《铁蹄哀明》 第1章 细作 夜墨晕染。 大同府蔚州灵丘县,溏河边。 月盘皎皎,疏星熠熠。 残破的关帝庙内,一堆篝火噼啪作响。 执刀抚须的立像关公怒目圆睁,在摇曳地火光当中忽明忽暗。 一个身穿红胖袄的老明军在篝火旁盘腿而坐,一柄已经出鞘的腰刀横在膝上。 他身旁的干草上睡着一个白面少年,蜷着身子,眉头皱紧,如似梦中。 老明军歪头看着,硬朗的面容微微舒展。 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将少年郎的眉眼抚平,又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以示安抚。 笠盔下,原本坚毅的眼神也敛去了锋芒,看着逐渐安睡的少年郎,满眼尽是爱怜之色。 一阵脚步声在庙外响起,由远及近。 老明军豁然抬头,眼中柔色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杀意。 他将手覆上了刀把,却未起身,只是死死地盯着残破的庙门。 两道黑影在门口出现,在门口站了一会,这才“吱呀”一声推开破烂的庙门。 磨牙一般的酸响,将睡梦中的少年惊醒。 白面少年看向门口惊坐而起,紧紧贴着老明军的身子,似乎十分害怕。 老明军拍了拍他的手背,稍作安抚,也看着门口沉默不语,只是另一只手将刀把攥地更紧了一些。 一个手里摇着折扇的俊俏公子哥儿、一个形似小猱的跟班儿出现在庙门口。 见到两人,公子哥对着旁边的跟班笑道:“我就说吧,这里肯定有人。” 小厮并未说话,只是冲着公子哥微微地欠了欠身,眼珠儿转向本就在这里的一老一少,一脸的狡黠。 公子哥回过头来,对着两个人咧开嘴,露出一口的玉白牙齿:“老丈,天黑行路不便,路过这里借宿一晚,挤一挤,挤一挤哈。” 说着也不顾老明军同意与否,自顾地和小厮一道坐在了篝火前。 八月底渐渐入秋,大同镇的夜晚已经阴凉。 这公子哥一手伸手去烤火,另一只手还摇着手中的折扇扇风。 举止说不出来的怪异。 小厮从身上的包袱里取了干粮出来递给公子哥。 公子哥咬下一块,放在嘴里嚼了两下,马上又啐了出来,口中骂道:“真是难吃!” 刚待将干粮扔了,便看见对面少年吞咽口水的声音,又将手中的干粮递给他,笑道:“喏,给你了,吃罢。” 少年看了眼干粮,又偏过头去看老明军,满是犹豫。 可肚儿似乎闻到了香味,咕咕地叫了起来,似幼鸟嗷嗷待哺。 老明军想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接过来递给少年,说道:“吃罢。” 少年将干粮拿了过来,掰下一小块,剩下的大半则毕恭毕敬地放在了老明军的腿边,一副孝顺模样。 少年正在狼吞虎咽得嚼着,忽然看见满脸笑容公子哥身边的小厮正在拿着一柄短刃揩拭,上面的暗红结痂成片掉落。 小厮似有所觉,忽然抬起头看他,那眼神冰冷阴森,说不出的可怖。 少年被这道目光吓得噎住,拼命敲打着胸脯,想将如鲠的干粮给顺下去。 “做什么?!” 公子哥见状,也看向身旁的小厮,大声斥道:“你怎地平白吓人?!把刀收起来!” 接着公子哥对少年笑道:“莫怕,他就这样,习惯就好。” 老明军接话道:“公子莫怪,俺家这小孙子,从小儿就胆小,见不得生人。” 公子哥呵呵一笑:“那天亮了,你爷孙俩可要抓紧上路。” “此话何讲?” “现在鞑子寇边入口,满山遍野的鞑子四处劫掠,女子碰上还有活命的机会,无非遭辱,男子可就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不过……” 公子哥话风一转,“这鞑子寇边入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老丈怎能不知道?” 接着,他啪地一声一合折扇,似乎恍然大悟:“是了!见老丈的模样,似是我大明官军,应该是惦记乡下子孙,这才逃了回来接了孙子罢?” 老明军点了点头:“公子说得不错。” 公子哥又浮现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来,但看在少年的眼中却是十分诡异。 只听着公子哥道:“小公子可要小心了,听闻鞑子最爱汉家娃子,即便不杀,也要掳回去做那包衣奴才,生生世世做牛做马。” 老明军将手中的刀把攥地更紧了些,沉声说道:“真是奇了,我们爷孙俩命贱也就罢了,可公子这样的显贵为何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岭?还对鞑子的动向了如指掌。” 接着老明军眯了眯眼睛:“我听闻鞑子入寇犯边,必定派细作化作明人,散播谣言,打探秘辛,公子也要小心才是!” 公子哥和身旁的小厮对视了一眼,然后一起哈哈大笑。 接着公子哥哗地一声又打开折扇,扇面划过,他原本还和善地笑容,忽然就凶相显露:“果然厉害!” 话音刚落,对面的老明军忽地站起身形,手中刀尖指向二人,惹得身旁白面少年一声惊叫。 “你们究竟是谁?!”老明军厉声喝问。 “我姓韩,他姓郭,不知老丈可曾听闻?” “竟然是你?!” 老明军大惊失色,但身体却暴跃而起,双手高举腰刀对着公子哥就是当头猛劈。 “放肆!” 那小厮冷哼一声,抬起手臂,一支袖箭从袖口中窜出,将老明军当空射落。 紧接着,小厮快步来到老明军面前,手腕一翻,刚才揩拭的短刃就显露而出,狠狠地戳中了老明军的心窝。 白面少年放声尖叫。 小厮见身旁公子哥被刺耳的尖叫震地眉头紧皱,便将短刃从老明军胸口抽出一指。 那白面少年吓得失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小厮在两个人的身上翻找了半天,却依旧两手空空。 于是回头对公子哥道:“小韩大人,没有任何信物。” 姓韩的公子哥点了点头,感慨道:“李永芳还是厉害啊……这鞑子细作的水准与你们不在话下。” 小厮咧嘴一乐:“还不是大人调教的好,早前大明这边哪里是李永芳的对手。” “少拍马屁!还不赶快将这小鞑子绑了,回去好生伺候着,看看能不能拷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小厮握拳擂胸,刚要应是。 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炮响从远处隆隆传来 “算了,先去河边将人马点齐,我们去王庄会一会黄台吉,给他上上一课!” 推开门,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疏星朗月,韩姓公子哥忍不住摇头叹道: “原来,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八年了啊……” 第2章 粮店 流月寒枝疏蕊,蓬飘水碧云低。轻舠独立影披离。弹罢商隐瑟,吹断去非笛。 星鬓蹉跎何处?卅年蕉鹿观棋。槐安梦里自唏嘘。春来愁正盛,寥落故人稀。 …… 几多年后,韩林站在波光粼粼的湖畔,想起了身在觉华岛的那个晌午。 …… 明天启六年,正月二十六。 觉华岛上,大雪纷飞。 粮店中火盆烧得正旺,算盘声噼啪作响。 “想不通啊……想不通……” 一个长相清秀,十七八岁的少年,向椅背上深深一靠,满面愁容。 他先是摘下头上戴着的瓜皮帽,抓在手里反复地看了看。 随后又扯了扯身上穿着的玄色棉袄瞅了瞅。 “就是想不通啊,为啥就穿越了呢?” 半个多月过去了,韩林仍旧没有适应自己在这个时空当中的身份。 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从快艇上掉到海里,再被人捞上来时就来到了四百年前的明朝。 凑巧的是,还成了一个跟自己同名同姓粮店东家的儿子。 这韩林家住在浙江宁波府,祖上是商贾世家,一直做着粮食生意。但到他老爹这一代,已经家道中落,只能勉强维持着一间粮店。 万历末年,建奴逞凶,辽东需要大量的粮食,不过漕河堵塞,粮运艰阻,万历皇帝这才不得不下令重开海漕。 后来又准许雇佣民间船只佐运辽粮,甚至还可以领额授以官职。 韩林的老爹咬了咬牙,用最后的积蓄四处打点,才领了一千石的粮额,又在觉华岛上开了一间粮店,雇了一个掌柜、几个伙计帮忙打理。 不过辽东苦寒,作为南方人,韩林的老爹身体又不好,不得已之下回了宁波老家,让应举不中的韩林来看管。 临上船前,韩林的老爹拉着韩林嘴中满怀期待地道:“林哥儿,运完这趟粮,你也是个守备了。” 韩林有些嫌弃:“什么守备,有名无实而已。” 韩林老爹双眼一瞪,紧紧攥着韩林的双手道:“管他有名无名,那都是官!” 这韩林自小就爱听戚少保的故事,心中也以边材自诩,好一顿兵法韬略读下去,还修了一身不错武艺,却应举不中,心里十分抑郁。 碰巧这次去辽东运粮,他也想见识见识真正的边关重地到底什么样,能亲自看看那被市井形容如同鬼怪的建奴鞑子最好。 在海上行了十多天,觉华岛已经近在咫尺。 就在韩林趴在船帮远远眺望之际,粮船被浪打地一晃,让没有准备的韩林忽然就落了水。 等到众人好不容易将韩林捞上来时,他就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坐在甲板上时而抓头,时而唉声叹气。 众人都以为他被冰凉的海水激着得了病,但其实是另外一个韩林来到了这个世界。 韩林怎么也想不到,作为一个探险爱好者,走遍了国内名山大川,探访了五湖四海的名胜古迹,还能来大明看看。 想到另外一个世界的父母亲朋,韩林不由得又抓起了脑袋,唉声叹气。 “彭”地一声,本就透风的木门被人一把推开,一个伙计模样地扛着一袋米放在了韩林身旁的米垛旁。 那伙计歪着脑袋瞅了瞅韩林,便越过了他。来到了柜台前,一边拍打身上的雪,一边对柜台后正在对着账本打算盘的掌柜说道:“郑掌柜,咱这少东家,又犯癔症啦?” 那郑掌柜五六十岁的年纪,佝偻着身子,白面鼠须,细长的眼睛里精光四射,说不上来的狡黠。 郑掌柜抬起头,摸了摸嘴角的鼠须,眯着一双小眼睛斥道:“去!你个囚根子,没大没小的,怎么说话呢?那可是咱们的少东家!” 这掌柜长得贼眉鼠眼,嘴中说是责怪,但却一脸阴笑,还特意把“少东家”三个字咬得特别重,嘲讽之意不言而喻。 “少东家身边那个小厮呢?”伙计继续问。 郑掌柜乜斜看了一眼背对着他的韩林道:“谁知道,整日地不见个影,兴许是被哪个暗门的娘们给迷住了。” 韩林假装没听见,他当然知道这掌柜为什么要排挤他。 因为查账。 这两年买粮的越来越多,但粮店的生意却每况日下,明眼人都知道这掌柜的记了花账,私下里贪了,甚至有可能整个粮店的伙计帮闲都有参与。 可这掌柜的是个老手,账目做得是又繁又细,韩林的老爹几次查看都没发现什么问题。 这次来辽东韩林的老爹还特意嘱咐韩林再翻看一下账目。 “掌柜的,听说没有?”那伙计也不继续干活,竟然当着韩林这个少东家的面摸起了鱼。 郑掌柜拿起手边的小茶壶嘴对嘴“啧喽“了一口,问道:“听说什么?” “鞑子在宁远城下死伤惨重,听说连那奴酋都被大铁铳打了个半死。” “什么大铁铳,那是大炮!红夷大炮!”郑掌柜又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道。 伙计瞪大了双眼,一脸不可置信地道:“这大炮有那么厉害?” “你懂什么,玉壶楼里说书的冯巧嘴说啦,这大炮挨着就死,沾着就亡,比那什么佛什么的炮、虎什么的炮厉害多了!” 郑掌柜一脸自得的模样,摇头晃脑地继续道:“要我说,岛上这群参将游击就是瞎折腾,有那红夷大炮在,还慌什么?几炮下去,就打得那鞑子们魂飞魄散,跑都来不及,还怕他们登岛?” “郑掌柜说的是,多亏姚参将叫人掘冰挖濠我称病躲了过去,隔壁布店的王三去了,手指都冻掉了两根。” 说着伙计就要去捧柜上的小茶壶暖手,却被郑掌柜一把推开。 “滚远点!你个混沌东西!这可是时壶,金贵着呢,碰掉一块茬儿,我剥了你的皮!” 郑掌柜将那时壶放在了远离伙计的一边,又有些不满地道:“你去粮库看看,让这二麻子拉着马车去拉粮,怎么还没回来?” 郑掌柜冲着韩林的背影放大声音:“不行就把以前的老马买回来,这小马还立不起来呢!” 伙计应了一声,随后出了店门,韩林这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先是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慢慢踱步来到柜台前,咳了一声唤道:“郑掌柜。” “少东家,您有事吩咐?”郑掌柜放下手里的算盘,抬起头来,滴溜着一双小眼看着韩林,脸上笑着,可眼里却毫无尊重之意。 “不知郑掌柜一年能赚多少钱啊?” “东家给老郑开月钱三两银子。”郑掌柜伸出巴掌曲指道。 韩林“哦”了一声,随手便从柜台上拿起那时壶,单手转着细细把玩,嘴中赞道:“这时壶属实不错,应该值不少钱吧?” “嗨,都是一些小玩意儿,值不得多少钱,少东家您要是喜欢就拿去,权当老郑孝敬您了” “不敢不敢,拿了别人的东西,我心里可过意不去。” 郑掌柜听得眼睛一眯,随即便拿起韩林放下的茶壶喝了一口,呵呵笑道:“少东家这是话里有话啊。” 韩林扯过一把椅子,不紧不慢地坐下,向后一靠,也笑道:“这时壶,咱姑且不论,盛德坊那两进的宅子可是值不少钱吧?” 韩林继续搬着手指头道:“我听说半年前郑掌柜还纳了个十七岁的妾,许了人家七十两银子?” 郑掌柜双手拢在袖口当中,缩着肩,阴恻恻地道:“少东家查我老郑查得可真够仔细的,怎么,少东家怀疑老郑我贪了东家的银子?” 说着郑掌柜举起柜台上的账本,道:“少东家,话,可不能乱说,账一笔一笔地记在这里,你不也查看过了?” 韩林继续道:“要说郑掌柜这账头功夫做得还真是滴水不漏,做的是又繁又细,几个月后,再拿新账换旧账,任谁都找不出毛病来。” 听到这,郑掌柜瞳孔一震,脸色大变。 还未等他说话,韩林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再次来到柜台前,冷冷地看着郑掌柜道:“乙丑四月初七,米价一两八钱一石,你计一两六钱,这个月你贪了十二两,五月又有十四两进了你的私囊,六月五两,七月十八两。郑掌柜,这账,可还算得清楚?” 他每说一句,郑掌柜脸上就惊讶一分。 过了一会,郑掌柜忽然抬起头,一边拍着巴掌,一边嘿嘿笑道:“少东家果然好手段,那小厮整日里不见踪影,就是去查这事吧?还有那王三儿,最近始终待在仓房不敢来店里,怕也成了你的人了?” “不错,要不是挨了我一顿打和报官的威胁,他可能还为你郑掌柜卖命呢!” 其实韩林自然没有忘了便宜老爹的嘱咐,毕竟穿越过来,以后这都是自己的钱呐,怎么能不心疼。 这不查不要紧,各种细节发现郑掌柜吃穿用度比自己更像少东家,但就这岁数而言,肯定不是便宜老爹的私生子。 于是韩林便翻看账本,也没发现问题,让韩林心中十分纳罕。 后来忽然听到一个买粮的大娘,抱怨米价一天一个价,就灵光一闪,再对照账本才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郑掌柜眯着眼睛,嘴中也冷冷地道:“辽东苦寒,鞑子也就在几十里外的宁远城下,少东家不听老郑我的苦劝,非要出去,最后被鞑子掳了或者杀了,想必东家是会信的。” 韩林哈哈一笑,“怎么,朗朗乾坤,郑掌柜还想灭我的口不成?” 接着韩林脸色一冷:“郑掌柜,小马还没上过嚼子,小心被尥蹶子踢死。” 第3章 逃命 就在两人对峙之际,忽然街上一片嘈杂的吵闹声、哭喊声传来。 刚刚离店的伙计也慌慌张张地撞开了店门,一脸惊恐地看着两个人大声道:“掌柜的!不好了!鞑子登岛了!” 郑掌柜听闻鞑子登岛,脸上先是一惊,随后又是一喜。 拢着的双手忽然从袖子里抽出一把三寸来长的短刃,对着那伙计大声叫道:“拦住他!” 韩林从郑掌柜威胁他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密切地关注着郑掌柜的动向。看到他摸出一把刀来,赶紧向后一撤。 “什……” 那伙计被郑掌柜喊得一愣,下意识地就要伸开双手,可却被韩林一脚踹翻在地。 这个世界当中的韩林是练过武的,这一脚力道极大,那伙计被踹地惨叫一声,捂着肚子弓身就软了下去。 韩林也趁机夺门而出,头也不回地喊道:“郑掌柜,只要小爷我不死,咱们来日方长!” 郑掌柜提着刀追了几步没追上,看到仍然在地上捂着肚子呻吟的伙计勃然大怒,一把将他从地上揪了起来,甩了几个耳光。 边打边骂:“你个废物东西,当初就不应该拉你来入伙。” 那伙计捂着脸低着头不敢说话。 郑掌柜想了下,又对那个伙计道:“你去盛德坊,告诉大当家的,鞑子登岛了,风紧扯乎。” 伙计应了一声,刚要转身,就又听见郑掌柜喊他:“记住!不许对几个当家的说咱们拿了韩家银子的事。” 伙计赶紧连连点头,跑出了店门。 郑掌柜看着伙计往盛德坊方向去了,忽然直起了一直佝偻着身子,不慌不忙地在柜台下翻出一个褡裢来,贴身背了,趴在粮店门口左右瞧了瞧,片刻后就冲了出去。 “鞑子登岛了!”城中鼓楼上的响声大作,几个杂役一边跑着一边手里不断敲着手里的铜锣。 韩林身边到处都是四散而逃、惊慌失措的百姓,有人跑着跑着忽然摔倒在地,刚要从地上爬起来,就被后面一双双脚踩回了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不时有人要么拎着大小包袱,要么推着双缱独轮车从街道旁的店铺、酒肆、民房里跑出来汇聚在一起,准备出城避祸,一时间人头攒动、乌泱泱的显得十分慌乱。 也有人舍不得家当,跑进家里转身紧闭了大门,从门窗的缝隙当中向外张望。 跟着人群跑到了一个十字路口,韩林看到几个兵丁在石坊下正脱着身上的紫花布甲,地上堆放了几件民服,慌张地换着。 韩林想了想,跑上前问道:“几位军爷,鞑子真的登岛了?” 一个兵丁刚要呵斥,但却被另外一人拦住,那人打量了他两眼,然后点了点头对他道:“不错,鞑子不久前刚从靺鞨口登岛,听说金游击都战死了。小兄弟,我劝你还是赶快跑吧!” 说完,那几个兵丁也不再理会韩林,加入人群匆匆忙忙地跑了。 韩林猜测这几人都是前线的溃军,见他们的神色慌张又言之凿凿,看样子不像作伪,于是也加快了脚步,向南门方向冲了过去。 刚到南门的门口,韩林眼见守门的兵丁正在关门,脚下猛地加速,这才在闭门的最后一刻冲出城外。 他喘了口气,就见身旁一个年轻的汉子不住地拍打着已经关上了的城门,嘴里哭喊道“娘!娘啊!开门啊,我娘还在城里!” 可无论城内外想进城的还是想出城的人们如何拍打哀求,城门就是紧闭不开。 城垛上的军士甚至呼喝着让他们远离城门,见说话不奏效,那军士又抢过一把弓,咬了咬牙,对着人群就射了一箭。 一声惨叫响起,韩林就看到七八步外的一个人倒了下去,嘴中哀嚎不止。 众人轰得一声四散而逃。韩林辨了辨方向,也向西边跑去。 过了一会,身边的人群也渐渐星散,只剩下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和一对三十来岁的兄弟。 大约跑了半刻钟,韩林一行人来到一个密林前的庄子,他们四处拍门,但是没有一家应声。 好不容易在庄子的尽头,一对年老夫妇架不住抱着孩子的女人苦苦哀求,放几个人进了门。 那女人头上的簪子都歪了,一半头发散下,遮住了半张姣好的面容。此时她只穿了一层薄薄的白色中衣,被冻得瑟瑟发抖,也不知是谁家的内院妻妾。 屋主的老妇人看她可怜,在屋内翻了一圈,给她拿了一身破烂的棉衣披了。 “谢谢大娘。”女人刚道了一声谢,怀中抱着的小孩就开始哇哇大哭。 骤然响起的哭声,让几个人心中都是一惊。 那对兄弟当中的哥哥皱着眉头道:“这小娃子哭得这么厉害,可千万别把鞑子引过来。” “我看还是把她们娘俩送出去,可别害了咱们。”那弟弟也跟着附和。 韩林听得眉头一皱,刚想说话,却被屋主老妇抢了先。 老妇破口大骂道:“你们两个老婆偷了汉子的贼猢狲,怎地就能忍心说出这种不要面皮的怪话,刚才就不应该放你们进来,当心老娘大耳刮子打你们出去!” 这老妇十分泼辣,骂得两人低着头不敢顶撞,韩林听那弟弟在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好个老咬虫”。 好在女人背过身去喂奶,才止住了孩子的啼哭。 孩子止住了哭声,可这女人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女人怕两兄弟再对她发难,只敢抽抽搭搭地低声啜泣,看起来就更可怜了。 屋主老妇叹了口气,在旁边好一顿安慰。 韩林看着,心中也有些于心不忍,想了想,就从怀中摸出了点散碎的银子递给屋主老头,对他道:“老丈,有热乎的吃食没有?劳烦您给这娘俩弄点。” 屋主老头应了一声,却推辞银子不收,在韩林好一番劝说下,这才千恩万谢地拿了。 抱着孩子的女人听见,口中连忙向两人道谢,说等鞑子退了,回家中取钱还给韩林,也报答两位屋主人的救命之恩。 韩林叹了口气,心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凭什么别人穿越是皇子、世子锦衣玉食,再不济也是个没有性命之忧的落魄乞丐。 可自己不仅穿越到了明末这个知名的乱世当中,成了历史的亲历者。 然后先有粮店的掌柜要杀他,现在岛上又遭到了鞑子的劫掠,随时都可能小命不保。 跟着跑来的六十多岁的老头倒是一直没说话,脸上也不见什么惊慌,就是从头到尾一直打量着韩林,嘴里不住地道:“奇怪,奇怪。” 韩林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看了他两眼。 那老头见韩林转过头来看他,忽然咧嘴一笑:“小兄弟莫怪,老夫算命四十年,还真没见过小兄弟这样的面相。” 原来是个算命的骗子。韩林心想,也对他笑了笑,拱手问道:“不知老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寻常老夫相面望气就能将人看个七七八八,可小兄弟这气将面挡,时一、时二、时三,真让人捉摸不透。不如老夫给小兄弟测个字如何?” 韩林连忙摆手:“不劳先生,小子虽然也想让先生给测一测,可现在建奴鞑子正在岛上烧杀,小子心里是又焦急又惊惧,怕随便写得不准,等日后鞑子退了,小子一定登门造访,让先生给我好好地算一算。” 其实,当韩林听到时一时二的时候,心中就是一惊,这难道说的是之前的韩林和现在的自己? 但这时三又是什么意思? 他虽然心中疑问,但还真不敢让这算命先生给测字,生怕给他看出什么来。 算命先生见状,道了一声可惜,便也不再纠缠韩林。 不一会,屋主老头端出来满满一盆热粥和半碗咸菜,挨个给众人分。 韩林接过热粥,道了声谢,刚将碗送到嘴边,就听见庄子里一片嘈乱的呼喝,隐隐还传来几声哭喊。 众人对望了一眼,连忙放下粥碗四下躲藏。 不久,院门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拍打叫门声。 第4章 杀戮 “轰”的一声,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几个身穿蒙古袍,头上戴着褐帽的蒙古兵闯了进来,个个手里都执着刀。 年老的屋主夫妻在院子里垂手立着,看着几个凶恶的蒙古兵,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一个头人模样的蒙古人分开众人,一边用弯刀的刀身拍着手,一边打量着两人,用汉语大声向着屋主老头喝道:“老汉狗!为何拍门不开?!” 屋主老头被他吼得一哆嗦,也不敢说话,低着头高高地举起双手,将韩林给他的散碎银子奉上。 那头人看到银子,咧开大嘴一笑,接了过来。随后就将弯刀送还入鞘,看着屋主老头,嘴中道:“我不杀你,自有人会杀你也。” 几个蒙古兵拿了银子,也不搜屋,就要出门离开。 可就在头人转身待走之际,忽然眼角余光瞥见屋中地上的粥盆,面上随即一冷,又抽出刚刚入了鞘的刀,身边几个同行的蒙古兵看了,立即冲进屋内。 此时,韩林正藏身在院墙边的干草垛当中,旁边的马槽里,算命先生也蜷缩着身子躺在里面。 透过干草的缝隙,韩林看见那几个蒙古人将两兄弟从里屋押了出来。 这两兄弟看着围着他们的蒙古兵,扑通一声先后跪在院子里,嘴里哀声求饶。 那头人不予理会,手里捏着粥碗,张开大嘴两口就喝下了肚。 抹了抹嘴,才向两人问道:“有值钱的物什没有?” 两兄弟跪着摸遍了全身,半天也没摸什么值钱的东西来。 头人等得烦了,来到两人面前,对着哥哥猛地一挥刀,顿时鲜血喷涌而出,头颅在地上滚了老远,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而尸身还在地上保持着跪立的姿势。 弟弟见状惊叫一声,站起来就跑,可惜没跑两步,一把弯刀就当胸透过,他低头惊恐地看了看胸前的刀身,惨叫一声,随后向前扑倒。 屋主老两口已经吓得抱坐在地上,看着头人滴着血的刀锋,浑身抖如筛糠。 见到头人来到他们的面前,老头先是伸手捂住了老妇的双眼,随后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韩林咬着牙,双拳紧握。 杀了这老两口以后,几个蒙古兵便四散开在小院里搜寻,韩林看见有一个蒙古兵走了过来,目标正是他藏身的草垛。 “死就死吧!”韩林又握了握拳,准备跳出来拼命。 忽然,一阵小孩的啼哭声从斜对面的角落里传了出来,接近草垛的蒙古兵一听,立马掉转头跑了过去。 几个蒙古兵从地窖里将抱着孩子的女人拉拽了出来,围着女人上下摸索。 女人一边尖叫,一边试图躲闪,可她还要紧紧地护着怀中的孩子,没多久身上的薄薄的中衣就被扯开。 韩林看着,实在忍不了了,准备拿自己去吸引几个蒙古兵去救这女人。 可他刚从草垛当中跳出来,就听见女人一声响彻天际的哀嚎。 这女人一把薅下头上的发簪,对着怀里的孩子狠命一刺,随后又调转簪头对着自己的咽喉刺了下去。 眼见女人活不成了,刚刚跳出来的韩林转身就要去翻身后的院墙,可这院墙大约有一丈来高,韩林接连跳了几次都没够到墙檐。 那几个蒙古兵看到女人已经软趴趴地倒了下去,又看见一人从草垛里跳出来,一边大喝着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就向韩林冲了过来。 韩林屈膝用尽全身力气再次一蹦,可手指刚刚搭上墙檐身体就开始不由自主地下落。 就在此时,韩林忽然感觉身体被人一托,够到墙檐的双手一用力,顺势就翻到了院墙上。 他回头一看,托举他的人原来是那算命先生。 “先生快来!” 几个蒙古兵已经近在咫尺,韩林在院墙上蹲着,伸出一只手就要去拉算命先生。 可算命先生并不搭他的手,只是嘴里对他大声喊道:“后生快跑!” 随后算命先生转身就扑向了那几个蒙古兵,用拳、用脚、甚至用牙撕咬几人,又为韩林争取了几秒钟的时间。 韩林眼中含着泪,调转身形从墙上跃了下去。 刚跳出墙外,韩林就看见二十来步的侧后身有几个蒙古兵正在砍杀排在墙边的青壮,已经有不少人倒在了地上,滚烫的血水蜿蜒着流了很远,融化了附近的积雪。 更远处几个骑兵用绳子将七八个哭喊的年轻女子缚成一串,押着往庄子外走。 叫喊声、哀嚎声、求饶声此时已经在庄子里连成了一片。 好在韩林藏身的这家在庄子的最外围,离着密林只有五六十步,韩林脚下发力狂奔,向着密林跑去。 此时,那几个砍杀青壮的蒙古兵也看到了韩林,大声喊着来追韩林,追了几步其中两人停下,摘下背后背着的弓,从箭囊里取箭对着韩林就是一通乱射。 嗖嗖嗖!箭矢在耳边呼啸而过,有两支甚至扎在了他的脚边,溅起一片雪花。 韩林听着身后的叫喊声,情知这是最后的机会,再次提了一口气,几步就窜进了密林当中。 几个呼吸过后,一个骑马的蒙古兵追至密林前,唏聿聿一勒马,那马打着响鼻转了两圈才停下。 马上的蒙古兵执着弯刀,冷眼看着韩林消失的方向,喝止了继续追击的其他蒙古兵,自己也一拍马身,返回了庄子。 韩林不知身后的追兵已经退了,脚下凭借最后一口气吊着,一直往前跑。 不知过了多久,体力渐渐不支,跑着跑着忽然脚下一个拌蒜就摔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落在一个雪窝里。 没了吊着的那口气,韩林只感觉天旋地转,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混沌当中,韩林觉得自己一会在摇曳的船上荡着,一会又好像在漆黑的水底沉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韩林又感觉有人正在自己身上摸索,他心中一紧,这才悠悠地转醒过来。 不过韩林并不知自己当前的状况,因此不敢直接睁开眼睛,只是眯着眼睛偷瞧。 只见自己正被五六个人围着,只有两个人穿着明军制式的布面甲。 但这两个人的甲衣上也全是污渍,遮盖了原本的红色,而闪亮的铜泡钉也已经暗淡无光,其中一个人戴着铁笠盔、另外一个人则戴着四瓣钵胄,缨枪上面红缨已经不知所踪。 除了两人以外,其他人全都穿着破破烂烂的袄子。而正在他身上摸索的那人,袄子上更是破洞遍布,看得出来,里面的棉花早就掉光了。 “这小子好像还没死。”在他身上摸索的人对着几个人说道。 “别管死没死,先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没有就赶紧走!”另一个人催促道。 见这几个人都是明军的装束,而且彼此之间的交流用的也都是汉话,韩林这才放下了心。 于是他伸手一把将正撅着屁股在自己身上摸索的那个人推开。 那人被他一推,重心不稳踉踉跄跄地向前扑去,虽然手脚并用,但最后还是摔了一个狗啃泥。 身旁围着的众人见状也都吓了一跳,纷纷向后退了几步。 韩林这次睁开了眼睛,但他揉着脑袋刚坐起来,就被一把明晃晃的短刃抵在了喉咙上。 “几位军爷……“ “莫叫!叫就割了你的舌头去。” 第5章 明军 那个身穿布面甲、头戴铁笠盔的明军打断了韩林,一边眼神凶恶地威胁道,一边摘掉韩林头上的瓜皮帽,摸向了他的脑后。 被短刃抵着,韩林没敢动,略微观察了下,这明军山西口音,留着络腮的胡须,黢黑的脸上布满横肉,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 摸完韩林的脑后,这大胡子又掰着韩林的脑袋仔细地瞧了瞧,甚至还掰开了韩林的嘴,看了看牙口,这才对身后的几个人道:“没有猪尾巴,看起来也不像建奴鞑子。” “会不会是建奴的探子?我听闻建奴的探子可是厉害得紧!每次打仗,这些探子不是收集秘辛,就是扰乱民心,里面也有不少汉人。” 之前被韩林推倒的那个人,有些畏惧地看着韩林说道。 另外一个人则是恶狠狠地说:“管他呢?一刀宰了,还怕死人泄露了咱们几个的行踪?” 就在几人七嘴八舌商议如何处置韩林之际,那个头戴钵胄的人有些焦急地催促着大胡子道:“高兄弟,我看咱们还是赶紧把他结果了,要是被建奴发现,咱们几个谁也跑不了!” 那头戴铁笠盔的大胡子拿着刀在韩林的脸上比划了几下,然后对着催促的那个人嘿嘿笑道:“怎么,韩总旗现在连这等手无寸铁的杂碎也怕了?还是想去拿他报满门的血仇?” 大胡子的言语嘲讽戏谑,让那个被称为韩总旗的人眼中闪过了一团火气。 可韩总旗好像对大胡子十分畏惧,只是从喉咙里轻轻地挤出了一声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低哼。 “几位军爷,小弟我是汉人,刚……” 韩林刚想解释两句,就感觉脖子上一凉,被刀割破了皮肤,好在这人似乎只是想吓一吓他,那刀只割破了他皮肤的表皮,见流了一点血以后,那人便止住了刀。 “叫你住嘴,老子管你是谁?!”大胡子一声低喝。 大胡子思索了一阵,又瞪着眼睛仔细看了看韩林说道:“虽说他不是建奴蒙古的骚鞑子,但也说不好是不是细作。不如绑了回去,真要是拷问出点什么来,兴许几位把总、千总大人高兴,还能赏咱高勇几两银子。来啊,杨善,给他绑了!” 旁边一个矮壮的汉子喏了一声,随后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节烂麻粗绳,就将韩林的双手背在背后,绑了起来。 大胡子高勇来到韩林面前,将绑住他双手的绳子紧了紧。想了想,又滋啦一声割下一节袍子,不由分说地捏开了韩林的嘴,塞了进去。 “真是出了虎口,又入狼穴,这运气简直是背到家了。” 韩林的心中叫苦不迭,感叹自己的命运竟然如此不济。 好在这几个人都是汉人明军,虽然看起来像是兵痞,但这大胡子高勇似乎十分贪图那赏钱,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杀他。 就是不知道到时候面对他的上官能不能说得通。乱世人命如草芥。韩林可是记得古籍当中可有不少杀良冒功的记录,万一到时候真要杀他,那时候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得找个机会逃跑。”打定主意后,韩林开始偷偷观察四周。 那韩总旗似乎对岛上的道路十分熟识,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积雪在前面领路。 大胡子高勇紧随其后,韩林被矮壮的杨善押着走在中间,随后是三个还不知道姓名的兵丁。 一行人在密林当中走着,茂密的丛林里积雪皑皑,光秃秃的树枝延伸到四周,遮挡了众人的视线,树枝一不小心就被抽在脸上,打得生疼。 四周都长得一个样,此时的韩林已经丢失了方向,他甚至以为韩总旗领着众人在茂密的林子当中瞎转悠。 一行人走了差不多得有两个多时辰,天色已经暗淡下来,韩林仍没有找到脱身的机会。忽然,几声隆隆的炮响从不远处传来。 这几声炮响,炸得众人皆是一惊,如同被狗窜入的鸡群,矮下身子,四下寻找躲藏的地方。 杨善押着韩林躲到了一棵树后,韩林探头望去,就看见几里之外,火光冲天,窜起了几缕黑烟,隐隐地还能听闻战马的嘶鸣声、喊杀声和人群的哭嚎声。 等了许久,见没有什么危险。大胡子高勇先是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看,寻了一棵比较粗壮的树,三两下便爬了上去,一只手搭着凉棚,站在上面远远地眺望。 不久,就见他一声愤怒的低喝,随即就脸色铁青。看了一会,高勇才缓缓得对树下的众人说道: “鞑狗……屠岛了!” 屠岛这话一出,余下的众人无不骇然。 韩林那个本家总旗更是脸色惨白,跺着脚催促道:“快走!快走!一会建奴寻了过来,咱们几个怕是也要把命交代在这儿!” 说完,他也不顾众人,转身便走。 大胡子高勇看了看韩总旗惊慌逃窜的背影,撇了撇嘴说道:“要不是有那两颗卵蛋坠着,怕是能飞!” 但他也不敢停留过久,领着众人就追了上去。 林子越往里走,积雪就越深,走得偏了些,一没留神踩下去,可能就会被雪没到了腰。 韩总旗最有经验,他告诫众人要沿着虎熊狐兔等野兽的脚印走,切莫独行,万一摔进了什么雪窝洞口,到时候可是救都来不及救。 众人听了,这才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韩林心下记了,暗赞了一声古人的智慧。 此时他仍被杨善押着走在队伍的正中间,别看杨善比他矮了半头不止,但这力气可着实不小,但凡韩林的动作慢了一些,立马就会被他扯得一趔趄。 走了一会,高勇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韩林看到他一把扯住了走在最前面的韩总旗,皱着眉头冷冷地问道:“我说总旗大人,你这是要带弟兄们去哪儿?七绕八绕的,可别带着咱们爷们送到鞑子的嘴里。” 韩总旗听到高勇这么说,明显感觉出了他话里话外的不信任,一时间心中恼怒不已。 但他看到高勇虬起的臂膀,便又泄了气。 于是耐下性子解释道:“高兄弟,你有所不知,此地东北五里便是靺鞨口,早上我见建奴从那里登岛,想来此时必定有重兵把守,咱们现在西南去,虽然离岸较远,但鞑子未必会打到那里,咱们还可以趁机逃到对岸去。” 高勇想也不想,仍旧不依不饶:“你怎地就知道那里就没有奴兵?万一碰到了奴兵怎么办?” “高兄弟,你若不信我,那便自己走罢!”韩总旗被他撩拨得也上来了火气。 不过韩总旗马上又稳了稳呼吸,“高兄弟,老韩我好歹也是个卫所总旗,大家都是汉人,我何苦害你?” 旁边一个瘦高的兵丁也跟着附和:“就是,你不过是个小小的营兵什长,凭什么在这里吆五喝六?你要是不信,那便自个儿出去寻路。” 高勇眼睛一瞪,还未说话,押着韩林的杨善就对着那个瘦高的兵丁骂道:“呸!谁家的裤腰没勒好,把你给露了出来?” 说完他还冲地上吐了口吐沫,横着眼睛看那瘦高的兵丁,大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架势。 “哎!别别别!”韩总旗连忙打圆场,“都是自家兄弟,都是自家兄弟,现在鞑子正在岛上逞凶,不至于的,不至于的!” 韩林在旁边听着,他算是明白了一些。 虽说都是明军,但是这群人又因为兵制的不同分为了两个阵营,一派是高勇和杨善的募兵,另外一派则是韩总旗领头的卫所兵。 卫所兵是明朝开国便定下来的兵制,实行承袭制,讲究父死子替、兄终弟及。战时为兵,平时为民。 可到了明朝后期,卫所制度崩坏,便又在卫所制度之外大力招募士兵,形成了募兵制。 大名鼎鼎的戚家军,俞家军以及现在的关宁军、秦军其实都是募兵。到了明末,募兵实际上已经成为了战争的主力。 卫所兵更多是负责屯田、后勤、练兵、守城等一些低烈度的军事活动,当然,大部分募兵都是从卫所兵里挑选。 高勇想了想,挥了挥手表示此事就此作罢。 几人又往前走了一会,忽然隐隐地又一阵喊杀声传了过来,众人寻了一处缓坡,半伏着身子,探头查看。 韩林也跟着看,只见前方百十来米的空地上,有一队三百人左右的明军队伍正在与百余名建奴混战厮杀。 第6章 刻碑 这队明军穿得破破烂烂,打得也没有太多章法,看起来更像是临时组建起来的乡团义勇。 倒是这义勇的首领,身上穿着明铠,挥舞着一柄七尺长的斩马刀,三两下就将几个建奴砍翻在地,看起来勇猛异常。 这首领刚刚砍倒一个建奴,转身看到一个骑马的鞑子正在挥舞着马刀砍杀义勇。 他瞅准一个机会,一刀将马腿砍断,又一记猛劈,将坠马的鞑子拦腰斩断。 顿时,那鞑子身上血花飞溅,肚内的零碎哗啦啦地淌了一地。 断做两截的鞑子还没气绝,一边用手拖着上半身爬,一边止不住地哀嚎。他爬了没多远,就被明军首领一刀砍了脑袋。 首领提起脑袋,振臂高呼:“杀建奴,报血仇!” 身边的人似乎都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一边山呼杀鞑子杀鞑子,一边挥舞着刀枪狠狠地冲击结了阵的建奴。 韩总旗辨认了半天,然后对身边的高勇道:“是金游击之子,会武举人金士麒。” 高勇大嘴一咧,抚掌赞叹:“好汉子!”说着就从怀里摸出短刃,起身就要加入战团。 可刚刚支棱起身子,他就被韩总旗给拉住。 韩总旗探头探脑地环顾了一圈,才对高勇苦苦劝道:“高兄弟,这群泥腿子打不过鞑子的,你可莫要害了咱们这几个弟兄!” 高勇挣了几下没挣脱,一声怒喝挥拳重重打在了韩总旗脸上。 高勇指着鼻子骂道:“贼见鬼的奴才!亏你还是个总旗,我看你不仅被鞑子吓破了胆,还被割了卵蛋!” 又挥了一拳高勇继续骂道:“鞑狗杀你全家你不敢露头,现在几百号弟兄和鞑子拼命你也不敢露头,你要做乌龟,可莫带上老子!” 韩总旗被他打得头昏眼花,血流满面。 可即便这样,他也不敢撒手让高勇出去,他生怕自己拉不住,还将另外两个人叫了过来一起帮他。 就在两人纠缠之际,忽得一声尖锐的鸣镝声响起,而后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韩林定睛一瞧,只见那群义勇的左翼,一队二百余的女真骑兵直奔交战的双方。 原本被围困节节败退的后金兵一看有援兵,也升腾起三分悍勇,留下十来具尸体冲出了战团。 那队骑兵还未到,一阵嗡嗡的弓弦声响起,箭支如同雨点一般刷刷落下,三百人的义勇瞬间就被射死泰半,而剩下的一半也几乎个个带伤。 金士麒先是挥刀劈飞了一支飞向他面门的利箭,随后又用手拔下一支插在甲叶当中的箭。看着飞扑过来的女真骑兵,暗自叹息道:“可惜奴骑来得太快,没能多杀几个鞑子。” 对面的女真骑兵似乎也并不着急结束这场战斗,将义勇包围起来以后,便有几个奴骑一边猖狂地狞笑着,一边挨个射杀还站着的百余名乡团义勇。 其他建奴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游戏,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哈哈大笑。 不一会,剩下的义勇就让他们射倒了一片。还剩下的七八十人相互搀扶着,紧握手里的刀枪,迎着刷刷的箭矢,眼中仇恨凝固,恨不得将对面的建奴鞑兵生撕活嚼。 金士麒知道不能再等了。 转过身对身后的义勇们大声说道:“弟兄们,建奴女真,昔我大明鹰犬,今我心腹之患。苍天无眼,老奴残暴,建奴鞑狗掠我土地、毁我良田、戮我父老、辱我姊妹。今夜此战,必定有死无生,有种带把地随我一起……” “杀鞑子啊!!!” 金士麒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最后三个字,便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后面剩下的那些义勇被他这番话点燃了刻骨的仇恨,纷纷横刀挺枪紧随其后。 韩林看见一个义勇脱了脚下破烂的草鞋,光着一双大脚板几步就越过了金士麒,快步跑向那个骑在马上的女真统领。 还看见有人俯下身背上了一个双腿已断的弟兄,将自己当作了战马。 后者趴在他的背上,口中哈哈大笑:“徐骡子,亏你还叫骡子,你他娘的跑得太慢啦!”说着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长刀,刀锋直指奴兵。 另有几个已经身负重伤的义勇,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着,没几步便齐齐摔倒,却又挣扎着爬了起来。 “杀建奴啊!” “狗鞑子!还我一家七条命来!” “老婆子,闺女,俺要给你们报仇了!俺要来见你们了!” “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血赚啊!” 一时间喊杀盈天。这群义勇残兵怀死冲阵,如飞蛾扑向烈火,又如浪花击打礁岸。 那女真统领眯着眼睛冷哼了一声,举起了手,身旁的副手看到长长一声呼喝,一千多张弓就咯吱吱拉满。 随后女真统领的手重重地向下一挥,伴随着“嗖嗖嗖”的箭鸣,喊杀声戛然而止。 刚刚还嘈杂喧嚣的战场,突然寂静无声。 八十义勇舍生忘死的冲阵,让远远观望的众人目眦尽裂,连被绑起来的韩林也在背后握紧了拳头。 金士麒身中数箭,韩林看见一支三尺长形如小矛的梅针箭贯穿了金士麒的左腿,让他扑倒在地。 但凭借一身血勇,金士麒竟然一时未死,挣扎着爬了起来,以刀柄柱地,半跪不倒。 女真骑兵统领见状颔了颔首,一名身穿红色布面甲的女真鞑子提着刀越阵而出,狞笑着缓缓走到了金士麒的面前。 金士麒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一口血水就吐了过去,趁着红甲兵躲闪的空当,他弃了斩马刀,一边缓缓抽出腰刀,一边咬着一口血牙叫骂道:“狗鞑子……” 一道银光闪过,乌云蔽月,天上突然就飘起了小小的雪花。 …… 高勇此时已经挣脱了几人,他将头深深地埋在了雪泥当中,双拳不断捶地。旁边的几个人也从战场上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韩林第一次见到冷兵器的战场,看到金士麒和三百义勇舍身冲阵,给他带来了强烈的冲击,也让他心中激荡、哀恸不已。 “会武举金士麒,以迎父丧出关。闻警赴岛,遣其弟奉木主以西,而率义男三百余人力战,三百人无生者。其忠孝全矣!“ “虏骑既至,逢人立碎,可怜七八千之将卒,七八千之商民,无一不颠越糜烂者。王鳌,新到之将,骨碎身分;金冠,既死之榇,俱经剖割。囤积粮料,实已尽焚。“ 过了许久,待这群女真骑兵走了以后,几个人才敢从藏身的缓坡当中走出来。 韩林被杨善拖拽着,他看见三百余具无头的静静地躺在他们刚刚战斗过的土地上。 这群鞑子十分凶恶,不仅斩了首级,甚至连他们身上的衣服都给剥了带走。 老天爷似乎也于心不忍,降了一层薄薄的雪盖住了义勇们的尸身,但忠魂烈骨又让白雪染赤,似乎是对苍天无眼的无声抗议。 韩林看见高勇脸色阴沉地背起金士麒的尸身,走到一棵树下,用短刃开始一点一点地掘坑。 其他人看到这一幕,也沉默着收敛着其他义勇的遗骸。 不久三百义勇再次汇聚在了一起,几个人又从林中拽了一些枯草树枝将遗骸盖住。 韩总旗阵阵有词地念叨了一番,然后从怀中摸出了火折子,将一众义勇的遗骸点燃。 火光当中,韩总旗情喃喃自语道:“一把火烧了,也总比让野兽吃了好……就是不知他日我死谁来为我收尸。” 高勇拼尽全力也才在冻得坚硬如铁的地上掘出了一个刚刚能够容纳金士麒尸身的浅坑,他轻轻地将金士麒抱了进去。 众人又一捧一捧地将土填了回去,并用脚踩实。 高勇用手重重地拍了拍那棵树,树上哗啦啦洒下一片积雪,覆盖在了那些新土上面。 高勇转过头,问道:“我字丑,你们谁会写字?” 众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摇了摇头。 高勇皱着眉头看了一圈,见众人都不会,嘴里嘟囔了一句:“一群土包子。” 刚要拿起短刃就准备自己写,忽然他看见被捆着的韩林在那里一蹦一跳地跳地示意,便惊讶地让杨善给他松了绑。 韩林先是询问了一番,便接过高勇递过来的短刃,先在树上刻:“明故会武举人士麒金公墓”然后又刻:“天启六年春正月己巳”。 众人都围着他看,杨善甚至傻傻地跟着念:“明……人……之……六……十。” 待到韩林刻完以后,高勇率先跪下毕恭毕敬地在金士麒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金武举英魂不远,待退了鞑子,我等再来接你。” 余下的众人也挨个效仿跪下磕头。 韩林最后一个上前,也扑通一声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刚抬起头,韩林就看见高勇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 不过高勇什么也没说,便又示意杨善将韩林绑上。 杨善有些犹豫,但是被高勇一瞪,便立马乖乖地听命。 不过这次杨善倒是发了善心一样,不但没将韩林绑得那么紧,也没将他的双手绑背在身后。这让韩林舒服了不少。 韩林和善地对杨善笑了笑,杨善先是一愣也冲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韩林见状心说逃跑有望。 韩总旗辨认了下方向道:“刚才那些鞑狗往西南去了,我们要是跟在后面肯定会被发现,不如咱们再多绕一段路,先往正西,绕开他们,然后再转道西南。高兄弟你看如何?” 高勇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此时已经接近亥时,也就是后世的十一点左右,之前众人还能听见几声炮响,后面就只见岛上火光不断,余火未熄,新火又起。 众人知道大明的官军肯定是败了,金兵蒙骑正在岛上四处杀人劫掠,想到这里众人的心里都有些戚戚。 但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个人性命,留下有用之身,日后再与鞑子清算,报今夜血仇。 大约又走了半个多时辰,韩林等人在雪光的照映下远远地看见了一座木桥横在了断崖之上。 木桥旁还有一间茅屋,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 韩总旗看了看说:“过了这座桥,再走不到十里地咱们就能到海边,冬天天亮得晚,走得快些,足够咱们到对岸了。” 就在几人打量之际,一阵女人的哭喊声由远及近。 第7章 杀奴 随后,就看见两个鞑子推搡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向木桥旁的茅屋走去。 这两个鞑子一高一矮,手里都拎着刀,矮的穿着一身红色的布甲,形似明军制式,但又略有不同,高的穿着一件破破烂烂且脏兮兮的袄子。都有一截老鼠尾巴似的辫子耷拉在脑后。 两个鞑子叽里咕噜地说着女真语,一边放声淫笑,一边将那女人推搡进了茅屋中。 众人看不清屋中的情形,只是听见女人的尖叫和哭喊声愈发地大了起来,不时也传来几声男人的低喝。 高勇刚刚从怀中摸出短刃,旁边的韩总旗就站了起来。 高勇眯着眼睛盯着韩总旗,用刀指着韩总旗,冷冷地道:“这次你莫拦老子,拦老子连你一块杀!” 韩总旗闻言摇了摇头,咬着牙道:“你我同去!” 高勇先是一愣,然后又看了看其他人。只见他们也纷纷点头,各个露出凶狠的神情。 高勇重重地点了点头,转头看向茅屋,咬牙切齿地低声喝道—— “宰了这两个狗杂碎!” 高勇将几个人分为了两组,一组由他和韩总旗、杨善组成,去杀那个矮个子的披甲女真兵。 高勇看此人虽然身材矮小,但四肢却是十分粗壮,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副悍勇之气,直觉中此人并不好对付,因此由他们三个身手最好的人去解决他。 另外一组由韩总旗的三个部属卫所兵徐如华、陈守印、贾天寿组成,他们三个将会去解决那个个子高一些、但未披甲的女真兵。 他们三个人是水军出身,个人武艺一般,但胜在长期同吃同住,略有些默契。 韩林被杨善押着靠在一棵树下。杨善还告诫他不要乱跑,否则遇到女真鞑子,他必死无疑。 韩林心说,要跑也不是现在,毕竟现在满岛都是鞑子,有这几个明军在,他反而活下来的几率更大。 几个人商议完毕以后,韩林看见高勇想了想,便将手里的短刃交给了徐如华,徐如华接过看了看,又转头塞给了贾天寿。 在高勇的设想里,徐如华三个去偷袭那个未披甲的女真兵,应该胜算不小。 等迅速解决了高个子,即便那矮个子不好对付,但他就是一头猛虎也架不住群狼。 接连看到女真、蒙古人的凶恶,即便作为俘虏的韩林,也默默为他们的行动祈祷。毕竟高勇几人还算有着血勇的汉人。 几个人猫着身子悄悄地来到了屋外,高勇环顾了下身边的几人,最后和韩总旗互相点了下头,就一脚踹开了屋门,闷头扎了进去。 此时,屋内的女人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两个鞑子正左右站着。 高勇拿眼一扫,一下子就扑到了那个矮个子的建奴背上,试图用身体的重量和冲击力将他扑倒在地。 韩总旗和杨善也跟着冲了进去,一左一右准备去控制住那矮个建奴的手脚。 但是他们都错估了屋内的空间,等三个人冲进去以后,茅屋内就已经站不住人了,后面的三个人挤在门口,进退不得。 身后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也让那两个女真兵吓一跳,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矮个子女真兵就被高勇扑到了背上。 强大的冲击力让这个女真兵一个趔趄,但这鞑子悍勇如斯,竟然只是踉跄了两步就停下站稳。 反而大吼一声,抓住高勇的胳膊,顺势一个背摔将大意的高勇摔在了地上。 一时间摔得高勇七荤八素,龇牙咧嘴,差点背过气去。 而那高个的女真兵在短暂地失神以后,也反应了过来,大喝一声抽出身侧的腰刀,冲着逼近同伴的韩总旗和杨善就砍了下去。 好在屋内漆黑看得不真切,又事发突然,高个女真兵慌乱之下,也没把握好距离,一刀斩了个空。 此时,被偷袭的矮个女真兵也捉刀在手,恶狠狠地盯着几个人。 他没有理会仍然躺在地上的高勇,反而冲着门口的二人就杀了过去。 杨善见状情知不妙,转过身一脚把仍在门口乱作一团的徐如华三人蹬开,拽着有些发愣的韩总旗一个后滚,就闪出了屋外。 矮个女真兵也跟着追了出去,以二敌六他也不怕,眼中凶光露,嘴中骂着“尼堪汉狗”,挥刀就向还未起身的二人劈了下去。 忽然,这矮个女真兵被人捉住双脚扑倒在地,手中的腰刀贴着杨善的面门“当”地一声砍在了地上,一团雪花溅起打在了杨善的脸上。 原来被矮个女真兵摔倒在地的高勇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看到杨善二人情况危急,便腾身一跃,抓住矮个女真兵的双脚将他扑倒。 韩总旗看到那女真兵跌倒,立马从地上爬了起来,抬脚对着这女真兵拿着刀的手就狠狠地跺了下去。 矮个女真兵吃痛“啊”地一声松开了手,杨善生怕他再拿刀伤人,一脚将刀踢飞,和二人一起扑到这女真兵的身上,对着他拳打脚踢。 奈何这女真兵有盔有甲,三人的拳脚落到他的身上不仅没对他造成多大的伤害,反而把自己打得血肉模糊。 而这女真兵用肘、用膝、用头疯狂地攻击着三人,搏命之际所爆发出来的蛮力,差点将身上的三人掀翻。 一时间,几个人就这么在地上纠缠扭打了起来。 此前,高个女真兵见同伴已经杀到了韩总旗和杨善的面前,心里料定这两人必死无疑,便提刀转过头奔向了仍然慌作一团的徐如华三人。 手拿短刃的贾天寿见这女真兵面目狰狞,在雪月的暗光当中形同鬼怪。竟然“娘哎”一声,转身就跑。 可他没跑出去多远,就脚下一滑,摔了个满嘴雪泥。 高个女真兵见状哈哈大笑,三步并作两步就来到了贾天寿的面前,举起刀就要砍了这个拿着刀的明人。 但他又被徐如华从身后抱住了腰,高个女真兵甩了几下没甩脱,就调转刀把猛打徐如华的手指。 陈守印此时也冲了上来,他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块长长的木板,横在了女真兵和贾天寿的中间。 陈守印大喝一声,高高举起木板,劈头盖脸地对着高个女真兵的头就砸了下去。 此时,高勇、韩总旗也终于将那矮个女真兵制住,韩总旗和杨善两个人手脚并用将那个矮个女真兵的身体锁住。 高勇瞅准时机骑到了矮个女真兵的身上,摘下自己头上戴着的铁笠盔狠狠地砸了下去。 “当!”两盔相撞响声大作,只这一盔就将矮个的女真兵砸地翻起了白眼。 高勇一盔又一盔地砸了下去,后来又觉得不解恨,就手里的盔扔了,就女真兵头上的盔摘了,用自己的一双肉拳狠狠地轰在矮个女真兵的脸上,砸得血花飞溅,烂肉外翻。 矮个女真兵起初还大声痛叫,后面就只有一点点的呻吟声,最后终于在高勇一拳又一拳地轰击下没了声息。 高勇三个人的体力几乎耗尽,趴在雪地上呼呼地喘着粗气,忽然听到背后一声大喝,几个人都转过头去看,正好看见陈守印对着高个鞑子的当头猛劈。 可惜不知是陈守印太过于紧张还是用力过猛,这一劈竟然歪了,重重地打在了高个女真兵的左肩头,霎那间木屑纷飞。 高个女真兵耷拉着膀子大叫了一声,反手横刀扫向了陈守印的脖子。 陈守印试图用手中的半截木板阻挡,可惜草木难敌金石,刀锋只是稍稍一滞,就将木板斩断,下一刻就割断了陈守印的喉咙。 陈守印松开手里还剩下的木板,捂着脖子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好几步,鲜血止不住地从他的指缝当中涌了出来。 他艰难地转过头,看着还坐在地上瞪着一双惊恐不已眼睛的贾天寿,伸出一只手指指向了高个女真兵。 张大了嘴想要喊些什么,却只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 不久,陈守印就睁着大大的双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杀了这个鞑子!”还在抱着高个女真兵的徐如华声嘶力竭地冲着贾天寿大吼,把贾天寿吼得一激灵。 “快杀了他啊!”高勇几人也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跑。 贾天寿此时仿佛已经被吓破了胆,坐在地上用短刃指向高个女真兵,手抖牙颤,双脚发软,竟然掉转身形就要爬着跑。 徐如华手指被打得血肉模糊,终于支持不住,松开了抱着的手随后就被高个女真兵甩在了地上。 高个女真兵乜斜了贾天寿一眼,也不管他,举起手中的腰刀就要先杀了徐如华。 徐如华脸上面无血色,他没想到贾天寿竟然如此不济,而高勇几个想救他也来不及,只能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等死。 就在此时,一节刀锋从高个女真兵的后背透胸而出,血水仿佛如同泄了闸的洪水,顺着血槽向外喷涌。 第8章 和解 巨大的疼痛感让这女真兵浑身抖得如筛筛子一样,脸部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抽搐着,他嗬地张大了嘴,只发出了半截惨叫,口鼻当中就溢满了血水。 韩林双手握着刀站在这个女真兵的背后,被鲜血溅了个满头满脸,黏腻的血液和呛鼻的血腥味让韩林的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就吐了出来。 力量随着喷涌而出的血液渐渐流失,高个女真兵又张着嘴嗬嗬了两声,就被韩林从背后抽刀踹倒,不巧正好摔在了贾天寿的面前。 那双渐渐失神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贾天寿,惊起他一阵尖叫。随后贾天寿觉得自己下身一热,竟然尿了出来。 韩林看着手中仍在滴着鲜血的腰刀,想,原来杀人,是这种感觉。 好在杨善那一脚正好将矮个女真兵的腰刀踢到了韩林的身边。 其实,看到场中几个人搏命厮杀,韩林的心中也是暗暗焦急。 虽然和几个人存在误会,不过好歹几个人也并没有真的杀了他。 但万一高勇几个死在了此处,面对凶残的鞑子,韩林自忖肯定是活不了了。 眼见飞到身边的刀,韩林大喜,心中有了计较。 多亏杨善并没有将他绑得太死,给了他双手很大的活动空间。 不过即便如此,韩林还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用双脚将刀锋竖起,截断了捆住双手的麻绳。 此时,正值高勇三人和那个矮个女真兵在地上扭打,陈守印拿着木板对着那高个的女真兵当头猛劈。场中的几个人谁也没发现他。 韩林这才偷偷地绕到了侧翼,从背后偷袭,一击将那个高个女真兵杀死。 就在韩林发愣之际,韩总旗从背后跑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后面跟着的杨善也偷偷地冲他竖了竖拇指。 而高勇更是哈哈大笑,用拳头重重地擂在了韩林的胸口,大声道:“好小子,好样的!” 瞬间两个人都疼得龇牙咧嘴,韩林没想到高勇的手劲这么大,打在身上这么疼。 而高勇则是忘了自己手上深可及骨的伤势。 韩林看了看躺在不远处的陈守印,十分惋惜地说:“可惜,还是没能救下人来……” 他这一说,高勇猛然想起己方死了一个人。 高勇一下子就冲到贾天寿的面前,蒲扇大的巴掌“啪”地一声打在了贾天寿的脸上,让贾天寿的脸瞬间肿起老高。 高勇又从贾天寿的手里捏下短刃,贴着脸狠狠地插在了贾天寿的脑袋旁。 “你个孬种狗才!” 高勇也不顾手上的伤了,揪着贾天寿的衣领,巴掌就劈头盖脸地抡了下去,没几下,就把贾天寿打得口鼻窜血,哀声求饶。 杨善吐了一口痰,抱着肩膀作壁上观。 他打心眼里瞧不上贾天寿这一号,被女真鞑子吓尿了不说,还将救他的队友害死。 要不是韩林及时赶到,恐怕连徐如华也是凶多吉少。 而徐如华则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坐在地上抱着陈守印的尸身低声痛哭。 他和陈守印本是一个屯堡的乡党,在军中也同属一伍。 此前,无论遇到什么事两人向来是同进共退,互相帮扶,几年下来早已和亲兄弟别无二致。 而今夜陈守印在此丧命,今后连个能说家乡话的人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他更是放声大哭。 只有韩总旗叹了一口气,怕高勇真的将贾天寿活活打死,上前拉开了高勇。 高勇仍旧觉得不解气,即便在韩总旗拉他的时候,还不断用脚往贾天寿的身上招呼。 高勇推开了拉他的韩总旗,听到徐如华的哭声,心里也十分不好受。 虽说这陈守印之前跟他顶牛,但后面也是一起来杀鞑子,没想到却死了。 高勇嘴上却不耐烦地道:“别号丧了!等一会把鞑子号丧过来,你也要跟怀里的那个死人一样。” 徐如华本就十分痛苦,听到高勇这么说,火气瞬间就顶上了脑门。 他放下陈守印,从地上一下子就蹿了起来,瞪圆了双眼就要和高勇拼命。 高勇自知理亏,看到徐如华扑了过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但又觉得丢了面子,又将退了的那一步迈了回去。 一直充当老好人的韩总旗眼见两个人要打起来,又适时地插在了两人的中间,再次当起了和事老:“两位兄弟!两位兄弟!都是过了命的交情,都消消火,都消消火!” 高勇趁势脱了身,但看到韩总旗又撇了撇嘴嘲讽道:“徐如华好歹是敢拼命的汉子,我不与他计较,但这贾天寿不愧是你韩总旗的属下,生死关头竟然做起了乌龟。” 韩总旗闻言脸色一滞,但马上就换上了一副笑脸,讨好地说道:“是是是,高兄弟勇武,莫要跟我们一般见识。” 徐如华冷哼了一声,舍了高勇又回到陈守印的尸体旁,用手将他仍瞪着的双眼合上。 刚才他只是被高勇激起了火气,徐如华其实心里明白自己根本不是高勇的对手,更何况旁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杨善。 真要打起来,他绝对讨不到什么好处。但心中的悲痛与怒火泄无可泄。 徐如华想了想,径自来到了还在地上呻吟的贾天寿旁边,对着他的面门就是一脚。 这一脚相当狠辣,直接将贾天寿的一颗门牙踢断,让贾天寿又是一声惨叫,也让韩林看得咂舌不已,心中一阵痛快。 高勇见状拍手叫道:“踢得好!” 他忽地感觉一疼,低头看了看满手的鲜血,抓了一把雪在手上搓了搓,又在衣服上抹了抹,转过头对韩林问道:“小子,你究竟是谁?” “呃……” 韩林知道这高勇在盘他的道,如果回答得不好,被他找出什么破绽,没准就要出大问题。 想了想,韩林还是如实答道:“小弟姓韩名林,是浙江宁波府人士,家母早丧,家父在觉华岛上开了一家粮店。小弟早前应举未中,且辽东苦寒,家父老迈,此次随船运粮,也来接手岛上的粮店生意。” 随后他又将粮店掌柜贪墨银子,还要杀他以及后续在庄子里的事也一一说了。 众人听了是又动容又唏嘘。 高勇更是骂道:“这群狗娘养的蒙虏,仗了鞑子的势,年年都来打秋风。比那女真鞑子也差不到哪里去,等什么时候咱大明缓过气来,这账要一笔一笔地清算!” 韩林在心底暗自摇了摇头,这大明怕是缓不过气来了。 经过短暂的叙述以后,众人都对韩林有了大概的了解,又因为他手刃鞑子,为金士麒刻碑等事,对他的印象都极好。 高勇想了想,指了指自己:“在下高勇,忝为右屯参将周守廉大人麾下队官。” 晚明边军的编制大概按照营、部、司、队、伍为划分,五人为一伍,设伍长,十伍为一队,设队官,五队为一司,设把总,四司为一部,设千总,而三部就是一营了,因此一个营的兵力大概在三千上下。 当然,前提是在不吃空饷的情况下。 此外,每个营的任务也不尽相同,例如正兵(后改为总兵标兵)营由总兵直辖,主要任务是护卫总兵,随警策应等; 奇兵营由副总兵直辖,主要是待报赴援,设伏防守,长年防守等; 援兵营则由参将统领,主要职责是护守本路、各路配合、支援他镇等工作; 游兵营则是机动部队,由游击将军统领,没有固定的防区。 这只是募兵编制,卫所兵的职责则是屯田、练兵、防守等等,而且编制也和募兵的不同。 高勇又指了指杨善道:“这是我队的伍长,杨善。” 杨善似乎不善言辞,挠了挠头对韩林咧嘴笑了笑。 随后,高勇一指韩总旗,还未等他说话,韩总旗便连连摆手笑道:“无名小卒,无名小卒。韩某只是一个卫所的小小总旗,比不得高兄弟他们风光,韩兄弟要是不嫌弃,你我本家,你喊我一声韩大哥就好。” 韩林看韩总旗有意拉近距离,也不推辞,拱了拱手笑着叫道:“韩大哥!” 而高勇闻言撇了撇嘴,也就真个儿没介绍下去。 随后,韩总旗又把自己的两个下属徐如华和贾天寿、连带已经死去了的陈守印都给韩林介绍了一番。 不过他们都是水军,也没什么好说的。 第9章 分析 韩林几个人草草地打扫了下战场,高勇在披甲女真兵的身上摸了个遍,也仅仅摸到了几两碎银。 高勇吐了口吐沫,啐道:“呸!这狗鞑子看着光鲜,却也是个泥腿破落户!” 韩总旗在旁边笑着,然后顺着高勇的话头道:“他要是有钱,何苦还来抢咱们?还不是因为咱大明比他们建州富?” 杨善因为和高勇的关系好,听到后也掺和道:“高大哥,你说他是破落户,咱们当兵吃饷,你可曾攒下他这几两银子?” 高勇歪着脑袋想了想:“不曾,老子比他还穷。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有今天没明天的,刚发下饷,就吃酒、吃肉、博戏地败光了。要是能足饷,老子没准也能买个娘们伺候哩!” 众人都笑。 紧接着,他又骂道:“妈妈的,说到饷,最近可是连饷都好久没发了。” 高勇继续摸了摸,忽然眉头一挑,就摸出个东西来。 他拿起放在眼睛下翻来覆去地瞧了半天,也没看出个章程。 随手就抛给了韩林道:“也不知是个什么物什,韩兄弟,送你了,就当弟兄几个给你赔的不是。” 韩林将那东西当空抓在手里,嘴中道了一声谢,也端详了起来。 只见那东西寸许见方,正反两面凹下去,四周凸起,通体白中泛黄,似骨又似玉,摸起来温温凉凉。 韩林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看了半天也和高勇一样,猜不出是个什么东西,索性就揣在了怀里。 随后韩林就去帮徐如华,他们一起将陈守印的尸身抬进了茅屋当中。 徐如华仍旧一言不发,看到韩林过来帮忙,也只是微微地冲他点了点头。 那个被女真兵掳来的女人,此时正仰面朝天地躺在茅屋的地上,已经气绝良久,散乱的头发盖住了半张脸。 韩林略微打量了一下,只见这女人二十出头的模样,舌头微微向外吐露,面色青紫,睁大的眼睛里仍有未溢出来的泪。 看到如此惨状,韩林又想起庄子里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虽然他是个穿越者,但接连眼见到女真和蒙古的凶恶,也不由得心中被恨意铺满。 他不忍再看,便在茅屋当中搜寻了起来。 这茅屋陈设简单,只在最里面的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几个破烂的瓦罐摆在角落,其中两个盛着水冰。 另外两个瓦罐是空的,有四五粒米藏在罐底。 韩林看到他放下瓦罐后,贾天寿也过来查看,偷偷地将那几粒米用手指捻了起来,在嘴里抿了。 屋内连个灶台都没有,地上有一些篝火的痕迹,门后挂着两件猎户模样的衣服,看来和之前猜测的一样,应该是进山猎户的临时歇脚之所。 韩林想了想,他现在的袍子对比之下也太显眼了些,就胡乱的拿起一件猎户装套在了身上。 众人什么都没发现,于是从屋中走出,几个人蹲在地上商议了一番,觉得至少不能让陈守印和那可怜的女人曝尸荒野,葬身兽腹,于是决定连茅屋一块烧了。 韩总旗刚摸出火折子,就被一旁的徐如华一把抢走。 徐如华怔怔地在茅屋前站了一会,才走到门边,使劲吹了下火折子,呼地一声将茅屋点燃。 火随风势,不久就噼里啪啦地蔓延到了整个茅屋。 众人都沉默地围着看。 这陈守印不久前还和他们一起杀鞑子,想进屋却没进去,这回终于进去了,但再也出不来了。 不仅没能救下人,还搭了一个队友进去,想到这里,大家的心里都有些不好受。 忽然,高勇看着火光嘿嘿地笑了起来,众人都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不知他在发什么疯。 高勇一边笑一边道:“老子活了二十八年,还不知女人是个什么滋味,想不到陈守印这小子,死了死了,还捞了个女人一块上路,这一路可别教那女人弄得魂都散咯。” 说着高勇顺势拍了拍仍然对着火光发呆的徐如华的肩膀,徐如华听到,先是一愣,随后也哈哈大笑起来。 韩林、韩总旗、杨善也跟着笑。 虽说有些不合时宜,但被他插科打诨地这么一弄,众人心中的悲伤都淡了不少。 贾天寿也弓着腰,贼眉鼠眼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的笑着凑趣,但大家谁都没理他。 随后,高勇又将从女真兵身上搜刮出来的散碎银子给大伙儿挨个分了。 连韩林都拿了一小块,只有贾天寿没有。 此外,众人又把兵刃进行了重新分配,这一战缴获了腰刀两把,品相最好的那把高勇自己拿了。 想了想,高勇还是将另外那一把给了韩总旗,而最早的短刃则给了杨善。 韩林觉得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也不知能不能在天亮之前过了岸去。 便向韩总旗问道:“韩大哥,咱们今夜是否还能过岸?” 韩总旗看了看天色道:“再有两三个时辰天光就要放亮,即便咱们走到海边还要在海上走个二十来里地,现在咱们还有林子遮挡,到海面上就是光秃秃的一片,如果被建奴发现了骑马来追,很快就能追上。” 想了想韩总旗继续说道:“依我看,不如先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等鞑子退了,我们是留是走再做决定不迟。” 高勇则摇了摇头否定:“不行,我来时老奴正亲自率兵攻打宁远,军中派我和杨善前来示警,但没想到鞑子竟然比我们还要快,觉华岛是囤粮重地,十分紧要。要赶快回去禀报众位大人,如果遣兵来援,没准还能护住些丁口粮草。” 他似乎十分想说服众人,继续补充道:“况且鞑子正在巡岛烧杀,我等便是躲到天亮,怕是很快就被发现。” 此时,韩林忍不住插话,他先是捡起一截树枝,一边在地上画着一边向众人分析道:“建奴攻打宁远,久战不下,士气已颓,这才来觉华岛上劫掠泄愤。” 他看了看众人,见都仔细地听着,才继续说道:“觉华岛从早到晚炮声隆隆,火光冲天,宁远、觉华相距不过三十余里,想必宁远城中的大人们早有察觉,至今一日过去,仍不见一兵一卒来援,看来此时不来,后面也不会来了。” 停了一下,韩林又在代表宁远城的方块旁画了一个圆:“而老奴久攻不克,今又分兵,觉华岛海上孤悬,现在看来已经是烧无可烧,杀无可杀了。岛上鞑子的目的已经达到,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岛。” 众人听着,都有些震惊。 他们没想到,这个看似十几岁的少年,竟然有如此深刻的见地,抽丝剥茧般分析得头头是道。 韩林也没有注意到众人奇怪的眼神,缓缓地说:“再说宁远城下的老奴,其在城下受挫,已经失了先机,再者冬日发兵,粮草难以为继,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退兵。我的看法和韩大哥一样,不如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建奴退兵了以后再出来不迟。” 高勇、韩总旗等人都佩服地看着韩林,对他实在是刮目相看。 韩林说的这些事,他们从来都没有想过,听他这样说,又仔细地一想,都觉得岛上建奴快速离去这件事八九不离十。 韩总旗更是抚掌赞叹道:“想不到韩兄弟还知韬晓略,在下佩服!” 韩林拱了拱手谦虚道:“都是猜测而已,韩大哥谬赞了。” 高勇想了想,但最终还是固执地摇了摇头:“不妥,小韩兄弟的话确实有些道理,但宁远危急,现在连粮草都被建奴烧了。早一刻让众位大人知道此地的情形,也能早一刻做了打算。各位要是怕,便留在此处,我和杨善过岸去。” 韩总旗和韩林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 没办法,高勇在队伍当中占据了绝对的话语权,他做了的决定怕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而且,聚在一起才能有一线生机,如果要是分开遇到鞑子可能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因此众人还是决定跟着高勇过岸去。 大约半个时辰以后,一队十数人的女真骑兵循着火光找了过来。 为首的一人,在那已经死透了的矮个女真兵面前停了下来。这一看,就让他怒火冲天,连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起来。 过了一会,他又走到茅屋的余烬前,蹲下身子用手指捻起了一小块灰,搓了搓,又拿到鼻子下闻了闻。 不久,他便眼睛阴冷地看着韩林几个人离去的方向,翻身上了马,又挥了挥手。 这队骑兵就循着韩林等人留下的脚印追了过去。 第10章 是个人才 韩林等人还不知道此时身后已经有追兵正在追赶他们。 韩林偷偷观察着高勇。 他算看出来了,高勇此人是典型的行伍汉子,不仅悍勇,还颇有一丝愚忠。 虽然有的时候看起来有一些小小的精明,但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仍然神经大条。 韩林想从他嘴里套出一些当今的时局要闻,好让自己更好地了解这个时空,至少别不明不白的死了。 于是韩林套着近乎吹捧道:“高大哥,我看你勇武异常,即便面对那么凶悍的鞑子也不害怕,看起来是从军已久了罢?” 高勇对着他点了点头,随口道:“是啊,我原本在罗一贯总兵麾下当家丁,如果从那时候算起来的话,大概也有八九个年头了。” 韩林不失时机地赞道:“原来高大哥还曾在罗总兵麾下效力,怪不得如此勇猛。” 其实韩林根本就不知道罗一贯是谁。 高勇吐了一口白气,停下来看了看前方的路,然后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道:“是啊,四年前的广宁,罗总兵固守西平堡,以三千人就挡住了奴酋的五万精兵。” 高勇表情略有遗憾:“可惜,苦战数日援兵断绝,罗总兵身受以后拔剑自刎,要是罗总兵这样的猛将还在,还能教这些鞑子杀到宁远来?” 韩林也跟着叹息:“罗总兵誓死不降,真乃忠臣良将也……” 韩林这才知道,原来高勇还曾经在猛将的手底下当过家丁。 他读过一些明代的历史,知道家丁是明朝后期将帅的绝对亲信,这些豢养的家丁作战勇猛,往往冲在最前,悍不畏死。 不过豢养家丁十分耗费钱粮,往往养一个家丁的钱就可以养十个普通的兵丁了。 平常的厮杀家丁们轻易不会出战,主要实在是损伤不起。 当家丁上前厮杀,要么为矛,将敌人撕开一条口子;要么成盾,成为将领生命最后的保障。 将帅既“以其身之死生存亡更相依靠”,必择其“膂力骁健,弓马闲熟”者方得入选; 又必“结以恩义,饱以嗜欲”,以求“一旦虏至,出死力以报之” 而家丁“以死护其主”,也正是因为“以其身之父母妻子全生仰望,故肯出死力而不他顾也?” 这些描述便是形容家丁的。 更有一些家丁是家生子家丁,子从父业,不仅练就了娴熟的弓马,甚至还能学些文化知识。 听到韩林对罗一贯的赞许,高勇如同找到了知己,嘴里恨道:“若不是王巡抚偏听偏信,还与那熊总督不和,自大轻敌,导致辽事糜烂,罗总兵也不至于自刎而死。” 韩林知道拥兵百万的大明,从文到武上下都烂透了。 明亡始于辽亡,辽亡不仅是受到了外族的劫掠,更是文官、武官甚至宦官不断在辽东横征暴敛、盘削辽民导致的,这才有了辽民“四大恨”,无数人逃脱原籍。 更可笑,后来还不断妄想以辽民守辽土。 高勇又咬了咬牙说道:“更可恨那孙德功、鲍承先之流,先未战先退,后又在奸贼李永芳的教唆下从逆,这才让西平堡陷入了死局,有生之年,我高勇势杀之。” 说到恨处,高勇怒目圆睁,虬髯直立。 韩林见他情绪激动,赶忙拍了拍他的肩膀,顺着他的话一起诅咒道:“这等逆臣贼子,比那建奴鞑狗更人神共愤,迟早要遭天谴的。” 高勇叹了口气,自嘲地苦笑:“我也就嘴上说说,这几个狗贼已经降了奴酋,我这等丘八小卒,怕是见也见不到了。” “更何况哪有什么天谴?自老奴七大恨起兵以来,八年了,咱大明先失抚顺,再丢沈阳。反观建奴未尝一败,一路烧杀劫掠过来,地盘反而越来越大,兵也越来越多,要是真有天谴,早就该劈在这野猪皮的脑袋上,现在看来,这苍天果然无眼。” 说着说着,高勇的神情落寞了下来。 韩林便转移了话题:“那高大哥后来又怎地成了募兵管队?” “罗总兵死后,西平堡被鞑子攻破,我和余下的弟兄跟建奴挨个巷子血战。我伤重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周围已经是尸山血海。” 高勇沉默了片刻后又道:“护主不力,我原本也想随罗总兵一道自裁。后来又想了想,不如留着这有用之身,多杀几个鞑子再死,于是就逃了出去,隐去姓名经历当了募兵。” 韩林点了点头:“不错,与其自我了结,不如继续找个地方和鞑子厮杀,即便死了,死之前杀两个鞑子也不亏。” 高勇闻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可惜这些老爷们也仿佛被老奴的凶恶吓丢了卵泡,不敢主动迎战。不然高勇何惜此身?敢不效死?” 说着高勇像是要证明什么一样,掀开衣服让韩林看他胸前背后大大小小的伤疤。 韩林怕他冻着,一边迎合一边帮他将衣服穿好。 沉吟了一下,韩林忽然向高勇问道:“高大哥,如果日后有人敢与建奴死战,并且希望你为他效力……” 还未等韩林说完,高勇便抢先答道:“要是真有这等人物看得起高勇,那我高勇便为门下走狗,肩上鹰隼又如何?” 悍勇愚忠,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文化知识。 这高勇,是个特娘的人才啊…… 韩林忽然就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容。 其实刚刚穿越到这里的时候,韩林还有点不知所措。 一是没想到小说中的情节竟然真的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另外想到另外时空的父母亲朋,心中也是说不出来的痛苦。 不过,好在韩林很快就认清了形势。 与其毫无意义地怨天尤人,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活下去。毕竟如果再挂掉的话,老天爷应该也没什么兴趣再给他一张“复活券”。 明末的乱世,对于一个大学生来说,还是知道个大概的,不说煤山上了吊的崇祯帝和来了不纳粮的李闯王,更有努尔哈赤、皇太极、多尔衮这些入侵的外族。 崇祯帝、东林党、魏忠贤、袁崇焕,还有努尔哈赤、皇太极,一个又一个载于史书,当下却又鲜活于世的名字,在韩林的脑海当中一一浮现了出来。 想到此时自己竟然能和他们照耀同一片日月星辉,韩林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再想到十几二十年后,史书中记载的满清入关后的嘉定三屠、扬州十日、江阴八十日等骇人听闻的屠杀就要发生,到时候必定要人头滚滚、骨碎肉分。 上学时韩林读起来都觉得书页中泛着一股子血腥味,而自己要在这个时空当中亲自体验,便不由得心中焦急。 那时天下将再无一张可以阖家吃饭的桌子,半尺可以供人安睡的席子。 明末的乱世刚刚凸显,在这乱世当中,一定要有活下去的资本。 忽然,韩林的耳根一动,一把拽住了高勇,低声道:“不对,高大哥,有情况!” 高勇闻言也是脸色一变,轻声叫停了前后的众人,先是眼睛在四周一扫,接着又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了听,这才直起身子,对着韩林笑骂道:“韩老弟,你莫消遣我。” 韩林神情严肃地盯着他,摇了摇头—— “高大哥,你相信我,后面确实有人跟上来了。” 第11章 女真追兵 “这群该死的胆小尼堪!” 巴克坦骑在马上,嘴里一边不停地咒骂,一边用手拨开扫向面门的光秃树枝。 交战时,在林中骑马行进是兵家大忌。 追击中,骑兵不入林,步兵不下水。这已经是几千年的斗争当中各族总结下来的共识。 即便不得已入林,也也要下马牵行,一个是为了降低自己的目标,紧急时刻能以马身抵挡。 另外一个就是存蓄战马的体力,一旦遇袭就要翻身上马,借助马儿的冲击力、爆发力快速脱离战场。 可巴克坦偏偏稳坐马上,也不戴头盔,就这么一步一晃慢悠悠地往前走,那条金钱鼠尾也随着在脑后蹦跶着。 在巴克坦看来,前面那个下地牵马,仔细辨别足迹的伙伴如同一个傻子。 巴克坦在马上低头看前面的同伴,嗤笑了一声,然后大声问道:“喂!席特库,你在地上看了半天,那些脚印有什么好看的?反正也已经知道他们往哪里逃了,不如和我一起上马,直接冲过去,将那群可恶的尼堪宰!” 见席特库没理他,巴克坦又自顾地说:“席特库,上马,追上去三两下就可以解决那些尼堪,然后赶紧回去,兴许还能抢到一两个女人,这尼堪的女人虽然种地不行,但那身子可比上等的貂皮都滑。” 想到那个画面,巴克坦淫笑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席特库好像没听见一样,仍旧不紧不慢地在地上仔细辨别,先是抬头看了看天上飘下来的雪花,又看了看前面有些凌乱的足迹脚印。 随后他又捡起两截树枝在眼下仔细比对。 “嗳!席特库!我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巴克坦有些不耐烦了。 这两人便是茅屋前那队骑兵放出来的哨骑,大部队已经顺着官道绕到了前面,而巴克坦和席特库则负责在林中追赶韩林等人。 巴克坦性子急躁,原本想直接催马追上去,三两下将那些尼堪砍了了事。然后再马上去和大部队汇合劫掠。 但他却被席特库拦了下来,这让他心中产生了极大的不满。 在他看来,尼堪汉人和圈养的猪羊没有什么区别,没必要这么谨小慎微。 席特库回过头,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道:“巴克坦,闭上你的狗嘴!来之前鄂尔泰主子是怎么说的,你忘了吗?” 听到席特库拿鄂尔泰来压他,巴克坦就更加不满:“鄂尔泰主子确实说要我们小心一些,但就这样磨磨蹭蹭地在后面跟着,要什么时候才能追上?” 席特库叹了口气,道:“巴克坦,这是你第一次来抢西边吧?” 看到巴克坦点了点头以后,席特库继续道:“看来以前打得都太顺了,你们这群伢子都已经找不到北了。” “你几时见到大汗亲自带着打不下来的城池堡子?又有多少次像如今这样没了这么多旗丁?” 难怪席特库这么小心谨慎,真正的建州女真丁口其实非常少,而能成为兵丁就更少之又少,因此,往往不得不去抓那些身穿鱼皮的生女真,也就是鱼皮鞑子来补充兵员。 而此次被杀的两个不仅是建州女真,其中一个还是红甲巴牙喇,更是他们统领鄂尔泰的哥哥。 女真旗人从小就要学习弓马并要进行考核,合格者取良莠为步甲和马甲,在此之上还有红甲巴牙喇,每个牛录不过四十人。 红甲巴牙喇就可以说是精锐了,但是红甲巴牙喇之上更有白甲巴牙喇,号称骑射双绝,每个牛录只有十人。 只要能够被称为巴牙喇的都是女真的精锐,战时从各个牛录抽调,被各旗的巴牙喇纛章京统一管辖调遣。 大旗的巴牙喇最多也不过六七百人,而小一些的旗只有二百来人。 理论上,努尔哈赤时代一个牛录有一百个甲兵,除了红白巴牙喇以外,还有五十个步甲,这些都可以称作正规军。 而除了正规军以外,还有余丁,他们主要从事农耕,并充当后备兵力,战时也会跟着做一些挖沟掘壕一类的工作。 正规军和后备兵被称作披甲人和无甲人。 皇太极在努尔哈赤的基础上又进行了改制,不仅将巴牙喇集中成营,还再次遴选精锐组成噶布什贤超哈,不过那都是后事了。 本次攻打觉华岛的女真部队由归顺过来的蒙古人武讷格统领,部队也大部分都是蒙古人,这群蒙古人在岛上烧杀劫掠所获颇丰,好不快活。 而作为主子的女真人却只能做外围哨探,没有丝毫的油水,这才让巴克坦忍不住抱怨了起来。 席特库继续道:“鄂尔泰主子让我们小心从事不是没有道理,毕竟这群人杀了我们两个旗丁,看起来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咱们只要远远地跟着,别让他们从其他地方跑了,就是大功一件,前面自有鄂尔泰主子收拾他们!” 席特库看到巴克坦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用手在布面甲上蹭了蹭,道:“我劝你还是别惹恼了鄂尔泰主子,莽骨什死了,他的心情很不好,你不要给他开刀的机会。” “况且,回去以后旗里屯子还能少了你的?只要咱们把事情做好了,没准还能分个包衣阿哈,那来年种地的时候,可就轻松多了。”席特库开解道。 “哼!”这不说还好,说到这里巴克坦又忍不住开始抱怨了起来“还包衣阿哈呢,这次来西边,没抢到什么东西不说,反而因为自备吃食把家里的米缸掏空了。” “我来时家里的阿玛还嘱咐,金银都可以不要,最好能多抢些粮回去,别看那些黄的白的亮晃晃闪眼,可根本买不了多少粮,出来时我听说粮价又涨了……” 席特库听闻他的抱怨也不接茬。他如何不知道如今粮比金贵。毕竟,粮食是可以填饱肚子的,紧要时刻,多少金银都买不来。 席特库又低头查看了一阵,忽然眉头一挑,指着白花花的雪地道:“这脚印还没被雪盖住,树枝的牙口都还是新的,看来那群尼堪就在前面不远了。” “那还等什么?追上去,宰了他们!让鄂尔泰主子高兴高兴!”巴克坦兴奋地叫道。他拍了拍马头,又呼地一声燃起了火把。 那火光在偌大的雪夜里如同幽冥里的一丝鬼火,被风吹得前后摇曳。巴克坦又拍了拍马,那马打了一个响鼻,捣着碎步小跑向前。 席特库见状摇了摇头,夜中掌火,也是哨骑的大忌。 他刚要提醒,但随即就咽了回去。虽然席特库嘴上呵斥巴克坦,但其实他自己内心也并没有太把这群尼堪放在心上,只要小心些,他们翻不起大浪。 老汗起兵八年了,从来没打过一次败仗。刚开始时女真忘不了在大明旗下依附鹰犬的角色。 但随着萨尔浒之战、沈阳之战的接连胜利,这群汉人尼堪就好像一瞬间被人抽走了勇气,只敢凭借坚城利炮,缩在城里当乌龟。 哪怕当着他们的面劫掠村寨,辱戮汉民,城里的明军大部分也不敢出城野战。 如果能让巴克坦吃点瘪,自己到时再出来解围,那功劳大部分就都是他的。 想了想,席特库也翻身上了马,向着巴克坦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过为了心中的算计,席特库还是和巴克坦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第12章 算计 巴克坦骑着马,高举着火把在前面疾行。 此时他已经和席特库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自己在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计。 在他想来,只要他追上那群吓破了胆的尼堪,挥刀大喝,那群尼堪就会乖乖地站在原地等着领刀。 就像前几年老汗下令杀那些无谷汉人的时候一样。那群连五斗粮都拿不出来的尼堪,竟然可以举家去拔什库家领刀。 他见过那场景,拔什库的刀都砍得卷了刃,便去邻家借刀,那群汉人就乖乖地在原地等着,既没有逃跑,也没有哀求,仿佛被牧惯了的羊群。 等拔什库借刀回来的时候,再跪在地上,伸出脖子引颈待戮。 只要将前面这些汉人的首级带回去交给鄂尔泰,他一定会震惊不已。 想到这,巴克坦就觉得好笑。他又顺着往下想,只要多抢几次西边,我巴克坦也能成为巴牙喇,到时候就再也不必看他鄂尔泰的角色了! 不过前提是,所有的首级、功劳都是他自己的,不能让席特库赚到一点。 想到这里,巴克坦双腿一夹,让胯下战马跑得再快一些。 细小的雪花冰冰凉凉地打在巴克坦的脸上,耳畔的风声和马蹄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微妙的律动。 巴克坦兴奋地顺着脚印去追,转过了一个弯儿,终于远远地看到了一个黑影正缩着脖子,侧着脸在雪地里艰难地走着。 “喂!前面那个尼堪,给我站住!”巴克坦用生硬的汉语吼道。 他一边吼,一边伸手从马侧摘下了骑弓,又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来,既未瞄准,也未满弓,抬手嗡地一声就射了出去。 天黑林密,那支箭飞了没多久,就一头扎在了树上。 不过趁着这个空当,巴克坦再次催马,将两人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他这才看清前面这人一副猎户装扮,听到后面传来的弦声箭响缩了缩脑袋,似乎被吓得不轻。 巴克坦见状哈哈大笑,又抽出一支箭来,喊道:“我叫你给我站住!” 忽然,那人回头冲他咧嘴莫名地一笑,三两步便闪身在树后消失不见。 与站在原地乖乖领刀的料想不一样,巴克坦见那人竟敢视他如无物,心中颇为恼怒。 巴克坦随手将弓挂回了马侧,抽出一柄两尺半长的骑刀,就要以刀催马快速追过去,可胯下战马还未提速,忽然从右手边的树后闪出一个黑影,挥刀就砍向了他的腰腹。 巴克坦心中一惊,知道要是被这一刀砍中,必定会肠破肚烂。 想到这里,他凭借娴熟的马术,用脚勾住马鞍踏脚,往后一躺顺势就藏在了马身的另外一侧,让这一刀直接劈了个空。 随后巴克坦腰间用力,从马侧起身的同时也扬起了马刀从上往下狠狠地劈了出去。 只听“当”的一声,火花四溅。巴克坦这一刀也被那人挡下,两个人就这么刀对着刀,脸贴着脸互相发力,但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巴克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刀吓了一跳。 不过真正僵持下来巴克坦发现,面前这个尼堪虽然有几分武艺,但力量和技巧都稍显不足。前面那一击竟然毫不惜力,看着他渐渐弯下去的臂弯和大声喘着的粗气。 巴克坦知道,面前的这个尼堪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冷笑了一声,就要用手去压自己的刀背。忽然他在余光当中瞥见左侧又闪出一个人影来,挥刀砍向了他的面门。 这一刀势大力沉,刀锋更重,刀刃未至,巴克坦就感觉隐隐有一股子凉风割在了脸上,让他寒毛直立。 电光火石之间,被左右夹击的巴克坦想要回刀格挡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他心下一横,微微侧了下身子,又抬起左臂护住面门,随后他就感觉左肩先是一沉,而后又是一凉,整个左半身竟然连臂带膀的都被这一刀卸了下来。 巴克坦惨叫一声,嘴里大声喊道:“席特库!救……” 话还未说完,就被人从马上拽了下来,随即又被砍了脑袋。 高勇踢了踢还在地上不断抽搐的死尸,又甩了甩刀上的血珠,哈哈大笑:“韩兄弟果然好算计!” 韩总旗看着从不远处走出来的韩林也跟着附和:“小韩兄弟果然有勇有谋,在下甚是佩服!” 花花轿子众人抬,韩林一边走一边笑道:“要我说,还是高韩两位大哥武艺高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鞑子给砍了。” 这几人正是韩林他们。 早前,韩林听得身后轻微地响动,又从密林的缝隙当中隐隐地看见远处暗淡的火光跟在身后,便知道应该是建奴的追兵追上来了。 但让韩林感觉奇怪的是,高勇几个人好像听不见也看不到。 其实这只不过是由于缺少多种菜蔬摄入而产生的雀蒙眼,也就是夜盲症而已,特别是明末,特别是连饭都要吃不上的辽东这种现象更为严重。 由于时间紧迫,韩林想也没想,就直接跟众人交代了他心中的伏击计划。不过大家都没注意到的是,高勇几人任凭韩林的差遣,竟然没有一点异议。 在韩林的计划当中,将由他来吸引建奴的注意力,引诱建奴追击。 韩总旗和高勇一左一右地躲在树后,韩总旗先击,吸引奴兵格挡,高勇后至,伺机让这奴兵受伤,然后再合力杀了他。 除此之外,韩林还准备了后手,如果高勇和韩总旗一人一击,仍然杀不了这个奴兵,那便果断放弃,借着密林向西边方向跑。 在那,杨善和徐如华会用麻绳做的绊马索绊倒战马,等鞑子落了马,那就是待宰的羔羊而已。 总之,主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一击即退、人多势众。千万不要像之前一样,产生不必要的伤亡。 不过,虽然明面上韩林看着胸有成竹,其实刚才他都要吓死了,好在那个鞑子大意,瞄也没瞄,就直接将箭射在了树上。 当时,躲在树后的韩林心脏砰砰直跳,拍了拍胸脯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而这边高勇和韩总旗也相得益彰,顺利地将这鞑子斩杀。 不远处的杨善几人也从树后走出,杨善笑着对韩林竖起来大拇指,并佩服地道:“韩兄弟,厉害!” 韩林刚要拱手继续谦虚,忽然脸上一变,矮了身子下去,大叫一声:“快趴下!” 这一声让众人的心里都是一惊,扑通扑通次第扑倒在地上。 “嘭!” 韩林的话音刚落,一支利箭就插在了几人刚刚站立的树上,箭羽抖动,箭杆翁响。 看样子如若不是韩林这一声喊,这一箭至少能要了他们当中一个人的命。 “还有鞑子!” 趴在地上的韩总旗高声示警。 第13章 对射 “还有鞑子!” 就在韩总旗高声示警的同时,韩林在余光中看到一个人影在距离他们四五十步的树后闪身而出。 这人也是瞄也不瞄地便射了一箭。 那弓弦嗡地一声响,下一刻,韩总旗便呆呆地看着两腿中间的那支箭。 只见这箭离他要害不到两寸,扎在地上的箭身兀自扭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土而出。 如果这箭再往上一点……,韩总旗后怕地想着,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一棵树后。 “右边四十步!”与此同时,看到黑影的韩林也向同伴大喊。 韩林的话音刚落,他就听见自己身旁的树上“嘭”地一响。 他也被那鞑子射了一箭,韩林赶紧将身子团缩了起来,让整个身体都藏在了树后。 “都躲好了别动!”高勇一声大喝。他现在难受极了,没想到自己这边五六个人,竟然被一个鞑子压得不敢露头。 其实也不用他说,几个人都已经蜷缩在树后不敢动弹,贾天寿更是被吓得双手抱头,哇哇大叫,惹得一片骂声。 这一箭过后那黑影便隐匿在密林当中,众人都找不出他的破绽。 林中忽然就沉寂了下来,除了那个被杀建奴的战马在原地捣蹄声、响鼻声和己方粗重的呼吸声以外,别无他音。 大约过了两刻钟,众人都以为那突施冷箭的鞑子没寻到机会已经走了,就要从树后出来,活动一下已经被冻僵了的身子,只听又是一声弓弦响动和一声闷哼。 这次徐如华就没那么走运了。那支箭将他的肩膀撕开一条两寸来长的口子,好在伤口不深,只是皮外伤。 “这鞑子好快好准的箭!”旁边的杨善看着捂着肩膀的徐如华大声道。 可即便他与徐如华不过三两步的距离,他也只能看着徐如华捂着肩膀干着急,不敢上前施救。 也就是徐如华中箭的同时,韩林发现远处一棵树上的积雪簌簌掉落,他也由此确认了那个鞑子的藏身之处。 想了想,韩林手脚并用,偷偷匍匐着来到了不远处的战马前,忽然一个跃起,摘了骑弓和箭囊就跑。 三两步就又躲到了一棵树后,而随即这棵树也不出意外地插上了一支箭。 韩林背靠在树上,手里紧紧攥着骑弓,慢慢地从箭囊里拉出一支箭来搭在了弦上。 他闭上眼睛,做了一次极长的深呼吸,过了一会好像下定了决心,闪身出来对着记忆当中雪落下的位置搭弓便射,然后又飞快地躲了回去。 可惜韩林过于紧张,弓弦刚刚吃劲就被他放了出去,那箭软趴趴地在空中极不情愿地扭着,也就飞了不到二十步的距离便落在了地上。 席特库看着,嗤笑了一声,换了一个位置。 韩林躲在树后,听得建奴轻轻移动时脚踩的雪响,掐算了下大概的位置。 刚才那一箭让他的心里一阵难堪,他知道用好传统弓并非一件易事,虽然韩林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练习过弓马,而但作为穿越者的韩林却是第一次弯弓射箭。 此外,他也没想到建奴的弓弦这么硬,情急之下竟然没拉开,为了不长时间暴露,他赶紧把箭放了出去。 “这次,一定行。”韩林在心中给自己鼓了鼓劲,又拉了拉弓弦找找手感。 几次之后,韩林才又捏出一支箭搭上,闪身从树后出来,铆足了全身的气力拉开弓弦,对着他感觉的位置就射了出去。 “嘭!”这只箭狠狠地插在了三十来尺的树冠上,重重的力道震得积雪哗啦啦往下掉。 给树下张着嘴、瞪着眼,满脸错愕的高勇砸了个措手不及。 高勇啐出小半口雪来,然后向着韩林大骂道:“我说韩兄弟,你到底行也不行?鞑子没死,我老高可是被你吓了个半死!” 原来,这一箭的力道反而大了,拉开弓弦瞬间产生的张力,让韩林难以稳住,那股力道也拽着他不由自主地向后转去,一箭就高高地射在了高勇藏身的树上。 连续放了“蔫炮”和“窜天猴”也让韩林有些讪讪,不敢搭高勇的话。 看到韩林离谱的两箭,席特库也有些震惊。 他没想到,对面这个尼堪的箭术竟然如此之差。更觉得有些羞愤,箭术这么差的人竟然还敢和他弯弓对射? 席特库索性连躲都不躲了,直立起身形,就要以实际行动告诉韩林,箭,不是你这么射的。 可就在他站起来的一瞬间,又飞身横着蹿了出去。 “嘭!嘭!嘭!”急促的三声弓弦响起,一箭扎在了地上、一箭飞过密林不知所踪、一箭射在了树上。 而最后一箭的树后,席特库正喘着粗气,冷汗都下来了。 “连珠箭!”高勇的眼睛瞪得溜溜圆,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韩林。 这三箭每一箭只要对面的鞑子慢了一步,就要射在他的身上。高勇转过头看了看韩总旗等人,都和他一样,看直了眼睛。 此时,众人都以为韩林在藏拙。之前离谱的两箭,又是韩林的算计,只是在引诱建奴放松警惕。 韩林也有点自得,他手里只是一张不过三力的骑弓,掌握好力道以后还是能轻易拉开的,如果要是至少五力的步弓,即便练过武,可能也十分吃力。 而且,他还占了没有夜盲症的便宜,能够眼疾手快地快速出箭。 席特库这下是真的震惊了连他都以为最初的两箭是韩林设下的陷阱。 席特库原本也在牛录当中以箭术闻名,这也让他颇为自诩。他自认为那些号称齐射无双的白甲巴牙喇在箭术上大多数人也比不过他。这也是他能够凭借矮小的身型跻身红甲的原因。 不过今天他感觉自己好像遇到了一个十分棘手的尼堪,而这也反而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席特库也从箭囊里捏了三支箭在手,跃起身形,快速地射出了三箭,伴随着短暂的飞行,这三支箭也都深深地插在了韩林躲藏的树上。 席特库当然知道对面这个尼堪仍然躲在树后,没有露头。 他这三支箭,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是警告、更是挑衅。 韩林在树后躲着,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背后那三支箭所带来的凛冽的杀意。 “好家伙,这是要跟我中门对狙是吧!” “我是不会输给一个尼堪的!” 两个人各自想着,又同时从树后闪身出来,同时搭弓便射,同时脚步不停闪躲对方射过来的箭。 韩林和席特库在密林当中快速穿行,也快速接近。 “嗡!”那斯间,一支利箭被韩林堪堪歪头躲过,直直地扎在了他身后的树上。 “嘭!”这厢里,一道菆矢被席特库侧身闪开,斜斜地插进了他脚边的雪地里。 躲着的众人看得也是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眼见韩林和席特库二人越跑越快,越射越疾,五六个呼吸之间,都射了七八支箭出去,但也都被对方躲过,谁也没能伤得了谁。 此时此刻,双方已经逼近到了十步左右,相对而站,又同时摸向了箭囊。 忽然,席特库直愣愣地看着韩林,瞪大的双眼当中,充满了恐惧。 他,没箭了。 而韩林如月的满弓上,正闪着一点星光寒芒。 心跳声如同征鼓,一下一下擂着。时间过得那么慢,席特库感到身边的雪花就像柳絮一样慢慢飘洒,余光当中,他甚至看到了下坠的痕迹。 然后,他就看到对面的那个该死的尼堪嘴角一勾。 再然后,这弦上的箭簇寒芒在他的瞳孔中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他终究还是败了。 “噗!”一支利箭射穿了席特库的脑袋,巨大的动能让他的头猛地向后一仰,过了几息,整个身子才心有不甘地倒了下去。 高勇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刚才的对射可是把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先是跑去看了被韩林射死的建奴,发现他的脑瓜盖都被掀飞,已经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高勇看着,惊讶地叫道。“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真是让老高我大吃一惊。” 高勇快步来到了韩林的身边,绕着韩林转了一圈。 见韩林仍然保持着举弓的姿势,啧啧称奇道:“韩老弟,我承认你射死这个建奴十分勇武,但也不必跟个桩子似的一直杵在这里吧。” 被众人围着的韩林苦笑了一声:“高大哥,我的肩膀,僵了……” 众人这才明白韩林已经脱了力,韩总旗赶紧将韩林手中的弓拿了下来。 缓了好久,韩林的胳膊才恢复了一点知觉。 韩林揉着酸痛不已的肩膀,抬头看了看天,喃喃地道—— “天要亮了。” 第14章 天要亮了 “天……要亮了……” 明天启六年,后金天命十一年。 大明宁前兵备道袁崇焕,面无表情地站在宁远城头上,披甲按刀,极目远眺。 一群将官僚属林立在他的身后,皆默默不敢言。 自山海关向北三百七十里直至锦州,有一条长长的走廊沃土,左枕松岭、黑山,右靠辽东海湾,史称辽西走廊。 宁远城就雄踞在辽西走廊中间,以城关为险,屹为形胜。东北首山遥遥相望,西南宁远河经流入海。 宁远城方正如鼎,东西各长八百余米,城墙高三丈二尺,有四座带瓮城的城门,城墙四角敌台向外突出,架了十一门红夷大炮。 此时,夜色如泼墨,但城墙上却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一些民夫在寒冷的天气里打着赤膊,热火朝天地喊着号子,用竹筐从内城吊上来礌石滚木。另有一些民夫推拉着排车,将礌石滚木送到一个个城墙垛口。 垛口下的兵丁毫不在意周遭传来的响动,正半躺半卧地睡着,尽管已经打起了鼾,但怀里仍旧死死地抱着兵刃。 不时有一些士兵喝开挡道的民夫,举着火把在城墙上巡逻。 战事刚停,袁崇焕就迫不及待地城正中的鼓楼帅帐中走出,带着将官僚属登上城墙巡视,最后在参将祖大寿镇戍的、城南门永清门的城墙上停下来眺望。 袁崇焕脸上水波不惊,让跟随的将官僚属们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袁崇焕身材短小,容貌不扬,但细小的眼睛当中精光凛冽,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不敢直视。 他本是商人家庭,早年读书应举,在万历四十七年被赐同进士出身,授邵武知县。在任内尽心民事,甚至曾经还亲自登上着火的民居救火,深得民心。 天启二年,外放的官员要上京大计考核,考核当中袁崇焕对答如流,又对辽事侃侃而谈,不久就被任命为兵部职方司主事。 后又升迁为山东按察司佥事、山海监军、宁前兵备佥事、山石兵备道、辅佐王在晋、孙承宗等经略、督师整饬构筑由山海关、宁远、锦州所构成的关宁锦防线。 此时,正值孙承宗因为柳河之战的惨败而去职下台,新任辽东经略高第上任。 高第和王在晋都主张将兵马收缩到山海关,放弃锦州、右屯卫、宁远、前屯卫等山海关以外的土地。 高第此举遭到了袁崇焕的极力反对,他甚至直接给天启皇帝递上了揭帖表示抗议。 还直言不讳地说,作为宁前兵备道,他誓要与宁前共存亡。高第要是撤宁前兵,他就会抗命固宁远,以宁远城来抵抗奴酋的大军。 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 碰到个这么不听话且强硬的下属,让高第也十分无奈。 一夜未合眼的袁崇焕虽然看起来脸上毫无表情,但心中已经愤懑滔天:“高经略啊,高经略!若非你尽弃关外之地,何至于让东奴西虏驰突到宁远城下?若是孙督师还在,定不会让蛇鼠如此跋扈跳梁!” 在袁崇焕的眼中,高第实在是胆小如鼠,畏敌如虎。比起孙承宗那可是天壤之别,甚至连随时准备逃跑的王在晋都不如。 虽然战前袁崇焕曾经当面恳求高第不要出兵救援,就想通过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兵略,让阖城军民心无旁骛誓死抵抗。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宁远城这边打得热火朝天,在城池固若金汤,建奴死伤惨重的情况下,拥兵十一万的经略高第和山海关总兵杨麒真就稳坐高台,不肯发一兵一卒来救援宁远。 袁崇焕以不满两万的军民,依托坚固的城池和威不可挡的红夷大炮抵挡住了努尔哈赤亲率的十三万满蒙精兵。 在三天的血战当中,宁远城上的军民通过铳炮、药罐、雷石让女真兵苦不堪言,死伤惨重。 此时的明军,其实依旧占据着火器上的优势,血勇衰微后的女真兵听到铳炮声还会瑟瑟发抖。 而这种优势直到吴桥兵变、孔有德、耿仲明降后金以后才渐渐消失。 宁远城此时也已经是千疮百孔,不少女真兵在楯车和步骑箭簇的掩护中冲到了城下,并在城墙防御最弱的地方凿开了两个两丈的大洞。 好在城上炮火犀利,城下又深沟高垒让女真大军无法发挥骑射的特长,冲到城下的女真兵才慢慢地被军民给击溃。 但宁远城上的军民也死伤了不少,甚至连通判金启倧都在燃炮轰击建奴时,因为大炮炸膛而殉国。 等奴兵退了以后,满城军民在袁崇焕、满桂、左辅、祖大寿、朱梅、何可纲等人的带领下,一面修葺城池,一面继续在城内深沟高垒,布置各种防御措施,力图即便城破也要在城内逐屋逐巷地与建奴拼命。 袁崇焕正远远地眺望着离宁远城三十余里的觉华岛。 觉华岛是囤粮重地,昨日上午岛上突然火光四起,随即便浓烟蔽岛,应该是遭到了建奴的突袭。 可惜当时正值努尔哈赤的大军猛烈攻城,他手中的兵力连守城都显得捉襟见肘,更勿论分兵去救援觉华岛了。 以建奴的暴戾恣睢,现在看来岛上恐怕已经是尸横遍野,一片死地了。 “岛内的人要是能活下来,该有多好啊……” 就在袁崇焕思索之际,一名兵士执令而来,远远地单膝跪拜。 兵士口中大声道:“禀兵备,奉程同知命,共缉鞑子细作三人,逃脱兵士并民夫二十三人,细作皆已拷问授首,至于兵士民夫如何,程同知请兵备示下。” 袁崇焕听了没有转身,只是冷冷地道:“无一良民,皆枭首,悬在高处以示各营。” 左右将官僚属听的都是瞳孔一震,唯有满桂面色如常。 …… “天……要亮了……” 大帐内火把四燃,火盆的中炭木烧得哔啵作响,可努尔哈赤仍然觉得冷,此时的他无比想念老寨(赫图阿拉)的拐子炕和乌拉草。 努尔哈赤睡意全无,索性就从毛毡上和衣起身,坐到了火盆前,左右的近侍又拿来了一块黑貂皮的毯子,给他盖在了腿上。 此时的努尔哈赤已经六十八岁,但鹰鼻鹞眼依旧犀利。他拿起一节短木棍,拨弄起了盆中的炭火。 努尔哈赤想起了自己的父祖,想起了少年时进山采集山货时途遇的猛虎,想起了在李成梁麾下奋勇杀敌的日子,以及李成梁那让他瑟瑟发抖、感到恐惧的身影。 他还想起了李如松、李如柏,想起了自己的弟弟穆尔哈齐和舒尔哈齐,连同被自己赐死的长子褚英。 想起了十三副遗甲、七大恨起兵,八年来面对拥兵百万的大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但十三万所向披靡的女真勇士,竟然被一座小小的宁远城和一个无名守将所阻。 不仅没能攻下城池,还大损了兵将,这让他一时间难以接受。 最可恨的是,那个该死的尼堪守将,竟然还让人用大炮炮击他的黄龙幕不仅炸死了很多侍卫,还炸死了一个刚刚归顺过来的裨王。 而弹丸溅射出来的木屑兵铁也让努尔哈赤受了点伤。 想到这里,努尔哈赤心中激荡,随即就咳出一口血来。 “如果上天能让我再多活几年……” 近来,努尔哈赤渐渐感到身体不豫,而早年留下的暗伤隐疾也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 自二十五岁统一女真各部,每战必捷的他,终于也要在岁月的倒戈中败下阵来了。 就在努尔哈赤看着掌上的鲜血怔怔出神之际,忽然大帐外有人大声禀报,东江镇袭犯永宁,更有窥伺觊觎沈京之意。 努尔哈赤听闻后怒而起身,随即又坐了下去,气急而笑:“好个东江镇!好个毛都督! 怒火攻心之下,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第15章 回评 午夜刚过,觉华岛上风停雪止。 韩林软塌塌地挂在高勇的身上,倚着高勇往前走。 此时他的两个胳膊酸痛得连抬起来都十分吃力。 之前和鞑子对射的时候还没察觉,但等到肾上腺素的劲头过去了以后,韩林才发现自己已经脱力,不由得头晕眼花,连站都站不稳了。 此时,他无比想念那两头战马,但奈何天黑林密,没上嚼子的马儿反而是一个累赘。 并且为了不耽搁时间,他们连几个真鞑的首级都没带走,要知道,这几颗首级那可是一场大功劳。 好在高勇的体力还不错,他将韩林搭在身上,拖着他走。 贾天寿也曾想来献一下殷勤,却被高勇一把推开。 众人都对他之前害死陈守印的举动大为不满,他逃跑以及被吓得尿了裤裆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贾天寿自己心里也明白,他怕是永远都无法得到这些人的原谅了。 高勇不愧曾经是做过家丁的,即便身上挂着韩林,他竟然还能一路喋喋不休地叫骂不停。 从该死的天气到建奴鞑子,最后又将他认识、知道的把总、游击、参将、副将挨个骂了个遍。 韩林听着觉得有些好笑。 “韩兄弟,你要是还有力气,那不如自己走,好让我老高也歇一歇。”高勇听到韩林的笑声,便气不打一处来。 韩林假装没听到,无力地抬起了一只手,在旁边的树干上抓下一把雪来塞进嘴里。一股清凉甘冽的涓流从喉头流入了胃中。 随即韩林又抓了一把,喂到了高勇的嘴前,笑道:“高大哥,看来是你这张嘴坏了事,不如回去以后在嘴上挂个锁,相信很快就能当上把总千总了,也不至于这么久下来,仍然还是个管队。” 高勇一口就将雪吃了,略有些鄙夷地道:“谁稀罕什么把总千总,只要那些在城里头搂着娘们吃酒博戏的大人们,给咱们爷们足粮足饷,带着咱们去跟鞑子拼命,高某便是火头军又如何?” 随后高勇又有些气愤:“不过真他娘的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看你那韩大哥,都当上总旗了,不照旧不敢看鞑子半眼?” 走在前面的韩总旗似乎没听到,仍旧闷着头往前走。 “高大哥,话可不能这么说,之前要不是你和韩总旗携手拼命地杀了那个骑马的鞑子,又与众兄弟配合默契,可能如今咱们兄弟几个的尸首都冷了。” 韩林见高勇老欺负韩总旗,便出来解围道。 韩总旗听见韩林为他说话,这才低低地嗫喏道:“就是,高兄弟,你也太看不起韩某了。” 高勇眼睛一横,呸声骂道:“姥姥!瞧不起你又待如何?当初鞑子杀你……” 忽然,高勇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样,马上就闭上了嘴。 韩林听了,又看到韩总旗脸上黯然的神色,只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故事,但他又不好开口去问。 于是便转移话题道:“韩大哥,咱们大约还要走多久?” 韩总旗抬头向前张望了几下,这才道:“小韩兄弟放心,我看了看,咱们大概再走两刻钟就能到海边了,我看这天还要下雪,明早太阳出不来,又能给咱们争取点渡海的时间。” 韩林应了一声,又向两人问道:“高大哥、韩大哥,你说这建奴鞑子怎地这么厉害?几年下来,就把辽东这块宝地给占了个七七八八?” “厉害个屁!”高勇闻言怒声道:“朝廷每年几百万粮饷砸下去,但多进了文官武将的口袋,个个生怕晚了,你扣一成,我便扣一成半。一路漂没,真正到了咱们大头兵手里,还能剩下几个子儿?” “那群阉更加可恨,当年要不是那姓高的狗太监跑得快,辽民辽兵能生吃了他!”高勇补充道:“现在更甚,那九千岁到处挪用饷银去修这个祠那个庙的。泥人石塑吃得饱饱的,咱们这些大活人就要饿着肚子打仗。” 韩总旗也跟着附和:“是啊,那群文官就知道大把地捞钱,抢功劳,武官就跟着吃空饷,我听闻陛下每次巡阅经营,那营中上上下下便使些银子,从街上找一些青皮喇虎糊弄过去,连京营都是如此,更别说咱们这卫所边关了。” 韩林惊讶道:“连边重镇的粮饷他们也敢克扣?” “他娘的毛!”高勇更来气了“发现的那甲都是烂的,那鸟铳响了就炸手脚,不说让弟兄们吃满饷,便是吃个五六成,这老奴的脑袋早就摆在御岸前了。” 韩林前世在书中便读到晚明贪腐严重,现在看来贪腐程度比史书中记载得更甚。 其实在天启这个年代,天下还有钱的,包括内帑,没钱的只是国库而已。 到后来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国库空虚就要加派、加征。然而,一个硕鼠就够受的,更何况从上到下,从庙堂到营帐都有硕鼠虫豸在当中间商赚差价,暴敛殃民,让天下的百姓也没了钱。 后来城破,李自成的农民军竟然从某大臣的家里搜出来好几百万两的银子,就足见贪墨之甚了。 韩林明白,除非破而后立,不然这大明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了。 此时的高勇却疑惑地向韩林问道:“韩兄弟,我看你和那建奴弯弓对射,使得一手好弓。虽然高勇见识浅,但你这箭术莫说在军中了,便是在家丁近卫当中,晚也没看到过几个,你说你是一介书生,却怎生有如此好的箭术?” 一席话将众人的好奇心都勾了起来,连贾天寿都侧着耳朵过来听。 韩林心中苦笑,他其实,也不知道。 虽说这个时空的韩林确实练习过一些弓马,但是要说跟鞑子精锐对射,却也显得有些牵强。 看来这是老天爷为了防止他刚穿越就死,所给的技能。 于是就只能勉强答道:“小弟的确是一介书生,可这礼、乐、射、御、数的君子六艺中,小弟最喜欢的便是这个射,自幼习之。” 杨善听着惊讶道:“那也不能比俺们这群厮杀汉的箭术好这么多啊!” 韩林嘿嘿一笑:“杨大哥,你听小弟说完,小弟家乡山林密布,有许多猎手在其中野猎,小弟自幼就喜欢这个,有时数读不下去便偷偷跟那群猎手打猎,家父也时常为此头疼。” 看了一眼众人,韩林继续说:“不仅如此,可能也是老天爷想让我精于此道,小弟从小也是耳聪目明。几年下来,虽不能说是百步穿杨,但五六十步射靶却也能十中七八。” 既然解释不通,那就说自己是个受上天眷顾的天才好了。 随后韩林又东拉西扯地说自己后来又随一个神射隐士精进了三年云云。 众人听了都啧啧称奇,贾天寿还舔着脸上来说等出了岛去,说什么也要请韩林教他弓弩,日后也要猎奴射虏。 韩林笑着敷衍了过去。 想了想,韩林决定再给众人加一层刻板印象。 于是继续道:“虽然家中极力让我科考应举,但韩林自幼也喜欢排兵布阵,也曾偷偷读过几本兵书,最崇拜的便是那戚爷爷,想着日后能像他一样,在辽事上也能出一份力。” 韩总旗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之前伏击鞑子时,小韩兄弟居中调度自如,连我们几个做什么,怎么做都分派好了,还指点了时机,现在回过头来看,小韩兄弟果然是知谋晓略的。” 韩林心中暗自赞许,没想到这韩总旗竟然还和他配合上了。 他嘴上虽然连说不敢当,但是被人一通马屁下去,心中也不免有些自得。 高勇则是搬着手指头数道:“居中调度,让我等轻易就杀了那鞑子,可谓有谋;只身引诱鞑子上钩,还与后面的鞑子精兵对射,可谓是有勇。” “着哇!”高勇一拍大腿,“韩兄弟,没想到你他娘的还是个人才啊!” 韩林听着,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子怪异。 心想,这他娘不是我暗地里评价你的吗?怎么还被你给我评价回来了? 这时,自从陈守印死后,就一直沉默寡言的徐如华突然问道:“韩兄弟,我们几个过了岸,都各有去处,不知道你过了岸后去哪儿?” 第16章 嘎拉哈 徐如华这句话倒是真把韩林给问住了。 说实话,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 不说遇到鞑子,便是在兵荒马乱的辽东,远离了高勇几个没准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当成细作给抓了。 更何况,即便能回到宁波府去,韩林心中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自己的便宜老爹。 韩总旗见韩林没有说话,以为他还在为粮店被劫掠焚毁而忧心。家中产业被毁,再想翻身可就难了。 于是便安慰道:“韩兄弟,吉人自有天相,只要活着,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其他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韩林听着有些感动,道:“借众位兄弟吉言。” 历经了生死,众人已经完全将他当作自己人看待了。 高勇看了看韩林的脸色,以为众人的安慰并没有太大的作用,于是便转移了话题:“韩兄弟,你这一手好箭术不投军可就有些可惜了。” 见韩林看他,高勇继续道:“不如你跟我去,我认识赵率教总兵的家丁头子,虽然不太熟,但引荐的面子还是有的。到时候在军用历练那么个两三年,以你的本事何愁不能出头?到时候要是肯使些银子上下打点,没准一个外放的把总千总也是能够一够的。” “依我看,韩兄弟还回去应举最为稳妥。且不说这军户的问题,就是这几年建奴逞凶,谁知道后面又会是怎样的尸山火海?我们这帮泥腿子,能不能活着还是回事。” 还未等韩林回话,韩总旗就出言反对。 高勇听了啐道:“还有什么劳什子军户,韩兄弟跟我一样当募兵就不用管那些糟心事了。” 高勇心中已经认定韩林是个能文能武的全才,因此极力想拉拢韩林来从军,接着道:“况且韩兄弟对这厮杀打仗更感兴趣,何不让他在复辽当中出一份力?那些字呀句呀的,我老高当年看得就好像一只只绿头蝇子在爬,是既恶心又头疼。” 韩总旗皱了皱眉头,生怕韩林听了他的,便焦急道:“你怎地能拿韩兄弟跟你比?要是在辽事中出力,也可以先行应举,宁远的袁兵备不就是同进士出身?现在正在节制宁远城中的兵马,连满总兵都要听他的嘞。” 韩总旗有些无奈地继续道:“咱大明啊,还是文贵武贱。你看孙督师、王经略、高经略那是何等的威风?甚至连一个小小的县令都敢对参将游击们吆五喝六,何必也让韩兄弟赶着来受这鸟气?” 听到文官,高勇一下子就泄了气,但嘴上却犟道:“真要打起来,那群文官有甚鸟用?” 韩林听着两个人的争吵,心中没由来地一阵烦躁。从现在的情形来看,怕是要一辈子都困在这个时空里了。 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当然知道后面都发生了什么。 而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都很容易被崇祯、袁崇焕这两个人宰了。 此外,还有现在仍旧在当邮递员的闯王李自成,以及连人都敢吃的黄虎张献忠。 作为一个汉人,更不可能投靠后金当个奴才。 当个普通人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那更是痴心妄想。 时代的车轮会滚滚碾压过所有人。不说王朝更迭造成的血流漂杵,易子而食的惨状,便是后来的大疫,也不是普通人随便就能够扛过去的。 在韩林的设想当中,无论投靠哪一边其实都划不来,最好就是谁都别来沾边。 大不了,到时候带着三五个人渡海往南边去,打不过这些百年一遇的狠人们,南边那群猴子总归打得过吧,到时候将那些猴子打趴,当个山大王也挺好。 嗯……就是猴子的女人丑了点。 “各位兄弟,咱们终于要到海边了” 韩总旗的声音打断了韩林的幻想。 韩林抬起头,隐隐地从茂密的树杈当中,看见一片光秃秃黑黢黢的阔地。 觉华岛上古树参天、丛林密布,如此广阔的空地,不用想,那便是冻住的海了。 这个消息让众人欢欣不已,一瞬间好像身体里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气,铆足了劲向前走去。 可刚走了不到百步,忽然从林中就窜出五六十个女真战兵,张弓露刃,将他们团团围住。 女真兵的弓弩张满,还有几个拿着鸟铳,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们,更多则是提着刀,一点点地向他们迫近。 贾天寿仍然是最不济的那个,双腿一软先坐后跪,也不管鞑兵听不听得懂,就转着圈地猛磕头:“建州爷爷们饶命……建州爷爷们饶命……” 韩总旗此时脸色一片死灰,握着刀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竟然怎么举都举不起来。 倒是他身后的徐如华和杨善,一个双手紧握马刀,冷眼看着迫近的女真兵,一个矮下身子反手握住短刃,就要暴起拼命。 高勇知道肯定是跑不了了,先用身体将韩林扛直,然后噌地抽出腰刀,对着韩林笑道:“韩兄弟,看来今日你我都要交代在这儿了,一会打起来,你就拿箭射这群狗日的,我给你拦着他们!” “且杀出去!”说着,就要冲出人群和逼上来的女真人拼命。 韩林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才堪堪将高勇拉住,焦急地道:“高大哥,众位兄弟,不要冲动,且再相信小弟一次,留着有用之身,以图日后。” 韩林猜测,他们一行的举动行踪怕是早就被这群女真人给发现了。 如果这群女真人想杀他们,直接就可以乱箭射死,根本不用费这么大的周章。以现在的情形来看,那就只剩下了一种解释—— 这群女真人分明是想将他们全部生擒活捉。 果不其然。 韩林远远地看到一老一少两个头目模样的女真人正在争执争吵,老的那个好像断了一条腿,躺在用门板做的简易担架上。少的二十四五岁,披着甲,正在老者身旁大声说着什么。 但因为距离较远,韩林既听不清也听不懂。 …… “乌苏大叔!为什么还要留着这群该死的尼堪?!为什么不直接将他们全杀了?!” 看着身旁的年轻人如此地激动,那个被称作乌苏的老者摆了摆手,道:“鄂尔泰,你冷静一下,这次咱们来西边什么都没抢到,宁远城那边久攻不下,这岛上也被那群蒙古奴才给抢了个精光,这群汉人尼堪留着,带回去做包衣阿哈,马上要开春了,就让他们去当包衣阿哈。” “可是乌苏大叔,莽骨什很有可能就死在他们的手上,更何况连老达旦你都伤了一条腿,尼堪都该死,难道你就不想报仇吗?!”鄂尔泰攥着刀把梗着脖子说。 乌苏抬了抬眼皮,看了鄂尔泰一眼,继续耐心地解释道:“鄂尔泰,我知道你和莽骨什兄弟情深,可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用?” 鄂尔泰听着,咬牙切齿地道:“莽骨什死了,我要杀光见到的一切尼堪,给他报仇陪葬!” 乌苏忽然笑了起来:“鄂尔泰,你还是太年轻啊……” 随后乌苏不紧不慢地搬了搬那条已经没多少知觉的腿,继续道:“打仗,是要死人的。我们一家兄弟五个,打尼堪外兰死了一个,打哈达部时死了一个,在萨尔浒又死了两个,如今就剩我一个了。” 顿了顿他似笑非笑地问:“可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打仗?” 鄂尔泰皱着眉头,想了想,最后道:“是为了给大汗报仇。” “当然是为了大汗,但也是为了咱们自己能活下去!因为活不下去,所以我们才来抢西边;因为汉人比我们活得好,所以我们才来抢他们!你要是把人都杀光了,我们抢谁?靠谁活?” 看鄂尔泰被他这一连串的提问给问住,乌苏稍微缓和了一下语气道:“听我的,鄂尔泰,这群尼堪留着。我这条腿要是废了,以后这达旦章京就是你的。” 说完乌苏也不再管鄂尔泰,让人将自己抬到了一边。 “这老不死的……” 鄂尔泰冷冷地看着乌苏的背影,却不敢违命,只能发泄般地用手里的刀将一棵胳膊粗的拦腰斩断,又觉得不解气,大喝一声,狠狠将刀插到了雪地上。 “拔什库,你看……” 一个旗丁从远处小跑着来到了鄂尔泰的身边,将一样东西交给了鄂尔泰。 鄂尔泰接过,脸色一变,瞬间就阴沉了下来。 只见那东西寸余见方,白中带黄。 正是韩林和高勇琢磨半天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鄂尔泰自然知道这是什么,这东西叫嘎拉哈,由牛羊猪等动物的后腿膝盖骨做成,是女真人小时候经常玩的玩小玩具。 他看着,然后伸手从袍子里又掏出来一个,将两个嘎拉哈同时捏在了手里,咯吱吱转着。 这东西是一对,他和哥哥莽骨什一人一个,从小到各自带在身边,即便长大后,两兄弟相聚时还一起玩两把。 “从哪找到的?!” 鄂尔泰面目狰狞,揪着那个旗丁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恶狠狠地问道。 那女真兵被鄂尔泰吓得不轻,惊慌失措地向远处一指,道:“回……回主子,是从那个人身上搜到的……” 鄂尔泰眯着眼,冷冷地盯着已经被人捆上了的韩林。 第17章 伊哈娜 “又下雪了。” 白佳·伊哈娜缩着脖子,合起双手使劲搓了搓,又放在嘴边哈了哈气,但仍觉得冷。 虽然她在大毛青布的袍子外又罩了一件羊皮的对襟短褂,但夹风和雪的寒意,还是瞬间就将她的小脸冻得通红。 伊哈娜回身将院门关上,只身走进了白蒙蒙的堡子深处。 此地名为静远堡,原有三四百的明军兵丁。五年前老汗攻破此处,伊哈娜一家就从老寨迁了过来,安置在临近蒲河的静远小台,也就是现在的静远村中。 而原本的百十来户汉民,不是被迁到了外地,就是被杀了“穷鬼”和“富户”。剩下的几乎都分丁编庄在了距此五六里地外的庄子里。 现在村里的汉民,就只剩下大庄头、二庄头等几户老汗起兵时就跟着的“旧人”(最早归顺女真的汉人,比后来的汉人稍受一些信任。) 整个村落都是白花花的一片,雪最厚的地方,已经没过了伊哈娜的膝盖。 “这是今年的第几场雪了?”伊哈娜已经算不过来了。 一场又一场的积雪落在树上,甚至压断了树枝,伊哈娜看到有一家的房子都被压塌了半边,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怎么样了。 “应该是死了吧。”伊哈娜想。 这年景也不知怎地,一年比一年冷,雪甚至比她在老寨的时候都大。 阿哈还说这不算什么,他当初和老汗去北边还见过更大的,伊哈娜不信。 大部分的男丁,要么像阿玛一样跟着老汗出征去抢西边,要么像阿哥一样,跟几个贝勒去了北边。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她在路上走了好一会了,都没见到一个人影。 整个村子也是静悄悄的,甚至连老鸹都不叫了。 “也不知道阿玛和阿哥什么时候回来。”伊哈娜想。 她的阿哥已经走了两个多月了,阿玛也走了十来天。 女真人征战不仅没有粮饷,甚至还要自己筹备粮马。等抢到了东西就可以自己留一份,其余的上交。后面旗里再根据战功发一份。 为了给阿玛和阿哥准备征战的粮食,家里的米缸已经掏空了大半,到今天已经没有米了,只剩下了一小块猪皮和小半缸腌着的姜不辣,但这些又不管饱。 阿玛说等抢了西边回来,就能熬过这个冬天。再等开了春种上地,这一年就熬过去了。 可伊哈娜前两天听村里的人说,两边好像都吃了败仗,要不她阿玛和阿哥早就回来了。 “希望他们能活着回来。”伊哈娜一边走,一边默默地祈祷着。 由于连年的征战和努尔哈赤朝令夕改的政策,除了那些大小贵族,普通的女真诸申也在生死的边缘苦苦地挣扎着,而被他们奴役的汉人就更加惨不忍睹。 明朝末期,大旱、洪水、蝗灾接踵而至。辽东地区也是一样,也正因如此,粮食的问题一直都如同老天爷的脸色一样,时阴时晴,狠狠地卡着后金的脖子。 想起了自己的阿玛,伊哈娜就叹了口气。原本家里还是有两个抢回来的包衣阿哈的,男的去年收秋的时候被马踢到了脑袋,当场就吐血死了。 而女的,则死在了三天前。 可惜了,那女包衣在家里已经好几年了,种地勤快,家里屋外收拾得也干净,最重要的是还能给阿玛暖被窝。 想到这里,伊哈娜的脸就更红了。 可前几天不知怎地,那女包衣好像突然得了一种怪病,坐在烧得通红的灶坑前还不住地打着摆子寒冷,后半夜就在柴房里彻夜地嚎。 伊哈娜很想让她活下去,本来准备给她熬一碗热粥,但看了看所剩无几的米缸,便又躺了回去。 早上起来再一看,那女包衣躺在乌拉草上,睁着的双眼高高地举着,人都已经僵了。 伊哈娜就用家里的爬犁给她拉到村西头的岗子上给扔了。 风又大了些,伊哈娜光洁的脸颊被冻得通红,小嘴也是红彤彤的,出门前她特意拿猪皮在嘴上抹了抹。 看着猪皮,伊哈娜咽了咽口水,但最终还是放了回去。 “吐塔哈大叔!吐塔哈大叔!”伊哈娜在一家门前停下,一边叫着,一边拍门。 可拍了很久一直也没有人来开门,伊哈娜便用耳朵贴在门上听,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于是她又眯着眼睛透过门缝去瞧,就看见一个女人在院子里趴着,一动不动。 伊哈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便从这家院门前离开,继续往前走。 不久她又在巴达穆的家门口停了下来,哈了哈有些冻僵的手就又上前叫门。 只听里面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动,好像是什么东西被踢翻了。 过了好一会,才有一个六七岁戴着鹿皮帽子的小男孩来开门。 那小男孩流着鼻涕,嗦着手指,呆愣愣地看着伊哈娜。 伊哈娜看到他的样子和被揩得油光锃亮的袍子袖口,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开口问道:“阿达布,你阿玛在吗?” “是伊哈娜啊,吃过了没有?” 伊哈娜循声望过去,就看到巴达穆双手拢在袖子里,缩着脖肩站在院子里问她。 “吃过啦!巴达穆大叔,还吃的肉哩!”伊哈娜指了指自己油光光的嘴巴,甜甜地道。 想了想,伊哈娜继续说:“巴达穆大叔,我阿玛走之前嘱咐我得空过来问问,前年从我家借的粮是不是可以还一些,虽然我家缸里还有一些,但马上要开春了,这人吃马嚼的,还是多备着些好。” 巴达穆闻言先是眉头一皱,但马上就舒展开,打着哈哈道:“还肯定是要还的。主要是过了这么久,到底借了多少,一时间也说不清楚。伊哈娜这事儿啊,我看还是等你阿玛回来,我过去和你阿玛好好地算算再说。” 伊哈娜闻言噘了噘嘴,有点不乐意。心说这巴达穆就是欺负我,不愿意还粮。 她刚要说些什么,就马上被巴达穆打断。巴达穆上下打量了一下伊哈娜,笑道:“伊哈娜,你今年也有十五了吧?你看我家阿达布怎么样?赶明儿我去跟你阿玛说道说道。” 女真人流行娶大。 “再说吧,巴达穆大叔!” 伊哈娜没想到自己上门要粮,还差点没把自己给搭进去。 她越想越气,看着这父子俩直犯恶心,特别是那阿达布脏兮兮、呆愣愣的样子更差点让她差点就吐了出来,心想,一定要说服阿玛千万不能同意这门亲事。 就在转身之际,伊哈娜瞥见院子角落里放着的桦皮桶后面有几撮黑色的鸟毛,看起来像老鸹。 因为努尔哈赤被乌鸦所救的故事,女真人视乌鸦为神鸟,射杀乌鸦都是犯禁的,更别说吃了。 不过伊哈娜也懒得管,只是心里想:“神气什么?你家不也没粮了?” 连续走了一上午,进了七八家的门,伊哈娜才终于要回了一小捧粟米。她在衣兜里揣了,又不放心地伸手捂住,生怕洒出一粒。 这一捧粟米熬粥熬得稀一些,没准还能挺个三四天,如果实在不行,就得吃那块猪皮了。 “呜呜呜……” 刚刚走到家门口,还没推开院门,伊哈娜猛地就听见村口一阵法螺响。 伊哈娜的小脸一展,乐了起来:“是阿玛还是阿哥?” 第18章 村落 伴随着法螺号响,原本冷寂清清的静远村口忽然就热闹了起来。 一堆一块儿地聚着六七十人,但多是老幼,少有青壮。 等了一会,聚集的人远远地就看见了一群旗丁向村口走了过来。旗丁中一些人已经架不住心中的喜悦,冲这边大喊着打着招呼。 看到他们后,村口聚集的人群也乌泱泱地扑了上去,他们在旗丁的队伍当中搜罗呼喊着,寻找自己的儿子或丈夫。 找到了的欢天喜地,没找到的就坐在冰冷的雪地上嚎啕大哭。 经过十余天的长途跋涉,在一众女真兵的押解下,作为俘虏的韩林等人终于在这处村寨外停了下来。 俘虏大约六七个人,有男有女。这些汉人有的表情惊恐地四下张望,有的表情颇为麻木,似乎已经认了命。 其实最开始拔营的时候,俘虏还有将近二十人,但路上就死了一半。 好在韩林、高勇几个人还算身强体壮,仅凭每日不过碗底的稀粥和一小块发了霉的干饼子就活了下来。 不过即便如此,也个个都瘦了一圈。 趁着人群混乱,韩林、高勇、韩总旗等人默默地对了对眼神。 然后为了不引人注目,特意低下头嘴上轻声说道:“各位弟兄,眼下还是活命要紧,且先和这帮鞑子虚与委蛇,等想到办法后,咱们再一同逃出去。” 随后韩林转过头,有些不放心地看了高勇一眼。他生怕高勇犯浑,受不得委屈,拼了命也要反抗。 看到高勇点了点头以后,韩林权当他答应了,这才稍微放下了点心。 此时,人群已经一点点散去,不时有旗丁走过来从俘虏堆里拉走一个。 韩林看了看,当即就明白了,这群女真人是在分配包衣阿哈。 韩总旗最先被拉走,他深深地看了几个人一眼,跟着走了。 接着是高勇,被捆着的高勇在女真人来拉他的时候耸了一下,但随即背后就狠狠地吃了一刀背。 高勇横着眼,还想继续反抗,但看到韩林微不可查地冲他摇了摇头以后,这才作罢。 随后是杨善和徐如华,两个人也冷着脸跟着走,但好在没有过多的反抗。 韩林听到来领他们的人说着一口流利的汉人,看起来应该也是汉人,心想他们的日子应该会好一些。 直到最后,韩林和贾天寿也没被人领走。 韩林默默地看着那个被两个旗丁抬着、躺在门板上的老建奴。心想应该就是他了。 韩林对这个老建奴印象深刻,他就是那两个头目之一。 途中,之前和这个老建奴有过争吵的另外一个年轻的头目,不知道为什么三番五次地针对他们,甚至寻了个由头要杀他。 但奇怪的是都被这个老建奴给挡了下来。 不过,除此之外,这老建奴再也没有给过他们什么任何优待了。 好在有一天那个年轻的小头目被人叫走,再也没有回来。 这才让他们侥幸地到了这个村子,不然那小头目随便使点阴招也够几人喝一壶的。 此时,这老建奴还顾不上韩林和贾天寿。因为正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建奴双手抱着他的腰趴在他的身上哭。 …… 伊哈娜的眼睛都哭肿了。 她没想到,原本出去时还好好的阿玛,此时已经躺在了门板上,他左腿下半截黑得发紫,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 乌苏轻轻地抚摸着伊哈娜的后背,满眼宠爱,笑道:“伊哈娜,不要哭,你阿玛还没有死,只有死了阿玛和男人的女人才值得哭。” 伊哈娜抬起头,涕流了两下,仍旧一副哭腔:“可是阿玛,你这条腿……” 乌苏哈哈一笑,安慰她道:“过两天去请个萨满到家里看看,没准还有救。就算这条腿保不住了,丢了达旦章京的位置,家里还有你阿哥在,他现在深受叶臣主子的器重,上次回来不是说,叶主子还要抬举他为巴牙喇?” 停了停,乌苏对身边的一个旗丁道:“特色愣,你去把那两个尼堪带过来。” 那个叫特色愣的旗丁应了一声,将韩林和贾天寿带到了乌苏和伊哈娜的面前。 韩林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对父女,贾天寿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只能在原地点头哈腰,脸上尽显谄媚。 乌苏上下当量了一下两个人,看着贾天寿那副讨好的样子点了点头,再看韩林的时候,眉头一皱,嘴上却道:“不错,就是腰杆子硬了点。” 特色愣闻言就要用刀把去点韩林的腰眼,却被乌苏挥手拦住,乌苏乜斜地看着特色愣道:“特色愣,你要是把他的腰打坏了,他以后还怎么给我干重活?” 随后又似笑非笑地说:“怎么,看我废了一条腿,这么快就想投靠鄂尔泰这个新主子了?” 特色闻言脸色一变,立马躬了躬身,低下头诚惶诚恐地道:“不敢,乌苏主子,我只是怕这尼堪不听话。” 乌苏眯着眼睛盯了特色愣一会儿,见特色愣额头沁出了汗才放过他。 转过头竟然用非常标准流利的汉话说道:“你们两个,以后就是我家的包衣阿哈,用你们的汉话说就是家奴。做得好了饿不到你们,要是做得差了,我作为达旦章京,便是砍了你们也没有人管。” 乌苏的话刚刚说完,贾天寿马上就哈着腰说:“主子,奴才醒得了,奴才保证伺候好两位主子。” 此时已经被剃了发的贾天寿,脑后那根辫子也跟着他的神情举动摇晃了起来。 “嗯。”乌苏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后又径自看向了韩林。 韩林见状无奈地也略微躬了躬身,拱了拱手,嘴中道:“章京大人,我也醒得了。” 伊哈娜听他嘴中称我,又只喊章京大人,小脸一冷,也用一口流利的汉话对韩林高声道:“你要称呼自己奴才,叫我阿玛主子!” 乌苏看着伊哈娜生气的样子,摆了摆手笑道:“伊哈娜,这尼堪看起来倒不像个普通人,就先由着他去。” 伊哈娜看了看自己的阿玛,又看了看韩林,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随后乌苏便让韩林和贾天寿代替两个旗丁,抬着他往家中走。 见到他们走远,特色愣看着几个人的背影,眯了眯眼睛,随后连招呼也不和另外一个旗丁打,自顾自地走了。 随着伊哈娜推开院门,韩林也观察了下整个房子的布局。 这是一个口字型的一进小院,正屋坐北朝南,右边两个厢房的门窗已经破烂,透进去看,厢房内摆满了柴火和杂物。 柴房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爬犁、两个桦皮桶、几个柳筐、一把木锹。 左侧看样子原本也应该有两间一样的厢房,但已经扒了改为了马厩。 一匹瘦骨嶙峋的马正低着头吃着马槽里的干草,见到主人回来,它兴奋地打了两个大大的响鼻。 院子不算太大,从布局来看这原本应该是一个汉人家庭,但此刻已被鸠占鹊巢。 韩林两个人将乌苏抬到了正房当中,并搀着乌苏让他躺到了里屋最南边的炕上。 韩林再次环顾四周,只见里屋不仅最南边有炕,北边和西边各有一张小炕。 屋内还有一个斑斑驳驳的漆木箱子,也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 外屋就更简单了,只有一个土质的灶台,上面架了一口大铁锅,锅底好像还被补过,此外还有一些罐子和一个大水缸。 伊哈娜在柜子里找出了烟袋锅子和烟叶,她颇具耐心地将烟叶碾得稀碎,将烟叶放进斗里后,又用一小撮火绒盖上。 然后伊哈娜一边用嘴吸着烟袋嘴,一边打着火镰。 看到火绒被点燃,伊哈娜赶紧使劲吸了一口,刺鼻的烟气一下子就升腾了起来。 伊哈娜被烟呛得咳嗽了两声,眼泪都下来了,这才递给乌苏,让他靠在墙上吧嗒吧嗒地抽着。 韩林闻到烟味,也被勾得有点犯瘾,虽然那烟十分刺鼻,远没有后世的好闻,但老烟民哪管这个?着急了哪怕干枯的树叶子都能卷了抽了。 伊哈娜回身才想起家里多了两个包衣,看着他们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皱了皱眉头。 她指了指韩林道:“你,去劈柴抱进屋。” 然后又指了指见天收:“你,去外屋淘些米做饭烧炕。” 韩林听了,转身出屋,去柴房抱了些柴,又在柴房的角落里找了一把铁斧,就在院子里劈了起来。 他一边劈一边细细地打量整个院子,记住了布局,想着日后逃跑时用。 贾天寿则在外屋的米缸里翻了翻,随后就大声地喊着:“小主子,没有米了。” 伊哈娜这才想起来,跑到外屋,从兜里掏出一捧米,放到了整木挖的槽盆里,又小心翼翼地将粘在手心的米粒慢慢地胡噜了下来。 回到里屋,伊哈娜看着在炕上吞云吐雾的乌苏说道:“阿玛,家里没有米了。” 第19章 讨粮 一大早,韩林和贾天寿就听得耳边鞭子的炸响。 睁开眼,韩林就看见伊哈娜提着一小节牛皮鞭子站在门口。 昨夜韩林和贾天寿被伊哈娜安排在柴房睡了,薄薄的乌拉草抵挡不住透过门窗的冷风。 韩林迷迷瞪瞪地只睡了半晚,而贾天寿倒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甚至还打起了鼾。 韩林被他吵得难受,狠狠地踹了他好几脚。 后半夜的时候,韩林隐隐听到了正屋内乌苏低沉的呻吟声,应该是腿痛难耐。 韩林看过他的腿,哪怕是到了后世,怕是也要截肢。 要是再拖一拖的话,没准可能还会要了乌苏的命。 不过韩林可不想管这个闲事,一个鞑子,死了就死了。 “哪有奴才比主子起的还晚的?”伊哈娜仍旧冷着个小脸。 韩林看了看窗外还黑黢黢的天,有些无奈地伸了个懒腰。 “下次要是再起晚了,小心我剥了你们的皮!” 伊哈娜似乎十分看不上韩林,连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是盯着韩林说的。 韩林也明显感受到了来自伊哈娜的针对,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苦笑,没想到这个小娘皮娇蛮得可以,看来以后会有不少苦头要吃了。 昨日夜间,伊哈娜跟乌苏说了家里没粮的事情以后,乌苏沉默了一会,然后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烟,又拿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 这才道:“明天你去村里转一趟,跟他们说,之前借的银钱可以免一部分,但是粮好歹要还一些。” 伊哈娜摇了摇头:“阿玛,之前我就去过了,进了三四家的门,就要回了一小捧粮。那巴达穆,不仅没给我一粒粮,他甚至还想打我的主意,让我嫁给他那个傻儿子阿达布!” 说到这里,伊哈娜嘴一噘,又有些不高兴。 乌苏先是“嗯”了一声,然后似乎认真地想了想,才说道:“我看行。” “阿玛!”伊哈娜都快急死了,抱着乌苏的手臂开始撒娇。 乌苏哈哈大笑了起来,伊哈娜这才知道乌苏是在逗她,于是也开始假装生气。 父女间的打闹牵动了乌苏的伤腿,让他疼地嘴角抽搐了几下。 伊哈娜看着有些心疼:“阿玛,明儿我去把马厩里的东西挖出来,找个萨满来给你看看。” 乌苏摇了摇头道:“我昨天夜里想过了,怕是怎么都保不住了。那些东西,之前给你阿哥置备战马甲胄的时候用了大半,以后阿玛怕是没办法去抢西边了,还是多留一些。” “没事的,以后就让阿哥去抢西边,阿玛你就在家里安心养老。” 乌苏伸了伸手,伊哈娜乖巧地把脑袋凑了上去。 乌苏一边摸着伊哈娜的头,一边回忆道:“你讷讷(母亲)临死前求阿玛,她不想你阿哥杀太多的汉人。” 提到额涅,伊哈娜心中不由得一痛。她想起在讷讷怀里被她拍着的场景,想起讷讷哼的那些歌,然后豆大的眼泪砸在自己脸上的情形。 沉默了一会,乌苏又继续道:“剩下的那些留给你当嫁妆。其实一直都没给你说,原本我已经跟长远村的拔什库说好了结亲,但谁想到他那儿子竟然这次死了。” 伊哈娜猛然抬起头,焦急道:“阿玛!我暂时还不想嫁人!” “哪有十五六还说不想嫁人的。”乌苏呵呵地笑着。 “阿玛,我真的不想嫁人。这事先不说,你的腿还是要赶紧治治,先看看萨满,如果不行就请额真主子让鸭掌子来看看。银子要是不够,实在不行把包衣卖一个出去,我不喜欢那个不称奴才的,不如就卖他。” “包衣不能卖!阿玛的腿不知道还能不能好,你阿哥又不在家。地还要种,这俩包衣能省不少事。”乌苏直接把伊哈娜的想法给否决了。“而且我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你讷讷,留着他,没准有用。” 伊哈娜不知道阿玛为什么会对这个不敬的包衣另眼相待。 反正她心中十分不喜。也说不上为什么。 好说歹说,伊哈娜这才说服乌苏同意找个萨满来看看腿。 由于担心乌苏的腿伤,伊哈娜整夜都没怎么睡好,她心中有事,天将亮未亮地就从炕上爬了起来。 见到韩林和贾天寿还没起,心中更是来气,便一把推开柴房的门,用鞭子将两个人叫醒。 伊哈娜吩咐贾天寿去劈柴烧火,让他把昨天剩下的粥热一热,等乌苏醒来伺候着喝了。 贾天寿答应一声,连忙按照吩咐去做。 随后伊哈娜又冲进柴房里翻找了半天,翻出来个布口袋,一把摔在韩林的身上,冷淡地说道:“你,跟我走。” 伊哈娜没说去干什么,韩林也识趣地没问。他尽量跟伊哈娜保持着距离,以免一不小心就招惹到这个野性娇蛮的小娘皮。 蒙蒙亮的天上仍然飘着小雪,天地一片素色,连远处的山林也是一样,白花花的直晃眼睛,几户炊烟升起,黑白映照,仿若水墨。 伊哈娜今天穿了一件暗红色的袄子,如同一团初燃的火苗,是偌大雪雾当中唯一的亮色。 村子里还是静悄悄的,偶尔有几声狗叫。韩林的玄色袄子被抢走了,他此时裹着一件破烂袄子,跟在伊哈娜身后三步左右的距离。 韩林一边走着,一边暗自观察四周的环境,在心中计较了半天以后,嘴里直犯苦。 看来想要在冬天跑出这地广人稀的辽东,走不走得远不说,一场雪下去,人可能就要冻死。 不久,伊哈娜就带着韩林又来到了巴达穆的家门口,伊哈娜上前将门拍得震天响。 没过多久就听里面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巴达穆站在门后,看到伊哈娜先是一愣,表情有些不自然,但还是扯了扯脸皮笑道:“伊哈娜,你阿玛回来了?” 伊哈娜点了点头道:“昨日回来的,巴达穆大叔,我阿玛叫我今天再过来,从大叔家拿点粮回去。” “嗨,这点小事,让你阿玛叫包衣过来知会一声,我自己送过去就好了,还让你自己跑一趟。” 巴达穆赶紧将伊哈娜让进了院子,也不再说什么仔细算算的事情了,嘴里继续热情地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给你装粮去。” 伊哈娜回身看了一眼仍站在门外的韩林,皱了皱眉头道:“进来,把口袋给你巴达穆主子!” 韩林依言给了。 不久巴达穆就从正屋装了小半口袋粮出来。 伊哈娜看着韩林,韩林也转过头,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伊哈娜。 伊哈娜翻了白眼:“看我干嘛,上去拿呀!” 韩林“哦”了一声,上前两步将装粮的口袋从巴达穆手里接了过来。 巴达穆看着口袋,有些不舍。但嘴里却说道:“伊哈娜,回去跟你阿玛说,改天我过去看他。” 伊哈娜笑嘻嘻地说道:“不用改天,我阿玛现今就在家里养腿,正愁没人陪他说话。要不巴达穆大叔你一会就去。” 巴达穆顿时脸色一苦,去见达旦章京哪里有空着手去的道理,更何况这还是他的债主。于是他嘴上连忙说道:“改天改天,今天还有别的事。” 伊哈娜也不再捉弄他,领着韩林走出了院子,又去了下一家。 第20章 再相见 又敲开一家的院门,一个年龄和伊哈娜年龄相仿的姑娘,站在门后有些惊喜地叫了一声。 不过这个姑娘长相十分丑陋,满脸的雀斑,鼻孔向天翻着,扯着一张大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和伊哈娜简直判若云泥。 两人关系似乎甚好,伊哈娜道明了来意,丑姑娘就将伊哈娜让进了院子,还要领她进屋。 两个人一边走着,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伊哈娜回身对韩林说道:“你在院子里等着。” 丑姑娘也抽空上下打量了一下韩林,嘴里啧了一声,用满话向伊哈娜问道:“这是你家新抢回来的包衣?” 伊哈娜点了点头,也用满话回她:“可不是,远没有之前的包衣懂事有眼力见。” 那丑姑娘笑了一声,说到:“可生的一副好面皮。你要不满意,咱们换一换?” “不行!我阿玛说留着他有用。”伊哈娜立马否决道。 “我看是你舍不得吧?” “才没有!谁在乎一个包衣!”伊哈娜听到几乎跳了起来。 “我看就是,也没见哪家包衣长这么一副好面皮!” 两个人一路追逐打闹着跑进了屋。 韩林完全不知道,他差点入了虎口,他也没有去注意两个人的举动,因为此时,他的注意力正被院中砍柴的韩总旗所吸引。 其实从一进门,两个人便皆是一愣,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便装作不熟。 等伊哈娜进了屋子,韩林快步来到韩总旗的身边,低唤了一声:“韩大哥,原来你在这里。” “小韩兄弟,没想到时隔一天咱们就见面了!”韩总旗加大了劈柴的力道,用劈柴声掩盖两个人的谈话。 “你在这家怎么样?”韩林问道。 “别提了,这小娘皮简直他娘的拿我当骡子使唤!”韩总旗有些悲愤。 韩林低低地笑了一声:“出去过没有?” “还没,你呢?” “已经走了大半个村子了,心中有了个大概,但依我看,咱们要是在冬日跑,实在无甚希望。看来还得忍耐些日子才行。” 顿了顿,韩林接着问道:“见过其他人没?” “暂时还没得见,不过我知道徐如华和杨善在村头的大庄头家里,高勇去哪里就不知道了。” 韩林听了直皱眉头,别人都还好,韩林其实最担心的便是高勇,以他的脾气真怕闹出点什么不好收场的事端出来。 “哎!你们两个,凑在一起干什么?!”伊哈娜从屋子里出来,远远的一喊。 韩林听见,趁着转身之际低声对韩总旗说道:“韩大哥,且些日子,我们再想办法。” 随后韩林便快步上前,从伊哈娜手中接过已经装了大半个口袋的米袋。 丑姑娘又仔细地打量了下,近身上前的韩林,直把韩林看地浑身不自在,这才向身边的伊哈娜问道:“伊哈娜,真不换?” “不换!”伊哈娜狠狠地剜韩林一眼,嘴中大声道。 韩林被剜地有些莫名其妙,心里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哪里又惹到了这个小娘皮。 “伊哈娜,等什么时候想换了,随时来找我!” 出了院门,丑姑娘还在院子里对着伊哈娜喊道。 半个上午过去,两个人才将布口袋装满,由韩林扛着,往家中走。 走着走着,伊哈娜忽然小嘴一撇,自言自语地道:“哼,家里还是得有个男人,这群人听见我阿玛回来了,就乖乖地给了粮。” 见没人应和他,伊哈娜转过身,抬头看着比她高出一大截的韩林问:“喂!尼堪奴才,你叫什么?” 韩林听到这个称呼还有些怔,甚至回身看了看,这才反应过来是在叫他,于是答道:“回……小大人,我叫韩林,跟我一起的那个叫贾天寿。” 伊哈娜听到“小大人”这个称呼噗嗤一乐,展颜笑道:“阿玛说的不错,你和那些尼堪奴才还真的有点不一样。” “就是有点呆呆的。”顿了顿伊哈娜评价道。 不过,随即伊哈娜的小脸再次一板,道:“我又没问那个奴才叫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以后我问,你答。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 苦笑着应了一声,韩林的心里有些无奈。 这小娘皮看起来长得还不错,就是这个性子属实有些喜怒无常。 不过韩林想了想也对,十五六岁的青春叛逆期,古代应该也是有的。面对这样的青春期小孩子,就得顺着来把炸了的毛给捋顺了。 刚推开院子的院门,就见到贾天寿站在院子里,嘴里冲着伊哈娜殷勤地道:“小主子,你们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不知道哪里寻摸来的鸡毛掸子,见到两人,赶忙上前就要用鸡毛掸子帮伊哈娜掸掉身上的雪。 伊哈娜侧身闪过了贾天寿,让贾天寿愣在了原地。 伊哈娜先是看了看贾天寿手上的鸡毛掸子,转过头又去看韩林。 韩林心中颇感无奈,从贾天寿的手里接过鸡毛掸子,小心且又仔细地将伊哈娜身上的雪掸掉。 伊哈娜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进了正屋。 贾天寿在院子里守了半天,本想卖个好,却没想闹了个自讨没趣,他微张着嘴看了看韩林,韩林向他摊了摊手、挑了挑眉,那意思不关我的事,随后也跟着进了正屋。 三人的动静将乌苏吵醒,伊哈娜便吩咐贾天寿盛了满满的一碗热粥端过来给乌苏喝了。 韩林和贾天寿也各自分到了一碗。不过跟昨天是一样的稀,韩林看到伊哈娜的碗里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伊哈娜侧身坐在炕上,一边吹着热粥,一边将上午的事情说给乌苏听,她还特意说了如何捉弄巴达穆,这件事似乎让她十分开心,搭在炕檐儿上的腿一晃一晃的。 靠在炕头的乌苏听了呵呵的笑着,这群不开眼的确实需要敲打敲打。 等将碗里的粥吹得差不多了,伊哈娜便啼哩吐噜地将碗里的粥喝完,一下子从炕上跳了下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她吩咐韩林一会把马喂了,又吩咐贾天寿去柴房里找出农具,将上面的土坷垃清理了,等着开春的时候用。 说完,就自己出了门。 第21章 托克索 被韩林挂念着的高勇,此时正蹲坐在一排土坯泥草房前,用一柄小木铲除着铁铧子上的泥土。 除下来的土坷垃埋过他的双脚,高勇蹬了蹬,将脚面的灰土蹬了下去,十来个铁铧在他身旁堆着,铧上虽然没有了泥土,但上面也布满了铁锈。 惨叫声不时响起,高勇抬头,露出了红肿的右脸和裂开的嘴角。 他看了看,脸色阴沉地将头低了下去。 不远处,一个穿着皮袄子的女真旗丁正用一根两指来粗的木棍,使劲抡打着一个瘦弱的汉人包衣。 汉人包衣身下卧着一滩冲鼻粪水,粪水和着雪已经结了冰。一只硕大的缸罐摔碎在地上。 “该死的奴才,叫你将粪尿倒到粪堆,你竟然敢摔了,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看我不打死你这汉狗!”这旗丁狠命地抽打着,一边不住叫骂。 汉人包衣蜷着身子,将头埋在膝肘当中,只有打得痛了,才敢发出一声惨嚎。 院内其他各自忙着的十来个汉人包衣,都深埋着头,好像没看见一般。努力干着手里的活计,但当棍子抡在肉上,和瘦弱汉人包衣惨叫声时,都忍不住肩头一颤。 又被一棍抡在指头上,瘦弱的汉人包衣一声大大地惨叫,可他刚将疼痛难耐的手指抬起,就又被一棍抽在了脱了手指防护的脑袋上,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那女真旗丁见汉人包衣嘴角鼻中流出鲜血,这才停手,扔了棍子进屋烤火。 高勇盯着那个女真旗丁,手中的木铲狠狠地铲了几下,直到那女真旗丁进了屋,高勇站起身形,就要去看那瘦弱的汉人包衣。 可他甫一起身,就被一个人拦在了身前。 就见那人回头瞟了一眼女真旗丁刚刚进的屋子,然后故意拉大声音道:“嗨呀!高兄弟,我看你快干完了,快来帮我捣药,我这手实在是吃不得劲咯!” 接着他拉着高勇,压低声音对高勇道:“不想和他一样,就别去!” 说着他便将药罐和药杵递给高勇。 高勇心中恼怒,但还是长长地呼了一口,接过药杵药罐,蹲在地上狠狠地捣了几下,抬起头对身边坐着,挑拣药材的人说道:“鸭掌子,我实在是忍不了这口恶气!” 鸭掌子先是看了看手里捏着的一片姜黄,然后扔到了药罐当中,这才伸出一只手张开,反覆一动,呵呵笑道:“高兄弟,屋里面有十个带着刀的鞑子,你若能敌得过,那便去。” 鸭掌子伸出的那只手,五个指头之间都有一层薄蹼黏连,形似鸭蹼,而另一只手也一般无二,怪不得叫鸭掌子。 看到高勇仍旧愤恨不已,他又劝道:“辽事如此,何日光复还未可知,与鞑子们共处的日子还长着呢,高兄弟,我看你啊,还是要收一收这易嗔好怒的性子。” “谁要和他们共处!”高勇远远地望着那个仍旧躺在地上的汉人包衣,嘴中道,“便有机会,某就要逃将出去。” 鸭掌子听了眼睛忽然一眯,上下打量了一番高勇,警告提醒道:“高兄弟,这话,切不可再予人说!” 高勇听了鸭掌子的呵斥警告,一边捣着药,一边应了。 他自己知道自身的情形,确实如同鸭掌子所说冲动好怒,鸭掌子这是在为他好,况且鸭掌子又是医官,要是没有他,这脸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能消肿。 和其他人被分到有功的各家当包衣阿哈不同,高勇因为力壮,则被编入了托克索,也就是庄屯。 这座庄屯是牛录额真库尔缠的授庄,共有田地百晌,牛七头、汉人男丁十三人,其中一人为大庄头,另一人为二庄头,两人为亲兄弟,也是早在奴酋起兵时就降顺的假鞑。 大庄头日常都在沈京,二庄头则住在庄子里。 昨日刚到时高勇还颇有不服,但被一个女真旗丁接连打了好个刀把在脸上,高勇刚要张嘴谩骂,又被一刀把甩在了嘴上,门牙都断了一颗。 好在鸭掌子在旁,劝离了女真兵,又偷偷给高勇找了药来敷。 鸭掌子世居静远堡下的庄屯,祖孙三代为医,天启元年,努尔哈赤攻破静远堡,此堡就纳入了女真的治下。 后又有大批女真旗人迁徙过来定居,但好在他能医,才被牛录额真库尔缠留下,侥幸在杀穷鬼、杀富户中活了下来。 鸭掌子也被编入庄田,但本屯内的女真旗丁大多都受过他的医治,对他不甚苛刻,甚至鸭掌子还能上山进铺采药购药。 一些女真旗丁偶尔也会给他一些吃食,只求他在医治时能尽心些。 鸭掌子从怀里掏出来半块饼子,掰开分给高勇一半,另一半咬在嘴里。 一边吃,一边默默道:“轻些惹事,庄子里的包衣不到一年就已经换了好几茬。” 他对着躺倒在地的那个包衣颔了颔首:“他来时我还记得,牛一样的壮,来时也是不服,被鞑子记恨上了,动辄打骂,现在只剩了皮骨。” 高勇听了不由得问道:“如今落得这幅模样,为何不寻了机会逃出去?即便回不了咱大明,据山为众,就地杀贼也挺好。” 鸭掌子看着高勇有些意味深长地道:“四五年前,十三山闹得多大?杨大侠、毕大侠率了四五万人结寨,最后还不是被鞑子攻克扑灭。” 随后鸭掌子再次警告道:“高兄弟你若是不怕死的,倒是可以试试。” 高勇冷哼了一声:“死则死耳,死之前多拉几个鞑子一块儿,也不枉生了一副卵蛋。” “鸭掌子!” 鸭掌子刚要说话,就听见有人叫他,两个人回过头去看,就见四五个女真旗丁从屋内走出,而叫他的那人,则是庄田的二庄头。 二庄头跟在一众女真旗丁的身侧,双手拢在袖子当中,他的袄子上也打满了补丁,但看起来要干净许多,见鸭掌子回身来看,又对鸭掌子吩咐道:“鸭掌子!你过去看看,那个奴才死了没有。” 鸭掌子应了一声,将手中的饼子扔进嘴里,走到那个汉人包衣的身侧,仔细检查了一番,过了一会回道:“回主子,断了些筋骨,不碍事,敷了药,再养个十天半个月的就好。” 那女真旗丁听得直皱眉,“这时节哪有那么多药浪费在奴才身上?” 几个女真旗丁围在一处,一边看着那汉人包衣,一边商议。 过了一会,两个旗丁便越众而出,将那仍躺在粪水当中的汉人包衣抬了起来,远远地拖到了立着的一根桩子前,又有一人拿了绳子过来,将汉人包衣绑缚在桩子上。 高勇看着有些不解。 而鸭掌子见状,似有所觉。他叹了口气,背过身去收拾起院中摔破了的缸罐。 一个女真旗丁从桩子下迈步远走,一边走一边计数,计到六十步左右停下。 剩下的女真人则取了两张弓和几个箭囊过来,十个女真人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笑作一团,随后各自从怀中掏出金银、首饰,布匹、裘毛等物什,堆放在了地上。 高勇看到弓箭后心中一惊,随后怒目圆睁、咬牙切齿。 这群鞑子竟然要拿人作靶,以为博戏! 第22章 不如柴 此时,那个汉人包衣已经醒了过来,他瞪大了惊恐的双眼,一边大声求饶,一边奋力挣扎,但他被绑得死死的,所做的都只是无用功。 忽然他痛哼了一声,只见一支轻箭很快穿透了单薄的裤子,扎在了他的左腿上,鲜血汩汩而出顺着颤抖的腿到了地上。 而一众女真旗丁见中靶,大声欢呼。 二庄头更是一副摇尾乞怜的样子,甚至对着射中靶的女真兵拍掌叫好。 那射箭的鞑子一边自得地笑着,一边从地上捡起一个金灿灿的戒指,对着吐了口吐沫,揩去上面已经暗沉的血痂。 随后其他的鞑子也拿过弓来,或张弓便射,或仔细瞄准,中了的欢呼雀跃,不中的则摇头唉叹。 汉人包衣腿上、胳膊、肩头插了数箭,甚至手掌也被一箭贯穿,鲜血流了一地。起初还在大声哀嚎,后来就只剩下低低地惨叫。 这些女真旗丁只求耍得更久一些,故意避开汉人包衣的要害。 此时鸭掌子已经将缸罐破片扫在一处,回到了高勇的跟前,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高勇的脸色更加阴沉,看到鞑子如此辱戮汉人,有几个瞬间几乎就要暴起,但他又想起韩林和鸭掌子的嘱托,这才按捺了下来。 他忍心再看面前的惨状,低下头去,但每听得一次惨叫,拳头便攥紧一分。 “哼!你们倒是真会作乐。” 忽然有三两个鞑骑在庄头勒马,为首的一人,看了看一众女真旗丁,又看了看被绑在桩子上的汉人包衣冷冷地道。 “鄂尔泰主子!” 庄田内的一众女真旗丁听到,赶紧跪下行礼,二庄头则小跑着来到马前跪下。 鄂尔泰踩着二庄头的后背下了马,也没理会跪着的众人,伸手从马侧取了弓,在八十步左右张弓搭箭,一下子就贯穿了汉人包衣的胸口。 “主子好准的箭!”二庄头直接跃起来拍手道。 鄂尔泰转过头看了二庄头一眼,冷声道:“管好庄田,今年要是完不成额真主子的粮额,有所亏欠,就将你绑到桩子上。” “奴才一定,奴才一定!” 二庄头点着头哈着腰应和着,后背的衣物一下子就被冷汗浸透。 鄂尔泰也不再正眼瞧他,带着身后跟着的三四个女真旗丁,走进了正屋旁的一间厢房里。 二庄头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又心有余悸地长出了一口气,见到高勇和鸭掌子两个人仍然站着,便吩咐道:“鸭掌子,你寻两个人,将他扔到庄外的坑里去。” 说完他连忙去了自己屋,烧了一壶热汤,准备去献殷勤。 鸭掌子和高勇踩着血冰,将已经死去的汉人包衣从桩子上解了下来,高勇只单手一拎就将汉人包衣拎到了排车上。 高勇看着这个因为流干了血,显得面色苍白面孔,以及纤弱轻飘的身躯,实在不能相信此人真的如同鸭掌子所说人壮如牛。 鸭掌子手有残疾,不便推举,高勇就自己抬着排车的扶手,一转身便将绳索套在了自己的身上,让鸭掌子在前面领路,他在后面拉着车跟着。 “鸭掌子,做什么去?”庄田门口左右各立着一个女真哨兵,其中一个见是鸭掌子,不过是例行公事一般随口一问。 “主子,这人要拉到外面扔了。”鸭掌子回头努了努嘴,向那女真哨兵答道。 “先等等,外面有柴车要进,先让柴车进来。”那哨兵一笑,说道。 接着这女真哨兵又从怀中掏出两个饽饽样的点心,递给鸭掌子,对他说道:“鸭掌子,拿着!还莫说,你的药确有奇效,上次的刀口,抹了你的药几天便合上,再过半个月就只剩下疤子了。” “哎呀呀,使不得,使不得,无非是分内事,分内事而已。”鸭掌子连声推辞不收。 “瞧不起怎地?”那女真旗丁忽然面色一沉。 接着他又笑道:“叫你拿着就拿着,吃饱了别死,后面如若伤着,还得靠你来治。” 然后这女真旗丁又对旁边的另一个旗丁说道:“你说是也不是?” 那另一个女真旗丁颔了颔首,也笑道:“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叫你拿着就拿着。你且安心,只要别干什么出格的事,保管你安安稳稳地埋到土里。” 鸭掌子知道如果推辞过甚,反而不妙,赶紧千恩万谢地上前拿了。 “出去罢,早些回来。”此时刚好一辆马拉的柴车驶了过去,女真哨兵挥了挥手,对鸭掌子道。 鸭掌子道了声谢,带着高勇走出了庄田。 “人命不如柴。” 走了老远,鸭掌子忽然低声叹道。 “这天杀的世道!” 高勇也愤恨地骂了一声。 鸭掌子拿出那两个饽饽点心,分给高勇一个。 高勇接过远远地扔了:“谁要吃带血的东西!” 鸭掌子听了也不责怪,闷头走过去将饽饽捡起,吹了吹上面的雪土,喃喃道:“看来还是没挨过饿……” 走了大约一刻钟,高勇便远远地看见一处高高的粪垛,粪垛的旁边还有一处深坑,即便是冬日,还能闻见扑鼻的臭味,臭味当中好像还不止粪臭。 走近了一瞧,高勇的眼睛便瞬间血红,只见那坑中密密麻麻地层摞着尸骨,具是汉人装束。 再仔细一想,高勇便知道了个中缘由,粪垛尸骨皆不过是庄田的肥料。 高勇从排车上将汉人包衣放到了坑边,见他仍旧眼口微张,便伸手将他的眼睛合上,又帮他理了理衣物,然后用力一推,那包衣的尸身便借势一路滚到了坑底。 高勇抓了两把雪,用手捂出雪水,洗掉了手上的鲜血,左右顾盼了一下。 “别想了。” 鸭掌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在干什么。 “这冬日介的,你走不出去,便是逃脱了鞑子的追兵,你也要冻死饿死,也有可能被虎豹豺狼掏了心肝吃了。” 高勇嘿嘿一笑,他知道鸭掌子说的是实情。 况且他其实也没想走,还不知道韩林、韩总旗他们的情形如何,总得接上头才行。此外,自己真要走了,也会连累鸭掌子这个看上去还不错的汉人,四处打量不过是勘察地形,以待后续。 随后高勇便继续拉着车,和鸭掌子一起返回了庄子。 …… 二庄头提溜着一壶滚烫的热汤,刚推开门,便看到两个人正回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坐在方桌后的鄂尔泰,看上去二十四五的年纪,面白无须,见到二庄头和他手里冒着白烟的壶,皱了皱眉头。 见鄂尔泰皱眉,旁边站着的那个女真人便对着二庄头喝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二庄头吓了一跳,赶忙就要退出去,猛地又听见那个人叫他。 “把水壶放下!” 待二庄头走出门外,那个女真人找了套精致的茶具。 一丝清淡的茶香升起,鄂尔泰看着茶碗当中的云头雨脚,用攥着的拳头敲着桌子问道:“特色愣,你方才说乌苏达旦的腿伤更重了?” “是,主子。”特色愣恭敬地欠了欠身,回道,“主子你后来去了旗里不知道,达旦的腿后来一天肿过一天,后面更是黑紫,看来是保不住了。” 鄂尔泰端起茶碗,轻轻地吹了吹,问:“特色愣,你常伴达旦左右,今天你为何要来告诉我这事?” “达旦已经老了,奴才要为后事着想……”特色愣更加恭顺了。 鄂尔泰忽然笑了起来,放下还未喝的茶碗,解下腰间的水袋猛地大喝了两口:“我跟达旦不一样,不喜欢南朝的玩意儿。” “是,奴才记下了。” “还有,你刚才是说,那个姓韩的包衣,在达旦家里,对吧?” 说着鄂尔泰摊开拳头,露出掌上两个泛着黄白玉色的嘎拉哈。 第23章 萨满 两世为人,这是韩林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神秘萨满。 只见三四个不同年龄的萨满在院子里支起了一架篝火,男男女女身上都穿着挂满五颜六色条穗的萨满服,腰间系着腰铃。 几个人先是在未点燃的篝火前喃喃地吟唱,随后一个头戴神帽,用彩穗遮住半张脸的年老女萨满从嗓子里挤出一声似狼又似狐的嚎叫。 与此同时,旁边一个男萨满立马点燃了篝火。 也不知道他们在篝火里放了什么,一团火焰冲天而起,随后整个篝火就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烧得火星四溅,在夜晚看起来十分美丽震撼,篝火里还传出一股很奇怪的香味,让人昏昏欲睡。 见火光升起,年老的女萨满左手抓鼓、右手执鞭,响鞭敲鼓地边跳边唱。 旁边几个萨满也跟着用系着红穗的鼓槌敲着手里的萨满鼓,低低地合唱,伴随着歌声,身体随着摇曳的火焰一起摇摆。 一时间,吟唱声、萨满鼓的咚咚声、腰铃的叮铃声、火焰的噼啪声合在一起。在寂静的平原雪夜当中荡了出去,显得分外神秘寂寥。 乌苏就这么沉默着坐在凳子上,火光和人影映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老脸上,忽明忽暗,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伊哈娜紧盯着年老女萨满的舞蹈,眼中充满了好奇和崇拜。 贾天寿则是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然后向着这几个萨满磕头,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着,一会佛祖保佑、一会天尊显灵。 反正怎么看都和眼前的场景不搭边。 而韩林则站在乌苏的身后,冷淡地看着。 过了一会,随着鼓点铃声愈来愈密集,年老女萨满放下鞭鼓,拿起一个手摇的神铃,叮铃一声,身体忽然就仿佛触了电一般,剧烈地扭动了起来。 那男萨满则是徒手从篝火里捡出一块木炭,放在女萨满脚下。只见她瞬间摇头晃脑地两眼一翻,用一种半男不女的声音问道:“你们请我来,有什么事?” 这声音把韩林吓了一跳,贾天寿更是浑身哆嗦着趴跪了下去。 伊哈娜倒是没什么异样,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年老女萨满,大声道:“我阿玛腿受了伤,惊动老祖宗给我阿玛看看。” 年老的女萨满嘴里又“哦”了一声,就围着乌苏开始跳,时而俯下身子看看乌苏的腿,时而在乌苏的身上拍拍打打。 忽然女萨满的头猛地一挺,伸过头,鼻子贴着鼻子,直勾勾地盯着乌苏的眼睛,表情狰狞可怖。 直到乌苏身子往后靠了靠,低下头去,那女萨满才哇啦一声又调回篝火旁,从另一个年轻的女萨满手里接过一个空着的银碗,一步三晃地来到伊哈娜面前让她拿了。 她又拉起伊哈娜的手,众人就连同伊哈娜就又开始围着篝火转着圈地跳。 跳过三四圈以后,女萨满再次接过一个罐子,往伊哈娜手中的银碗中倒着什么。 随后她又抽出一张画着符咒的纸,嘴里念叨着在空中摇了几下,对着篝火点燃,随后快速放到了碗里,碗里随即就冒出一股幽蓝色的火。 女萨满示意伊哈娜将这碗带着火光和灰烬的东西让乌苏喝了。乌苏接过想都没想,三两口便干了,还打了一个满足的响嗝。 韩林在旁边用鼻子嗅了嗅,心中一阵鄙夷:装神弄鬼了半天,原来是拿高度白酒消毒止痛。 整个仪式结束以后,伊哈娜将一小包叮当作响的东西交给了那个年老的女萨满,并低声哀求了几句什么。 那女萨满将小包在手里颠了颠,有些不满意。 但架不住伊哈娜一直在哀求,她想了想,便又让人拿出一个罐子交给了伊哈娜,也向她嘱咐了两句什么。 伊哈娜将那罐子如获珍宝似的小心翼翼地捧着,不住地点着头。 将一队萨满送出院门以后,伊哈娜先是吩咐韩林两人将乌苏抬到里屋,然后又让他们把院子收拾了。 待两人走出屋后伊哈娜才对乌苏说道:“阿玛,我刚才问了萨满大人,她说你的腿还有救,就是要拿新鲜的参进补。铺子的参都是些年头老的,我想好了,等不下雪了,就带着包衣去山里碰碰运气。” 乌苏点了点头,嘴里吐着酒气道:“萨满大人说得不错,喝了她的神酒,我现在感觉浑身发热,脚上也不疼了。” “我又跟萨满大人讨了一罐,后面等阿玛你疼得厉害,就拿出来倒些喝,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萨满大人在的时候这么管用。”伊哈娜笑嘻嘻地说。 乌苏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伊哈娜,你给了萨满大人她们多少?” “我把剩下的都给她们了。”伊哈娜低着头,弱弱地说道:“萨满大人还嫌不够,我好说歹说,才从她那里又讨了一罐神酒。” 乌苏长长地叹了口气,向后靠在了墙上:“没想到这么多年从西边抢的,一下子就全都没了。” “阿玛,那些金银首饰留着也没什么用,现在粮价又起来了,一块金子也买不了多少粮。” 襟了襟鼻子,伊哈娜继续道:“那群该死的粮商,仗着背后有主子给撑腰,把粮价涨到了七八两一斗,不仅卖得死贵,还缺斤短两。” 一时间,父女俩就这么沉默了下来。乌苏知道伊哈娜说的都是实情。 自从和大明正式开战以后,大明那边就停了互市,粮食只能靠和蒙古和朝鲜换,蒙古自己不产粮,能换到的极少,而朝鲜则是畏惧明朝的威势不敢多给。 除了这两处以外,还有就是靠一些明朝的商贩走私过来,但那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可以忽略不计。 物以稀为贵,背靠旗主、大小贵族的粮商就开始坐地起价,连底层的女真都要活不下去了。 不过这事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达旦章京能管得了的。 今夜萨满看过之后,乌苏只盼望自己的腿能好得快些,然后去西边抢,再攒些家当。 伊哈娜还要说些什么,但乌苏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伊哈娜见状心里对萨满的神力又信了三分。 …… 柴房内,韩林又冷又饿,根本睡不着。 辽东冬天日短夜长,为了节省粮食,一直以来都吃两餐,这让吃惯了三餐的韩林有些承受不住。 韩林听到身旁贾天寿不时传来的鼾声,终于忍不住了,把他摇醒,嘴里问道:“贾大哥,你怎地睡得如此香甜?” 贾天寿“喔”了一声,迷迷糊糊答非所问地问道:“韩兄弟,你怎地还没睡?明天还要干活,早些睡了吧。” 韩林生怕他又转过身去睡着打呼噜,赶紧又继续摇着他问道:“贾大哥,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接连两次,贾天寿也彻底醒了过来,答道:“我以前在登州打渔,我爹死了以后,我就代替他进了卫所,每日在船上净帮那些大人们上下搬夹带的私货,那时候好像也比现在强不到哪里去,不仅累得如同死狗,也攒不下几个银子。” 将侧着的身子躺平,贾天寿眯着眼睛继续回忆道:“那些大人们竟日里吃酒博戏,还时不时弄上一船娘们来作乐。嘿,我跟你说,那日里一位文官大人来了兴致,还未等我们下船,就搂着那小娘皮……” 贾天寿越说越起劲,半天没听见韩林的声响,便转过头去看,这才发现韩林已经背对他睡着了。 贾天寿张了张嘴,忽然反应过来,低声骂道:“狗日的!我说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原来是怕我吵了他睡觉。” 第24章 老林 “阿嚏!” 走在身旁的伊哈娜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她一边揉着已经发红的鼻子,一边拿通红的眼睛瞪着韩林,有些不满地道:“韩呆子,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睛剜了。” “小鞑子……早知道刚才就应该拿雪给你埋了!”韩林恶狠狠地想。 但他还是收回目光,看向远处的密布的山林,心里又默念,“这小娘皮可千万不要迷了路。” 连日不断的雪终于停了,刚刚放晴,伊哈娜就迫不及待地拉着韩林钻进了林子挖参。 可靠近庄子边的人参早就在秋天就被人挖了个精光。看着一个又一个参坑,伊哈娜气得直跺脚。 两人接连在林子边转悠了四五天,连半棵参都没有找到。 于是今天一大早,哪怕天色又阴沉了下来,伊哈娜还是拉着韩林带着弓箭鸟铳往林子的更深处走。 此时,两个人已经在林中走了将近一个半时辰,仍时不时能踩到被雪盖住的参坑,不过相比一不小心就没过小腿的积雪,这些参坑也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就在不久之前,伊哈娜脚下被枯树枝一绊,整个人就一下子扑倒在雪地里,人都陷了进去。 韩林赶忙放下手中拎着的鸟铳,把她拉了出来,又将她身上的雪拍掉。好在雪厚,伊哈娜没有摔伤。 看到伊哈娜没动,韩林又想用手将她脸上的雪也抹了。 可他的手刚刚到了伊哈娜的脸边,就被伊哈娜一把打掉,韩林也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好像不太对。 伊哈娜胡乱地自己用手将脸上的雪拍掉,恶狠狠地瞪着韩林,韩林看到她眼中起了雾,瞬间就慌了手脚,好在伊哈娜只是抽了抽鼻子,并没有真的哭出来。 伊哈娜现在委屈极了。 不仅是刚才狼狈地摔跤,还因为已经连续好些日子了,连一棵参都没有见到。不由得暗恨那些采山货的为什么要搜刮得这么干净。 她越想越气,又想起阿玛的伤腿,心里更是焦急不已。 韩林看了看雾蒙蒙的天,又看了看四周杳无人烟的样子,生怕突然来一场雪将两个人给捂在这老林子当中,便想放弃伊哈娜放弃。 “小大……” “小什么小,大什么大!今天要是还是趟了草(指白跑一趟),回去就剥了你的皮,拿你当人参炖了!”韩林刚刚开口,就被伊哈娜冷冷地打断。 “小鞑……人,依我看,咱们还是回去,这天又阴沉了下来,万一突然又下雪,咱们想回去也难了,等改天真正放了晴,咱们再来。”韩林还是劝解伊哈娜道。 “我才是主子!哪里轮到你来说话决定?!” 接着她一边跺脚一边冲着韩林大声吼道:“不管!我不管!我今天就要抬到参!” 伊哈娜没有注意到韩林的措辞,只听到韩林要放弃,心中是既急又气,内心里愈发觉得这个韩林属实讨厌。 “好好好,抬抬抬!”韩林也没办法,只能一边哄着伊哈娜,一边从旁边的树下拎起鸟铳,又调整了下背后背着的弓和箭袋。 伊哈娜看着韩林的举动,轻哼了一声,但马上就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喂,韩呆子!”伊哈娜偏过头看着身边走着的韩林问道,“这箭你射得动不能?鸟铳你打得响不能?” “应该都行。”韩林想了想答道。 弓肯定是没什么问题的,在觉华岛上已经验证过了。这鸟铳虽然他自己没打过,但脑海里仍有前身的记忆,真要打响也不难。 随后韩林就在心中暗笑,这林子越往里面走就越危险,看来这小娘皮虽然嘴硬,但心中还是有些怕。 “我才不信哩!”伊哈娜嗤笑了一声,“你要都会,还能被我阿玛捉来?” “那还不是章京老大人英明神武。” “你们尼堪真是油嘴滑舌,只会骗人。” 看着走在身边有些不屑的伊哈娜,韩林忽然来了恶趣味,决定吓一吓她,打定主意后,韩林嘴中轻轻地道:“小大人……” “嗯?”伊哈娜撅了一节树杈,一边走,一边无聊地抽打着地上树上的雪,听到韩林少有地主动向她搭话,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不知小大人见过虎熊狼豺没有?”韩丽笑咪咪地问道。 “没有。”伊哈娜摇了摇头,“虽然没亲眼见过,但在老寨时,经常有猛虎饿狼晚上钻进屯子,叼走猪羊。听我阿玛说,狼来了狗还能叫两声,但是老虎来了,狗连叫都不敢,要么躲得远远地,要么直接躺在地上露出肚皮。” “怎么,你见过?”随后伊哈娜反问韩林。 “那自然是见过的。那狼和老虎进了猪圈羊圈,就一口叼住猪羊的脖颈肉,用尾巴抽着走,自己省了不少力气。” “真是聪明。”伊哈娜惊叹道。 “确实非常聪明,它们吃人的时候就更聪明。” “就拿老虎来说,它会先将人扑在地上,然后用蒲扇大的巴掌来回拨弄,故意让人站起来跑,等人跑出去两步,再从后面扑倒,一直反复,等什么时候人没力气了不动了,老虎玩累了,再一口咬断脖子,慢慢地吃。” 看着伊哈娜瞪大的眼睛,韩林嘴角泛起一丝坏笑,接着道:“老虎还特别喜欢小闺女,越漂亮越好,要是一群人,它就捡最小最好看的闺女捉来吃。看来老虎也知道秀色可餐的道理,不过它不是光看,而是真吃呀!” “别……别说了。”伊哈娜被韩林说得有些害怕,声音细弱蚊蝇,生怕惊动什么似的。 忽然,韩林环顾了一下四周,神神秘秘地说道:“这辽东大地杳无人烟,林子里应该猛兽不少,可别突然窜出来一个,让咱们给遇上。” 说着,韩林故意用脚大力地踩一截掉在地上的树枝,发出“啪”地一响。 突如其来的响声,让本就紧张的伊哈娜“啊”地一声惊叫,如同被踩了尾巴一般跳了起来。 当她看到断作两截的树枝,眼里忽然就升腾起了氤氲,眼泪汪汪地冲着韩林嚷道:“韩呆子!你莫吓我诓我,无论如何,今天这参是抬定了!” 随后她小嘴一咧,哇哇地哭了起来,接连不断的泪珠儿,将原本平整的雪地,砸出了几个浅坑,看来她真是被吓得不轻。 这一阵梨花带雨,顿时让韩林有些慌了手脚,连忙上去哄。 “你说我惹她干嘛!真是自讨苦吃!自食恶果!” 韩林一边哄,一边暗自后悔。 第25章 抬参 “悠悠啊哄着啊,妈妈的宝贝快快睡觉啊……我的宝贝你快快地入睡吧,你这个爱哭闹的小家伙啊……长大了就学骑马,开弓了就去打猎,果真是一个强悍的猎手啊……” 伊哈娜一边走,一边低着头用手中的树枝拨弄着雪地,一边轻轻地哼着歌。 歌声婉转悠扬,随着微风静静地掠过广袤的丛林。 韩林心中暗自感叹,这小丫头片子的脸色变得实在是太快了,刚才还在哭唧唧个不停,现在竟然又开始哼起了歌。 伊哈娜嗓音清脆,犹如莺啼燕啭,确实十分好听。她唱时用的女真语,韩林已经能听懂了一些,但总感觉曲调似曾相识。 伊哈娜用脚下穿着的靰鞡又踢出一个参坑来,眼见还有些人参的根须埋在坑中,有些痛惜地道:“这群抬参的真是越来越规矩了,这参须都弄断了。” 随后伊哈娜又用脚踢了一些土,将埯子给盖上。 临近晌午,两人随便靠在一棵树下吃了两口饽饽。 伊哈娜吃得急,三两口便将干巴巴的饽饽塞进嘴里,还没咽下去站起身就要继续走,忽然伊哈娜瞪大了两只眼,使劲擂着胸口,一边擂还一边看向韩林。 韩林一看伊哈娜的举动和鼓着的腮帮,情知这是噎着了,赶紧站起来从怀里掏出鹿皮水囊给伊哈娜喂水,一边喂,一边忍不住笑了起来。 伊哈娜双手捧着,喝了几大口,才把嘴里的饽饽顺下去,她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看着韩林脸上的笑意,微怒道:“韩呆子!你再笑,一会就拿你去喂黑瞎子!。”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眼见韩林要把水囊揣在怀里,伊哈娜忽然道:“等等,这是谁的水囊?!” “我的。”韩林有些莫名其妙。 “你喝过了没有?” “喝过了。” “好你个韩呆子!竟然拿你的水囊给我!”伊哈娜这次真有些怒了。 随后她红着脸跺了一下脚:“拿来!” 韩林依言从怀中掏出了鹿皮水囊,递给了伊哈娜。 伊哈娜接过,又从腰侧解下自己的水囊抛给了韩林。 韩林刚要将这个水囊揣进怀里,就听见伊哈娜又是一喝:“拿来!” 她忽然意识到,虽然她还未拿水囊喝过水,可这水囊向来是自己一个人用的。 韩林有些瞠目结舌:“那我要是口渴怎么办?” “忍着!”伊哈娜翻了个白眼。 …… “开眼儿!棒槌!快当!快当!”翻过一道小山梁,伊哈娜接连喊了几声,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韩林听得是一头雾水,但他循声望去,只见前方二十来步,几粒红彤彤有些干瘪的果子躺在白皑皑的雪上。 旁边参天大树环绕,若不是站在小山梁上居高临下,还真的有些难以察觉。 两个人快步走到跟前,韩林见伊哈娜先是跪在地上,转着圈地磕了一圈头,这是在拜山神。 随后伊哈娜掏出一个拴着铜钱的红绳,一头绑在还在地里的人身上,一头拴在了自己拿着的小木棍上,两个人都不是职业放山人,因此只能拿小木棍替代拨索棍锁住人参,防止它跑了。 伊哈娜又叫韩林用刀砍了两棵有树丫的小树,插在了人参旁,把红绳绑在了上面架梁子,又找了片枯树叶盖在梁子上。 看到被细细红绳绑着的人参,伊哈娜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韩林道:“放山抬参讲究单去双回,咱们两个人已经是坏了规矩,你走远点,背过身去,等我抬完棒槌你再过来。” 韩林心想这抬参的讲究也忒多了些,但接连几天才见到一棵参,他也不敢大意,依言远远地走出去十数步,背对着伊哈娜。 伊哈娜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这才开始抬参。她先在人参周围画了一个圈,从外向内用刀小心翼翼地剥离人参周围的土壤。 冬天土被冻得梆硬,伊哈娜用了快一个时辰才慢慢剥到了人参附近。 随后她又打开一个小包,用里面长短不一的鹿骨扦子抬人参的根须,这一步需要将人参的每一处根须都完整无损地抬出。 这个过程短则几个时辰,长可能需要一两天的时间。好在这颗参不大,伊哈娜觉得应该有一个时辰左右就能抬完。 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让她有些眼花,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抬起头晃动了两下有些僵硬的脖子,又用袖口拭了拭额头上汗。 伊哈娜刚要低头继续抬参,忽然又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面,失声低低地唤道:“韩……韩林……” 但接连唤了几次,韩林都没有反应,伊哈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声音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简直低不可闻。 于是她加大了一些音量喊道:“韩林!” 韩林在原地站了许久,感觉整个身子都僵了,本想去前面的树下坐一会,忽然听到伊哈娜叫他,这才慢悠悠地转过身子。 随即看到眼前的场景,他也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伊哈娜身前大概十几步的距离,一头白熊正从拨开枯树叶,从树洞里钻出来,眼神迷茫,浑身毛发散乱,好像是刚刚从冬眠醒来不久的样子。 北极熊?韩林吓了一跳。 但仔细一看又觉得不对,这头熊的熊脸比北极熊的要胖,也更壮一些,浑身的毛发虽是白色,但白得却不正。 韩林想了想,觉得这应该是一只得了白化病的棕熊。 好在这头白色的棕熊仿佛刚刚从冬眠里醒过来,半睁着眼,迷迷糊糊地还没注意到两人。 “慢点跑过来。”韩林警惕地盯着那头白熊,一边取下背后背着的弓拿在手里,一边又从地上捡起了鸟铳,在身上摸了半天,才想起鸟铳的药罐、铅袋、火绳都在伊哈娜那。 面对上千斤的庞然大物,韩林要说心中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但是男人怜香惜玉的本性,让他又不能弃了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独自逃命。 咬了咬牙,韩林决定趁着白熊还没彻底苏醒过来,赶紧带着伊哈娜离开此处。 “快点!”韩林见到伊哈娜没有动,又用压低了的声音冲她喊道。 伊哈娜已经被吓懵了,韩林催促了好几声她才惊醒,不舍得看着已经抬了大半的参,慢慢地倒退着往后走。 眼看离着韩林不到五步的距离,伊哈娜这才转过身,伸着手快步向韩林跑去。 韩林接住伊哈娜的手,一把将她拉了过来,看着她有些发白的小脸,又感受到了她微微颤抖的手里渗出来的汗,轻轻地攥了攥以示安慰。 “韩林……”伊哈娜想说什么,却被韩林用手势打断。 两人慢慢绕到一棵白熊看不见的树后,却又怕惊动了白熊,不敢快跑。 时间过得如此慢,两人都能听见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啪!”又退了大概十几步的距离,伊哈娜脚下踩断了一截枯树枝。 韩林无奈地与伊哈娜对视了一眼,见她一脸无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吼!” 听到白熊的吼声,韩林不假思索地对着伊哈娜大喊道—— “跑!” 第26章 白熊 此时的白熊已经从刚刚迷蒙的状态苏醒了过来,灵敏的听觉和嗅觉彻底打开,它伸着硕大的脑袋嗅了嗅,又扑扇了两下耳朵,猛地一声大吼。 被侵犯了领地和扰了睡眠的它此时暴怒异常,对着两个人就猛冲了过来。 韩林回过头,只见这白熊四肢着地,浑身腱子肉律动,低沉的吼声惊地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看着越来越近的白熊,韩林知道他就算不带着伊哈娜,此时也肯定是跑不了了。 咬了咬牙,在伊哈娜惊呼当中,一把将她抱起,又跑了两步,找了一个好攀爬的树,将她送了上去。 待伊哈娜在树杈上坐实了以后,韩林又将鸟铳递给她,一边回头一边大声地对她吼道:“下药三钱,压实铅子!” 此时,白熊已经距离两人不过十步的距离。 韩林只看了一眼,无暇继续伊哈娜仔细嘱咐,就猛地继续向前蹿去,心中默默祈盼伊哈娜是真的听懂了。 韩林知道熊是会爬树的,因此为了防止这白熊攻击伊哈娜,他举起手里的满弓便对着白熊就射了一箭。 可惜这熊皮糙肉厚,长长的毛发中裹挟着石子枯叶,宛如盔甲。 因为仓促,韩林这一箭的力道也不大,扎在白熊身上,连熊皮都没穿透就落在了地上。 虽然没造成多大的伤害,但是吃痛之下,白熊更加暴跳如雷,狂吼了一声,奔着韩林就追了过来。 韩林见目的已经达到,他便以伊哈娜坐着的那棵树为中心,绕着圈跑。 一人一熊,一个前面跑,一个后面追。 白熊看着臃肿,但速度确实奇快,没多久就追到了韩林的身后,伸出硕大的熊掌,对着韩林的后背就扫了过去。 感受到背后一阵凉风,韩林心中知道不好,双脚猛地一蹬,身子就飞了出去,就地滚了几圈才站起身形又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对着伊哈娜急声吼道:“小娘皮!好了没有!” 伊哈娜心中紧张,刚刚用搠杖捣实了发药,正在哆哆嗦嗦地装着铅子,听韩林这么一喊,手上一抖,铅子一个没拿住掉了下去。 好在鸟铳还在另一只手里,听到韩林再三催促,她再次从铅袋里拿出一颗三钱重的铅子,有些惊慌地道:“就好!就好!” 但她随即想了想,又有些生气,愠怒地对韩林道:“韩呆子!你竟敢吼我?!我要剥了你的皮!” 白熊这一掌没有拍在韩林的身上,倒是把一棵参天松树的树皮给剥下来好大一块,这一掌的力道之大,在白白的树肉上留下了几道深深地爪痕,松树也被它拍地一阵摇晃,一阵落雪倾泻而下。 韩林看地直嘬牙花子,心想,若真教它拍在身上,必定要骨碎肉分。 好在棕熊虽然听觉和嗅觉十分灵敏,但视觉不太好,它抖掉身上从树上落下的积雪,寻了好半天才找到韩林,怒吼一声,又向不断对它发箭的韩林冲了过去。 而趁着这个时间,韩林往伊哈娜藏身的那棵树凑近了一些。 既然弓弩伤不皮糙肉厚的白熊,那不如用火器一试。 白熊向着韩林发力狂奔,眼中憎愤交加,看那一往无前的架势,竟是想生生撞死韩林。 连续不断地奔跑,韩林其实已经累极,背靠在一树上,看着极具冲击力的白熊,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 就在白熊即将撞到他之际,韩林猛地向旁边一扑。 发力狂奔的白熊由于巨大的体重,来不及闪躲,一头就撞在了一棵三人合抱的树上,树上的积雪哗啦啦地往下落。 白熊痛极气也极,晃了晃脑袋,再次怒吼一声,竟然人立而起,对着倒在地上的韩林就扑了下去,看样子又想要将他砸成肉泥。 忽然,白熊身上最薄弱的胸口,中了韩林铆足力气的一箭。 韩林侧身一滚,滚过猛扑下来的白熊,而白熊巨大的体重,不仅没有折断箭杆,反而让这支箭深深地插入了熊皮,戳破了白熊的心脏。 白熊痛得在地上翻滚哀嚎,扬起了一大片雪花。 “好了!”也就是此时,伊哈娜才在树上喊道。 “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啊……” 听着姗姗来迟的声音,韩林心想。 韩林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来到伊哈娜坐着的树下,从她手里接过鸟铳、火绳还有装有引药的竹筒。 他先在火门里倒满了引药,又轻轻地摇了摇鸟铳,吹亮了火绳,再小心地将它夹在龙头。 此时的白熊已经趴伏在地上,奄奄一息,粗壮的熊腿无力地捣着,口中也只发出一声声微弱的哀嚎。 韩林信步来到白熊的跟前,举起鸟铳,对着照门瞄准了白熊的眼睛,手指一动,扣下了扳机。 “轰”地一声响,一阵白色硝烟升起。 伊哈娜坐在树上被飘过来的硝烟呛地直咳嗽,拿手挥了一阵,便看见刚刚还凶猛异常的白熊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白熊的左眼开了一个小洞,鲜红的熊血正从洞中汩汩流出,蜿蜒地流了一地。 而韩林手里握着枪,紧闭双眼,仰躺在了白熊的旁边,也一动不动。 “韩林!”伊哈娜惊叫了一声。 她赶忙从树上爬了下来,三两步便扑倒在韩林的身旁。 “韩林!韩林!”见韩林依旧不动,伊哈娜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使劲地摇晃着韩林的身子。 “小娘皮,别吵,让我歇一歇。”过了很久,韩林才幽幽地道。 听到韩林的声音,伊哈娜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她止住了哭声,又擦了擦眼泪、抽了抽鼻子,也不怕凉,紧紧挨着韩林也躺了下去,澄澈的眼睛当中映着低垂的天幕。 一团积雪从头上的树上掉落,“啪”地一声砸在了伊哈娜的身旁,伊哈娜动也未动,松涛阵阵,额涅曾说那声音如同海浪,但她从未听过。 伊哈娜侧过身,看着仍然闭着眼睛的韩林,嘿嘿笑道:“咱们俩真是厉害!” “嗯。” 韩林实在是太累了,他从喉咙里轻轻地挤出一个字来,便不再理她。 又过了一会,忽然,伊哈娜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攥紧小拳头,轻轻捶了一下韩林,大声叫道—— “韩呆子!你之前喊我什么?!” 第27章 领催 两个人在老林当中躺了好一会,两人这才从雪地上起身,伊哈娜准备继续将未抬完的参抬出来。 韩林闲着无事,看着那具熊尸若有所思,他先是砍了许多树杈松枝将熊尸遮住,又从伊哈娜那拿来铲子,用雪将熊尸封了一层厚厚的雪包。 想了想,韩林又绕着雪包洒了一圈火药,吹起火折子“轰”得一声点了。 又过了一会,抬完参的伊哈娜,将参用树皮包着,一脸疲倦地走了过来,韩林见她脸上并无欣喜,料想是出了变故。 果然,伊哈娜展开包着的树皮,露出了里面还不到一寸长的人参,低着头有些委屈地道:“就这么点儿。” “总好过没有。”韩林安慰道。 “走吧。” 伊哈娜说完便当先走了出去,显得有些垂头丧气。 若要回家,两人至少还需走上两个半时辰,可伊哈娜因为受了惊吓,又因为抬参耗费了巨大的心神,才走了半个时辰,便坐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韩林等了一会,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抱坐在树下,将头深埋在双腿当中的伊哈娜,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走到伊哈娜的跟前,背对着她,躬下身子道:“来吧。” 伊哈娜想了想,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最后还是站起身子,一下子跃到了韩林的背上。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走了好一会,伊哈娜听到韩林渐重的呼吸声,便从腰间解下了鹿皮水囊,递到韩林的嘴边。 “喝。” “不是让我忍……” “闭嘴!喝!” 伊哈娜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但好在韩林看不见。 韩林喝了两口,又将伊哈娜往上托了托,感受着指尖背后的香温玉软,和耳边她口鼻中喷出的热气,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一阵缱绻旖旎。 但魂魄里现代人的思想,又让他感觉一阵愧疚与罪过。 走了一个多时辰,韩林忽然觉得被搂着的脖子忽然一紧,接着听到伊哈娜发出轻轻地一声唤:“阿哥……” 韩林以为伊哈娜是在叫他,偏过头去看,发现伊哈娜竟然已经睡着了。 只见她双眉紧蹙,长长地睫毛微微闪动,在睡梦当中嗫喏道:“阿哥,我好想额涅……” …… 静远村口,韩林背着伊哈娜在雪地里一脚浅一脚深地向村里走着。 此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几缕炊烟在村中各处升起,但更多的院子内无声无息,间或有男人的斥骂声和女人的哭泣声传来,引起一片狗叫。 转过第二个路口,韩林看到一个鞑子女人,领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娃子,正在一处院子门口对着门内哀求什么。 被她领着的那个男娃子手里端着半个碗,口中嗦着大拇指,目光灼灼地盯向院子深处,院子里面传来一阵饭香。 门后一个四十来岁的精壮男人皱着眉头听着,表情十分冷淡。 这女人见哀求无用,想了想,便解开又脏又破的袍子,随即猛地扒开内衬,一边向男人展示,一边继续说着什么。 那男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她已经脱了形的身体,想了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将女人一把推出门外,随后“嘭”地一声关上了院门。 鞑子女人冷淡地穿好衣服,仿佛已经司空见惯,便拉着身边的男娃子去下一家。 女人对迎面走过来的韩林视若无睹,倒是错身之际,韩林见到那小男孩看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狠辣。 韩林停下来顿了顿,回身看了看女人的背影,又歪头看了看将整个脸都埋在他脖颈,熟睡着的伊哈娜,微微地托了托她,继续向家中走。 刚刚走到伊哈娜家那条街上,韩林远远地就看见几个人,一匹马停在家门口不远处,一个披着甲的女真旗丁,正在用手中的马鞭子,对着一个人劈头盖脸地狠命抽打,口中不停地叫骂。 被打的那个人在雪地当中不住地翻滚,口中发出阵阵哀嚎声和求饶声,柴火散落一地。 另有几个旗丁围着,一边看着,一边指指点点地哈哈大笑,被打的那人滚到谁的脚下,谁便一脚将他蹬回去。 “嗯?出了什么事了?” 鞭子的响声和哭叫声将韩林背上的伊哈娜惊醒,她先是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发现已经回了村,就从韩林的背上跳了下来,看了看远处,又看了看韩林轻声问道。 “不知道,远远地就看见他们在打人。”韩林答道。 走得近了,韩林和伊哈娜才发现被打的那个人竟是贾天寿。 伊哈娜快走到那个披甲旗丁面前,皱着眉头问道:“鄂尔泰,他是我家的奴才,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林也发现这个披甲旗丁,正是之前三番五次针对他们一行,甚至要杀他的鄂尔泰。 鄂尔泰早就看到了韩林两人,等到伊哈娜上前来问,他这才停了手。 他微微仰着脸,居高临下地对着伊哈娜道:“伊哈娜,我让你家这个奴才跪着伺候我下马,他竟然慢吞吞地,你说他该打不该?” 说着鄂尔泰像是示威似的,又狠狠地抽了依然躺在地上的贾天寿,让贾天寿又是一声惨叫。 韩林赶忙上前将贾天寿搀了起来,看到贾天寿脸上、手背上一道又一道的鞭痕,韩林看向鄂尔泰的眼神微冷。 “对拔什库主子不敬,那自然是活该挨打。”伊哈娜回道,但马上她又跟了一句:“不过现在包衣阿哈可不便宜,你要将他打死,可要赔我家银子。” 鄂尔泰口中哈哈一笑,“不过是个包衣奴才,要是打死了,莫说银子,我赔你一个更壮的便是。” 接着鄂尔泰转向韩林,眯了眯眼睛,凶相毕露,用生硬的汉话恶狠狠地道:“狗奴才,见到主子为甚不跪?” 说着抬起手中的鞭子便要去抽韩林。 伊哈娜见状赶紧横跨了一步,嘴中冷冷地道:“鄂尔泰!你也太不把我阿玛放在眼里了,他现在可还是静远村的达旦!” 伊哈娜横在鄂尔泰和韩林的身前,躬着腰,张开双臂,像是一只护犊的母兽。 鄂尔泰听她抬出乌苏,这才放下手中的鞭子,笑道:“不敢,老达旦和善公正,哪个敢不服不敬,我鄂尔泰第一个不应!” 接着鄂尔泰上下打量了一番伊哈娜,眼中闪露一丝精光。 他努力挤出一副柔声:“伊哈娜,我上个月刚死了女人,你要是愿意,我便你接回去,到时候咱们两家一个达旦章京,一个嘎山拔什库,互为倚靠,看牛录里谁还敢惹咱们。” 伊哈娜看着鄂尔泰那张苍白的脸,被气笑了,嘴中道:“你先打的过我阿哥再说,你要是敢欺负我,我到时候就告诉我阿哥!” 听到伊哈娜又将她阿哥抬了出来,鄂尔泰的眼神明显闪躲了一下,似乎真有些怕,但嘴中道:“我就这么一说,不过确实很久没有看到阿克善了,他最近在干什么?” “我阿哥啊……” 伊哈娜忽然小脸一扬,双手叉腰,似乎有些骄傲,“就不告诉你!” 鄂尔泰看伊哈娜在耍小孩子性子,轻笑了一声,刚要继续说话,就听见一声咳嗽。 “吵什么?!”众人皆回过头,韩林看见乌苏正杵着一根粗壮的梨花木棍,倚在门边,面无表情地看向这里。 “鄂尔泰,你到这来,是不是牛录里有什么事?” 第28章 自去领刀 “阿玛!”伊哈娜惊叫了一声,赶快跑过去搀乌苏,嘴中道:“你怎地出来了?腿还伤着。” 被乌苏盯着的鄂尔泰有些不自在,欠了欠身说道:“达旦,我方从牛录回来不久,库尔缠主子说,巴林部背盟,私与明和,收金献骨,因此惹恼了大汗,大汗准备四月亲征,咱们牛录要出丁百甲,粮二百斛。” “哦。”乌苏淡淡地应了一声,但是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他作为达旦章京原本就掌管村屯耕种、赋税、征伐乃至纠纷的一切事务,而鄂尔泰作为嘎山拔什库只是他的副手。 建州女真等级森明,轻易不能越权。可这么大的事情牛录额真不仅没派人来召他商议,更是派拔什库前来告知,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伊哈娜听得则是眉头直皱,她现在掌管着一家的柴米油盐,对家中的情况是最清楚不过。 这刚刚打完宁远,旗里不仅没分下一斗粮,半尺布,这马上又要出丁纳粮,丁口且先不说,哪里来的那么多粮? 想了想,乌苏说道:“阿克善已经在旗里了,跟着主子们去援科尔沁的奥巴台吉了,这次我就不随征了,这粮……我再想想办法。” “阿克善去旗里了?我说怎地许久没见,他在哪位主子帐下?”鄂尔泰听得一惊,赶忙问道。 “我阿哥在叶臣主子帐下。”伊哈娜仰着头抢着答道。 鄂尔泰听后脸上一阵变幻。 叶臣不仅是努尔哈赤跟前的红人,能文善武,也是和硕贝勒们竞相拉拢的对象。 而四大贝勒当中的阿敏和皇太极更是对他青睐有加。 不过鄂尔泰也不怕,他背后的库尔缠不仅是老汗的外孙,自幼就被老汗恩养,老汗初立四旗时,库尔缠就被授了牛录额真之位,现时更是长期伴在老汗左右参赞机务。 权势看上去虽不及叶臣,但与老汗的亲近却不可同日而语。 鄂尔泰是嘎山拔什库,但心中对达旦章京之位垂涎已久。在他看来,腿伤难治的乌苏距离被夺达旦章京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他对本庄的牛录额真库尔缠素来恭顺,时常打点孝敬。若乌苏一去,这达旦章京之位,除了他以外还能有谁?到时再抬举一个亲信上来当拔什库,这达旦嘎山就是他的天下了。 想了想,鄂尔泰看了看韩林和贾天寿继续道:“老达旦,这纳粮之事,阿克善可以不算,但这两个包衣奴才还是要算的。若是这样,老达旦你家便是三丁,需纳粮十斛。” “竟日里征杀讨伐,今日需纳五斗,明日更要十斛,诸申都快饿死了,哪里有粮来纳?!”伊哈娜听到,终于忍不住了,有些愤怒地看着鄂尔泰大声叫道。 此时,他在旁边听的都直为乌苏嘬牙花子,五斗为一斛,二斛为一石,明代的一石,差不多是一百五十斤左右,也就是说乌苏要拿出七百五十斤的粮食。 这几日众人都在喝粥,乌苏从哪里找这么多的粮食去? 相比汉话、蒙话、满话十分简单,有心之下,韩林已经能听懂个七七八八,甚至能讲,就是语调还有一些怪。 “伊哈娜!闭嘴!不要胡说!”乌苏听得心中一惊,赶忙叫住伊哈娜。 见鄂尔泰脸色没有太多异常,乌苏这才道:“鄂尔泰,伊哈娜年纪还小,你不要听她胡说,主子吩咐交代下来的事,照办就是。你回去跟库尔缠主子说,乌苏知道了,等什么时候腿脚好些了,立马就去拜见主子。” “是,老达旦,鄂尔泰记下了。”鄂尔泰微微躬了躬身应道。 乌苏盯着有些自得的鄂尔泰又道:“你是拔什库,我本不该说,但是作为本屯达旦,我还要劝你两句,鄂尔泰,自老汗下令杀穷鬼富户以后,屯内便少有汉人,多是女真诸申,今年又是灾年,抢西边又没落得多少好处,还是轻些逼迫。” “老达旦。”鄂尔泰摊了摊手。 “这事你我说了都不算,甚至连库尔缠主子都说不上话,要是凑不齐粮,你我都要受罚。” 鄂尔泰话里有话,几乎是明摆着告诉乌苏,作为本屯的达旦要是连你都凑不齐粮,别说丢了达旦之位,甚至都有被砍了的可能。 乌苏刚才的话也是脱口而出,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 他作为达旦日常十分体恤屯堡内的兵民,诸申向他借银钱粮食,他若盈余便也借了,极少催促还粮。甚至屯内之前还有汉人时,汉人若和诸申起了冲突,他也少有偏倚。 看到乌苏逐渐阴沉的脸色,鄂尔泰暗自冷笑,接着道:“马上开春,额真主子的庄子也要种了,主子说念达旦劳苦功高,又伤了腿,就只抽你家包衣一人临时入庄,三日一去。” “替我谢过主子。”乌苏道。 除了被分入庄子的汉人以外,农时一些在庄子外的包衣阿哈也要临时入庄参与耕种,这本是分内之事,乌苏没有什么好说的。 接着,鄂尔泰又道:“老达旦,依我看,庄头还是老样子就好,庄内男丁、骡马的清单,我看老达旦腿上有伤,不如就由我缮了,单交由额真主子造册。” 他的话看似在体谅乌苏,其实是在赤裸裸的夺权,这下连韩林都听出来了, “无妨!你回去跟库尔缠主子说,过几日缮了清单,我便遣人送进庄子。” 见他不放权,鄂尔泰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老狐狸,眯了眯眼睛,继续逼迫道:“库尔缠主子说,粮草要在十五日内筹措完毕,老达旦家中若是少粮,我院子里还有些,可以从我那……” “无妨!”还未等鄂尔泰说完,就被韩林忽然打断,“十五日之内,达旦家必定将十斛粮措齐奉上,交予拔什库!” 众人皆惊。 乌苏看着韩林,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伊哈娜听了,更是急声用汉话道:“韩呆子!你在说什么胡话!” “狗奴才!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鄂尔泰身后的一个旗丁见状,抬手就要连刀带鞘地去打韩林。 但却被鄂尔泰抬手止住。 “好奴才!”鄂尔泰嘿笑了一声。 他饶有兴致地看了韩林一会。揣在棉布甲当中的手,将两个嘎拉哈使劲一捏,接着脸色一沉,冷声道:“如果纳不上来该当如何?” “那我自去拔什库家领刀。” 第29章 要打仗了 三月十八,高勇、鸭掌子背着背篓,手里持着三尺半的木锨,走在百晌庄田当中。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低着头仔细地搜罗着牛粪马粪。 冬日里庄田无法耕种,牛马如若圈得太久容易害病,日间便将它们撒进去,晚上再赶回棚,牛马的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能够很好地达到肥田的效果。 俗话说得好“牛粪寡,马粪肥”对于耕种来说,这是少不得的宝贝。 干牛粪既可以用来烧火取暖,又可以当作肥料肥田,但若说肥力,牛粪却不及这马粪的一半,如果堆在一起沤了,肥力更重,因此各块庄田前,堆着一个又一个小粪包。 旬日以来,高勇和鸭掌子一直在庄田里行走捡粪,相比搬运、打柴等活计,捡粪就显得十分轻松,而也是女真鞑子们给予鸭掌子这个医师的优待。 鸭掌子又以缺人手为由,将高勇拉来一起,让高勇也落得了一番清闲。 看着对他十分不错的鸭掌子,高勇问道:“以前某竟日厮杀,当兵久了,老觉得这种田如同大闺女绣花,有牛马耕着,费不了什劳什子力气。可现在这一看,连捡粪这个轻松活计做久了,也是腰酸背痛,两眼昏花,更莫说后面还要耕种了。” 鸭掌子嘿嘿一笑:“种田可要用好一把子力气,耕田还可以用牛马,但锄地可就要自己动手咯,莫不要说后面还有割田、打籽、晒谷……。” 高勇自幼就练习弓马,从未参与过农事,听了有些好奇,便停下脚步,双手在颌下杵着三尺来长的木把问道:“鸭掌子,你给俺说说,这许多年来,你这地都是怎么种的?” 鸭掌子也停下,摇了摇头道:“我又不是种田的。” 高勇瞪了瞪眼睛:“那你是作甚地?” “俺有这番开方看病的手艺,怎会去种地?我以前是医馆坐柜的。”鸭掌子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捶着酸痛的腰背道。 “我怎地忘了这事,以你的医术,确实不该苦哈哈地种地。”高勇想起没过多久就消了肿止了痛的脸,猛地醒悟过来。 “赚了许多银子?”高勇伸长了脖子有些神秘兮兮地接着问道。 “嗯,赚了不少。” 看到鸭掌子风轻云淡似的样子,高勇有些艳羡,接着吞吞吐吐地问道:“那……你这鸭掌子,可没少去掀那暗门帘子罢?” 鸭掌子继续向前走去,“呸!老爷我有妻有妾,何苦去推那半掩门?不过跟着达官显贵好酒好菜,好歌好舞的秦楼楚馆倒是去过不少。” 高勇听了更觉惊奇,追问道:“鸭掌子……那你再跟俺说说,这女人……究竟是个甚滋味?” “你不会……”鸭掌子有些哑然。 “嗯……”高勇黑黢黢的脸上竟然泛起一丝红色。 “左右弟兄都叫过俺,但俺怕害了花柳,一直没去,发了饷银,净是吃酒博戏,现在想想,万一我真死在这,岂不白生了一双卵蛋?” “你坐过船没有?” “没有。” “那你肯定是骑过马喽?” “那是自然!” “那你骑马,何时感觉最快活?” “便是那在阔地策马奔驰,不仅马儿撒了欢,某亦觉得酣畅淋漓。便……便是如此?” “不止,你未曾在江湖泛舟,那摇曳飘悠、波奔浪涌,连同你这纵马电掣、放歌驰突,反反复复、复复返返,最后更是像一脚踩进云彩里去。” 高勇听了,仔细地想了想,却仍想不出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滋味,最后不得不无奈作罢。 “鸭掌子,你今年岁庚?” “五十有二了。” “那你家里呢?” “两个儿子,一个陈尸抚顺、一个埋骨沈阳。妾跑了,老婆子……饿死了……”鸭掌子脸色有些黯然。 “真是万死,我不当问。” “无妨,世事如此,禽兽也不过苟活,偷生不如早死啊……”鸭掌子将禽兽两个字咬得特别重,仿佛在说自己。 “可不是,自辽事以来,北地谁家没与鞑子结下血仇?越往北走就越严重。他日官军打回来,定要与这群狗鞑子好好清算。” 高勇铲了一坨干牛粪放在眼前看了看,随后就扔进了自己的背篓当中。 鸭掌子听了,沉默了一会,忽然就长长地叹了口气:“就怕有些官军比这鞑子都不如,岂不闻板升之事乎?”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忽然听见庄田里一阵法螺号响。 “快走!迟了要受罚!”鸭掌子急声对高勇说道。 ……二庄头皱着眉头看着刚刚走到台阶下的鸭掌子和高勇二人,又看了看台阶下东一堆西一块聚着的包衣,以及台阶上立着的十几个女真旗丁,瞬间有了一种权柄在握的感觉,自觉比台下包衣们高上几个台阶。 清了清嗓子,他高声对下面的人说道:“咳,各位之前都是邻里乡亲,后面也有从南边过来来的人加入,这个……承蒙大汗厚待恩养,如今也算是性命无忧,不过呢,总有一些人不想让咱们过上好日子……” “这个呢……”二庄头有些忘了词,将脑后的小辫子捋到前面来掩饰自己的紧张。 他在台上这个那个的半天,台下的众人听得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些什么。 “一堆没甚用处的废话!”旁边按着刀的特色愣见他啰里巴嗦地说了一堆,有些不耐烦。 上前一脚就将二庄头从台阶上踹了下去。 自己走到了台阶中间大声向下边道:“兀那台下的汉人奴才听着!再过几日,大汗马上就要亲征巴林蒙古,额真主子正在筹备粮草,到时候都会拉进庄子来,一命尔等妥善储备,等待开拔;二命尔等届时轮流押运粮草,不可失期;三命尔等收拾好农耕器具,以备开耕。” “啊,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二庄头被特色愣一脚踹下台阶,以脸杵地,摔破了鼻子,此时他也顾不上脸上的血了,又站上一层台阶,叉着腰学着特色愣的语气:“尔等都听明白没有?!” “呸!狗仗人势的东西。”高勇见到他那副胁肩谄笑的样子,不由得低声骂了一句。 “又要打仗了……”旁边的鸭掌子则是喃喃地说道。 第30章 害病 “韩呆子!你怎地如此糊涂?!” 见鄂尔泰领着几个旗丁,骑着高头大马走了,望着鄂尔泰那趾高气昂的背影,伊哈娜便气不打一处来,跺了跺脚,转头对韩林大声嗔斥。 韩林向她摊了摊手,先是帮贾天寿把散落在地的柴火拾掇在一起,捆了背上,又将摇摇欲坠的贾天寿搀了。 “要是凑不齐粮,你便自去鄂尔泰家领刀!”见韩林不理自己,伊哈娜更气了。 “那是自然。”韩林无所谓地道。 “你说什么?!你你你……我不管你了!真是气死我了!”伊哈娜被韩林的话噎的够呛,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狠命地喘着粗气。 “韩林,看来你已经想到办法了。”乌苏见韩林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便挥手打断了想要继续说话的伊哈娜。 见乌苏也来发问,对于还要充当自己保护伞角色的乌苏,韩林暂时还不敢怠慢,拱了拱手答道:“达旦大人,今日我们在山上猎了一头熊。而且还是一头罕见的白熊。” “哦。猎熊这件事可不简单,况且你俩还没有激达枪。”乌苏听到这,大概就明白韩林为什么胸有成竹了,而对于两个人能够猎了一头熊也感到十分惊讶。 “对对对!那熊可凶了,但是最后还是死在了我们俩手上,阿玛,你说我们俩厉不厉害?!”伊哈娜也明白了韩林要做什么,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大声对乌苏炫耀。 “厉害!厉害!”乌苏慈爱地抚摸着伊哈娜的脑袋,不住地夸奖道。 “不仅猎了熊,我们还抬到参哩。”伊哈娜在身上摸索了一阵。 直到韩林将包着人参和泥土的树皮递给她,这才想起来,在韩林背上时这些东西都交由韩林保管,脸色不由得泛起了一丝红晕。 “就是有些小。”伊哈娜撇了撇嘴,有些遗憾地说道。 “不错了,这季节你们能碰上就已经不错了。”乌苏呵呵笑道。 “阿玛,一会拿剩下的那块猪皮,连着这参一起炖了参汤给你喝。”伊哈娜一边搀着乌苏往院子里走,一边高兴地对着乌苏说道。 韩林见状,也搀着浑身都是伤的贾天寿往里走,没走几步,就被伊哈娜看见。 伊哈娜回过头,有些厌弃的看了贾天寿两眼,对韩林道:“让他自己走!狗奴才竟然丢了主家的脸面!” 韩林无奈放开了贾天寿,让他自己一瘸一拐地走。 贾天寿属实有些冤,他见家中柴火所剩无几,便想献一献殷勤,跟乌苏说了一声,便拿了斧子在林子砍了一整天的柴。 一天下来,把柴房都快堆满了,几近黄昏他将最后一捆柴背在身上,往家中走。 可没想到刚刚走到家门口不远,就遇到了鄂尔泰,鄂尔泰想给乌苏一个下马威,这才寻了个由头对他好一阵抽打。 不仅没讨到好被人一阵毒打,还落了主家的埋怨,真是卖力不讨好。 …… “韩林!” 夜半时分,此起彼伏地呼噜声,萦绕在柴房内久违的月光透过木条缝隙,清冷的在柴房的地上撒了一汪。 累了一天正在沉沉睡梦当中韩林,恍恍惚惚听到有人叫他。 他坐立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借助月光在昏暗当中,看到贾天寿仍然睁着双眼,便问道:“贾大哥,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叫我?” 贾天寿痛得实在是睡不着,身上的伤虽然都未伤及筋骨,可那股子火辣辣地疼痛却是实打实的,便直挺挺地躺着,望着屋顶发呆。 他刚才也隐隐听到一声喊,便道:“韩兄弟,我刚才确实好像听到上屋乌苏主子在叫你。” “韩林!” 又是一声。这下韩林确定了,确实是乌苏在叫他,而且让韩林有些惊讶地是,一直以来都看似波澜不惊、稳坐高台乌苏喊他的语气竟然有一丝慌乱。 哪怕在鄂尔泰上门催粮逼宫夺权的时候,都没出现这样的情形。 “出事了。”韩林心想。 韩林和贾天寿赶紧从乌拉草上起身,见贾天寿因为疼痛慢吞吞地,也不管他,便径自进了正屋。 路过外屋时韩林踢翻了一个盛满水的木槽子,但是他来不及管,又推开了里间的门,借着月光便看见乌苏坐在抗下的地上,揉着伤腿。韩林将他搀起,扶着他坐在了南炕上。 见韩林进来,乌苏赶忙吩咐他道:“韩林,你去看看伊哈娜,她好像中了邪。” 韩林进屋时就听见伊哈娜正在一声接着一声地吟唤,他赶忙从西炕上找了油灯点了,然后来到伊哈娜睡着的北炕。 借着油灯一照,韩林就看见伊哈娜双眉紧蹙,脸色苍白,原本粉嫩的红唇,此时也已经干裂没有了血色。 不仅如此,伊哈娜还在接连不断地说着胡话,一会叫阿玛额涅,一会又叫阿哥的,甚至韩林还听到了他的名字。 韩林伸手摸了摸伊哈娜的额头,感觉异常烫手。 “怎么样?伊哈娜她是不是中了邪?”乌苏焦急慌张地问道。 伊哈娜是他快四十岁才得的女儿,过了五六年她额涅便过世了,因此乌苏一直将她视为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此情此景,不由得他心里不急。 “老大人,我看小大人应该是受了风寒。”韩林答道。 韩林想了想,今日伊哈娜抬参时耗费了巨大的精神心力,而遇到的白熊也让她受了惊吓,最后鄂尔泰上门逼宫又让将她给气到了。而几件事解开,又让她悬着的心放下。 这弦要是一绷着还好,一松下来难怪会害了病。 “这可怎生是好?!”乌苏更加焦急了,此时贾天寿也推门进来,乌苏见状便对他说道:“扶我过去看看。” 坐到北炕后,乌苏也伸手摸了摸伊哈娜的额头,他心中更加慌乱,便对韩林道“韩林,你披上衣服,扶着我,咱们去找萨满大人回来看看。” 无怪他这么着急,毕竟这个年代,退烧药和消炎药都没有,小小的一场发烧感冒就很有可能要了人的命。即便不致命,烧的久了,脑袋也会烧坏,变得痴傻。 “达旦,你先别慌,萨满大人在不在屯子且先不说,这深更半夜的万一出去摔了,再受了寒也容易病倒,我来想想办法。” 在脑海当中搜罗了一圈,韩林心中便有了主意。 第31章 擦身 “你还会医术?” 乌苏将信将疑地看着韩林,他心中知道汉人的医术确实颇为高超,但是作为一个虔诚的老满人,他心中还是对萨满更有信心。 “达旦,之前萨满大人留下的酒在哪里?”韩林没有回答,只是向乌苏问道。 蒸馏酒的技术其实在元代就已经出现,与酿酒相比辛辣苦涩的白酒还不太被当时的上层社会所接受,有些上不得台面。反而是下层的平民苦力更加喜欢。 明末清初,后世闻名遐迩的烧刀子已经在苦寒的辽东地区出现,但也只是小范围流传。韩林之前见那所谓的“萨满神酒”能够点燃,便知道应该就是高度的烧刀子。 “在柜子里。”乌苏答道。伊哈娜将萨满赐下的神酒视为堪比金银的宝贝,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子里珍藏。 “贾大哥,帮我拿过来,再找个碗。”韩林向贾天寿吩咐了一声,又摸了摸伊哈娜身下的炕,发现已经凉了。 他想了想,便将伊哈娜横抱起来, “额涅……” 伊哈娜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抱她,她恍然间以为自己还是小时候,便紧紧地勾住了“额涅”的脖颈,将小脸深深地埋进了“她”的怀里。 韩林见贾天寿已经将酒和木碗拿了过来,便又吩咐贾天寿将北炕的被褥拿过来,在南炕铺好,想要将伊哈娜放进被窝。 可伊哈娜依旧死死地勾着韩林的脖子不放,韩林费了好大劲才将她的双手解开,可刚解开了她的手,伊哈娜又扑着勾了上来。 韩林无奈,又抱着她脱了靰鞡上了炕,见伊哈娜仍不老实,便想起她日间唱的歌,嘴里也哼了起来:“月儿明,风儿静……” 唱着唱着韩林便感觉到,虽然调子稍有些不同,这歌竟然和伊哈娜日间唱的那首十分相似。 他一边哼着一边慢慢地摇动身体,见伊哈娜渐渐老实安静下来,又盘着腿,将伊哈娜抱在了怀里。 韩林伸手将酒罐取了过来,发现还有大半,又让贾天寿倒了小半碗,端在鼻子下闻了闻,发现气味十分呛鼻。 又浅浅地尝了一口,待那股子辛辣的滋味在舌根上升腾而起,这才放下了心。 韩林看着怀中的伊哈娜,见她迷迷糊糊地好像又睡了过去,便一手轻轻捏开了她的唇齿,一手端起木碗一点点地给她喂了少许酒。 乌苏将梨花木棍放在腋下拄着,就这么站着看着韩林的举动,显得十分紧张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咳咳咳……”伊哈娜被剧烈的酒气给呛地咳了起来,韩林赶忙将木碗放下,细心地用袖口将伊哈娜嘴角的酒液擦净。 “取火镰来。”韩林先是看了看乌苏,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又转头对贾天寿道。 贾天寿又在柜子里翻出火镰、火绒和烟袋,他依次将这些东西排在韩林的手边。 韩林取过火镰和火绒,对着火绒打了几下火将其点燃,等到火势最大一下子就放进了木碗当中,一股幽蓝的火焰便悠悠忽忽地烧了起来。 乌苏忽的一愣,这不就是之前萨满大人她们的手法? 想了想,韩林再次对贾天寿吩咐道:“贾大哥,你去切两片参,煮一碗来,顺带烧下炕,记得不要烧得太热。” 贾天寿依言就要转身出去烧炕,却又被韩林叫住。 “贾大哥,没有我喊,你先不要进来。” 贾天寿听得有些纳罕,但也应了,转身出了屋子。 韩林将已经睡过去的伊哈娜放平到被窝当中,将她挪到了炕头,又给她垫了枕头。 他先是想了想小时候生病时候的场景,便使劲搓了两下手,放在后脖颈试了试温度。 双指在燃烧的木碗当中快速一蘸,点在手心抹匀,开始擦揉伊哈娜的额头,随后他又如法炮制,擦了伊哈娜的下颌、脖子、手臂。 然后他看着穿着中衣的伊哈娜,又看了看在旁边一直看着的乌苏,有些犹豫。 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韩林咬了咬牙,又蘸了下酒在掌中抹匀,从伊哈娜中衣下部伸手进去,去帮伊哈娜擦揉腋窝。 伊哈娜的身躯虽然娇小,但也已经勾勒出了曲线,虽然韩林尽量躲闪,但也难免触碰到,入手的滑腻触感,不禁让他心中一荡。 “医者父母心,医者父母心……”韩林在心中默念,想借此消除心中的旖旎。但又想到这个时代,伊哈娜的岁数已经可以嫁人了,心中便有些想入非非。 “咳……”乌苏的轻咳声,让韩林猛地一哆嗦,接触面就更大了,他赶紧将手回正。 但好在乌苏只是取了烟袋和火镰,自己拄着梨木棍去了北炕,抽起烟袋锅子来。 随后韩林又把伊哈娜的肩窝、后背、腿窝都擦拭了一番,感受伊哈娜已经微微冒汗,韩林这才向外屋喊道:“贾大哥,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就等着你喊呢!”贾天寿在门后大声答道。 韩林先是把伊哈娜的衣服整理好,然后对着门道:“进来吧。” 韩林如之前一样,将伊哈娜抱在了怀里,先是又给她喂了一点酒,自己又拿嘴又试了试参汤的温度,这才给喂给了伊哈娜,但伊哈娜只喝了一半,便不喝了。 韩林放下汤碗,又将伊哈娜放平,给她调整了下枕头。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虽然还烧着,但比早前要好了不少,韩林将伊哈娜的被子仔细掖好,又脱下身上穿着的袄子,盖在了上面。 做完这些,韩林才对北炕那点忽明忽暗的火光道:“达旦,烧退了一些,应该无碍了,养两天便好。” “嗯。”乌苏的声音从火光后面传了出来,他此刻又恢复了那股子波澜不惊的模样。 韩林看了看伊哈娜,见她紧蹙的眉头已经展开,长长的睫毛,随着紧闭的眼睑而抖动,看来许是梦中。 她的脸色也稍微红润了一些,虽然还是一副病态,但看起来也乖巧了不少。 韩林又想起刚才的滑腻,心中暗想:“这小娘皮可千万要忘了这件事,要是被她知道,还不真砍了我……” 想到这里,韩林便要起身回到柴房,但他刚刚下炕要走,忽然又被伊哈娜拉住了手。 韩林回身看看,见伊哈娜仍旧闭着眼,应该是睡梦中迷迷糊糊地感觉身边人要走,才下意识地将他拉住。 借着油灯的光亮,乌苏也看到了。 乌苏吧嗒抽了口烟,燃亮的火光,映射出他布满皱纹的老脸:“留下罢。” 第32章 夜谈 窗外春寒料峭,乌苏见无事,便将贾天寿赶回了柴房。 韩林将油灯吹灭,双眼望着棚顶发呆,回想着穿越以来所发生的一件件事。 伊哈娜睡得不甚安分,时不时就踢开被子,看来贾天寿烧的炕还是热了些。 她仍旧死死地攥着韩林的手不放。每当韩林想将手抽离,她就似有所觉地发出一声不满的轻哼,将手攥得更紧些。 后来韩林便放弃,任由她攥着。 再次帮伊哈娜盖好踢开的被子,韩林又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烧已经退了大半,他放心了些,心想,这临时想起来的土法子还真挺管用。 想了想,韩林又端起木碗,将伊哈娜的头托起,给她喂了一点参汤,伊哈娜迷迷糊糊地喝了。 “她长得很像她额涅。”坐在北炕上的乌苏看着,忽然说道。 乌苏已经抽了好几袋烟,屋子里弥漫着老旱烟辛辣呛鼻的味道,将韩林本来泛起来的烟瘾又压了下去。 忙活了半晚,韩林和乌苏谁都没有了睡意,便都一言不发地在黑暗当中坐着,直到乌苏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韩林不知道乌苏为什么忽然说这个,还在想怎么回答,就听乌苏继续道:“她额涅是个汉人。” “原来如此。” 其实韩林心中早有猜测,无论是伊哈娜流利的汉话还是与普通女真人稍有区别的容貌长相,如今这个猜测终于从乌苏的口中得到了证实。 “她额涅以前是你们南朝官家的小姐,她爹犯了律,被流放了铁岭,没过几年就死了,家里人也死得死,散的散。她便进了李帅府上当丫鬟,后来我又立了功,李帅便将她赏给了我。” “达旦跟过李成梁李大帅?!”韩林心中一惊,问道。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李成梁都是大名鼎鼎,镇守辽东三十年间,所向披靡,挡者立碎,蒙古女真皆在他的身影下瑟瑟发抖,甚至甘愿当门下鹰犬走狗。 相传努尔哈赤就是李成梁的义子,赐名李如彘。但也因为他的纵容坐视,致使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各部,逐渐做大,并在他死后的第二年,努尔哈赤就建国起兵,辽事自此糜烂。 “是。” 乌苏似乎十分不愿意提起李成梁,接着又絮絮叨叨地道:“我待她不好,她还是为我生了一子一女,在伊哈娜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你是南朝哪里的人?”絮絮叨叨当中的乌苏忽然问道。 “浙江宁波府。”韩林答道。 “离着绍兴府有多远?”乌苏忽然愣了一下,继续问道。 “不过二百余里。”韩林在在脑海里计算了下,绍兴在宁波的西北,差不多一百公里的距离,他这前身还经常去。 “怪不得,怪不得!”乌苏拍着土炕叫道,“我就说在你身上怎么总种熟悉的感觉。” “原来韩林还和尊夫人是老乡。”韩林笑道,他趁此和乌苏拉近关系,他还要拿乌苏当保护伞,攀些关系总是没错的。 “韩林。”沉默了一会,乌苏忽然说道。 “在。” “你是不是很想逃回去?”乌苏问道,黢黑的夜色当中,看不清他的脸。 韩林听了,眯了眯眼睛,坐直了身体,似乎随时就要跳起。 但想了想,他又松弛了下去,面对这个老狐狸,他没必要撒谎,而且撒谎也没有用。 “是。” “很好。”乌苏呵呵地笑了起来,“除了自己跑过来的,每个被抓回来的尼堪,都指天对地地说不想回大明南朝,但人人又时刻想着逃回去。这样的人,我亲手砍了不少。” “家乡尚有老父家业,怎能不想回去?”韩林继续诚实地道。 “那你要找准机会,可千万别让我发现,被发现了我是不会手软的。”乌苏继续笑道。 韩林也跟着笑道:“这是自然,待老达旦发现时,小子我恐怕已经跑远,老达旦就是骑马也追不上了。” 说着,韩林用手指挠了挠了伊哈娜的手心,让她颦了颦眉,算作对乌苏威胁的报复。 “或许还有一种办法,你要是愿意放弃回南朝,就在这里立功抬旗,等你抬了旗,那咱们便是一样了。大汗马上要征巴林蒙古,此时或许是个立功的机会,你要愿意,我便去和额真主子说,让你跟着去。”乌苏忽然利诱道。 “谢达旦大人抬举,不过昨天我将拔什库得罪狠了,到时候怕是不想去,也得去了。”韩林有些无奈地说道。 “这倒也是,不过鄂尔泰想杀你不是一两天了,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还有这事?若不是老达旦提醒,我还没发现,虽然从来的路上便感受到拔什库的处处针对,但没想到,原来我从一开始就得罪了他。”韩林有些愕然。 “从你身上搜出的那个东西,是他兄弟莽骨什的。”乌苏又点起了一袋烟,抽了一口,看向他的位置,忽然一笑,提醒道。 “原来如此。”韩林想到那个似骨似玉白中泛黄的东西,那个被高勇砸烂脸的矮个女真旗丁原来就是鄂尔泰的兄弟,这可真是殃了池鱼了。 不过韩林也没过多解释,只是冲着乌苏的方向拱了拱手:“多谢老达旦提醒。” 此时,伊哈娜似乎睡得不舒服,忽然搂向了韩林的腰,并将脑袋枕在了韩林的腿上,并拿脸使劲蹭了蹭、拱了拱。 韩林知道乌苏是能借着月光看到他的,便瞬间就高举起双手,示意不关我的事。 不过乌苏好像并不介意,继续道:“不过我没想明白,你为什么要帮我,你们汉人不都恨我们女真鞑子?” “恨是自然恨的。”韩林想起庄子里被迫刺死自己孩子的女人,救他的算命先生,有些厌恶地说道。“不过此时韩林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韩林将手放下,甚至还拍着伊哈娜的后背,让她睡得更熟一些。“我还要扯老达旦的虎皮,去震慑环绕窥伺的群狼。” “哈哈哈!”乌苏听着忽然就大笑了起来,一口烟气呛进了嗓子,他咳嗽了两声,道:“你果然不同寻常,那你可知,今夜我为何要对你说这些?” “那自然是有要用到我之处。” “不错!”乌苏点了点头,肯定道。 “我老了,这条腿自己也明白,八成是保不住了。伊哈娜她阿哥在主子帐下听命,日常也指望不上,家里没个男人又不行,我给你当虎皮,你为我做事,这叫……” “各取所需,互相利用。”韩林答道, 一个小狐狸,一个老狐狸都瞬间笑了起来,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 “不过,我这张虎皮可能扯不了太久。”乌苏盯着他默默地说道。 “能扯几时便扯几时。”韩林答道。 此时,鸡鸣声接连响起,韩林望了望窗外泛白的天,便将伊哈娜放躺进被窝,也不顾她的不满,费了很大力气才将紧紧攥着的两只手剥离。 虽然是伊哈娜生病、睡梦中无意识的举动,但是他可实在是怕了这个时阴时晴,变幻莫测的小娘皮。 韩林向乌苏拱手告辞,就要推门回到柴房。 “韩林。”就在韩林即将出屋之际,乌苏叫住了他。 随后,这个老狐狸,只用了一句话,就破了韩林稳固的道心,让他意乱情迷,想入非非。 “如果你愿意留在这,还抬了旗,我可以把伊哈娜许给你。” 第33章 二进山 伊哈娜在床上躺了三天,韩林便伺候了她三天。 她躺在炕上,不是叫韩林倒水,就是叫他扶着去外面晒太阳,还总嫌弃这嫌弃那。 而且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只能是韩林来,但凡贾天寿接手一点,便被一阵呵斥。 只是有时见到韩林忙里忙外的身影,伊哈娜的脸上会悄悄地抹上一丝羞红。 贾天寿也是怕了伊哈娜,就只伺候着乌苏,两人就这样,一个成了伊哈娜的跟班,一个成了乌苏的跟班。 而乌苏非但不管,似乎还有些放任。 两个人在屋里,他便让贾天寿搀到屋外,要么晒太阳,要么看贾天寿在院子里干活;两个人要是出了屋,乌苏便说累了,要回去躺着、食烟。 “个老狐狸,真下血本,还用起美人计来了。” 韩林心中暗骂,又见伊哈娜吆五喝六的样子,韩林更是恨地牙痒痒。 三月的中旬,万物开始复苏,整个辽东大地似乎都萌动了起来,到处湿漉泥泞。 韩林和伊哈娜坐在门槛儿上,看着屋顶因为积雪一点点融化形成的雨帘发呆。 乌苏靠在南炕的墙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即便喝了参汤,但是他的腿仍然不怎么见好,还是紫黢黢,黑黝黝的,他的话似乎更少了一些。 贾天寿则忙着淘米、煮饭,又从咸菜缸里挑了几个姜不辣切了,做完这些,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坐在门槛上的两人,有些艳羡。 他自知比不了韩林,心里有些黯然,但手上不停,使劲撅断了一节粗壮的木枝,将它填进了灶坑。 韩林歪过头,看着伊哈娜被手拄皱、肉乎乎的香腮软肉,感觉她这几天好像被自己养的胖了一些。 又看到她白里透红的脸蛋和亮晶晶的眼睛,似乎比自己都健康,韩林便气不打一处来,嘴中轻声说道:“我说……小大人,你到底还要装多久?” 被他戳破的伊哈娜脸上一红,有些心虚,却犟着嘴道:“谁跟你说我是装的了,我本来就没好。哎哟哟,都怪你,不提还好,这一提,头又开始疼了。” “那你……要什么时候才好?”韩林咬着牙问:“你别忘了,咱可还欠着那拔什库鄂尔泰大人十斛粮,难道你真想让我过去领刀?” “什么咱咱的,可别带上我和阿玛,那是你自己欠的!韩呆子,你之前不是很有能耐吗?领刀也是活该!”伊哈娜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看着韩林渐苦的脸色,伊哈娜立马冲着韩林笑嘻嘻地道:“我吃完饭就能好!” “贾大哥,什么时候吃饭?!”韩林回过头问。 “这就吃了!”贾天寿看着自己的“杰作”,有些心满意足地笑着答道。 …… 吃完饭,伊哈娜的病果然“好了”,看天色尚早,她便让贾天寿将推车推来,又找来一柄斧、一把砍刀、几个袋子堆在推车的斗里。 韩林看了,便知道她要再度进山,他想了想,也在正屋找出鸟铳、步弓背在了背上。 甚至还从药罐当中倒出火药,捻了捻试了试干燥度,黑火药最怕受潮,要是遇到危险鸟铳打不响,麻烦可就大了,见火药仍然干燥,韩林才放下了心。 伊哈娜原本还是她和韩林一起进山,让贾天寿留下来伺候乌苏,但上次遇到了熊,乌苏怕再出什么事,便让贾天寿也跟着。 伊哈娜狠狠地瞪着贾天寿,有些气鼓鼓的,贾天寿里外不是人,但他又不能不听乌苏的话,只能躲在了韩林的背后。 伊哈娜坐在推车的斗里,她一边指挥后面推着的两人向左或向右,一边咯咯地笑着举着手中的砍刀,仿佛是一个女将军。 见地上泥泞,她又起了坏心思,专捡有水坑的地方指挥着走,让两人脏了鞋袜。 韩林探着脑袋,往前看了看,见前面一个坑前有一个凸起的石砖,便推着车走上去,车轮碾过石板又落到坑里,溅起一片水泥,落到了几个人的脸上。 “韩呆子!你是故意的!”伊哈娜被墩了一个大大的屁墩,她“哎呦”一声,回过头对韩林怒声道,鼻尖上还有一点泥花。 “不是我!”韩林用脸蹭了下肩头,将上面的泥水擦掉,满脸无辜地连忙否认,“是贾大哥走上去的。” “哎,不是,我……我……” 贾天寿见韩林将锅甩给他,又看伊哈娜瞪了过来,吓了一跳,结结巴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囫囵的话来。 伊哈娜瞪了韩林一眼,她当然知道贾天寿不敢,肯定是韩林在报复她。 她眼珠一转,忽然甜甜地叫了一声:“韩大哥……” 韩林被这一声喊的心头一颤,连推着车把的手都扔了,贾天寿也没什么准备,重心不稳也跟着撒了手,只见这推车一歪,坐在上面的伊哈娜就惊叫着掉进了泥水里。 “韩林!我要活剥了你的皮!” 一声响彻天际的大喊,惊得村中狗叫,树上鸟飞。 一个多时辰以后,韩林皱着眉头,看着正在地上忙活的伊哈娜。 好在林中阴冷,积雪尚深,死去的白熊并未腐烂,从雪包里挖出来时候仍旧栩栩如生,胸口尚且插着韩林射进去的那支箭。 韩林费了老大劲才将箭从熊身上拔了出来,但看着白熊不知如何下手。他虽然进山猎过狐兔,但剥皮这件事确实从来没干过, 伊哈娜浑身都是泥水,看起来脏兮兮的,她嫌弃地看了韩林一眼,从推车上拿出了并一尺来长的顺刀。 只见伊哈娜先是顺着箭口割开熊最柔弱的胸腹,露出白花花的筋膜脂肪。 她又用顺刀沿着胸腹刀口,左右小心翼翼地剥着,那熊皮便被一点点地剥了下来,伊哈娜手法十分娴熟,下刀干净利落,少有鲜血流出。 “原来这小娘皮真的会剥皮。”韩林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 韩林心里想着,赶紧去帮贾天寿一起劈柴。 又忙活了将近一个时辰,伊哈娜终于将熊皮整个剥了下来,几个人就用斧头、钝刀、铲子一点点地将熊皮上的脂肪铲掉。 伊哈娜又点了柴,三分围着篝火左右站着,将熊皮抻平,架在火上烤。 最后伊哈娜还在熊皮上撒了一把盐抹匀,做了最简单的防腐,这才卷上捆了。 韩林又在伊哈娜的指点下,用砍刀取了熊掌,熊鞭,剖开熊腹取了熊胆,看着那摇摇晃晃的玩意,伊哈娜脸有些红。 剩下的熊肉则剁成大块,放在袋子里装了,但熊肉实在是太多了,直至运了三趟才终于运完。 当天晚上,伊哈娜将一大块熊肉白煮,偷偷在里屋办了个食肉之会,连作为包衣阿哈的韩林和贾天寿都有份。 四个人围着肉盆盘膝坐在炕上,各自手执解手刀从盆中片肉,然后在面前的铜盘里蘸着酱吃。 韩林吃了一片,感觉有点像牛肉,只不过更硬更难嚼。 贾天寿也吃了一片,熊肉入口,他甚至感觉有点幸福。刚要对父女俩道谢。 却被伊哈娜用眼睛一横:“不准谢!更不准擦嘴!否则就是对神不敬!” 贾天寿赶忙住了嘴。 伊哈娜片了薄薄的一片,蘸了厚厚的一层酱,放在嘴里嚼着,嚼了半天才咽下去,对身旁的乌苏道:“阿玛,熊皮还没硝,熊胆也得尽快出手,明日我便和韩林去沈京,将它们卖了换粮。” 乌苏“嗯”了一声,想了想,然后道:“熊掌留下一对,改天让韩林连着男丁、骡马的清单一块给库尔缠主子送过去。” 第34章 劫匪 三月二十二,临近谷雨的天气彻底回暖,春寒微微料峭,但已经敌不过阳光煦暖。杨柳芳草,被和风吹醒,枝条之间抽出了细绿的嫩芽。 这天一大早,韩林和伊哈娜便推开了院门,不久,又出了静远村寨,步行着向沈京,也就是沈阳走去。 静远村距沈京大概五十多里地,倘若骑马,便可以当天来去,可看着厩中那匹瘦骨嶙峋,一整个冬天都没养起膘的马,伊哈娜最后还是没有舍得。 两人商议了一番,决定在沈京停留一或两个晚上,将熊皮、熊胆贩售了再回来。 东西通衢的官道上一片泥泞,甚至比道旁更加难走,刚刚病好的伊哈娜似乎十分兴奋,一边哼着歌,一边往前走着,时不时还蹦跳两下,丝毫不见劳累疲惫。 两个人走了快三个时辰,才堪堪走了不到二十里,比预想的要慢了许多。 韩林背着装着熊皮、熊胆、熊鞭、熊掌的背篓,挎着腰刀在伊哈娜的身后走着,为了不引人注目,韩林还特意用一层布将背篓盖上,遮挡里面的宝贝。 “看来无论哪个年代,逛街这件事,对于女人来说都有着莫大的吸引力。”看着伊哈娜欢脱的背影,韩林心想。 “韩呆子,你没去过沈京吧?”在前面蹦跳着的伊哈娜忽然回过头来问。 “那自然是没有的。” “那你便来看看,到底是沈京热闹,还是你那宁波府热闹。” “嗯?你怎地知道我家在宁波府?”韩林有些疑惑。 “我……我不知道,是我阿玛告诉我的!”伊哈娜低下了头,有些矛盾地说道。 韩林既没细想,也没追问,摸了摸下巴,“两地相隔千万里,你比这个干嘛?” “我额涅曾经跟我说过你们南朝江南的风貌,但我不信还能有比沈京更热闹的地方!” 韩林哈哈一笑,:“你额涅说得其实不错,绍兴地处江南,是膏腴之地,水榭楼台鳞次栉比,行人摩肩接踵,舟车络绎不绝,要真比的话,怕是十个沈京也比不上。” 伊哈娜瞪大了双眼,想象着那副场景,有些震惊,嘴中喃喃地道:“真想过去看看……” 韩林看着身边娇小的身影,“你若是真能探亲访祖,怕是要走大半年。” “如何去?”伊哈娜追问道。 “要是走陆路的话,你要先到锦州,过山海关,然后到京师向南,一路再过山东到南直隶,到南直隶后的应天府,再往南不久便到杭州府,绍兴府就紧挨着杭州府。”韩林脑海里过了一遍地图。 伊哈娜的眼睛更大了,她原以为老寨到沈京就够远的了,当初不知道额涅历经了怎样的千辛万苦才来到了铁岭。 她心中暗暗记下这些地名,想着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到额涅长大的地方看看。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过了张家屯,韩林抬头便看见不远处的小土山堆在官道旁,这山既不高也不大,如若攀登,怕是一刻钟就能登到山顶。 他问想着心事的伊哈娜问道:“小大人,前面就是你提到过的毛得山?” “对,不过我们一般都叫大土岗子。”伊哈娜也抬头瞥了一眼:“大土岗子旁边就是沙岭墩,到了那咱们也就走了一半了。” 韩林看了看已经挂在天空正中的太阳,说道:“咱们到沈京,怕是天已经黑了。” 走过毛得山下,路过沙岭墩的墩台,韩林向里面望了一眼,原本驻军的墩台,此时一片断井颓垣,即便在勃发的春日里也是一派萧索的景象。 两人一路走来,也未见多少行人车马,比起江南柳色,春日里的辽东大地还是人烟稀薄寂寥了些。 韩林刚想继续往前走,但耳朵忽然一动,便一把将伊哈娜拽到了身后,侧过身按着刀,对着一面矮墙大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伊哈娜被韩林拽了一个趔趄,她起初还有些不明所以,但听到韩林的一声大喝,也跟着看了过去。 韩林又大声喝了一遍,三个穿着破烂的男人才从矮墙后站了起来。一人手中拎着杆扁担,一人手中拿着把已经锈了大半的柴刀,正中的那手里拿着的则是把明军的制式腰刀。 三个人都面色不善地看着韩林和伊哈娜。 拎着腰刀的人似乎是领头的,和高勇一样也留着一把大胡子,但比高勇少了些悍勇,一道刀疤斜斜地劈过他的脸颊,让他看起来平添了几分凶恶。 伊哈娜毕竟也不过是个未满十六岁的小女孩,面对这样的情景还是有些怕,躲在韩林的背后,有些紧张地拉着他的衣角。 刀疤脸这人眯着一对小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韩林,嘴中冷冷地问道:“汉家子?” 韩林见他说的是也汉话,便明白他们应该是经受不住奴役,逃到山林做了山贼的汉人,便点了点头道:“不错,兄弟看来也是汉人。” 刀疤脸也不继续答话,只是歪过头看向了韩林的身后,韩林见状又将伊哈娜往他身后藏了藏。 刀疤脸见韩林的背后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继续问道:“做什么去?” “和舍妹去沈京。” 见刀疤脸将按着刀的手放下,韩林也松开手中的刀把,感觉到伊哈娜的紧张害怕,他将伊哈娜的手拉过,捏了捏,让她稍稍安心。 “背后背的是什么?” “采得一些山货而已,去沈京卖了换些粮食。” 刀疤脸听了点了点头:“你们是汉家子,我不杀你们,把背篓放下走吧。” 身旁的两个人见韩林没动,脸上起了怒意,摇晃了下着手中的柴刀扁担。 “叫你放下背篓听到没有?!” “放下背篓快滚!要不爷爷们先砍了你,再把你妹子押上山!”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从左右向韩林围了过来。 韩林松开手,使劲推了一把伊哈娜,对着她道:“快跑!” 伊哈娜“啊”地惊叫了一声,借着韩林的劲猛地向前跑去。 可跑了十几二十步,伊哈娜发现韩林没有跟上,回过头,就看见那两人一个挥着扁担对着韩林当头打了下去,另外一个则拿着柴刀向韩林劈了下去。 “韩呆子!”伊哈娜见状惊叫一声,咬了咬牙又往回跑。 韩林见状冷笑一声,脚下一扭瞬间贴到了柴刀那人的胸前,将他的胳膊扛在了自己的肩膀,也让这刀挥了个空,随后韩林肩肘向后一用力,便将这人顶翻在地。 此时,那杆扁担也到了头上,韩林脚下不停侧身躲过,手中的腰刀即刻出鞘,用刀身贴着扁担,随后他向后撤了半步,手腕一翻就将扁担斩为两段。 被斩断的那节扁担远远地飞了出去,翻滚着插在了泥地里。 拿着扁担的那人还在看着手里的半截扁担愣神,下一刻,他就被韩林一脚踹翻在地。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伊哈娜见韩林无碍,还如此轻而易举地便击倒两人,是又高兴又惊讶,便停下脚步,双手扶着膝盖,喘了两口气,看向韩林的眼神都变了。 “三哥,这点子好硬,扎手!” 刀疤脸有些惊讶,他看着面前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没想到还是个武艺了得的练家子。 第一次近身打斗,韩林本来心里还没有什么底,但甫一接战,韩林便知道自己的前身确实没少练,基本功确实颇为扎实。 况且打过来的两人实在是不济,力道软趴趴的不说,甚至连左右夹击做得都不好。 此时伊哈娜一边往回走,一边对着刀疤脸怒声道:“还不快滚?!” 但下一刻,她就被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横在了脖子前,拿着柴刀的家伙看到伊哈娜走了过来,瞬间便从地上爬了起来,用刀将伊哈娜拦下。 “把刀放下!”拿着柴刀的那个人大声对着韩林喝道:“不然我就割了这小娘皮的喉咙!” 第35章 旧明驿 韩林非但没理挟持伊哈娜的那个人,反而对着伊哈娜微微一笑,示意她安下心。 伊哈娜知道自己又给韩林惹了麻烦,脸上有些羞愧。 “要是舍妹伤了一根寒毛……” 韩林冷冷地转过头对着刀疤脸说到:“今天咱们谁也别想好过。” “狗日的!范癞子,你做什么?”刀疤脸见到拿着柴刀的人挟持了伊哈娜,脸上也是一怒,大步挺上前,从那个范癞子手里夺了柴刀,将伊哈娜推给韩林。 随后刀疤脸又“啪啪”打了范癞子两个嘴巴,大声喝到:“要不是这小哥儿手下留情,你今天就翻在这了。” 韩林拉过伊哈娜,左右掰着她的脑袋看了看她的脖子,见无事,便低声对她道:“叫你跑不跑,还回来。” 伊哈娜有些委屈,嘟囔道:“我这不是怕他们伤了你……” 范癞子同样也有些委屈,梗着脖子叫道:“三哥,我这不是想下了他的家伙……” 刀疤脸骂骂咧咧地道:“人家跟你讲了道义,你却在背地里耍阴的,还是不是个东西?要是鞑子,你怎么耍我都不管你。” 伊哈娜听刀疤脸鞑子鞑子的,心中便有些恼,但一想刚才已经给韩林惹了麻烦,便又把火压了下去,只是恨恨地盯着他。 刀疤脸转过头对着韩林抱拳道:“对不住,底下人不听话,还请小兄弟多多包涵。” 韩林见这刀疤脸确实有些道义,也拱了拱手道:“无妨,都是辽东苦命的汉家子。” 刀疤脸盯着韩林手中的刀笑道:“小哥儿好俊的身手,有没有兴趣跟咱过两招?” 韩林刚要说话,就听见伊哈娜狐假虎威地怂恿道:“打!跟他打!让他劫咱们的道!” 韩林低下头看了看伊哈娜,又将手中的刀放在了她的手里。 见伊哈娜有些不解,韩林学着她的语气道:“去呀!打!跟他打!让他劫咱们的道!” “你……”伊哈娜一时语塞,将刀递了回去,然后歪过头开始生气。 “哈哈哈!小兄弟真是个妙人儿!”那刀疤脸见状便明白了韩林的意思。 他看了看左右两个同伙,对着韩林拱了拱手:“小兄弟,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韩林也拱了拱手笑道。 “韩呆子!你要再敢欺负我,我便告诉我阿玛,看他怎么收拾你!”伊哈娜见几个人走远了,叉着腰、瞪着眼对着韩林说道。 韩林盯着伊哈娜看了半天,把伊哈娜盯得直发毛。 忽然他伸手捏住伊哈娜的香腮软肉,扯了扯,恶狠狠地说:“下次你要是再敢不听我的话,你怕是连跟你阿玛告状的机会都没有了。” “啊!!!”伊哈娜一声尖叫,“韩林,我要……” “活剥了你的皮。”韩林松开手,翻了个白眼,大声接道。 咚咚咚一阵鼓响响彻。 韩林站在沈京的小西门面前,有些无奈地看着缓缓关闭的城门。 晨钟暮鼓,昼行将尽,夜禁将启,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他抬头望去,只见影影绰绰地一座城池拔地而起,城垣高约两丈五尺,有新近修补的痕迹,西北角一座高大的敌楼矗立,城门前的护城河已经干涸,积雪在里面融化,水深看样子也只能没过脚踝。 这里曾是大明辽东都司的沈阳中卫,但几年前被老奴攻破占去,去年还将都城从辽阳迁至此处,并在其中大兴土木,修建皇宫。 韩林后世其实是去过沈阳的,还在老城区转了许久,如今亲眼看见其兴修扩建,不由得有些感慨万千,直叹造化弄人。 伊哈娜看他望着城池默默不语的样子,以为韩林被这“高楼林立”“繁花锦绣”的沈京给震慑住了。 她笑嘻嘻地道:“怎么样,韩呆子,惊到了吧?!我就说沈京肯定要比你们南朝热闹,之前差点被你诓了。” 韩林对着这个伊哈“蛙”笑了笑,也不多费口舌地去做解释,现在首要考虑的问题核心应该是,在哪里过夜,而不是互相拌嘴。 两个人又从护城河的桥上走到了官道上,左右望望拿不定什么主意,此时天已经黑了,不说碰到豺狼虎豹等野兽,便是再碰到刀疤脸那样的劫匪,未必就会有之前的好运气。 韩林想了想,最后还是带着伊哈娜往南边走,想着能不能碰个运气,如果能找到个破庙便在里面讲究一夜。 走了大约两三里地,韩林远远地就听见一阵喧嚣吵闹。 韩林带着伊哈娜顺着声音寻了过去,只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座占地庞大的三进院子背湖而立。 正中一个大门紧闭,左右两侧正进着大马车,东侧门后有一座三重飞檐鼓楼,上面点着火把,好像还有人影影绰绰地站在上面。 正门前左右各立着一根旗杆,左侧的旗杆光秃秃地,右侧的旗杆上挂着灯笼,十来个人高举着火把,将门前照亮如白昼。 “驿站。”韩林心想,只不过此时已经被鞑子占了,不知做什么用。 十余辆马车在门前排着队进,不时有马夫“嘚驾”地赶着驮马,鞭子声响做一团。 而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当中一个人,这人一副汉人打扮,个头不高却,身材胖大,头戴着栗色的罗帽,身穿着褐色的皮毛大氅,脚下踩着一双厚底的皂靴。 手里还摇着一把折扇,看着马车进入,大冬天的,也不知是冷是热。 旁边两个红甲兵按刀站在他的身后,似是保护,又像监视。 等了一会所有马车都进入以后,这人便被一个人迎着,便要走进去。 此时韩林也走到门前,两个红甲兵冷冷地打量了他一眼,双手按住刀,那汉人也嘟噜着一张胖脸看了看韩林,又看了看他身边的伊哈娜,眼睛忽地一亮。 但这汉人又左右瞥了瞥身旁跟着的两个红甲兵,便跟着迎他的人走了进去。 一个戴着瓜皮帽,小吏打扮的人,见两个人闯到门前,便双手张开拦住他们,用汉话道:“哎哎哎!干什么去?” 韩林听见这又是一个汉人,拱了拱手,口中道:“大哥,我们误了进城,想在这里借宿一晚。” “去去去!”小吏一听,挥着手撇着嘴道:“虽说咱现在是大金啦,但这明驿又不是客栈,怎地还想来住店打尖?” “混账东西!”伊哈娜抬手便给了小吏一个嘴巴,嘴中用满话怒斥道:“狗奴才!你可知我是谁?!” 那小吏被打的“哎呦”一声,捂着脸愣愣得看着伊哈娜。 他被伊哈娜这一巴掌扇得有点懵,见她说的满话,身后那个少年也按着刀冷冷地看着他,似乎随时就要暴起抽刀。 虽然两人衣着普通,但普通的泥腿小贩哪敢如此造次? 就在他愣神之际,伊哈娜又冷冷地催促了一声:“狗奴才,还不赶紧领我们进去?” 第36章 粮商 那小吏苦着脸:“小……小主子……唯一一间空着的上房,被刚才的被亢公子占了,那是岳托主子的贵客,你看这这这……” 见小吏真被伊哈娜唬住,韩林便也做上了戏,盯着他冷冷地道:“无妨,我们在此地随便住一晚即可。” “那就只能委屈二位主子睡大通铺了……” 听到要睡大通铺,伊哈娜皱了皱眉头,但想了想最终还是妥协道:“可以。” 韩林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五枚汉文天命钱拍在小吏手中,那小吏没想到挨了一顿打还有钱收,一边喜笑颜开地拿了,一边在前面领路,将两人让进了院中。 伊哈娜看着前面小吏的背影,笑嘻嘻地对韩林眨了下眼睛。 韩林也冲她做了个鬼脸,竖了竖大拇指。 明朝驿递发达,十里置铺,六十里设驿,辖内有将近两千个驿站,驿路错综复杂,堪称古代的高速公路。 韩林和伊哈娜被小吏领着,走在驿站当中。驿站内似乎久未修葺,正屋旁边的几间耳房甚至已经塌了。 院子当中停着十几辆马车,马车上满满当当的装着一个个麻布口袋,也没卸马,十几头马身前放着些干草,这些马低头吃着,不时拉尿。 小吏领着两人进了右侧的偏房,刚推开门,一股子浓烈的汗腥脚臭,直接就打在脸上。 伊哈娜皱着眉头捂着鼻子,干呕了两声。小吏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不以为忤,等味儿散了一些后才领两人进了屋。 屋内左右两侧和正对门都有一排大通铺,八九个车夫在里面或坐或躺地聊着天,见有人进来,便停止闲聊,看向了门口。 车夫们见小吏领着两个满人打扮的人走了进来,特别还有一个小姑娘,脸上都升腾起了一丝怪异。 韩林见这些人都是一副汉人打扮,心中也是有些纳罕。 “去去去!”小吏将靠门墙躺着的那个车夫赶了起来,那车夫嘟囔了两句,抱着被褥往另一个铺上去了。 小吏将铺子收拾了一番,又给两个人抱来了两床洗的浆白的被褥,告了一声罪便走了。 韩林将最里边靠在门墙的铺子给了伊哈娜,自己挨着她,隔绝了其他人。 韩林看了一圈众人,回过头对伊哈娜用满话低声道:“说满话,别说汉话。” 伊哈娜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躺了下去。 这群车夫见两个人用满话交谈,以为他们是真鞑子,便又继续聊天。 其中一个看起来四五十岁的人,面色蜡黄的车夫扫了韩林二人两眼,一边抠着脚丫子,一边嘿嘿笑道:“这通铺大车店住进了一对小鸳鸯可真是稀奇。” 伊哈娜听到小鸳鸯三个字,脸上有些羞,低着头偷眼去瞧韩林,见他正面无表情地把玩腰刀又有些气。 “还莫说,这俩鞑娃,男女长的都俊,又不相似,这大晚上的来住店,莫不是想要私奔?”另外一个人道。 “鞑子们不懂礼教纲常,便是私奔有甚稀奇?俺听说以子妻母,以叔妻嫂在鞑子国随处可见。” “这可真是稀奇了,那晚上做那事时,该怎么叫?”又一人一边挠着胳肢窝,一边道。 “这有何难?就跟你与那东巷街掩门子里的姐儿一样,一刻钟之前还不认识,一刻钟以后还不是爹呀爷呀的叫,便是唤你儿,你不也乐在其中?” 众人哄堂大笑。 伊哈娜听着这些人的污言秽语,小脸羞得通红,好在天黑看不清楚,她想用被子蒙住头,隔绝声音,但刚钻进被子,就被浓重的臭味熏了出来。 “好臭!”她向韩林抱怨了一句,见韩林仍没理她,偷偷地剜了他一眼,就继续侧着耳朵去偷听车夫们的聊天。 而韩林对这些车夫所聊的内容却不甚在意,他在意的是这些人的口音,一股子浓厚的山西味。 “晋商?是后面八大皇商的哪一家?” 八大皇商走私通敌的事情,韩林还是知道的,这些皇商军需情报无一不贩,在清朝入关前后都扮演了关键的角色。 虽不能说汉人天下亡于此辈之手,但推波助澜,火上浇油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韩林回想了下小吏所说的亢公子,但他不记得八大皇商中有姓亢的。 而且他又不专门研究历史,只知道一个历史的大概走向和知名人物,其他的实在是知之甚少。 韩林想着,便又听见那个面色蜡黄的车夫说到:“你们说这女真鞑子要这么多粮作甚?俺听说范家和田家也在往辽东运粮。” “俺也听说了,张家口堡那边马车一辆连着一辆往外走,那些兵丁也不管,听说早就被上下打点好了,只有大人们下来巡查时才不让过。” “没吃的了呗,现今他们和咱们打仗,这人吃马嚼的,就辽左这块地皮怎地能够?” “俺听那逃回来的军汉说,这鞑子们实在凶恶,便是中了两刀三枪也不死,要是他们被欺近身,就要凶多吉少。” “你们说……”突然一个一直沉默着的年轻车夫说道:“咱这算不算那些先生,大人们说的资敌?” “什么资敌,东家不比你懂的多?”之前挠胳肢窝的那个人不满地道:“要是不打仗,东家哪里赚钱?东家不赚钱又怎么给你发月钱?没了月钱,你又哪里能讨到那么漂亮的媳妇儿?” “就是!没有赚钱的不是。”一人附和道。 “鞑子来了,自有辽东汉跟他们扑杀,就鞑子这点丁口,左右不会打到宣大晋中去,便是一命抵一命,他能抵得过咱们?我还怕打的快哩,这几年跟着东家,好歹家里也能吃上饱饭。” 众人皆笑,只有韩林心中悲哀不已。 辽民苦难,既要承受建奴的掳掠,还要承受文官武将的盘剥。甚至连他地的居民百姓也将其视为俎上肉,怪不得逃散,乃至投夷都大有人在。 再过几年,三饷加派,又并关税、盐课、杂项,怕是现在还置身事外、当做笑谈的这群车夫,到时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更怕那时流寇四起,他们早就死在其中了。 韩林越想越是生气,便将背篓放在脑下,又将腰刀放在身旁以防不测,挨着伊哈娜也躺了。 伊哈娜见韩林打进屋起就没理过她,心中颇有些埋怨。 但是听到身旁细微的呼吸声,伊哈娜的心砰砰直跳,虽说还有一大群人在,但她的脑海里仍不禁浮想联翩,甚至失眠了半宿。 第37章 沈京 第二天天刚亮,韩林便被车夫们起床离店的声音吵醒,待到他们完全走后,韩林这才坐起身,伸了个懒腰。 虽然有被褥垫着,但这由木板砖石搭起来的大通铺,是又硬又硌,让韩林睡的腰酸背痛,他感觉这大通铺还不如自己那铺着乌拉草的柴房舒服。 伊哈娜此时还沉沉地睡着,韩林不知道伊哈娜昨夜失眠,只以为她在赖床,便想摇醒她。 但看着她熟睡的样子,便想起之前她拎着小皮鞭站在柴房门口的样子,不由得感觉有些好笑。 与大部分鞑女面黄肌瘦、皮肤粗糙不同。伊哈娜的皮肤红润白皙,更似汉女,不过要是细细地观察,就能发现她的长睫、挺鼻、薄唇等胡人特征。 上天待她何其优渥,采汉胡所长,组合在一起,十分精致好看。 韩林看着,一时间竟有些呆了。 那晚,乌苏以伊哈娜为饵,想将韩林留下,虽然不知道乌苏的具体心思打算,但有那么一个瞬间,韩林确实十分心动,毕竟美色当前,能有几个人端坐如柳,毫不心动? 更何况,现在这具身体,也正是年少慕艾的时候,要说没想法,那是假的。 但胡地鞑国并非久留之地,就以女真人这个反复怙恶的性子,没准走在路上就被人砍了,还是想办法回汉地才好。 看着伊哈娜,韩林心想:“要是能将这小鞑子拐回去就好了。” 其实自始至终,韩林都有很多次机会能够逃跑,但一来辽东冬天逃跑并不是恰当的良机,二来要是没有高勇、韩总旗等人的互相帮衬,自己怕是也跑不出。 看来,还是得和高勇、韩总旗他们搭上线才行。 马上迎来春耕,那鄂尔泰说要抽调包衣入庄,并且女真人还要征讨蒙古,这应该就是和众人相见的最好机会,届时再做打算吧。 韩林正在心中计较,连伊哈娜醒了都没发现。 伊哈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韩林正呆呆地望着自己,赶忙又闭上了眼睛,一朵嫣红开在脸上,心中甚至有些窃喜。 “韩林……你看够了没有……”等了一会,见韩林还在看自己,伊哈娜实在是装不下去了,咬着嘴唇,睁开水汪汪的大眼睛,瞄着韩林,低声轻唤。 “韩呆子!”见韩林没有回应,仍在愣神,伊哈娜便知道自己是误会人家的意思了,有些气急败坏地对韩林喊道。 韩林这才回过神来,但也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盯着人家看了半天,有些不妥,便打着哈哈道:“啊哈哈……小大人,天亮了,咱们得进城去了。” “知道了。” 韩林又将小吏喊了过来,要了一盆水洁面。这个时代还没有牙刷,韩林拿出水囊含了一口水在嘴里,用手指清理牙齿。 而伊哈娜就比较精致,她从随身携带的小包袱当中掏出一块小小的绸制丝巾,用水打湿了,一点一点地将牙齿清理干净。 …… 半个时辰以后,两个人终于又步行来到了沈京城下,走小南门入城。 与后世的井字大街不一样,此时沈京内的主要街道仍然是贯通东西南北四座城门的十字街,不过城内已经开始扩建,井字街的雏形已经打好。 络绎不绝的骡马大车,从沈河畔的罗士圈码头拉回由辽阳宫殿拆下来的石料、砖瓦、巨木运往城中心,那里正在大兴土木,后世的沈阳故宫正在拔地而起。 不时有说着满话、汉话、蒙话的人群从二人身旁走过,但脸上的神情各异,汉民大都面色愁苦凄惶、蒙古人鼻孔上天尽显骄横。 而女真人则是满脸地阴冷,在他们眼里走着的行人,皆是奴才。 韩林和伊哈娜顺着小南门一直往北,来到了鼓楼下,从鼓楼顺着不甚宽阔的马路向东走,就可以去城隍庙、鼓楼、长安寺,这条路是沈京最繁华的地方,即便在后世也是如此。 趁着两个人歇脚之际,韩林向东凝望,就见城隍庙东北不远,有一处由花砖、雕墙筑成的二进院落,院子旁边戒备森严,披盔戴甲的壮硕旗丁一个挨着一个地站在院墙下,冷冷地盯着百米外街道走着的行人。 韩林正有些奇怪,伊哈娜看了一眼,便道“那是老汗的寝宫。” 韩林下意识地又瞧了两眼,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和努尔哈赤离得这么近。 歇完脚的两人便又向西北走,没两步,韩林就看到自鼓楼到西北角楼、自小西门到西北门这一方土地上,各色铺子林立。 还有几个自发形成的小市集,一些人就用破布铺在地上,上面摆放了人参、皮货、布匹等货物,韩林甚至在几个摊位上见到了活鸡、活猪,每个摊位前都有人围着,或砍价或围观,甚是热闹。 两个人现在最紧要的便是将手里的熊货出了,另外便是购粮。商议了一番,两人便决定先去粮店看看。 韩林和伊哈娜选了一个名为金家粮店的铺子进去。粮店里只有一个掌柜的在,韩林看着想起了觉华岛上的郑掌柜,也不知道他死了没有。 这掌柜见两人进到店中,只扫了一眼,见两人都是平民装束,便又低下头一边点着粮袋,一边拿纸笔记着什么。 韩林从敞开口的米袋中抓起一把米来看,这米是糙米不仅短碎,而且还有不少谷壳石粒掺杂在其中,皱了皱眉头他向掌柜问道:“掌柜,这米如何卖?” 那掌柜的听了连头也不抬,口中散漫地道:“三钱一斗。” 竟然这么贵?韩林有些愕然。 他家本就是做粮食生意的,这三钱银子一斗的价格,可比觉华岛上贵了将近一倍。 伊哈娜的神情有些不好看,“两个月以前还只是二钱银子,怎么现在就要三钱银子了?况且你看看你这粮,不是稻壳就是石子,还不知道要筛出去多少!” “你瞧瞧现在哪儿有米啊?”掌柜听闻后缓缓站起了身,慢悠悠地走到了韩林的跟前,将他手中的米打落回米袋,口中骄横地道:“买不起呀,就别买,爷我还不乐意伺候。” “你这掌柜,怎么说话呢?还要不要做生意了?”伊哈娜斥道。 “买,自然是要买的。”韩林见这掌柜的架势也不恼,微微一笑道:“要是一次买一两石,能便宜点不?” “别来这凑趣,你想买,我还不卖呢!一次最多一斛,想再买,那便等明日。” 韩林一看掌柜这狗眼看人低的架势,便心中明白了个大概,这家粮店背后肯定是有人罩着的,而一次只出货少许,就是等着囤货居奇。 但在这个大小贵族遍地走的奴京,韩林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便拉着伊哈娜出了粮店。 两人又去了几家粮店,发现粮价皆是如此,甚至相比之下,第一家的粮价反而还便宜些。 伊哈娜回过头看着这家粮店门前摇曳的幌子,苦着脸,有些郁闷地道:“都卖得如此贵,还让不让人活啦?” 韩林其实也有些感慨,看来无论在哪儿,底层人民想要活下去都难。伊哈娜家好歹还是个达旦章京,都举步维艰,更别说更底层的人了。 但他还是安抚着伊哈娜道:“等咱们把皮子、熊胆、熊掌卖出去,凑一凑应该还是能买一些米回去的。” “但愿如此。”伊哈娜的情绪有些不佳。 第38章 瞧好吧 韩林和伊哈娜在小市集中走着,他们倒也不是真的漫无目的地闲逛,而是一边逛,一边暗暗记下各个摊位上皮货、熊胆、熊鞭、熊掌的价格。 但是看了一会,韩林的心中便凉了一半,这些皮货价格低到离谱,豹皮一张银一钱,狐狸水貂皮一张银一分,而熊虎皮每张不过三钱。 也就是说如果按照这个价格来卖,他们也只够买一斗粮,这和要纳的十斛可谓是杯水车薪。 韩林看着皮货摊位上堆积如山的各色皮子便懂了,这个时代和后世不一样,此时各类野生动物漫山遍野,根本没什么稀奇,更何况地广人稀,老林密布的辽东? 即便手中的熊皮是得了白化病的棕熊,和摊位上的熊皮颜色有异,但韩林心中仍旧有些忐忑,他实在是没底,不知道到底手中的熊皮能卖多少。 难不成真要去鄂尔泰那领刀? 看了看身旁的伊哈娜,韩林心想,要是真买不回十斛粮去,那也别说什么和高勇几人汇合,自己还是先逃命去吧。 伊哈娜其实也有些担忧,不过还是反过来安慰韩林道:“能卖多少就卖多少,村里还有不少人欠我家的粮,大不了到时再上门讨要。” 两个人离开摊位,又来到了一家比较大的皮货铺子。这铺子里面分门别类、琳琅满目地挂满了虎豹熊狐、猪羊牛马各色皮货。 里面有一个老掌柜在柜台后算账,几个伙计也正在将一摞收来的皮子捆好入库。 见进到店中,这皮货的掌柜就明显比米店的掌柜会做人得多,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了上来,笑眯眯地问道:“二位是想看看皮货,还是想出些皮子?” 韩林也笑着拱了拱手说道:“掌柜的,我这里有张皮子,想请您看看,能给个什么价。” “哦?小兄弟满话说得还不是太利落,看起来是个汉家子吧?”那掌柜也不着急催促,反而用汉话和韩林攀谈了起来。 “不错,难道掌柜也是?”掌柜不急,韩林自然也不会急,便顺着话问道。 那掌柜一抚掌,捋了捋颌下的胡子:“这可巧了,老头子我是顺天府人士,自老汗起兵,便一直滞留此地。” “原来如此,小子家是在浙江宁波府。”韩林一边说着,一边将背篓摘了放到胸前,掀开上面的破布,露出里面的白毛熊皮给掌柜的看。 虽然韩林等人此前对熊皮做了一些处理,但未经硝制的皮子,还是有一股血腥味。 掌柜的闻道先是皱了皱眉头,但将里面的熊皮完全打开,愣了下身,眼睛瞬间一亮,但随即就恢复如初。 而这一瞬间的表情,也被韩林捕捉到,他的心里稍微有了一些底。 “小兄弟真是好运气。“掌柜的呵呵一笑,赞叹道。 “怎么说?”旁边一直看着的伊哈娜,性子有些急,便开口问道。 那掌柜的转过头看着伊哈娜,依旧笑呵呵地对着她道:“老夫做快三十年的皮货生意,但这白熊皮也未曾见过几张,听说只有在奴儿干都司更北的地方才能见到这白熊。” “那你能给多少银子?”伊哈娜不管不顾地直奔主题。 掌柜的也没直接回答,反而对着韩林问道:“小兄弟这张皮子想怎么出?” “老狐狸。”韩林心中暗骂道。 作为商贾世家,他自然知道这掌柜的是在试探,只要他说出价格,便会被这老狐狸摸到底。 他想了想口中便缓缓得说道:“还是请掌柜的给掌掌眼,看看能给多少,如若价格合适我便出了。” 作为老奸巨猾的商贾,掌柜的见韩林小小年纪没有上当,心中也有些惊讶,便又转移话题,开始压价:“小兄弟这皮子怎地不直接硝了?让这上号的皮毛损伤了不小,更何况这皮子的貌似也并不纯白……”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东拉西扯地反正就是不进入到正题,伊哈娜听着有些不耐烦,便道:“你们两个说来说去,到底要说什么?直说这张熊皮能给多少钱。” 韩林心中一叹,这小娘皮还是太嫩了啊…… 那掌柜的又将熊皮抻平在地上铺开,绕了一圈仔细翻看,:“咱们做买卖以诚信为本,不消说,皮子确实是好皮子,只可惜没硝,伤了皮毛……” 他摸了摸下巴沉吟了一会,道:“这张皮子小兄弟要是真心想出,我也是真心想买,你们看八两银子如何?” 八两银子!伊哈娜听了瞬间喜上眉梢,这可比外面市集摊位上的皮子高了几十倍,要是买粮,也能买将近三石。她刚想答应,却被韩林止住。 “掌柜的,低了。”韩林摇摇头道。 掌柜得见伊哈娜的样子,本以为十拿九稳,却没想到韩林却说低了,便皱着眉头问道:“八两银子,小兄弟还嫌低?” 接着他眼神闪烁,盯着韩林问道:“小兄弟,咱也别卖关子了,你究竟想多少出?” “至少八十两。” 韩林说出的数字让掌柜的和伊哈娜同时一愣,伊哈娜脸上甚至有些不可置信。 “哈哈哈哈!”掌柜的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小兄弟这还真是狮子大开口,一下子就将价格提了十倍,莫不是在消遣老头子我?” “绝无此意。”韩林将熊皮从掌柜的手里拿了回来,嘴中道:“这做生意,讲究个你情我愿,八十两,是一分都不能少了。” “小兄弟要不要再商量一下?”掌柜的有些犹豫,看着被卷起的皮子有些不舍,但最后还是叹息道:“八十两,小店确实经受不起,小兄弟如若不信,不妨去别家看看。这样吧,等从别店拿来价格,小兄弟再回来,我们再做商议。” 韩林点了点头,走出了店门。这掌柜望着韩林的背影,对着身旁的伙计使了一个眼色,伙计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微微地点了点头,便偷偷跟了上去。 “八两银子!”伊哈娜看着韩林背后的背篓,有些疑惑:“八两银子啊!韩呆子,咱们这熊皮能值八两银子,你为什么不卖?” 韩林嘿嘿一笑:“这买进卖出,讲究的就是漫天要价,然而对对半而杀。你信不信,这皮子的价格远超八两。咱最后能卖多少出去,你就瞧好吧!” 第39章 平阳亢家 伊哈娜心思单纯,过往来贩山货,都是平价出了,哪里想到其实买卖还能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都说你们尼堪汉人狡诈奸猾,我看不假。我可得小心一些,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你诓了骗了。” 韩林想起早间时节自己还在想着,如何就爱那个这小娘皮拐走,不由得嘿嘿一笑:“那你确实得小心些。” “喔。” 韩林见伊哈娜回答得敷衍,便歪过头去瞧。就看见伊哈娜被一处糖果点心铺子所吸引,正眼巴巴地看着里面各色的糕点、糖果。眼神甚至有些拉丝。 即便到了明代,香料、糖果、水果等物仍然是奢侈品,非富贵之家不能享用,大明如此,更别说这一片萧条的辽东了。 韩林看着有些好笑,虽然这个时代的女子早婚早育、很早就会被家庭的琐事束缚住,但其实从本质来说,十五六岁,仍旧还是个孩子。 两个人又转了好几家皮货铺子,在里面漫天要价,如今最高的价格已经谈到了二十五两。 韩林这买卖议价的本事,丝毫不输那些油滑的老狐狸。伊哈娜看着他和那些掌柜的你来我往地谈着,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让价格又翻了几番,感觉自己真是大开眼界,直呼不可思议。 “三十两了!”两人又从一家皮货铺子走出,伊哈娜心中高兴不已。 她一边拍着手,一边对韩林说道:“韩呆子!你真是厉害,三十两了,咱们便是买粮也能卖十石,不能能拿了粮额,甚至还能剩下一半。” 心中一块巨大的石头落地,伊哈娜一直有些愁苦的小脸,此时终于舒展开来,她围着韩林转了一圈,看着他啧啧称奇。 英雄难过美人关呐!伊哈娜这一顿马屁拍下来,拍得韩林直哼哼,他也有些自得:“如何?我就说吧,这皮子肯定不止这点银钱。” 见韩林对三十两还是有些不满意,伊哈娜有些疑惑:“韩呆子,这都三十两了,你究竟想卖多少?不会真想卖八十两吧!” 韩林仔细核算了下不同店铺给的价格,心中打出了一道曲线,“看来,我要八十两,都要少了。” “你说什么?!”伊哈娜张开了嘴,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韩林假装整理背后的背篓,眼神不经意地向后一扫,就看见人群当中闪躲的伙计,心中便更加确定。 再回过头来时,忽然就看见街对面走着的胖大身形。韩林眼睛一眯,忽然笑了起来。 “我说,八十两,要少了,多给你赚点嫁妆回来。” …… 亢继富在市集当中走着,心中充满了鄙夷,但胖大的脸上仍然挂满了笑容。 作为平阳亢家的次子,时年还不到三十岁的亢继富,这些年天南海北地跑了不少地方,达官显贵、真是须发皆赤的红毛夷也见过不少。 鞑子这由卫城改建的小小都城,在他眼里实在是看不上眼。 虽然如此,但他嘴里还是不住地违心赞叹着见到的风貌。 因为他身旁走着的是如今执掌镶红旗的旗主岳托。 两人皆是一副寻常微服,各做汉满打扮,不过手里都执着一柄扇,岳托与亢继富是同龄,与亢继富胖大的身形不同,岳托身材颀长,甚至看起来有一些文弱。 两个人在市集铺子当中逛着,他们身后有几个同样微服的旗丁,怀揣利刃远远地跟着。 岳托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铺子市集,“哗”地一声打开折扇,摇了摇,嘴中笑道:“亢兄自张家口堡出关,绕道蒙古,一路劳顿,旬月才来到了我大金,但见如此小集、寥寥商贾,怕是心中有些不屑罢。” 亢继富没想到自己的心思竟然被眼前的鞑子大官洞穿,心中一惊,嘴上却道:“岂敢,贵国新立,百废俱兴,正是用到我辈之时,继富能和岳托大人这样的人物做生意,实在是求之不得。” 岳托听了,也不戳穿他,微微笑道:“亢家家境殷实,但我等确实穷怕了,现在粮人皆无,几时南朝上国打过来,吾等这小国恐是要灰飞烟灭。” 亢继富道:“大人说笑了,才几年间,便打下偌大的地盘,金军威名早已传到晋中。” 听了他的吹捧,岳托似乎有些得意:“如今上国停了互市,便是打下辽东,我等也养活不起这许多军民。正因如此,老汗和众贝勒们才让岳托来主理此事,岳托久闻晋中亢氏大名,托了人想请亢家过来看看,但没想到竟劳动了二公子亲自过来。” 走了这片刻的功夫,亢继富胖大的身形就已经有些遭受不住,内襟被汗打湿。他解开衣领上的扣子,打开扇子从领口向里面扇了扇风。 “之前中人上门,家里父兄还有些不信。几方验证之后,才发现此事不假,对于和岳托大人做的生意,家里人人重视,家兄本想亲自过来,却早定了行程要去江南,于是便派了我来,此次运来千石粮,还有一些布匹、缎子、茶盐、糖酒等物,已经送了一些到大人府上,只盼大人能瞧得上。” “亢公子的好意岳托已经收到。”接着岳托又摇了摇头:“不过如今最紧俏的便是这粮,其他物什都可以暂且搁置,千石粮确实少了些。” 亢继富听了便知道这是一笔大买卖,心里粗略一算,想要探下岳托的口风虚实,:“对于一国来说,千石粮确实有些不够看,不知道岳托大人想要多少粮?” 岳托凑了过去,压低声音道:“如今南朝停了互市。我听闻各个关隘盘查甚严,出了关还要过林丹汗的地盘,此时便看亢家的本事,只要运到辽东来……有多少,便要多少。” 亢继富眼神闪动,“继富知道了,回去定会和家里父兄说个明白,只是不知这银钱结算……” 岳托收了扇子,在掌心一拍,笑道:“亢兄放心,老汗起兵十年,我国国力虽微,但银钱还是有些的,只是奈何这些黄白之物当不得饿。” “如此,继富便放心了。” 亢继富心中其实也有自己的算盘,他在家中的地位素来比不过一母同胞的长兄,此番事了,回到族中必定会被人刮目相看。 不过还是要面前这掌管一旗的鞑子大官满意才行。 “还有……”岳托看着来往的人群,继续说道:“小国当中处处缺铁,村中几户共用一口铁锅之事屡见不鲜,如果亢兄除了粮食以外,还能运些铁进来,那便再好不过。” “这个……” 亢继富听到后心中一颤,有明一代,对于铁器的管制甚为严格,若是粮食还好,但若是铁器被抓到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连那些打点好了的几位朝中大人都保不住他家,甚至也可能因此吃挂落。 亢继富不敢擅作主张,也不想失去眼前这个大主顾,下意识地抬起头四下看了看,面上为难地道:“此事关乎重大,继富不敢擅作主张,要待回去以后和父兄好好商议才行。” 岳托也没想一举而竟全功,只是探探亢家的口风,便道:“这是自然,岳托便在辽东等着亢兄的好消息。”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此时已近晌午,岳托便要去沈京最好的沈江楼上宴请亢继富。 “亢兄远道而来,今日定要尝尝我们诸申的野味。” 亢继富也想和这位大主顾亲近些、顺道攀些关系,便直言由他来请。 两个人一边走着,一边争着。刚刚走到门口便听到身后有一人道:“两位员外,我这里有张熊皮,不知道二位是否感兴趣?” 第40章 岳托 亢继富和岳托聊得正兴起,可却被人打断拦住去路,心中颇为不快,就要大声将眼前的人喝走。 可他刚抬眼,便看见了伊哈娜,心中一喜,这不就是昨夜见到的鞑女? 后面几个身穿常服的女真护卫也围了上来,但他们却被岳托的眼神止住,这些旗丁见状,便散开隐隐地将几人围在中间。 岳托没想到走在市集当中,还能被人拦下,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下韩林,嘴中道:“是甚东西?打开看看。” 见韩林打开背篓,将那熊皮一点点展开,岳托眼中的兴趣更浓:“哦?是白熊?倒是许多年没见过了。” “回员外,不是白熊,是棕熊。” 韩林在路对面观察了两人半天,见旁胖子对身边的人毕恭毕敬,心里明了此人非富即贵。 但他装作不知,如果挑明,反而会让自己落了下风,而且忽悠皮货铺子的掌柜还好,这样的人,韩林还不知道自己要在辽地待多久,他可不敢忽悠,因此如实答道。 “这可是奇了。”岳托竟然蹲下身子细细打量熊皮,道:“若说是白熊还好,但若说是棕熊,这毛怎是白的?” 韩林移步到岳托的身边,也蹲了下来,对着皮子细细地讲解起来:“员外请看,这熊脖子要比白熊短小不少,膀子较宽,爪子长而钝,确是棕熊无疑,至于它为何浑身皆白,我想许是得了一种怪病。” 岳托歪过头,听着这十七八岁的汉人侃侃而谈,伸手又摸了摸皮子,有些遗憾地道:“可惜了,未经硝制,伤了皮子。” “员外,此言差矣。”韩林否定道。 见眼前的汉人竟敢反驳,岳托也不恼怒,反而耐心地问道:“哦?此话怎讲?” “这熊如此与众不同,在我故土大明被称之为祥瑞,老汗起兵十年,虎踞辽左,龙盘沈京,因此才有如此祥瑞之兆。这未硝便是在下刻意之举,岂不闻月盈亏、水满溢、人满损乎?” 岳托仔细咀嚼了下韩林的话,大声拍着手道“好个月盈亏、水满溢、人满损!”岳托惊叹他的一番说辞,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韩林,问道:“听你言谈举止,是汉人罢?” “是,在下乃是汉人。” “哦?抬旗了没有?住在哪里?” 韩林笑道:“回员外,我乃静远堡静远村达旦章京家包衣,尚未抬旗。”说着他指了指伊哈娜,道:“这是我的……小主子。” 静远村是镶红旗所属,岳托没想到这让他大为惊讶的汉人竟然是自己旗内的包衣,看了看伊哈娜,笑道:“你家中有如此包衣,是尔家福分,要好好恩养善待。” “如何猎得?” 见岳托发问,韩林便将当日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引得岳托不住的惊讶赞叹,看韩林的眼神也越发耐人寻味。 见韩林被这人夸奖,伊哈娜心中也十分骄傲,但她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她的旗主岳托,见他指手画脚,心中有些不痛快,梗着脖子哼哼道:“他是俺家的包衣,俺家怎么对他,还轮不到外人指指点点。” “放肆!”身后一个护卫着的旗丁一声大喝,伊哈娜这才发现这人竟然有这么多环卫在侧,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就躲到了韩林的身后。 伊哈娜这可人调皮的样子与家中的女人大相径庭,让亢继富看得都呆了。 岳托倒是没生气,哈哈一笑,对着韩林说道:“你这小子见识不俗,一番说辞下来连我都心动不已,说罢,这皮子,你想卖多少钱?” “二百两。”韩林眼珠一转,答道。 “二百两?!你怎地不去抢?!”亢继富一听韩林嘴中的报价,胖大的身子竟然跳了起来。 “死胖子跳得还挺高。”伊哈娜亢继富的举动,嘴中忍不住嘟囔道。 “兀那尼堪,你可知面前的是谁?还不赶紧将这熊皮孝敬了?”一个护卫想要邀功卖好,对着韩林斥道。 岳托听了眼神忽的一冷,对那人喝道:“滚下去!没规矩,掌嘴五十。” 他没想到自己的护卫竟然这么不开眼,他还要与亢继富做关乎女真命运的大生意,这护卫开口便要抢,这让亢继富作何感想? 见主子发话,其他几个护卫将说话的这护卫拉住,抡圆了胳膊就开始对其进行掌嘴,一阵巴掌声响起,惹来一堆人围观。 岳托转过头,对着韩林安抚道:“下人不懂规矩,小兄弟勿怪,不过虽然如你所说此乃祥瑞,这二百两,是不是属实高了些?” 韩林笑道:“员外举止啸虎鹰扬,看来并非和我等一样的凡夫俗子,既然员外发话,我也不能给脸不要,那便一百九十两。” 岳托听了微微眯了眯眼睛:“你知道我是谁了?” “猜个七七八八。” “那还能如此跟我说话?” “既然员外未曾抢夺,而是真心实意地想与我做买卖,那你我便是买家和卖家,怎地不能如此说话?” 虽然岳托对这张熊皮爱不释手,但见韩林猜到他的身份还能如此镇定自若,反而对韩林的兴趣更大,抚掌道:“好个包衣!就如你说,今日此地,你我便是买家和卖家,不过这一百九十两,还是贵了。” 韩林摇了摇头道:“员外,此等祥瑞可能几十年才能一现。”说着,他似乎下了决心一般,咬了咬牙道:“我再降十两,一百八十两!” “还是贵!” “那员外怎生说?”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讲价,让亢继富和身后的一众护卫看得惊掉了下巴。 堂堂一旗旗主,八大和硕贝勒之一的岳托主子,竟然如同市野村夫一般,围着熊皮,蹲在地上和这汉人尼堪砍起价来。 从八两到三十两再到现在将近二百两,这韩呆子实在是太有能耐了!见韩林蹲在地上认真的样子,伊哈娜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忽然她咬了咬嘴唇,嘴角不经意地一勾。 两人蹲在地上,你来我往地讲了半天价,也都是浑身冒汗,最终以一百五十两成交。 韩林又将熊胆、熊鞭、熊掌赠予岳托,表示熊皮为买卖,其他的这些则是为孝敬。 岳托看着这汉人如此懂事会做人,便含笑接了,但额外又给了韩林五十两,说这是赏赐。 对于韩林没有戳破自己的身份,岳托十分满意,而看他行事十分老辣圆滑,他对韩林的兴趣更深。 两个人站起身形,岳托擦了擦额头的汗道:“痛快!原来买卖之间如此痛快!” 韩林拱了拱手:“还是员外厉害,竟然能将在下的底价压下三成。” 岳托笑着指了指韩林:“小小年纪,竟然这般油嘴滑舌。” 但在结账时出现了问题,岳托作为旗主从来不带银子,亢继富身上也只有十多两,其他几个护卫身上凑了凑,最后也只有五十多两的散碎银子。 韩林想了想,忽然岳托道:“员外,剩下的百五十两可否兑成粮食?” 岳托算了算,按照市价来算差不多就是五十石,有些惊讶地问道:“你要这么多粮食做甚?” “小人实在是饿得苦了。”韩林装作一副痛苦状道:“这百五十两银子堆在那也不过是一小堆,但若兑成粮食堆在那可如山,看着安心,况且真要无粮,那些银子也无甚用。” 就在此时,亢继富忽然跳出来道:“这五十石粮食,某给了,你家住在哪里?明后日便用马车将粮食拉过去。” 能够讨好岳托的机会,亢继富自然不会放过。 岳托想了想,解下腰间系的金丝如意佩递给韩林:“便如亢员外所说,以此为信物卸粮。” 韩林接了谢过两人,又将熊皮等物什捆好交给护卫,便向两人告辞。 亢继富望着伊哈娜的背影心里不知想什么。 而岳托则是望着韩林的背影,想了想招来一个护卫,对他吩咐道:“去查查这两人的来历,特别那个汉人,此子不俗,以后要多加留意。” 第41章 返程 走了一会,转过一个弯,韩林才停下脚步,将捏在手中的金丝玉佩拎到眼前仔细打量了起来。 伊哈娜欢喜不已,她没想到这张熊皮竟然被韩林卖出了一百五十两的高价,其他熊胆等也卖出了五十两,总计二百两银子。 伊哈娜看着韩林道:“不过韩林,你要这么多粮食做甚?足足五十石,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搁。” 韩林印象当中再过个一两年努尔哈赤就要死,皇太极上台的第一年后金粮价直升,七八两银子一斤,但他又不能明说,想了想便道:“这往后用粮的地方多着呢,别看这次十斛,没准下次就要你两石,没有银钱无所谓,但没有粮是要死人的。” 伊哈娜看着韩林点了点头,又道:“韩呆子,你就不怕那人诓你,不送粮来?” 韩林没回头,把玩了两下玉佩说道:“不会。” “为何?”伊哈娜有些纳罕,她实在想不出能够轻信的理由。 “因为那人是你家的旗主岳托。” 韩林慢悠悠地说出这句话,将伊哈娜的小脸瞬间吓得面无血色,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说什么?” “那是你家的旗主岳托。” 韩林看着伊哈娜,忽然玩性大发一脸担忧地对着她道:“嗨呀!你刚才竟然敢顶撞了岳托主子,还让他别指手画脚,这万一岳托主子回想起来,你家里怕都要难逃其咎!没准连蚂蚁都要从窝里挖出来砍头!” 伊哈娜闻言面如死灰,拽着韩林的衣角道,哭声道:“这可怎么办啊……韩林……你最有办法了,快想想办法。” “不如……”韩林正了颜色,故作高深地说。 “不如什么?”伊哈娜抬头,泪眼朦胧地看向韩林。 “不如咱们回家就收拾了行李,你跟我一起逃回南朝去罢!”韩林一边说一边哈哈忍不住笑出声来。 “韩呆子!你又诓我!” 伊哈娜见韩林这番模样,心里忽然明白韩林这是在逗她,跟着便破涕为笑。 接着她眨了眨眼睛,咯咯笑着对韩林说道:“好呀,明日便回家收拾了行装,你我就逃到南朝去,我逢人便说,这韩林在辽东留情,还始乱终弃,俺这鞑女不得已便追了过来……” 韩林没想到他被伊哈娜反将了一军,见她越说越大胆,越说越好像真事一般,心里一阵恶寒:这小娘皮没准真能干得出来! 两人一边嬉笑打闹,一边也寻了个摊子坐下来美美地吃了一顿。 吃完饭,两人又在市集当中逛了逛,买了些桶、犁、柴刀等家用、农用的物什,还给乌苏买了五根新鲜的冬参,路过一布店,伊哈娜想了想,便拉着韩林进去选了五尺布,准备日后做衣裳用。 不论多大年纪,逛街真是对女人有着莫大的吸引力,韩林拎着背着一大堆东西,看着前面蹦蹦跳跳,这看看那瞧瞧的伊哈娜不住苦笑。 不过伊哈娜仿佛吃坏了肚子,短短一个多时辰,就跑了好几次厕所。 未时六刻,两人终于从市集当中出来,踏上返家路途。 这次他们运气好,刚出了小西门不久,韩林便问到一架去拉马台的二轮牛车,拉马台距静远村大约二里来地,想要去拉马台必定经过静远村。 韩林给那马夫一钱银子,对于突如其来的外快,马夫自然也兴高采烈地接了,还十分贴心地将牛车上的草铺平,让两人坐了上去。 出得城外,韩林但见一片春日光景,沈阳多河湖,沈水浑河的支流蜿蜒交错,滋养着沈辽大地。 和风煦暖,方才一日不见,河道两岸的杨柳已经抽出细嫩的枝苞,已经渐有柳絮在空中飞舞。 杨柳树下,许多人在拎着棍叉在河边捡着臭鱼,他们目不转睛地望着刚刚开河的冰浪。浪花翻吐,时不时便有冬日冻死的鱼身漂上来,人们开心地笑着、叫着,用棍叉将鱼捞上放到篓里。 韩林躺下,双手枕着头,抬眼望去,万里长空,一碧如洗,几只燕子衔着草木枯枝在头顶飞过。 “真好啊。” 韩林喃喃地道。 伊哈娜对春光景色则熟视无睹,正趴伏在韩林身边的草上,两只脚丫举在空中,来回打着晃。 她手里把玩着一锭五两的银子,嘴中不住地嘿嘿笑着,看起来活脱脱的就是一个小财迷。 忽然,一只攥着的手伸到了她的眼前,然后缓缓张开,一把软桃糖躺在其中。 “呀!”看着韩林掌心当中的糖果,伊哈娜惊呼了一声,然后拿起一颗放进嘴里,眯着眼睛细细品尝,一股甜丝丝的滋味沁到了心里去。 伊哈娜一边嚼着糖果里面的核桃仁,一边嗔怪道:“韩呆子,你怎地乱花钱!” 韩林没理她,拉过她的手,将整整一把糖都塞到了她的手里,说道:“别管那个,你就说好不好吃。” “嗯!”伊哈娜狠狠地点了下头,随后又剥了一颗给韩林。 韩林放在嘴里,心中有些肉痛,这一把糖,就要了他将近一两的银子。 “喏。”过了一会,伊哈娜将那五两银子放进包裹,一股脑地放在了韩林的胸口,韩林伸手从胸口抓下银子包袱,有些疑惑地看着伊哈娜。 伊哈娜嘴里含着糖,用手拄着脸,偏过头,笑嘻嘻地道:“我刚才数过啦,大约还剩下四十二两银子。” “数过了就数过了,你拿着便是,给我做甚?” “我想过了……” 伊哈娜看着韩林,小脸上少有认真,“这次咱们出来弄回去好大一批粮食,省着点吃足够吃好几年了,我阿玛说得不错,你是个有本事的,连和岳托主子说话都一点不怕。这样想,说不准你什么时候就要抬旗,这银子你留着备着,到时候准有用。” “我……”见伊哈娜的样子,韩林心下里五味杂陈,他心里明白,自己终归是要走的,而这最难消受的便是美人恩。 虽然都是鞑子,但是乌苏和伊哈娜并没有和鄂尔泰以及其他凶恶的鞑子那样对他进行迫害,甚至还颇有器重青睐。 难不成真要将伊哈娜拐回去?但乌苏怎么办? “好啦,就这么定了!”伊哈娜打断了韩林。 想了想,她又对韩林嘱咐道:“对了,不要和我阿玛说。” 说着,伊哈娜又剥了一块糖,扔进嘴里蠕着。 忽然,她豆大的眼泪啪啪地摔了下来,浸湿了身下的枯草,她低着头抽了抽鼻子:“韩林,你可知我上次吃糖是什么时候?” 第42章 往事 韩林不想一把糖竟然又把伊哈娜惹哭,连忙惊慌的侧过了身,看着伊哈娜痛哭流涕的样子,韩林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他抬起袖口想要去替伊哈娜擦掉眼泪,却被伊哈娜偏头闪过。 伊哈娜胡乱地自己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道:“我上次吃糖,还是在七八岁,当时还不怎么懂事,阿玛整天在外打仗,家里就剩我和阿哥以及额涅。” 说着说着,眼泪实在是止不住,伊哈娜也就任由它扑扑地往下掉,抽了抽鼻子,她继续道:“那时候家里穷,额涅总是把好吃的东西留给我和阿哥,谎称自己不爱吃。” 韩林听着,想起了自己在另外时空的小时候,他当时经历的其实和伊哈娜也如出一辙,父母都谎称不爱吃,将最好吃的留给自己。 看来无论何时何地,绝大部分父母之于子女都是如此,怪不得古人常说说孝乃德之本,父母的养育之情,实在是恩重如山。 而在这个时空当中,家中的那个便宜老爹此时肯定也知道觉华岛之事了,韩林生死未卜,他心中肯定也十分焦急,想到这里,韩林的神情也跟着黯然了下来。 “有一天挑货郞到家门口来,额涅牵着我去买盐,可我看到了担子里的糖货,在地上打滚哭着嚷着要吃,额涅拗不过我,便拔下头上的钗子给我换了一把糖。” 伊哈娜抬起头看着前面,回忆的眼神似乎有些迷离:“等阿哥从山上打柴回来,我屁颠颠地去将糖拿给他,阿哥问清楚我哪里来的以后,抽起一条树枝就打在了我的身上,额涅听到声音赶紧跑过来将我抱起,又将阿哥骂了一顿,我第一次见到阿哥这么凶,看着他气红了的脸,当时人都吓傻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额涅给我换糖的那支钗子,是她爹娘留下来的,那也是她唯一念想,从汉家带过来的东西,自此以后,什么都没了……呜……”伊哈娜越说越伤心,将小脸埋进了草里。 韩林见状,轻轻抚着伊哈娜的背安慰她,嘴里也不住的叹息。 “额涅身体一直不好,生下我以后就更加不好了,十岁那年冬天,额涅整日整夜地咳,有的时候咳的狠了,她怕扰我们睡觉,便跪趴在炕上,死死地压住胸膛。” “从萨满到喇嘛再到汉医,阿玛找了很多人,开了很多药,但都治不好额涅的病,额涅连续咳了三个多月,到最后都咯出了血。” “和现在一样,刚刚开春,我们都知道额涅要不行了,她临死前拉着我和阿哥的手,死死得盯着我们,但彼时她已经说不出话,她急得不行,狠命的攥着,直到阿玛发话,说肯定会将我俩养大,她才闭上了眼……” 看着伊哈娜耸动的肩膀,韩林也有些心疼,幼时丧母,他这具身体也有所体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伊哈娜是一样的人。 “都是苦命可怜的人呐……”韩林心里想着,拍抚伊哈娜后背的手更重了些。 伊哈娜哭了很久,然后又沉默了许久,忽然抬起头对韩林恶狠狠地骂道:“韩呆子!你个挨剥皮的货,拿了一把糖来,惹小主子我哭了这么久,定要找机会好好地收拾你!” 韩林拍抚伊哈娜的手刚刚抬起,一下子就顿在空中。 他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伊哈娜,想不出来她又要闹哪一出,而且这变脸速度属实忒快了些…… …… 两人来时用了将近一天的光景,但回程却仅用了不到三个时辰。 离家不过一日,伊哈娜蹦跳着下了车,一边大喊着阿玛,一边推开门就跑进院中,全然没了之前梨花带雨的样子。 韩林有些瞠目结舌,抚了下额,两世为人,仍然搞不懂女人的心思。 刚刚将买的物什从车上搬下来,就看见贾天寿也从院中出来帮他搬,韩林问道:“这两天无事吧?” 贾天寿摇了摇头道:“家中无事,但日间打柴,听人说鞑子已经确定要征巴林,家家户户都在催粮,还要调咱们押运粮草。” 韩林想了想,如若只是押运粮草还好说,就怕这鞑子拿包衣阿哈当填壕的肉盾,用以疲师蒙古,鞑子再以逸待劳,这事之前又不是没干过。 韩林低下头将木桶摞在一处,压着声音道:“过几日我便去纳了粮额,兴许能见到高大哥、韩大哥他们,到时候再打探下消息。” “真的教你搞定了?粮在哪呢?我怎么没看到?” “不日便有人送过来。”韩林嘿嘿一笑,“等和高大哥、韩大哥他们碰上面,咱们敲定了主意,假以时日就能重回大明。” “韩林!你干什么呢?怎么这么慢,我阿玛叫你。”伊哈娜从屋里走出来对着门口的韩林说道。 “哎!来了!”韩林拎着两个木桶快步走了进去,又用眼神示意贾天寿将其他物什收拾到院里。 “我其实觉得这儿挺好……” 看着韩林的背影,贾天寿喃喃地道。 推开屋门,韩林便看见坐在炕上抽烟的乌苏,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 乌苏仍旧是老样子,坐在炕上抽着烟,一个破棉衣盖在了他的坏腿上。 咳嗽了一声乌苏说道:“韩林,这事你做做的不赖。” “一时侥幸而已,没想到粮价已经涨到了这个地步。”见伊哈娜去了柴房,韩林拉过一把凳子,坐在上面揉着肩膀说道。 原本包衣奴才在主子面前只能站着,是没有坐着的权利的,但两人好像谁也不在意。 “日子不好过啊,明年还不知是个什么样。”乌苏吐了一口白雾,叹息了一声,然后又向韩林问道:“我听伊哈娜说,你们不仅见着岳托主子了,最后还把熊皮卖给他了?” 韩林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将那金丝玉佩递给了乌苏,“岳托大人说不日便差人送粮过来。” 乌苏接过金丝玉佩看了两眼,然后又递还给了韩林:“这是岳托主子给你的,仔细收好千万别丢了碰了。” 韩林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道:“达旦,我听闻已经确定征讨巴林了?而且还可能要包衣去押运粮草?” “嗯。”乌苏点了点头:“昨日你们刚走,库尔缠主子便差人上门要了庄子和各家包衣的单子去,咱家的单子我列了你,如果要去运粮便是你去。” 见韩林愣了一下没有说话,乌苏像个老狐狸一般地笑了起来 “因为我想让你抬旗。” 第43章 恶化 韩林其实心里早就乐开了花,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之前他还想如何跟乌苏开口去运粮,但没想到乌苏早就算计好了。 不过为了防止露馅,韩林还是皱了皱眉头,表现出一副担忧的样子。 “不过你且放心,到时候我会跟人打好招呼,让你自领一队,走最安全的粮道。” 看着韩林的样子,乌苏又许下了保证。 “韩林醒得了。” “对于此次征巴林蒙古,你怎么看?” 韩林想了想这几天搜集的信息,和脑海当中的记忆相互印证了下,答道:“五部想在明金左右逢源,但最后却是两头都不落好。炒花老迈已失壮志,其子侄却各有异心,而鞑……大金,兵丁强且马肥壮,虽年初在宁远小挫,但仍未失了锐气。” “此战,胜,而且将是大胜。”韩林给即将到来的这一战下了定义。 沉默了良久,乌苏突然叹息道:“你若是我女真诸申该有多好啊……” 韩林想了想,又向乌苏问道:“达旦,这运粮的都是什么人?如果他们不听话怎么办?” “别想了。”乌苏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道:“应该有三四个旗丁跟着,而且来来往往地全是马甲,你想跑也跑不出去。至于运粮的都是包衣,听不听你的话,那就看他们怕不怕刀子了。” 韩林也不避讳否认,反正他老早就跟乌苏说好自己要跑了,只是不知道是他这小鸡跑得快,还是乌苏这老鹰抓得快。 但是在老鹰捉小鸡游戏开始之前,韩林还要让这个老鹰来庇护。 因此,韩林从柜子上拿起油灯点了,掀开乌苏盖着坏腿的棉衣,不久他便霍地抬起了头,紧锁着眉:“老达旦……你这腿……” “嗯。” 乌苏点了点头,仿佛说的不是他的腿:“应该是保不住了。冬日间还不觉得,待这天渐渐热起来以后发现已经开始烂了。找个时日,你帮我剁了它。” 截肢可是一个大手术,韩林可不敢妄言。又仔细地看了看发现这条腿已经开始溃烂,如果不尽早处理,到时候万一感染,乌苏的命怕是难保。 用点土方治疗感冒,韩林还能有一定把握,但要是直接做外科手术,消毒杀菌就是一个大学问,更何况这年代又没有麻醉药,截肢的疼痛乌苏又要如何忍耐? 见韩林犹豫不决,乌苏哈哈笑道:“怎么,你们尼堪不是最恨我等鞑子?现今能剁我一条腿下来,怎还婆婆妈妈的?” 韩林站直了身拱了拱手,十分认真恭敬地对着乌苏说道:“自韩林入辽以来,老达旦父女对我不仅未曾加害,还处处照拂,旁家的包衣阿哈什么样,韩林皆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更何况伊哈娜也有半身汉家血统,便真是有那么一日,韩林也断不敢加害。” 乌苏颔了颔首,赞许地看着韩林,他知道韩林是个聪明人,刚才那一番敲打的话,能得到韩林如此回应,他心里便也满足了。 “甚好,真到那时,我要杀你,你自也可杀我,只盼你记着今日说的话,莫要伤了伊哈娜。” “老达旦,这村屯里是否还有汉医?” 与跳大神的萨满相比,韩林还是更相信汉医。 “有,不过在库尔缠主子的庄子里。” 又是庄子。 自鄂尔泰催粮以来,韩林已经听过很多次庄子了,而且这也是他要去纳粮之所,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一些时日,还要每三日便去庄子里耕田。 “要不明日我便去庄子里,请他过来看看?” “还是算了。”乌苏立马将韩林的建议否决“库尔缠主子心中已经对我起了芥蒂,现在不仅没纳齐粮额,又要向库尔缠主子借人怕是不妥,这达旦章京之位,至少现在还不能让出去。” “成,那便等岳托大人送粮过来,我便抓紧过去纳了粮额,再顺道请那汉医过来瞧瞧。” 乌苏用两只手撑着,将身体抬起向后挪了挪,好让自己靠在炕墙上,示意韩林吹了灯又说道:“对了,听伊哈娜说你们还碰到胡子了?” “是了,不过好在都是些穷苦的汉人,并没有为难我俩。” 乌苏摇了摇头:“多亏了你汉人的身份,你怕还不知道,前几日张高屯闹了胡子,这群胡子杀了二十多个诸申老幼,抢了一些粮食又逃回了山上,到现在还没抓到人。” 韩林一愣,张高屯在静远村西北不远,这两伙人如果是一帮,那这些胡子的流动范围还真挺大的。 看来开了春,这些逃脱到山上的汉人,隐忍了一冬也开始按捺不住,下山来了。 乌苏又道:“从今天晚上开始,你便和贾天寿住到正屋来,让伊哈娜来南炕,睡觉的时候把家伙什儿放到手边,还是要防着一些。” 韩林点了点头,真要闹到村子里,到时候杀红了眼,才不管你汉不汉人,一刀砍了了事。 不过韩林也不怕,这些汉人都是被建奴逼迫的实在没法子了,才逃到山上若说真有多高的武艺本领倒也未见的,之前被他打趴的那两个胡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自从第一次杀人见了血、以及后面和那个鞑子对射过后,韩林感觉自己不仅不怎么害怕,反而有一种悸动和兴奋。 后来韩林想了想,怪不得那些连环凶杀案的凶手会一直作案,那种感觉确实难以名状。 而且非到万不得已,韩林也不想杀伤这些苦命的汉人。 伊哈娜从柴房回来后,又亲自动手在外屋热了两个饽饽和粥,端到屋子里就看见韩林和乌苏正一站一坐地说着话,便招呼韩林过来吃。 期间乌苏将要韩林两个人住到正屋的事情说了,伊哈娜抬头看了看韩林,十分勉强地点头应了。 自己的阿玛还好,但是屋中又住进两个男人来,对于已经开始发育的伊哈娜来说确实不妥也有些不便。 虽然建州民风要比汉人奔放不少,但最基础的男女之别还是有的。 韩林看着伊哈娜的神情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低声对着她说:“明儿你找一些零碎的布头来缝在一起,我给你订个帘子。” 第44章 谷雨 三月二十六,时值谷雨。 静远村外庄田的正屋内,鄂尔泰正单手举着一段绢帛细细阅读,他一边读着,一边用手指在书案上扣了几串马蹄声响。 人说春雨贵如油,但相比于油纸窗外如织的蒙蒙细雨,手上的这段帛更让他觉得金贵,因为它不仅是一道汗谕,更是一把能够将乌苏拉下达旦之位的利器。 鄂尔泰又细细读了两遍,这才放下汗谕,端起手边精致的花鸟茶杯,轻轻地啜了一口,吧嗒了一下嘴,觉得不甚解渴,又想去解腰间的水袋,但想了想,还是耐下性子从小泥壶当中倒了一杯细细品尝。 连喝了五六盏以后,他冲着门外喊道:“特色愣!” 不久之后,特色愣推门走了进来缓缓地跪了下去:“主子,您找我?” 鄂尔泰看着他顺从的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去备马,咱去见见你的老主子。” 听到“老主子”三个字,特色愣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他不知道鄂尔泰为什么要冒雨去乌苏那,但他不敢多问,只能低头称是。 一刻钟后,几匹快马从庄子大门冲了出去。 高勇看了一眼,也不甚在意,蹲在地上一边用一片木板清理鞋下的泥,一边对着旁边的人说道:“我说老韩,你好歹也是个总旗,怎地被一个鞑女折磨成这样?” 韩总旗此时面黄肌瘦,和刚来时简直是判若两人,他看着高勇,嘴中苦笑道:“谁承想分到这么一户鞑子家里去?那丑鞑每日驱使咱老韩一刻不得闲,简直把我当骡子使唤。” 杨善走过来,扯了扯韩总旗松松垮垮的衣襟笑道:“韩总旗,看你这幅骨瘦嶙峋的样子,怕不仅是日间操劳,夜间也要操劳罢?”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 鸭掌子从地上的一大片药材中挑拣出黑黢黢的东西抛给了韩总旗。 韩总旗拿在手里看了看,有些疑惑地问:“鸭掌子,这是什么?” 鸭掌子抚着胸口咳嗽了两声,瞅了瞅他,说道:“地黄,切片泡了水喝,补肾的。” 听闻唯一的郎中都这么说了,众人笑得更欢,惹得其他一些在屋檐下或避雨或忙活的包衣阿哈们纷纷侧目。 徐如华也笑道:“和韩头你比起来,咱们几个过得简直是苦日子,晚间还能有鞑女暖床,怕不是此刻已经乐不思蜀了罢。” 韩总旗苦着脸,骂道:“徐如华,你小子怎地这么没大没小,咱甘愿和你们换,你们虽说活计重些,但好歹分到了汉人家里,那大庄头也在沈阳也不怎么回来,家眷念你和杨善都是汉人,也不甚苛责。” 韩总旗脸上浮起一副痛苦的神色,继续道:“那鞑女长得什么样,上几日送我来时你们又不是没见过,那鼻孔翻到天际,嘴比老韩的脚还要臭,若说乐不思蜀,我看是小韩兄弟乐不思蜀,上次有个小姑娘带着他去要粮,那小娘皮水灵的哟。” “确是如此,这都几日了,怎地还没见小韩兄弟和贾天寿到庄子中来?” 一方面因为努尔哈赤要征巴林蒙古,库尔缠的庄田便作为囤粮之所,征了各家的包衣过来帮着收拾粮草,而谷雨过后春耕即将开始,这些人也将在庄子当中一起度过一些时日。 鸭掌子咳地震天响,高勇一边拍抚着他的背,一边有些担忧地说道:“鸭掌子,你对这里最熟,上次你说韩林两人被本村的什么达旦收了去,至今未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鸭掌子狠命地咯了两下,才咯出一口痰吐在了地上,喘了两口气这才说道:“不会,相比其他旗丁的凶恶,乌苏在女真诸申里还算不错,他一双子女也有汉家血脉,虽然对诸申有些偏袒,但对汉人也不怎么盘剥。你们说的那两人,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说完鸭掌子便站起了身,用脚底碾掉了带着血丝的痰,坐得离众人稍微远了些,神情有些愣愣的,但刚坐下就又忍不住咳。 高勇听着,皱着眉头问道:“鸭掌子,你咳几日了?” 看着又走过来的高勇,鸭掌子摆了摆手,示意他离远些:“自清明过后便一直咳,咳到了谷雨,这把老骨头怕是挺不过立秋喽。” “净瞎说!”高勇闻言有些埋怨:“老头子你这个郎中怕不是个假的,怎地不自个儿给自个儿治治?” “自己情形我自己知道”鸭掌子低下头继续摆弄药草,神色有些黯然:“你们以后离我远些,别染给你们。” 高勇心里十分不好受,自从被捉到辽东来,他便整日与鸭掌子混在一起,鸭掌子待他如同子侄,如今得了病他也有些束手无策。 他缓缓地坐了下去,抬头看了看屋檐落下的雨帘,强忍着说:“鸭掌子,治病都需要什么药材,你说便是,我便是偷、便是抢也给你弄来,可你什么也不说。” 鸭掌子勉强地笑了笑:“别白费那个力气啦。与其想给我治病,不如担心后面怎么在征巴林部时活下来。” “那些西虏有甚可怕的,给咱弟兄几个备足了刀枪,肯定能打他个落花流水,你们说是不是?” “那是自然,鞑子兴许打不过,那些蒙古奴还不是轻而易举。” “韩总旗,你怎地还吹起牛来了,上次俺都要拼命了,你却连刀都举不动。” “呸!杨善你懂个鸟,俺老韩那是在以静制动,让那些鞑子掉以轻心,放到身边再砍了他,这叫韬略计谋。”韩总旗自己说得都有些心虚。 “哈哈哈!”杨善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若说小韩兄弟有韬略杨善我还信,但是你老韩兄弟这计谋最后怕不是要把自己给算计进去。” 一番挤兑让韩总旗的脸上有些不好看,徐如华看到后对着杨善骂到:“杨善,你个泼才少些聒噪。有那时间不如想想等韩兄弟两人过来,怎么逃……” “禁声!” 高勇和韩总旗闻言同时对着徐如华喝道,徐如华也马上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轻轻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高勇四下看了看,发现并没有人太注意这里,将聚在一起的众人哄散。 鸭掌子盯着一队走到厢屋中的旗丁低声说道:“高勇,你们要跑,不能急于一时,还要再等等。” 高勇闻言一愣,转过头去和鸭掌子对视。 鸭掌子看了他一会,忽然一笑:“要听老人言。” 第45章 轮椅 静远村内,牛毛细雨落在了院子里,激起一片泥土的馨气。 伊哈娜坐在正屋的门槛上,一只手托着肉乎乎的小脸,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看着不远处屋檐下不断忙活的韩林。 而贾天寿则头戴斗笠、身穿雨蓑趁着绵雨,用锄头翻着院中的菜地。 虽然清风微雨,但韩林还是干得热火朝天,像个蒸馍一样,身上不断冒着白气。 此时他正拿着一块木头对着一张椅子细细比对尺寸,又拿墨斗打了墨线,这才从地上捡起凿子和锤子一点点凿打了起来。 过了很久,韩林将两个梯形木头一对,用铁锤一点点地将两者榫卯了起来。看着手上的木质踏板,韩林满意地点了点头。 四下寻摸了一圈,韩林又将目光锁定到了院子角落的排车上,拎着铁锤就走了过去。 韩林已经捣鼓木头板凳地好几天了,院子里满是碎木屑和作废了的木质部件,这让伊哈娜看得有些不明所以,但只要她开口去问,韩林便神神秘秘地说这是秘密,弄得她心里直痒痒。 见到韩林又冲着排车去了,伊哈娜心中一惊,知道他要拆车,瞌睡也不打了,连忙站了起来,对着韩林骂道:“韩呆子!你要敢动那排车,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韩林回过头对着伊哈娜嘿嘿一笑,脸上似有奸诈:“小大人,我看咱家这排车好像坏了呀!” 伊哈娜闻言愣了一下,疑惑道:“几日前上山还用过,怎地就坏了?” 韩林对着排车抡起了铁锤,咣地一声就卸了一个轱辘下来,转过头对伊哈娜摊了摊手:“你看,坏了。” 那排车如同乌苏一般,瘸了一条腿,车身一歪,被韩林稳稳地扶住。 “啊!你个天杀的韩呆子!”伊哈娜气得跳着脚骂韩林:“你赶紧给我整回去!” “整不回去啦!” 说着,韩林又咣地一锤将另外一个轱辘给卸了下来,这只轮子仿佛成心要和伊哈娜作对一般,咕噜噜滚了一个大圈,才来到了伊哈娜的脚下,蛄蛹着躺了下去。 伊哈娜气得小脸通红,左右看了看,从角落里拿起一把扫帚,举着就要冲过去拍打韩林,韩林见不妙,立马将手里的锤子和排车扔在了地上,撒开丫子就跑。 两个人一个在前面跑,另外一个在后面举着扫帚追,就这么绕着院子跑了起来。 一边追,伊哈娜恨声骂道:“韩呆子!真是反了你了,你拆了排车,等粮食来了,你就自己往地窖柴房里背!” 韩林不敢搭话,生怕泄了那口气被伊哈娜追上。 追了半天,伊哈娜见追不上,这才停下脚步,拎着扫帚在原地喘着粗气:“韩呆子,你到底要干什么?” “秘密。” 伊哈娜被韩林气得直翻白眼,强忍下揍他的冲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问道:“这都几天了,答应的粮怎么还不来,韩呆子,我看你别是被人给骗了。” 其实说到粮食,韩林自己心中也没了多少把握,这几天也是焦急不已。 但是他又不想表现出来,便想着给自己找点事做,压一压心中的焦虑。 想了半天,韩林决定给乌苏做一把轮椅,毕竟这张达旦章京的虎皮还是多推出来溜溜比较好,老放在炕上,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不好使了。 “安下心,这才几天呐,那么多的粮食也得凑不是。何况离着鄂尔泰十五日之期还早着咧,莫慌莫慌!” 韩林一边口中安抚着伊哈娜,一边也在心中安抚着自己。 “嘶……”伊哈娜皱了皱眉头,看向自己的掌心,“韩林,我手心里好像扎了扫帚的刺。好疼!你快帮我挑出来!”伊哈娜伸着手,疼得龇牙咧嘴,向韩林走了过去。 韩林低着头凑过去看伊哈娜伸过来的手:“我看看,针放在哪……” 还没等他的话说完,伊哈娜忽然就扬起了扫帚抡在了韩林的身上。 “我叫你拆排车!我叫你是秘密!” 韩林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伊哈娜给算计了,别看伊哈娜身形娇小,可这力气却着实不小,这一扫帚直接抡了韩林一个趔趄。 “别跑!”伊哈娜奸计得逞,又咯咯地笑着追。 “不行!我怕你扒了我的皮!” “知道就好,你可千万别让我追到你!” 就这样,两人度过了中场休息,又绕着院子开始了新一轮的赛跑。 贾天寿干活干累了,便笑眯眯地杵着锄头看着这一对活宝打闹。 忽然,韩林转了一个弯,直愣愣地就奔着他跑了过来。 “别……别过来!”贾天寿有些惊慌 贾天寿干活干累了,便笑眯眯地杵着锄头看着一对活宝打闹,忽然韩林转了一个弯,直愣愣地就奔着他跑了过来。 “别……别过来!”贾天寿有些惊慌地喊道。 下一刻,那把扫帚就带着一阵呼呼的恶风,扫在了贾天寿的身上。 …… “各位请看。” 韩林手扶着轮椅的椅背,自得地展现着刚刚做好的轮椅。 伊哈娜围着轮椅转了两圈,啧啧称奇。她没想到韩林捣鼓了几天,捣鼓出这么个像椅又像车的东西出来。 她先是走到轮椅的背后,双手握着用两根腕子粗的扶手推了一会,又一屁股坐在了轮椅上,让韩林来推她。 “快些!再快些!” 伊哈娜嘻嘻地笑着指挥着韩林。 这轮椅做得十分简陋,不过是将一张椅子放在了排车的两个轱辘上,在底下安了一副脚踏,又后面装了一个用圆木做的小轮,仅作支撑用,无法转向。 但相比无法移动的椅子和过于长大的排车,日常已经够用了。 “阿玛快来!”伊哈娜看到被贾天寿搀着,站在门口有些惊奇地看着她的乌苏,大声道。 说着她便从轮椅上下了地,跑到乌苏的身边,把他搀坐在了轮椅上,推着他走了一会。 在韩林的指点下,乌苏又双手滚动着轱辘自己走一圈,他觉得不过瘾,竟然冒着雨,去院子中转。 伊哈娜搓着双手,有些紧张地问:“阿玛,怎么样?” “甚好!”乌苏擦了擦手上沾的泥水,开怀大笑道:“这可比竟日躺在炕上,坐在门槛上强多了!” 伊哈娜已经许久没看到乌苏这么开心过了,眼睛一红,眼窝一浅,啪嗒嗒地掉下眼泪来,转过头对身旁的韩林道:“韩林,谢谢你。” 韩林笑眯眯地凑头过去,“光说可不行,你要怎么谢我?” 伊哈娜没想到韩林做了这幅神态,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两只手拽着自己的衣角,低着头红着脸,“我……我……” 韩林没想到调戏这个小娘皮竟然这么有意思,刚想得寸进尺,忽然门外一阵马蹄声响动,接着便听见有人拍门。 只听门外鄂尔泰喊道:“达旦!鄂尔泰来了!” 几个人都是一愣。 第46章 聒噪 “你说怎地?明日之前便要纳齐粮额?” 伊哈娜看着站在门外的鄂尔泰大声骂道:“鄂尔泰,咱们不是说好十五日之内?这才过去几天,你不要欺人太甚!” “伊哈娜!你休要空口胡说!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大汗的意思!” 看着叉着腰站在自己面前,十分娇蛮的伊哈娜,鄂尔泰神色倨傲。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那段绢帛,递给乌苏道:“达旦,汗谕在此,不信你看。” 乌苏坐在轮椅上,恭敬地将绢帛接了过来,他只看了一眼,又用手摸了摸,便知道是汗谕不假。但他不识字,转手又交给了伊哈娜。 伊哈娜的额涅是汉人的官家小姐,因此自幼便教伊哈娜识文晓字,不仅是满汉两文,甚至满文的所参照的蒙古文,她也是认得的。 伊哈娜接过汗谕,越读越心惊,小脸刷得一下就白了。 乌苏看到伊哈娜的样子,知道事情肯定如同鄂尔泰所说,蹙了一下眉,但他还是镇定地问道:“伊哈娜,上面都说什么了?” “上面……”伊哈娜顿了一下,看了韩林一眼,缓缓地说道:“上面说老汗将于四月初四亲征蒙古巴林部,命……命各村屯在三月二十七日前将粮草筹措完毕,运到托克索中妥善保存装车,届时随大军同行。” 韩林听着也有些头疼,原本算计还有十多天的时间,岳托答应的粮怎么也运到了,现在不仅粮没到,而且奴酋竟然还将措粮的日期提前,这也让他措手不及。 鄂尔泰从伊哈娜手中讨回了汗谕,小心地卷好揣在怀里,对着乌苏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达旦,你也听到了,非是鄂尔泰不讲规矩,这是老汗下的命令,谁敢不听?” 还未等乌苏说话,韩林便站了出来,对着鄂尔泰拱了拱手道:“拔什库大人,可否再宽限一两日,我们已经筹了一批粮食,正在路上,不日就能送到庄子里。” “放肆,这哪里有你个包衣说话的份?”鄂尔泰身后的特色愣一声断喝。 乌苏抬起头,淡淡地看了特色愣一眼:“特色愣,鄂尔泰还没说话,你怎地如此心急?” 特色愣是乌苏以前的亲信,早在努尔哈赤起兵之前,乌苏便和特色愣的父亲一起随着努尔哈赤征战。 后来特色愣的父亲在一次征讨中重伤,临死前将特色愣托付给乌苏,乌苏便一直对特色愣家不时关照,饥年当中甚至将特色愣和他额涅接到家中一起就食。 等到特色愣长大后更是一直带在身边,当做亲信。 可谁曾想,眼见他断了腿,这特色愣竟然不顾往日恩情,不仅改换门庭,还随着新主子一起上门逼迫。 这让乌苏感到十分心寒。 陈年积威下,特色愣被乌苏淡淡的一撇吓得一个激灵,慌忙弯下腰去解释道:“乌苏大叔,特色愣只是看着包衣不懂规矩,两位主子说话,他竟敢插话,这才出来呵斥。” 乌苏有些悲凉地呵呵一笑,鄂尔泰见了心中却暗自爽快,今日他将特色愣一同叫来,便是让乌苏尝尝着被背主弃义的滋味。 但鄂尔泰的面上却展现出大怒的模样,对着特色愣大声斥道:“多嘴!这里也没有你说话的份,竟敢冲撞达旦,自己掌嘴!” 俗话说打狗也得看主人,他这么做,明面上是替乌苏出气,但其实存心就是想让乌苏更加难堪。 特色愣没想到自己跳出来帮着鄂尔泰施压,鄂尔泰竟然如此不顾及他的颜面,心中对两人都起了恨意。 但他又不得不听从鄂尔泰的命令,只能退了两步,左右开弓抽起自己的脸来。 “不够响!再使些劲!” 鄂尔泰见特色愣结结实实地将自己扇地口鼻流血,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只觉得这巴掌,不是抽在特色愣的脸上,而是抽在了乌苏的脸上。 他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刚才说话的韩林,对着乌苏说道:“老达旦新养了一条好狗,可莫要重蹈覆辙,再被咬了。” 乌苏冷冷地哼了一声,而伊哈娜听他如此折辱韩林,脸上升起寒霜:“鄂尔泰,我看要小心的是你,有些恶狗,能背一次主,便能背第二次。” 鄂尔泰听了哈哈一笑,转过头对仍在用力抽打自己的特色愣道:“特色愣,你敢吗?” “我……奴才不敢。”特色愣吐了口血水,继续扇着,在鄂尔泰没叫停之前,他自己是不敢停下来的。 接着鄂尔泰转过头看着韩林道:“好个狗奴才,跟主子我讨价还价,你还没有那个资格。十五日之期未到,但休说我没给你机会,明日纳不上粮来,我也不要你的命,便只要你一手一脚。” 韩林面色微冷,冲着鄂尔泰道:“拔什库,话不要说得太满,还有一日之期,安知我纳不满粮?” 伊哈娜眼珠一转,对着鄂尔泰柔声说道:“鄂尔泰阿哥,你和我阿哥从小一起长大,不看我阿玛的面子,也看我阿哥的面子,能不能多宽限两日,到时候我们双倍的纳。” 鄂尔泰见伊哈娜又拿她阿哥阿克善来压他,知道这是缓兵之计,朗声道:“伊哈娜,非是我不给达旦和你阿哥面子,我说了,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大汗的意思,要是纳不全粮,我和你阿玛都要受罚。” 缓了缓鄂尔泰脸上又泛起一丝凶狠,眯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伊哈娜道:“若是达旦家实在纳不上粮来,鄂尔泰可以想办法措一些粮替达旦补上。” 接着他指了指韩林:“这阿哈的手脚也可以不要,不过嘛……” 伊哈娜被他盯得十分不舒服,秀眉紧蹙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达旦得将你许给我!”鄂尔泰有些贪婪地看着伊哈娜道。 “你!你休想!”伊哈娜没想到不仅彻底撕破了脸皮,更打起了她的主意,“鄂尔泰,你就不怕我阿哥回来杀了你?!” “哈哈哈!笑话!”鄂尔泰假笑了两声,“纳不上粮,且不说丢了这达旦章京之位,更有刑狱之灾,我替达旦解了围,到时候阿克善怕是谢我还来不及。” 啪啪啪,见鄂尔泰如此作态,韩林鼓起掌来,他也不装了,讥讽道:“一石二鸟,拔什库大人真是好算计。可莫忘了,离交粮之期,还有一日半,我说了,安知我纳不上粮来?笑得太大声,当心闪了腰。” 韩林心中已经笃定主意,今日午后便是最后之期。 如果岳托答应的粮食还是运不过来,他便要趁着夜色拉着伊哈娜和乌苏一起逃跑,管他跑得跑不出去,先躲了脖子上的这一刀再说。 鄂尔泰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讥笑道:“奴才,你叫韩林对吧?我知你心中打的什么算盘,今日我便要派特色愣他们守在门口,无论去哪都要跟着你,你跑不了的。” “哈哈哈!” 说完,鄂尔泰放声大笑了起来。明日之后,这达旦章京之位和伊哈娜都将会是他的,到时候再将这个碍眼的尼堪砍了,真是一举多得。 正在鄂尔泰春风得意之际,忽然被人一拳砸中了嘴角。 这一拳势大力沉,直接将鄂尔泰砸地倒飞了出去。 “真是聒噪!” 众人看着挥完拳,甩着手的韩林都惊呆了。 第47章 阿哥 一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鄂尔泰带来的那几个旗丁。 韩林这一下实在是有些惊天动地,不仅砸飞了鄂尔泰,也砸懵了众人。 任谁都没有想到他一个包衣奴才,竟敢胆大包天地拳砸拔什库鄂尔泰。 好半天鄂尔泰才挣扎着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他吐了一口血沫,顺带又吐出半颗碎牙。 几个旗丁这才缓过神,抽出刀弓,将韩林团团围住。 “住手!”乌苏见状一声大喝! 噌的一声,鄂尔泰劈手从腰间拔出刀来,被一个包衣如此羞辱,他已经丧失了理智,用刀尖指着乌苏怒声道:“乌苏!你家包衣竟敢如此对我,今天我便要砍了他!” 说着鄂尔泰快步走向韩林,高高举起腰刀,“狗奴才,你去死吧!” “不要!”伊哈娜想跑过去拦,但是被一个旗丁挡下。 电光火石之间,腰刀已经扫到了韩林的脖子。韩林早有防备,侧身躲了过去。 鄂尔泰见一刀砍空,又举着腰刀横劈了过去。 忽然,叮地一声响,一支利箭将鄂尔泰手中举着的腰刀打飞,翻滚着插在了远处的地上。 好准的箭! 这一下虽未伤到鄂尔泰,但是给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鄂尔泰回身望去,只见一人手里拎着弓策马奔来,身上穿着一副冷锻扎甲,即便是雨天,也闪着莹莹白光。 这骑不久便来到众人跟前,横在了韩林和鄂尔泰中间,自上往下看着鄂尔泰,冷声道:“鄂尔泰,你竟敢用刀指我阿玛!” “阿哥!” “是阿克善!” 等到看清来人以后,众人一阵惊呼。 鄂尔泰一愣,有些不敢认眼前的人,他没想到也就大半年不到,阿克善竟然已经成了白甲。 虽然他是一个村屯的拔什库,略有些权势,但若论地位来说,阿克善穿的那不是白甲,是明晃晃的军功。 “阿克善,你什么时候成白甲巴牙喇了?” “就前几天。”阿克善从马上跳了下来,先是给坐在轮椅上的乌苏见了个礼,又向鄂尔泰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何在我家门口,用刀指着我阿玛?” 看着阿克善那副英武的明光扎甲鄂尔泰有些羡慕,也有些不甘,但嘴中还是说道:“大汗即将亲征,我上门收粮,你家这个狗奴才,竟敢打我!” 伊哈娜见他颠倒是非黑白,扑到了阿克善的怀里大声道:“才不是咧,阿哥!鄂尔泰带着特色愣这条背主的狗上门欺负我和阿玛,韩林看不过才打了他。” 说着伊哈娜也添油加醋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番。 阿克善一边听着一边奴恩(妹妹)说,一边爱怜地摸着她的头发。他比伊哈娜大了十岁不止,小时候乌苏征战、额涅卧床不起,便是他带着伊哈娜。 他和鄂尔泰自幼便不和,鄂尔泰瞧不起他身上的汉人血统,经常骂他和伊哈娜是杂种,阿克善也不废话,上去就打。 阿克善身形魁梧,又在乌苏的调教下习了一身好弓马,比鄂尔泰稍强一些,因此赢多输少。 两个人一直打到了十几岁才罢,因为再动手,可能就是你死我活之争了。 虽然罢手不再打架,但两个人的梁子也算是根深蒂固。 前面还好,但是听到鄂尔泰竟然敢打伊哈娜的主意,脸色不由一冷:“鄂尔泰,我奴恩说的可是真的?” “额……这……”之前,他以为吃定了乌苏这才大放厥词,虽然他也不怎么怕阿克善,但面对阿克善的质问,他也着实不知如何回答。 但被主的特色愣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他的脸色煞白,站在那里不是,走也不是,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好在阿克善并没有过多的理会他们,反而来到韩林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才道:“你就是韩林?” “回大人,我就是韩林。”韩林不卑不亢地答道。 “岳托主子的信物在哪?” 韩林伸开手掌,将金丝玉佩交给了阿克善,其实他早就将这玉佩捏在手里了,这也是他敢打鄂尔泰的最大依仗,到时候出了什么事,他便将这玉佩拿出来当护身符。 他什么时候还和岳托主子有交集了?! 鄂尔泰和几个旗丁听两人所谈的内容后,脸色大变。 阿克善将金丝玉佩拿在手里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不错,确实是岳托主子说的物什。” 说着他一边将金丝玉佩还给韩林,一边大声说道:“传岳托主子的话,静远村达旦章京乌苏家中包衣阿哈韩林,颇有智勇,常怀敬。于日前献白熊皮一张,熊掌一对,熊胆并熊鞭一支,甚得吾意。今赐其主乌苏粮五十石、赐韩林毛青布一匹。由尔子白甲巴牙喇阿克善督运交付。” 韩林听得有些瞠目,本来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交易,到了人家大人物的嘴里,就变成了你献我赐。 见两人要谢,阿克善继续道:“别忙,还有,告静远村达旦章京乌苏,尔家中包衣韩林,其智其勇皆为上属,尔要恩养,勿要苛责。” 乌苏低头称是。 “另,大汗不日将亲征蒙古巴林部,着静远村中包衣阿哈运送粮草,皆由韩林统属运往军前。” 乌苏看了看韩林,惊讶异常,若说赏赐韩林让他感到意外,但是堂堂镶红旗主竟然亲自告诉他要善待韩林,就让人感到疑惑。 而让他统领包衣押运粮草,这可是找着由头将功劳送给韩林了,这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想到这里乌苏更加震惊,这韩林不显山不漏水的,究竟是如何跟旗主攀上这等关系的? 而震惊的不止他一个,鄂尔泰更是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想不通,本来以为可以如同圈中猪羊对待的韩林,竟然能够受到旗主的青睐,这可比阿克善晋级白甲给他带来的震撼更为强烈。 哼!虽然有些棘手,不能明面杀他,但只要他去运粮,总有办法要了他的命,鄂尔泰心想。 韩林其实也心中疑惑,但是更多地则是苦笑,这押运粮草之事,众人都打着各自的算盘,他想和高勇几个建立联系、鄂尔泰想通过押运粮草找他的麻烦、乌苏想让他抬旗、岳托更是将功劳直接奉上。 看来不去都不行了。 等两个人谢完,阿克善看了看嘴角仍有血迹的鄂尔泰,对着韩林笑道:“看来岳托主子的眼光着实不错,韩林,你可莫要辜负了岳托主子的期望才是。” 见韩林称是,阿克善又转过头对鄂尔泰说道:“鄂尔泰,我家包衣打了你,那你用刀指着我阿玛的事便就此作罢。” 韩林有岳托保着,此时锋芒正尽,他现在确实不敢再明着对韩林怎样。 想到这里,鄂尔泰冷哼了一声,便要领着众人走开。 “慢。”就在鄂尔泰转身之际,阿克善又叫住了他。 阿克善冷冷地看着特色愣道:“特色愣背主弃义,还敢上门逼迫旧日主子,顶撞我阿玛,我也不要他的命,留下一根手指来!” “主子!” 听到阿克善要他的手指,特色愣惊慌失措,这声主子也不知道在叫谁,因为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鄂尔泰回过头,眼中也闪烁着寒光,刚才是他抽乌苏的脸,现在则是阿克善在砍他的手指,真是一报还一报。 四目相对,鄂尔泰面目狰狞,阿克善表情冷淡。良久之后鄂尔泰抽出腰刀,扔在了地上。 他咬着牙说道:“特色愣,不要劳烦阿克善,你自己砍了!” 第48章 阿克善 “不行!绝对不行!我不同意!” 里屋内,阿克善对着乌苏大声道。 自鄂尔泰等人走后不久,缀在后面的粮车才终于开到乌苏家门前。 韩林、伊哈娜、贾天寿等人跟着往柴房、地窖当中搬着粮食,而乌苏和阿克善则在正屋当中单独聊着这几个月来的许多事。 乌苏将想招韩林为赘婿的事情说了,但立马就遭到了阿克善的强烈反对。 “他是个尼堪,更是阿哈,便是抬了旗,也不能将伊哈娜许给他。” “阿克善,你额涅也是汉人。” 乌苏坐在炕上捻着胡须,侧耳听了屋外,发现几个人并没有注意到屋内的争吵,于是压低声音继续道:“我老了,又断了腿,这屋内没个男人不行,你在叶主子帐下听令,此次又入了岳托主子的眼,总不能叫你回来。” “阿玛,我刚刚晋了白甲,等再过些时日便寻个女人,到时候就接你和伊哈娜过去,让她伺候你们。” “糊涂!”乌苏低声骂道,“你今年二十六了,我可曾催过你这事?你刚晋了白甲,便要想着享乐?等跟着岳托主子、叶主子挣些前程,到时候大把的女人任你选。” “阿玛,此事再说,可将伊哈娜许给这个尼堪,是万万不行。”阿克善的态度十分强硬,“伊哈娜不能许给汉人,要许也是我诸申的巴图鲁才行。” “放你娘的屁!”乌苏听得直瞪眼,低声喝道:“我大金才有几个巴图鲁?一旦有此赐号早就被各个主子盯上了,还轮得到咱家一个小小的达旦章京和一个白甲身上?” “那也不行!阿玛,奴恩自小就受了太多的苦,尼堪便是入了岳托主子的眼,侥幸抬了旗,在我后金中也不过是奴才,你要将伊哈娜许给他,那伊哈娜这辈子要有数不尽的苦了。便是不能许给巴图鲁,那也至少和我一样的白甲才行。” “阿克善!刚刚当了白甲便不把阿玛放在眼里了是不是?你别忘了你阿玛也是白甲!” 为了说服乌苏,阿克善便将自己的身份抬了出来,但没想到却将阿玛惹怒。 这给阿克善吓了一跳,连忙跪下:“阿玛,阿克善不是这个意思,你的勋记便是老汗都记得的,若非当年因为额涅,恼了老汗,你岂只是一个达旦。” 见气氛有所缓和,阿克善继续劝道:“阿玛你放心,我在军中混得熟了,到时候定会为伊哈娜找个如意的。” 阿克善随了他的性格,从小便十分刚烈、固执,两人在伊哈娜婚嫁的事情上各自都不肯让步,乌苏有些烦躁,摆了摆手:“此事等过后再议,此次老汗要征蒙古巴林,你去也不去?” “儿子不去,岳托主子亲领镶红旗,我要跟着叶臣主子去复州防着毛文龙,上次趁着老汗带兵打宁远,毛贼便袭犯了永宁,这次他敢来,定要叫他回不去。” 乌苏“嗯”了一声,“若你去打蒙古,我反而不怎么担心,那群虏人净是些鼠辈,无甚能耐,倒是南朝家大业大能人辈出,毛文龙更不是好相与的,你还是要小心些。” 阿克善则嗤笑道:“这毛都督开了东江镇,只敢做蛇鼠之事,等我后金大军一到他便窜海入岛,我看也无甚能耐。” 乌苏听到他如此评价毛文龙,耐心地告诫道:“万不可小觑了这毛文龙和东江镇,若非有他牵制袭扰,我大金兴许早就杀到了关内去。这次又冒出来个袁兵备,我大金的日子不好过啊。” 几个月过去,袁崇焕在宁远城下给予建州女真的重创让乌苏仍然记忆犹新,甚至开始担忧起后金的未来。 阿克善知道,宁远之战虽说屠了觉华岛上万余人,还烧了不少的船和粮食,但是在宁远城下败走是不争的事实,这不仅成为了老汗的心病,同时也成为了如自己阿玛这样许多参战军将的心病。 他怕引起乌苏的伤心事,便绕开这个话题不谈,反而问道:“阿玛,你这腿看过没有?” “看过了。之前找了萨满大人来看,也就好了几天,但这天越来越热,这腿的便没有了知觉,如果不行,便只能剁了。” 阿克善掀开乌苏腿上盖着的棉衣看了看,只见乌苏那条伤腿确实如同所说的一样,已经发黑发紫,甚至有部分肉开始溃烂了,阿克善叹息道:“阿玛,还是要早做决断,再过一些时日要是起了蛆虫,到时候就更不好办了。” 乌苏点了点头:“过几日便叫韩林去庄子里请鸭掌子过来看看,如果连鸭掌子都没有什么办法,那就真的只能将这条腿给剁了。” 说到韩林,乌苏想起了他给自己做的轮椅,笑道:“这韩林着实不错,难怪能得岳托主子看中。” 听到乌苏口中再次对韩林不断赞赏,阿克善有些不满的冷哼了一声。 …… 韩林不知道自己成为了乌苏和阿克善两个人谈论的话题。 他现在看着院门口和院中堆着满满登登的粮食袋子,有些发愁。他没想到五十石粮食竟然有这么多,他和贾天寿已经搬扛很久,却还有一大半。 此时,他开始有些想念已经被他拆得七零八碎的排车。 伊哈娜在轮椅上四仰八叉地半躺着,又开启了碎嘴子模式:“怎么样韩呆子,我就说吧,拆了排车你早晚得后悔,我可告诉你,今天要是搬不完就不准吃饭。” “哎哟哟,韩呆子,你对我瞪什么眼?之前不是挺能耐的嘛,又是拆排车,又是拳砸鄂尔泰的,现在对着粮袋子发什么愣?快搬呀!” 伊哈娜越说越来劲,发出咯咯的笑声,韩林不堪其扰,连忙扛起一袋子粮就往柴房里搬。 可伊哈娜并不打算放过韩林,竟然从轮椅上跳了下来,屁颠颠地追在韩林的身后,继续输出:“怎么样,韩呆子,重不重?累不累?你要是不行呢,我就上屋里叫我阿哥出来帮你,你要是真不行了,你就说一声。” 看来伊哈娜还是没有懂男人最忌讳别人说他不行这个道理。 被她这么一说韩林反而不知道从哪里升腾起了一膀子力气,接连扛了四五袋粮。 让伊哈娜看直了眼睛。 第49章 可算等到你了 三月二十七,春风拂面,杨柳依依。 四人一马五个身影,沿着官道向庄子走去。 官道两旁的田埂里,已经开始有人挥着鞭子抽着牛马翻地,听那喊声都是一些女真诸申,因为各家的包衣已经聚集去了庄子里。 韩林和贾天寿各扛着一袋粮,昨日刚下过一场牛毛细雨,官道显得稍微有些泥泞。 本来伊哈娜走在韩林的身边,可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被阿克善插在了中间。 “阿嚏!”韩林打了个喷嚏,因为阿克善回来的缘故,他和贾天寿又回到了柴房去住,但谁承想在炕上睡惯了,回到柴房睡了一晚,竟然感冒了。 伊哈娜瞅了韩林一眼,嘴中骂道:“叫你昨日逞能,出着汗,冒着雨也要搬完,这下好受了寒了吧!” 韩林听着有些无奈地道:“还不是你说搬不完就不准吃饭?” “那就是说说而已,搬不完难不成还真不叫你吃饭?我还老说要剥了你的皮呢,你看我剥了吗?” “现在说的好听,谁知道你当时心里是想的哪一出?”韩林翻了个白眼。 伊哈娜对着韩林嘻嘻笑道:“我现在说的就是昨天心里想的,韩呆子,你若实在经受不住,便把米袋子给贾天寿,让他背着。” “嗯?” 贾天寿发出了疑问。 “嗯什么嗯?”伊哈娜骂道:“若不是韩林,你看你能吃上这口饱饭不,现在韩林病了,你不得知恩图报一下?” 走在韩林和伊哈娜中间牵着马的阿克善皱着眉头听着,这两个人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吵架拌嘴总有感觉有些异样。 看来得找个时间好好跟伊哈娜说说,心里如此想着,阿克善转过身对伊哈娜道:“伊哈娜,你不要老欺负贾天寿,你看贾天寿恪守奴才本分,活计做的又快又好。” 贾天寿听到有人给他撑腰,挺了挺腰杆,心中也升腾起了一丝自得。 “谁欺负他咧。”伊哈娜噘了噘嘴,“阿哥,我对贾天寿可好了,贾天寿,你说是也不是?” “是是是,小主子处处体量奴才。”贾天寿连声道,其实相比于乌苏,他反而更害怕伊哈娜,乌苏是只要你不做错事,便不会有过多的苛责。 可伊哈娜这位小祖宗不一样,前一秒还笑嘻嘻地,后一秒便不知怎地不开心,就要一顿训斥,贾天寿可是深受其害,听闻蜀地有一套变脸的戏法,不知道有没有她的变脸快。 阿克善深知自己奴恩的性子,再一看贾天寿那副模样便心知肚明,不过他也懒得去戳穿。 反而又侧过头,对着韩林冷声告诫道:“韩林,我知你有些本事,但是在这里奴才便是奴才,即便你抬了旗,你也是我家的奴才,你要恪守奴才的本分,不可越界,听到没有?” 韩林没想到战火竟然转移了自己身上,并且对阿克善话里话外的警告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这阿克善昨日还对他拳打鄂尔泰的行为表示十分赞赏,今天却作这幅姿态。 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韩林心中暗暗腹诽,但是还是应了一声是。 伊哈娜趁着阿克善不注意,悄咪咪地对韩林吐了吐舌头,那意思是我也救不了你。 看着韩林仍布满少年气的面孔,阿克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能接连受到自己阿玛和旗主的抬举。 阿克善本在叶臣帐下充为护军亲卫,他自己也是轻易见不到旗主岳托的。不过前两日,岳托竟然遣人叫他到面前亲自询问,他这才知道家中来了一个新包衣。 而听到岳托的口传,他顿时有些呆滞,直以为家中的新包衣是个彪壮的汉子,这才入了旗主的法眼,待回到家中一看,却是个略显瘦弱的少年,虽然敢打鄂尔泰,但不免心中仍然有些失望。 见到韩林点头,阿克善继续冲着他继续道:“旗主和我阿玛都对你十分抬举,你可莫要辜负了他们的期望才是。” 韩林微微一笑,这是刚打完一棒子,立马就要给一颗糖了。 果不其然,阿克善继续道:“此次命你带队运粮,便是一件功劳落到你的手上,多来那么几次,不说抬旗,便是当个汉官也不是不可想,等你抬了旗,我叫阿玛再给你张罗个女人。” 一个连鄂尔泰都不敢太过于招惹的人物,韩林也不想跟阿克善有太多的瓜葛,仍旧称讷讷是。这落到阿克善的眼里以为韩林听进去了,因此脸色缓和了不少。 听闻两人的话语,伊哈娜立即插话道:“阿哥,你都没娶妻,家里的阿哈先成亲了算哪门子事?还是先让阿玛给你张罗一个吧!” “伊哈娜!你都多大了!还整天疯来跑去的,小时候额涅是怎么教你的,你忘了吗?”看到伊哈娜阿克善就气不打一处来,对着一顿训斥。 别看伊哈娜敢在自己阿玛面前释放天性,但是对于从小将她带大的阿哥阿克善,她却不不敢顶撞,小时候的柳条还让她记忆犹新。 好在村屯距离庄子并没有多远,让众人倍感压迫的阿克善看见庄子的大门,便策马先行。 望着阿克善的背影,伊哈娜矜了矜鼻子,待转过头,又瞪了韩林一眼。 又走了一会,韩林等人也来到庄子跟前,只见庄子门口有许多骡马车架上面堆满了粮食,拥挤着往里走,看来附近几个村屯的粮食都运到了库尔缠的这处庄子当中。 门口几个旗丁正在懒洋洋地看着,左右都是熟人,也不必费什么力气仔细检查。 作为女真人的伊哈娜上前向着兵丁表明了来意,这几个旗丁瞧也不瞧,便挥了挥手让他们进去,还为他们指了路。 庄子当中人声鼎沸,四处都是呼喝声,满是包衣阿哈在里面搬着粮,韩林打眼一瞧,光包衣就恐怕不下五十人。 远远地韩林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脸上便挂上了笑容。 待来到储粮的门口,韩林和那收粮的壮硕包衣相视一笑。 “韩兄弟,可算等到你了。”高勇朗声道。 第1章 诗词彩蛋及一些澄清 临江仙·饮散偶感 流月寒枝疏蕊,蓬飘水碧云低。轻舠独立影披离。弹罢商隐瑟,吹断去非笛。 星鬓蹉跎何处?卅年蕉鹿观棋。槐安梦里自唏嘘。春来愁正盛,寥落故人稀。 ————— 以后会陆陆续续发一些自己填的诗词进来作为彩蛋。 忽然感觉这首词作为韩林一生的总结写照也挺有意思,于是我重新修改了开篇,将这首词放在了最开始,并模仿了《百年孤独》的开头。 改不了的文青病哇。 这首临江仙是今年春节的时候,好不容易跟朋友约上了饭,突然觉得时间飞逝,以前三五天就能见一次面,如今一年也不见得能见几回,于是突然冒出来的最后两句,后面慢慢补全。 和本文没什么关系,如果有人喜欢这个调调,后面可以尝试加一些进去。 ————— 另,今天看到有读者大大的反馈,说贴吧有人在说本书是包衣和奴隶主女儿的爱情故事。 第一反应是惊讶,没想到我写了这么一大坨,竟然还有人在贴吧讨论,着实是没想到。 第二反应是自省,说实话,这是第一次作为一个小说作者叙述这么长的一个故事,虽然有一颗想写好故事的心,但笔力和节奏把握仍有很大的问题,还请各位多担待。 第三反应是澄清,本文的节奏着实有些慢了,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不过从作者的角度看,其实是因为在考虑符合逻辑。 首先,我不想韩林一上来就能一呼百应、拥趸无数、景从云集。作为一个穿越者,能活下来本身就已是奇迹,他和作者一样,需要慢慢适应一个新的环境,也要慢慢的成长。 此外,心理的转换也是必要的,所以我才写了“鞑子”做的那许多的恶,其实就是为了给韩林一个合理正当出逃及对付“女真后金”的理由。 当然,还有明。 明之恶写的较为隐晦,多宣于各人之口,是为亲历者的不满与愤恨。 作者想看到的是主角全方位的成长,无论是年龄、气力、心理、做事待人的态度,在不同环境下能够做出什么样的抉择,对的或错的,如此才能够保持一个人物的丰满,因此,主角的很多东西都不是恒定的。 能够在史书当中留下名姓的,无论他是名垂青史抑或遗臭万年,无一例外都是人精,而韩林要面对的也正是他们。 本书没有什么金手指,也没有系统,因此,只能靠前世的经历、记忆、知识,以及如今的见闻去迎接不同的挑战。 因此,韩林乃至各个角色的路途,绝对不会坦荡,其实现在的文中已经留了几处伏笔,等待有心人前去翻阅。 其次,韩林除了“耳聪目明”以外,与“土着”相比,别无优势,因此作者需要给他一个外部环境的倚靠,就如同韩林对乌苏说得:“我还要扯老达旦的虎皮,去震慑环绕窥伺的群狼。” 而本身与乌苏的关系也并不牢靠,因此设计了与伊哈娜的感情作为韩林人身安全保障的兜底,相信有心的读者已经看出来了,有很多次,伊哈娜站在了韩林的身前,替韩林遮挡了许多灾祸。 第三,我知道读者大大们很着急,但是不要着急,马上就要进入到本书的第一个小高潮,韩林要跟女真人去讨伐蒙古人了,敬请期待。 最后,伊哈娜这么可爱,你们真的不喜欢伊哈娜吗? 我老喜欢了。 不过大家可以放心的是,这绝对不是一本爱情小说! 绝对不是!!! 最后的最后,说实话,本书的数据不是很好看,还请各位多多支持。 最后的最后的最后,我会尊重每一位读者的评论,珍惜你们给的每一份意见,取其精华对文章进行修正。 如果你对这本小说有什么期待、想法,也欢迎在本章或书中任意位置与我讨论斧正,作为作者,我非常希望能够与各位读者大大一起对本小说进行完善修葺。 谢谢各位。 第50章 征前 再次走在官道上,韩林的心情大好,甚至感觉有些春风得意。 那日韩林去庄子纳了粮额,不仅见到了高勇等人,还将岳托的命令传讯给了二庄头。 二庄头立即就将庄子里的包衣阿哈聚集在了一起,当众宣布了本次运粮将由韩林带队。 听到此事众人心中都充满了巨大的疑惑,又看二庄头对待韩林的样子,直以为韩林真的投了敌,好在韩总旗劝住众人,韩林也费尽口舌地和他们做了一番解释,才让众人放下了心中的芥蒂。 阿克善在家住了一夜,第二日便回去复命。他是叶臣帐下亲卫,和牛录当中的旗丁不一样,要时时在叶臣身边当值,再回来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走的那天韩林和伊哈娜各自都长舒了一口气。唯有贾天寿有些不舍,毕竟只有阿克善对他有过褒奖。 再过几日便要出征,韩林作为本次押运粮草的包衣主官,自然每日都要去庄子当中点验粮草,一来二去混得熟了,旗丁虽然看不惯他一个尼堪,但在岳托和乌苏的面子上,也未对他怎么样。 不过自那日以后,韩林就再也没有见过鄂尔泰。 听高勇说,那日鄂尔泰回来气急败坏地摔了一大堆东西,还借题发挥,狠狠地鞭挞了两个犯了错的包衣,将人打的奄奄一息。而后便带着几个人出了庄子去,再也没有回来。 听到后,韩林不禁哑然失笑。 他知道鄂尔泰这是怕再见到阿克善和他面上无光,这才借着出兵的缘由躲了出去。 出兵的日子已经定下,是四月初四,也就是两天后。老奴将亲率数万大军由十方寺出,经束鲁荒(今彰武县)、过厚很河直插巴林部。 而他将领着包衣运粮队伍,从庄子出发向西北经上榆林堡到十方寺出,沿着大军行进的路线走,与大军相隔半日。 这条路因为大军不久前刚刚扫荡完毕,因此总体上还是相对安全的,这是乌苏精挑细选的路线,也经过了本屯牛录额真库尔缠的同意。。 林对这条路线也基本满意,至少从现在看,乌苏是真心在帮他。 韩林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算计路程,若到束鲁荒,不过二百多里地,走的都是官道,脚程快些,半个月可以运粮两到三趟。 又往前走了一会,韩林远远地就看见两个身影站在官道旁交谈,等走近了,发现是庄子里的郎中鸭掌子。 这几日,韩林净和自家弟兄商议了,虽然和鸭掌子打过几个照面,但说不上很熟。 不过一方面为了给乌苏治腿,另外一方面一个汉人郎中与其交好总不会是错的,于是韩林离着老远,就跟鸭掌子打了招呼。 鸭掌子见是韩林,也颔首跟他笑着打了招呼,然后又和面前的人说了两句什么,那人不住的点头,转身离开前也与韩林笑着点头告辞。 韩林总觉得这人有些面善,但是这几日见得人实在是太多了,光包衣就五六十人,实在是想不起来。 “是范家坟张九叙,他媳妇病了,向我讨些药。”见韩林抬眼去瞧,鸭掌子捋着胡须笑眯眯地道。 “原来如此。”韩林点了点头,“鸭掌子大叔的医术在这女真的屯堡内远近闻名,韩林也是听过的。” 鸭掌子轻笑了一声,连忙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治病救人乃是我辈天职,只不过各位乡亲父老抬举,才让我积了一些薄名。倒是小韩兄弟接连受达旦和旗主的青睐,高勇几个弟兄也对你交口称赞,看来小韩兄弟在哪边都能混得开,实在是令人艳羡。” 韩林拱了拱手:“大叔过奖了,生逢此世,左右都只是为了能活下去而已。” “小韩兄弟这是往庄子去?” “是了,刚好和大叔同行。” “那便一起走罢!”鸭掌子似乎对韩林十分喜爱,拍了拍韩林的身子,笑道:“小韩兄弟有些瘦,还是要多吃些。” 韩林笑着称是。 “我听高兄弟说,小韩兄弟你身有智谋,此次运粮,我等的小命可全在你身上了。” “大叔也去?” 韩林有些惊讶,他知道鸭掌子不是寻常包衣阿哈,毕竟是一个能够救死扶伤的郎中,哪怕是在女真旗丁当中也有着很高的地位,没想到连他也要涉险运粮。 “是了,庄主库尔缠下了命,要调集医者到军前听令。我跟着你们一道走。” 韩林这才知道自己想歪了,人家一个郎中压根就不是去运粮,而是去前线等着给大小贵族疗伤看病的。 果然有手艺的,到哪里都吃香啊。 韩林暗叹道。 “对了大叔,达旦的腿伤了,我看过很多次这腿恐怕要保不住,改天请你上门再给看看,达旦跟我说,如果实在不行,那便剁了。” “听说了。”鸭掌子点了点头道:“不过再过两日我便要随军出征,恐怕得打完了才能去看了。” 韩林知道鸭掌子说的是实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过反正已经等了这么久了,再等些时日应该也无甚大碍。 韩林点了点头道:“那就劳烦大叔了。” 鸭掌子忽然一阵惊天动地地大咳,整张脸都憋得通红,似乎连肺都要咳出来,这给韩林吓了一跳,赶忙拍抚他的后背。 过了好半天,鸭掌子才缓过劲来,笑着说道:“这把老骨头怕是要交代喽。” 韩林连忙安抚说:“大叔你自己便是个郎中,这点小病应该吃几副药就好。” “你对达旦不错。” 过了一会,鸭掌子突然说道。 韩林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心下里起了一丝警觉。想了想也确实如此,作为一个汉人,为一个鞑子奔前走后,确实容易引起很多汉人的反感。 但他又不能明说他和乌苏是互相利用,只能嘴上说道:“是达旦对小子不错,作为一个包衣阿哈,达旦对小子颇为抬举,更何况要是没有达旦的照拂,鄂尔泰恐怕就将小子砍了,哪里还有今天。若是寻常鞑子,小子巴不得他死了。” 鸭掌子摇了摇头:“小韩兄弟,不用紧张,我只是随口一问,知恩图报乃是应有之义,更何况达旦确实一直都对咱们汉人不错,哪怕在杀穷鬼富户时他也保下来不少,听说他还是老汗帐下旧人,若非这么些年与汉人交好,惹恼了那些人,怕是他早管着牛录了。” 韩林见他这么说也放下了心,两人边走边聊。 从言谈当中鸭掌子发现这韩林与那些庄稼汉、军汉不一样,确有过人之处,细细问了才知道原来韩林还是个读过兵书的儒生。 见他如此年轻,鸭掌子不禁直叹后生可畏。 因为临近出征,鸭掌子要备齐许多药草,这几日往来各个村屯城堡当中四处收购,等到了庄子便赶忙和韩林挥手作别,闷头扎进了药草堆里。 先是例行公事一般点验了粮草,又将高勇几个亲近弟兄叫到了墙根下细细商议。 这两天韩林也没闲着,趁着能够在庄田和村屯当中自由走动四处打探了下消息。 见众人聚齐,他开口道:“各位弟兄,从我这几天打探的消息来看,咱们会跟在老奴亲率的大兵后面半日,还有一些贝勒守备什么从四方赶来和老奴去汇集,因此想要此时出逃怕是不那么容易。” 众人听了也都点头,韩总旗道:“反正又聚在了一起,总有逃出去的机会,不必此时冒险。” “现在唯一的麻烦便是我惹恼了鄂尔泰。”韩林看向众人继续道:“咱们运粮要小心些,我怕鄂尔泰要从中作梗使坏。” 高勇拍着巴掌笑道:“上次你拳砸鄂尔泰的事情,已经在庄子里传的沸沸扬扬。韩兄弟,老高我果然没看错你,实在是痛快!” 杨善则道:“要我说,小韩兄弟,咱也别怕,这兵荒马乱地,只要他跟着咱们一起走,不行便一刀放翻了,然后谎称遇了蒙古人,鄂尔泰身先士卒,力战而死,还给他博个美名,便宜他了。” 众人哄堂大笑。 高勇笑骂道:“就你机灵,你当鞑子都是傻的,怎地就鄂尔泰死了咱们却没事?到时候再治你个护主不力的罪名,刚好用来祭旗。” 等众人笑过后,韩林忽然对几个人拱了拱手,十分严肃地说道:“小弟也是第一次做运粮官,给鞑子卖命实非所愿,不出事还则罢了,但凡出了事,让鄂尔泰抓住了把柄,咱们脖子上顶着的二斤半可能就要搬家。” 见众人都十分认真地听着,韩林继续道:“因此,小弟恳请各位大哥多多帮衬,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还是那句话,先活着再图后事。” “事关身家性命,要是这群人敢不听号令。” 指着乱糟糟东一堆西一片的包衣们,韩林眼神微冷,重重地一挥掌刀。 “杀!” 第51章 出征 四月初五日,奴魁努尔哈赤在数万大军面前,正式祭告天地,蒙古巴林部背盟弃义、劫掠诸申,自己将亲统大军以讨不臣。 刚刚宣读完毕,台下的大军便上抬兵刃,响起一片震耳欲聋“征巴林,讨不臣”的山呼。 努尔哈赤站在台上看着,满意地点了点头。巡视了一圈以后,努尔哈赤猛地一挥手,九柄牛角号呜呜吹起,硕大的牛皮战鼓也随着咚咚作响。 在鼓号声中,四大贝勒、诸小贝勒和台吉便领军齐出,一时间旌旗招展,浩浩荡荡。 大军刚刚出了十方寺,前军哨骑便已渡过辽河,四面星散,打探敌情。 不少留在辽地潜伏的大明细作探子也探得了消息,心中一惊,也在暗地里四处奔走,传递警讯。 辽东,异动了! …… 一大早,韩林便将粮队整顿完毕,此时整个队伍都站在庄子当中,等待开拔的传讯。 此次他们共计要运粮八百斤,分装了五架驴骡马大车,除了粮草以外,还有一架马车上装了鸟铳、火药罐、药捻、火绳等火器装备。 整个队伍共含包衣阿哈四十三人,分别来自不同的村屯,此时正值春天,征讨蒙古巴林部的同时,也要顾及春耕。 因此还有不少包衣被留了下来耕种,这其中就包含徐如华,而贾天寿则在家中伺候着乌苏,也没有跟随粮队。 韩林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其身后一步是高勇、韩总旗、杨善等亲近兄弟以及鸭掌子这个随队的郎中。 此外,韩林为了更好地管辖临近村屯的包衣,也从中选了两个身材壮硕的队官,分别是张平胡和郭骡儿。 韩林看了看那叫张平胡的人,此人眼睛狭长还是个吊眼梢,嘴角天生下撇,一副怒面,看起来十分不好惹。这也是韩林一眼相中的原因。 “张平胡,可惜了这名字。” 韩林心中暗叹,他父母之野望不仅没能实现,反而陷在了胡地。 而郭骡儿就显得有些稀疏平常,只有一对滴溜乱转的眼睛,显得有一丝机灵。 因此整个队伍韩林交给了高勇、韩总旗、张平胡和郭骡儿四个队官分别管着,而杨善则被他安排各队传讯。 前面几个人矗立等待着,而一众包衣则有些乱哄哄地,甚至还有嬉笑声传来,听得韩林皱了皱眉头,他回过身,对着自己四个队官使了一个眼色。 几个人看到,便走到包衣堆中用鞭子抽着,用脚踹着叫众人闭嘴,在队列中站好。 可没过多久,韩林便听见有叫骂声、打斗声、还有起哄声一起传了过来。 韩林转过头去看,就见高勇、韩总旗和三个人战在了一处,杨善见状就要窜上去加入战团,却被韩林一把拦住。 “住手!”韩林分开了围观的众人,大声喊道。 见韩林过来,几人这才罢手,各自垂手立着,吹胡子瞪眼的谁也不服谁。 “怎么回事?”韩林冷声问道。 高勇眼窝中了一拳,有些青紫,指着那三人就要道:“小韩兄……” 见韩林冲他一瞪眼,高勇立马弓腰作了一个揖礼,大声道:“回小韩大人!这几个人不服上官管教……” 听高勇的叙述韩林这才知道,原来这几人在队列当中乱哄哄地嬉笑打闹,高勇过来管,这几人不仅不服从管教,还出言讥讽。 高勇一来脾气,便和三个人打了起来。 韩总旗本来是过来拉架,不仅没拉住,还让高勇吃了点小亏,韩总旗便扔下手中的腰刀和高勇一起以二敌三,激战正酣,韩林便过来了。 “呸,都是包衣阿哈,你算哪根葱,凭什么来管老子?”三人中领头的那人骂道。 韩林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盈盈笑道:“不知这位兄弟高姓大名?” 这人扬了扬脑袋瓜子,抬着鼻孔看韩林,有些不屑地道:“高名不敢,在下张柱,原属宣府镇,要是论官嘛,恐怕比你们都大些,吾乃宣府天成卫总旗。” 听到总旗两个字,韩林看了韩总旗一眼,然后对着这张柱拱了拱手笑道:“原来是张总旗,幸会幸会。” 这张柱眼见韩林岁数小,感觉是个好欺负的主儿,点了点头微微一哼,算是应了。 “放肆!” 充当旗牌官、佐贰官的杨善看不下去了,冷声喝道。 韩林挥了挥手,拦下了杨善,转过头对着高勇骂道:“高勇,你御下不严,可知罪?!” “这……” 高勇迟疑了一下,但一看韩林横着的眼睛,立马大声道:“高勇知罪!” “如此甚好!” 韩林转过头问杨善,“杨善,在军中御下不严该当何罪?!” 杨善偷眼瞧了瞧高勇,在韩林的催促声中这才答道:“御下不严,当刑之以鞭!” “那便开始罢!就由你掌刑,责高勇二十鞭!” 韩林伸手取了一旁的马鞭递给杨善。 杨善将鞭子接到手里,看看高勇,又看看韩林,迟迟不肯动手。 “杨善!” 韩林厉喝一声,吓得杨善一哆嗦,“你要抗命不成?!” “属下不敢!” 杨善咬了咬牙,对着高勇的后背抽了一鞭子。 “泼才!你在给高勇挠痒痒吗?!再用些力!” “属下御下不严,属实当罚!” 高勇瞬间就把上衣脱了,露出满是疤痕的精装后背,然后对着杨善大声道:“杨善你昔日为我伍长,今日为小韩大人旗牌佐贰,从今往后你我都要听小韩大人的,莫要留手,来!” 杨善眼睛血红,对着高勇狠狠地抽了下去,一下子就皮开肉绽,不一会高勇的身上就留下了道道鞭痕。 “痛快!杨善你他娘的没吃饭吗?再用力些!” 韩总旗看着,一瞪眼,瞬间也把上衣脱了,对着韩林抱拳道:“小韩大人明鉴,我与高勇同罪,当一起受罚。” 韩林冲杨善点了点头,杨善便连韩总旗一块抽了。 在两人一片痛快、舒服声当中二十鞭总算抽完,杨善这次真的没有留手,两个人后背都烂了,好在都是些皮外伤。 鸭掌子见状叹了口气,拿过药箱来给两人后背上药,受鞭时两个人还不觉得如何,可当上了药,那股子钻心的疼让两个人都咧起了嘴,响起一阵嘶哈声。 见行刑完毕,韩林这才转过头,笑眯眯地对着张柱道:“张总旗,在下责罚了二人,你可消气了?” 第52章 立威 你可消气了? 张柱听到韩林问他,又见高勇二人伤痕累累的后背,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仰着头哼声道:“些许小事,既然已经鞭过了,那就算了。” “些许小事……”韩林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微微一笑,韩林继续道:“既然张总旗消了气,那我这旗主岳托亲命的押粮官,张总旗认也不认,服也不服呀?” “韩兄弟既是旗主岳托命的,某自然是认的。” 张柱又乜斜了高勇、韩总旗一眼,撇着嘴,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继续说道:“不过小韩兄弟,你年岁尚小,不懂这行伍之间的许多事。” 他指了指围着的众人:“别看就这么三五十人,但是水深得很呐。若是想管好队押好粮,这该找谁,不该找谁,还是要先拜过码头,然后再从长计议。” “哈!哈!哈!”韩林仰天三声大笑。 待到低下头来时,韩林的脸色已经冰冷一片,抬手剑指张柱:“来啊!给我将这张柱绑了!” 韩林身旁的杨善早就看这家伙不顺眼了,听到韩林发令,上去一个刀把狠狠地击打在了张柱的腰眼上。 能和高勇战在一处,这张柱其实是有些本事的。但由于事发突然,又被杨善以有心打无心击在了腰眼处,他顿感浑身无力,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 新被任命的队官张平胡也欺身上前,捉住张柱的双手背在身后,又用膝盖顶着他的腰,防止他挣扎。 杨善从怀中掏出绳子,和张平胡一起三两下就将张柱给捆了个结实。 另一个队官郭骡儿眼珠转了转,站在原地没动。 “韩林!你个毛都没长齐的生瓜蛋子敢动老子?” 张柱被人摁趴在地上大声叫道,接着他又冲四周大声喊道:“快来人!给老子松开!” 跟着张柱那三两个人见状,就要上前助阵,可他们刚刚有所行动,却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断喝,一下子就止住了脚步。 韩林环顾四周,看着他们冷冷地道:“勿动!动则身首异处。” 这边仍在上药的高勇两人也听到了声音,快步赶来,站在了韩林的身后,单手摸向腰间的刀把,也眼神冰冷地看着异动的人群。 “干什么,干什么!都站好了别动!” 郭骡儿见状眼珠又是一转,三两步就走到了人群当中,对着几个不安分的一人踹了一脚,大声嚷道。 见止住众人,韩林低头看了看趴在地上的张柱:“既然曾是行伍中人,那就更好办了。” “呸!” 听到韩林的声音,张柱吐了口口水表示不屑。 “杨善!”韩林高声喝道。 “属下在!”杨善站的笔直,抱拳而应。 “营中喧哗、不服号令、殴打上官,该当何罪?!” “论罪当斩!” 杨善大声答道。 “什么?!” 听到这四个字,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一石激起千层浪,围观的人群纷纷议论不休,有人说罪不至此,有人说和高勇一样吃顿鞭子就好,还有人抱着膀子,看热闹一般互相打赌,赌韩林到底敢不敢斩。 “哈哈哈!” 张柱听到论罪当斩这四个字也怒极而笑,大声叫骂:“韩林!你个黄口小儿,莫要拿着鸡毛当令箭,我不信你敢斩我!” 看韩林这言行架势架势,怕是真的要斩张柱,之前和张柱起了冲突的高勇瞪大了眼睛,反而贴身去劝:“这……小韩大人,营伍互殴乃是常有之事,不至于真的砍了。” 张平胡之前就与张柱相识,此时也轻轻踢了踢他,对着他低声道:“还不赶快认错!” 这张柱嘿嘿一笑,嘴中仍旧不屑地嘲讽道:“小韩大人这是要拿我立威呀,今儿我倒要瞧瞧他如何下得了台!” “嗨呀!你怎地不知好赖!” 张平胡有些急了,见张柱不知悔改,又恨恨的冲他骂道:“再不认错,可救不得你了!” 回应他的是两声轻哼。 韩林向杨善使了一个眼色,杨善立马就懂了,揪着张柱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拉起,又一脚踹向腿窝,让他跪在了地上。 韩林双手一震,对着乱哄哄的人群朗声说到:“好教尔等知道!粮队从征,尔等便是行伍,庄子更为行营。吾乃镶红旗旗主岳托亲命押粮官,高韩二人皆乃我命队官,其令便是我令。” 又指着高勇和韩总旗说道:“高、韩二人御下不严,更与行伍相殴,现已按军法惩处,刑之以鞭。而有张柱者,本为卒士,却骚乱行营、不尊号令、殴打上官……” 顿了顿,韩林猛地一回头。 “其行可鄙,其心可诛,论罪,当斩!” 一时间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但却又鸦雀无声。 “小韩大人!张柱知错了!” 张柱这才知道韩林真的要斩他,瞬间就服了软。 见韩林不为所动,张柱就要去磕头,但却被杨善死死抓住身子,他嘴中不住的哀求:“小韩大人,张柱知错,知错了!求你饶我一命!” “晚了!” 韩林死死地盯着张柱,忽地伸出手:“刀来!” 杨善“噌”地一声抽出腰刀,交到了韩林的手上。 “韩林!你既已立威,为何定要杀我!有那力气本事你冲鞑子使呀!你个二鞑子,向咱汉人来算什么本事……” “呜呜呜……韩大人,留我一命吧!” 见到韩林提刀上前,原本不可一世的张柱,终于开始慌了,瞬间就吓得涕泪横流,一会叫骂一会又求饶,屎尿流了一地。 韩林摇了摇头,他刚开始只想立威,确实没想真的杀他,并且已经给张柱很多机会和台阶,但想不到他竟如此油盐不进,只有事到临头才肯求饶。 想到此处,韩林有些厌恶地看着这个兵痞,左手揪住头上的鼠尾,向下猛地一按,右手的刀锋已至,只听噗地一声,一颗硕大的头颅就被他斩下。 鲜血从脖颈上喷涌而出,无头的尸身晃了两晃便歪倒在地,韩林顺势将头颅提起,示向众人。 “不尊号令者,当以此例!” 韩林冷声道,然后随手就将那颗脑袋远远地扔了出去。 四下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包衣阿哈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恐,而韩林身边的人则表情各异。 高勇从有些讶然到面无表情;韩总旗似乎有些懊悔,不住地叹气;杨善冷笑着看向包衣阿哈; 张平胡看着张柱的尸身略有愤怒;郭骡儿眼睛乱转四下地瞧,最后落在了韩林身上;鸭掌子定定地看着韩林,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原本在远处做壁上观,冷漠地看着此事的一众装内旗丁,看到这一幕也震惊异常。 连他们也没想到,这韩林真的敢杀人。 第53章 出事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刚刚升起,将广袤的草原照亮,碧绿丛中,晶莹剔透的露珠映射着阳光,闪闪发亮。 草原早中晚的温差极大,韩林披着伊哈娜给他的羊皮坎肩,望着刚刚策马过去的女真哨骑身影,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昨日方才杀了张柱,便有女真塘马来传庄主库尔缠之令,令言老汗亲率大军已经渡过辽河,即命静远粮队先渡巨流河,再奔束鲁荒与大军汇合扎营。 韩林听完一愣,紧接着就竖起了眉毛。 这和原本预演好的路线不一致,原本的路线安排将从静远堡的庄子出发,向西北经上榆林堡到十方寺堡,缀在大军后面半日。 可如今这条路线,竟然让他们直接向西进发,过巨流河再笔直向西到束鲁荒。 因为走的是直线,路程确实少了将近一半,可大军在东侧至少有三十四里的距离。 没了大军的扫荡及保护,他们这四十来人由包衣阿哈所组成的队伍,如果遇到内喀尔喀炒花五大营的兵马,可就是待宰的羔羊了。 韩林心知这肯定是鄂尔泰在从中作梗,但如若抗命不从,那么鄂尔泰便有理由像他斩张柱一样斩了他,因此韩林便只能硬着头皮领命。 狗日的鄂尔泰,还用上了阳谋。 韩林心中暗骂。 昨日一下午,便带着粮队走到了巨流河畔并扎了营,韩林心中警惕,只睡了半宿。 今日一大早,趁着天色蒙蒙亮,韩林便率领粮队渡过了河上的浮桥,过浮桥时韩林心中更是警钟大作。 兵法尝言半渡而击,如果蒙古人袭过来,韩林可不信这些连散兵游勇都算不上的包衣阿哈,能够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好在蒙古人并没有来,见最后一辆车安安稳稳的来到河对岸,韩林才长舒了一口气。 此时众人已经来到了辽河套进入了虏地,众人眼前一片碧色,望之无际草甸子一直延伸到地平线,鲜绿嫩草在微风当中泛起了草浪。 走在韩林身侧的高勇和杨善都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作为明人见过山川湖海,但从来没见过广袤的草原,皆痴痴地望着。 韩林看着两人的模样感觉有些好笑,但还是不忘提醒道:“高大哥、杨大哥,再往前走就是虏地了,这是西虏的地盘,咱们的招子可要放亮些。” 高勇点了点头道:“不消说,韩兄……韩大人,咱这眼睛可一直盯着呢。” 此时在军中,众人都叫韩林为小韩大人,韩林劝过两次,可行伍有行伍的规矩,而且之前以军法斩张柱的情形给众人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他们都不同意,韩林随就随他们去了。 杨善则问道:“小韩大人,咱们几时能到这,束……什么荒?” “束鲁荒。” “对对,束鲁荒,呸!这些鞑虏起的名字可真拗口,还是广宁后屯卫好记。”杨善骂道。 韩林一边走着一边翻看,出发时下发的舆图,嘴中道:“广宁后屯卫治所最开始是在懿州,这束鲁荒离懿州还有一些距离,我算了算,如果咱们脚程快些,后晌儿就能到。” 韩林抬头看了看粮队的头尾,脑海当中开始不住地思索。 这漫漫草原是蒙古人的主场,如果遇敌恐怕要糟,还是赶紧走完这段路程赶去和大军汇合为妙。 韩林又看了看队伍头尾的两个女真鞑子,这二人皆身穿着红甲,脸上凶恶,明曰随队押粮,但暗地里肯定是监视看押,防止他们跑了。 而这两个人更有可能都是鄂尔泰的心腹,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借着机会对韩林砍黑刀。 韩林不相信这两个人,先是让高勇去了队尾压阵,又向杨善说道:“杨大哥,你去前面跟韩总旗知会一声,让他提防下那个鞑子。” “是。” 杨善应了一声。刚要转身就又被韩林叫住。 “等等,杨大哥,你再前后传我令,让大家的速度再快些,咱们中途不停,直奔束鲁荒,按照四队划分,每队都可以坐牛马车半个时辰歇脚。” 韩林心中一直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感和危机感,他总觉得会出事,但又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因此只能做好未雨绸缪。 因此,整队时韩林便命力壮者和曾经当过兵士的包衣阿哈走在最前,次者走在队尾,老弱者走在中间。 韩林看着坐在辆车上摆弄药匣子的鸭掌子问道:“鸭掌子大叔,伤药有多少?” 鸭掌子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好,更重要的是郎中,自然不能以寻常包衣对待,因此韩林便让他一直坐车前行,鸭掌子也没推辞,从一开始便一屁股坐在车上摆弄自己的药匣、药包袱。 “够着哩。”鸭掌子头也不抬地说道。 “我是说除了到地方之后要用的药,还有没有富余的?” 韩林盯着他的药罐问道。 “那没有多少,你是怕……” 韩林点了点头:“不错,我总有种特别不好的预感,大叔,如果到时候出事你就躲在车下,等都结束了你再出来。” 鸭掌子咳嗽了两声,嘿嘿一笑:“那你可章程好了,我这把老骨头可不想做狼粪。” 韩林听鸭掌子说得有趣也哈哈笑道:“总归不会让郎中死在我前头。” “韩林。”鸭掌子忽然问道,“看你这粮队的安排至少是个知兵的,你真的要在此地奔个前程?” 韩林面无异色,但心中瞬间就起了警惕。 除了一道前来的几个亲信兄弟和伊哈娜,韩林谁也不信,他与鸭掌子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只是这几日往来庄子当中才相熟。 而且他听得见的,也知道鸭掌子在鞑子当中也有一定的名望地位。 韩林不知道他突发此问,是故意试探还是别有用心,终归不会是闲聊。 因此韩林微微一笑,嘴中道:“再说吧。” 听到韩林模棱两可的话语,鸭掌子略显有些失望,嘴中道:“在哪儿都行,都是为了活着。” 忽然队头传来一阵叫骂和推搡,整个队伍也因此停了下来,紧接着一个人影倒了下去。 韩林看着骚动的人群,喃喃地道:“果然出事了……” 第54章 哨骑 韩林快步来到粮队的最前面。只见那个一直在队头的女真兵此时已经倒在了血泊当中,这女真兵面容扭曲,双手捂着脖子大口地吐着血水,身子还不断地扭动着。 一个衣着褴褛显得十分瘦弱的包衣阿哈,正拎一把腰刀怔怔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女真兵,刀刃上还残留着一丝血光。 不用问,这女真兵八成就是他杀的了。 韩林分开围着的乱哄哄的人群,来到这个包衣阿哈面前,冲他伸出手,柔声道:“把刀给我。” 瘦弱的包衣阿哈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向了韩林,神情麻木,仿佛一具行尸走肉,但眼神里还是透露出一丝恐惧和惊慌。 “我说,把刀给我!” 韩林见他没有反应,对着他大喝了一声。 这包衣阿哈忽然惊醒,看了看手里的刀,哇地一声,猛地扔在了地上,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对着韩林说道:“大人……大人,我没想杀他,他一直欺辱我,还拿鞭子抽我……呜呜呜……” 韩林先是从地上捡起刀,然后看着他叹了口气。 这包衣阿哈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虽然长得高些,但还是一副孩子模样,破烂晃荡的衣衫将他瘦弱的身躯堪堪遮住。 他本应该走在队伍正中,却不知怎地,跑到队头来了。 此时一直在队尾的那个女真鞑子也一边分开人群,一边大声骂道:“你们这群该死的汉狗尼堪,为何停下不走?” 因为视线遮挡,这鞑子还没看到已经躺在地上的同伴。 韩林转过了身,对他笑道:“没什么事,这就走,这就走。” 这鞑子有些疑惑,向韩林的身后一瞥,脸色都变了,就要去摸腰间的刀,可他刚刚摸到刀把,韩林手中的腰刀就已经穿腹而过。 鞑子吃痛,放声惨叫,双手死死地抓住了韩林的刀刃,下一刻就又被高勇从身后抹了脖子,直到死,他也没想明白为何二人会惨死此地。 韩林一脚将还在抽搐的死尸踹倒,又顺势抽出了刀,四下环顾了一圈。 他衣服上脸上被鲜血淋了个遍,仿佛刚刚从地狱爬出来的食人恶鬼,被他看的人,见他这幅模样,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杨善连忙取了一个水罐,让他将脸上的血迹洗了,又不知道哪里弄来一套衣服给韩林换上。 换好新衣后,韩林将旧衣服随手扔在地上,但是看了看伊哈娜给他的原本雪白的羊毛没舍得扔,沾着水冲了冲,便放在了身旁的车上。 做完这一切以后,韩林才看着还跪在地上的罪魁祸首问道:“说说吧,怎么回事?” 这包衣在庄子亲眼见到韩林砍了张柱的头,以为韩林也会杀他,但没想到韩林反而把另一个鞑子杀了,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 一直跟在队伍前面的韩总旗,娓娓说道:“韩大人,实在怪不得他,这小子被鞑子从队中揪了出来,一直戏弄殴打他,连歇脚都不让,鞑子坐在车上眼见他走得慢了,便用脚踹,见他喝水,又用刀挑破了他的水囊,刚才鞑子又要拿鞭子抽他,被欺辱急了才夺了别人腰间的刀。” 其他的包衣也跟着七嘴八舌地附和,韩林大概是听明白了。 这鞑子在押粮的路上实在没有事干,便捉了一个瘦弱的包衣戏弄,在鞑子的眼里包衣不过猪狗,死活没甚在意的,可没想到竟然死在了他戏弄对象的手里。 “大……大人!” 跪在地上的少年包衣此时也终于缓过一点神来,呜呜地哭着说道:“我本来没想杀他,只是想吓一吓他,让他莫再欺负我,可没想到竟然一刀就割破了他的喉咙。” 韩林没理他,对着包衣人群问:“他抽的谁的刀?” 见人群没有反应,韩林又大声问了一遍。 见他脸上已经显了怒,这才有一个看起来比较壮硕的包衣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讷声道:“大……大人,他抽的是小人的刀。” 韩林上去就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嘴巴,大声骂道:“叫你不管好自己的刀!” 这包衣被打得捂着脸,低着头不敢说话。 韩林从他腰间解下刀鞘,将刀入了进去抓在手里。 这一巴掌也让韩林长舒了一口恶气,他心中是又气又无奈,千算万算没想到竟然出了这等事,他不杀那个鞑子,整个粮队都有可能跟着死。 此时,就算他们能够将粮完好无缺地运到束鲁荒大营,死了两个旗丁是事实,无论如何扯谎,也没办法交代。 而抓到把柄的鄂尔泰,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借此问他的罪,以鄂尔泰对他恨之入骨的情形来看,恐怕连留个全尸都是个奢望。 众人也都明白这个道理,韩总旗脸色有些发苦,皱着眉头问道:“韩兄弟,如今却是怎么个章程?” 高勇提刀在手,恶狠狠地道:“我看不如就此反了他娘的。” 一听高勇这话,包衣阿哈的人群中有人不干了,一个人嘴中说道:“人又不是我们杀的!你们倒是光棍一条,我们这群有家眷的怎么办?” “对!不能反!将两个人的死都推到那娃娃身上就行!就说都是他杀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开始乱哄哄地吵嚷起来,有人说已经受够了鞑子的欺压,横竖都是个死,不如就此反了,有人又因为有家眷不同意反,甚至两伙人吵着吵着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架势。 “都他娘的闭嘴!”韩林望着这群乌合之众大声喝道。 两天,亲自手刃两人,一个兵痞,一个真鞑。 众人皆是亲眼所见,因此都畏韩林如虎,没有人敢小觑这个面相看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人。 甚至已经有人在背地里给他起了个小杀神的外号,因此连忙停止吵嚷,都盯着他看。 “各位弟兄。” 韩林跳上了一架马车,对着抬头望着他的人群说道:“无论是辽东旧人,还是被鞑子掳来的明人,我汉人在辽地饱受鞑子欺辱,哪家和鞑子没有血仇?今日死了两个鞑子,这事瞒不了,躲不开。” 下面的众人听了,眼神不住的变换,各自在心中盘算计较,只有韩林几个亲近的弟兄一脸无所谓,反正他们早已经商议好一起逃走,今日之事虽然在计划之外,但今日逃和明日逃,只是时机问题。 “但,好在此事只有咱们这些弟兄知晓。” 韩林见众人脸色各异,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也好在咱们身旁又没有别的鞑子,兄弟我是反啦!不想反的人便就此逃回静远堡去,只说西虏来劫粮,杀了咱们的人,尔等被冲散,亡命逃回了静远堡。” 听到这个主意,所有人都点了点头,只觉得也是如今唯一可行之策。 韩林这也是没有办法,不反不行,但又不能将不想反的人裹挟在一起,一个队伍心不齐更坏事。 “如此,那我就当大家都认定了这个章程,反的人站去左边,不想反的人站去右边。”说着,韩林向杨善使了一个眼色。 杨善看到,点了点头。 呼啦啦人群开始移动,不一会就站定,左手边的人少,右手边的人多,还有一些人站在原地,正犹豫不决。韩林见状说道:“我数五个数,再不站定我就当你是反了,可没反悔的机会了。” 犹豫的人群中有人咬咬牙站去了左边,而更多的人则站去了右边。 反的人大概十五六个,其中就有那个少年包衣和被韩林扇了一巴掌的包衣,韩林跳下马车,将手中的腰刀一掷,被扇的包衣稳稳接住。 韩林笑骂道:“刀如尔妻,再被人借了去,可就不还你了。”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 而紧张的气氛也随着韩林的一句玩笑话,给冲淡了不少。 韩林转过头低声问道:“都记下了?” 杨善点了点头也低声回道:“记下了,反的人里,确实有人神色鬼祟。” 说着,杨善假装不在意地看向了一人,韩林顺着望过去心底有了个数。 安抚好众人的情绪,韩林又吩咐众人打点行装,这些粮和火器韩林准备就地烧了。 刚要去烧,忽然听到韩总旗和郭骡儿高声叫嚷:“有人过来了!” 韩林跳上马车,用手搭起凉棚观望,只见十来个骑着马的黑影,在草天相交的地平线上,策马奔来。 是蒙古的哨骑。 第55章 车阵 那些蒙古哨骑纵马跑得飞快,前一刻还是豆大的几个人影,但下一刻就已经能看清辫发椎鬓、袄线其腰的典型蒙古装束。 “西虏来啦!” “快跑哇!” 待看清确是蒙古人以后,一众包衣都慌了神,叫嚷声连成一片,顿时就要作鸟兽散。 “不要慌!别跑!跑得死得就更快!” 眼见蒙古哨骑欺近,韩林冲着惊慌失措的人群大声喊道,好在这几日他确实积下了威,大部分还是听到他的话后还是停下了脚步。 但还是有五六个人不听劝告,向着四面八方星散地跑了出去。 “真是找死!” 韩林看着这几个人,咬牙切齿地骂道。 但此时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对着几个队官吼道:“快去将粮车围成一圈,然后把马骡解了,别让它们受了惊带着车跑!” 说罢转过头又对着高勇道:“高大哥你带几个人去火器车上把火器、药罐什么的抱下来,让大家伙赶紧分了。” 高勇已经提刀在手,立马就将刀交给了身侧一人,大声道:“遵命!” 几个队官也应了,立马各自带了三五个人将马车围成了一个圈,又把缰绳解开,用刀背抽打马臀,将它们赶离了车阵。 这些骡马都是挽马家骡,以为主人是放他们去吃草,也没跑出去太远,就低下头慢悠悠地吃起草来。 “大人!俺也想干些事情!” 韩林听到声音发现是之前被他扇了的那个包衣,看了他两眼对他道:“你叫个啥名?” “小人刘汉!” “好!刘汉你和杨善一起,将包衣按照东南西北面分队,壮者在前,弱者在后!” “大人放心,小人这就去办。” 韩林点了点头,回头看向蒙古哨骑,这群哨骑虽然不过十余人,但策马狂奔之下,竟带起了回飙,给人的感觉竟有雷霆万钧之势。 一个虏魁见车队已经摆成车阵,便在口中打了一个响哨,这些蒙古哨骑便同时唏聿聿一勒马,狂奔的战马便人立而起,停了下来。 虏魁远远地看了看韩林业已摆好的车阵,用鞭子指着对左右说了些什么,便有四五骑分散开来,去追那几个逃跑的包衣。 韩林看到一个虏骑纵马追着一个正在逃跑的包衣,那包衣一边拼命跑着,一边回头大声叫嚷哭喊,似乎想喝退虏骑。 但人怎么跑得过马,包衣又如何吓走虏骑? 虏骑没过多久便追在了包衣的身后,抽出弯刀在手,借着马力就冲着包衣的脖颈割去。 包衣听到身后的风声,心中一慌,脚下打了个滑扑倒在地,倒地的一瞬间竟然躲过了弯刀。 可还没等他心中庆幸,碗大的马蹄就重重地跺在了他的后背,包衣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口吐鲜血趴在草地中死了。 不一会,逃跑的几个包衣都被屠戮殆尽,为了恐吓粮队,蒙古人还用马索将一个逃跑包衣的双脚套住,一边纵马狂奔一边哈哈大笑。 那包衣还未死,被快马拖着,衣衫尽碎,发出声声惨叫,原本嫩绿的草甸,被拖出一道暗红色的血痕。 待戏弄腻了,这虏骑从马上跳了下来,走到包衣跟前一挥刀,便砍下了脑袋提起,哈哈大笑着向粮队扔了过来,那颗人头在草地上滚了两滚停了下来,布满惊恐的眼睛,望着粮队车阵。 双方隔着一箭之地,这么做自然是为了嘲弄。 韩林看着,指着这幅光景对着一众惊恐不已的包衣大声喝道:“看到没有!不听号令,便是这般下场!” 说罢韩林又一声大喝:“杨善!” “属下在!” “你来督战,若有再不听号令者,立斩不饶!” “遵命!” 杨善提着手中利刃,面色不善地看着众人。 韩林又大声说道:“各位兄弟!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的,这群蒙古人不过十几个,咱们可有四十来号弟兄,不必怕他,听我号令,我带你们走出去!” 说完也不管众人,又焦急地问道:“鸭掌子呢?鸭掌子呢?!” 双方作战难免会有伤亡,此时郎中的金贵就凸显了出来。 “这呢,这呢!”鸭掌子咳嗽了两声,抱着他的宝贝药匣子跑到韩林面前。 韩林怕他受伤,对着他道:“鸭掌子,你躲到车下去。” 鸭掌子也没推辞,顺势往地上一趴,爬着进了离蒙古哨骑最远的一辆车下。 韩林仍旧不放心,一把揪住杀了鞑子的那个少年包衣,对他吼道:“给你个赎罪的机会,你去保护鸭掌子,你死他也不能死,他死了你一定会死,听到没有?!” 那少年包衣被他吓坏了,哆哆嗦嗦地应了。 鸭掌子见状立马就明白了韩林这是找了理由保护这个少年包衣,拍着身下的草说道:“快进来!” 此时的蒙骑也终于再次动了起来,但是他们并没有杀到跟前,仍旧拉着距离,围着粮队的车阵开始转圈,伺机寻找弱点。 此时高勇在刚才虏骑正对的西面、韩总旗在南面、郭骡儿在北面、张平胡在最东面,各自都领着自己的小队警惕地看着转圈的虏骑。 杨善督战,韩林居中指挥,而刚刚投过来的刘汉则立在韩林身旁,看样子是做起了韩林的亲卫。 原本粮队只配备了一些破烂的腰刀、顺刀,没有弓弩,但好在此次押运的还有一车火器,这也是他们能够抵抗猛骑的唯一远程手段。 此时包衣们人人都执了一杆鸟铳或是火铳,或蹲立在粮袋的后面,或趴伏在车下,而药罐等配件物什都放在车阵的正中。 韩林暗自庆幸,好在自己东南西北每一侧都安排了人手,若真的有一面没安排,被驰突到阵前,这些包衣阿哈立马就会崩溃。 “呜”地一声鸣镝响,韩林抬头去看,便看见一个虏骑对着车阵射了一箭,这支箭带着刺耳的锐鸣插在了车阵五六步的草地上。 韩林明白,这是在测算距离。 蒙古哨骑们见状,跑马的圈子稍微缩小了一些,人人都开始张弓搭箭,就要攒一波抛射。 游射轻骑,是蒙古人的看家本领,若说骑射绝对是天下第一等,连女真鞑子都比不上。 “来者不善呐!” 韩林看着,喃喃地道。 随后他便在阵中游走,一边走一边大声道:“都给我把招子放亮,把耳根竖起来,我没让放枪,谁也不准放!” 远处的蒙古哨骑忽然响起一声呼哨,接着就是嗡嗡地弓弦响动。 看着十几支箭飞来,韩林身子一矮,躲在一处粮袋后,大声喊道—— “都护好头!” 第56章 枪与弓 “哆哆哆!” “噗噗噗!” 十几支箭落在车上、粮袋上,压得一众包衣闭着眼低着头,紧接着就听见一声痛叫。 听到声音,韩林刚要转过头去看,就又听见“砰”地一声枪响,紧接着四十几杆枪次第击发,发出一阵爆豆子般的响动。 火铳、鸟铳击发后所冒出来浓密的白烟升腾了起来,将车阵盖住,呛鼻的黑火药味引得众人连声咳嗽。 “谁他娘的乱放枪?” 韩林一边伸出手挥散眼前的烟,一边大声骂道。 没有人回答,韩林也不想在此刻深究。 看着紧张直哆嗦的众人,韩林明白了。 应该是有人太过于紧张,看到箭来,又听见有人惨叫,便不小心手抖扣动的铳机,也因此引发了连锁的反应。 “洗铳下药!” 韩林立马又下下达了新的命令,一些包衣从枪床上抽出搠杖在枪管里用力捣着,还有很多人不会用,便向这些人询问。 “素质实在是太差了。”看着乱成一片的包衣阿哈,韩林感觉一阵头疼。 其实这也不怪这群包衣,毕竟都是些苦哈哈,有些人连战场都没见过。 对面的蒙古人被之前密集的枪声吓了一跳,枪响的瞬间就驱马跑远,等到枪声停了,互相看了看,发现连个受伤的都没有,便哈哈大笑,再次向车阵围了过来,一边纵马一边抛射,绕着的圈子又小了一圈。 又是两阵急促的箭雨落下,虽然大部分箭矢还是被粮袋和马车挡下,但包衣们还是一伤一亡。 亡的那个十分倒霉,刚好被抛射的箭矢从天上扎在了天灵盖,连惨叫都没发出来,立马就死了。 韩林看着蒙古的哨骑,大声道“都看好准星照门,给我瞄好了!” 看着哨骑放缓了速度,韩林突然一声大喝:“西面,南面,放!” “砰砰砰!”白烟又升起,盖住了半边车阵。 枪响刚过,算计着哨骑差不多又进了另外两面的射界,韩林再次命令道:“东面,北面,放!” 等到硝烟散去,韩林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检查战果。 发现还是一无所获。 双方两回合的试探,蒙古人射了四轮箭,毫发无伤,而粮队只放了两轮枪,却二伤一死,看的韩林直嘬牙花子。 “韩大人,这些蒙古人跑得太快了,根本打不着!”张平胡高声对着韩林道。 “韩大人!射马!” 战场上最有经验的高勇也对韩林说道。 韩林一拍大腿,射人先射马,自己怎么忘了这个。 他赞许的看了看高勇,再次对众人说道:“对!人的目标太小,瞄着马打!将他们打下马来!” 远远地歇了一阵的蒙古哨骑再次围了上来,不过他们这次明显改变了策略,马速更快,而且开始了也不再爱惜臂力,开始了连续抛射。 箭雨更加密集,队伍当中不时有人发出惨叫。 韩林等着将蒙古哨骑放得更近了一些,刚要指挥放枪,这些哨骑却似有所觉,立即在一声呼哨中向远星散,最后又慢慢地集结在了一起。 被耍了。 看着这群狡猾的蒙古哨骑,陷入被动的韩林心中也是一阵烦闷。 眼见这群蒙古人又围了上来,韩林决定不等了,对着人群高喊:“放!” “砰砰砰!” 浓烟遮蔽当中韩林听得一两声马叫,心中一喜。 等到烟散干净了,抬眼去看就发现一匹马侧躺在地上,马尸下压着一个蒙古人,正在惨叫。 “倒了倒了!”包衣人群见状也一阵欢呼雷动。 可还没等他们高兴完,又是一阵箭雨落下,又让包衣出现了死伤。 这群蒙古人竟然没跑,反而绕着圈不断地对着车阵射箭。 “鸟铳的射速太慢了!” 韩林躲在一辆车下,压低了头听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心想。 从洗铳到击发整个鸟铳的发射程序要用到十几道流程,哪怕是最熟练的军士一分钟也不过能射一到两发。 虽然鸟铳打的比弓远也比弓准,但是一个是需要齐射,另一个也需要比较高的熟练度和心理素质,毕竟要在将近一分钟的时间内被动挨打,不是谁都能忍受的了的。 这群包衣显然不具备这样的素质。 此时包衣的人群已经躺倒了将近十人,而对面只死了一个蒙古哨骑,这战损比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看着在箭雨当中埋头洗铳压子的包衣,韩林忽然心中一动。 想了想就大声对着几个队官喊道:“各队只留三个射得最准的放枪,其他人只管洗铳压子!” 几个队官一听也明白了,立马各自就选了三个人出来,将已经压好枪子的鸟铳放到他们手里和身边。 韩林眯着眼睛看着远处集结的蒙古哨骑,他们这次歇了很久,也不知是累了还是还在攒一波大的。 韩林不知道的是,哨骑的虏魁其实此刻心中也起了一丝急躁。 他们在草原上纵横驰骋,打探敌情,遇到大队人马就星散,遇到粮队就上去劫掠摧毁。 在这之前已经连遇了三四支押粮的队伍,那些队伍也都是由女真的包衣组成,只要见到他们,不是落荒而逃就是立马被他们击溃。 而这支队伍竟然有人指挥,结起了车阵,缩在里面用火器和他们对射,严防死守之下,让他们也死了一人。 而此时,他也察觉到了火器射速慢的缺点,他让哨骑歇了这么久,就是想一举而竟全功。 先引这群包衣阿哈把枪放了,再接连速射让包衣崩溃,最后冲到阵前,一举碎了这个乌龟壳。 见蒙古哨骑歇了这么久才围上来,韩林心中也起了一丝警觉,不断地提醒众人注意。 粮队的包衣们经历了几次,虽然还是显得很慌乱,但比最开始接触时要好了很多。 蒙古哨骑策马冲了过来,这次他们远远地就开始引弓搭箭,对着粮队就是一通乱射,韩林见状知道自己猜得不假,哨骑不想再拖下去了,想着毕其功于一役。 此刻韩林反而不急了,他也拿了一支鸟铳瞄着,等着将人放近了再打。 三轮箭雨过后,咬着牙听着近在咫尺地一阵阵惨叫,韩林才对着那虏魁放了第一枪。 “放!”韩林大声喊道。 “放!” “再放!” 三阵枪响一片,对面也发出了马匹吃痛的嘶鸣声和人的惨叫声。 等到硝烟散去,韩林瞪大了双眼,因为借着烟雾的掩护,虏魁不顾左肩汩汩流出的鲜血,竟然领着还在马上的七八个哨骑举着弯刀杀到了三十步外。 此时鸟铳还没有压好铅子,想再放枪已经是来不及了。 远远放枪还好,可一旦让这些蒙古人杀到近前,这些没经历过战阵的包衣定会崩溃! 第57章 生与死 看着马上就要驰突到阵前的蒙古哨骑,韩林想也没想,抓起一个火药罐子狠命扔了出去。 一边扔,韩林一边对着包衣们大声喊道:“掷药罐!” “啪啪啪!” 这群包衣此时也知道生死攸关,也马上抓起药罐扔了出去,一瞬间二十个药罐在阵前十几步摔碎。 韩林拿出火折子将火光吹亮,扔了出去。 只听轰的一声爆响,一阵浓密的白烟随着刺眼的火光升起,虏骑的战马被火光吓了一跳,又闻到了刺鼻的硝烟味,竟然就要转身逃跑。 虏魁拼命勒住马,心中气急败坏。 在虏魁的印象当中,无法击发的鸟铳,连烧火棍都比不上,他原本想着拼着几个伤亡,趁着火器下药压子的空隙,借着遮挡视线的浓烟,直接杀到阵前将这群包衣击溃。 但没想到火器竟然还能这么用,他先是被韩林的三连射,打死打伤了一半的人马,又被韩林灵机一动的火药罐喝止了战马。 此时虏魁的心中懊悔不已,早知如此,他说什么也不会策马冲阵。 见这群蒙古哨骑的马在阵前不听话地打着转,已经失了锐气,高勇一下子拔出了腰刀,跳到粮车上,哈哈大笑道:“跟我冲去杀了,这帮鞑靼狗!” 如果要直接和蒙古哨骑对阵,这群包衣怕是死也不敢,但是要是痛打落水狗,则人人欢呼雀跃。 高勇振臂一呼,呼啦啦就翻爬着跑出来将近二十个包衣,提着刀就对那群已经没有丝毫冲击力的蒙古人冲了过去。 此时也有几个包衣压好了铅子,也不顾韩林的命令了,直接对着蒙古哨骑放了枪,可惜,一个人也没打到。 高勇提着刀,甩开两条腿,直接奔着最近的一个蒙古哨骑就跑了过去,这个蒙古哨骑还在安抚受惊的战马, 看到高勇冲了过来眼神里充斥着惊慌,刚摸到刀把,就被高勇和张平胡连手拉下马来,紧接着又被冲过来的包衣人群淹没。 这群包衣面目扭曲,嘴里疯狂地叫嚷着,手中高举的利刃不断落下又抬起,带起了阵阵碎肉和血花。 被挤到一边的高勇瞠目结舌地看着,对着身旁的张平胡骂道:“这帮狗日的,比老子还狠!” 然而,看到张平胡的眼里也泛起了血红,高勇吓了一跳,赶忙远离了他,去找他最不待见的韩总旗了。 韩林也在看着这群陷入疯狂的包衣,皱起了眉头。 但是他知道此时没办法喝止,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释放出来,让这群人杀红了眼,只能任由他们释放,此时任何责骂和阻止都有导致炸营。 趁着这个空当,剩下的四骑在虏魁的带领下,再次集结了起来。 虏魁恨恨地看着,刚想带队继续游骑攒射,可下一刻,他便带着剩下的三人策马跑了。 一直跟在韩林身边的刘汉此时也发现了异常,拉了拉韩林,指着身后大声道:“不好!韩大人,又有一队骑兵过来了!” 韩林瞳孔一震,往身后一瞧,就见二十来个黑点如同浪潮向他们奔涌而来。 韩林捉刀在手,对着包衣的人群大喊了两声,但包衣的人群还处在癫狂当中,对韩林的叫喊视而不见。 “完了……” 韩林自忖已经没有了再战之力。 只过了几个呼吸,这群骑兵更近了。 待看清装扮后,韩林长舒了一口气。 是女真的哨骑。 这群女真哨骑冲到粮队的身边后,只是歪头看了看,也没停下,径自去追那三四个蒙古哨骑了。 “胜了!” 忽然,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鼎沸的人群瞬间沉寂了下来。 紧接着,所有人都举起手中的兵刃振臂呼道:“万胜!万胜!” 甚至有人喜极而泣,趴下将脸埋进了草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仍然在车阵当中的韩林嘴角含着笑,原本也想跟着喊两声。但又看见横七竖八躺着的包衣尸体和不住呻吟的伤员,收敛了笑意,叹了口气。 “哈哈哈!痛快!小韩大人,我们胜了!” 高勇和韩总旗快步向韩林走了过来。一边走,高勇还放声大笑,对着韩林竖起了大拇指。 但看见韩林脸上毫无喜色,有些疑惑地问道:“韩兄弟,这是怎地了?” 杨善对二人说道:“小韩大人觉得死伤太多了……” 高勇和韩总旗对望了一眼,接着双双大笑了起来。 韩林惊讶地看着两人,随后就有些不悦:“死伤了这么多人,两位大哥,为何还能如此放浪大笑?” 高勇指着那些仍然抱在一起、蹦跳着的包衣说道:“韩兄弟你当这些都是什么人?” “乌合之众!” 还未等韩林回答韩总旗便抢先说道。 “以步对骑,以包衣阿哈对哨骑精锐,还差点让对方全军覆没……” 顿了顿,看着仍旧不解的韩林,高勇继续说道:“韩兄弟你不必这般姿态,若是换了旁人,恐怕全军覆没的就是咱们了,真不知你是在懊恼还是在自负……” “可是终归还是死了这么多人……” “韩兄弟,这话可就不对了。” 韩总旗出来帮腔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道理,慈不掌兵,便是有一天我死了,韩兄弟也无需做这般姿态。” “小韩大人!”杨善也跟着劝道:“我们几个都是老行伍了,这仗究竟打得怎么样,我们几个心中都有数,你不必自责,能让这么多人活下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韩林看了看几个人,发现连刘汉都有些感激地看着他, 这才明白,这仗他其实打得并不差。 …… 一刻钟以后,包衣尸首被成排地摆放在了一起,所有人都低着头围着,胜利的喜悦已经散去,看着之前还和自己同行的同伴们,此时已经没了声息,心中难免有一丝兔死狐悲之感。 韩林站在最前面,看着那个略带稚嫩的面孔,沉默不语。 这少年包衣完成了他的吩咐嘱托,致命的一箭射穿了他的喉咙。 蒙古哨骑除了抛射还做了直射。从鸭掌子的嘴里韩林才知道,见到直射的箭矢,这孩子一样的包衣,一下子就滚到了鸭掌子的身前,用小小瘦弱的身躯当了肉盾,帮鸭掌子挡下了许多箭。 看着他,韩林的心中十分不好受。 对蒙古哨骑这一战,包衣直接死了十三个,另外有两个重伤的没救活,仍在重伤的有三个,看样子也很难救活了,另外还有八个轻伤的。 原本四十三人的队伍,一下子就去了将近一半。 此战一共阵斩蒙古哨骑十人,砍了九个脑袋,正在一辆车上放着,还有一个人被疯狂的包衣们剁成了肉泥,连人样都看不出来了。 “烧了罢。” 韩林冲着包衣们的尸体颔了颔首,举着火把的杨善、郭骡儿、刘汉、张平胡等人就依次上前将尸体点燃。 想了想,韩林又让人将那两个被他们杀了的女真包衣的尸体也搬了过来,一起烧了。 “小韩兄弟,接下来怎么个章程?”韩总旗问道。 众人皆看向他。 火光当中,韩林用衣袖捂着口鼻。看着远处奔回来的哨骑身影说道:“恐怕这押运粮草之事,还是跑不了。” 第58章 分功 巨流河西北方向十里,韩林等人都默默地看着二十来个女真哨骑掉头奔向粮队。 虽然结队而行,但是女真哨骑的阵脚显得有些散乱,比起刚刚的蒙古哨骑来说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稀稀落落地马蹄声终于到了近前,一个身穿棉布甲的头目模样的人面色不虞地在粮队前停下。 他看了看仍在燃烧着的尸堆,然后又看了看神色各异的包衣人群,大声喝问:“谁人押解粮草?” 看着他的脸色和满满澄澄的箭袋,韩林知道这些去追蒙古哨骑的女真人,怕是空手而归了。 韩林越众走出,抬着头对着他不卑不亢地道:“是我。” “汉狗为何不跪?!” 见一个年轻的包衣从人群里走出来,又不下跪,头目心中大怒,抬起马鞭就要抽。 可他马鞭刚刚举起,就看见这包衣手里举着一个玉佩一样的物什。 这头目以为是包衣对他的孝敬,咧嘴一笑,放下了马鞭,便抬手接了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揣进了怀里。 “慢着!” 见头目的动作,韩林吓了一跳,这可是岳托的信物,万一哪天岳托想起派人来冲他要,他拿不出就糟了。 他本想拿玉佩当令牌用,哪想到这混沌的鞑子竟然直接当成宝贝揣进了怀里。 见那人头目疑惑的看着他,韩林慢悠悠地道:“我乃镶红旗主岳托大人亲命静远堡押粮官,此为岳托大人信物,沿途诸申见此物即有护卫之责。” 杀了两个鞑子,原本粮队就要分崩离析,一些人想跑,一些人想反回静远堡,但这是下策,毕竟女真蒙古双方征战,在这广袤的辽河套内,不知道还藏有多少兵马。 坦荡的草原一望无际,更无处藏身,万一被蒙古或者女人哪一方发现都有可能丢了命,还是以女真粮队的身份,押粮入营最为安全。 但粮队经历一场惨烈的大战,死伤了一半,若再碰见西虏已经没有了一战之力。 见女真哨骑返回时韩林下了决定,要将这队哨骑留在身边护卫他们直到大营,因此他便扯起了岳托这张虎皮大旗,反正也没人追查。 女真哨骑的头目听到后一愣,从怀里拿出玉佩来又看了看,只见镂空的精致玉佩以金线红绳为饰,确实不是他一个小小包衣能够拥有的宝贝。 冷哼了一声,他又将玉佩抵还给了韩林,又说道:“既是岳托主子之命,朗格不敢不从。”说着他摆了摆手,哨骑分列两队将粮队护卫在了中央。 女真哨骑头目朗格转过头又看见车上摆着的九个蒙古人脑袋,有些不快,又有些羡慕地问道:“这些蒙古人是你们杀的?” “不完全是。”韩林心中一动,摇摇头道。 “还有何人?!” 朗格听到还有其他人,心中一惊,抽出马刀,四下里警惕地环顾。 “统领怎地忘了?!” 韩林面上做出一副惊讶状:“这些西虏见我等押运粮草,便过来劫掠,我等围车苦战,只射死两三个西虏,正当西虏要破我车阵之际,统领率众而援,众位英武,三两下便将这些西虏给斩了护了粮草,救了我等性命。” 接着韩林又指着一颗镶了金牙的人头说到:“这便是虏魁,凶恶地狠,接连射死我粮队包衣五人,却被统领策马一刀斩了,是我等亲眼所见。” “你们说是不是?!” 韩林转头冲着几个队官眨了眨眼睛。 “对对对!统领见那西虏逞凶,提着刀就杀了过去,这虏魁见状心中害怕就要夺路而逃,可惜马术不济,被统领追上砍了脑袋……” 郭骡儿反应最快,马上就接着话茬绘声绘色得讲起了故事。 其他人有人明白,也有人不解,但还是跟着附和,一支及时雨般的女真哨骑和一个英武破敌哨骑统领就被众人描绘了出来。 朗格越听脸上的笑容越深,最后哈哈哈大笑起来,其他女真哨骑原本还为丢了功劳泄气,此时听到一个更大的功劳送到手里,人人脸上都是喜色。 朗格满意地看着韩林,嘴中不住地道:“便是如此,便是如此,也多亏了这位……” “在下韩林。” “也多亏了粮队押运韩林率着忠勇的包衣结阵阻敌,才给了我们斩杀西虏的机会。” 花花轿子众人抬,皆大欢喜。 树大招风。韩林原本就想着怎么推掉这个功劳,看见朗格看见蒙古人头时羡慕的眼神,忽然灵机一动。 拱手便将这份功劳顺水推舟的奉上,不仅打消了刚才的不快,也将朗格拉拢了过来,让这群女真人少些欺负粮队的包衣也挺好。 而且万一朗格起了夺功杀心,不如自己给了。 “韩林是岳托主子亲命的押粮官,此队又英武阻敌,咱们可要好好护送,谁也不准生事,听到没有?”朗格对着哨骑们吩咐道。 粮队重新上路,二十几个哨骑分列左右护卫着粮队。 此时哨骑们功劳已经抓在了手里,都十分满意,又得了朗格的吩咐,也就没有了之前那两个女真旗丁欺负包衣之事, 更何况,随队押运,可比四处打探放哨安全得多了,他们也乐得如此。 见韩林巧妙地化解了眼前的危急,包衣人群对韩林也更加信服,几个队官也钦佩地看着他。 对于奉上功劳的韩林,朗格也十分地满意,叫人牵过一匹备用的马匹,让韩林骑了。 “韩林”是练过弓马的,但是韩林没有,因此骑在马上心中还是有些惊奇。 骑着马走在韩林身旁的朗格见状大笑着问道:“韩林你是此前不怎么骑马罢?” 韩林点了点头道:“是不怎么骑,一个包衣,哪里有那么多骑马的机会。” 朗格神秘兮兮地道:“没准等打完蒙古巴林你就不是包衣了。” 韩林知道他说的是抬旗之事,摇了摇头道:“哪有那么容易。” 接着韩林又向朗格打探到:“对了朗格兄可知情形如何了?” 说到此事朗格就有些郁闷:“五部躲得倒快,连部众奴儿都收走了,只敢派一些轻骑探马扰我大军行进,我们派人去追,便纵马而逃,真是烦不胜烦。老汗怒了,让大军加快行进,直奔养善木。” 看样子这仗,也没那么好打。 韩林心想。 第59章 随营 四月初六日,未时一刻。 来自静远堡的运粮队伍终于来到了都尔弼山(今新民市高台山)下的女真大营,在营门前将车队排成一行,等待大营哨卫挨个查验。 待看到车上三颗蒙古人头后,查验的女真兵丁眼神里闪过一丝贪婪。 不过人多眼杂,最终还是挥了挥手,放了他们进营。 韩林问了镶红旗的驻营地,便打头带着车队走了进去。 朗苏是正白旗旗丁,此刻已经带着韩林送给他的六颗人头复命。 见他喜形于色的样子,韩林觉得他能得到的功劳,定不会太小。 营中颜色各异的八旗旗帜随风飘扬,大大小小的军帐整饬如林。 五六队女真兵披甲挎刀在营地中走动巡逻,刀具摩擦甲胄所发出的嚓嚓声,在寂静的大营中显得格外清晰。 两黄旗的正中,一座硕大的帅帐屹立,一面大纛树在帐旁,百十个身着三层重甲、手持骁骑长枪的巴牙喇拱卫左右。 这应该是就是努尔哈赤的营帐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里面。 韩林心想。 视线掠过处处警戒的大营,韩林仰着头看向营后的都尔弼山,此山盘亘三里许,不与外山相接。 山虽不高,但在坦荡如砥的广袤草原上,犹如盘龙、形似卧虎。 山南处有一座青砖包裹的四方墩台,可鸟瞰周围数十里。 这里原本为辽东都司广宁后屯卫的中心台,是王家屯堡和四方屯堡的前哨了望之所。 后来广宁后屯卫被废,大明又在辽河套修筑了西墙,此地渐渐被大明遗弃,成为边外之地。 而后逐渐被蒙古人占去,历经汉人、蒙古人后,此刻墩台上又站着几个女真哨丁,在上面远远了望。 时也命也。 韩林不知道的是,在过往的历史当中,每每后金抢西边入关,便由此地开始。 被大明遗弃的之地,反而被女真铸成了打开关门的钥匙。 镶红旗的驻营地在西北角,经过层层查验,韩林领着粮队走了好一会才到了镶红旗的驻营地。 又在驻地当中问了人,找到了静远堡所在的军帐。 通报了好久,才有人带着韩林去了鄂尔泰所在的帐篷,在帐篷外停了一下,韩林才掀起帐帘,走了进去。 帐内有一张炕桌,也别无他人,鄂尔泰披着甲胄正坐在后面冷冰冰地看着韩林。 韩林抬起头跟他对视,面无表情。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 良久以后,鄂尔泰忽然笑了,但是语气仍然十分冰冷地说道:“没想到你真能活下来。” 韩林也冷冷地开口:“我也没想到,拔什库大人竟然拼着受罚挨惩,也要置我于死地。” 作为静远堡的粮队,如果没有将粮运到,鄂尔泰也是要吃惩处的。 鄂尔泰推开炕桌,一下子站了起来,走到韩林面前盯着他道:“我怕什么?尔等死了,我不过罚粮罚甲,算得什么事?” 紧接着鄂尔泰将拳头伸到韩林的面前,让他看着手中两个嘎拉哈,咬牙切齿地说道:“别以为有岳托主子保你,你就能安然无恙。” “这里是两军阵前,你又在我手下,我一定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 “高大哥、韩大哥,众位兄弟,我们怕是走不了了。” 韩林回到为他们预备的破旧军帐时,一众包衣阿哈正在拾掇着自己的物什,按照原计划他们将在营内休息一晚,然后返回静远堡的庄田当中接着押运粮草。 高勇正抱着脚挑着脚上的水泡,抬头看见韩林,将脚放了下来,有些疑惑地问道:“什么走不了了?” 见韩林回来,包衣们也纷纷侧过头来听。 “鄂尔泰不让我们接着运粮了。” 韩林寻了个空当坐下,慢悠悠地说道:“他要咱们随营。” 催使包衣阿哈当炮灰攻城夺寨、推土填壕这种事,在后金军中屡见不鲜。 每战过后能活下来的包衣十不存一,听到要随营,个别激动的包衣竟然抱着头痛哭了起来。 “鄂尔泰这是想借刀杀人,这狗日的心眼子比腚眼子还坏!” 听到别的包衣讲解后,高勇破口大骂。 杨善倒是一副不怕死的模样,靠坐在一处翘着二郎腿,悠闲地晃着:“这狗日的鄂尔泰,别叫老子活下来,活下来定寻个机会定砍翻了他。” “禁声!” 韩总旗听到杨善竟然敢在大营说行刺主官,脸色一变,低声骂道。 接着他又忧心忡忡向韩林问:“他既想陷咱们于死地,怕是早就准备好了,韩兄弟,你可有什么章程?” 韩林摊了摊手,苦笑着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军中他形势比咱们强,我也没甚办法。到时候只能防备着些,别真个傻愣愣地冲在前面。” 看着如丧考妣的包衣们,韩林心里有些不好受。 遇到几个蒙古哨骑,包衣们就伤亡过半,如今更要随营掠地,这些包衣也不知能活下几人。 听到呜呜咽咽地哭声,高勇有些烦躁,对着那个包衣一阵连踢带打,骂了一句:“没卵蛋的东西,再号丧就把你牙拔了。” 见他不哭了,高勇又向韩林说道:“还有个麻烦事。” “什么事?” 看高勇眉头紧锁,韩林也有些紧张地问道。 “咱们的兵刃都被收了,便是要咱们去和西虏搏杀,拿什么去?” 韩林往后一躺,无奈地叹息道:“他咋不像你一样,也把咱们的牙都给拔了呢……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四月的草原晨昏如春秋,午夜如冬夏。 鄂尔泰将他们分到了最破的军帐,冷风顺着破洞吹到军帐内,韩林甚至感觉可能军帐外都比军帐内暖和。 二十几个包衣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有人已经睡了,有人还在望着帐顶发呆,忧心即将到来的大战。 韩林不知道的是,鄂尔泰这还是在忌惮韩林与岳托关系以及乌苏的情况下,怕被他们拿住了把柄,如若不然,韩林等人怕是连军帐都没得睡。 韩林披着伊哈娜给他的羊皮坎肩,上面的血迹仍未洗净。 即便过去了这么久,还是有一种淡淡的血腥味,韩林闻着异常亢奋,直到半夜刚刚迷迷糊糊地睡着,就听见号鼓作响,接着人声鼎沸。 韩林猛地坐了起来。 第60章 养善木 距束鲁荒西北六十里,位于养善木中段的巴林部台吉囊努克营寨。 几十顶雪白的穹庐毡帐在平整的草原上铺开,如同天上漂浮的云朵。 天色将亮,几个在营寨中巡卫的蒙古兵丁累了,缩在一处蒙古包的背风处打盹。 昨夜台吉囊努克下令杀羊宰牛,欢嚣彻夜,连这几个巡营的蒙古兵也被赐了酒,及至天亮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了下来,他们也像往常一样,找了个地方偷懒。 囊努克已经从哨马的嘴里知道昆都伦汗努尔哈赤来攻的消息,但他并不在意。 一来根据探马的消息,努尔哈赤至距离此处至少还有三两日的时间。 二来他觉得努尔哈赤不过是因为宁远城下大败,来打五部不过是找回一些脸面。 但茫茫草原,想要寻到此地谈何容易? 他已经下令排好勒勒车,次日便带着部众向西边去,躲一躲兵锋,等昆都伦汗人困马乏地退了,再向大明要些好处。 昨夜一场宿醉,此时囊努正搂着娇妻美妾在大帐里呼呼地睡着。 一个打盹的巡营被尿憋醒,他嘟囔了两句,摇摇晃晃地走到营寨的栅栏前开始放水。 刚放完水,巡营哆嗦了两下,借着还未升起的太阳光亮,迷瞪着眼睛向远处一瞧。 霍!好大一片黑云彩慢慢地从地平线席卷了过来,伴随着滚滚雷声。 “看样子要下大雨了。” 他转身刚待走,忽然惊醒,先是回身一看,再抬头看了看头顶万里无云的天空,一下子脸就白了,愣子了原地! 这哪里是什么雷雨,分明是来袭的大批人马。 “敌袭!敌袭!” 蒙古巡营大声喊叫着,接连在营帐内摔了几个跟头,这才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巡营堆里,摸了半天才从一个人身上摸到了号角,放到嘴边便呜呜地吹了起来。 原本寂静的营帐,一下子就炸沸了起来,四处都是男人大声的叫喊和女人孩子的哭嚎声。 角声过了三旬,囊努克才被身旁的美妾摇醒。 “台……台……” 囊努克阴冷的看着身旁面色惊恐、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的美妾,十分不快,抬起巴掌刚要去打,就又听见一轮号角,他猛地向大帐外一扭头,脸色也跟着变了。 那双大手还是打了下去,啪得一声脆响,接着就是一声女人的惨叫,囊努克怒声喝道:“还等什么!赶快为我着甲!” 美妾双手哆嗦着连甲扣都系不好,此时囊奴克的发妻也醒了过来,将美妾推到一旁,脸色镇定地将囊奴克的甲胄穿好,两人对视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囊努克起身走出帐外后,他的发妻也拿起了刀弓,见妾浑身颤抖,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抬手又打了她一巴掌,骂道:“没用的东西!待会若是打起来,自个儿寻个地方躲着!”说着也走出了帐外。 囊努克来到栅栏前,看着远处如林徐进的黑压压女真骑兵,脸色难看至极。 他没想到,女真人这么快就找到了他的营寨,心中又懊恼异常,早知昨日便连夜迁徙,渡过黄河(西拉木伦河)去找自己的叔叔炒花了。 然而此时说什么都晚了。 但囊努克心中还存在一丝侥幸,内喀尔喀五部在明金两国之间左右横跳,反复摇摆。昨日帮着大明打女真,今日就又可以联合女真劫掠大明,三方早已经习以为常。 这一次再向努尔哈赤低一次头又如何,反正自己又不是黄金家族的嫡系后裔,也算不上丢了蒙古人的脸面。 更何况,他和昆都伦汗也有一丝交情,去年他还曾向昆都伦汗进献了一只凶猛猎犬,听说甚得努尔哈赤的喜爱。 想到这里,他一面命人结寨,在营前安放鹿角拒马,一面又命人将自己的马牵来,想要到女真的阵前讨要个说法。 但囊努克想了想又从马上下来,叫来一个心腹,低声吩咐了几句,这心腹点了点头纵马从营中越出,单人单骑迎着女真的上千骑疾驰而去。 女真大军的前部由四大和硕贝勒中的二贝勒阿敏、四贝勒皇太极以及台吉阿济格、硕托统领。见囊努克营寨中一骑飞驰而来,皇太极与阿敏对视了一眼,叫停了徐进的军阵。 不仅,囊努克的亲信便来到阵前,逡巡了一番后,大声叫道:“我乃巴林部台吉囊努克之使,不知昆都伦汗可在阵中,特此求见。” “混账东西!”阿济格在阵中大喝一声,冷冷得骂道:“大汗岂是你一个小小的虏狗能见的,我乃大金和硕贝勒阿敏,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这……”囊努克的亲信沉吟了一下,但他还是不敢在女真大军阵前造次,老老实实地答道:“我家台吉有问,内喀尔喀五部素与大金交好,昆都伦汗为何要发兵攻打巴林部?” 听到这里,阿敏、皇太极等人不由大笑了起来。笑了一阵,长着一副凶狠面孔的阿敏怒声道:“尔等五部虏狗,背盟契约,杀我斥堠军,献首与明,屡劫我国使者财货畜产,还敢问为何来攻。” 看着凶恶的阿敏,囊努克的亲信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身材略微有些发福臃肿的皇太极骑着马来到阵前,上前打量了一番使者,笑道:“贵使勿怕,今日我等率军而来,不过是想讨要个说法。回去告诉你家台吉,开了营门迎我等进去,等大汗的中军到了,再明说臣服之意,或许还能讨个封赏。” 看着面容和善地皇太极,囊努克的亲信微微躬身,握拳重重地捶了一下胸口,答道:“借这位台吉吉言,我这就回去回禀我家台吉。” 使者刚刚转身,阿敏就抬起一张马弓对准了他的背影,但马上就被皇太极压下。 见他有些不解,皇太极又笑着说道:“二贝勒,莫要急躁,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囊努克已经结寨,且先骗开他的营门再说。” 阿敏虽说也是四大贝勒之一,但与其他三个大贝勒不一样的是,他仅仅是努尔哈赤的侄子。 阿敏的父亲舒尔哈齐被囚禁而死,两个哥哥也被诛杀,好在他一直在努尔哈赤帐下,又有代善、皇太极的劝说,自己也连番立功,这才躲过了诛杀猜忌,还成为了和硕贝勒。 虽然阿敏心中乖戾,但是面对诸贝勒中最为聪颖的皇太极,他心中十分忌惮,承受拉拢,与之交好。 在皇太极的劝说下,阿敏放下了已经升腾起来的杀意,望着囊努克亲信的背影,喃喃地道:“不知道这囊努克会不会上当。” 第61章 斥候战 “你是说,有一个胖大的台吉跟你这么说的?”囊奴克对着亲信问道。 “是,台吉,我看不如咱们就把营门打开,等着昆都伦汗来。奴才看了,仅仅是前部这些女真人,其人彪勇,其马肥壮,咱们怕是敌不过……” 囊努克想了想,立马否定道:“不对!皇太极素有谋智之称,他这是想讹诈骗开我的营门。” 亲信吓了一跳,迟疑地问道:“台吉你是说……” 囊努克点了点头,有些畏惧得说道:“看来昆都伦汗这次真的是动了火气,前部就来了两个大贝勒,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少兵马。” “台吉,趁着后军的兵马未到,咱们赶紧冲出去吧!” “已经来不及了……” 望着已经在营寨外远远地形成了包围圈的女真兵马,囊努克叹息了一声,接着又吩咐道:“你去告诉寨中的部众,此战和之前的都不一样,想要活命,就先要拼命!” 巴林部其实也有牧民数万,但都星散在整个养善木的牧场,而在本部营寨中也不过寥寥三千人,这还包括妇女老幼,真正堪战者不过千人。 囊努克自己知道其中情形,打是打不过的,还是要趁机逃走。 但是此时他的营寨已经被女真的上千骑围了起来,只能等到战事一起,再寻到机会突围出去,去黄河找自己的叔叔炒花。 作为五部的大营,炒花那里有六七万的堪战的兵马,到时候再杀回来,赶跑女真人,就是不知道到时候还能剩下多少部众。 给自己心爱的战马喂了草和豆子,看着欢快打着响鼻的战马,囊努克在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 …… 及至午时,韩林等人随着镶红旗所在的中军,终于和皇太极等人的全军汇合。 此时他们站在一处小山岗上,韩林远远地就看见十几二十个东奴西虏的精锐哨骑在阔野里相互逐奔厮杀。 建奴的人数多一些,虽然也算弓马娴熟,但是比起以马背为家的蒙古人还差得远,十来个蒙古人时而群聚,时而星散,纵马驰骋,射得建奴哨骑苦不堪言。 甚至有个远离骑队的蒙古哨骑得意的在马上辗转腾挪了一番后,竟然直挺挺得站在了马背上,哈哈大笑。 引得另一些蒙古人一阵叫好,若不是草地上趴伏着两具死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在开那达慕。 这个蒙古人的挑衅,让建奴哨骑恨得牙根痒痒,原本在整饬的列队里突然冲出一骑来,直奔那个挑衅的蒙古人而去。 建奴接连射出两箭都被这蒙古人在马鞍上横卧躲过,看着蒙古人放肆的笑声,这女真人怒意更甚。 大吼一声,一把将骑弓扔在了地上,从马侧挺出一杆六七尺长的马叉来,瞪着发红的双眼奔着还在马背上杂耍的蒙古人而去。 一时间原本还在纠缠的蒙金哨骑,仿佛忘了搏杀,纷纷驻足停下观望,连远处的刀枪林立的女真大军也同时屏住呼吸,看着两人相搏。 眼见这个女真哨骑挺着马叉直奔自己而来,这蒙古哨骑的神情一片慌乱,此时他才肯老老实实地端坐在马鞍上,双腿不断夹着马腹,想催马而走。 但偏偏,这马仿佛中了邪一般,只在原地打转,任由马上的主人抓着它的马鬃大声呼喝,但说什么也不肯跑起来。 女真哨骑见状心头大喜,他知道不仅诸贝勒在看,没准老汗也在看,若自己真能在两军阵前挑了这个嚣张跋扈的蒙古人,涨了大金的脸面,就这可是大功一件,保不齐能赚几个前程呢! 想到这里,他催马又疾,几个呼吸之间就到这蒙古人的跟前,将马叉对着原地踏步马背上的身影一送,想将这蒙古人叉个透心凉。 然而马背上的蒙古人忽然向右一歪,藏身在了马腹当中,马叉一瞬间就叉了个空,两马交错之间,马腹当中的蒙古人忽然翻身回来,手中却多了一把蒙古弯刀。 接着他将弯刀放平,借着女真哨骑的马速,就将他的脑袋给割了下来。 韩林原本心中为这蒙古哨骑捏了一把汗,但此时才明白过来,原来他在用计。 一道血柱汹涌而起。将头颅冲飞了起来,蒙古哨骑在马上气定神闲地伸手一探,稳稳地便接住了这颗脑袋。 女真哨骑无头的尸身还在马上立着,跑了老远才被风吹得一晃斜斜地倒了下去,但他的脚还勾在马鞍上。 战马不知主人已死,拖着倒立尸身仍在飞奔,汩汩而出的鲜血在鲜绿的草地上拖曳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阔野中的蒙古哨骑,连同身后的蒙古营寨中爆发出一阵“巴图鲁”的轰鸣叫嚷。 听到本方大营当中的赞誉,技高人胆大的蒙古哨骑显得十分得意,曲指在口中打了一声长长的响哨。 接着他便提着脑袋,来到了女真大军一箭之地,竟顺着大军的阵线一边纵马狂奔,一边不住大骂叫阵。 女真大营见他如此飞扬挑衅,又放出了百余骑前来追赶。提着脑袋的蒙古哨骑才离了女真大军,汇合己方的其他队友,一同回撤进了营寨。 百十来个女真骑兵追至营寨门前,又被营内的蒙古守军一通乱箭攒射,又留下了两具尸体,这才悻悻地返回了本军阵中。 眼见中计又碰壁,几个大小贝勒都面色铁青,好在大汗努尔哈赤已经在后方十里扎营,不然见到如此场面,少不得对几人一顿训斥。 身形最为彪悍的莽古尔泰咬着牙,指着远处的已经被他们包围起来的成片蒙古包,恨声道:“待破了这虏营,定要鸡犬不留,屠戮殆尽。” 皇太极看了莽古尔泰一眼,暗自摇了摇头,心中道:“这虏骑如此勇猛,南朝却待之以犬马,弃之若敝履,若是使之臣服,我大金必得强助。” 作为包衣阿哈的韩林等人,也站在小山岗上看了个全程。 韩林也被蒙古人娴熟的弓马震惊不已,且不说成吉思汗东征西讨一路打到了多瑙河,便是本朝成祖朱棣也前期借着朵颜三卫陷阵,这才没被早早的被扑灭。 如今三卫虽然已经消失在了历史长河当中,但大部分后裔却是在内喀尔喀五部之中。 不过韩林对于女真和蒙古都没有多少好感,这些游牧渔猎民族十分好战,只知破坏不知建设,汉人内斗虽然也十分血腥,但终归是自己人,但比异族动辄屠城血洗还是强上许多。 “原以为东奴为旭日,西虏为余晖,现在看来这两个都不得不提防啊……” 韩林心中暗自警惕。 第62章 冲寨 四月初七日,巳时。 三万女真大军,将内喀内喀巴林部台吉囊努克的营寨团团围住,阵中人马矗立、刀枪如林。 营寨上空,几只海东青逡巡游弋。 几声清脆的鹰隼鸣啼传来,囊努克抬头看了看,随后又低下了头,视线掠过营寨直达里许之外的女真大军,只见无边无际的人影当中,旌旗招展飞舞。 一时间,囊努克的面色说不出的愁苦。 女真大军已经结阵,他再也不敢放出游骑出去浪战。囊努克脸色阴沉地又看了一会,随后他返回营寨正中的大旗下盘腿而坐。 左近的亲信抬了一张短案过来,短案上面摆着奶茶、炒米、肉干,囊努克从怀里掏出小银刀耐心地切了几块肉干下来,扔进已经拌入炒米的奶茶当中,这才端起碗银碗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 但热乎乎的奶茶,仍然驱散不了他身上心中的寒意,囊努克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了几步之外,自己那架着精美马鞍的战马。 他的妻妾子女已经躲入了大帐,作为一部首领之女的妻子,原本想和他一起作战,但却被他抢了刀撵了回去,此时身旁,只有几个亲信的锐骑。 营寨当中的蒙古人不敢出去,就站在栅栏前不住地弯弓放箭或者挥舞着刀枪挑衅,一个蒙古人兴起,竟然脱了裤子,冲着女真大军的方向放尿,引来一阵起哄的大笑。 面对挑衅,女真人马上开始还以颜色。 一群旗丁从军阵当中拉拽出三十来个已经被捆缚住的老少男子,皆是被俘获的牧民。 旗丁们提着刀推搡驱赶着将这群人带到了两军之间的空地上跪下,随后一骑飞速从女真大军当中纵马奔出,来到一箭之地停下,一边指着跪下的蒙古俘虏,一边冲蒙古大营喊着。 韩林听了听,大概就是劝降一类的说辞,但回应这个使者的是一阵稀稀落落的箭雨和叫骂,使者大骂了一声,连忙纵马回阵。 见蒙古人仍然不降,女真人开始斩杀俘虏,几个呼吸之间,三十来个头颅被齐齐砍了下来,无头的身躯也应声倒地,不少甚至还在抽搐扭动。 原本还沸反盈天、不断起哄叫骂的蒙古大营,在族人被砍头的那个瞬间,忽然就鸦雀无声。 “呜呜呜……”法螺号响起。 失了耐心的女真人从各旗抽调出来千余名包衣阿哈,让他们拿着破烂的刀枪顶在最前面,这些包衣阿哈既无甲胄,也无盾牌,徐徐地走在了两军之间毫无遮挡的旷野当中,包衣人群中有人哭泣,也有人龇牙咧嘴,面目扭曲。 这群包衣阿哈自己也明白,他们只是吸引蒙古人簇矢的炮灰而已。 万幸的是,韩林等人未被抽调进入这群炮灰当中。 在包衣炮灰的身后,是五百余名身穿棉布甲,手持各色兵器的女真布甲兵,还有一些红甲兵稀稀落落地在人群当中游走,充当监军督战。 再之后,就是千余人由包衣阿哈和女真人组成弓弩火器手,韩林等人也临时充当了火器手,走在这队当中。 最后一队,则是本次冲击营寨的主力,由二十来个身穿三层甲胄的白甲巴牙喇率领的千人队,韩林偷眼看了看,发现这群人里面即便不是白甲,但也个个彪勇异常。 从阵前到营寨,前军的包衣炮灰们刚刚走到了一半。韩林就听见身后一阵马蹄声攒动,就看见两三股三百余人的女真骑兵从两翼向蒙古人的营寨包抄了过去,但因为营前有拒马相阻,这群女真骑兵也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远远地在前面游骑放箭,试图压制里面的蒙古人。 可惜,距离还是太远了些,由骑弓射出的大多数箭矢都噗噗地扎进了栅栏前面,未对里面的蒙古人造成多大的伤害。 而里面用着步弓的蒙古人,则能轻易地射到这些游走的骑兵,眼见效果不好,这队骑兵又被收了回去,只留下十来具人马的尸体,还有一头战马未死,倒在地上挣扎长嘶。 “呜呜呜……” 又是一阵号的催促声响起,被当作炮灰的前部包衣阿哈们,在几个女真红甲兵的驱赶下开始小跑着从四面八方冲向蒙古人的大营,人群挥舞着手中的兵器,但队列参差不齐,毫无章法可言。有的包衣害怕,跑得稍微慢了些,就直接被督战的女真红甲兵砍翻在地。 忽然弥散开来的血腥味,和耳边响起的不住哀嚎声连惊带吓的瞬间就将这群炮灰们点燃,也让他们推进的脚步更加快了些。 而后面跟着的五百余女真布甲兵,就躲在这群包衣阿哈身后五六步,也弓着身子往前跑。 营寨中的千余名蒙古人听到对面女真人冲阵的号角声响起,神色也严峻了起来,纷纷将弓张满。待听到己方的号角声响起,也马上纷纷搭弓放箭。 箭矢如倾盆大雨,带着劲风寒光噗噗落到了炮灰包衣的阵列,瞬间血花和惨叫声四起,炮灰的阵列更加散乱了起来。 韩林看着直咋舌,游牧对渔猎,两方都以弓术见长,只是这一轮箭就将包衣炮灰们射死射伤了两百余人,直接就去了一小半,甚至连他们身后的女真步甲也射倒了不少。 一时之间,战场上哀嚎声响彻天际,云霄之上一直盘旋的那几只海东青,也被吓得落回了女真的军阵当中。 韩林等人攻击的是蒙古大营的右翼,相比于攻打营门的包衣炮灰们,他们这里只有零星的箭雨在附近落下,看起来要安全很多。 而且,作为远程兵种,韩林等人在八十步左右的距离就停了下来,身旁的女真弓手纷纷拉开了硕大的步弓抛射。 这步弓是清弓的前身,又被称作是满洲弓,两端的弓梢更大更长,并反向弯曲,力道更强,韩林曾在伊哈娜家里试过一次,张弓两次,他的臂膀就酸痛得不行。 好在韩林等人不需要去费力去拉这大弓,用的是他们运来的鸟铳。 自萨尔浒一战,女真人从明朝和李朝两国的军队手中缴获了大量的火器,但他们迷信于弓马骑射,一直都未大规模装备火器。 两个月以前,宁远城下的惨败让努尔哈赤和诸贝勒意识到了火器的犀利,但他们看重的是红夷大炮这种重火力,对于鸟铳、火铳、三眼铳、鲁密铳这种单兵火器仍不是十分看重。毕竟射速慢、易炸膛、准度低的特点太明显了。 但要是尼堪包衣操纵这些火器也就无所谓了。 第63章 铳手 韩林娴熟地下药压子,得益于前身的努力,他对于弓弩火器十分熟悉,但这群被临时抽调的包衣火器手们,却大部分对于火器是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怎么打放,剩下的一小半虽然知道,但也是单独放枪。 稀稀拉拉地火铳响声从队列中发出,这样的命中率实在是一言难尽。不仅如此,火器击发升腾起来的白烟甚至阻碍了女真弓弩手的视线,惹得他们一片骂声,让韩林看得是幸灾乐祸。 韩林早就压好了铅子,但他还是等到身边人差不多都打放了一轮以后,才抬手随意地放了一枪。 这一枪放过以后,韩林一边洗着铳,一边歪头看着身边正在认真瞄准的刘汉。 左右瞧了瞧,见没有真鞑注意自己,韩林偷偷用胳膊肘杵了杵刘汉的腰眼,低声骂道:“狗日的!那么认真干什么?!就让鞑子和虏狗互相狗咬狗,多咬死几个才好!” 刘汉先是一愣,但见韩林拼命冲他使眼色,这才明白了过来。咧开嘴憨憨一笑,趁着身旁一团白烟升起,抬手就将手里的鸟铳对着半空放了出去。 韩林冲他眨了眨眼睛,满意地点了点头。 “妈妈的,这玩意实在是难用,还用用刀枪来得爽快!” 高勇捣鼓了半天,才放了一枪。想起还要经历洗铳、上药、压子等一系列复杂的步骤,只觉得这火器打放实在是麻烦,失了耐心不由得骂出了声。 韩林听到偏头对他笑道:“高大哥,若是你要嫌麻烦,要不你提着刀和那些包衣们一起去冲锋陷阵?” 高勇一瞪眼睛,刚想说谁要为这群狗鞑子卖命?忽然几十步外响起一声雷鸣般的炸响,炸响的声音当中还夹杂着人群的惊呼与此起彼伏的惨叫,让众人都吓了一跳。 韩林循声望去,发现是一架虎蹲炮炸了膛,碎骨肉块散落一地,还冒着青烟,看起来炮边的人已经被炸了个粉身碎骨,而方圆五六米犹如被割了的麦子一般倒下了一片。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高勇畏惧地看了看手中的鸟铳,低声骂道:“炸得好,狗日的,这可比这烧火棍炸得带劲多了。” 韩林见到炸膛的虎蹲炮边的惨状,也是一阵咋舌。他不敢怠慢,赶紧仔细检查手中的鸟铳。 好在他出发前留了一个心眼,对着自己拉着的那车火器仔仔细细地做了一番检查,又偷偷地将几支品相较好地放在了一处,也正是这一无心插柳的举动,也让他们在充当火器手时大大减少了炸膛的风险。 “阿弥陀佛、三清老祖、关二爷保佑!” 一直跟在韩林身边形影不离的杨善也是后怕不已,嘴里拜着一些毫不相干的神仙。原本,他要去操纵那架虎蹲炮,可是却被人抢了先。好在有这几个替死鬼挡在,不然他现在可能连灰儿都找不到了。 刚刚打放了一轮,这些年久未曾维护的火器就显现出了弊端,不时有各色火铳炸膛的声音传来,有人被炸断了手,有人被飞出的碎片嵌了满头满脸,眼睛都被炸出来了,在血肉模糊的脸上晃晃悠悠的。 原本相对于安全的弓弩火器队列,随着火器的不断炸响此时看来比那些充当炮灰的前部包衣们,其惨烈程度看起来也不遑多让。 韩林等人都放了一轮,摸了摸仍旧滚烫的鸟铳,他们也不敢再次打放。 一个充当红甲督战的红甲也因为火器此起彼伏的炸膛,离得他们远远的。但见几个人都停了下来,心中大怒,嘡啷一声抽出腰刀,一手提着快步就向几个人冲了过来。 几个人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异样。 韩林看着远处,嘴中默默地说道:“鞑子要败了……” 囊努克的营寨当中,严阵以待的蒙古人听到自己大营当中响起的蒙古号,也举起弓,向着四面八方山呼海啸般冲锋的包衣阿哈和女真人们快速抛射。 冲锋的队列十分密集,他们一边大喊着给自己壮胆,一边脚下丝毫不停向前猛跑,但一下子就撞到了同样密集的簇矢当中,落下来的每支箭簇像挥舞的镰刀一般,不断收割着卑贱的人命,阵列甚至为之一空。 而面对女真人射过来的箭矢,蒙古人躲在营寨当中,以毡帐、草垛、车架等物作为遮挡,几乎就没有什么减员。 唯一需要小心的便是铳炮,之前打草谷时明人的火器给了他们造成了记忆犹新的伤害,而这也是连铁锅都欠奉的蒙古人,一直都未曾拥有过的东西,他们知道现在女真人手里也有。 可女真人的火器只是稀稀落落地打放了一阵,就停了下来,这让原本还小心翼翼的蒙古人心中纳罕不已。 相比于营寨当中的蒙古人以及六七十步开外的韩林等弓弩火器手,充当炮灰的包衣阿哈们看起来凄惨无比。 前有蒙古人不断落下的攒射箭雨,后有挥舞着刀枪的女真红甲人督战催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稍有不慎,就要命丧当场。 包衣炮灰们只能一边向前跑着,一边尽量躲在前人的身后,嘴里的哀嚎既是对于敌人的威吓也是给自己壮胆,抑或者是在绝望中最有力地反抗。 可前人成片成片地扑倒,身后的人又能躲藏到哪里去呢? 营寨当中的蒙古人只放了三四轮的箭,就让这群包衣死伤惨重。 一个面色惨白却极度扭曲的包衣,踏着尸体好不容易摸到了营寨栅栏外的拒马前,他抬了两下却发现抬不动,刚想招呼附近的其他包衣一起合力将拒马搬开,可他刚张开嘴,下一刻就被营中抛掷出的一柄短标枪戳爆了脑袋。 被他招呼的那个人被爆裂开的鲜血、脑浆溅了个满头满脸,一时间连眼睛都给迷住了。 他用手在脸上呼噜了一把,睁开了眼睛,低下头去愣愣地看着手上的红白之物,再一抬头,就看见一个蒙古人正举着弓瞄着自己,嘴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嚎叫,转身就开始往回跑。 他一边跑着,还一边大声喊: “败了!败了!快逃命哇!” 第64章 功败 随着第一个包衣炮灰转身逃跑,一传十、十传百之下,整个进攻的阵列瞬间崩散。人群如同快速退却的潮水一般,向后涌去。 为了阻止包衣炮灰们的溃逃,阵中的红甲兵将刀刃都砍卷了,但这些红甲兵在巨大的恐慌浪潮当中,犹如几点扁舟,只是奋力地摇曳了两下,便被裹挟着一同后撤。 营寨当中的蒙古人见状,不愿放弃这个绝佳的时机,竟然搬开营门前的拒马,随后一百多个骑兵分作两股,对着溃逃的人群不断掩杀,只一轮冲击就又让女真损失了近百人。 阔野当中到处都是如鸟兽散奔逃的人群,人群互相拥挤踩踏,每隔五六步便有一具扑伏在地的死尸,而散落的兵器、旗帜、鞋子、衣物更是不计其数。 一直未动的女真大军前列,诸贝勒台吉冷着眼看着跌跌撞撞溃逃回来的人群。莽古尔泰冷哼了一声,挥了挥手,一阵箭雨就对着即将冲击军阵的溃军们当头落下。 溃军冲击本部是取死之道。此时,第一批侥幸奔逃回来的人群,见状也终于醒悟过来,纷纷减缓了脚步,扔下兵刃,绕过军前从侧翼退至了后军。 韩林亲眼见到了第一个溃逃的包衣,那时他便预料到鞑子要败,连忙想要招呼身边的弟兄们,做好随时开溜的准备。 就在他转身之际,忽然余光一扫,就看见一个红色的身影三两步便窜到了他们附近,举起刀对着正背身相对毫无防备的韩总旗作势要砍。 韩林来不及多想,从身旁的地上一把薅出一支插在地上的箭,以箭为匕,对着女真红甲兵的喉头就扎了下去。 这一击的力道极大,只听咔嚓一声,箭杆应声折断,但磨尖的骨质箭头已经毫无阻拦地从这红甲兵的脖颈贯入。 原本想着要杀人立威的红甲女真兵,没想到尼堪当中竟然还有人敢反抗偷袭,他捂着脖子,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韩林,不顾指间不断渗出的血水,使劲挥舞着手中的腰刀。 不过好在韩林这番举动也吸引了身旁众人的注意力,早在韩林将那支箭插进了这鞑子的喉咙,众人就已经散开,而且乱哄哄的溃军此时已经冲到了他们的面前,所有人都在逃命,哪里顾得上去凑这个热闹。 韩林左右看了看,又与身旁几个亲近的弟兄们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然后就将惶恐惊慌装进了眼中,振臂大声叫喊道:“败了!败了!蒙古人冲过来了,晚了可就逃不出去了!” “败了!败了!不想死的,赶紧跑哇!” 高勇、韩总旗、杨善几个人也跟着一起大声叫嚷,他们还连推带搡地驱赶着身旁的人向后跑。 在他们的鼓动下,原本还停留在原地不敢动弹的火器手们各个惊慌,又眼见前军确实在向后溃败,两股战战之下,由包衣组成的火器手们率先掉头向后跑,女真的弓弩手们还想再扛,但转眼就被乱军冲散了阵列。 韩林眼里的惊恐已经消失不见,反而含着一丝笑意,背过身去迈出的第一步,就精准地踩中了仍然躺在地上,捂着脖子试图大口喘气的女真兵的脖子,狠狠一碾,让他死了个通透。 一众人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在败军的阵列中跑着,韩总有些后怕地对韩林说道:“小韩兄弟,也是多亏了你,要不然老韩我可就交代在这儿了!” “哎呦!我的韩大哥喂,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咱们可都是一起尸山血海爬出来的,小弟哪里能见死不救?!” 韩林脸上挂着笑意,对他说道。 郭骡儿眼珠乱转,也凑过来对着韩总旗说道:“我说老韩,你这可就欠了小韩大人一条命啦!”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韩总旗不断点头附和着说道。 高勇一直看不上郭骡儿这般见风使舵的人,眼见郭骡儿拿韩总旗向韩林卖功邀好,心下里就有些不快,哼声道:“郭骡子,我们几个和小韩兄弟早就是过命的交情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郭骡儿一惊,觉得自己好像确实太心急了些,赶忙不断点头应和道:“是是是,高兄弟,你瞧我这嘴快了不是,就是些玩笑话,当不得真。” 围在韩林的众人当中,郭骡儿最不想招惹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杨善,这人看起来虽然平平无奇,但总给郭骡儿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凶狠劲。 而另外一个就是高勇了,这个人不仅体态剽悍武艺出众,性子也是直来直往,要是说得不对付,那可真是抬手便打的主。 韩林闷头跑着,一直没吭声,但心里却已经是苦笑不已。 队伍不好带啊……这才几个人呐,就已经开始立山头分派别了。 就在韩林为此事苦恼之际,忽然就听见高勇猛地一声大喊。 “别跑了!再往前就要挨箭!” 韩林听到后也猛然醒悟,一挥手就带着众人停了下来。 溃军冲击本部这可是万死之罪,他暗骂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事。 果然,高勇的话音刚刚落下,就听见前面的女真军阵中传出一阵弓弦崩响,随后犹未察觉的溃军们,一下子就倒下了一片。 “乱我阵列者,死!” 莽尔古泰从军阵当中跃马而出,对着返回的溃军大声喝道。 这幅场面让众人看得无不暗自庆幸。 长舒了一口气,韩林领着众人从侧翼绕到了大军的后方,又走了一小段这才停下。 看着左近草甸上横七竖八躺倒的人群,张平胡喘息了两口,走到韩林身旁向他问道:“小韩大人,接下来是怎么个章程?” 韩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看着不断从前线跌跌撞撞溃逃回来的人群,苦笑着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总归,不会就这么完了。” 原本坐着的刘汉向后躺倒,瞪着一双眼睛看向天上,低声骂道:“我看呐,这群狗鞑子不把咱们的命全耗光,是不会自己去和蒙古人真刀真枪地干的!” 韩林点了点头,刚想提醒众人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苦战,可忽然一个熟悉而阴冷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让韩林的心头一震。 “该死的奴才,谁叫你们歇着的?!” 第65章 垂成 残存的鲜血在刀尖上结成珠,在日头的照射下晶莹透亮,随后又在草地上摔碎。 地上倒伏着一具女真红甲兵的尸体,尸首已经分离,被斩断的脖腔当中仍不时喷溅出一股股的血水。 囊努克低头看着这个刚刚被他砍了脑袋的女真俘虏。他转过头侧过耳朵听了听,营寨内到处都是欢呼声和打骂俘虏的叫骂声,他的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囊努克已经从这个俘虏的口中知道了建州女真本次来袭的兵力部署,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女真人竟为攻打他一个小小的巴林部,竟然就调动了三万兵马,几乎是倾国而来。 除了这三万兵马,更让他感到畏惧的是,女真人不仅诸贝勒台吉尽出,甚至连昆都伦汗努尔哈赤都亲自来了,这哪里是想要降服巴林部,这分明是要将他们斩尽杀绝。 当他听到俘虏口中所说,瞬间冒了一身的冷汗,连盔甲里面的内襟都打透了。 囊努克自己也明白,女真人刚刚的进攻,不过是是一次小小的试探。但即便是试探,那群被女真人所驱赶的包衣奴才,都已经摸到了他的营寨外。囊努克甚至都看到了那些包衣阿哈或是兴奋或是因为恐惧的而扭曲的面孔。 但即便囊努克的心中十分焦虑,但作为一军的主帅,他也不敢将心情挂在脸上,仍旧装作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借此来安抚军心。 除了焦虑以外,胸腹当中更是恨意滔天,囊努克便令人将阵前倒伏着的死尸皆砍了脑袋,一个挨着一个地插在营寨外的拒马上,以作恐吓。 那些脑袋上神态各异,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女真大军,让人不寒而栗。 既然想灭了我巴林部,那我也不能让你们这群该死的女真人好过! …… 随着这一轮攻打蒙古营寨的兵力皆尽撤回,两军阵前偌大的阔野上一片狼藉,不计其数的尸体倒伏在地,还有些人兀自躺在草甸子上,将死未死地扭动挣扎着,惨呼嚎叫声不绝于耳,但没有人去管。 即便回归了本部军阵,残兵们的待遇也犹如天壤。气急败坏的莽古尔泰下令甄别满汉,汉人若是残疾或者伤重了就地直接扑杀。 但若是女真人就能够接受医师的救治,虽然也不过是一些简单地包扎上药,但终归是多了一丝活命的机会,至于能不能活下来,那就看个人造化了。 难怪莽古尔泰如此气急败坏,这一轮交战营寨当中的蒙古人可以说是毫发无伤,但女真这边充当炮灰的包衣奴才们几乎死伤殆尽,十不存一,更让大小贝勒和台吉们无法接受的是,女真的布甲、红甲也损失了几十个,想到这里,贝勒台吉们就是一阵肉痛。 皇太极眯缝着眼,仔细地看着远处的蒙古营寨,眼见最前面的死去的包衣都已经摸到了营寨外的拒马,但就这么被击溃奔逃了回来,让这轮交战功亏于篑。 “真是功败垂成……” 他心中暗道可惜,耳边就听见后军传来一阵求饶声和惨叫声,让他心中更加不快。 皱着眉头,皇太极对身旁的大贝勒代善说道:“二哥,我看你还是劝劝五哥,再这么杀下去,到时候连填壕挡箭的人都没有了,这草原旷野之上,囊努克有营寨之利,没了包衣奴才,难道真要拿诸申的命去填?” 原本在长兄褚英死后备受努尔哈赤器重的代善,由于虐待儿子硕托以及和大福晋阿巴亥的绯闻,此时也已经失了势,而对于被努尔哈赤偏爱且评价为“父兄依赖如眸子”的皇太极,代善也不敢怠慢。 代善苦笑了一声说道:“老八,你也知道老五的性子,若不让他痛快了,指不定还要闹出什么别的事端,到时候更不好收场。” 皇太极见代善不愿意出头劝阻,便叹了口气,自己催着马来到了后军当中,游走了半天,这才找到亲自砍杀汉人伤兵的莽古尔泰。 莽古尔泰正杀得兴起,忽然听见有人叫他,转过头去发现是皇太极,收了手中的刀也翻身上马,来到了皇太极的跟前。 “五哥。” 看着甲胄上布满血迹的莽古尔泰,皇太极又唤了一声,“这些汉人尼堪还是要留下一些,等着后面去攻寨。”莽古尔泰没想到皇太极竟然会为了汉人求情,脸上有些不屑亦有些不满地说道:“老八,这群尼堪砍了便砍了,日后抢西边再抓回来一些就是。” 接着他用马鞭指着远处的囊努克营寨恨恨地说道:“要不是这群汉狗怯懦,临阵退缩逃跑,此时囊努克的脑袋早就被砍下来,何必让这些狗贼如此羞辱我等?” “五哥,你且莫要急躁,这贼子跑不了的。” 皇太极安抚了莽古尔泰一句,接下来又转移了话题说道:“五哥,这一番试探下来,咱们可损伤了不少,接下来你觉得应该怎么个打法,咱们几个还要拿个主意,定下章程才是。” “真要我说?” “那是自然,二哥也想听听五哥你的意思。” 莽古尔泰又撇了撇嘴,说道:“真要我说,还留什么后手,这阔野草地,直接几万大军杀将过去,我不信这虏狗的营寨还能比那汉人的城池还难打?你们啊,就是太过小心谨慎了,一击不中,还让那狗贼囊努克小觑了我等,现在骑虎难下了吧。” 听着莽古尔泰话里话外的讥讽之意,皇太极也不恼,明面上仍旧不住地点头表示认同,但是心下里却暗自摇起了头。 这五哥太过于莽撞激进,每战丝毫不讲究什么兵法韬略,必是拿人命去填。 可就诸申这点丁口,甚至还要去北地虏鱼皮生女真回来补充,就他这么个打法,能打几战?这点家底,即便是拿汉人尼堪来填补,怕也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被他败光。 不过,好在莽古尔泰跟着他回到了阵前,不再继续虐杀汉人,皇太极寻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皇太极抬起头看了看天色,转头向代善的第二子硕托吩咐道:“硕托,你去看看,你阿哥岳托带着楯车走到哪儿了?怎么还不来?!” 第66章 楯车 得了皇太极的吩咐,硕托二话没说,纵马就出了阵列。 皇太极转头又对代善说道:“二哥,这囊努克结寨以待,若真个拿命去填,还不知要填多少人进去,依我看,不如就拿打汉人城池的办法,楯车在前面推着,人在后面跟着。” 代善点了点头:“老八说的是,父汗命我等尽快打下囊努克的营寨,及至此时已经耽搁了太多的时间,若是父汗怪罪下来,我等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你的办法最为稳妥。” 阿敏也在旁边附和:“四贝勒这法子好,虏狗这破寨子怎么也比不上南朝的砖石城,而且就虏狗那些软弓骨箭,料他也射不透咱这楯车。” 几人又在军前商议了一阵,终于等回了硕托。 硕托翻身下马,对着皇太极大声回禀道:“回四贝勒,岳托带着楯车距离阵前不过两刻钟了。” 皇太极点了点头,随后看向了作为一军统帅的代善,但他发现代善有些不悦。 代善共有八子,对于岳托、硕托、萨哈廉这三子,他对后妻所生的萨哈廉极度偏爱,对岳托、硕托则非常不好。 而岳托因为从小和皇太极一起长大,因此两人极为亲近。有皇太极作靠山,代善对岳托最过分的也不过是想抢占他的府邸而已。 但对于无依无靠的硕托来说,他的命可就没那么好了,代善对他可谓是极尽苛责,甚至多次想要弄死这个儿子,最后连努尔哈赤都看不下去了,对硕托进行了庇护这才让他活了命。 因为听信了后妻的谗言,代善想要弄死硕托的做法,一下子惹恼了努尔哈赤,也导致了原本在褚英死后如日中天的代善一下子失了势,没了接班汗位的可能。让代善对硕托更恨。 代善冷淡地看了硕托一眼,冷哼了一声。 作为四大和硕贝勒之首,更是本次女真大军的统帅,见到硕托只向皇太极回禀,却有意无视自己,他的心中极为不满。 两人虽为父子,关系却如同仇雠,此事在女真诸申当中已经人尽皆知。皇太极怕代善借题发挥,赶忙对代善说道:“二哥,等楯车上来,我和二贝勒领兵冲杀一番,若是破了寨,你再带着人马挺进,你看如何?” 代善点了点头,对皇太极说道:“如此,那便辛苦八弟和二贝勒了,你们且放开手脚去攻,我在这给你们掠阵。” 商议好了以后,岳托带着楯车的队列也缓缓地推到了阵前。 “着甲!” 皇太极跃马扬鞭,兀自来到大军的最前面,看着远处的蒙古营寨,一时间感觉意气风发。 …… “该死的奴才,谁叫你们歇着了?” 刚刚退到后军,大气还没喘上两口,韩林等人就被巡营的鄂尔泰发现。 见韩林等人或卧或坐好不痛快,鄂尔泰就变着法地折腾着韩林等人,一会叫他们去抬伤员,一会就又叫他们去河边打水,反正就是片刻不得闲。 韩林心中无奈,但又不敢不照做,毕竟这是两军阵前,鄂尔泰巴不得他抗命。只要他敢,鄂尔泰就有把柄将他军法处置。 鄂尔泰心中其实十分不快,他没想到前番攻营,韩林不仅活了下来,甚至毫发无伤,这让他心中难以接受。 韩林与他是不共戴天的血仇,不仅杀了他的哥哥莽骨什,而且还曾挥拳砸得他口鼻流血,让他丢尽了脸面,额尔泰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但他不知韩林和岳托究竟是什么关系,也不敢随便找个理由就将韩林杀了,不然到时岳托问起他没办法交代。 不过要是想个恰当的法子让韩林死在两军阵前,那到时候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此次征巴林正红、正黄两旗作为主攻,镶红旗则分作两部,鄂尔泰和韩林所在的这一部跟做中军,另一部则跟着旗主岳托,护送缓缓而行的楯车车队。 等到岳托带着楯车来到阵前后,代善和皇太极、阿敏等人又下达了新一轮的攻击命令,鄂尔泰也驱使着韩林等一众还未来得及休息的包衣阿哈们,推着楯车走在了最前列。 这楯车极重,韩林和张平胡两个人一人分推两个车把,慢慢行进,在他们身后二十来个身穿两层重甲的女真兵弓着腰在后面跟着。 楯车又叫牌车,是女真借鉴戚继光、俞大猷的车营改造而来。楯车上面竖着一个大大的盾牌,这大盾由厚重的木板制成,包裹着牛皮、铁皮十分坚固,其“小砖石击之不动,大砖石击之滚下,柴火掷之不焚”,防御力足见一斑。 早在万历十二年,努尔哈赤攻打玛尔墩山城时便已经使用,后来与明国交战时,发现楯车对明军的火器弩箭十分奏效,又不断加以改良,在女真人大大小小的战斗中都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与上次远远地打放火器不同,韩林等人此次要推着楯车直面蒙古人,面前草原辽阔,再无任何友军。 好在这楯车的大盾遮挡了视线,他只有一直往前推,别停下来就行,稍微缓和了韩林心中的紧张。 “咚咚咚!” 一阵箭簇射了过来,打得面前的盾牌劈啪作响。韩林知道这是已经进入蒙古人的射程了。 韩林起初听时还感觉有些肉跳心惊,但见射过来的箭枝悉数落在了地上,韩林的心里也安定了下来。再仔细那么一瞧,韩林又发现蒙古人的箭头大部分都是骨制的,甚至还有一些是只削尖了头的木头,韩林心中有些纳闷。 其实在明朝严格的封锁之下,明末的蒙古人连铁锅都欠奉,穷得想要当裤子可也没地方去当,彼此之间又不团结,各部为了争夺牧场水源,不断相互征伐,早就没了昔日骁勇善战的风采,最后的结果就是被女真这个后起之秀按在地上打。 见直射无用,营寨当中的蒙古人又开始抛射了起来,不过躲在楯车后面的女真旗丁各个身穿着重甲,这些骨箭木箭落在甲胄上,别说透过去了,连个响都听不到。 两轮箭过后,见仍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效果,蒙古大营连箭也不射了。 “呸!看来这群虏狗也是不带种的,连反抗都不反抗了,我看他们还是趁早投降了好!”同样推着楯车在韩林右侧的高勇对着韩林大声喊道。 但韩林却不这么认为,此时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蒙古人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放弃抵抗。 想到这里,韩林的心里升腾起了一丝警觉。 第67章 轻骑漫射 韩林一边推着车,一边扭动了两下身子,让背上背着的弓也顺势调整到了伸手便能摘下的最佳位置。 这次,韩林等人皆尽放弃了火器,选择了弓弩。 一来火器的射速太慢,需要密集且熟练的阵列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二来女真人对火器的保养维护实在是不敢恭维,大大增加了炸膛的风险,几个人也都不愿意再去冒险。 此时,女真人的弓弩手也跟着楯车的阵列压了上来。 崩崩的弓弦声连声响动,韩林抬起了头,就看见一片箭雨宛如流星般划过,向着远处的蒙古人的营寨中飞去。 而沉寂了许久的蒙古大营也忽然恢复了喧嚣。 韩林看不见,只能侧耳去听,然后他的瞳孔猛地放大。 那是一阵密集且轰鸣的马蹄声。 “是蒙古人的骑兵!”韩林心中巨震。 凭借强大的机动性以及由战马所带来的冲击力,自古以来骑兵对步兵就是天然的克制,更何况这可是闻名天下的蒙古人的骑兵,不由得韩林不胆寒心颤。 “高大哥!韩大哥!众位弟兄,蒙古人集了骑兵要冲阵,要小心啦!”韩林连声大呼。 此时,跟在他们身后的女真重甲旗丁似乎也听到了骑兵的马蹄声,也拔出了兵刃大声呼喝着。面对以雷霆之势袭来的蒙古骑兵,他们原本紧凑的队列也稍稍显得散乱。 雨点般的马蹄声又似奔雷,越来越近。 韩林的手心也开始微微冒了汗。 作为包衣,他身上可没有甲胄着身,只有一件旧袄子,一旦被蒙古人的骑兵破了阵,驰突到跟前,那和待宰的羔羊也没有什么区别。 就在韩林以为蒙古人的骑兵要一头撞进车阵当中的时候,骑兵队列的箭头忽然猛地一转,这三百余骑兵就在他十步开外的地方轰隆隆地向着他们后面的女真弓弩手飞奔了过去。 由于蒙古人的骑兵离己方的车阵太近,女真的弓箭手也投鼠忌器,不敢放箭。 他们不敢,可蒙古人就毫无顾忌,纷纷从马侧摘了骑弓对着这群弓弩手不断射箭。 面对纵马狂奔的蒙古人和迎面而来连珠般的箭雨,同样未着甲的女真弓弩手们如同被镰刀挥割过的麦子,成片扑倒,叫喊声、哭嚎声混杂在了一起。 轻骑漫射! 韩林一瞬间就明白了蒙古人的打算。这群蒙古人是想先将楯车后面跟着的弓弩手们杀散,再转过头来解决他们,没了弓弩手的保护,面对骑兵,他们就是行动迟缓的铁罐头而已。 虽然骑兵并没有直接冲击他们的车阵,但韩林此时的心紧紧揪着。 事关生死,之前还如同看戏一般希望两方狗咬狗的韩林,此时无比希望女真的大小贝勒们能够尽早做出决断,如果再晚一些,他们这车阵也要全军覆没了! 接连两拨箭雨,让女真的弓弩手们死伤了。 蒙古的骑兵见状,抽出了弯弯的蒙古刀,对着即将崩溃的女真弓弩手们掩杀了过去。 马蹄隆响,马上的蒙古人也发出阵阵怪叫,毫无保护的女真弓弩手们四散而逃,溃军如流水,无论督战的红甲兵怎么弹压也弹压不住了。 此时,女真人的起兵也终于动了。 皇太极和阿敏领着千余人的女真骑兵排着密集的队列,从本方的军阵当中冲了出来,对着蒙古人的骑兵如同利箭一般狠狠地扎了过去。 女真骑兵的锋头,身穿明甲明盔的皇太极举起一把硕大的长弓,挽弓如月,对着一个正在砍杀女真弓弩手的蒙骑就射了过去。 这一箭势大力沉,又准又狠,直接将那蒙古人射了个对穿,巨大的力道带着他从马上飞离,然后又重重地拍在了地上。 看着这个略显胖大的身影,韩林心中了然,这应该就是那个后金的第二位大汗,满清的第二位皇帝皇太极了。 韩林死死地盯着皇太极的身影看了一会,不由自主地瞄了瞄自己身上挂着的步弓,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与蒙古人所用的只有五个力的软骑弓不同,女真人直接将十个力的步弓搬到了马上,除此之外女真人还喜欢抵近发箭,这样的好处是不仅准头奇高,中者也无不立亡。 但坏处也十分明显,频次较低。因此只放了一轮箭,皇太极和阿敏就率领着千余戴着盔甲、护面、铁臂手的女真重骑,挺着长枪就冲了过去。 以三百对上千,蒙古骑兵在前面跑,女真骑兵在后面追,面对全身都披甲的女真重骑,身穿皮衣还用着骨箭的蒙古骑兵毫无办法,只能凭借轻骑的机动性较强的优势,迅速脱离了战场,绕道回了己方的营寨当中。 而女真的重骑也害怕营寨前面的拒马钩锁,在将蒙古的骑兵驱离了战场以后,也折返来回了,在楯车的后面慢慢地跟着。 溃散了的女真弓弩手,也重新被收拢了回来,同样亦步亦趋地跟着楯车的后面,边走边射,待推进到五六十步后,更是燃起了火箭。 一时间蒙古大营内火光四起,道道浓烟直冲云霄。 韩林等人将楯车推进到距离营寨不过三十步后,蒙古人终于是坐不住了,此时射出来的箭簇都换成了铁箭头,也不知是将压箱底的东西拿了出来,还是捡拾了女真人射过去的箭支。 楯车上牛皮铁皮包裹着的大盾一时间响声大作,韩林身后的重甲女真旗丁也开始有人受伤,但所受的伤都在没有甲胄防护的非要害处,不会真个丢了命。 眼见伤者越来越多,韩林身后的女真头目也开始急躁了起来,对着韩林和张平胡大声催促。 两人小跑着,终于将楯车推到了拒马鹿角上,再也无法前进半步,韩林甚至都听到了对面蒙古人的惊呼。 刚刚喘了一口气,韩林又被身后的女真头目推搡了一把,让他们作肉盾去攻打营寨。 看着身后眼神凶恶的女真头目和他手中的长刀,韩林和张平胡两个人也不敢不从,都从背后摘下了弓,又从箭囊中抽出了箭搭上。 韩林深深吸了一口气,刚刚探出头去就见一个插在拒马上的死人头瞪着一双已经没有了神采的双眼盯着他。 即便心里早有准备,但这几乎是脸贴着脸的距离,也让韩林吓了一跳。 与此同时,一支利箭对着他迎面破空飞了过来。 第68章 造孽 面对迎面而来的利箭,韩林一时间已经来不及做太多的反应,只能稍稍偏了一下头,下一刻,他就觉得脖颈间一凉,然后就听见叮地一声脆响。 韩林吓得赶忙松开了才张了一半的长弓,躲回了楯车后面。 一阵剧痛从脖子上传来,韩林伸手去摸了摸,放在眼前一瞧,一大片血迹。 他赶忙在自己的袄子上蹭了蹭手,又去摸发现还是一手的血。 接连反复了数次,见血迹慢慢减少,韩林这才安了心,看来是没割破动脉,应该只是一道比较深的伤口而已,没有性命之忧。 就在韩林暗自庆幸之际,耳边忽然又听见一声闷哼,接着噗通一声,仿佛有人摔倒,他刚要歪过头去瞧,但被女真头目骂骂咧咧地一把从楯车后薅了起来,拉拽着他搬开了拒马,翻过了栅栏,跌跌撞撞向大营里杀了过去。 女真人的楯车陆陆续续地顶在了拒马上,成群结队的女真重甲兵和包衣阿哈们从楯车后闪身出来,挥舞着兵刃冲了进去,见人就杀。 无数身影从在蒙古人的大营里乱窜,到处都是用蒙古话大喊女真人杀进来了的尖叫声。 第一批女真人破了营寨以后不久,跟着楯车阵列后方不远的女真弓弩手和骑兵们也到了。 蒙古大营内外一时间马蹄声、喊杀声、惨叫声连成一片,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身影在相互绞杀。 营寨即破,一些绝望的蒙古妇孺在毡帐里围坐,一边痛哭着一边点燃了雪白的蒙古包。 整个蒙古大营瞬间火光四起,呛人的黑烟弥漫四野。 烟火当中,一时之间也分不清是女真人还是汉人或者蒙古人。 韩林被烟熏的涕泪横流,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仅跟他一起推车的张平胡不见了,甚至刚刚还驱赶他攻寨的女真头目也不知去了哪里,连带着整队的女真重甲也跟着消失不见。 四周都是冲天的喊杀声,在已经分不清敌我的浓烟当中忽远忽近。 韩林落了单,他提着弓茫然地向前又走了一段,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在用蒙古话大喊大叫。 韩林一边咳嗽着,一边对着那人影射了一箭,那人影惨叫了一声,随即扑倒在地。 浓烟呛得他眼泪哗哗地往下淌,韩林刚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忽然从斜侧的蒙古包后面冲出了几个蒙古人来。 这几个蒙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起来像是一家子面上惊慌不已。 唯一一个青壮,提着一把弯刀走在最前面,看到韩林后一愣。 突如其来的相遇,让韩林措手不及,双方不过四五步的距离,韩林缓过了神,立马放了弓一把将它扔在了地上,伸手就要去拔腰间挂着的顺刀。 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个蒙古青壮根本就不给韩林这个机会,大叫一声,举着刀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韩林的面前,一道亮银色的寒光对着韩林的脖颈处就砍了下来。 韩林见状也顾不得拔刀了,腾身向右侧一跃,堪堪躲过了这一刀。 然而他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刚要起身,这蒙古青壮又一刀劈向了他的面门,韩林赶紧歪过头,让这一刀贴着自己的耳朵砍在了草地上,一瞬间草泥飞溅。 韩林趁势用双手箍住这人的手腕狠狠一拉,又抬起双腿,一个兔子蹬鹰,用尽全身的力量让对方从自己身上飞着,摔到了地上。 韩林也顺势一个后滚翻从地上爬了起来,随后终于将腰间的顺刀抽在了手里,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身上的袄子撕开了两个大洞,后背上尽是草屑泥土,看起来十分狼狈。 这蒙古人被摔了个七荤八素,摇摇晃晃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晃了晃脑袋,忽然咧开嘴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随后他弓起了身子,先是握着拳头在自己胸口狠命地锤了两下,接着又向韩林摊开手,挑衅意味十足。 韩林知道这种挑衅是为了让他分神,因此并未理会,反而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等待他进一步的动作。 见韩林既不上当,也不动怒,这蒙古青壮反而失了耐心,提着刀往前跨了一步。 而就在他往前迈步的同时,伴随着一声女人的尖叫,一个矮壮的黑影从斜地里猛然地蹿了出来,飞扑着将这蒙古青壮撞倒在地。 黑影和青壮两个人在地上翻滚着扭打在了一起,韩林见状也连忙扑了过去,对着不断挣扎的青壮一阵乱捅,几下就将他给捅死。 矮壮的身影正是杨善,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呲着牙对着韩林惊喜地叫道:“小韩大人,可算找着你了!” 独自一人在偌大的营寨里,四周都是杀得难解难分的女真蒙古人,所说心里不慌那都是假的,韩林第一次觉得眼前满脸鲜血憨笑着的杨善是如此地亲近可人。 “杨大哥,你可是救了小弟一命了!” 杨善听到后摇了摇头,笑道:“哪里的话,小韩大人,便是没有我,以你的本事也定能杀了他!” 两人还待寒暄两句,忽然听到身后一阵呜咽哭声,这才想起身旁还有几个蒙古人,就见一个女人搂着两个六七的孩子正看着倒在地上的死尸低声痛哭。 她身旁还站着一个蒙古老翁,拄着一根马头杖,双手不住地颤抖。 杨善掰开死尸的双手将弯刀抽了出来,随后对着这几个蒙古人就走了过去,女人身旁的老头颤颤巍巍的举起了马头杖想要阻拦杨善,但却被他随手一刀就切断了喉咙。 随后,杨善又将刀高高举起也想将这个女人和两个孩子杀了。 韩林见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在杨善不解的目光当中微微摇了摇头。 那女人似乎已经丢了魂,对两人的举动毫不在意,仍旧呆呆地看着青壮男人的尸体哭着,倒是缩在她怀里的两个孩子抬起了头,眼神里充满了仇恨。 制止了杨善,但看到四道逼人的仇恨眼神,韩林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也不对,转过头对杨善说道:“走吧,杨大哥,我们去找其他的弟兄。” 两个人走了十来步,韩林回过头去看,只见两具死尸仍在原地,却不见了那女子三人,倒是旁边原本渐熄的帐篷,又吞吐出了猛烈的火舌。 果然乱世人命如草芥,韩林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造孽啊……” 第69章 哪里跑 数之不尽的女真重甲兵一边嚎叫着冲进了蒙古人的营寨,无盔无甲的蒙古人以血肉奋勇相阻,却仍被杀的节节败退。 在女真重甲兵的身后,轻甲便装的马甲和布甲也紧随其后,他们几个人分做一股,肆意砍杀扫荡着争相逃命的人群,还有一些人冲进了蒙古人的毡帐内,劫掠财物,凌辱女子。 几个被冲散的蒙古人被三四个女真人捆成了一串,驱赶进了一顶毡帐内,女真人大笑着往里面扔了几捆草束,然后便拿着火把将毡帐点燃。 “呼”地一团火光升腾而起,毡帐内惨叫连天。 一个浑身冒火的身影,拼死从猛烈烧着的毡帐内跑了出来,烈火烹烤,将他烧的皮穿骨烂,他嘴里忍不住大声惨呼,身子也随着痛苦地扭动着,整个人形容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但求生的欲望让他不敢倒下,只能一通乱撞。 一个女真布甲寻来一杆套马杆,将火人的脖子套住,一边拉扯着他走,一边放肆地狂笑,最后竟然生生将烈火烧穿脖颈皮肉的脑袋给揪了下来,无头的尸身直挺挺的倒了下去,扑起一团青烟和焦臭。 不过这几个女真布甲的笑声和狂妄也没持续多久。 “噗噗噗……” 一阵马蹄声伴着箭鸣,这几个女真布甲也随即扑倒在刚才还被他们玩弄的火人身边,溅射出来的火星也将他们的身体点燃。 十几个披着甲胄的蒙古人执着弓、骑着马,将满头辫发的囊努克护卫在中间。 囊努克带队翻身下马,瞪着血红的双眼,看着眼前的场景,脸上的肌肉线条不由自主得抽动颤抖。看起来是既愤怒,又懊悔。 他没想到,女真人做得如此决绝,连退路都不给自己留。 “台吉!女真人已经杀进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囊努克身边的一个持着刀的侍卫警惕地看着四周,对着囊努克叫道。 “是啊台吉,赶快走吧,我们去找叶赫巴图鲁,到时候领兵打回来,叫他们也尝尝今天的滋味!” “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去投汉人。” 一众亲信七嘴八舌的附和着,让囊努克烦不胜烦。 他略微思索了下,有些犹豫。 牧民部众或逃散、或被俘、更多则被杀了,只剩下身边这十来个人。 偌大的家业,如今付之一炬。 他心中血滴不止。 越过渐渐消散的烟霭,囊努克看向了自己营寨正中的奢华大帐。 他的妻妾子女还在帐中,不过此时大帐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 看到此处,囊努克涨红了脸、咬着牙大声道: “走!去找叶赫巴图鲁,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誓报此仇!” 不过他心中仍有些七上八下,虽然炒花是他的叔叔(一传是其父),但蒙古人最以实力为尊,一个丢光了牧民部众的台吉,还能有多少筹码换得五部首领的支持? 但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囊努克心中计较着,刚要翻身上马,忽然听见有人大喊:“台吉小心!” 与此同时,伴随着呼呼地破空声,囊努克感觉后脖颈处一凉。 察觉到异样的他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了,就是往前一扑,竟从战马的蹄腹之间钻了过去。 等他狼狈地站起身形,眼前所看到的一幕让他瞬间暴跳如雷。 囊努克原本以为是哪里突施过来的冷箭,抑或着有小股女真人杀过来了。 但他从来没想过,竟然是自己的亲卫当中出了内鬼。 而且,这内鬼不是旁人,正是第一个劝他突围的那个亲信。 这亲信眼见一击不中,提着刀站在原地也不走。 随即,背叛的亲信就被其他人团团围住,三两下就被人打翻在地,接着反剪了双手,扭送到了囊努克的面前。 “恩和森……” 囊努克咬牙切齿,面色铁青的看着这个人。 “我囊努克自问待你不薄,你缘何背叛于我?!” 他的眼神里竟还有些不敢相信。 恩和森是他从小的玩伴,关系非同一般,虽然囿于身份差异,两人无法结为安达,但彼此之间也早就互视手足。 恩和森低着头,一言不发。 囊努克见状更是暴怒,指着他破口大骂,终于还是没忍住抬手给了恩和森一记响亮的耳光。 “说!我倒要听听,女真人到底许了什么好处,连你都忍不住要害我!” “命……” 恩和森缓缓得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对着囊努克说道。 “我妻儿的两条命。” 囊努克一愣:“什么?!你是说苏日格他们娘俩……” 恩和森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愧疚,接着嗡声说道:“台吉,恩和森对不住你,可恩和森确实没法了,你是知道我家那娃子的,恩和森舍不得哇!” 说到此处,恩和森竟然掩面痛哭了起来。 追问之下,恩和森这才道出了原委。 原来,早在女真人来攻之前,他们便遣早先叛降的原巴林部众托克托尔将囊努克身边最为亲信恩和森的妻儿给绑了,要他适时杀了或俘了囊努克。 恩和森的儿子苏日格今年不过十二岁,但聪明伶俐,小小年纪挽弓纵马的本事就已经不弱于他们这些常年在马上厮杀的汉子。 况且还是独子,因此深得恩和森乃至囊努克的喜爱,囊努克甚至有心将自己的次女嫁给苏日格。 女真人以恩和森的妻儿相挟,要他伺机杀了囊努克,不仅能换回他的妻儿,还许了一些前程。 恩和森无奈,这才有了之前背刺囊努克的那一幕。 “嗨呀!你为什么不早说!” 囊努克一跺脚,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早说咱们还能想些法子将苏日格他们救回来!” “台吉……” “救?”恩和森长叹着苦笑了一声:“如何救?怎么救?如今女真狗势强,莫说咱们内喀尔喀五部,便是呼图克图汗来了,也敌不过。” 囊努克一时语塞,众人也皆尽沉默。 却如恩和森所说,女真狗如今剽兵悍马,已非蒙古诸部所能力敌。 抬起头,恩和森又讷声说道:“台吉,我刺你不成,不求能活。只盼望你能跑出去,到时候苏日格还活着,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你帮我将他带回来。” “咱蒙古汉子,不能给女真人当狗!”恩和森恶狠狠地说。 囊努克没有答话,他只是有些痛心疾首地看着恩和森。 虽然有小股的女真人见到他们不敢上前,但女真人大部震霄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在此地耽搁愈久,危险就越大。 囊努克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把银柄嵌玉小刀握在手中。 这是儿时恩和森在那达慕上摔跤赢得奖品,如此珍重的东西,恩和森想都没想就赠给了囊努克,也是两人情义的见证。 “原来是它!” 恩和森见状哈哈一笑,接着他又有些惋惜地说道:“台吉还是念了旧情,让我死在这柄小刀之下。” 接着,他又挺直了胸膛,对着囊努克大声道:“来吧!囊奴!休要留手,恩和森对不住你,你杀了我,快快逃命去吧!” 听着恩和森以许久都未曾听到的儿时的称呼称呼他,囊努克的脸色一阵变换,面上十分痛苦。 咬了咬牙,囊努克拽着恩和森的辫发,用银柄小刀割下来两挫,随后一把将小刀扔在了地上。 面对儿时的玩伴,他还是下不去手。 囊努克恨恨地说道:“恩和森,昔时你多次救我,今日虽有杀我之心,但未能成行,我亦不杀你,但你我情义已断,你且逃命去罢!” 说完,囊努克翻身上马,跟其他亲卫一起,策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听闻此处,恩和森铁塔一般的汉子忽然嚎啕大哭。 他对着囊努克的背影大声喊道:“台吉!恩和森先背主、再弃义,已经没脸活下去了,你若承恩和森的旧情,就将苏日格找回来,还让他给你当亲卫!” 说罢,恩和森握着银柄小刀对着自己的心窝狠狠地刺了下去。 囊努克在马上的身形摇晃了两下。 他的脸色异常难看,但也强忍着没有回头。 惶如丧家犬,急如漏网鱼,囊努克带着十几名亲卫向营寨的西门冲了过去。 路过一处较大的营房时,他听到附近仍有蒙古人大声鼓动,要一起抱团反抗女真人。 但此时他顾不得了,马蹄踩着横七竖八的尸体,一路砍杀那些不听号令正在营寨中劫掠的马甲、布甲和包衣。 即将到达西门之际,囊努克远远地就看见两个女真包衣模样的人正在前面走着。 囊努克心中一惊,直以为西门也被女真人占了去,但他更不敢回头,只能双腿一夹胯下的战马,马驰刀利,对着两个包衣就砍了下去。 但那个略高的包衣听到马蹄声回过头,见状立马拉着身边的人齐齐向旁边扑了出去,让他这一刀挥了个空。 一击未中,囊努克管不得,带着亲卫直接从西营门冲了出去。 出了营寨以后,囊努克辨了辨方向,又向北策马狂奔。 可没过多久,一队百十来号的女真骑兵就拦在了他们的面前,为首的一人,见到囊努克一行人,打了一声响亮的呼哨,领着马队直直掩杀了过来。 “台吉快逃!” 几个亲卫咬了咬牙,离了队伍,纵马向着女真的骑兵正面迎了上去。 囊努克没法,又带着队折返向南,可刚刚跑回西营门,又一队女真骑兵就冲了出来,一番激战之下,刚刚要杀出重围。 忽然冲出一个胖大的身影马上,挽弓指着他大声喝道—— “囊奴儿!你往哪里跑!” 第70章 刺酋 蒙古营寨内,滔天的烈火逐渐熄灭,滚滚的浓烟也随之消散。 薄雾轻烟当中,飞灰余烬打着旋儿漂到空中。不久,又缓缓落下,似星点小雪,在地上铺落一层。 草绿、烬灰、烟黑、血红。 各种颜色在蒙古人的大营内搅拌在一起,看起来十分诡异。 原本四起的喊杀声,如今都汇聚在了营寨正中的那顶奢华的大帐附近。 千余蒙古人如今只剩下不到一百败退到那里,负隅顽抗。 眼见蒙古人败局已定,原本还有阵列行伍的女真人也随之就乱了,乱糟糟、乌泱泱地在营寨内四处涌动。 有的女真人和包衣去了大帐附近,试图抢夺一些前程功劳。 还有一些心思活络的,则三五成群的在大营内游逛,在那些未曾烧着的毡帐内劫掠。 进进出出当中,怀里腰间渐渐鼓起,每个人都揣的满满当当的,甚至有些不那么值钱的物什掉在了地上,也懒得去捡。 韩林和杨善也双双提着刀弓在蒙古大营内走着,营寨破了,他们已经失了目标。 连番交战之下,两个人虽不至于筋疲力尽,但脸上还是露出了疲态。 原本破旧的袄子,此时也多了许多血迹飞灰。 路上,他们遇到了多股女真人,但见到两人都是一副包衣模样,将他们拦下盘问,又搜了身,见他们没有值钱的东西,就放他们走了。 毕竟要靠战利品活着,女真人随征的包衣和余丁也有捡剩的权利。 当然,怀璧其罪,值钱的物什肯定不行。 “高大哥他们去哪儿了?” 看着奔涌劫掠的女真人,韩林有些担忧。 杨善偏过头:“小韩大人,无需多虑,高大哥他们几个聚在一起,只要不遇到大股的蒙古人,凭他们几个人的本事,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说着,杨善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女真人丢掉的粗糙银质盘子,看了看,吹了吹上面落的灰揣进怀里,接着对韩林笑道:“他们还操心你哩,特地叫我来寻。” 韩林点了点头,有些感激地说道:“承几位大哥的情,若不是杨大哥你来得及时,我和那蒙古人谁活谁死还真说不准。” 杨善连忙摆手否认:“都是自家弟兄,小韩大人你这话可就见外了,再说了凭你的本事,不用杨善也一定能成。” 两个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远远的就看见了营门栅栏。 再往前走,可就要出了蒙古的大营了。 杨善停下,摸了摸怀里,那里面塞了不少各处捡的东西。 四下里看了看,杨善又转过头对韩林试探道:“小韩大人,咱们要不往回走,往那大帐去?没准高大哥他们就在那里。” 韩林想了想,摇了摇头:“还是算了,那里人多,万一咱们碍了哪个鞑子的眼,在这厮杀场中,一个不小心,可能就要脑袋搬家。” 杨善听闻,看起来则有些失望。 看杨善的样子,韩林哪里还猜不出他的心思,又笑着劝解道:“杨大哥,值钱的物什轮不到咱们。若真拿了,被搜出来要吐出去不说,没准还要搭些什么进去。” 其实还有一点,韩林没有明说。 如今这个年代,两军交战当中,赢得一方烧杀劫掠在所难免,更何况这是以战利品为饷的女真。 虽然在他的眼中东奴西虏属于狗咬狗,但他还是见不得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虐杀,这种事情还是见得越少越好。 而且见多了杀戮鲜血,此时韩林的心中也有一丝躁动的火气。 要真如杨善所说,高勇几个也无需他去担忧,即便有事,远水解不了近渴,战场里走散了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想到这里,韩林不由地想起和他一起推楯车的张平胡,自打攻营后就没见过他,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韩林眼神逡巡了片刻,想找个人少的地方待着,一来压一压心中的火气,二来也想静待这一切结束。 与韩林不同的是,对于眼前的烧杀之事杨善似乎早已经司空见惯了,甚至对于那些能够肆意劫掠的女真人,杨善的眼中充斥着艳羡。 两人在营门附近的帐篷处游走,捡了不少女真人丢下不要的财物,零了巴碎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即便不甚值钱,但杨善也舍不得扔,径自脱了衣服当做包袱拎着,叮叮当当作响。 韩林看着,心中苦笑不已,这杨善,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贪财恋物的小家子气。 看见杨善又将一个缺了口的破碗撞进包袱了,他刚想劝劝,忽然耳边一阵密集的马蹄声从背后由远及近。 韩林有些纳罕,值钱的物什都在寨中,谁会来这靠近寨门的外围? 他回头一看,猛然间一惊,随后拉着身旁的杨善翻滚着,避让开了当头而来的一刀。 杨善拎着的包袱摔散,伴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碎物声响,一行十数个披甲的骑兵隆隆而过。 韩林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他们的背影,舔了舔嘴唇道:“看起来像是蒙古人的大官。” 杨善对着这些这些人的背影怒目而视,恨恨地说道:“管他什劳子大官,老子好不容易搜罗的物什这下全毁了!” 说着,他有些心疼的一边咒骂着,一边在散落开来的衣服里挑挑拣拣,然而完整的物什已经所剩无几。 韩林没管那些,手搭着凉棚看向那些人的背影,眼见一队女真的骑兵拦在了他们的身前,嘴中喃喃地道:“看来这蒙古大官是跑不了了。” 随后他一转头,又见另一队女真骑兵由南向北疾驰而来。 “要被包饺子喽。” 果不其然,这边蒙古大官刚刚调头过了西营门,就被这队骑兵给堵住,一时间陷入了激战。 韩林刚扫了那蒙古骑队一眼,但猛然又一回头去看由南向北的女真骑兵,那个胖大臃肿的马上身影,让韩林心中一动。 皇太极! 杀了他!也许就不会有后面的满清了! 杀了他!也许就不会有后面的血流漂橹,尸横遍野了! 杀了他!便是改朝换代,也是汉人的天下! 杀了他! 韩林忽然间感觉浑身上下的鲜血都沸腾了起来,憋的他满脸通红,拉着仍在咒骂的杨善,快步跑到了营门后的一顶毡帐后。 他悄悄探出头来,取下背后背着的长弓,又捏了一支破甲箭在手。 旦闻皇太极在马上大声喝道:“囊奴儿!你往哪里跑。” 韩林瞄准同样举起长弓的皇太极,拉满弓弦,随后狠狠地将箭放了出去。 韩林眯了眯眼睛,对自己射出去的这一箭十分自信。 张弓如满月,鸣镝似流星。 皇太极! 你的死期…… 到了! 第71章 酋魁死 四月初七,申时二刻。 茫茫养善木,辽辽草天阔。 艳阳微斜,微风扫过,草浪阵阵。 本应是无垠草原上最好的驰马牧畜时节,但此时却不见半点牧民身影,唯有各色野花星缀团簇,争奇斗艳,寂寞地静待有心人采撷。 然而,人群无意赏采,只愿相互搏杀。 方圆百十里内唯一聚居的囊努克营寨,此时仍人声鼎沸,喊杀阵阵。 叮铃铃一阵马铃声响,大金四王皇太极胖大的身影遮住了一串紫色的沙参。 皇太没有和其他人一样一头扎进营寨当中,而是领着一队三十来人的游骑在营寨外游弋逡巡。 他在等。 皇太极抬首望了望囊努克营寨上空漂浮着的浓烟淡霭,又收回了目光,看向草原上线列倒伏的尸首,心中甚至有些感慨唏嘘—— 联姻之下,女真蒙古将为一家,如今实乃同室操戈。 他与囊努克自幼相识,彼此十分熟稔,几年前甚至还在座中推杯换盏,筹光当中角力掰腕,现在却交之以兵戈,成了生死仇敌。 时也,命也。 南朝之言,果然有万千气象,道尽了浮世沧桑。 想到此处,皇太极嘴角忽然嵌上了一抹冷冷的淡笑。 “囊努克,打小儿你就自持心机,如今怕是也早就做好了打算。此时营寨即破,待援无望,你能做的” 想了想,皇太极忽然嘴角嵌上一抹淡笑。 “囊努克,你自持心机,怕是早就做好了打算,此时营寨已破,待援无望,你能做的,不过是去找你的叔叔炒花罢了。” 正在皇太极慢马轻骑逡巡之际,忽而草天相接之际浮现出一粒豆影,向着皇太极的方向疾驰而来。 俄顷,探马翻身下马,跪在地上扣头后大声道:“禀四王,一日前,叶赫巴图鲁于黄河(西拉木伦河)左岸扎营观望,大汗已派人相阻,截杀哨探。叶赫巴图鲁畏威,不敢进。” 皇太极听后微一颔首,目光掠过营寨,最后落到远在另一面的西门上,忽然哈哈一笑,颇有一股算尽天机的滋味。 诸王贝勒贝子皆在营中劫掠,唯有他领着人在外游弋,又伏了兵。 此次征巴林,父汗压阵,兄长代善为统帅,而他不过是领一路从征,早前皇太极以楯车之策破营,已经赢了半手,如今要是再能将囊努克擒杀,便是头功一件,自己也将在父汗的心中更进一步。 代善已为父汗所不喜,阿敏虽智实狡,更非亲子,莽古尔泰勇而无谋,其余贝勒贝子年岁尚小,这汗位…… 想到这里,皇太极正了正衣襟,又端起身形,喝了一声:“去西门!” 马蹄轰隆,皇太极身处其中,一时间感觉自己意气风发,甚至天命傍身。 远远地西门在望,皇太极就看见一队骑影从营寨中奔出,向北惶惶而逃。 皇太极略一打量,就知道是囊努克。他挥手翻掌,带领的这一队女真骑兵速度就降了下来,踱步捣蹄向着西门的方向缓缓而进。 无怪皇太极胸有成竹,其实他早就在各营门外设了伏兵,只带囊努克这惶犬漏鱼进入瓮中。 果不其然,囊努克带着亲卫向北逃窜没过多久,就被一队骑兵拦停,只能又留下几个亲卫断后,再次往西门折返。 囊努克已经入瓮,虽然看见了皇太极等人,但囊努克此时也进退两难,只能一头扎了进来。 皇太极得逞似的一笑,然后重重一挥手,原本捣着碎步的马匹徒然加速,亲卫们自然不能让四王皇太极涉险,纵马从皇太极身边疾驰而过。 顷刻间,两股洪流便闷头撞在了一起,浪花飞溅。 人仰马翻当中,皇太极皱了皱眉头,女真骑兵虽锋,蒙古骑兵亦利,而在绝境当中拼命之下,竟爆发出了极强的战力。 只见囊努克驰骋游走,时战时退,手中弯刀不断挥舞,先是将一个女真兵劈翻马下,随后以马带刀又将另一人开膛破肚,血花飞溅当中,红绿之物洒了个满身满脸。 十余个亲卫竟然在囊努克的带领下,生生杀出了一个缺口,急急的冲了出去。 一众女真兵还待追,囊努克猛一回头,血脸之上白牙怒目,断喝之下,竟然将当头女真兵所骑的骏马吓得人立而起,猝不及防之下,马上骑兵跌翻在地。 见追兵势头稍阻,囊努克呼喝一声,使劲一提马缰,带着身旁仅余的五六骑就要从口子当中窜出去。 “囊奴儿!你往哪里跑!” 皇太极此时策马而出,手中长弓拉满瞄准了囊努克。 忽然他看到囊努克身子一震,在马上摇晃了一下,似被他这一喝吓了个半死。 皇太极心中一喜,立马松弦放箭。 破空声中,囊努克被皇太极这一箭贯脑,翻于马下。 原本还兵马交接的这一小方战场,瞬间一片死寂。 短短几息以后,人群之声,震如悍雷。 “囊努克被四王射死了!” “万胜!” “四王好箭法!” 滔天的奉承声中,一手高举手中的长弓,皇太极一手执着马缰,踱步转圈满脸享受。 囊努克剩余的亲卫在囊努克被射落马下后不久,也被团团围住扑杀殆尽。 皇太极的亲卫当中,一骑手持粗绳套住囊努克尸身的脖颈,拖着来到皇太极面前,随后大声笑道:“一箭入脑,四王好箭法!” 又惹得一阵奉承。 皇太极微微一笑,踩着一个伏跪在地的亲卫的后背翻下马来,看着囊努克已经被掀飞的头骨,对自己这一箭似乎甚为满意。 他刚转过身,好像才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忽然又回过头,眉头紧蹙,也不管红白污物了竟亲自动手将囊努克的尸身翻了过来。 待看见囊努克后心处那支已经被拖曳折断的破甲重箭,脸色忽然沉了下来。 皇太极豁然抬头,眼神掠过西营门向营寨中望去,只见两个身影几个闪身之间,就消失在了毡帐背后。 “是谁?!” “怪不得囊努克刚才在马上晃了一下!” 面上虽然古波无惊,但皇太极原本的得意却烟消云散。 周遭的亲卫对囊努克后心那处致命的箭伤恍若未闻,仍团团围住皇太极不断叫嚷奉承。 皇太极有些意兴阑珊得挥了挥手,对着一个亲卫说道:“拉着囊努克去营寨里走一圈,就说酋魁已死,让那些蒙古人勿做反抗。” 那亲卫握拳擂胸刚要领命而去。 “慢着!” 那亲卫回过头,就听见皇太极眯着眼睛,声音微冷地道—— “再去好好查查,都有哪些人去了西营门!” 第72章 袍泽殁 马鞭高高扬起,抽缺了天边的夕阳,同时也将蒙古人负隅顽抗之心打得粉碎。 “囊努克已死!四王命尔等卸甲放刀,否则鸡犬不留!” 一骑纵马而至,高声大喊,他狠狠地用马鞭抽打着马屁股,胯下战马吃痛,放蹄狂奔,让沿途的人们纷纷避让。 待看到马后拖曳着的尸首,女真人欢声雷动,蒙古人放声痛哭。 一时间,悲喜两重,各不相同。 “囊努克已死!四王命尔等……” 韩林刚刚避让开来曳尸的飞骑,眼前郭骡儿带来的消息,让他大吃一惊。 高勇、韩总旗二人皆伤! 原本射向皇太极的那一箭,却被斜刺里冲出来的囊努克截了胡。 韩林也不知是该感叹皇太极实在是有如神助,还是应该叹息囊努克实在是时运不济。 要是再等等就好了! 带着无尽的懊恼,韩林拉扯着满脸震惊杨善跑离西营门,以皇太极之智,肯定会发现端倪,要是被抓住了,那可是谁都保不住他俩。 刚跑了没多久,迎面就撞上了郭骡儿,也是由此才知道高韩二人伤了。 “他们在哪?!” 韩林急声问道。 “就在前面不远,小韩大人,我带你去!” 郭骡儿看见韩林的焦躁神色不敢怠慢,立马在前面引路。 历经生死,高韩杨徐,乃至同处一个屋檐之下的贾天寿,这几个人在韩林心中都有着十足的分量。 特别是高韩二人,高勇如兄,对他多有照拂,韩总旗更是待他如家中子侄,难怪韩林的脸色都变了。 韩林将刺皇太极不成的懊恼一并甩出,替换成了为高韩二人的担心。 不一会,郭骡儿就带着韩林和杨善二人来到一处毡帐前。 韩林看见几个眼熟的包衣围成一圈,持棒挺枪向外警惕的看着。 “小韩大人!你可算回来了!” 这几个包衣眼见韩林回来,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神色顿时放松了下来。 韩林略微点了点头,自己一路上带过来的这群包衣还不错,至少还能抱团向外。 分开众人,韩林这才看见高勇和韩总旗坐在一堆瓶瓶罐罐当中,知情的人明白这是战利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捡拾来的破烂。 高勇的胸前被一团破布缠裹着,已经被鲜血渗透,而韩总旗双手在背后撑着,看不出来哪里伤了。 原本还在拌嘴的两个人,此时见韩林平安归来,对视了一眼,皆笑了。 高勇更是龇牙咧嘴地嘿嘿笑道:“小老弟,初临如此大的阵仗,这般厮杀的场面没吓坏你吧,让俺瞧瞧,裤裆湿了没?” 见高勇还有闲心打趣,韩林这才略微放下了心,面带苦笑地对他说道:“高大哥,你都快成那缠足女的裹脚布了,还管不住这张嘴吗?” 韩林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胸口缠着的破布:“让我看看伤到哪了?” “不妨事!”高勇刚一抬手,钻心的痛楚让他咧嘴嘶了一声,但他还是嘴硬道:“想杀老子,这帮蒙古虏子怕还没有那个本事!” 韩林看着高勇血呼啦的伤口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高勇肩头腹背数处受创,前胸更是一道宛如婴嘴一般的伤口,还慢慢往外渗着血。 细细检查之下,韩林这才将揪着的心放下,好在都是些皮外伤,只要处理的好,不感染的话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接着韩林皱起眉头,有些责怪地道:“高大哥,怎地为鞑子还如此卖命?” 高勇却是嘿嘿一笑,指着韩总旗说:“你且问他!” 韩总旗一瞪眼:“问我作甚?!若不是我飞刀扎死了那个蒙古虏子,你老高那二斤半现在还能顶着?” “哎呀!你个没卵子的!” 高勇气急败坏地说:“若不是你将刀飞了,又没个趁手的家伙,老子至于为了护着你,让几个人当菜板子砍?!” 韩总旗声音低了下去:“那咱俩也是一命换一命,俺可没欠你地。” “谁说你欠俺的了?!好你个韩总旗,以前你八杆子敲不出一个屁来,现在还敢还嘴了!” 高勇吹胡子瞪眼。 “那是以前,现在可不同了!” 韩总旗针锋相对。 得,这二位又开始了,韩林有些头疼,连忙岔开话题问道:“韩大哥,郭骡儿说你也伤了,伤到哪儿了?让我瞧瞧。” 韩总旗将左手从背后抽出,韩林看到他左手上的小拇指不翼而飞,齐根断了,叹了口气:“挺好,只要断的不是唯一那一根就好!” 高勇听到后哈哈大笑:“那根要是断了,那鞑女还不活剥了他?” 听到鞑女二字,韩林心中忽然想到了伊哈娜,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就在韩林愣神之际,韩总旗这才发现他原本在视线之外,脖子上那道伤口,口中惊叫道:“小韩兄弟怎地你也伤了?!” 高勇听闻后也连忙站起来,掰着韩林的脑袋仔细看了看,怒目向着杨善叫道:“杨善,却是怎回事?叫你护着韩兄弟,怎么你还叫他伤了?” “头儿……这……” 眼见原本的顶头上司发怒,杨善有些畏惧,想反驳却又不敢。 韩林连忙跳出来解围:“不关杨大哥的事,这是早前就伤着了,要不是杨大哥,小弟恐怕也见不到你们了。” 见韩林替他说话,杨善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在旁边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道:“嘿!你们是没看见,俺去寻小韩大人时,他正和一个虏子拼命,后面连捅带攮的看得我都打颤。” “还有此事?” “真的假的?” 虽然知道韩林火器和箭射的准,但是对于这个还略显羸弱的少年人还能在近身搏杀当中弄死蒙古人,高韩二人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其他包衣也一脸兴奋地听着。 包衣人群对韩林不知根底,只觉得韩林看似年纪小,但是却有十足的手段,先斩张柱,后又领着他们杀退了蒙古的哨骑。 读过书,待他们也还不错,这样的人跟着,心里还算踏实。 甚至还有几个外村的包衣,对韩林不是他们村屯的暗自感到可惜。 听着杨善的话语,连韩林自己都感到臊得慌,连忙说道:“杨大哥,你可莫再吹嘘我了,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和那个西虏哪个活,谁人死还说不准呢。” 但杨善不听,反而接着向众人吹嘘道:“这还没完呢,后来我和小韩大人一路走到了西门,眼见鞑子虏子两个大官在阔野浪战,小韩大人开了弓,一箭射……” 还没等他说完,韩林赶忙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这事可不兴说啊! 韩林吓了一跳,血差点都凉了。 此时人多嘴杂,说不准队伍里就有假鞑细作,这要传出去是他杀囊努克在先,皇太极射中囊努克在后,无异于从皇太极嘴里夺食,乃是生生在抢皇太极的功劳了。 惹了皇太极这尊大神,被他恨在骨里,莫说他了,便是乌苏、岳托二人都能被碾成渣滓。 冒了一身的冷汗,见高韩二人眼中还有疑问,韩林低声说道:“后面细说……后面细说……” 环顾了一圈,韩林感觉自己带队的包衣人数不对,便皱着眉头接着问道:“你们有谁看见张平胡了?” 众人皆摇头,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还有刘汉,他人呢?”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去。 良久,高勇才默默地说道—— “死球子啦……” 第73章 敛众 “我与刘汉同推盾车,刚顶上鹿角,刘汉方才探出头就被人用马杆套住,合力掳了去。” 高勇看着韩林继续说道:“待我们翻过鹿角,就看见他躺在地上,脑袋已经被人砍了,不知道扔到哪里去,后面再去找时已经分不清了,死的人太多了……” “怎地……就这般轻而易举的死了?” 韩林心中一哀,神色有些黯然,之前因为刘汉被夺刀,他还打了刘汉一个嘴巴。 后来结车为阵时,刘汉自高奋勇,跟在他身边前后奔走。 却不想折在了这里。 众人也一片沉寂默然。 “可惜了,这般好的汉子,却为鞑子驱使殒命。” 良久,韩林才幽幽地道。 …… 台吉囊努克即死,蒙古营寨也破。 此番女真征讨巴林部算是大获全胜,待到彻底将蒙古人最后的抵抗扑灭后,已经杀红了眼的女真人就彻底放开手脚,劫掠肆淫。 一时间,囊努克营寨中哀嚎求饶之声遍起。 四野震动,溅起的血花将残阳染红。 直到皇太极和代善赶来,这才制止了莽古尔泰和阿敏所下的屠令。 包衣阿哈这帮奴才们自然是无法参与到其中的,女真人驱使他们打扫战场,收敛上缴值钱的物什。 韩林看见杨善从一个死尸手上撸下一枚带血的戒指,在俯身之际偷偷塞进了嘴里。 这让他眉头不禁一皱。 除了打扫战场以外,韩林还偷偷吩咐自己所领的包衣们,将相熟人的尸体收敛在一起。 想着后面将这些尸首放在车上,一并拉回庄子去。 无论埋在哪,至少也比扔在这里当草肥狼粪强。 然而韩林此举属实有些一厢情愿。 死的人实在太多,女真人根本不会给他们时间去仔细分辨。 而且还有许多人似刘汉一样,不是丢了头颅,就是已经面目全非。 更有甚者,要么化为了一堆碎骨烂肉,要么成为一滩黑红焦灰。 在一众人偷偷摸摸的努力下,最终也才不过收敛了五具尸首。 即便如此,韩林此举赢得了一众包衣们的好感。 在这夷虏之地,还有个“官儿”能将他们当有血有肉的人看。 好在,张平胡找到了。 “小韩大人快来!” 郭骡儿一脸鬼祟的来到默然不语的韩林身边,偷偷地拉着,将他带到了南营门外,此门正是韩林和张平胡推楯车所攻的营门。 韩林凝视着张平胡壮硕的身躯,此时他已经被人拖到了一处鹿角拒马之下,一柄短标枪自胸口贯入,他瞪大眼睛看向天空,原本吊着眼梢此时已经放了下来,张着的嘴已经被血水溢满。 怪不得一直未见,韩林这才想起,原来翻过拒马之时所听到的那一声闷哼扑倒声想来就是他的。 “张平胡哇,张平胡!” 韩林在心中大叫。 以“平胡”为名,父母之野望希冀,就此魂断夷虏地,却不知汉人几时才能打回来。 而韩林想将众人尸首带回的想法也落了空,车马还要拉兵甲和缴获,根本不可能让他们去拉低贱的尼堪包衣的尸首。 听到此事后众人皆愤恨不已。 暗日低垂,夕照如血。 微光当中,韩林站在同伴的尸首面前,用拉长的影子将他们遮盖住。 见韩林如此模样,高勇和韩总旗对视了一眼,情知韩林这是着了相。 想了想,高勇大步向前,揪着韩林的领子使劲摇晃了两下。 见韩林仍然死死地盯着那几具尸首,眼神空洞无光。 高勇瞬间来了脾气,抬手左右开弓甩了韩林两个巴掌。 这两巴掌丝毫没给韩林留情面,打的韩林口鼻窜血。 韩林吃痛这才回过神来,缓缓地看向高勇。 高勇还待打,忽然韩林一声嚎,接着失声叫道:“高大哥、韩大哥,众位弟兄,我对不住你们哇!” 豆大的泪珠簌簌滚落,韩林掩面放声痛哭。 走出庄子时韩林看着好浩荡长队还有些自鸣得意,自以为可以挥斥方遒,带着这群连乌合之众都算不上的包衣们大杀四方。 不曾想,除却他亲手斩了的张柱外,四十二人的队伍,押粮运草时,遇到蒙古哨骑一下子就死了十八个,只剩二十五个到达束鲁荒。 此战攻寨又死了十二个,只找回了五具尸首,如今只能放在这里叫狼食狗啃。 而余下众人也几乎各个带伤,高勇身上又受了数创,韩总旗断指,连他都伤到了脖子。 如此大的战损,怎能教他这个运粮管队心中没有压力负担? 听见他的哭声,高勇揪着他的衣襟怒斥道:“死个把人有甚稀奇?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道理?!” 说罢高勇狠狠地一推韩林,将他推得跌坐在地。 随后指着韩林的鼻子,恨铁不成钢骂道:“连我高勇都知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韩林,我看你那所谓的兵法韬略和学问,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韩总旗见状有些不忍,对着高勇骂道:“你说这些干什么!小韩兄弟连兵都没当过,就经历了这般的场面,你以为都跟你这个泥腿厮杀汉一样?!” 接着韩总旗将韩林从地上拉起,又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土,温声对韩林道:“小韩兄弟你也别怪高勇,他话虽糙了些,但也着实在理。” 见韩林脸上稍稍起了变化,韩总旗:“打仗,是要死人的,等你日后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但你这般失态,确有不妥。往后便是我死了,你也千万莫要再做这样的小儿女姿态!” “况且……” 韩总旗指了指遍地尸首:“汉人之死之于鞑虏十倍,其人之死岂因你乎?!若非鞑子不把咱们当人看,也不至于死这么多汉人!死者即矣,你现在要想的,是如何能带着这群人活下去!我、高勇、杨善等人,智不及你,也没有你和乌苏、岳托那样的关系,接下来要怎么做,还要靠你拿出个章程才是!” 韩林听闻,豁然抬起头, 对着几个亲近的弟兄,冷声说道:“这一仗我算是看明白了,大部分鞑虏对汉人待之以猪狗,更何况鄂尔泰现在又凶相毕露,即便我有岳托和乌苏的虎狼之皮,保不齐哪天他拼个鱼死网破,也要置我等于死地。” “此战我等侥幸苟活,那下一战呢?” “几位弟兄,事到如今,我们要想想退路了。” “这夷虏之地,看来是不能留了!” 第74章 警讯 晨曦微露,伊哈娜家的正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伊哈娜身上半披着一件花袄,端着盛满水的木盆走了出来。 早已等候多时的贾天寿,看到伊哈娜走出屋门,微微一躬身,轻声细语地唤道:“小主子……” 然而,伊哈娜似没看见他一般,自顾将洗脸水泼在了院中,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激起的泥水溅落在了贾天寿的脚面。 贾天寿不敢有丝毫不满的情绪,仍旧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等着伊哈娜的吩咐。 伊哈娜见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冷言冷语地说道:“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去屋里收拾做饭。” “嗳!这就来!” 贾天寿应了一声,连忙进了屋。 最近他实在是不敢惹这位愈发刁蛮的小主子生气。 前日,他因为一件小事,就被伊哈娜从里屋赶了出来,继续去睡柴房。 见贾天寿逃也似的进了屋,伊哈娜狠狠地瞪了他背影一眼。 随后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手托香腮,有些百无聊赖。 阳春四月,虫豸啾啾。 然而本应是悦耳的虫鸣鸟叫,听在伊哈娜的耳朵里,却显得有些聒噪,让她烦不胜烦。 不知怎地,近来伊哈娜时常感觉焦躁不堪。 昨日更是在梦中惊醒,一阵心惊肉跳,再也没睡着。 她直以为自己来了月事。 但观察了几天,却不见红。 “怎地还不回来。” “不会出什么事吧?” “应该不会,阿玛都打点好了……” 脑海里浮现出的那道身影,让伊哈娜的秀眉颦起。 甩了甩脑袋,撇了撇嘴,伊哈娜嘟囔道:“害小主子我如此担心,看你回来我怎么收拾你!” 伊哈娜想啊想,嘟起小嘴,毫无根由的开始生起了闷气。 “咣当”一声,木槽落地的响声,打断了伊哈娜的胡思乱想。 伊哈娜回头冲着里面骂道:“贾天寿!你今日也不许吃饭!” 屋里刚刚抱起木槽的贾天寿泛起了一阵苦笑:“得,这是十天内饿的第三天了……韩林你怎地还不回来……” 贾天寿此时无比想念韩林。 这多半个月以来,伊哈娜这位小主子脾气可是越来越不好了,动不动就要罚他不准吃饭。 有几次贾天寿在乌苏的眼中都看到了些许无奈。 咚咚咚一阵拍门声响。 谁这么一大早就过来拍门,肯定要挨骂。 贾天寿转过头,心里想。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听见了伊哈娜怒气冲冲的声音。 “谁呀?!哪个饿死鬼托生大早上就来拍门要饭!” 伊哈娜起身打开院门,看到眼前的身影,原本就怒气冲冲的面颊勃然变色,冷声道:“怎地是你?你的新主子没食儿喂你了,来老主子家摇尾巴?” 对于伊哈娜的冷言冷语,门口的特色愣浑不在意,只是轻声问道:“伊哈娜,老达旦醒了么?” 伊哈娜撇了撇嘴,继续嘲讽道:“特色愣,你还有脸来见我阿玛?怎么,你的新主子不要你了?” 特色愣面色一黯,但也有些微怒道:“伊哈娜,背主确是我的不对,但我已断了一指,还待怎地?我今天是有急事来见达旦,你不要拦我。” 接着,特色愣不管不顾地冲里面大声喊了两声:“老达旦!特色愣有急事来见,是库尔缠主子吩咐奴才来的!” 听见他大声喊叫,伊哈娜脸上更怒:“滚!甭管谁叫你来的,这里都不欢迎你!” 说着她就要关上院门。 “伊哈娜,不要胡闹,叫他进来。” 身后传来的声音叫伊哈娜转过头来,就看见乌苏在正屋门口,坐在韩林所坐的轮椅上,看向这里。 “阿玛……” 伊哈娜噘了噘嘴,有些不乐意,见乌苏瞪了她一眼,这才让开身子,放特色愣进来。 “达旦……” 真见到乌苏以后,特色愣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往日乌苏待他的光景历历在目,但如今因为他的改换门庭,让两人已经彻底形同陌路。 “嗯。” 乌苏看了他一眼,冷淡地应了一声:“有什么话,进屋来说罢。” 随后自顾推着轮椅回了屋,特色愣低着头缩着肩也紧跟了进去。 伊哈娜襟了下鼻子,狠狠地呸了一口。 见贾天寿站在门口也不敢跟着进去,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门口,心中一来气,上去对着贾天寿的脚面狠狠地跺了一脚。 踩的贾天寿傲唠痛叫。 “愣着干什么?!进不去屋,就去把马喂了,你看那马瘦得,跟韩林似的!” …… “你是说,最近山匪又开始闹腾了?” 正屋内,乌苏吧嗒了一口烟,这才缓缓地向站在跟前的特色愣问道。 “是了,达旦。” 特色愣低着头,看着自己被齐根斩断的小指说道。 “昨日库尔缠主子遣人传讯过来,说最近山匪闹得厉害。往日介不过是抢些粮和女人回去,但最近不知怎地,不仅抢粮抢女人,而且不管诸申还是尼堪,也不管是老的少的,只要是进了村儿,一概都杀了。” 见乌苏还是低着头抽烟,特色愣不知他心中作何想法,只能继续往下说。 “前日二台、王窝棚都遭了匪,王窝棚只跑出三个人来,二台更是一个都没留。” 二台和王窝棚都是稍小一些的村屯,离着静远村不过十余里,几个村落之间还有些姻亲熟人在里面,没想到竟然没留下多少活口。 乌苏在心里思索着。 “库尔缠主子让庄子下边的村屯要多加小心,大部分旗丁要么随老汗去征了巴林部,要么去复州防着东江镇的毛贼,人手不够,不行就调剩下的包衣日夜巡视,随时传警。” 传完话,特色愣就站在那里,他和乌苏关系闹得十分僵,除了传庄主库尔缠这些话以外,也不知道还能和乌苏说些什么了。 一时间,整个屋里就这么沉寂了下来,只有滋滋的烟斗响和乌苏嘴中发出了吧嗒声。 良久,乌苏才幽幽地说道—— “趁着大军去征巴林部,这时节闹匪,还闹得这么凶……” “从一无是处的饥民,变为屠村的山匪……” 乌苏猛地一抬头。 “这事怎么看,都像是有人在背后作梗组织……” 第75章 有警 静远村东北约一里半许便是蒲河,河面不宽,大概也就二十来米。此时河岸两侧已经站满了人,对着河面指指点点。 河中有七八具尸首,顺着河水缓缓而下,最后在此处被水草石子缠绕淤积在了一起,水漂石阻,几具尸首在中心处慢慢打着圈。 几个包衣身上绑了猪尿脬,手脚并用划向尸体,好不容易才一一拽到岸边,贾天寿只看了一眼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徐如华倒是没什么异样,只是冷笑着对贾天寿说道:“亏你还做过水师,再之前还打过渔,怎地如此不济?” 吐了一阵,贾天寿这才直起腰,抹了一把嘴,脸色发白地对徐如华说道:“我打渔也没见过这阵仗,再说了,当水师也是续了俺爹的职,咱那水师干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无非就是帮那些大人们走货搬运,落水的要么找不到,要么登时就拉上来了,这都泡发了。” 接着贾天寿看着徐如华有些奇怪地说道:“你怎地没事?” “在我们泉州地界见的多了。” 徐如华不想再和这个害死自己同乡陈守印的罪魁祸首多费口舌,冷淡地回答了一句后,便转过身去。 贾天寿还不自知,自打被掳到辽东来,贾天寿几乎竟日都在乌苏家中度过,偶尔出去也不过是不远的林子里劈柴,真正的熟人只有韩林一个。 但韩林此次随征,他和乌苏父女又不敢没事搭话,这可把他给憋坏了。 但也正是因为韩林随征,又闹了山匪,庄主库尔缠调了周围几个村屯的包衣过来,日间春耕,夜间轮巡。 由此贾天寿才得见了没有随征的徐如华,两人本就同在一个水师,本就是熟人,见到韩林以外的人贾天寿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贾天寿对徐如华的冷淡还不自知,仍旧追着徐如华问道:“徐三哥,你说这是山匪杀的人不?” 徐如华在家中行三,因与家中不睦,又擅水,这才拉着同乡陈守印从泉州去登州投了水师。 见贾天寿还在问,徐如华一瞪眼:“我怎知道?不是山匪杀的,难道是你杀的不成?!” “徐三哥,可不敢这么说,可不敢这么说啊!” 贾天寿被他的言语吓了一跳,直直地蹦了起来,连忙摆手。 原本包衣们正准备从蒲河开渠灌田,正当众人忙碌之际,就见这几具漂尸顺流而下,也不知道在水中泡了多久,尸体已经发白肿胀。 结合最近山匪流窜屠村传的沸沸扬扬,众人一致认为,这是山匪杀人后向河中抛的尸,于是几个胆大的吹了尿脬去将死尸拉上来查看。 这边众人还在围观,那边二庄头骑着头驴懒洋洋地走了过来,见众人都不干活,立马骂道:“都干什么呐?!个驴日狗艹地,一会不看着你们就耍滑。” 见二庄头鼻孔都扬到了天上去,一副狐假虎威的模样,徐如华暗暗吐了口唾沫。 说着,二庄头扬着脑袋就要分开众人去看他们到底看什么。 一个包衣走了过来,拦在二庄头的面前,有些谄媚地对着二庄头说道:“庄头,河上漂过来的死人,还是不看为妙。” “去去去!” 二庄头挥了挥手,“二爷我什么没见过,庄子里的包衣换了一茬又一茬,什么样的死状我没见过,轮得到你跑来说?” 接着二庄头踮起脚往里一看,脸色瞬间就白了,他捂着鼻子大骂道:“怎么死地这般难看!” 见他吃瘪,惹得一众包衣暗笑不已。 在包衣面前丢了份儿,二庄头亟待找回面子,于是板起一张脸对着人群喊道:“一些死人有什么好看的,赶紧扔地远远的,我可跟你们这帮奴才说,要是三日内开不了渠,主子怪罪下来,十抽一砍了你们的脑袋!” 说完还不满意,又阴恻恻地说道:“不仅要砍了脑袋,和他们一样,也要扔到河里去!” 说完,二庄头疾步向自己那头老驴走了过去,刚到驴前脚下拌蒜摔了一个狗啃。 惹得那驴一阵“哦啊”的驴叫,似乎嘲笑他一般。 “畜生!胡乱叫什么!” 二庄头狠狠地对着驴脸扇了两下,接着便骑着驴回庄子去了。 接连三日,贾天寿在日间在庄子当中耕作,也未轮到他夜间当值夜巡,他便回乌苏家去睡。 然而正当他第四日当值那晚,便出事了。 两个伏路的暗哨,竟然悄无声息的被人给杀了,甚至一声不吭地便莫名其妙的死了。 凶手不仅躲过了三五支由包衣组成的夜巡队伍,还能将藏着的伏路暗哨给杀了。 这不由让人胆寒。 看着站在面前神色惊恐,面色发白的贾天寿,乌苏沉默了一阵,接着又问道:“你见那两个伏路是什么时候?” “回主子,一刻钟前俺们这队路过时,我还见那两个暗哨在动,等再后来就听一阵哨响,跑过去时,就发现这两个人已经仿佛睡着了一般,后来再看发现已经被人抹了脖子。” 贾天寿老老实实地答道。回想起昨晚的情景,贾天寿十分慌乱,他至今也想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就会不明不白的死了。 “在这之前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没有,一点没有,主子,俺们这队还有其他队后来在一起对过了,除了我们这些人的脚步声,什么都没有。” 乌苏又沉默了一阵,对着贾天寿吩咐道:“贾天寿,你去把刀弓鸟铳等物什都收拾到上屋,晚间你也一并睡进来,还睡北炕。” 贾天寿应了一声,他知道乌苏还没说完。 “明儿你去庄子跟二庄头说,就说我最近腿疼的厉害,得有人贴身伺候着,我让你跟二庄头知会一声,这些日子先不去庄子了。” 贾天寿心中暗喜,那感情好,对于能悄无声息地杀了两个伏路的人,贾天寿想想就害怕,还是待在乌苏身边安全点。 “贾天寿……” 贾天寿闻声抬头,就看见乌苏死死地盯着他,让他心里直发毛。 “这群山匪已经不同往日,不论诸申还是汉人,一概不留活口,若真教他们冲进来,你可得拼命才是。” 贾天寿不自觉的点了点头:“主子,奴才醒得的,这群该死的山匪若来,咱定叫他有来无回!” 乌苏听闻抚掌呵呵笑道:“不错,贾天寿你挺不错。记住你方才说的话。昨夜你们遇到的应该是山匪的哨子,在摸静远堡村屯的路数。这群人已经盯上咱们了。” 接着乌苏眼神里露出了凶光:“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暗哨给摸了……” “看来庄子里出了山匪的细作。” 第76章 策逃 天光放晓,旭日初升。 在束鲁荒通往十方寺的路上,一行五架骡马车排成了一串儿慢悠悠地走着,当前两架马车上装满了瓶罐、毛皮、布匹、粮食等物,杂乱之间还有一些小物什散发着黄白幽光。 后面两架马车则放了一些兵刃和火器,甚至还有几门虎蹲炮。 车沉物重,在平整的草地上压出两道深深的辙印。 “阿嚏!” 接连打了三个大大的喷嚏,坐在第三架马车上的韩林使劲揉了揉鼻子。 在旁边步行的韩总旗打趣到:“小韩兄弟,怕不是你的那个鞑子小娘皮想你了罢。” 众人听闻哄堂大笑。 架着车马的一行人,正是韩林所带队的包衣,攻破囊努克营寨后,巴林部的部民和畜群被女真人洗劫一空,囊努克的妻妾子女也皆尽被俘,被押往沈京,也不知道后续会如何处置。 此后,奴酋努尔哈赤命代善、阿敏、皇太极、济尔哈朗、阿济格、岳托、硕托、萨哈廉等人统领精兵万人,去往西拉木伦地,但凡遇到五部的部众尽数收抚。 此外,还命三贝勒莽古尔泰和八旗诸将统兵两千,缀在皇太极等人的身后策应。 后来皇太极等人人疲马乏,不能再进,没到西拉木伦河就折返而回。 缀在后面的莽古尔泰一如既往地发挥着莽夫的特色,带着两千人彻夜而行,强渡西拉木伦河。 收获畜产无算,驱之不绝,赶之不尽,与本次挣得头功的皇太极也不遑多让,算是在努尔哈赤面前扳回了一局。 但这都是后话了。 攻破囊努克营寨的三日后,韩林带着静远堡的一众包衣作为首批押运战利品的队伍返回静远堡。 与来时四十多人还略显熙攘的队伍相比,此时剩下的十几人就显得有些冷清。 高韩杨郭等人怕韩林见状再次着相,便不住地跟他说话逗趣,一路上也不算无聊。 韩林心中哪里不明白他们这么做的目的,自从高韩二人演的那出扮红扮白的戏后,他的心态确实发生了一丝转变。 却如二人所说,乱世当中人命甚至比不上草芥,可怜天下百姓黎民,但不可悯二三人矣。 因为实在是哀不过来。 见韩总旗拿伊哈娜打他的趣,韩林也展颜笑道:“韩大哥,要是如此的话,怎地不见你打喷嚏?怕不是你家那个鞑女在你随征这段时日里,另有新欢了罢。” 听到韩林如此说,韩总旗想到那丑鞑的样子,身上一寒,直接打了个冷战,嘴上说道:“她最好如此。” 郭骡儿眼珠一转,嘿嘿笑道:“咱听说小韩大人家里那鞑女长得那叫一个俊俏,与小韩大人可谓是郎才女貌。你家那个却形如恶鬼,怕不是床第间也如恶鬼扑身吧。我看呐,回去以后,你还得去找鸭掌子要两副药补一补。” 看见韩总旗面色发苦,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也都开始消遣起韩总旗来。 过了一会,杨善忽然说道:“说到鸭掌子,怎地从到了束鲁荒以后就一直未见他?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高勇与鸭掌子最为要好,解释道:“你们怕是不知,在鞑子眼里,鸭掌子属实是个宝贝,咱庄子的那个庄主库什么来着?前脚咱们刚到束鲁荒,后脚就被他以身体不适为由给鸭掌子招了回去,临走时鸭掌子找了我,给了我两副药。” 说着高勇指了指自己胸口仍旧缠着的破布条:“嘿,你还别说,这鸭掌子确实有点能耐,要不是他的药,咱老子就是不死,也得丢了半条命去。” 韩林悠悠叹道:“这人呐,属实得有一门手艺,看看人家鸭掌子,在这鞑虏之地,都被鞑子当宝贝养着,生怕磕了碰了,咱弟兄几个命不值钱,就要去前面当箭靶子,把脑袋别裤腰带上。” 说完韩林转向郭骡儿问道:“郭骡儿你说说你,你有个啥手艺来呢?” 对于高韩杨这几个从觉华岛一路走过来的弟兄韩林早已经将他们的脾气秉性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但是对于刚刚投过来的郭骡儿,韩林属实还不太了解,甚至不太信任,于是便想借着这句玩笑话探探他的底。 哪知道郭骡儿不知是在装傻充愣,还是真个将他的话语当成了玩笑,扯着一张贱笑的面皮,举起右手,半握着拳,上下来回挥动了两下。 众人见状又是一阵笑。 韩林笑骂道:“不算数,你这‘手艺’哪个爷们没有?!” 忽悠悠一队十几个女真骑兵从车队旁掠过,打头的头目看了车队两眼,见车上插着镶红旗的小旗,便也没做停留继续快马跑开了。 十方寺到束鲁荒这条路最为安全,因此女真人的令马往来不绝,一日之间总能撞上那么两次,也堵了韩林等人半路而逃的念想。 见令马神色如常,韩林便知前线女真人仗打得十分顺。 看来鞑子又要做大了。 韩林心中暗暗想道。 想了想,韩林对着郭骡儿吩咐道:“骡子,你去把每架车马旁都安插下人来,咱们不能太懒散了,万一哪个不开眼的把咱们的缴获偷了抢了,那可是大罪,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郭骡儿笑着应了,见还有几个包衣围在韩林周围,便笑骂连踢带踹的将几个人赶走,但对于高韩杨这三个韩林的亲信,郭骡儿可不敢吱声。 见郭骡儿走远了,韩林这才对着几个人低声道:“几位大哥,这仗是打完了,但咱们几个还要想好出路才是,鞑子不拿咱们当人看,这次咱们侥幸活命,下一次可就说不准了。” 韩总旗点了点头:“小韩兄弟说得不错,这辽东确非久留之地。” 高勇抬起头向前后望了望,也低声说道:“韩兄弟,那你说咋办?” 杨善也立马表态:“小韩大人,你就说咋办的,我听你的。” 韩林点了点头:“这样,高大哥韩大哥都伤了,你们两个先养养伤,即便出逃也得有个好体格儿才行,另外,高大哥你与鸭掌子交好,鸭掌子出入自由,对静远堡周围十分熟悉,你探探他的口风看看有没有出路可走。” 略微想了想,韩林又道:“还有,往外跑得有趁手的家伙才行,这次咱们押了火器,一会挑几把品相好的拢在一起,等到了庄子附近,我就以点验缴获为由,停了车队,到时候你们几个趁机偷偷找地方藏了埋了。” 对于韩林周详的安排,几个人都觉得佩服不已,甚至心中暗暗悸动。 “要是跑不出去咋办?”韩总旗忽然抬头问道。 高勇一咧嘴:“我还以为你老韩的卵蛋又长出来了,原来都是假象。” “放屁!” 韩总旗怒道:“我就是那么一问,你老高莫要瞧不起人。” 韩林止住了二人的争吵,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微微一笑。 “唯一死耳。” 第77章 烦乱 大金天命十一年,四月二十五日,午时三刻。 静远堡庄田二里许的蒲河边,十来个包衣正在犁开的垄沟当中耕作。 若以后世的历法来算,其时刚进六月,虽伏天未至,但骄阳火辣,闷热异常。 这两年不知怎地,冬日里在外一不小心便会冻坏手脚,而夏日里的酷晒,让人觉得连臭汗都要起沸。 为了避热,包衣们都赤着膊,光着脚,踩在沸土当中。 他们或提桶灌田,或背着篓子播种,还有几个以身代牛,肩扛绳索,咬着牙步履维艰地拉着铁犁。 来往之间,嶙峋瘦骨依稀可辨。 垄沟的最前端,两头牛三匹马正悠闲地吃着束草,摇头晃脑,扫尾驱蝇。 更远处的树荫下,几个旗丁一边擦着汗大声咒骂着这不同以往的燥热天气,一边不时看向田中的包衣。 原本旗丁们是不必来的。 但近来山匪在附近的村屯中不断游袭,前几日还杀了静远堡的两个伏路哨。 庄主库尔缠既怕包衣们投了匪,又怕山匪冲过来将包衣杀了,这才派了几个旗丁来盯着。 如此天气,被派来的旗丁自然极不情愿,因此时常鞭挞戏耍包衣来发泄心中的不满与不快。 眼见一个曳犁的包衣实在拉不动了,停下来休息,旗丁头目脸色一沉,抄起树下的牛皮鞭走了过去,抬手刚要打,举着鞭子的手就当空停下。 他眯着眼睛,望向远处的河畔,只见十几个人驱赶着五六辆骡马车正向此地走来。 旗丁头目刚要呼喝,但随即就认出了车上插着的红色镶白小旗,这才明白是早前被派去随征的队伍回来了。 马车上拉的物什更让他喜不自胜。 毕竟只要在旗,每次征讨后的缴获都有他一份,而不在旗的诸申余丁和包衣们就只能靠随征去自己劫掠。 眼见车队近了,他便迎了上去。 略微扫了两眼,便一皱眉对着当前那人问道:“韩家尼堪,怎少了这么多人?” 韩林看着眼前的旗丁头目,征前在庄子往来之中,他对于庄子内的百十来号旗丁也认得了个大半。 旗丁们对他也比较熟悉,不过旗丁们都知道他是乌苏家包衣,甚至还和岳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有这两个人挡在前面,因此旗丁们也不敢拿寻常包衣那样对他。 这也让韩林免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见旗丁头目发问,韩林苦笑了一声,回道:“都死了。” “翁佳和通赛呢?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是被留在那里了?” 韩林知道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跟随车队一同出发的那两个鞑子名姓,又接着说道:“也死了。” 这头目听闻,叹息了一声:“可惜了,家中还有孤儿寡母,怕是活不过今年了。” 韩林听到后心中暗骂,你女真主子的命就是命,我汉人尼堪的命就不是命了?! 但此时屋檐在头,韩林明面上也只能点点头。 “进庄子去罢,库尔缠主子听说你们近日要回来,还在庄子里等着。” 韩林点了点头,指挥着车队继续往庄子里去,目光游弋之间,便看见了在田中光着膀子的徐如华。 韩林冲他眨了眨眼睛。 行至林边,绕过一道小坡,韩林挥手让车队停下。 转过身对着郭骡儿说道:“骡子,你带着人,把车上的东西点一下,这一路行来走马车颠,别丢了什么,回到庄子里数不齐,到时候不好交代。” 高勇见状,忽然一捂肚子大声对着韩林“哎呦”唤道:“韩兄弟,我这肚子突然疼得厉害,我去那边解个手来。” “我也去屙个屎!” “俺也一样,许是昨天吃坏了什么!” 韩林皱了皱眉头:“你俩看别人拉屎,也腚眼子刺挠?” 郭骡儿跟着笑骂:“哪里是什么去屙屎,我看呐,他们三个就是怕干活儿!” “快去,早些回来。”韩林对三人摆了摆手,接着挡住郭骡儿的视线,对他感叹道:“这帮不经事的,骡子还是你管用啊!” 郭骡儿一听这话,立马奉承道:“小韩大人吩咐,哪里有不立马去办的道理?”接着他更加卖力地催使包衣们从第一辆马车搬上搬下,查数点验。 而所有人都没有看到的是,停在最后拉着火器的马车上,少了几杆铳、几个药罐、甚至还有一门虎尊炮。 几个人抱着用油布、油绸裹着的火器在几棵背阴的树下埋了。 抬起头,韩总旗喃喃地道:“可千万别下雨才好,不然受了潮到时候打不响。” 高勇撇了撇嘴:“也不知小韩兄弟怎地如此看重火器,这火器有什么好,不如刀枪来得爽快,也比不得弓弩准,阴湿天气还不得用。” 杨善也点了点头:“是啊,三眼铳还好,打完了还能当棒子抡,这鸟铳、火铳有甚鸟用。” 韩总旗斥道:“小韩兄弟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你俩怎地如此话多?” “呀呵?!”高勇瞪了下眼睛。 “老韩,跟着韩兄弟转了一圈儿,你长能耐了是吧?怎地还敢对我龇牙。” “你待怎地?” 韩总旗也针尖对麦芒似地怒目而向。 杨善见状赶忙劝道:“头儿……韩总旗,你俩别吵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时间久了惹人起疑,可别坏了小韩大人的事儿。” “你敢拿小韩兄弟压我?” “你也长能耐了是吧?” 原本还谁也不服谁的二人齐齐转过头对杨善怒目而向。 …… “都办妥帖了?” 见三人回来,韩林走到近前偷偷问道。 “妥了!” 高勇点了点头。 “也做好了记号” 韩总旗跟着答道。 韩林微微一笑。 茫茫辽东,南逃回明,难免会发生点什么意外,有了这些火器,到时候再掏弄点刀枪弓弩,也能有一些自保之力。 挥了挥手,车队继续前行。 走了一阵,韩林微微抬起头,库尔缠的庄子遥遥在望,再一些,静远村也在山林边肃立。 原本还心情大好的韩林,忽然一阵没由来的烦躁。 南归已经提上了日程。 可伊哈娜甚至是乌苏,这两个待他都极好的女真人该怎么办? 他属实还没有想好。 离着村子越近,他心中的烦躁就更甚。 第78章 辩史 “韩林,见过额真大人。” 庄田的正屋当中,茗香四溢。 七尺案桌上,起伏叠嶂的笔搁中悬着各色毫笔,其旁一方红丝砚台,雕刻着树植、山石、小径,其中有墨色一汪,以为小潭,精巧异常。 桌上还有一鼎拳头大小的铜炉,炉中香烟一缕,盈盈绕绕。 整体布局看起来十分协调,颇有汉风雅韵。 “玩得不孬。”韩林心想。 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正端坐案后,手上正执着一本书细细品读。 韩林偷眼一瞧,发现是《宋史》。 “你便是韩林?” 大金镶红旗牛录额真库尔缠四十来岁的样子,看向韩林,随后微微一笑,温和地对他说道。 库尔缠说得是字正腔圆的汉家官话。 自入辽东以来,这是韩林第一次见庄主库尔缠,也是第一次见女真人说汉话说得这么好。 这让他微微一愣,心里十分惊讶。 库尔缠面容清癯,身形消瘦,颌下一缕长髯,眼神泰然,脸上挂着一抹淡笑。 若非其装束打扮,韩林直以为是哪个汉家的大儒。 在韩林再次应是以后,库尔缠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韩林,这才说道:“我听岳托提起过你。” 韩林连忙装作受宠若惊地样子道:“前些时日,确与岳托大人幸得一面,难得岳托大人还记得。” 库尔缠呵呵一笑,对韩林的回答不置可否。 反而将话题转移,问道:“观你言行,不似行伍,亦非庶民,是读过书罢?” 韩林点了点头:“是读过几年。” “哦?可有功名?” “说来惭愧,忝为生员。” 库尔缠抚掌讶道:“看你年岁,今年不过十七八岁,就已成了秀才?!没想到我庄子中竟还有如此绝艳惊材。” 韩林略微一弯腰,拱了拱手,谦虚道:“不敢当,额真过奖了。” 但库尔缠也不顾韩林,自顾朗声笑道:“难怪岳托和我要人。他非要,我偏不给!” 韩林心中纳罕,岳托是镶红旗的旗主,但库尔缠不过是一牛录额真,听他的话语,竟敢和岳托对垒? 韩林不知道的是,库尔缠是努尔哈赤的外孙,自幼被其收拢抚养,恩宠异常。 成年之后更经常陪伴努尔哈赤左右,参与机务。 还曾出使蒙古诸部,与之盟誓。更精通汉学,现如今正帮女真改进文字,记注史书。 因此无论功勋还是身份上,他都没差岳托太远。 另一方面,他也与岳托关系也算不错。 随后库尔缠向韩林面前的椅子一伸掌,笑道:“坐。” 不仅如此,库尔缠还径自取了一个茶盏过来,高冲低斟推向韩林。 韩林不知道库尔缠何意,但还是作揖连声道:“额真折煞我也。” 库尔缠又是一笑:“既都是读书人,今日你我便无汉金之别,更无主奴之分,休要推辞,坐!” 韩林见状又一拱手,也微笑道:“既然如此,小子也不能给脸不要,那便却之不恭了!” 说着,韩林便大大方方地在椅子上坐了,又在茶盏旁连扣三指以示谢忱。 库尔缠见了十分满意,又拿起手边的书卷向着韩林问道:“以尔之见,此史何如?” 韩林看着库尔缠一副学究的样子,心知这是在考他。 别看现在库尔缠做扫榻相待状,一旦自己回答的不能让他满意,很有可能就会成扫地出门了。 因此韩林搜肠刮肚,找到了那部分记忆。 沉吟了一番后,韩林淡淡说道:“差极,《宋史》成书仓促,芜杂冗乱,纰漏繁多,错讹谬论致使相互抵牾。” 库尔缠听闻后仰天长笑:“我却对《宋史》喜极。” 韩林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心想难道自己说错了? 但他还是面不改色地说道:“愿闻额真高见。” “确如你说,《宋史》纵有千万般毛病,但其载之甚详,更细述辽夏之患,其形其景,与今何异?以史鉴今,便可从中忖度尔南朝抗金之策。” “额真此言差矣!” 韩林听闻后哈哈一笑,立马站起了身。 他先是对着南边拱了拱手,然后转过头看着库尔缠大声道:“宋明之异,宛若天壤。我皇明以天子守国门,不和不纳,才俊笋出。远的不说,百多年前的阳明,甲子以内的白圭,哪个不是古往今来的第一流人物?” 接着韩林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嘲讽:“星移月转,时异事异,皇明自会层出贤臣猛将,额真若是想以史书窥得天机,无异于刻舟求剑,怕是要枉费心机了。” 韩林自然知道宋朝并非传言的那么弱,否则也不会与辽夏元相持那么久,而明朝确实弊病累多,已是积重难返之势。 但库尔缠如此小觑现在的汉人帝国,让韩林心中起了一丝火气,激动之下这才进行了反驳。 虽然他自己吹嘘明朝也暗自脸红,但实在是不想在鞑子异族面前丢了份儿。 “放屁!” 库尔缠一拍桌子,也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说道:“朝政荒废,文恬武嬉。杂税苛捐,虐民激变。倒要谢过你口中的贤臣猛将的所作所为,不然我大金如何在辽东所向披靡,使彼辈望风而逃?” 接着库尔缠指着韩林的鼻子,一脸冷笑:“且看你这孺子如何狡辩!” 韩林撇了撇嘴,有些不屑:“李丑秦缪皆不过癣疥之疾,待他日攘奸除恶之后,皇明必迎中兴。” 嘴上说得硬,但韩林心中自知没有机会了。 让他更加感慨的是一个女真鞑子都能看出来的问题,明朝上下在心知肚明当中竟然不更不变,如此看来非猛药不破不立了。 库尔缠听闻后仰天大笑:“小儿之见! “纵观中原之史,可有万世之朝?暴如秦,强若汉,盛似唐,现今也不过是晨露水月,只闻于笔墨之间。” 随后库尔缠眼神中露出一抹凶光:“余观史而思,尔南朝国祚尽矣!” 韩林不甘示弱,泰然对着库尔缠道:“君之见,又何异于妇人?” 接着韩林的眼神傲然:“史书所载,谁人绵亘不绝?汉人也!纵一时沉寂,百多年后,仍可在蒿薤之上建煌煌,筑泱泱!秦汉之匈奴,唐宋之突厥、契丹,国朝之鞑靼,今又何在?不过逞一时之凶,亡国灭种矣!” 说完韩林哈哈大笑:“然我皇汉凯入,执掌乾坤数千年,不以嗜杀而一天下,何也?但承袭祖宗先贤之志,士人弘毅,将者成仁尔!” 两人都梗着脖子,四目相对又互不相让。 良久,库尔缠缓缓坐了下去,鼓掌而叹:“岳托的眼光果然独到老辣,你若为诸申,我定要抬举为你拔什库,可惜你是个尼堪,坐罢。” 韩林坐了下去,但心中却暗道坏了,自己一不小心露了锋芒,惹人耳目以后,可能要对后续南归之策产生不好的影响。 于是连忙着补道:“是小子孟浪了,还请额真大人勿怪,鼠目之光,井蛙之见,做不得数。” 库尔缠又为韩林添了茶,似笑非笑的道:“你这般藏锋敛锐,是意欲何为啊?” 韩林被他戳破心思,心中巨震,只能装作饮茶去做掩饰。 好在库尔缠没有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 他又翻找出一柱塔香焚上,随后又耐心地往香炉里添了杜衡、苏合、白芷等香料。 等待一切完毕后,他拍了拍手,指着桌子上的《宋史》说道:“你既熟读,那宋史当中一个人,应该也知之甚详罢?” 韩林抿了一口茶,笑道:“不知额真指的是谁?” 库尔缠轻轻吐露的两个字,让刚刚升腾起的烟缕背后的韩林,瞬间就变了颜色。 “张元,张雷复。” 第79章 枣子与大棒 张元,国贼也。 作为一个读过史书的生员,韩林自是知道张元的事迹生平。 这张元是北宋年间人,屡试不第,因愤生怨,一气之下竟然叛宋投夏。 而在元昊称帝建立西夏以后,因其才智被重用,官至军师国相,为其鞍前马后的定国策,制方略。 宋夏之间的好水川一战,张元辅夏败宋,让宋军死伤无数,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更是在界上寺的墙壁上,题诗一首:“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 让宋廷朝野上下的权相名臣颜面扫地。 这也是为什么韩林听到张元这个名字以后,心中瞬间升起了警惕之意。 “怪不得与我论《宋史》,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眯了眯眼睛,韩林心想。 库尔缠微微一笑,嘴中说道:“看你神色,想来是明白我的意思了。” 挺了挺身子,韩林正色道:“张元虽为国贼,但其并非无才。只因宋之制鄙陋,致其投夏。然小子何能也?文不比酸儒,武难敌弱夫,额真高看了。” 库尔缠听闻后哈哈大笑,指着他笑骂道:“我说你在藏锋敛锐,岂能无据?杀张柱立威在前,退蒙古哨骑在后,方还在慷慨陈词与我论辩,此间又道文武不就……” 库尔缠手中盘转着茶盏,盯着韩林的眼睛,面上一冷,说道:“我该说你是在谦虚呢,还是别有用心呢?” 想诈我! 略微一想,韩林便明白库尔缠这是在诈他,看看能不能让他露出一丝马脚。 韩林明白此时不能表现出一点心虚的样子,便与库尔缠对视,面上笑道:“能得旗主大人和额真大人垂青,小子实在诚惶诚恐,若就此叛明投金,想必两位也会小觑了我罢?” 库尔缠面色缓和,似笑非笑:“果然有急智。不错,你若就此投过来,我反而不喜……” 喝了一口茶,库尔缠接着往下说。 “不过,大金初立,百废待兴,的确求贤若渴,南朝上国,文教兴盛,千年传习下来的治国方略非我国可比。韩林你虽然年少,但今日观来,智见皆在常人之上,假以时日便未必不能成为另一个范宪斗、刘爱塔,成为我大金的肱股之臣。” 韩林在库尔缠的脸上,甚至看到了诚恳。 韩林又是一拱手,道:“林未及弱冠,尚在舞象,虽有急智,但若说肱骨还为时尚早,古往今来,仲永之辈何其多也,韩林也未必不是下一个。” 库尔缠看着韩林点了点头:“这是自然,军国重事怎可能现在就交在你辈之手?我不过是想替大金广罗才俊罢了。不过今日你我论道,也算忘年。你且放心,便如鸭掌子一样,只要你不做出格的事,我保你高枕无忧。” 如此做派也不知是真是假。 但韩林终归要对库尔缠说的示好表个态才是,因此又从座中站起身形,对着库尔缠作揖鞠礼。 韩林又趁机说道:“提到鸭掌子大叔,韩林还有个不情之请。” “是乌苏的事罢。” 韩林一愣。 库尔缠竟然一下子就猜到了韩林要说什么。 库尔缠冷哼了一声:“这老家伙还真能挺,我原本还想着看看什么时候他挺不住了来求我,没想到今日你提出来了,那便卖你一丝薄面,一会你自去找鸭掌子说罢。” 韩林一喜,马上回道:“小子何德何能,能让额真大人卖我面子。不过是额真大人于心不忍,又念达旦多年以来的忠心,方才让鸭掌子过去医治的罢了。” “这般油嘴可是不妥。”库尔缠手指点了点韩林,笑骂道。 接着又是一叹:“乌苏是老汗起兵便跟着的旧人,与老汗也是熟的,若非他对汉人包庇维护,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征讨下来还是个小小的达旦章京,这牛录额真之位,合该是他的。” 韩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心里其实也十分庆幸,好在是被掳到了镶红旗,又遇到乌苏、库尔缠、岳托这样从达旦到旗主对汉人都还算温和的女真人,要是去了其他旗,怕是活不到如今。 “罢了……” 库尔缠挥了挥手,“如今遇到你,也算他因果相报,因祸得福吧。” 两人又交谈了一阵,库尔缠对他此次押运粮草之事十分满意,又对他说了最近匪患之事。 在韩林不置可否之间,库尔缠又让他组织的包衣做好春耕和巡防之事,并表示整个庄子所辖的村屯包衣都归他所管,甚至给了对包衣们的生杀之权。 已经接二连三推辞不就,如果再推辞不就,韩林怕热脑了库尔缠这座大屋,于是只能无奈接下。随后韩林便告辞而出。 而库尔缠竟然开门将韩林送到阶前,给足了礼遇,此情此景,可着实惊掉了一群人的下巴。 看了看两人的身影,鸭掌子对高勇说道:“你这位小兄弟还真是个奇人,先是乌苏、而后是旗主岳托,现如今连庄主都对他以礼相待。” 高勇嘿嘿一笑:“咱高勇的弟兄咋能是寻常人?俺是个大老粗,如今对韩兄弟也是服的。” 用胳膊肘捅了捅韩总旗,高勇问道:“老韩,你说是也不是?” 韩总旗也笑道:“自是的。说来确实奇了,自打遇到小韩兄弟,总能逢凶化吉,这便是所谓的气运加身罢!” 郭骡儿看见韩林和库尔缠互相拱手,眼珠转了转,嘴角忽然勾起。 而杨善则是傻愣愣地嘿嘿笑着,冲着徐如华道:“这庄主对小韩大人如此,怕是以后能赏下许多钱。” 等了很久,杨善也等到徐如华的回音,他歪头看去,看到徐如华眼中竟露了凶光,仿佛在暗自咬牙。 但徐如华马上发现杨善在看他,脸上的表情立马收敛,恢复了常态。 让杨善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杨善也没多想,直想着韩林和库尔缠交好以后,过几天从征所获的银钱是不是能多发几成。 想到此处,杨善又沉浸在了,未来置屋购田娶婆娘的幻想当中。 同时谁也没看见,在低头剧烈咳嗽中,鸭掌子眉间凝起的那丝凝重。 与此同时,返回屋内的库尔缠也将特色愣招至近前。 看着特色愣,库尔缠缓缓地说道:“待你家主子回来,告诉他,他与韩林之事我不会插手,但他要杀韩林,必定有理可依才行。” 特色愣双膝一沉,大声道:“奴才醒得了,等鄂尔泰主子回来,奴才会第一时间跟他说。” “还有……”库尔缠看着屋门,缓缓地说道:“这韩林你要盯紧些,如有异动,你可避过鄂尔泰直接找我来说。” 特色愣扣了一个头,马上答道:“奴才明白。” 库尔缠眯了眯眼睛,嘴中说出的话语十分冰冷:“你真的,明白了么?” 特色愣一愣。 第80章 归来 斜阳微倚,彩云金黄,乌苏家的院落内铺满了米稻,伊哈娜手里掂着簸箕,筛着里面麸皮,时不时还用纤细的手指在里面挑拣出一两个虫儿来,远远地扔了。 近来日头烈,她吩咐贾天寿搬出粮晒,然而当初韩林买的粮实在太多了,穷尽几日的功夫也才不过晒了一小半。 伊哈娜放下簸箕,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腰,抬起头看见乌苏坐在韩林为他打造的轮椅上,手里捧着一把豆子,在那喂那匹老马,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这匹老马自从她记事起就在家里,怕不是得有十余岁,如今马鬃稀落,皮毛斑秃,连牙都要磨平。 养了一冬,但膘也一直起不来,前些日子拉出去耕种,只犁了两垄地就再也拉不动了。 早两年阿哥曾提议将这老马卖了,兴许还能换一些银钱。但被阿玛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让他快滚回叶臣主子身边去。 因为家里只能有一个畜生。 近来也不知怎地,阿玛时常在马槽旁发呆,有时看着老马吃草,有时拉过马头来脸贴着脸,对它说话,喃喃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伊哈娜看着一人一马,突然发现两年前抢西边回来,还能手提肩扛对她大笑的阿玛,如今却连走都走不了了,只能终日坐在轮椅上,吧嗒那杆烟。 “阿玛也老了……” 伊哈娜心下里一哀。 “家里还得有个能提拉起来的男人才成……” 一个瘦高的影子忽然在她的脑海当中浮现,想起他的掌温和挡在自己身前的样子,伊哈娜不禁臊红了脸。 “砰砰砰”一阵拍门响,让伊哈娜的心跟着门响突突地一阵跳。 看了看院门,伊哈娜回首对着正屋喊道:“贾天寿,你耳朵是聋了吗?没听见门响?快去开门!” 贾天寿在屋里应了一声,连忙从屋里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胡乱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看着面前的身影贾天寿欢天喜地地一声叫。 “贾大哥,我回来了,家里都还好吧?” 韩林双手背在背后,对着贾天寿笑眯眯地道。 “好好好,都好,好着咧!” 说着贾天寿赶忙将院门让开,让韩林进到院内。 韩林快步走到乌苏身前,微微一躬身,笑着说道:“老达旦,韩林回来了!” 乌苏早早的就望向门外,见韩林对他行礼,也对他笑着一点头,一边搓着手,一边嘴中不住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哇!” “这天忒热!” 看着韩林冒汗,乌苏又转头对着贾天寿吩咐道:“贾天寿,快去给韩林?一瓢水来!” “哎!哎!”老主子发话,贾天寿自无不从的道理,又小步跑着进了屋。 乌苏对韩林斜着眼使了个眼色,韩林立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于是慢慢踱步到伊哈娜身前:“见我回来,怎地不说话?” 说着韩林背在背后的双手向前一探,一只通体乌漆嘛黑的小奶狗就拎到了伊哈娜的面前。 这小奶狗形似一团碳,被韩林揪着后颈肉,一边半张着嘴“嗷呜”“嗷呜”地哼叫着,一边胡乱地蹬着四脚,圆圆地小眼珠里有那么一丝惊恐。 但伊哈娜对眼前的一人一狗仿佛没看见一般,弯腰伸手一探抄起地上的簸箕,冷着个笑脸,挺着鹅颈向柴房走去。 “怎地了这是?” 韩林望着她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此时贾天寿也端着个木瓢从正屋里出来递给韩林。 韩林将小狗放在地上,接过木瓢吨吨地喝了。 那小狗脱了韩林的手掌,在地上立着个尾巴,一蹦一跳地撒着欢观察着自己的新家,随后又在墙根处撒了一泡尿以宣示主权。 “贾天寿!” 伊哈娜的声音从柴房里传了出来,“这小畜生要是尿了粮食,你就用舌头给我舔干净!” 贾天寿听了吓了一跳,连忙去追小狗,一时间鸡飞狗跳。 …… “这一趟可不好走,我带队的包衣死了大半。” 炕桌前,韩林对着乌苏叙述着押粮的事情。 贾天寿手里拿着一双筷子,在腋下一撸就要递给韩林。 但不想被伊哈娜抢了先。 她抢过贾天寿手里的筷子,皱着眉头捏着筷梢,转身出了屋,回来后拍在韩林面前,几滴水花溅在了韩林的脸上。 韩林歪头看了她一眼,夹了一条咸菜放在嘴里,一边嚼着一边继续对着乌苏说道:“蒙古哨骑实在厉害,那箭又快又准,几通下来射死了我们十好几个人。” 旁边的伊哈娜看着韩林脖子上那道已经结了痂的伤口,又看了看桌子上的一盘黄韭菜,半碗咸菜条,转身又出了屋。 过了一会,一碟子熊肉干,又重重地墩在了炕桌上。 “干啥呢这是?!” 乌苏见状对着伊哈娜斥道。 “没干啥,吃饭!” 伊哈娜哼哼了两声,往嘴里使劲扒拉了两口,想了想,又夹了两筷头子黄韭菜放在碗里。 接着转身又出了屋,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自始至终,也没跟韩林说一句话。 但也没人理他,乌苏和贾天寿正沉浸在韩林的叙述当中。 “后来我们又被留下去攻寨,蒙骑出来后简直要吓死,多亏四王带着骑兵把他们赶了回去。” 乌苏听后放下筷子,拿起烟袋吧嗒了一口,默默地说道:“多亏有四王在,如若不然,你们这群包衣怕是都回不来了。” “是啊……” 想起莽古尔泰在后军砍杀一众伤了的包衣的样子,韩林心里也确实有些后怕。 “不过这鄂尔泰也着实可恨,我也没想到他竟然临时给你们换了路线。” 说到此处,乌苏有些生气:“他竟然连岳托主子的脸面都不给也要置你等于死地,要不是后面有库尔缠主子,我早就整治他了!” “说到额真大人……” 韩林沉吟了一下:“我今儿见着了,还央他叫鸭掌子过来给达旦看腿,额真大人已经答应了,我想着明天就往庄子里去一趟,叫鸭掌子过来。” “喔……” 乌苏点了点头:“韩林你有心了,不过此事不急,明儿你还要去咱家的田里看一看,你走这些日子伊哈娜和贾天寿已经将沟给垄了,种了糜子麦子,但我还有点不放心她俩,明儿你过去看看……” 贾天寿低下头,将脸埋了下去。 韩林应了,但心下想却想:“这地……我也没种过啊……” 紧接着,韩林又听乌苏说道:“对了,近来闹匪的事你怕是已经知道了,我猜庄子里出了奸细,咱们还是要小心些。” 第81章 竹梅 韩林点了点头:“额真大人已经跟我说过了,还叫我领着队日夜巡防,以备不测。” “哦?!” 乌苏的脸上终于起了一丝波动,似笑非笑地对着韩林说道:“韩林你着实有能耐啊,先是岳托主子,现在连额真主子你都攀上了关系……” 韩林讪笑了一声,挠了挠头道:“嗨!韩林能有今日,都是达旦在后背给韩林撑腰,这些韩林可都是记着的。” 乌苏听后笑了:“你莫拍马屁,我可没那么大的能耐让两个主子都看好你。” 顿了顿乌苏又道:“岳托主子叫你押粮,库尔缠主子叫你巡防,看来你这抬旗之事是稳了,待大军回来,应该会和分给咱们那部分缴获一起宣了。” “那得给柴房厢屋拾掇拾掇,要不然到时候放不下。” 乌苏摇了摇头,“抬了旗就可以自己出去立门立户了,你最近可以去看看哪家房子空着,到时候求库尔缠主子分给你。” 韩林想了想,也跟着摇头:“我听闻抬旗也可以不分出去,还和原主一起,如果真能抬旗,达旦,我还想在这儿。” 包衣抬旗只不过是得到了女真诸申的认同,有了能往上挣的通道,但是对于原主子来说,即便抬了旗仍还是他家的奴才,这是怎么都改变不了的。 原本韩林确实想出去独立门户,但是鄂尔泰不敢来乌苏家玩阴的,但是出去了可就说不准了,毕竟进来闹匪,到时候往山匪身上一推一了百了。 另外就是,韩林虽然得了岳托和库尔缠的青眼,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这两个人也未必真心待他。 但乌苏不同。 在辽东经历了这许多事以后,乌苏的所作所为,确实也让韩林待其如家中长辈了。 而且他也想在南逃之前,看看能否劝说乌苏和伊哈娜能跟他一同走。 听到韩林不同意出去立门户,乌苏明显地愣了一下,仿佛意有所指地笑道:“也是,早晚也是左兜进右兜的事情。” 见韩林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展开的意思,乌苏心里略微有些不快,但还是说道:“对了,庄子里细作的事,你还要上心些,能让人悄无声息的就把伏路哨给宰了,这细作能耐不小。” 韩林点了点头:“等安定几日,我去庄子里组织,到时候好好查查。” 韩林对这个细作也十分忌惮,明面上怎么都好说,可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如果只杀女真诸申,韩林其实还乐见其成,可以稍微应付了事,让山匪杀几户鞑子也未尝不可,可听说这山匪无论女真汉人,男女老幼一概全杀了,这可让所有人都陷入了险地。 “会是谁呢?” 对于细作一事,韩林也感到万分头疼。 …… 两个人一边商议着,一边将晚饭吃完。 乌苏又开始在炕墙上歪靠着抽他的烟袋,贾天寿拾掇饭桌。 韩林也想过去搭把手,贾天寿却不让,嘴中笑道:“林哥儿你待着罢,些许小事我自个儿来就好!” 虽然同为包衣阿哈,但是贾天寿从乌苏父女的一举一动当中已经明白了韩林与他全然不同。 况且刚才饭桌上,他还听到两人提起韩林抬旗之事已经十拿九稳,对于贾天寿来说又暗自给韩林抬高了一个档次。 当然,自打被掳到辽东来,虽然成了包衣,但贾天寿对自己的现状也比较满意,乌苏未曾短了他的吃食,也不苛责。 以前在南边伺候的上官不止一个,还时不时就要招来打骂。而如今只要伺候好这两父女即可,对于山匪的威胁,贾天寿甚至在心里早不知骂了千百回。 贾天寿不让,能少做事韩林自然也是乐得的。 想了想他便想着去院子当中练一趟拳脚,他总感觉自己这身子骨还是弱了些,经历此次女真和蒙古人之间的战阵,无论体力还是反应上,还是差了一些。 而南归已经提上日程,到时候这幅身体可不要成为累赘。 刚刚推开屋门,韩林就看见伊哈娜蹲在阶上,手里端着个破碗正在喂他之前抱回来的那个小黑狗。 余晖洒在伊哈娜的身上,将她的轮廓勾勒出一道散发着微光的倩影。 她嘴角含着浅笑,另一只手在小黑狗的脊背上摩挲着,让原本就黑黝黝的皮毛显得更加乌黑锃亮。 小黑狗将整张脸都埋在碗里,哼哧哼哧地吃着,被伊哈娜摸得似乎十分享受,时不时从碗里抬起头来哼哼两声。 待将整个碗都舔干净,小黑狗歪头蹭了蹭伊哈娜的手,见她张开了手掌,摇晃着小尾巴,伸出粉嘟嘟的小舌头舔了舔伊哈娜的手心。 伊哈娜被它舔的发痒,咯咯地笑着将小黑狗一把抓起,抱在了怀里。 刚转过身就看见屋门口的韩林,于是马上就把小黑狗放在了地上。 “明明之前还喜欢得不要不要的,怎么现在就不喜欢啦?!” 韩林嬉笑着对着伊哈娜道。 伊哈娜冷着个小脸:“哼!谁要你这又脏又臭的蠢东西。” 小黑狗还不自知,在伊哈娜脚边咬着尾巴转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韩林微微一笑,走过去坐在了台阶上,一把抓起小黑狗,撑着它两个前爪,对着它恶狠狠地道:“既然有人不喜欢,明儿就给你放到野地里去!” “黑呆子,咬他!”伊哈娜对着小黑狗叫道。 那小黑狗似乎真能听懂伊哈娜的命令一般,对着韩林“汪”了一声。 伊哈娜咯咯一笑,也坐在韩林身边,一把抢过韩林手中的小黑狗,摸着它圆滚滚的肚皮说道:“真是个乖东西!” 说着伊哈娜对着韩林道:“怎地这么些天才回来?” 韩林这才知道,原来一直冷着脸是因为他回来晚了,苦笑着说道:“我倒是想将粮草兵器送到地儿就回来,可那群主子们不干。” 指了指脖子上那道已经结痂的伤口,韩林嬉笑道:“你瞧,还让俺当肉盾咧。” 伊哈娜刚要抬手去摸,但手刚刚举到半空又缓缓放下,轻声问道:“还疼么?” “这早不疼啦!可别处疼……” “哪儿?还伤着哪了?” 伊哈娜顿时脸上紧张的不行,歪着身子前前后后地打量着韩林。 “好容易九死一生的回来了,但有人从头到尾冷着个脸,这疼着咧!” 韩林一指胸口。 “好哇!韩呆子,你敢消遣我!看我不打死你,剥了你的皮!” 两个人在院落当中追打,小黑狗也撒着四条小短腿,一颠一颠地跟在后面跑着,叫着。 微风徐徐,院外那把树伞也随风而动,夕照当中,将枝影映投在了斑驳的墙壁上。 好似竹马,又像青梅。 第82章 不对劲 次日一早,得了吩咐的韩林便跟着伊哈娜去了自家的田间,原本贾天寿也要跟着去,但被伊哈娜给撵了回去。 两个人在晨露当中走着,后面跟着一团蹦蹦跳跳的小黑影,时而去咬虫,时而去扑蝶,看起来好不快活。 惹得伊哈娜不时就要回头去唤它回来。 听着伊哈娜叫那小黑狗“黑呆子”,韩林心中暗自苦笑,她叫我韩呆子,叫狗黑呆子,怎地就成了一对兄弟。 伊哈娜家田在蒲河左岸,是二晌来地的上等的肥田,而对过便是庄子的庄田。 虽然对种田一事韩林不甚知晓,但总归是见过肥猪跑的。 韩林皱着眉头看着歪歪扭扭的垄沟,嘴中喃喃地道:“这地可种的是不怎么样。” 随后又低下身子去用手挖了挖,捧出一片黑土,汉人的血脉觉醒,看着这地就更心疼了。 但韩林其实这确实错怪了,女真人是渔猎民族,对于农耕一事知之不详。 近些年吸收了一大批汉人后还好些,早些年更是随便挖个坑,撒点种子,胡乱地浇些水便不去管了,有的时候甚至收获的还不如撒下去的种子多。 随着与汉人接触益甚,其农业生产也在进步,随着人口的日益增长,努尔哈赤对农耕也愈发的重视,建立了托克索,鼓励开垦,对践踏农田、耽误耕收等事刑之以法。 终归是比蒙元的“汉人无补于国,可悉空其人以为牧地”强的太多了。 可惜他们种的地,在已经将庄稼种在骨血里的汉人眼中,仍旧和闹着玩一样。 哪怕,是韩林这个从来都没有亲自上手种过地的汉人。 在家田当中走了一圈,搓了搓手中的黑土,看着面前的平原沃野,韩林既痛惜又悲愤地仰天叹道:“你们把地种成这般鸟样,是要遭报应的啊……” 伊哈娜撇了撇嘴道:“还能怎地,我与贾天寿忙活了两三日才好不容易犁完,播了进去,都快累死了。” “这两晌来地,你们只用了两三天就种完了?!” “那是,怎么样,厉害吧?!”伊哈娜插着腰,一脸的骄傲。 韩林跺了跺脚,“这么好的地,你们也不说好好侍弄一番,两天就种下去了,真是糟践!” 伊哈娜这才发现原来韩林不是要夸她。 噘了噘嘴有些委屈:“我又不会,往常都是家里的包衣侍弄,这次也多是贾天寿耕的种的。” “晚上回去罚他不准吃饭,明年要还敢这么种,就先把他种地里!” 挥手赶开了正在咬着麦苗玩的小黑狗,韩林恶狠狠地道。 韩林又绕着田走了好大一圈,是越看越心惊,嘴里一边忍不住咒骂着“糟践”“浪费”“报应”等等。 “看不出,他连田间的事也懂,还蛮厉害的咧。” 伊哈娜歪头看着韩林生气的样子,嘴角含笑,心中默默地想着。 然而事已至此,已经过了播种的时节,看着垄上稀疏已经破土而出的麦苗,和边上茂密的杂草,韩林只能盼望着后面勤快些,多来锄地保证收成罢。 两人在蒲河边涮了涮脚,韩林看着河面泛起的微波,觉得有些眼晕,连忙回到了道旁,看了看日头,韩林跟伊哈娜打了声招呼,就往前走。 伊哈娜见他去的方向不是村子,而是庄子。 抱起小黑狗连忙跑了上去问道:“你做什么去?” 韩林看了看对岸也正在田中劳作的一众包衣们说道:“还没到晌午,我去庄子请了鸭掌子来,看看能不能让他下午就帮达旦看看腿。” 伊哈娜“喔”了一声,也想着跟着去,但却被韩林以准备为由打发回去。 韩林还想从鸭掌子口里探探风,看看有没有小路可以避开鞑子的视线,为南逃做准备。 这事可万不能被伊哈娜听了去。 到了庄子门口,两个把门的女真旗丁显然是得了库尔缠的吩咐,对韩林也没拦,开门之际,反而对着他点了点头。 “有人就是好办事啊……” 韩林心想。 然而找鸭掌子的事却未能如愿,鸭掌子此时并不在庄子当中,问过高勇才知,鸭掌子要么去山里采药,要么就是去几里地外的庄子市集去掏换药材了。 “小韩大人,咱们什么时候往外跑?”杨善左右瞧了瞧,低声问道。 见韩林过来,几个亲近的兄弟也都围了过来说话,他们这些人昨日刚回来,还未轮到田里的班,因此都在庄子当中。 韩林跟几人挨个打了招呼,但发现徐如华远远地坐在外围的阶上。 “不急,等高大哥,韩大哥养好伤再说。” 韩林偷偷地检查了下高勇和韩总旗的伤势,韩总旗还好,断指处伤口已经愈合,再等些时日应该就会好。 但高勇身上数创,虽然裹了药,但一时半会好不了。特别是胸口那道,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也深可见骨,之前鸭掌子也断言,没个百十来日没法痊愈。 这还是不能剧烈运动的情况下,但凡重了累了伤口一撕裂就更加麻烦。 好在韩林也已经给高勇做好了打算,过些时日他就要来组织包衣巡防,到时候给高勇安排个副领队便是,这样他就可以不用换班去田里耕作。 将高勇的衣服拉上,韩林点了点头对他说道:“高大哥,待鸭掌子大叔回来,你跟他知会一声,等他空了往乌苏家去一趟,达旦的腿再不治恐有性命之忧。” 这边高勇刚刚应下,那边却听得一声冷哼。 众人转过头去,发现是徐如华。 徐如华也不看众人,嘴里冷嘲热讽地说道:“这般为一个鞑子鞍前马后的卖命,也不知得了什么好处!” 高勇皱着眉头刚要说话。 却被杨善抢了先,他对着徐如华斥道:“徐如华,你怎么跟小韩大人说话呢?!” 徐如华这才转过头对着众人怒道:“难道我说错了吗?!谁不知道这韩林得了鞑子大官儿的好处,还要帮着鞑子杀汉人,我看呐,他就是嘴上说得好,暗地里怕不是已经打好主意留在这里了!” “甚么汉人?那些山匪已经不顾女真汉人之分了,不管男女老幼,只要是个活人都杀了,等他们打过来,难道你还要伸着脖子被他们砍不成?!” 高勇对着徐如华叫道,随后又看了看韩总旗。 徐如华早前是韩总旗的下属,那意思不言而喻。 韩总旗叹了口气,又开始和起了稀泥:“各位弟兄,如今咱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外敌当前还要内讧,这可怎生是好?徐如华,你也莫气,小韩大人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要不是他和这几个鞑子大官都攀上了关系,怎有今日庇护咱们几个之力?” 徐如华见大家都将矛头对准了他,冷哼一声,拍了拍屁股,掉头就走。。 韩林知道徐如华是个倔性子,心里认定的,轻易不会改变,要不然也不会至今还记着贾天寿害死陈守印的事。 苦笑一声,韩林向着众人问道:“各位弟兄也是如此认为?” 韩林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高韩杨三人都是立马表态否决。 而郭骡儿眼珠乱窜看过各人的表情后方才表态。 韩林看着徐如华的背影,又用余光扫着神态猥琐狡黠的郭骡儿。 心中暗道—— “不对劲,这俩人都不太对劲。” 第83章 你也不对劲 又与高韩杨三人耳语了一阵,韩林这才向众人告辞,自庄子中走出准备折返回乌苏家。 他一边走着,一边心里默默回想刚才众人的神色举动。 只觉得徐如华和郭骡儿都似乎有些不对劲,但是哪里不对,他又说不准。 此番不仅没能寻到鸭掌子,反而与徐如华闹了不快。 这是韩林没有想到也顿感无奈的。 自乌苏开始到岳托,再到库尔缠,随着一件件事情的发生,韩林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隐隐已经不似寻常的包衣阿哈,更像是稍有些权势地位的假鞑。 如今看来,这也着实不是什么好事。 毕竟,连徐如华这样从觉华岛出来的人,都对他起了疑,其他人都心中在作何感想,韩林属实不知。 草原之战,徐如华被留在了庄子当中春耕,没有跟着一起去,未能一同经历生死,这就与高韩杨三人相比仿佛隔了一层。 并且,正如徐如华所说,不管愿与不愿,韩林他确实为鞑子鞍前马后的做了不少事,也因此得到了几个鞑子大官的器重和礼遇。 这是不争的事实。 难道是徐如华? 结合最近闹匪,庄子中出了奸细的事,韩林的心中忽然一动。 他是如何和对方攀上线的? 此外,韩林感觉郭骡儿也有些不对劲。 这人自始至终都是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韩林几次试探,都被他含混了过去。 而且郭骡儿看似插科打诨地油滑激灵样子,但不经意间所展露出来的阴冷劲儿,让韩林都感觉有些不寒而栗。 或者是郭骡儿? 他不是跟着一起去征巴林了么?是怎么给山匪通风报信的? 抑或者是两个人一起? 但这两个人的性格,怎么看都不像能尿到一个壶里的样子。 整件事实在是有些扑朔迷离,让韩林捉摸不透。 “小韩兄弟,刚从庄子回来,往家去?” 正当韩林想着,忽然一个声音从道旁的林子里传来,让韩林面色一喜。 “哎哟!鸭掌子大叔,你可让我好找!” 鸭掌子背着个药篓,斜跨着一个牛皮带子的药匣,手里执着一柄短木柄的小铁铲,对着韩林笑呵呵地问道:“那这可巧了,我刚从林子里钻出来就碰见了你,早知道就不该出来,省得还要劳累。” 韩林也笑道:“大叔莫要打趣。都怪我,昨日同你说给达旦治腿的事,但忘了与你约时间。今儿个去庄子里,他们说你要么去集上,要么去山里啦,这可真‘云深不知处’了!” 鸭掌子哈哈大笑,手指着他道:“瞧瞧,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随口一说,都这般应景儿。” 两人说着话,鸭掌子又止不住地咳,也兴许有些累了,鸭掌子看起来有些气喘吁吁。 韩林见状,连忙去接鸭掌子背后的药篓和药匣,鸭掌子也不推辞,从身上解下药篓递给韩林。 交接之际,韩林看到鸭掌子衣角暗处有几滴新鲜的血迹,心中又是一动。 但他没有吱声。 “几时去?”鸭掌子对韩林问道。 但鸭掌子立马又自己接道:“我怎地糊涂了,你今日来找我,怕就是为了此事。” “是了。”韩林脸上闪过一丝忧虑:“耽搁了这么久,达旦那条腿肯定是保不住了,冬日还好,但最近酷热,我虽未瞧,也隐隐闻到了一股臭味儿。” 鸭掌子也叹了口气:“这乌苏真是个犟脾气,早些时日去求库尔缠多好。白耽搁了这么久,还得你去求。要是把自己拖死,再新上来一个,对咱们汉人还不知道怎么样。” 韩林点了点头:“确实,可也正是因为他是个犟种,庇护了许多汉人才被鞑子排挤。” 看看了正中的日头,鸭掌子对韩林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便快去。” 韩林一愣,对鸭掌子问道:“大叔,我看怎么也要将小腿截了去,你不回庄子拿下器械吗?家里只有些菜刀,柴刀,可不敢用。” 鸭掌子一笑,指了指韩林的挎着的药匣:“都在篓子里。” 见韩林有些惊讶,鸭掌子立马解释道:“都是些小刀、剪子之类的,遇着险还能拿来防身。” 这可就说不通了,韩林心中暗道。 两人一路往乌苏家中走,鸭掌子不断询问乌苏腿上的状况。 最后两个人都认为,乌苏这条腿肯定是保不住了。 但截肢手术莫说现在,便是四百年后也是一个十分艰巨的医疗事件。 韩林心中有些担忧,但他对医术可谓是一窍不通,此时也只能去靠鸭掌子亲自查看了。 走着走着,韩林忽然对鸭掌子漫不经心地问道:“大叔,你几时回来的?” 鸭掌子一愣,答道:“我这不才从山里出来,就见着你了?” “嗨!大叔误会了,我是说你几时从束鲁荒回到庄子里的。” 鸭掌子“哦”了一声。 然后缓缓地说道:“那日咱们到了束鲁荒,我便离队去医官那里点了卯,就有人来传,庄主库尔缠身体不适,叫我立马回去。当日便有两个旗丁一路骑马送我回了庄子,回到庄子也没见着庄主,只叫我按照往日那般做事即可。” 这番说辞与高勇讲的一般无二。 “高大哥他们说得果然不假,在鞑子眼中,大叔你属实是个宝贝。” “臭小子,没大没小的,竟拿老头子来寻开心。”鸭掌子笑骂了一句。 “大叔既然早归,应该对山匪之事略有耳闻罢?” “是,那两个被杀的伏路哨就是我验的尸。” “怎么样?听说被人悄无声息的抹了脖子?” 对于能神不知鬼不觉就将两个伏路暗哨给杀了,韩林对此颇为忌惮。 “也不能说悄无声息,杀人者用了吹箭,还淬了毒,抹脖子只是后面补刀而已,手段非常高明。” “原来如此……” 韩林点了点头,这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两个伏路哨连一声警都没发出来就死了。 “听说庄主许了你生杀大权,让你日夜巡防,韩林你可要将这群山匪悉数剿灭才是。” “哦?” 韩林背过双手托了托药篓,舒缓下勒着的肩膀,仿佛忽然来了兴趣,笑道:“这群山匪应该都是汉人,这可和大叔的医者父母心相违了……” “什么父母能生出这些畜生来,听说老弱妇孺皆不放过,倒是小韩兄弟你要小心了,无论如何都是帮着鞑子杀汉人,落在有心人眼里,这便是天大的过错。” 韩林哈哈一笑:“韩林幸得达旦、庄主、旗主的垂青,怕是早就在别人眼中是鞑子的鹰犬走狗了,再多杀些汉人,也不妨事。” 鸭掌子也大笑了起来:“人在做,天在看!” 两个人似在互相打探较量,又都像是意有所指。 对笑当中,韩林心想—— 不对劲,你也不对劲。 第84章 三成活命 “达旦。” “这腿……” “怕是保不住了!” 鸭掌子掀开乌苏腿上盖着的袄子,看着他腿上已经攮脓肿胀的乌黑烂肉叹了口气。 虽然心中早有所料,但是围在旁边的韩林、伊哈娜以及贾天寿的脸上,仍不免一哀。 乌苏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对着鸭掌子豁然笑道:“怎恁婆妈,我知道的,自打开春后我就知道了。” 鸭掌子皱紧了眉头,口中不住责怪:“那怎地不早些时候就去找我?偏生拖到现在,万幸是伤在了冬天,还清洗的勤,要是像如今这般天气,你早就没命了!” 乌苏咂摸了一下嘴,嘿声道:“额真主子只待我服软,若我去求,就能趁着这个由头夺了我这达旦章京之位。现在可不能给他。” “这般贪权恋栈,连命也不要了么?” 鸭掌子嘴中骂骂咧咧的,但手上却丝毫不停。 他从手旁的药匣当中取出一捆棉麻布来,解开小绳后在炕上逐渐摊开。 韩林好奇地看过去,就见里面整齐划一地插着小柳刀、小剪刀、探针、钢钗、猪鬃毛刷等物,随后他又从药匣里掏出了药罐、淋洗瓷壶、瓷香薰等物什,种类齐全,模样也算精美。 看到这里,韩林心中暗叹,果然不能小觑了古人。 他原以为,这个时代的外科手术,就是将大刀片架在火上烧得通红,然后用酒药等物将病人麻痹,嘴里塞上破布,手中刀片一挥,将坏肢斩下。 但其实不然,中医外科在明末已经臻至巅峰,万历年间就撰好《外科正宗》并刊行于世的外科大家崇川人陈实功到现在还活着。 只不过后来中医外科许多失传,才渐渐没落。 当然在辽东这个地界,就另当别论了。 哪怕是个赤脚郎中,那也比亦医亦巫的萨满要强上许多,更勿论鸭掌子这种能够切实操刀,进行外科手术的汉人医师了。 怪不得鞑子将他当宝,怕磕了碰了。 韩林心想。 然而鸭掌子随即的一句话,就将众人的心又给揪了起来。 “达旦,我原以为有五六成的机会让你活命,但眼下这种情况,怕只有三成……” 伊哈娜听后眼泪瞬间就吧嗒吧嗒掉了下来,她刚要说话,却被乌苏止住。 乌苏笑呵呵地对鸭掌子道:“要是不剁了这腿有几成机会?” “湿浊戾气,瘀毒攻心,必死无疑!” 捋了捋颌下的胡须,鸭掌子断然说道。 “那还等什么?一个必死无疑,一个尚有三成机会,自然选活命的机会。” “达旦稍待。” 捂着嘴咳嗽了两声,鸭掌子转过头问伊哈娜:“有酒没有?” “有!有!”伊哈娜连忙回道,然后赶紧从箱柜当中翻出之前萨满来时给的那罐烧酒,此时只剩下小半罐。 鸭掌子接过,打开封口在鼻子底下一闻,眼睛一亮:“竟是白干!”随后又倒了几滴在指上擩进口中,赞道:“真洁,好干!” 随后鸭掌子又吩咐伊哈娜等人烧了一大锅开水,并找来一些有韧性的布条放在开水当中反复浸投。 又从药篓里找出闹羊花、川乌、自然铜、乳香等阴干药草,并将药罐药杵递给他,叫他合在一起捣成粉末。 见韩林眼里充满了疑问,鸭掌子又捋着胡须一脸傲然道:“此乃张熟地(张景岳)所授之法,昔日他参军幕府,游历辽东,我曾他与共事共处,算计算计,已过二十多年矣,不知他是否尚在人间。” 见韩林一脸懵懂的样子,鸭掌子就知道自己是在对牛弹琴,心中来气,指着剩下那罐酒对着韩林大声道:“去!将酒热一碗,再烧一盆炭火来。” 韩林听话的寻了一只瓷碗,倒上酒将其坐在了热水当中,又烧了一盆炭火。 想了想,韩林又将泡在热水盆中的布条选最干净的扯下一块来,拧干后倒上温酒,就要去擦乌苏的坏腿上的伤口。 “你做什么?!” 鸭掌子一声戾喝。 他是此间的医师,在治病救人这件事上有着绝对的权威,见韩林这般动作,让他心中不免恼怒。 韩林自然是没办法直接说用酒消毒这件事的。 想起中医在病理认定上,不是这个气就是那个虫的,灵机一动道:“我想着这酒烈,既能醉人,也能醉那毒虫,将毒虫醉了,一会开刀时也能让达旦少些痛楚。” 鸭掌子想了想,觉得韩林说的在理,也就任他去了。 韩林用蘸了温酒的布擦拭乌苏的伤口,虽然动作轻微,但是也让乌苏咬牙皱眉地发出声声闷哼。 看着乌苏头上冒起的汗珠,伊哈娜眼睛都红了。 贾天寿捣药的声音似乎一下一下捶在她的心上。 看了看贾天寿,伊哈娜口中骂道:“用力些!你怕吓到它么!” “哎!哎!” 贾天寿口中应着,加重了手中的力道。 韩林转过头去,又瞧见鸭掌子从药篓当中取了许多新鲜的药来。 忽然心中一动:“怎地就这般凑巧,都是治外伤的药?” 鸭掌子又吩咐韩林将乌苏放在椅子上,用绳子将他捆的扎扎实实。 接着取了一片不知道什么的药干,在熏罐当中点燃,安置在乌苏的脑旁,看起来也是一种类似于迷药麻醉的作用。 贾天寿终于将那些药材全部捣为齑粉,鸭掌子用药杵翻了翻满意地点了点头,取了那碗药酒,将药粉倒在碗里,搅匀。 托着乌苏的脑袋喂他喝了。 又见柳刀放在火上烤红,又放进开水中取出。 想了想,鸭掌子又学着韩林的样子,在酒布上揩了揩。 韩林暗自点了点头,这般繁琐的流程,看起来可比那萨满靠谱多了。 鸭掌子将一团干净的布塞进已经昏昏沉沉的乌苏口中,防止他咬断了舌头。 看着手中的锃亮的小柳刀,鸭掌子口中道:“达旦,我可要动刀了!成与不成就看天命了!” 这话仿佛是对乌苏说,又仿佛是对自己说。 其他几个人都躲在一边,伊哈娜咬着嘴唇,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却又忍不住从指缝当中偷眼去瞧。 忽然她垂着的手掌心一温,偏过头,就看见韩林对她微微一笑,让她稍微安了安心。 鸭掌子将小柳刀举在眼前,如镜的刀身中,鸭掌子原本混浊的双眼忽然分外清明。 璞掌稳稳地包裹住刀柄,鸭掌子对着乌苏坏腿的腿窝就切了下去。 一道黑紫的血水喷射而出,在开水盆中晕散。 剧烈地疼痛使原本昏昏欲睡的乌苏瞬间就瞪大了双眼,呜呜地发出痛嚎。 韩林手疾眼快,立马跑上前去,狠狠地将乌苏的身子按在了椅子上。 掌心失了韩林的温度,伊哈娜别过别过脸去,又忍不住啪嗒嗒滚落泪珠。 第85章 又死人了 自那日以后乌苏一直在炕上昏睡,不声不响。 甚至还发了烧,断腿也肿胀了一圈。 有几次,韩林甚至以为乌苏已经死了,好在伸手去探了鼻息,发现尚有一缕气在。 见乌苏口不能食,韩林让贾天寿煮了米汤时不时喂进乌苏的嘴里,虽然保住了他那一缕气。 但乌苏的原本还算魁壮的身形,也肉眼可见的瘦了下来。 而伊哈娜则终日以泪洗面,哪怕有黑呆子这只小狗在她脚旁转悠撒娇,也不顶用。 好在还有韩林在家中,要不然她应该很快也就会垮了。 第三天一大早,韩林正在院中用柴刀削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棍,这是他给乌苏准备的拐杖。 整天坐在轮椅上也不行,还得走动走动才是,他刚用一条小臂长的方木在木棍上方比量了一下,就听见一阵咚咚的急促拍门响。 韩林回头向正屋处看了看。 贾天寿正在外间忙活着早饭,而伊哈娜则坐在门槛上发呆,连身旁的黑呆子扒着她的腿去舔她的手也浑然不知。 韩林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形打开了院门。 就见一个包衣满头大汗,脸色焦急地站在门口。 这包衣他认得,名叫张孝儿,也是征巴林部侥幸存活下来的一员。 见到韩林,张孝儿脸上明显一喜,但口中却急道:“小韩大人!大事不好了,昨晚巡队又死了人!” 听到此话,韩林也十分吃惊,见张孝儿气喘吁吁,韩林安抚道:“怎么回事?莫着急,慢慢说!” 张孝儿道:“昨夜俺们照常夜巡,上半夜都无事,但子时刚过,就听有人大叫,过去一看,黄蛮子歪着头被吊在一棵树上,我们走过去一瞧,已经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他人在哪儿?”韩林皱着眉头问道。 “还在那吊着,没人敢动!” 事关重大,韩林想着必须得亲自去瞧上一番,刚转头要打声招呼。 就听见伊哈娜在里屋惊叫:“韩林!阿……阿玛他……” 听到伊哈娜的惊叫,韩林顿时大惊失色,也没管门口的张孝儿,急冲冲地就冲进了正屋。 刚进了屋,韩林瞬间就松了一口气。 原来乌苏已经醒了,此时自己坐了起来,怔怔地看着那半条断腿。 “阿玛!” “主子!” 伊哈娜和贾天寿声声呼唤,但乌苏根本没有反应,对二人不理不睬。 韩林看了一眼,心中明了,乌苏看似浑不在意,对自己伤腿一副豁达的样子,然而,之前还尚有一丝希望,如今真个将腿截了,一时之间还是难以接受。 “你们先出去。” 韩林对着伊哈娜和贾天寿挥了挥手,见他们出了屋,韩林在炕檐儿坐了。 “达旦……” 他试探性地也唤了一声,但乌苏还是没有反应。 韩林低着头:“达旦,我知你心中一时还难以接受,但事已至此还望达旦能想开些。” 抬头看了乌苏一眼,韩林继续说道:“争如鸭掌子所说,达旦能活命不足三成,现在看来也算是天可怜见了。” “现如今达旦已经没有了性命之忧,难道还不知足?达旦放心,我给你做了根拐杖,虽不能让你奔行,但是拄在腋下也能四处走动。” 见乌苏还是没有反应,韩林终于怒了。 挺直了腰杆,韩林对着他大声道:“达旦如此怏怏,却让伊哈娜何处?这几天她每日泪流不止,眼看着身子骨也弱了,达旦要是再这样下去,伊哈娜也要病倒了!” 见韩林提到伊哈娜,乌苏终于有了反应,他叹了口气,转过头对韩林说道:“将我的烟袋拿来。” 韩林心中一喜,对着外屋喊道:“小大人快来,达旦要抽烟袋!” 在外间等候多时的伊哈娜赶忙冲进屋内,翻出烟袋点了。 韩林接过,当先深深地吸了一口。 这烟又辣又苦,冲入喉头鼻腔似同火烧,但那个劲道还是让韩林的头脑有些晕乎飘悠。 来到此世,这是韩林第一次抽烟。 虽然这烟极其不好抽,但韩林还是贪婪地将烟气慢慢吐出,咳嗽了两声,这才恋恋不舍地递给乌苏。 伊哈娜看着,脸上浮出一抹潮红。 这烟袋是她用嘴引的,韩林接过入嘴。 “自己的阿玛倒是没什么,但是韩林……那……那岂不是……” 就在伊哈娜胡思乱想之际,乌苏也狠命地吸了一口烟袋。 然后他嗓音嘶哑地对着韩林说道:“你这小子,胡说什么,老子在尸山血海里滚了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不过是丢了半条腿而已,有甚大不了?刚才不过是还有些晕头转向,如今这口淡巴枯(烟草),可是好了。” 韩林听到后不禁哑然失笑,虽然知道乌苏是心口不一,但也马上道:“是小子妄自忖度了,我就说嘛,以老达旦的见识怎么可能就为了半条腿,郁郁不乐。” 乌苏抬起头对着他笑骂道:“少捧老子的臭脚,堵老子的后路,你当我不知。” 见自己举动被这老狐狸一眼看穿戳破,韩林笑嘻嘻地说道:“只要老达旦无碍就好。” 接着韩林又道:“达旦如今醒了,可真是喜事一桩,合该庆贺一番才是,贾大哥,你去弄点酒肉来,咱们一起乐呵乐呵,也给达旦好好补一补。” 贾天寿低头哈腰的应了,转身就去收拾准备。 旁边伊哈娜噘了个嘴,有些不乐意的自语道:“你个包衣奴才怎么还当起家来了……” “伊哈娜你在那嘟囔什么呢?” 乌苏看向伊哈娜问道。 伊哈娜一下子蹿到炕上,抱着乌苏的胳膊甜甜地笑道:“阿玛,我是说你方才醒,这个家终于有个家的模样起来了……” 乌苏呵呵一笑,举起手在她的头上抚了抚,十分痛惜地说:“你瞅瞅你,这几日瘦成了什么样。” 伊哈娜偏过头,就看见韩林冲她眨了眨眼睛。 显然,自己刚才的自语被他给听了个一清二楚。 伊哈娜冲韩林撇了撇嘴。 就在两人眉眼交锋之际,刚刚出屋的贾天寿突然又掀开帘子进了屋。 然后他对着韩林说道:“林哥儿,还有一个包衣在院子里等着,你看……” 韩林一拍脑袋。 “该死,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第86章 究竟是谁 “谁发现的?” 韩林指着仍然挂在树上的尸体向着众人问道。 跟着前来报信的张孝儿一道来到了庄子,韩林将昨日参与巡夜的包衣全部叫到了跟前盘问。 一个髅瘦驼腰的老包衣噗通一声跪下,颤颤巍巍地对韩林说道:“回大人,是小人发现的……,俺们当时刚走到林子边,远远地我就见着一个黑影,在树杈旁荡着,可着实给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鬼,当时都叫了出来,待我们几个壮着胆子走过去一看,才发现是黄蛮子。” 见他卑躬屈膝的模样,韩林微微皱眉,强忍着继续问道:“几时见的?” “是……是……” 老包衣被问得一时间答不上来,又生怕韩林降罪于他,不住地磕头。 “回小韩大人,大概是子时二刻,小人特意看了星星。” 张孝儿此时出来说道。 “张孝儿,你还懂天象?”韩林脸上惊讶。 “不懂,但小人以前是个打更的更夫,打的久了,看星星月亮也能推算出大概的时间。” 韩林点了点头,“你当时也在此队?” “是。小人在。”指了一下那个老包衣说道:“当时听到他喊,我们都吓了一跳,确实远远地就就看见了林子边有个影儿挂在树上,我们几个合计了一下,走过去瞧了瞧发现是黄蛮子,而且他已经没了气儿。” 韩林已经将高勇命为副领队,此时偏过头去向他问道:“高大哥,昨夜给这黄蛮子安排的什么职?” 想都没想,高勇便回道:“是伏路,俺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都安了伏路哨,叫他们不吭不响,但凡有人摸过来就叫他们鸣哨示警,他当时应该在西边。” 韩林皱了皱眉头:“就他自己?” 高勇摇了摇头:“我当时分的两人一伍。”但是高勇实在是记不起另外一个人,便冲着包衣人群喊道:“是谁跟黄蛮子一伍来着,自己滚出来!” 一个瘦高的包衣也噗通跪下,牙齿打颤地道:“是……是小人……” 见他抖如筛糠,害怕的模样,韩林心知此人有鬼,反而做出一副温和的样子对着他说道:“莫怕,你叫个啥名儿?” 那包衣一边抖着,一边期期艾艾地回道:“小……小人何宽。” “抬起头来。” 韩林蹲下身子,拍着他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继续柔声问道:“别怕,别怕,何宽,既然你与黄蛮子一伍,他为何死了,但你好端端的一点事儿都没有?” 听到韩林此问,何宽更害怕了,咣当一声磕了一个响头。 高勇指着他怒声道:“小韩大人问你话,你不回话,撅个腚作甚?赶紧细细道来!” 韩林回头止住了高勇,笑道:“何宽,我再问你一遍,为何他死了,但是你好端端的一点事儿都没有?” 何宽这才支支吾吾地说道:“回……回大人,昨夜我俩一同在西边林子的道旁伏路,半夜时黄蛮子突然跟我说肚子涨的慌,要去拉屎,然后我就看见他起身,过了路在一棵树旁蹲了下来。” “嘿!还他妈挺讲究!” 高勇骂道。 “然后呢?你没见他是怎么死的?”韩林继续追问。 “没见,他一直没回来……” “他没回来,你手中有哨,为何不吹哨示警?” “小人……” “嗯?” 见韩林的眼睛如同钉子,好像要嵌入他的肉中,何宽有些崩溃了,低下头去,一边哭嚎,一边磕头:“小人……小人睡着了……”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老子叫你伏路,是叫你去睡觉的?你怎么能睡得着!” 高勇上去一脚将何宽踹倒在地,对着双手捂着脑袋的何宽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哎……” 韩林本以为是抓到了奸细,没想到竟然只是个偷懒的。 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但是对于玩忽职守害死一条人命的人,他也不能就这么心软放过,否则威信何在? 想了想,韩林大声道:“杨善!” “属下在!” 在旁边的杨善似乎已经知道韩林要做什么了,握拳重重擂了下胸口,恶狠狠地盯着何宽,高声应道。 “不当其职,玩忽其守,害死同僚,剁了他的小指去!以儆效尤!” 杨善一愣,但也从怀中掏出一柄制式精美的小刀,这是杨善在征巴林时偷偷藏的没有上交的缴获。 一声惨呼当中,何宽的小指从掌中飞落。 但他也不顾疼痛了,爬起来对着韩林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感恩戴德地说道:“谢小韩大人不杀之恩!谢小韩大人不杀之恩!” 韩林背着身,也没回头,对着他冷冷地道:“庄主已经给了我生杀大权,然你我都是汉人,今次我不杀你,只希望你以此为戒,再有此事,可莫怪我无情了!” 说完韩林环顾了一圈,同样对着人群冷声道:“尔等也要以他为劫,这是最后一次,他也是最后一个!” 看见韩林杀气腾腾的样子,一众包衣都有些害怕,赶紧低头称是。 与此同时,韩林也在偷偷观察众人的神色。 身旁的韩总旗和鸭掌子微微点了点头,仿佛是在赞许他的仁义。 高勇和杨善皱了皱眉,应该觉得他还是心地软了一些,不符合军中的规矩。 郭骡儿抱着臂膀没有说话,但眼珠儿时而瞟向这个,时而瞟向那个,竟然和他一样,在偷偷地打量着众人的神色。 徐如华则冷哼了一声,仿佛对他的作为十分不屑。 高韩杨三人的表情都符合他们自己一贯的作风,而且在情理之中。 可是余下这几个人…… 徐如华已经明显透露出了和自己作对的样子。 而郭骡儿这个人始终是让人捉摸不透他的举动。 韩林又将目光落在了鸭掌子的身上,虽然此时鸭掌子表现无异,但在昨日的观察中,韩林发现,无论是采药带着药匣,还是一应俱全的外科器具,都说明鸭掌子也有问题。 徐如华、郭骡儿、鸭掌子…… 到底是你们谁呢? 还是……这细作另有其人? 又观察了下一众畏首畏尾的包衣们。 韩林在心中默默思忖着。 更或许…… 他们三个都是?! 想到此处,韩林不由得猝然一惊,寒毛直竖! 第87章 郭骡儿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见鞑子有动作?” 韩林心中忽然想到。 于是他马上向高勇低声问道:“那群鞑子来看过没有?” 高勇点了点头:“看过了,但是他们不管,还让我们给你报信,所以我才叫人去了。” 韩林低着头想了想,心中便明白了。 庄子里的十几个鞑子,许是得到了库尔缠或鄂尔泰的指示,只管守卫整个庄田中心的那一片院落核心,而对于外围这群百晌庄田是不管的。 而且很明显,无论是岳托还是库尔缠,对韩林都有所看中,这让同为女真诸申的鞑子守卫来说,心中定然会十分的妒忌。 如今他们这般作态,存心就是想看他的笑话。 这些山匪都是鸡犬不留的穷凶极恶之辈,如此放任不管,难道他们就不怕山匪做大,到时候再与细作里应外合,破了这庄子吗? 韩林心中冷笑了一声,强自压下心中的疑惑与怒火。 指了指仍挂在树上的黄蛮子,韩林说道:“来两个人,将他放下来!” 得了吩咐,身旁的杨善手脚并用,三两下就蹿到了树上。 从怀中抽出精美的小刀,将用衣服捻成的绳子割断,张孝儿在下面接住,稳稳地将上身赤裸的黄蛮子放躺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众人皆闻到了一股子臭味儿。 韩林看了看黄蛮子的尸身,在其右颈处发现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那伤口直接切断了动脉和喉咙。 除此之外,就再无伤口了。 “一击毙命……” 韩林叹道。 即便是趁人不备,但是在夜里还能精确地找到位置,又能让人不声不响,这手法看起来十分老道。 转过头,韩林喊道:“鸭掌子大叔,你快来看看!” “得……” 鸭掌子苦笑道:“我还成仵作了……” 随后,鸭掌子在黄蛮子的身上又捏又拍,查验了一番后对着韩林摇了摇头。 “就这一刀,也不像上次那样,还有吹针吹箭……” 随后鸭掌子又将黄蛮子的尸体翻了个身。 这次有了新的发现。 “杀人者,十三也。” 看着黄蛮子背后刻的字,韩林轻轻地念了出来。 此话一出,包衣的人群忽然就鼓噪了起来。 韩林疑惑地偏过头去,就见所有人都看向了一个人。 那人看着黄蛮子的尸身,仿佛傻了一般。 嘴唇哆哆嗦嗦的,见韩林也向他看了过来,对视之下,那人惊叫了一声,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大……大人……” “黄蛮子虽然总欺辱我……但小人不敢杀人呐!” 在韩林的细问之下,包衣们这才七嘴八舌的道出了原委,原来跪着的这人姓王,是邻村的包衣。 因在族中行十三,所以大家一般也就称呼他为王十三。 而这黄蛮子,从名字便可知道其人的行事所为。 黄蛮子之前一直跟着张柱,飞扬跋扈,横行惯了。 虽然韩林斩了张柱,但他也只是不敢惹高勇等韩林的几个亲近的弟兄,而其他人或多或少得都受过他的欺负。 王十三这人性子十分懦弱,由此也被黄蛮子欺负的最狠。 “你说人不是你杀的……” 高勇冷冷地盯着王十三说道:“可这群人里,只有你叫十三,还跟他有仇,你怎地证明他不是你杀的?” 听见高勇仿佛将他判刑的质问,王十三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在人群中左右巡视,好容易才找到了那棵“救命稻草”。 “郭骡子!你与小韩大人相熟!你倒是说句话,你快帮我说句话啊!” 王十三跪行着一点点蹭到了郭骡儿的身旁,抱着他的大腿,大声恳求道。 原本抱着臂膀,看戏一般的郭骡儿知道自己脱不了干系了,这才转身向韩林一抱拳。 “小韩大人!人,确实不是他杀的!” “怎么说?” “昨夜我听从高兄弟的安排,领着一队夜巡,他便是我队中之人,况且他也一直不曾离队,其他人也可以作证,根本没有时间去杀黄蛮子,而且……” 有些厌恶地看了看王十三,郭骡继续道:“就他这身手,想不声不响地杀黄蛮子,怕是还有些难。” 韩林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微微一皱眉冷漠地道:“那你怎地不早说?” 郭骡儿见韩林的脸色,连忙一躬身,毕恭毕敬地说道:“小韩大人勿怪,方才我只觉得蹊跷,想的出神了些……” “此话怎样?” 韩林仍旧皱着眉头,对于郭骡儿的隐瞒,韩林心中已经起了很大的不满。 “大人明鉴……” 指了指林子,郭骡儿侃侃而谈。 “能够接连两次避开我们的夜巡,悄无声息地杀了我们的伏路,这说明山匪还不敢冒进……而且……” “而且什么?!你把话一口气说完不行吗?” 对于这些弯弯绕绕,杨善实在搞不懂。但他对郭骡儿这般故弄玄虚也有些气,这才抢声道。 郭骡儿嘿嘿一笑,:“而且……庄子里必然是出了内应细作!”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真是聪明……” 韩林暗自赞叹。 庄子里有细作的事情,在这群人当中,只有高勇和韩总旗知情。 为了防止人多嘴杂,韩林甚至连杨善都没告诉。 如果不是贼喊捉贼…… 单凭这些蛛丝马迹就能推断出庄子里有细作来,就足以说明郭骡儿头脑的过人之处了。 然而韩林还是不动声色的赞同道:“不错,郭骡儿你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那依你之见,这细作内应是谁?” 郭骡儿对着人群环顾了一周,在看向徐如华时微微眯了眯眼睛,忽然一笑,这才对韩林说道:“回小韩大人的话,小人……也不知道……” 作为怀疑对象之一,韩林自然不会相信他的判断,他只想看看能不能从他那探出一些口实出来。 但凡他随意扳咬一人,仔细一查便能知道对错。 可惜,郭骡儿的举动言语都滴水不漏,没让他抓住一丝把柄。 忍着失望,韩林又带着众人仔细查验了一番,血迹不多,这里肯定不是第一现场。 终于,在距离五十多步外,众人发现了黄蛮子遇袭之处,那里有一大片血迹被人折了枝条盖住,旁边还有一滩腌臜泄物。 不过即便找到了此处,但也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抬起头,韩林叹了口气,看了看神色各异的众人。 他忽然想起了后世的一种游戏。 第88章 异动 草草的掩埋了黄蛮子的尸首,韩林遣散了众人叫他们该去种地种地,该干嘛干嘛。 又拉着高勇、韩总旗走到了一处偏僻的角落。 原本杨善也要跟过来,韩林暗暗冲高勇使了个眼神,高勇就把杨善给撵了回去。 非是韩林不信任杨善,相反他对杨善的信任不下于高韩二人。 只是杨善这人毫无心机,甚至可以说是呆头楞脑,万一他知了全盘,随意就能被人套了话去。 杨善嘿嘿一笑挠着头走开了,知道三人又要聚在一起商议合计,这事他本就不擅长,他倒也乐得,到时候只要听从安排调遣即可。 倒是郭骡儿,深深的看了三人一眼,显得有些失望,哪怕走出去老远,还回头顾盼。 而徐如华,根本就不理会,径自离开了。 “难办呐!” 韩林当先蹲了下去,抱着个脑袋显得有些沮丧。 “高大哥,这些时日的安排,都有谁知晓?” 紧接着,他又对一同蹲下来的高勇问道。 高勇用手抹了一下嘴巴子,撕扯开拧在一起的大胡子道:“都是知情的,不知情的话,这群人也不知道怎么办。” 韩林点了点头,这些包衣确实都是乌合之众,要是不给他们说明白一些,甚至连怎么做都不知道。 紧接着,他又对两个人问道:“高大哥,韩大哥,就如同我之前同你们说得,你们这两日的观察下,徐如华、郭骡儿、还有鸭掌子有没有异动?我总觉得这几个人有些不太寻常。” 韩总旗见人都离远往回走,这才点了点头对,韩林说道:“这两天我偷偷的注意了下,徐如华、郭骡儿,这两个人的举动确实有些怪异。” “哦?” 韩林扬了扬眉毛:“怎个回事,快同我们说说!” “徐如华谁也不搭理,竟日里一声不吭,有事没事就将下发给他的那柄顺刀掏出来磨,将那刀磨的锃亮。” 韩林点了点头:“如果这么说的话,倒也不算有异,毕竟闹匪,家伙要趁手些。” 杨总旗也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但是真正有异的是,徐如华时不时的往山上观望,有的时候下地也偷偷摸摸地看。” 这话就让韩林皱了皱眉,黄蛮子就是在山林边死的,上次死的两个伏路也是在山边不远道旁。 韩林抬起头,看向徐如华的背影,脸色有些黯然,喃喃地道:“徐大哥……你果然……要与我们反目么?” 高勇听后脸色也沉了下来,冷声道:“老子平生最恨的就是叛徒!与其等着他背后挥刀……不如……” 说着,高勇咬着牙,举起手刀重重的一挥,意思不言而喻。 韩总旗吓了一跳,连忙反对道:“兴许是我看错或者会意了,咱不能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将徐如华给杀了!” “我说老韩,你如此包庇他,到时候他要背后捅刀子,坏了咱们的大事,老子绝对饶不了你。” 高勇怒视着韩总旗说道。 “高大哥,别这样说。” 韩林连忙止住两个人即将爆发的争吵:“韩大哥说得对,徐大哥和其他人不同,是咱们从觉华岛一直到这里的弟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对他下手,况且,现在也没个真凭实据,如果杀错了,那便是对不住兄弟,要后悔一辈子的!” 见韩总旗讲完了杨善,韩林又对着他问道:“那郭骡子呢,他这个人我暂时还琢磨不透。” “郭骡子……就更反常了,最近两天他总找那些包衣们扯闲,后来我悄悄找了两个人问过,都说就是闲聊打屁,都是一些家长里短的话,但我总觉得他好像也在打探什么。” 高勇哼了一声,他一直都对郭骡儿不满,于是开口道:“这郭骡儿十分有心机,说话办事密不透风的,明面上看着油滑,但总有骨子阴森劲儿在里面。” 韩林赞同道:“确实,我三番五次想探他的口实,但都没能成,这里面我最忌惮的就是他!” 接着韩林又向韩总旗吩咐道:“韩大哥,咱们都还没抓住实际的把柄,所以做不得数,这两个人你还得多盯一些才是。” “小韩兄弟放心,我一直盯着呢。”韩总旗立马答道。 转过头韩林又向高勇问道:“高大哥,我还得让你帮我盯着一下鸭掌子,近来我发现他也不太对劲。” “嗯?不能吧……” 高勇与鸭掌子十分要好,见韩林连鸭掌子都怀疑起来了,他皱了皱眉问道:“鸭掌子都那么大岁数了,更何况在鞑子当中又是个宝,衣食无忧的,他做内应细作何苦来哉。” 韩林摇了摇头,一脸苦涩:“我不知道,但是那日我在道旁遇到他,他衣角有血,而且不管是器械还是药草,身上背着的全是治外伤的。山匪闹腾,不可能不遭到反抗,兴许有人受伤。” 高勇想了想:“可这没道理啊,以他的秉性,怎么也不会和连汉人妇孺老幼都杀的山匪往来吧……” “我也觉得没道理,可他确实有些奇怪。” 高勇又道:“你要这么说,他最近着实外出的日子多了些,有事没事就去市集或者去山上采药,虽然是青天白日的,但这闹匪,他怎么如此胆大?” “能跟他一起或者暗地里跟着么?” 韩林想了想问道。 韩总旗笑道:“这庄子就你们两个包衣能进出自如,其他人没有吩咐是出不去的……” 韩林一拍脑袋,知道自己有些异想天开,其他人的确不能和他们一样。 “对了!” 高勇一拍巴掌低声,惊叫给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你之前不是叫我探他的口风问哪里有出路可走吗?当时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叫我莫急,能走时自然可以走,而且看我的那个眼神很奇怪,我到现在都记得。” 韩林点了点头:“那就给鸭掌子盯紧点。” 高勇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这……可不容易,鸭掌子能随意进出,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去哪儿……” “尽量吧……” 韩林叹了口气。 “对了,杨大哥有没有不寻常的地方?” 这下两个人可都惊呆了,没想到他连杨善都怀疑起来了。 看着两个人的神情,韩林也露出了苦笑。 高勇嘿嘿了两声,揶揄道:“小韩大人,就剩咱们三个了,我怀疑我是山匪的内应……” 第89章 心思 韩林在庄子内住了四五天的时间。 白天,他带着高勇、韩总旗、杨善以及几个身强力壮的包衣,深入山林查看地形,并悄悄地绘了一幅图来。 静远堡地处沈京西北,而静远村和庄子则属于静远堡治下,村子和庄子皆背倚蒲河,与沙岭墩(长营堡)相接。 西边是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再往西便是烂蒲河和西边墙。 在韩林的设想当中,他们将渡过烂蒲河,从西边墙潜越而出窜入辽河套,沿着西边墙的外围一路向西,最后由大尖山、大胜堡一带进入锦州,回归大明。 此时女真人已经把内喀尔喀蒙古打的鸡飞狗跳,草木皆兵,蒙古人势必不敢太靠近西墙,这也变向给了韩林等人机会。 因此相对于一路向西南而行,奔辽阳、鞍山驿大片女真人已经控制住的区域要安全的多。 然而也只是相对容易而已,毕竟潜越西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这一路算下来,少说要走四百多里路,怎么也要半个月甚至大半个月的时间。 辽东河多,水倒是好说,主要是吃食以及如何在少有遮挡的情况下,躲过女真人的追兵。 韩林心里犹豫,要不要去弄一些马来。 但他马上又否决了自己,这属实有些异想天开。 且不说如何将宝贝异常的马匹弄到手,而就算弄到了手,他们几个人的骑术可比女真人差远了,人家几匹马轮换,跑也能够跑死他们。 到时候这么大的目标,更不好躲藏。 但若步行虽然累和慢,但好在是夏天草壮,枝高叶大,实在不行,分散开来往密草里一趴,兴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万事俱备,现在唯二欠缺的一个是高勇的伤势。 韩林查看过了,和鸭掌子说的一直,怎么也还要个两三个月的时间才能支撑起如此长途跋涉。算计算计,那时候差不多要进八月了。 另外一个便是怎么准备吃食。 韩林想到了炒面,这种将糜麦碾成粉末再加入盐炒熟的吃食,在现如今来看应该还算是个好东西。 至少制作简单,也是熟物,而且热量还不错。 每个人背个五七斤,省着点吃,还是能扛几天的。 “这才几个人。” 韩林暗自感到头痛,行军打仗果然是门大学问,要考虑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不过在这之前,韩林还要将山匪一事上尽心尽力。 毕竟出发在即,稍有纰漏让女真人起疑,可能就要坏了他们南归于明的大事。 性命攸关,韩林一点都不敢懈怠。 也正因如此,韩林的举动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就成为了心甘情愿为鞑子卖命,为其奔前走后。 这几日,韩林做了比较缜密的部署和安排,他先是将每队夜巡的人数减少,划分的更加细碎,减少了两队之间的间隔时间。 然后又在山边的树上设了暗哨,不仅不易察觉,而且也能防止被人发现后轻而易举的摸掉。 最后,他又从河边抽调两组伏路增设到了山下的道旁。 下山易,渡河难,而前两次的袭击也确实都是从山上而来。 为了更好的熟悉环境,韩林甚至在一天夜里亲自做了伏路。 可惜的是,一连几夜毫无动静。 高勇等几个人都觉得山匪已经放弃。 但韩林不这么想。 窜入山中当匪,没有稳定的食物来源。 而且山匪急甚至已经不分诸申汉人了,男女老幼一概全杀了,怕是冬天储的粮食已经吃完,这才如此暴戾恣睢。 而且征巴林的女真人已经陆续回师,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内应一事,还是没有什么进展。 虽然韩林已经尽力避免安排,但实在是人多嘴杂,往往刚给伏路布置好地点,转过头夜巡队就知道具体的位置了。 尽管韩林再三强调,可惜,收效甚微,这群包衣们丝毫就没有保密的意识。 韩林还特意嘱咐高勇、韩总旗、杨善要避开徐如华、鸭掌子、郭骡儿这三人,不能让他们知道全盘的计划。 这几日,鸭掌子进山的次数少了不少,终日里净和他那些药材和瓶瓶罐罐为伴。 徐如华仍旧一声不吭,时不时就磨他那把小刀,但看几个人的眼神越来越冷,有几个瞬间,韩林甚至从他的眼神当中看到了恨意。 倒是郭骡儿之前找到了韩林,一对鼠目滴溜乱转,话里话外透露出亲近之意。 甚至还和韩林报告哪个包衣有异,哪个包衣对韩林的安排感到不满,让韩林有些怀疑他的动机,笑着敷衍了过去。 郭骡儿见状,脸上似乎有些失望,他也已经明显地感受到了几个人的疏远之意。不过仍旧是每日都游走在包衣的人群中,插科打诨。 他在明,山匪和细作在暗,如今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屯,走一步看一步了。 除了归明和匪患,还有一事一直萦绕在韩林的心头,那便是乌苏和伊哈娜。 对于这两个人,韩林心中其实是有愧的。 从他到辽东来,乌苏便一直算作韩林坚实的后盾与靠山,即便后面有了岳托,但一方面天高皇帝远,另一方面也是欺岳托不知道。 而库尔缠此人,韩林和他只有一次深谈,更是觉得此人有着十足的心机。 只有乌苏一直在护着他,一旦韩林逃脱,势必会对乌苏、伊哈娜、乃至如今随同叶臣去了复州的阿克泰造成影响。 而对于伊哈娜,虽然没有摆在明面儿上,但韩林和伊哈娜已经暗生了情愫。 这让韩林的心中十分纠结,难不成真要绑了回去? 而乌苏就更不必说了,虽然打破了鸭掌子三成活命的断言,侥幸活了下来,但精神已经开始萎靡,比之前老态龙钟了不少。 一个断了腿的老家伙,如何能跟着众人跋山涉水四百多里,还要躲避追兵。 况且他可是女真诸申! 而且就算他和伊哈娜同意归明,其他几位弟兄怎么看? 一个老头子,一个小女娃又怎么才能不成为众人的累赘? 韩林心中是越想越乱,心中纠结不已。 也正因如此,从庄子归来的韩林,一边吩咐贾天寿将糜麦用石碾碾成粉和盐炒了,一边以查看家田为由带着伊哈娜来到了蒲河边,想探探她的口风。 韩林看着身边那双捆着红绳的捣水而戏的玉白脚踝,几次想开口却欲言又止。 就在他讷讷之际。 忽然听到身旁的伊哈娜轻唤了一声:“阿哥……” 第90章 衷肠 时维四月,清空万里,澄江如练,杨柳飞絮似雪漫天飘零,煞是好看。一对璧人正坐在河边,厮磨耳语。 “阿哥……” 听到伊哈娜的轻唤,韩林心中一惊,直以为是阿克泰回来了。 他连忙转过身,但没有发现任何人。 回过头,见看见伊哈娜脸上挂着吟吟的笑意看着他。 “我在叫你呀,呆子!” 韩林挠了挠头,笑道:“你还甭说,这换了称呼,一时还真没反应过来。” “那以后不叫啦!” 伊哈娜板起脸“哼”了一声,随后低下头,双脚撩起一片水花,又慢悠悠地说道:“你这几日皆不着家,贾天寿天天问起你,总问你在做什么。” “还不是山匪闹腾,要不然谁愿意住在庄子里。” 望着缓缓流淌的蒲河,韩林有些眼晕,赶忙偏过头去。 不知道为什么,自打来到了这个时空,他就十分畏水。 看得久了,就犯晕恶心。 连做的噩梦,也十有八九是在沉底水中。 那是一种由心底而发的恐惧,根本不受他的控制。 韩林怀疑自己应该留下了极大的阴影。 见韩林没接着说,伊哈娜扁了扁嘴:“我阿玛也时常叨念你,说没了你家里就空落落的,整日介快被他念叨死了!” 韩林冲着她会心一笑。 伊哈娜咬了咬牙:“你不在,黑呆子也不怎么吃饭,最近两天都没以前那么敦实了。” 见韩林仍旧一言不发,对着自己一脸欠打的奸笑,伊哈娜脚下用力,使劲撩起了一大片水花,微怒道:“你情知我要说什么,就是想着捉弄我!我偏不说!” 接着她将小脸藏在双手当中,低声喃喃地道:“羞死人了……” “好好好!不说!不说!” 韩林知道自己要再戏弄下去,以伊哈娜古灵精怪的性子,说不准就要将他推进水里,连忙道:“这不是这几日净忙着山匪的事了?庄主之命哪敢不尽心尽力,等庄子里都安排好了,我便回去住。” 伊哈娜偏过头,抬起手轻轻地从韩林头发上摘下一小撮柳絮,捻在手里轻轻地说道:“阿玛和我说了,那群山匪十分凶残,你可要小心些。” 韩林点了点头:“确实十分凶残,听说妇孺老幼皆不放过,你们在家中也要小心些,叫贾天寿将刀弓备好放在屋里,晚上用东西将门顶好。” 伊哈娜绷紧了眉头:“这些事怎地叫你们这群包衣来做,庄主不管么?” 韩林苦笑道:“庄主还要忙着记住史书,整理文字,连庄子都少回,哪里有空管这些,如今大军还在束鲁荒与蒙古人厮杀,虽说最近陆续有人回师,但真正回来还不知等哪一天……” “汉人诸申蒙古就偏要打打杀杀,拼个你死我活吗?” 伊哈娜抬起头,有些不解:“难道就不能你种你的地、我捕我的鱼、他放他的马么,大家都安稳地过个太平日子不好吗?” “哪有那么容易……” 韩林叹了口气:“一个人想,我看你这片地不错,我把牛马放进去肯定膘肥体壮,另一个人也想,你养的那群牛马着实不错,自己费尽心思侍弄来的,哪里有抢来的省事。” “这还是最根本的,在这之上还有钱权名利,人心呐,最不可测。” 伊哈娜颔首低头幽幽地道:“你们男人就知道什么权呀名呀的。为了这些,甚至不惜去拼命。而我们女人,只想有一个安安稳稳的家。” 说着,伊哈娜偷偷地瞟了韩林一眼。 “你不懂,我们……” 韩林还待往下说,却被伊哈娜挥手打断。 “哎呀,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不听不听!闷都闷死了!” “阿哥……” 伊哈娜又轻轻地唤了一声,韩林这回知道是在叫他,侧过头等待伊哈娜继续往下说。 “听我阿玛说,你这回可能会抬旗,往后你有什么打算么?” 韩林自然不能和伊哈娜明着说自己要逃回大明,于是开始信口胡诌。 “对我来说也没什么两样,我跟达旦大人已经说好了,不出去独立户,还住家里头,但对你就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 伊哈娜以为韩林在意有所指,脸上晕起了一抹淡淡的粉绯。 “你可不能拿咱当奴才使唤咯!” “呸!” 伊哈娜狠狠地啐了一口。 “哪个拿你当奴才使唤了,又有哪家的包衣奴才跟你一样,还能当起主家的家?!” 韩林哈哈大笑:“那还不是咱有本事?” 心中一动,韩林继续说道:“若说起当家,要是还在俺们大明,怕是我早就当起家啦!” 接着韩林又有意地描绘着大明的风土人情。 伊哈娜听得入神,点了点头:“你说得这些又同我额涅说得有些不一样,我额涅总跟我说她做小姐时候的事儿,竟日里都是些女红呀,琴棋呀什么的,听说连梳头都有讲究。” 眼看伊哈娜已经入瓮,韩林点点头:“你就不想看看你额涅说的地方?” “想呀!” 伊哈娜一拍手,但随后又摇了摇头,“但怎么可能,两国交战,况且我在你们汉人眼里还是个鞑女,山高水远地,这辈子也甭想了!” “倒也未必!”韩林神神秘秘地笑道:“要说办法还是有的。” 本来韩林还想故弄玄虚一番,但偏偏这次“鱼儿”就不咬勾了。 “哼!你心心念念地就是想着你的南朝大明,若我说呀!你们大明也未必有嘴里说得那么好,要不然为何有那么汉人拼死累活,抛家舍业地往俺们女真跑!” 伊哈娜变脸的速度让韩林始料不及。 他只能默默地道:“那都是边关弱民,被欺负的紧了,自然要往外跑,若是不打仗了肯定还想回去,我们汉人讲究就是个落叶归根,埋在祖坟里。” “我看……你也是想埋在祖坟里吧!”伊哈娜转过头看向韩林的眼睛。 韩林点了点头:“那自是的。” “你想都别想,我偏不,就算你埋进了祖坟,我拼着也要跑过去给你刨了带回来!” 韩林瞪大了眼睛:“刨人坟墓,可是要遭天谴的!” “天谴就天谴!我……我反正不许你离了我……” 伊哈娜越说声音越低,直至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胸前。 韩林也有些意动,颤颤巍巍得抓起伊哈娜的手。 刚想说,那咱们就一起埋进去,同穴而终,自然也就不用刨了。 可忽然一阵“呜呜”地海螺号响声传来。 两人都是一惊,向村口的方向望过去。 猛然被韩林握住手,让伊哈娜小兔乱撞,羞地不行。 恰好这阵海螺号声响,解了她的围,她转头对韩林道:“海螺号响了,快去看看!” 说着便站起身形,嘴角含着笑意跑开了。 韩林望着,忽然十分想给自己一个耳光。 叫你故弄玄虚! 第91章 缴获 静远村外的空地上,一个旗丁正卖力地吹着海螺号。他身后的马桩上,一匹马正低着头吃着余丁喂的嫩草,棕褐色皮毛因为汗水在阳光的照射闪闪发亮,如缎似锦。 诸申与汉人,或从庄外的田中或从庄内的家中陆续走出,不一会就将这一方小空地挤满,乱哄哄地说着话,显得十分热闹。 韩林和伊哈娜刚到,背后一个声音炸响,叫着伊哈娜。 那声音嗡如牛哞,两个人转过身去,伊哈娜笑着摇了摇头。 眼前的鞑女一张饼子脸上鼻孔朝天,斑麻似一只只蚂蚁附在脸上,看起来十分丑陋。 原来是韩总旗的主家,也和韩林有过一面之缘的丑姑娘。 “那丹珠,你这大嗓门何时能敛一敛,耳朵都快被你震聋啦!” “俺就这样!” 丑姑娘那丹珠歪了歪嘴,露出一嘴参差不齐的黄牙,但眼睛一直来来回回上下打量着韩林。 韩林被她盯地直发毛。 看着她肥硕的体型,心中暗道,“就韩总旗那身子骨儿,可怎么经受的了哟。” 那丹珠又“贪婪”地看了韩林两眼,转过头对伊哈娜嗡声道:“这细皮嫩肉的小包衣还没死。不错,还胖了些,比起俺家的那个可强多啦!” 见那丹珠不住地打量韩林,伊哈娜有些吃味,哼声道:“俺家又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洞,只要有,自然短不了他的吃食。” 接着伊哈娜又向那丹珠问道:“那丹珠,这平白无故地怎就吹了海螺号?” 那丹珠指了指那个仍在吹着海螺号的旗丁说道:“方来时那人跟我说咱家大军将巴林部给打散啦,旗里派了人回来运送缴获,叫在旗的都过来,各家分了。” 伊哈娜有些高兴:“那可是好了,方才种了许多粮食进地里,这回又给补上了!” “甭想!” 那丹珠摇了摇头,“这时节光景,粮食可金贵的紧,怕不是早就运回旗里,给各家主子分了,能到咱们手里的还剩多少?我看呐,又是些什么皮裘、衣服等没用的物什。” 说到此处伊哈娜也有些气:“那些东西作个啥用咧?现在和南边打仗,也没地方去换,留在家里又管不得饿,主子们可倒好,拿了粮食,又高价出来卖,把到咱们手的东西换走,可真是两头都占了。” 两个人说的都是女真语,用心去学短时间内就能掌握个七七八八,韩林自然是能听懂的。 他心中也是暗叹,看来不管在哪儿,都是权贵通吃,下边受苦。 而女真旗人至少还能落得一口汤来,汉人不仅没有汤,还得从嘴里挤出吃食去做供养。 两个人手拉着手,滔滔不绝地说了好一阵。 海螺号也吹了多时,直至远传一声牛角号回应才停了。 韩林等人踮起脚,抬头向牛角号的方向望过去,就见好长一队牛马骡车排成串儿地出现在官道上。 百十个女真骑兵护卫在两旁,或趾高气昂地仰着头,或大声谈笑,但无一例外地脸上都是轻松的神色。 牛马骡车上,插着镶红的小旗,车上各种物什层罗。 但正如那丹珠所说,都是一些皮裘,瓶罐,鲜有粮食。 就如同掐算好时间一样,本村达旦乌苏也坐在轮椅上,由贾天寿推着出现在了村口。 分配缴获,是达旦的权利之一,这种事乌苏肯定不想假以人手,万一时间长了,那可就要大权旁落了。 因此掐算好时间后,乌苏也跟着来到了这里。 韩林和伊哈娜看了看,紧忙分开人群走到了近前,那丹珠也在旁边跟了过来。 对于几个人的问号,乌苏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缓缓驶来的车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伊哈娜和那丹珠见状,往旁边走了几步,又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 韩林和贾天寿对了个眼色,随后立在了乌苏的两侧。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车队终于走到了近前。 当头的一个红衣马甲翻身下马,在两侧分开的人群当中走到了乌苏面前,抚着胸口单膝跪下恭敬地道:“达旦,奉岳托主子之命,押了缴获回来,叫各村子、庄子分了,岳托主子嘱咐,要先来咱们村。” “回去替我谢过岳托主子。”乌苏在轮椅上略微欠了欠身。 紧接着他又对着贾天寿使了一个眼色,贾天寿仿佛早已经受了吩咐,赶忙解下身上的褡裢递给了马甲,这里面装着大约一贯天命汗钱。 “奴才谢达旦赏。” 见马甲喜笑颜开的接了,乌苏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道:“些许小钱,给弟兄们买些酒喝。” 马甲借着起身的劲儿偷偷地向乌苏问道:“不知达旦想要些什么?” 乌苏双手撑起身子看了看车上:“只盼能多给些粮,旁的物什哪怕少些都成。” 马甲面上有些为难,但偏过头看见手上的褡裢,立马又道:“奴才明白了,您叫些人帮着往下卸。” 说着,马甲又回头指着两个人押运缴获的旗丁道:“去中间拉一车半粮食过来卸了。”看了看乌苏断了的腿,马上又改了口:“把辆车都卸了,再拉半车皮子来!” 此话一出,静远村的女真诸申皆是一阵欢呼。 不待乌苏吩咐,就有几个青壮欢天喜地地去跟着卸车。 趁着这个空当,马甲又向乌苏恭敬地问道:“老达旦,哪个是韩林?” 乌苏偏过头去,指了指韩林:“他便是。” 韩林心道:“来了。” 果然,马甲上下打量了一番韩林,正了正颜色,这才点了点头说道:“传岳托主子的话……” 韩林听着,立马上前一步,躬了躬身。 这一番举动叫马甲看得直皱眉头。 但他也得了岳托的命,不得加以为难,也就懒得管了。 于是继续说道:“韩林,尔为我镶红旗下静远村达旦章京乌苏家中包衣,奉我命,领庄中包衣佐运兵粮,至巨流河遇敌哨骑,斩首三级,后又推车冲寨,忘死拼杀,实属大功一件。” “尔庄主库尔缠也来信保举,便许你一个前程,抬入镶红旗。听闻乌苏不良于行,你且佐辅乌苏,领村中事,望你好自为之,不负众人抬举。”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看猛地向韩林。 满脸的惊讶与羡慕。 第92章 得意 “抬旗!” “还佐辅村中事……” “这姓韩的小包衣到底是什么来头,能让岳托主子和库尔缠主子如此看重?” “小声些……今时不同往日啦,咱们的分配还要指着他!” 这边马甲刚刚将韩林抬旗和认命公之于众,那边围着的女真诸申和汉人包衣都是一惊。 随后躁动声起,一片哗然。 言三语四当中,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人说他是库尔缠的私生子。 努尔哈赤时代与皇太极时代不同,包衣阿哈想要抬旗脱了奴才的身份,那真的是难比登天。 然而这韩林不声不响地就抬了旗,听那意思,不仅镶红旗旗主岳托亲自派人来宣,庄主库尔缠也去了信做了保举,连带着还佐辅领了村中事,这对众人来说就更好像那天方夜谭了。 虽然明面上达旦章京还是乌苏,但此时大家都知道乌苏断了腿,已经许久不出现了。 这样的话,谁还敢不听这一炷香之前还是个卑微的包衣奴才的话? 这样一来,连女真诸申都对他艳羡异常,更别说贾天寿这群汉人包衣奴才了。 不过贾天寿脸上倒是写满了笑容,他是发自肺腑地为韩林感到高兴。 作为同族共主的包衣奴才,韩林抬了旗,对于他来说也多了一份倚靠。 而听到“抬旗”两个字,乌苏一直冷淡地脸上,也终于浮现出了一丝笑意,似乎丝毫不介意这种被另类夺权的方式。 看着韩林的背影,乌苏点了点头,感觉十分满意。 伊哈娜就更不必说,她高兴地直接原地蹦了起来,一边拍着小手,一边旁若无人地大喊大叫:“好哇!好哇!” 连带着,她身边的那丹珠也忍不住多看了韩林几眼。 那丹珠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兴奋地满脸通红的伊哈娜,小声说道:“抬了旗,就成了旗丁,和咱们女真诸申一样啦!伊哈娜,你回头问问你家这个小包衣,看俺咋样?咱诸申愿意许给尼堪的可不多。” 伊哈娜“噗嗤”一乐,她没想到那丹珠竟然真得惦记起韩林来了,脸上挂着一丝娇笑道:“好哇!那我回头问问他!” 那丹珠喜形于色:“对对,你帮我问问!这事要是能成,你说什么俺都答应!” “就怕他不乐意。” 那丹珠如同炸了毛的野猪一样,裂开嘴嗡里嗡气地骂道:“咋了么!娶俺是他的福分!有了诸申为妻,那他可就真跟咱们是同族啦,任谁也不会欺辱他,叫他不要不知好歹!” 伊哈娜笑得前仰后合,嘴里不住地附和道:“对对,他要是不同意,俺就给你绑了去!” …… “阿嚏!” 韩林揉着鼻子,看着眼前的传令马甲有些尴尬地道:“老哥莫怪,最近晚上夜巡,兴许是伤风了。” 马甲抬头看了眼头上明晃晃地太阳,微微点了点头:“林兄弟还要注意身体才是。” 接着他又继续向韩林传递岳托的口令,除了抬旗和领村中事外,岳托又赏了韩林银二十两、粗布三匹、毛青布一匹、翠蓝布一匹,硬弓一张,撒袋一个,月牙鈚箭十支、齐梅针箭二十支。 这等恩遇让众人又是一惊。 然而最让韩林欣喜的竟然还有一匹鞍辔具在的蒙古战马。 这可是了不得的宝贝,让韩林的脸上都乐开了花。 枣子给完了,接下来就是大棒了。 岳托还传话给韩林,他已在库尔缠的信中知晓匪患之事,叫韩林要守好庄子,否则严惩不贷。 “升官儿了哎!成假鞑了哎!” 韩林心中暗叹,要是早点多好。 可惜了,还没尝道作威作福的滋味,俺就要往南边跑啦! 韩林满面红光地对着传令马甲连连道谢。 这边贾天寿又适时地递给韩林三四两的散碎银子,示意他交给马甲。 韩林接在手中,脸上有一丝愕然,于是回过头去看乌苏。 见乌苏点头,韩林这才知道,原来乌苏是早就准备好了。 马甲欢天喜地地接了,不想这一次可是来着了,乌苏和韩林如此上道,让他十分满意,拍了拍韩林的肩膀道:“汉家小子,这可是了不得的恩宠,没准过段日子,我就能在岳托主子身边看见你了。” 韩林笑着道谢,又将传令马甲送上马,往别的庄子去了。 这边缴获已经卸了下来,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乌苏将韩林叫了过去,嘱咐了几句如何分配,便让贾天寿推着他往家中去。 韩林一呆,直直地问道:“达旦,这还没分完,你怎地就回去了?” 乌苏在轮椅上呵呵一笑,头也不回地道:“既然旗主叫你主事,那我自然落得清闲,回家躺炕上食烟去了。” 说着还拍了拍扶手,催促贾天寿快些。 韩林看着这个甩手掌柜一阵无语。 但该做的事情还要做,他一边拿着名册点名,一边做着分配。 看着过往一种女真诸申对着汉人包衣非打即骂,鼻孔朝天,如今却对他低眉顺眼,恭敬不已的样子,韩林心中一时间有了些许得意。 “这权势地滋味果然不错。” 在一阵阵的恭维声中,韩林有些许飘飘然。 “啪啪啪!” 一阵巴掌声打断了韩林的志得意满。 一个人影分开人群,来到了韩林的面前,冷嘲热讽道:“抬了旗,又领了村中事,真是好大的威风!韩林我可真要恭喜你了。” “鄂尔泰……” 望着眼前的人,韩林眯了眯眼睛,忽然笑了。 韩林十分做作地对着鄂尔泰躬身抱拳,嘴中道:“可是不敢,韩林有今日,全托了拔什库大人的福,要不是拔什库大人临时变了我等押运的路线,哪能割了蒙古虏子的脑袋回来,还真是要谢谢拔什库大人才是啊……” “再说了……” 韩林直起身形,看着鄂尔泰因为愤怒不断抽动的嘴角。 眼神逐渐变冷:“威风也比不过拔什库,几十个人的死,说送便送,这是何等地威风?相比看到此情此景,拔什库大人心中也十分不好受罢。” 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将韩林推了上来,这让鄂尔泰心中愤恨不已,又看到韩林如此跳脚,指桑骂槐,鄂尔泰更是恨不得拆其骨、寝其皮、食其肉。 冷哼了一声,鄂尔泰将脸贴近韩林,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地声音说道:“你别得意,我听说了,如今庄子闹匪,你可千万不要死在山匪手里。” 鄂尔泰故意将“山匪”二字咬的极重,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让韩林脸色更冷。 第93章 暗算 韩林听着他的威胁,嘴角一勾,跟着道:“谢过拔什库大人的提醒。韩林记下来了,不过拔什库大人怕是有所不知。这群山匪啊,好像对女真诸申恨极,汉人不过是抹了脖子,诸申可就不一样了,听说没有一个留下全尸,拔什库大人合该小心些才是。” 鄂尔泰气急而笑:“那便要看他们的本事了!” 说完,鄂尔泰恨恨地打量了韩林两眼,又冷哼了一声,带着身后的特色愣等人转身走了。 望着鄂尔泰在马上的身影,韩林若有所思。 单看鄂尔泰用马鞭抽打马屁股的那股子狠劲,韩林就知道鄂尔泰心中必定怒火滔天,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鄂尔泰都是他们南归之路上最大的一块绊脚石。 “得想个法子,就算不能杀了他,也让要他碰一鼻子灰,无暇顾及我们才好。” 韩林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分配缴获。 这一忙,就是两个多时辰过去。 贾天寿将乌苏送回家后,也从家里推了辆排车回来,来回往返了好几次,才将旗里的缴获和韩林的赏赐拉完。 韩林将伊哈娜扶上马,在贾天寿身后牵着,慢慢悠悠地往家走,黑呆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跟了来,一蹦一跳地汪汪叫。 韩林将它从地上抓起,交给伊哈娜,笑道:“还说它不吃食,几日不见,足长大了一圈儿,你瞧瞧这肚子,跟吹起来的猪尿脬一样。” 伊哈娜将黑呆子揽过抱在怀里,嘴里嘟囔道:“一定是出来前偷吃了什么,早前不这样的。” 韩林哑然失笑。 一路上,韩林还想寻机会和伊哈娜讨论南边的事情,却又几次欲言又止。 失了之前的机会,想再重启话题,可就有些难了。 韩林心中有些苦恼,最后索性放弃。 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吧! 韩林在家中歇了几日,又盯着贾天寿炒了几十斤的炒面。 伊哈娜看着好奇,捏起半捧放在嘴里吃了,才嚼了两下就吐出了出来,连灌了两大口水才皱着眉说到:“直糊嗓子,这也忒难吃了些……” 贾天寿也十分好奇,看着韩林问道:“林哥儿,家里又不少吃食,弄这些做什么?” 韩林嘿嘿一笑:“咱家自是不少吃食,可庄子里没有啊……每顿都吃不饱,你瞧瞧韩总旗瘦得跟个竹竿一样……” 贾天寿“喔”了一声:“前几天见了,确实瘦了不少,要不再多炒些?” 相比于庄子里的众位,贾天寿对于自己的处境十分满意,听韩林如此说,还要主动帮忙再炒些。 伊哈娜也没有说什么,她知道韩林和庄子里的几个人交情甚笃,之前韩林弄回来的粮食,够吃好几年,不至于在这些事情上徒惹韩林不快。 韩林摇了摇头:“暂时够了,不够的时候再说。” 晚间,趁着贾天寿和伊哈娜收拾的空当,乌苏明里暗里和韩林说了抬旗后的事,他有意将伊哈娜许给韩林,韩林虽然心中还有些纠结日后怎么办,但一来不好推脱,二来他自己心里也是十分乐意的。 不过此事不急,毕竟现时还闹着匪,而且阿克善还远在复州没有回来,乌苏笑眯眯地先将时间敲定在了秋收以后。 仓盈嫁娶,双喜临门。 伊哈娜应该也知道了此事,进出之间脸蛋红红的,时不时还偷瞄韩林。 两世为人,虽然还没有踏过门槛,但韩林心中有激动、也有忐忑,更多的则是无措。 不过起事在即,这些儿女私情,还是放在后面再说吧。 第二日一大早,韩林便将岳托赏赐下来的战马备好马鞍,驮上炒面刚要往庄子去,就被伊哈娜拦下。 看着伊哈娜手中提着的肉干鱼干,韩林感叹了一句。 “贤内助啊……” 交接之际,韩林偷偷地挠了挠伊哈娜的手心,惹得伊哈娜脸上又是一阵娇红,快步地跑回了屋子去。 韩林哈哈一笑,翻身上马,便往庄子去了。 …… 库尔缠庄田的正屋内,鄂尔泰负手打量着身前的书架,他并不是识字,只是不愿意让正在大声向他禀报的特色愣,看见自己铁青的脸色。 “主子,那韩林刚回来,就被库尔缠主子叫到这里来,两人不知谈了些什么,库尔缠还将韩林送出了门外……” 一边听着,鄂尔泰的面上就愈发不好看。 此次征巴林,不仅没能将韩林弄死,反而让他和庄主库尔缠有了交集。 库尔缠是他的靠山,不仅不帮他,反而给岳托写信保举了韩林,真可谓是扶上马又送一程,这怎能不叫他心中暗恨? 乌苏没有扳倒不说,反而又让韩林冒了头。 佐达旦章京领村中事…… 这些权利原本是他拔什库的,难不成现如今还要我听一个奴才的? 特色愣不知鄂尔泰心中的不快,继续道:“若说这韩林,还真有些本事,原本散乱的包衣,被他给聚在一起,换班夜巡,连着十来日了,倒也无事……” “够了!” 鄂尔泰转过身来,脸上似笑非笑地看着特色愣:“特色愣,你如此推崇韩林,是又想换一个主子?” 特色愣吓得一哆嗦,慌忙跪下,举起自己的断指道:“奴才不敢!奴才还记得这指头是怎么没的,怎还能投靠到死敌那边?!” 鄂尔泰冷哼了一声:“你最好如此,如若要让我知道你和韩林有勾连,看我怎么收拾你!” 特色愣连连扣头,口称不敢。 鄂尔泰的脸色缓了一缓,盯着跪伏在地的特色愣说到:“毛文龙围复州、前些日子竟然还越撤尔河,攻鞍山,大汗已从巴林部回师,月底还要与蒙古诸部会盟,这些时日我管不了庄子里,你多盯紧些,如果……” 顿了顿,鄂尔泰继续道:“我不在,他的行事所为你勿管,只管领好旗丁,护住这些屋子。” “另外,你偷偷查探下,这韩林是不是和这群山匪有交集勾连,如果有都给我暗中记下来,听明白了没有?!” 特色愣稍微愣了一下,见鄂尔泰皱眉头,连忙道:“奴才醒得了!” 鄂尔泰眯了眯眼睛,嘴中道:“你真的听懂了?” “奴才听懂了,主子是叫奴才将山匪的事都往韩林身上推,到时候好收拾他!” 鄂尔泰上去一脚将特色愣踹翻在地,嘴中大骂。 “混账东西!懂了便懂了,哪个叫你说出来了!” 第94章 肉粥 “站好!” “你娘的,看看你们松松垮垮地成什么样子,老子给你们屎给打出来!” “再笑,信不信老子就把你的大牙给薅了!” 刚进庄子,韩林就看见高勇手里执着一小节鲜嫩地柳条正在操练着一队包衣。 征巴林后不管包衣还是旗丁皆有赏赐,昨日里又人来庄子分发,落到包衣手里的,自然不是会剩什么好东西。 比如,给高勇的便是一个破了口的夜壶。 高勇对着夜壶愣了半天,随后便破口大骂,犹不解气,便又将包衣们组织起来操练。 顺便,撒一撒心中的火气。 “老高,我劝你还是别费劲了。” 旁边的杨善和韩总旗在旁边的树荫下坐着,笑作一团。 见韩林过来,两个人起身和他打了招呼。 “高大哥这是在作甚?” 韩林饶有兴致地看着,向两人问道。 杨善嘿嘿一笑:“高大哥嫌这些人不得力,这不,不下田的全被他纠集在一起,美其名曰要练练他们,你不在这几日,天天就这么练啊练啊的,但是一点起效都没得。” 韩总旗在旁边也幸灾乐祸地说:“我就说他吃饱撑的,这群人难堪大用,他偏不信。” 韩林抱着膀子,偏着头也看了一阵,心中暗自摇头,怪不得韩总旗如此说。 莫说别的了,单就是最简单的列队成行,这些人都做不好嘻嘻哈哈地,哪怕被高勇用柳条抽着,还是一副松垮的样子,怎么教都教不会。 “你娘的!” 高勇一脚将一个包衣踹倒,破口大骂道:“你跟你婆姨上炕弄那事儿用教不?要不老子上炕去教教你!” 众人哄堂大笑。 被高勇踹倒地包衣脸上仍旧慢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脸歉笑:“回高大人,小人……没有婆娘,打了三十六年的光棍啦!要是高大人能帮小人找一个,叫高大人尝头汤也未尝不可!” 这下连高勇都笑了:“美的你,要是能找得到女人,老子还能便宜了你?” 说完,高勇余光瞥见边上站着的韩林,“滚滚滚,都滚!” 一脚一个将众人踢散。 一众包衣如获大赦,跟韩林打着招呼跑开了。 高勇气鼓鼓地来到韩林面前,叹道:“不当用啊,小韩兄弟,这些人实在是不当用,这要是山匪杀过来,根本指望不上他们。” “这有什么……” 韩林笑道:“他们以前最多服过徭役,哪里懂什么行伍打仗之事,高大哥勿要气馁,你这一身本事,等到关内去,到时候咱们招些人,可着让你练。” 高勇捏了捏身旁韩总旗的胳膊,叹道:“你瞧瞧,这还拉得开弓不?再这样下去,怕是一身武艺就要废了。” 韩林指了指旁边拴着的马,嘴中笑道:“三位,你们瞧瞧,那是什么?” 三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眼神一亮。 …… “真香……” 高勇端着半拉破碗,狠狠地咬了一口手里的饼子,看着里面稀汤寡水但飘着肉碎鱼碎的热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而旁边的杨善和韩总旗根本顾不得说话,转着碗,在碗檐儿大口地提溜着,即便被热粥烫的龇牙咧嘴,但仍舍不得放下。 旁边的鸭掌子举着碗皱着眉头看着他们:“慢些,慢些……烫坏了不好治。” 虽然此时还未到辽东后金最艰难的时刻,但作为包衣奴才来说,有一口馊饼子,半碗苦咸的叶子汤,那就是了不得的美味,而吃饱就是奢望了。 而今日韩林竟然带了肉来。 郭骡儿瞄着也在吃着的韩林,眼珠一转,站了起来,环顾了下围在四周三五成群的包衣们,举着碗高声道:“各位弟兄,今日这饭食,香也不香?!” “香!” “差点没咬了舌头去!” 众人一边笑着,一边七嘴八舌地跟着附和。 郭骡儿一笑,接着又道:“今日这些吃食,可都是小韩大人赏给众位的,大伙说,该不该谢过小韩大人?!”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应和。 “那咱可得说道说道,如若小韩大人有命,各位说说该怎么着哇?!” “自是万死不辞。” “哪个敢不听小韩大人的,咱们不整死他!” “对!弄死他个狗日的!” 高勇听着,略微撇了撇嘴:“好个驴日的郭骡儿,倒是会溜须拍马!” 杨善听着,笑道:“高小旗,若是你也会这般拍马,咱弟兄何苦跟着受苦。” 高勇拍了杨善脑后一巴掌:“滚犊子,老子当小旗的时候,还短了你的?” 杨善嬉笑着道:“那倒没有,不过高大人什么时候把从咱这借的那五两银子还了,咱就谢天谢地啦!” “好个贪财鬼!”高勇骂道:“这都过去多久了你还记得,当初那酒你是没喝还是你怎地?还冲我要。” “那可不成。”杨善摇了摇头:“亲兄弟明算账,当初可是说好了的,借咱的钱,请大伙喝酒,那可是你请的。” 两个人在这边斤斤计较,韩林在一片阿谀奉承站起身形。 笑着向四周抱拳拱手,嘴中道:“各位弟兄请了,大伙儿都陷在辽东之地,合该互相帮衬些才是,此次征巴林,韩林拿了好处,自然也不会忘了众弟兄。” 韩林一番话,又让众人叫了一阵好。 “大人仁义!” “若都是小韩大人这样的上官,我等还会计较算计这么多?” 韩林又向四周说了一句无需客气后,这才缓缓坐下,向着旁边的郭骡儿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般收买人心的举动,韩林自己都未想到,反而是郭骡儿提出,可想他的脑子转得有多快。 看见韩林满意的样子,郭骡儿有些喜不自胜。 环顾了一圈,韩林忽然一皱眉,接着舀了一大碗肉粥向着徐如华走去。 徐如华坐在了远离人群的角落,正一边往嘴里塞着馊饼子,一边看着众人,嘴角挂着一抹不屑的冷笑。 见韩林端着碗走了过来,偏过头去。 “徐大哥……” 韩林唤了一声,见徐如华不理他,他兀自将碗放在了徐如华的身边:“徐大哥,俺也不知道你为何跟兄弟置气,可我属实没有做过对不起弟兄的事……” 徐如华听着,哼了一声,背过了身。 “徐大哥,若我哪里惹了你不快,还望你多多担待,不要与小弟计较才好。” 他这边话音刚落,徐如华瞅了瞅脚边的肉粥,站起身形拍了拍屁股就带走。 “徐如华!你莫要给脸不要脸!” 高勇等几个人一直用眼睛盯着这边,见徐如华如此冷落韩林,高勇实在气不过,就要冲过来教训徐如华一番。 可被鸭掌子、韩总旗、杨善拦住,见挣脱不开,他便一边指着徐如华,一边跳着脚骂。 “你神气什么?!若不小小韩兄弟和人攀了关系,你没准早叫人打死了!” 徐如华这才回过身,冷冷地对着几个人说:“若真个叫鞑子打死倒还好了,也不用看着你们如此对鞑子低眉顺眼,一副走狗的模样。” 说完,徐如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几个人皆是满脸怒色。 “你教的好部属!” 见骂不到徐如华,高勇便指着韩总旗骂道。 热脸贴了冷屁股,韩林心里也有些不好受。 他本想着看能否借此机会和徐如华缓和一下关系,但如今看来徐如华对他偏见颇深。 这成见怕是一时半会改不了了。 “心里如此恨鞑子,难不成他真的和山匪有勾连?” 韩林心想。 第95章 哨鸣 斗转之下,星移之间。 转眼已经进了七月下旬。 入了伏,天气闷热,还久未下雨,地里旱得厉害。 凿开的渠引,日头一晒,马上就干了。 因此除了铲地锄地,包衣们又不得不以人肉骡马来打水,但效率十分一般。 而原本二十多米宽的蒲河,如今也只剩下十多米,虽然不及万历年间的那场大旱,但也算是一个灾年。 众人脸上皆是忧色,连只做了几个月的庄稼汉的韩林都看出来了,今年的收成怕是不会好了。 而更让人忧心的是,虽然山匪一直未曾袭击静远堡,但是周边的村寨也被他们劫掠了个七七八八。 山匪没有地种,灾年之下,愈显疯狂,静远堡较大,他们一时之间不敢觊觎,但说不准什么时候逼得急了,饿的疯了,就要孤注一掷。 韩林总有一种风雨欲来的危机感,因此原本他三两日便回去一趟,如今也已经半个多月没回家了,好在日间,走一里地,就能去家田当中见到伊哈娜和贾天寿。 如今两人都已知嫁娶之事,相处之下更亲近了几分,除了越过最后一步以外,几乎什么都干了。 那丹珠知道此事之后,暗暗生气,每次韩总旗回到家中去,便更加需索无度。 “反正都姓韩,老的少的大差不差”那丹珠如是说。 闹得韩总旗越发地虚瘦起来,直称那丹珠为“索命鬼”。 庄子当中几个女真旗丁竟日里也是懒洋洋地,他们得了庄主库尔缠的吩咐,只需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对于韩林如何统领包衣不闻不问,也落得清闲。 只有特色愣,暗地里一直观察着韩林的一举一动。 四月底,五月初,东江镇毛文龙趁着努尔哈赤领兵攻打巴林部之际,派兵大规模袭扰辽西,先后克哩坞、黑奴寨、马围子,不过攻打鞍山驿时参将王辅以下二千四百余明军中伏而亡,不得不偃旗息鼓。 五月底,为了报复毛文龙又派兵攻打萨尔浒,但为巴笃理所阻,又死了二百余,听努尔哈赤回来后,这才收兵。 为了防止毛文龙攻略辽阳、沈京一带,岳托将鄂尔泰等人调至周边策警,这也让鄂尔泰和韩林两个仇家一直未能相见。 不过韩林不知道,他还以为鄂尔泰怕了他,又躲了出去,毕竟上次拳砸他的时候他也是出去躲了好久,直征巴林时才回来。 听闻毛文龙在辽西大肆袭扰,努尔哈赤带着大军从巴林部赶回沈京,此次收获人畜无算,又将炒花赶到西拉木伦河以西投奔了林丹汗。 可怜炒花原本是内喀尔喀的五部首领,如今内喀尔喀被后金收服,残部也被林丹汗给吞了。 而努尔哈赤这边,先是在五月与科尔沁贝勒奥巴会盟,封了其土谢图汗之号,还把侄孙女肫哲公主许给了他。 七月中下,努尔哈赤因为毒疽之疾去了清河的温泉寺做汤疗养。 但这些韩林都不知道,他一边在暗暗积蓄逃跑的力量,时不时就遣高汗杨三人将早前埋下的一种火器挖出来除湿,甚至还从仓库西边的火器房里,又将药罐和几杆枪都换掉了。 另外一边,他还在偷偷暗查庄内细作之事,奔走的模样,让徐如华为之冷笑。 如今庄子里聚集了堡下周边村寨的包衣,足足有五六十号人,高勇不信邪竟日里操练,但收获了了,只能祈盼当山匪杀进来时这些人别那么拉胯就好。 因为包衣调集到了庄子里,周边村寨防卫空虚,而辽东实在太大了,又要防范辽西的毛文龙又要压制刚刚内附的内喀尔喀,因此女真人的兵力着实不够。 因此周边村寨的女真诸申要么投奔附近的亲友,要么夜间便到庄子内来住。 一时间庄子内人满为患,甚至起了好几次冲突。 不过都被韩林扯着库尔缠和岳托的虎皮大旗给压制了下去。 他现在已经有了旗人的身份,哪怕是稍微偏袒汉人包衣一些,女真人也是敢怒而不敢言。 这,便是有关系的好处。 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如今庄子是一座装满了炸药的炸药桶,不是被人从外面点了,就是自己受不住压力从里面炸了。 举事在即,大战在即,任谁的心里都有些紧张。 转眼又来到八月初,酷暑之下,夜晚的天气属实有难耐。 韩林和韩总旗虽为当值夜巡,但也热的睡不着,这才躲在角落里商议合计。 “这特娘的什么鬼天气,辽东这地界也热得一身骚汗。” 韩总旗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借着透过窗户进来的半月微光在地上又画了一个圆圈,继续对韩林轻声说道:“小韩兄弟,这一路怕是不好走,若老哥记得不差,咱们过了西墙,就要扎入辽泽当中,这辽泽尽是泥淖东西约有二百余里,掉进去人都找不到。” 韩林点了点头,却不以为然:“挺好,这辽泽还能阻了鞑子的骑兵,让他们不敢跑马,若实在跑不过,就引他们去辽泽里,小心些,还有逃脱的机会。” 韩总旗又摇了摇头:“莫要高兴太早,即便咱们过了辽泽,还要翻一个座大山,该山名曰医巫闾,是五镇之一,这山峦障层叠,林崖遍布,多猛兽虫蛇,险阻异常,怕也难以逾越。” 韩林轻拍手道:“那就更好了,这样鞑子更寻我们不得。” 韩总旗有些愕然:“小韩兄弟,你怎地什么都叫好?” 韩林微微苦笑道:“韩大哥,那怎办,难道要我说这么多险阻,咱们还是别南归了,我在这里好好当我的假鞑,你好好伺候你家那个丑鞑女?” “嗨呀!” 韩林的话音刚落,韩总旗也一拍手:“小韩兄弟,你莫说,老哥还真是后知后觉,经你这一番指点,老韩俺也才觉得好,恨不得泽再大些,山再高些才好。” “韩大……” 韩林刚要趁机打趣他几句,忽然听得远处一阵尖锐地鹿哨声响。 这鹿哨惊得两人都猛一抬头,相互对望了一下。 韩总旗一蹦而起,高声叫道:“出事了!” 说着,韩总旗连踢带踹,将屋内未当值夜巡的包衣们叫了起来。 一群人睡眼惺忪,提着棍棒刀枪,冲着不断鸣哨地方向跑了过去。 第96章 黑影 韩林、韩总旗带着二十多个包衣哼哧带喘地跑冲进了夜色当中。 哨响一直长鸣,在寂静如墨地夜里如同一声声夜枭嚎叫,甚是刺耳。 远远地韩林便看见十几个人明火执仗地聚在一堆,略过小山脚,向远处张望。 好容易跑到近前,韩林一边微喘着气一边向今日当值的高勇问道:“高大哥,出了什么事,为何响哨?!” 然而还未等高勇说话,韩林抬起头便明白了个大概,只见远处两三里开外,一股忽明忽暗地火光在黑夜当中跳动,火光当中仿佛还有烟气。 “看样子是殷孙儿台。”高勇默默地说道。 韩林点了点头道:“这帮子山匪大半个月没有动静,待到今天是终于忍不住了。” 韩总旗皱着眉:“似是在烧寨子……” 说着,又转过头去问杨善问道:“殷孙儿台的人在庄子里吗?” 杨善点了点头:“在了,但日间有两个包衣被主家遣了回去看田,一直未归,如今看来怕是凶多吉少……” “该死的鞑子,这般不惜人命!” 高勇使劲空挥了一下拳头,恨恨地骂了一声。 眼见众人都围在一起,韩林皱了皱眉头,大声呵斥道:“都聚在一起做什么?万一山匪此时过来偷袭,不直接把庄子就破了,快回去!” 众人乌泱泱刚一转身,忽然听闻身旁的韩总旗戾喝:“什么人?” 韩林循声望去,只见两个人影一闪,三两下便隐没在了山林当中。 郭骡儿带着三四个自恃勇武的包衣,提着刀棒嗷一嗓子一下子就蹿了出去,几步也冲进了林子里。 韩林这个上官在此,他们十分想表现,毕竟要是能得到韩林的赏识,高韩杨郭几个人的待遇是显而易见的。 “莫……” 韩林高喊着莫追,想要制止几个人的动作。 但奈何几个人的身形实在太快,他的话刚到嘴边,这几个包衣就已经冲进了山林当中。 杨善看着这几个不争气的“嘿”地一声一跺脚,噌地一声抽出了腰刀,咬了咬牙也要跟进去,但却被韩林和高勇双双横臂拦住。 转过头,就听韩林说道:“杨大哥,不能去!天黑林密,山匪必定在林中设了陷阱埋伏,这几个人,救不得了!” 杨善瞬间就缓过神来,对着林子眯了眯眼睛。 这边原本要回到自己值守位置的包衣又被这一变故给拦住,纷纷探头探脑地看,韩总旗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看什么看!今夜当值的,抓紧回到布置的位置去,但凡放进一只蚊子,就拿你们试问!未当值的留在这里守着。” “听韩大哥的,快回去,莫让山匪钻了空子!” 韩林转过身,也向众人补了一句,余光一扫,就看见徐如华抱着膀子在那里冷笑。 这般作态,让韩林微微皱了皱眉头。 余下的众人皆神色紧张地望向山林,不一会,只闻里面“啊”地一声惨叫,叫众人心头一震。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只见一人扶着另外一人,两个人影从里面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走得近了,发现是郭骡儿和早前去见韩林的张孝儿,张孝儿小腿上中了一箭,那箭洞穿筋肉,还在张孝儿的腿上留着。 每走两步他便嚎一声,看样子是痛得急了。 而身旁的郭骡儿没有什么显着的外伤,拖拉着张孝儿走到近前,摇了摇头对众人道:“林子里有埋伏,剩下的人都死了。” 韩林刚待说什么,就见郭骡儿忽然两眼一翻,口中吐了白沫。 然后就软趴趴地倒了下去,韩林赶忙将他扶住,向背后一摸,湿哒哒地一片,又摸到一个硬物,这才发现是一柄短箭。 鸭掌子的药匣子早就备好了,见状连忙走了过来,一手拿干净的布抵着郭骡儿的背心,另一只璞掌用力,将那柄短箭拔了下来扔在地上。 杨善刚要去捡,就听鸭掌子一声断喝:“别碰,是淬了毒的!” 杨善吓得手一哆嗦,连忙跳开远离那支短箭。 鸭掌子先是给郭骡儿止了血,又从匣中掏出小瓷瓶,挨个给郭骡儿喂了下去。 “这……当用吗?” 高勇有些疑惑地问道。 虽然平日里郭骡儿对韩林溜须拍马,高勇十分看不上他。 但此番郭骡儿也是为了追踪山匪而伤,高勇仍旧有些担心地问道。 “怎么不当……” 鸭掌子刚要反驳,但话锋一转,又说道:“死马当活马医吧,应该是距离远,入肉不深,好在是没伤了脏器,应该还有得救。” “鸭掌子大叔,你要全力救回他才是。” 韩林点了点头,见郭骡儿这般卖命,心里刚要给他洗脱了罪名。 但转过头又一想,难不成是苦肉计? 韩林心中暗自揣摩了一番,他现在实在不太敢相信除高韩杨以外的人了。 “那是自然,莫说郭骡儿平日与我还不错,单就他这幅尽头,我也要尽力保他一命。” 韩林心中稍定,转过头又看着躺在地上大声痛呼的张孝儿问道:“怎地回事?你们在林子里都看到了什么?” 张孝儿龇牙咧嘴呻吟不已,断断续续地道:“小韩大人……我们方……方进了林子,就看见远处那两个黑影……在里面……蹿……” 呼了一口气,张孝儿继续道:“我们立马去追,跑了一会,忽然……旁边一个人一声大叫,一下子扑倒在地,然后就没声儿了……郭骡儿见状不对,一把将我们拉住,转身就向回跑……” “可……左右两侧……又冒出几个……几个人来……对着我们放箭……跑在最后的那个……似是中了箭……马上要跑出林子……我小腿中了一箭,郭骡儿来拉我……” “叫你们莫追莫追!怎地这般不听话!” 高勇恨恨地骂道。 “高大人……我……” “好了好了……” 韩林止住了高勇的谩骂,对着张孝儿安抚道:“算你们走运,还留下两条命来。” 接着,韩林又转过头向鸭掌子问道:“鸭掌子大叔,张孝儿怎么样?” 借着火把的光亮,鸭掌子仅仅瞟了一眼,就继续开始给已经昏过去的郭骡儿止血。 “他没事,又没伤到筋骨,养些日子照样活蹦乱跳。” 众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这群山匪不简单……” 韩林望着黑黝黝的林子,感叹道。 “他们必然在林子里埋伏了一队人马,只等着我们进去好将我们一锅烩了,好在没有轻举妄动!” “再过一个多月麦子就熟了,这群山匪必然是盯上了这里的粮食。” 第97章 中计 庄田西侧不知名的小山内,一条羊肠小道在密林当中弯弯绕绕,这条小道是进山为数不多的几条通道之一。 松榆杨柳各色树木盘根错节,茂密的枝条垂下来遮挡住视线。 韩林领着十来个人,提着刀棒,小心翼翼地拨开面前的枝叶往前探去。 走了大约三十几步,韩林就看见小道上趴伏着一具尸体,背后插着四五支箭,身下的一大片血迹已经干涸。 走到近前,韩林叫人将这具死尸翻了过来,稍一辨认,就认出是庄田中的包衣之一。 看来应该就是昨夜张孝儿所说缀在最后面被射死的那个包衣。 韩林挥了挥手,叫人将他拖到了路边,等一会再拖出林子去,找地方挖坑埋了。 一众包衣看着心中都有些戚戚。 也有些庆幸,还好有韩林这个领头的在,包衣们死了也不用去和粪肥沤在一起,以血肉肥田。 夏末时节林茂根深,各种虫蛇也藏身其中,不一会众人都被蚊虫叮咬地满身大包。 抬手拍死一个吸血吸得肚圆、连飞都飞不起来的硕大的黄蚊,高勇刚要骂,忽然头上扑棱棱一声,吓得众人一缩脑袋。 抬头看去,才发现是几只不知名的野鸟。 “他娘的,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这群山匪胡子躲躲藏藏,净背地里耍阴招,还不如直接杀将过来,拼个你死我活才痛快!” 高勇低声暗骂道。 韩林微微一笑,对着他点头道:“高大哥,你当两军对战呐,人家是匪,自然是在暗地里了。” 高勇冷哼了一声:“被这群山匪给闹得,吃不香睡不好,咱老高如今倒是想两军对战的日子了。” “别急,有的是机会。” 韩总旗跟着道:“就怕你老高到时候吓得尿了裤子。” 高勇撇了撇韩总旗断了的小指,撇着嘴道:“你几时见咱老高怕了?倒是老韩你,到时候裤裆里的那个玩意儿别跟你的小指头一样抬头抬不起来了。” “那可不成……” 韩林也凑趣道:“韩大哥也许愿意,但是家里面那鞑女可不乐意,这可是人家得用的家伙事儿。” 几个人一边往前走,一边插科打诨,倒也将紧张的气氛给冲淡了不少。 又往前探进了百十来步,又见一个死尸趴在一排尖木上,尖木透背而出,白色的锐锋处挂着一些人体零碎。 “呕……” 见到这般凄惨的死状,几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包衣一下子就吐了出来。 韩林走到近前蹲下,发现了一条藤绳,藤绳系在道路两侧的树上,横在路间。 高度刚好到人脚踝,夜里看不清,很容易就被绊倒摔在尖木上。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陷阱,就直接杀了一个包衣。 “细作、陷阱、埋伏、毒箭,山匪胡子里面有高人。” 韩总旗久经阵仗,一下子就给了判断。 “管他鸟甚的高人,抓出来一刀宰了,咱让他成高鬼。”高勇又恨恨地说道:“不过是些下三滥的玩意儿!” 韩林摇了摇头道:“韩大哥说得不错,这手法虽然邪门歪道了些,但确实好用,看来,咱们遇到的对手不简单。” 接着韩林又站起身形,对着一众包衣小声说道:“这些山匪来路不简单,为了咱们脑袋上顶着的二斤半,都小心仔细些!” …… 又接连十来日,每夜都有凄厉的鹿哨划破夜色。 五个包衣中了冷箭受伤,好在韩林也吩咐众人,一旦遇袭便鸣哨示警,不要去追,这才没有死人。 山匪也愈发大胆,之前还只是突施冷箭,后面竟闪身出了林子, 凭借人数优势赶跑伏路哨,打量着整个庄子,还指指点点。 等当值得高勇、韩林等人带队赶过来时,又窜回林子里。 让韩林等人无可奈何。 每日夜间的鹿哨搞得众人心神不宁,神经紧绷,但山匪始终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紧绷的劲儿过了,包衣们都有些松懈。 虽然韩林等人三令五申不可懈怠。 但长时间下来,任谁也扛不住,连杨善都在当值中打了瞌睡,让韩林好一通训斥。 想了很久,韩林忽然反应过来,山匪这是在用疲军之计。 韩林心中警觉了起来,见田间麦粒渐渐饱满。 他知道,山匪真的快要来了。 韩林也跟庄内的旗丁说了此事,但旗丁的领队特色愣只是冷笑着听完,淡淡地表示他们的职责只是防卫好左近这一片屋子,其他的事一概不管。 韩林没办法调动旗丁,无奈只能作罢。 至此,韩林也不敢夜间回家去住。 但他又担心伊哈娜等人,没过两日便在日间回去,让他们做好防备,甚至还将门窗做了加固,以防不测。 然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来了。 这一日时辰耽误的有些久了,回来已经几近黄昏时分。 刚到村口,韩林便远远地看见十来个人骑着马跟他迎面冲了过来。 因为背着光看不清人影,韩林心中一惊,握住腰间的腰刀,两息过后看到了打头的特色愣才微微舒了口气。 两方侧身而过,韩林拦住特色愣,问道:“特色愣,你们这是做什么去?” 特色愣被韩林拦停,略有些恼怒,嘴中道:“韩林,你莫要耽误了军情!” 说着,特色愣一指他身旁韩林没见过的红甲,特色愣又跟红甲耳语了几句。 那红甲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什,抬起鼻孔,高声道:“此乃岳托主子信牌,如今毛文龙袭扰辽阳,调各庄田旗丁协防!” 过往都是他打着岳托的旗号压别人还没察觉,如今别人打着岳托的旗号来压他才发现,根本无从反驳。 韩林拱了拱手,让开了道路。 特色愣等人拍马疾驰,看样子确实是往辽阳方向去了。 站在原地思忖了一会,韩林叹了口气。 本来还能拿旗丁当做最后的依仗,实在拼不过还能向庄田的那片院落撤退。 而旗丁这一去,依仗全无,只能靠他们这四十来个包衣了。 希望山匪不知旗丁调走,他还能唱一出空城计。 闷闷不乐地走进了庄子,高勇等人正在吃饭。 韩林挨着高勇坐下,抢过高勇手里的破碗,喝了一口烂菜叶子汤,说道:“旗丁调走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罢。” 高勇摇了摇头,有些错愕地道:“小半个时辰以前我看有人冲进庄子,随后那群旗丁慌慌张张地备马,往外跑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原来是抽调走了?” 韩林抹了抹嘴边的,叹息道:“是啊……说是东江镇又袭扰了辽阳,抽他们去协防。如今只能靠……” 说到这里,韩林忽然一顿,喃喃自语道:“征巴林的大军早就回来了,怎么还要从别处调兵?而且几个月以前东江镇刚被打退,怎地能这么快就又杀了回来……” 忽然韩林猛地站起身形,狠狠地将碗摔在地上:“我日他娘!中计了!” 与此同时,一阵尖锐凄厉的鹿哨响彻云霄。 第98章 来袭 正值饭点,一半的包衣都在院子处吃饭,剩下的一半包衣,则由韩总旗和杨善领着防卫着西边的不知名的小山和东边的蒲河。 余晖映染,林间一片酡红,几只归鸟划破晚霞落在枝头梳理羽毛。 “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方来到。” “喜孜孜,连衣儿搂抱着,你浑身上下都堆俏。” “搂一搂,愁都散;抱一抱,闷都消。” “便不得共枕同床也,我眼前儿站站也是好!” 韩总旗负着手握着鹿哨,看着此番美景,心中激荡,恨不能吟几句诗出来。 但憋了半天,只憋出一段俚俗泼辣的黄腔儿。 “娘的!等老子回到南边去,寻到我那棵独苗,定要让他像小韩兄弟一样读书应举,绝不让他再做军汉、庄稼汉!” 正这般想着,韩总旗忽然发现,原本落在枝头的几只归鸟,又扑棱棱地冲天而起,似是受了惊吓。 他眯了眯眼睛,向林中望去,片刻后几个人影从林子当中闪身出来,手里持着刀枪,大声嚷叫着向他们掩杀了过来。 而在这几个人的身后,越来越多的人影浮现,乌泱泱地一时之间也分不清有多少人了。 “山匪!” 韩总旗身旁的包衣见状,惊叫一声,纷纷向里开外的院落跑去。 那里人多,而且还有齐脖高的矮墙。 韩总旗也调转身形跟着跑,但他还没忘了本质,一边跑,一边鼓着腮帮子吹响手中的鹿哨。 尖锐刺耳,急也声声。 身后箭矢如飞蝗,射在地上。 跌跌撞撞地,韩总旗总算跑到了离矮墙十数步的距离,已经能看清对面前后蹲伏着的包衣的脸。 韩总旗心中一喜,脚下刚要发力,就听对面一声大喝:“趴下!” 听到韩林的声音,韩总旗和几个包衣下意识地往前一扑,趴伏在地。 随后头顶就是一片簌簌箭鸣,接着身后二三十步外就传来几声惨叫。 “快进来!” 听到韩林焦急的喊声,韩总旗和几个包衣不敢回头,连忙从地上爬起,三步并作两步,翻墙而入。 韩总旗惊魂未定地喘了几口气,这才探出头去看,这一看不打紧,直接给他吓了一跳。 只见远处一箭之地,百余山匪正站在田埂当中,手里持着刀枪、棍棒、弓弩等各色武器,甚至还有粪叉。 这些人的有老有少,身形看起来比包衣还要瘦弱,衣衫褴褛。 但面上的表情都凶狠无比,正被几个精壮的汉子呼喊着往后退出庄田内众人的攻击范围。 这边杨善也带着人翻墙而入,气喘吁吁地对着韩林大声禀报着:“小韩大人!五六十个山匪正在从东边渡河,我们击退了一波,但人越来越多,看起来不下百十!” 韩林点了点头,又向北边望去。 那里也有成片的山匪围了过来,由于距离尚远,只有通往静远村这条官道上暂时还没有山匪的身影,但看起来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庄田的大院是由以往的静远堡下辖的小墩台改造而成,周围约五十步,南有一门,通着官道,原本还有些小敌台,但却被女真人都拆了,也未修补。 除了几间正屋是旗丁们专用的以外,还有几间屋子,一间给包衣们住,一间作为粮仓,一间放着火器。 此外还有一个棚子,里面放着牛七头,马两匹。 其中一匹还是韩林的。 四十多人,对着几近三百来号山匪,守这么大一处院子着实不简单。 韩林在心中安安计较着对策。 在他打量山匪的同时,山匪似乎也不着急,也在打量着这座院落的部署。 韩林见状,对身旁一脸警惕的高勇说道:“高大哥,你带人从火器房里把火器都搬出来!教之前去过巴林的人打放!” 高勇点了点头刚待转身,又被韩林叫住:“再把里面的虎蹲炮也搬出来,去补那几处缺口!” 高勇一愣:“火铳他们还能打打,这虎蹲炮,他们没用过,怎么打?” 韩林咬了咬牙:“你去教一遍,死马当活马医吧!” 见高勇离开,韩林又对身旁的杨善吩咐道:“杨大哥,你去抱一些干草湿柴点了,传讯示警!” 此时太阳马上就要落山,再过半个时辰不到天色就完全黑了,韩林只盼燃起的烟气火光能够吸引左近的旗丁来援。 同时也跟静远村示警,让他们来援显然不现实,只盼望着他们能够做好防备。 “杨大哥,你多带几个人,去守南门,这里是最薄弱之处,也是咱们后撤的要道,不能有失!” 韩总旗听完点了几个相熟可靠的包衣,往南门去了。 想了想,韩林看着几步以外的徐如华轻声唤道:“徐大哥……” 徐如华偏过头看向他,韩林继续说道:“非是小弟甘愿为鞑子卖命,只是人在屋檐下,形势比人强,小弟请徐大哥帮忙守着东面,那里有河相阻,看似最稳妥,但是小弟怕山匪暗度陈仓,反倒是从那里杀过来!” 徐如华冷淡了看了韩林一会,最后终于点了点头,也点了几个包衣去了东面。 韩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想到鸭掌子,连忙叫道:“鸭掌子呢,鸭掌子在哪?!” “这呢!这呢!” 鸭掌子报捧着个药匣子,看样子是早就准备好了。 韩林盯着鸭掌子,说道:“鸭掌子大叔,你去咱们住的屋子,护着点还在昏迷的郭骡儿和张孝儿,即便是庄子破了,这群山匪恨极了我们这群包衣假鞑,但你是个郎中,应该也不会为难你。” 鸭掌子知道自己岁数大了,在院子当中反而添乱,因此微微一笑道:“那成,我去屋子,但凡有伤的,你们就给抬进来。” 韩林眼见鸭掌子进了屋,刚回身要说话,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小韩大人,俺还成,也能添一份力!” 回过头韩林就看见张孝儿手里拿着一杆鸟铳,一瘸一拐地往他身边走。 韩林点了点头,此时正缺人手,并非假惺惺之际:“那成,张孝儿,你就去北边防着。” 眼见张孝儿落位,韩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做战前的动员。 几息之后,韩林眼神一冷,眉头一挑,噌地一声抽出腰间的腰刀,举过头顶。 寒光铮鸣当中,韩林朗声喝道—— “弟兄们!” 第99章 固守 斜阳映射,腰刀高举的韩林,原本略显单薄纤瘦的身姿,此时竟显得有些伟岸。 “各位弟兄,如今鞑子调走,对面皆是一些吃人不吐……” 韩林刚想做一番慷慨陈词、声情并茂的讲演。 忽地一支快箭打着尖鸣从他身旁掠过。 刚刚布置完火器配给的高勇见状,半蹲着身子跑到韩林身边,一把将他扯了个趔趄。 抬手又扇了韩林后脑勺一巴掌,嘴中骂道:“狗日的,读书读傻了,都蹲着趴着,怎就你敢直挺挺地站着?!” 山匪未给时间与机会,大义凛然、英雄梦碎的韩林嘿嘿一声尬笑,他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了,也不看是什么时候。 然而这支鸣镝,连带着震天般的嚎叫着掩杀过来的山匪,倒是比什么道貌岸然、虚无缥缈的话语都顶用的多。 一众包衣都死死的攥着自己手中的武器,看着这群甚至比自己更加瘦弱,更加衣衫褴褛的山匪迎面奔来。 “弓手,放!” 几个过往是行伍,还能拉动弓的包衣松开了手中的弓弦。 嘣嘣弓弦震响,人群实在密集,三五个山匪惨叫着向后跌倒,似翻搅的浪花撞在礁上。 然而奔涌的浪头只是稍稍一滞,随后在一声催促下,更是加快了脚步,嚎叫声也更加撕心裂肺。 韩林举着岳托赏下的那张硬弓,搭了一支月牙鈚箭。 他先是瞄向了一个半大的小子,但随后将箭放给了他身旁的一个瘦弱汉子。 韩林的箭术高超,这一箭带着破空的锐鸣,正中瘦弱山匪的脖颈,铲形箭尖直接将脖筋和动脉撕开,井喷似的鲜血斜斜地抛洒出来,多半涌在了半大小子的脸上。 那半大小子以为伤的是自己,双手在脸上胡乱涂抹,放声哀嚎,整张脸形似血坨,只漏一条牙白,他扑在地上不断打滚,生生绊倒了几个身后还在猛冲的山匪。 放完这箭,韩林盯着冲击而来的山匪阵列,暗暗掐算了下距离。 待将人放到约莫近前到四五十步,这才又抽刀斜指,对着四周高声喊道:“火铳,放!” 矮墙后十数声火铳噼里啪啦爆响,白烟腾起。 三钱的重弹,有些直接将人打了个对穿,两个洞眼鲜血喷涌,有些则是直入体内翻滚搅动,肚烂肠穿。 山匪似乎没想到院子内竟然还有火器,惊天的炸响可比弓箭所带来的震撼多的多。 当头的几个山匪经受不住,调转身形向后跑去,原本就没有什么阵列地队形,忽就作了鸟兽散,留下十来具尸体。 匪酋还算仁义,没有对这些退却的山匪进行苛责殴打,反而似乎早就料到一般,又带着人向后退了一些,毕竟若真个算起来,火器远比弓箭的范围远,一箭之地也不甚安全。 匪酋整了整队,随后镇定自若地来到阵前向大院观望。 …… “你娘的!不是教过你们了?怎地没响?” 高勇有些愤恨地踹倒蹲在一门虎蹲炮后的包衣,高声骂道。 那包衣有些委屈:“大……大人,俺点了信子,可燃到一半就熄了!” 高勇低着头一瞧,那药信果然只烧了一半,他本就对火器有些抗拒,见到如此,抬脚轻轻踢了踢木质的炮架,嘴里骂道:“却是个不顶用的夯货!” 高勇又叫来两个人,连带着之前的那个包衣,三人重新定了炮,上了药捻。 见四周的山匪都退了,韩林猫着腰在矮墙后查看战果。 此次山匪冲阵,西侧担任进攻重点,其他几侧皆为佯攻掩护。 因此西侧大概留下了七八具尸体,东、北两侧只有三四具。 而己方这边无一人伤亡,这也好在山匪没有太多的弓弩远程兵器。 别说铁器了,韩林甚至看到很多山匪手中提着的,竟然是削尖了的木棍。 两方皆是乌合之众,一方人多,一方器利,倒也就这般僵持了下来。 百晌田地坦荡,韩林有守城之利,这让他的信心倍增。 更何况,他这里还有高勇、韩总旗、杨善、徐如华这几个正规的老行伍。 连带着之前打巴林也有些包衣经历过阵仗,虽然还是乌合,但终归比看起来像流民一样的山匪要强上不少! 阵仗上最重要的是士气军心和赏罚得当。 虽然自己有信心,但一人之力是怎么也守不住的。 “哎嘿嘿!” 脑筋一转,韩林大声嬉笑。 他一边拍着手,一边笑着鼓动着包衣们:“弟兄们打的好哇!三两下就将这股胡子给打退了,等过后我一定向庄主给大家伙儿请赏!” 原本还紧绷着脸,浑身冒汗的包衣们听到韩林的鼓动,请赏之言,脸上的忐忑瞬间就洗去了不少。 “都是小韩大人带着,俺们才敢杀胡子!” “对!这些破衣烂裳的胡子山匪,哪里是咱们的对手。” “等一会待俺们杀将出去,掳一些山匪的娘们回来,大家伙一块乐呵乐呵。” 哄笑当中,花花轿子众人抬,叫嚷声中,直让人以为婴城困守的是对面的山匪。 韩林也高声笑着,嘴里说着一些粗鄙之言,与包衣们打成一片。 偏过头,韩林看到了杨善对他微微竖起的拇指。 见韩总旗也夸他,韩林颇有些自得。 僵持之中,双方互相打量。 简陋的武器,褴褛的衣衫,消瘦的身形。 这群人说是山匪,但看起来更像食不果腹的流民。 不过是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纠集在一起,仗着人多势众,攻杀一些小村矮寨。 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在旗丁遍布的女真核心地带横行? 毕竟再往东去就是努尔哈赤所在的沈京皇城了。 韩林实在想不明白。 天光渐渐暗淡下来,院落正中湿柴中的火光愈发鲜亮。 但各面的匪酋似乎并不急躁,不断大声呼喝地纠集整顿队列。 高勇探头向外看了一眼,“呸”了一声,歪着头对几个人说道:“这群山匪看样子还想夜战!” 韩林有些愕然,这时代的夜战可不好打,十分考量心理和组织。 一旦败了,就会加剧恐慌,践踏死伤教日间更倍。 “呜呜呜……” 与之前不同,这次山匪竟然吹起了角号。 借着已经十分暗淡的微光,韩林望去,只见三五个精壮的山匪打着头阵,竟然步步为营地往这边走着。 阵型与之前的试探性攻击不可同日而语。 “看来是要来真的了……” 韩林喃喃道。 转过头他又对一个包衣吩咐道:“去把院中的烟火熄了,要不然咱们都是活靶子!” 又一阵角号响起,山匪此时加快了脚步,再一次嚎叫着掩杀了过来,各个挥舞着手中的武器。 韩林又猫着腰挪到北墙,发现这里也是一样。 看来这次山匪不准备玩什么主攻佯攻了,就要仗着人多,一举破了院子。 “放!” “射死他们!” 随着在各墙的几个队官大声呼喝。 弓弩、火铳,连带着虎蹲炮齐齐炸响,山匪堆里惨嚎声也次第响起。 一轮打放完毕,韩林刚想伸出头去探查战果,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焦急的呐喊。 “小韩兄弟,你快看!” 听到韩总旗的高声叫嚷,韩林回过头,只见几里地外的静远村中一片火光冲天而起。 “糟了!” 第100章 细作现 先施疲师之策,让众人精神萎靡,放松警惕。 而后调虎离山,将战力最强的旗丁骗走,让大院失了依仗奥援。 最后声东击西,让还有些战力的包衣们固守在庄子,去劫掠村寨。 “这他娘的哪里是匪?! “山匪怎会接连伐谋?!” 韩林此时才终于知道,自己还是小觑了这帮子山匪。 若他估计不差,眼前这帮人要么是刚刚入伙,要么是被山匪裹挟活不下去的反民。 而山匪真正的主力,在静远村。 眼见静远村中火光腾起,韩林大惊失色,焦急地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毕竟伊哈娜、乌苏、贾天寿这三个在他心中有十足分量的人还在静远村中。 但此时山匪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莫说救援了,自己能不能守住院子还两说。 想起了山匪老弱妇孺皆杀的传言,只盼三人能警觉些,跑出村子。 但此时自身难保,韩林咬了咬牙,别过头去。 再不去看身后的火光。 此时箭矢已经射过三轮,弓手的臂力已失,再无力拉弓放箭。 火器打放一轮过后,还在洗铳压子,而山匪已经压至近前三十步。 韩林举起手中的腰刀大声喊道:“备战!备战!” 鹿哨尖鸣,弓手颤颤巍巍软软地射出最后一轮箭,随后抓起身旁放着的刀枪棍棒,等待着近身搏杀。 “盯着缺口!虎蹲炮别停,去炮架,上药,上小子儿!” 听到韩林的吩咐,高韩杨徐几个队官带着有行伍经历的包衣藏身到了摆放虎蹲炮的缺口处。 “张孝儿,你领着三五个人,哪里扛不住就去哪里!” “是!” 张孝儿高声一应,点了几个相熟的包衣,充当后手预备。 韩林挺着刀在院中四处游走指挥,见重点布防的地方都已经有了人去,这才稍微安下了点心。 还刀入鞘,从背后抓下弓来。 原本山匪被箭铳射落的阵型稍稍混乱,可过了一阵后箭铳皆停,让山匪的气焰又壮,足下发力,几息之间就来到了院墙处。 当头的一个山匪想向院中张望,可他刚刚探出头去,就被飞来的一箭射穿了脑袋。 “接敌!接敌!” 韩林放下手中的弓,又抽出腰刀,大吼一声。 西墙摆放虎蹲炮的缺口处山匪最多,高勇挥刀砍翻第一个冲到近前的山匪,眼见身后的虎蹲炮还在洗炮。 他咬了咬牙从墙后跳了出来,手中的腰刀不断挥舞,又砍翻了几个人。 身后的当过兵卒的行伍也知道此地必不能失,渐渐找回过往的记忆,相互配合着掩杀。 此处渐渐聚起来的二十多个山匪,竟然被他们四五个人杀得向后退去。 后者前进,前者后退,慌乱之下,高勇几个人又杀了四五个山匪,才退回了缺口。 山匪们见状,知道这处缺口是个凶险之地,竟然无人再敢近前,反而沿着西墙向北墙涌去。 然而北墙也不是好相与的,矮壮的杨善不知从哪里找了半扇门板,让两个人合力推着充当大盾,其他三四个人藏在后面绞杀冲过来的山匪。 有这两个杀神堵在两头,山匪无奈又向中间涌去,准备翻墙而入。 然而,东墙缺口虽无虎蹲炮,但此处的队官徐如华本身就是水师,无论阵历还是个人勇武都比高勇和杨善差了许多,竟然被涌过来的山匪冲的节节后退。 徐如华瞪着眼,咬着牙,伸手拉过一根削尖头的长木棍,将手中的顺刀拧进木棍后的山匪心口。 这边一抹刀光闪过奔着他脖子就扫了过来。 “当!”得一声震响,又是一寒光将挥向徐如华刀搁开,随后又是一声惨叫。 徐如华偏过头一看,发现是韩林,而他身后的张孝儿带着人也拍马赶到,协力将冲进缺口的山匪给杀退了出去。 韩林抽回刀,对着徐如华点了点头道:“徐大哥,我让张孝儿跟你一起,挺的住吗?” 徐如华喘了两口气,对韩林点了点头:“还行,还能挺得住。” 韩林刚想说话,但身后一声惨叫传来,原来已经有山匪翻墙而入,旋即就被砍倒在地。 但其他处也已经有山匪翻了进来,在南门的韩总旗见状,让几个人留守,自己挺了一杆已经生了锈的长枪冲了过来,来回挺刺几下将翻上墙头的山匪给扎落。 韩林见状也前来支援,合力将翻入院内的几个山匪杀死。 看了一眼墙上,韩林喘了口气,忽然大吼一声:“剁手指!” 包衣们这才醒悟过来,其实不必等到山匪翻上墙头。 刀光挥舞之下,墙后一片惨叫。 而这般做法,反而比将人杀了更加有效,伤者嚎叫着,让墙外更加混乱,进攻的态势为之一缓。 好容易受伤的山匪被赶到了身后,余下的山匪还要挤着上墙,忽然听闻耳边一声惊雷般的炸响,西端挤着的山匪麦子似的扑倒。 沉寂良久的虎蹲炮,终于从缺口处搬了出来燃放。 百十枚小铅子儿横扫了出去,因为太近,将最西侧的七八个山匪炸得破破烂烂地,残肢零碎抛洒一地。 响声如雷,惨状历在。 墙下拥着的山匪们肝胆俱裂,血勇尽失,终于崩溃了。 “打的好!打的好哇!” 韩林哈哈哈大笑:“弟兄们,山匪锐气已失,有种的跟我杀出去!” 说着,韩林举着刀当先就冲了出去。 其他包衣被他这幅劲头一带,也跟着冲出去追击。 山匪被韩林这波反冲锋又击退了好几十步。 等到匪酋连踢带打得稳固阵脚后,韩林已经带着人后队变前队,慢慢地退回了院内。 山匪的第二波进攻又被打退,但韩林心中却忧虑异常。 虽然山匪抛下了三十来具尸体,但己方这边也死了七八个,还有十来个带伤。 死伤近半,此时都跌坐在地,气喘吁吁,士气不振。 韩林让人将重伤的都抬到屋子里让鸭掌子救治。 此时山匪又压了上来,但是行进比之前两次要慢了不少,看来韩林等人给他们的打击着实不小。 人手不足,只能让轻伤的仍留在原地。 韩林一边吩咐众人趁着这个功夫抓紧给火铳上药压子,一边这才有空回头去看静远村。 那边火光渐熄,不知道是不是山匪已经开始劫掠了。 伊哈娜,你们可一定要跑出去啊! 看着山匪一直没有攻打的西门,韩林心中陷入了两难。 此时让包衣们撤出去还来得及,但自己南归,根本带不了这许多的人,失了庄子,这群包衣能逃的过鞑子的刀吗? 即便逃出去,面对鞑子的围捕,这些人怕是也没有反抗之力,最后仍然难逃一死。 “小韩兄弟!没有火药了!” 高勇的喊叫声打断了韩林的思绪,见两个包衣往火器房跑,韩林叫住了他们。 “你们甭去,守着缺口,我去给你抱来!” 说着,韩林跑着进了火器房,由于全是火药,韩林也不敢燃起火把,只能凭借记忆蹲着身子一阵摸索。 “找到了!” 韩林刚要高兴,一抹冰凉的刀锋就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别动!” 看着腰刀被那人解下,韩林叹了口气。 “果然是你……” 第101章 村口 静远村内海螺号呜呜响彻,几处被点燃的屋子还在噼啪地烧着,火燎烟熏当中,成片的人影三五成群地在村中涌动,他们彼此呼唤着,在披甲人的带领下,破门而入。 村西头的一处院内,一条被拴着的黑犬大声吠叫。 它漆黑的眸子里,映射着一站一跪的两个人影,跟随着它的叫声,站立的人影将双手高高举起,随后用力一挥,一颗人头便滚落到它的脚下,它嘴中呜呜地舔舐着人头流出来地温红液体,开心地摇着尾巴。 然而下一刻,硕大地狗头也被鲜血喷出老远,狗嘴无力地动了两下,最后半张着,锋利地獠牙微露。 “吃了人的狗,要不得了。” 披甲人冷冷地说了一句,随后转身出了院子。 这幅情景在静远村内四处上演。 狗吠声、喊杀声还有秘不可闻的哭声,在村中上空汇聚萦绕,夜色降临了下来,像是女真金人所崇拜的活罗(乌鸦)黑翅。 村口前的小空地上,十数根火把插在地上,将这个不大的小空地照的通亮。 又是一声闷哼声响起,一具被刚刚砍掉头颅的身子扑倒在地,带起的风,将离着最近的一支火把吹得一晃。 马上,一股黏腻的血腥味瞬间就弥散开来。 乌苏坐在轮椅上,偏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尸体脖颈处仍在汩汩而出的鲜血。 他身后站立的贾天寿也在看着,流淌的鲜血如同他许久之前见到过的赤链蛇,扭动着来到他的脚下。 贾天寿害怕及了,但比害怕更加难以忍受的是肚子里的翻江倒海,忍了两下,终于还是后退两步呕呕地吐了起来。 乌苏用手撑着轮椅的扶手,扭过头看了看贾天寿,呵呵笑道:“早前你也是个行伍,怎地这般胆小。” 贾天寿连忙腹间用力,捣腾了两下,这才直起身,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对乌苏苦笑道:“主子,奴才没见过什么世面,自然比不得主子的。” 乌苏没有继续搭理贾天寿。 反而向着那个正在死尸上拭刀的人影说道:“鄂尔泰,过去这般久了,三十多个布甲,连带着村里的青壮和余丁,竟然还没有将山匪剿尽,如若主子们怪罪下来,我可保不得你。” 原本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鄂尔泰,将拭净鲜血的刀光放在眼前仔细打量了两下,头也不抬:“达旦说得是哪里的话,能杀伤我们几个布甲,这些可不像是普通的山匪。” “要说杀绝其实也不难,但总归要抓两个活口拷问。” 鄂尔泰踢了踢脚下的死尸,冷哼了一声:“但若都像这般嘴硬,怕还要再等等。” 鄂尔泰这才转过头看向乌苏,问道:“达旦,你家三个男人,一个在庄内,两个在此地,留伊哈娜独自在家,如今山匪在村内流窜躲藏,你就不怕么?” 乌苏呵呵一笑:“早就让她藏着了,只要她不轻易出来,别人想发现都难。” 嘴上说着,乌苏又偏过头去听村中的动静,随后又对鄂尔泰说道:“该查查这群山匪到底哪里来的,竟还敢假传岳托主子的信令,将庄内旗丁骗走,要不是你恰好回来遇上识破,咱们都要吃罪。” 鄂尔泰看着乌苏,嘴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地怪笑:“想把我拉下水,老达旦还真是好算计。不过鄂尔泰可没有那么傻,我受调辽阳,今儿个刚回来,这罪过怎也落不到我头上才是。” 见鄂尔泰并没有惊慌失措地上当,乌苏如同老狐狸一般在轮椅上懒洋洋地一伸腰:“我断了腿,走不动路,提不动刀,主子可怜我,自然也是落不到我头上的。” 这般推脱的说辞,两个人其实都不信。 鄂尔泰向庄子处张望了一下,嘿嘿笑道:“那怕是要落到你那个宝贝的未来女婿身上了。” 鄂尔泰原本就觊觎伊哈娜的美色,他与韩林有着大恨深仇,如今韩林连他一直窥视的女人都给抢了,如今能将罪过推到韩林身上,他自然乐见其成。 乌苏拍着扶手哈哈大笑:“他更加不怕,只要安安稳稳地守下庄子,莫说村子被劫,便是你我都死了,他也是大功一件。” 乌苏抬眼向庄子望去,但所见之处皆是漆黑一片。 微微皱了皱眉头,乌苏试图继续劝说:“鄂尔泰,此时你去,和韩林携手手下庄子,库尔缠主子和岳托主子那边自会记你一笔功劳,如若不去。你以后想再压韩林一头可就难了。” 鄂尔泰大笑出声,随手挽了个刀花:“庄主让韩林来守,今夜山匪蛮横如此,他守得住麽?达旦这么说,无非想激我救他,但他的生死,与我何干?!” 乌苏这下终于有些怒了,手指着鄂尔泰周围的十几个旗丁继续道:“你们可真是好样的,眼见主子我断了腿,个个都投到了鄂尔泰旗下。” 眼见这几个旗丁纷纷低下头去,乌苏又对着鄂尔泰威胁道:“此时村内山匪溃逃,四处躲藏,逐个拿出来也是早晚的事,你有余力,不去救援,就不怕我告发你麽?!” “谁说了?!”鄂尔泰瞪起了眼睛:“这群山匪可不简单,这般久了还没逮拿殆尽,顶是在拼死反抗,你们都过去帮着一同逮拿!记住!要仔仔细细地搜,一个都不要落下!” 听到鄂尔泰的吩咐,围着的旗丁纷纷低着头走进了村中,此时鄂尔泰身边也只剩下了特色愣和另外一个亲信,鄂尔泰轻蔑地笑道:“达旦,你瞧,没有余力了。” “你!” 听到鄂尔泰这般明显地知会手下旗丁拖延时间,已经不把他放在眼里。 乌苏勃然大怒,几乎要撑着轮椅的扶手站起:“鄂尔泰,虽然我断了腿,但我此时仍是静远村的达旦,你竟敢挟众不听我令,你是要反了么!” 见乌苏眯着的眼中寒光爆射,鄂尔泰还是不敢与之对视,偏过头去:“过了今晚,就不是了。” 山匪破村,即便后续将山匪一个不落的逮拿屠尽,但乌苏也势必会被降罪,他一直以来不肯让出的达旦章京之位,今夜过后,肯定会被褫夺。 这也是为什么原本还对乌苏有所忌惮的鄂尔泰,在今夜凶相毕露。 说完这句话,鄂尔泰似乎找回了信心一般,又冲贾天寿冷冷一笑:“连带着他、连带着韩林,这些汉狗奴才,都要受老达旦的牵连。” 见鄂尔泰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贾天寿被吓得浑身一哆嗦。 “哈哈哈……” 乌苏仰天长笑,笑了一阵,这才低下头来沉声道:“鄂尔泰,你莫要以为自己已经稳操胜券。旗丁都投到了你的帐下不假,可这村中你可有威望可言?岳托主子叫韩林领了村中事,我虽去其位,但有我佐持,你和他究竟谁能坐上这达旦章京之位,还或未可知,你可别得意太早!” 正当两人针尖麦芒之际,几个人影忽然从黑暗中撞了出来。 让小空地上的几个人都是一惊。 鄂尔泰抬刀直指,厉声高喝:“什么人?!” 第102章 十三也 庄田内,火器房中,韩林高举着手,微微低着头看着喉咙处抵着的雪亮刀锋。 苦笑了一下,韩林对身旁的人唤道:“大叔……” 鸭掌子微微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别动。” 接着鸭掌子也叹了口气:“小韩兄弟,老夫跟你说多少次了,你还要多吃些。你瞧,今日被我拿了不是?” 韩林显得有一些沮丧:“鸭掌子,你为何助贼破庄?” 鸭掌子呵呵一笑,反问道:“韩林,你为何为虎作伥?” 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漆黑的火器房内,两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不远处,一阵爆豆似的声响连同队官暴躁地大喝传到耳中。 鸭掌子又叹了口气,绕到韩林的身侧,仍旧用刀逼着韩林的喉咙。 耸了韩林一把,嘴中道:“走吧……” 韩林无奈,只能慢慢挪出了火器房。 刚刚迈出火器房的门槛,迎面正撞上往这边赶来的高勇。 冲天的喊杀声中,借着半月微光,三个人都是一愣。 “小韩……鸭掌……这这这这……” 良久过后,高勇才回过神来,原本直性子的他,此时竟然期期艾艾了起来。 见高勇摸不清头脑,韩林只得轻声说道:“高大哥,鸭掌子便是咱们一直追查的那个细作……” “这,原来小韩兄弟你怀疑的一直都是真的……” 鸭掌子有些讶然,随后呵呵一笑:“郭骡子几次试探我都没能成行,小韩兄弟怎地就不显山不漏水的就能将老夫给看穿了?”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只是怀疑而已。但看来我还是错怪了郭骡子和徐大哥了,你从房中出来,郭骡子已经死了麽?” 鸭掌子摇了摇头:“我没害他,反而帮他换了药。” 韩林点了点头:“如此,那还要谢过大叔了。” 此时三人的举动已经被众人看在了眼里,杨善刚要从墙边奔过来,就被韩林喝止。 眼见墙外的山匪越来越近,鸭掌子拖延时间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他轻轻往里压了压刀身,将韩林的脖颈割破了一层皮,淡淡地道:“小韩兄弟,叫弟兄们将兵刃弃了,我保证不会害了大家伙儿。” “各位弟兄!” 韩林看着墙边仍在抵抗的包衣弟兄们,挺了挺腰:“勿要回头,千万不能让山匪破了庄子!” 众人听着都咬了咬牙,继续射杀已经近在眼前的山匪。 鸭掌子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狞色,他手中的刀更加用力,这次却不是对韩林,反而对着高勇大吼:“叫人将兵刃弃了!” “高大哥!不要!” 眼见高勇还在犹豫,鸭掌子手里的刀锋更劲,已经有丝丝的血水顺着刀刃淌在了地上。 “弃了弃了!” 高勇将手中的腰刀扔在地上,随后又对着墙边的包衣们大声喊道:“都他娘的把手里的家伙扔了!” 见还有人犹豫不决,杨善抬手上去就甩了两个巴掌,将兵刃抢了扔在了地上。 此时墙后突然传来一声大笑:“老掌柜,得手了麽?” “得手了,疤子进来罢!” 乱哄哄地从四面八方涌入到大院内,将四十来个已经弃了兵刃手无寸铁的包衣围作一团,还有几个人将弃在地上的兵刃收缴了起来。 许是被杀伤的急了,一些山匪用刀把木棍使劲殴打着抱做一团的包衣们。 打得包衣们口鼻窜血,阵阵哀嚎。 好容易几个精壮的山匪连打带踹得才将这些似乎已经发了疯一般的山匪止住。 待到匪酋进到院子当中,支支火把升起,将院内照亮。 “是你?!” 两声相同的惊呼声响起,韩林和那疤子两两对望。 这匪酋竟不是别人,便是几个月前韩林和伊哈娜在去沈京时途遇的劫匪刀疤脸。 而他身后的一人,却是和韩林交过手的范癞子。 刀疤脸环顾了下四周,啧啧称奇:“怪不得老掌柜对你推崇备至,就这么点人,守了我们这么久。” 见这群新入伙的山匪丝毫没有经验,竟然逐个对包衣们搜身,刀疤脸气地笑了:“个狗日地,一群跟你们一样的破落户有甚好东西,好东西都在屋里头!” 接着,刀疤脸大手一挥,早就急不可耐的山匪们就开始在各个屋子劫掠,将值钱或不值钱的物什,一概搬到院内。 连包衣睡着的房内,几个包衣藏着的馊饼子都教他们搜刮了出来,也不怕噎得慌,一下子塞进嘴里。 人群进进出出当中,鸭掌子放下了手中的刀,但仍贴着韩林的身子。 他对着几步开外的疤子怒道:“疤子!不是教你晚些时日再来,如今这群旗丁都不在,如何聚而歼之?!” 疤子嘿嘿一笑,有些自鸣得意地对着鸭掌子道:“老掌柜莫恼,那群鞑子是我让人假传信令专门给骗走的!” 看着他得意的样子,鸭掌子更怒:“净抓些包衣有甚用!咱要杀就杀鞑子!” 疤子脸上的笑容一滞,看了鸭掌子半晌,终于欠了欠身,哀声向鸭掌子说道:“老掌柜,王二,刘五十来天前死了……咱十三山的老弟兄,没剩几个了……” 韩林和高勇抬起头对视了一眼, 怪不得之前黄蛮子的尸首后背刻着“杀人者,十三也!” 原来这群山匪竟出自于几年前就被扑灭打散了的十三山义军。 鸭掌子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痛苦,哀恸,他一遍又一遍地喃喃重复着:“不应当啊……我不是给他们治过了么,怎地还是死了……不应当啊……” 疤子脸上有些许不忍:“老掌柜,这不怪你,他们是……饿死的。” “老掌柜,之前接头时我跟你提过,冬日里粮食吃完,好容易捱到了春天下了刁跸山,但鞑贼在东边动了兵。我们又等了一阵好不容易沿着西墙翻过来。” 范癞子在旁边补充道:“但抢的都是些破落户,沿途又收了人入伙,一路吃,一路抢,一路抢,一路吃,连种子都挖出来塞进嘴里,前些日子,我们还是断了炊,这才一路往这边来……” “老掌柜……” 疤子脸上黯然,高声一唤,随后滚滚落下泪来。 “不是疤子不听您的吩咐,这么多人,不能生生饿死,要吃饱了才有机会报仇哇!” 第103章 同去同归 鸭掌子听闻过后,脸上也是一片戚戚。 他原本是十三山义军一员,鞑子席卷辽东后,鸭掌子便跟随大侠杨三、毕麻子等人,敛众数万,据守十三山以抗鞑贼。 因为善医,更督管粮钱,其威望更在毕麻子兄弟毕二毕五之上,实属杨三、毕麻子之下第三人,山中人尊呼其为“老掌柜”。 然而,没想到的是,坚山顽石却崩于内。 毕麻子贪羡杨三权柄,以计害死杨三,吞了其部众,外患未解,内患又起,十三山终于被女真人攻破。 山上兵民死难者甚众,剩下的部分,要么难逃回明,要么降了。 还有一些人不愿降也不愿归明,便被鸭掌子带着,深入女真腹地在沈京西北一百四十余里的刁跸山落草。 为了打探女真人虚实,伺机领兵报仇,鸭掌子令疤子留守,自己孤身便再返女真。 在他有意的经营之下,深得鞑酋努尔哈赤孙子库尔缠的信任。 这一潜一伏,寒暑往来,便是四年过去。 然而,明人不仅没有打回来光复辽东,反而眼见女真人渐渐势大。 原本十三山的义军,如今真的成了刁跸山的山匪,衣不能着遮寒避暑,食不能果腹充饥。 绝望之下,鸭掌子愈发钻营,为鞑子治病疗伤不竭余力,只盼望什么时候库尔缠能将他引荐给努尔哈赤。 他好行专诸、荆轲之事。 前几日,库尔缠来信曾言大汗因毒疽之疾日渐不豫,正准备从清河回返,叫他收拾好东西,等大汗到了沈京便叫他过去看病。 这般天大的机会,却被不知情的疤子阴差阳错的消弭。 多年心血付之一炬,再想找这般机会可就难如登天了。 “这便是命罢!” 鸭掌子仰天长叹,但他也并未再去怪罪疤子,疤子说的有道理,这几百号人不能生生饿死。 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之后,鸭掌子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没想到我潜了这么久,还是功亏于篑。”接着他又指了指远处的火光问道:“静远村又是怎地一回事?” 疤子不知道他坏了鸭掌子天大的事,见老掌柜并未严苛自己,稍微有些高兴:“老掌柜,我估摸着没了鞑子,庄子不会守得太久,而且此地毗邻贼都,绝非久留之地,不如两边一起抢了,然后再汇合扯呼,谁成想这小子坏了事儿。” 眼见疤子指向自己,韩林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坏事……你还坏了我的事呢儿。” 听到疤子这么说,鸭掌子点了点头,嘴中赞同道:“不错,还算周到。这处庄子藏粮颇甚,抓紧收拾了去和村中的弟兄合在一起快撤,等鞑子回来,就不好走了!” “鸭掌子!你俩商议完了没,既然庄子已破,你又不想害俺们,能不能先救救小韩兄弟,这般下去,他快要流血流死了!” 众人之中,高勇与鸭掌子最为要好,此时他连忙向鸭掌子恳求道。 鸭掌子这才想起了韩林,他看了看韩林脖子上的伤口,有些歉意。 转过头鸭掌子又看了看高勇,随后想了想,隔着老远对着和包衣们缩在一起,被山匪们看管着的徐如华大声喊道:“徐如华,你去屋里将我的药匣拿来,我给小韩兄弟上些药。” 鸭掌子不知道韩林为何执意要为鞑贼鞍前马后,因此不敢轻易放了他们,而徐如华与韩林等人近期不和,因此让徐如华去最为稳妥。 徐如华冷漠地站起了身,分开山匪,径自向屋里取了鸭掌子的药匣递给他。 就在鸭掌子去接之际,徐如华忽然一扯鸭掌子的胳膊,转手一把短刃就抵在了鸭掌子的喉咙上。 正是他之前一直霍霍磨刀的那把。 “别动!” 谁也没想到徐如华身上竟然还藏着把利刃。 疤子大惊失色,自十三山到孤身入女真夷地,鸭掌子的所作所为,让疤子敬佩异常,一旦老掌柜有失,他根本无法原谅自己。 他甚至懊恼异常,为何之前拦着不让去搜包衣的身。 “不动!不动!好兄弟你可将刀拿稳了,莫要伤了老掌柜。” 接着,疤子慌张地将刀从鞘中抽出来摔在地上,随后他又对其他围过来的山匪们嘶吼道:“都特娘的别动,老掌柜要是因为谁伤了一根汗毛,我就将谁剁成肉酱!” 疤子面目狰狞,脸上那道贯穿的长疤也泛起了红色,在浓密胡子的映衬下,如同藏身于林的毒蛇,即将张开獠牙吐出信子。 见疤子凶神恶煞的模样,山匪们谁也不敢妄动。 鸭掌子张开嘴刚要说话,却被徐如华一把捂住,只听徐如华冷声道:“不许说话!” 而刚要说话的韩林,也被徐如华的一声大吼打断。 只听徐如华对着还畏缩在墙角的包衣们大声喊道:“跑哇!这群山匪老幼妇孺皆杀,你们不跑,等着死麽?!” 包衣们如同大梦方醒一般原地跳起,站起身形如同受了惊的羊群杂乱无章地蹿了出去。 “糟了……” 瞬间的攻守易势,韩林却欲哭无泪。 他听到两个人的对话,明摆着不会害了他们,如此一来双方就不再是敌人。 韩林还想着跟两人吐露己方几个人南归的实情,让他将众人放了,再赶紧去静远村救乌苏和伊哈娜。 可万万没想到,没有听到对话的徐如华此时暴起,让原本缓和的气氛再次紧张。 徐如华挟持了鸭掌子,让他本想建立的信任心思,就此破灭。 非得长篇大论解释方能消弭,可静远村那边十万火急,他根本等不得。 无奈之下,韩林只能将错就错,跑出去从兵刃堆里胡乱挑拣了几件将高勇、韩总旗、徐如华、杨善、张孝儿等几个人叫了过来分了。 一边对着疤子慢慢后退,韩林一边低声对众人道:“各位弟兄,辽地已不能留,今夜便是我等南归之时,高大哥,你带着弟兄们去咱们藏吃食的地方,将炒面和火器挖出来,等我去将乌苏、伊哈娜、贾天寿带过来,咱们便走!” 徐如华举着短刃有些愣神,问道:“你们……不是要待在这里?” 高勇看着他,恨恨地说:“哪个说要在这里待着了!你没跟着去巴林,那时候俺们就已经合计好了!” 徐如华讷讷地道:“那你们怎地不跟我说?” 杨善“呸”地往地上吐了口吐沫,骂道:“你个狗艹地还好意思说,天天冷着个屁股,哪有机会跟你说!” 见没有参与过此事的张孝儿有些懵,韩林对着他道:“张孝儿等晚些再跟你解释,你要不怕死,有意南归,那便跟着高大哥他们去。” 高勇咬了咬牙:“不成!就你自个儿不成!” 韩总旗也点了点头:“现在村子里肯定满是山匪,你自己无疑是送死。” “咱们哥几个儿一起从觉华岛出来,便要一起回去!”杨善大声吼道。 “几位弟兄,我对不住大家伙儿,今日便是死了,也要死在一起!”徐如华一脸的歉然。 高勇听到如此不吉利的话,嘴上骂道:“狗艹地徐如华,哪个要死,你且等此间事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韩大人,俺同你们一起!”张孝儿也低声道。 眼见所有人都表态,韩林根本无从拒绝,点了点头:“那咱们便同去同归!” “同去同归!” 所有人大声喝道。 —————————————————————————————— —————————————————————————————— *注:作者有话说写不下,放到这里,想了解十三山史料的可以看看: 茅元仪《督师纪略》:义州民不胜愤,半复逃回城,半据十三山以拒。奴率大兵攻义州,义州人杀奴累万,奴终屠其城。据十三山山城者,可四万余。他据前寺山者,又万余。据查角山者,亦四万余。约可十万,俱在二三里间,奴以全师围之。 主者为大侠杨三,三以人众,使毕麻子主西门,而身主东门。又以毕麻子之兄毕二主前寺山,弟毕五主查角山。杨三勇烈得众心,故奴集八王子兵攻之,弗能克。贼逼山,三必逐之得始已。故贼为长围,日则分哨,夜则列炬为守,无敢仰攻。 一日杨三逐贼,道遇刘伯镪。伯镪者,故广宁太学生,降于贼,使督右屯盐。伯镪故与三交,见三泣曰,我被逼子此,日夜何敢忘本朝。子死守辛苦,苟何所需,当以相济。杨三叱之曰,尔果不忘天亣朝乎,何不速为计。曰,固也,俟其隙,当与子夹攻。 杨三曰,我十万之众,资粮民窖,时出为运,虏弗敢迫也,所患少盐耳。伯镪曰,是不难,当于今暮运盐过山下,子来见逐,我弃去,以为无疑虏。遂相啮指为誓。是夕,馈盐果如期。 毕麻子者,狡人也,以兄弟各长帅,欲夺杨三柄,遂给其众曰,我属今为虏矣。杨三入刘伯镪耳,将以尔十万贽博孤山矣。孤山者,虏中总兵号也。众信之,遂各治兵攻。 三勇鹫,众不敢逼。毕麻子邀父老拜之曰,我误矣,山城得有今日,杨三郎力也,奈何两虎自斗乎。父老曰,固也,得如是,十万人幸甚。遂为讲解于三。三曰,始事者我也,我降,得死所乎。毕麻子疑我,亦忠义也。今既白,当撤备。 备甫撤,毕麻子即麾众杀之,并其众。 另,鸭掌子是十三山老掌柜是本文虚构,非史实。十三山当时到底聚集了有多少人,有说十万,有说四万,此外逃脱出去多少人,有说两人,有说六千(复州逃脱者。) 第104章 叶赫 喝止了疤子,挟着鸭掌子又往前走了一段。 徐如华用力一把将鸭掌子搡在了地上。 众人调转身形,避开大道,抄近路向静远村跑去。 跟着一瘸一拐地跑了一会,张孝儿的体力渐渐不支,被越落越远,但他还是咬紧牙关跟着。 韩林见状,停了下来,喘了口气,返回到张孝儿的身边,轻声对着他说道:“张孝儿,你且寻个地方藏着,等我们回来,不见我们,不要现身。” 见张孝儿有些犹豫,韩林拍着他的肩膀,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你方与我们同生共死,我们都看在眼里,你且放心,只要我们还活着,便一定回来寻你。” “俺……” “俺不是那个意思。” 见众人都望向自己,张孝儿低下头去。 接着,他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伤腿,对着韩林说道:“都怪俺这条腿不经事,帮不上弟兄们的忙,我想好了,现在过去也不过是个累赘,那我就找个地方,等各位弟兄的好消息!” “好兄弟!” 韩林对着他点了点头,又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余者见状也纷纷效仿,这让本来心里还有些许忐忑的张孝儿略微放下了心来。 随后,他感受到了一种许久未有的归属感和满足感。 众人的身影已经溶解入夜,张孝儿痴痴地望了一阵,喃喃地道:“可都要回来啊……” …… 见韩林几个人一溜烟似得跑了,远远跟着的疤子赶忙去扶鸭掌子。 “老掌柜,你怎样?!” 鸭掌子重重地扑倒在地,憋着一张绛紫色的脸颊,大口大口地吸喘着气,半天缓不过来。 徐如华差点将他捂死。 好不容易缓过了气儿,鸭掌子又是一阵惊天动地地咳。 吓得疤子对着他一阵拍胸抚背。 “疤子,你个狗日的要捶死老子麽?” 鸭掌子终于缓过了一丝气力,抬手打开疤子的拳锤,有气无力地道。 疤子见状手停在了空中,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快……” 疤子没听清鸭掌子后面说的什么,刚要靠近一些,就被鸭掌子猛地一把推开,后者随后向地上呕了一口血痰。 “老掌柜!” 又咳了两声,鸭掌子挥了挥手:“我方才听到他们商议要往村中去,你快去,莫让咱们在村里的人把他们伤了杀了。” “啊?!” 疤子有些愣神:“可他们守庄就杀伤了我们不少人,当时没宰了他们,现在他们跑了也就罢了,怎地还要去救?” “这些年……死得还少吗……其他人死了就死了,韩林、高勇,这两个人一定要留下来!” 鸭掌子又喘了两口气:“我老啦,是不成啦……疤子,你去救下韩林,劝说他们一起上山,你俩一起兴许,还能让十三山延续甚至在起,到时候是你接班还是他接班,你们商量着来,可不许再出杨三、毕麻子之事。” “老掌柜,你……你怎么了?!” 听到鸭掌子这么说,又见他呕出一大口血,疤子还以为他被徐如华给暗算受了重伤,此时正在交代遗言。 疤子蹲着双手哆哆嗦嗦地在鸭掌子身上一阵摸索,嘴里都已经起了哭音。 就在他摸索之际,没想到鸭掌子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劲道大的打得他身子一个趔趄,由蹲变坐。 “嚎你娘的丧,老头子我还死不了!” 鸭掌子罕见地骂了人。 疤子感受到鸭掌子这力道十足的巴掌,瞬间就高兴坏了,这可不是一个将死之人才有的气力。 “哎哎!” 疤子连连应了两声,随后向身后高喊着,叫过来一个头目,叫他伺候着鸭掌子。 疤子还叫众人抓紧将庄子内的粮食和值钱的物什拾掇好后,赶紧撤去他们的隐蔽据点。 刚要起身去村里,又翻回来点了五六十号人,沿着大路向着静远村的方向跑进了夜色。 然而,他们刚走后不久。 一队骑兵就缓缓地出现在了庄子东边的蒲河边,静静地打量着一里多地以外灯火通明、人群忙碌的庄子。 上了嚼子的战马,不耐烦地晃动着脑袋,似是等了许久。 …… 对于身后的状况韩林一概不知。 他领着高勇一行四人正在抄着近路在田里跌跌撞撞地跑着,但速度其实比走大路快不了多少。 好在,麦子遮住了众人的身形。 稀稀落落地麦穗打在脸上生疼。 但韩林根本顾不得,他不知道此时鄂尔泰和乌苏已经在村内对闯入的山匪进行了围剿。 反而还以为乌苏、伊哈娜、贾天寿等人已经遇险,一时间心急如焚。 眼见近了村子,喊杀声传入耳中,韩林更是急躁,不想脚下一绊扑倒在地。 韩总旗连忙扶起他,嘴中道:“小韩兄弟,慢些,留些气力,不然一会过去也是送死。” 韩林点了点头,众人蹲着缓了两口气。 分开麦子转向大路,远远得就看见村口的光亮和身影。 见一个身影坐在轮椅上,韩林长呼了一口气。 乌苏还活着,而且看起来还好端端的。 那说明至少村里还未被山匪完全占去。 韩林这才放慢了身形,带着几个人缓缓得向灯火照亮的那片空地走去。 “什么人?!” 听到鄂尔泰的声音,韩林眉头微微一皱。 “他怎地在这儿?” 但韩林根本没时间多想,他没有理鄂尔泰,从夜色当中显露出身形。 “老达旦,村中怎样?!” 乌苏听得韩林的声音,又见他无恙,也长舒了一口气,但下一刻也马上问道。 “正在捕杀山匪,庄中如何?!” 韩林叹了口气:“没守住,庄子破了……” “哈哈哈!” 听到如此,鄂尔泰仰天长笑,庄子即破,韩林难辞其咎,必然会在库尔缠和岳托那里失势,如此他的机会便来了。 乌苏转过头对身边的鄂尔泰斥道:“鄂尔泰!笑什么?!如今庄子即破,你我韩林没有一个人能逃脱的了罪责!” “哈哈哈!达旦大人,你真当我是傻的么?!你可知我从辽阳带来的旗丁去哪里了!” 乌苏和韩林都是一愣。 乌苏恍然大悟,拍着轮椅的扶手大骂道:“原来你早在庄子外伏了兵!山匪攻庄你为何不救?!” 鄂尔泰又是一阵大笑,目露凶光指着韩林说道:“我去救庄,功劳全是这该死的尼堪的,” “教山匪破了庄子,你真当我不会向库尔缠告发你麽?! 鄂尔泰低下头来,死死地盯着乌苏:“乌苏!你我同为诸申,为何一直偏袒这个外人?!” 乌苏抬起了头,不屑地一笑,淡淡地对着鄂尔泰道:“你为建洲,我为海西,虽同为诸申,但世代血仇更甚于明,何来偏袒一说?!”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鄂尔泰瞪大了眼睛:“怪不得这么多年你一直为大汗不喜,怪不得库尔缠主子一直对你提防,原来你出自叶赫!” “不错!” 乌苏放声大笑,然后缓缓地说出了那句谶言:“灭建州者,叶赫!” “那你就去死罢!” “不要!” 第105章 搏命 “鄂尔泰!我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韩林大声吼叫着直直地扑向鄂尔泰。 “呜呜呜……”海螺号声响彻夜空。 鲜血从胸口汩汩而出。 乌苏低下头,看向扎进自己心窝处的腰刀,口中喷血哈哈大笑:“痛快!隐忍多年!真是痛快!” 随后乌苏转头向韩林高声喊道:“跑哇!” 乌苏身后的贾天寿一声响彻夜空的哀嚎,随后将鄂尔泰扑倒在地。 贾天寿嚎叫着,痛哭着,乱舞着拳头,一拳一拳地砸向鄂尔泰,但全被他身上的甲胄所挡。 眼见鄂尔泰就要脱了他的掣肘,贾天寿张开嘴,一口咬住鄂尔泰毫无防护的耳朵。 随后用力一撕,生生将鄂尔泰的左耳给扯了下来。 痛叫一声,鄂尔泰铁臂手一挥正中贾天寿的脑袋。 他将贾天寿软趴趴地身子挪开,就地一滚,又躲开韩林劈向他面门的致命一刀。 鄂尔泰站起身形,一把扯下还扎在乌苏身上的腰刀,由下至上去格韩林再次猛劈下来的一刀。 “当”地一声火花四溅。 韩林手中的腰刀品质不及鄂尔泰的,势大力沉,两两相撞之下,刀头三寸被斩断,带着破空声打着旋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我一定要杀了你! “一定要杀了你!” “杀了你!” 韩林银牙咬碎、目眦尽裂发了疯似地挥着断刃,一刀接着一刀猛劈鄂尔泰,全然不顾什么章法。 鄂尔泰身上披着两层甲胄,虽然防护得当,但行动受损,而韩林砍下来的每一刀都劈扫他没有带盔的面门,根本不防不挡。 这般同归于尽的厮杀法,让鄂尔泰只能一刀刀地去接,根本没有反击的机会,被韩林杀地节节后退。 早在贾天寿扑向扑倒鄂尔泰之际,特色愣就吹响了海螺号,而另一个旗丁则大声嘶吼:“反了!韩林率包衣们反了!” 随后特色愣和这个旗丁就抽刀迎上了要去帮韩林的高勇、韩总旗、杨善、徐如华四人。 六个人又战作一处。 两个旗丁都着着甲,以二第一之下也只能堪堪打了个平手。 高勇和杨善对着特色愣,他手中拿着把铁粪叉,他擅使刀,这粪叉实在是不趁手,无奈之下,他只能将粪叉当枪挺刺。 而杨善就更不济了他拿着的是从巴林偷偷藏了的小刀,精致是精致了些,可若要拿着他去敌穿着甲,挥着三尺长腰刀的特色愣还是吃力了些。 好在高勇的粪叉够长,帮他缓了一一口气。 倒是韩总旗,提溜个铁棒对着对着另一个旗丁一通猛砸,他和拿着段匕的徐如华相互配合着,让那个旗丁只能苦苦支撑。 韩总旗的压力不那么大,他偏过头看了一眼正在和鄂尔泰厮杀着的韩林。 这一看不要紧,惊得他魂飞魄散。 只见两个人扑倒在地相互扭打着,手中的刀都已经不翼而飞。 穿着甲的鄂尔泰占据了上风,他虽比韩林矮了一些,但身体更壮,而且还穿着甲,挨几下也不打紧。 鄂尔泰翻身坐韩林的身上,费力搬开韩林挥打的双手,狠狠地掐住了韩林的脖子。 韩总旗大惊失色,又冲着眼前的旗丁猛挥了一棍将他击退,就要去救韩林。 可他刚转身,就听见徐如华一声痛叫,回过头就看见徐如华捂着肚子,鲜血从指尖流了下来。 韩总旗没有办法,只能又反身回去,一棍隔开扫向徐如华的腰刀,关切地向他问道:“你怎样?” 徐如华痛得直咧嘴,挪开手看了看:“肚子没被豁开,死不了。” 韩总旗这才放下心,但眼前的旗丁又杀了过来,徐如华又受了不小的伤,他也只能再次迎了上去,头也不回地大喊:“快去救小韩兄弟!” 这边高勇和杨善两个人仍在与特色愣相持,见韩总旗大喊,也扭过头去看。 “他娘的!” 杨善见韩林被鄂尔泰翻在身上,咬了咬牙。 他心下里一发狠,也不要命了,足下一蹬,不管不顾地直接将自己当作出膛的炮弹,射向特色愣。 他在赌,他以自己去赌高勇能就此能反客为主。 特色愣眼见杨善飞身过来,露出了大大的破绽,挥着腰刀就去斩杨善。 但他的刀刚刚挥下就被高勇的粪叉插住,下一刻就被高勇的粪叉给插住。 还没等他抽刀,自己又被杨善给扑倒。 杨善斜趴在特色愣的身上,下半身压着特色愣的肚腹,上半身死死地压着特色愣拿着刀的臂膀,教他没办法挥出来。 “躲喽!” 这边高勇大喝一声,举起粪叉,见杨善一歪脖子狠狠地冲特色愣的眼窝扎去。 “噗”地一声。 杨善感到身下的旗丁身子剧烈地扭动了两下,最后猛地一挺,然后便不动了。 他知道,自己赌成功了。 然而还未等到他去庆幸,十来个听到号角的布甲就冲杀了过来,一边往这边赶,一边嘴中大声吼道:“韩林和包衣们反了!韩林和包衣们反了!” 漫天遍野地叫喊声中,杨善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形,看着越来越近的布甲旗丁,脸上一片苦涩。 “完了……” 他还是没赌对。 …… 韩林被鄂尔泰扼住脖子,难以呼吸地他脚下生生将夯土蹬出一个小坑来。 “韩林,你这个该死的尼堪,当日杀了我兄莽骨什!今日我先杀了乌苏,叫你知道什么叫撕心之痛!” “然后我再杀了你,后面我还要百般折磨伊哈娜,叫你死不瞑目!” 鄂尔泰一边大肆地笑着,一边手上更加用力。 韩林呼吸越来越不畅,因为缺氧,他的脑袋已经开始发涨发晕。 听到鄂尔泰大笑着叫嚣,韩林又升起了一些气力,四肢乱舞,想去寻找一棵救命稻草。 忽然一声破空声传来,紧接着鄂尔泰肩头溅起了一片血花,滴落在了韩林的脸上。 温热的血液让韩林的头脑清明了一些,接着他猛地摸到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什。 是他早前被鄂尔泰斩断的刀头。 韩林不顾锋利地刀刃割破掌心,握着刀头狠狠地插入了鄂尔泰的眼窝。 鄂尔泰大声惨嚎,握着眼上的断刃摇摇晃晃地从韩林身上站起。 他一声一声地嚎着,跌跌撞撞,无头苍蝇似地乱撞。 ……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 看着冲杀过来的旗丁,杨善心里起了一丝绝望。 忽然,杨善听到自己身后也传来一阵喊杀声。 他回过头去,就见几十个山匪撞破了夜色,也掩杀了过来。 第106章 子侄翁婿 “反了!” “韩林纠集包衣反了!” 漫天的嘶叫声中,疤子放下手上的弓。 接着,他又抬手压下身旁范癞子指向那个刚刚站起身形人影的弓嘴上骂道:“范癞子!你特娘的没听俺说要留着这韩林吗?我的话你不听,老掌柜的话你都敢不听了?!” 范癞子之前劫路与韩林交过手,被韩林打得满地找牙。 此时有些不满地说道:“三哥,这韩林之前指挥包衣杀伤了咱许多弟兄,怎能这般轻易地就放过他,况且……老掌柜还说将他带山上去,老掌柜这么看中他,这不与你夺权麽……” 疤子转头看了看范癞子,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才忽然笑道:“驴球子范癞子,老子平时没白疼你!” “但,这韩林不能杀!老掌柜有过吩咐,俺得听老掌柜的!咱可说好了这几个人,一个都不能杀!” 范癞子撇了撇嘴。 接着又听疤子说道:“狗日的,别愣神,杀啊!” “啊?杀谁?!” 范癫子以为疤子又反悔了。 疤子一指远处冲杀过来的十几个布甲:“你个狗日的是真傻还是假傻?自然是杀鞑子了!” “杀鞑子啊!” 范癞子一挥手,嘴中大喊着,当先对着那群布甲旗丁杀了过去。 辽东几乎家家都与鞑子有血海深仇,疤子和范癞子领着的这帮人,一多半还都是原本十三山义军落草的匪寇,剩下的一小半则是新附的包衣或者活不下去的汉民。 此时人多人多势众,个个奋勇。五十多个人汉人迎着十几个布甲旗丁杀了过去。 刀枪相接之间,凭借着人多竟然将刚刚冲出来的布甲给撵回了村子。 早前双方还在庄子当中拼命,如今由敌变友。 然而,对于周遭的一切,韩林恍若未闻。 他站起身形,捡了鄂尔泰的腰刀,摇摇晃晃地冲着仍然惨叫不已闷头乱撞的鄂尔泰走了过去。 锋利地刀尖被韩林拖着,划开夯土,同时也发出嘶响,如同毒蛇吐信。 来到鄂尔泰近前,韩林将腰刀高高举起。 但想了一想,韩林又把刀扔在了地上。 韩林看了还在乱撞的鄂尔泰一眼,竟然转身走了。 高勇、杨善以及将那个旗丁斩杀了的韩总旗和徐如华,连带着刚刚赶过来的疤子,都有些不解的看着韩林,不知道为什么韩林放过了鄂尔泰。 但下一刻,他们就明白了。 只见韩林摇摇晃晃地来到场边,挑挑拣拣,搬起一块筐口大小的石头过来。 他抱着,走了一阵,放下石头,喘了两口气。 接着又抱了起来,往鄂尔泰方向走去。 如此四五次,韩林终于来到了鄂尔泰的近前。 韩林抬起脚,一脚将鄂尔泰踹倒在地。 但由于体力不支,身形不稳下韩林也跟着倒地。 韩林又站了起来,摇摆着看了看在地上打滚的鄂尔泰两眼。 拼尽全力抱起石头对着鄂尔泰当胸砸了下去。 甲胄可以防刀枪,但防不了钝器,更别说筐口大小的石头了。 “咚!” 鄂尔泰被这大石砸的口鼻窜血。 他竟然也不挣扎了,双手摸向自己的内衬。 他没有求饶,反而嘴中吐着鲜血断断续续地笑道:“韩……林……我杀了……乌苏……” “我要叫你……也尝尝……这般……滋味……” 韩林面无表情。 他将鄂尔泰握了拳的胳膊掰开踩住,又举起刚刚捡起来的大石,再次对着鄂尔泰砸了下去。 “咚!” “咚!” “咚!” 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次都拼尽全力,每一次又跪趴着石头搬着抱起砸下。 围观的几个人都皱着眉头。 他们没想,到韩林竟然这么狠,竟然生生要将鄂尔泰用石头砸死。 十几下以后,鄂尔泰的胸口都已经塌了。 但韩林仍在不知疲倦的抱起,砸下,抱起,砸下。 黑的、白的、黄的、绿的,一大滩血水碎肉从鄂尔泰身下淌了出来。 终于,韩总旗察觉了韩林的不对劲。 韩林这是又着相了。 他赶忙来到正在用尽全力搬着石头的韩林身边,拦腰将他抱住,嘴里大声喊道:“小韩兄弟,他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 韩林有些木然地看了看已经不成人形的鄂尔泰,一把搡开韩总旗,又去捡了早前扔在地上的刀。 那把刀在两人搏杀之下砍得全是豁口,形似一把长锯。 韩林也是这么用的。 此时,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只能半跪着,一点一点地将鄂尔泰的首级给锯了下来。 首级被锯下来的那一刻,鄂尔泰握着拳头的手也终于撒开。 两个嘎拉哈滚落而出。 割掉了鄂尔泰的首级,韩林这下终于确定他是死了。 他拖着刀,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乌苏的身旁。 乌苏歪坐在韩林为他量身打造的轮椅上。 脑袋抵在肩膀,口中流下的血水已经打湿了胸前的衣襟,嘴角还噙着笑。 已经是死去多时了。 “老达旦……” 韩林嘴里喃喃地叫出了声,他就这么站在乌苏的面前,但两人却已是阴阳相隔。 想起两个人第一次相见的时候,那时还是觉华岛,乌苏力排众议在鄂尔泰手中救下了几个人。 无巧不巧地,最后韩林和贾天寿还成为了乌苏家中的包衣阿哈。 后来在伊哈娜病中,两个人的夜谈,两个人确立了互相利用的关系,坦诚相见,敞开心扉之下,为了挽留他在辽东,乌苏甚至说出要将伊哈娜嫁给他。 再往后,乌苏真得守诺,对他多有庇护,这也让他几次在杀意腾腾的鄂尔泰手中活了下来。 而韩林也不负众望,解了乌苏的围。 随后征巴林乌苏处心积虑地为韩林选定安全的路线,但不想又被鄂尔泰给破坏,好在韩林有如天助,不仅活了下来,还立功抬旗。 乌苏这次真的将伊哈娜许给了他,他和伊哈娜的婚事,就定在了不久以后的收秋。 可韩林终究要走的。 一直以来他都不知道怎么说服乌苏和伊哈娜跟着他一起南归于明。 今夜,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他带不走乌苏了。 子侄翁婿。 面对着已经死去的乌苏,韩林努力地想流出两滴泪来。 可痛彻心扉之下,竟然一滴都没有落下来。 “阿玛!!!” 一声凄厉的惨呼声从远处传来。 “伊哈娜……” 对了! 我还有伊哈娜! 听着这个无比熟悉的声音,韩林木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 第107章 误解 看着扑在乌苏尸身上嚎啕大哭的伊哈娜,韩林垂首不语。 良久,他才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想去安慰伊哈娜。 然而,伊哈娜猛然回头。 她慑人的眼神,瞬间就让韩林抬起的手顿在空中。 “韩林!” 伊哈娜瞪着血红地眼睛,死死地盯着韩林:“我阿玛何曾对不起你?!你为何要杀他?!” “我……” 韩林的身子一震,似乎受到了一记闷击。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伊哈娜竟然会误会他。 他刚想张嘴便捷反驳,但四周“韩林反了!”“韩林勾结山匪杀进村了”的震天喊声,刚好成为了现时的佐证。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韩林将手缓缓得搭在了伊哈娜地肩膀上,对着她大声道:“我没有!伊哈娜!你要信我,我怎地会去害老达旦?!” 伊哈娜甩开韩林的手,她缓缓得站起身形,眼中几欲泪血。 她挪动着身子,四下环顾,从高勇到韩总旗、从杨善到徐如华,然后是几步开外的疤子、已经死了的鄂尔泰、特色愣、布甲旗丁。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韩林手中提着的刀上。 紧接着,伊哈娜一头撞进韩林怀里,拼着命地捶打着韩林,嘴中不住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嚎。 “伊哈娜!你信我!是鄂尔泰害了达旦!” 但伊哈娜根本不听,拼尽全力,一拳接着一拳地擂在韩林胸口。 “你当我不知道?!你一直都是想回你那南朝大明的,还三番五次地试探我!你当我不知道?!” “我本以为,结了亲你就能断了念想,就能安稳下来,谁想到你贼心不死,竟然不惜勾结山匪,还如此歹毒地害我了我阿玛!” 韩林一遍又一遍地苦苦地解释着,但眼前的光景,着实让他百口莫辩。 之前与鄂尔泰奋力搏杀就已经让韩林费劲了气力,而石杀鄂尔泰更是将他最后一丝气力都抽走了。 又是重重一拳。 韩林踉跄着向后几步,随后跌坐在地。 伊哈娜不依不饶地又扑了上去,抱着他的手狠狠地一咬。 韩林看着伊哈娜,手上痛心中更痛,但嘴上已不再做辩解。 伊哈娜心中发狠,一把扯下头上镶了铜头的木钗,当胸对着韩林就扎了下去。 好在高勇眼疾手快,板着伊哈娜的肩膀就将她向后扯倒。 随后,高勇使了个眼神,几个人团团围住伊哈娜。 他们想帮韩林制服伊哈娜,只要捆了,以后怎样还不是任由韩林摆布? “高大哥,不要……” 韩林的话音刚落,伊哈娜也马上明白了几个人的心思。 随后她调转木钗,将锐如箭簇的钗头架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韩林!” 伊哈娜泪流满面,痛声骂道:“你们休想!除非我死了!” 众人都知道伊哈娜在韩林心中的分量,不敢再做逼迫。 “伊哈娜……” 韩林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分开众人,来到伊哈娜面前:“你相信我,真不是我杀了达旦!” “到现在你还在骗我!” 伊哈娜惨然一笑,随后一指疤子:“你身边的几个人我都识得,而他不就是咱们去沈京时遇到的劫匪?原来早在那时你就已经和他勾连在一起了!” “我……” 韩林回身看了看疤子,这个几个时辰以前还在庄外以命相搏的人,此时不仅救了他,还带着一群山匪杀退了前来支援的鞑子。 韩林实在不知道到底因为什么。 “咯咯咯……” 伊哈娜笑得弯了腰,眼泪噼啪摔碎在地。 泪珠儿那么重,火光映衬下仿佛激起了尘。 “啊!!!” 笑了很久,伊哈娜忽然一声惊天动地地哀嚎,她抬起了头,散发遮住了半张脸,火光当中,形同厉鬼。 她死死地盯着韩林:“韩林!你杀我阿玛!今日我杀不了你,但我一定要叫我阿哥将你碎尸万段!” 接着,伊哈娜又回身看了看乌苏的尸首,簌簌又落下一片泪来:“阿玛!你等着我,瞪着阿哥!我们誓报此仇!” 伊哈娜一边说着,一边用木钗抵着喉头往后退了几步,见脱离了人群,她狠狠地看了韩林一眼。 转身跑进了夜色。 见伊哈娜跑了,韩林下意识地抬腿去追,但追了几步,因为不支,身子摇晃了两下,向旁边栽倒。 好在韩总旗一直跟在他的身旁,见他栽倒,一把抱住了他。 此时,喊杀声已经在庄子内四处响起。 第一批进庄的山匪听到援军来了,也纷纷从渠沟、草垛、屋顶、马槽等藏身之处现身,与第二批山匪里应外合,在各处与庄内的鞑子搏杀。 乱战四起,一时间,攻守再次易型。 原本已经得到控制的火势,也因为无人管顾而烧了起来。 韩总旗警惕地看着一直在抱着臂膀看戏的疤子,在韩林的示意下,带着他又来到了乌苏的尸首面前。 感受到韩林的挣扎,韩总旗略有些不放心地将手松开。 “老达旦……” 韩林唤了一声。 救命之恩、庇护之泽、妻女之情。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乌苏对韩林都算得上掏了肺腑。 想到此处,韩林也是一片朦胧泪眼。 韩总旗摇头叹息了一番,见韩林只是伤心过度,应该没有大碍。 于是他转过身形去看倒伏在乌苏身旁不远的贾天寿。 之前鄂尔泰杀乌苏时,一向胆小怕事、唯唯诺诺的贾天寿,却不知从哪里迸发出来了胆量,竟然将鄂尔泰扑倒撕咬。 彼时,众人都以为贾天寿死了,可韩总旗试了试贾天寿的鼻息,发现他竟然还活着。 韩总旗赶紧叫了人将贾天寿翻身抬到空地,对着他又连拍带打,好一会,贾天寿这才悠悠转醒。 “我……这是在哪儿?” 贾天寿躺在地上,瞪着眼睛,茫然地看了几人一会,歪过头又看见乌苏和韩林。 忽如大梦方醒。 “主子……” 他嚎啕着,以膝杵地,跪行着来到乌苏的面前,咚咚咚地一阵磕头。 “主子哎!” 再抬头时,贾天寿的脸上已经是道道泥泪。 见贾天寿如丧考妣的样子,韩林心里愈发难受,他强忍着安抚了贾天寿几句。 贾天寿垂泪道:“韩林,鄂尔泰怎样?!死了麽!” 韩林指着已经被他砸地不成样子,而后又分了尸的鄂尔泰,嘴中道:“死了!是我亲手杀的!” 贾天寿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发了疯似地笑了一阵,然后双手板着韩林的肩膀狠命晃动,嘴里不住地道:“杀的好!杀的好哇!” 韩林看着他的样子,更加不忍,对着他道:“事已至此,贾大哥,我们南归回大明去罢!” 听到此话,贾天寿忽然一愣,看了看左近的高韩杨徐,又想起韩林的所作所为,心里忽然就明白了。 他松开韩林,仿佛不认识他一样,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惨声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贾天寿忽然站起身形。 他瞪大了眼睛,指着韩林的鼻子大声骂道:“我说你怎么叫我又是炒面,又是做这做那,原来你们早就打算好了!” “哈哈哈!”贾天寿忽然笑道:“原来我始终都是被排除在外的那个!” 韩林被贾天寿骂得一愣,他不知所措地抬起头,看着贾天寿,就又听见他道:“没错!你要告诉了我,我反而不会去做!韩林,好端端的一个家,都是因为你散了!就因为你老是想着逃回南边去!” “狗日的贾天寿!” 高勇一脚将贾天寿踹翻在地:“你怎地如此不知好赖?!” 但贾天寿不管,趴在地上兀自痛骂不休。 “要不是你一直有此贼心,老达旦怎么会死?!” “你怎地如此不知足,他都将伊哈娜许给你了,安心在这里过日子不好吗?!” “明国有什么好……” 贾天寿痛哭出声,双手捶地,怒声大吼。 “明国有什么好哇!” 第108章 开解 天命十一年,八月初十,子时三刻。 星河斗灿当中,半月高高挂在天际,洒下一片皎白。 月亮地下,几个人影正在齐胸高的麦田里猫着腰往前走。 一个硕大的麦穗打在脸上,韩林用手揉去打进眼中的碎粒,他的眼角已经已经起了血,视线有些模糊。 但他的心情更差,可谓五味杂陈。 乌苏惨死在鄂尔泰刀下,伊哈娜与他又起了误会,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心中十分担心。 连贾天寿都将乌苏的死归结在了韩林的身上,在一众人好说歹说的劝说下,贾天寿最终还是选择留在这里。 贾天寿对于他们几个人的隐瞒心中愤恨不已,更知道自身已经难以融入其中。 时间紧迫,韩林最终还是尊重了贾天寿的选择,又带着贾天寿将乌苏的尸首藏好,等此间事了,将乌苏好好安葬,最后韩林还是以子婿之身,恭敬地给乌苏整理了遗容。 最重要的,韩林还嘱咐贾天寿,等伊哈娜回来,一定要将乌苏之死原原本本地告诉给伊哈娜。 对于伊哈娜,韩林颇为头疼,想了想,还是等日后归明安顿下来,再想办法与她取得联系罢。 “原来你们是十三山义军。” 韩林稍微舒缓了下心情,侧过耳朵去听韩总旗和疤子交谈。 第一二批山匪与鞑子在村中逐杀良久,虽然互有死伤,但还是凭借人多势众占据了一定的优势。 见时间过的久了,疤子将指搭入口中,吹了几声奇怪的响哨,山匪们三五成群地从村中撤到了村口。 待人差不多了,疤子又带着山匪向庄子撤去,随后又在路旁的麦田里做了一次伏击,又杀伤了十几个鞑子。 鄂尔泰死了,鞑子群龙无首,又撤了回去,只做固守,不敢再追。 如此得当的调度指挥,让高勇、韩总旗等人都暗赞不已。 眼看村中的山匪劫掠了不少,身上都鼓鼓囊塞,疤子又改变了主意,叫山匪们不去庄子了,分批回撤到隐秘的据点。 他带着韩林几个人准备回庄向老掌柜鸭掌子复命,以后怎样,再做打算。 一边走着,疤子一边对几个人道清了原委。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鸭掌子是十三山的老掌柜,而这些山匪是十三山的遗民。 疤子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看月亮:“哪里还有什么义军,我等不过是明廷弃在辽东的遗民罢了。” 高勇撇了撇嘴:“确实,连汉人都不放过,哪里称得上义军二字!” “啊呸!” 疤子起了急:“你这长得个人样,怎地放狗屁?!” 高勇也瞪了眼:“屠村灭寨的不是你们怎地?” 疤子皱了皱眉头:“莫要空口白牙的血口喷人,俺们只杀鞑子和抗击的汉人假鞑,一旦破了庄,除非冥顽不灵,作恶多端的汉人,普通汉人和包衣,我们可曾伤过一根毫毛?” “要不你们这些人,杀伤了俺们那么多弟兄哪里还有命在?!”似乎像证明一般,疤子又补了一句。 两人还待吵,韩林挥了挥手,制止了两人:“莫吵了,我大抵明白了。” 韩林叹了口气:“后续屠村灭寨那些事,都是鞑子做的……” “怎么说?” “想是为了让汉民起同仇之心,也为了防止汉民效仿落草,鞑子便把余下人都杀了,又四处散播谣言,都推给了疤子他们身上。” “狗艹地鞑子,怎么就这般狠心?!” 杨善咬着牙骂道。 疤子冷笑了一声:“你当鞑子有好人?杀穷鬼富户的是他们,将汉人贬为包衣的是他们,毒施虐民的还是他们!这么些年,俺们早就看透了!” 听到好人两字,韩林想到了乌苏,但最终还是没有反驳。 “那你们怎地不逃回明去?”徐如华有些不解。 “大明,更没有好人!” 沉甸甸的冷哼响起:“苍天无眼,我东人何其苦也!” 高勇这回倒是点了点头:“实如你说,东人恨明,更于虏甚。” “疤子,既然化敌为友,庄中的包衣如何了?”韩林问道。 “和你们逃散了一批,还有些人入了伙,不愿意跟着的,俺们也给放了。” “里屋还躺着我们一个弟兄。”韩林想起了许久之前受了伤的郭骡儿。 如今,细作之事已经清明,想来郭骡儿察觉了韩林等人对他的提防,这才费尽心机去查细作之事,更想卖力表现以赢得韩林等人的认同。 “你说的那人姓郭罢,老掌柜已经吩咐装车转去了俺们的据点。” 韩林点了点头,刚想说话忽然发现庄子仿佛又起了火光,对旁边的疤子问道:“怎地回事?” 疤子抬头愣了一下,看似也不知,喃喃地道:“个狗日的,我走时还说了别搞大阵仗,拾掇好了就走,怎么还放起火来了?” 韩林听到,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众人又在麦田中往前走了一阵,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响动,吓了众人一跳。 “小韩大人,是你们罢?!”一个人影从身后不远处闪身出来。 对望之下,韩林问道:“张孝儿,庄子里是怎么回事?!” 张孝儿原本见是韩林还长出了一口气,但见韩林身边的疤子,吓了一跳,一缩脑袋就要再次钻回田里。 “莫怕!他现在和咱们是一伙的!”韩林马上道。 张孝儿还是有些不解,但他选择相信韩林,走了到近前,答道:“你们走后不久,俺在田里远远地就看见了一队骑马鞑子从河边往庄子去了,随后不久就是一阵喊杀声,看来此刻庄子已经破了!” “糟了!” 疤子急的直跺脚:“老掌柜还在那里!不知道他走没走!” 高勇也急了,大骂道:“你怎地不叫鸭掌子走?!留他在那里做什么!” 高勇与鸭掌子交好,此时芥蒂开解,高勇自然心中七上八下的。 疤子苦笑道:“那是俺们老掌柜,他说的话谁敢不听,况且他还拧地狠,别人根本说不动!” “那还等什么?!”高勇抽出腰刀,当先往前跑去。 韩林等人也紧随其后。 刚到庄子的墙外,众人在隐蔽处向里面一探,就见十来具山匪的尸体倒伏在灯火通明的院中,几个披甲人正在补刀。 借着火光,几个人挨个辨认,发现没有鸭掌子长出了一口气。 但紧接着一个大笑声在火器房传出,让人刚刚放下的心再次提起。 “是鸭掌子。” 高勇低喝道。 第109章 老掌柜 听到鸭掌子的声音,众人心中都是一惊。 特别高勇和疤子二人,更是心急如焚。 但此时院中还有十来个具甲的鞑子,众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冲进去与送死无异。 好在韩林知道火器房之前后墙塌落,后面他指挥了几个包衣随意用泥给糊上,薄得一撞就能撞开。 虽然不知火器房里面的情况,但终归要比冲院来的强,但火器房在另一侧,众人得绕一段半的庄墙才能过去。 鸭掌子不知外面韩林等人要来救他,只是举着火把冷眼瞧着眼前的四五个旗丁。 当头的一个跟他交情还算不错,就是那个当初在庄门前给过他饽饽的鞑子哨卒。 哨卒皱着眉头看着几步开外的鸭掌子,嘴中劝道:“鸭掌子,外面的山匪都已经死了,没人能救得了你,看在往日的情份上,你又是个郎中,库尔缠主子未必会杀你。” 鸭掌子脸上起了一丝犹豫,有些忐忑地问道:“助贼破庄,库尔缠主子会放过我麽?” 见鸭掌子态度松动,哨卒脸上也缓和了下来。 甚至嘴中还好意骂道:“早就给你说过了,只要你不做出格的事,保准你安安稳稳埋进土里,谁成想你竟然这般大胆!” 鸭掌子脸一片悔意:“我也没想到,十三山那些人还记得我这个老掌柜,他们威胁我,要不跟着他们一起,就要人告发我,我也是没有办法。” “都是他们害了我!” 鸭掌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行了行了,鸭掌子,你这些话到时候对库尔缠主子去说。” 哨卒挥了挥手,带着几个鞑子来到鸭掌子近前:“左右不过是个死,但万一库尔缠主子可怜你,念你是个郎中,留着还有用,就放你条生路呢?” “你说得在理。” 见几个人掏了绳子,要绑自己,鸭掌子点了点头,随即笑道:“是生是死这件事,就不劳库尔缠主子费心啦。” “嗯?” 鸭掌子面前的拎着绳子的哨卒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老头子我患了肺痨,没几日活头儿啦!” 鸭掌子嘿嘿一笑。 “就是……” “这个意思。” 说着,鸭掌子将手中一直持着的火把向身后一扔,一个打破了地药罐猛然就升起了一丝火光。 呲呲地响声中,鸭掌子喃喃地道: “我儿一个死在抚顺、一个死在辽阳,老婆子饿死啦,今天带你们一同上路,还赚了一个!” 火光之下,腾烟之中,鸭掌子一把抱住眼前的哨卒。 随后看着惊慌失措就要向门外跑去的其他鞑子,放肆大笑。 “轰”地一声炸雷般的巨响。 千余斤火药的余威,将刚摸到拐角处的几人震倒,随后土块,瓦砾,碎木簌簌落下,落在地上叮当作响。 好在众人在墙角,又被院内的其他建筑所挡,没有受伤。 但众人都明白了怎么回事。 “鸭掌子!” “老掌柜!” 高勇和疤子的低喝声先后响起。 两个人也不顾了,皆抽出刀来翻墙入院。 韩林几人也赶忙跟上,但眼前的场景让众人都是一愣。 院内残肢遍布,越靠近火器房肢体就愈加零碎,而离着稍微远一些的鞑子也都受了不小的伤,要么像是傻了一般的站着,要么躺在地上哀嚎。 受了惊的战马不断地想要逃离,但奈何被拴住只能使劲拉扯着缰绳。 高勇和疤子一人劈翻了一个鞑子,接踵而至的韩林几个人也对地上躺着哀嚎的鞑子补刀。 只有两个站的远,伤势最轻的鞑子,见几个人冲了进来,跌跌撞撞地跑了。 众人都没拦住。 断壁残垣,几成废墟。 高勇和疤子在已经塌了半边、半有火光染着的火器房前放声恸哭。 一个是包衣中与自己最为交好的郎中鸭掌子,他告诉了高勇很多事,教会了他很多道理。 另一个是十三山老一辈,仿若支柱一般的老掌柜,有他在,十三山就没有亡。 然而,不管是哪一种身份,此时此刻却与鞑子玉石俱焚,化为灰飞,怎叫人不黯然神伤。 瓦砾之间,其他人皆立默着。 乌苏亡,鸭掌子死。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的变故。 亲眼目睹熟人故去的韩林,此刻也终于明白了韩总旗一直说的那句:“打仗,是要死人的。” 他心中戚戚,偏过头去,发现即便多次这么开导他的韩总旗,脸上也是一片悲伤泣挽。 都是如此说,但谁人能经受得住…… 韩林也忽地落下泪来。 众人顶着房倒屋塌的风险,在火器房那一片废墟当中找寻了半天,也不过找到了两片鸭掌子衣物的碎片,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血块和残指,但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谁的了。 高勇将衣物碎片揣进怀里,他想等过后给鸭掌子立一个衣冠冢,旁边的疤子也是如此。 很久之后,众人才缓过劲来,也知道此处闹得这么大,绝非久留之地。去旁边将这队骑马鞑子的战马,寻了几匹从桩子上解了下来。 牵着马,疤子向韩林几个人说道:“小韩兄弟,高兄弟,老掌柜之前跟我说过,叫你们与我回刁跸山,重振十三山遗风。” 韩林左右瞧了瞧几个亲近的弟兄,随后摇了摇头道:“疤子大哥好意我们心领了,但南归于明之事,我们早就做好了打算。” 提到鸭掌子,高勇脸上有些黯然,他看了看与自己同样敬佩鸭掌子的疤子,感觉他与自己十分投机,于是说道:“疤子兄弟,倒不如你与我们回明罢,以你的身手能耐,怎么也能出人头地。” “我,东人也!” 疤子翻身上马,摇头惨笑道:“明廷弃我如敝履,鞑子虐我如鸡犬。天下之大,东人几无立锥之处,恩泽我者,唯故土也!” 韩林听罢不再去劝。 却如他说,辽东人为天下所不喜,在明金大战之下,明人更加排斥歧视辽东人,说他们“几于夷虏”、“性与虏同”、“天下视辽人不异真满洲”。 明人排辽之气愈重,双方仇恨就越大。 而在皇太极上台后逐步重视汉人的政策下,辽人就更加倒向了女真后金。 但那都是后事了。 疤子又问道:“各位如何入关?” 想了想,韩林觉得疤子还能信任,况且他能够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能够维系一群庞大的山匪,肯定有自己的门道。 于是韩林便坦诚道:“我们准备渡烂蒲河,从西边墙潜越而出,窜入辽河套,沿着西边墙的外围一路向西,最后由大尖山、大胜堡一带进入锦州。” 疤子摇了摇头道:“行不通。” 第110章 新女 “虽然鞑子已经将内喀尔喀大部降服,但仍有些人不愿依附在女真人旗下,如歹安儿营便在阔野草原浪迹成匪。” “如今收秋渐进,为了防止这些蒙古人来打草谷,西墙外伏了太多的鞑子,你们走不出两里地去就会被发现。” 看着众人疤子继续道。 听闻疤子说别人是匪,众人心中一阵无语。 “那怎办?”高勇皱着眉头问道。 疤子一指地上死去的几个旗丁笑道:“俺们,都是这么办的。” 众人都有些不解,但韩林瞬间就明白了。 疤子的意思是叫他们换了装束,伪装成鞑子。 想了想,韩林觉得此计可行,他怀中还有岳托的信物。 如果脚程快些,还能学着疤子一样,假传岳托的印信,一路哄骗过去,疤子的印信是假的。 可他的,却是真的。 想到这里,韩林冲着疤子拱了拱手道:“多谢疤子大哥指点,韩林明白了。” “些许小事。” 疤子一笑,随即又叹道:“前半夜你我为死敌,但发现都是误会,实乃阴差阳错,只可惜那些枉死了的人,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一个命字。今儿个你们回明,俺也要回刁跸山拾掇,一南一北,中间隔着鞑子,今后怕是难有再见之日了!” “怎么会。” 韩林又对着韩林郑重一揖:“疤子大哥,咱们必有重逢之日,待那时,韩林必然带着这些弟兄和疤子大哥你把酒言欢。” “但愿如此。” 疤子嘴上说着,但感觉话里话外对此不抱有什么希望:“对了,你那姓郭的兄弟,我们先收着,等他养好了伤,鞑子看管的松了,我会叫人偷送回去,你们在哪里等他?” 郭骡儿伤的厉害,得养一阵,见疤子愿意收留,韩林大为感激,谢了一句随后道:“应是在锦州。” 疤子点了点头,又深深地看了众人一眼。 随后一拍胯下的战马,便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许久之后,众人已经将埋着的炒面、火器,连带着那尊虎蹲炮都挖了出来架在马上。 已经打扮成披甲鞑子模样的韩林,看了看夜色,又看了看天上的星斗辨认了一下方向。 最后他又回头向静远村方向凝视了一番,摸了摸虎口处那道月牙儿一般的伤痕。 五味杂陈之中,韩林深深地叹了口气。 “走罢!” “我们回大明!” …… 初阳缓缓升起,不甚饱满的麦穗上露珠被映射的晶莹剔透,闪闪发亮。 距静远堡东北不到十里的官道上,传来阵阵脚步声。 一顶五颜六色的轿子被四个壮汉抬着,一颠一颠的,轿子看起来就是个老物,在颠簸中发出吱呀呀地响声,让人觉得下一秒轿厢就会掉在地上。 除了四个抬轿的壮汉,挨着轿子走的还有两个胖墩墩的嬷嬷,更外围是十来个牵着马挎着刀的护卫。 这些人的装束看起来像是女真,又似蒙古。 当前走着的按刀头目,他眯了眯眼警惕地向前看了看,随后猛地一挥手。 整个队伍便随着他的手势停了下来。 轿子左侧的那个嬷嬷手里拿了一方手帕在鼻下垫着,见队伍停了下来,有些不满地道:“怎地停了?” 随后她又赶紧挥了挥手帕,驱走身边那匹马身上传来的腥臊气。 头目没有回头,对着身后大声道:“哈兰嬷子,前面好像倒着一个人。” “一个死人有甚稀奇?在辽东这地界儿见得多了!” 停的时间愈长,马身上的味道就愈加浓烈,哈兰嬷子皱着眉头对着头目道:“赶快走!昨日受大妃之命为大汗祈福,今日后晌儿就还要回到部里商议!可耽搁不得。” 见主子身边的嬷子发话,护卫头目不敢怠慢,又挥了挥手,整支队伍继续向前走。 路过那具蜷成一团的“死尸”时,轿窗掀起了一角。 “等等。” 轿子里传出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这声音粗犷,声线听不出男女,不缓不慢地却十分威严,教人不敢抗拒。 哈兰嬷子听到,赶紧又叫停了刚刚启程队伍。 “大萨满?” 哈兰嬷子犹有些不解,但见轿帘被掀开,她赶忙恭敬地弯着腰去搀扶。 一个头戴神帽,身着五颜六色飘带萨满服的老妇从轿中缓缓得显出身形。 这老妇脸上尽是深深地皱纹沟壑,像是被千年古树墩上的层层树轮。 “去看看……” 大萨满对着路边的那具死尸颔了颔首。 “大萨满真是慈悲。” 哈兰嬷子一边嘴中奉承着,一边和另外一个嬷子搀扶着大萨满来到了路边。 大萨满慢慢地蹲下,刚要去查看,忽然从那具娇小的身躯怀里窜出一条小黑狗来。 对着几个人狂吠不已。 “怎么还有个小东西?” 大萨满伸出手来随手一覆,仿佛不可抗拒的天命一般,揪住了小黑狗的后颈肉,让它的狂吠变成了嘤呜。 而当大萨满随手将小黑狗递给哈兰嬷子以后,小黑狗仿佛又重新回过神来一般,又开始狂吠。 大萨满将倒伏的“尸体”翻转了过来,发现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看到这个小女娃精致的脸蛋以后,大萨满忽然愣了神,似是不敢相信一般,又重新打量,随即,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之色。 她伸出一只颤颤巍巍地手,抚摸着那个莹玉一般的脸蛋儿,喃喃地道:“东哥……” 说着,已经浑浊的双眼如同她自幼对着祈祷的叶赫河,浪滔阵阵。 “东哥……是你回来了吗……” “东哥……你回来了……” “哈哈哈!长生天待我不薄,我海西叶赫还有再起的一天!” 随着一声声喃唤,一滴滴泪落在脸上,小姑娘似有所觉,长长地睫毛颤了颤。 随后她缓缓得睁开了眼,翻身坐了起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你们是……谁?” 接着她又看了看自己:“我……又是谁?” “你是东哥,是叶赫老女……” “不!你是叶赫老女转世,是我叶赫部未来的大萨满,叶赫新女。” 听到老萨满如同宣示一般的话语,身边所有人的脸上都是一惊。 老萨满眼中泪光涌现,但脸上密布的皱纹随着笑容舒缓,如同逢春的老木,重现了生机。 她口中宣起了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呢喃:“吾子孙虽存一女子,亦必覆满洲”。 这是昔日叶赫贝勒布扬古说的。 “此女可兴天下,可亡天下。”这是多年以前自己说的。 小姑娘眼神更加清明了些,她回想着,却想不起来任何事。 脑海当中剧烈地疼痛让她不由自主地放弃。 随后她的目光转向了在哈兰嬷子手中的仍在挣扎吠叫的小黑狗,一脸的不乐意。 她小嘴一撇,小手一伸。 “还我!” 她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但冥冥中她感觉到眼前的这个小黑狗是她的。 对她十分重要。 第111章 浑河 大金天命十一年,八月十一日,未时。 百里浑河,蜿蜒曲向,似天上仙女霞帔一不小心坠落人间。 距离沈京四十余里的浑河上,一条大船自西南向东北,翻浪疾驰。 船如飞梭,搅浪之下,一抹船迹在百五十米宽的浑河上,拉出了一条白线,又像是在霞帔精琢的缝印。 古渡头在河畔矗立,不时有成群的野鸭起落,捉鱼戏水,享受着这难得的没有驱赶打扰的宁静。 再往前行船约二百来米,就要进入马蹄状的急弯。 大船的船速这才终于慢了下来。 船楼当中,号为大金英明汗、天命汗;蒙古昆都仑汗、明故龙虎将军,建州左卫指挥使的大金掌舵者,此时正趴伏在榻上,两眼紧闭,沉默不语。 时年三十七岁的大妃、大福晋阿巴亥坐在榻边,满面凄容、暗自垂泪。 秋七月,努尔哈赤渐觉背部疽毒难耐,便摆驾去了清河汤泉做汤疗养。 然而,一阵日子下来,做汤不仅没能让努尔哈赤有所好转,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让他的病情亦甚。 无奈之下,努尔哈赤的目光,又转向了漫天神佛。 八月初一,努尔哈赤命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二贝勒阿敏杀牛烧纸,向众神祈祷。 不过,这些年来,比努尔哈赤更加虔诚的祈祷者,不知凡几。 众神并没有因为他的权势、威名、凶恶而动摇,依然如故,没有回身。 努尔哈赤终于醒悟,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八月初七,自知命不久矣的努尔哈赤乘坐舟船,顺着太子河而下,想着尽快返回金都沈京。 他死也要死在亲手建立的帝国国都,死也要死在富丽堂皇的寝宫当中。 大汗病重,此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随行的阿敏便早就遣小舟沿河溯流,屏退了河上的舟船,甚至连岸上的明暗哨都撤了。 一切保密为主。 而眼看病情愈重,努尔哈赤还遣人去宣了大妃阿巴亥来见。 舟船行至太子河与浑河的交汇口,正待溯流而上,大妃阿巴亥终于赶到了。 这个从十二岁起,便一直跟着努尔哈赤的女人。 这个在努尔哈赤七哥妻妾中脱颖而出,终成第三任大福晋的女人。 这个盛传和大贝勒代善起了私情,被冷落,但又在短短一年后重新被立为大福晋的女人。 这个一直被人赞誉机变慧敏的女人。 此时此刻,终于慌了。 她已从遣使口中得知了努尔哈赤病重的消息。 但她不知道的是,努尔哈赤这么急得叫她来见,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承念旧情? 是传帝遗之言? 还是…… 赐死殉葬?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的是,自己还不能死。 她还有三个嫡出,位至和硕贝勒的儿子。 她还要成为女真诸神当中最有权势的女人。 好在,努尔哈赤已经不能言语。 没有帝言,谁也杀不了她! 然而,下一刻,她惊骇欲绝地发现,努尔哈赤竟然翻了个身,正侧躺着直勾勾地看着她。 直到此刻,他的眼睛里还充斥着鹰顾狼盼之相。 “大汗……” 阿巴亥吓了一跳,连忙从榻上起身,如往常一样,对努尔哈赤行了一个蹲安礼。 但她马上就意识到了气氛的不对,又赶快由蹲变跪,郑重地行了一个三拜九叩的大礼议。 她作为大妃,平时是无需行此大礼的。 阿巴亥将额头紧紧地贴在船舱上,过了很久,才缓缓得抬起了头。 然而眼中所见,仍是努尔哈赤那直勾勾的眼神。 那直射过来的如电目光当中,似怨似恨,如爱如怜。 如此多的情绪汇聚交缠在一起,但唯一没有的,便是让她起身的示意。 像是一双难以抵挡的无形大手,紧紧地扼住了阿巴亥的喉咙。 阿巴亥顿时如雷击顶,她立马又低下头去,以额贴舱。 时间过得那么漫长。 长到好像又让她重新渡过了一遍陪伴在努尔哈赤身边,那二十五年的漫漫光阴。 长到她已经浑身战栗,自请殉葬之言,就要脱口而出。 但她终于还是等到了那一句。 “大妃……起来罢。” “不是说大汗已经口不能言?” 努尔哈赤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往日那般的如钟洪亮,但依旧是那么不可抗拒。 没有任何情绪的言语,也让阿巴亥无从思量忖度。 阿巴亥强自挤出了一丝笑容,就要从地上站起身形。 但跪得实在是久了些,她刚刚站起来,脚下软麻差点跌倒。 阿巴亥咬着牙,强撑着稳住了身形。 榻上的努尔哈赤忽然笑了:“大妃还是这般似柔实韧。如此,本汗的心也就放下了。” 听到努尔哈赤如此说,阿巴亥心中一喜,知道自己已经安稳地度过了第一关。 她重新坐回榻上,拉过努尔哈赤的手,似往常一般放在自己的胸口。 柔声笑道:“全赖与大汗,跟着大汗二十年,看也看会了。不过汗之德何其丰沛,妾高山仰止,怕是再过二十年,也不过是涓埃煨尘。” 此情此景,努尔哈赤已无意于女色。 但是见到阿巴亥如此示弱,他还是对着掌中的柔软狠狠一搓。 是奖励,也是在安她的心。 只这一下,阿巴亥面上的忧惧果然没了踪影。 她又对着努尔哈赤笑道:“大汗不在这些时日,我日日都去庙里为大汗祈福,还找了喇嘛做了法事,让叶赫的大萨满请神告天,还找了道士算卦,众人都说呐……” 努尔哈赤似是来了兴致,笑着问道:“说什么?” “说大汗自有天佑之,吉无不利。” 听到此话,努尔哈赤又缓缓得闭上了眼睛,脸上充满了渴望。 但仅仅过了几息之间,他又将眼睛豁得睁开,摇了摇头。 “大妃有心了……但你可知,连日来朕已不能言动,今日方可。” 阿巴亥一瞬间就明白了努尔哈赤的言外之意。 她连忙低下头去,不敢答话。 在阿巴亥的帮助下,努尔哈赤从榻上起身盘坐。 喘了两口气,努尔哈赤才缓缓得对阿巴亥说道:“大妃,去二贝勒那里取些烈酒来。” 阿巴亥一愣,大汗“性不饮酒”,甚至对酒有一种莫名的抵触厌恶。 非盟誓、犒赏、祭祖等这些重大场合而不饮,更别提主动喝酒了。 但她不敢多问,连忙起了身,刚推开屋门,就看见二贝勒阿敏在门侧垂手立着,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她暗自皱了下眉头,但又柔声对着阿敏说道:“二贝勒,去为大汗置备些酒菜来。” 不久,努尔哈赤面前就摆满了佳肴佳酿。 努尔哈赤拿起酒壶径自倒了一杯饮了,皱着眉头道:“不够烈,换些来。” 如此三四次,阿敏和阿巴亥才终于从一个贪酒的侍卫那里寻到了一囊臭酒。 努尔哈赤稍稍泯了一下,随后又狠劲地灌了两口,抹了抹嘴角,叫道:“这才是巴图鲁该喝的酒。” 随后,努尔哈赤偏过头向阿巴亥问道:“到哪了?” “大汗,我们到瑗鸡堡了。” 努尔哈赤一愣神。 “原来到浑河了。” 五年前的浑河血战仍记忆犹新,与萨尔浒如出一辙,他率部于浑河南北先克白杆兵、再破浙兵、最后败辽兵。 阵斩一百二十多明国大小将校。 一战定辽,是何等的威风。 “扶朕出去看看。” 忆往昔,努尔哈赤一时间心中激荡不已。 第112章 燎原 沙岭墩东南二十里的一处破败古刹外。 韩林趴在麦田当中,一边将缠手的布条解开重新缠绕,一边与身边的徐如华轻声交谈。 厮杀半夜,众人不敢再留,于是便趁着夜色出静远过沙岭,策马沿着官路一路向东南驰行了四十余里,终于在清晨时分在一处荒村当中停下。 这荒村不大,看起来不过二十来户,但多数已房倒屋塌,搜寻了一番,韩林等人发现住在这里的不过三四户。 韩林以他旗女真之名召了两个村民来问,这才得知,这村名叫“阿吉卜”,在朝鲜语中的意思为第一次落脚之地,祖上是六百多年前辽丽之战时从高句丽东迁至此,逐渐形成聚落。 村中原本还有二十五户,但在辽乱之下,有的死了,有的被抓去当包衣,有的逃散,如今只剩下四户人家。 由于细河在村北,浑河在村南,村户一般都在两河的渡头上当纤夫、脚夫、偶尔也会下河捕鱼,以此谋生。 众人在这里休息了片刻,拿了炒面和水吃了。 从昨夜至今,方得到休息,就在众人昏昏欲睡之际,韩林又将众人给叫了起来。 越是此刻,他心中越是警觉。 出了村,离了村民的视线,又往前行了一里来路。 众人又找到了一处名叫迎水寺的残破古刹,寺中供奉着一座高约五尺的关帝铁像,镀彩已经脱落,锈迹斑斑。 韩林绕到铁像后面去看,铁像的后面锈腐的更加严重,刻迹已经模糊,仅仅能辨出“大元”二字。 众人将马在古刹的隐蔽处拴了,又解下火器、炒面、兵刃、鞍镫等物让它们好好歇一歇马力。 想了想,韩林最终还是没有让众人在古刹内休息。 而是又带着人潜行了四十来步,隐于浑河岸边的稻麦之中。 再往前便是泥洼浅滩,不能跑马,至少能阻了一面之敌。 韩林又让众人两两分了放哨,轮流睡觉休息。 众人心疼他,将他放到了最后。 一直紧绷的弦稍一松动,韩林枕着腰刀霎时就昏睡了过去。 连番大梦。 从自己的便宜老爹,到觉华岛上的粮店和要害他的掌柜; 从伊哈娜到乌苏、再到鸭掌子、鄂尔泰乃至岳托。 各种场景梦里溯回,如露亦如电。 等到鄂尔泰刀刺乌苏,睡梦中的韩林,直如己身刀割。 而当伊哈娜回眸,似爱亦恨地看了他最后一眼,随后远遁夜色。 韩林头顶上那一轮月亮,终于灭了。 再醒时,微风扫过,眼中麦浪阵阵,耳边浑河涛涛。 穗叶罅隙,阳光被撕扯成片。 梦境当中的余恨仍在绕梁。 韩林闭上眼睛,任由心火猎猎燎原。 而当他再睁开眼,脸上只剩一片刚毅。 韩林再次看了看当空的太阳,辨了辨时辰,又听见韩总旗和徐如华的低声细语。 徐如华和他一组放哨,看来韩总旗心疼他,并未将他叫醒。 韩林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更清醒些,韩林手脚并用,爬到两人跟前,对着韩总旗说道:“已过了午时,韩大哥,你去睡一会罢。” 韩总旗推辞了一番,但拗不过韩林的坚持,在一旁躺着睡了。 剩下的韩林和徐如华一时无话,时间就在涛声麦浪当中渐渐溜走。 徐如华有些心虚,不敢去看韩林。 自韩林等人从巴林回来,他就因为自己的无端忖度和韩林等人起了罅隙。 不仅冷眼相待,甚至几乎反目,昨夜方得开解。 但后来急于赶路,并没有过多交谈。 此时旁人都在昏沉沉地睡,留他们两个在此。 徐如华一时间感觉如芒在背。 “徐大哥……” 韩林终于打破了沉默,偏过头对着他笑道:“心里的怨尤已经消了罢。” 徐如华听到韩林的声音一愣,随后也偏过头去,趴着对韩林一拱手,一片歉然地低下了头去。 “徐大哥勿怪,自打从巴林部回来,便一直没有和徐大哥细说解说,如此才教咱们弟兄阋墙,说起来还是我的不是。” “小韩兄弟,这是哪里的话,刚才韩总旗已经将我训斥了一番,如今方知小韩兄弟为我等脱辽回明之事费尽了心思。而我暗自猜忌,差一点坏了大事,真是万死之罪,若非小韩兄弟大度,徐如华不敢自谅。” 韩林知道,他将自己和徐如华安排在一组的目的达到了。 接着,他又微微一笑,继续开解徐如华道:“徐大哥莫要自怨自艾,此事原不怪你,真要怪只能说是阴差阳错。” 还未等徐如华开口,就又听韩林道:“但徐大哥你要相信,你、我、高大哥、韩大哥皆是从觉华岛一路来辽的弟兄,韩林害谁,也决计不会害咱们这几个弟兄。” “对了,还有贾大哥。” 韩林补充道。 听到韩林提到贾天寿,徐如华开口骂道:“贾天寿这厮属实比我还要不知道好歹,竟然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鞑虏之地,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想起贾天寿对他的怨责,韩林的脸上略微一黯。 摇了摇头道:“徐大哥,也莫要如此说,贾大哥生来命不好,少时亡母丧父,替了其父的班,又被上官当牛马使唤,好容易遇到韩大哥这样的上官,但又被掳到辽地当包衣,好在这里的主家乌苏拿他还算当人,这让他起了真心侍奉之心,可惜乌苏也死了……” 徐如华冷哼了一声:“还不是你有能耐,能庇护的了他,才让乌苏对他也不甚苛责,如今没了乌苏,也没了你,他还能给谁当狗去?我看呐,他怕是活不过今冬。” “就只能祈盼他吉人自有天相了。” 韩林叹息道。 两人正聊着,韩林忽然眼角一撇,随即眉头皱起:“徐大哥你看,远处是不是来了一艘大船?” 徐如华手搭起了凉棚,眯着眼睛顺着韩林示意的方向,往浑河下游看去,果然看见了一艘大船。 “不对劲。”韩林喃喃自语。 接着他又问向徐如华:“徐大哥,大半个时辰过去,咱们是不是从未见过一舟一筏?” “确不曾见。”徐如华摇了摇头,接着他又对韩林道:“这可是奇了,这时节河上不应该一艘船都没有。” “是了!” 韩林想了想,一拍手:“定是哪个鞑子大官!屏退了河上的舟船,能有如此权势的,便是女真人里也不多见!” “小韩兄弟你的意思是……” 徐如华大概猜到了韩林的想法。 但是他马上摇了摇头道:“咱们就这么几个人,隔着这么老远,怎么杀过去?况且即便杀过去了,如此大官守卫森严可想而知。” 韩林笑道:“徐大哥,你莫要忘了,我们还有一尊大杀器。” 第113章 炮崩 “虎蹲炮!”徐如华眼睛一亮。 “对!便是虎蹲炮!但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韩林也没想到,之前一时兴起之下带着的虎蹲炮,如今竟然真个派上了用场。 “来得及!小韩兄弟,你怕是还不知,我家在泉州府,船速如何,多久到近前,我一看便知,这船看着近,但到咱们跟前怎么也得有一盏茶的时间,况且咱们这是急弯,它必须得缓速慢行,此时便是机会。” “太好了!” 韩林一拍手,对着徐如华道:“徐大哥,你且看着,我去将大家叫来。” 韩林依次将众人叫醒,并将此事说了,韩林转着头对着几个人说道:“便是如此。各位兄弟意下如何?” “干他娘的!” 高勇第一个表态。 “谁说鞑子没有好人?临了还送了咱们一份大礼。”杨善笑道。 韩总旗有些犹豫,这么干,无异于是捅了马蜂窝,但看见众人都摩拳擦掌,韩总旗也不好反驳,随即也点了点头。 “小韩大人,小人打放过炮,就是这么远能中的几率可谓是微乎其微。” 反倒是张孝儿有些犹疑。 “无妨。” 韩林笑了笑:“便是杀不了这鞑官,能杀了他些许守卫护军,甚至哪怕是吓一吓他也好。此辈占我土地,虐我汉民,如今我等回明,如此大好时机焉能不把握?若有幸杀伤了他,以后这辽东必定草木皆兵,也教他不敢再欺我汉地无人。” 被他这么说,众人更加兴奋了。 韩林又吩咐道:“高大哥、杨大哥、韩大哥,你们去将炮、炮子、药罐、捻子都取来。小心些,莫叫船上的鞑子发现。” 见众人应了,韩林又对徐如华和张孝儿道:“徐大哥,你来掐算时间,张孝儿,既然你打放过炮,那便由你来架炮。” 不一会,三人便将三十多斤的虎蹲炮以及炮子儿,火药从古刹猫着腰搬了过来。 在张孝儿的指挥下,高勇、韩总旗、杨善等人,上了药线、入七八两火药、塞了木塞、又上了小铅炮子,随后又用一个大铅子压实。 张孝儿这边,自己剪了一节,用火折子点了试了火线药捻的燃烧速度,随后又让三人用刀挖了一个土坑,让炮入坑上了铁绊,让炮口抬起,以做曲射。 随后张孝儿又嘴中听得徐如华不断报告的距离,与徐如华一起设定了标物。 然后对着已经入了炮的火线不断修剪,眼见大船入了弯船速慢了下来。 张孝儿一边用眼瞅着,一边微微调整了炮身炮口,最后剪断一节火线,对着韩林道:“小韩大人,好了!” “这炮口都不对着船,怎地就好了?” 杨善有些纳闷。 张孝儿看了杨善一眼,有些无语:“船在动,得提前些。” 杨善这才恍然大悟。 竟然还知道打提前量,韩林觉得这张孝儿十分靠谱,对着张孝儿一竖大拇指,吹亮手中的火折子,对着张孝儿一点头:“张孝儿,等着你了。” 徐如华没有回头,为了更好地观察,他又自行往前爬了十几步,到了稻田与河滩的边缘才停下。眼睛在船和标物之间不断逡巡,嘴中不断地报着距离和掐算的时间。 张孝儿也是一脸严肃地看着。 韩林等的手都抖了,众人心里都有些紧张,而比紧张更甚的则是兴奋,高勇甚至不断搓着手,来抒发心中的焦急之意。 终于听见了张孝儿那一声低喝:“放炮!” 韩林立马将火折子对着药线点了下去。 也正是此时,两个人影从船屋当中走出,远远地也看不清面貌。 滋滋滋,火线燃响。 几息的时间宛若经年,几个人捂着耳朵,一脸的期待。 “轰”地一声宛若惊雷在耳边炸响。 一丝火光当中,大小铅子在空中抛了一个大大的曲线向着两人飞了过去。 随后一片白烟升腾而起。 伸手挥散了烟,韩林见那两个人影已经不见,而他们所在的位置升腾起了一丝青烟。 “中了!” 高勇拍着巴掌,咧着嘴叫道。 “没有!” 徐如华猫着腰跑了回来,他没有受白烟的影响,对着几个人摇了摇头:“炸在了那两人身后的门上。” 众人一愣神,都暗道可惜。 眼看大船上有人影不断出现在船舷上,向此处张望。 韩林对着众人大喊了一声。 “还等什么!跑哇! …… 在阿巴亥的搀扶下,努尔哈赤握着鹿皮酒囊出了屋,来到船舷旁。 看着河岸上的麦浪,努尔哈赤的思绪如飞。 五年前的浑河之战,时至今日都让努尔哈赤记忆犹新。 其时,趁着明廷将辽东经略熊廷弼被罢去职,努尔哈赤率兵直逼沈阳中卫。 代领夫职的秦良玉派了兄秦邦屏、秦民屏率白杆军随总兵童仲揆驰援,并渡浑河与金兵血战,那一杀的昏天暗地,白杆兵悍不畏死,两边皆死伤惨重。 然而早前因为白杆军与浙兵生隙,驻扎在桥南的浙兵没有救援,导致白杆军最后寡不敌众。 接下来面对由戚继光之侄戚金率领的满是战车枪炮、掘壕安营的浙兵,消灭了白杆军的后金也打的十分吃力。 直到浙兵火器用尽,方才近到跟前与之交战,这一战又战到了夜幕,金兵才在援兵的加入下,将浙营杀溃。 而被众人寄予厚望的辽东铁骑,也因为高淮乱辽之事导致士气颓败,更不信任朝廷,面对川浙两军的血战,竟然做了壁上观。 哪怕是被令驰援,动作也是缓慢异常,乃至驻兵不前。最后竟然以三万对三千之数,甫一交手,就被杀溃,一路败退下来,竟然死了三千之众。 若非川兵、浙兵、辽兵兄弟阋墙,相互使绊子,金兵未必能抵抗的住。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难料,强如川、浙、辽这三营兵马,最后还是因为因果报应,被逐一击破。 这一战是努尔哈赤此生的得意之作,其关键程度不下萨尔浒。 也是这一战,让南朝精锐尽失,让努尔哈赤一举定了辽东。 看着眼前根植在南人血肉和辽东黑土上的麦子,回顾起这一生,努尔哈赤豪迈异常,又喝了一口酒,放声笑道—— “南朝无人也!” 他多么想再活一些年头,杀进关去,似鲜卑拓跋、契丹耶律、蒙古孛儿只斤那样,让爱新觉罗也建立皇朝。 然而,他知道自己看不到了。 不过,他看到了一丝火光从岸边的麦田中闪现,随后又看见了升腾起来的白雾。 就在他愣神之际,身后屋门传来炸响。 努尔哈赤又想起了宁远城一样让他毕生难忘的一败。 那一天也如今日一般炮响如雷,用恐惧、愤怒、怨恨将他的心打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而今天,这个结终于打开了,也将所有被他压制住的情绪全部释放了出来。 “呃……呃……呃……” 努尔哈赤嘴里吐了一口大大的血,手指着白烟的方向。 在阿巴亥惊骇欲绝的哭喊声中,缓缓得倒了下去。 阿巴亥趴跪在努尔哈赤旁边,看着嘴角溢血,双目圆睁的努尔哈赤,一时间浑身抖如筛糠。 紧接着,她回身对刚刚冲进门内的二贝勒阿敏大叫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无穷的恐惧。 “大汗……” “驾崩了!” 第114章 杜家屯 天光微亮,自太平庄到杜家屯的官道上,一队女真装束的马甲正在官道上纵马狂驰,高高扬起的马鞭,狠狠地抽打在马臀上,看样子,竟然毫不爱惜马力。 狂奔了一阵,领头的马甲领队感受到胯下战马的汗流如涌,嘴中吐沫,这才放慢了整队的马速。 而他身后的七八个女真马甲也暗自松了口气,探手在马侧摘了鹿皮水囊,顿顿地喝着。 随后马甲们又掏了干粮直接塞进嘴里,动作一气呵成,根本没耽误工夫。 几里地之外的杜家屯内,高勇从旁边的草垛里抽出一束干草扔在自己的战马面前,但战马晃了晃脑袋,根本不吃。 “真是娇气的畜生。” 高勇骂了一句,抽出腰刀又割了一些鲜嫩的草来。 手里拿着一边去托喂自己的战马,一边乜斜着眼,去看十几步开外正在交谈的两个人影。 “你是说,你们是岳托主子派来的探马?” 面前的旗丁一边看着手里用女真文刻着“岳托”二字的金丝玉佩,一边疑惑地看着眼前的韩林。 “不错。” 韩林点了点头,同样用女真话和其交涉:“不错,岳托主子命我等前往右屯、锦州打探敌情。” 韩林还不知道,他们原以为没有打中的“鞑子大官”就是女真诸申的努尔哈赤。 他更加不知道,虽然未直接打中努尔哈赤,但也唤起了他的心魔,让他惊惧而死。 自那日炮轰“鞑子大官”后,韩林等人便头也不回地返回古刹,翻身上马,一路疾驰。 凭借手中的岳托信物,韩林等人以打探敌情为名,经黄泥洼、东胜堡、于牛庄驿过三岔河。 一路无往不利的骗关过隘。 终于在八月十六日赶到杜家屯。 杜家屯原为明军的驻兵屯堡,有烽火台一座,西通闾阳驿、如果走岔路还可以由大板桥、小板桥通到十三山驿,东边接三岔河畔的西宁堡、三岔关。 而最重要的,向西南三十余里便是大明屯驻了大量兵将的广宁右屯卫。 广宁右屯卫的身后便是辽东着名的天堑大凌河、小凌河。 还有韩林等人此行的目的地,辽东前沿重镇锦州。 但因为已经进入两军的前沿,女真人严防死守,也驻了大量的兵甲。 前沿关隘将韩林随意放行,韩林等人无奈,只得又向西北绕了几里来到了屯所杜家屯。 此时杜家屯的女真小头目手里拿着岳托的玉佩仔细地瞧了瞧,见这玉佩精致异常,以金线点缀,更重要的是岳托二字更显沉重。 他只觉得这玉佩十分贵重,但分辨不出真假。 皱了皱眉头,他又看着眼前的韩林说道:“可有岳托主子的印信?” 韩林没想到一直让他无往不利的玉佩此时竟然不管用了。 但他急中生智,立马板起了面孔:“放肆!岳托主子的信物还不够吗?我等是奉了岳托主子的密命到此,不可声张,怎能带印信在身?若我等死了,教尼堪汉狗搜刮了去,岂不是泄露了我等打探秘辛之举?” 小头目被他骂得面上有些慌,但心中还是有一些疑虑,打探秘辛之事不应该额驸李永芳之责麽? 他又转过头去看高勇几人,见他们都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好似恍然大悟一般,凑到韩林耳边,偷偷摸摸地轻声道:“几位想必是为了那事来的罢?” 韩林不知他说的是什么事,见他给了话锋,心中暗喜。 但脸上发怒,抬手就给了小头目一个大大的嘴巴,斥道:“混账东西!都说了不可声张!你若知晓,就把嘴巴缝上!” “不然……” 韩林上下打量了这小头目一眼,冷笑着说道:“小心你的舌头。” 原本韩林客客气气地小头目还心有疑虑,但被扇了一个大大的嘴巴,趔趄着差点倒地,瞬间疑惑顿消。 “嗳!对喽!” “这味儿对喽!” 他心里想。 又见跟着韩林的几个人都按着刀走了上来,眼睛死死得盯着他。 小头目捂着脸讪笑道:“是是是,那俺知道了,各位放心,奴才定会将嘴把得严严的。” 小头目此时已经确信,眼前的这个人能得岳托的玉佩,必然是身边的亲信。 又见他面色如玉,那种桀骜不驯的模样,根本不像普通的旗丁。 难道是岳托主子的家中子侄? 来此地不过是想赚一分军功前程,好为日后铺路? 想到这里,小头目心里一阵后怕,赶忙儿让人给韩林等人开了沿途过关的文书印信。 韩林接了过来,弹了弹,忽然心中又是一动。 乜斜着小头目,也不说话。 小头目见他还不走,心中有些忐忑,问道:“主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韩林冷着脸抬手又对着他另外一侧脸给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没眼力见儿的东西,给老子们把马换了!” 小头目接连被扇了两个耳光,整张脸肿得跟猪头一样,但他又不敢对着韩林发火,转过头一脚踹翻跟着的亲信,嘴中大骂道:“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赶紧给主子们把马换了!” 看着韩林敢在驻扎重兵的屯堡中,连扇这女真小头目两个耳光,不仅如此,这小头目还唯唯诺诺低声下气地为他们换马。 高勇、韩总旗几个人都看呆了。 “这……小韩大人……的胆子实在……太大了罢?” 特别是跟随韩林最晚的张孝儿,眼见韩林的第一个巴掌扇出去,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高勇走过来搂着张孝儿的肩膀嘿嘿坏笑道:“张兄弟,你怕官不?” “怕!怕得要死,之前俺当炮手的时候,俺们旗总下来巡视问话,俺腿都打哆嗦说不出话来。” 杨善也起了坏心思,也走过来搂住张孝儿另一边肩膀,对着韩总旗扬了扬头:“喏,韩总旗以前就是货真价实的旗总,可现在他得听小韩兄弟的。” 张孝儿浑身一哆嗦,韩总旗见状一把将张孝儿拉到了身边,将他从两个恶人手里解脱了出来,对着高杨二人骂道:“你们莫要吓唬张孝儿!” 接着韩总旗对张孝儿笑道:“孝儿兄弟,你瞧老韩我,是不是也没那么可怖?” “不过……”韩总旗盯着他眼神里也充满了笑意:“小韩大人确实不一样,听说他和八旗旗主之一的岳托还能谈笑风生,甚至蹲在地上讨价还价,这可了不得。” “八旗……旗主……那是多大?” 张孝儿看着远处的韩林心中有些畏惧地问道。 “嗯……比鞑奴的大汗努尔哈赤也小不了多少吧,相当于一路总督?” 徐如华淡淡地道。 张孝儿吓得差点腿软。 备好马匹以后,韩林领着众人从杜家屯策马而出,一时间胸腹之中有着难言的激荡。 有了过关文书,只消半日,便能到广宁右屯卫。 自此重归大明! 等韩林等人走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又一队女真骑兵冲入杜家屯。 “今日可有人在你这开了文书过关?!” 翻身下马,当头的骑兵领队对着管着过关文书的女真头目大声喝问。 第115章 回乡喽 “你是何人?” 开文书的小头目皱着眉头看着眼前骄横的骑兵领队问道。 “混账东西!” 骑兵领队抬手又在眼前的已经将成猪头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这小头目被韩林连扇了两个嘴巴,此时正在气头上,也抬手狠狠地扇了骑兵头目一个耳光。 治不了岳托主子的子侄,还治不了你?! 骑兵领队没想到眼前的这个猪头竟然还敢还手,一下子气笑了。 他抬起脚,一踢开文书小头目的腿弯,将这人踢得跪倒在地。 就在小头目挣扎着要起来之际,只听一声抽刀出鞘的响声,接着一股寒风就击在了他的后脖颈。 仓啷啷一阵抽刀的响声,以及咯吱吱拉弓弦的声音四面传来。 见两人打了起来,刚来的骑兵和杜家屯原本的驻军纷纷抽出刀弓对峙了起来。 “别……” 感受着后脖颈上的冰凉之意,小头目吓了一跳。 “我再问你一遍,今日可有人从你这开了文书过关?!”骑兵领队按了按刀冷声问道。 想到韩林临行前威胁他不可将他们行踪告之外人的话语,小头目咬了咬牙,嘴中道:“不曾见过!” “不知死活的狗奴才!” 骑兵领队收了刀揪着小头目的衣领,正反手又连扇了他五六个嘴巴,将他的口鼻窜血后又拳轰翻在地。 小头目呻吟着,刚从地上半爬了起来,“啪”地一声,一个绢绸之物,就在他面前被展开。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岳托主子亲签的手令印信,有几个南朝细作打探了我大金的秘辛,一路假托岳托主子之名,骗开关隘向南朝跑了!” 小头目左边的眼睛已经被打的肿胀封闭,他只能用右眼去看,心中一惊。 “是……是有一队骑着马的,大约一盏茶前,在我这里盖了文书过关,可他也拿着岳托主子的信物。” 小头目犹自辩解。 “怎么又是岳托主子!” 小头目心中哀嚎,真真假假,他已然分不清了。 “找死!” 听到小头目说拿了岳托主子的信物之事,骑兵领队脸上一冷。 他从腰畔抽出一把顺刀来,直接捅进了小头目的心窝。 松开软塌塌倒下去的小头目死尸。 骑兵领队环顾着四周,对着那几个小头目的亲信说道:“今日没有谁拿着岳托主子的信物来取过关文书,都是他失职不察,才放了南人的探马细作。” “你们可听明白了?!”骑兵领队眯着眼睛对几个人冷声道。 见那几个人害怕的点头,骑兵领队这才转过身向自己的战马走去。 小头目剩下的几个亲信见状,低下头暗自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刻,崩崩一阵弓弦响动,将这几个人乱箭射死。 骑兵领队坐在马上,冷冷地看着这些人。 此时护屯的牛录额真也带着人闻讯赶来,骑兵领队也不下马,直接将岳托的印信抛给他。 这牛录额真接过一边阅读,一边听着骑兵领队的话语,心中一下子就凉了。 他看着那几个死尸,气地跺了跺脚,咬着牙道:“死得好!死得好!” 但想到后面的罪责,心中又面如死灰。 赶忙想着补救,于是点了一些人马,亲自领着跟随着骑兵领队一起冲出了杜家屯。 一队将近三十人的骑兵对着韩林等人消失的方向就追了出去。 …… 韩林等人骑着马过了女真设置的最后一道关卡。 出了这道关卡,便是两军哨探相互逐猎之地,韩林怕中了陷阱埋伏,叫人稍放马速,小心翼翼地前行。 越往前走,韩林越是心惊。 残破的村庄,砖墙之间仍有焦灼印迹, 几乎平了的垄沟内,不见麦稻,任由杂草地长着。 极目之地,皆尽荒烟野蔓。 断刃、残箭、白骨交杂其中。 路过一处破败的荒芜坟茔,韩林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吟。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这本是一首西汉挽歌,然而千年光阴过去,眼前的光景竟也如此适用。 一切都变了,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见韩林有些闷闷不乐,缀在后面的张孝儿偷偷问身旁的杨善:“小韩大人……这是怎地了?” 杨善瞅了瞅,撇了撇嘴道:“嗨!估计又是读书人那一套毛病犯了,要俺说,俺还是更喜欢看小韩大人挥刀斩贼的样子,现在这般作态娘们唧唧的,属实让人不太痛快。” 走在二人前面的韩总旗听到,回过头瞪了两人一眼。 他催马追上韩林笑道:“小韩兄弟,只消三两个时辰,咱们就能到右屯了,不知你以后作何打算?” 近乡情更怯,过往只想着南归,如今真要回去了,韩林忽然有些不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办了。 回宁波府吗,如何面对那个望子成龙的便宜老爹? 大的历史走向他是知道的,往后几十年,天下烽烟四起,兼有天灾,如何也逃不过。 高勇在旁边接话:“我看呐,不如咱们就地投军,以韩兄弟的能耐,不消几年就能出头。” “呸!” 韩总旗拿着眼睛狠狠地剜了高勇一眼:“小韩兄弟怎么就能不清不楚地投军,与咱们一样当个厮杀汉。” “依我看……”韩总旗拍了拍韩林的肩膀:“小韩兄弟还是回去再用功几年,考取个功名,若真是想为辽事尽力,也要以文入武才是。” 接着他又叹了口气:“这天下啊,还是掌握在文官手里,你瞧我,祖上三代厮杀军汉,如今不也把最小的娃子送去了关中书院,只想着他读书出来。” “耗子还想生出个金蛋蛋。” 高勇冷笑了一声,嘲讽道:“老韩我劝你还是尽早死了那份心。” 听到高勇的嘲讽,韩总旗也不怒,只是眼睛红了起来:“若不是我叫他和他娘去了关中书院,当初鞑子破村,他们娘俩也逃不过去,好在老天待我不薄,还给我留了一丝血脉。” 接着韩总旗一拍韩林的肩膀:“小韩兄弟!听老哥的,回去用功考取个功名才是正途。” “只盼到时候小韩大人当了官儿,可莫要学着那些狗官克扣俺们的粮饷才是。” 徐如华对着韩林挤眉弄眼地说道。 众人哄堂大笑。 韩总旗哈哈一笑,说道:“那咱们权且再送小韩大人一程。” 接着他狠狠一催胯下马,扯着嗓子喊:“小韩大人,回乡喽!” 众人一边纵马大笑,一边也跟着喊。 “小韩大人……” “回乡喽!” 第116章 右屯 众人恣意纵马,甚至还相互比试起了马术,但几人要么出身水师、要么出身步军、甚至还有稀罕的炮卒,就是没有一个原为骑军的。 虽然骑术都不堪入目,但菜鸡互啄之下,竟然也难分上下。 韩林也来了兴致,刚表演了一个回身张弓,但下一刻眉头便凝了起来,他眯了眯眼睛,又抻动了两下耳朵。 瞬间色变。 “有人追上来了。” 韩林高声道。 众人纷纷回过头去看,但什么也看不见。 在觉华岛上,韩林也是如此这般为众人示警,后来才杀了两个骑马的鞑子。 如今又听韩林这般说,众人都深信不疑。 高勇对着韩林问道:“韩兄弟,你估摸着后边的人几时到?” “不过盏茶之间。” 果不其然,大约一盏茶过后,一队三四十人的骑队便在他们身后的天际显现。 众人大惊失色,已经不是爱惜马力的时候了,挥着马鞭连催胯下战马。 好在这批马在杜家屯时刚换过,而且跑了这些里来,韩林等人张弛有度,让战马保留了不少体力。 “右屯卫!到了右屯卫就安全了!” 韩总旗高声对着众人喊道。 韩林低伏着身子,回头一看,后面的骑兵又近了些,咬了咬牙,他也跟着高声喊道:“刺马!” 接着韩林单手从腰间抽出顺刀,狠狠地扎在了马臀上。 韩林感到胯下战马肚皮一阵哆嗦,吃痛之下一个猛蹿,差点将韩林闪下马来。 其他人也有模有样的学着,将身后的追兵又拉开了一些距离。 但这是在让战马以命狂奔,必然不能长久,况且后面的追兵马术远在众人之上,拉开的距离不一会便会被追上。 “快些……” “再快些……” 感受着两耳传来的呼啸风声,韩林心中暗自祈祷着。 终于在战马口吐白沫时,极目之处,占地四里多的右屯围成远远在望。 韩林等人心中大喜过望。 近到卫城两里多地时,韩林听到右屯城中,钟鼓大作,一些民夫模样的人,争如归巢的蚂蚁一般,向吊桥、城门中涌去,随后吊桥吊起,城门紧闭。 更近时,韩林看见城垛,箭楼上都站满了兵卒。 远远地,高勇就在马上大声喊道:“吾乃壮武营千总曹恭诚麾下小旗高勇,快开城门!” “快开城门!” 看着身后越来越近的鞑子追兵,众人纷纷跟着嘶吼。 然而城上的兵卒不为所动,只是冷漠地看着几个人。 “吾乃壮武营千总曹恭诚麾下小旗高勇,快开城门!” 及至护城河前高勇对着高二尺九丈的城头,又重复了一遍。 城上一个小校模样的人向旁边的人问道:“千总,要不要放桥开门?” 城头的千总,一脚将这小校蹬飞了老远,口中大骂道:“开你娘的比门,你新来的?你怎地知道不是细作来骗?!” “这几人都是鞑子装束,便是咱们的探子也不能开门!”眯了眯眼睛,千总挥了挥手,高声道:“给我射!” “高大哥!快退!” 看着城头上的兵卒缓缓得张了弓,韩林对着高勇大声叫道。 下一刻一片箭雨射了下来,好在隔着上远,箭矢大部分都落在了河中,发出了嘟嘟嘟的响声。 韩林看着近在眼前兀自扭动的箭杆,心中一寒。 “你们这群狗艹地,鞑子就在身后,怎地还放箭射自己人?” 高勇策马转圈,对着城头高声大骂。 然而,回应他的还是一阵箭雨。 “没时间了!高大哥!走!快走!” “爷爷今日便是变成了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这群狗日的!” 高勇听到韩林的大喊,回头冲着城头又大骂一声。 说完调转马头追着韩林等人,沿着大凌河向上游奔去, 几个人从来都没想过,被他们视为救命稻草,屯兵数千的广宁右屯卫,竟然会在三十来个鞑子的迫近下,如临大敌,紧闭城门。 更没有想过,城头上的人还会坐视几个人被鞑子追杀。 众人都心头火起,暗恨不已。 但此时逃命要紧,什么都顾不得了。 韩林一边沿着河岸纵马,一边观察岸边,他想找一些舟船来,只要坐上船后面这群骑着马的女真鞑子就能被他们甩掉。 而渡过大凌河以后,就是锦州地界,那是明军的实控区,那就真的安全了。 然而跑了很久,韩林心里一片冰凉。 他甚至芦苇荡都没有放过,可惜,连一个舟筏的影子都没见到。 而身后的鞑子越来越近,己方的战马已经力尽。 只消一炷香的时间,鞑子就能将他们追上。 韩林心中焦急不已,偏过头去看,几个人也是一样的神色。 他不肯放弃,放着马当头狂奔,眼睛还在河岸边和芦苇荡仔细搜寻,可一无所获。 就在韩林全神贯注地搜寻的时候,忽然破空声从前方传来,一支利箭正中他的马颈。 战马一声嘶鸣,接着人立而起,将韩林重重地甩在了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一惊,纷纷驻马。 韩林在地上咕噜一下翻了身,站了起来,好在几个人一直在岸边走,厚厚的芦苇荡帮韩林卸了一些力道。 但韩林还是被摔的头脑发胀,他晃了晃脑袋对着几个人大声喊道:“跑!跑!别管我!” “跑他娘个毛!” 韩总旗翻身下马,“噌”地抽出刀来。 其他人也紧随其后。 此情此景无需多言,韩林忽然笑了。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 “哚哚哚”又是三支箭破空而来,都正中战马的要害之处,让战马嘶鸣翻倒在地。 这箭奇准,韩林自问自己的箭术已经不比那些常年在马背上的蒙古人差,但这人的箭术似乎还在自己之上。 射人先射马,这人是要断了己方的退路。 拉着众人躲在一个受伤半卧的战马身后,韩林探出头去瞧, 只见潋滟河光的映射下,一人一马正从芦苇荡内闪身而出,对着他们连珠爆射。 只一个人就将韩林等人压得头都抬不起来。 见身后三十几个鞑子同样抽出了弓,就要对着韩林等人射箭以后,这人略一愣神。 深深地看了死马之后的几个人一眼,他收了弓,翻身上马,一言不发的走了。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此时众人都下了马,已经成了必死之局。 韩林接过韩总旗递过来的硬弓撒袋,惨笑一声:“各位弟兄,今日怕是跑不了啦!” 高勇哈哈捉刀在手大笑道:“人死吊朝天,怕他个鸟,老子憋了一肚子火,便是死也要拉上一两个鞑子。” 杨善拍了拍自己身上一直背着的褡裢,里面叮叮当当一阵响,看起来像是一直搜罗藏着的宝物,哈哈笑道:“入他妈的毛,枉老子搞了这么多宝贝,还没花就死了,也不知阎王老子那里好使不好使!” 徐如华仍旧是不善言辞的那个,但是他握紧刀的双手已经表明了一切。 张孝儿就跟更直接了,他已经对着策马而来的鞑子放了一箭,然而还是太远了一些,没有射中。 韩林挨个看过去,点了点头笑道:“能得几位弟兄共赴黄泉,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接着韩林眼中一寒,对着已经近到五六十步的鞑子骑兵厉声道—— “杀奴!” 众人跟着大喝—— “杀奴!” 第117章 绝境 没了背后那令人胆战心惊的快箭,韩林等人的压力顿松。 藏身在马尸背后,韩林捏了三支铲箭在手,眼看着远处奔袭而来的鞑子骑队。 八十步。 七十步。 六十步。 他早就定好了标物,等到鞑子骑队冲近五十步左右,同时趁着对方上箭的空挡,韩林从马尸背后闪身而出。 张弓连续松发,也连珠一般发了三箭。 当头的三匹马瞬时中箭,如月牙儿一般的箭头直直撞上全力冲锋的马头,让战马嘶鸣着翻滚在地。 而后又有五六匹马因为躲闪不及,也被绊倒,一时间鞑子的骑队追兵人仰马翻。 “射得好!射死这帮狗日的!” 高勇手中没有弓,如此远的距离只能干瞪眼着急。 见见韩林三发连珠箭就将对方疾驰而来的马队阵型扰乱,不由得大声叫好。 韩林放下手中的弓,臂膀有些酸胀,虽然只开了半弓,但是短时间内连拉三次,也让他有些遭不住。 放眼瞧去,一个鞑子因为坠马摔断了脖子,登时就死了。还有两个鞑子被马滚压,没有立刻就死,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口中吐着血沫和内脏的零碎,眼见也活不成了。 韩总旗和张孝儿一人一将这两人放翻在地。 剩下的鞑子没想到这几个人的阻击如此犀利,此时战马的锐气已失,还受了惊吓,若要安抚下来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骑兵领队怕己方在慌乱之下再有损伤,于是挥了挥手,让人下了马,隐瞒在了五十步开外的官道另外一侧。 凭借道旁的弯曲的沟壑,两方就这么僵持了下来。 重新整了队,见韩林等人的箭准,骑兵领队不敢贸然冲击,想了想,他对身旁的牛录额真说到:“额真大人,我部皆为马甲,损伤不得,你且让人先去冲杀一番。” 牛录额真的脸色微寒,心中暗骂道:“你们马甲精贵,我们布甲就损伤的起了?” 不过虽然眼前这个骑兵领队一直没有表明身份,但看他目空一切的样子,想来应该是镶红旗旗主岳托身旁的绝对亲信。 况且,他还要为之前放走韩林等人的过错进行补救。 因此,纵然有老大的不乐意,但此时已经被架在了火上,他深深的看了眼前的骑兵领队一眼,随后冷着个脸,点了十来个人。 被点到的这十来个布甲鞑子,也是极不情愿,他们被韩林的三箭吓得有点破胆,磨磨蹭蹭地沿着官道的往前,一边放箭,一边向韩林等人迫近。 直到二三十步,才冲到了官道上,快速向着几个人哈啥冲了过来。 飞来的一支箭矢噗地一声扎在身前护卫着的马尸身上,韩林咬了咬牙又开了弓,射中了两个鞑子的小腿,叫他们扑倒在地。 随后韩总旗和张孝儿也各放了一箭,也将两个鞑子射伤。 韩林还想去看战果,耳旁“崩”地一声响,随后一小片白雾升了起来。 确是最喜欢囤货,什么都舍不得扔的“垃圾佬”杨善,放了鸟铳。 而也正是随着这一声铳响,原本战意就不那么强劲的鞑子们,借着这个劲儿又畏惧地往回退去,只剩下两个韩林故意射伤的鞑子在地上不住的哀嚎。 韩林看着这群如散兵游勇的鞑子,一时间有些发愣。 不是说鞑子都悍不畏死?怎地稍加阻拦就退了? 韩林不知道的是,这些人其实只是临时抽调上来穿了布甲的余丁。 由于努尔哈赤的死,女真人内部也暗流涌动,各旗的精锐都被旗主贝勒们偷偷地调了回去,而被遣到外围的都是一些充门面的余丁而已。 不若如此,韩林等人怕是早就尸骨无存了。 就在韩林发愣之际,那两个故意被韩林射伤小腿上的鞑子,此时仍在地上翻滚哀嚎,月牙铲箭如刀一般将两个人的小腿肌肉豁开,伤口上的肉如同破布一般绞在了一起。 绝大的疼痛让他们难以站立,只能一边嘴中用女真话高喊着救命,一边慢慢地往己方爬去。 眼见这些布甲如此的不济,哀嚎求救声更是动摇了军心,骑兵领队冷哼了一声,径自取箭张弓,两支快箭自那两人的头顶贯入。 惨嚎声登时就消失了。 牛录额真的脸上起了一丝怒火,这骑兵的领队,不仅让他的人去送死,还接二连三的射杀,简直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而他手下这群新丁,确实让他的面上十分难堪。 可不论怎么样,人,是他的。 别人都无权处置。 他两眼冒着凶光,对着骑兵领队冷冷说道:“不管你是谁,此事过后,我一定要向岳托主子状告于你。” 听到他提岳托,骑兵领队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还请额真大人息怒,属下确实是心急了些,但这几个人重要异常,不论死活,都要带回去。” 牛录额真冷哼了一声:“既然如此重要,你为何还要留力?且一同掩杀过去,死的活的还不由你?” 对方毕竟是一牛录的额真,骑兵领队虽然仗着镶红旗旗主岳托的势,但他也确实不想真个儿惹恼了他,随即点了点头说道:“额真大人说的是,那便一同掩杀过去。” 随后,两个人向着身后的鞑子们一挥手。 左侧传来一声痛哼,韩林偏过头去,就见徐如华的肩膀中了一箭。 但徐华也确实是一条硬汉,他咬着牙,握着箭杆,狠命一撅,就将箭杆撅断扔在地上,随后眼睛死死地盯着冲杀过来的鞑子。 韩林又放了一箭,低下头看着鲜血淋漓的颤抖不已的右手,感受着已经酸软无力的臂膀,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 连续的强拉硬射之后,他已经开不动弓了。 “噗噗噗”,又是一阵箭矢入肉的声音,韩林透过扎在马尸上的箭林,见鞑子们纷纷抽出刀来。 料想着鞑子们的箭也已经放光,听着越来越近的喊杀声,韩林知道,短兵相接的时间到了。 此时鞑子已经冲进到四十来步,他们这五个人,无论如何是也拼过不这还剩下的二十来个鞑子的。 韩林抄起身侧的腰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等待最后的殊死一搏。 第118章 过河喽 就在众人都咬紧牙关,准备以命搏命之际,张孝儿忽然一声惊呼。 “小韩大人,你快看,河里飘过来的那是个什么?!” 只一望去,众人刚刚提起来的成仁之心,便瞬间就如漏了气的猪尿泡脬一样泄地一干二净。 一个偌大的木排正在他们的上游顺流而下,眼瞅着就要到他们近前了。 韩林大喜过望。 绝境之下,天不亡我! 见众人都有些愣神,韩林抬手就甩了张孝儿一个大嘴巴,哈哈大笑道:“还他娘的等什么,过河!跑哇!” 说着,韩林便从旁边一把拉起受了伤的杨善,连拉带拽地带着他当头向木排冲了过去。 看着木排,韩林大声道:“快些!再快些!” 也不知是对木排说,还是对众人说。 张孝儿的腿伤还没好,壮硕的杨善二话不说,扛起还攥着弓的张孝儿紧随其后。 高勇和韩总旗,一个人持刀,一人持弓,留在最后面断后。 “过河!” “过河!” 只要过了河,就到了锦州城,这是众人最后的祈盼。 绝处逢生,所有人都憋着一股劲,见木排过来了,韩林一把将徐如华推了上去,随后又拦在木排前去挡,想让它停下。 但沉重的木排积了水势,韩林酸软的臂膀更像那个挡车的螳螂一般,一下子就被撞飞。 韩林在水中扑腾着,喝了两口水才站起了身。 他赶忙去看木排,发现好在杨善和张孝儿及时赶到,两个人正死死地推着木排,不让它挪动,但水势太大,冲得木排摇摇晃晃,也冲得两人步步后退,眼看两人也要抵挡不住了。 “船蒿!船蒿!” 韩林一边也上去推着木排,一边对在木排上面抓耳挠腮急的不行徐如华吼道。 徐如华醒悟了过来,拿起船蒿站了起来,使劲往水里捣,接连捣了两三次,才将木质的船蒿卡进两个石头的缝隙当中。 此时他们已经往河心漂了一段距离,水流愈发大了,张孝儿手上不支,便将船蒿扛在肩头,用腰腹死死地撑着。 眼见几个人要跑,原本还在官道另一侧畏首畏尾,小步缓的鞑子们也不管了,挥舞着兵刃就放开脚向着几个人狂奔了过来。 原本还留在最后断后的高勇和韩总旗见众人已经到了二十来步的水中,这边也不做抵抗了,同样向水里奔去。 眼见两个人越来越近,韩林、杨善、张孝儿翻上了木排。 都伸着手去够两个人:“高大哥、韩大哥!快快快!” 然而眼瞅着到了近前,韩总旗的身子一歪,扑在了水里,随后水中晕起了一片淡淡的血红。 高勇见状,连忙去救,他刚把韩总旗从水中拉了起来,还没问话,就被韩总旗使劲一推。 “来不及了,快走!” 踉踉跄跄地,高勇后退着被韩林几个人拉上了木排。 也就在此时,船篙终于支撑不住,“咔嚓”一声崩断,木排打了一个转儿,然后就顺流而下。 “韩大哥!” “老韩!” 韩林和高勇二人一前一后,都撕心裂肺地嚎着要下了木排去救,可他俩被木排上的其他人死死地压住。 见木排往下游漂去,来不及追赶。 骑兵领队气急败坏地又从旁边的马尸上薅起了一支箭,捏在手里,对着仍跪坐在水中的韩总旗的肩头又射了一箭。 韩总旗被身后的箭矢射中,身子一顿,看着越来越远的木排,眼中热泪滚滚而出,接着哈哈大笑“小韩兄弟、高兄弟,各位兄弟,你们保重!老哥我先走一程了!” “小韩兄弟!过了河,有机会往关中寻我那不孝的庶孽韩璋,把他带在身边,也算老哥承你的情喽!” 说完,韩总旗摸了摸身上,想找一些兵刃自绝,可他发现,仅有的一张弓还被湍流的河水给冲跑了。 随后,韩总旗的身子一震。 一震。 又一震。 又有三支箭狠狠地插在了他的身上。 身上的鲜血汩汩而出,不仅将自己染成了一个血人,也将身下的河水染红,蜿蜒着很远才被冲刷干净。 这骑兵领队在怒火攻心之下,有意避开韩总旗的周身要害,偏射向那些不知名的躯干处。 似乎是察觉了敌方的意图,韩总旗仰天大吼了一声,随后对着越来越远的木排高声道:“小韩兄弟,我知你箭射得准!我乃大明龙武右营韩石,以总旗之名,请你送我一程!” 这边韩总旗一直用声嘶力竭地声音不断重复着,木排上的所有人听了都心如刀割。 “合该遭天谴的狗鞑子,我日你们姥姥!” 目眦尽裂的看着中了一箭又一箭的韩总旗,高勇当先忍不住了,他就要跳入河中去回身去救韩总旗。 可却被众人死死的拦住,就在他挣扎之际,眼中瞥见一只颤抖的手,缓缓得拿起了张孝儿带上来的弓。 高勇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 “送你老哥我一程!” “送我一程!” 听着韩总旗不断重复,却越来越弱地嘶吼,韩林颤抖着在弓弦上搭了一支箭。 手指不听使唤,身下的木排也在摇晃,韩林怎么也瞄不准。 眼见韩总旗又中了一箭,韩林深驻了一口气,终于让身子和手都不再抖。 看着远处韩总旗的眉心,韩林闭上了眼睛。 松开了手。 看着在眼中逐渐放大的箭簇,韩总旗忽然再也感受不到疼痛了。 他流着血的嘴角勾出一抹笑意,喃喃地道—— “我韩石,不是懦夫!” …… “老韩!” “韩总旗!” “韩大哥!” 各种痛心疾首的叫喊声在韩林耳畔次第响起。 他知道自己没有辜负韩总旗,这一箭,终究是中了。 但韩林不敢去瞧,这一箭他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气力。 直挺挺的躺在木排上,瞪着眼看着一碧如洗的天空,韩林嘴中喃喃地重复着:“韩石……”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了韩总旗的名姓。 也是在他死前最后一刻才知道。 旁边之前一直与韩总旗吵架拌嘴的高勇,嘴里发出野兽一般地呜鸣:“老韩哎!老韩!可痛煞我了!” 听着高勇伤心欲绝地叫喊声,所有人都沉默着落泪。 躺着的韩林终于起身。 他看着众人。 抬起了手。 一人给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啪!” “啪!” “啪!” “哭你们娘老子的丧!”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韩林恶狠狠地道。 接着,他从木排上站起了身,拿起已经断作两节的船蒿,学着之前韩总旗回乡了的音调高声扯着嗓子喊道—— “过河喽!” 下一刻, 韩林眼中的泪水便汩汩而出。 【辽东卷·完】 第2章 第一卷·卷后语 各位读者大人,你们好哇。 很高兴你能读到这里,也很高兴能让这个小说成为你茶余饭后的消遣物。 哪怕是在你蹲坑时的无聊读物,也证明了这个小说是有意义的。 终于,第一卷终于结束了。 在这一卷里,乌苏、鸭掌子、韩总旗先后下线,断开连接,伊哈娜、贾天寿暂且离队。 我来说一说作为作者的一些想法。 我知道发刀这件事,在当今的网文环境当中,是不讨喜的,甚至还会遭骂。 但是从这部小说开始构思,自始至终都不是“爽文”这个标签领域。 我想写的,是一个可歌可泣、历经千苦卓绝的故事。 因此,主角会受伤,会被打压。甚至在最初的构思里,想过和《权力的游戏》那样,没有谁是天命之子,所有人都会死,包括当前写的“主角”。 后来想想这样太小众了,可能真的会被喷死,最后作罢。 但是不论之前,还是以后,主角身边的人也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性格的决定,或伤或亡。 请读者大大们相信,作为一个作者来说,把一个费劲笔墨的角色写死,同样不好受。 接下来说一说主角。 不知道,大家是否能感受人物个性的鲜明,我想写的是高勇的勇、韩总旗的庸、杨善的贪、徐如华的刚、贾天寿的懦、郭骡儿的狡、乌苏的狐、伊哈娜的娇。 他们也会因为各自的关键词属性而做出相应的行为与动作。 如果大家没感受到,那证明我写的不太行,哈哈。 但唯独,主角的性格是模糊的。因为从我的角度来看,主角作为一个刚穿越的人,他在这个乱世,首先是茫然,需要经历一次又一次的事才能让他渐渐的成熟,渐渐知道怎么在这个乱世里活下去。 就像之前的彩蛋章里写的一样,主角是在成长的,所以最后一章,所有人黯然时,韩林一个一个的抽嘴巴。 这,就是他的一种成长。 本卷之中,囿于韩林的包衣身份,以及辽东这边的环境,给他安排了三场战斗,分别是觉华岛之战、巴林部之战、静远庄村之战,韩林面对的战争烈度和难度是层层递进的,但对于明末来说,都是小打小闹,下一卷,韩林将面临的是真正的大战。 此外,我没有给韩林开全图,他和我们一样,对于历史是一知半解的,只知道大的历史事件和历史走向,袁崇焕、祖大寿、孙承宗他当然是知的,他也有本世的记忆,但是例如赵率教、朱梅他是不知道的,也需要一个个的去认识,去揣摩。 至于主角光环,作为小说来说,这个是不可避免的,我只能尽量保证不去强行降智,写的符合逻辑和尝试一些。 再说一说这一卷的几个人物吧。 乌苏:乌苏这个人物我写了小传,其实他的故事很有意思,如果这部小说有机会完本,可以考虑后续写一写他的外传。 他的大致人生经历是,1558年李成梁用兵叶赫部时被俘,后来被李成梁招为夷丁,但是李成梁以及其背后的大明太过于强势和庞大了,以至于乌苏如此畏惧李成梁,甚至都不愿意提起乃至想起这个人。 为了拉拢夷丁,李成梁将犯官之女赏赐为妻,也就是此时乌苏娶了伊哈娜的汉人额涅,后来诞下阿克泰和伊哈娜。 从这方面说,乌苏对李成梁是畏惧的,也是感激的,因为汉妻的缘故,他也对汉人比较亲近亲切。 由于叶赫女真和建州女真的仇怨,在拉拢建州女真的同时,为了打压监视建州女真,李成梁将一众夷兵配与努尔哈赤。 也因为仇怨,让努尔哈赤对这群从头到尾一直跟着的叶赫女真心有提防,毕竟从收服叶赫到现在也不过几年的时间,女真之间还没攥紧捏死,明里暗里的内斗还很多。 所以这也是文中多次提到,为什么乌苏跟着努尔哈赤南征北战了这么久,才是一个小小的达旦章京。 但乌苏是个好人吗?肯定不是,男女老幼、女真、汉人、蒙古乃至朝鲜人他都杀了不少,四处劫掠了不少。 但相比于其他女真人来说,他一直谨记亡妻的临终遗言,才会对伊哈娜说:“你讷讷临死前求阿玛,她不想你阿哥杀太多的汉人。” 伊哈娜这个人物为很多读者所诟病,对于作者写主角一个汉人包衣和主家的鞑女相恋的故事颇有微词。 但细心的读者发现了,我对于伊哈娜这个角色偏爱异常,给了她大量的笔墨,让她和主角有了大量的互动。 一方面,我确实非常喜欢伊哈娜这个角色,另一方面,伊哈娜这个人物是有设计的,可以说,这个角色诞生是因谶言而起,具体故事如何就不剧透了。 因此,她如果此时跟主角走,那就会彻底沦为花瓶的角色,所以她还会留在辽东,后事如何,敬请期待。 韩总旗,是所有人里最“真实的”。 韩总旗以及贾天寿人物的设计,其实就是当时甚至时日今日我们很多人的缩影,中庸、不想惹事、犹豫不决,但也会有一些高光时刻,他就是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人,可他身上背负着差点灭门的血仇,也是由于看到了主角想起了自己幸存的儿子,才最后牺牲了自己。 鸭掌子,鸭掌子以及疤子、范癫子等人,是纯正的辽东人的影子,从“彼有矿,彼漏税”的破家明廷,到“杀穷鬼、杀富户”的亡人后金。 他们是那个时代最苦的一众,身前无立锥之处,身后无归宿之地。 因此疤子在韩林叫他一起回明时,才包含怨恨地说:“我,东人也。”其中辛酸与无奈,滔天的恨意都在这一句话里了,但是很遗憾,这是很多明末小说都没有写出来的。 所以我才切了这个角度去写。 更因此,第一卷卷名本来为“女真”,后来我想了想,辽东不仅有女真,还有失陷此地的汉人,所以第一卷后面更名为:辽东。 接下来聊一聊下一卷。 下一卷将会有更多的角色,以及大家耳熟能详的大人物出场。 同时、明廷、后金、朝鲜、农民军甚至是西班牙人、荷兰人各种势力,也将纷纷出现在棋桌上。 也终于到历史文最经典的种田、发展、收小弟的环节了,不过在卷的开篇可能还需要从零往上爬一些,经历几个历史事件才能去做。 但由于除了“非爽文”这个标签外,这部小说还有一个“群像”的标签,从我的预设里,下一部将会从明、后金以及农民军三个视角做推动。 虽然韩林是“绝对主角”,但是在其他线,同样也有主角。因此下一卷的视角可能会变化的很快,视线不会一直聚焦在韩林身上。如果读的不太明白的地方,回翻一下就好。 我想写的,是在明末的那个年代,以大明为中心,整个东亚的动荡与变幻。 这对于一个新手作者来说,是一项大工程,需要史料的互相印证,需要那个年代,甚至是不同地域的风土人情等等,而且十分考验笔力笔法,不知道我是否能写出那个味儿来。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大的历史仍会遵循脉络前行,毕竟主角现在还势单力孤,便是蝴蝶效应,主角的翅膀还是小了写,暂时是没办法改变历史走向的。 毕竟路漫漫兮,其修远。不管是开国,还是当官爬升,没有一蹴而就的。 而且若是想让那些历史名人归附,怎么也得实打实的能耐才是。 此外,这部小说里,确实谬误繁多。 一个是作者没办法全知全能,也没法每一个细节都去考证,因此感谢读者大人们的斧正。 所以我后来把简介里写的“严谨”这个标签给去掉了,现在想想,都为之汗颜。 后续如果再发现的话,还请大家不吝赐教。 另外,这本小说的数据实在不太好。 恳请各位大人们费费心,多帮忙推推书、给书评个分什么的。 我准备在接近50w字时做书测,这个数据非常重要,是能不能继续往下写的核心。 毕竟商业化写作,是为了赚钱嘛,不磕碜。 最后,特别感谢陪伴我到这里的读者们。 你们的支持,是我写下去的动力源泉。 万分感谢。 第1章 流水堡 明天启六年,八月十六日。 大明中左屯卫下领的流水堡附近,新晋的百户正领十来个堠军,沿着大凌河巡视着他们分防的十里河岸。 流水堡在锦州即光广宁中左屯卫东北二十里处,堡西是二道河,堡东是大凌河。 其地势险要,又与大茂堡、大胜堡互为犄角之势,扼守拱卫身后的锦州城。 此时,因宁远大捷而被擢升为辽东巡抚的袁崇焕,希望“以四百里金汤,为千万年屏翰”而修筑关宁锦防线,更是派了手下的心腹爱将赵率教,前去修筑防线的北段宁锦防线。 赵率教也水涨船高,因功绩被升为了右都督,世荫本为副千户。 赵率教坐镇锦州,抽调了大批民夫、抽垛,加紧修筑修葺锦州、大小凌河、右屯诸城。 百废俱兴当中,赵率教又亲自在周边的屯堡巡视游弋,见屯堡内的兵丁非老既弱,心中十分不快,为了将宁锦防线打造的固若金汤,赵率教裁汰了一批老弱,屯堡内的堠军也换了一批。 有人下去,也就会有人上来。沿河巡视的这位百户,也正因此从总旗升到了百户。 别看百户虽小,但从总旗升到百户,不能说堪比登天吧,却也是千难万难。 这百户姓王名营,四十出头的样子,黑脸无须,也因为脸黑被人称作王黑子。 王百户对于此次擢升的恩遇十分珍视,因此他也尽忠职守,每隔一日就要去到不同的墩堠查探,并领着里面的堠军沿河巡视。 战功对于最底层的将校兵士来说,十分重要。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银子。 自升了百户以后,王百户每日介都想着多捞一些战功,毕竟,千户他也还是要奔一奔的。 此时,王百户领着十来个堠军,已经巡视了大半天了,再走过三两里便能将今日的任务完成。 他挎着刀、牵着马,看着身后几个虽然还算体壮,但此时已经气喘吁吁的堠军,微微皱了皱眉头。 倒不是王百户嫌弃他们弱,只是这些人身上的布面甲都已经破破烂烂,连足下蹬着的靴子,都已经磨破了底,有几个人干脆自己扎了草鞋来穿。 虽比不得边军募兵,但他们好歹也是边关前沿的卫所,这样的穿着属实是寒酸了些。 摸了摸身上新发下来的“二手”百户服,王百户暗暗骂了一声。 “又是三个月没发月粮,上面的狗官们不知道贪墨了多少银子。” 就在王百户暗骂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惊呼。 “百户,河上漂来一个大排往这边来了!上面好像还有人!” 王百户顺着堠军的手指看去,吓了一跳。 只见河中一个偌大的木排,正沿着湍涛顺流而下,木排上趴伏着几个人。 木排越来越近,待看清楚几个人的装束以后,王百户更是惊地魂飞魄散! “敌袭!快响锣!有鞑子顺着河来了!” 王百户一边带着人向后跑,一边命人敲锣响哨。 “铛铛铛!” “滴滴滴!” 锣哨之中,堠军们撒丫子就跑,缀在最后面的王百户心里来气,怎地连上官都不要了? 好在这些新换上来的堠军,还算畏惧军法,没有一哄而散。 “轰”地一声,木排撞到岸边河滩,一头扎进了浅滩。 原本捆地就不扎实,这一撞之下,木排直接散了架。 除去两个人第一时间被甩到了河滩上以外,其余的三人则一下子就落入了水中。 落水的几个人在水里扑腾了好半天,才在岸上两人的帮助下,也上了岸。 上岸以后,这几个人或摊躺喘着粗气,或跪伏着从口中呕水,看起来都筋疲力尽了。 “别他娘的跑了!这几个鞑狗没有力气了!” 听到这轰地一声,王百户回过头去,又见几个人的样子,心中大喜。 他高声叫住还在撒丫子狂奔的堠军们。 又止住了鸣锣响哨的二人组。 真是想睡觉就有人来送枕头。 这般唾手可得的功劳,可万不能送到别人的嘴里去。 一时间,王百户甚至以为自己是天命人,天选之子。 王百户哈哈大笑,噌地拔出了腰刀,捏在手里。 “弟兄们,这送到手里的功劳,咱们可不敢丢了,趁他病要他命,给我上!” 虽然对鞑子有所畏惧,但在百户的威压和功劳的渴望下,堠军们执着弓弩、挺着长枪、滚刀、腰刀,举着圆牌,一点点地接近着刚到上岸的鞑子们。 不消说,上了岸的几个人,正是刚刚从鞑子追兵手里虎口脱险的韩林等人。 韩林看着步步逼近的堠军们,用官话大声喊道:“各位弟兄,我等是从辽地逃回来地汉人,莫要误会!” 听着韩林字正腔圆的官话,王百户一愣,但他还是不敢大意。 带着十几个堠军,将韩林等人团团围住后,王百户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几人,这才皱着眉头问道:“你说你们是汉人,有何凭证?这前沿边关,都有辽民来投,每个都说自己是汉人,可拷问一下,八成都是细作。” “你娘的!” 高勇大声道:“我原乃罗一贯总兵麾下家丁亲卫管队高勇,岂会骗你?” 王百户听高勇提了一个总兵的名号出来,吓了一跳。 但马上又有些疑问,便开口问道:“你说地这卫罗总兵,我怎地未曾听说过名号?” 听到罗一贯才死了不过四年,他的名号就已经被人遗忘, 高勇心里不由的愤怒异常。 但这也不能怪百户王营,乱封乱认,辽东的总兵实在是太多了。 高勇冷着脸,嘴上又道:“既未听过罗总兵的名号,那修武营祖参将的名号合该听过了罢!我为其麾下小旗,鞑子攻宁远时奉上官命向觉华岛传递警讯,被掳到了辽东,今日方归!” 祖大寿的名号,王百户自然是听过的。 而且听闻他是祖大寿麾下,去觉华岛传递警讯,王营又信了几分。 因为盛传祖大寿在觉华岛上有颇丰的产业,还曾与水师参将金冠共同驻守过觉华岛。 想了想,王百户向身后摆了摆手,叫手下人收了兵刃,但未撤备。 点了点头,他说道:“既然是祖参将麾下,那自好说,不过几位弟兄,近来大凌河沿岸正修葺城池,每有鞑子细作来打探扰乱,我为百户,自有守土防卫之职,不敢不查。” 沉吟了一下,王百户叫手下掏出了绳索,略微有些歉意的地说道:“还请各位弟兄见谅,我得将诸位绑缚了送到上官面前,问清楚才能将各位给放了。” 韩林看了一眼王百户,随后笑道:“合该如此。” 王百户此时也看出来了,韩林才是这几个人当中的领头的,也对他笑道:“这位小兄弟虽然年纪轻轻,但是十个明事理的,小兄弟且放心,等查明了身份以后,自会将几位放了。各位弟兄手里都有家伙吧,对不住,我们还得搜下才行,免得误会。” 韩林双手背在背后,一副任君来的样子,继续笑道:“理应如此。” 接着王百户亲自给韩林搜了身,随后又指示手下堠军将高、杨、徐、几个人的兵器缴了。 见几个人都捆缚了起来,王百户这才松了一口气,嘴上不住的道歉,接着他又向韩林问道:“各位真的是从辽东逃回来的?” 韩林晃了晃半秃的脑袋,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 王百户看了看,笑道:“既然是这样,那我可得向各位兄弟借点东西了。” 韩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问道:“我等弟兄几个人,千辛万苦从辽东回来,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让百户大人看上。” 接着,韩林回过身看了看杨善身上的褡裢,有些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些许银钱,百户大人若是不嫌弃,拿去便是。” 守财奴杨善听了,老大的不愿意,但是此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虽然冷着个脸,但没有说话,相当于默认了。 王百户摇了摇头:“我怎能贪图几位的银钱?我说的这东西,只有辽东才有,旁的地方可没有。” 韩林皱了皱眉头,问道:“不知百户大人指的是……” “我想借的,不过是几位的项上人头一用而已。” 王百户脸上冒出凶光,哈哈大笑道。 第2章 骑士 王百户哈哈大笑着,看着因为放松警惕而已经捆做一团的几人。 真是想睡觉,就有人来送枕头。 朝廷早就宣下了赏格,随着鞑子的渐渐势强,其人头的价格也随之飙升,若独斩下一级,当然还有功劳评定。 这里共有五颗人头,他独要两颗,剩下三算作共斩,若不要官,也能每个首级换五十两银子。 想到这里,王百户心情大好,他拍了拍有些变色的韩林的脸,一边笑着,一边叹道:“可惜了,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谁成想竟死在这里。” 韩林等人都是一脸怒容,他们没想到刚从虎口逃脱就又落入了狼窝,因此不断叫骂。 韩林冷着眼,看着眼前的王百户,嘴中道:“杀良冒功,你们就不怕王法麽?” “杀良冒功?!” 听到韩林这么说,王百户和左右对视了一眼,随后一起哈哈大笑。 “你怕是不知道,连那些千总、参将、游击都这么干,至于更上边的总兵、都督,这些大人们还要俺们去拼命,杀良冒功,些许小事而已,只要那些狗文官也拿了好处,查验不仔细,也无事。” 若说是寻常的百姓,王百户心里还有些顾忌,毕竟上边松一阵紧一阵的,大家都要功劳或需要提振士气时,就松一些。但总有些较真的,到时候也麻烦。 但对于韩林几个人,王百户直叹自己命怎么就这么好,且不说几个人都是女真人装束,更何况还是青壮,比过往用老幼冒功可踏实多了。 便是说几个人是鞑子的细作探子,任谁也挑不出理来。 看着不断挣扎的几个人,王百户又拍了拍韩林的肩膀,摇了摇头,似乎十分可惜:“小娃子,我劝你们还是乖乖就范,我等也好给你们个痛快,若是自找不痛快,小心三刀六洞,你要知道,朝廷只要脑袋,其余的不要。” 韩林双手被绑在身后,仍旧冷冷地看着他,刚要说话,就听见一个堠军喊了一声, 顺着那个堠军指着的方向,众人皆转过头望去。 就见一人一马,从远处慢慢踱步过来,这人手中持着一杆骑枪。 夕阳剪影,如镶金边。 待走的近了,韩林发现,这人正是早前阻击他们的那一骑,这人的箭术让韩林自叹弗如,定是不能忘了的。 此人身穿明甲明盔,在斜阳中闪着光,煞是好看。 而更加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这人眉清目朗、面如冠玉,妥妥的一个白马少将军。 眼见这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翻身下马,王百户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他的脸上又起了一丝警觉,想了想,缓缓得笑问道:“金小武举倒是来的巧了,俺们这刚抓着几个鞑子的细作,一会砍了脑袋,分你一级。” 明甲人看了看韩林几个人,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道:“他们不是。” 明甲人自是见过韩林等人与鞑子搏命拼杀,而后退去,救命的木排也是他放的。 “那……金小武举可是要保这几个人了?” 王百户眯了眯眼睛,眼前的这个人十分难办,他非军非民,仗着自己家里与赵总兵颇有渊源,不隶属于卫所和边军,连赵总兵也奈何不了他。 听说他父兄皆在几个月前死在鞑子手里,于是便仗着一身骑术武艺,每每渡过河去,形似猎人一般猎杀鞑子,几个月下来,总共斩了十来级。 但他不要官也不要赏,只将首级全部交给赵率教,以此来换边关的畅通无阻之权。 独来独往,我行我素。 边堡军屯里的人各个知晓他的名号,但大家也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相处着。 他这个时候出现在此地,也不知意欲何为。 被唤作金小武举的少年人,抱着膀子,冷漠地道:“与我何干?” 他虽然阻了韩林几个人的道,但也放了木排相救。 如此互不亏欠,被堠军捉到,也只能是说几个人的时运不济,他根本就懒得管。 王百户哈哈大笑:“如此甚好!待我等斩了这几个细作,换些银钱,到时候请金小武举到堡里吃酒。” 可这金小武举根本就不搭理他,转过身去翻身上马就要走。 又看了看已经骑在马上的金小武举,王百户自鸣得意地看着韩林:“还倒是有天兵来救,可惜不过是个看热闹的,这也怪不得俺们了,小娃子,你们便安心上路吧!” 接着王百户的手伸向了腰间的腰刀。 也就是在此时,原本身前被捆缚的韩林,身上的绳索忽断。 随后韩林一翻手腕,一把明晃晃的短刃就抵在了瞪大眼睛的王百户的喉咙上。 旁边的堠军也大惊失色,纷纷抽出刀弓指向了韩林。 “放下兵刃!” “别动,动则死尔。” 韩林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王百户,手中的短刃又往前送了送。 被捆着的几个人也都围了上来,将韩林两人护在了中间。 “别动!都别动!”王百户脖子哗啦啦地流下血来,冷汗直冒, 十几个堠军见王百户被控住,真的不敢动,只是纷纷叫让着让韩林放下兵刃。 原来早在王百户要捆缚几个人的时候,韩林心中就起了警觉,他被王百户搜过身后背过手的手不断示意。 杨善是老行伍,他马上明白了韩林的意思,偷摸摸地将自己一直藏着的短刃交予了韩林,让他藏在袖中。 王百户被刀逼住不敢动,韩林伸出另一只手将他手中的腰刀扣了。 高勇见状立马凑了过来,韩林用腰刀将捆着他的绳索慢慢割磨断。 高勇双手互相揉了揉被勒地通红的手腕,从韩林手中接过腰刀,对着王百户的腰眼就是一个刀把。 “你娘的咧!还想杀老子?!” 王百户痛哼了一声,腰眼间又麻又痛,趔趄了两步半跪在地,大口地喘着气。 “百户大人!” “再敢打人就射死你们个狗日的!” 见自己的上官被打,堠军们纷纷往前踏了一步,乱哄哄地叫嚷着。 “来啊!” 高勇一边提着刀,一边走着。 看着高勇脸上冒着的凶光,这些堠军被吓得又往后退。 “呸!净是些没卵子的。” 高勇嗤了一声,乜斜着这些人一眼,狠狠地往地上啐了口吐沫,随后又将众人身上的绳子一一解开。 已经翻身上马的金小武举看到这边的变故,倒也不走了,骑在马上饶有兴味地看着。 “金小武举,你且跟这几位弟兄说说,救救王营。” 王百户见状,对着他说道。 韩林扭过头看着那金小武举,旁的堠军他可以不管,但是这个人他心中十分忌惮,那一手箭术可谓是出神入化,对他们有着十分的威胁。 韩林也对着他道:“金小武举也要管此事麽?” 金小武举安坐在马上,仍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与我何干?” 韩林听后一笑,用刀背拍着王百户的脸,笑道:“俺们从鞑地回来,如今正好少些投名状,王百户说得对,一会割了你的头来,再将头发剃了,兴许也能换个一官半职咧。” 王百户听到韩林的威胁,倒也硬气,伸了伸脖子:“净说些没得用的闲话,要杀便杀,杀了我以后,你瞧你们走得脱麽?” 韩林自然不会真的杀他,毕竟刚从辽东回来就杀了一个百户,无论是否是反击他们都逃脱不了干系。 但总得脱身,不过韩林此时已经想到了办法。 他又转过头去对着那金小武举说道:“那边可是金游击之子,金武举之弟,金士麟?在下知尔兄所葬之地!” 韩林的话音刚落,就听嗡地一声,一只短标枪贴着他的脑袋扎在地上。 接着又是几声马蹄,眼前一道银光闪过,锋利的马槊就指在了鼻间。 金士麟在马上挺着马槊,冷声问道:“你再说一遍?” 第3章 脱身 这一变故发生的实在太快,众人都有些始料不及。 王百户从地上翻起了身,躲回了堠军堆里,又从旁人那里拿了一把刀过来。 一时间,整个场面又开始剑拔弩张了起来。 韩林竖起两指,轻轻推开鼻尖上指着的槊尖。 然后他挑了挑眉毛,对着金士麟笑道:“我说,我知你兄金士麒葬身何处,并且是还是我等亲自葬的,你信也不信?” 听到韩林又重复了一遍,金士麟眯了眯眼睛,收回了马槊,但是声音更寒:“被他们捉去,不过是掉了脑袋,但你若是敢骗我,我就将你们一个个都剁成肉酱。” “嗬!” 高勇撇了撇嘴:“好大的口气!” 韩林上前一步,拍了拍高勇的肩膀,示意他住嘴。 然后他接着金士麟笑着说道:“金兄弟以武传家,在这宁锦的地界里,我自然是信的,不过兄弟我也是个实诚人,说是我们葬的,便是我们葬的,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金士麟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想也没想便问道。 “一来……” 韩林环顾了一下仍旧如狼环视的一众堠军,对着金士麒说道:“是助我等脱身。” 金士麟点了点头:“这好说,今日有我在这里,谁也动你们不得。” 说着,金士麟乜斜着眼睛看着一众堠军。 王百户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冷哼了一声:“金小武举且放心,既然你保了他,今日我等便不再为难于他们。” 韩林颔了颔首:“这二来嘛……我等想就地投军……” “什么?” 高勇几个人瞪大了眼睛,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是看韩林的面上不像作假,心中十分纳闷,之前几个人商议之时,韩林还有些疑惑,不知所措。 金士麟和王百户听得也十分惊讶,如今这个年头除非是活不下去了或者奈何不得。 抽垛、徭役、从征这种刀口舔血的生活寻常人避还避不及,竟然还有人要主动投入行伍,确实少见。 但想也没想,金士麟再次点了点头:“这事儿也简单,一会你们且随我去,我自会安排。” “这第三嘛……” “得寸进尺!不知好歹!” 王百户此时终于插进话来,虽然有了金士麟作保,他已经奈何不得几个人,但是他也不介意来拱一拱火。 金士麟也没想眼前的这个人竟然还要提第三个条件,脸上寒霜又凝结了起来。 韩林偷眼瞧了瞧,想了想自己确实有些过分,于是连忙改口道:“以后再说。” 金士麟“嗯”了一声,然后死死地盯着韩林缓缓地道:“说罢。” “自然是在觉华岛上。” 金士麟嗤了一声,又将马槊给挺了起来。 “莫急莫急!” 韩林见状,连忙摆手:“觉华岛那么大,若真个说埋在哪里,一时间我也说不清楚,只有上了岛才能去寻。况且……” 韩林眼瞧着一众墩堠军:“金兄弟合该先教我们脱身才是。” 两个人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嘴角含笑互相对视了一阵。 见韩林一副吃定了自己的样子,金士麟冷哼了一声,随后说道:“随我来……” 韩林回过头,对身后的几个人点了点头。 众人这才从墩堠军人群中穿插了出来。 高勇经过王百户时还狠狠地撞了他一下。 对视之间,两人眼神如刀,恨不能从对方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倒是韩林神态自若,来到金士麟身前,抬手做了个手势:“金兄弟,请罢。” 此时两个人一个在马上、一个在地上,韩林这一个手势倒好像要金士麟前面开路一般。 但金士麟心切,对此没有在意,双脚一磕马腹,白马缓缓地捣开了蹄。 向前走了七八米,金士麟又回过头去对着王百户说道:“你,跟着一起。” “我?” 跌了一个大大的份儿,王百户的脸色十分不好看,看着几个人走了,心里刚刚暗自松了一口气。 但没想到金士麟又回过头来叫他。 金士麟根本不跟他废话,只是冷冷地看着王百户。 王百户虽不知道金士麟何意,但这么个有大背景的杀神,他实在是不敢惹,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一人骑着马,其他人步行,这一行七人就往二十余里的锦州城走去。 路上,韩林百般想和金士麟搭话,但金士麟不回也不理,一直冷着个面孔。 高勇看着有些来气,但也奈何不得,只能偷偷地给金士麟起了个“死人脸”的外号。 二十多里的路对于一群筋疲力尽、饥肠辘辘的韩林等人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况且真要一路走到城门早就关了,因此金士麟带着一众人在小凌河畔的大胜堡待了一晚。 大胜堡的人同样不敢惹金士麟,为众人准备了饭食。 看着破碗中清可见底的米粥以及上面漂浮着的枯黄的菜叶子。 韩林有些感叹,几百万的辽饷下去,辽东的边军竟然连吃糠咽菜都求之不得,层层克扣盘剥之下,明廷这些官儿到底贪墨了多少银子。 看着将碗底吃得都一粒米都不剩,盆干碗净的金士麟,韩林更是惊讶。 金士麟的父亲金冠是水师的游击,兄长是武举人。 与他们相比,他可是妥妥的贵族了,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竟然还能甘之若饴,这让韩林不由地对他更加高看了几眼。 可惜的是,几次试探攀谈,金士麟完全不理他,打消了韩林与之进一步结交乃至收至麾下的心思。 想想也是,现在他们的身份是复归的汉人,还要看王百户这种人的眼色,怎么能三言两语就让他起了归复之心? 看着盘膝而坐,不断擦拭手中马槊的金士麟。 又看了看正与大胜堡交谈的王百户。 韩林贴近高勇,嘴中问道:“高大哥,这杀良冒功的生意,往常你们也做过麽?” 众人皆默。 看着不说话,脸上带着尴尬之色的众人,韩林哪还不知。 原来王百户说的是真的,杀良冒功之事已经约定成俗,众人都见怪不怪了。 但韩林没想到自己一直敬重的高大哥,竟也做过这种事。 叹息了一声,韩林对着几个人说道:“往后可不许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韩林的心里还是有些生气和失望,自顾躺了。 又是一场大梦。 几个月以来的事情在韩林的梦境中再次重现。 夜半时分,大汗淋漓的韩林悠悠转醒。 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韩林借着月光看了看仍旧盘坐的金士麟。 刚开始韩林以为他还没睡,但再细细观察下,发现金士麟确实已经进入了梦乡之中。 看着他膝间横卧着的腰刀、手边的硬弓以及触手可及的马槊。 说是枕戈待旦也不过如此。 “有意思。” 韩林看着这个身影心中想。 第4章 锦州 “之定(金士麟表字),所获丰乎?” 锦州城十字街正中的广宁中屯卫衙署中,右都督、总兵官赵率教看着眼前的金士麟笑着问道。 锦州城背山面海,是辽左与京畿之间的山海要冲,自辽阳、沈阳先后失手后,锦州城便成为了独面女真鞑子的前沿关门。 为构筑关宁锦防线,赵率教奉袁崇焕之命移师驻在锦州,筑城以扞关门。 如今锦州城内的民夫、班军、驻军不下三万人,除了赵率教以外,更有镇守太监纪用、都司徐敷奏、副将贾胜、游击马爌在城内,副将朱梅、左辅在左右翼环城固守。 兵不可谓不强,马不可谓不壮。 但赵率教也并没有就此高卧,仍时时登上四门和城垛查验,行以赏罚。 见总兵对于筑城之事如此看重,阖城军民更加卖力,在城外筑起了深沟坚垒。 看着赵率教和善的笑容,金士麟抱拳行礼,接着摇了摇头对他说道:“回总镇大人,侄儿此次出去,未有斩获。” 赵率教一身短打常服,虽然他今年已经五十有七,即将迈入耳顺之间,但精气神和身体看起来仍然精强力壮。 而且与寻常武将不同的是,那种乖戾暴虐的气息在他身上并不显着,反而像是家中循循善诱的长辈一般。 “慢慢来,你出入也要小心些,我方筑城,近来鞑子的探马尖哨越来越多,后屯日日有警讯传来。” 看着眼前的金士麟,赵率教满脸的爱惜之情溢于言表。 他与金士麟之父金冠共事,交情甚笃。 对于金冠恪尽职守,死于觉华岛之事,作为在辽阳之战时潜逃的他打心底是佩服与惭愧的。 金士麟有父兄之风,骑术、箭术更在家丁之上,原本赵率教想将金士麟收归帐下,再分他些肥差功劳,就此起势。 可金士麟不干,只想亲手宰一些鞑子,为父兄报仇。 赵率教也就任由他去了,只等他宣泄完心中的仇恨怒火再说。 看着眼前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对他躬谨客气的金士麟,赵率教又苦笑道:“之定,你父兄死于国难,我心中也是悲痛异常,但杀数人、数十人、数百人又如何?只盼你早些醒悟,与部堂、与抚台、与军门,也与我早日复辽,上报天子之恩,下抚黎民之恨。” “总镇大人的话,士麟记下了,可是我心中恨意未消,奴血未饱,此事日后再说罢!” 金士麟脸上仿佛如万年不动的冰川,淡淡地说道。 “对了,之定,你可知杀害你父兄的始作俑者,奴酋努尔哈赤日前已亡。” 听到赵率教的话金士麟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他恨恨地说道:“士麟也方从叔父口中知晓,如此遭天谴的老贼竟然能寿终正寝,真是天道不公!” 赵率教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却也不然,陷在奴营的那人说,有人谣传,奴魁是被炮给轰杀的!” 金士麟脸上的表情更大了一些,瞪大了眼睛:“如果此事当真……不知是哪个好汉干的,金士麟便不能手刃酋魁,若是能与这样的汉子结交,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而金士麟不知道的是,他们正在讨论的,亲手轰杀努尔哈赤的始作俑者,此时正在阶下左顾右盼,等待着传见。 韩林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的衙署。 他昨日没怎么睡好,生怕半夜一个不注意又被堠墩军割了脑袋去,因此。稍微有一点动静便警醒过来,好好的一个觉让他睡了个稀零碎。 今日城门方开,他便跟着金士麟从东关厢的小西门入城。 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工地和戒备森严的守军,韩林不住地感慨。 这才是辽东精锐该有的样子,比卫所堠军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已经是赵率教裁汰一批老弱后的结果,如果没有赵率教的裁汰,这些守军、班军,也只是比卫所的墩堠军少了一些菜色而已。 而且即便赵率教来了,吃空饷这件事,仍然没有改善。 穿过东坊市的民居、市集,韩林等人终于来到了中屯卫的衙署。 中屯卫的衙署虽然现在是赵率教的驻所,虽然干净些,但整体仍旧有些破败,而且看起来赵率教也没有优先修葺的样子。 这倒是让韩林对赵率教有些刮目相看。 良田美室,大官们移到驻地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去占田修筑住所,而赵率教没有这么做,也说明此人还算有些追求。 进了衙署以后,金士麟面无表情地吩咐韩林等人在此地等着。 他要为韩林完成交换条件的第一件事,让他们就地投军。 韩林身旁的高勇有些不耐烦,揉了揉酸痛的腿,捅了捅韩林轻声说道:“这死人脸都进去半个多时辰了,怕不是没见到正主儿吧。” “就是,还说我们投军的事包在他身上,他直接去与总兵说,我看是吹牛皮。” 杨善在旁边拱火道。接着,杨善又撇了撇嘴:“这赵总兵是个甚么大官来,你瞧瞧这衙署的寒酸模样,还没有在宁远时俺们守备的府邸气派。等俺发达了,也要像俺们守备那样,净日酒肉。” “是不是还要叫些官妓来歌舞?”徐如华笑着问道。 杨善吃吃地笑道:“那就算了,那些官妓歌呀舞呀的看着好看,但解不得馋,俺就叫些姐儿来陪着一起吃酒,到时候给徐三你安排俩。” 韩林笑道:“杨大哥,那你可是错了,你们守备那可是喝了兵血的,你们欠的饷可都被他拿去修府邸了。” 杨善不以为然:“那有什么。当官发财,当官发财,等咱哪天当了大官,便也如此。” 韩林听到后暗自摇了摇头。 路修远兮,看来当官发财这个思想已经根深蒂固了,日后怕有的是头疼的地方。 听到杨善如此说,张孝儿似乎已经信以为真,竟然真的讨好般地对着杨善说道:“杨善,你日后发达了可莫要忘了俺,俺给你当家丁亲卫,牵马坠蹬都成。” 杨善哈哈一笑:“那到时候你便当俺的家丁头子,但可有一遭,可不许够打俺后院的妻妾的主意。” 众人嘻嘻哈哈的模样,惹得门前值守的戍卫亲兵十分不快,刚要呵斥几个人肃静,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慢悠悠从照壁后面走到了门口。 上下打量了一番众人后说道:“哪个是韩林?我家大人宣你一见。” 韩林愣了愣,他本以为自己就等着金士麟告知结果就好,没想到竟然能让总镇宣见。 “小人便是。” 韩林对着管事略微躬了躬身,抱拳道。 那管事鼻眼朝天地又看了看韩林,点了点头,也不说话,转身向后走去。 韩林理了理衣服,跟着走了进去。 身后一众人也跟着他往里面走,却值戍拦住。 “站住!” 管事回过头,冷着脸斥道:“不懂规矩,叫你们了嘛?还不退下!” 韩林对几个人点了点头,示意他们稍待。 跟着管事往后堂去了。 第5章 总镇 “草民奉化韩林,叩见总镇大人。” 入得堂门,韩林规规矩矩的向赵率教行礼。 这可是锦州城乃至辽东最大的官之一,韩林虽然在记忆当中没有搜罗到赵率教的记忆,但知道他肯定在历史中留名留姓,韩林还是要表现的恭敬些。 毕竟,虽然韩林的历史学的不怎么好,脑袋可是好使着呢。 金士麟站在一旁,也看着他。 赵率教看到韩林如此恭谨,面上也算满意,看了看他于是又笑道:“酱烤猪头,你们奉化人实在聪明。” 韩林知道听到这道奉化名菜,便知他所说的是奉化人犒劳戚家军之事。 相传戚继光平倭时,所到之处秋毫无犯,奉化百姓感念戚家军劳苦与恩德,以猪肉、老酒、光饼前去劳军。 可戚继光说什么也不肯收下,奉化百姓便将猪肉切成光饼大小,和光饼烧在一起,这才含混过关让戚家军当光饼收了,等戚家军发现时已经来不及退了。 赵率教又感叹道:“昔日在辽阳之时,戚少保之侄戚少塘,血战浑河以身报国,浙兵就此休矣,可恨其时未能一见。” 韩林心中暗道:“看看,什么叫大官,什么叫八面玲珑,这人情世故,不温不火、三言两语便能与你扯上关系,哪怕自己还是一介草民。” 躬着身,韩林嘴中说道:“小民自幼便听戚少保的故事长大,戚少保治军之严,所向倭人望风而逃,每每听到都让人恨不能抛洒热血。” 赵率教微微一笑,也不再搭韩林的话,看了看韩林光秃秃地脑袋,问道:“听闻尔等从辽左来?” 昨夜,韩林与众人左思右想,终于将那该死的老鼠尾巴给剃光,如今各个成了和尚一般模样。 听到赵率教问话,韩林点了点头:“回总镇大人的话,确实如此。” 赵率教脸上浮现出了回忆之色:“现今辽地情形如何?” 还未等韩林答话,赵率教又补充道:“你等身陷奴地,昨日方归,必然知晓个中情形,今日召你来,便是想着能参详一二。” 韩林想了想,虽然他自己以及在他的庇护下,亲近的包衣们过的还不错,但是更多的包衣的生活状况实在是难以言表。 于是缓缓得说道:“苦极。汉人包衣为鞑奴驱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甚至不及牛马。莫说包衣,便是未在旗的余丁乃至底层旗丁过的也十分困苦。草民曾在庄田当中耕种,归明时又见沿途的庄稼,茎叶枯黄、穗粒稀疏,收成怕是好不了了,甚至往后几年都是灾年。” 顿了顿,韩林继续说道:“若连年遭灾,奴人必定大饥,极有可能会大举兴兵来犯,总镇还要早做打算才是。” “哦?” 听闻韩林的推演,赵率教眼睛一亮,又重新打量了一番韩林,笑道:“不成想你小小年纪,却还有如此见识。” 旁边的金士麟还是一副冷漠的面孔,但歪过头侧耳倾听的样子,也表明了他实际的感官。 “继续说说。” 听到赵率教的鼓励,韩林心中一喜,继续往下说:“不过,这也是我朝打击鞑奴嚣张气焰之机,鞑奴饿甚,士气必定大减。” 听到韩林的话,赵率教心中有一些失望,还是太年轻冒进了些。 不过转过头来想想也是,这韩林确实也不知道此时的辽兵也是强弩之末,朝廷的银钱粮饷也难以为继,如今只有守势,若要强攻,很有可能溃散乃至覆没。 看着赵率教眼神中的那一缕失望,韩林心中暗笑,他焉能不知?这么说只是不想太过于露了锋芒。 且不说树大招风,守能安全地克扣银子,吃兵血,但是若去攻,便真个要投入,这得毁了多少人的前程好处? 刚刚回返到明地,韩林可不想四面树敌。 这明廷的水呀,深着呢,一不小心就会淹死。 现阶段还是苟一些比较好,等什么时候自己真的爬了上去再做打算吧。 但韩林自己也已经笃定了主意。 不说这些人,便是身边的高勇、杨善等人,他也得要重新调教一番,不破不立,烂到根子里的事得慢慢来。 赵率教将眼神中的那一缕失望掩饰住,嘴中感慨道:“辽左不过一镇之地,可我大明却幅员万里,奈何如今也是天灾四起,余在邸报中得知陕西大旱,已经起了流民,如今四处都要用银子,还是休兵止戈,暂且固守的好。” 忽然,赵率教笑了笑:“方才这些话都是感慨之言,休要与外人说去。” 韩林连忙躬身:“总镇大人安心,韩林醒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 对于这个没什么架子的总兵,韩林其实也起了一丝亲近之心。 见韩林整体的应答还算得体,赵率教点了点头,接着问道:“本镇听之定说你们想就地投军?尔可知一旦在辽镇投了军下,虽为募兵,但想在复籍为民可就难了。” 韩林点了点头:“总镇大人明鉴,小人周边的弟兄们皆起于行伍,不过是觉华岛之时被掳去了辽地,但在辽地所见所闻,人人愤恨,如今南归,热血未凉,正是上报皇恩之时,拳拳之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 赵率教点了点头。“这一套一套的。你以前是个儒生罢。” “草民确实是个儒生,但应举未中。” “哎……” 赵率教叹了口气,似乎在劝解:“如今这个世道,弃笔投戎可未见得是什么好事。” “总镇此言差矣。” 韩林正色继续说道:“国之大事,在祀在戎,莫说小人未能中举,便是中举了以小人的愚钝,也未必能护卫一方康宁。但从戎有总镇大人这样的人物带着,能杀鞑复辽,何惜热血头颅?” “油嘴滑舌。”赵率教笑着指了指韩林:“既然你意已决,那便在这里投军罢。” 韩林立马谢过,之所以执意从军,韩林其实有自己的打算。 乱世将起,兵权才是硬道理,之前的兵部尚书、辽东经略熊廷弼官够大吧,还不是被天启在一年以前给砍了,这可是当年轰动一时的大事。 虽然手握兵权的袁崇焕后来被剐,但他还是在文官的体系内。 而武将,最明显的一个例子便是祖大寿,哪怕朝廷三番五次宣见,他仍然就是不入京,朝廷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所以兵权,是韩林未来的主要目标,一定要拿在手中,况且乱世之中,建功立业升官可以用坐火箭来形容。 至于重文轻武…… 你且再过几年,老子兵权在手,那些只会互相倾轧的文官,算哪颗葱? 当然,洪流立足已是千难万难,出人头地更堪比登天。 不过天下间哪有一步登天的事,都不过是赌与搏罢了。 “你深知辽地情形,若只做巡城守墩之事,有些可惜。” 赵率教想了想:“便去马游击麾下吧,巡视游弋、刚好挥你之长。” 韩林听闻后,跪在地上行了个礼,高声谢过。 “至于官职嘛,便先从管队做起吧,便要看看你有何能耐。” 看着地上韩林。 赵率教起了一丝得逞的玩味笑容。 “什么时候你当上了千总,再来见我,本镇自有安排。 第6章 返觉华 锦州城南三十里的杏山,韩林看着胯下气喘吁吁的驮马,暗自皱眉。 这马老弱,蹄齿都快磨平了,可比之前岳托赏给的那匹战马可差远了。 自被任命为马爌马游击旗下队官后,韩林等人每人都有五两的安家银,此外还给了一两五钱的折色月饷。 本来还有十四两的鞍马费用来购置鞍马,但没有发放,反而是从营马中胡乱调了几匹给众人。 因此自投军以后,韩林等人每个人真正到手的银钱,只有五两。 贪财的杨善看着那五两的安家银子,一边嘴中不住地谩骂,一边将其收进了自己的褡裢当中。 可没想到,韩林直接将他的整个褡裢都要走了,准备为大家伙购置盔具兵刃。 朝廷下发的那些破烂玩意儿,他实在是不敢用,还是自己买了实在。 可惜,杨善整个褡裢当中的物什都典当了出去,也不过才五十六两的银子,将众人都武装起来以后,大家伙一共加起来的银钱就只剩不到二十两。 也就只够一匹劣马的价钱,想了想,韩林还是将这二十两留了下来。 下个月的月饷还不知何时发,甚至能不能发还不知道,终归还是要留一些备用才是。 他们这一队被当做探马尖哨,虽说是挂在游击马爌麾下,但马爌真正的驻所信地,更在宁远城之后的宁远中右所。 虽然马爌此时在锦州,但只是巡弋至此,过几日便要回去。 为了表明心迹,马爌留了一把五十人的探马、尖哨在此地,不知是不是得了吩咐,韩丽这一队就在其中。 韩林做了管队,管着十个人,将一个伍长之位给了高勇,另外一个伍长,韩林想了想并没有给跟自己更加要好的杨善,反而是给了徐如华。 做出决定后,韩林后来偷偷找了杨善去说,可杨善却不在意,笑道:“小韩大人你且自作决定,莫说这小小的伍长,往后咱们是要干大事的,真有机会,你还会亏待杨善我不成?” 韩林对杨善高看了一眼。 高勇和杨善一伍,徐如华和张孝儿在另一伍。 剩下还有伙夫和另外四个募兵的亏空等待增补。 如果韩总旗和郭骡儿在就好了。 韩林想。 可惜这两人一死一伤。 不过,更加凑巧的是,与韩林等人有仇怨的原百户王营,从卫所被调到了募兵。 刚好成了韩林的上官把总。 韩林暗叹真是冤家路窄。 原本就是爹不亲娘不爱。如今还要寄居在冤家的屋檐下,韩林等人的位置更加边缘。 成了一把五队当中最不受待见的那个队。 韩林也十分无奈,前前后后的蛛丝马迹一分析。他已经猜到了,一定是赵率教这个老小子捣的鬼。 抬起头,韩林又看了看独自骑行的金士麟。 说不定就是他出的主意。 韩林猜的不错。 金士麟是一个睚眦必报的性格,从其为了给父兄报仇,不要功不求赏,只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恨意,就足见一斑。 之前韩林以告知其兄埋葬之地为名,摆了他一道,金士麟也不介意给韩林使点小绊子。 赵率教对于韩林之前的应对,心中还是颇为满意的。 原本他想将韩林纳入自己麾下的标兵营,许个贴队官的位置。 但想起金士麟之前的请求,虽然赵率教心中有些可惜,但对于这个故旧之子的要求,赵率教自无不允之意,又才让那个卫所百户当了韩林的上官位置。 正好,赵率教也想看看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到底能有什么能耐。 是不是可以真个折腾成千总。 若真能如此,赵率教也不吝重用。 韩林不知道曾有一只肥鸭还没送到嘴边就飞了。 在锦州城内待了几天,又安置了一番,还未等到为他这队增补的募兵报道。 金士麟便先上门了,韩林自然知道他的来意。 于是韩林去了自己这一把的驻地,和把总王营打了个招呼。 王营黑着脸答应了,如果韩林未曾和他打招呼,王营自然有办法治他的擅离营伍之罪,甚至给安个逃卒的罪名也未尝不可。 可惜这韩林竟然做的滴水不漏,一点都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而王营对于金士麟十分忌惮,虽然他不属行伍,但毕竟和赵率教的关系摆在那里,即便是给自己穿个小鞋,王营也经受不起。 于是韩林将徐如华、杨善、张孝儿皆留在了锦州,一方面是等候增员后补,另一方面是徐如华的肩头箭伤还没好,不能远行。 更加重要的是,他得留人时刻提防着把总王营。 安顿好了以后,韩林、高勇、金士麟三人从锦州出来奔着觉华岛而去。 由于韩林和高勇两个人骑的都是从营马中下发的驮马,是又慢又不经骑。 因此几个人五日后才到了二百里外的宁远城,又半日行舟,上了三十里外的觉华岛。 又半日,方在申时找到了昔日木刻碑铭之处。 看着亲自动手的木刻,想起其时一同逃难的母子、兄弟、算命先生,老夫妇,岛上遇见的金士麒、三百义勇、陈守印乃至方死不久的韩总旗。 韩林心中不胜哀惋。 不过八九月间,却恍若隔世矣。 金士麟来寻兄葬身地之事,甚至惊动了辽东巡抚袁崇焕。 袁崇焕遣了宁远副总兵祖大寿、员外郎程维楧同往,甚至远在锦州的镇守太监纪用也带了车前营参将徐敷奏星夜驰往。 虽然是千金市马骨,但是这般阵仗排场,也是给足了金士麒这个小小却十分有气节的会武举人礼遇。 八月二十七日,金士麒移葬在风景秀丽、苍山翠柏的觉华岛西山。 程维楧代表袁崇焕再次宣读了《祭觉华岛阵亡兵将文》。 待听得程维楧抑扬顿挫地宣道:“吁嗟!巨浪茫茫,空山寂寂,皆汝等忠灵之所洒荡也。望故乡以何日。即转劫而无期”。 一直以来犹如面瘫的金士麟终于掩面而哭。 其兄入土为安,也算了却了长久以来的一桩心事。 在这样的情景下,韩林心中虽然也有哀恸。 但他的目光一直聚焦在一个人的后背上。 宁远副总兵,祖大寿。 这可是史书中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第7章 铁屁股 然而,大人物就是大人物。 对于韩林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管队,这些大人们连瞧也未瞧。 大人们纷纷上前拉着金士麟的手嘘寒问暖,前夸后赞。 嘴中不住地说着什么“忠君爱国”、“保国安民”、“楚襄之情”云云。 总之是好一顿慷慨嘉勉。 客套了许久以后,众大人们终于带着浩浩荡荡的仪仗随从们走了。 山峦上的喧嚣一下子戛然而止,冷清了下来。 只留一座新坟耸立山端,坟前三两人影微倚斜阳。 凋敝当中,苍山翠柏摇曳瘦影,如泣如诉。 远远地,韩林分明听到刚刚还如丧考妣、泪眼婆娑的大人们相互谈笑起了皇朝逸事、美色珍馐。 韩林的脸上不由地镶上了一丝冷笑。 “啊呸!” 高勇更是直接,嘴里拢了一大口浓痰,伸着脖子冲他们已经在山下豆大的人影啐了过去。 但金士麟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他又恢复了那种面无表情的样子,出神地望着自家兄长的孤坟。 韩林动手又给金士麒烧了些纸,换了香,起身时看到金士麟的神情,韩林叹了口气,对着他劝道:“金兄还请节哀。” 金士麟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仍旧直挺挺地站着。 “啊呸!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高勇又啐了一口,指桑骂槐地道。 “韩管队……” 金士麟转过头,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韩林说道:“可愿意与我比试一番拳脚?” 听到金士麒突如其来的激情邀约,韩林有些愣神。 他瞪着眼睛,呆呆地问道:“你……说啥……” “我说,我想揍人。” 那张冷漠的脸上仍然欠奉表情。 “嘿呀……” 高勇嘴里拉了一个长调怪声,撸胳膊挽袖子走到了金士麟的近前。 他对着金士麟说道:“想和俺们队官比试,先过了俺这伍长这一关再说。 接着高勇夸张地上下打量了一下金士麟,撇这嘴嘲讽道:“不过咱可说好了,你这奶娃娃待会儿可不兴哭!” 一直以来,高勇面对金士麟老是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窝火感。如今既然金士麟开了口,他刚好趁此机会好好教训金士麟一通。 金士麟冷着眼看着眼前的这个满脸大胡子的壮汉,眼中尽是不屑。 猛然间,金士麟一抬手,一拳就打在了嘴角都快裂到了耳根子的高勇脸上。 高勇踉跄地后退了几步,捂着鼻子,嗡声骂道:“你这恶厮,怎地如此不讲武德,无故偷袭于俺?!” 说着,一溜鼻血就从高勇指尖流了下来。 很久以后…… “停!” 韩林捂着乌青的眼眶,伸出一只手对着眼前同样鼻血长流的金士麟高声叫停。 “金兄,打得累了,咱们就此罢手如何?” 最终韩林还是没让高勇去和金士麟交手,一来金士麟指名点姓的,如果他不应战,就好像怯了一样。 这二来嘛,俗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对于金士麟,韩林还是比较馋的。 当然,虽然金士麟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韩林没有那方面的爱好自然不是馋他的身子,而是他这个人。 不说金士麟的背景,便是他的骑射功夫也是金牌打手的模样,与之交好,总不会有错的。 于是二人打了一阵,韩林的身手虽说不上是顶级,但自幼也舞枪弄棒,非常人所及,这一交手之下,韩林更加惊讶,金士麟的拳脚功夫也是上乘。 越打韩林越有些不支,赶忙趁着一个时机叫了停,不然一会输得可能就难看了些。 金士麟此时也有些气喘吁吁地放下了拳头,对于这个看起来比自己还小几岁的韩林,能有如此身手也让他有些哑然。 不过金士麟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来,毕竟,身手好的人,他见得多了。 高勇对于不能和金士麟交手有些愤恨,不过要是此时金士麟已经泄了气力的时候提出来,有些趁人之危之嫌,高勇只能含恨作罢。 三人在坟前休息了一番,又给金士麒的坟前少了一回纸,上了一炷香,这才在黄昏时分下了山。 次日,金士麟要去宁远城拜见袁崇焕,他只是不屑于做一些蝇营之事,但并非不谙世事,无论是袁崇焕是何目的居心,至少给足了他兄长礼遇,又是其亡父的上官,于情于理,都要登门拜谢。 而韩林两人,连在袁崇焕的巡抚衙门前等候的资格都没有,自然谈不上同去。 金士麟的本意是让他二人先行返回锦州,但韩林心中已经笃定了交好的主意,说什么也要等他一天。 这算盘珠子打得震天响,然而却落了空。 金士麟虽然同意了,但是感觉两人的距离并没有因为打了一架而拉近。 金士麟对待韩林的态度仍然是“认识而已”。 次日一早,金士麟便乘舟渡海去了三十里外的宁远城。 高勇望着站立在船头的金士麟背影,对着身旁的韩林说道:“韩兄弟,你说这铁屁股还是个人吗?怎么一点热乎劲儿没有。” 韩林也在望金士麟,听到高勇说的话,有些不明所以:“什么铁屁股?” “他的表字不是之定吗?我看呐,就他这副死人脸,还是别叫金之‘腚’了,叫铁屁股最合适。” “高大哥,你怎地老给别人起这种外号?” 韩林摇了摇头,想到高勇嘴里说得死人脸、铁屁股,哑然失笑。 “人的名也许会起错,但是一个人的外号终归是错不了的。” “高大哥,你呀,要不学学暗器罢。” “这是何意?” “你这张嘴呀……就跟淬了毒一样。” …… 空了一日的闲,韩林和高勇左右也无事,于是便从驿站去了觉华岛中的内城。 韩林想往自家的粮店看看。 正月的那一战,觉华岛上的军、商、民几乎死伤殆尽。 然而大明最不缺的就是人,朝廷又许了庄田屋舍,从关内连哄带骗,连蒙带拐地哄骗了一些流民和百姓过来。 此时岛上也和锦州一般,处处兴修建设,虽然岛上仍显凋敝,但是生机已经再次显露。 太阳照常升起,八九个月再换人间。 只是这个“换”字,总有一股子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感。 到了觉华岛内城,韩林便轻车熟路,毕竟内城不大,他穿越过来时在岛上也待了半个多月。 他们从韩林当初逃出去的南门入的城,一路向西北的鼓楼去。 他家的粮店便在鼓楼之下。 反正也不着急,韩林和高勇慢慢走着。 但韩林更有百感滋味。 “如今回了大明,是不是要给宁波捎一封信去?” 韩林在这个时空,还有便宜老爹以及几个远房亲戚。 但是他已经不是真正的那个韩林。 他实在不知道以何面目面对这个“便宜老子”。 韩林一边想,一边走着,两人慢悠悠地进了盛德坊。 这里是一片民居,虽然有灼烧的痕迹,但坊市并未遭到太严重的破坏。 又转了一道街,韩林远远地看着一个熟悉的佝偻身影向坊外走去。 路过那处院门,韩林神态自若地看了一眼,就见一个挺着大肚子,容貌秀丽的女子正在关门。 看着那道身影韩林若有所思。 此人正是鞑子登岛之日,与他起了冲突,还要杀他的自家掌柜,郑掌柜。 “郑掌柜,别来无恙啊!” 第8章 搞钱要紧 走出去老远,韩林又返回了那处院子,反复看了下地形,并在心中默默记下。 高勇有些莫名其妙,对着韩林支支吾吾地道:“韩兄弟……” “嗯?” 看着高勇的欲言又止的模样,韩林也有纳罕,问道:“高大哥,有话便说,你这是做什么?” “呃……” 高勇看了看韩林,探过头来,神神秘秘且有些犹疑地问道:“你是不是……有那个……” “孟德之好……” “啊?!” 韩林听完有些目瞪口呆,知道高勇这个误会大了,连忙摆手。 看见韩林这个样子,高勇一副了然于胸模样,也不等韩林说话,便自顾自地说道:“这个,能理解,毕竟每个人的喜好不一样,我还见过有大人喜欢男娈,更有甚者搞那个什么龙阳之好的……” 想起韩林对金士麟的态度,高勇猛然瞪起眼睛:“这个……这个可不成啊,韩兄弟,还是女人好!” 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高勇咬了咬牙继续道:“你若真喜欢这婆娘,晚上咱翻墙入院,劫了她,还不任由你摆布。但万不该有什么其他的喜好才是。” 见高勇越说越离谱,韩林连忙捂住他的嘴:“高大哥,你这脑袋里想的是什么?!俺怎会有这般癖好。” 说完,韩林便将鞑子登岛那日的情形一一与高勇说了。 高勇听完后长舒了一口气,只要不是他想的那般就好。 “这般背信弃义的狗杂碎!” 随后,高勇眯了眯眼睛,对着韩林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不消说,韩兄弟咱们晚上便翻墙入院宰了他,然后他那婆娘还不任由你摆布?” “嘶……” 韩林倒吸了一口凉气:“高大哥,你还没经历过男女之事罢……” 这下高勇闹了个大红脸,手舞足蹈,嘴里吭哧瘪肚了半天,最后才道:“没……” 韩林看了看他,有些意味深长地道:“那你可要小心了,莫要沾染上什么不良的癖好才是……” 最终,韩林还是没有同意高勇将郑掌柜宰了的建议。 这郑掌柜,对他还有用。 算计了下时间,韩林带着高勇左拐右拐避开郑掌柜走的路线,绕了好大一圈,才在鼓楼下远远地观望着粮店。 粮店的门窗都换了,而且砖墙上也有燎烧的焦黑印记,看来当天粮店遭难非小。 好在粮店的新匾额上仍然篆着“韩家粮店”四个大字。 看来这便宜老爹仍然没有放弃,哪怕损失惨重,也重新修缮了这处粮店。 韩林凝神观望了许久,猛然间又一道身影从粮店内闪身出来。 看着这道身影,韩林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不忍之色,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是自己的“便宜老子”。 他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不耐风寒才换了自己来辽东的便宜老子会出现在这里。 而且这里还遭了兵。 在脑海当中搜罗了一圈,韩林看着那道身影有些五味杂陈。 便宜老子的身形更瘦了些,也佝偻了起来,比年初时苍老了不少。 咬了咬牙,韩林终究是没有上前相认。 他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人,更没办法解释怎么又在大半年后从辽东逃了出来,回到这里。 “算了,往后再说吧。” 想了想,韩林还是带着高勇离开了此地。 两人又在街上闲逛了半日,午晌进了一家小店填肚。 几个人手中的银钱已经不多,还是要省着点花,于是韩林便点了几个粗面饼子和两道素菜。 见高勇望向别桌的酒水口水都快流了出来,韩林想了想,又点了一小壶劣酒给高勇解馋。 看着碗里漂浮的杂物,韩林只抿了一口,便皱起了眉头,这酒又苦又涩,不说与后世比了,便是与他口舌当中的宁波记忆也差之天壤。 高勇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发出了一声痛快的呻吟,看了看韩林的表情笑道:“韩兄弟过往也算个公子哥,这酒怕是喝得不耐吧,要俺老高说,这酒才是汉子喝得,那软糯糯地玩意,当不得饮!” 韩林将自己那只抿了一小口的碗推给了高勇:“这酒小弟着实无福消受,高大哥你自饮罢。” 高勇嘿嘿笑纳。 摸了摸怀里所剩无几的银钱,韩林对着高勇叹道:“真是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啊……若不是杨大哥带了一褡裢的东西回来,咱们弟兄几个还不知道怎么过活,靠那些动不动就短缺了的月粮月饷麽?” “嘿嘿……韩兄弟,不是老哥我说你。” 高勇又自顾地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继续道:“你啊,这叫没苦硬吃。怎地就突然想到了辽东投军?我后来算是想明白了,老韩说得对,你老老实实回去当你的书生公子哥,读书应举方是正途,只可惜现在想后悔也来不及啦!” 提起韩总旗,高勇的脸上一黯,他将小壶中的酒皆尽倒入碗中,伸出手指蘸了一些酒点在桌子上,以示祭奠。 韩林想到那日的情景,心中也有些不好受,伸出手指同样点酒在桌。 这才对高勇摇了摇头道:“高大哥……韩大哥还有鸭掌子,乃至那群包衣们的仇不能不报,辽东正是杀鞑子的最好的地界,若回了宁波府,这仇兴许就报不了了。” “况且……” 高勇耳旁摇晃了两下酒壶,又有些不甘心的将起高高举起,张口伸舌了半天,才等到壶嘴里滴出了两滴酒。 放下了壶,看了看桌上最后那小半碗酒,高勇砸吧了两下嘴,这才问道:“况且什么?” 韩林加了一筷头子菜,抹在粗面饼子上咬了一口。 一边咀嚼着,一边用手指了指头顶,压低了声音对高勇道:“小弟感觉,这天要变了。” “不说建功立业,觅王封侯,便是为了自保也合该纠集一批弟兄在身边,那群文大人们,虽不能说都不是什么好人,但大部分都是满口的仁义道德,但心里全是花花肠子,真要到了紧要关头,空有权利,但手里无人也当不得事。” 只剩下最后半碗了,高勇舍不得杯劲,微微抿了一口,然后看着韩林,笑道:“俺老高还以为兄弟你一心做官,如今才知道是看错了,这般志向可比做官要痛苦实在得多。” 接着高勇环顾了一下四周,探过头来,也低声对韩林笑道:“韩兄弟,你莫看老高粗鄙,但与寻常军汉相比,俺也是读过书的。如你所说,此时已有王朝末世之兆,正是我辈出人头地之时。黄沙血染,死天下事,方为大丈夫之所为。” 高勇似乎下了决心,端起碗中酒一饮而尽:“妈妈的,这般斯文讲话,实在让老高我难以适应,总之一句话,我看你韩老弟舒坦,对胃口,你说什么,俺老高干就完了。” 听到高勇如此说,韩林有些动容,他伸出手去攥着高勇的手神情地呼唤道:“高大哥,为今之计……” “搞钱要紧。” 韩林哭丧着脸。 “没有钱,说什么都是抓瞎。” 第9章 搞钱好难 俗话说得好,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无论何时何地,没有钱,空有偌大的愿景,也不过是坐在空中楼阁的痴心妄想。 这世间万般事,只要钱能搞定的事都不要叫事。 如果连钱都搞不定的话,那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必死的局面了。 然而,说到搞钱这件事,韩林就有些头疼。 其实韩林心中已经有了一些想法。 “奈何没有本钱呐!” 韩林在心中哀叹。 此外,除了搞钱,韩林心中还有一件事憋在心里没有说。 那便是韩总旗的临终所托。 至死,韩总旗一直对其远在关中书院的独苗庶子韩璋念念不忘。 如今这份记挂已经转移到了韩林的身上,成为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的一份执念。 韩林记得,历史上,农民军成了气候应该就是陕西。 结合近来听闻的消息,陕西大旱,已经有了流民。 不仅陕西起了流民,便是在这边关种地的辽东,也有很多活不下去的人聚众为匪,呼啸山林,更有不堪忍受的边军逃卒前去投奔。 烽火已经渐催。 看来这赤野千里,贼匪遍地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想到这里,韩林就有些头痛。 在这乱世当中,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自保之力。 然而,一切都是要钱来搭建的。 “算了。” 韩林摇了摇头,继续对高勇说道:“这些事还是过后再议,如今我们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先在这锦州之地立稳脚跟,现如今呐,咱们这仇家还是顶头上司,如果连锦州都立不稳,再说什么都是空谈妄言。” 高勇点了点头:“只可惜人人都知道咱们同王营是仇家,暂时还除他不去。” 早前,杨善这个没什么心机的,就提议寻个机会将王营给偷摸地宰了。 再将韩林送上贴队官乃至把总的位置。 然而,还未等韩林说话,杨善就被高勇被高勇劈头盖脸地一通骂。 高勇说杨善的葫芦里卖的都是毒药,这馊点子直比张孝儿的脚还臭。 张孝儿有些委屈。 静远村之战时,他被射伤的小腿,如今还没好,根本不敢沾水。 再说了,哪个军汉没事洗脚?这么些年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怎地就拿俺说事? 不过张孝儿最怕当官的,因此只敢暗暗腹诽,不敢明着去说。 杨善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好在是韩林站出来替他解了围。 韩林很委婉地对杨善解释到,这群大人们个个都是人精,心眼子比鱼甩出的籽都多。 在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和王营有仇的情况下,这王营不仅不能死,还得活得活蹦乱跳、滋滋润润的。 不然王营真个死了,到时候即便不是他们杀的,随便安一个刺杀上官的罪名在脑袋上,谁也受不了。 再者说,谁能保证王营死了,他就能上位当上贴队官,乃至把总? 就算众人做的再仔细隐秘,没人查得出来,也没被编排上罪名,但是被人怀疑盯上也不是什么好事。 到时候不仅羊肉没吃到,还落得一身骚,再断了众人的上晋之路,那就真是欲哭无泪了。 如此,在这次偷偷摸摸地恳谈会上,广宁中屯卫游击营队官韩林高度赞扬了麾下伍长高勇的深思熟虑和言行所为。 但同时,他也对杨善急上官之所急的精神和态度,表示了深深地认可。 韩林表示,要以“立足辽东”为核心,大力发扬“强体健脑”的精神,推动全队面向“德智体美劳”进行多元化、多维度发展。 形成“身脑心一体、知思行结合”的队伍建设特色,不怕流汗、不畏流血。 要过程,也要结果。 韩林的谆谆教诲,获得了与会者们的热烈掌声。 就在高勇回忆起前几天的事情的时候,耳边听得韩林问道:“高大哥,我记得你说认识赵总兵的家丁头子,这人能不能当我们的外力助臂?” 高勇将最后一点饼子送进嘴里,想了想,摇了摇头:“我跟那人只能说认识,若说多熟,不见得,不过可以试试,不过我要去见他,终归不能空着手去罢。” 韩林一阵无语。 归根到底,还是要钱。 …… 吃完饭,韩林和高勇两个人又在内城闲逛了一会。 虽然百废当中暗藏生机,但原本岛上的居民被或被鞑子屠戮殆尽、或像他们一样被俘去了虏地。 整个街市上仍显得有些萧条。 韩林有意在各处铺子里游逛,还时不时去与店家撩闲套话、并暗中观察客流。 然而,一方面几乎每家铺子都称不上赚钱,更没有能够让他们白手起家的靠谱营生。 半个时辰后,韩林失望地从一家裱物店里出来,看了看渐西的日头,叫住了兴致勃勃的高勇。 要尽早渡海了,不然又要耽搁一天。 两人从内城出来,一路往靺鞨口的码头去了,准备回返宁远。 站在码头上看了很久,韩林最终还是选了一个刚刚打渔而归,兼运客的渔船。 正好赶上退潮,逆水行舟,船钱翻倍,这让本就不富裕的韩林,更加雪上加霜。 想到这里,韩林的心中便是一阵肉痛。 和往常一样,韩林对水有着一种奇怪的畏惧感,看着茫茫大海,脸色有些发白。 常言南船北马,可韩林却偏生生倒了过来。 虽然这马术仍属不济,但也在渐渐熟练,终归要比见水就晕强得太多了。 难道前世我是北人的缘故?但以前我也不怕水啊…… 韩林心想。 而此时又恰好赶上退潮,摧浪摇舟,口鼻里又不断传来海货腥臭,倒霉的韩林趴在船帮上吐了个昏天暗地。 好容易上了岸,韩林晕晕乎乎地跟着高勇到了寄马的曹庄七里坡,又在这里睡了一宿。 次日一早,又赶往宁远与金士麟汇合在了一处,往锦州回返。 过了连山驿、塔山城,三个人终于又在四日后的中午,赶到了杏山驿。 再往北走三十里,便是锦州城了。 看了看身下已经吐了沫子的驮马,再看看金士麟那匹神采奕奕的白马,韩林十分艳羡。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哪个男人没有这样的情节? 只可惜这金士麟简直比这渐冷的天气还冷,一路上与韩林对话不超过五句。 还尽是催促之言。 刚入得南门,就看见一队骑驿拍马疾驰。 韩林几人催马让开,那队骑驿向城门的戍卒出示了公文,而后快马向城中去了。 “这是出什么事了?” 韩林默默地想到。 第10章 买补 由于韩林等人属于一种另类的“客军”,并不在锦州城防序列,如今锦州城内军民爆满,营房连锦州守军、班军的位置都不足。 更别说他们这支“客军”了,好在,日常的用度和月粮月饷、马料都是由总兵直属的标兵营支付。 不然,真个叫他们跑回远在中右所的游兵营信地去支度,来回一去便是十天,也别干别的事情了。 因此,韩林等人被安排在了城东的石坊街内的一处泥砖打的民宅内。 院子有坐北的正房一间,正房左右两侧各有一间耳房,东边的耳房作为厨房,黑黢黢地灶台上架着一口大铁锅,西边的耳房放着几个人的兵甲和随时要用到的物什。 东厢房两间,原本应该还有几间西厢房,但是已经拆了做马厩。 南边有倒座房两间都用来储物,倒座房的东边开了门,供人进出。 院子不大,中间栽了一棵大榆树,这榆树不知年岁,看样子两人方能合抱,枝叶繁茂的榆树下,摆着一方小石桌。 当然,这也不是白给他们住用,每个月一两银子的租子。 都由营中收取,也不能自主更换和去别地租赁。 这可比市价贵了许多倍。 方进了街,韩林等人便远远地看到落宿的院子门前,王营领着几个兵丁还有一个管事模样的站在那里。 杨善、徐如华、张孝儿三人站在门口和他们对峙。 杨善还面红耳赤、挥舞着双手仿佛在大声辩解着什么。 和高勇对视了一眼,韩林皱了皱眉头,催马上前。 而身后的金士麟仿佛看热闹一样,坐在马上慢悠悠地踱着步。 “怎地回事?” 走到近前,韩林翻身下马,牵着马绳,对着杨善问道。 还未等到杨善回话,王营冷笑了一声:“怎地回事?你且瞧瞧你的好手下,将朝廷下发的营马养死了一批,如今军中管马的黄马政登门查验方才知晓,人家也不叫你赔,但买补的事得做吧,这可是要银子的。” 韩林听了,扭头转向杨善,问道:“怎地就死了?” 杨善怒道:“回管队,属下便按照日常的马料饲养,可他们给咱们派发的是什么马?都是当不得骑的驮马、老马、病马!如今马死了,他们便登门讨要,还要咱交银子买补,哪有这样的道理?” 姓黄的马政哼了一声:“你且甭管什么马,当初派发的时候是不是好好的?这才过去几日纳,就让你给养死了。” 说着黄马政看了看王营:“咱看在王贴队的面上,也不教你赔,但这营马,朝廷是需要真金白银的去置的,你们给养死了,买补之事,自然不能让朝廷再出钱。” 旁边的王营一副落井下石的模样道:“可不是,这还是我去求了黄马政,不然死了营马,不说赔了,便是治你个驯养不力的罪,你好不好受?赶紧纳了银子,买补了事,休要再给我添麻烦!” 韩林心思转动,立马就明白了。 止住了还待辩解的杨善,对着姓黄的马政问道:“黄马政请了,不知这买补银子要纳多少?” 听到韩林要纳银子,黄马政脸色缓和了一些,对着韩林说道:“这买补的马乾银也不多,大马二十两,小马十六两……” “这个……” 听到这个价格,韩林直嘬牙花子。 他身上还有二十多不到三十两的银子,都是几个人的安家银,之前杨善藏储的物什都纳了租子,置购兵甲和其他一些常用的物什了。 下月的饷银和月粮能不能正常派发还不一定,几个人吃饭和其他用度,实在有些捉襟见肘。 看到韩林面露难色,黄马政又变换了一副冷眼的嘴脸,冷嘲热讽的道:“如若怕养死了,再加十两的稍银,咱给你配匹好马。” “黄马政,这营马,自然是要买补的,但我等刚从军还没几日,饷银月粮还没下发,这价格能不能……” “那可不成!” 黄马政大手一挥,立马否决:“这可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今日你砍几两,明日他砍几两,朝廷营中威信何在?” “这位队官,咱看你也是个识时务的。”黄马政似乎苦口婆心地对着韩林劝道。 “劝你还是纳足了买补营钱,如若不然,瞧见没有?” 黄马政指了指身后几个壮硕的汉子。 那几个汉子如同配合一般,纷纷露出了一脸凶相。 “到时候将人拿了去,一通鞭子下去打个皮开肉绽,到时候这钱该捐还是捐,该纳还是纳,平白受一顿皮肉之苦,又是何苦来哉?” 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如今别人势强,己方势弱,韩林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转过头,韩林看着稳坐在马上的金士麟说道:“金兄弟……” 金士麟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见韩林转向他,挑了挑眉头:“与我何干?” 韩林苦笑道:“咱也不是叫你来说情,只是如今兄弟几个实在是囊中羞涩,咱给你月息你瞧成业不成?” 金士麟没想到韩林竟然跑到他这里来打秋风,先是一愣,随后问道:“你要多少?” “也不多……五十两银子……” “没有!” 面对韩林的狮子大张口,金是麟立马否决。 “那……三十两?” 韩林继续试探道。 这回金士麟倒是没否决,从怀中摸出了个布制的钱袋子,略微数了数,远远地抛给了韩林。 韩林伸手接过,随手一颠,估计了下差不多三十两还有余,随后向着金士麟一抱拳,诚恳地说道:“金兄高义。小弟先行谢过了,待日后钱款宽裕些便请金兄吃酒。” 金士麟本欲看个热闹,但没想到韩林的算盘珠子打到了自己的脸上。 他面上有些不好看,也没理会韩林,转身拍马往城西自己的住处去了。 面对金士麟的无视,韩林也没恼,拉着黄马政稍稍远离了人群,一边数了二十两的银子递给黄马政,一边道:“这是买补营马的钱,黄马政您点验一下。” 黄马政冷着个脸点验了一番,点了点头:“二十两一文不少,一文也不多,韩队官,明儿你派人去营房去领马,可记住了,这营马死一回便需交一回银子,以后仔细些,可莫要再死了马匹。” “醒得的,醒得的。” 韩林连忙道,见黄马政要走,韩林又拉住他:“黄马政且慢。” 说着,他左右瞧了瞧,又捏了五钱银子在手里,送进了黄马政拢在袖中的手里:“黄马政,咱也不要好马,你且费费心,给咱挑一匹差不多的马便好。” 黄马政一搓递到手里的银子,这才换上一副笑容:“瞧瞧,要不说怎么你年纪轻轻的是队官呐,这眼力见,这处事可比那些贼囚根子强多啦。” “黄马政过誉了,过誉了。” “韩兄弟你且放心,这上好的战马营中皆有数,咱不敢妄动,但指定给你选一匹还算差不多的,今儿回去我便吩咐下去,明儿你叫人过去,报你的名号即可。” 韩林又再三谢过 黄马政收了银子,心情大好,又嘱咐了一番养马之事,这才带着几个凶恶的军仆走了。 见黄马政没有与韩林为难,这边王营面色有些不愉,但他还是咳了一声,对着韩林说道。 “韩管队,你今日回来,正好还有一事要与你吩咐。” 第11章 马料 “杨大哥,你且与我说说,我们走的这几天,这营马怎地就平白死了?” 榆树下,韩林坐在石桌后的石凳上,看着站在面前的杨善问道。 在锦州安顿下来以后,韩林这一队的马匹都交由杨善来饲养管理。 刚开始也没什么大事,但没想到韩林出去这几日竟然出了事。 杨善以为韩林要问责于他,脸上有些悻悻,闷着头不吭声,连旁边最怕官的张孝儿也有些战战兢兢,直以为韩林要发火。 “管队,这事原也怪不得杨善,他……” 见杨善不吭声,徐如华就要跳出来替杨善辩解。 韩林咳了一声,横了徐如华一眼:“徐伍长,你且让杨大哥自己说。” 徐如华见韩林叫他的官职,立马就意识到不对,住了嘴。 韩林转过头对杨善笑道:“杨大哥,你不要误会,我有此问,不过是想知来龙去脉,这买补的银钱可是不少,只想着后面能不能提防些,勿要再花这些冤枉钱。” 杨善听韩林不是要怪罪他,这才有些怒气冲冲地说道:“韩大人,他们给咱们派发的都是不堪骑乘的驮马,老病马!” 韩林点了点头:“这事我知道了,我和高大哥去觉华岛这一趟便发现了。” 杨善继续怒道:“这也就算了,你瞧瞧他们发下的这些马料。” 说着杨善径自去马槽里取了一把马料来,韩林接了过来,耳旁听杨善继续说道:“这马料有大半的蜀黍,谷稻见得多少来?黑豆子那无需提,一袋子里面也见不了几颗。” 战马十分娇贵,天启年间养一匹马,每个月都需要一两半到二两的银子。 除了草束以外,战马的马料还有豆料,一般都是谷稻、杂粮和黑豆混制,如此才能保证战马不掉膘存有体力。 蜀黍便是高粱,也是能喂马的,但是要做好比例,这东西战马吃多了胀气便秘,要是这样的话,看来死了的那匹马是生生被胀死了的。 韩林方才就明白,这是上官敛财的手段。 他们拿着朝廷给的买马银便是不落进袋中,也要变着法的生财。 不出意外,韩林等人的驮马老马应该都来源于民牧,养马的民户自己都吃不上饭,怎能养好军马?于是便上缴一些养废了的驮马、老马上来。 如果勘验不合格便一不做二不休的当逃户做流民。 这些马匹又派发给兵士,一但死了,就要买补,如此可不就是生财了麽? 而真正的好马便由上官截了去,要么派发给亲信家丁,要么自己卖了,反正两手赚钱。 当然,这只是辽东武官盘剥普通军士的手段之一,其他的,最常见的便是吃空饷喝兵血,一万人的队伍,实数能有六千便可以说这带队的军官两袖清风。 此外,辽东的大小将校,敛财的名目还不限于放贷、占役、卖放、强卖等等。 饷银层层盘剥真到大头兵手里本就没有几个子儿,还要被各种名义勒索夺去,怪不得不遇战事还好,一遇战事这些底层的军士就会一哄而散。 也由此出现数万人的队伍,让几千人追着在后面砍杀的怪景。 “真是一桩没有本钱而万利的好买卖!” 韩林冷笑了一声。大明这大树啊,已经烂到根子里去了,便是有些好枝儿在里面,不是教人折了去,便是慢慢被病染侵蚀。 韩林又宽慰了杨善一番,叫他日后注意一些,实在不行宁愿自己搭一些钱买马料,也不能再将马给养死了。 等日后咱们有钱了,便如同兵甲一般,再自购几匹,这样军中的马政便管不到了。 说完,韩林招呼众人在石桌旁边围坐,然后又从怀中掏出了两个布钱袋,哗啦一声倒在了石桌上。 “咱们身上的银钱,除了之前买置的各物,如今就剩下这么多了。” 一边揉着额头,韩林一边对着徐如华道:“徐大哥,你心思细些,且数一数咱们还剩多少钱了。” 徐如华也不废话,在众人翘首以待的眼神中,一块一块的检验掂重。 过了一会徐如华缓缓得道:“回小韩大人的话,属下方才点过了,还剩二十三两,咱还欠那金士麟三十两,也就是说,咱们不仅分毫不剩,还缺七两银子的额。” “哪个说要还他了?” 韩林笑道。 见几个人都愣着神看他,韩林继续说道:“这是头几天他打人的医药费,再者说了,咱也没跟他约定什么时候还不是,口说无凭,反正没约定日期。” 看着韩林乌青的眼眶,高勇为众人解释了一番,这才知道原来还互殴的这件事。 众人更加感到惊讶的是,原以为十分正派的韩林,竟然也有明抢的一天。 接着,韩林一指桌子上摊开的银子,颔了颔首对徐如华说道。 “徐大哥,你且收着吧,咱们往后的钱粮暂时都交由你来管。” 徐如华一顿,随后依言将银子装进袋子怀里揣了。 杨善在旁边看得眼睛都直了。 过了片刻,杨善嗫喏地道:“韩大人,俺这里还有个镯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玉镯子递给韩林。 旁边的高勇见状,立马跳了起来,大声骂道:“好你个杨善!竟敢私藏!” 杨善梗着脖子为自己辩解:“甚么私藏来,高大哥,你可莫在小韩大人面前给俺上眼药,之前那些都是俺自己辛辛苦苦攒得,全都交予小韩大人当了换银子。 “俺就留了这么个镯子……” 杨善眼睛瞄着韩林把玩着的镯子,默默地道。 高勇揪着杨善的袖子,恶狠狠地说:“你且老实说,还有藏着掖着的没?” “真没有了!” 杨善大声道。 高勇松开了他的袖子,咂吧了嘴两下嘴,说道:“可惜了,还以为能发一笔财。” 韩林接过镯子,拿在手中看了看,随后递还给了杨善,嘴中说道:“这镯子也值不了几个银子,杨大哥,你先自己揣着吧。” 杨善仿佛松了口气般,赶忙将镯子揣进了怀里。 “瞧瞧你那副德行!” 高勇撇了撇嘴:“这院里的谁还能抢你的不成。” 韩林的手在眉头上揉啊揉,却怎么也展不平那簇褶皱。 “对了……” 韩林继续向几个人问道:“说给咱们队里补的额缺,怎地还没到?” 第12章 何家酒肆 “可说是呢……” 徐如华道:“说是三五日便有增额过来充实队伍,如今一个人影都不见,方才那姓王的不是说,再过个十来日,便要咱们护送个喇嘛去奴地,就咱们这几个人,万一遇到点麻烦可怎么办。” “现在没到,估计也就这两三日了。” 韩林捻了捻手中的蜀黍,嘴中继续道:“这姓王的驱使咱们,也不能想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的一点好处不给,不然到时候真个出了事,上边纠责他也跑不了。” 站在一旁不敢坐着的张孝儿,此时也终于插进话来,压低声音对着几个人说道:“方才那个姓王的怎么说来着?奴酋努尔哈赤死了,袁巡抚这才遣了个喇嘛去悼,算计算计时日,这老贼怕不是咱们当日轰的那个吧?” 韩林其实早就从赵率教那里听到了风声,点了点头:“你这么一说,还真兴许是。” 轰杀努尔哈赤,这般天大的事情众人过往想都不敢想,如今听到韩林亲口承认,众人心里都是大喜过望,激动之下又蹦又跳。 高勇大笑一声:“老贼死的好!” 徐如华脸上也是笑容满面:“万没有想到,这老奴竟然死在了咱们手里!” 杨善撇了撇嘴冷笑了一声,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地接话道:“说甚么天命、天子来,还不是和咱们一样,一堆血肉,最终也不过成了炮灰。” 听到杨善的话,韩林吓了一跳,赶忙摆手示意他停下,有些责备的道:“杨大哥,这话往后千万不准说了,若是被那锦衣缇骑侦到,这可是掉脑袋的罪过!” 接着,韩林转过头对着众人正色道:“击杀酋魁这事干系太大,谁也不准对外说了去,不然树大招风,没有咱们的好果子吃。” 众人也明白这般道理,纷纷点头称是。 但各个也都喜形于色,一副耐不住寂寞的样子。 高勇凑过一颗硕大的头颅过来,提议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合该吃碗酒庆贺一番!” 连带着杨善几个人也纷纷应和称是。 韩林知道他心中是酒虫作祟,也不点破,刚要点头应了,但那边刚刚管了钱粮的徐如华却不干了。 他对着高勇斥道:“喝喝喝,就知道喝,吃酒当得饱麽,一顿酒钱够咱们过个十天半个月的了。” 见徐如华不同意,高勇嘟囔道:“拿着鸡毛当令箭,怎地这般抠抠索索……” “你!” 徐如华一下子就涨红了脸,还带与高勇去吵,这边韩林挥止了他,对着高勇说道:“这钱粮之事我说交归徐大哥暂管那在这件事上,便要听他的。” 徐如华见韩林站在自己这一边,颇为得意,梗着个脖子,挑衅似得看着高勇。 让高勇又哼了一声。 但韩林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徐大哥,高大哥说得也是,咱们干了这天大的事,合该庆祝一番才是,实在不成,记我账上。” 但让韩林没想到的是,这徐如华竟然连他的面子都驳,乜斜个眼嘴中说道:“我的韩大管队,方你还怎么说来着?” 接着徐如华学着韩林的腔调说道:“啊……谁说要还他银子来着?啊……反正空口无凭,又没与他约定日期。” “韩管队,韩大人,你这信誉,在我这里可做不得数。” 韩林没想到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平白闹了个大红脸,轻声道:“这不是与外人嘛,咱自个儿弟兄,我哪里敢不守信。” 众人七嘴八舌地好一顿劝解,连带着韩林也在旁作说,弄得徐如华烦不胜烦,最后还是答应了。 “下不为例,如果不然,这钱粮我可不管了,你们爱找谁找谁去!” 徐如华对着众人说道。 见他终于松了口,所有人都喜笑颜开,特别是高勇,不住地对徐如华捧臭脚。 又给他起了个“徐财神”的外号。 …… 贴近锦州城东门,宁远门的一家名为何家酒肆内,韩林等人围桌而坐,等着店家上齐酒菜。 这何家酒肆由院子临街门市打通而来,门市作为酒肆,院内住人储物酿酒。 整个酒肆摆了五六张小桌子,就显得十分逼仄拥挤了,不过此时虽然已经过了饭时,但酒肆内仍然人满为患,甚至还有站在门口等位的,甚至在他们临近的犄角旮旯里,还半卧着一个醉汉。 这酒肆的生意之所以这么好,只因为他们家卖的烧酒。 如今锦州城内边军、班军、民夫云集,总人数不下三万。此时锦州城方圆不过二里。 是一妥妥的一座边陲小城,根本就容纳不下这么多人。 城内没地方居住,很多民夫、带有家眷的班军、边军、客商便在东门外倚城搭了大量的窝棚散居,日后祖大寿退守最后投降的东关厢已经起了雏形。 十月的天气已经冷彻,虽然往年间早就该落下的雪今年迟迟不见踪影,但人们都说,今年这天儿,比任何有记忆的时节都冷。 早几天前,韩林便看见日夜有车拉着冻死的民夫出了城去。 夏日旱彻、冬日冷彻,灾年之状,已经不言而喻。 由于天寒,底层的军民们都喜欢用烧酒来御寒。 人们还说,驻守在这里的赵总兵、纪老公都是顶好的人物。由于人实在太多,徭役并不那么重,还有得闲歇,下发的银子虽然也有克扣,但终归不至于连顿饱饭都吃不起。 城内的大酒楼,一般做的都是黄酒的生意,有钱、有权以及文人雅士都讲究个“微醺”,闻不得烧酒的“臭”,因此做烧酒生意的只有小肆。 而这何家酒肆,也不知怎做的卖得烧酒冷冽烧口,劲道比旁家的都大,虽然比别家贵了些,但饮上一壶抵得上别家两壶,真若算起来,更加划算。 天寒,这是天时,离着窝棚近,这是地利,人们觉得划算,这便是人和。 仗着天时地利人和,何家酒肆的生意红火,宾客络绎不绝。 但不知道为什么,仍然只维持了一家这么小的店面。 韩林左右瞧了瞧,对着几个人说道:“这店家也不知扩下店面,要是咱们有这么好的营生合该不能这么做。” 几个人都称是。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冷哼声,接着韩林便听道:“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这生意哪里是那般容易做的?” 几个人循声望过去,发现是犄角里的那个醉汉,正半睁着醉眼,看向众人,一脸的不屑。 刚刚众人上了酒菜的小二,从肩膀上摘了抹布一挥,对那人斥道:“吕蒙子,东家怕你冻死,好心留你在这里,你若再这般扰俺们的客人,你就出外边去。” 杨善听到他对韩林不敬,也撸胳膊挽袖子就要上前揍人。 韩林将杨善拦住,笑着对那人问道:“这位兄台,那你说这生意应该如何做?” 那人眼里紧盯着桌上的酒菜,嘴中说道:“好说,好说,你请我上桌,我便与你分说。” 第13章 机缘 听到他还想要上桌,高勇直接气笑了:“好个腌臜汉,怪不得叫蒙子,还想蒙我们的酒喝。” 吕蒙子听到高勇这么说,也不恼也不怒,只是将刚刚半直起来的身子又坐了回去。 歪过头,不再看向众人。 韩林现在都穷疯了,但这几个人都是军汉,想要他们去赚钱,无异于痴人说梦。 如今碰到这吕蒙子,韩林想着死马当活马医,便是被骗,也不过是一顿酒菜,也无妨。 于是他又对着吕蒙子说道:“吕兄请了,俺这兄弟是个直肠子,不怎么会说话,我等确实有意于这买卖之事,但根本摸不到门,方听吕兄所说,看来吕兄是精于这行商坐贾之事,还请不吝赐教。” 但那吕蒙子仿佛根本没听见一般,见旁桌走了,又兀自去拾人家的酒壶,举起来伸着脖,瞪着眼,等了半天,才落下一两滴,他有些意犹未尽的砸吧了两下嘴。 高勇见状,冷哼了一声,故意大声对着韩林道:“大人,我看还是算了,这人若是精于此道,何至于连个窝都没有,还要去捡人家的剩饭剩菜?” 韩林、高勇二人各自做红白脸扮相,一个抬举,一个打压,三言两语之下,这吕蒙子终于动了颜色。 他放下酒壶,涨红了脸,辩解道:“还不是抱着的树倒了?由此蚀了本钱欠了债,不然哪个月咱还不上这望海楼当中饮那么三五次?” 店里的小二一边拾掇着桌子,一边笑道:“吕蒙你,你又来了。” 接着小二又向韩林几人说道:“几位客官,你们切莫要信他,他这番说辞,我每日都要听得三五遍,就是要骗人家的酒喝。” 杨善放声大笑:“这般会演,吕蒙子,你合该去那梨园当角。” 韩林摇了摇头,对着吕蒙子笑道:“今日遇见便是缘分。” 接着韩林让徐如华和张孝儿错了空儿出来,指着空位说道:“吕兄请坐,咱请你吃酒。” 吕蒙子手中的空壶实在再摇不出半滴,也就半推半就的坐了。 韩林叫小二又他上了一副碗筷,小二将其递给吕蒙子,嬉笑道:“得,今儿又让你捞着了,混个肚圆。” 看着不断夹菜狼吞虎咽的吕蒙子,韩林亲自给他倒了一杯酒,然后问道:“听吕兄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韩林自己也饮了一杯,接着挑了挑眉头:“这” 吕蒙子将嘴里的食物噎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继续夹菜,头也不抬地道:“自然不是,这辽东,本地人可还有什三?大部分都跑光了。” “那兄台仙乡何处?” “新安卫。” 韩林眼睛一亮:“好离别?” 吕蒙子终于抬起头看了韩林一眼。 这才神色十分复杂的点了点头:“好离别。” 韩林这回终于拱了拱手:“原来吕兄来自徽帮。” 两人说得的话几个人都听得云里雾里的,高勇有些不满地说道:“什么好离别,好相聚的,韩兄弟,你俩在摆什么龙门。” 徽帮就是徽商,这可是天底下鼎鼎有名的商帮之一。 徽州处于吴头楚尾,非善耕种之地,由于田薄,所产不丰,因此徽州人寄命于商,遍行天下。 往往刚刚成了亲,妻子有了身孕便出门经商,十几年都不回家,更有甚者父子在外相见而不识,因此有好离别之说。 与其他的商帮相比,徽商最为勤劳,此外还极其重视文化,言信义,固有儒商之称。 徽商的爱国情怀更是难能可贵,运粮输边,捐帛纳物之事可是没少做。 听完韩林的解释,众人这才恍然。 吕蒙子又饮尽一杯酒,嘴中叹道:“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 “不知吕兄今年贵庚?” “四十有二。” 看着吕蒙子布满褶子的脸,韩林直以为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心中惊讶异常,于是接着问道:“滞留在这辽东多少年了?” “一十八年。” 吕蒙子脱口而出,看样子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韩林听到后也不由的感慨道:“几乎二十年……不知吕兄为何滞留在这辽东之地?” “还不是高淮那个死太监!” 说到这个,吕蒙子心中似乎十分愤恨:“那时我刚到辽东,手中有些钱,这姓高的太监欺我年幼,说要入股,我原以为攀上了高枝儿,便给了他七成干股,谁知道他在辽东横征暴敛,闹得松锦军卒哗变,他倒好,拿了俺的银子跑了,乱兵又砸了俺的铺子,抢了俺的货……” 韩林听后心中了然:“原来是高淮乱辽之事。” 由此对吕蒙子所说信了大半。 众人听了也直叹这吕蒙子倒霉,碰上个这么敲骨吸髓的主儿,没丢了性命就已经是万幸了。 韩林继续问道:“不知吕兄过往做的是什么营生?” “私盐。” 吕蒙子就这么大大方方的说了出来。 由于开中法自身的弊端漏洞,明末的私盐制贩横行,乃至于天下之盐官盐只占什三,剩下七成都是私盐,商人更是趋之若鹜,不少商人由此发家,大富大贵。 盐铁之事乃是天底下最赚钱的营生,非寻常人能贩走,看来这吕蒙子以前的家势不小,不然也不能做这样的买卖。 但是由于其中有着巨大的风险,没有强大的后台背景,轻则破家,重则砍头,而这吕蒙子便是破家的那个。 “吕兄便没有想过东山再起?” 韩林又给吕蒙子斟了一杯酒。 “嘿,哪有那般容易?那些官啊,将啊的,往日你有钱时与你称兄道弟,好不快哉,待你没有钱去孝敬了,便视你如无物。” 吕蒙子又一饮而尽,此时他已经有些醉了,仿佛也打开了话匣子,说起话来更加肆无忌惮:“之前辽东有个参将与我关系要好,我蚀了本后求上门去,恳请他借我五十两银,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韩林适时地捧着哏道。 “他他娘的给了俺五钱银子,叫俺出去吃顿好的,往后不必再来找他!这不羞辱人麽!想当初的那些饭菜还不如喂了狗去。” 吕蒙子拍着大腿,一脸恨恨。 旁边的杨善“噗嗤”得乐出了声。 韩林嗔怪似的看了杨善一眼,对着吕蒙子劝解道:“吕兄莫要自艾,眼下只是时运不济而已,以吕兄的门路见识,必定会有东山再起之日。” 吕蒙子有些恼火:“我已经再起了十八年,便是搬石这山也起来了,如今混到这幅模样,实在没脸反乡。” 韩林听罢,呵呵笑道:“只是机缘未到罢了,如今机缘已成,吕兄定能否极泰来。” 吕蒙子醉醺醺地斜眼看着韩林,冷笑道:“机缘?机缘在哪儿?” 韩林微微一笑,接着指了指自己:“我,便是吕兄你的机缘。” 第14章 约定 听到韩林自比机缘,吕蒙子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仰天长笑,引得邻座纷纷侧目。 笑罢,吕蒙子乜斜着眼睛撇了撇嘴有些不屑地说道:“就你?” “就我。” 韩林也不恼,面露微笑地点了点头。 从吕蒙子的口中,韩林已经将他的话信了个七七八八,毕竟编瞎话这件事,寻常人也未必能将瞎话编排的如此圆满。 而这几个弟兄当中,叫他们去搏杀拼命也许各个都是行家,若真个说去做生意,怕是裤衩子都要去印子铺(当铺)给当掉。 吕蒙子上下打量了一下韩林,斜翻愣了两下眼睛:“你这小娃子年纪轻轻,怎地与俺一样白日做梦?敢问你有多少本钱?贩什么货?走谁的门路?” “皆无。” 韩林诚恳地道。 吕蒙子又是一番大笑,用筷头子点指着韩林:“果然是在消遣我!” 见他动作十分粗鲁,徐如华用手挡下他的筷子,嘴中怒道:“你这蛮子好不晓事,俺家大人好意请你喝酒,口无遮拦也就罢了,怎地如此不敬?” 吕蒙子被斥了一顿,但他这个年岁和经历也就无所谓了,嘿嘿笑了一声,反问道:“难道我说的有错?” 韩林点了点头:“确实无错,不过吕兄,咱也确实未编排消遣你,这事原也不急,等俺们拿到真东西,再来找你。” 即便一时失意,但在浮沉的商海当中,哪个不是人精?韩林也知道无凭无据、空口白牙的根本博不到吕蒙子这老油条的信任。 韩林手中举着筷子,突然发现盘中都已经空空如也,被这几个人都吃光了。 两个人聊的兴起,韩林一直问话,根本顾不得吃,没想到这几个人都是饿死鬼托生,这才几时的功夫,就吃的盘干碗净。 韩林放下了筷子,举着酒杯饮了一口,赞道:“这酒属实不错。” “那是自然。” 吕蒙子在酒这件事上倒是赞同起了韩林来:“这锦州城,甚至关外地里,这何家酒肆的烧酒可谓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你也不打听打听是谁酿的?” “谁酿的?” 高勇好酒,他喝了这酒也觉得比前些日子在觉华岛上喝的更加爽口,于是便开口问道。 “这何家酒肆的据说有个号做酒痴的专门来酿,但这人既不抛头也不露面,根本就不知名姓,就只知捣鼓各种酒,也不知这何家酒肆搞什么,弄得神秘兮兮。” 此时酒肆的客人皆已经散了,只留着他们这一桌。在柜台后盘账的掌柜,一边面带笑容地听他们聊天,一边打着算盘珠子。 此时听到吕蒙子说的话,高声骂道:“去,你个吕蒙子,酒菜也堵不住你的嘴,哪里有你说的那么邪乎?” 吕蒙子撇了撇嘴:“反正外边是这么传的。” 韩林摇了摇头,也许人家就是不想站在台前而已,谣言这个东西,捕风捉影的是越传是越邪乎。 韩林把玩着手里的小酒杯,继续问道:“吕兄,方才俺们说这铺子的生意如此好,怎地不扩了店面,做的大些,你还笑俺不知各种情形,不如你给我说道说道?” 吕蒙子手指着这方小小的店面,嘴里说道:“你且看着生意不错,但来此的都是什么人?贩夫、走卒、民役而已,他们能有几个钱?但这铺子可就不同了,房子得要钱吧?人得要钱吧?这些都是肉眼可见的本钱。” “可不止呐!”柜台后的老掌柜也插进话来:“黄酒酿的用时长不假,烧酒虽然用些酸了黄酒来蒸煮就行,可也因为这道工序,多了烧柴的钱,现在这柴也不便宜。” 接着老掌柜,向铺子门口探望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做买卖,县衙当中的老爷们你得孝敬吧?底下的衙役你也得给好处吧?还那些青皮喇唬时不时的就上门来打秋风,若是不给,要么砸了你的铺子,要么就往门口那么一站一坐,你这生意还做不做啦?” “所以说,这酒肆看着生意不错,但是这几轮银子使下去,能维持个薄利就不错喽,哪里还有钱去扩充店面哟。” 韩林听完后恍然大悟,这买卖不是开了门就去做就成,只要这买卖开了门,就会招苍蝇老虎,需要上下打点,黑的白的都得到位,人家可不管你的生意好与赖,只消拿银子了事。 高勇撇了撇嘴:“这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真是恼人,还是挥刀砍来砍去的爽快。” 杨善几个人听着也有些头疼,纷纷点头赞同。 韩林摇了摇头:“这些人你可砍不得,要么靠关系背景消了去,要么就使银子去免灾,不然你守家在地的在明面,人家在暗处,你做买卖的哪有那个功夫和精力去与他们斗。” “哎!对喽!” 听了韩林的话,吕孟子摇头晃脑地表示赞同,接着又笑道:“明白了这一节儿,你这买卖之道,方才入了门了呢。” 韩林又不耻下问地向吕蒙子请教:“敢问吕兄,俺们实在穷得紧了,不知道这锦州之地,能做些什么营生?” 嗤笑了一声,吕蒙子回道:“你知这锦州之地,什么最多?” “不知……” 韩林老老实实的回答。 “无非盐、铁、石灰而已。”吕蒙子一边扳着手指头一边对韩林说道:“可这些营生哪个不被大官给把持了?你想要靠此发家?有本钱乎?有背景乎?” 韩林摇了摇头:“吕兄,这些营生,俺们这些贱民怎可能涉足?不过我确实有些想法,等过些日子,再来寻你,你且再给俺支支招。” 说到做生意这个专业的事情,吕蒙子对谁都是一脸的不屑,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既然你请了酒,又这么说了,咱老吕也不能给脸不要,到时候你来此地寻我便是。” “嘿哟!我说吕蒙子,你还赖上这里了怎么着!” 老掌柜听他这么说,十分不满。 吕蒙子梗了梗脖子,涨红了脸说道:“怎地,外面这天寒地冻的,你还想打我出去冻死不成?再说了,俺就是捡些剩饭剩菜来吃,一不让你花钱,二又没扰了你的生意,你要是不快,我给你扫地拾掇也成。” “得!当我没说。”老掌柜苦笑着摇了摇头:“就您这五迷三道的,再摔了盘子,我可不值当的。” 吕蒙子冷哼了一声。 韩林笑着点了点头:“吕兄,那咱们可就说定了,你且等几日。” 此一间,酒也足了,也只有韩林没有吃饱。 韩林向徐如华要了银子,亲自去老掌柜那给了酒菜钱,又拿出了一点钱交给老掌柜,叫他千万别将吕蒙子给赶出去。 这钱虽然不多,也够吕蒙子饱餐几日了。 老掌柜推辞不收,嘴中含笑道:“这位小军爷,小公子您仁义,咱放的那些狠话,也不过是图个嘴上爽利,难不成还真将他赶出去?这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还没有个落难的时候。” 韩林好一番劝说,老掌柜才收了银子,答应管吕蒙子几日的饱饭。老掌柜手中拿着几分银子,对着吕蒙子摇了摇头:“吕蒙子,这回你真个要翻身啦,碰见这位小军爷这么个仁义人儿。” 吕蒙子没有说话,但是眼神当中若有所思。 韩林带着几个人向吕蒙子和老掌柜告辞,带着众人推门出去了。 走了一阵,杨善终于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那一问。 “韩大人,你真的找到靠谱的营生带着大家伙赚银子了?” 第15章 商事 离着何家酒肆不远的石坊街中的小院内,徐如华正蹲在火盆旁边哭丧着脸,一遍又一遍地借着盆里的火光,数着银子。 杨善也搭着徐如华的肩膀,蹲在他旁边,津津有味的看着。 坐在炕上的韩林看着不厌其烦的两个人,摇了摇头:“徐大哥,你再怎么数,这银子也不会生出崽儿来,还是歇歇吧,一会再中了煤毒。” 说着,韩林用鼻子嗅了嗅,还是不放心的将窗纸揭开了一小块。 又仔仔细细地数了一遍,徐如华这才叹了口气,回过头,警惕地看了看眼中冒着绿光的杨善。 一小块一小块的将地下的银子捡了起来,揣进了怀里,后来又好似不放心一般,背对着众人,将银子又换了个位置揣着。 接着徐如华有些懊恼心疼地说道:“小韩大人,咱本来就没钱,今日介吃酒花出去六钱银子,你又给了那吕蒙子五钱,后来又打了那个劳什子破铜烂铁花了三两银子,也忒大手大脚了些。” 韩林探手摸了摸炕,感觉只是温乎乎地不怎么热。冬日里柴贵,众人为了省钱,省不得烧,只将炕烧了个温乎。 而锦州产煤,煤比柴贱,这才点了火盆个,但这时代炕和烟道的密封性都不是很好,韩林怕中毒,不敢大量地将煤往灶坑里扔。 酒足饭饱了以后,韩林带着几个人东扯西逛了半天,这才找到个铁器铺子。 连说带比划了半天,那匠户才终于明白韩林是要个蒸酒的水火鼎。 但韩林说得又与寻常的水火鼎不一样,还特意吩咐天锅和流酒管要用上好的黄铜。 黄铜可比可要贵了好几倍,再有钱也没有这般的花法儿。 虽然匠户心中纳罕不已,但人家使足了银子,按照吩咐照做就是。 最后韩林与匠户约定十日后来取。 一路跟着的高勇几个人心中也一肚子纳罕。 差点憋坏了的高勇,此时终于憋不住了,向韩林问道:“韩兄弟,你做那水火鼎作甚?馋酒也无需自酿吧,这一来二去的,费功夫不说,投进去的本钱兴许比买来的还贵。” 韩林没有搭话,反而向几个人问道:“各位觉得这何家酒肆的烧酒如何?” “属实不错,俺老高就没喝过这么烧喉咙的烧酒,虽然比旁的烧酒贵了些,但仍觉值。” 高勇抢先答道,说着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其他人也纷纷称是。 韩林也点了点头,如果不出意外,这何家酒肆卖的是两次蒸馏的二锅子。 韩林尝了尝,大概兴许有四十来度,虽然比别的烧酒味道更好,但仍然有一股酸坏黄酒的味道。 现如今,黄酒仍然霸占着酒品市场,是上流社会和大事时的主要用酒。 而白酒这种蒸馏酒,主要是为了处理酸坏了的黄酒,对其进行二次蒸煮,可以看做是黄酒的酒余。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写:“用器凡酸坏之酒,皆可蒸烧。” 然而囿于原料、技法、蒸酒器皿的种种限制,现在的白酒不仅度数还不那么足,另外口味还有坏了黄酒的酸味,即便以杂粮酿造,也有很多杂质。 当然,反复蒸馏酒品、酒质、酒的度数都会上去,但是蒸馏酒要消耗大量的柴火,这是一笔极大的支出与投入,白酒又卖不上价,根本回不了本儿。 这就给了具有现代记忆知识的韩林一个十足的机会。 赚钱这件事,无非开源、节流、改进、创新而已,而这四样韩林心中都有了计较。 但还未践行,韩林也不知道能否成功。 韩林又故作神秘地向着众人问道:“各位觉得,谁人最需这烧酒?” “如咱们一般的军汉!”还是高勇最先答话。 韩林摇了摇头。 “那是……泥腿子?” 说完,徐如华自己摇了摇头否定道:“其人还要养家糊口,却也舍不得喝太多。” 韩林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说道:“都不是,咱们这样的赤佬和泥腿能有几个钱来?没听那吕蒙子说便是要开店,黑的白的一通下来,也赚不了几个钱。再说了,咱们如今在军中,哪个有空去当掌柜,真要自己开了买卖,外人也信不过。” “这真正需要烧酒的,便如何家酒肆这般的酒肆,咱们要是酿出来的烧酒比他的更好,更便宜,何苦再自己去酿?” 韩林接着说道。 众人听闻后,想了想,恍然大悟。 零售这件事,只有做大了盘子才能赚钱,但目前根本没办法去将盘子做大,那就不如当个供货的上游,只要保证高品质、低价格,就不愁销路。 韩林又对几个人详细的解释了一番,众人皆自感叹韩林果然天纵,竟然连经商这种事情都会。 一通马屁拍下来,韩林自己也有些飘飘然,不由地看向徐如华,笑着问道:“如此,徐大哥,你还觉得这银子花的亏麽。” “哼!那也得试过了再说,别到时候弄的赔了夫人又折兵。” 徐如华给韩林泼了一盆冷水。 在众人当中,徐如华是最冷静也是最保守的那个,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韩林才放心的将银钱之事交由他来保管。 不过这也是暂时的,毕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军汉,而且徐如华做这个,属实也有些大材小用了,等日后再寻摸一个更合适的人选来就成。 此间事了,韩林想了想又转过头对着杨善吩咐:“杨大哥,明日巡边探查便由我们几个去,你先去营房里将买补的马牵回来,然后去坊市里买些纸钱。” 杨善一愣,耳边又听到韩林的冷笑声:“袁抚台派喇嘛去悼老贼奴,这苦差事王营派给了咱们,叫咱们送到三岔河去。我寻思着买些纸钱来给韩大哥烧。” “过了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听到韩林提到韩总旗,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去,心里不胜哀恸。 这些时日来,众人几乎不去提韩总旗,只因为他就死在了对岸,但所有人都将其当成了一个心结。 徐如华作为韩总旗的老部下,二话不说,从怀中摸了些大钱拍在了杨善的手里。 高勇抬起头,也对着杨善吩咐道:“多买些,到时候给鸭掌子也烧点儿。” 接着,高勇抬起头喃喃地道:“不是恨不得寝皮食肉麽,这袁巡抚为何还要派人去为老贼奴哭丧。” 韩林冷笑道:“说来说去,都不过是为了权柄与生意罢了。” “那咱们,岂不是白死了……” 张孝儿喃喃地道。 第16章 巡弋 锦州城镇北门内外,大批的民夫戍卒正喊着号子,环城挥汗如雨,加紧修筑城池,一筐筐泥土、一担担方砖、一棵棵被截断的巨木,堆淤在四处,看起来杂乱异常。 韩林在守城门卒那里勘核了印信文书,一马当先的出了城。 今日,几个人皆尽具装,各个看起来都十分光鲜。 不过,这光鲜的背后,都是使了银子的。 营中下发的袍甲兵刃实在不堪用,韩林咬了咬牙,花了不小的银钱,将下发的布面甲换了里子、面子。 又自购了些兵刃,挨个发下,如果不是胯下的驮马实在扎眼,旁人都会以为这几个人是哪个将校的内丁。 今日介,韩林率队出城游弋,这是他们作为游哨的本职。 出得城来,韩林的心胸顿时开阔不少,锦州城内如今的人实在太多,太挤了。 然而随着身后的号子声、敲石声渐行渐远,野冢荒茔接连天际,枯草随风摆动,隐隐还能见到白骨。 一片萧条。 锦州境内山横水纵,随着明军收缩在中屯、右屯两地,他处的人烟也渐渐稀少。 而正因如此,明廷的边军游骑哨、女真的探马细作、啸聚山林的山贼、纵马烧杀的麻匪、边关各地的流民逃卒,甚至还有从后屯进来的蒙古人皆在这一方小天地内游逛。 可谓是危机四伏。 如今城外虽然还留有一些墩堡,但里面的墩堠军,自守尚且显得捉襟见肘,更勿论出击了,甚至由于他们常年不得轮换,为了防止报复连烽烟警信都不敢传。 韩林听说,前些日子,大茂堡靠近开州屯的一处墩台就被山贼给洗劫了,里面的墩堠军只有一个装死,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韩林几个人的职责其实与城内皂班、快班、壮班这样的三班衙役大差不差,除了缉盗、追捕,还管着巡卫、探敌的事情。 苦是苦了些,但胜在自由,如果在野外能斩了些东奴西虏的首级回去,还有额外的赏格外快可拿,可谓是一件有油水的苦差事。 牵着马,摇摇晃晃地过了小凌河上简陋的铁链桥,韩林带着队,又溯流而上,知道月牙山方止。 再往西去,便是有着关外第一佛山之称的北普陀山,而现如今,原本应该寺庙宝刹、梵音绕梁的佛山,此时尽被流民山匪占了去。 看了看灰黑色的山岩,以及满布枯木寒枝的北普陀,韩林眯了眯眼睛,知道自己不能再进了。 于是,他又带着队转向西北的小蛤蜊河,准备去那里转一圈,然后再返回锦州。 今日当得差算是结束了。 韩林对着身旁的高勇笑道:“不知道能不能碰见咱们的金大财主。” 在马上坐得久了,浑身不自在,高勇晃了晃脖子,随后压了压笠盔的帽檐说道:“反正那是他寻常游击的地盘,遇见了又有甚么稀奇。” 杨善插话道:“可是别遇见,咱还欠他的银子呐,遇见了冲咱们讨要可怎办。” 张孝儿问道:“杨善,你怎地那般喜欢银子?” 杨善挑了挑眉毛,高声道:“不喜欢银子,难道喜欢那连揩腚都剌得慌的宝钞?” 张孝儿嗫喏道:“俺说的不是这个……” “那也是屁话!”杨善接着说道:“谁他娘的不喜欢白花花的银子?” 几个人一边谈笑着,一边慢马前行,转过了二道弯子,忽然就看见走在最前面的韩林举起了手。 众人纷纷停下,驻马观看。 之间前面里许远的距离,一行是几个人影,正低着头,顶着风往前走。 韩林皱了皱眉头,摊手摘下了挂在马上的开元弓,回头向几个人点头示意,所有人都纷纷取了兵刃,催马向着那队人影赶去。 韩林几个人的动静实在太大,这队人看到,吓得转身就跑,可即便韩林等人骑得是跑不快的驮马,但奈何终究四条腿的跑不过两条腿的。 “站住!” 韩林高声大喝,随后又举起开元弓放了一箭,这箭越过这些人的头顶,插进了地里。 被这么一下,那群人影终于停了下来,围成了一圈,不断地向韩林等人来的方向张望。 离得近了,韩林松了口气。 这一行十来个人,其中有七八个妇孺,剩下的也都是老弱,不见青壮。 韩林挥了挥手,身后的高勇和杨善先后离了队,从左右将这些人包围了起来。 韩林放下弓,坐在马上对着人群喝问道:“跑?跑得了麽!尔等是谁?做什么去?” 眼见被几个骑兵团团围住,又被韩林喝了一嗓子,这些人都十分害怕,甚至有几个女子嘤嘤地哭出了声。 过了一会,才有一个自称崔三,穿着破烂的老者从人群当中走了出来,在韩林的马前噗通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两个头。 半直起身子,崔三嘴中答道:“小军人,小老儿我们是开州屯人,如今贼寇横行,活不下去了,想奔着锦州去。” 听到这话,韩林冷笑了一声:“若去锦州,可不往这边走。” 这崔三还待狡辩,耳旁听到一声响亮的鞭子,随后韩林的一句话让崔三以及身后的那群女子静若寒蝉。 “还待蒙我!我看你们是想要北普陀山投匪!” 听到韩林的大喝,高勇几个纷纷举起了手中的刀弓。 崔三眼见蒙骗不过,又矮下了身子,叩头连连:“小军爷明鉴!小军爷明鉴!但我等确实活不下去了,你就放俺们一条生路罢!” 崔三身后的那群女子也扑通通地跪了一地,高声哀求。 “特娘的,都给老子消停点,再嚎丧就割了舌头!” 听着乱糟糟的一片,高勇在马上对着人群一通吓唬,才将此起彼伏的声音渐渐压了下去。” 崔三再次哀求道:“小军爷,今年庄稼没有收成,家里的男人都纷纷上了山,如今吃食也断了,这乱军贼匪的,小老儿带着她们上山,只是为了活命,求小军爷饶俺们一命……” 接着崔三回过头,大声鼓动着那群女子,又是一片“饶我等一命”的声音响起。 见韩林无动于衷,崔三抬起了头,咬了咬牙:“小军爷!我等身上没有银钱孝敬,不过小老儿虽然老了,但还能让小军爷拿这颗人头去请赏,只求小军爷放过这些女子,教她们奔命去罢!” 第17章 拐子 虽然面无表情,但韩林的心里十分犹豫。 防范警边,追索逃民是他的分内之职。 若都是些青壮,韩林肯定眼睛都不眨的皆尽拿了回去请赏,虽然流民乱匪的人头不值钱,但对于眼下急缺钱的韩林等人来说,蚊子腿也是肉。 然而这些人皆是老弱妇孺。 拿了这些山匪投奔的亲眷回去,他们定然逃脱不了充军、贱役的命运,而这些女子,有些姿色的没准还会被卖到园子里。 甚至,还有可能被杀头。 这就让韩林心中有些不忍。 看了看自己的几个兄弟部属,韩林发现只有张孝儿面露不忍之色。 而其他几个人,似乎已经是司空见惯了。 只是纷纷看向他,等待他去做决定。 想了想,韩林还是没有狠下心去,只是冷着脸挥了挥手:“快滚!” 虽然决定了不拿不杀,但对于这些啸聚山林的山匪家眷,他也丝毫没有给什么好脸色的意思。 崔三耳中如得仙音,一时间大喜过望。 挥着手,带着这些老弱妇孺对韩林等人不住叩头道谢:“谢过几位军爷!大恩大德,我等不敢忘!等日后定会为小军爷供奉长生牌位。” 在韩林几个人的冷眼当中,崔三站起身形,带着队往北普陀去了。 …… 三个时辰以后,北普陀山门处,十来个十分简易的窝棚在山岩间散乱的搭着。 其中一个最大的窝棚内,一个满脸横肉、凶相毕露的壮汉,一边在瑟瑟发抖的女子堆里挑肥拣瘦,捏捏这个,掐掐这个。 好半天,才对着满脸笑意的崔三说道:“崔三,你这老拐子怎地净拐些又丑又瘪的娘们回来?” 说着,这凶汉一把拎起一个女子的手,揶揄道:“啧啧,你瞧瞧,这手指头比老子的家伙什儿都粗。” 这崔三早就没了见韩林时那股子唯唯诺诺,老态龙钟的模样,对着这凶汉笑呵呵地道:“闯天虎,俺老崔可没拐这些娘们。” 说着,他手指着后面那七八个女子,嘴中又说到:“这可都是家里死了男人的,咱可是好声好气地和他们说的,只要跟俺走,保她们活命,你信也不信,她们还要谢过俺哩。” 似乎是配合崔三一般,这些女子虽然害怕,但还是不住地谢着崔三,又一口一个虎爷地奉承,求他收留。 恶汉闯天虎在一片女子的阿谀声中哈哈大笑,挑挑拣拣搂了一个,对着那个颤抖不已地女子上下其手:“好说,只要你们将爷们们伺候好了,保管你们吃饱穿暖。” 接着,闯天虎又对着崔三说道:“赶紧上山去罢,大当家一直在等着你的信儿。” 一边说着,闯天虎一又从屋外唤进了一些喽啰,叫他们将这些女子带到山上,而怀里的那个他没放。 这些喽啰嘻嘻哈哈地笑着,一边带着女子们往外走,闯天虎笑骂道:“抓紧回来守山门,他娘的要是让我知道谁半路偷吃,就将你那玩意儿割了去,叫你们以后再曰不得女人!” 眼见崔三还没走,闯天虎皱了皱眉头问道:“崔三,你怎地还不走,要是叫大当家的等急了,俺也得吃你的挂落。” 崔三等人都走出去了,这才向着闯天虎打探道:“大当家最近心情如何?” 闯天虎这下明白了,嘿嘿笑道:“还不错,放心罢。” 崔三长舒了一口气,便转身向外走去。 刚到了门口,就听见闯天虎在里面高声问道:“崔三,这个你特娘的没动罢?俺可不想喝你的涮锅水!” “放你娘的罗圈儿屁!” 崔三回骂道。 北普陀山虽然不高,但其中古树植根,交错盘绕,山上道路不显,只有一些羊肠小道。 又走了两个多时辰,崔山才通过了一道道关卡山门,来到了山中的古寺。 相传隋唐时就有古刹,而后耶律阿保机长子,耶律倍在此地避险,辽天显十四年,对古寺又进行了重修,并将此山由老母山改为北普陀山。 北普陀寺供奉的是观音,其中以观音洞内供奉的观音像为正观音、又称圣观音、千手观音、洒水观音。 崔三在观音洞内得见了如今北普陀的贼魁“老西风”。 但崔三不敢打扰,只是恭敬地等着。 老西风四十出头的样子,身形富态壮硕,面容和善,披着袈裟,若不是光着的脑袋上没有戒疤,真的很容易让人以为是这里的主持。 老西风在蒲团上跪坐,嘴中奉着佛号,屋内梵香萦绕,很久,转过身,对着崔三和善地笑道:“回来啦?” 崔三欠了欠身对着老西风说道:“回大当家的,崔三回来了,还带了些女子上山。” “他娘的……这感情好了。” 老西风怪叫了一声,接着他又问道:“有什么值当的货色没有?” 崔三额头直冒冒汗:“大当家的,现在城外都是些活不下去的……” 看见老西风用一种十分怪异的眼神看着自己,崔三咬了咬牙:“小的,甘愿受罚!” 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把短匕来,二话不说就划破了手臂上的皮肤,鲜血瞬间顺着手臂流淌在了地上。 老西风看着,舔了舔嘴唇,嘴中说道:“可惜了了,行了行了,包上吧。” 崔三似乎早就有准备,从怀中又掏出了一节布条出来,在手臂上缠缠绕绕。 看着崔三的动作,老西风脸上又浮现起了那抹和善:“崔三呐,其实你做的不错,如今咱们营寨新立,越来越多的人来投奔咱们,这上山当贼做匪图的是个什么?不就是图个活命,不就图个快活,不就是图个女人?” 崔三痛得龇牙咧嘴:“可惜,没帮大当家寻到上好的血奴。” 老西风呵呵一笑,转过身从蒲团旁边端起个铜钵,将里面红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原来这老西风和当年藏身于此的耶律倍一样,好饮人血,以美貌女子为最佳。 擦了擦嘴,老西风赞许道:“你有心了,俺也知道,如今这外边有姿色的女人不好找,明儿你去多支些银子来,多带几个人,去各城转转,有好的便拍了来。” 看到崔三应是,老西风又道:“对了,叫你做的那件正事,你办妥了麽?” 说到这里,崔三挺直了身形,回答道:“回大当家的,办妥了,小的刚刚到了杜家屯,就被一群鞑子围住,小的说明了来意,便被蒙了眼睛,兜兜转转的也不知在哪,随后得见了一个鞑子的大官,还是个汉人。” 老西风的脸上第一次有了其他的颜色,焦急地问道:“说什么没有?” 崔三笑道:“他说只要咱们将锦州盯紧了,四时传讯,保准大把的银子送上,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到时候他们过这边来,咱们领路或者在城中作为内应,到时候破了城,他们不管,随咱们去抢,如果咱们愿意,还能跟他一样抬旗入籍。” 老西风撇了撇嘴:“谁要当鞑子!不过这银子嘛,咱还得要!” 拍了拍崔三的肩膀老西风由衷的赞道:“崔三,你这事情办的妥当,明日你便带人,支了银子,乔装去锦州给鞑子传递消息,顺便帮老子我多物色些有姿色的血奴,现在这些一个个骨瘦嶙峋的,根本割不出多少血来。” 崔三阿谀道:“给大当家物色血奴才是正事,给鞑子打探秘辛才是顺手的事情。” 老西风被这一记马匹拍的舒爽,哈哈大笑道:“也甭忘了山上的兄弟,也甭管有姿色没姿色,只要有机会便迷了送上山。” 崔三又应了一声是,接着道:“不过最近风声太紧,小的外出回来,还碰见了一伙狗官军,好在那领头的狗官年虽小,被俺三言两语的糊弄了过去,不然可就麻烦。” 老西风想了想:“狗官不让咱们活,咱也不让他们快活,你且去锦州多加打探,到时候鞑子来了,破了城,这些狗官还不跪在地上求饶?” 说完老西风放声大笑,和蔼的面容上一阵怪异的扭曲,看着崔三不寒而栗。 而由此以后,锦州城内隔个几日便有人来报官,说家中女子失踪。 一时间锦州城内风声鹤唳,女子人人自危。 第18章 补额 天启六年十月十日,韩林等人护送袁崇焕派遣喇嘛入奴的时间定了下来,便是在三日后。 而众人苦苦等待的额缺也终于到了。 看着眼前的两个人,韩林一时无语。 上下打量了半天,韩林这才迟疑的向一个人问道:“老丈……你今年贵庚?” 韩林问的这个人半脑袋白头发,满脸的褶子,眼皮都耷拉了下来,看起来至少得有六十岁了,如此才有一问。 “回管队,小的我今年三十有二。” “放你娘的狗臭屁!” 高勇龇牙咧嘴地跳着脚骂:“你他娘的三十二?你这模样看起来比老子死了的老子岁数都大!你瞧瞧你那牙口,比俺这老驮马都不如!” 韩林叹了口气,这老头要么是有钱人家以银带役雇觅过来的,要么就是为了骗安家银自己投的军,这老胳膊老腿,肯定通不过募兵的考核,应该就是和考核的人说好了,分安家银。 战火连天之下,辽东户籍散乱,冒名顶替之事屡见不鲜。一方面各个将官真正的心腹都是内丁家丁,视其他兵士与贱役无二。 善战的亲信要有,填沟充当炮灰的普通兵士也要有,因此几乎只要来投,就来者不拒,但这样的老头也能通过考核,并下派到队,属实有些离谱。 韩林叹了口气,又转向另外一个:“小……兄弟,你今年多大?” “十八……” “放你娘的狗臭屁!” 高勇接着骂道:“你他娘的毛都没长齐的生瓜蛋子,今年有十二三就不错了,你当老子们是瞎的。” 那少年似乎不会说谎,被高勇这么一骂,眼圈瞬间就红了,扑通一声跪下,抱着韩林的腿嚎啕大哭道:“求少爷收留,小的爹娘都死了,实在没地方去,这才投了军,如果老爷不收留俺,俺真活不下去了……” “王营啊王营……你可真厉害……” 看着这一老一少,韩林心中大骂和他有仇的上司,贴队官王营,没想到这绊子、小鞋使到了这种地步。 反正就是,你要不要吧,人已经给你了,要是不要,那你就自己找去,营里肯定不会再补了。 而就算将这两个人加在一起,队里总共也不过六个人,剩下四个,不消说,肯定是被喝了兵血。 “你们俩都叫什么?” “俺叫王愿。”老的答道。 韩林又转向了那个瘦小干枯的少年。 “俺……俺没名儿,爹娘也只唤俺二狗子……” 少年低下头去轻声答道。 看了看两个人,又看了看俩人身后一样的驮马。 韩林是又无奈又心酸。 “怎么找个堪用的人就这么难啊……” 韩林叹息道。 但是此时韩林正缺人手,此外如果就这么将两个人赶走,指不定后续王营还要玩什么花样。 无奈之下,韩林只能将两个人留了下来,他暗自发誓,等有了钱一定要找几个堪用的自己养,只要偷偷摸摸的就行。 听到韩林不赶他走,二狗子抱着韩林的腿又哭了一顿,嘴中喊着要给少爷当牛做马。 那老王头也跟着抹了抹眼角。 “这是在军中,可没什么老爷少爷的,你得叫我管队。” “是,少爷。” 韩林摇了摇头,这二狗子脑袋好像不太灵光,想了想也就随他去了。 将两个人带进屋中,韩林又嘱咐徐如华对他们两个交代营伍禁忌和自己队内的一些事。 他又带着其余几人出城巡边。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城外的荒野当中人烟更加稀寥,只有一些要钱不要命的商贾,但这些人都有合规的文书。 韩林勘验了一番皆尽放行,不过从这些四处游走贩运的商贾口中韩林也知晓了不少事。 首先,努尔哈赤是真的死了,但女真人没有对外说明死因,坊间流传死因有三个版本,一个是因为宁远城下失利,慲恚而毙;一个是因为在宁远城下被炮轰加生疽。 而第三个,最为离奇,听说是被辽东的汉人遗民炮轰而死。 听到这个死因,韩林几个人偷偷摸摸得相视而笑。 其次,五月时京师王恭厂发生了一场离奇的爆炸,死伤两万有余,连太子都受惊而薨,这也是当今圣上唯一在世的儿子了,随后,圣上在西苑游舟落水,至今已经卧床不起。 第三,今年大江南北都受了灾,水灾、旱灾、蝗灾轮番上演,各地都起了流民,犹以陕西最为严重,饥民化为流贼,听说已经从陕西入了川蜀。 听到这里,高勇几个大惊失色,内忧外患,这可是妥妥的王朝末世之相。 唯有韩林神色如常,史书当中那些沁着血泪的字句。 终于,还是发生了。 看着面上古波无惊的韩林,高勇几个人都暗暗感叹:自己这管队,果然不同寻常,这般天塌下来的消息,竟然也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虽然面上不显,韩林自己心中还是有些焦急和害怕的。 乱世将现,到时候这九州之地烽烟四起,根本没有哪里绝对安全。 而要拥有自保之力,很多事情都要提上日程,抓紧了办了。 韩林又想到他定的那个稍加改装的水火鼎,如今应该叫蒸馏酒器了。 但这套器具还得几日方可,看来得放在他们送喇嘛入奴地以后了。 几近黄昏时分,韩林等人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当中。 那二狗子真个把自己当成了家仆厮养,连忙上前为韩林牵马坠蹬,拒绝了几次,二狗子仍旧如此,看着众人,韩林十分不好意思。 其他人倒是不以为忤。 毕竟他们对韩林太过熟悉了,知道韩林原本就是个书生,书生又贴身的小厮书童又叫个什么事? 而韩林又奉化家中带来的那个书童早在鞑子屠掠觉华岛的时候就失散了,如今再找一个伺候着,也挺好。 见众人没有异议,韩林也就默许了。 吃晚饭时,韩林惊讶地发现这二狗子别看瘦小枯干,可这饭量着实不小,直追最能吃的高勇。 看着他空空如也的碗,韩林又叫充作伙夫的王愿又给他盛了一碗。 这番举动,让二狗子感激不尽。 冬日里无事,烧了炕,将火盆熄了移到院中,众人挤在一处早早地躺了,一边扯着闲篇儿,一边酝酿睡意。 由于再过三日便要护送喇嘛,所以明后天韩林这队可以不当值,所以可以安安稳稳地睡到自然醒。 连日来野地里跑,也着实累,听着众人的聊天声,韩林不一会便睡了过去。 睡至半夜,韩林迷迷糊糊当中忽然听到有人在门外向里喊。 “老王头,你做什么去?” 韩林心中一惊,一个轱辘便从炕上翻身下来。 还顺势将立在炕檐儿的那柄雁翎腰刀握在了手里。 第19章 夜逃 “我撒尿去!” 窸窸窣窣中,王愿毫不迟疑的声音从黑暗当中传了出来。 “怎么回事?” 韩林紧握手中的刀鞘,和站在门口的高勇一起,将王愿夹在了中间。 “小韩兄弟,这老杂毛要跑。” 高勇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 “高兄弟,莫要在管队面前消遣俺,俺岁数大了,尿得不爽利,真是起夜出去撒尿。” 黑暗当中看得不甚清明,韩林使劲眨了眨眼睛,才隐隐约约看见两个人的身影,心中一阵奇怪。 撒尿就撒尿,怎地高勇还堵上门了,这闹得是哪一出儿? 高勇嘿了一声,冷笑道:“你当俺没当过军汉?俺当了五年军汉,五年家丁,你们这骗了安家银子就跑,然后再去下一家的道道可是门儿清。” 韩林听完以后,瞬间就明白过来了,原来这王愿王老头是趁着大家伙睡着,想当逃卒,等过了风声,再改头换面去别处投军。 如此不仅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去打仗,还能不断的骗取钱财。 但这肯定要买通营卒才能办到,想了想王愿那副油滑的老脸,看起来就是一根老油条了。 古代的逃卒,并非什么稀罕之事,雄武如戚家军、俞家军都有叛卒逃兵,而这苦寒又饱受将校盘剥的辽东,逃兵更是屡见不鲜。 吵嚷之间,众人都醒了过来,纷纷询问。 王愿听到众人的声音,面不改色的哼了一声:“俺就说俺要去撒尿,高兄弟不信,你若稀罕,那便跟着一起来。” 说着王愿仍然高勇把守的门前挤身出去了,在当院哗啦啦地撒了一泡尿。 韩林走到高勇旁边,说道:“多亏了高大哥你,如果不然,咱可是被他给坑了。” 只要队伍当中出了逃卒,这连坐之事就避免不了,众人一半会被打军棍然后收监,另一半去追逃,三月为期,没抓到就回来,去换另一半追逃。 如此轮换,为期一年,这期间饷银皆尽罚没,只有抓人回来才能补发,如果一年还抓不到,就要革职充当贱役,服役完毕后才能归队。 这还是戚家军时期的连坐法,但如今逃卒太多了,很多将校已经见怪不怪,逃了就再抓一些新的壮丁回来填补,甚至直接不报,将逃人的饷吃了。 可他们的贴队官王营肯定不会这般好心,甚至很有可能,这王愿就是他安排过来的。 想到这王营如此恶毒,韩林心中有些发寒。 三番五次的耍阴招下绊子。 等过了风头,定要你好看! 韩林已经笃定了主意。 撒完尿,王愿冻得直哆嗦,岣嵝着身子又回到屋中来,看着屋中警惕的众人脸上笑道:“小老儿就是出去撒了泡尿,怎地将大家伙儿都闹了起来,对不住,对不住。” 说着王愿又脱了鞋上炕,将已经跑了棉花和破布条子没有区别的被子缠裹在了身上。 韩林站在王愿又秃又花的脑袋旁,轻声笑着说道:“看来是高大哥误会了,你瞧老王头儿这不回来了麽。” 王愿嘟囔了一句:“就是。” “不过,各位可听仔细了。” 韩林站在黑暗当中对着众人说道:“谁要坑了弟兄,当了逃卒,老子便是去坐监也定然上报,到时候发了海捕文书,被抓回砍了脑袋可莫怪俺。” 韩林的眼睛一直盯着没有说话的王愿:“不过嘛,只要是老老实实地呆着,除了营中发下的月饷月粮,队中额外再贴补你半成的月钱。” “你想想,冒着被砍脑袋的风险,才赚五两银子,但在这老老实实地待上仨月便能赚到,哪个更值?” 这番话自然是说给刚刚入进来的王愿和二狗子听的。 “此话当真?” 王愿此时终于出了声。 “空口无凭,但便是试,也不过一两个月的光景,何不等等?” “那感情好了,甭说咱没那打算,便是有那打算,如此好事也就消了。” 韩林连敲打带许愿,算是将人心给定了下来。 但他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心隔肚皮。 今夜如果不是高勇留了个心眼儿,定然会被这王愿坑死。 看来除了这几个亲近的弟兄外,其他人都不能随随便便的就信了。 …… 十月十三日,韩林等人这趟远差的日子终于到了。 虽然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人家不斩的是使者,可不是他们这群哨马护卫。 因此此次深入奴地,韩林如临大敌,连王愿和二狗子都带上了,并嘱咐哪怕沿途歇息都不准卸甲。 而入得衙署去领差时韩林发现自己想多了。 此次去吊老奴的不仅有李喇嘛,还有都司傅有爵、田成同行,余下皆为装备精良、弓马娴熟的家丁亲卫。 在这些兵强马壮的家丁环伺下,韩林等人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 因此几个人此行的目的护卫之事为假,真正的差事则是袁崇焕和赵率教想借此机会,入奴侦探情形,绘制地理。 这趟差事,不仅没有油水,而且更加危险,一旦被鞑子发现必定会拿回去杀了,而明廷为了遮掩,也定然会说是几人自行,不会保他们。 这让众人的差事危险更甚了几分。 此事事关重大,衙署当中赵率教亲自宣见了韩林面授机宜。 见到是韩林,赵率教也是一愣,随后笑道:“原来是你,你叫那个……什么来着?” 不得不屈服于万恶的封建礼教,韩林跪在地上对赵率教行了一个大礼后,答道:“回总真,属下韩林。” “哦对,韩林。” 赵率教心里回忆了一下:“起来罢……岁数大了,老糊涂了,才一个多月就给忘了,韩林你勿怪。” “属下不敢。” 看了看已经站起身形的韩林,赵率教继续说道:“想必你已经知晓,此次入奴,名为为老奴吊丧,实则是沿途侦探情形、绘制地理。” “辽东舆图还是自万历年间绘制,如今时移事异,驿路想必已然荒废,你这次去至三岔河为止,仔细记着沿途的山川、河道、庄村,回来再与画匠仔细分说。” “抚台与我,对此事极为看重,只要做得好了,便是大功一件,重重有赏。抚台那里也会记你一笔,马游击脸上有光,也会对你垂青,这可是天大的机会。” “而他日复辽也将以你所做舆图为导向,如若复辽功成,青史中也许会留你名姓。” “属下定不辱使命!” 韩林又恭敬地向赵率教行了一个军中常见的揖礼。 心中却在暗暗腹诽,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句句都是诱惑,但这赵总兵对于其中的凶险是丝毫不提。 赵率教上前拍了拍韩林的肩膀,接着笑道:“四十年前,我也如你一般年轻,正是意气风发可望功名之际,见你如见我,实在爱怜的很,你看可还有什么需求?” 能让一镇总兵拍着肩膀说话,这对于一个小卒来说,可谓是莫大的殊荣。 可韩林毕竟比这个时代的人少了分敬畏之心。 脸上忽然笑嘻嘻地道:“既然总镇开口,属下那便之不恭啦,属下确实有一事相求。” 第20章 大腿 说完,韩林低着头,鬼鬼祟祟偷眼去瞧赵率教。 听到韩林的话,赵率教明显一愣。 他没想到,原本只是一番客套嘉勉的话,这小小的管队竟然真个敢向他开口讨要。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这么大的官,自然也不会食言,看了看低着头的韩林,笑道:“说罢,什么事。” “总镇,俺们队的马都是一些汰马、弱马,不堪骑乘,如今我等要深入奴地,千难万阻,怕误了抚台大人,总镇大人的大事,因此……” 赵率教一听,便明白了:“合情合理!” 然后他转身回到案桌前,提笔写了一封属了名的文书交给韩林,对他说道:“一会你去偏房将这个手令交予我的内丁,叫他给你们换一些他们平时用的备马。” 韩林看着手令,心中大喜过望,果然还是一镇总兵财大气粗,寥寥数笔,就解了韩林的燃眉之急,这五六匹军马怎么也值得百多两的银子。 “总镇等复命时,这马……” “不用还了,都归你们。” 赵率教大手一挥。 “内丁的军马娇贵,这马料……” “教他们都给你们装些!” “属下谢过总镇大人!” 韩林喜不自胜,但也知道见好就收,虽然对于一镇总兵来说,这当不得多少钱,但一而再再而三下去,没准就要提刀砍人。 赵率教似笑非笑地对着韩林说道:“你小子赚了本镇的马,可该用心做事才是。” “总镇垂怜,林安敢不用心卖命?”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更何况韩林对这个没什么架子的赵总兵,心中也十分有好感。 再者说,县官不如现管,他的顶头上司马游击,远在宁远中右所。 而赵率教是他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如果能抱到这条大腿,那可是求之不得。 这可是一次天大的机遇,韩林说什么也得把握住。 俗话说得好,朝中有人好办事,对于结交权贵这件事韩林倒没有什么地处。 只要别奴颜婢膝就好。 “这件事,一定要办得漂漂亮亮的。” 韩林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 辞别了赵率教,韩林找到了在门外等待的高勇几个人,又持着赵率教的手书往偏房去。 得见了内丁,韩林将赵率教的手令递了上去,那内丁仔细阅读了一番,知道此事不假,叫几人少待,又吩咐厮养骑着马往营中马场去了。 不一会,七八个骑手便骑着马赶了过来,交付给了韩林等人。 而打头的这人,高勇竟然认识,便是之前提过的家丁头目,此前两人虽然谈不上多么要好,但也是相熟的。 韩林等人挑马,试马,两人就躲在旁边交谈回忆了一阵,不胜唏嘘。 期间这家丁头目还想拉拢高勇进到赵率教的家丁当中,只要战时肯卖命,那平日里不仅衣食无忧,还有大把的银子拿。 但却被高勇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家丁头目没想到这般好事高勇竟然会拒绝,愣了愣神,暗道了一声可惜,也不继续再劝。 而家丁头目承念旧情,还让人解下两个长柄四眼铳,两个长柄三眼铳赠予了高勇。 相比于装填麻烦的鸟铳,辽东的骑兵们更喜欢三眼、四眼铳,这东西不仅装填简单,短时间内形成密集的火力,更能倒转铳柄拿它当钝器用。 原本营中也派发给韩林几人几杆,但由于官方的火器实在太过于“声名显赫”,韩林根本不敢用,放在那里当了倚门的家伙。 但获赠的这几杆,可是家丁严选,韩林还是敢用的。 众人连连道谢,但那家丁头子除了高勇以外谁也不理,仰着鼻孔带着人走了。 有了三眼铳,有了能够驰骋的战马,此行众人又多了几分安全的保障。 众人翻身上马,韩林当先,其后是他队内的左伍长高勇、右伍长徐如华,杨善等人又分列这两个人的身后。 城中不敢纵马,韩林几个人让马踱着小步,用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方才赶到营中的校场,这也是李喇嘛等人的出发之地。 此时校场上已经列了三四十号护卫随从,只等李喇嘛和都司傅有爵、田成了。 作为韩林的实际上官,王营自然也在,他领着下属其他两个队也在校场上列着,不过与李喇嘛的那些亲卫们隔得远远地,显得泾渭分明。 看见几个人的身影,王营皱了皱眉头。 韩林也看到了王营,作为下属他自然得去见。 在马上抱了个拳行了个礼,韩林嘴中道:“属下韩林,见过王贴队。” 虽然两个人有怨,但韩林如此恭敬,在这营伍当中王营也不好发作。 点了点头,王营笑道:“韩管队,此次你们护卫李喇嘛一行,实在辛苦,我等前来为你们饯行。” 他身后的两个管队也含笑点头。 这两人一人姓钱,一人姓程,韩林也抱拳打了招呼,随后也冲着王营说道:“属下谢过王贴队,您费心了。” 韩林故意将“费心”两个字咬得极重,暗讽王营的各种小动作。 但王营似乎没听见一般,继续说道:“此去一行,韩管队可要用心,万不敢应付了事,当然,也需小心一些,保全性命也实为紧要。” 这话在旁人耳朵里听到的是鼓劲儿勉励,但在韩林耳中便是咒他们死了。 韩林也不恼,继续笑道:“贴队放心,韩林等人自会全须全尾地回来,还要好好地在贴队帐下听命用事。” 一来一回,韩林和王营在马上行礼、回礼,满口大义,相视而笑。 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个人多么要好,但眼下的这些人都知道个中情形。 心中纷纷暗自冷笑。 不过,从这你来我往的交锋当中,韩林也知道了一件事,就是他这个上官,也不知道韩林等人的真实目的。 这件事果然保密程度极高,原本还有些兴致勃勃的韩林,此时变得有些忧心忡忡。 如果真个被发现了,他们就是一支没有援军的孤军。 明廷也根本不会承认,一股脑地推到别处去。 即便是死了,也没有坟茔碑文,死了白死。 韩林看了看身后的几个人,特别观察老王头和二狗子,见两个人都有些畏色, 心中暗叹,可千万莫要掉链子才好。 不久,在总兵赵率教和分守太监纪用的陪同下,李喇嘛、傅有爵、田成等僧侣官员也来到了校场,站在台上各自演讲了一番。 随后赵率教作为本地最高将校,挥了挥手,出使凭吊的队伍便缓缓得启动。 作为“本地人”的韩林等人,作为哨马、架梁马,自然需要打头阵。 也不等缓慢的出使队伍,韩林纵马驰骋、一骑当先地冲出了校场。 不久又出了镇北门。 第21章 哨队 锦州城东七十里大凌河西岸,此处有一座石桥通往对岸的右屯。过了右屯,便是大明与女真人的缓冲地带,而再往东去,便是女真人的前沿哨地杜家屯。 北风呼啸,被冻得瓷实的大凌河晶莹剔透,在冷清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两匹快马一前一后,从流水堡方向拍马而来,在东西向的官道上飞驰而过,骑手冒着风,在马上压低了身子。人马皆喷薄出了团团白雾。 两人在桥上停顿观察了一会,其中一名骑手便过了石桥,往右屯方向去了。 另外那个停留在原地的骑手蹬着马镫,直起了身,眯着眼睛前后不住观望。 看了一阵,他被阵阵北风吹的有些发僵,于是坐回了马背,搓了搓手,从腰间解下个皮囊,小口小口地抿着。 过了约莫一刻钟,又有四个骑手从官道来到了桥上。 “韩大人,前面就是右屯了。” 杨善收了装了酒的皮囊,又呵出一团白气。 韩林对着杨善点了点头。 “杨大哥,你们辛苦了。” 韩林坐在马上远远地观望着不远处的右屯城,他带着六人的骑队出了锦州城后,便一直充当使团的开路哨探。 由于大风,整个使团的队伍行进的十分缓慢,每日不过二十里路,今日方到此地。 半里地之外的右屯也和一样,爬满了民夫、役卒,这些人如同一只只蚂蚁一般,忙碌地筑着城。 韩林前前后地观望了一阵,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这才转过头对着身旁的徐如华大声说道。 “徐大哥,你骑马回去问问,这天寒地冻的,是否要进右屯留宿一晚,明日再走?” 徐如华默默地点了点头,也没有废话,一提缰绳,战马便转了个圈儿,伴随着徐如华“驾”地一声,放开蹄子顺着来时的路狂奔而去。 韩林这一队只有七个人,但别看队伍小,可在韩林的分配下五脏俱全。 按照《纪效新书》的行军之法,韩林对几个人的职责进行了十分明确的划分。 首当其冲的便是高勇,他被韩林划为了最危险的哨马,在众人之前先行打探。 杨善紧随其后,是架梁马,他缀在高勇的后面,待高勇蹚出一条安全的路以后,他便前往视野开阔或者稍高的地形驻足了望,为身后作为中军的韩林、张孝儿、老王头王愿以及二狗子指引和放哨。 而最为冷静的徐如华则被韩林当成了塘马,往来骑队和使团之间,每隔一个时辰传递一次讯息。 其实他们作为哨马本来不必这么麻烦的,这都是韩林有意之为。 这样分配虽然让众人有些累,但这荒郊野外,又即将进入鞑子的控制区,韩林不由得不小心些。 好在除了王愿和二狗子众人都太熟了,相互之间的配合也十分默契。 “杨大哥。” “你歇一阵,去前面和高大哥汇合,叫他不必再往前探,等着徐大哥传讯回来再说。” “歇什么,这就去,在这里等着反而挨冻!” 杨善也二话不说,挥着马鞭催动胯下的战马,追高勇去了。 收回了聚焦在杨善身上的视线,韩林又沿着已经冻住的大凌河向上游望去,目光闪动。 再向上游溯流十多里,便是两个月前,几个人的血战渡河之地。 当日他们身后有追兵,前面还受到了金士麟的阻击,而后由是金士麟在上游放了木排,众人才逃出生天。 不过,那日韩总旗受了伤,以自己的身家性命,帮他们拖延了过河的时间。 但大家都没有迁怒怪罪于金士麟的意思,他们谁都明白,若不是阻了他们的金士麟放了木排,众人恐怕都难以幸免。 彼时江水尚且滔滔,如今却已经结冰住留。 故地重游。 一瞬间,韩林颇有一种故地重游之感。 随着韩林叹地那口重重的气,一大团白雾也升腾而起。 他们准备了些纸钱,等待着回来时候,去给韩总旗烧。 “少爷……” 二狗子的声音打断了韩林的思绪。 他还是改不了这个称呼。 韩林转过头望向了二狗子,就看见这十三四岁的小娃子,正缩着脑袋左顾右盼:“你说,咱们会遇到鞑子不?” 韩林听完后一下子就笑了:“自然会,咱们可是凭吊使团的前哨,少不得要和鞑子碰面接触。” 二狗子的脸色有些发白,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被韩林的话给吓到了。 “俺听说……鞑子吃人,只要被抓了,就会被掏了心,挖了肝,死得凄惨无比。” 韩林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从哪里听得鬼话,鞑子倒是不吃人。吃人的是这天杀的世道。” 看着有些瑟瑟发抖的二狗子,他身上的衣服还来不及置备,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扛不住风。 于是韩林解下腰间的皮囊,抬手抛给了二狗子。 “喝一口,暖暖身子。” 二狗子接过,拔下木塞,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酒液如刀刮火燎一般,轰隆隆地从喉咙一路撞进了胃里。 二狗子被呛地够呛,脸色一下子就涨红了起来,他一边咳嗽着,一边皱着眉头嘶哈着吸着冷气。 看得韩林和王愿哈哈大笑。 接回皮囊,韩林转手又递给了王愿,嘴里说道:“老王头,你也来两口,这老胳膊老腿得,可别冻坏了。” 王愿连忙一边道着谢,一边哈着腰接了过来,也往嘴里灌了两口。 这酒是出发前,韩林特意嘱咐杨善去何家酒肆打的,一共装了三个皮囊,他和高勇、杨善各拿着一个。 也好在有这三皮囊的酒在,不然寒风驰马,人一会就僵了。 但这也需要时时下马活动活动身子,要不然也不会全是骑手每日才行进二十里路了。 等待之际,一边活动着身子,一边去摸两个人的底。 二狗子听口音就是辽东本地人,他家原来是广宁的匠籍,主要是开石矿。 天启二年广宁之战,他方十岁,随着父母逃难,路上父母都死了,他一边讨饭一边去了关内,但因为辽东口音的缘故,受尽了关内人的欺负。 不得已又一路出了山海关,在前屯、宁远、锦州一带当乞丐讨饭,今年这个冬天眼看实在熬不过去了,才咬了咬牙投了军。 本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余丁,跟役,却没想到狠了心的募官直接将他化做了战兵,由此才来了韩林这儿。 而老王头的经历就有些耐人寻味了,他本来是驻扎在蓟州的大同客军,蓟州兵变时南兵鼓噪胁增双饷被蓟州总兵王保杀了一批,王愿看得胆寒。 虽然他也是北兵的一员,但是作为客军也是后娘养的,因此从营中逃了出来,一直混迹在蓟州地界,期间被当逃卒抓了回去充当了贱役,好在没被处死。 因为辽事糜烂,辽东缺人来者不拒,他又逃出了关,继续蒙混月饷月粮,平日里无战事便吃粮,一旦有战事便寻个机会逃了,等待战事平定继续去骗。 这一蒙一骗竟然让他混了几十年。 韩林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敲打了他一番,叫他莫要想着在自己的手底下跑。 几人攀谈着,徐如华从后面一里多地的使团队回返。 见到韩林,徐如华扭动了两下发僵的腰杆,说道:“韩大人,后边说天寒路远,已经耽搁太久,今日不再右屯歇了,要加快脚程,今夜在野外扎营,明日便要赶到杜家屯。” “这些老爷们,真特娘的不把人当人看,合该冻死他们!” 感受着刺骨的寒风,韩林大骂道。 第22章 测绘 “管队,都打探清楚了,连那牛录额真的日常居所也探的一清二楚。” 杜家屯内一处故明军破败的营房内,高勇和杨善一边靠近火盆去暖手,一边对着韩林说道。 韩林放下手中削着画眉石的的小刀,惊讶地看着两个人。 画眉石也就是现在的石墨,不过在明代石墨还是煤炭的别称。 进到杜家屯,就已经是女真人的占领地,韩林等人的任务便要启动,绘制图册需要纸笔,以一个后世人的眼光来看,毛笔不太适合快速去画线框的地图。 而木炭又太软了,一写就掉渣儿,时间久了那图画黑糊糊得糊成了一片。 好在韩林之前去逛铺子的时候发现了这种画眉石。 出发前,韩林给杨善列了个购置的单子,包含酒、画眉石、纸、竹筒等物。 当时众人还有些不解,如今是明白了,感叹小韩大人果然心细如发,事事都想在了前头。 “怎么办到的?” 韩林一边用细布条将削好的画眉石在小指粗的木棍上捆好,一边笑着问道。 “俺和杨善躲在屋外等了半天,发现这些鞑子防守严密,怕偷偷地潜进去不消一会就会被发现,但咱们不是会点鞑语麽,于是俺算计好逻卒的时间,假借撒尿之名露出了身……” 高勇用木棍敲了敲火盆中的大碳,打出了一大片火星。 杨善顺着高勇的话继续接道:“那队逻卒见俺们在撒尿,也不以为杵,直教俺们撒完尿就回屋,不得乱走。” “俺们撒完尿就跟了上去搭话儿,那鞑子逻卒的头目可凶,还要拿着刀鞘打俺咧。” 杨善哈哈大笑,接着道:“不过俺和高大哥拿出了酒囊,三两口下去,再编排下上官,这队逻卒就跟俺们称兄道弟了起来。” 高勇笑道:“我和杨善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跟着他们一边喝着酒一边四处巡视,沿着杜家堡转了一圈儿,那头目转到牛录额真的屋子,看见里面的灯火和女人的声音还破口大骂来着。” “看来哪儿的上官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二狗子嘴里嘟囔道。 “放你娘的屁!我待你们不好麽?我也不是个东西?” 韩林指着二狗子笑骂。 “瞧瞧,二狗子,你这话是怎么说来,咱混迹了这么多年,韩管队这么好的上官还是头一次见。” 老王头适时的一记马屁拍了过来,拍的韩林十分舒坦。 到了杜家屯韩林也不再慢瞒着老王头和二狗子此行的真实目的,毕竟如今大家都是串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韩林又将高勇和杨善两个人猛夸了一通,直夸的两个人脸上红光满面,才停住了嘴,一边仔细询问,一边用自制的铅笔在纸上制图。 在两个人的指点下,不一会,整个杜家庄的鞑子兵力配置、营房所在、长官居所乃至逻卒巡夜的间隔都跃然纸上。 韩林又增增补补了一番,才将手上的纸递给两人:“你俩看看,是这般不?小心些,千万莫要烧了。” 两个人凑近炭火,一边小心地用手护着,一边仔细查看,杨善不识字,但线框还是能看懂的。 特别在识字的高勇的讲解下他对于这份图也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不可思议。 小心翼翼地离开火盆,高勇叹道:“韩兄弟这图画的,可比老高我以前看到的那些舆图详尽清楚多了,甚至营房之间的离着多远、牛录额真的屋子是几间都给标了出来……” 韩林笑了笑,这都仰赖于高中的地理知识和看过的地图绘本,军事地图这件事看得就是一个详尽,如此方能知彼知己。 而如今这个时代的舆图,囿于测绘技术、思想理念等原因,不仅简陋,而且山有多高,水有多宽一般都是不标注的。 韩林又在两个人的指点下将杜家屯的图作了两个地方的修改,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其卷了,收在了竹筒当中,等待回去后再仔细临摹一遍。 杜家屯驻扎了一个牛录也就是三百人左右的鞑子,其中半数装备精良,更有十几个亮甲的鞑子,但其余半数看起来就是寻常的新丁。 “小韩大人,既已知道那牛录额真的居所,要不要……” 徐如华看着几个人,用手刀挥了挥。 早前使团和女真人接触时,韩林便发现这牛录额真应该就是当日的追兵头目,而韩总旗也正是死在他的手里。 听到徐如华这么说,众人也都纷纷看向韩林,有些跃跃欲试。 “韩兄弟,徐三说得对,这杜家屯俺俩已经走了一圈,不说了如指掌但也摸了个七七八八,只要你一声令下,保准得手,咱们就给老韩报了仇。” 韩林心中也十分意动,想了想道:“这确实是给韩总旗报仇的天大的良机……” “不过……” 看着众人一脸欢欣,韩林马上又摇了摇头。 “各位兄弟,可莫要忘了咱们是来做什么的,咱们此行来身负要务,凭咱们的本事,干掉这鞑子的牛录额真确实不成问题。” “但使团还在身侧,鞑子的牛录额真死了,鞑子必定会迁怒于使团,而咱们即便逃回去,也势必逃脱不了大明的罪责,如此咱们不管在明地还是在女真,都没有立足之地了。” 好在韩林心中还有一丝清明,不然真就凭一时之气杀了牛录额真,必然会牵连甚广,殃及无辜,这是韩林不想看到的。 听完韩林的话,众人的脸上又是一脸失望,特别是徐如华,还显得有些愤愤不平。 韩林看着,又笑着晃了晃手里的竹筒,安慰道:“有这图在手,咱们又在辽东,再找机会便是。” 韩林又对着几个人宽慰了一番,稍稍开解了几个人的心结。 韩林吩咐二狗子将盆中的炭火浇灭,又让他移到室外,这才放下心。 又对着几个人说道:“都睡下罢,明日,才是咱们到这奴地真正要干活儿的时候了,都把招子放亮些,别漏了什么。” 第23章 祭奠 一头饥饿孤狼在冰面上小跑,它低着头,来回地嗅着着,可是已经被冰封的严实的河面,没有给它丝毫可乘之机。 孤狼回过头,看着不远处的马队,眯着眼睛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放弃,跑回了山林。 看着这只似乎被狼群从林子当中赶出来的老狼,韩林叹息了一声。 物竞天择,无论之前多么不可一世,但只要你露出了半点虚弱模样,给了别人可趁之机,就会被疯狂打压,乃至驱赶、消亡。 而现在,这大明,甚至比不上这匹虚弱的孤狼。 从杜家屯向东八十里,便是三岔河。 早前,韩林等人归明时曾经路过过,但那时急于奔命,如今再仔细欣赏,韩林等人着实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了一番。 三条银白色的带子自远方的天际而来,如同赴一场上古以前就定下的约,最后交汇纠缠在一起,携手连心滚滚南下,注入汪流。 三岔河是辽河、浑河、太子河合流入海之地,因为辽河的下游俗称珠子河、浑河的下游俗称袋子河,因此又有“珠袋同流”的美称。 这时候的辽河还未改道,如果不是闹鞑子,三岔河上可真是涛连巨舫,波平通路。 嘉靖万历年间,这里关内关外商贾云集,码头上各色货物都通过这里散发到辽地,而辽地的巨木、矿产、人参、裘皮等物也装货上船去往山东乃至福建、广东。可以说三岔河是辽地的动静脉也不为过。 韩林将三岔河迤逦蜿蜒的样子细细描绘了一番,落了最后一笔,才小心翼翼地将图收进了竹筒里。 那里装着杜家屯以西山川、庄屯、河流、关隘乃至鞑子兵力部署的图绘共计二十五张,可以说面面俱到、条分缕析。 而这最后一笔,也代表着韩林他们此次入辽行侦的任务圆满完成。 韩林长吐了一口气,他万没想到,此行竟然如此顺利。 有着使团前哨这一保护色,韩林等人手持文书一路畅行无阻。 沿途的女真关隘哨所已经知道了袁崇焕派了使团来吊老汗的消息。 不仅对韩林这样的哨探一路放行,甚至对于使团本身,各关隘哨卡的鞑子们还进行了接力护送。 猎猎风中,韩林环视了一圈,拍着怀里的竹筒对着几个人郑重道:“各位兄弟,这二十五幅图十分紧要,他日我大明遣军复辽将以此为引。如无意外还好,若是出了意外,咱们便是只要跑出去一个人也要将这图送回去!” 见韩林说得如此郑重,几个人纷纷点头。 高勇笑道:“韩兄弟将这些图说得这么严重,那怕是比咱们的命都值钱了。” 韩林也笑着点了点头:“这么说原也不错,毕竟能够这么肆无忌惮、明火执仗地打探的机会可不多。” 杨善舔了舔嘴唇:“这么值钱,也不知道那些大人们能赏多少银子。” 韩林哈哈大笑:“放心罢!肯定不会少!” 这么插科打诨了一番,众人心头的紧张一扫而空。 再往西去、往北去便是女真人的腹地了,那里不是韩林等人此行的目的,但韩林还是深深地向北望去。 从这里再往北大约三百余里,便是静远村,不知道贾天寿过得是否还好,伊哈娜是否已经归家。 她释怀了麽,是否从贾天寿那里得知了真相。 韩林心中默默地想。 回过身,韩林向来时的东边望去,就见里许地之外灰白当中点点黑影聚集成了一坨。 那便是由鞑子护送的大明使团了。 韩林等人在原地等了大约两刻钟左右,等到使团来到近前,便向都司傅有爵、田成和李喇嘛告辞回返。 虽然都是大明的一方,但其实这几日双方都在各行其是,互不干扰,根本谈不上熟。 但傅有爵还是含着笑勉励了众人一番,随即掏出了一份加盖了袁崇焕辽东巡抚官印的文书,交给一旁的女真随行文官。 女真的随行文官也是个汉人,略微看了一眼,也掏出一方印,在嘴上哈了许久,盖在了这份文书上。 傅有爵接过,又递给了韩林,这是护卫回返的凭证,有了这份加盖双方大印的文书证明只要几个人走官道,沿途的女真哨卡关隘,便不会与他们为难,甚至还要为他们提供住宿。 韩林接过,冲着双方一拱手,带着队往锦州方向回返,仍然是哨马、架梁马一应俱全。 一路无事,韩林趁着这个功夫再次对那二十五幅图进行了堪对修正,甚至还复制了一份。 想了想,韩林最终将这一份交由徐如华进行保管。 五日后,韩林等日终于又回到了杜家屯,从石桥过了大凌河、远离了右屯以后,韩林等人叫众人都除去了明显的明军标志,换了破破烂烂的衣服,乔装成马匪。 随后众人沿着大凌河的右岸向上溯游了十四五里,沿着河畔搜寻了半天,才找到当日渡河之地。 时移事异,众人低着头找了半天,韩总旗的尸身自然是找不见了,只找到了一支已经锈迹斑斑的铁箭头。 好歹是有了个物什当做念想,韩林将断裂的箭杆除去,摩挲着那个箭头好半天,才揣进怀里。 便以此物当做韩总旗的遗物罢。 众人在河畔挖了一个小土坑,徐如华掏出一包纸钱,众人将纸钱放在小土坑里点了。 韩林拿起纸钱向天上抛洒,悲声道:“韩大哥!弟兄们来看你了!” 纸钱在天上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仿佛回应。 这一句话彻底将众人的情绪点燃,徐如华更是放声大哭。 “老韩嗳!” 高勇悲从中来,抓起一大沓纸钱往土坑里一丢,“你说你个没卵蛋的,那天那么勇猛干啥咧,这下好了,兄弟们想找你都找不见了。” 噼里啪啦地一片火星子翻起。 “好好好,咱不欺负你,老高我带了好酒,你尝尝。” 说着高勇解下皮囊,将最后一点一股脑地全倒进了火坑当中。 何家酒肆的烧酒也就四十多度,不太易燃,倒进火中差点将纸钱浇灭。 高勇吓了一跳,赶紧鼓着腮帮子大吹了两口气,才让拌了酒的纸钱熊熊燃烧了起来。 “个狗日的,老子请你喝酒,脾气还不小。” 高勇抹了抹眼角被熏出来的眼泪,转过头看见二狗子也在那里抹眼泪。 “你个狗日的哭啥咧。” 高勇问道。 “我见你们都哭,俺也想哭。” 众人一边烧,一边叨念祭奠了一阵,在半山腰上架梁的杨善跑了回来。 他也抓起一沓纸钱,扔进土坑中,转过头就对着韩林说道:“小韩大人,那边打起来了。” 第24章 黄雀 “什么打起来了?” 韩林听杨善说得含糊其词,有些奇怪的向他问道。 “那边,就是那边,有两方人马在打架!” 杨善抬起手向西北指着。 韩林将纸钱全部塞进了土坑里,等它们烧尽了,才转头向杨善说道。 “看清楚是谁没?” “看得不甚清楚,不过一方人多,得有个二十来个,有四五个骑着马的。” “另一方四五个人,在追着这些二十来个人打。” “你说啥?四五个追着二十来个打?”高勇有些经验地向杨善问道。 见杨善所说不似作伪,韩林找了个小坡,向西北望去,此地已经靠近义州,山横水纵的,根本看不到。 韩林几个人又跟着杨善走到了半山腰,这才见两里多地以外,果然有两队人马在拼杀。 人多的那一方依靠几面盾结了阵,慢慢向后退,而人少的那一方,时而聚在一起,时而星散,在依仗着高超的马术在外围绕着圈地射箭。 地上已经躺了四五个人,沿着撤退的路线散布。看样子是死了。 人多的这方也是有几个骑手的,但甚至在步队的后方,撤地更快更远,根本不敢近前,任由那些人射杀己方的步队。 看了半天,韩林的眼神比众人的都好使些,看了一会便明白了,人少的那一方打法他十分熟悉。 是蒙古人游骑轻射的打法。 韩林转过头对着几个人说道:“人少的那一批是蒙古人,剩下那些是汉人。” “那咱要不要掺和一脚?一会这批人就得被蒙古人给杀完了。” 杨善对着韩林说道。 又观察了一下,韩林摇了摇头:“狗咬狗而已,这些汉人是山贼,不然哪有普通人能组织起这么大的队伍,还敢和蒙古人对垒的,而且……” 韩林指了指山贼身后不远处的林子,对几个人继续说道:“那林子里还埋伏着骑队。” 高勇几个人顺着韩林的手指向那林子里望了望,但几个人的眼力不及韩林,根本看不见。 果不其然,等到蒙古人将山贼追至林子边后,埋伏的那队骑兵就冲了出来。 他们分作两队,一队即时追击,另一队往东北去,看样子是要断了蒙古人的后路。 蒙古人有些措不及防,五个人里被射落了一人。 这群蒙古人马上就反应了过来,调转身形就跑,而由于被断了后路,所以看方向,正好是韩林等人这边。 韩林眯着眼睛看了一阵,见冲出来的骑队竟然是抵近射箭的打法,忽然笑道:“这特娘的可真是邪门,怎么鞑子和山贼搅在一起,合力杀虏子。” 众人听了也有些不可思议。 徐如华喃喃地道:“这群蒙古人虽然骑术精湛,但是已经不知道冲杀了多少轮,马力有所不济,鞑子虽然骑术差了些,但以逸待劳,马力也更甚,这些蒙古人孤立无援之下,怕是一个都不能剩。” 韩林看着已经撤入林子里的山贼,忽然嘴角冒出一股奇怪的笑容。 “谁说虏子孤立无援了,不还有我们呢么,走,去掺和一脚,把这锅粥搅得更乱一些,谁是黄雀还或未可知。” 众人全都是一愣,不知道韩林打的是什么主意。 若说这蒙古人现如四分五裂的,林丹汗领着一批,早前炒花领着一批,跟大明眉来眼去一批,还有一批投靠了女真人。 能让鞑子剿杀,肯定是和鞑子敌对的。 其实韩林的想法很简单,如今鞑子势强,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想法,帮一下蒙古人也无妨。 更何况他们几个人埋在了山里,女真人都是骑队应该是不敢进山的,好在之前几个人将马栓在了林子里,不然可就暴露了。 韩林等人从半山腰上下来,寻了个树木密集的地方,埋伏了起来。 看见高勇端起了弓,韩林将他的弓压了下去,嘴中道:“用三眼铳和四眼铳。” 高勇对火器十分不信任,但还是掏出了三眼铳,嘟囔道:“这东西属实难用,还是弓用地顺手些。” 韩林也不理他,眯着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两个骑队,看了一会,嘴中赞道:“瞧见没有,蒙古人那里有个小虏子,怎地这么厉害?” 众人顺着他的话语望了过去,就看见一个看起来年岁比二狗子还要小一些的蒙古少年正在马上上下纷飞,时而藏在马侧躲避后面射来的箭矢,时而在马上倒座回身射箭。 看的众人眼花缭乱,自叹弗如。 杨善大手一拍二狗子的头顶,嘴中说道:“跟人家学学,他比你还小,却有这般本事。” 二狗子有些委屈:“俺要是有这般身手,何至于去当花子要饭?” 其他的蒙古人也是一般无二,女真人的马力更强但被这些蒙古人的箭矢弄的也不敢靠近,但也紧咬不舍。 看样子是要将这些蒙古人的马跑地差不多了以后,再上前剿杀。 蒙古人看到前面的山,也不敢进林子,无奈之下只能转了个弯,沿着离着山林三十步左右的河边大道跑马。 等到蒙古人呼啸着从众人的眼前跑过去之后,韩林大喊了一声:“点火线!” 点燃火线后,韩林将三眼铳夹在了腋下,当先跳了出去。 身后的高勇、杨善、徐如华也同样跳了出来。 噼里啪啦一阵爆豆的声响,在白烟当中,韩林听到几声惊呼以及战马的嘶鸣和倒地声。 等到挥手散了烟,就看见一匹战马倒在地上不住的嘶鸣,战马的旁边躺倒着一个鞑子,在地上挣扎了一番,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身上的鲜血汩汩涌出。 而其他女真人,早就调转马头跑了,只留给韩林等人十几个远去的背影。 女真人没想到蒙古人竟然也跟他们一样,埋伏了一支兵,大惊失色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设伏,竟然头也不回的跑了。 而原本已经跑远的蒙古人也不跑了,竟然调转了马头,在韩林等人警惕的眼神中与他们擦肩而过。 那虏子少年一马当先,路过站起身的女真人旁边时,抽出弯刀伸手一探。 转瞬即逝间,女真人的喉咙上就显现出了一条血线。 那女真人捂着喉咙,大口地喘着气,瞪大了眼睛,嘴里发出“咯咯”地声音。 随着指尖的鲜血越来越多,他终于跪下随后扑倒,看起来似乎十分不甘。 “可惜了……” 韩林舔了舔嘴唇。 虽然上演了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但发出去的十几枚铅子,皆尽打在了当头的这个女真人的身上和胯下的马上。 让其余的鞑子给跑了。 第25章 扎鲁特 “嗨呀!发财了呀!” 杨善兴奋的叫道。 明朝的战功分为首功和战功两种,首功就是以斩获的首级来计算,独自斩获可以升职和赏格。 不同时期的敌人首级价值不同,由于现在女真人是大明的心腹大患,他们的人头已经从成化年间的三十两,涨到了如今的六十两。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女真人头,怪不得杨善如此兴奋。 杨善抽出腰刀,喜孜孜地大喊了一声就要去割这女真人的首级。 其实原本有专门割首级的割首刀的,但谁也没带。 毕竟没人能想到还能有这么个意外的收获。 杨善向前踏了步,但却被韩林拦下。 韩林从杨善手中接过刀,将刀递给偏过脸去不敢看的二狗子。 对他说道:“二狗子,你去把鞑子的人头割下来。” 二狗子犹犹豫豫地不敢接刀。 着急发财的杨善有些不快,对着他大声喝道:“快去!你不割他的,我便割你的!” 二狗子吓了一跳,接过刀哆哆嗦嗦走到那女真鞑子的近前,割第一刀就吐了,但在杨善不怀好意的眼神中,只能一边吐一边去割。 众人都围在旁边,就见这二狗子手法实在太差,弄得鲜血溅了一身,不由得都摇头。 过了一会,几个人忽然抬起头,向远处看去。 哒哒哒一阵马蹄声响由远及近。 那些去追击女真人的蒙古人回来了。 …… “尔等是谁?” 韩林提着刀,向着眼前的这四个蒙古人问道。 高勇几个人也纷纷或是张弓搭箭,或是紧握腰刀、三眼铳的站在韩林的身后,警惕地看着这群蒙古人。 一个蒙古人在马上来挥手带比划地叽里咕噜地说了半天,众人都听不懂。 还是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虏子从后面出来,用生硬的汉话说道:“我是巴林部的苏日格,你们是谁?” 有着这个通汉言的蒙古少年就好办多了,双方收了兵刃,牵着马进了林子。 一番交谈之下,韩林这才知道,眼前的少年叫苏日格,来自内喀尔喀巴林部,他爹原是巴林部贝勒囊努克的亲卫。 今年四五月间女真人征巴林部时,他和母亲被父亲一个亲近的朋友给囚禁了,后来听说巴林部营地被剿,部众四散。 父亲的朋友留下了母亲,放了他,他便去了扎鲁特部投奔亲戚,可刚刚继了大汗之位的皇太极仍然不知足,又在十月初派大贝勒代善率领精兵万人,讨伐扎鲁特部。 出兵的名义是和征巴林一样,说扎鲁特部败盟杀掠、私通于明,扎鲁特部旋即也被打散。 他随着扎鲁特部的一些散众牧民在偌大的草原中游逛,过察哈尔部、进了辽河套,又从镇远关(今黑山县白厂门镇),穿越边墙来到了锦西。 想着躲一躲女真人的兵锋,然后再出关去收敛失散的部众。 不成想,刚进了关门没两日,正在四处搜寻食物补给,就被一伙儿山匪给盯上,好在他们弓马娴熟,并不惧怕,可不知道哪里又来了一群女真人,可给他们吓了一大跳。 韩林没想到,这苏日格竟然出自巴林部,他也是曾经从征巴林的,没想到竟有这么一番渊源在里面。 但听他说搜寻食物补给,便心中暗自冷笑。 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不就是四处劫掠? 但韩林也没有点破,想了想,看着拥有典型蒙古人圆脸、短腿特点的苏日格问道:“这群鞑子怎么和山贼合在一处了?” 苏日格摇了摇头,又向旁边的几个蒙古人用蒙语叽里咕噜地问了一番,其他几个人也摇了摇头。 看来他们也不知道。 韩林心想。 随即,韩林也介绍了下自己和余下几个人,总体来说,内喀尔喀蒙古在林丹汗、大明、女真人人之间左右逢源。 虽然也有劫掠之事,但比起女真人,他们对大明更为亲善,只要给了朝贡和互市的要求,就息事宁人。 而如今,乌齐叶特部和五部首领炒花被林丹汗给杀了,击翁吉剌特部也被他给吃了,巴林部和扎鲁特部被女真人打散,巴岳特部全面倒向了女真人。 曾经煊赫一时的内喀尔喀五部,离土崩瓦解,也就差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韩林想着与这群巴林和扎鲁特部的残部攀结一些交情。 一来是为了做些生意,酒这个东西,蒙古人可是愿意拿马来换的,二来,他看上了苏日格,鞑官在大明可有不少,听说现如今挂征虏将军印镇守山海关兼领四路的满桂,便是蒙古人。 韩林的皮囊中还剩下点酒,于是他解下递给一个这队人马的头目巴根。 巴根接过皮囊,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随即眼睛一亮,啜饮了一口,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呻吟,又递给身后的几个人喝,连年岁最小的苏日格都喝了两口。 礼尚往来,巴根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把他们最后剩下的牛肉干和韩林等人分食。 虽然除了苏日格以外,语言不通,但在酒肉的映衬下,众人的气氛显得活络热烈了起来。 在韩林的刻意为之之下,不久便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私信单纯的蒙古人,连现在的扎营地都和盘而出。 韩林偷偷摸摸地给高勇撇了一个眼神,高勇随即了然,然后搂着巴根的肩膀说到:“巴根,我看你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实在是对我老高的脾气,来再整一口。” 听完苏日格的翻译,巴根哈哈大笑,也不推辞,抱起皮囊又喝了一口,有些醉醺醺地道:“虽然俺们与女真人也算同族,但还是瞅你们汉人舒坦。” 韩林使劲嚼着嘴里如同皮条一般的牛肉干,向着巴根问道:“巴根,你们扎鲁特部都散了,以后作何打算?” 巴根大手一挥,无所谓的道:“只要草原还在,雄鹰还在,俺们蒙古人便会像草一样茂盛。” 向嘴里抛了一根牛肉干,他一边嚼着,一边继续道:“等开春,女真人退了,俺们便回草原去收敛一些部众,要不了几年,就又是一部。” “在这样的境地下,还能如此豁达,巴根,你、你们蒙古人果然是长生天的狼群与雄鹰。” 韩林不失时宜地赞叹道。 “莫要说我们,你们汉人也是一样,这……” 嘟嘟囔囔了半天,巴根实在是没有什么词汇。 只能说:“你们酿的酒可真特娘的好喝。” 众人哈哈大笑。 见巴根有些醉了,韩林偷偷瞄了一眼苏日格,咳了一声,说道:“巴根,这天寒地冻的,带着苏日格这么孩子也不便利,不如叫苏日格跟我去,保准给他养的白白胖胖的。” 藏了许久的尾巴终于显现了出来。 让充当翻译的苏日格一愣。 第26章 归锦 “这可不成。” 听完苏日格的翻译,巴根挥着手摇着头:“苏日格还要跟着我们去收巴林的牧部,他要是跟着你去,巴林的那些余部可不会听俺的。” 韩林听着苏日格的翻译,见他眼里有些失望之色,就知道有戏。 于是继续对着巴根劝道:“苏日格这么小,比不得你们这些成年的汉子,在这荒郊野岭的露宿,还要东躲西藏地防范鞑子的追兵,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你们的愿望不是落了空?” 巴根还是连连拒绝,韩林又道:“俺们也不是叫苏日格一直跟着俺们,等明年开春便送他回去,况且你们这一直游逛也不是个办法,苏日格跟我去锦州,算是扎了个根儿,到时候从锦州置购些物什还能接济下你们。” 韩林拍着已经空了的皮囊又道:“不说米面稻谷,你就说这酒吧,可只有锦州能买到。” 众人也跟着三言两语的相劝,巴根被说得终于有些意动。 “那咱们可得说好了,开了春,苏日格就得回来,不然我可不答应。” 韩林笑道:“这是自然,到时候只要他愿意,回去便是。” 他心中大喜过望,这苏日格可是个宝贝啊,作为蒙古人是天生的骑手,就看他之前打鞑子时在马上上下翻飞的样子,这马术就不比金士麟差。 虽然弓力还弱了些,但他今年才多大? 不过十二三岁,要是能开的动硬弓那就有鬼了。 而且巴林部与鞑子结了血仇,苏日格没有去依附鞑子,就说明他心中有着十足的恨意,也不怕他反水。 韩林还特意留了个话柄“只要他愿意”。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就算再聪明,还能抵抗得了他的糖衣炮弹? 恐怕到时候让他回去,他都不回去了。 而且就算苏日格想回到草原,那也不妨事。 只要用心结交,巴根和苏日格就可以成为他在草原上夯进去的钉子。 女真人渔猎民族,而且受汉人的影响,正慢慢地逐步向农耕民族转变。可自有蒙古这个族群以来,他们从始至终都是游牧民族。 这苍茫的草原,终归还是蒙古人的跑马地。 如果他能慢慢经营,逐步发展壮大,他日扎鲁特和巴林的残部,未必就不能成为他的“东江镇。” 虽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如今蒙古人连铁都欠奉,只要将钱、粮、铁、盐这几个核心要务把握在手里,就等同于捏住了蒙古人的卵蛋,教他们不敢南顾。 怎么想,这都是一石二鸟、驱狼逐虎、稳赚不赔的事情。 韩林心里乐开了花儿,觉得赚大了。 当然这都是日后的打算而已,自己现在穷得叮当响,蒙古人这里更是饿的前胸贴后背。 只是五十步和百步之差。 谁也别笑话谁。 双方又在这里聊了一阵,想了想,韩林自己这些人的住址给了巴根,又定了暗号,叫他如果有事就派人登门。 在苏日格的依依惜别当中,巴根等人遁入了遁入远方。 韩林含笑对着苏日格道:“苏日格,往后在大明的境内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你知道不?” 苏日格想了想,用还是有些生硬的汉话说道:“俺爹以前是台吉的亲卫,经常和你们汉人的大官来。一来二去的自然是知道一些的,这汉话也是俺爹教的。” 韩林点了点头:“那就好。” 回去的路上,韩林又连哄带骗地让苏日格表演了一番马术,苏日格正是处于听不得夸奖的年纪。 在韩林一声声地夸赞当中,逐渐迷失了自我,在马背上辗转腾挪、上下翻飞得煞是好看。 韩林冲着几个人挑了挑眉:“怎么样,韩大哥保佑,这一趟,咱们可真是赚翻了。” 高勇也连连点头,赞道:“属实不错,咱承认,别看他岁数小,可就这马上的本事,俺们可是拍马都赶不上。” 韩林心中一动,叫停了苏日格,招致近前对着他说道:“苏日格,我们几个的马术实在不精,往后你就教俺们两手怎么样?” 在马背上表演了好半天,苏日格也有些气喘吁吁,喘了两口气他说道:“行倒是行,但是就怕你们学不来呀!” “我们又不求有你这样的本事。” 韩林哈哈一笑,适时地又夸赞了一句,随后接着道:“我们只求能比刚才那群鞑子的马术强些就成了。” 苏日格撇了撇嘴,有些嫌弃:“他们那叫什么马术来?不过在马上横冲直撞,只有靠近了才能射的准箭,要不是他们的兵甲好,俺一个溜着他们三个跑。” 韩林摇了摇头:“三个怕是不成……” 苏日格眉毛一挑,眼珠子一瞪,刚要发火。 就又听见韩林说道:“怎么也得五个。” 这般先抑后扬的手段,心思单纯的苏日格哪里见过,直感觉自己已经踩到了云彩里。 不过苏日格心里还是有一丝清明的,若是马术能轻易练就,那也就没有什么蒙古女真了,大明早就真的一统四海了。 韩林自然也是明白的,他留下苏日格一来是想在草原上有个照应,二来也确实想教他教众人马术。 以后的队伍会越来越壮大,韩林不求人人都有马,但要人人都会骑马。 机动性,在任何时代的战争里,都是决定输赢的胜负手。 一行人终于赶在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从镇北门入了锦州城。 看了看已经彻底见黑的天色,此时,已经不适合去赵率教的府邸衙署拜见复命。 于是三转两转回了石坊街的小院,嘱咐二狗子和王愿去烧火做饭。 韩林点了平日里舍不得点的油灯,盘腿坐在炕桌前,从竹筒里抽出了那二十五幅舆图,用细毛笔描了一番。 想了想,他叫众人先吃饭,不必等自己,在一众人唏哩呼噜吃饭的声响中,韩林又将这二十五幅图复制了一份。 揉了揉已经花了的眼睛,挑了挑灯芯,韩林发现此时已经逼近午夜,又将第二份小心的收好,韩林招呼了旁边一直在聊天的众人睡下,明日早间还要去中屯的衙署复命。 迷迷糊糊地刚要入梦,韩林似乎听见了一阵轻轻地敲门声。 韩林惊坐了起来,侧耳去听,确实有一阵敲门声。 觉轻的徐如华此时也坐了起来,高声向门外问道。 “谁啊!” 但是没有人回答。 那阵轻微的敲门声仍然不停的响着。 在静谧的深夜当中显得格外诡异。 第27章 厂卫 徐如华轻轻地将众人都摇醒了。 高勇刚要破口大骂,就黑暗当中韩林的声音:“别出声。” 接着韩林又压低着声音道:“院外有人,这么晚了,不知是谁,把家伙都抄起来。” 窸窸窣窣地一阵轻响,在众人穿衣之际,徐如华将兵刃都拿了过来,挨个放在了众人的手边。 借着微光,见众人已经在院中屋中都埋伏好,韩林这才对徐如华微微一点头。 徐如华也轻轻地点了点头,走到院门口又低喝着问了一声:“是谁?!” 此时门外终于有了回音:“莫要问那么多,深夜造访,自然有要紧的事来找你们。” 此时韩林也走到了院中,拍了拍徐如华的肩膀,示意他开门。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三个黑黢黢的人影正站在门外,没有提灯,也没有举起火把。 挡在门口的徐如华刚要询问,却被人一把推开,接着这三个人影闪身到了院中。 “哪个是韩林?” “我便是!” “这般擅闯,还……” 被推了一个趔趄的杨善有些恼火,刚要怒斥,就被韩林挥手止住。 看着被递到眼前的腰牌,韩林心中一惊,随后对着徐如华苦笑道:“徐大哥,莫说那么多。” 青铜令腰牌上刻着不少字,但韩林依旧很快的就找到了那最耀眼的两个:“东厂”。 原来这三人是东厂的番子。 韩林心中一惊,不知道为什么东厂会找上他,但是东厂办事向来不废话,更何况如今厂臣魏忠贤已经力压群臣,东厂就更加肆无忌惮。 接着韩林高声道:“不知道几位档头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听到韩林将几个人的身份点破,众人的心里都是一惊。 “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少废话,跟我们走一趟!” 高勇几个人也纷纷从暗处闪身出来,与这些番子对峙。 韩林想了想,仍然有些不明所以。 但现在在“九千岁”的威势下,东厂如今权势滔天,韩林不想和他们起什么冲突。 于是叫众人退了下去,并嘱咐众人看好家,接着韩林单手一伸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慢着!” “你还要带一件东西。” 那番子紧盯着韩林说道。 “什么东西?” 韩林有些愕然。 “就是你从奴地带回来的那个。” 韩林心中长出了一口气,也明白了是谁找他。 “二狗子,将竹筒取来。” 韩林头也没回,对着二狗子吩咐道。 “是,少爷。” 二狗子应了一声,连忙进了屋将那根装着二十五幅图的竹筒取来,交给了韩林。 韩林接过,略微看了一眼,便递到那番子档头的跟前。 不料,这档头竟然不接。 他摇了摇头,嘴里说道:“你自个儿拿着。” 韩林将竹筒握在手里,心中更安。 看来不是真个儿要缉捕他。 眼前的这几个番子还不知道,韩林就仅凭这看似寻常的几个动作,就将他们的底给摸了个七七八八。 “档头,请!” 韩林对那番子做了一个手势。 那档头番子将帽子一翻,遮住了面庞。 后面两个番子则来到了韩林的身后,用一条黑布将韩林的眼睛蒙了,随后又将韩林夹在了中间。 韩林心中暗赞。 这些厂卫旁的不说,单就组织性、纪律性和相互之间的默契程度,就比很多将校身边的家丁都强上许多。 如果边军都是这般模样,何苦受鞑子的气? 深夜的锦州城这么寂静,更夫的梆子声在远处响起,如同投向水里的一颗小石子,将夜色打出涟漪。 番子们依然没有提灯点火,而且就算点了,被蒙住眼睛的韩林也看不见。 沿途似乎遇到了三两支逻队,但略一盘问,就低声下气地赶紧躲远。 人们畏厂卫如虎似疫,那是已经刻在骨头上的恐惧,谁也不愿沾上边。 被人拉着的韩林,不知道是走了一刻钟还是一个时辰,已经模糊了时间的概念。 七扭八拐地,几个人终于停了下来。 “看来是到了。” 韩林心想。 随即耳中就听见一阵非常有节奏的哆哆叩门声,随后门里也同样用一阵节奏回应。 这样一来二去好几遍,才终于“吱呀”一声响。 门开了。 韩林被人推着脚下在门槛上一绊,脚步踉跄,好在前面有人扶了他一把。 他刚要道谢,眼上蒙着的黑布就被取了下来,随即一盏火红的灯笼,带着热气就提到了他的脸上。 猛地有光照进了眼睛,让韩林有些猝不及防,他赶忙闭上,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很久,觉得应该适应了,才睁开了眼睛。 提着灯笼的人在他脸上端详了很久,才对押着他来的几个番子说道:“不错,应该是他。” 身后的几个番子躬了躬身,也不答话,从院子当中出去了。 “在这儿等着!勿要走动,不然休怪我没提醒你。” 阴恻恻的话语用太监那独有的嗓音说出来,让人感觉不寒而栗。 韩林心中暗自苦笑。 这都进了狼窝了,他哪里敢随便走,万一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想现挖眼珠子都来不及。 说完这句话,提着灯笼的太监也不管他,径自走进正屋。 虽然不敢动,但韩林还是细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所在的环境。 和他们在石坊街的院子一样,这里也是个一进的小院,但从房屋和院墙来看,可比他们的要强得多了。 院中什么杂物都没有,空空如也,左右两侧应该是厢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理原因,那黑黢黢的窗户,似乎吞人的巨口,看起来十分可怖。 他面对着的正屋倒是灯火通明,灯光将三两个人影映射在窗纸上,这些人一动不动的肃立着,整个正屋也没有丝毫的声响传出来。 而这小院院墙也非比寻常,不仅比寻常的院落更高不说,借着若有若无地灯火,韩林还看见了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反射,也不知道是什么。 远处更夫的梆子声帮韩林确定了时间,已经是三更天了。 这也是一天当中最冷的时节,由于起身比较急,韩林穿的衣服也不厚,走时还不觉得,如今站定,就有些瑟瑟发抖。 但韩林仍然不敢动,只是心里暗骂。 “这杀我的威要杀到什么时候?!” 就在韩林马上就要扛不住的时候,正屋的门终于开了。 仍旧是刚才的那个太监,不过他身后还有四个人,应该就是韩林在窗户上看到的人影。 “进去罢。” 韩林冲他拱了拱手,随后迈步进了屋中,一股暖意袭来,让韩林舒服了不少。 看着坐在太师椅上的正端着茶盏轻吹的人影,韩林行了个跪拜的大礼。 “游击营麾下队官韩林,拜见纪老大人。” 第28章 阉党 太师椅上坐着的,正是韩林之前在觉华岛上见过的,如今辽东的镇守太监,纪用。 不过韩林的职位太低,纪用根本不可能还记得他。 纪用左手托着茶托,右手捏起茶盖,用茶盖轻轻拂刮了几下漂浮的茶叶,吸了一口茶汤。 做完这一切以后,纪用才放下茶杯,用一双细长的眼睛上下扫着跪在地上的韩林。 “韩林呐!” “小人在。” 韩林低着头应了一声,但心里十分诧异。 这纪用别看头发胡须皆尽白来,但他不仅身材壮硕,而且声音也十分洪亮,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分辨不出来是太监。 “杂家听说你奉了袁巡抚和赵总兵的令,去奴地了对不对?” 来时韩林就已经想明白了,面对无孔不入的东厂,就问什么,答什么,一切都如实说。 谁也不知道东厂什么时候盯上你了,更不知他们都打探到什么。 于是韩林点了点头,高声回禀道:“回纪老大人,十几日前小人确实奉命去了趟西边,绘制了一些地理,昨日傍晚方才回到城中。” 纪用呵呵一笑,点了点头:“甚好,你没有蒙骗杂家,那你带回来的那个小虏子的事,杂家就不计较了。” 韩林嘴上连忙道谢,但背后已经湿了。 他们傍晚才入城,一直都未出门,这才几个时辰的光景,他将苏日格带回来的事情就已经传入了镇守太监的手中。 这东厂的番子果然厉害。 又略微一想,那将厂卫耍的团团转的鞑子细作奸细,岂不是更加厉害? 太监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人群,更何况纪用已经坐到了一镇分守的高位,心思、头脑绝对是太监当中的上上品。 韩林一闪而过的忧虑,被纪用轻而易举地便被纪用给捕捉到了。 似乎像是要宽慰韩林一般,纪用嘴上又道:“慌什么,要不是你去奴地公干,杂家也不至于弄这么个阵仗放到你个小小管队的身上,也不会刁难于你。” 看韩林连道不敢,纪用挥了挥手:“闲话少说,你此次入奴,都打探到了什么?厂公心系辽事,说是殚精竭虑也不为过,咱这在最北边的,合该为厂公分忧才是。” 这是要来摘果子麽? 韩林心想。 但他也立马从怀中掏出了竹筒,双手举过头顶恭敬地说道:“回纪老大人,小人此去,将杜家屯至三岔河的沿途地理绘制成图,合计二十五幅,全在此竹筒当中。” 不待纪用吩咐,他身旁的太监就迈着步将竹筒从韩林手中拿了起来,双手奉至纪用面前。 纪用拔下竹筒的盖子,又解开其上缠绕的细绳,小心翼翼地从竹筒腹内掏出那一卷图。 展开后略微扫了一眼,看了看身侧的油灯,随后对着贴身的小太监吩咐道:“去,点一盏灯笼过来。” 小太监躬身领命,不一会就将灯笼提了过来,纪用偏头一下子吹灭了油灯,对着灯笼的光亮一张一张,仔细地看了起来。 韩林跪在地上,看到纪用时而皱眉、时而恍然。 但他的眼神是越看越亮,就这二十五幅图,他生生看了大半个时辰,跪在地上的韩林腿都已经麻木了。 很久很久以后,纪用挥退了小太监,将图册卷好又小心翼翼地放进竹筒内,攥着竹筒,向太师椅的椅背上猛然一靠,长出了一口气。 这二十五幅图似乎耗费了他很大的精力,纪用眯着眼睛歇息了片刻,才嘴中缓缓得道:“韩林,你可有表字?” 韩林被他突如其来的话问的一愣,随后摇了摇头:“小人未行冠礼,暂时还没有表字。” “也就是说,你还未及弱冠,尚在舞象(古代15-20岁的代称)。” 看着韩林,纪用有些讶然地说道。 “是,小人今年二九。” “后生可畏。” 纪用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韩林一番,嘴中赞道。 “纪老大人过誉了,小人不过是听命行事而已。” “起来罢。” 直到此时,纪用才叫一直跪着的韩林起身。 “过不过誉,杂家心里清楚。” 纪用摇了摇头,向南抱拳继续说道。 “杂家自万历爷的时候起外出监军,戚少保的《纪效新书》、俞武襄的《兵法发微》也是读过的,来了辽地,这《辽东志》、《全辽志》,乃至王明初的《三朝辽事实录》,不说倒背如流,但也滚瓜烂熟。” “虽然这些书卷对辽地的地理文详史尽,但那都是字句。其中图注,没有一副能与你作的这些图相比。 接着纪用摇了摇手中的竹筒。 十分认真地对着韩林说道:“韩林呐!你做了一件大事,天大的的大事!” 说完,纪用竟然对着韩林行了个拱手礼。 韩林吓得连忙又跪下回了个大礼。 “无须多礼。” 纪用对着韩林摆了摆手,接着又一指旁边的客位,对韩林笑道:“韩林,坐。” 韩林连道不敢,恭敬的道:“纪老大人折煞小人也,小人职微,岂敢上纪老大人的座?” “叫你坐,你便坐,在外面久了,杂家也不是讲究那些虚礼的人,且不说你这二十五幅图当得此座,便你你这样敬小慎微的样子,杂家看着也十分欢喜,想与你亲近亲近。”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说要与你亲近亲近,换谁心中都要一阵恶寒。 韩林心里打了一个冷颤,但知道如果推辞过甚,反而适得其反,半推半就的在客座上坐了。 那贴身的小太监十分有眼力见,连忙给韩林看了一盏茶。 上客座,看好茶。 这位镇守太监对韩林可以说是十足的礼遇了,这根本不是一个小小的管队能获得的。 韩林心中门儿清,事出反常必有妖。 果然,在桌上叩了半天的马蹄指,纪用再次端起了茶碗,吸了一口茶汤后对着韩林笑道:“韩林呐,再在西厂领一份俸如何?” 这下韩林的心里可真是一颤了,他本以为纪用只是拉拢他一番,但没想到纪用竟然直接要让他去西厂当差。 想了想,韩林在座位上躬了躬身,刚要开口,却又被纪用给打断。 “你且放心,咱不叫你坐衙,你这个档头也没有番役署差,一切行事,都由你。只要你听得、见得、探得的消息,觉得重要的,报与杂家知晓即可,你好好计较一下。” 第29章 锦衣 纪用嘴上说得好听,让韩林自己去做计较。 韩林心中苦笑,位卑言轻的他,能拒绝么? 不能。 只要他敢拒绝,后续肯定少不了来自厂卫的麻烦,甚至很有可能,身家性命都有危险。 无奈之下,韩林只得答应了下来,纪用又吩咐取了一块槐木的认牌过来。 韩林接过,翻在手里看,此牌长方形,上端为弧状,弧下做如意云纹,中间开了一个圆形小孔,方便悬带。 正面横书“锦衣卫”三个大字。 接下来便是从右往左竖着刻的职衔了。 就见上面刻,北镇抚司左千户所试百户韩。 左侧刻着此牌的字号:武字贰仟肆佰贰拾壹号。 翻过来,就见背面还刻着四行文字,上书:“朝参官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及借与者罪同、出京不用。” 看着这个已经雕篆好的槐木认牌,韩林的心中庆幸不已,好在他没有开口拒绝。 人家早就已经将东西给他准备好了,这要是拒绝了,岂不是大大的拂了这镇守太监的面? “这认牌你权且拿着,改日我再将飞鱼服等行装叫人送于你府上,不过这些物什都是你身份的信物,寻常可莫要穿出去招摇。” 韩林大抵明白了纪用的用意,连忙点头称是。 想了想,纪用又对韩林说道:“此图先留在这里一晚,让杂家细细参详一番。明日一早便遣人送还,不耽误你去赵总镇那里复命。” 韩林拱了拱手,想了想还是没有说自己那还有份副本,这本就送给他了。 此图用处极大,他也要留一份备用。 两个人又交谈了一番,见纪用又端起了茶碗,韩林心下了然,当即告辞。 看着韩林出了院门的身影,纪用眼睛眯了眯,指着桌上的竹筒对着身旁的小太监说道:“叫人连夜复刻两份,一份留在府中,一份快马送至厂公手里,要快!” 那小太监恭谨地跪下叩头领命去了。 只身留在屋内,纪用再次望向无边的夜色,嘴角显现出一副奇怪的笑容:“厂公,杂家于您老人家,可谓是鞠躬尽瘁了,能不能成,就看你的了。” 深夜当中,独自走在黑夜当中的韩林,也在暗自盘算。 摸了摸腰间认牌,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能够成为让人畏惧如同虎狼的锦衣卫当中的一员。 这可不是虚授的寄禄官,更不是蒙荫官,而是实实在在在册的实职,而且还是个试百户,比他在营兵当中的管队可大多了。 这纪用为了拉拢他,可谓是下足了本钱。 当然这份职差可不是单单去享受俸禄就成,他还要给纪用办事。 看纪用没给他安排从属、而且不让他招摇身份的样子,就明显能看出来,这位镇守太监看来是想用他当自己的暗中眼线。 如今的厂卫权柄皆掌握在厂臣“九千岁”魏忠贤的手里。 如今掌锦衣卫事的田尔耕是魏忠贤的门下走狗爪牙,是妥妥的阉党与其他几个共称为五彪,罗织构陷,酷发拷讯,不仅烹杀夏之令,杨涟、左光斗等被称为东林六君子的东林党诸臣也惨遭他的毒害。 这田尔耕,可谓是名副其实的酷吏。 经过这些事,原本名声就不太好听的锦衣卫,名声就更臭,也被东林党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咱就是被安了一个试百户的差事,这小小的官职,应该不会被搅入党争当中罢?” 韩林暗暗皱眉。 当然成了锦衣卫也不是没有好处,不说每年多了二十两的本色折色俸禄,有了这层身份,很多事他都能轻而易举的解决。 这不,原本追上前来的逻卒,见到他出示的腰牌以后,连连赔笑,说自己有眼无珠。 “你以为可以给个锦衣卫的官职就可以驱使我,殊不知,俺也可以拿你这张虎皮做事。” 韩林心中冷笑。 不过对于锦衣卫这层身份,韩林还是有些讳莫如深。 与阉党产生了交集,这件事,好说,但不好听。 如非必要,韩林并不想暴露自己加入了锦衣卫这件事,也不想随便就动用这个身份。 一旦他这个身份被人尽皆知,假以时日他和东林党人起了冲突,那群掌管了舆论史书的文大夫们,可能会生生的用笔刀将他骂死。 走了小半个时辰,韩林才终于回到院中,所有人都没睡,还在焦急地等着他。 能够深夜入户拿人,其人的身份可想而知,如果不是走时韩林悄悄地比划收拾阻拦,高勇几个几乎就要抢人。 他们在忐忑中度过了半夜的不安,如今见韩林回来,都长舒了一口气。 高勇对着他笑着说道:“韩兄弟,俺们都打算好了,你今晚如果不回来,明日我们就去赵总镇的衙署告状,说厂狗无故拿人。” “咱要真个被厂卫拿了,赵总镇怕是避都避不及,肯定千方百计甩开与俺的干系。” 如今厂卫霸道横行,众人知道他说的不假,都笑了起来。 徐如华贴了窗户向外看了看,然后才低声问道:“小韩大人今夜被厂卫叫去所为何事?” 对于自家的兄弟,韩林不准备隐瞒:“去见了镇守太监纪用,他对于咱们画的图十分感兴趣。” “镇……镇……镇守太监……那岂不是这辽东最大的监军了?” 最怕官儿的张孝儿听到这几个字以后,舌头已经开始打结。 韩林促狭地对他一笑:“那可不,莫说赵总镇,连袁抚台也要让他三分。” 张孝儿听到这几个官职都已经开始打哆嗦了。 接着韩林又把今夜的事情与众人仔细分说了一番,直到听到韩林成了锦衣卫的试百户,各个都瞪大了眼睛。 “小韩大人,你说啥?这才几个时辰,你就成锦衣卫的试百户了?” 老王头王愿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 韩林点了点头:“不错。” 杨善舔了舔嘴唇:“有银子拿不,别凭空当了个官儿,还要白给人家卖命。” “一年大概二十两吧。” 韩林如实答道。 “二十两!” 杨善艳羡地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何止是他,众人谁也没有料到,韩林这一进一出之间就有如此大的际遇,只能感慨韩林实在是官运亨通。 看了看天色,众人也就不睡了,如今交上去了一份,也不知道纪用是否真个会送还,韩林准备再次将地图复制一份,明日一早便去赵率教的衙署复命。 相比于锦衣卫里当的职,韩林更在乎营兵当中的。 第30章 复命 天启六年十月二十五日,锦州城内。 晨曦蒙雾,吝啬的天公终于在今日抛洒下了棉细的小雪花,将整个锦州城内外渡上了银。 突如其来的降雪,引得锦州城内一片欢声雷动,犬吠鸡鸣当中,人们互相道贺。 人说瑞雪兆丰年,这场小雪一下,让人们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不少,纷纷走出家门,仰着脸,伸出手,感受这来之不易的馈赠。 中屯卫衙署后院,是赵率教的居所,进进出出的下人们也是一脸的洋洋喜气。 今儿个是发月钱的日子。 眼瞅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要过年,赵总兵又许他们轮换当值,提前采买自家的年货。 刚兴致勃勃地在雪中舞了一通剑,赵率教浑身发热,在婢女婆子的服侍下洁面净手,准备早膳。 黄澄澄的栗米粥、绿油油的腌莴苣、黄白色的萝卜条看起来十分诱人,赵率教端起碗刚要喝粥,就听见门外一声通禀:“老爷,衙署外有人求见。” 赵率教还未说话,伺候的婆子就皱了皱眉“你怎么这般没有规矩,这大清早的,任谁来见,也得等老爷吃完饭再说。” “那人说……有紧要的事。” 门外的小厮支支吾吾地,怕受罚又怕耽搁了要事。 “带他进来罢。” 赵率教放下了粥碗,他已经知道来人是谁。 过了一会,看了看被领到屋内的人,赵率教摇了摇头,点指着他笑骂道:“饿死鬼托生?大早上就上门来打秋风。” 接连接触之下,韩林已经与赵率教混的熟了,知道赵率教有儒家的温文尔雅,也有武家的不拘小节。 与这样的人结交,你越客气反而越疏远。 韩林在地上行了个跪拜的大礼,然后径自站起了身,对着赵率教嬉笑道:“家里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来总镇这儿蹭一顿就省一顿。” “坐罢。” 赵率教指了指对面的空位,然后又向旁边的婆子吩咐道:“王婆,给这个饿死鬼盛一碗粥。” 王婆是家中的老人了,借了赵率教的光,寻常将校见到她都得问一声好。她起身又盛了一碗粥,冷着脸重重地墩在了韩林的面前。 “哎呦!可不敢糟践了。” 看着洒出来的米粥,用手抿进了嘴里,接着秃噜了一大口,烫得他“嘶哈”吸着冷气。 赵率教看着韩林的样子,冷哼了一声缓缓地说。 “扮这般的粗俗穷酸相,我就不知你以前是个知礼的儒生了?进门就哭穷,又想在我这里淘换点什么?” 韩林夹了一筷头子腌莴苣放进嘴里嚼着,随后从怀里掏出了竹筒放在桌上道:“那得看总镇大人愿意赏些什么了。” 赵率教也不怪他无礼,从身旁取了干净的巾子擦了擦手,这才抄起竹筒,去了帽盖将里面绘图抽了出来。 只一看,他就顿时愣住,随后凝着眉一张一张地仔细查看。 看着赵率教与纪用一般无二的神情,韩林嘴角不禁勾勒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看了良久以后赵率教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嘴中道:“给少了哇,给少了……” 就在韩林心中纳罕什么“给少了”之际。 赵率教从怀里掏出了一方腰牌,拍在桌子上,随后也不理韩林,继续去看图,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 韩林探手拿过腰牌,翻在手里细细查看,与锦衣卫的腰牌不同,这个腰牌青铜制,呈圆形,正面用阳文刻着一个“令”字,背面用阴文篆着“贴队官”三个字。 看着这面腰牌,韩林心中大喜过望,拿捏在手中把玩不已。 这是什么,这是贴队官的腰牌! 有了这个,就能光明正大的拥有五十人的部属。 有了这个,就可以和王黑子王营平起平坐、分庭抗礼,再也不必去看他的脸色了。 而就在他欣喜之际,赵率教用余光瞥了瞥他,从嘴中说出的一句话,差点让韩林的血都凉了。 “怎么样,不比纪老公昨夜给你的差吧。” 韩林额头冷汗微冒。 这锦州城内还有安全的地方吗? 细思之下,韩林有种被窥视和拿捏的恐惧感。 昨夜,他才到家几个时辰,就被纪用给叫了过去,今天一早来赵率教的府上又被点破了昨夜的去处,韩林受到的惊吓不可谓不小。 想也未想,韩林从怀中掏出了锦衣卫的腰牌,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子上。 赵率教只是微微一瞄,冷笑了一声:“霍!锦衣卫试百户,纪老公好大的手笔!” “收着吧,这东西尽量少往外露。” 韩林点了点头,抬头又撞见赵率教似笑非笑的眼神。 “你是不是心中纳罕为什么都知道你的行踪?” 韩林低下头,连道不敢。 “都敢把个小西虏带进锦州城,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赵率教说得轻描淡写。 但韩林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他已经不敢造次,连忙站起身来躬身等着受罚。 接着就听见赵率教冷冷得哼了一声:“原本还以为你长了颗七窍玲珑心,却没想到尽是窟窿眼。 “你也不想想,这是抚台亲自吩咐下来的事,得有多少眼睛盯着?得有多少人前后奔走探寻?” “而你呢,耍心机花招,也不看看时候,手脚也不干净利落,若不是你带回来的是个虏子,不是鞑子,不然你的人头早就在城中高悬了。” 韩林被骂的不敢吱声。 但他心里也清楚,此时赵率教骂得越狠,他就越平安无事。 不然赵率教早就将他绑起来砍了,哪还有这多话跟他说。 过往,韩林一直自诩聪明,向来都是抱着小觑古人的心思。 可接连被纪用和赵率教敲打,如今才发现,人家只是比你生得早而已,并不是比你傻。 看着他那副模样,赵率教弹了弹手中的绘图,叹了口气:“如今你立了个奇功,功过相抵就给你个贴队官,你也别嫌小, 就这样罢。” “韩林不敢,如没有总镇的栽培,标下不可能有今日,怎么敢刚得陇又望蜀?” 但韩林心中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 都说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合着刚才对我那一通骂,就是为了这一颗甜枣? 赵率教似乎掩饰一般的咳了一声,说道:“来吧,说说吧,你这图都画了些什么。” 第31章 肥肉 “这是……西学的记数法?” 赵率教指着图中的阿拉伯数字有些迟疑地向韩林问道。 此时,正值西学东渐的开端,六十年前,西书七千部入华,东西方文化科技开始真正的交流触碰。 甚至此时已经有了广东、港澳地区的留学生远赴西方留学,在为西方带去东方文化的同时,引入了大量的西方百科。 相对而言,赵率教虽然思想倾向于保守,但也读过一些西学,不过那都是经过翻译之后的书卷,倒是第一次见有人真个用西学计数法,因此才有此问。 韩林吓了一跳,记顺手了就忘了一二三四才是明朝人的用法,笑道:“时间紧迫,来不及太长时间的停留,小人觉得西学的记数法更快些。” 接着,韩林赶紧转移了话题:“这里是一座不知名的土山,标下以目看高约四仞,由此才有所记。” 自杜家屯至三岔河,韩林共计绘图二十五张,庄屯住户、河流宽度、山峰高度,乃至哪里可以伏兵,沿途的鞑子关卡人数等等,叙述甚为详尽。 赵率教一张一张细细地翻看,韩林也一张一张得耐心讲解,直至午时,才将这些图全部看完。 赵率教向身后的椅背深深一靠,闭上了眼睛,嘴中长吐了一口气。 纪用虽然自万历年间起便在外监军,虽然与其他监军镇守相比能获个“知兵”的美誉,但与将帅相比还是差着一定的距离。 而赵率教可不是普通的将校,他是着过书立过言的兵家。 韩林这二十五幅图,他第一眼扫过就知道不简单,而伴随着韩林的细细讲解,将这二十五幅图一一看过以后,他心中大为震撼,心绪如奔波浪涌不断拍岸。 这些图,太重要了。 重要到一个贴队官的位置,都不足以犒其功劳。 过往的舆图只绘有名有姓的山川,且只以图形文字记代,没有标注高度,看下去之后,只知道这里有山,不知其高、不晓其远,更详尽的内容,多见诸于文字,但那又难以一目了然。 可韩林的这二十五幅详尽地连一座土墩都标注了高度,对于兵家而言,无论行军抑或交战,占据高处,进可攻如排山倒海,倾斜而下,退可以高抑低、固守待援。 其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但过往的舆图没有标注这些高地,临战之际只能听凭运气,韩林绘图可不同,哪里有高地,方圆几许都标注的清清楚楚。 赵率教睁开眼睛,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眼神看着韩林:“怎么想到的?” “总镇也知道,俺们是从奴地逃回来的,其时惶惶如丧家犬,急急如漏网鱼,那时属下便想,如果有这么一副记载详尽的舆图,那便能让属下等人的生机再添几分,此次出锦,属下便按照心中所想,绘了这些图。” 韩林编了个瞎话。 赵率教低下头来沉思,他心中已经颇为意动。 他原本的意思,是寻个心思缜密的人以护送之名,沿途观测打探,回来再让画师根据他的口述绘制地理,只要这件事完成,就是大功一件。 而事关重大,袁抚台也就下了赏格,此事完成便可以提升一级,也由此那贴队官的位置早就预备出来了,甚至连腰牌都已经制好。 但没想到这韩林不仅自行绘图,而且交上来的图册大大的超出了他的预期,乃至认知。 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十足的面庞,赵率教心中甚至有些后悔,怎么当时就将他分至了游击马爌麾下的游兵营,没有将他招入自己的标兵营。 如今韩林凭空造出个这么天大的奇功,再去和马游击抢人无异于摘果子,虽然他是总兵,但也定然会让马爌心中不快。 现在这韩林就如同一块肥肉,不仅马爌肯定会咬在嘴里不放,连西厂都已经过来抢人了。 想到这里赵率教更是一声冷哼,虽然他不是东林党人,但是他对于阉党十分抵触和忌惮。 “这颗枣子,还是给小了啊……” 赵率教心中暗叹。 其实从第一眼看到那二十五幅图开始,赵率教就已经知道这犒赏给少了,因此他才对韩林做了一番打压。 看着眼前这个确实聪慧、心思缜密,有许多创新之举的年轻人。 不能揠苗助长,否则到时再现仲永之痛,就适得其反了。 赵率教心中强自按捺住了招之为僚属的心思。 冷静下来后的赵率教,换上了一副正色面孔,对着韩林说道:“此事,你做得极好,待我隽录之后便呈予抚台大人,他自有赏赐。” 韩林躬了躬身,嘴中连忙说道:“总镇的栽培,属下感激不尽。” 赵率教摸了摸下巴,脸上浮现出一抹怪异的笑容:“如今你已身居贴队官之职,但这五十之数的额兵,我可不会配给你,你要作何打算?” 别看韩林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但是其实心中早就乐开了花,若是营中给配全,他反倒是不乐意。 辽东的募兵现在什么水平,连二狗子、王愿都在应幕行伍。 他能打鞑子吗? 打不了,就没那个能力。 不给他配额,反而正中了韩林的下怀。 韩林假装皱了皱眉,无奈地叹道:“那属下只能自行募之了。” “如此甚好。” 赵率教的笑容更甚:“那月饷粮饷你也自行想办法。” 这下韩林就慌了神,当兵吃粮是天经地义的事,没钱没粮谁来给你卖命,这募兵之事就无从谈起,他现在连自己这七个人都养不起,更何况五十之数? 而如果不募,一个贴队官就带着六七个人,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去。 他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 赵率教心中其实也很无奈,如今宁锦正在筑城,仅锦州一地阖城军民就有三万之数,这银子、钱粮他可是就拿了一小点入袋,但他克扣的少,可不代表上下其他人不盘剥。 这事自朝廷上开始,自底层伍卒将校而止,关乎十几层利益关系的事情,辽饷人人皆视为肥肉,这其中盘根错节,心照不宣,根本理不出个头绪来。 筑城要钱、粮饷要钱,他自己豢养的家丁也要钱,别看他贵为一镇总兵,可凭空多出来的五十人队,他也实在是拿不出钱来。 好说歹说,两个人如同谈生意般你来我往,赵率教才答应出半数本色折色的月饷。 剩下的半数,要么韩林自己去想办法,要么韩林当二十五人的贴队官。 除了贴队官之位,赵率教还叫人取了五十两银子,当做韩林小队本次的犒赏。 韩林暗暗腹诽,一面说他们立下了奇功,一面又不给兵又不给粮,连赏钱都少得可怜。 这赵总兵属实是抠门了些。 从中屯卫衙署出来已经是午后,抠门的赵总兵也没邀请韩林共进午膳。 让韩林再蹭一顿的心思落了空。 走在喧闹的街市当中,韩林摸了摸腰间挂着的两块腰牌,心中暗自念想。 如今自己说是红人不假。 但也好像成了一块被人紧盯的肥肉了。 第32章 分配 一团白雾从小炭炉上的铁壶当中升腾而起,腾沸地热汤夹杂着热气不断顶着缺了口的壶盖,铛铛作响。 没有人去管铁壶,他们都围在一起,张着嘴,看着炕桌上的两块腰牌以及五十两的银锭。 一时间,所有人都鸦雀无声。 韩林带回来的东西和消息,让众人惊大过于喜。 盘腿坐在炕上,韩林四下里望了望,探手抓了一个瓷碗,用手指叮叮地弹了两下:“二狗子,外面天寒地冻地,爷我饿着肚子回来,你怎地连个热汤也不倒?” 二狗子连忙“嗳”了一声,从炉上取了壶倒在了韩林面前的碗中。 韩林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浑身上下才暖和了过来。 这时的人们还没有养成喝热水的习惯,还是在韩林的强烈要求下,徐如华才购置了小炭炉和铁壶用来烧水。 即便连最次的茶砖都没有,只要条件允许,韩林依旧保持着每日喝热水的习惯。 而且他还强迫别人和他一起,不喝都不行,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习惯了。 只有徐如华,看着每日柴煤的开销,觉得心疼。 午后,细雪忽然转为鹅毛,韩林行了一路,身上脚下全都是雪。 进了屋,他换了一身衣服,随手又将两块腰牌以及受赏的那五十两银锭,放在了炕桌上。 这一下,除了什么都不懂的苏日格,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 “小韩大人……这是又升官儿了?” 沉默中,张孝儿看着那个圆形的贴队令,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杨善,有些迟疑地问道。 杨善也有些不确定。 犹豫得低声回道:“看样子是……合该,不会是捡来的罢……” “你们两个,嘀嘀咕咕地在那里说什么呢。” 韩林看着两人又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 这没有滋味的白开水,终归是少了些什么,看来过段日子得叫徐如华再买些茶砖回来。 “徐大哥,这是这次的赏银,你先收着。” 指了指桌上的银锭,韩林对着徐如华说道,现在的钱财还是太少,韩林早就跟几个人说好,先将银子聚拢在一起办事,等往后宽裕些,到时候肯定亏待不了众人。 韩林自己也将钱财全部上交到徐如华手里,日常也还要从徐如华那里支度,因此众人也没有什么异议。 徐如华也没废话,在杨善羡慕的眼神当中,抓在手里。 相比桌子上的两块腰牌,徐如华更看重那五十两的银锭。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韩林每次都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冲他要钱。 月底了,粮饷至今未发,褡裢越来越轻,徐如华的脸色越来越沉。 高勇说徐如华天天摆着着臭脸,看谁都一副欠他钱的样子。 韩林咳了一声:“想必各位弟兄已经看到了,今日拜见了赵总镇,他又给咱许了个贴队官的职。” “咱老高当了几年家丁,当了几年营兵,最多不过个什长,韩兄弟这官运,咱就是窜稀也赶不上。” 高勇啧声道。 韩林看了他一眼,笑道:“高大哥,你若是把这张嘴给缝上,没准现在也是个百户了,不过自此往后,你也算官复原职了。” 高勇微微愣了愣神,一时间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 倒是旁边的杨善冲着他一抱拳,笑嘻嘻地说道:“属下杨善,见过高管队。” 高勇这才想到,随着韩林成为了管着五个队的贴队官,那他这个伍长也随即水涨船高成为了管队什长。 高勇连忙对着韩林抱拳称谢。 “杨大哥,你也别忙着见礼,自今日起,你、徐大哥、张孝儿皆为队官,我管一队,你们替我各管四队。” 虽然几个人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但听到韩林正式宣布下来,还是欣喜不已,纷纷向韩林高声道谢,随后互相挤眉弄眼。 “至于你们三个……” 韩林看着剩下的二狗子、王愿以及苏日格。 “先在我队里,日后要帮我管操练、钱粮、令传诸事。” 随后韩林又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更加高兴的消息,每人月饷额外加五钱银子。 管队也就差不多是二两五钱月饷,二狗子三人少五钱,为二两。 而且承诺绝不克扣。 这可比普通的营兵要高出不少,也让人人的脸上都染上了喜色。 韩林看着众人的样子,嘴角含笑。 当然这都是空头支票,现阶段还没办法实现,大家的银钱还要集中起来办大事。 徐如华叹了口气:“小韩大人,你说不克扣不作数,上边克扣着咱们的,咱们的月饷月粮,能发到手里有五成就算烧高香了,剩下的怎办?” 韩林直嘬牙花子:“能怎办,只能盼望日后能赚些银钱,自己去着补。” 妥善地对利益进行了分配后,接着韩林又说道:“目前告身和敕碟都还未下来,现在还是有名无实,也不能真个去募,不然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定然要说闲话。高大哥,明儿日里你去城内城外转转,物色物色,看看有没有好的兵员。” 高勇点头应了,就又听韩林嘱咐道:“如果当过矿徒、纤夫,或者伐木放排的这类最好。记着,青皮喇虎这类的,他再有本事咱也不要,” 以前名扬天下的戚家军,便是由义乌的矿徒为根底,韩林准备照猫画虎。 锦州这里有矿,所以矿徒应该是有的,此外又靠着海、山林等等纤夫和伐木放排的木把(伐木)、木帮(放排)的人都不在少数。 这些人有统一的特点,首先,是吃苦耐劳,干的都是重体力活,也说明身子骨都比较壮硕。 其次,是有极强的组织性和配合能力,毕竟他们所做的事需要齐心合力。 最后,是不怕死,无论巨石、涛海还是重木,都是要人命的,所以能做这些工作本身也证明不怕死。 “过往当过伍卒的要不要?” 高勇点了点头,然后问道。 韩林有些迟疑,但最后咬了咬牙,还是摇了摇头:“暂时不要。” 过往当过伍卒,确实对于军中大大小小的事情会比较了解,而且素养肯定要比上述的人高。 但有一点不好,他们极有可能成为老兵油子。 打顺风仗可以,如若遇到逆风仗,万一脚底抹油,一传十,十传百之下将慌乱带到整个队中。 韩林想要的是一张张白纸,亲手从零开始打造一支能征善战的队伍。 交代完高勇去物色兵员以后,韩林又吩咐明日由杨善带队出去巡边。 而他自己,则有更重要的事。 韩林看了看今日从铁匠铺那里拉回来的水火鼎。 第33章 酒成 看着眼前水火鼎铜管处汩汩流出来的洁白的酒液,韩林心中欣喜不已。 众人将原本就有炉灶的东耳房进行了改造,又将成从铁匠铺那里打造出来的水火鼎架在了炉灶上。 韩林叫杨善、徐如华、二狗子等人,去购置了十坛酸黄酒、一石生石灰、几个空酒坛以及柴、炭等物。 生石灰与水会产生大量的热量,这是后世初中时就会学到的知识。 而锦州所产最多的不过就是盐、铁以及石灰。 生石灰在吸水时会散发出大量的热量,这是后世初中时就会学到的知识。 而二十多度的酸黄酒里最多的物质是什么? 是水。 韩林在水火鼎中,倒入了大量的生石灰,随后小心心地将一坛子酸黄酒倒了进去,随后躲得远远地,静等着反应。 几天下来,差点将东耳房炸塌了的他,已经差不多摸清楚了石灰和酸黄酒的比例。 “成了!”二狗子欣喜不已的叫道。 看着已经稳定下来的水火鼎以及汩汩流出的酒液,韩林才长舒了一口气。 随后,韩林又吩咐身旁的二狗子和王愿两个人各抬了一筐雪进来,一股脑地倒在天锅上。 先前嘱咐铁匠用黄铜以及如放雪,都是为了冷却用。 等待了半晌,水火鼎黄铜做出水管中已经不再流出酒液。 王愿才去将装着白酒的酒坛抱了过来,倒了一个碗底就要喝,却被韩林给拦住。 “不想死就别喝!” 倚靠生石灰发热,将酸黄酒蒸馏成烧酒还有很多的杂质,不仅如此,由于直接往酒里添了生石灰,使得酒液拥有很强的腐蚀性,如果喝多了下去怕是要肠穿肚烂。 韩林从王愿手中抢过碗,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确实有白酒的那股子干冽的气息了,他拿眼又看了看,发现里面还有大量的杂质。 由于生石灰只与水反应,不与乙醇反应,而且乙醇的沸点要比水低二十多度,所以从酸黄酒变白酒的这第一步算是成了。 不过里面仍然有大量的水分,而且由于温度所限,蒸发的还不充分,熟石灰中还留有不少的酒液。 但从气息上来看,大概将酸黄酒的度数提升到了三十多度左右。 如果黑心一些,用纱织滤一滤杂质,也能拿出去卖,但是极有可能会喝死人。 韩林想做的可不是一锤子买卖。 他想要的,是一个长期能赚钱的营生。 晃了晃酒坛,韩林发现差不多用石灰蒸出来的第一道差不多还剩六成左右。 随后,韩林又反复重复了上述的动作,将剩下的四坛酒再次用石灰蒸发。 用了将近一天的时间最终用五坛酸黄酒,得出了三坛三十多度的烧酒。 韩林又将熟石灰点火挥发,又得了小半坛。 “韩贴队这是在里面呆了一天?” 晚饭时,高勇一边往嘴里扒拉着饭,一边向二狗子问道。 “是咧,现在也没出来,还说自己晚上不吃了。” 看着无人的主位,二狗子眼里有一些忧虑。 两日后,韩林瞪着通红的眼睛,看着剩下最后的一坛子酒。 倒出了一碗,随后将其点燃。 看着熊熊燃起的火苗,韩林哈哈大笑。 成了! 那三坛酒,韩林用柴炭进行了再次蒸馏,得出的酒液韩林喝了一口,韩林噗得就喷了出来,其形其味,比何家酒肆的二锅子更烈三分,怕不是要到七十多度了。 由于已经产生了酒水共沸物,再怎么蒸也就如此了。 但此时酒的度数根本就测不出来,也不利于后期调和。 而韩林自然不会满足于此,他又用后世的知识,在酒液当中加了生石灰,随后点起火,进行第三次蒸馏。 所得之物,差不多就是无水酒精了。 看着这一坛子无水酒精仰天长笑。 这可是天大的好东西。 第一次上炭火,就超越了何家酒肆,七十多度的酒,就可以当做医用酒精用。 第二次上炭火,几乎逼近无水的酒精,这样后期就可以进行精确的调配勾兑,让酒的品质一直稳定在一个水准上。 韩林又用蒸馏水对酒进行了一番勾兑,由一坛变两坛。 在晚饭之际,韩林神秘兮兮的抱了一坛子放在炕桌上。 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倒出一碗喝了一小口。 砸吧了两下嘴,虽然比后世的白酒还差一些,但已经比名满锦州的何家酒肆当中的酒好上太多。 闻着空气当中弥漫的浓烈酒香,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 看着众人的模样, 韩林对着几个人笑道:“自己倒,都尝尝。” 好酒的高勇第一个倒了一碗,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 “高大哥,怎么样?” 他身旁的杨善问道。 高勇摇了摇头:“不好喝。” 韩林听完后抬头,看着高勇有些不敢置信。 这酒还不好喝? 那这天底下就没有好喝的烧酒了。 “我来尝尝。” 说罢,杨善就要去抢高勇手里的碗,却被高勇一把挡开,哈哈大笑道:“不好喝,不好喝,这份罪都让咱老高来遭吧!” “好你个老高,原来在蒙骗大家伙儿!” 徐如华点指着笑骂。 乱哄哄地众人去抢酒喝,而王愿机灵些,去外间又拿出几个碗来倒上。 入口以后,人人称赞,直言这酒要比何家酒肆的还好些。 看着众人你争我夺的样子,韩林这才放下心来,知道自己成功了。 半坛子酒下肚,众人都有些醉了。 有人放声纵歌,有人迷瞪着眼在那里醉拳。 二狗子在年岁相仿的苏日格的带领下,两个人勾肩搭背的开始跳舞。 而高勇,则开始嚎啕大哭。 韩林看了这幅众生相,有些哑然。 这么多人里面,就没有一个酒品好的? 有了产品,这赚钱的第一步可谓是成了。 虽然烧酒此时还只能卖给底层,不能成为一个财源滚滚的大营生。 但是烧酒所带来的酒精,以及熟石灰,这可都是好东西。 酒精可以消炎杀菌,大大提升手上兵卒的存活率。 而熟石灰,韩林清晰的记得,这可是制作三合土必不可缺的原料。 接下来就看这酒能不能卖出去了。 万事开头难,迈出了第一步的韩林不由也多饮了一些。 不知不觉地他也喝的也有点多。 想到过往的千难险阻,韩林不由得悲从中来。 竟然和高勇一起,抱头痛哭。 一时间,石坊街的校园内。 各种鬼哭狼嚎的声音不绝于耳。 第34章 年前 石坊街的小院内,韩林只穿着一身小衣,在东耳房内挥汗如雨,屋外的大雪已经连下七八日,与屋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王愿和二狗子这一老一少在韩林身侧打着下手,只觉得惊奇,就见韩林将石灰放进酸酒里,再一蒸煮,就能产出白水一般的烧酒来。 这些的日子里,杨善带队出去巡边、高勇一直城内奔走,物色合适的兵源,而他俩则被韩林留在了身边忙活着杂务。 烧酒成了以后,韩林遣高勇又去了何家酒肆,酒肆的老掌柜一喝眼睛都直了,而酒蒙子一般的吕蒙子更是惊为天人。 那一坛半的酒,皆尽被何家酒肆给收了,韩林算了算,抛出去酸黄酒、柴、炭、石灰等各色支出以后,这酒能赚三成。 也不待高勇说,吕蒙子自告奋勇地要帮着卖酒,如今已经和众人一起住进了小院当中,每日都拿着样酒去城内的酒肆内四处推敲。 也亏得他十足的经商经验,和一张能将东西说得天花乱坠的巧嘴,各个酒肆小铺纷纷向他们订购。 何家酒肆更是来者不拒,有多少就要多少。 如今每日能得五两银子,而这已经是两个半募兵的月晌月钱。 然而,囿于人力和出酒率,每日赚的这五两银子都将韩林累了个半死,产能是半点也提不上去了。 除非,招募人手扩大产出。 但人越多,嘴就越杂,这东西制作起来看似复杂,但是稍微有心人一看,连原理都不用知道,对着做就是。 总有一天,这其中的流程和配方都会泄露出去,到时候利润会越来越薄。 对于这件事,韩林是知道的,但他还是想尽量地将这件事拖延一些时间,多赚些钱,到时候涉足其他的生意。 除了烧酒卖得红火,还有一件事也让众人十分高兴。 那就是打京城来的告身和敕碟以及锦衣卫的飞鱼服、绣春刀等物终于于昨日一同送到了韩林的手里。 这些物什可能本身没什么,不值几个钱,但这是非常重要的官家信物。 也就是从此刻开始,韩林正式成为了大明山东承宣布政使司,辽东郡治下的游击营贴队官,他有五队共计五十人的员额,听他驱使调遣。 与此同时,韩林也正式成为了锦衣卫北镇抚司左千户所试百户,当然与营兵相比,他这个只是个职衔,没有属兵番子。 他是密探,见不得光,事事直接向如今辽东东厂最大的档头,监察御史纪用禀告。 面见纪用时,纪用满脸笑容地对他说,韩林此图事关重大,已经上达天听,当今圣上言必称“韩辽图”,厂公也十分高兴,甚至对纪用将其纳为东厂的事情也是一番夸赞。 韩林已经入了皇爷的法眼,不仅如此,韩林还被天启皇帝下旨嘉勉,又赏了二百两银子。 厂臣魏忠贤赏了他一百五十两、辽东巡抚袁崇焕赏了他一百两,连挂名的顶头上司马爌也感到面上有光,赏了他五十两。 韩林也十分懂事,给赵率教和纪用各孝敬,送去了一百两银子。 赵率教没有收,只告诉他用心做事以及,少上门打些秋风。 纪用收了,又对韩林褒扬了一番。 花花轿子众人抬,所有人都非常高兴。 唯有韩林之前的贴队官王营的黑脸更黑了,他本来以为这是一件没什么油水的苦差事。 却没想到其中暗藏玄机。 让韩林一飞冲天,与他平起平坐,分庭抗礼。 想到里王营的大腿都被他自己掐青了。 抛出去送给纪用的,如今韩林手里共有各个大佬赏赐下来的银钱四百五十两银子,烧酒这些日子赚了五十两,以及各人下发的被克扣过后的月饷月粮折合十两。 合计五百一十两。 看着这些银子,众人简直想抱头痛哭一番。 咱现在也是有钱人了哇! 不顾徐如华的阻拦,韩林每个人都给了十两。 甚至刚依附过来的苏日格和吕蒙子都有。 手里把玩着刚刚到手的沉甸甸的银子,杨善对着王愿嘿嘿笑道:“老王头,要不今儿晚上你再跑一次,俺保证这次大家都睡得死死地,没人再拦你。” 王愿咬了咬银子,瞪着眼睛道:“跑?谁跑谁是王八。” 众人哄堂大笑。 对视之下,韩林对阴沉着脸的徐如华挑了挑眉毛。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当晚,苏日格便对韩林告了假,他想将这银子送到巴根他们驻扎着的营地去,这十两银子的赏钱,也够巴根他们活了一阵子的了。 想了想,韩林又给了苏日格二十两叫他一并送去,说是自己的心意。 拿着银子,苏日格当场给韩林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韩林站着受了,恩抚赏罚,这是上位者必须具备的特性。 以往韩林都靠着情谊将众人牵扯在自己的身边。 可往后的日子人会越来越多,韩林必然不可能事必躬亲、也不能每个人都去用情谊拉拢。 有了告身也有了银子,募兵的事宜也就要提上日程,高勇每日都在为此奔走,可惜收获了了。 锦州城内如今除了伍卒、民夫以外能合适的兵源实在少的可怜,即便有人有意应募,可看着那比二狗子还瘦弱的身板,或者比王愿还老的脸,高勇根本不敢要。 由此,又过了二十余日,再有十来天便要过年,锦州城内上下一片喜色。 家家户户都已经开始购置年货,连街上的花子每日都能吃得饱饭。 可早前众人一直盼着的雪,如今停个三两日便下个三两日,一个月之中竟然有半月落雪,而且雪大得十步开外就看不清人。 在众人欢欢喜喜迎接新年之际,也有不少人没有过去这个年。 根据竟日在城内游走的高勇的说法,每日都得有几十个的冻死死尸用车拉到城外,为欢喜蒙上了一丝灰白的滤镜。 天气越冷,酒肆的生意就越好。 底层的伍卒、民夫、平民百姓烧不起柴炭,就去酒肆沽烧酒酒带回家中饮着取暖。 而韩林产的酒虽然比平常的烧酒贵一些,但由于度数更高,口感更好,一口抵旁的烧酒三口,综合算下来更加值当。 因此更受底层人的喜爱。 各个酒肆纷纷不惜陪着笑脸向吕蒙子订购。 听着那些掌柜们低头哈腰不断称呼“吕员外” 多年以后,再次感受别人的重视尊敬的吕蒙子大为受用。 也终于找回了那份大贾的自信。 由此,韩林的烧酒生意,每日进账,抛出去成本也逼近了七两。 “东家!” 这一日午后,在外面收单子的吕蒙子提前回到了院中,来不及扫身上的雪,着急忙慌地赶往东耳房。 一见到韩林便说道:“何家酒肆的酒痴指名点姓的要见你。” 韩林刚将一筐雪倒入天锅,听到吕蒙子说的话一愣。 从凳子上下来后韩林问道:“何时?” “现在!” “这么急……” 第35章 酒痴 韩林吩咐王愿和二狗子按照流程继续制酒,自己回到正屋,不慌不忙地净了脸手,又找来一件干净的衣服换上,这才和吕蒙子一起出了门。 何家酒肆离着石坊街不远,走了约莫一刻钟便到。 两个人来到何家酒肆后,就看何家酒肆门上挂了个今日歇业的木牌,韩林心中十分纳闷。 何家酒肆的老掌柜早就在门口相待,看见韩林两个人后抱拳行了个礼,对着韩林笑道:“韩小员外,我们东家早已经恭候多时了。” 还礼后,韩林看着眼前的张掌柜,笑道:“原以为老掌柜才是此处的东家。” 老掌柜笑道:“自然不是。” “是那酒痴罢。”问道。 老掌柜微微一笑,也不答话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韩林点了点头,带着吕蒙子进入店中。 今日歇业,店中空无一人,只有之前见过的那个小二在打扫拾掇。 看见熟人,小二对着两个人微微一笑。 老掌柜绕到前面领路,穿过摆放着各种食材器具的厨灶,来到了后院与门市相接的小门。 老掌柜方才推开了小门,一股浓郁的酒香就扑面而来。 越过老掌柜的身影,韩林看见小院当中搭着一个棚子,正中架着一口硕大的水火鼎,比他家中的那个可大多了。 直有两人来高,八九个壮汉在寒日里光着膀子围着水火鼎忙活。 水火鼎旁架着一副梯子,一个汉子伏在梯子上,用木桶往里倒着雪水,东侧的院墙用油纸布盖着柴薪木炭、东侧的墙根底下有几口大瓮。 那些汉子也没有理会众人,径自忙着。 站在水火鼎前观望了一会,韩林感受着其中的火气与酒气,啧啧称奇。 随后韩林又被老掌柜引到了正屋。 老掌柜冲里面躬了躬身抱拳道:“东家,韩小员外到了。” 老掌柜避开的身影一撤,韩林看向屋中,随后一愣。 只见正屋的堂上坐着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子,正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提着碗盖,侧低着头打量他。 她下身穿着一件妆花织金蓝缎裙子,上身着一件毛青布的大袖衫,梳着未嫁的云鬓,上面插着一支牙白坠珠的步摇。 女子容貌清丽隽秀,若说与伊哈娜比是比不得的,但也属于中上之姿。 最让人过目不忘得便是这面上展着的笑容,明媚和煦,似晨曦初阳,暖而不烈。 除了茶具,她身旁的月牙茶几上还摆着两个酒壶。 看见门口的韩林,她展露出和煦的笑容,赞道:“奴家听张老掌柜说韩小员外年少有为,却不想是个这般俊俏的少年郎。” 韩林在老掌柜的招呼下坐了客位,吕蒙子和老掌柜又分列两个人的下首。 韩林拱了拱手,也笑道:“在下也没能想到,名誉锦州的酒痴,竟然是个待字闺阁的小姐。” 那女子微一愣,随后咯咯笑道:“韩小员外这是在折辱妾身麽?” 韩林猛然想到,这个时代都是早婚,《大明律》男女婚嫁年龄分别为十六岁和十四岁,若到十八岁就已经是老姑娘了,更别提眼前的女子已经二十五六。 韩林连忙拱手道:“岂敢岂敢,以姑娘酒痴之名,还有这般产业,寻常男子哪里是小姐的良配?月老见了也不敢妄自牵线,只待有缘人而已。” “韩小员外不仅生得俊俏,还巧舌如簧,怕也引得一众小姐妇人日思夜想罢。” 说完,女子对着韩林做了个请茶的手势。 韩林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摇了摇头:“姑娘羞煞我也,哪有这般的事,还未请教小姐芳名?” “妾身姓何,单名一个歆字。” “原来是何姑娘,久仰。” 放下茶碗,韩林拱了拱手,继续说道:“听口音何姑娘并非辽东人士,是蜀地人吧?” “奴家顺庆府南充县人士,昔年秦诰命率土兵赴辽,我便跟着父兄北上,后来父兄先后战死辽东,我自己也回不了乡,便在这里安顿下来,好在自幼跟着父兄学了造酒的本事,这才开了家酒肆,没有饿死。” 韩林肃然起敬,站起身拱了拱手道:“原来是忠臣烈士之后,林失敬了。” “陈年旧事,已不当提,韩小员外莫要多礼。” 何歆将两个人杯中的茶水撇在地上,随后取过其中一个酒壶斟满。 她端起自己的茶碗,一饮而尽,道了声“好酒。” 看向了韩林。 韩林看着暗自咂舌,这酒高勇都不敢一口闷,眼前这何歆不仅一口闷了,还脸不红心不跳地,果然不愧酒痴之名。 见韩林也端起茶碗饮尽,何歆才笑道:“这锦地乃至于辽东,寻常人造的烧酒,妾身轻易入不得眼,直到那日张掌柜给奴家带来一壶来,饮罢只觉得这酒,竟比我酿蒸的还要烈一些。” 说着何歆又给两人倒了一杯,亮了碗底之后冲韩林示意。 韩林可经不住这么喝,连忙苦笑着推辞:“何姑娘海量,在下肚儿浅,不胜酒,可不敢这么喝。” 何歆有些意外,捂着嘴“咯咯”笑了两声:“韩小员外造酒是一把好手,我还道和我一样嗜酒,却没想到如此严律己身。” 说完,何歆放下茶碗,看着韩林正色道:“今日叫张掌柜请韩小员外前来,一来是妾身起了结交之意,二来嘛,是想和韩小员外谈谈生意。” 听到何歆这么说,心道,说了这么半天终于说到正题了。 “原来如此……” 韩林点了点头,对着何歆继续说道:“却不知何姑娘有何计较,在下洗耳恭听。” “我想买你的酒方技要。” 在桌子上叩了两下手指,何歆对着韩林莞尔一笑。 看着眼前这个和煦的笑容,韩林哈哈一笑:“这可不……” “三百两。” 韩林摇了摇头。 “五百两!” 何歆伸出一个巴掌递在韩林的面前。 眼前的葱指纤细,但韩林并没有被迷惑,卖蛋和卖鸡有着本质的区别。 还未等韩林说话,下首坐着的吕蒙子高声道:“何家娘子,这就方五百两俺们也不能卖。” “好你个吕蒙子!” 何歆蹙了蹙眉,对着吕蒙子骂道:“若不是早前见了你可怜,叫张掌柜的收留你不赶你走,你方能有今日,重生三金,怎地不知恩图报!” 吕蒙子是外号,他真正的名字叫吕鑫,由此才有何歆的再生三金之说,吕蒙子被她这么一说,有些愧色地低下头去,但嘴中还是嗫喏道:“那也……不能卖。” 何歆对着他冷哼了一声。 转过头又笑靥如花地对着韩林说道:“韩小员外……这酒方技要我真心诚意地想要。” “要说五百两买个方子也不少了,但看在韩小员外一表人才的面儿上,奴家再给你加一百两,六百两如何?” 韩林摇了摇头,对着何歆轻声道:“何东家,何姑娘,这酒方技要,给多少钱俺确实不能卖……” 看着何歆脸上袒露出的失望之色,韩林继续对着她笑道:“不过咱还有一法儿,你看成也不成?” 原本的失望之色渐渐移去,何歆感兴趣地问道。 “什么法子?” 第36章 薤上露 “不知韩小员外所说,是个什么法子?” 何歆摆弄着手指问道。 干喝两碗烈烧酒,虽然不见醉态,但脸上和脖子已经起了红晕。 “这方子我也不是不能给,可有一样,你得教我入你的股。” 何歆听完后一愣。 随后脸上的红晕更甚,捂着嘴,瞪着一双水汪汪地俏眼看向韩林,嘴中啐道。 “韩小员外生得一副好皮囊,却怎地也如那登徒子一般,说一些不要脸皮的怪话?!” 韩林被她说得也是一愣,随后脸色也腾地红了,连忙解释:“在下不是……” 看着何歆咯咯地笑着,韩林这才明白,原来这何歆是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韩林没由来得臊了个大红脸,悻悻地冲着何歆一抱拳:“何姑娘莫要捉弄在下,在下的提议,何姑娘以为如何?” 心中暗想,这蜀中婆娘果然泼辣鬼怪的紧,方还一脸正色说话,转过头来就拿男女之事调笑。 何歆本来也就是想捉弄韩林一般,看到他的脸色比喝了酒的自己还红,更觉有趣好笑。 笑了好一阵,何歆才缓了颜色,摇了摇头。 “不成!” 接着何歆似笑非笑地看着韩林:“韩小员外真是好算计,竟想拿着酒方技要,就将奴家的酒肆骗去,这是拿何家酒肆当生蛋的母鸡了?” 说完何歆的脸色又是一红。 韩林提起茶壶将他和何歆的茶碗斟满,嘴中笑道:“何大东家何尝不是如此?无论如何,这酒方技要我自然不会一次性卖了出去。” “今日有幸一睹酒痴何姑娘的芳容,小生实乃三生有幸。虽然生意未谈拢,但俗话说得好,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姑娘这个朋友,韩林交了。” 说罢,韩林将碗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接着站起了身形,对着何歆和张掌柜一抱拳,说道:“承蒙何东家和张掌柜款待,俗事缠身,韩林就不多叨扰了,告辞!” 眼见韩林和吕蒙子走到了门口,何歆和张掌柜对视了一眼,随后何歆冲着张掌柜使了个眼色。 “二位还请留步,我这里还有一个提议你看如何?” 张掌柜站起了身笑呵呵地说道。 韩林和吕蒙子也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笑意。 既然对方派出了张掌柜,那吕蒙子也自然不能让自己的东家降低身位去和他谈。 转过身来,吕蒙子对着张掌柜笑道:“不知掌柜的有何见教?” “专卖,这条路如何?” “也不是不行,就怕何家酒肆吃不下啊……” 吕蒙子开始欲擒故纵。 何歆冷哼了一声:“放心,老娘胃口大的很!” 韩林又重新回到客位上坐下。 下首吕张二人交谈细节,他和何歆便继续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得聊着天。 何歆指着酒壶道:“这天下好酒皆有名姓,不知道韩兄可曾为酒起名?” 韩林摇了摇头:“还未。” 接着,韩林又对着何歆说道:“何姑娘既然身负酒痴之名,还请为酒赐名。” 何歆沉吟了一下,脸上有些哀婉:“昔日妾身父兄皆好烧酒,出征时叫妾身备好酒菜等他们回来。可惜妾身卖了一碗又一碗的酒,等了一年又一年,却再也等不到他们归家,此酒烈极,暗合杀伐之意,闻之如枪刺,入喉似刀割,不如就叫薤上露如何?” “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韩林嘴中喃喃地吟哦了一遍。 《薤上露》是汉代的乐府挽歌,以露水比喻人生短暂,去而难回。 而这不吉利的寓意,反而又让伍卒那种“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豪迈与悲情,平添了几分。 韩林越想眼睛越亮,乃至拍案而起。 嘴中赞叹道:“何姑娘果然不负酒痴之名,在下佩服!” 何歆拭了拭眼角的余泪,嘴中说道:“韩君喜欢就好,既然韩君如此喜欢,那这取名费奴家就收的少些,只要二十两。奴家不要银子,皆以酒替。” “当得!当得!” 韩林笑着应道。 看着眼前破涕为笑的玉脸,韩林心中暗暗咬牙。 一不小心,就被这娘们儿给摆了一道, 那可是二十斤酒啊,就他那小作坊,这可得蒸馏到什么时候。 下首的两个人也已经谈妥,“专供专卖”的这件事仍是没成。 不过两人谈妥,这薤上露优先保证何家酒肆每日供应,相当于每日都有定量,何家酒肆为此比别家多付一成银子,余下的才去供货给其余的酒肆。 谈妥后韩林两个人也终于向何歆和张掌柜告辞。 看着两个人的背影,张掌柜捋着胡须对着饮茶的何歆笑道:“东家,你看这韩小员外如何?” “挺好的呀……” 抬头看着张掌柜似笑非笑的眼神,何歆也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摇了摇头立马否决道:“张叔,莫要说笑了,侄女配不上。” “且不说我比这韩小员外大上那么许多,观其言行,这韩小员外一来是读过书的,二来我观他虎口的刀伤,而且那骄傲自大的吕蒙子对他也是俯首帖耳,这般推测,这韩小员外定是伍中的将校。” “读过书,还年纪轻轻得就位居将校,要么是哪个大官家中的子侄,如果不是,就更为可怖,那可是尸山火海里滚出来的,这般人物,他便是娶,咱也不敢嫁。” 听何歆这么一分析,张掌柜也自知无望,回头看着她嘴中叹道:“这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哇……” 走在街上的韩林,自然不知道何歆的婉拒,他对何歆的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这个女人的聪明与狡黠,还暗含着一股子泼辣。 至于容貌,何歆也只能说是中上之姿。 有伊哈娜的珠玉在前,而后所见的女子,没有一个的容貌姿色能与伊哈娜相比,看在他眼里,皆为瓦石。 “东家真是一副做生意的好料子。” 走在街上踏着雪,吕蒙子对身旁的韩林赞道。 面对吕蒙子的奉承,韩林哈哈一笑:“都是吕老哥配合的好,如若不然咱们也不能如愿。” 早在来的路上,韩林两个人就已经推断出了何家酒肆的意思,一番计较才制定了几个策略。 虽然入股的愿望落了空,但是还是达成了定量供应的目标。 这可比不定量的那种,要稳定的多,如此一来,韩林等人的生意就可以细水长流,至少有个保底了。 别看只是口头约定,此时的商贾都“然诺重”,轻易不敢毁约,不然名声就臭了。 两个人满脸喜地回到了家中。 一推门,看到眼前院中的场景。 韩林脸上的喜色更甚。 第37章 兵员 “还愣着作甚?!这是咱老高的上官,以后也是你们的顶头上官,还不赶紧拜见!” 见韩林和吕蒙子推门进来,原本在树下石桌下坐着,被一圈汉子围着的高勇立马跳了起来,一人抬手给了一下。 “小人,拜见韩大人!” 稀稀拉拉的声音随即响起。 “好!好!都起来罢!” 看着跪伏在地的七八个汉子,韩林脸上止不住的笑意,随后韩林看向高勇。 高勇笑道:“小韩兄……额韩大人,属下幸不辱命,今日去城外转了转,进了个破庙躲雪,没想到见到了他们,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抚顺的矿徒,从抚顺逃出来以后,一路流落到了锦州,最近和锦州本地的矿徒抢矿抢输了,被赶了出来。” 矿徒还是辽东人,韩林脸上的笑意更甚。 而转过头来发现这些人竟然还跪在地上不动弹。 韩林含着笑又说了一遍:“起来,都起来回话。” 可这些人仍旧没有起身,就在韩林纳罕之际,其中一个领头的抬起头来,面带愧色地说道:“大人,小人等饿的站不起来了……” 看着这些人面上的菜色,韩林这才明白了过来,赶紧冲里屋招呼:“粥!二狗子!王愿!快熬些粥过来!” 听到韩林的招呼,王愿从西耳房走了出来,对着韩林说道:“韩大人莫急,早就得了高管队的吩咐,正熬着,一会就好!” 由于原本的厨舍东耳房被改做了蒸酒的作坊,众人又将西耳房改为了厨舍。 “快扶进屋里暖和去。” 韩林又对高勇几个人吩咐道,随后当先搀起这个领头的矿头,一步步往里屋走。 进进出出了几次,才将这八个人皆尽搀到了里屋的炕上,韩林这才发现,原来里屋的炕上已经躺了一个,像是受了伤。 不一会,王愿和二狗子就提着一桶黄澄澄的栗米粥来。 这些矿徒死死地盯着粥桶,狠狠地咽着吐沫,待拿到二狗子分下的饭碗,一哄而上。 “抢什么!一个个来!” 那矿头大喝一声,对着几个人斥道,那些矿徒被吓得一哆嗦,连忙排好了队伍。 随后矿头当先从粥桶里舀了一碗粥。 让韩林看得直皱眉。 但接下来这矿头的做法却又让韩林一赞。 这矿头当先打了一碗粥,但自己却一点不喝,来到了炕檐,扶着躺在炕上的那个人的脑袋,将粥吹凉,一点点地给他喂了进去。 喝了小半碗,见那人不喝了,这矿头才将剩下的一口喝尽。 随后又有一个人提着桶,将桶底一股脑地倒进了矿头的碗里。 有组织,听话,知道伤员优先,即便再饿,也要给未吃的人留一份。 这是什么,这是最好的兵员! 看着这些人,韩林对高勇竖了一个大拇指。 看着这些人意犹未尽的脸色,韩林转过头对二狗子说道:“再煮!” “少爷……” 二狗子有些迟疑地说道:“米不够了。” “那就去买!” 韩林从怀中掏了二两早前从徐如华那里支取的银子,递给二狗子。 二狗子刚要转身,就又听韩林说道。 “再割些肉回来,一会放进粥里。” 矿头听到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头,嘴上道:“小人谢大人的活命之恩,如果没有大人,我等扛不住几日就要饿死、冻死。” “谢大人活命之恩!” 其他几个人也噗通跪下,肚内有了食儿垫底,这次几个人的声音大了许多。 韩林站在地上受了,随后挨个问了几个人的名姓。 这矿头姓李名柱,来历就如同高勇所说,但外地的矿徒来抢活儿,本地的矿徒肯定不干,打了几年,双方各有死伤。 李柱这群人不怕死,追着别人打,本地的矿徒无奈,各矿都纠结在了一起,还请了打行和青手,由此攻守易势,李柱等人抵挡不过,被赶出了锦州城,寄居在城外的破庙,眼看熬不过这个冬天,就被高勇给发现了。 “过往你们有多少人?” “回大人,从抚顺逃出来的一共有五十多人,但这些年死的死,逃的逃,就剩下俺们几个了。” 说完,李柱的眼圈都红了。 韩林暗叹了一声,又指着炕上的人问道:“他是怎个回事?” 李柱答道:“前些日子俺们实在没有吃的了,便进到城内四处讨食,他被城内的打行青手捅当胸捅了一刀,俺们给抬了回来,一直拖到现在。” 韩林点了点头,随后来到了炕上,解开那人胸口缠绕着麻布条一看,就是一皱眉。 只见这人右肋处有一处刀口,已经溃烂发脓,黑紫的血水往外渗着,即便是冬日,韩林也隐隐得闻到了一股子腥臭味儿。 再一摸脑袋,竟然已经发了烧。 韩林叫吕蒙子在小炉上烧沸汤,又叫高勇去取了特意制备的七十五度左右的酒精。 想了想,还是吩咐王愿道:“老王头,你去城中请个郎中回来。” 王愿领命去了,这些事情李柱都看在眼里,他对韩林谢了又谢,嗫喏了半天才敢问道:“大人,他……还有救吗?” 韩林摇头叹了口气:“不知道,只能听天由命了……” 沸烫烧好后,韩林吩咐李柱给这人净了一遍身,随后又取了酒精过来,先用干净的棉布给这人清理了伤口的周围消毒。 随后韩林又在手上抹了一些搓匀,随后用火折子腾地点了,一双染着火的肉掌给那人擦了一下。 李柱看了看,对着韩林说道:“不敢劳动大人,您待着,由小人来。” 韩林看着他,点了点头,随后又演示了一遍,李柱学会了便依着韩林的法子给那人擦身。 不一会,二狗子和王愿先后回来,两个人继续去了厨灶熬粥做饭。 王愿带回来的郎中皱着眉头一顿望闻问切,随后也摇了摇头抬起了号着脉,然后开始提笔写方子。 “大夫,怎么样?” 韩林看着这郎中的作态,有些担心地问道。 “耽搁的太久了,只能说是听天由命了,我开几副方子,你们抓来,每日煎熬了给他喝,能不能活,就看命了。” 韩林点了点头,让二狗子去送郎中顺便抓药。 李柱又噗通一声跪下,对着韩林重重得磕了好几个头,连额头都磕出血来。 他红着眼睛道:“咱弟兄几个,人微命贱,身上也没有银钱还大人,但我们还有一条烂命在,便拿命抵债。” 韩林看着再次跪在地上的李柱,笑道:“人还没治活。” 李柱咬着牙说道:“能不能活,那是他自己的事,但大人的仁义,我等皆看在眼中。从今往后,我等每人都欠着大人一条命!” 韩林此时终于收敛起了笑容,负手正色道:“尔等可要想好了,入了营伍,便由不得尔身,事事都要听我的,而且还要与鞑子搏命,一不小心就可能万箭穿心、身首异处。” 李柱回过身和几个人对视了一眼。 哈哈大笑:“这么多年,我等也已经想明白了,想要在这世上活命,便要先舍了命去,过往见到的伍卒烧杀抢掠更甚于鞑,我等便是饿死、冻死也不愿与之为伍,今日得见大人,方知这世上还有仁义在,还有良心在。” 接着李柱再次磕了一个头:“这世上已不准许我等过活,便将这条烂命卖与大人如何!” 韩林轻声笑道:“如此,那便不是尔等欠我的钱,是我欠诸位的钱了。” 李柱听着一愣。 “月响月粮。” 听到这两个词汇,李柱大喜过望。 因为这代表着韩林已经接纳了他们。 “你们且缓几日,等身子养好了,且看能受我作的苦不能,那时在做打算不迟。” 韩林抬手扶起了李柱,对着他嘿嘿笑道。 第38章 操兵 李柱想过苦,当兵吃粮,哪有不苦的? 但他没想到竟然这么苦。 每日都要跑操也就算了,最可恨的便是那站军姿,那也是他最怕的事。 初听时,李柱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也忒简单了些,站着不动不出声嘛,谁还不会? 然而,没想到这一站就是一个时辰起。 站的越久,就越觉得身上无一不痒,无一不痛。 只要轻轻一动,就会连累整伍被罚。 那被韩林唤做“仰卧起坐”“俯卧撑”“平板支撑”更为折磨人。 几日下来,没有一个伍,一个人不被罚的。 这让众人浑身都是腰酸背痛。 除了站军姿以外。天启六年最后几天,天寒地冻的锦州城内,出现了一支奇怪的队伍,沿着城墙开始跑步。 鸡鸣声响彻过后不久,一行二十多人的队伍,排开一条长龙,自石坊街的小院出发。 先向东行进到了宁远门,随后沿着城墙北上到镇北门,再到武庙向南、至广顺门、永安门,这一圈跑下来,便是八里地。 韩林让李柱这些矿徒休息了几天,只是“简单”地站军姿,等他们有些发虚的身子渐渐恢复了以后,就不再让他们当闲人。 自李柱以后,高勇又募了十多个纤夫,如今整个战兵序列已经扩充到了二十五人,是半个贴队之数。 老王愿、二狗子已经被踢出了战兵的序列,王愿太老了,二狗子怎么看都不是个能杀人的样子。 他们两个目前主要帮韩林处理杂务和后勤。 吕蒙子自不必提,他要为韩林打理商事。 而苏日格,由于还不知其意,韩林也暂时没将他纳入战兵的序列当中。 这几个人,都是韩林自己掏腰包发月钱养活。 由此,韩林的整个团队目前共计二十九人,后勤、商事、教练四人, 算上自己,战兵队合计二十五人。 人多了,就容易起社结党,虽然现在还只有半个贴队之数,韩林还是防微杜渐,将矿徒、纤夫打散,交叉编入各队当中。 整个队伍分为甲乙丙丁戍队,由高勇、杨善、徐如华、张孝儿这几个信得过的弟兄亲领,剩下的戍字队,韩林想了想,给了刚刚依附过来的李柱。 由于现在人数未满,其实众人都是以队官行伍长之事,因此每队暂时还没有选定,后续再看表现,从中选定左右伍长。 其实这是普通营兵的划分方式。 韩林想着,要以《纪效新书》为准,陆续改编,设队官一人、左右伍长各一人,战兵十人、伙夫一人,合计十二人为一队。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组织架构初步完善以后,接下来便是操练。 此时的底层明军,基本上一年都难得一操,相互之间的熟悉程度、个人技艺、默契度都十分低下,而名满天下的戚家军,在保证粮饷的情况下,能够满足三日一小操、五日一大操。 但韩林这贴队官管着的人数少,而且即便是脱产的情况下,每日的进项也能满足开销。 俗话说到好,七岁看到老,这是最为关键的打基础阶段,韩林决定每日皆操。 卯时起床,全队绕城跑操一周后吃饭。 接下来的日间,二队出城轮戍巡边,期间由苏日格授以马术。 一队在院中操练阵列、个人技艺。 一队去东耳房帮忙造酒。 一队休息。 酉时,全队操练阵列。 随后吃饭,睡觉。 韩林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兵贵在精而不在多。 毕竟几千年下来,多多益善的兵仙,就出了那么一位,还以乌合之众横扫宇内。 但他走的是个人的诡道,这便是天授了。 即便再悍勇不畏死,但私斗的小场面与公斗成千上万人的搏杀,是两码事。 如果胡乱给这些人下发刀枪弓弩,就指望他们去打鞑子,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群大部分连亲手杀鸡杀猪都没做过的新兵,怕是见到万人搏杀的场面,没准就要吓尿了裤,手脚发软。 因此在韩林看来,这练兵之法,可以概括为几个关键词,曰粮饷、曰赏罚、曰军法、曰操练、曰阵列、曰心理、曰精气,还有非常重要的两点,曰荣耀、曰归属。 这样人人知旗鼓、晓号令,不说如臂挥使,也能保证不会一触即溃。 上演几千人被上百人追着砍杀的奇景。 因此,即便众人乃至于几个队官,都对于韩林看重队列整不整齐操练之法颇有微词,但韩林仍然逼迫着众人去完成。 现在众人仍然是传统的那一套,太过于重视个人勇武和技艺了。 最多再重视重视旗鼓号令之下的阵列变换。 但时代已经不同了。 看着屋内排队摆放的鸟枪,韩林心想。 他要的不是少数的万人敌,而是要以少数敌万人。 这是要经过一轮一轮的尸山血海、一次又一次得以命相搏。 留强汰弱,才能从看见血就会作呕发软的新兵。 变为腰悬人头、见战而喜的老兵。 一张张脸望过去,韩林心中甚至有些悲凉。 不知这个过程,这些人还能存下多少。 …… 这几天下来,韩林带着队伍绕着城跑的事,已经成为了锦州城内的奇景。 引得不少好事者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甚至还有跟着跑着,大呼小叫。 那些贩夫走卒的指点也就罢了。 但那群大姑娘、小媳妇儿见了他们掩嘴而笑。 让脸皮最厚的高勇和杨善都臊了个大红脸。 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更别说其他人了。 这导致每日跑操都成了众人的煎熬,整个队伍的士气也越来越低落。 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人早早地就在城根底下等着,就为了起他们的哄。 韩林心中一动,不忧反喜。 连夜写了一首《从军行》,充为队歌。 为了防止众人记不住,韩林特意选了一些比较通俗易懂的词汇。 就这还是教了众人两个晚上,才让众人把这首歌记住了词,学会了调。 “这……能成麽……” 李柱挠了挠脑袋。 “俺个糙汉子哪里会唱歌儿……” 杨善摇了摇头。 “那群人围着,咱大气都不敢出,哪里还敢去放开嗓子唱。” 徐如华咬了咬牙。 “韩兄弟,这……可比杀了咱老高都难啊……” 高勇摸了摸下巴。 “嗯?” 见张孝儿也要发言,韩林拿眼一横。 “俺唱!俺唱!” 张孝儿欲哭无泪。 “好你个张孝儿,你特娘的就是个狗腿子,原来你这个孝都孝到韩兄弟身上去了!” 高勇指着他的鼻子怒骂道。 “谁让小韩大人官儿大来着……俺不敢不听。” “都甭他娘的废话!” 韩林一拍桌子。 “唱!必须唱!” “还得大声地给老子吼出来,回去告诉你们队里的,明儿日一早,谁他娘的不开口,就军法处置,连带着你们队官也一样受罚!” 韩林龇着牙向几人威胁道。 想起来最近几日即便贵为队官,也同样受了不少的罚,想着那些变着法子折磨人的花样儿,众人都不由得打哆嗦。 韩林拍了板,定了性以后。 众人也不敢再反对。 只是个个脸色发苦。 第39章 初鸣 天启六年,腊月二十九,锦州城内石坊街。弦月高悬,北风呼呼地刮打在脸上,如同刀割。 这是一年里的最后一天,虽然此时的锦州,已经成为了边关前沿,但这年,还是要过。 阖城的军民,都指望着能够跨过这辛苦悲惨的年关,为来年博一个好兆头。 因此,鸡鸣声刚刚响彻,即便天还黑着,锦州城内就已经如同炉上的沸汤,鼓噪了起来,纷纷从炕上、蓄草上爬起来,贴倒酉(春联、福字)、蒸馒头。 哪怕最穷苦的人家,也咬咬牙,狠下心来置办年货夜饭。 虽然天还黑着,但街道上的人明显比往日要多了许多,有扛着扁担挑着货的、有推着推车的,一时间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人群脸上充斥着少有的喜气以及希冀。 与寻常列队出门相比,韩林今日故意晚了半个时辰。 今日,他们这半队雏稚,要在锦州鸣一鸣。 院中分列着五队,虽然还不甚整齐,同时还有人不由自主地去动,高举着火把的韩林今日不准备计较。 等到第一缕晨光微微显露,韩林灭了火把扔在一旁,挥了挥手,大喝了一声:“出发!” 言罢,甲字队队官高勇当先越众而出,随后二十四人摆开了一字长蛇。 跑在队侧中央的韩林,看了看众人身上遍布的鞭痕和淤青,略微点了点头。 这跑比走要好一些,跑起来找对节奏整个队伍就会看起来整齐一些。 虽然还是有些人跑着跑着就乱了节奏,但不一会,就会重新调整回来,整个队伍看起来颇有气势。 沿途已经有一些游手好闲的纨绔、青皮以及好事者等着,见到他们出来,哄堂大笑,不时还有人响起了口哨。 韩林对他们熟视无睹,丝毫不予理会,但队伍中的其他人,面上和往常一样,有些不好看。 甚至比往常更甚,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今日还要唱歌,这定会招致更多的嘲笑,出更多的丑。 眼见前面围着的好事者越来越多,也渐入繁华地段,沿途的行人也纷纷对他们侧目。 今日的游闲、青皮、喇虎似乎更多了些。 他们也已经约定好打定了注意,要在前面拦路,就想让这些看起来新募的战兵出出丑,寻寻乐子。 韩林明白了他们的心思,面色陡然转冷,“噌”地一声拔出腰间的腰刀,对着前面堵路的人群大声喝到:“游击营麾下贴队早操,挡路者以军法处置!” 他身侧跑着的战兵们,这些日子里也憋了许久的气,听到自己的贴队官如此说,各个豁然抬头,露出了一副凶恶相。 足下的步幅更快了些,对着拦路的好事者像一辆惊了马的马车一样,直冲冲地对着人群就撞了过去。 精气神也陡然一变,整个队伍竟在此刻有了一股子汹汹气势。 拦路的青皮们吓了一跳,纷纷躲避,甚至有几个摔了跤,连滚带爬的,让众人分外解气。 韩林哈哈一笑,接着,用手在空中挽了个刀花,将刀收入刀鞘。 他一边跑着,一边高声唱道:“烽烟起,角声扬……” “预备…… “唱!” 身侧的战兵纷纷开了嗓,大声唱道—— “烽烟起,角声扬,连云蔽日国有殇。” “胡儿铁骑今又至,泱泱万里已无乡。” “辱姊妹,戮爷娘,怜我父老泪仓皇。” “传羽檄,着金甲,唤那九州好儿郎。” “勿空视,莫坐望,争驰此身撒肝肠。” “擂战鼓,催战云,共赴国难挺刀枪。” “你我当有怀死志,岂任鞑虏纵猖狂?” “西风作弦星为箭,力挽半月射天狼。” “教彼妇女无颜色,杀得胡地咽声长。” “赴汤马革莫悲切,蒿里薤上葬贤良。” “天为坟茔地为椁,诛了鬼伯斩阎王。” “呼亲朋,引伙伴,且以贼服拭剑芒。” “袍泽同忾皆奋进,挥戈重焕日月彰。” “杀奴!杀奴!杀奴!” 韩林刚唱得第一句时,围观的人群还忍俊不禁,哄堂大笑。 待整个队伍歌声响起后,盖过了笑声,逐渐鸦雀无声。 待听到“辱姊妹,戮爷娘”这一句,围观的人群开始咬牙切齿,有人开始啜泣。 “杀得胡地咽声长”这一句,原本无声的人群又开始叫嚷,只是由嘲笑化作了叫好。 行人不再走路,车马亦驻前行。 韩林等人的歌声,如同一个响亮的巴掌,抽打在了每一个人的脸上,让他们想起痛苦、想起了仇恨。 随着战兵们一声高过一声的“杀奴”做结尾,人群终于迎来鼎沸,无论男女老少,皆尽跟着喊:“杀奴!杀奴!杀奴!” 甚至有几个人似乎受到感染,高声问韩林他们队还要不要人。 韩林对此不置可否,只是高声道:“那便看你们的本事了!” 随后韩林微微一笑,偏过头去看着自己的战兵,只见人人脸上皆是一副扬眉吐气之色,除此之外,还暗藏了一丝丝自豪。 韩林知道,他这般绞尽脑汁作的军歌,算是成了。 此歌不为别的,一来是唤起人们心中的怨愤。 《道德经》有云,哀兵必胜。 如今人人畏惧鞑子如虎,几乎到了谈虎色变的程度。 而韩林让众人起了的愤慨之心强一分,畏惧之意就弱一分,他的队伍里,不能出现见到鞑子手抖牙颤的人物。 这二来,便是让众人有集体感和归属感,一个人的吼叫可能会引得别人的嘲笑,而一众人的吼叫,那旁人便要掂量掂量。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涓涓细流,汇成大河。 韩林想让众人感受的是那股拧在一起的力量感。 也想让每个人都明白,每个人都是庞大集体中的一份子,前有上官指引,身后有袍泽倚背。 这第三嘛,便是韩林自己想打出名声去,虽然才不到一年的时间,但韩林心中已经起了急。 太慢了,如今才是一个连兵额都不满的小小贴队官。 还是太慢了。 王朝末年之相愈发显现,韩林要在乱世当中自保,就要有利刃坚盾。 现在这个样子,显然不行。 韩林带队在锦州城内这一鸣,成为了人们饭桌上的谈资。 人人都想再睹一番风采,可惜自这日起,韩林的队伍如同偃旗息鼓了一般,接连几日,都未在锦州城内出现。 因为,要过年了。 第40章 丁卯年 当时间的车轮即将轰隆隆地碾过了天启六年。锦州城内,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火红的灯笼,换上了新符。 一时间,天上地下灯红星灿,相映齐辉。 赵率教和纪用联名以辽东都指挥使司的名义,设置了粥棚,广抚治下的流民、花子,这一天,锦州城内,人人都吃上了一顿饱饭。 石坊街内的小院中,挤挤巴巴地摆着五六张桌子,但行酒令声、大笑声、吵闹声,让本应寒冷的室外显得火热。 今日韩林花了大价钱,置办了丰盛的饭菜,还从东耳房中搬出了几坛烧酒供众人畅饮。 主桌上,韩林和几个队官围坐,一边交谈着,一边看着下面战兵们的吵闹也不时发出大笑。 对几个人使了一个颜色,高勇端着酒盅当先站起了身形。 “今儿是除夕,韩大人,咱们来敬你的酒,谢韩大人让我等吃上饱饭,祝大人升官发财!” 看着眼前列队成行的的几个队官,韩林脸上一笑,连忙站了起来,饮尽后说道:“全赖与各位弟兄齐心协力,方有今日热闹光景。这功劳韩林不敢独占,只愿日后还与各位兄弟携手,大家一起升官发财!” “干!” 说完韩林对几人举杯示意,一饮而尽。 旁边桌的吕蒙子,见到后,也对王愿、二狗子、苏日格这几个人示意了一下,他们现在不属战兵,属于后勤,但眼见战兵序列的都对韩林敬酒了,他们这些人也自然不能落下。 说完吕蒙子也端起酒杯,带着几个人来到韩林近前。 韩林看着笑道:“吕蒙子,怎地你们也来凑热闹,今儿是非要把我灌醉不可?” 吕蒙子笑道:“这可不能怪俺们,高兄弟几个人敬酒,可是把俺们几个人架起来了,这不敬酒,岂不显得我等不晓事?” “少爷……这酒不是高大哥架俺的,是俺真心实意地要敬你,若不是你收留了俺,俺没准都过不了这个年关。” 说完竟然一下子将酒饮尽,跪在地上崩崩磕了几个头。 二狗子年岁尚小,不知吕蒙子是在笑谈,嘴中道,直把吕蒙子咽得翻白眼。 韩林哈哈大笑:“几位不必如此,这酒韩林喝了!” 将杯中的酒饮尽以后,韩林又对着几个人说道:“咱们这些弟兄在前面拼命,还要仰仗几位帮忙管好家里,稳定粮饷,来年可不能让我们这些弟兄饥一顿饱一顿才是。” 说完众人皆笑。 想了想,韩林又端起了酒杯,来到了正屋的台阶上,对着下面所有人高声道:“弟兄们,往后咱们这一队还需各位兄弟协力帮衬,来!干!” 二十来个战兵也纷纷站了起来,用不同的话对着韩林高声道谢,纷纷饮尽。 …… 正月初一一大早,韩林便昏昏沉沉地从炕上爬了起来,喝了一碗粥垫了垫肚子,他饶有兴致的看着众人在院门口燃放了一串爆竹。 随后他看了看在门口设的案,哑然失笑,这案上放置了笔墨纸砚,这是留给见不到正主的拜年客人记录姓名用的。 虽然韩林不认为会有人给他拜年,但吕蒙子还执意如此,嘴中道,韩林现在大小也是个官儿,这关乎于礼,没有是不行的。 韩林也就由他去了。 今日放假,高勇、杨善说要去何家酒肆继续饮酒,苏日格被二狗子拉着去城中逛集。 张孝儿无愧于孝,说要找个地方给死去的爹娘烧纸,李柱带着几个矿工也出了门。 院内的战兵大半都出去了,至于去博戏还是推暗门,今日的韩林都管不着了。 韩林身后跟着同样无处可去的王愿和徐如华,他们两个推着车,上面摆着几坛好酒。 他也要给上官去拜年,锦州城内需要他拜年的人只有赵率教和纪用,韩林还托人捎了礼物去远在中右所的挂名顶头上司马爌。 穿过热闹的街巷,韩林先来到了中屯卫的衙署,在门前通报了名姓,不一会就有一个官家前来接他,这官家知道韩林被自家大人看重,对着他一笑,就领着他往后院去。 王愿和徐如华则被留在了门房。 韩林怀里抱着一坛子酒,跟在官家后面一路穿行。 与街市上的热闹相比,衙署的后院显得有些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婆子和丫鬟小厮在院中忙碌着。 由于处于前线,赵率教的家人都被他留在了老家靖虏卫,只有一些仆人跟着。 来到正堂,赵率教正在读书,看样子是一本兵书,见韩林进了屋,赵率教笑道:“我还想谁是第一个,没想到是你这个贯打秋风的,看来明年本镇的日子可不好过喽。” 韩林将酒坛放在桌上,笑嘻嘻地说道:“这不正说明属下心里头一直念着总镇,这才第一个上门。” 赵率教笑着点指着他,摇了摇头。 接着韩林脸色一正,规规矩矩得行了一个大礼,恭敬地道:“总镇新年好,属下来给总镇拜年了。” 赵率教乐呵呵的叫他起身,然后看向桌子:“拿的是什么?” “酒,属下自己蒸的烧酒。” 赵率教笑骂道:“好个铁公鸡,旁人都去街市上买些点心、脯子,你倒是真个一文不花,自产了酒给本镇带来。” 韩林摇了摇头,嘿了一声道:“这酒可不买不来,唤为薤上露,是属下造得最烈,最好的烧酒。” 说着韩林将酒坛起了封,一股子酒香就溢满屋内。 赵率教嗅了嗅,嘴中赞道:“确实不错,喝惯了黄酒,今日你这烧酒一起封,就是一股子香气。” 说罢赵率教吩咐贴身的丫鬟取了两个杯子过来,两个人各饮了一杯。 虽然还不那么喝的惯,但赵率教也连连赞叹。 随后赵率教叫人取来一个用红绫小包,递给韩林:“往后还是哨上门,你上门一次本镇就要亏什么东西。” 韩林接过拿手一捏,就知道里面大概有那么一两左右的银子,脸上笑道:“属下谢过总镇封的红包岁钱。” 赵率教挥了挥手。 “快滚蛋吧,去你的东厂大档头那里。” 从中屯卫衙署出来,韩林又转头去了纪用的府上,两人明面里相见都在纪府,而暗地里接头都是最开始韩林去过的那个小院。 可惜的是,纪用不在,韩林送上烧酒,随后又提起纸笔,在案桌上留了名姓。 小半个晌午后,韩林回到家中,刚到院门口,就看见门口的纸上写着两个名字。 他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能给自己拜年,拿起来看了。 就见第一个名字写的是何家酒肆真正的东家何歆,想了想两个人毕竟有利益往来,也算是情理之中。 而第二个就有些让人惊讶了,是高勇嘴中的铁屁股金士麟。 韩林暗自笑了一声,没想到这铁屁股,也还是有一丝人情味在里面的。 看到这两个人,韩林赶忙又叫王愿去购置一些点心来,晌午他要去上门回礼,不过这两个人一个不好酒,一个好酒但是自己酿,皆不适合送酒。 刚要进屋歇息一会,忽然就见案桌上的纸张哗啦响动,若不是镇纸镇纸,怕早就刮得四散。 “起风了……” 韩林喃喃地道。 第41章 义州 天聪元年正月十三日夜,四更时分。 朝鲜义州城上,一个明显喝多了的守军,扶着垛口,晃晃悠悠地解开袍带,不一会,一股子浓烈的尿骚味便弥散开来。 放完尿后,这个守军打了个哆嗦,向鸭绿江对岸一望,一豆亮光在对岸的草丛里飘飘悠悠地飘远。 他晃了晃脑袋,使劲揉了揉眼睛,那抹豆亮光又不见了,他还想再看看,就听见背后有人喊他。 “金元植,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输得那活儿都不当用了?” 一众蹲在垛口下饮酒博戏的守军哄堂大笑。 金元植哼了一声,冷笑道:“俺这活儿好不好使,你娘知道,来来来,你且放心,今夜我定教你输个底儿掉!” 金元植摇摇晃晃地又走了回去,继续与一众人博戏,早就将刚才那抹豆亮忘得一干二净。 明火执杖的义州城墙上,各处皆是如此,蒙受天朝点化开蒙,朝鲜国的服饰、制度、语言等皆学天朝。 朝鲜于大明洪武二十五年建国,开国者为李旦(李成桂),因此又称李氏朝鲜,简称李朝。 自朝鲜建国时,就与大明保持宗藩关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大明也算是忠心耿耿。 这时的朝鲜的国王李倧,在经历反正上位和李适之变后,于三年前在毛文龙的帮助下获得了明廷的册封,正式当国。 由于饱受中原王朝的影响,春节也是朝鲜最重要的节日,此时的义州城,不仅城墙上的守军饮酒博戏,义州城内也是一片歌舞升平之象。 府尹李莞自步入正月起就欢歌达旦,至今已经有十余日。 今夜,他酒兴更浓,怀里搂着家中豢养的歌妓麒麟,在一声声娇嗔劝饮当中,酒到杯空,好不快活。 殊不知,此时已经大难临头。 …… 鸭绿江左岸,岸边枯草杂枝茂密丛生,北风扫过枯草,发出一片沙沙声响。 贾天寿身上破烂的棉衣抵不住寒风,他缩着脖子肩膀,蹲在雪窝当中,将已经皲裂的双手拢在袖子里,不断地搓揉着试图取暖。 但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过对岸五里的义州城。 “贾天寿……” 一个略显嘶哑的声音响起。 贾天寿听到这人的声音,连忙回头望去,就见一个比平常人高上一头的身影站在了背后。 贾天寿对这个声音十分熟悉,低声唤道:“少主子……” 这人正是乌苏之子,伊哈娜的哥哥阿克善。 自韩林等一众包衣起义,乌苏身死,伊哈娜失踪,阿克善便从叶臣身边回来,接替乌苏领了达旦章京之位。 阿克善是白甲巴牙喇,此时他身上穿了三层甲,分别为锁子甲、棉甲和扎甲。 整个人看起来就如同一个铁桶。 他手里握着一柄长枪,腰间挎着一柄腰刀,背上还背着装着硬弓的撒袋。 居高临下地看着贾天寿,阿克善冷冷地道:“一会你同静远村里的其他包衣一同登城,可莫要丢了我的脸面。” 贾天寿吓得一哆嗦,登城就意味着九死一生,与登城相比,他更愿意去架梯子。 贾天寿看着阿克善,几乎用恳求的语气哭腔道:“少主子……我死了……可就没有人伺候你了。” 阿克善冷冷地看着他,刚要说话,耳畔就听见一声老鸹叫,随后又是一声狼嚎。 女真人善用禽言兽语相互传递消息,而这声老鸹叫和狼嚎,便这是大军已经集结完毕蓄势待发的号令。 阿克善一挺手中的长枪,抵在贾天寿的后背上,沉声道:“不去,你就死!” 黑暗当中看不清贾天寿脸上的灰败,但夜色掩盖不住声音,贾天寿已经开始啜泣。 再次三声狼嚎响起,阿克善用脚猛地一踹贾天寿后背,就将他踹出雪窝。 “快跑!如若让我追上,当先杀了你!” 贾天寿听到阿克善的威胁,连忙站了起来,咬了咬牙向前跑去。 阿克善提着枪,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 无数的身影从蝼蚁似群蜂,从茂密的枯草芦苇当中冲了出来。 他们没有大喊大叫,只是不吭声地闷头往前跑。 而目标就是鸭绿江对岸的义州城。 泪珠儿从贾天寿的眼里止不住地滚落,他是最先的那一批,身边跑着的也是和他一样身形单薄衣衫褴褛的包衣。 有的人提着腰刀、有的人挺着搞把、还有的人一前一后地扛着竹木梯,这群包衣被女真人驱赶,充作消耗、吸引义州城守城兵卒体力、箭矢的草靶。 刚刚跑上冰面,贾天寿就摔了一跤,脑袋嗡地一声,随后嘴里就起了一丝丝甜,贾天寿拿舌头一勾,就发现有个石子儿似的物什。 那是他的一颗牙,贾天寿不愿意将他身上的物什抛在这荒山野岭,生生地将那颗牙吞进了肚中。 强忍着嘴里的疼痛,脚底交叉打着滑又扑倒在冰面上。 好在冰面宽阔,他没有被后面的人踩死,好半天,他才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形,向身后望了望。 黑暗当中密密麻麻的身影逐渐显现,如同拨开夜色席卷而来的食人的鬼怪。 阿克善就是其中的一员。 贾天寿不敢多待,继续向前跑。 踏上河面,距离三里半,对面的义州城毫无声息。 过到对岸,距离三里,对面的义州城还是鸦雀无声。 贾天寿一边跑着,一边心里盼望着千万不要发现,千万不要发现。 …… 今夜风大天冷,金元植喝了不少的酒,而且连输了一整夜,让他心中十分焦急,这一来二去,他的尿是一丁点都憋不住。 再次来到刚刚撒尿的地方,夹杂着酒气的浓烈尿骚味,在风中不住地往鼻子里钻。 金元植解开袍带,但膀胱里的尿液似乎也畏寒,不肯畅快地出来。 金元植抿着嘴,昂起头,用尽下半身的力气使劲往外憋。 淤塞的航道终于被辟开,金元植一阵舒爽。 用手抖了两抖,刚想塞回去,金元植忽然一愣,只见夜色中密密麻麻地冲出来许多蚂蚁。 金元植暗笑自己果然喝多了,蚂蚁怎么半夜出来? 刚要继续塞,金元植一瞬间就顿在了原地。 紧接着,他摸向了腰间的哨子,也不顾手中的尿液了,直接往嘴里塞,拼尽了全身的力气。 一声凄厉的哨响撕碎了夜色。 但金元植再也没有力气了继续吹了。 摸了摸喉插着的那支箭。 金元植瞪大了双眼,满脸的惊恐。 他身子晃了晃,歪了歪。 然后栽下了城头。 第42章 火冰 贾天寿刚刚踏上了对岸,耳中仿佛隐隐地听见了一声哨响,他向那个方向望去,就看见一个人影从城头栽下,随后就是摔落在地的闷声。 “呜……” 与此同时,不到百步的城墙下面,也响起了一声海螺号。 紧接着,无数的包衣、布甲齐声呐喊,几乎将贾天寿的耳膜震裂,成群成片的人影,叫喊着从他身旁冲过,抬着竹木梯的包衣们,当先冲过了结了冰的护城河,两人一组,将竹木梯架好,紧随其后的人们一下子跳了上去,顺着竹梯开始往上爬。 幽深的夜色当中,唯有亮堂的义州城像是插入夜色的一只火把,但在冲天的呐喊中,开始摇摇欲坠。 在海螺号响起后仅仅几个呼吸的时间,义州的城头也纷纷涌现出了守卒的身影,他们从女墙垛口探出了身子,一同探出的,还有黑黝黝的枪口。 嘭嘭嘭!一阵爆豆的声音响起,火光白雾当中,或一钱或三钱的弹丸打在了城下拥在一起的包衣人群,几乎弹无虚发。 霎那间,一片哀嚎声响起,几乎盖过了喊杀声。 巨大的滚木先是压断竹木梯,又重重的滚落在地上,一时间又让包衣人群死伤无数。 贾天寿刚刚涉过了护城河,一架云梯带着风声和人的惊恐大叫,就摔在了他身侧五步,扬起了一大片雪花。 竹梯上趴着的人被摔断了小臂,看着这人抱着破肉而出的臂骨在地上翻滚痛嚎,贾天寿不由得夹了夹裤裆,将强烈的尿意给憋了回去。 他心中暗自庆幸不已,若不是在河面上摔了跤,现在躺在地上痛嚎的没准就是他了。 他抬头望去已经有一些顺着竹木梯登上了城头,正提着兵刃和守城的兵卒混战在一起。 但不久,一个又一个人影或大声惨叫,或无声无息从城头接二连三的摔了下来,城头拥在一起的包衣们纷纷躲避,但仍被砸死砸伤不少。 解决了登上城头的包衣,守城的朝军兵卒又用拒木顶杆,将架在垛口的已经无人的梯子一个又一个地推倒。 城下的包衣们顶着火铳、弓弩、雷石滚木重新将被推倒的梯子架了上去,甚至用身体合力按住底部,企图将梯子稳住。 贾天寿看准一个还算稳固的竹木梯,摸出腰间的顺刀,又提了提裤子,就准备攀上梯子登城。 这么久以后,阿克善应该已经近了,如果让他发现自己还呆在原地,势必不会饶了他。 可他刚向前迈了一步,就听见噼里啪啦地一阵碎物声响,贾天寿抬起头,就看见城头上一支火把被抛下。 翻滚的样子,如同他刚刚踏上岸时,看到的那个栽下城头的身影,紧接着“呼”地一声,升腾的火光冲天而起,一条火龙沿着底部的城墙蔓延开来。 “是火罐!” 哀嚎声比以往更加惨烈,火光当中,浑身着火的人影纷纷从城墙下跑了出来,在地上打着滚。 贾天寿眼前就有一个火人直直地冲了过来,那人浑身冒着火,高举着手跌跌撞撞地栽倒在了厚厚的雪里,不住地蠕动着。 青烟一片当中,贾天寿隐隐闻到了肉的焦香。 几乎一个日夜没有进食的他,肚子发出一阵“咕咕”地饥饿叫声。 但随即肠胃一阵蠕动,贾天寿吐了出来。 烈火当中,贾天寿鼓起来的勇气终于被击碎,他不敢向前迈一步,也不敢向后退一步,只敢在原地呕着酸水。 城头下的包衣们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煎熬,纷纷从城头下往后跑着,有一些人还被城头上射下的箭矢钉射在地。 身边一个又一个人影从他的身侧跑过。贾天寿抓住其中一个人,张开嘴大声喊道:“莫跑!溃军冲阵,必死无疑!” 但那人一拳就将贾天寿打翻在地,贾天寿捂着口鼻站起来,就听见身后一阵“崩崩”的弓弦爆响。 溃退的包衣们又哭喊着往城下跑,刚刚打贾天寿的那个人再次从贾天寿的身旁跑过,他背后插着一支箭,嘴里呕着血,没跑几步,就跌倒在地。 嗖地一声,一支利箭从贾天寿的耳畔扫过,随即一声他就听见一声痛哼。 听着越来越密集的箭雨,贾天寿再也不敢在原地多呆,他咬了咬牙,跺了跺脚,抽出顺刀也向城下跑去。 留在原地必死无疑,城下似乎还有一丝生机。 贾天寿踏着尚有余温的火油和一地的尸体来到了城下,目标越大危险就越大,他不敢呆在人群的密集处,找了个人稍微少一些的地方,直到摸到了冰冷剌手的城砖才稍微松了口气。 越贴近城墙就越安全。 但紧接着噼里啪啦的碎响又在身边响起。 “完了……” 听着声音,贾天寿心中大惊。 白烟升起,眼中一阵刺痛。 万幸的是这次城头掷下的不是火罐。 是灰罐。 贾天寿连忙转过身,胸口紧紧贴着城墙,闭上眼睛将整张脸都埋进了破烂棉衣里面。 四周惨叫连连,被生石灰眯进了眼睛的包衣们越用手去揉眼睛,泪水就越多,泪水越多,眼睛被生石灰灼烧地就越重。 最后生生得将眼睛给烧瞎。 大量瞎了的包衣们头上、脸上、身上全是白色的石灰,他们口中惨叫着,奔跑乱窜着,他们比死尸更能震慑人心。 逃窜涌动的人群犹如浪花,狠狠地冲击着贾天寿。 他闭着眼睛,双手扣进了砖石的缝隙当中,两个手指的指甲已经被掀开,但贾天寿还是强忍着钻心的剧痛不敢撒手。 一旦被冲倒,再想站起来可就难了。 与这些没有经历过阵仗操练的包衣相比,贾天寿还有明军伍卒的经历,而也正是这个浅薄的经历救了他。 骚乱并没有持续多久,呛鼻的烟尘也逐渐散去。 一片密集的弓弦爆响,砸在城垛上发出当当的声音,一支从射中垛砖的箭落在了脚下。 贾天寿缓缓得睁开了眼睛,抬头望去,就看见了他一生中难忘的奇景。 无数燃着火的箭矢,拉着一条条的火线,从他头顶掠过,似流星一般向城头飞去,将一方天空照亮。 城头上的火铳又响了,之前整齐划一的声响,此时稀稀拉拉,听起来似乎十分慌乱。 随后砰砰砰十几个身影从城墙上跌落摔下,贾天寿看着不远处的一个。 十几支箭插在那个朝鲜守军的身上。 他已经被射成了刺猬。 又一批新的包衣架着竹木梯冲了过来。 恍恍惚惚间贾天寿看到,这次,梯子的顶端似乎带了铁钩。 一架梯子正好搭在了他的身旁,几个包衣正在顺着梯子往上爬。 贾天寿缓了两口气,掏出顺刀衔在了嘴中。 跟在一个包衣后面,开始登城。 第43章 城上 已经无路可退的包衣们,开始蚁附登城。 然而,密集的人影并没有让女真人的火箭停下来。 漫天火雨仍如星坠。 城墙上不时有火罐被击碎,火药、猛火油瞬间就燃烧了起来,沿着垛口向远处蔓延。 数百架竹梯当中,贾天寿正攀登其中一架之上。 越往上爬,头顶的火雨越近,他看着十分害怕。 可他已经攀在竹梯之上,他身前身后都是人,此时已经进退维谷。 无边的夜色中,喊杀声越来越大,不时有人从几米高的竹梯上惊呼着掉落。 像火罐灰罐一样,跌碎在地。 贾天寿身处的竹梯已经被压弯,正咯吱吱响,随时都有断裂和倾覆的可能。 “快些!再快些!” 他昂着头心中不断的催促着。 前狼后虎,毫无遮挡的竹梯上反而是最危险的地方。 城头越来越近,他前面隔着三四个人的一个包衣刚刚攀上城头就被身后的火箭射中。 那包衣大喊了一声,不断摇晃着手臂,想站稳身形。 可却被冒出来的守城兵卒一把推了下去,惨叫声贴着贾天寿的肩膀嗖地一下子就掉了下去。 随后下面也响起了一片惊叫,贾天寿甚至感觉到梯子都晃了两晃。 贾天寿的目光顺着跌落的身影向下看去,眼见梯子旁人仰马翻的样子,心中不由得一阵后怕。 好在这梯子带着铁钩,不然非得连人带梯子一起摔下去不可。 他的手背被冻得生疼,但掌心已经开始冒汗。 “该死的狗鞑子!” 贾天寿咬着牙,心中痛骂着这群不拿包衣人命当回事的女真人。 但身不由己的他,还是得硬着头皮往上爬。 城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头顶上的火雨,几乎伸手可摘。 城下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已经有十来个包衣登城成功。 终于,贾天寿眼前猛然一空,原来是前面的那个包衣,已经成功得翻入了城墙内。 毫无退路的贾天寿,紧紧咬着口中的顺刀,手上足下一起发力,三两步就一下子翻入了城内。 就在他翻上城头的一瞬间,一支火箭便打在了他身后的垛口,冒出的火星将他的左脸给燎了一下。 顾不得脸上的生疼,翻到了城头上的贾天寿赶忙离开了垛口。 无论是翻入城内的包衣,还是守城的兵卒,城头上的人还不算太多。 但四处都已经兵刃碰撞的声音和人们搏命之下的喊杀声,听起来激战正酣。 贾天寿只微微喘了口气,随后就看见他身前的那个包衣,已经和一个守城的兵卒在地上扭打了起来。 不远处,一个挺着镗耙的朝军兵卒正要上前帮忙。 见到贾天寿翻了进来,那个朝军的兵卒微微愣了愣神。 但紧接着,守卒放弃了前去帮忙的打算,嘴中大喊着,挺着镗靶直直地冲贾天寿刺了过来。 看着越来越近三个闪着幽光的刺尖,贾天寿大惊失色,慌忙取下口中的顺刀。 朝军的镗靶成长七尺,他的顺刀才一尺一寸。 贾天寿头皮发麻,心中害怕不已。 他不敢应战,只能一边举起顺刀防备着,一边往后退去。 那守军大叫了一声,跑步冲刺着将镗靶挺了过来。 这一击又狠又准,贾天寿一时间来不及躲避。 “噗”地一声,兵器扎入肉中的声响, 紧接着,伴随着“啊”的一声惨叫。 一个刚刚翻入城头,还不明所以的包衣,就被镗靶的三个利尖刺在了后背。 这个倒霉的包衣,替贾天寿阻拦了这一击,他嘴里喷着血,低着头瞪大着双眼看着透胸而出的尖刺,下意识地双手去摸,嘴中发出荷荷地声音。 而守卒的镗靶,也被这个倒霉包衣的肋骨卡住,那守卒连抽了两次都没抽出来。 贾天寿见状,根本来不及思索,嘴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一下子就窜了上去。 贾天寿一手狠狠的抓住那个包衣的领襟,将他当做盾牌,一手拿着顺刀向大吼着后猛挥。 垂死的包衣用双手狠狠地揪着贾天寿抓住他的手,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喷在了贾天寿的脸上。 滚烫的鲜血和浓烈血腥味又让贾天寿胃中一阵翻滚,他强忍着,拼命地胡乱挥着顺刀。 刀锋疯狂闪动,然而,贾天寿的顺刀太短,根本拿长长的镗靶毫无办法。 贾天寿咬了咬牙,拼尽全力推着肉盾,那守卒竟然被他推得连连后退。 那守卒手中也就只有镗靶这柄武器,不敢轻易舍了。 两个人中间架着一个肉盾,一推一退。 接连十几步,那守卒终于被一个死尸绊倒在地。 贾天寿松了肉盾,猛地向前一窜将他压住,不让他起身,随后手中的顺刀一阵胡乱地捅刺。 一声又一声的惨叫,伴随着狂飙出来的滚烫液体,身下的守卒终于没有了声息。 又捅刺了一阵,贾天寿终于松了手。 他低头看了看已经惨不忍睹的死尸,胡乱地抹了一把脸,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 又见远处不断向城下撤退的朝军背影。 贾天寿仰天哀嚎了一声。 越来越多的包衣涌上了城头,他们手中挥舞着不同的兵刃,面目狰狞地从贾天寿的身旁喊杀着跑过。 而目标正是那群朝鲜兵卒撤退的方向。 贾天寿站在城头向城内望了望。 虽然他们刚刚登上城墙,可城内也已经是一片火光。 隐隐地也有混合交织在一起的厮杀声、女人的哭喊声、狗吠声传来。 “赢了。” 一阵搏杀过后,劫后余生的贾天寿,身上再也提不起分毫的力气。 他摇晃了两下,找了个空地坐下。 看了看那已经被他捅满身都是窟窿,还汩汩冒着血的的朝鲜守卒。 又看了看刚刚被他当成肉盾气息已绝的包衣。 再顺着望过去,就是各种姿态的死尸。 有包衣的,也有守卒的。 贾天寿蜷缩起身子,抱着头。 嚎啕大哭。 良久以后,哭累了的贾天寿只感觉自己身上越来越僵,越来越冷。 迷迷糊糊当中,就觉得一个身影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透过火光,贾天寿看着眼前的铁网靴,然后就顺着甲叶一点点的向上望去。 终于,贾天寿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抱住那个人的腿。 嘴中哀声嚎道:“少主子……” 第44章 债主 石坊街的小院当中,韩林低着头小口啜着刚刚沏好的热茶。 他抬起头偷偷瞄了一眼对面,然后赶忙又低下头去喝,夸张的斯哈声让他看起来更加尴尬与心虚。 金士麟与他隔着炕桌对坐,面前也有一杯热茶,正冒着热气。但他纹丝不动,眼睛盯着面前的韩林,仍旧是一副标志性的冷漠脸。 不请自来的债主,登门了。 “咳……” 韩林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咳了一声,将手中的茶碗递了过去。 “要不……你来这一碗?我刚吹凉……” 对面无声无息、也没有动作。 韩林悻悻得收回了手,递到嘴边,想了想,又在了桌子上。 他扭了两扭,将身子坐直,故作镇定地问道:“不知之定兄今日莅临寒舍,所为何事呀……” 金士麟看着他,缓缓开口道:“你说呢?” 韩林清了清嗓子,摊了摊手,脸上装作无奈得道:“要钱没有……还望之定兄再宽限些时日。” “好。” 金士麟毫不犹豫,随后又问道:“你说罢,需要几日,给我说个日子。” 韩林脸上刚刚在脸上浮现的笑容忽然凝住,随后他又将笑容绽放了下去:“这个嘛……有可能是三两日,也可能是三两个月,还有可能……” “是三两年是罢?” 金士麟的脸上终于升腾起了一丝怒意:“你好歹也是个贴队官,怎地跟个泼皮无赖一般做法?” “之定兄……兄弟我们真没诓骗你,兄弟我是真没有钱……” 韩林无奈地又摊了摊手,其实他说的不假。 之前那四百多两的银子,春节的这段日子便花去了五十多两。 几近三十个人的队伍,一个月就要六十多两,虽然赵率教承诺承担一半,可这大半个月过去了,也没见一丝一毫的折色本色。 为了满足每日一操的大量训练,怎也也得保证见些肉蛋荤腥吧,三十多个人每日吃的那都不是饭,是白花花的银子。 韩林看着就心疼。 而近来又有大批的奴地汉人跑到了锦州,韩林还想扩充下队伍,赵率教可没答应安家银也给他处,如果按照每人五两银子来算,那就是纹银百两。 营中下发的驮马都不堪骑,韩林还想购几匹战马支持日常的训练和巡卫,最劣等的马也要近二十两银子一匹。 别看韩林之前手中拥有四百多两的巨款,可算来算去,竟然还是亏空的。 虽然酒坊产出的烧酒,每日都能有个几两银子进账,但一来是回款慢,二来也需要银钱去支撑。 因此现在韩林还是有些捉襟见肘,能维持现在的样子就已经十分不易了。 他之前还想再去敲金士麟这富家子弟的竹杠,但没想到自己还没去,这债主就登上门来了。 “韩林!我看你这钱是不打算还了是吧!” 金士麟将桌子上尚有余温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后重重得墩在了炕桌上。 “那倒没有……” 韩林的脸色发苦:“只是兄弟我手上确实不太宽裕……” 透过窗纸,看着不断进出东耳房小酒坊,大声谈笑着的那队战兵,金士麟冷笑道:“我可听叔父说了,你这小酒坊产的薤上露,可是这锦州城内家家酒坊都排队预定的紧俏货,日进斗金,还说没钱?!” “我的之定兄哎,你没做过生意,这买卖一开,哪里只有进没有出的?” “而且还要押款进去,一个季度才一节,这其中的本钱就压住了,老实说,现在兄弟我的酒坊也只刚刚够本,稍有那么一点利润。” 金士麟冷笑了一声:“那我可不管!” “既然如此,你什么时候还钱,我什么时候走人,也省得了一笔房租。” 说着,金士麟从背后掏出了一个包袱,一下子就放在了炕桌上。 这包袱韩林早就看到了,也知道金士麟做的是个什么打算。 他虽然馋金士麟一身的技艺,但有个债主天天在你面前晃悠,任谁的心情也好受不了。 况且,金士麟之所以来,还有别的任务在身。 叹了口气,韩林摇了摇头轻声道:“是总镇让你来的罢?” 金士麟没想到韩林竟然识破了赵率教的用心,微微一愣,随后也不否认。 “不错!” 叔父说你是个猢狲,得有人压一压,镇一镇,才不会捅出天大的窟窿来,而叔父大人自然不能亲自来看着你这个小小的贴队官。” 接着,金士麟又冷笑道:“年前你那阵势闹得多大?还带着人当街纵歌,假以时日,万一哪天你一煽动,这城中的百姓还不知道要跟你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韩林的叹息声更重了一些:“那我能拒绝不?” “可以,还钱,我立马走人。” 韩林干嚎了一声:“苍天呐!图穷匕见了哎!卸磨杀驴了哎!阳谋啊,这是妥妥的阳谋啊!话都让你说出来了,有总镇这棵大树在后面挡着,你说我还敢赶你走麽?” “原以为你是个聪明的,但没想到你真个问了出来,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的不好麽?” 金士麟脸上微微起了一丝笑意。 看着这个摆在明面上的“细作”“探子”韩林嘲讽道:“原以为你是个听调不听宣的,却也没想到屈服于了总镇大人的淫威,还要为他奔波卖命,看来也是个苦命的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哇……” 金士麟在空着的茶碗旁边用手指“哆哆”敲了两下:“谁教你欠我的银子呢,虽然不多,那也是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 韩林探手取过炉上的水壶,将沸腾的热汤冲进了金士麟的碗中,一边倒着水,一边试探性的问道:“那你听俺的不?” 金士麟脸上的笑容猛然就收缓了起来:“做你的春秋大梦!” “那俺也不能白养着一个人,这伙食费你总归得交罢……” 金士麟想了想:“我可以教授战兵马战。” 韩林心中大喜,他等的就是这个,但他还是装作遗憾得摇了摇头:“马战俺有人教。” 金士麟端起了茶杯,虽然这劣茶没有云头雨脚,但他仍然还是用碗盖捣了捣,随后慢慢得吸进口中。 放下茶碗,金士麟傲然笑道:“你带回来的那小虏子马上的功夫确实不错,不过轻骑漫射终归也只是奇兵……” “他懂得纵马冲阵麽?” “住!吃!” “之定兄,但凭你这句话,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你想吃什么,兄弟我就给你去买。” 韩林的脸上立马笑开了花儿。 “我想你还我银子。” 韩林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第45章 打行青皮 天光刚刚放亮,何家酒肆后院的小门“吱呀”一声开启了一个角,一盆水便倾泻而出,哗啦一声,七嘴八舌的叫骂声顿时响起。 何歆“咯咯”地笑着,对着已经关闭的院门外高声道:“各位日日光顾,免费帮妾身看着这方寸小门,奴家无以为谢,便请各位喝些水罢!” 虽然是笑着,但何歆的眉头还是攀上了一丝抹不去,展不平的忧色。 果然,门外一个声音喝止了叫骂。随后,一个十分猥琐的声音响起。 “何姑娘怎么如此客气?请俺们喝些白水就成,俺怎么闻见这水里还有胰子香。啧啧,你还别说,这香气勾的咱们心里直痒痒,等哪天何东家能出得门来,咱们一定好好向何姑娘讨教讨教,你们说是也不是?” 伴随着哈哈笑声,门外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应和声,言语愈发地下流。 听他们说得如此不堪,院内几个酿酒的帮工面带怒色,纷纷提起棍棒就要冲出门去与他们对打。 但却被何歆拦住。 何歆对着几个人摇了摇头,回过身又对着门外喊道:“这银钱奴家月月奉上,不曾短了你们一文。怎地还不知足,大正月的也要上来堵门,兄弟几个也不容易,奴家想问问,究竟怎样才能放过俺们这小小的酒肆?” 刚刚那个声音回道:“之前不是与何姑娘说过了?咱们弟兄新进人多,连饭都要吃不起了,何姑娘心善,俺们想着除了每月的月钱以外,再许我们二成的干股,俺们保证何家酒肆安安稳稳,如果有人闹事,只消何姑娘一句话,咱们便能替酒肆出头,如此两全其美的事,何姑娘为何不考虑一下?” “二成干股!你们怎地不去抢?” 何歆姣好的面容上,终于升腾起了一丝怒意,随后冷笑道:“就算我今日许了这二成,明日怕就要变成三成,后日便是七成,我看,请你们来的那些人,就是要搞垮我这小小的酒肆!” 门外的声音一窒,随后那人冷冷地道:“何姑娘果然冰雪聪明。你既然已知,何故还要强撑?咱们虽然是泼皮打行,但也不愿对女子动手,识相些,早早的关了门去罢。” 此时,老掌柜和店小二推开灶室的小门进到院中,见到何歆抱着个木门站在院中,对着她微微的摇了摇头,脸上也是忧惧夹杂着一丝愠怒。 见状,何歆的脸都气红了,她再次转向门外大啐了一口:“一群老少爷们对我这弱女子为难,你们也忒不要些面皮,羞也不羞?” 门外嘿嘿一笑:“何姑娘不必激俺,咱都是青皮了,还在乎面子?更何况人家使了银子,要怪,也只能怪何姑娘实在太贪心了些,将那薤上露要走了大半,旁家没得卖,干看何家酒肆挣钱,心里哪能不气?” “念你是个女人,我等这些日不也只堵门?咱好言相劝如果何姑娘不听,那也没什么办法。何姑娘想必也听说了,这锦州城近来日日都有女子走失,再未现身。何姑娘也不想落得这么个结果罢?” 见相激无效,何歆想了想,又换了一副语气,柔声道:“这位大哥,小女子就是个没有根基背景的外地人,俺听你也不似辽东口音,与奴家一样都是外地人吧,况且都是平头百姓,何苦两相为难?这样,我给弟兄们拿些银子,请各位吃酒喝茶,咱们交个朋友。” 门外的汉子哈哈大笑:“老话说得好,家有家法,行有行规。咱们虽然是打行,但人家使了银子,何姑娘现在想用银子收买我等怕是晚了。” 老掌柜闻言对外怒道:“欺人太甚!如此逼迫,你们不顾王法了麽?如果把俺们惹得急了,咱也不怕上公堂报官,到时候入了县狱,可休怪俺们不讲情面!” 听到老掌柜说要去告官,外面的笑声更加猖狂:“哪里跳出来的老杂毛来出头?是了,你别是那个酒肆当中的掌柜罢!咱念何东家是个女子,不愿意动手,但至于你,老子能把你那二两老骨头给拆了,你信也不信?!” 老掌柜听他的威胁一时间有些面红耳赤,还想反驳,却被何歆拦住。 何歆叹了口气,对着门外说道:“几位兄弟既然是打行,我想肯定是有背景的了?” “干咱们这一行,没有倚仗哪里能成?确也不妨教何姑娘知道,咱家的姐夫,便是赵总镇的僚属,这锦州城内没有县衙,俺姐夫便帮着赵大人总领着这锦州城内的三班六房。” 随后门外那人哈哈大笑,十分猖狂地说道:“那老杂毛说得王法,岂不就是俺的姐夫?!” “那便是没有法子了?” 何歆向着门外问道。 “倒也不是。” “什么法子?” “好说。这许多日子来,虽然都只是一瞥,但咱看何姑娘的身段容貌都是上选,不如你就跟了我,这样生意岂不是咱家的了?有我镇着,还有我姐夫当靠山,这锦州城内谁还敢欺负咱自家的酒肆来了?” 听到这人竟然觊觎自己,要她当姘妇,何歆的脸都气白了。 虽然她今年已经二十有四,换做其他的女子,在她这个年纪怕已经嫁人都几近十载。 别看她当日和韩林开得荤腔,那一方面是看韩林是个小她六七岁的正派少年,另一方面也是泼辣的性格所致。 但她,仍然是个货真价实的黄花大闺女。 “做你的梦去!梦里什么都有!” 何歆对着门外怒斥道。 “既然如此,那何东家也别怪我等不讲情面,你这酒肆,就甭开了!到时候,就怕这酒肆黄了,何姑娘自己也赔了进去。” 泼辣的何歆自然也不愿意就此认输,跺了跺脚,冷哼道:“咱们且走着瞧,俺们蜀地人怕得谁来?!” 双方各自放了软硬话,但谁都没有能说服对方。 何歆也不愿意再与这群泼皮无赖对话,遣散了提着棍棒人人脸上都有怒意的酿酒师傅,带着老掌柜返回了堂屋。 何歆在椅子上坐了,听从前面门市的进来的掌柜的禀报。 “张叔,今日也跟上几天那样麽?一开门这群泼皮就来堵门?” 掌柜的欠了欠身,愤然道:“回东家,这群泼皮实在欺负人,虽然未动手,但就他们往门前一站那架势,哪个客人敢登门光顾?” 何歆揉着太阳穴,感觉十分头疼。 “东家,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休听那人胡说,要不咱们去报官试试罢?” 何歆低下头思索了一番,摇了摇头:“这事儿,肯定是城中酒肆做的,见咱们的生意越来越好,他们看不过眼,这才请了这些青皮、打行过来。” “既然这些打行将话摆在了明面上,那看起来十有八九是真的,咱们千万不能动手,不然到时候麻烦更大。” 掌柜跺了跺脚:“报官又报不得,打又打不得,那怎办?” 何歆长长地叹了口气:“能怎么办,实在不行,就关了门去,有这酿酒的手艺在,没了锦州,去别的地方也能开起来……” “可咱在锦州城闯下来的名声岂不是白费了……” “那也没什么办法,人家守家在地的,咱们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外地人,拼不过的。” 想了想,何歆又对着掌柜说道:“张叔,你去前院将账本拿来,我算算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见老掌柜出了门,何歆低下头眼圈有些发红。 “都怪那韩林,他的酒我不收,别人收了去就要挤兑我的酒肆,如今收了还是起了这么多事端……” 她虽然性子刚烈,但终归是个女人,对韩林心中难免起了一丝怨尤。 第46章 马练 锦州城外向东十二里,雪原之上,五六乘马,二十来个人正在骑上操练。 “阿嚏!” 看着远处在驮马上晃晃悠悠地身影,韩林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他不知道自己被何歆在心中一阵数落,也不知道因为他的酒,让何家酒肆平白遭到了同行的妒恨,这才请了青皮打手。 “特娘的!二狗子!是不是你在心中骂我?!” 看了看两腿战战的二狗子,韩林对着他大声道。 “少爷……俺……俺不敢!” 二狗子吓了一跳,松开手上的马绳,挥着手连忙否认。 “谅你也不敢!” 韩林哼哼了两声,又对着他说道:“别怪少爷我死乞白赖得教你练马,你想想,万一哪日遇险,你连骑马都不会,要用两条腿跑人家四条腿,你跑的过麽?到时候大家竞相奔命,哪个能去救你?” 二狗子咬了咬牙,战战兢兢地攀上马镫,好在这是一匹年老的驮马,性格温顺,要是战马,二狗子这么磨磨蹭蹭地,早就不耐烦地将他摔下来了。 看着好不容易骑上了马,但却在原地打转儿的二狗子,韩林摇了摇头,也不再管他,向更远的方向看去。 即便是驮马和汰马,韩林看着自己队中那几匹日渐消瘦的马匹,也是心疼不已。 冬日里跑马本就不该,马匹贴秋膘就是为了过冬,而如今接连骑乘,这些马好不容易攒下的肉膘渐渐就消耗了下去。 韩林心中也是无奈,他想要的是一支能够快速机动的龙骑兵。 他不追求人人都能在马上作战,但是能够骑马驰骋,随后下马作战那在野外浪战当中就能占得先机。 这样的队伍,韩林记得鞑子就有一批,这群骑马的鞑子,往往通过马匹机动,到地方以后,下马换装步战,往往将明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而只靠着坚城固守,不敢野外浪战,那最终的结果就是生存的空间就会被人一点点挤压蚕食,直到最后退无可退。 可惜的是,这些人别说骑马了,能让马匹听话跟随着命令去起停、跑直线,甚至能够安安稳稳地坐在马上都难。 看来培养出合格的骑手,还任重道远啊…… 韩林心中叹道。 在苏日格的牵引下,几匹马皆回到了队中,归队后的战兵一个个垂头丧气。 苏日格翻身下马,看着这群战兵,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你们这群人,怎么比俺们放的牛羊还笨?就这样,然后这样,再这样,很难吗?!” 一边嘴中说着,苏日格在从地上原地跳起,双手一搭马鞍,便稳稳地坐在了马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战马甚至还在配合他的动作。 “苏日格……这……你是打小儿骑惯了马的,俺们以前甭说骑了,连见也未见过多少……” 眼见苏日格这个小娃子训斥他们,李柱梗着脖子说道。 自打投到了韩林的麾下,连日来他们这些人吃饱穿暖,所做之事不过是操练和跟着巡卫。 辛苦是辛苦了点,但比食不果腹,即将冻死可要强了千百倍。 李柱怕韩林偏听这苏日格的一面之词,再将他们给赶出去,届时再回到那样的日子,李柱想也不敢想。 这些天来,五个队正在暗中较劲儿,都想在韩林面前争一些脸面,而苏日格斥责的便是他们这一队,教他这个队官脸上无光。 听到李柱所说,不管哪个队的战兵也纷纷叫苦不迭。 韩林更是听到其中一个战兵发着牢骚道:“韩大人,这马咱能不能不骑,在马下俺什么都不怕,可一旦上了马,俺这心里就发毛……” “注意纪律!怎么教你们的?!” 徐如华见韩林眯了眯眼,又听说话这人是自己队中的,连忙上去踹了他一脚。 “上官没发问,自行说话者视为扰乱军纪!丙字队出列!俯卧撑一百个,做!” 听到徐如华如此说,其他的队官也赶忙效仿,一时间整个队伍,就只有韩林,以及充作教导队的金士麟、苏日格这三人站着。 今日甲字队轮休,乙字队在酒坊轮值,剩下的丙、丁、戍字队外出巡游和操练。 一个月以来,东耳房的酒坊整体的业务都已经纯熟,在吕蒙子这个经商大拿的运作下,都已经有酒楼向他们定购,生意可谓是蒸蒸日上。 可惜的是,如今的产能还是提不上去,但锦州处于两军的前沿,韩林也不敢大把的银钱往里投,要不然到时候真个破了城,好不容易攒下的家业就要被一扫而空。 而韩林自己也不能一直待在东耳房里造酒,想了想,他还是将方子技要交予了王愿。 老王头已经渐入暮年,他这把老骨头若是上了战场,怕是不消半刻钟就要交代,于是韩林让他领了造酒的事宜。 这方子其实很简单,技法也不难,老王头有心学习之下三两日便学会了。 早前还想着逃跑的他,如今叫他跑也不跑了,吃饱穿暖有银钱拿,没有性命之忧,手底下还能管着一批人去造酒,这般好事,去哪里寻?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已经老了,如果再不中用,被韩林赶出去到时候哭爹喊娘怕也不成,伴随着这种危机感,王愿更加用心做事。 韩林自然也是知道这技法十分容易,虽然自己已经做了极其周详的保密工作,但若有心人去打探,还能能够猜出个七七八八,未来肯定是要泄出去的,甚至还有可能出现假冒伪劣。 不过韩林也不怕,传出去也就传出去了,后世的防伪技术、营销的花样,他可是见得太多了,只要有自己这个脑子在,就不怕。 对于此事他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但奈何现在还不是践行的时候。 近来,又有一大批陷在奴地的辽民逃到了锦州,韩林吸收了一批看起来还不错的力壮,终于将五十人的队伍填满。 如今,他的手下大约可以分为几批,一种是和他患过难的高勇等人,他们如今都成为了韩林的队官,也是韩林最放心的一群,可以羁绊底层的战兵。 此外便是李柱这一批抚顺的矿徒、锦州本地的纤夫以及是最后这一批逃回来的辽人。 而整个战兵的队伍中,辽人又占去了大半。 为了更好地与战兵们打成一片,韩林不仅与他们同吃,也经常同他们聊天扯闲。 对于新近逃回来的这一批人,韩林更是细心的去打探。 只听他们说,如今奴地的诸物腾贵,斗米价银已经上涨到八两,国中大饥,已经开始出现了相食的情况,而穿的,布一匹已经涨到了九两,男女皆衣不蔽体,冻死者无算。 更有传闻,新汗皇太极还打起了朝鲜的主意,年前奴地已经开始四处征召,包衣们更是一个不剩皆在其中。 算算日子,如果皇太极真的打定了注意,现在大军已经陈兵在了鸭绿江畔吧…… 想到这里,韩林有些担心,在一片俯卧撑的起伏当中,韩林向北望去,喃喃地说道: “伊哈娜,贾大哥,你们可千万莫要出什么事才好……” 第47章 东江 自朝鲜义州至铁山的小径上,数万大军正在一言不发地行进,厚厚的积雪已经被踩实,牛马便溺其上又覆了一层冰。 一个只穿着单薄夏衣的包衣,背上的背篓装着三四副锁子甲、罩甲,他脚下打滑,双手挥着想要稳住身形,可最终还是跌倒在地。 挣扎了几下,都没有爬起来。 他主家的女真人见状,倒拎着枪,腕口粗的枪杆一下又一下地打在这包衣的身上,打的他不断哀嚎求饶。 可无济于事,枪杆仍就像雨点一般,夹杂着风声劈头盖脸地打落下来,只消几下就将这包衣打得口鼻窜血,奄奄一息。 “该死的尼堪蛮狗,怎地这么不经打?” 女真主家又踹了他两脚,见包衣不吭声了,大骂两声,让另外一个包衣将兵甲收拾起来。随后拽着倒地包衣的腿,将他拖到了路边。 “没用的东西,你就去当狼粪罢!” 行进路上的所有人都冷眼看着,甚至连一点点骚乱都没激起来。 贾天寿缩着脖子从旁边经过,他手里牵着一匹骡子,骡子身上驮着的两个包袱叮叮作响。 阿克善牵着马走在他的身前,看着战马上驮着的兵甲,贾天寿心里起了一丝感激。 贾天寿快走了两步,和阿克善并肩行进,他从身上的褡裢中掏出了一捧黑豆子,喂给阿克善的战马,眼睛起看向阿克善。 “少主子……咱们这回在丽人(朝鲜人)这里,可是抢了不少的好东西。” 阿克善偏过头,看着他,嘴中道:“俺说不要那些物什,你非要收着,咱们现在斗米粮就已经八两,多驮些粮多好?” 贾天寿紧张兮兮地左右看了看,随后低下头轻声说道:“少主子,奴才寻思着家里不缺粮,往前儿韩林给家里藏了不少。这些黄的白的,都留给少主子娶娘们儿用,那些长着两团肉的,眼里可不就最稀罕这样闪亮的物什?” 阿克善一愣,驻足停了下来,看了贾天寿一阵,嘴中说道:“一会去打铁山,贾天寿……” 未等阿克善说完,贾天寿挺了挺不甚强壮的胸脯:“少主子放心,奴才一定像打义州那样,顶在最前面,绝不会丢了少主子的脸面!” 阿克善摇了摇头:“不,我是说你跟在我身边,可莫要死了。” 这下轮到贾天寿愣住了,脸上动容道:“奴才……奴才谢主子回护。” 说着贾天寿还拭了拭眼角。 “新汗看重你们汉人,你好好活着,好好干。赶明儿争取抬个旗,到时候再娶个娘们,生个崽子你我就算是一族人了。” 贾天寿下跪叩了个头,连声谢过,嘴中说道:“奴才不奢望抬旗,只盼望能一直伺候少主子。” 看着跪在地上的贾天寿,阿克善沉默不语。 数月前静远村山匪包衣同乱之事,贾天寿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跟阿克善说了。 在贾天寿口中,韩林等人是被鄂尔泰逼迫着投了山匪,鄂尔泰最为可恨,他将乌苏偷袭至死。 还是韩林替乌苏报了仇。 阿克善曾经见过韩林,知道他对乌苏和伊哈娜的情谊,所以阿克善选择了相信。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虽然鄂尔泰已死,等阿克善坐上了达旦章京的位置以后,开始秋后算账,寻了各种由头,将鄂尔泰的族亲驱赶、斩杀殆尽。 然而奴恩伊哈娜的失踪,一直是阿克善的心结,他一直在派人寻找,但伊哈娜仍然杳无音信,不知所踪。 如今大军席卷李朝,一方面是想逼迫李朝向其纳粮称贡,另一方面也是趁着和袁崇焕议和之际,解决东江镇这个心腹大患。 而驱赶包衣率先攻城,也是本次进攻朝鲜的统领二贝勒阿敏授意,他想让包衣多死一些,这样吃粮的人就少一些。 而阿克善十分意外的是,被驱赶率先登城的贾天寿,竟然没死。 看着如此恭敬晓事的贾天寿,阿克善也不太想让他死了,这才有了之前的那句。 本次进攻李朝,大金招兵三万,几乎倾巢出动,此外还有一些李朝假鞑。 攻义州时,李朝叛臣韩润等人早就潜入城中,只等金兵攻城,便里应外合地烧了军械库。 而李朝义州府尹李莞,欢歌达旦。竟在金兵已经登城后才知晓,被金军俘获,随后被磔,判官崔梦亮被枭首。 而后金军在阴狠的阿敏授意下,于夜色中屠城,数万军民死伤殆尽,生还者寥寥。 不过这就不是阿克善和贾天寿知道的了,他们刚刚入城,才搜刮了一会儿,就被叫去进攻铁山。 他们这一部星驰夜往,不得休息。 终于,在十四日上午,于宣川浦口追上了早前分兵进攻铁山的金军先锋。 如今再走半个时辰就要到达铁山,整个大军终于停了下来休息,储蓄体力留待冲阵。 虽然东江镇的治所皮到海外孤悬,但铁山与皮岛之间,只隔着二里,是皮岛的关隘要冲,如今海结坚冰,几乎与平地无异。 只要攻下铁山,就可以像去年对待觉华岛那样,挥军冰上,纵马驰突皮岛。 率军攻击铁山的是舒尔哈齐的第六子,阿敏的弟弟,和硕贝勒济尔哈朗,与狡诈阴险、野心勃勃的阿敏相比,济尔哈朗还算端亮英毅。 如今铁山已经被东江镇打造成了一处坚城堡垒,城外还有万余收归的汉人庄户屯田,即便仰仗着人多,但皮岛、云从岛(身弥岛)、须弥岛、獐子岛上的东江镇兵势必会得到消息,有所防范。 想了许久,济尔哈朗终于决定使诈,教金军和包衣换上李朝人的丽服丽帽,以李朝溃兵之名,骗开铁山城门。 得了令的诸将开始在军中四处搜刮包衣,这种事情能成功最好不过,如果不能成,那便是送死,何不让包衣来做? 几个马甲骑在马上四处逡巡着逮拿包衣去换李朝装束,而贾天寿不幸,正巧被一个马甲看上。 “你!” 骑在马上的马甲指了指缩头缩脑的贾天寿。 “去前面换衣。” 见贾天寿犹犹豫豫地看向身旁的女真人,这马甲大怒,挥着鞭子就打。 “啪!”地一声响,这一鞭子挥了个空。 阿克善将贾天寿拉至自己的身后。 看着眼前的马甲,嘴中冷冷地道:“我乃镶红旗所属静远村达旦章京、白巴牙喇阿克善,你个狗奴才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驱唤我家的包衣?” 第48章 铁山 铁山郡城北端的城墙上,东江镇都司毛有俊,带着几个亲卫从属逡巡其上。 毛有俊是开东江镇的平辽总兵官、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毛文龙的养孙,如今正持令扼守皮岛的唇齿铁山。 不论是与毛文龙的关系背景,还是其担当的重镇要职,毛有俊都可以说是前途无量。 然而此时的他,眉目间一直镶嵌着起伏的眉山,而眉山之内藏着怎么也消不掉的忧虑之色。 昨夜狂风突至,呼啸着吹塌了几座营房,倒塌的营房砸死了两个人,伤了十几个。 然而,这还是小事。 最主要的是,城中那杆挂着挂着帅旗的旗杆也被回飙吹断,浓浓的夜色当中,帅旗不知被狂风带到了哪里,至今仍未寻到。 巨风折旗,这是天大的不祥之兆,毛有俊遣了塘马去二里之外的皮岛相告,但塘马回报时,直言他的义祖毛文龙身在四十里地开外的云从岛。 毛有俊又叫塘马前去云从岛告知。 方才送走了塘马,毛有俊感觉心中愈发不安,于是披挂上了城墙,四处逡巡防范。 毛有俊按着刀向北望去,只见铁山城外田埂里都洒满了银白,起伏的屯田垄沟如层层叠浪鳞次栉比。 这是东江镇的命脉,也是能活辽民无数的根本。 冬日里无法种粮,庄田屯户已经去了几个岛上猫冬,顺便在那里再做一些可以维持生计的活计,因此如今这铁山城内,只有寥寥一千多的战兵屯卫。 视线掠过田垄,更远处是一片挺拔的密林,夏日时节那里郁郁葱葱,屯户们最喜欢在午间去那里的树荫下避暑乃至休酣。 而在这冬日,密林的枝杈上挂满了雪冰,将午太阳的照射下,白色的树伞闪闪发亮。 毛有俊生于辽东,长于辽东,又战于辽东。 可以说这一生之中,从未踏足到外面。 偶尔,有些商船往来东江镇,闲暇时毛有俊最爱做的,便是去码头和船夫闲聊,又从那些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别样的世界。 看着远处的白树伞,毛有俊想起了那些船夫们向他提起吹嘘过的江南油纸伞,与伞下那妖娆的身段。 “烟雨江南之中的油纸伞,可比辽东的晶莹树伞美麽?” 毛有俊心想。 然而数百从林子中冲出的身影,打断了毛有俊的遐想。 毛有俊心中一惊,手指不由得握紧了刀把,随后他赶忙传令道:“响锣鸣鼓,传讯示警!” 在毛有俊有条不紊地安排中,铁山城上的东江镇兵纷纷在女墙上架起了弓弩、以及鸟铳、以及大将军炮、二将军炮等火器。 别看这群东江镇兵穿的破烂,脸上一片菜色,但其中的坚毅果敢之色和操弩架炮的熟练度可比辽东的那群人强多了。 “都司,放炮否?!” 跟在毛有俊身旁的佐贰官向他问道。 毛有俊没有吱声,他还在眯着眼睛,看向这群从树林里冲出来的人群。 只见这些人挥舞着手,在起伏的垄沟里跌跌撞撞地跑着,看起来十分仓惶,不时有人跌倒在地,但随即,又赶忙爬了起来,继续向这里跑着。 这群人一边跑着,还一边大喊着什么,但距离太远,根本听不清。 人群近到里许低时,毛有俊看清了这些人皆是李朝人的服饰,毛有俊心中有些疑惑,这群李朝人往东江镇的铁山跑什么? “都司,放炮否?!” 身旁的佐贰官又向他问了一遍。 毛有俊按着刀,想了想,随即摇了摇头:“再等等。” 进到半里,毛有俊终于听清了这群人喊的是什么。 他们在喊,昨夜奴贼兵犯义州,义州即破,自府尹李莞以下满城文武死国,他们是义州城里逃难出来的百姓,请求上国东江镇收留。 人群近到了百步。 “站住!都站住!” 毛有俊扶着垛口也向着冲过来的人群喊道:“尔等既是义州逃民,东江镇自无不管的道理!在城外等待,休要再向前一步……否则……” 毛有俊刚要说再向前一步便要放炮,随后他在一个跌倒帽子掉落人的脑后,猛然看见了一截金钱鼠尾。 毛有俊大惊失色,随后他噌抽出腰间的腰刀,高高举起,声嘶力竭地喊道:“放炮!放炮!他们是奴贼假扮!” 先是一阵密集的火铳声响起,白烟刚刚升起,还未弥散,就又听几声惊雷般的巨响,随即几团更大的白烟将敌台给遮住。 数百枚铅子当中,几个三斤或者五斤的铁球带着呜呜地破空声砸向了伪装成李朝人的汉人包衣、李朝假鞑,以及少部分女真布甲。 一个冲在最前面的女真布甲,被几枚铅子击中,他刚刚张开嘴要放声大嚎,随即就被一棵大将军炮所发射出来的铁球击中胸膛。 摧枯拉朽般,这女真布甲的上半身爆出了一团血雾,断骨碎肉四处飞溅。 接着,这颗铁球呼啸着擦着一个包衣的右侧继续向前飞,那包衣心中正暗自情形,但又感觉右臂有些凉飕飕的。 他歪过头去一看,就发现自己的右臂已经不翼而飞,红色的液体正喷涌而出,隐隐还能看见森白的骨碴。 坠落在地铁球继续在包衣的人群里,横冲直撞着,蹦跳着,在又带飞了几条小腿以后,终于镶在了一个包衣的胸口。 在火器洗铳换弹的罅隙,铁山城上的东江镇兵又开始引弓射弩,虽然没有一众火器所带来的战果大,但仍收割了十数条人命。 此时伪装成李朝人的包衣、假鞑、布甲们已经冲至了六十来步,可被铁山城上一阵打击之下,纷纷如麦浪般倒下,不能再进。 为了隐蔽,他们只是在怀中藏了一些短刃,别说弓弩火器了,连把腰刀都没有。 死伤惨重之下,伪装的人群开始向来时的密林方向逃窜。 毛有俊耳中充斥着未死者的哀嚎,心有余悸的他微微喘了口气,攀着垛口向外看去。 只见几乎有二百来人躺倒在北段城墙的五六十步的位置。 残肢断臂遍布其中,成片的血水将垄沟当中的白雪染红,似开在旷野当中的朵朵梅花。 受伤的人要么在地上打着滚痛叫,要么步履蹒跚地往树林的方向挪动。 毛有俊甚至看见一个肠破肚烂的人,拖着一截长长的肠子用手艰难地往回爬着。 可仅过了几息,他便一动不动了,随后身下的血水也结了冰。 毛有俊转过头,对着身旁的佐贰官大声喊道。 “快派人去云从岛向义祖示警告援!就说铁山今日能否保住,有俊与千余弟兄的生死,全在他老人家的一念之间了!” 虽然被毛有俊揪着领襟,可那佐贰官似乎没有听见一般,动也未动,眼睛直勾勾地向远处看去,脸上惊骇欲绝。 毛有俊松开手转过身去再一瞧,随即瞳孔剧震,脸色也是大变。 他趴在垛口上,指尖已经发白,嘴里不由自主地喃喃说道…… “楯车……” 第49章 围城 “轰”地一声,一架楯车被铁球迎面击中。 激起的木屑如同一支支攒射而出的弩矢,方圆十步内未,着甲的包衣、鞑子,李朝人瞬间就倒下了一片。 而推着楯车的两个包衣死状更惨,他们的血肉已经和木头、铁皮、牛皮黏连一起。 肉屑如同水点心(饺子)的馅子一般,从碎木废铁当中挤压了出来。 贾天寿看得胃里一阵翻涌捣腾。 回过神,再看向身边已经具了三层甲的阿克善,他的心中更为感激。 而看着阿克善递过来的棉甲,贾天寿几乎要跪下去磕头。 “两军阵前,不要在意这些,把甲穿上,一会跟在我的身后!” “是!少主子。” 阿克善看着就要跪下去的贾天寿微微皱了皱眉头。 “少主子,城头打来的炮利,你要小心些。” 贾天寿一边穿着布面甲,一边对着阿克善讨好似地说道。 随后阿克善又从一个李朝人那劈手夺过来一支鸟铳,递给了贾天寿。 看着那个怯懦,正交出铅子、药罐的李朝人。 贾天寿扬起了头。 狗日的李朝奴才!我有主子,你有麽?! 三辆楯车并排行进,十来个布甲紧随其后,再往后是几个红甲,阿克善连带着其他两个白甲巴牙喇缀在最后。 阿克善的身后,就是二十来个贾天寿这样穿着布面甲,手里持着弓弩、火器等远程武器的包衣、李朝人、女真余丁。 看着走在前面几步的阿克善的背影。 贾天寿心里没由来的有了一种安定感。 …… 铁山城外的田地中喊杀震天,成千上万的贼兵,如山洪般不断从树林里涌现,堆叠着向铁山城奔来。 涌动的人群中,几个红甲正挥舞着腰刀大声喊叫着,驱赶衣衫破烂的包衣们加速冲击。 包衣们只要稍做迟疑,下一刻便会被砍翻在地。 铁山城南门缓缓得开起了一角,四匹塘马先后从门里越出,冲出城外后毫不停留,向着四面星散而去。 城头上的火器声如爆豆,噼里啪啦地连成了一片,偶尔还有几声炸雷般的巨响夹杂在其中,团团的硝烟在铁山城上空汇聚成团,久久不肯散去。 “这群包衣怎地这般不怕死?!” 跟在毛有俊身旁的佐贰官,啐了一口糊进嘴里的药渣,看着不断倒下的包衣们,大声骂道。 火铳、灭虏炮、百子炮、虎蹲炮以及弓弩射人还行,可对于用铁皮和牛皮包裹着的楯车起不到太大的威胁,唯有大将军和二将军炮几门稍重的火器才能撼动楯车。 可如今这铁山城头上,两种火炮总共也就只有四门,况且要在一二里地击中目标,实在要看运气。 如今田野之上不断靠近的楯车,毛有俊粗略数了一下,怕不下有三四十个。 “亮甲鞑子!” 就在毛有俊观望之际,城头忽然一阵骚动。 毛有俊心中一惊,循声望去,就见远处的林子里又冒出来一批贼兵。 这些贼兵以三辆楯车并列,每个阵列当中都有布甲、马甲以及火器手、弓弩手,分工有制,三两个身穿亮甲的鞑子居中指挥。 与前面这群乌泱泱包衣相比,新冒出来的这群阵列鞑子更有组织,看起来皆是精锐,即便有垄沟挡着,但他们缓缓徐进,而且速度并不慢。 看到这些亮甲鞑子,毛有俊尚存的侥幸心理终于破灭了。 他原以为是一些奴兵前来劫掠偷袭,可看到楯车和亮甲鞑子这分明是要破城。 今日定不会善了。 毛有俊向东看去,四十里开外便是如今义祖父毛文龙所在的大岛云从岛,可海天交接之处,一片寂静。 毛有俊又向南望去,二里地开外便是东江镇的治所皮岛,那里,也没有丝毫的动静。 想了想,毛有俊按着刀,走在城墙之上不断逡巡。 他嘴中声嘶力竭地喊道:“儿郎们!鞑狗据我辽东故土,教咱们连入祖坟的机会都没有,如今他们又追我们到这朝鲜来了,你们说,怎么办?!” “杀!杀!杀!” 城头上的东江镇兵想往事,个个眼睛通红,他们或弓弩攒射或打枪放炮,嘴里不住地喊着。 现在的东江镇兵,大多还是辽人,哪个都与鞑子有着血海深仇,飘零辗转,才在毛都督的带领下开了这东江镇,日日盼望着能复故土。 可如今鞑子们又杀上了门来,他们心中虽有恐惧,但恨意更浓,胸口似有一团火,将热血蒸沸。 “你我如今为东江镇扼守关门,身后诸岛就是数十万军民百姓,你们说,能不能退?!” “不退!不退!不退!” 看着眼前这群在仇恨的催动下,面目都已经扭曲的东江镇兵。 毛有俊点了点头。 接着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弟兄们,咱也不怕实话告诉你们,身后、身右都不见援军,咱们这里只有千余,而奴贼怕不下有万数之多……” 虽然手中仍旧打放不停,但铁山城头上,刚刚还激昂慷慨的东江镇兵们听到外无援军,一个个都沉默了下来。 毛有俊声音沙哑地继续说道:“今日我等有死无生,你们怕也不怕?!” 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一个东江镇兵忽然转过头来,咬牙切齿地对着毛有俊高声道:“都司大人,小人怕死……” 毛有俊看向他,没有责怪,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接着那人话锋一转,又高声道:“但不是不能死!” “今日我虽死,小人只盼望着,往后毛都督能千百倍地给俺杀回来,等日后复了辽,毛大人能站在俺们的祖宗之地上,说一声,当日铁山城上没有怂蛋,咱这死,就死得值!” 这人的一番话,又将整个城头上的东江镇兵的心火点燃,所有人都高声的应和着,在死亡的威胁下,有些人的眼中已经涌出了热泪,但没有一个人存萌生退意。 “东江镇没有怂蛋!”毛有俊眼中也含着热泪,他拔刀斜指,大声喝道:“杀奴!” “杀奴!杀奴!杀奴!” 山呼当中,城头上猛烈的阻击让掩杀过来的数千包衣们为之一滞。 “都司!” 佐贰官一把拉住毛有俊,急声道:“趁着现在还有时间,都司快走,属下留在这里抵挡,等都司带援兵回来。” 毛有俊看着自己的佐贰官,良久,忽然一笑:“甭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你特娘的休想独自死,老子到了阎王那里也要拉着你当佐贰!” 佐贰官脸上更急,刚要说话,突然听见城头有人惊呼。 “梯子搭上来了!” 第50章 勿做东人 大炮、火铳以及弓弦的轰鸣声中,各种大小的石块纷纷向下砸去,伴随着一连串的惊叫,一架竹木轰然向右倒了下去。 铁山城头的欢呼声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竹木梯搭了上来,后面的梯子顶端有铁钩死死勾住墙檐,让顶杆失去了作用。 越来越多的奴兵攀附在梯子上,嘴里、手里吊着云梯刀、顺刀,眼神当中的凶狠夹杂着恐惧。 石块、灰罐、火罐、钉着钉子的巨木,城头上的东江镇兵已经彻底陷入疯狂,手边有什么都一股脑地往下扔,甚至大将军、二将军炮旁边的炮兵,也将三斤、五斤的炮子铁球扔了下去,让城下惨叫连连。 而城上,也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奴兵的火器弓弩手也进入到了射程,他们不顾还在梯子上的包衣,飞蝗一般的箭雨席卷而过,死伤者七成为包衣,三成为东江镇兵。 可包衣足有数千人之众,经得起死伤,东江镇兵总共不过有千余,缺了人就要填补,毛有俊已经将最后一百的预备兵力都填了进去,可仍显得捉襟见肘。 “都司,属下去了……” 因为穿着甲胄,佐贰官无法下跪,他向毛有俊深深地鞠了一躬,抱了抱拳。 “去罢……” 毛有俊长叹了一声,心中一片悲恸。 贼兵已经淤积城下,正不断地搭着梯子往上爬,这已经让东江镇兵力不能支,可城下又推了冲车过来,要撞击城门。 佐贰官请缨去守城门,此时的城中,除了他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毛有俊和他的佐贰官已经搭档多年,多年以来两人相形益彰,在东江镇占据了一席之地,也早已将对方视作自身手足。 分别之际,两人心里大概都明白,这恐怕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可毛有俊连自己佐贰官的背影都来不及凝视,因为已经有奴兵从梯子登上了城墙。 毛有俊亲自带着十来个亲兵,赶了过去,他们刚刚砍翻了两个登上城池的包衣,将这处缺口给填补上。 又是一轮箭雨落下,身后二十来步再次出现了缺口,毛有俊在此处留了三个亲兵,又带着人冲了过去。 如此往复,不一会,毛有俊手里就再无一人,身穿着甲胄来回往复,让毛有俊已经满头大汗,他最后一次向南和向东望去。 可除了漫山遍野的贼兵,不见一个援兵的身影。 叮地一声铁器相撞的声音,随后毛有俊的右肩一震,他歪过头,一支破甲箭透过甲叶的缝隙钻了进去,好在入肉不身。 毛有俊刚刚将箭从身上拔了出来,耳边就听见一声惊天的巨响。 毛有俊抬头一看,就见最远处的敌楼被炸的四分五裂,白烟腾起。 敌台上一门大将军炮终于经受不住接连的打放而炸了膛,连带着旁边的二将军炮也受到了波及,带着高温的炮身碎片点燃了身边的火药,引发一连串的炸响。 城头上的一门炮哑了火,让城下的攻势更甚。 当先失手的是奴贼分兵的西面城墙,一个登上城头的女真马甲,从地上捡起一个门板充当盾牌,让冲击过来的东江镇兵一时间奈何他不得。 也就是这个马甲的这一举动,为身后不断蚁附的贼兵争取了充足的时间,越来越多的贼兵从那处登了上来,将东江镇兵驱赶着后退。 毛有俊高声喊着,一边小跑,一边从沿途挤出了一点兵力,带队往那边跑,铁山城不大,不一会两方就如同洪流一般撞击在了一起。 毛有俊手里挺着一杆长枪,他瞅准一个时机,刺中了那个举着门板马甲的脚面。 那马甲痛叫了一声,身子一歪,随后就被毛有俊身后的东江镇兵投掷出去的梭子镖射了个对穿。 毛有俊用枪接连刺死五六个人,让登城的贼兵稍稍一滞。 他身旁一个东江镇兵已经被砍断了左臂,血水正如泉眼般汩汩而出。 这人已经杀的眼红,看见登上城墙的贼兵脸色惊慌地退到了架着云梯的垛口处,断臂的东江镇兵爆喝一声,使出浑身力气跑着,用头一顶就将一个包衣给撞了下去,收不住力的他,也跟着滚了下去。 就在跌落下去的一瞬间,他又伸出仅剩的右手,死死的拽住另外一个包衣的后领,将那包衣也拽了下去。 三个人的身影一下子就消失不见,只有地上逶迤出的那条血线尚有余温。 这人毛有俊记得,就是那个说怕死,但不是不能死的那个。 在毛有俊的带领下,七八个人终于将这处失手的缺口给打了回来。 可毛有俊来不及庆幸,因为失手的地段越来越多,与此同时,城门也传来被撞击的咚咚声。 …… 阿克善跟在冲车后面,他身上也插了四五支箭,好在他穿了三层甲胄,又用铁臂手护住了面门,才没受伤。 被冲车撞开的城门后,倒伏着四十多个东江镇兵。 一个将校模样的人正靠坐在门后的一角。 虽然已经被射成了刺猬,但此人竟然未死,他嘴里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手指艰难的挪动着要去摸掉落在一旁的刀,可够了两次,都没有够到。 阿克善就站在原地,冷眼看了看他,接着他转过身对跟在身后的贾天寿歪了歪头示意。 贾天寿一愣,随即也明白了过来。 贾天寿反手握着顺刀,蹲了下来,眼神有些躲闪,嘴中喃喃,似乎在安慰这个将校,也似乎在安慰自己:“这一刀是仁义的一刀。” 那将校听他嘴里说得是汉言,一大口血便喷在了贾天寿的脸上:“呸!你这狗日的二鞑子,不得好死!” 下一刻,他就被贾天寿手中的顺刀捅进了心窝。 贾天寿继续跟在阿克善的身后进到了铁山城内,身前身后皆是包衣、女真人和李朝人,只有一小部分东江镇兵还在城头上做着抵抗。 不久,贾天寿就听见有人高呼,铁山守将被俘了! …… 激战了几乎一日的铁山城终于陷落,毛有俊身披数创,正靠坐在北段城墙的最西边,从他身上流出来的血水已经结了冰。 未着甲的右手上贯穿插着一支箭,也正是这一支箭,阻止了他的自杀。 看着围在自己身侧的鞑子,毛有俊呵呵地笑出了声。 站在他面前的济尔哈朗不知毛有俊在笑什么,他皱了皱眉头,向地上的毛有俊问道:“尔是何人?” 毛有俊抬了抬眼皮:“东江镇都司,铁山守将毛有俊。” 济尔哈朗心中一喜,但面上毫无波澜继续说道:“既已破城,俺不伤你命,也不害你家人,还活着的东江镇兵只要肯降,也有命在。只要你领我活拿毛都督,就与你大官作!” 毛有俊听罢大笑了一声:“你可知毛都督是俺的什么人?” “什么人?” “是俺家义祖,这天下岂有孙儿带着外人活拿爷爷的道理?” 济尔哈朗想了想,继续说道:“也成,只要你肯降,咱就不害你。” “吾似懦夫否?” 济尔哈朗看了看他,忽然叹了口气,随后从身旁的亲卫处抽出了一把刀掷在地上。 “谢了!” 毛有俊躺倒在地,在湛蓝的天空上,他忽然看见了那面丢失的帅旗和江南的油纸伞。 “来世,宁为瓦狗,勿做东人。” 毛有俊的眼睛渐渐失焦。 堕入了一片黑暗。 除了毛有俊以外,城中还有另一都司刘文举,他一直拱卫衙署,也战到了最后一刻。 至此,毛有俊死,铁山郡破。 东江镇在陆上再无据地,只能困守几座海岛。 十六日,攻下铁山的济尔哈朗再次受阿敏之令,一同进攻毛文龙所在的云从岛。 结冰的海面上,看着逶迤而来的东江镇兵。 贾天寿缓缓得举起了自己手里的火铳。 第51章 铳练 “砰砰砰!” 一阵火枪声在阔野当中响彻。 “闭眼!闭眼!我叫你闭眼!” 每说一声,韩林就在二狗子的后脑勺上打了一下,直接将二狗子的脑袋打得缩了又缩。 看着二狗子如同缩头乌龟一般模样,列着队的战兵们哈哈大笑。 “少爷,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举起来就忍不住要闭眼,实在不成,拿根竹签给支上!” 说着,二狗子又举起了枪要再试验一遍。 看到黑洞洞的枪口对向了自己,韩林吓了一跳,赶忙抓住枪管向下一压,又绕到二狗子的身侧,手刀切中二狗子的手背,劈手就将鸟铳抢在了手里。 “枪口对人!枪口对人!我叫你枪口对人!” 韩林又接连对着二狗子打了一番。 “好笑吗?!啊?好笑吗?!你看看你们这鸟铳打的稀烂模样!怎么就教也教不会!还有脸在那笑!” 韩林终于体会到了教授马术的苏日格和金士麟的无奈。 随着生意越来越好,韩林将东耳房的酒坊改做了酒方配给处,又在石坊街单独租了一个小院,雇了七八个人,作为制酒坊。 这一方面扩大了经营,另一方面也保证了酒方不外泄。 由此,五队战兵也终于全部抽调出来进行训练,而且每日训练的科目也不尽相同。 除了跑操和阵列每日皆训以外,又将马术、弓弩、火器、刀枪、格斗等拆成科目,连带着他和管队都要受训。 由于人的天赋和体质各有不同,韩林自然不能期盼每个人什么都能精通,但韩林想的是,这些科目每个人必须精通二门,其余科目也熟悉,这样每个人都如同通用的零部件,可以随时安插填补。 等到整体科目全部熟悉以后,再根据精通进行专业培养。 韩林甚至想将炮兵都单独拆分出来一个兵种,可惜现在他们没有炮,只能等日后再说。 今日便是由韩林来教授火器,可能是天赋的因素,弓弩和火器这种远程武器韩林最为擅长。 在弓弩上苏日格和金士麟两人与韩林不分伯仲,可在火器上韩林可以说得上是独树一帜了。 而由于穿越者的因素,韩林对火器一事尤为看重,弓弩看需要个人体质,而即便再有臂力的人,连番开弓也会力衰而竭。 可火器不一样,像二狗子这样的人稍加训练便可以打放,只是准不准的区分而已。 因此在火器上便由他亲自教授。 见韩林发火,战兵们终于不笑了,纷纷低下了头。 “都他娘的把你们脑袋上长着的榆木疙瘩抬起来!” 韩林怒喝了一声,他提着鸟铳来回踱步,嘴中大声道:“火器有几项禁忌,你们一五一十地给我记好了!” “第一,非战时,不管是否上了铅子,枪口皆不准对人!” “第二,瞄准时不准闭眼!一只眼也不行,谁要再闭眼睛,甭怪老子给你的眼睛给剜了去!” “报告!” 见一个战兵举起了手,韩林点了点头,对着他说道:“准许提问!” “报告贴队,为什么不能闭眼?!俺觉着闭上一只眼能瞄的更准。” 这个战兵有些疑惑地向着韩林问道。 韩林点了点头:“问得好!” 那战兵受到了韩林的夸奖,脸上起了一丝红晕,接着他就听见韩林叫他出列。 从阵列当中走了出来,战兵有些疑惑的看向韩林,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看见三十步外的靶子没有?!” “报告贴队,看见了!” 战兵大声回禀道。 韩林站在了他的身侧,点了点头说道:“下药,上铅子,等我号令!” 听罢,战兵开始行动了起来,而韩林看着他颇为惊讶。 此时鸟铳打放共分为洗铳、下药、送药实、下铅子、送铅子、下纸、送纸、开火门、下线药、闭火门、安火绳、举枪瞄准等十一步。 这战兵每个动作都十分迅速标准。 由于步骤较多,标准情况下,鸟铳的射速大概是每分钟一到两发,可韩林见到他的速度心里算了下,这战兵大概可以比别人多击一发。 韩林对他留了心。 见他举枪待击,韩林嘴中说道:“按照你的习惯,闭上一只眼睛瞄准。” 随后他将喇叭放在了口中。 一声喇叭响后,鸟铳的枪口冒出一团火光,随后三十步外的靶子冒了一丝青烟。 看见战兵歪头看着他,韩林的脸上有些抹不开,随后他叫人将靶子又挪到了五十步。 还是射中。 六十步,依然。 七十步,亦然。 在战兵们纷纷鼓掌叫好声中,击中了百步靶的战兵颇有些得意。 “起什么哄?!你们谁有他这样的本事?” 韩林对着列队的战兵们大喝了一声,随后身侧的战兵问道:“鸟铳打得不错,你叫陶国振对吧?哪个队的?” 《纪效新书》中对鸟铳的考核有着十分明确的规定:以九发为额,射击百步外高七尺、宽二尺的骑兵靶,九中者为超准等、八中者为准上上等、七中者为准上中等、以此类推,不中者为下下等。 虽然没有击打九发,但看这战兵的样子,大概也在上中等乃至上上等之列。 那战兵没想到韩林会记住他的名字,心里有些感动嘴中道:“回贴队,属下陶国振,是甲字队的兵。” 韩林点了点头,接着掏出了颜色不一的几面小令旗对着他问道:“刚才你放铳时,我分别举的是哪面旗?” “这……” 陶国振额头冒了冷汗,最后还是如实地回道:“属下闭着眼,没有看见。” 韩林点了点头,让陶国振睁开双眼又击了一发,这次陶国振倒是看清楚令旗了,但由于不太习惯,没有中靶。 韩林倒提着一支鸟铳走在列阵的战兵前面高声道:“为什么叫你们睁着双眼,就因为是在阵列当中,非自由射击时要统一打放,你不仅要听队官的喇叭声,还要看清旗令和左近人的动作,如此才能整齐划一!” 说着韩林举起手中的鸟铳,将火绳夹在龙头处,双眼睁着略微一瞄轰地一声击发,一息过后骑兵靶上冒起了一丝烟,而韩林射的是一百二十步靶。 引得战兵们一片鼓掌奉承。 见将众人震慑住,韩林放下了鸟铳,又高声道:“届时敌人贼寇是一动不动的靶子吗?不是,他们是大活人,是在动的,你再准能打到几个人,统一放枪才能保证群体射中,怎么统一放枪?那便是在看清你手中鸟铳望山、照星的同时,看清、听清号令!” “懂了没有?!” 韩林高声问道。 “听懂了!” 韩林用实际举动,让战兵们知道了其然,也知道了其所以然。 随后韩林又以三段击的火器阵列法对战兵们进行了训练,一声为轮射,令旗不放,喇叭不停则为集射。 砰砰砰的炸响接连不断,打放完毕后,韩林看了看靶子,虽然不能保证五十人人人皆中,但至少每个靶子上都有铅子。 韩林坚信好的铳手是要用子弹喂出来的,所以他不计成本得购置的火药、铅子,就是要喂出一帮合格的火铳手来。 看着越来越纯熟的战兵,韩林点了点头,但又摇了摇头。 “还是太慢了……” 如果在野外结阵,面对骑兵的冲杀,这鸟铳根本打放不了几轮。 第52章 高勇的情窦 就在千里之外的铁山刚刚陷落之际,锦州城内仍然是一片喧闹,大年欢乐祥和的气氛尚未过去,值此又迎来上元节。 正月十五似大年。可在现今,“闹红火”的正月十五,甚至比大年正月初一还要热闹三分。今日不宵禁,观灯夜游的人群比比皆是。 虽然与关内相比,锦州城的气氛稍微弱了一些,但各处街道都摆放着高高的松柏牌楼,上面扯着五颜六色的彩旗、招幡。 彩灯沿路在街边悬挂,路口上堆着半人来高的篝火,猜灯谜、踩高跷、跑旱船、扭秧歌、耍腰鼓灯表演在篝火旁轮番上演。 到处都是拥挤着的人群,排肩接踵偶尔还爆发出鼓掌和欢笑,这也是登徒子们最喜欢的一天。 因为大姑娘小媳妇儿们也满大街乱窜,跟在拥挤的人群中,不时就有被掐了屁股、抓了胸脯大腿的惊叫声。 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高勇带着自己甲字队的九个人,分开了观戏的人群,往何家酒肆走去,他们手里拿着各样的吃食,不断往嘴里塞着。 “管队,你再同我们说道说道,那何家酒肆的东家,就那么好看?” 一个甲字队的战兵往嘴里塞一块形似金银锭、松软的定胜糕,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向高勇问道。 “咋地?” 高勇眼睛一瞪,那人胯骨轻轻踹了一脚,骂道:“惦记上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还想跟老子抢女人?” 今日里又是全队休沐放假,甲字队战兵最喜欢跟在自己大手大脚的队官后面骗吃骗喝。 高勇虽然在训练时对他们颇为苛刻,可私下里跟自己队中的战兵打成一片,无论吃喝都带着他们,让别队的战兵看着眼馋。 随着酒坊生意越来越好以及韩林的水涨船高,作为韩林生死相依的兄弟之一,高勇手中掌着权、兜里揣着足饷的银子,甚至还有休沐,所过的日子,简直比当年在罗一贯麾下当家丁的日子还要好。 不止一次,高勇于醉酒当中感慨,要是老韩还活着就好了,可惜他没那个福分过这等好日子喽。 俗话说得好,饱食思那什么。 别看高勇颌下留着一把大胡子,但他如今也不过二十七岁,这个年岁,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即便每日操练,仍有大把的精力也无处排遣。 而高勇又不愿意去推那暗门销金蚀骨,只能在无人时“挊”以自乐。 另外,别看高勇长着一张让韩林都恨不得给他缝上的臭嘴,逮着谁给谁起外号,逮谁嘴里不饶谁。 可那都是面对男人,一旦面对上年轻的女人,无论美丑,高勇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由此韩林学着他的样子给他起了一个“窝里横”的匪号。 几人当中,高勇最是好酒,可韩林规定,勿论休沐与否,未经准许,皆不得在营中饮酒。 一方面,高勇不想因为他破了戒,另一方面,他这个小兄弟韩林,近来官威日盛。 他着实也不敢违背。 距离上次休沐已经有十几日的光景,虽然院内的酒坊已经搬离,但那残存的若有若无地醉香,仍然勾着高勇肚儿内的馋虫日益壮大。 当然除了酒虫作祟,高勇去何家酒肆,其实还另有图谋。 那就是何家酒肆的东家何歆。 原本韩林说何家酒肆真正的东家是个女子,高勇还引为笑谈。 直到那日的惊鸿一瞥。 高勇回去如同丢了魂一般,韩林问过旁人才得知原委。 “这是着了这个狐媚子的道儿啊……” 对于何歆,韩林其实无感。 后世资讯发达所见的万千姿色,让此时能入韩林法眼的寥寥无几,更何况还有伊哈娜珠玉在前。 但何歆的心灵思敏,胜过多数男子三分,跟她接触下来,让韩林都觉得有些心惊肉跳,更别说高勇这个心思单纯的老处男了。 韩林虽然想劝,但知道这种事情根本劝不得,只能旁敲侧击的说了两句。 可惜的是,高勇似乎根本没有听进去,只要休沐放假不见了人影,不用问指定在何家酒肆。 见状韩林还以为高勇和何歆进展飞速,谁承想,他竟然连话都没跟人家说过。 转过了两条街,高勇带着甲字队的九个人一路奔向了何家酒肆,可刚到门口高勇心中就有些纳罕。 甚时候这何家酒肆还请了两个门童? 可这门童的岁数也太大了些,身上还纹龙画虎的有几处刺青,这叫寻常客人怎么敢上门? 走近了心中更是纳闷不已,旁家的铺子皆是人声鼎沸,而何家酒肆虽然也掌着灯,可铺子里似乎静悄悄的,这跟往日里可不一样。 高勇也没仔细思索,带着人径直往里面走,刚到门口,站着的那两个“门童”横臂相阻。 “回去!今日介铺子不开!” 那两个人看见是一群军汉,仰着鼻息对着当先的大胡子喝道,此时的伍卒地位不高,毕竟但凡有生计,谁也不愿意干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 更何况他们背后的行主那是有着大背景的,因此见到军汉他也不怕。 “幌子还张着,怎么就不开?” 高勇有些错愕地皱着眉头问道。 “没听见么?爷爷说不开,它就是不开,开了爷爷也不让开!” 高勇此时也明白了,原来是何家酒肆招了泼皮喇虎在这里堵门。 他也不废话,伸出一双大手,揪着这两个人的衣襟一手一个就扔了出去。 “哎呦!你这掉脑袋的赤佬,还敢打爷爷,咱们走着瞧!” 这两个人从地上爬了起来,两个人竟然一溜烟地跑了,一边跑着一边还放着狠话。 “刚才两个什么东西嗖地一下就蹿过去了?” 高勇向身后一问。 “没看清,兴许是两个大黑耗子罢!” 甲字队中一个人答道。 众人哄堂大笑。 门内早已经听到了声音,原本坐在长条凳上打着瞌睡的店小二,一骨碌就从凳子上站起了身形,看着推门而入的几个人脸上堆满了笑。 “哟,高军爷今日介这么晚了还来关顾小店?” 高勇笑道:“只有你家的薤上露最烈,旁家都是掺了水的,不来你这儿,能去哪里?” “嗨!瞧你说的,这买卖做得不就是个货真价实,况且您是韩东家麾下的人,咱家蒙谁也蒙不了您啊!” 说着,小二一边又推过一张桌子,将两张桌子并排,随后又取下肩膀上搭着的抹布仔仔细细地抹了三遍。 “这大正元的,别家的铺子里都要排队,怎地你这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放进门时还站着两个青皮是怎回事?” 小二脸上一黯,嘴中道:“嗨……还不是旁家瞧咱们的生意好,请了青皮打行来闹……” 小二还待说,忽然从厨室里走出两个人影。 “东家、掌柜的……” 高勇看着眼前日思夜想地人儿,还没怎么着,脸色腾地就红了。 原本脸色就黑,这红黑搅拌之下,竟然成了紫色。 引得对面站立着的何歆掩嘴而笑。 第53章 逮拿 近来何家酒肆被打行堵门已经有十余日不曾有过生意。 何歆方才正在和张掌柜盘账,忽然听见店里一阵喧闹,她心里有些纳罕,从后院进到前堂就看见约莫十个军汉正在店中就座。 张掌柜看了一眼何歆,对着高勇拱了拱手,唤了一声高爷。 高勇回过神来,咳了一声,脸色舒缓了下来,也对着张掌柜一拱手,嘴中说道:“张掌柜,怎生弄得,还有青皮堵上门了。” 张掌柜脸上泛起一丝苦笑:“瞧说呢,还不是因为您家韩东家给咱们的酒多,别家的酒少,别人眼红叫人上门来了。” 高勇看着他,皱了皱眉,嘴中道:“好你个老张,生的这一幅搬弄是非的嘴来,怎地从你口中,俺家贴队好心卖你们的酒多些,就成了罪魁祸首了。” “哎呦,俺没有那个意思,高爷您可误会我了。” 张掌柜用手在自己的脸上轻轻一拍。 “这位是……?” 虽然这个时代女子仍能抛头露面乃至做些活计,但仍然还是少数,何歆轻易也不理会前店的事,只管在后面酿酒,见两人十分熟络,因此才有了一问。 “嘿,你瞧我这脑袋,忘了介绍了。” 张掌柜摊开掌向高勇介绍道:“高爷,这是俺店的何掌柜。” 接着他又对何歆示意:“东家,这是高爷,是韩东家身边的人,是……” “是管队,除了小韩大人,就属俺们高管队最大!” 高勇领来的甲字队有些不嫌事大,起着哄说道。 “去!特娘的,老子自己不会说麽?” 高勇对着那人骂了一句,接着看向何歆,挠了挠头,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个那个了半天,随后才嘴中道:“就他说的那样……” 何歆见高勇这般木讷,掩着嘴笑了一下,随后向着高勇行了一个万福礼。 嘴中说道:“高军爷请了,韩东家身边人果然都非同寻常,奴家见高军爷这满脸的胡子就知道,高军爷一定如同那张飞一般勇猛。” 张飞…… 高勇心中苦笑了一声。 何歆的本意其实夸人的一说,可听在高勇的耳中,可不是滋味。 受戏文影响,张飞在民间的形象一直都是不修边幅的莽撞汉,因此才有破马张飞一说。 高勇对何歆有意,那戏文当中的张飞面貌自然是不成形的,他摸了摸颌下的胡子,嘴中支支吾吾地道:“张……飞,俺,俺老高可,配不上,何……东家过誉了。” 何歆莞尔一笑:“妾身后面还在盘账,就不叨扰了,各位军爷吃好喝好,你们都是与张叔相熟的,有什么吩咐尽管提,今儿这顿酒钱,就算在妾身身上。” 甲字队中人纷纷鼓掌叫好,直夸何东家大气仗义。 “那可不成。” 高勇摇了摇头:“那个啥,何东家的好意,咱们……咱们信心领了,俺家贴队可说了,在外面不准吃拿卡要、欺行霸市,这钱我们该出还是出。” “各位军爷放心,届时韩东家问起,各位就说妾身说的,咱和韩东家有生意来往,些许酒菜当得多少钱来?” 说罢,何歆又向众人告了声辞,对着高勇说道:“高军爷,回去代妾身向韩东家问个好,就说改日空了,妾身登门造访。” 高勇接连哎了两声,两眼看着何歆消失在厨室门内的身影,长舒了一口气。 特娘的!跟这娘们说两句话,怎么就比当年面对鞑子的千军万马还要让人心惊肉跳? 与此同时,高勇心中还升起了一丝小小的失落。 混得熟了高勇寻常吃的什么菜,要几斤酒,小二都一清二楚,不待高勇吩咐,擦完桌子早就去厨室准备酒菜去了,此时小二已经将酒菜已经端了上来。 将满满的一盅酒一饮而尽,高勇发出一声畅快的呻吟,又大手捋了捋胡子上沾着的酒水。 不知道怎地,往日里让他引以为傲的大胡子,今天看来怎么都不顺眼。 放下酒杯,高勇向柜台后立着的张掌柜问道:“我说老张,你们怎地就那般怂,这青皮喇唬堵门,你们就不会把他们打将出去麽?” 张掌柜摸出了一支烟斗,一边往里面装着烟叶,一边嘴中无奈地说道:“高爷,您有所不知,这青皮喇虎都是混不吝的,你打他们,他们就往地上一躺,就要讹你的银子,少了还打法不走。” “况且……对面还不仅仅请了喇唬,还有打行,耍无赖耍不过,打也打不过,你说这怎么整,我看呐,这锦州怕是待不下去了,东家已经合计好了,过了正月不行就搬去关内看看。” 点上了烟的张掌柜吧嗒了一口,满面的愁容。 听闻何歆要走,虽然两人没有发生什么,但高勇的心里老大的不愿意。 他啪的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 可与此同时,酒肆的屋门被人一脚踹开,一阵冷风席卷了进来。 众人都回过头去看,就见一个豁牙咧嘴的青皮带着十来个人走进了屋中。 这青皮头目手里盘着两个核桃,他一脚踹翻了一条长凳,鼻孔朝天,嘴中问道:“刚谁打俺们的两个兄弟来着,好大的胆子,蹦出来说话!” 高勇见这人如此嚣张跋扈,就要站起来,可却被从柜台跑出来的张掌柜按住又挡在身后。 张掌柜向那人满脸堆笑的说道:“潘爷,咱没见啊……打人的兴许早就跑了,哪里还能等到现在?” 姓潘的青皮头子嘴里哼了一声,又拉过一条长凳踩在脚下,弓着个腰如同虾子一般探过头来,对着张掌柜说道:“跑了也成,但是俺的人是在你的酒肆被打的,这医药费你得赔吧?” 张掌柜又压了一下要起身的高勇,脸上有些为难,嘴里问道:“潘爷,您说个数?” “也不向你多要,就五十两银子,今儿这事就算过去了。” “五十两,你怎地不去抢?!” 高勇心中正窝着火,听着这人狮子大开口,瞬间就忍不住了,一把将张掌柜拉到身后。 “哪里来的赤佬,还敢在这里冒头?!” 潘姓头子刚说了一句,身后就有两个人跳了出来:“潘爷!就他!” 跳出来的这两个人就是之前高勇一手一个扔出去的两人。 “好哇!” 青皮头子怪叫了一声:“原来你还没跑,今儿这笔账就要好好的算一下了,来人呐,给我好好招呼招呼他。” 说着身后的十五六个青皮就冲了上来,甲字队的战兵哪里肯让他们的队官亲自动手。 连日来的操训已经让这些人配合的十分娴熟,纷纷站到了高勇的前面,推搡之间也不知道是谁先动了手。 随后,在张掌柜和小二的连声劝阻当中,桌上摆着的碗碟、筷子、酒壶、酒盅就摔碎了一地,一时间凳子上下翻飞,惨叫哀嚎不止。 也就那么片刻的功夫,十五六个青皮喇虎就躺倒在地,不断哀嚎。 高勇连手都没动,他就负着手在那里看着,直到最后所有人都躺倒,高勇才走到躺在地上不断呻吟的潘姓头子面前,一脚一个将他掉落在地的核桃踩了个稀碎。 随后他蹲了下来,问道:“就你?也想跟爷爷们动手?!” 可他还未站起身形,就听见门外一阵躁动,随后二十多个快手出现在了门外,这些人挺着刀枪直接指着高勇等人,甚至还张起了弓。 甲字队的战兵跃跃欲试,高勇挥手阻止了他们,打青皮还算有情可原,但是要和衙役们互殴,那可就与造反无异了。 “原来还有后手。” 高勇冷笑道。 一个快班的班头看了看屋中的情形,按着刀,冷冷地说道:“跟我们走一趟罢。” 此时回到后院的何歆也闻讯赶来,看到屋中的情形瞬间一愣,随后面上一片冰寒。 向着快班班头身旁的一个汉子说道:“赖麻子,你莫要以为你仰仗着总镇身边的姐夫就可以为所欲为,你真不怕我去总镇府前诉冤告状麽?” 这赖麻子就是当初在门后和何歆对话的那个人,他耸了耸肩:“这些军汉打人,与我何干?!自有军法惩治他们!” 高勇哈哈大笑道:“老高我活了二十七年,还从来没尝试过县狱的滋味!” 接着那快班的班头歪头一示意,高勇领着整个甲字队便出了门。 众人走光了以后,何歆跺了跺脚,对着店小二吩咐道:“快去韩东家家里报信!” 小二刚要跑出门,又被何歆叫住。 “算了!还是我亲自去!” 第54章 商会 “何东家,你是说,高管队他们九个人都被军衙押走了?” 看着夜间造访的何歆和张掌柜,韩林讶然地问道。 “是,入夜不久,高管队就带人在奴家的酒肆喝酒,又与堵我酒肆门的泼皮起了冲突……” 何歆照实将今夜的事情说了,韩林叫二狗子给两个人看了茶,随后不断地揉着额头,一阵无语 “什么叫红颜祸水啊!这就是!” 韩林在心中大骂。 韩林旗下的队官在她那里出头被羁押走了,她怎么也要上门诉清原委才是。 热茶腾起的白雾当中,何歆低着头也是一言不发,或许在买卖和心机一事上何歆见解独到,但她终归是个女子,遇到这种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韩林想了一阵,对着身边立着的二狗子说道:“今夜休沐取消,二狗子瞧瞧谁还在院内,一同去城中寻人,限一个半时辰内全部回到营房,否则军法处置,高管队和甲字队的事暂时先不要说。” “是少爷,俺这就去!” 二狗子躬身领了命,叫上了没出门的杨善以及张孝儿、苏日格,三人往城中去寻人。 韩林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看向仍在低头不言的何歆,忽然心中一动,脸上挂上了一丝为难苦楚,自言自语地叹道:“难作啊……难作……” 何歆十分不自在的在椅子上扭了扭身子,看向韩林后嘴中说道:“妾身知道这捞人的事情不好做,但想必韩东家自然有办法,说到底高管队终究是为妾出头……” 接着,何歆咬了咬牙,似乎下了什么决定一般:“这捞人时无论使多少银子,妾身都出了。” 韩林叹了口气,对她的言辞避而不答,接着问道:“方才听何东家所说,那青皮喇呼的头目是总镇麾下幕僚主事的妻弟?” “确实不假,这郑昊仰仗着自己的姐夫替赵总兵管着城中的军衙县狱,便纠集了一批人整日里在城中为非作歹,欺行霸市……” 韩林看向了说话的张掌柜,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除了青皮,还有打行是吧?” 喇虎不过是一帮善于欺负底层百姓的泼皮,而打行就纯粹是收了银子替人平事寻仇的勾当。 想了想,韩林似笑非笑地对何歆说道:“何东家,这里恐怕不仅仅有‘同行见面,分外眼红’的事罢。” 何歆听到后整个人的气息略微一滞,随后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如果奴家所料不错,应该是有商会在背后主使。” 韩林有些错愕,商会里面不都是巨贾大商麽,人家的买卖都是巨资重利,就酒肆这点蝇头小利他们也如此看重? 听到韩林嘴中的问询,何歆顿了顿说:“韩东家有所不知,前两年确实如此,大家都做着自己的营生活计,互不侵扰,可自打晋商插足进来,组了商会。不仅垄断了盐、铁、粮等民生要事,也将酒、衣帽、牙行等悉数纳于治下。” 说着何歆的脸上升腾起了一丝怒意:“就这么说吧,只要是个买卖,哪怕是贩夫走卒在锦州的地界里他们都要收一笔商费,才能做买卖” 听到晋商,韩林的头就更痛了。 晋商的能量韩林在女真奴地就已经领教了一番,能够在层层封锁之下,还能运粮资奴,这得是多大的本事? “既然如此,何东家为何不入商会?” 想了想,韩林又对着何歆问道。 “入了商会不仅要纳高额的会费,年底还要抽成,咱们这小本买卖如何能赚到钱?” “而如果不入商会……” 何歆继续说道:“这帮子人要么调集同行对你倾轧挤兑,要么就如奴家遭遇的一般请了青皮喇虎上来闹,叫你做不等买卖,不得安生。 “更甚的就是打行了,奴家听说做装裱铺子的宋掌柜就因为此事被他们请的打行捅了好几刀,至今窝在床上不得动弹……” 韩林听着何歆的叙述,心中也在感叹。 天高皇帝远,果然越乱的地方,三教九流就越多,各种地下势力犬牙交错,游龙地蛇横瀣一气。 他自己也没能想到就是简简单单酿了个酒,还能牵扯到商帮这样的庞然大物当中。 如果单以商帮论教,他家中属于浙商、吕蒙子是徽商,这边又来了个晋商。 如今因为何家酒肆的事,韩林也被牵涉进来,看来往后在经营之道上的事情,也不好办呐! 想了一想,何歆咬了咬牙说道:“终究说,高管队是因为妾身的酒肆才被人捉了进去,这银子奴家该出,此外,为了给韩东家赔不是,之前咱们商议的入股之事,此间事了,妾身也应了。” 听罢后,韩林哈哈一笑,对着何歆揶揄道:“何东家真是机敏,你在心里打的那手好算盘,韩林在这里都听见了,这产业轻易迁动不得,何东家无非想借了我的势,继续在这锦州城继续将酒肆开下去罢了。” 被他点破,何歆的脸色一红,嘴中犟着嘴说道:“奴家这点心思无论如何都是瞒不过韩东家法眼的,奴家确实是打了这份心思,不过韩东家也应该清楚, 若非有事你怎能入得股进来?” 接着何歆抬起头,盯着韩林说道:“就看韩东家,敢不敢接了。” 被何歆将了一军,韩林莞尔一笑,立马否决道:“不接!” 听到韩林说得如此决绝,何歆的眼中一黯,不过韩林的下一句话,立马就让她的眼睛再次亮了起来。 “时移事异如今再谈入股之事,未免有些老生常谈,在下想到了一个新的法子。” 看着韩林似笑非笑地样子,何歆心里升腾起了一丝警觉,接连的接触交锋,何歆感觉眼前的韩林心思缜密的堪比那群活了几十年的老狐狸。 寻常在她言语相激和蛊惑下,早就不知南北了,可她在韩林手里,竟然从来没有占据过上风。 “什么法子?” 何歆试探着问道。 “此事不急,毕竟俺的队官还在狱中,合该先将他捞出来才是。” 眼睛稍微一瞥,就看见了门口立着去而复返的二狗子,韩林端茶送了客。 二狗子推门进来,对着韩林躬身说道:“少爷,所有人都已经回到院中了。” 韩林点了点头:“去将队官们都叫进来,狗日的高大哥还在狱里,合该一起想法子救出来才是。” 第55章 商议 听到二狗子在堂屋当中喊,刚刚回到屋内的队官们鱼贯而入,看到韩林阴沉的脸色纷纷一惊,拉椅子,搬凳子的动作纷纷都轻了些。 当二狗子、张孝儿以及苏日格去城中叫他们时,众人都知道出事了,不然韩林不会如此急迫的派人来寻。 但得了吩咐的二狗子等人守口如瓶,对高勇被逮拿的事情丝毫不提。 李柱将他买的一包袱点心放在了韩林的身边,小心翼翼地问:“贴队,这是怎地了?” 韩林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一会细说。二狗子,你再去将王愿、吕蒙子和金士麟叫来。” 这一句话,又开始让几个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在他们的印象里韩林从来都没有搞这么大的阵仗过。 不一会,连金士麟和吕蒙子都进到了屋中,韩林叩了两下桌面,叫二狗子去将门窗关上,随后说道:“人都齐了?那咱们就开始说罢。” “还有高队官还没回来,二狗子,你怎地搞的,连高队官都忘了叫?” 杨善对着立在韩林身边的二狗子嘴中责怪道。 二狗子现在以韩林跟班自处,事事都以韩林为中心,以及让众人都习以为常,而同样不属于战兵序列的苏日格,也开始效仿了起来,一左一右地仿佛拱卫着韩林。 这就让旁人有些不适应了,有他俩站着,感觉韩林已经开始有了官威的压迫。 韩林自然也是感觉到了,他左右看了一眼,嘴中笑骂道:“你俩跟桩子似的杵在这里干啥?下去找地方坐着。” 见两个人坐了,韩林才对众人说道:“不用等高管队了,他被衙役给拿了。” 顿了顿韩林又补充了一句:“连带着整个甲字队。” 听罢,所有人心中又是一惊,杨善甚至从凳子上一下就崩了起来。 就坐在韩林下首的金士麟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无缘无故的高勇就被人拿了?” 金士麟是赵率教安插在他这里明面上的眼线,两人对此心知肚明又心照不宣,反正韩林又没有做什么不法的事情,无非就是做点买卖,也就任由他去了。 赵率教能从韩林这里的收获十分寥寥,可对于韩林来说,金士麟的作用可就大了去了,只要金士麟在他这里一日,他就是韩林和赵率教之间的关系纽带,是通往赵率教这棵大树的一条坦途。 因此,虽然金士麟并未纳入韩林五十人的战兵序列,韩林仍然将他聘为马术、弓术以及长枪的教官。 而且在韩林的刻意抬举之下,金士麟成为了一个特殊的存在,整个贴队的战兵人人对他敬仰,连带着管队也对他十分客气,不过,他手中无兵,没有调动之权。 屋内的人多,温度也上了愈发高涨,韩林解开了领口的扣子:“还不是因为个女人……” “啊?” 这下子所有人都震惊了,但闻高勇好酒,却从来没听说过他还好色的。 “不能吧……” 老王头王愿说道:“俺三番五次地叫他跟我去推半掩门儿,高贴队可从来不去,还笑俺悠着点,别把这条老命丢在娘们儿的肚皮上。” 韩林扶着额:“那些千人尝、万人枕,高管队自然是不愿意喝别人的涮锅水的,他看上的是何家酒肆的东家。” 接着,韩林将高勇今夜所作所为向众人叙述了一遍,他自然不会对何歆的一面之词偏听偏信,又将自己的猜测忖度说了。 听罢之后,杨善不假思索的高声骂道:“都说商贾该杀要剐,这帮子狗艹地做的都是什么事?!” 听到他如此说,吕蒙子脸上有些不快,他阴沉着脸说道:“没有商贾,你吃甚,喝甚?韩大人拿甚练兵?” 杨善看到吕蒙子的不爽,连忙轻轻拍着自己的脸:“咱口快了,吕蒙子你勿怪!” 吕蒙子哼了一声,对着韩林说道:“这帮子晋商也属实不晓事,但凭宗族乡党之利,无所不用其极,重商而轻官,往往都以利属,可能被他们收买的都是什么人?长此以往,百业凋敝,唯厚了他们自己的口袋!” 都说文人相轻,可看吕蒙子的样子,这相轻之举看来在商人里面也是存在的。 不过吕蒙子说的不错。 晋商重利,他们一般都是许以重金打通上下关节,以利益为纽带将人纠集在一起。而徽商则好名,尚儒重道,得利之后一般都会资助乡里,许多高官都是受到了他们的资助而起于微末。 一个是雪中送炭、一个是锦上添花这之间的关系稳固的差距不可同日而语。 可惜,这是在明末,因此晋商崛起,徽商凋零。 “商帮商会的事,等日后单独抽出来吕蒙子你我再细细分说,如今最为紧要的是,是如何将高队官和甲字队的战兵给捞出来。” 韩林见话题有些跑偏,赶忙纠正道。 “敢抓咱们的人!咱就连夜带队,拿了弓弩火器去围了县狱,晾他也不敢不放人!” 李柱拍着大腿高声道。 韩林听了,赶忙看了金士麟一眼,揉了揉太阳穴,嘴中道:“李柱,你他娘的是要造反吗?还劫狱,不说能不能行,就说劫了之后怎办?上山去当山大王?还是跟着苏日格去草原上养马放牧?” 这李柱不能说一点脑子也没有吧,只能说和有脑子毫无关系。 韩林的头有些疼。 终于,金士麟缓缓开了口:“不如,我去同叔父说说?” 想了想,韩林最终还是摇头给否决了:“这点小事,要是还要去麻烦总镇属实不值当。” 徐如华提议道:“既然他们能做初一,就别怪咱们做十五,那赖麻子不是赵总兵麾下管着衙狱主事侯世威的妻弟么,咱们将赖麻子绑了,以此相挟,教他们放人!” 韩林叩了叩桌面,徐如华的意见不是不能行。 但这样可是大大的得罪人了,韩林不想将关系搞的太僵。 于是又将徐如华的提议也给否决了。 一时间屋内众人再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鸦雀无声中,只有韩林手指不断叩桌子的声响。 当叩桌的声响停止后,众人纷纷抬起头来看向韩林。 只听他对着众人说道:“这件事不能直来直去,得多管齐下。” 接着他对着吕蒙子说道:“吕蒙子,你能说会道,明日一早,你就往侯世威的府上走一遭,打探打探他的口风。” “他不见我怎么办?” “我跟你一起去,我识得他,叔父大人的面儿,他怎么也得卖。” 金士麟说道。 吕蒙子这才点了点头。 接着韩林又对杨善说道:“既然他们和晋商的商会有关联,那肯定有不法勾结,杨管队你和张孝儿、李柱,你去搜寻打探一番,现在就去。” “属下定不辱命!” 杨善立马就站起了身,带着张孝儿和立柱出了门。 接着韩林又对徐如华说道:“徐管队,你的心思密些,去打探下晋商的商会如今是哪家在锦州主事,这件事的背后,肯定有他们的影子在推波助澜,咱们要做买卖,就要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徐如华也领命而去。 众人都走了,屋内就只剩下了二狗子和苏日格。 韩林对着他俩说道:“你俩去将我的飞鱼服、绣春刀等物什找出来。” “明晚…… “少爷我要‘锦衣夜行’!” 第56章 锦衣夜行 一轮圆月高高悬挂在天际,清冷的月光抛洒而下,映在雪上,将四处笼罩得一片皎白。 三更天时,锦州城中,一队逻卒正提着灯笼沿街而走,在队侧走着的逻卒班头伸出鼻子嗅了嗅,街道上四处还残存着欢乐的气息余烬。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过了正月十五,这年也就算差不多过完了。 逻卒班头懒洋洋地,带队走过一处当街的门市,就见那门市的门还虚掩着,隐隐从里面透出来一丝火光。 逻卒班头脸上一喜,嘿嘿怪笑了两声,对着队内的逻卒们说道:“你们先巡着,爷我去去就来。” “班头真是好福气,这么晚了还能碰见。” 其中一个逻卒有些艳羡地说道。 半掩着门的后面是什么,不言而喻。 这么晚了还开着门,肯定是想做他们这些夜半巡卫的生意。 “等俺完事了,再换你们!” 整个队中传来了一片猥琐的笑声。 逻卒班头踏步刚要迈步去将半掩门彻底推开,忽然身后传来了一阵狗叫声。 转过头,众人看见三个人正沿街而走,他们外面还罩着衫子,面庞也隐藏在帽子当中,看不分明。 “什么人!站住!今日已经开了宵禁,尔等鬼鬼祟祟的,怕不是鞑子的奸细?!” 逻卒班头收回了脚,抽出了腰间的腰刀,对着那三个人高声喝道。 被扰了“雅兴”的他心中十分不快,如果这三人不能出一大笔血,那就随便网罗个罪名,将这人送到县狱去。 “问你们话呢!” 说话间,三人已经被他们团团围住,逻卒班头冷哼了一声,大大咧咧地往那一站,就要去掀一个人的帽子。 那人偏头躲过,班头大怒,刚要说话随后一柄木牌就抵在了他的面门。 班头捏在手里翻看了半天,一把将木牌扔在了地上:“老子又不识字,你给老子个破木头片子干啥!问你们话呢,是谁,干啥的,哑子麽?” 那人叹了口气,将外面的罩衫掀开。 借着灯笼的火光,班头的脸色瞬间就白了 蟒形、鱼鳍、鱼尾,飞鱼服。 是锦衣卫。 他两股之间隐隐地冒出了一股热流。 无怪他不识得锦衣卫令牌,如果是寻常的令牌,班头自然识得,但锦衣卫一般都是密探,而且他这个小卒根本不会与锦衣卫有什么关联。 但闻锦衣卫出动,那肯定都是大官们的事。 班头赶忙将他刚才扔在地上的木牌捡了起来,在自己的皂衣上反复地擦了半天,这才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递给对面那人。 “俺有眼不识泰山,阻挠了上差办差,职责在身,还请上差勿怪,勿怪!” 那人也不理他,挥了挥手,班头如获大释般赶忙带着人退走。 看着几个人的背影,班头冷汗直冒这几个人全程没有说一句话,但那股子压迫感差点就要了他的命。 他看了看裆下,原本的帐篷已经不见,唯有一片濡湿,被风一吹冻得蛋疼。 穿着飞鱼服的韩林,一边在当头走着,一边心中不住叹气:“基础教育,任重而道远啊……” “这些人好不长眼,非得叫大人展露出飞鱼服来才知难而退。” 吕蒙子的声音从韩林的左边传来。 “往常还觉得大人得了这个锦衣卫试百户,又不能摆在明面上,实在当不得什么用,今晚才看出来,这办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是真心好用。” 韩林笑了笑:“可惜,这身皮也不过是狐假虎威,还不能常用,不然弄得人尽皆知,可就不好混了。” 韩林对这个身份的用处也十分满意,锦衣夜行原本是说位居高位可别人看不到,时下他可是实实在在的“锦衣夜行”,而且刚才那群逻卒畏惧的样子,都吓出了尿来。 “哼!今晚便要看看这侯世威还是否能像早间那般猖狂。” 吕蒙子冷笑道。 昨日里金士麟带着吕蒙子入了门,但由于韩林不想倚靠赵率教的背景,金士麟也没去见侯世威,将吕蒙子送进了门便返回。 吕蒙子进了门以后,通报了韩林的背景,但那侯世威一直冷着张脸,连几句话都没说,就让管家送客。 一个小小的贴队,还放不进他这锦州衙狱主事的眼里。 经过一个日夜的打探,杨善等人已经搜罗了一些侯世威的不法事,虽然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但用来作威胁就已经足够了。 于是韩林便带着吕蒙子和徐如华,深夜出来,前往侯府。 看了门口上挂着的灯笼,吕蒙子向韩林点了点头,随后上前扣着兽首衔着的门环。 叩了好半天,门后终于传来了脚步声,随后一个人在门后问道:“谁呀!这么不开眼,这么晚了还他娘的来叩门!” 那声音听起来有些愤怒。 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门子门头一般都仰仗着自家大人的官威,没少给下官和前来求助拜访的人脸色,这些人听不得好话,但你与他一横,他反而不知深浅。 因此,徐如华也不客气:“快他娘的开门,我们找侯世威有要事!” 门子听见门外的人直呼自家大人的名姓,言语当中也不再敢造次,犹豫着说道:“这么晚了,俺家大人早就睡下了,有什么事,几位不妨明日赶早?” 徐如华冷笑了一声:“俺们等得,就怕你家大人等不得!去后院传话,就说锦衣卫深夜造访,他侯世威来与不来,见与不见,全凭他意!” 这一番话,直接就将这门子吓了一跳,脸色瞬间大变,心中寻思难道俺家大人犯了什么事。 吱呀一声,偏门打开,露出了门子那张哭丧着的脸。 能当门子的肯定都是有眼力见的,他拿过韩林的锦衣卫腰牌略微一瞧,便知道为真,立马毕恭毕敬地将三人让进了门。 “几位大人稍待,俺这就去唤俺家老爷。” “不用,我等随你一起进去便是。” 韩林心里明白这门子是想报信,马上摇头拒绝,随后示意门子在前面领路。 这门子脸色发苦,但也不敢拒绝,于是一路领着韩林等人步入了后院,走了半天还不到,韩林啧啧称奇,瞧瞧人家这官当的,三进的院子里山石鳞次,冬日里竟然还有一眼泉水汩汩地往外冒着热气。 相比之下,不说自己了,比那连房子都没有,安居在中屯卫衙署的赵率教家中都要堂皇的多。 而看到这些,韩林心中更加笃定,这侯世威平日里怕是没少干不法的事情。 几个夜游的家丁见到门子领了人进了后院,纷纷上前相询,听到是锦衣卫,脸色也皆尽大变,不敢阻拦。 终于弯弯绕绕的好半天,门子才在一间巨大的屋子前面停下,站在院中对着里面唤道:“老爷,外面有几个缇骑上差来访!” 接连唤了两声屋里才有一个女子慵懒且怒的声音,说道:“你这门子好不晓事,都几更天了,还领人来打扰老爷休息,也别明日了,现在你就卷铺盖滚出门去!” “等等!” 一个男声终于响起:“你方才说是谁来?!” “锦衣卫……” 门子几乎都要哭出了声。 第57章 锦衣夜会 侯世威脸上的颜色和他身上穿着的白中衣一样惨白。 锦衣卫夜间登门,在他的印象当中向来没有什么好事。 如今厂卫合流,皆由“九千岁”魏忠贤执掌权柄,他们最爱干的就是罗织编排将人下狱问罪。 侯世威自己也确实不干净。 锦州是卫城非县城,能为赵率教管着一方的刑狱,侯世威本身也是个有能力的,不然赵率教早就将其撤了。 但能力归能力,贪赃枉法的事情侯世威也没少干。 这年头,干干净净的人不多了。 侯世威手里捏着递上来的牙牌,一时间思索万千。 登门而来的还不是普通的缇骑番子,是一个试百户。 百户本身算不上什么大官,刚刚入流了品秩而已。 可锦衣卫的试百户百户,不能拿寻常卫所的试百户相待。 眼前这人有证实身份的牙牌,看起来也不像是蒙荫官和寄禄官。 心思转念之间,侯世威换了一副颜色,一边将认牌递还给韩林,一边将三人让进了厅堂,嘴中笑道:“不知几位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吕蒙子将帽子翻了下来,对着侯世威道:“侯大人,可还识得我麽?” “你是……日间来的那个?” 侯世威一愣,随即说道,心中却是一片后悔,早间这人登门,侯世威还以为是哪家的说客,因此没说两句,就将他赶了出去,谁承想,日间竟然就带了厂卫上门。 “不错,正是在下。” 吕蒙子点了点头,接着手指韩林说道:“这便是我家的韩大人。” 韩林既不行礼,也不拱手,轻轻啜了口端上来的茶,抬起头意有所指的赞叹道:“真是好茶,咱在赵总镇和纪分守府上也未曾享用过如此好茶。” 见韩林抛出背景,侯世威连忙道:“韩百户见笑了,此茶名唤峡州碧涧,既然都都是好茶的同道中人,我这里还有一些,等走时给韩百户皆尽包上。” 韩林笑出了声。 主座上的侯世威也跟着陪笑,但才笑了两声,就听见客座上的韩林微微摇了摇头:“我和你……可不是同道中人!” 说罢,韩林重重一拍椅子扶手,厉声喝道:“侯世威!你好大的胆子!勾结商贾,贪赃枉法,囤货居奇,赚取治下民脂民膏;纵容妻弟,胡作非为,欺男霸女,闹得锦州鸡飞狗跳。” “你可知大难临头了麽?!这要是在洪武朝,可是剥皮楦草之罪!” “尔罪尔过,在这沓纸上历历在目,简直是方寸难就,罄竹难书!” 接着韩林从怀中掏出了一沓纸,捏在手中,抖了抖然后拍在桌子上。 侯世威脸色大变,立马从坐上站起来,在厅堂中对着韩林跪下:“上差明鉴!此等事皆是下人假借职下之名所为,职下一概不知,属实冤枉……” 侯世威的后背都被冷汗给浸透了,这些事他怎能不知,韩林掏出的那张纸应该就是他在其中的所为,但这种事如何能认? 见侯世威口称职下,韩林心中大定,知道自己已经抢势成功,侯世威已经被震慑住了。 其实那沓纸上只有第一页有实际的东西,但都是一些小罪名,其他都是往日里他随手写的一些诗句、杂项和军务。 只一日一夜间,即便再去搜罗能搜罗出多少东西? 攻心为上,他赌得就是侯世威根本不敢去翻去看。 韩林冷哼了一声:“往日逮拿犯官,也都如你一般说辞,但只要进了北镇抚司的大狱,上了刑,连击杀老奴这等事,他都敢认下!” 徐如华在旁边听了差点笑出声来。 侯世威此时连自杀的心都有了。 韩林说得其实不假,锦衣卫的手段那真是让人闻之色变。 “世威……知罪……” 被韩林一吓,侯世威根本不敢再反驳,直直地趴了下去,臀腚撅地直冲天际。 韩林看着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继续冷着脸:“你既已认罪,咱也不为难你,那好,你就将这些年如何盘剥百姓、勾结商贾、贪赃枉法的事从实招来,但凡有一件事与纸中对不上,可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侯世威终于开了口,将从小到大的坏事爆豆子般往外说,甚至连小时候猥亵表亲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韩林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暗自咋舌。 这侯世威吧,坏事可真是没少干,但听了半天,在如今这个环境里,也都算不上什么大事,也不知道他是有所隐瞒,还是真个没有。 就这么过了两刻钟时间,才终于说到那赖麻子身上。 这赖麻子根本算不上他的妻弟,侯世威的发妻早丧,也未续弦,只是纳了一房妾赖氏,就是之前呵斥门子的那个。 这赖氏人娇貌美,颇得侯世威的喜爱,对于她的弟弟,侯世威原本安排赖麻子在衙署内当了一员皂吏。 可这赖麻子仗了侯世威的势,只领俸不当值,平日间就纠集了一批人,游走在市井,为非作歹,看着寻常孝敬上来的银子,赖麻子也就任由他去了。 “昨日间,赖麻子领着三班捉了一队兵,这事你知道罢?” “这个……职下只知捉了人,但他们为卒伍属实不知……” 侯世威一愣,他确实不知道。 被拘了一队兵,这事可大可小,如果营中问下来,为何不移交,他也少不了连带。 “不才在下,除了锦衣卫当值以外,还是添为马游击麾下贴队官,你们逮拿的,便是我队中的兵!” 这厮平日欺压百姓也就算了,今日里竟然惹到了这么一个杀神,侯世威这下不想自杀了,他想将赖麻子给砍了。 “这事儿职下属实不知,更不知他是韩大人的兵,我这就写条子教人连夜放人!” 侯世威立马表态道。 “放人肯定是要放的,不过咱们的话还没说完……” 韩林摇了摇头:“俺这一队兵被拿是为何家酒肆出头,这何家酒肆惹了晋商的商会,这事你知也不知?” “这事职下知道。” 侯世威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也是通过那赖麻子,晋商的商会寻到职下这里来,有商会在更便于管理。” 韩林点了点头继续问道:“这商会属晋,是晋商的哪家在理事?” “是亢家。” “哦?” 韩林这下终于来了兴趣:“是平阳亢?” “是,是平阳亢家。” 还是熟人咧。 韩林心中默默地道,心中一笑。 当日和岳托做白熊交易时,他身边跟着的那个汉商便是平阳亢家家中子,没想到今日里在锦州也遇到了亢家。 看来,这辽东的地界,晋商已经盘踞根固了。 韩林心念电转,立马对侯世威说道:“侯大人你可知……这亢家与鞑子有所勾结,贩运粮食至其地,这可是资敌的罪过!” 侯世威真个被吓到了,如果旁的事上下打点也许还能有命在,可如今辽事为重,涉及资敌,他有八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但侯世威也是个聪明人,见韩林只说不做,侯世威知道还有缓和的余地,连忙又磕了一个头对着韩林说道:“还请韩大人示下。” “你可愿为厂卫做事?” 韩林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第58章 假惺 “职下愿为厂卫效劳,愿为韩大人分忧。” 求生的欲望让侯世威不假思索地答道,生怕错过了这一机遇。 对于侯世威的能屈能伸,韩林暗暗赞叹,从座上起身,低下身去将侯世威扶起,嘴中说道:“古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 “你非为我效劳,也并非为厂卫效力。” 说着,韩林抱起拳向京城方向拱了拱手,脸上好不容易才拧出了义正言辞、冠冕堂皇的的样子:“咱们都是为了圣上效力。” “现今辽事糜烂,我厂卫的手脚、眼线,难入奴地。这亢家贩粮资敌,但其能入与奴地谈与奴魁,如何不能为我所用?侯大人,你我将此事做好了,那便是大功一件,甚至加官进爵也遥遥在望。” 借着韩林的虚扶,侯世威也顺势起身,听着韩林的话语,他也假模假样地抹了抹眼角。 摸了半天才说道:“不想韩大人为国为民、殚精竭虑、鞠躬尽瘁至斯如此。相比之下,我等属实是在坐而望叹。韩大人,楷模矣!往后还请韩大人多多照拂!” “哎!” 韩林连忙挥手:“侯大人说笑了,我不过一介试百户而已,还未有品入流。侯大人帮总镇管着这锦州城内的典狱之事。这声‘韩大人’俺可当不得!” “当得,当得!” 侯世威连忙说道:“不敢瞒韩大人,世威虽然执掌锦州典狱,但却非命官,而是总镇大人指派,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总镇大人给赶出城去。说来惭愧,咱虽添为总镇的幕属,可在朝廷里还未有一官半职,还是白身。” 看着韩林了然的模样,侯世威接着笑道:“今日方见韩大人,世威便知韩大人日后定然会飞黄腾达,况且以韩大人的能耐,从试百户到百户能需多少时日?这声韩大人,还是当得的!” 言罢,侯世威对着韩林深深一揖。 “侯大人,你我一见如故,不必拘泥虚礼。” 韩林赶忙将侯世威扶住。 恶心…… 恶心呐! 徐如华和吕蒙子看到这两个人假惺惺的样子,都在暗自咧嘴,胃里甚至都开始翻涌了起来。 刚才还要喊打喊杀的两个人,怎么这个时候就一见如故了? 看来这些当官的果然肚儿中都是花花肠子。 韩林又拾起桌上还拍着的那沓纸,凑近油灯点了然后一下子就丢进了火盆当中。 “些许小事,侯大人不必挂怀。” 侯世威心中明了,嘴中连忙说道:“韩大人放心,我一会就写了条子去,连夜放人,保管不会伤到高管队和众兄弟一根汗毛。” 韩林笑着拱了拱手:“如此,那便谢过侯大人了。” 两人又聊了一阵有的没的,听了听远远传来的地打更声,已经是四更天了,韩林连忙起身告辞。 侯世威挽留不住,拉着韩林的手,说改日要带着赖麻子,在锦州城内最好的酒楼海仙楼上给韩林和高管队赔罪洗尘。 韩林也没有拒绝,笑着应了。 一来,他还想借着与晋商搭上线儿,这无论于公于私都是一件好事,因此他也确实不想落了侯世威的面。 二来,辽东巡抚袁崇焕如今正在和金新汗皇太极议和,两人借着之前的李喇嘛吊唁努尔哈赤之事互相遣使,已经往来了几轮。 为了表现诚意,屯驻在杜家屯的那个牛录减了半数奴兵,只留了百五十人。 这让双方都暗自松了一口气,因此明面上锦州无事。 但暗地里,随着从奴地逃到锦州的辽人日多,锦州城中已经隐隐开始了动荡,打砸伤人的事每日都有几件。 甚至韩林还从经常在外奔走的吕蒙子口中得,数月来,已经有不少良家女子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闹得人心惶惶。 事情越来越大,失踪女子的家人被人鼓动还堵了中屯卫衙署的门。 韩林猜测,这件事绝对有鞑子细作在里面推波助澜。 这群如同臭水沟里的老鼠一样的细作,随着逃民一起入城,如今就隐匿在这锦州城中。 鞑子细作的厉害,韩林有所耳闻,每遇战事,必率先入城,四处打探秘辛,散播谣言,甚至在鞑子攻城时还会放火、刺杀进行配合。 锦州是韩林目前的根据地,事关身家性命,他不能不上心,但日常的训练、巡卫,酒坊的生意就已经让他分身乏术,捉襟见肘。 这些暗地里的事,他需要有人帮他来做,而这些事,.也刚好能够给分守太监纪用复命交代。 从这赖麻子的所作所为来看,虽然是个鸡鸣狗盗之辈,但在暗地里似乎也有些能耐,能将他当成观察阴沟的招子,下刀子的黑手,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当然,他和侯世威今日也才刚刚有了交集,对他的那个妻弟……姑且称为妻弟吧,韩林更是毫无接触,这两个人能否信任还是利用,还得慢慢接触,仔细观察。 不过韩林在回来的路上,连连摸着绣春刀精致的刀格感叹,这锦衣卫的招牌,实在太他娘的好用了! 可惜的是,一来不能常用,二来,这东西只能唬一些不入流的小官。 今夜他是做足了准备,好在侯世威是个连官都算不上,是被赵率教指派的吏,这才被锦衣卫这张虎皮给吓住,如果是命官,拿捕是要文书的。 没有文书,小官们可能还会害怕一下,但稍大一些的官便可以对他置之不理。 韩林回到石坊街的小院后不久,高勇和甲字队的九个人也回到了院中。 就只被关了一天,众人也都毫发无伤。 高勇挠着头,嘿嘿笑着跟韩林打着招呼,但已经钻了被窝的韩林根本就不理他,一句话都不说,背对着他继续酝酿睡意。 “这是咋了麽……” 高勇脸上有些挂不住,继续跟其他人也打招呼,但这些人得了韩林的吩咐,也不敢理他。 还是二狗子有些看不下去,拉着高勇努了努嘴,出到屋外,低声对着他道:“高管队,你纵兵私斗,少爷有些恼,叫俺们都不准理你,还吩咐俺叫你去睡灶舍,没有吩咐不得离开灶舍半步。” 高勇听完也不觉意,满不在乎地说道:“纵了兵确实该罚,不过是去睡区区灶舍罢了,哪里还暖和呢!” 高勇被韩林关了禁闭。 前两日,没人理会的高勇还悠哉游哉地在里面唱歌哼曲儿,还说什么不用当值,实在快活。 后三日,就变成了叫骂从他最熟悉的杨善开始,每个人都被他骂了一遍,可还是没有人给他说话。 除了去茅房解手时,才能在一言不发的二狗子押着走出,那逼仄满是油腻的小屋以外,他根本逃不开那里。 又几日,高勇眼见着人已经颓了一圈儿,只剩下了干嚎。 “这才哪到哪儿……” “赶明儿弄一个铁皮房刷上黑漆,就开个送饭的小窗,犯了小错的人就蹲里面去,吃喝拉撒全在里面,那才好呢!” 跟在韩林后面的二狗子听完,想到那个画面,只觉得从后脖颈往脚后跟的难受。 仿佛有无数蚂蚁在身上爬一般。 “也不知这面和心善的少爷,从哪里学来这么多非人的手段。” 他开始也觉得这对高勇来说应该当不得什么事。 但几日下来就成了这个样子,他实在想不通是为什么。 韩林这几日都在忙着俗务,侯世威几番遣人来请,终于定下了明日在海仙楼会面。 明日是个好日子,二月二,龙抬头。 崭露头角,乃生发之象。 第59章 塘报 “正月十三日,奴贼分入李朝,攻义州,义州陷,李舜臣之侄府伊李莞被磔,判官崔孟亮被斩首;十四日奴贼四万余驰突铁山,铁山陷,都司毛有俊……” 赵率教的幕僚在堂上一字一句地读着塘报。 韩林终归还是失了约。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锦州城内谁也大不过赵率教去。 今日晌午,韩林刚刚收拾完毕,就要带着高勇、吕蒙子和充作跟班儿的二狗子一起去海仙楼赴约。 昨夜间,被关了数日的高勇终于让韩林给放了出来,闻着他身上弥散着的臭味,韩林好容易被熏了一个跟头。 韩林赶忙又叫高勇进了里面,吩咐二狗子烧了好几桶的沸汤,让高勇去洗,洗完后又撒了好多石灰来灭虫。 要不然,这屋里可没法待了。 几个人拾掇好,已经出了两条街,就被今日轮休的张孝儿给追上叫了回去。 张孝儿气喘吁吁地跟韩林说,赵总镇遣人到小院,叫他去中屯卫衙署议事。 韩林心中十分纳罕,自献“韩图”以后,他已经入了赵率教的法眼,韩林摸透了赵率教的脾气,时不时也上门假借打秋风之名巩固和赵率教之间的关系。 可即便如此,往常军中议事别说入堂了,他这个位卑言轻的贴队官,连看门的资格都没有。 可今日里,不知为何竟然叫他登堂入室? 韩林不敢怠慢,看了看左右的高勇和吕蒙子,最后还是叫吕蒙子去海仙楼知会侯世威一声,侯世威掌着典狱,不管军事,这议会肯定也没有他。 “吕蒙子,你去同侯世威说,今日总镇大人忽然遣人来寻,实在脱不得身,改日由我做东宴请,去赔不是,别叫人等着。” 高勇撇了撇嘴:“反正这侯世威已经伏低做小,就告诉他一声也就算了,怎地还请回去?” 韩林看了看他,叹了口气,他没叫高勇去是对的。 “截至塘报发时,奴贼已连克义州、铁山、定州、汉山诸城,正锋向平安道,毛都督……” 幕僚继续读着塘报,下面坐着的一群将校皆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任谁也没能想到,鞑汗皇太极竟先攻内喀尔喀残部,驱之如鸡犬。 随后又同袁巡抚议和,而且在议和之际,于正月挥刀东向打击东江镇和李朝。 东并西顾。 这接连的攻伐下来,鞑汗皇太极心机之深沉、用兵之道,让所有人的心里都为之一惊。 韩林听得也是直皱眉头,如如塘报中所说,鞑子的兵锋实在是劲,一路势如破竹,席卷李朝八道,所过之处无人能挡。 而这二贝勒阿敏也实在是暴戾恣睢,竟然不顾天怒人怨,连番屠城。 对于袁崇焕与皇太极议和之事,韩林心中其实颇有微词。 虽说皇太极被推为大汗,可由于并非努尔哈赤立遗嘱指定继位,而且因为逼死大妃阿巴亥之事还与阿济格、多尔衮、多铎起了罅隙。 大贝勒代善鹰视狼顾、二贝勒阿敏也有自己的心思、三贝勒莽古尔泰骄横跋扈。 而四小贝勒,唯有济尔哈朗还算与他亲善。 可以说此时的皇太极正值虎狼环伺之际,且物价腾起,治下百姓怨声载道。 而女真诸申之间,虽然皇太极的母祖是叶赫部,但叶赫部与努尔哈赤连番交恶,况且叶赫部的习性更似蒙古,是游牧而非渔猎,因此叶赫部一直也想重新自立。 哈达部有努尔哈赤之女,哈达族长吴尔古代之妻、有着哈达格格之称的莽古济镇着,虽然她表明了支持皇太极。 可除了哈达部格格这个身份,她还是三贝勒莽古尔泰的胞姊。 谁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辉发部较远,长白山三部就更别提,还有鱼皮生女真,就更没有必要说了。 总之,这些年被建州女真吞并的诸申,在此刻都已经蠢蠢欲动了起来。 这时候的皇太极立足未稳,内外的忧患比大明更甚,即便怕输、怕死、怕先于鞑国崩溃,不举国攻之。 作为辽东巡抚的袁崇焕,也要在此时联合蒙古,对其施之以压,强压之下,说不定鞑子就会从内分崩离析, 为何还要假模假样地议和? 任谁都知道那不过是一两句空话,一两册废纸。 难道真得等到皇太极对外东征西讨、驱林丹汗,克李氏朝鲜,灭东江镇,没有了后顾之忧,对内攥紧女真诸申,南面独坐以后,才与之对垒吗? 皇太极的内忧外患,作为多次遣使和有着大量奴地眼线的袁崇焕,不可能不知道。 韩林想不明白。 坐在末席的韩林,抬起头看了看满堂的将校。 此事乃牵动整个辽左的大事,连他的顶头上司马爌都从中右所赶来。 此时袁崇焕正在更改营制,听闻马爌要执掌前锋左营,如此马爌就要从游击成为参将了。 韩林看了看对面末席的王营,心中起了计较。 此前,韩林以护送之名入奴地、绘地理、献“韩图”,连远在京城、卧床难起的天启皇帝看了之后都交口称赞,乃至连带着马爌都受到了嘉勉。 这让马爌面上十分有光。 虽说这韩林和王营都是赵率教强行塞给他的,哪成想,塞了只凤凰进来,马爌喜不自胜,生怕赵率教给要了回去,可以说对韩林有求必应。 而韩林也同样投桃报李,每五日,便将锦州城内发生的和他队中事,以书信传递马爌。 如此知情晓趣,让马爌隐隐觉得这小子不可限量。 反观另外一个被塞进来的王营,但也是无功无过的一介庸碌之辈。 韩林的想法其实很简单,若跟在赵率教麾下,那就是有个人放在眼皮底下管着,许多事他根本做不成。 而在马爌这里,虽然他和马爌中间其实还隔着把总、千总、守备的好几层,但那些人皆在中右所。 马爌麾下在锦州,只有韩林和王营这两个贴队合计百人,当然如果王营那边肯定不能像他一样满额。 而韩林又是赵率教指派,原以为只是挂名,但“韩图”事后,马爌对他也关照了起来,因此韩林在锦州城内可以说是三不管,也能让他左右逢源。 现在想来,当初王营不愿意干的苦差事,还真是一箭好几雕的大好事。 如果马爌真个升了官儿,那稍微钻营一下,兴许把总在望,营兵制的一个把,满额是二百五十人。 足足比现在多了五倍! 想到这里,韩林兴奋得搓起了手。 “啪”的一声。 暗自计较的韩林被吓了一跳。 他抬起了头,就看见赵率教拍案而起,满脸怒容。 “瞧瞧你们,个个自诩辽事,如今乱哄哄地形如市井,成个什么样子!” 第60章 登堂入室 见赵率教面色不虞,台下坐着的一众将校,纷纷噤若寒蝉,不敢再交头接耳。 这也是韩林第一次看到赵率教如此面若寒霜,赵率教扫视了一圈:“前日东江镇遣人渡海祈援,我已派人护送至宁远抚台大人处,是驰援还是攻奴,自有抚台大人做主,但我等诸将仍要未雨绸缪,尽早打算!” 言罢,赵率教挥了挥手,便有两个幕僚将怀中捧着的三尺来长的丝木制轴卷展开。 韩林定睛一看,发现上面绘着包含辽左和朝鲜的舆图。 赵率教缓缓得站到了舆图面前,指着舆图中的朝鲜位置说道:“如今鞑地灾怨四起,攻李朝为获粮,攻东江为除忧,现今之事不知各位有何想法?” 说完,赵率教眯着眼睛环视,台子下的诸将都纷纷低下头去。 不是他们没想法,而是要顾及到辽东巡抚袁崇焕。 从山海监军到宁前兵备道,再到辽东巡抚袁崇焕可谓是风生水起。 在辽东说一不二,甚至还想裁撤经略和总兵将事事都统纳到自己的手中。 好在,现今的天启皇帝没有答应,为了分其权设了辽东督师,以王之臣取代高第,位在袁崇焕之上,两人意见相左,屡屡不合。 听说最近王之臣都气病了,正要上书请辞,如果他走了,那袁崇焕真就是执牛耳者了。 鞑国新汗立时,袁崇焕还想趁机进剿,但因为吊唁之事与皇太极有了往来,两相议和,如今谁也不知道袁崇焕的想法,更不敢吱声。 最后还是副将朱梅站了出来。 他先是拱了拱手,随后嘴中说道:“奴人分兵入朝,不可能没有防备,我等贸然前往,怕其人有所伏。” 移镇广宁前屯卫的副总兵左辅立马赞同道:“前日我等自宁远来锦州之时,抚台吩咐,非万不得已,不许进剿,我等擅动刀兵怕是不妥,此事非我等之议,需听抚台大人示下。” 左辅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人冷哼了一声,那声音虽然轻,但是在止了喧嚣的厅堂里仍显得如此刺耳。 韩林顺着声音看过去,就看见一个不到四十的将领坐在位上,面带冷笑。 赵率教望了过去,点了他的名:“曹游击,你有何异?” 这将领从座上站起了身,对着赵率教拱手说道:“文诏不敢有异,只是闻左大人之言,观左大人的鬓发,感叹英雄迟暮、美人白头,实在是忠勇有余,而锐气不足……” 这句话说得满堂皆惊。 左辅是谁?那可是在宁远之战中,论功行赏仅次于满桂位居第二的功臣。 眼前这个三十多岁的将校,竟敢当面出言讽刺。 韩林心中也十分惊诧,他默念这个人的名字。 曹文诏。 这可是后来在农民义军眼中杀神之一,与其侄曹变蛟合称大小曹将军。 想不到竟然在此地遇到了。 “放肆!” 赵率教看了一眼左辅。 嘴中对曹文诏喝道,虽然出言呵斥,但眼中那份欣赏之意还是隐藏不住。 左辅确实年老了,他捋着颌下已经半白的胡须,也不恼,呵呵笑道:“曹游击教训的是,在下确实老了,日后还需尔等这样年轻的将校为国尽忠。” 曹文诏一愣,连忙拱手对左辅行礼:“是文诏唐突了,还左总镇勿怪。” 曹文诏也不敢再言,对着赵率教拱了拱手坐了下去。 赵率教眼里闪过了一丝失望,继续环顾。 朱梅、左辅的地位与赵率教相差不大,因此敢在他面前谈论,曹文诏是性格所至,但也因为左辅的软刀子知难而退。 环顾了一周以后,见台下的将校皆低着头,赵率教的失望更甚。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居于末尾的那个人身上。 想了想,赵率教点了韩林的名:“韩贴队,你先自奴地逃脱,后又入奴地绘图,鞑国情形,这里恐怕属你最为知之,不知你有何想法?” 韩林正眼观鼻,鼻观心的在那里老僧坐定,原本想着这种大人物的议事,能够说上话的,最次也得是个游击,他这小小的贴队官,怕是带个耳朵就行。 可赵率教点了他的名,韩林心中苦笑。 从赵率教的态度可知,他是十分想驰援东江镇或者去奴地进剿的。 可一来,他是袁崇焕手底下最为信任的将领,袁崇焕甚至为了他,将满桂给召还,让赵率教尽统关内外兵。 二来,坐到他这个位置,已经难以言而由衷,话从口出以后,必定牵连甚广,环绕在他身侧的将校们也会因此受到影响。 因此进取之事,不能从他的口中出,可满堂的将校只有小小的游击将军曹文诏开了口,但马上又被左辅给逼退。 怎么能不得罪遮挡辽左的袁姓巡抚,又能满足眼前现管的赵姓总兵。 这是韩林当前所面临的难题。 被赵总镇当枪使唤了啊…… 韩林想了想,从座上站起身,先是冲着赵率教一拱手,随后又对着满堂将校再一拱,嘴中谦道:“有总镇和各位副总兵、参将、游击大人在这里,小子不敢妄言。” 见从末席站起来的是个连把总都不是小小贴队官,众人面上都有些难看 现在什么人都能在屯卫的衙署当中登堂入室了? 虽然因为其入奴地、进献绘图之事,众人对韩林都有所耳闻。 可韩林终归还只是个管着五十人的小小贴队官,与在座最小的游击,相比都隔着十万八千里。 地位可以说是不可同日而语。 我等还未发话,赵总兵怎地就点了他的名? 抱着这种心理,连韩林的顶头上司游击马爌也在坐视。 看见众人的脸色,赵率教在心中冷笑,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既然都不敢说话,那也就都别说话了。 接着,赵率教对韩林颔了颔首:“本镇今日里召集部众,就是要共论军情。此处职无大小,位无尊卑,但说无妨!” “我叫你说,你就说!” 随后赵率教又对着韩林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 “得,看来不说出赵率教心中的所思所想,这件事是不能善了了,赵总镇,你这是将俺往死里逼啊!” 韩林在心中的苦笑更甚。 接着他咬了咬牙,说道:“而今局面,职下有三策。” 第61章 侃侃 赵率教眼睛一亮,对点了点头,嘴中说道:“休要卖弄,快说!” 韩林不敢再做矜持,口中道:“职下浅见,奴汗暴虐,鞑人狡恶,如今奴地民怨如沸水,恨意似火烧。” 朱梅冷哼了一声:“老生常谈之调。” 见韩林声音一窒。 赵率教立马出来替韩林解围:“非是老生常谈,而是先今的情形确实如此,数月来,皆有潜在奴地的探子来报,鞑国的粮米已经涨到八两一斗,父子相食,夫妇相食之事,屡见不鲜,且酷寒少衣,冻毙者无数。” 这次是左辅发话,他依旧是笑呵呵地,向韩林问道:“韩林啊……便如你说,这鞑国已如危卵,皇太极为何还敢四处用兵,他就不怕连番用兵,被人给掀下去麽?” 韩林觉得这左辅看着年岁大,但他的软刀子可比直来直去的朱梅更难对付。 对左辅抱了抱拳,韩林说道:“左总兵所言不虚,不错,坐卧于水火之中,顷刻可覆,伪汗皇太极安敢攻虏伐朝?职下以为,此乃皇太极无奈也是死中求生之举。” “其意举有三。” 接着,韩林缓缓地伸出了握着拳的右手:“曰立威、曰钱粮、曰除患。” 每说一点,韩林便伸出一根指头。 “传闻中,皇太极并非是老奴亲立的新汗,而是推举登上汗座,这便让皇太极大义不足,而职下曾在奴地随征巴林,所见所闻八和硕贝勒各个都不好相与。 “大贝勒代善虽然被废,但仍有余根,三贝勒莽古尔泰则为皇太极的争夺汗位的劲敌,其功不在皇太极之下,安能拱手相让?可以说皇太极卧榻之侧狼虎环视……” “好一个狼虎环视,如韩贴队所说,那皇太极岂不是岌岌可危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这声音韩林十分熟悉,是分守太监纪用。 韩林赶忙对着走了厅堂的纪用拱了拱手:“小子见过纪分守。” “职下见过纪分守!” 见分守太监、监军纪用进了门,除了赵率教,厅堂内的将校也纷纷都站了起来,对着纪用见礼。 纪用对韩林含笑地微微点了点头,接着他又对赵率教和满厅的将校笑道:“今日里京中来了天使,咱家去接,故此来晚了,各位大人勿怪。” “纪老公哪里的话,皇上的事,厂公的事要紧,快来坐,且听这小子如何胡言。” 赵率教对着纪用笑道,随后指了指身旁的座位对着纪用笑道。 见赵率教和纪用分左右坐了,韩林继续说道:“进一步是刀山火海,退一步是万丈深渊,皇太极在赌,只要李朝的仗赢了,他对内便能立威,又能以李朝为根据,要么直接占了,产粮出兵;要么逼其纳贡称臣,离间我大明和李朝的宗藩。” “如此,粮银之压也顿时消弭。” “这第三嘛……便是东江镇,自毛都督开镇以来,收抚辽民不计其数,常有遣兵深入奴地袭扰之举,每遇战事东江镇必大军压境以为掣肘。” “不错。” 此时曹文诏插话进来:“毛都督敢入奴杀伐,就已胜过我等,更遑论收抚辽东遗民无算,可惜毛都督远在海外,面对攻讦,难以自辩。” 他似乎对于毛文龙十分敬仰。 韩林对这个明末第一良将颔首而笑。 曹文诏也对他还之以笑。 “东江镇,可谓是鞑国的肘腋之患。东江镇在,则奴儿不敢轻易妄动,奴地汉民心中仍有所盼。东江镇灭,鞑子便再无后顾之忧,何时来,哪时走,全凭他意!” 接着韩林眯了眯眼睛大声道:“因此,以职下之意,李朝,不容有失,东江镇,更要保全!此时鞑兵云集李朝,东强而西弱,正是我等锐意进取之时!” 见韩林终于将心中所想给说了出来,赵率教抚掌而笑:“好个锐意进取!” “真是一派胡言!” 朱梅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跳出来怒斥。 他与赵率教身份地位稍逊,而且得了袁崇焕的吩咐,要尽力压住赵率教,叫他不能妄动,因此他也不怕得罪赵率教。 “自浑河以后,我大明与女真野外浪战便输多胜少,全凭城坚炮厉方能阻其势,尔今要发兵伐奴,真是一派胡言!” 韩林看着这个老年将军,心中也不胜哀叹,其实朱梅这些话有些言不由衷。 要知道朱梅是坚定的主战派,可惜受制于袁崇焕这个庞大的阴影,被束缚了手脚。 赵率教有些不悦:“朱副将往日的血性哪里去了,怎地今日这般畏首畏尾?” 这话朱梅没法回答,反正他已经表明了反对的态度,于是叹了口气,坐了下去。 “朱副将无需颓败,今日之事,皆不过是商议,具体如何,还是要请袁巡抚定夺。” 纪用端着冒着热气的茶碗似笑非笑地帮腔道。 如今袁崇焕或许为了辽事,或许为了权柄,正与厂臣魏忠贤眉来眼去。 这事,作为宦官的纪用自然是知道的,因此他是偏向袁崇焕的那一边。 面对分守太监,赵率教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对着韩林说道:“你继续说。” 韩林对着两个方才的那两个幕僚说道:“请借舆图一用!” 见赵率教点头,那两个幕僚将原本已经卷起来的珍贵舆图再次展开。 韩林靠近一瞧,发现这图与自己所绘的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不仅不甚详实,甚至地理位置也有所偏差。 不过做演示也够了,于是韩林站在了舆图的旁边,叫两个幕僚将图高举以便堂上的众人都能看见。 他的手指先放在了李朝所在的位置,指点着侃侃而谈。 “奴兵自义州始,连克李朝诸城,不过,这已经是十日之前的讯息,如果所料不差,李朝平安道首府平壤危矣! “而其南的黄海道黄州、海州为周遭皆为陵丘,地势稍坦,更难抵女真兵锋,若平壤陷,其二城也随即会被奴兵陷落。” “如此得陇而望蜀,鞑子向南便可窥李朝京畿汉开二城,向西则可伺东江镇云从、皮岛等诸岛……” 另一个副将贾胜,此时有些不耐烦,插话道:“说了半天,你的三策呢?至今都不过是一些妄自忖度。” “贾副将稍待,俺手底下的这个贴队官什么都好,就是有些絮叨。” 这次说话的是马爌。 韩林接着马爌的话茬儿:“贾副将教训的是,职下确实老想将来龙去脉说个分明,那接下来我就说说我心中的三策……” 听闻韩林终于要说他的三策了。 所有人都来了兴趣。 坐直了身子,竖起了耳朵。 第62章 三策 “各位大人请看。” 说着,韩林又在李朝的全境画了一个圈儿。 “李朝多山陵而少原野,如依塘报所言,奴贼所克之城皆乃膏腴之地。” “若连之以线,其形蜿蜒如长蛇。” 韩林又在图上画了一条线。 众人眯着眼睛看去,果如韩林所说,目前女真人所占之地,都是以城池为根据,由北向南延伸,生生地劈出一道口子来。 “观其兵势,深有余而广不足。其占据之左,为东江镇诸岛,右则仍在李朝治下。不过,这也是鞑子的无奈之举,毕竟想于冬日的山林峻岭当中克其全境,需要徐徐缓进,这样一来,就不知要多少时日,而鞑奴可等不得。” 韩林在表示着一道首府的方块上点指:“如果李朝王臣用命,军民一心,诱其至大同江,半渡而击,阻其蛇头兵势,使其不能寸进,无需多少时日,鞑奴的士气定然颓败不稳。” “兵势受阻,二贝勒阿敏定然由其所据最近的安、定二州,调兵遣将进行驰援。届时,东江镇便可由守转进,自云从、皮岛东出,攻其七寸,劫其粮道,使其陷入进退两难之地。” 见堂上的诸多将校都陷入了沉思,韩林微微一笑:“最后我镇援兵便由海入鸭绿江口,溯流而上,以雷霆之势克复义州,依坚城之险,断其后路,阻其奴地援兵,不教一兵入,更不教一卒出。” 双指沿着鸭绿江向西在义州处用力一点。 “三方协力,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再分而围之,步步蚕食……” 韩林舔了舔嘴唇,声音中充满了无限的蛊惑:“未必……不能在李朝来犯之贼!” “嘶……” 满堂都是倒吸凉气的声音。 倒不是韩林这个计策有多么的精妙绝伦。 而是所有人都惊叹于韩林的胃口如此之大。 竟然想将在李朝的鞑子全歼。 这是多少年都未曾听过的豪言壮语了?他们已经不记得了,自沦为守势以后,明廷上下面对鞑子无不心惊肉跳。 只盼其少些杀伤残害,少在境内盘踞些日子尽快返回辽东。 不过,韩林此策看似大胆,细细思忖之下,也着实可行。 一时间,众人皆有些意动。 全歼来犯之敌。 还都是鞑子。 这个诱惑可实在是太大了。 连赵率教都在低头沉思。 “黄口小儿,想当然耳!” 又是朱梅跳了出来。 他冷着脸对着韩林点指着怒斥道:“一个小小的贴队,所属不过什伍,竟敢在此口出妄言!” “尔知兵否?晓军事否?” 他面带嘲笑地对着韩林继续说道:“鞑奴八万在朝,我镇千里驰援需兵多少?兵动粮移,这里面需要做多少粮秣事宜? “况且……这里面还需李朝用力,东江镇卖命,三方谁主谁次?但凡一方未能践行,便要自食恶果,岂不闻萨尔浒之败乎?” 朱梅声音越来越大,直震得人耳朵疼。 低着头的赵率教暗暗皱了皱眉头,但抬起头时已经换上了一副笑容:“海峰(朱梅字)无须大动肝火,彼辈虽说有些信口,但有进取之意终归是好事。” 接着赵率教对韩林摇了摇头,柔声说道:“此策牵连甚广,不能成行,你继续说。” “是。” 韩林对着赵率教躬了躬身:“此策确如赵大人、朱大人所说需要拧成一股,合力出击,但谁也不能保证大家都没有异心,因此,此策在小人这里,也只是下策而已。” “至于中策……” “昔日鞑奴兴兵犯疆,东江镇亦会出兵掣肘,此次东江有难、李朝有难,我辽镇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来而不往非礼也。 “如早前所说,鞑奴如今西强而东弱,何不趁此机会,如东江镇所做那般,遣兵入奴,施敌与压,入朝奴兵,定然回援,届时是打是退,全听我意,这既无需与鞑奴攻坚,另一方面也可以解了东江镇和李朝之围……” “围魏救赵。” 曹文诏此时点了点头,接话道。 韩林对曹文诏一竖大拇指,嘴中赞道:“曹游击不愧良将,一句话便点破了其中的关键脉门。不错,此乃围魏救赵之策。” 对于韩林生硬的奉承,曹文诏竟然脸上也不红,倨傲地受了。 “想法不错。” 坐在赵率教和纪用下首的左辅与朱梅不同,他先是对韩林笑着点了点头。 但韩林知道,他肯定也是不认同的。 果然,左辅的话锋一转:“能行进退之道,兵力定然不会多,可咱们谁人真个知晓奴地情形?孤军深入,万一反倒是鞑贼的请君入瓮之计,岂不是要损兵折将?” “即便如你所说,东弱而西强,我军入奴地袭扰,咱们又不以据地为目标,终归是要退地,到时候惹恼了皇太极,遣兵来攻,岂不是为了东江镇平白遭灾,又坏了抚台大人的事。” 左辅再次对韩林笑道。 “小心抚台大人打你的板子,到时候你可莫怪堂上众人没有阻挠。” 他说的戏谑,惹得堂内众人纷纷忍俊不禁,各色笑声顿时而起。 “韩林呐!” 纪用将已经端了许久的茶碗。 也对着韩林笑道:“为皇上分忧,为厂公解难,是臣下职属的本分。你有心了,可万物皆讲究个根本,此策也着实如左大人所说,不能行。快!将你的上策说来,与咱们听听。” 韩林对纪用抱了抱拳:“纪大人教训的是,那小子便直说心中上策好了,裴世期常言:‘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韩林向堂中的众人问道:“众位大人可知鞑奴兴兵之前,必做甚么?” 马爌不假思索地配合着说道:“自然是散播谣言。” “然也!” 韩林都快感动哭了,还是自家大人心疼自己这个下属啊!你瞧,配合的多么好! 因此他重重得一点头。 “鞑奴每每来犯,必先遣细作奸细妖言惑乱,教我军民惶惶,难理生计,彼可行之,我如何不能行?何妨偷师于奴?” 这下众人眼睛都是一亮,连一直以来都持反对态度的都下意识地看向了韩林。 “于皇太极散播皇太极得位不正,诸贝勒有心覆之,教皇太极心生疑窦,不敢教大军旷日浪荡于外;于诸贝勒言皇太极有意借刀杀人,假李朝、东江之手,亡其精兵,进而再以罪削其牛录;于治下之民言建州女真有意独大,要效仿他年杀穷鬼、杀富户之事,以汉人、诸申之死而活建州女真。” “奴地正值天灾人祸之际,散播之下定然自上而下人人自危,皇太极安敢教大军露于外?” “东李之围,解矣!” “贝勒反心,燃矣!” “诸申合流,散矣!” “女真国力,削矣!” “届时,打击走私,不教一粒米,一斤铁入奴,再东联内喀尔喀残部、西合东江、李朝,三路安步当车、徐进缓压,鞑国必先溃于内而再败于外,何愁不能复辽?!” “诸位大人!此乃天赐良机!若再过个三五年,教皇太极得了势,恐怕再无如此成效!天授不取,反受其咎,恳请诸位大人三思!” 一瞬间厅堂上下,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韩林这上策,如若雷霆,炸得众人脑袋轰鸣。 哪里是什么解围之计。 分明…… 是复辽之策! 第63章 双生槐 中屯卫衙署的退思堂中,从正堂移步此地的将校们,正三三两两落座,高声攀谈之间,眼睛却不时瞄向了一前一后两个身影。 方才韩林三策言罢,厅堂内良久无声,余光当中,韩林看见众人脸上表情各异。 赞叹有之,冷笑有之,沉思有之,嘲弄有之而更多的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神情。 唯有马爌,脸上有一丝惋惜。 就这样过了很久,最后还是赵率教差人将从各地赶来的诸多将校,带领道了退思堂小憩,等待晚间设宴款待。 唯留了纪用、左辅、朱梅、贾胜,麻登云等一众副总兵以上职衔者议事。 后期的晚宴韩林地位太低,入不得席。 他正准备向自己的上司游击马爌告辞后,就返回石坊街的小院。 却不料被马爌给叫住。 在一阵寒暄大笑当中,马爌示意韩林跟着,推开退思堂的门,在衙署内拐了两拐,才在仪门后的小院站定。 马爌负手而立,饶有兴致地,仰着头观望面前的槐树。 这是两颗相伴而生的双生槐,整体组成一个“兆”字形,模样形态十分有趣。 槐树光秃秃的树杈上还负着积雪,两支红彤彤的灯笼挂在了左右最突出的枝儿。 花篦随着灯笼,在清风中微微摇摆。 灯笼里没有蜡烛,看起来只是个被用做衬托氛围的装饰。 “兆”字形的两侧树干上,倒贴着两个“福”字,正对着退思堂的门。 可让人从屋中推门即见。 这时代的人讲究“门前有槐,升官发财”。 这对于即将胜任参将的马爌来说,是大大的吉兆,难怪马爌十分喜欢。 韩林在马爌右后约两步半左右的位置垂手立着。 他还不知道自己这个顶头上司,叫住他究竟要干什么。 看了好半天,马爌才回过身来。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韩林,侧身指了指身后的槐树,对着韩林说道:“韩林,你观此树如何?” 韩林对着槐树只是淡淡一瞥,随后便对着马爌笑道:“属下,恭喜大人。” 马爌挑了挑眉头,似笑非笑地对着韩林说道:“没个头尾的,喜什么?” 韩林欠了欠身:“此树无论其形其寓,皆为吉兆。属下只是一观,便知大人高升指日可待。而假以时日,大人未必就不能全拥这般院落。” “这般油嘴滑舌,也不知道你里如何做想。” 马爌沉默了片刻后说道。 “既为大人下属,属下的心自然是真心实意。” “看来你已经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消息罢。” 马爌点指着韩林,笑骂道。 韩林不敢再弄鬼神,连忙称是。 笑着笑着,马爌的脸上慢慢又浮现出一丝暗淡:“便要做总兵,也不要做辽镇的总兵。” 韩林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多嘴了。 对于自己的顶头上司,心思缜密的韩林自然要合盘了解。 马爌可谓是将门世家,是官至左都督、宣府总兵官的马芳之孙,其父马林也曾官至署都督佥事、辽东总兵官。 马林曾经与努尔哈赤战于萨尔浒,有儿子战殁,马林兵败退守开原后不久,便死于开铁之战。 父兄皆死于辽事,这也是为什么,马爌对其父所担任的辽东总兵官一职耿耿于怀。 韩林刚要躬身称罪,却被马爌拦住,马爌十分大度地说道:“无妨,你也是无心,更何况我还要感谢于你。” 见韩林有些疑惑得看向自己,马爌继续说道:“若非尔献‘韩图’,这前锋左营参将的位置,也落不到我的头上。” 听完此话,韩林才终于确信,马爌确实已经将这参将之位,收入囊中。 “属下恭喜大人!” 一衣带水,韩林是真心诚意地对着对着自己这个顶头上司说道。 马爌点了点头,接着再次回过身去看着那两棵槐树:“方才我观这‘双生槐’突然感念,如此情景岂不就是个启示,这是上天都在叫我好生待你。” “所以我才说多亏于你啊……” 韩林终于明白了马爌的弦外之音:“大人之言,属下实在惶恐。林何德何能,敢与大人并肩双生,大人自有福倚,所获皆为理所应当,非林之功。而林起于微末,全赖与大人照拂,方能‘客军’之实,融入锦州。” 马爌叹了口气,连带着“呵”出了一团白雾:“韩林,你无需自谦。你可知我与赵总镇书信往来,他几次在信中向我夸奖于你,今日你所言,皆发人深省,如我所料不假,赵总镇已经起了爱才之心。” “大人,属下并无改投门庭……” 马爌挥手打断了韩林表的忠心。 沉默了一下,马爌微微抬起眼看了韩林一眼,犹豫着要不要点拨于他,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既然你叫我一声大人,那便我有几句话相告。” “林洗耳恭听。” 虽然不知道马爌要说什么,但是韩林还是恭敬地对着马爌深深一揖。 “你本名为林,那便一定知道一个道理……” 韩林咀嚼了一下马爌的话,答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果然机敏。”马爌负手望天:“你是否觉得今日己身之言,振聋发聩?” 不待韩林回答,马爌回过身看着韩林认真地说道:“万不可小觑了天下英雄,能够跻身庙堂之上,哪个没有万里挑一的心思本事?” “属下不敢。” “敢!你不仅敢!还敢将心思宣之于口。但却不知已经有祸临头,今日你所言非解李东之计,实乃复辽之策,你可知堂上众人为何一言不发?” “属下不知……” 韩林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马爌瞧了瞧左右,压低声音喝道—— “复辽之策,非你能议!在这辽地,能言复辽之策、行复辽之事的,唯一人尔!你竟敢与之争光,还不是大祸临头了麽!” 听到马爌所说的话,韩林豁然抬起头,冷汗刷地一下子就从额头冒了出来。 他想到了日后毛文龙的下场。 “离他,远一点。” 虽然没有明言,但韩林已知其意。 这可是肺腑之言了,韩林再次对着马爌深深一揖。 马爌看着他,苦笑道:“我升参将后,原本想提拔你为把总,如今看来,这时节提拔你便是在害你。” “属下谢过大人回护!”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道理,韩林也是懂得。 “至于赵总兵那里,我尽量予你周旋,此事就全看天意了。” 想了想,马爌又对韩林叹息道:“赵总兵为人恭儒,只可惜上船易,下船难。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今日借了你的刀,明日也许还会借,你往后还是要小心些。” “谢过大人提醒,属下醒得了。” 欠身时韩林心中苦笑,对他如此之好的赵率教也在利用他。 那马爌呢? 他现在已经谁也不敢轻易相信了。 第64章 暗流 “高大哥,你这是……” 方才带队从城外巡视的韩林回来,一推门就就看到了迎面前来相迎的高勇 韩林一愣,韩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在是身后跟着的众人的哄堂笑声中。 韩林一阵失语。 “你的胡子呢?!” 高勇摸了摸光秃秃的颌下和脸颊。 嘿嘿笑了两声:“最近俺老觉得它碍眼,这不今日轮休便给剃了,怎么样?” 韩林身旁跟着的二狗子吃吃笑道。 “高管队,你的脸看起来像娘们儿的屁股蛋儿。” “你他娘的见过娘们的屁股蛋儿啊?!” 杨善踹了二狗子一脚。 “没见过,没见过……” 二狗子双手连摆,脸色有些通红。 杨善摸着下巴,绕着高勇走了一圈儿:“你还别说,这娘们黑了些……” 嬉笑当中,韩林叹了口气,将缰绳递给旁边的苏日格,径自越过大榆树,回到了正屋当中。 “怎地了这是?罚也罚了,俺也赔不是了,怎地韩兄弟跟你这个铁屁股似得,显得不是很高兴?” 高勇摸了摸脑袋,向着金士麟问道。 金士麟看了看他,面无表情地也走了。 张孝儿矮着身子,凑到高勇近前,低声道:“月牙山那边出了事。” 高勇的疑惑更重了:“出了甚事?六七日前不是方才巡过?一点事也没有。” “可说是呢。今日里又该巡那边,俺们去了,就见月牙山往北普陀那里全是死人。” 徐如华向正屋内望了望。 “全是死人?!怎么死的?!” 李柱叹了口气,查验过了:“都是冻死的,而且看那相貌应该都是方从鞑子那里逃出来的辽东人,男女老少都有,最小的看样子还在吃奶。” 高勇瞪大了眼睛:“他们怎地不入城,反而去北普陀的山里。” “你问到点子上了,俺们想问,韩大人也想问。” “可惜了,韩大人不让割脑袋,一把火全给烧了。聚敛往沟里扔的时候,俺偷摸数了数,一共二十三人,除了小的,也得有十七八个,那可是将近一千两的银子!” 杨善脸上有些惋惜。 张孝儿紧张地捂住了杨善的嘴:“这话你可千万莫要让韩大人听见,不然也要关你的禁闭!” 回到正屋中的韩林,将身上的罩甲、布甲依次脱下,在炕上盘腿坐了。 他有些忧心忡忡。 知道了可能会得罪在辽东一手遮天的袁崇焕,韩林再无宴饮作乐的心思,遣人去了侯世威的府上,将会面之事再次后移,侯世威自然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计较。 将校们在中屯卫衙署议事后,只住了一晚,便各自返回信地。 走之前马爌给韩林留了张条子,一方面是嘱咐后面的巡卫之事,另一方面也将此次商议的结果告知了韩林。 其实,没有结果。 赵率教只是将将校们的意见汇集成册,报与身在宁远的袁崇焕处,由他来做最后的定夺。 韩林所言也在其中。 东江镇的塘马从海路,从陆路接二连三地赶到了宁锦,韩林猜测,袁崇焕应该很快就会做出决定。 近来的事情实在太多,除了日常的早操以外,韩林也已经有些时日不曾跟着战兵们一起训练、巡卫,今日刚一出去,就见到了那些月牙山的沿路倒毙的尸体。 辽民逃脱,不入城而入山,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此时的北普陀山中,怕不是藏了数万人。 这更不是什么好事。 想了想,韩林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只身往最开始和纪用碰面的小院去了。 …… 北普陀入山的隘口处,在这里守着山门的闯天虎站在一块大石上,手掌搭着凉棚,看着结队往山上去的人群。 “快些!快些!进了山就能吃到热乎的饭食,睡不漏风的佛殿、山洞!” “大家伙儿快些喂!要是一会官军杀上来,大家伙都要被砍了脑袋,充作鞑子报功!” 二十来个守着山门的山匪手里挺着刀枪,不断驱赶前来投靠的人群,走在队列当中的人们身上衣服破烂,接着踵前行,不住地左右观望,眼神里写满了惶恐。 “这是近日来第几批了?” 闯天虎向身旁立着的几个彪壮山匪问道。 “回虎爷,这是十日来的第三批,咱们的人就在杜家屯左近乔装,小股的就不管了,遇到大股的就往回带。” 闯天虎点了点头,他其实心里也有些纳闷,这山上原本就聚着很少的一些山匪以及家眷,总数也不过千人。 可大当家老西风不知道要搞什么,从正月开始便叫人带逃民上山,如今山上聚了一万多人,男女老少都有,这人吃马嚼的,就凭山上那些吃食,哪里能够?! 锦西盘踞了十来伙山匪,如果单以人数来看,他们成了最大的那股。 闯天虎正想着,忽然一声惊呼从不远处传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脚下一滑,摔了一跤,正好绊倒他身边的一个山匪。 “他妈的!你这个老……” 那山匪从地上爬起来,拔出刀就要砍人,可看见闯天虎走到近前,立马换了一个笑容,用刀尖将绊倒人的石子挑飞,嘴中道:“你这个老丈,没有摔坏吧,来,我扶你起来!” 闯天虎瞪了那个就要原形毕露的山匪一眼,走开了。 虽然,他的心里也不明白,老西风为啥要留这些连走路都费劲的老杂毛。 距离此处五六里的后山观音洞内,如今北普陀山的大当家老西风跪坐在蒲团上,他双手合十,嘴里不住地叨念。 等礼完佛后,他端起身旁装有红色液体的钵盂,只饮了一口就放下,皱了皱眉头:“他妈的,这妇人的血水总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腥臊劲儿!” 他身旁立着几个人,其中一个老婆子一听,立马走出屋外,不久就带回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当家的,您看这个怎么样?” 老西风上下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容貌差了点,但胜在是处子,下去放血吧,割地浅一些,莫给放死了。” 老婆子嘎嘎一阵怪笑:“当家的放心,这下刀放血,老身做的熟了轻易不会放死人。”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啃了一半的鸡腿,塞在少女手里:“能当大掌柜的血奴,是你的福分,往后你也不用怕几时生死了,只管着献血,就留了一条命在!” 见少女无动于衷,她猛地搡了一把少女,嘴中斥道:“还不谢过大当家!” 那少女立马跪下,连连磕头:“谢过大当家!谢过大当家!” 随后嘴里扯咬着半只鸡腿,跟着婆子去前院放血。 老西风抬起硕大的眼皮看了看还立着的几个人一眼,接着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袈裟,轻声说道:“罩上。” 听他的吩咐,立马就有人拿着一面巨大的粗布,登上观音像,将观音像仔仔细细地给遮罩了个严实。 一切完毕后,老西风将袈裟脱了,整齐地叠好放在了蒲团上,这才回过身对着几个人问道:“山上如今有多少人了?” “回掌柜的,山上现在一共一万一千余,能提得动刀的,约有三千。” 老西风嘿嘿笑了一声:“不错,咱们刚来时,几个山头都给咱们脸色看,现今他们还不是要伏低做小!” 洞中另外一个稍显瘦弱的人捋着胡子笑道:“都是一群势利眼,眼见咱们壮大,还不是依附投靠了过来?” “还有几家不肯附,过几日带人打上门,只要将几个当家的砍了,人就全归咱们了。” 第一个人又轻声道:“大当家的,山里的吃食不够了。” 老西风瞥了那人一眼,脸上有些不悦:“不够了就少吃,别让人死了就行了。” 想了想他接着说:“去,传话给城里的崔三,告诉他下次跟北边会面的时候,告诉北边要想咱们卖命,就得给咱们吃的喝的,不然咱全将人放出山去!” 那人点了点头:“是,大当家,明日我就去。” “对了,再告诉崔三,山上的血奴姿色不行,血水也不足,咱还等着他送进山的血奴呐!” 第65章 涌动 末更鼓毕,鸡鸣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声声唤着仍在熟睡的锦州城,贩夫走卒也在此刻开了口,扯着嗓子沿街叫卖。 天光在东侧天际显露以后,何家酒肆后院门儿轻轻开启了一角。 何歆抱着盂盆,蹑手蹑脚地从门后向外张望。 早前一直在门后站着的泼皮,已经接连十余日不见踪影。 这些人自然不可能是自行撤走的,何歆知道,这是韩林在背后起了作用。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将后门完全推开,又将盆中带着胰子香的清水,一股脑地泼了出去。 一声惊呼。 一个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米糕、带着狗皮帽子的小贩看向何歆,嘴中责怪道:“怎地泼水也不看人!” 何歆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大哥,被门框挡着,小女子确实没有看见,还请大哥勿怪。” 那小贩仔细地打量了何歆一眼,冷哼了一声:“若非你是个女子,俺早就打将上去了,这次俺不跟你一般见识,下回小心些,可莫将那屎尿淋到旁人的头上。” 何歆被说得十分不好意思,有些歉然地说道:“大哥,奴家确实没有看见,这样,这米糕您给奴称上二斤。” “好嘞!” 见生意突如其至,小贩的脸上大喜,他立马放下担子给何歆称糕。 小贩拎着刀铲三两下就切出一块米糕下来,何歆看去,就见白嫩嫩的糕身上嵌着几个红彤彤的枣子,看起来十分可人。 他先是用油纸将切下来的米糕垫了,随后从担子旁拎起一杆小秤。 一边称着一边看着何歆笑呵呵地道:“姑娘不知,往日里那些泼妇倒水,淋了俺一身不说,还倒要反咬俺一口,说俺不开眼。” 小贩将秤砣挪了挪,对着何歆一通猛夸:“今日里却撞见你这么个晓事的女子,还这般贤惠,称了糕给夫婿吃,俺还要谢姑娘照顾咱的生意!” “大哥好会说话,不瞒大哥,奴奴还未成亲哩!” 这小贩十分健谈,何歆被他夸得掩嘴而笑,颈子下的高耸也随着笑声而颤。 小贩不敢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看秤砣,嘴中道:“也不知哪家的汉子能有这么好的福分,才会娶到小姐这样的女子。” “得嘞!小姐您上眼,二斤高高的,您就吃去罢!吃好了再来照顾俺的生意。” 小贩向何歆展示了一下高高翘起的秤杆,见何歆点了头,将油纸包好递给了何歆。 何歆又谢了一遍,捧着枣糕,拎着盂盆回到了院中。 见院门关上,小贩脸上的笑容敛去,收拾了下,再次扛起了扁担,沿街扯着嗓子叫卖。 一刻钟后,那小贩转转悠悠地又回了来,左右看看,从怀中摸出一条炭,在后院墙上记了一个奇怪且不惹人注意的记号,这才离去。 已经回到屋内的何歆,坐在桌前一边就着热茶,一边吃着早点。 何歆将一个卷子叼在嘴里,伸手去拆枣糕,看着白嫩嫩地枣糕她想了想,又包了回去。 三两下将粥和卷子吃完,来到门前站喊着张掌柜。 “东家。” 张掌柜对着这个女子欠了欠身,垂手等待吩咐。 “张叔,你一会儿跑一趟韩东家那里,就说何歆晌午去拜访,有事相商。” …… 好在张掌柜来得早,见到了刚刚出完早操回来的韩林。 “何东家要见我?” 韩林在盆中净了手脸,接过二狗子递过来的巾子一边擦着,一边向张掌柜问道。 “是。韩东家,何东家一早就吩咐了下来,许是怕你忙,到时候再来见不到人。” 韩林上了炕,指了指炕桌上的粥点,对着张掌柜笑道:“张掌柜,吃了没有,一起吃点,就是有点寒酸。” “韩东家,您慢用,老头子来时就吃过了。” 韩林也不再多让,他夹了一筷头子的腌萝卜,在热腾腾地粟米粥里和了和。 对着已经坐在二狗子拿过来的椅子上张掌柜继续问道:“张掌柜来的可巧,原本我想着今日带队出巡,再晚一点可就见不到了。” “那属实是巧。” 张掌柜笑呵呵地应了一声。 “来时何东家说什么了没有?” 韩林喝了一口热粥,舔了舔嘴唇问道。 “没,老头子也不知道,我还在铺子里张罗,就听见东家在后院叫,得了吩咐赶忙出来这里。” 想了想,韩林放下粥碗:“既然何东家相邀,咱也落了个清闲,劳烦张掌柜回去跟何东家,就说韩林会在家中候着。” …… 高勇听闻何歆要来,连忙捂着腰“哎呦呦”唤疼。 “兴许是昨天下马闪了腰,今日这值便让杨善帮我领了,我家中歇一天。” 韩林似笑非笑看着高勇:“既然高大哥腰疼,那便家中留一天罢。” 见众人都走光了,韩林对着还在捂着腰的高勇骂道:“还装,你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高勇嘿嘿一笑,立马直起了腰杆,搂着韩林的肩膀说道:“咱老高活了快三十了,这男女之事好不容易开了窍,兄弟,可要帮衬帮衬。” 韩林看着他,摇了摇头:“高大哥,你可别怪我没知会你,先不说能不能成,单就何东家的那个心机和性子,怕是能把你拿捏的死死地,到时候你可莫怪兄弟我没劝你。” “再厉害,她也是个娘们!” 高勇一瞪眼,随后又矮了身子下去:“性子烈点也挺好,能帮俺老高管好家,只要知冷知热就行!” 接着,高勇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下巴,对着韩林绕了两圈:“韩兄弟,咱可说好了,你可不准对何东家起什么心思。” 韩林听完,脸上苦笑着说道:“放心罢,何东家不是俺的菜,一来年纪大了些,二来嘛,俺可不想家中还有一个母老虎将俺管得死死的。” “果然年岁小了些。”高勇神神秘秘地说道:“这女人就跟那烧酒一样,越老越香,越老越有滋味儿,等你年岁够了,就明白老哥我说的了。” 韩林翻了个白眼:“那你怎么不找个八十的?!那不更香。” “八十的那就酸了!” 高勇叫道。 两人回到屋中,高勇似乎心情大好,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拿刀剃着胡茬,韩林有些不明所以。 他一边饮着茶等着何歆上门,一边想着事情。 那日和纪用碰了面,韩林将月牙山的所见所闻和心中的忧虑对纪用和盘托出。 之所以没去找赵率教,一个是因为赵率教太忙,另一个,韩林觉得逃民不入城而入山,这其中肯定有一些问题。 不管是鞑子的细作,还是山贼的内应,一定盘踞在了锦州城内,而赵率教的伍卒在明,但厂卫的番子在暗,厂卫更好办事一些。 纪用也觉得这事不同寻常,已经嘱咐了人在暗中打探,并与韩林约定好,如果有什么线索,就两相知会。 暗流涌动啊…… 韩林心里想。 至于另外一件事…… 韩林抬头看了看南边。 已经过去了几天,那宁远城中的袁崇焕袁巡抚,还不知作何打算。 毕竟,时间不等人。 第66章 理事 “何东家怎地如此客气,光临寒舍还要这般破费。” 韩林看着何歆放在桌上的糕子笑道。 何歆瞟了眼同在屋里的吕蒙子,随后道:“哪里有空着手上门的道理,知道韩东家嗜甜,妾身早上才买了一些。” “高大哥!高大哥!” 在韩林的呼唤声中,高勇推门而入。 何歆见高勇推门进来,再一瞧他的脸,惊讶地捂住了嘴:“高管队,你的胡须……” 高勇略黑的面庞从底下浮出了一丝红,挠着头尴尬得说道:“总觉得碍事,吃酒吃饭不甚爽利,就给刮了。” 何歆笑道:“看起来确实精神些。” 说完,何歆从太师椅上站起身,对着高勇微微蹲下身,行了个万福。 嘴中道:“之前还多亏高管队替奴奴解围,听到你被逮拿的事情妾身也是心急如焚,而后又听被放了回来,妾身登门时听韩东家说你被禁闭,今日方才见到。” “这这这……” 高勇看见何歆对他行礼,嘴中嗫喏着,有些不知所措,想去伸手去扶,但又不敢,他局促地看着韩林。 韩林无奈地摇了摇头,这高勇之前还信誓旦旦地吆五喝六。 但真个见到了何歆,连个囫囵话都说不出来,怪不得韩林叫他待在屋中他都不敢。 韩林赶紧起身来到何歆面前虚扶了一下,才对着何歆说道:“何东家无需多礼,俺这个兄弟什么都好,就是面对女子来说有些木讷,不过为人勤勉忠勇,‘老实憨厚’,是我最亲近的兄弟。” “看得出来,以那日的神勇,高管队定然是韩东家的左膀右臂。” 何歆顺势起身,对着两人盈盈笑道。 见高勇仍然脸色发红地垂手立着,韩林对着他说道:“高大哥,何东家带了米糕来,你帮着切一些来,大家伙儿都尝尝。” 高勇“哎哎”连连应了两声,拿了桌子上的米糕逃也似得出去了。 何歆突然抬起鼻子嗅了嗅,鼻翼翕动间有些疑惑地对着韩林问道:“韩东家的屋里,怎么有一股子梅花香?” 四下里瞧了瞧也不见梅枝。 这更加让她感到万分奇怪。 韩林和吕蒙子相视而笑。 “何东家真是细心。” 吕蒙子突然开口说道,接着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瓷瓶放在了桌上。 何歆看向韩林,见韩林点了点头,便将小瓶抓在了手中仔细看去,这是一支小巧的蒜头瓶,颈长而腹大,只手可握。 甜白釉的瓶身晶莹剔透,上面以粉彩绘着喜鹊梅花图,说不出来的精致。 单就这一个小巧的粉彩喜鹊蒜头瓶就已经价值不菲,更难能可贵的是,从木塞当中一股梅花香气正从里面隐隐露出。 小心翼翼地拔下木塞,沁人肺腑的梅花香气从中飘出,正是文人墨客最喜欢的梅花“暗香”。 清逸幽雅、似有若无。 她小心翼翼将晶莹的香水倒出来一点,摊在手中,凑在鼻子下一闻,眼睛更亮。 韩林看着笑道:“何东家不妨抹在手腕、耳后试试。” 何歆依言做了,随后对着韩林笑道:“不曾想这‘香露’的用法,韩东家也知道。” 明代其实已经有了通过蒸馏技术制取的香水,但大多都是合香,而且香味难以持久,挥发也不稳定,就是何歆所说的“香露”。 自酿出度数更高的烧酒以后,韩林进一步想着怎么赚更多的钱,虽然烧酒的销量一直保持的不错,但毕竟烧酒还上不得台面,只能赚一些小钱。 但已经熟练掌握酒精制取的韩林,自然不会放过将酒精发扬光大的机会,毕竟除了能够消炎杀菌以外,酒精还有能制取另外一个十分赚钱的东西“香水。” 酒精有着非常好的挥发性,而不同浓度的酒精也能够调节香水的挥发速度。 此外,由于从植物中蒸馏出来的“香露”大多都有亲脂性,难以溶解于水中。 可在酒精的调和下就可以让“香露”与水充分融合,也更加均匀,使得香味得以更好的挥发,形成不同的层次。 而这,就是韩林下一步的赚钱打算。 中国人对于“香味”这件事十分执着,到了明末,从上到下奢靡之风大起,而对“香”的追求更甚,熏衣、佩香、沐浴、妆容等等无所不用其极。 有了这能够持久挥发的现代意义香水,韩林不信人们不会对它趋之若鹜,但韩林想将它打造成面向上层的高端奢侈品,深闺中的小姐、贵妇人自然是最愿意为其掏钱的受众。 瞧何歆爱不释手的样子便可想而知。 但韩林身边都是虎背熊腰的大老爷们,怎么去接触这些人?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何歆是女子,而且其做生意的头脑,经营之道更难能可贵。 即便何歆不登门,韩林也想着找个时间过去拜访。 看到已经陷入其中的何歆,韩林笑道:“既然何东家喜欢,这一瓶‘香水’便送与何东家了!” “不不不!” 何歆连忙将装着香水的小瓶放在桌上,她确实被吸引了进去,此时有些尴尬,脸上有些烧。 “韩东家的好意,奴心领了,此物太过贵重,妾身可不敢收。” “宝剑送英雄,鲜花赠美人,何东家无需挂怀,我等都是常日以汗浴身的伍卒,留着这等香物无用,况且掌握了这制取之道,还怕会少了?” “韩东家是说……” 何歆忽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讶然道:“这名唤‘香水’的香露是由韩东家制取?” 吕蒙子点了点头:“正是俺们东家制取。” “今日登门,一来,是想谢韩东家替奴奴解围之事。二来,也是想和韩东家商议这何家酒肆入股之事。” 何歆叹了口气,指着桌上的精致小瓶,苦笑道:“有这东西在手,韩东家可谓是财源滚滚,怕已经看不上这些许的蝇头小利了。” 韩林和吕蒙子再次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笑了。 吕蒙子说道:“何东家,此时再谈入股确实有些不合时宜,俺们东家另有计较。” 韩林接着话茬:“现在倒是我要问问,何东家是否想入俺的股?” 何歆原本就大的瞳子再次睁大,有些不敢相信地说道:“韩东家竟然会邀请我这个外人小女子来入这香水生意的股?” 接着何歆又摇了摇头:“这生意是个十足十的大买卖,任谁看了都会心动,可奴家没有本钱。” 韩林摇了摇头,对着何歆说道:“何东家说笑了,你自己就是本钱。” 接着,他怕何歆再次误会,连忙纠正道:“我是说,何东家的头脑和这对这生意的钻营之道。” 何歆也想到了第一次交谈时的情形,想到那时还在逗韩林,脸色也有些羞,咳了一声,正色道:“韩东家的意思是……身股?” 古代的股份有“银股”和“身股”两种,“银股”就是出资,而“身股”则就是以技术入股了。 “不错。” “那吕蒙子……” 吕蒙子微微一笑,自己解释道:“此事何东家更无需记挂,俺已经与东家商议好了,在店中坐铺对我来说是一种束缚。” 吕蒙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开着玩笑说道:“俺更喜欢干空口白牙的事情。” 何歆也明白了过来。 韩林笑道:“只要何东家答应,除了这香水的经营,咱的烧酒也可以交由何东家主理,甚至以后再捣鼓出什么东西,都可以交由何东家。” 何歆低下头沉思了一番,豁然抬起头,眯着眼睛正色道:“如此,奴家可不就是将身卖予韩东家了麽?” 韩林暗暗感叹,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 点了点头笑道:“不错,不知何东家意下如何? “可愿帮我理事麽?” 第67章 决策 那瓶梅花香水最终还是被何歆给带走了。 但同时,何歆也将自己给留了下来。 知道消息后,高勇似乎比韩林更加高兴。 韩林将何歆纳入治下以后,高勇与何歆的接触不仅更加名正言顺,与此同时还能常常相见。 香水的制取其实十分麻烦,需要采集大量的花瓣,还要不断地进行调和适配。 而且由于花露和酒精都需要蒸馏,这是要消耗大量的时间的。 此时产能还略显不足,而且香水这件事,韩林还想通过一个不错的时机来一鸣惊人,因此要徐徐缓进。 但由于何歆入了“身股”,那何家酒肆也可以说是韩林自己的产业了。 这烧酒的制取事宜还可以在何家酒肆进行,如此,烧酒的产能倒是提上去了。 知道了韩林的烧酒技法以后,何歆一阵无语。 她没想到竟然如此简单,不过见了香水以后,何歆也想知道 但韩林赚的就是在后世加持下的信息差。 只要有这些在,韩林就不愁没钱赚,只是缺少从上游到下游的整个链条的人才而已。 毕竟,他不能事事都亲力亲为,而韩林也终于明白了后世那句话的含义。 什么最贵,人才。 赵率教也是如此想的。 他看着再次坐入厅堂的韩林,只觉得这样的人才,当一个小小的贴队官属实有些可惜。 对于韩林的三策,辽东巡抚不闻不问,甚至,直接点名道姓地对韩林进行了一番斥责。 说韩林“妄谈兵事”、“异想天开”、“意阻和议”。 这番斥责可谓十分严厉,甚至有一些欲加之罪的诛心意思。 韩林也由此确信,他最终还是惹到了这位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而且已经被他起了针对。 若说不怕,那是假的。 韩林决定后面要隐忍一些,宁肯当缩头乌龟,也不要再做被风摧之的秀木。 毕竟,毛文龙后面的下场就摆在那里。 马爌升任到了参将之位,但由于袁崇焕的斥责,韩林升为把总的事情泡了汤,没能与马爌“双生共长”,反倒是韩林的死对头王黑子王营成了把总,再次成为了韩林的上司。 韩林也不知道马爌是怎么想的。 在东江镇接连的求援,以及朝中不断的斥责之下,袁巡抚的定夺也终于下来了,将由赵率教领军出锦州,深入奴地。 不过此次出兵的只有北段的锦州、右屯,赵率教、左辅、朱梅皆在其中,而之前前来议事的马爌、曹文诏、贾胜,皆不在其中。 赵率教和这些将官将亲领九千的大军,直插奴地。 此外在朝中的施压下,袁崇焕还是遣了水师去援助毛文龙。 “这是从东江镇来的毛有福,他是毛都督营中的坐营官。” 赵率教指着下首坐着的一人说道。 毛有福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身材中等,但腰腹挺直,在椅子上坐着时挺胸挺背,目不斜视,看起来就是一个非常精锐的家丁。 听到赵率教点了他的名,毛有福立马从座上站了起来,对着堂下的众人抱了个拳:“有福给各位见过各位大人。” 赵率教点了点头:“毛营官本为辽民,对奴地情形知之甚详,此次将由他带着咱们入奴地。” 旋即,赵率教找了半天,才找到了一直在末席的韩林,看了看他:“韩贴队,你也曾从奴地逃返,数月前还前往奴地测绘地理,本次便由你为前哨,你与毛营官多亲近亲近。” “是。” 听到自己的队伍将为前哨,韩林嘴里发苦,但他不敢拒绝,站起来对着毛有福说道:“前锋左营贴队官韩林见过毛营官。” 毛有福对着韩林笑道:“韩贴队无需多礼,此次入奴之事就拜托了。” 韩林道了声不敢,转过头去看赵率教。 赵率教摆了摆手,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些兴致缺缺:“你俩也就不用客套了,毛营官,你且说说罢。” 毛有福再次对堂下一拱手:“想必各位大人已经知道,正月初八奴贼自沈阳中卫发兵数万,入李朝攻城略地,还意图剿灭东江,十四日克铁山,而后碾坚冰进攻云从,我家都督与遣军拦截,双方几场大战,虽未克了云从,但也就此僵持下来。” 毛有福有些忧心忡忡的说道:“海州、黄州接连被克,鞑奴已经自北、东两侧对东江镇形成合围之势。” “东江镇虽能与之敌,但克复之事尤显捉襟见肘,因此才向京师、宁远求援,冯本兵已命陈洪范陈总兵、沈世魁沈游击救援朝鲜,在多方牵制下,我辽镇只需进兵便可直捣黄龙,入沈阳中卫,擒了那奴汗皇太极来!” 听到毛有福要去擒拿皇太极,赵率教微微皱了皱眉头,打断了毛有福:“毛营官所言不虚,我等入奴地,李朝、东江镇的鞑奴势必回援,二地之围由此可解矣。” 毛有福对赵率教拱了拱手:“敢问赵总镇,何日出兵?” 韩林见赵率教脸上有着明显的不快,替这个没有眼力见的毛有福捏了把汗。 果然,赵率教阴沉着脸,嘴中说道:“不日出兵。” 毛有福似乎没有发现赵率教的冷淡一般,嘴中再次催促道:“我家毛都督来时对我说,此等良机不可错过,还请赵总兵早日出兵。” “哎……” 见毛有福竟然拿毛文龙来压赵率教,韩林心里暗自叹息了一声。 这毛大都督怎么派了这么个不晓事的人来,这根本不像求援而来的,反而倒是来下令的。 本来赵率教是十分赞成出兵的,这毛有福的一番话,反而适得其反。 赵率教冷笑了一声:“不知毛营官想何时出兵?” “明日最好!” “那便明日!” 赵率教从座位上拂袖而起,对着一众将官说道:“尔等且留此处,与毛营官商议明日的出兵事宜罢!” 说完,赵率教也没有再理会毛有福,径自往后堂去了。 而左辅、朱梅这两个老狐狸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丝毫不给毛有福面子,也没打招呼,从座上抬起屁股就走了。 一众将校的脸色也十分难看,看向毛有福的眼神十分不善。 连韩林的心里也有些不舒服。 “得,你就等着罢,这出兵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第68章 前哨 这出兵之事一直延宕了十余日还未能成形。 毛有福急得起了满嘴的火泡,他也不敢去催促赵率教,只能日日前往中屯卫衙署内的军需、战马等司部打探情形。 但得到的回复都是,总镇大人虽然答应,但出兵之事牵动甚大,需要粮秣、兵马多方协作配合,一直在调度当中。 赵率教答应没有,答应了。 但底下的人完不成,那就不关赵率教的事。 由此,莽撞的毛有福才知道自己得罪了赵率教。 他满腔的急躁无处宣泄,除了去衙署还往来韩林的小院当中。 这毛有福得罪了赵率教,他也不敢与之太过于亲近,一直都躲着他。 可毛有福似乎真的是一根筋,见不到韩林,他就在小院当中待一整天。 留在小院当中的众人也不知他的来历,又没得韩林的实际吩咐,只能好吃好喝的供应。 终于在第十二日时,万事俱备。 校场上披甲按刀的赵率教点了兵,一通“咚咚”的鼓声以后,充当前哨的韩林,率二队之数的部属从扬马从左翼出,出了校场,不一会就赶到了镇北门。 在他们之后,便是再次成为韩林上司的王营,约二百来骑兵,他们是充为架梁马,在韩林侦测完毕后,找到适合的位置架住等待大军。 此次出兵,韩林只带了不到三十个人,倒不是韩林不想将整个贴队都带出去。 而是,他根本没有那么多马。 这和训练不同,驮马还堪用,此次很有可能会和鞑子正面交锋,那些老弱病马根本上不了场,韩林东拼西凑,连稍微好一些的驮马都拉了上来,才凑齐了这不到三十个人。 好在,由于韩林实行的是脱产的训练法,日日皆操,麾下的伍卒可谓是进步神速,人人都已经能骑马而行。 虽然还比不上那群将官们身边的家丁,但比那些五日一操、十日一操,甚至不操的其他战兵要强上了许多。 看着自己麾下战兵们兴奋的样子,韩林点了点头,军心可用。 虽然骑术略显不足,但纵马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 想到这里韩林苦笑了一下,这可是他拿真金白银喂出来的,要是几个下来连马都骑不得,那他干脆也别练了。 除了官制的布面甲,韩林还为每个人都配了绳扎的鳞甲,与兵刃相比甲可贵多了,就这三十副锁子甲,几乎就将韩林半年多以来攒下的银钱掏空。 每个人皆配腰刀一把、骑弓一张、箭三十支、三眼铳一支。 韩林算过,这些装备的重量不会影响轻骑兵的机动性。 此外,韩林还为火铳打放比较准的十个人配了鸟铳一杆,但在马上打放鸟铳实在不是一件易事,这是为了以防万一,下马步战时候用的。 这些装备已经远超辽镇其他许多的战兵了。 除了这群战兵,队官们皆在,此外还有金士麟和苏日格。 苏日格的年岁太小了,韩林原本打算让他和二狗子一起,留在家中,但苏日格说什么也不干。 甚至对于韩林看不起他还有些愤愤不平:“单论骑射,这一行三十人中,可有谁比得上他?哪怕连金士麟都可以算上。” 韩林执拗不过他,询问了金士麟的意思。 金士麟表示,如果自己不出马,这三十个人谁也别想碰到苏日格一根汗毛。 韩林终于放下了心,让苏日格跟来了。 而哨队当中还有一个外人。 毛有福。 他骑着马跟在韩林的身侧,看着韩林的这群战兵皱了皱眉头,对着韩林低声问道:“韩贴队,你底下的兵除了几个队官,怎么看起来都似没经历过阵仗的新卒,可能成麽?” 见如此小觑自己的队伍,韩林心中也有些不快。 但他知道毛有福是一根筋,因此没太过去计较,笑道:“毛营官,不是俺吹嘘,你满锦州地去找,除了将官大人们身边跟着的家丁亲卫,能胜过咱麾下兵的,恐怕是寥寥无几。” 似乎是为了要印证下自己的话一般,韩林对着苏日格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 苏日格马上就明白了过来,曲起食指放在口中,打了一个长长地呼哨。 原本还松散着的骑队,猛地就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四层的阵列。 随后苏日格又不断地变换着哨音,时长时短,忽高忽低。 队官们也拎出三角形、颜色各异的小骑队旗配合着苏日格。 整个骑队时而团聚,时而星散,时而两翼齐出,时而又组成锥阵。 井井有条可能还算不上,但显得很有章法,团队配合也显得尤为默契。 毛有福看着,赞道:“怪不得赵总兵让韩贴队当这锋前哨骑,见了韩贴队的部属在下是终于明白了。” 韩林挑了挑眉毛,心道,这可是真金白银喂出来的。 接着,毛有福有些艳羡得说道:“韩贴队如果再多二百这样的精兵,在东江镇可以任都司了。” 在天下诸镇当中,唯有孤悬海外的东江镇最穷。 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像韩林这样砸银子的养兵方法。 当然,和其他诸镇一样,东江镇的银钱也大多攥在将校们的手里,那些通过走私得来的银钱全部中饱了将校们的私囊。 抬头看了看天,毛有福又对着韩林说道:“韩贴队,今日是个好天气,不知能行进几何?” 韩林对于锦州附近的地形地理已经烂熟于心,也不摊舆图,脱口道:“今日先至小凌河驿。” 毛有福皱了皱眉头:“太慢了,咱们骑着马一日方行二十里。” 韩林歪过头看了看毛有福,不知道他这个坐营官到底带过兵没有,接着摇了摇头:“毛营官,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 韩林指着稍显泥泞的官道说道:“如今冰雪开化,稍有不慎便会陷马,坏了蹄子,这可是大事。” 接着他又往后一指:“更何况我大军多为步卒,泥泞之下,行军速度定然缓慢,我等虽为前哨,但纵马深入恐怕有失。” “在下明白了。” 毛有福脸上有些黯然,但还是略显固执地说道:“可时间不等人,如今又过了十余日,还不知俺家都督那里情形如何,有福不想让韩贴队难做,但还是想恳请韩贴队能够稍微快些。” 对于东江镇,韩林心里其实是同情和敬佩的,收抚辽民无算,更敢深入奴地攻掠,此时东江镇遇险,虽然事不关己,但韩林其实也有点发堵。 然而,屁股决定脑袋,此时他是辽镇的人,根本不可能事事都去为东江镇考虑,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贴队官,也没有决策权。 用兵之道,张弛有度,现今还在大明这边,韩林根本不可能去纵马疾驰,一方面对马力有损,另一方面一旦离大军远了,他这小股的哨队再有能耐,也是被人吃干抹净的下场。 抱着这个心理,无论毛有福如何催促,韩林仍旧安步当车,缓缓而进,一直与大军保持半个时辰的距离。 终于在第四日时出了右屯,再往前便,是鞑子在辽左的前沿信地,杜家屯了。 那里,常年逡巡着鞑子的明骑暗哨。 第69章 开荤 天启七年二月二十三,如果以后世的历法来算,再过个十来天便要进阳历四月。 杜家屯西南二十里处,有几条水道交错相汇,虽然河面上仍然结着冰,但剔透的冰下已经可以看见暗流涌动,冰薄的地方,已经起了冰排,在河水的冲击下发出隆隆响声。 一处不知名的小河两岸,两组骑兵隔河相对,都互相警惕地打量着对方。 果不出所料。 进入到大明与女真缓冲交接的地界不久后,韩林就遇到了女真人的逻骑。 虽然如今冰已不坚,这不到十多米的河面已经不能跑马,但韩林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带着队将人向后退了一箭之地。 对面的女真人也是如此。 女真人的逻骑比韩林所率的哨骑还要少,韩林稍微数了数,人数也就在十二三个,是他们的一半。 互相观察了半天,女真人先有一骑向后方的杜家屯冲去。 韩林挥手叫了仍旧充当塘马的徐如华过来,对着他吩咐道:“徐官队,你向后告诉架梁的王黑子,就说咱们遇到鞑子了,目前正在观望对峙!” 想了想,韩林又将金士麟和苏日格叫了过来,对着两个人说道:“之定兄,苏日格,你们两个人的马术最为精湛,你们两个分开,往上下游寻最近的渡河处。” 得了吩咐,金士麟和苏日格一拍胯下的战马,分别往上下游去探。 “大人,怎么办?” 张孝儿举着鸟铳回过头向韩林问道。 得了韩林的吩咐,带着鸟铳的那十个人下马以两伍组,在河畔组了个双层的鸟铳阵。 韩林踏着马镫,在马上站起身形,向那群鞑子身后望去。 暂时未见其他鞑子的身影。 如果所料不假,刚才跑出去的那一骑是返回杜家屯报信求援。 如果按照两方援军的距离来算,韩林的反倒是援军更近一些。 直到胯下战马已经不耐烦地晃动脑袋捣着蹄。 韩林才缓缓说道:“先别放枪,保持警戒即可。” 此地的情形韩林还不太知晓,但鞑子的逻哨肯定不会只有这一队。 韩林怕随意放枪,再将其他的鞑子逻队给引过来。 不一会,往上游去的金士麟回来了,对着韩林摇了摇头,又过了片刻功夫,苏日格也回来了,对着韩林说道:“韩大人,下游三里有一处浅滩,那里可以渡河。” “果真能渡?” 毛有福有些急躁地向着苏日格问道,他对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娃子将信将疑。 苏日格看了一眼他,咧嘴笑了,没有答话。 “毛营官无需多虑,苏日格是跑惯了马的,他说能渡,那肯定能渡。” 听到韩林这么说,苏日格有些骄傲地扬起了头,对着毛有福轻轻哼了一声。 毛有福虽然是一根筋,但他自然也不会跟小孩子一般计较,毛有福再次看向韩林等待他的决断。 就在韩林等人不断打量对面的时候,对面也在打量着他们,有两个头目一样的人正在交头接耳,对着韩林等人指指点点。 不一会,奴骑一人摘下刀弓等兵刃,先高高举过头顶对韩林等人示意,随后又将这些兵刃交给其他人后,缓缓向前纵马来到河畔。 “大人!这女子要做甚?!” 张孝儿拖着铳身的左手掌心稍稍有些冒汗,一边向韩林问道,一边赶忙在身上擦了擦汗,再次将枪握紧了一些。 韩林想了想,也摘了身上的兵刃递给身旁的金士麟。 双腿一夹刚驱动战马,就听见高勇焦急地喊道:“韩大人小心!俺同你一起去!” 韩林看了看他,笑着摇了摇头:“既然他解了兵刃,那便是想来打探,咱们也不能让他小觑了。” 言罢,韩林在众人担忧的目光当中,驱动着来到了河畔,冷着眼看向对方。 “尔等尼堪南蛮,来这里作甚?!” 这女真人也穿了一身布面甲,看韩林来到对岸,皱着眉对着他问道,并且说的竟然是汉言。 韩林微微一笑,用女真语答道:“笑话!此乃明地,我等巡卫疆边,自然是来得的,倒是你们来这里作甚?!” 那人见韩林竟然会女真语,微微一愣,随后用回女真语冷笑道:“什么疆边,此乃杜家屯辖地,尔等不知会便来,是要坏了议和,妄动刀兵麽?!” 韩林仰天长笑了一声,撇了撇嘴:“杜家屯,是我们的;牛庄驿,是我们的;沈阳中卫,也是我们的,尔等不过是鸠占鹊巢,窃居明地,还谈什么辖地?!” 那女真人眼神嘲弄地看着韩林:“休要废话,想要,那便打回来,就怕你们只敢缩在乌龟壳里不敢露头。” “早晚。” 韩林咬着牙说道。 “要么打!要么退!尔等南蛮就是如此婆妈!” 韩林眯了眯眼睛看向了这个鞑贼,一提缰绳,催动战马转了个圈儿,向后退去。 那鞑子十分得意,哈哈大笑:“南蛮就是南蛮,赶紧滚回去当乌龟罢!” 韩林也不理他,战马慢慢捣着蹄步,路过张孝儿时,韩林低声喝道:“把这个狗鞑子的给我打下来!” 张孝儿听罢,连忙摘下脖子上挂着的响哨。 “滴!!!” 在尖锐哨鸣响起的第一时间,一直瞄着准的鸟铳手扣动了铳机。 噼啪一阵爆响,战马嘶鸣。 “鸟铳手,上马!” 放完枪,张孝儿也不去检查战果,立马对着架枪的战兵们说道,在腾起的白雾掩护下,鸟铳手三两下便翻身上马,催马逃离河岸边。 一阵弓弦的崩崩声在河对岸若隐若现,随后十几支箭就落了下来,好在放枪的铳兵们躲的快已经退出了一箭地以外。 韩林也跟着队伍回来,他站在马镫上,看到方才和他对话的那个鞑子已经落下马来,身子正在地上抽动,已经有一汪鲜血从他身下涌了出来。 他原本骑着的战马,要么是受到了惊吓,要么也受了伤,正在一边嘶鸣着一边策蹄狂奔。 那几个鞑子显得十分慌乱,一边胡乱射箭,一边赶到落马的鞑子身边,一个鞑子下了马,在箭矢的掩护下,拖曳着落马鞑子向后,拖出了一条血线。 韩林看那中枪鞑子手脚软趴趴的样子,直觉对方已经是死了。 在一阵欢呼声中,韩林哈哈大笑: “狗日的,叫你再跟老子吆五喝六!” 笑罢,韩林一把拽出腰刀,刀尖斜指对面还在慌乱中的鞑子。 “过河!对面鞑子人数不及我们半数。” “老子们风餐露宿这么久,今日便拿这群狗日的开荤!” 第70章 击半渡 莫看毛有福是一根筋,但他作战确是十分勇猛。 听到韩林第一声呼喝以后,当先跃马而出,直奔方才苏日格所指的渡河处而去,竟然毫不爱惜马力,不久就将众人甩出去二十来步。 韩林高声叫着他也根本不听。 嗖嗖声响不断,对岸的鞑子经历了一阵慌乱以后,以为韩林等人偷袭过后便要逃跑。 在另一个头目的叫喊声,也迅速地做出了反应,虽然鞑子的逻骑人数少,但过往的经验给了他们十足的信心。 两方皆纵马疾驰,沿着一个方向跑,一边跑,对岸的鞑子一边往这里射箭,好在隔的远,绝大部分箭矢都落在了河畔,剩下的一些也在战马飞奔之下,落在了马后。 鞑子都是硬弓,连他们都射不到,那带着软骑弓的韩林等人的射程更加不足,韩林叫停了反击,一边大声呼喝着叫人小心策马,小心闪了蹄子,一边向来处望去。 “狗日的徐如华,叫他去搬援兵,这都过去几时了,怎地还不到?” 杨善一边策着马,一边大声喊道,一阵凉风钻进了他大张的嘴里,咽住了喉头,杨善赶忙偏过头将这口凉气呕了出去。 听着对岸不断传来的叫骂,韩林悄悄地观察了己方的骑队,虽然还保持着最基本的阵型,但是与训练时那种稳而不乱相比,还是差得太远了。 而且除了队官以外,战兵们的脸上都有一丝凝重,甚至慌乱。 “看来还要多经历几场阵仗,才能由新卒蜕变为老卒。” 韩林心里默默的想。 三里地的距离片刻功夫便到,远远地韩林便看见了苏日格所说的那处浅滩,那是一处如女子蜂腰的地带,一些光滑的鹅卵石组成了女子的衿带。 看着正要缓马渡河的毛有福,韩林大声喊道:“毛营官!快退!既然鞑子来追,那便是鞑子渡河,不是我们渡河!” 兵法有云:隔水对垒,半渡而击。 渡河势必会放缓整个队伍的速度,鞑子紧咬着不放,韩林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于是对着毛有福大声喊道。 毛有福听到身后的喊,没想到韩林竟然临时改变了主意,微微一愣,赶忙催着已经渡过大半的马转身。 但涉水骑马,向前就已经够慢的了,更遑论要回身。 眼瞅着对岸的鞑子越逼越近,毛有福也有些慌了,提绳夹胯,连连催动战马转身,但战马要是一直放开蹄子狂奔还好,等放速再想提速可就难了。 毛有福见一个鞑子已经挽了弓,脸色大变,紧忙一缩头,嗖地一声,一支箭就贴着他的头皮飞远。 随后又是一阵箭矢,好在鞑子为了发挥弓力更擅长抵近射击,剩下的箭矢都没有射中他,但距离已经越来越近。 此时也已经近了的金士麟和苏日格对视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分两翼从骑队中跃出直奔着毛有福而去。 “快些!再快些!” 高勇从撒袋中摸出一支箭搭在了弓弦上准备随时放箭。 金士麟和苏日格已经来到了毛有福的近前。 金士麟手中的骑弓崩崩作响,连珠般地射向飞奔而来的鞑子,鞑子们见状驱动战马躲箭。 也就是金士麟争取的这片刻功夫,苏日格从马上跳了下来,涉过脚踝深的冰冷河水,左手一翻就将一柄小刀握在了手里, “抓紧绳子,坐好喽!” 说完对着毛有福战马的马臀狠狠地扎了下去。 刀锋入肉,吃痛下,毛有福的战马一声嘶鸣直接人立而起,差点将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毛有福给掀了下去。 接着毛有福的战马三两步便蹿了回来,提着缰绳的毛有福拉都拉不住,只能趴卧在战马的背上,任由其放开蹄子狂奔。 而他战马的屁股上,还插着苏日格的那柄小刀。 “来!” 已经收了弓的金士麟从马侧摘下长枪,枪尖直抵仍站在水里的苏日格。 苏日格先是一愣,但立马就明白了金士麟的意思,蹦跳着抬起手脚攀在了金士麟的枪杆上。 金士麟双手握枪,大喝一声,回甩枪身,一下子就将不到百斤的苏日格放到了他的马上。 两个人的配合是又默契,又花哨,又实用,叫人叹为观止,也让韩林等人看直了眼睛。 但众人还来不及赞叹,就听见韩林大声喊道:“让开渡口!让开渡口!” 不用他说,明白韩林想法的金士麟和苏日格早就策马回奔。 接了两人进入骑队后,韩林提起缰绳催动马头拐了个弯儿,向来路奔去,佯装逃命。 鞑子的头目要么没有读过中原的兵法,要么就是凶恶惯了,根本不将这一队放在眼里,竟然一边大喝着一边当先带人来到渡口渡河。 毕竟无论在萨尔浒还是在浑河,他们都曾以不到百人之数,追着数千人砍杀。 韩林一边纵马,一边回头,见鞑子逻队已经有人登上岸边,知道机会已经来了。 韩林从背后摘下弓,搭箭在弦,大声喝道:“变阵杀奴!” “滴……” 一声极长的哨音响彻天际,在一众队官的呼喝声中,骑队在略显杂乱当中终于变成了首尾分明的长蛇阵。 充当蛇头的韩林侧身率先放箭,他放弃了最前面那个貌似头目模样的鞑子,而是射向了仍在渡河的最后一个鞑子。 嗖地一声,眨眼之间,最后的那个鞑子左肩头中箭,他痛叫着摔落下马。 见状韩林大声喝道:“鞑子后路已断,放箭!射死他们!” 哒哒的马蹄声中,半弓速射的箭矢如同雨点一般地落到了鞑子们的头上。 一阵惨叫声中,有几个鞑子倒了下去。 此时鞑子的队头已经登岸,但队尾仍在河中,见箭雨落下,有人想退,有人想进,拥在了一团。 韩林的战兵骑射之术是由苏日格教授的,因此用的也是轻骑漫射的法子。 射了三轮箭后便开始远遁,躲出一箭之地之后,韩林带头停了下来一方面休息人力马力,另一方面也去观察战果。 看到鞑子被他们这一轮箭雨射倒了一半,众人不住地高举着手中的骑弓山呼。 “万胜!万胜!万胜!” 然而,众人还没呼完,倒地的大部分鞑子竟然在鞑子头目刀背相击下纷纷站起了身。 只有两三个被射中面门、咽喉要害的鞑子再也没起来。 众人脸上刚刚浮现的笑容顿时敛去。 看着正在拔箭的鞑子们,高勇大骂道。 “狗日的鞑子看来穿了暗甲!” 拉了拉手中的骑弓弓弦,韩林也说道:“骑弓的力道还是不够。” 见落马的鞑子正在纷纷上马,韩林咬了咬牙。 “再来一轮!” 第71章 骑战 就在韩林咬牙切齿之际,对面的鞑子头目心中也是暗恨不已。 他没想到,对面这群明骑竟然真敢跟他们野外浪战,这与过往那群见到他们就要落荒而逃的明骑完全不同。 而且对面这群明骑竟然用的是蒙古人的骑射法,自己大意之下,竟然折损了两个马甲,如果不将这群明骑斩尽杀绝,回去定然受罚。 看着再次掩杀过来的明骑,鞑子头目脸上的怒意更甚,他回过身大声吼道:“上马架盾,都不许退!” 这边刚刚落马的鞑子们刚刚上了马,那边韩林等人就已经到了,看见对方臂弯举起的藤盾,韩林感叹这鞑子准备果然是充分。 己方没有的藤牌,对方竟然准备了。 鞑子头目的作战经验似乎也十分丰富,他教人收拢了队形,马身相邻,人身趴在马背上,这样一来,那面小小的骑兵藤牌,不仅护住了没有甲胄防护的头颅,连带着马额也护住了。 韩林等人仍然游走射箭,但又不敢过于靠近,由于有藤牌的保护,这一轮箭下去,只射倒了一匹战马。 短时间内接连放箭,众人的臂膀都有些酸痛。 “大人!这样不行!一会如果接短兵,要握不住刀的!” 骑射经验最为丰富的苏日格喊道。 听了苏日格的话,韩林立马带队就要冲出了战圈,可对面的鞑子见状,催马紧追,不一会便接近了过来。 从交战至今,鞑子的战马只在沿河那段路上狂奔,其他时间都是缓行,马力要比一直游走射箭的韩林等人更强。 况且这群鞑子的马确实都是蒙古战马,而韩林等人还有一小部分略微那么健壮的驮马在里面。 但驮马就是驮马,短时间内还行,但这么久下来,无论耐力体力都比不上真正的战马,因此已经有几匹渐渐落后。 第一次带着这群战兵作战,韩林不肯放下任何一个人,只能将马队的速度逐渐放缓,由此以逸待劳,不一会鞑子的逻队便已经衔住了韩林骑队的队尾。 “啊”的一声惨叫。 最后一个战兵后背中了一箭,这是一支梅针破甲箭,在女真人手中十力步弓的驱动下,当胸透出。 战兵口吐鲜血,在马上晃了两晃,一下子从马上栽了下去,随后就淹没在了鞑子数十只马蹄下。 “嗖嗖嗖……” 身后的箭矢带着破空声不断传来,不一会就又有一个战兵同样死在了鞑子的弓下。 形势急转直下。 “狗日的徐如华,这么久了人呢?!等你回来老子一定把你打的满地找牙!” 高勇一边紧紧贴着马背躲避箭矢,一边大声骂道。 “如果能等到,高管队,带俺一个!就怕咱们等不到了!” 李柱也破口大骂。 听到身后不断传来的惨叫声和惊呼声,韩林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刺马!” 探手从靴筒里抽出一个和刚才苏日格一样的小刀来,大声喊道。 说完狠狠地刺在了马臀上,其他人也纷纷效仿。 战马吃痛之下,虽然让阵型更加混乱,可好歹整个队伍的速度忽然就提了起来,将鞑子的逻队给甩开了一截。 但这种饮鸩止渴的做法,根本就不是长久之计,众人臂力已经不支,根本开不得弓,只能被动挨打。 就在韩林苦苦地思量应对之策时,忽然一骑从队伍中向侧翼冲出。 “这是哪个狗日的!竟然要当逃卒!” 杨善指着那人大骂道。 但下一刻“哄”地一声响。 叫杨善张大的嘴再也闭不上了。 突如其来的炸响,叫韩林也吓了一跳。 他回头望去,就见一个战兵在马上举着鸟铳,铳口还有白烟冒出,一个鞑子已经被他用鸟铳从马上射落在地。 韩林略微一想,便想起了此人,这人就是他之前夸赞过的陶国振,韩林没想到他竟然还有在马上打放鸟铳的本事。 随后韩林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自己是给骑队配备了三眼铳的了呀,他暗恨自己也有些慌乱,竟然将这等利器给忘了,好在陶国振这一铳让他记起来了。 韩林从马侧摘了三眼铳,对着张孝儿大声喊道:“变阵,举三眼铳!” 经此一喊,所有人都想起来了,还有三眼铳这个利器在。 张孝儿再次将哨子放入嘴中,拼命鼓起腮帮子,先是三个短音,接着又是两个长音。 听到哨子响,原本逶迤长蛇的骑队忽然分出一股叉儿来,随后骑队化为了两股,一股仍由韩林领着向左,另一股则由金士麟领着向右。 眼看这群明骑的马力已经不济,再过片刻功夫就能将他们斩落。 鞑子头目原本还心中大喜,但被突如其来的一铳吓了一跳。 看着对面明骑举起了三眼铳,从两翼包抄了过来,他脸色有些发白,骑兵盾能抵挡箭矢,但抵挡不了铳炮。 他知道绝不能被合围,不然就要全军覆没。 想了想,鞑子头目咬了咬牙,收了弓,抽出腰刀,大喝一声带着女真的逻骑拼命地向着韩林那股明骑去了,看样子是要短兵相接。 见鞑子扬刀冲了过来,韩林立马便明白了这鞑子头目的意思。 分兵之下,韩林这股的人数已经和鞑子逻卒的人数相差无几,而他们两个短兵交接在一起,也能让金士麟那边投鼠忌器,为了不误伤不敢打放三眼铳。 只要能将韩林这一队杀散,那这群鞑子就能突围出去。 明白了鞑子头目的意思以后,韩林也咬了咬牙,绝对不能教他们跑出去,不然就是放虎归山,后面的鞑子也会有防备。 “点铳!” 韩林掏出火折子将其轻轻吹亮,凑到火线处将其点燃,当初预备三眼铳时就是想着要形成火力,所以韩林等人早就将三根火线连在了一起。 点燃后韩林立马将木铳柄架在了腋下。 轰隆隆的炸响当中,白烟腾起,战马嘶鸣。 十杆三眼铳齐发,将三四个鞑子打成了筛子,坠于马下。 还剩下四五个鞑子也在此时,举着已经破败不堪的骑兵盾,近到了身前。 短兵相接,几声惨叫。 韩林提着打完的三眼铳,先是一铳磕飞了砍向面门的腰刀,随后一下子将这个鞑子的天灵盖击得粉碎。 就在双方交接之际,双方的援军也到了,密集的马蹄声如雨点,从前后响起。 有了精神支柱,两个鞑子竟然冲了出去。 其中一个就是鞑子逻卒的头目。 “莫叫他跑……” 还没等韩林喊完,又是轰地一声铳响,女真逻卒头目在马上晃了两晃,一头栽倒在地。 韩林惊讶地看过去,发现是刚才跃马而出的陶国振,他方才没有归队,原来是在一边重新装填。 另一个跑了的鞑子,也被苏日格给射死。 眼见将这股子鞑子全歼,韩林放下了三眼铳,在“万胜”声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娘的!咱们的援军怎么停了?!” 李柱的破口大骂的声音让韩林再次抬起头来。 就看见己方二百来的骑兵援军停在了两里地开外,阵头处一个人正对着挥舞着手臂,向旁边安坐在马上的人说着什么。 随后挥舞手臂的那个人见身旁的人无动于衷,仰天喝了一声。 单枪匹马向韩林等人迎了过来。 韩林知道,那是徐如华。 叹了口气,韩林又向身后望去,同样二百来的鞑子骑兵正不断向此处赶来,丝毫不停。 “天杀的王营,竟然要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高勇咬牙切齿地骂道。 第72章 临河列阵 平整的原野上,蹄影攒动,扬踏之下,雪泥飞溅。 韩林麾下的战兵们,眼睁睁地看着二百余女真骑兵从二里地外迎面而来。 形如巨浪,状若奔雷。 一时间除了管队以外的战兵们纷纷口舌发干,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口水。 连番催动之下,韩林等人胯下的马匹已经没有余力,想藉此奔命,已无可能,而且看王营的样子,想来已经摆明了要做壁上观的打算。 在这样的情况下,况且与其惊慌逃命,不如放手一搏。 想到这里,韩林大喝了一声。 “都不准慌!” 韩林一边观望来敌,一边对着人吩咐。 “高管队,张管队,你们俩去把那几个鞑子的首级割下来,把鞑子那几匹马也牵回来!” “之定兄,你和李管队一起,将咱们战死的弟兄收敛回来。” “所有战兵听我号令!临河列阵,下马接敌!鸟铳手于中,其余人执三眼铳于两侧,赶快装填!” “遵命!” 有了韩林这个主心骨吩咐组织,战兵们脸上虽然还有些惊慌,但已经没了手足无措之感,转瞬之间就沿河岸警戒了起来。 好在,他们只要堵住滩涂,女真人的兵力优势就铺不开。 看着战兵们已经立定,韩林对着麾下的战兵们吼道:“你们遇过狼没有?!但凡你转身逃跑,就会被群狼扑过来撕咬,你若站在原地,他们反而不敢近前!” 韩林提了提手中的缰绳:“不信,咱们就以此为博戏,赌一把!” 高勇低头沉思了下,忽然用全队都能听到的声音高声道:“贴队,博戏也得有彩头才是,敢问大人与俺们博戏,拿甚当彩头?” “命!” 韩林指了指自己:“要是咱输了,就把这条命交代在这里,你们可得跟老子一起陪葬。” “那要大人赢了怎办,我等也没有彩头给大人!” 一个战兵壮着胆子问道,引得整个战兵的队列当中都发出了轻笑。 韩林哈哈大笑:“赢了最好!赢了你们不仅命在,老子额外每人发五两银子!” “这稳赚不赔的买卖,咱赌了!”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蹄声,一个人高声喝道。 众人皆回过头去,韩林有些讶然:“毛营官,俺还以为你已经脱了身。” “说甚脱身!韩贴队言外之意是怕某临阵逃了吧!” 毛有福对着韩林揶揄了一声,大声笑道,一夹胯下的马:“这畜生被扎得痛了,跑出去好几里,这才顺了意。” 韩林看着他摇头叹道:“毛营官,你与我们不同,马匹尚有余力,不该回来。” 闻言毛有福原本充满笑意的脸瞬间就耷拉了下来。 他有些不悦地对韩林说道:“东江镇岂有懦夫耶?倒是尔辽镇,余尝闻昔日在浙兵、川军血战时坐望,今日一观,果真不假。” 面对毛有福的嘲笑,韩林根本无从反驳。 他说的都是事实,而且王营此时事不关己的样子,就在眼前。 韩林不说话,但刚刚收敛完尸体的杨善立马反驳道:“毛营官,咱可和他们不同,俺们这二队之数可没坐视,况且方才还救了你。” “然也!” 李柱牵着一从鞑子那里缴获回来的战马,手指着正向此地纵马狂奔的徐如华说道:“瞧见没有,徐队官本可高卧,此时不也不顾命一般往这边来,他一个人挡什么事?不过想寻一死耳。” “韩大人麾下,亦无懦夫!” 先是韩林用玩笑话和银钱提振了一番士气,随后毛有福、杨善、李柱等人明里暗里得有给战兵们上了一道箍儿。 见几个管队和韩林这个贴队都没有退,初历沙场的战兵们心下里稍稍安定,他们最怕的就是上官们将其放弃。 女真的骑兵越来越近,隆隆的马蹄声如同重锤,每一击都重重地擂在战兵们的心上。 面对这样的场景,即便意志再坚定,但心理和生理上仍旧难以承受。 连韩林自己的额头都开始微微冒汗。 他从腰间摘了一只竹哨衔在口中,眯着看着摧城巨浪一般奔涌而来的敌骑。 “滴滴滴!” 等到敌骑近到百步时,三声急促而清脆地哨音响起。 马鞭、竹条、俯卧撑,已经让这种不同音调长短的哨令深深地融入了战兵们的骨血当中,而这三声,就是临敌预备的警信。 哗啦啦的响动当中,战兵们纷纷举起了手中已经压好了铅子弹丸的火器。 所有人按照训练时的吩咐握稳而不是握紧铳筒。 敌若为巨浪,我便为顽石。 一时间所有人都开始轻声呼吸。 只为了能听清那一声脆、高、长的哨音。 “报告!” 针落可闻当中,一个突兀的大喊声响起,叫众人肩头都是一震。 韩林皱着眉头,看向了这个差点坏了事的战兵。 是陶国振。 “讲!” “甲字队战兵陶国振恳请先行击发,请贴队准许!” 陶国振目不斜视地高声道。 略微想了想,韩林便点了点头。 高声道:“准!唯陶国振可以先行击发,其他人等候哨令!” 早在练铳时韩林就发现了陶国振的射击天赋,接连击中了三十步、六十步、七十步以及百步靶。 虽然在火器的使用上尚不及自己,但已经领先其他战兵一大截。 而且就在刚才,陶国振还在逃跑时的马上发铳。 马上装填击发,这可不是一件易事,不仅需要娴熟火器使用技巧,还需要一颗十分冷静的心。 看着陶国振已经改过来的双眼瞄准,韩林心中暗暗点了点头,看来这陶国振可以重点培养,鸟铳已经不太适合他了,要给他搞一把更远更毒的鲁密铳或者六钱铳了。 六十五步左右距离时,陶国振手中的鸟铳终于响了。 一颗三钱重的弹丸擦着当头那个大头目一样的鞑子脑袋飞驰而过,击中了他身后不远一匹战马的马颈,击出一团血花。 “哎……” 韩林叹息了一声,他知道陶国振瞄着的,肯定是那个奴魁,可惜的是,在这阵前的压力和敌人移动的情况下,滑膛枪实在是难以保持准度。 原本策蹄狂奔的战马被突如其来的击中,脖颈一痛,随即前蹄即失,嘶鸣声中顺着惯性向前倾倒,随后又将身后两匹战马绊倒在地,三个鞑子被重重的掀翻在地。 前后左右的鞑子骑兵们纷纷避让,使阵型为之一乱。 当头的鞑子大头目向后看了看,随后伸出手, 整个鞑子骑队缓缓减速。 就在韩林纳罕之际,鞑子大头目竟然带着骑队转了个弯,拉起三个还在地上的鞑子,随后竟然调转马头狂奔。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原本严阵以待的众人突然间就都愣了神。 韩林若有所思地回过头,随后笑容满面地高高举起拳头,振臂高呼。 “万胜!” “万胜!万胜!万胜!” 山呼声惊天动地。 第73章 杀心 “奉总镇钧旨!” 韩林在赵率教的高头大马前半跪行了一个抱拳礼。 “职率从属充为大军前哨,于半个时辰以前战与建奴逻骑,阵斩嘎山拔什库一人、马甲什二,首级、兵甲、马匹俱在!” 韩林的话音刚落,高勇、杨善等队官将十三颗首级以及鞑子的兵甲纷纷掷在阵前。 乌泱泱的大军一片喧哗。 浪战于野,还能阵斩十三个鞑子,这是已经是一个不小的功劳。 赵率教就这么定定地在马上看着韩林,脸色阴沉,没有说话。 韩林心头一沉。 沉默了片刻,赵率教左侧的副将左辅咳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韩贴队此番立了一个大大的功劳,快快请起!” 韩林仍旧半跪在地上,无动于衷,他知道要听谁的令。 赵率教叹了口气,脸色缓和了一些:“起来罢。” “谢大人!” 就在韩林起身之际,被韩林落了面子的左辅也没有露出丝毫尴尬的神色,转头向韩林身旁的把总王营说道:“王把总调教地哇,韩贴队为贵属,此番的头功自然也少不了你一份。” 王营连忙又跪下抱拳行礼,亦笑着说道:“有总镇和各位大人居中谋策,我等不过听命行事,何敢居功。” 说完还昂着头乜斜了韩林等人一眼。 见左辅竟然要将功劳记在见死不救的王营身上,高勇、杨善这群队官都涨红了脸,怒容浮现而出,连万古没有表情的金士麟,脸色也十分难看。 但韩林没有说话,其他人自然没有资格进行分辩。 韩林站起身,看着对左辅卑躬屈膝的王营,眼神里闪过了一丝杀意。 方才,二百鞑骑即将冲阵之际,王营见死不救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见身后的九千大军出现在了地平线上,王营才领着他带着的二百骑兵煞有其事向河边冲来。 如果不是赵率教等人率领的中军出现在地平线,此时的韩林等人,怎能以半贴队之数在活下命来? 如今未动一兵一卒的王营竟然前来分功,死了从属的韩林,心中自然起了杀意。 但他不能在大军阵前反驳,只能将这口恶气生生咽下。 而且,韩林尚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儒雅温和着称的赵率教,自始至终都在阴沉着脸,这里恐怕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折损如何?” 听见赵率教的问询,韩林的脸色一黯:“回总镇,职下从属战兵亡四、重伤二、余下也有半数带伤。” 赵率教听闻,脸色又缓和了一些:“这些战兵皆死伤于国事,还要好生抚恤,亡者送至后军等回返时在锦州厚葬,伤者叫随征的医士看看,莫再坏了性命。” 这个时代的随征军医由于条件有限,其实也做不了太多,而伤者都死于感染。 好在韩林配制了医用酒精,早在等候大军来时候就已经用过了。 但能够用药最好。 韩林谢过以后,再次对赵率教行礼说道:“禀总镇,连番遭遇,我队半数有伤在身,且马力已竭,不堪骑乘,还请总镇大人体恤我等,教我等喘息休养片刻。” “准!伤者从医,未伤者充入我属亲卫。” 赵率教想也没想就答道,赵率教的亲卫其实就是自己私养的家丁,只有攻坚时才叫他们出击,平日里都是陪伴在赵率教左右。 赵率教叫韩林这个贴队充入亲卫,也就是给了韩林他们家丁的待遇,不仅能吃好睡好,而且再无需出击了。 韩林明白,这已经是赵率教能够在阵前给他最好的待遇了。 连忙半跪行谢,但心中仍旧不解,看来赵率教不是对他不满。 那为何要一直阴沉个脸? 这番姿态,在做给谁看? 左辅?朱梅? 还是另有其人? 韩林百思不得其解。 充当前哨的韩林从前沿退出以后,这个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架梁马的王营头上。 王营不敢怠慢,连忙将韩林之前见过的钱、程二人叫了出来。 这二人是王营的亲信,在王营升为把总以后,他们二人也水涨船高,成了贴队官。 两人将轮班为大军前哨。 韩林等人暗自咬牙,王营再次成为了他们的上官以后,不仅时时给他们穿小鞋,而且在很多利益上对他们不管不问。 韩林等人之前可没有轮班,遇到鞑子的逻骑还被王营见死不救,差点死绝。 韩林的脸色也罕见的阴沉了下来。 若说心中没有气那是不可能的,于是韩林将死者送上马拉的双轮板车,送伤者到医士处安排妥当以后,就带着自己余下的从属一直坠在赵率教亲卫的队尾,跟在中军的鼓号手身边。 王营带着二百人的骑兵走后不久,一直沉默着,骑马跟在韩林身旁的金士麟就拍马向前。 韩林看了看没有管。 “这铁屁股做什么去了?” 正在与熟识的赵率教家丁头子轻声交谈的高勇抬起头,疑惑地问道。 “许是独自去邀功了罢,毕竟他家与总镇是世交。” 李柱扁了扁嘴说道。 “休要胡说,之定兄不是那样的人!以之定兄的能耐,刚才和鞑子交手时他想走早就走了,他可曾弃了我们?!都给我记好了,即便他非我卒伍,但之定兄和你我一样,都是自己人。” 韩林低声喝道。 一直低着头,离着一众队官几步开外的徐如华,双腿夹了夹马,来到韩林身边,面带愧色地对着韩林说道:“大人,徐三没能请到援兵,办事不力,叫弟兄们有了死伤,还请大人责罚……” 韩林看着他,皱了皱眉头,厉声问道:“你指使的?!” 韩林麾下所有人都对徐如华怒目而视。 徐如华瞪大了眼睛:“属下怎么敢!况且属下也催使不动王营……” 韩林对其斥道:“那就是了,王营既已抱着叫我们送死的想法,肯定不会来援,你替他领什么罪?” 看着重新低下头的徐如华,韩林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徐队官,我等在前遇险,你单枪匹马奔来,我等都看在眼里,求援不来,叫弟兄们死伤之事与你无关,要怪也怪我一时愤起,杀了那个与我交谈的鞑子,这才有后事……” 见韩林将责任一股脑地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徐如华是又感动又羞愧。 他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咬着牙说道:“回到锦州,这王营我一定将其碎尸……。” 杨善连忙上前将其嘴给捂上。 韩林左右看了看,见除了自己人以外,没有人注意到这里,低声喝道:“刺杀上官,你要造反麽?!” 接着,他用只有几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此事,我自有计较,回去再说。” 对于王营,韩林确实已经起了杀心。 第74章 默契 “没谈拢?” 韩林看着打马回到队中的金士麟问道。 金士麟摇了摇头:“叔父说大军正进,非争功抢劳之际。” 韩林在马上对着金士麟深深一揖:“之定兄,费心了。” 众人也跟着韩林在马上对着金士麟行礼。 金士麟看着他们,忽然就叹了口气:“韩兄,我虽非尔属,但这几个月下来与这些战兵弟兄们吃住同行,其情何其厚也。今日却因王营不救而枉死折损,这口气,金某实在也咽不下去。” “同行共住,韩某队中从未有一人拿之定兄当外人看待,承蒙教授之情,我属战兵对之定兄蔚为尊畏。之定兄且放心,此战弟兄们竭力尽命,林安敢让其寒了心?无论死伤,我心中已有一番计较。” 金士麟左右看了看,对着韩林低声道:“你想杀了王营?” 韩林豁然抬起头,看向金士麟。 他没否认,也没承认,只是眯了眯眼睛:“之定兄有何见教?” “算我一个。” 韩林忽而笑了。 知道了王营的德行,毛有福也不敢与之随行,按捺住心中的急躁,时而伴在赵率教左右,时而回到韩林队中。 虽然毛有福没有说什么,但韩林看到毛有福的嘴上再次布满了火泡。 但赵率教仍然慢悠悠的带着大军行进,每日行进十里二十里便扎营休息,他仍然沉着个脸,偶尔几个瞬间,韩林也曾在他极目远眺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渴望。 大军就在这种沉闷的气氛里行进着,偶尔左辅会跳出来笑呵呵地大声谈笑,但更多的时间里,几个参将、游击乃至副将都不敢高谈阔论。 毕竟,首脑赵率教的态度放在那里。 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韩林等人与鞑子的哨战,竟然是本次进军的唯一一场两军相接。 鞑子也似乎得到了什么吩咐一样,大明的大军缓缓前进,鞑子就缓缓而退。 之前韩林绘测地理时的关隘堡垒,等到大军到时全都人去楼空,有的时候一试那炭火,还是热的,似乎是刚刚浇灭。 大军左右不时会出现女真人的了望哨骑,但只要见大军这边有人来驱赶,他们便退去,不久又会出现。 像是监视,也像是在护送。 没有接战、没有偷袭、没有阻挠。 什么都没有。 双方似乎是商量好了一般,充斥着一股诡异的默契。 韩林队中无论战兵还是队官,都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在充当前哨时,甫一接触就如此惨烈,他们原以为此次进剿会杀的血流成河,尸山火海。 然而,什么都没有。 只有韩林,看向毛有福的眼神越来越悲哀。 甚至,还有一丝丝怜悯。 参加过议会的他,也在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自大军出发之日,赵率教就一直阴沉个脸。 为什么借自己的嘴去宣示心意的赵率教,此时毫无进取之心。 因为辽东巡抚袁崇焕。 赵率教肯定得到了命令。 进而不击,拒而不剿。 既然朝中连番斥责,催促进剿,可建奴不与我战,我徒唤奈何? 这便是袁崇焕的心思,既完成了朝中的命令,也没有破坏与皇太极之间的议和。 这也是为什么韩林在禀报斩获时,赵率教不仅没有丝毫赞许,甚至还有隐隐地愤怒。 赵率教不能说。 韩林亦不能宣之于口。 非议上官,是重罪,王营这种也就算了,但对于赵率教,以及赵率教身后的袁崇焕,韩林没有办法明言。 那我的人……岂不是白死了?! 韩林心中暗恨不已。 “韩贴队!” 毛有福气呼呼地再次骑着马从赵率教身侧回到也就十几步后的韩林队中。 他指着隔着不到半里正行监视之事的二十来个奴骑说道:“咱有中军有精兵九千,就这么让这二十几个奴贼大摇大摆的刺探军情?!” 他压低的声音隐隐有止不住的愤怒。 韩林看了他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毛营官……我只是一介小小贴队,未经上官命令,无法出击……” “我知道!” 毛有福低声喝了一句,接着又仿佛泄了气:“可……可这也实在让人忒憋屈了些,如此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要击沈阳中卫还不知何时?!” 韩林没办法向他明言,只能宽慰道:“毛营官稍安勿躁,虽然鞑贼云集李朝,可如今我大军进剿奴地,宜缓缓进之,如若疾驰冒进恐遭不测。这兴许也是大人们的考量。” 毛有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自然明白韩林作为一个贴队官,职衔比他还要低上不少,根本无法左右前面那群参将总兵们的想法。 他也同样。 这群东江镇的将官们,根本就不怎么理他,每每问之,皆搪塞了事,毛有福知道自己不为人喜。 无奈之下只能找之前生死与共的韩林交谈,用以排遣宣泄自己心中的急躁和愤恨。 就这样,大军一路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终于于二十日以后才饮马三岔河。 过了三岔河,那就是女真人真正的腹地了。 三岔河是一片万分平整的土地,极目之中地平线遥遥在望。 河海相接,芦苇浩荡,寒鸦起落。 这已经是一年来韩林第三次来到三岔河,看着眼前的壮景,韩林一时间也沉默了下来。 几番故地重游,唯心境各有不同。 又跑回赵率教身边的毛有福见到三岔河,心中一振。 这个性子耿直如同缺一根筋的汉子,竟然舍了大军,再一次独自从桥上渡河,来到了三岔河的右岸。 他对这里极为熟识,东江镇时不时就会自复州卫袭扰辽西,去年鞑子大军出剿蒙古巴林部时得了消息的毛都督,遣兵大举进攻辽西。 他也曾跟着东江镇兵一起,一路攻击复州、盖州、海州等地,甚至一度打到距离此地不到百里的鞍山驿。 若不是奴子倚靠坚城,东江镇的兵力太少,他们没准可能能一路打到辽阳。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今日自己身后可有着九千辽镇精兵,奋击之下,必然会让防守薄弱空虚的奴贼遭受重创。 回过身看着身后仍在对岸的辽镇大军,望着猎猎旌旗,毛有福豪迈感顿生。 他哈哈大笑了两声,冲着赵率教的中军位置大声喊道:“总镇!各位大人!此番精兵北上,定能将奴贼打个措手不及!有福先在这里恭贺各位大人高升!” 河对岸,鸦雀无声。 毛有福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收敛了起来。 第75章 意难平 “过来呀!过河呀!沈阳距此不过二百里,我们有九千精兵,两三日便可围困兵力空虚的沈阳!甚至活捉伪汗皇太极也未必不能成行!” “过河啊!” 毛有福急躁地在马上大声地嘶吼着。 过了很久,他终于停止了呐喊。 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在对岸岿然不动的大军。 回想这一路来,他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 毛有福泪流满面地从马上下了地,指着对岸的辽镇大军再次大声道:“过河!为什么不过河!” 悄无声息。 “为什么不过河!为什么不过河!” 毛有福颓然跪坐在地上捶地嚎啕,嘴里不住地念着。 嚎啕了良久,毛有福猛地抬起了头。 他先是满嘴鲜血,仰天几声惨笑,接着瞪着血红的眼睛,剑指对岸破口大骂:“东江镇正浴血而战,尔辽镇拥兵裹足,自巡抚袁崇焕以下皆为懦夫!” 见赵率教的脸色异常难看,左辅立马站了出来:“毛有福!抚台大人心中自有计较!你休要信口开河,你当自己是东江镇所属,我辽镇就惩治不了你了麽?!” 毛有福咬牙切齿地说道:“呸!狗贼!好个心中自有计较!以我见闻,尔家袁抚台怕已经暗自降贼!” 言罢,毛有福不再理会左辅等人的责斥,他先是冲京城的方向拜了拜,接着又向东江镇方向拜了拜。 毛有福大吼了一声,随后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匕,一把扯开胸前的布面甲。 “毛兄弟,不要!” 一骑大喊着从中军飞跃而出。 “圣上!宁抚误国,合该万剐!” “都督!有福误事,理应自裁!” 滔天的恨意之下,毛有福双手握着短匕猛地倒刺而下。 锋利的匕刃直直入肉,毛有福再次用力向下一划就豁开了肚腹。 鲜血喷涌而出,肝肠抛洒一地。 “尔等辽镇,心肝都是黑的!” 强烈地痛楚让毛有福的面容极度扭曲。 可他还是口中喷薄着鲜血大声怒喝。 “今日!便叫你们看看东江镇的肝胆!” 这一怒喝如雷似电,惊起寒鸦无数。 仿佛让天地都为之一滞。 救援不急的韩林,骑着马呆立于桥上。 他没想到这毛有福这么刚烈,竟然选择在此地自裁。 而且还选择了这般惨烈的死法。 韩林继续催动马匹,其实不过十几步,但韩林竟然感觉已经过了经年。 他在马上看着歪倒在地,已经气绝的毛有福很久,才从马上跳了下来。 韩林在毛有福身旁半跪郑重地行了个礼。 随后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毛有福滚落一地的肝肠给捧了回去。 随后一把扯下腰间系着的布带,将毛有福豁开的肚嚢仔仔细细地包好。 为毛有福整理了下遗容以后,韩林将毛有福放在了马上,牵着马一步一步缓缓得向回走。 韩林麾下的队官们看得目眦尽裂,纷纷要上前去迎,金士麟猛地策马拦在众人前面,冷冷地道:“都别动,不要给他招惹麻烦。” 韩林面容悲切,心中忽而有感,随即放声唱道—— “男儿本是重危行,谁向男儿问死生?” “芦荡摇摇辞义魄,神鸦厉厉奠忠灵。” “寒江此日投肝胆,瘦马如今负豪英。” “此去黄泉君莫忘,人间有我意难平。” 韩林即兴而来的歌声时而高昂,时而低唤,声音中充满了悲恸、无奈、还有一丝愤怒。 猎猎旌旗下,听到歌声的辽镇兵在兔死狐悲之下,纷纷低下了头。 已经回归中军的王营,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还是个多愁善感的儒生。” 回归本部以后,韩林没有理会任何人,只是默默地径直往后军拖负尸体的马拉板车方向走去。 九千辽兵似乎也感念毛有福的忠肝义胆,以及韩林的恩厚义重,纷纷让出一条路来,让牵着马的韩林通过。 韩林麾下的队官和战兵与毛有福交往最密,皆眼含热泪的在后面跟着。 朱梅眯了眯眼睛,这韩林竟然还敢将开口行悖逆之言的毛有福收敛回来。 且韩林的行径看起来也已经有鼓噪兵士之意。 他刚要开口呵斥,却被赵率教拦了下来。 赵率教摇了摇头,脸色黯然地说道:“毛有福虽言语忤逆,但也不失忠勇磊落,况且其人已死,无需深究。韩林亦为侠义之举,不可追责。” 接着赵率教抬起头,看向一众将校,冷声说道:“今日之见闻,不可载于册,亦不可宣于口。尔等可听清了?!” 看着神情十分严肃的赵率教,众人的心里都是一惊,袁崇焕虽然在辽东一手遮天,但关外兵将皆由赵率教所领,县官不如现管,这个道理每个人都懂得。 “是,谨遵总镇之令。” 左辅连忙欠身说道,说完他还给身侧的朱梅使了个眼色。 朱梅叹了口气:“总镇放心,今日之事绝不会外传出去。” 其他的将校们也纷纷表态。 赵率教脸色稍稍缓和了下来,他抬起头来,视线掠过三岔河两岸,向天地交接的地方凝神望去。 辽阳。 那是他昔日镇守戍卫的故地,六年前努尔哈赤猛攻辽阳,赵率教抵挡不住,弃城潜逃,好在幸免死罪。 知耻后勇的他先在前屯筑城,又招募流民大力屯田,躬身亲为,以至于手脚都起了茧子。 也正是他的这般态度和作为,由此得到了帝师孙承宗的赏识,连所乘的车驾都赐予他了。 即便他现在贵为总兵,统领关外的兵马。 可辽阳,何尝不是他心中的意难平。 遥遥在望,却不能前去。 赵率教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三岔河边冰冷的空气,然后慢慢呼出。 “再来时,还不知要过经年几许……” 接着,赵率教重整了脸上的颜色,一提缰绳,朗声说道:“我宁锦九千精兵,入奴地进剿,饮马于三岔河左岸,退奴贼百余里,然前有湍流阻挡,况且粮草难以为继,无奈之下只得回师……” 言罢,赵率教对着号鼓手高声喝道:“此番入奴进剿之事已毕。” “鸣金,收兵!” 两名号鼓手手持木槌,狠狠地击打在了双龙架上的两面铜钲。 金声四起。 九千辽镇精兵班师回锦。 第76章 澄城 “雪上加霜见一斑,重圆镜碎料难难。顺风追赶无耽搁,不斩楼兰誓不还……” 天启七年二月十五日,黄昏时分。 就在韩林等人随军进剿奴贼之际,千里之外的西安府同州澄城县衙中,在大堂前,左县狱、右寅宾馆中间的空地上,搭了一处简陋的木台。 此时,在梆子、铙钹齐奏声中,一个红衣罗袖的小旦,正以西秦腔二犯在台上唱着苦音腔。 今日所唱的这出戏,便是万历年间所做的《钵中莲》第十四出《补缸》。 台上唱的凄苦,台下亦不遑多让,黑红相间的水火棍高高扬起又落下所带的风声、棍棒击肉的声响以及求饶嚎叫的声,与台上的唱腔两相应和。 木台搭在了戒石亭旁边,正对县衙大堂。 戒石亭中一块石碑耸立,向南的正面刻着“公生明”三个字。 若有人绕到石碑后面去瞧还能发现一十六个小字:“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澄城知县张斗耀在大堂前的案桌上稳稳落座,两旁各有一个皂吏伺候着,他摇头晃脑地听着小旦的唱腔,啜了一口茶汤。 此时刚好打完了板子,两个皂吏一人一手拽着一个破衣烂衫人的双脚,扔在了离案桌近前五步的地方。 看着台下奄奄一息的贫农,台上唱戏的几个角为之一停。 “他娘的,谁叫你们停的?!县尊大人最爱听的,便是这出戏,今日便是死了人,你们嘴里也不能停!唱!继续唱!” 张斗耀赞许地看了看身旁皂班班头一眼,随后咳了一声,向下问道:“这催科之事是本县一年以来最大的事,本县问你纳也不纳!” 下面的那个贫农已经不能站起,只能趴在地上泣声道:“父母老爷,连年遭灾,小人家里实在凑不出一粒粮来……” 张斗耀冷哼了一声:“种地交租,天经地义!你不纳他不纳,难道本县来纳?来啊!押进县狱,叫家里纳粮赎人!” 在一声声求饶当中,两个皂吏又将这人给锁了,拖进了左边的县狱当中。 “小……小人纳……明日一早足额的粮便交予县衙。” 另外一个被押上来的人战战兢兢地跪在案桌前,连连叩首。 张斗耀笑了笑:“不错,不错。” “可惜……晚了!” 张斗耀厉喝一声:“本官念你痛改前非的份上,这板子便减去半数,明日一早,若不足额纳粮,也如他一般压至县狱!” 说罢张斗耀一挥手,两个皂吏上前,又将这个人连拖带拽地押到一边,水火棍再次高高扬起。 “真是一帮不打不识相的刁民!” 张斗耀的话音刚落,轰得一声仪门正门被人撞开,张斗耀抬眼一看,是原本应该守着城门、仓库、衙门的壮班班头。 “放肆!” 张斗耀拍案而起:“出了什么事,懂不懂规矩,竟敢冲撞仪门正门?!” 仪门即礼仪之门,往日里进出都走仪门两侧的角门,而正门只有上级或同级官员造访时才打开,这班头不知道怎么了,冲撞了仪门。 “大……大……人……饥民……” 壮班班头脸色惨白支支吾吾地说了半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斗耀皱着眉头刚要询问,但下一刻就住了嘴。 一群在面上漆之以墨的人已经绕过照壁,出现在了仪门处,这些人手里拿着铡刀、粪叉、木棒等各式简陋的兵刃。 几个头目一把将还在那里浑身颤抖不止的壮班班头一把推开,提着刀看着张斗耀。 张斗耀看了几个人一眼,再看身后不下百数黑压压的人群,惊惧不已,但他还是色厉内荏得高声叫道:“王二!钟光道!郑彦夫!率众攻打县衙!你们是要造反吗?!” 王二等人没有理他,习过武艺的王二再次冷眼看了张斗耀一眼,随后高高举起手中的牛尾刀,大声呼喝:“谁敢与我杀张知县!” “我敢!” 王二身后群情激愤、怒火填膺,皆齐声大声吼道。 “谁敢与我杀张知县!” “我敢!” “谁敢与我杀张知县!” “我敢!” 由是三呼,声振寰宇,让天地都为之变色。 同样听到了山呼的张斗耀,吓得两腿发软。 因为他听到的声音,不仅仅是仪门这一处,更有声音从县衙外传来。 民变! 而最让他魂飞魄散的澄城县衙内竟然也有人响应,张斗耀侧过头看过去,发现那人是衙役杨发。 “张斗耀!” 王二身旁的郑彦夫倒提着刀,一步一步走向张斗耀:“连年遭灾,我等腹无一粒,哪里来的粮纳,如今你这般逼迫,你不教我们活,那我们便要你先死!” “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来人!拦住他!快来人!” 张斗耀一边躲着一边高声呼唤呆立在原地的皂班。 “都不要动!” 衙役杨发高声道,其实根本无需杨发去说,面对如此阵仗百十来人,他们这十来个衙役根本动也不敢动。 张斗耀“啊”地一声大叫,披头散发地向二堂跑去,连鞋都跑丢了一只。 可养尊处优的张斗耀,哪里跑得过习过武的郑彦夫,他刚刚跑到宅门,就被郑彦夫一把抓住后领,随后拖拽着来到了戒石亭前。 郑彦夫刀背一磕张斗耀的腿弯,让他跪倒在那十六个小字前。 见郑彦夫真个要杀他,张斗耀连连叩首:“诸位饶命!催科非小官本意,此乃朝中、府中所令,小官不敢不从!” 但郑彦夫根本不理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刀,向着张斗耀的脖颈狠狠挥下。 噗地一声,一颗人头滚落在地,脖颈中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在了石碑上。 “怕你逃到哪里去!势同骑虎重追往,迅步如飞顷刻间。” 台上此时正粗犷地唱道。 哪怕王二等人杀进门来,台上的唱腔一直未停。 但见张斗耀被斩,苦音腔为之一转,变为了欢音腔。 伴奏的板胡声尖细清脆,宽音大嗓,直起直落。 …… 三日以后,白水县洛河以北。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搀着一个用草木灰和烂泥糊了脸的妇人,跟着流民一路穿山越岭向西面宜君县方向走去。 行至高岭时,那妇人前后看了看,突然一把拽住正闷头赶路的少年,低声对着他焦急地说道:“璋儿,要是去了宜君,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此时还未进山,但有机会,你便逃回书院去!” 第77章 勋册 锦州城亦搭了戏台。 石坊街的小院内,韩林站在简陋的木台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册。 院中已经铺了草,战兵们按队坐在戏台前,高勇等队官亦站在台下,微仰着头看着台上的韩林。 见人都到齐了,韩林和站在台册的金士麟对视了一眼,随后向着台下高声说道:“月前进剿奴地,我麾下战兵英挺驰往,战于杜屯,直捣三岔,阵斩奴贼什三,旌旗所至,奴贼望风而靡!” 台下欢声雷动。 虽然没有参加战斗的半数战兵,在三日前回返的大军口中得知了当时的情形,但听到自己贴队官亲口宣说,仍然血脉贲张,一股骄傲自豪之意悠然而生。 韩林顿了顿,看了看下面聚精会神听着的一众战兵,轻咳了一声继续高声道:“然铮铮戎伐,生死难料,我队亦有折损。” 接着,韩林低下头去,将手中的书册翻了一页,抑扬顿挫地念道: “王家富,抚顺人士,昔为矿徒,天启六年十一月应募队中。先是,乙队战兵,至是,丙队左伍长。天启七年二月随队进剿奴地,战殁杜家屯,年三十二。” “关铁,锦州人士,昔为大户车夫,天启六年十一月应募队中。甲队战兵,天启七年二月随队进剿奴地,战殁杜家屯,年三十八。” “鲁新财,登州人士,昔为纤夫,天启六年十二月应募队中。丁队战兵,天启七年二月随队进剿奴地,战殁杜家屯,年二十六。” “曹甲,处州人士,昔为浙兵、后因兵变事发配锦州,充为杂役,天启六年十二月应募队中,丙队战兵,天启七年二月随队进剿奴地,战殁杜家屯,年二十八。” “张老三,本名不详,家乡不详,听其口音陕甘人士,天启六年十二月应募队中,丙队战兵,天启七年二月随队进剿奴地,于杜家屯重伤、不治,年约……十九。” “此五人耳,皆已收敛遗骸,葬入锦州西郊弹子山。” 听到战死战兵的人事,台下的众人皆有些戚戚,纷纷低下头去。 隐隐有恸哭声传来。 是和上述五人相识者所发出的。 韩林深深吸了口气,继续抑扬顿挫地高声道:“时前锋左营贴队官韩林慨而云:‘死国事者,不可使之无名。’ “族谱不载尔事,县志不录尔名,煌煌赫赫凭何祭悼?今,我军辟军史,开传册,书铁骨热血,记义魄忠灵。旌旗展招,军在,则史录不停,为万世后人传。” “王家富等五人者,慷慨奋勇,战敌于先,舍命而不惜身。特录入《军史·忠魂册》,以彰功勋!” 台下一片哗然,战兵们互相顾盼,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可思议的震惊之色。 这是什么?! 这是青史留名! 过往能够青史留名的,非官即富。 但今天,贴队官韩林说要开辟军史,记载军内人事,甚至能够记录他们这群泥腿子、军汉卒伍的故事。 长久以来,他们不知为何战,战为何。 功劳赏赐,那都是当官们的,鲜有卒伍能够从中获得利益。 但,今天!自己的贴队官给了一个机会。 青史留名! 这对于任何男儿来说,都是抵挡不住的诱惑。 甚至,有些人已经不再为这些人的死感到悲伤和忧闷,只感觉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这样军中史册也能够记载名姓。 今日记载的,是自贴队建立以来的第一批战死者。 往后的战事会越来越多,战殁者也会越来越多,但真正能记于军史的,绝对会越来越难,肯定非大功不可。 韩林大声喊了几嗓子,才在几个队官的帮助下,让纷嚷的众人再次安静下来。 “除《军史》载录事迹外,战殁者每人发补银二十两给予亲眷,如有亲眷愿为军中商事出力者,优先录用。如似张老三无亲眷者,由军中以其名收养一子,从其姓,延传香火。” 战兵们再次瞪大了眼睛,战死了亲眷还有银钱可拿,如果没有亲眷了,军中还会给收养义子来传递香火。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原本韩林麾下的战兵,不仅不克扣银饷,足额发放,偶尔还能吃到荤腥。与他们所见的其他战兵相比,能够吃饱穿暖,这哪里是当兵吃粮,简直是犹入天堂。 虽然日日皆操的训练累些,但当兵吃粮,这累些算什么事? 今日还有机会青史留名,生前死后皆无需担忧,自有军中安排,自己只要卖命即可。 但他们也害怕,因为也有队中的战兵实在懒散或触犯了军规,被踢出队中去。 今日这些事传扬出去,不知道那几个被踢出去的,肠子都要悔青了,而且肉眼可见的,今日的事要传出去,肯定会有越来越多人前来依附,到时候竞争的压力就更大了。 不过那都是后事了,此时坐在干草上的战兵们,人人喜形于色,一时间群情奋勇,纷纷高声赞扬韩大人和各位队官的仁义。 刚刚压制下去的声音,再次喧哗了起来。 韩林和站在台侧的金士麟相视一笑。 军伍最在乎什么?曰粮饷,如今粮饷不愁,那就是功勋了和生前身后事了。 韩林将他们的后顾之忧完全解决,可以想象的到,日后这些人的战意和士气将会有多足。 但,这还不够。 韩林冲金士麟点了点头,随后站在一侧,金士麟又捧着一册走到了台前。 台下的战兵们此时更加好奇,不知道这个冷面的马战操训官要做什么。 金士麟在韩林的军中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不亲自带队,但有操练之权,而且其人不苟言笑,让战兵们是又敬又畏。 韩林一直以来都是恭谦和蔼的面目,但金士麟可不是,几乎每个战兵都挨过他的鞭子。 因此金士麟站到台上时,原本还叫嚷欢呼的战兵们,瞬间就闭了嘴。 金士麟的鞭子打的太狠了。 但今日金士麟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脸上浮现出一丝轻轻的笑意,扬了扬手里的册子开口道:“战殒者已彰其功,然勋劳仅记死者乎?非也!除《忠魂册》外,军史再开《战功册》一册,以策生者之勋。” 言罢,金士麟环顾了一下,最后落在了甲字队中的陶国振身上。 “甲字队战兵,陶国振,出列!” 陶国振微微一愣,随后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了台上。 “今,有甲字队战兵陶国振者,临恶敌而不乱,处战事而不惊。先是,逆流越马阻追击之敌;至是,一击而毙贼奴突围大头目。特记勋功二等,赏银十两,擢授甲字队右伍长,及领教导队铳筒训导官,教授马步铳筒事。” “等什么呢!还不赶紧谢过韩大人,金训导!” 高勇见自己麾下的这个陶国振仍在张着嘴发愣,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对着陶国振大骂道。 缓过神来的陶国振赶忙单膝跪下,郑重地向韩林和金士麟行了一个礼,高声道:“属下谢过韩大人、金大人、高管队!” 韩林笑容满面从台侧走了过来,他身边还跟着被他特邀过来观礼的何歆。 何歆手中托着一个小木盘,上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五个二两的银锭。 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韩林将何歆充为了礼仪,画了淡淡的妆容,在一群军汉的环绕下实属是独秀一枝。 韩林扶起仍跪在地上的陶国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陶伍长,今日策勋,可喜可贺,往后还要用心才是。” “属下,定不辱命!” 陶国振站的笔直,有些激动地答道,鼻涕眼泪已经糊了一眼。 随后韩林从何歆手中接过托盘,交予了陶国振。 升官又发财。 陶国振在一片艳羡当中走下了台。 “教导队骑射训导官,苏日格,出列!” 原本在站在旁边抱着膀子笑嘻嘻地看热闹的苏日格也同样一愣。 他没想到竟然还有自己的事,连忙蹦跳着蹿上了台。 “今有骑射训导官苏日格者,扬鞭跃马,奔走于前。先是,合金士麟之力救援东江镇坐营官毛有福;至是,独斩贼奴小头目一员,特记勋功三等,赏银五两。” 对于这个蒙古的小娃子,韩林十分喜爱,对着他微微一眨眼,笑道:“苏日格,你虽非我属,但先有教授之劳,又有毙敌之功,亦该赏赐。” 苏日格兴奋地搓着手,一边接过小木盘一边笑嘻嘻地对着韩林问道:“韩大人,俺能不回草原上去不?” 韩林一愣,随后大喜:“自无不可!” 随后金士麟逐个策功,几个队官以及他自己都有功劳在身,但都是一些小功,不记勋册,只有赏银。 最后金士麟又宣布,本次随征出战的战兵们,都额外赏了一两银子,让台下更加欢呼雷动。 金士麟策勋的事完毕后,韩林再次走上了台:“冠冕堂皇的话,咱老子也说够了,想来你们也听够了。” “接下来,咱们便一起听那咿咿呀呀地大戏。” 台下爆发出一阵笑声,这时节娱乐项目比较少,戏班只有节日可见。 韩林为了缓解从征和伤亡所带了的压抑情绪,特请了戏班搭台唱戏,这效果果然不错。 “别忙。” 韩林对着台下笑道:“咱们可都要记清楚了,今天这台戏,不是俺请你们的,是战死的那几位弟兄请你们的,想来他们也不想看到你们因为他们而郁郁,咱们可莫要忘了他们的名姓!” 韩林双手向下一压,将台下的众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高声道:“我来问尔,战死者谁?!” “王家富!关铁!鲁新财!曹甲!张老三!” 几人的名姓随着台下的大呼,直冲天际。 三呼罢,韩林一挥手。 “开戏!” 咚咚锵的锣鼓声瞬间炸响。 第78章 初雨 贾天寿坐在上屋门口,一边大口吧嗒着烟袋,一边用木铲铲除着爬犁上的泥土。 他和少主子阿克善从朝鲜回来已有旬日,自正月出兵,三月而返,离家已近百日。 在李朝时杀的尸山血海,连克多城,不仅缴获了大批的物资,同时也迫使李朝与大金结缔了江都之盟,双方互不侵犯,永世为好。 至于东江镇,陆路再无根基,只能成为海上困兽。 贾天寿使劲吸了一大口,吹出的烟气刺的他眼泪直流,他满意地看着整除干净的爬犁,站起身来,对着煦暖的夕阳,扭动了几下僵硬的脖子。 阿克善去了旗里,他不仅接任了乌苏的达旦章京之事,同时还兼任了鄂尔泰的嘎山拔什库之位,可以说是整个静远村都是他说了算。 阿克善同时也成为了庄主库尔缠、二等参将叶臣、镶红旗主岳托面前的新贵。 望着空荡荡的院落,贾天寿心里有那么一丝寂寥。 乌苏养的那匹瘦马在乌苏死后不久,也死了,现在厩里豢着的,是他从李朝牵回来的骡子。 百无聊赖贾天寿,又来到了门口摆放着的那个轮椅处,用手扫了扫上面落的新灰,一下子坐了上去。 他学着乌苏的样子坐在那里。 也学着乌苏的样子,沉默着、眯着眼睛,一口一口地抽着烟袋。 往日里韩林劈柴的斧子还立在墙根。 贾天寿又回过头看向屋内,腌菜的小陶缸旁边立着一个木盆。 那曾经是伊哈娜专用的脸盆。 现在,全都归他了。 贾天寿闭上眼睛,耳边似乎又听见了韩林和伊哈娜在院落当中追逐打闹的笑声、里屋乌苏时而带痰的咳声。 哦,后来还又多了一只小黑狗,那小黑狗也总喜欢对他叫唤。 贾天寿的脸上浮现起了一丝笑容。 真好啊…… 忽然一阵轻轻地拍门声打断了贾天寿的回忆,将他又拉回了空落落的院子。 贾天寿睁开眼睛,脸上十分不快。 “谁?!” 贾天寿问道。 门外没有回音。 接连问了几声,门外仍没有回应。 贾天寿心中有些纳罕,站起来,来到门前,只开了一角,可一股力量一下子就将门推开。 一个人扑倒在了院中。 贾天寿吓了一跳,连忙将那人翻了过来,心中一惊。 这人他认得,是与伊哈娜交好的丑姑娘、被韩总旗称为“索命鬼”的那丹珠。 看着已经人事不省的那丹珠,贾天寿陷入了沉思,这才两三个月不见,她原本肥硕的体型就已经瘦成了皮包骨。 “饿的。” 贾天寿当然知道是为什么,如今斗米八两银子,哪家吃得起? 男人还好,还能随征吃粮,可女人孩子只能盼望着男人们回来时能带些粮食回来。 但,那丹珠那年老体弱的阿玛,死在了攻打东江镇云从岛的海冰上,如今海水已经开化,他的尸体怕早就喂了鱼。 自李朝回来以后,贾天寿就已经发现,静远村女人孩子已经死了一半,浓重的臭味,总是在鼻腔里充斥,因此贾天寿才将烟吸个不停。 “好在你之前胖,靠着肉能挺到现在。” 贾天寿叹了口气,一把将那丹珠给抱了起来,如果之前他是抱不动的。 入手的柔软,让贾天寿心中为之一荡。 他将那丹珠放在了北炕上,随后又来到院子里,趴在门缝偷偷地向外望,发现没有人后,长出了一口气。 他偷偷摸摸地掀开院角用木板盖着的地窖,地窖当中装满了粮食,那是之前韩林去沈京后带回来的。 贾天寿不敢多拿,就捧了一捧,放进了布袋当中,随后赶忙回到柴房抱了柴火放在外屋。 看着外面的夕照,贾天寿心中有些急躁,但他终归是没敢现在生火。 炊烟会将饥饿的村民引来。 “就两个时辰,看你能不能挺过去了。”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以后,贾天寿才将门窗封死,生起火,煮了一锅热粥,想了想他又翻捡了两个槽面的饼子。 端着两个碗贾天寿来到了北炕处,他伸手试了试那丹珠的鼻息。 还活着。 贾天寿心中一喜,随后将热粥在两个碗里倒腾着降温。 等温度降下来以后,他将那丹珠从炕上拉了起来,一手托着那丹珠的后背,一手掰开那丹珠的牙关,慢慢地往里喂粥。 几乎没有意识了的那丹珠被突如其来的热粥灌入喉中,一下子就将满嘴的热粥呛咳了出来,溅了贾天寿一手。 但下一刻,那丹珠猛然惊醒过来,颤抖着托着贾天寿的手,将粥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倒着,嘴里还发出如同当初那只小黑狗护食一般的声音。 只三两口就将一碗粥喝了个干净,那丹珠先是将碗底舔了个干干净净,随后又捉过贾天寿的手,仔仔细细地舔着。 “不够,还要!” 那丹珠低声嘶吼着。 “等等,就来!” 随后贾天寿又去舀了一碗。 随后,又是一碗。 那丹珠根本顾不得烫,即便牙堂烫破,舌头起泡,她仍旧拼命地往嘴里倒着。 “不能再吃了!饿的久了突然吃这么多要死人的!” 贾天寿好不容易才从那丹珠手里将碗给掰了下来,抢在手中。 “还有,还有饼子!先缓缓,一会再吃!” 听到贾天寿这么说,那丹珠终于不再伸手去抢夺贾天寿手中的空碗。 无边的夜色,如同嗜人的猛兽。 黑暗当中,互相看不见面容的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站立的贾天寿耳旁忽然听到一丝响动。 紧接着,他忽然感觉腰上一紧。 下一刻,贾天寿在惊呼当中,就被那丹珠拽倒在了炕上。 那丹珠解开衣襟,一把将贾天寿给按了进去。 “不用如此!你与小主子相熟,我救你理所应当……” 贾天寿挣扎着想起来,但那丹珠的力气那么大,拼命地将贾天寿的头往里按。 一下。 一下。 又一下。 两相挣扎当中,贾天寿忽而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砸在了头顶。 如若断珠落玉盘。 头顶的湿润让贾天寿愣住。 他放弃了挣扎。 感受着面前的滚烫与柔软。 贾天寿嘶吼一声,随即两个人翻滚成一团。 “滴滴哒……” 与此同时,窗上似有什么东西敲动。 随后,天地哗啦啦响声一片。 天聪元年。 姗姗来迟的第一场春雨。 终于来了。 第79章 海仙楼上 人说春雨贵如油。 这般弥足珍贵,自然不能浪费。 锦州城内最好的酒楼,海仙楼上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十分热闹。 侯世威以观初雨之名,再次向韩林发出了邀约。 终于诸事已毕的韩林,便带着吕蒙子、何歆这两个自己主管商事的主事,以及高勇这个冲突的始作俑者一同赴宴。 而侯世威这边,除了他自己以外,还有他的妻弟赖麻子、青皮打行的头目潘野。 另有一人,身形略显富态,长着一副白皮笑面的中年人,是平阳亢家如今在锦州城内开设商行的行主,亢五。 团团围坐之间,店家已经将水晶鹅、白烧荀鸡、大燎羊肉、烧花猪肉、烩银鱼、春不老炒冬笋、蹄子筋、十香瓜茄、红糟烹制鸭胗掌、八宝汤次第端了上来。 最惹人注目的,是中间一只甲鳖以及一尾花江鱼岁。 据说,这俩都是今年的小凌河上的头鱼。 碗碟之间,还摆着现今稀缺的青嫩果蔬、以及各色蜜饯果脯。 而酒桌上摆着的,便是“杜诗颜字金华酒,海味围棋左传文”中的金华酒,这是现在上流社会宴请时必不可少的酒类,其声名远播,乃属黄酒。 海仙楼坐落小凌河东岸和大广济寺之间,前可赏河上景,后可鉴寺中塔。 若天气好时,向南眺望还能看见一片汪洋。 海仙楼不愧锦州城内最好的酒楼,上菜的皆是容貌清丽的女子,上完菜后便垂手立在一边,准备时时伺候。 此外,还请了旦,正咿咿呀呀地浅吟低唱着《罗江怨》。 明末奢靡之风大显,看着这般奢华的排场,韩林点指着满桌的酒菜,对着侯世威笑道:“大灾之年,过分了。” 侯世威哈哈一笑:“韩大人误会了不是,今日这桌酒菜,侯某心有余而力不足,今日都是亢员外做东。” 看着韩林看向自己,富态的亢五脸上的笑意更添了一分,对着韩林说道:“韩大人无需挂怀,些许银钱当不得什么事,倒是今日全凭侯大人引荐,才能与韩大人结交相识才当值万金。” 说着,亢五又摇头惋惜地说道:“只可惜我等未生在国初金陵,否则定然请诸位去金陵‘十六楼’挨个坐坐,锦州实在局促,还望诸位勿要怪亢某招待不周才是。” 侯世威夹了一筷子烩银鱼放入口中,一边咀嚼着,一边笑道:“余尝闻太祖于金陵建十六楼,奇景之盛,莫如是焉。” “是也!” 亢五笑道:“只可惜自成祖迁都,富贵皆尽北上,十六楼再难复昔日之盛,三年前,某曾过金陵,巡探旧址,唯见蒿草其上,楼馆皆灰。三百年间,兴也,废也,实在让人感叹唏嘘。” 此时侯世威的妻弟赖麻子插话道:“亢员外,俺听说那秦淮两岸彩旗、红袖罗布展招,可当真如此?” 听到赖麻子问,众人都爆发出不言而喻的笑声。 “确实如此。” 亢五神神秘秘地说道:“秦淮两岸秦楼楚馆林立,每日华灯初上,恩客如织。但去惯了也觉得腻,某最爱的,便是沿河两岸巡访船娘。在秦淮河上摇橹泛舟,食一尾塘鳢鱼儿,撷一晚环肥燕瘦。” 在哄堂大笑中,座中唯一一个女子何歆脸色有些羞红,轻声啐道:“你们男人怎么都这般不要面皮,这种话也宣之于口。” 众人这才想到,原来围坐之中,还有个女人,侯世威马上止了笑,对着何歆说道:“瞧瞧,怎么将何东家给忘了,这些话当着何东家的面实在不合时宜。” 何歆摇头笑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们谈你们的,奴家不听便是,自顾饮酒吃菜,只是诸位到时发现酒菜已无,可莫要怪奴家。” 听到何歆不似寻常女子那样扭捏,还能在这么多人面前玩笑打趣,众人再笑。 侯世威对自己的妻弟赖麻子、打行青皮头目潘也使了一个眼神,两个人立马端起了酒杯,赖麻子高声道:“何东家,往日里多有得罪,冲撞了何东家,今日便借着亢员外这桌酒席,向何东家、高队官赔个不是,还请两位原谅则个。” 何歆和高勇也举起酒杯。 何歆笑道:“赖公子言重了,老话说不打不相识,今日我等能桌前聚坐,说来也是一种缘分。” 说完何歆豪爽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在众人“何东家好酒量”的鼓噪声中,何歆微微一笑,看向了韩林:“不过,如今再叫何东家已经有些不合时宜,何家酒肆已经全盘兑予韩大人,妾身入了韩大人的身股,如今韩大人是奴家的东家。” 何歆借着这一饮将自己的背景和盘托出,也是给众人提了个醒。 见众人看向自己,韩林一边暗赞何歆实在是冰雪聪明,不仅将闲谈给拉回了正轨,同时还将谁才是今日的主角给点了出来。 “是也。” 韩林笑道:“各位都知道,韩某是卒伍中人,日常带兵已经脱不开身,如今何姑娘与吕蒙子帮着我主理商事,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实在是我在商事上的左膀右臂。” 闲谈片刻,终于步入了正题,对坐的亢五也暗自长舒了一口气,对着韩林拱了拱手说道:“余听闻,这名为薤上露的烧酒便出自韩大人之手,只可惜日常供应实在太少,不知韩大人可有合作之意?” 韩林笑而不语,看向了何歆。 何歆微微一笑,开口说道:“这酒方技要是咱家的立家之根本,我等自然不会展露的。” 亢五脸上略微露出了一丝失望。 但又听见何歆笑着说道:“不过既然如今何家酒肆已归属韩大人,这产酒量自然也提了上来,这事亢员外无需担心,唯一就是这销路……” 亢五闻言脸上一正:“既然亢家组了商会,销路的事情何主事自然无需担心,只要这薤上露有多少,咱便收多少,就是这个价钱……” 何歆现在在韩林的商事队伍当中担任的是研发和改进提产工作,外销一事由吕蒙子来主理。 虽然作为徽商的吕蒙子心中有些看不上这群重利的晋商,但脸上毫无显露,笑道:“既然亢员外如此说,那咱们自然是不担心的,价钱一事,可与我议,咱们争取一个双方都能互惠的价格出来。” 亢五哈哈一笑:“如此,那到时便要向吕主事讨教了。” 言罢,亢五脸上又十分惋惜地说道:“只可惜,这烧酒实在上不得台面,只能卖予平民百姓,难入富贵人家。上流人家的钱才是最好赚的。” 听闻亢五如此说,韩林、何歆、吕蒙子相视而笑,韩林对着身旁的高勇颔了颔首。 高勇从随身带着的布兜里面掏出了两瓶酒来摆在桌上。 “这是……” 亢五有些不解的问道,其余人也脸上也都写满了好奇。 “亢员外何不打开,教大家都尝尝?这是妾身新近钻研出来的烧酒,其中玄机,诸位饮过,妾身讲解便知。” 何歆笑道。 第80章 新酒 亢五揭开酒瓶上的木塞封口,一股烧酒浓烈的酒香开散四溢,他给在座的众人皆斟满一杯以后,当先啜饮了一小口。 砸吧砸吧嘴,亢五的脸色有些惊奇:“不似过往那么烈,酒中还有一股,鹿茸的味道……还有一味是?” “是虎骨,亢员外果然独到。” 何歆笑道:“妾身在酒中加了鹿茸与虎骨。烧酒之烈最为上流诟病,妾身调了酒的度数,使其爽而不烈,此外还在其中加了珍贵药材喂酒,可……” “可滋补壮阳。” 见何歆脸色微红,韩林接话道,随即他又指了指旁边的另外一瓶说道:“旁边那一瓶加了虎鞭、鹿鞭、海狗鞭、黄花、淫羊藿等药材。” 众人听闻后恍然大悟。 何歆继续说道:“上流富贵锦衣玉食,更图体健寿延,烧酒之烈可舒筋活络,以药材喂之,两相益彰,有此功效,如果装饰精美些,若冠之盛名,再限量供应……” “怕是会趋之若鹜……” 亢五能够当上亢家在锦州城内商行的行头,其眼光自然是不差的,想了想便如是说道。 何歆微微一笑。 自依附韩林以后,拿了烧酒的酒方技要以后,何歆自然不会事事都等着韩林去吩咐。 她在韩林等人入奴地进剿这些时日里,亲自配酒,改良技方,又想到烧酒只受贩夫走卒喜爱,而不得上流富贵之好以后,日思夜想如何打进去。 经与吕蒙子两相磋商,探明了上流之需以后,立马想到了将药材纳入酒中。 韩林心中暗暗赞叹,何歆果然不负酒痴之名,他从未点拨,但何歆自己就能想到这个法子。 并且何歆只是之前不知道这个技术,在得了技术以后加以改进,酒品酒质,产酒量就又上了一层楼。 “黄酒不耐久放,烧酒却宜窖藏。不知诸位可察觉到了,新近一个月,市面上薤上露渐少,其实非是产量出了问题,而是妾身有意为之,妾叫人取其半数入窖。待三五年后,再拿出售卖,辅以宣传,便可获十数倍之利!” 何歆说完后,举座惊诧。 亢五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对何歆笑道:“好在何主事是个女子,如若是个男子,我等哪里还有饭吃……” 接着亢五又对韩林赞叹说道:“也就是韩大人有如此魄力,能够不拘一格,将何主事这样的大才,推举台前。” 韩林哈哈笑道:“巾帼不让须眉,咱可不敢以伯乐自处,有何主事、吕主事在,我等便无后顾之忧,更践猎奴杀鞑之使命。” 亢五脸上有些尴尬,但他又不动声色地说道:“在商言商,就是不知这酒……” 吕蒙子接话道:“来前我等就已经和韩大人商议过了,除自卖以外,韩家所产各类酒品,都可由锦州商会专卖,可以两年为期,所获之利,按成分账,每季依市场行情另行议价。” 亢五想了想,点了点头:“这倒是可行之策,不过散销价钱可得由我商会议定。” 见亢五开始讨价还价,吕蒙子知道晋商重利的毛病又犯了,立马摇头说道:“行商为利,这件事俺自然知晓,可这银子不能需索无度,不能为利而坏了韩家产酒的口碑。” “细水长流,方为长久之计。咱也商量好了,商会在锦州行销的各类酒品,不能超过韩家定价的三成,其他销路依远近而定。” 议价权这件事,别人可能不太会看重,但作为有后世思维的韩林来说,他极其看重这件事,而且稍加解释,原为大贾的吕蒙子立马就明白了。 见吕蒙子言语十分坚决,亢五知道这件事他们应该不会妥协了,于是换了个方向继续讨价还价。 “只有两年为期么?期到以后如何?” 韩林和何歆笑而不语,吕蒙子同样笑道:“如为获利,拥有两年专卖之权的亢家商会,怕是已经盆满钵满了。” “两年以后,亢家自然仍可再获售期,只不过……就要与旁家竞价而争了。” 竞价代理,这也是韩林所带来的新理念。 做供应链条的最上游,一是要把定价权掌握在手里,另一个重要的点,就是对于中游的代理就要通过竞价,价高者得。 而至于未来,只要这些酒品闯下了偌大的名头,那这大明的两京十三省,各城都可以进行竞价而得专卖权,而且既然拿到了专营权,那便要额外缴纳以年为期的代理费。 这就是多元化盈利,能够保证利润的稳定和健康,也不怕代理以市场相要挟。 亢五和吕蒙子在这边讨价还价,韩林则转向了正在笑呵呵看戏的侯世威等人说道道:“全凭侯大人的引荐,此事方成。” 韩林举起酒杯,劝饮道:“我以军事为重,然而这市井之事,还要市井来管,往后还赖予侯大人、赖兄、潘兄帮衬,我想好了,将从韩家所获之利当中,抽出一成以为酬劳。” 侯世威听闻一愣,连忙站起来对着韩林拱让道:“我只不过是引荐一番,这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怎就能值这一成的银钱?” 韩林笑着摇了摇头:“侯兄金口一张,我等便获利万金,怎不值这一成银子?况且往还要仰仗诸位,韩某还怕这一成银子少了,侯兄莫要推辞。” 见韩林叫他侯兄,就知韩林确实想要与自己深交,侯世威不再拒绝,摇头而笑:“这银钱属实拿得太轻易了些。” 韩林大笑道:“那往后几位还多费心,不负这一成银钱,来!干!” 赖麻子和潘野也喜形于色,在韩林的劝饮声中将杯中酒饮尽。 整个商事皆尽谈罢,余下的便是闲聊打趣,这一顿饭吃了两个多时辰,宾主尽欢,人人都有所得。 望着韩林等人告辞而去的身影,侯世威对着亢五笑道:“亢五,你觉得如何?” 亢五沉思了一会,说道:“有势而不欺人,有威且兼之德。明里暗里,上下都打点的干净透彻。好在我等虽与之冲突,如今化解。锦州城内出落了这么一个人物,我还要赶快向族中禀告才是。” …… 宴罢离席,走在路上的韩林等人也都十分欢愉。 和锦州的商会达成了合作,就说明日后有了稳定的银钱收益,韩林后续打造精兵的计划能够更好的得到支持。 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韩林本意是叫高勇送何歆回去,可高勇竟然胆小了起来,非要拉着众人一起。 无奈之下,韩林等人也只得同行,几个人举着油纸伞,未走前门,而是走了后门的小巷。 小巷里有两个穿着蓑衣的小贩摆摊,见几个人入到巷中,连忙开始叫卖。 韩林笑着拒绝了,眼见何歆进了院中,众人才往回返。 远远地走出了一阵,韩林忽然疑惑得又向小巷望去。 “不对劲,哪里有小贩沿街叫卖,而去小巷摆摊的,摆摊怎么不去市集?况且,这雨天怎么还在此地一直呆着?” 韩林猛然对着两个人说道。 “韩大人,你是说……” 高勇眯了眯眼睛问道。 “锦州城内屡有女子失踪,不可不防,高大哥,你派两个人去何主事家中守着!” 高勇面若寒霜,竟然有人敢打“他女人”的主意。 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忍,要不是自己作为队官走不开,他甚至都想自己进驻何歆家中。 何家酒肆离石坊街不远。 大约一刻钟多一点,便回到了家中,方推开了门,就见今日轮休的李柱和老王头王愿齐齐地迎了上来。 “大人,家中来人了。” 李柱对着韩林说道。 “什么人?” “那人说是你的故旧,咱也不知是真是假,又不敢将他赶出去,只能饭菜招待。” “我在锦州哪里有什么故旧?” 韩林自己也十分纳闷,想了想随后心中一惊。 难道自己的便宜老爹来了? 他在忐忑地推开了上屋的门。 “两位,别来无恙乎?” 韩林和高勇看着回过头,笑嘻嘻打着招呼的那个人。 瞬间红了眼眶。 第81章 故旧 “郭骡子,你可叫我们好等哇!” 高勇情难自已,上前一把薅住郭骡儿的手,使劲将他拉进怀中,生怕他跑了一样,不断拍着郭骡儿的后背叫嚷道。 “你等跟着韩大人好吃好喝,怎还能想起俺来。” 郭骡儿挖苦着说道。 脱了高勇的怀,郭骡儿转向韩林,上下打量了韩林一番,随后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道:“属下郭骡儿,恭贺小韩大人高升!” 韩林眼中含泪,拉起郭骡儿的手笑道:“好你个郭骡子,还是这般的眼尖。” 说着韩林在郭骡儿的身上、腿上接连拍打,问道:“伤都好了?” 静远村庄之战,郭骡儿身负重伤,好在鸭掌子医治适时,但众人逃命,已经不良于行的郭骡儿根本没办法和众人一起走,是疤子收留了郭骡儿。 然而等众人真正安定下来以后,就到了冬季,大雪之下绝塞交通断绝,想联系疤子也联系不上,郭骡儿和众人自此失联。 后频遇战事,寻找郭骡儿之事也就此放下,韩林还想着再过一两个月,天气转暖就派人从蒙古绕道去刁跸山探寻,没想到郭骡儿竟然自己寻回来了。 这也多亏了韩林留了个心眼,临行前告诉疤子自己将在锦州,郭骡儿才能成行。 历经生死的三人抱成一团,喜极而泣, 让不曾经历过奴地包衣之事的王愿和李柱,有些摸不清头脑。 他们自然不会懂得,在奴地身为包衣时是如何的如履薄冰,千辛万苦。 但韩林和高勇懂,睹人思景,三个人的哭声愈来愈大。 哭了一阵,韩林看着完好无损的郭骡儿,不住地说道:“没事就好哇,没事就好哇!” 对于郭骡儿,韩林的心中其实有那么一丝愧疚,昔日他对郭骡儿多有提防,一度将其当成细作,甚至将逃脱之事也与之隐瞒。 受到他的影响,众人对郭骡儿都不怎么喜,常有刁难,特别是高勇,对于惯常马屁且滑不溜丢的郭骡儿更是看不上眼,暗地里给他起了一个“郭泥鳅”的外号。 后来静远村庄之战,韩林等人方知郭骡儿是站在自己这一侧的,他所做之事都是在暗中打探细作究竟何人,好报与韩林。 韩林叫人赶紧再去酒楼里置备一桌上好的酒菜回来,又拉着郭骡儿坐在炕上问道:“如今刁跸山上情形如何,疤子兄和范癞子怎样?” 听到韩林这一问郭骡儿的脸上原本的高兴之色瞬间就暗淡了下来,默默地说道:“不好,奴地粮价斗米八两,是有钱也没处买去。因为物价腾贵,许多逃民上山,现在主事刁跸山的疤子皆尽收留。”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可抢的那些粮怎么能够?一个冬天,山上便饿死了一半,范癞子眼见如此,不顾疤子的严令,偷偷带人下山去抢粮。” “可冬天哪里是抢粮的好时节,不仅没抢到不说,还中了埋伏,胸前中了七支箭,被人抬着往山里逃,还没进山门就气绝了。” 韩林听到后也是眼神一暗。 他和范癫子是相熟的,昔日他和伊哈娜去沈京贩售熊皮等物时,途遇疤子等人劫道儿,他和范癫子还打了一架。 范癞子是疤子的副手心腹,好歹也是刁跸山上的头目之一,再饿也饿不到他的头上,但却为了给山上众人争了一口吃的而死。 “可惜了,真是一条响当当好汉。” 高勇十分惋惜地说道。 “疤子与我,一见如故,刁跸山收纳汉民更乃义举,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 “吕蒙子,既然商事已定,明日你便和苏日格一起出西墙去寻扎鲁特部的巴根,告诉他,我有意与之贸易,但他要在蒙古之地为我打通到刁跸山的路途,让我运粮此地。” 得到刁跸山收留的郭骡儿自然对刁跸山抱有十足的感情,听到韩林有意救助刁跸山上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 但刚刚升腾起的高兴之意,马上就压制了下去:“能救一时,怎救得了一世?虽然韩大人你已经攒下了些许家业,这山中上万人人吃马嚼,咱们便是家大业大也救济不过来……” “此事不难。” 吕蒙子呵呵一笑:“辽东地广人稀,密林罗布,这密林里处处都是宝贝,如今我大明和女真人停了互市,这林中的皮货可是紧俏物,况且新进我们做了药酒,胆鞭之物也是宝贝。辽东的巨木、山货、乃至矿石都可为我所用。” 见众人的眼睛一亮,吕蒙子继续说道:“暂时我们可以救济他们,后面他们可以用这些山中物与我们贸易,都可以用粮食结算。如此刁跸山上得了口粮,我们也得了紧俏物,此乃一举两得之事。” 什么叫人才! 韩林在心中感叹。 这吕蒙子果然不愧是有商业眼光的人才,一番话直接把两方都给盘活了。 自己当初还许是吕蒙子的机缘,可这吕蒙子何尝不是上天给他的机缘? 想了想韩林笑道:“吕蒙子所言极是。那吕蒙子你便再在草原上盘桓些时日,跟着巴根和苏日格一起,将草原上的诸部都见见,弓弩刀兵只能让人屈服,可柴米油盐才是活命的根本,我要让后金看看,什么叫做经济战!” 见众人望向自己韩林解释道:“大明富有四海,女真只偏安一隅,其贫富一望而知,女真人自己还吃不上,只能用刀兵让蒙古人屈服,可我可以让蒙古人吃饱穿暖。 “我不需要蒙古人臣服于我,只要让其蛇鼠两端,真遇到关键时刻,便掐断蒙古的口粮命脉,也能断女真一臂!” 看见众人仍然有些云里雾里的,韩林也不多做解释,这是更高一层的战略了,在场的人听不懂是正常的。 不过韩林想了想,自己的事务逐渐繁多,是不是应该有一些幕僚来帮着参谋? 可这样的人才怕是对他这个小小的贴队官也看不上眼。 正想着,郭骡儿接下来的一番话,直接将韩林从炕上惊得跳到了地上。 “对了,我来时做了一番打探,听闻女真人又在广罗兵丁。” “恐怕,这皇太极意在宁锦!” 第82章 风雨来 中屯卫衙署,赵率教听完韩林的禀报以后,不断在退思堂内来回踱步。 此事事关重大,非同小可,韩林知道耽搁不得,于是拉上没等到好酒好菜的郭骡儿,不顾城中禁止纵马的禁令,飞奔至中屯卫衙署,急急报予赵率教。 听到第一句话后,原本以为韩林又是上门来打秋风的赵率教,也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 “此事纪老公可知晓?” 赵率教抬起头,向韩林问道。 “尚未。” 韩林恭敬地说道。 赵率教点了点头,将官家叫了进来,随后叫他去请纪用过府中叙。 随后看向韩林:“此事你做的极好,切不可向外传扬闹得人心惶惶。” “卑职省得。” 赵率教看了看韩林,想了想,最终还是从身后方桌的暗箱里抽出一封信,随后递给韩林说道:“看罢。” 韩林心中有些疑问,这信明显是给赵率教的,他怎么能看?犹豫了一番,他最终还是不敢违令,打开封子,取出纸张。 读至第二段,他的冷汗就下来了,脸色也有些发白。 这是辽东巡抚袁崇焕的手书,开头对赵率教领军进剿奴地的事情给予了赞扬。 但话锋一转,对前哨官韩林阵斩什三奴贼一事,不仅没有褒奖,反而说韩林先以三策妄议辽事,后又擅起刀兵,意在毁和,斩奴之功与毁和之罪相抵,不予追究。 但仍令赵率教对韩林进行申斥,若再有此事,定以军法惩治。 怪不得赵率教叫他看。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连赵率教都罩不住。 韩林心中惊惧不已,但也暗自咬紧牙关。 好个袁巡抚!我等尽心国事,死伤了半数袍泽,毫无嘉奖不说,还寥寥几句就扣上了这么一顶莫须有的帽子。 见韩林脸色一会青,一会红,赵率教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毕竟,这两次都是他拿韩林当刀子使了。 赵率教长叹了一口气:“听闻你队中缺马,你说个数来,我写个条子,过几日你去营中增补。” 身为上司长官的赵率教,自然是不肯低头认错的,不然威严何在?只能变着法子,换了另一种方式来对韩林进行补偿。 韩林长长得呼出了一口气,将纸笺叠好塞回封中又放到了桌子上,对着赵率教一拱手道:“总镇,卑职不需要马,俺想要的,是让咱那几个战死的弟兄能回魂还命。” 这就是赌气之言了,韩林心中的怨气实在冲顶,才口无遮掩的说出这般话来。 “放肆!” 赵率教咬着牙,满脸怒容指着韩林说道:“口误尊卑,要挟上官!韩林你是要反天吗?!” “卑职惶恐、卑职不敢!” 韩林嘴中这么说,可却没有配套的动作,梗着脖子看着赵率教。 赵率教随手拿起桌旁有些简朴的花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一瞬间,泥土抛洒,碎瓷飞溅。 韩林动也未动,任由里面的泥水脏浸袍靴。 赵率教深深地呼了两口气,他的脸色也是一阵红白,气呼呼地一屁股又坐回椅子上,一手扶着额头,另一手指着门口,大骂道:“滚!你给我滚!” “是,卑职退下了。” 韩林刚走到门口 “滚回来!” 赵率教又咆哮着叫住了韩林:“等纪老公来了,你将事情说完再滚。” 两人就这么一站一坐,于无言当中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纪用方姗姗来迟。 跨进门时,纪用还满脸笑容,但进到屋内看到满地瓷碎和两个人的脸色,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下来,咳了一声道:“怎地了这是?” “你且问他!” 赵率教冷哼了一声,指着韩林说道。 看着冲自己抱拳苦笑的韩林,纪用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容:“韩贴队,怎敢惹总镇如此不快?还不快快谢罪,不然一会总镇打你的军棍板子,咱家可拦不住。” 如果从厂卫的角度来说,韩林也算是他的人。 韩林不仅时常有银子奉上,还事事恭谨,职责上也利落,因此他也不介意从中撮合调解一下。 赵率教冷笑了一声:“本镇可不敢叫他谢罪,毕竟本镇还欠着他几条人命!” 纪用一愣。 听韩林讲完原因后果,纪用脸上的无奈更甚,用责备的语气对着韩林说道:“韩贴队,怎地这般意气用事,征战当中死个把人有甚稀奇?若人人都向总镇讨命,你当总镇是韩稚圭?” 纪用所说的韩稚圭便是北宋时的宰执韩琦。好水川之战宋军死伤无数,战死兵卒的父兄、妻子数千人拦在韩琦马前,掏出寿衣、纸钱大哭:“汝昔从招讨出征,今招讨归,而汝死矣。汝之魂识,亦能从招讨以归乎!” 虽然好水川一战并非韩琦指挥,但他也掩面驻马。 纪用这一句话说得非常巧妙,不仅将赵率教抬到了宋相韩琦的高度,同时也以好水川一事为喻,责不在赵率教。 “属下不敢。” 韩林连忙躬身说道,他也知道自己做的过分了些,这事确实不能怪赵率教,真正应该去怪罪的人,也并不在这里。 “纪老公,休要与这竖子多言,且过来坐,有要是相商。” 赵率教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对着纪用说道,随后他又转向了韩林,对着韩林哼声道:“你也滚过来坐下,将刚才与我讲的,说予纪老公听!” 韩林谢了一声,依言坐下,随后将郭骡儿的见闻再次复述了一遍。 纪用同样惊得坐起,拉住韩林:“此话当真?!” “属下所说,绝无半句虚言。” “那郭骡儿何在?” “还在庭院中候着。” 随后纪用叫韩林将郭骡儿叫进了屋中,盘问了得有大半个时辰,在郭骡儿指天对地地发了一遍誓以后,又叫郭骡儿出去了。 沉吟了片刻,纪用对着赵率教说道:“总镇,此事非同小可,无论真假皆要奏报,不然事到临头再行追责,你我都逃脱不了干系!” 赵率教点了点头:“不错,明日我便会将此时奏报抚台,只可惜抚台大人为了议和大计怕是……” “总镇是担心……” 赵率教说得点到为止,但纪用马上就明白了过来:“总镇放心,此事我今日便会叫驿传快马报予厂公,朝中自会知晓。” 两人都没有背着韩林,韩林也明白过来了。 赵率教这是怕袁崇焕为了议和,将此事截留不发,但如果走厂卫这条线,弄得朝中尽知,那袁崇焕也是骑虎难下了。 两人共同做了一个局。 “此子三番恼了抚台,不可再使之出现在抚台案头。” 赵率教点指着韩林,对纪用说道。 “韩林谢总镇回护,刚才冲撞了总镇,还请总镇大人不见小人怪。” 看见赵率教仍旧不计前嫌的做了回护之事,韩林自然不能再蹬鼻子上脸,连忙说道。 赵率教冷哼了一声,没理他。 纪用笑道:“总镇放心,今日我不曾来,韩林亦不曾来。” 韩林和纪用一道离开,随后两个人又去了往常接头的小院,如此大事皆由韩林下属探得,纪用十分满意。 借着这个机会,韩林又以人手不足为由,向纪用讨了个锦衣卫档头的职衔,得知要给探信的郭骡儿后,纪用自无不允。 和郭骡儿一起回到院中,韩林的脸色瞬间就阴沉了下来。 他吩咐二狗子将所有管队和训导官都叫过来。 他要连夜议事。 第83章 多事春 “我拿命去换,到头来却换来了一番申斥!这天下可还有道理可言?!” 高勇咬牙切齿地说道。 石坊街的小院内,队官和训导官们团团围坐。 原本院内的小酒坊搬出去另租院子以后,东耳房又被拾掇了出来,王愿、吕蒙子、二狗子、苏日格、张孝儿以及李柱便搬了进去,让两边都不算太挤。 然而一到议事,屋内就显得局促。 混浊的空气让韩林微微皱了皱眉头,二狗子赶忙将门窗打开透气。 今日下职回来以后,杨善、徐如华、张孝儿这几个与郭骡儿熟识的队官听到他寻了回来,心中亦是十分激动高兴,但未见到人。 好容易见到人了,可看见当头韩林的脸色,众人知道出了事。 听到韩林将中屯卫衙署发生的事情一说,所有人都拍桌子怒骂。 “什三颗奴贼人头,还有一颗嘎山拔什库的,这得多少两银子!说截留就截留,没有好处,往后谁愿意去卖命?!” 杨善拍着大腿恨声道。 高勇和杨善两个人先后发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让众人心中的恨意更浓,纷纷破口大骂了起来,只要是锦州城内的官,无不在列。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赵率教。 韩林看了看身旁坐着的金士麟,见他脸上泛起了一丝不悦,连忙说道:“此事怪不得赵总镇,若非有他指点,我等如今怕还蒙在鼓中,日后还不知道要在袁抚台那里记下多少笔。可不能做亲痛仇快之事。” 见韩林替赵率教说话,金士麟脸色缓和了些,随即说道:“鞑子剑指锦州,此事尚不知真假,还需仔细探明。” 郭骡儿刚刚回来,还不知道金士麟如今在韩林队中所任何职,就知道他坐在韩林旁边。 以他的缜密心思,便知道金士麟肯定非比寻常,点了点头说道:“这位金大人所言极是,兴许是小人会错了意。” 徐如华想了想冷静地说道:“如骡子所说,恐怕为真。” 韩林抬起头来,看向徐如华,嘴中问道:“此话怎讲?” 徐如华继续说道:“如果鞑子真的未占李朝寸土便退兵,那他肯定未落得太多的好处,仓促退兵是为何来?剑出则必血见,如今鞑子想必拔剑四顾,又不甘心还鞘,蒙古人已经被打的七零八落,那能打的,只有辽东了。” “徐三哥所言极是。” 韩林想了想赞扬道,接着他的话补充道:“鞑子搞了这么一出大阵仗,只留了个城下之盟,其中怕是有事。皇太极此人,如虎又似狐,猛而不失狡。 见众人都在听着,韩林敲了敲桌子继续说道“如今奴地内忧四起,我等饮马三岔又被视之为外患。内忧外患当中,阿敏领大军于外,可谓是外强中干,万一阿敏起了割据的心思,女真势必两分,甚至多分,怎抵挡我大明天兵?皇太极自不肯将权旁落他人手,这才仓促收兵。” 高勇皱了皱眉头,有些愕然:“不是说鞑子缺粮麽,前剿蒙古扎鲁特,后又在李朝动兵,如今再犯大明,这人吃马嚼的,他哪里来的粮草?” 金士麟瞥了一眼高勇:“正因为他没粮,才四处征伐。” “他这是想来我大明打草谷,以战养战。” 徐如华顺着金士麟的话替高勇解释道。 张孝儿悠悠地出了口气:“好在锦州城修筑已经快要收尾,如今城坚炮利,奴贼来了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去。” “对!去年鞑子在宁远碰了满头包,今年他敢来锦州,就叫他有去无回!” 杨善哼哼了两声。 韩林微微皱眉:“鞑贼东征西讨,连年催动战事,兵精将广,不可小觑。咱们辽镇的兵什么样你们又不是没见过,喝兵血闹得额员六成已是谢天谢地,更有趋使卒伍如牛马者,这样的兵怎能打仗?” “叔父可没有喝兵血,亦没有没有驱唤之事。”金士麟立马回应道。 “我就打一个比方,总镇大人筑城、屯田、纳民,我等皆看在眼中,可满辽东的去找,能有几个总镇大人这番尽心国事的?” 韩林向今日出城巡卫的高勇等人问道:“右屯、大小凌河加修情形如何?” 高勇摇了摇头:“修筑之事以锦州为要,其余城池怕是连一半都没。” 韩林的脸上起了一丝忧色,他沉吟了一会,缓缓得说道:“我等既有巡卫之职,亦不能坐以待毙……” 接着韩林站起身形,对着众人说道:“自明日起,一切按战事论,轮值休沐取消,全员尽出警边!” “甲字队巡卫之处向外再延一些,巡卫自大贸堡到开州屯一带;” “乙字队字巡卫自大茂堡到流水堡一带; “丙字队巡卫自流水堡至中左所(大凌河城)一带” “丁字队巡卫自中左所到中屯所(松山城)一带” “至于戍字队……战事起必有匪乱生,戍字队自月牙山起至北普陀一带,盯紧了那群山匪。” “是!大人!” 听见韩林下令,几个队官也纷纷起身领命。 韩林嘴中又道:“咱们的人少,遇到任何情况不可与之纠缠作战,都以传递警信为主。战事将至,咱们不能无故再折损兄弟了……” 众人又应是。 韩林的安排,都是沿着大凌河河道进行的防卫,毕竟河水宽阔,奴贼便是要来,渡河也需要些时辰,足够告警的了。 至于再对岸的右屯等处,那不是韩林的职责所在,毕竟这锦州又不是只有他这一队巡哨。 反正今日已经提醒过了赵率教和纪用,就看他们能不能让这些更前面的逻哨保持警醒警惕了。 见众人都有事做,郭骡儿摸了摸脑袋:“韩大人,那我呢……” 韩林看着郭骡儿,笑了:“骡子,你回来的正好,你来帮我办另外一个十分重要的事……” 韩林看了金士麟一眼,金士麟了然:“你想对王营动手了?” “不错!” 韩林咬着牙说道:“王营几次三番谋害我等,杜家屯时见死不救,害得我队人员折损,此仇不能不报!” “更何况如今王营又坐在了咱们的头上,战事一起,他还不知道弄出什么幺蛾子,万一叫我等去送死,我等去也不去?不如就在战前将他除掉!” 金士麟脸上也有些寒:“这事得做的仔细些,不能教叔父和各位将官知晓,否则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韩林也正有此意,这也是为什么吩咐郭骡儿去干这件事。 一是郭骡儿带兵打仗比不上其他几个队官,但若论暗中潜伏、打探、刺杀等事,心思缜密的郭骡儿比在座的这些人都强上不少。 二是郭骡儿在奴地比他们更久,从他能够在归时就打探到奴贼即将兵犯之事,也说明郭骡儿有这种天赋。 既然奴贼的细作厉害,那自己这方何妨也建立个相应的队伍在暗中与他们斗一斗? 这也是为什么临回来时,韩林又向纪用要了个锦衣卫档头的差事。 有这层身份,好办事。 韩林忽然又想到两个人,笑着对郭骡儿说道:“骡子,我写个条子,明日你拿着,去找两个人,他们也许能在此事上帮衬一把。” 第84章 盯梢 “郭大哥,你说什么时候我能像你一样,也弄个官身当当。” 武庙向北街的一处小巷内,三个人一边贴着墙根,一边时不时向不远处的赌档,潘野向嘴里扔了一颗刚刚从市集摊位上顺来的炒豌豆,一边不无艳羡地对着郭骡儿说道。 韩林所说的二人,便是侯世威的妻弟赖麻子和青皮打行的头目潘野。 在见了韩林的条子以后,侯世威立马将这两个人从市集当中找了回来,并叫二人全程听候郭骡儿的差遣。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韩林这一成的银子不能白拿,况且郭骡儿只言盯梢,未说其他,这事儿混迹市集当中的赖麻子和潘野更是在行。 于是这几日,郭骡子天天带着他们暗中跟着王营。 韩林不想在闹市当中动手,可这王营除了自己的营中,便是博戏吃酒,因此郭骡儿一直都没有找到机会。 郭骡儿听到潘野所说的话,伸手也从他的手里抓了两颗豌豆,放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笑道:“咱这干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你们在市井里当天王老子多自在。” “就是!天天闲的都鸟都打晃,哪里有在市井当中戏耍快活。” 赖麻子也是有官身的,他被侯世威安排在衙署中当皂吏,但只领俸不当值,浪迹久了,也就与潘野结识,两人沆瀣一气,终日市井当中混世,做一些下九流的事情。 “两位真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 潘野叹了口气:“赖大哥你有姐夫做背景,郭大哥你有韩大人撑腰,可俺打小死了爹娘,不入打行就得饿死,打行那是什么地方,要么排资论辈,要么敢打敢杀,如今咱能当上个打行的行主,却也是拿命换的。” 郭骡儿心中一动。 林现在的贴队已经满员,根本不可能再将他安插进去,况且他不擅行伍之事,即便进去也难有什么作为。 看韩林的意思,似乎想让他做一些不能摆上台面的事,这也正合郭骡儿之意。 但他手中无人,如果能和眼前这两个人多亲近亲近,将锦州内暗地里的势力收服,那在他韩林心中的地位,未必就会比高勇等人差了。 想到这里,郭骡儿嘿嘿笑道:“只要将韩大人吩咐下来的事儿做得好了,未必不能成行,咱老子上几日才回到锦州,就因为给韩大人带了一句话,韩大人就拉着俺到赵总镇面前亮了个相,又从纪太府那里给求了个锦衣卫档头的职位。” 说着郭骡儿从怀中掏出他的锦衣卫认牌,递给潘野:“瞧瞧,咱如今也是挎绣春刀、穿飞鱼服的缇骑了!” “锦衣卫啊……真是威风!” 潘野摩挲着郭骡儿的锦衣卫认牌,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旁边的赖麻子也伸长了脖子去看。 “能得韩大人这么个为下属着想的好上官,郭大哥真是好福分!” 赖麻子同样有些羡慕。他虽然是侯世威的妹夫,但是侯世威也并非朝廷任命,而是被赵率教遣去管着锦州城内治安的幕僚。 虽然侯世威看在他姐姐的面子上,给他在衙署里安插了个皂吏的职位,但平日里也不闻不问,甚至对他呼来喝去。 便是韩林许诺的那一成银子,等从海仙楼出来以后,也是只字未提。 他这个姐夫侯世威怎么想的,不问可知。 有了郭骡儿做比较,赖麻子心中怎能不冒酸水? “韩大人有里子也有面子,听说不管去屯卫衙署还是去纪分守的府上,这两位大人物都是笑脸相迎,要不怎能随口一说,就将锦衣卫档头这职位就要了出来。” 潘野没有赖麻子的背景,因此适时地拍了一记马屁。 郭骡儿有些汗颜,他昨日里可站在院中,听到里屋总兵赵率教对着韩林破口大骂,但他怎么会将这些事情说出去? 只是嘿嘿一笑道:“俺家这韩大人,可长着一颗玲珑心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连俺都自愧不如,不过也正是因为他八面玲珑,和谁面儿上都说得过去。” “要不……” 潘野试探地说道:“郭大哥,你给咱们在韩大人面前说道说道?咱不求能在韩大人面前做事,只求能跟着郭大哥。 “到时候郭大哥发达了,还能忘了咱哥俩儿?赖兄弟,你说是也不是?” 说着潘野冲赖麻子挤了挤眼睛。 “对对对,郭大哥,你去帮俺们跟韩大人说说,只要韩大人发话,上刀山下火海要是眨一下眼睛,咱就跟他的姓!” “美得你!” 郭骡儿笑骂了一声,随后说道:“要我去说也成,但眼下的事咱可不能给韩大人办砸了。要是办砸了,甭说你俩,就是我,也得跟着吃挂落儿。” 说着郭骡儿向赌档的方向颔了颔首。 “郭大哥,你就将心放在肚儿里!咱们是干什么的,还能阴沟里翻船,玩鹰被啄了眼睛?那赌档里全是咱的眼线,连放印子(放贷)的,也是咱的人。他跑不了的。” 郭骡儿拍了拍两个人的肩膀:“你们办事,我放心。只要这事做的好了,只消我在韩大人面前说那么一两句,你俩的事情吗,对于韩大人来说也不过是手到擒来。” 听到郭骡儿说的如此轻巧,两个人喜形于色。 瞄了一眼赌档的方向,赖麻子问道:“郭大哥,这里面是什么人,为啥韩大人要盯他的梢儿?” “是该死的人!” 郭骡儿冷哼了一声。 “郭大哥是说……” 赖麻子抬眼看了郭骡儿一眼,有些犹豫地问道。 “不错!韩大人要他死!” 原本还笑容满面的两个人瞬间脸色大变。 郭骡儿嗤笑了一声:“怎么?怕了?” 犹豫了一阵,潘野一跺脚,从怀里掏出一把利刃,伸手掀起衣领覆面。 “郭大哥,俺明白,这就茶楼里讲的书《忠义水浒》里面一样,是叫咱纳投名状对不对?你且等着,咱这就去攮了他!” 郭骡儿吓了一跳,赶忙一把拉住了他:“闹事杀人,失心疯了麽!” 对于这个莽撞的亡命徒,郭骡儿大致满意。 赖麻子自知被潘野抢了先,立马说道:“郭大哥,你发话,你说什么时候干掉他, 保管他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几个人在赌档门口从晌午一直盯到黄昏,王营才从赌档里意犹未尽地带着两个人从赌档里走出来。 他不仅博戏博的分文不剩,甚至还欠了不少印子。 他的脸色看起来十分不好,抬头看了看天色,先是向南走了一阵,后来想了想,又折路返回,向东走了。 刚刚跟上的郭骡儿三人被吓了一跳,但还面不改色地与之擦肩而过。 又往前走了几步,看着王营的身影,三人对视了一眼。 “跟上去。” 郭骡儿眯了眯眼睛,低声说道。 第85章 通敌 毗邻镇北门的来远街中的一处酒肆角落中,不知被自己被盯了梢的王营,抬头看着对面坐着的那个一脸怪笑的老头儿,心中十分来气。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后重重的墩在了桌子上。 “崔三!我输了银子很好笑吗?!” 王营有些不快,看着那个人冷冷得说道。 他对面坐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奉了北普陀山贼魁老西风之命,潜伏在锦州城的拐子崔三。 崔三捋了捋颌下稀疏的几撮毛,呵呵笑道:“王把总,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哇。” 说完崔三有意无意地看了看王营身侧立着的两个人。 “去,老子输了钱,看你俩这幅死了老娘的脸就不痛快,给我滚远点!” 将人支走以后,王营也不说话,径自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不知这次王把总输了多少?” 崔三提起酒壶,又将王营面前的酒给倒满,一边倒着一边问道。 王营冷哼了一声:“输了十五两,还从放印子那里放了十两,利滚利,限期五天。” “三十两,可是不少。” 崔三看着王营:“俺听说赵总兵可是最恨博戏,往日里被他剁了手的都有。” “崔拐子,你也莫要威胁俺,你当咱不知道你是做什么行当的?我最多只是剁手,你做的那些事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崔三毫不慌张,抬起手抿了一小口酒,随后转着小酒盅把玩:“我做了,王把总就没做么?!你别忘了,如今咱们可在一条船上,这船要是翻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见王营要发怒,崔三摆了摆手:“先别生气,你这三十两,我出了,但就看你拿过来的消息值当不值当了。” “三十两不行,要五十两,要不是老子好赌,又他娘的运气不好,怎能上你这条贼船,如今净日里担惊受怕!” 崔三放下酒杯,冷冷地看着对面的王营:“王把总,你可没有讨价还价的机会,你不说,咱自有旁的路子打探!” “三十两就三十两……” 王营嘟囔了一句:“鞑子兴兵要来宁锦的事,赵总兵已经知道了,不出意外,很快那袁巡抚和朝中恐怕都会知道。” 崔三眼神一冷:“我昨日才知道这消息!他们怎么这般快!” 王营哼了一声:“还不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韩林,也不知道他哪里知道的消息,竟然比你还快。” 崔三想了想,对着王营忽然笑道:“王把总,之前同你说的那件事考虑的如何了?” 王营惊了一下,连忙左右看了看,见其他桌离着自己都比较远,压低声音道:“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 “你都要千刀万剐了怕什么?!” 接着崔三又对着王营说道:“王把总你想想,这些年旦有鞑子大兵来攻,除了去年的宁远,哪有攻不下的城池?你为兵,还是个把总,到时候破了城,可还有命在?” “也不要王把总做什么事,就是等女真人的大军一到,王把总只消在城内放几把火,喊两嗓子,只要助女真人破了锦州,那便是大功一件!” “有这功劳在,女真人那边可不讲出身,岂不闻原来的抚顺游击李永芳都成了努尔哈赤的额驸了?” 看着王营还在犹豫,又劝道:“就算,就算王把总高义,不愿意为去鞑子那边,那也可以上北普陀,当个大头目,更加自在快活,什么金子、女人,看上哪个抢就是。” 王营想了半天,豁然抬头,眯了眯眼睛对着崔三说道:“看来,你不止是山匪……” 崔三微微一笑,有些玩味地说道:“山贼也好,细作也罢,有甚区别?倒是王把总合该三思,有些事情做了便是做了,想回头怕是不可能了。” 王营脸色一阵变换,过了许久,才咬了咬牙:“妈的,这事……老子干了!” “别忙……” 崔三此时反而不那么着急了:“这探子细作可不是谁都能做的,李额驸那里心思可深着呢,王把总还得纳投名状才是。” “你说!” 王营知道自己中了计,心中极其愤怒。 但就如崔三所说,他此时已经进退维谷,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两件事。其一,我要你说的那个韩林的项上人头……” 崔三掸了掸身上的灰,对于通敌卖国之事似乎丝毫不在乎:“这人比我还早知道消息,有些能耐,此次大汗对锦州势在必得,不容有失,咱们这些当奴才的,也该尽心尽力才是。” 听着他的话,王营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崔三,绝对不简单,看样子他甚至离李永芳都不远。 “可行,我现为他的上官,虽然他不归我节制,但若我以参将马爌之名对其下令,他还是不得不听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甚好……这第二件事嘛…… “你也知道我也在北普陀山那里当个头目,老西风吩咐我在锦州弄些貌美的女人回去,可都不得其意,新近我在某家酒肆看到了个女人还不错,可几次打探,竟然发现里面还驻着两个伍卒,这样,你帮我这个女人弄出来,送到山上去。” 王营眯了眯眼睛:“哪家酒肆?” “何家酒肆。” “行,我找机会给你弄出去。” “记住!” 崔三敲了敲桌子:“我说的是完好无损地弄出来,不能损了一根毫毛,一根都不行。” 王营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冷着脸说道:“放心,想睡女人,我去推暗门便是,你要的,我绝不碰!” 崔三呵呵一笑:“王把总,做完这两件事情,那你我可真是在一帐下同为僚属了,往后还要多多帮衬才是。” 王营冷哼了一声:“说得轻巧,只求别被发现,真个捉去砍了脑袋才是。” 崔三嗤了一声:“大军越境,李额驸哪次失手了?那些厂卫鹰犬还不是外被我们如同猪狗一般,耍的团团转转,王把总放心,这次,还会如此。” 见王营点了点头,崔三似乎也终于喜上眉梢,转过头对着柜台的方向高声喊道。 “掌柜的,上一壶薤上露,要最烈的那种!” 第86章 蝗鼠 韩林自然不会知道,他反倒被自己想打的鹰给盯上了。 推开石坊街小院的大门,将牵着的浑身湿透的战马交予二狗子去喂后,韩林径自去井边摇上来一桶干凛地凉井水,吨吨喝了两气儿以后,才感觉喉咙上的燥热被浇灭。 一个月前,天上甚至还在落雪。 而方进了四月,这天气就闷燥的不行。 比去年还变幻无常。 拥有记忆的他,自然知道这是小冰河时期在作祟。 然而,如果只是干旱倒还好。 锦州并不缺水,大、小凌河、大蛤蜊河(今大业河)、小蛤蜊河、七星河前后环绕,便是再旱,还能旱到哪里去? 今日他去了张孝儿统领的丁字队,与他们共同走了一遭,至小凌河畔时,他下马,拿铁锹铲了几锹。 随后,就发现了里面如同柚粒一样的东西。 是蝗虫卵。 虽然不多,但足以让他胆战心惊。 飞蝗蔽日。 该来的,终究是要来了。 修葺城池、驻军屯田,这是锦州城的头等大事。 赵率教也已经知道了其中的情形,一边叫驻锦州的屯田清吏司计史和掌固劝课农桑,一边以每升十一文的价格收买蝗蝻。 一时间,河岸两侧,水塘旁皆能看见民妇领着小儿女带着小木铲、铁锹等物什挖掘蝗虫卵。 效果肯定是有的,但韩林拿几铲子下去,发现可能作用并不大。 但他不是亲民官,这种事根本帮不上忙。 两封鞑奴将至的羽檄警信自中屯卫衙署和纪用府上分别发往宁远和京城。锦动则宁危,如若双失,山海关必然震撼,朝中大惊。 天启皇帝和厂臣魏忠贤叫辽东巡抚尽其备,以扞宁前。 袁崇焕仔细研判以后,同样认为鞑子确有觊觎宁锦之意。 但他认为,夏日河水湍流、奴贼不能深入,既然奴兵势已成,肯定会攻击宁锦,不过不是现在,而是夏水退去,禾稼将登的秋收之际。 不过锦州是前沿重镇,自然不能大意,除了命令赵率教抓紧筑城以外,还大力往锦州城内运送粮秣、火器、兵甲等物。 各种车队绵延数里,络绎不绝。 已有听了风声的商民打包好行囊,推着推车准备入关躲避战火,甚至还出现了逃兵,但赵率教连斩十数人以后,骚动的卒伍们终于暂时按捺了下来。 战云开始在远方凝结,即将飘至锦州上空。 而韩林这边,卒伍下值以后就可以吃饭休息,但队官们则不行,韩林日日都要在饭后组织会议,相互通气,分析时事。 今日,除了捕获了两个逃兵以外,并无异样,但郭骡儿的一番话让众人陷入了沉思。 “骡子,你再将回来时跟我说的与大伙儿说说。” “是。” 听到韩林的声音,一直只听不说的郭骡儿连忙站起,对着众人说道:“今日我带着赖麻子和潘野还如同往常一样跟着王营,但这王营根本就不落单。” “我们又不好在闹市动手,就一直跟着,一路从武庙跟到了来远街,最后王营进了酒肆,和一个老杂毛碰了面,我们不敢靠地太近,虽然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总感觉有些鬼祟。” “我想那老杂毛肯定非同寻常,等他们出来后便吩咐潘野去跟,我就继续跟着王营,一路跟着他回了自己的房子,也没找到机会下手。” “倒是潘野跟丢了,潘野的意思是,他这种擅长跟梢的,但却被老杂毛溜着走,过了一个闹街,三个巷子,最后还是跟丢了。这人似乎有些能耐。” 韩林揉了揉鼻子说道:“潘野在这锦州城内下九流当中,也算有名号的,他都能跟丢了,那就更说明这人不同寻常。” 想了想,韩林又问道:“他被那人发现了吗?” “应该没有。至少潘野说没有,这种事他做的久了,况且锦州城内的大街小巷他也十分熟悉,知道该如何隐匿藏身。” “如果是下意识而为……”金士麟沉吟了一番,开口说道:“那这人肯定是做惯了的。” “细作!” 众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战事将起,这臭水沟当中的老鼠跳蚤都开始出来蹦跶了。” 通贼卖国者,人恒恨之。 韩林眯了眯眼睛,对着郭骡儿问道:“骡子,你怎么看?” 郭骡儿想了想:“这人十分机警,想要抓他可能不易……” “骡子,你怎地还没开始干活就开始丧气了!” 杨善骂郭骡儿道,他大大咧咧地在炕上歪着坐着,挠着瘙痒的小腿,落下一炕头的银屑。 “让不让人说话了还,我他娘的还没说完呢!” 郭骡儿瞪了杨善一眼,继续冲韩林说道:“不过他虽然在暗处,但这王营可一直在明处,咱就不信,他能一直忍着不与王营碰头。只要他与王营碰头,总有机会将他的鼠窝给掀开。” 接着郭骡儿冲韩林一抱拳:“属下斗胆,且让这王营再苟活些时日,待到属下将这些蛇鼠全部铲干净,再将他剖心挖肝不迟。” 听到王营还要再活些时日,徐如华的脸上有些不好看。 王营的见死不救,他的负责殿后的丙字队伤亡是最大的一队,几乎占了三成。 “骡子,俺可跟你知会一声,这王营要是活得太久了,咱可叫你接着躺炕上去。” 郭骡儿脸色一怒,刚要插话,却赶忙被张孝儿给拦住。 张孝儿插了话说道:“徐三哥,俺知你恨王营恨的紧,骡子这不是在做事麽,你若真恨,到时候叫骡子把王营生拿了,任你处置便是。” 早前郭骡儿受重伤,都是为了去救冒入林中的张孝儿,因此他与郭骡儿的关系最好,此时十分仗义地替郭骡儿说话。 “都吵吵什么!人家还没打来,自己人要先动手么?!” 韩林看着下边脸红脖子粗就要吵起来的众人说道。 抱团这件事,在所难免,可他没想到,即便他已经防患于未然,但这种事情还是发生了。 高勇和杨善由于过往就是上下属的关系,因此关系最为紧密。 李柱由于是后加入者,因此和徐如华抱在了一起。 此次郭骡儿回来,也和原本看似老实忠厚的张孝儿组成了新的圈子。 这才几个人,就抱成了三个团。 想到这里韩林就有些头疼。 众人瞬间就不吱声了,韩林的话,他们还不敢不听。 韩林又横了几个人两眼:“就按骡子说的办,先将这些蛇鼠给挖出来碾死,报仇之事可以往后延一延。” 接着韩林又转向一言不发的王愿,对着他问道:“老王头,苏日格和吕蒙子走几日了?” 王愿一愣,随后掰着手指头数道:“十三天了。” “怎地还不回来……” 韩林皱着眉头,囔囔地说道。 “莫不是……俩人拿着银子跑了?走之前,他们可从徐三那里支度了不少银子。” 杨善一拍大腿说道。 “杨善!你要是再敢胡言,就关你进小黑屋去!” 韩林指着他骂道。 看韩林声色俱厉的样子,杨善缩了缩脖子。 第87章 号响 晌午时分,那丹珠披着破烂的衣裳,在炕上闭着目。 屋内的地上有两个鱼泡,里面似乎还有一些粘白之物。 她的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但身上,却因肥胖后的暴瘦留下来很多垂皮,堆叠褶皱。 贾天寿在院中磨着一把六尺长的镋钯, 除了耥耙以外,还有一把攮子,以及一张高丽弓,两支靠筒以及李朝个性鲜明的三十支片箭。 片箭比正常的箭更加短小是飞箭的一种。 相比之下,片箭射出去的速度更快、射程更远,但由于箭支短小,因此得需要通过靠筒支撑发射。 以上这些,都是贾天寿在李朝的斩获。 对于这些东西,阿克善自然是看不上眼的。 贾天寿这样的忠心的好奴才不好找,因此阿克善还从李朝死尸上扒下一身品相较好的棉甲,还有一副不怎么样的锁子甲。 此时都摆在院中。 “李朝这东西怎么什么都小一截……” 贾天寿一边摸着已经被他磨利了的镗耙,一边嘟囔道。 和片箭一样,李朝的耥耙也只有六尺,比大明和女真动辄七尺的耥耙要短上一到两尺。 贾天寿又捏起一支片箭放在眼下瞧了瞧。 随后嘿嘿笑着自言自语:“怕是那玩意儿,也小一截罢!” “饿!” 屋内传出一声嗡声。 “嗳!就来!” 贾天寿回头向屋里回了一声。 随后立马站起了身形,在本就乌漆嘛黑的衣衫上蹭了蹭手,进到了外屋。 那丹珠似乎吃定了贾天寿一般,每日皆来。 也好在由于之前韩林等包衣暴动的事情,庄主库尔缠叫阿克善进驻了庄中,轻易不会回来。 贾天寿不少粮,他曾经粗略估算过,就韩林留下的那些粮食,他省着吃些,怎么也能吃上三四年。 而今日除了粟米饼子,还有一锅“鱼汤”。 开河以后,村中人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一些,虽然米价仍然腾贵,但可以靠山吃水。 贾天寿每日都会去河边,用弓射削尖了的木棍,偶尔会射中一两条鱼来。 但他自己是不会享用的,都会收拾好了到庄子里进献给少主子阿克善。 剩下的那些鱼杂甚至鱼鳞贾天寿也不舍得扔,都放在一起煮了炖了,虽然腥气重了些,但在这样的年景里,也不失为一道美味。 而鱼泡,则另有妙用。 他还不敢让那丹珠怀孕。 贾天寿将鱼汤从锅里盛到了木盆当中。 他轻轻地刮着锅底,将那些鱼杂一点不漏地全部盛了出来。 他不敢用太大的力,这院子当中最值钱的,莫过于这口锅,别的都能去抢,去买,去换,可锅漏了,就得吃生的。 现在的铁都做了兵甲箭簇,即便有补锅匠,可也没有富余的铁。 那丹珠冷着眼看着贾天寿将鱼汤、饼子端到了桌上,衣裳已经滑落,半支的身子,让她身上的褶皱更加明显。 贾天寿殷勤地用缺了口的碗盛了一碗鱼汤给那丹珠,烫得他直摸耳朵。 “吃!吃!” 贾天寿招呼道。 那丹珠一言不发,可嘴里却没停,大口得喝着鱼汤,大口的咬着饼子,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贾天寿只咬饼子,笑嘻嘻得看着那丹珠,将整盆的鱼汤全部喝光。 自打那丹珠被他救过来以后,就只跟他说过一个字:“饿。” 这个仿佛是恳求,也像命令的字,深深得镌刻了在贾天寿的骨子里。 不管他是在解手、还是在拾掇,只要听到这个字,贾天寿立马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赶到外屋,生火造反。 大部分时间里,那丹珠吃完就走,偶尔也会留宿。 但床笫之间,那丹珠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但贾天寿也不恼,一个女人,跟她计较什么。 更何况,她如今也算自己的女人。 也是,现如今贾天寿在静远村中,为数不多熟悉的人了。 韩林等一众包衣暴动、连同山匪席卷之夜,静远村死了一小半,征蒙古、讨东江李朝时又死了一些,而这几个月又饿死了一半,但大多都是汉民。 几日前,库尔缠又从别处迁了一批汉人过来进到村子里。 反正汉人如同草一般,是割不完的。 这一茬汉人“新草”,贾天寿几乎不与之往来。 一个是,作为“旧人”,他对这些新来的汉人有些瞧不上眼,再加上他先后伺候着两任达旦章京,心中隐隐有一股子傲气。 另外就是,过往与他熟识的那些汉人,大部分都死了,有的在草原上喂了狼、有的在李朝肥了田、有的在开化了的海里喂了鱼。 有的,什么也没喂,先把自己饿死了。 贾天寿总觉得这些人晦气,另外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总之,不与之往来就好了。 吃完饭,炕桌还没拾掇,那丹珠一下子躺倒在炕上,将半披着的衣裳甩在一边,皱着眉头歪着脑袋。 贾天寿看了看,赶忙将那丹珠的衣裳给捡回来给她盖上。 他不想将这种事, 当成交换。 那丹珠见他迟迟不来,回过头来看他。 见贾天寿仍旧忙里忙外的拾掇着炕桌。 想了想,穿好了衣裳,推开屋门,又推开院门,往自己的家中去了。 什么话也没有说。 贾天寿看着她的背影出了一阵神,回过神来时微微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一声。 随后捡起地上的鱼泡,这是用碱水泡过的,洗一洗往后还能用。 干完了一切活计以后,贾天寿捶了捶已经酸痛的腰背,坐在正屋门口的轮椅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吸着烟袋发呆。 院子里,贾天寿种的旱烟叶长势喜人,爬山虎已经在斑驳的墙面上爬上了密密的一层,再过一个多月就会开出花伞。 “啵”的一声响,让沉浸在寂静当中的贾天寿吓了一跳。 他回过头去看,就见一束阳光照进了外屋,炽热的温度,将堆的柴火炸了一下,也将一缕灰激起,在那束阳光当中向上升腾。 “还是太冷清了些……” 贾天寿忽然一笑。 “下次,去南边抓几个包衣回来,不仅能干活种地,也能让这屋子里热闹些。” 正想着,贾天寿猛然从轮椅上站起身子,向村口眺望。 那里,一道声音正响彻天际。 他对这个声音已经无比熟稔。 是海螺号声。 第88章 遇刺 天启七年五月初一,这一日刚好是入梅日,所谓入梅,便是初入梅雨季节,江南已是淫雨连绵,可在辽东的锦州城上空,烈阳高高挂在天际,如同一颗燃烧着的巨大煤球,炙烤着大地。 初雨过后再未见半滴雨水,锦州城外的屯田,禾苗低头打蔫,似乎在昏昏欲睡。 大批的军民,要么赶着牛马拉着的水车,要么用扁担挑着、手里提着水去灌溉田地。 往年的湍流也消失不见,干旱让河流的河床急退,黑黢黢的烂泥在太阳的暴晒下起了皱皮,裂口如同一张张干渴的嘴。 而商道同样出了事。 往来的客商连番被劫,甚至一支从关内往锦州押运粮草的队伍同样遭了匪,二十多个兵丁被掳,生死不知,连带着十几车的粮草同样消失不见。 听闻消息后,身在宁远的巡抚袁崇焕大为震怒,不许运队单独行进,以一把之数的兵丁,押车三十辆。 在战争阴霾的催动下,锦州城内的粮秣、兵甲囤积天数。 看着络绎不绝的押运队伍,韩林心里舒了一口气,鞑子擅野战而不擅攻城,只要粮秣足备,守城也有底气。 鞑子要来的消息不胫而走,已经有很多商民通过步行、车驾、排车等方式出城避难。 但由于大战在即,山海关关门根本不开,这些逃难的商民,只能滞留在壶芦岛、宁远、觉华岛、前屯辽西走廊各地。 若说真个脱离了危险,倒也未必。 何歆同样在打点着行装,但不为她自己,而是为了店中的小二。 这小二自打她在锦州开了酒肆就一直跟着,为人老实勤快。 但他上面八十的老母不想在兵灾中冒险,在恳求、要求乃至动了鸡毛掸子的手段后,小二终于扛不住了,准备带着老母一同逃难。 即便入不了关,也要远离锦州这个是非之地。 何歆虽是个女人,但为人还十分仗义,不仅包了许多吃食给他们娘俩,又见他老母年岁大了,怕她着凉受风,又将自己的薄棉被打点好,送予小二。 小二接了痛哭流涕,口中连连说等鞑子退了兵再回来,继续给何东家当小二。 他推着一辆独轮的小推车,推车上面坐着他那满头银发的老母。 原本张掌柜准备去送的,但何歆本着多年的情义,亲自送小二出了宁远门,看着小二一步三回头的背影,何歆叹了口气。 韩林原本是想将何歆送至宁远的,但何歆说什么也不干,她的家业全在这里,虽然已经兑给了韩林,但是不看着,怎么也不放心,无奈之下,韩林也只能同意。 何歆顺着宁远门往回返,身后跟着两个挎着腰刀的甲字队战兵,这是那日韩林等人在小巷当中发现异样以后,派过来的,就住在何歆的隔壁。 虽然院子里突然多了两个大男人,让何歆觉得十分不自在,但她也明白韩林的好意,将这两个人好吃好喝的供着。 其实何歆已经许久没有门了,自打韩林将“香水”配置的法子教给她后,何歆从“酒痴”又化为了“香痴”,日日钻研其中。 好在不论是烧酒还是香水,都要用到蒸馏法,有很多共通之处。 但香水比烧酒更多了一个季节的因素,产量一直跟不上,所以何歆和韩林商议着,先不将“香水”投入市场,等她慢慢研究,简化工序提升产能后再放出来。 春日花开正盛,正是研制香水的好时节,何歆不大的院子里堆放了几十种花朵,香氛四溢,也让何歆根本抽不开身。 今日里好容易出了院,自然要在城中逛一逛,权当给自己放个假。 何歆如同出了笼的小鸟一般,沿着市集游走,看见新奇有趣的物什就停下来驻足观看一番,不久身后两个甲字队战兵的身上手里,就挂满了各色钗子、铜镜、胭脂水粉、零食等各色物什。 甚至还有一把十分精致的胁差倭刀,这是何歆留给自己防身的物什。 刚刚出了市集,就有两人迎头冲了过来。 何歆吓了一跳,就见那两人面色十分慌张惊恐,见到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个甲字队战兵的人后,脸上大喜过望。 “敢问二位,可是韩林韩贴队麾下的战兵?” 其中一个人问道。 “不错……你们是?” 其中一个甲字队战兵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两个人。 “可算找到你们了!” 说话的那个人拉住那个战兵说道:“我们乃侯世威后主事的家中人,韩贴队在镇北门外遇刺,正帮忙召集各队战兵回返!” 听到韩林遇刺受伤,两个战兵脸上大惊失色,韩林那可是他们贴队的正牌贴队官,是他们的主心骨,他可千万不能有事。 “韩东家现在身在何处?伤情如何?!” 何歆也是吓得花容失色,连忙问道。 “这位是……” 何歆见他不可说,急得跺了跺脚,口中道:“我是韩贴队商事的主事,快说!韩东家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这是军情了,咱们也只是帮着巡人,也不知道……” 那个人低着头答道。 “何姑娘,主官遇刺,我等作为下属,不能不返,还请你自回酒肆,等我们了了军中事再来护卫。” 刚才说话的那个甲字队战兵一边卸下身上的大包小包,一边冲着何歆鞠躬行礼道。 何歆看着两人脸上的焦急之色,点了点头:“这可是天大的事,两位快快回去,妾身稍后就到!” 听到何歆发话,两个甲字队战兵着急忙慌地往石坊街方向跑,那急急而奔的样子,只是几个呼吸之间,就不见了人影。 何歆将那柄胁差拿在了手里,看见地上琳琅满目的物什有些发愁。 转眼又看见那两个侯家人,对着他们恳求道:“两位少待,奴家与侯大人也是相熟的,如今奴家的东家遇刺,小女怎也要上门瞧瞧,敢情两位大哥帮奴家一把,与我一道去韩贴队的府上。” 两个侯家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笑道:“姑娘既然与咱主家相熟,我俩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咱这便走罢!” 言罢,三人便往石坊街的方向走去。 第89章 追索 “你说什么?!何主事不见了?!” 高勇咬着牙,上前给狠狠地将这两个自己甲字队的战兵踹翻在地。 这两个战兵便是何歆身旁跟着的那两个,此时他们看见刚刚巡卫归来,完好无损的韩林,以及面前的恨不得吃人的队官高勇,冷汗直冒。 “是……我们陪何主事送了店小二,随后又在市集当中逛了一圈,然后就有两个人说韩大人遇刺,叫我们回返,可我们回到院中,见到了徐队官,他说韩大人一早就随队出巡了,哪里来的遇刺之事。” “然后我们又跑回市集找、跑回酒肆找,都不见了何主事的身影……” “没有脑子的东西!” 心爱的女人遭掳,此时生死不知,高勇已经慌了神,点指着两个人破口大骂,要不是韩林在场,他早就要将这两个人打的满地找牙了。 韩林也是大惊失色,但他还保留着一丝理智。 “近来鞑子将至,商队遭劫,锦州各门出入盘查的更紧,想要将一个大活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运出去殊为不易……” 想了想,韩林转过头对郭骡儿说道:“骡子,你去将赖麻子和潘野那里,叫他们发动手底下的青皮、喇虎、打行,给我找!只要何主事还在锦州城内,掘地三尺,也要将人给我找出来!” 郭骡儿领命而去,是夜,锦州城内青皮喇虎齐齐出动,在郭骡儿的带领下沿街而走。 看着这些平日里凶神恶煞的泼皮们成群结队的出现在城中各处,阖城军民都被吓了一跳。 直以为他们要干什么坏事,纷纷掩蔽门窗,彻夜不敢睡眠。 这么大的阵仗,巡夜的逻卒们不可能不过问。 可当郭骡儿掏出锦衣卫的档头的令牌,并口称奉韩林之命追捕城内细作的时候,他们也不敢过问,只敢连忙遣人上报中屯卫衙署。 这下,连总兵赵率教都惊动了。 不过此时韩林正在赵率教的府上。 赵率教刚刚听完下属的禀报,指着坐在下首陪着笑脸的韩林骂道:“瞧瞧你做的好事!” 韩林摸了摸鼻子,甚至有些委屈地说道:“总镇大人明鉴,属下这也是在为总镇大人分忧,虽然何主事是我的人,但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匪贼强掳民女,传扬出去,总镇大人的面上也无光不是。” 赵率教哼了一声,继续说道:“说得倒是好听,如今民心本就惶惶,眼下你又弄得鸡飞狗跳,咱就有面子了?” 韩林又道:“敢问大人,民心为何惶惶?” 赵率教想了想,开口说道:“城中必有妖人作祟。” 韩林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不错,属下以为,正好以此事为由,大肆追索奴贼的细作、探子,就算不能将其一网打尽,也能打击其嚣张气焰。” 听完韩林的话,赵率教似笑非笑地说道:“原本是你闹出的事端,怎么经你的口一说,就如此冠冕堂皇?本镇还得谢你尽心国事了?” 韩林嘻嘻笑道:“若说尽心国事,锦州城内可有人比得上总镇大人?属下只是看总镇大人统领军民诸事,殚精竭虑,容颜憔悴,属下力浅,只盼能通过这一石二鸟,为总镇小小分忧。” “净拍马屁!不是梗着脖子与我相对的时候了!” 赵率教瞪了韩林一眼。 见赵率教还在翻旧篇儿,韩林为之汗颜,连忙道:“嗨!那都是小子意气用事,大人就不要调笑小人了。” “自今日起,追捕索拿鞑子细作的事就全盘交予你,衙役、皂吏皆可调动,可有一点,不可闹得人人自危!” 韩林大喜过望,知道赵率教这是顺水推舟,卖了他一个人情,赶忙从椅子上滑落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赶紧滚蛋!” 被赵率教轰出大门的韩林,脸上嘻嘻哈哈的表情全都不见,看着满城游走的青皮喇虎,微微眯了眯眼睛,对着身旁跟着的二狗子和徐如华说道:“去纪太府府上。” 韩林在纪用那里待了不到半个时辰,除了以细作为由以外,还跟纪用明言过往所孝敬的银钱,都是何歆运营所赚,皆出自其手。 言下之意,只要何歆出了事,那以后孝敬的银钱可能就会变少,甚至没有了。 没有太监不贪财,听到此处,纪用一拍桌子,大骂奴贼猖狂,细作跳梁,视我厂卫如无物。 接着纪用将锦州城内的几个番子、档头皆尽叫了过来,也吩咐他们全城追索细作。 这下,锦州城内更是风起云涌,地下的青皮喇唬、军衙的皂吏三班、朝廷的缇骑鹰犬,各种不同的势力,都因为韩林的一番话,皆尽出动奔走。 一时间鸡啼犬吠,彻夜不休。 …… 富贵坊毗邻大广济寺,坊如其名,住着的非富即贵。 坊东北角的一处二进的院子当中,一夜未合眼的王营,听着外面的动静,冷冷地对着案几右侧坐着的何歆冷冷地说道:“何姑娘还真是有面儿,得知你被掳的消息,竟然全城都在搜索。” 昨日,王营遣人假冒侯世威的家人,以韩林遇刺之名支走了一直跟着何歆的两个甲字队战兵,又将何歆强掳至此。 等他从赌坊归家,见到何歆后,大喜过望,这崔三交代的第一件事,可算完成了。 他谨记崔三的吩咐,不仅没动何歆半根汗毛,还好饭好菜地伺候着。 只想着次日一早就将何歆送至城外,与崔三交接。 但这一夜的动静着实给他惊得够呛。 被人强行掳到此地时,何歆也吓了个半死,甚至差点举着那把胁差自尽,不过却被那两个假冒侯家人的人给抢夺了过去。 但在没有受到伤害后,何歆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她同时,也没想到韩林竟然为了她,也闹了这么大的阵仗,心里有些感动。 听到王营所说的话以后,她知道自己不能露怯,于是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后才蒙骗他道:“那是自然,我可是韩贴队的相好,如今相好丢失,韩贴队自然心中焦急,我不管你是谁,韩贴队你知道不?那可是赵总兵和纪老公的座上客!” “我劝你,还是将奴家放回去,不然到时候可吃不了兜着走。” 王营只打探到何歆是韩林的商事主事,心中一动,眼中一喜。 嘴中道:“好个相好的,那我就更不能放你了。不妨与你明说,你相好的命,我要了,而他死于非命,便是因你而起!” 王营转变了主意,他决定先不将何歆交予崔三了。 原本王营还不知道怎么能够杀了韩林,但既然这何歆对韩林如此重要,那不妨用她去要挟韩林,就可以伺机杀了他! 这一石二鸟之计,岂不是天赐良机? 到时候将何歆和韩林的人头双双交予崔三,想必他也会满意。 听到面前这人竟然与韩林有着深仇大怨,韩林会因为自己有性命之忧。 何歆的脸色终于变了。 王营见状,哈哈大笑。 第90章 抢西边去 天聪元年五月初五日,沈京。 自老汗努尔哈赤迁都沈京大兴土木以后,新汗皇太极又对沈京进行了扩建,而后来的盛京八门,此时正在动工,数万工匠民夫与锦州诸城一样,逡巡往复,如蚁鸟筑巢。 然而,这并非大事。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皇太极此时正率上百的女真贵族在堂子谒庙。堂子是女真人的神庙,里面所祀的诸神,并不诡秘,亦无淫亵。 都是女真部族的先祖和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动植物之神,甚至还有战死先祖的遗物,至为中正。凡有军政要事皆在此处祭祀,大出入必告,出征凯旋则列纛而告,典至重,无出其右,是女真人最重要的“吉礼”。 这是典型的萨满仪式。 此时黄教虽兴,遍传藏地、蒙古、女真、乃至大明北地,但萨满教仍是女真金国的国教。 堂子内的主要建筑祭神殿、圜殿、尚神殿皆为八方亭样式,叶赫部的大萨满和镶红旗主岳托站在祀台正中,本次祭祀由他们主祀。 几个身穿彩服的旗丁在大萨满的指示下,在圜殿前的神杆石座前杀了一头肥猪,片了“大肉”、掏了内脏心肝以后,又这两样东西放入神杆的锡斗内,升上杆顶,以饲神鸦、神鹊。 而这番动作,也宣告着祭祀正式开始。 女真新汗皇太极在岳托的指引下,又朝东坐在享殿檐下的坐褥上。 他身旁分别是大贝勒代善、三贝勒莽古尔泰,莽古尔泰旁边则是二贝勒阿敏。 除皇太极以外,三个人的表情各异,沉默不语,不知道都在想什么。 余下贝勒、贝子们以及王公大臣们,依次坐在丹陛上下。 自叶赫部远道而来的女真大萨满,来到皇太极和几个大贝勒身前,先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阵,随后双手高高举向天际,抬头睁眼,嘴里不住叨念。 这是在请神附体。 片刻后,随着大萨满身体一阵抽动,双眼泛白,接着一声长嚎,低头看向皇太极等人,嘴里大声念着,时而怒斥、时而安抚、时而哀怨。 皇太极等人躬身低头聆听诸申先祖的教诲。 念了一阵,神灵离体,大萨满用一只银碗装满烈酒,用枯枝一般的双手递给皇太极。 皇太极躬身接过,口中道谢,虽然贵为大汗,但对于能够通灵的大萨满他也要持以尊敬。 他两指在银碗中蘸了蘸就,曲指向天一弹,视为敬天,再蘸向地一弹,视为敬地,随后一饮而尽。 见皇太极饮完,大萨满对着岳托点了点头,这一番动作下来,似乎已经耗费了她相当的体力,于是原地闭目坐下。 岳托见状持鼓槌狠狠地敲了一下手中的萨满鼓,随后就旁边听“咚咚咚”三声作为回应的萨满鼓响起。 早在一边等候多时的十二名腰系神铃,手持神鼓、身穿色彩多姿萨满服的萨满们,便蹦跳着来到了殿前。 领头的一个萨满身材娇小,脸上覆着面具,使人看不清面容。 据传,她是大萨满的继承人,将在大萨满驭天后继承叶赫大萨满的位置。 她手里执着一柄神刀,一边唱着神歌,一边举刀祷祝,翩翩起舞。 身婀体娜,风姿绰绰。 在她的带领下,皇太极等王工大臣们,也手里打着板子,吟唱神歌应和。 板子声、摇铃声、手鼓声、呢喃声、神歌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在堂子神殿当中奏响。 唱跳了约有一刻钟,领头的娇小萨满一声清丽的长吟,随后狠狠地将神刀狠狠地插入了面前的泥土地当中。 谒庙就此礼毕。 皇太极在人群注视的目光当中站起了身。他手里拿着一册书卷,是由书房官汉人范文程写的讨明檄文。 环视了一圈以后,皇太极缓缓开口:“自先考老汗十三副甲胄起兵以来,我大金战必胜、攻必克,至今四十又四年矣。南朝《尚书》有云:‘好生之德,洽于民心’我欲与之释恨修好,弃兵甲、止干戈,分定疆域,再成礼睦,实为两国之福也……” …… “然,南朝诡言议和,先遣哨卒侦视,又筑城堡墙垣,潜图侵逼,意在谋动干戈,安敢欺我国小耶?今我举兵,捣城垣,逐其兵,良非得已,防患也!” 达旦章京阿克善在静远村前的小空地上,大声宣读着皇太极的讨明檄书。 镶红旗的旗丁、余丁、将他围在中间,更远处,看着运送粮草、兵甲、火器的马车、战马的包衣们也已经聚在了一堆,集结待命。 作为阿克善家中的包衣,贾天寿也有幸和旗丁、余丁们站在了一起,看着站在一块石头上大声宣读着的阿克善,激动得涨红了脸,只觉得自家的主子真是威风无比。 由于本村屯的牛录额真库尔缠从征李朝,江都之盟后率领二十八人准备回沈京复命,但却被不知情的平壤李朝兵追击。 他亲率十人殿后设伏,斩四将、兵五十,但他自己也受了一些伤。 因此,本次征明,本牛录的旗丁、余丁、包衣等都由阿克善代领,由此阿克善也不必去甲喇额真旗下听令,这是他第一次带着一个牛录的人作战,阿克善心中也激动不已。 听到南朝竟敢一面假装议和,一面修葺城垣,几个月前竟然还兵进三岔河,所有人都有些怒。 正群情激愤之际,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了过来,贾天寿踮着脚向大道望去,就看见三名马甲正纵马奔来,背后插着的红色镶白的三角背骑正在风中猎猎。 几个呼吸之间,三名骑手就已经到了近前,看着众人大声呼喝道:“旗主有令,阿克善领静远村旗丁包衣到沈京听令,不得延误!” 见阿克善应了,那几个旗丁催马再次去别的屯堡传令去了。 既有令来,那去宁锦定然行。 包衣们汉人们都哭丧着脸,此行能否活着回来还或未可知。 可早已经磨刀霍霍的女真人们则不同,他们对于南朝太渴慕了。 那里有数不尽的金银、华美无比的衣裳、堆积如山的粮食、粉嫩的汉人女子。 还有,让人家族兴旺的功劳前程。 呜呜呜…… 伴随着再次响起的海螺号声,旗丁、余丁们一片欢腾。 “抢西边去!” 人群爆发出了一阵直冲天际的呐喊。 “抢西边去!抢西边去!” 贾天寿也跟着声嘶力竭地大声喊着,此次去南朝劫掠,他立志要抢两个包衣回来。 这样,院子里就不用那么冷清了,他也不必每日都累得直不起腰来。 想到这里,他也和那群旗丁、余丁们一样,喜笑颜开。 出征的队伍缓缓启程,贾天寿似有所觉地回过头望向村口。 就看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孤零零的那丹珠。 “前日我偷偷给你的那袋粮食,足够你等到我回来了。” 贾天寿心满意足的想。 第91章 天狼耀 五月辽东的夜晚,星河斗耀,天狼大灿。 自韩林上报侦探到的消息,朝中、辽东也开始做了战争的准备。 辽东巡抚袁崇焕立派遣山海总兵满桂移驻前屯、蓟州总兵孙祖寿移驻山海关、蓟镇东路副总兵黑云龙移驻一片石。 平辽总兵官赵率教和镇守太监纪用仍驻锦州,居中调度,副总兵左辅为左翼、副总兵朱梅为右翼、副总兵贾胜为奇兵策应。 袁崇焕明白,费尽心机、消耗了大量人力物力的锦州绝不能有失,不然以后再以修筑城堡之名,向朝中要钱要粮可就难了。 因此,除了人员调动以外,大量的粮食、兵甲、守城器械自关内、宁远运往锦州,锦州新城此时恰好完工,但右屯、大凌河、小凌河城未竣。 赵率教想了想,仅派了少量的卒伍驻守,又向沿边堡垒派了些兵,试图以星散游击之势以阻奴兵。 锦州备中有虞,所谓备,就是已经做好了战争的准备;所谓虞,就是百密一疏。 直至此时,受袁崇焕的影响,辽东诸将都认为奴贼将于登禾的秋日出兵,洗劫粮食。 连韩林都如此认为。 锦州城内流言四起,有传鞑子已经逼近了右屯,还有说鞑子已经从蒙古绕道去了宣大,还有说辽东巡抚袁崇焕已经遇刺而亡的。 总之各种谣言每日都在市井当中传的玄之又玄。 受赵率教之命,追捕细作,尽消流言成了韩林的新工作。由于锦州两翼已经交给了朱梅和左辅,他们自然有哨骑,因此韩林将自己的战兵皆尽撤回城中。 在韩林的调度指挥下,战兵、厂卫、皂吏,甚至青皮喇唬尽出,在城内大肆搜捕。 韩林明白此时不是心慈手软的时候,特殊时期要以特殊的手段,因此只要聚围议论国事军事者,全都被抓了起来,军衙大狱一时间人满为患。 不仅流言被强压了下去,还真抓了几个飞贼、强盗、细作喽啰,整个锦州的治安也为之一振。 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愈是如此高压,就愈会让阖城的民众精神紧绷。 韩林又向赵率教请命,每日在中屯卫衙署前张贴告示,公告每日盐米市价,以安民心。 原本有些发战争财,囤货居奇地商人,也在韩林警告晋商商会后,由亢五商会大贾出面,平衡市价。 韩林暗中庆幸,好在在锦州城的是晋商八大家的亢家,而非后来的八大皇商,虽然亢家也与女真人做生意,但比八大皇商那种以利卖国相比,亢家还算晓义。 此外为了泄民愤,韩林还在城中的小校场内举办了几场审会,那些细作小喽啰根本拷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不如就废物利用。 还有捕获的飞贼、劫匪、平日里欺男霸女惯了的青皮喇唬等,在罗列其罪后,皆尽由麾下战兵枭首。 至多三四日间,就斩了二十多人,刀光起落,人头滚滚。 在围观民众爆发出震天的呼喊声中,有些人也在暗自咋舌,胆战心惊。 这里面至少有三成是不至于死罪的,但韩林仍毫不犹豫地将其砍了脑袋,足以说明韩林严打、震慑的态度。 而看着高高悬挂在杆上的人头,一句“天狼明灭要杀人,锦州出了韩杀神。”的童谣在市井当中流传。 韩林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躬亲和蔼的形象,在童谣的声声传唱当中,为之破灭。 赖麻子和潘野心中也十分庆幸,被砍脑袋的那几个青皮喇虎头目,他们都认得,甚至曾经还争夺过地盘场子,也曾兵刃相见,也曾把酒言欢。 但此时脑袋都被悬起来了。 好在投了韩林,对视当中赖麻子和潘野脸色都有些白,做事更加卖力了起来。 但就在满城搜捕当中,失踪的何歆仍未找到。 心切的高勇满嘴火泡,净日里发脾气,弄得甲字队战兵整天都是战战兢兢地,生怕一不小心就触了霉头。 韩林的脸色也十分不好看,自己敲锣打鼓的要给众人提供庇护,但如今一个女人都没庇护好,这让他面上无光。 此时被他们记挂不已的何歆,正在王营富贵坊中的院子里好吃好喝地被供了起来。 在韩林的打击下,崔三不敢顶着风险露头,因此王营迟迟也没能将何歆交接出去,只能养在后院,有了崔三的前提吩咐,也不敢动其分毫。 由于战事将近,王营也不能终日待在府中,他已经入驻到了自己战兵小营当中。 王营自然也不会和府中人说这何歆是他掳来的,因此没了王营,府上的管事婆子们还以为这是王营新纳的妾室,自然就得好吃好喝地供着。 除了大门不能出,何歆可以在府中随意走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根本无人敢拦。 她虽然不知道外面的人已经找她找疯了,但从府中下人们的言语中知道了此时的情形,心中也在暗暗焦急。 …… 锦州城中的小校场一片欢呼,围观看热闹的民众纷纷往前拥着,却被战兵们往后推搡。 今日又斩了五人。 韩林在小校场临时搭了的凉棚下的案后,冷漠地看着战兵们将人头悬挂高处,将无头的死尸抬走,又在地上撒了一大片石灰。 身旁一同监斩的侯世威,将头凑了过来,低声对着韩林说道:“韩大人……这个……是不是要慎杀一些?” “怎么,这里面有侯大人的故旧?” 韩林抬起眼皮,看了侯世威一眼。 他敢如此杀人,自然是得了赵率教和纪用,这两位如今在锦州城内地位最高的人物的应允。 听到韩林这么说,侯世威吓了一跳,赶忙对着韩林摇手说道:“通敌卖国,散播谣言,侯某人如何敢与这些罪大恶极的贼子有交情?咱只是怕这些贼子的命脏了韩大人的仕途。” 韩林摇了摇头:“非常时期,要以非常手段,山海关门以外,宁锦至为重要,一旦有失,关门必将撼动。初斩这些贼子,必能震慑宵小。” “韩大人用心良苦、尽心国事,下官自叹弗如。” 侯世威向韩林拍了一记马屁,随后又道:“下官以韩大人唯首是瞻,但凡韩大人有命,侯某自当竭尽所能。” 韩林知道这侯世威嘴里说得好听,但其实都是推诿之言,日后真个被人追究,他也能以都是韩林所命,全部推到自己身上。 韩林也不点破,微微一笑:“侯大人说笑了,林怎敢以小小贴队之官,指挥侯大人?” 侯世威忽然一笑:“韩大人不必自谦,赵总镇,纪太府对韩大人推崇备至,引为忘年,这锦州城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两人又各怀鬼胎地交谈了一阵,韩林便向侯世威告辞,他今日还要往晋商商会一趟,每隔一日韩林便要去商会查看进出账目,观察商贾们是否有恶意抬价之举。 他甫一起身,忽然就看见两个衙役提着水火棍从远处跑来。 韩林和侯世威对视了一眼,站在原地等着。 片刻过后,那两个衙役就来到两人近前。 其中一个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急声说道:“禀两位大人,半个时辰以前,我等衙役弟兄在莲花坊彻查,见几个人行色鬼祟,便上前盘问,其中一个人突然暴起,以利刃刺死刺伤两名衙役……” 侯世威大惊失色,咬着牙说道:“光天化日之下暴起杀人,此为细作无疑,人捉住了没有?!” “打死一个,抓住两个,跑了两个……” “废物!” 侯世威对着那两个衙役大声斥骂。 “人在哪里?!” 韩林对着那两个低着头挨骂的衙役问道。 “回韩大人,两个贼子已经被我们索了,正在军衙的大狱当中。” 第92章 拷问 “呲”的一声。 火红的烙铁,印在了前胸,一股子焦臭味弥散开来,痛彻的哀嚎过后,原本四处叫冤的大牢,瞬间就鸦雀无声。 一只老鼠被吓得吱吱叫着跑远,但蝇蚊们一瞬间就围了上来。 锦州城内军衙的死牢内,一个浑身未着片缕的男人,被锁在木桩上,他垂着脑袋,看样子是昏死了过去,前胸烤熟的烂肉一片,黑红之间,还有一片燎泡。 韩林皱了皱眉头,捂住了鼻子。 这监牢内的味道,属实不太好闻。 昏暗的监牢,阴冷潮湿,霉臭、汗臭、体臭、屎尿臭仿佛汇聚成团,不仅鼻子受了罪,连眼睛都跟着遭殃,火烧火燎地,被刺得升腾。 阵阵的恶臭当中,韩林挥手赶走了一群恼人的苍蝇,随后对着侯世威点了点头。 侯世威伸手对着监牢内的几个狱卒招呼了一声,随后一桶凉水就对着昏死过去的那个人当头浇下。 被凉水一激,那人悠悠转醒了过来,胸前的剧痛让他低低地呻吟着,他缓缓得抬起了头,一时间仿佛忘了自己当前的处境,竟然茫然地向四周看了看。 直到火红的烙铁再次递到了眼前。 “你是招也不招!” 举着烙铁的狱卒,龇牙咧嘴,十分凶恶地问道。 “差爷饶命!差爷饶命,小人招,小人什么都招!可差爷您也得问……” 这人一边大声哭嚎着,一边说道。 韩林等人俱是一愣。 那狱卒看着屋中的两位大人,自己也愣住了。 “你瞧这事儿闹得,光顾着拷打了,忘了问了。” 韩林有些无语,也有些哭笑不得。 他转过头对着身旁的郭骡儿颔了颔首。 郭骡儿会意,眉头一挑,去桌上倒了碗水,慢悠悠地走到了那个人近前。 也不说话,抬手将水碗递到那人嘴边。 受刑的这个人十分感激的看了郭骡儿一眼,大口大口地喝着。 郭骡儿转手将水碗给了狱卒,随后和善地笑道:“是俺们唐突了,平白叫你受了这么多苦。” 受刑的这人感激的涕泪横流。 郭骡儿又捉了一支油灯,放在那人脸前仔细瞧了瞧,十分惋惜地说道:“瞧这模样,也是个浓眉大眼的,怎么就从了贼,说说吧,从什么时候开始,给鞑子当了细作?” 那人一愣,随后口中叫屈道:“老天爷嗳!差爷,我只是个拐子,从来没有给鞑子当过细作哇!” 郭骡儿面色一冷,阴恻恻一笑,随即伸手覆到那人胸前的烂肉上,也不嫌弃脏,使劲的扣扭着。 烙铁只是皮肉之苦,但这种扣扭烂肉的疼法,简直是疼到骨碎里去了,自称“拐子”的这个人,口中发出的哀嚎比刚才的还要大。 只几下,就让他屎尿齐流。 郭骡儿身子向后退了几步躲了过去,随后他又捡起了一个铁刷子,在那人胸前的烂肉上比划着:“说了,咱能让你痛快点,不说,这皮肉可就要遭罪了。” 这人一边惊恐地看着,一边嘴中爆豆似得往外倒着做过的坏事。 但这些都不是郭骡儿想要的,郭骡儿随后用铁刷在烂肉上狠狠地划拉了两下。 如是几次,郭骡儿将眼中所见的刑具几乎都用上了,这犯人痛得死去活来,刚刚昏死过去就立马又被浇醒。 那手法让对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了的几个狱卒,都为之胆寒。 但郭骡儿似乎十分享受这个过程。 那犯人也没有预料到,他本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好人,但没想到这个人的残暴更甚狱卒三分。 看着眼前已经被他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犯人,郭骡儿有些意犹未尽地叹了口气。 随后对韩林说道:“大人,看来这人说的不假,他只是个拐子,不是鞑子的细作,但我怀疑,他口中所说的那个北普陀山的山贼头目崔三,很有可能是假借山贼的身份,潜伏着的细作,甚至他们山贼和鞑子之间也有所勾连。” 韩林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得不错,至于这崔三,究竟是何身份,也好印证,不是还有另外一人么,提过来,审问一番便是。” 侯世威心领神会,赶忙叫狱卒将另外一个人给提了过来。 这人未经审问,但看到同伴的惨状,吓得魂飞魄散。 瞬间腿软,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嘴中求饶道:“各位差爷!还请放小人一马,还请放小人一马!” 韩林觉得这人有些面善。 提着油灯过去一照,想起来了,这就是当日他在何歆后院见到的两个小贩之一。 后续何歆失踪,定然和他脱不了干系。 “吊起来!” 想到这里,韩林的面上一寒,对着几个衙役吩咐道。 哭嚎声中,新提过来的这个人被链索捆在了桩上。 郭骡儿看韩林冲自己点了点头,快步上前,大手掐着这个人的脸,将他的脑袋掰着去看先头那人,冷笑着说道:“要文的?要武的?” 所谓文的,便是如小火慢炖一般,慢慢折磨,疼痛逐次升级;所谓武的,便是更加直接,诸如用骨朵敲断腿骨、用刀切下手指。 虽都是拷问,但两者又有不同。 这曾经装作小贩的犯人,听到郭骡儿这么说,裤裆猛地一湿,瞬间就尿了出来,哭着说道:“小人招,只要差爷不给俺上刑,小人什么都招!” 郭骡儿嗤笑了一声,手指摸了摸咧开的嘴角,似乎有些失望:“嘿!还他娘的挺识时务,快说,你是何人,跑掉的同党在哪儿?!” “小人……小人便是锦州人,以前做牙子,撮合买卖,但赚不得什么钱,后来崔爷……崔三找上俺,问俺愿不愿意跟着他干,后来才知道,是当拐子……” 这和之前的那个人说道一般无二。 郭骡儿又问道:“那崔三是何来历?” “小人也不知……他就说自己是辽东人,他是头目,咱也不敢问,差爷明鉴,小人就是个望哨踩点的喽啰,没做过多少坏事……” 侯世威冷笑了一声:“但凡抓到这里的都这么说,尔等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还要分个三六九等了?!快说!那些被掳走的女子都送到哪里去了。” 侯世威心中大喜,锦州城内数月来不断有女子丢失,弄得人心惶惶,他作为锦州城内的治安官,也倍感压力,眼见就要告破,他心中如何不喜? “听说是被送到了北普陀的山里……” “数日前被你们掳走的那何家酒肆的女子,也送上去了?!” 韩林心中一惊。 那人嘴中说道:“这事不是我们做的,但我听崔三吩咐过,说何家酒肆这个女子是他亲自要的,会有别人掳了送到我们手里,但一直没有人来……” 韩林心中松了一口气,既然还没交接,那何歆应该还在锦州城中。 只要没送上山,那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知不知道是何人做的事?” 侯世威问道。 “回官爷,这个……小人属实不知,崔三爷不会跟俺们这些小喽啰透露。” 经过一番盘问,韩林等人终于将事情弄清楚了个大概,再根据蛛丝马迹,差不多能将事情还原个七七八八。 数月来锦州城内丢失的女子,皆是这群人所为,魁首是名唤崔三,是北普陀山山匪的头目之一,专做拐卖女子之事。 死了的那个同伙,和崔三关系密切,应该是山上的贼匪,崔三现在身边还跟着一个山贼,城内是不是有更多,还不清楚。 与此同时,韩林等人怀疑,他,乃至北普陀山的山匪都和鞑子所有勾结,除了拐卖女子,还在城中散播谣言。 何歆被掳和他脱不了干系,但何歆是被另一伙人所掳,这伙人是谁还不知道,有可能是卒伍中人。 何歆应该现在还在锦州城内。 “你们和崔三如何联络,在哪接头?!” “俺们不知道崔三住在哪,日常联络都是他叫人上门,但接头的地点一般都在石坊街。” 韩林和郭骡儿对视了一眼,不由苦笑。 “灯下黑……” 第93章 迫近 五月初九日,锦州城的南门永安门内外人头攒动。 城内的想出城避祸,城外的想进入城内免受刀兵。 门洞内不时有被推搡急了的人谩骂出声,还有几个丢了孩子的妇人哭嚎啜泣着大声呼唤着孩子的名姓。 鞑子将至的消息不胫而走,有传言称广宁旧边白土厂关、花儿营、镇边堡一带,已经出现了大贼的哨骑。 战争的阴云,已经缓缓向锦州城头迫近。 前些日子,被韩林用刀子和人头压制下去的流言蜚语再次甚嚣尘上,再也压制不住,因为已经有人被鞑子捉了或者杀了,眼见为实。 任谁都没有想到,鞑子新汗皇太极竟然在不春不秋的夏季来攻,这一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乃至皇太极已经带兵渡过了辽河,自辽泽潜越西墙,才由沿边的哨卒将消息传了回来。 一时间,大家都慌了神。 大战在即,韩林已经顾不得再亲自去搜捕什么鞑子细作、寻找何歆这些小事了,他全盘将此事交给了郭骡儿和侯世威,他本人要回营带队参与城防。 受赵率教之令,韩林带着整个贴队的五十人以及金士麟这个教官,一路来到了永安门,在出示了令牌后,沿着石阶在城墙上巡卫。 一边走着,韩林一边向城内望去,只见空荡荡的街道,看起来分外萧条。 锦州南城因为有大广济寺这个佛门圣地在,一直都是锦州城最繁华、最喧嚣的场所,然而今天,不仅集市已经关了,沿途的铺子,也都上上了门板,商民全然不见了踪影。 唯一热闹的,便是人马相拥,排着长队进出的锦州城四门,然而四门也不会热闹多久了。 看着缓缓西沉的落日,赵率教已经下令,今日黄昏,四门紧闭,再不许商民出入。 那些原本还打算观望一阵的商民此刻终于急了,收拾了包袱、车马在四门汇聚,一时间门洞内纷纷攘攘,百态尽出。 韩林心中也有些起急,他派出蒙古的苏日格和吕蒙子至今仍未回来,鞑子绕道辽泽,两个人要么被阻,要么就是被抓了。 不知具体情况,韩林只能暗暗祈祷,这两个人可千万莫要出什么事。 除此之外,城中细作还未肃清,甚至从两个拐子的嘴里,韩林还得到了卒伍当中有鞑子内应的消息,这两件事,都有可能成为日后鞑子攻城时的祸端。 韩林一边想着,一边带着队沿南门的城墙向西门方向巡卫。 此时城墙上已经站满了兵丁,一个个手持着刀枪警惕地向远处看去。大批的余丁和民夫正在往城墙上运送雷石、滚木、药罐、灰罐、铁蒺藜等防城器具。 西门上还有大将军炮两门、威远炮两门、二将军炮两门,此外还有一窝蜂、百子筒等花样繁多的火器,炮子已经在大炮旁边堆积了起来。 看到这些防城利器,韩林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继续带着队往镇北门的方向走,方才过了西门到北门的一半,耳边就听见城中的鼓楼传扬出一片鼓声。 晨钟暮鼓,时辰到了。 守卫城门的兵丁听到城中的钟响,也开始用刀鞘、木棍挥打人群,叫他们尽快进出。 这是军令,延误不得。 被赶出瓮城以后,四门的羊马墙传出了一片哭喊,不论进城的还是出城的都有亲眷遗落,可无论商民们如何恳求谩骂,但城门仍然缓缓得关闭。 看着外面的人,韩林叹了口气,失了城池的庇佑,这些人浪迹于野,还不知道能不能躲过兵灾。 而那些进了城的,一旦城破也难免被劫掠甚至屠戮的风险。 乱世人命如草芥。 韩林正在哀叹时,身旁的高勇大叫一声:“韩大人,你快看!” 韩林回过身顺着高勇的手指向城外的西面看去,一时间脸色铁青。 就见两支各二三十人的骑兵,从山林里窜出,一边口里吹着响哨,一边纵马向千余逃难的人群奔去。 看着山贼迫近,有些人大喊着往城池跑,但有些人走的已经太远了,根本来不及跑回,要么慌乱的在田野当中乱跑,要么呆呆的立在原地。 “眼见城门关闭,这群狗日的要趁火打劫!” 韩林咬着牙,一拍城墙的城垛,大声骂道。 其余的脸色也十分难看。 这群山贼也不管独自乱跑的人群,专挑有骡马大车的富贵人家下手。 一个贼首呼喊着手下,骑着快马将最大的一个车队团团围住,伸手一掀上面盖着的棉布,就看见几个漆木的大箱,哈哈一笑再将箱子开起,露出里面整箱的金银。 这看起来是个家产颇丰的大贾之家,这家人为首的是个少年人,看见山贼要抢他们的财物,抽出一柄刀来,大喝一声就要上前拼命。 可他哪里是山贼的对手,只一个照面就闷哼一声被砍翻在地,随后又在连连的惨呼当中被马生生踩踏致死。 血肉飞溅,车队中的百姓一边尖叫哭喊着四散逃跑。 但不见血还好,一旦见了血就难以收拾。 山贼纷纷引弓挥刀,纵着马肆意追杀,锦州西城外瞬间就尸横遍野。 那贼首得了金银,还不满足,又开始在车队中搜罗,他接连劈翻了几个靠近阻挡的护卫,随后在另一架搭着棚的马车上,发现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他抬起手抹了抹满脸的血污,嘿嘿笑着,一把将那女子掳了过来,在山匪们淫笑起哄声中,开始褪着衣袍。 看样子竟然要在这里宣淫。 那女子惊叫着,躲避着,撕咬着,可根本无济于事。 看着城外的惨状,韩林紧紧攥起了拳头,在城墙上一边跑着,一边搜罗着什么,看到一个兵丁腰间挂着的牛角号,韩林眼中一亮。 他上前一把将牛角号抢了过来,放在嘴边刚要吹,却被那兵丁一把搡开。 那兵丁按着刀把,看着韩林,脸色冰寒:“无敌鼓吹,谎报军情,这罪你担得么?” 高勇此时也带着整个贴队的人赶了过来,他上前一个巴掌甩在了那个号角兵的脸上。 “他娘的,什么是敌?!这群山贼在城外肆虐百姓就是敌,你他娘的还有没有良心!” “呜呜……” 一阵牛角号在西墙与北墙的中段响起,城内的人也开始惊慌了起来,纷纷叫嚷着归家躲避。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一队百余骑的明军哨探出现在了视线当中,看着这群山贼正在劫杀百姓,拍马迎了上去。 “是左副总兵的人马。” 韩林看着那群山贼在明军哨骑的驱赶下落荒而逃,韩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久总兵赵率教也赶到了此处,看着城外的状况,他环视了一周,寒声问道:“谁人鼓吹的号角?!” 第94章 放火 那个被抢了牛角号的号兵指着韩林刚要说话。 韩林就自己跪了下来:“总镇大人,号角乃我鼓吹,与他人无关。” “韩林!” 赵率教看着他,咬着牙说道:“你竟敢假传警信,来人呐,将他给我绑了!” 赵率教刚刚说完,他身后就闪身出来几个彪悍的标兵侍卫,扭着韩林的手臂将其捆缚在地。 “总镇大人!” 金士麟噗通一声跪下,对着赵率教抱拳说道:“城外有山贼马匪劫掠逃难的商民,韩林实在看不过,这才抢了号角,引来左副总兵的人马将这群贼子驱赶走……” “韩林此举虽然不妥,但念他初犯,且为百姓的份上,放他一马!” 言罢,金士麟长跪叩首不起。 “请总镇大人,放韩大人一马!” 高勇带着整个贴队的人也跪了下来。 整个贴队的人面上犹有不平之色。 “请总镇大人,放韩大人一马!” 这一段守墙的卒伍竟然也跟着跪了下来,一同替韩林求情。 那个被抢了号角的号兵此时也说道:“总镇大人明鉴!我手中号角被抢,亦有罪责,可城外的山贼马匪属实嚣张,竟然当着我们的面劫掠百姓,如果韩大人不抢号角鼓吹,俺也要鼓吹号角!” 赵率教看着这么多人纷纷替韩林求情,面色稍缓。 但他确实也有些下不来台,于是嘴里大声斥道:“如今鞑子要来,当以此事为重,你以妇人之心,假传敌情,可曾想过,万一真有奴贼大兵临至,你置这阖城三万军民的性命于何地?” “林,知罪……,今之过皆由我起,还望总镇大人莫要怪罪他人。” 韩林双手被缚在背后,只能将屁股高高撅起,对着赵率教磕了一个头认罪。 诚如赵率教所说,如今最大的事,便是要守住这锦州城,而韩林此举,虽然是好心,但有失恰当。 “还他娘的挺有担当。” 赵率教被韩林的这句话都给气笑了,指着他骂道:“大敌当前,假传警信,这可是杀头的罪过!” 赵率教对着韩林的屁股踹了一脚。 “本镇念你初犯,还是好意,就让将功赎罪,这一仗,你和你的人要是不砍下十颗奴贼的脑袋,你且看本镇怎么治你!” 韩林的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没想到自己的罪过竟然这么大,好在有众人担保,不然即便赵率教不杀他,他也免不了发配为贱役。 韩林赶忙对着赵率教磕头道谢。 赵率教气的面容都有些扭曲了,看着他说道:“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然你置我军法于何地?!就赏你十鞭子让你长长记性!” 说完,赵率教身旁的一个人,持了一条极具韧性的竹木鞭来,对着韩林的后背就是一顿猛抽。 韩林咬着牙没有吭一声,全盘受了。 这鞭子看起来重,但都是些皮外伤,如若军棍的话,很有可能就会伤筋动骨。 韩林知道,这是赵率教手下留了情。 他刚要再次谢,就听见城中一片“走水了”的叫喊声传来。 众人赶忙向城中望去,就见大广济寺左近,升起一片浓烟,在黄昏当中,隐隐还有火光闪动。 韩林此时也站起了身,看到远处的情景,他下意识的就已经知道是谁做的了。 崔三。 赵率教叫人给韩林松了绑,又踹了他一脚。 “带上你的人!滚去城中救火!” …… 看着一队五十人的兵丁赶到,崔三带着三个人躲进了小巷。 不出韩林所料,这火确实是他带着人放的。 韩林的一阵牛角号声,如同一支穿云箭,不仅惊动了左辅、惊动了赵率教,同时也将崔三给惊动了。 虽然心中有所疑惑,但崔三还是寻摸了几间铺子,蒙着面,倒上火油,扔了一把火。 火随风起,再遇上火油,不一会就噼里啪啦地燃烧了起来,不仅将一间裱物铺给烧塌了同时还将隔壁一间杂货铺以及一间点心铺子给点燃。 浓烟腾空,直冲天际,火舌舔舐着左近仍旧屹立着的房屋。 但崔三一直等的金声却一直未曾传来。 “难道是搞错了?” 崔三看着救火的众人愣了神,转过头去,远远地看向城头,那里也并无异样。 “妈的!真的搞错了!” 崔三跺了跺脚,带着身旁的三个鞑子细作,赶忙窜逃。 由于韩林发动了卒伍、皂吏、青皮这些锦州城里明里暗里的势力一直对他进行搜捕,他也不敢冒着风险去和王营碰头。 而且北普陀山的人实在是不当用,那日被稍加盘问就慌了神,好在他身边跟着一个细作,眼看跑不掉了,抽出刀来刺死一个皂吏。 他便趁乱跑了出来。 今日他想趁着混乱从永安门出城回宁远或去北普陀山,但眼见进出城都需要勘合身份,有人作保。 但他的根基全部都在宁远,在锦州也是刚刚潜住,还没来得及去进行收买之事。 知道自己出不了城,便只能回返,行至半路便听见了号角声,于是临时起意地放了一把火。 然而这把火似乎是白放了。 好在这么多年,跟着李永芳别的本事没学到,侦探、隐匿、脱逃之事可学了不少,他本姓也并非为崔,而姓李,名唤玉山。 昔日震惊朝野的武长春细作案,便是由他传达的李永芳的指示,且由他交予了武长春第一笔七百两白银的经费。 先期武长春的工作做的十分不错,收买了大批明廷的官员权贵,还被推为守备,潜伏长达九年。 坏就坏在武长春这个人十分好色,找了一个娼妇李凤儿,并且酒后失言,后面,也就因为她而出了事,被凌迟处死,传首九边。 这也就是刚刚去年的事。 “崔三”,或者我们现在可以称呼他为李玉山了。 这个李永芳身边的副手,鞑子细作大头目,不得不亲自上阵,在明地行侦测、细作之事。 不仅如此,他还潜入了北普陀山,成为了山贼的一个头目。 他们原本和韩林住在同一个坊市,石坊街,但韩林开始搜捕以后,他们便挪到了隔着两条街市的磨盘坊。 磨盘坊可以说是锦州的贫民窟,这里不仅有外来筑城的民夫、也有本地的商贩、还有一些从外地逃难过来的难民。 可以说人员成分十分复杂,官府的辨别难度极大。 也正因为此,韩林发动了那么多人,搜捕了这么久,还没抓到他。 他们临时的住所是一间破烂的院子,除了他们以外,还住着三户人家。 一家是商贩,卖的是一些糕点之物;一家是马夫,专给大户赶车的;还有一家是个匠户,专门打一些铁器之物。 见几个人推门进来,那商贩家的民妇快步上前,口中说道:“嗨呀!李老哥,你怎地才回来,听说今日城门都封了。” 李玉山在这里化名了李三,他脸上阴险的样子皆尽退去, 他换上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是啊李大姐……原本来锦州投奔亲戚,谁成想亲戚家竟然死绝了,我已经带着俩三个儿子侄子,转悠了三天了,想找一些活计来做,可哪里都不要人,这银子也要花光了……” “这天杀的世道和鞑子,真是不叫人活!” 那姓李的贩妇往地上啐了一口痰。 李玉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着头,带着几个人进了屋。 “主子,咱们该怎么办?” 方才进了屋,一个细作便向李玉山问道。 “能怎么办,今日已经打草惊蛇,不宜再动,只能等着到时候主子们带兵前来,咱们再拉上那王营,里应外合。” 第95章 兵临 五月初十,黄昏时分,何家酒肆的掌柜老张,再一次来到了位于石坊街的小院。 何家酒肆已经关了十日的门,店小二带着老母去关内避难,自己的东家何歆也在同日消失。 阖城商民纷纷闭门在家,街市无比萧条,只剩自己的张掌柜也无事,每日就来石坊街打探消息。 他是个鳏夫,无儿无女,虽然与何歆是东家与掌柜的关系,但内心里早已经将何歆当做自己的女儿。 何歆的失踪也让他焦急万分,整个人看起来都老了一截。 “郭管队,今日还是没有消息麽?” 张掌柜愁苦着一张脸,向已经忙得团团转的郭骡儿问道。 奉赵率教的命令,韩林有着追捕细作、打击城内不法之责。 但由于战事将近,韩林还要带着贴队的战兵,每日里逡巡游卫城墙,于是韩林便将这些事情全盘交予了郭骡儿来处理。 这些暗地里的事,十分琐碎,好在赵率教又派了侯世威带着军衙的皂吏们来帮。 有着韩林这一层的关系在,侯世威索性就在军衙当中坐衙,派了皂吏、三班前来听候郭骡儿的吩咐,这也让郭骡儿长舒了一口气。 毕竟侯世威是和韩林称兄道弟的存在,这一通下来,谁主谁次分不清,好在侯世威是个识时务的。 因此石坊街的这处小院,成为了郭骡儿的“署衙”,各种消息纷纷往这里汇聚。 地下的事情不比军事,什么都是风闻,而且极其琐碎,得从一件件小事,一句句传言当中寻找蛛丝马迹。 分析、调度这些事都得由郭骡儿来,他手里汇聚的人力,甚至要比韩林还要多几倍。 看着眼前的张掌柜,郭骡儿不由得苦笑出声:“老张,你不必每日都来,何主事深得韩大人的信任,她的事韩大人已经吩咐了要放在首位,但凡有消息,我第一时间知会你成不成。” 自从何歆将何家酒肆兑予韩林后,但凡休息战兵们皆往何家酒肆跑,毕竟哪有不照顾自家买卖的道理。因此张掌柜与韩林手下这些人也混得十分熟。 因此,张掌柜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看着忙碌的郭骡儿垂头丧气地说道:“我老啦,你们做的这些事老头子都帮不上忙,可这心里就是躁得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不往你们这里跑,还能往哪里去。” 郭骡儿其实对着老头有些烦,但都是自己人,他也没办法说什么,只能继续劝道:“老张,你放心,虽然咱与何主事交集最少,但何主事的面相,也不是个短命的,吉人自有天相,保准没事的。” “郭管队,你就蒙咱老头罢,甚时候你还会看起面相来了。” 郭骡儿刚要说话,潘野推门进来。 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张掌柜,随后对着郭骡儿说道:“郭大哥,方才有个民妇检举,说她婆婆净日里说什么鞑子要来攻,锦州铁定守不住的怪话,她怀疑自己的婆婆是鞑子的细作。” 郭骡儿扶了扶额头:“都是一群乡野泼妇,一看就是婆媳关系不好,既能把自己婆婆送进去关几天,还能赚几分银钱。” 为了更好的追捕细作,韩林还向赵率教、纪用这两位大人申请了经费,但凡检举验证,就可以有银钱拿。 这样一来,线索就更加细碎了。 但郭骡儿又不能不管,每日都要处理好几件这样的事情。 万一呢? 吩咐了潘野以后,郭骡儿想了想,对着张掌柜说道:“老张,我看你也无事,这里你又帮不上忙,比如你去王愿那里,帮着做饭,你们两个老汉,兴许还有话聊……” …… 锦州城头上的气氛比更加严峻了一些,民夫们每日里都在修补加固城墙,同时也将架着大炮的敌台再次加固,卒伍们吃喝拉撒都在城头,只有轮戍时才能下去。 卒伍们能下,但韩林这个武官不能下,虽然是一个小小的贴队官,但韩林还是恪守本职,在城头枕戈待旦。 这时节往日里与自己麾下战兵同吃同住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他麾下的战兵,没有一个叫苦叫累,同样跟着他在城头枕戈待旦,连金士麟这个富贵的公子哥也一样。 虽然众人身上的气味不那么好闻,但士气不错。李柱化身成了活跃气氛的那个,时不时就说两句笑话,偶尔还带着大家唱着军歌。 “西风作弦星为箭,力挽半月射天狼,教彼妇女无颜色,杀得胡地咽声长。” 军歌这个东西是韩林队伍独有的,一时间,琅琅上口又不乏金戈之气的歌声在城头响彻,别看只有五十多个人,但歌声里仿佛藏着千军万马。 引得民夫、兵卒纷纷驻足观看,不时还有叫好、欢呼的声音传来。 韩林贴队的战兵见状,一个个昂着头、挺着胸,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目不斜视地从这些人面前走过,但脸上的那股子骄傲之色怎么也掩盖不住。 “怎么样,之定兄,咱这军歌写的不错吧,不仅能鼓舞士气,还能团结一心。” 韩林洋洋得意地对着身旁的金士麟笑道。 金士麟瞥了他一眼,嗤了一声:“确实不错,如果你的信誉也能和你做的这首歌一样就好了,咱那三十两银子你究竟要何时归还?” “说银子这件事,多见外啊……不瞒之定兄,近来城中因为战事,生意比不得往日,已经是入不敷出了,你那银子,且再等等……” 金士麟冷哼了一声,刚要说话,忽然停下脚步,向远处看去。 韩林见状,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身体一震,赶忙贴近城墙亦向远方望去。 镇北门远方的地平线处,密密麻麻地出现了蚂蚁一般的身影,正向着这边飞奔,看样子足有千人之数。 又过了片刻,人群身后开始出现了六七十个骑兵,从高高扬起的马刀、挺着的长枪以及拉开的弓矢来看,像是正在追赶着这些人。 跑得慢地,不是被被射倒就是被追上砍翻。 虽然在黄昏的余光当中看得有些不甚清明,但倒地的动作是假不了的。 韩林和金士麟相互对望了一眼。 随后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高声大喊:“敌袭!” 镇北门的城头,号角兵同样看到了,手忙脚乱地解下腰间的牛角号,鼓着腮帮子,拼命地吹着牛角号。 “呜呜呜……” 低咽的号角声开始阵阵扬起。 “当!” 与此同时,钟楼上的钟声也响彻全城。 过了约莫两刻钟,大批的人群已逃至锦州城下,一小部分人被射死或被俘获。 鞑子的骑兵见到已经靠近城池,这才在二里多地的地方停了下来,勒着马,开始细细地观察着城防。 由于太远,普通的弓弩火器根本射不到,城头上的人只能干着急。 “轰”的一声。 好在,镇北门敌台上的一口大将军炮发了威,一颗三斤重的实心炮子呼啸着砸向奴骑。 然而可能因为装药太少的缘故,这炮子飞了不到一里,便坠落在地,激起一片泥土。 敌台上的明军还想继续发炮,可又一支两百余人的骑兵出现在了锦州城的右方。 是护卫右翼的副总兵朱梅麾下的明骑。 奴骑见状,有条不紊地向后退去。 城头上一片欢呼。 然而欢呼声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城下的人带来了两个让人大为震惊的消息。 右屯已然失守。 而没有多少卒伍的大凌河城亦遭到奴贼攻击。 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种种迹象说明…… 鞑子,终于来到锦州城下了。 第96章 城下 天聪元年五月十一日,锦州城外的官道上,到处都是女真人的身影,旌旗猎猎、战马嘶鸣列队而行,数十匹哨马在阵前奔走,往复传递消息。 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贝勒岳托、硕托,正率领两红旗从右翼直奔明人新筑的锦州城。四百余名沿途屯堡被俘获了的明军已经被卸去了甲胄兵刃,正垂头丧气地被女真人押解着在阵前走着,女真人催促叫骂和鞭子声不时在阵中响起。 一个明军青壮被一顿鞭子打得实在痛了,他左右瞅了瞅,眼见走近一处麦田,咬了咬牙,猛地向田中窜去。 身后传来一阵女真人的呼喝大喊。 押解的女真人纷纷张开了弓,瞬时十几支箭就嗖嗖地射向了他。 这逃跑的明军运气十分不好,被一支箭贯穿了小腿,痛叫着扑倒在地,一边痛嚎着,一边手脚并用地仍向前爬,眼见追兵赶到,他的眼里充满了绝望的恐惧。 一个追击的女真人,三两步赶到了他的身前,面无表情地将逃跑的明军掀了过来,用脚踩着这明军的肚腹,高高举起手中的腰刀,不顾明军声声地求饶,狠狠地将刀尖捅进了他的心窝,怕他不死又用力拧了两下。 “瞧见没有!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 贾天寿收回目光,高声对着身后推着推车、亦步亦趋跟着的二十来个包衣说道。 虽然进入明地这几日后,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景,但这些汉人包衣仍然十分害怕,纷纷低下了头,不敢与贾天寿对视。 “你们可都听好了,咱们都是奴才,这命不值钱。但只要将主子吩咐的事做好了,保准你们性命无忧。” 贾天寿挺了挺不甚宽阔的胸膛,罩在布面甲外面的锁子甲也随之发出一阵轻微的撞击响声。 “谁叫俺是达旦家中的奴才!” 看着这群汉人包衣们瑟瑟发抖的样子,贾天寿觉此时觉得自己十分威风。 他又将手里提着的镗耙换了个姿势扛在了肩上,看着慢吞吞的包衣队伍,有些不满,冷哼了一声说道:“快些!再快些!你们这帮该死的奴才,如此磨磨蹭蹭地,要什么时候才能到锦州城下?” “俺可跟你们说,大汗领着两黄旗、两白旗,去攻打那明人新修的大凌河城;三贝勒,领着两蓝旗去了右屯卫,咱们这些直奔锦州的,可不能比他们慢了,要不然到时候大主子们怪罪下来,谁也别想活!” 包衣们被他这一吓,纷纷使出吃奶的劲儿推着、拉着推车、板车,整个队伍行进的速度陡然快了一些。 然而,刚走了一小段路,贾天寿就听见身后“哎呦”一声吟唤。 他回过头去,就见一辆独轮的推车已经侧翻在地,上面拉着的粮食也随之倾覆,有两个口袋似乎并未扎紧,黄澄澄的粟米撒了一地,那包衣正手忙脚乱地往里胡噜着。 “你他娘该死的狗奴才!” 贾天寿见状大怒:“老子刚说完,你就给老子上眼药是不是?想死的话就直说!” 他将手中的镗耙倒了过来,扬起木杪把做势欲挥 ,就被一个人冲过来给拦住。 “主子!主子!” 这个稍老一些的包衣,一边陪着笑,一边死死地向外推着木杪把,对着贾天寿劝解道:“走了这大半天,腿脚属实有些发软,还请主子放他一马。您想想,这要是打死了、打坏了,可还上哪里去寻包衣来推车。” 贾天寿被这两声“主子”叫得心中十分舒坦受用,顺着这老包衣的势,也就收起了木杪把。 但嘴里仍然不依不饶地对着那个坐在地上、胡乱往回塞粟米的包衣大声斥骂:“狗奴才,赶紧拾掇好了,要是耽误了行军,不说主子,我先砍了你的脑袋!” 贾天寿这边正发着威,一个骑着马的马甲走了过来,见状微微地皱了皱眉头,挥起手中的马鞭,对着几个站在原地的包衣猛抽了几下:“等什么?为何不走!” 贾天寿见状立马换了个颜色,低头哈腰地走上前去,对着马上的马甲说道:“无甚事,主子,就是不小心翻了车,俺们这就收拾好了走!” 说着,贾天寿又对着几个包衣猛踹了两脚:“都他妈的看什么呢,还不赶紧跟着一起收拾!” 那马甲似乎认识贾天寿,哼了一声,对着他问道:“你家主子在哪儿?!” “前面!就在前面,主子,我领着你去!” 贾天寿十分殷勤地拉起了战马的缰绳,在前面引路。 看着贾天寿那副摇尾乞怜的样子,其中一个包衣抓了一捧土狠狠地塞进了口袋里,咬牙切齿地说道:“狗仗人势的二鞑子,早晚受雷劈!” “闭嘴,还敢胡说,真不要命了?!” 那个老包衣脸色大变,左右看了看,对着说话的那个人骂道。 “岳托主子有令,达旦章京阿克善,命你在扎营后,带人即刻将云梯、桶梯、盾车等器具都装配好,以待攻城。” 这马甲下了马,站在阿克善面前说道。 虽然是传令,但阿克善是白甲兵,比他这个马甲地位要高上许多,因此这马甲的言语当中显得格外的尊敬。 “回去禀告主子一声,就说阿克善知道了,我等会连夜将器具备妥,请主子放心。” 阿克善对着这个马甲点了点头。 “贾天寿!” “主子,奴才听着呢。” 贾天寿谄媚地靠近了阿克善。 阿克善看着已经被城内守军坚壁清野只有麦田的旷野,对着贾天寿说道:“咱带着的不够,一会扎了营,你带着包衣们往西边去,砍些木头回来,要硬实一些的。” “是,主子……” 贾天寿躬了躬身,接着贼眉鼠眼地凑近了阿克善,嘴中笑道:“主子,这右屯和大凌河都被咱大汗轻而易举地打了下来,咱们三路共计有八万大军,你说这锦州是不是也会跟右屯和大凌河一样?” “那是自然。” 阿克善一副十足自信的表情:“有咱们大汗带着,哪里有攻不下来的道理。” 贾天寿脸上有些发愁:“听说锦州城里全都是好东西,咱光带着兵甲了,抢了东西可怎么带回去,奴才就是再能揣,也揣不了多少。” 阿克善上下打量了贾天寿一番:“贾天寿,你不也是汉人么,怎么说抢如此高兴?” 贾天寿立马就换上了一副笑颜:“奴才是汉人,可奴才也是主子的奴才,万事都得为主子考虑。” 阿克善笑了,拍了拍他说道:“真是个好奴才。” 第97章 训话 “当!” 锦州城内,钟楼上的钟声大作。 报时的钟声才刚在半个时辰前响起,现在再响,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城外已有敌至。 今日韩林和整个贴队正在石坊街的小院休整,连日来他们一直都在城头值戍,即便士气再高、体魄再强,但睡不好觉,任谁也扛不住。 前日在城中救完火,韩林便上报了赵率教,并请求赵率教让自己这一贴队休整一番。 赵率教的火气虽然未消,但他也知道韩林这些时日里,确实做了很多职责之外的事,因此应了。 此时应是养精蓄锐之时,因此休整的这两天,韩林头一次全队取消了操练,不仅如此,还叫王愿购置了一大批肉食给战兵们补充体力。 张掌柜无事也留了下来,一同忙里忙外地帮衬着。 钟声响起时韩林正在睡觉。 他太累了 战兵们只要听他的命令吩咐就好,可他不行,赵率教的命令、纪用的命令,以及整个贴队里里外外的事,他都要过目参详,甚至感觉浑身都要散了架。 身心俱疲之下,这两日他除了吃以外就是蒙头大睡。 睡梦当中的韩林正与重逢的伊哈娜互诉衷肠,但这一阵钟声却将他拉回了现实。 他猛然从炕上坐起了身,与此同时高勇也推门进来了。 “大人!城中警钟大作,看来是鞑子已经逼近城池。” “这么快!” 韩林摇晃了两下混浆浆的脑袋,嘴中说道。 “高大哥,你将整个贴队的人都叫起来,在院中集合。” 高勇走出去以后,他也不敢怠慢,大声喊着将屋外的二狗子给叫了进来。 “帮少爷我着甲!” 在二狗子的帮助下,韩林披上了两层的甲胄,又将腰刀从刀鞘里抽出来,试了试刀锋。 韩林微微蹲跳了两下,适应了下甲胄的重量,这才按着刀来走出了正屋,就见院中的五十个战兵同样穿好了甲,正在队官们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列着队。 等了片刻以后,见列队完毕,韩林踱着小碎步,在队列前巡视了一圈。 看见众人脸上严肃的神色,韩林忽然笑出了声儿。 这一声笑,让战兵们都有些摸不清头脑,纷纷疑惑的看着他。 “各位爷……” 韩林笑嘻嘻地缓缓开了口。 “这两天,好吃、好喝、好睡的,舒服的紧罢,是不是就差个婆娘了?” 韩林这一声调笑,让战兵们脸上的紧张之色为之一缓,大声笑着应和韩林。 笑了一阵,韩林双手向下压了压,咳了一声,战兵们知道韩林还有话要说,立马就住了嘴。 “舒服不?舒服!俺也舒服,俺这两天舒服的甚至想找个婆娘,老婆孩子热炕头地就这么舒服的过一辈子。” “但!” 话锋一转,韩林的脸色沉了下来,眼中也是一凛:“有人不想让咱们舒服!他们不仅不想让咱们舒服,还想要抢咱们的婆娘,杀咱们的娃子,将咱们当牲口使唤!听见钟声没有,说明他们已经到了城外!” “你们说,怎么办?!” 韩林脸上布满了寒霜,高声向战兵们问道。 “杀!” 战兵们自然知道韩林说的是谁。 而这几年来,这些事在辽东的土地上无时无刻都在发生着,有些人甚至就是亲历者。 被韩林的话语引着,众人想起了过往的种种,一瞬间脸眼全都红了。 见战兵们被自己调动起了情绪,韩林接着又说道:“人家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咱们经历过甚阵仗叻?咱们跑操时,那些人笑话咱们;咱们操练时,那些人骂咱们是五体不勤,不帮着修葺城墙老爷兵……” “甚至!” 韩林自己的情绪也上来了,他咬着牙,看着宁远的方向。 “咱们在三岔河砍了十三个奴贼的脑袋!死伤了好几个弟兄,但他们仍然不认咱们!不仅不认,到现在还不给咱们一个说法,咱们的功劳没有评定,死了的兄弟没有抚恤。” “可人在屋檐下,咱们没法儿呀!但今天不同!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咱们今天就要叫那些瞧不起咱们的人看看,什么是精卒!什么是一以当千! “威!武!” 韩林一声爆喝。 “威武!” 随着战兵们的齐声呼喝,一阵整齐划一的立正贴步声传来,原本稍显松散的队列,一瞬间仿佛变换了个模样,五十个战兵各个身形笔挺,如同出鞘的利刃一般。 这就是日日皆操所带来的集体性 见众人已经准备妥当,韩林“噌”地一声抽出腰间的腰刀,再次大呼—— “杀奴!” “杀奴!杀奴!杀奴!” “万胜!” “万胜!万胜!万胜!” 三呼完毕,韩林一挥手:“出发!” 如同往日操训的一般,五十个披甲的战兵,以队为序,整齐地小步跑着跟着韩林向鼓楼方向进发。 但今日又与操训不同,整个队伍升腾起了滔天的战意和杀气。 锦州城内的铜锣声沿街响彻,衙役皂吏们一边敲着铜锣,一边大喊:“鞑贼已至,奉赵总镇、纪太府之命,锦州城内商民亦有守城之责,速回厢坊,听候里长、甲长吩咐差遣。” 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面带忧色,在衙役们的呼唤下,纷纷往家中赶,这一番守城,虽然暂时还不用他们去厮杀,但运送器械、物资之事是跑不了的,同样会身临前线,有性命之忧。 韩林抬起头,看着看着鼓楼上正有旗手不断挥舞着红旗,这是敌袭的旗号,再向远处眺望,看见四面城墙的箭楼上同样有旗帜挥动。 看来锦州城已经被围了。 大敌当前,赵率教不用问,此时肯定在最高处的鼓楼上,韩林同样也得去那里听令。 他比较特殊,在军事上,不属于城中任何一支队伍,因此只有把总王营和赵率教能调动的了他,但他有赵率教这层关系在,甚至王营也不能调动他。 来到鼓楼下,韩林向戍卫鼓楼的亲兵出示了令牌,虽然韩林与赵率教交往十分紧密,亲兵们大多都认识他,可赵率教治兵十分严谨,这规矩一直都在。 在仔细勘合了令牌以后,韩林带着金士麟一同沿着楼梯攀爬到了钟楼的最顶层。 赵率教果然在,此时他正与已经撤回到城中的副总兵左辅、朱梅、贾胜以及镇守太监纪用商议着什么,一群大大小小的将官正在他们的身后立着,王营也在。 见韩林走了过来,赵率教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也没理他,继续转过头去和三个副总兵商议。 韩林和金士麟站在了将校身后,等候几位大人的决策。 站在最高处,城内城外的情形尽收眼底,韩林看了一眼,果不其然,锦州城已经被鞑子四面合围,已经算不清有多少人马了,而且还有更多的鞑兵从远处向锦州城逼近。 而鞑子的扎营地,竟然紧距锦州城一里,就那么大摇大摆,堂而皇之的了望着锦州城的防御。 各处城墙、箭楼、敌台都严阵以待,但并未发炮。 虽然鞑子的扎营之处已经到了各色将军炮的射程,但此时明军为了最大的杀伤效果,一贯将将军炮在近距离杀敌时使用。 等到敌人突破由佛郎机、鸟铳等远程火器之际,再行发炮,在七斤的合口弹并不是主要的杀敌炮子。 最主要的是合口弹身后二百枚的小铅子,以霰弹的形式射出,能达到“横击二十丈”的杀伤效果。 韩林正看着,就见奴贼阵中有些异动。 一个奴贼的骑兵从阵中跑出,像是来传话的,他沿着北段的城墙跑了一圈,随后返回阵中。 接着几百人被鞑子从阵中推搡了出来,往锦州城方向跑。 “难道奴贼要驱赶百姓攻城?!” 韩林看了看赵率教,就发现他的脸色铁青。 第98章 被坑 城内的鼓声再次传出,有敌冲击城池,北端城墙上的明军卒伍们纷纷举起了火器、弓弩严阵以待。 然而,待这几百号人一直跑到护城河的对岸,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看向临近的军官。 护城河对岸的这批人,并非鞑子。 他们都穿着明军的装束,这些人挥舞着双手,在护城河前对着城头大喊,他们都是锦州城周边屯堡的明军守卒,因力战不支,因此被俘。 现在被鞑子放了回来,恳请看在都是明军的份上,放下吊桥、打开城门,叫他们入城。 鞑子并没有跟在他们身后,仍在一里之外的大营处看着,没有伺机攻击之意。双方各有相熟的,彼此在城上、护城河对岸相互交谈着。 城头上的守卒将校不敢决断,因此遣派了人来禀报赵率教和鼓楼上的一众将校。 赵率教大手一挥,断然拒绝。 非是赵率教不仁,因为这是鞑子们惯用的计量,昔日沈阳、辽阳都是这般陷落的,谁也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多少人投降了女真人,同样也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人是鞑子的细作。 降卒不纳,护城河对岸的几百人无奈之下,又回返了女真人的大营。 但与此同时,赵率教和一众将校也从这群降卒的口中,知道了女真人的兵力配属。 女真人的兵马合计八万、皇太极居中、代善和阿敏居右、莽古尔泰居左,至于南面因为有小凌河这条天然的天堑,只能派少量的兵马堵住河流浅滩渡口。 锦州城其实不怕被围,一方面在战前已经有大量的物资被运到了锦州,另一方面,由于女真人没有水师,根本防备不了从海上以及小凌河运送进水城的物资。 可若八万女真人真个要攻,三万兵民的锦州城确实也有些捉襟见肘。 看着正在打造云梯、桶梯、楯车、冲车等攻城器具,赵率教想了想对着环绕的将官问说道:“奴意已决,今之战在所难免,诸位以为如何?” 朱梅是强硬的主战派,第一个站了出来说道:“奴贼方至,立足未稳,我军当以雷霆之势击之,即便不能退其兵,也要使之胆寒,不能进。总镇,属下请骑兵千五,与贾副总兵合兵力三千,攻其左翼,若得手,大军再进。” 赵率教还没说话,左辅立马反对道:“依托坚城而浪战于野殊为不智,属下以为,今之重,守城为主,退敌为次,锦州城坚炮利,我等应扬长避短,等抚台大人遣兵来援。” 两个人说得都有道理,赵率教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沉吟了一番后,赵率教还是更意属左辅的意见:“冒进必留破绽,今之事,当以守城为先。” 朱梅听罢脸上露出了一缕失望之色。 镇守太监纪用想了想说道:“按说咱只是监军,这守城之事,都要仰仗诸位大人,咱家不该多嘴,但某寻思着,是否可以假意议和,拖上一些时日,即便拖得半刻,就为袁抚台的援兵多争得半刻功夫。” “大善!” 赵率教对着纪用赞叹了一声:“太府所言正合我意,我于城中,贼于荒野,这人吃马嚼的,拖上一天,粮草便不计其数。” 接着赵率教又向众人说道:“何人敢为使者?” 游击以上的将校们同时也在环视,而游击以下的将校们则纷纷低下了头。 锦州是军镇,除了几个大人身侧的幕僚,没有文官,因此这出使一事,极有可能会落到他们的头上。 而且因为大明和女真人早就破了“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句话,而且即便不斩,但万一被扣留呢?这也不是没有的事。 韩林站在将校们的最后面,他尽量地缩着身子,心里不住地叨念着:“千万别是我,千万别是我……” 赵率教看着这群胆小如鼠的将校们,脸上显露了一丝怒气。 他刚要说话,就听见一个人说话道:“职下参将马爌麾下把总王营,首推我把贴队官韩林!” “王营!你妈了个……” 韩林心中破口大骂。 赵率教仿佛猛然醒悟了一般,“喔”了一声:“韩林何在?” “职下……在这儿……” 一众将校闪出一条通道来,韩林的身影显现出来。 赵率教已经点名了,此时再搪塞那就有可能吃军法。 韩林慢慢地踱步到了赵率教面前,抱了抱拳,脸上面无表情,但心中早已欲哭无泪。 “韩林啊……本镇记得你还是戴罪之身……” “是……总镇叫职下砍十个奴贼的脑袋。” “这样啊……那这十颗脑袋本镇不要了。” “谢总镇……” 韩林有气无力得说道。 “这样吧,你去把皇太极除掉!” “总镇大人可不敢说笑。” “这事既然你完不成,那本镇就交给你一个可以完成的,你自奴地逃脱,又绘制过奴地地理,对奴地情形十分通彻,今日特遣你为使,去奴贼营中议和。” “韩林领命,请总镇和诸位大人放心。” “韩林,你果不愧国之栋梁,去罢……此事成与不成,都记你一功。 “对了,你记得将家乡地址写下。” …… 次日一早,坐在筐中缒城而下的韩林回头看了看城头。 被王营坑了一道的他,心中十分气愤与郁闷,同时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害怕。 他身旁还有另一只筐,坐着另外一个倒霉蛋儿,此人姓张,是个守备。 张守备比他还不如,脸上一副如丧考妣的神情。 城上又缒下一支硕大的木盆和木桨,这是用来给他们渡护城河用的。 韩林先将张守备请上了木盆,随后自己也跳了上去,用手中的木浆轻轻一推岸边。 锦州城的护城河,池深一丈二尺,阔三丈五尺,用当今的算法来算也就是深四米、宽不到十二米,不一会功夫就到了对岸。 到了对岸以后,韩林将一个根用狗尾巴做的“旄节”递给了张守备,让他举着。 旄节是使者的印信,正规的旄节需要用牦牛尾制作,但一时间根本找不到,只能杀了一条黑狗,取其尾代替。 确有“狗续貂尾”之嫌。 向前走了约半里地,一队二十来个的骑兵从女真的大营冲出直奔着两个人奔袭而来。 进到百步时,骑兵内一支鸣镝射了过来,看着五六步外兀自抖动地箭杆,张守备握着旄节的手有些抖。 两个人站在原地等了一阵。 等到这队女真的骑兵进到三十步时,韩林见张守备仍然在那里傻愣愣地站着。 无奈之下作为副使的他,只能夺过旄节,一边挥舞着,一边大声喊道:“奉皇明平辽总兵官赵率教、镇守太监纪用之命,我二人特来讲和,还请贵骑引我二人至贵部帅帐,面见贵部汗王!” 第99章 敌帐 韩林大部走在通往帅帐的敌营内,虽然护送的女真旗丁已经告知沿途有明使前来议和,但沿途的女真人跋扈惯了,也根本不知道礼节。 不是对他们大骂,就是举着刀枪相指,怪叫恫吓。 韩林根本不为所动,将头高高仰起,不斜视地向前走着。 但他身边举着旄节的正使张守备则不同。 每有恫吓,都能吓得他缩缩脖子,引得女真旗丁一阵哄笑,也让他们的幅度越来越大,甚至都要近到身前。 看着护卫的旗丁又推开一人,一个前来迎接的女真汉官对着两个人笑道:“贵使勿怪,都是卒伍,不知礼。” 这汉官不是别人,正是现今女真大汗皇太极的书房官,日后满清开国重臣,谥号文肃的范文程。 张守备连忙点头:“省得,省得!” 接着张守备又吹捧道:“兵强马壮,贵国……额贵部,实在让我二人震撼。” 范文程见他这幅做派,也十分不屑,没有答话,只是傲然地点了点头。 “不是个能当事的。” 范文程给张守备在心中暗暗下了定义。 倒是这主使张守备身边的那个叫韩林的少年人,引起了范文程的注意。 面对凶恶的旗丁,这韩林不仅怡然不惧,脸上还挂着一丝中原上国见边陲小国的不屑之意。 虽然有那么一点意思,但也只是个未经历世事的少年郎罢了。 范文程再次下了定义。 来到帅帐前,皇太极的亲卫禁军白甲巴牙喇对二人进行了搜身,不仅卸下了两个人防身的腰刀,甚至还想让两个人褪去衣衫。 张守备的面色十分难看,正要脱衣,却被在韩林的一声大喝中止住了手。 “做什么?!” 韩林猛地一搡那手已经伸向他衣襟的亮甲鞑子,接着寒声道:“我等贵为使者,言行皆为皇明表里,岂能蒙受如此折辱?既然贵部无心,我看这议和之事便罢了!” 说完,韩林转过身就准备拂袖而去。 小国畏威而不怀德,韩林知道哪怕是虚张声势,这台戏他也得唱得硬气一些,如果像张守备那样唯唯诺诺,必然会为鞑子所轻。 果然,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范文程一把拉住韩林,嘴中说道:“小将军且慢,护卫大汗皆为此辈本职,由不得不小心。” 韩林回过头,冷着眼高声怒斥:“既是如此,贵属做的也太过分了些,若再牵头羊来,当我皇明是亡了国的赵宋徽钦二宗麽?!” 范文程一愣,他原本以为这少年郎是哪家将校的子侄,却没想到他竟然知道“肉袒牵羊”的典故。 原本欺他们不懂,本着看笑话的心态一收,范文程的脸色一正,挥推了帐前的护卫,对着韩林行了一个标标准准的拱手儒礼。 嘴中安抚着韩林道:“小将军息怒,下国之人不懂礼仪,冲撞了贵使,还请两位见谅,大汗得知贵使前来,早已等候多时,如今两位回去,岂不是半途而废了麽,还请进帐!” 说着,范文程亲自掀起了帐帘。 韩林冷哼了一声,伸手请正使张守备先进。 张守备有些仓皇,他左顾右盼了一眼,最后才咬了咬牙迈步走了进去。 韩林看到后叹了口气,怎么选了这么个人出来。 虽然建的仓促,但皇太极的帅帐十分庞大,即便屋内或站或坐着几十个人,但仍不显局促。 皇太极此时正在帅帐当中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看着进到帅帐当中的两个人。 而其他的大小贵族,也冷着脸看着两个人,见到两个人进到门内,还有冷哼声发出。 韩林环视了一圈,看向皇太极倒没觉得有什么,可他身旁站着的那个人,叫韩林微微一愣,心里暗自说了一声“不好”。 岳托。 岳托看到他,同样一愣,皱着眉头低下头去暗自思索。 此时前面引路的范文程已经走到了皇太极面前跪下,深深地叩了三个头以后,对着皇太极说道:“禀大汗,明国使者已到。” “见过大汗。” 韩林当先对着皇太极躬身行了一礼,旁边的张守备看韩林如此,也连忙躬下身子。 “放肆!见到大汗,为何不跪!” 一个女真贵族见到他们只行揖礼,不行跪立,对着二人怒喝道。 等了半天,也不见正使张守备说话,转过头就看见他浑身发抖,额头已经起了冷汗。 韩林心中颇感无奈,直起身子,对着范文程郎朗说道:“贵部先汗为我皇明龙虎将军,后自立为汗,皇明认乎?” 范文程摇头苦笑:“未。” “今我等奉左都督、平辽总兵官之命出使,言行以代,以正一品跪拜正二品,其为礼乎?” ”我皇明泱泱万里,尔不过窃居一隅,以上国跪小部,有史鉴乎?” 看着被三问喝住的众人,韩林哼了一声,傲然道—— “今我以口称汗,已是不当,若再行跪拜,我皇明颜面何存?” 刚才斥责的那个人手中按住刀把,冷声道:“好利的口舌,不知与我宝刀如何。” 韩林不甘示弱地看着他:“贵刀锋,我剑,也未尝不利!” 皇太极抬手止住了两个人的争吵,向着二人问道:“贵使前来,意欲何为?” 见皇太极发问,张守备知道自己得发话了,连忙揖礼答道:“回大汗……我等……我等前来,是来商讨议和之事……” 皇太极左右看了看,随后整个营帐内都爆发出了一阵大笑,有些女真贵族甚至笑得前仰后合。 笑了一阵,皇太极面色一收,脸上一冷,眯着眼睛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尔家袁巡抚,三番遣使来议,可当甚事来?以议和相诈,却暗中修筑城池,甚至遣兵至三岔河逼迫,今我大军来伐,却又口言议和相欺,真当我大金是三岁小儿麽?!” “这……这……” 皇太极十足的威压让张守备承受不住,他两股战战,嘴中嗫喏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韩林从张守备身后挺身出来,对着皇太极行了一个礼,说道:“袁抚台确有议和之意,怎能说相诈?若非贵部伐李式之朝、攻我皇明东江,议和之事怕早已经成行,贵部先坏议和,却要说我先行,可有这样的道理?” 韩林踱着步子继续说道:“至于筑城,锦州乃我明地,是拆是筑,任我行之,岂容他人指手画脚?况且李朝、东江之事在前,我等怎能不防?今日之围,恰恰证明诸位大人先事虑事!” 皇太极见他反将一军,也不恼,微微一笑:“口舌之力,最为无用,今我大军既出,尔欲降则降,欲战则战!” 韩林微微一笑:“我二人位卑而言轻,出使贵部,只为告知我有议和之意,至于如何议、怎么和,还需城内诸位大人定夺。” 不久,韩林和张守备就被人押至另外一顶帐篷内。 看着空落落的帐篷,张守备面色如纸,转过头战战兢兢地向韩林问道:“韩林,你说,你我二人,不会被一直拘役至此罢?” 韩林耸了耸肩,摊了摊手:“不知,听天由命。” 其实韩林心中也有些后怕,好在是皇太极,如果是努尔哈赤,他也不会如此说。 然而,并没有让他们等候太久,一个人掀开了帐篷的帘子进到了帐内。 这人视线越过表情十分颓丧的张守备,落到了不断躲闪的韩林身上。 他冷冷一笑。 “韩林……别来无恙乎?” 第100章 叙旧 “岳托大人风采更胜往昔,着实让人羡慕。” 韩林看着眼前人,知道躲不过去了,只能躬身拱手道。 对于岳托,韩林心中其实是心中纠结的。 他在奴地时扯着岳托的虎皮大旗做了不少事,而且岳托也是除了皇太极之外,女真人内部少有的远见之人,其不仅对待汉人还算不错,也是最早主张团结汉人的女真人之一。 而且岳托比较重盟讲信,阿敏在李朝与之缔盟后还大肆劫掠时,也是岳托站出来劝。 当然,毕竟他也是个鞑子,与汉人有着血海深仇。 岳托哼了一声,看了韩林一眼:“聚包衣起事,对我颇有杀伤,回返南朝,也未见飞黄。” 面对岳托的揶揄,韩林苦笑着抱了抱拳。 旁边的张守备则张大了嘴,没想到这韩林竟然和鞑子的贝勒认识,甚至从两个人的交谈中还能感受到颇有渊源。 见韩林不说话,岳托又对着他叹息了一声:“昔日静远情形,我已知晓,此事怪不得你,如果你仍有归顺之意,此事便一笔勾销。不仅如此,我仍可以许你大官做,须知千金马骨,机遇难得。” 韩林看了看旁边若有所思的张守备,心中发苦,这岳托当着张守备的面收买他,无论成与不成,都会让他与大明将校产生结缔隔阂。 好个稳赚不赔的生意。 无奈之下,韩林只能直起了身子,看着岳托正色说道:“归顺之言,贝勒休要再提,我身为汉人,自然要忠于汉人基业。” 岳托脸色一寒:“你真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杀不得你麽?!” 岳托这句话,给旁边的张守备吓了一跳,他的眼睛来回逡游于两个人的身上,左看看右看看,生怕韩林再口不择言,激怒了岳托,将他俩抓去砍了,因此连忙说道:“贝勒息怒,贝勒息怒……” 见韩林梗着脖子不说话,岳托叹了口气,忽然笑道:“你早猜到我杀不得你对也不对?” 韩林也瞬间变换了脸色,笑道:“若非岳托大人前来,小人心中还有忐忑,但见到岳托大人,便知性命无忧。” 对于韩林的这种假意奉承,岳托当做没听到,从怀中掏出一封盖着火漆的信来,越过正使张守备直接递给韩林:“此乃大汗亲笔,望尔回去呈予赵总兵,是战是和,早做打算。” 韩林接过,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与此同时,他也在怀中摸到了一物,想了想也掏了出来,递给岳托。 “蒙岳托大人照拂抬爱,小人用此物做了不少事,今日既见,便物归原主罢!” 岳托只看了一眼,就识得了此物,正是当初自己交给他当做卸粮信物那枚金丝玉佩。 岳托拿在手里看了看,发现保管的还不错,随后又递还回去:“时隔一年,还能相见,那便是缘分,此物就赠予你了。” 这枚玉佩要说值钱,也确实值钱,毕竟是岳托曾经贴身佩戴,但更主要的是它承载着韩林在奴地的诸多记忆。 因此,韩林也一直带在身边,伊哈娜、乌苏、贾天寿、鸭掌子等人似乎就锁在这玉佩当中,偶尔韩林也会掏出来对着它追忆往昔。 礼尚往来,搜罗了半天,韩林也没什么好东西回赠。 只能将自己贴身的短匕给了岳托,嘴里十分不好意思地说道:“岳托大人勿怪,小人穷得可以,实在是没有什么好东西相赠。” 岳托接了过来,哈哈一笑:“南朝有云,‘千里赠鹅毛,礼轻情意重’也便是如此吧。” 张守备的嘴就一直没合上过,心说要不是我在这儿,你俩都快结义了吧。 岳托又上下打量了一眼韩林,掀开毡帐的帘子:“请罢!” 韩林又冲岳托拱了拱手,拉着张守备一起走出了毡帐。 把玩着手中的短匕,看着逐渐远去的韩林背影,岳托忽然问道:“韩林!叆鸡堡之事与你有关否?” 只这一句话,就让韩林的寒毛直竖。 …… 皇太极的回书只有九个字:“或以城降,或以礼仪和。” 看完后,站在城头上躬披甲胄的赵率教,将此信递给了众人挨个传阅。 纪用看完后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随后叹出道:“这奴魁不好蒙骗啊……” 赵率教点了点头,又看向韩林问道:“韩林,尔二人直入贼营,观之望之,可有何感想?” 韩林沉吟了一番,嘴里说道:“回总镇、回诸位大人,余二人深入敌营,旦见旗帜如云蔽日,人马健锐,不能小觑。” 朱梅听到后,有些不满:“长他人志气之言,我锦州城亦城坚炮利,其人来攻,定叫他有来无回。” 韩林也不知道为啥这朱梅老看不上他,总是出言讥讽,但朱梅贵为副总兵,韩林只能将这口气生生地咽下。 “是,职下也觉得虽然他兵马强壮,但我军依托城池,他也不敢倾巢来攻。” 一直不说话的张守备终于说话了,他是朱梅旗下,顶头上司发话了,他怎么也得吱个声才是。 赵率教和纪用对视了一眼,纪用再次向韩林问道:“你既与奴酋相见,依你看,这贼酋如何?” “其人颜如渥丹,严寒不栗,颇有枭雄之相。” 想了想,韩林继续说道:“心思沉敏,非可哄骗之辈,职下浅见,此番议和,贼酋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根本拖延不了多久。” 纪用点了点头:“有些老生常谈了,尔等出使之前,总镇与诸位大人便有此议,可还有旁的见解?” “职下以为,当以打促和。” 见众人都望向了自己,韩林继续说道:“鞑子大军既已兵临城下,若不攻打城池,其人定然不会甘心,只有领教了我锦州城上的炮火矢石,将其打的痛了,才能让其真心实意地与我议和,不然,一切都将是废纸空言。” 赵率教点了点头:“韩林此言,确有几分道理,如今之计……” “总镇快看!诸位大人快看!” 赵率教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张守备指着北面高声叫道。 赵率教顺势看了过去,冷冷的一笑:“既然奴贼如此心切,那便让他们领教领教我巨炮之威!” 第101章 填壕 天聪元年五月十二日,辰时三刻。 贾天寿披着甲、手里提着他那杆六尺长的镗耙,看着远处高耸的城池,口中有些发干。 逆着旭日的微光,锦州城成了一面黑黢黢的庞然大物,竟反而像是在向他逼近、倾轧了过来。 贾天寿摸了摸脸,向自己的左右看了看,稍稍安了点心。 他身边都是密密麻麻地的人影,正闷不吭声地走着,足有数千人。 和他一样,都是包衣。 这些包衣要么肩上扛着装满了泥土的土筐、要么推着装着土的推车,要么几人合作抬着石墩、沿边城堡拆下来的砖石、条石、木梁。 最夸张的,贾天寿看见四五个人,竟然将一个上千斤的硕大磨盘给滚推了出来,反正锦州周围,只要能拆毁填壕的物什,全都在这里了。 包衣们蹚着尚未蒸发的露水,从一望无垠地碧绿麦田中走过,衣服轻轻摩擦着禾麦的茎叶,发出沙沙地响声。 让贾天寿想起了老家吃桑叶的春蚕。 不过贾天寿将自己想得太美好了,如果有人从天上鸟瞰,就会发现包衣们更像蝗虫,所过之处,大片麦田被踩倒在地。 置身于人群之中的贾天寿,心里仍有些发慌,他拉了拉锁子甲内的布面甲,让它护卫的面积尽量更大一些。 贾天寿又向后看了看,身后约莫五六十步,则是大批的弓弩手、火器手,里面大部分都是女真人,也有一些汉人、蒙古人,甚至之前从李朝虏获的高丽人。 而再之后,则是布甲和马甲,以及一些楯车、壕桥、云梯、桶梯、冲车等攻城器具。 布甲、马甲、器械都在原地没有动,他们在等着包衣们将壕填地七七八八。 这是女真人常用的攻城战法,如遇到壕池,先驱赶百姓或包衣填壕。 这些包衣和百姓,一方面可填壕,另一方面也可以吸引城头的火力,为女真人的弓弩火器和步甲减少伤亡。 贾天寿身上的锁子甲是从李朝兵卒上扒下来的,以铁丝作小环四四相连,相比明人和女真人的锁子甲,李朝人的锁子甲分量更轻,但防护能力也更差,既无掩膊、内也没有扎甲为衬,说白了,就是一个用铁环做的背心。 但即便如此,拥有棉锁双甲的他,仍比那些褴褛,屁股都露出半边的包衣们强上太多太多。 他是达旦章京领牛录额真事阿克善家中的奴才,也正凭借这层身份,他能充为督战,带着本牛录的包衣们负土填壕。 看着越来越近的高大城池,以及北面城头敌台上那几门黑洞洞的炮口,贾天寿再次咽了咽口水。 轰轰轰! 巨大的声响,吓得贾天寿一缩脖子,几乎就要落荒而逃,但他马上就醒悟了过来。 是自家的号炮。 贾天寿给自己提了提气,举起手中的镗耙振臂一挥,声嘶力竭地喊道:“主子们说了!一人五袋子土坷垃!只要填完,就可以退回大营休整!咱可说好了,你老子我的眼睛可尖着呢,哪个杂种艹地敢蒙老子,就休怪老子给你扎个痛心凉!” 说着,贾天寿抓住身旁的一个包衣,猛地向前一是搡:“冲啊!给老子冲!不想死的,动作就利索些!” 被无数贾天寿这样的催战一催,成千上万的包衣们齐声嚎叫着冲向锦州城的护城河,生死当前,包衣们的面目已经开始扭曲,似乎城上的汉人真是自己的万世仇敌。 有些包衣没跑几步,脚下拌蒜,踉跄地摔倒在地,可还没等爬起来,就被身后一双双或者穿着草鞋、或只有一双大肉板的脚踩回在地里。 贾天寿留了个心眼,他一直跟在磨盘的旁边,磨盘沉重,速度不快,而且还能抵挡城头上的枪炮矢石。 城头上一片白雾腾空,随后便是一阵噼里啪啦地爆响,已经有不少包衣已经在地。 面目狰狞地包衣们潮水一般拍在了护城河岸边,手忙脚乱地往护城河里抛着手里的物什,在护城河中激起一片白浪,更多地包衣们则是用手里的铁锹、木锹拼命往河里填土,手里没有家伙什得,便蹲下来用手挖着泥土往河里抛。 又是几声震耳欲聋地炸响,城上敌台处的各类将军炮也终于发炮,七斤重地弹丸,呼啸着自上砸下,但由于护城河岸泥土潮湿,没有形成弹跳,只有几个十分倒霉的包衣被砸成了一滩肉泥碎骨。 除此之外,在密集的人潮里根本没有造成太多的伤害。 不过弹丸后面跟着的余枚小铅子才是真正的杀招,雨点般的小铅子倾斜横扫,钉入护城河畔包衣们的骨肉当中,爆发出了一阵阵血雾和哀嚎。 各类将军炮、佛郎机、火铳、鸟铳、三眼铳接连开火,连带着弓弩矢石倾斜而下。全部砸在第一批近岸的包衣头上,一瞬间就让其死伤惨重。 然而前浪方止,后浪又至。 更多地包衣们不断拥了过来,许多被城头打得晕头转向、立足未稳地“前浪”们直接被“后浪”生生撞进了护城河里,不擅水的,在水里扑腾着拼命呼救,然而收到的回应则是泥土与砖石。 有个包衣红了眼睛,怒吼着将一个包衣的死尸投进了河中,正在不断填壕的包衣们为之一滞。 几息过后,越来越多的包衣尸体和残肢开始在河中显现,而这其中,有些人只是受了伤还未死,可同样被当成了填壕的耗材,让河水都为之染赤。 没有人再去管什么五袋子土就可以返回大营,因为没有人相信。 只要身后的金声未响,他们退就是死。因此,所有包衣都拼了命一般疯狂地填壕,只求这该死的壕沟能够尽快被填满,这样他们就能贴近城墙,那里大炮无法打到,比这里要安全地多。 贾天寿也跟着磨盘赶到了岸边,他一边在后面跟着磨盘,一边挥着手大声地向前喊:“闪开!闪开!不想死的就别他娘的挡道!” 沿途的包衣听到后乱哄哄地闪出一条道来,巨大的磨盘轰隆隆地滚滚而过,然而上千斤的重量,也让其在临近护城河的岸畔寸步难行,几个包衣为了不让它倒在左右扶着,贾天寿则在后面使出吃奶地劲奋力推着。 推了几下没推动,贾天寿张了张嘴,刚要叫人来帮忙,可忽然左侧扶着磨盘的一个人身子忽然一震,随后晃悠了两下,向右一头栽倒,磨盘也跟着他的身子向右顺倒。 右边的人乱哄哄地躲避,可还是有一个包衣躲避不及,惊恐地大叫着被上千斤重的磨盘砸在了下面,脑浆和鲜血从磨盘下流了出来。 贾天寿顾不得脏污,蹲下身子就要去抬磨盘。 他刚向上用了一下力,就听叮地一声脆响,磨盘上被鸟铳铅子打的碎屑迸溅,贾天寿只觉得脸上一片火辣辣地疼,顺势就倒了下去。 第102章 镇北门 “中了!中了,陶头儿!打中了!” 甲字队右伍长陶国振身旁的一个战兵,看着侧倒下去的磨盘大呼小叫道。 陶国振偏了偏手中持着的鸟铳,透过垛口向下仔细瞅了瞅,随即摇了摇头:“那个披着甲的鞑子没死,躲到磨盘后面去了!” “他妈的,这群包衣怎地为鞑子如此卖命!” 身旁的甲字队队官高勇,一边拉开弓往下面射了一箭,一边高声怒骂道。 接着高勇从怀中掏出了一支竹哨,放在口中呜呜地吹了两声,随后又高声对着甲字队的战兵们喊道:“自行射击!” 喊完,他看了看身旁的陶国振。 “陶国振!你就听韩大人的,专挑那些鞑子的官儿打!” 陶国振点了点头,而刚才那个甲字队战兵则对着高勇喊道:“管队,你就瞧好吧!刚才磨盘旁的那个鞑子就是陶国振弄死的!” “老子长了眼睛,用他妈你多嘴,赶紧给老子装填!” 打放了三轮,鸟铳等火器需要重新装填,各类将军炮也熄了火,它们需要装填的时间更长。 唯有佛郎机可以换子炮而且散热快,还不断得炸响。 明军的火力稍减,趁着这个间隙,越来越多的包衣已经趋至护城河对岸,不断卖力地填壕,河中堆积了大量的尸首,手脚纠缠攀附,上下起伏。 河畔的泥土已经被掘净,再挖下去就成了引渠,包衣们开始用木筐、推车从几十步外运土。 但这样又进一步拖延了他们填壕的时间。 韩林在在镇北门一侧的城墙上不断逡巡,他们这个贴队五十人防御镇北门右侧约百步的城墙,看着明显比其他处杀伤了更多鞑子,韩林略微满意地点了点头。 “半数装弹,半数用弓弩,莫叫这些二鞑子轻轻松松就往河里填土!” 韩林高声叫道。 北段的城墙上皆是如此,忽然又是一阵密集的铜锣声响起,韩林赶忙越过护城河的包衣,就看见女真人的弓箭手、火器手已经开始摆开阵列。 “敲锣备战!” 韩林对着身旁的二狗子高声喊道,二狗子在百米的城墙上狂奔,铛铛铛地敲着手里的铜锣。 弓弦地嗡声接连响起,韩林看见半空中一片如蝇似蚊地黑点升至半空,随后奔着城头飞突而来。 韩林赶忙矮下身子,躲到一处城垛后,片刻后而后就听见一片“哆哆哆”地撞击声,有些箭矢被城垛拦住,有些则越过城墙飞入了城内,间或还有火铳的响声,但并不那么密集。 耳畔响起了几声痛呼和惨叫,韩林根本不敢抬头去看,但知道自己的贴队中肯定已经出现了伤亡。 韩林这个贴队由于训练有素,没传来几声惨叫。 但他背靠着的城楼上,惨叫声则连成了一片,这些能登上城楼的战兵已是精锐,但仍未能及时找到庇护而被鞑子这一轮箭雨射死射伤了不少。 “嘭”地一声,一支箭射中城垛地内檐,拐了个弯竟然直奔韩林的面门,韩林想也没想,双手一抬用铁臂手护住了面门,胳膊上传来轻轻地一震,那支箭就落在了自己的身旁。 韩林捡起来看了看,是一支梅针箭。 嘣嘣得弓弦响声接连成片,鞑子攒射了三轮,压得城上根本抬不起头来。 过了很久,攒射结束,众人的压力才为之一轻。 韩林慢慢探出头去一瞥,就看见女真人的弓弩手已经在河畔十来步临河列阵,正在引弓对着城头不断发箭,包衣们正在往集中往护城河的一段填壕,甚至已经被他们填了五六尺。 看着河里漂浮着的尸体,韩林忽然大声对着战兵们喊道:“向河里掷猛火油!” 战兵们沿着城墙,一个又一个地大声地传递着韩林的命令。 不久,成片里面装着火油的陶罐被韩林的贴队从城墙上抛下,不一会他们这段城墙的河面上就飘起了成片黑黢黢地油脂。 韩林将鞑子的梅针箭裹了棉布浇上火油点了,随后张开弓向护城河中抛射了过去。 直射箭速过快,容易让箭上的火熄灭,不如漫抛。 城上城下都看见一点飘忽闪烁的亮光,从锦州城北段的城墙上飘飘悠悠地跃到半空,升至最高点后,箭头调转,似流星一般地砸向了河面。 “呼”地一声,青烟腾起,大火弥漫,连二丈高的城头都能感受到炙热地火烤。 而百步开外,正在队尾的金士麟见状,立马会意,他对着相邻的其他明卒们大声呼喊,叫他们也往河中投掷猛火油,一时间北段城墙纷纷效仿。 上千个装着猛火油的瓦罐、陶罐如同山崩后的碎石从城头纷纷落下。一阵噼啪地碎响过后,这些陶罐瓦罐,有的的摔进了河中,有的摔在了河岸,还有一些在空中相撞破碎。 不久,河面大火腾起,相互交融,滚滚热浪席卷而来,城头的人都有些经受不住,临近护城护城河畔的包衣们就更难以抵挡,纷纷拥簇着向后退去。 大火并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便将火油耗干熄灭,尚有余温的热浪当中,众人鼻子里都闻到了一股肉香。 等到想明白这股肉香从何传出以后,城上城下都有不少人哇哇大吐。 因为被大火炙烤向后涌去的包衣们,又将女真列阵的弓弩手冲的七零八落,而恰好在此时,敌台上的几门大将军炮再次炸响,几个大铁球,带着无数的铅子儿倾泻而出。 搅拌在一起的鞑子和包衣们,如同被他们之前踩倒的麦子一般,成片地倒伏了下去,一个女真布甲,被七斤的铁球当胸砸中,整个身子迸发出一团血雾,残肢碎肉四向纷飞。 将这人生生撞碎以后,铁球并未停歇,又带走了一个包衣的脑袋、一个女真人的左臂,最后才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大坑,球身上还有一些黑红的肉碎。 城下响起一片哀嚎。 死了的鞑子和包衣躺在地上,再不分你我,而未死的,则在声声吟唤当中想搏出一条生路来。 “不许退!” 伴随着一声尖厉的嚎叫声,韩林看见一个磨盘后闪出来一个穿着甲胄的鞑子,他背着城头,举着一杆镗耙对着正向向后面涌去的包衣们大声呼喊。 韩林劈手从一个战兵的手里夺过一杆鸟铳来。 刚要瞄准,就听见有人大喊:“鞑子骑兵!鞑子骑兵!” 韩林抬起头,目光向远处一眺,就看见千余鞑子骑兵从女真大营的阵后狂奔了过来,横冲直撞当中,有不少想向后逃窜的包衣不是被群马踩死,就是被鞑子用马刀给砍翻在地。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韩林再去找刚才瞄准的那个鞑子,发现他不见了。 但他来不及多找,鞑子的骑兵已经近了。 纵马跑到了约莫四五十步,鞑子骑兵们纷纷从背后掏出骑弓来,向城头抛射。 “快躲!” 顷刻间,密密麻麻的黑点,如同乌云一般顷刻就笼罩在了镇北门的城头。 第103章 登台 城头上再次被箭雨洗礼,这次造成的伤亡比之前更大,鞑子的骑兵似乎更具经验,和步甲相比,此时用的是抛射。 第一轮抛射的箭雨,将镇北门城头上的伍卒射死射伤了大片。 好在韩林提醒的及时,外加其麾下的战兵平日里训练有素,这才伤亡了了。 但下一轮箭雨,就又有不同,竟然是火箭。 韩林万万没有想到,鞑子竟然会想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点子来,他们每五人便有一人举着火把,别的骑兵纷纷用其给火箭点火,数千支抛射而来的火箭跃到半空,随后漫天的箭雨,带着火光倾泻而下。 伴随着一片惊叫声与哗啦啦瓶罐碎裂的声音,大火在城头肆意弥漫,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城头的战兵、班军、守军顾不得反击,纷纷开始救火。 备火、备水是城防要务,城头早有防备,备了水缸,城上的守军们纷纷用水桶、椰瓢、湿布等在城头救火,但对于有猛火油助势的大火来说,就显得有些杯水车薪。 韩林也将丁字队聚集了起来,顺着城墙开始救火。 看了看堆放在一起的罐子,韩林又对着满头大汗的杨善大声喊道:“杨管队,带着乙字队将火罐、药罐统统搬到安全的地方去!” 火药起火尚且好说,但是火油要是起火难以拯救,就只能放任其烧干,这些瓶瓶罐罐,不能任由它再这样被打破燃烧下去,不然等救完,女真人也登上城头了。 城头忙着救火,守势为之一松,刚刚混乱不已的包衣和女真弓弩手们,又重新集结了起来。 包衣将铁木锹挥地上下翻飞,不断往推车和木筐里装土,随后另一些包衣们前后奔走,将其倾泻在护城河当中。 而这上千的女真骑兵,也每匹马上架着两个装满土的口袋,他们一面不断对着城中放箭,一边对着包衣们大叫着,让其解下马匹上的口袋,倒入护城河中。 锦州城的护城河虽然池深一丈二尺,宽三丈五尺,但在包衣们拼命般的运输下,正不断向对岸收缩。 城头上密集的铜锣声如同,每一下都似乎敲打在韩林的心头,让他焦急忧虑不已。 城内钟鼓楼也是一片响声,东西两门城墙的明军守军,见到鼓楼上挥舞的旗帜,赶忙向北段城墙狂奔协防。 随后,城内也有预备的战兵拾阶而上,他们有的几个人抬着四轮的木幔架在城头,木幔上披了浇湿了的棉被,可以防火防箭。 有的提了水桶往火上浇着, 预备的战兵和协防而来的东西断城墙战兵们,一些跟着救火,一些顶着炽热的火浪向下攒射,阻滞城下的包衣们填壕、女真马步射箭。 城上城下再次响起了密集的惨叫与哀嚎声。 韩林放了一铳,回头看了看城中最高的建筑鼓楼,心中暗暗发苦:“我的总镇大人,你怎么才派兵来援!” 但他来不及发出更多的抱怨,因为包衣们几乎就已经要将护城河填满,看着城头上手忙脚乱的样子。 韩林跺了跺脚,对着身旁一直蜷缩着身子躲在垛口下的二狗子高声道:“二狗子!给老子鸣锣响哨,将整个贴队的人都聚拢过来!” “铛铛铛”三声锣,“滴滴”两声哨,随后二狗子又扯出一红一黑两面角旗有节奏地挥舞着。 号鼓旗令是韩林麾下日日皆操的科目,因此早就将这种节奏和旗令结合篆刻到骨子里的战兵们,听到声音后,掉头就往声音发出的地方跑去。 一个协防过来的小校以为这群战兵们要临阵脱逃,不由得伸出双臂想要去拦。 却被戍字队队官李柱一巴掌挥在脸上:“滚开!莫要挡老子们的路!” 说罢,李柱也不看他,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就往韩林的方向跑。 “反了!站住!再跑我就军法处置了!” 被打的小校站在原地口鼻皆在流血,见李柱和那队兵根本不听他的,张弓便要射。 但他刚刚拉开弓弦,就被压阵金士麟劈手夺下,金士麟冷冷地看着他:“非是逃脱,而是有紧要军令!” 说完金士麟将弓箭往他胸前一摔,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 那小校抱着弓箭愣在了原地。 一片嘈杂慌乱的镇北门城头上,一队拉着长串的战兵,在几个队官的带领下,整齐划一地向前方跑去。 片刻后,见各队齐至,韩林点了点头,噌地一声抽出手中的腰刀,指着身旁的墩台说道:“上马面!” 马面是城墙凸出部,是城墙防御的重要位置,其不仅可以三面防敌,上面也可以架设巨弩、大炮等重兵利器。 韩林等人登地这处马面,更为紧要,就在镇北门的城楼边上,里面各架了大将军炮一门、二将军炮一门,以及佛郎机两门。 韩林当头,带着贴队沿着踏道登台,半路就被两个守道的卒伍拦下:“敌台要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尔等是谁?为何擅离信地?!” 看着怒目相向的两个卒伍,韩林也不跟他们废话,挥了挥手,他身后的几个战兵举起鸟铳瞄准了两个人,让这两个卒伍大惊失色,挺着环首刀来与韩林等人对峙。 “莫要误会!我等奉总镇大人之令前来换防!” 韩林将手伸向怀中,似乎就要去掏印信。 就在两个人放松警惕之际,高勇和杨善从他左右闪身而出,一人一个将两个人就擒了。 这两个卒伍也算尽忠职守,不断挣扎着,嘴里高声向敌台示警:“有人擅闯敌台!” 一阵兵甲的摩擦响动,二十多人就出现在踏道尽头,领头的见自己的人被俘,大惊失色,后面的人也张开了弓刀。 就在即将火并之际,又是金士麟闪身出来,他看着对面的那个人,嘴中说道:“李把总,可还识得我么?!” 姓李的把总,看到金士麟后一愣,两个人似乎是相熟的,他挥了挥手叫身后的人暂且住手,但仍旧警惕地看着金士麟:“金兄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金士麟叹了口气,看向韩林。 韩林闪身出来,对着那把总说道:“李把总请了,我等想登台拒敌。” 李把总皱了皱眉头:“尔是谁?此处乃我信地,岂能让他人进驻?!” 韩林刚要说话,就听闻敌台上一声二将军炮的轰鸣。 等炮声响过以后,韩林说道:“我乃韩林,如今鞑贼猛攻,东西两侧皆来协守,奈何城头火起,我等心切,故而登台。” 李把总刚要说话,但却被韩林打断:“李把总!鞑贼填壕,几至截流,时间紧迫,耽搁不得!” 金士麟也在旁边帮腔道:“有我在此,李兄大可放心!日后如有惩戒,皆由我担!还请李兄看在多年的份上,教我等登台!” 李把总听了,一咬牙一跺脚,挥退了身后的众人,将踏道让开。 韩林见状,对着他一拱手。 随后对身后高声道:“登台拒敌!” 第104章 轮射 锦州城上空烟火弥漫,城池上下,不时传来惊呼与惨叫,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 眼看壕渠渐平,猛烈的攻守当中,双方都杀红了眼睛。 冲天的喊杀当中,韩林带着一贴队之数的战兵,登上了马面敌台,李把总带着麾下的战兵退了下去,去填补韩林留下的缺口。 唯有操作大将军、二将军炮的十来个炮手,仍留在敌台之上。 韩林冲着麾下的队官们一点头,随后抽出刀来高声喝道:“列队轮射!只杀填壕包衣!” 滴滴滴滴滴,二狗子鼓着腮帮子急促地吹了五声哨,战兵们迅速按照甲乙丙丁戍分队横列。 见战兵们已经列好了队,韩林接过二狗子递过来的一面红色角旗,将其高高举起,随后猛地向下一挥,口中大声喝道:“放!” 一阵噼啪爆响,甲字队放完枪后迅速按照左右两伍为乙字队闪开枪线,接着迅速移到戍字队身后,开始洗铳上药。 “放!” 每过十息,敌台上都能听到韩林的高喝,随后十个铅子便爆射而出,在填壕包衣们的人群当中炸出血雾。 之前韩林贴队守卫着百步城墙,难以集中轮射,发挥不了优势,而眼见包衣们已经要将壕渠填平,韩林这才冒着被军法处置的危险,拾阶登台,将自己的优势真个发挥了出来。 之前在训练时“三段击”的鸟铳射击法确实能够有效减轻鸟铳射速慢、单杆火枪难以精准打击的缺点,形成持续不断的密集火力。 但“三段击”仍有一些不足之处,一个阵列太薄,一旦有人受伤或者阵亡,就会大大的拖累整个阵列的速度,第二就是由于从洗铳到打放共计需要十一步,“三段击”战术仍然难以有效持续,而第三个就是“三段击”单枪打放的频率仍有一些高,枪身和枪管容易过热,导致炸膛。 因此韩林在“三段击”的基础上进行了再次升级,将整个贴队的五十人按照队列分组,形成了五段击,大大弥补了上述三个缺点。 而展现出来的效果,更在意料之上。 马面敌台上韩林这个贴队所发出的持续火力,在短时间内就将汇聚在将要填平的那段壕渠的包衣们射死射伤大片,尸体甚至已经聚堆,无人再敢靠近半步。 地台上的几个炮手也大为震惊,他们的大将军炮和二将军射速更慢,虽然威力更甚,能够短时间内就用大炮子和二百铅子造成大量杀伤。 但火炮还需要散热,因此。那些已经被驱赶舍命的包衣们,短时间内能够再次聚集。 看着韩林等人已经将八尺的壕道清空,留在敌台上的炮长立马将炮口转向了那些马步弓手。 “轰轰轰!” 一门大将军炮、两门二将军炮接连炸响,声若震霆。六百枚铅子有如天女散花,直奔鞑子的马步弓手而去。 片刻后,在战马的惨叫声中,女真人的马步弓手也倒伏一片。 也不知道是鞑子过于自信,还是因为人马相拥难以移动,这些马步弓手竟然在压制住城头后,就那么呆愣楞地站在原地漫射,在这三门大炮的轰击下,瞬间血肉横飞,死伤惨重。 伤者兀自躺在地上蠕动呻吟,而活着的女真马步弓手,再也不敢停留原地片刻,纷纷向后撤去。 在韩林这五十人和三门大炮的有力打击下,城墙上的压力为之一空,虽然火势还没扑灭,但已经得到了控制,已经有一些战兵纷纷从木幔、女墙垛口处显露出来,或引弓或击发,射击转身逃跑的女真马步弓手。 看着鞑子马步弓手慌乱向后撤去的背影,韩林叫停了轮射,教对着李把总留在敌台上的炮长竖了竖大拇指。 由于射速太慢,他原本没有指望这三门火炮能做什么,但没想到这炮长竟然看他们将包衣们清空以后,立马调转炮口与之配合,压制马步弓手。 这炮长也喜不自胜,对着韩林拱了拱手赞叹道:“韩贴队麾下果然犀利,竟然在片刻之间就解了城上之围!” 韩林旗下的战兵听到这炮长的夸赞,各个傲然挺胸。 刚才他们在城墙上打了一肚子的火气,由于守卫的城墙太长,过往训练的战法难以发挥十之一二,被女真鞑子打的十分憋气。 好在自己的贴队官韩林行事果断机敏,统队登台,将平日里的训练全然发挥了出来,要不是他们,此时的鞑子也许就填平壕渠,蚁附登城了。 取得了如此的效果,战兵们如何能不睥睨傲视? 韩林仍保留着理智,也对着那炮长拱了拱手笑道:“全赖与贵部协和,怒熄鞑贼马步气焰,我等怎敢独功?此战过后,韩某自当报奏,为诸位请功!” 敌台上的炮手人人满脸喜色,韩林这么说,就是要将功劳分润给他们。 这次鞑子搞了这么大的阵仗,朝野震动,丰厚的功劳定然是少不了的。 看着城下如山尸体以及向后退回敌营的马步鞑子和一些包衣,金士麟皱了皱眉头道。 “不太对劲。” 韩林收起脸上的笑容,看向了金士麟。 高勇此时也站在和两个人的身旁,他与鞑子战斗的经验最足,昔日还曾在罗一贯麾下参与西平堡的城防攻守。 他远远眺望了一下,嘴里喃喃地说道:“这鞑子怎么打了个呆仗?” 韩林和金士麟双双看向了他,高勇踱了两下步,猛然说道:“以往鞑子都是驱赶包衣,吸引弓弩枪炮,随后便是三层甲的锐卒死士推着楯车跟在其后,布甲再后。等锐卒接近,马步弓手才近身弓弩压制,教锐兵布甲登城……” 韩林想了一阵,豁然抬起头来,他脸色巨变,忽然猛地一拍女墙垛口:“他妈的!上当了!镇北门是鞑子的佯攻,我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当!” 与此同时,城中钟楼上一声震天金声猛然想起,韩林等人回过头去,就看见钟鼓楼上的红旗不断挥动,看旗号说的是大敌将临,而方向正是锦州城的西门广顺门。 原本来协防的西、北两侧战兵此时也听闻、看到了鼓楼上的金声与旗号,立马掉头就往各自驻守的二门跑去。 甲胄兵刃摩擦的声音在北段城墙叮叮作响。 看着韩林难看的脸色,杨善向着他问道:“韩大人!怎么办,是否要去西门协防?!” “全队皆有!” 韩林高声向着战兵们喊道。 “威!武!” 齐刷刷地踏步声响起,韩林麾下战兵立正挺胸等待韩林的进一步命令。 韩林咬了咬牙,跺了跺脚:“旗号未出,我等仍要在北段固守,小心这鞑贼再来个声东击西,暗度成仓!” “下敌台!补防御,以半刻为时,轮戍休息,待我号令!” 韩林远远眺望西面,嘴中喃喃地说道:“只盼总镇和西段早有防备!” 第105章 投毒 锦州城头炮声隆隆,喊杀震天,锦州城内同样风声鹤唳,凶险异常。 毗邻磨盘坊的牛马街外一处水井旁,哭声阵阵,两个老妇正瘫坐在地,双手捶着腿,放声恸哭,她们面前,两个少妇正在地上躺着,木桶木瓢倾翻,一片濡湿浸透了衣衫。 这两个妇人的面容上一片青紫,嘴角的涎水和白沫吐露,看样子已经气绝。周围围了一圈人,正窃窃而私。 奉赵率教和韩林之令于内城职戍治安的侯世威和郭骡儿,此时也匆匆赶到,看了看地上的情形以后,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一片铁青。 “投毒!” 侯世威牙关咬紧:“没想到细作竟然使了这般下作的手段!” 那两个老夫哭泣之余,指着衙役环伺的两个人痛声骂道:“好你们个不中用的!城头上拼死拼活,你们连城内都守不住!” 看着大放厥词的两个妇人,郭骡儿脸上一阵红白,他将太多的人力用在了追捕细作的身上,却一时不查,被细作钻了空子,于水源当中投毒,这个过错是逃脱不掉的。 而且城外的鞑贼迫近已经让城内人心惶惶,如今城中又出现了这种事,百姓们很有可能离心离德,更加涣散。 对于阵仗之事郭骡儿并不擅长,他也明白韩林对他的职责划分的含义,但此次他被鞑子细作耍地团团转,全盘落入了下风,他心中十分恼火。 传过来的消息说战兵们高歌猛进,将鞑贼打的抱头鼠窜,人人都有一份功劳在身,但他这里可是一场大败。 两两相比,战后他有何颜面站在韩林和一众队官面前? 而在韩林心中的地位也将进一步降低。 郭骡儿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之辈,他想了想,在两个妇人和围观人群的谩骂指责下,背过去的手悄悄做了两个手势。 跟在身后的潘野立马会意,无声无息当中,对着一众泼皮耳语吩咐。 只顾对着两个人破口大骂的人群,根本没有发现,已经有泼皮驱散了听到声音接近的人,另有一些人已经将他们隐隐围住。 “统统拿下!” 眼见青皮们已经似乎不经意地站定,郭骡儿大喝了一声。 “你们要作甚!天杀的!要杀人灭口嘛?!” 围观的人群一下子慌乱了起来,不断地推搡着擒拿他们的泼皮,但奈何得了吩咐的泼皮们可是无所顾忌,被推搡捶打的痛了,开始纷纷还手,百姓们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只片刻就开始求饶。 “把嘴堵上!把嘴堵上!” 潘野手里持着一根白梃,刚对着一个比较壮硕的青壮腿弯处一击,听着百姓们的哭闹声立马说道。 泼皮们立马从怀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烂布头,抹布、甚至还有裹脚布塞进了百姓的嘴里,防止他们发出声音。 “这……这……” 侯世威和他带领的三班衙役们没有动,看着郭骡儿和泼皮们的举动大惊失色,百姓正值愤恨当中,不仅不做安抚,还要将其殴打擒拿,若致民变,这可是杀头的罪过! “郭……郭队官……” 呆立当中,侯世威看着面色冰寒的郭骡儿,一时间竟竟然口吃了起来。 郭骡儿挥手一立,打断了侯世威的言语,冷声说道:“非常时期,要用雷霆之策,此事看似只死了两个民妇,但若通过众人之口传扬出去,势必会让民众哗然。” 郭骡儿咬着牙,手指着已经被按倒在地的百姓们说道:“这些人,不能放!全部押到军狱去,若有人敢聚众叫冤,一并逮拿,只要不伤了其人性命就好!” 看着仍站在原地犹豫不决的侯世威,郭骡儿长叹了一声,对着他说道:“侯大人勿要惊慌,战后旦有问责,郭某一力承担!” 言罢,他又对着侯世威一拱手:“还请侯大人以大计为要,遣人在城中各处水源值守,以防细作再行投毒之事,每半日便以银针试毒。” 看着郭骡儿脸上的决然之意,侯世威甚至不知道,如果稍加阻拦他会不会也被郭骡儿一并逮了。 他“嘿”了一声,跺了跺脚,对着衙役们加紧吩咐了起来。 …… 离此处不远的磨盘坊内,刚刚在井中投了毒,悄悄潜回院中的李玉山等人,正在屋中盘算下一步的动作,砰砰砰一阵拍打房门的声音让几个人心中一惊。 “谁啊?!” “李三哥,是我!” 院门后传来了同住此院的贩妇李嫂的声音。 李玉山与另外两个人相互看了看,微微地点了点头。 那两个鞑子细作,便一左一右蹑手蹑脚地躲到了房门后面。 攮子已经握在了手中。 李玉山伸手拉开了房门,就见李嫂站在门外,手里还拎着一个木桶,里面装满了清澈的净水。 “李三哥,俺方才去打水,就看见一大群衙役和青皮将井给围上了,还不教俺们近前,俺寻摸着估计是有人投了毒,好在家中的缸内还有一些,俺估计你们方来此地,用水不便,这才赶忙舀了一桶水拎来。” 李玉山连忙伸手接过木桶,对着李嫂十分感动得说道:“李嫂您费心了,都这节骨眼了,还想着俺们。” 李嫂似乎十分热心,脸上浮现出一丝热络地笑容:“嗨!都是邻里邻居的,相互帮衬不是应当?更何况你我还是本家!” 接着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嘴里骂道:“天杀的鞑子细作,怎地这般丧尽天良!往净水里投毒,莫叫老娘撞见,撞见了看老娘我不挠死他!” 李玉山脸上没有一丝不自然的表情,反而是跟着附和:“可不咋地!这帮细作真是应该天打雷劈!” 看见眼前的人应和自己,李嫂似乎十分高兴,对着李玉山说道:“李三哥,你们方从外地来,有什么事你就招呼,能帮的俺们尽量帮。” 李玉山脸上显露出了一丝感动,对着她深深地作了一揖道:“李嫂您心善,等退了贼,咱们一定要好好报答您。” 李嫂连连摆手,嘴中说着“不叫事”,然后返回了自己的屋中。 关上了门,那两个左右隐藏着的鞑子细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收回了手中的攮子,其中一个人嘴中骂道:“这老梆子怎地如此自来熟?” 此时的李玉山脸上已经恢复了那副阴冷的表情,微一撇嘴:“愚妇人而已,兴许咱们还能拿她打掩护。” 接着,他又问道:“方才说到哪儿了?” 另外一个人接话:“主子,刚说等夜间时,咱们分开出去放火。” “哦对,人老了,就这是记性不好,就按照刚才说的,都小心仔细些,他们再封锁消息,可这三把火放出去,城内人人皆知,能堵了别人的嘴,还能蒙上全城人的眼睛不成?!” 李玉山冷笑了一声。 第106章 待命 麾下战兵们正在城墙上坐着休息,可韩林却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根本坐不住。 他负着手在城墙上踱步,不时踮起脚向西眺望。 广顺门。 广顺门是锦州城的西门,自镇北门的鞑贼受阻,如潮水一般退去以后,那里的枪炮声便从未停歇,滚滚升起的浓烟,如幕遮盖笼,在西端城墙的上空漂浮。 从隐隐传来的喊杀声便可知道,那里正遭受着鞑贼大部的猛攻。 韩林咬着唇肉,又向鼓楼的方向看了看。 方才鼓楼上的红旗连番摇动,南面的守军的一部已经被调往西门,可对于同样临近的北段城墙,却未做部属,毫无动静。 一旦城门被破,以鞑贼凶恶的性子,定然全城都会遭到屠戮,韩林有心驰援,可未得令状,他也不敢擅作主张。 这是十数万人的搏命厮杀,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一鞑贼再来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届时韩林有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因此,他只能紧握着拳头,咬紧牙关,等候调遣。 看着韩林的模样,金士麟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韩林看了看金士麟,不由得失声唤道:“之定兄……” “韩兄稍安勿躁,叔……总镇大人未调动咱们,就说明西门尚有余力,这满城的将官,又哪个不是身经百战?想必他们心中自有计较。” 韩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苦笑了一声:“但愿如此!可我这心中如刀割似火燎,实在是坐立不安。” “我亦如此。” 金士麟脸上少见地浮现出一丝微笑:“鞑子这般阵仗,怎不教人心中凄凄惶惶?可君乃我队之胆魄,这般姿态模样,教麾下作何感想?” 金士麟这一番话,如同震霆一般猛地将韩林给劈醒。 韩林不动声色地偷眼瞧了瞧自己麾下的战兵们,就看见他们似乎真的受到了自己的影响,脸上都是一副不安和迷茫的神色。 韩林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虽然还没学会不动如山,但也不能将心迹就这般显露在脸上才是。 看来还得学,还得练呐! 韩林心想。 他重新收拾了下脸上的颜色,轻咳了一下,对着战兵们高声笑道:“敢问各位爷,今日杀得痛快否?” “痛快!” “俺打死了俩鞑子,亲眼看着他们倒下去的!” “你那牛皮都要吹破了,咱一起放的枪,你怎地就知道是自己打的?” 之前韩林一直不说话, 一众战兵们也不知道他心中作何想法,又见他脸上的焦急,因此人人心中都有些茫然与不安。 但听到韩林终于发话,而且还嬉皮笑脸地同他们打趣,战兵们揪着的心顿时一松,争先恐后地应和他的话。 听了一阵,韩林对着一众战兵们继续发问道:“今日一战,咱们队如枪尖刀刃,可有鞑子、包衣能阻得了咱们的兵锋?!” “没有!” 众人挺起了胸膛齐声大喝。 “可有哪个队伍,哪个人敢拍着胸脯说比咱们杀的鞑贼多?!” “没有!” 众人脸上都浮现出了浓浓的骄傲之色,如若不是他们用轮射法连番击贼,此时鞑贼或许早就填平壕渠,附城而上了。 韩林嘴中拐着弯地发出了一声“嗳”赞同道:“就是嘛!这战后之功,小的旁的不敢保,保准各位爷将银子揣个满怀,您就瞧好吧!” 有功必赏,有罪必罚是维系一支队伍精气神和军纪的核心所在。 韩林现在官小,拿不出合适的官职来许诺,但韩林有产业,有银子。 因此,他已经做好了打算,韩林将从这半年来的利润里抽出三成来对战兵们进行奖赏,对于五十人的队伍来说,人人都能获得一笔不菲的银子。 看见人人脸上喜笑颜开,韩林又指了指正躺在队友腿上的伤员,嘴中说道:“你们几个,可不能死了,不然你狗日的赏钱,就全请这帮家伙听戏了!” 失了亲眷的战兵战死请众人听戏,是韩林所创立的规矩。 “大人,俺们可不能死,还指望着大人带俺们多杀几个鞑子呢!” 一个肩膀受伤的战兵一边大笑着,一边对着韩林说道,一边说着,扯动了伤口的他,还一边哎呦呦地叫唤。 如此大的战事,若说没有伤亡那是不可能的,韩林数了数,自鞑子攻城到现在,整个贴队已经阵亡了三人,伤了六个。 此时虽然北段的战事稍歇,可西面的激战正悍,他也没有足够的人力将伤员送下城去。 好在还有酒精,伤了的用酒精消毒后,也都上了药,进行了简单的包扎。 看着已经移至敌台拐角处的三个阵亡的战兵,韩林其实心中也悲痛不已。 终日里吃、住、训练皆在一起,这些战兵他每个人都能叫出名字来,甚至还能说出籍贯,但此时却天人两隔,如何不教他心中大恸? 但刚才金士麟的一番话,终于将韩林给点醒,在战事当中,除了奋勇杀敌,其他任何事都是不合时宜的。 见整个贴队的士气又被提振了起来,韩林还想对几个作战勇猛的战兵们挨个嘉勉一番,以树典型。 可他刚开口,就听闻等待了许久的钟声终于悠扬响起。 听到这钟声,韩林原地跳了起来,急急地向钟鼓楼上看去,就见钟楼上的一面红旗正对着他们摇摆招展,扬舞了许久,最终终于遥遥指向了广顺门的方向。 “全体都有,起立!” 听到韩林的喝喊,原本席地而坐的战兵们齐刷刷地都站了起来,那几个伤员也想挣扎着站起,可挣扎了两下,都没能成行。 “大人……我们……” 其中一个伤员嗫喏着说道。 韩林看向了他们,笑着骂道:“驴日的你们要干啥,这里谁不知道你们已然尽了力,非要死在俺们面前麽?呆在这里,好好休息等俺们回来,可不准死了!” 哄笑声中韩林对着伤员旁边的战兵们点了点头,让他们将伤员转移至稍微安全的地方,又留下二狗子照顾他们。 二狗子原本想跟着韩林,却被韩林一脚踹了回去。 他还太小了。 片刻后等到战兵们归队,韩林立在已经排好阵列的战兵前面,朗声说道:“方才北门血战,弟兄们的血气我和队官们皆看在眼里,我知道弟兄们都没有休息够,可鞑子攻势如潮,片刻不停,如今号令召集,我等自当奋勇!广顺门,不能有失!锦州城,亦不能有失!” 紧接着,韩林一拔腰刀斜指西门,双脚一踏做了一个立正,与此同时大声喝道:“威!” “武!” 齐刷刷地踏步声中,战兵们嘶吼着接道,脸上皆尽刚毅之色。 “出发!” 第107章 毒烟 锦州城西门广顺门的城墙上黑烟弥散,无数从北面城墙驰援过来的守军叫喊着冲进了烟雾当中,身影随即消失不见,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喊杀声和被毒烟呛得阵阵咳声。 韩林带着队赶到时不由得被吓了一跳。 鞑子将狼火、艾肉、雄黄、姜粉等物所做的毒药烟球抛掷上城头,略微泛出黄色的毒烟不仅可以对城上的守军进行有效杀伤,同时还能阻碍守军的视线,藉此攀附登城。 韩林和几个队官对望了一眼,众人都是一丝凝重之色。 能够将毒药烟球抛上来,说明西端城墙的护城河壕沟已被填平,鞑贼已经趋于城下,甚至已经攀上了城头。 韩林挥手止住了队伍,毒烟太重,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形,要是贸然冲进去,指不定会遇上什么险,但他们又怕误伤友军,不敢向里面放箭发铳。 越来越多的守军赶来驰援,路过站在原地的韩林等人,纷纷露出了鄙夷之色,甚至有人往地上吐口水,随后前仆后继地一头扎入了滚滚的毒烟当中。 等了片刻,毒烟仍不见消,但里面的喊杀声离自己已经越来越近。 韩林想了想,随即挥刀割下袍子的一片内衬。水可防烟,可左近的水缸都已经空了,情急之下,韩林又解开袍子对着布片放了一泡尿。 队官们和战兵们此时也反应了过来,纷纷效仿。 丁字队队官张孝儿手里拿着袍子碎在原地干着急,紧张之下,他嘴里口干舌燥,根本挤不出一滴尿来。 高勇见状,劈手夺过他手里的袍子碎片,对着碎片呲了一泡。 完事后,高勇挠着头,对着张孝儿嘿嘿笑道:“好大儿,哥哥我最近火气旺,尿有些黄,你别嫌弃,凑合着用。” 随后也不管张孝儿同不同意,一把就呼在了张孝儿的脸上。 口鼻处传来的腥骚气味差点将张孝儿熏了个跟头,他刚要开口骂,就听见韩林在那喊。 “都围上!围上!跟紧你们的队官,以半柱香为准,退出来在这里集合,要是走散了,就找队锣的声音!” 随后韩林一挥手中的腰刀:“杀奴!” “杀奴!” 战兵们齐声大喝,跟着韩林冲进了浓烟当中。 方冲进去没几步,韩林就感觉自己一股子呛鼻子的气味传来,鼻腔和气管都被熏地火辣辣地疼,相比之下尿骚味也就不算什么了。 有“尿布”挡着,虽然气味刺鼻,但也还能忍受,可眼睛不行,眼泪根本就止不住,哗哗地往下流,韩林眯了眯眼睛,试图让自己好受一些。 地上躺着成片的人,十步之外只能依稀看清是个人影,再之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韩林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队伍还没有走散,随后冲着他们猛地一点头,继续往前冲击。 跑了约莫有十来步,韩林就听见嗖地一声,随后肩头就是一痛,立马就感到一片濡湿。 韩林的这一声闷哼,让跟在他身侧的金士麟和高勇都吓了一跳,高勇连忙用后背挡在韩林的身前,金士麟则挺着枪警戒。 “怎么样?!” 跟在身后的杨善大声问道。 在韩林龇牙咧嘴当中,高勇从韩林的肩头拔出一支箭来,看了看韩林的伤口,随后将手中的箭扔在了地上,长舒了口气:“好在只是一支流矢,入肉不深,不碍事。” 高勇蒙住口鼻的声音有些发闷,但既然他说无事,自然是不会骗自己的。 韩林自己也放下心来,但也暗叹自己时运不济,刚进到烟中就受了伤。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众人再也不敢让韩林首当其冲,被高勇和金士麟护在身后。 喊杀声越来越近,韩林自己也不敢再闷头猛冲,只能带领着队伍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向前走着。 又走了大概两三丈,猛然前面窜出来两个人影,韩林的眼力最好最先看见,他根本来不及分辨,推开身前的高勇和金士麟,当头猛劈。 那两个人似乎也被这一坨人影吓了一跳,大喊着向后退躲开了韩林这一刀。 “谁?!” 听到他们喊出来的是汉言,韩林谨慎地问道。 “副总兵朱梅家中家丁!” 那两个人立马答道,双方都松了一口气。 “朱总兵受创,快……” 韩林还待问,又是七八个人影从浓烟当中窜出,两个家丁脸上的喜色未消,胸前就透出了雪白的枪尖。 这两个家丁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随即就被这些人一拥而上,连番砍剁。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有些愣神,金士麟最先反应了过来,他挺着长枪,跑了三两步,随后猛地一个突刺,将那群人里的一个扎了个透心凉。 韩林等人也紧随其后,闷喝着快步杀了过去,等近了才发现,这七八个人都是包衣,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只消片刻功夫就被斩杀殆尽。 挥刀用力,韩林肩膀上的伤口有些刺痛,但他也顾不得了,又带着队向前冲了七八丈,终于进到了战场。 看到眼前的场景,韩林倒吸了一口凉气。 十步开外,这一段城墙已然失守,大批的包衣、布甲,正从云梯攀附到城墙上,向着南面掩杀过去,与那里的守军绞杀在一起。 缺口处的尸体已经堆积纠缠在了一起,堪堪只留下能够留两人并行而过的甬道,尸堆处血水汩汩而出,被一群人踩得啪叽啪叽直响。 千百人的嘶吼声同时在韩林的耳朵里炸开,震得他耳膜生疼。 杨善举着刀就要带队冲杀过去,却被韩林一把拉住。 “架鸟铳!堵缺口!” 被毒烟呛得韩林嘴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如同在用力扯着一张糟烂的抹布。 连串的爆响在包衣人群背后响起。 人拥着人,根本无需瞄准,只要机械地举铳、瞄准、放铳就能收割大片的人命。 “五段击”再次发威,刚刚攀附到城墙上的包衣们直接被打死打伤,连女墙的垛口都被挡死,人潮如同被截流的河水,新登者渐渐减少,最后逐渐没有。 韩林带着队快步向前,来到失守的缺口处,留了三队继续和南面的守军围剿仍留在城头上的鞑子包衣,剩下两队拾起顶杆,拼命地将一架架云梯给顶得歪翻。 韩林捡起垛口下一个火雷,点了信子,估算了下时间,扔了下去,城下的炸响声和大片的惨叫声同时响起。 刚刚被无穷无尽地人潮冲击地东倒西歪的守军,见鞑子们没有了驰援,也纷纷发力,将这些人给顶了回来。 两面受敌,堆淤在一起的鞑子和包衣们,如同暗门子里的姐儿一般,轻易地就被一层一层的剥开。 不久,就只剩下一个身穿三层甲的亮甲鞑子浑身是血的持着一柄长刀站在那里。 许是被这鞑子杀伤重了,南面的明军一时不敢靠前,任由着亮甲鞑子在尸堆当中前后顾盼放声大笑。 韩林冷眼看了看,随即又捡起一个火雷,点上朝着那个亮甲鞑子扔了过去。 然而由于没估算好时间,火雷摔碎在那鞑子面前,又惹得他放声嘲笑。 但片刻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漫天的火雷从他身前身后劈头盖脸的砸下。 第108章 夜半 清朗的月亮高高悬于天际,锦州城墙上点起了一片灯火,军民来回奔走,运送尸体、伤员以及食、水,城防物资等等,使得整个城头一片喧哗,不时还有一两声炮声炸响传出。 鞑贼的攻势自辰至戍,除了最开始佯攻北段城墙主攻西段城墙未果后,鞑子似乎也杀红了眼,再不分佯攻主攻,大量包衣举着挨牌、云梯,布甲推着楯车不要命似得袭了过来。 马步轮替,交攻西、北两段城墙,几乎片刻都未曾停歇。 午时西段城墙几欲失守,好在北、南、东三面遣援,这才堪堪防住。 连亲冒矢石指挥督战的连副总兵左辅、朱梅都身受数创,好在他们身上都着着重甲,身边还有大量的家丁保护,所以伤情并不严重。 然而,两方的卒伍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城下战死的鞑子包衣、布甲、战马以及毁坏的车梯几乎将护城河道淤满断流。而城上,虽然有着坚城保护,烈火炙烤后遗留的焦熏和浓重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足以说明守军这边的伤亡亦是不小。 戍时过后,鞑贼终于退兵,看着如潮水般退去的人浪,韩林甚至以为如果再过半个时辰,锦州城就要守不住了。 鞑子同样是这样认为,由于毫无屏障遮挡,鞑子死伤的数量更在城头数倍。 韩林靠在一处垛口处,二狗子正在小心翼翼地检查着他肩头的伤势。 蘸了酒精的棉布擦过伤口周边,韩林疼得一咧嘴:“狗日的二狗子,你就不能轻点。” “少爷……俺已经够轻的了就没怎么用力,不过少爷,你这细皮嫩肉的,怎地跟那品春楼的小娘一般。” 韩林猛地将裸着的肩头用衣服盖住,骂道:“你见过小娘啊你……” 引得一众人挤眉弄眼地大笑。 看见二狗子脸上的羞红之色,韩林恍然大悟,咬着牙大声骂道:“他娘的老王头,你自己去也就算了,怎地还带二狗子这小娃子去,就不怕他亏了身子肾水!” “他娘了个老子的!”高勇一拍二狗子的后脑勺:“老子活了快三十年,还没摸过女人的手,倒叫你这个狗东西给后来居上了!” 哄堂大笑声中,高勇似乎想起了什么,两手拍着尚有血迹的城墙转大声干嚎:“我哩个何东家嗳,你究竟跑哪里去了?!” “嚎什么嚎!”金士麟对着他骂道:“瞧你那出息,与其担心那女人,你还不如先想想怎么在鞑子的猛攻里活下来。” 高勇抽动了两下鼻子,对着金士麟说道:“你个铁屁股哪里懂这男女的欢爱事,俺要是省得你这副模样,有你这家世还当他娘什么的军汉,早就拉着两个狗腿子在城里勾搭大姑娘小媳妇去了。” “都消停会儿吧!” 韩林翻了个白眼:“还有力气是不是,高队官,你要是有力气,就自己兵分两路把那鞑子的大营给攻下来!” 看了看金士麟,韩林又说道:“之定兄,你也可以去皇太极面前察言观色,把鞑子的部署传回来。” 说完韩林深深向后一靠,开始闭目养神。 击退鞑子西面的攻势以后,韩林这个贴队被换下来休息,可他们也就歇了不到一个时辰,鞑子又开始两面猛攻。 捉襟见肘的赵率教,无奈之下,只能再次将轮替下来的卒伍派了上去。 连番交战之下,韩林这个贴队的伤亡同样不小,先前北段防守时就阵亡了三个、伤了六个。 在后来的战事里再次死了两个,伤了五个,其中还有两个重伤,韩林已经叫上城的王愿将人拉回去,暂且安置在了小院当中。 就在众人瘫软着身子,几乎昏昏欲睡之际,一直警惕着的徐如华忽然一声大喊:“你们快看,鞑子在干什么?!” 听到这声喊,韩林猛然惊醒,抓起横卧在膝上的腰刀,在垛口处微微露出了头,向外看去。 就见一里地之外的鞑贼营帐似乎是终于忍受不了城头发过来的冷炮,开始整个向后移动。 与此同时形如白昼的月亮地下,还有一些包衣正在漫山遍野的尸体当中翻找着,不时就从地上抬起一两具尸体,放在车上。 见此情景,韩林松了一口气,他刚才以为鞑子要趁夜攻城,却原来是在移营和敛尸。 杨善皱了皱眉,嘟囔道:“都是死人,怎地还挑挑拣拣,难不成在翻银子?”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银子!”张孝儿说道:“那是怕咱们夜间缒城去剁脑袋!” “那都是死人,就往车上装呗,咋还挑上了呢?” 李柱冷笑了一声:“装上去的都是真鞑,包衣还收什么尸?” 看着几个包衣正围着一匹死去的战马割肉,杨善大声骂道:“死了的畜生都有用,死了汉人包衣就只能曝尸荒野!” 众人皆尽沉默。 看着逐渐向后方移动的鞑子大营,徐如华愣了愣神:“鞑子要退兵了麽?!” 被徐如华这么一说,众人脸上皆尽大喜,毕竟谁也不愿意卖命打仗,议论纷纷当中,整个队伍的气氛为之一烈。 韩林已经被闹得睡意全无,他见四下已经没有了危险,终于站直了身体,略微扭动了下,只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无一不痛。 又晃动了两下有些僵直的脖子,看了看仍在欢欣当中的众人,叹了口气,这才说道:“把你们做美梦的心思都收一收,此事绝无可能。” “韩大人,为啥这么说?”队伍当中有人壮着胆子向韩林问道。 韩林仍在不住地晃动着身子,左摆右扭地:“鞑子首日攻城,几乎陷城,但最后功败垂成,死伤惨重,吃了如此大的瘪,大鞑子们能咽下这口气? “而伪汗皇太极自窃位以后,亲率的首仗打成了这般模样,刚刚拿下扎鲁特蒙古的大贝勒代善和在李朝打赢了二贝勒阿敏正冷眼看着他的笑话,为了自己能坐稳屁股下的那个位置,他皇太极咬着牙也得打下去!” “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张孝儿低着头默默地说道。 “死就死了!今日里韩大人带着咱们杀鞑子还没杀够?!”高勇对着张孝儿低声骂道,接着他也伸了伸腰:“俺觉得俺连韩总旗满门的血仇都给杀回来了!” “说得也是。”张孝儿的心情振奋了一些。 接着众人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了白日里的勇武,而铳筒用的最好的陶国振,显然成为了众人吹捧的对象。 韩林没有参与其中,他正望着远处移动的大营想着后续应该怎么办。 忽然城下一个像蛆虫一般蛄蛹蠕动的身影吸引了韩林的注意。 “包衣里也有聪明人,竟然装死装了这么久。” 但他也没管,一个包衣,现在已经不值得他去消耗体力去张弓搭箭了。 第109章 敛尸 锦州北段城墙下的护城河边,空气中仍然残留着浓重的血腥味与焦臭味。 贾天寿随手扔出一支断臂,又将一个死人的脑袋推开,那双瞪着的眼睛已经浊的只剩下了眼白,被月光一照,让他感觉十分不舒服。 城头上守卒的交谈声、兵甲的碰撞声还隐约可闻,贾天寿怕惊动城头,只能一点点的“蛹动”,这姿势十分累,爬了一会,就已经让他开始气喘吁吁。 贾天寿停了下来,探着头往女真大营的方向看了看,但没看见,只是看见了遍地奇形怪状的陈尸。 对于胆小怯懦的贾天寿来说,死人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他怕的是自己死。 就这么爬了将近两个时辰,贾天寿才终于爬出半里多地。 贾天寿回过头看了看高耸的城墙,就见城上的灯火已经朦胧,他咬了咬牙,猛地撑起身子,快步地跑了起来。 他的手脚已经磨烂,但求生的欲望让他此时已经顾不得了。 “谁?!” 不远处突如其来的喝问让贾天寿忽地一个激灵,几个身影从半伏着的稻田里闪身出来。 贾天寿连忙跪倒在地不断地磕头,不断地说道:“主子!主子!是奴才!奴才是静远村达旦章京家中包衣,不要杀我!” 咚咚咚磕了一阵头,见对面既没有答话,也没有靠近,贾天寿这才敢抬起头来,眯着眼睛,借着月光那么一瞧。 然后缓缓的站起了身。 “狗奴才!” 贾天寿怒火中烧地骂道:“主子们已经回了营,你们怎么还呆在这里?难道是想跑不成?!” 说着,他从怀里把攮子给掏了出来:“跟老子回去!” 和他一样,这几个人也是包衣。 几个包衣眼前这个看着穿着甲、手里握着攮子的人,有些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人壮着胆子说道:“你是哪个胯裆里蹦出来的,主子们叫我们来敛尸,你怎地就在这里狗叫?!” 贾天寿闻言大怒,猛地蹿到这个人的面前,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嘴巴,尖叫道:“咱就是主子派来盯着你们这帮奴才的!” 说着贾天寿将这人一脚踹翻,随后用攮子在这人脸上划了一道口子,厉声道:“个老子的,俺就看你们偷懒才来试探!” 几个包衣被他这凶恶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跪在地上:“主子!奴才不敢偷懒,只是死人太多了一些,实在累的不行,这才坐了一会,主子千万不要上报。” 见刚才磕的头已经连本带利地收了回来,贾天寿冷哼了一声:“你们歇着,叫主子们等着,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老子见你们是初犯,且饶了你们,赶紧起来做事!” 这几个包衣“哎哎”了两声,又开始拖拉死尸。 刚才和贾天寿对垒的那个包衣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从一旁推出了一个推车。 见贾天寿站在原地,这包衣想了想,从腰间解下来一个水囊递给贾天寿,有些怯懦地说道:“主子,刚才奴才眼瞎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贾天寿接过水囊,从嗓子里挤出了“嗯”的一声,接着看似不在意的摆了摆手。 见几个包衣在他的吩咐下继续开始干活,没有人再注意他,贾天寿这才背过身去,往嘴里大口大口地猛灌。 浓重地土腥味在嘴里化开,但贾天寿却如饮甘霖,那一刻贾天寿几乎想到了自己早死的老娘。 “活着,真好哇……” 早前被城头那一枪一吓,贾天寿就躲在磨盘后面再也不敢露头,哪怕逡巡往复地大脚踩在他的身上、手指上、脑袋上,贾天寿都咬着牙硬挺了过来。 从辰至戍,贾天寿一直躺在那里,丝毫不敢动弹,而也恰恰就因为这个举动,让他活了命。 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贾天寿,十分庆幸甚至有些沾沾自喜。 看着那几个包衣不断往推车上扔着死尸,他嘴角挂起了一丝冷笑:“都是短命的奴才,还好老子爹娘取的这名字好。” 不一会,两个推车已经装满了尸体,最开始的那个包衣低头哈腰地向贾天寿来请示,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贾天寿一瞪眼:“自然是回去!主子们在哪儿?” 这句话问得面前的包衣一愣,贾天寿立马就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咱早就奉了主子的命出来。” 那包衣恍然大悟,随后毕恭毕敬地说道:“大汗叫咱退至城西南五里扎营,那边有个班军的采办窑,主子们正在那里焚烧尸首。” 看着漫山遍野的尸体,贾天寿皱了皱眉头:“还有这么多,几时能拉完烧完?” 那包衣低下了头,缓缓得说道:“只要女真主子们的,汉人包衣的不要。” 贾天寿闻言心头一震,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几个包衣或咬着牙在前面拉,或吃力地在后面推,沉重的推车缓缓得经过垄沟,不时就有尸首从车上掉下来,就得停下捡拾起重新放回车上。 主子们吩咐了,一个女真人的首级都不能给南人留下。 越往外走,像他们这样的队伍就越来越多,络绎不绝的车队向西南汇聚。 走在这一队旁边的贾天寿,看着一辆辆推车堆满的尸体,知道女真人这次的损伤怕是不小。 忽然贾天寿看着斜刺里出来的一辆推车皱了皱眉。 那推车上装着的似乎不像人形,他揉了揉眼睛,仔细瞧了瞧,发现是几只狗。 细腰长腿的,看起来十分名贵。 也不知道是哪个主子的爱犬,可惜现在已经死了。 回到女真大营时已经是丑时,女真大营里仍然是人来人往,灯火通明,贾天寿先是带着队伍将这辆车尸体拉到班军的采办窑烧了。 随后一路点头哈腰地向人询问着镶红旗的驻地。 在镶红旗的驻地左拐右拐的又找了半天,才找到了自己牛录的扎营地。 看着眼前比别个都大一圈的牛录额真的帐篷,贾天寿的浑身都在颤抖。 看了一阵,贾天寿吸了吸鼻子刚要掀开毡帐的帘子,猛然间一个人影从里面走了出来,与他撞了个满怀。 贾天寿抬头看了看,立马跪了下去,紧紧地抱着那个人的腿嚎啕大哭。 “主子!主子欸!奴才回来了!” “奴才……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主子了……” 一时间贾天寿的眼泪鼻涕全都蹭在了阿克善的绑腿上。 第110章 王主 全身具甲的阿克善低头看着正在干嚎痛哭的贾天寿,一把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嘴里竟然罕见地安抚道:“这不是回来了麽,嚎什么。” 贾天寿擦了擦眼泪鼻涕,谄媚地笑道:“主子,你这是做什么去?” 阿克善也不瞒他:“旗里来调,叫红白巴牙喇们汇集攻城,我要去拜山主子那里听差。” 贾天寿脸上大惊:“还要攻城?!” 白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成片的矢石如雨纷下,教贾天寿心中已经胆寒,但他没想到,这天还没亮,主子们竟然又吩咐攻城。 阿克善点了点头:“昨日里锦州垂克功亏于溃,大汗罕见的发了火,已经派人去沈京调派人马,这锦州势必要拿下来!” “咱大汗是天神一般的人物,他做的决定自然是没有错的。” 贾天寿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帮阿克善紧了紧罩甲的带子,讨好地说道:“主子,俺这就给你牵马去。” 他刚要转身,却被阿克善一把拉住:“不用,我自己去,昨日包衣布甲死伤太重了,这次大汗只叫马兵去,你就跟帐里待着哪也别去。” 贾天寿心中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又问道:“主子,要是有别的主子来吩咐怎么办?” 阿克善提了提镶着铜铁的战裙,笑道:“要是牛录里来人,谁敢抓你去?不过若是旗里来人,那我也无法。” 贾天寿亦笑了,阿克善说得不错,本次由他统领一牛录来伐南朝,贾天寿这个包衣的地位也水涨船高,牛录里的普通旗丁,看在阿克善的面子上对贾天寿还算友善。 但镶红旗里一共有二十六个牛录,要是旗里来人,阿克善不在的情况贾天寿根本没办法去拒绝。 不过阿克善的回护意思已经十分明显,贾天寿恭恭敬敬地给阿克善磕了一个头后缓缓得站起身,嘴里说道:“主子还是要小心些,那群南蛮尼堪的枪炮太利,可莫要伤着才好。” …… “拜山已经带着人出去了?” 女真大营的黄龙幕内,皇太极向自己的书房官范文程问道。 四大、四小贝勒齐聚,四大贝勒并排坐在上首,四小贝勒坐在下首,此外还有议政五大臣、理事十大臣则分左右站在两侧。 “回大汗,游击拜山和备御巴希刚领了三千马甲、红甲、白甲出了营。” 范文程恭敬地向皇太极说道。 皇太极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就听旁边一个声音传来:“老八你这当了大汗后,领兵的本事也退了,怎地还能教马兵攻城?” 是三贝勒莽古尔泰。 皇太极没有理会莽古尔泰言语当的那一丝嘲讽不屑,笑着耐心解释道:“五哥,昨日在攻城咱们伤的紧了,但锦州里面的尼堪同样不好受,援军自沈京过来还有要一些时日,但也不能让尼堪们消停歇着了。” 莽古尔泰哪能不知道皇太极派了骑兵去根本不是攻城,只是袭扰之意,他只是对于皇太极继承了汗位心中十分不满,而首日攻城失利他正好借此机会来压一压皇太极的势头。 先汗定下了八王议政的规矩,直言“继我而为君者,勿令强势之人为之。此等人一为国君,恐倚强恃势,获罪于天也。且一人之识见,能及众人之智虑耶?” 皇太极虽然贵为大汗,但也不敢不遵从先汗遗嘱,况且若真的论实力,皇太极及其儿子豪格所领的两黄旗加起来不过才四十个牛录。 而多铎的正白旗自己就有三十五个牛录,而其一母同胞的阿济格领的镶白旗有三十个牛录,多尔衮有十五个牛录。 这三个人加起来,实力远超皇太极。 这也是为什么皇太极一定要殉杀阿巴亥的原因,这三兄弟的实力太强了。 但也由此让阿济格三兄弟的内心对皇太极充满了芥蒂。 “这汗位……” 莽古尔泰心中冷笑:“指不定最后还要不要换呢!” 想到这里,莽古尔泰撇了撇嘴,继续说道:“那老四你也太冒失了一些,锦州城铳炮这么利,你将各旗的精锐都纠集在一起,但凡有什么损伤,哪家也承受不起。” 皇太极笑了笑,十分大度地说道:“四哥莫要担心,但凡有什么损伤,丁口都优先补其他六旗,我两黄旗最后再补。” 此话一出,众人的脸色稍缓,莽古尔泰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叫皇太极落了个人情,又轻轻地冷哼了一声,闭口不言。 皇太极见最刺头的莽古尔泰没了言语,转头向他身边的代善笑呵呵地问道:“二哥,诚如五哥所说,锦州城坚炮利,昨日我军多有折损,你是兄长,给大家伙儿拿个章程?” 代善犹如老僧坐定一般,正眼观鼻鼻观心,听到皇太极有此问,欠了欠身,随后说道:“八弟贵为大汗,是攻是和,全凭大汗独断,我两红旗唯大汗马首是瞻。” 皇太极能被推举为大汗,代善和岳托父子所领的两红旗给了十足的助力。 但是相比于口直心快,心思写在明面上的莽古尔泰以及虽然看起来实力最大,但尚且年幼的阿济格三兄弟,如同老狐狸一般的代善反而让皇太极心中最为忌惮。 代善实打实的功勋摆在那里,如果不是当初惹恼了老汗,这汗位就应该是他的。 而且,老汗死后,他太能忍了,像是完全都丢失了野心一般。 但皇太极怎么能忘了当初代善是如何在汗阿玛面前如何哭诉,如何挑拨离间的。 代善和莽古尔泰,一个表面顺从却心怀不轨,另一个则是明面抵牾不将他放在眼里。 至于二贝勒阿敏……皇太极用余光扫了扫他,心中冷笑,则心怀异志,欲李朝称王。 但这些论断都是皇太极在心中所下,表面上他还是十分大度地继续向阿敏求问:“二贝勒怎么看?” 阿敏想了想,抬头目露凶光地说道:“锦州炮火虽利,但那是对咱们,我看不如去抓一些尼堪回来,就像以往那样,驱赶着让他们攻城填壕,城头炮响那也是打在他们身上,尼堪们肯定离心离德,如果炮不响,那咱们就跟着登城。” 说着,阿敏又舔了舔嘴唇:“破了城以后,将锦州杀的鸡犬不留,看以后谁还敢当我兵锋!” 这是一条十足的毒计,但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皇太极若有所思,认真的思考这个计策的可行性。 余光当中他看见下首的岳托似乎欲言又止,于是问道:“岳托,你有何见解?” 见皇太极发问,岳托欠了欠身:“禀大汗,我以为驱民攻城不可取。” “有什么不可取的!都是一群尼堪,死了就死了!” 阿敏看着岳托眯了眯眼睛,几个月前就是因为岳托给皇太极通风报信,才断了他在李朝自立为王的念头,如今见岳托出言反对,阿敏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阴狠的表情。 岳托也是一旗之主,更何况有皇太极的偏爱撑腰,虽然与自己的父亲关系并不是那么好,但关键时刻代善肯定也会站在自己这一边,因此对于四大贝勒之一的阿敏,岳托也毫无忌惮。 他未理会阿敏,向皇太极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汉人的作揖礼问道:“敢问大汗,是想做一隅之王,还是想成为天下共主?” 听到那四个字,皇太极眼神一亮。 “还请岳托贝勒明言。” 第111章 双管齐下 面对皇太极的问询,岳托起身信步走到了大帐的正中。 环视了一圈后朗声说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前有七国贵胄,后有张楚称王,何以汉祖揽九鼎而定天下?” 见众人皆不言语,岳托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无他,唯礼下士、废苛法、约三章耳。至此天下顺应,百姓归心,方能吞秦破楚,成就大业。汉人之众,寰宇万万,而我女真诸申囊括可有百万之数乎?何不以南朝旧事为鉴,恩结善养,以收其人之心?” “兵法尝云‘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民心亦然。如若大汗收汉民之心,此消彼长,霸业在望矣!” 和老汗不同,新汗皇太极的心胸要更加开阔一些,同时对于汉人也不那么苛刻。许久以来,岳托一直想找机会劝谏皇太极,如今终于将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听到岳托此言,皇太极沉思不语。 这个时候的他,刚刚继承了汗位,对于他来说,外有大明这个庞然大物,内有诸贝勒的蠢蠢欲动,可以说内外都是凶险异常。 此时他只想做个守成之主,能够将这么多年辛苦抢过来的辽地稳住,就已经殊为不易,甚至可以说是左右难支。 由此皇太极才将以打促和制定为当前的策略。 而这与大明的辽东巡抚袁崇焕的想法不谋而合,因此双方一直都在眉来眼去,你遣使过来凭吊,那我也遣使过去问询心意,一来二去,双方竟然有一丝默契在其中。 此次攻打锦州,一方面是因为袁崇焕表面上议和,但暗地里却加紧修筑城池,这让皇太极感受到了欺骗,这才调兵遣将举兵来伐以泄愤恨。 另一方面,也是想在女真诸申内部树立威严,在先汗“八王议政”的遗训下,他虽贵为女真的大汗,但总有一种被绑缚手脚的感觉,登上了这个位置,再与旁人分享权力,教他如何甘心? 可岳托的一番话,似乎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特别是“天下共主”这四个字,更让他心中颇为意动。 通过“黄白互换”以后,两黄旗已经掌握在了他的手里,两红旗虽然倾向于他,可谁知道代善这个老狐狸是怎么想的? 而剩下的两白旗,多多少少都与他有一些恩怨。 沉思之际的皇太极余光扫到了正在身旁垂手立着的范文程,其人文武双才,要是论武功,可能确实比不上在座的这些贝勒、贝子,但在文治上,两两相比之下,就形同天壤。 这样的人才,就因为是汉人尼堪,才一直得不到重用。 岳托说得不错,汉人有万万之数,便是万里挑一、十万里挑一,那人才也可以称得上不计其数。 如果真的能收复汉人,叫其归心,就能在女真诸申当中另起一股与自己亲善的势力,甚至可以和八旗分庭抗礼。 但这都是后事了。 眼下最主要的,还是怎么打好锦州这一仗。 见皇太极不置可否,岳托和范文程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失望。 莽古尔泰见状,同样以为皇太极已经将岳托这个提议给否决了,于是冷笑道:“岳托贝勒,何以扬尼堪而抑诸申?” 见岳托脸色难看,莽古尔泰又说道:“我诸申攻伐万里,无有不克。那尼堪南蛮人数再多,也不过是猪狗牛羊,而我诸申人数虽多,却是狼虎,怎能相提并论?” 一众贝勒、贝子哄堂大笑,直言莽古尔泰所说的不错。 正白旗旗主多铎斜眼瞧了瞧皇太极身旁的范文程,嘴中嗤笑道:“五哥说得不错,这范文程以往不过也就是个南朝的落魄秀才,蒙汗阿玛恩遇,这才在我们这里效力。可当初他见咱们厉害这才投靠了过来……” 说着,他又阴恻恻得说道:“八哥,我劝你还是要小心些,他又不是咱们诸申,万一哪天见别人势强,说不准就会投到别人那里去,到时候在背后给你捅了刀子……” 这可就是诛心之言了,范文程吓得脸色都白了,连滚带爬地来到皇太极座前跪下,叩首说道:“大汗,天地明鉴,奴才,奴才绝无二心!” 看着范文程惊慌失措的样子,帐内又是一阵大笑,连一直犹如老僧坐定的代善也哑然失笑。 皇太极的内心十分不悦。 打狗还要看主人,多铎这一番话岂不是在明里暗里说自己识人用人不明? “休要胡说!” 皇太极对着多铎斥责道:“宪斗多年来与我诸申鞠躬尽瘁,南征北战与我诸申无异,这些话往后休要再提!宪斗,你的心意我自明之,起来罢!” 见皇太极袒护范文程,多铎也十分不快,轻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谢大汗信任,不过多铎贝勒所言不虚,我等汉人,不敢与诸申并论。” 范文程又对着皇太极磕了一个头,随后又赶忙表明了一下心意。 即便有皇太极撑腰,可多铎他也是不敢得罪的。 可怜的范文程,虽然已经登堂入室,可在八旗勋贵的眼中,仍然不过是一个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高级一些的奴才。 “说得有些远了……” 皇太极沉吟了一下,将话题拉回来说道:“如今的大事,还是要拿出个章程,这锦州如何打才是……” 范文程刚刚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咬了咬牙,随后说道:“禀大汗,奴才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面对多铎的离间,范文程不敢怠慢,现在正是表态的时机。 “宪斗的谋定老汗在世时也时常夸赞,但说无妨。” 范文程见皇太极同意了,心中大喜,轻声说道:“锦州城坚炮利,守易而攻难……” “好个奴才!说的是个什么屁话,这里谁人不知?!” 莽古尔泰拍着椅背打断骂道。 皇太极见状对着莽古尔泰笑着说道:“五哥少待,先让宪斗把话说完,宪斗你继续说。” 范文程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说道:“如若咱们攻城还不知要折损多少人马,我女真善野战,如今之计,要么引锦州的守军出城,要么……” 范文程顿了顿眯了眯眼睛,顿了顿继续说道:“围而不攻,宁远知道后必定遣兵来援,到时我们便可灭起援军,再徐图之……” 熟读汉书的岳托闻言后眼睛一亮,嘴中赞叹道:“宪斗的意思是引蛇出洞、攻其所必救?” “不错!” 范文程颔首笑道:“无论哪种,他必失城池之利,我便可挥之以长!” 岳托对着皇太极行了个礼说道:“大汗,宪斗此计可行!” 皇太极也点了点头:“善!那就双管齐下,看那袁崇焕和赵率教如何破解!” 第112章 拜山 天启七年五月十三日凌晨,天光刚刚放亮,太阳还未升起。 正抱着鸟铳,背靠城垛不断点着头打着盹的韩林,被守夜的李柱轻轻摇醒。 “韩大人!鞑子,又来了!” 听到李柱的话以后,韩林的心中猛然一个激灵,立马趴在垛口向外望去。 就看见数千的女真骑兵,正扬鞭打马直直地冲着锦州城奔袭而来。 远处隆隆的马蹄声和城中鼓楼上的鼓声同时响起。 韩林坐了回去,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随后冲着已经惊醒过来、神色紧张的众人说道:“不关咱们的事,继续睡觉。” “啊?!” 听到韩林的话,李柱都惊呆了。 “啊什么啊?” 韩林找了个舒服的舒服的姿势,眼睛都没张开说道:“要是能被骑兵把锦州给攻下来,那城中的诸位大人们,估计会羞愧的自杀。” 不一会,韩林的鼾声就响了起来。 韩林能如此心大,但他麾下的众人可不能,都紧张兮兮地看着这群逐渐逼近的骑兵。 果然,正如韩林所说,这群女真骑兵根本不敢靠近城垣,只是列着队环绕着城池而行。 转了两圈以后,鞑子的骑兵见城头也不放枪放炮似乎也安下了心,远远地停了下来,随后一骑越众而出,来到护城河边,向城头高声叫嚷。 “我乃大金三等轻车都尉,游击爱新觉罗·拜山是也,敢叫赵总兵或纪太府前来说话!” 在一片默然声中,两个背插着小旗的信兵匆匆下了城墙,往鼓楼的方向跑去。 “拜山,请赵总兵或纪太府前来说话!” 见城头没有回应,拜山拉了拉战马的缰绳,继续喊道。 “他娘的!” 众人正在看着这个鞑子,忽然韩林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睡个觉都他娘的睡不安稳!陶国振呢?陶国振在哪?!” 陶国振旁边的高勇用胳膊肘捅了捅正在擦拭着鸟铳的陶国振:“韩大人叫你!” 陶国振立马拎着鸟铳,猫着腰来到了韩林旁边。 “大人!” 韩林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随后道:“城外有只狗一直在叫唤,扰了你家大人清梦,你说怎么办吧?!” 陶国振笑了:“大人稍待,俺这就把这只狗给宰了。” “瞧瞧!” 韩林啧啧有声说道:“瞧瞧人家陶国振,多为咱着想,再瞧瞧你们,一个个的,就任由城外的狗叫唤!” 城外的拜山还在大声向城头呼喊着,可却不知道城头已经有人惦记上了他。 陶国振掏出药罐地上了火药,又下了一颗铅子,用搠杖狠狠地捣了几下,这才慢慢地将鸟铳伸出了垛口。 整个过程都小心翼翼地,似乎怕远在百步开外的拜山听见、看见一般。 架稳了火铳以后,陶国振在众人注视的目光当中开始瞄准。 所有人都似乎感同身受一般,屏住了呼吸。 但瞄准的时间太过于漫长,杨善最先憋不住,他大大的喘了一口气,对着陶国振骂道:“狗日的陶国振,你再瞄,那鞑子没死我们就先憋死……”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轰地一声,随后一团白烟升起。 等挥散了白烟以后,只看见拜山骑着马仓皇而逃的背影。 高勇拍了陶国振后脑勺一巴掌,同样骂道:“还以为你小子有多大的能耐,秒了半天却连只鸟都没打着!” 陶国振揉了揉后脑勺,憨厚的说道:“太远了……” 韩林哈哈大笑:“打不着正常,甭说你,这么远我打也没有两成把握,不过把狗吓跑也是好的嘛!” 被韩林等人这么一搞,城头上的明军似乎也终于醒悟了过来,噼里啪啦地放了一阵枪。 韩林看着城下逐渐远去的背影,问道:“他说他叫个啥来着?” “拜山!大人!他说他叫拜山。” 张孝儿立马回答道。 韩林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拜山拜水的,他娘老子就在城头,他怎地不来拜?!”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 “你是谁老子?!” 在一片笑声当中,一个浑厚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哟!总镇大人!” 听到声音的韩林立马回过身,带着自己的贴队赶忙向赵率教等人行了大礼。 赵率教得了信兵的禀告,立马和镇守太监纪用、副总兵左辅、朱梅等人来到北段的城头,想看看鞑子究竟要搞什么名堂,可不曾想只见到了一个骑马落荒而逃的背影。 听着城头仍然不时传来的几声铳响,赵率教瞪着通红的眼睛,点指着韩林笑着骂道:“是不是又是你小子捣的鬼?” 韩林抬起头,笑嘻嘻地说道:“他个没名没号的就在城下狗叫,大人和太府哪里是他说见就见的?因此属下想着给他一个下马威瞧瞧,不过既然他有话要说,肯定还会跑回来。” 纪用对韩林十分喜爱,看了看身旁的赵率教,随后咳了一声笑道:“韩贴队这下马威下的好哇,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来!” 说着纪用在赵率教身后冲韩林挤了挤眼睛,继续说道:“俺听说韩贴队这几日里十分尽心,整个锦州当属韩贴队这一队对鞑子杀伤最甚,这功劳是跑不了的!都快起来罢!” 赵率教接话道:“难得太府对你这么抬举,还不赶紧谢过太府!” 韩林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赵率教和纪用拱手说道:“属下谢过总镇,谢过太府。” 朱梅看着韩林蓬头垢面的样子皱了皱眉头,问道:“韩林,你怎地搞成了这般模样?” 之前鞑子转攻西面城墙,还是韩林带着队猛攻已经登城的鞑子,不仅帮朱梅解了围,还亲自扶着老迈受伤的朱梅下了城。 受了韩林这么大的一个人情,也让朱梅也对韩林的态度为之一变。 韩林冲着朱梅一抱拳,苦笑着说道:“朱大人,从昨日至今,俺们这一队真正下去休息也不过一个时辰……” 朱梅叹了口气:“再精的兵,人困马乏的也是不成。” 朱梅对着身旁的赵率教说道:“总镇,教韩林这一队下去吧,一会我遣人来替他们这一段。” 赵率教点了点头:“就如朱大人所说,一会朱大人的兵来了你们便下去。” 从这一仗的表现来看,韩林这一队士气高昂,令行禁止,战力比别的守军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确实是一队精兵,可惜只有区区五十之数,而且已经有了不小的伤亡。 将韩林这一队用的这么狠他其实也很无奈,西、北两段城墙,是鞑贼主攻的方向,韩林他们这五十人至少能抵得上数倍的普通班军、客军,好钢用在刀刃上,有韩林等人在,他也能放下心来。 可眼见韩林等人的样子,他也明白,韩林等人已经是难以为继了。 听到朱梅和赵率教这么说,韩林等人都是大喜过望。 连番作战,几乎没怎么休息,他们确实太累了。 拱了拱手刚要道谢,金士麟此时出了声:“鞑子又来了。” 韩林跟着转过头,就看见一骑挥着旗帜,向城下奔来。 “且看鞑子有何话说。” 赵率教止住了举起弓弩火铳的众人,冷笑道。 第113章 休营 临将下城时,韩林听到城外的女真使骑又以议和直言对赵率教进行劝说,但赵率教不为所动,只捋着胡须对着笑道:“城可攻,不可说也。” 要打便打,休要废话。 这简直是在拿鞋底子狠狠地抽打皇太极的脸。 女真使骑咬着牙,恨恨地看了城头一眼,随后悻悻打马而归。 带着一群疲兵,拖着沉重的身子,用了几乎一个时辰才慢慢踱回了石坊街,刚刚推开小院的院门,城中的鼓楼再次响声大作。 鞑子又来攻城了! 但韩林此时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里,因为他的眼睛已经浮现出了一丝血红。 他身后众人的表情也与他如出一辙。 五具尸首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墙根处的阴凉处,由于一时间根本找不到遮挡,只能用薄薄的被子将人给盖住。 厢房内也偶尔传出几声呻吟,是早前运回来受伤较重的伤员。 “老子的兵……” 韩林从喉咙里挤出了嘶哑的一句。 “大人!” “韩东家!” 老王头王愿、郭骡儿以及张掌柜同时从正屋和耳房内迎了出来,对着韩林行礼,韩林对他们三个点了点头,随后迈步向厢房走去。 “少爷!” 随伤员一同回来的二狗子正在给这群伤员们擦拭伤口、酒精消毒、上药,看见韩林推门进来,立马起身跟韩林见礼。 韩林对着二狗子点了点头:“你忙你的。” 说着他蹲下掀开一个伤员腹部缠着的布条看了看,就见一条长长的伤口,正随着吟唤不断开合,韩林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这伤员已经发了烧,嘴里不住地说着胡话。 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韩林皱着眉头问道:“找过郎中了没有?” 王愿就跟在韩林的后面,低声说道:“找过了,但城内的伤者太多,郎中又太少,粗粗一看就跑去下家了!” 韩林回过头看了王愿一眼,皱了皱眉头:“不行,得有郎中专门守着!” “可……” 王愿犯了难,苦着脸说道:“这时节便是使银子……” 见韩林冷冷地眼神,郭骡儿连忙一把拉住王愿,对着韩林说道:“属下这就去办!” 随后郭骡儿叫过来一个在院中垂手立着的泼皮,对着他耳语了几句,那泼皮抬头看了一眼,随后咬牙跺脚地急急往外面跑去。 “大人,鞑子退了吗?!” 其中一个伤势较轻的伤员向韩林问道。 “退了退了!” 韩林赶忙笑着回道:“有咱们这一队在,哪有鞑子能攻进城来,方才俺还见到赵总镇、纪老公等诸位大人,他们都夸咱们打的好,是头功咧,等这一仗打完,就要替咱们上书朝廷请功咧,你们就安安心心地养伤,等着分润功劳罢!” 那伤员嘴角含笑,嘴里连连说道:“那感情好,那感情好,等俺伤好了,还要跟大人杀奴!” 韩林轻轻拍了他的肩头:“好好好!先好好养伤,等养好了伤,咱们活剥了他们!” 众人闻言都有些骄傲,不由得笑了。 此时另外一个战兵伤员问道:“大人,俺怎么刚才鼓声响了,是不是鞑子又杀回来了?要是,咱这点伤照样能跟他们打!” “那是报时的鼓声。” 徐如华不假思索地答道,这人是他队内的兵:“先养好伤。” 韩林又依次安抚了伤员们,大部分的伤员由于救助得当,以及在酒精杀毒的作用下,伤势和情绪都比较稳定,只有两个伤的比较重的,一个已经不省人事,另外一个就是刚刚看到的那个说胡话的。 韩林叫二狗子继续照顾伤员,随后走出了厢屋。 小院内刚刚解散了的战兵们已经睡得遍地都是,这才不一会的功夫,鼾声就已经此起彼伏。 好在是夏天,没有着凉受冻的风险。 韩林再次转向了阴凉处,想了想招手唤过王愿,韩林对他吩咐道:“老王头,你去棺材铺子打几口差不离的棺材回来,不能叫死去的弟兄们在太阳底下这么晒着,顺道儿再置备些吃食回来。” 老王头一边应着一边赶忙跑了出去。 见张掌柜欲言又止,韩林冲着他摇了摇头:“张掌柜,大家伙儿都太累了,有什么事,等睡醒过后再说。” “大人,进屋睡罢!”郭骡儿劝道。 “不用,我跟大家伙儿一起。” 说着韩林在榆树旁边找了位置,松了松身上的衣服,随后闭上了眼睛。 不久,也发出了鼾声。 郭骡儿看着熟睡的韩林,回身对着身后跟着的两个泼皮说道:“都他妈动静轻点,别扰了大人和弟兄们休息。” ……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韩林再次醒来时发现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小院中有人也醒了,正在蹑手蹑脚地帮着做饭、照顾伤员等事,但大部分人还在沉沉地睡着。 韩林站了起来,松了松已经睡得有些发僵的身子骨,转过头就看见墙角处多了五口棺材,他踱步过去摸了摸、看了看,虽然有些薄,但好过没有。 “大人!” 老王头王愿非常适时地出现在了韩林的眼前,一脸自得地说道:“咱跑了三家,只有这么三口别人定的棺材,那铺东家起初还不卖,等咱把银子拍在他脸上,瞬间就点头哈腰了起来。” “老王头,你做的真是不错。” 韩林对着王愿赞扬道。 “你们再拦老夫,老夫到时候可就要告官了!” 两个人正说着,一个声音从厢房方向传了过来。 韩林回过头,就看见一个背着药匣子的郎中正吹胡子瞪眼看着堵着自己的两个青皮。 郎中的眼力似乎十分尖,在满院几十个人中,一眼就看到了韩林,连忙对着他高声说道:“哎!小娃娃!你是不是他们的头头!” 韩林笑着走了过去,对着郎中施了一个礼嘴中道:“小子正是。” 那老头见韩林年岁比较轻,也似乎比较好说话,随后对着韩林哼声威胁道:“俺刚要去商会亢员外家,就被你的人给掳来了,抓紧让老夫走了,不然……哼哼……” 韩林又行了一个礼,恭敬地对着这郎中说道:“老先生莫要误会,俺的人请你过来,是因为我们这里有一些城头下来的伤员需要您帮忙照看,不会不放你走的,而且诊金也不会少了你分毫。” “老夫在这几个时辰里挨个看了三圈,除了两个听天由命的,其他都无甚大碍,你且叫你的人让开,老夫还要去亢员外家,耽搁不得!” 韩林摇了摇头:“这可不成,这刀枪之事凶险异常,还请老先生在这里盘桓几日。” “盘桓几日?!老夫一刻钟都待不得!我可跟你说,这亢员外在锦州城可是手眼通了天的,你个小小的军汉惹了他,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韩林掏了掏耳朵。 “你说谁?” “亢员外!锦州城商会的会主!你惹得起么?” 郎中瞪着眼睛,厉声说道。 “哦……” 韩林拉了一个长音。 “杨管队,你去亢五府上走一遭,就说我要见他。” 韩林对着在旁边一脸冷笑的杨善说道。 第114章 掺和一脚 当亢五匆匆赶到石坊街的小院时,郎中正在和韩林分主次对坐喝着茶。 见看到推门而入的亢五,韩林眉毛一挑,笑道:“来了?” 亢五先是对韩林作了个揖,也陪笑道:“韩东家有请,亢五怎敢不来?不知……” 说着,亢五转头看向了郎中,有些奇怪地问道:“李郎中,你怎地也在这儿?” “呃……” 姓李的郎中此时脸上十分精彩。 他原本以为韩林在诓他。 亢五是什么人?是锦州城内商行的行主,鼎鼎有名的巨富。 听说不仅与掌管这锦州城内三班衙役侯世威与其交好,就连镇守太监纪用纪太府也要卖其三分薄面。 这样的人物,怎能是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只管着五十人的军汉能随意请来的? 被一帮青皮喇唬强掳到此地,李郎中的心中本来就有气,因此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慢悠悠喝着茶,等到韩林请不到人,他就出言讥讽一番,让他下不来台。 但谁成想亢员外竟然真个被他请来了,而且看两个人的神态竟然是相熟的,特别是亢五表现的还毕恭毕敬。 他哪里知道两人暗中有着买卖交易,更何况,韩林其实手里还领着锦州城内稽查细作、稳定民心的事情,之前就对亢五等商贾进行过敲打。 县官不如现管,特别是在这战事正酣之际,亢五听到韩林所招,根本不敢怠慢,连忙赶了过来。 亢五的模样,让李郎中顿时感觉如坐针毡,他十分不自然得扭了扭身子。 亢五到了,李郎中自然不能再居正客的座位,赶忙将位置让给了亢五。 亢五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了下来,但脸上仍然有些疑惑向韩林看去。 韩林吩咐二狗子给亢五上了茶,随后又叫二狗子搬了个凳子给李郎中,这才对着亢五打趣道:“听李郎中说,亢兄最近抱恙?果然憔悴了哇!还要保重贵体才是。” 亢五白面的褶子中浮现出了一丝苦笑:“嗨,不过是不得眠而已,这鞑子大军围城至今,能有几人真正吃得香睡得好?不过韩东家身为国事,击贼杀鞑,更该保重。” 韩林叹了口气:“扞守孤城,力挫奴锋是我等卒伍将校应尽的本分,只可惜贼众我寡,昨、今两日血战,我队伤亡不小,如今城内患多医少,不得已之下才将李郎中请来,扎驻此地,倒是耽搁了亢兄的诊问,属实不该。” 亢五闻言,这才知道为什么李郎中也会在此处,连忙附和道:“理应如此!理应如此!三军将士卖命于前,我这小疾小患怎敢与之相比?” 说着,亢五大手一挥,对着李郎中道:“李先生,你便驻在此处,每日诊金翻倍,皆由老夫来付!” 听到这里,李郎中明白一直被他小觑了的军汉似乎十分不简单,赶紧站起来说道:“使得!使得!” “使不得!使不得!” 韩林连忙摆手。 “亢兄能忍痛割爱,小弟已经感激不尽,怎还敢劳亢兄破费?” 亢五笑呵呵地说道:“韩东家此言差矣,将士在城头卖命,保我等身家性命,这些许钱财算甚来?如果性命都没了,有再多的银钱也是枉费,白白便宜了那群狗鞑子去!” 接着亢五抬头看了韩林一眼,若有所指地继续说道:“只可惜赵总镇廉谨克己,我等商贾入不得其眼,亢五有心捐纳劳军也是没有门路。” 韩林心中冷笑了一声,果然商贾都是无利不起早,这是明里暗里在给韩林暗示想借着自己和赵率教关系,想让韩林将其引荐给赵率教。 有了赵率教的遮罩,晋商商行就能在锦州无往不利,甚至还能在辽地继续壮大,毕竟每年天文数字的辽饷,只要咬上那么一口,就能够满嘴流油。 韩林心中计较了一番,与后世的八大皇商相比,此时位列晋商八大家的亢家虽然也与建奴眉来眼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亢家似乎还可以争取一下。 因此,只稍作沉吟,韩林轻咳了一下,对着李郎中说道:“劳烦李先生再帮忙看看我那两个重伤的弟兄。” 随后韩林又对着二狗子吩咐道:“二狗子,好好伺候着,莫要怠慢了李先生,先生旦有所求,” 言罢,韩林对着二狗子点了点头,二狗子立马会意,将李郎中请了出去,随后轻轻地的关上了屋门。 此时屋内只剩下了韩林和亢五两个人,但都心照不宣地不言不语。 直到一杯茶水饮尽,终究是亢五忍不住了,对着韩林说道苦笑着说道:“我等商贾每每求见赵总镇都不得见,所送的礼物也皆原封不动地送还,亢某知道韩东家颇受赵总镇的青眼,如能得韩东家引荐,必有厚礼相赠。” 这番话说得十分直白露骨,韩林知道亢五心中急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但越是这样,韩林就越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喝了口茶,韩林面露难色地说道:“咱只是马副将手下的一介小校,人微言轻啊……” 亢五终于不装了,站起身对着韩林说道:“韩东家,咱也不弄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亢某敢问,你可知辽饷的数目?” 韩林面上一愣,他只知道辽饷是个天文数字,但着实不知道具体的数目,于是缓缓得摇了摇头。 “几近五百万两银子!” 亢五咬着牙说道:“据闻因为建奴凶恶,辽饷明年还要增加,天下九边,唯富辽镇,如今商贾闻风蜂拥,咱们近水楼台,这便宜可不能让别人占去!” 见韩林仍在愣神,亢五跺了跺脚说道:“只要韩东家引荐,抛出去打点的银子,所获之利,我亢家就给韩东家分润!” 韩林摇了摇头。 这回轮到亢五愣了神。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招以前无往不利。 但没想到先在赵率教那里碰了壁,而今天在韩林这里也不好使了? 什么时候朝廷的将官们,都这么廉洁奉公了? 亢五脸色异常难看。 但接下来韩林的话语又让他心中一喜。 “韩某不要亢家的分润。 “韩某……要在这件事上掺和一脚!” 韩林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微笑看着亢五说道。 亢五也缓缓的坐了回去。 双方的脸上都浮现出了笑意。 第115章 在商言商 亢五将韩林面前的茶盏斟满,随后问道:“不知韩东家的意思是……” “很简单,你卖予我,我卖予官家。” 韩林的想法确实很简单,他要做个中间商赚差价。 辽饷用在何处? 无非行粮、盐菜、马匹、马豆、草束、兵甲这些,近水楼台的晋商拥有天然的优势,可大小晋商何其多也,怪不得亢五如此急躁。 但韩林也有韩林的优势。 这辽东最大的是巡抚袁崇焕。 当然,他上面还有个经略督师王之臣,不过两人素来不合,而且王之臣几乎已经被袁崇焕架空,因此一手遮天的袁崇焕说最大也不为过。 赵率教是袁崇焕的爱将,不然也不会在赵率教和满桂起了争执后,袁崇焕偏袒赵率教,并让他统领关外人马。 这群商贾入不得赵率教的法眼,但韩林可是和赵率教交好,虽然赵率教老坑他,拿他当刀使吧…… 不过好钢才用在刀刃上,这也侧面说明韩林在赵率教眼里的重要性。 只要能说服赵率教,单单就这锦州城,就能让他吃的满嘴流油。 辽镇趴伏在天下吸血,而文武将官们又趴在辽镇上吸血,与其让这群虫豸中饱私囊,自己何不效尤,也掺和一脚? 而且韩林赚银子可是想实打实做事情的,毕竟,他的练兵方法可谓是花钱如流水。 但就他配给每个战兵的装备来说,一人足以抵五六个边军,而福利待遇也直逼将官们的家丁。 战兵们每日打出去的那是铅子吗?那是白花花的银子! 虽然他的薤上露为他赚了不少钱,但养着这么多人也有些捉襟见肘,管着银钱支度的徐如华已经不仅一次向他诉苦。 自己这才掌管着五十个人,但以后呢? 只要能说服赵率教,单单就这锦州城内的三万军民,就够他吃的满嘴流油。 不过亢五提议的就是在欺负他不谙世事。 韩林心中苦笑,我看起来很像个“大聪明”吗? 这分润的法子看似可行,但账本又不掌握在他的手里,谁知道真要到分润的时候,亢家会不会随手填一个数字来打发他? 因此还是做中间商赚差价最划得来。 除了赚钱养军这个打算以外,韩林与亢家买卖其实还另有一番计较。 还是那句话,亢家可以争取,也许联合亢家一直对后世的八大皇商进行打压,建奴就不会那么舒坦,内忧外患就足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当然,这都是韩林在心中的计较,自然不会与亢五明言。 而且对于商贾巨富,韩林其实在内心当中也有着十足的警惕。 在商贾眼里,什么都是可以交易的,谁知道有一天为了利益,亢家会不会出卖他,甚至背后捅刀子? 只有自己亲自创建扶植的才能真正的掌握在手里,韩林已经做好了打算,只要这个买卖能够成行,他也要组建自己的商行商队的。 而且拥有前世记忆的他,自然知道这是个什么时代。 这是大航海的时代。 欧洲人此时正在海上探索着,香料、白银、黄金,还有小冰河最重要的高产农作物。 不能只将目光放在大明乃至东亚这一隅,要放的更远一些。 这是整个世界当中独一无二的前瞻视野,也是中原往常一直屹立于世界之巅的重要机会,韩林断不会放过。 “没想到……” 亢五有些意外地看着韩林。 既然有的谈,亢五的面上又恢复了商人那独有的狡诈以及胸有成竹的模样。 “韩东家年纪轻轻,这胃口可是不小。难道韩东家以为亢家只有韩东家这条路可以走麽?在下有一句话可能唐突,就是比韩东家官职高的,亢家也不是没有人。” 韩林哈哈大笑了一声。 “没有金光钻,韩某自然不会瞎揽这个瓷器活,既然亢员外有合作之意,你我不妨开诚布公一些,莫要将这算盘珠子打在韩某的脸上。” 韩林身子向椅背一靠,手指在扶手上敲了两下继续说道:“亢东家莫不是以为你所说的路子,真就诚心实意地与亢家作买卖?” 接着,韩林眯了眯眼睛,对着亢五讥讽道:“某也有句唐突的话说给亢员外听,那便是,在这群大人物的眼中,亢家,只不过是鸡豚狗彘而已,待养的肥了,这刀子,也就落下来了。不说亢员外浮沉商海见识深广,便是韩某的商事主事吕蒙子的经历过往也近在眼前。” 提起吕蒙子的过往,韩林就不胜唏嘘。 想当年,如果不是他太过听信虐民激变的高淮,哪至于有家难回、在辽地浪迹了几近二十载?怕是早就如同亢家一般成为一方巨富了。 亢五心中十分震惊,韩林这般年纪,竟然能够将世事看得如此清楚。 韩林说的不错,之所以找上韩林,一是觉得韩林确实有门路,二是韩林年纪尚轻职位也不高,看起来更好拿捏。 因此他对韩林才装作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就是想让韩林自高自傲,在被捧得飘飘然当中,露出破绽。 但看样子,这第二项要落空了,韩林这个人的心思竟然不比那群老狐狸差。 他甚至隐隐感觉,这韩林心思机敏,更加不好对付。 见亢五低头沉思,韩林呵呵笑道:“非是韩某信口开河,在这锦州哪怕是辽东之地,只有韩某做生意一不诓骗、二不克扣、三不仗势。做生意嘛,讲究的是个和气生财、互利互惠,如此方能长久。” 他冷笑了一声:“非是韩某小觑了这些文武大人们,他们那般做法,无异于杀鸡取卵,实在是鼠目寸光。” 啪啪啪,亢五竟然对着韩林鼓起掌来。 鼓完掌,亢五又向韩林竖了竖大拇指说道:“余尝闻天授天相,几十年未曾一观,今日韩东家这一番话,亢某才知此事并非虚言。韩东家有这番见识,现今实在是龙困浅滩,假以时日定能一鸣惊人,飞黄腾达!” “亢员外折煞我了。”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随后两个人便以商人的身份,你来我往地进行了一番讨价还价,终于敲定了利益分配,最终韩林将获利一成半。 可别小瞧了这一成半的利润,这样的大宗买卖,一成半的利润那也能赚的盆满钵满。 下面就看韩林如何说服赵率教了。 两个人又闲聊了一阵,亢五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一样,摸向了怀中。 “对了,韩东家,亢某这里出了一件怪事,还请韩东家掌掌眼。” 说着亢五将怀中的一封信递给了韩林。 韩林接过,待看清楚上面写的什么以后,眼神陡然一冷。 第116章 上刑 锦州城内的军衙内,潮湿腐臭的味道扑面刺鼻,墙面上的人影高高扬起牛皮鞣制的鞭子,抽地一盏灯豆忽明忽暗。 几声哀嚎惨叫。 赖麻子抽的累了,将鞭子递给一旁的潘野。 潘野接过,用鞭鞘抵着铁架子上绑缚的那个人的下巴,恶狠狠地说道:“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免受这一遭皮肉之苦!” 那人呻吟了两下,随后一口吐沫啐到潘野的脸上:“呸!狗官!” 潘野恼羞成怒,抬手一巴掌甩了上去,将这个人的牙打落了两颗。 犹不解气的潘野,将鞭子摔在地上,随后在布满刑具的桌子上拿出两个竹篾子,一把薅起这人的手,顺着指甲盖和指头肉中间的缝隙插了进去。 “说!你们城中还有多少鞑子的细作!” 钻心地疼痛让这人所发出的嚎叫不似人声,让人头皮发麻。 可他仍旧不肯招供。 坐在半月桌旁的韩林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这人,啧啧称奇。 这个细作是郭骡儿刚刚逮到的,逮到时他正准备放火。 继之前被放火烧屋和水井被投毒以后,郭骡儿对待这种扰乱民生的事十分小心,不仅在城中各处的水井旁都安插了人手,同时也让人乔装打扮,在四处蹲守。 果然,就在今夜里两个乔装的泼皮就将这个要放火的细作给逮住了。 这细作十分剽悍,眼见被制住动弹不得,竟然要咬碎毒丸自杀,好在其中一个泼皮十分有经验,捏着他的腮帮子,将毒丸给扣了出来。 两个泼皮欢天喜地的将这人绑了,一路扭送到了军衙大狱。 得到消息的郭骡儿又通禀了韩林,韩林对此十分重视,连忙派人去叫了侯世威来。 然而不论怎么折磨,郭骡儿、赖麻子、潘野轮番上阵,几乎刑具都用尽了,可这细作无论如何就是不说。 忽明忽暗的灯光当中,韩林搓了搓手指,随后站起了身。 旁边正在抱着肩膀看着的郭骡儿吓了一跳,赶忙拦在韩林的身前:“大人,这些小事,还是由我们来,莫要脏了你的手。” 说着郭骡儿从木桌上拿起一把小锤子来,说道:“我就不信,他骨头便是再硬,还能硬得过这榔头来!” 韩林抓住郭骡儿,对着他摇了摇头:“没事,我来。” 此时潘野也停了手,恭谨地闪开了身,韩林迈步来到这个细作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他。 这细作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韩林掰开他的牙口看了看,是汉人。 虽然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但从身子骨上来看,也是一条壮汉,此时正在轻蔑地乜斜着自己,仿佛不惧任何的手段。 不过他着实想不通这么一条硬汉为什么心甘情愿地为鞑子卖命。 想了想,韩林对着赖麻子和潘野吩咐道:“去提一桶水来。” 细作冷笑了一声,对着韩林说道:“狗官,莫要以为你卖弄一些好处,爷爷便会招,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你且看爷爷受得住受不住!” 韩林看了他一眼,笑了:“放心,这水,不是给你喝的。” 趁着两个人去提水的空挡,韩林向这细作问出了心中的疑问:“看你也是个汉人,怎地助纣为虐,心甘情愿地为鞑子卖命?” 细作仿佛想到了什么,猛地一口血痰向韩林吐了过去:“你们这群狗官!当初指着俺家的房子说俺家有矿,要俺家纳矿税,教我家破,后来又杀我亲眷冒功,如此血仇,我恨不得寝尔等皮,食尔等肉!” 怪不得…… 韩林在心中叹了口气,他终于知道是为什么了。 都是这些年大明的文、武、太监们造的孽。 看着这个人大义凛然的样子,韩林竟然在恍惚间以为自己是那种无恶不作的反派。 但韩林马上就把这个这个念头给甩了出去,孽又不是他造的,而且这鞑子细作前后奔走,害得可不都是他嘴里说的狗官,还有成千上万和他一样无辜的百姓。 他虽然有冤屈在身,可在他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之下 此时赖麻子和潘野已经打了满满地一桶水回来,韩林看了看,随后又对着两个人吩咐道:“将他绑在凳子上!” 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两个人还是照做。 韩林来到这细作的脚侧这边的凳子踢了踢,嘴中说道:“垫高一些。” 郭骡儿依言找了块石砖垫了上去。 韩林满意地看了看脚高头地的细作,随后又来到坐着的侯世威的身边,冲他一伸手:“侯大人,借你的汗巾一用。” 侯世威同样也十分纳罕,将汗巾递给韩林以后,随后起身跟着来到了近前。 “狗官,你且用你的手段,但凡爷爷求饶一句,我便跟你的姓。” 这细作一边挣扎着,一边对着韩林破口大骂。 “我可没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说完,韩林也不废话,直接将侯世威的汗巾罩在了这细作的脸上,用椰瓢舀了一瓢水,倒在了汗巾上。 旁边的几个人看着都有些奇怪,这又不打,又不折腾的,看起来无济于事嘛。 然而韩林可是知道这种刑罚的厉害。 水刑。 这是一种十分残忍残酷的刑罚,看似不伤皮肉,但比皮肉之苦更能让人感受到生不如死。 哪怕在后世,也是刑讯逼供最主要的手段之一。 这种刑罚不是肉体上的折磨,而是心理上的。 据说,哪怕是被剁去手指都不皱一下眉头的人,也经受不住水刑的折腾。 这细作不断地左右摆动着脑袋,想将盖在脸上的汗巾甩下去,可汗巾着了水,压在脸上似有千万斤的重量,根本甩不开。 水不断缓慢地落下,浇在口鼻上,可贴在脸上的汗巾让他根本就呼吸不得,被蒙住脸的他有一种溺水的濒死感受,但细微的空气又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 于是他使劲倒腾着四肢,奋力地挣扎着,连绑缚他的凳子都被他的大力动作弄得咣当咣当响,郭骡儿几人见状,怕凳子翻了,赶忙压身上去。 慢慢地倒了三瓢水以后,韩林才将盖在细作脸上的汗巾拿开。 被水呛入肺中,细作撕心裂肺地咳嗽着,口鼻不断有水往外涌出,脸已经被憋成了酱紫色,咳了一阵后,他开始大口、贪婪地吸着气。 但下一刻,那面让他肝胆俱裂的小汗巾再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越来越近,仿佛是不可抵挡的命运。 “招!我全招了!” 听着这细作大声的哭喊,之前轮番逼供的郭骡儿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震惊。 他们没有想到,韩林就用了一桶水,一面汗巾,便打断了这个硬气细作的骨头。 看着韩林,几个人眼里甚至有了一丝畏惧。 韩林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笑道:“说罢。” 第117章 浮现 “给我个痛快。” 锦州城的军衙大狱当中,饱受折磨的细作向韩林提出了这么个要求。 已经重新坐回到半月桌旁的韩林想了想,随后点了点头,诚恳地说道。 “可以。” “你犯下这么大的罪过,按理说千刀万剐也不为过,想活命已断无可能,给个痛快我不敢保,不过,只要你从实招了,那我敢保证在你临刑前吃好、喝好、睡好。” 说着,韩林又叫赖麻子和潘野将这细作放了下来,让他在长凳上坐了。 那细作的精神已经十分萎靡,即便松了绑,韩林也不怕他跑了或者暴起伤人。 “再给我弄些吃食。” 细作沉吟了一会,又说道。 “放肆!” 侯世威一拍桌子,对着这个细作声色俱厉地喝道:“哪里来的那么多屁话,要说便说,不说就按照刚才的法子再来一遍。” “就是!” 侯世威的妹夫赖麻子听到姐夫暴怒,也跟着附和道:“蹬鼻子上脸的,你当韩大人是许愿池里的王八?!” “瞎他妈放什么屁!” 郭骡儿对着赖麻子猛踹了一脚,赖麻子还有些不明所以。 直到韩林和侯世威都面色不善地看向自己,赖麻子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连忙缩了缩脑袋。 那细作看了看侯世威和赖麻子,嗤笑了一声:“这位姓韩的小大人,爷爷我是服的,你们又算个什么东西,信不信爷爷我现在就咬掉舌头!” 此时他又硬气了起来,仿佛方才哭喊着求饶的不是他一样。 “你!” 侯世威暴跳如雷,刚要起身继续殴打这细作,却被韩林一把拉住。 韩林先是对着侯世威摇了摇头,随后又对坐在凳子上满脸冷笑的细作说道:“我看你也是条汉子,好,你想吃什么就跟我说,麻子、潘野,你俩记下来,一会就去置备。” 听到韩林说的话,这细作竟然点名要海仙楼的饭菜,甚至还要一壶薤上露。 侯世威刚才被这细作怒骂地脸上一阵红白,此时听到这细作如此得寸进尺,冷哼了一声:“吃了酒菜你若不说怎么办?” 那细作置若罔闻,只是冷哼了一声。 “说话算话?” 韩林问道。 “爷爷我既然已经说出了口,那便做不得假!” “好!” 韩林拍了两下巴掌赞叹道:“虽然你作恶多端,但也不失磊落,骡子,你俩去置备。” 潘野有些犹豫地说道:“可……鞑子尚在围攻城池,海仙楼也不知道开门没有。” 见韩林面色有些不愉,郭骡儿立马说道:“大人放心,便是不开门,咱也把那厨子拉起来烧菜!” 韩林点了点头,心中暗叹,还是自己的弟兄知道自己要什么,靠谱啊…… 几个人这一切,就大约是一个时辰,期间韩林还给这细作倒了两杯茶,不再审问,只是聊一些家长里短。 从这细作的口中,韩林知道了他的身世过往才知道他也是个苦命的人儿。 这人本就是辽民,原本也是中等家庭,少年时亲眼见证朝廷的鹰犬以矿税的莫须有名义将他的家资抄没,导致破家。 一家人没了生计,就往奴地去可被明军抓住,虽然他们大声以汉言求饶,表明自己是汉人的身份,但仍然被冒功砍了脑袋,他因为去打水侥幸逃过了一劫。 眼见家人惨死,他怒恨交加,便投了鞑子,最开始也是个包衣奴才,后来又走了李永芳的门路,才当了鞑子的细作,帮助鞑子在辽地烧杀劫掠。 以泄心头之愤。 韩林心中不胜唏嘘,说他可怜吧,他又恨可恨,说他可恨吧,血仇又在此。 只能说这该死的世道,和那群如同狼豺一般,不断盘剥底层民众的文臣武将们。 “民心亦然动摇,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要将百姓推到鞑子那边?这可就是死结了。” 韩林心想。 郭骡儿三人按照这细作的要求,置备了好一桌酒菜,将桌子上之前对他刑讯逼供的器具全部收了,将酒菜摆了上去。 看着满桌子的酒菜,那细作喉头动了动,贪婪地咽了咽吐沫。 “请罢。” 韩林对他一伸手,对着他说道。 那细作也不客气,自己搬着凳子来到桌前坐了,狠狠地揪下了一只鹅腿,狼吞虎咽地嚼着。 韩林也搬了个凳子,就坐在对面,看着他的模样,笑道:“莫急,这些都是你的。” 说着,甚至亲自斟了一杯酒放在他的面前。 这细作根本不听。 他也不用筷子,只用手抓,左手抓着菜将嘴里塞满,咀嚼了两下,随后又端起酒杯直接往里面灌。 其他几个人都看着他,一时间整个牢房都只剩下了接连不断的咀嚼声。 终于风卷残云般地将桌子上的酒菜吃地差不多了以后,这细作终于停了下来,他先是打了一个大大的响嗝,随后又从嘴里吐出了一块骨头。 看了看韩林,这细作大马金刀地将脚放在凳子上说道:“你想知道什么?” 韩林自己倒了一杯酒,举起来对他示意了一下,随后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韩林才缓缓地问道:“你们总共有几个人?” “五个,之前放火被你们打死一个,抓了一个,但真正从东边过来的,就只有我们三个。” 韩林看向了郭骡儿。 郭骡儿点了点头:“之前放火那次,确实是打死一个,抓了一个,不过抓的那个,确实只是个被收买的牙子。” 这事韩林也是知道的,又从郭骡儿口中得到了证实,便知道了这个人所说不假没有耍花招。 “领头的是谁?” 点了点头,韩林继续向这细作问道。 “领头的叫崔三,说是北普陀山上的一个头目。” 细作想了想,然后说道:“但我知道他真实身份不是这个,他是李玉山。” 韩林和侯世威的眼睛蓦然睁大,李玉山是仅次于李永芳的鞑子细作大头目,武长春案发后,李玉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直没有抓到他,想不到他竟然潜伏在了锦州。 这可是一条大鱼! 不过韩林还是十分谨慎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李玉山?” 那细作竟然有些自得地笑了:“他连我们都不信任,自以为伪装的天衣无缝,可他不知道我投靠李永芳甚早,之前就见过他们多次碰头。” “你们现在藏身何处?” “在磨盘坊。” …… 良久以后,韩林终于盘问完毕,这细作如同爆豆子一样,一五一十地将他知道的情况全部和盘托出。 虽然还未验证真假,但韩林觉得十有八九应该都是真的。 “给他个痛快。” 迈步向牢房走的时候,韩林对着留在原地的三个人吩咐道。 “你是个好人。” 那细作听到韩林这么说,竟然十分感激地冲着他的背影说道。 “好人不应该在这里。” 韩林摇了摇头。 “这天底下,已经没有好人了。” 说完,韩林推开牢房的门,走了出去。 第118章 藏身 当郭骡儿带着队,赶到被拷问细作所交代磨盘坊细作的藏身地以后,这里已经人去楼空。 不仅如此,本就住在这里的几户都已经死绝。 看着已经黢黑的银针,以及躺在地上面容痛苦、不过十岁左右的小女孩,郭骡儿咬牙切齿。 至死,这个小女孩手里还握着点心饼子。 自始至终,面对鞑子的细作,他都被戏耍地团团转。 这场暗斗,郭骡儿可谓是全面溃败。 但他心里仍然是不服的,因此将整个锦州城的青皮喇唬和三班衙役全部都纠集了起来,开始大肆搜捕。 而此时被搜捕的李玉山正站在富贵坊王营宅邸的门前,等待管事通报。 不久,一脸阴沉的王营从绕过照壁来到了院门前,看着面前的李玉山有些不快地说道:“崔三,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现在全城都在找你,如果他们在这里搜到你,可怎么办?” 王营不知道李玉山的真实名姓,因此还叫他崔三。 李玉山也不等王营去让,带着身旁那唯一留下来的亲信迈步就往宅子里面走,一边走一边乜斜着王营呵呵笑道:“怎么,王把总怕了?” “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谁能不怕?!崔三,你可是把老子给害苦了!” 李玉山停住脚步,上下看了王营两眼,冷冷地说道:“王把总,收了咱的银子,就要为咱办事,如今你我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怎么,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下车不成?” 王营跺了跺脚,探头探脑、谨慎地向门外左右看了看,这才将院门给阖上,他又不放心又用门闩将门给堵上。 富贵坊是锦州城达官贵人和商贾巨富的居住地,没有赵率教和纪用的钧旨,借那群青皮喇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在这里大肆搜捕。 这也是为什么李玉山跑到了王营的府邸。 可王营不这么想,他太了解韩林了,事情闹得这么大,保不齐那个杀星一疯起来,指使手下的鹰犬来富贵坊搜。 这崔三,合该除掉才是。 只要除掉了他,那之前所有的事情都一笔勾销,任谁也不会知道两人之间有过什么勾当。 见王营沉思不语,李玉山似乎看穿了王营的心思一般,李玉山看着王营冷笑道:“王把总,别怪兄弟没有提醒你,你我之间的事,我也留了后手,你放心,你只会死在我的前头,但只要在下安然无恙,我也保证你的安全。” 王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随后笑道:“崔三爷多虑了,如三爷所说,你我如今都在一条船上,这船要是翻了,对谁都没有好处,我好歹也是军中的一个把总,那韩林的走狗怎么搜也搜不到府上,你且安心在这里住着,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 李玉山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向王营问道:“如今情形如何?主子们还在围城吗?” 王营点了点头:“鞑……额,女真人这几日还在围城,时不时就遣兵来攻,都被击退了,从现在的情形来看,锦州城仍然固若金汤。” 听到王营这么说,李玉山皱了皱眉头,他没想到无往不利的金军竟然接连两次在都碰了霉头,如此来看,他这个在城中的细作还要加把劲才是。 两个人一边交谈着,一边往院子里面走,走了一阵,李玉山忽然想起了什么,向王营问道:“对了那个女人呢?” 王营知道他说的是何歆,想到这里他的心中更是来气:“就在后院,按照你的吩咐,我可没碰分毫。” 接着他不无懊恼地说道:“我说,崔三爷,这女人你到底想要怎么处置?这贼婆娘见我不敢动她,简直把我的后院闹得鸡飞狗跳,几乎就要成了这里的主子,我这几日都在军中,我那两个妾室都被她欺负地如同小鸡子一般。” “要不……” 王营举起手刀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不行!” 李玉山断然拒绝道。 这何歆是进献给北普陀山山匪大头目老西风的,而在这宁锦之地,北普陀山是他唯一的退路和安身立命之所,因此他还要小心谨慎地满足老西风的要求才是。 见李玉山拒绝,王营的脸色有些发苦。 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这贼婆娘在他府上作威作福,可他又没什么好办法,如此一来就只能眼不见心不烦了。 如今这“崔三”一来,这就是两个极度不稳定因素。 何歆这个弱女子根本就没有放在王营的眼里,但最让他感受到威胁和心惊肉跳的,还是眼前的这个“崔三。” “带我去看看。” 对于这个何歆,李玉山十分看重。 三个人刚推开了后院的门,一只瓷盘迎面就飞了过来,好在这三人身手都十分矫健,歪头侧身地让过这只盘子,下一刻盘子就摔碎在院墙上。 而此时的整个院中已经布满了碗碟的碎片。 就在他们愣神之际,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斥责声。 听了一会,好像是说今日的饭菜不合口味。 王营皱了皱眉头,看了看身旁的李玉山。 李玉山也若有所思,把这样泼辣的娘们儿进献给老西风的话,也不知道老西风能不能承受得住。 “闹腾什么?!” 王营带着两个人迈步走进了屋中,就看见一个婆子和一个佣仆正在地上跪着,何歆正指着他们的鼻子大声痛骂。 见王营走了进来,何歆这才止住了口,看了看王营几个人,何歆“嗤”了一声,讥讽道:“王大把总,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管教家里的下人的,你瞧瞧,这是人能吃的吗?” 王营看了看地上的汤汤水水,其中不乏鸡鱼等物,在这围城之际,简直比自己吃的都要好,他明白何歆这是在借题发挥,抬起手挥退了这两个下人。 见人都出了屋以后,王营脸上微冷:“好个泼辣的贼婆娘,你若再闹,明日里就把你卖到山上去!” 何歆冷笑了一声:“要是能卖,你何苦等到现在?” 接着她又看向另外两个人,颦着眉问道:“他们是谁?” 李玉山呵呵笑了一声,对着何歆说道:“何姑娘果然不愧是川人,这性子确实够辣,就是不知道日后上山如何?” 何歆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原来你们将姑奶奶请来,是做这般打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就是你指使人将姑奶奶给绑来了!” 李玉山没想到这女子竟然这么伶俐,只一打眼就猜出是他,他也不否认,仍旧一副笑模样赞叹道:“何姑娘真是冰雪聪明,不错,就是老夫叫王把总把你绑来的!” “何姑娘勿恼,老夫只是想借何姑娘除掉一人而已,只要将人除掉,那自然就会将何姑娘给放了,一直让何姑娘毫发未伤,便是老夫的诚意。” 说完,李玉山再不管何歆,对着王营吩咐道:“王把总,这何姑娘,你们还要仔细伺候了。” 又敲打了一番何歆以后,李玉山便叫王营给他们安排住处,王营将其安排在了一处厢房内,并让李玉山化身成了自己的管事。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以后,何歆院内的房门再次被人推开。 看着推门而入的这个人,正在看书的何歆莞尔一笑:“王把总果然机敏,奴家只是一个眼神 ,王把总便会了意。” 王营冷哼了一声:“何东家,不知道你唤王某做什么?” 何歆一把将书合上,对着王营继续笑道:“刚才那个老头子颐指气使地,奴家实在不开心,奴家看王把总也是如此。” “不如……” 何歆偏过头看向王营,嘴角含着笑意:“奴家与王把总做个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 “奴家和王把总合力将这人除掉,王把总将奴家给放了。” 王营轻笑了一声,有些不屑地说道:“你可知他是谁?我手里又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况且……” 王营上下打量了一下何歆:“如今你被囚禁此处,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罢!” 说完,王营便要拂袖而去。 “不急……” 何歆叫住了王营,继续说道:“奴家与韩林的关系,王把总是知道的,而韩林与赵总镇、纪太府的关系,王把总又如何不知?但凡任何事,只消奴家三两句话,韩林便可为王把总说情……” 王营被她这一番话,说得颇为意动,转过身来又犹豫道:“可我与韩林乃是仇敌,他怎愿为我解围?” 何歆挑了挑眉毛:“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就看王把总信不信奴家在韩林心中的份量了,这几日我听婆子说,锦州城内又开始大肆追捕,王把总觉得韩林是为了什么?” 被何歆这么一说,本就犹疑不定的王营似乎真个被她说服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向着何歆问道:“不知何姑娘有何见教?” 到了这么个境地,王营自己其实也属于病急乱投医。 何歆知道王营被自己连蒙带骗得给说服了,掩着嘴吃吃地笑了两下,随后说道:“既然如此,王把总何不将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与奴家说道说道?” 第119章 谋定 “十二日,建奴新汗皇太极亲率兵马八万围我锦州城池,是日晨时交攻西、北二段城墙,全赖与总镇大人和太府太府大人居中运筹,左副镇、朱副镇亲冒矢石督兵阵前,贴队官韩林等奔走用命,不仅力保城池不失,且杀伤奴贼包衣、布甲、马甲无算。” “十三日晨,奴贼以骑兵环城,游击爱新觉罗·拜山临阵劝降,不允,羞怒之下并攻镇北门,未克,退西南五里扎营……” “十四、十五日继攻城池,未下,总镇以议和为计,借故推延,往返议和使者三,贼汗遣绥占、刘兴治要往城中说和,不纳,继攻城池,未果退兵。” 中屯卫衙署的大厅内,赵率教身边的幕僚正在向厅内的众人宣读近期的军情。 直至此日,奴贼已经围城四日,日日来攻,但往来的议和使者也接连不断。今日的鞑子刚刚被击退,赵率教便召集众人在中屯卫的衙署议事。 韩林由于在城防内的亮眼表现,也被邀入席,作为一个只掌管着五十人的贴队官来说,这里的人最差的也是王营这样的把总,比他的地位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不过,要说这城防当中的赫赫战绩,在场的这些人怕是没有一个抵得上他,如若不是韩林临时起意率队登上马面敌台,以轮射之法给鞑子造成了不小的伤亡,恐怕此时锦州城已经破了。 随后,韩林又亲自率队救援西侧,将受伤的朱梅给救下,只说这两件事,韩林的功劳就已经算是独占鳌头了。 更何况,如今城内搜捕细作的事也有一半是他在管。 上次就因为他太想进步了,在此地议事时说了心中的“平辽三策”,这才惹恼了远在宁远的袁崇焕,如若不是赵率教做报,韩林怕是此时的坟头草估计都已经涨起来了。 为此,韩林决定吃一堑长一智,今天只说大家都知道的,再也不不去说什么计策一类的。 这群将官们,没几个想进步的。 等到幕僚将军情宣读完毕,坐在居中上首的赵率教从怀里又掏出一封信来,扬了扬随后对着众人笑道:“昨日里,我在城头高喊‘若汝退兵,我国自有赏赉’今日奴汗又遣使送上一封信来,你们可知这信上写的是什么?” 底下的将校纷纷摇头,分守太监纪用适时地打趣说道:“这些天咱们让奴贼束手无措,昨日里总镇又大大的落了奴汗的面子,想必这信上定没有什么好话。” 赵率教一拍梨花木的椅子的扶手哈哈大笑:“不错!” 接着赵率教又将信件递予幕僚,叫他当众宣读,幕僚接过后只略微扫了一眼,也笑了。 清了清嗓子,幕僚抑扬顿挫地读起了信:“若尔果勇猛,何不出城决战?乃如野獾入穴,藏匿首尾,狂嘷自得,以为莫能谁何?!不知猎人锹镢一加,如探囊中物耳,想尔闻援兵之信……” 念着念着,幕僚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在众人有些不明所以的时候,幕僚的下一句话,就让厅内的众人也跟着哄堂大笑。 “今与尔约,尔出千人,我以十人敌之,我与尔凭轼而观,孰胜孰负,须臾可决,尔若……” 谁也没能想到,连日攻城不克,恼羞成怒的皇太极竟然整了这么一出,竟然还想让两方派出人马在野外浪战以定输赢。 本来这番话是想激赵率教出城迎战的,但怎么看,这都是一副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 等幕僚念完,纪用拍着椅子大笑:“我城固若金汤,贼奴无计可施矣!” 赵率教笑了半天,也说道:“这皇太极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我等怎可失去城池之利?” 接着他又对身侧的幕僚说道:“且予他回信,汝今可有八岁乎?吾汉家稚子八岁以后当无此戏言。” 这可是大大的折辱了,不知道皇太极看到后会不会气地吐出三升血来。 众人笑罢,赵率教轻咳了一声,向着一众将校们说道:“奴贼围城四日,我对其颇有杀伤,但我亦有折损,纵观这几日来,鞑子的攻势越来越缓,强度越来越低,今日召集众位,不知各位心中有何见解?” 副总兵左辅沉吟了一番,当先答道:“我锦州城坚炮利,这几日鞑子想必已经领教的紧了,近来我登城而观,只看见贼奴大部分时间都分兵在城外之地四处劫掠,攻城之事反而只是做戏一般。” 摸了摸下巴,左辅说道:“看来鞑子情知攻城无法, 只想劫掠一番后便要退兵了。” 赵率教点了点头:“左大人言之有理,我也是这般认为。” 朱梅此时也发话道:“贼奴劫掠锦州之地,杀伤我军民无算,怎可能让他全须全尾得这么退去?依我之见,当以雷霆之击好教他知道我锦州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还未等赵率教答话,守成的左辅里面又摇头说道:“如若出城击敌岂不是正堕贼奴的奸计?” 朱梅捋了捋颌下的胡须,笑道:“出城战敌未必就要与之光明正大的决战……” 赵率教豁然抬起头,眯了眯眼睛:“朱大人的意思是……偷营?” “不错!” 朱梅点了点头:“奴汗遣使来信相激,想必他也知道我定不会出城接战,但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贼奴已劫掠数日,虽然战前我已做防范,坚壁清野,但掘地三尺之下,奴贼定然有所获,此时奴贼应该已只想劫掠,战意稍退,正是我等偷营的好时机……” 赵率教豁地站了起来,赞道:“朱大人真是好谋定!” 想了想赵率教继续说道:“夜战偷营,定然需要精兵,可该调遣谁去?” 赵率教在厅内环视着,最后目光落在了最末席的韩林身上,首战之日韩林这五十日所达成的战果,可以说是十数倍于其他战兵。 若说这“精兵”二字,满锦州城内除了各位大人的身旁的家丁以外就属韩林这一队人马了。 赵率教也有意抬举韩林,他想让韩林统领千人在夜中偷袭敌营,其实并不需要多大的战果,只要彰显己方的态度即可,如此也教朝中知道自己这边并不只是困守。 虽然以一个贴队官,领着千总的职责看起来有些惊世骇俗,但也不是不行。 只要韩林将这件事办好了,战后向朝廷明禀,直接越级实授为千总也不是不可能。 朱梅也是这般的想法,不说当日韩林在西侧城墙救下了他,便是韩林在这几日当中的表现,也让朱梅对其刮目相看,他也想着将这份功劳送到韩林的手中。 “总镇,太府,诸位大人,末将愿往!” 就在赵率教刚刚要宣布之际,忽然一个人影站了起来,高声说道。 第120章 招揽 看着站起身形的曹文诏,韩林暗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好钢用在刀刃上,他当然明白赵率教和朱梅的意思,而在这两个人的眼中,他就是那块好钢。 但是这个活儿,他不太想接。 一来,在座的这些人,最次的王营也是个把总,更勿论还有守备、游击、副总兵等职,如果韩林以贴队官的职位接了,那么教这些人如何自处? 这岂不是在说除了他以外,其他人全都是废物?以后怕是要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二来,自己的这五十人之所以能发挥出十倍以上的战力,那全都是自己用钱、各训导官悉心教导、战兵们长年累月训练而来的结果,如此方能如臂挥使,这些条件可谓是缺一不可。 五十个人偷营肯定是不成事,那么就要给他配备人手,至少也得千人。 但突然给了他一千人去领,且不说这些人是否能够听令,就韩林所见的这群人一个月都未必能操训一番,其战斗力可想而知,这可是偷营,是要以少敌多,是要强大的战力和战意以及相互之间默契配合的,没有这些东西做支撑,他无异于把自己做成了一个肉肥汁多的包子,去打建奴这条恶犬。 赵率教和朱梅这两个人是好意,但由于各式各样的原因,两个人的眼光仍有些局限,在他们认为从三万军民里面挑选出千人精兵,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韩林拥有后世的思维,他想要的,是一支能够百分百执行自己命令,知道自己为何而战的伍卒,而不是随意拼凑出一支毫无配合的所谓“精兵”。 换句话说就是,赵率教和朱梅眼中的精兵和韩林所认为的精兵完全是两个概念,是相隔几十代认知差距的两个概念。 好在,曹文诏毛遂自荐。 韩林对于曹文诏的印象十分不错,在韩林的眼中,曹文诏那种典型的少壮派军官,知进取懂韬略,更何况曹文诏还有明末猛将这么一个光环。 看到曹文诏主动请缨,赵率教和朱梅相互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 原本他们想做个局,将一直不显山不漏水的韩林抬到前面来,送他一个大大的前程。 可没想到却被曹文诏截了胡。 曹文诏在年轻的将校当中也算是赫赫有名,宁抚袁崇焕对其极为喜爱,推崇备至,而且袁崇焕将曹文诏从宁远派遣到锦州来,也有作保抬举之意。 面对曹文诏的主动请缨,于情于理,他们都没有丝毫拒绝的理由,只能暗中感叹这韩林实在是时运不济。 但他们估计也不会想到,韩林不仅没有怨尤,反而在心中暗自庆幸。 路要一步一步走,揠苗助长之事做不得啊…… 不过韩林同样没跑了,他这一队五十人在袭营之日仍然会被遣出,做游弋策警之事。 现在正值月中,明亮的月亮地当中不利于大军潜行,因此偷袭贼营的事情定在了月末,而趁着这十来天的功夫,正好还可以遴选精兵,做一些战前的准备。 既然这件事已经成行,那么还需要进行一番仔细的商讨勾兑,赵率教、纪用、朱梅、左辅这几个大佬又将曹文诏和韩林双双留下,在退思堂中又商定了计划。 “韩贴队且慢。” 从退思堂里走出后,曹文诏叫住了韩林。 韩林躬身向曹文诏行了一礼口中道:“不知曹游击叫住在下有何指教?” 曹文诏挥了挥手:“嗳!指教不敢,韩贴队在锦州城头杀的鞑子魂飞魄散,曹某实乃佩服,往后你我还要一同共事,还请韩贴队不吝赐教。” 韩林乐了,连连摆手口称不敢。 他没想到这心高气傲,连朱梅、左辅这两个副总兵都不放在眼里的曹文诏,竟然想与他攀个交情,这可是奇了。 见韩林展露出了笑容,曹文诏亦笑着说道:“敢问韩贴队的表字?” 韩林摇了摇头:“在下未及弱冠,还未有表字。” 曹文诏哈哈大笑:“这可是巧了,曹某亦没有表字,不知韩兄弟可愿意来我的营中?” 韩林被他这一句话问愣住了,这是什么,这是从参将马爌手底下抢人啊,而且马爌还比他高了一级。 见韩林不说话,曹文诏还以为韩林已经心中颇有意动,上前揽住韩林的胳膊笑道:“韩兄之勇武,不在我之下,当日韩兄西墙拒贼之英姿,朱大人的家丁们交口称赞。” 说着他的大手又攥紧了韩林的胳膊,生怕他跑了一般。 “韩兄弟,马参将未生慧眼,这锦州遍地诸将也难便英才,以君之能,怎能以一个小小的贴队打法了事?韩兄不妨随了我去,一个千总定是跑不了的!” “啊?” 韩林被这曹文诏弄得瞠目结舌,这不是明晃晃地从马爌乃至赵率教手里抢人麽? 更何况,不是说好了穿越后种田收小弟的吗? 怎么反而成了别人收我? 韩林不着痕迹地从曹文诏的手里拽出胳膊来,对着他躬身抱拳,苦笑道:“林感念曹游击的抬爱,可我乃马参将麾下的贴队官,未有军令调遣,怎能背信弃义去侍二主?” 曹文诏也不恼,砸吧砸吧嘴,十分惋惜地说道:“可惜了,这群将官们真是有眼无珠,千里马在前,却不行伯乐之事,俺寻思着你要答应,便和俺那侄儿一道,卧龙凤雏,他日定然能扬名天下。” 韩林没想到曹文诏在一身傲骨的性格背后,竟然是这般模样,忍不住有些好笑。 看来此人只要对得上他的眼,那他就不敢低下身子去结交,但是若是看不上眼,哪怕是朱梅左辅这样的参将,他也要恶语相加。 而也正因为是这幅性格,让他在日后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曹游击这番夸赞韩林愧不敢当,只是马参将对韩林也十分抬举,曹游击之言,韩某实难从命。” 曹文诏再次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大手拍在了韩林的肩膀上:“若真个某一开口,你便顺杆子投了过来,某反而不喜,不过……” 曹文诏冲韩林挑了挑眉毛:“你且放心,早晚你得投到我的帐下。” 这话,这表情,让韩林心中一阵恶寒,他想到了后世某些恶霸欺压民女一样的戏码。 但曹文诏就是这个性格,韩林也没有什么办法,点头笑道:“若真有那么一日,林定然鞍前马后。” “好好好!” 曹文诏拍着巴掌:“这可是你说的,可惜了,我那侄儿还在宁远,不然说什么而已要让你们见见,杀一杀他那幅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心高气傲的样子。” “看来这叔侄俩是一般的性格。” 韩林心中暗道。 两个人一边往外走,一边交谈,直到出了中屯卫衙署才行礼告别,看着韩林远去的背影,曹文诏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不错,这韩林不错,若真的能将他收服过来,以后变蛟也算多了一条臂膀。” 第121章 抬旗事 天聪元年五月十六日,锦州城西北五里的女真大营的帅帐内,皇太极坐卧在毡榻上,看着赵率教“汝今可有八岁乎?吾汉家稚子八岁以后当无此戏言也。”的回信,莞尔一笑。 他自然知道赵率教是不肯投降献城的,也知道赵率教是在拖延时间。 而他又何尝不是?首日之战,几乎就是差那么一口气就能克城,可他手中实在没有多余的兵力补上,就此功亏于溃。 刚刚退了兵,皇太极就唤了人来,马不停蹄地回沈京调兵。 这几日攻城也罢,议和也罢,都不过是做做样子,而真正的大战,则是等沈京的人马赶到以后。 “而且……” 皇太极心中暗自冷哼了一声:“谁说我大金兵就只能死磕城池了?” 皇太极的目光又转向了案桌上的另一封信件,这信件的火漆刚刚被挑开。 是南朝辽东巡抚袁崇焕写给赵率教和纪用的亲笔信,信使被他截获,而这信也由此落入到了他的手中。 “啧……” 皇太极将之前就已经看过了一遍的信件再次展开,刚刚一打眼便啧了一声,赞道:“袁崇焕的字还真不错。” 只见上面写到:“……调集水师援兵六七万,将至山海关,蓟州、宣府兵亦至前屯,沙河、中以后所兵俱至宁远。各处蒙古兵,已至楼台山……” “来便来,看尔如何挡我兵锋!” 皇太极重重的一拍桌子,之前议定下来“双管齐下”的战略即将生效,只要宁远的援军敢至,那必然曝露于野,而在野战当中,自萨尔浒至浑河,女真人对南朝还未尝一败。 想了想,皇太极挥手将帐外等候的奴仆叫了进来。 进来的奴仆先恭敬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以后,这才口中道:“大汗。” 皇太极缓缓地说道:“去传令各旗……” …… “主子,咱们真要再返锦州?” 牵着骡子的贾天寿向身旁的阿克善问道,这骡子身上已经驮满了物什,随着骡子的走动,锅碗瓢盆相撞,传出一阵叮叮的响。 “是啊……大汗说了,南朝宁远的援兵不日就要抵达锦州,我们要靠近锦州二里扎营,以防南蛮突围进去。” 阿克善抬头看了看锦州那黑黢黢的城墙,对着贾天寿说道。 这是皇太极截获袁崇焕信使的第二天,刚刚吃罢早饭,便拔营向前,八万人马浩浩荡荡地又浩浩荡荡地冲向了锦州,惹得锦州城内钟响锣作。 贾天寿伸手摘下了阿克善身上爬上来的几只小虫,左右看了看这才对着阿克善说道:“主子……咱这一趟出来可没少抢,左近都搜罗干净了,这锦州城又不好打还打他做甚?” 前几日锦州城下的惨状,把捡了一条命回来的贾天寿给吓坏了,如今看着越来越近的锦州城头,他甚至有一种自投罗网的感觉。 阿克善看了看他笑道:“咱们这次来抢西边,最主要的是抢粮。” 说着阿克善从地上捡起一个已经被踩散的麦穗,上面只有几粒绿油油地麦粒,还未长熟。 “可这又不是秋天,地里的粮食割了也没用,只有锦州城内有粮。” “咱家又不缺粮食,还有好多哩!” 贾天寿低声地嘟囔道。 阿克善轻笑了一声,他虽然是诸申,但是也有一半的汉人血统,由此受了不少纯血女真人的白眼,若不是有一身本事,怕早就被欺负的没边儿了。 说来也奇怪,他与同宗的女真人不亲,更不亲汉人,反而是眼前的这个贾天寿十分对他胃口,换做别的包衣,哪有敢这么跟他说话的,怕早就几鞭子下去打地满地找牙了。 “咱家有粮,还多亏了之前和你同样从辽东掳回来的韩林,若不是他和岳托主子换了粮食,够咱俩吃上三年,咱们俩现在也不好过。” 听到阿克善提到韩林,贾天寿心里有些难过,当初他就和韩林同为乌苏家的包衣,那时候有吃有喝的多好。 乌苏主子对他青睐有加,他在家中可以算得上半个主人,甚至后来还抬了旗,小主子伊哈娜也有意于他,你说他怎么就想不开,非要回这大明来呢?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贾天寿心里正难受着,就听见阿克善又说道。 “咱家有粮,可旁家没有,现在斗米八八两银子,谁能吃得起,就算有银子,也买不到粮食去,听说西马圈子满村人都不剩下几个,剩下的都是靠吃人活下来的……” “真的如此?” 听到“吃人”二字贾天寿蓦地瞪大了眼睛:“这……这怎么能入的了口。” 阿克善冷笑了一声:“真个饿极了,那也顾不得了,夫妻相食,易子而食有的是。” 贾天寿缩了缩脑袋,偷眼瞧了瞧阿克善,心想,好在自己家中有粮,如果没粮,不知道阿克善会不会吃了自己。 与此同时,贾天寿又想起了留在静远村中的那丹珠,好在自己出门时给了她两兜子粮食,只要省着吃些,应该能挺到自己回去。 “贾天寿……” 就在贾天寿心思即将飞回静远村之际,耳旁忽然听到阿克善的一声呼唤,贾天寿一惊,脚下一个拌蒜,摔倒在地。 就在他慌忙得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扑打着身上的土之际,阿克善的下一番话,直接将他惊得魂飞魄散。 “贾天寿,你想不想抬旗?” 听到这话,贾天寿也顾不得身上的土了,松开骡子的缰绳,立马跪在地上,抱着阿克善的腿,声音都有了哭腔:“主子!主子!你不要我了吗?!” 阿克善薅着贾天寿的领子,一把将他提起来,可贾天寿膝盖软软地,又要跪下去。 “站起来!” 阿克善轻声说道,见贾天寿站稳了,阿克善才继续说道:“我看你老实忠厚,而且不管是在李朝还是在锦州你都赚够了前程,由我作保,你抬旗的事是妥妥的,你觉得怎样?” “奴才……奴才不想抬旗!” 贾天寿豁然抬起了头,泪眼朦胧地说道:“奴才只想好好伺候主子,主子去哪儿奴才就去哪儿……” 阿克善摇了摇头:“哪有人心甘情愿地当奴才,只要抬了旗,你就与我诸申无异了,还能成家,不好吗?” 听到“成家”两个字,贾天寿的心脏突地一跳,但随即就将那个年头给打消了下去,嘴中不断地哀求。 离了阿克善,贾天寿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看着贾天寿这番模样,阿克善竟然为贾天寿扑了扑身上的土,叹息道:“贾天寿,亏你这般忠心,很好,你很好。此事以后再说罢!” 第122章 调动 五月二十五日,锦州城外西侧二里,成千上万的包衣们正围着营房挖掘壕沟、陷马坑、修女墙、架鹿角,原本的官道和麦田此时已经被糟践的不成样子,坑坑洼洼的如同染了天花后留下的麻子。 二里地外的城头上,偶尔还会有炮声炸响,起初这宛如惊雷一般的炮声,还能让包衣们四处躲藏逃窜,但渐渐地,包衣们发现,由于距离太远,大部分炮子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而且即便打中了,这一两颗的炮子所带来的杀伤也十分有限,在汪洋的人海中,也根本激不起什么浪花。 后面炮声再响,包衣们也就缩缩脖子,然后停下手里的活计踮起脚看看是哪个倒霉鬼被这么远发过来的炮子砸死砸伤。 这仗打的,双方都有些麻木了。 至今日,皇太极亲率的金军已围城几近半月,自在城下二里扎营后,皇太极便命令包衣和旗丁们加紧修筑工事,不再攻城,他要在城下等袁崇焕在信中提到的宁远方向过来的援兵。 一时间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就这么僵持了下去。 酷热的天气让人越来越烦躁,虽然造成的杀伤不大,但城头放的炮还是激起了几个女真人的愤怒。 他们竟然罔顾军令,跑到城下高声叫骂,最后被城头的一阵箭雨和火铳射成了筛子,现在没有脑袋的尸体都已经臭了,至于脑袋,早就叫夜里缒城而下的守军给砍了回去。 十八日,皇太极又命人在箭矢上绑了劝降书,射入城内。 听着锦州城头传来的哄堂笑声,皇太极虽然表面上面无表情,但心却沉了下来。 锦州城城坚炮利,攻城不克、议和不议、诱敌不出,那城头上密密麻麻地守军,好像一只只蚂蚁在皇太极的身上爬,让他极为难受。 “南蛮尼堪的援军怎地还不到?!” 皇太极在心中暗暗思忖。 今天,连他从沈京调来的兵马,都由固山额真博尔晋和图尔格带领着赶来,宁远离锦州更近,可袁崇焕在信中提到的南朝、蒙古援兵却迟迟不见踪影。 这让皇太极和岳托等人议定的“围点打援”的算盘,落了空。 如今已经步入初暑,天气愈发闷燥,女真人本来就没带多少粮食,而在这种诡异的僵持之下,连四处搜刮劫掠来的粮食也要吃空了。 天不占时、地不占利,城头上时不时传来的调笑怒骂以及时不时打过来的炮子,让女真人的士气愈发低下。 再这样下去,恐怕连人和也要没了。 不过,让皇太极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所截获的袁崇焕的那封手书,其实根本就不是给赵率教和纪用看的。 而根本,就是给他皇太极看的,这是袁崇焕的设的一个疑兵之计,就是想骗他,用以拖延时间。 不得不说,在此战当中,袁崇焕虽然误判了女真人的进攻时间,但他的头脑还算清醒,战前他就往锦州屯备了大量的粮食兵甲等城守物资,让锦州城的守军可以没有后顾之忧,保证城池固若金汤。 而且,女真人没有水师舟船,根本阻断不了锦州城与外界的联系。 毕竟,小凌河就绕穿锦州城,东流入海,最窄的地方也有百十米宽,女真人对此也只能望洋兴叹。 以现在的情形来说,锦州城根本就不怕被围,想要破城,就只能靠着人命去堆,要么就是城内出了什么问题。 可在交战之下,城内的消息根本就传不出来,埋伏在城内的细作也不见有什么动作。 战前,袁崇焕就定下了“不发援兵”的方略,他认为:“如发援兵,正堕其计。”并在上书中表示:“贼奴围锦州甚为严密,关宁精兵已被贼军拦截两处,贼奴有累胜之势,而我在积弱之余,十年来以来战栗为敌,如今仅能办一‘守’字。” 简单地来说,袁崇焕还是老样子,只想凭借坚城固守,等待奴兵自退。 可惜的是,朝中并不这么认为,兵部再次以“为今之计,急以解围为主,而解围之计,专以责成大帅为主”连连进行催促,可面对不听话的袁崇焕,兵部也毫无办法。 最后,还是天启皇帝下了谕旨,责成满桂、尤世禄、祖大寿三将负责援锦之役,其余人仍然坚守各自的防御信地。 五月十六日,驻扎在山海关的蓟辽总督、兵部尚书阎鸣泰,令山海关总兵满桂、尤世禄、祖大寿三人带领两万兵马驰援锦州。 这两万人过连山以后,在距离锦州东南七十里处的笊篱山刚好遇到在塔山运粮的女真偏师,这支偏师由莽古尔泰、岳托、济尔哈朗等人所领,都是骑兵,战斗力极其强悍。 而明军这边由于大部分都是步卒,在遇敌后不敢前进,明退而金进,在女真人后续部队赶到以后,这部女真偏师兵分两路向明军包抄夹击。 明军退至笊篱山,并诱敌上山,别遣一部伏击,凭借这一制高点与之女真人进行了一场激战。 满桂、尤世禄奋勇力战,内外夹击,这才冲破了包围,双方都怀疑对方大部队跟随,因此女真人返回了塔山,满桂返回了宁远。 这是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而也就是因为笊篱山这场战斗,让皇太极上了袁崇焕的恶当。 自十六日一直等到二十五日,未见一兵一卒的明朝援军,让皇太极等成了盼郎归的怨妇。 当然一两千人的小规模兵马宁远还是 既然“郎”不就我,那我便去就“郎”! 本着这般打算,皇太极于二十七日将后金军并分两部,一部继续留驻包围锦州,并开始在锦州城挖壕沟,防止锦州派兵去驰援宁远。 另一部,则由皇太极亲率,并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以及贝勒济尔哈朗、阿济格、萨哈廉等人进攻宁远。 女真人这般异动,自然逃不过城头上的一双双眼睛。 当赵率教接到禀告后心中一惊,猛地就站起了身:“糟了!” 阴差阳错地早前所议定的夜袭贼营一事也是在今日,韩林等日已经于前日自水城出,沿着小凌河顺流入海,再在松山附近登陆。 原本韩林这一队只是掩护曹文诏所做的佯攻,让城外的建奴们以为是宁远的援兵至此,摸不清虚实。 但鞑贼大部往宁远方向调动,对此并不知情的韩林,只要如约发起进攻。 那么等待他的,将是无穷无尽地女真人主力。 而且锦州城如今被围,想要救援都来不及。 可以说,韩林这一队五十人,此时已经成为了一支孤军。 “他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赵率教十分担忧地说道。 第123章 女儿河 天启七年五月二十七日子时,锦州城外七八里的一处村寨附近,韩林等人半猫着身,走在半人来高的草稞子当中。 对锦州城左近最为熟悉的金士麟走在队首,即便是在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当中,金士麟也能凭借脑海当中的记忆,引领队伍前行。 韩林贴队的五十余个战兵摆成了一字长蛇的阵势,一个挨着一个,在各自队官的带领下,摸着黑向前挺近。 韩林对于战兵饭菜的结构十分重视,没有肉可以,但每顿必然少不了菜蔬,由此他们队连一个夜盲子也没有。 而且他们这一队,在韩林的带领下,几乎每个月都会进行夜战的操训,因此无论是行进还是战斗,都可以算得上得心应手。 而他们百米开外的官道上,一根根点亮的火把,犹如蜿蜒地火龙一般,正逶迤向前。 距官道五十步左右,韩林拍了拍当头的金士麟,对他低语了下,金士麟立马口中发出三声布谷鸟叫,片刻后,队尾亦有鸟叫作为回应。 全员都趴伏了下来。 几个队官手脚并用地爬着,来到了队伍最前面。 “大人,怎地叫停了队伍?” 韩林的眼睛比别人更好一些,因此他能恍恍惚惚得看清楚说话的人是李柱。 “有些不对劲,这鞑贼的队伍怎么一眼看不见头?” 听到韩林这么说,几个队官也纷纷支棱起了身子,从半人来高的草稞里探出头去,就这么一看,差点将人吓得个半死。 高勇低声骂道:“狗日的赵总兵身边的幕僚不是说这片都是鞑子的运粮队吗?” “所以说不对劲!再有旗丁护送,也没是这般护送法,之定兄,你怎么看?” 韩林向着金士麟问道。 金士麟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但他马上反应过来这乌漆嘛黑的,别人根本看不见,嘴里说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韩林想了想,向身旁曾经当过水师的杨善问道:“几更天了?” 杨善抬头看了看漫天的星斗,回道:“三更天了……” “深更半夜的,鞑子这么多人怎么往南走……” 韩林嘴中嘟囔着,豁然抬起了头:“不对!鞑子要去宁远!” 张孝儿焦急地说道:“鞑子趁夜袭击宁远,也不知道那边有没有防范,一旦宁远被破了,锦州可就真成了孤城了!” 韩林苦笑了一声:“先别担心锦州孤城不孤城的了,如今这个情形,我们恐怕已经成了在外的孤军……” 听到韩林这么一说,所有人的心中都是一惊。 他们本来既定的目标,就是闹个大阵仗,由水路出锦州,再在锦州外围登陆,由南向北回溯,于半夜袭击粮道或者女真人外围哨所。 制造一些援军来的恐慌,将围困城池的锦州守军注意力吸引过来,掩护曹文诏的夜袭。 可如今,面对鞑子大军的调度,他们只要发起进攻,就会面临被女真人大军围剿的风险。 “咱们原定就在四更天造势……” 高勇想了想,向韩林试探着问道:“要不,这事就算了?” “临阵而弃,这事好说但不好听,再往前走走看,之定兄,你继续向前带路。” 片刻后,又是几声蛙叫,队伍继续缓慢地往前走着。 没有月亮的天上,星斗十分耀眼,身穿着黑衣的五十人将身形隐没在浓密的杂草当中,在刷刷的轻微响动声中,逆着火龙往锦州方向缓慢移动。 再往前走了一阵,便听见一阵哗啦啦地流水声,是女儿河。 可女真人往南的队伍仍不见止歇,由于女儿河夹过来的缘故,韩林等人只能潜伏在河道的一处牛马饮水踩出来的小道旁,这已经靠近了官道二十来步, 好在草密,又有河水流动的声音做遮掩,他们才没有暴露行踪。 头顶不远处,女真人的马蹄和交谈声隐隐可闻,韩林感觉自己的后背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韩林不敢再进,只能命令全员趴伏在草稞里。 “大人,怎么办?” 徐如华问道。 “等!继续等!” 韩林这一队从海上登陆以后,一路摸爬滚打地用了两日时间才摸回了锦州城的外围,许多人的甲胄都已经磨破了。 如果历尽千辛万苦,最终放弃,韩林心中说什么也不甘心。 而这一等,便又过了一个时辰。 看着女真人逐渐远去的队尾,被蝇蚊咬得满身大包众人长出了一口气,猫着腰继续往前走。 又往前走了半里多地,就见一个小型的营地,借着营地中的几处篝火,韩林看见了人马的影子。 韩林的眼神最好,他眯着眼睛粗略地数了数大约有百十来个女真的骑兵。 金士麟看了看马上和人影身上插着的三角令旗,轻声说道:“是勾连鞑子两部的塘马、令马。” 高勇舔了舔嘴唇,向韩林问道:“大人!弄不弄?” 韩林的心中其实十分犹豫。 对方有百十来号人,而且还是骑兵,他们只是五十多人的步卒,虽然有敌明我暗的夜袭之利,但真的交战起来,韩林并没有太多的把握。 可眼瞅着已经走到了这里,一旦失去了这个机会,想再找机会可就难了。 看着摩拳擦掌,与他心思一般无二的众人,韩林思忖了半天,最终咬了咬牙:“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干他娘的!” 众人都十分踊跃,这两天他们四处藏匿,如同蛇鼠一般,实在是憋屈的紧了,听到韩林发了话,全都想出一出这口恶气。 “不过……” 韩林的话锋一转:“如果直冲冲地杀过去,咱们未必打的过,还得想个法子才成。” 金士麟“嗤”了一声:“恐怕你早就想好了,别卖弄玄虚了!” 韩林嘿嘿一笑,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不行!” 金士麟厉声低喝。 “我也不同意,大人,你不能以身犯险!” “是啊,大人,这么做实在是太冒险了,万一被鞑子识破了怎么办?!” “不识破也不行,刀枪无眼,万一伤着大人怎么办?!” “我也不同意!” 听到韩林说完,所有的队官们,没有一个人同意他的想法。 第124章 诈营 四更天时,自杏山驿通往锦州的官道上,两个高举火把的人影撞破夜色,一路跌跌撞撞地冲向了女儿河畔的营寨。 他们一边跑着,嘴里还一边高声叫嚷着什么。 放哨的女真旗丁听到声音以后,循声望去,就看见举着火把的那个人嘴里不住地大声喊着:“埋伏!埋伏!” 猛然窜出地这两个人让放哨的旗丁心中起了警觉,他伸手摸向了腰间的腰刀,但听到来人喊的是女真话,稍稍放松了一些警惕,同样用女真话高声问道:“怎地回事?!” 双方一来一回这一喊,传遍了这个不大的营地,许多正在忙碌地女真人纷纷从营寨当中走了出来,向官道上张望。 不一会,两个人影就跑到了营地附近。 他们神色慌张,面上的尘土已经被汗水打成了一道一道的绺子,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看起来十分狼狈。 还不等人询问,举着火把的那人弯着腰开始哇哇地干呕,似乎是跑得太急了,在不断地催促声中,他终于抬起头,十分惊恐地向这群女真旗丁说道:“快!快!这儿的主子是谁?!咱们的前部中了尼堪的埋伏,正在力战,赶快叫主子去锦州调援兵!” “赶快去和拜山、巴希两位主子说!” 听到他这么说一众女真人惊地飞起,连忙簇拥着两个人往营中走。 而这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韩林和高勇。 虽然是晚上,但是对面的人数比己方也要多了一倍不止,力敌不如智取。 为了扩大自己这一方的赢面,韩林不惜以身返现,通过蒙骗的形式来诈,外围的战兵们再相机而动。 正如韩林所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但谁都没想到,韩林竟然把自己当成了“孩子”,往狼窝里面送。 听到韩林这个主意,队官们没有一个同意的,还是韩林好说歹说,才让众人勉强同意了这么做。 能够说服众人的有两点,也是韩林自己的依仗。 首先,他精通女真话,也知道女真人的习惯,能够毫不费力的和这群鞑子们用家乡话交谈,从而减少他们的戒心,特别是他先开了口,更容易让鞑子掉以轻心。 其次,他曾经在鞑子的大军中押运过粮草,并且在攻打巴林部时成为过先头的炮灰包衣,他也非常清楚鞑子行军打仗那一套东西。 而也就是因为有这两样东西在身,韩林才敢来犯险。 本来,韩林只打算自己来,但这群队官们说什么也不肯,纷纷要随行。 人一多,就容易引起对方的怀疑和警惕,韩林自然不能答应,但队官们同样不答应他自己一个人行动。 最后双方各退一步,让金士麟和高勇这两个个人武艺最好的人一起跟着,但韩林只选了高勇,金士麟对此地极为熟悉,他还要带着队趁虚而入。 为了装得更像一些,韩林还往脸上摸了泥,用水一淋,就好像疾跑之后留下的汗渍。同时,他又将两个人两个人身上原本就有的甲胄破损撕地更大一些。 女真人留的都是金钱鼠尾,韩林等人的头发回到南边以后,就将鼠尾给剃了,至今还没长出多少,不过有帽盔遮着也不是什么事。 而至于甲胄,那就更不用说了。此时鞑子还未入关,他们的甲胄多半是抢夺明军乃至李朝的,穿的五花八门。 将这一切都做好以后,韩林和高勇两个人,绕到了官道的前面,点起了火把往回跑。 韩林还抢了说话的先机,被他的模样和言语这么一唬,女真人的戒心更低,虽然心中还有疑问,但是遇伏的事情太大了,他们根本来不及多想,就簇拥着两个人向篝火旁走去。 在询问中得知,在此地扎营的贼酋竟然就是他曾经吐槽过的,女真人的三等轻车都尉、游击拜山,和备御巴希。 “真是好大的两条鱼!” 韩林和高勇对视了一眼。 但韩林还不知道的是,拜山和皇太极同宗同氏,都姓爱新觉罗,拜山是包朗阿之孙,也是努尔哈赤的侄子,皇太极的远方表兄。 篝火旁只有巴希在烤火,听到动静已经站起了身。 看着被簇拥过来的两个人,又听见他们之间的交谈叫嚷,巴希心中一惊。 赶忙快步上前,一把揪住就要“跪下去”的韩林,攥着他的领子恶狠狠地问道:“怎地回事?!你说什么?!” 韩林一副战战兢兢地模样,嘴里大声嚎着:“俺们中了明军的埋伏,漫山遍野全是明军,全是明军!” “别号丧!把话说清楚!什么时候?!在哪?!” 巴希使劲摇晃了韩林两下追问道。 “就……就在一个时辰以前,在南边……大概……大概十里地!岳托主子受了伤,叫我们回来报信,主子!赶快去锦州调兵,救救前部吧!“ 原本正在帐篷里休息的拜山闻讯也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他在帐篷里已经听到了韩林所说的话,皱着眉头有些怀疑地问道:“咱们那么多哨马,前面已经打探清楚了,则呢么好端端地就中了埋伏?!” 韩林心中一惊,这拜山好像不像巴希那样这么好糊弄。 但他心思如电,立马接话道:“奴才也不知道……没准是宁远来的援军,俺们一路走都打着火把,可能他们远远地看到了,就在两边埋伏,等俺们一到,就杀了过来……” 拜山揉了揉鼻子,嘴里嘟囔道:“有些道理……乌漆嘛黑地,探马探不到倒也正常……” 韩林根本不给他仔细去想的时间,立马又开始哭嚎:“主子!快去锦州传信吧!咱们的人马仓促接敌,被冲的七零八落,连岳托主子都中了两箭,我回来时都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再晚恐怕就来不及了!” 率军转攻宁远的,肯定是皇太极,但这一部除了皇太极以外,还有哪些鞑子的大官,韩林属实不知。 但要说皇太极受了伤,那太过于惊世骇俗了一些,反而让人难以相信,于是韩林就又将他最熟悉的岳托给抬了出来。 可怜的岳托,估计此时正在不断地打着喷嚏。 “拜山……怎么办?” 被韩林这么一催促,巴希心中有些焦急,连岳托都受了伤,那就说明所中的埋伏绝对不小。 如果救援晚了,到时候大汗怪罪下来,这根本不是他这一个小小的备御能担待的起的。 拜山沉吟思索了一番,忽然上下打量了一番韩林,接着面色陡然一冷:“你不是我女真诸申!” 第125章 击贼 拜山这一句话说完,四周传来一阵噌噌地拔刀响。 “难道被识破了?!” 韩林心中一个哆嗦,手心里已经起了汗。 只是一个念头之间,韩林立马换上一副谄媚地笑容:“是是,主子真是慧眼,奴才是汉人。” 他刚刚说完这句话,一柄刀就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刀身映照着篝火火光,照进了韩林的眼睛里。 “主子!主子!” 韩林连忙讨好似地说道:“奴才虽然是汉人,但奴才也是旧人!早前随征巴林时,因为运粮有功被抬旗到了镶红旗下,就在张士屯。” 韩林随口就将离着静远村不远的张士屯给报了出来。 拜山听到熟悉的地名还有征巴林的事情,脸色稍霁,挥了挥手。 架在韩林脖子上的刀撤去,拜山又继续向韩林问道:“你说你见过岳托贝勒?那你给我说说,他长得是个什么样?!” 听到这话,韩林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不仅向拜山描述了一番岳托的容貌,甚至连他的身形和之前见过的穿戴配饰什么都说了出来。 拜山和巴希自然是见过岳托的,这下终于确认了韩林确实是见过岳托的,而且能够如此绘声绘色的描述,恐怕见的次数还不少。 看见这两个人的神色,韩林心中十分后怕。 好在他将最熟悉的岳托被摆了出来,如果是其他人,他根本就描述不出来。 韩林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高勇,在篝火闪烁地微光当中,两个人四目微为一对,都是一副劫后余生的神情在里面。 来之前,韩林就跟高勇吩咐过了,遇到任何事情都要听他的,不可轻举妄动,也就是因为如此,方才刀架脖颈,高勇才忍着没有暴起反击。 巴希此时已经完全相信韩林。 脸色十分灰败焦急地说道:“拜山,既然这奴才说得不假,那还等什么?!赶紧派人去锦州求援,这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那边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他和拜山不一样,拜山和皇太极同宗,如果救援不及时,那么拜山最多也不过是被撤职或者下狱,但是他可就要掉脑袋了。 “慌什么!” 拜山斥责了一声,在原地踱了几步以后嘴中说道:“既然大汗所率的前部已然遇伏,如今再说什么都是晚的,越急就越容易中了尼堪南蛮的奸计!” 想了好半天,拜山这唤了四个旗丁马甲过来,让他们两个人一组,一组往大军前部遇袭的方向去探,另外一组则回赶锦州叫锦州的马步抓紧遴选,等待他的后续命令。 不得不说,这拜山还是有一些脑子的,直到此时,他仍然对韩林所说的话将信将疑。 反正前部遇伏的地方也不过是十里,快马走官道,一个时辰就能跑个来回,同样的,即便要调兵救援,那锦州城下的大营也需要做一番准备。 四个旗丁慌忙备上了马鞍,翻身上马就要冲出营门,可他们刚刚来到营门还没踏出去,就听见噼里啪啦地一阵爆响。 胯下的战马嘶鸣着侧倒在地上,而马身上的这几个旗丁马甲也跟着摔在了地上,嘴里不住地哀嚎。 “是明军!明军的援军到啦,快跑哇!大汗怕是已经死了!” 一阵肝胆俱裂地惊恐尖叫从韩林嘴里传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韩林一把揽住拜山:“主子!快躲!是明人的援军!” 这一下打的这小小营地中的鞑子猝不及防,特别是韩林嘴中大声尖叫地“大汗怕是已经死了”让鞑子们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慌。 这百十来号鞑子惊慌失措,有的人拔出刀弓想要反击,有的人想找遮挡物躲避,还有的人想逃窜。 被踩翻了的火盆火星四溅。 不仅鞑子们受到了惊吓,连带着战马也受了惊,几匹没有拴牢的战马在营寨当中横冲直撞,踩死踩伤了好几个鞑子。 “杀啊!” 营寨外的四周忽然升起一片火把,恍恍惚惚中好像都是人影,又好像根本没有多少人。 韩林一边继续尖声大叫,继续传递着恐慌,一边抽出拜山腰间的腰刀,拦在他的身前,看似十分忠诚地护着他往犄角旮旯躲了过去。 而另一边,高勇也如法炮制,拽着巴希往另外一侧的暗处躲去。 两轮枪声响过,聚集在一处的鞑子被打死打伤不下二三十人,伤了的正在地上翻滚哀嚎。 铅子打入体内变形后所造成的翻滚,要比弓箭造成的伤害更大。 韩林拽着拜山躲在了一顶帐篷后面,这是韩林精挑细选的地方,周围十几步都没有人。 “主子!主子!怎么办?!尼堪杀过来了!” 韩林看着拜山,惊恐地大叫着。 拜山脸上也十分惊惶,他刚才就在营帐当中休息,此时身上没有甲胄。 此时的枪声已经停了,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韩林,探头向外看去,下一刻就看见天空中一片火箭射了过来。 拜山将脑袋缩了回来,高声喊道:“都不要慌,没有多少人,冲出将他们砍了!” 说着,拜山就想去腰间刀,可却摸了空,他想起来自己的刀是被身旁这个奴才给拔走了。 拜山将手向后一伸,对着韩林低喝道:“把刀给我!” “来啦!” 韩林此时已经站了起来,双手握着刀,对着拜山的后心猛地一送,下一刻拜山一声惊天的惨叫,随后大口大口地鲜血从嘴里吐了出来。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拜山被扎了一个透心凉,他大声惨叫着,掰着手臂去够韩林,可只摸到了刀刃。 韩林心中发狠,双手握着刀柄使劲一拧,拜山的身体内传出了一阵刀刃刮骨头的声音,随后韩林对着拜山的后背一踢,将刀给抽了出来。 垂死之中,拜山四肢不断地抽搐,过了一阵终于不动了。 韩林看了看拜山的死尸,随后再次尖声叫道:“尼堪打进来了,把拜山主子杀了!拜山主子死了!” 刚开始这群鞑子还将信将疑,但许久都听不见拜山的声音,这下终于慌了。 好多人去争夺拴着的马匹,甚至不惜为此大打出手,抢到马匹的翻身上马,不管不顾地冲出了营寨,跑进了夜色当中。 已经身处外围的金士麟和一众战兵们,也不拦这群惊弓之鸟。 他们现在首要的目的,就是肃清还在营寨当中躲藏的鞑子。 第126章 破营 “杀建奴!” 金士麟手里持了一个短矛当先冲进了小小的营门。 两三丈以外,一个鞑子刚刚翻身到上马,手里提着缰绳呆呆地看着营门外刚刚冒出来的汉人战兵,嘴唇哆嗦着,甚至忘了催马而奔,似乎已经吓傻了。 迎面撞上的金士麟,顾不得再去摘撒带当中的弓,他大喝一声,奋力将手里的短矛投掷了出去。 呜呜地破空声中,短矛在空中划了一道微微地弧线,随后正中这鞑子的胸口,一声惊叫,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将这鞑子从马上带飞,重重地摔在地上。 有几个鞑子被人组织了起来,龇牙怒吼着向金士麟冲了过来。 然而,下一刻,这几个鞑子就被金士麟身后飞出的箭矢射得扑倒在地。 “杀奴!” 张孝儿从金士麟的身后冒出,挥舞着手中的短弓向着后面的战兵高声喝道。 越来越多的战兵,手里或者张着弓、或者拿着短矛腰刀,占据了营门这一缺口。 一时间箭矢短矛在小小的营地内呼呼乱飞。 “都他妈给我看着点,谁伤着了韩大人和高队官,我割了你们的蛋!” 杨善提着刀高声大叫,随后就奔着一个鞑子杀了过去。 这鞑子也不知道为何没有武器,他看见杨善杀了过来,慌张地往后退,一边退一边四处寻摸。 随后就从燃着的篝火堆里抽出了一根还着着火的劈柴,胡乱地挥着。 看着空中舞起来的火龙,杨善冷笑了一声,他又不是能被火光吓退的野兽。 杨善小跑了两步,大叫了一声,照头对着那个鞑子砍去。 此时在这鞑子的眼中,杨善张着的血盆大口与野兽也没什么两样,他已经被吓破了胆,竟然扔掉了手里的劈柴,调头就跑,让杨善这一刀劈了个空。 李柱刚刚劈翻了一个鞑子,转过身刚好看见另外一个鞑子不断向后张望着往自己这边跑来,他只堪堪将手中的刀往前一送,这刀子直接从鞑子的肚腹入,后心出,将他攮了个对穿。 李柱从死尸上抽出了刀,看着追过来的杨善哈哈大笑。 “妈的,怎地还捡漏!” 看到地上的死尸,杨善一边骂着,一边又对着尸体砍了两刀才解气。 这样的场景在营地当中四处上演,两边都十分紧张,鞑子这边虽然比韩林他们贴队多了一倍有余,可被偷袭得猝不及防,仓促之间根本不知道对面有多少人。 更何况他们在此地休息,还有很多人手里没来得及去拿武器兵刃。 而韩林早前散布的前部遇袭谣言更像是一颗火雷一般,在鞑子的心中炸开,让他们草木皆兵。 而战兵这里也是极度紧张,虽然他们进行过夜战的训练,但在夜间和鞑子们短兵相接还是第一次,紧张之下,都忘了应该去保持队形。 不过战兵们还有各自的队官指挥呵斥,鞑子们这边拜山已经死了,巴希不知道去哪里了,又被冲散,只能各自为战。 一时间,竟然让人数更少一些的战兵们给逐个击破。 鞑子营地当中到处都是“明军来了”的尖叫声,这小小的营地,一时间竟然好像有无数人影像没头苍蝇一般乱跑乱窜。 战兵们两三个人一组,追着赶着,见到鞑子就杀,片刻后人人都红了眼睛,全然没了什么章法,哪怕地上的死尸,也要被乱捅乱扎几刀。 四处是一片惨烈嘶叫。 一些鞑子看营门被占,骑马肯定跑不了了,便手脚攀附着短木围起来的栅栏,撒丫子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高勇刚刚要将已经被射成了筛子的巴希扔在地上,下一刻猛地就听见了呼呼地风声,他赶忙将尸体又举了起来挡了这一击。 看了看刀身被卡住的人,高勇大声骂道:“奶奶的,看看我是谁!” 那战兵正瞪着血红的眼睛咬牙切齿地拔刀,听到声音以后忽然一愣,然后就看见了歪着头的高勇。 随后乐了,惊喜地叫道:“高管队!” 这战兵被鲜血溅了个满头满脸,他用手胡噜了一下,原本呆呆憨厚的笑容此时看起来分外可怖。 高勇一把将巴希的尸体丢在地上,刚刚战兵们冲进营寨时,没有武器的他竟然用了蛮力反剪了巴希的双手,直接将他提起来,当成了人肉盾牌。 要说这巴希也真是可怜,只能惊恐地大叫着,瞪着双眼看着箭矢飞过来,却根本躲闪不了。 现在已经躺在地上的巴希,身上中了四五枪,还插着七八根箭,裸露的皮肤惨白,根本见不到丝毫的血色,是生生流血流死的。 高勇从地上捡起一柄没人要的腰刀,大声喊着:“韩大人在哪儿?谁看见韩大人了?!” 他身旁这个战兵也跟着一起叫,此时乱哄哄的营地里已经没有几个鞑子了,一些战兵站在原地正有些茫然,听到叫喊声,猛然间醒悟过了过来,也跟着叫。 一时间整个营地从厮杀的喊声陡然一转,变成了深情呼唤现场。 有些战兵的嗓子在刚才拼杀当中已经喊哑了,因此叫起来分外的难听,似乎是在叫魂儿一般。 “别他娘的号丧了,我在这儿!” 营地东北角的一顶帐篷后,传来了韩林的声音。 “我要出来了,你们他娘的瞅仔细点,别把老子给当成鞑子杀了。” 刚才的场景着实也将韩林吓了一跳,这群战兵们见人就杀,虽然看起来有些杂乱无章,但是所爆发出来的战斗力十分强悍惊人。 天太黑了,在鞑子这一侧的韩林可不敢在这群战兵们杀红眼之际贸然跑出来,只能在帐篷后面一直躲着。 要是被误伤乃至误杀了,那找谁说理去。 哄堂大笑中,韩林缓缓地从帐篷后面现了身。 下一刻,韩林一呆。 接着瞪大了眼睛。 所有的战兵嚎叫着冲自己狂奔而来。 韩林以为这群战兵没认出自己,他吓得缩了缩脑袋,就要再次蹲到帐篷后面去。 可他刚想躲,就被两个战兵抓住胳膊。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围住了他。 再然后,韩林就被聚拢着的人堆高高的抛了起来。 跟着跑过来的队官们互相看了一眼,随后都露出了笑意。 “万胜!” “韩大人真是好胆子!” “咱们打赢了!” 在空中上下起伏着的韩林哈哈大笑。 第127章 重施 韩林纵身上马,营寨内四处都是火光,七八顶帐篷已经被他们点燃,正噼里啪啦地烧着。 这一次偷袭敌营,以少打多,以弱胜强,韩林他们可谓是大获全胜。 只粗粗一统计,被他们趁乱打死的鞑子就有三十多人,剩下的全都趁着夜色跑了。 更勿论还收获了拜山和巴希这两个大鱼。 而他们这边,没有阵亡,只有三个人受了点伤,其中一个还因为被尸体绊倒门牙将嘴唇给磕出了一个洞。 韩林叫人将营寨当中的认旗砍了下来,将鞑子的伤员全部补了刀,只留下了一个受了轻伤的舌头。 听着四周已经又重新组织起来的鞑子溃兵的呼喊,韩林不敢在此地多待,连忙叫战兵们上了营寨当中还拴着的三十来匹马,准备跑路。 原路返回已经不可能了,不说鞑子大部在前面,就说他们那几个小舢板顺流而下还行,要是逆流入海,不说别的将船桨划断了也回不去。 由于时间太过仓促,只砍了十来个脑袋,杨善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满地的鞑子死尸,哀声道:“这都是银子啊,这都是功劳哇!” 高勇策马来到杨善的身边,骂道:“你他娘的想银子想疯了!” 接着高勇指了指自己马屁股后面已经绑好了的巴希的尸体以及金士麟屁股后面的拜山尸体:“有了这两块金子就足够了!” 说罢高勇大手一抬,猛地拍了拍杨善的马屁股,让它慢慢地跑了起来。 五十来人,三十匹马肯定不够,一些战兵就只能双人骑乘一匹。 一刻钟以后,压在队尾的张孝儿拍马来到了韩林的身边,对着韩林低声道:“大人,有鞑子咬上来了,怎么办?!” 韩林在马上回头向身后看,就看见大约半里地外有同样三十多个女真的骑兵正在后面缀着,虽然不敢催马上前,但是也是紧咬着不放。 此时晨曦已经微露,失了夜色的保护,韩林这一贴队的全部兵力已经暴露无遗。 韩林想了想说道:“你知道如果在老林子里遇到野兽应该怎么办吗?” “大人是说……” 张孝儿抬起头。 “不错!慢慢往前走,他们不敢追上来证明还没有完全探清咱们的虚实,这个时候你越是快跑,就越容易让他们抓住破绽。” 说完,韩林高声向队头队尾喊道:“放慢一些!” 韩林料想的不差。 被偷了营的鞑子们同时也被眼前这股子明军强悍的战斗力给震慑住了,直以为是哪个将领家的家丁。 而且没了拜山这个主心骨,剩下几个鞑子的小头目的心思也并不齐,有的想去锦州报信,有的不同意追赶, 甚至有的已经想到了逃跑。 他们不被眼前的这股子明军杀的大败,同时还死了两位主子,如今尸首都被对方给抢了去。 而且拜山这位主子,还是大汗的表兄,可想而知大汗知道消息后会多么的暴怒,他们这群人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两回事。 因此,这群鞑子一时间进退两难,追过来厮杀没有把握,放弃追赶日后肯定要被降罪。 所以只能远远地在后面跟着,眼看前面明军的队伍甚至停了下来似乎在等他们,这群鞑子吓了一跳,也跟着停了下来,只敢远远地观望。 他们不知道这些明军是不是还有别的援军在后面埋伏。 这群鞑子已经被杀的胆寒了。 双方就这么时停时走,保持着一定距离,赶往锦州方向。 韩林对于人心的把握,让战兵们心中佩服不已,而昨夜韩林不惜自己以身犯险,去诓骗鞑子,更让战兵们感到不可思议,十分崇敬。 有胆识、有谋略,和蔼亲善,最主要的还不喝兵血,哪怕自己战死也有人帮着处理后事。 所有人看向韩林的眼神都变了。 如果说杜家屯那场战斗打下来,有一半人已经彻底准备将命卖给了韩林,那么锦州和这次偷营,让剩下的一半人也产生了这种想法,而且更加坚定。 韩林不知道自己的战兵们已经产生了这样的心理变化,他此时正低着头仔细思索。 这场战斗下来,虽然战兵们展现出了惊人的战斗力,但是同样暴露出了打到后面散乱了队形,没有章法,甚至出现了因为紧张而没有听清和听见命令,擅自行动的情况。 想了半天,韩林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看来从新兵到老兵,还得多经历阵仗才是,再打两三场,这四十多个人在刀和血的喂养下,应该就能成为彻彻底底的老兵了。” 韩林正想着,李柱策马来到了他的身边,低声向韩林询问道:“大人,锦州快到了,那边还有围城的鞑子,咱们怎么办?” 抬起头,锦州城的轮廓已经出现在了地平线上,被初升的太阳照射,似乎是镀了一层金边。 此时他们正在由南向北的官道上,虽然锦州南门永安门鞑子投入的兵力最少,围城最为薄弱,而且围城的鞑子又被皇太极带走了大部去攻打宁远。 可兵力再怎么弱,在南门处聚集的鞑子也得有几千人之数。 他们这四十来号人,贸然冲阵,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后有追兵,前有阻敌,看来也只能进行智取了。 想了想,韩林跟身旁的战兵要了一支短矛,又将拜山的认旗给绑了上去。 韩林这个大骗子,又要故技重施,行欺诈之事了。 用力抻了抻旗子,发现绑地还算牢固以后,韩林当下对着战兵们吩咐道:“摆成锥形阵,一会听我口令,叫猛冲的时候,什么都别管闷头冲就是,前面要有人敢拦,直接踏过去,不要恋战。” 看着那十来个双人共乘的战兵,韩林又笑着说道:“坐后面的,一会可要拿出你们搂小娘的那股子劲儿,搂紧了可别被颠下去,颠下去可没人救,那就活不了啦!” 按照训练,马战最好的金士麟是锥子阵的锥尖,可惜他原本的马槊由于携带不方便,被留在了锦州,因此他要了几根短矛挂在了马侧,再短也比腰刀要长。 原本他后面的是马弓最好的苏日格,可惜苏日格被韩林派去了蒙古,至今还没有消息,因此韩林持了一张弓就要跟在他的身后。 但越靠近锥尖就越危险,一众队官们死活不干。 最后徐如华顶了上去,韩林被放在了队伍的正中间。 眼见锦州城越来越近,身后跟着的那三十来个鞑子追兵们也急了,他们提了马速,双方越来越近。 看着身后的追兵,以及在锦州城下隐约可见围城的鞑子人影,韩林不能再等了。 身后的追兵们必然会呼喊,而那群围城的鞑子即便受了他的蒙骗,听到呼喊后也会很快反应过来。 留给他们的时间差,估计也就是这半里地的功夫,而剩下的一里半地,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韩林将绑了拜山认旗的短矛高高举起。 猎猎地旌旗响声当中,韩林的声音传遍了每个战兵的耳朵。 “冲啊冲,冲回了锦州城,小娘给咱举酒盅!” “跟老子,冲!” 第128章 马蜂窝 五月二十七日一清早,锦州城南门永安门外。 分围着这一面城墙的是女真人左翼四旗、镶黄旗的一部,由于两黄旗的大部已被皇太极调走,因此相比于其他三面城墙,女真人部属在这边的兵力稍显薄弱。 但也有三千人上下。 这三千人在锦州南郊的田垄、空地上沿着官道分别置了七八个小小的营盘,星罗而簇。 东面初升的阳光照了过来,一排排光溜溜的脑袋和锦州城下的小凌河一起,微微泛起了光。 篝火的余烬正微微冒着烟,四下里是一片鼾声。 几个时辰以前,明人的千余守军从锦州城缒城而下,借着夜色的掩护来袭击这里的营盘。 然而,这千余人刚刚来到营地的外围,就被早已等候多时的暗哨发现。 偷袭由此变成了强攻。 攻守易势,女真人借着营寨的掩护抵挡了这群明军的两次冲击,营盘岿然不动。 明军无奈之下,只能留下几十具尸体,无功而返,回了锦州。 皇太极率领大军去移攻了宁远,锦州城外围还剩下的女真人大约还有两万。 他们结寨而守、环城而围,只要堵住锦州城,让其难以援救宁远就算达成了战略的目标。 临行之际,皇太极嘱咐了留守的鞑子们,要防范锦州守军出城。 这也是为什么,这千人上下的明军出城偷袭,还未进攻就立刻被女真人的暗哨发现。 此时天光已经放亮,没了夜色的保护,锦州城的守军但凡有什么调度都会被城下发现,警惕了一夜的女真人们绷着的那根弦稍松,但被阳光一照,困倦之意也随之升腾了起来。 在留下一些人放哨以后,剩下的女真人要么回到营盘,要么蜷缩在营前新挖的壕沟内开始休息睡觉,补充体力。 甚至连营内竖着的几面旗帜,此时也不由得耷拉起了脑袋。 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鼾声,一个值守的女真人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似有所觉之间,他回过头看向了南边,随后他的嘴巴就闭不上了。 在连接锦州到松山、杏山的官道上几十个身影,正骑着马在由南向北的官道上飞驰。 看方向正是自己所在的这个营寨。 与此同时,又有几个鞑子明暗哨也看见了这些人影,互相招呼着,要么站在石头上,要么踮起脚来手里搭着凉棚去看。 刚刚那个鞑子守卒向十几步开外的一个头目大喊:“主子,不知道来人是谁,要不要吹螺示警?” “再等等。” 这个头目身穿着一身锁子甲,按着刀,皱着眉头凝视,摆了摆手回道。 虽然他心中也有一些奇怪,但女真人的大部正是从此地赶往宁远,毕竟被大军扫过,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南侧是安全的。 “也许是大汗派回来传话的也说不准。” 他喃喃得说道。 等了片刻,又近了一阵,这头目看到一个镶嵌着黄边的三角认旗以后,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看法。 这认旗他自然是认得的,正是镶黄旗中三等轻车都尉,游击拜山的认旗。 “拜山主子昨日不是压阵也跟着去了宁远麽?怎么突然跑回来了,还只带了这么点人?” “难道说……” 这女真人头目眼睛猛然瞪大了起来。 “大汗所率的前部大军出现了什么意外?” 他又焦急地等待了片刻,猛然间又在这群骑兵后面又发现了三十余骑。 两方一前一后都显得有些狼狈。 前面这些骑兵在穿越过两个营盘以后,根本没做停留,直直地向自己这边扑来。 这让他更加奇怪。 “呜呜呜……” 一阵海螺号响打断了他的思索,猛然间他也听清了后面那队骑兵传来的呼喊声:“明人偷袭,拜山主子力战而亡,尸首正在前面这队明人装作的骑兵手里。” 鞑子的头目吓坏了,他一边大声呼喊着,让分散在四处的守卒去将大军叫醒,另一边猛地跑向不远处的几个鹿角拒马。 他想将其搬到官道上,阻拦前面跑着的这队骑兵。 整个营地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嗡嗡乱噪,在鞑子追兵的大声呼喊下,所有人都追着韩林他们这三十来人。 “他们要跑回锦州,快将他们拦下!” 身后的追兵已经趋至百步以内,而且还有越来越多的女真鞑子翻身上马,与之汇聚,只这么片刻地功夫,就已经汇聚了二三百骑。 猪突当中,由于有人一马双乘,耽搁了马速,队形显得稍稍散乱。 举着旗的韩林此时已经冲到了骑队的前面,此时最后一个女真的营盘即将通过,只要通过了这个营盘,那么前面两里便是一片空地,届时城上的守军也能够给他们支援。 几个队官也大声呼喊着,让众人扬鞭打马,无需再爱惜马力。 眼看这个营盘当中的几个女真鞑子,正在搬着拒马就要堵住官道,韩林大吼一声:“谁敢挡我!” 作为锥头的金士麟双腿再次夹马,随后一柄短矛从他的手里掷了出去,这短矛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直地冲着那个还在奋力搬着拒马的女真人而去。 “噗”地一声,刚刚的那个女真人头目看着扎在脚前的短矛吓了一跳,然而还没等他暗自庆幸,立马就随后而至的五六支短矛扎成了刺猬,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发出。 越来越多的女真人从营房里冲了出来,对着队伍发箭,而前面也有三四十个女真鞑子已经被组织了起来,正举着弓弩和刀枪准备拦住他们。 韩林听到自己的左侧一声痛叫,随后一个战兵就被射落在马下,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根本就没办法去进行救援。 “冲过去!” 韩林对着前面不远的金士麟高大叫了一声。 咬了咬牙,韩林将绑着认旗的短矛挂在了马侧,随后从腰间将腰刀抽了出来。 “谁敢挡我!” 韩林将手中的腰刀高高扬了起来,大声断喝。 女真人的步阵就在眼前。 “谁敢挡我!” 四十来个战兵此时也同样瞪着通红的眼睛。 冒着嗖嗖地箭雨,纷纷举起手中的兵刃,跟着韩林一齐大喝。 第129章 虎虎虎 箭矢伴随着嗖嗖的破空声迎面而来。 锥头阵最看锥头的威势,一般情况下锥头的甲胄都要比别人的更加厚重。 然而,为了更快的行军,金士麟的甲胄以及马槊都留在了锦州,此时他和其他人一样,都是轻装上阵。 金士麟身上已经中了两发箭,但他怡然不惧,也根本顾不得,用镶着铁的牛皮护手护住面门以后,金士麟挺着短矛带队猛冲。 这是唯一一线生机,只要冲破了最后这座营寨,前面便是一片坦途。 人喊马嘶,虽然韩林他们仅仅只有四十多个人,但绝境之下所爆发出来的冲天战意竟然犹如千军万马。 已经跻身到第三排的韩林,处于横向队伍的最外侧,十五步开外,结队的鞑子们脸上有些惊慌的面孔已经近在咫尺。 这是勇气、胆魄以及毅力的较量。 本来骑兵冲阵步兵就很难抵挡,不过只要这些鞑子步兵只要肯舍命去阻拦韩林这一队骑兵片刻,那么己方已经越来越近的追兵就能够将他们赶尽杀绝。 而显然,面对一往无前的三十多个骑兵,匆匆摆成三层的鞑子步队,有人胆怯了。 看着挥舞着各色兵器掩杀过来的骑兵,一个站在最前排的鞑子左看看右看看,竟然丢了手中的弓向转身就向后面挤去。 而就是这一丝小小的破绽,瞬间就被金士麟敏锐地给捕捉到,他右手挺着短矛,左手的缰绳稍稍一用力,胯下的战马也跟着向用力的方向稍稍转向。 “杀!” 金士麟的短矛正中这个要逃跑的鞑子的后心,他身上穿着的棉甲犹如薄纸一般,连稍做阻挡都没有做到,当胸透出。 冲击所带来的巨大力道,让短矛的矛杆从正中崩断,金士麟将用手里剩下的半截猛地劈向一个鞑子的头顶,在将他打倒之后,将半截木棍扔了,抽出腰刀开始劈砍。 短兵相接,血花四溅。 韩林将腰刀横了起来,刀随马势将一个鞑子的头颅割掉,脖腔里的鲜血将瞪着眼睛的头颅冲到了半空。 四十多道刀光连连挥动,战马扬蹄连踏,一片惨叫。 韩林在马上侧身躲过扎过来的一杆缨枪,还没起冷汗,就听见身后一声惨叫。 他躲过去了,但是他后面的战兵却闪避不及,被挑到了马下。 就人马相碰的这片刻功夫,就已经有将近二十人躺倒在地。 韩林对着左侧的一个举着腰刀的鞑子当头劈了一刀,却被他躲过,他刚要再劈,眼前却是一片豁然开朗。 “冲出来了!” 韩林心中大喜,但随即后面就一阵箭雨射了过来,虽然马势未停,但是韩林等人还是被这群女真的布甲阻碍,让马速降了大半。 此时的鞑子追兵已经近到身后五十来步,追来的女真人拉动独有的巨大硬弓,开始对着他们射箭。 “不要恋战!不要回头,闷头往前冲,冲到护城河去!” 韩林大声冲着自己的队伍喊道。 …… “快些!再快些!” 两里地之外的锦州城头,赵率教的牙关咬得咯吱吱直响。 他的手指死死地扣着城碟,连指甲都被掀起来了,似乎只要他用力,这股子力道也能传递给正在向锦州狂奔而来的韩林等人。 他身边站着的纪用、朱梅、左辅以及曹文诏等人,脸上的表情跟赵率教如出一辙。 昨日偷袭鞑子的贼营不成,但也探明了一些兵力部属,无功而返的曹文诏,正在城头给一众大人们指点讲解,但猛然间就被一队冲过来的骑兵给吸引了目光。 看着他们举着的陌生的认旗,和鞑子们一样,起初赵率教等人也以为是连通去往宁远的鞑子和锦州城下鞑子的令马,可看了一阵,这队骑兵竟然和鞑子打了起来。 宁远方向如果来援不可能就只有这么一点人,而如果是传令通讯,走的也是从海路到小凌河再到锦州水城这么一个路线。 而浪荡在外的,只有韩林这么一支四十来人的孤军。 此时站在二丈五尺高的城头上去看,韩林这一队,如同舞龙时被长龙追赶着的绣球一般,带动着鞑子蜿蜒的长龙奔向锦州。 “长龙的龙头”距离“绣球”越来越近,一时间险象环生。 南门这一侧有着七八千的班军、客军乃至民夫,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地看着,所有人的心也都揪着。 “总镇、太府!各位大人!” 还没卸甲的曹文诏猛地单膝跪下,对着众人说道:“卑职请率千人,驰援韩林,还请总镇大人下令,打开城门放下吊桥!让卑职率军出城。” 赵率教来不及回头看他,目光仍然死死地钉在韩林这一队人马上,嘴中说道:“来不及了!” 其实还有一点赵率教没有明言,那便是城门大开,也给了这群鞑子趁势攻城的契机。 但对于韩林这个心腹爱将,赵率教自然不能不管不顾地看着他去死,他立马又冲着左右大喝:“着令!” “大将军、二将军炮以及弓弩火器皆尽准备,等我命令,援助回归骑队,阻挡进犯之敌!” 一阵甲胄摩擦的声音从赵率教的身旁散向四面八方。 赵率教在城门楼内站定,看着眼前的铁架上的牛皮战鼓,赵率教拿起鼓槌狠狠地击了下去。 “虎!” 在震天的鼓响当中,赵率教怒声大喝。 赵率教竟然亲自擂鼓,为韩林这一队人马壮声势。 “咚!” “虎!” 伴随着鼓点,锦州南段城墙的七千余人皆尽大喝。 所有人都在给韩林这一队加油鼓劲,只盼他们能够逃脱虎口,安全回返。 不仅仅是赵率教,连纪用、左辅、朱梅这几个锦州数得上号的大官们同样怒目大喝。 “虎!虎!虎!” 全城响彻云霄的战吼,确实给了韩林这一队莫大的支援和力量,战马也跟着战吼的节奏,再次提速。 可身后的追兵们都已经知道了韩林等人正驮负着拜山和巴希的尸体,这是自锦州围城战以来女真人战死的最大官员,而且他还是大汗皇太极的表兄。 这尸首两个一定要抢回来! 因此也毫不爱惜马力,一边大叫着追赶,一边不断引弓放箭,慢慢汇聚之下,鞑子的追兵已经不下两千人,隆隆马蹄宛若雷霆。 战吼声、马蹄声、弓弩声。 在韩林这四十多人搅动之下,锦州城南门乱成了一锅粥。 第130章 首功 城头的鼓声如同雨点一般,越来越急;而城外的马蹄声亦如潮信一样,一浪高过一浪。 各种声音在锦州城附近响起,交织混杂在一起,如同一锅东北乱炖。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韩林这支四十多人的骑队身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如同抚在琵琶上的手,击勾在锦州南城门将近万人的心弦之上。 城头上的人或泪目、或紧咬牙关、或者不断用手锤击着城垛,但所有人都跟着鼓点大声喊着“虎!”为韩林等人鼓噪声势。 万众一心的声浪让人血气翻涌,恨不得以身代之。 “总镇!” 曹文诏再次跪下请命:“卑职请领精兵三百,缒城列队,以迎援韩贴队!” 曹文诏瞪着眼睛看着已经脱了衣服、赤膊擂鼓的赵率教的背影。 他的表情仿佛要吃人,甚至好像赵率教如果不同意,那他就要抗令自行其是了。 赵率教这次没有让曹文诏失望,此时的他眼睛也死死地盯着韩林等人的行进,双手连连挥动着鼓槌,头也不回地大声说道:“准了,予尔精兵五百,速速缒城!” 片刻以后,一根根早就准备好了的绳索从城头抛下,曹文诏穿了一身轻甲攀附在绳子上,当下滑了下去。 随后五百健卒也缘城而下,一筐筐的火器、刀兵、燕尾牌等物也顺着城墙缒到地面。 距离护城河一里地,韩林高高扬起的刀背不断击打在胯下战马的身上,驱赶战马发力狂奔。 他身下的战马已经不断冒汗,嘴里也吐出了白沫。 韩林的心中有些担忧,他不知道这战马还能坚持多久。 只能心中默默祈祷,这马一定要给力一些,不然这条命可就交代在这里了。 但相比之下,他更加担心一直在队首的金士麟。 作为锥头阵锥头的金士麟,此时他的身子早已经不像最开始那样挺拔驰骋,反而有些摇摇欲坠。 带着无比的担忧,韩林又狠狠地击了一下马,叫战马稍微脱离了一点队伍,随后又一个加速来到队伍最前,与金士麟并行。 只匆匆就这么看了一眼,就让韩林惊得魂飞魄散。 此时的金士麟胸前已经插了五六支箭,粘稠的鲜血已经打湿了前胸,他闭着眼睛,面白如纸,如果不是眼球还在眼下转动,韩林甚至以为金士麟已经死了。 可即便如此,金士麟的状况也十分不好,更像是被一口气吊着,随时都有掉下马去的可能。 韩林想都没想,驱动战马靠近了金士麟一些,用刀轻轻一挥割断了金士麟手里死死攥着的缰绳。 紧接着又收了刀,大喝一声将金士麟拦腰横抱了过来,将他放在自己的马上。 看着金士麟那已经无主的战马,韩林怕它扰乱了队伍的行进,于是又抽刀出来,对着那匹马的马屁股狠狠一插。 这战马吃痛,此时又没了背上的负担,打了一个大大的响鼻,扬起蹄子狂奔,没了缰绳的控制,脱离了队伍以后,转了个弯跑远。 看着跑远的战马,韩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但这口气还没呼出,就又被一声闷哼给憋了回去。 又有人中箭落马了。 身后的箭雨越来越急,而身下的战马马力也愈发的不济。 “大人!” 缀在队尾的高勇大声喊道:“这样下去不成,我留下来断后,你们先走!” 接着高勇大声鼓动:“哪个有卵蛋的敢留下来与老子一起断后?!” “我敢!” 四周纷纷应和。 “放你妈的罗圈屁!高勇!你再说这些丧志气的话,等回去休怪我惩治你!” 韩林侧头扭过迎面打过来的狂风,向着队尾怒声喊道:“掉了队的弟兄咱们管不了,没掉队的,说什么也不能弃之不顾,便是自己想也不成!” “狗日的,城内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咱们去死吗?!” 李柱的声音从右后方传来。 他的话音刚落,忽然两声沉闷的炮响从锦州城头发出,阵阵白烟当中,不断有明军的身影从牛马墙后闪出,推着澡盆、木筏,甚至有些人直接跳进护城河里涉水而过。 看到这个情景,韩林知道苦苦等待的城头救援,终于到了。 他哈哈大笑:“城头响了炮,还有弟兄出来接咱,不想死的加把劲啊!” 自然是没有人甘心赴死的,被韩林的言语一鼓动,而且城头确实有炮响,而缒城而出的守卒也开始有条不紊地在护城河边列了阵。 面对生机,所有人求生欲再次被激发了起来,连战马都深有同感地再次提速。 两颗七斤重的弹丸呼啸着在鞑子追兵长龙的前半段落地,先是砸碎了一颗硕大的马头,随后又蹦跳着将一个张着弓的鞑子从马上砸了下来。 虽然造成的杀伤不大,但是它们给鞑子造成的恐惧可实在是不小,一时间鞑子们纷纷躲避,乱成了一团。 在最前面的三四百鞑子骑兵还不知道身后的情形,还在闷头猛追,眼看到了护城河的六七十步,被他们追赶的明人骑兵忽然分为了两队,向左右逃窜。 下一刻,鞑子的追兵就袒露在已经在护城河畔列了队的五百明军枪口之下。 火舌吐露,白烟腾起,二十多个来不及躲避的鞑子追兵被铅子打成了筛子,惊呼惨叫着当中,纷纷坠落在马下。 “虎!” 放完枪后,这五百明军在曹文诏的大声呼喝当中,举起燕尾牌,抽出刀枪一步一步往前顶着,将韩林这四个多个人护卫在了身后。 城头炮声再次炸响,一支支火铳、弓箭从城墙的垛口处伸了出来,虽然还未击发,但那一个个黑黢黢的枪口也让人心惊肉跳,不由得停了下来恨恨地观望。 而有了掩护的韩林,此时独自骑着马越阵而出,此时他的手里再次举起了绑着拜山人旗的短矛。 有身后五百明军和城头上数千支火铳的保护下,韩林举着认旗,在阵前跑了一圈马。 随后猛地看向城头,高声大喊:“前锋左营贴队官韩林奉命进剿,特此复命!” “职与贴队健锐四十三人,幸不辱命!于昨夜阵斩奴贼三等轻车都尉、游击爱新觉罗拜山、备御巴希以下三十余人。旗帜、兵甲、尸首、人证俱在!” 接着韩林将认旗往地上一丢,然后猛地一拉缰绳。 战马被韩林的缰绳一带,在长嘶当中人立而起,接着双蹄狠狠地踏在了拜山的认旗上。 韩林抽出刀来高高举起,如同示威一般让战马转着圈地践踏拜山的人旗。 伴随着韩林的大喊,原本甚为喧嚣的锦州城忽然沉寂了下来,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大张着嘴,不敢置信的听着、看着,面面相觑。 “我日……” 赵率教光着膀子,出的汗让他如同洗了个澡一般。 但此时他根本就顾不得这些,他同样不敢相信,原本只是佯攻,作为偏师的韩林,竟然取得了这么大的战果。 他向左近看去,朱梅、左辅、贾胜同样瞪着眼、张着嘴都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只有纪用嘴里不住地喃喃说道:“斩将夺旗……奇功……奇功啊……” “是首功……” 赵率教忽然爆发出来的一句,给此事定了性。 “是首功!” 纪用向四周环顾,大声重复道。 高勇等几个贴队官,也带着整个贴队的人聚拢在了韩林的身边。 他们一个个身形都有些摇晃,但仍然努力去昂头,挺胸。 尘土、汗水、血浆,此时已经成为了最煊赫的勋章。 “万胜!” 也不知道谁忽然喊了一声。 紧接着城头城下都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叫喊。 响彻天际,直达云霄。 第131章 新包衣 如果贾天寿在锦州城下,那他自然能够知道刚开始狼狈逃窜,后面在城下意气风发的,正是与他分别了大半年之久的韩林、高勇、杨善、徐如华等人。 如果真让他看到,也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 可惜的是,贾天寿看不到。 因此此时的贾天寿,正在宁远城北侧的灰山左近。 他手里提着一根牛皮鞭子,正不断地对着一个新抓来的包衣一会训斥、一会安抚。 这新抓来的包衣是他们在赶往宁远的途中逮住的,当时他正在一个破烂的地藏庙里藏身,身旁还有一个八十多的老婆子,但已经闭了眼。 牛文只是无数被掳获的包衣之一,他被分到了镶红旗,后又分给了阿克善。 阿克善叫贾天寿带着他,此时的牛文已经被贾天寿剃了脑袋,光溜溜地脑袋上,只在脑后留了一个铜钱大小的金钱鼠尾。 牛文推着装着米袋、腌菜的排车,正不断地啼哭。 这让贾天寿十分不耐。 贾天寿空挥了一下手中的鞭子,发出“啪”地一声响,随后对着牛文骂道:“号丧什么?!成了俺家的包衣,就是俺家的奴才,你再号丧,老子用鞭子抽死你!” 牛文立马止住了啼哭,他看向左右行进的大军,眼神里充满了惊恐与畏惧。 贾天寿耳根清净了一些,咳了一声,抬起鼻孔说道:“你叫个牛文是不是?!” 牛文缩了缩脖子,嗫喏道:“是,小人牛文。” “什么小人大人的!记住了,要见到了女真主子,甭管对方是个吃奶的娃娃,还是拄着拐棍的老汉,都要口称主子,自称奴才,听懂了没有?!要是记不住,休怪到时候被打的满地找牙!” “是是是,小人……” 看着贾天寿一瞪眼,牛文立马改口:“呃……奴才记着了。” 贾天寿满意的“嗯”了一声,他又向身后看了看,除了牛文以外,还有三十来个新老包衣要么背着背篓、要么推着车地走在一起。 只有贾天寿手里没有东西,因为他手里握着一柄腰刀。 自从在锦州城下丢了耥耙,阿克善又给他找了一柄腰刀来。 贾天寿在李朝、在锦州以及在静远村中的表现让阿克善十分满意,而且对贾天寿的信任也与日俱增。 因此他也不介意在这些小事上回护一下贾天寿,甚至,连静远村包衣的管理,也都交给了贾天寿。 在一声声“主子”的恭维当中,贾天寿有些迷失了自我。 此时的贾天寿,对于韩林等人逃跑的事情更加嗤之以鼻,如果韩林不跑,那么这个权利,合该就是韩林的,此时的他,对于自己留下来竟然十分庆幸。 看着队伍行进的有些慢,贾天寿挥了挥手中的鞭子,高声喊道:“该死的奴才们,没吃饭是怎么着?要是耽误了行程,老子……老子就不给你们吃饭!” 看着贾天寿跳着脚的滑稽模样,跟在他们身旁的一些女真旗丁纷纷大笑了起来,有人逗趣道:“贾天寿,你个没卵蛋的就会放些不痛不痒的空话,有本事你砍了他们!” 贾天寿被呛得脸色通红,但他还是立马低头哈腰地说道:“那哪儿能成,包衣都是主子们的财产,达旦主子只叫咱管着,打打还成,真要杀了,把奴才卖了,奴才也赔不起……” 又是一阵哄笑。 被羞辱了一顿的贾天寿不敢再高声放什么狠话空话。 又低下头冲着旁边的牛文说道:“当了咱家的包衣,你就烧高香吧你,咱家的主子仁义,只要你用心做事,保管饿不到你。” 牛文嘴里又起了哭声,压低声音说道:“贾大哥……主子……俺不想去辽东,求求你放了俺……” 听到这句话,贾天寿吓地直接原地崩了起来,他左右看了看,好在这牛文声音压的低,没有人听见。 贾天寿抬手照着牛文胸口打了一拳:“再胡咧咧,老子打死你!别人俺杀不得,你我还杀不得?!” 看了看十分颓丧的牛文,贾天寿又叹了口气,变换了语气安抚道:“谁叫你在郊外乱窜被逮人给逮到了?老老实实地按照俺的吩咐呆着罢,再说了,大明真个有那么好?我看未见得。” “往前儿咱在你们南朝时,还是个吃着皇粮的水师咧,但还不是被那群狗官们当牛马使唤,有上顿没下顿的。” 看着不断啜泣的牛文,贾天寿从怀里摸出半张饼子来递给他:“别哭咧,你瞧瞧俺现在,主子待我不薄可不比那群狗官们要强的多的来?吃饱穿暖,还有几十号人管着。” 牛文咬了一口饼子,嚼了两下,哭哭啼啼地说道:“都因为鞑……都因为大军,俺娘死咧……” 听着这话,贾天寿心中猛然想起韩林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打仗嘛,死个人有甚稀奇?” 他又想起了韩总旗,补充道:“莫说你只死了老娘,俺之前的头头,满门都快死光了,就留了那么一根独苗苗,也不知道他找没找到……” 贾天寿拍了拍牛文的后背,说道:“行了行了,莫哭咧,牛文你也是个苦命人,但这天杀的世道,撞上了,咱就得认命,你说是也不是?再说了,这年头顾自己都顾不上,哪里还能顾得上你那老娘。” “对了,你以前伺候过人没有?” “伺候过,俺以前在锦州的酒肆内当小二,虽然铺面不大,但迎来送往的,都是俺来。” 贾天寿点了点头,满意地说道:“看不出你这哭哭啼啼、娘们唧唧的模样儿,还能干这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事咧。” “既然你当过小二,那感情好了,你以后也别叫什么牛文了,叫着怪不自在,你以后就叫牛二吧!” 牛文低着头,虽然满大的不情愿,但他初来乍到的也根本不敢反驳,只能默默地认了。 看了看走在队头的阿克善,贾天寿颔了颔首,又对着已经被他从牛文改名为‘牛二’说道:“牛二,瞧仔细了,穿着亮甲的那个就是咱们的主子。咱们主子可是白甲巴牙喇咧,还是静远村的达旦章京,哦……就是村长,以后你我可要仔细地伺候他。” “牛二”抬眼瞧了瞧,仿佛认命一般,垂头丧气地说道:“贾大哥,俺……俺知道了……” 第132章 再战宁远(上) 贾天寿等人所在的灰山,在宁远西北三十里,此时盛产石灰为宁远的灰场之一,而石灰煅烧后留下来的煆灰,为宁远筑城提供了重要的支持。 自灰山向东望去,窟窿山、首山、连山,南海等地旌旗展招,九座大营绵亘十八里,声势滔天。 二十八日凌晨,金汗皇太极率领八旗大军自锦州赶到宁远北岗,先进而后退,意图引诱明军的追击。 不过身在宁远的辽东巡抚袁崇焕以及司礼监秉笔太监,挂印京军忠勇营总督兼御马监掌印刘应坤令总兵孙祖寿、副将许定国守西,总兵满桂、副将祖大寿、尤世威守东、余者各守信地。 车营都司李春华率一千二百人,奉命在城前掘壕以车为营、更在其中设置了大批的火器作为防御。 看着眼前比锦州城更高,护城河更深的宁远城,连同城上更显得粗大的火炮、城下环列的车营和沟壑里闪动的明军身影,贾天寿的喉结上下翻动了一下。 他身旁的牛二同样目瞪口呆,拎着竹筐的双手不断颤抖,歪过头看向了贾天寿,哆哆嗦嗦地说道:“贾……贾大哥,这能成吗?” 贾天寿先是偷偷地咽了口吐沫,随后瞪着眼睛道:“怎地不成?!老子在锦州城下带着那群包衣们将沟都给填满了,要不是主子们投进去的兵力太少,咱没准就在你说的那个何家酒肆里喝酒咧!” “是是是,贾大哥说的是。” 牛二恭维了两声,随后又向贾天寿问道:“贾大哥,咱们要打头麽?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你脑袋是让驴踢了?” 贾天寿嗤一声:“城下那么多明军,自然不是咱们先冲,当初锦州是因为城内的守军不敢出城,所以俺们才当先去填壕。既然这宁远的兵们敢出来,那自然是等大汗和贝勒爷们将城下的这些明军给杀光了,咱们再去!” 皇太极的诱敌之计没能成行,宁远城下的明军在城外结营,背依城墙,排枪列炮。 先见明军在城外列阵,皇太极就有些恼怒,什么时候这群胆小的明军竟然敢出城和女真大军针锋相对了? 诱敌不成以后,皇太极更是怒火中烧,自出兵至今已经有二十余日,相比大军的人吃马嚼,所得的斩获可谓是杯水车薪。 他先是在锦州吃了一些苦头,看宁远这个阵势也是龟缩之势,如果在宁远这里再没有什么斩获,那他这次率兵出击可以说是彻底的失败了。 因此皇太极也不管城下的这群明军是不是背城而战了,立马就要率队出击。 但除了贝勒阿济格支持他以外,跟在他身边的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等人都觉得离城太近了,没有驰骋纵击的余地,因此苦苦相劝。 对于这三个各怀鬼胎的大贝勒,皇太极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他在议政之时就吃尽了大权旁落的苦头,而在战时这几个大贝勒竟然还不听从他的调遣安排,因此大声怒斥。 “昔日先汗攻宁远不克,今我攻锦州,亦未克!” 皇太极用鞭梢指着宁远城下的明军咬牙切齿地说道:“似此野战之兵,尚不能胜,何以张我国威耶?!” 说完皇太极也不管这几个大贝勒,扬鞭抽马亲率阿济格带着大军向东城下的明军疾冲。 所有人都没想到皇太极竟然来了这么一说,仓促之下连甲胄都来不及披。 大汗都已经冲上去了,哪有那个时间,因此女真的贝勒、贝子诸将们,也不敢裹足不前,只能连忙跟随。 金军八旗骑兵尽出。 这已经不是攻城战了,而是野外的浪战,因此贾天寿和牛二连同一些布甲站在了一处小山坡观望。 “看到那边没有?” 贾天寿拿手指着一面黄色镶红边中间绣着龙的旗帜说道:“那便是咱们大汗亲领的镶黄旗,旗旁边的那个应该就是咱们的大汗。” 牛二眯着眼睛瞧了瞧,由于人马太多了,他左找右找也没找见,只能在心中暗暗祈盼:“打死这个狗日的奴贼。” 此时的八旗骑兵正分为左右两翼,围攻宁远城东侧的守军。 海螺号、牛角号不断吹响,万千马蹄涌动,如同滔天的巨浪撞向了宁远东面的“顽石”。 数万女真人一边纵马狂奔,一边举起了手中的巨弓,在一阵急促的海螺号中,梅针箭、铲子箭、凿子箭、月牙箭,如飞蝗一般飞到半空,随后又如急雨一般刷刷落下。 车营处于城外阵列的最前沿,由此也承受了女真人的第一轮抛射。 箭矢射在车板、棉被上的哆哆和噗噗声连绵不断,车营内的一千二百余明军抱着脑袋,尽量蜷缩着身体,可漫天的箭雨还是让车营内传来一阵惨叫。 不一会,鲜血就汇聚成了一条条蜿蜒的小河,从车阵的门板下缓缓流出。 女真人这一轮箭,就让车营死伤了二成,但车营都司李春华也并没有坐以待毙、被动挨打,趁着第一轮箭矢停歇,他一边敲着锣,一边大喊叫车营反击。 车营本来是可以通过牛马人力推车向敌挺进的,女真人的楯车战术其实就是学习了俞大猷的车营战术。 但宁远城下的车营以防守为主,因此结成了环形阵,听到李春华的号令,没死没伤的车营卒伍纷纷躲在车板后面举起火器向纵马而来的女真人还击。 火铳声一时间如同爆豆,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在白烟当中,密密麻麻地铅子在已经挺进到六十余步外的女真左翼骑兵当中,战马嘶鸣着翻倒在地,有些躲闪不及地又与之搅拌在了一起。 人仰马翻,哀嚎遍地。 “架矛!” 看着不要命一般奔涌而来的女真人李春华明白了他们想要干什么,连忙对着放完枪后的车营伍卒们大声喊道。 女真人之所以没有再放箭,就是想抢占时间,用最惯用的“抵五步射面”的战法,来破了他的车营。 一时间车营的门板、缝隙、矛架上纷纷挺出了闪亮的矛尖,直至迎面奔来的战马胸口。 第133章 再战宁远(下) 天启七年五月二十八日,巳时,清静了一年半的宁远城外再次喊杀冲天。 马蹄声、火铳声以及一些虎蹲炮、百子铳这种野战小炮不断炸响,四处都是弥漫的硝烟,而最先承受女真人冲击的车营已经燃起了火光。 看到车营伸出来的密密麻麻地矛尖,左翼纵马驰骋的女真人自然也不是傻子,在统军的莽古尔泰的指挥下。 贴着车营转向向东,想去与右翼汇合并攻蹲在壕内的明军步卒。 在转向的同时还向车营放了一轮火箭,原本预备的火罐、火药被引燃不少,破碎的瓷片如同一柄锋利的刀子,将车营内的明卒成片成片地割倒。 火箭还引燃了不少车营内的火药和车板、棉被等物,一时间遭受重创的车营也只能连忙扑火自救,根本无暇追击。 满桂、尤世威所统领的步卒在车营的东侧,此时也遭到了右翼女真骑兵的攻击,但好在有壕沟可以藏身,上面还加了一些木板,女真人无论是抛射还是直射所造成的杀伤都不算太大。 满桂率领二千骑兵在步卒的左侧,尤世威率领一千五百骑兵在步卒的右侧,这三千五百的骑兵都身穿着重铠,以骑兵弓为远程武器,以长刀、长枪为驰突长兵、以腰刀、铁锏为鏖战短兵,最惹人注目的是人人手里都有一根三眼铳。 看着不断冲击过来的女真大军,都严阵以待。 几声炸响从城头上传出,声音之大如同雷霆一般,连成千上万的马蹄践踏大地所发出的声音都被其掩盖了过去。 实心的铁球呼啸着,如同打水漂的石子儿这一般,在浪头上旋转,所过之处无不人仰马翻,挡者立碎,女真人的骑兵纷纷躲避,队形稍稍有些散乱。 红夷大炮率先发威,紧接着城头的木龙虎炮、灭虏炮、大将军、二将军炮接连炸响,大小不一的弹丸在女真人骑军中炸出朵朵浪花,人马残肢漫天抛洒,哀嚎遍地。 紧接着城头一片鼓声,左右两侧的满桂、尤世威的令旗摇摆,三千五百骑兵跃马狂奔,同样分为左右翼向女真人右翼的骑兵包了过去。 连带着正面壕沟当中的步卒,看起来隐隐有三面合围之意。 但这个愿望落了空。 刚刚攻击车营的女真左翼骑兵此时也已经赶到,满桂带着极度的不甘迎了上去。 女真人的骑兵在马上引弓,明军的重骑在马上引燃引线。 不断有女真人身上暴起团团血花,随后翻落在马下。 女真人骑兵的棉甲难以抵挡三十步以内三眼铳的威力。 明军的重甲骑兵也不断坠马,面对女真人直接搬到马上,搭配如同小矛一般的破甲重箭,同样如同纸一般被贯穿。 不过坠在马下的女真人大部分都死了,而明军死的少一些,更多的是受伤,女真人的骑兵虽然没有多少重甲,但却是数以万计。 片刻后,双方的骑兵如同两团巨浪狠狠地撞击在了一起,头颈相碰,向四周迸射而出的是一条条人命。 无论是在李朝,还是在锦州哪里见过这般大的厮杀场景,原本以为自己也算是久历阵仗的贾天寿,此时两股战战,浑身发软。 他看向了身旁的牛二,牛二更是不济,裤裆已经一片湿濡。 贾天寿没办法去嘲笑牛二。 因为很久以前,他也尿过裤子。 而且在这样数万人的厮杀当中,还能有一条命去尿裤子已经是万幸了。 但下一刻,贾天寿还是尿了裤子。 一声惊天巨响从他身后三十多步的一座营房传来,贾天寿和牛二缩了缩脖子,回头一看,就看见他们之前的营房已经被轰的稀巴烂,木屑残肢四射、尘土遮天蔽日。 几个旗丁冲了出来,双手捂着扎满木碎的脸,大声惨叫。 “是红夷大炮!是宁远的红夷大炮!” 贾天寿尖叫着趴在地上,看见牛二还呆愣愣地站在那里。 “不要命啦!” 说着,他一把拉着,也趴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距离他们西边百步东山坡上的小营盘,也同样挨了几发炮弹,最前面的几顶帐篷连带着帐篷旁边的旗帜、临时搭建的简易木台也被轰塌。 “呜呜呜……” 一阵海螺号声在他的耳畔响起,紧接着两三个旗丁冲了过来,用刀背、刀鞘击打着两人,大声叫道:“狗奴才不要装死,赶快去推楯车!” 贾天寿和牛二一边抱着头连连求饶,一边赶忙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们一边向楯车方向跑着,一边望向身后的战场。 此时的明军车营已经缓了过来,组成了前后两道队列,正如同两堵城墙一般,鳞次向着战场徐徐推进。 而原本躲藏在壕沟当中的明军步卒也从壕沟当中闪身跃出,奔向战场。 女真人的骑兵已经和明军的骑兵彼此交缠在了一起,对于没有了机动性和冲击力的骑兵来说,他们对于步卒的威胁已经去了大半。 城头的炮火、纠缠的明骑、夹攻而来的步卒和车营,女真人的骑兵已经有了危在旦夕之意。 而也就是在此时,女真人的步卒也开始动了起来。 由贾天寿、牛二这样的包衣推着盾车,身穿三层甲胄的红白巴牙喇躲藏在楯车后,再往后便是成群结队漫无边际的布甲和弓弩手。 原本的骑兵冲阵袭扰,在双方都杀红了眼的情况下,变成了一场七八万人短兵相接、厮杀搏命的全面战役。 女真人死在大炮火铳的火器之下,明军死在了弓箭刀枪之下。 巨炮和火器的轰响声中,血与汗相互碰撞、又同时抛洒;雪亮的长刀带着映射着阳光不断挥舞;道道黑烟直冲天际,遮云蔽日,不断有人倒下又站起,随后再次倒下。 双方你进我退,你追我赶,在宁远城外相互绞杀,将人命和城外屯田还未成熟的麦子一起,狠狠肆意地践踏在了脚下。 宁远城外横尸遍地,刚刚挖掘不久的壕堑填满了双方的骨肉,有些人手里扣出了对方的眼珠,有些人嘴里衔着对方的一块肉。 尸体交织盘绕,看起来像是胡乱拧在一起的麻绳。 包括袁崇焕和皇太极在内,所有人都没能想到,这一仗,竟然打得如此惨烈。 第134章 重伤 宁远城下这一仗,双方从早上一直打到中午,打得昏天暗地尸山血海。 明军给女真人造成了极大的伤亡,而女真人同样给予了明军的车营重创。 等到中午时,明总兵满桂身中数箭,胯下战马被射死,副将尤世威的坐骑同样被射伤,辽东巡抚袁崇焕在城上凭碟而呼,嗓子都喊哑了。 女真人这边,贝勒济尔哈朗、代善的儿子萨哈廉瓦克达身受重伤,镶红旗佐领机穆库、蒙古正白旗牛录额真博博图战死。 直到最后,女真人都没能攻进宁远城城墙一里。 在一次反冲锋后,皇太极知道这场仗打成了这个烂样子,已经没法再打下去了,因此在明军列队警惕的目光当中,收拾了在场的女真人尸首。 而城下的明军同样已经不能力支,整个车营都打废了,战马颓然卧倒在地,根本爬不起来,骑兵也因此进了壕沟,充当起了步兵。 战场猛地就沉寂了下来,一方收拾尸首,另一方则在壕沟里警惕地观望着,防止对方暗度陈仓。 两个时辰以后,在宁远城震耳欲聋的欢呼和谩骂声中,女真人经于家屯、韩家沟一带,撤退到了距离宁远城十三里的双树铺,并在这里焚烧此次战死的尸体遗骸。 黑烟腾起、焦臭当中,皇太极和一众女真人的贝勒、贝子、将官们沉默不语。 攻锦州未克,攻宁远亦未克。 这是皇太极继承汗位以后第一次亲率大军,但没想到却是一场大败,而且败的一败涂地。 不过虽然明面上的表情十分沉重,可剩下的三大贝勒仍然是各怀鬼胎,宁远城下的这一仗,皇太极可以说是刚愎自用,未能听从众人的劝阻,导致损兵折将,让骄傲的女真人遭遇了一场罕见的大败。 女真人败了,是坏事。 但皇太极败了,是好事。 一时间,三大贝勒心里竟然五味杂陈了起来。 而入夜时传回来的一则消息,直接让很少直表情绪的皇太极暴跳而起,挥刀将一张案桌砍得木屑纷飞。 二十七日晚、二十八日晨,皇太极的表兄爱新觉罗拜山、备御巴希,连带着三十多个镶黄旗旗丁被锦州城潜兵袭杀,拜山和巴希的尸体也被抢走了。 皇太极提着刀,呼呼地喘着粗气,瞪着一双虎目横扫顾盼,这下连几个大贝勒也被他的目光所震慑,低下头去不敢说话。 “是谁偷袭了营寨,杀了拜山和巴希,查清楚了没有?!” 皇太极咬着牙说道。 跪在地上的范文程嗫喏了两声,将额头贴在地上:“根据留守在锦州的镶红旗左领桑固里所言,锦州城下耀武夸功者,正是那日来营中议和的韩林,大汗见过他。此人现为南朝前锋左营的贴队官。” 听到韩林的名字,岳托豁然抬起头,脸上是一片震惊,他没想到,这个一年以前还和他蹲在地上讨价还价的尼堪包衣,竟然做出了这般惊天的事。 惊得胸口那柄韩林所赠的精巧短匕一时间竟有如万斤,隐隐发烫。 “好好好,一个只掌管五十人的小小贴队官,竟然能杀了我游击三等轻车都尉。” 皇太极气急而笑,但是脸上却是一片森然。 无怪他这么气,拜山在天命六年就跟随老汗东征西讨,攻沈阳克辽东,功勋卓着,但没想到竟然在一个小小贴队官的手里翻了船,死地不仅窝囊,而且连尸首都被人抢了去。 这是女真人在此次宁锦大战当中,战死勋爵最高者,如果换算一下,拜山的勋爵差不多是大明的正三品。 再形象一点,就是六部当中的左右侍郎,或者是锦衣卫指挥使。 是妥妥的高官大员。 而且,这个人,还是皇太极的表兄…… 猛然间皇太极脸色平静了下来,声音不喜不怒:“明日回锦州,叫赵率教交出拜山和巴希的尸首。” “还有,那个韩林……” 皇太极眯了眯眼睛,强调道。 …… “阿嚏!” 韩林大大的打了个喷嚏,一团药粉在他大大的喷嚏之中,团扑上天。 而在屋内根本躲闪不及的四五个人,被药粉一激也都接连不断地打起了喷嚏。 这药药粉里含有细辛。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女真大汗的“黑名单”。 只因为自己受了风,揉了揉鼻子韩林一脸歉笑地冲着瞪着眼睛的赵率教说道:“总镇见谅,卑职感染了风寒。” 赵率教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随后看向了架子床上躺着的金士麟,一片担忧之色浮现在了脸上。 金士麟原本肤色就白,现在更没有多少血色,上半身有五六个箭眼,即便已经上了药,但看起来也十分恐怖。 金士麟重伤垂死。 如今可以说是气若游丝,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了。 如果真要内部定功,那么韩林绝对将头功毫不犹豫地给金士麟。 要不是充当锥头的金士麟奋勇当先,忘死拼杀,他们这一队人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不一定。 可金士麟即便再勇猛,那也是血肉做的,不仅兵器不趁手不说,还没有披重甲,前无遮挡,中了鞑子四五支箭。 而中了箭以后,这个人竟然一声不吭地继续带队冲锋、奋勇拼杀,死战不退,直到最后一刻,才倒卧在韩林的怀里。 赵率教得知金士麟重伤昏迷以后,同样大惊失色,连忙叫人将金士麟抬回到自己在中屯卫衙署的府衙当中,同时将锦州城内最好的几个大夫全部找来给金士麟医治。 看着床上躺着的紧闭双眼的金士麟,韩林心中同样是痛惧交加,金士麟这个人看起来对谁都十分冷淡,但是其实他是个热心肠。 “大夫,怎么样……” 韩林小心翼翼地问道,似乎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一般。 这个岁数最大,备受其他崇敬的郎中缓缓地摇了摇头,让韩林和赵率教的心中一沉。 就听着老郎中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血都快流干了,能不能活就听天由命了。” 听到这最权威的大夫这么说,见惯了生死的赵率教脸色也隐隐有些发白。 故人金冠与其长子于去年战死在觉华岛,难道金家唯一剩下的这棵独苗,如今也要死在他的面前吗? 他看向了金士麟,低头不语。 韩林的脸上一黯,站起来对着这老郎中一揖到底,央求着说道:“还请老先生救救之定兄,之定兄为锦州阖城军民赴汤蹈火,与建奴搏命……” 老郎中连忙扶起了韩林,诚恳地说道道:“韩队官、金壮士以及四十三位健锐的义举声振寰宇,如今已经传遍锦州,这样的人物老夫安能不用心诊治?” “可如今金壮士的脉搏微弱,内服外用的法子都已经试过了,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不过总镇大人、韩贴队还请放心,既然金壮士能搏的过建奴,亦然能搏得过天数。” 第135章 壶浆 出了中屯卫的衙署,韩林满怀心事的往石坊街走。 他们回到锦州城以后,韩林便跟着昏迷不醒的金士麟去了赵率教的府上,盘桓了约有半日,至今方回。 韩林的形容枯槁,精神有些憔悴,甚至连身上的棉甲都未曾脱下,棉甲已经破烂的不成样子,尘土和血水混合在一起,前胸后背都是斑斑黑红。 这一场偷袭得手冲阵而回的代价有些大,出去的四十三人中,有三人在途中中箭坠马,连尸首都找不到,其他或轻或重地也伤了个七七八八。 至于队官们,金士麟重伤,只剩下半口气吊着,高勇左臂中了一箭,箭矢贯穿了皮肉,好在没伤了骨头;李柱前胸被砍了一刀,即便有布面甲防着,也被豁开一条深深的口子。 韩林虽然在这场战斗当中没有负伤,但之前在驰援西墙时未愈的伤口也被撕裂,此时正在隐隐作痛。 这么算下来,韩林这个贴队可以说已经失去了战斗力。 代价太大了…… 韩林叹了口气。 他低着头,刚刚走到巷口,猛地一怔,随后止住了脚步。 他们居住的这条巷子,此时已经站满了人,吵闹异常。 等到韩林出现在了巷口以后,又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人群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提着装着鸡蛋的篮子,有的头上顶着个篓子,有的抱着罐子、有的双手捧着个簸箕。 怔在原地的韩林,迈开步低着头,沉默的走进了人群当中。 所有人都侧过身,让开一条路,韩林从中走过,人人的目光也随着他的身影一动。 韩林来到自己住着的院门前,回头望了望,见人群也跟了上来,正翘首似有所盼。 韩林用手连扣了三下门板。 听到这个密音后院门稍稍开启了一条缝,二狗子贼眉鼠眼地透过门缝向外张望,看到是韩林,这才稍稍开启了一个人的身位,准备让他进院。 “少爷,门外全是人,俺不敢……” 韩林摇了摇头,止住了二狗子的絮叨,随后将院门全部推开,满院的痛吟叫骂声传入耳中。 韩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扯着嗓子大喊:“里面能他妈动的,都到院门口集合!” 听到这一声大吼,里面呻吟叫骂声立马就不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嘈杂的脚步声。 而韩林身后的人群,听到这声大吼也猛地爆发出一片欢呼,原本沉寂的巷道再次热闹了起来。 “这是……” 毫发无伤的徐如华当先来到院门前,看到门外也是一愣。 自从回到院中以后,一直被韩林“拘押”在此地李郎中又开始忙活了起来,而院内的声音将巷外的声音全部遮住,因此大家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徐如华之后,是胳膊上被裹满布条的高勇和搀扶着他的陶国振,看着外面的情景吓了一跳。 胸前缠着布条的李柱在一个战兵搀扶下也来到了门前,看着外面嘴巴都已经合不上了。 给李郎中忙里忙外打下手的杨善和张孝儿出现在了门前,瞪着眼睛面面相觑。 然后是稀稀拉拉来到门前的战兵们,他们有的身上的血迹还没清理,有的互相搀扶着看着门外的场景,神情中都有些茫然,甚至不知所措。 连郭骡儿、潘野、赖麻子这几个不属于战兵序列的人也来到了院门口,看着门外有些羡慕。 除了起不了身的,韩林整个贴队几乎都在这里了。 看着与之前意气风发、横成岭侧成峰的队列相比,如今这队列实在有些歪歪扭扭,甚至有些人在不顾纪律的发出声响。 那是忍不住的痛吟。 看着队列,听着声音,韩林心中一痛。 但他又感到十分的自豪。 因为门外所有人都十分崇敬地看着这些他们过往瞧不起的军汉、杀才。 一道道目光那么炽热,甚至盯得一些战兵有些不好意思歪过头去,不敢去看门口的人群。 “韩大人!” 一个老头来到韩林面前,躬身作了一个深深的揖,随后对着韩林继续说道:“老朽为石坊街里正,平日里韩大人军务繁忙,不敢叨扰。” 接着这里正直起身子,看向了韩林身后的人群继续说道:“韩大人及各位军爷在锦州城头奋勇杀敌,保我百姓家园;而后又驰骋百里斩将夺旗,于城下扬我国威,其奋其烈,其忠其勇,日月鉴而天地表。” 里正微微一招手,便有一个小厮递上一支酒碗,另一个小厮则拎着一个酒坛子将酒碗满上。 转着酒花的酒碗被里正端着,随后又递到了韩林的面前,里正看向韩林,高声说道—— “韩大人及众位军爷,乃我石坊街的表率。知道众位回来,群情涌动,除了我石坊街的街坊邻居以外,还有其他坊市的百姓也闻讯而来,老朽不敢相阻,又怕耽误军爷们疗伤,只让一些人代表。” 似乎要印证老里正的话一般,一个抱着一只活鸡的妇女喊道:“对,俺从栅栏坊来滴!” 听到她粗大的嗓门,人群们哄然大笑。 韩林笑着对那个女子拱了拱手,随后又对着里正作揖还礼,接过酒碗,嘴里说道:“当兵吃粮,保家卫民乃天经地义,众位邻里以及远道而来的乡亲,如此厚劳,韩某实在愧不敢当。” 韩林端着酒碗向四周一亮,笑着对围着的人群说道:“生逢乱世,大家伙儿都不容易,我饮了这碗酒,就相当于收了大家的犒劳,至于各自带的物什,韩林不敢收,还请大家伙收回去罢!” 言罢,韩林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后向众人展示了下干净的碗底。 韩林此言此举,迎来了一片叫好声,但对于韩林不收不纳所有人都不干,甚至已经有人举着箩筐开始往前递。 “韩大人……” 老里正呵呵笑道:“辽东苦难,什么样的兵将乡亲们没见过?与其说是兵,莫若说是匪,吃拿卡要、横征暴敛之事,哪家没承受过? “如今锦州城这批兵将,虽然有赵大人、纪太府镇着,不敢再光明正大行此举动,但军民已离心离德。” “路遥方知马力,日久才见人心。韩大人所率的贴队,于国有大功,于民有大恩,乡亲们这些可是真心实意,还请韩大人莫让这些真情落到空处……” 围观者的邻里乡亲也跟着里正纷纷叫嚷,表明心迹,恳请韩林将这些劳军之物收下。 话都说到这里了,韩林再做推辞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于是韩林哈哈大笑了两声,随后高声向身后大声说道:“全体都有,立正!” “威!武!” 齐刷刷地踏步声,在院门口响起,原本因为伤患过多而导致士气有些低落的战兵们,纷纷昂起了头,挺起了胸,有些人甚至已经流出了滚烫的热泪。 热血也在纷纷的叫好声中滚动激荡。 见到这个场景,围着的百姓们终于明白韩林是同意了,纷纷涌上前去,将手里的点心、饼子、水果甚至活鱼活鸡往战兵们的手里,怀里塞去。 一些战兵们还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韩林,一点都不敢动。 韩林微微一笑:“吃罢!拿着罢!记住了,这是你们所保护的乡亲们所赠!” 伴随着韩林这句话,整个场面更加沸腾,每个战兵都被塞了个满满当当。 韩林满意地看着,心里也十分感动。 箪食壶浆。 这是百姓能够给与军队的最高荣誉,而这种荣誉,甚至比朝廷封赏更难得十倍。 而这样的场景,更让战兵们知道,他们在为何而战。 看着所有人脸上真挚的笑容和手里的举动,韩林的心中更是感慨。 “咱中国的老百姓就是好哇,当你真心实意地对他,他们哪怕是将仅剩的吃食都肯献出来,当做报答。” “多么好的百姓们啊……” “可大明这些达官显贵们,为什么不去珍惜呢?” 第136章 将韩林交出来 五月二十九日,从宁远城下退至双树铺的皇太极,率军再次回师锦州复围。 宁锦二城连战不下,哪怕是性子沉稳的皇太极此时也已经有些急躁。 回到锦州外的大营以后,皇太极只是让前部大军稍作休息,便齐营而出,兴许是被火器打的有些恼,他特意抽调了李朝、汉人以及部分会使用火器的女真人,学习明军那样在城外列阵。 逼近城池一里以后,对着城头开始燃放火器。 然而城头几声炮响,就将这些临时拼凑起来的女真人火器手打得遍野乱窜。 来得快,去的也快,让城头的锦州守军都看直了眼睛。 皇太极犹有不甘,既然火器咱比不过你,那骑兵总比你强吧? 于是皇太极又调集蒙古八旗在城外列了马队,并命号角手吹奏,这些被挑选出来的在马上上下翻飞,时而藏身马腹、时而站在马背上左摇右摆,时而回马挽弓,确实让人眼花缭乱。 城头这次没有响炮,甚至响起了喝彩和掌声。 皇太极几乎被气得吐血。 但,皇太极还没有完事,他又让八旗大军尽出压城,在城外一里地大声鼓噪。 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除了骂阵、劝降以外,皇太极竟然还命人向城头高喊叫赵率教交出击杀拜山和巴希的韩林。 如是三次,方才收兵回营。 “噗!” 听到这里,韩林刚刚送进嘴里的茶,猛然间又喷了出来。 他一边咳着,一边向坐在对面的赵率教连连道歉。 今天他来赵率教的府上看望金士麟,但金士麟仍然昏迷不醒,根据赵率教所言,金士麟连饭都吃不了,只能喂他一些米汤。 可用米汤根本就续不了命,只能盼望他早日苏醒,不然就完了。 赵率教刚刚在城头巡视完回来,左辅替了上去,听闻韩林来了,便留他吃了午饭,饭后赵率教又将今日城外的事,跟韩林当笑话一般的说了。 好半天以后,韩林的眼泪都出来了,也不知咳得,还是笑得。 缓了一缓,韩林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哈哈大笑了起来:“这皇太极知道我等守城辛苦,竟然还给我们演了这么一出‘马戏’。” 而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已经“简在帝心”,只不过这个帝,是对面的那个。 想到这里,韩林不由得苦笑了起来,这边得罪了袁崇焕,那边又上了皇太极的黑名单,真是两头都没讨到好处去。 赵率教瞅了瞅他嘴中说道,轻哼了一声嘴中说道:“如果不是其他条件太过于离谱,本镇还真想将你送过去。” “总镇大人说笑了。” 韩林连忙摆出一副惶恐的模样,对着赵率教说道。 他知道赵率教因为金士麟的事对他心中有一些怨气,原本金士麟是过去看着他的,谁想到他竟然将金士麟这么用,而且金士麟竟然还真听他的,充当阵头。 不过赵率教也知道这事其实怨不得韩林,以金士麟的性子和对于奴贼的恨意,韩林就是想拉都拉不住。 而且他们确实也争气,竟然取得了这么大的一个战果。 不消说,等战后论功行赏,韩林的头功是跑不了的,不过现在也并非是报功之时,毕竟皇太极又回师锦州,在外面围着,还不知道他要做何打算。 想了想,赵率教对着韩林问道:“韩林,如今建奴复围锦州,你队战兵折损如何,可否再战?” 听到赵率教相问,韩林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掩盖的为难之色:“回总镇,锦州之围时,我队阵殁五人,伤三人,出城袭贼,回返时三人坠马,怕也是有死无生,余者皆伤,已经难能再战了。” 赵率教听后也叹息了一声,对着韩林说道:“难为你们了,但保家卫国也是我辈天职,马革裹尸也在所难免。” “总镇说的是。” 想了想,赵率教继续问道:“都安顿好了?” 韩林点了点头:“溽暑炎蒸,怕起尸疫,我已命人将战死者火化,唯留骨殖等战后统一安葬,另请了郎中坐镇医治伤患。” “可有什么难处?” 想了想,韩林点了点头:“小子也不瞒总镇,此一番恶战实属险胜,危急之时鞑子骑兵已近我二十步,满营伤患,但职麾下战兵尽数上阵,未曾一人退缩。一来,恳请总镇能再往职处遣医官郎中二三人,二来便是这抚恤赏银,三来卑职也想为他们谋个前程。” 赵率教闻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如今锦州上下伤者无数,两三个医官怕是有些难,你那本来就有一个郎中,这样吧,我再遣一个医官,每两日去你那里停驻半日。” 韩林本来也是狮子大开口,听到赵率教所说起身行了个礼:“职下谢总镇体恤。” “至于这赏银抚恤嘛……” 赵率教敲了敲桌子:“抚恤我抽调些银子,赏银纪老公之前已经应允全城之日,每日人赏一两,出城击贼,每员五十两,如今贼围我日久,应允出去的银子怕已是数十万两,这笔钱……” 赵率教话说到这里就不说了,韩林也明白了,这么大的费用,朝廷肯定没办法然诺兑现的。 到时候真正赏发下来的,怕也只是个零头,再被克扣盘剥一番,真正到大头兵的手里,估计也就只够买两个馒头了。 看来这个愿望也已经落了空,那就只能自己从贩酒的利润里往外掏了。 人吃马嚼的,养兵是真难啊…… 韩林心中感叹道。 “不过前程这件事你倒不用担心。”赵率教往南边指了指:“今番你队之功劳,万人皆见,那一位就算想压,也压不住。更何况,纪老公也会从厂卫的路子上报,定然会传到圣上的耳朵里,且等着罢,封赏不会小的。” “不过,本镇还要说说你。”赵率教看向了韩林。 “请大人指教。”韩林躬了躬身,表现的十分认真。 “少年人是该有些朝气,但要把握好一个度,岂不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些事啊……你还是太急躁了。” 韩林知道赵率教说的是他得罪袁崇焕的事。 口中称是,但心中又暗自腹诽,这些话不是你想借我的嘴往外说麽? 两个人又聊了一阵,见赵率教端起茶杯有了送客之意,韩林便起身告退。 出了中屯卫衙署的门,早已等候多时的二狗子和郭骡儿迎了上来。 见郭骡儿冲自己使了个眼色,韩林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第137章 传讯 “查清楚了?” 看着推门而入的郭骡儿,正在坐在桌前拿着一张纸仔细阅读韩林抬起头向他问道。 郭骡儿先是对韩林行了个礼,随后点了点头说道:“查探清楚了,方才跟踪大人的,和一直在亢员外家外等候的是同一批人,他们最后……都去了富贵坊。” 韩林抖了抖手里的信纸,随后又拿起一个账本进行比对了一番,赞叹道:“何东家真是冰雪聪明,竟然想到了用这种方式来向外传递讯息。” 不错,当日亢五交给韩林的那封信,就是出自何歆之手。 当日李玉山强行上门住进了王营家后,何歆便觉察到二人那一丝微妙的气息,便偷偷给王营使了个眼色,不久王营便去而复返。 两人随后达成了一项协议。 由何歆出谋划策帮王营解围,王营保证何歆全须全尾,并要在王营脱困以后将其放回。 何歆给王营出的计策是,决不能遂了李玉山的愿,即便要投降鞑子,王营也应该自己去投诚,而不是变成李玉山带着。 只有王营自己投诚,那么他才能在女真人那边得到重视,获得一定的地位。 至于怎么联系城外的鞑子,何歆告诉王营,在辽东做买卖的这些商贾,无一不和鞑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而亢家便是最大的那几支,常年为鞑子输送粮食、铁器,鞑子也要卖其三份薄面。 如果韩林听到何歆说的这句话,肯定最深有感触。 因为他曾经就在奴地见过亢家的少爷亢继富,而当时陪在亢继富身边的,就是岳托。 何歆继续蛊惑着王营,她表示,狡兔三窟,这些巨商大贾都是有密道通往城外的,不然他们怎么敢在边关重地去做如此大的买卖? 因此只要能够让锦州城最大商行的行主亢五从中牵连,再以自己带了城中机要来投,由不得鞑子那边不重视。 王营还有些将信将疑,亢五为什么要帮他投诚? 何歆微微一笑表示,商人重利,特别是晋商无所不贩无所不卖,帮了王营他们不仅能够更获女真人的信任,而且也能与去了奴地的王营交好。 等到日后王营的地位水涨船高,他们便可以依靠王营获得巨利,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举多得的买卖。 即便不成,又没被抓个现行,对于他们这种巨商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这些巨商与鞑子交易的可不止是自家的买卖,有很多连赵率教都惹不起的存在也在其中夹带着货物。 这也是为什么即便停了互市,封锁了边关,这些逶迤数里的商队还能出关与鞑子进行贸易的原因。 简单来说就是朝中有人。 见王营已经意动了,何歆继续忽悠,如果不想去投鞑子也好办。 叫亢五将密信送出去,就说王营身负重任,需要鞑子大官来接,到时候再在密道中埋伏一些兵,交接时将鞑子大官给掳来,绑了交予赵总镇,随后再将李玉山这个细作头子交出去。 就说李玉山这个细作找上门来,自己为了钓大鱼便将计就计,虚与委蛇这才抓了鞑子的大官。 如此这般不仅能够拨乱反正,还能从朝廷这里收获大大的功劳。 总之,这套计策不管哪一边都可行,任王营按照心中所想尽情施为,自行决定去留。 听到这么万全的计策,王营都惊呆了,连连称呼何歆为“女诸葛”,还说过往唐突冒犯了。 何歆大度的笑了笑表示,这些小过节根本不算什么事,而且这阵子在王营不仅毫发无伤,而且吃好喝好睡好,甚至还胖了几斤。 见到何歆这么说,王营再次向何歆保证他一定会全力保障何歆的安全,等到行动之日,也是何歆脱身之时。 不过随后王营略有些尴尬的说自己是个军汉,根本不会写字。 何歆心中暗笑,她等的就是王营这句话。 而也正是王营这句话,何歆心里大定,她知道自己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地这番话,终于打动了王营。 何歆立马表示,你不会,但是我会啊…… 王营也长出了一口气,他也等的是何歆这句话,毕竟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于是何歆便叫王营取了纸笔来,当即写了一封信交予王营。 但这封信,既不是给鞑子看的,也不是给亢五看的。 而是给韩林看的。 她自然不会在信的内容上做手脚,这样的风险太大了,谁知道王营会不会找人来勘验? 果然不出何歆所料,拿到这封信以后的王营,立马叫心腹去抓了一个识字的人回来,等到这个识字的人将信中的内容,原原本本复述了三遍,一字不差。 随后王营亲自将这个人给宰了,随后又叫人连夜扔进了臭水沟里。 鞑子围城,死的人太多了,而且城中还有细作作祟,怎么也查不到他的身上。 而通过这个人,王营也确信了何歆确实如同她所说写了这个信,没有掺杂任何东西。 而且似乎是为了安全起见,何歆在信中也没透露是谁来的信,只说亢员外如果有意此事,那便书信一封,放在府前的某个暗处,自然有人会取,后面再做联络。 不过,何歆自然有办法将信息传递出去。 商人之间的书信文书往来颇多,笔迹、印章都能找人来模仿作伪,但是他们都有固定的一些记号,也许就是某个字中的一个笔画、亦或是信中某个不经意的墨点。 何歆成了韩林的商事主事,日常都是由她来打理和亢家的商务往来,亢五自然知道何歆是如何在信中做防伪的。 而何歆失踪已有多日,这事亢五是知道的,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封信,自然是在向外传递消息。 何歆有句话说的不假,商人重利,与有着巨大商业潜力的韩林相比,这个连具体名姓都未曾表露的人,亢五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 由此这封信,才最终落到了韩林的手里。 韩林对于何歆这番操作啧啧称奇,甚至觉得让何歆当个商事的主事,都有些大材小用了。 但韩林又立马放下了心中的念头,在这个时代,女子主理商事都已经够惊世骇俗的了,再引为幕僚,怕是内部这些人都不会同意。 韩林抬头看着郭骡儿笑道:“骡子,虽然信中并未明言,但看你的模样,应该也知道是谁了罢。” 郭骡儿嘿嘿一笑,脸上浮一片阴森的表情:“富贵坊,还派人跟踪大人,这人是谁已经昭然若揭了……” 韩林搓了搓手道:“看来这王营已经笃定主意要降贼了,还想拿我的脑袋去邀功啊……” 郭骡儿陪笑道:“听说城外已经叫嚷了一天了,看来如今在奴贼那里,大人的头颅恐怕是价值万金,以防万一,大人最近身边还要多预备些人手才是……” 第138章 计较 酷烈的阳光之下,越来越多的骑士从女真人北大营跑出,又在远处汇集在一起,组成一个内外两队的同心圆,扬鞭抽马,绕城而行。 锦州城上的卒伍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不发枪炮,只是警惕着看着这群女真骑兵的举动。 从宁愿回来再次围困锦州以后,女真人并未大举攻城,只是每日里白天都在城外以万人跑马,大声鼓噪,以矢绑劝降书一封射入城内,而晚间,则遍举薪火,亦在城外奔跑。 虽然韩林的队伍已经没有了再战之力,但韩林除了每日往中屯卫衙署跑上一次,去看望一下金士麟,其次,就是每日都会随赵率教来城头巡视。 他被赵率教抓来成为了临时的僚属。 “女真人这是在施疲兵之计。” 韩林对着同样凭碟注视的赵率教说道。 赵率教观望了一阵,点了点头,认同了他的说法。 赵率教的经验十分老道,一面对城外女真人的叫阵和劝降不理不睬,不许城头放炮,自乱阵脚;另一面,则加紧往城头运送战备物资,准备着最终的决战。 韩林看着女真人营寨内来往忙碌、打造楯车、云梯、冲车等攻城器械的包衣们,缓缓地说道:“如果职下猜测不假,女真人的攻城,应该就是在这两日了。” 锦州被围已有二十余日,虽然城池岿然不动,但商路断绝、桑田被毁,经济损失不可谓不大,这个冬天,宁锦之地怕是需要朝廷来赈济了。 看了一阵,韩林随着赵率教下了防卫森严的城头,又与赵率教行礼告别,早已等候多时的二狗子、徐如华以及几个没有受伤的战兵就围了上来,隐隐将韩林护卫在了中间。 二狗子从怀里抽出一个物什,借着几个人的身形遮掩捣鼓了两下,交递给了韩林,嘴中说道:“少爷小心些,上了弦的。” 是一支小巧的袖弩。韩林接过,一边将其套在胳膊上,一边问道:“骡子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二狗子摇了摇头:“来时郭大哥跟我说,叫我禀告少爷,亢五昨日已经将信放在了府前的隐秘处,但左右潜着的青皮都没发现有人来取。” 韩林呵呵笑了一声:“这王营倒是沉得住气。” …… “你打算怎么办?” 摇曳的烛火当中,王营和李玉山在屋内相对而坐,叩了个马蹄指后李玉山眯着眼睛向王营问道。 王营的腮帮一股一股的,他正在咬着后槽牙,过了半晌以后,王营才说咬着牙道:“非要这么做?” 李玉山冷冷地一笑:“王把总,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究竟哪个更被人看重,想必这个道理你应该是懂的。” “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王营隐隐地有些恼怒。 李玉山摇了摇头:“你身在营中,自然能够接近赵率教,只要办的麻利一些,将他绑了,谁敢妄动?届时再以其相挟,放了主子们进城,多大的官都与你做。”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把总,怎能随意近到赵总镇的身侧?就算能接近,身上的兵刃早就被赵总镇的亲卫给卸了。”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这不应当是我来想的事。” “崔三!你莫要欺人太甚!” 王营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李玉山怒声道。 李玉山坐在凳子上稳如泰山,乜斜地看着王营:“王把总,我劝你还是小声些,虽然最近风头不那么紧了,但是暗地里肯定有一双双眼睛盯着,一只只耳朵听着,如果将人引来,你也算是‘出师未捷’了。” 王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他是万万没想到,还没等他和亢五联络上,这李玉山竟然让他在城内发动兵谏,开门迎奴。 虽然他和李玉山是串在一条线上的蚂蚱,可现在这李玉山怎么看都像是一只趴在脚面上的癞蛤蟆,让人十分恶心厌恶。 等到李玉山走后,王营又气呼呼地来到了最后一间院落里面,喝退了两个下人以后,王营对着正在烛灯底下看书的何歆将他和李玉山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虽然何歆被他囚禁在此地,但是对于何歆的头脑王营还是佩服的,因此王营想来听听何歆的意见。 何歆微微的笑了一声,对着王营道:“原本王大人只有一条退路才不得已与之虚为委蛇,可如今,王大人又多了一条路,何必再受他要挟?” “何姑娘的意思是……” 王营有些迟疑地向何歆问道。 何歆举起掌刀,当空微微一挥。 “这……万一不成行,那我可是连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王大人,你现如今就有退路了吗?到底是行兵谏之事胜算大,还是暗中将这崔三宰了的胜算大?!” 看着王营仍然在犹豫不决,何歆“嗤”了一声,讥讽道:“原以为王大人是个当机立断的枭雄,却没想到是个连我个女子都不如的狗熊!” 被何歆这么一激,王营又拍了桌子,对着何歆怒目而视。 却又不想被何歆反怼了回来:“王大人,我劝你还是小声些,如今这崔三就在你的府上,小心隔墙有耳。” 王营一时间欲哭无泪,怎么两个人说的话都相差无几,不管是听从李玉山的意见,还是采用何歆的意思,哪条路都是几乎是将他逼上了绝路。 我与博戏不共戴天! 想到了那个让他深入牢笼的罪魁祸首,王营在心中仰天长啸。 计较了半天,王营一狠心、一跺脚,决定采取何歆的意思。 不过,当他带着心腹踹开李玉山和另外一个细作所在的房门,却发现扑了个空。 将屋子里里外外地,连同庭院都搜了个遍以后,仍然没见到这崔三两个人的身影。 “人呢?!” 王营提着刀,揪住一个心腹的衣领恶狠狠得问道。 “不……不知道哇,得了大人的吩咐,平日里大家都离着这个屋子远远的……” “废物!” 王营咬着牙,冷汗直冒,他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打了草惊了蛇,如今也计较不了那么多了。 “快!去亢五府上!” 第139章 离间 凌晨时分,锦州城空落的街道上,几个身影毫不避讳地顶着夜色匆匆前行。 转了个弯就遇见一队逻卒,逻卒头目看了看举起来的腰牌,又听见说有紧急军务以后,不敢阻拦,连忙低头哈腰地放行。 看着几个人远去的背影,逻卒头目喃喃地说道:“这是今晚遇到的第几批人了?怎地都是一样的说辞?” 石坊街的小院内,已经和衣而卧的韩林被郭骡儿叫了起来,而郭骡儿的一句话就让他的睡眼圆睁。 潜伏在王营家附近的青皮来报,王营异动! “他往哪里去了?!” 韩林一边在二狗子的伺候下穿着甲胄,一边向郭骡儿问道。 “一刻钟以前,说正在往亢五的府上赶,这会儿兴许是已经到了。” 郭骡儿回道。 接连几日,郭骡儿都不曾睡个囫囵觉,如今听到等候多时的王营终于有所动作,他通红的眼睛里冒出阵阵凶光。 韩林活动了一下身子,笑道:“看来,不知道是什么,让他狗急跳墙了!” 接着韩林又对着郭骡儿说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这一次,一定要人赃并获,不管他行没行事,到时候他就算有百张嘴,也难以辩白清楚。” 接着,韩林又对着二狗子吩咐道:“二狗子,你叫高勇带着一些伤势较轻的人去王营住地,去将何主事给解救出来;另外吩咐徐如华,再带一些伤势较轻的,追赶我们。” 二狗子连忙应了,去了厢房开始叫人。 一刻钟以后,十多个伤势较轻的战兵,在高勇和徐如华的带领下分作两组从小院当中冲进了夜色。 当韩林和郭骡儿带着七八个青皮喇唬赶到亢五的住处时,才发现扑了个空。 根据潜伏在亢五府外的几个青皮回话,王营在暗处取了信以后,连忙上前拍门,但亢家的大门死活不开,于是王营便带着三四个人又走了。 听到这里,韩林一阵无语,他也没想到,王营竟然这么大张旗鼓的,这鞑子围城的特殊时期,又这么晚了,亢家哪里敢开门。 而亢五也只是受了韩林的委托,与之传递书信,最后再由韩林去抓人,但也没说这人会直接上来砸门啊,这哪里是什么奸细,这分明是强盗。 不过由此推断,王营已经急不可待了,因为既然上前砸门,那意思就是今夜便走。 “去哪里了?”韩林问道。 “似是往家走了。” “追!” 围在一起的十来个青皮刚要拔腿,猛地就听见城中的鼓楼鼓声大作。 韩林豁然转头。 …… 此时的王营,正在匆匆往家中赶,在亢五府上拍门不应以后,王营才察觉自己确实心中急切冒失了一些,毕竟深夜叫门人家怎么能应? 现在他只想着回到家中连夜收拾细软,次日再去亢五府上,哪怕散尽家财也要赶紧出城去,只要比李玉山更早的接触到鞑子,那他就能够掌握主动和话语权。 然而刚刚转进到自家的巷子就听见一阵吵嚷,王营猛地躲在墙角向巷子里窥探,就发现已经有十来个人已经将自家给围了起来,正在往院里面冲,几个奴仆已经被打倒在地。 王营一把抓住一个就要冲出去的心腹,对着他摇了摇头。 暴露了! 王营额头冒出了冷汗。 “大人,怎么办?!”那心腹向着王营问道。 王营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就听见鼓楼的鼓声,他心中猛然一惊,随后又是一喜。 “去营中!” 王营这个把的驻地在三条街外,王营平日里作威作福,凭借着克扣的粮饷自己在富贵坊租了一间宅子,除非有事,其他时间根本不去营内。 即便是锦州被围的这些天中,除非在城头值戍,否则他也是回家中居住的。 但如今,平日里他嫌弃无比的把驻地,如今反而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转过一条街,王营想了想,又将两个心腹派了出去,叫他们四处放火,制造混乱。 城外的鞑子已经开始攻城,城中必定人心惶惶,如今他在城内再放一些火,那定然会加剧恐慌,让情形更加混乱。 只要将锦州这池子水搅得越浑,就越对他有利,因为他可以浑水摸鱼。 等到王营走到营门时,四周已经升腾起了一片火光。 此时的营中,已经有几个将校开始整队,王营想了想,屈身上前对着一个人说道:“张守备!” 正在整队的这个人回过头,看到王营以后,笑道:“王把总来得今次来的够早,鞑子已经开始全力攻城,总镇已经下令城内卒伍整队备战,等待调遣。” 王营欠了欠身,低声对着张守备说道:“贼奴攻城,可城内亦有人作乱!卑职从家中赶来,便遭到了阻拦,好不容易才冲破突围来至营前!” 听到城内有人作乱,张守备脸色都变了,失声问道:“谁?!” “不是外人,便是与守备大人一同前去奴营为使的韩林!” 跟王营交谈的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和韩林当日缒城出使的那个守备,听到王营这么说,张守备马上就相信了,因为他亲眼目睹韩林和岳托互换信物,那架势简直都要拜把子了。 但由于韩林备受赵率教的器重,他也不敢多嘴,这事也就一直搁在心里。 张守备有些迟疑地说道:“不对啊,这些天来,韩林如此卖命的守城,还出城斩了鞑子的大官,这功劳堪比天大,怎么能够降贼呢?!” 王营不知道自己歪打正着,但也不敢让张守备去细想,于是继续推波助澜地说道:“这韩林早前就是鞑子的包衣,当日我在流水堡亲眼看到他上岸,就觉得不对,可还是让他钻了空子。” “守备大人,你想啊,他说那人是鞑子大官就是鞑子大官了?虽然抓了个舌头回来,保不齐是什个什么死士帮衬他演这么一出,就是为了此时决战他能够里应外合!” 听到王营这么说,在已经先入为主的情况下,张守备咬着牙说道:“这狗贼!难得总镇和太府这么器重,却没想到竟然是个包藏祸心的!” “韩林手下都是精兵,被其和同党蛊惑,战力极强,非数倍不能攻破,卑职想请守备大人一起,逮拿韩林,铲除祸根!” 王营凑近张守备的耳旁说道:“阵前平乱,这可是大功一件。” 第140章 府中 “这……” 张守备听到王营相邀并捉韩林,却反而迟疑了起来。 略微想了想,便摇着头为难地说道:“王把总,此事尚未有定论,而且逮拿之事也并非我职。更何况,奴贼深夜攻城,总镇命整顿兵马等候令传,我也不敢擅离此地。” 张守备是一个十分平庸的将官,而平时也是谨小慎微的性格。如果从品秩的角度来看,对于王营,张守备已经显得十分客气。 王营听到张守备的拒绝,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随后笑道:“也对,守备大人军务繁忙,不比我等。那这清理门户的事,便由我去做罢!” 不久,王营带着一把之数的卒伍离开了大营,张守备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想了想,招手叫过来两个家丁亲卫,低声对他们耳语了两句,这两个家丁点了点头,转身也出了营门。 鼓声如雷,锣声似雨。原本已经陷入沉睡的锦州城,此刻在奴贼所带来的雷雨声中纷纷苏醒,不少大户人家掌上了灯,护院、奴仆纷纷奔走。 而对于升斗小民来说,他们就只能趴在门缝里向外望,心中忐忑,只盼大军能顶住奴贼这一轮的攻势。 不少别居的将校已经带着仆役和家丁奔走在锦州的各个街道上,还有一些人已经得到了令传,向各自的信地奔去,四处喧纷。 当韩林带着队来到富贵坊时,就看见王营家中的院门已经被高勇带人攻破,院门前有几个人躺倒在地,身上没有血迹,看起来被打昏了过去。 再往里面走,就看见院中稀稀拉拉地跪着四五个下人,男男女女都有,高勇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椅子上,似乎是在审问。 当看到韩林进来,高勇不敢再做这样的做派,连忙从凳子上起身,与韩林见礼“大人。” 韩林点了点头,问道:“王营可曾回来过?” “不曾。”高勇摇了摇头,接着一指地上跪着的一个满嘴是血的老头,嘴里说道:“这管家嘴十分严,但两刀把下去也就说了,据他供述,王营半个时辰以前带人出了门,至今没回来过。” 韩林点了点头,闹得这般大的阵仗,看来王营是不敢回来了,随后他又向高勇问道:“找到何主事没有,她在哪里?” 高勇刚要说话,一个人影从两丈以外的屋子内推门而出:“奴家在这儿。” 何歆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看着韩林:“奴家就知道东家能够看破其中的玄机,果不其然。” “还是何主事冰雪聪明,竟然想到这样的法子来传递讯息。” 韩林近前仔细地打量了何歆一番:“何主事……你是不是胖了?” 何歆脸颊升起一丝酡红,白了他一眼。 见她没有受伤,精神状态也是不错,韩林心中的一块石头可算是落了地。 他哈哈大笑:“何主事真是叫我们好找,无事就好,无事就好哇!” “何东家如今军情紧急,你我稍后再叙,二狗子,你带着人护着何主事回院。” 得了吩咐的二狗子,带着几个青皮,前簇后拥地护送着何歆出了王营的院子。 既然高勇已经盘问了一番,韩林自然不会不信,他在院中踱了步,随后向着众人说道:“这王营,他要么是在亢五那里吃了闭门羹,知道走漏了风声躲了起来;要么就会孤注一掷,想博个大的。” “大人的意思是……”跟在韩林身后的徐如华接道:“这王营会狗急跳墙?” 韩林点了点头:“如果躲起来也就罢了,就他和那几个心腹也掀不起多大的浪花,但锦州城就这么大,他再躲能躲到哪里去?而且他又是个十足的赌徒,如果我猜测不假,王营怕是已经回了营……” 韩林这么一说,众人心中都大概明白了,杨善咬着牙说道:“趁机作乱,他就不怕千刀万剐吗?!” “事情已经到了这里,横竖左右都是个死,如果我是他,也想博个大的。” 韩林几个人的谈话丝毫没有避讳跪在地上的这群下人们,听到王营可能要叛乱,这群下人们吓得瑟瑟发抖,已经有不少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只要这个事是真的,他们这群下人也跑不了,最轻的怕也是要充军。 听着哭声郭骡儿对着这些,厉声道:“现在还有回旋的余地,你们都知道什么,快说,不然到时候砍脑袋的也不少你一个。” 这群下人们本来就被几个人的交谈吓坏了,如今又郭骡儿这么一吓,便将王营的不法事事无巨细的和盘托出,大到杀良冒功、小到强抢强占。 甚至,除了这个管家是王营的远房亲戚以外,这群下人们大多都是王营强占了这院子原来的主人的。 “大人,现在要怎么办?” 那边的郭骡儿正在搜集不法,这边高勇又向韩林问道。 听着城头已经响起的炮声和铳声,韩林叹了口气:“现在阖城都被奴贼的攻势吸引,目光都在城头上,王营如果叛乱必然会让人措手不及,甚至可能引起更大规模的骚乱,危机城池,咱们得赶紧找到他!” 张孝儿撮着牙花子说道:“可咱们这些人都带着伤,满打满算也就二十来个,王营那里有一把之数,二百多号人,真要聚在一起叛乱,咱们再厉害也不能以一当十。” “要不……咱们去禀告总镇,叫总镇派兵戴拿王营?”李柱提议道。 “来不及了……”徐如华摇了摇头:“兵贵神速地道理王营不可能不知道。这一来一回要耽搁太久的时间了,就得在他还没起势之前将其扑灭。” 韩林点了点头赞同道:“徐三哥说的不错,这么大的事可等不得,而且真叫他成了事,鞑子在宁锦损失惨重,以鞑子的那个揍性,不仅咱们,连带着满城三万军民谁也活不了。” “怕甚鸟来!” 高勇听几个人在这里商议急地他团团转:“就算作乱,他王营也未必能够将这一把的人心全部收服,况且就是二百人又如何?咱哥几个几千鞑子的营地都走了一遭,要我说,直接冲过去,砍了他狗日的完事儿。” 韩林苦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不能这么比。” 想了想韩林从腰间解下令牌,对着李柱说道:“这样,柱子你拿着我的令牌去见总镇,就说王营有异,我队正准备牵制,请总镇发兵相助。” “至于咱们几个,先去营房,摸清王营到底带走人没。” 第141章 援兵 看着韩林带着十来个人赶到自己所在的这一处驻军小营盘,张守备如临大敌。 一声令下,手下的战兵伍卒们在营地的几个要地据守,张弓搭箭,伸出的火器洞口直指几人。 “你们这是做什么?!” 看着这剑拔弩张的场面,杨善皱了皱眉头,和高勇一起将韩林护在身后,厉声问道。 韩林也被这个场景吓了一跳,但是他还是分开挡在面前的杨善和高勇两个人,皱着眉头向对面被家丁围住的张守备问道:“张守备,你这是何意?!” 张守备看着眼前的韩林有些意外,不曾想他竟然也来到了这里:“韩林……有人告发你勾结奴贼,意图献城,虽未查实,但我不可不防守。” “啊?” 听到张守备这么说,韩林的下巴都差点砸到地上。 他心中不由苦笑,这王营,好一个倒打一耙,祸水东引。 韩林想了想,解下了腰间的腰刀高高举起,随后又将其递给身旁的杨善。 “大人……” 杨善接过刀有些担心,但他接下来的话被韩林用眼神给堵了回去。 韩林示意身后几个人停在原地,不要妄动,随后举着一支火把,迈步向前。 “站住!” 对面的张守备看到韩林往前走,虽然也看见了韩林解下了兵刃,但他还是不敢叫韩林近身。 而听到张守备的厉喝,一些战兵已经拉开了弓弦。 弓身被拉动的咯吱吱声响异常刺耳。 “张守备小心些,我现在手里什么都没有。” 说着韩林似乎像是要印证自己的话一般,站在原地拿着火把,在自己的前后都照了照,甚至还解开棉布甲向张守备展示空落落的内衬。 “张大人,说我勾结奴贼的是王营对不对?” “不错!正是王营。”张守备也没隐瞒,昂着头对着韩林回道。 “那王营可有什么凭据?” 张守备闻言想了想,摇了摇头:“那倒是不曾。” “是了!” 韩林一拍巴掌,将对面的张守备以及他麾下的战兵都吓了一跳。 “既然王营拿不出真凭实据,那便是空口白牙,张大人休要受他的蒙蔽蛊惑。” 见对面的张守备不说话,韩林继续说道:“张大人可知,其实真正要献城降贼的反而是他王营!” 张守备被韩林说得一愣,这两个人都指责对方是叛徒,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信谁的好,抬起了头,张守备向韩林反问道:“既然如此,那你可有什么凭据?” “却也不曾有真正的把柄抓在身上。” 韩林摇了摇头,虽然他手里有王营的一封信在,但那封信并没具名,而且信件也太容易造假了一些,即便拿出来,眼前的张守备也根本不会信。 张守备冷哼了一声:“咱又不是坐堂的大人,你们二人相互攻讦,与我说什么。” 韩林向张守备拱手行了个礼嘴中道:“如今王营反叛,很有可能在城内作乱,在下感请张守备与我一道,逮拿王营。” 又是如出一辙的说辞。 张守备冷着眼看韩林,挥手拒绝:“不可!如今奴贼正在大举攻城,总镇传令以待,我等不可擅离信地,更何况你与王营一般都是空口无凭,这事我万不能答应。” 被张守备回怼了一句,韩林也不恼,自顾地说道:“张大人,总镇命我逮拿城中细作,我等日以继夜,虽无凭据,但亦有查证,只要将王营逮拿住审问便可知其中真假。” “在下虽职微言轻,但这么些天来,无论居城信守亦或出城交战,可有推搪散漫之意?” 张守备摇了摇头:“那倒是不曾有。” “既然如此,咱也不求张守备能够与在下一道,但我部折损伤亡颇多,无力与王营交战,只请张守备借我一些兵……” 无论韩林好说歹说,张守备仍然拒绝,他无意插手此事,只想再此等候赵率教的令传。 此时城南的炮火喊杀声愈发地大了起来,而且城中也有几处燃起了火光,这让韩林的心中焦急不已。 正当韩林苦苦相劝之际,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所有人循声望去,就看到乌泱泱的一大批人正在往营门这里赶,领头的两个人中的一个人高声喊着“韩大人。” 听到呼喊张守备的脸色猛然间就冷了下来:“韩林!你要做什么?!” 随着张守备这句话,一阵兵刃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原本稍稍缓和的气氛一瞬间就又剑拔弩张了起来。 韩林听到传来的是李柱的声音,心中稍定,但不知道他哪里弄到这么多人,于是安抚着张守备说道:“张守备莫要误会,其中情形我也不知。” 李柱跑到韩林面前,气喘吁吁地对着韩林说道:“我去衙署找了,没找到总镇大人,又去了鼓楼,但又说总镇大人已经登城指挥,刚好碰见了曹游击,便将事说了,曹游击立马派了一司的人跟我一起来。” 接着李柱指了指他身旁的一个着甲的校尉:“这是曹游击麾下杨宇乾杨贴司。” 韩林大喜过望,没想到李柱虽然没找到赵率教,但却撞见了曹文诏,而对于曹文诏二话不说的信任,韩林心中十分感动。 一个把是二百五十人,两把便是一司。一司之中,共有两个校尉,一曰管司,一曰贴司,而前来的这个便是一司的副官了。 轮职位杨宇乾可比韩林大了两级,韩林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见礼:“韩林见过杨大人!” 杨宇乾似乎是个温厚的人,赶忙扶起韩林嘴中说道:“韩贴队快快请起,来时我家主官曹大人已经吩咐,让我全力与韩贴队配合,且不说上官有命,便是韩贴队斩将夺旗的事情某也十分钦佩,不知韩贴队接下来要如何做?” 两个人又互相奉承了几句,韩林转过头对着仍然戒备不已的张守备说道:“张大人恪尽职守,在下亦十分佩服。但王营之事并非捕风捉影,如果让王营闹的大起来,谁都讨不到好处去,不知王营行踪,张大人可知?” 见韩林似乎不是要攻打营盘,张守备的心中又稍稍安定了一下。 想了想确实如同韩林所说,如果这事是真的,他恪守本职谁也说不出什么,但如果藏匿王营的行踪,那后续就很有可能会落个疑似同党的帽子在脑袋上。 “看他们行进的方向,应该是去了广顺门。” 第142章 箭楼 王营带着本部战兵合计二百五十人出了营门向西面赶去。 之所以选定西门,是王营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 今夜建奴突袭,主攻锦州城防守最为薄弱的南门,其他三面城墙以及城中无数的预备兵马正在驰援。 那里汇聚的守军太多,因此如果在南门起事的话,几乎不可能成功。 但西门则不一样。 西门是防御重地,虽然在驰援南门后,留下的兵力仍然会比北、东两门多一些,但西门离南门最近,只要闹出了动静,发现了情况的女真人,定然会猛攻这里。 到时候里应外合,成功的几率就会大上不少。 虽然自己笃定了主意,但王营心中还是有一些忧虑。除了几个心腹以外,其他的战兵对自己的打算仍然毫不知情,还蒙在鼓里,这种要掉脑袋的事情,能有多少人跟着一起干,还或未可知。 王营先是带着队来到西门,发现城门的守军防卫严密,而且千斤闸已经落下,想要开门就必须将这个千斤闸收起。 王营知道西门千斤闸绞的位置,正在城门楼左边十几步。 西门同样正在遭受女真人的攻击,西门城墙步梯的守卒以为他们是城中调派过来的守军,在勘合腰牌印信无误后便放他们上了城墙。 王营带着人东拐西拐,走了半晌来到了绞关石处,这里正有一个贴队的守军将绞关石团团围住。 “站住,尔等何人?!” 看到约有一个把的人来到近前,守卫绞关石的贴队官十分警惕,向着王营高声问道。 “奉总兵赵率教之令,前来接管广顺门城关!”王营高声回道。 这个贴队官有些怀疑,因为他们也是刚刚奉命来到这里,才没多大一会的功夫,怎么就又有人前来交接。 想了想贴队官又问道:“可有交接文书或令信?” “自然是有的。” 说着王营一边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一边迈步向前。 远远地看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个纸质的印信,这贴队官稍微放松了警惕,他刚刚接过这信,一打眼就发现了不对,因为不管是形制还是样式,都根本不是中屯卫衙署下发的。 他刚要发声询问,一把锋利的匕首就捅进了他的心窝。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不管是守卫绞关石的守军,还是王营的本部都大惊失色,被吓傻了。 几个守卒刚叫嚷了一声,就被王营的几个亲信扑杀在地。 王营将贴队官的死尸往地上一丢,举着手中的匕首低声喝道:“鞑子已经召集了十几万兵马来攻,锦州城铁定守不住,女真人答应了,只要打开城门,就与我们大官做,今日我王营便反了,谁赞成谁反对?!” 看着鸦雀无声的众人。 王营继续蛊惑道:“哪个死命守城最后被鞑子攻克的城池没被鞑子屠城?是生是死,你们还等什么!” “把总,俺跟你反了!” “对!咱在这里卖命,朝廷那群狗官吃香喝辣搂小娘,谁管咱们的死活来?” “别说足饷了,也就这半年才算吃的上饱饭!” 王营身边的亲信也同时跟着大声鼓噪,不仅如此,他们还不断挥舞着雪亮的长刀,凶神恶煞地看着这群战兵们。 连带着王营一起,他们才七八个人,而将近三百个战兵如果有人能站出来带头反抗,那王营几个人根本就掀起不了什么浪花。 不过大部分卒伍们早就被上官盘剥惯了,被克扣粮饷、强买强卖、驱使如牛马,乃至妻女被淫,最有力的一击竟然是自杀了事,简直是耸人听闻。 看着王营手中滴着血的匕首以及躺倒在地的几具死尸,战兵们一时间噤若寒蝉。 见杀人立威的效果已经达到,王营先是叫人将几具尸首藏匿了起来,随后又叫一个心腹带领十来个本队的卒伍守在这。 接着,王营抬头看了看正在发出隆隆炮声的箭楼,千斤闸已经被他控制,但千斤闸外还有一道大门,如果女真人冲不到大门前一切也都是枉费。 而箭楼、马面敌台上的火炮则是女真人畏缩不敢前进的主要因由之一,王营准备先控制眼前的这处箭楼。 不久,箭楼里传来几声惊呼,随即又是一阵惨叫声,但不论是惊呼还是惨叫,都被淹没在城外鞑子大军冲城巨大的喊杀声当中。 一刻钟以后,这处箭楼再也没有炮声响起。 …… “城头的炮声怎么如此稀落?” 韩林等人此时也已经赶到了西城墙的入口,同样勘验了腰牌登城,刚刚拾街而上,张孝儿忽然皱着眉头喃喃地说道。 “可能打放的太多炮管热了,在歇炮?”杨善随口说道。 “即便再歇炮,也不会这么久。”张孝儿皱起了眉头,紧赶了两步,拉住前面的韩林说道:“大人,我觉得不太对劲。” “好大儿,你有话就直说,莫打马虎眼,是个啥意思?” 见张孝儿有些支支吾吾的,高勇有些不满。 “孝儿,你的意思是,城头怕是出了问题?” 韩林挥手止住行进的队伍,抬头向上看了看,但随后向张孝儿问道。 几个人当中,只有张孝儿当过炮兵操过炮,因此韩林十分相信张孝儿的判断。 张孝儿点了点头:“歇炮不会歇这么久,要么是炮炸了,要么……就是炮台已经失手。” 听到张孝儿所说,韩林心头猛地一震,他又侧耳听了听,随后说道:“如果是鞑子已经攻上城头,那必然不会就这么点动静。” “肯定是王营捣的鬼。” 一直跟在韩林身边的贴司管杨宇乾听到这话,立马出声道。 随即他挥了挥手中的刀高声道:“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赶紧杀过去将炮台抢回来,不然一会鞑子发现猛攻,未必能守得住。” 说着,杨宇乾一挥手,就带着他麾下的战兵在长长的阶梯甬道上快跑了起来,韩林拉都没拉住。 韩林看着这群人的背影,冷笑了一声,低低地说道:“这是要抢功了,就怕他功劳没抢到,还崩了牙。” 韩林苦笑了一声,对着自己这不到二十个人点了点头,众人纷纷抽刀在手,也跟着往上跑。 第143章 女墙 一阵突如其来的喊杀声代替炮声在西门箭楼处猝然响起,随后又被噼里啪啦的一片铳响盖过,如同新年里接连不断的爆竹,使女墙拐角到箭楼内门这方圆不过几丈的地方木屑和砖碎齐飞。 天鹅音的号角悠长急促,先后在箭楼内和女墙拐角处发出,两边都是同样的号哨,混淆在一起,令人难以分清。 韩林率着自己这一队登上来时,王营的叛军和杨宇乾的队伍已经开始对射了起来,激烈的程度更比沿着城墙排列的那一溜火盆更炽。 箭楼门口五六步趴着几具尸体,背后满是枪眼汩汩的鲜血正在从身下蜿蜒而出,看样子是被人从背后打倒的; 而靠近女墙的拐角尸体更多,大概有十来具,杨宇乾和他麾下的战兵们正躲在其身后两步的女墙边。 杨宇乾缩着脖子,大声叫嚷着让前面的战兵顶上去,在他不断地催促下七八个战兵便从藏身处闪身出来。 这几个战兵刚刚半跪在地,还没等据好火铳,一串密集的爆响便从箭楼里传了出来,随后这几个战兵身上腾起一片血雾,连惨叫都没发出,瞬间就被打成了筛子,尸体扑通扑通地翻倒在地。 紧接着,脑后的砖石就又传来被铅子攒射的噗噗响动,一片碎石扬起飞溅,等铳声停了,杨宇乾啐了一口吐沫,大喊着又逼迫战兵们往前冲。 可这样的行径与送死无异,无论他是拿拳脚踢打,还是用雁翎刀的刀鞘拍击,再没有战兵敢露出头去。 杨宇乾破口大骂,骂自己不听话的战兵,同时也骂龟缩在箭楼里的王营叛军。 虽然王营手里的兵力不过只有区区二百五十多人,不及杨宇乾的一半,但他们倚靠箭楼遮挡,并从箭楼的窗口、栏杆居高临下的爆射一时间竟然将躲藏在女墙的杨宇乾压制的抬不起头来。 韩林带着队伍连忙也找到一处拐角躲藏,他刚刚藏好就听见斜对面的杨宇乾对着他高声大喊:“韩贴队,这王营缩在箭楼里当起了王八!” 韩林点了点头,但马上意识到在黑暗当中对方可能看不清,随即也高声喊道:“王营这个狗贼占据箭楼,咱们这点人强攻怕是要死伤惨重,杨贴司你派人禀告大人们去,咱们就堵在这里不让王营出来即可。” 韩林的话音刚落,又是一阵铅子打在了他身前的女墙上,紧接着王营的声音从箭楼里也传出,他高声大喊道:“韩林,你既然来了,怎地如此不知礼,还不出来与我这上司见一见?!” 韩林哈哈大笑:“王营!你脑子是被驴踢了,还是被门夹了,怎么到现在还说起笑来了,我劝你还是赶紧放下兵刃投降,不然留给你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咱们谁生谁死还不知道呢,只要我守住这儿,女真人听到了动静,猛攻这里等城池下了,我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王营,你莫说那些大话,你搞了这么半天,女真人不还是对此毫不知情?我看你这就是一阵瞎忙活!” 韩林看了看绞关石附近倒伏的一大片尸体,嘴中说道:“你留在绞关石的人已经被斩杀殆尽了,你还有什么花招就尽管使出来。” 韩林的话似乎戳中了王营的肺管子,一时间里面竟然没了回音。 “你个狗日的要是还有卵子,有种就出来,咱俩一对一的单挑!” 接下来任凭韩林以及杨宇乾如何叫骂,那便再没有声息。 整个场面忽然就寂静了下来,但不说话的王营反而让韩林心中更加警惕,因为他不知道王营在做什么打算,如果不是杨宇乾派出去的一队又被打死,韩林甚至以为王营这几百人都已经自裁谢罪了。 整个场面突然间又沉寂了下来,大约过了半刻钟,李柱指着箭楼惊慌地大叫:“火!火!” 韩林微微探出了头,就看见箭楼顶端燃起了一小块火光,高勇咬着牙怒骂:“狗日的王营,竟然要点了箭楼由此向鞑子报信!” 也就是在此时,一大片甲胄连带着脚步的声音从城下连接城头的甬道内响起,韩林转过头看去,发现领头的是曹文诏。 “曹游击小心!” 韩林的话音刚刚,还不知道情形的曹文诏就吃了一阵从箭楼上爆射过来的铅子,他新带着的一千五百人由于太过扎堆,瞬间就被打死打伤一片。 曹文诏此时也不敢大意,连忙猫着腰来到了韩林的藏身地,向韩林问道:“韩兄弟,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韩林摇头苦笑了一声,说道:“王营带着人躲在箭楼里据守,我们这点人冲不出去。” 见到自己的主官来到阵前,杨宇乾也猫着腰来到这里,对着曹文诏说道:“大人,箭楼的火铳太急,已经死了不少的人。” 曹文诏看了看城头渐渐腾起的火光,嘴中道:“就是死多少人也得冲进去,现在鞑子都还在南门,如果看到西门火起势必会转攻,总镇大人已经命我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务必要夺回箭楼!” 听到曹文诏的话,杨宇乾咬了咬牙,嘴中道:“卑职明白了……” 看着杨宇乾远去的背影,韩林想了想对着曹文诏说道:“我们这里就二十多个人,还各个身上带着伤,游击大人既然准备冲阵,那我们也不能闲着……” “韩贴队的意思是……” 两个人商议了一阵,曹文诏原本的意思是拿人去填,箭楼里的火铳再多也不过只有两百余支,况且火铳打放过后还需要上铅子,这个时间,怎么都够这两千人冲到箭楼下了。 但韩林想了想曹文诏这么做,伤亡肯定不会小,于是建议曹文诏,带领着将近两千人用弓弩、火器压制箭楼里的叛军。 韩林趁机从旁边的潜进去,随后便一起去夺门,只要夺了箭楼的门,面对十倍人数的围剿,王营的叛军覆灭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等到曹文诏带着人举着火铳对着箭楼不断放铳后产生了压制效果、吸引了叛军的火力后,韩林等人也匍匐在地,慢慢地沿着女墙边缓缓得向箭楼靠近。 压制的效果很不错,箭楼上只敢稀稀落落地还击,杨宇乾见状似乎想在上官面前表现一把,忽然抽出刀来,大声喊着“跟老子冲”! 与此同时韩林在箭楼的三层恍恍惚惚看到了一个黑洞洞的影子,接着向杨宇乾大喊:“快退回去!” 但已经来不及了,一阵惊天的炸响从箭楼上传出,下一刻举着腰刀的杨宇乾猛地就四分五裂。 王营竟然将城头的炮推了过来! 韩林被耳朵被震的嗡嗡响,看着升腾起的白烟遮住箭楼大半,他猛然带着人跳了起来,拼命奔着箭楼门口跑去。 第144章 没那么容易 隆隆的炮声重新在西门箭楼的上空回荡,但承受炮子的并非是城外滚滚浪涌拍击而来的女真人,反而是城内的守军。 血水横飞、石块遍地,七斤重的炮子将杨宇乾当众分尸,在又撞死两个人以后,将糯米砂浆浇筑的城墙崩地缺了一大块口子,才滚落在地,如同一个脱落一般滴溜溜在地上滚动,血水在滚烫的炮子上滋滋作响。 接着,又是一炮,哀嚎声中,几近两千人拥挤着、推搡着,寻找躲藏处,给箭楼带来的压制顿时消匿于无形。 而也正是趁着这个机会,韩林带着人猛地扑到了箭楼的门口,几个守着门口的叛军正在慌张地上着铅子。 看到韩林等人冲进来以后,忽然就慌了,有的大叫着向身后的石街上跑,有的还想做抵抗,但还没等到他们有所动作就被韩林身后的战兵们扑杀在地。 一个叛军似乎是被吓得腿软,哆哆缩缩地跪了下去,浑身战栗,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囫囵的话来,直到韩林将手中细长的倭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王营在哪?!” “饶,饶,饶……命,小人只是被裹挟不敢不从……” 这叛军裤裆里滴滴答漏了尿出来。 “我问你,王营在哪儿?!”韩林冷着脸又重复了一遍。 “在……在……在三楼!”这个叛军伸出手哆嗦地指着向上的阶梯。 韩林看了他一眼,随后手中的腰刀向下用力狠狠一划,割断了这个叛军的动脉。 看到韩林已经攻下了箭楼的楼门,曹文诏一边连踢带踹地收拢了一些队伍,随后大喊着掩杀了过来。 箭楼内的石梯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韩林收了刀,随后从那个叛军身上扒拉下来一柄三眼铳,向着众人高声喊道:“守住这里!” 石阶拐角处,两个叛军刚刚现身就被一阵密集的火器声射倒在地,看不见的拐角后传出一阵惊呼。 等了两息还不见有人从后面出来,韩林想了想带着队慢慢靠着墙沿着石街往上走,等到了拐角处韩林发现,此时七八个叛军每个人手里都持着一面门板将向上的甬道死死地抵住。 此时曹文诏带着人也赶到了,看到门板曹文诏一挥手几个强壮有力的战兵便冲了过去用刀劈斧砍猛砸面前的门板。 包着铁皮的门板被砍的火星直冒,砰砰作响。 几个力士还要砍,门板后伸出了几支长枪,胡乱地捅刺将几个力士扎死,后面的人不断向前拥挤推搡,前面几个已经死了但没办法倒下去的尸体反而成了保护门板的一层肉盾。 隔着门板和尸体双方嘶吼着、大喝着你推我搡一时间僵持了下来,僵持了一阵,两个罐子样式的东西向前逐渐传递,韩林发现那是守城的灰罐。 伴随着灰罐落地的脆响,门板后面腾起了一团白雾,随后就是一阵大声的哀嚎,阻力猛地一轻,接着门板便被推倒压在了几个叛军的身上,随后无数只脚踏过,将这几个人生生踩死。 韩林等人也顺着人群冲过甬道,到了箭楼的一层,眼前一片豁然开朗,一些叛军正在一层不断用火铳、弓箭射杀着还在小空地上乱作一团的战兵。 看到有人冲上来以后,大惊失色,纷纷扔下手中的武器掉头就往三楼冲去。 看着这群败兵,曹文诏似乎是被打的急了举着刀一边追,一边大声喊:“杀!一个不留!” 曹文诏收拢的兵力大概有四百来人,正不断从甬道口涌现。 韩林回头看了看自己队中的人一个不少,都跟在身后,歪头看了看楼下空地上曹文诏手下仍然在不断乱窜的大部分战兵,无比庆幸自己的队伍训练得当。 曹文诏已经不见了踪影,不断有人从韩林身侧叫喊着掠过,徐如华大声向韩林问道:“大人!咱们怎么办?!” “咱们去抓狗日的王营!” 有了曹文诏和其麾下战兵们的开路,韩林等人很快就登上了箭楼的二层,但在这里遇到叛军的激烈抵抗。 曹文诏的战兵不论王营本部的、还是被裹挟的,不管是抵抗的还是跪下投降的,一概杀了了事,断了退路的叛军们,此时竟然升起了敌忾之心,纷纷拼死抵抗。 整个二楼到处都是战在一起的身影,韩林等人脚步不停,直直地奔着通往三楼的楼梯口。 楼梯口处,一个叛军手里持着斧子,刚刚砍死了一个曹文诏的战兵,看到韩林等人显露出的身影,竟然想也不想举着手中的斧子,瞪着血红的眼睛,孤身一人大叫着向着韩林这二十人奔杀了过来。 高勇从地上捡起了一支狼牙棒狠狠地对着他丢了出去,带着破空的风声狼牙棒狠狠地打在这个叛军的前胸,直接将他打得倒飞了出去。 高勇飞出去的狼牙棒劲道十足,这战兵的胸口都塌了,躺在地上不断从嘴里往外咳血,在他瞪着的眼睛注视下,韩林将倭刀捅进了他的心窝。 三楼的情景与二楼一般无二,到处都是绞杀纠缠在一起的身影,浓重的血腥味当中夹杂着一股烧焦的味道,浓烟漂浮将韩林等人的眼泪都辣了出来。 韩林等人割了袍子撒尿捂住口鼻,在黑烟当中掠过一个个箭窗寻找罪魁祸首王营。 终于在一处抱厦内找到了王营的身影,此时的王营正在带着几个亲信和十来个本部的战兵与一群曹文诏的人马作战,他右手持着一把腰刀,左臂上绑着一面圆形的旁牌。 王营此人虽然又坏又蠢,但武艺却并不差。刀挥盾挡不仅将曹文诏的战兵打的连连败退,而且还砍倒了两个人。 他举起旁牌挡了一刀以后,气喘吁吁地后退了两步,立马就看到了抱厦门口浮现出来的二十个人影,微微愣了愣神,随后嘴里咬牙切齿地叫道:“韩林,今天我就是死,也要跟你同归于尽!” 王营突然间又有了力气,一边将旁牌挡在胸口,护住要害,一边大声嘶吼着向韩林挥着刀冲了过来。 韩林举起胳膊,“嗖”地一声一支短弩从他袖口里飞出,射穿了王营没有遮挡的小腿。 看到扑倒在地的王营要自杀,韩林跑了两步一脚踩住王营的胸口,随后将他手中的刀踢飞。 看着不断挣扎叫骂着的王营,韩林又猛地一脚跺在了他嘴上,冷冷地说道:“想死?没那么容易!” 第145章 得报 韩林这一脚跺地相当狠辣,王营的嘴唇被自己的牙齿豁开了两个血洞。 他疼得直嚎,但被韩林踩着,只能发出“呜呜”地声音。 等韩林将靴子从他嘴上拿开以后,王营呻吟了两声,随后偏过脑袋吐出了一口血,几颗牙,他又呻吟了两声,转过头来看向韩林,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 “想不到哇,几个月前老子没砍了你,今天倒要栽在你的手上。” 咧着血淋淋的嘴,王营说道。他上下牙齿已经被踩掉,说话漏风,韩林得仔细听才能听清。 “确实没想到,王营,你杀良民百姓以冒功,在杜家屯见我等血战而不救害我部折损,如今还勾结贼虏意图献城,罔顾天理人伦,可还配当个人字?” 听到韩林说的话,王营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来:“韩林啊韩林,这世道我不杀人,人就要杀我,你嘴上说的好听,可你问问你身后这批人,哪个手里没几颗无辜的脑袋?” 韩林冷哼了一声:“有又如何,过往的事我管不着。今日我要杀你,无非是你惹了我。” 接着,韩林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昔日你想拿我的脑袋去邀功,今日也没想到时移事异,反叫我拿了你的脑袋去受赏吧?!” 说着,韩林举起刀狠狠地向王营的大腿根扎了一刀,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韩林厉声问道:“王营!那几个鞑子奸细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王营痛叫了两声,接着咬紧牙关说道:“我他妈的也在找他,如果不是他,老子怎会落到如此的田地?!” “呸!你这狗日的还想落到什么田地?恼了我们,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去!” 高勇听到他还有些不服气,走了过来抬起脚撵着王营的手指大骂。 感受着钻心的疼,王营冷汗直冒,但他还是咬着牙不屑的笑了一声:“要杀便杀,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但见韩林真地将刀举起来,王营反而嘴中大叫了一声:“等等!” “你不能杀我!我犯了国法军规,是斩是剐都应由赵总兵向上呈报!” 韩林回头看了看自己这二十来个人,随后放下了刀,点点头说道:“你说的不错,让你这般轻易地死倒是便宜了你了。” 王营长出了一口气,他先是听见了一个房门关上的响声。 紧接着,一群人就围了上来,个个摩拳擦掌。 看着一个个不怀好意的眼神,王营瞬间就瞪大了充满惊恐的眼睛。 紧接着一阵阵不似人声的嚎叫从抱厦里传出。 …… 当韩林等人推开抱厦的门以后,猛地就是一愣。 曹文诏正站在门口,看着麾下的战兵灭火、打扫战场。 听到身后的响动,曹文诏随口问道:“解决了?” 韩林双手在战裙上擦了擦,笑道:“嗯,王营畏罪自杀了。” 曹文诏“哦”了一声,嘴里说道:“那还真是便宜他了。” 接着他又挑了挑眉毛,意有所指地对韩林说道:“这人来人往的,下次小心些。” 韩林看了曹文诏半晌,两个人同时哈哈大笑。 曹文诏挥手叫人进屋去将这个罪魁祸首的尸体搬出来,可真等战兵们用篓子将尸体装出来以后,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轻咳了一声,随即说道:“这王营自杀的本事,可真是蝎子的粑粑毒一份。” 韩林没接他的话头,此时的他正透过箭窗,看着城外渐渐向后退却的火龙,鞑子正在向后撤退。 震天的欢呼从南边渐渐传递了过来,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多的人跟着一起大喊“万胜”。 这一轮,锦州再次守住了。 韩林也跟着喊了一声,随后向身旁的曹文诏说道:“游击大人高义,小子承了你的情,他日定然相报。” 曹文诏笑着摇了摇头,接着他似乎也十分疲惫地往趴在垛口上:“这情你是得报,为了你,我的贴司死了一个。” 想到杨宇乾,韩林心中也有一丝悲惋,虽然杨宇乾有挣功抢劳的心思,但也着实给了他不小的帮助,更何况那般死法也确实惨烈了一些。 韩林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只能冲着曹文诏欠了欠身以示歉意。 曹文诏摆了摆手:“谁都保不齐有这么一日,就是不知道朝廷能给他多大的追封。” “奉授之事,小子帮不上忙,但杨贴司的丧葬事宜全包在我身上了。” 曹文诏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韩林,忽然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也不必如此。” 城下的火龙越来越远,韩林伸了个懒腰:“经历了这么多事,小子也总算看明白了,恪守什么中庸之道,这天杀的世道下,就要快意恩仇!” 韩林看了看抱厦当中一大滩还未清理的血迹,嘴中继续说道:“与我有仇的,就应以牙还牙,与我有恩的,更当涌泉相报!” “只怕有的时候,难能随性由身……” 曹文诏嘟囔了一句,似乎是说给韩林,也像是说给自己,但他也不等韩林的话头。 接着又问道:“锦州这场仗虽然还没打完,但依你出城为使、凭碟据贼、斩将夺旗还有现在这剿灭叛乱等事,这功劳就泼了天,铁定是要直达天听的,以后你有何打算?” 韩林歪着头想了想,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最后摇了摇头向曹文诏问道:“实在不知,游击大人有何见教?” 曹文诏清了清嗓子,在韩林期待的目光当中说道:“我也不知道,这些功劳,有一个就够大的了。你小子运气实在是好,一下子抢了这么多在手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嫉妒。” 听到这话,韩林不经意地向南边看去,心中嘟囔道:“只盼别被那一位记恨上就好。” 正想着,就听见曹文诏又问:“围城二十余日,贼奴这一番攻势也应该是强弩之末了,依我看贼军颓疲,应该也差不多了,以后你有何打算?” “还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韩林的心中却浮现出了一个身影。 他略有担心的又向南看去。 只要你不离岛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罢。 第146章 退去 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微风拂过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火药的气味和血腥气。 韩林双手凭着城碟,瞪着一双红眼,看着城外沿着官道撤离的建奴鞑子。 城外的桑田已经被凌虐地不成样子,沿着护城河畔一路望去,到处都是倒伏着的尸体,五六只野狗在其中乱窜,啃食着尸体的血肉。 女真人的尸首已经在撤退时被收走,而这些遗留下来的都是尼堪包衣。 望不到边际的队伍,传来阵阵震天的哭声和大声的呵斥,一大批锦州近郊屯堡村寨的百姓即将被掳到被鞑子占去的辽东。 等待他们的命运,也许比被野狗啃着的这些,也好不到哪里去。 城头上的人都握紧拳头看着,可在数万女真人的大军之下,没有人能够从他们手里将百姓抢回。 与此同时,城内的人又都松了一口气。 “大人,南边的鞑子也开始拔营了。”徐如华低声对着韩林禀告道:“北边的最先走,紧接着是西边,现在南边也拔了营,看来鞑子这回是真要撤了。” “嗯,看来他们是真的挺不住了。”韩林点了点头。 “狗鞑子不得好死!” 一个女子被从队伍当中推搡了出来,在她不住地求饶声中,鞑子仍然没有放过她,几个人就这么光天化日对她进行凌辱。 张孝儿的眼圈都红了,不断地拍着垛口大骂。 这不仅是对城外女子的侮辱,同时也是对锦州城头上明守军的侮辱。 随后又有二十来个受了伤的或者老迈的汉民被推了出来,就在那正在被凌辱的女子旁边,被一个个按着跪下,冲着锦州城池的方向。 几个红甲鞑子从队伍当中走出,对着城头不断挥舞着手中的刀,嘴里高声叫嚷着什么,但隔得太远根本听不清,不过所有人都明白了他们是在挑衅。 随着一个白甲鞑子一声喝令,这几个红甲鞑子一起动手,不一会二十多个头颅落地,尸身跟着趴伏了下去,脖颈当中的血水如同被引了水的渠沟,浇灌着麦垄。 城头上一片鼓噪和斥骂,有很多人守军拿起弓弩火器砰砰砰地开始射击,但这样的距离根本就打不到,除了引得远处又一阵大声嘲笑以外,别无他用。 李柱同样咬着牙:“大人,咱们要不要出城干他们一下?” 还没等韩林说话,杨善冷笑了一声:“干?怎么干?!对面有好几万的鞑子,咱们就四十来个人,还有一半至今都窝在床上!” “那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们……” “早晚要叫他们加倍地还回来!”杨善恶狠狠地说道。 韩林死死地盯着这群鞑子以及他们身后的旗帜,是正蓝旗。 “终有一日,我要将你正蓝旗的旗主莽古尔泰,在此地像狗一样的宰了!” 韩林嘴里发着狠,心里发着誓。 …… 天启七年六月初五日,由皇太极亲率的女真人大军几乎倾巢出动围攻锦州二十五日也未能攻下这座城池,由于锦州城城坚炮利,深沟高垒,连带着天气已经酷暑难耐,死伤了无数的女真人终于拔营退去。 这是皇太极登上汗位以后第一次攻打大明,但不仅未能攻下城池,由于嘉禾未熟且战前锦州做了坚壁清野,女真人也收获寥寥,这一场仗,可以说是大败而归。 此时的皇太极神情落寞地坐在辇子上,想起了父汗努尔哈赤的遗训:“至于攻城,当观其势,势可下,则令兵攻之,否则勿攻。倘攻之不拔而回,反辱名矣!” 看到周遭左近垂头丧气的八旗兵们,皇太极知道自己这一次有些自大了,“辱名”这个词汇已经背负在了身上。 锦州城郊升腾起了一道道烟柱,女真人的骑兵举着火把不断投掷,无论是村寨聚落,还是荒郊破庙,全都被女真人付之一炬。 队伍当中被押解的汉人,看到家园被毁,将头低了下去,叫骂会被砍杀,痛哭也会砍杀,哪怕有时候轻声交谈同样会被拉出去砍脑袋,他们已经不敢出声,甚至连表情都不敢拥有了。 初五日,女真人拆毁小凌河城的明军工事,初六日又捣毁了大凌河城的城墙。 贾天寿拿起一根铁钎用力挖着砖缝,挖了一阵,他直起了身子,敲了敲后背,又擦了擦额头滚滚冒出的汗水。 看着旁边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皱着眉头说道:“你这妇道人家怎地如此不晓事?爷我忙活了半天,累得够呛,你也不说递水过来。” 那妇人闻言,脸上有些愠怒,背过身去,看样子并不想理贾天寿。 “哟呵,还反了你了!” 贾天寿嘴里嘟囔着,举着手中的铁钎就要去打,旁边的牛二见状赶忙拦住,不断点着头哈着腰对着他说道:“贾大哥!贾大哥!消消气!消消气!她刚被抓来,肯定是不晓得规矩的。” 说着,牛二赶忙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放在了这妇人的手中,想让她去孝敬给贾天寿,但连拉了两下都没拉动,看着贾天寿要发火,牛二赶忙冲贾天寿又道:“贾大哥,你莫急,等我说说她!” 说着,牛二将这妇人扯到了一边,低声对着她说道:“马姐儿,我知道你以前在家说一不二的,哪里干过这样伺候人的活计?但事已至此,这就是咱们的命,你得认!” 被唤作马姐儿的妇人,身形略微有些肥硕,她是在回锦州的时候抓的,她前年死了丈夫也未改嫁就回了娘家,娘家是一个中等人家,也不差这她这一口吃食,一直就在家里养着。 前些天鞑子闯进她家,杀了她的爹娘,烧了她家的屋子,她也被掳了过来,兜兜转转地来到了阿克善家。 “都是汉人包衣,凭什么他就对老娘指手画脚?!俺不情愿!” 听到这句话,牛二连忙上去就要去捂她的嘴,但又想到了礼节教条,手在半空中又收了回来。 低声劝道:“可万不敢再这么说了,贾大哥和旁的包衣可不一样,深受鞑……呃主子的信任,而且相处的久了你就知道,他这个人心善,是个热心肠,莫要得罪他!” 又劝了一阵, 马姐儿才老大不愿意地扭着身子,来到贾天寿跟前,将水囊递给了他。 贾天寿“哼”了一声,接过“吨吨”喝了两口,瞅了一眼撇着嘴的马姐儿说道:“你这妇人粗手粗脚,肥头大耳的,可莫怪咱没提醒你,到了那边就要缩起来做人,要是惹了主子不喜,谁也就不得你。” “你说谁肥头大耳?!” 马姐儿只听到了这一句,撸了撸袖子就要去打贾天寿,贾天寿被吓了一跳,连忙闪开? “怎地回事?!” 一个女真布甲听到声音后赶了过来,看着几个人沉声问道。 “没事儿,没事儿,主子,俺们在扯闲篇儿。” 贾天寿连忙弓着腰对他说道。 “扯什么犊子,歇完了抓紧干活!” 这鞑子是认识贾天寿的,知道他是阿克善家中的包衣,因此对他也不那么苛责。 看着提着刀的女真人走,马姐儿的冷汗都浸透了后背。 第147章 都是人才 一面巨大的幡子在锦州城最宽阔的主道上被扛幡人扛在肩头,旁边十来个男男女女身穿粗布麻衣,头上缠着白布,肩上手里提着一个装满纸钱的花篮,抓起来向天上抛洒。 漫天地纸钱如同片片雪花当空飞舞,扛幡人前面走着五六个被官府请来的号丧正卖力的哭嚎着。 这是赵率教和纪用为此次大战死去军民举行的仪式,此次大战,战死数千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死在这场人祸当中。 丧队沿街而走,越来越多的人们加入到队伍当中来,隐隐有低低的呜咽声传出,锦州城家家户户都在门口点了一盏小灯当做引魂灯,帮助死者照亮通往阴间的黄泉路。 看着丧队迎面走来,韩林赶忙避在道旁,死者为大。此时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冲撞了这样的队伍的。 长长的队伍走了好半天才走完,这幅情景让韩林心中也不胜哀婉,而等队伍走过以后,对街那一大片已经被烧成废墟的民宅更让惨烈之情平添了几分。 韩林叹了口气,转头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十几个战兵,嘟囔道:“不是不叫你们跟着麽,怎么还跟着来。” “大人,你虽然不叫队官们跟着,可大家都不放心,鞑子的细作至今没有抓到,万一从哪里暴起,伤了大人我们都担待不起。”离着韩林最近的甲字队右伍长陶国振欠了欠身说道。 韩林看着他脸上那副表情,看来是没得商量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就是一个小小的贴队,这么前呼后拥的,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那俺不管,高队官吩咐了,但凡你伤了一根寒毛,他就打掉咱一颗牙。”陶国振向韩林呲了呲牙:“大人,咱这口牙可就全拜托在你身上了。” 韩林没啥好办法,只能任由他们跟着了,走了两步又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得,对着陶国振说道:“你瞧瞧你那板牙黄的,我不是叫你们要注意个人卫生吗?!” 陶国振挠了挠头:“大人,你捣鼓的那个什么‘牙刷’,放在嘴里忒不习惯……” 韩林冷哼了一声:“不习惯也得习惯,门儿里的姐儿也不习惯,你少往里放了?” 陶国振脸色一红低下了头去,他们身后跟着的战兵们哄堂大笑。 “笑!笑!笑!笑什么笑,你,你,你还有你!” 韩林用手指一个个的点指:“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也去了吗?我就说王愿那个老色鬼教不出你们什么好来,你们去我不管,但是你们要是得了什么花柳暗病,可莫怪老子把你们踢出队伍去!” 看着另一边的二狗子要往陶国振身后躲,韩林一脚踹了上去:“还有你,才多大点儿,就去那种地方,听说你连着去了三天,最后只能让‘老骥扶立’,你也不怕跟《金瓶梅》里的西门大官人一个死法儿!以后你要再去,我就把你的腿打断!” 二狗子脸上泛起了一丝苦色,嘴里说道:“少爷,俺也不想去,只是那些姐儿长得又好看,说话又好听,一天不见,这心里就起痒痒……” 韩林瞪了他一眼:“忍着!学你高大哥!” 二狗子“嘿嘿”一笑:“甭说他咧,天天寻摸着由头往何主事那边跑,哪怕何主事不搭理他,也要凑上去。” 韩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察觉到自己身边好像各个都是人才。 二狗子和王愿,一老一少都是同样的好色,甚至将这股不正之风带入了营中,但这种人欲天经地义,他也没办法强管,只能警告他们不能弄得腿软耽误操训,更不能带了病回来。 高勇呢,长着一副黑脸一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的样子,但却是个舔狗,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何歆给勾了魂; 而至于他舔的对象何歆呢?也是个奇葩。身为一个女子不仅好酒不说,而且酒品还不是那么好,喝多了就耍酒疯,甚至韩林都被她堵在门口骂过,但她又冰雪聪明,商事都能处理的井井有条。 杨善这个人讲义气但又十分贪财,你叫他做什么都成,但是只要问他要银子,那就是一个铁公鸡,一个铜板都能要了他的命。 徐如华脑子比较灵活,心思比较细,但除非有事,否则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而且是个面瘫,很少能够在他的脸上看到什么表情。 张孝儿的爱好看起来稍微正常些,就是爱吃什么都喜欢往嘴里塞,就跟八辈子没吃过饱饭的饿死鬼一样,出城巡卫时哪怕田间的耕牛他都能看的两眼放光,恨不得抱着牛屁股啃两口。 郭骡儿呢,心思也比较活络,但却是个十分阴暗的性子,自从韩林在狱中漏了一手以后,每每就缠着韩林询问拷打审讯的手段,听说他老往侯世威那边跑,不是去和他联络什么,而是去侯世威管着的军衙大狱练手。 而他即将要去看的金士麟,骄傲到了骨子里,整天摆着一张臭脸,高勇给他起得“铁屁股”外号,一点都不假。 主管商事外联的吕鑫,也就是吕蒙子,也是个好酒的,但他又和何歆不一样,何歆是闹,他是哭。 现在看来,也就蒙古小伙儿苏日格正常些。 想起吕蒙子和苏日格,韩林向二狗子问道:“往巴根那里派人联络了没有?” 二狗子点了点头:“昨日里派了两个人过去,但鞑子从边墙那边过来的,也不知道巴根他们躲到哪里去了,找巴根就得费些时日,况且吕蒙子和苏日格在不在他那里还不知道。” 二狗子心里有些担心,说道:“这都过去快俩月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他俩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韩林摇了摇头,对于失去联系的这两个人,他同样也有些忧虑:“不知道,如果他们在草原上还好,苏日格毕竟是蒙古人。就怕他们回来过,刚好遇到鞑子攻城,万一没跑了那就糟了。” “对了,二狗子,今天看完金士麟以后,你帮我收拾下行装。” “哎!回去就弄。”二狗子应了一声,接着又问道:“少爷,你行装作甚?” “我想告几天假,往南边去一趟。” 第148章 代把总 “三班阵亡五十六人,左营阵亡九百八十七人、右营阵亡一千二百五十六人,民死……” 中屯卫的衙署当中,总兵赵率教和镇守太监正分列而坐,听着幕僚的统计奏报,他的脸色有些发白,神情也有些憔悴。 前日鞑子退去以后,耗费了巨大心神的赵率教也受了一些风寒,但他还是强忍着处理着战后的事宜。 锦州城军民的死伤不可谓不重,连带着民屋宅邸也被城中的细作烧了大片。 听完统计,赵率教浅浅地“嗯”了一声,随后又问道:“城外的那些尸首处理干净了吗?” 幕僚叹了口气:“还未,死尸太多了,城防的修葺也需要民夫,人力不太够用,估摸着还要个两日。” 纪用在旁边嘱咐道:“城墙的修补可以稍微缓一缓,这天眼瞅着一天比一天的热,那些死尸多留一日就多烂一天,万一起了疫病,那可比鞑子厉害百倍。” 幕僚微微欠身应了一声。 纪用撑起粗壮的手指,捋了捋已经星白的鬓角,对着赵率教苦笑道:“道路通了以后,驿递频传,不管是那边还是京城都要咱们赶紧上报,总镇大人,这塘报和奏折……” 赵率教同样叹了口气:“确实不好写,可恨鞑子竟然将自己人的尸首全部搬走烧了,真鞑的脑袋还不够咱们伤亡的零头。但阖城军民亲眼所见,击杀贼奴不下数千,如何都不能说咱们冒功。” “可没有首级,这赏银兵部是不认的。” 纪用苦着一张脸:“杂家当日怎么也没能想到这鞑贼能够围城二十余日,要不然说什么也不会许诺每人每天一两银子,这么算下来要有五十八万两银子,如若不然诺,岂不是失信于百姓官兵了麽?” 接着纪用咬了咬牙,冲着京城的方向拱了拱手:“实在不行,杂家就豁出去这张老脸,去向皇爷请发内帑了。” 赵率教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恐怕,内帑也未必能补贴出多少银子。” “就怕……见不到首级,朝廷里的那些大人们会压功。” 赵率教抬起头,微微向京城那边看了一眼,冷笑了一声:“也并非没有可能,这一番锦州宁远大战,可以说是几年来之最,哪怕是去年宁远打得那场也比不过这场,这勘功点验,朝中肯定会派人过来一拖再拖,恐怕真正下发也得几个月乃至半年之久。” “好在韩林阵斩了拜山、巴希这两个鞑子的将官,这功劳无论如何都是抹不掉的,也亦能佐证贼奴死伤惨重。” 赵率教身子向后一靠,叹息道:“太府,你说这仗打赢了怎地反叫让人愁恼?” “是啊,咱们这里可能还算好的,听说陕西、甘肃那边连年大旱,贼寇遍地猖獗,更有合流之势,各部堂也是焦头烂额,特别是本兵那里,更是左右难支。” 接着,纪用又将话题转移到了韩林的身上,轻笑了一声,纪用嘴里赞道:“这韩林谋、智、勇皆是上上之选,杂家听说他还善于练兵,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一员虎将,总镇果然是人间难见的伯乐。” 提起韩林赵率教的脸上同样浮现出了一丝笑意:“太府说的是哪里的话?你当我不知,他还在你那里领着俸。” 与别的统帅和监军相比,赵率教与纪用还算相得益彰,因此两个人也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 纪用摇了摇头,呵呵一笑:“杂家是个阉人,天生难受文武待见,你家这个前锋左营的贴队官天天往你这里跑,看起来还是与你更加亲近一些。” 赵率教哈哈大笑。 韩林在此次大战当中表现的十分亮眼,提起了他两个人心中的阴霾稍稍驱散了一些。 又闲聊了一阵,管家忽然在门外大声禀告,说韩林来访。 “瞧瞧,杂家没说错罢。”纪用撇了撇嘴。 “属曹操的么?”赵率教嘟囔了一句,接着对门外的官家说道:“带他来后院罢。” “卑职韩林,见过总镇太府两位大人。” 进到屋内的韩林,看见纪用也在稍微有些意外,连忙就要跪下去行大礼。 “行了行了。”赵率教摆了摆手:“装腔作势的,免礼罢!” 见到赵率教这么说,刚刚曲下膝盖的韩林也顺杆子往上爬,直起了身,但他还是恭敬地对着两个人作了一个深深的揖。 赵率教一边吩咐他在下首坐了,一边问道:“去看过之定了?” “还未,来总镇大人这里,哪里有不先来拜见总镇的道理。” 赵率教吩咐下人给韩林看了一杯茶,韩林刚刚解开小方桌上的茶盖,就听见赵率教身旁的纪用问道:“韩林,杂家听说你队折损颇大?” 韩林将茶盖放在了桌上,叹了口气说道:“回太府的话,昨日放点验了一遍,我队总计死了七个,重伤了五个,余者几乎各个带伤,静养一阵子应该就无甚大碍了,另有三人在袭营返回的途中坠马,如今看来,怕是也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十余人的伤亡,听起来在锦州数千伤亡的面前不过冰山一角,可韩林才有多少人,不过五十个,单单拿阵亡的来说,就已经占到了两成,放在眼前的背景下已经是非常大的比例了。 纪用安慰了两句,随后又说道:“杂家已经和总镇商量好了,此战将为你报头功,再怎么样你和你麾下的战兵们的功劳赏赐以及抚恤绝对是少不了的。” 旁边的赵率教同样点了点头说道:“此战你队确实斩获最多。” 听到纪用这么说,韩林连忙站起身来,对着二人行了个大礼:“卑职谢过二位大人!卑职不敢居功,全赖与二位大人居中调度谋定,职与战兵们才能小小的斩获。” “叫你受着你就受着,全城数人都看在了眼里,如果你不受,如果不为你争功,本镇与太府还不被人吐吐沫,戳脊梁?” 想了想赵率教继续说道:“呈报上去以后,朝中会派人过来勘验调访,还不知道要扯皮到什么时候,这事你就先别急了,总之是少不了你的。” 韩林点了点头,他知道明代审验军功有着非常繁琐的一套流程,不仅兵部会派武选清吏司的人来,连吏部也会派考考功清吏司的人,越大的战事审验就越严苛,不乏有前线的将校和朝中点验扯皮数月的事情发生。 “不过既然王营叛乱被你砍了……” 韩林尴尬的咳了一声,狡辩道:“大人,他是自杀……”看到赵率教瞪了他一眼,韩林低下了头去。 “那他这个把总之位也就空出来了,你且先代领他的把总之职,等朝廷的奉上下来再履新职。” 韩林心中不胜惊喜,连忙对着赵率教道谢。 “先别忙谢,这兵,你自己招,饷银,我和以往一样也只出半数。不过,你要给我练出一把如同你那贴队的精兵出来!” 第149章 发展 “来了?” 看着推门而入的韩林,正在床上半卧着看书的金士麟,将手中的书合了起来,放在了床边的方桌上。 “来了!” 韩林满脸嬉笑地对着金士麟说道,随后又回身将房门关上,对于一个伤患来说哪怕是一点过堂风,都可能让他感到不舒服。 金士麟先是看了看韩林空落落的双手,随后又伸长了脖子向他的身后望了望。 皱着眉头问道:“又啥也没带?” 韩林脸上有些尴尬:“嗨呀!之定兄!” 韩林拉过一把凳子,一屁股坐在了金士麟的床前:“你在总镇这里还能缺啥东西?再说了,我可不敢胡乱拿些东西来与你吃,况且就你现在的情况啥东西吃着也不对味儿不是?” 一边说着,韩林的手可是没闲着,他从书旁边的盘子里捡起一块松糕就扔进了嘴里,嚼了两下,嘴里赞道:“味道是真不错。” 看到韩林这幅无赖的模样,饶是被好几支箭插在身上都没吭声的金士麟,此时也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不是,你是怎么好意思的?” “脸皮薄吃不着,脸皮厚吃个够。之定兄,你还得学……” 韩林一边老气横秋地说着,一边又毫不见外地去翻看金士麟方才看的书。 读了两句又翻回来去看书封,就看见书封上用台阁体写着《挥尘兵法》,韩林挑了挑眉毛,嘴中道:“‘安石善谈笑,挥尘却苻秦’,志向倒是高,却不知这作者是个什么来头。” 说着,韩林又翻了两页,发现竟然是个整本的手抄本。 “你觉得如何?”金士麟似笑非笑地问道。 “里面写的东西倒是还不错,就是有些地方仍有些异想天开。” “你可知道这是谁的着撰?” “谁的?” “正是叔父大人写的兵法,而且这本还是叔父大人亲手抄录。” 听到是赵率教写的书,韩林赶忙放下,咳了一声后说道:“我说怎地立意如此之高,那些天马行空之假象,看来我还得练。” 金士麟猛然间就笑了起来,但又被牵扯到了伤口,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十分精彩。 “最近气色不错哇。”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就是不知还有几日能下地。” 自返回锦州时受了重伤以后,金士麟就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但毕竟有赵率教这么条大腿,全城的名医大夫都来看过,无数秘方用下去后,金士麟终于在昏迷的第五日苏醒了过来。 但由于昏迷,这个时代又没有营养液,只是每日被喂一些米汤的金士麟暴瘦了一圈,甚至有大夫表示,如果他再不行米汤也吊不住他的命了。 韩林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不过韩林仍然如过去几日那样,天天都过来看望,陪着他说说话。 原本惜字如金的金士麟竟然主动打开了话匣子,问这问那,看来是被憋的紧了。 “估摸着还要百天。”金士麟动了动无力的胳膊叹了口气。 “不错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在阎王面前走一遭也不过只要百日就能康复。”韩林笑道。 看着韩林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子喜气,金士麟有些疑惑地说道:“你这是遇到什么喜事了?” “好事!大好事哇!” 韩林冲着金士麟挤了挤眼睛:“不瞒之定兄,咱升官了,顶替王营,现在已经是前锋左营的代把总了!” 金士麟对韩林道了一声喜,随后又说道:“两百五十个兵,比之前足足多了五倍。你打算怎么做?” 韩林想了想随即向金士麟说道:“现有的管队,都提拔成贴队,至于伍长什长就由咱们这次大战表现优异的战兵补充,占有的队全部打散到新队当中去,以老带新,这样才能更快地将这群新兵练出来。” 金士麟点了点头:“与我的想法一样。” 看了看金士麟,韩林继续说道:“之定兄,我还是想请你继续过来帮我,我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 金士麟没有马上答应,低头想了一阵后才缓缓地点了点头:“可以。” 韩林心中大喜过望,高勇这几个队官带兵打仗还行,但让他们去做谋定、统筹乃至操训这些事,暂时还不能胜任。 想到这里韩林又向金士麟说道:“之定兄,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婆婆妈妈的,说罢。” 韩林指了指桌子上的兵法,继续说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除了战兵的操训事宜以外,在下还想请之定兄教授一些兵法给队官们。我这里也有一些想法,但实在是抽不出身来,等日后空了,再与你进行商讨。” 如果单从时间上来看,韩林从奴地返回到锦州还没到一年的时间,他已经从贴队官升到了代把总,而且这还是勋劳没有勘定的情况下,这升迁其实已经够快的了。 但以后的升迁可能会越来越难,数量提不上去,那便提升质量。 锦州这场大战韩林这一贴队所爆发出来的战力,恐怕要十倍于普通战兵,甚至各个与各个总兵副将身边环绕的家丁护卫也不遑多让。 家丁护卫们的个人武力没得说,但若要是论令行禁止和相互之间的配合,他麾下的战兵恐怕要更胜一筹。 这也让韩林打定了主意去走精兵路线,战兵们要有提升,队官们同样不能落下,因此韩林想让金士麟这个武将世家子弟传授一些兵法给队官们,让他们来入门。 等到都入了门以后,韩林还打算着开展扫盲,甚至慢慢向他们灌输后世的一些军事理论和管理办法,这是他独具的优势,但一切都还要金士麟带他们入门才行。 金士麟应了下来,随后又向韩林问道:“既然额员多了,这招募之事你想怎么做?” 韩林没有回答,反而向金士麟问道:“之定兄怎么看?” 金士麟沉吟了一下:“此次大战死伤甚重,锦州上下皆视奴贼为仇雠,募兵这件事应该不难。” “对!我是这么想的,与鞑子有血仇者为先,农夫良家子次之,再其后便是矿徒、纤夫这一类吃得苦的。” “哦对了,年逾三十五的不要。” “青皮喇唬也不能要。” 金士麟强调道。 “青皮喇唬就让他们去骡子那里报道去!” 韩林笑道。 其实这一次,在郭骡儿的统领下,如赖麻子、潘野这样的青皮喇唬前后奔走,也帮很大的忙,但是这群已经抱成团的,好勇斗狠的人确实不能放在战兵序列里,但这种人反而郭骡儿那里用的上。 两个人又商议了一阵,最终敲定了募兵的遴选方案,等过几日便去城中募兵。 “之定兄……” “又要说什么?”看着韩林的嘴脸,金士麟心中起了一丝警惕。 “咱们手中的兵力足足多了五倍,吃喝拉撒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你是将校世家,手里应该还有不少银子罢……” “你给我滚出去!” 第150章 情报队 锦州永安门外,韩林骑着马越过护城河,向城外望去。 大片还未成熟的桑田倒伏在地,一些百姓正在田中翻找捡拾着不甚饱满的麦穗,满脸的忧色。 在他身后,一大群民夫正在喊着号子修葺着毁坏的城墙,城门下设立了粥棚,这是由军衙牵头,亢五等商贾士绅捐助的,一些无所依靠的百姓正在大声呵斥当中,排着队领着粥。 城外的尸体已经被处理干净,鞑子退去后不久,驿马、官差和商队再次出现在了官道上,还有一些逃过一劫的周边百姓正携幼扶老,沿着官道往锦州来,想在城内找一些可以做的活计,维持一家老小的生存。 “少爷,咱们该启程了。” 韩林身侧同样骑着马的二狗子提醒道。 韩林回过神,冲着身后跟着杨善,郭骡儿以及十来个战兵点了点头,扬起了马鞭向宁远方向走。 走在官道上的百姓看到是一群兵,纷纷闪避让开道路,眼神里充满了麻木。 郭骡儿拍了两下马,跑到韩林的身边:“大人,鞑子刚退,四处都是流民,而且北普陀那边的山匪估计也要出来打秋风,咱们还要小心些。” “知道了。” 韩林点了点头,但随即又看到郭骡儿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骡子,你有心事?” 郭骡儿眼神一暗,嗫喏了半天以后才对韩林说道:“锦州这场仗打赢了,战兵弟兄们奋力杀贼各有斩获,可我这里,鞑子头目至今没有捉到,辜负了大人的信任,还请大人责罚。” 韩林奇怪地看了郭骡儿一眼:“谁给你穿小鞋了,还是有人在背后里说三道四了?” 郭骡儿怕韩林误会,赶紧说道:“没有,没有!大人误会了!这些话都是属下的肺腑之言。” 韩林回过头,嘴中说道:“是啊……你确实太让我失望了。” 听到这话,郭骡儿的身子肉眼可见的一震,随即低下了头。 “这才多大点事儿,就让你萎靡不振?你这般作态确实让我失望至极。” 韩林看着重新抬起头来的郭骡儿继续说道:“李永芳的那个降贼积势多久?你才多久?缇骑番子被奴贼的细作耍得团团转,甚至连京城、连朝中都给渗透进去了,已经沦为了笑柄。你临危受命,仓促接手,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非常不错了。” “大人……” 郭骡儿吞了口吐沫。 “听我把话讲完,这暗地里的事,不比与建奴真刀真枪的厮杀轻松多少,甚至有的时候更加凶险!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但从我这里觉得,情报、锄奸、反制这些暗地里的事情和粮草一样,都是重中之重。” “骡子,咱们这帮人里,就属你脑子最活泛,而且善于追查蛛丝马迹,这些事旁人都做不了,因此我才将这件事托付给你,怎料如今你却因受小挫,就如此萎靡不振?” 看了看郭骡儿,韩林从马上伸手拍了拍郭骡儿的肩膀:“精神些,别丢份儿。” 自从鞑子退去,城池再次开放,郭骡儿就已经明白了,再想抓崔三这个细作头目已经是难如登天。看到战兵序列里都各有斩获,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地等待着朝廷的封赏,郭骡儿的心里就愈发不是滋味。 而且郭骡儿不在战兵序列以后,与众人的关系总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之感,他甚至以为韩林仍像在静远村时候那样,仍然对他保持着戒心。 如今被韩林推心置腹地劝慰了一番,特别是听到韩林将他手里的事堪比粮草,形容的如此重要以后,郭骡儿精神提振了一些。 感受着肩膀传来的力量,迟疑了片刻以后,郭骡儿问道:“大人,属下明白了。只要是大人吩咐的事,属下定会拼死做好,只是不知道未来大人在属下这里是否有什么计较章程?” “既然从王营嘴里得知那细作潜在北普陀山中当匪,那这暗地里的仗你就不能说是大败,只能说是小负,我想了想觉得有几项你应该多下一些功夫。” 郭骡儿拱手道:“请大人提点吩咐。” 韩林向身前左右看了看,稍稍提了一些马速,将两个人的距离与其他战兵拉地远一些,这才低声说道。 “首先,我准备在战兵队之外,对标鞑子那边的奸贼李永芳,再建立一个情报队,专司哨探、锄奸、追索、反制、收买、渗透、离间等事,全由你来统领,只向我一人汇报。” “大人的意思是……要将在锦州城行的事继续下去?” 韩林点了点头,笑道:“不错!在锦州城那里只是小试牛刀,日后你身上的担子可就重了。” 郭骡儿同样笑着说道:“属下不怕担子重,只怕做的不好,反而扯了大人的后腿。” “我对你有这么高的期望,你能不能对自己有点信心?” 韩林瞪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其次,青皮喇唬这些鸡鸣狗盗之辈,虽然在此战表现的不错,但他们还有很多要精进的地方,我希望你能够一一反刍,加以改进;再次,这种事都极具隐秘,这些青皮喇唬只能做外围,不能教他们知道全盘,除非有特别出色的,才能当做核心。” 郭骡儿想了想说道:“这次赖麻子和潘野做的不错,而且两个人已经向我袒露了心迹,想为大人效忠,我再观察一阵,如果可以就将他们吸收进来。” “那全凭你。” “这第四嘛,这些暗地里的事又和拼杀的战兵们不一样,所以可能需要做一些训练,而且也要想想如果这些知道机密的人倘若被俘怎么办,要制定一套完善的极致,人员遴选也要慎重。” 郭骡儿眯了眯眼睛,脸色阴森地说道:“大人放心,只要进了我这一队,我自然会将他们收付的服服帖帖的,哪怕是死也不会向外吐露一句。” 韩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做暗线就要有暗线的自觉,韩林可以对战兵们表现的亲善一些,但对于知道己方众多机密的暗线人员,韩林没办法心慈手软。 他能保证的,就是这些人生前死后的待遇比普通战兵更要高上一些。 “大概就是这么几点,你想好后,同我拿个章程出来。” “属下定然不会辜负大人所望!” 第151章 老爹 再次登上觉华岛,已经是两日以后。 自曹庄驿坐船登岛以后,面色有些发白的韩林,看着码头络绎不绝的军船、商船、民船以及各理生计的百姓,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下,连因为畏水而产生的不适感也减轻了不少。 自韩林穿越过来到现在,韩林在这个时代已经呆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 而这一年的时间里,韩林在经历生离死别的同时,也终于开始融入了这个时代。而自从知道建奴又来进攻宁远以后,韩林的心就一直提着。 不为别的,只因为在觉华岛上还有一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早前,韩林一直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去见他,但在鞑子退去以后,越来越急切向南的冲动,让他明白了此情巍峨之甚,比千军万马更加难以抵挡。 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亲人”。 “爹。” 韩林嘴里叨念着这个字,又想起在另外一个时空的父母,眼圈有些发红,亲情这件事,无论什么都难以替代。 韩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大步流星的向码头外面走。 他身后跟着的郭骡儿和二狗子对视了一眼。 在他们的印象当中,韩林一直以来都是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性子,但今天究竟是什么缘由能让他垂在两边的手一直在抖? 郭骡儿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今日的韩林似乎格外健谈,他不断为底下这群人点指着当初这里卖什么,那里卖什么,甚至还笑着说一年以前自己是如何仓皇逃命,当日是什么样的场景,又从哪个方向出了城。 终于当来到觉华岛小城的鼓楼下时,韩林闭了嘴,他站在街道的这一侧,向另一侧看了半天,想了想似乎才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向那家米店走去。 这里是他最记忆犹新的地方。 “各位军爷,可是要买些米?”柜台后原本对着账本敲着算盘的一个老汉从后闪身出来,他佝偻着身子看着那个正在用手搓着米的一个人问道。 “爹!” 韩林将手中的米放回米袋,抬起了头轻轻唤了一声。 韩老汉猛然顿住,听着这个熟悉的声音,看着这张日思夜想的脸,脸上充满了不可置信,随后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爹!是我!” 韩林赶忙一把抱住了他,高声唤着,紧接着双膝跪倒,泣声道:“爹!孩儿不孝,叫您老忧心了。” 等到颤抖的手终于抚摸在跪倒人的头顶,韩老汉老泪纵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紧接着两个人相拥而泣,抱头痛哭。 哭了一阵,韩老汉猛然站起了身,找了半天才找出来一把量米袋的木尺来。 看到这样的情景,韩林忽然记起来,这老头儿的脾气似乎不怎么好。 连忙分开人群撒丫子就冲出了店门。 “说!你个狗日的这一年跑哪儿去了!” 韩林在前面跑,他这便宜老子在吹胡子瞪眼地追,这矫健的身形哪里还像刚才一样颤颤巍巍一副大病刚愈的模样。 听到声音的街坊邻居和路人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郭骡儿以及十几个战兵看到这幅场景也傻了眼,面面相觑。 刚刚还是父慈子孝,感人至深,怎么一瞬间就变成了这幅模样。 唯独二狗子用衣角揩了揩眼角流出来的泪水,呜咽对着旁边的郭骡儿说道:“真好,俺也想有爹打……” 郭骡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健步如飞的韩老汉,对着二狗子阴恻恻地笑道:“你以后的日子,怕是有点难咯……” “爹!爹!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怕老头真的气极,怒火攻心之下再闹出什么毛病来,跑在前面的韩林停了下来,连忙对着韩老汉说道。 韩老汉弯下腰喘了两口粗气,看着围观指点着的人群,大声骂道:“说!你个狗日的,究竟犯什么王法了?” “什么王法?” 韩林被自己老子这句话给问的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犯王法,怎么一群军爷官差押着你回来?”韩老汉咬着牙向他吼道。 围观着的百姓也纷纷投来鄙夷的目光。 “莫不是做了鞑子的奸细?被军爷们抓到前来指认?” “要我看呐,准是不假,袁巡抚最近不是下令搜捕奸细,听说抓了好多人,没准他就是其中一个。” “呸!二鞑子不得好死!” “哎……老韩这么好的一个人,究竟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哟,生出这么个东西来……” 几个围观的老妇一边挎着筐,一边嫌弃地看着韩林,开启了长舌模式。 韩林没想到自己带着的这些人,竟然产生了这样的误会。 他先是抚了抚额,接着又满脸苦笑着冲几丈以外的郭骡儿骂道:“郭骡子,你他娘的要是再看热闹,小心老子关你进小黑屋!” 郭骡儿带着人分开人群,来到韩林面前,脸都快笑歪了,其他战兵也一副憋着坏笑的模样。 韩林瞪了郭骡儿一眼,郭骡儿收起脸上的笑容,眼珠一转,当先单膝跪了下去:“不知把总大人有何吩咐?” 紧接着战兵们也呼啦啦地全都跪了下去。 原本韩林在队中已经立了规矩,下见上只行军礼,不行跪礼。 看到许久都没见过的跪礼,韩林知道郭骡儿这是在给他竖面子,心中十分满意。 轻咳了一声:“都起来罢!” “喏!” 一众战兵们也知道韩林的心思,齐声大喝,随后分为两队,昂着首、挺着胸,如枪一般立在了韩林的身后。 十来个汉子的齐齐大喝,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但更加让人感觉震撼的是这十几个人如同磐石一般站在韩林身后一动不动,这幅模样,他们可没在旁的丘八身上见过。 原本还指指点点的人群,瞬间就鸦雀无声,谁也没想到,这群人竟然是听命于韩林的。 刚才大声叫嚷说三道四的几个长舌妇,此时也收了声,缩了缩脖子,调转屁股就往人堆外面挤。 韩林看了看那几个如同鸵鸟一般将脑袋扎在人堆里的身影,也不理会她们,冲着四周抱了抱拳说道:“各位乡亲莫误会,小子韩林可不是什么鞑子细作。现在忝为锦州前锋左营带把总,前些时日锦州那场仗小子就在打。” 听到他这么说,人群如同烧开了的水一般,一片哗然。 第152章 旧怨 “你是说,老郑这狗日的意图害你?” 听完韩林的叙述,原本拉着韩林手的韩老汉,豁地站起了身,龇牙咧嘴地问道:“狗日的,我这就去劈了他!” “爹!爹!” 韩林连忙拽住脾气火爆就要去找刀的韩老汉,指了指身后跟着的郭骡儿等人说道:“孩儿带了这么多人回来,怎还敢劳烦您动手?” 想到自己的“儿子”现在已经是个把总,韩老汉猛然间醒悟了过来。 接着韩林又将来龙去脉都简单的叙述了一遍,听到韩林几次历险,韩老汉不由得心惊肉跳,接着韩老汉又掀开韩林的衣服,看到在锦州城头落下的,还没愈合的伤口,心疼地直掉眼泪。 看着韩老汉的模样,韩林连忙劝慰道:“爹,甭哭咧,俺这不是好生生的在这儿呢嘛。” 韩老汉沉默了一会,看了看韩林迟疑地说道:“要不咱这军中差事就别干了,每每想到你要和那群凶神恶煞一般的鞑子厮杀,爹这心里就不得劲儿,咱爷俩好好干,这粮店怎么也能养活的起。” 韩林笑着摇了摇头:“爹,我在军中的差事可轻易交不出去,赵总镇说什么也不会肯……” “不管他,性命要紧,直接撂挑子了事。” “爹!这可不成,这是逃兵,被抓住了可是要砍脑袋的。” 韩林十分严肃地说道。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韩老汉的脾气又上来了,猛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拍巴掌嘴中说道:“对了!爹不是给你捐了个守备?等爹再凑凑银子托托人,给你找个安全点的地方,有你这守备职位挂着,谁也欺负不了咱。” 韩林还是摇头道:“捐的那是义官,只挂个名头,没有俸禄也没有权利,爹,俺这代把总可是实授,领着二百五十个兵呢!” “是啊,老爷……” 二狗子马上就适应了上面又多了这么一位爷出来。他冲着韩老汉躬身说道:“少爷这把总可是实实在在战功打出来的,而且这次少爷立了天大的功,正等着朝廷的封赏呢!” 听到二狗子这么说,韩老汉长长地叹了口气:“罢了,儿子大了,咱这当爹的也不能阻挠你的前程。” 韩林笑了笑:“爹,你就放心吧。” 韩老汉一脸慈爱地看着韩林,摩挲了下手掌说道:“林儿这一年虽然黑了不少,但也精壮了不少,没有以前那种柔柔弱弱的样子了。” 接着他拍了拍韩林的身子:“你这岁数也不小了,等过段时日爹托觉华岛上的街坊给你寻觅寻觅,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女子。你要是不喜欢,实在不行爹再捎信回去,看看老家有没有。” 韩林尴尬的咳了一声,看了看二狗子,也看了看郭骡儿,发现这两个人全都转过头去,根本没人在这个话题上给他解围。 这俩人也不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要是在这种事情上劝阻,这不是要断了他老韩家的根儿么。 “爹,这事儿不忙、不忙!” “怎么不忙!家里老黄家那小子,比你就大一岁,去年就已经成亲,今年怕是要当爹了!” “爹!儿子现在在军中,军中可是见不得女人的,等到什么时候儿子的官儿大了有了自己的府邸,那时候再谈成亲的事儿不迟。” 韩老汉想了想,觉得韩林说得有些道理,但仍然有些不甘心地嘟囔道:“占个坑儿都不行么?” 韩林苦笑着摇了摇头。 见韩老汉不再坚持,韩林赶忙转移话题问道:“爹,这郑掌柜不仅贪墨了咱家的银子,当日还要害我,现如今他在哪里?” 果然,一提到郑掌柜韩老汉的注意力马上转移了过来,一拍大腿:“对呀!这狗日的,老子劈了他去!”说着又要站起身。 “爹,爹,你忘了吗,咱还有这么多人呢!” 韩林拉着脾气火爆的韩老汉坐下,又问了一遍。 “昨儿他跟我告了假,说家中的幼子病了今日要去医馆请郎中回去看。” 韩林皱了皱眉头:“他哪里冒出来个儿子?” 随即他猛然想起,上次和金士麟、高勇来时,跟踪郑掌柜到盛德坊时,见到的那个大肚子的女人。 “就跟他那十七岁小妾去年生的。”说完,韩老汉咬了咬牙:“狗日的,他贪墨了咱家的银子,娶了个小妾,老来得了子,却要害我的儿子!” 细问之下,韩林才知道,原来郑掌柜本身有个发妻,给他生了两个闺女都已经出嫁了,但他一直想要个儿子才纳了那个十七岁的妾,辛勤耕耘之下,竟然真的老来得了子。 “郑掌柜怕五十有六了吧,还真是老当益壮。”韩林冷笑了一声。 “林哥儿,你准备……”韩老汉看着韩林,有些犹豫地问道。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要劈了郑掌柜,但是他就是一介商贾,连鸡都不曾杀过,看到韩林身后这些精壮的战兵跃跃欲试,韩老汉害怕闹出人命。 “要不咱们还是报官吧,叫官府抓他下狱。”韩老汉提议道。 “爹,这事儿你就甭管了。” 韩林在心中已经拿好了主意,当日郑掌柜要害他,这个仇说什么也要报了,至于人命…… 现在人命还值钱吗? 不管是见的,还是亲手结果了的,韩林手里的人命已经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了,至于善后的事…… 韩林回头看了一眼郭骡儿,郭骡儿会意地点了点头。 这也是为什么他不带没有受伤的徐如华和杨善这两个武力更强的人出来,而是选择了郭骡儿。 见韩林不为所动,韩老汉心中有些起急。 前些时日宁远打的那么厉害,死了不少人,听说锦州那边更甚,而韩林正是从锦州那边出来的。 他如何能不知道韩林对人命这件事已经无所谓了,但还是意有所指地说道:“祸不及妻儿,可莫要造孽,那是亏阴德的。” “爹,孩儿自有计较。” 韩林未置可否,叫韩老汉看得直叹气。 “爹,郑掌柜还是住在盛德坊的那个小院里罢?” “对,还住那里。”韩老汉答道,随即站起了身对着韩林说道:“要不……我也去?” 这种事情,他怎么能让自己的爹跟着,韩林摇了摇头,对着二狗子吩咐道:“二狗子,你留在这里,陪我爹说会儿话。” 接着韩林对着郭骡儿等人说道:“走,去盛德坊!” 第153章 郑掌柜 街上的行人往来如织,岛内岛外堆积如山的货物,在码头上转运,马骡车、人力车、扛着包袱的苦力在街上穿梭,熙攘的声音夹杂着远处的海浪声,静谧和热闹,十分融洽的结合在了一起。 仅仅只过了一年的时间,几乎被屠戮殆尽的岛上再次生机勃勃,万物竞发,而这也与不久前刚刚遭受兵灾的宁远、松山、杏山、锦州这一路上的萧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城曰坊、近城曰厢。觉华岛上的盛德坊和锦州的富贵坊一样,都是城中最有钱、最富贵的那批人居住,七八个人影挎着刀出现在了盛德坊中,虽然这些人没有着甲,但看他们的神情和姿态就知道是丘八无疑。 坊中人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宁远城中许多将校都在觉华岛上购置了宅子,而盛德坊这样的地段,自然更是如此。 韩林领着人在坊中七扭八拐,在坊西的一处巷子停了下来,巷子两侧各有两个战兵把守,见左右无人,郭骡儿先是贴在院门上用耳朵听了听,接着又凑在门缝向里面望了望。 对韩林点了点头后,低声说道:“大人,人在里面。” 韩林颔了颔首,示意郭骡儿继续。 郭骡儿轻声向身旁的几个战兵嘱咐了几句,这才上前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 等了片刻功夫以后,就听见门内应了一声:“是崔郎中不?你可算来了!” 听声音是个年老的女人,接着门后响起了脚步,里面的门闩发出微轻微的响动。 门页刚刚向里面开了个缝,郭骡儿立刻伸手推了一下,紧接着身子就挤了进去。 门后的老妇吓了一跳,她刚惊叫了一声就被郭骡儿捂住嘴,与此同时,一把攮子也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别叫,叫就攮死你!” 在老妇惊恐的眼神当中,郭骡儿恶狠狠地低声道。 此时的战兵们也抽出刀来鱼贯而入,似乎听到了院中的响动,上屋内一个声音骂道:“干什么,拆家啊?!赶紧把郎中请进来,不然我打断你的狗腿!” 但等战兵们踹开正屋的房门,冲进去以后,又是一男一女的两声惊呼,随即一阵小儿啼哭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那男人的声音韩林自然不会忘了,就是不仅贪墨了他家银子,而且当日还要害他的郑掌柜。 “你们是哪家的?!是章老三家的手下还是海蜈蚣的手下?”屋内的郑掌柜大声向着已经冲进去的战兵们问道。 “郑掌柜,你觉得他们是谁的手下?” 韩林推门而入,笑意盈盈地看着已经被两把刀交叉架在脖子上的郑掌柜。 接着韩林向屋内一扫,除了已经被控制的郑掌柜以外,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正抱着孩子蜷缩在炕上瑟瑟发抖,而她怀里的孩子正娃娃大哭。 郭骡儿此时也已经架着那个老妇进到了屋里,郭骡儿将她一把推到屋内,随后拉过一把椅子放在了韩林的身后。 韩林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又扫视了一圈,嘴中“啧”了一声:“老婆孩子热炕头,郑掌柜真是好福气。” “但,你知道我这一年来是怎么过来的吗?!” 韩林脸上的笑意收敛,冷冷地说道。 被四五个青壮的汉子堵在屋内又看见韩林,郑掌柜似乎是终于回过魂来一样,嘴上的老鼠须抖了两抖,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失声道:“少……少东家?!” “看来郑掌柜想起来了。” 韩林扬了扬脑袋:“真是没想到,鞑子差不多把岛上的人都杀绝了,郑掌柜还能逃过一劫,甚至弄出了个儿子出来,真是可喜可贺。” 韩林特意将“儿子”这两个字咬得特别重,郑掌柜哪里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传宗接代这件事,哪怕是后世人都十分看重,更何况现在这个时代的人。 郭骡儿此时也走到了炕边,不顾那女子的尖叫哭嚎和挣扎推搡,将她怀中的孩子抢了过来,一个战兵也欺身上前,用手中雪亮的刀锋将女人逼了回了炕角,女人十分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嘤嘤呜呜地啜泣了起来。 郑掌柜双腿一软,双膝一弯跪了下去,嘴中求饶道:“少东家饶命,小人当初只是见财起意,这才贪墨了银子。” 韩林摇了摇头:“老郑啊……你不仅贪墨了我家的银子,你还想除掉我!你有儿子,我亦是我爹的儿子,跑出粮店的那一刻,我记得我说过,只要我不死,咱们来日方长,这不,今天我就来了!” “咱们这笔账,是时候该好好的算了一算了!” “求少东家开恩,求少东家开恩,只要少东家放了我们一家老小,家中的银钱都给少东家!” 郑掌柜跪在地上不断磕着头,额头都磕破了。 听到郑掌柜这么说,抱着孩子的郭骡儿“嗤”地一声:“就你这幅穷酸样,能趁几个子儿?你可知我家大人现在一天进账多少?!” 郑掌柜一时间面如死灰,看到两边战兵高高举起来的刀,郑掌柜猛地抬起头瞪着一双小眼睛,咬着牙说道:“如果要是有几万两,不知道能不能买我们阖家老小的命?!” “放你妈的屁!” 郭骡儿冲着怀里孩子做了一个鬼脸,随即转过头向郑掌柜继续骂道:“你要是有几万两还能在这里?” 令人惊诧的是,原本还扯着嗓子哭闹的孩子,竟然在郭骡儿的逗弄下“咯咯”地笑了起来,一时间弄得郭骡儿有些尴尬。 听着孩子的笑声,郑掌柜心下里一横:“几万两小人确实没有……” “那你就是耍我们咯?” 韩林笑着向郑掌柜问道,他在自己家里的粮店做过,同时自己手里还有烧酒这么个产业,自然明白万两银子到底是个什么概念,打死他也不会相信郑掌柜能够有几万两银子。 “没没没……” 郑掌柜连连摆手:“少东家,小人确实没有耍你,小人手里没有几万两,但是小人知道哪里有这么多银子!” “哪里?!” 在升任代把总以后,韩林最为头疼的就是银钱。如果按照朝廷的标准,每员粮饷一年大概要十八两,当然这个银钱在层层克扣之下到小兵手里的,连买米吃饭都费劲,自然形成不了什么战斗力。 但韩林可不一样,他发的是足饷,除此之外还有兵备、马匹、抚恤、奖金等等,这样一算下来那更是天价的数目。 虽然还没开始招募,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二百五十人的额员,光一年的饷银就要将近五六千两,虽然赵率教答应出一半,但即便赵率教再清廉,可他那群军需官也得过活,到他这里的,能有一半的一般就不错了。 如果再算上杂七杂八的,现有的烧酒产出,根本难以支撑。但要扩大产业除了本钱以外更需要时间,因此穷得叮当响的韩林,甚至都打起了金士麟这个将家子弟的主意了。 看到韩林的表情,郑掌柜知道这可能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 “在……海上!” 又磕了一个头,郑掌柜、老妇、小妾在孩子的笑声和一片雪亮的刀光当中,眼巴巴地等候着自己的命运。 第154章 海寇 时间过的这么漫长,漫长到在地上跪着的郑掌柜的额头已经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 韩林仍在低头沉思计较。 直到一阵叩门声响起,屋内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郭骡儿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攮子,向门外问道:“外边是谁?” “来了个郎中,说是给小儿看病的。” 回答的是之前把守在巷子口的一个战兵,郭骡儿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韩林。 “少东家……” 爱子心切的郑掌柜同样低声哀求道。 “让他进来吧。”韩林点了点头道:“门守好,家伙事儿都收起来。” “谢少东家,谢少东家!” 听到韩林同意了以后,郑掌柜大喜过望,地上又磕了两个头才站起来。 他看着一老一少,两个面容戚戚的女人脸上一冷,嘴里喝到:“把你们脸上那死了老娘的表情收起来,谁要是惊到了郎中,我就将谁的腿打断。” “这是……” 被放进门内的郎中,看到院中站着这么多汉子,也吓了一跳。 “看你的病,不该问的别问。” 郭骡儿将孩子小心翼翼地交给了他,口里说着。 郎中稍微回头看了看,发现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人,腰间挎着刀,后路已经断了的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 “大夫莫怕,最近鞑子袭扰,我们只是郑掌柜被请来看家护院的,你说是不是郑东家?” 看着郎中有些手抖心慌,韩林笑着安慰道。 “是是是,李大夫,你且为小儿看看。” 郑掌柜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脸上挤出了一副笑容,继续对着那郎中说道:“日间吐乳,夜啼悲哭,不知道究竟怎么了。” 这姓李的郎中将孩子放在铺着小被的炕上,先是看了看,随后又摸了摸。 “大夫,怎么样?” 最先发问的竟然是郭骡儿,他脸上竟然也十分关切。 郎中看了他一眼,随后对着郑掌柜说道:“受了些许小惊,无大事。” 郑掌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随后郎中又给小儿轻轻做了推拿,开了方子。 等郎中拿着诊金走了以后,郑掌柜想了想,竟然又主动跪在了韩林的面前,等候发落。 韩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以后,嘴里说道:“郑掌柜,希望你没有耍花招,不然到时候情形会很难看。” 郑掌柜听出了韩林的弦外之意,逃过一劫的他激动的有些哆嗦:“少东家,小人阖家性命都拿捏在少东家的手里,绝不敢相欺。” “起来罢,说说怎么回事。” 郑掌柜站了起来,死里逃生的他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向韩林说道:“大人可知,除了北面的磨盘山岛以外,觉华岛在南面还有两座小岛?” “你说的可是大张山岛和小张山岛?” 大张山岛和小张山岛就是后世的闫家山岛和杨家山岛,两岛分别在觉华岛以南三里和七里,岛上除了一些出海打渔的渔民以外并无人定居。 郑掌柜点了点头,随即说道:“不错,除了这两岛以外,还有一些无名的礁岛,而小人所说万两金银便是在大、小张山和这些暗礁当中。” “昔年辽东尚未被建奴占去时,由登州、胶州、天津等港的船只往来不绝,不知道少东家可曾听闻那句话‘自古山东多响马’,海上这么大的生意,自然会起海寇,势头虽然比不上两广和福建,但胜在也是小打小闹,朝廷围剿的力度也不强。” 韩林看了看他,嘴中笑道:“如果我猜的不错,郑掌柜,便是其中的一员罢?” 郑掌柜捋了捋嘴角的老鼠须说道:“少东家慧眼如炬,不错,小人正是其中一员,有货时航海贩运,如果无货……” “无货就化为海盗,在海上劫掠?”郭骡儿问道。 “对,在这茫茫大海上,看着是一片广阔,可其中杀机更甚于陆路,狂风巨浪且不说,更怕的就是在无人地遇到别的船,你不吃人,别人就要吃你。” 韩林的老家在宁波奉化,也是靠着海的,在留下来的记忆当中,自然听说过海寇的事情,陆路之上的土匪可能碍于这样或者那样的因由还会留下活口,可海上则是把弱肉强食这一套发挥的淋漓尽致。 大明水师多为自保,很少主动出击,这就给海盗的发展留下了极大的空间,甚至很多商船到了海上就变换了面目,化身为海盗劫掠其他商船的事也是习以为常,而且通常抢了满船的货物不说,还要将船员屠戮殆尽。 就在韩林回忆之时,郑掌柜继续说道:“只是这年岁越来越大了,体力也越发的不济,小人便从船上退了下来,潜在觉华岛上传讯,只要觉得有能做的买卖,就将讯息传出去。” “觉华岛是宁远的重镇,官船、私船往来不绝,甚至还有偷偷和鞑子做买卖生意的。如今辽东被建奴占去,双方停了互市,辽东所产的人参、鹿茸、熊皮、虎皮、鹿皮等毛货只要转到大明去,就可获利十数倍!” 听到郑掌柜这么说,郭骡儿骂道:“妈妈的,老子们拼死拼杀一年也赚不了多少钱,这走一趟海竟然这么赚?” 郑掌柜笑道:“自是如此,这其中还有很多无本的买卖呢,只要做一票,两三年不愁吃喝。” 韩林挑了挑眉毛,现在是什么时代?现在是大航海时代。 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荷兰人、英国人正在海上横行,大量的船队正在从欧洲出发,出现在世界各处的海洋之上,中国的瓷器、茶叶、丝绸,马六甲的香料、南美洲的土豆、玉米,金子。 只要成功走一趟海,就能让一个一贫如洗的人过上富贵生活。 海贸这件事一直都是韩林未来的生意打算,这也是韩林为什么要留下郑掌柜的性命的原因。 如果能走通海上,那么他就可以养更多的兵,占更多的地,乃至于即将到来的小冰河时期所产生的很多问题,可能都有了破解之道。 “绕了这么大一圈,郑掌柜想说什么?那万两的银子,我等要如何拿到?” 韩林拍了拍椅子的扶手,向郑掌柜问道。 第155章 投靠 “少东家莫急,请听小人仔细分说。” “如今大小张山岛,以及附近的礁岛,盘踞着好几伙人,最大的一伙有一百多号人,有船五艘,占据着大张山岛,大把头姓闫号称海阎王。” “次一点的有六十多号人,船多一些有八艘,但都是一些小船,大把头姓章,行三,因此叫章老三。” 此外还有海蜈蚣、顾斜眼、刘老瘸子等几伙人,各自有船不一;这些人虽然也都有自己的势力,但几乎都被海阎王和章老三管着,不管是劫船海还是贩运,海阎王和章老三都要从中抽成。” 听完大概的势力分布以后,韩林暗自咂舌,这大小张山和礁岛才多大一点,竟然分布了这么多的势力,而且似乎还有一套自己的运行规则。 “你属于哪伙儿?” “小人这边的把头姓乌,有个海乌贼的匪号,有两艘开浪船。在大张山岛南边的一个小礁上驻扎,至于人嘛,除了核心的十来号人,其他人都是老相识介绍,看要开几只船去,多则六七十、少则三四十。” “小人所说的万两就在老巢当中。” 韩林思索了一阵,眯了眯眼睛向郑掌柜问道:“不知郑掌柜有什么打算?” 郑掌柜呵呵一笑,又捋了捋颌下的鼠须,两眼精光直冒。 对着韩林说道:“小人潜在这里就是暗中观察哪些船、哪些货可以得手,到时候寻摸一艘容易得手的船,到时候传信出去,海乌贼必然会招募人手,小人再以远房亲戚之名,将少东家推过去,到时候到了海上,只要一反水将海乌贼擒缚了,剩下的就是直捣老巢,去取银子了。” 听到郑掌柜的计划,韩林在心中推敲了一阵,最后摇了摇头:“行不通。” 郑掌柜一愣,问道:“少东家的意思是……” “这群海寇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行海泛舟这么多年都没有翻船,自然十分谨慎,不会这般轻易就被拿下,更何况我等都是陆上走的,到了海上,哪怕你是条龙,也会变成长虫,而且就算安插人手进去,也不可能让我们安插一半的人手进去。” “这样太冒险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这就是韩林最大的优点了,不管什么时候都会将事情考虑的尽可能周全一些。不会因为面前的一些利益,立马头脑发热,不计较后果。 看着郑掌柜有些失望的眼神,韩林心中一动,似笑非笑地问道:“郑掌柜,先不说咱俩的仇怨,就是你在海上这么多年与你那大把头交情更甚,为何突然反水,要领着我们去杀你的旧相识?这里面,怕是有什么还没宣之于口的事情吧?” 郑掌柜摆了摆手,神情忽然有些落寞:“少东家确实心思缜密,不错,这里面确实有事。” 郭骡儿眼神一冷,又把攮子翻了出来,嘴中骂骂咧咧地说道:“感情说了半天,你嘴里还是没个老实。” “骡子,等等, 听老郑把话说完。”韩林挥退了郭骡儿。 郑掌柜一指身旁神情同样凄悲的老妇说道:“少东家,咱与老婆子有二女,乃是孪生女(双胞胎),容貌也还说得过去,前年海乌贼逼迫我和老妇,将这二女孝敬给了海阎王和张老三,我俩不愿意,他甚至动了刀子,最后无奈之下只能屈从。” “去年两女先后死去,传回话来说都是难产而死。”郑掌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悲伤和愤恨,咬着牙说道:“后来我左打听,右打听才知道,原来这二女是一起被凌虐致死!” 郑掌柜眯着眼睛攥着拳头说道:“老郑我虽然待二女不好,但说什么,她们也是我们抚养长大,如果没有机会也就罢了,有机会这两个孩子的仇我说什么也得报了!” “所以你想借我之手,除掉你的大把头海乌贼?” “不错!少东家,小人不止想借少东家的手将海乌贼除掉,还想借少东家的手将海阎王、章老三一并除掉,只要少东家答应,你让小人做什么,小人便做什么!” 说着,郑掌柜又跪了下去。 韩林闭上眼睛想了一会,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刚才说的势力那么多,为何最后选我这么一个毫无海上经历的仇家?” 郑掌柜深深地将额头贴在地上,嘴中说道:“少东家也知道这些人明里暗里都有勾连,小人怎么敢随意投奔一个?至于少东家所说的毫无海上经历,小人虽然不知道现在少东家所司何职,但单凭少东家身旁这几个健锐,就足以一斑窥豹。” “而且……” 郑掌柜抬起头来,看着韩林诚恳地说道:“这才过去一年,少东家就起了这么大的势,如果再给少东家一些时日会如何?鸟择良木而栖,对于小人来说,少东家,便是小人那棵良木。” 郑掌柜的话音刚落,屋内的几个战兵们全都吃吃的笑了起来,对于韩林如何起势又是怎么对待下属的,他们可太清楚不过了。 郭骡儿笑骂道:“郑掌柜,你能从这些小事里推断出这么多,可真是精明,只能说你选对了,当然就看大人是不是要收留你了。” 韩林同样摇头笑道:“老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接着韩林微眯了眯眼睛,似乎是警告地说道:“只要对双方都有好处,我倒是不怕被人借刀利用,不过有人要是算计我,那最后的下场可都不怎么样。” “小人不敢。”郑掌柜从地上爬了起来,继续说道:“小人的岁数已经大了,又有了儿子,只想图一个能够安安稳稳地埋在地里。” “如果这事能成行,郑掌柜安稳的事自不待说,不过咱的弟兄们都是旱鸭子,老郑你以后可能会忙得团团转。” 郑掌柜一愣,随后马上明白了韩林的意思:“少东家放心,只要能成事,小人甘为少东家门下鹰犬走狗!” “如此,这事急不来,那你就等候我的消息罢!” 韩林拍了拍屁股,站起了身。 郭骡儿一笑,来到那个小儿面前,一把将他抱起,嘴里说道:“这小娃娃我实在是喜欢的紧,老郑你且也让我享受享受儿孙环绕的滋味?” 看到郭骡儿的动作,郑掌柜心中一紧,但马上就明白了郭骡儿是想要将他的儿子当做“质子”。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郑掌柜咬了咬牙:“这里面危机四伏,有郭兄弟帮忙看顾小儿,小人感激不尽!” 孩子怎么能少了娘?孩子被抱走了,郑掌柜的小妾自然也得跟着,想了想郑掌柜也让自己的发妻跟着一起。 看到郑掌柜如此上道儿,郭骡儿微微一笑:“老郑且你放心,锦州那地儿什么都有,比这觉华岛可强上不少,大人心善,你这一家人绝对不会缺衣少食。” “大人,你觉得那郑掌柜说得有几分真?” 走在返回粮店的路上,郭骡儿低声向韩林问道。 韩林摇了摇头:“不知……不过这郑掌柜老来得子,对这小儿子十分看重,咱们都用了这么下作的法子,也不怕他。” 郭骡儿回头看了看被小妾抱着,不断啼哭的孩子,嘴中笑道:“这小娃子也不知怎地,属下一抱就笑,哪怕他亲娘抱着也哭。” “兴许是和你有缘。”韩林笑了笑,但马上严肃了下来,嘴里意有所指地说道:“如果老郑真的依附过来,那便是自己人了,孩子还好,但有些事不该做的,绝对不能做。” 郭骡儿脸上一愣,低下头去缓缓得说道:“属下不敢。” 第156章 绝不抬旗 “贾大哥,你摸摸看,还板正不?” 炽热的阳光照耀在大地上,晒得刚刚砍回来的湿柴不时就发出一声轻微的爆响。 正屋的阶梯前,贾天寿闭着眼睛,老神在在地坐在那张轮椅上。 他身后的牛二一手举着手里小镰刀样式的剃头刀,另一只手举着一面仿汉样式的三纽梵文铜镜,对着贾天寿讨好似地说道。 贾天寿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对着铜镜歪着头照了照,随后又摸了摸脑袋上的青茬。 嘴里赞道:“牛二,不愧是伺候人的,要说你小子这手艺还真他娘的不错。脑子也活泛,一说就会。” “嗨呀,都是贾大哥教得好!” 听到贾天寿的夸奖,牛二嘻嘻嘻,地奉承了一句,随后又回过身向里屋高声喊道:“马姐儿,饭食做好了没有?贾大哥还等着呢!” “催什么催!放锅里就熟哇?”屋里传来了马姐儿十分不耐烦的声音,紧接着又听到她抱怨了一句:“这破锅,烧了这么久也不热,还有这柴火,比俺那瘫老子的裤裆都湿,直熏眼睛!” 听到马姐儿嗡里嗡气的抱怨声,贾天寿皱了皱眉头。 又等了两刻钟,一碗黄澄澄粟米粥和两张饼子就被马姐儿从屋里端了出来。 贾天寿只是略微扫了那么一眼,嘴里立马尖声骂道:“都给你说过多少次了!粥要熬得稀一些,就你这般放米的法子,有多少米够你糟践的?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米价多贵?” 说着贾天寿举起了手,比划了一个手势:“斗米八两银子!就是把你卖了,也换不来一个碗底儿!” “俺以前又没做过……” 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的马姐儿有些委屈的嘟囔道。 “不会做?!” 贾天寿瞪起了双眼,龇牙咧嘴地骂道:“你肩膀上扛着的那是个什么东西,不会做还不会学吗?” 看到马姐儿梗着脖子还要犟嘴,牛二立马打着圆场说道:“贾大哥息怒,贾大哥息怒,马姐儿以前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哪里做过这些伺候人的活计,且再让她练两天手。” 贾天寿没有理会牛二,指着马姐儿嘴里仍旧不停的骂道。 “我可告诉你,来到了这儿就收起你那副小姐做派,这里养不得闲人,小心我将你赶出去!” 听到贾天寿说要将她赶出去,马姐儿的神情明显是怕了,连忙低下头说道:“贾……贾大哥,俺知道错咧,求你别将俺赶出去。” 贾天寿斜眼瞟了瞟她,冷哼了一声,随后将饼子揣进了怀里,又一口一口地将粥吹至半凉,也端在解开衣扣的怀里,再用拉了拉衣服遮住,这才缓缓得起身往村里走。 等到贾天寿的身影消失了很久,马姐儿轻轻哼了一声:“呸!什么东西!” 接着她又仰着鼻子斜楞了一眼刚刚替她解了围的牛二,才扭着肥硕的屁股进了屋。 “为冤家鬼病恹恹瘦,为冤家脸儿常带忧愁。 “相逢扯住乖亲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就死在黄泉,在黄泉,乖,不放你的手。” 贾天寿走在路上,一边哼着俚俗小曲,慢慢地往前走。 宁锦这场仗败的十分彻底,女真人的大军垂头丧气地回到锦州以后,皇太极带领女真人贵族亲自祭奠战死的拜山、巴希等人,甚至“哭而酹之”,从某些方面说是韩林将皇太极给打哭了也不为过。 虽然女真人输了,但是他贾天寿没有输。 因为他完好无损地回到了静远村,而当他得知了是韩林将鞑子的大官拜山和巴希阵斩了以后,更是惊讶地合不拢嘴。 当从牛二口中得知这个韩林就是他认识的那个韩林,并且已经成为了南朝辽东军前锋左营的贴队官以后,心中便乐了。 “韩林是老子的弟兄,他赢了,便是老子赢了。” 但他仍不悔恨自己没有跟着韩林回去。 哪怕是现在。 他在女真人这里备受主子阿克善的信任,兴许是阿克善不想睹物思人,因此他几乎不住在家中,这家里反而是他说得算,有牛二、马姐儿两个包衣伺候着,吃穿什么的都不愁,他比主子更像主子。 宁锦这场仗贾天寿表现的不错,甚至又分了半个前程,从李朝到宁锦,按说贾天寿的功劳是可以抬旗了,当阿克善再次提出要将他抬旗以后,贾天寿想了想还是以“奴才只想一心一意地伺候主子”为理由拒绝了。 抬旗,意味着要自立门户,更要承担旗丁相应的责任,哪里有当奴才有主子护着来的好? 贾天寿一边想一边往前走,忽然一阵哭嚎声从不远处传来。 他抬起头望去,就看见一个包衣躺在地上扒着门槛大声地求饶哭嚎着, 等走近了,才发现这包衣他认识,赛纳额家的包衣,他们去年冬天时还一起上山打过柴,因为雪滑摔断了一条腿,所以这次宁锦大战没有去。 那包衣也看见了贾天寿,大声向贾天寿求救道:“贾大哥,救救俺……” 听到包衣向人求救,他的主子赛纳额探出头来,见到贾天寿后嘿嘿笑道:“贾天寿,做什么去?” “去……去我主子那里。” 贾天寿看到赛纳额通红的双眼,以及手中那把明晃晃地刀吓得连忙低下头去,嗫喏着说道。 他用余光又撇了一眼刀,随即将头低的更深了。 那刀,是杀猪的。 “哦哦……” 塞纳额舔了舔嘴唇,一边不断往院子里面拉着包衣,一边对着贾天寿说道:“给达旦大人带个好。” “成,塞纳额主子,我一定带到!” 贾天寿不管那个包衣不断向他求饶的声音,迈开腿往前走,等听到身后的院门上的声音,他小跑了起来,甚至刚刚怜惜不已的粟米粥洒了小半碗也浑不在意。 跑出去老远,他才停了下来,心里砰砰直跳,回头一看,塞纳额家中的烟囱已经升起了炊烟。 “绝不抬旗!绝不!” 贾天寿咽了口吐沫,心中更加笃定。 又走了一阵,终于来到了村东头的一处院子。 贾天寿深深地吸两口气,又整理了下身上的衣服才上前扣门。 他刚抬起了手,院门吱呀一声就被打开。 门后的那丹珠正在看着他,似乎早已经等待多时了。 第157章 以沫 “那丹珠,瞧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挤身进院的贾天寿如同献宝一样地将手中的米粥碗递了过去。 一边递着,他嘴里还一边说道:“可惜了,刚才走得忒急了一些,撒了这么老多。” 那丹珠一言不发地接过贾天寿递过来的粥碗,转身刚要向屋子里走,就听见贾天寿在身后喊她:“别急,还有呢,还有饼子!” 说着,贾天寿又从怀里掏出了饼子递给那丹珠。看着那走向屋子的背影,贾天寿一边将指间残留的粟米粥和饼渣放在嘴里舔得干干净净,一边跟着走进了屋。 “那丹珠,我跟你说,锦州那边打的老惨了,死了好多人,旁的死法都还好,就可怕的就是被炮子直接打中,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被炸的稀零碎……” “城头上那铳响的像炮仗!哦,你知道什么叫炮仗不?就是点了以后噼里啪啦地响,西边逢年过节地老放!” “多亏俺机灵,躲在了一个大石碾后面,才躲过了一劫。” “你还记得俺家以前的包衣韩林不?就回逃回去的那个,这次锦州他也在,听说就是他杀了咱们两个大官哩!” “可俺还是没觉得他有俺的运气,俺在这里不愁吃不愁穿得,他那样卖命的法子,咱又不是在西边待过,讨不到好的。” 坐在炕上的贾天寿一边滔滔不绝地叙述着宁锦的那场大战,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坐在炕桌对面那丹珠狼吞虎咽的样子。 那丹珠长得丑,吃相同样也不怎么好看。喝粥时发出啼哩吐噜的响,时不时还哼唧两声,如同在槽子里吃食的猪;撕咬饼子时脸上的五官都扭在了一起,像冬日里的裹脚布。 可贾天寿怎么看,怎么觉得稀罕。 “这是老子的女人!” 贾天寿一边看着,一边咧着嘴直乐,似乎比他自己吃到嘴里都更加满足。 而坐在他对面的那丹珠,仍然一言不发。 只有当贾天寿说自己去抬磨盘时,被石子碎屑崩到了脖子时,那丹珠手中一顿,抬起头来像贾天寿的脖子一扫,随即又低下了头去,继续与粥饼较劲。 “后来俺们一路又杀到了宁远,那边有个袁巡抚,自己不敢出城,只敢在城上大喊大叫,但那边的兵也真是卖命,听说好几个主子都伤了……” “虽然宁远也没打下来,不过在那边还是抓了不少包衣,分配到俺家的一年一女,一个姓牛、一个姓马,要不怎么说是命呢,这姓就不好,等过段时间安顿下来,就叫他们种地去……” “俺家主子说俺这仗干的不错,说要给俺抬旗,可俺怕自己出去立门户活不下来,更怕到时候会断了你的吃食……” 听到抬旗两个字,那丹珠似乎心有所动,又抬起头来看了贾天寿一眼。 “八两一斗的米价到现在还没降下来,俺方才路过赛纳额主子家门口,那个断腿的包衣正扒着门跟俺叫唤,让俺救他,可赛纳额主子的眼睛都红了,他还举着杀猪刀,给俺吓坏了,根本不敢停,他家这包衣怕是活不成啦……” 贾天寿脸色有些发白,叹了口气,不敢幻想后面的场景。但看到那丹珠的脸以后,他又展露出了一丝笑容。 “回来那天,俺在村口看见你啦,你说说你,见到俺怎么也不上来说说话,就转身走了呢?” “你可是又瘦了不少……” 贾天寿也不管那丹珠理不理会自己,仍就是自顾自地絮絮叨叨着,似乎要将这一个多月以来所有的惊恐、委屈以及思念一股脑儿得倾倒出来一般。 说了这好一气,那丹珠差不多已经吃完,她双手捧着碗将碗底最后一粒米舔得干干净净,她看着空落落的碗,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随即对着贾天寿说道:“你叨咕够了没有?” 被打断絮叨的贾天寿为之一顿,随后挠着头讪笑着说道:“叨咕够咧!叨咕够咧!既然你吃完了,那俺也就回去了,对了,你把昨天俺送过来的碗拿给俺,俺带回去,明天再给你送!” 不过那丹珠没有理会贾天寿,她蹲了起来,将炕桌推到了炕梢,转过身来看了贾天寿一会,随即猛然就将他扑倒在炕上,一边扑打还一边撕扯着贾天寿的衣裳。 “不成咧!不成咧!今儿个可不成,俺没带鱼泡!” 贾天寿脸上十分慌张,他不断推着那丹珠,看到那丹珠眼睛里闪烁出来的一丝犹疑,贾天寿又补充道:“再说了,俺给你送吃食,也就是为了那事儿……” 贾天寿明显地感觉到那丹珠在听到这句话以后,身子顿了一下,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但还没等他松了那口气,那丹珠猛地又开始与他撕扯了起来,而且撕扯的力道比之前更大,贾天寿忙不迭的推着,拒绝着,直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没有了力气。 两个人就这么躺着喘着粗气,伏在贾天寿身上的那丹珠猛地张开嘴,狠狠地一口咬在了贾天寿的肩头。 贾天寿刚要发出痛叫,但马上就看见那丹珠那双炯炯发亮的眼睛。 那丹珠恶狠狠地凝视着贾天寿,忽然脸上一哀,嘤嘤呜呜地说道:“俺以为你也跟俺爹一样回不来咧……” 滚烫的泪珠簌簌掉落,打在了贾天寿的脸上、肩上,这泪珠的力道这么大,似同锦州城上打过来的巨炮炮子儿,狠狠地击打在了他的心脏上。 一下,又是一下。 在打湿他衣襟的同时,让他干涸许久的心房猛然就下起了雨,不断落下的雨水又汇聚成了一条条细密的径流,沿着他的经络,游走滋润着周身。 又一滴眼泪砸进了贾天寿的眼眶,似乎是引诱鱼儿的饵食儿。 贾天寿也忽而流出了泪来。 他不再挣扎,颤抖着将手攀附上了那丹珠的腰间,紧紧地搂着她,那副劲道,恨不能将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来时路上哼唱的俚俗艳曲儿,也忽然在心中奏响。 “就死在黄泉……” “在黄泉……” “乖……” “不放你的手……” 第158章 午后 午后的阳光如水倾斜而下,抛洒在小院当中的大榆树上,细密的树影叶片如刀,将阳光切面抛光,亮晶晶的晃着眼睛。 树下的阴凉当中,身穿着一袭青绢箭衣的韩林,闭着眼睛躺在一把春风椅上,随手从旁边的小方桌上的盘子里捏了两颗豌豆扔进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舒服地直哼哼。 一阵脚步声传来,韩林微微抬了抬眼皮,发现是二狗子随后又将眼睛闭上,嘴里问道:“什么事?” 二狗子手里拿起身旁的蒲扇,一边给韩林扇着风,一边对着韩林说道:“少爷,校场那边徐管队传话回来,说应募的人太多了,他们不敢独专,因此遴选了一些不错的,造了册子,年岁、籍贯、过往的活计都在册子里,请您过目,等您什么时候空了,亲自募进来。” 韩林睁开眼接过二狗子递过来的册子,随手又将册子拍在二狗子的脑袋上,笑骂道:“什么官队,现在他们几个跟之前的少爷我一样,是贴队官啦!你再这样说,小心你高大哥踢你。” 二狗子“嘿嘿”笑了两声:“高大哥可不会踢俺,有少爷你在前面顶着呢。” 韩林抬起头意外的看了看二狗子,挑了挑眉毛:“什么时候你也学会了狐假虎威的那一套?出息了嘿。” 说着,韩林翻开那个卷册子,只略微一扫,就又合上了。 嘴里苦笑着说道:“都说你徐三哥心思缜密,可这缜密的过了头一些,这密密麻麻地,我要一个个看过去,什么时候能看得完,就不能叫我安心歇几天。” 二狗子殷勤地摇了两下扇子,嘴里笑道:“可说是呢,旁的管队……呃贴队大哥都说太麻烦了,可徐三哥说啦,这事儿得少爷你决断主持,他们只能做初期的遴选,他们不能自行其是,否则就是越权。” 接着二狗子凑近到韩林的耳边神神秘秘地说道:“杨大哥要塞两个人进来,徐三哥看过以后都给否了,还骂杨大哥收了人家的银子,闹得杨大哥好生下不来台。” 韩林闻言一愣,脸上的笑意收敛了起来,眯着眼睛问道:“杨善真的收了别人的银子?” “这……俺就不知道了。” 二狗子嗫喏着说道。 韩林揉了揉额头,他没想到不过是招募战兵扩充队伍竟然闹出了这么多的事端出来。 他更加没想到的是,他们要扩充招募战兵的消息不胫而走,大批人赶到已经被划分给韩林那一把的小校场中应募,闹得那边鸡飞狗跳,乌央乌央的。 想了想韩林哑然失笑,原本当丘八是无奈之举,毕竟嘴里有一口吃食,兜里有一个铜板,一般人也不想当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军汉丘八。 而这也就算了,更要命的是还要给将官们当牛做马,甚至连饭都吃不饱。 可韩林这里不一样,他发的可是足饷,这就已经让他声名在外了;而锦州城下立马踏旗的那一幕更是让人心驰神往,甚至很多士绅的子弟都来应募了。 可以说,韩林整个将募兵在锦州城内的地位,硬生生地提高了一个档次,也让他自己的队伍成了很多人的向往,甚至……不惜使银子也要进来。 韩林想了想对着二狗子说道:“你一会过去,当着杨善的面,跟徐如华说,他做得对。” 说着韩林扬了扬手中的册子:“顺便再知会各个贴队官一声,叫他们通知已经在册的人,明日我去营房校场点募征兵。” 由于韩林已经成了代把总,当前的小院已经没办法装下二百多号人,因此韩林将营房迁至了赵率教在城东面给他划分的一处营房,离着也不远就隔着三条街。 贴队官们每日至少有两人轮值夜宿在那里,酿酒的酒坊也已经全面迁到了何家酒肆的后院,小院当中只有郭骡儿在这里处理情报的事宜,不过他一般也不在院中,都是青皮喇唬走街串巷。 因此整个小院瞬间就清静了下来,如果不是这个小院还要处理商事和郭骡儿的情报等事,韩林甚至自己都想搬到营房去。 二狗子应了一声,就听见韩林又问道:“郑家的那娘几个都安顿好了?” 二狗子点了点头:“郭大哥在柳石巷给他们租了个院子,还请了个婆子进去,这婆子已经收了郭大哥的好处,另外还有两个眼线也安插在门外,在护卫的同时也做监视。” “骡子做的不错。” 虽然郑掌柜已经投靠了他,但是对于这个从前想要害他的人,韩林不敢轻易听信,于是便将他的老婆子、小妾和儿子一股脑儿的都带回了锦州当做人质。 这么做虽然是下作了一些,但是人心隔肚皮,不可不防,更何况只要郑掌柜不耍什么花招心眼儿,这娘几个保证活的好好的,如果耍了,那就更能说明自己有先见之明。 不过韩林的老爹倒是没跟着来锦州,锦州连带着宁远甚至山海关都是四战之地,无时无刻都充斥着危险,韩林本想劝他回宁波去,但韩老汉说什么也不肯,说只想离自己的儿子近一些。 韩林无奈之下只能好说歹说地让韩老汉留在了觉华岛,并保证自己会时不时的去看他。 “少爷……” 二狗子抬眼看了韩林一眼:“你咋啥都不知道?” 韩林有些尴尬,踢了二狗子一脚:“少爷我诸事繁忙,哪里能面面俱到!” 二狗子看了看韩林身下的春风椅和方桌上已经吃掉一半的豌豆“哦”了一声。 被二狗子“点提”了一番,韩林心中也暗道了一声惭愧,自从觉华岛回到锦州以后,韩林就当起了甩手掌柜,整日介就是吃饭、睡觉,什么都不管,什么也都不愿意去想。 不过招募额员的事情已经提上了日程,往后还有操练、管理一大堆的事情等着他,而且在韩林的计划当中还有两个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解决。 北普陀。 海寇。 这关乎于日后的发展和银子,韩林知道自己要收收心了。 又对二狗子嘱咐了一番,忽然郭骡儿推门进来。 看到他神色匆忙的样子,韩林疑惑地问道:“骡子,发生了什么事?” 郭骡儿冲韩林拱了拱手,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喜色。 “回大人,安插在中屯卫衙署的眼线递出话来,说朝中已经开始有人弹劾袁巡抚了,恐怕袁巡抚不久就要去职了。” 听到这个消息,韩林猛地坐了起来。 第159章 要变天了 “竟有此事?” 韩林从春风椅上坐了起来,惊讶地对着郭骡儿问道。 “先是督饷御史刘徽上书奏称,宁抚向来都自许能够剿灭建奴,甚受朝廷上下的倚重,但他却和鞑子讲款议和,但在议和的同时放任鞑子攻打东江镇,没多久又让鞑子杀到了锦州来!” “然后又是河南道御史李应荐上书称:袁崇焕拿了修城的银子,还让建奴打了过来实在太过吊诡,而且锦州被围他坐视不理……” 韩林想了想,继续问道:“这两个人是什么成分?” “阉党。” 郭骡儿心中有些疑虑地向韩林问道:“不是说袁抚台和阉党的关系还不错么,还给咱大明的九千岁立了生祠,怎么现在反而遭到了阉党的弹劾?” 韩林摇了摇头说道:“打猎的时候自然恨不得人能多一些,等到了吃肉之际自然是人越少越好哇……” “这戏唱得实在好看。”韩林拍着巴掌乐道。 他心中一直对袁崇焕十分忌惮,这个历史上的大名人,虽然韩林一直未曾得见,但是韩林感觉到这个人是最不好对付的那一批,而且,韩林还明里暗里得罪了他。 如果袁崇焕真要去职的话,那对于他是利大于弊,但是韩林又想了起来,印象中袁崇焕是被崇祯给杀的,现在崇祯坐上位子,袁崇焕怎么就要去职了? 还是说这次去职没能成行? 对于大的历史事件和历史走向韩林是知道一些的,但是他毕竟不是专门学历史的,因此对于很多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发展都不甚知之。 “对了,还有一件事。” 看着郭骡儿神神秘秘地样子,韩林不由得问道:“还有什么事能比袁大巡抚去职更有意思更重要?” 郭骡儿向南边颔了颔首,低声说道:“宫中,怕是有变。” “你说什么?!” 韩林霍地从春风椅上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 “当今圣上已经卧床不起,此事京城中已经人尽皆知。” “此外,京师大水、江北、山东蝗旱肆虐。” 听到这两个消息以后,韩林一下子就沉默了下来,大的历史走向看来仍然没有改变,天启年间虽然有着各式各样的问题,但仍然还有回转的余地,等到那一位上台以后天灾人祸一下子就如同烈火烹油一般,一下子全都爆发了出来。 忽然一阵风起,南边一阵乌云飘了过来。 “要变天了……” 韩林喃喃地说道。 而留给他的时间,恐怕也不多了。 在地上踱了两步,韩林对着郭骡儿说道:“京城的消息对咱们无比重要,得在京城内设点打探,但凡有消息要第一时间传回来。” 郭骡儿有些为难地说道:“京城那边非富即贵,走在路上随便踩了一个人的脚都有可能是个给事中,咱们在那边人生地不熟的,得需要个掩护。” 郭骡儿说的不假,韩林虽然已经胜任了代把总,但仍然是最底层的军官,就算说势力,最多也就是锦州和觉华岛这两处,连宁远都没渗透进去。 但即将要有一个新皇帝诞生,那一位有大志向,但又生性多疑,喜怒无常,还是要早早的布局,未雨绸缪才好。 想了想,韩林说道:“吕蒙子虽然还没回来,但是这件事也可以交给何歆何主事去做,等过几日我跟她商量下,在京城内开个酒铺专门打探底下的风言风语,她那个香水不也出了好几款了麽,到时候再开个香水的铺子,专门结交的就是达官贵人家中的女眷。” “这个法子好,有了这两个铺子作为据点,那咱们办事便方便多了。” 郭骡儿拍着巴掌赞道。 “嗯,酒肆和香水铺子就让张掌柜去打理,反正他有何家酒肆的掌柜经验,而且跟咱们也交好,值得信任,不过张掌柜只是在明打理一些生意上的事,你那边也得派人过去,你觉得谁能胜任?” 韩林盯着郭骡儿问道。 “呃……要说这么大的事,合该属下亲自去才能放心。”郭骡儿有些迟疑地说道。 但立马就遭到了韩林的否决:“你不能去,情报一事对我们至关重要,而且情报队初立,很多事情都要你来主理,京城那边再重要,也不过是埋个线,现在最主要的还是将情报队的方方面面都完善起来。” “属下明白了。” 郭骡儿想了想,嘴里说道:“那小人主荐赖麻子,赖麻子这个人在衙门里当过差,知道衙门里的门道儿,而且人也算机灵,知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赖麻子值得信任?他不会拿了咱的银子跑了,或者胡吃海塞花天酒地,不干正事去罢?” 郭骡儿闻言笑道:“应该不会,大人莫不是忘了,他的姐夫侯世威可还在城中,跑得了和尚跑的了庙去?再说了,就算他跑了,那总归可以找侯世威去算账。” “而且属下仔细观察过了,他和潘野应该都值得信任,这两个人也都想为大人效力,奈何大人的战兵不要青皮喇唬,因此只能在属下这里。” “大人不是叫属下拿个章程出来嘛?属下已经想好了,属下居中调度,先设立两队,一队主要就是做收买、刺探这些事,这些事交给赖麻子;至于另外一队,则交给潘野。” “潘野这个人好勇斗狠,身手也不错,小人打算做一些见不得光,但要见血的事。” 韩林闻言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既然你已经打算好了,就按照你说的办,这京城的据点,就交给赖麻子。” “不过……” 韩林的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上述两队都是对外的,还需要有一队是对内的。” 郭骡儿闻言抬起了头,皱着眉头问道:“属下愚钝,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往后咱们的队伍会越来越大,就像我刚才说的,打猎的时候嫌人少,吃肉的时候嫌人多。我怕后面大家都忘了来时走的路到底有多难了,而且越来越多人,也难保有鞑子的细作混进来。” 人心这件事,难以叵测,当吃得越多,就越想多吃,韩林其实原本也不想这样,但杨善受贿放人应募的事情,给韩林敲响了警钟。 “属下明白了。” 韩林沉吟了一下,又对着郭骡儿说道:“这件事放给外人我不放心,你来亲领,等后面有合适的人再说。” 之前高勇几个人当上了贴队官,郭骡儿羡慕不已,也感叹自己有些时运不济,如果当初他能够同韩林等人一起回来,这战兵队怎能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可如今郭骡儿不羡慕了,韩林给他的这个权利太大了,大到日后人人见到他都要心中抖三抖,身上颤三颤。 “记住,其他事情你可以自决,但是如果涉及到咱们内部的弟兄,凡事都要向我禀报,不可擅作主张!” 韩林盯着眼中精光直冒的郭骡儿强调道。 第160章 熊瞎子 锦州城东隅小校场上,一面红色的飞虎旗在微风中展动,发出猎猎声响,远处是一排民房改建的营房,而营房面前的小空地上,此时已经站满了前来应募的人群。 锦州城只修葺加固了城墙,未进行扩建,但由于处于战事前沿守军、班军、客军等驻军繁多,原有的校场营房根本不够用,由此赵率教又在东南西北四方各建了一个规模稍小的营房。 原韩林所属的战兵正在持着棍棒维持着秩序,纷纷扬起脑袋略有些高傲地看着这群连新兵蛋子都不算的应募人,除了韩林这一把,另有两把也在这里屯驻,不过这两个把的人,不过另外两把的人已经被其把总叫走,因此这里留给了韩林。 木质的高台左边放置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旁边还有两个硕大的箱子,箱子口已经敞开,里面放了一千两银子,是应募成功后要发放的安家银,张孝儿、、二狗子站在箱子旁边,警惕地看着人群。 “大人时辰已经到了。” 徐如华负责候选人的造册工作,因此这场“面试”也自然是由他来主持。 见韩林点了点头,徐如华冲着营门口把守的高勇和杨善大声喊道:“关营门!” 早些时候,徐如华已经派战兵挨个通知这群候选,并向其一再嘱咐不得迟到,否则营门一关,任你是天王子来了,也不许出入。 李柱、杨善这两个把守在营门前的贴队官一左一右就要合上木门,忽然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往里面闯。 “回去!”看到这个人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往里面闯,高勇大喝一声一脚蹬在了他的肚子上,李柱本身是纤夫力道就大,更何况跟了韩林这么久,训练没落下,营养也跟得上,这一脚虽然没用全力,但也足够将人踹飞出去了。 但这人竟然只是“哎呦”痛唤了一声,只是向后退了两步,李柱自然知道自己的力道,惊讶地看了看这个人,发现他竟然比自己还壮了一圈儿。 “凭啥不让俺进去?!” 这人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发出的声音如同一口钟,嗡里嗡气地看起来更憨了。 “你自己来晚了,怪得了谁?!” 杨善冲着这个人大声呵斥道。 “俺一口气跑了三里地,眼瞅着到门前了,你给俺踹了出去,不行!俺偏要进去!” 这壮汉口中嘟囔道,闷头就又要往里冲。 李柱杨善两个人马上拦在了他的面前。 “滚回去,军营重地,擅闯者死!” 杨善噌地一声抽出刀来,对着壮汉恶狠狠地说道。 壮汉看到明晃晃的刀锋愣了愣神,然后竟然一下子躺在地上不断地扑腾着,打滚,嘴里还干嚎着。 “俺跟俺爹说等俺来应募后再去码头搬货,他偏不肯!” “等俺好不容易到了,你们还不让俺进去!” “俺不活啦!俺不活啦!” 在他壮硕的身躯捣腾下,一大片烟尘腾起,杨善和李柱全都张大了嘴,这“熊瞎子”一样的人,怎么突然学起女人开始在地上撒泼打起了滚? 徐如华等人自然也是发现这边发生的变故,皱了皱眉头冲两个人喊道:“出什么事了?!” “我俩正要关门,这个壮汉闯了进来,怎么赶也赶不走!” 杨善回道。 韩林远远地看着,看到地上那正在撒泼的大汉,心思忽然一动,问道:“他来时营门可曾合上?” “将合未合。” 韩林看了徐如华一眼,徐如华马上心领神会:“那就是没合上。” 随即韩林吩咐道:“放他进来,把门关上!” 这大汉听到有人发话,马上从地上一跳老高,一溜烟地往将台处跑。 “那边!” 在高台旁充做护卫的高勇将他拦住,半抽刀出来,对着向已经排成几队的人群扬了扬脑袋。 “俺就寻思着给这位小哥儿道个谢。” 壮汉指着韩林说道,但他也有了前车之鉴,在高勇瞪了眼睛的情况下,还是遵从了高勇的话,转身排队去了。 这个意外的插曲并没有耽搁太长的时间,在经过搜身过后,一个个来到韩林面前等待韩林最终的抉择。 不一会,长长的队伍开始行进,有人得了二狗子递过来的安家银子,兴高采烈的大声欢呼,这是已经应募成功的象征。 也有人垂头丧气地向校场西南角走,韩林在那里设了两个大锅,里面煮着粥,没有应募成功的也可以吃一顿稀的,节省一顿饭钱。 就这个看似简单的工作,就花费了一个上午的时间,那个闯营门的壮汉是最后一个,当他来到韩林的面前,韩林乐了。 看着这个身高得有六尺(明尺,约两米),熊一般的壮硕身影,韩林啧啧称奇:“唤个啥名?” 壮汉“嘿嘿”一笑,嗡声说道:“小人吴保保。” 听到这个名字以后,所有人都忍俊不禁地大笑了起来,韩林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保保这个名字可以追溯到前朝元朝,最着名的就是元末的悍将王保保,国初曹国公李文忠也有个保儿的小名,蒙元和国初保保这个字是带有尊敬崇高的意思的,但到了现在,保保这个意思和宝宝同一个意思,盖言如珍宝也。 这也就是为什么所有人都笑成了一团。 高勇大声笑道:“哪有你这么大块的‘宝宝’的?我看你干脆就叫熊瞎子得了,还好记!” 吴宝宝虽然有些憨,但他绝对不傻,听到高勇叫他熊瞎子,嘴里嘟囔道:“那是俺的外号,不是俺的真名儿!再说了,俺爹拿俺当宝,谁小的时候还不是个‘宝宝’了?” 高勇没想到竟然歪打正着,笑得更欢了。 韩林好不容易才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继续问道:“以前是干啥的?” “回这位小哥儿,俺在码头当脚夫。” “咋想来从军当军汉了?” 吴保保闻言,将脸憋了的通红,好半晌才说道:“俺爹老说俺吃的多,他快养不起俺了,都说韩大人这里不仅发足饷,还管饭,俺寻思就来试试,小哥儿,你看俺成不?” 二狗子轻咳了一声提醒道:“你眼前的这位,就是韩大人!” 吴保保吓了一跳,随后又打量了韩林一下,撇着嘴道:“俺不信!韩大人能打鞑子,还杀了鞑子的大官,俺自己寻思着,韩大人怎么也得比俺高半头。” 看着这个憨大汉韩林苦笑:“我真是……” 接着韩林也不在这事情上纠结,继续问道:“家中还有几口人?” “就剩俺和俺爹了,俺爹老了,腰还有病,做不得重活,就在家中摊些饼子,码头有活时俺就在码头上扛包,没活就挑担子卖饼子……” “还是个孝子。”韩林赞道,对于这个憨大汉韩林也是十分喜爱,继续问道:“当了丘八军汉不比当脚夫轻松,还要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时要死的,你怕不怕?” “死有啥怕的。” 大汉摇了摇头道:“没有饿肚子可怕,只要大人管俺的饱饭,能省出口粮来让俺爹吃饱,俺就给大人卖命!对了,你真是韩大人不?” “我真是……” 韩林笑着再次回道。 再次打量了一下吴保保的体型,韩林想了想,恐怕只有高勇能镇住他,于是对着旁边的徐如华说道:“记上,将吴保保分到高贴队的甲字贴队当中。” 见韩林选了他,王保保大喜过望,扑通一声跪下,不断地磕头。 在他巨大身形的扇乎下,腾起的烟尘将韩林呛得一阵咳嗽。 第161章 训律 “诸位既然选择来应募我队,恐怕私下里已经打探过了我队的名声。不错,我们发的是足饷!” 此时的韩林已经移步到木台之上,自上而下得看着台下杂七扭八好不容易才排成了队列这群人,高勇、杨善、徐如华等已经升任为贴队官的几个人,同样笔挺地站在他的身后。 人数足足暴涨了五倍,虽然有老兵穿插其中作为基底,但这群没有经历过训练、阵仗的农夫、纤夫们,此时仍然还不能称呼为“兵”。 韩林又往前走了两步,靠近木台的边缘,让这群人好看清自己。 “但在我队当中,想拿足饷可不是那么容易!虽然我不要你们为我赚钱,但是我要你们的命!” “锦州城上力拒贼奴、锦州城外斩将夺旗,护城河畔策马扬蹄,护得百姓周全,虽说锦州是个屁大点的地方,可提到我们,谁人能不竖大拇哥?威风不?威风他妈坏了!” “可这威风是哪儿来的?是用命换来的!三岔河里流着咱弟兄们的血,锦州城上的砖缝里藏着咱弟兄们的碎肉,等明年,你吃到城外的稻子时也记着了,那香甜的米也是用咱弟兄的骨肉滋养的!” 在台上踱了两步,韩林冷笑道:“别以为平常就安生了,旁的队伍十日一操,但老子的队伍日日皆操,有多少人就因为挺不住,哭爹喊娘地被操翻了壳,你若不信,便问问身旁的老兵。” 台下一片寂静,老兵们一脸习以为常,但新应募的都伸长了脖子抬着头往台上看,他们有的当过民壮参与过守城,认识韩林,甚至亲眼见过他立马扬蹄践踏鞑子的旗帜,但更多人只闻其名,没有见过其人,只是略微一望,心中颇感好奇。 没想到这个韩把总韩大人竟然这么年轻。 吴保保不怕人,还有些自来熟,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一个老兵,低声问道:“哎?我说这位兄弟,上面说话的这人真的是韩大人哇?看起来岁数不大,但怎地给人感觉有点凶?” 被他捅的这个人正是陶国振,此时他已经升为了什长,微微偏过头撇了吴保保一眼,发现好像就只能撇到他的肩膀看不到他的脸,于是又将脑袋抬高了一些。 “凶?韩大人算是和善的了,等高管、贴队下来,那才叫凶,而且真正管着操训的金大人正在养伤,若说凶,他才是最凶的那个,到时候叫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冷面阎王。” 吴保保撇了撇嘴:“你说的这训练,还能比扛大包累是怎地?” 陶国振冷笑了一声,不再理会他。 吴保保还想再问,但发现陶国振已经不理他了,就继续听韩林的训话。 “我队最重的就是军律,只要你犯了军令,轻则挨棍子鞭子,重则杀头!咱们把丑话说在前头,吃不得苦的,胆小怕事的,我数三个数,现在要是走还来得及,等三个数以后再想走的,可就一律按照逃兵论处!” “一!” 韩林顿了顿,开始数数。 “三!” “很好!既然没有人想走,那接下来我来问你们一句,你们说当个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丘八军汉,是为了什么?!” 台下新应募的人群没想到竟然还有问话的环节,但他们又怕答错了,不敢轻易发声,都左顾右盼面面相觑。 直到韩林再次问了一遍,才有人颤颤巍巍地说道:“是报效朝廷!保家卫民!” 韩林呵呵笑了两声,说道:“对!但也不对!你说的这两个当兵吃粮是应许之事,但这也是个场面话,真正为的,是他娘的能填饱肚子、是家里人也能跟着混个肚圆,是能够升官发财!” 韩林这番说辞是早就已经想好的,面对这群仍在温饱当中挣扎的底层,你讲一些大道理、空话根本没用,最重要的就是要以他们的视角去看,究竟能够获得什么好处。 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这个时代当丘八军汉往往都是没有了旁的出路的人,只有他们自己能够获得好处,只有军官们能够将身段放低,让他们知道自己知道他们的诉求,他们才能够为你效力卖命。 因此韩林舍弃了官腔那种空话、套话,用最直白乃至于粗鄙不堪的言语,反而更能打动人心,拉近距离。 “但你们也别怕老子克扣你们的银饷,或者叫你们去当牛做马,劫掠百姓的钱财。老子生财有道,绝对不会短缺了你们的军饷,当我的兵,保准你们饭能吃饱,衣能穿暖。” “刚才已经发了你们每个人五两的安家银子,以后普通战兵每个月折色一两五钱,本色四斗,立了功的,升了职的另算!” 台下的人群皆尽沸腾了起来,他们虽然打听到了这里不克扣银饷,但怎么比得上自己把总的亲自、当面的承诺?虽然饷银还没发到手里,但是怀里刚刚下发的那五两安家银子可是实打实的。 而一两五钱的折色,加上五斗的折色,足够一家人的生活了。 因此人人脸上都充斥着喜色,纷纷计算着自己到底一年能够收入多少银子。甚至有些人开始鼓掌叫起好来。 韩林双手向下压了压,等到人们的议论声渐渐停歇以后,韩林继续说道:“不过老子的银子可烫手!方才说了,老子的这一队最重军纪!别的军纪届时自然会有人带你们熟悉。” “但我最看重的几项军纪,你们可要记住了!”韩林伸出手指说道:“一,要听从号令、奋勇杀敌;二,不许欺凌百姓平民、杀良冒功;三,要刻苦训练、不畏血汗!” 接着,韩林大声喝道:“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 一阵稀稀拉拉的声音从台下响起。 “你们他娘的把嗓葫芦忘家里了吗?!大声点,我听不见!” “听明白了!” 所有人都声嘶力竭地大声喊道,虽然还不甚整齐,但韩林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今日里,准许你们返家报信,递送银子,明日卯时初刻在此地集合,开始发放军备,熟悉军规操训!” “迟到者杖军棍!” “未到者,定斩不饶!” 第162章 亏空 昨天才将生财有道这个牛吹出去,今天的韩林就已经开始嘬牙花子了。 “出,上月饷银发放七十五两,锦州守城战功赏及抚恤一百三十八两,昨日发放募兵安家银子合计一千两;采买修补兵甲合计五百三十两,增补营马两匹合计四十两;入,总兵下发饷银三十两、安家银二百五十两,太府下发……” 堂屋内徐如华正捧着个账本在地上宣读着,听完后,所有人的脸上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韩林的脸上有些难看,虽然知道入不敷出,但是没想到竟然缺口这么大,而且他也知道以徐如华的性格,断不可能从中贪墨,这二百多的兵马不好养啊…… 韩林转过头看了看何歆,何歆会意,也站起来端起了账本嘴里说道:“上月酒肆沽酒合计一百六十三两三钱;另薤上露商行采买了合计四百余两,虎骨、枸杞、人参等各色药酒商行采买六百余两,酒类原料人员等支出二百八十两,香水原料支出五百七十两……” 韩林揉了揉额头,看向两个人问道:“抛出去各类支出后,账上还剩下多少钱?” 徐如华和何歆微微对视了一眼,何歆示意徐如华来说,徐如华于是不假思索地回道:“回大人,大约还剩下五百七十三两。” “不到两个月的饷银……” 韩林嘟囔了一声,随后他敲了敲桌子,对着众人苦笑道:“诸位,咱们的好日子过去了,往后要勒紧裤腰带了。” 杨善说道:“大人,要不,先停饷或者半饷?咱外边打听了一圈,可没见哪家是发足饷的,即便是半饷那也比旁家多了去了。” “不行。” 韩林立马否决了杨善的提议:“既然咱已经答应出去了,怎能反悔?然诺守信的名声不能坏,不然以后谁来投奔咱?银子可以慢慢攒,但这名声坏了可就不好积了。” 作为全场唯一的女子何歆搭腔道:“东家所说得不错,这就跟做买卖的道理一样,但凡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而失了信,往后赔的就更多!” “着哇!我看何主事说的对!” 高勇大声拍着巴掌帮腔道,直到旁边的韩林瞪了他一眼。 何歆笑了笑继续说道:“诸位也无需担心,鞑子围城,全城日夜防范这生意自然萧条,我估摸着这个月的情形会好很多,再说这次大头的支出还是那笔安家银子,一下子就去了千两,这又不是每月都有。这么算下来,酒坊赚过来的钱,还是足以支撑的。” 韩林苦笑道:“银饷是可以支撑,可咱们还要在京城设立哨点,京中物价腾贵,寸土寸金,前期还不知要投入多少。” 众人都沉默了下来,他们都是大老粗,只知道怎么花银子,但是对于赚银子这件事一窍不通,能够插上话出主意的只有吕蒙子、何歆这两个人。 今天主要说的就是银子的问题,看到这些人乌泱泱坐在这里不吱声韩林心中也觉得烦,挥挥手叫他们去了营房带兵,唯独将徐如华给留了下来。 第163章 水兵 此时屋中就剩下韩林、徐如华、郭骡儿、何歆以及伺候着的二狗子,韩林看了看徐如华,轻咳了一声:“当了这么长时间的家,徐三哥你辛苦了。” 徐如华不知道韩林为啥突然说这个,赶忙躬了躬身嘴里说道:“大人说得是哪里的话,承蒙大人信任,但属下做的还有万分纰漏。” 韩林微微一笑:“之前将管银子这件事交给三哥你,是因为咱们几个都是瘸子,凑不出两条好腿来,如今有了何主事在,这件事就交给何主事如何?” 韩林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心中也十分忐忑,从始至终所有的银钱都是交给徐如华去打理,而现在这番话,无疑是要夺了他的财政分配权,不知道徐如华是否愿意。 “奴奴……” 何歆听到这话也是惊讶的张大了嘴,这事儿韩林从来都没有跟她商议过,如果贸然将这个差事领了,那将置于何地?她连忙就要推辞。 “如此甚好!” 可她刚刚开口,却马上就被徐如华给打断了,徐如华嘴里笑道:“之前接手这件事,属下也是赶鸭子上架,常常感到力不能支,早就想将这差事交出去了,可又怕大人不喜,今天悬着的这颗心可算放下了……” 看到徐如华如释重负的表情,韩林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也是长出了一口气,权利这件事,交出去容易,收回来可就难了,别看人少,但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人都想抱着权利不放。 好在韩林知道徐如华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性格,又赞扬了徐如华几句以后,对着何歆说道:“既然如此也请何主事莫要推辞。” “既然两位如此说了,那妾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如此这个“财政大权”也算和平交接了。 接着韩林又对着徐如华说道:“三哥,还有一件事……” “大人请说。” “我记得三哥是福建人?” “对,属下是泉州晋江人,属下愚钝,不知大人何有此问?” 韩林听到徐如华的确认,一拍巴掌,喜道:“太好了!三哥你之前也是水师对吧?” “是,小人当初因为和家中不睦,所以才和陈守印一起跑了出来,去了登州投水师,后来又到了觉华岛,在韩总旗手底下做事。” 说到已经死去了的陈守印和韩总旗,知情的几个人脸上都有一丝哀意,整顿了一下心情,韩林说道:“我想在咱们战兵内额外再组一贴队的水兵,你觉得如何?” 对于组水兵这件事,韩林已经思索了良久,一来从后世的角度来看,未来的几百年是属于海洋的,而自打隆庆开关以后,海禁已经成为了一纸空文,官府已经准许民间私人通过海运与东西二洋做贸易,这可比陆上来钱来地更快更多。 而且,只要入了海,向东可以进朝鲜、琉球、台湾、日本、虾夷(今北海道,此时刚被日占不久),向南则可至南洋,乃至澳大利亚,这些地方无论是赚钱,还是作为海外的一个基底,甚至退路都是非常好的选择。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得有一支强大的水师,而水师的统领,徐如华自然是不二的选择。 “这事儿倒是自无不可,只是组建水兵需要舟船,这舟船从何而来?” “我打听过了,虽然亢家的大部分货运都是通过驮马走陆路,但也有部分通舟船走海河,我到时候跟他商量一下,派人上去当护卫,哪怕不要钱也可以,走几趟以后,等大家都熟悉了……” 韩林抬起头:“咱们也自然会有船了。” 他看的是觉华岛方向。 徐如华点了点头,就又听韩林说道:“这样,你这一贴队就作为咱们在水上的根基,将原本为渔民、纤夫、甚至水性好的都和旁的队做置换。” “属下遵命。” 徐如华躬了躬腰,他也没想到,他刚卸下了一个担子,随后韩林又将一个担子给他放置在了肩上。 “今日便去。”韩林再次嘱咐道。 徐如华推门而去,此时屋内也只剩下了四个人,韩林又对着何歆说道:“我与骡子商议好了,要在京中设立据点,用酒肆和香水店作为掩护,骡子这边会派人过去扎驻,可这商事的打理上,还要跟何东家借个人。” 何歆微微一想,便问道:“是张掌柜?” 郭骡儿点头笑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何主事,不错,正是老张。” “我这里倒是没什么问题,就得看张掌柜愿不愿意。” “不妨!”郭骡儿摆了摆手:“既然何主事同意了,到时候我便自己同老张说去。” 何歆叹了口气:“那我还得给何家酒肆新物色个掌柜,只可惜以前的小二牛文已经去了关内,不然交给他打理我也放心。” 说了半天韩林的嗓子有点干,他喝了口茶继续向何歆说道:“此事事不宜迟,再等几日筹措下盘铺子的银钱,这事原本最好是吕蒙子去,可吕蒙子和苏日格仍然下落不明,如果实在不行还得劳动何主事亲自跑一趟京中,选址盘铺,到时候我派人护送。” “叫妾身去京中自无不可,只是这一来一回,怕是得要大半个月,酿酒这件事都已经做的熟了,但香水的研制可能就要放一些时日了。” 韩林叹了口气:“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等到何歆也告辞了以后,韩林又向郭骡儿问道:“城内如今情形如何?” “鞑子退去已有二十余日,如今城中百姓各理生计,倒是城外入城避难的有一些未走,聚团成伙,起了数股新的青皮、喇唬、捣子,这些人都是被烧毁屋田的流民,发狠起来,那股子拼命的劲儿,连赖麻子和潘野都有些招架不住。” 从郭骡儿将赖麻子和潘野这一伙人收纳了以后,就开始有意的加以整合,锦州城大大小小的青皮喇唬大半已经归附在了他们两个人手中,甚至可以说,这是韩林在暗地里的又一股势力。 这种事韩林一般都是不管的,他也知道这些青皮喇唬仍然在向各店各铺索取银钱,但比之以往,欺男霸女、横行市井的事情已经少了很多,而且这些保护费也同样能够支度他们的日常,韩林索性就由他们去了。 “锦州这地儿,暗地里不能乱,咱们新兵正愁没地方练手,等操训一阵子,便轮流去潘野那里帮衬帮衬。” 郭骡儿眼睛一亮,笑道:“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韩林想了想又对着郭骡儿吩咐道:“骡子,你再和赖麻子和潘野两个人商议下,派几个人去北普陀山。” “等拿这群外地的泼皮练完手,再去北普陀剿匪,一方面能够练兵,另一方面,我不信这帮土匪就没藏好东西!” 第164章 操练 城东隅的小校场上,二百五十个战兵不分新老,按队排好承受着烈日的暴晒,连贴队官也是如此,只有高勇持着一节柳条,一边在手里拍着,一边在队列当中逡巡踱步。 坏心眼的高勇,叫队列排的十分分散,叫影子也映不到各人的身上。吴保保站在第一小队的队首,他比别人高出两头不止,高大壮硕的身形让他的受热面积更广。 此时他的汗水不断涌出又被烈日蒸发,脸上身上都是白粒盐渍,全身上下似乎都有蚂蚁在爬一样,无一处不痒。 这几日,他和其他战兵们一起,天刚蒙蒙亮就被各自的伍长、什长叫了起来,绕城跑了一圈后,吃饭,然后就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下午老兵们开始练习火器刀牌,但他们这群新兵,则在什长的带领下做什么劳什子队列行进。 “就是走和跑嘛,为啥一定要整齐划一,只要到地方不就行。” 吴保保在心中暗暗腹诽。 现在他无比想念在码头上扛大包搬卸货物的日子,那日子虽然累,但是热的不行了,就可以直接从码头上跳进水里,哪像现在杵在这里跟个傻桩子一样。 吴保保用余光瞟了瞟身旁的队长陶国振,嘴里低声道:“队长!嗳,队长,俺们啥时候也能跟你们一样,练武铳刀?” 见陶国振没有理他,吴保保就跟苍蝇一样,不断地“队长!队长!” 陶国振终于被他喊烦了,低声喝道:“闭上你的狗嘴!” 虽然声音小,但还是被这次当值的高勇听到了,高勇眼睛一瞪,眉毛一拧:“刚才谁说话来着?” 吴保保倒是不见外,大声说道:“贴队,俺刚才说话来着。” 他旁边的陶国振叹了口气:“还有俺……” 高勇来到吴保保的身前,然后他发现离得太近了,得仰着脖子去看吴保保,这怎么能展现贴队官的威严呢?因此他又向后退了两步。 高勇将手中的柳条往另外一只手上轻轻一拍,狞笑道:“好小子!倒是敢作敢当。”接着高勇又转过头向陶国振瞪着眼睛斥道:“陶国振你他娘的怎地回事,当了队官以后连军纪都忘了?” “属下不敢……”陶国振有些垂头丧气。 “你们两个,出列!” 听到高勇的呼喝陶国振一脸沮丧地拉了拉还在原地有些发懵的吴保保,跟着高勇来到了队列的最前面,这里所有人都能看得清。 “不顾军纪,训练喧哗,你们两个每人各十军棍,第一小队其他人虽无过错,但连坐律令在前,午饭取消!” 说完高勇便从讲台旁拎起了军棍,给两个人都打了十军棍,他并没有留手,皮糙肉厚的吴保保还好一些,身材稍微弱一些陶国振连连发出闷哼,但也咬着牙坚挺了下来。 “入列!再犯军棍翻倍!” 打完军棍以后高勇对着两个人大声喝道,随即就看见了吴保保有些不服地看了他一眼。 “吴保保,你站那!” 高勇拎着军棍来到了吴保保的面前,用军棍点指着他的胸口,冷声道:“你可有不服?” 吴保保颓丧个脸,嘟囔道:“是俺说的话,不关俺队官的事儿,更不关俺们小队的事,再说了,俺们应募当兵是想杀敌的,现在不是跑就是站,这算怎么一回事?” “好个不关其他人的事儿,这规矩是韩大人定下的,你是说韩大人错了,还是本贴队错了?” “这……” 吴保保听到了韩林两个字,立马低下了头去:“小人不敢,大人没错,贴队也没错……” 高勇看了看他, 冷笑道:“你根本就不知错!你是怕了韩大人的名头,既然你不服本贴队,那也好办。” 接着高勇叫人拿了两个对练的木刀过来,这木刀上面绑了布条,布条上面还用水沾湿裹了少量石灰,这样只要击打在身上就可以留下一道白痕,以定输赢胜负。 高勇将一柄木刀递给吴保保:“来给老子看看你的本事!” 吴保保确实不太服高勇,顺手就将木刀接过,在他壮硕的体型下,这刀看起来有些小,不像是腰刀,更像是顺刀了。 两人隔着两丈左右站定,高勇提起木刀对着吴保保说道:“来打我,随你怎么打” 吴保保也不废话,高高举起木刀嘴里怪叫着就冲向了高勇,近到高勇身边就是一个横扫,高勇向后退了一步轻巧地躲过了这一刀,随后对着吴保保的屁股就是一脚。 吴保保本身重心就压得靠前,被高勇这一踹,踉跄着往前跑了两步,最后还是摔了个马趴,还在站立的众人见到这个情景想笑又不敢笑,各个脸憋得通红。 趴在地上的吴保保脸上一红,但他还是不服,从地上爬起来,这次双手举着刀对着高勇自上而下的劈了下去,他也知道这是对练,当然不敢劈头,稍稍往右偏了一些,奔着肩膀去了。 见到这一刀劈了过来,高勇身形向左一偏,避开这一刀,接着顺势反手握刀在吴保保的肚腹上划出了一道白印,抽刀后依旧不停,刀尖又点在了吴保保的腰眼上。 “这要是在战场上,你已经死了。”高勇将刀收了起来,对着吴保保讥讽道。 “这刀轻飘飘地,俺使着不趁手……” 吴保保嘟囔了一句,随后又马上“嘿嘿”笑道:“不过俺知道俺输了,贴队,俺服了!” 高勇看了看他,摇了摇头嘴里说道:“你们这群人,连走都走不好,还想跑来?俺这么告诉你,当初俺也对韩大人这套法子莫名其妙,但真个练下来才发现其中的妙处。” “不管是走跑,都可以练习你们的体力,走队列是为啥?打仗是你一个人的事来?扯淡,你能杀十个,还能杀一百个?队列是要告诉你们要令行禁止,要不然到时候乱哄哄地跟赶羊一样!” “至于连坐, 自然是为了让你们劲往一处使,有福同享有祸同当!” 接着,高勇冷笑道:“俺来操训你们,你们就知足吧,等什么时候铁屁……呃,金训导养好伤回来,你们就念着我的好了!” “入列!继续操练!” 第165章 去职 “郭大哥和何主事昨日去了亢员外府上,至于咱们所请的借船练兵一事,亢员外全盘答应了下来,而且还表示愿意以市价来支付护航的酬劳。” 小校场的一处营房内,韩林一边盥漱,一边听着二狗子的奏报。在偷懒了好一阵日子以后,韩林渐感髀肉复生,知道再这样下去,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拉不动弓了,于是他赶忙收起了懒散的心理,重新回归到战前一样与战兵们同操、同吃的生活,而且由于他住在三条街外,甚至每日里起的要更早一些。 今天,他刚刚和战兵们跑完操,正等着出门去用早饭,二狗子就将各人传递回来的讯息一一禀告给韩林。 韩林一边接过二狗子递过来的小方巾细细擦拭着脸上的清水,一边笑道:“这亢员外还挺晓事。” “可不止呢。” 二狗子同样笑道:“听说大人在筹措银子,亢员外便跟何主事说,只要是大人要的银子,亢家都可以不要利钱,不过何主事拒绝了,仍旧要亢员外以市价算,还让亢员外好一阵埋怨。” 韩林将用过的方巾,随手搭在了面盆架上,点了点头说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等真的吃了拿了,就留给了亢家可乘之机,便说这香水可是厚利,等亢家知道了,到时候说要入股,你让他入也不入?” 二狗子瞪大了眼睛,惊讶地问道:“少爷真是神了,你怎地知道后来亢员外还明里暗里提起来要加大的事?虽然不是少爷所说的那个香水吧,但与少爷猜测的一般无二。” 韩林哼哼了两声:“你忘了少爷我也算是个商贾世家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我可是知道不少。” 二狗子笑了笑:“那少爷可知亢家何时出海?” “我他娘的又不是神仙,怎地什么都能知道?” “亢员外跟何主事说,下一次走船就在五六天以后,这次走的是一条沙船,运一些木材和皮货到天津去,然后再从天津运一些粮食回来。” 韩林点了点头,看向门外不断走过的战兵身影道:“徐贴队那里准备的怎么样了?” “徐三哥那边的水兵贴队已经整顿完毕,就等着跟着亢家出海了。哦对了,何主事跟我说,少爷不是要叫她去京中一趟嘛,她想着刚好可以搭乘这趟船,反正走得是沿海没有什么大风大浪,而且还有咱们的人在船上,这样也安全些,她想问问少爷的意思。” 韩林抻了抻筋骨,嘴里说道:“最近商路恢复,鞑子也走了,确实有不少山匪从深山里窜出来劫道索要钱财货物,何主事一个女子家家,坐船走沿海也确实安全一些。就按照她的意思办。” 想了想,韩林走到门口将门关上,对着二狗子说道:“你一会回院里再给你郭大哥传个话,反正赖麻子也要安排去京城,不如就叫他跟着一起乘船出发。” “说道赖麻子……” 韩林随即又问道:“潘野那边情况怎么样了?你郭大哥说了没有?” “说倒是说了,就是遇到点状况。” “什么状况?”韩林皱了皱眉。 “郭大哥说,潘野得了大人的吩咐,几乎将本地的青皮喇唬都收附到了自己的手里,也带着这帮子人跟几伙儿外地人赶了几架,都是一些小打小闹,唯独和一伙儿在码头上新立的漕帮打的有来有回。” “潘野几乎将本地的青皮喇唬都收拾完了,怎么连一群外地来的漕帮还压不住,打不下来?” 牙行、车行、打行青皮等这些团体也积聚着很大的能量,既然有赖麻子和潘野这两个行主投靠过来,韩林自然不介意将锦州城内的这些暗中的势力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但他没想到被他寄予厚望的潘野竟然没能成事。 二狗子回道:“听说那伙子人是从东江镇跑过来的。郭大哥说那帮子人有点狠,一言不合就动刀子,两边打了几架伤了好几个人,要不是后来侯世威侯主事来了,搞不好要出人命。” “侯主事认识潘野,也知道他现在依附投靠了大人,因此就走了个过场,转了个弯儿就将潘野的人给放了,不过漕帮的人都被抓进去关了好几天,但这群东江镇来的漕帮十分抱团,见只关他们的人就聚众去衙狱里闹,侯世威怕惊动了总镇大人,也就将人给放了。” “郭大哥想请示大人,咱们的战兵要不要出手,什么时候出手。” 韩林踱了两步:“东江镇啊……怪不得。铁山没了以后,东江镇没了路上的根基,光凭那几座岛养活不了那么多人,很多人吃不饱饭就又往这边跑。这都是一群杀过人的兵痞,你不让他们吃饭,可不就要拼命了,潘野打不过正常。” 随后韩林又摇了摇头说道:“先让潘野跟他们玩玩,等潘野真扛不住了,战兵们再出手也不迟。” 二狗子应了一声,就又听韩林说道:“回去跟你郭大哥说一声,潘野那边不要浪费他太多的精力,咱们现在最主要的目标是北普陀山,叫他往山里安插的人安插进去了没有?” 最近不断有过路的商人和商队被抢,但凡有一点反抗就被抹了脖子。劫掠这群商人也就算了,北普陀山这群山匪甚至连平民百姓都不放过,不仅抢走他们口袋里的最后一口粮,还要凌辱女子,甚至掳人上山。 包庇鞑子细作崔三、劫掠商道百姓北普陀山这一伙就势必要被剿灭,之前备战鞑子可能还顾不上他们,但如今的手已经腾了出来。 韩林昨日去看金士麟时,见到了赵率教,面陈北普陀山的匪患,并以清理商道、追捕逃脱的细作和练兵之名向赵率教请缨。 只有实战中见了血,新兵们才能渡过杀人道心理大关,只有将这道门槛迈过去,才能真真正正算做一个兵了。 此时和鞑子的战事稍歇,那剿匪就成了最好的实战地,既然赵率教要他再练一把的精兵出来,想必他自然也会支持韩林的想法。 两个人正在谈着,忽然门被人猛地一把推开,韩林一看竟然是郭骡儿。 还没等韩林开口,就听见郭骡儿急急地对着他说道。 “大人!有消息传来,宁抚去职了!” “消息保真?” “属下再三确认,千真万确!” 第166章 商路通 天启七年六月底,袁崇焕再次称病请辞,但袁崇焕这一次没有等到天启皇帝的下旨勉励,而是等到了天启皇帝一句“暮气难鼓,物议滋至。”七月初一日,正式批准袁崇焕的请辞,令其回乡调理。 袁崇焕去职,各种谣言流语一时间甚嚣尘上,辽东蔚为震动。 而与此同时,叙功之事也已经成型,兵部奏报天启皇帝下旨,此次宁锦大捷的运筹帷幄之功当属厂臣魏忠贤,这自不待说。 其他人中,辽东经略王之臣升两级,荫一子锦衣卫指挥佥事,其继任者阎鸣泰进兵部尚书、太子太傅。 赵率教加太子少傅,荫一子锦衣卫指挥佥事。 尤世禄和左辅加右都督,朱梅、祖大寿、曹文诏等升一级,此外还有赏银和蒙荫。 这一次叙功合计有数百人,连魏忠贤在襁褓当中的从孙都被封为安平伯,不过本次宁远大捷的主理人袁崇焕,只增一秩,赏银三十两大红纻丝二表里。 被赵率教、纪用推举为锦州守城头功的韩林,则暂时没有出现在这次的名单上。 这些功劳名单都是文武大臣们的,他们这群小兵小将要等到下一次。 果不其然,初十日,镇守辽东太监纪用上述奏:“锦州突然遭奴贼,守城时臣许下赏格,每员每日银一两,出城杀贼赏银五十,不料贼困我二十五日,赏赐的银子有五十八万多……”此外,纪用还与赵率教联名为首功前锋左营贴队官韩林以下有功将士请赐功赏。” 天启皇帝回复称:“锦州孤军抗守,出奇杀贼,既悬有赏格,岂容终止?” 不仅答应了这五十八万两银子的赏格,同时还下旨让兵部给韩林这第二批有功将士叙功。 然而,刚刚还在为袁崇焕去职而暗自高兴的韩林,同样和袁崇焕一样,没有等到旨意。 因为,天启皇帝在兵部勘合功劳之际,病重了,他在饮了阉党原兵部尚书霍维华进献的“仙方灵露饮”以后,先是全身浮肿,然后卧病在床,已不能理事,朝野震动,上上下下都在为这位皇帝而忙活,哪里还顾得上他们。 韩林只能哀叹自己的时运不济,咋这功劳议定就这么费劲呢? 不过反正也跑不了,只不过是晚一些时日罢了。 韩林一边这样安慰自己,一边将这件事放在一边,全身心的投入在练兵的事宜上。 不过这段时间也并非没有好事情发生。 首先,原本预计至少要卧床百日的金士麟,竟然能够下床了,虽然他的身体还十分虚弱,但是整个人已经重新焕发了勃勃生机,而且,他不顾韩林和赵率教的劝阻,毅然回到了营中。 这一下,不管是新兵还是老兵可就惨喽,不仅训练量加大,而且为了让新兵和贴队官们快速成长,由金士麟建议,由韩林确认,五个贴队,每十日便有一次对攻演练,互为攻守。 第一名的队伍不仅可以加餐加肉,还有一笔赏银可拿,虽然数目不多,但那也是白花花的银子。二三四名照常,而第五名的队伍则要承担着十日的营房打扫、挑水、清理茅厕等诸事,侮辱性极强。 这下子整个战兵队全部都提起了精神,不赢没事,可输了就丢不起那个人了,于是整个队伍以肉眼可见一般速度在成长。 人人都在摩拳擦掌,等待着第一次全把演武。 其次,便是吕蒙子和苏日格回来了,看到风尘仆仆、整个头发都打了绺子,仿佛许久没洗澡的两个人,韩林将要破口大骂的话给堵了回去。 但吕蒙子和苏日格带回来的消息,马上又让韩林恨不得能抱着两个人挨个亲上一口。 原来吕蒙子和二狗子两个人先是出了西墙找到了扎鲁特部的巴根,随后又在巴根的指引下联络了内喀尔喀五部不愿臣服女真人的残部,这些人听到韩林有意与他们生意买卖,大喜过望,忙不迭地答应可以为韩林打通去往刁跸山的道路,并承诺提供一些护送和保护。 当然,这些生意买卖是见不得光的,可以说是走私。不过锦州到西墙根本就没有多远,韩林稍稍打个招呼,再给些好处,那些逻队逻卒估计也就放任了。 此外吕蒙子和二狗子一合计,又沿着西墙一路向北直抵刁跸山,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见到了疤子,在听闻韩林这个故人的消息以及他在短短一年时间内,就取得如此成就后,疤子一时间唏嘘不已。 女真人那边斗米已经升到了八两银子,更别说他们这些据山的山民了,日日都有人饿死,不过春夏之际大山里也能开辟出一点田来,还有野果鸟兽等,饿死的人要比冬日里少上一些。 听闻韩林有意救助,疤子大喜过望,双方约定,韩林从出西墙绕道蒙古,往刁跸山运送粮食,而刁跸山山民则通过皮货、人参、鹰雕、鹿茸等物换取这些粮食。 由此韩林的第一条商道建立了起来,这条商路蒙古人可以换取他们紧俏的盐茶酒、刁跸山可以收到活命的粮食,而韩林这里则能获取蒙古的马匹和山货,可谓是三赢。 特别是韩林,蒙古马可比朝廷下发的营马要强上许多,而且更加便宜;另外,由于大明和女真人关闭了互市,辽东这些物产在明地可以说是价值千金,只要运到关内去就可以获利三倍,如果运到江南那些奢华富庶之地,获利恐怕更翻十倍。 而这不管是内喀尔喀的残部,还是刁跸山的山民,都与女真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虽然现在力量弱了一些,但如果将眼光放长远一些,三五年之后等他们缓过劲来,必然会成为让女真人大为头痛的两股势力。 不过这条道还是有些危险,毕竟内喀尔喀大部已经臣服于女真人,随时都有遇敌的风险,而韩林这边一个是如何避开朝廷的眼线,另外一方面北普陀山的山匪也是这条商路上的巨大隐患。 为了商路的安全,也势必要剿灭他们! 第167章 扔出去 “杀!” 营房前面的小校场上喊杀震天、鼓点阵阵,二百多个战兵挺着没有枪头的长枪随着鼓声向前猛跑。 八月初的阳光炽烈如火,校场四周的树上蝉鸣声声,树荫当中,韩林随手拾起一根军棍,打在树干上,也打断了恼人的蝉鸣。 韩林看着旁边坐在一把六方扶手椅上的金士麟,问道:“之定兄,作何感想?” 虽然已经能够出屋走动,但金士麟的身子仍然有些虚,即便是如此闷热的天气,仍然将一张小毯子盖在了腿上,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群操练的新兵,听到韩林发问,轻哼了一声,冷笑道:“乌合之众。” 韩林同样叹了口气。 吴保保光着大脚板撒丫子往前跑,壮硕地体型如同熊瞎子一般,一双战鞋被他挂在了脖子上,随着他地跑动在胸前一颠一颠的。他跑步的姿态十分有意思,半弓着个腰,脖子还往前探,兴许是和他长期在码头上扛大包有关。 扯着嗓子叫喊的吴保保,拼命想挤出一副凶恶狰狞的表情,但紧接着就嘎嘎地笑了起来,因为他看到旁边战兵脸上那副扭曲的表情十分有趣。 他这一笑可倒好,早就憋得不行的其他一些战兵也跟着笑了起来,有些人笑着,跑着,然后岔了气儿,捂着肋巴叉儿“哎呦哎呦”地叫唤。 原本的阵型就不怎么样,这下就更像是放出去的羊一般撒了欢,连号鼓也跟着乱了。 喝骂声在队列的四处响起,一些老兵的脸色也铁青了下来,他们知道,即便他们做的再好,在连坐制的军律下,他们也要同样受罚。 果不其然,金士麟扶着把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但看到他有了动作,不管新兵老兵的心里都是一突突。 完了。 “整队。” 金士麟平静地说了一声。 接着五个贴队官在如同牧羊犬的什长、伍长的帮助下,将分散在各处的战兵整队成列,又是一阵乱糟糟地模样。 看到队列已经整顿了完毕的金士麟,随后又坐了下去。 第一贴队什长陶国振昂首挺胸目不转睛地平视着前方,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随后又汇聚在一起,在眉头凝成了一珠,陶国振深深吸了一口气,歪着嘴吐出将这一滴汗珠打散。 余光当中,陶国振瞥见自己身旁的吴保保身子正在微微地扭动,于是便轻轻咳了一声以示提醒。 他实在是怕了这个“熊瞎子”。 自打这吴保保入了队中以后,他几乎每天都跟着吃瓜落儿,连带着他这一队,乃至整个贴队都跟着受罚,据说这个月的营房、旱厕、校场的清理之事已经被甲字贴队给承包了,闹得贴队官高勇头都抬不起来。 连他这个队长都已经快受不了吴保保了,更别说甲字贴队当中其他人了,昨天夜里就有两个队长带人过来要收拾吴保保,虽然吴保保怡然不惧就要跟他们干架。 但夜间喧哗、聚众打架这按照军律可是杀头的罪过,陶国振好说歹说才将那两个队长劝了回去,随后又将吴保保训斥了一番,可没想到吴保保今日还是闹了这么一出儿。 陶国振向树荫底下看去,韩把总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金训导也坐在那里面沉似水,这两个人都没有发话,但所有人都不敢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吴保保只感觉自己身上的短打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腋下黏腻发痒,哪怕他使劲夹了两下胳膊,但也根本不解痒。 他刚想拼着犯军纪也要去挠痒,就听到了韩林的声音:“乙贴戍队第三员、丁贴甲队第六员、戍贴戍队第二员出列。” 一阵身影晃动,吴保保看到三个人影走到了队列的最前面,韩林从树荫下走了出去,开口向三个人问道:“没说解散,为何敢动?” 那三个人其中的一个人抱怨道:“大人,这天太热了,俺浑身冒汗,遭不住向动肯动肯消消热。” 他旁边那个人跟着附和道:“是啊,大人,这都站了多久了,就是铁人也遭不住哇!” 第三个人没有说话,但看他的表情也对比平常几倍时间不止的静立有些怨尤。 听到他们说的话,韩林笑了:“确实,这天太热了,那好,那咱就不站着啦!” 这三个人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喜色:“感谢大人体恤。” “应该的,说什么体恤,你们以后都不必遭这个罪了!” 说完,韩林的脸上一寒。 刚刚还喜笑颜开的三人听到这话立马跪在地上,脸色大变:“大人!小人等知错,以后再也不敢了!” 一两五的月饷,没有克扣。进入队中以后,可以吃营中的、穿营中的,有家室的可以用这一两的月饷养活一家老小,没家室的那获得更加滋润不管是轮休后去城中饮酒还是推暗门,一个月下来甚至还能有富裕,这对于之前还在温饱线上挣扎的战兵们十分重要。 但要是被从队伍当中清了出去,以后可就什么都没了。 这三人胆寒不已,不断地向韩林磕头,其中一个人嘴中哀求道:“大人,小人上有老母下有妻儿,就靠小人这粮饷养家,求大人开恩,放小人一次,小人以后绝不敢犯!” “晚了,我三令五申最重军纪,尔等哪个守了?视冲训练如儿戏,待静训似笑话,敷衍轻浮岂能容忍?” 韩林看着跪在地上的几个人,坚决地说道。 接着韩林对着大队喊道:“这三个人的贴队、管队、伍长出列,将他们叉出营去!” 这三人的上官们听到韩林的命令从队列当中走出一拥而上,不顾这三个人的哭喊,连拽带抬将这三个人扔出了营外。 铁门合上的声音如同一记闷拳击在了所有人的心上,二百多个战兵不由得将腰杆子立直了一些,恨不得将胸脯子耸到天上去,生怕一个不小心被韩林找到了什么破绽,也跟那三个人一样,被扔出去。 金士麟都十分惊讶地看着韩林,他原本只是想通过静立的方式惩处一下这群战兵,但没想到韩林竟然这般不讲情面,想了想,金士麟心中暗暗点头,对于韩林的做法也十分认同,面对这群松松垮垮的新兵们,这种毫不手软的杀鸡儆猴,才能以儆效尤。 韩林冷着个脸,在战兵的队列当中穿插走着,嘴里道:“你们来时老子就说过了,老子的银子烫手,既然有人接不住,那就给老子放下!” 韩林走到吴保保的面前,用手拍了拍他的前胸,继续说道:“别以为进了队中就有了铁饭碗。营门口天天有人堵着,就盼着能入得老子的法眼,赏他一碗饭吃,让他进到营中。” 被韩林大力拍着胸膛的吴保保,根本不敢动,此时的他也不觉得身上痒了,只恨自己脚下没有根扎不到地里去。 第168章 输赢 着了藤甲的孟满仓看着眼前比自己高两头不止的壮汉,微微愣了愣神,他没想到自己抽签对练的对手竟然是全把有名的那个“熊瞎子”。 “阿弟,搞得掂麽?” 一个身材和面容都和他十分相像的人走了过来,一边恶狠狠地看着对面的拿着刀盾的吴保保一边帮他带上了头盔,对着他说道。 孟满仓看着他的哥哥孟满堂咬着牙说道:“搞不掂也得搞,要是像上两天那三个人一样被扔出营外,咱兄弟去哪里寻活路?” 他一边将手中燕尾牌绳上的两颗木橄榄扭系在一起,一边只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咱们杀过人,见过血,这狗熊连鸡都未必杀过!” 孟满堂仍然嘱咐道:“还是要小心些。” 孟满仓点了点头,又将手中的木腰刀挥了两挥,试了试似乎是想找回那种感觉。 那种杀人的感觉。 孟氏二兄弟是广州府人士,之所以不远万里从广州府来到了锦州,是因为他们可怜的身世。 这一对兄弟是奸生子也就是私生子,因此处处受人白眼,而同父异母的兄长面对这个要分自己半数财产的奸生子更是怀恨在心,不仅处处刁难霸凌,更妄图雇凶除掉他们,却被两个人提前知晓,反而联起手来将其杀死。 泄愤之下,两个人还将其分尸。 完事之后两个人自己去县衙投案,本以为必死无疑,哪知道县令念他们身世可怜,事出有因,将问斩改为了发配充军,由此两个人才流落到了锦州成为了军中贱役。 二个人在守城当中有功,因此又免贱役为军,正巧韩林在招募营伍,两个人便投了过来,兄长孟满堂去了杨善的乙贴队,弟弟孟满仓来了张孝儿的丙字队。 本来南人在辽东就极为罕见,而广州府地就只有他俩,由于两个人身材矮小,还有口音仍然常常受到北人鄙视和不屑,虽然囿于军令战兵们不敢过多欺辱,那骨子眼神也让人受不了。 两兄弟早就憋了一口气。 “喂!对面那个猴子,你还打不打,不打的话就赶紧认输!” 看到孟满仓磨磨唧唧的,吴保保高声喊道,引得周围围坐着观看的战兵们哈哈大笑。 甲贴队的贴队官高勇笑骂道:“熊瞎子,你他娘这么大体格子,要是一泡尿的时间拿不下他,今天的晚饭你他娘的就甭想吃了。” 吴保保用木刀敲了敲面前挨牌嗡里嗡气地说道:“贴队大人放心,这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儿嘛,不过俺想问问,听说今天有肉吃,俺要是赢了晚上能多吃一块肉不?!” “想他妈的美事!”高勇骂道。 那边两个人一唱一和,这边的孟满仓似乎没听见一般,他刚要往前走,自己的贴队官张孝儿便走了上来,对着他和善地说道:“满仓你也甭怕,他那么大个子,咱就算输给他也不丢人,放心,俺不怪你。” 与其他的贴队官相比,张孝儿虽然看起来有一些软弱,但胜在待人十分和蔼,孟满仓见他上来给自己打气,心中十分感动,但燕尾牌已经绑在了小臂上,因此只能略微欠了欠身,嘴里说道:“大人放心,小人绝不会咱贴队的脸。” “好样的,去吧!” 张孝儿拍了拍孟满仓的肩膀,脸上浮现一丝笑容说道。 孟满仓看着对面那个高大的身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种身高体型,让他仿佛对面是庙里供奉的佛像,孟满仓又偏过头看了看,那里坐着把总韩林和训导金士麟二人,也正饶有兴致的看着这场对决。 “咚!” 孟满仓刚刚站定,就听到一声鼓响,紧接着就听见对面一声“杀”地大喝,吴保保举着刀小跑着就杀了过来,在他巨大的体型之下,原本五尺高的挨牌似乎像一面城墙直直地就撞了过来。 甲字队和丙字队齐声大喝,为他们队中的这两个人各自加油,而其他队也同样起哄叫喊,听声音来看,还是吴保保的支持者更多一些。 孟满仓心中一惊,就想躲避,但他的身材有些矮,他的燕尾牌和他差不多一样高,转动有些困难,无奈之下孟满仓只能后脚一蹬,将自己的身体完全缩在燕尾牌的后面,用肩膀扛着,咬着牙等着挨撞。 “咣”地一声巨响,挨牌和燕尾牌撞在了一起,哪怕孟满仓已经做好了准备,但还是被这势大力沉的一撞撞得连人带盾地飞了出去,跌倒在地。 四周里传来了一片惊呼声,人人都没想到这吴保保的蛮力竟然这么大,直接将人撞飞了出去。 韩林看到也倒吸了一口凉气,看了看旁边的金士麟嘴中道:“单说这膀子力气,应该就不比鞑子那群白甲差。” 金士麟点了点头,脸上十分平静。 倒是他们身后的苏日格不屑地说道:“只要给俺用破甲箭,就这笨家伙,俺跑两圈马就能找到他的破绽射死他!” 而此时的吴保保听到众人的喧哗叫好声,以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发出一阵如同铜钟一样的笑声,往前小跑了两步,挥着木刀就对着还在地上孟满仓的后背砍去。 只要砍中孟满仓,在他的藤甲上留了白印,那他便赢了。 听到身后的脚步,孟满仓知道这蛮子已经来到了背后,他咬着牙腰腹用力打了一个滚,同时也将身下压着的燕尾牌盖在了身上。 木头相撞的声音再次响起,与此同时孟满仓的燕尾牌上也出了一道白痕,但只要不砍在身上就不算输。 吴保保也没想到这孟满仓反应的竟然如此迅速,看到孟满仓在燕尾牌后露出了半拉身子,他刚刚举起手中的木腰刀想再给孟满仓来那么一下,但马上小腿一疼,加之重心不稳,让他向前趔趄了出去。 原来,看到吴保保举刀身子前倾,还躺在地上的孟满仓便用盾牌的燕尾,狠狠地敲击在了吴保保的小腿绑腿上。 趁着吴保保重心不稳的空档,孟满仓也从地上爬了起来,而他此时已经解开了燕尾牌的木橄榄,一个闪身向还没止住身形的吴保保挥刀劈了过去。 攻守易势,鸦雀无声。 谁也没能想到竟然是这么个结果。 “俺不服!” “别说这木刀了,就是真腰刀也是轻飘飘的,给俺个斧头,俺早就将他那破盾牌破碎了,哪还能让他爬起来!” 吴保保用手够了够后背,那里有一道明显的白印,看着被丙子队众人围着拍打的孟满仓,脸上看起来十分不服气。 “我说熊瞎子,愿赌服输,你他妈可别给老子丢人了,赶紧给我下来!” 高勇对着他大骂道。 “这孟满仓不错。” 金士麟说道。 “腰刀对于吴保保来说,确实也不怎么趁手。” 韩林偏过头也微微一笑对着金士麟说道。 第169章 发明家 “北普陀那边传出话来,八月十五,匪酋老西风将邀山上大小头目于北普陀寺祭月,那时当为山上防卫最为空虚之时。” 天启七年八月初八,石坊街的小院内,韩林穿着一身青色的棉直裰,由于头发已经渐渐长了出来,因此他也像此时的寻常男子一般在头上罩了网巾。 此时的他,一边听着郭骡儿的禀报,一边拿着一柄小刀不断削着一根小木棍,这小木棍长粗皆似第一节小拇哥。 “也就是七日后。” 韩林将小木棍放在眼前仔细瞧了瞧说道。“看来咱们消停的日子也没几天了。” “是也。咱们那两个人届时将会在镜湖和福寿山等着,到时候引着大军直接去北普陀寺。” 韩林嘴里笑道:“干的不错。”想了想他又问道:“山中必有明暗哨,得先将这些人解决了,有何打算?” 郭骡儿恭敬地道:“回大人的话。潘野想为大人做一些事,因此主动请了缨,属下寻思着,为大军引路必须得有个知阵仗的才行,因此属下也将往。” 北普陀山的两个暗线非是军中人,而是郭骡儿安插进去的,与他们接头之事自然也应该是情报队来,潘野想表现情有可原,毕竟有赖麻子珠玉在前。 但郭骡儿亲自去却让他感到有些意外,毕竟充当前哨十分危险。 他抬起头看了郭骡儿一眼,嘴中说道:“你掌管着情报队,这样做太冒险了。” 随后他又叹了口气补充道:“骡子,其实你不必如此。” 韩林知道,这是情报队和战兵队在暗中较劲。 锦州守城,站在明处的战兵队表现得异常坚韧耀眼,可在暗处的郭骡儿虽然有些小功小劳,但在大面儿上却是一场惨败,郭骡儿对此一直是耿耿于怀。 而对于韩林别立情报队,战兵队的贴队官们对此也颇有些微词,在他们看来,大军行进探哨马之事自当由战兵队来管,何必再新立一个什么情报队? 而且情报队也让战兵队的贴队官们起了一丝警惕,虽然他们不知道韩林和郭骡儿已经设立的内察,但鼎鼎大名的东西厂,锦衣卫是干什么的,他们可是知道的。 因此战兵队和情报队有着天然的矛盾,不过这种矛盾暂时被韩林给压了下去。 郭骡儿摇了摇头:“大人,情报队新立,战兵队的弟兄们不知我等在暗地里也十分劳苦,此次大人既然将哨探之事交予情报队,属下安敢不用心?也好教战兵队的弟兄们知道大人设立我队的苦心。” 说着,郭骡儿深深地冲着韩林作了一揖:“属下恳请大人成全。” 见到郭骡儿如此坚持,韩林也不好拒绝,点了点头:“也好,不过还是要小心些,骡子你可不能伤着。” 郭骡儿十分感动:“大人放心,属下已经置备了暗甲。” 韩林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了一样,问道:“说到甲胄,叫你请铁匠给吴保保打造盔甲可成行了?” 郭骡儿笑道:“听到大人给双倍工钱,铁匠们自是争先,正合力为其打造重凯,倒是兵刃犯了难,金瓜、狼牙棒他都用得不顺手,而且老说轻飘飘的。最后他自己跟铁匠说了一个,那东西像斧也像钺最前面还有个枪头,反正能砸能砍能刺,倒也不赖。” 韩林闻言也笑道:“他趁手就行,咱们对付那些披三层甲胄的亮甲鞑子能不能行,就拿他当试验罢,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这事儿,就不是属下参与的了,全听大人和贴队们决断。” 郭骡儿倒是知道泾渭。 “那就给你个可以参与的。” “听大人吩咐。” “赖麻子不是已经在京中安顿下来了麽,除了结交文武宦官以外,再教他仔细探寻一些能工巧匠。” 韩林指了指身旁立着的一把鸟铳说道:“朝廷下发的东西实在当不得用,而且我这里也有一些器物非巧匠不行。” 想了想韩林又补充道:“除了巧匠以外、内外小儿医师、乃至方士不管他是干啥的,只要有些门道儿都可以出大价钱挖来。” 郭骡儿应了下来,随即又说道:“对了,吕主事已经从京城回返,同时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郭骡儿低下头去,用仅有两个人的声音说道:“上,大渐!京中已有哀声。” 郭骡儿的话音刚落,一阵风便吹了过来,两个人被吹得有些哆嗦,郭骡儿抬起头骂道:“这天儿是他娘地怎么一回事,冷得一年比一年早!” 韩林伸手接住一片飘落下来的树叶,看着上面的纹路喃喃地说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郭骡儿退下以后,韩林依旧跟他手里的小木棍较着劲,他削了一会,又拿起鸟铳,将小木棍放在铳口比划着。 直到那小木棍终于能够塞进鸟铳的铳口,韩林才一拍石桌,高兴地自言自语道:“成了!” “嘿!俺他娘的也算个发明家了!” 拥有后世人记忆的韩林,自然知道子弹最后会从一个圆球变成一个尖头的圆柱体,因此他用小木棍制作了一颗和后世形状相仿的子弹,好不容易才和铳口吻合,韩林激动不已。 不管是尖锥头还是圆锥头的子弹,其更符合空气动力学的原理,即便没有膛线,但也比圆球打得更远,更准,而且侵彻性也更好。 然而下一刻他就犯了难,虽然和枪口做了适配,但是锥头弹很难用搠杖送入铳口,他好不容易将木质的锥头弹拔了下来, 换了一颗球弹上去,而稍一用力就将球弹捣了进去。 “嘭”地一声铳响,将里屋的二狗子吓了个半死,赶忙跑了出来,嘴里问道:“少爷,咋的了?!” “没事,你忙你的去。” 放下鸟铳后韩林估算了一下时间,即便这圆柱锥弹能捣进去,也至少要比球弹慢上五倍不止。 但是如果要是将圆柱锥弹做的比铳口小,那样气密性就有难以保证,但韩林还是做了一个,将锥头木弹从铳里面倒出以后,韩林又换了一把鸟铳,但随即发现,放不进去。 “妈的!虽然都是鸟铳,但他娘的口径还不一样!没有标准化!” “谁他娘的说穿越过来的就可以随便发明制造东西的!” 韩林破口大骂道。 垂头丧气了半天。 韩林最终也只能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是古人不聪明哇,他有那个能力吗?他没有!” 第170章 尧舜 八月十一日,入暮时分。 两队中官埋着头、弓着腰在前面引路,身着九章纹衮龙袍、头戴翼善冠的信王朱由检面容哀婉,他抿着嘴、心中焦急不堪,恨不得甩开这群中官大步向前,但囿于皇家威仪,也不得不耐着性子缓进徐行。 落日余晖照耀在巍峨的皇城当中,将层楼叠谢镀上了一层微微散发着光晕的金边,罅隙间投照过来的稍有些刺眼,朱由检低下头去,一滴早就等候多时的泪珠,顺势摔在了地上。 过了眼前明三暗五的午门,便是紫禁城了。朱由检被领着由右侧小门入,又过皇极门过皇极殿,在等待崇楼旁边的后门开启时,朱由检向左边看去,皇极殿后又是两座小殿,熠熠而新。 是六日前刚刚建成的中极、建极二殿。 “殿下,咱们到了。” 又走了一阵,朱由检旁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对着朱由检欠身恭谨地说道。 朱由检闻言抬起了头。 乾清门。 王体乾对着左右的近侍点了点头,便有三四个太监上前帮朱由检整理袍服,朱由检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也整顿了一下脸上的神情。 不久,乾清宫内一个小宦官站在宫门前大声道:“宣,信王朱由检入宫觐见。” 朱由检拾街而上,方才进了乾清宫一股浓烈的药味就扑鼻而来,灯移影摇当中,朱由检打眼一扫,就看见几个宦官侍立在御塌左右,御塌上正卧着一个人,侧过头嘴角含笑地看着他。 是大明第十五位也是如今的皇帝,朱由校。 朱由检不敢多看,紧往前走了两步跪伏在地,额头深深贴着地面上的五彩花斑石,嘴里呼道:“臣,朱由检叩见皇上。” 朱由检听到一声轻笑:“吾弟还是这般恭谦,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多礼,过来让咱瞅瞅。” 一个近侍赶忙搬过绣墩放在了御塌前十步,朱由检刚刚坐定,就听见皇帝朱由校说道:“看不着,往前。” 近五步,朱由校仍旧摇头说道:“还是看不清,再前。” 近三步,朱由校还是不满意,最后吃力地用手拍着御塌说道:“弟,且坐上来。” 朱由检瞪大了眼睛,惶恐道:“臣,不敢!” 朱由校拼命地咳嗽了两声,随后摇着头说道:“昔年勖勤宫时,你我常常抵足而眠,如今才过去几年,就如此生分?朕叫你坐,你坐就是。” 这是朱由校第一次以“朕”的这个自称,朱由检不敢再拒,依言坐在了御塌上。 朱由校躺在卧榻上,仔细打量着朱由检,忽而叹了口气:“弟弟何瘦,需自保重。” 朱由检闻言,再顾不得殿前失仪,终于放声痛哭了起来。 朱由检的生母刘氏在其五岁那年,积愤成疾,郁郁而终。朱由校便由朱由检入了勖勤宫,由朱由校的生母康妃抚养,朱由校一直带着这个小他六岁的弟弟在宫中玩耍嬉戏。 因此两个人的感情甚笃,虽然后又交由庄妃抚养,但两兄弟感情不减反增,不过两个人的性格却迥异,朱由校喜动恶读书,朱由检则喜静好读书。 “翩翩翠盖引鸾舆,辇道西开不用除。急敕信王陪羽猎勖勤宫里正幡书。” 但此时的朱由校全身浮肿,再难嬉戏,可哪怕成了这般模样,他仍忍不住去关心自己这个弟弟,叫他要保重身体。 兄长关爱至此,朱由检如何不失声痛哭。 看朱由检滚滚而下已经打湿床榻的泪珠,朱由校想伸出手去拭,可终究是抬不起,可他稍一动就感觉浑身辣痛,更别说要将胳膊高高抬起了,但朱由校仍然捉住朱由检的手笑道:“来……吾弟当为尧舜!” 朱由校已经明白自己已经时日无多,这才有了这句话,将神器交予朱由检,指定为煌煌大明的下一任执掌者。 朱由检脸上一哀,轻轻地抽出手来,起身后退一步跪伏在地:“臣死罪!” “圣上贵为天子,独宠于天,即便一时有恙欠安,荷天眷命,不久定能逐除病患。” 朱由校伸手又似小时候那般亲昵地将手抚在了朱由检的头上,摇头笑道:“弟休要诓我,吾自知之。” 接着朱由校又让朱由检坐到榻上,看着他的脸叮嘱道:“厂臣魏忠贤、王体乾,周揽详慎,勤勉可嘉,忠贞可计大事,弟当倚之为肱股。” “臣,知道了。” 朱由校再次握住朱由检的双手,死死地盯着他说道:“宫配朕七年,常正言匡谏,获益颇多。今后年少寡居,良可怜悯,善事中宫。” “臣,铭记于心!” 朱由检感受着朱由校掌中的力度,垂泪应道。 斜阳已落,偌大的紫禁城隐匿在微光当中,朱由检再次抬头看了看,几个时辰以前熠熠生辉的中极、建极二殿,此时看起来却是楼影衰微,孤寂异常,让朱由检心中唏嘘不已。 “咚!” 奉先殿旁一声悠扬的鼓声远远传来,宫门将要落锁。 这一日的韶光已尽,这七年的岁月将失。 鼓声中,朱由检在人群当中停住脚步,回过身再向乾清宫方向看去。 他抿着嘴,心中悲痛难掩,不由得又想起二人当年在勖勤宫当中的种种。 无情最是帝王家,可朱由校待他却十分亲厚,哪怕他已经到了十六岁,早该出京就藩,可朱由校仍然让他留在京中,吃穿用度亦如宫中。 朱由检又回想起,六年前朱由校即位的那日,看着盈盈车辇、十二纹章的冕服、十二旒的冕旒尚且年幼的他,向着朱由校问道:“皇帝是多大的官儿呀,这官儿我可做的否?”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吓傻了,在宫人近侍无不惊骇的眼神中。 刚刚柄起神器,集成大统的朱由校却冲着他眨了眨眼睛,一如往日那般,对着他嬉笑道:“我做几年时,当与汝做。” 前面提灯引路的王体乾见到队伍停下,便往回走准备催促。 被众人注目环伺,朱由检猛然间情难自已,猛地跪伏在地,念出了方才一直都未曾吐露的那一声—— “哥哥啊……” 滚滚热泪再次潸然而下。 第171章 剿前 “小人不过是一介泼皮,厮混于市井当中,承赖大人青眼,方能为入得队中为大人、为郭大人效力。如今大人叫俺当这情报队的副队官,小人无功,何能担此重任?” 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潘野,韩林和郭骡儿相视而笑。 将潘野从地上拉起,韩林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孟子有云:‘人皆可以为尧舜’,况乃前有诸葛武侯,后有国初淮西二十四将,谁人不起于微末?潘野,既然我说看好你,那你便担着。” “再说了,谁说你武功,你郭大哥跟我说了,当时鞑子围困锦州时,你鞍前马后的可是出了不少力。” 剿灭北普陀山贼匪的章程既已定下,那么作为情报队的郭骡儿和潘野自然要先行一日前往哨探,韩林将两个人召来,并当面将潘野升为了情报队的副队。 昨日,韩林进中屯卫衙署以北普陀贼匪积聚、为祸乡里、商路险艰,如若视其做大,恐为锦州为肘腋之患,当面向赵率教奏请剿匪,两人此前已经商议了一轮,赵率教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 同时赵率教还别遣一司之兵,为韩林助阵。 而领兵的不是旁人正是当初和韩林一起缒城出使奴帐,后来又因为王营差点与他起了冲突的张守备 不过张守备的职衔比他大,他肯定不能去驱使张守备及其下属的将士的,韩林不知道赵率教是何用意,不过当赵率教说两军各司其事,互不统管时,韩林才长舒了一口气。 明白赵率教是怕他手中的兵力太少,出现什么意外,所以才召了张守备来帮他,张守备这个人怎么说呢,由于两个人当初一同出使,韩林知道他为人胆小怯事,甚至有些庸碌,因此韩林也没太将其放在心上。 不是韩林小瞧了他,而是韩林除了剿匪以外,其实还十分眼馋山里藏着的宝贝,他缺钱缺的太狠了。 只要在张守备之前找到这些,再将大部藏起来,那剩下的,就都归他了。 潘野被韩林这一番话说得十分感动,又跪下行了个大礼,口称愿为大人效死。 对于其恭谨的表现,韩林也十分满意,三个人又在屋内大声密谋了一阵,郭骡儿和潘野告退。 过了一会,韩林和二狗子两人,也从院中走出,往营中去了。 今日他在那里还有一场作战会议。 刚刚进了营门,便传来一阵肉香,校场内置了四口大锅,正咕嘟嘟地炖着肉,一大群战兵勾肩搭背地围在锅旁,流着口水嬉笑着,一些馋的不行的,正偷偷地往鼻子里吸锅内腾起的热气。 几个掌勺的火头兵一边挥舞着大勺,一边对着他们笑骂驱赶,可刚刚将他们轰散,不一会就又围了上来。 征战在即,为了让战兵们补充好体能,韩林特许今日全员放假,还专程买了两口肥猪,两只肥羊来改善伙食。 见到韩林进了营,原本还懒散的战兵们纷纷挺直了身子和韩林高声见礼,韩林也笑着一一同他们打着招呼,甚至不少人他还能叫出名字来。战兵们一边对着韩林问这问那,一边簇拥着韩林往前走。 韩林笑骂着:“围着俺作甚,去!围那几口肉锅去!” 战兵们哄堂大笑,但走了几步就一哄而散。 一间屋子前,金士麟闻声出来,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相比于韩林的亲善随和,训导官金士麟在战兵们的眼中可如同狼虎,这三个月下来,几乎每个人都挨过他的鞭子、棍子,甚至有些人对于高勇给金士麟起的“铁屁股”外号交口称赞,直说人如其名。 韩林走到台阶上,对着金士麟笑道:“之定兄的名号果然非同凡响。” 金士麟看了看韩林,平静地说道:“好名声全让你捞去了,殊不知这背后全都是你出的主意。” 韩林哈哈大笑:“嗨!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嘛,你我互补,这样不也挺好?” 一阵呼喝声传来,韩林循声看过去,就看见小校场的一隅,正有两个人在那里用短刀对练着,苏日格在旁边一边看着,一边指点。 韩林有些奇怪地问道:“今日不是放假麽?怎么还有人在练?” 金士麟瞅了瞅,嘴里道:“是孟家兄弟,他们身材矮小,力气也比不过北兵,见识过了一次苏日格轻盈的身手以后,便央求苏日格教他们马弓步战,苏日格的法子倒也适合他们。” 想到之前的听闻,韩林叹了口气说道:“也是一对苦命的兄弟,南人在北边立足不易,他们能有这份心也是挺好的。” 两人刚刚说了两句话,其他的贴队官也迎了出来,众人打过招呼以后,韩林向徐如华笑道:“三哥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一趟感觉如何?” 徐如华笑道:“前日回来的,风平浪静,没甚稀奇,不过底下的战兵除了一些渔夫以外,还是有些不适应,一个浪打过来就跌倒一大片,咱北人大部分还是乘不了太久的舟船。” 韩林闻言忽然心中一动,看向了远处校场上对练的两个人,说道:“那边倒是有两个南人,就看杨官队、张官队肯不肯忍痛割爱了。” 杨善本来就有些看不起南人,应承了下来。 但张孝儿却不同意,他对于那个有上进心又有一股子狠劲的孟满仓十分喜爱,不想他转到别的队去,韩林笑了笑也不抢夺,由此孟氏兄弟的哥哥孟满堂就兑给了徐如华。 等到众人坐定了以后,韩林身旁的二狗子从背后背着的竹筒里抽出了一张卷着的白纸,这是韩林根据情报队最近一阶段的打探和过往的一些舆图重新按照自己的方法绘制的一张舆图。 等二狗子挂好,苏日格也听到召唤进到了屋内以后,韩林站起身,对着围坐着的贴队官们说道:“据情报司安插在山里面的人递出来的话,明日八月十五晚,山上的贼酋老西风将邀请大小头目在寺前院内集会饮酒作乐,是山上防守最为薄弱之际。” 说着,韩林拿起一根木棍在舆图上一点。 继续说道:“等到其人饮醉,便是我等进剿之时!” 第172章 兵略 杨善开口问道:“敢问大人,不知道情报队可曾打探山中有多少贼匪?” “据咱们在山上的人所说,粗略打探山上啸聚怕不下六千。” 听到韩林报出来的数,在座的众人都吓了一跳,他们只有二百五十之数,就算再能打,就算对面是六千头猪,撞也将他们撞死了。 连最不可一世的高勇此刻的眉头也拧了起来。 韩林看到众人的表情笑道:“不过其中大部分都是山匪的家眷,听闻山匪于山中辟了田,贼匪也掳了大批百姓上山去植种,能执兵者约有两千上下,但真正核心的只有五百左右。” 高勇一拍桌子:“那怕他个鸟!咱们都是在鞑子营里冲杀来回的人,这群光脚板的还不是任我等如屠戮鸡犬?” 韩林摇了摇头:“鞑子在原野扎营,我在城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但这群贼寇藏于深山,而且经略数年,山中还不知有多少机关堡垒,更何况山中情形对面一清二楚,我等如盲似瞎,这仗怕是比打鞑子轻松不了多少。” 徐如华沉吟了一番,也跟着问道:“不知大人作何打算?有何章程?” “虽然贼匪首脑齐聚,但山中情形我等难以详知,宜需智取,而非强攻。为防止山中的眼线,明日仍照常操训,出城练铳,直到入夜时分赶往北普陀,以奇袭之势占据山门。” 李柱搓了搓手看着舆图问道:“不知山门距北普陀寺多远?有多少哨卡?” 韩林点了点头,再次拿了木棍,在舆图上自山门始到北普陀寺止,画了一条线,说道:“约七里,有一条修葺的山路直通,有关卡五,分别在福寿山、圣水观音、药王殿、慈航殿,另有一处在北普陀最高点鸡冠山。” “占据山门以后,以甲、乙两贴队为选锋,要以迅雷之势直冲福寿山,丙丁贴队徐进,戍队押后,以防后方来敌。” 韩林又在整条路中间位置的福寿山一点接着说。 “至福寿山以后,甲乙与丙丁置换,歇甲乙两队体力,最后在慈航殿集合,集中兵力猛攻北普陀寺。” 李柱接着问道:“大人,既然戍字贴队防范后侧来敌,那么哨卡攻占以后是否留人据守?” “好问题。” 韩林先是由衷地赞了一声,接着摇了摇头说道:“北普陀山方圆四五十里,便是这条官修山路也有七里之长,以我们的兵力步步难以为营,况且我们本次的目的是攻掠而非据城。” 他用棍头重重往已经画了重点标记的北普陀寺上一点,恶狠狠地说道:“要一路杀上去,以最快速度将其杀穿。” “不是说总兵大人另遣了一个司的兵力与我合攻麽?怎么就只有我们这一把?” 听到兵力不足,几个人对视了一眼,随后张孝儿向韩林问道。 “城中定然有北普陀山贼匪的眼线,这一年多以来,我等操训城内居民百姓习以为常,但那群不操不练的,猛然调动五百将卒,定然扎眼。 “因此张守备会在城门落锁后借夜色出城,十四里的路,他们走得再快,怕也要到后半夜了。” “等他们到了,黄花菜都凉了。”张孝儿撇了撇嘴。 “此战为奇袭突至,非令不得举火,亦不得喧哗,未到万不得已时亦不准响铳炮,以免打草惊蛇,违令者以军法处置!” 接着韩林又看向了李柱说道:“虽然我队已操训过夜战,但只有老兵真正临过夜战,难免有人会惊慌失措,乃至掉队,柱子除护卫后方以外,你还另要收拢脱队战兵、器械等,若发现有人怯战不前、无故脱队,立马逮拿!” “是,大人!” 接着李柱环视了一圈不怀好意地“嘿嘿”笑道:“那咱在此战可就是那个什么军法官了,各位回去好生调教部下,别到时候丢了脸面。” 高勇对着他笑骂道:“拿着鸡毛当令箭。” 接着高勇话锋一转,向韩林问道:“除了山匪,山中亦有被掳上山的百姓,如果撞见当如何处置行事?” 这句话把韩林问到了,沉吟了一下,韩林回道:“天黑林密,贼匪、匪眷、百姓确实不好分辨,如果肯束手就擒,绑缚起来押至慈航殿,等待战后处置。” 接着韩林眯了眯眼睛,冷声道:“如不听警告、转身逃者,杀之;呼喊乱叫、传递警讯者,杀之;敢挡我兵锋者,尽杀之!” 经历过几场大大小小的阵仗,韩林也算明白了,打仗这件事决不能心慈手软,否则将遗患无穷。 “不过……” 韩林脸上严肃了起来,看着各个贴队官们说道:“此乃万不得已之事,可要有人无故杀戮百姓冒功者,斩之;临阵脱逃怯战者,斩之;藏匿财物者,亦斩之;军法无情,各人归队以后当三令五申,约束营伍。” 高勇拍着身旁的杨善嘎嘎怪笑道:“杨善,听见没有,咱大人可说了,藏匿财物者,斩!你可要小心喽!” “啊呸!” 杨善拍落了高勇的巴掌,嘴里道:“俺虽然贪财,但一顿饱,还是顿顿饱,俺还是拎得清的!” 众人一阵哄笑。 不过众人都明显地感觉到,在经历了锦州的战事以后,韩林给人的感官已经大不一样。 特别是高勇这几个和他在奴地一同待过的人,相比以前的优柔,现在的韩林已经有了那么一丝杀伐果断的意思。 轻咳了一声,一直沉默的金士麟开口道:“各位身为贴队官,这行军、征战、军械使用,把、贴、队、伍之间的配合等不足之处还当记录下来,留待查备调优。” 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金士麟乃至苏日格,如今仍不属于韩林这一把,不仅官方的籍册当中未将其录入,而且韩林也没有让他们分管战兵,只让他们做训导执掌马、步的一些操训事。 但金士麟还十分知分寸,除了操训以外,对于各队的人事、战时的调度也几乎从不插手。 而且锦州那一场仗,金士麟一马当先,身中数箭仍然死战不退,重伤至今未愈,可以说如果没有金士麟这个头马引领冲阵,他们穿过鞑子大营回返锦州恐怕是难于登天。 因此对于金士麟这个特殊的存在,韩林麾下的贴队官们无不叹服,乃至尊敬。 即便是高勇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也在私下里多次向韩林说金士麟,是他在整把内除了韩林以外最佩服的人。 韩林点了点头,赞同了金士麟的提议:“不错!水无常势、兵无常形。无论是军令条例、还是战法操典,皆应常进常新,万不可抱守。” 军制改革这件事,在韩林的心中是势在必行的,现在马、步、刀盾、弓铳全都混杂在一起,也没有专门的鼓号、哨探、选锋、乃至军律、书办。 可他现在能够掌握的兵力还是太小了,如果将这两百人排起来,放屁大点声,能从队头传到队尾。 还尚属于草创期,不过韩林也不急,这种事要慢慢壮大以后才能不断完善组织架构,而且还必须得有科技的支撑。 到此整个战前会议也差不多可以结束了。 韩林扫视了一圈,随后腰板一挺、脸上一肃。 “即令!” 一阵桌椅的响动声传来,各贴队官也同样站起肃立,目光炯炯地注视着韩林。 “各队即刻整饬兵备、干粮、饮水。约束卒伍,传递令讯,明日卯时初刻出营!” “威!武!” 所有人双足一贴,齐声高喝。 第173章 除哨 天启七年八月十五日卯时初刻,一队队战兵小跑着自营中而出,整齐的踏步声如同一通通鼓响。 但除了一些顽童,已经鲜有人去围观,一年的时间已经让人们再没初见时的那股子新奇,毕竟人人都要在这样的世道下挣扎求生。 因此很多人都没有发现,今日出操的这些战兵,装备似乎太周全了一些,除了日常常见的鸟铳、腰刀以外,竟然还有一些藤牌、标枪。 各个贴队官全都在自己的队伍外侧一边注视着自己的队列,一边大声喊着口号,让队列保持平稳整齐。 韩林在队列的中部,二狗子在他身后。由于今日要进山围剿,山中难以跑马,因此韩林和普通的战兵一样,全靠一双脚丫子,但看在战兵的眼中,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韩林这帮将校,是现如今少有不克扣他们,而且还能与他们一同吃苦的人。 以身作则的将校们在眼中,一文不少的银子在兜里,昨日的猪羊在肚内,一时间士气无比高涨,各个扯着脖子跟着喊一、二的口号,震耳欲聋的声响,让人人都心中激荡难耐。 跑在乙字贴队身侧杨善嘶着嗓子起了个头—— “烽烟起,角声扬,连云蔽日国有殇。” …… “勿空视,莫坐望,争驰此身撒肝肠。” …… “呼亲朋,引伙伴,且以贼服拭剑芒。” …… 嘹亮的军歌声在锦州城内唱响。 …… 军心可用。 一个时辰以后,似往日那般绕城一周的战兵们自西门广顺门出,绕过正在抢收的田埂,沿着官道一路西行。 整个上午操练如旧,但在下午却逐渐化整为零,更往西行,最后在北普陀山外的一处荒村中停驻了下来,静待夜色降临。 戌时六刻,北普陀山脚下的一处小林子当中,几个人影正蹲伏其中,掰着眼前的杂草树杈儿,借着八月十五圆月照下来的清冷亮光,向北普陀山眺望。 “明哨已经探明,现在就差暗哨了。” 潘野搓了搓手,低声对着身旁的郭骡儿说道。八月中旬的天气已经有了很浓的凉意,为了不引人注意,这几个人特意换上一些破烂的薄衣。 郭骡儿揉了揉鼻子:“葛六,你去和大人接头,大人说什么来着?” 叫葛六的是个中年的汉子,他原本并非泼皮,是个屠户,当初在锦州捉拿细作时挺身而出,郭骡儿看重了他的身手于是将他吸纳了进来。 “韩大人吩咐了,此战为奇袭,让山匪的防备的越晚,咱们的胜算就越大。” “这……恐怕有些难,山门的明哨倒是好说,一眼就能看见,就是这暗哨一直潜着不出怎么才能将他们找出来,还能悄无声息地干掉?” 另个名为李继元的汉子说道。 郭骡儿闭眼沉思了一阵, 随后道:“也不是没有办法,就看你们有没有那个胆量。” 潘野舔了舔嘴唇说道:“郭大哥你且说,咱们这几个弟兄谁曾怕过事来,怕的是没有法子!” 郭骡儿笑了一下:“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既然暗哨不动,那咱们动!” 众人忽然明白了过来,管他这个那个的,既然时间紧迫,要除掉暗哨,那不如就将他们引出来干掉。 对视了一眼以后,都同意了郭骡儿这个决断。 随后郭骡儿从地上站起了身,将身上破烂衣衫的洞撕扯地更大,看起来更加破烂,接着他又像寻常老农那般,弓下了腰,将双手拢在袖中当先从林子当中走了出来,其他几个人也别无二致。 由郭骡儿领着,几个人跟着就在山脚下的小径晃悠逡巡。 果然就这么晃悠了大约有半个时辰,终于一声弓弦的声音在黑夜里传了出来,一支箭贴着李继元的耳朵飞远。 “站住!三更半夜的,在这儿晃悠了半天,晃什么?!” 三个身影从几丈以外的地方闪身出来,手里都拿着刀弓。 “嗨哟!谁?谁?!” 郭骡儿似乎是吓了一大跳,浑身颤抖地向那几个人影问道,这自然是他们早就等候多时的贼匪暗哨了。 本来作为暗哨,轻易是不能现身的,这几个贼匪暗哨被他们晃的实在是烦,一个时辰了,不上山,也不离开,看穿着也都是穷苦百姓,这才掉以轻心,实在按捺不住了,就跳出来问问。 郭骡儿几个人装作被吓傻的样子,郭骡儿颤颤巍巍地说道:“俺……俺等是从义州逃过来的百姓,肚子饿的紧了,听闻这里有寺,由此才想去山上化缘。” 这几个山匪的暗哨将郭骡儿等几个人围了起来,听到郭骡儿说要上山去化缘,互相对视的了一眼,不由得笑出了声:“但闻和尚下山去化缘,倒未曾听说还有人反向山上去化缘!” 接着,他眯了眯眼睛,冷笑道:“你们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郭骡儿双手依旧拢着,点头哈腰地道:“俺们都是穷苦的百姓,看几位爷的样子都是山中的大王,实在没有东西拿出手,还请几位大人高抬贵手,放过俺等,让俺等上山化缘。” 这暗哨扬了扬手中的刀,嘴里骂道:“化你娘的缘!要不是杀你们还费老子的力气,脏了老子的刀,老子早就把你们砍了,快滚!” “俺这个缘化得不一样咧!”郭骡儿欠了欠身说道。 “就是他娘的花子!有什么不一样!”暗哨冷哼了一声。 暗哨已经不耐烦,如果不出意外,现在山上已经开始饮酒作乐,他们这群喽啰还要在外面挨冻受苦,心中自然是老大的不愿意。 现在这几个人还在面前纠缠,如果不听劝那他也不妨杀两个人玩玩。 他刚想用手去推郭骡儿,但哪成想郭骡儿的动作比他更快。 这暗哨就看见他拢在袖子里的手一闪闪出了一道银光,接着就觉得颈颌之间一凉。 剧痛之下他就要叫出声, 可只发出了“咯咯”的响声。 见郭骡儿动了手,其他几个人同时动手,将那两个还没反应过来的暗哨扑倒在地。 紧接着,杀猪的葛六捂着一个暗哨的嘴,在他惊恐的眼睛当中将刀戳进了心窝, 潘野那边更是是直接将那个人的脖子生生给扭断了。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 被郭骡儿偷袭的那个暗哨一时间还未死,正在地上不断的扭动挣扎着,郭骡儿踩住他的背:“俺们化的是银元。” 接着他狞笑着割断了这个人的喉咙。 四下又搜寻了一番,未见其他暗哨,郭骡儿对着葛六吩咐道—— “回去禀告大人,就说暗哨已除,我等将继续去摸明哨,大人可遣人进军山门!” 第174章 进山 “情报队干的不错。” 得了消息的韩林笑道,随手转过身来对着一直在旁边等着的几个贴队官说道:“哨卒既除,我等当进,甲乙两贴队先行,沿小径分置山门左右,站定位置以后以议定的禽鸟兽语为号,分三向同时发难,务必不使一人逃脱传信!” 高勇和杨善两个人躬身领了命,不一会就有一阵簌簌地轻响传出,又等了片刻,韩林对着余下人轻轻点了点头,剩下的一百五十个战兵也同时起行。 约莫一刻钟以后,韩林等人来到了山门的外围,也发现了隐藏在树林里的几具尸首,看起来都是被郭骡儿的情报队摸了的明暗哨。 再往前行不久,几个身影从旁边的林子里闪出,是郭骡儿他们。 郭骡儿来到韩林的面前对着韩林拱手说道:“大人!幸不辱命,外围的明暗哨都已经摸掉了。” 韩林勉励了两句问道:“情形如何?” “山门处共有帐篷四顶,里面有欢闹声传出,看样子这贼匪的头目也知道拉拢人心,赏了酒肉。没了小头目们的管教,这些守山门的山匪们自然也不想出屋,营房中连篝火都没点,也不见有人值守。” 韩林冷笑了一声:“那感情好,关门打狗,省得咱们一个个找了。” 接着韩林低声说了两句,随后队伍当中响起了一声鸟叫,随后左右两侧的山坡上也有了回应。 韩林挥了挥手,战兵们便一言不发地冲向山门。 向山门的路并不难走,在清冷地月光下,韩林这些人很快来到了郭骡儿所说的山门处,这里果然和郭骡儿说的一样,扎着四五顶的帐篷,里面不时有大笑声和劝酒声传来。 高勇、杨善两个贴队已经在两个帐篷前等待,紧接着徐如华、张孝儿也各带人去了另外两个帐篷。 战兵们摘了弓,屏住呼吸,随着一声轻喝,四个帐篷的帘子被猛然掀开。 一阵崩崩地弓弦响动,里面传来了惊呼与惨叫,但这些声响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放过弓的战兵们已经提着刀冲了进去。 不少第一次杀人的战兵一边吐着一边对着贼匪补刀,韩林的已经下了命令不留活口,因此两个忍痛装死的山匪同样没躲过这一劫。 不一会四个贴队官再次聚首,韩林知道这山门已经被他拿下了,他又扫视了一圈战兵,就近的能看清的几个人脸上都不太好看。 嘴里喊着和真正动手有很大的区别,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杀人,想必其他人也是如此。 但既然当了兵,不见血,不杀人怎么行? 相信经历了这一次,放下心理负担以后,他们都会迎来质变。 韩林也抽出了腰刀提在了手里,冲着高勇和杨善点了点头。 官修的山路上,无数身影正在悄无声息的向前移动,在山脚下还没什么感觉,可越上面走,就越觉得凉。 北普陀山山林茂密,林中不时还有鸟兽的叫声传来,山道上空无一人,但紧张之下,树影还是让人感觉有些不寒而栗,韩林终于也体会到了为什么叫草木皆兵。 虽然天上有月亮的微光映照,但仍然比不得白日,崎岖的山路散落着树叶与石子儿,韩林瞪大眼睛仔细地看着前面的路,防止脚下打滑踩空。 为了掩盖声响,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快,走了片刻,韩林就看见前面有三四个人影往回跑了过来。 韩林停下了队伍,握紧了手中的刀,等来人到了以后,韩林问道:“什么事?” 其中一个人回道:“大人,俺是潜在山中的眼线。不能再这么往前了!” “为何?” 韩林皱了皱眉头问道。 “前面里许便是北普陀的第二道卡,那里面聚着上百的贼匪正在饮酒,势必会惊动他们,俺借着撒尿的劲儿跑出来,遇到了高大人和杨大人,两位贴队就让俺回来禀告,请示下一步。” “俺知道有一条小径可以走,不过要绕道地藏殿,自那里可通慈航殿。” “要多久?” “比寻常多半个时辰。” 韩林看了看天时,应该还来得及,半个时辰这些贼匪应该还不会散,于是点了点头说道:“贼匪前面还有什么兵马?” “除了前面那上百,山内分散,管着百姓亲眷的约有五百,鸡冠山那边有三百离着较远,这些哨卡里面大约有一百,剩下的全部分部在贼酋老西风的附近,其中五百是老西风的死忠,拱卫着老西风所在的北普陀寺。” “我们此行也只是诛贼首,既然如此,那就绕道到慈航殿以后不再遮掩身形,直接猛攻!” 固有的计划已经被打乱,后队变成了前队转道地藏殿,韩林不得不对整体的规划进行了重新的布局,虽然小径更加难走崎岖,不过胜在更加荒芜。 去往地藏殿的沿途也发现了一些贼匪的屋子和帐篷,除非挡在前面万不得已,韩林等人一概不管,现在就是要争分夺秒地杀到慈航殿去,那里就是北普陀寺的外沿边缘了。 部署计划一旦被打乱,整个行进的队列自然也就跟着混乱了起来,各队都有掉队的情况出现,韩林只能下令令缀在后面的高勇和杨善等人收拢。 前面的路并不顺畅,甚至还有一些巨大的山石拦路,韩林看着前面的战兵,小心翼翼的跟随着他的脚步往前赶着。 由此也只能走一阵、歇一阵,虽然已经经过了大量的训练,各个战兵的体能都有了不小的提升,可这种黑夜中的爬山,仍然让所有人都有些气喘吁吁。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韩林终于看见了地藏殿的影子,先是在外围听了听动静,随后李柱便带着人蹑手蹑脚地进入了地藏殿,又是几声急促的惊呼声。 解决了地藏殿里面的贼匪,韩林便让队伍暂时停下休息,后队的高勇和杨善等人也在半刻钟左右赶到。 歇了一番体力以后,众人继续往前,由地藏殿通往慈航殿的路就又变成了好走的官修路。 慈航殿比较大,外围还有围墙围着,等韩林等人来到慈航殿时,果然听到了里面传出一片叫嚷和大笑声,这里也聚集着一群山匪在饮酒作乐。 不知道里面聚集了多少人,韩林想向里面探望,可他刚刚在门侧露出了头, 一个摇摇晃晃地身影,直接怼在了脸上。 接着就听见一声惊呼。 “你们是谁?!” 第175章 连破 韩林探手一把就将这个人薅了过来,这个人已经喝得醉醺醺地,脑袋一时有些发懵,连反抗都没反抗,就被几个人捂着嘴捅死。 这里已经是北普陀山的最后一道哨卡,也不用再去藏匿身形,韩林一把将腰刀抽了出来高喝了一声:“杀贼!” 早已经在门外贴墙列了两队的战兵,纷纷举着火铳,自门内鱼贯而入。 大殿内、院子内、左右的厢房内全都摆上了桌,四敞着门,山匪们团团围坐,但座位仍然不够,有一些干脆站着用手抓着酒菜吃,就这么屁大点的地方,拥着的人数怕不下五百。 在一片划拳、大笑当中,一个拎着酒坛,浓妆艳抹侍酒的女子的酒坛忽然跌碎在地,随后扯着嗓子发出一阵尖叫。 与此同时涌进进来的战兵也纷纷扣动了手中枪机,龙头将燃着的火绳击入火药室。 枪火爆闪,铳声阵阵,被击中的山匪们压倒了桌椅板凳,盘子酒坛碎了一地,直至此刻仍有许多山匪似乎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站在原地发怔。 战兵们将鸟铳当中的铅子打放出去以后,将挂在鸟铳上的枪带往身后一甩,抽出腰刀在各自伍长什长的指挥下叫嚷着冲了进去。 韩林高举着腰刀大喊:“官军来啦!官军来啦!” 这一喊,瞬间就炸了营,到处都是仓皇逃窜的贼匪身影,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跑,他们根本搞不清楚,这群有如天降一般的官军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些贼匪大部分手里都没有武器。手里挥着腰刀的战兵们就近砍杀着、追击着,手里的刀都砍得卷了刃,一些战兵又从背后抽出背着的标枪乱捅。 惨烈地嘶喊声惊得四周林中群鸟飞起,撞破月色向远处飞去。 慈航殿后门拥着大量的贼匪,他们都想向后面的普陀寺逃,可一时间人挤着人,人拥着人,原本就窄小的后门被堵了个严严实实,甚至不少人被踩死踩伤。 韩林带着人追到这里时,看到眼前叠了好几层的尸体、伤者,不少战兵终于又忍不住哇哇大吐了起来。 慈航殿中这数百贼匪,被战兵用鸟铳射死、用刀砍死、用标枪刺死的十之二三,自己踩踏死的反而十有其四,剩下的全都逃进了后面的北普陀寺中。 来时的福寿山方向也爆发出了呐喊,后面的山匪似乎也已经听到了动静,正在往这里赶来。 让众人喘了两口气,韩林知道不能再等,否则就有被两面合围的危险:“趁乱冲进去,脚步不停一直找到老西风为止!” 接着韩林又一把拽住李柱,揪着他的衣服说道:“戍字队把这个门守好,不许放一个贼匪援兵进来!” 李柱高声领了命,将戍字队的五十个人排了三层,还挪了一些尸首过来,准备死守。 被溃退过来的北普陀寺中聚着的山匪同样十分慌乱,老西风如同往常那样,披着个袈裟,手里拎着一支夹刀棍,接连杀了两个慌乱的贼匪后大声喊道:“别慌,谁跑我弄死谁!” 北普陀寺中聚着不少贼匪的大小头目,拱卫着的也都是贼匪里面最精锐的那一批,很快就被头目们组织了起来,能找到刀兵的就拿刀兵,找不到刀兵的就随手拎起条凳,木棍等物。 他们刚刚被组织起来,韩林的人也到了,不由分说,当头就是一阵鸟铳。 贼匪最精锐的一批守在了外围,正准备等官军来了短兵相接地拼命,哪成想官军如此不讲武德,这群所谓的贼匪精锐,成排的倒了下去。 后面的群匪被头目们鼓动着往前冲,而迎接他们的又是铺天盖地地短标枪,噗噗噗一阵标枪入肉地声音响了起来,四处又是一阵哀嚎。 吴保保刚刚将手中的标枪掷出,眼见一个人被他的标枪射了个对穿,就看见贼匪冲了过来。 “持盾迎敌!” 高勇的声音不知道在哪里响了起来。 吴保保的体型太大,藤牌放在他手上就跟一面臂盾一样,防护不了太多,但他也有自己的办法,之前在慈航殿就卸了一面门板下来。 但看到贼匪冲过来以后,吴保保反而觉得这门板是个累赘,他想了想,双手提着门板抡圆了就将门板给掷了出去。 轰地一声巨响,门板落地,与此同时三四个贼匪也被这门板压在了底下,生死不知。 吴保保哈哈大笑着,随手就将背后背着的那柄枪斧给抽了出来,连挥带刺又将几个人给砍翻,队长陶国振见状对着自己的队伍大声喊道:“跟上去!” 这一小队就在吴保保的带领下肆意冲杀,有吴保保这个大块头在,哪里贼匪聚地多这个小队就往哪里冲,砍得人仰马翻,甚至不少贼匪看到吴保保他们冲了过来,立马哭爹喊娘地往旁边躲避。这个小队一时间犹入无人之境。 这种面对面的短兵相接,已经没办法去做指挥了,双方都是乱哄哄地。 韩林同样在战团当中,不过他身边有几个各个贴队抽调过来的人跟着护卫,他先是一刀砍在了一个人的肩颈上,随后这个人就被两个护卫在旁边的战兵捅死。 杂乱的刀光剑影当中,韩林只能看到就近,身旁的战兵们正以伍、以队,甚至还有两三个人为一组的,和这群贼匪乱战,此时战兵们日常的训练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有人攻、有人守。 而反观贼匪那边都是各自为战,根本没什么配合可言。 战兵们时拢聚,时分散,四处收割着人命,条石铺就的地上鲜血已经成行,踩上去黏腻腻地。 厮杀了一阵,贼匪们的人数越来越少,终于有人顶不住了,高声尖叫着、躲避着,一些跪在地上求饶,更有甚者翻了院墙逃了。 “别管那些跑的,专杀手里还拿着家伙的!” 见一些战兵小队要追,韩林高声喊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紧接着,一阵叮叮当当地声音在四处传来,越来越多的山匪将手里的兵刃扔在了地上,高喊着:“俺没家伙!俺没家伙!莫杀俺!” 大部分山匪都已经跪了下去,即便有顽抗的也很快就被剿灭。 不久,高勇从北普陀寺的大殿里揪了胖大的身影出来,那人被高勇一推,摔在了韩林的面前,韩林眯着眼睛看了看,这人脑袋光溜溜的,身上还披着袈裟,在地上挣扎了半天也没爬起来,似乎有一条腿已经断了。 “大人,这家伙我早就盯着了,刚才翻墙没翻出去,摔下来后面又爬进了寺里,在佛像后面躲着,被俺给揪了出来!” 趴在地上的人高声求饶道:“俺只是个和尚,求大人饶命!” 他的话音刚落,紧接着就有一个人出声道:“这位官差!俺指认!他不是和尚,他就是老西风!请大人饶我一命!” 第176章 财宝 当张守备带人上山时,看到在寺院当中被战兵围着,跪倒一片的贼匪,和遍地的尸首,惊讶地合不拢嘴。 而在慈航殿后门那座小小的京观,更是让他和麾下的战兵胆战心惊,原本的佛殿,此时更像是阎王殿。 “属下见过张守备!” 看着火把下按着腰刀把正在笑吟吟与他见礼的韩林,张守备咽了口吐沫,连回礼都忘了,嘶声问道:“韩……韩把总……这……几千山匪都已经被你杀光了?” 韩林闻言哈哈大笑,挤眉弄眼地说道:“我要说是,张守备信不?” “不……不信!” “对嘛,咱就一把的人,怎么能杀数千的贼匪,杀了约莫四百,俘了差不多二百,剩下的全跑啦!” 韩林心情大好,这一仗虽然费了一些力气,但仍然算是一面倒。 自那人将老西风指认出来以后,韩林又叫投降的贼匪们将大大小小的头目们全部都指认了出来。 这些人无恶不作,就算全杀了也没有一个冤枉的,而韩林也正是如此做的。 他让各贴队吐得最狠的战兵出列,挨着个儿地将这些大小头目全都砍了脑袋,然后又在李柱防守的慈航殿后门垒了一个小京观,并在四周插上了火把。 山下的贼匪赶到时,看到这些脸上或是惊恐、或者狰狞的脑袋也全都吓傻了,这些脑袋都是山中最作威作福的那一批,如今这些人都死了,他们这群小喽啰还拼什么命,因此刚刚冲上了山的贼匪们,随即一哄而散又往山下跑了。 韩林也没叫人追,首恶已诛,这群小喽啰也成不了什么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 …… “我日他娘,发了……” 距北普陀寺里许的一处山洞内,举着火把的杨善眼睛发直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急促地喘着粗气。 山洞内十几口大箱子里堆满了金银珠宝,在火光的照射下,正反射着各色的光芒,他身旁的徐如华和郭骡儿同样也咽了咽吐沫。 这么多值钱的物什就这么胡乱的放置在山洞当中,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 杨善踢了踢正躺在一张简易担架上的老西风,无不羡慕地说道:“你这山大王当的实在是让人眼馋,屯了这么多金银,都是从哪里弄来的?” 老西风被杨善踢中了那条被摔坏的腿,脸上浮现出一丝谄媚:“这位大人,金银财宝全归你们,留俺一命成不?” 杨善没有理他,径自走到一口装着各色首饰的箱子前一捞,捞出一大把珍珠的链子、玉石的手镯、嵌着宝石的钗子,放在眼下去看。 看到杨善怔怔发愣,徐如华咳了一声,走到近前提醒道:“杨善,这些东西可不能动。” 杨善猛然惊醒,将手里的首饰一股脑地放进箱子里,讪笑道:“都是大人的东西,哪个敢碰?” 徐如华严肃地摇了摇头:“这些也不是大人的,大人说了以后都充当军费,给各人买兵甲、马匹、发放粮饷。” 杨善脸上一红:“大人真是高义。” 徐如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对着外面跟着的二十多个战兵们吩咐道:“都进来!将这些东西点验好了,另换个隐秘的地方。” 战兵们也涌了进来,同样被这些琳琅满目的财宝给震惊到了。 但他们心中刚刚起的一些小心思,随即就被徐如华的提醒打断:“莫怪我没提醒你们,藏匿战利品按军律可是要枭首的!” 杨善也冷声道:“对!谁他娘的敢伸手,老子第一砍了他!” 郭骡儿对那群放置的财宝波动不大,反而看着单架上的老西风嘿嘿怪笑,让老西风不由得毛骨悚然。 …… “都拾掇完了?” 韩林抬眼微微瞥了瞥远处正在看着麾下战兵搬运偏殿里粮食的张守备,轻声向被徐如华和郭骡儿打发回来的杨善问道。 杨善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压低着声音回道:“都搬完了,粗略数了数也得有万两多的银子,珠宝另算。” 听到竟然有这么多,韩林连忙用一只手去扳已经要压不住的嘴角,以防自己笑开了花。 “已经寻了地方,徐如华和郭骡儿带着人守着,说等过了风头,就偷偷运出去,这俩狗日的怕俺私藏,就给俺打发回来了,俺虽然贪银子,但也知道什么能动,什么不能动!” “他俩也是好意。” 韩林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不是怕你忍耐不住嘛。” 接着韩林又向杨善问道:“那老西风呢?” “处理掉了。”说到老西风杨善忍不住一个哆嗦,嘴里骂道:“大人你是没看见,听说那崔三又跑了,个狗日的郭骡儿那个狠哟,我看着都起鸡皮疙瘩,你说他杀人就杀呗,弄得血呼啦地做甚?!” 崔三似乎已经成为了郭骡儿的心结,听到崔三又趁乱跑了,和崔三交过手的郭骡儿知道,想这一次抓到他恐怕已经没戏了,而面对怒火冲天的郭骡儿,这老西风想必可能不太好看。 当那些珠宝现身的时候,这老西风自然也就活不成了,这是韩林和其他三个人早就商量好的事。 而其他散落的财宝和粮草自然也都被张守备收了去,两个人心照不宣也十分默契,至于最后会上交几成,那就全凭良心了。 不过现在的韩林,可没剩下几分良心。 天亮以后,韩林和张守备各留守了一批人看着俘虏,又带着队在山中进行扫荡,不少偷偷聚集起来的山匪们又被他们击溃。 一些被掳上山的百姓也纷纷从各处跑了出来,有的看到官兵跪伏在地,更多的人则是夺路而逃。 在他们的眼中,官兵似乎比山匪强不到哪里去。 大股的贼寇都已经被扫荡干净,韩林和张守备又在山林当中大肆搜捕,被抓到的人都说自己是被掳上山来的。 但韩林和张守备全然不管,也根本甄别不过来,青壮的男女全部绑缚,老的少的也有人押着走。 就这么在北普陀山上扫荡了整整两天才从山中撤出。 锦州那边也已经派了人过来押解赃物,即便是一些不值钱的物什,也足足装了七八辆大车,被绑缚的人群低着头列着长长的队列走在大车的两侧,不时有女人的呜咽声从队伍当中传出来,是一些贼匪的亲眷。 望着长长的队列,再向山上瞥了一眼。 韩林不由得哼出了小曲儿。 人间悲喜,各不相同。 第177章 分润 “回总镇大人的话,北普陀山的贼匪老西风以下大小头目四十二人皆已授首,此役共斩贼寇四百、余者溃散,解救百姓一千二百余,财物约三千两,粮……” 锦州中屯卫衙署中,韩林正在躬身向赵率教禀报着战果,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虽然他知道韩林能够将北普陀山给打下来,但他着实没想到这么快,而且快到连张守备都显得毫无用处。 不仅是赵率教,韩林和张守备等人押着山上的粮秣和赃银、俘获的贼匪回锦州时,锦州再次万人空巷,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北普陀山离锦州仅有十五里,早前山上盘亘着多股贼寇,可自打这老西风来了以后,在山上东征西讨地逐渐将山匪们都收拢到了他的麾下。 壮大以后,老西风更不满小打小闹,时常从山上下来掳掠烧抢,由村民到商贾,随着辽东逐渐被奴贼占去,越来越多的人逃到山上,老西风最后甚至连官军都不放在眼里。 方圆百里,深受其害,其为祸之重,更甚于奴,让人恨的牙根痒痒。 直到赵率教率领大军驻扎锦州,山上的贼匪才收敛了一阵,可看到赵率教遣用官军、民夫数万全力筑城以后,更以为连大军都不敢惹他们,闹得更欢。 之前锦州不断有女子失踪,都知道是被掳到了北普陀山,如今不少女子被解救出来与家人重聚相拥而泣。 看着这群低着脑袋被押解走着的山匪贼寇,一时间群情激奋,即便有战兵护卫在旁,但是还是有几个贼寇被拖了出去,生生被打死,战兵们拦都拦不住。 一些被解救了家人的百姓们聚在一起,拦住韩林不断磕头道谢,甚至还有人要奉上金银财物当做酬谢,但韩林一概不收,甚至亲手将跪在地上的百姓扶起。 由此韩林更加得民心,别看他的职衔在这锦州城属于偏低的那些,但他的名头和声望盖过了副总兵左辅、朱梅等人,直逼总兵赵率教和太府纪用,成为了锦州城的第三人。 另有一些不明事理的百姓,对着韩林喊冤,都是一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闹得韩林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那都是县衙来管的,虽然锦州没有县太爷,但是还有侯世威这个军衙主事。 “三千两……” 赵率教听到韩林报出的缴获以后,负着手,来到韩林面前,看着他似笑非笑地说道:“不少哇……” 韩林挑了挑眉头没有说话,就又听见赵率教叹了口气:“韩林,人不能吃的太饱,会撑坏的。” 韩林听到以后,轻咳了一声:“五成。” “那……七成?” 见赵率教摇了摇头,韩林咬了咬牙说道。 “三成。” 赵率教说道。 听到赵率教不增反减,韩林有些发愣,心说难道赵率教生气了?将藏着的七成缴获拿出去已经不少了。 想了想,他刚要报八二。 就又听赵率教说道。 “城里城外那么多眼睛盯着,人人都在等着分润,你拿出三千两属实是不够分,小心被有心人抓到把柄,不过也不能让他们吃太多的甜头,你多吃多占,好歹还能给我练出些兵来,但那群人……” 赵率教冷笑了一声:“却全都落入了自己的口袋!” 韩林看赵率教的表情不似作伪,终于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在北普陀山外围搜刮出来的合计约莫五千两,张守备拿了一千两,他拿了一千两,剩下的三千两上缴。 他自然知道赵率教肯定不信,因此讨价还价也是应有之意。 他那里还藏着一万一千两,如今再拿出不到三成就可以将这群人给打发了,韩林也乐意为之。 将赃银分润完毕以后,赵率教看着韩林有些欲言又止,他指了指身旁的椅子,对着韩林说道:“韩林,坐。” 韩林知道赵率教是有话想跟他说,躬身谢过以后在椅子上坐了。 赵率教同样落座,用手指弹着扶手沉默不语,一时间整个屋子都沉寂了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赵率教才长叹了一口气,对着韩林说道:“韩林呐……你可怪我?” 韩林不知道赵率教为啥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但他还是诚惶诚恐地从座位上站起了身子,一脸诚恳地说道—— “不知大人何出此言?自小子至锦州备受总镇大人照拂,小子非为良马,但总镇大人仍言传身教,悉心教诲,小子怎敢起怨尤之心?” 韩林这么说也确实是真心实意,如果没有赵率教,韩林现在怕是在锦州城还混不出什么名头来。 听到韩林这么说,赵率教叹了口气:“你心中没有怨尤就好,锦州之战亦已过去两月有余,你这首功迟迟未议定下来,前些日子纪太府再请,听说兵部已经着手叙功,但偏偏赶上……” 赵率教顿了顿:“不知你可有耳闻,当今圣上,已经不能视事。” 这事韩林自然是知道的,京城中的消息每五日一报,而他昨日刚刚收到赖麻子自京中传递过来的消息,而且,赖麻子已经收买了两个宫中的小太监,因此,他比赵率教知道的更为详甚。 但他还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瞪大了眼睛问道:“竟有此事?” 赵率教点了点头,身为人臣,这种有忌讳的东西自然不能多言。 于是又将话题转移了回来,苦笑着说道:“王营死了,让你顶替其位乃是应有之意,我原想着奏功以后,将你调到我的标兵营中,但奈何此时已经难归我管,只能等待兵部叙功,但现在的情形,恐怕还要多等些时日了。” 韩林豁然笑道:“小子还以为大人所说的是何事,原来是这个。” 接着韩林在座位上冲着赵率教拱了拱手:“总镇大人无需挂怀,孰轻孰重,小子理会得。” “不急不躁,不骄不馁,你能有如此心计也不枉本镇期许。” 想了想韩林又向赵率教问道:“大人,鞑贼退去,山匪已剿,如今城内百姓各理生计,我等当用武何地?” “自袁抚台去职,如今又碰到这个事儿,王阎二督仍没有拿出什么章程出来,那便只能按例行事,你练你的兵,我筑我的城。” “职下明白了。” 第178章 暗夜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夜。 信王朱由检在皇极殿,幽幽宫灯明灭闪烁,将朱由检本就白皙的皮肤映射地更加惨白。朱由检在一张台案前秉烛独坐。 皇极殿太大了,大到让他感到心寒。 申时,他的皇兄天启皇帝朱由校病革,不久大行,如今正停梓于不远处的仁智殿当中。得了消息的首相施凤来、张立极、英国公张惟贤等人纷纷写了牋,遣人送到王府当中劝进。 朱由检辞而不入,直到他的贴身太监徐应元来请他入宫,朱由检才从王府中走出。 为什么一个太监话能比阁臣和王公更好使? 因为徐应元不是别人,是如今九千岁的赌友,而他的意思也从侧面代表了魏忠贤的意思。 对于位极人臣、权势滔天,阉党遍布朝中的魏忠贤,无兵无权的朱由检心中十分忌惮。三日前,由于皇帝不能视事,魏忠贤还召集了群臣商议垂帘居摄的事宜,竟然也想做一个如同赵高、刘瑾一般的立皇帝。 然而不曾想,在关键时刻,本为阉党的次辅施凤来却忽然犯了水,以:“居摄远不可考、且学他不得”为由婉拒。 魏忠贤不悦拂袖而去,当日,百官群臣立即请了信王朱由检进入宫中视疾,然而此时的朱由校已经不能说话,好在遗诏早立。 天启皇帝大行后,魏忠贤想秘不发丧,但却被张皇后所拒,张皇后立马宣布了皇帝大行的消息。 一面派人去了信王的府上,另一面又遣人召集了与魏忠贤有隙,且手握重兵的英国公张惟贤,魏忠贤的阴谋由此作罢。 当然进入到宫中同样也进入到了魏忠贤最核心的势力范围,可以说今晚是最危险的一晚。 朱由检在袖中藏了干粮,进入承天门时,他看到跪伏了一地的百官,百官们见到他人人脸上喜形于色,跟在他的身后,直至到午门,却被守在门前的太监们所拒。 虽然百官夜闯宫门确实不合礼法,但看到那群太监睥睨的样子,仍然让朱由检心中发寒。 “魏忠贤……” 坐在案前的朱由检虽然面无表情,但心中早已经咬紧了牙关,他正恨着,忽然听到殿外传出了几声微微的轻响,他回身望去,就见几个人影隐隐约约地映照在了窗上。 在偌大的宫殿当中,形同鬼魅,隐隐当中,仿佛还看到了剑影。 朱由检心中发寒,微微皱了皱眉头,深深吸了口气,随后沉声问道:“谁在外面?” 停了片刻,窗外有人答道:“殿下,是奴婢,奴婢们正在护卫殿下。” 听到是一个太监的声音,朱由检想了想,随后收起了脸上的一切表情,平静地说道:“进来。” “吱呀”一声,一个持着剑的太监推开殿门走入,随后跪伏在地上口中道:“奴婢给王爷请安,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看着那柄鲨鱼皮剑鞘的长剑,朱由检沉吟了一番,开口笑道:“此剑不错,拿来给孤瞧瞧。” 跪在地上的太监微微愣了愣神,随后从地上爬了起来,为了避嫌,这个太监双手托着剑,低着头、弓着腰一步一步捣腾到了朱由检的面前。 朱由检从他手中取了剑,随后“噌”地一声拔了出来,随后曲指一弹剑身,一阵嗡嗡地龙吟声响起,听着剑鸣,朱由检转过身去,让剑身对着烛火,但见剑身如练,剑锋寒光四射。 朱由检不由得赞道:“真是一柄天下难有的好剑。” 看那太监仍低着头,朱由检便提剑在身侧,似乎随意地问道:“这般好剑自何处得来?” 太监欠了欠身,嘴里说道:“是……是九……呃……魏公公赏赐给奴婢的,魏公公叫奴婢值守此处,护卫殿下。” 哪怕已经极力克制,但听到太监回答后的朱由检,仍不免嘴角抽动了两下,好在这太监一直都低着头没有发现。 朱由检温和地笑了笑:“魏公公果乃国之干成,等日后孤定然要好好‘谢谢’他。” 太监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随后朱由检提着剑走了几步,看了看还停留在原地的太监忽而说道:“此剑孤甚是喜欢,予你三百两银子,将这剑割爱如何?” 那太监闻言浑身一震,想拒绝又说不出口,但想到眼前的这个人即将成为新的皇爷。立马强压了下去,笑道:“奴婢不敢,奴婢观此剑,乃有轩辕、湛卢、赤霄之意,非奴婢所能执掌,况乃奴婢也是殿下的奴婢,哪有奴仆擅据主家之物的道理。” 轩辕剑乃圣道之剑、湛卢剑乃仁道之剑、赤霄剑乃帝道之剑,这三个都是帝王应有之气,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已经不言而喻了。 朱由检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太监竟然如此会说话,心中忽然一动,嘴里问道:“汝何人耶?” “启禀殿下,奴婢李凤翔。” 这个太监恭敬地答道。 “于四司、八局、十二监中的哪衙门?所任何职?” 朱由检继续问道。 “回殿下,奴婢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 司礼监排在内筒二十四衙门当中的首位,掌握着批红的权利,其掌印太监有内相之称,随堂太监地位低于掌印和秉笔两大太监,不过仍然可以参与批红,其权利也不小。 朱由检心中微动,笑道:“原来是李伴伴。” 伴伴是对于极为亲近的内臣的称呼,李凤翔心中一喜随后头和腰低的更深了一些。 “李伴伴无需多礼。” 朱由检笑道,随后又向殿门望去说道:“今夜天寒诸内官逻巡于宫内,分为劳苦。孤实不忍,还请李伴伴置备一些酒食分予左右。” 李凤翔知道这是信王在收买人心,但他也有心投靠,立马应承了下来,推门出去置备。 不久殿外传来一片欢声。朱由检的眉头再次皱了皱,国之帝王大行,中官竟然还能发出如此欢声,足以见魏忠贤的权势已经到了何等的地步。 朱由检冷哼了一声,将手中已经归鞘的长剑放在案几之上。 这么长时间下来,他的身子也有些乏了,于是便在皇极殿中信步而行,走到一处案几旁,发现上面还有没来得及批阅的奏折,朱由检信手拿起来一个对着宫灯翻看。 这是一篇兵部为宁锦之战叙功的奏折。 阅读了一阵朱由检抬起头来,喃喃地道:“韩林……” 第179章 盘账 天启七年的秋天,是一个多事的秋天。 韩林将啸聚于北普陀山的贼匪剿灭驱散。 随后天启皇帝驾崩,天下国丧,百日内不得举乐婚嫁。 陕西大饥,赤地千里。 已有星星之火,在秦中燃起。 石坊街的小院的正屋当中,烟雾缭绕,何歆手里拿着一卷账册,轻轻地咳了几声。 听到何歆的咳嗽声以后,高勇对着李柱和张孝儿两个人说道:“柱墩子,二大儿,你俩他娘的能不能不抽了?弄得屋子里乌烟瘴气,瞧瞧把何主事给呛得!” 说着,高勇起身将门窗全部打开,一股子冷气直钻屋内。 张孝儿闻言和李柱对视了一眼,赶忙将烟斗按灭,讪笑了两声:“嗨,这不是闲着没事儿干嘛。” “没事儿干就他娘去营里练兵,都聚在这儿干嘛,你说是也不是,韩大人?” 韩林轻笑了一声,拍板道:“以后但凡有何主事在的场合,都不准抽烟。” 食烟这件事在辽东已经渐渐地风行了起来,跟着韩林混了以后,大家的腰包也渐渐地鼓了起来,张孝儿和李柱这俩人没啥别的爱好,就喜欢往嘴里塞各色的吃食。 等吃腻了,最近他们又抽上了烟袋,两个人烟袋不离手,塞着劲儿地对着裹。对于食烟韩林不反对,一方面毕竟人都要有点爱好,另一方面,确实能缓解一定的压力。 要不是不习惯现在干辣干辣刺嗓子的味道,他也会食起来。 何歆用手在面前扇了两扇,驱散还没消散的烟气,随后皱着眉头说道:“那七千两虽然从山上搬了下来,入了库,可也不是这般的花法,这马必须得买麽?” 如今财政的大权已经由徐如华交由何歆的手中,对于支度用取一件事,何歆有着绝对的主导权,各贴队申请银子都需要经过何歆点头才行。 买补马匹是作为马教训导的苏日格提出来的。 别看他年岁小,但是作为蒙古人的他,对于战马极其热衷。 在他的设想里,这一把之数的人,不说一人双马了,至少也要做到一人一马吧。 “何娘子……” 他刚要继续往下说,就看见韩林瞪了他一眼,于是立马改口道:“何主事,队中的马大部都是挽马、驮马,不堪骑乘,而营中买补的其实也一般无二,即便有战马也已老迈,这样的马怎么能打仗?” “可这一匹大马四十两,小马三十两,也太贵了一些……”何歆盯着苏日格说道:“不是已经和巴根商议过了,怎地还还要价这么高?” 苏日格挠了挠头道:“他给咱的都是上等的好马,要是真卖到京中去,据说能卖到八十到一百两咧。” 何歆摸起旁边的算盘一边打着一边说道:“不成,按照四十两一匹,二百五十匹马,光买这马便要一万两银子,这还不算豆料、草束……” “就最基础的一两五钱来算,每个月还需三百七十五两银子,这家还过不过啦!” 苏日格只喜欢马,以为人人都应该有一匹,根本没想到这后面银子的事儿。他摸了摸鼻子,问道:“那何主事,你说咋办?” “只许二十五匹之数,原本队中的马继续使着。” “成,您说咋办就咋办。” 苏日格痛快的应承了下来。 虽然和他幻想当中的差远了,但也好过没有,他们原本是有一个贴队的马的。 虽然有大半是驮马、挽马,但还有一些是从鞑子那里缴获而来的,凑合用也能让三个人用一匹马。 决定了以后,何歆用手指在口中一沾,随后翻向了下一页。 只扫了一眼,就有些不悦地向郭骡儿问道:“锦州这里的开支都是常务,没什么问题,可京中的支度怎么用这么多?上个月刚要了一千两,怎地这个月还要?” 别人或许怕郭骡儿,但何歆可不怕。 以往都是郭骡儿审问别人,如今听到何歆来审问他,郭骡儿不由得苦笑,站起了身对着何歆抱拳说道:“何主事,京中居,大不易哇……” “日常的开销用度就贵,不过大头还是花在了这结交宴请、奉上议金的事儿上。” 何歆低下头去看了下账本,接着有些惊讶地抬起头问道:“结交一个宫中的小太监,就要议金百两,怎地这般送法儿?” 郭骡儿刚要说话,就被韩林挥手打断,他笑着对着何歆说道:“何主事,这事确实不能省,好多消息都指望着京里往回传呢。” 听到韩林发话,何歆点了点头,嘟囔道:“那也叫赖麻子省着点花,这边拼死拼活的,全让他吃进肚子和送给别人去了,万一肉包子打狗可不值当。” 余下的便是一些各队报上来的修补、购置,月饷月银等开支,何歆一一与各贴队官对过以后,或应允或否决。 小屋内的算盘珠子劈啪作响,韩林看着不断与队官们对账的何歆,只感觉确实找对了人。 但他又感觉十分肉疼,就这短短的时间内,又有大约两千多两的银子没了,养兵这件事确实太贵了一些。 不过好在蒙古的这条商路已经走通,上几天刚刚带了一批山货回来,只要运转出去,刚好堵上了这刚刚花出去的缺口。 而且徐如华的那队水兵也在加紧训练,日后不仅可以作为水师进行迎战接敌,同时还能走海贩运,海上的进出量可比陆路通过骡马来拉车架相比不知道高出去多少倍。 不过他手上没有船,因此他已经将下一个既定的目标放在了觉华岛附近的海寇身上。 打击海寇,不仅还能像北普陀山一样,赚一笔银子,而且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将那两艘船给拿下,等有了船他在海上的商路也可以开始赚银子了。 这边仍在盘算着,那边二狗子推开门进来,紧走了几步,凑近到韩林的耳朵边对着他说道:“少爷,门外来了两个番子,说请大人往纪太府那里走一趟。” 韩林微微一愣,他前两日才刚刚拜见过纪用,送给了他五百两的银子,今日里为何又来寻他? 于是韩林开口问道:“可有说什么事?” 二狗子摇了摇头:“没说,但看样子挺急的。” 第180章 大事 纪用府上,鬓发星白的纪用正在正厅中饮茶,旁边的桌子上摆着一些糕子点心,虽然看起来十分自在,但偶有一丝忧虑,从眉间处一闪而过。 “太府。” 门口传来了一个声音,纪用抬起头见韩林过来,起身迎了过来,韩林刚刚要行礼,却被纪用一把拽了起来:“韩林,你可算来了。” 见到纪用的神色,韩林心中有些纳罕,纪用可是自万历年间就充当监军,也是老行伍了,哪怕锦州被鞑子围困二十余日,也不见他脸上有过现在这般慌乱的神情,今日这是怎么了? “太府召职下前来,可有什么事要吩咐?” 纪用将韩林的身子扳正,双手拍了拍韩林的肩膀,笑道:“韩林,你的大机缘来了!” 韩林略感惊讶地说道:“职下不得其意,还请太府明言。” “锦州之役,杂家与总镇议你为首功,连番呈报,奈何其时先帝病重,而后大行,这件事一直被搁置了下来。今上继承大统,对此事极为看重,览阅尔功,龙颜大悦。” 纪用一边拉着韩林坐下,一边继续对着他说道:“昨日九千……呃……厂公来报,说皇爷已经下旨,要你进京面陈!” “啊?!” 听到刚刚继位不久的崇祯已经知道了自己,而且还指名点姓的要见他,韩林也惊讶地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这……这不合礼数吧……”韩林咽了咽口水说道。 纪用哈哈大笑道:“今上励精图治,据闻在当王时,便勤顾躬亲,不能以寻常代之,因此我说,你的机缘,来了!拾掇拾掇,准备准备,过几日天使就要到了!” 韩林从座位上站起了身形,来到纪用前面,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总镇和太府的栽培,职下感激涕零。” 韩林这一礼也确实真心实意,纪用虽然是个太监,也贪恋银子。 但他在大节上毫不含糊,不管是亲冒矢石上城督战,还是在战后然诺,为守城的军民向朝廷讨了那五十多万两的银子,都可以说他和高淮那种虐民激变的太监有如天壤之别。 而且纪用待他也十分不错,他现在可还有一个锦衣卫试百户的职衔呢,这也是纪用为他请的。 只可惜,他是个阉党。 想到这里,韩林猝然一惊,虽然具体的历史细节他不知道,但是大势他还是知道的。 在崇祯还是信王时,魏忠贤不断催促天启帝让崇祯外出就藩,此时两个人就已经结怨,而天启病重,魏忠贤还上蹿下跳,实在是作死之举。 果不其然,在崇祯即位以后,权倾朝野的魏忠贤不久就死了,树倒狐弥散,阉党也得到了清算。 “怪不得!怪不得纪用总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色!原来根儿在这里!” 想通了这个关节,韩林心中更是一颤,纪用既然是他在厂卫当中的上司,那…… 他会不会也被崇祯划为阉党的一份子?! “为了身家性命,也决不能和魏忠贤扯上关系!” 韩林在心中暗道。 纪用点了点头,继续对着他笑道:“韩林,你有此心也不枉我和总镇倾注一场,起来罢。” 觐见皇帝有一套十分复杂的流程,虽然到时候会有礼部和鸿胪寺的人来教他,但纪用还是指点了他一番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韩林在心中一一记下,崇祯是一个励精图治,想有一番大作为的君主。 但伴君如伴虎,更何况他的疑心病非常重,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在心中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因此韩林学的十分用心。 “既然你都听明白了,那就回去好生准备,设置香案以迎天使。” 说完纪用就端起了茶碗。 韩林会意,行礼以后准备辞谢而出。 “韩林……” 他刚刚走到门口,纪用叫住了他,韩林回过头,就看见纪用的脸上十分复杂,沉默了半晌以后,纪用又挥了挥手:“算了,去罢!” 韩林又躬身行了一礼,说道:“太府,锦州之功,非职下一人一队之功,太府抽刀疾呼,为民请愿之事,职下全然记在心里,且太府对职下之恩,莫不敢忘!” 听到韩林的话语,脸色如常的纪用忽然笑了起来,挥着手说道:“去罢!” 出了纪用的府上,在府外等候的二狗子和苏日格以及几个战兵都围了上来。 韩林现在的名声太大了,不管是贼寇那边,还是鞑子那边都已经留了名姓,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遇到刺杀之事,因此贴队官们对他的安全极为看重。 甚至想设立一队亲卫来护卫他的安全,韩林想了想以后就将这个提议给否决了,现在的人数还是太少了一些,从营中抽调人出来,势必会耽误日常的训练。 最后议定下来,每队轮流抽调人手护卫韩林,这样也有好处,那就是战兵们可以离韩林更近一些,便于拉近彼此的关系。 今日是甲字队战兵护卫,熊瞎子吴保保赫然在列。 见到韩林从纪用府中出来,二狗子便迎了上去问道:“少爷,咱回院里,还是去营中?” 韩林想了想,摇了摇头:“去总镇府上。” 对于要面见崇祯,韩林怎么想,心中怎么忐忑。 而且这事无论如何都要和赵率教知会一声,而且想必赵率教也会给他一些指点。 正想着心事,就听见走在前面像山一样的吴保保喝了一声:“闪开,别挡道!” “这道是天下人的,怎地许你走不许我走?!”就听见一个人说道,但因为被吴保保魁梧的身形挡住,韩林看不到他对面的人。 “好狗不挡道!” 吴保保怒喝了一声。 就听见那人哼了一声说道:“果然是一条好狗!狺狺狂吠。” “你!” 见吴保保撸胳膊挽袖子就要走人,韩林赶忙让吴保保退下,走到近前发现和吴保保骂起来的竟然是个头戴角巾,身穿青色长衫,背着箱笼年约二十三四的书生。 不过这个书生的身形十分魁梧,最惹人注目的就是他那一双又白又长,几乎耷拉到肩头的大耳。 韩林不由地多看了两眼,这书生原本梗着脖子怒视着吴保保,看到韩林怔怔地看他有些不悦得冷笑道:“果然纨绔无礼!” 被他这么一说,韩林笑道:“君可生之,吾不能视之乎?” 那书生撇了撇嘴:“吾自沛县北上,一路见多了你这样的纨绔,仰仗着家族势力为非作歹,如今辽事糜烂,竟然还这般纵容鹰犬横行市井!且滚回家去,好生读书,将来好为你家乡驱鞑逐虏!” 这书生振振有词,引得韩林哈哈大笑。 阻止了就要反驳的二狗子等人,扬长而去。 不过一耿直书生尔,何苦与他浪费时间争执? 而这书生正等着对面的这个纨绔狗急跳墙,到时候更加羞辱他一番。 却不想这人竟然走了,书生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十分不得劲。 第181章 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干戈扰攘,御侮惟兵。朕新缵大统,荷天地之灵,心存元元。然肃清华夏,收疆复土,非一人之力能及也。 “闻尔宁远前锋左营贴队官韩林,见危不避、冠绝宁锦,斩将夺旗、张我国威。实开戎昭之先,朕心大慰!着朝见问对,共议鸿猷!” 锦州城东隅的小校场上,营伍肃立、战旗飘飘,所有战兵都昂着首、挺着胸,瞪大了眼睛去看那个传旨的太监,心中充满了骄傲,太监身后的赵率教和纪用互相对视了一眼,也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笑意。 一席把总衣袍的韩林,带着一众贴队官跪在地上,今日天使前来,他在营内设了香案。 “韩把总,接旨罢!” 韩林再行了一礼以后,弯腰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随后交予了身后跟着的徐如华,接着对着眼前的太监说道:“天使远道而来,职下有些心意,以慰风尘。” 说着韩林一摆手,二狗子从身后闪身出来,双手托着个铺着红绸的托盘,上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百两的银锭仪金。 这是官场中不成文的规矩,韩林自然也不能含糊。 眼前的太监看到只取了其中的一锭,接着笑道:“边塞劳苦,杂家莫不敢收,但若不取,又怕拂了韩把总的面子……” 他颠了颠手中的银子,说道:“此锭足矣。” 韩林微微一愣,没想到竟然还有不贪财的太监。 但也知道这种事如果反复辞让,更为不妥,于是展颜笑道:“天使高义,职下已在望仙楼置备酒宴,还请天使稍后移步莅临……” 说完,韩林一拱手再问道:“敢请天使名讳?” “杂家王承恩。” “竟然是他!” 听到这个名字,韩林心中一惊,这可是日后陪着崇祯毫无怨言赴死的那位。 王承恩上下打量了一番韩林,微微颔了颔首,赞道:“尝云自古英雄出少年,今日得见韩把总方知世言不虚。” “王老大人过誉了。”韩林垂手肃立,谦虚地说道。 不成想王承恩摇了摇头,继续说道:“非是过誉,杂家自皇爷当王爷时便一直伺候着,皇爷以‘共议鸿猷’之言,召见一把总,余实未尝闻也!足见韩把总青云不远。” 韩林再次一揖:“锦州事,职下只是听令行事,偶斩小功,皆仰仗于赵总镇、纪太府之运筹。” 花花轿子众人抬,韩林在王承恩面前的这一番话,势必会传到崇祯的耳朵里,让赵率教也纪用一瞬间也喜笑颜开,暗叹这韩林果然不枉自己的一番栽培。 听到这话的王承恩也深深地打量了一下韩林,笑道:“不骄不躁,怪不得能受皇爷青眼。” 接旨这事的流程已经走完,接下来就是要为王承恩接风洗尘了,韩林早就将海仙楼给定了下来,赵率教的家丁亲卫也罕见地举起了“回避”的开道牌,众人移步海仙楼 此次由总兵赵率教、分守太监纪用作陪,韩林还叫了锦州的巨贾富商亢五,以及几个乡绅同席,锦州有头有脸的人都到了,可谓是给王承恩最大的礼遇了。 席间推杯换盏,喝的是昏天暗地,韩林也同样罕见地喝多了,几乎是由二狗子和今日充为亲卫的孟氏兄弟,抬着回了石坊街的小院。 “哈哈哈哈!大爷我终于苦尽甘来啦!” 夜半时分,韩林宿睡的屋内传来了一阵怪笑。 惊得厢房内的孟氏兄弟抽刀就要冲进去,但紧接着就被合衣而出的二狗子给拦了下来。 “你们做什么!拿着刀进去再吓到少爷!” 孟氏兄弟侧耳听了听,发现确实只有韩林一个人的声音,这才收刀还鞘,孟满仓摸了摸脑袋:“夜半三更的,大人这是怎么了?” “怎地……笑得如此瘆得慌?”孟满堂也吸了一口凉气。 “你们要是能让皇帝亲自下诏,进京面见,怕是比大人还要吓人。” 接着二狗子抹了抹眼角,呜呜咽咽地说道:“你们不知道,大人为了这一刻,究竟等了多久,经历了多少。” “这倒也是……” 孟满仓不无羡慕地说道:“要是能得圣旨,老子怕是祖坟都冒青烟了!” 孟满堂拍了弟弟一巴掌:“可拉倒吧,现在咱俩都进不了祖坟啦!” 孟满仓哼哼道:“咱们跟着大人,还怕不能单开族谱?他想让俺埋,俺还不埋哩,咱哥俩就在这北地新开郡望堂号!” 翌日一早,耍了半夜酒疯的韩林被二狗子叫起。 他晃了晃混浆浆的脑袋,一边在二狗子的伺候下洗漱,一边说道:“皇帝老子既然拟旨召见,自然不能耽搁太久,二狗子,一会你把黄历取来,找个就近的良辰吉日,咱们启程。” 二狗子瞪着通红的双眼说道:“少爷,昨夜俺就选好咧,后日便宜出行。” 韩林立起身子,回过身上下看了看二狗子,嘴中惊奇道:“嘿!二狗子,没想到嘿,你长能耐了哇。” 二狗子嘿嘿一笑:“少爷以后定然是要做大官的人,俺总得看着学着,不能到时候给少爷丢脸不是?” “那感情好,二狗子,你把少爷伺候好了,俺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到时候你想娶几房就娶几房,银子都由少爷我出了。” “俺不想娶婆娘,俺听好几个姐儿说了,娶了婆娘,以后就去不了啦,万一被抓住了,要揪着耳朵打。” 韩林瞪了二狗子一眼:“我不是叫你少跟王愿那个老色鬼混麽?休整天往那地方跑!听我的,娶婆娘生娃才是正经事。” “成成成,少爷俺都听您的,不过……” 看二狗子嗫喏地模样,韩林就知道他话里有话,拿着方巾擦了一下脸,说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少爷……俺能不能跟你一起进京,俺也想去见见世面,听说那京城那屯子老大咧。” 韩林一下子乐了:“成,跟了少爷我这么久,合该带你去见见世面,对了叫上苏日格,让他这个掳子也瞧瞧咱大明的风仪,别整天吹嘘他那大草甸子这么好那么好的。” 二狗子和苏日格年龄相仿,两个人能玩到一块去,听到韩林还要叫上苏日格更是一蹦老高,嘴里不住地说道:“谢少爷,俺这就知会苏日格去。” 看着二狗子的背影,韩林笑道:“不过别说我没提前跟你说,进了京,那地方你就别去,那价钱,连少爷我都消遣不起,到时候给你扣那当了龟公,休怪少爷我不拿银子去赎你!” 二狗子身形一顿,原本兴致冲冲地样子忽然就颓丧了下来。 第182章 失所 十月十六日一早,天空正星星点点地下着小雪,前屯卫北面的官道上,十余名骑士正策马踏雪,缓缓而行。 打头的韩林看着官道上猛然出现的百姓,心中十分纳罕。 这些百姓扶老携幼,正向南面的山海关和北面的宁锦方向走,这些人只着单衣或者披着布单,在风雪当中瑟瑟发抖。 震惊之下,韩林遣了人询问才知,原来初八日前屯卫大火,共烧毁民房民宅三千八百余家,寒冬腊月里,这些人留守就只能冻死,因此要么向南入关、要么向北去宁锦。 韩林心中不由得感叹,这辽东真是一刻都不得消停,天灾人祸,百姓们刚刚能各理生计,却又因为一把大火将希望烧地灰飞烟灭。 前屯卫下领中前、中后两所,既是山海关前的最后一道关闸,同时也是出关之孔道,地理位置十分紧要,如今卫城大火,那势必也会影响到其后的宁锦二镇。 越往南走,流离失所的百姓就越多,韩林怕伤人,因此让队伍放慢了马蹄徐徐行进,百姓们大多低着头,偶尔抬起头来看他们一眼,眼神中也尽显麻木。 走了一会,忽闻一阵哭声传来,韩林在马上歪过头去看,就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正坐在雪地里有气无力地哭着,她的旁边,倒伏着一个衣物单薄的妇人,身子都已经僵了。 但身侧的人来人往,根本无人理会,非是百姓无心,而是大家都在逃难,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像这妇人一样,倒毙在路上。 韩林双腿夹了一下战马,来到这个小女孩的近前,那小女孩似有所觉得回过头来,两两对视,那双清澈还充斥着童稚的眸子,让韩林心中忽然感觉一阵不忍。 他从马上跳了下来,随后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饼子,递给小女孩。 那小女孩眼中有些怯,不敢去接,身子也在往后缩,尽量去贴自己那已经死去多时母亲。 韩林摸了摸她的头,嘴里说道:“莫怕,吃罢。” 似乎感受到了韩林并没有恶意,那小女孩怯怯的接了过去,随后大口大口的咬着饼子,眼睛闪闪发亮。 看着她还在瑟瑟发抖的身子,韩林叫二狗子取了一件替换的衣裳过来,随后给她披上。 “大人,她这么小……怕是留在这里也逃不过一个死去。” 二狗子似乎见到了很久以前的自己,也有些不忍地说道。 韩林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忽然一群百姓就围了过来,十几个战兵立马将韩林护卫在了中间,夹起胳膊阻止流民近前。 一个身虚体弱的老头看冲不过去,立马跪了下来,嚎哭道:“这位军爷,行行好,俺们这些人已经快两日没吃过东西了,您心善,也赏俺们口吃的。” 有一个人领头,其他人也全部跟着跪了下去,嚎哭哀求当中,韩林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对着战兵们说道:“分一半干粮给予百姓。” 战兵们听闻后,纷纷解下身上的口袋,将干粮等物分予众人,眼见这边在分发干粮, 越来越多的百姓们奔涌了过来,甚至开始拥搡谩骂。 “大人……人太多了……咱们,救不过来的!” 陶国振虽然同样不忍,但还是劝道。 韩林闭上眼睛,让眼前的场景不能目视,他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再睁开眼睛时,脸上已经有了决绝之色,咬着牙说道:“上马!” 众人纷纷上马之时,韩林蹲下身子对那个仍在大口噎着饼子的小女孩说道:“再看看你娘亲。” 本来有了食物充饥,小女孩的注意力已经有所转移,但听到韩林的话,她偏过头去,看见倒在地上的娘亲,眼泪猛地又夺眶而出,连饼子都已经掉落在了地上。 几息以后,韩林将她一把抱起,在二狗子的帮助下翻身上马,随后也不顾小女孩“娘!娘!”地尖叫、挣扎与哭喊,一手抱着她,一手狠狠地一夹战马。 原本还拦在马前不想让韩林等人走的几个流民见状也纷纷避让,骑队随后跟着就冲了出去。 眼前的场景历历在目,身后的嚎啕还声声在耳。 韩林一时间十分烦躁。 “陶国振说得不错,这天下即将流民四起,烽烟处处,救不过来的……” 想到这里他的心下一哀,但又感觉到怀中小女孩的挣扎,韩林猛地又惊醒。 大丈夫生于天地,当以天地为己任,立心命、继绝学、开太平! 韩林解开身上的衣袍,将披了衣的小女孩揽在怀里,用自己身体的温度去为她取暖。 “救不了天下人,那便能救几个是几个!” 小女孩挣扎了几下,但似乎实在是累了,肚内有了食儿,身上也传来了韩林的温度,不由得有些困倦,不一会便搂着韩林的腰睡着了。 沿着官道和长长的流民,韩林率队策马,过前屯卫而不入、过中前所而不入,一口气行了六十多里,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了山海关关门。 大山北峙,巨海南浸,高岭东环,石河西绕,居天然之险,承造化之功,望着这依山襟海、高楼厚墙的山海关,其据地之广,其姿丽之雄伟。 让韩林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穿越来时他在海上,从未踏入过关门半步,如今看着眼前这道关门,直叹这山海关不负天下第一关之名。 关门即将落锁,但门外仍然有流民排着长龙,准备入关,韩林等人由于是奉旨入京,也属于公干,因此他带着人来到了前面,勘验了文书后,便被值守的门卒放了进去。 韩林的马被二狗子牵着,他抱着小女孩儿在前面走,小女孩睡了一天但仍未醒,她搂着韩林的脖子,脑袋落在韩林的肩窝,时不时还蹭上一蹭。 韩林等人牵着马,准备去山海关的驿站休息,驿站在城西北。沿途一路走过去,发现有很多前屯来的流民,正在排排屋檐下避风取暖。 又走了一阵,眼看着即将到驿站,一个灯笼上写着“王”姓的大门忽然开启,一群家仆拿着扫帚,棍子冲了出来驱赶着屋檐下边的流民。 占据了别人的家门口,遭到主人家的驱赶也是在情理当中,韩林叹了口气。 但他刚刚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那群奴仆一边打着一边骂道:“你们这群东人恶汉,没事跑关里来做什么!俺们关内人,见你们跟见鞑子没什么两样!快滚回关外,最好与那鞑子拼个同归于尽去!” 韩林忽然止住脚步,凝视着那个挥着棍棒的奴仆,冷冷地质问道:“你说什么?!” 第183章 雪见 自辽事糜烂,辽东人最为凄苦,无论贫富,既要承受女真奴贼的屠戮,也要承受朝廷的苛政,万历派太监收矿税,指其屋而恐之曰‘彼有矿’,则家立破矣;‘彼漏税’,则橐立罄矣。 自萨尔浒以后,各镇所援之军,都不肯调自己的精兵了,调过来的都是些兵痞,亦不堪用。 辽民家室被被军践辱,庄稼也被军佃收割,括买勒索之事屡见不鲜,明奴两军来回过境,几无噍类。 且辽东一败涂地,许多辽民成了女真人的治下之民,因此关内人视东人如贼虏,口唤他们为奸民,避难入关者,挟货被指为逆党,佩剑被说为劫徒,由此很多辽民便愤懑出关,甚至直接投了奴贼。 由此,东人与关内人的矛盾更深,乃至于现在只要见到东人进入关内,或畏之如虎狼,或趋之似猪狗。 虽然韩林出生在浙江,但他穿越过来以后便一直在辽东这片土地上挣命,这么久以后,他甚至已经将自己当成了东人。 如今这豪富的家仆不仅驱赶避风的辽东流民,甚至还要说东人与虏无异,这让韩林在心中也极度不满。 老子们在辽东拼死拼活扞守关门,同样跟着他们受苦的辽民,依附关内后,不仅没有得到妥善的照顾,竟然还被如此折辱。 见到竟然还有军汉跳出来打抱不平,这群豪富的奴仆竟然拎着棍子将韩林这十来个战兵围成了一圈儿。 一个护院打扮的人一边打量着韩林,一边用棍子拍着手,啧啧地弹舌道:“哪个裆门开了,将你给露出来了。” 接着他向后大声道:“原来是群贼配军,就看这穿着打扮,也是关外的来的。” 他身后那群家仆同样跟着起哄,不是说他们是挨刀子的,就是说他们是伪装的鞑子细作。 身边的战兵们各个怒目而视,但没有韩林的吩咐,也不敢动。 韩林冷冷地看着他们,随后对着麾下的战兵们说道:“给我打!” 早就等待多时的战兵们猛地就冲了出去,有的赤手空拳,有的挥着刀鞘。 战兵们日常就是吃饱了就训,训完就吃,且又经历过阵仗还懂配合,这群家仆看似人多,但几个回合下来就被打翻在地,咿呀求饶。 之前那群被家仆们驱赶的东民围在一起大声叫好,韩林帮他们解了心头的大恨。 韩林怀中的小姑娘此时也被惊醒了过来,她有些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又看了看韩林,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这群家仆鼻青脸肿地躺倒在地,之前叫嚣的那个护院仍然不服,嘴里叫嚷着:“你们这帮贼配军竟敢打人,你可知我家老爷是谁?!” 韩林看着他:“不过一乡绅耳,我们外地人还怕你个本地的乡绅?” 护院被他一噎,随后又龇着牙说道:“哼,你不怕我家老爷,你就不怕我家老爷的妹婿么!俺告诉你,俺家姑老爷,便是前太仆寺的少卿何栋如!” “便是那个自请募兵出辽阳的太仆寺少卿、军前画赞何栋如?” 韩林讶然地问道。 “不错!狗贼军,怕了就赶紧跪下给爷爷们磕头,爷爷们兴许还能放过你们!” 那护院啐了一口唾沫,唾沫里还有一颗牙。 “原来是何少卿……” 韩林点了点头,随后对着左右的战兵们说道:“再给我打!” 何栋如在万历年间就开始做官,不过后来构陷下狱消籍,天启年间被起复为南京的兵部主事,辽阳陷落时,他自请募兵,募了六千来人出关,不过这些兵刚刚出关就一哄而散,于是又被弹劾下狱。 如果事情到这,也只能说他是夸夸其谈,志大才疏,但是他刚到宁前,因为有些辽人不肯搬离故里,于是他就提了一个议:“辽人三日不徒,尽行杀戮之令。” 这句话一出,差点激的民变。 这可是东人的老冤家了,这护院不说还好,说了韩林更要将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听闻这何栋如刚刚又被崇祯起复,不过任职的是南京兵部,也不怕得罪他。 直到最后这护院也没明白,没提老爷妹婿挨打,提了又遭了一顿打。 那他娘的这不是白提了吗? 好在战兵们也知进退,没有下死手,这群家仆们也就是落了个皮外伤。 但还别说,他这一顿打确实是白挨了,早就有家仆见势不妙去了衙门报官,士绅和官府勾结早就人尽皆知。 可当差役气势汹汹地赶到后,韩林将文书一递,班头一看上面“进京面圣”四个大字,瞬间就萎了,这可是皇帝老子要见的人,谁敢扣敢拦? 将文书递还,带着队又轰隆隆地跑了,甚至临行前还给韩林作了个揖。 以往只要使了银子,这群差役们就如同条条恶狗,不将人扒一层皮根本出不了县衙大狱。 可今日,在护院殷勤祈盼的目光当中,这群差役来得快,去得更快,那表情如同见到了瘟神一般。 直接让护院和家仆们都看傻了。 直到此时,他们才知道,原来这一脚踢到了铁板上。 在护院的招呼下,原本还躺倒在地,唉呀叫唤准备碰瓷的家仆们,直接从原地蹦起,灰溜溜地钻进了府中,紧闭的大门,再不见有人出入。 围着的那群辽东人欢声如雷,冲着韩林他们竖起了大拇指。 而战兵们此时也感到威风八面,在那昂首挺胸地四面抱拳。 “一个个跟那扑棱膀子的斗鸡似的,张扬什么,赶紧往驿站走,明日还要赶路。” 韩林对着这群战兵们笑骂道。 怀中的小丫头此时也不害怕了,看向韩林的眼睛充满了好奇和崇拜。 韩林偏头瞅了瞅她,这小丫头长得粉嘟嘟地十分惹人疼爱,而最让人印象深刻地就是她那一双发亮的眼睛,灯火映照之间,似有星光闪动。 韩林抬起手掐了一把她的脸蛋,笑道:“睡醒了就说话,唤个什么名字?” “俺没名字,爹娘都叫俺二妮儿。”说起自己的爹娘,小丫头眼中又起了泪光。 “这名字当个小名还成,还得起个闺名,接着韩林又问道,姓啥,家里以前干啥的?” “姓苏,俺爹是开药铺的。” “你家开药铺的,遇到我在是雪地里,既然如此……” 韩林忽然想到后世,心中起了一个恶趣味:“你以后就叫雪见,苏雪见!” 第184章 平台召对 至二十日,韩林等人日行夜赶,终于抵达了京师,思来想去,没有去何家酒肆在京城的分店,而是寄宿在了神木厂大街的火神庙当中。 外地官员入京,其实是可以到驿舍或者会馆,不过去的大部分都是文官,而且韩林的武官职位也有些小,其次就是规矩繁多,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落到那如同苍蝇一般的御史眼中。 无事也生出三分事来。 不过京师当中,僧庙道观众多,与驿舍会馆相比,更多一丝清幽,不止是他,很多外地办差的官员们也都喜欢住在庙里或者道观当中。 收拾妥当了以后,韩林先是去兵部那里报了备,等待着皇帝的传唤召见,不过想见皇帝老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着十分严谨乃至苛刻的礼仪要求。 他刚从兵部回来不久,准备去转转大明的京师,但还没等出门,礼部和鸿胪寺就遣的人就到了,教授他面圣的袍服、仪态、乃至眼神等等,他们不仅要教,而且韩林还要跟着演练。 演的韩林是浑身冒汗,简直比带兵打仗还要累。 而这一练就是两天的时间过去,与此同时,韩林还从礼部和鸿胪寺的人嘴里知道了一个让他十分震惊的消息。 崇祯此次见他,可不是普普通通的看一眼,嘉勉一番就打发了事。 崇祯要对他进行召对,而且是最不寻常的平台召对! 明恢复了周礼,承袭宋的流程和制度,朝会分为登、册、婚、封的大朝会,日常的议政朝会以及召集少部分重臣在朝毕后退御暖阁的小朝会,也称为召对。 其中平台召对就极为特殊,所议的议题包括国家治理、军国大事、任用朝臣等等,有着非凡的zz意义。 所谓的平台,便是在建极殿的建极殿后面,高居三躔白玉石栏杆之上与乾清门相对者,称之为云台门,后面东西还各有两个小门,分别叫后左门和后右,召对阁臣一般在后左门。 后面一系列的战略政策都将从平台召对当中出。其中袁崇焕和满清时的林则徐的平台召对最为有名。 这是阁老尚书、封疆大吏们才会享有的待遇,万历朝申时行当了九年的首辅,也不过就只受九次召对,就这,也让他感激涕零以及臭屁的写出了《召对录》一书。 听到这个消息,韩林惊得下巴都差点掉在了地上。 心中不由得苦笑道:“这崇祯……果然不按常理出牌。” 而崇祯不按常理出牌的可不止这一件事,因为这边刚刚教授完觐见的礼仪,那边王承恩就又出现了,曰:“召韩林于明日上视朝毕后,于平台觐见。” 可见崇祯心中的急切之意。 “我要见皇上了……” 虽然有着后世的思想,对于“真龙天子”、“受命于天”那一套嗤之以鼻,但身处于此情此景当中的韩林,仍然有些觉得不可思议,甚至隐隐激动。 没想到我有一天,也能和阁老尚书们一起,议定国家大事。 大明新的掌舵者,日后以发覆面自尽于煤山的崇祯究竟长什么样?他见我会说什么?说的不得圣意,不会把我推出午门后砍了吧。 既来之则安之,想通关节以后的韩林,反而呼呼大睡。 不过当韩林站在紫禁城建极殿后左门等待时,吹着冷风时他才知道昨天自己想多了。 人家皇帝和阁老、尚书们正在暖阁当中商议国家大事,根本不可能让他这么一个把总听去,他只能等这些大人物们商议完国事以后才能觐见。 韩林垂手肃立,眼睛不时在巍峨堂皇的紫禁城左瞟右瞟,直感叹果然不愧是皇权,这房子,可真大啊…… 微微瞧了瞧通往后宫的乾清门和皇极殿,韩林暗暗吐槽腹诽,这俩名字起的可不怎么样,有语成谶之嫌。 约莫得有一个时辰,才有一个中官出来,站在阶上高声道:“宣,宁远前锋左营试把总韩林入暖阁觐见!” 为了体现出诚惶诚恐的样子,韩林将头低地更低了一些,垂手小步跟着进了暖阁。 暖阁当中热气喷吐,已经有一些人按照文东武西的列着,中间隐隐约约地坐着这一个身影,似乎都在看着他,但因为韩林低着头看得不甚清明。 韩林按照礼部和鸿胪寺官员教授的,紧走了两步,然后行五拜三叩的大礼。 “微臣宁远前锋左营试把总韩林,叩见陛下。” 等了一会,才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韩爱卿平身,起来说话。” 韩林从地上站起身形后,忽听一声轻笑:“想不到韩爱卿如此年轻,不知是何年生人?” “臣万历三十八年生人。” 崇祯听到后挑了挑眉毛,眼前的韩林竟然与他同岁。 与此同时韩林也在稍稍垂头,用余光打量着刚刚继位不久的崇祯皇帝。 崇祯身穿了一身常服,正安坐在一张御案后面,王承恩垂手立在他的身后,还有几个人身穿朝服左右立着,虽然他不知名姓,但也知道这里面几乎都是阁老、尚书之类的重臣。 还有一些近侍和宦官散在四周,不过人数并不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期身处于深宫当中,崇祯方面阔耳,两眉过目,皮肤白皙,看上去略有一丝文弱。 “朕听闻韩爱卿在东夷大军围锦之际,砥砺奋进浴血死战,贼叠尸上城,死伤无算,后又缒城潜出,毙贼大头目二员,可有其事?” “回陛下,其时东夷西犯,奴子皇太极亲率,马步八万而窥城,赵镇、纪府亲冒矢雨,力督守城,副总兵左辅、朱梅等恭披甲胄,前后奔走,力守城池不失,锦州阖城军民三万有余,亦感念皇恩,人人死战,臣不敢独功。” 听闻韩林不骄不躁,十分谦虚,崇祯与下面的众臣点了点头,笑道:“韩爱卿不以胜骄,恭敬柔顺实在难得,且说下去。” “顾仗陛下威灵,切照五月十一日,锦州四面被围,大战三次三捷,小战二十五日,非有一日不战,其时马步交攻西北两段。” “时臣正于北段,见奴数千精兵来攻,臣萌报国死志,挥刀大呼:‘诸君,与国杀贼何惜其身,为报皇恩当在此时’臣与麾下死护信地不堕,臣身中数箭,意已恹恹,恍惚间天降祥光,蔚为绮丽,臣志复坚,后每思之,盖皇泽天威也!” 崇祯一边听着,一边轻轻闭上了眼睛,似乎正在感受当时的金戈铁马。 “韩爱卿不愧为国之干城,可曾想过若当日锦州被克,爱卿当何处之?” “唯,死国矣!” 第185章 请命 崇祯含笑颔首,微声道:“韩爱卿忠心赤胆,勇武可嘉,然巨功未叙,实为憾事。” 接着,崇祯点了位于首位的那个大臣。 “元辅以为如何?” 今日在列的共有黄立极、施凤来、李国普、张瑞图等四位阁老,以及吏部尚书周应秋、兵部尚书崔呈秀、左都御史房壮丽这些部院大臣。 可以说是整个大明最顶尖的头头脑脑都在这里聚齐了。 不过除李国普和房壮丽以外,其余人都是阉党,是明熹宗留下的“魏氏阁臣”。 黄立极听到皇帝发问,赶忙出列跪在地上。 “自东夷逼犯,连年数战,而宁锦奇捷,诚数十年未有之武功也。游击以上已获奉赏,然游击以下尚未犒劳,臣闻韩林被叙为首功,不大赏不足以示天恩,不大赐不足以张其功。” 在熹宗朱由校驾崩以后,黄立极首先提出由朱由检继位为帝,并奉笺三次劝进,而且崇祯这个年号也是黄立极所拟。 黄立极这个老狐狸在察言观色以后,明白皇上这是要千金买骨,因此他也顺着话头往下说。 但他也不知道崇祯到底想给韩林许个什么官,因此就虚无缥缈地夸了一通,也没说个实在的。 果然,崇祯似乎对黄立极这种回答有些不太满意,让面色有些发白的黄立极回列以后,再次点了韩林的名。 “据闻韩爱卿曾被掳至奴地,且说说见闻。” 韩林弓着腰恭谨地道:“贼酋努尔哈赤暴戾恣睢,乖张无道,屠戮生灵、腥血溢满乡屯、毒焰燃于城堡,尸骨积堆,暴于沟渠,伤天和者,莫为此甚。辽民抢地而呼天,夜哭晨嚎,莫不盼天兵复土,皇恩再临。” 崇祯听闻后深吸了一口气,面色有些涨红:“戮我赤子,合当天诛!” “圣上说的是。” 韩林点了点头说道:“老奴已遭天谴,然新立伪汗皇太极……” 韩林说到这停顿了下来。 “皇太极如何?” 皇太极和崇祯先后继位,对于这个未来的对手,崇祯十分重视,因此追问道。 “臣,不敢言。” “爱卿且实话实说,朕恕你无罪。” 韩林深深吸了一口气:“老奴不得民心,不足为惧,虽然遭天诛,可微臣觉得,他死的却太早了一些。” 崇祯听到后,不由得有些气血上涌,于是身体前倾眯着眼睛问:“你是说老奴死的有些可惜了?” 这句话就有些诛心了。 朝野内外,谁不盼着努尔哈赤早死,可韩林此时却说他不该死,这不是和天下对着干么? 韩林点了点头,说道:“微臣确实是如此认为。” “何解?” “全在新伪汗皇太极。他与老奴不同,其效中国之义,狡德以收民之心,内修政而外勤讨,虽多猜忌,但余下这非能与之一合,如不慎待,假以时日必将为我皇明忧患。” 韩林的话音刚落,就听见队列当中有人说话。 “臣,房壮丽请奏。” 看到房壮丽请奏,崇祯略微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说道:“房爱卿请言。” 得到崇祯的应允以后,房壮丽指着韩林怒声道:“韩林口无遮拦,竟于御前为贼魁摇旗,不知是何居心!臣,请治其罪!” 听到房壮丽报名,韩林就知道不好,心中不由苦笑:“这群御史真的和苍蝇一样,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嗡嗡直叫。” 但谁让人家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掌管着院事,韩林立马跪下去嘴中道:“臣死罪。” 刚刚继位,面对前朝留下来的“魏氏阁臣”崇祯十分忌惮。 而久闻当时正任着礼部侍郎房壮丽有清正之名,不依附魏忠贤,因此不顾房壮丽七十二岁的高龄,将其提拔为左都御史。 崇祯看着须发皆白,身子已经被气的有些颤颤巍巍的房壮丽,笑着摇了摇头:“总宪勿恼,韩林之言得我应允,况乃韩林曾在奴地潜身,朕亦想知其中情形。” 见崇祯如此,房壮丽也没什么话好说,只是躬身一揖后,回归队列,只是目光深邃地瞪着韩林。 韩林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被都察院御史的掌院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韩林心中起了莫大的警觉。 叫韩林从地上起身以后,崇祯继续向他问道:“爱卿久居辽左,不知宁锦商民百姓何貌?” 韩林回想起从锦州入关时的凄苦情景,以及他刚刚在路边救下来的苏雪见。 一时之间也有些气血上涌,但他已经被房壮丽盯上,不敢直言,但又不吐不快,因此还是回道:“臣,不敢言。” 崇祯听到此话,眯了眯眼睛:“但说,恕你无罪。” 韩林咬了咬牙:“皇明治下之辽民,与奴地无异!”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刚刚还说老奴暴戾,而接下来这句话,简直就是指着皇帝的鼻子骂,说皇明无道了。 肃立的诸臣脸上的脸色一阵红白,房壮丽听到后更是差点没厥过去,他又颤颤巍巍地说道:“臣……” “不允!归列!” 面对这个正直的老臣,崇祯这次没给他留情面,断然拒绝。 他也被韩林所说的话气的不轻,于是冷着脸对韩林说道:“韩爱卿果是敢言之臣,朕倒要请教了,我皇明治下辽民如何与奴地陷民无异。” 韩林梗着脖子说道:“自万历朝以来,东事渐起,辽民备受其害,赋役征发,抽垛、勾补已累其民,而贪饕素着者何其多也,冒帝之令,指称收敛,科索百端,马蹄过处,鸡犬一空。” “臣自锦州至宁前,自宁前至榆关(山海关),所见尽是挣命之民,百五十家之庄,今只剩七八户,四世同堂之家,现空存二三人;田地荒芜,破壁芜苔,阴房鬼火,真神人之俱惨,信焦烂之堪伤。” “辽民死于国难者什之三四、藏身隐匿者什之一二、降贼附庸者又去其二。辽民凄苦入关,似飞鸟归巢,望乞恩泽。却被驱之如鸡犬,视之若贼寇,以仇雠待之……臣虽为武夫,但望之也黯然垂泪……” 说着,韩林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重重地一叩首。 “臣,冒死请谏!” “望吾皇怜悯,使辽民再见天日。” 第186章 请诛 过了半晌以后,崇祯的声音才又响起:“爱卿可是据实而言?” 他的声音里已经听到了隐隐压抑着的怒火。 “臣,不敢欺君,句句为真,字字为实。” 崇祯面色有些发白的闭上眼睛,刚刚继承大统的他,正在享受着众星捧月和万般追捧,哪成想,韩林在此时给他泼了一盆大大的冷水。 这让他心中有些难以接受。 又过了一会,崇祯才缓缓得将眼睛睁开,他看着跪在地上以额触地的韩林,咬着牙说道:“好个句句为真,好个为民请命!卿是想当驺子还是想当魏文贞?” “臣,惶恐。” 韩林撅了撅屁股:“臣不过是将所见所闻据实报与圣上,朝堂自有诸位大人边筹庙算,臣不敢僭越妄言。” 崇祯喘了两口气,面色缓和了下来:“你这番言行见识,可不似武夫,倒像个儒生,可有功名傍身?” “臣驽钝,止为生员。” “怪不得。” 崇祯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点了兵部尚书崔呈秀的名:“本兵。” 崔呈秀从队列当中走了出来,跪在地上:“臣在。” “韩林所言可有虚假?” 崔呈秀赶忙回道:“日前兵部叙功,臣看过韩林的册子,确为宁波府生员,且因佐运辽粮,韩林还有个守备的义官在册。” “朕,问的不是这个。” 崇祯死死地盯着崔呈秀,一字一顿地说道:“朕,问的是韩林所说的辽事辽民。” 崔呈秀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前些时日,副都御使杨所修、云南道御史杨维垣,接连弹劾他不守孝和贪淫横肆,崔呈秀上书本欲辞职,却被崇祯给留了下来。 他本以为度过一劫,但哪成想突然冒出来个韩林来,将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 熹宗少理朝政,给熹宗看的折子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喜多忧少。 如今新皇发问,他回答真的,那就说明有人屏蔽天听;如果说是假的,但这都是纸包火的东西,怎么可能包得住? 咬了咬牙,反正自己身上已经背了两参,那不如就自己全揽下来,只要九千岁还在,他就还有再次起复的机会。 于是他选了一个最不置可否的回答:“臣,彻查。” 听到这个回答以后,崇祯就那么平静地看着崔呈秀,直到将他看得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才缓缓地说道:“本兵,归列吧。” 看着队列当中的诸臣,崇祯心中失望愤懑至极,心中甚至起了一丝害怕之意,八成阉党把持朝政,屏蔽天听竟然达到了如此骇人听闻的地步。 到底魏忠贤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逆党不除,他实难高卧。 他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从御座上站起了身,再次看向了韩林:“韩爱卿忧思国事,朕心大慰,爱卿修文修武,至为难得。如今辽事糜烂、延宕至今几近十载,不知爱卿可有佳对良策?” 崇祯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暖阁内的阁老、尚书、部院等重臣人人脸色十分难看。 皇帝不向他们这群重臣咨议国情,反而向一个小小的武夫试把总问策,这岂不是在当众扇他们的耳光? 韩林心中也有些发苦,这怎么说,怎么说都会得罪诸臣,但问策的可是皇帝,而且是个想励精图治,有一番大作为,却心中多猜忌的少年天子。 两害相较取其轻,韩林咬了咬牙,但仍谦虚地道:“臣位卑,何敢妄言?” “朕叫你说,你便说!”崇祯终于换了一副威严的神色。 “臣以为,如今时局板荡,最为紧迫者,当在抚民、练兵、纵横这几件事上。” 崇祯负手而立,看着韩林说道:“先从抚民说起。” “臣识微见浅,自以为,奴与我争者,在民而不在地,地贱而人贵。建奴窃居辽地,丁口或未有百万之数,辽民则数倍之,我当纳辽民,恩抚赈贷,使之再沐皇恩。如若弃之不顾,走投无路之下,定然附贼,此消彼长,肘腋已难述其患。”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必要时可不争一时之地,而争一世之民。” 沉默了半晌以后,崇祯再次问道:“此事搁置再议,练兵又如何?” 前半句说得崇祯眼睛一亮,那毕竟是后来天降所说的,五千年以降的大智慧。 不过韩林说不与奴贼争地,略有一些没说到这个锐气正盛的天子心坎上。 韩林心中叹了口气,于是继续道:“自萨尔浒、辽河以后,攻守易型,我军仅敢凭坚城利炮,据城而守;奴克城不成,转向掳掠,民、财尽入奴地。贼不来攻,则皆大欢喜,贼来攻则缩于城内,攻与不攻,全凭他意。如此这般,似蚁蟥攀附吸血,贼势渐强,我势式微。” “况乃修城筑堡,靡费千万。辽地一日不复,则靡费一日不停?以天下养一镇,天下日颓,一镇又未能雄,奄奄乎而未有终日焉!臣以为今兵既不可战,当汰其老弱冒滥,节其浮冗沉疴,汰十弱而练一强。” “只要肯于野战浪战,越挫越强、越败越勇,假以时日,必能再现一汉抵五胡之荣光,则复辽在望矣!” 对于修筑城池这一件事韩林其实心中很不赞同,地盘那么大,便是将一地的城堡修的坚不可摧又如何? 不过是早了四百年的“马奇诺防线”而已,而后面女真人绕过宁锦、山海关,频频从他处入寇,就足以说明,防一地难以防天下。 见崇祯没有说话,韩林继续说道:“至于纵横,皇明在南、虎墩兔在西、李朝于东;虎墩兔志大而才疏,不足为惧,李朝仰慕上国亦可引为奥援。当合纵连横,扶二者以为我争取时间,三方协力,步步蚕食,逼迫挤压,奴必败于外而溃于内。” 崇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睁开的眼睛闪闪发亮,看着韩林满怀期待的道:“如若按爱卿所说,爱卿以为,复辽当需多久?” 崇祯此话一出,韩林心中便起了警惕。 “五年复辽”的话,他自然是不能说的,他可不知道袁崇焕是怎么没了的,而且这种事情自然也不能短时间内就完成,因此韩林想了想回道:“非十五年之功不可。” 其实崇祯的心里非常认可韩林的计策,这计策可以说是一环套着一环。有很大的可行性,放关外地,留下来修筑城堡的辽饷练兵,再联合蒙古、朝鲜争取练兵的时间。 等到大兵一成,善于打顺风仗的蒙古和朝鲜也将成为一大助力。 可惜,太久了。 崇祯的心中还有些犹豫不决。 韩林捕捉到了崇祯眼睛当中的那一丝失望,心中也同样暗叹:“这少年天子,心中还是太急切了一些,奴贼已经尾大不掉,现在大明的兵连野战都不敢,何谈短时间内就能复辽?” 沉默了半晌,崇祯忽然一笑,向韩林说道:“无论如何,爱卿之谋定亦有可取之处,果然野有遗贤。” 韩林赶忙躬身道:“臣愧不敢当。” 紧接着崇祯脸上忽然一冷:“厂臣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天下文武,莫不称颂!你巧舌如簧说了这么久,可有一句可曾提到过厂臣之劳苦?难道说……” “你不认厂臣之功么?”崇祯眯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韩林问道。 韩林心中猝然一惊。 揣摩圣意乃是为人臣子最为重要的技能,你可以没什么本事,但是你要是领会不了皇帝的意思,那就与高官厚禄无缘了。 韩林自然知道崇祯想要什么。 于是赶忙跪在了地上,抬起头来说道:“臣非但不认,臣斗胆,请诛魏逆忠贤!” 所有人豁然抬头看向韩林,脸色大变。 连只是试探韩林是否为阉党的崇祯也愣住了。 一时间暖阁落针可闻。 第187章 名满天下 天空阴云翻卷,鹅毛大的雪花片片飘落。京师神木厂大街供奉的是火德真君,每月逢四之日,便以庙门为中心开市,沿途商贩摆摊叫卖,行人络绎不绝。 今日又是逢四之日,可商贩们却未出现,连行人都寥寥无几。 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里住着一个在皇帝面前当面请命,要诛杀九千岁魏忠贤的一个小把总。 此事一经传开,京师为之震动。 后院北大殿的东配殿殿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二狗子用手拍着身上的雪。 但看到正在掰着糕子喂着苏雪见的韩林,有些吃味地道:“少爷,俺跟了你这么久,也不见你对俺这么好过。” 韩林正坐在椅子上,瞟了他一眼嘴里笑道:“穷养小子,富养闺女。你懂什么!来,二妮儿张嘴。” “好吃不?” “嗯!好吃!” 苏雪见一边咀嚼着,一边将眼睛弯成了闪亮的月牙儿。 韩林取过桌子上的方巾擦了擦手,随后又捏了捏苏雪见晶莹剔透的小脸蛋儿,这才对着二狗子问道:“赖麻子打探清楚了?” 二狗子走到桌边自己倒了一杯茶,随后又将盘子里剩下的小半块糯糕扔进嘴里,嚼了两下就咽了进去:“打探清楚了,皇上将旨,让魏忠贤引疾辞爵。” 接着二狗子挠了挠头说道:“爷,您这回可真是将天捅了个窟窿。” 韩林叹了口气:“我不捅,自然有人捅,不然你以为杨所修为何弹劾崔呈秀这个阉党,那就是在隔山打牛、投石问路,试探皇上的意思。” 韩林当面请诛魏忠贤,崇祯没有表态。 但没有表态,就已经是最大的态度。 一石激起千层浪。 就在韩林当面请诛魏忠贤的第二日,十月二十三日,工部都水主事陆澄源上书弹劾魏忠贤,斥其:“尽废君前臣名之礼。” 十月二十五日,兵部武选主事钱元悫跟进,上书大骂魏忠贤:“……百辟卿士不媚天子而媚奸臣……”更将其比喻为董卓、赵高、桓温之流。 十月二十六日,刑部员外郎史躬盛论魏忠贤之罪,说其剥削天下,鱼肉生灵。 十月二十七日,海盐县贡生钱嘉征,上疏列魏忠贤之十大罪。 崇祯震怒,召魏忠贤于御前,令内侍当面读之。 倒魏的运动在韩林打响第一枪以后,就开始轰轰烈烈的进行,如今终于要落幕了。 对于魏忠贤这个人,韩林其实无感,你说奸吧,他确实奸,但他在辽事上也有一定的功劳。 不过他的手伸的太长了,而且在天启死后还毫不收敛,你在皇帝老子的身边睡得呼呼的,甚至还他娘的将呼噜打得震天响。 这种行为,哪个刚刚继位的帝王敢纵容? 崇祯多猜忌,且有少年血气,阁院十有八九都是你魏忠贤的人,这皇位究竟是谁在坐? 不过当崇祯真的将权势滔天,结党满朝的魏忠贤给扳了下去,也让韩林感到十分胆寒。 一言兴废,皇权,实在是太厉害了。 当面请诛魏忠贤以后,韩林便在火山庙中闭门不出,魏忠贤的权势滔天,谁知道他会不会狗急跳墙? 似乎也同样想到了这一点,原本看他不顺眼的房壮丽,在韩林请诛以后,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甚至派了两个御史前来,什么也不干,就守在韩林的门前。 对于这个耿直的老头,韩林心中也起了一丝感动之意。 不仅如此,圣心已明,一直被打压着的东林党赞其“敢言直谏”,也向韩林抛出了橄榄枝,派了几个人过来求见。 与此同时,太学生也聚集起了一批人,在第二日,在火神庙门前为韩林壮声势。 不过韩林都谢绝了,且不说文武殊途,东林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后太学生们组成的复社他是更连碰都不想碰。 结党营私,这顶帽子扣下来,落在妒恨人眼里,下一个没准就是他了。 “名满天下啊……” 韩林从座位上站起,伸了一个懒腰,魏忠贤即将下台,他身上的压力也为之一轻。 但随即,二狗子又对韩林说了一个让他感到震惊的消息,京师当中已有部分官员上了折子,奏请皇帝起复袁崇焕,几乎已经到了章满公车的地步。 韩林听闻后略有些哑然,一屁股又坐了回去,摇了摇头叹息道:“魏去袁回,看来咱们这个少年天子,仍想锐进。” 虽然袁崇焕与他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但两个人之间仍有一丝罅隙。 如今袁崇焕要回来,如果还在辽东,那仍在袁崇焕这个五指山下面做事,韩林就蹦跶不出个什么名头来,没准还要被穿小鞋。 不过韩林还不知道自己要被许个什么官职,当日皇帝也没说。 由于兵部尚书崔呈秀去职,另一个遥领兵部尚书的阎鸣泰,被从山海关召回,兵部需重议其功。 “这功劳都已经过去半年了,还没议定下来,怎么就这么难……” 韩林对大明的办事效率暗暗腹诽,但他也只能在京中等着。 这一等,就等到了十一月初二。 也就是崇祯拟旨,着魏忠贤去凤阳守皇陵的第二日天。 崇祯亲自下旨:“宁远前锋左营试百总韩林,先是于锦州立功赫赫,至是御前召对甚合朕心。特辟乐亭营,擢韩林为永平府乐亭县守备,加武德将军,荫一子锦衣卫百户,赏银三十两,纻丝一表里,敕令整饬乐亭县陆、海双防,编统新军。” 从试百户到守备,韩林越过了司总、千总,从司到营,可谓是连升三级到达了中级军官的顶峰,再越一步,就到了游击将军的序列,也是高级军官的门槛,那时就真的可以光明正大的称呼为“将军了。” 比现在的散官“武德将军”,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而且据拿了议金的宦官秘言,当时崇祯皇帝在为韩林叙功奏折,进行批阅时,还连叹可惜。 不过至于可惜什么,小太监没有说。 对于这个结果,韩林心中也十分满意,不到两年的时间,他的守备由义官变为实授,升迁不可谓不快。 而且最让他开心的是,永平府属于京畿,不归袁崇焕管。 此外,他更加没想到,崇祯竟然又将水路也交给了他,那这守备的职权确实大了一些。 尘埃落定以后,韩林的心情不由得大好。 也终于在火神庙猫了这么久以后,再次踏出了火神庙的庙门。 可他刚一出庙门,就见一个在庙门口堵着,见到有人出来,便开口问道:“哪个是韩林?” 第188章 阎尔梅 “在下便是,不知尊驾……” 韩林松开领着苏雪见的手,对着对面带着斗笠,已经落雪满肩的人拱了拱手。 而当眼前的雪人抬起头以后,两个人全都愣住了。 这个人,一双大耳垂肩,正是当日在锦州斥自己为纨绔的那个书生。 书生看到韩林以后,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又冲韩林抱了抱拳,嘴中歉然道:“学生当日无珠,口无遮拦,今日一见,方知原来是大人敢冒天下之大不讳,于御案前直言劝谏,大人为辽民请命,为天下请诛,请受学生一拜。” 说着他一揖到地。 韩林赶忙扶起他:“为天下事而已,我不做,自有人做。敢问阁下……” “学生阎尔梅。” 站在庙门前攀谈了两句,韩林松了口气,这阎尔梅和他一样,都是秀才,只要不是太学生就好。 室外略有些冷,这阎尔梅身上的衣服略有些单薄,见到他的样子,韩林心中有些不忍,于是便提出找一个酒家坐下来慢慢谈。 “不敢耽搁大人出行。” “无妨,左右也无事。” 阎尔梅本来只是想来见一见韩林,但听到韩林拒不见客,而且门口还有两个御史在把守。心思一动,便行效古人,来了一出“韩门立雪”。 几日来,他每日都会在火神庙前站着等两个时辰,阎尔梅心思耿直,也不上前拍门,门前的两个御史也不管他,今日不见御史,等了一阵阎尔梅以为自己又是空等,却不想韩林出来了。 听到韩林邀请他去酒家坐坐,自然明白韩林是看他受冻太久,因此心中有些感动。 都说文武殊途,文贵而武轻,但韩林在从武之前,一样也有功名傍身,又因他直言劝谏,因此士林当中也将韩林看做半个自己人。 当就近找了一个酒家坐下以后,韩林看着眼前略显局促的阎尔梅,心中不由得有些好笑。 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收获了一个“迷弟”。 当然,他另外一个“迷妹”苏雪见,此时也依偎在他的身旁,瞪着闪亮闪亮的眼睛看着酒家厚厚的棉帘。 阎尔梅其实比韩林还要大上八岁,但对韩林却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点完酒菜以后,韩林见阎尔梅迟迟不肯说话,于是便笑着当先开了口:“不知用卿(阎尔梅字)兄,仙乡何处?” 阎尔梅听到韩林发问,赶忙站起身形,拱手道:“回大人,学生沛县人。” 韩林笑着让他坐下,无须多礼,随后赞道:“原来是汉祖龙兴之地,昔汉祖以一乡而定鼎强汉四百年,今日一见用卿兄,方知丰沛果然是人杰地灵之地。” 阎尔梅苦笑道:“大人谬赞了,尔梅今已逾弱冠,仍事事无成。可大人却以舞象之年,外据贼虏,斩将夺旗;内躬身入局,以身为子,诛天下之大奸。尔梅与大人,实如萤火比天光,不可同日语也。” 韩林泰然一笑,算是承受了阎尔梅的这一记吹捧,而且自己也没想到,只是一个揣摩圣意的行为,竟然让他在士林当中广受清誉,从阎尔梅的态度就足可以见一斑。 “学生听闻,大人已升为乐亭守备,不知可有其事?”阎尔梅试探的问道。 “确有其事。” “大人有何未来有何章程?” “如今职衔初定,亦未至信地勘看,暂时还没有一个通盘的章程计较出来,不知用卿何有此问?” 韩林心中一动,对着阎尔梅说道,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一番计较,但这种事不可能跟阎尔梅说。 阎尔梅沉吟了半晌,随后向韩林说道:“学生斗胆,有一席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韩林笑着点了点头:“愿闻用卿高见。” 阎尔梅用酒点在桌子上随后画了一画,点指道:“乐亭背靠大海,滦河至此劈为两道,左为汀流河、右为葫芦河,易守难攻,实乃天授之堑,倘若有朝一日,奴贼入关,便可依此抵挡。” 韩林有些惊愕地看着阎尔梅,嘴里问道:“用卿,宁锦牢不可破,贼安能寇掠乐亭?” 阎尔梅微微一笑,反问道:“大人,倘若贼不走宁锦呢?” 韩林眼睛瞬间瞪大,他有着后来人的见识,自然知道后面清军入关多次都是从喜峰口、古北口乃至宣大入,而绕过了宁锦,想不到阎尔梅竟然又有这般见识。 “大人的谋策已传遍京师,不依城池,而编练精兵,想必当人早就想到了其中的关节,看来大人是在考教学生。” 说着,阎尔梅脸色严肃了起来:“乐亭距山海关门二百余里,距京师四百余里,说其为要冲亦不为过,今圣上教大人于乐亭编练新军,也应有想让大人拱卫京师之意,圣上对大人可以说是寄予厚望。” “既编练新军精兵,那兵从何来,如何使之精壮?” 韩林夹了一筷子酥肉放进了身旁的苏雪见口中,随后继续向阎尔梅问道。 “大人以五十之数敢冲奴贼六千营,这练兵之事小人说了也是班门弄斧,不敢妄言,至于兵从何来……” “大人可能有所不知,天下皆赞叹大人请诛国贼,独东人感念大人仗义执言,为之请命。关内人视其为犬马贼寇,不肯使之附,大人纳之,东人敢不效死耶?” “况乃关内人有一点所说不假,东人弓马娴熟,饱含血勇。而且,东人与贼奴大恨深仇,即便一时依附,也常举义旗,与贼奴来说,实乃天下第一等兵员。” 韩林沉吟了一番,随后又摇了摇头道:“用卿所言不虚,然辽民日渐稀少,且都在黄册,大举纳之恐怕会有不少的麻烦。” 韩林所说的黄册,其实就是明代的户口本,在册的人要承担徭役,他将人纳了,其他地方没人去做徭役肯定会找他的麻烦。 虽然黄册到现在已经形同废纸,但仍是国之纲领,那些御史们可不管你这个那个的,到时候参上一本,有说不出的麻烦。 听到韩林的顾虑,阎尔梅随后又向东划了一道:“大人且看,此为东江镇,自年初贼奴进犯李朝,失去铁山等陆路根基以后,东江镇与李朝形同决裂,东江镇约有十万众。单凭一些海岛难以养活这么多人……大人将修水营,届时可与毛帅互为奥援……” 阎尔梅说的委婉,但韩林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是要与毛文龙做丁口的买卖。 第189章 琉球尚 虽然这也不失为一条好路子,但韩林在心底却不置可否。 这阎尔梅还是有些书生意气,总以为施以小恩小惠,来投靠依附的人就会全心全意。 那天下就没有背叛和欺瞒了,岂不顷刻就会大同? 如果按照阎尔梅的法子,广纳东江镇兵,这些后来者肯定会抱拢成团,和现有的锦州兵产生冲突,时日愈久,利益瓜葛就愈深,随之而来的冲突也就会更烈,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可不是韩林想要的。 东江镇兵可纳,但人数决不能多,还是要以辽东的良家子以及没有经历过军练的纤夫、渔夫等苦力为主。 只有自己练出来的兵,才能放心去用。 韩林和阎尔梅又聊了片刻,阎尔梅也终于袒露了心迹,成为宾幕,韩林沉吟了片刻以后,摇了摇头。 阎尔梅见状、失望、羞愧、屈辱一时间在心头搅聚,五味杂陈。 不过韩林随后又笑着摇了摇头:“用卿的学问与本事,本官是信得过的,不过用卿方逾弱冠,何以颓颓,弃了仕途?还是应当应举才是。用卿放心,本官的大门始终都为用卿敞开。” 阎尔梅这个人本事是有,不过还是有些太单纯和耿直了一些,这样的人只有经历世事脑子才能活泛起来,因此韩林还是叫他走仕途,而且答应予之资助。 而且他之前在平台召对时其实已经将那群大臣们得罪了个干干净净,不过也不怕,据韩林所知魏忠贤去后不久,阉党的内阁就被扫了个七七八八。 不过东林党人同样不可靠,比起真小人,伪君子更加让人害怕,如此这般,倒不如自己扶植一股势力来。 听到韩林并没有小觑他的意思,阎尔梅心中稍定,再聊了一阵以后,便以不敢再叨扰为名,拜辞了韩林。 等了一阵,韩林等人也推门从酒家出来,重新回到了大街上。 雪势稍小了一些,韩林等人踏着雪一路西行,来到了正阳门,正阳门往北便是有名的棋盘街和天街,天街两侧则是六部和五军都督府的衙署。 往南则是正阳门大街,直通永定门,也就是后来所谓的中轴线,道路两旁商铺林立,各式各样的幌子正在雪中招展,煞是好看。 即便还下着小雪,但百姓们仍在正阳门大街上熙攘纷纷,不时还可以看到一些信步慢行的官员走在其中。 琳琅满目的商品直叫二狗子以及孟氏兄弟这群土包子看得直瞪眼。 “京师这屯子……真的好大……” 二狗子咽了咽唾沫喃喃地道,二狗子偷瞄了韩林一眼,就看见韩林面色平静如常,心说还是少爷见过世面。 对于后世见惯了大场面的韩林自然对眼前熟视无睹,他的心思并没有放在周边的商铺上,而是看向了商铺外佝偻着身子的乞丐。 寒冬腊月当中,这群衣不蔽体的乞丐,蜷缩在屋檐下,与周遭走过衣着颇为光鲜的百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骨瘦如柴、目光呆滞,端着破碗嘴里喃喃地祈求着,说着一些吉祥话儿,只有偶尔落在碗里的铜板叮当的响声才让他们有了一丝表情。 但落在碗里的铜板还没捂热乎,就另有几个强壮的乞丐走过来,伸手一抓,将铜板揣进怀中。 “也太多了些。” 韩林喃喃自语。 说着,韩林随手拉过一个刚刚向乞丐碗里投了一个铜板的中年人,抱拳后嘴里问道:“这位大哥请了,敢问我堂堂京师,怎会有如此多的花子?岂不是有碍观瞻麽?” 中年人原本被人拦下心中有些恼,但看眼前这人衣衫以及身边跟着的众多仆从,便猜测是哪家的衙役或者是豪富的公子,他一个平头百姓自然惹不起。 于是也抱拳回礼问道:“小哥儿怕不是本地人吧?” 见韩林点了点头,于是叹了口气说道:“造孽哟,都是各地的流民,浙江那边发大水,陕甘那边大旱,听说还出了几个巨寇,这世道可叫人怎么活哟。” 韩林被他的一句话点醒, 这已经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方,还能看见如此多的乞丐,那城门、城外以及坊市当中还会有多少? 而这两京十三省,又会有多少? “大人,张大伯和赖大哥他们在崇北坊,咱们要去他们那不?” 二狗子凑过来向正在出神的韩林问道。 “不去。” 韩林摇了摇头,随后低声道:“现在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你张大伯和赖大哥那里,我不能去,我一去就暴露了。” “那来这儿干啥呢?” 韩林笑道:“自然是逛街,好不容易来一次京师,不好好逛逛怎么行?” 接着韩林掏出了一些银子递给二狗子嘴里说道:“给大家伙儿分了,都出去逛逛,看到前面那个茶铺子没有?一个时辰以后,在那里集合。” 二狗子接过,有些迟疑地说道:“少爷,你身边离了人怎么行?” “少爷我又不是什么千金贵体,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不需要时刻有人跟着。” 充当本次护卫的队长和副队长的孟氏两兄弟点了点头,孟满堂附和道:“大人!来时各位贴队大人已经吩咐了,片刻都不能离大人的身。” “我的官儿大还是他们的官儿大?” 孟满仓硬着头皮说道:“自然是大人的官儿大,可大人刚刚得罪了奸党,恐怕有人会对大人不利。” 韩林哑然失笑:“我刚刚起头罢了阉党,此时阉党躲我还来不及,但凡我有事,皇上必定震怒,第一个倒霉的就是阉党。” “去去去,都按照我说的做,边儿玩去!” 韩林连踢带踹地才将这些人给轰走,随后向身后望了望。 他将众人遣散其实还别有目的,因为身后有个人一直跟着他们。 这个人并没有隐匿身形,反而一直在韩林左近晃,显然是想让韩林注意到他,但看到韩林身边的护卫,也没敢靠近。 不过韩林这次没叫郭骡儿的情报队跟着,因此孟氏兄弟这群不懂得追踪隐匿的战兵,自然也没有察觉。 见到只剩下韩林和一个小丫头以后,这人从后面追了上来,掀开斗笠向韩林微一点头,随后在前面引路。 走进一处窄小的巷道以后,只走了两步,韩林便将苏雪见护在身后,不肯再往前走,沉声向前面的人问道:“阁下邀我至此,是为何意?” “君可曾听闻琉球尚氏乎?” 第190章 海粮 “琉球国国君么?” 韩林眯了眯眼睛,向那人问道。 如今琉球国正处于第二尚氏王朝,当今的国主为尚丰。 只不过尚丰到现在还没得到大明的册封,天启元年,尚丰以世子名义请封。 但却被天启皇帝以没有“通国结状”而拒绝,五年、六年再请封,仍拒,这主要是因为琉球现在为日本所把持。 明万历三十七年,日本萨摩藩入侵琉球国,只二十七天便被攻破全国,缔结了掟十五条,并割让了琉球北部五岛,从此成为了萨摩藩岛津家的附庸。 自争贡之役以及御倭援朝(万历朝鲜战争)后,明朝便断绝了和日本的朝贡关系。 而日本又需要大明生丝,几乎到了“若番舶不通,则无丝可织”的地步,因此在占据了琉球以后,便冒用琉球之名进行神奇的“双朝贡”制度,大明的官员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尊驾是琉球人?” 听到韩林知道琉球,对面的人大喜过望:“韩大人果然慧眼如炬,不错,在下乃是琉球人。” “不知尊驾找我所为何事?” 一天被两个不同的人求见,韩林心中已经有了一丝,不耐烦之意。 “韩大人,我国想与韩大人做做生意……” 听到做生意这件事,韩林微微一愣,虽然他有意于海贸,但琉球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头上来才是。 沿海的浙商、闽商以及在大员(此时已叫tw了,但是因为某些原因,本书还叫其大员哈)琉球、日本等地横行无忌的郑芝龙、以及西班牙、葡萄牙、荷兰人贸易更近才是,为何要远道找他? 听到韩林心中的疑问以后,那人不由得苦笑:“我蕞尔小邦,人寡地贫,所之粮自足已难以为继,却每年要奉八千八百石粮食予岛津家实在……” 韩林瞬间就明白了,相比于粮食来说,日本急需的生丝、绸锦、瓷器、棉布、药品等物更加划得来,因此浙商和闽商乃至于十八芝都是贩运这些货物为主。 粮食是大宗商品,利润十分薄,对于这群大海商来说实在是鸡肋。 而之所以找上他,就是看中了他刚刚被升为守备,麾下也将编练水师。 不过琉球地处南栾海上,稻米一年可熟两季甚至三季才是,怎么还缺粮? 随后韩林便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怕是这些人的农业生产水平还处于一个极低的状态,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汉人一样,拥有强悍的种地基因。 韩林心中忽然一动,虽然贩运粮食的利润薄了一些,但那只是相较于其他物品来说,再怎么样,再同等运量的情况下,海运也比陆运消耗的本钱要低的多得多。 而且回来时却可以运回明地紧俏的倭刀、纸扇、苏木等倭货,这利润可就高了。 粮食这件事好办,有个大晋商亢家在那里呢,他们主要做的就是粮食的生意。 而且打通了琉球这个贸易地点,那谁说不能与倭人、西班牙等西人做生意? 此外,琉球人不会种地,可汉人会。既然岛津家能以三千之兵占据琉球,那他自然也可以将倭寇赶出去,自己占据其地,开辟良田,进行反向输送。 当然,他才不是馋新垣结衣那样的琉球美女呢。 “做生意一事,还需从长计议。” 上赶子不是买卖,生意这件事还得需要更加专业的人来,吕蒙子没跟他一同来京城,讨价还价这件事还是让他来最好不过。 “既然韩大人有意,那不妨我们约定个日期如何?” 那个人脸上已经有了喜色,他在大明的京师中已经盘桓了两年有余,天启六年时的请封而不得,让他根本不敢归琉球。 但要是能够解决琉球亟需的粮食,也能让他在国君面前有个交代。 “明年初,去乐亭寻我。” 韩林想了半晌后说道。 京中的诸事已毕,他不日也将回返锦州,率人移驻乐亭,算计算计约莫有三个月的时间,怎么也可以完成了。 韩林和琉球人约定了日期和地点以后,两个人便各自从巷道的两端走出。 看了看左近,韩林觉得自己虚惊了一场,当时他跟二狗子说有人盯着,以为是朝廷的鹰犬,没想到竟然是个琉球人。 想到这里他在心中不由得苦笑了两声,自己是不是太风声鹤唳了一些? 随后韩林牵着苏雪见再次回到正阳门大街。 天上还飘着雪花,将苏雪见晶莹剔透的腮上染上了两坨红晕,不过她仍然瞪着闪亮亮地眼睛,充满好奇地看着异常繁华的大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历的缘故,苏雪见很少说话,另外除了韩林,见其他人都显得有些怯生生的,看起来十分可怜。 对于怯懦的苏雪见,韩林已经将其认为了义妹,一方面十分同情她的爹娘早死遭遇,另一方面,苏雪见也确实乖巧听话、十分可人。 小孩子的感情最为炽烈,她知道韩林救了她的命,对她也极好,因此成了韩林的跟屁虫。 韩林去哪儿她就去哪儿,绝不离开半步以上的距离。 受冻挨饿的,即便这几天韩林特意给她补了补,但苏雪见的身子还是有些弱,走了一阵,韩林便将苏雪见给抱了起来,随后又在一处糖葫芦摊上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 苏雪见拿着糖葫芦刚要放进嘴里,但好像想起什么一样,又将糖葫芦送到韩林的嘴边,韩林欣慰地笑着咬了一颗,随后又捏了捏苏雪见的小脸蛋。 “快吃罢!” 韩林不断地在铺子当中进进出出,打探货价,想看看哪些货物利润最高,日后京师也是他商路十分重要的一环。 路过一处皮货店时,韩林从货架上取了一节十分精致小巧的白貂尾围了在了苏雪见的脖子上,随后又将其掖在了苏雪见的衣领里,接着就去摸腰间的荷包。 掌柜的笑眯眯地走上前,对着韩林说道:“这位爷,共计三两银子。” 韩林顿时愣了一愣。 此时的貂,在辽东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而且只有一小节,虽然制工确实精湛,但一下子就要了三两银子,这可比辽东贵了十倍不止,这与抢钱何异? 出了皮货店的门,看了看用脸蛋不断蹭着细密貂毛的苏雪见,韩林向北哀叹。 “疤子兄,京师人傻,钱多,速给我多弄些山货来!” 第191章 朝局 天启七年十一月初八,魏忠贤在阜城自缢的第二天,黄昏之时,十余骑身影出现在了锦州南侧的官道上。 城前纵马容易引起误会,韩林放缓了马速,带队踏上了石桥,桥下的河水已然结冰,落日斜晖映射其上,散发出阵阵金色的光芒。 望了望在北普陀山西北角即将落下去的落日,二狗子奇道:“这可真是奇了,锦州竟然比京师还要暖和一些。” 跟在他身旁的孟满仓撇着嘴道:“如果在广州府,现在俺们还穿单衣咧。” 二狗子瞧了瞧他:“满仓大哥,你在辽东时日也不少了,这舌头咋还捋不直?” 孟满仓学着二狗子的口音说道:“那咋整。” 可听起来腔调十分怪异。 韩林也不管这两个人在旁边闲聊拌嘴,他自然知道是为什么,小冰河时期天气时冷时热,其实早在万历年间广州府就下过鹅毛大雪,林木皆冰。 韩林使劲搓了搓手,放在了已经被冻得通红的苏雪见的脸蛋上,目光却落在了城门洞下,那里架着几口大锅,正冒着腾腾的白烟热气,一些士绅和锦州的百姓正在忙碌着,用粗壮的木棍在锅中搅拌。 另有一些流民模样的人规规矩矩地排好队,等待着领粥食。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相比于对辽人淡漠的关内,这边陲锦州反而显得更有人情味儿一些。 哥哥孟满堂打马挤开正在互相学舌的两个人,来到韩林的身边。 “大人,咱们是回营中还是回小院?” “先回小院,明日一早我还要去赵大人和纪老公那里拜见。” 想了想,韩林又补充道:“满堂,你回营中,将贴队官们都叫过来。” …… “守……守备,大人的官路实在是亨通,这才几个月过去,就直接从把总跳到了守备……” 在一片欢声笑语当中,张孝儿大大的咽了口吐沫说道。 “好二儿。” 高勇一把搂住张孝儿的肩膀,对着他挤眉弄眼得:“要俺说,你他娘的气运实在是不错,咱几个弟兄是一路跟着大人去奴地的,知根知底,你半路杀出来,也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哦对了,还有好大儿!” 高勇抬眼又看见对他怒目而视的郭骡儿,冲他龇了龇牙。 大儿、二儿是碎嘴子高勇给郭骡儿和张孝儿起的外号,性子稍微软一些的张孝儿倒是没什么,但是执掌着情报队的郭骡儿就不一样了,他对权势十分看重,因此这个有损他形象的外号十分反感。 韩林看到郭骡儿的面色不太好,轻咳了一声,对着高勇骂道:“高贴队,自重些,这开着会呢。” 高勇耸了耸肩膀。 又谈论了一番京师的繁华与紫禁城的富丽堂皇以后,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的金士麟开了口。 “你在御前的奏对早就传回了锦州,请诛魏忠贤得罪了阉党,这也就算了,还振振有词地去献什么策,这不是又将那群阁臣尚书们给得罪了麽?” 听到金士麟语气里颇有有些埋怨,韩林展颜笑道:“请诛魏忠贤,只是顺势而为,我不做,自有人做。而那群阁老,尚书同样也跑不了。” 韩林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御极,这些尚书大臣们十有八九都曾向魏忠贤献过媚,这些人可还留得住么,我看这朝堂,要变天了。” 郭骡儿此时插话进来:“大人说得不假。诸位可能还有所不知,昨日京师中的赖麻子飞报,据闻首辅黄立极已有致仕之意,次辅施凤来遭到东林党人弹劾、吏部尚书周应秋亦遭弹劾、兵部尚书崔呈秀已然去职、礼部尚书张瑞图同样上表告归。” 韩林冲着金士麟挑了挑眉毛,意思是:“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其他人都是武夫没觉得什么,但金士麟还稍微有一些zz敏感的,他略微有些变色,喃喃得说道:“这是清扫的力度也太大了些。” 韩林叩了叩桌子,笑道:“为何天子要一个小小的试把总平台召对,这也忒惊世骇俗了一些。然而我直到近日才方想明白,堂堂大明天子,岂能对辽东之事一概不知?” “他召我奏对,就是要我说实话,一个字都不能假的实话。他要告诉阁臣,告诉天下,大行皇帝那般不理朝政的时日已经过去了,这天,要变换颜色了!” “我这守备之职,并非是锦州之功的封赏,而是说实话的封赏。” 想到权势滔天的魏忠贤被一言废去的下场,韩林至今心中都极为忌惮,甚至胆寒。 即便他再对“真命天子”这个词嗤之以鼻,但现今的情况就在那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只要他一天没有反,那皇帝便不可欺。 沉吟了一番,金士麟似乎有些明白了,看向韩林说道:“所以你必须得当孤臣。” “不错!” 韩林眯了眯眼睛,点了点头:“都是自家兄弟,咱们关起门来说话,新皇与大行皇帝截然不同,辅一继位,就显露出了励精图治之心,日后必然事事躬亲,况其心思缜密,猜忌颇多,一言兴废,历历在目矣!” “如今东林党风头正盛,当日在京师之时频频向我示好,我为何避而不见?” “皆因朝局震荡,别看东林党人如今春风得意,再待些时日,你且看他!” 顿了顿韩林又说道:“况且咱们在朝中并无根基,贸然依附,等日后树倒了, 咱们这小狐弥,必然大受牵连。因此咱们现在能依附的只有皇帝,忠心不绝对,那就是绝对不忠心……” 韩林自然不能说后面十多年,大明将陷入外有鞑虏,内有叛民的局面。 因此只能浅尝辄止地说道:“贼酋皇太极东征西讨,四处邀买人心,日后还不知道要发展成什么地步,只有争取到皇帝的信任,才能为咱们争取时间,让咱们安心练兵。” 韩林在屋内扫视了一圈,笑道:“不论是为家国计,还是为诸位的前程计,这都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但韩林其实还有一句话憋在心里没说。 “只是不知道这信任,能坚持多久。” 第192章 龃龉 翌日一早,韩林便去了赵率教府上拜见。 而赵率教也十分热情的招待了他。 两两落座以后,赵率教上下打量了韩林一眼,随后笑道:“没想到你小子的胆子竟然这般大,竟还闹出一个‘清君侧’来。” 韩林冲着他抱拳拱了拱手,苦笑着说道:“大人,您就莫要揶揄小子了,小子也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你动了别人的饭碗,肯定要大大的得罪一批人,往后怎么做,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韩林半探着身子,亲自将赵率教茶杯里的茶水斟满。 将茶壶轻轻地放在桌子上以后,继续说道:“新皇御极,京师当中暗流涌动,而今之计,只有当孤臣、当诤臣。” 赵率教点了点头,拿起茶碗在手中转了转,没有喝又放了下来:“魏逆虽贪奢,但对辽东来说他也算功大于过,可惜其人屏蔽上天惯了,新皇登基后仍不肯收手,如今,魏逆一去,未来辽东如何还或未可知。” 对于阉党,赵率教一直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虽然他和分守太监纪用相得益彰,但那也是纪用确实有本事的情况下。 紧接着赵率教又向韩林说道:“当孤臣这个想法你做的对。你要记得,咱们都是武将,党争这趟浑水,万不能碰,碰则死矣,但有一点你做的有些过了。” 韩林微微躬了躬身,对赵率教诚恳地说道:“还请总镇大人不吝指教。” 有太多人这一招得势就六亲不认,赵率教十分满意韩林这种放低姿态,不耻下问的态度。 对着韩林继续说道:“你我远离京师朝堂,轻易见不到圣上,但阁、部、院诸臣日日伴君,即便不献媚依附,但也不能尽然与之割裂,否则他日但凡有事,朝堂之中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需知推墙易,送炭难的道理。” “职下明白了。” 韩林点了点头,其实这也是赵率教的为官之道,不依附也不远离,与各方面都维持一个明面上过得去的关系。 因此,不管是王在晋、孙承宗还是高第,赵率教都能保持一个不错的关系,当年他因为辽阳败逃一事,时任兵部尚书的董汉儒打算将赵率教给砍了,还是孙承宗将他给保了下来。 当然袁崇焕不在此列,他是边疆重臣。 赵率教啜饮了一口茶汤以后,看了韩林一眼继续说道:“另有一件事,你做得也太绝对了一些,须知人无完人,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韩林惊诧地抬起头:“还请大人明言。” “斩将夺旗立不世之功,为民请命广获民心,直言劝谏请诛权阉……” 赵率教深深地看了韩林一眼:“你不贪财、不好色、不盘克、不结党,落到有心人眼里,你说,你想干什么……” “如今你圣眷正隆,皇上可能还会一笑了之,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倘若有一天你丢了圣眷……” 韩林心中猝然一惊,崇祯可是历史上有名的猜忌君主,辅一上任就频频更换内阁,其后的文臣武将也被他下旨诛杀的不少,他的圣眷保质期可谓是非常的短。 “大人的意思是……” “人总有点缺遗……” 虽然赵率教点到为止,但韩林瞬间就明白了,赵率教的意思是让他“自污”。 而且这是环环相扣的东西,与朝堂当中各方势力都保持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关系,然后再通过自污来告诉崇祯,他也有缺点,他也有欲望,这样君主才能放心的用。 韩林看了看正在笑而不语的赵率教,猛然间想起,他和满桂之间的因为抢夺功劳而产生的龃龉,难不成也是一种自污之举? 看来能身居高位的,果然各个都是老狐狸。 韩林站起身子,对着座位上的赵率教深深的作了一揖,对于这个不吝赐教,即将迈入花甲之年的老者,韩林心中十分尊敬。 赵率教坐在上面生受了韩林这一礼笑着问道:“听懂了?” “听懂了!” 重新坐下去以后,韩林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轻咳了一声,低声向赵率教问道:“听闻袁抚有起复之意?“ 赵率教乜斜着眼睛,看着韩林笑道:“怎么,怕了?” 韩林苦笑道:“大人就莫要打趣小子了,以袁抚的性格,谁人不怕?” 赵率教脸上严肃了起来:“不错,日前袁大人来信,明言圣上确有将其起复之意,而且……” 赵率教看了看韩林:“甚至有可能督师蓟辽。” “督师蓟辽……” 韩林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通过后世的推断,韩林原本以为袁崇焕即便起复也不过是孙承宗那样的督师辽东,可谁承想袁崇焕极有可能督师蓟辽。 坏就坏在这个蓟字,因为他即将到任的乐亭县,也属于蓟的一部分。 一听这话,韩林脸色有些发苦:“这还真是孙猴子难逃如来佛的五指山……” 赵率教哈哈大笑:“袁大人那边你无需担心,自有我与你去说,不过原本你在关外地,我尚且能说的上话,可你马上就要去关内赴任,到那以后我也徒唤奈何……” 赵率教敲了敲凳子的扶手:“这样,我修书一封,递到孙大人门下,为你引荐。” 虽然已经猜到了,但韩林还是咽了口吐沫问道:“不知大人指的是哪个孙大人?” “自然是孙承宗孙大人。” 孙承宗与赵率教的关系十分不错,当年在前屯卫时,孙承宗前来视察,见赵率教亲自屯田乃至手上都起了茧子,孙承宗十分欣慰,甚至将自己缩成的车架都赠予了赵率教。 如今孙承宗因为柳河之败而去职,正在家乡高阳别居闲住,赵率教逢年过节还会去信。 “帝师……” 韩林再次咽了口吐沫。 虽然孙承宗闲住,可其门生故旧可是满布朝堂,有了赵率教的引荐,那他在朝中也算是有了一定的自保之力了。 这可是极大的恩遇,韩林再次移坐下来,恭恭敬敬地向赵率教行了大礼:“总镇大人厚恩,小子没齿难忘。” “快起来,这是做什么。” 赵率教亲手将韩林给扶了起来,随后又向韩林问道:“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小子原本还以为得到年后,不过任状文书都已下发,怕是不能耽搁了。” “好快的速度,看来圣上对你寄予厚望,宜早不宜迟,拾掇差不多了就出发吧。” “是,小子已经领营中开始收拾打点,应该也就是在这几日了,届时再向大人拜别。” 赵率教站起了身:“之定那里也与我说了,他想和你一同去,之定乃是忠臣之后,韩林你还需好好待他。” 韩林诚恳地说道:“之定兄大才,小子少不得他的帮衬,大人且放心,之定兄与我是过了命的交情,小子绝不负他!” 从中屯卫衙署出来以后,韩林又转道向纪用府上走,虽然其为阉党,对于这个给过他莫大帮助的分守太监,韩林心中也极度尊重。 然而韩林却在纪用这里吃到了闭门羹。 见到门前番子那冷淡的眼神和言语,韩林知道,因为请诛魏忠贤,他已经和纪用产生了隔阂龃龉。 看着紧闭不开的大门,韩林长长地叹了口气。 随后又向何家酒肆的方向走。 今日他还有两个人要见,一个是何歆,还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想法。 另外一个就是未来商事里面十分重要的人物,大晋商亢家在锦州的话事人,亢五。 第193章 军律 锦州城东隅的小校场,四五辆骡马拉的大板车,以及几辆带棚子的客车正停靠在其中。 许多战兵将自己已经标了记号的行李堆放其上。 营房门前,已经拾掇完了的一大群战兵将孟氏兄弟围其中,正听着他们两个吹牛。 “见到皇帝老子住的大屋子没有,是不是个至少五进的大宅子?” 一个人好奇地问道。 “咱就远远地看了两眼,俺问了大人,大人说里面能藏十万兵。” “大人指定是在逗你玩,能藏十万兵马,那里面得多大!” 另一个人满脸不信的说道。 “大人骗俺作甚?况且大人是亲自进去的,他还跟皇帝老子说话咧。” 听到有人质疑自己说的话,孟满仓梗着脖子红着脸说道。 “大人真是这个!”一个人竖起了大拇指。 接着说道:“俺听说大人向皇上请命,要善待辽人,就凭这咱们为大人效力,哪怕死了也值当。” 孟满堂哈哈大笑:“我跟你说,自从大人从皇帝老子那里出来,俺那几天拉屎都是站着的。” “为啥咧?害怕啦?” “放你娘的屁,老子有什么好怕的?那是老子觉得腰杆子太硬了,拉屎站不下!” 一片哄笑声,越来越多拾掇完自己行李的战兵,听到后也开始围聚了过来。 看到不断有人往前挤,孟满仓收了收脚,有些不满地说道:“都往后稍一稍,踩了老子的新鞋,老子给你门牙打断。” 吴保保撇了撇嘴:“还不是大人给你们买的!神气什么,不就是跟大人进了一趟京么,真拿自己当城里人啦?” 跟随韩林的亲卫,都是从各贴队进行抽调轮值,而且只要跟在韩林身边,总能得到一些实惠,有的时候是一些吃的喝的,有的时候是穿的用的。 孟满仓看了看他,嗤笑道:“大熊瞎子你莫气,你当我不知道上次大人想给你买衣服买不到,最后只能给你买了条犊鼻裤衩儿?” “你这猴子再说!老子揍你信不信?!” 吴保保眼睛一横,韩林给他买了条裤衩儿这件事,已经传遍了军中,每每都有人拿出来笑话他。 孟满仓一边挽着袖口,一边瞪着眼睛,嘴里嚷嚷道:“咋地?上次叫我打的四仰八叉的不是你?咱能打你一次,就能打你第二次。” “上次家伙事儿都不趁手,你等着!俺这就回去把俺那铁甲和大斧拿过来,这次看看是谁挨揍!” 众人纷纷拦着两个人,但孟满仓的身子矮小,几个人还能拦住,吴保保那大块头旁人根本拦不住他。 他刚刚搡开众人,刚刚出了人堆,但马上就缩了缩脖子。 陶国振冷着个眼看着他,嘴里骂道:“吴保保!你不是能耐吗?有本事你就当着我的面去取!” 陶国振是吴保保的队长,也是吴保保最怕的人,见陶国振发了火,吴保保赶忙低下了头。 “孟满仓!” 陶国振分开人群,将正在往后躲的孟满仓一把薅了出来,让和他吴保保并排站着。 除了充当甲字贴队的甲字伍长以外,陶国振还充当着火铳训导官一职,因此他管教孟满仓也是应当应分的事。 接着,陶国振乜斜着这一高一矮,看起来有些好笑的两个人:“真是反了天了。” “孟满仓,将军律第三章第七条背诵一遍!” 孟满仓想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凡麾下战兵,不得私斗。” 陶国振又看向吴保保,喝问道:“如若发生私斗将如何处置?” 吴保保“嗯啊”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儿来,陶国振脸色更冷:“视其危害,轻者军棍十,重者斩首!” “勇于私斗,怯于公斗,大人的教诲都教诲到狗肚子里去了!” 陶国振寒声说道:“你们俩,一会自去徐贴队那里领罚,孟满仓军棍十,吴保保……军棍二十!” 孟满仓应了一声,吴保保却傻了眼,有些不乐意的问道:“为啥他是十军棍,俺就二十军棍……” 他不问还好,问了以后陶国振更气:“你还有脸说你!自然是因为背不出军棍。你以为这就算了,军律第一章第七条,战兵不识军律者,罚军棍,战兵所在队队官亦倍罚,老子也要为挨二十军棍!” 见陶国振自己也要去领军棍,吴保保这次真的有些急了,跺了跺脚:“队头儿,俺认罚,都由俺来罚,莫要牵连了你!” “不成!” 陶国振一挥手:“军律乃军中之法,怎能以轻待之,大人早就说过了,赏罚分明。老子教导不当,这军棍老子认了!” 言毕,陶国振看了看两个人,又看了看围聚在一起的战兵们说道:“如今大人已经功升守备,咱们要跟随大人移驻到乐亭,届时将招募额员,军中亦会改制,旁的还不清楚,但大人的亲卫肯定要常立的。” 韩林即将对麾下进行改制的消息已经知会了各个贴队官。 成为了守备以后,韩林手中的兵已经突破千员,而且还有新设一营水兵,以现有的制度是难以满足整个军中管理的。 除了一线领兵的校尉官以外,处理日常军伍的书办、执掌军法的军法官、训练教导的训导官,以及自身的亲卫等等都需要新设,到时候各人也会有升迁,不过那需要等到在乐亭安顿下来以后的才能再说了。 “你们不是愿意斗吗?到时候遴选亲卫时教你们斗个够!” 听到这儿,孟满仓的眼睛一亮:“陶头是说大人这亲卫要通过比试进行遴选?” 陶国振看了看他:“不错!现在斗算什么本事,遴选时在大人面前斗那才是真本事!” 相比于孟满仓的跃跃欲试,吴保保倒是显得兴致缺缺,嘴里道:“跟在大人身旁,可就不能在前面杀鞑子了,俺还是更想杀鞑子。” 陶国振有些惊讶的看了他一眼:“倒还算有志气,不过在哪儿都是为大人效力,没有什么上下先后之分,你要不想去,到时候不报名就是。” 吴保保“嘿嘿”了两声,摸着脑袋讨好似得对陶国振说道:“那就成,俺就想跟头儿你在前面杀鞑子。” 陶国振脸色缓和了一些,笑骂道:“少拍马屁,拍了马匹军棍也不会少了你的!” 第194章 拜别 “乐亭县的县令叫李凤翥,字瑞徵,山东乐安人,是个举人,刚刚被授县不久,只比大人早那么一个月到任。不过据说其人比较正直,辅一到任九推行了不少仁政,还清理了一批陈年积案,收获了不少赞誉,其前任为刘松,因修县志有功,被升了迁,李凤翥才被授县。” 小院的正屋内,郭骡儿正躬身向韩林禀报着打探过来的消息。 “这可是奇了,一县的军政两个首脑全是新到。” “不止,县丞也是刚刚到任,叫熊应泰,武陵人。” 韩林笑了一声:“接着说。” “根据天启二年《赋役黄册》数,乐亭共有户三千一百七十九,男丁四万五千一百六十有三,军户八百七十三,女三万一千七十有七。万历年丈地共八千四百五十顷四亩,税粮……” “行了行了。” 韩林摆了摆手,看着郭骡儿又笑了一声:“俺又不是去当知县,这些事情要知县才去头疼的,不过情报队办事详尽,着实当赏。” “接着说人。”韩林说道:“豪绅乡贤都有哪些?” 与锦州不同,锦州属于一个军镇,军队属于赵率教来管,不设县衙,行政一方都在宁远。 乐亭是一个实打实的县,是有县衙的,韩林对于人事更为看重。特别是地方的豪绅,在明末这些人对于明廷的灭亡起到了很大程度的推波助澜,不由得韩林不去重视。 “大富贵者,共有两家,一曰王家、一曰张家,王家王浑然曾官至刑部郎中、马湖府知府,不过其人已故,张家张国瑞是万历朝丁末科的进士,官至山西左布政使,其人还活着。除王、张两家以外,还有高、杨、李等强豪。” “这几家风评如何?” “除张家以外,风评都不怎么样。” “看来都是一丘之貉,咱们这套新班子,可有的是要头疼的地方咯。” 韩林嬉笑了一下,反正他又不是县令县丞,这些事更多是他们来去头疼的地方。 “大人以守备镇一县,是否有些大材小用了?”郭骡儿问道。 从黄册和土地上来看,乐亭虽然算得上富庶,可也算不上大县。 “不小了,咱们可还要管着从滦河口到新桥海口这百里的海防。” 想了想韩林继续问道:“咱们过去以后,屯驻在哪里?” “回大人的话,咱们营驻地为营驻地为刘家墩(今,乐亭县王滩镇南孙庄东井上村南)离乐亭县城四十里,距海十二里。刘家墩营之前为新桥海口营,后改为刘家墩营。” “不错,离海近一些,方便咱们行事。” 想了想,韩林又向郭骡儿问道:“潘野那边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潘野将领一队情报队的人留驻锦州,方便打探前面的形势,其他人都跟我去乐亭。” “潘野有心了,不过咱们既去,他也失了依仗,虽然我已经和侯世威打好了招呼,但他也不能再像过往那样跋扈了。” 郭骡儿笑道:“有大人的教诲,他自然是不敢的,反正也就是前沿打探,在何家酒肆当个新掌柜也挺好。不过大人是怎么说服何主事一起走的?” 韩林挑了挑眉毛:“倒也没怎么说,反正就跟她说咱们要移驻乐亭了,如果她想有一番作为,那么就跟着咱们走。” “何主事当真是个奇女子耶。” “对了,还要跟潘野说一声,吕、何这两个跟着一起去乐亭,这边和亢家的商事联络,他也得管着,等那边安顿下来以后,会增派一个掌柜的来何家酒肆替他。” “是,属下会与他说。” …… 天启七年腊月初八,锦州城南门永安门外,隶属于军衙的三班和身在锦州城内的一众将官亲卫肃立左右。 今日韩林将启程从锦州移驻到北直隶的永平府乐亭县,包括赵率教、朱梅等一众大大小小的将官,亢五等士绅都前来送行。 七月时左辅移驻前屯卫不久便病逝了,曹文诏此时也已经回了宁远,这两人自然不在。 但有一个人也未在其列,那便是锦州的分守太监纪用。 城头、城门各处亦围满了百姓,隐隐地还有恸哭声传来,身在锦州一年多的时间里,登城据奴、斩将夺旗、剿灭山匪,以及后面的御前为东人请命。 韩林的所作所为被百姓们看在眼中,今日他将离开锦州,去五百里开外的乐亭,锦州城中百姓一时间怅然若失。 赵率教手里执着一碗酒,对着韩林笑道:“韩林,此一去山遥水远,可莫要忘了当日在城头并肩作战的大伙儿才是,逢年过节都传个话儿来。” 听到这话朱梅等人哈哈大笑。 韩林将碗中酒饮尽,半跪在地上向这几个总兵副将行了一个礼:“诸位大人教诲,小子没齿难忘,还请各位大人保重贵体,静待他日小子当面拜见。” 朱梅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雪,赞道:“才不过一年多的时间里,不曾想当初登堂入室,献策的小小贴队官如今已经成了一县守备,果然后生可畏。” 想起当日朱梅在节堂当中还有意为难他,如今两人因为锦州守城之事尽弃前嫌,韩林也不由得笑了起来:“朱大人谬赞了,日前才听闻主大人已经叙功总兵,不日便要移驻山海关,小子恭贺大人高升!” 朱梅捋着胡子自得地笑了笑。 赵率教点指着他笑骂道:“去了趟京城,见了一面皇上,这拍马屁的功夫愈加上涨,时辰也不早了,启程罢!” 韩林再拜。 方才骑上了马,忽闻城头哭声更甚,韩林便又从马上下来,对城上抱拳高声道:“各位乡亲父老,林自锦州发迹,他日无论行多远,都会感念锦州父老供养之恩!” 拱手相拜之间,韩林恍惚从城角的一隅看到了一个鬓发皆白的身影,月余不见,因为心力憔悴,其身形已经有些岣嵝。 韩林心中一酸,别过头去不忍再看,但仍冲着纪用的方向抱了抱拳。 数日后的入夜时分,十来辆大车终于再次来到了山海关前,看着灯火通明高大巍峨的关门,这一去可就是入关了。 回首这一年多以来在辽东的种种,韩林心中有些许的酸意,作为一个穿越而来的人,能爬升到现在的地步实属不易,但穿越前后的万般心事却不知能与谁说。 感念之间,一首西江月脱口而出: “瘦影何堪愁卷,悬钩争耐风摇。恹恹寒鸟上枯梢,薄衾小枕难觉。 世上一流枉许,人间廿载泊漂。镜前恨问却今朝,心事予谁知道?” 【宁锦卷·完】 未完待续…… 第3章 第二卷·卷后语 终于,终于以宁锦为始,以京师为终的第二卷结束了。 不知有多少人跟到了这里,感谢各位读者大大们的支持。 还是老规矩,和读者大大们说下心中的想法。 对于压制主角韩林这么久,我很抱歉。 一个是时间线上,其实从韩林回归大明,到锦州获奇功、京师请诛魏忠贤,总共加起来也不过一年多一点的时间。 他能从一个只管着十个人的管队升到守备,在我看来其实已经十分不可思议,好在有这两个功劳垫着。 其次对于伊哈娜的问题,在第二卷我给伊哈娜小小的露了一次脸,没错就是皇太极出征时祭拜堂子的那次,领舞的那个就是伊哈娜。 但是对于伊哈娜这个人物,她在这个阶段还做不了什么,而且对于人物的后续,我其实也没能想好。 此外,农民军那边我也给了一章,让农民军那条线的主要配角露了个脸,算作个伏笔,只不过前期确实没什么好写的,就点到为止。 回望过去,这本书从2月开始查阅资料,6月开始上传,至今也已经有了几近十个月的时间,我从来没能想到自己竟然也能有一天写出七十万字的小说来…… 这本书,从十六万字以后便没有大纲了,全凭着几个关键的节点一点一点地往前写,有些人觉得很墨迹,但是我已经是在用最凝练的语言去写了,一些叙述是为了加深代入感和真实感,如果摒弃这些文章可能就会失真。 此外,毫不意外的,这本书其实有诸多谬误和纰漏,但是如果我要是全能知道,我也不会在这里写小说了不是(笑,不过为了本书,我确实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史实,大家看我的书架便知。 对于读者大大们的评论,我几乎都看过,有一些确实是真知灼见,帮我斧正了很多文章当中的谬误,在此万分感谢。 不过有一些吧,特别是史料上的评论,我对此,只能空叹。 很多东西百度一查就知,也不知道是在哪本小说里看到的,就当成了真实记载,然后来杠我,这个……后来想想,算了,杠读者不是一个很好的习惯,所以我保持沉默。 不过,还请各位大大想杠我之前,劳烦先动手自行查一查,莫做“让小僧伸脚事。” 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我当年看历史文也是个喷壶精,真到写时才知道,太多史料要去查了,确实让人十分头疼。 至如今我也方深刻体会到那句:“就算历史教授来了,也得挨喷。” 喷就喷吧,大家开心就好。 自我感觉,相比于第一卷来说,第二卷写的节奏已经好了很多,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第一卷确实有些拖沓,而且作为一个新人作者,网文的很多东西都还没有研究透彻,但是在第二卷当中,一些问题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不知道各位读者大大是否也察觉到了。 这一卷中,给了两个大的事件,一个是宁锦之战,一个是倒魏忠贤;同时韩林赚银子的道路也初现端倪,算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吧。 至于其他配角,贾天寿获得了阿克善的信任,同时也收获了自己的感情;高勇等人也因为韩林的地位而水涨船高,算是人人都有成长。 下一卷,韩林将从锦州移驻到乐亭,也算是有了自己的根据地。 做个小小的剧透,下一卷他将继续扩展商路,在有了银子的同时,广纳各路人才,发展科技,而且将会与东江镇以及南边的海上产生一些交集。 大家拭目以待吧。 最后再次感谢各位大大的支持。 我们下卷再见。 另外写作不易,还请各位大大继续支持则个。 第1章 【错章请无视,无实际内容, 不用看】 【这张是错章,大家请无视,不用看,直接跳到下一章】 【原本是要发在第三卷的, 但是错发了第二卷,所以拿一些文字来顶,请无视请!无视!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为什么平台不能移,不能移,移!】 ———————— 大明弘治年间,江州城外那座古朴的送官亭,宛如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飞檐斗拱,静静伫立在官道旁。岁月的痕迹爬满了它的身躯,却也让它更具韵味,它见证过数不清的迎来送往,承载着这一方水土百姓们最为质朴深厚的情感。 新任江州知府李明远,本是一介书生,怀揣着满腔的抱负踏入这江州城。初来乍到,他便雷厉风行地开始整治吏治,那些平日里鱼肉百姓、作威作福的恶吏,在他的铁腕手段下纷纷得到惩处,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不仅如此,江州城的河道因年久失修,一到雨季便泛滥成灾,淹没周边农田屋舍,李明远亲自勘察,组织百姓与工匠们一同疏浚河道,几个月下来,河道焕然一新,水流顺畅,再也不用担心水患之苦,江州城内外的气象也由此焕然一新。 三载任期,看似漫长,实则在忙碌与充实中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朝廷的一纸调令传来,李明远即将奔赴京城任职,这消息就像一阵风,迅速传遍了江州城的大街小巷。 得知李知府即将离任的消息,江州百姓们奔走相告,大家放下手中的活计,纷纷自发地从各处汇聚到送官亭。那几日,通往送官亭的官道上,行人络绎不绝,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憨厚朴实的壮年,还有满脸稚气的孩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不舍与眷恋。 辰时刚过,官道上便扬起尘土,李明远的马车缓缓而来。那马车的轱辘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是在为这场离别奏响着哀伤的序曲。到得亭前,李明远刚一下车,百姓们便围了上去,将他围在了中间,那场面,满是浓浓的情谊。 “大人,您这一走,咱们江州百姓可舍不得啊!” 一位老渔夫眼眶泛红,手中紧紧攥着一网刚捕的鲜鱼,那鱼还在网中扑腾着,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大人尝尝这江鱼,往后在京城,可难吃到这般新鲜的了。” 老渔夫的声音带着些哽咽,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皱纹里,似乎都藏着对这位知府的感激。 李明远眼眶一热,赶忙双手接过,“老伯,这三年多亏有你们支持,我不过是尽了为官本分,却受此厚爱。” 说话间,一群孩童涌上前,为首的小男孩将一幅自己画的画递到李明远手中,奶声奶气地说:“大人,这是我画的您带领我们修学堂的样子,您瞧,以后我们都会好好念书,不辜负您。” 画纸上,笔触虽稚嫩,却也生动地勾勒出热火朝天的建校场景,孩子们拿着工具,李明远在一旁指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那是对知识的渴望,对未来的期许。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位年轻的书生,他朝李明远深施一礼,朗声道:“大人,您来之前,江州学风不振,学子们缺少典籍可读,学堂也是破败不堪。您力推书院改革,不仅修葺了学堂,还购置了大量的典籍,邀请名师讲学,如今我等才有机会精研学问,下月便要赴京赶考,望能不负大人所望,高中归来,继续为江州效力。” 书生的眼神中满是坚定与感激,他深知若没有李明远的举措,自己很难有如今的学识与机会。 李明远一一应着,心中满是感慨。他转身,望着送官亭,这座见证他三年点滴的亭子,此时在晨光中更显庄重,仿佛也在为这即将到来的离别而伤感。他向众人拱手,声音略带哽咽:“诸位乡亲,我李明远不过一届书生,蒙朝廷信任,得以来江州为官。这三年,是你们让我深知何为为官之责,何为父母百姓。我虽将离去,但江州的山水人情,我永不敢忘,定当在京城为江州谋福祉。” 说罢,他端起百姓递来的酒,仰头一饮而尽,那酒入喉,滋味复杂,有不舍,有感动,更有对这片土地深深的眷恋。随后,在众人不舍的目光中,一步三回头地登上马车。车夫扬起马鞭,马车缓缓启动,百姓们跟在后面,一声声的叮嘱与呼喊在空气中回荡。直至送官亭在视野中渐渐模糊,可那浓浓的情谊,却仿佛永远留在了那片土地上。 多年后,那位赶考的书生金榜题名,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京城的优渥条件,回乡任职。他谨记着李明远的为官之道,继续为江州的发展尽心尽力,整治水利、发展农桑、兴办教育,让江州变得越发繁荣昌盛。而江州的送官亭,依旧在每一次的离别时,凝聚着官与民的深情厚谊,静静诉说着那些温暖人心的过往,成为当地人口口相传的佳话,代代延续着清正为民的政风,激励着每一位在这里为官、为民的人,守护着这片充满爱的土地。 【错章请无视, 不用看,直接跳到下一章,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第1章 乐亭 迎春亭又称接官亭,是迎送官员的公馆,乐亭县的迎春亭位于县西北十里处,不过与锦州的热闹喧嚣相比,这里就稍显寂寥萧条了一些。 由于海水上冻,韩林等人未能乘舟,而选择了车马的陆路,自腊月初八出发,一路走走停停,腊月二十四方到了乐亭。 反正又不着急,而且韩林在沿途还以募兵之名,募了五百多辽东的战兵,这些百姓大多都有亲眷跟着,一时间,韩林的车队竟然有了一千多号人,蜿蜒成了一条长龙。 早就已经得了公文和令传乐亭知县李凤翥带着县丞熊应泰、主薄王相举、典史高春发以及几个士绅在这里恭迎。 见到逶迤的长队,李凤翥赶忙带着人迎了出去,对着马上的人躬身一揖以后说道:“下官乐亭知县李凤翥,领在衙署官吏士绅,恭迎将军。” 坐在马上的高勇微微一愣神,轻指了旁边的韩林说道:“那位才是韩大人。” 认错人了,李凤翥满脸的尴尬,他连头都不敢抬,又转向了旁边:“恭迎将军。” 韩林连忙从马上下来,扶起李凤翥笑道:“劳动县尊大人和诸位久候。” 面对知县韩林还是表现的稍微尊敬一些,虽然他是正五品的武德将军,知县是正七品,但文贵武轻,武将自动在文官面前低两级,因此要说韩林与李凤翥平级也不为过。 当李凤翥抬起头来以后,两个人都愣了。 李凤翥没想到韩林这般年轻,还像是一个在县学当中读书的少年郎,而韩林没想到的是,李凤翥顶着一双熊猫眼,眼珠里全都是红丝。 看来这位刚刚到任的县尊日子可是不太好过。 韩林与李凤翥把臂,他十分关心地说道:“县尊大人还需保重贵体才是。” 虽然是个文官,但李凤翥的身形十分高大魁梧,是一个典型的山东大汉,颌下留着髯,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的样子。 李凤翥苦笑了一声,没有说话,接着开始为韩林引荐:“这位是县丞熊应泰。” “应泰见过韩守备。” 韩林伸手扶起了他:“熊县丞无须多礼。” 这位仁兄和李凤翥也差不了多少,也是眼睛通红通红的。 接下来便是主薄,县令和县丞都是流官,主薄不是,乐亭县主薄王相举长得十分周正,他只是对着韩林微一抱拳:“见过韩大人。” 随后也不等韩林去扶,就自己站起了身。让韩林身后的郭骡儿看得微微眯了眯眼睛。 接着韩林又与典史见了礼,随后便是士绅了,面对曾经当过大官的张国瑞韩林不敢托大,抢先见礼:“晚辈见过张老。” 张国瑞已经六十多岁了,他捋着胡子不断地笑着说:“好好好。” 随后韩林又与其他士绅一一见礼,不过他马上就发现,迎接他的人群,貌似也太少了一些,而且其当中少了另一个比较大的一家,王家。 虽然这王相举也是乐亭大族王家的人,可他代表不了家主。 想了想,韩林便明白了,这是要给自己下马威啊。 果不其然,寒暄一毕,主薄王相举便抢先发难,看着韩林身后有些杂乱的人群。 王相举端正的脸上起了一丝不悦,对着韩林说道:“韩大人还需约束部下才是,听口音这群人大部分都是东人,东人桀骜不服管教,可莫滋扰了乐亭的民生。” 这一句话下来,知县李凤翥和县丞熊应泰对视了一眼,都有些色变。 韩林歪着脑袋看着他,看了一会,忽然笑道:“方才引荐的太快,有些忘了是谁,敢问……” 王相举挥手打断了韩林:“不敢,下官乐亭县主薄王相举。” “哦,原来是王主薄。” 韩林看着梗着个脖子的王相举,接着问道:“敢问王主薄是几品官?” 王相举闻言一愣,随后说道:“九品……” “跪下!” 韩林口中呵斥道。 与此同时高勇和杨善从韩林身后各踏一步,大有王相举不体面,就帮他体面之意。 见两个人刚刚见面就起了冲突,李凤翥脑袋冒汗,嘴里不住地道:“这……这……” 王相举本来也就是想旁敲侧击地给韩林一个下马威,但没想到韩林竟然直接撕破了脸皮。 看着他左右两个人已经按在刀把上的手,王相举忽然醒悟过来,眼前的人可不是可欺的少年郎,而是手握兵权的守备官。 他有些不乐意地缓缓跪了下去。 韩林眯着眼睛看着王相举,平静地说道:“本官乃朝廷亲命乐亭营守备、加正五品武德将军,我叫你跪,你就得跪!” 知县和县丞一般都是流官,但主薄和典史以及胥吏都不是,一般都是本地人。 凭借着在本地的人脉和家族支撑,主薄以下克上的事不胜枚举,甚至有些主薄会反压知县和县丞一头。 知县和县丞一般都是四年一任,到任以后便要调往别处,一些性子软的,虽然有苦说不出,但也不想招惹麻烦,等到任后走便是。 看到李凤翥和熊应泰两个人的模样,韩林便知道这王相举恐怕是给两个人吃尽了苦头。 一般来说就是将大量的公文和陈年积压的案件往刚来的知县和县丞桌子上一放,底下人也不配合,等吃到了苦头以后便要去求他这个主薄了。 现在看来,这主薄不仅是想压知县和县丞一头,竟然还想压他这个守备一头,而且寥寥无几的士绅恐怕也是王家搞出来的门道。 在锦州时,上面一大群总兵、副总兵、参将游击什么的镇着,韩林不敢露头,可如今乐亭县这里,如果单论品秩,他可是这里最大的,更何况,他可掌着这乐亭的军权。 这王相举竟然以为他年少可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面对这送上门来的鸡,韩林也不介意杀一杀以震宵小。 如果不将这一巴掌甩出去,日后这群士绅岂不是要坐在他头上拉屎撒尿? 都说反派是獐头鼠目,没想到竟然碰到个浓眉大眼的。 韩林身后的贴队官们听到这主薄竟然如此不识抬举,又看到韩林只一喝就让他乖乖得跪在了地上,面上也都是冷笑。 等了好半晌,韩林才揪着王相举的衣襟,将他从地上薅了起来。 一边拍帮他拍着身上的雪土,一边嘴中道:“守家在地吗?守家在地有个屁用,出来当官要有势力,要有背景。” 韩林一把将他拎到了面前:“你说是也不是,王主薄?” 王相举脸色铁青,微微点了点头。 韩林松开了他,王相举转头向他和知县抱了抱拳说道:“守备大人、县尊大人,下官忽感身体抱恙,还是先回去了。” 也不等李凤翥同意,王相举便拂袖而去。 看着王相举的背影,郭骡儿眼光闪动,低声道:“原来是个小瘪三。” 李凤翥也没想到,原本迎接韩林,却闹出了这么一出,躬了一身,歉然道:“下官约束不周,冲撞了大人的大驾,还望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对于李凤翥和熊应泰这两个流官,韩林还是抱有一些好感的,哈哈一笑:“无妨,都是一些小事而已。” 众人的表情也被韩林尽收到了眼底,见到韩林狠狠地教训了王相举一般,在场的士绅有的冷笑,有的做壁上观,张国瑞脸上虽然有些平静,但目光中对韩林也有一丝赞许之意。 韩林心中了然。 这乐亭的士绅,也不是铁板一块嘛,那就好办了。 等韩林又宽慰了在场的人一番后,李凤翥便对着韩林说道:“下官已经在城内摆了酒宴,为大人和众将校接风洗尘。” 第2章 新营 “不是,这他娘的也能叫营房?” 距离乐亭县城四十里开外的刘家墩,高勇看着眼前所谓的“营房”直瞪眼。 十几间破落的屋子正歪歪扭扭地躺倒在大地上,其中一些已经房倒屋塌,只留了断壁残垣,里面大部分的木料和完整的砖石已经被抽走,看样子应该是被左近的农家搬了回去。 听到高勇的话,前来交接的前一任镇戍的书办,撇了撇嘴,耸了耸肩意思到他手里的时候就这样,他也没什么好办法。 高勇继续向营房后面的校场看去,一看,就又忍不住跳起脚来:“你们在校场上种地是怎么的?这他娘的校场上的褶子,比高爷卵子儿上的都多。” 书办奇怪的看了高勇一眼,随后一句话就让高勇闭上了嘴。 “你们真用校场操练啊?” “你……我……这……” 高勇被这句话噎的够呛,半天都嘣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来。 书办拍了拍高勇的肩膀:“饭都吃不饱。再说了,谁能想到你们真要屯驻这儿,这里已经十多年没人屯驻这里了,历任驻军都在县里自在快活,我看呐,你们这是没苦硬吃。” “差不多得了。” 接着,书办转头向一旁的韩林说道:“韩守备,劳烦您将这交接的文书给下官签了吧,下官好回去复命。” 韩林一边收回了眺望的目光,一边看似不经意地问道:“既然十多年没有戍卒屯卫,那这军屯是谁在种?我看这稻茬都还是新的。” 书办一边看着韩林签字,一边回道:“听说在万历爷时就已经典质给郁家啦,郁家又包给了王家。” 徐如华在旁边一愣:“这不是侵占军屯麽?” 书办先是瞅了瞅徐如华,挑着眉说道:“天底下都这么干。” 看了韩林一眼,书办笑道:“怎么着,守备大人是想收回来?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地契什么的都已经画了,也不是没有人硬收,但那群刁民一闹,知县为了安民也无法。” 送走了交接的书办,杨善对着韩林说道:“大人,这士绅大族也忒无法无天了一些,连军屯都敢侵,这每年下去要少多少粮,要多支多少银子下去!” “没听那书办说麽,天底下都这么干!” 韩林冷哼了一声:“这些士绅不巧取豪夺,不仅将农家田地侵吞强占,还勾结镇戍将军屯也给侵了过去。” “那咋办?”张孝儿指了指远处他们在路上收纳过来的流民:“咱现在不仅要养兵,还要养活这些卒伍的亲眷,将近两千多张嘴,没有地,这怎么喂得饱?” 韩林叹了口气:“关内不比关外,关外时咱们听令杀敌就行了,可到了关内还要管军屯,此时才知道赵总镇的苦楚。” “骡子。” “属下在。” 听到韩林叫他,郭骡儿就知道自己来活儿了。 “你去打探打探,这高家是个什么路数。” 虽然在这里韩林的品轶最高,但那是在官场当中,他能抽主薄王相举的脸,但面对士绅豪族他却不能这么办,因为他们都是民,万一做的过活了一些,一顶“欺良压善,伤化虐民”的帽子扣下来,他也难以担待。 况且能成为士绅豪族,在官场当中肯定也有一定的背景,既然免不了冲突,那就先挑最软的捏。 “反正距离春耕还有些时日,暂且先安顿下来再说。” 韩林指了指破败的房屋:“徐三哥,你带咱们新纳的流民先将这些房子清理下,能住人的,就先让老弱病残就住进去,住不进去就拆了。其他人在地上支帐篷,等夏天时再新盖。” 徐如华应了一声,带着几个战兵开始去组织跟着来的百姓拾掇废墟。 沿途韩林收纳招募了一批战兵,整个战兵的数量比以前多了两把,来到了七百之数,不过这些新募的战兵都有家眷,而一些早就在韩林队中的战兵家眷也跟着一起移驻。 韩林将这些家眷们造了册子,以军佃之名报了上去。 现如今,韩林治下总体已经直逼两千的人口,这一醒就是两千多张嘴等着嗷嗷待哺。韩林身上也倍感压力。 本以为除了日常的粮饷以外,再加上军屯能够养活起这些百姓,但谁承想军屯竟然被人给侵占了过去。 而这些百姓大部分也都是东人,在辽民东人和关内人关系如此紧张的情况下, 乐亭县也自然不会让这群“不稳定因素”进驻到县里去,因此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日,这些人都得靠韩林来养着。 想了想,韩林又对着兼任后勤的金士麟吩咐道:“战兵仍三餐,但暂停肉食,百姓每日供给稠粥两顿。” 金士麟点了点头,这确实也是无奈之举。 “吕主事、何主事。” 见两个人上前,韩林当先向吕蒙子吩咐道:“吕主事,你去给锦州亢家传话,叫人往锦州运粮时,也给乐亭运一些。” 吕蒙子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迟疑地问道:“东家,这两千多张嘴,每日可要吃不少银子下去,咱们还有好多地方要用银子,亢家那边要结算怎么办?” “跟亢五说,如果他信得过我的人品,又想接日后琉球的生意,那就先赊给我,等我安顿下来以后再跟他结,到底是锦上添花好,还是雪中送炭好,这个道理他是明白的。” 看着牵着苏雪见手的何歆,韩林冲着她说道:“何主事你去县里看看,有没有好的地段能盘几个铺子,往后海上运来的货都从县走。” 看了看她身旁跟着的苏雪见,韩林忽然又说道:“再请个先生来,教二妮儿读书。” 这个时代仍然是男尊女卑的时代,女孩跟男孩一样上学堂念书不那么现实,但请先生到家里私开展私教也是司空见惯的事儿。 苏雪见一听要读书眼睛又亮了起来。 “东家对雪见可真好的没边儿了。”何歆掩嘴笑道。 高勇等人也跟着附和,韩林看了看他们:“你们也甭跑,等完事都安顿下来,你们这群当将校的也得识字儿。” 高勇本来就是识字儿的,他满不在乎,可其他几个大部分都不识字,听到他们也要读书,一时间也有些愁眉苦脸。 随后韩林又叫高勇这群军官带着手下的战兵开始填整校场,他来这里可不是过日子的,而是要镇戍练兵的。 等人都走光了以后,韩林身边就剩下来金士麟。 沉默了半晌,金士麟对着韩林说道:“这年节怕是不那么好过。” 韩林摇了摇头,笑道:“我倒是与之定兄看法相左。” 他看着众人忙碌的样子。 “这不是欣欣向荣、生机勃发之势嘛。” 第3章 委任 韩林已经履新,那他手下的将校自然也要跟着履任新职,就在新年的前几天,韩林开始签发最新的委任状,同时也进行了第一次军改。 虽然还未满额,但韩林已经与金士麟将整体的架构已经清楚。 整体仍然按照明边军的营、部、司、把、旗、队、伍来划分,他们属于营陆路满额为千员,水路满额为五百。 一伍五人,设伍长; 二伍置一队,设队长,左右伍长辅之,合计十一员; 五队置一旗,设贴队官一人,合计五十六员; 四旗置一司,设司总一员,合计二百二十五员; 两司为一部,设把总一员,合计四百五十一员; 两部为一营,设千总一员,合计九百零二员; 另设中军直属亲兵一旗;哨骑一旗;合计一百一十二员。 水营设部,照陆营例; 陆营战兵总兵力为一千零一十四员;水营四百五十一员;合计兵额共计一千四百六十五员; 韩林作为守备官统领水陆。 金士麟领操守职,任韩林的副手,掌辎重、操训、军法、后勤等事宜; 升高勇为陆营千总、杨善为第一部把总、张孝儿为第二部把总、徐如华为水营把总。 调李柱往中军统领亲兵,衔与把总同;调苏日格往中军统领哨骑,衔与司总同,别领骑兵训导事; 往下则按照战功各有升迁,例如原来的队长陶国振在这次军改中就因战功升为了第一部第一司司总,可谓是一飞冲天。 除了战兵以外,韩林还别设了谍报部,由郭骡儿统领,远在京城的赖麻子和身处锦州的潘野作为其副手,按照地域和职责不同只设队。 除了跟在郭骡儿身边的屠户葛六和李继元等十来个人,其他人大多数都是外围的泼皮喇唬。 商事仍然由吕蒙子和何歆统领,一主内,一主外。 此外,赖麻子已经在京中招募了一批愿意来乐亭的匠户、医师等,韩林还打算等完全安顿下来以后开设军械司、军医院、乃至文武学堂等后勤保障的单位。 “都记好了?” “都记好了大人。” 随后这书办便将一份文书轻放到韩林的桌上,韩林拿起来看了看,先是赞了一句:“字儿不错。” 随后又拿了一根毛笔,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抄录三份,连同黄册一起,发往京中的五军都督府、兵部,另一份张贴在营中的告示栏上。” “是,大人。” 看着眼前的书办,韩林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是当大官儿好哇,有了自己的署衙以后,韩林只要动嘴吩咐和动手签发即可,公文自然会有人按照他的意思去撰写。 从试把总到守备,韩林升迁的太快,他的署衙也得全新招募,好在都是一些典吏就能干的事,郭骡儿去了一趟县里,张贴了乐亭营招募署衙招募吏员的文书。 由于银子给的足,很快便有很多熟吏前来应募。 小憩了片刻,二狗子推门而入,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碗粗米饭、和几碟腌渍菜。 二狗子将饭菜放在韩林的桌上,苦着脸说道:“少爷,您现在都贵为一县守备了,怎地反而一点荤腥都没得吃了?你瞧瞧这米,糙地用指头一捻就稀碎。” “怪不得少爷不让老爷跟来,不然老爷看着不知道心里要疼成什么样子。” 从锦州出发后,韩林又择了一日登了觉华岛拜见了下自己的老爹,对于韩林胜任了实授的守备,韩老爹的面上十分有光,甚至摆了流水席宴请左邻右舍。 韩老爹本想跟着一起来,但由于是冬日,韩林不想让他冒着风雪,于是说等开了春以后再去接他老人家。 听到二狗子的话,韩林却不以为忤:“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咱们才多少人,如今咱们人数涨了几乎百倍,日子自然过得要差一些,而且就算是地主老财,也没有天天吃精米的道理。” “还不是少爷心善。” 二狗子嘟囔着说道:“不仅足额发着饷,还除了操练以外什么都不让他们干,旁的将官可是让军汉干这干那,赚足了银子。” “你这目光忒浅。” 韩林用筷子往嘴里扒了两口饭,一边嚼着一边对着二狗子说道:“不发饷谁给你卖命呢?到时候一打仗,还没到地儿呢人就跑光了。” “之定兄和徐三哥去海边了?” 韩林一边吃着,一边问道。 “去了,刚才回来在隔壁吃饭呢。” 既然要韩林再修水营,那朝廷自然会留一些战船给他,韩林由于事情太多抽不开身,就叫金士麟和徐如华去签认交接,有了战船,那他日后在海上的贸易也有了一定的保障。 见到韩林的房门被二狗子推开,苏雪见捧着个碗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向里面望。 韩林笑着冲她招了招手:“二妮儿过来。” 苏雪见蹦蹦跳跳地来到韩林旁边,嘴里不断地唤着:“哥。” 看着苏雪见脑袋上梳着的两个冲天辫,韩林笑着问道:“二妮儿,是谁给你梳的?” “是何姨姨。” 韩林哑然失笑。 刮了刮她的鼻子,嘴里说道:“往后可不准叫姨姨了,要叫姐姐。” 一个领军的大男人带着个小丫头实在是不方便,因此韩林将苏雪见托付给了何歆,晚间便在她那里住,对于懂事乖巧的苏雪见,何歆也十分喜爱。 韩林还请了西席先生教苏雪见日间读书认字。 但苏雪见与韩林最为亲近,因此只要一得空就往韩林这间屋子跑。 “二妮儿,今日里学了什么?” “先生教了百家姓。” 苏雪见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韩林:“先生还夸我聪明咧,何姨,姐姐也说,往后等我大了就请我去商队里,也跟她一样当个女主事,到时候就能帮哥哥哩!” 韩林笑道:“那你可要听冯先生的话,好好地学,等你学成了,哥也给你个主事当当。” 苏雪见重重的一点头,眼睛里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向往。紧接着她又从碗里挑出一大块肉来,放进韩林的碗里:“哥,你吃肉!” 由于人数太多,韩林现在对于粮食进行了限量的供应,战兵们因为要消耗大量的体力,仍一日三餐,主要以粟米和腌菜为主,暂时取消了半个月一次的肉蛋供应。 家眷百姓差了一些,一日两餐,都是稠粥,但即便如此与往日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相比也要好上不少,心中感恩戴德。 而大家也知道现在是新立时刻,因此人人都表示了理解。 不过对于何歆和苏雪见,韩林还是为她们开了小灶。 韩林只夹了一小块,想了想又放进二狗子的碗里。 二狗子刚要说话,就听见门外一阵欢呼声。 “看来是布告已经贴上了。” 韩林笑道。 第4章 恩情 “嘶……陶头怎么升得这般快?” 在张贴完告示以后,一群战兵便好奇地围了上来,一般情况下官府都有专门张贴告示的地方,县衙一般叫八字墙,不过韩林将张贴告示的地方设立在了,出入最多的校场门口。 绝大部分战兵都不识字,围着书办问这问那,最后书办上面韩林所签发的委任告示当中宣读了一遍。 听到自己的队长陶国振直接升任为司总,吴保保略有些不可置信地向与他同一伍的王九荣说道。 军改以后,陶国振的职衔与韩林未任守备时候的职衔相同,只不过名字将二百五十人的试把总改为了司总。 不怪吴保保如此惊诧。 王九荣和陶国振一样,是天启六年应募到队中的兵,听到不无羡慕地说道:“俺们这一批,就属陶头升地最快,再过几年,怕是可以比肩杨、徐、张几位把总了。” 吴保保瞧了瞧他,问道:“天启六年的兵是跟着大人最早的那一批,现在军改根据功劳簿叙功,能活下来的,最次也是个伍长,我说王九荣,你咋啥也没捞到?” 王九荣日常的训练也算刻苦,战场经验也足却不知为什么这次榜上无名。 王九荣苦笑了一声:“还不是因为触犯了军律。” 他这么一说,吴保保的好奇心就被勾了起来:“快跟俺说说,你触犯啥军律了?” 他前些日子就因为和孟满仓起了争斗争执挨了棍子,被打的不轻,到现在身上还青着,想到那抡圆打下来的棍子,吴保保身上就是一个激灵。 “藏了银子。” 王九荣脸上平静地说道,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懊悔:“打北普陀山时俺老娘病了,没钱看病,搜尸的时候俺就藏了十两银子,后来被发现,徐把总当时要赶俺出去,大人知道后知道后说我是孝举,给了俺银子给老娘看病,不过说军法就是军法,虽然情有可原,也得罚,便将俺的战功给清了。” “咱不是足饷麽,你怎地一点都没攒下?” “都还以前的租子债了。” 王九荣看了看吴保保,嘴角一撇:“你以为都像你一样是少爷兵?” 吴保保饭量奇大,他老爹能靠摊饼子养活他这么大,说明吃饱穿暖不愁,与那些破了产的农夫、渔夫、纤夫相比,确实家境算是不错的了。 “俺也不是少爷兵。” 吴保保挠了挠硕大的脑袋,反驳道:“俺也不是少爷兵,俺老爹这些年来也落下不少病根,要不是大人收留了俺,俺现在怕是也要欠一屁股的债,那利滚利的,怕是还到死都还不完。” 王九荣看了看和自己同期兵脸上泛起的荣光,脸上充满了憧憬,洒脱地说道:“反正跟着大人差不了的,俺犯了军法该罚,旁人有功便赏,一切按战功说话,怕什么!清了就清了,再积战功便是!” 孟满仓和孟满堂兄弟二人此时也推开人群走了出来。 吴保保看到孟满仓满脸不高兴的样子,笑了,两人稍有一些梁子,看到他不高兴,吴保保心中倒是有些高兴。 “二猴子,你这是咋了,有啥不高兴的说出来让大伙乐呵乐呵。” 吴保保冲着孟满仓吆喝道。 孟满仓看到是吴保保,撇着嘴说道:“老远就看着跟个熊瞎子似的,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吴保保,咋地啦,上次没揍上你,这次皮又痒痒了?” 他身旁的孟满堂怕俩人再起争执,到时候少不了又是一顿棍子,赶忙拦住他:“吴保保你少说两句,俺阿弟现在正恼呢。” 吴保保笑嘻嘻地嗡声道:“俺知道他在恼,俺又没说要跟他打架,俺这不是关心关心他麽。” 听到他幸灾乐祸的样子,孟满仓冷哼了一声:“猫哭耗子假慈悲,你不是想知道吗,老子告诉你,大人立的亲兵队要的都是老兵,咱们进不去!” 吴保保笑意更甚,贱兮兮地说道:“哪个说想进亲兵队来,只有你想去大人身边溜须拍马。” 孟满仓忽然想到,当时陶国振训斥二人时,吴保保已经明确表达了自己想在战兵队里杀敌,不去什么亲兵队。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俺还连个伍长都没捞到呢,进不去亲兵队算啥。” 王九荣连忙打着圆场说道。 孟满仓哼了一声:“俺就不信俺日后进不去这个亲兵队!” 几个人正说着,忽然看见营门口有人赶着二十来头活猪和十多头活羊回来。 好事的几个人立马跑了过去,吴保保追着那个守备署衙的吏员问道:“老哥,弄这么多猪羊回来做甚?” 那吏员看到吴保保熊瞎子一样的体型,生怕他倒了将自己砸死,略微往后退了一步,笑道:“嗨,这不是要过年了嘛,大人觉得这些日子过得实在太清苦了一些,便吩咐吏房置购一些猪羊回来,给你们开开荤,改善改善伙食,到时候人人都有份儿。” 来到乐亭以后,个人的餐食的标准确实下降了不少,虽然还能保证一日三餐,可与在锦州时相比,时不时有的荤腥却没了。 虽然韩林已经叫了吏房给战兵们做了解释,大家都表示理解。但现在看到活猪活羊,仍然眼睛放光。 吴保保伸手向旁边一搭,咽着口水说道:“那感情好了,就是不知道到时候能分到多少。” 孟满仓同样死死地盯着猪羊,嘴里附和道:“俺们最近不仅要收拾营房,操练也没落下,怎么也得多分两块。” 那吏员笑道:“你们战兵们都少不了,大人吩咐了,先军后民,当兵的辛苦,先吃肉,百姓们先喝汤。大人说了,五年内,要让所有人顿顿吃上稻米饭、喝上肉汤!” “这可是将军的恩情。” 吏员强调道。 围着的众人不断跟着附和,说一些什么“恩情”、“堪比太阳”的话来。 吴保保和孟满仓听到后也都大喜过望,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忽然发现正在彼此勾肩搭背。 各自向后跳了一步,互相嫌弃的冷哼了一声。 “熊瞎子,瞧瞧你那哈喇子流下来的样子,这么馋,你怎么不抱着猪屁股生啃?” “二猴子,你又好到哪里去?我生啃,到时候把带馅的大肠给你吃。” 第5章 苜蓿沟 陕西延安府,距离首县肤施(今延安市)二百余里的黄龙山苜蓿沟,十几顶帐篷沿着背风的山脚扎下,另有两千多人没有帐篷,只能在帐篷旁边三五成团的聚在一起,抱团取暖。 韩赵氏同样和几个妇孺围坐,她的儿子韩璋躺卧在她的腿上,眉眼紧闭。 一个老妇上前摸了摸韩璋的额头,嘴里冲着韩赵氏说道:“韩家娘子,这样下去可是不成,不说烧坏了,恐怕连命都要丢了。” 韩赵氏向已经烧尽的篝火堆又靠了靠,眼里垂泪哀声道:“李大娘,这荒郊野外的哪有什么法子。” 这处篝火原本是那些精壮的流寇取暖所用,等柴火都熄了这群妇孺才上来用尚有温度的余烬来取暖,可如今余烬的温度都要没了,怀里的儿子又惹了风寒,她们娘俩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韩赵氏原本和儿子一起在辽东,但她是妾室,遭到大妇的妒忌,因此她那个总旗的夫家无奈之下便将他们娘俩遣回了老家。 韩赵氏苦苦哀求,才为儿子争取了个关中书院读书的前程,可入学半年后,儿子返家探望却不想澄城县的王二杀官起了事,县中纷纷响应,她们娘俩也一路被裹挟至此。 王二等人起事以后,便在白水、宜君、蒲城等地分掠,攻打县狱释放囚徒,掳掠百姓,现在跟着王二的流民现在已经不下两千四五。 不跟着能怎么办呢? 连年大旱,赤地千里,种下去的粮食几天就被火辣辣的太阳蒸熟了,秋天颗粒无收。 如今各地义旗频举,流寇掳掠、官府也不分青红皂白的砍杀流民,拿流民的脑袋说是流寇,跟着流寇还能混个汤汤水水。而留在原地,要么饿死,要么被官军砍了脑袋。 上一次吃饱肚子还是十几日前的宜君,韩赵氏还记得那富户囤积如山的粮食。以及,他们全家被摆在门前的脑袋。 “该杀!” 韩赵氏那时候心里还暗地叫好,可现如今,自己的才不过十二岁的儿子,恐怕也命不久矣了。 被她称呼为赵大娘的叹了口气:“肚子里没食儿,这天寒地冻地怕是扛不过去。” 韩赵氏解开衣襟,将儿子的头完全的包裹了进去,隐约间还能看到一丝白净丰腴,她今年也还未到三十,正是女人最好的年岁。 韩赵氏抬起头,想找一些吃食,可漫山遍野地都是和她一样搜寻的身影以及眼神。 此地虽然名为苜蓿沟,可一片苜蓿叶都看不见,甚至连树皮都已经被裹挟的流民给剥了吃去。 韩赵氏失望地收回了目光,随后又将目光落到了离她们最近的一顶帐篷处,那里面正传来阵阵笑声,住着管着她们这一队的小头目以及几个精壮的流寇。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随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先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水,又将脸上的尘土洁了一洁,对着眼前的李大娘和几个妇人说道:“劳烦几位大娘帮我照看下孩子,我去去就回来。” 李大娘知道她要干什么,也深深地叹了口气:“去吧,韩家娘子你放心。” 韩赵氏将怀中的韩璋抱给了李大娘,随后站起了身子,再次整理了一番仪容以后,捋了捋头上的木簪,似乎下定决心一般,向着那顶帐篷走去。 李大娘等几个老妇,看着她那略显瘦弱单薄的背影,皆尽默然。 “都是为了孩子……” 李大娘再次叹了一口气。 …… 新年那一天,韩璋他们娘俩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顶帐篷。 虽然都是用一些破布头,碎衣裳搭起来,只能够容纳两个人的小帐篷,可终归要比露宿荒野要好很多。 子夜时分,韩璋仍瞪着眼睛,在几口热汤和半张馊饼子的支撑下,他还是顽强的挺了过来,虽然身子还有些虚弱,但已经没有了性命之忧。 他娘又如同往日那样,以为他已经睡着,轻手轻脚地起了身,走出了小帐篷。 山谷里十分寂静,寂静得能都能听见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韩璋十分痛恨那个自己在辽东总旗的亲生父亲,如果不是他承受不住大妇的妒恨,将他们娘俩赶了出来,她们娘俩何至于此? 他心中甚至恨恨地诅咒着他那个亲生的父亲,恨不得他被万箭穿心,暴尸荒野。 又过了一会,帐篷外响起窸窸窣窣地脚步声,韩璋赶忙将眼中的泪水抹净,翻了个身装作睡熟的样子。 黑暗当中,他感觉来人看了自己一会,随后轻轻地叹了口气,挨在自己身旁躺下了。 翌日一早,睡得昏沉沉地韩璋便被韩赵氏推醒,将醒未醒之间,他手里就多了半张馊饼子。 韩璋掰了大半给自己的娘亲,韩赵氏不接反而将韩璋手里小半张饼子抢了过来:“你娃小,要多吃些。” 韩璋低着头咬了一口,那饼子硬的如同石头一般,只能用唾液去濡。 娘俩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当中。 最后还是韩赵氏开了口:“璋儿,钱大爷说了,今日要往蒲城去。” 韩赵氏口中的钱大爷便是离着最近那顶帐篷的主人,也是管着他们这群人的一个小头目,更是他娘委身的那个人。 韩璋低着头,低声道:“还是要去杀人越货。” “不杀人,别人就要杀我们,要是能叫你活,娘也想去杀人,可惜娘不是男子。” 遭逢大难以及韩璋差点病死,韩赵氏此时也已经想明白了,语气异常冷静的说道。 “娘……俺不想杀人。” 韩璋抬起头看了韩赵氏,十分认真地说道。 韩赵氏嘴角扯出一副笑容:“好,不杀!我儿是要当状元的,状元的手里怎么能有人命。” “没准状元手里的人命更多。”韩璋嘴里嘟囔道。 将饼子吃罢,娘俩便起身将帐篷拆了,韩赵氏将支帐篷的木棍用破布裹上,随后背了起来。 走了一阵,一个身影便来到娘俩的面前,韩璋抬起头一看,就是那位钱大爷。 这人因为长着一张大嘴,因此也有一个匪号叫“钱大嘴”。 钱大嘴来到娘俩面前,皱着眉头看了看,对着韩璋说道:“你个懒怂,怎地叫你娘背着?” 韩赵氏赶忙拦到韩璋的面前,弓着腰说道:“钱大爷,璋儿的病刚好,身子还弱,这东西我能背。” 钱大嘴看着韩赵氏笑嘻嘻地说道:“我这不是心疼你,怕给你累坏了。” 他说的戏谑,韩赵氏有些羞低下头去。 旁边的韩璋暗暗地握紧了拳头。 但这一幕也恰好被钱大嘴看到,他冷冷地看着韩璋,一撇嘴不屑地说。 “怂娃。” 第6章 寇起 蒲城县东北二十多里的金栗山下有一村名为山西村。 该村乃是国初时太祖朱元璋施行移民大迁徙时从山西迁过来的百姓,是蒲城县周遭左近较为富庶的村落。 义军首领王二、郑彦夫、杨发等人看着远处,一座砖土夯造城门的门楣上嵌着的“三槐并茂”石碑沉默不语。 都说山西村有钱,但没想到,竟然富到了有钱修建城堡的地步。 四方形的夯土城将整个村落围聚在其中,两丈来高的夯土城墙上面竟然还修筑了女墙城垛。 此时上面已经站满了持着刀枪弓弩的男丁,正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不到千余名的汉子,和其身后又有千余的妇孺老弱。 村寨内四面里的铜锣声和防贼的呼喊不断响起。 一个鬓发皆白的老头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向下先抱了抱拳:“敢问诸位好汉从何处来?” 王二手里提着一把雁翅刀向前走了两步,刀头向下,也抱着拳向城头回礼。 口中说道:“爷们儿请了,俺们从澄城县来,只因为过活不下去了,才出来讨口吃的,走到这里实在走不动啦。都是乡里乡亲的,离着不远,爷们儿心善,终归不会看着我们饿死不是? “还请爷们看在乡里乡亲的份儿上,放俺们进村,吃一顿就走,绝不停留!” 乡老摇了摇头:“好汉,咱村地方小,怕是招待不了这么多人口,进村就不必啦,给个面子,半石黍子,爷们去别处寻摸寻摸?” “爷们儿,不是俺不给你面子。” 王二再次抱拳:“饿呀!” 说着,他回过头在韩赵氏的惊呼声中一把将韩璋从人堆里薅了出来,往前一推:“大爷,你瞧瞧,这娃子饿的头晕眼花的,走路都走不直溜啦!” 王二的力气极大,韩璋大病初愈被他这么一推搡,脚步虚浮一下子就扑倒在地,扑腾起一团烟尘。 韩赵氏赶忙冲出人群一把将韩璋给抱住,耳旁就听见王二的低低的声音:“哭!死命的哭,骗开了寨子,到时候赏你娘俩窝窝!” 这种博取同情的方法王二他们已经用了很多次,韩赵氏也是知道的,王二是义军最大的头目,她哪里敢不听话,扯着嗓子就开始号丧了起来。 “大爷,你瞧瞧,天可怜见的,这还是娘俩儿,没了孩子这叫当娘的可怎么活。大爷您就行行好,放俺们进去,俺们就吃一顿就走!” 说着王二竟然将刀往地上一插,顺势就跪了下去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头。 乡老再次摇了摇头说道:“好汉,不是俺们不行好,不给面子,如今这灾荒年届,半石粮食已经不少啦,这都是村里人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见王二仍然跪在地上磕头,乡老一拍城垛:“这样,我再做个主张,俺们这群乡亲勒勒裤腰带,再加一倍,一石粮食,再多俺们也真拿不出来了,俺给爷们指条路,向南走五里地就是蒲村。” 说着乡老又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咱这粮食也都是些糙粮,好汉回去要多加点水火,不然容易硌着牙!” 王二想了想,相比于他这两千来号人,一石粮食可谓是杯水车薪,可这山西村的防御十分严密,真要去攻,即便是打下来怕也折损颇多。 于是站起身来,扑腾了一下身上的土,向着城头堡垒高高一拜,大声喊道:“谢爷们儿赏粮!” 王二身后的那群依附流民和流寇同样跟着大声喊着:“谢爷们赏粮。” 只是大部分人因为饥饿声音有气无力的。 看着流寇浩浩荡荡远去的身影,仍在城头的山西村民都长舒了一口气,跟在乡老旁边的一个年轻人有些于心不忍地说道:“达呀,你儿那媳妇娘家奏是蒲村哩,这么一说,岂不是把她娘家给害咧嘛。” 蒲村离着山西村最近,世代姻亲之下,两个村子几乎人人都能攀上亲戚的关系,如今做里长的父亲这一下子就将祸水引入了蒲村,蒲村稍微穷一些,所结的寨子都是木头和矮土墙,怎么能抵挡的住流寇的袭击。 老里长一听儿子说这话,马上就瞪起了眼睛,嘴里斥道:“我一镢头砸死你个笨怂,你娃是咋长这大滴嘛?夏天那会,没见那黑黢黢一片滴蚂蚱是咋个样子哩?那阵仗,能把啥都给祸祸咧,怕是连驴蛋蛋都剩不下哩么!” “达给你说,这流寇可比那蚂蚱可害怕得多咧,蚂蚱也就是光吃咱地里的庄稼哩,可这流寇呀,不光要抢你嘴跟前的吃食哩,还要害你的命哩。只有叫他们吃饱咧,才能消停一阵子哩。” …… 韩璋娘俩跟随逶迤的流民长队继续往前走,道上都是坑坑洼洼的,他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把小铲子,眼睛不断地在坑洼间寻找残留的草根,可惜的是连草根都没有找到。 钱大嘴摇晃着身形走了过来,将手里的一个窝窝递给了韩赵氏,嘴里说道:“喏,王大爷说话算话,赏你们娘俩的!” 韩赵氏在周围人有些艳羡乃至不善的眼光当中一把抢过,揣进了怀里。 钱大嘴趁势在她身上揩了两把油“嘿嘿”地笑了两声,随后瞪着眼睛向四周警告道:“他们娘俩是俺钱大嘴罩着的,谁敢抢他们娘俩的吃食,哪只手抢的,老子就剁了你哪只手去!” 韩璋抬起头向钱大嘴问道:“钱爷,王大爷不是说俩窝窝嘛,怎地就剩一个了?” 钱大嘴回过头一瞪眼睛:“你个愣怂说啥咧?咋地?你的意思是我钱大嘴还要吞你这孤儿寡母的一个馍?” “不是那个意思,钱爷,璋儿不是那个意思。他娃还小,你莫跟他一般见识。” 韩赵氏赶忙推着钱大嘴安抚着他说道。 钱大嘴的大嘴一撇,几乎要撇到耳朵根后面去,瞪着眼睛继续说道:“要不是大爷我,你娘俩早就不知道死了几百回了!” 接着,钱大嘴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攮子扔在了地上:“一会去蒲村,你小子拿着攮子和我一起上,狗日地,吃得太饱了是怎地!” 在韩赵氏的哭喊当中,韩璋看着地上锈迹斑斑的攮子出神发愣。 第7章 从贼 崇祯元年正月初一,天空的雪花纷撒飘落,金栗山上唐玄宗李隆基的泰陵正俯视着苍茫的秦地,然而此时的天下并非他执掌天下时的开元盛世,更像是他晚年间的安史之乱。 蒲城县往南便是台原地貌,细密的沟壑犹如台阶,而平整的高原又藏在沟壑当中。 虽然只有五里地,可路并不好走,一路翻沟越垄,直至午时王二统领的这群裹挟着流民的义军才到了蒲村。 等到他们已经来到了村子的边缘,蒲村的里面才响起了一片铜锣和慌张的叫喊。 与山西村相比,蒲村的防御就显得十分破落,只是齐腰高的矮土墙,这种土墙挡野兽尚可,可人两手一撑就翻了进去。 钱大嘴大手一拍韩璋的后脑勺,嘴里道:“你个怂娃愣甚哩!一会跟紧了俺,只要敢动家伙的,全部宰了。” 听到“宰了”这两个字,韩璋浑身一个激灵,哆嗦着嘴唇说道:“俺,俺没杀过人,也不想杀人……” 钱大嘴一把揪住韩璋的衣襟,抬手就给了他两个耳光,恶狠狠地说道:“你不杀人,俺就杀了你!” “怂娃!” 说着,他也不管不顾地就将韩璋放到了矮墙上,手里一推就将韩璋给推进了矮墙的另一侧。 韩璋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此时数百的义军也跟他一样,也翻到了女墙后面手里拿着粪叉、木棍等物开始往村子里冲。 蒲村的村民惊叫着四散而逃,有一些村壮被组织起来,逆着人群想将这群不请自来的流寇给赶出去。 韩璋被钱大嘴连拖带拽地跟着人群往前跑,忽然前面起了喊杀声,然后猛然就听见一个声音大喊:“俺们只要吃食,不要命!谁反抗谁死!” 但是村壮们还是举着铡刀、铁锨、以及少部分刀弓等兵刃大力抗击着。 韩璋的身子本来就虚弱不堪,跑了一阵就有些气喘吁吁,脚下一拌蒜就摔倒在地,连扯着他的钱大嘴也被他带着一个趔趄。 韩璋刚要爬起来,旁边的房子里猛然窜出来一个人影,一根叉竿当头就打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这一下让韩璋有些愣神,他呆呆得看着,一时间连躲都忘了。 好在旁边已经稳住身形的钱大嘴抬起脚就将这人蹬了出去,这一蹬力道极重,一下子将这人的肋骨踹断了两根,让他在地上翻滚着,哀嚎着。 那人的哀嚎声让韩璋回过了神,钱大嘴一把将韩璋从地上薅了起来,随后又从地上捡起那把攮子塞在了韩璋的手里。 “杀了他!” 韩璋被钱大嘴推了两推,看着正在地上哀嚎着的那个人再一次愣了神,这人年岁也只比他大了个两三岁,似有所觉间抬起头看向了韩璋,眼神里全都是仇恨与杀意。 “快点!你个怂娃等甚咧,他刚才可是要杀你!”钱大嘴催促着说道。 韩璋接连两次举起了手中的攮子,可终究迟迟下不了手,甚至被躺在地上的那个少年呲牙怒吼着,手里的攮子一哆嗦再次掉在了地上。 受了伤的少年人看到攮子掉落也顾不得疼了,连滚带爬地就要去抢。 但却被钱大嘴一脚踩住了胸口,肋骨断裂的痛楚再次袭来,他抱着钱大嘴的腿痛得哇哇大叫,面容极度扭曲。 “个怂娃,瞧好喽!” 钱大嘴高高举起了手里那杆被他磨得锃光瓦亮的牛交叉,狠狠地对着少年人的心窝扎了下去。 “啊”地一声惨叫,少年人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在钱大嘴的脚下挣扎了两下,随后双腿一蹬,气绝。 钱大嘴蹬着死尸,双手一用力就将牛交叉拔了出来,接着他拿大手将牛交叉上的鲜血给撸了下来,一把抹在了韩璋的脸上,大声斥骂。 “入你妈妈的,他敢杀你,你如何不杀他?!” “记住了,你现在是贼!是个要杀人不眨眼的贼!” 看着那个翻着白眼的死尸,韩璋已经被吓得两股颤颤,双手也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脸上的黏腻感,以及近在口鼻的血腥味阵阵传来,如同一个握紧了的拳头,一拳一拳地夯击在了韩璋的胃上。 “哇”地一声,韩璋终于忍不住大吐特吐了起来,原本他胃里就没什么东西,只吐了两下,后面就全是酸水。 “真是个愣怂!” 钱大嘴再次骂道。 敢于反抗的村壮还是少数,在数百人的流寇面前连个浪花都没激起来,转瞬间就被斩杀殆尽。 蒲村已经完全被流寇所占据,韩璋跟着钱大嘴来到村中的一片空地时,发现那里已经跪了十来个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身上光溜溜的,全都被剥了个干净,个个脸上面无血色,也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吓得。 另外有数百的村民正或蹲或坐着被一群流寇围起来看守。 钱大嘴向旁边的人问了问,才知道被剥光的那几个人是本村最大的富户,占了全村七成的土地,之前那些村壮也都是他们这一姓的。 王二站在几个人的面前,大声说道:“驴球艹的大户,勾结官府,让咱们活不下去,咱就先铡了他!” 接着他一挥手:“把铡刀抬上来!” 王二的话音刚落,两个精壮的流寇就将一口锈迹斑斑铡草的铡刀抬了过来。 跟在王二身边的另一个头目郑彦夫拽着最年老的那个人的头发,如同当日在澄城县杀知县张斗耀一般,连踢带打,将他拉扯到了铡刀前面。 不顾这老士绅的苦苦哀求,将其扔在了铡刀的枕木上。 随后郑彦夫一脚踩住这老士绅的后背,将铡刀拉到最大,然后猛地向下一挥,一颗脑袋就被他铡了下来,脖腔当中的鲜血登时喷涌而出,呲了老远。 围着的流寇们大声叫好。 接着郑彦夫将富户家中十来口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部铡了脑袋,随着铡刀的起落,拍着巴掌的叫好声接连不断。 将人全部铡死以后,郑彦夫和王二对视了一眼,王二又向身旁的钟光道点了点头。 钟光道是白水县阿堡村人,读过两年书,因此在起事以后王二便将这个好友请过来当了军师,甚至将妹妹王小妹嫁给了他。 钟光道轻咳了一声,大冬天的还摇着一把铁扇子冲着那群对已经被俘虏的蒲村村民说道:“官府无道,接连加派,致使天降大灾,这群大户更是要将咱们吃干抹净。” 钟光道向旁边一指:“今日里王爷、郑爷、杨爷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带着大家伙起事,愿意跟着的,就跟俺们一道儿走,不愿意跟着的,也不强求!” 一片沉默。 直到王二等人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才有一个村民从地上站起,他先是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几个脑袋,才哆哆嗦嗦地说道:“这群狗大户,平日里净是欺压俺们外姓人,该杀!俺们今天就跟着王爷你们反啦!” “要打通通鼓,还得三、二人。” 一阵鼓声和歌声传来,逶迤的长队再次出发。 韩璋回过头看向身后火光烟雾直冲天际的蒲村。 心中一片凄凉。 “俺……这是从了贼麽?” 第8章 谋士 “该杀!这群士绅全部都该杀!” 韩林将手中郭骡儿呈上来的一份卷册狠狠的摔在了桌子上,随后拍案而起,大声骂道。 前些时日,他叫郭骡儿去查一查将军屯收入囊中的高家究竟是个什么路数。 但这一查不要紧,查了以后才知道,不仅刘家墩附近的官田被去侵占,连带着左近的韭菜沟、杨家庙、马头营等基础村寨的田产,十有八九也全部被其巧取豪夺。 而那些没了田产的农家,只能依附高家,成为了他们家的佃农、庄户,甚至有些开始脱籍逃亡到了外地。 韩林知道明末的土地兼并十分严重,但没想到这么严重,士绅豪族在京东畿辅都敢侵占官田私地,那在更南边的江南等地又要是何等的情形? 士绅如此,皇族外戚又会是个什么样? 韩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向郭骡儿问道:“高家如此嚣张,定然是有势力的,其背后何人?” “一个是王相举所在的王家,另一个则是现大理寺丞刘思诲,其人是万历丁末科的进士,曾巡按直隶、顺天、永平、保定、河间四府,任上高家与与之结交。” “对了,他是东林党。” 郭骡儿强调了一遍。 听罢,韩林直接气笑了:“好个自诩清流的东林党。” 看着韩林气愤的样子,郭骡儿笑道:“大人勿恼,当官发财,当了官才能发财,徐文贞一代名臣,其家人仍免不了如此,松苏二十四万亩良田,万石租谷之事尚且不远。” “这眼瞅要春耕了,旁的田地那是李凤翥这位县太爷要操心的事儿,但这军屯无论如何都要收回来。” “可这地契已经画了押,在高家人的手里。” 两个人正谈着,二狗子忽然推门进来,看了一眼韩林,随后说道:“少爷,营外有人求见。” 韩林皱着眉头问道:“这年节还没过,怎么就有人上门,是谁?” “没说,那人只说少爷一看便知。” “这可真是奇了,将他带进来吧。” 见韩林要见客,郭骡儿起身外避。 不一会,一个四十多岁头戴逍遥巾,身穿青布道袍的文人跟在二狗子身后进到了屋中。 韩林看着这个人有些眼熟,但思来想去也没想起在哪里见过,但越是这样不起眼的人,韩林越是不敢托大,先请人坐下,随后又叫了二狗子看茶,当先抱拳问道:“不知道阁下是……” 这人一手托着茶杯,另一只手用茶盖捋了捋茶汤上漂浮着的茶叶,轻轻啜了一口,这才缓缓得说道:“我从高阳来。” 听到高阳两个字韩林心中瞬间一惊,保定高阳,那是孙承宗的老家,赵率教曾言为他引荐孙承宗。 但没想到还没等他前去拜会,帝师孙承宗便直接派人过来了,这根本不符合上下尊卑的礼节,他不明白孙承宗遣人过来要做什么。 还没等韩林再问,那人对韩林笑了笑:“吾姓蔡名鼎。” 韩林心中又惊,天启二年督师辽东时,孙承宗身边有几个天下闻名的幕僚,分别是鹿善继、王则古、杜应芳。 以及这一位,蔡鼎。 其中鹿善继最为闻名,而蔡鼎最为神秘。 蔡鼎字可挹、号无能,确是个有能之辈,所到之处山川地形过目不忘,对于地理之事如数家珍,其精《易学》好占卜,曾以白衣之身上疏条魏宗贤之奸词。 魏忠贤大怒,要搜捕他,于是他便失踪了,可天下人都知道他就在孙承宗的府上,虽然孙承宗去职在老家高阳闲住,可那是帝师,谁人敢查? 前些时日,崇祯皇帝让各地发掘乡野遗贤,其中的绘像便有他,怪不得韩林似曾相识。 韩林在座位上躬身施了一礼:“晚辈见过无能先生。” 蔡鼎偏过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韩林一番,随后满意地说道:“见龙在田,利见大人。韩守备无需多礼。” 果然不愧精通易学,蔡鼎开口便是一句乾卦九儿爻,其意为一个有大志向的人已经开始展露了头角,得到大人物们的赏识。 韩林笑道:“先生谬赞了。” 蔡鼎摆了摆手:“天下间有几人得新君赏识?希龙(赵率教字)来信,陈你所作所为,说你有大德之姿,只是如今形单影只,恳请大督照拂,左右我无事,便过来看看。” 接着蔡鼎又笑道:“只盼韩守备不嫌我是被缉拿之人,惹了腥臊。” “晚辈在先生面前不敢托大,先生直唤我韩林即可。” 接着韩林又莞尔一笑大笑:“先生何出此言?先生敢在魏逆权势滔天之时,以白衣身痛斥其罪,当为我辈楷模,更是同道中人,若是以前,林扫榻都怕迎不来,没想到先生竟然亲临,实在让我这陋室蓬荜生辉。” “诚如希龙所言,果有大才。” 韩林再次谦虚了一声,就又听见蔡鼎有些急不可耐地问道:“听闻熹宗时,守备曾入奴地绘制地理,颇得赏识,连久历行伍的希龙都赞不绝口,言之‘五十年未见一观也’,不知能否赏脸一观?” 当年蔡鼎随孙承宗督师辽东,参赞军务,其最重要的一件事也是绘制地理,而韩林这里有连赵率教这样良将都赞不绝口的新式地图,自然也戳中了他心中的痒痒肉。 这也是他能亲自前来的主要原因之一。 “先生来得正好,晚辈最近正好在绘制乐亭左近的地形,只不过杂务所累,只将刘家墩附近的地形画了出来。” 说着,韩林起身从他身后简陋的书架上抽出一个竹筒来,去了系着的红绳,抽出一个白绢来摊开。 蔡鼎伸长了脖子去看,但一时间竟然没有看懂。 白绢上面似乎以刘家墩为中心向外画着一些线啊,还有一些西学的数字,可比现在那种用方块,圆形做标注的舆图复杂了不少。 “先生请看……” 韩林点指刘家墩说道:“这里便是刘家墩,这是清河、这是滦河,此乃智山……” 接着韩林便一一讲解什么是等高线、什么是比例尺、什么是海平面等等,蔡鼎也不时发问, 一问一答,两个人指着这一幅小小的图绘聊了一个多时辰,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 等全部弄明白了以后,蔡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深深地看了韩林一眼:“这可是个十足的宝贝,都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可这地理图绘恐怕会平添几分胜算。” 韩林笑道:“先生所言极是,晚辈也是这么认为。” “为何不传教贵属?” 韩林挠了挠头道:“我行伍当中都是糙人,让他们动刀还行,可动笔怕是比杀了他们还难。” “只可惜孙初阳不在这里,如果他在,怕是更惊为天人。” 接着蔡鼎挑了挑眉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先生请说。” “这图册实在是意犹未尽,能否借我观摩一两日,到时必定完璧奉还。” “先生哪里的话,先生喜欢就且拿去。” 韩林心中嘿嘿一笑。 第9章 修远兮 “饭食都给蔡先生送过去了?” 韩林向推门而入的二狗子问道。 二狗子浮现出了一丝惊悚之意:“送过去了,那蔡先生头不抬眼不睁的,正在用笔照着少爷你给的图册描,俺将饭食放在他桌子上,蔡先生竟然将饼子蘸了墨水吃都不知道。” 韩林听罢了以后哑然失笑:“倒有些王介甫的意思。” 接着他又抬起头对着二狗子认真地说道:“这位爷你可得给少爷我伺候好了,要是让人跑了,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二狗子苦着脸道:“蔡先生长着两条腿,他想跑咱也拦不住哇。” 韩林给了二狗子后脑勺一巴掌:“我说的是要是因为你伺候不周,没让人留下,蔡先生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蔡先生想出门,就让亲卫抽出几个人来跟着。” “是少爷,俺保准像伺候少爷一样伺候他老人家。” 韩林叫二狗子收拾了一间干净、朝向好的屋子给蔡鼎住,后来又将其在辽东和锦州所绘制的地图,一股脑地都给蔡鼎送了过去。 蔡鼎得了图,大喜过望,整日都不出门。 而这也正中了韩林的下怀。 蔡鼎是孙承宗之前身边的四大谋士之一,其他三个人都在朝廷当中担任着官职,唯有蔡鼎是白身。 是其功劳不够?还是他没有才能或者人脉?都不是,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入仕,哪怕崇祯这个皇帝老子给他绘了像,召他当官他都不当,跑来这里,明显是来躲避的意思。 而这其中也少不了孙承宗在背后是要考究他的想法。 通过初步改制以后,军中已经稳定了下来。 但是韩林现在身边最缺的就是能够出谋划策的人,金士麟可能算是其中一个,但金士麟于军中尚可,但对于民事、军屯、商事等就有些欠缺了。 之前在京城当中,韩林不是没有考虑过阎尔梅,但是阎尔梅实在太过于方正,而且缺少历练,韩林觉得阎尔梅还需要再淤泥当中洗涤一下才能使用。 可蔡鼎的出现,刚好弥补了这一点。 他曾经当过孙承宗的谋士,若论见识,恐怕天下间能与之媲美的很少;若论大义,这一位敢在魏忠贤权势滔天之际痛斥;若论心智和腹黑,他精通易学,学这玩意儿的哪有什么蠢蛋,国初就有一位鼎鼎大名的易学大家。 那人是个和尚,叫姚广孝。 而在政z上,蔡鼎久跟孙承宗,迎来送往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足以当掮客了。 十七世纪什么最贵?人才! 这样的人才,韩林怎么可能轻易的放其离去? 可比高勇那种粗人们相比,这样聪明绝顶的人物也有缺点,那就是不好让其归心,想要得到其辅佐,恐怕难比登天。 人家之前辅佐的是什么人物?是帝师! 他韩林何德何能只一面就能让这样的人物纳头便拜,怕是你在考量别人的同时,别人也在考量你。 因此,韩林决定投其所好,既然他喜欢地理,那就先从地理上入手,一点点的增进关系,好饭不怕晚呐。 这期间,韩林分别又给孙承宗以晚辈礼恭敬的去了一封信,告诉这位帝师蔡鼎已到,但韩林留了心眼,没有说蔡鼎什么时候回去。 韩林和赵率教的书信倒是一直往来,过年时韩林去信给赵率教拜年,同时又叙述了在乐亭的见闻和难点,请赵率教做指教,在信的末尾,韩林还委婉地问了问纪用的情况。 魏忠贤的逆案仍在调查中,牵连甚广,朝中的阉党被大肆清洗了一番,余下的也都夹起了尾巴做人,当年献媚于魏忠贤的十彪五虎也都下狱的下狱,处死的处死,开棺戮尸的开棺戮尸。 而在外,崇祯又尽撤内镇以文官代之,作为阉党一员的纪用,自然也属于回撤之列,但是不知道其下场如何,韩林因有此问。 赵率教回信说纪用因功移镇山海关,尽撤内镇的旨意下达后已于不久前已经启程返京,但是旨意当中并未表明其新职如何,恐怕要闲居了。 韩林叹了口气,但也十分庆幸,好在纪用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的,有了军功在身,性命应该是能保住了。 不过太监一旦闲住,那想要再起来恐怕就难了,更何况一朝天子一朝臣,对于这个万历天启年间的镇守太监,崇祯怕是根本没什么心思再启用他。 对于这个曾经对于他有恩的分守太监,韩林决定投桃报李,不想让他晚年过的太凄凉,便让郭骡儿传书在京中的赖麻子,寻访纪用回京之后的居所,并给予金银供其度日。 得知了此事的众人都盛赞韩林高义,不知是哪个大嘴巴更是将其传到了军中,望彼观己,军中的军汉们对于韩林的做法更是推崇备至。 年节已经接近了尾声,虽然天气仍有一些寒,但海冰已经开始开化,看起来要不了多久河冰也要开冻。 即将到来的春天,有两个比较重要的事情摆在眼前,一方面是春耕,不过军屯如今被高家占着,韩林正在想办法如何将军屯收回来。 另一方面,赖麻子搜罗的各种匠户也已经赶到,韩林准备先将军器司建立起来用以扩充自己的兵备。 朝廷下发的兵器铳筒等根本不堪用,以往韩林都是从别处购置,可这一方面要花出去不少的银子,另一方面对于武器迭代也不利。 而他现在所处的乐亭县,后世归属于唐山,唐山什么最厉害,自然是炼钢,那可是将其他省份都抛出去以后,仍能占钢铁产量世界第二的钢城瓷都,怎么也要物尽其用才是。 不过兵刃的升级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和点亮其他科技树,这不是他一个人通过想法或者指点工匠就能实现的,而且路要一步一步走,就算他知道原子弹的原理,在这明末的年间,他也不可能造的出来。 毫无根基就跃迁式得发展那都是扯淡。 他能做的只是后世得见识,指明一个方向,少走一些弯路。 一切都是循序渐进来的,而且这需要科学理论的支撑,以及不断的迭代、试错、升级。 以及各个学科的仁人志士一起来努力将科技树逐步点亮,才能达成。 比如蔡鼎口中的孙元化,这可是大名鼎鼎的明末火器专家,他就十分的眼馋,等日后看能不能通过蔡鼎将其人挖过来。 现在韩林的想法是先将军器司建立起来,先进行仿制,等铁匠们的手都熟了以后,再保证各个零件的标准化,现在的鸟铳,连口径都难以保证一致,还得让战兵们一个个去挑适合的弹丸。 “路漫漫其修远兮……” 韩林感叹完,又将二狗子叫了进来。 “二狗子,你去蔡先生屋里问问,明日我想外出,他愿不愿意一道出行?” 第10章 考教 乐亭县西南马头营,初春时节尚有料峭,腥咸的味道跟随着微风扑打着面门,已经开化了的清河水上漂浮着碎冰,滚滚流淌直入东海,三四艘苍山船、六七艘网梭船将两艘海沧船环伺其中。 海沧船属于四号福船,比前面的大福船、福船、哨船稍小一些,但船体也有六尺来高,船长七丈五尺、宽约一丈八尺,共有风帆三面,二丈四尺的主桅杆上设望斗。 这就是韩林整个水营的力量了。 不论大小船皆有人影上下,这是徐如华在操练水军。 韩林和蔡鼎骑着马,缓步而行,二狗子、郭骡儿以及调任的亲卫队队长李柱跟在两个人后面,再其后就是半队之数的老兵亲卫。 “碧海虽欣瞩,金台空有闻。远水翻如岸,遥山倒似云……” 蔡鼎摇头而吟,随后对着身旁的韩林笑道:“昔年隋炀帝广新登大宝,在此观海得诗一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韩林抬头看着远处泛起的海波,点了点头道:“先生说的是,运河交通南北、开科举纳天下贤才,这都是惠泽万世的功勋,只可惜……” 蔡鼎接道:“只可惜其人好大喜功,迫切的想将万世之功都收归在自己身上,最后闹的天下大乱,身死而国灭。” “罢了,罢了。” 蔡鼎摆了摆手,“今日里且不谈这些扫兴的事儿,韩兄弟予我的地理图绘,这几日我愈看愈觉得精妙异常,无非用西洋记数和一些线条便可包罗万象,不知韩兄弟是如何想到这般妙法的?” 韩林差点将那句“想学啊你,我教你啊”宣之于口。 “先生有所不知,余曾被掳于奴,后在赵镇处观舆图,发现不少谬误。刀兵之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因此才想用图绘尽,这才做了等高线、比例尺等方法。” “韩兄弟心思健敏,吾不及也。”蔡鼎先给韩林戴了一个高帽,随后又对着韩林说道:“这法子我十分喜欢,不知韩兄弟可否教我?” 韩林莞尔一笑:“既然先生提了,我怎敢敝帚自珍?” 蔡鼎十分高兴,对韩林道了一声谢,随后又说道:“我一路行来,望营房虽显简陋,但整饬如新,显然是新葺的,卒伍走路生风,堪称健锐。新春已至,万象更新,却不知韩兄弟为何眉宇当中隐有忧色不去?” 韩林苦笑了一声:“蔡先生慧眼如炬,确实有一件糟心事,都是为了军屯。” 接着韩林便将高家侵占军屯的事向蔡鼎说了。 蔡鼎听闻以后,同样骂道:“这群士绅得陇望蜀,欲壑难填,果真都是只吃不拉的貔貅。” 接着蔡鼎话锋一转,盯着韩林目光炯炯地说道:“这事原也好办,只消我写一封信递到高阳,孙阁老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只要他知会一声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韩林摇了摇头:“这般小事如何还要去劳动孙阁老,那这守备我不当也罢。” 韩林知道蔡鼎其实是在考教他,如果真的如同蔡鼎所说的那样,那么蔡鼎以及他背后的孙承宗肯定会对其大失所望,此事过后怕是再难提供什么支持了。 蔡鼎忽然笑道:“我想韩兄弟心中已经有了想法,只是仍有顾虑,才显得忧心忡忡。” 韩林心中有些惊讶,这蔡鼎确实有极强察言观色的本事,于是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不妨说来听听?” “我与县尊李大人、县丞熊大人都初来此地,乐亭士绅都想给我们几人当头棒喝,对付县尊、县丞,他们便用公文、怠办等法子,对付我,自然就是用这军屯了。” 韩林抬头看了看眼前的田地,乐亭虽有河海之利,但沙卤参半,苦而不广,但即便这样,仍免不了豪族的侵吞,而且还有不少荒芜的土地尚未开垦。 “这田我必收之,否则他日还不知这群士绅豪强会如何蹬鼻子上脸,我所虑者,只是如何最小的与之产生冲突。” 蔡鼎挑了挑眉毛:“看来韩兄弟是想明白了。” “今日被这海风一吹,犹如醍醐灌顶,县尊、县丞二位大人乃是亲民官,自然要以法度办事。可我确是一县军事首脑,何须这般弯弯绕绕?” 蔡鼎拍着巴掌笑道:“不错,但如果他不给又如何?” 韩林眯了眯眼睛:“他要是不体面,那就帮他体面。”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蔡鼎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他手握地契,如果闹又如何?” “闹便打,有本事他就报官,这官司打到御前我也不怕。” 蔡鼎略微思索了一下又道:“初来此地,却也不能把士绅们全都得罪了。” “先生的意思是?” “既然你不愿借孙阁老的势,那便打一批,拉拢一批,县中豪族最好攀比。” “先生的想法倒是与我一致,乐亭豪富中,张家在百姓的风评还算不错,我倒是想联张家之力,削减王家的势力。” “士绅贵胄将天下的田亩侵吞了个七七八八,如果都有韩兄弟你这般的魄力心思,那也不会民不聊生了,韩兄弟,你听说了没有,如今秦地饥民四起,揭竿啸聚,怕是要起祸端。” “听说了,横灾天降,赤地千里,百姓活不下去了。外有鞑虏,内有流民,我等既为一县镇戍,自然要护卫这方圆不逾百里的一方安宁。” 韩林叹了口气,随后又在马上对蔡鼎抱拳说道:“林驽钝,左右也都是行伍将校,还请先生助我。” 蔡鼎沉吟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说道:“希龙少有求人之时,自收到信,孙阁老对此也十分看重,这才遣我过来,几日相处,我倒是觉得希龙信中之言有些保守了。” 韩林有些欣喜地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自是答应你了。” 韩林大喜过望:“先生之前常伴孙阁老左右,乐亭这一小县实在有些局促委屈了先生,若有不周之事,还请先生见谅。” 蔡鼎呵呵一笑:“我本就是布衣,谈什么局促不局促的,见不见谅的。” 第11章 大海 两个人一边策马缓行,一边商议着如何让高家将军屯吐出来的策定。 “就是不知这新任的乐亭知县能否扛得住。” 蔡鼎缓缓地说道。 李凤翥和熊应泰属于亲民官,抚民、催科、听讼、劝农等方方面面、事无巨细全都要做。 韩林要收军屯,势必会与士绅阶层起冲突,而一县的治理很大程度上又要倚靠着这群本地的士绅,因此知县、县丞这两个人将要承受非常大的压力。 韩林有些疑惑地问道:“收回军屯是清理当中的事情,如果能将这群士绅侵吞的民田、官田乃至于隐田吐出来,对于其功考岂不是大大有利?” 蔡鼎呵呵笑了一声:“相比于军伍商事,看来韩兄弟在治理民生这件事上还需精进。” 韩林坦然地说道:“诚如先生所说,对于治理民生这件事上,我确实不甚了了,这也是为什么想请先生助我的原因。” 照猫画虎,在军事和经济这两个领域,韩林还能画出个三分模样,至少知道未来的走向,但对于民生的治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解法,并不通用。 他韩林又不是神仙,不可能事事精通,因此专业的事还需专业的人来去执行,他只要保证大方向没有错即可。 蔡鼎望着翻涌的海浪微波说道:“韩兄弟可知民赋徭役都有哪些?” 韩林扳着指头数了数,什么两税、什么兵役、什么杂役、商税等等。 蔡鼎点了点头:“这天下税目繁多,若一时罗列怕是短时间内都难以尽述,不过总体可以分为四类,即血税、汗税、物税和钱税。” 见韩林有些不明所以,蔡鼎继续说道:“所谓血税,便是兵役;所谓汗税,便是徭役;所谓物税,便是粮布;所谓钱税,就是纳银。” 韩林恍然大悟,想了想,各类繁杂名目的税类,确实几乎都可以归为这几大类。 蔡鼎继续说道:“旁的且不说,但说这物税,民户种田需要缴纳粮食,但为何情愿不种抑或着通过投献或低价卖予士绅?实因士绅可以免赋。” 根据万历年间的优免新例:现任甲科京官一品免田一万亩,以下递减,八品免田两千七百亩;外官减半;致仕免本品十分之六;未仕进士优免田最高可达三千三百五十亩,未仕举人优免田一千二百亩;生员、监生八十亩。 韩林看过县志,天启二年实查,乐亭粮地合计八千一百三十二顷八十二亩二分六厘三毫五丝,也就是说这些土地,至少有三成以上原本就掌握在士绅豪族的手里。 “士绅免赋,民户通过投献、贱卖等方式将田地给与士绅,这样就能成为其下的佃农家奴,受其庇护,少派、甚至免派,只需缴纳租子就可以继续种原来的地,而与朝廷的赋税比较反而是赚的,而士绅的肚子也只有那么大,剩下的民户要么逃往,要么食不果腹,天灾之时更会揭竿而起。” 听到蔡鼎的一番解释,韩林这才明白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了,原以为只要打击这些士绅,让他们将田地给吐出来,那么农民有了地种就可以安居乐业,可朝廷加派反而更害民,可不加派就没有银子,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这就是为何中层的士绅巨富,而顶层的朝廷和底下的百姓赤贫的原因。 如果要将士绅剿灭干净,那势必也会牵动到地下百姓的利益。 蔡鼎看了看韩林:“因此我才说,你要打一批,拉拢一批,不能皆尽得罪,而且知县那里也许也会给你找麻烦。” 韩林叹了口气:“如此说来,我治下的军佃不也一般无二,我其实也与士绅无异……” 蔡鼎含笑点了点头:“然也。” 这是根儿上就出了问题,韩林确实也没有什么办法解决,至少现在是没有办法的。 “既然不能剿灭士绅,那其实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韩林也仰起头,眺望远处的大海。 “兴商。”蔡鼎接话道。 “不错!乐亭地苦,即便我屯田,也养活不了营内的这么多丁口,那便不如带着他们一起行商,反正码头归于我治下。” “倒是个好法子。” “先生且看,乐亭傍河靠海,大泾四五条,小泾七八条,正是行海商的好地方,乐亭海岸百一十里,极冲者有二,一是眼前的清河口,二是六十里外的滦河口,两建兴修码头,既能驻军又能行商。” 清河口的口润大概二十五丈,深七尺,长约十五里,可以过船数百艘;而滦河口口润大约是四十丈,深一丈五尺,可过船千余艘。 “因此,我想在沿途建立集立镇,沿途海商皆可到此贸易,既能带动商事,又能让军屯当中的百姓有生计可安。” “富民方能强兵,在言商一事上我确不如你。”蔡鼎附和了一句,但随后又问道:“何必要在岸上建市镇,祥云、月坨、臼坨(今菩提岛)这三岛不是更好?” 韩林摇了摇头:“此三岛我另有用处,不知先生以为,工部军器局所造的兵刃铳炮如何?” 蔡鼎回想了下当初跟着孙承宗在辽东的所见所闻,摇了摇头说道:“近年来军器局所产确实难当大用,刀尖脆断、铳炮炸膛,粗造滥制占据半数。” 韩林点了点头:“诚如先生所言,不过在下倒是以为这一方面是因为贪墨,另一方面也囿于工艺乃至煤铁原料。不过兵刃乃卒伍之根本,关乎性命,因此在下想在三岛上自建军器、民器各局,立规格、定标准、兴研发……” “这倒是件大大的好事。” 见蔡鼎认可了自己的想法,于是轻咳了一声,对着蔡鼎说道:“工匠我已教人搜罗,不过还需要有专人的指导教授才行,前些时日听闻先生曾言与孙初阳有旧,因此……” 听到这里蔡鼎先是愣了愣神,随后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要不是他身后的李柱眼疾手快,几乎差点就坠下马。 重新坐定了以后,蔡鼎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说到:“想不到你竟然将算盘打到了孙初阳的头上,你可知他现在所任何职?山东右参议兼整饬宁前兵备!” 韩林略微有些尴尬,他只知道孙元化是火器专家以及后来的登莱巡抚,本想着他现在还没起势就将他挖过来。 但谁曾想,人家现在也是个妥妥的大官,怎能屈于幕后做他的幕友? “不过我代为引荐倒是自无不可。” 蔡鼎又笑了两声,随后道:“还有一人,我觉得能成形。” 韩林原本还有些失望,但随即又被蔡鼎的话给勾了起来:“敢问先生,是何人?” “曾任直隶广平府推官,孙初阳的教友,王徵,王良甫,天启四年时他为继母丁忧,如今尚未听闻其履新的消息。” “便是撰出《远西奇器图说》的王良甫?” “正是。” 妈的,这时间节点,我怎么选的这么好! 韩林心里如是说。 …… 【叠个甲,其实明末时明朝的科学并没有比西方差到哪里去,甚至有的地方还要领先一些,特别是工匠的技艺,谁能比得过中国的?例如仿造的佛郎机甚至比西方的还好一些,不过只是明朝的制度导致这些科学家不得重用,视为奇淫巧技,而且因为连年的征战,导致科学发展停滞,另外就是工匠虽然巧,但是没有标准化,也导致很多东西公差较大。】 第12章 请君 春分这个节气刚刚过去的第二天,韩林治下七八百的军佃就开始在营田当中刨秋麦收割后的麦茬儿,准备过些时日便种水稻。 乐亭营的营田在营房前后,各一百二十亩。 由于临海,乐亭多为盐碱地,刘家墩这里属于中田,按照两年三熟来算,亩产大概可以到六到七斗,换算下来,十二斤为一斗,合计年产大概约一千五百石左右。 而卒伍一日粮一升五合,年约五石半,大约可以养活二百六十人的战兵。 刚到乐亭时,那时营制还未满额包括战兵跟着的亲眷总人数就已经超过了千五之数,随着兵额满员,连带着亲眷一起,现在韩林治下大概已经到达三千之数。 而就这点田地的产出,也就能养活什一的人口都不到。 但这田地不要白不要,因此韩林便派治下的军佃去刨高家去年秋天的麦茬儿。 谍报司第一队的队长李继元以前就是个农户,重操旧业之下,属他干的最快也最卖力,闷头干了一会,李继元直起了腰,杵着镢头杆向后一看,就忍不住大骂了起来。 “葛六!你瞅瞅你这地刨的,比他娘的比赖头儿脸上的麻子还深,你当稻子像高千总脸上的胡子,几日就从脸皮里钻出来?” 谍报司第二队的队长葛六满脸地不乐意:“俺以前是杀猪滴,又不是你这样的泥腿子,谁知道这地究竟应该怎么开,怎么种?” 李继元将镢头扛在肩膀上,往回走到葛六身旁,忽然看见他们两队的队员也纷纷围了过来,便骂道:“去去去!都他娘的干活去,有俺俩歇着的份儿,有你们歇着的份儿?” 十来个谍报司的队员纷纷苦着个脸,又开始干活,他们大部分都是游手好闲的青皮,哪里干过这般重活儿。 李继元从怀里抽出了一杆烟袋锅,点上,刚吧嗒了两口就被葛六给抢了去。 葛六也吧嗒了两口,随后十分享受地闭上眼睛,对着李继元问道:“继元,你说大人的法子能成麽?” 李继元又将烟袋锅抢了回来,破口大骂道:“你个铁公鸡,老蹭俺的烟抽,大人又不是不给你发银子,自己买去!” 葛六嘿嘿笑了两声:“俺铁公鸡?俺再铁公鸡能铁的过杨把总?不是,俺问你呢,你说能成不?” 李继元瞪了瞪眼睛:“你问俺,俺问谁去,反正都是大人吩咐了的,咱照着做便是。” “哎?你跟底下的兄弟知会好了没有,郭头儿说了,下手轻一些,莫要闹出人命。” “郭头也太小瞧咱们这帮弟兄了,都是下九流出身自然知道怎么用劲儿,俺都说了,专挑打不死但疼得要死的地方打。” 葛六挤眉弄眼的继续说:“俺早就看这帮本地人不顺眼了,咱们刚到时是咋欺负咱们的?大冬天的往咱们走的道儿上浇粪水,咱们想买点米柴也不卖,还是那老张家遣人过来低价卖予咱的。” 想到这里李继元心中也憋着一肚子的火:“个狗日,要不是大人不让,咱们不将他们的屎打出来,算他拉的干净!” 看着那些十分生疏的队员们,李继元又骂道:“狗日的,轻一些,你当是地是娘们呢,使那么大劲刨!” 一片哄笑当中,葛六同样跟着骂道:“大人养活咱们可不是白养活的,到时候都机灵着点,只要不打死打残,都给我狠狠地干他们!” 春分刚刚一过,韩林便吩咐人过来抢种,这么吩咐肯定会与高家起冲突,因此在蔡鼎的建议下,韩林只让男人过来刨地。 这些军佃们大部分也都是农户,他们不知道韩林所做的打算,在田间干的十分卖力,谈笑之间就将活儿给干了。 “怎地还不来?” 这些农户不着急,但是知道此事的目的的,从辰时开始干活,如今已经快到申时了高家的人还不出现,眼瞅着这地都要刨完了。 “兴许是高家人怕了咱们大人也未必。” 虽然曾经是农户,但是许久都没干农活的李继元也有些遭不住,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 看着李继元的样子,葛六扬了扬眉毛:“不是老李,你真干呐?” 接着他又嬉笑道:“看来你还挺舍不得泥腿子这身份的,大人不是要建市集村镇麽,要不回头我跟郭头儿说说,给你找个村儿去当里长得了。” “闭上你那狗嘴!当都和你一样偷奸耍滑。”李继元捶了捶腰杆骂道。 两个人正在拌嘴,忽然有一个队员抬起头踮起脚向营房后面那一片营田望去,接着他对两个人大喊:“李头,葛头,那边好像来人了。” 李继元和葛六闻声顺着那队员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果然就看见二三十号手里提着棍棒的人正气势汹汹地往那一侧的营田走。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来了!”苦等许久的李继元笑道。 倒是葛六脸色阴沉了下来:“个狗日的,快干完了来抢了,倒是会挑时候,这是把咱当牲口了?” 葛六瞅了瞅左近的十来个谍报司队员们,低声喝到:“把家伙什都揣好了,到时候跟着俺俩一起出手。” 谍报司的一众队员们闻声都点了点头。 接着,众人快步往另一侧的营田赶去。 等到走近时这群高家人已经将一众营民逼的步步往后退。 葛六冲自己队中的一个人使了一个眼色,这人会意,立马上前,嘻嘻笑道:“我瞧瞧怎么个事儿?” 青皮喇唬有青皮喇唬的分工,有的专门做青手就是打人,有的则是做滚刀肉上前挑衅,引诱对方打他,随后碰瓷儿。 葛六派过去的这个人刚好是个滚刀肉。 对方一个穿着黑衣的大汉正双手环抱在胸前,见到来人一副嬉笑地模样,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厌恶之色,嘴中道:“滚一边去!惹急了老子把你两颗板牙拔了!” 谍报队的滚刀肉仍是一副戏谑模样:“干啥咧?这是俺们的军田,凭啥叫俺滚不是你滚?” 一群营民军佃见到有人出头,也跟着纷纷附和。 眼瞅着营民被他们驱赶不断后退,但这个人一出来就让营民再次聚集,这黑衣大汉用力猛地一推滚刀肉,嘴里骂道:“军你爷老子的田,万历年间就给我们高家了,地契也在我们手上!” 滚刀肉顺势而倒,随后扯着嗓子在地上尖声大喊:“打人啦!” 旁边业已等候多时的李继元、葛六等人纷纷从怀中抽出小臂长的短棍,对着这群高家人就抡了过去。 第13章 入瓮 葛六眼疾手快,抽出短棍以后毫不犹豫,避开了黑衣人的脑袋,直接劈在了他的肩头。 这些都是白蜡杆所制,十分坚硬打在人身上和挨了铁棍也没什么区别。 黑衣人惊愕之下也只能向后退了一步,但肩胛骨还是被短棍给扫到。 先是“嘭”地一声响,随后又是“啊”地一声惨叫。 黑衣人后退了数步,捂着肩膀,剧痛之下,龇牙咧嘴地冲身后的高家人喊道:“给我打死他们。” 十来个谍报队的队员便和这群高家人打在了一处。 谍报队的队员虽然不在战兵的序列当中,但是平时也是有训练的,而且他们训练的更是潜伏刺杀的狠招,辣招,不是一招毙命,就是一招叫你反抗不得。 然而谍报队的白蜡杆还是短了一些,面对长棍还是有一些吃亏,双方一时打的有来有回,互有胜负吃亏。 周遭围着的营民们也都是男人,见到自己人吃亏哪里肯干,也纷纷举着镢头和对面打在了一起,好几百人打二十来个人,胜负瞬见高下。 高家人纷纷躺倒在地,一些营民还不依不饶地上去猛踹,群情激愤之下,如若不是谍报队的人拦着,没准就要被打死。 先是遭了偷袭,随后又马上就被不讲武德的葛六和李继元左右夹击,黑衣汉子比身后那群高家人躺得更早,蜷着身子双手护住头,被打得嗷嗷叫唤。 葛六又对着黑衣人的后背来了两下,但这短棍没有他那剔骨尖刀使的顺手,手中的汗一滑,便飞了出去。 葛六心中来气,一把将黑衣人从地上薅了起来,掏了掏耳朵问道:“你刚才说啥咧?俺耳朵聋没听清。” 掏完耳朵后,葛六还伸出巴掌吓唬了他一下。 黑衣大汉身形也算强壮,但不成想是个银枪蜡头,被吓得一激灵,双手护住脑袋嘴里道:“俺滚,俺滚。” 李继元揉了揉鼻子,笑道:“来都来了,待两天儿呗。” 接着他冲葛六挤眉弄眼地说道:“这可是贵客,咱也得好好招呼招呼不是?” 葛六嘿嘿邪笑道:“那是那是。”说着他举起了拳头又摊开:“就是不知道咱们这位贵客是喜欢吃包子呢,还是喜欢吃饼子?” 黑衣大汉苦着脸:“俺最近养生断食,啥都不想吃。” “那可不成,饿坏了怎办,先尝尝俺的包子吧!” 话音刚落,黑衣大汉的右眼就成了熊猫眼。 …… “少爷!少爷!”二狗子推门而入,嘴里大声叫嚷道:“东边的营田打起来了。” 正在屋中指点蔡鼎“韩图”绘制的韩林闻言抬起头,先是和蔡鼎对视了一眼,笑了一声:“蔡先生这招请君入瓮果然妙极。” 在前些时日蔡鼎表示愿意佐辅韩林以后,韩林立马将蔡鼎拜为了军前画赞兼任户科主事,除参谋军事外还管着治下的民生民计。 蔡鼎呵呵一笑:“若不是韩大人不拘一格,怕也不会成功。” 军中有军中的规矩,蔡鼎如今也将“韩兄弟”的称呼改为了“韩大人”以表示尊重。 韩林脸上的笑意根本止不住,虽然知道肯定不会出意外,但还是向二狗子问道:“咱们的人伤着没?” 二狗子摇了摇头:“好几百号人在那呢,要是咱们还能伤了人,那得多丢大人的脸面。” “抓着几个?” “全抓着了,大概得有二十三四个,现在全给捆上了,正拘押在一间营房。” 二狗子咧了咧嘴:“谍报司的人下手可真够黑的,除了打头的有个黑衣服的,其他人都没见着什么伤,可几乎全都是一瘸一拐的,甚至有两个人还得搀着才能走。” 韩林点了点头,对着二狗子说道:“二狗子,你去跟骡子说,就说让他按我说的办。” 二狗子点头刚要转身,就听见韩林又叫住了他。 “对了,叫骡子轻着点玩,莫把人弄死了。” 听到韩林的话,二狗子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他曾经和韩林看过一次郭骡儿的审讯方式,也是从那次开始知道,原来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他眼中还算亲善的郭大哥,在审讯时竟然是那个样子。 当天晚上二狗子就做了噩梦,梦里全都是郭骡儿那个狰狞可怖的脸。 韩林从座位上站起身:“就是不知道这高家有没有胆量,他是来我这儿呢,还是直接去县城呢?” 蔡鼎手里拿着一个用细线捆绑在小竹棍上的简易炭笔,仔细地在白纸上画了一个等高线,小心地将纸上的碳屑吹掉以后,又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 才对着已经走到门口的韩林背影说道:“那就拭目以待咯。” 韩林出了自己的公房又推开了隔壁东侧的一间营舍的门,但紧接着又被一股子浓烟给呛了出来,嘴里骂道:“你们他娘的在里面熏肉麽?这是抽了多少。” 韩林挥手扇了扇直冲鼻腔的烟:“别他娘的给老子的营房给烧了。” 海边潮湿,也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食烟可以祛湿,因此原本只有李柱和张孝儿抽烟,现在一个个将校们除了金士麟以外全都成了大烟枪。 高勇哈哈大笑道:“反正大人说了,这营房太简陋,等到时候要推倒了重建。” “那也得再过两个月再说,现在烧了可就没住的地方了!” 金士麟的声音从最里面传了出来:“成了?” 韩林点了点头说道:“成了!” 金士麟霍地从座位上站起了身。 “那还等什么!” 作为营中的第二人金士麟严肃起来,其他人也马上收起了嬉笑的模样,也跟着站了起来。 作为亲兵队队长的李柱也来到韩林身后站定。 韩林点了点头,也板起了脸:“传我令,命陆营全体集合,以营房为中心,向前推进半里,一部两司分守营西、北;二部两司分守南东,千总高勇居中调度!” “执火杖,设关卡,非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十步以内。” “是!” 高勇、杨善和张孝儿两脚一踏,腰杆一挺。 “强闯者警告三次,告不听,则拿之!” 接着韩林眯了眯眼睛,冷声道—— “若持器伤人者,以擅闯大营之罪论处,营前立斩,以儆效尤!” 第14章 高家 晚饭时节,吴保保正在营房内大口扒拉着碗里的黍子,相对于来说黍子的颗粒比稻、麦更大,饱腹感更强,同时也更加便宜,然而就是味道与二者相比不怎么好。 “也不知道这啥时候是个头。” 吴保保用两根粗壮的手指从嘴里揪出一个黍子壳,又捧着碗将最后一粒黍子舔到嘴里。 他先是有些意犹未尽地看了看碗底,随后又伸长了脖子往正坐在用木板钉起来的大通铺上,正细嚼慢咽的王久荣碗里看。 王九荣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抬起头看了正咽着口水的吴保保,又看了看自己的碗。 随后在吴保保望眼欲穿,十分期待的目光当中,将身子背了过去。 吴保保刚要舔着脸像往常一样去蹭,可刚要说话,忽然耳边听到一阵尖锐的竹哨声。 “这是怎地了?!”吴保保站在原地微微愣了愣神。 “集合哨!你要是不想挨棍子就赶紧拿家伙!”他俩的伍长睡在最外面,对着两个人喊道。 在听到哨音的第一时间,作为老兵的王九荣立刻将半碗黍子放在了自己榻上,随后又连滚带爬地去够在榻铺最里面的腰刀和鸟铳。 两人冲出了自己所在的营舍,由于日日都要进行集合操练,每个伍之间的站位是有定制的,因此两个人很快就找到了自己那一队的站位。 此时他们的队长姚大年早已经站在了那里,看到两个人后点了点头,继续向营房的方向看。 “不是吧队头儿,还吃着饭咧,容易伤着食儿,这集合训练就不能等吃完饭再来嘛!” 姚大年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集合哨音十分急,阵阵催促声中,大量的战兵纷纷从营房里冲了出来,由于营中现今绝大部分都是新募的营兵,训练的时间还不算太长,因此整个营地仍显得有些混乱,不时就有人撞在一起,亦或跌倒在地。 姚大年冷眼看着他们这一队最后两个营兵站定以后,指着那两个人说道:“按军律,集合哨十声以内必须到位,你们两个十三声才到,明天的早操右伍多跑两圈。” 在韩林和金士麟的严格要求下,乐亭营的军律执行的十分严格甚至严苛,无论行、坐、卧还是临战之时都有着不同的条例,只要犯了必定就会受罚,而且施行的还是连坐制。 这两个迟到的战兵其实也刚刚应募不久,对于很多事情还不熟悉,不过按照金士麟的话来说,那就是多挨几次棍子怎么也熟了。 吴保保和王九荣属于左伍,不在受罚之列。 看着各个愁眉苦脸的右伍,吴保保站的笔直,但却悄悄地用胳膊肘撞了撞身旁的王九荣,脸上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不久,他们的司总陶国振就赶了过来,看到陶国振吴保保的脸上笑意更甚,这个老队头儿,似乎还没适应要带二百来号人,脸上略微显得有些紧张。 陶国振来到他这一司的正中央站定以后,命各队都面向他,随后轻咳了一声,嘴里道:“奉高千总及杨把总令,各队于营前半里值戍,非令不得入营,擅闯者,拿!” 吴保保瞪大了眼睛,与他身旁的王九荣对视了一眼,心中道:“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子,竟敢来闯营?” 但由于身处队列当中,他也只能按捺住询问的好奇。 在各个司总宣读完命令以后,又有人来分了一些火把,随后全营开拔。 看着向着营地四处散去的营兵,吴保保心中更是好奇。 好在半里地也不算远,第一部第一司戍守的位置在正北偏左,他们这一队也正好在官道上,按照三步的间隔一字排开。 又等了一阵,等天色黑下来以后,身后一阵马蹄声和脚步声响起。 “吴保保,你他娘的长这么大个儿作甚,往旁边挪挪,老子看不见了!” 一个骂声从吴保保身后响起,原来是千总高勇到了。 吴保保赶忙将道路正中给闪开,耳旁听到了王九荣吃吃的低笑声。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吴保保便看见远处里许的位置有十来条火龙蜿蜒,最后汇聚在一起,隐隐地还能听见嘈杂的叫骂声。 高勇身穿着一身箭衣稳稳端坐在马上,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按着腰间挂着的柳叶刀刀柄,看着远处气势汹汹的火龙,只粗粗一看,发现对面乌泱泱地一大片,大概得纠集了两三千人。 但高勇嘴角挂着冷笑,一脸的不屑。 气势汹汹的人群冲到近前,一个穿着锦缎看起来还不到三十的纨绔拎着一柄长杆的马刀,往地上一杵,随后冲着马上的高勇叫嚷道:“哪个是韩林,叫韩林出来说话!” 他身旁簇拥着的汉子也跟着他一起叫嚷起哄。 火把哔啵作响当中,高勇在马上歪着头看着这人,看了一阵,歪着嘴乐了:“你是哪个?也配叫我们守备大人出来见你?” “少爷我是高家族长的嫡子!”纨绔仰起头,两个鼻孔翕动,撇了撇嘴道:“你们这群外来的东狗,凭啥占了俺们高各庄、富各庄、戈儿崖的地?!” 高勇伸出手贱兮兮地往下摆了摆:“好儿子,快把你那马刀放下,你瞧瞧你那胳膊还没有那杆儿粗,一会倒了再给你砸出屎来。” 猛然被占了便宜,纨绔怒不可遏,嘴里骂道:“好狗!你骂谁!” 高勇努出一丝委屈的表情:“巧了不是?俺也是高,你上来就喊爹,我以为是我在哪个暗门子里留下来的野种!” 高勇的话音刚落,四周连传来一阵强忍着的笑声,吴保保硕大的身形一颤一颤的,高千总是军中有名的碎嘴子,至今未见斗嘴能赢过他的。 “我他娘劈了你!” 纨绔刚刚举起长杆马刀,就听见一阵噌噌抽刀的声音。 “好儿子,别怪爹没知会你,近十步者拿,持械伤人者斩!” 纨绔听到以后刚刚举起来的刀,随即又放了下去。 高勇身边的亲卫纷纷抽出刀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雪亮的刀身在火把的映射下闪烁。 纨绔脸色有些发白,他咽了咽吐沫,随后将马刀递给旁边的人。 色茬内厉地道:“俺们这么多人,动家伙胜之不武!你们这帮杀千刀的军汉,不仅强占俺们的地,还拿了俺们的人,叫韩林出来,把人给放了,再把地让出来,这件事就既往不咎!” 接着他双手挥举向身后的庄民大声鼓噪道:“叫韩林出来!” “叫韩林出来!” 庄民们也跟着附和,两三千人一起呼喊,确实有那么一丝声震寰宇的意思。 同时也将面对刀兵显得有些怯懦的庄民重新鼓噪了起来。 第15章 二堂 等他们的声息渐渐平静下去以后,高勇在马上掏了掏耳朵,平静地问道:“聒噪完了?” 接着高勇伸出了一个巴掌说道:“俺没什么耐心跟你玩爹啊,儿啊的把戏,五通鼓,你们这帮乱民再不退,俺可就拿人了!” 接着高勇的大手向下一挥,他身旁的号鼓手,拿着鼓槌就狠狠地击在了鼓面上。 “虎!” 吴保保瞪着眼睛大声向面前喊了一声,向前踏了一步。 这是前进一步的鼓号。 整齐的大喊,伴随着踏步声将庄民们齐齐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了两步。 “别怕,咱们有两三千号人,看他们敢拿!” 纨绔仍然在大声鼓噪,但身子也不由得往后面退。 “虎!” 鼓声再一响,已经开始有村民转身逃跑。 “虎虎虎!” 三声急促的鼓点传来,高家的纨绔没想到鼓点竟然变了,接着一个小山一样的身影就奔他跑了过来,他大声惊叫着就往后跑。 轰地一下,庄民们也一哄而散,纷纷撒丫子开跑。 吴保保早就瞅准了这个纨绔,他本来腿就长,三步并做两步,就将那个纨绔按住,如同抓小鸡子一样将他提了起来,将其双手反剪。 其他战兵们也一般无二,往前追了十来步,抓到不少人。 高家的纨绔被吴保保扔在高勇马前。 高勇翻身下马,拿过火把在他面前一举,打量了一下,嘴里说道:“还‘将韩林叫出来’,你当你皇太极呐?瞧瞧你这小身板,好像还真不是咱老高的种。” 那纨绔仍旧不服,瞪着眼睛骂道:“好狗!你们且等着,俺爹肯定会给刘寺丞去信,到时候在御前参你们一本,纵兵虐民,你们就等着死吧!” 高勇抬手赏了他一个嘴巴。 “不许跟爹这么说话!” …… 乐亭县衙的二堂退思堂中,一身公服的李凤翥正在这小小的房间当中来回踱着步,乌纱帽的两个帽翅跟着上下摆动,如同李凤翥忧虑起伏的心情。 韩林随着县丞熊应泰一同推门而入,李凤翥抬头望去,随后躬身一礼:“下官见过守备大人。现在太多眼睛看着,下官不能门前相迎,还请大人见谅。” 等韩林回礼以后李凤翥看着韩林的衣着苦笑道:“看来韩大人今日是不想善了了……” 韩林今日同样穿了官服,青色的袍衣胸前,绣着一只黑白的熊罴补子。 官服对官服,李凤翥明白了韩林的意思。 公事公办。 在李凤翥的招呼下,韩林随意地找了张椅子坐下,嘴里笑道:“他高家既然敢击鼓,那就是有莫大的冤情,怎能善了?” 县丞熊应泰陪坐在李凤翥的下首,苦笑道:“昨日一早,高家就来敲鼓,还堵在县衙门前叫嚷着要李大人给个说法……” 韩林莞尔一笑:“那两位县大人给他们个说法便是。” 熊应泰瞅了瞅李凤翥,见李凤翥点了点头,向前探了半个身子,嘴里继续道:“高家说守备强占了他家的地,还拿了高各庄、富各庄、戈儿崖数十个村民…… “我想,这肯定是韩大人下边人自作主张的对不对?”熊应泰意有所指地说道。 “然也,确实拿了人,不过都是我授意的。”韩林摇了摇头:“好在他们没持械伤人,否则现在脑袋恐怕已经吊在旗杆上了。” 见韩林有些油盐不进,李凤翥苦笑了一声,终于开了口:“这事闹得不小,本官这才遣了人去,将韩大人给请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 韩林冲着这两个人拱了拱手,笑道:“如此,本官倒要谢过两位大人了。” 李凤翥轻咳了一声,嘴里说道:“韩大人,你瞧这样成不成,您将抓的人放了,我再去请张国瑞、张老先生撮合一下,叫他们息了讼,如何?” 昨日早间,高家人便敲了县衙的鼓,李凤翥匆匆忙忙地赶了出来,听了以后心中不由得暗暗叫苦。 原本他就是个亲民官,公事俗务就十分繁忙,下边的人又不怎么配合,叫他这个县令和熊应泰有些干瞪眼,焦头烂额不已,主薄王相举由于是本地人,又是本地士绅王浑然的后人,因此在乐亭十分有威望。 虽然有些捉襟见肘,但他在到任以后顶着压力推行了一些仁政,又处理了一批陈年积案,这才积攒了一些声望,谁想到刚刚能与王相举分庭抗礼,韩林就闹出了这般事来。 明代的县一级官员在治理上很大程度还要依靠着士绅乡老,可如今韩林和这群士绅起了冲突,实在让他有些左右为难。 可既然人家已经击了鼓,他这个堂无论如何也得升,更何况高家其实是依附在主薄王相举王家下边的,如今高家的家主就在王家住着,让他倍感压力。 他好一顿安抚,又赶紧派人将韩林给请了过来,看看能不能在升堂前调解一番,这样就皆大欢喜了。 “也不是不行。” 韩林端起茶碗,啜了一口茶:“只要他高家将侵吞的营田还了,再将地契交出来重新画押,这个瘪我就吃了。” 拿了地,抓了人,反倒在他的口中成了吃瘪…… 李凤翥和熊应泰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一丝无奈, 自万历年间营田转到高家名下以后,各路驻军都和高家相安无事,唯有韩林认死理儿,非要将营田收回去,高家自然是不能干的。 熊应泰清了清嗓子问道:“韩大人,这事儿……可还有商量麽?” “没有商量!” 韩林断然拒绝。 接着他又看着两人十分和气地说道:“不是我韩林给脸不要脸,不给两位大人的面子。两位的处境我也有所耳闻,我的大人哎,你们吃这些乡绅的苦头还没吃够麽?” 虽然他的品轶要高一些,但对于李、熊这两位县官,还是给予了相当大的尊重, 看着两人面上泛起来的苦涩。韩林继续劝慰道:“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咱们好,两位大人想想,咱们三人都是外派,初来乍到的这群士绅就敢,尽情欺压,如果我退了这一步,往后他们还不在咱们头上拉屎?” 韩林不称“我”,而口称“咱们”,就是想将这两位县官拉到同一条战线上,不过其实也确实如此,现在的情形就是乐亭这群士绅们倾轧,如果继续纵容下去,往后都要处处受排挤。 而已经将乐亭视为自己起势发展的第一个根据地的韩林,绝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已经和蔡鼎商议过了,就按照打一批,拉拢一批方向去走,将士绅阶级分化。 而打的这一批,一定要打得嗷嗷叫唤,打的皆尽低头。 眼见自己说辞不奏效,李凤翥叹了一口气问道:“不知韩大人有什么章程?本官和熊县丞需要做什么?” “两位大人照常升堂便是,我自有计较。” 第16章 三堂 刚刚跟着皂吏推开二堂后门的高长福打了一个喷嚏。 他身后跟着的管家立马从兜里掏出了一方莲云灵芝纹的刺绣方巾,一边递给高长福,一边躬身谄媚地说道:“老爷,还需保重身体才是。莫要忧心,等今日里过完了堂,那韩林敢不放人?没准晚间就能见到少爷了。” 高家原本是王家的家仆,百多年前祖坟冒青烟,祖里出了个举人,逆袭成为知县,这才脱了贱籍。 又经过百五十年的经营,才有了今日,虽然还比不上王家、张家这乐亭的两大豪族,但在士绅里,也是排的上号的。 但由于几世前的主仆关系,高家仍以王家马首是瞻,几个月前没有去接官亭迎接韩林的便有他们家一个。 虽然后来听说那姓韩的守备大大地落了王相举的脸面,但高长福也浑不在意,毕竟作为士绅他们和知县的交集更多一些,和武官的交集就少了很多。 但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想到历任守备、千总都没有动已经被他家吃进去的军田,这姓韩的竟然敢动! 不仅捉了他家的家仆不说,后来竟然敢当着两三千人的面儿,将他的嫡子也一并捉了去。 他那嫡子虽然性格有些毛躁,但他一个守备武官,未行缉查,没有公文,安能随随便便抓了好几十的良民? 这不仅是得罪了他们高家,同时连带着县尊、县丞、主薄这三个县官的脸也啪啪地抽了。 高长福不顾高龄连夜坐马车来到的县中,住进了主薄王相举的家里,与韩林交恶的王相举立马表示,这事绝对不能让那姓韩的好过。 王相举一面让高长福于次日去县衙击鼓,另一方面也给与王家交好的大理寺寺丞刘思诲去了信,斥其甫一到任,便显露出跋扈之性,先辱骂主薄,再纵兵欺民,致使民怨腾沸。 反复添油加醋,洋洋洒洒地写了厚厚的一封。 大理寺是三司之一,刘思诲更是当过御史,到时候鼓动一下联合几个御史,在御前参他韩林一本,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两个人甚至已经想到了吃了参以后灰溜溜的模样,心中不由得得意异常,你韩林虽然是第一个倒魏的,在天下广有盛名,但还不是要在乐亭这里栽跟头! 高长福接过方巾,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随后又将方巾甩了回去,没有说话,只是扬起脑袋冷眼看着不远处的三堂匾额。 县衙的大堂是又称为县厅、牧爱堂、亲民堂等等,是最为常见的升堂审案、日常办公之所,左右两侧分设仪仗库和赞政亭,是县丞和主薄典吏的办公之所。 穿过大堂来到后院,左右两侧的厢房便是县中六房所在,左为吏户礼,右为兵刑工,此外还有粮科、马科、承发房、铺长司(驿站)等,也从各房分出,位列其中。 县狱、吏廨、库房、粮房,厨室又分布在六房的外围环绕。 再之后便是二堂,又称退思堂,改堂、观醒堂等等,是知县预审案件和小憩之所。 二堂后有一道宅门,也就是现在他们所处的地方,再往里便是内衙了。 内衙里面有三堂、知县廨、县丞衙、主簿衙、典吏衙、住所、书房、花厅、后花园等等。 三堂一般是知县接待上级官员,商议政事和办公起居之所,在县衙当中,是除了大堂以外最大的建筑。 此外,三堂也承担着一些涉及机密乃至不方便公开审理的花案(亵、奸等案)。 看着三堂的匾额,高长福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看来这韩林是怕了,求了知县李凤翥不在大堂公审,而在三堂秘审。 脑中回想起王相举的话,这一番,即便不让他韩林下狱,也要让他去职走人! 今上圣明,御极以后倒台、乃至下狱处死的大官儿还少麽? 他韩林一个五品守备,是能比得上黄立极、施凤来这样的阁老,还是能比的上周应秋、薛贞这样的六部尚书? 高长福拉住前面的引路的师爷,手中一翻,一块二两来重的银子便落进了师爷的手中。 高长福问道:“夫子,那韩林可是到了?” 师爷拢在袖子里的手轻轻一颠,挑了挑眉毛笑着低声道:“到了,不仅是他,李知县、熊县丞和王主薄俱在。” 听到王相举也在,高长福的心中安定了一些,他轻咳了一下,十分有眼力见的管家立马挥了挥手,两个家仆就上前替高长福整理仪容。 高长福随后又活动了下已经松弛的面部肌肉,尽量表现出一副悲愤欲绝的表情出来,随后在师爷的带领下,迈步走进了堂中。 高长福进门后的一瞬间便抢倒在地,准备鸣冤。 可他嘴里刚嚎了一声:“小……” 然而他还没把那个“民”字说出口,就听见“啪”地一声惊堂木响。 高长福被惊得浑身肉一颤,将后面的话都咽了下去。 惊堂木响后,就听见一个声音道:“堂下何人状告本官呐?” 一时间整个三堂内鸦雀无声。 高长福这才抬起头来,就看见堂上正中坐着的知县李凤翥的左边,一个年轻的武官半空中的手中正捏着惊堂木,扬起的头正看着他。 李凤翥正偏过头看着他,脸上十分错愕。 李凤翥的右边,县丞熊应泰眼睛瞪得大大的,这在这年轻武官的左边,主薄王相举脸色异常难看,仿佛是吃了苍蝇一般,说不出来的难受。 看到这武官身上的补子,以及他所说的话,高长福瞬间就明白了。 这人,便是他状告的对象:加正五品武德将军衔的乐亭营守备,韩林。 看着眼前根本不符合常理的情景,又被韩林抢了白,高长福的脑子略微有些发懵,可能成为乐亭县有名的乡绅,高长福自然也不是易与之辈, 他马上就换上了一副怒容:“我……” “啪”地又是一声惊堂木响,又将高长福后面的话给堵住了。 “你什么你,本官问你话呢,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连续两次,即便高长福再修身养性,也不由得被他噎地直翻白眼。 第17章 公堂 见堂下那个老头被自己响木抢白这一通操作搞得不上不下的,韩林面上平静,但心中正在暗笑。 他这一通操作看似不符合常理,但实则是为了叫对方泄了那股子气,由此自己才能抢占先机。 李凤翥轻轻地清了一声嗓子,又从韩林那儿将自己的惊堂木收了回来,放在了自己与熊应泰的一侧,这才缓缓开口道:“堂下何人?” “小民高各庄高长福。” “所告何事?” “小民要告发乐亭营守备韩林,抢占我家田产,还纵兵殴打高各庄、富各庄、戈儿崖庄民,又在没有缉查和没有文书的情况下羁押百姓数十,还请父母大人为我三庄百姓做主!” “可有诉状?” “有的。” 高长福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份诉状,高高举过头顶。 “还请父母大人细看,为小民们做主。” 不愧为老乡绅,高长福一边说着,抬起头来的瞬间,竟然已经老泪纵横,看起来分外可怜。 即便李凤翥和高长福认识,但升堂自有一番流程和制度,姓甚名谁,所告何事都要当堂禀出,以备书吏记录,留下卷宗。 一个吏员从高长福的手中取过,恭敬地放在了李凤翥面前的桌上。 李凤翥将诉状打开翻看,脸上虽然面无表情,但心里已经在暗暗腹诽。 第一次见被告就坐在自己旁边的,李凤翥稍微也有些不自在。 不过李凤翥还是忍住心中的不适,偏过头向韩林问道:“韩大人,今有民状告,这事儿可有虚假妄言麽?” 如今是在审案,韩林也知道自己再坐在堂上就显得有些不妥了。 他十分给李凤翥的面子,离席来到堂下站定,又挥手拒绝了吏员搬过来的一张方凳,对李凤翥拱了拱手,嘴里说道:“李县尊,这人所诉之事,我自然是不认得。” 对于韩林如此给面子,李凤翥心中十分满意,按理说他一个七品官是审不了五品官,不过由于文贵武轻之下,两个人算是同级,而且所发生的事情是在他治下,倒也还在情理之中。 李凤翥点了点头,又向高长福问道:“既然韩大……韩林不认,那高老先翁,你可有什么实据?” 高长福一边又从怀里掏出了地契,一边又说道:“小民有地契做物证,至于人证,有高各庄、富各庄、戈儿崖三人作证,父母大人传唤便知!” 李凤翥拿起书吏递过来的地契看了看,印证确实无假,随后又冲着皂吏喊道:“传高五,富德、何三才入堂。” 不一会这三个人证便被皂吏带了进来,看着三个人脸上的淤青以及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看起来确实是遭了打。 李凤翥先是将事情说了一遍,随后向三个人问道:“谁做证见?” 跪在地上的三个人都表示愿意作证,然后开始七嘴八舌地哭诉乐亭营的营民是如何抢夺田地、乐亭营的营兵是何等的凶恶。 甚至还褪去了衣服给李凤翥、熊应泰、王相举等人看身上的伤痕。 等众人说完,高长福又长长地伏拜了下去,嘴里说道:“他韩林贵为一县镇戍,但却与民争力,如若不是我等实在是被欺负的紧了,我等也不敢来告,还请青天大老爷,为小民做主,如若不然,小人便去京控,敲登闻鼓!” “请父母大人,为小民做主。” 作证的三个人也同样拜伏了下去,齐声喊道。 李凤翥的脸色有些沉了下来,所谓的登闻鼓和惊恐便是越级控告,如果真叫他去了,岂不是说他这个一县之长有官官相护之嫌? 别看他坐着,高长福在地上跪着,可言语当中的威胁之意,竟似乎丝毫没有将他这个知县放在眼里。 主薄王相举也在旁边撺掇道:“县尊大人,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依我看还需秉公处理,以平民怨。” 李凤翥微微看了王相举一眼,心中有些嫌恶,许多事其实都是这王相举在背后从中作梗,但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县一把手,竟然联合二把手都有些压不住这个三把手。 其实正如韩林所说,他和韩林、熊应泰这三个初来的外派官确实是站在同一侧的,而本地的士绅阶级则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利益上有着天然的冲突。 可面对人证物证,李凤翥即便是有心偏袒韩林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转向韩林问道:“韩林,你可有何话说?” 韩林呵呵一笑:“他有人证,物证,我自然有,还请大人过目。” 说着韩林从怀里掏出了一卷册子交予了吏员,李凤翥一扫眼发现竟然是《乐亭县志》。 韩林嘴里说道:“前任乐亭知县刘松与本县贡生王确然合着《乐亭县志》,在卷八兵防制·营制当中可明明白白的写着,营田,前后各辟地一百二十亩有奇,即以千百长武生殷实者佃种。” 言罢韩林又看着王相举说道:“王主薄,县志中记载你曾祖为王臣,官至南京礼部尚书,王老尚书有二子,分别为伯子王好学、官至楚雄知府;仲子王好问,官至南京户部尚书,赠太子少保。” 由于俗事繁忙,李凤翥也没得空去看县志,但听到王相举竟然有如此家世,心中也不由得震惊,怪不得他能压历任知县和县丞一头。 众人表情各异,就听见韩林继续说道:“好问有子三,王顺潮,官至宜州县丞,从子王浑然便是尔父,官至马湖知府,三子王确然便是你的叔父,我说的对也不对?” 王相举脸色有些阴沉,不知道韩林为什么在历数他的家世,这都是写进县志当中的,于是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那就对了。” 韩林继续笑道:“王家乃是世录之家,家风严明,那你叔父所写的《乐亭县志》自然做不得假,他说营田在前后合计贰佰十四便是贰佰四十亩!” 韩林转过头又向李凤翥说道:“既然如此,本官也不知道高长福的这个地契,从何而来!” 眼看着物证要被推翻,高长福马上道:“此地契乃万历年间便由其时的守备典质与我家,历任县戍也都是认的!” “他们认,与我何干!” 韩林眯了眯眼睛说道:“此乃军屯,尔竟敢私自买卖,其罪其罚在《问刑条例》当中写的明明白白,敢问高老先翁,你是想发配呢,还是想充军呢?” 到明末时很多乡绅已经不再把国初制定的法律太当回事,甚至有些富商都可以穿黄衣招摇过市,这可是太祖朱元璋定的制,都有人敢僭越,其他的也就足见一斑了。 “我……这……” 高长福被他说的脸上一阵青红皂白,半天也没说出来一句话来。 韩林嗤了一声,看了一眼高长福,随后又道:“方才我听闻高老先翁还要去敲那登闻鼓,虽然你我为原被告,但本官还是想知会高老仙翁一声,大明律记的清楚:凡军民词讼,皆须自下而上陈告。若越本管官司辄赴上司称诉者,笞五十。” “不知这五十之笞,高老先翁可还受得住?!” 见高长福不说话脸色有些发白,韩林又笑道:“而且,高老先翁,你怕是不知道,你告错衙门了,我乃亲命正五品武德将军,非县衙所管,你要告,需去五军都督府和三司状告于我!” “不过,既然看来诸位县大人没有提醒你,那也是可怜你,我也让你死了心,你说的人证,我也有!” 韩林得到李凤翥的同意以后,冲堂外喊了一声:“来啊,将人带上来!” 第18章 构陷 郭骡儿和葛六押着一个人走入堂中,被押着的这个人身形魁梧,乌青着眼,这人就是第一次前去营田闹,后来被葛六抓住的那个黑衣汉。 两人撒手以后,就软绵绵地跪倒在了地上。 “高老先翁,你瞧瞧这人,你是认得不认得?”韩林看着两个人开口问道。 高长福怎么会不认得,这人正是他家的护院头目之一,孙贵,而且也是他派去营田闹的,后来也是因为他,连自己的儿子都陷进去了。 高长福没有回答韩林的问题,只是对这个办事不力的护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只等李凤翥再问过了一遍以后才说道:“回父母大人,这人确是我家的护院孙贵。” 接着高长福转过头向韩林怒道:“韩守备,你口口声声说没有总兵虐民,你瞧瞧你们将孙贵打的,站都站不起来,这可不就是人证麽?你是官,我是民,当我真没有办法告你的状麽!” 韩林微微一笑:“高老先翁,你先别急。” 随后韩林转过头对着李凤翥说道:“本官乃一县镇戍,自有守土策警之责,今日里刚好借县尊大人这里审案。” 听到韩林说道“审案”两个字,所有人都愣了神,不知道韩林是在搞什么名堂。 高长福更是梗着脖子反对道:“此乃民政民讼,你个武官凭何审案?!” 韩林没有理他,只是再次回席坐下,左右看了看,指着惊堂木对李凤翥道:“劳动县尊。” 李凤翥有些无奈的苦笑了一下,随后将惊堂木递给了韩林。 “啪”地一声,韩林将惊堂木摔得震天响,随后剑指高长福嘴里说道:“高长福!你高家百五十年前不过是王家的家仆乃属贱籍,王家许你一支脱籍,更举荐恩科,由此才取了仕。” “但如今你家竟罔顾皇恩,结与匪类,横行海陆,烧杀劫掠无所不及,你可知罪?!” 韩林的话音刚落,高长福的冷汗直冒,断然否决道:“绝无此事!” 接着,他立马跪下去给李凤翥磕了一个头,嘴里大喊:“父母大人,这韩林以官身相轧,血口喷人!小民冤枉至极!还请父母大人为小人做主。” 李凤翥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就听见韩林身旁的王相举说道:“高家修桥铺路泽浴乡间,广受百姓敬佩。我王家与高家结交百年,至于韩大人所说之事,我未曾耳闻,韩大人可切莫偏信风言。” “高家修桥铺路,广惠乡间也许是有的,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如若不查,谁又能知道他与匪类勾结?” 韩林看着王相举,似乎痛心疾首的说道:“王主薄,你王家对高家可谓是恩重如山,可是被他高家蒙蔽了。” 接着韩林又是一拍惊堂木,嘴里骂道:“县志上写的分明,邑故多盗,如连北店火烧佛社,为盗贼渊薮﹐又往往夷虏奸细潜入内地屡勤。” “我原本还纳罕,乐亭如砥,一马平川,如何藏污纳垢?如今方知,原来是乡间出了坏人!” 韩林又指着孙贵高声道:“孙贵,本官问你,两日以前你所做的供述是否为真?” 韩林的话音刚落,已经立到一旁的郭骡儿似乎不经意间咳嗽了一声,但就这么轻轻的咳了一声,也把孙贵吓得浑身一颤,他伏了下去,嘴里道:“回守备大人,句句为真。” “如此,那你就再将过往的供述在堂上当中说一遍!”韩林身子往前探了探,一字一顿地说道:“可莫要妄言。” “是……” 孙贵应了一声,随后便开始背郭骡儿给他的供词,什么高家资助贼寇,掳掠乡间,所获五五分账;什么高家藏匿酋寇,躲避县中的缉查,什么高家弟子与贼寇结拜,焚香告天云云。 高长福听到后又急又气,差点没气得厥过去,这孙贵说得当然是假的,他高家已经成为了乐亭县数得上号的望族。 由投献收来了大批的土地,竟日里什么都不需要干,就能收到大笔的租子和粮食,他根本没必要去做什么勾结奸贼的事情来。 “构陷!这都是构陷!”高长福浑身发抖,指着孙贵大骂道:“孙贵,我高家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做如此诛心的证词!” 孙贵有些愧疚的将头低了下去,但又想起郭骡儿的威胁,嘟囔着地说道:“伤天害理的事……高家也没少做……” “冤枉啊!小民愿望!还请父母大人为小民做主。” 高长福一下子趴在地上,涕泪横流。 韩林冷笑着看着下面的两个人,只有愿望别人的人,才知道别人有多么愿望,他自然知道这些事都是假的。 不过高家说他抢占民田,纵兵虐民的事儿就是真的了? 高家做的了初一,就莫怪他做十五。 而且如孙贵所说,高家欺男霸女,横行乡间,伤天害理之事也没少做,因此韩林也没有什么愧疚的心理。 高长福和孙贵在下面争辩,席座上的各人也表情各异,王相举咬牙切齿,英俊的脸上,脸色异常难看,如果将这件事落实了,说不准他王家也要吃挂落,他正在想着如何解了韩林发的这一道难。 熊应泰是个老好人,表情有些不忍。 李凤翥叹了口气,对着韩林说道:“韩大人……这……是不是过了一些?” 韩林挑了挑眉毛:“过?这可没过,他高家若是只有这一点也就罢了。” 说着,韩林又向孙贵说道:“孙贵,除了这些,我怎么记得你还说高家藏甲,你且将这件事也说道说道。” 韩林的话音刚落,整个堂内瞬间就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韩林的这句话吓得冷汗直冒,高长福年事已高,根本经不得这么吓,瞬间裆间一热。 孙贵咽了口吐沫:“高……高家藏甲十三副……” 藏甲,那可是重罪,《大明律》有言:凡民间私有人马甲、傍牌、火筒、火炮、旗纛、号带之类应禁军器者,一件杖八十,每一件加一等。 十三副,几乎已经够他家满门抄斩的了。 听完以后,高长福直接昏死了过去。 第19章 说和 “十三副甲,亏你们想得出。” 退思堂内,坐在上首的韩林对着身旁的郭骡儿笑骂道。 “蔡先生说了,好的谋策要让人浮想联翩。属下想了想,如今天下最忌讳什么事?自然是辽事,只要这十三副甲胄的一说出口,自然会让人想起老奴起兵的事来。” “要说这蔡先生果然是个妙人儿。” 郭骡儿赞不绝口地说道:“他教给属下的《罗织经》,让属下茅塞顿开,才知道天下原来还有这般让人甘愿受死的法子。” 《罗织经》是唐朝武周时期酷吏来俊臣及其党羽共同撰做,是一部专讲罗织罪名、角谋斗智的书籍,网罗构陷无所不用其极,贡献了那个十分着名的成语“请君入瓮”。 蔡鼎和郭骡儿这两个阴谋家同了流合了污,共同去算计高家,让韩林都不禁为高长福捏了一把汗。 韩林点了点头:“蔡先生与那群酸儒腐儒不一样,你与他多亲近亲近。” 说完韩林又对着坐在远远一边的葛六说道:“葛六,你做得不错。” 葛六本以为自己就是个陪衬,为了免除偷听机密之嫌,远远地坐在最外边,但没想到二人的交谈丝毫没有避讳他,而且韩林还勉励了自己一番,这让他心中十分激动。 “小人原本就是一个屠夫泼皮,承蒙大人、郭头儿看重,这才能有机会为大人效力,小人感激不尽。” 韩林摇了摇头笑道:“我这里不问出身,只要尽心用命也不吝奖赏,亲眷都搬过来了?” 葛六笑道:“年后就从锦州搬过来了,锦州屡受鞑子袭扰,搬到这里小人也安心一些,俩娃子也都觉得这里好,前些日子还跑去赶海,拎了些鱼虾回来。” “也算是安居乐业了。”点了点头,随后又对着郭骡儿吩咐道:“给葛六记一功,等新屋舍建好以后优先分他一套房子。” 开春以后,韩林已经命人在营房和新桥海口附近建立市集民宅,如今已经破土动工,那是一个好地界儿,葛六听到韩林给赏他一套宅子,大喜过望,连忙称谢。 郭骡儿应承了下来,随即又向韩林问道:“大人,县尊、县丞、主薄这三位县官儿叫咱们先来二堂歇息,你觉得是打的什么主意?” 韩林撇了撇嘴:“估计是李县尊和熊县丞觉得事情闹得有些大,想息事宁人,如今在拍章程吧。” 郭骡儿冷笑道:“这群文官果然是妇人之仁,旁个都已经骑在头上拉屎,如今还想着将事情压下去。” 韩林摇了摇头叹息道:“文官们最喜欢的就是无事最好,他们可以尽情游山玩水,李熊二位虽然勤勉,但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心理,只要挨过了四年,便可以移官他处。” “大人怎么看?” “这案子尚未奏报,如果他们能拿出咱们满意的好处,也不是不行,但这个血他们放的要大,要让他们这帮士绅再不抛头露面,如此我们行事才能更方便一些。” “大人的意思是,要破其家?” 韩林刚刚喝进去的茶水,噗地喷了出来,看着郭骡儿有些嗔怪地说道:“什么破家,你当我是那破家的县令么?他高家不最喜欢农户投献么,他高家将田亩投献予我有什么错。” “投献的事情叫捐,怎么是破家呢?” 郭骡儿听得冷汗直冒,眼前的这位大人,貌似也不是什么善茬儿。 葛六见两个人没有避讳他,此时也插嘴说道:“他高家在乐亭作威作福得有百多年了,就怕他不同意。” 郭骡儿冷笑道:“缩脖子,不过是丢了祖产,还能留下一家老小的命在,如果强往外伸想试大人的刀利不利,那咱们还惯着他作甚。” 葛六附和道:“这帮子大家豪族也合该吃这一刀,寻常光景还好,等到灾年,佃农交不上粮食来,这帮子狗日的就叫佃农卖妻卖儿来还租子!” “你不是泼皮麽,过往里欺行霸市的事情没少干吧,怎地还打抱不平了起来?”郭骡儿对着葛六笑骂了一句。 “俺们又不欺压贫民。” 葛六撇嘴说道:“俺当初也是个良民,被欺压的紧了才当了泼皮,不过俺也不欺负那些平头百姓,都是一些有钱赚的商贩,况且,咱收了银子不也真的给他提供了照拂?旁的泼皮来欺压,咱都过去给事情铲了。” “这群豪族可不管你这个那个的,咱或许就收那么几分几钱的银子,他们可是真将人家的买卖整摊整摊的往府里搬。” 韩林哈哈笑道:“收了银子真办事,也算是个义士了。” 几个人正说着,忽然一个人推门进来。 韩林偏过头去看到后立马起身,作了一揖后,嘴里笑道:“我知道高家肯定要去请援,但没想到是请了您老人家来。” 来不是别人,正是已经致仕的原陕西左布政使张国瑞,是从二品,妥妥的朝中大员。 张国瑞是万历丁末科的进士,与王家的靠山刘思诲是同年,只不过现在一个是大理寺丞,一个已经致仕在家了。 张家和王家是乐亭最大的两个豪族,不过王家的王浑然已经死了,而张家的张国瑞还在。 有他镇着,张家虽然也免不了收纳土地之事,不过相对来说还算克制,在乐亭的豪族里风评算不错的。 但张家和王家不是在县里争雄么,怎么王相举还把他给请出了山? 对于这个曾经的朝官,韩林也不敢怠慢,给足了面子,赶忙上前将其搀扶至上首坐下,自己又在下首陪座。 感受到韩林的尊敬,张国瑞含笑道:“这岁数一大,心就愈发地软,架不住人求,韩守备不怪老夫不请自来吧?” “老大人唤我韩林即可,晚辈怎敢在大人面前托大?” 韩林谦逊地笑了笑随后又道:“老大人悲悯高家,是他高家之福。” 一边说着,韩林一边向郭骡儿看了一眼,郭骡儿立马会意:“属下去给张老大人弄些茶来。” 说着郭骡儿一把拉过还在旁边呆愣愣的葛六,一起出了屋。 见屋中已经没有了别人,张国瑞仔细地看了韩林两眼叹道:“都说后浪推前浪,韩大人的手段,我们已经见识过了,民不与官斗,高家属实是惹了他不该惹的人。” 接着张国瑞认真地道:“不错,是王家请了老夫前来说和。” “愿闻其详。” 韩林身子向后一靠,嘴里说道。 第20章 捐纳 “营前营后那两块地,高家认了,可以重新移交到营里。” 见韩林挑了挑眉毛,张国瑞继续说道:“当然,这是应有之事,除了这营田以外,高家还愿意出三千两银子,捐纳给营中,供韩大人操练营兵,就放他高家一马如何?” 韩林仍不置可否,张国瑞皱了皱眉头,刚要说话,就听见郭骡儿的敲门声,说是茶已已经准备好了。 等到再次郭骡儿退了出去,韩林向张国瑞请茶,沉吟了片刻以后,缓缓地说道:“既然高家请了张老先生代为说项,晚辈也不能给脸不要,地契和银钱可以免了其罪责,我不上报就是。” 早前韩林和蔡鼎定下的计策就是拉拢一批,再打一批,而张国瑞就是其拉拢的主要对象,如今高长福请了张国瑞前来讲和,这个面子说什么韩林也得给。 张国瑞听罢后笑呵呵地道:“如此,咱这个老脸也算卖出去了。” 但随即张国瑞的笑容就收敛了起来,韩林所说的只是同意不上报,可还有高家的嫡子和好几十号人在他那里押着呢。 想明白这个关节以后,张国瑞脸上随即浮现出一丝苦笑:“看来赎人这件事,还得另行花费了。” 韩林笑着对张国瑞道:“如果老先生开口,晚辈自然会放人。” 张国瑞摆了摆手:“咱这张老脸也不是这般的卖法儿,韩守备承情,已经免了高家的死罪,他们的所求我已然算是完成,至于这赎人之事自然也不归我管了。” 韩林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嘴里道:“这乐亭的水比不得锦州,喝起来仍有些咸涩,可想而知,这二百多亩盐碱地地也养活不了多少人。” 张国瑞想了想,算是明白了韩林的意思,同样啜了一口茶以后才说道:“高家的事,老头子我做不了主,不然叫高长福当面与守备说如何?” “就依老大人所言。” 韩林估计高长福估计在门外早已经候着了。 果然,张国瑞拍了拍手,冲着门口喊道:“高长福,你进来吧。” 这边张国瑞刚刚喊完,那边高长福就迫不及待地走进了屋内,往前走了两步,随即跪在韩林的面前,嘴中说道:“小老儿惭愧,有眼无珠,冒犯了守备大人,还请守备大人不计前嫌,放高家一次。” 说完高长福给韩林磕了一个头,那副伏低做小的模样,与之前在堂上状诉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听韩林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高长福立马又将目光转向了张国瑞,眼神里充满了恳求。 张国瑞暗叹了一口气,心中暗骂这高长福好不晓事,要么你就强硬到底,要么你就服软服的彻底一些,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了,竟然还不明白人家是什么意思。 看着眼前的韩林,再看看地上跪着的高长福,张国瑞心中感慨,这高长福一把年纪都活到了狗身上去了,怪不得高家难成气候,只能一直跟在王家的屁股后面。 虽然高家是王家的附庸,但同为士绅,难免有些兔死狐悲的心理,张国瑞其实在心中还是有些偏袒他高家的。 张国瑞对高长福说道:“长福啊,韩守备已经答应了地契和捐纳的事情……” 跪在地上的高长福听到后,长舒了一口气,一直提吊着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 张国瑞的话音刚落,高长福立马表示道:“韩大人高义,大人愿放高家一马,小人感激不尽,韩大人,张老大人,你们看这样如何,就由小人做东,改日在聚贤楼中摆一桌给韩大人赔个不是。” “长富,摆桌赔罪是应有之举,不过你先别忙,韩大人只说放你们家一马,但你可莫忘了,高琦可以及数十个乡民可还在韩大人那里做客呢。” 高长福的脸色顿时暗淡了下来,高琦便是他的长子,看来想要眼前这位韩大人来放人,就另需筹码了。 人人都说破家的县令,可这乐亭县新任的县令李凤翥软弱可欺,高长福仰仗着王家在背后撑腰,根本没将李凤翥放在眼中。 他原以为县戍韩林估计也一般无二,这才与之争利,但没成想,这一脚踢到了铁板上,而且铆足了劲儿,踢地结结实实。 但虽然不能和张国瑞这样的老狐狸相比,高长福好歹也是个一县的士绅。 于是他马上变换了脸色,诚恳地对着韩林说道:“既然如此,小人愿意再捐两千两银子,另再将营田左近的二百六十亩地捐出来,凑齐五百亩,还望大人笑纳。” “这合计五百亩地,全都转到大人的名下。”高长福强调道。 张国瑞微微一愣,刚才他在心中暗骂高长福不晓事理,可没想到,高长福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就做出了如此大的决断,可谓是下了血本了。 于是赶忙帮腔对着韩林说道:“韩大人,乐亭虽在关内京左,可也称不上大县、富县……” “既然如此,那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韩林微微一笑。 五千两银子、五百亩地,根据郭骡儿的探报,这已经是高家百五十年来的半数家产,算不上少了,如果按照二十两每人每年的粮饷来算,这笔银子也足够他养活二百五十号营兵。 而且既然张国瑞已经拉下了脸面前来求情,韩林又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那他也不能将高家逼迫的紧了,那样不仅得罪了张国瑞,还将其推向了王相举的那边。 于是韩林便顺水推舟,借坡下驴。 韩林从座位上起身,亲自将高长福搀了起来,嘴里笑道:“高老先翁请起罢,邻里邻居的,你瞧瞧这事儿闹得的,哈哈哈哈……” “那是,那是,守备大人不计前嫌,小老儿感激涕零。” 高长福脸上陪着笑,但心里却在滴血,一百五十多年的家产呐,就被他这么轻易地给分走了一半,俺还得谢谢他。 似乎看出了高长福的心疼之色,韩林对着他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某敢许诺,这五千两银子,不出七八年,高家便能赚回来。” 高长福有些不明所以:“守备大人指的是……” 韩林对着二人说道:“乐亭临海,盐碱遍地,光种地能种出多少银子来?某打算在此地成立商行,各家都可以纳银入股。” 张国瑞听到后低头思索,刚刚散去大半家资的高长福却有些急不可耐,但又怕韩林将他剩下的半数家财也骗了去,于是也有些支支吾吾。 看到两个人的表情,韩林明白这是还没建立起信任的基础,于是微微一笑:“此事不急,等过些时日,拿出章程来,再与二位商议。” 三个人又在堂内聊了一阵,在得到高长福不日便将纳银和地契奉上的许诺以后,韩林也表示等他回去便放人。 正聊着,高长福一拍大腿,见两个人都看向他,他有些嗫喏地说道:“还有一事……得叫守备大人知道,两日前俺和王主薄写了信,遣快马入京,此时……怕是已经到了大理寺丞刘大人的案上……” 韩林和张国瑞听到以后俱是一愣,韩林还没说话,张国瑞就拍案而起。 他指着高长福大骂道:“高长福你怎地如此自作主张,如若朝廷怪罪下来,老夫也救不得你!” 第21章 将伐 天聪二年二月初六,辽东依旧是一片银装素裹。静远村头的小空地上,数十个村民或站或蹲,静静地等待着,贾天寿站在阿克善的身旁,踮着脚,抻着脖子向远处的官道尽头观看。 牛二在他的身后,表情略有一丝愁苦。 等了一阵,终于三两个骑士的身影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贾天寿一边蹦着、跳着,一边拍着巴掌兴奋地道:“来了,主子!来了!” 阿克善点了点头,随后站在了一个木头搭的小台上。 海螺号的声音也随即响彻,呜呜咽咽的听起来像是海量卷叠。 牛二脸上的哭色更甚,他感觉那个海螺号的声音像是鬼哭,又如同招魂。 海螺号一响,周遭静远村的村民们也跟着围聚了过来,贾天寿四处看了看,大部分人他都不认得。 天寒地冻,物价腾贵,原来静远村的村民死了泰半,几乎是一户一户的满门皆死,年前又调了一批人来村里住下,与往年都是女真人不一样,这次只有半数的女真人,剩下的一半,则为蒙古人和汉人。 凭借着阿克善这个达旦章京的庇护以及韩林留下来的粮食,贾天寿仍然顽强的活了下来。 不仅如此,活的还挺好,毕竟有了牛二和马姐儿分担了大半的劳力,他只要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使唤两个人就好。 如果按照计算前程来算,贾天寿完全可以抬旗,虽然还比不上真正的女真人,但至少也比现在包衣阿哈的身份强的多得多。 不过贾天寿坚决不抬旗,因为抬旗后离开阿克善,他活不下去。 前日里得了消息,大汗皇太极即将征察哈尔多罗特部,他们每日都会来村口等着,终于今天等到了。 来得是本牛录的牛录额真库尔缠,库尔缠来到小空地以后,看了看驻留着的村民。 然后对着阿克善说道:“阿克善,奉大汗御,察哈尔汗(即林丹汗)不道,伤残骨肉,欺凌喀尔沁部众,夺其妻子牲畜,我汗甚怜之,察哈尔汗西行,多罗特部助纣,我汗将兴兵伐之。” “阿克善和静远村全听我汗和额真大人的调遣!” 库尔缠满意地点了点头:“三日后讨伐多罗特,咱们牛录出三十人,你达旦出十个人,你自选之。” 阿克善称是以后,库尔缠继续对其他的村民说道:“没选上的不能记前程,也不能分旗中的粮食,但可以跟着去,所获半数上交,其他自留,想去的自备粮食、兵甲、弓箭、马匹,皆由阿克善来选!” 库尔缠的话音刚落,小空地上的爆发出一片呼喊嚎叫,声音震得远处山里一片麻雀飞出,雪花簌簌抖落。 牛二苦着脸拉了拉同样在嚎叫的贾天寿问道:“贾大哥,这要打仗拼命了,怎地还这般高兴?上次去锦州死了那么多人,这才过去半年不到,大汗咋又开始动兵?” 听到牛二诉苦,贾天寿吓了一跳,连忙捂住牛二的嘴,将他拉出了人群后拍了一巴掌对着他低声道:“往后这话可不敢再说了!要是被旁人听了去,你还有命在麽?!” 牛二应了一声是,但还是嘟囔道:“咱们就安心种地不好麽,干啥非要杀来杀去的。” 阿克善是白甲巴牙喇肯定要出征,而他们作为阿克善家中的包衣奴才,自然也要跟着随征。 牛二虽然没有经历阵仗,可他是在宁远城外被抓过来的,又在回来时见到了锦州城下的情景,那尸横遍野的场面,让他直到现在都做噩梦,想到自己也马上要跟着一起去,自然害怕自己丢了性命。 贾天寿瞅了瞅他,笑道:“咱们吃到嘴里的,都是韩林留下来的,他们吃到嘴里的,可都是从别人嘴里夺过来的,不打仗,吃什么穿什么,你当谁都跟咱们家一样?” 看着牛二苦闷的脸色,贾天寿继续宽慰道:“放心吧,那群虏子可不比明人,穷得很,除了青壮,其他人穿地都露半拉屁股,那箭都是用骨头做的,到时候俺跟主子那里给你求一身棉甲来,只要不被伤了要害,保证你无事。” “实在不行,俺就将俺那一套棉甲和锁子甲分你一个。” 贾天寿拍着胸脯说道。 听到贾天寿愿意帮他去求甲,牛二的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嘴里不住地道谢。 贾天寿大气的一挥手:“甭谢,你认识俺兄弟韩林,俺自然要对你照拂一些。” 看牛二点了点头,贾天寿冲着他挤眉弄眼得说道:“你说你在明地当酒肆里的小二,能娶得上媳妇儿不?” 牛二想了想:“虽然俺们东家仁义,但赚的那些工钱,想娶媳妇还不知道要什么年月。” “是了!上次俺同主子闲聊,主子说了,往后咱们所获跟那群随征的一样,只交半数,剩下的咱们都自己留着。” 接着贾天寿拍了拍牛二的肩膀:“好好干,多弄些缴获,到时候哥给你娶个嫂子。” 说到“媳妇”、“嫂子”这些字眼,贾天寿就想起了那丹珠,不由得一阵甜腻腻的滋味涌上心头。 抬起头看到牛二脸上哭笑不得表情,贾天寿再次给了他一巴掌,低声骂道:“咋地,哥给你娶个嫂子还能亏待你不成,等过几年咱哥俩儿再一起努努,给你也娶上一个。” “当真?” 牛二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骗你作甚,你先帮哥娶了媳妇儿,哥再帮你娶,这叫什么来着?哦,韩林之前说过,这叫一起干大事儿,俺觉得他说的对,要不然你说咱俩各攒各的得什么时候才能娶上?” 牛二嘿嘿笑了两声,眼睛向四周看了看,探着身子向贾天寿问道:“贾大哥你与韩林韩大人如此亲近,怎地就不回南边,到时候韩大哥还不许你个一官半职?” 贾天寿冷哼了一声:“你懂什么,韩林说过,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天下啊,还说不准是谁的呢,万一是女真主子的呢,到时候就是韩林来投奔老子啦!” “况且……” 贾天寿揉了揉发痒的鼻子,继续说道:“南边有什么好,在南边老子可没有现在这么自在快活!” 第22章 误事 “大马四十五两,小马三十五两,我说巴根兄弟,你这马脑袋是金子做的,还是马屁股是金子做的?” 白土厂关北五十里,潘野盘腿坐在一处毡帐内,一边烤着火,一边端起酥油茶喝了一口,刚一入口,潘野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作为汉人,茶奶混合外加一股子咸味的酥油茶他实在是喝不惯,将银碗放下以后,向面前正拿着小银刀提着剃着手把肉的巴根问道。 自韩林开了锦州到刁跸山这条商路以后,巴根作为整条商路当中一个核心的中转站,可谓是活的十分滋润。 对于他这个整合了部分扎鲁特部和巴林部不愿意降服于后金的蒙古散民,内喀尔喀诸部也装作看不见。 不仅如此,还有一些蒙古人偷偷过来交易,通过毛货牛马向韩林的商队交换一些盐、茶、酒等物,甚至在辽河套这处边墙兴起了几个隐秘的集市据点。 巴根将小银刀放下,随后用嘴又嗦了嗦手指头上的油。 对着潘野说道:“潘头儿,喀尔喀部在呼图克图汗(林丹汗在蒙古内的正式称号)往西边喀嘞沁和土默特去了,听说在赵城(即归化城,今呼和浩特)那边打得昏天暗地,马都被骑走了,你瞧瞧现在哪儿有马呀,这些都是从内喀尔喀偷偷买来的,他们贵,我也得跟着贵不是。” 潘野也将面前的小银刀提了起来,削了一大片肉放在嘴里嚼着:“巴根兄弟,先前吕主事过来的时候已经谈好,大马四十两,小马三十两,你这一下子多出去五两,我也不好交代不是。” 接着,潘野拿银刀敲了敲面前的银碗,嘴里道:“这才多久的功夫,瞧瞧,银器都用上了。巴根兄弟,你比那些小部的台吉也不遑多让了,可莫要忘了,是大人看在往日的情面和苏日格的份儿上才让你赚了这中间的差价。” 韩林治下谍报司分为共分南北两路,都由郭骡儿统筹调度,南路赖麻子坐镇京城,往来打探朝中的秘辛,而北路则是潘野坐镇锦州,打探西虏东奴的动向。 除此以外,潘野还负责北边锦州到刁跸山这一条商路,前些时日,乐亭那边传了信儿过来,叫其增购三十匹马,潘野从锦州出来,出了西墙找到巴根的牧所。 本以为这只是一趟稀疏平常的差事,却没想到竟然涨了五两的银子,对此潘野十分不满,这才话里话外地点着巴根。 听到潘野将韩林给抬了出来,巴根脸上有些不自然:“要不……潘头儿你看这样,我再每匹马减二两银子,大的四十三,小的三十三你看如何?” “不成。” 潘野头不抬眼不睁的拒绝道:“就按照以往吕主事定的四十两和三十两,你卖就卖,不卖就拉倒。” 巴根私自涨价这件事,潘野无论如何也不能应承下来,这其中涉及到一大笔银钱,他怕说不清楚。 而且潘野心中老想着干出一番大事业,好抬高他在韩林心中的地位,当初开口说要囊死王营就足见一斑。但如果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让韩林失了望,他这个谍报司副司长的位置能不能保得住还两说。 下边可还有李继元和葛六这两个人虎视眈眈呢。 巴根本以为韩林离开了锦州,留守在此地的人应该更好说话才是,而且他暗示了好几次可以给回扣。 也不知道眼前的这个潘野是没听懂还是装糊涂,就是不接话茬儿,他也没什么好办法。 四十两一匹马,他仍旧有的赚,只不过是利薄了一些,但由韩林商队驻扎在他这里所形成的集市的收益才是大头。 他作为地主,每笔成交都要从中抽成的,这也是为什么他在短时间内能够积累起一笔不小的家业,但如果韩林和旁的部落合作,那这好处也就没有了。 咬了咬牙,巴根做出了一副似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的模样,对着潘野说道:“那就按照当日和吕主事定的价格!” 潘野大嘴一咧:“韩大人老跟俺们说‘中国有句古话,识时务……’不是,那个啥,反正就是本来母鸡就是要下蛋,但是宰了去掏蛋就不对,反正就是那个意思吧。” “我懂,我懂!” 巴根探过身子,对着潘野挤眉弄眼地说道:“潘头儿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就在这儿多呆些日子,晚上,兄弟俺给你挑两个好的送过去,也让潘头儿瞧瞧我们扎鲁特攒劲的歌舞。” 潘野想起那个恐怖的传闻,笑道:“那可得让她们先洗干净才成。” 听到潘野这次没有拒绝,巴根哈哈大笑:“潘头儿,要我说,你就是不会享受,洗什么,俺们蒙古人就喜欢那股子奶香和膻腥,有了这个味道才攒劲。” 前半夜欢歌畅饮,后半夜纵马驰骋,潘野折腾地直至天光已经蒙蒙亮方才睡去。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潘野甚至做了梦,梦中他跟在韩林身边,看着跪在下面的郭骡儿、赖麻子、葛六、李继元等人,韩林拍着他的肩膀,不断地说着一些勉励的话。 可韩林的手一直拍打不停,他也只能不断地道谢。 过了很久,潘野才悠悠转醒,睁开眼就看见巴根在不住地推搡着他。 “潘头儿,你可算醒了!” “什么事?” 潘野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嘴里有些不满地问道。 “女真人杀过来了!” “巴根,莫要说笑,我出来时也没探到女真人兴兵的事情。” 潘野挥了挥手,嘟嘟囔囔地又往下躺,可他刚刚躺下,猛然又坐了起来:“你说什么?!女真人来了?!” 巴根脸色十分焦急,嘴里说道:“千真万确!潘头儿,赶紧跑吧!” 潘野闻言赶紧站起了身,仓惶地穿着衣服,刚往前走了两步,两腿发软,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幸好巴根及时的拉住了他。 “娘的,昨天晚上折腾的太狠了!” 潘野嘴里骂道,巴根一把将潘野扛在肩上,直接将他放在了一匹马上。 巴根的部众正惊慌失措的将一应物什堆放在勒勒车上,先头的部众已经远远地跑到了一里地开外。 身后一阵隆隆地马蹄响起,潘野回过头,就看见两三百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上,正策马往这边掩杀。 “快走!” 巴根狠狠地拍了一下潘野的马,随后自己也翻身上马,带着二十多个蒙古骑士去阻击袭来的女真人。 第23章 饿狼 “女真人杀过来了!” 巴根的部众一边大喊着,一边拼命地催动着马匹和勒勒车。 他们是扎鲁特部和巴林部的一支,面对女真人的追击和围剿已经司空见惯知道如何脱险也知道后面在哪里聚集。 “分开跑!” 人群当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部众们便一哄而散,向四面八方跑去。 他们说得都是蒙语,潘野根本听不懂,见到自己跟着的大部忽然分散,潘野愣了神,根本不知道该跟哪一批。 略微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发现自己带过来的两个谍报司的人也似乎走散了,潘野大声喊了几声,没有回应。 眼见这群蒙古人就要跑远了,潘野也赶忙催动马匹,跟在一队的后面,对于辽西的阔野草原,他根本就不熟悉,这要是走散了,想要回来还不知道要历尽多少辛苦。 然而他本来就是一个泼皮,要是光靠一双脚板的话还好,可他几乎就没怎么骑过马,胯下的健马放开蹄子狂奔,但无论他怎么提拽缰绳,战马就是不往他想去的方向,反而是扭了一个头,向草原的深处跑去。 “妈的,不听话的畜生!” 潘野急了,连连挥动马鞭往马头上打,但要是打马屁股还好,打马头,马的倔劲儿就上来了,尥着蹶子,着想将身上的潘野甩下去。 见到战马发了狂,潘野无奈只能舍了鞭子,抱着马脖子不让自己摔下马去,呼呼的风声迎面打脸,直教潘野睁不开眼睛,也喘不过气,他只能偏头向右侧。 他跟着的那一队蒙古人越来越远,队尾已经几乎在了两里地开外,潘野趴在马上冲那边大喊了两声,可根本没有人理会他。 战马放开蹄子狂奔了许久,潘野本来就不精通马术,身子还因为昨天晚上的折腾有些发软,最后还是坚持不住,歪歪扭扭地向旁边一偏,就跌到了马下。 潘野只感觉背上一痛,接着,身子就不由自主地翻滚了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当中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潘野感觉自己,脸上喷着一股子热气,随后一个濡湿的东西打在了自己的脸上。 潘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就看见一条猩红的舌头和一张布满尖牙的嘴冲着自己的咽喉咬了下来,恶臭扑鼻。 是一头饿狼。 生死关头潘野也不知哪里爆发出一股子劲,猛地一使劲,身子偏了一偏,紧接着肩头就是一痛。 潘野一只手抓住这头狼的后脖颈,另一只手握紧拳头狠狠地打在了饿狼的脑袋上。 饿狼吃痛,嗷地一声松开了嘴,紧接着偏过硕大的脑袋,再次向潘野咽喉咬去。 潘野伸出左小臂挡住了喉咙,好在他在衣服里穿了铁臂手,不然他这条胳膊算是废了。 饿狼咬了一下没咬动,尖牙还卡在了臂手当中,趁着这个功夫,潘野右手从小腿上摸出了绑着的攮子。 一刀又一刀狠命地攮在了饿狼的脖子上,滚烫的鲜血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潘野丝毫不管,只是拼尽全力的捅刺,直到自己没了力气。 潘野将狼尸从自己的身上搬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只感觉自己的胸腔似乎要炸开一般。 过了一会抽干了的体力才恢复了一些,他艰难得翻了个身,看了看饿狼那差不多快被自己捅成马蜂窝,还汩汩流淌鲜血的脖子,心中一发狠,张开嘴凑了过去,大口大口地喝着尚有余温的狼血。 温热的狼血入了肚,潘野的体力又恢复了一些,吊着的那口气也随之消散,这才感觉嘴里布满的血腥恶臭,但肩膀和小臂的疼痛也随之而来。 潘野偏过头去看肩膀,又伸手摸了摸,发现肩头的衣服已经被咬烂,同时也被扯了一大块肉下去。 强忍着疼痛,潘野再次检查自己的小臂,发现铁臂手也被饿狼的尖牙咬了几个窟窿出来,不过只是尖牙也只是刺穿了表皮,伤口不深。 再次看了一眼狼尸,潘也又平躺了过来,瞪着一双眼睛望着湛蓝湛蓝的天。 他无比的庆幸,好在这是一头老迈被赶出狼群的孤狼,也好在狼不吃死物,这才用嘴去舔确认他死没死,这才让他醒了过来,更好在他有铁臂手和攮子,这才在狼嘴里活了下来。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劫后余生的喜悦让他不由得呵呵地笑起来。 又缓了片刻,潘野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潘野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四下里搜罗,那匹发了狂马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不远处还有一个包袱,应该他摔下马时连带着一起剐下来的。 潘野一把拎起包袱,一边赶忙往前走。这地方不能久留,血腥味会随着风飘散,吸引更多的野兽过来,如果是那样他可真是要死透了。 大约走了一刻钟,潘野才找了一处小缓坡停了下来,将包袱打开,发现里面有五六块酪子,几根牛肉条,还有一套蒙古的单袍。 这是自成吉思汗起就留下来的习惯,蒙古人无论打仗还是放牧,都会跋涉很远,酪子和牛肉条就是他们通常行军放牧的干粮。 潘野脱了身上的血衣,将残雪用手捂化,滴在伤口上,冰凉的雪水刚刚触及伤口,凉意和疼痛瞬间扯动了他的神经,咬着牙哼哼着潘野好不容易清理完了伤口,他靠在小坡上呼呼地喘了一会粗气。 拿起一块酪子放进了嘴里,用口水濡着,一股酸甜的味道和残存的血腥味混合在了一起,让潘野忍不住干呕了两声,但他还是抓起一把雪含在嘴里吞服了下去。 歇了一阵,潘野爬了起来,站到了小坡上向四周观望,不见了巴根的部众、也不见了女真人的骑兵,触目所及都是一片黄绿之色间或有一些残雪的白色,一直绵亘到天际。 潘野脸上有些难看,因为四周长得好像都是一个样子,他已经辨别不出来时的方向了。 再看了一阵,天边有几个豆大的影子,看起来像是牛马的影子。 草原的昼夜温差极大,而且还有狼群,如果露宿野外,他连今夜都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 潘野也没犹豫,直接向那几个豆大的影子走了过去。 第24章 牧民 望山跑死马,那几个豆大的影子看起来远,走起来也确实不近。 潘野感觉自己已经走了半个多时辰,虽然已经能看清那确实是牛和马的影子,但潘野感觉自己才走了一半的路程。 走得近了,潘野也隐隐地看见了牛马后面不远处有一顶帐篷,和一辆勒勒车。 潘野感叹自己的运气还不错,蒙古人地广人稀,除了一些台吉的聚集点以外,最边缘的牧民都是以家为单位分散在各个草场牧地放牧。 眼前的这顶帐篷应该就是如此,但不知道是哪个部的。 现如今的蒙古人就如同一盘散沙,大体上分为漠南蒙古、漠北蒙古、东部蒙古这三支。 漠北蒙古且不说,东部蒙古被林丹汗和女真人轮流攻打,大部分投靠了女真人,剩下的一些便像巴根这样成为了草原上的浪荡子。 还有一些听命于蒙古名义上的大汗林丹汗的,再往西就是林丹汗的本部喀尔喀部,以及林丹汗正在征讨的鄂尔多斯、土默特、永谢布等诸部。 但是现在摆在潘野面前的,只有这么一顶帐篷,也是他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他根本没得选。 此外,让潘野做出这个选择的,还有另外一个致命的肇因—— 不知道是因为喝了狼血,还是因为伤口,亦或是惊出冷汗后被风一吹受了寒的原因,他感觉自己已经开始发烧了。 这时节,这地界发烧几乎可以说就是老天在要他的命了。 头脑昏沉之下,嘴里开始不住的谩骂:“该死的巴根,日你的娘姥姥,要不是你昨天晚上弄了两个娘们过来,老子何至如此?” “赖麻子你这个狗东西,凭啥你就能到京师里吃香的喝辣的,老子就要在锦州这烂地方受苦挨冻。” “还有那个郭骡儿,凭啥韩大人就更信你咧,俺也想跟在韩大人身边……” 潘野越想越气,但身上的渐渐丢了的力气,又让他感觉十分害怕和绝望,忍不住起了哭音。 “呜呜呜,天杀的,有没有人啊…… “老子还不想死,有没有人救救俺!” 潘野满嘴的胡言乱语,但脑海里还有一分清明在,他踉踉跄跄地抓起一把雪拍在了脑门上,又在嘴里含了一些,才稍稍感觉好受了一点。 看着越来越近的那几头牛马,潘野心中再次升腾起了一丝希望,他艰难的弯下腰,又从腿上把攮子给抽了出来。 浑身上下看了看,最后照着自己的屁股蛋子这块肉最厚的地方刺了下去。 “日你个娘咧,老子当初磨那么利干啥。” 刀尖入肉,一阵痛感传来,潘野疼得眼泪又哗啦啦往下掉,嘴里不住地骂。 他也是个狠人,别人都是刺马,让马跑得更快一些,他直接刺自己,让自己脑子更清明一点。 又接连刺了四五次,潘野终于摸到了牛马的身边。 见到陌生人,几头牛四散跑开,而马似乎比较亲人,抬起正在吃草的硕大马头,一边嚼着枯草,一边歪着脑袋看他,一人一马大眼对着小眼。 帐篷里似乎有人在说话,潘野侧耳听得不甚清楚,刚想蹑手蹑脚地凑过去听里面究竟几个人,忽然一个年轻的蒙古女人抱着个木桶走了出来。 看到潘野后,她惊恐地张开嘴,随后手里的木桶翻滚在地,溅起一片水花。 但她还没有叫出声,被潘野抢了先一把捂住了嘴,潘野拿出攮子比在她的咽喉上,刚要去刺。 又是一个老妇走了出来,看到此场景,立马惊叫了一声,随后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喃喃地用蒙语说着什么,潘野听不懂,但看起来像是央求。 等了片刻,再不见人出来,看样子这户牧民只剩下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了。 潘野一边拖拉着年轻的女人,一边挑开了毡包的帘子,发现里面没有其他人,长出了一口气。 “闭嘴!”潘野喝了一声,两个女人不断的哀求声让他十分烦躁,随后又示意两个人都进来。 进到毡包后,潘野仍然拉着那个年轻的女人不放,又向老妇连说带比划地要水喝。 老妇会了意,赶忙打了一木碗的水放在潘野的桌上,虽然已经不喊不叫了,但眼神里仍然十分惶恐。 潘野将水放在嘴边,想了想又递到了抱着的那个年轻的女人嘴边,那女人也马上明白了他这是怕被下毒,于是毫不犹豫地喝了两口。 等了片刻见那女人没有事,这才顿顿地喝了下去,随后又示意不够。 连喝了三碗,潘野才终于解了渴,此时老妇也十分恭谨地端上来一些吃食,仍是女人先吃,等女人没事后潘野才开动。 他一边吃着,一边连说带比划地询问,家里的男人去哪里了。 老妇也跟着连说带比划,虽然言语不通,但潘野也明白了个大概,家里的两个男人在最近这几场仗里死了,现在就剩下老妇和一个寡妇。 潘野又问,这是哪里,怎么回大明,但两个女人都十分茫然,只知道这是草原,但并没有一个具体的位置,但她们也不知道往哪里能回到大明去。 潘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老妇又指了指潘野肩头的伤口,比划示意这里有药,潘野大喜,伸手往怀里去掏,随后才想起,银子都在自己的那两个随从那里,他掏了半天,才掏出了不到一两的碎银子出来,放在了桌上。 老妇看了看,摇了摇头示意不要,但潘野也没收回来。 得了潘野的应允,老妇在一口破箱子里翻找了半天,才翻找出一块黑糊糊的膏出来,让潘野看得直皱眉。 潘野接了过来,刚要往嘴里送,但旁边的女人噗嗤笑了一声,赶忙将他拦住,随后比划着示意这是外敷的。 随后她又双手比划着,叫潘野放开她。 潘野想了想便将她松开,然后女人也在他的注视下一通翻找。 看到她手里拿着一把牛角柄嵌银的小刀,潘野立马站了起来,拿出攮子与之对峙。 女人吓了一跳,随后连连摆手,甚至将刀放在潘野面前的桌子上,示意她并没有恶意。 解释了半天以后,见潘野稍稍安下了心,这才点了篝火,将刀放在火上灼烤。 女人拿着滚烫的小刀在潘野肩头的伤口上反复灼烤,潘野咬着牙发出阵阵闷哼,等到上了那黑糊糊的药膏,潘野的汗已经将衣服给浸透了。 但对于屁股上的伤口,年轻女人犯了难,最后是老妇动的手。 虽然不知道那黑乎乎的东西,是不是管用,但好在是清理了一下。面对两个威胁不大的女人,潘野的心神稍微松了一些。 但他仍发着烧,询问了老妇以后,才知道煎服的药她这里没有,得去别家淘换。 潘野想了想,还是没敢放她去。 第25章 遇险 连续两个晚上,潘野都睡在最靠近毡包最门口的地方,心中始终都留存着一丝警醒,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他就能立马醒过来。 到了白天,即使这对蒙古人婆媳伺候牛马,也要在潘野的视线范围之内。 观察了许久,潘野发现这两个人都没有异常的举动,也确实没有其他人过来,这才终于确信这两个女人就是普通的牧民,也让他放下了心中的警惕。 而两个女人似乎也习惯了家中的这个陌生人,在割草、喂马、打水的间隙,还时不时地用手比划着跟他聊天。 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得知他真的是汉人以后,两个女人都瞪大了眼睛,如同看新奇似的打量了他好久。 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是那黑乎乎的药膏真的起了作用,潘野的伤口已经感觉不那么疼了,甚至能感受到新肉长出来的瘙痒。 烧也逐渐退去,虽然身子还比较羸弱,但比之前要好上不少,这似乎是一个世外桃源之地,暂时也没什么危险。 潘野决定先在这里将伤养好,到时候再向两个女人讨一匹马,等回到锦州,再遣人过来道谢。 第四天的时候,药膏终于用完了,老女人空着手看着潘野,嘴里一直嘟囔着。 潘野大概明白她了的意思,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最终同意去十几里开外的另一家牧民那里讨药。 不过去的却是那个年轻的女人,看着她熟练的翻到马背上,随后将鞭子高高扬起,胯下的马便打了个响鼻便扬蹄而去。 潘野心中暗赞了一声,果然不愧是马背上的民族,这马术身手便是韩大人手下的骑兵也没几个人敌的过,而且当她翻到马背上的那一刻,潘野甚至感觉这女人的气质也倏地一变。 “蒙古地寡妇似乎也不错,就是体型敦实了点儿。” 潘野在心中笑了笑。 潘野找了个木头坐下,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着那个老女人铡草。 此时的草刚刚冒出了个尖尖,并不适合放牧,牛啃羊嚼之下,草场就毁了,因此几头牛和羊仍然在被拴着或者圈在圈中。 铡刀抬起又落下,干草束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牛羊都瞪着眼睛看着草束,时不时还发出哞咩的叫声,仿佛是在催促。 潘野向羊圈内看了看,随后比划着问道:“占据了这么大片牧场,怎地就这几头牛羊?” 老妇叹了口气,冲他比划,大概意思就是:“这几头牛羊是她家的家产,等再过些时日,头人就会派发一些牛羊过来叫她们放,等秋天再收回去,给她们一定的粮食或者一两只羊崽作为报酬。” 潘野猛然想起来,这对婆媳提供的食物似乎也是清汤寡水的,放这么多牛羊,却连肉都没得吃,看来哪里的贱民都是一样。 “家里的男人都死了,就没人欺负你们吗?”潘野又问。 “头人不让她儿媳改嫁,时不时还让她儿媳过去留宿。”老妇笑道。 潘野闻言有些怒,嘴里骂道:“这般凌辱寡妇,这头人果然该死!” 老妇看着潘野有些莫名其妙:“头人会给吃食,是个好人。” 潘野一愣,随后想想也对,要不是有头人罩着,还提供吃食这对婆媳怕是连上个冬天都过不去。 潘野笑道:“等俺回到大明去,到时候遣人给你们送粮食。” 老妇嘴角咧了咧,又弓了弓腰,但看表情明显没有相信。 潘野也浑不在意,心想,等到时候你们就知道老子有多厉害了。 老妇放下手里的铡刀,掰开潘野肩头裹着的破布看了看里面的伤口表示:“应该再有个十来天就能够走长途了。” 潘野心里也有些喜,他从锦州出来如今也已经有了大半个月了,锦州那边还不知道是个啥情形,要是再耽搁下去。 万一乐亭韩大人、郭大人那边以为他死了,再派个人来顶替他的位置,那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个晴天霹雳。 两个人的交流十分艰难,连说带比划,让潘野费了不少的体力让他的身子有些乏,再加上暖洋洋地阳光倾泻在潘野的身上,也让潘野有些昏昏欲睡。 疗伤最好的办法就是蒙头大睡,于是潘野站起身回到了帐中,拽过两条羊皮毯子一个铺在地上,另一个盖在身上,由于屁股上的伤还没好,他也只能趴着,虽然这姿势不那么舒服。 但紧绷着的弦儿松下来以后,没过多久,他便打起了微鼾。 直到,被冰冷的刀锋贴在了脖子上。 潘野霍地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人,正拿着蒙古弯刀冷冷地看着他,方面阔耳是典型的蒙古人长相。 “妈的!还是上了这两个蒙古娘们的当!” 潘野在心中暗骂自己实在是昏了头,竟然如此轻易的就被人近了身,如今刀尖在喉,他也按捺住本能,放弃了去掏脑袋下枕着的攮子的想法。 没过多久又有两个蒙古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人还拎着一根绳子,将潘野五花大绑了起来。 三个蒙古人拖曳着潘野出了帐篷,随后就像粮袋一样将他扔在了马背上,头脚双双悬空让潘野感到异常的难受,但他也不敢太过挣扎。 其中一个蒙古人从马上摘了两个口袋扔在地上,那两个蒙古女人先是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随后就喜孜孜地将口袋捡了起来。 “看样子这两个狗日的蒙古娘们是将老子给卖了!” 但他生怕触怒了这三个蒙古人,因此也只敢在心中谩骂不休。 呼呼地风声在耳畔响起,眼下的场景快速变换。 担在马上的潘野只感觉自己被颠地五脏六腑几乎掉了个个儿,胃里不住地往外冒着酸水。 潘野不知道这群蒙古人要带他去哪儿,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留一条命在。 就这么跑马几乎一个时辰,听到远处传来了阵阵地呼喝,他奋力将脑袋挺了挺向前看去。 百十来顶帐篷就在前面不远处,看起来像是一个蒙古人的营地。 再仔细一看,潘野的脑袋就是“嗡”地一声。 营地的人明显要超出帐篷所能承载,而在一众满头小辫的蒙古人当中,潘野看到了不少金钱鼠尾的发式。 是女真人! 第26章 聚贤楼 乐亭县治前朝天街,往前的行人穿梭,街巷各处铺子开门迎客,看起来十分热闹。朝天街最西侧的旗纛庙旁,一栋五层的酒楼拔地而起,与周边的建筑迥然有别。 朝天街是乐亭的主街,而这栋除了钟鼓楼以外最高的建筑则是乐亭档次最高的酒楼,聚贤楼。 不过聚贤楼并非只有一座楼,而是一片占地甚广的庭院,院中曲径回廊,假山桥亭、奇花异草、水榭连环,竟然是一片袖珍的徽式庭院,而其中的主建筑则是名为祥云堂的一处二层阁楼,里面置瓷放画,看起来颇有文气。 高楼只不过接待寻常的客人,而到了这儿才是聚贤楼真正的接待显贵的地方。 二楼十来个锦衣绣袄的人,正四处落座闲谈。 “张老大人,听说那韩守备十分年轻,是也不是?” 正坐在上首的张国瑞正品着茶,听到有人发声问询,抬起头来点了点头道:“确实年轻,尚未取字。” “那岂不是连二十都未到?” 张国瑞点了点头:“然也,这半年岁已经位居五品,手握实权,属实罕见。” 见厅堂中的人都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张国瑞将茶碗放下,捋着胡须正色道:“不过,我要提醒诸位,莫要以为这韩守备年少可欺,便不说京师里的事情,他日在锦州也是尸山血海杀过来的,这守备之职可不是蒙荫捐监,而是凭借实打实的战功。” 今日里高长福履行诺言,做东请客要给韩林赔不是,不过韩林将名头给换了,只说不如叫乐亭有名姓的大族一同前来集会,在增进感情的同时,聊一聊上次成立商会的事宜。 高长福以及其背后的高家已经被韩林给搞怕了,也彻底服了软,自无不允,于是又邀了张国瑞这个乡老的魁首,一同联名给各家送了请柬,邀约今日聚贤楼上相聚。 高家是个小族,无所谓,但张家的势力在乐亭也就只有王家能与之争雄,各家都不敢拂了张家的面子,因此纷纷应邀,可人都到齐了,即不见那韩守备,连高家这个做东的也不见了踪影。 有些人就已经开始不乐意了,一个身穿锦袍的胖大中年男人,嘴角一撇嘟囔道:“俺们给了面子,已经到了,这韩守备别看年龄小,架子还挺大,要等到何时去?” 张王两家在乐亭各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其他的家族士绅约有一半依附在这两家的下面,剩下一半更多都是小族,想要依附人家也不要。 而发话的这个人,正是王家的那一派的,张国瑞继续喝着茶,理都没理他。 在乐亭,除了知县李凤翥,镇戍韩林以及王家的王相举以外,旁的人他都可理可不理,而且这种斗嘴皮子的事儿,他亲自下场就太有失体面了一些。 果然这人的话音刚落,就另有一个亲附张家的人跳了出来笑道:“郁兄还要慎言呐,韩守备没来,王主薄不也同样未到?” 郁姓士绅撇了撇嘴:“暮鼓未响,自然不能放衙,县里面这么多事还要王主薄料理,哪儿能这么早。” 两人这边斗着,有一个不依靠两边保持中立的士绅向张国瑞恭敬地行了一礼,有些忧心忡忡地开口问道:“张老先生,不知道这位韩守备今日里叫咱们过来,到底所为何事?” 当官发财,当官发财。一些文武官员甫一到任就开始搜刮地皮,而韩林与高家争抢营田的事情已经传开了,虽然具体过程各人都三缄其口,但今日里高家做东的事情可是实打实的。 这也就是说,高家已经向韩林这个守备服了软,那接下来……有高家这个鸡在先,会不会也将其他的士绅当做猴子? 这是很多在座士绅都担心的事情,民不与官斗,高家的事情就近在眼前,而这里绝大部分连去接官亭接官的资格都没有,不由得他们心里不发毛。 因此,听到这个人发问,所有人都停止了交谈向张国瑞看来。 看了看众人都是一副翘首以待的样子,张国瑞知道要到自己说话了。 以他的身份和原来的地位,自然不会投靠韩林,不过两个人都有打压抑制王家的目标,因此,双方可以算得上是合作的盟友关系,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在那份请柬当中与高家联名,又会在这里压阵。 张国瑞不慌不忙地又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以后才笑着说道:“在座的诸位好歹也是乐亭县中的望族,能否把目光放得长远一些,莫要只顾着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 他从座位当中站起身来,一个个看过去,嘴里继续说道:“以往镇戍什么样,大家心里都清楚,躲在县中的宅子当中净日里饮宴,连营中都不去,可知道今天,你们看到这韩守备可在县中买了宅子,常住久居了?” 众人闻言都摇了摇头,诚如张国瑞所说,过往的县戍只要一到这里来,最紧要的事就是买租宅子,然后就开始接受他们这群士绅豪族的贿赂和宴请,只盼着他能约束自己下面的卒伍,莫要与本地人起了冲突。 不过这位新到的镇戍却不一样,到任以后只有第一天接受了接风宴,随后便一直扎住在四十里开外刘家墩的营中,显得分外的神秘。 原本这群士绅们以为这位韩守备更加胆小,不敢惹他们这群本地的豪族才如此行事,可这韩守备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三两下就将高家给弄得服服帖帖,虽然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手段肯定了得。 “过往的那些营兵如何,你们都见过,只不过是那群将官校尉们的佃户杂役,干的要么是一些偷鸡摸狗的行当,要么就帮将校们走私押货。” “但你们怕是没见过韩守备旗下的卒伍,一个个虎背熊腰的,整日介操练,那眼里都带着杀气。” “也不怕告诉你们,前几天高家纠集了左近三个乡寨的三千来人堵到门口讨要说法……”张国瑞伸出一根手指头:“其他营兵没动,只用了一百多人就追得这三千来人满地跑,还被捉去了好几十个。” 张国瑞冷笑道:“就这般练兵的法子,你们说得砸多少钱下去?就咱们乐亭这片盐碱地,他全部收了过去也养不活那群营兵和军佃。” 张国瑞又坐了下去,再次捧起茶碗,一边吹了吹茶汤上面漂浮的叶子,一边笑着宽慰道:“所以诸位安下心,你们那点田地韩守备不会要,也瞧不上眼儿,请诸位前来便是想在乐亭成立个商行,各家都可以出资入股。” 听说不会抢夺他们的田地,众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不知这出资缴纳,要出资多少,是个什么章程?”沉默了片刻以后,又有人出言询问。 张国瑞摊了摊手:“这老夫就不知道了,老夫和你们也一概不知,如果到时候诸位觉得不合适,不认领就是。” 第27章 好宴 暮鼓声响过不久,在高长福的引领下,韩林和知县李凤翥把臂而来,两个人一边走一边闲谈,看起来分外的亲热。 而在他们身后的则是县丞熊应泰和主簿王相举。 熊应泰是个老好人,无论何时脸上都会挂着和善的笑容,但是王相举则与之相反,十分周正的脸上一直都是一副被人欠了上万两银子的表情。 再之后便是吕蒙子何歆这两位韩林的商事主事,这样的场合自然少不了他们二人出席。 众人连忙站起身,嘴里喊道:“见过守备、知县、县丞、主薄各位大人。” 对于三位县官的到来,众人心中也感到十分惊诧,怪不得韩林迟迟没有现身,原来是请为了座上客,同时感到韩林的能力之大,竟然能请动三位县官联袂而来。 而有这三个人在其中,士绅们原本七上八下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不说李凤翥和熊应泰这两个十分温和的县官,便是有王相举这个本地的主薄在场,韩林就算有心,吃相也不会那么难看。 看到在场士绅们恭谨的模样,韩林脸上也挂着和善的笑容,拱了拱手说道:“劳烦诸位久候,都坐都坐,不必如此多礼。” 今日的主角是韩林,因此李凤翥也不多话去抢韩林的风头,只是面带笑意地附和了两声,又向下压了压手,示意众人落座。 今日共摆了三桌,三位县官以及张国瑞以及本次做东的高长福来到主桌,虽然是今日里的主角,但是韩林也毫不托大,将再三推辞最年长的张国瑞请上了主座,和李凤翥一左一右坐在次席。 这番操作下来,让张国瑞面子十足,脸上的笑意更甚。 其余人在左右的偏桌落座。而跟随韩林一同前来的吕蒙子、何歆也分开落座作陪,也算是面面俱到了。 见到众人都落座以后,韩林笑道:“今日高老先翁破费做东,正好乐亭这许多望族大家我还没见过,我想着可不能便宜了他,于是便想着借此机会邀了诸位前来,大家都亲近亲近。”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至少表面上都维持着一个热烈的气氛。 高长福拍了拍手,早已经在外等候多时的店小二扯着嗓子吆喝:“传菜咯!” 不一会,一群侍女便端着各色精美的碗碟一一摆在桌上,侍女们个个年轻貌美,衣衫也十分单薄,俯仰之间春光外泄。 韩林心中暗笑,要是二狗子和王愿在这里,怕是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不过座上的众人都是体面人,对此也早已司空见惯,等到酒菜都已经在桌上摆满,侍女们也退了出去以后,高长福先是抬头看了王相举一眼。 见王相举微微点了点头,高长福便举起酒杯对着在座的众人开口道:“说来惭愧,这场酒本来是向守备大人赔不是的,今日既然诸位都在这里,也帮高某做个证见。” 说着高长福捧着杯对着韩林说道:“前些日子高某高家有眼不识泰山,对守备大人多有冒犯,还请大人莫要挂怀,原谅则个。” 说着高长福对着韩林躬身一礼,接着一饮而尽。 韩林同样站起了身,笑道:“高老先翁请了,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往后还要多亲近才是。” 言罢也将杯中酒饮尽。 李凤翥和张国瑞对视了一眼,都挑了挑眉毛,都心中感叹,未及弱冠便能身居五品,果然有其中的道理在。 这个年纪,莫说他手掌实权,便是普通的衙内估计大部分也会飞扬跋扈,看不起任何人,但韩林却完全不同,处事言辞老辣,接人待物八面玲珑,软硬之间收放自如,完全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再次落座以后,高长福又开口道:“其实今日里请各位前来,守备大人还有一件事想与诸位商讨。” 见众人的目光纷纷转向自己,韩林微微一笑说道:“此事不急,好酒好菜在面前摆着,我这肚儿里的馋虫已经开始催了,咱们先吃后谈。” 韩林让张国瑞先动了第一筷子,随后又请了三位县官一番,便开始真的吃了起来。 吕蒙子和何歆也招呼各自桌子上的士绅们开始请菜。 一边吃一边聊着闲话。 特别是何歆这一桌,当看到一个女人跟着前来还入席以后,众人都有些惊讶,一些人认为何歆或许是韩林藏的娇,毕竟正经的妾室轻易不会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的。 等闲聊当中才知道,何歆竟然是韩林在商事当中的主事之一,心中大为惊异,没想到韩林竟然如此不拘一格,将钱袋子这么重要的事都交由她来管理同时也对她的八面玲珑和落落大方感染,属于三桌当中气氛最烈的那一个。 主桌这边,除了高长福以外,都有官职在身,讲究的便是个气度,因此无论是饮酒还是交谈都是那种缓缓而进的状态。 张国瑞笑着向韩林问道:“韩守备可是将地都种上了?” 韩林将嘴里的一口鱼片咽了下去,笑道:“只种了一半的麦稻,剩下一半几乎都是盐碱地,这倒要请教高老先翁了,不知往日里都种了什么,可与我说道说道?” 高长福闻言苦笑道:“守备大人也知道,盐碱地种粮食收成不过也就寻常土地的二三成,因此往常年景我们都在那里种棉花。” 韩林点了点头,相对来说棉花的适应性要比粮食作物高一些,而且乐亭这里日照充足也确实适合种棉花。 接着高长福继续说道:“乐亭这里虽然三面环海,但春天多风且十年九旱,夏天里反而普降暴雨冰雹,要说收成嘛……守备大人还要做好欠收的准备。” 韩林笑了笑:“那倒是要感谢高老先翁多赠的那二百多亩地,不然这么多不在册的军佃恐怕还不知道要填补多少进去。” 张国瑞捋着胡须又问道:“不知道韩大人这个商会是个什么章程?” 韩林和李凤翥相视而笑,他俩其实之前商量了一番,对于能够加大自己正绩考功的事情他自然也乐意而为。 “老大人莫急,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晚辈自会揭晓。” 韩林稍稍卖了个关子。 第28章 供应商 见在座的气氛已经酒酣耳热,韩林约摸着时机也差不多成熟了,站起身来拍了拍巴掌。 听到巴掌声以后,众人直到正题来了,于是纷纷停箸放杯,看向了韩林 韩林环视了一番笑道:“诸位世居乐亭,也知道乐亭这片地是如何的薄寡,所产难丰,便是诸位手握田地,虽说不用亲自耕种,但一年到头来也落不下多少银钱。” 早在有了这种打算以后,韩林就将各家的收入摸了个七七八八,等看完郭骡儿呈上来的册子以后,韩林哑然失笑,乐亭这帮子士绅别说与江南的那帮士绅相比,便是比起左近的昌黎、卢龙都稍有不足。 众人纷纷称是,虽然拥有河海之利,但乐亭的发展其实并不好,其主要原因是它太靠南了一些,关内关外往来,走的都是抚宁、卢龙、昌黎。 和他这个小县几乎没有什么关系,再加上因为河海交汇造成有七八成的土地都成了盐碱地,作物的收成也不那么好看,甚至有的时候还需要昌黎、滦州等州府的接济。 看到众人纷纷点头,韩林继续说道:“就这一方小天地,争来斗去得,便是将土地都收进来又能成什么气候,因此本官想着不如合众人之力,一起成立商行,便学那徽州一样,让我燕赵乐亭的商人遍行天下。” 各桌都起了小声的议论,许久以后吕蒙子那桌有个人鼓起勇气对着韩林说道:“守备大人,这些年来我们这些家不是没有想过行商,但粮铁打不过晋商、盐茶打不过徽商、布锻敌不过浙商,瓷器敌不过闽商粤商,没没出去都被人挤兑,落了个血本无归,这才只能重新回来耕地捕鱼,窃居在这一隅。” 韩林点了点头:“不知各家可有合力,创立商行帮会?” “那倒没有。”另有一个富态的中年人摇了摇头:“各家都是自己出去寻活路,最多不过一两家联手,但诸位也知道,谁都做了一些,谁少做了一些,到了分润时就会打的头破血流。” “根节儿就在这儿。” 一拍巴掌继续说道:“同行是冤家,那些晋商、徽商都是豪富,行商便讲究个低买高卖,稍微压一下价格,咱们这群一家或两家携手的就难以支撑许久,由此这买卖就黄了。” 众人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人家大家大业的能够赔一时的本钱,但是这些小家小业的市场行情稍有波动,眼看着手里的现银越来越少,就只能立马抛售,但凡晚了一些,就会血本无归。 之前那个和人争论的郁姓士绅问道:“合起伙来这件事十分难办,这么些家,如何分润?乐亭能干的营生也就那么点,守备大人方才也说了,同行是冤家,同样的货物一起做出一家的,另外一家不出肯定也不乐意。” “况且这里面谁来主事,又谁来监督?主事的会不会给一家多分,另一家少分?” 这一句话算是说到了众人的心坎里,毕竟就算他们这十来个人就分为了三伙,分润之事确实不好办。 “吕主事,你来给大家伙儿说道说道。” 听到韩林点了自己的名,吕蒙子站了起来,向四面八方一拱手,随后说道:“诸位请了,在商行的这件事上,我们已经商议好了,大家看这样的章程是否可行。” “守备大人将成立商行,各家只需要各地收购本商行指定的货物,我们按照行情来进行统一收购,后续的销售便由商行来承担,这一来大家伙不用怕蚀了本,二来也不用愁销路,三来呢,因为都是在一段时间内按照行情来走,更不会有同样的货在同一时间不同价的情况出现。” 众人听罢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他们行商最怕的就是销路的问题,货物一堆积,迟迟出不了手的话,很有可能就会赔本,现在韩林的商行要是按照市场行情来收购,他们无论如何都是能赚一些的。 这其实就是韩林的第一步打算,海贸的货物量与陆路不可同日而语,一艘船走的货可能抵得过三五支陆路商队,而且陆路商队的人吃马嚼的消耗量十分庞大,里外里这么一笔,海贸的所赚的不知要比陆路高出多少去。 但是他除了战兵以外,就只有两千多战兵的亲眷,这些人做采购的事也不合适,那不如就将采购的事转嫁到这群士绅头上,将他们当成供应商。 就乐亭这样的贫瘠土地,光种地是富不了的,唯一行得通的办法就是促进商业的发展,反正现在的户籍制度几乎已经废弛,也没有什么大碍。 而且商业促进了以后,第三产业也会随之繁荣,也能普惠到那些没有从商的民众身上,形成一个良性的闭环。 等到商业发展到一定程度以后,韩林便可以在码头口岸设立船税,反正乐亭的水师就在他的手里,多赚就多给朝廷交一些,少赚就少交一些,总比现在没有的强。 除此之外,韩林还要在乐亭以及定流、葫芦这两个沿河处广开市集,再收商税,就可以源源不断地进账了。 如此一来士绅能够为商会提供货物,有了赚钱的路子,商会以海贸的形式转卖出去也能获得丰厚的利润,民众也可以在市集和往来的船只船员进行交易,也有了新赚钱的营生。 而朝廷也能够在这其中收到商税,可谓是一举多得,这也是韩林能够说服李凤翥、熊应泰乃至王相举这个与他颇有罅隙理由。 而且在这其中,韩林也牢牢地将这群士绅的利益与自己捆绑了起来,时间一久,这群士绅尝到甜头了以后,也会进一步将命脉亲自递到自己的手里,任他拿捏。 看到众人都有些跃跃欲试,吕蒙子再次笑道:“如果各家有意,都可以去想想到底要走什么货,可以列个单子上来,过些时日等商行那边筹措完毕,吕某便叫人去府中与诸位签契。” 说完吕蒙子又强调:“不过为了防止诸位都盯上了同一生意,咱可说好了,我们会按照走货量来配额,先到先得。” 在座的士绅纷纷开始开动脑筋,想自己做什么生意,甚至几个人已经想迫不及待的回去写单子尽快递上去了。 韩林再次出声道:“各位不急,我这里另有一笔买卖想与诸位做,不过这买卖,可是要让大家先出银子了。” 众人闻言皱了皱眉头,不知道韩林的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 第29章 宴后 “没想到这群乐亭的士绅目光如此短浅,东家带着他们做买卖他们也不敢。” 骑在马上的吕蒙子对于乐亭的这群士绅似乎十分不屑。 韩林原本想着将商行以股份的形式向外收股,拿出四成九的股份,士绅们纳银买股。 这样便可以像收租子一样每年都可以根据认购的股数来分享花红,与此同时在纳银满三年后还能够进行退股,或者商会以银收股。 不过响应者了了,只有张国瑞和另外四个士绅纳银入了股,合计收银一万一千余,这些钱看起来不少,但在海贸这庞大的交易量当中,也只能算是杯水车薪了。 何歆朱唇也跟着一撇,说道:“这群士绅宁愿将银子藏在地窖里发了霉,也不愿意。” 韩林呵呵笑道:“他们也是怕咱们将银子吞了,等咱们到时候分润,这群人就该眼红了。” 揉了揉鼻子韩林继续说道:“那时候,想再认商会的股,可就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看了一眼吕蒙子,韩林继续说道:“吕主事,等过两天你往锦州跑一趟,当面和亢家商议商议,看看他们愿不愿意纳这个股。” 吕蒙子点了点头:“就按照亢五那老奸巨猾的尿性,怕是能一下子都认了。” “那可不成。” 韩林否决道:“他最多只能咱们认二成,再多也没有了。” 亢五的眼光,韩林还是认的不过为了防止鸠占鹊巢,韩林不想在这件事上让亢家参与太多。 何歆开腔说道:“既然要走海贸,那必然需要远航,咱们现在只有几艘战船,运不了货。” “确实如此。”韩林认同说道:“现在造船一是没那个技艺,二来时间也不够了,吕主事劳烦你再四处搜罗搜罗,看看有没有人向外卖船。” 吕蒙子应了一声:“北洋浅,南洋深,富川、苍山船底尖,靠不到岸边来,战船可以用小船运兵上船,但是要是货船用此法那反而徒增人手,这样看来只有平底的沙船最为合适。” “那便买几艘沙船回来,对了,连船头船员一起雇了,工钱可以开的稍微高一些,等琉球的那个人到了,商议妥当就先行往琉球运粮试航。” 吕蒙子再次应承了下来,韩林转过头又向何歆说道:“何主事,过两日你再往县里去一趟,盘个街面当成商行的会所。” “另外,咱们不能光靠这群士绅给咱们走货,酒坊、香水坊也要新立起来,这是咱们自己的买卖。” 香水自从研制以后已经经过几轮迭代,但截止到目前都没有流向市场,何歆每次询问,韩林都说此事不急,怎么也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主顾才行。 其实韩林对于此事也十分苦恼。奢侈品才是最赚钱的营生,但是一直都找不到一个靠谱的主顾,普通的百姓自然不必说,便是这群士绅也没什么需求,最好的就是能够卖到王公贵族家中去,这些人既不差钱,也好附庸个风雅。 不过酒倒是可以想想办法,于是他又向何歆问道:“何主事,现在烧酒的情况如何了?” 这事一直都是何歆来研发以及打理,因此何歆不假思索地答道:“锦州那边军汉和杂役比较多,因此寻常的薤上露销路还算不错,亢家那边也一直在往宣大那边推,也起了一定的效果,订单多了起来。” 接着何歆的画风一转,继续说道:“不过乐亭这边,都是普通的百姓,薤上露的销路不怎么好,不过我觉得再高端一些加了虎骨、枸杞这些药酒倒是可行,可以卖予这群士绅,乃至周边的卢龙、昌黎等地。” “此事全归何主事你来主理。” 韩林想起后世的各家营销来,嘴里说道:“可以做几个不同的品牌。” 见到两个人都有些疑惑,韩林说道:“就和铺子叫什么老字号一样,不过这个就是直接对应不同的酒。” 说着说着韩林忽然心中又是一动,笑着说道:“甚至还可以想一些琅琅上口的口号,比如乐亭烧,金枪不倒,谁喝谁知道,总之就是直白一些。” 何歆掩着嘴笑道:“这个法子好!” 接着她眼珠一转:“等打响了名号,那岂不是咱们还可以往青楼里销一些,那可是妥妥的宵禁窟!” 韩林没想到何歆竟然想到这么一条新销路来,而且听起来十分靠谱,大笑了两声以后不住地赞道:“我就说何主事冰雪聪明,真是一点就透。” 何歆摇了摇头:“要不是东家给起了这个头,奴奴可想不到这些,要说聪明还是东家更聪明一些。” “对了。” 三个人笑了一阵,韩林继续说道:“既然要行海贸,那咱们至少要先将周边的海盗肃清,往后说不得还要护航,前几天徐三哥领着我登船看了看,感觉那几艘海沧船十分老旧,还得弄一些结实的新船才行。” 吕蒙子摇头笑道:“大人这岂不是问道于盲了,要说商事我俩在行,但要说在海里打仗,咱们这里只有徐把总最懂。” “自然是要问过徐三哥的,不过这银子还得咱们的女财神出不是。” 何歆这才恍然,原来韩林是想让她调集银子,于是点了点头说道:“兴海商咱们的战船必然要跟上,海里还比不得陆上,一抢就是连船带货地全都给抢了去,奴奴知道了,回去便盘算下账目,到时候多给徐三哥那边拨点银子就是。” “正是这个道理,不过徐三哥同我说水兵日常的操练已经步入了正轨对于战船作战也已经熟识,我想着等再暖和几天,就出兵先去将盘踞在觉华岛左近的那几股海盗灭了,等届时让徐三哥总结总结,看看都需要什么。” 无论商船还是战船,前期还是靠买的最为稳妥,不过到后面韩林还想建立船坞自己造,造船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从开始建造到真正能下海,至少也得四到六年的时间。 三人商议了一路,走得比较慢,等回到刘家墩的营中已经是入暮时分。 刚刚推开自己的房门,韩林就看见苏雪见和二狗子、苏日格正在做着游戏,一人拿着一根毛笔,二狗子和苏日格的脸上已经被画了好几个墨圈儿。 见到韩林出现在屋门,苏雪见一下子就蹦了起来,抱着韩林的腿不放,韩林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在玩什么,瞧瞧你狗子哥和你蒙古哥被你闹得。” “在玩斗草输了的就要被画。” 斗草其实就是两两相交,用力对拉,谁的草先断谁就输了。 苏雪见自然也会输,可面对这个被韩林都几乎要当成眼珠子的小丫头,两个人哪里敢去画她。 韩林哈哈笑道:“斗草有什么好玩的,春天风大,明天哥给你做个风筝,带着你放!” 听到韩林要带着她玩,苏雪见都快要高兴死了,韩林平日里实在太过于忙,她又要读书因此只有晨午晚的空闲时间才能见到韩林,跟他待一会儿。 可苏雪见的愿望似乎要落了空。 郭骡儿出现在了门外,脸色十分不好看。 “大人,锦州那边,出事了。” 第30章 消息 “赖麻子打探的情形,锦州日前大水,去岁激战墙垣未葺,今日新倒一时半会也难以重筑,兵部已经奏请暂弃锦州,别移到松、杏二城。” 听到郭骡儿的奏报,韩林忽然一愣,随后面色有些不愉:“这般大的事,消息怎是由京师当中递过来,他潘野坐镇锦州,在做什么?” “属下接下来就要说的这个,潘野……失踪了。” “失踪了?” 韩林有些诧异,皱着眉头问道:“怎么失踪的?在哪儿失踪的?什么时候失踪的?” 面对韩林的连珠似的发问,郭骡儿不敢隐瞒,立马回道:“十几日前潘野带着两个谍报司的人自白土厂关出去巴根那里收马,留宿一夜后,第二日早上百余骑女真人突至,巴根这一部奔逃,潘野就是在这个时候走失的。” 虽然内喀尔喀大部分都已经降服了女真人,但是也有不少如同巴根这样的散部余众,因此女真人也时不时地就派人过去进剿。 沉默了片刻韩林抬头说道:“潘野刚到那一天,第二天女真人就来了,难道这里有人通风报信?” 郭骡儿摇了摇头:“应该不是。” “何以见得?” “至少应该不是咱们的人。巴根没有固定的牧区,只是在辽河套当中游逛,根据回来的两个谍报司的人所说,这次的位置只有潘野一个人知道,即便有人想传消息出去,女真人也不可能第二天早上就到。” “是这个道理,那看来是碰巧了。” “也不是回来的两个人说他们在那里跟着巴根找了好几天,但是发现沿途全是女真人的大军,后来细细打听了才知道,原来是女真人去打多罗特部,这消息留守锦州的人也印证了。” “如此说来,那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韩林抚着额头苦笑了一声:“这潘野的运气也是背到家了。” 对于这个谍报司的副司长,韩林心中还挺寄予厚望的,谁成想,让他坐镇锦州还没到半年,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郭骡儿也叹了一口气:“谁说不是,整个辽河套都是女真人,巴根他们现在也不好仔细去寻,听闻巴根十分忐忑,怕丢了和大人的生意。” 韩林面色微冷:“叫他去寻,我的人到了他的地盘上他没有看护好,竟然把人给丢了,他无论如何也要给我交代才是。” 郭骡儿应了一声,然后又有些支支吾吾想说些什么。 “想说什么就直说。” “大人,潘野知道我们不少事情……” 韩林挑了挑眉毛:“你是说……” “如果他没被俘还好,或者死了也好,就怕他被女真人给俘了去,到时候将我们的事情和盘托出,大人已经在皇太极那里有了名号,之前皇太极在锦州城下高叫着让赵总镇将大人交出去,就足见皇太极对大人恨之入骨。” 韩林摸着光秃秃地下巴思索了一阵,然后说道:“你与潘野交往最深,你觉得这个人如何?” 郭骡儿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潘野此人,极具野心。” “每有大人在场或者对某事分外看重,那潘野必定尽力卖弄,以彰自己之能,从过往的表现来看,他还是忠于大人的,但是如果涉及到身家性命,这件事……不好说。” 韩林听得心头发笑,其实他和郭骡儿看法是一样的,潘野这个人心地十分狠,但这种狠又和郭骡儿有所不同,郭骡儿的狠更多的是心理因素,韩林一直都觉得郭骡儿是个心理变态,就是和来俊臣、田尔耕一样的那种妥妥酷吏。 但潘野不是,潘野的狠更多的肇始于内心对权利的渴望,不仅对外人狠,而且对自己也十分的狠,为了上位,显得有些不择手段。 这种手下用好了那就是一个极强的助臂,但是若用不好,很有可能就会被他掀下去成为垫脚石。 这其实也是韩林的刻意之举,战兵那边因为人数较多,同职级拥有比较良好的竞争,但是谍报司这边就是郭骡儿一家独大,这不是韩林所想看到的。 现在属于草创期,各人都会竭尽全力,但日后万一队伍再次壮大,难免会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因此韩林才将赖麻子和潘野竖了起来,升任为谍报司的副司长。 赖麻子还好说,他本来就算半个衙内,总得来说为人比较懒散,一直恪守着小富即安的心理,不过反正他更加善于交际,只要在京城里将收到的消息及时传出来就好。 而人如其名的潘野,则是韩林给郭骡儿上的一道制衡,让郭骡儿时刻有危机感,同时也不至于做的太过火。 郭骡儿显然也明白自己和战兵那些校尉们相比,太过于独树一帜了一些。 因此他也没有说过什么,仍然是勤勤恳恳地做着本分的事情,就是苦了交由他手里来审讯的那些,比如高家的那个黑衣护院。 韩林拿手叩了半天的桌子,抬起头盯着郭骡儿问道:“你怎么看?” 看着韩林灼灼的目光,郭骡儿想了想说道:“按大人所说,巴根那边寻着;如果他到了奴地……潘野此人虽然有野心,但能力还算不错,而且他知道我们不少的东西,如果他没有变节还是要设法营救一下,如果他变了节……” 郭骡儿恶狠狠地说道:“那就干掉他,即便没封住他的口,那也要让人知道背叛大人这件事,一定要付出代价。” “不错。”韩林点头认可了郭骡儿的想法。 略微一想,又对郭骡儿说道:“宁锦是和奴贼交锋的前沿,咱们还得实时打探其中的情形,这样,叫你身边的李继元代领潘野的事,去宁锦坐镇。” “另外,亢家不是一直偷偷往奴地运粮吗,咱也不阻止他赚银子,既然他能深入奴地去,那就叫葛六带两个人乔装跟着进去,察访一下潘野的下落,就按照你说的,如果他真在那,要么营救,要么干掉。” “既然李永芳老往明地派细作,那么……”韩林眯了眯眼睛:“寇可往,我亦可往!” 郭骡儿点了点头:“我一会就吩咐下去,李继元那里还好,不过葛六那怕是不容易,毕竟奴地也有不少人,探寻一个人的下落无异于大海捞针。” “没消息就是最好的,要么潘野没被俘,要么被俘了以后也没有变节,不然这么大的事,肯定会有人知晓,乃至传出消息来。” 郭骡儿想了想,又向韩林问道:“大人,咱们之前在静远村时,和你一起的还有一个包衣叫贾什么来着?” “贾天寿?” “对!奴地行动不便,谍报司一直都进不去人,既然大人和他有旧,为何不遣人去与他联络,让他成为咱们在奴地的探子?” 韩林心中一动,这件事他以前倒是真没有想过,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贾天寿这个人,胆小怯懦,办不成什么大事,而且……当日他死活不跟咱们一起回来,他似乎……” “已经将自己当成鞑子了。” 第31章 多罗特 广宁卫西北三百余里,多罗特部古鲁台吉牧所。一场小雨刚刚停歇,阳光从突破层云的阻滞,放下数道光芒,数十个洁白的蒙古包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云朵儿,扎住在黄绿的草原上。 一抹彩虹挂在天边架起了虹桥,连接天地,在苍茫的草原上看起来无比的震撼。 虹桥之下,马蹄声隆隆作响,漫山遍野的女真骑兵,在八旗旗帜的带领下,在草原上肆意驰骋,追赶着零零散散的多罗特部牧民。 “贾大哥快来!她劲儿忒大,俺抢不过!” 牛二与一个蒙古女人正在争夺一个铁锅,两个人双手都板着铁锅的外沿儿,拼命想往自己怀里拉。 不过别看对面是个女人,但长得十分敦实,手臂甚至比牛二都粗壮一圈儿,牛二眼见抢不过,立马向不远处的贾天寿求救。 穿着布面甲的贾天寿刚从他们身后的蒙古包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挂毯,刚要拿起来打量,随即耳中就听见了牛二的求救声。 “撒手!给老子撒手!” 贾天寿噌得抽出腰刀高高扬起来,对着那蒙古女人的手比划着作欲砍状,嘴里威胁道。 蒙古女人被人抽出了刀,无奈之下只能放手,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这一撒手,原本还在用力的牛二抱着锅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最后还是没有稳住身形,抱着锅一下子躺倒在地。 “妈妈的,你当老子是弱的跟小鸡子一样的汉人尼堪?” 贾天寿对着大哭着的女人再次扬了扬刀吓唬了两下,随后便将刀还了鞘。 转过头对着牛二骂道:“牛二你这个废物,怎地连一个女人都抢不过?!再说了,有那么多好东西不拿,你抢口破锅作甚?!” 牛二从地上爬起来,有些委屈地说道:“俺看她一直抱着这口锅,我寻思着是不是什么宝贝。” “动动你的狗脑子!” 贾天寿再次骂道:“这帮蒙古人穷得叮当响,那箭都是骨头做得,可不宝贝这大铁锅?咱又不缺,这东西这大,你是要背回去还是怎地?不如多抢点小的!” 贾天寿被那蒙古女人哭的心中烦躁无比:“哭哭哭,哭你娘老子的哭,哭俺们就不抢你了是怎地?!” 接着他一把又从牛二的怀里将铁锅抢了过来,放在女人旁边:“还你!” 蒙古女人没想到铁锅失而复得,脸上一愣,随后似乎生怕再被抢了一样,猛地将铁锅揽在了自己的怀里。 牛二也稍微愣了一下神,但马上就被贾天寿拉着往走远。 “贾大哥,不是说这多罗特部是个大部么?咱们都杀到他大帐周边了,怎地还净是一些老弱?” 一路杀过来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所掳所获也大部分都是一些年老或者年幼的蒙古人,因此牛二忍不住向贾天寿问道。 “你懂什么?” 贾天寿嘿嘿一笑,踮起脚向那两面黄旗的方向看了看,嘴里说道:“要说还是咱们大汗选的这个时机好,那个什么呼图克图汗领着兵往西边去了,这里留下来的大部分都是老的小的。” 林丹汗所领的蒙古察哈尔部由八个鄂托克和二十四部组成,大明称他们为八大营,而多罗特部是山阳鄂托克之一。 虽然归属于察哈尔,但多罗特部与明朝十分要好,积极响应大明联合抗奴的方针,前些日子皇太极遣去喀喇沁部的使者就被多罗特部两次截杀。 而林丹将大部分多罗特的青壮都带去了西征,女真人探得消息后,立马就向多罗特部杀了过来。 牛二是第一次作为包衣从征,他踮着脚看着远处的追击与厮杀略微有些愣神。 贾天寿拍了他一巴掌:“愣着作甚!趁着女真主子们还在追蒙古人,咱们能抢多少就是多少!蒙古人穷,比不得明人,等女真主子们回过味儿来,咱们连汤都喝不上!” 说着贾天寿又招呼了几个同样是静远村的包衣,他现在已然成了包衣当中的头目,阿克善命他带着人沿途扫荡。 越往里面走,营帐越多,狼藉之意也愈发的明显,显然是已经经过了一轮洗劫,人群乌泱泱的,有一些蒙古人已经被拴了起来,排成队地往外走,这些人全部低着头,眼神当中有愤怒,也有哀色。 贾天寿带着七八个包衣深入大营之内,挥了挥手,叫包衣们分散开来各自搜寻,贾天寿和牛二挑了一个看起来比旁边大了一圈的蒙古包进去,发现里面已经是翻箱倒柜的模样。 想来在他们之前已经有人进来过了,但两人仍不甘心,仍在狼藉当中搜罗着。 牛二在破衣烂衫当中找到了个玛瑙珠子,看起来像是女子头饰上掉下来的,握在手里对着贾天寿说道:“贾天寿,你瞧,有个珠子。” 贾天寿凑了过来,红彤彤的玛瑙看起来十分好看,贾天寿捏住放在眼下瞧了瞧,随手揣在了自己的怀里:“好东西,哥到时候给你找嫂子用。” 看贾天寿收走了自己的战利品,牛二也不以为意,他还要靠着贾天寿活着,于是嘿嘿笑道:“这玩意儿娘们一准喜欢。” 再搜罗了一圈也没搜到什么好东西,两个人刚刚从蒙古包里走了出来,就听见一阵争吵声。 声音比较大,但听得出来是他们静远村包衣所发出来的,贾天寿和牛二对视了一眼,快步向那个蒙古包走。 进了蒙古包以后,就发现两个静远村的包衣被几个人同样是包衣模样的人给围了起来,贾天寿皱了皱眉头嘴里说道:“怎地回事?” 一个静远村的包衣看到贾天寿以后,脸上大喜,指着另外那群人当中的一个说道:“贾大哥,他抢咱们的东西!” “好狗!”贾天寿听到以后怒不可遏,他仗着背后有阿克善撑腰嘴里骂道:“不开眼的东西竟敢抢我们!” 另外那伙包衣又将贾天寿和牛二两个人给围了起来,其中一个人嘴里问道:“你们是哪个旗的?!” 贾天寿抬了抬脑袋,鼻孔冲天地说道:“俺们是镶红旗的包衣,岳托贝勒是俺们旗主子!” 他的话音刚落,对面那个人抡圆了就给了他一个嘴巴,啪地一声打得贾天寿眼冒金星。 “狗东西,俺们是正白旗的,多铎贝勒是俺们旗主!” 贾天寿的腰杆子瞬间就弯了下去 第32章 为命 天聪二年二月二十一日傍晚,数百里外的敖木伦战事已歇,以皇太极的两黄旗以及阿济格、多尔衮、多铎的两白旗为主,没费多大力气就攻破了多罗特部的营寨,多多罗特部多尔济哈巴图鲁受伤突围,而台吉古鲁则被阵斩。 多此役女真人俘获蒙汉合计一万一千二百人,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原本林丹汗打算先西征收服蒙古喀喇沁部、以及顺义王卜失兔的土默特部,随后再东回与女真人交锋。 却不想被思维敏锐的皇太极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战机,将他的家给偷了。 数百里的敖木伦战事虽然已停,但是有不少多罗特部和阿剌克绰特部的部众在一些小首领的带领之下往锦州、杏山等地逃跑,他们与明朝交好,又与女真为敌,投明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两红旗则在这其中负责阻击,岳托的镶红旗在多罗特部大帐的外延,而代善的正红旗则又向南百里在辽河套左近,千余骑举着红旗在草原上游猎。 潘野被五花大绑地跪在了地上,他身上还穿着那件蒙古袍,他旁边是几个被抓来的蒙古人,同样被绑着,只有两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在站着,抬着头嘴里喃喃地祈求着世代庇佑蒙古人的长生天,不断有人将这群蒙古人拉过来,踢倒在地。 自被那对母女出卖了以后,潘野就被该部的头领带回了营帐,随后又被女真人押着走,忐忑了好几天,女真人也不跟他说话,反正就一直绑着他,每天只给半块馊饼子让他活命。 但不知道为何今日里将他们这群人全部拉了出来,潘野心中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五个女真人按着腰刀站在他们的面前,正在用潘野听不懂的陌生语言交谈着,这言语和蒙语十分像,但又有不同,潘野猜是女真话。 等了片刻,十来个骑兵从远处跑了过来,一个头戴着帽,似乎是首领一般的女真人向着这几个人问道:“这是做什么?” 那几个押着俘虏的女真人一看来得骑兵,赶忙跪下恭敬地磕了个头嘴里说道:“回萨哈廉主子,阿剌克绰特部和多罗特部的人不知好歹,拼命突围咱们旗死了两个人,代善主子吩咐了,把抓到的全都砍了。” 萨哈廉是代善的第三子,也是代善最喜欢和器重的儿子,不过他和岳托和硕托不同,是继福晋所生,当年代善虐子,其实就是为了打压岳托和硕托,而偏袒萨哈廉、瓦克达这几个继福晋所生的儿子。 代善也因此被老汗努尔哈赤迁怒,将代他手中的镶红旗夺走给了岳托。除了代善以外,萨哈廉现在是正红旗的二号人物,去年他在攻打宁锦时,在宁远城下身负重伤,此时伤还没完全好,便跟着其父在辽河套游猎,组织两部去投明。 萨哈廉坐在马上看了看这群跪在地上的蒙古人,面无表情,其实原本这群蒙古人应该都是收服的对象,但既然自己的阿玛吩咐了,萨哈廉也没办法说什么。 “既然是阿玛吩咐的,那就开始吧,不要耽误,大汗在敖木伦那边已经拜天告捷,咱们要抓紧回沈京了。” 这些人说得潘野都听不懂,但他心中已有所感,冷汗刷得一下就冒了出来,他低着头,用余光偷偷去看,就看见之前那五六个女真人快步走了过来,纷纷抽出短小笔直的顺刀来。 将他们面前的那几个人的绳子解开后用刀比着说着什么,被他们比着的蒙古人开始纷纷地脱衣服,不一会就光溜溜地。 这几个女真人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好的就往身后抛,烂的就留在原地,随后潘野就看到他们又让这群蒙古人跪倒在地,然后用顺刀切断了他们的喉咙。 没有人反抗,血腥味和被切断喉咙发出的咯咯响声同时传了出来,潘野即便狠,但是在这生死攸关的场景下,裤裆也不禁为之一湿。 一个女真人来到潘野的面前,看了看他裤裆不断往下滴的尿,皱了皱眉头,但仍然给他松了绑,随后用刀比着他说了一句什么,应该就是脱衣服之类的话。 刚刚松开绑,潘野立马就跪在地上,嘴里大声求饶道:“各位爷爷饶命,小人不是蒙古人,小人是汉人。” 那女真人见他如此不听话,一边大声喊着,一边提拉着他,想让他站起来,但是潘野死活不站,仍不断磕着头大声求饶,他面前的女真人见他如此不听话,将顺刀举了起来。 已经走了几步的萨哈廉忽然听到汉言,立马又调转过来嘴里道:“等等!” 萨哈廉通晓满蒙汉三国文字,猛然在这辽河套听到汉言勾起了他的兴趣,他翻身下马来到潘野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用汉话问道:“你是汉人?” 潘野抬头看了看,感觉这个女真人应该是个大官,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小人是汉人,不是蒙古人,老爷饶命,小人力强,能干活老爷说什么,小人做什么!” 萨哈廉饶有兴致地看着潘野再次问道:“你个汉人怎么不在宁锦待着,跑到这辽河套来了?” 潘野惶恐地说道:“小人……小人是商贾,从明地弄些盐铁来,和蒙古人换牛马羊或者皮毛。” 萨哈廉闻言想了想,犹有些不信:“既然你说你是商贾,那我来问你,蒙古人的马怎么卖?!” “要是老爷说的是战马的话, 那大的四十两,小的三十两,不过最近这群该死的蒙古人涨价了,大小都涨了五两银子,想坑俺的钱财!” “看来还真是个商贾。”对于蒙古人卖给明人战马一事,萨哈廉也是知道的,而且潘野所说与他知晓的价格差不多,由此便信了他。 萨哈廉回身问道:“阿玛只说杀蒙古人没说杀汉人罢?” 那几个行刑的女真人摇了摇头:“没说,谁也没想到竟然会有汉人在这里。” 萨哈廉点了点头,随后又用汉言向潘野问道:“你想活命?” “想!求老爷饶小的一命!” “那好。”萨哈廉指了指抱着孩子的那两个女人:“你去把那两个孩子摔死,我就留你一命。” 潘野转过头看向了那两个仍在喃喃祈祷的蒙古女人,心头一狞。 一阵呱声与刀声相乱。 见潘野如此听话,萨哈廉笑了转过头对着自己的那几个骑兵亲卫说道:“将他带着,既然是汉人,那等回了沈京,给刘爱塔送过去。” 第33章 三十六姓 三月初四,是清明节的第二天,京师在为大行皇帝朱由校发引(即出殡),而乐亭营则迎来了一位客人,郑思明。 郑思明便是当初韩林在京师小巷遇到的那个人,开了春以后果然应邀而来。 韩林看着这个琉球人,他身穿及膝红衾,足踏草履,戴着汉氏的巾帻感觉与汉人没有什么差异。 询问过后韩林才恍然,原来他便是所谓的“久米三十六姓”的郑家,太祖朱元璋时琉球中山王向大明朝贡,而太祖为方便贡使往来,赐福建船工三十六姓移民琉球,如此繁衍了下来,郑思明是福建长乐移民郑肇祚的后裔。 其父亲名叫郑迥,郑迥十六岁时以官生的身份入学南京国子监,归国后转理国内向明朝朝贡的事务,因为血统、留学以及后来的种种经历,郑迥亲明而恨倭,万历三十三年,五十七岁的郑迥出任琉球三司官。 这也让他成为了琉球史上第一位拥有中国血统的三司官,有道是:三十六姓为法司,自迥始。 琉球的朝廷一般叫王府评定所,国王尊称为“御主加那志”或者“首里天加那志”,国王之下便是国相,一般都来自国王的叔父或者兄弟。而国相之下便是“三司官”,再之下便称为“表十五人”,负责辅佐国相和三司官。 亲明派的郑迥当上三司官以后,与琉球国内的亲倭派争执朝政,万历三十七年,萨琉之战打响,倭萨摩藩派三千兵进犯琉球,琉球难以抵挡,只十九日就被攻克其首都首里,双方缔结了掟十五条,琉球成为了萨摩藩的附庸。 郑迥和琉球尚宁王以及一些王公贵族被掳至鹿儿岛,郑迥拒不降顺萨摩藩,甚至破口大骂,萨摩藩藩主岛津忠恒怒而下令将其处死,而且死法十分残酷,是烹刑。 临刑前尚宁王担心无人可以委托明朝朝贡之事,郑迥向尚宁王举荐了同为三十流姓之一的蔡坚,总理琉球贡典唐荣司。 蔡坚一样是亲明派,在他的庇佑下郑迥的儿子郑思明和弟弟郑周才秘密出奔于琉球北中城隐居。 尚宁王死后,尚丰王继承王位,偷偷联络郑思明,郑思明由此成为了尚丰王的私人幕僚。 只不过这个王是琉球自己认的,因为还没得到大明的册封。面对明人,尚丰只能称呼为世子。 听完这些来龙去脉以后,韩林与在座的蔡鼎、金士麟这个民事和军事两个主官都唏嘘不已。 “请封和朝贡两事还未定型?” 听到郑思明滞留在明地的原因以后,韩林向其问道。 郑思明一脸苦涩地回道:“世子临国已有八载,临国时便上表请封,前年和大前年又再请,可惜,大行皇帝三次都以未‘通国结状’不纳。” 说到这里,郑思敏脸上闪过一丝怒气:“都是那群倭奴的走狗,如若他们不对倭人唯唯诺诺,上国圣上和群臣如何会对我们持以戒心?可惜郑某不过一介白身,难能左右朝纲。” 琉球的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其在大员(tw)和日本之间,不仅可以与日本进行贸易,还可以与盘踞在大员的红毛夷(荷兰人)以及佛郎机人(葡萄牙、西班牙)展开贸易,是一个很好的交易中转站。 韩林想在海贸上有所建树,那么与琉球交好可以大大获益,而与琉球交好那么亲明的郑思明则是一个非常好的人选。 想到这里,韩林对着蔡鼎问道:“蔡先生可有什么法子?” “有的。”蔡鼎微微一笑,缓缓说道:“礼部主客清吏司郎中与我有旧,请封一事不敢说,不过朝贡一事倒是也许可行。” 朝贡其实就是藩属国向宗主国进献礼物以表臣服,不过一般情况中原王朝都更注重其背后的z治意义,往往以十倍回之,这对于很多小国来说是可以大大薅一把中原王朝的羊毛,甚至一些小国靠着进贡回来的赏赐就足以过很长时间的好日子了。 琉球同样如此。萨摩藩正不断地抽着琉球的血,让他们处于赤贫的状态,而他们这个能被三千人就打下来的蕞尔小邦,自然对朝贡一事十分看重。 郑思明原本是和韩林来商量购买粮食一事的,萨摩藩要求的那八千八百石的粮食如同一座大山一般压在琉球的头顶,让其苦不堪言。 但没想到原本只是想博取同情的言语,竟然在韩林这里找到的解法,让郑思明感到万分惊讶,心中更是对韩林的实力和势力进行了重新一番评估。 郑思明忙不迭的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几个人深深弯腰行礼:“郑某以世子之名,谢过几位大人。” 郑思明如此给面儿,韩林也要投桃报李,从座位上站起身将郑思明扶起:“郑兄何须客气?你我都在一条船上,这都是互惠共利的事情,莫要记挂在心上。” 重新落座以后,一直沉默着的金士麟突然发了问:“敢问郑兄,不知道如今岛上有多少倭奴驻扎?” 韩林微微抬头看了一眼金士麟,暗赞金士麟的眼光果然可以,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郑思明毫不隐瞒地说道:“我琉球合为三省三十六岛,萨琉之战后,倭人只驻那霸,约有八百之数,不过这只是兵员,还有一些倭人移居至此,不过数量不是很多。” 韩林心中暗自盘算了一下,三千人灭国,驻军八百即可让琉球称臣,这琉球的战斗力实在是不怎么样。 不过韩林手上目前也只有千五之数的战兵,而水兵也只有五百,乐亭距琉球三四千里,要是出事,一时也救援不及。 不过现在也只是随口打探,既然已经知道了倭人的兵力部署,那么往后也可以图图徐之。 韩林忽然心思一动,嘴里问道:“既然郑兄乃我闽地移民,与郑一官可有渊源?” 所谓的郑一官便是郑芝龙,他虽然是海盗,但是对普通的平民来说反而十分仁慈,去年间,闽中大旱,郑芝龙怜闽人无所依托,于是招抚泉州数万饥民赴大员脱垦,赤贫者给予钱米,在民间的威望很高。 而如今听闻福建左布政使熊文灿正在与他商讨招安之事,又联想到同姓郑,韩林才有此一问。 郑思明笑道:“家祖郑肇祚与郑一官之祖为一母兄弟,虽然一官比思明小两岁,但他实为思明的族叔,五六年前,思明还曾与之一同去闽中祭祖。” 韩林忽然笑了起来。 第34章 游猎队 郑思明在乐亭盘桓了两日,韩林以上宾之礼相待,让郑思明倍感敬重。 两日以后郑思明跟着蔡鼎去了京师,在韩林的授意下蔡鼎将帮引荐礼部主客清吏司的郎中,并还会在京师活动,使其完成朝贡之事。 反正都是朝廷花钱,韩林乐得做这个好人。 此外,韩林还允诺八千八百石粮食,将不日启程,分批运往琉球,郑思明听闻后大喜。不过韩林以海寇肆虐为由,代请郑思明帮忙引荐郑芝龙。 郑思明满口答应了下来,并拍着胸脯表示,只要乐亭营的船只进入到了大员和琉球海域,必保无事。 郑思明还表示粮船可以在郑家的势力范围北中城入港,为了方便粮运,郑思明还邀请韩林在北中城设立据点,也可以做其他的贸易。 北中城即后世的冲绳群岛中部,虽然名为北中城,但其实是在琉球的南部,更靠近大员的方向。 双方都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郑思明不仅完成了八千八百石的纳额,还很有可能将朝贡一事也顺手解决。 而韩林这边,不仅找到了海贸的第一个买家,与此同时还会与大名鼎鼎的海寇郑芝龙相识,以后在海上有了一定的保障。 更主要的,韩林之所以全力帮助郑思明,是想将他在琉球的朝廷推上去,内占据一席之地。往后不管韩林是有意琉球,还是想通过琉球作为中转站和跳板,那么郑思明都是非常关键的人物。 郑思明走后的第二日,另一个好消息传来,而这次则是锦州方向。 新任谍报司副司长李继元在新到锦州以后,立马着手向辽河套派出人手,不久便与巴根取得了联络,对于潘野失踪一事,巴根表示将竭尽全力继续追索其下落。 与此同时,巴根还收复了一批多罗特部和阿剌克绰特部的牧民,但人数太多了,巴根暂时养不起。 巴根询问李继元是否有意让其归附。李继元立马就应承了下来,因为李继元曾听郭骡儿说过,韩林对蒙古的轻骑兵赞不绝口,称其为天生的哨探和游猎骑。 蒙古人在明充军乃至任职都是十分常见的事情,不说祖籍为蒙古的满桂,更还有刚刚从榆林卫归附大明的猛如虎和虎大威这两位“猛虎二将”,再往上数国初更多,比如纳哈出、火真等等。 其实哪怕是现在也有一些女真人在明军当中,据闻东江镇的真夷最多,多是不服建州女真人其他女真人。 李继元在询问了两部蒙古人的意思以后,挑选了拥有青壮的一百户送往乐亭。 在蒙古人当中,这两部与明极为亲善,李继元传回来的话表示,多罗特部覆灭后,宁锦之地两部遗民尽相依附。 百户蒙古人数也有二百几近三百,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还是有些乍眼,李继元便将这群人乔装打扮,穿上汉人的衣服,自水路随着亢家的商船运到乐亭。 虽然李继元并未呈报,但韩林对于李继元能够如此体察上意在郭骡儿面前给与了很高的评价。 同时李继元在短时间内能够全盘就将锦州的烂摊子给接下来,郭骡儿也表示没有预料,对于李继元这个人同样十分满意。 蒙古人善马而不善舟,从商船上下来以后各个脸色都有些发白,听一同跟着押人回来的谍报司的人说,这群蒙古人在水路上大吐特吐,好在离得不远,一日多的光景便到了,如果再多两日,恐怕就要死人了。 蒙古人此时已经在地上跪了一地,冒出的腥膻之气直冲鼻子,韩林强忍着和他们说了一通话,勉励了一番,随后又将他们打散,分布于乐亭营治下的几处村屯当中。 按照韩林的吩咐,乐亭的军佃在军营附近以东西南北之势建立了四个村寨,“按照土民编社、移民编屯”的准则,以及大明喜欢用前中后左卫所的命名方式,分别称为营前、后、左、右庄,四庄将乐亭营拱卫其中。 而将这群蒙古人打散韩林也有自己的打算,如果单独编村,那和汉人势必会有隔阂,如今将其打散,一方面杜绝了其壮大的威胁,另一方面,打散了以后,这群蒙古人在庄内都属于少数派。 来时李继元就已经和这群蒙古人说好,必须每户至少出一人从军,才能来乐亭,这群蒙古人答应了,由此韩林又得了一百一十四人的蒙古骑兵。 之前从征巴林部时,蒙古人的轻骑其疾如风、侵略如火,给了韩林不小的震撼,虽然他们只能打顺风仗,但如果给他们铁箭、配上好马,那么哨探、骚扰的任务还是能够很好的完成。 于是将其中二十四人编为部级直属哨队,每部各十二人,剩下的八十人则独立编成了游猎队,由操守官金士麟直领,专司阵前游击,围猎之事。 这是目前韩林唯一成建制的骑兵队。 韩林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场本身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战争,竟然也让他获了一点小利。 此外韩林还告知治下四处村庄的里长,叫村内的汉民不许欺负外来的蒙古人,同时为了让他们能够有所生计,韩林想了想,叫这群蒙古人的军佃去放了鸭子。 这也是无奈之举,蒙古人不善种地,更善放牧,但这里又没有草原,不能去放牛、羊、马这类的大型牲畜,想来想去只有鸭子最合适,成群结队十分好养活,只要往海里、河里一赶就能自己去吃一些小鱼小虾。 而且鸭蛋还可以作为军需进行补充,韩林许多将以比市价略高的价格进行收购。 听到要去“另类放牧”这群蒙古人也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们已经失去了关外的牧场,能来到乐亭这里就已经是万幸了,大部分的前来归附的蒙古人至今还滞留在宁锦,等待南朝朝中的发落呢。 而他们则能够在这里看海,心中万幸不已,其实很多蒙古人一辈子都没见过海,在见到大海以后,跪在地上喃喃自语。 听到韩林还许诺发月饷,这大出这群蒙古人的意料之外,蒙古人都是以部而居,成年的男子既要为民也要为军,但是军只有卖命,最多是能从战利品当中获取一些,从来没有饷银这件事。 当兵的有月饷拿,家里人还可以放鸭子补贴家用,如此一家都能够很好的活下来,蒙古人们又跪在地上给韩林磕头,直呼其为:韩菩萨。 一应事宜都安排妥当了以后,心情大好的韩林转过头来,对着船旁一胖一瘦两个人影笑问道:“亢员外,侯主事,什么风把您二位给吹来了?” 第35章 新买卖 韩林没想到,自打开了春,他这个乐亭营似乎成了宝地一般,被人竞相拜访。 二狗子给亢五和侯世威看了茶,垂手立在韩林身旁,就看见亢五似笑非笑地看着二狗子,二狗子被他看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看了一阵,亢五终于笑出了声:“二狗子兄弟,自打你和王愿王老兄离了锦州,掩门子的生意是一日不如一日,锦州不知有多少姐儿念着你们俩这个大恩客呢!” 众人闻言都哄堂大笑了起来,二狗子嘴里嘟囔道:“俺可没怎么去,老王头去的是最多的!” 经过这一番调笑,半年未见的陌生感顿时消弭不见,笑了一阵亢五这才对着韩林说道:“守备大人,可听闻锦州要被裁撤之事了?” 韩林点了点头:“听闻了,锦州城垣已被大水冲破,一时间难以修葺,兵部已经下发了文书,锦州要暂弃了,如今城内大部已别居到松杏二城。” 随后韩林又叹息地说道:“遥想去年还在锦州城池力拒奴贼,如今却要被弃实在是令人唏嘘。” 侯世威附和道:“左辅左大人染疾身故,守备大人走后不久,赵总镇也移驻宁远,如今松、锦、杏的故人只留前锋总兵朱梅朱总镇在了。” 没想到大半年的时间竟恍若隔世,三个人唏嘘哀叹了一阵。 亢五将茶碗放下以后看着韩林说道:“韩大人向亢家邀买粮食予琉球一事亢家已经知晓,这么大笔买卖,亢五合该过来才是。” 韩林笑道:“亢员外,你我这般熟了,即便你不来我还能挑你的理不成?不过你和侯主事既然携手而来,那就多在这里待几日,我也好尽尽地主之谊。” “我跟二位说,别看乐亭虽小,但这名吃‘刘美烧鸡’可是大大的有名,除了吃食以外,这岛霭祥云、坨呈半月、滦江水涨、海阁朝晖、莲塘瑞藕、古店甘泉、洋拖绿带、波漾长桥的乐亭八景也是极尽秀美。” 亢五和侯世威对视了一眼,都从各自眼中看出了一抹苦笑。 “守备大人,这事……不急,亢五此次前来还另有一事。” 两人联袂而来,韩林自然知道不可能只是来串门儿这么简单,韩林弯弯绕绕地说了半天,就是等着两个人开口。 因此韩林故作惊讶地问道:“什么事还能让亢员外如此忧心?” “锦州被弃,亢家在锦州内商会也没有了意义……” 亢五苦笑着说道:“而且宁锦是关外地,鞑贼每来必掠。既然大人来了乐亭,因此亢家想恳请大人,是否乐意愿意亢家在乐亭驻下?” 韩林有些诧异,轻咳了一声嘴里说道:“咱们都是自己人,我就直说了,亢家做的不是鞑子那边的粮食买卖么?在乐亭设商行岂不是有些南辕北辙?” “守备大人有所不知。” 亢五摇了摇头:“亢家确实是在与鞑贼做粮食的买卖,不过晋地做此买卖的不胜枚举,更有范家、王家、田家、黄家等八大家在做此买卖,涉及的人多了,这利润就薄了。” 韩林点了点头,之所以知道亢家在和鞑子做买卖,但他仍和亢家有交集,就是因为亢家其实只不过是做此买卖众多的一支,没有后面八大皇商那么大,是可争取的对象。 亢五继续说道:“既然大人说了是自己人,俺也把话说得明白透彻些,亢家也并不是铁板一块。” “何出此言?”韩林心中微动。 “亢家不过是亢家的分支远戚,亢家如今的嫡传有二子,长子名为亢继财、次子名为亢继富。” 想起当初在岳托旁边见到的那个胖子,韩林心头发笑,但还是开口问道:“不知亢员外跟随的是哪一个?” “次子亢继富。” “果然是他!” 亢五看着韩林脸上浮起一丝奇怪的笑容:“守备大人,继富少爷说见过你,在奴地。” 没想到这亢继富的记性还不错,韩林也没否认点了点头道:“不错,当初我在奴地当包衣时确实和亢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在岳托身边。” “是了。” 亢五略微压低了身子说道:“继富少爷说,当日就觉得守备大人非比寻常,没想到如今已经从一个小小的包衣,跃迁到了一县镇戍,而且也没想到大人竟然弄出了薤上露和药酒这么多新鲜玩意儿,” “听闻大人采买粮食,运往琉球,继富少爷的意思是,可否让他掺和一脚?大人有销路人脉,而他可以出钱出力。” 果然商人逐利,就从他这一个采买粮食的事情就立马闻着味儿就来了,韩林暗赞这亢继富的眼光属实不错。 但略微一想,韩林心中又有些冷笑,说不是铁板一块,其实就是两头押宝,长子亢继财继续往女真人那里输血,不同的是次子亢继富将宝押在了他这里,这样无论是否变了天下,他亢家都能够保证绵亘不断。 略微沉吟了一下,韩林嘴里说道:“非是某不愿,亢员外有所不知,某于前些时日就与本地的士绅共同设立了商行,如果再让亢家新立商行,恐怕那群士绅们怕是不让。” 亢五闻言皱了皱眉头,但随即又道:“亢家不立商行也可,那守备大人的商行亢家可否参股?” 还没等韩林说话,亢五继续蛊惑道:“只要大人愿意,亢家愿意为大人驱使。” 韩林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亢五满脸的失望,刚要说话,就又听见韩林道:“不过,韩某和亢家作另外一笔买卖如何?” 亢五抬起头来,有些希冀地问道:“敢问大人说得买卖指的是?” 韩林微微一笑向侯世威问道:“侯主事,敢问身家几何?” 侯世威一直在旁边坐着听,但没想到韩林问到了自己的头上,于是嘴里说道:“比不得二位,侯某家财也不过一两千两银子,实打实的银子估计也就千两。” “也不少了。”韩林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侯主事这千两银子都放在哪里?” 侯世威一愣:“除了一些日常要用的散碎银子以外,自然是浇成银锭窖藏。” “亢家这种巨富之家又如何?” 亢五嘴里说道:“一般无二。” “对喽!韩某想与亢家做的,便是这个买卖。” 韩林忽然一笑。 第36章 钱庄 “亢某驽钝,有些不太明白韩大人的意思。” “钱庄,以及票号。” 亢五想了想,随后又缓缓摇了摇头:“钱庄这件事,晋人已有不少,亢家原本做的是粮食买卖,如今却要跨行去做钱庄,俗话说得好,隔行如隔山,我家少爷那边怕是难以答应。” 随后亢五又有些疑惑地问道:“钱庄古来有之,唐为柜坊、宋为兑店,但大人口中所说的票号又是什么?” 韩林一时间没缓过神来,但随即心中大喜。 原来票号此时还没有出现! 他按捺住心中的欣喜之意,嘴里对着亢五说道:“敢问亢员外,现如今钱庄如何运作?又何以获利?” 嘴里对着亢五说道:“敢问亢员外,现如今钱庄如何运作?何以获利?” 亢五不假思索地答道:“自是汇兑、放贷。” 至明末时大明宝钞贬值的异常厉害,私钱盛行,而且市面上流通的有铜钱、银子以及少部分金子,甚至还有绢、绸等实物,而钱庄主要做的便是各种流通货币之间的兑换,以及放贷。 韩林点了点头说道:“是了,我要做的钱庄与之不太一样,除了这两项业务以外,还可以做收款,即让人将银子存到钱庄来。” 亢五微微一愣,摇了摇头道:“大人,咱们是老交情,亢某就直说了,大人是否有些异想天开了些?哪怕是官府作保,也没有人敢去存银。” 此时的钱庄很少做存款业务,甚至有一些存款业务存款人还需要缴纳一定的保管费用,毕竟谁也不放心将家财交予外人保管。 而韩林盯上的则是这块的业务,诚如亢五和侯世威所说,如今大户赚了银子以后,都将银子浇筑成大锭进行窖藏,虽然银子大量从外面流入明国,但市面上仍然缺银。 主要就是因为银子都被藏了起来,便如小阁老严世蕃都是将银子埋在地下。 可这就陷入了恶性循环,银子流入就被人藏了起来,然后就不得不铸私钱,但私钱而这种铁铅浇筑的钱,极其容易贬值导致通货膨胀,百姓们的家财被进一步剥削。 钱法常改常变,官府的信用丢失,货币系统紊乱,其最主要的核心就是白银没有流通起来。 韩林想促进商业繁荣,那第一步就是要将这群大户的钱收过来,然后再投放进市场,使之流通,而不是都埋在地下发霉。 韩林想了想对亢五说道:“敢问亢兄,如今钱庄放贷收利如何?” 亢五略微想了一想口中答道:“若依《大明律》,凡和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收利并不得过三分,但如今许多钱庄的收利都已经到了五分。” “嘶!这么狠!” 韩林倒吸了一口凉气,五分利息按照百两的借贷,就是每个月要还五两的银子,一年就要为此付出六十两的银子,这可是妥妥的高利贷。 “要不钱庄咋赚钱呢?毕竟还要承担着坏账的风险。”亢五嘴里说道。 “是了!这便是咱们的机会。” 韩林抚掌而笑:“亢兄,若咱们开收款,月利给存款人一分,可有人会来存银?” 亢五如同看傻子一般看向韩林:“大人,别的钱庄存银还要收钱,你怎地往外放钱,这不妥妥地亏本了麽!” 韩林摸了摸鼻子:“亢兄先回答我的问题,是否会有人来存银?” 亢五沉吟了一下,最后还是叹息道:“存银还能收月利确实足够吸引人,但某还是那句话,谁也不想将自己的家产寄托在旁人那里。” “说白了还是信用的问题,大家都怕自己这钱财打了水漂。” 韩林点了点头:“这也就是韩某为何要叫亢家入局的原因,亢家巨富,只要能够向人展现有足够的本钱,能够随时给人将银子兑回去,那么自然会有人来存。” “这‘巨富’二字实在是有些捕风捉影,到底有多富,这事旁人见不到也说不清楚。” 韩林呵呵一笑,嘴里道:“俺出个馊主意,亢家出资,铸十个大金锭就摆在钱庄最显眼处,叫人入了钱庄就能一眼看到,这不就足以彰显亢家的实力了嘛。” “这倒也是个法子,不过大人这不仍然是赔本的买卖麽。”亢五的思路仍然没有转过来。 韩林继续耐心的解释道:“不会,如今外面钱庄放贷的月利为五分,那咱们便降至三分,这一进一出就是二分的利。无论出款还是收款大家都能够尝到甜头。而且与旁家相比,咱们这更加实惠,收款可以进一步扩充本金,如此往复循环。” “若发生挤兑该怎么办?” 挤兑是金融系统最大的敌人,一旦发生了挤兑,而钱财难以为继,那么就会爆发信用问题,招致更大规模的挤兑,将流动资金全部吃进去,最后只能破产。 “这就要看亢家的实力了,如果发生挤兑的事情能扛多久。另外就是要严格按照有多少本金就收多款,放多少贷,保证随时能兑,只要坚持信用,时日一久,大家也就不用担心了。” “其次在存款年限上,也给予不同的月利,如随时支取的,只给五厘利,一年期则为一分利,二年期一分二,三年期一分五,期间如果想支度只给利钱而不给本金,尽量将兑换的时间分散,最大限度避免挤兑的事情发生。” 亢五略微有些惊讶的看了看韩林:“没想到大人心里缜密到了如此程度,这办法确实极好。” 接着他又有些迟疑地说道:“但钱庄因为信用的缘故,需图徐缓进,光是乐亭这地方,估计也要许久才能建立起来,但乐亭才能吸引多少银子,恐怕这其中的利比不上粮食的九牛一毛,况且如若存多而贷少仍然是赔钱。” 韩林笑道:“亢兄怎地就将眼光只放在钱庄这件事上?既已收了民间的银子,难道咱们也做窖藏或只放贷?这天下百业千行,只要有钱如何干不得?” 这便是后世金融的理念,收钱以后进行投资,拥有大把资金以后就将触角深入到各个行业当中去,开辟不同的业务。 他亢家虽富,但如果一百个中产之家来存银子,那就超过了亢家,这就是集中人力办大事的道理。 韩林这么一说,亢五瞬间恍然大悟。 韩林继续说道:“天下万民买米就要去米店,买布就需要去布店,咱们的钱庄跟着这些行当一起进去,咱们就可以继而开票号或者将钱庄合二为一了。” 第37章 票号 “票号”这个字眼对于亢五来说有些陌生。 “敢问大人何为票号?” 韩林没有直接回答亢五的问题反问道:“亢家做完粮食的买卖以后,如何处理收到的银钱?” “要么随行带回,不过这需要养人手,这群卖命的一路跟着人吃马嚼的月钱也不少;要么就是镖局运现,不过路途越远所需的银钱就越多,镖利甚至可以到一成的银子。” 这一般都是古代运钱的主要方式,无论是铜钱还是银子都非常重。 韩林闻言笑道:“是了,商事往来,讲究的是个买进卖出,如果随行带回,那势必要有一些去装银子,这回程岂不就少带了一批货?而如今匪盗群起,横行乡野,无论是随行还是镖局都不甚安全,只要被劫一次,那这一趟连本带利就都要赔进去。” “韩某所说的票号,便是凭票异地支度,举个简单的例子,杭州府的票号开了票,就将这薄薄的一张纸就可以到京师支度现银,认票不认人!” 亢家做的粮食是大宗买卖,经过韩林这么一说他就明白了,眼光略微一亮,不过犹有些迟疑:“往年不是没用过大明宝钞。不过,很有可能到了地方以后反而赔本。” 韩林说了半天有些口干,饮了一口茶后说道:“这归根结底仍然是信用的问题,因此我说要将钱庄和票号归为一体,反正钱庄有现银,异地支度便可以成为钱庄的一项业务。” “视远近,他镖局收五厘利,咱们便收三厘利,收一成利,咱们便收八分,不仅便宜,而且薄薄的一张纸或布,缝在衣服里便可以随人而走,亢员外如若是你,你会如何选?” 亢五终于有些意动:“只要能够保证支度,那还用选?自然是票号的更优一些!” 接着亢五举一反三的说道:“而且,只要他与咱们旗下的铺子做买卖,无论是存银还是支度都可以再让利一些,要做买卖小则十两,大则数万两,这可抵得上多少平民百姓的存银去?这样不仅能让咱们的铺子得到更多的生意,同时钱庄也能收更多的现银!” 韩林哈哈大笑,嘴里赞道:“亢兄果然不愧是巨贾,某只稍稍一说,亢兄立马就能够会意。若不是亢兄是亢家的人,韩某真想将亢兄请过来。” 亢五同样含笑说道:“都是大人抛玉,否则便是打死亢某也想不出这样的法子来。” 这两个人说得侯世威是一点都听不懂,只能在那里沉默地饮茶,但此时他抛出了心中的疑问:“要是有人以假票骗银呢?这岂不是亏了?” 他能想到,其实早就有人想到了,比如大明宝钞就有了相关的防伪技术。 不过这是出自用户端的需求,韩林不得不慎重,嘴里说道:“侯兄的疑虑甚好,一来可以在纸布上做文章,二来可以在油墨上做文章,三来可以在图绘上做文章,这样,想要造假,他可就要下血本了,一旦不成那就是亏了。” 想到后世有些拿钢镚作假,反而成本超过面值的大聪明,韩林心头不由得发笑。 “另外,所有票据全部要密制后统一下发,另外还可以以密文的方式做验证,同一批次票据配备密本,只有熟记密本才能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密本不定时更换,防止密本外泄。” 亢五也同时提议道:“各钱庄密本只有掌柜和账房能看,勘验时需两个人同时到场,这样也防止来骗取支度。” “亢兄所言极是。”韩林赞同道。 沉吟了片刻,亢五对着韩林说道:“韩大人所思所想,果非常人,不过此事定然干系重大,已经非亢某所能及,亢某想着给晋中写一封信,邀继富少爷来乐亭与大人勾兑如何?” “自无不可,不过咱得说好了,这钱庄的一应事宜可得需亢兄来管才是。” 韩林这话便是给了亢五一个大大的面子,如果能够成行,那亢五在亢家的地位也将会水涨船高。 这事确实干系重大,直接关系到他以后能不能挣大钱韩林也想与亢继富这个故人见一面,好好地交谈一番,才能拍板。 因为无论是购置粮食、制作兵甲、研发铳炮、造船都需要大笔的银子投入。 就拿他心心念念的盖伦船为例,其造价至少要到二十万两白银,自己要攒,这要攒到猴年马月去? 就算亢家可能也拿不出这么多的银子来,因此韩林才想到通过钱庄来聚银,一方面可以促进货币的流通;另一方面也可以再积攒大量的银子去给后续各种业务铺路;第三点就是,这些银子只要不发生挤兑,那他就可以寅吃卯粮,不用等到银子攒够了才往外花,那样黄花菜都凉了。 这事可以说是财源滚滚,他也想自己干,但无奈的是,他手里根本没那么多现银,由此才选择和亢家进行合作。 亢五来乐亭其实正中他的下怀,即便亢五不来,他也要遣人去锦州将亢五邀来,不过那就是他有求于人了,在双方的分润中就会陷入被动,但没想到现在竟然反过来是亢五来乐亭还有求于他,那就不一样了。 而他也不怕亢家私下里去干,就如同亢五所说的,亢家也并不是铁板一块,亢继富如果想要在家族当中争地位,那么韩林这个主顾他肯定不想放弃。 而且最重要的,韩林在辽东以及目前的京畿都有声望和实力,韩林的能耐亢五还是知道的,不说韩林纵兵做些什么,便是随随便便给穿点小鞋,亢继富可能就受不了。 所谓“官商勾结”,便是互为依托,而现在韩林便是那个官,因此对于成立钱庄,同时开通票号异地支度这个业务,韩林已经有了十有八九的把握。 不过韩林不知道的是,他这个提议,生生将票号出现的时间提前了二十年。 而且,日后创立票号的,便是现在与他面对面坐着的亢家! 两个人又交谈商议了半天,敲定了一些细节以后,韩林才一拍脑袋,转过头向侯世威说道:“你瞧这与亢兄说得兴起,冷落了侯主事。” “无妨,此事干系大人的生财之道,侯某怎会如此不开眼?” 言罢,侯世威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大人莫唤主事了,如今,我已经成了白身……” 韩林微微一愣:“怎会如此?” 第38章 来附 韩林的公事房中,侯世威的脸泛起了一丝苦色。 “赵总兵移驻宁远,宁远那边自有督抚衙门,自然不会让侯门入衙了。听闻亢兄要将亢家的买卖迁到乐亭来,侯某便想着也来韩大人这里寻一份差事。” 韩林顿时了然,原来是因为赵率教移驻宁远后,已经没了侯世威的位子,他丢了饭碗。 于是也不由得感叹道:“真是造化弄人。” “是啊……” 侯世威叹了一口气:“锦州之战,侯某也得到了封赏,原以为能籍此有一番作为,可谁承想大半年过去,便时移世异,宁远的大官儿多,赵总镇到那里也需小心侍奉,更何况咱这个小小的主事,如今成了白身,因此才来韩大人这里寻口饭吃。” 说着,侯世威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笺,推至韩林的面前,嘴里道:“韩大人,这是赵总镇的荐信。” 韩林将信拿了起来,但只是揣进了怀里而并未拆开,嘴里笑道:“哪还需总镇大人的推荐,侯兄方才所说也实在太见外了一些,以侯兄的才干,韩某便是想求也求不来。” “如今总镇大人肯割爱,是小弟之福。” 屡次打交道下来,侯世威这个人虽然有些趋炎附势,遇事时候有推诿的意思,但总体来看,能力还算不错。更何况韩林也算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因此想也没想就满口答应了下来。 “侯兄,你看这样如何?你便在我这里继续掌着衙狱刑房,衙狱刑房设两狱,犯了军法的卒伍,交由军狱处理,其次再设一个民狱,侯兄顺带着帮俺管管治下四个军佃村寨的纠纷、治安、民防如何?” 接着韩林一脸惋惜地说道:“可惜了,赵大人如若不从锦州去宁远,那侯兄便能够继续大施拳脚,小弟这里不过一营四寨,侯兄可莫要嫌弃才是。” 听到韩林答应了下来,侯世威大喜过望,嘴里道:“害,咱该去哪里跟着什么人,某心中自有计较,在赵总镇之前,侯某也当过其他人的幕友,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韩大人最合侯某的胃口。” “可说是呢!” 亢五在旁边帮腔道:“亢某这些年走南闯北的,见过的人也不算少了,但能够坦诚相待的,反倒是这认识不过年余的韩大人。” “惭愧惭愧。” 韩林对着两个人连连拱手谦虚道:“和气生财,和气生财,若非当日二位的帮衬,小弟哪里能这般容易地就当上这一县的镇戍?” “之前在锦州与韩大人共事,侯某早就看出韩大人绝非池中之物,若非如此怎能同得总镇和纪太府的青眼?” 既然已经来到了韩林的帐下,侯世威便开始拍起了韩林的马屁。 “提到纪太守……” 亢五说道:“韩大人走后不久,纪太守便移驻山海,后来又听闻今上广收内镇,后面就没有听到纪太守的消息了。” 韩林叹了口气:“纪太府如今别居在京师的中官屯中,韩某每季都会奉上仪金,让他能自在些。” 中官屯就是后来的中关村,因为太监有又叫中官由此而得名,自明起,许多无依无靠的太监便聚居如此。 “大人高义。” 侯世威又拍了一记马屁侯说道:“昔年纪太府在锦州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与赵总镇一道斗与奴贼,如今却落得这般凄凉的下场,如此看来,侯某已是万幸。” 亢五也摇着头说道:“锦州叙功,纪太府为民请赏格五十八万两,从无克扣,这样的好太监竟然弃之不用,实在为皇朝可惜。” 韩林苦笑道:“纪太府如今这般模样,其实与韩林脱不开干系,若非韩林请诛魏逆,纪太府也无需至此。” 侯世威摆手道:“韩大人何须自责?魏逆所做之事千刀万剐也不为过,韩大人首义实在是天下之表。” …… 后面几日,韩林便甩开了公务,陪着亢五和侯世威好生在乐亭游历了一番,乐亭八景让两个人赞不绝口。 而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落户乐亭,亢五也在韩林的帮助下对他们的新部进行了选址,最后选定了在城中最繁华的天衢街的崇信坊。 而亢五此次前来也将第一批运往琉球的两千石粮食也运到了,韩林已经采买了两艘远洋的海船,再加上原来的两艘海沧船才能将这两千石的粮食装走。 其实两千石的粮食,半艘广船就可以拉走,可惜的是北边没有广船,而且韩林现在也买不起。 四艘船将随着郑思明一道回返琉球,韩林算了算,如今乐亭这里正常粮店卖的粮食大概是七钱一石,但是大宗采买肯定会便宜,因此亢家给出的价格是五钱一石,琉球那边收是一两。 因此如果按照两千石粮食来算,走一趟约能赚一千两,不过这只是去程。真正赚钱的是回程,因为还可以拉其他的紧俏货物,由于琉球被倭奴占去,在与大明的走私贸易当中,日本的货物通过琉球运往大员再运往福建等地。 因此琉球是可以大批采购到日本的刀剑、扇子、硫磺、生红铜、胡椒、苏木等物,就拿日本的刀剑来说,一把日本刀,根据记载,日本刀之值八百文或一贯,携至明土则值五贯文。 这一下就是五倍的利,韩林算计了一下,出一趟海估摸能赚上万两的银子,当然走海可并不容易,海上的风浪无常要冒很大的风险。 而且比较操蛋的还有一件事,为了将风险降低,还不能直接从乐亭直接去琉球,要先从乐亭去福建,随后再由福建沿着大大小小的岛链去琉球,从乐亭去福建梅花所差不多要花二十天左右,而从梅花所再到琉球那霸港要花八到十天的时间。 不过好在乐亭左近的昌黎(即今秦皇岛)是不冻港,冬天可以借道昌黎,除去给船员休息以及季风这种太过于危险的时间,韩林算计一年大概可以跑四趟,如果不出沉船的事故,大概可以每年收入四万两银子,足够他现在兵力所有的开销了。 郑思明在京师里还要盘桓一些时日,而为了让船员们更加熟悉海上的风浪以及作战。 韩林已经将觉华岛附近的海寇,列为了下一步的清扫对象。 第39章 营前村 乐亭营治下营前村内,这里是韩林治下四村当中最大的村寨,有一百六十多户分到了这里,此时村子正在大兴土木,从营中或者周边土民借来、租来的驴车、骡车进进出出,拉着兴建房屋所用的木料、泥土,不少村民正在自家已经规划好的建宅地上挥汗如雨。 一些小孩儿被这种热闹的场景感染,手里捏着从田间摘来的各色鲜花,咯咯笑着,追逐打闹,鸡飞狗跳之间,惹得大人们不断呵斥。 吴保保高高抡起石杵子,又狠狠地砸在了已经固定在泥范当中的黄土上,他赤着膊,手臂上高高的肌肉虬起,老吴头一边往坯模里填湿土或麦秸泥,一边看着身体壮实的吴保保,嘴角根本藏不住笑。 吴保保今日里轮休,刚刚到家,就被老吴头抓了过来制坯。 接连打了十五六下,老吴头叫他停了下来,动手开始拆泥范,吴保保擦了擦头上的汗,嘴里有些埋怨道:“爹,你说非要费这个劲干啥,韩大人不是已经给咱村建好了一批那个叫啥公租房,一年也不过一两银子,俺一个月的月饷就够了,再说了,俺之前立过功,也能排的上。” 在将治下的军佃分为四村以后,韩林还特意请左近的村民帮忙兴建民房,也正因为这事,原本与乐亭营显得有些剑拔弩张的附近村民在赚了不少的银子后,不仅面上喜笑颜开,同时对乐亭营和韩林的看法大为改观。 不过由于解冻以后才开始动工,兴建的房子还不能满足所有军佃的需求,因此韩林再次拿出了勋册,有重大功劳的可以直接免费分到房子,其他的则按照功劳大小排队。 不过排队的这些则就没有免费了,而是每年要给与一点租子,毕竟兴建这些房子也花了不少钱,怎么也得收回一些成本才是。 吴保保由于在北普陀剿匪和与高家对峙时都立了一点小功,因此无需排队,只要交租就可以入住,但他老爹死活不同意,非得自己盖。 老吴头小心翼翼地将已经打好的泥坯用木锨托着底,小心翼翼地放在阳光充足的地方晾晒,那里已经堆积了不少的泥坯。 一边捏了捏之前放着的泥坯一边嘴里骂道:“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就不拿银子当钱了?” “老头子,你咋跟俺们第一部的杨善杨把总一样抠搜!”吴保保嘟囔了一声。 接着,吴保保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贱兮兮的笑意,向他老子问道:“老吴头,你跟儿子我交个底儿,是不是想给俺找个晚娘(后妈)?” 老吴头的眼睛一瞪:“没大没小的东西,这是你能说的话吗?再说了,俺这么大岁数了,腰又不好,给你找个晚娘做什么?” “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哎呦,老头子,你儿子我怕是长不大咧!”吴保保怪笑了一声。 “你小子他娘的也好意思说,一个长别人两个大,你老子我这么些年赚的那点银子全都喂到你的肚儿里去了。” 听到儿子拿自己打趣,老吴头跟着笑骂道:“你懂个屁,韩大人建的那房子再好,那也不在咱自己的名下,咋地,在锦州你交的租子还没交够是怎地?再说了,你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了,合该找一房媳妇咯,等成了亲给俺生个大胖孙子,俺也不至于天天闲的没事干。” 都是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吴保保听到“媳妇”两个字眼睛都直了,咽了咽口水以后向老吴头问道:“咋样?爹,有合适的没?” 老吴头笑了笑:“你是不知道,咱们刚搬来时原本那群土民还叫咱们‘赤佬’,这年头当兵的人嫌狗厌,可自从韩大人将高家收拾的服服帖帖以及知道你们发的是足饷了以后,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吴保保有些迫不及待的问道。 老吴头“嘿”了一声:“都他娘的是势利眼嘿!但凡在你们营中当个小官儿的,那门槛都被踏破了,有几个不知死的,听闻韩大人没成亲,身边也没有女人,就想将自己闺女送去给韩大人做妾。” 吴保保听完后差点没笑得厥过去:“可真亏他们想的出,这是将自家的家雀当凤凰了是怎地?莫说做妾,便是做个婢她们也不够格儿!” “再说了,韩大人似乎不太喜欢别人伺候,除了早就跟着他的二狗子以外,也没见旁的仆从,估计除了二狗子以外,旁人也伺候不来。” “可说是呢,于是这帮人便又去撺掇操守金大人,千总高大人、还有你们部的杨大人这些人。” 吴保保再次笑道:“金操守那俊俏的模样可如同画儿里走出来的,走到哪儿都是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儿的盯着,俺都怕她们的口水流出来,她们也真敢想。” “至于高千总那更是想也甭想!” 吴保保偷偷摸摸地跟老吴头说道:“爹,你怕是不知道,你甭看高大人那五大三粗的模样,高大人还是个痴情的种子咧,时不时就往俺们‘女财神’那里跑,搞得俺们女财神一见他来,就不得不将大门打开来避嫌。” “杨把总跟爹你一样抠搜,怕是要有钱的娘家人,想来想去,倒是只有管着营内餐食的老王头王愿和大人身边的二狗子最有可能,但这俩一个老,一个小,怕是不成吧?” 老吴头说道:“哼,老的少的又怎么样,甭说大人这些身边人和官儿们了,便是咱家的门槛儿都快被踏破了!” 吴保保也没管自己家房子还没盖起来,哪里来的门槛,眼睛放光的问道:“那么多,爹你咋就不跟俺知会一声,万一有个模样俊的呢!” 老吴头把脑袋一抬,吐了口吐沫:“想都别他娘的想,大人一直都以半个东人自诩,跟着大人从锦州来的,甭管自己祖上是哪儿,也都自称是东人,他关内人是怎么待东人的?咱们刚来时这帮狗艹地把欺负咱们成什么样?家里丢了东西,就说是咱们东人偷的,买个米都要比乐亭土民贵上三成。” “现在韩大人将他们震住,眼见咱们比他们过的一天比一天好,就想来占便宜,大人可以不记仇,但咱们东人的眼睛可亮着呢!” 老吴头瞅了瞅吴保保嘴里道:“老头子我可跟你说,莫要跟土人那群娘们勾勾搭搭,你只准娶咱们四个村寨的东人女子!” 听到老子嘴里告诫十足的言语,吴保保挠了挠头,连哎了两声,也不知道答应了没有。 老吴头看着吴保保的样子,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瞧瞧你那熊样子,你老子我都被推成甲首了,你啥时候也能在营中给老子挣个官儿回来?” 此时村中施行的是里甲制,以十户为一甲,选甲长一人,任期为十年,十年后轮换;十甲为一里,设里长一人,管理一里的户口、税役以及调解纠纷,组织兴修水利、维护道路等事宜。 吴保保挠着头说道:“这不是看您老岁数大才选的您嘛。” 见自己老子的眼睛一瞪,吴保保立马又说到:“快了快了!等再遇到战事,俺肯定立个功回来,下次升迁,也弄个官儿当当!” 第40章 兄弟 父子俩这边正说着话,那边孟氏兄弟一脸喜色地从远处走了过来。 他俩也落到了营前村户下,虽然兄弟俩日常都在营中,但谁不想在额外有一个独立的空间?因此兄弟俩刚刚去公租房看了一圈儿,想要租一个。 刚从那边回来,就看见了吴保保,双方一抬头都愣住了,似乎谁也没想到竟然在这营前村又碰上了面。 双方有过节,而且还因为打了好几架,违反了军律吃了军棍。 不过既然动手不行,但动嘴又不违规,因此孟满仓走了过来对着吴保保笑道:“哟,熊瞎子,在这儿卖体力呢?” 吴保保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他身旁的老吴头开口向吴保保问道:“他们是?” 吴保保翻了个白眼:“他俩也是俺们营中的!” 吴保保还想说别理他们,可自己的老爹立马从身后的担子里拿出几张饼子,这是他曾经在锦州的买卖,到这儿也没落下,他专门挑了带糖馅和枣馅的拿出来递给孟氏兄弟。 孟氏兄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开口向吴保保问道:“这位是?” “这是俺爹!”吴保保没好气儿的说道。 “哎哟!原来是吴老太爷。” 他俩原以为这是吴保保请来一同打夯的左近村民,哪成想竟然是吴保保的老爹,双方虽然有些过节,但那点过节可算不上什么,更何况人家老爹拿出饼子来招待了。 孟氏兄弟赶忙作揖行礼,不敢去接饼子。 老吴头直接将饼子塞在两个人的手里,笑呵呵地道:“客气啥,这里也没啥好东西招待你们,权且吃两口饼子罢!这是俺亲手做的咧。” 孟氏兄弟架不住老吴头的热情,孟满堂咬了一口嘴里道:“吴老太爷真是好手艺,俺已经好久都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饼子了!” 这马屁拍的十分生硬,听得旁边吴保保直翻白眼。 老吴头仍然一副随和亲热的模样:“吃得下就好,吃得下就好。” 许是寂寞久了,老吴头一听他们也和自己儿子一样,是韩大人乐亭营中的战兵,于是拉着两个人的手开始唠起家常:“看你们的身形,怕不是北地人?” 孟满仓点了点头:“老太爷好眼力,我们兄弟俩是广州府人士。” “那可真够远的,要比乐亭还要往南不少罢!” 老吴头这辈子来过最南的地方就是乐亭,他其实根本不知道广州府在哪儿。 孟满堂笑道:“是了,要是光靠脚底板走,估计要走大半年才行。” 老吴头嘶了一声:“那么老远,你俩咋跑北地来了?” 吴保保此时也放下了石杵子,跑过来听,老吴头眼睛一瞪嘴里骂道:“你来凑什么热闹,干活去!” 吴保保有些委屈:“爹……” “快去!” 孟满仓冲吴保保挤了挤眼睛,然后也不避讳地答道:“老太爷有所不知,俺们……其实是奸生子。” 然后孟满仓便把自己兄弟俩的如何在家中备受欺凌、家中的嫡长又是如何要雇凶将二人杀死,却被他们血刃,然后又是如何辛苦地流放到锦州的事情慢慢地说了。 听得老吴头直抹眼泪,面上有些心疼的对二人说道:“真是命苦的孩子。” 接着他想了想,嘴里继续张罗道:“韩大人仁义,从来没见过当兵有休假的,既然你们兄弟也落户在了营前村,那休了假就过来,老头子俺别的本事没有,就会做几张饼子,弄点小菜,你们到时候就过来吃。” “爹!你到底是谁的爹!” 吴保保那边一直在竖着耳朵听着,一时间有些欲哭无泪,但他也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将心中的火气全都发泄在了泥胚上,砸的咣咣作响。 老吴头说得十分诚恳,孟氏二人没想到他俩从小就没获得的疼爱,竟然在北地一个毫不相干的老头身上得到了。 甚至,这老头还是与他们有过节的那个熊瞎子的亲爹。 孟氏兄弟心中感动不已,连连推辞。 但老吴头手一拍大腿,嘴里断然道:“你俩也莫说别的了,就这么定了!” 孟氏兄弟眼见推辞不过,互相对视了一眼,作为兄长的孟满堂说道:“老太爷盛情,我们兄弟就却之不恭了。” 接着他一拉弟弟孟满仓,在老吴头面前跪下,嘴里说道:“我们兄弟俩估摸着,这辈子也回不去了,而且回去了也受人白眼,既然如此,如若老太爷不弃,我俩愿拜老太爷为干爹义父。” 孟满仓更是直接,磕了一个头以后说道:“对,俺俩愿意给老太爷养老送终。” 老吴头十分高兴,嘴里一边拉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一边嘴里不住地说着“好好好”。 老吴头是高兴了,可旁边的吴保保却不愿意了,气冲冲地拎着石杵过来,嘴里骂道:“这天下抢钱、抢地的多的是,但是抢爹的还是头一次见!你俩咋回事。” 老吴头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老子我乐意,这里没有你的事,继续干你的活去!” 这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他老子乐意,他也没什么好办法,吴保保只能恨恨地剜了孟氏兄弟一眼。 老吴头一边帮着孟氏兄弟扑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嘴里说道:“保保这孩子打小就没了娘,也是孤苦伶仃的,既然以后你们成为了兄弟,那在营中还是齐心协力才是,莫让人欺负了去。” 孟满仓看了看正在甩开膀子抡着大杵的吴保保笑道:“爹你放心,莫说我们已经成为了兄弟,便是之前,俺们在营中也与保保交好。” 接着孟满仓冲着吴保保的方向高声道:“小老弟,你说是也不是?” 吴保保又狠狠地抡了一杵子,咬牙切齿地说道:“是啊,好到打成一片!” 老吴头不知这其中另有隐情,满脸老怀大慰地说道:“那就好,那就好哇!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一下子收了两个义子,老吴头的心里十分高兴,活也不干了,干脆去集市上买了一只鸡,一条鱼,开始张罗起来了饭食。 看着不断进进出出的老吴头,孟满仓对着吴保保笑道:“老弟啊,你这个爹真不错!不过现在,是我的了!” 吴保保恨得牙直痒痒,对着孟满仓说道:“孟满仓,你他娘的再气老子,老子一杵头抡你那爪子上!” “俺认了你爹做爹,你还想当俺老子,你这不是跟咱爹平辈了麽?!” “行了行了,你俩都少说两句,明日还要回营,抓紧做一些泥坯来晒,等下次回来就能帮咱爹盖房子了!”孟满堂说道。 “要我说,咱不如就租个公租房,将爹接过去住。”接着孟满仓话锋一转对着吴保保说道:“你这个亲儿子咋回事,一年也不少银饷,为啥还要自己盖房子呢?也忒不孝顺了。” 吴保保苦着脸说道:“咱爹不让……” “你俩快闭嘴吧, 既然不让那咱们就自己盖,盖大一点!” 第41章 商量 吴保保没想到的是,他心心念念的战事马上就要来了。 不过可惜的是,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乐亭营营房最西侧有几间独立的建筑,韩林将其中的一间作为了自己的公事房以及寝所。 其实作为一县镇戍的守备官,韩林在县城中是有自己的衙署的,韩林曾经去看过,那是一处三进的院落,比县衙也小不到哪里去。 不过韩林以远离大营之名给拒绝了,仍旧在这刘家墩的驻营当中选了一间,除了比普通卒伍的寝所大了一些,还是个单间以外,其他的,都并无二致。 二狗子对此颇有些幽怨,他觉得韩林是在没苦硬吃,好歹都是五品官了,咋就不能享享福呢? 为此不仅当韩府大管家,管着一众丫鬟时不时还能揩下油的想法破灭了,此时的二狗子,还要打着哈欠给来韩林公事房议事的校尉们端茶倒水。 在给高勇斟茶时手上一抖,就将茶水撒在了桌子上,见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自己,二狗子连忙找了抹布去擦。 看着手忙脚乱的二狗子,高勇笑道:“二狗子,你跟咱老老实实地说,是不是又去推门子了?” 二狗子赶忙看了一眼,有些嗔怪地对着高勇说道:“高大哥,少爷在这儿呢,可不敢乱说啊,俺没去,俺都好久没去了!” 众人闻言,无不笑出了声。 不过这个小插曲并没有持续多久,徐如华板着脸对着韩林说道:“大人,海上比不得陆上,风高浪急交战之下也根本没地方躲去,更何况大人还有畏水的毛病,这事属下万不敢答应。” 李柱同样站起来说道:“大人!这事俺也不同意,马虎不得,俺们要是跟船那就要占着水营的名额,缩减水营的战力,可俺们要是不跟着,如何能教人放得下?说句不好听的,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属下便是让诸位弟兄剁成肉泥也难以赎罪。” 与徐如华相比,李柱有些激动,毕竟他可是韩林亲卫的统领,一听韩林要跟着出海剿灭海寇,心中顿时急躁地不行。 韩林也没想到自己说随行的事竟然遭到了这么多人的反对,于是乎他又将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副手操守官金士麟。 金士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嘴里道:“我去就行了,你别添乱。” 韩林苦笑了一声:“这怎么能是添乱呢?作为一营的主官,安能躲在后面驱凶避吉?水营第一次出征我怎么也得看一下,找找纰漏才是,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我不在交战的船上,而是另寻一处船,远远地看。” 众人苦劝了半天,仍然还是敌不过韩林的执拗,无奈之下,最后只能同意让他远观而不近看,同时韩林的坐船必须要离地一里地开外,这样即便是海寇有什么动作,他们也能够及时进行救援。 这已经是各个校尉们最大的容忍限度了,韩林最后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 “要是大人遇到了什么险,我一个个攮死你们!”唯一不同意这个提议的李柱气鼓鼓地道。 “放心罢!柱子,有这么多人跟着,怎么会出什么意外!” 韩林宽慰了他一句,叫二狗子撑起了一幅舆图,随后对着徐如华点了点头说道:“徐三哥,开始罢!” 来到乐亭这些时日,韩林也没有闲着,在教蔡鼎绘制舆图的同时,也凭借着记忆将宁锦一带的图给绘了出来,但由于不是当面观察,因此仅能算是草图,不过也算够用了。 徐如华闻言站起了身,又拿起一根小木棍在舆图上点指道:“诸位请看,觉华岛由本岛,北边的磨盘山岛、南边的大、小张山岛组成,磨盘岛有人居住,大、小张山岛由于比较荒,因此无人居住,成了海寇的啸聚之所。” 高勇皱着眉头问:“觉华岛乃宁远囤粮重地,且还有水师,怎地还能让海寇给占了去?” 金士麟之父金冠曾经就是屯驻在觉华岛上的水师游击,因此他对于这件事最清楚不过,叹了口气道:“天启二年,家父奉孙都督之命领水师屯驻觉华,接手时便发现,那哪里算得上什么兵,都是一些投充和招募,作为海漕运粮尚可,但若为兵,怕是连民壮都比他们强上一些。” “若非如此,当时觉华岛上有水军在,也不至于让鞑贼屠尽满岛而,却一点代价都付了。” 想起前年战殁的父兄,金士麟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之色。 众人赶忙安慰了几句,徐如华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诚如操守所言,宁远之战后,觉华岛水师被灭,至今没有恢复元气,这就让海寇们有了可乘之机,根据韩大人家米店掌柜郑掌柜所说,原本他们屯驻在一些礁之上,但觉华岛水师被灭以后,他们就占据了大、小张山岛,行事更加肆无忌惮了起来。” “觉华岛是宁锦重要的港口,北边来的皮货、南边来的海漕,都在岛上集散,因此觉华岛附近百里,成了这群海寇的打家劫舍之所,而且他们从来不劫贯穿,只挑那些输运贵重之物的民船劫掠。” 接着徐如华脸色有些发寒:“而且这群海寇无恶不作,不仅要劫船抢货,而且几乎不留活口,将人杀了以后直接抛到海里面去喂鱼。” “这群狗东西,就算全砍了也没有一个冤枉的!”张孝儿大骂道。 杨善向徐如华问道:“这群海寇有多少船,有多少人马?” “杨把总问得好。” 徐如华对杨善竖了竖大拇指,嘴里道:“如今大小张山岛以及附近的礁岛盘踞着好几伙人,最大的那伙头目叫海阎王,共有百十来人,有船五艘,其中一艘海沧船是其主船,一艘开浪船,三艘蜈蚣船。” “嘶……这已经堪比咱们水营的船了。”李柱嘴里道,又忍不住看了韩林一眼,那意思还是想劝阻韩林,不要以身犯险。 韩林假装没看见,就听徐如华继续说道:“除海阎王以外,小一点的叫章老三,有人马六十多号,船有八艘,不过都是蜈蚣船,因此战力比海阎王稍差。” “剩下的,海蜈蚣、顾斜眼、刘老瘸子等几伙人,各自有船不一,全都衣服在海阎王或者章老三的手底下,无论劫掠还是贩运这两个人都要凑中抽成,而且两伙人也不怎么对付。” 韩林想了想,打断了徐如华向郭骡儿问道:“骡子,给郑掌柜的话儿递过去了?” 郭骡儿应了一声,嘴里说道:“十天前已经递话,到时候他会向他那姓乌的船把头谎报说有大货要从觉华岛运出去,并吸引海阎王跟着一起。” 第42章 递话 觉华岛靺鞨口码头的帆扬桨转,大大小小的船只或近港离岸,每有新船靠到岸边,便有一些挑夫、纤夫、脚夫上前揽活,祈盼能挣到今日糊口粮。 郑掌柜头戴一顶瓜皮帽,在码头上慢悠悠地走着,时不时还向对岸的宁远方向看去,然而海波当中,也仅仅看到了卧牛山的一个山尖尖。 他身后跟着一个背着个空竹篓的伙计,伙计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眼珠一直左瞧右瞧,仿佛没经过什么世事一般,有些懵懂。 郑掌柜带着伙计在码头上兜兜转转,时而停下来看看新到的稻米,时而瞅一瞅碳木,不一会伙计背后的背篓就装满了碳,手里还多了半兜子米。 逛了半天以后,郑掌柜带着伙计在一艘小渔船面前停下。 “客官,捡点海货?”一个站在船前的船娘向郑掌柜问道。 郑掌柜在鲁鱼的筐里挑挑拣拣了半天,仍然没有找到满意的,也理会一直跟他搭腔的船娘,而是越过了他,看向了一个还在船上的人影,那人在小渔船上躺着,将一顶斗笠盖在脸上,翘起来的二郎腿一抖一抖地,看起来十分惬意。 “船把头,最近这鲁鱼的个头也忒小了一些。” 直喊了三声,那船把头才将盖在脸上的斗笠拿了下来,也没起身,只是稍稍偏过了头,嘴里道:“客官嫌小,我也嫌小,最近捕鱼的忒多,小的看不上眼,大的又遇不上,有中不溜的就不错啦!” 郑掌柜笑道:“沿岸的可不都是一些小鱼小虾,这大鱼啊,还得多往里面走走。” “走?”船把头摇了摇头道:“越往里面走,风浪越大,咱这小舢板要是遇到大船,还不得给掀翻叻?” 郑掌柜继续道:“要说船把头你赚不到钱呢,俺可听说了,最近海里可出了一条大鱼,要是捉到能一年不出海。” 郑掌柜的话音刚落,船把头一下子坐了起来,看着郑掌柜有些疑惑地道:“果真?” “自然做不得假。” 船把头眯了眯眼睛:“客官可听说是个什么鱼?” “大龙趸。” 船把头笑了,咱这地儿哪有大龙趸。 “自然是打南边来的。” “那感情好了,俺得跟俺兄弟知会一声,等哪天一起去将它捉了去。” 郑掌柜摇了摇头:“俩人可不够,听说那大龙趸掀起的浪得有一丈来高。” “那就将俺叔也一起叫上!”船把头的笑意更甚。 郑掌柜挑了一条鲁鱼,嘴里道:“就这条了,称称吧!” “得嘞!” 船把头喜笑颜开的从船上跳了下来,亲自拿起秤给郑掌柜秤了起来,看了一眼秤砣嘴里道:“两斤半,四十五文钱!” 郑掌柜摇了摇头道:“贵了,俺只给三十八文五分二厘。” 船把头脸上泛起了苦涩:“小本买卖,客官,要都是你这般的杀价法子,俺吃什么喝什么。” 郑掌柜数好了钱一把拍在了他的手里:“就这么多,爱要不要!可数仔细了!” 船把头一边数着钱,也没抬头,似乎漫不经心地问着:“客官您常来,可身后这位有些面生啊。” 郑掌柜不假思索地答道:“俺们东家新雇的伙计,往后就熟了。” “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这边船把头数完了钱,那边郑掌柜将船娘已经杀好包裹上用绳系了的鱼拎了起来,瞧了瞧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带着伙计转身走了。 船把头看着郑掌柜逐渐消失的背影,随后与船娘对视了一眼,两个人将鱼筐搬到了船上,随后划着桨离了岸。 走了一阵,已经见不到码头,郑掌柜才擦了擦额头的汗,对着身后的伙计说道:“成了!” 伙计有些将信将疑:“这就成了?我咋一句都没听懂?我说郑掌柜,你可莫要耍花招才是。” 郑掌柜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怒容:“能让你听懂,旁人不也都听懂了?俺们自有传话的法子!” 伙计的眼珠滴溜乱转了一圈儿,嘴里问道:“直接去粮铺里明言即是,为何还要在这里嘀嘀咕咕地说一大堆。” 郑掌柜看了一眼,嘴里有些不屑地道:“你懂个甚,行里有行里的规矩,他们这种话筒子,是不能轻易上岸的。” 被郑掌柜轻视,这伙计也不恼,微微一笑:“你说规矩就是规矩,你说传出话去就传出话去,反正俺也听不懂,不过你要是诓俺,俺兴许没啥事,你家里那三个可就要受些委屈咯。” 接着伙计不咸不淡地道:“郭大人的手段,你可能不知道,但是小爷我没少见,就这么说吧,再硬的骨头,到他的手里也不过是一个面团儿。” 听到面前伙计的威胁,郑掌柜的语气明显软了下来:“敢问这位小哥儿,俺什么时候能见到俺那老婆子?” 伙计呵呵笑道:“你怕想见的是你那儿子吧。” 见郑掌柜不说话了,伙计又道:“之前便同你说了,郭大人正带着他们三个人在对个儿的宁远住着,郭大人说了,只要此间事了,韩大人恩准你们团聚。” 郑掌柜点了点头,又有些迟疑地说道:“如果这群人跑了几个,俺这一家要在觉华岛上怕是难以安稳。” “韩大人早就给你想好退路啦。” 伙计懒洋洋地一伸腰,嘴里继续说道:“韩大人要做海商,正缺人手,这海上的事,你也熟,如果你愿意呢,就去那边领个差事,你要是不愿意呢,韩大人就给你在乐亭安家,护你周全。” 郑掌柜想了想眯着眼睛问道:“韩大人真能不计前嫌?俺之前和韩大人可有不小的过节。” 伙计放下胳膊,看了看他,撇嘴满脸不屑地说道:“我说老郑,人呢,要有自知之明,你们当海寇的小鱼小虾都看不上,更何况韩大人这样的人物了?说句不好听的,在韩大人眼里,你恐怕连个鱼籽都不如” 郑掌柜想了想,一点头:“嗨,也是!今非昔比喽!” 伙计点了点头:“就是嘛,与其操心这事,不如想想怎么将韩大人交代的事儿给办好。韩大人那里,可是有功必赏的,不管你是想依附韩大人,还是想让韩大人护你家周全,就看你这事儿办的怎么样了!” “成!就按照你说的办,下面是个什么章程?” “俺也不知道,俺也在等郭大人递话过来,咱们一起等着罢!” 第43章 小张山 小张山岛在觉华岛南七里处,与觉华岛隔海相望,这座岛长不过五百三十余步,宽不过一百九十余步,由于太小,又是不毛之地,因此它和另一座岛大张山岛一样,都没有人定居,只是偶尔有一些渔民上岛躲避风浪。 不过最近一些年来,靠岸的渔民也没了。因为,岛上如今已经成为了海寇的老巢。 未时,一艘小船从觉华岛方向破浪而来,被斩碎的海波,亮晶晶地反射着阳光,让人睁不开眼睛。小渔船刚刚靠岸,一男一女就迫不及待地从船上跳了下来,草草地将渔船系在简易码头上的木桩上以后,这两个人就匆忙地往岛西南方向快步走去。 小张山岛是海寇大头目海阎王的老巢,守卫着海岸的几个海寇,认出这一男一女是依附在他们下边乌侉子的手下,见到两人行色如此行色匆匆便叫了两声,但两个人没有应声,似乎没有听到一般,根本没有停留。“他娘的,这乌侉子是怎么管的手下!” 看着两个人的背影,一个小头目模样的海寇脸上恨恨,嘴里嘟嘟囔囔地骂道:“狗日的,等下次再停船,看老子如何修理你们。” 乌侉子,就是郑掌柜提到的那个海寇头目之一。大小张山以及附近礁岛这里盘踞的海寇大大小小有几乎十来伙,乌侉子就是其中之一,这些海寇一般都是单打独斗,但也有一起联手的情况,除了纷争都交给这俩头目去处理。 海阎王和章老三这两个大头目,之所以不将这些小股的海寇全部吃掉,纳入自己的治下,是因为海路与陆路不同,船只在航线上逡巡,而一个个的小团伙进行劫掠反而更容易得手,只要成功了,这些人就要向两个头目缴纳三成的货,比收归到自己下面更赚。 两个人走了不久,就来到了乌侉子的地盘,十来个用烂木头、破布、毛毡搭建起的营地内,乌侉子正在木头桩上坐着,和几个手下喝着酒,看到两个人走过来后,放下盛着酒的木碗,有些奇怪地问道:“怎地这么早就回来了?难道是吹了喇叭?” 所谓的“喇叭”便是海寇在岸上的探子,这些“喇叭”会将打探好的情形传递回来,比如什么船,走的什么货,有多少人,什么时候出发等等。海盗的分工也十分明确,比如郑掌柜他年轻时也跟着在海上劫掠,但现在的岁数大了,身体和厮杀的事已经跟不上了,由此才上了岸,做起了喇叭。 而“吹喇叭”的意思,便是接上了头。 并不是所有的船只都适合劫掠,有的船所载的货物根本不值得去劫,有的船上的货物虽重,但是护船的船员装备精良,一般海寇根本打不过。更主要的,还不能天天都去劫,否则这条线就没有人跑了。 好在劫一次就足够吃很久,他们上次出海还是大半年前,又恰好到了冬天,因此就一直在岛上窝着。 前去接头的那个男寇点了点头说道:“接上了。” 乌侉子倒了一杯酒,递给那个回来的男寇,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老郑这次又传回了什么消息,别又跟前两次一样。” 郑掌柜这个“喇叭”只负责打探和传话,但真正决定打劫与否的还是乌侉子这个头目,这大半年来,郑掌柜合计传回了三次话,但最后都是因为价值不高而作罢。 “老郑的意思是这次是大鱼。” “有多大?” “说是一条冬船。” 听到这话以后,乌侉子瞬间就从木头桩子上站了起来,瞪着眼睛问道:“此话当真?” “老郑说的应该不会有假……” 所谓的冬船其实就是海沧船,属于四号福船,船长是七丈五尺、宽约一丈八尺、舵杆高约二丈四尺。 虽然比不上一二三号福船,但是在战时他也是妥妥的主力之一,而如果用于民用,那就更是巨无霸级的存在了。 “北边怎么会出现运货的冬船,不会是官府假扮的罢?” 之前和乌侉子一起喝酒的一个人嘴里说道,这句话一下子就提醒了乌侉子,让他在兴奋之余沉默了下来。 乌侉子在地上踱步良久,一直没有说话,七八个海寇的目光也随着他的身影缓缓移动。 许久,他再次看向那个传话的男寇问道:“老郑还说什么了?知不知道走的是什么货?” “走的是皮货,辽东那边的三船皮货即将要到觉华岛,到时候直接在码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海沧船是从南边来的,最后应该是去江浙那边。” 明末的奢华之风大行其道,别看九边还在温饱线上挣扎,但是江南秦淮等富庶的地方,绫罗绸缎满街市,在大户人家,哪怕是一个小厮没准也是穿着缎子的。 不过,由于大明和女真人连年征战之下,大明这边停了和女真人的互市,而相比于绫罗绸缎来说,北边来的皮草、野山参、鹿茸等更加紧俏,在江浙秦淮一带,价比黄金。 至于是不是官府假扮的,乌侉子心中自然明白。 不用问肯定是。 海沧船虽然也有民用,但大多都是闽地,民船不会千里迢迢出现在这里,沿路的海寇就够他们喝一壶的,因此只能是官府的船。 不过,就算是官府的船又如何,现在的水师大部分都已经沦为了达官显贵们走私运货夹带的工具。 按照乌侉子的看法,这应该是闽地哪个大官或者大族与北地达成了交易,而这一船货,其价值不言而喻。 但对于海寇来说,他们比陆上的土匪马贼更加凶恶,毕竟不管劫到劫不到,他们都要冒着大风巨浪,一不小心就会有沉船的风险。 乌侉子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 男寇对着乌侉子提醒道:“大把头,老郑还跟我说,这骨头十分硬,要咱们联合其他人一起。” 乌侉子点了点头:“老郑说的不错,这骨头咱们要是硬啃,怕要嘣了牙。” 他沉吟了一番,心中一动,又对着那个男寇说道:“你这次见到老郑,他有没有什么异样?” 男寇刚要摇头,紧接忽然眉毛一挑:“倒是多了一个伙计,过往从来没见过,说是他那粮店的东家新雇的。” 乌侉子眼睛眯了眯:“突然多了一个?” 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一样,继续问道:“他之前不是说,年前他那老婆子和那小妾回老家省亲,回来了没有?!” 第44章 夜门 明晃晃地月亮遥遥挂在天际,将曹庄驿的民屋描绘出低矮破旧的轮廓,连续两年遭遇奴贼,这宁远城南十二里的驿村四处都是断壁残垣,大部分的百姓都已经跑光了。 一只瘦弱的老鼠正在四处觅食,忽然,它停下来竖起了耳朵,随后“吱吱”叫着跑远。四个身穿箭衣的人影从远处轻轻地走了过来,在一处相对完好的院落前停了下来。不久,静谧的夜色中,响起了一阵击叩门扉的声音。 等了片刻功夫,门后的门闩发出了轻微的响动,随着吱呀呀地磨牙一般地酸声院门向里打开。 紧接着门后传出一声疑问:“什么事?” 来人没有回答门后的问题,反而平静地问道:“大把头在不在?” “在,刚刚躺了。” “让我们进去。” “老规矩,家伙什都交出来。” 乌侉子伸着双手,在被搜身的罅隙抬起头,越过堵在门前的人影,向里面稍稍一望,但影影绰绰地根本看不清明,紧接着就听见耳旁说了一句:“原来是乌把头。” 乌侉子微微点了点头,有些不满地说道:“快一些,急事。” “好了,进去吧。” 紧接着两个人当先进了院,乌侉子紧随其后,被人前后夹着孤零零的乌侉子不以为忤,只是在心里想着,如何去说服海阎王。 昨日日间,经过一番商议以后,乌侉子觉得这一单买卖他们这点人这些船根本做不来,于是便去了小张山的海阎王驻地报信,不过不出所料地,海阎王根本不在。 作为统领着觉华岛附近海寇的唯二头目之一,海阎王与章老三不一样,他不愿意和大批的海寇一起居住在岛上,反而在宁远、曹庄以及觉华岛上都有房产,其人如狡兔,时不时就更换居所。 乌侉子没办法,只能由海阎王的人带着,过了海,随后又马不停蹄地往曹庄驿赶。 开门的那个人进屋去报信,他们四个人则站在院子里等着,别看院子静悄悄地,可乌侉子知道,左右厢房里面,正有几十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如果自己稍有异动,连带着身边这三个人估计就要被射个万箭穿心。 上屋里传来了一阵轻微的细语,随后窸窸窣窣地响动,屋内点起了烛火,当开门的那个人再次出现在门口向他们一点头以后,乌侉子便抬起脚,跟着身旁的人一同迈入了正屋。 刚刚进了屋,在烛火的微光当中,一道凌厉的目光就打在了自己的身上,对面坐着一个面容阴狠的中年人,正坐在床上,赤身披着一件单衣,再往里,似乎还有个女人。 “见过大把头。”乌侉子想到这个人狠辣的手段,身上微微冒了汗,但他不敢多想,连忙对着那人见礼。 海阎王盯着乌侉子,嘴里问道:“乌把头,这黑区麻拱的,有什么紧要的事?” 乌侉子嘴里说道:“大把头,我的喇叭跟我说,最近海上会出现一条大鱼,但是这大雨的骨头太硬,我怕啃不动。” 海阎王微微一笑:“乌侉子,你的意思是想和我联手?” …… 岛小地少,即便是觉华岛上最好的坊宅盛德坊的房屋盖地也十分紧密,层叠当中,月光少能落在地上,黝黑的巷道当中,响起一片叩门的声音,五个身影静立等待。 随着院门打开,郑掌柜那张獐头鼠目的脸出现在了门后,他向门外看了看脸上露出了欣喜之意,但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将头抬起来以后,他又不由得失声:“少东家?” 郭骡儿和之前那个伙计一前一后进入了院子里,手里拎着家伙,在仔细地搜了一圈以后,对着门外的韩林点了点头:“大人,没有异常。” 韩林在郑掌柜的引领下,迈步进了屋内。 韩林在凳子上坐下,摘下头上的斗笠放在了一边,打量着垂手立着的郑掌柜两眼,嘴里笑道:“郑掌柜看起来对我并不怎么欢迎啊……” 郑掌柜躬着身连忙说道:“怎么会,小的只是没想到少东家会出现在这里。” 郭骡儿看了看已经抱着孩子坐在炕上的老婆子和那个小妾嘴里说道:“你这件事做得不错,听到你想见家里人,大人便带着她们登了岸,亲自给你送了过来,让你过几天天伦之乐。” 自锦州之战后不久,郑掌柜的家人就被韩林“请”去了锦州做客,后来韩林升迁为乐亭营守备,郑掌柜甚至不知道家人是不是也跟着一起去了乐亭,每每问身边跟着的人,得到的答复无一例外的都是“她们过的很好,只要此间事了,就能见到。” 大半年的光景未见,郑掌柜的余光一直都瞥着坐在炕上的老婆子和小妾,最主要的,就是小妾怀里抱着的儿子。 老来得子,殊为不易郑掌柜将这个还在吃奶的儿子看得如同眼珠子一般,此时再见到心中十分激动。 郭骡儿的话音刚落,郑掌柜就跪在地上对着韩林磕了一个头,嘴里说道:“小的谢过少东家体恤。” 韩林浑不在意地微微一笑:“老郑啊,咱们也有大半年的时间没见过了,不过这大半年,下边的人每称你做事做的都十分用心,这很好。” 郑掌柜心中警醒,他知道韩林这是在点他,他的任何举动都会传到韩林的耳朵里,因此赶忙恭顺地说道:“为少东家办事,怎么敢不尽心用命。” 韩林摇了摇头:“你不是为我,你是因为你的家里人都在我的手上。” 郑掌柜冷汗刷得就从额头上冒了出来,他刚要开口辩解,却又被韩林给打断:“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反正呢,我只要海寇那里的银子,只要这件事你办妥当了,不管是想在我手底下做事,还是想找个地方当个安居乐业的百姓,都随你。” “我的时间不多,乐亭那边还有很多的事等着我处理。我只问你,觉华岛上这十数股流寇,你有多大的把握带着我找到他们的老巢,一举剿灭?” 说完,韩林目光炯炯地望着跪在地上的郑掌柜。 郑掌柜被韩林盯得浑身不自在,一时间如坐针毡,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咬咬牙道:“没可能,根本没可能。” 第45章 钓鱼 “少东家肯定也已经打探清楚了,觉华岛左近的大小张山岛和附近的礁岛海寇不下十数伙,怎么能一下子就全部一扫而清?” 韩林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嘴里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将最大的两股海阎王和章老三剿灭了,其他的那些小的不成气候,多来几次,那也海晏河清了嘛。” 郑掌柜心中一惊,他原本以为韩林就是贪图海阎王那里积攒下来劫掠的银子,但没想到韩林的胃口竟然这般大,他竟然想全要。 “那我再问问,郑掌柜,你觉得海阎王有几分上钩的机会?” “小的,实在是不知道……” 郭骡儿听闻后冷笑出声:“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老郑啊,你不老实哇……” 听到郭骡儿说话,郑掌柜的脸刷地一下子就白了,相比于韩林这个少东家,他反而更加畏惧郭骡儿这个人。在他身边有心人的不断灌输当中,韩林面和心善,但郭骡儿则是一个笑里藏刀的笑面虎。 虽然郑掌柜不信什么韩林面和心善,但他确实相比于韩林更加畏惧郭骡儿几分,他马上答道:“回少东家,回郭爷,海阎王这个人能纵横海上,成了觉华岛左近海寇最大的一股,都是因为他这个人狡诈异常,根本就不按照常理出牌。” “而且,他手下这帮海寇,每次劫掠过后都要分三分的货给他,因此即便他不出去自己劫,也足够吃香喝辣。” “不过……” 听到郑掌柜话锋一转,韩林平和的说道:“不过什么?” “不过他也不是一家独大,章老三那边一直跟他抢人抢货,双方明里暗里都在较劲,我报出去的货可能几年都未见的有一次,海阎王肯定也十分意动,除非他不想将章老三压在身底下了。” “你是说,上不上钩的,你不能保证,但海阎王肯定也想吃下这一批货?” “正是如此。”郑掌柜闻言点了点头:“往常干一票能吃半年,但是这一票干了,可能吃上好几年,就看他到底如何打算的了。” 韩林摸了摸下巴,沉吟了一番,嘴里说道:“既然你说海阎王狡诈,那他心中肯定对什么事儿都怀疑三分,有没有什么办法,既能降低他的怀疑,又能将他心中的贪念放大?” “除非……” 郑掌柜想了想:“让他自己确认这个消息为真。” “怎么说?” “海上办事讲究的就是个真凭实据,不然冒险出海,万一什么都没捞到,那再次出海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日子去了,而且海上比不得陆上,海上的大风大浪随时都有可能会来,因此每次出海都是冒着风险的。” “因此,与俺一样,其他海寇在陆上也有喇叭,反正传出的消息是说毛货从锦州来,如果少东家能够找到一批真货‘不经意间’让这群喇叭看到,传回消息去,肯定更容易上钩。” 韩林忽然笑了起来,这个法子确实不错,锦州马上就要裁撤,他正好有一批从刁跸山疤子那发过来的皮货还没往外走,虽然难以装满海沧船这么大的船,但只是为了引人上钩嘛,只要让其看到部分真货就好了。 于是韩林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郑掌柜沉吟了一番,补充道:“大人既然有门路真得调船从锦州到觉华岛,那不如做的再真一些,让海沧船靠岸装货如何?只要看着船往上装货,那这群海寇定然会信以为真。” 韩林转过头对着郭骡儿说道:“骡子,你传我令一个叫亢家走一艘船来觉华岛,第二个,叫徐三哥将海沧船开来觉华岛装作装货,另外让那些水兵做的向船工一些,莫漏了马脚。” 郭骡儿点头应了,随后又笑着说道:“大人,徐三不就是闽人麽,到时候让他用闽语大声嚷嚷两声,这不就更像了麽?” 韩林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这个法子好。再叫徐三哥教人两句,一问一答,有来有回的才像嘛。” 郭骡儿应了一声。 到这里韩林心中已经拍了板,转而向郑掌柜问道:“老郑啊,你当这海寇的喇叭,有点大材小用了。” 郑掌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俺以前也是跟着船跑的,只是岁数大了,这身体和劲头都跟不上了,才上了岸当起了喇叭。” “这海寇不好当吧。”韩林继续问道。 “是了,少东家可能有所不知,既要熟悉走货的航线,还要知道暗礁暗流,甚至还要观星,海上四处都长得一个样,如果迷失了方向,那就是九死一生的事。” “确实不容易。”韩林笑道:“这样吧,老郑,如果此事你办妥当了,也别去别的地方了,在我手底下谋个差事如何?” 郑掌柜一愣:“小人只做过海贼,大人这衙门,小人去了能干什么?” 韩林叹了一口气:“我在乐亭立了水营,但大部分对于海事都是一知半解,能够具知海上情形的实在不多,能跑远海的就更加寥寥无几了。” “除了水营以外,我还要走海货,过一段时间就有一批货往琉球去运,你要是愿意呢,就跟着跑一趟,指点指点,让往后的路途更加顺畅一些。” 郑掌柜的心中大喜,他帮韩林剿海寇,但说白了自己的营生生计也随之断绝,他这么些年虽然攒下了一些银子,不过这些银子一家四口,光吃老本话也支撑不了几年。 他本来就想在韩林手底下谋个差事,但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干什么,但没想到韩林已经将他未来的路铺好了,他岁数大了,不能长时间走海,但他有经验,只要跟着跑一次,往后指点一二就行。 而且韩林这边既然缺少这方面的人,那他肯定也能够得到一定的倚重,没了后顾之忧的郑掌柜,赶忙又磕了一个头嘴里诚惶诚恐地说道:“少东家大人大量,不仅放了小人一马,而且还为小人以后铺好了路,小人求之不得,小人定然为少东家效犬马之劳。”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郑掌柜,往后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第46章 出海 韩林还不知道,他将郑掌柜一家老小放回来的这个安心之举,反而阴差阳错得打消了乌侉子的顾虑。 得到了盛德坊郑家老小已经返家的消息以后,乌侉子再不疑有他,立马又将这个消息向海阎王进行了禀告,不过海阎王的反应略微有些平淡,只是说“知道了。” 而当看到从锦州来的几艘船在“不经意间”展露出的一坨坨毛货以后,海阎王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表示愿意做这一票,让乌侉子继续密切打探。 四月二十三,这一天浪静风平,是一个绝佳的出海日子。在按照闽人的规矩,祭拜完妈祖,祈祷这一趟平平安安以后,徐如华大声喝了一声:“起锚开船!” “诺” 五六个身体精壮的船员水手齐齐大喝应了一声。一边抽走连接码头和船的木板,一边在绞关木的两端套夹上了车耳,这车耳起到的是轴承的作用,用于将绞关木支撑起来,随后又有几个人在绞关木的的卯孔中安了四个车关棒。 四个人一边大声喊唱着号子,一边用力将硕大的铁船锚升了起来。 起了锚以后,又有四五个船员用竹蒿撑抵着码头,让海沧船缓缓离开岸边,两名舵手一边用手摇摆着船舵,一边大声呼喝着让其他的船只让一让。 在一众小船当中,海沧船显得无比的巨大,不待他们说一些沿途的小船纷纷避让,同样也对着海沧船大声的呼喝,嘴里说着什么:“一路顺风,平平安安”的贺言。 站在船头的徐如华,一边对着四处作揖拱手,一边指挥着舵手转舵,等到出了港口,见前面的海面已经是一片坦途以后,徐如华回过身,再次对着船中喊道:“升帆!” “升帆喽!” 呼喊声交替着从船头传到船尾,一片欢呼声中,船舱内的人齐齐动手,大声地喊着数,一点一点地拉动着竹木硬帆,随着硬帆一点点升起,巨帆投下来的影子也将整条船的甲板遮盖住。 十余根缆绳固定下来以后,甲板上顿时有些拥挤了起来。 由于海沧船是尖底船,巨大的船身在浅海转动不易,因此很多后出发的船反而将他们超过,越过海沧船时,还大声起着哄。 徐如华知道,这其中肯定有早已经盯上了他们的海寇,去前面等着他们了。 他余光扫到船帮处那几个被油布遮着的地方,心中冷笑:“笑吧,到时候有你们哭的。” 越往外走海面越宽也越深,虽然风小了一些,但是顺流而下的海沧船速度陡然快了不少,船头哗啦啦地破开海浪,船尾留下一条白练。高大的桅杆和硬帆发出“吱扭吱扭”响动。 经过半年以来的训练,水营当中的水手船员对于操纵海沧船已经颇为娴熟,两个手脚宽大的人影,如同猴子一般一跃就攀附在了主桅杆上,随后手脚并用,进入到了桅杆上面的望斗当中,远远地进行了望。 站在船头的徐如华,看着远方浮泛着微浪的宽阔海面,一些帆影星罗其中,望斗中不断传来各种信息。 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水营的第一战,作为乐亭营麾下,水营的主官,徐如华心中略微有些激动,同时也有一些紧张。 海沧船可载水手九员,其他四十四人,乐亭营麾下,水营额员原本有四百五十一,有海沧船两艘,苍山船四艘,网梭船六艘。 但为了掩人耳目,让海寇上钩,此次先行的就只有这一艘海沧船,另外两艘苍山船将在一个时辰以后从刚才的码头出发。 因此一旦交战,不管对方有多少人,在这一个时辰之内,徐如华只能全凭自己这一艘海沧船和船上这五十三个船员。 徐如华闭上眼睛,感受着徐徐而来的海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缓缓吐出。 “右转舵!” 听到徐如华的吩咐,两名舵手赶忙打着舵,让海沧船缓缓得调转方向,一头向更深的海域扎去。 海寇即便再凶恶,但在内海当中他们也不敢乱来,反正海沧船本来就应该在外海当中航行,因此徐如华才让舵手打了右舵。 徐如华的副手叫董鹤,这是一个年逾三十的汉子,以前也是走过海的最远甚至去过广州,在知道其经历以后,徐如华便将向韩林请命,将他提拔了起来。 他本来是另外一艘海沧船的把头,但另外一艘海沧船并未随行,而且此事也事关重大,所以徐如华才将他这个副手叫到了自己的座船上。 与徐如华的平静淡定相比,董鹤在观望的时候则一直抿着嘴,显得有些一板一眼。 将目光投在海面上逡巡了一阵以后,董鹤抬起头对着望斗高声大喊:“有啥动静没有?” “回董把头,往来都有一些船,但都没向咱们这边靠。” “把招子都放亮点!一旦有事立马传话,或者往下投书。” “知道了。” 董鹤转过头对着徐如华道:“徐头儿,你说这些海寇啥时候来?” 徐如华收回向海平面眺望的目光,对着董鹤笑道:“怎么?怕了?” “咱以前虽然走过远海,但那都是随着官船走的,还真没碰见过海盗,这次出来八成会遇到,要说心里面不突突那是假话。” 董鹤为人十分实诚,在自己的顶头上司面前也毫不避讳,这也是徐如华欣赏他的地方。 徐如华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你说这天下海寇最厉害的在哪儿?” “那自然是闽广这两处,听闻咱们的水师都打不过,只能倚靠招安。” “是了,我就是闽人,打小见过听过的不计其数,这北边的海寇,比南边的可差远了,南边的海寇连炮都用上了,北边的有么?” 董鹤摇了摇头:“那倒是没听说,无非还是弓弩刀剑的那一套。” 徐如华随手掏出一个橘子,递给他笑道:“是了,那咱还怕他作甚!把心放在肚子里,大人对咱们寄予厚望,这一仗合该要打得漂漂亮亮的才是!” 与陆营相比,水营的待遇更好,除了常规的月饷月粮以外,甚至还有茶叶、橘子等防止坏血症的物资,让一众陆营指挥们大为眼红。 董鹤接过,扒了橘子皮,一掰两半一半递给徐如华,一边扔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大声道:“敢不效死!” 第47章 来了 渤海湾内,两艘开浪船在海面上逡巡游弋。 开浪船也是福船的一种,比海沧船要小上一些,船头甚尖,四桨一橹,其行如飞可不惧顺逆,故名开浪船。 两艘船上各有二十多个水手,正在掌舵或者调整风帆,举手投足之间凶悍之意从眉眼中不经意间的流露了出来。 乌侉子在最北边的船上,他站在船尾正在眺望,时不时还向望斗内的海寇询问两声,他心中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在目标出了码头港口以后,他带着手下的两艘开浪船紧随其后,不一会就越了过去,在两船擦肩而过时,乌侉子向海沧船上看了一眼。 海沧船上都蒙着蒙布,鼓鼓囊塞的,乌侉子觉得,蒙布下面的就是之前看到的那大批的毛货。 与此同时,乌侉子粗略地数了数海沧船上的船员水手,看样子是满员五十多人,虽然大部看起来都是年纪轻轻的毛头小子,但对于船只的操控看起来十分娴熟,并不比他们差多少。 旗鼓相当。 乌侉子在心中给海沧船下了定义,虽然船比对方要小一些,但他这里有两艘只有对方一艘,人数总体上来算也差不多。 而这,还没有算海阎王的那几艘船呢。 连帆带桨越过海沧船之后,乌侉子便命两艘船放缓了速度,只要能看见对方的船影即可,远远地在前面缀着,而当看到海沧船向右打舵以后,知道了对方舵向的乌侉子又命人将帆升满,同时四桨连划,远远地去前面等待。 向北眺望了一阵,乌侉子又向其他三个方向眺望,接着他向望斗里高喊:“看到海阎王的船没有?” 此次劫掠乌侉子费尽心思终于说动了海阎王,虽然同意了联手做事,但海阎王让乌侉子做好自己的事即可,双方将各行其是。 可左等右等也不见海阎王的船,乌侉子心中有些急躁,甚至心中隐隐地怀疑海阎王是不是胆怯不来了。 当望斗上再次传来否定的回答以后,乌侉子在心中破口大骂。 他的二把头凑了过来,对着乌侉子说道:“把头,如果这一票海阎王不来,咱们是干也不干?” 乌侉子在船上踱了两步,紧咬了两下牙关不断抽动的肌肉让他看起来心中十分纠结,他较了半天的劲儿,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按理来说,他们这两艘船和这些人已经够用了,但乌侉子心中总有一种难明的不好预感。 “我这心里直突突,你有没有什么感觉?” 二把头意外的看了乌侉子一眼,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和乌侉子在海上劫掠,虽然不能说无往不利,但与那些动辄翻了船或者啃到硬骨头的相比,他们总能够逢凶化吉。 不过走海的人最敬鬼神和心中所感,于是二把头有些迟疑地问道:“要不……咱们回去?” 乌侉子烦躁不堪,听到二把头的提议,嘴里大骂道:“我他娘的问得是你有没有什么感觉,不是叫你拿章程!谁是大小王分不清了?!” 二把头吓了一跳,连忙说道:“把头莫要误会,俺不是那个意思,要说感觉,俺倒是没啥感觉,而且觉得风浪如此平静,反倒是比咱们过往出海时的天气要好上不少。” 乌侉子哼哼了两声,再次问道:“人没问题吧?” 与海阎王和章老三这种能够长期养得起人的不同,像乌侉子这种小股子海寇人员都是临时聚集起来的,当海寇只不过是副业,原本还各有自己的生计,只有当消息确切决定出海以后,才一个个地去通知召集,出海干上一票。 二把头点了点头:“大部分都都是老伙计了,有那么几个生面孔也各有老伙计作保,按照暗查之下也没发现什么问题。” 二把头与他是多年的交情,两个人的脾气相投便一起搭了伙儿,这么些年来做过的事怎么也得有几十起了。 对于刚才没按捺住脾气,乌侉子有些歉然地对着二把头说道:“你莫怪,这么些年来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嘛,俺也不知道为啥这心里发毛,除了你以外旁人也不敢去说。” 二把头弓腰点头说道:“把头言重了,咱都是过命的交情了,俺还在乎这个?俺也只是随口一说,不过说真的,把头如果实在拿不定主意,咱不妨稳妥起见。” 乌侉子苦笑道:“大半年没干事,咱们这些人眼瞅着就要喝西北风,这么大的鱼,下一次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辰。” 咬了咬牙,跺了跺脚乌侉子骂道:“妈的!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干了!我就不信能翻船!” 二把头呵呵笑道:“是咧,这才是俺认识的把头,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地能成他娘的甚事来?他娘的海阎王不干,咱们自己干等货到了手,看他不眼馋?” 乌侉子四处瞅了瞅,随后低声道:“这趟货价值不菲,如果按照老规矩咱们还得分他三成,如果小打小闹也就算了,但咱冒这么大的风险,他他娘的坐在那里吃,我就觉得不舒服。” “把头的意思是?” “这趟货这么大,他要是不来,哪里知道到底值多少,等成了事,叫个人把嘴巴都捂严实点,咱们按照两成给他分也比旁的三成要多的多。” 二把头点了点头:“他在那坐享其成,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还有,老郑那俩闺女当初就是我撺掇送给他和章老三一人一个的,但哪成想竟然被祸害死了,直到如今俺见老郑都浑身不自在。” 乌侉子冷笑道:“他老郑也不是啥好人,咱们干的这些伤天害理的事,能少了谁?而且要不是死了俩闺女,他哪里能下定决心娶妾得了个大胖小子,这叫那个什么祸什么福?反正到时候多分他一些银钱就是。”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乌侉子连连对着水手们不断下达着指令,而这副大把头的果断模样,与刚才犹豫不决的情形简直判若两人。 又约莫过了两刻钟以后,望斗上忽然一声大喝。 “来了!” 乌侉子和二把头双双向望斗所指的地方看去,就见一片帆影在海平面上显现了出来。 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精神都为之一振。 第48章 示弱 望斗上的人不断高声喊叫,报告着方位与来敌,几乎所有的水手都聚集在了甲板上,所有人的身边都放好了长刀、过船钉枪、短标枪、飞斧、绳爪、挠钩等武器,除此之外,每个人身边还有一杆鸟铳。 徐如华高声大喝着分配着守船的任务,董鹤在旁边不断补充,船员们黝黑的面庞上看不出什么惊慌,反而更多满脸的欣喜。 “妈的,都给老子装!装害怕!装得像一点,嘻嘻哈哈地哪个贼寇敢来?!” 微微摇晃的船体当中,董鹤大脚死死得抠住甲板纹丝不动,他一边拎着一把细长的倭刀,一边用刀鞘对着水营的战兵们不断打骂。 接着他抬起头对徐如华喊道:“徐头儿,还只有两条船?” “妈的,老子们辛苦忙活了这么久,就两条虾米上钩!” 看到徐如华点头,董鹤又大骂了一声。 “先在海上打两个弯儿,随后左转舵,将帆升满!装作要逃的样子!”徐如华没有理会董鹤,反而对着身旁的舵手下令道。 依言将巨大的船体在海中转了两圈以后,“惊慌失措”的海沧船似乎才终于找对了风向,巨大的船帆一瞬间被风鼓满,速度快了一节。 而与此同时,乌侉子这边的两艘开浪船,本来体型就小,速度更快。在帆、桨、橹的多重加持下,如同离了弦的箭一般快速地冲着海沧船冲了过去。 在四桨一橹的号子声中,乌侉子头上裹着的红头巾随风飘荡,和它的主人一样,看起来十分得意。 “追!给老子追,看是他的冬船跑的快,还是老子的开浪船跑的快!” 乌侉子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指挥着手下摇橹。 “把头,小心使得万年船,还是要当心些。” 二把头在他的身旁提醒道。 乌侉子点了点头,海沧船的船体比他这两艘开浪船大了好几圈,作为海寇,他们最主要的目标就是跳帮登船,而不是将船给击沉这无形当中就让难度更大了几分。 乌侉子按着腰间挎着的腰刀,回过头来对着甲板上的人喊:“老规矩,一会都先抛绳爪,勾住他的船,等靠了他的船身再将跳板搭上去,船上的人一个不留!” “别扔火瓶!”二把头再次提醒道。 乌侉子一拍脑袋:“对!上面都是皮毛货,一遇火就着,谁他娘的把货和船给点了,老子将你扔海里去喂鱼!” 除了船上的皮毛货以外,这艘海沧船本身的价值也十分不菲,如果能够将海沧船完好无损地俘了,那他在左近的海寇当中地位也会大大的提升。 想到这里乌侉子就更加兴奋,嘴里不断地催促着:“快!快!把你们在娘们身上的力气都给老子用出来!” 除了不断喊着口号摇着船桨的五六个人外,其他的海寇也纷纷掏出了武器,除了人人都有的绳爪以外,大多数都是刀尖长枪一类的冷兵器,只有三杆老式的火绳枪。 南船北马,北方的海寇和南方的海寇略有不同。 南边的海寇大多都是职业海寇,有很多人一出生就含着海寇的饭碗,终生都靠着这个吃饭,而且南边的海寇与佛郎机人、红毛夷乃至倭寇的交流都比较多,因此不管是在操控船只还是火器等领域的使用上,都十分先进。 而北边的海寇,其实更加的传统,可以视为会一些水的步兵,大多数打法仍然是陆路的冲阵和冷兵器的厮杀,对于火器,特别对于大炮的使用不足。 总体上来说就和在陆路上南人骑兵一样,南北方各自都有自己的特长,而且拥有一些代差。 业已等待了许久的海寇们,也一边大声呼喊着,一边将手里的兵器碰地乒乓作响,以此作为恫吓。 两艘开浪船距海沧船越来越近,海沧船上,已经移至船尾的徐如华看见一股白烟从一艘开浪船上升起,紧接着隐隐听到嘭地一声,然而没有人躲避。 距离太远了,能打到,就有鬼了。 随后,尾随的两艘开浪船一左一右向海沧船包夹了过来,看样子竟然想从船的两舷同时跳帮。 “徐头儿,怎么办?” 徐如华一直冷眼看着,见他不说话,他的副手,董鹤的脸上则略微有些焦急,不住地拿眼睛瞥着徐如华,等待他的号令。 片刻以后,徐如华终于出了声,然而这道命令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放他们钩船,不准用佛郎机、虎蹲炮!” 海沧船原本的武器有佛郎机四门,分别是船头两门,靠近船头的左右舷各一门,船尾一门碗口铳,靠近船尾的左右舷另有一门碗口铳。 不过碗口铳这种国初时的老家伙,已经难以适应当前的海战,韩林便学着戚继光的法子,将虎蹲炮给搬到了船上,替换了船尾的三门碗口铳和船头的一门佛郎机。 这两种炮都不是远炮,但韩林暂时还搞不到红夷炮,因此其实他们的水营是缺少远程火力的。 不过即便佛郎机和虎蹲炮的射程不远,但那是相对于红夷炮这种可以打一两里的重炮来说,一二百步的有效射程还是有的。 “徐头儿?为啥不能用炮?!” 董鹤对于徐如华的这道命令有些不解。 徐如华看着越来越近的两艘开浪船,嘴里解释道:“咱们在钓鱼,对面也在钓鱼,这两艘船就是海寇的鱼饵,如我所料不假,对方是要我们和这两艘船拼的你死我活以后,才会派其他船过来。” “佛郎机和虎蹲炮那么大动静,对方肯定不敢来,咱们费劲了这么大的心思,自然不能啃骨头,而是要吃肉,大口的吃肉!” 接着徐如华将一顶铁帽戴在了头上,随手抽出腰间挎着的腰刀,嘴里大声喊道:“今日乃我水营首战!大人对我水营寄予厚望,对面来的,不过是一群海寇,若我们连海寇都收拾不了,有何颜面去见大人!” 徐如华将手中腰刀高高举起:“杀贼!必胜!” 在船舱上猫腰躲藏着的一众水营战兵也跟着大声喝道:“必胜!” 第49章 智取 “嘭”地一声,一团白雾又一次升起,铅子将海沧船的右舷甭起一片碎木。 乌侉子一边举着一面藤牌,一面略微仰着头向海沧船上看去,出乎意料地海沧船的反击十分微弱,右舷处只有五六个打着赤膊的水手往下放箭,但这些箭矢全部都被海寇们的藤牌给挡了下来。 “抛绳爪钩锁!”乌侉子对着手下们大声呼喊着。 一瞬间,无数道绳索从开浪船上抛出,铁爪飞钩带着风死死地钩在海沧船的船帮或者缠绕在缆绳上,随后海寇们又将手里的绳索系在钉在甲板上的铁钉木桩上。 这样,无论海沧船怎么跑,都会被开浪船死死地贴在船侧。 海沧船高而开浪船低,在有很大仰角的情况下不利于打跳板,只能通过攀附在绳索爬上去以后再架网梯才行。 “上绳子!快上绳子!” 二把头将身旁的一个海寇一推,嘴里大声地喊道。 十来个海寇向手心里吐了口吐沫,随后将短刀叼在嘴里,攀附在绳索之上,顺着绳索手脚并用地往海沧船爬了过去。 海沧船的水手似乎也明白这个不能让他们爬上来的道理,情急之下拿起砍刀拼命地砍着绳索,想要将其斩断,但这绳索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连砍了几下刀都崩了口,绳子反而没怎么样。 眼见绳子上的海寇越来越多,又拉开弓要去射箭,但还在开浪船上的海寇怎么能让他们如愿,一轮箭雨就将海沧船上的水手压了回去,再不敢露头。 两边船舷的情形都是一般无二。 不一会便有几个海寇攀上海沧船的船帮翻了进去,虽然因为高低差的缘故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但听闻上面传来的喊杀声乌侉子和二把头相视一笑。 开浪船上望斗里的海寇指着海沧船大声喊着什么,然而随着翻进去的海寇越来越多,喊杀声也越来越大,将他的声音掩盖了过去。 望斗里的海寇神情十分焦急,便想翻出望斗顺着桅杆落到甲板上,然而他刚刚攀到桅杆上,海沧船望斗里的两支药弩就射在了他的背心,海寇大叫着从桅杆上跌落。 “嘭”地一声,乌侉子看着从高处摔下来的海寇,这海寇已经口吐白沫和血水瞪大了眼睛,双手不断挥舞着。 乌侉子吐了口吐沫,嘴里道:“合该你倒霉。” 他刚想一刀结果这受了重伤的海寇,但随即一面网梯就从海沧船上顺了下来。 乌侉子也不管了,大声叫船上剩余的海寇一起顺着网梯往上爬。 乌侉子和二把头缀在队尾,对于能够如此容易得跳帮,乌侉子心中无比兴奋,这可是一艘海沧船,还有满船的毛皮货,只要将它们转卖出去,那他可算是发了。 心中激荡之下,乌侉子也没注意耳中的喊杀声越来越小,当他爬到网梯的顶端,一只手就从船舷上伸了出来。 “这是哪个崽子,还算懂事。” 乌侉子抬起头去看,他的瞳孔蓦地放大,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脑袋上戴着铁盔,身穿着布面甲。 根本不是他的人! 情急之中,乌侉子死命想挣脱,却不想这个人一把薅住他衣服的后领将他拽扔到了海沧船的甲板上。 摔的七荤八素的乌侉子,正咬着牙痛哼,下一刻他就被两支过船钉枪的枪头抵在了喉咙上。 “别动!” “不动,不动!”乌侉子感受着冰冷的枪锋,抬起头来打量着四周的情形,只一眼,就让他魂飞魄散。 他手底下的海寇大部分抱着头蹲在甲板的角落,还有七八个人躺在血水当中,看着那一动不动的样子,怕是已经死了。 而看押他们的,则是一个个身穿布面甲的水手,看起来是官军,一个个正脸上带着笑意,戏谑地看着他。 “水师?这里怎么会有水师?!” 乌侉子脑子嗡嗡作响,随后便想明白了:“妈的,是老郑出卖了老子。” 徐如华蹲了下来,打量着眼前的乌侉子嘴里说道:“你是谁?” 徐如华的话音刚落,抵在乌侉子喉咙的枪尖又往前顺了顺。 乌侉子连忙用手握着枪尖,嘴里哀求道:“别!别!小人乌侉子!” “你就是老郑的把头?” “是……” 徐如华笑了起来:“胆子还不小,竟然妄图劫掠官船。” 乌侉子脸上一苦:“这位官爷莫要误会,要早知道贵船是官船,便是借俺几个胆子俺也不敢!” 接着乌侉子又压低声音对徐如华道:“这位差爷,俺们当贼是为了财,你当官也是为了财,只要差爷网开一面,将小人等放了,小人愿意献上两千两银子,赎人赎命。” 徐如华略微想了想:“说的不错,都是为了钱财。” “对嘛。” 乌侉子一见有门儿,立马继续蛊惑道:“差爷便是砍鞑子人头一个才值多少两,便是不愿意去砍鞑子,就砍那些穷腿子的也累,只要差爷稍一抬手,两千两就到手里了。” 他的话音刚落,望斗里的战兵忽然大声道:“船!有船往这边来了!” 董鹤抬起脑袋大声斥道:“怎么当差的!慌什么,规矩都忘了?!来了多少艘船!” “大大小小的怕不下二十来条!” 闻言董鹤的脸色腾地就变了:“个狗娘养的,数仔细了,不许胡说!” “十九条!十九条船!” 徐如华的心中也是一惊,但他还维持着面上的沉稳,眯着眼睛看着面色明显一喜的乌侉子说道:“乌侉子,你是不是很得意?觉得有人来救你了?” 说着徐如华抽出刀搭在了乌侉子的脖子上:“那就在他们来之前,我先砍了你!看看是他们来的快,还是我刀落的快!” “别!” 看着徐如华真的举起了刀要砍,乌侉子赶忙由蹲坐变成了跪着,磕着头说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还请差爷饶命!” 徐如华举起来的刀轻轻落下,随后又用刀身拍了拍乌侉子的脸,嘴里冷笑道:“乌侉子,你着了别人的道了,你以为这么多船是来救你的?错了,就算这船你劫下来,你也留不住,你抢我们,而他们是来抢你的!” 其实当听到海沧船望斗里传来的消息之后,乌侉子也明白了海阎王这个狗日的是想玩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落在海阎王手里也许还能留一条命在,落在官军的手里,以他过往的行事,怕是要人头落地。 “你放心,只要你听我的吩咐,我保你的命来。”徐如华似乎看出了乌侉子的心思,对着他说道。 乌侉子随即抬起头:“许他海阎王做得初一,就许我乌侉子做十五,大不了一起死。” “旦听差爷吩咐。” 乌侉子咬着牙说道。 …… ps: 明日春节,停更一天,初一更新。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此外,年后有一个非常大的事情要处理,从初七开始停更, 估计复更要到十五了。也提前给大家知会一声。 第50章 发炮 徐如华的视线当中,几近二十艘的大小船只,从四面八方挤压了过来,小型的船只因为有人划桨,速度领先了不止一节,海浪层叠当中如同飞鱼也似疾箭,划出数道白线。 等五六艘小船更近了一些以后,被徐如华和董鹤架在中间的乌侉子搭起凉棚,嘴里有些奇怪地说道:“怎么是海蜈蚣、顾斜眼?” 董鹤微微侧过头,向着乌侉子问道:“这两人是谁?” 乌侉子嘴里答道:“都是和俺一样的小股儿,听命于海阎王。”他一边说着,一边使劲地拍了一下船帮:“艹他个娘的海阎王!还真把俺当枪使了!老子在前面拼命,他叫旁人来摘果子!” 徐如华轻笑出声:“看来我说的不错,乌侉子,你这是找了别人道了。” 接着,徐如华继续点提乌侉子说道:“乌侉子,老老实实地听吩咐,可莫要耍什么花招才是。” 乌侉子连忙谄媚地说道:“差爷放心,俺们的小命都在差爷的手上,要说花招那是绝对不敢的。” “差爷,你说,俺这算投诚受招安不?” 徐如华侧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乌侉子,嘴里道:“这我可说不准,得听凭大人的决断,不过你只要听吩咐,到时候我去跟大人说。” 乌侉子不知道徐如华嘴里说的大人是谁,为今之计他只想着怎么脱身,反正他心里是想好了,如果官军要赢,他不妨倒戈投在官军这边,如果海阎王那一伙要赢,他也可以在船上兴风作浪。 不过话虽然这么说,他手里的人,现在也都一个个被捆地结结实实还在甲板的角落当中。 又等了片刻,三艘小船已经来到了海沧船的前面,小船上各有七八个水手在其中,三个小船头各站着一个人。 其中一个赤着膊,皮肤黢黑的中年汉子仰着头向船头上看了看,脸上一喜,喊道:“乌侉子,你得手了?!” 董鹤的短刃在乌侉子的腰间向前挺了挺,乌侉子有些不自在地说道:“自然是得手了,海蜈蚣,你们来作甚?!” 看到乌侉子的面色难看,海蜈蚣等人还以为乌侉子因为他们不请自来而恼怒,因此另一个一双眼睛长得一上一下的人嘴里道:“侉子你别误会,大把头怕这骨头太硬,因此叫俺们过来帮帮场子。” “顾斜眼,你跟他废什么话。乌侉子,我明白的告诉你,这船货是大家伙儿的,你不能独吞。” 此时三艘小船已经贴了上来,只要一跳就能跳开浪船上,原本开浪船就一直绑缚在海沧船上,海沧船船帮上的网梯还没收,小船上的人就要通过开浪船和网梯往海沧船上爬。 然而这些海寇刚刚跳到开浪船上,猛然间就看见船帮附近的蒙布被抽,接着几个黑洞洞地炮口就显露了出来。 这一下已经跳到开浪船上的海寇们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止住了身上的动作。 “侉子,你失心疯了麽,这是做什么?”海蜈蚣厉声问道。 “他娘的乌侉子,你要有种就冲俺们发炮,大把头要是不把你家里杀光我跟你姓!” 乌侉子其实也吓了一跳,徐如华原本跟他说的是只要能将这群海寇诓走就算他大功一件,可谁能想到现在明晃晃地将炮给亮了出来。 他偏过头刚要去劝,可却来不及了,只听见“轰轰轰”三声连响,接着一片白色的烟雾和刺鼻的火药味就打在了脸上。 用铁链扣拴在船帮上的佛郎机由于是后膛炮,是可以俯射的。 在听到竟然是三个海寇小股势力的头目一起来到跟前以后,徐如华心中简直要笑开了花儿,他背着的双手偷偷地比划了几个手势,当海寇跳船之际便点燃了引信。 双方距离不过十余步,如此近的距离,佛郎机发射出来的散弹如同雨点一般向三艘小船上扫了过去,等挥散了白雾以后,原本缩着脑袋的乌侉子探出头向下一望,瞬间脸色白了。 二十多个海寇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数之不尽的碎肉断骨,爆裂开来的鲜血将方圆二十步的海水染红,而开浪船和那三艘小船已经被打成了竹篓。 “嘴硬!叫你他娘的嘴硬,这样好了,看是你的嘴硬骨头硬还是他娘的炮子硬!” 乌侉子冲着海上的碎肉跳着脚的大骂,他心中是又怕又气,气的是这些人竟然如此不开眼,而怕的是还好自己当初劫船时这海沧船没有选择开炮,否则现在他就是那堆碎肉了。 只这一瞬间,二十多个海寇和三个头目就被炸的粉身碎骨,此时的乌侉子已经没有了后路,他咬了咬牙,对着身旁的徐如华说道:“差爷小心,海阎王的五艘船有两艘也装了炮!” 他的话音刚落就看见远处一艘海寇的船上升起了一片白雾。 “躲炮!躲炮!” 徐如华大声连喊,想也没想就猫腰躲在了船帮下。 “哗”地一声,一个巨大的水柱在海沧船右舷前十多步的地方冲天而起,被风带动之下,一些被激起来的海水哗啦啦地落在了海沧船的甲板上,将人浇了个满头满脸。 董鹤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揪着乌侉子的衣领大声骂道:“那老郑不是说北边的海寇没有炮么?怎地你说这海阎王有炮?!” 乌侉子苦笑了一声:“海阎王年前才将两艘船换了,也备了炮,老郑自然是不知道。” 紧接着远处又是嗡地一声,这一次一颗实心的铁弹在三个人的头顶呼啸着飞了过去,随即一声巨响左舷的内壁响起,徐如华看了看,这颗铁弹在打中内壁后,又反弹到了甲板上,一边打着转,一边滋滋地冒着烟,滚动着留下一片焦黑的印记。 徐如华听了听炮声,知道了对方装备的是和他们一样的佛郎机炮,好在他们现在距离的远,属于佛郎机炮最大的射程,是强弩之末。 知道了对方的大炮类型以后,徐如华反而站起了身,抽出刀来,大声叫道:“佛郎机换实心子炮,虎蹲炮换小炮子,准备反击!” 董鹤看了一眼对方来船的方向,跟着补充道:“右舷接敌!舵手向左转舵,听我喊停再锁舵!” ———————————— ps:韩林携乐亭营上下,向诸位拜年,祝诸位新的一年阖家欢乐,万事如意,多赚银子! 第51章 火船 崇祯元年四月,辽东渤海湾内,海天相接,一碧如洗。这样的好天气下竟然传来了阵阵雷声。 海沧船的体型太过于庞大,即便是稍稍转个舵向就耗费了不少的时间,而对面的两艘炮船上的佛郎机不断怒吼,将海沧船方圆二十多步打的水柱不断冲天而起。 可以更换子炮的佛郎机虽然精准度稍差,但是由于发射速度极快,海沧船还是挨了几发炮,砸的船上木屑飞溅,好在两寸五的船板够厚,并没有将船击穿。 不过船上的水手船员可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四五个正在配合舵手转着帆的水手被飞溅的木屑击中,浑身冒着血躺在甲板上不断地哀嚎。 还有一个水手直接被一斤重的实心铁弹击中胸膛,直接将身体炸成了两段,血雾抛洒,残肢在甲板上铺落一地,炮子余威不减,又砸断一个副桅后才在甲板上咕噜噜地滚着,所过之处水手船员们纷纷避让。 而被俘虏的海寇们则如同受了惊吓的鸡群一般,缩在角落当中,一个个撅着个腚,拼命将脑袋扎在一起,似乎这样就可以免受火炮。 徐如华一边又将手中的刀结束了一个重伤员的痛苦,一边大声喊着:“将伤员抬到安全的地方去!” 乐亭营下的水营兵几乎都是新兵,虽然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以后已经能熟练地操控船只,但猛地一见己方有了伤亡,就显得有些慌乱,紧张加害怕之下,往日里训练的内容瞬间就忘了个干净,手上的动作也开始迟缓了起来。 “都他娘的别慌,他们有炮,咱们也有炮!” 徐如华嘴里大声喊着,有两个原本在右侧船舷对敌的水手放下了手中的任务,惊慌失措的往左舷处跑。 徐如华冷着脸,对着董鹤使了一个眼色。 “妈妈的!” 董鹤也看到了,他嘴里骂了一声,随即抽出手中的刀,又叫了几个平日里跟他关系还算不错的三四个水手,冲着那两个人就走了过去。 董鹤用刀将两个人逼住,随后嘴里对着身旁的几个水手道:“临阵脱逃,不知廉耻的东西,给我绑了!” 大战之中,人人都痛恨这种逃兵,跟在董鹤身边的这几个水兵,一边痛声骂着,一边连踢带打,不顾这两个逃兵的苦苦哀求将人三下五除二的给绑了,犹不解恨之下,还将两个人的膀子给卸(脱臼)了下来。 董鹤抬起腿狠狠的踢了两个人几下,随即抬起头,瞪着血红的双眼,指着两个人高声说道:“战时擅离信地,置全船安危于不顾,其行可耻,其人可恨,这两个孬种死定了,还有谁不信,大可以学他们试试!” 徐如华跟着附和:“就对面的这群海寇,连杂鱼都算不上,你们都他娘的慌什么,把你们日常操训的本事拿出来,莫说十几条船,便是再翻一番,咱们也不怕!” 此时海沧船巨大的身形终于横了过来,右舷已经全面向敌,刚刚转弯向,乌侉子嘴里就大声喊道:“火船!火船!千万不能让这些小火船靠近!” 见到海阎王的两艘炮船放了炮,乌侉子已经明白了此时他已经和这群官军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因此在见到火船以后,他一蹦老高,大声提醒着徐如华和董鹤。 听到乌侉子的提醒,徐如华和董鹤趴在船帮上望去,就看见三四艘联环船已经在海沧船缓慢地转动当中,飞速靠近。 所谓的联环船其实就是火船的一种,由子母舟改进而来,前后两舟相连,前半截三之一,后半截三之二,中间联之以环,前面载可燃物,后半截载兵士,前舟有船钉撞在船上就扎进去,后面载着兵士的舟,如果形式可为则进,如果形式不可为也可以解开中间的联环,划船退去。 不过这群海寇显然是不敢冒险的,后舟只载了两个水性好,操控小船方向的海寇。 此时的风向对于袭击而来的海寇来说更为有利,三艘联环船如同飞鱼一般划着白线就冲了过来。 看到联环舟船头的两枚硕大的船钉,徐如华也不敢怠慢,他对着炮手们大声喊道:“佛郎机,不要管远处的炮船,先将这几艘火船给打了!” “虎蹲炮不要动!”紧接着徐如华又补充了一句。 “轰!轰!轰!”被动挨打了许久,海沧船的佛郎机炮也终于响了起来,水花在疾驰过来的火船附近炸起了水花。 看着如此密集的弹丸,火船上的海寇们也不敢纵船向前,赶忙一个人将前面的火船点了,另一个人则将两船相连的铁环解下。 浇了火油的火船瞬间升腾起一片大火,火船冒着滚滚浓烟闷头就向海沧船扎了过来,粼粼波光当中通红的火焰跳动,看起来十分震撼。 佛郎机的炮组分工明确,换弹手提着子铳的铁提手将已经打完的子铳卸下,又装好新的子铳后,瞄准手用小铁锤将子炮敲进母炮,炮手则在旁边填充发药,在瞄准手操控尾部的细长握柄瞄准完毕后,炮手引燃发药,完成击发。 如此循环,在配合得当的情况下佛郎机炮的前三发发射时间不过二十息,在这种争分夺秒的战斗当中,具有极强的优势,而且佛郎机炮没有和红夷炮那样拥有固定的炮架,而是使用铁环固定,因此能有极高的转向度。 船头、船尾和右舷的佛郎机先后开火,只两轮齐射就将直直疾驰的两艘火船炸的星散,船上的燃烧物腾空而起,随后又飘落在海面上。 由于浇了火油,落在海里的大火仍旧熊熊地燃着。而第三艘,则航向稍微远了一些,在距离海沧船十来步的地方与之擦肩而过。 徐如华无比庆幸这群海寇胆小,在距离很远的地方就放了火船,给了他们充足的准备时间。 徐如华提着刀,冷静地看着又逼近不少的十几艘敌船。 “佛郎机实弹直射、虎蹲炮散弹曲射,装弹!” “尾佛郎机,完毕!” “右虎蹲炮,完毕!” “……” 装弹击发是日常训练的科目,在徐如华和董鹤的不断呵斥下,水营的战兵们此时也已经缓过了神,各炮组井然有序地进行装填,片刻以后就响起了次第的报告声。 在所有炮组换完弹以后,徐如华继续指挥道:“右舷前二百五十步,中间两艘炮船位置……” 在拉了一个长音以后,徐如华抽出刀冲着敌船狠狠的一指,嘴里发出一声暴喝。 “放!” 而他身旁的董鹤此时也掏出了一面红色的三角小旗,在徐如华“放”的这个字刚落,小旗瞬间往下一挥,鼓起腮帮子吹响了口中的竹哨。 “轰!轰!轰!” 密集的炮声从海沧船上响起。 一瞬间的后坐力将海沧船推得一歪。 第52章 发狠 大小炮子如同满天飞雨一样砸向了十几艘迎面而来的海寇船。 如此远的距离,对于拥有铁皮护板船只的杀伤力不足,不过徐如华的本意就是要对海寇的人员进行杀伤,许多没有藏身之处的海寇被这突如其来的密集炮子射死射伤。 海阎王的旗舰座船是搭载了佛郎机炮的两艘苍山船之一,苍山船虽然比海沧船稍微小一些,但其首尾皆阔,帆橹兼用,风顺则扬帆,风息则荡橹,更为灵活。 苍山船额载为三十三员,但由于对面官军一轮海沧船的打击,已经被射死射伤了七八个人,海阎王面色阴狠地看着躺在甲板上的死伤海寇,一边咬着牙,一边抬头向望斗高声大喊:“打旗号,散开,将其围住,我他娘的就不信他这头恶虎,还能架得住我们这群狼不成!” 望斗里的海寇听到海阎王的吩咐,呜呜呜吹了一阵角号,随后开始打着旗语让大小船只分散开从四面八方向海沧船围堵了过去。 此时的风刮得的是西北风,而海寇们正好处于上风口,因此动作极快,海沧船下一轮炮击之时,只击中了其中的两艘,而且显得有些不痛不痒。 海阎王挥舞着自己的短矛刺高声怒喝,在乌侉子邀约他联手去劫船以后,海阎王特意留了一个心眼,他先是暗地里纠集了手下这几股海寇的小头目们,随后又让乌侉子当做鱼饵打了头阵,但这样的算计之下,还是当先死了三个头目,随后又在炮击之下,死伤了不少。 海阎王此时已经明白这对面哪里是什么民船货船,能有如此强的火力肯定是官船无疑,但现在的官船也有帮助朝廷命官们夹带私货,海阎王直到此刻仍旧固执的认为,海沧船上绝对有货,而且价值不菲。 一方面,他吃了如此大的亏,有些抹不开面子,另一方面,如果就这么铩羽而归,势必会落得另外一股大势力章老三的嘲笑。而且,人心思动,保不齐手底下的人就会转过头投靠到章老三那里。 不管是为了面子,还是已经被架在了这里,海阎王都难能再退,因此海阎王此时也算是孤注一掷了。 “大把头!有人跑了!” 海阎王正想着事情,眼中失焦,听到自己的副手大喊,立马转过头去看,就发现三艘开浪船竟然罔顾他的命令,在离开船队以后,调转方向往西南方向跑了。 “入他娘的,给老子放炮轰他们!”海阎王咬牙切齿地说道。 原本正瞄准海沧船的佛郎机,赶忙调转炮口,对着那三艘船轰轰轰地发了三炮,然而开浪船的速度更快,这三炮除了炸了鱼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海阎王望着那三艘逐渐远去的船影暴跳如雷:“看清是谁的船了?!” “看清了,那三艘船都是杜喇嘛的船!” “等回去以后,杜喇嘛家里一个不剩,全都他娘的给老子宰了!” 海阎王发了狠,他的话音刚落,轰地一声,就将他座船艉楼打了一个大窟窿,艉楼里顿时起了几声哀嚎。 艉楼是苍山船除了桅杆以外最高的建筑,也用于了望,此时的苍山船正船首向着海沧船,位置稍高而且占地颇广自然成为了最容易遭到攻击的地方。 “掉转船头!掉转船头!将船横过来!带炮的船不要去,就远远地轰!” 海阎王一边大喊着,一边让望斗里的海盗将另外一个带炮的苍山船给叫回来。 苍山船转动地十分快,桨橹联动,只片刻功夫就将船体给横了过来,虽然受到攻击的面积更大了一些,但由于有护板在身,而且这么远的距离对船体伤害有限,不过架在船首船尾的这两门佛郎机炮则可以同时进行攻击。 海阎王指着缀在最后面的一艘小船嘴里喊道:“发炮!给老子轰他屁股,他要再慢,老子直接轰翻了他!” 轰轰几声炮响,巨大的水花在那艘磨蹭着的小船屁股后面溅起了水柱,激起来的浪头差点将这艘小船掀翻,有了海阎王的督战,冲向海沧船的船队速度又快了一些。 海阎王此次出来,如果不算乌侉子的船合计出动了大小船只十九艘,前面损失了三艘小船,随后又有三艘船逃跑,两艘炮船停留在原地,剩下的十一艘船,从南面、西面、东面三个方向对海沧船进行合围。 “这几门炮老子不要了,拼着炸膛,也要给老子压住他们!” 海阎王咬牙切齿地喊着。 由于属于子母类型的后膛炮,佛郎机的密封性与其他相比差了一些,但好处除了射速较快以外,另外就是不容易炸膛。 但那也只是相对性的,接连发炮炮身也难以承受,但海阎王既然已经发了话,他手底下的海寇也不敢吱声,只能不断更换着子铳向着海沧船密集发炮。 海阎王所用的就是现在海战当中最常用的狼群围猎战术,以小船的机动灵活将笨重的大船团团围住,群起攻之让大船左右难支。 而他这两艘炮船则在后面进行远程压制,这样的战法果然起了效果。在他拼命发炮的情况下,密集的炮子将对面海沧船上的佛郎机压制住了,已经很久没有再听到、看到海沧船的佛郎机炮声。 “中了!中了!” 海阎王的副手指着海沧船大声喊道。 海阎王顺着副手的手指望去,就看见海沧船的主桅杆中间部分仿佛中了一炮,摇摇晃晃地向一侧倾倒,而两个人影则从主桅杆上的望斗跌落,扎进了海里。 主桅杆挂着海沧船最大的一面帆,可以说桅杆断了原本就笨重的海沧船一下子就失去了动力,想逃跑已经不可能了。 海阎王大喜过望,嘴里不断催促着手底下的人继续发炮。 然而,那些炮手苦着脸道:“大把头,不能再发了,再发就真炸膛了,我们死了没事,就怕伤着大把头你!” 海阎王想想也对,既然海沧船已经成了待宰的羔羊,自己也没必要去拼命了。 迟疑了一下,海阎王对着舵手和剩下的海寇们说道:“转舵,划桨,给老子顶上去!船上的人一个不留!” 两艘苍山船,在海阎王的吩咐下迅速调转了船头,顺着风快速向海沧船驶去。 第53章 接舷 徐如华和董鹤看着已经倾倒在海里的主桅杆,董鹤的脸上面如死灰,徐如华的脸上则显得有些凝重。 前桅和尾桅如果在平常时还能借着风缓慢地拉动着海沧船前行,可现在是在战时。 董鹤叹了口气,眼神希冀地望着徐如华,似乎想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 然而徐如华只是再次将腰刀缓缓地抽了出来:“如今之计,唯死战尔。” 说着,徐如华举起手中的腰刀,大声冲着水营的战兵们鼓舞着士气:“主桅已断,正乃破釜之时!贼船不过区区十尔,彼破衣烂衫,我甲坚兵利,何惧之有?诸人当剪逐贼氛,奋勇杀敌!方不堕我乐亭水营之威名!” “我以乐亭水营把总之名起誓,今日战后,照营中赏格,生者馈赏十两,死者抚恤家人!降贼者死,后退者杀!” 董鹤瞪着血红的双眼亦拔出刀来怒喝:“杀贼!” “杀贼!”得了赏格允诺后的战兵们在血勇的刺激下各个面红耳赤,扯着嗓子齐齐大喝了一声。 “准备接舷!” 船上的水营战兵们也开始跑动起来,按照日常接舷战的位置站定,另有七八个战兵轮番将火砖、火箭、喷筒等各类型水战的武器放置在战兵的脚下。 与此同时,一阵天鹅音响起,随即一阵沉闷的炮声接连不断地响了起来,仍是右舷率先遇敌,散弹一般的小铅子如同飞蝗一般扑向掩杀过来的海寇小船。 然而海寇小船似乎也早有准备,将蒙了牛皮铁皮的木板高高竖起,虽然将木板炸飞,但后面的海寇大部分还完好无损。 虎蹲炮的装填速度慢,佛郎机此时已经装子筒换装完毕,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一斤重的实心弹丸终于发挥了威力。 一艘贼寇小船的船中心部位中了一炮,不仅将附近趴伏着躲避的海寇砸成肉泥,同时也将这艘小船的船底打出了一个大窟窿,海水咕嘟嘟的从破口处涌入,片刻之后小船便被海水吞噬。 一些海寇落在海中,他们还没来得及庆幸,随即耳边就响起了一片爆竹声,噼里啪啦的,铅子入肉以后,这些海寇才明白原来船上还有鸟铳。 此时三个方向的贼船都已接近,一半的水兵对鸟铳进行装填,另一半的水兵则开始引弓放箭,纷纷射杀着正准备抛绳爪的海寇。 叫嚷声、哀嚎声在渤海湾的上空响起,海沧船附近的海水已经染赤,血腥味将海中凶猛的鱼类吸引了过来,隐隐地还有几个背鳍在水上展露。 然而这里的动静太大了,这些准备大快朵颐的海中猛兽,一时也根本不敢靠近。 为了防止海寇们顺势登船,早前乌侉子那几艘船也早就被解离。而现在,一道道绳索铁钩再次从小船上抛了上来,一些嘴里叼着短刃的海寇们开始攀附其上,顺着绳索往前爬着。 以高打低的海沧船更占据优势,虽然火器都已经被激发,一时间将鞣过的绳索砍断也不易,但仍有矛刺、长枪、铁叉这一类的长兵器,对着攀附在绳上的海寇们开始捅刺。 承受不住的海寇,挥舞着四肢掉落在海里,又是一阵扑通扑通的声音。 这群海寇似乎到此时才幡然醒悟,这艘官船火力兵员之足,根本就不像是普通夹带私货的运船,而反而更像是一艘战船。 只半刻钟的功夫,凭借着高低差以及火器和人员上的差距,围攻过来的这些小船要么翻沉,要么溃逃,死伤也已经泰半。 海阎王那两艘搭载了佛郎机炮的也趁着这个功夫驶了过来,一艘苍山船将一艘想要逃跑的小船生生撞翻后,船头的佛郎机对着海沧船再次发了一炮。 实心的弹丸贴着徐如华的头顶呼啸着飞了过去,最后砸在了海沧船的艉楼上,此处正好是被俘虏海寇的羁押处,徐如华听见艉楼里面发出了阵阵的惨嚎。 回弹回来的实心炮子,又将一个装着火药的木桶打翻,滚烫的温度又将其中的火药引燃,白雾升腾之中隐隐有火光涌动。 小船既去,两艘苍山船便左右将海沧船包夹了过来,苍山船虽然比海沧船小,但高低落差并没有那么大,如果要让这两艘包夹住,那海沧船不仅会动弹不得,同时也会面临两面夹击的险境。 看到对面一面发弩放箭,一面已经将跳板横梯给拿了出来,徐如华大声喊着:“火砖,喷筒!莫要让他们接近。” 董鹤此时发了狠,他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火砖,在点燃了引信以后,冒着箭雨狠狠地向右舷这边的苍山船丢了过去。 火砖其实就是用厚纸将火药和铁痢疾包裹在一起后制成的投掷类火器,可以将其看做成当时的炸药包,不过其杀伤范围比较小而且造成的伤害并不那么大。 水营战兵们此时也醒悟了过来,一块又一块的火砖不要钱一样地拼命向靠过来的苍山船投掷,火砖传来的小爆炸声也密集的响起。 不过这仍旧没有阻止苍山船的动作,接连两个“咚”声响起,紧接着海沧船的船身就是一震,有些来不及准备的水营战兵被晃动的船身震翻在地。 “接舷御敌!接舷御敌!” 接连不断的示警声从海沧船的左右舷次第响起。 “董鹤,你去左舷!”徐如华一边冲着身旁的董鹤吩咐,一边快步向已经搭上来的横木跳板方向跑去。 徐如华将一个跳板上的海寇劈翻了下去,刚想张嘴说话,紧接着一股十足的劲道就从胸口传来,徐如华闷哼了一声,倒退了两步。 他低头看了看插在布面甲上的箭矢,随后感觉胸口黏糊滚烫的液体就流了出来,徐如华顾不得疼,想继续去挡在跳板前面,但发现已经有两个手持铁叉的战兵补防了过来。 徐如华感受了一下风向,随后摇摇晃晃地走到船帮处,抱起一个药桶狠狠地往苍山船上掷了过去,不过这个木桶还没来得及用碗装灰将火种扣住。 徐如华想了想,又捡起一个满天喷筒来,掐算了一下引信的时间,随后从探着身将喷筒对着刚才投掷过去的药桶。 “呼”地一声,飞天喷筒里面喷射出火光,将苍山船上的药桶点燃。 徐如华将手里已经发射完的飞天喷筒一扔,随后又捡起一个。 在接连发了三筒以后,苍山船终于燃起了熊熊大火。 第54章 跳帮 海沧船左舷,惨厉的叫喊声震动着耳膜。与右舷相比,这里的海寇由于有海阎王的督战,因此战意更甚。不过,与海寇料想当中,只要跳了帮,就能摧枯拉朽一般将海沧船上的船员击退的情形并没有出现。 董鹤先是用短标枪刺穿了一个海寇的喉咙,随后又将抽回来的短标枪对着一个刚刚跳下横木落在甲板上的海寇狠狠地抛了过去。 锋锐的矛尖直接将这个赤着膊的海寇钉在了船帮上,海寇口吐鲜血大声惨嚎着,双手握着标枪的枪杆试图将其给拔出来,然而气力逐渐从身体当中剥离。 “结阵!” 看着已经将脑袋歪在一边的海寇,董鹤大大的喘了两口气大喊了一声。 海寇不断从横木跳板落在甲板上,挥舞着手中的刀枪将战兵们不断逼退。董鹤的佩刀已失,他左右看看,赶忙又弯着腰从地上捡起一把流寇用的细长倭刀。 听到董鹤的命令,水营的战兵们纷纷向身边的战友靠拢,很快就三两人一组结缔成了一个个小阵。短兵相接,不少水营战兵们的脸上都有一些惊惧之下的苍白。 即便是日日刻苦训练,但大部分水营的战兵,都是第一次面临如此血腥的接舷跳帮,海水与血水的腥味杂糅,连带着汗臭、未燃烬的火药味,扑打着鼻腔,让胃袋不断地翻滚,战兵们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 “往前挤!将他们赶到海里去!” 看着一个个小阵集结的差不多了,董鹤身先士卒,大声叫骂着高高举起手中的倭刀,对着一个海寇的脖子就斜劈了下去。 原本被海寇逼退、面色惨白的水营战兵们一下子就有了主心骨,也纷纷将手中的兵刃举了起来,很多人大声嚎喊着,在恫吓敌人的同时,释放自己心中的恐惧。 一个个小阵纷纷再次向船帮涌了过去,最大限度去挤压海寇的空间,让后续的海盗难以找到落脚点。 水营的战兵由于还要操控船只以及火炮等舰载器具,因此在列阵而战短兵相接等科目上的训练占比要低一些,不过好在徐如华早就让水营战兵们披好了甲。 而且就算个人战技上比这些穷凶极恶的海寇要差一些,但凭借着一个个小阵在有队友的配合下,有人专司进攻,有人主打防御,所爆发出来的战斗力,反而让这些各自为战的海寇们左右难支,叫苦不迭。 这些海寇大部分都没有甲胄护身,既要进攻又要防守,一时间左舷处战成了一团,也乱做了一团。 海沧船的右舷,被两个战兵护在身后的徐如华捂着胸口,看着对面苍山船燃起的熊熊大火,心中畅快无比。 这艘海寇的苍山船的火势已经难以控制,几丈来高的烈火,一支支毒蛇,不断吐着火信,滚烫的热浪扑面连海沧船这边的战兵水手都有些承受不住,更勿论苍山船上的海寇们了。 不少身上冒着火光的海寇大叫着从船上跳进海里,又在水中争夺着之前留下来的小舟。 片刻之后,随着轰地一声巨响,一个火球从苍山船上升起,看样子是苍山船上的佛郎机产生了殉爆,而与此同时,火光更炽,苍山船的龙骨已经在火光当中隐隐显现,这艘海寇的船只已经彻底地丧失了战斗力。 徐如华拼命之下获得了丰厚的战果,他大笑着、咳嗽着,紧接着眉头就是一簇。那支箭还插在他的胸口上,虽然将箭杆给折了,但箭头还嵌在肉里,笑和呼吸都让胸口隐隐作痛。 徐如华还没来得及检查自己的伤势,他觉得自己的伤势应该应该并不重。但身旁的两个战兵则死命地拉着他,将他拖拽回了海沧船正中的箭楼处。 “别管我!” 徐如华猛地一推身旁的一个战兵:“你去,叫上右舷的人去支援董把副!” 那战兵突然一愣:“把总,你身边不留人怎么行?!” 徐如华一瞪眼:“叫你娘的去你就去,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这边的苍山船已经废了,只要那些狗急跳墙的海寇就行!” 那战兵跺了跺脚,对着另外一个人说:“你看好徐把总,你死了徐把总也不能有事!” “用他娘的你说!” 另外那个战兵骂了一声:“快按大人的话去办!” 叫人支援的战兵离开了,陪在徐如华身边的战兵搀扶着徐如华来到正楼的一处台阶上坐下,手忙脚乱地解开徐如华的上衣,就要去查看他的伤势。 此时,一个脚步声传来,战兵忙不迭地抬起头,随后猛地站起身,将腰间的刀抽了出来,警惕地看着来人:“站住!” 徐如华看着乌侉子,脸色平静地问道:“做什么?” 乌侉子被这个架势吓了一跳,赶忙往后退了一步,嘴里说道:“差爷,苍山船的火太大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要传到咱们的船上。” 徐如华向那边一望,就看见海寇那艘苍山船的火势果然蔓延到了海沧船上,摇了摇头:“已经来不及了,风势太大。” 乌侉子急的直转圈,他虽然作恶多端,但他还没有和这群官军一起陪葬的打散。 向左舷处一看,心中忽然一动:“还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徐如华看了看乌侉子沉声问道。 “既然海沧船要不了了,咱们就转到对面的那艘苍山船上去!” 乌侉子咬着牙面色铁青的说道。 “但要快!”乌侉子盯着徐如华嘴里说道:“差爷,你要是信的过俺,就将俺手下人放了,咱们一起把海阎王赶到海里喂鱼,占了他的鸟船!” 徐如华忽然就乐了起来:“你是贼,我是官,我如何能信的过你?!” 乌侉子一听,左想右想随后对着徐如华身边的那个战兵说道:“这位兵爷,你来,将小人捆上用刀逼着俺。” “徐把总,你这样行不?” 徐如华想了想,对着那战兵说道:“那就委屈一下乌当家,绑的松一些,用刀逼着就不用了。” 乌侉子大喜,十分配合地让战兵将自己反剪了双手绑了。 片刻后,之前羁押在艉楼没有被炸死的海寇叫嚷冲着左舷的方向杀了过去。 第55章 战果 两艘苍山船并驾齐驱从远处疾驰而来,韩林趴在船头面色有些惨白,他本身就十分畏水,苍山船启程不久,他就开始吐,吐到胃里都已经没有了东西,仍不断地反着酸水,这一趟可将他折腾的不轻。 然而,眼前的场景让他根本顾不得身上的难受,熊熊烈火在海面上燃烧着,火舌当中黑烟直冲天际。 两艘紧紧挨着的船已经在烈火当中烧得龙骨毕露,韩林搭着凉棚,眯着眼眺望了一下,心中一惊,脸色瞬间就难看了起来。 很明显的,其中一艘就是水营的海沧船,附近方圆数里的海面上漂浮着的全都是碎裂的船片与杂物,几具尸首甚至已经随着海浪潮汐漂到了他们这两艘船的跟前。 另有一艘苍山船在这两艘照着火的船老远的地方停驻,这艘苍山船的附近,还有几艘小船在附近划着,船上密集的人影闪动,看起来正在打捞落水者。 这幅场景让韩林心中焦急不已。为了吸引海寇来攻,水营的海沧船先行,一个时辰以后,另两艘苍山船才缓缓从码头驶离。 按照先前的设想,凭借着高大的海沧船,海寇的那些小船轻易近不得身,一个时辰足够他们支援了。 但很明显事态并没有按照他们预想的方向发展,以当前的情况来看,这海阎王竟然纠集了麾下的海盗头目,几乎是倾巢而来。 独木难支的海沧船似乎遭到了围攻,战况看起来异常惨烈。 “将炮给老子架起来!” 韩林一边吩咐着炮手扯去船首两门佛郎机的蒙布,一边又对着站在另外一艘船上的金士麟喊道:“之定兄,你船转舵去上风口,我在下风口,将这艘船给围起来。” 乐亭营操守金士麟先是点了点头,也对着韩林扯着嗓子喊道:“上风口更主动一些,你去,我守住下风口。” 韩林知道金士麟这是为了他好,他也没时间跟他掰扯这个,刚要吩咐舵手转舵,但这艘海沧船的船总忽然指着远处的苍山船对着韩林说道:“大人莫急,对面那船的望斗似乎正在打着旗号。” 韩林也看到了,但是由于隔着太远,根本看不清对方在比划着什么。 其实大明水师的编制应该是大约五艘船组成一帮或称为一哨由哨官进行统领,以箭头形阵列排布,两哨为一营,一支舰队通常由三到五个营组成,小舰队则组左右营以及中军,大舰队则在这基础上再加前营和后营。 而为了辨别敌我,船身两处都应该写明哨官的姓氏例如,刘左福一号,这里的刘左福并非哨官的名字,刘是哨官的姓氏,左代表左营,福代表福船,一号代表的是该哨的旗舰。 但韩林目前根本就没有那么大体量的船只,因此水营的配置仍按照营例,也没有在船身旁做标注,况且对面这艘苍山船也并非他水营的序列,因此难以分辨敌我。 又过了一会,船离的近了一些,本船望斗里面回复:“对面打的是咱们乐亭水营的旗号!” 闻言韩林揪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对着金士麟哈哈大笑喊道:“看来徐三哥是胜了!” 金士麟回道:“休要急躁,等看情形时候再做打算。” 现在敌我情况仍不明朗,与韩林相比,金士麟显得倒是十分谨慎。 韩林点了点头。两船依旧按照上下风口对那艘苍山船围了过去。 等到韩林都可以目视对方的旗号以后,三船全部都松了一口气,整个海面上瞬间爆发出了一片欢呼声。 韩林和金士麟双双登上了那艘苍山船。 “属下见过守备、操守二位大人。”水营把总徐如华和董鹤也赶忙前来见礼。 “都是自家兄弟,二位无须多礼。” 见到徐如华胸口裹着的棉布上面渗出来的血迹,韩林赶忙问道:“徐三哥受伤了?” “都是刀口上舔血的营生,这点小伤不碍事。”徐如华笑着说道。 韩林不敢大意,赶忙上前检查起徐如华的伤势来,在看到徐如华没有性命之忧以后,韩林和金士麟双双松了一口气,金士麟嘴里道:“徐把总、董副把,辛苦了。” “属下力薄,全仰大人之威,和水营的弟兄们拼命。” 董鹤谦虚说道。 “我部损伤如何?”韩林出声问道。 徐如华和董鹤对视了一眼,脸色有些黯然,董鹤回禀道:“海沧船全员合计五十三员,死了四个,重伤了八个,还有一半轻伤,另外海沧船大火难以扑灭,不得已之下,我二人才带着人转到了这艘苍山船上。” “是属下无能,叫弟兄们折损颇多,还请大人惩处。” 徐如华躬身一揖。 “徐三哥这是说的哪里的话?!” 韩林一摆手:“这根本怪不得你们,谁也没能料想到这海阎王竟然会孤注一掷,倾巢而来,若说有过错,当属我和之定兄的准备不足,驰援也未能及时,非你二人之过也。” 接着徐如华又向韩林和金士麟二人讲述了更详细的战况。 “此战,我乐亭水营以一船先敌敌寇十九,焚海寇苍山炮船一艘、炸、撞、焚小船八艘、俘苍山船一艘、开浪船五艘、其他小船七艘,余船不见踪影。” “海寇被炸、烧、淹死不知其数、接舷跳帮阵斩海寇二十一,俘贼寇大头目海阎王一人,小头目七人,海寇一百一十七人。自小头目乌侉子以下投诚海寇二十五人。” 韩林和金士麟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些许震惊。 韩林苦笑着对徐如华和董鹤二人说道:“与这样的战果相比,你们两个这个请罪,反而倒像是在炫耀。” “属下不敢。”徐如华和董鹤两个人脸上挂着浅笑,嘴里谦虚道。 “那个海阎王在哪儿?”韩林继续问道。 “就在艉楼里押着,还有那些小头目一起,哦对了,投诚的乌侉子也在那里。” “带我们过去看看。” 苍山船一下子站了这么多人显得十分拥挤,韩林一边向着围着的水营战兵们道着辛苦,一边表示一定会按照徐如华许下的赏格在战后对各人进行犒赏,让水营的战兵们纷纷欢呼。 好不容易来到了艉楼,地方才宽敞了一些,董鹤指着其中一个脸上有着刀疤眼神凶恶阴戾的大汉说道:“这人就是海阎王。” 在韩林打量着海阎王的同时,海阎王也在打量着韩林,见到来人是个少年人,表情十分不屑,,撇着嘴抢先开了口:“今日栽到你这个黄毛小子手里,算老子倒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想以退为进?那我便成全你。” 韩林听到后忽然笑了,向身后说道:“来人,将海阎王还有这几个贼寇的头目都推出去砍了,首级悬在桅杆上。” 第56章 吸纳 海阎王瞪着一双眼睛,面色狰狞地望向微黄的渤海深处,眼神略显空洞。桅杆上的角旗在他的头顶上随风摆动,猎猎作响。此时的他,也只能从断裂的脖颈处凝聚出一滴血来滴下,以表自己的不满与怨恨。 死不瞑目。 直到被砍下脑袋的最后一刻,海阎王没闹明白,为什么眼前突然出现的年轻人,莫名其妙地突然就将他给砍了。 这不符合规矩。 一同被砍了脑袋高高悬挂在桅杆顶端的,还有其他几个海寇的小头目,首桅、尾桅、主桅上挂满了脑袋,看起来分外可怖。 海阎王将麾下的海寇纠集在一起,倾巢而来,然而在一个时辰内就被刚刚出道的乐亭水营一扫而空。 从高处落下那滴血,摔碎在乌侉子的身边,打在甲板上发出“啪”地一声响。 乌侉子用余光瞟了瞟,将屁股撅得更高了。 “其他的本事都不错,就是这砍脑袋的手艺,要比陆营差一些,咋没处理干净就吊上去了呢?还得练,还得练呐!” 韩林拉着金士麟向后退了一步,以防止污血滴在身上。 “之定兄,你说是不?” 金士麟翻了他一眼,嘴里道:“说正经事。” 金士麟这一呛,闹得韩林脸上有一丝尴尬,轻咳了一声以后,韩林对着跪在甲板上的乌侉子说道:“关键时刻倒戈反正,乌侉子你做的不错,要不然现在你也在上面看风景喽。” 乌侉子听闻此话,知道自己这条命算是保住了,舒了一口气后赶忙对着韩林讪笑着说道:“徐董两位差爷实在是厉害,只一个照面就将小人但小人的船打的七零八落,不过小人没想到后面还有更厉害的两位差爷上官。” 韩林有些瞠目结舌地看着不断奉承的乌侉子。 金士麟“啧”了一声:“倒是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徐三哥。” 韩林回头对着站在身后的徐如华说道:“既然乌侉子和他的手下都是你们俘获的,你看如何处置才是?” “呃……” 徐如华没想到韩林将处置的权利交到了自己的手里,沉吟了一番后对着韩林说道:“乌侉子一伙其实与海阎王无异,海上寇掠,作恶多端,按理说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乌侉子原本刚刚缓和的脸色刷得就变了,他忙不迭地磕头对着几个人叫道:“各位差爷饶命!各位差爷饶命!小人怎么也算为各位差爷出过力,为各位差爷流过血。” “嚷嚷什么?!” 徐如华瞪了乌侉子一眼,在其闭嘴眼巴巴地看着几个人以后继续说道:“不过现如今在这海上哪有善茬儿?海上扬帆,商贾和海寇也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 韩林点了点头,徐如华所说的不假,海上要经历的风险要几倍于陆岸,而缺少法律约束和制裁,将弱肉强食的法则彰显的淋漓淋漓尽致。 因此,说现如今的行海之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也不为过,有船前面还是商船,但看到其他船软弱可欺以后,下一秒就会化身海盗杀人越货。 “徐把总的意思是……” 金士麟略微有些嫉恶如仇,对于这些无恶不作的海寇,他恨不得全砍了才好,此时见到徐如华有为乌侉子求情之意,面上有些许不虞。 眼见要起分歧,韩林赶忙替徐如华说道:“之定兄,徐三哥的意思是说,按照法理来说,乌侉子过往的行径当杀,该杀,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不过……” 韩林的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乌侉子对于水营来说是有功劳在身的,如不是他的反正,带着手下与水营的弟兄们一起与那群海寇搏杀,还不知道要多折损多少弟兄,单凭这一点,乌侉子也算功大于过。” 看到眼前的这群官兵将校们起了分歧与争执,乌侉子的心一会提起来,一会又放下去,一会又提起来,整个人如同在冰火当中来回洗涮,徐如华显然是要保他,他又不敢多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徐如华,面上尽是祈求之意。 徐如华对着金士麟说道:“启禀操守大人,乌侉子这一股,根本没对咱们水营造成什么损伤,就被兵不血刃的就被拿下,另外其临阵倒戈也叫咱们省了不少的力气,因此属下还是想保他一命。” 韩林在旁边继续对着金士麟劝慰道:“之定兄万不可意气用事,如若传扬出去,以后哪个还敢降顺?” 金士麟想了想觉得这两个人说的都有一些道理,他心中也明白,但是看到这种人不能正法,就是觉得心中无比的膈应。 韩林对着徐如华说道:“看三哥的意思,是有意吸纳这乌侉子?” 徐如华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今日之战,我水营虽然大获全胜,但其中仍有很多弊端显现,我水营战兵多是纤夫、渔夫、脚夫这样的良人,恭谨良顺有余而血气凶恶不足。” 眯了眯眼睛,徐如华继续道:“这海上,最重要的就是这股子凶气,而这群海寇吸纳进来,以军法军律约束仔细调教也能为我所用,何乐而不为?” 金士麟眉头紧皱,断然道:“不行!这样的话,咱们这乐亭营岂不成了藏污纳垢之所?!” 韩林笑道:“之定兄这脾气秉性还要改一改,不说别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那几个陆营的校尉,除了你我,过往不也都有借脑袋之事?” 韩林叹了口气:“我倒是同意徐三哥的说法,这群海寇咱们不杀不收,就得放,这与放虎归山何异?但咱们如果吸纳进来,以严苛峻法约束,反倒是让本该受其骚扰的百姓落了好处,这叫什么,这叫改造。” 金士麟想了想,觉得也对,但面色微寒地说道:“吸纳可以,但只要一人敢犯,其他人要尽逐杀之,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操守大人发话,那自然按照操守大人说的照办就是。”韩林附和说道,随后又一拍脑袋:“咱们这么说着,可倒是将正主儿给忘了。” 韩林盯着跪在地上的乌侉子笑眯眯地问道:“乌侉子,我来问你,你可愿受招安?” 事到如今,能留下一条命来已是万幸,乌侉子哪里敢说一个“不”字,赶忙对着几个人说道:“小人愿受,以后甘为诸位差爷驱使。” 金士麟哼了一声,指着乌侉子说道:“乌侉子,我可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乐亭营军法军律掌握在我的手上,你们这群海寇旦有一人行不法事,那便是连坐!军法无情,就算守备大人也为你求情不得。” “小人省得,小人省得!小人肯定会约束手底下人,叫他们好好……改那个什么,旦有犯法,悉听操守大人处置。” “这就对喽!” 韩林矮下身子去,亲手将乌侉子给扶了起来,一边拍打着乌侉子身上看不见的灰尘一边说道:“既然这边的事已经了了,咱们就得办后面的事了。” 乌侉子有些莫名其妙,嘴里问道:“不知大人说的事是……” “自然是带我们去找你、海阎王还有那些海寇头目们藏的银子。” 韩林眉开眼笑地说道。 乌侉子一愣,心中悲愤交加: “到底谁是海寇哇!” 第57章 水营叙功 乐亭营的校场内,将台附近的桩子柱子上都挂满了红绸,结彩张灯看起来十分的喜庆。将台左侧几个身穿戏袍戏子正立在台下,正排练着戏步唱腔,为一会的登台做准备。 校场当中,战兵们在铺了席子的地上席地而坐,周围的标兵手里握着长枪,各个挺直了腰杆儿,神情肃穆地站着。校场的四周围满了闻讯赶来的百姓,见到乐亭营这副做派,开始议论纷纷。 “这不年不节的,咋挂起红绸红灯来了?” “就是,听说前两天去剿海寇还死了人,不操办丧事也就罢了,还弄得如此红火,叫死了的人怎么看?” 面对着这几个百姓的指点,已经成为营前村甲首的老吴头撇着个嘴说道:“你们这群土人(本地人)懂个啥咧,乐亭营不兴白事,每战过后,但凡有卒伍战死,乐亭营定然会以这些人的名义请全营听戏,让生者感念死者的好,这不比叫些神棍来这儿假哭丧、撒点纸钱的强?” “就是。” 另外一个军佃,指着台前摆着的一溜桌子椅子说道:“瞧见没有,那坐着的便是战死者的亲眷,寻常的军汉死了,家里人可能都不知情,乐亭营这里战死了,不仅给予抚恤,还为其父母养老送终,抚养其子嗣成人,亲眷可以优先进入乐亭营各司做事。” 几个土人百姓顺着这个军佃的手指一看,果然那几个战死者的亲眷人人胸前都挂着红花,坐在正中的主位,脸上难掩悲色,乐亭营守备韩林、操守金士麟正带着千总高勇、和把总在旁边陪座安抚。 一个土人脸上撇着嘴说道:“人都死了,这般做派有个屁用,还不是想让其他人为这群官儿卖命。” 老吴头一瞪眼睛:“放你妈了个罗圈臭屁,你再胡逼乱说,老子把你打出屎来你信也不信?!” “吴老爹,你要打,算俺一个,竟然敢诋毁咱韩大人,咱乐亭营的战兵都是好汉,咱们这群乡亲也不能当孬种。” “看就看,不爱看就滚!这是俺们乐亭营的事,与你们这群土人何干,哪里有你们说三道四的地方?” 看着围着的几个军佃撸胳膊挽袖子的模样,刚才这个口出狂言的脑袋一缩,扒开人群往后面去了,不过他还停在人群里,踮着脚往台上看。 “韩大人、金大人和徐把总上去了。” 短短的小插曲过后,一个人声忽然喊道,老吴头循声望去,就看见三个人影依次登上了将台操守官金士麟和水营把总徐如华站在将台的边缘,徐如华胸前裹着布,似乎是受了伤。 这三个上官来到台上,底下的战兵们也不敢再坐着,随着各个旗总们的呼喝口号声站起肃立,目光炯炯地看着讲台上的三人,等候训话。 身穿官服头戴乌纱的韩林在将台边缘站定,扫视着场中,左侧的队列方阵是他的一千一百号陆营卒伍、右侧稍小一些的队列方阵则是他水营的将士。 除此之外,还有一群明显不是汉人样貌的人员与这两个方阵稍远,也组成了横竖几排阵列,精神面貌看起来则有些懒散。 “看来这群蒙古人还是缺乏调教。” 韩林眉头一皱但随即就舒展开来,今日最重要的并非此事。 扫视了一圈以后,韩林向四周抱了一拳,朗声道:“各位乡亲父老,诸位同僚弟兄。蒙圣上恩准,乐亭开营,本官以守备之职,忝为镇戍。既有守土之任,又有靖海之责。” “乐亭土贫地薄,百姓咸欲兴商,然边海屡有贼匪寇略,纷扰乡里,横行海陆。四日前,乐亭水营忽得飞报:有寇海阎王一伙几股,连日往来劫掠,商民惶惶,深以为恶。” 台下传来百姓们的窃窃私语,昔日威名赫赫的大明水师在海禁以后就走了下坡路,哪怕是隆庆开海以后水师沿途的水师也难以崛振。 目前大明北面的大股水师力量一共有三处,分别是登莱水师、天津水师、觉华岛水师。 其中登莱水师力量最强,不过其管不到京畿之所,天津水师最近,但其负责拱卫京师以及进京的海漕,同样难以抽身出来。 原本觉华岛水师是有靖海之责的,但是在宁远之战以后,觉华岛水师几乎被女真人斩杀殆尽,渤辽之海失去了有力的屏障,最近两年海寇在渤海湾内横行无忌,也让很多想要兴海走商的乐亭人绝了念想。 此时听到韩林所言,台下的百姓们心中也深有同感。 “本官遣水营把总徐如华、把副董鹤以下,一舰二船沿途追捕,战于渤海,阵斩大头目海阎王以下三十余,俘百二余,随后黄龙直捣,焚、获贼船无算,海阎王一股业已成为飞灰,另一股海寇大头目章老三闻讯而逃,不知其所踪也。” “海靖则商兴,商兴则民安,此乃乐亭富足之根本,本官在此立誓,贼寇一日不绝,乐亭水营则一日不休,誓要扫清贼寇,安定海疆!” 韩林的话音刚落,台下的百姓们拍着巴掌纷纷叫好。 乐亭营自立营以来,因为土地、水源乃至生计等方面都与本地的土民产生了诸多的冲突,但在这件事上,则是乐亭营第一次为百姓做了肉眼可见的实事、好事。” 感受着不绝于缕的喝彩声,韩林脸上反而换上了一丝悲痛之情:“此战乐亭营斩获颇丰,但自身也有折损,战殁四人,重伤八人,余下几乎人人带伤。” “今录册以彰其勋功血勇,搭台以唱其煌赫威名。” 说着,韩林对着站在台侧的徐如华说道:“还请水营把总徐如华,为其人叙功。” 徐如华手里握着一卷册,脸色肃穆的站在方才韩林站立之处,打开卷册后朗声说道:“此战,何如柏、王九六、齐永、方文图战殁,经守备衙署议定,录其事迹勋功于乐亭军史·忠魂册。” “何如柏,锦州人士,昔为船夫,天启七年五月应募营中……” 徐如华挨个将四个人的事迹当众宣读,台下传来一片亲眷的恸哭声。 ———————— ps:有事停更几天 第58章 战赏 在徐如华当众宣读完几个战死将士的事迹功勋以后,韩林又亲自将这几个人的家眷请到了台上。 韩林深深地对着这几个亲眷深深的作了一揖,诚挚地说道:“我辈为卒为伍,舍身许国乃是大节大义。不过,谁人都是娘生爹养,为家国战殁,不可使其后事有忧。” 韩林伸手握着一个失声痛哭老丈的手,嘴里悲痛说道:“老丈,当下韩某说什么切肤之痛,感同身受都是空话。这四人都是我营中兄弟,报国身死。彼父母,便是我之父母。” “我以乐亭营守备之名,向各位起誓,此四人父母皆由营内赡养,老后以其名义送终。妻若守节不愿嫁,则给予银钱开设店铺,营内优先采买,如有子嗣,亦送入学堂教育成人。” “如无子嗣,本官已令守备衙署设‘育婴堂’,专收流民孤儿,以其名义收为义子,随其姓、延续香火。” 这几件事,其实在进军三岔河和锦州之战以后都已经有了先例,但即便老兵们已经听过、看过,但当韩林再次当众许诺以后,仍不免为之动容,纷纷涨红了脸,使劲地拍着巴掌。 战死以后,父母妻儿有所依有所养,这胜过万千的空话和套话。 而那些后来入募营中的新兵们就更不必提了,虽然他们早前或多或少都从老营兵的嘴里听说过这些事情,但那又与亲耳所听、亲眼所见不能同日而语。 各个脸上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围观的百姓们亦是如此,当兵吃粮天经地义,而与之相伴的为其卖命也是情理当中。 不过旁的营伍与乐亭营这里可谓是判若云泥,在其他的营伍当中,一般战死的,除非有特别大的功勋,家眷也就只能得到一笔十分微薄的抚恤银。 甚至,这些银子在经过层层的盘克以后,可能到家眷手里只能买两个馒头。 如此一来,谁愿意甘心卖命? 一遇战事,可能行军途中,就会有一半的卒伍逃脱,这不仅严重地削弱了战斗力,而且对士气的打压也是极为致命的。 虽然韩林因为之前和高家起了冲突与土人有些矛盾,但是在乐亭营的卒伍和麾下军佃百姓的口中,那可是如同再造父母一般,有他亲自在当众许诺,自然是差不了的。 先是卒伍当中爆发出了阵阵喊声,紧接着麾下军佃百姓们也纷纷鼓掌叫好,受到情景的感染,原本对乐亭营有些看不顺眼的围观土人百姓们,同样拍起了巴掌,叫起了好。 将那几个感恩戴德战死营兵的亲眷送下台子坐定以后,韩林对着徐如华点头示意其继续。 接下来,便是要为本次剿灭海寇有功的参战者们叙功了,徐如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更大的声音说道:“海战当日,群寇妄为,气势汹汹……” 说着,徐如华将目光转向了自己的水营队列,最前面站着五六十个水营的汉子,其中有不少还裹着带子,吊着胳膊等等,但虽然这些人身上带伤,不过各个都将胸脯挺地老高,脸上一副傲然。 “乐亭水营一哨战兵挺锐披坚,以一当十,焚船荡寇,凭孤军迎战贼船二十余艘,一战扫灭贼匪海阎王以下合计七股贼寇……” 徐如华将那一战简单的叙述了一遍以后,台下不由得传出了一阵倒吸气的声音,海上比不得陆上,连跑都没地方跑,目光不由得钦佩地看着那群站在水营最前面的这群汉子。 “奉乐亭营守备官韩林、操守官金士麟之命,在乐亭水营把总徐如华十两赏格的基础上,再每人额外增加两成,以馈将士血勇!” 徐如华的话音刚落,就有几个衙署的皂吏从旁边抬出一个大木箱子来,接着一个皂吏用手中的撬棍一撬,木箱封口随即打开,露出了里面白花花的银子,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晃的台下战兵百姓们有些目眩。 接着,徐如华便挨个点名,被点名的战兵们登台以后,韩林又亲自将这些赏银一个个地发到这些战兵们的手中。 每个人,韩林都拍着肩膀嘉勉了几句,让这些战兵们各个脸上放光,也不知道是拿了银子高兴的,还是被主官勉励的。 “嘶……” “出门打一趟仗,就赚回了大半年的月饷银子!” 看着台上挨个下发的银子,台下的战兵们各个艳羡异常,吴保保身边的一个战兵甚至喃喃出声。 “新来的?” 听到旁边的声音,吴保保将腰杆挺的笔直、目不斜视地低声发问。 受罚多了,自然也就“久病成医”,不过吴保保自己也找到了一个偷偷开小差的法子。 “别转过身来!他娘的!莫害老子和你一起受罚!” 余光扫到那个战兵就要转过头来和自己说话,吴保保吓了一跳,连忙对着他提醒。 “一看你就没挨过军棍,跟俺学,别偏头,小声些。” 这新兵有些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随后又板正了用蚊声说道:“是,俺是守备大人在来乐亭路上捡来的兵。” “老王,你瞅果然是个雏儿。” 吴保保嘿嘿笑了一声:“俺们老兵都知道,守备大人的军法虽然严苛,但在赏赐上也毫不吝啬,赏赐俺们跟着大人在锦州守城、剿匪,俺也得了好多赏钱咧!” 在金士麟的严格军法的调教下,乐亭营内最硬的不是拳头,反而是战功,如果身怀战功,在营内走动旁人见了可都是要行礼的,久而久之,这已经成为了乐亭营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那个新兵听到自己身旁的这个“大熊瞎子”也曾因功受过赏,赶忙将身子矮了一些,十分钦佩地说道:“原来这位兄弟也是受过赏上过册的,失敬失敬。” 自韩林开辟军史以后,撰录普通卒伍名姓的册子共有两册,一个是忠魂册,记录的是英勇战死者的事迹;一个是战功册,记录的则是在战斗当中有大战功的战兵事迹。 战兵们在私下里将这两个册子称之为魂册和功册。 不过这两个册子都非常难上,自军史开辟至今,魂册撰录名姓的不过寥寥十余人,而功册,也不过二十多个。 吴保保身旁的王九荣听到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莫听他吹牛,俺们那次只要参战就有赏赐,这叫那个啥来……” “战时补贴。” 吴保保说道。 “对对,就叫这个什么劳子战时补贴,不过这只是拿银子,距离上功册可远着呢!” “分文没有克扣?” 听到身旁这两个人都拿过赏,而且听说只要参战就有补贴。 如果多参战几次,那岂不是比本身的月饷还要高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这是大人亲口许诺的,哪个敢从中贪墨克扣?” 吴保保瞪了瞪眼睛。 “除非他自己不想活了。” 王九荣补充道。 “咱们这守备大人……”新兵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出彩的词汇,最后只能道:“可真是一个好人。” 听到新兵这么说,吴保保和王九荣对视了一眼,双双“嘿嘿”一笑。 “好人自然是好人,不过咱们大人可不是那种心慈手软的滥好人。” “怎么说?” “一会你就知道了。” 第59章 盔甲与软肋 三人说得兴起,全然没有发现第一部第一司司总陶国振已经站在了他们的身后。 那个战兵被吴保保神秘兮兮地话勾的兴起,刚要出声继续询问,就听见背后传出咬牙切齿地低喝 “队列喧哗,藐视军法!吴保保、王九荣、韦继,你们三个真是馒头掉地上踩两脚,没一个好饼。等散了以后,自己去军法司领军棍!” 那声音虽然低,但其中隐含着怒意。 陶国振的声音猛然在背后响起,瞬间让三人身上的寒毛直竖,毛骨悚然以后,吴保保的原本还笑嘻嘻的脸瞬间就垮了起来。 吴保保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却还是让陶国振这个“游神”抓了个现行,一想到那抡圆了的军棍,吴保保硕大的身形不由得抖了三抖。 陶国振来到吴保保面前,冷冷地盯着他:“吴保保,你是不是挨棍子有瘾?一天不挨打就浑身痒痒?!” “报……” 吴保保低着头看着比他矮上一头的陶国振,刚要说话,就又听陶国振低喝道:“闭嘴!再说话就把你舌头给拔了!” 等陶国振走了好久,苦着脸的吴保保勃然大怒,他对着刚才跟他和王九荣说话的那个战兵骂道:“刚才陶司总管你叫啥来着?韦继?你他娘的取得这是个什么叼名,叫什么不好,叫个违纪,你咋不叫‘范法’呢!” 同样苦着个脸的韦继委屈地嘟囔道:“‘宝宝’也比我这个‘违纪’好不到哪里去……” “都少说两句,一会儿再被陶司总抓到,舌头不保。” 王九荣愁眉苦脸地低声说道。 三个人在台下正发愁,但台上却是各个喜笑颜开。 除了参与剿海寇的战兵们每个人都拿到了十二分的赏钱,还有两个作战十分果敢勇猛的战兵也被报上战功,撰录在功册当中。 这是以后当官儿的基石和敲门砖。 从陶国振像被点了火的火箭一般飞升的速度就可以知道,以后这两个人的升迁肯定也慢不了。 看到这里,王九荣的脸上苦涩更甚了,要不是早前违了纪,他好歹也能捞个伍长当当,现在和‘违纪宝宝’这两个人卧龙凤雏站在一起,那以后违反纪律的事儿估计也跑不了。 除了战死的以外,本次还有八个重伤员,经过军医勘看以后,其中有四人已经不适合在营中效力,韩林也在台上为他们举行了退役的仪式,不过他们也只是从营中退役而已,韩林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了后路。 这四个退役的战兵将分配到居住军佃的四个村子当中,由战兵序列改到军衙效力,归为乐亭营典史侯世威麾下的巡检司的一员。 由于是从军中退下来的,这些退役的战兵既可以训练民壮、三班等,与此同时还能够有效维持治下的治安。 这边王九荣还在想着如何离两个人远一点,那边韦继也立马明白了方才吴保保口中为什么说韩林不是心慈手软的滥好人了。 因为已经有由李柱带着的几个中军亲卫押扭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在台子的左侧站定。 看到这两个人,原本还笑意盈盈的韩林脸上猛然就阴沉了下来。 “几日以前,水营的弟兄面对来势汹汹的海寇砥砺血战,可有两个熊种怂蛋被吓尿了裤子,竟然临阵脱逃,露背余敌,妄想借此逃过血战,避过一劫。” 韩林伸手一指已经被五花大绑的二人,嘴中冷笑道:“就是这两位。” 说着,韩林伸手挥了挥,继续说道:“将他们带到台上来,让大家伙都瞧瞧,这么‘聪明的人’究竟长的是个什么模样!” “喏!”听到韩林吩咐的李柱对韩林抱了抱拳,随即押人的几个亲卫点了点头,这几个亲卫便将两个人反剪扭送到台前站定。 “你们若认为自己还是乐亭营的人,就抬起头来!” 看到这两个人恨不得将脑袋埋到胸腔里,韩林就气不打一处来,对着两个人冷喝了一声。 莫要看韩林平常待人和气,但他当年怒火攻心,差点将静远村领催鄂尔泰生吃活嚼了的事迹早就通过高勇这个大喇叭在军中给传遍了,因此听到韩林的呵斥,这两个逃兵身子一抖,随即将头微微地抬高了一些。 韩林来到两个人的面前站定,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后,对着一个人问道:“你叫赵康宁是也不是?” 那个被韩林叫做赵康宁的逃兵,被韩林问的忽然一愣。 韩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叹了口气,似乎有些痛惜地道:“赵康宁,我记得你。你是天启六年就跟着我的兵了,还因为在锦州城头手刃了一个鞑子,因功被升为伍长。来到乐亭以后,因为你曾经是船夫,识得水性,这才被别调到了水营当中。是也不是?” 赵康宁没想到韩林这个守备官不仅记得他这个人,甚至连他的履历都记得清清楚楚,又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顿时羞赧不已,于是又将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韩林再次叹了一口气,忽然又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的鼻子痛骂道:“你也知道羞!赵康宁啊,赵康宁!锦州时你也是登过台、受过赏的,可曾想过今日这般下场,你给大家伙说说,当日为何要临阵而逃!” “小人……” 赵康宁嗫喏了几下,开口缓缓地说道:“昔在锦州时,小人不过为一节船夫,每日摇桨只为鼓腹,入营以后临阵而战,光脚不怕穿鞋的,那时候想着死了也不过是死了,却不想反倒活了下来,不仅有月饷银子拿,还因为一些小功,升成了伍长……” “但这鞋子穿上了就不忍脱,更怕丢……” 韩林听到后心头猛地一震,看着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我予你坚甲,却不想反倒成了你的软肋……” 赵康宁惨笑了一声:“大人莫要如此说,大人与我等恩同再造,皆是小人被钱迷了眼,让权丢了魂儿,这才干出这等不要面皮的事情来。” 韩林脸上恢复了平静,盯着赵康宁问道:“按军律,临阵脱逃当如何?” “按罪当斩!” 在生死面前,赵康宁的面色有些惨白,但他还是沉声说道。 “还有呢?” “逐出家人……” 提起家人,赵康宁脸上更加黯淡,微动了一下嘴唇,最后还是紧紧地闭上了。 韩林知道他想说什么,开口问道:“可还有何话说?” 但赵康宁并没有为家人求情,猛地跪在地上:“小人知罪,亦无话可说,做出这般事来,对不起大人栽培,亦对不起水营的弟兄,只求速死。” 他的话音刚落,另一个一直在瑟瑟发抖的逃兵也猛然跪在地上,哭喊着说道:“求大人饶小人一命,小人只是看到赵康宁向后退却,便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临阵脱逃并非小人本意……” 涕泪横流之下,看起来分外可怜。 赵康宁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屑:“做了便是做了,这时求饶有甚用?” 韩林同样有些厌恶地看了这个人一眼。 再次惋惜地看了赵康宁一眼以后,韩林对着金士麟点了点头。 “今有乐亭水营第一哨伍长赵康宁、战兵牛曾云二人者……” 金士麟来到二人背后,拿起一卷盖有乐亭营衙署大印和韩林印信的文书朗声而读。 “罔顾军法、藐视军纪,望敌而逃,幸得水营副把总董鹤擒获,得乐亭营守备韩林之命:‘二人之害更甚贼寇,着军法司切照军法论处’。” 读到这里金士麟顿了顿,抬头扫向台下的肃立的战兵们,冷冷地继续道:“依军法,二人按罪枭首高悬,以儆效尤!” “着军法司即刻行刑!” —— 祝大家元宵快乐 第60章 选址 清早时分,何歆从一艘河舟上下来,一边掩嘴打着哈欠,一边对着船上的几个帮工嘴里说道:“小心些,莫要将坛子摔碎了。” 见到何歆从船上下来,早就在岸边等候多时的亢五迎了上来,看到何歆不住打着哈欠笑道:“何主事这是何苦来哉,要我说,就在县中租买一间宅子,也免受了这来回的舟车之苦,还便利一些。” 乐亭营目前在县内开了一间酒铺,虽然生意远不及锦州那么好,但对于极度缺钱的韩林来说,蚊子再小也是肉,更何况韩林还想在县内开设第一家钱庄票号,这般建议韩林也不是没提过,但对于还掌管着营内支度的何歆来说,实在有些脱不开身。 好在县中的酒铺已经请了掌柜,何歆逢六的日子就来一趟,一方面是为了盘账,另一方面也是来看看县内的生意状况。 今日四更时分何歆便跟着运酒的河船一起出发,用了两个多时辰才到了县外的码头。 早就得了消息的亢五在此地候着,今日并非逢六的日子,何歆此次来县里则是别有目的。 何歆看着亢五笑道:“亢员外邀奴奴前来,可是得了家中的许可?” “何主事,还请上轿,咱们边走边说。” 说着亢五伸手指了指身后两顶蓝布平轿的一顶对着何歆示意。 何歆提起裙角,露出一小节藕腿,大大方方地坐了上去,扫视了一眼宽大的轿身,又感受了下身下软暖的座椅,嘴里赞道:“亢员外好生享受。” 亢五也在另外一顶平轿当中坐定哈哈笑道:“老夫体胖,马驮不得,车架又太颠,这才定了轿子,若是何主事喜欢,这顶轿子连同轿夫都赠予何主事了。” 何歆摇了摇头,掩嘴笑道:“那可不成,我家东家说了,乐亭营内,受贿可是重罪,前些日子临阵脱逃那两颗脑袋现在还在杆上挂着,奴奴可不想也挂上去。” 两个人都没放下轿帘和窗帘,歪头瞅了着何歆调侃道:“何东家掌管乐亭营一应钱财商事,连我这等老狐狸都没在何东家手里讨得什么好出去,乐亭营‘女财神’之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韩东家怎么舍得。” “何主事金贵玉体,向来出行却只乘车舟,这可怎生承受?得空拜见韩东家时,我可得跟韩东家好好说道说道,要说这一年也赚不少银子,也忒抠门了一些。” 两个人在吱呀吱呀的轿子上说了一些闲事趣闻,这才步入了今日的主题,轻咳了一声以后亢五才说道:“昨日族中来信,继富少爷对韩东家的钱庄票号之议赞不绝口,已在信中命老夫提前置办,做好一应事宜,老夫不敢耽搁,这才邀了何主事一同前来参赞章程,选定铺子。” 何歆略略思考了一下,开口向亢五问道:“亢二少爷不来?” 之前钱庄票号的事情的大章程早已经议定了下来,其时亢五说不敢自作主张,将去信晋中邀约亢家次子亢继富前来和韩林会面,但此时听亢五所言,何歆以为亢继富这意思让亢五全权主理了,俏脸瞬间就耷拉了下来。 看到何歆似有一些不悦,亢五坐直了身子,连忙摆手解释道:“怎么会,何主事莫要误会。如今秦地白水、澄城、黄龙、宜君一带贼寇蜂起,距平阳不过三百余里,继富少爷毕竟是家中次子,也不敢贸然上路。” 看了一眼何歆以后,亢五继续说道:“二少爷在信中言,家中已经派人沿途打探,如无危险,当在送信以后十日启程,如今信已到,估摸着二少爷到乐亭之日也不远了。” “那还成。” 何歆点了点头,脸色缓和了一些:“此事乃我家东家牵头,于我乐亭营干系重大,若亢家有意,非面陈不可。” 见解除了误会,亢五松了一口气,向后放松地一靠,浑身上下的堆叠的肥肉也随着轿子的起伏而抖。 “诚如何主事所言,此事于亢家来说也至为紧要,要不二少爷怎会人还没到,就马上拍板叫老夫赶忙寻探合适的铺址?” 在船上四个时辰,虽然能够躺卧,但是硬邦邦地船板哪里有软乎乎的毛皮坐垫舒坦,何歆抬起胳膊,伸了一个懒腰。 看着已经近在咫尺地乐亭县城门嘴里说道:“依奴家看,这钱庄票号的铺址,自然要在乐亭最好的地段最好的位置择选,便是拿钱砸,也要砸个气势、砸个水花儿、砸出个声响来,只要将名号打出去,这钱庄票号往后说不定日金万金。” …… “此战剿灭海寇海阎王及依附一伙乘胜追击以后,于大张山岛匪巢掘出金银及各色珠宝、古董、财物折价合计两万三千一百五十两有奇。” “日进万金呐!” 韩林软趴趴地向后一靠,脸上已经笑开了花。 “嘶……” 虽然知道此战所获颇丰,但众人听到以后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狗日的,这笔钱已经够咱们养活大半年的营兵了。” 杨善开口说道,接着他颇有些埋怨得对着徐如华说道:“徐三,你说你咋就把章老三给放跑了呢。” “都说你杨善贪财,今日我可算领教了。” 徐如华翻着白眼指着自己胸口上还绷着的绷带嘴里说道:“老子我在前面差点将命搭进去,扒拉回来这两万多两,你个狗日的还嫌不够。” “说笑,说笑,三哥莫要放在心上。” 杨善嘿嘿笑着赶忙对着徐如华讨好似地说道:“三哥一来一回不过几日,便赚回来两万两银子,可比我们这群人强多啦。” 徐如华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没有理他。 已经升为陆营千总的高勇大大咧咧地将放在桌子上,对着徐如华说道:“章老三这跑的可真够快的。” 徐如华点了点头:“咱们这边刚到大张山,小张山那边就已经闻讯跑了,不过也不怕,有的是机会收拾他们。” “我倒觉得,这并非不是一件好事。” 郭骡儿嘿嘿笑道。 “怎么说?” 第61章 复盘 “老话说得好,水至清则无鱼,留着这么一股,咱们日后师出也算是有个由头。” 众人略微一想,便明白了郭骡儿的意思,韩林是守备,属于县镇县戍,和游击将军不一样,非调,大军不得擅离信地,除非防戍的地界出现了贼寇,这才能以荡寇之名先斩后奏。 而留着章老三这么一股,无非就是想留着养寇,等养肥了杀一轮再养。 “骡子,你这心可够狠的啊。” 张孝儿开口缓缓地说道。 “这世道,不狠怎么行?” 郭骡儿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满不在乎地说道:“要按我说,那两个逃兵的家眷也应该一并除了,可惜大人不让。” 韩林摇了摇头:“赵康宁、牛曾云二人业已伏法,祸不及亲眷,罪不及家人,将他们赶出去就是了,若要按你的法子,传回营中岂不是让众人寒心,军心一散,这队伍就不好带了。” 想了想,韩林又对着金士麟问道:“之定兄,给都督府和永平府的塘报撰好了?” 大军出,自然要有个依据,也要有一个结果报予朝廷,否则随随便便一个“妄动刀兵意欲何为”的帽子扣下来,韩林就落不得什么好去。 塘报一事,本应该是总理衙署的蔡鼎来管,但蔡鼎陪着郑思明去了京中,还尚未回来,因此这件事暂时交到了金士麟的手里。 按照韩林制定的规矩,乐亭营把总以上的军官将校、以及衙署主事以上的属官要每七日一会,同时在会中各自通报麾下的情况,金士麟已令兵房起草了发送给京中和府中的塘报。 他从怀中一摸,呈予了韩林,韩林接过略微一扫,朗声读道:“仰仗天威,恭纾圣虑事:后军都督府永平乐亭营守备官韩林飞报前事,切照四月二十三日,海寇海阎王一伙六船突至乐亭内海掳掠商船,乐亭民赏船只百姓损伤无算,随至是乐亭营水师出,寇即走北行。臣奉领乐亭镇戍事,亦有海防之责,即率水师出,寇遁如鸟兽,沧海难寻。然边海之患不除,臣愧对天颜。” “这书办的文采还不错。”(作者按:俺就是那个书办!) 韩林赞了一声,喝了一口水继续读道:“即令乐亭水营把总徐如华、副把总董鹤率部佯装商贾,引海寇出。二十七日,果至。徐、董二人以孤军独舟,于渤海力战海阎王以下贼寇数百,舟船三十余……” 念到这里,韩林看了一眼金士麟,哈哈笑道:“没想到之定兄你也会撒谎……” 金士麟挑了挑眉毛,十分平静地道:“都这么写,许他们做得,不许我们做?” 韩林笑着摇了摇头,直接往缴获一那边看去,嘴里喃喃地读道:“共缴获赃银七千三百二十六两有奇……” “可不敢这么写!” 韩林怪叫道:“老子们拼死拼活才弄了两万多两,这么写岂不是要交出去七千多两?!” “啥?!七千多两?!” 杨善直接从地上蹦了起来,没头就往外面走。 “哎!杨公鸡,你做什么去?!” 高勇大声对着杨善喊道。 杨善回过头来,哭丧着脸说道:“不成,不成,听不下去!猛地听到这七千多两要交上去,就跟七千多刀割在俺肉上似的,俺出去呆着,等过了这一节儿,再叫俺。” “你们不要命了是怎地?” 金士麟向屋内环视了一圈,嘴角含着冷笑:“你当这七千多两多呢?一层一层往上递,估计到了圣上的御桌上,连三千两都剩不下。” “这大半的银子不是入库的,是给那群官儿们上下其手的,若是再少点,到了御前更少,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他娘的!” 高勇拍着大腿骂道:“老子们在前面拼死觅活,他们反倒好,屁事不干,坐着就将银子给揣进怀里去了。” 韩林叹了口气:“不服也不行啊……如果上官们落不到好处,寻个由头参你一本,久而久之,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圣上不信也会信了。” 韩林咽了口口水,略微停顿了一下,对着金士麟问道:“能把那零头给抹去不?” “三百多两你也要?”金士麟有些哑然。 “莫说三百多两,大人欠你那三十两都两年了还没给,你们老说俺抠门,大人才是吾辈楷模。” 杨善开口嘿嘿笑道。 看着猛然瞪眼过来的金士麟,韩林暴怒:“杨善,你能将你那臭嘴给闭上不?!” “还钱!”金士麟怒喝。 “没有……” 韩林摊了摊手:“之定兄,你都成了乐亭营的操守官了,你就当这官儿是用三十两向俺买的成不?” “不成,那是本官凭本事挣来的。” “反正没有……” 见金士麟还要在这件事上纠缠,韩林抓了抓脑袋:“说正事,说正事,塘报既已撰好,不日就发出去,兴许皇上一高兴也能赏咱们仨瓜俩枣儿。” 说完韩林又转向徐如华问道:“徐三哥,你领着水营,又是此战的主官,依你看,此战可有什么纰漏?” “士卒虽然用命,然在海上的战法战技仍稍显不足。” 徐如华不假思索地答道,显然他早就自己进行了复盘。 韩林沉吟了一下:“若陆战,我等还能为三哥参详一二,可惜海战之事,这里当属三哥为冠,看三哥的样子,许是已经想出了什么法子,不妨直言。” “海寇。” 徐如华嘴里吐露出两个字。 “什么海寇?” 李柱有些茫然地问道。 高勇替徐如华向李柱解释道:“咱们此战不是招降了一批海寇麽?徐三的意思是,让这群海寇带着咱们的水营兵操练。” 李柱的眼神在韩林和徐如华之间换来换去,嘴里道:“如若这样,岂不是坏了大人不纳恶徒的规矩?” 徐如华摇了摇头道:“海陆迥异,好人是跑不了海的,就说这看似良家的商船,一旦在海上无人之处遇到别船,若见其软弱可欺,便由商转寇,杀人越货,善恶只在一念之间。” “咱们水营的士卒或船夫、或纤夫、或脚夫,虽略通水性,有余勇,但与海寇相比凶恶不足,一旦海寇发狠,便会麻了手脚,心生畏惧,这也是为什么此战连以前的伍长都当了逃兵。” 韩林摸着下巴思索了良久,最后拍板决定道:“就按三哥所说,让这群海寇带着咱们的水营士卒,不过三哥你要多留心些,莫遭这些原来的海寇反噬,若有不法,无需留情,该逐则逐,该杀则杀。” “是。属下省得的。” 徐如华应了一声,随后开口道:“另有一事属下觉得也至关紧要。” 第62章 舰炮 得到韩林的示意以后,徐如华继续说道:“此战,我水营别露一项不足,便是在这炮上。” 徐如华的话音刚落,立马就有一个声音响起:“水营的船上佛郎机、虎蹲炮具齐,一艘海沧船所载不过区区五十多士族,却有好几门炮,这要是搁在陆营当中,老子做梦都能笑醒,就那所谓白甲鞑子来多少,老子就轰多少,让他魂儿都不剩,徐把总,你怎地还不知足?” 徐如华偏过头看向了高勇,只见这位千总大人正大大咧咧的盘起了腿坐在炕上,脸上浮现出三分不屑、两分不满、五分傲然。 “千总大人要不与我换换?你来水营尝试一番如何?” 在官方的职衔上高勇是千总,而徐如华是把总,他比高勇要低上那么一级,但毕竟是老相识了,因此徐如华也丝毫没有给高勇面子的意思。 “不换!” 高勇摆了摆手:“俺又不懂水战,俺就是觉得,你水营一艘船造价数钱两,船上火炮、火箭、铳筒一应俱全。陆营可有这般待遇?” “不懂不怕,干中学呗。方才就说了,海陆迥异,陆路还有山川林木相隔,但茫茫海上,一旦被敌咬上,便是不死不休之势,我船有炮,贼依然,如果我船的炮能比贼船打得更远更狠,那就已有半胜之势!” “怎地?我陆营就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水营的兵就只敢远远放炮,你水营的兵比我陆营的兵金贵是怎地?” 高勇的嘴最是不饶人,听到徐如华反唇相讥,他就阴阳怪气地与徐如华开始顶牛。 韩林听到两个人的争执,一时间颇感头大,他没想到,海陆之争竟然在他这里上演了,要是再喊一声“马鹿”那味儿就更正了。 韩林拍了一下椅子的副手说道:“吵吵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没什么金贵不金贵的。在海上,船便是城池,就那么屁大点的地方,也放不了多少兵,就只能倚靠利炮了,陆营那边以后也会给炮,不过先等等。” 听到韩林发话了,高勇嗫喏了两声将嘴巴闭上了。 作为陆营的主官,他确实十分眼馋水营的舰载大炮,可那些动辄几百上千斤,甚至数万斤的大家伙架在城上守城还好,要说行军野战,那就是妄想了,能用的也就寥寥虎蹲炮、一窝蜂、小佛郎机这些小炮、火箭。 韩林揉了揉眉心,对着徐如华说道:“继续说。” “现今我船上所载的炮,无非是佛郎机、虎蹲炮以及碗口铳、百子铳等,这些与陆营野战的无异,都是些近炮,打不准不说,远一些根本就打不着,便是连发贡炮都没有一门。” “船借炮势、炮以船利,用船载这些近炮、小炮属实有些浪费了,各位知道我徐三是闽人,未来北地以前,就常听走海的人说红毛夷,巨舶载西洋大铜铳,重三千斤,大十余围,长至二丈许,药受数石,一发则天地晦冥,百川腾沸,蛰雷震烨,崩石摧山,十里之内,草木人畜无复有生全者。” “听起来像是红夷大炮。”韩林点了点头,补充道。 明廷一贯重视火器,最早提出制造大炮的是万历天启朝时的兵部尚书黄克缵,在得到朝廷的应允以后,黄克缵遣其侄孙黄调焕从泉州府同安县招募了十四名工匠,到北京铸造吕宋铜炮。 共计制炮三十门,除爆裂的两门外,还剩二十八门,其中头炮重三千余斤、二炮两千余斤,后面还有三炮、四炮,重量逐降。 不过这批炮的质量奇差,几乎没发挥什么作用,随后时任少詹事兼河南道御史的徐光启,在编练新军时从澳门的葡萄牙人手中购买了四门铁制大炮。 不过徐光启被葡萄牙人给坑了,因为葡萄牙人并未掌握铁炮的制作技术,能造铁炮的是英国人和荷兰人,这四门炮,其实就是打捞的荷兰沉船上的舰炮,不过由于徐光启的举动有一些私人性质,因此很多人书参徐光启,明里暗里说其图谋不轨,导致徐光启被迫称病辞官,这一批大炮只能被留在了江西,随行的铸炮师回返澳门。 第二批西洋大炮则来自于英国人在广东阳江县触礁沉没的独角兽号商船,推官邓士亮见船沉没后,立即雇人打捞,得炮三十六门,其中二十二门铁炮和两门铜炮被运送到了京师,而这批炮,便是宁远之战时,宁远城头上大显神威红夷大炮,也就是被天启皇帝亲封的:“安国全军平辽靖虏大将军”炮。 时有人称其:“一炮糜烂数十里。” 这当然是瞎掰的,韩林多次往返锦州和宁远之间,曾观望过,按照他的估算这红夷大炮的射程数里乃至十里还是有的。 沉思了一番,韩林用手指扣动着椅背扶手说道:“四天前收到蔡先生自京中的来信,信言通过他的上下疏通,琉球已在庚子日初九入朝朝贡。” 金士麟讶然道:“琉球上下跑了两年,蔡先生去了一个月不到就将这件事办妥了?” “是,蔡先生大才。” 韩林笑着赞了一声。 蔡鼎刚来时不过才见了两面,韩林就觉得这个人十分有能力,毕竟能跟在孙承宗身边充当军师,甚至让崇祯绘像寻找的人怎么可能是常人?因此韩林毫不犹疑地就将守备衙署交予他来主理。 如今看来,韩林觉得自己十分有先见之明。 “蔡先生的信还言,之所以耽搁了这么久,全因在京中遇到了故旧,这才叙旧盘桓了些时日,不过约摸着也快回返了。” 说着韩林看向了徐如华,嘴里道:“徐三哥,大战方止,你身上还有伤,但还得劳烦你跑一趟,押送粮船,其他人我信不过。” 徐如华微微一笑:“大人说的是哪里话,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韩林点了点头,又看向金士麟:“此次除运粮以外,还有两件事。这第一件便是郑思明答应予我引荐郑芝龙,但我乃一县镇戍,不能擅离信地,另一方面我要是巴巴地跑过去,既不合礼数,又容易让人小觑,我左思右想还是之定兄最为合适。” 金士麟没有说话,但点了点头,同意了韩林的看法,稍稍坐直了身子等待韩林说的第二件事。 “这第二件事,就是方才说的,闽地红毛夷(荷兰人)人多,而且郑芝龙和红毛夷交往过密,看看能不能通过他那里从红毛夷手里买回几门炮、雇回几个铸炮的工匠和操炮的炮手回来。” 金士麟皱了皱眉头:“西洋炮京中就有人能造,何须扬彼抑此?” 韩林摇了摇头:“我大明工匠心灵手巧,但西洋炮之利亦不可小觑,既有仿制西炮更强西炮之先例,何不照此例施行?更何况,我要的是开拓思路,拆之解之,也许工匠就会知其根底,再将舰炮城炮变成陆营野战炮来。” “这件事要做的隐秘,万不可重蹈徐光启之覆辙。” 韩林强调道。 第63章 刘府 沈京城东南角万泉河畔有许多庭院,墙高院深看起来非同凡家,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一处深宅大院,这曾是明时一处官邸,沈阳中卫陷落以后,自然落在了女真人的手里,院落门前有一些兵丁守卫,高大门扉上面挂着的灯笼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刘”字。 潘野将一个马料豆做的豆饼扔进马石槽内,面前这匹通体黝黑毛光锃亮的战马猛然吐出嘴里嚼着的干草,从马石槽内叼起豆饼大口的嚼着,摇头晃脑地打了两个响鼻。 潘野看见战马嘴边吐出的沫子,又瞅了瞅手中的另一块黑豆饼,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终于在肚子声声催促之下,潘野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张开嘴对着手里的马料豆狠狠的一咬,一大块豆饼就被他咬了下来,不过这豆饼被压地硬的如同石头,潘野只能依靠口水一点点地将其溽化。 好半天,潘野伸长了脖子将这口马豆饼给咽了下去,噎地他直翻白眼。 “哈哈哈……” 身后猛然传来一阵笑声,潘野听了吓得直接原地蹦起,手中的豆饼也随之飞了出去。 转过身一看,潘野赶忙跪倒在地,将脑袋杵在地上砰砰砰地磕了两个响头:“奴才……见过主子。” 来人穿着一身葛布的道袍,颌下留着美髯,不苟言笑,如果不是脑后留着的那一撮金钱鼠尾,任谁都以为,其人是汉人的生员。 而这人也确实是汉人,便是后金开国以后,在汉官中仅次于抚顺额驸李永芳、施吾里额驸佟养性之后的刘兴祚。 不过佟养性并非纯种汉人乃是女真人入明随汉的后裔因此佟养性的先祖其实本来就是女真人。 如果抛去佟养性,那么刘兴祚其实应该在汉官当中排行第二。 刘兴祚看到潘野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即向左右跟着的仆人问道:“新来的?” 口中吐露的言语,竟然是标准的汉音汉言。 他身后的奴仆赶忙向前一步,躬身谄媚地答道:“回主子,确是新来的,是二月时萨哈廉主子从蒙古带回来的,萨哈廉主子知道主子稀罕汉人,便将其送到了府中,管家安排他来喂马。” “哦?原来还是个汉人?” 刘兴祚果然来了兴趣,对着跪在地上的潘野说道:“抬起头来。” 潘野不敢不从,赶忙抬起头来,嘴上还扯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刘兴祚上下打量了潘野一番,发现这个人虽然面容枯槁、但骨架颇大,点了点头后问道:“叫什么?” “回主子,奴才姓潘名野。” “以前是做什么的?为何流落到蒙古人的地界,还被抓了回来?” “奴才,奴才是商贾,从蒙古人那里贩运一些皮货作为生计。” 刘兴祚略微沉吟了一番,三两步就来到潘野面前,捏了捏他的骨肉,随即又抓起了他手看了看,挑了挑眉毛对着潘野问道:“饿了?” 潘野知道自己刚才偷吃马豆的事被发现了,赶忙磕头不止,嘴里求饶道:“回主子……奴才腹中实饥,这才忍不住吃了豆饼,还请主子饶奴才一命。” 女真人征讨多罗特部这一战,虽然女真人与蒙古多罗特部挥刀相向,但面对被俘的蒙古人,女真人反而十分优待。 而潘野则是本战当中少有被俘获的汉人,但在女真人这里可没有什么“物以稀为贵这一说。” 因为对于尼堪来说,女真人根本就没有拿他当人看。 来到奴地以后,潘野方知汉民的凄惨,恰逢去年奴地大饥,沿途所见的汉民各个形销骨立,顾盼茫然,如同行尸走肉。 被送到刘兴祚府上当包衣以后,他也根本吃不饱,一个多月的时间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这才偷食了喂马的豆饼,却不想被主子抓了个正着。 他当初跟郭骡儿时,可没少听说他们在奴地的故事,这群女真主子,对待家中的包衣非打即骂,有的被棍棒生生打死,有的架不住劳累活活累死,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因此潘野心中害怕至极,浑身抖如筛糠。 刘兴祚低着头看着他,随后转身对身后的一个奴仆吩咐道:“去取两个饼子来。” 奴仆微微一愣,但看到刘兴祚沉下来的脸,赶忙从马厩走出,不一会便真的拿了两个饼子回来,刘兴祚示意其递给潘野。 潘野看到面前的饼子愣住了,根本不敢接。 “怎么,怕主子我在里面下药?” “奴才不敢!” 潘野赶忙接过饼子,也不顾地上脏,将其放在地上,又对着刘兴祚不断地磕头,痛哭流涕地说道:“奴才谢过主子,奴才谢过主子!” 刘兴祚微微“嗯”了一声,对着潘野继续说道:“我要出一趟,你去将我的马牵出来。” “哎!哎!” 潘野赶忙从桩子上解开缰绳,将里面那匹仍在吃着干草、嚼着豆饼的黑马给牵了出来,刘兴祚身后的一个奴仆跪在地上充当了人肉上马石,随后就要去接潘野手里的缰绳。 “不用,你们都回去。叫他跟我一起出去,” 已经坐在了马上的刘兴祚指着潘野说道。 “主子,你身边不跟着人怎么行?” 那奴仆有些犹豫,抬头看向了刘兴祚。 刘兴祚有些不悦地道:“怎么,你还嫌主子我现在不够招摇,要让大汗予我更多猜忌,赐我恩刀麽?” 那奴仆吓得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答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刘兴祚轻哼了一声,抬起脚尖踢了踢还在茫然当中的潘野的后背,嘴里道:“走!” 潘野不敢不听,牵着马出了马厩,随后又出了院子。 刚刚走到街上,潘野向身后问道:“主子,咱们要往哪里去?” “去巴克什库尔缠的府上。” “呃……” “怎么了?” 见潘野仍停滞不前,刘兴祚脸色沉了下来。 “主子……奴才,不识路。” 刘兴祚恍然,嘴里道:“先往西走。” 潘野听到以后牵着马沿着河边缓缓向西行进,万泉河畔垂柳细枝嫩叶投入水中,爬山虎爬满堤岸,在河中留下翠绿的倒影。 潘野无心欣赏这等美景,怀里揣着的两块饼子,让他腹中更加饥饿,只盼着能早点到那个什么库尔缠的府上,他好寻个地方将其吞入肚中。 走了好长一段路,刘兴祚的声音从身后再次传来,不过这一次却吓得潘野魂飞魄散。 “潘野,你掌心的茧子、虎口的刀口伤疤都非是商贾所有,你何故与我扯谎?!” 第64章 爱塔 听到刘兴祚的训问,潘野后背瞬间就湿了,他一时间没想出如何解释,也不敢回身,只能不断地转着眼珠儿,想着如何能逃过这一劫。 “我问你话呢,你究竟何人?甚么来历?” 见潘野不答,坐在马上的刘兴祚摘下挂在马侧的腰刀,拿在手上将其抽出了半截。 听到细微的抽刀声,潘野不敢再想,只能赶忙回过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以后双手抱在颌下不断地作着揖:“主子!主子!奴才确实扯了谎,奴才不是商贾,奴才是个锦州的青手!主子抬抬手,莫要杀俺!” 刘兴祚略微仰着头,冷冷地看着他:“还在扯谎,青皮怎么会在蒙古人的地界。” “奴才……输了赌债,父母妻儿被赌档押走,叫俺凑齐银子后才放人,听说蒙古人那边马便宜,小人又向赌档奢了些银子,想着跑两次牵几匹马回去卖,将家人给赎回去。” 潘野一本正经的编着瞎话,他怎么能说自己其实是乐亭营麾下情报司的人?那就和大明抓到女真人的细作一样的待遇。 更何况宁锦之战,韩林已经在女真人这里出了名,这要如实交代自己的底细,还不知道怎么个死法。 刘兴祚将抽出的半截刀还了鞘,他自然也是不会相信潘野的鬼话的,不过之所以带着潘野自己出来,刘兴祚也别有用心。 “你想不想回南边去?” “呃……” 这一句话直接将潘野给问愣了,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随即猛地清醒过来连忙摇头说道:“奴才不想,奴才也不敢,奴才只想伺候主子。” 潘野的举动和心思,自然逃不过刘兴祚的眼睛,他心中冷笑了一声,随即对着潘野说道:“站起来,前面那个巷子往右拐。” “哎!哎!” 知道自己逃过一劫,潘野显得更加温顺,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牵着马缰按照刘兴祚指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着,他也一边思索着为何这女真人的汉人大官放着好好熟悉的家奴不用,反而让他这个生面孔跟着自己出去。 多罗特部离女真人的沈京说不上近,但也绝对说不上远,一路被押解回到沈京以后,潘野也不是没想过逃跑,然而这深宅大院当中,明里他就看到不少汉丁抑或真夷,暗地当中就更不知道还有多少。 潘野偷偷地打量过院墙,如果说垫着东西硬要往上爬的话,也不是爬不上去,但要耗费不少的力气。 而且他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即便翻墙出了刘府,过后往哪跑他也无从知晓。 而这月余以来,潘野日日也只不过是一块干巴巴的槽面饼子,还要干繁重的体力活,只能说是保证不死,忍着饥肠辘辘想从女真人的“伪京”腹地逃回大明那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停!想什么,走过了!” 身后传来的一声呵斥,让正在瞑思苦想刘兴祚用意的潘野浑身一个激灵,他抬起头来看到自己果然是走过了,赶忙回过身对着马上的刘兴祚说道:“主子恕罪,奴才饿的有些头昏眼花。” “打起点精神来,一会到了库尔缠的府上,你自去找个犄角旮旯吃饼子。” 在刘兴祚的指点下,潘野走街串巷终于用了半刻钟的时间才走到了库尔缠家门口,他抬起头来,就看见这处院落比自己所在的刘府更大,箱样的石门当立在金柱下。 作为曾经的流于市井的泼皮青手,对于宅邸自然也是研究过的,方文圆武,从门当来看,这应该是以前一个不小的文官居所,如今也被那个叫什么库尔缠的女真人占去了。 宅邸前面各立着一名真夷,见到两人一马在门前停了下来,一个真夷略微打量了一番,随即向马上的刘兴祚跪下行礼,口中说道:“奴才见过爱塔主子。” 刘爱塔这个名字还是努尔哈赤给刘兴祚取的,努尔哈赤尚未起兵时,刘兴祚便流落到建州,因努尔哈赤的福晋病重,吃了刘兴祚进献的药物以后痊愈,由此得到了努尔哈赤的赏识,并为他取名“爱塔”。 八旗创建后,刘兴祚被分到代善所领的正红旗,随后又娶了代善第三子萨哈廉的乳母为妻,后因功升为副将,也被人称为“刘副将”。 在一众女真人当中,刘兴祚与巴克什库尔缠以及文馆总领达海的关系最为要好,这两个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精通汉学,且造诣颇深。 刘兴祚的祖上曾经也是世儒之家,他也自幼稍读书,去年还曾经在朝鲜与人酬唱诗歌。 刘兴祚时常来库尔缠这里做客,与之唱和古今,大量的往来之下,库尔缠府邸值戍的丁卫对他也十分熟识。 “起来罢,无须多礼,巴克什在家否?” 刘兴祚翻身从马上下来,用满语对那个戍丁问了一句。 “在,主子今日并未出门,正在后院读书,爱塔主子稍待,且等奴才找人通报。” 戍丁推门进了院中,等了大约一炷香的时候,又小跑着回来,将门打开对着刘兴祚说道:“主子得知爱塔主子前来十分高兴,请爱塔主子后院相见。” 刘兴祚点了点头,迈步跨过门槛,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对着牵马站在原地的潘野对着那个戍丁说道:“这是我的家奴,你找个地方,给他寻点吃食候着。” 戍丁点了点头:“主子放心,奴才一会就叫家中的下人安排。” “懂事儿。” 刘兴祚一笑,从怀中摸出一点碎银向前递过去:“赏你的。” 戍丁不敢接,连忙摇头摆手道:“按主子吩咐办事,是奴才的分内事,奴才怎敢收主子的银子?” 刘兴祚拉过那真夷戍丁的手,将银子向其手中一拍,嘴里笑道:“几多次了,叫你拿着你就拿着,若巴克什问起,就叫他找我来!” 言毕,刘兴祚迈步就走,在一个低头哈腰的下人的引领下消失在了照壁之后。 那戍丁的脸上笑开了花儿,刘兴祚待人十分友善温和,别看他是个汉官,但在女真人那里,口碑也向来不错。 毕竟,哪个不喜欢时不时就会给赏银的大官儿呢。 得了赏的戍丁在另一个女真人羡慕的目光当中,将手中的银子抛向空中接住又一颠,随后揣进了怀里,银子的分量让他的脸上笑容更甚,歪过头连看那个牵着马的尼堪都顺眼了不少。 想到爱塔主子的吩咐,戍丁面孔板了板,对着潘野用生硬的汉言, 粗犷地说道:“欸!那牵马的尼堪,你跟我来。” 第65章 亲汉派 “爱塔,你可是有些日子没有往我这里来了。” 方进到后院,刘兴祚就看见库尔缠已经站在院中降阶相迎,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翻译汉籍,记注朝政,巴克什日理万机,兴祚闲人一个,不敢时常叨扰。”刘兴祚站在门前行了一个礼以后,嘴中亦笑着说。 “爱塔哪里的话,你若能常来,我高兴还来不及。”说着库尔缠来到刘兴祚面前,伸手一拉刘兴祚的手臂:“快请进。” 两人把臂而入,在书房内分主次落座。 书房的半月桌上一个铜质的三足双竹节铜炉内正香烟袅袅,另有一小翁置在屋中,腾飞的水中茉莉干花随之上下翻涌,煎煮之下,一阵茉莉花的香气随热气传出。 墙上挂着几幅仕女图,图上侍女环肥燕瘦形态不一,除却美女群像以外,还有林木、奇石、宫阙、山水、渠水等装点其上,这几幅画灵动恢弘,画工精确、色彩绚丽。 又有《南华经》、《传习录》二书扣置在桌上,看起来是库尔缠正在翻读。 对于库尔缠的书房,刘兴祚已经来过不少次了,但每次都暗中感叹,眼前这位女真人的巴克什、牛录额真,简直比自己这个汉人更加汉人。 库尔缠亲自将二沫饽杓出,放入一个熟盂当中。 等到茶汤三沸以后,库尔缠将二沸时盛出之沫饽浇烹茶的水与茶再次入小翁中,随后取了两个碗放在两人面前,斟入茶汤,谓之雨露均沾,同甘共苦。 刘兴祚看着,发现库尔缠饮茶的法子,竟然是唐人所爱的煮茶法,而非今人常用的撮泡法,于是笑道:“巴克什,这些事便让下人去做,何至于亲自动手。” 库尔缠摇头笑道:“陆羽尝云:‘茶有千味,适口者珍。如人生百态,各有所爱’那些奴才下人哪里懂得这般深奥的道理,又怎能体会这煎煮之乐?” 说着,库尔缠摊手向刘兴祚:“请。” “巴克什的学问,兴祚自叹佛如。”刘兴祚捧了一句,随后端起茶啜了一口,在口中来回洗涮后方才咽下,嘴里赞道:“好茶,巴克什茶道果然精湛。” 库尔缠哈哈一笑:“爱塔莫要捧我了,茶酒之道,皆为汉人传习千年的人间至道,中原南朝的学问非我小邦可比。” 库尔缠随即也饮了一口,闭上眼睛看起来十分享受。 将茶汤咽下去以后,库尔缠才睁开眼睛,看着刘兴祚问道:“爱塔今日怎有空来我的府中做客?” 刘兴祚叹了一口气:“丁卯时,兴祚随二贝勒从征李朝,常进勿杀降、勿戮城之言,由此恼了二贝勒,日前李朝有人来国中,四处宣扬兴祚在李朝时,明为金、暗为明,说甚麽兴祚私语‘以我为金国之将乎?我心不然,俺虽在奴,心原在南朝。” 库尔缠一拍桌子,怒道:“李朝小儿,安敢如此诽谤谗言我国之忠臣重臣?” “巴克什知道,兴祚乃汉人,自老汗时便降顺过来,承老汗恩遇,由此做了副将,兴祚怎敢背信弃义,行那不忠不义之举?” 库尔缠点了点头:“自老汗时起,便常有人谗言爱塔暗通与明,我是不信的,今又有流言,怕是有人从中作梗,爱塔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若说得罪……兴祚怕是将国中的贵族得罪了个七七八八……” 库尔缠听到后心头一惊,猛然看向刘兴祚,嘴里问道:“爱塔何出此言?” 刘兴祚面上愁苦之色更浓:“兴祚虽不才,但也读过书,知礼法晓大义,汉人常言‘杀降不不祥’、‘民水之寓’,因此老汗时便常常劝谏恩养汉人,少行掠夺之事,如此一来可不就得罪国中这些权贵了麽,如若不夺不抢,他们如何从中获利?” 库尔缠点了点头:“爱塔所言都是为国之大计,若成大事非此不可,可惜国中不通礼仪、不识文字之人何其多也,鼠目寸光,只晓争一时之利,难望千秋大计。” “不过也情有可原,我建州发迹至今不过数十年之光景,而通礼晓义,非百年不可,只是苦了爱塔一番良苦用心,好在今汗才德冠世,体恤诸民,又有岳托、达海等贝勒富贵远瞩与我等同道。” 刘兴祚长叹:“兴祚得罪的权贵太多了,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向我汗谗言,说甚么我与东江毛贼暗通款曲,收买鱼皮夷种,意欲内外响应。昔王丙诬告,害死吾弟兴仁,连复州军民十余万,今汗仁义,虽未降罪于我,但自丁卯征朝以后,便收了我金、盖、复之兵权,教我久居沈京。” “今我汗对这些谗言不予理睬,然旷日时久,三人成虎之下,汗上怎不会心生猜忌?日前流言又起,兴祚恐祸事不远矣,许在今朝,抑或明日。兴祚与巴克什交如管鲍、情似俞钟,今日登门特来诀别,望巴克什感念你我之情,若日后兴祚遇祸,还请巴克什能照拂我妻儿一二。” 说着说着,刘兴祚竟然掩面大声痛哭了起来。 金国当中其实与南朝明国无异,同样派系林立,又有女真、汉人、蒙人,乃至于生女真这些不同种族汇聚其中,在短短的几十年内通过武力硬生生的攥在一起,彼此的利益点和诉求也不一样。 因此有以女真人为尊的“大女真派”、也有仰慕中华的“亲汉派”、此外甚至还有一些不服建州女真掌权,而暗中联络意欲光复自我部落的“光复派”等等。 而这其中岳托、库尔缠、达海、刘兴祚等人就是“亲汉派”的代表。 库尔缠将刘兴祚引为同道中人,听到他说得如此凄凉,脸上也不禁动容,抓起刘兴祚的手说道:“爱塔勿要悲切,爱塔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你我知音知己,我岂能不知?便为千秋大计,我亦不能让我汗被虫豸蒙蔽,你且回去等着,明日我便去面见大汗,为你分说。” 刘兴祚离席对着库尔缠深深一揖,嘴里无限感激地说道:“士为知己者死,巴克什之恩,兴祚永生不忘,他日定将以死相报。” “爱塔说的这是什么话!” 库尔缠赶忙将刘兴祚扶起,嘴里嗔怪不已。 两个人又在书房之中谈了良久,刘兴祚方才告退,又从门房当中将潘野给叫了出来。 刘兴祚坐在马上走了两步,刘兴祚回头又看向库尔缠的府邸,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面上也似乎有一些惭愧之色。 但这惭愧之色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后刘兴祚的脸上又恢复了平静,看着潘野的背影,刘兴祚忽然心中一动,问道:“潘野,你可愿意为我做事?” 潘野心头一愣,赶忙谄媚地说道:“奴才人是主子的,心也是主子的,只要主子发话,奴才就是死也愿意。” “好奴才!” 刘兴祚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忽然低声说道:“若我叫你去杀人,你敢麽?!” 第66章 洗马 天色微明,刘府内人影绰绰,潘野从马房的乌拉草上起身,伸着懒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揉去眼屎,推门走到了院中。 捡起院内井旁的一个木桶,用井绳坠着,摇上一桶水上来以后,潘野掬了几捧往脸上拍打,嘴中还发出“噗噗”地声响。 被这清凉的井水一激,潘野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摇晃了两下脑袋,让自己更清醒一些,随后潘野才拎着水桶将里面的水倒进了马石槽。 刘府藏马合计十数匹,这些马的身型健硕,毛发光亮,看起来都是一等一地好马,特别是被单独换豢养着、刘兴祚的那匹乘马,最为矫健。 等到马石槽当中的水被饮尽以后,潘野又往其中掷了几捆草束,随后从角落捡起一柄猪毛刷,小心翼翼地蘸着水,在马吃草的同时,为其洗涮。 这事得尽快做,战马和挽马不一样,为了保证战马的活力,每日都需拉到空地上去撒欢,而这个任务自然不是他来做,而是另外一个真夷所领。 前几日潘野就因为为战马洗涮清理的晚了,让前来拉马撒欢的真夷等了很久,那真夷拿着两指粗的棍子劈头盖脸地打,至今潘野额头的那个大包还没消退,隐隐作痛。 潘野双手按着猪毛刷的背柄,顺着战马的毛发一点点地将其上的杂草、灰尘以及小虫驱除干净,战马似乎也极为享受,硕大的码头不时回头看潘野一眼,翻起唇口,对其龇一龇牙。 “没想到老子竟然还有一天要伺候你这个畜生。” 闻着马嘴里喷出来的臭气,潘野一边嘟囔骂着,但手上却丝毫不停。 自那日跟随刘兴祚去了库尔缠府上以后,潘野的心中是既期待又害怕。 期待的是,刘兴祚又是赏了他饼子吃,又是单独叫他随行,他还想多见刘兴祚几面,如果能顺着杆子往上爬一爬,多拍一拍刘兴祚的马屁,许能落得不少的好处,往后他在奴地的日子会好上不少。 而害怕的是,当日刘兴祚问他是否敢杀人,他还不知道刘兴祚到底要干什么。 杀人之事,潘野这个曾经乐亭营所属情报司的副司长自然是没少做过,而且为了获取情报,其中很多还都是虐杀,虽然他和向以虐待为乐的郭骡儿不同,但这件事对于他来说,也早就麻木了。 潘野还不知道刘兴祚要指使他去杀谁,在锦州时他杀人无论如何都有郭骡儿乃至韩林护着,可在这奴地,万一事情败漏,他这个所谓的“主子”,怎么会袒护他?肯定第一时间撇清干系。 甚至,杀人灭口也不是不可能。 但刘兴祚似乎将他忘了一般,不仅没有召其相见,同样也再没来过马厩。 这又让潘野产生了既庆幸,又失望的感觉。 由于不计手段,在乐亭设营以后,潘野一跃成为了乐亭情报司的副司长,而且还独领锦州事,这对于曾经还不过是一介混世泼皮的潘野来说无异于一步登天。 只要将锦州的事情办好,做好,郭骡儿也不怎么管他,因此自打韩林带着大部迁驻乐亭,在锦州那个地界潘野可以说是作威作福惯了。 潘野甚至想着,再漂漂亮亮的做那么一两件大事,得到韩林的赏识到时候就绕开郭骡儿独予韩林呈报,假以时日未必就不能与郭骡儿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 不过千算万算,谁承想竟然把自己给算计进去了,刚到扎鲁特巴根那里,就碰到了女真人征讨多罗特部,自己也被掳到了奴地。 偷鸡不成蚀把米,潘野自然是不甘心的,昔时他总听高勇、杨善几个人吹嘘怎么千辛万苦从奴地逃脱归明,潘野觉得,自己未必不能效仿。 然而最关键的一步,则是如何取得这个女真汉人大官的信任,只要取得了信任,他就可以便宜行事。 不过,虽然他并没有再见到过刘兴祚,但至少从那天以后,每日送过来的饭都能够让他填饱肚子,不用再忍饥挨饿了。 “欸!尼堪,马洗好了没有?!” 潘野正想着,一个声音就从马厩门口响起,正是那日打他的真夷。 “要是今日不想吃棍子炒肉,就利索些。” “洗好了,主子,洗好了!” 潘野连忙点头哈腰地说道。 那真夷“嗯”了一声,迈步走到马厩前,拾起木架上放着的马鞭瞅了两眼,猛然对着潘野的脸抽去。 随着“啪”地一声,潘野的脸上即刻就显现出了一条血痕,潘野惨叫一声捂着脸后退了几步,抬起头就要质问眼前这个真夷因何打他。 “怎么?狗尼堪,你不服?” 那真夷咧着嘴瞅了瞅他,不屑地说道:“你们尼堪刀砍得,枪戳得,主子我的鞭子自然也抽的得,再看,就把你眼睛给剜了去。” 面对真夷的找茬和威胁,潘野不敢再与之对视,又后退了两步,嘴里说道:“主子打得,主子打得,奴才不禁揍,还请主子放过奴才。” “还以为有多硬气,原来也是个没用的尼堪!” 那真夷向地上吐了口吐沫,随即打开马厩的大门,将刘兴祚那匹黑色的乘马给牵了出去。 方走到院门口,又回身对着潘野说道:“今日打的是你左脸,提前知会你一声,明日主子我要打你的右脸,且洗干净,等着明早受鞭。” 说完,他也不理会站在原地的潘野,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潘野捂着脸眼睛里怨恨之色不住地显露,往常都是他打别人,可到了这奴地以后,三天两头便要挨一顿打,这让他心中十分恼怒。 望着已经空荡荡的门口,潘野咬牙切齿地暗道:“你这狗鞑子,可莫要落到老子的手里,到时候老子定教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在心中发了一通狠,潘野又开始回去洗涮其他的马匹。 但他越想越气,越气越想,猛地将猪毛刷扔在地上。 “这样下去,早晚得让这群狗日的鞑子打死,他刘兴祚不来找我,那我如何不能去找他!” 第67章 考验 “你是说,主子我的马无事,这只是你想来见我的借口?” 刘兴祚看着跪在地上的潘野,十分冷淡的问道。 “是,主子,如果再见不到您,奴才怕是就要被那群真夷给打死了,奴才不得已才对管家扯谎……” “谎诈于我,你就不怕在被真夷打死之前,我先把你砍了?” “死在主子的手里,也比死在旁地奴才的手里强。” 刘兴祚盯了潘野一阵,忽然咧嘴笑了起来:“这般不计手段,也算个人物。” 近来他与明人私通款曲之言甚嚣尘上,闹得刘兴祚焦头烂额,冒着风险去见与他交好的库尔缠是他的自救之举,但自那以后刘兴祚也深居简出,甚至在府中也很少出自己的居院。 这府中的真夷,光他知道是眼线的就不下五个,而暗地里有多少,他更是不得而知。 私通与明自然不是诽谤,而是确有其事。 昔老奴时对汉人“杀穷鬼”“杀富户”,恩刀令遍布村寨,汉人尸骨积堆,血涌沟渠,作为汉人的刘兴祚不禁有些兔死狐悲之感,而即便得到了老奴的赏识升为了副将。 但他仍不过是个高级的奴才,作为他第一任主子的代善,常有夺其马匹财物之举。 各种因素叠加之下,让刘兴祚暗生归明之心,先后与明国的孙承宗、袁崇焕、毛文龙等人秘密联络,递送情报,这其中也有几次凶险,但都让刘兴祚给搬了回来,虽然官职起起落落,但他本人却一直留了一条命在。 甚至去年皇太极还召其相见,谓之曰:“爱塔,你原来是开原的平民,我建州未立便来投附,辽东即克,又功迁副将,你放心,如果你以后失职获罪,我也只会处置你一人,你的官职留给你的子孙,世袭罔替。” 但刘兴祚明显感觉到皇太极与老奴的不同之处,老奴越到后来就越是残暴不仁,什么事都全凭喜好而为之,但皇太极则有所不同,这个人心思机敏深沉,腹中甚有韬略,比起老奴来说,更加不好对付,而且更难以相信。 而从朝鲜回来以后,明总兵祖大寿派人联络刘兴祚,事泄,刘兴祚用计才消除了旁人对于自己的猜忌。 后来他又派人去联络毛文龙,但那两个不成事的途中被捕,还把他给供了出来,皇太极将仆人杀了,好在空口无凭,没落下什么实际的证据,刘兴祚在大狱蹲了几天以后,就被放了出来。 但一而再再而三之下,刘兴祚明显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危机,皇太极不仅夺了他的兵权,还让他留在沈京,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这已经与囚禁无异了。 而最近,李朝的人来金国表示降顺之意,又将他在朝鲜时和李朝国王李倧私下的对话给泄露了出来,“身奴心明”“莫与奴盟”,这句句都是诛心之言。 好在,与自己交好的库尔缠答应帮他,愿意从中作保。 听说,第二日库尔缠便入了宫面见了皇太极极力劝说,说自己:“忠诚赤胆,断无潜逃之理,似此诬辞,使彼闻之,何以自安?” 想到受到自己欺骗的库尔缠,刘兴祚心中是又感激,又惭愧。但性命攸关之下,刘兴祚也只能将心中的惭愧放下,只图日后有机会报答了。 虽然有了库尔缠的作保,但刘兴祚不知道皇太极会不会放过自己一马,毕竟自己通明的事情是真真切切的存在的,便是能侥幸逃脱一两次,还能一直逃脱不成? 因此刘兴祚明白,这奴地他是万不能再待下去了。 目前这府中,能让他信任的也就最早跟着自己的那几个人,而在镇江,还有四百靠着财帛收买,同样被熟女真欺压的鱼皮鞑子。 眼前的这个来历不明的潘野,刘兴祚也断不敢轻信,谁知道他是不是皇太极派过来的眼线? 不过,试一试还是可以的。 “你不想死?” “主子……” 潘野磕了一个头:“奴才虽然是贱命一条,但还没活得不耐烦,奴才被真夷打的怕了,思来想去也只有主子能保奴才一命。” “倒也是个伶俐人儿。” 刘兴祚又道:“既然如此,日前我与你说的杀人之事,你愿意行得?” “奴才……愿意。” 潘野抬起头来:“别人死,好过自己死,奴才明白主子信不过奴才,但只要主子发话,奴才一定将事完完本本的做好。” 刘兴祚低头沉思了一阵,然后抬起头来缓缓地说道:“临近大西门有一间名曰岁华馆的客栈,二楼的上房居着一人,你且将那人的脑袋给我取来。” “是,奴才谨遵主子的吩咐。” “你不问那人是谁?”刘兴祚眯着眼睛问道。 “主子要是想告诉奴才,自然会告诉奴才,主子不说,奴才也不当问。主子要他的脑袋,那奴才将他的脑袋取来复命则是。” 刘兴祚拍着椅子的扶手大笑道:“真是个好奴才!” “你不识路不要紧,到时候自有人会带你过去。除了带路的人以外,你还要什么?” “一柄短刀、一套绳勾、一身夜衣足矣。” “可。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将你要的东西送到你的手上,事成以后,我保你在奴地无忧。” 言罢刘兴祚又盯着潘野说道:“但你可要记得,若事泄,我可不会保你,便是你攀咬于我,也是空口无凭。” 潘野抬起头来,对着刘兴祚笑道:“奴才省得,若事情败露,奴才就自己死,总好过被俘承受拷打,然后被折磨至死。” “果然懂事儿。” 说完刘兴祚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到跪着的潘野面前低头打量着他:“就这两句的见识,就足以说明你并非寻常的青皮喇唬……” 刘兴祚挥手制止了想要说话的潘野,冷笑道:“我也不管你是谁,事败,你必死无疑。事成,你除了我以外,也算是断了旁的后路。且好为之。” 潘野从刘兴祚的居所退出来以后,一边在奴仆的引领下往外走,一边暗自窃喜。 只要将刘兴祚所说的人杀了,那他就完成了逃脱奴地的第一步,取得刘兴祚的信任。 在取了信任以后,刘兴祚对他的看管势必不会那么严苛,自己寻个机会由头逃脱回明的成功率也是大大的增加了。 至于刘兴祚要杀的人是谁? 管他的,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要杀。 第68章 任务 “之”字形的电光将夜空割裂,沈京大西门左近的屋影一闪而过,随后又沉陷在浓密的夜色当中,片刻以后,隆隆的雷声让耳膜和大地一同震动。 三个身穿黑色劲装,外罩蓑衣的人影正在一个巷子的拐角处蹲着,死死的盯着对过岁华馆屋檐下,在风雨中摇动的、早已经熄灭了的灯笼,三更时分,灯笼下的院门已然落锁,紧紧的闭着。 潘野对着他对面的一个人低声问道:“刘四哥,可确定了人在?” 那个被称作刘四的人嗤了一声:“俺们弟兄俩干的就是这个,也不知大人从哪里找了你这么一号过来,放心,人在,手脚利索些,可莫叫我俩帮你擦屁股。” 随他一起前来的是两个胞胎的兄弟,同时也是刘兴祚的家生子家丁,所谓的家生子家丁就是亲信家丁所生的儿子,从小在府中养大往后还是家丁,这种家生子一般都是蓄养的死士,甚得家主的信任。 潘野知道,这两个人说是帮他的,其实就是刘兴祚派遣的心腹来盯着他行事的,只要他稍有妄动,两兄弟就会群起而攻之。 因此听到刘四的讥讽潘野也不恼,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弟弟刘五说道:“现时雨大,那些逻卒指不定在哪里避雨,且动手罢!” 三人对视了一眼,将同样黑色的面巾罩在了脸上,潘野当先,将头从巷子口探了出去,左右一望,眼见四下无人,猛地窜了出去,快速通过了那条并不宽阔的街道,隐藏在了岁华馆的楼墙之下。 等到两兄弟也到了以后,潘野抬头观察了一下,岁华馆虽然就是一个二层的临街铺面改成的客栈,本身并不高大,虽然早就已经踩过了点儿,潘野还是借着电闪观察了一下。 随后潘野从怀中掏出了勾绳,借着雷声的掩护向上一抛,铁爪便在屋顶的圭角绕了两圈,啪嗒一声又将绳索给扣住,潘野用力拽了拽绳子,觉得还算结实,他看了两兄弟一眼后,脚踏青砖,双手用力,随后就翻到了连接楼体的砖墙上,再一用手一攀圭角,便稳稳地落坐在了花瓦上。 看到潘野的动作如此矫健,两兄弟都惊讶不已,随后二人也顺着潘野留下的绳勾如法炮制,雨天的屋顶甚是湿滑,刚刚来到圭角处,刘四的脚下不慎打了一个滑,差点栽下去,好在潘野及时的拽住了他的领口,帮他稳住了身形。 “刘四哥,且小心些,莫要惊扰到里面的人。” 听到潘野的轻笑声,刘四感觉自己大大的丢了面子,不由得微哼了一声。 刘五上来以后,将圭角的勾绳解下抵还给潘野,三个人又顺着博风板来到了房顶,潘野又将手中的勾绳在脊兽上勾了,随后再次向刘四问道:“二楼左边最里面的那间房?” 刘四轻声道:“没错。” 潘野点了点头,将绳子绑缚在腰上,随后又从怀中掏出一柄鱼头顺刀出来放在嘴里叼住,对着兄弟二人微一点头后,顺着绳子往下,蹬在了戗檐上,低下头去微微打量,黑暗中看得不甚清明,潘野凭借着记忆终于将手摸到了窗缝。 他用手轻轻地推了推,发现木窗已经被木栓给锁住,潘野伸手从口中将的顺刀取下,鱼头顺刀的刀尖轻薄,轻易地就插在了窗缝当中,潘野抖动手腕轻轻地挑了两下试探。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后,潘野手中的刀猛然向上将木栓挑飞,另外一只手则将窗推开,身子随着绳子一荡也进到了屋内,接着潘野抬手就将飞在半空当中的木栓接到了手里。 全程只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响动。 刺杀暗探之事,是情报司的职责之一,而神不知鬼不觉的破窗更是训练的科目之一。潘野极具野心,但他也知道野心要靠本事撑着,因此这一身本事他也从未落下,反而比旁人更加努力。 潘野解开身上的绳子,随即又将窗轻轻地关上,感受着屋内的人声。 虽然窗户敞开,但一阵风还是猛然灌入了屋内,一个男声嗫喏了两句,翻身继续呼呼大睡,全然没有发现此时的屋中已经多了一人。 潘野竖起耳朵听了听,发现屋中应该有一男一女,另有一个声息十分微弱,听得不甚清明,屋内应该有三个人。 而这个男人应该就是他此次的目标了。 想明白以后,潘野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床前,稍一辨别,一手捂住那男人的嘴,一手将被子掀开一角,对着其人左胸的位置猛地捅刺了下去。 那男人吃痛,从睡梦中惊醒,但口鼻被人捂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接连三刀几乎将他的左胸扎了个稀巴烂,男人挺直了的身体随即软了下去,而他身旁的女人也被响动给惊醒。 她刚惊醒张开嘴要喊,潘野手中的那柄顺刀直接就刺了出去,锋利的刀头由口入从后脑出,为了防止这女人不死,潘野松开刀柄双手用力一板,就将这女人的脖子给扭断。 看着女人也倒下去以后,潘野将刀从其口中拔了出来,用刀在被子上蹭了蹭,将刀上的血擦拭干净。 一切都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此时的屋内蔓延着浓重的血腥味,直呛口鼻,但第三个人仍在熟睡,发出轻微的声音,潘野伸手摸索了一番,随即就愣住了。 “麻烦,怎地还有个小娃娃?!” 但潘野的犹豫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将手中的刀举了起来:“来世投个好人家罢!” 屋内的血腥味比之前更重了一些,潘野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口袋,将那个男人的首级放进去以后,顺着绳子翻窗而出。 “这么快就得手了?” 看到潘野出来,刘五有些讶然地问道,说着就要伸手去接潘野手中的口袋。 潘野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但没有将口袋递给他,反而是别在了腰间。 这脑袋,是他的身家性命。 一道长长的血迹晕散在街面的积水当中,片刻以后就如同撞进夜色的三个人影一样消失不见。 潘野不知道这看起来一家三口究竟是何人,刘兴祚为什么要杀他们。 同样,刘兴祚其实也不知道这三个人是谁,因为他也只是随口一说。 他要的,也不过仅仅是潘野的一个态度。 第69章 贵客 细密的雨点落在汀流河上,击打出一个又一个圆形的涟漪,斜风细雨当中,泥土的香气腾起直喷口鼻,周遭麦稻的枝叶鲜嫩翠绿,看起来十分可人。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汀流河岸旁有一处八角小亭,亭顶汇聚的雨水顺着屋檐落下,形成一道道珠帘玉串,韩林身穿着官袍,负手而立,随口吟咏。 “好诗!” 张孝儿随口奉承了一句,然后又道:“大人,这诗是个啥意思?” “好大儿,你怎地连马屁都拍不明白!” 高勇怪笑了一声,冲着张孝儿挤眉弄眼地说道。 “那你说,大人说的是啥意思?!” 张孝儿犹有些不服,对着高勇说道:“你不是读过几年书麽,你不是老吹嘘,咱这些军汉当中,除了大人、金操守以外,数你学问最高麽?” 高勇挠了挠头:“俺又没学过诗文,俺就认识点字儿,能读懂令传即可,那些狗屁的诗文是能将人脑袋砍下来,还是能让贼兵退了?要我说捣鼓这些东西的,都是穷酸。” 见到韩林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自己,高勇马上又道:“当然了,咱们大人和那些穷酸不一样,大人要做的是那个文武双全。” “你们这帮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合该好好读读书,现在在近跟前儿还好,往后离地远了,难道还要我亲自跑过去跟你们口述?之前我就与蔡先生商讨了,要办个学校,专教你们识文断字。” “今日蔡先生回来了,等过几天这事就交由他来操办。” 韩林的话音刚落,李柱垮着个大长脸:“大人,俺跟他们不一样,俺就跟在你身边当个家丁亲卫头子就好,这字儿能不能识?” “李柱,我看你干脆改个名算了。” 高勇说道:“就叫李玉罢。” “为啥?啥意思?” 李柱听到高勇让他改名,有些错愕的问道。 杨善对着高勇竖了竖拇指,哈哈笑了两声,对李柱说道:“你连起来快些读。” 李柱嘴里叨咕了一遍,随即猛然醒悟:“你妈的高大喇叭,敢说老子是驴!” 佯怒之下,李柱的脸显得就更长了。 “瞧瞧你们,一个个都成了千总、把总了,哪还有个军官的样子,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见几个人毫不在意身份在这里插科打诨,韩林不禁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 二狗子此时凑了上来,小心翼翼地说道:“少爷,俺不在军中,更不是什么校尉,俺能不学不?” “不行。” 韩林立马否决道:“你小子也得学,不然哪天逛窑子,没钱签了。卖身契都不知道。” 昨日里与蔡鼎随行的护卫冒雨骑马回到了营中,说蔡鼎已经从京中回返到了乐亭的县城当中,但由于天色已晚,要在县中留宿一晚,次日回营。 此外,蔡鼎另给韩林传话,随行有贵客,叫韩林好生准备莫要怠慢唐突了贵客。 韩林有些惊诧,问随行的护卫蔡鼎所言的贵客是谁,但护卫笑而不语,只说蔡先生说要给大人一个惊喜,莫要泄露。 韩林指着那护卫笑骂:“才跟着蔡先生几天呐,就胳膊肘往外拐。” 蔡鼎的为人韩林还是知道的,能得他看重,其人必然身份显贵。 “难道是孙承宗来了?” 韩林心中一惊,但随即就在心中挥散了这个想法,这样的大人物只要有所行动,定然是天下震动,他不可能不知道,而在京中的赖麻子也没有说京中有传孙承宗要起复的风闻,那应该不是。 但韩林仍然不敢怠慢,今日便带着乐亭营的把总以上军官,出迎十里,以示尊重。 “来了!少爷,来了!” 韩林正思量间,猛然听见二狗子指着亭外大喊大叫,韩林透过雨帘,便看见远处的官道上,正有四五架带棚的马车,碾过泥泞缓慢地向此处驶来。车边还有十来个穿着蓑衣的骑士护卫。 韩林瞪了二狗子一眼:“稳重些。” 随后又对其他人说道:“把你们的嬉皮笑脸都收一收,莫再轻佻。” 说着,韩林自己也拉了拉身上的袍服,正了正头上的冠带。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这几架马车便来到了八角亭前,蔡鼎掀开了帘子,在护卫的搀扶下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见到韩林以后莞尔一笑,行礼道:“幸不辱守备大人之命,琉球的事毕矣。” 韩林赶忙向前走了几步,拉着蔡鼎的手说道:“月余不见蔡先生,林心中蔚为想念,如同丢了魂儿一般,整日介茶饭不思。” “嗯……咳……” 高勇清了清喉咙,将胃中的翻腾恶心之意强行压了下去。 两个人又寒暄了两句,此时后面几家马车也有人走了下来,其中一人便是郑思明。 见韩林对着自己含笑而视,郑思明一揖到地无限感激地说道:“思明盘桓明地已有两年许,不得要领四面碰壁,承蒙大人之恩,却不想三年未竟之事,只消月余便毕,请受思明一拜。” 说着郑思明对着韩林又是一拜,韩林赶忙将他搀起,笑道:“些许小事,何担郑兄如此大礼?更何况其事都是蔡先生推动,郑兄这可是拜错庙了。” “这两位是……” 韩林随即又向刚刚在亭中站定的两个人向蔡鼎问道。 其中一人,已经几近花甲,面容富态,举手投足之间,和平常的儒士有些许差别。 另一人则是三十许的模样,瘦长脸面容有些清癯,穿一身这个时代文人常穿的道袍,但顾盼之中,有又有一股子鹰扬虎视之气,还有一丝浅浅的忧愁之色隐藏其中。 蔡鼎来到韩林的身侧,为其引荐。 最先引荐的自然是那位老者,蔡鼎笑道:“这位便是前直隶广平府推官,着《新制诸器图说》和《远西奇器图说》的王徵王良甫。” 王徵! 韩林心中大喜,不想王徵真的被蔡鼎的一封信给叫了过来。 “晚辈韩林,见过王老仙翁。泾阳至此两千里之遥,舟车劳顿,王老仙翁辛苦了。” 王徵富态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和善的笑容:“多亏上帝保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四个月内不被颠散。” 说着,王徵用手在面上画了一个十字,韩林看到先是一愣,随即想起来,他和徐光启、孙元化一样,都是入了西方天主教的。 两人见礼完毕以后,蔡鼎转向另一个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说道:“这一位,便是茅元仪,字止生,昔我二人都随帝师督师辽东,不想前些时日却在京中见到了。” 茅元仪…… 韩林在心中默念了一次,但是没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不过此人能和孙承宗一起,那定然能耐也是大了去的,于是他赶忙上前见礼,口中道:“韩林见过茅先生,久闻茅先生大名。” 茅元仪也露出一丝微笑,看了看韩林嘴里赞道:“守备大人倒魏逆已经名扬天下,前些时日可挹(蔡鼎字)也与我二人倍赞,今日得见,果然是少年英雄。” 韩林谦虚道:“茅先生言重了,魏逆搅乱天下不得人心,晚辈只是顺势而为。” 茅元仪略微点了点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蔡鼎看到以后对着茅元仪笑道:“止生何故长叹?如今魏逆被诛,你向新皇进献的《武备志》虽未采纳,但以你的本事,何愁不被起复?” “啥?!武……武备志?” 韩林听到以后突然失声叫道。 蔡鼎有些奇怪地看了略显失礼的韩林,点头道:“是,昔日帝师遭魏逆排挤去职,止生与我也遭到牵连,日前止生上京,向圣上进《武备志》却未得重视,有些意冷,我这才叫他与我同来乐亭,排遣心中积郁。” 妈的,赚大了! 韩林看着这一胖一瘦的两个人,简直想上去挨个亲两口。 第70章 申斥 乐亭营校场西侧杂乱地摆放着砖瓦、石木等物什,除了没有机械和钢筋以外,看起来和后世的工地相差并不大。 相对稳定下来以后,乐亭营的驻地开始动工,第一步当然是包含诸科司以及韩林寝卧的公事房的署衙,以及营学,和战兵的寝卧等等,按照整个工程规划来看,乐亭营最后将用高大的围墙围起,四竖炮楼,将其打造成一座兵城。 按照蔡鼎的规划,秋季差不多能将署衙和营学修建完毕,后续的工程估计要在一年半到两年的时间内才能整体完成,而现如今,韩林仍在营地当中的那片破旧低矮房屋内勤公两用。 郭骡儿在一把椅子上静静地坐着,他对面的韩林正拿着一册文书读着,过了一会,不由得笑出了声。 “大人,咱们的捷报呈上去,不仅没有得到赏赐,反而圣上通过永平张大人那里对我营做了申斥,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原来,在剿灭海阎王一伙以后,韩林第一时间向兵部和永平府呈递了塘报,然而想象当中的功劳赏赐并未到来,崇祯反而通过永平府对韩林大加进行了斥责,说其甫一到任,就搅乱乡里,与民争力。 韩林似笑非笑地道:“申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你猜,高家的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才在咱们的塘报呈递上去以后通过张大人骂咱们是为了啥?” 郭骡儿想了想道:“是怕咱们做的太过火了,县尊李大人压不住咱们,才用永平知府张大人来压咱们?” 韩林摇了摇头:“不对,知府乃一州之长,主理民事,可咱们却不归他管,要是真的斥责怎么也应该由永平兵备道张春张大人,乃至兵部、五军都督府来才是。” “大人的意思是?皇上并未真个动怒?” “是也!几个月过去大理寺丞刘思诲参咱们的奏折怕是都落了灰,圣上一直留中不发,等到咱们的塘报过去才下令申斥,却还是根本不痛不痒,这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韩林站起了身,看向窗外正在热火朝天的工地,嘴里呵呵笑道:“昔赵总镇教我自污,我一时还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如今不成想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除斥责以外,随附兵备道张春张大人语,奴贼异动,有袭犯宁锦之意,叫我等严加防备,李继元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传回?” “五日前李继元自锦州发信,奴贼确有异动,锦州、杏山、高桥三城因大水城垣败坏,奴贼若来定不可守,朱梅朱总兵已尽撤三城居民,李继元如今已经带人去了塔山,正密切注意奴贼动向。” 韩林回忆了一下,后来祖大寿一直缩在锦州不出来,还发生了有名的大凌河之战,看来锦州这次即便被奴贼夺去,还是回归到了大明的手里。 “叫他小心些,若事态严重,就先撤回关内。” “是。另赖麻子上次从京中传信回来,前辽东巡抚袁崇焕已被起复,加为兵部尚书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登莱、天津等处军务,朝廷已经派快马去追要回返广州的袁崇焕了。” 韩林心中叹了口气:“袁都督哇……该来的还是来了。 接着他又深感自己的时间不多,又向旁边伺候的二狗子问道:“新来的两位先生去哪里了?” 王徵和茅元仪到了乐亭以后,韩林又陪着游历了一番,但他军务俗事实在繁忙,便委托蔡鼎相陪,这几日三个人白日里几乎都不见什么踪影。 二狗子想了想答道:“今早蔡先生带着王、矛二位先生往祥云岛去了,蔡先生还说什么制器司什么的。” 听到这句话,韩林又笑了起来,这两个人都是这个时代顶尖的科学家,韩林和蔡鼎早就商议好了,要在衙署内新置一司制器,看来不等韩林吩咐蔡鼎已经开始行动了。 无怪韩林这么急,科技的发展难以一蹴而就,需要长时间的积累、试验、小规模列装、成建制列装等一系列的流程,短则一两年,长则数十年、上百年,现在韩林也仅仅处于将种子播下的阶段,至于未来收获如何,那还得慢慢耐心的等。 不过私自制造军备,这可是犯忌讳的事儿,徐光启不过是买了几门炮想回来仿制,就被朝中大肆的弹劾,最后不得不辞官,韩林可不想重蹈徐光启的覆辙。 因此韩林已经下令将祥云、月坨、臼坨这三岛列为了禁地,不许周遭的平民百姓妄入,这三处将是他秘密研发军工民工的机密要地。 “要说蔡先生这人真是大才,对于大人吩咐下来的事也尽心尽力。” 一向甚少夸人的郭骡儿也不由得对蔡鼎大赞特赞了起来。 “就是不知道新来的两位大人如何。” 韩林摇了摇头:“待不长的。” 郭骡儿一愣:“大人何出此言?” “这两人与蔡先生不一样,圣上绘图而寻,蔡先生仍避,明显已经无心仕途,而茅、王二位先生仍未死心,特别是茅先生,呕心沥血历凡多年才辑成《武备志》,此次入京进呈,又进言兵事未被采纳启用,这才有些灰心来乐亭闲住一段时间,日后有机会定然会再寻起复的。” “那……咱们岂不是白费工夫?” “不会,与之交好总不会有错,哪怕从指头缝里流露一些出来,咱们的工匠学去也是大大有利。” 说到工匠,韩林又看向郭骡儿:“对了,你再叫情报司南北两处就地寻访名匠过来,只要他们肯来,花再大的本钱也成。” 郭骡儿应承了下来。 “对了,还有一事。” “请大人吩咐。” “李继元如今不是在杏山吗?你教他跑觉华岛一趟,将我爹请到乐亭来,奴贼异动,觉华岛也不甚安全,还是教他在乐亭养老罢。” “大人不怕韩老先翁催婚了?” 郭骡儿忽然笑道。 “呃……” 韩林一时为之语塞。 这是他最头疼的事,在乐亭这里已经安顿了小半年的时间,每次韩老爹都从觉华岛传信回来催促自己赶紧将自己接到乐亭,但韩林总以诸事未定推脱。 无他,只因为韩老爹每信必然说谁家又抱了孙子、谁家又成了亲,随后定然会大骂韩林不孝,至今不能让他尽享天伦之乐。 这事儿不小心被高勇看到过一次,随后就在营中传开了。 等到郭骡儿出门以后,屋内又沉寂了下来。 韩林胡乱翻着手中的书,却一个字儿也没看进去。 因为,一个娇俏的身影不断的在他脑海中浮现。 第71章 继富 崇祯元年五月初五,乐亭县西八里汀流河李家庄渡,一艘客船刚刚停在岸边,立马就有七八个人围了上来,韩林牵着苏雪见的手钻出船舱,随即站在船头作了一揖:“有劳诸位久候。” 李家庄渡是乐亭县最近的一个渡口,除去客运、这里也是一个重要的货运集散地,码头上拥着不少挑夫、脚夫等等。 但这些人都被先一步赶到的李柱带着亲卫堵在了外围。 少一刻钟就很有可能影响自己今日的工钱,因此不少人脸上露出不快之色。 一个比亢五还要圆滚的胖子跻身上前,对着韩林行礼说道:“继富见过守备大人,一别三年,再见实在令人唏嘘。” 韩林呵呵一笑:“亢兄倒是一点没变。” 亢继富顺着韩林的目光低头看去,嘴里苦笑道:“南来北往、往来的应酬实多。” 感受着周围越来越不善的目光,韩林赶忙道:“亢兄,咱们边走边谈。” 亢继富的应酬多,他韩林又如何不是,自从开春以来,韩林先后接待了郑思明、蔡鼎、王徵、茅元仪等人,可以说是自从升了守备之职以后,韩林也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了体制内的无奈。 好不容易百忙之中想起了自己的爹,没想到他爹到了,亢继富也从平阳赶了过来。 人家千里迢迢的来,而且第一时间就在码头等候,韩林也没有办法,不知者不怪,韩林也只能先见亢继富了。 两个人前呼后拥的,顺着湿漉漉的台阶缓缓而上,身后前呼后拥的跟着二十来号人,韩林怕路上实在太滑,顺手便将苏雪见抱起。 亢五看到以后有些错愕地说道:“不想守备大人的千金已经这么大了,昔在奴地时得见夫人,宛如一对金童玉女,却没想到……” 韩林噗地笑出了声:“这不是我闺女,我今年才及弱冠,哪里来的十岁闺女,雪见是我认的义妹。” 看来这亢继富除了胖,眼神也不怎么样。 苏雪见也“咯咯”地笑了起来,勾着韩林的脖子喊:“爹。” 韩林“恶狠狠”地拧了拧唐雪见雪白的脸蛋,嘴里道:“再叫,就不带你见咱爹了!” 人的岁数越大,就越喜欢孩子。既然老头子想孙子孙女了,韩林就将唐雪见给一同带了出来,虽然差了一辈,但苏雪见终归是个孩子不是,而且苏雪见这半年来被韩林养的珠圆玉润地,任谁看了心中都十分喜欢。 他不信自家的老头子能逃得过去,现在自己又不想成亲,就拿雪见先挡一道。 “继富眼拙,大人恕罪恕罪,那……夫人安好?” 韩林看了亢继富一眼,心道这胖子是不是和我八字不合?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于是叹了口气说道:“在奴地走散了,至今还没有消息。” 在亢继富看来,二十岁还没有子嗣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而且夫人又在奴地走散,他这接连的两问直击韩林“痛处”,闹得亢继富额头的汗瞬间就冒了出来。 嘴里不断地说着什么“吉人自有天相”“恕罪”“恕罪”一类的话语。 韩林一边嘴上说着“不知者不怪”,一边偷摸地和落在亢继富身后半步的亢五对视了一眼,那意思是:“你家这位少爷,没什么毛病吧?” 亢五的额头也见了汗,有些尴尬的将头低了下去,假装没看到,倒是他身旁走着的何歆嘴都快笑歪了。 吕蒙子忙打圆场,凑到近前说道:“东家,我已经在聚贤楼订了酒席,你看咱们是不是先往?” 码头外早已经有车马等待,亢继富那胖大的身子,恐怕难以有马能够承受的住,于是韩林将苏雪见交予了何歆,携手和亢继富一起坐在马车上,对着吕蒙子点了点头说道:“亢兄远道而来,我等自当尽地主之谊,先往聚贤楼吧。” 此时的马车并没有减震装置,就只能通过铺厚褥、皮毛等方式减缓颠簸,韩林坐上去以后,发现这驾马车车厢十分宽阔高大,即便他和胖大的亢继富一同坐进去也不显得拥挤。 车厢前后左右各有一门,由于天气已经渐热,亢继富又胖,前后两门都摘了,车厢更像是一个小亭,厢底铺着厚褥,厚褥上面又铺了一层蓝、红、金、银的四色妆花。 这其实就是后来的南京云锦,云锦又分为三种,分为库缎、库棉以及妆花,其中妆花最为名贵。 韩林不由得心中暗叹这些商贾们的奢侈富庶。 路上两人闲谈了一番,多是亢继富来时沿途的见闻,或是韩林介绍乐亭的风景名胜。 继而又提及秦地匪事,韩林向亢继富问道:“敢问亢兄,秦地关中匪患竟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亢继富脸色正了正说道:“不错,秦地关中大旱,天赤如血,去年先有澄城王二、种道魁等杀知县落草、又复府谷王嘉胤率杨六、不沾泥等倡乱,这二王大肆在秦地劫掠富庶之家,听说有了这两个人带头,秦地各处闻风而动,已有不稳之势。” 平阳属晋中,距离秦地还有一段的距离,但连他都已经有所听闻,那这起寇的势头势必不会太小,农民起义的星火此时看来已经被点燃了。 韩林猛然想到王徵似乎就是秦地泾阳县人,应该对这些事情更为了解。 看来等回到营驻地以后,还是当面先问问王徵。 韩林这边想着,那边亢继富拍着巴掌笑道:“原本秦地就大旱绝收,再加上这群贼子倡乱,粮价疯涨,韩兄可知若往秦地运粮收入几何?” 看到亢继富脸上的笑容,韩林心中有些不悦,囤货居奇发国难财是此时绝大部分商贾的共性,但他还是平静的问道:“几何?” 亢继富脸上笑容展露,伸出一个巴掌前后一翻,炫耀道:“可获利十倍,与往奴地运粮无异,可奴地路遥,而秦地关中不过三五百里,这算计下来又省下了不少的成本。” “秦地绝收,百姓穷苦,哪里来的钱买粮?” 亢继富笑容更甚:“咱又不卖予那些泥腿子,卖的都是些富户,咱卖他十倍价,他那一斗便可换回一个黄花大闺女或者数亩良田回来,这买卖稳赚不赔。” 韩林暗中握紧了拳头。 第72章 敲打 韩林、亢继富一行自乐亭南门入,过拱真阁到兴仁街时,恰遇每月逢五一次的兴仁街集,各式各样的摊位在街道两旁摆满,客商接踵,叫卖声不绝于耳,豆米杂粮、盐糖药酒,还有一些乡下人将新鲜的蔬菜也拿到集市上来买。 让原本就不甚宽阔的兴仁街显得更加拥挤。 作为商人的亢继富饶有兴致地在各色摊位面前慢慢踱步,时而拿起一些货物放在手中查看,时而驻脚侧耳倾听买卖双方的讨价还价,不时还出声询问一两句。 韩林含笑看着,反正也不急于去聚贤楼,就陪着亢继富闲逛。 别看乐亭县虽小,但是作为沿海的县城各地来的物什还不少,亢继富将手中的一把米放回米袋,又在商贩不善的目光当中将掌心的米粒拍个干净,起身对韩林说道:“可惜了。” 韩林诧异问道:“不知亢兄何出可惜之言?” “永平乃京东第一府,一州九县,东入渤海,西抵京师,坐拥如此天时地利,却至今没能形成商帮,实属可惜。” 韩林笑道:“尚缺人和,如今亢兄前来,便将可不就是将这一缺遗给补上了嘛。” “守备大人谬赞了,依我看这人和之利在大人而不在我,若非大人萌兴商之意,继富怎会来乐亭一游?” 两人相互吹捧了一番,随后便迈步往朝天街的聚贤楼走去。 这一顿饭其实吃的有些索然,毕竟往琉球运米的船米事以及钱庄票号的事宜早已经由下面的何歆、吕蒙子以及亢五等人制定好,亢继富此次前来面见韩林,一方面是表明亢家的诚意,另一方面,他也是想看看韩林是否真如亢五信中所说的有那般能耐。 一番酒酣耳热,韩林和亢继富离席,将其余人都留在了亭中继续吃喝,两人则携手拾街而上,来到了聚贤楼的顶楼。 聚贤楼奇景栽种于盆中,山水悬挂在墙上,装饰的极为雅致,有一张方桌、几把椅子留置其中,桌子上烧着一个小碳炉,旁边摆着宜兴来的紫砂壶一个、以及景德镇烧制甜白釉压手杯两只。 将顶楼这一整层包下来可不便宜,为了招待亢继富这个“投资人”,韩林可谓是下足了血本,给足了面子。 韩林伸手将面前的窗户推开,乐亭县的景色也随清风涌入,尽收眼底,近处的熙攘热闹的街市、远处遥遥可见的渤海帆影点点,迥然有别却又动静相宜,是一片太平的春日光景。 韩林来到桌子前,伸手请亢继富坐下,一边为其斟茶,一边道:“乐亭小县,我这地主之谊略显局促,还请亢兄勿怪。” 亢继富微微欠身用手扶着茶碗,笑道:“韩兄折煞我也,且不说菜肴美味,我与韩兄本就是故人,今日得见,心中甚是欢喜,便是嚼蜡也如食甘饴。” 酒过三巡以后,亢继富也顺水推舟,将称呼从“大人”改为了“韩兄”,两人的距离似乎了拉得更近了一些。 韩林端着茶杯,对着窗外指道:“亢兄且看,东南的那处高阁那便是魁星楼。” 亢继富顺着韩林所指的方向看去,就见一处三层的楼阁矗立在江边,楼阁甚高,透窗坐望,根本就望不到顶,于是亢继富来到窗边探望。 魁星楼在乐亭县东南角葫芦河岸边,高耸的楼影投入河中,随着涟漪微微震颤。 “魁星楼高七丈五尺,与京师的祈年殿也不遑多让,成化八年,进士李翰任县令,主持修筑砖城的同时,修建魁星阁,后成了乐亭县的最高点。” 这样的高楼在这种小县城确实不常见,连韩林初见时也感觉蔚为震撼,在周遭一片平房当中,猛然乍起一座高楼,着实抓人眼球。 亢继富点了点头道:“也算是奇景了。” 韩林负手远望,继续说道:“这李翰后官至南京户部尚书,赠太子少保,观其一生,可以称得上是清正名臣,乐亭的二李祠其中一李说的便是他,他的故事可是不少,亢兄可想听?” 亢继富看韩林谈兴正浓,虽然不解为何没由来得说到成化年间的此地知县,但还是嘴里说道:“继富洗耳恭听。” “成化、弘治年间,洮州、河州、西宁等地走私猖獗,终未得禁,时值李翰迁任河南道监察御史,亲往三地查处,自查大小关隘,责令三司派军卫驻口把守,严加盘查,依法治罪,由此,官茶通畅,军需充实。” 亢继富听到这里,刷得一下冷汗就下来了,韩林这是在借古喻今,话里有话,晋中商贾自张家口堡出,贩卖粮铁给东奴西虏,亢家也是其中的一份子,而且韩林还在奴地见过他,这事说什么都绕不开。 晋商和徽商不一样,徽商是培养乡党,在其未起势之前就大肆资助,因此在朝堂当中的关系十分牢固,而晋商则是谁在位上就售卖谁,无论是地方的大小官员,还是朝堂之上的高官,不过这种关系只是临阵磨枪,在官员下台以后也就不好用了。 如今魏忠贤一党的风波延宕至今,每个月都有官员被惩处或闲居,亢家在朝廷当中的很多靠山也下了台,可以说亢家如今正处于风雨飘摇之际。 亢继富不知道韩林为什么突然将这件事抖到台前来,虽然韩林不过是一个区区的五品的守备官,可要知道韩林是倒魏逆的第一人,也是当今圣上眼中的红人,这也是为什么亢继富巴巴地来乐亭的原因。 要是他起了什么心思,将这件事捅到御前,亢家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因此亢继富连忙躬身道:“韩大人,此次继富前来,其实也有难言之隐。” 韩林转过头,平静地看向亢继富等待着他的下文。 亢继富感受到韩林的目光,硬着头皮说道:“对于贩粮入奴一事,继富其实也十分不认同,资敌卖国,这件事既不好说,也不好听。然家中父兄,面对巨利难抵其惑,继富多曾劝阻也无济于事。” 接着亢继富瞥了韩林一眼,见他微微点头,仍不言语,于是咬了咬牙说道:“韩大人,既然话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继富也不妨明言,家父老迈,能继承家业的,唯我与兄。” “然而这么多年来,家兄对我异常防备,不说人际、便是账本也不让继富翻看,继富一恐家父百年以后会被扫地出门,二恐资奴事泄惨遭灭族,继富此来乐亭,即是来寻商路,也是来寻生路。” 韩林没想到,只是略微敲打了一下亢继富,他就将自己的底牌给亮了出来。 那后面的事,就好谈多了。 第73章 真意 心中大定的韩林莞尔一笑,拉着亢继富胖大的手说道:“亢兄能予我倾吐肺腑,那是再好不过了。” “亢兄知道,我营中辽人泰半,而我也自诩半个辽人,对于奴贼鞑子最为愤恨……”韩林说了一半,便住口不说了。 亢继富以为自己会意,立马说道:“是。继富回去,定然会好好规劝父兄,使之割断奴贼的联系。” 但韩林摇了摇头道:“不然,贩粮入奴,也未必不能一举两得。” “韩大人指的是……” 亢继富尤有些不解其意。 “亢兄知道,我辈以复辽为己任,兵戈之事凶险异常,料敌于先,方能知彼知己,不过亢兄可知道,想入奴地可不太容易,我遣入奴地的人不是被抓杳无音信,就是被杀逃回寥寥,此事让我颇感头痛。” 诚如韩林所说,原本名震天下的厂卫,如今已经落寞不堪,被投降鞑子的李永芳玩的团团转,因此韩林才成立了情报司。 可真到自己去践行时,韩林才知道鞑子有多么厉害,一个是汉人在奴地的地位本来就低下,二是严格的制度让一个外来人显得十分突兀,郭骡儿几次派遣人过去,不是被杀就是被抓。 之前为了寻找失踪的潘野,郭骡儿便将他手下的得力干将葛六给派了出去,这些人各个身手都不错,也在训练下深知藏身之道。 可谁承想,刚刚进了奴地没多久就被发现了,一番大战之下,五个人的队伍死了两个,被活捉了一个,葛六和另外一个人也受了不小的伤才辗转回到了锦州李继元那里,经过一番诊治才回到了乐亭。 下了这般的功夫,但直到现在,乐亭营仍未在奴地打下一个钉子,建立一个据点。 因此韩林便和郭骡儿商议,转变了思路,将眼光放在了能够在奴地贩运粮食的晋商身上,而他和亢家有着生意往来,这件事自然最终又落在了亢家这里。 韩林之前之所以敲打亢继富,不是想占生意上的便宜,而是想通过这番敲打,让亢继富同意让韩林在入奴的商队当中安插自己的细作密探。 不过这件事也十分的凶险,不知道亢继富是否会同意。 果然亢继富有些犹豫地说道:“韩兄,如在亢家运粮的队伍当中安插人手,万一被发现,怕是有去无回,韩兄也知道,能够入奴的人定然在家中颇有能力,如果丢了这些人,家父怕是真个会将继富赶出门去……” 因为自己让亢家的人担上身家性命韩林确实也有些不好意思,但眼下这条路是最能行得通的,他也不想放弃。 于是嘴里安抚道:“亢兄且放心,我这边筛选的定然是死士,一来,绝对不会轻举妄动,只是沿途观望,打探秘辛而已;二来,便是事泄也绝不会将亢家牵连进去,你看如何?” 韩林将打算往后退了一步,现在他所求的就是探访奴地的情形,至于收买、行刺,建立据点这些事,还是先将人派进去观望一段时间再说。 见亢继富仍有些犹豫,韩林赶忙说道:“此事确实事关亢家人的身家性命,这样,亢兄你好好想想,然后再给答复。” …… “大人,你身边不跟着人怎么行?” 韩林一边揉着额头,一边皱着眉听着身旁李柱焦急的絮叨。 别看现如今的酒水度数不高,韩林原本就很少饮酒,因此被小风一吹,略有一丝上头之意。宴饮完毕,已经是日正中天,今日里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那便是去拜见自己的老子。 郭骡儿办事的速度极快,韩林这边刚吩咐完毕,出门他立马就派人去办了,等自家的老子到了乐亭,韩林甚至都有些措手不及。 老韩头那是自己顶头上司的亲爹,郭骡儿哪里敢怠慢,乐亭的营驻地都是一群军汉,而周围四个村子也尚在兴建当中,不利于老头颐养天年。 因此,郭骡儿自掏腰包在拱真阁西侧慕义街北的草厂胡同置办了一间二进的宅子。 韩林大大得罪了阉党,与此同时也在女真人那边留了名,这两股势力都对韩林恨之入骨,因此不能将老韩头与韩林的关系显露于外。 草厂胡同住的都是中等人家,既不富贵也不穷苦,是隐藏的最好地方,韩林得知了以后,直夸郭骡儿懂事。 但李柱显然就是个死脑筋。 韩林看着李柱说道:“你们那就这么乌泱泱地跟过去,那岂不是都暴露了?就我带着雪见和二狗子去就成。” 李柱坚持道:“那不成,护卫大人是属下的职责所在,大人身边怎么能一个护卫都没有?我跟着大人去。” “你跟金操守学的太像,不当值还好,只要当值看谁都是要来杀我的,任谁一看都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 “我不去也成,那换个人。” 说着李柱点了一个人嘴里道:“范继忠,你装作家仆,跟着大人去,记着万事以大人和老大人为要,若是他们俩伤了一根寒毛,你提头来见。” 那个叫范继忠的点了点头:“李头儿,你放心,保证护的周全。”说完李继忠便将原本挺直的腰背一弓,又从二狗子手里将买给老韩头的瓜果点心等物什,都拿了过来提在手里,瞬间就变成了跟在家主身后的家仆。 这原本就是李柱的本职,见李柱如此坚持,韩林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如他所愿。 沿街的居民人人脸上都十分平静,虽然鞑子在宁锦之地逞凶,但山海一关将其牢牢地阻挡到了关门之外,而又靠着海,承享大海之利乐亭也没闹饥荒,虽比不过江南、京师这些富庶之地,但也算安居乐业了。 沿街的铺子都有客商进出,走了一段,几个牙行的人看到范继忠手里提着的礼物,便知道这行人要去走亲访友,因此纷纷围了上来,询问韩林是否要这要那。 直到走进了草场胡同,才好不容易才摆脱这些人,韩林看着神情略微有些严肃的范继忠说道:“放松些,都是些平民百姓,无碍的。” 范继忠刚要点头,猛然一个跨步拦在韩林面前,嘴里道:“有刺客,大人先走!” 韩林吓了一跳,透过范继忠的肩膀一看,打了他一巴掌:“走什么,那是俺爹。” 但随即韩林又看见老韩头手里提着的棍子,掉头就跑,嘴里道:“快跑!” 随行的几个人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韩林发话了,也只能跟着跑。 老韩头提着棍子追了几步,看着消失在巷子口的背影,喘了几口气,又提溜着棒子回去了。 原本正与老韩头交谈的新街坊有些好奇地向老韩头问道:“哎,老韩,那小子谁啊?” “不相干。” 老韩头哼哼了两声。 第74章 安置 “爹,您老消消气儿,棍子放下,棍子先放下。” 韩林一边张开手虚按,一边眼睛不住地瞄着老韩头手里的棒子。 旁边的人跟他一样,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自草厂胡同的巷子跑开以后,范继忠来回跑了两趟才回复韩林韩老爷已经回了院儿。韩林这才蹑手蹑脚地将院门打开,可不成想刚进到院里,老韩头就早在那等着了,大眼对小眼当中,韩林立马就服了软。 “韩守备、韩大人,我当你我不熟,想不到你还认识我这个爹。” 面对老韩头的揶揄,韩林无奈苦笑道:“爹,你儿子在外面树了敌,这不是怕危及您老人家,这才迟迟没把你接过来。” 见到老韩头将手里的挑棒放在了墙根,韩林赶忙招呼众人进院,随后又将门给带上了,好在左右的邻居街坊也都各自回了家,这一幕并没有被其他人看到。 与过往的那些武官驻扎在县中不一样,韩林这个守备官一直以来都屯驻在乐亭营的营驻地,虽然他在外的名声十分响亮,但除了一些缙绅和官府的衙役以外,真正知道其容貌的,反而是少数。 “雪见,过来,叫爹。” 韩林伸手将苏雪见从背后拉了出来,当做自己的挡箭牌。 “爹……” 苏雪见怯怯地喊了一声,随后又赶忙躲了回去。 “这……这娃娃……” 老韩头有些惊讶地指着苏雪见,苏雪见有些害怕的低下头去,刚才老韩头提着棒子那一幕着实也把她给吓得不轻。 “林哥儿,你说甚来?这娃娃哪里来的,你咋还让她管俺叫爹?” 说着,老韩头脸色异常惊恐,吞吞吐吐地说道:“你也知道……你娘了那么久……这男人嘛……嘶……但也不应该啊,你老子我……” 韩林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自己这个便宜老爹也不怎么老实嘛,但他赶忙挥手打断了他:“爹,你甭误会,雪见是我当初去京师时路上遇到的,由此才认了义妹。” “我就说嘛……” 老韩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与此同时韩林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转过头低声对着几个吩咐道:“谁也不许乱说。” “是,少放心,只要高千总不在,这事儿传不出去。” 几个人全都憋着笑,而二狗子最能理解老韩头的二狗子出声道。 韩林瞪了他一眼:“你往后离我爹远点,他岁数大了,承不起。” 这边的几个人正在说话,那边老韩头早就将苏雪见一把拉了过去,瓷娃娃一般的苏雪见,但凡见过她的人,很难不被她可人的模样吸引,老韩头也是如此。 拉着苏雪见的手问这问那,因为刚才的事儿,苏雪见起初还有一些害怕,但后来也如同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对老韩头无问不答,大大方方的模样让老韩头喜爱异常。 又问了几句,老韩头笑眯眯地搓了搓手,左找右找也没找到什么好东西,看见范继忠手里提的东西,伸手开口道:“给老头子拿的吧?来,拿来。” 范继忠赶忙将果子点心递了上去,老韩头二话不说将一个荷叶包打开,将里面黄澄澄的南瓜玉米糕,随后又拿起一个梨子去洗。 看着忙里忙外的老韩头,韩林心中暗自窃喜,带雪见一同前来,是多么英明的举动。 韩林略微打量了一下,总感觉少点什么,再一转头就发现二狗子去帮着忙活的身影,韩林一拍脑袋:“是了,少了伺候着的佣人。” 原本在宁波时,韩林家里还雇着几个婆子和帮佣,韩林自己也有一个书童跟着,但后来为了筹措给韩林捐官的银子,老韩头便将那些婆子佣人什么的都给辞退了,而跟着韩林一同去觉华岛的书童,因为鞑子登岛也失踪了,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后来韩林被俘虏到奴地,心急如焚的老韩头便又从宁波去了觉华岛,除了粮店必不可少的郑掌柜和几个帮闲,其他的一概不雇,一直都是孤零零的,要不是韩林回来恐怕老头子积郁成疾之下,不久也要撒手人寰。 韩林又对站在他后面的范继忠说道:“继忠,你去牙行,找牙子雇两个佣人回来伺候我爹。” 范继忠点了点头,刚要转身出门就听见老韩头喊:“你爹我又不是动弹不了,雇那些不相干的人作甚?” 韩林笑道:“爹,早前儿在宁波时家里又不是没有,这几年你受苦了,而且我还有一屁股的军务,不能天天在你跟前儿,这佣人啊,一个是帮衬家里。另外一个也是给这院里添点儿人气儿不是,不然总觉得冷冷清……” 韩林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心中直敢要坏菜。 果然他不提这一茬儿还好,一提这一茬儿老韩头就显得有些怒不可遏,将手里已经洗好的梨子轻轻地塞进了苏雪见的手里。 随后,气冲冲地指着韩林的鼻子骂道:“家里为啥没人气儿你不知道吗?你瞧瞧你都多大了,再过两个月你都二十了,到现在也没给咱们老韩家留一个种!你说你想干啥来?!” 韩林没想到上辈子就面临的催婚,这辈子同样也没躲开。 “爹!爹!你听我说。” 看到老韩头又要去摸棍子,连忙抢先一步将墙根的挑棒抄了起来。 “啥意思?!” 老韩头看着韩林手里的棒子:“当了个守备官儿长能耐了?连老子都敢比划比划了?” “爹,你别误会!爹!” 韩林吓得赶忙将挑棒藏在身后:“爹,眼巴前儿吧,儿子确实还有很多要紧的事,乐亭营初立,儿子受了皇恩,多少人都盯着,要是弄不好,吃一个尸位素餐的折子,咱老韩家就完啦!” “这儿媳妇你着啥急,你儿子当了官儿外面不知有多少排着队的,但儿子我为啥不要,还不是等着哪天朝中大官儿将他的闺女送过来,到时候咱家不就有了靠山。” 韩林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文贵武轻,哪个大官会将家中的闺女许配给他一个区区守备,上次因为与高家争田的事,刘思诲那一伙就已经开始罔顾事实说他是幸进了。 不过糊弄一下老子还是行的。 “真的?”老韩头有些不信的问道。 “真的!” “媒妁之命,父母之言,要是没有大官的闺女,就休怪老子我自己给你说亲事,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第75章 良善 “儿子,爹给你说了门亲事。” 乐亭营驻地北三里,有一大片新起的房屋院落,此处原本是一大片不能生长谷稻的盐碱地,自韩林从高家手中收回以及高家投献了大片田地以后,韩林以安置军佃、屯种粮食之名,新辟了四个村落,环绕拱卫乐亭营营驻地。 营前村便在这片盐碱地上兴建了起来,扼守大营之北,整个营前村籍户共计四百五十余家,设四里,而吴保保的老爹则被推举为其中一里的里长,管着一百一十户的赋税、徭役、户籍以及协助治安等事。 自从当了这里长,老吴头可以说是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整天都在他管着的这一里四处游走,说是调解民户纠纷、帮乐亭营典史侯世威麾下的巡检司缉贼防盗,但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老吴头这是在显摆。 在收了孟满仓、孟满堂为义子以后,得了这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老吴头的在营前村三间的小院盖得飞快。此时,正值晚饭间,炕桌上摆着一碟咸菜丝、一个咸鸭蛋、一个盛着清液的海碗、一个用穿着棉绳的铁针,以及几个粗面饼子。 老吴头坐在炕上,他夹了一口咸菜丝儿,用另一只手虚托着送进了嘴里,一边嚼着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亲儿子。 今日休假归家的吴保保手里正抓着一个粗面饼子,听闻老爹说给自己说了一门亲事,赶忙家饼子放下,伸手揉了揉鼻子,微微向前探着身子耐不住性子的问道:“咋样爹?模样俊不?人家相上咱家没有?” 老吴头横了吴保保一眼哼声说道:“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咱们可是乐亭营籍下,只有咱们瞧不上别人,哪里轮得到他们瞧不上别人?” 老吴头似乎受了一点风寒,鼻子堵塞之下发音有点囔囔的,听起来不那么清楚。 吴保保一想也对,寻常百姓一年拼死拼活能赚十到十五两就顶天了,这还不算日常的消耗,可乐亭营的营兵,日常的月饷都是满饷,战时还有补贴、得了战功亦有奖赏,这一年算下来可得二十多两的银子,而且日常的伙食、服袍皆由营中供应,这银子也就实打实的攒下来了。 虽然平头百姓看不起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丘八杀才,但谁也不会看不起银子不是。因此乐亭营附近的土民,一边嘴里不屑心中鄙夷,一边又在道旁等待休假出营的乐亭营兵,只要有兵出来,便附上去问询,大力推销自家的闺女。 如常所愿地暗道“真香”,而没能成行的则破口大骂。 而这些营兵背后的则是依附过来的辽人,一些辽人之家早就暗中结了亲,见土人来跟他们抢人也组织了人在道旁去坏事,甚至由于营兵们的亲事,辽人和土人之间还产生了几次小规模的械斗。最后还是由韩林亲自出面,不许营地附近的道左有闲人逗留,这才将逐渐失控的事态压了下去。 但你能管得了营地周围,还能管得了乡间村里?因此土人又想出雇佣媒人说项这一招,几乎将辽人的门槛都踏破了。 “说是模样还不错,不过模样能当饭吃是咋?俺相中的,一个是她同为东人良善之家,比那些看不上咱,却又想攀附咱的土人不强多了?” 截至目前,乐亭营仍以东人为根基,而且这个根基看起来越来越稳固了。自崇祯皇帝下旨,许韩林将原来的新海口营和原本的乐亭营组建,水陆并纳其下以后,大量从关外逃难到关内的东人得到了在乐亭亲戚的传信,纷纷来乐亭营附近聚集,又自发形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村寨。 这些人都和乐亭营或多或少有关系,而且是亲附的百姓,韩林自然也不能将他们赶走,不过这都是百姓自发而为之,明面上可跟他没什么关系,他也不会向上呈报,不然他就和这些百姓的原籍有争人之嫌,这群百姓在黄册上还属于人家原籍的百姓,还要承担着徭役和赋税,他给人家上报了,算个什么事儿? 于是韩林本着,不接受、不拒绝、不主动、不负责的态度默许了下来。 兴盛的根本在于人,有人万事都好说。 说着,老吴头一手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穿着棉绳的铁针,另一只手握着咸鸭蛋,用针尖小心的在青色的蛋壳上拧着,直到从蛋壳的另一侧破壳而出,老吴头又捏着针头往外拽出少许棉线来,那棉线上被裹挟出一些蛋黄。 老吴头将棉线放在嘴里嗦了两下,随后又端起海碗浅尝辄止地啜了一小口,仰起头发出一声畅快地“斯哈”声。 “只可惜了,她和寡母是新附过来的,没在营籍,不过等你俩成了亲,到时候也就迁过来了。” “那倒也是,不过爹,你怕不是看重了人家闺女的寡母罢?!” “胡说八道,再说了,她寡着也是寡着,母女一同过门亲上加亲!” 仿佛被戳破了心思一般,老吴头瞪着眼睛说道。 吴保保嘿嘿一笑,从老吴头手边拿起海碗也喝了一口,刚刚入口就是一皱眉,看向老吴头说道:“爹,咋地是清水?” 老吴头挑了挑眉毛:“酒不花银子哇?清水又咋地?反正都是喝进去尿出来,清水还不上头咧。” 吴保保撇了撇嘴,伸出了三个手指头:“爹,你现在有三个儿子咧,孟家兄弟也不准备回广州了,你还怕没人养你老不成,咋还这么抠搜?” 老吴头一瞪眼:“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就忘了本了,就你们营中那个吃法,便是地主老财也受不起,你也说孟家那俩小子认了俺做义父,除了给你张罗亲事,还不得给他俩也张罗张罗?这不都得花银子!” 吴保保嘟囔了两声,又将话题给拉了回来:“爹,人心隔肚皮,你咋就知道那闺女良善咧?” “媒人说人家吃斋念佛咧,念佛的哪有不良善的?” 吴保保大惊失色:“爹,你怕不是给俺找了个姑子当媳妇儿?” “放你娘的屁,再胡说八道,你晚上就回营去,甭在家中住了!” 老吴头骂了一声:“什么姑子!人家就是有个善心,逢初一、十五吃个斋而已。” 接着老吴头又说到:“要说这乐亭可真是个善地,听说附近土民家家信佛,都供奉着弥勒。” “上几天村儿里来了几个人,说咱们辽民自关外入,都是些个什么四战之地,身上沾着血气,只有信教以后才能洗净。” “那几个人还抬出个木盆来,在里面放了水,又在旁边点了香,说叫俺们从盆中去看,能看见金山、银山、面山、米山、油泉、酒井咧,不少人说都看到了,于是就立马入了教。” “俺觉得稀奇,也去看了看,但只看到了你爹我那张老脸,问了那几个人人家说俺心不诚,要回去再修因果,教了俺两句法号说回来诵。俺没记全,只记住什么‘真空’‘老母’啥的。” 吴保保撇了撇嘴:“都是些骗人的玩意儿。” 接着他感觉自己的鼻子十分不舒服,狠命地揉了两下对着老吴头说道:“爹,你出门多穿点,你瞧你受了寒,俺跟你只待了这么半天,也给我染上了,这鼻子老觉得堵。” 第76章 闻香 乐亭县东北七十里滦州石佛口,村东有一处极不显眼的院子远离邻里,看起来稍有些破败不堪,然而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即便入了夜,院子周围仍有人影走动,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这处院子再往后与之相接的又是一处院落,这个院落则略有不同,不仅墙高院深,而且院内似乎养了很多条狗,只要陌生人一出声,就引得阵阵大吠。 前面那处残垣的原主人叫王森,本姓石,名自然,祖籍顺天府蓟州人,原本在蓟州当皮匠,后从蓟州移居到了永平府滦州石佛口,如果甘心老老实实做一个皮匠估计也和亿兆百姓一样,生老病死,籍籍无名。 可石自然不一样,这孩子打小儿就聪明,早在蓟州时,适逢正教衰微,异教蜂起,而蓟州则是罗教、黄天道、净空等教倡行,大行其道。 正教的和尚、姑子、道士大肆敛财,旁门的善友、道友、信徒也在敛财,看着别人手里揉着的肉蒲团,石自然手里揉着的皮子怎么揉都感觉不是滋味。 突然有一天,石自然这孩子悟了:我是石佛祖啊!是无生老母座下的大能啊! 和尚摸得,我也摸得! 于是便杂糅了正教的佛教、道教以及旁门白莲教、罗教等等,自称法王石佛,闻香教主、创立了东大乘教,创立闻香教时,石自然才不过二十有二。 为了招揽信徒,石自然自己编造了一个荒诞不经的神话,说其曾经救过一个不满三尺的老头儿,晚上老头来了,给他一个如同狐狸尾巴一样的花朵,说拿着这个就可以发家了。 石自然倡教时必然焚香,是名为闻香教,这香中暗含一些迷药、麻药等物什。 加上他又会忽悠,端个水盆上来,说你来看,看到金山银山、米山面山了没?只要你信我,这些东西都会化为实物。 信徒说没看见,石自然说那是你心不诚,啥时候看见了你再跟我说。 等你心诚时米山面山算什么,你到时候再看,里面可是王公巨贵咧!你信我他能成真。 绝大部分立马就信了,这些人出去,都是瘸着走出去的。 石自然这个人十分善心,对于那些来时坐着马车轿子教徒,还贴心的掏钱雇佣马车送他们回家。 比后来的什么,我秦始皇,打钱;什么鸡五十的骗局强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潜行默运了十多年,到万历初他所创的闻香教,遍布北直隶、河南、山东、山西、陕西、四川六省,信徒不下二百万。 这些信徒也不想想,老朱家两百多年的江山了,宗室也不过二十万,这猛然冒出来的二百多万王公贵族往哪里放? 而此时的石自然时年也不过三十出头,依靠信徒所献的巨额香金,置田产千亩,庄园之大,屹然如城,做到了在信徒里,想揉谁就揉谁。 不过由于石自然太过于招摇了,就被人检举揭发,上面一查,呵呵,区区二百万妖教信徒,能有多大的事啊? 没事,你莫怕,顶了天儿,也就是个凌迟而已。 于是将其下狱论死。 不过,这可是明末,大家都在玩抽象,于是聪明的石自然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千古奇计。 贿赂。 然后,他就被释放了。 出狱以后的石自然深深知道自己错了。 错就错在,他娘的上面没人啊,于是他左思右想,又想出了一计。 这一计,让他轻而易举得就成了当朝王皇后的表哥。 贿赂。 这边和当朝王皇后的爹王伟称兄道弟,那边对于近侍太监也来者不拒,看到宦官王德祥就抹眼泪,哥哥哎,俺可见着你了。 于是,原本被判了凌迟的妖教教主石自然,一跃成为了皇帝的大舅哥,太监的小弟弟,王森。 上面有人好办事,石自然,哦不,现在应该叫王森了,又行教如常,欲兴作,则大工可刻期而成;欲财货,则千金可一乎而凑;一言传,一夕可达千里;一令招,指日可集万众。 可谓是“当了闻香大教主,皇帝老子不及吾。” 但教徒里出了二愣子,会错了意。 教主,要不咱们反了吧? 王森表示,要不起。 教主,再带俺们冲一次吧。 王森表示,干不来。 教主,当皇帝有攒劲的节目。 王森表示,我屋里也有。 得嘞!三辞三让的节目表演完毕,该干正事了。 二愣子再次回错了意。 恰逢万历四十二年,冀动大旱,饥民多起为乱,王森的弟子就趁机制造舆论,把黄布往王森身上一披,拥戴其起事于清凉山。 要是赵匡胤泉下有知,听了估计也要忍不住献上六百六十六两的香金。 这事儿来的太突然,王森还没准备好呢,就被人匿名谤偈,被告到了官府,永平府街道举报后,会同府县复审,最后让王森自缢而死。 行刑前,王森想到自己那豪宅、香车以及二百多万的信众,忍不住对着二愣子柔声叹息。 当初我说我不披,你非叫我批。 要披,你妈来披! 一直杀不死的王森终于死了。 王森有三子、长子王好礼、次子王好义、三子王好贤。 王森死后教权落到由一直随同他传教的三子王好贤手中,这王好贤也比较厉害,先是造说“弥勒转世于王氏第三郎”身上,确立了自己在教中的地位。 但王好贤这个人太想进步了,于是这位转世弥勒又投到了时任永平道按察使袁应泰的门下,被札授千总,后又随其经略辽东,袁应泰死后王好贤又进了兵部。 地府里的历代转世弥勒都惊呆了,纷纷竖起了大拇指。 新脑子就是好使,造反这件事也另辟蹊径。 除了王氏家族以外,王森还有几个徒弟,一个是巨野徐鸿儒,另外一个是已经自立棒槌会的饶阳周印。天启二年时,这哥仨儿合计了一番,准备聚燕、秦、晋、齐、鲁、徐、豫的教众干一票大的,八月一起造反,为父报仇,进而夺取天下。 徐鸿儒这个人比较耿直,哪里想到这俩人是喝多了口嗨。 而且可能是喝多了记错了时间,也可能是事情泄露,反正他这边起事比约定的提前了俩月,五月徐鸿儒率众在山东造反,直到七月北直隶才知道了消息连忙也跟着,周印打了几仗,觉得事态不好,就去自首了。 好在周印有一个比较硬气的徒弟于弘志,接过了造反的大旗。 虽然没做到同时,但好在准备的还算充分,徐鸿儒在山东连下郓、巨、邹、滕等城。 徐鸿儒这边打的尸山血海,人头滚滚,连亚圣第六十代孙都给砍了。 打了好几个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等回过味儿来,猛然想到。 他妈来披的老教主的儿子,新教主王好贤呢?! 第77章 路窄 这边聚众十余万的徐鸿儒打得脑浆子都能快能划船了,可我们的弥勒转世,闻香教主,大明兵部官员,明末的斜杠青年王三郎,不仅不拿他众多的名号来召集教众,反而躲在家中闭门不出,无所事事。 关键的时刻,他痿了。 得到消息的徐鸿儒气的差点吐血,可他也没办法,自称中兴福烈帝,封王好贤为三太子。 吐血的不止是在山东的徐鸿儒,还有造反的老祖宗白莲教。 本着不管谁造反,我白莲教一定要帮帮场子的宗旨,于是也在四川起了事。 但谁承想,偷来的教义,永远不是真正的揭竿而起。 你就造吧,那闻香教的教主一造一个不吱声。 于是“天下豪杰遂寂无响应”。 徐鸿儒率众在山东大干特干五六个月,席卷了半个山东,王好贤在家中吃瓜看戏。 等徐鸿儒那边都被割的剩个骨头架子了,优哉游哉的王好贤突然醒悟了过来。 这瓜怎么吃着吃着,好像吃到自己的身上了。 这才想着要跑,于是准备带着大批家私出逃,但他二哥自然不肯,你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拍拍屁股走了,那这刀不就落到俺们脑袋上了麽。 于是便率家人阻拦,王好贤下令放箭,伤了不少家人,连他二哥王好义都中了一箭,王好义一路向南,跑到了扬州,天启三年冬被捕,次年在京师被斩于西市。 地府当中的转世弥勒们又将大拇指换成了中指。 这哪里是新脑子,这简直是没脑子。 弥勒怎么转世到了这么一位身上。 要说天启皇帝朱由校也比较抽象,他王家自打创立闻香教才多少年,就闹得声势这么浩大,不说诛其九族也就罢了,怎么也得夷其三族吧? 可朱由校不,也不知他怎么想的,突然就发了善心。 下了旨:“余党系从宽宏”。 因此王氏家族只有王好贤的两位兄长、王好礼、王好义遭到了流放,其他人什么事都没有,该传教传教,该敛财敛财,只不过比以前稍微收敛了那么一点。 又过了几年,来到了崇祯朝,闻香教觉得风头过去了,于是又开始在乡间奔走,暗中传教。 闻香教的组织架构以佛教的三宗五派为根本,之下又设九杆十八枝。 即由教主统帅若干“总引”。 一个总引统帅若干“房”,房以区域为划分,如果教徒众多,也分为一二三房等,统帅房的叫“头行”。 房以下称为枝杆,头目为“头续”,一个头续总领若干个“领众”,领众相当于行伍当中的队长。 滦州本来就是闻香教的根据地,且居于永平府的正中,因此闻香教广布,各传头四处奔走,一州九县广收教众,以讲道之名,密盖经房,讲述《九莲经》等经卷。 闻香教初代目教主王森被“自缢”而死,二代目教主王好贤被斩首弃市。 由于二代的嫡子被流放一扫而空,因此现在的教权就落在了三代的手里。 之所以教权落到二房的手里,是因为三房的王好贤不仅造反没能成事,而且事败以后,还不顾血亲骨肉,伤了二房王好义,由此不得长房、二房的待见,处处遭受排挤,因此三房迁到了卢龙县安家楼。 三代目教主是王森二子王好义的嫡子,叫王可就。 虽然他今年也不过十二岁,但还是因为他爹王好义在三叔王好贤逃跑时阻止,在受了伤的同时,也为保证了家族的延续,还是被推为了教主。 我们的三代目王可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对着他身旁的一个中年人说道:“族叔,家中的事儿你已经讲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侄儿困的要死,能不能改天再讲?” 被王可就称为族叔的人叫王好仁,他是王森的弟弟王林之子,虽然也属于二代,不过是旁支,在闻香教中当着总引,说是总引,但教主王可就还小,教中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在拿章程,最后走个流程让王可就点头便是。 因此,王好仁其实才是目前闻香教的掌舵者。 王好仁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后躬身对着王可就施了一礼:“既然如此,那教主便先歇息了吧,好仁告退。” 等到王好仁从房中退了出去,原本昏昏欲睡的王可就猛然抬起了头,冷冷地盯着已经被阖上了的木门。 王好仁出了房门以后,东拐西拐,又来到了一处小院,先在门前侧耳听了听,随后敲了敲门。 不久,房门被打开,王好仁闪身而入。 “怎么样?” 屋内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略微佝偻着腰含笑向王好仁问道。 王好仁微哼了一声:“不过是一小儿而已,能成什么事儿?我自有办法。” 王好仁的脸上挂上了些许的不屑之色,随后又看向面前的这个男人,嘴里说道:“李兄,咱可说好了,若是我闻香教能进入你说的那个什么乐亭营下四村,打探其秘辛、再相机破坏。你可要走请你国汗王,教我闻香教入你国传教。” 如果何歆在这里,定然能认出,这人就是之前她被王营囚禁时见过的那个背后主使,崔三。 如果郭骡儿知道,在锦州市把他耍的团团转的鞑子细作大头目,被他引为宿敌的贼子就在这里,定然要生食其肉。 这个佝偻的老头不是旁人,就是当年武长春细作案消失了的、也是在锦州给韩林带来极大麻烦的北普陀山和奴贼的细作头目,化名为崔三的李玉山。 自宁锦之战逃脱了郭骡儿的追捕后,李玉山先是去了北普陀山待了一段时间,但没想到韩林竟然进剿了北普陀山,好在他身手不错,翻墙跑了,不过和他一起翻墙的北普陀山头目老西风可就惨了,从墙上摔了下去摔断了腿不说,听说最后还被人灭了口。 随后李玉山也不敢留在锦州左近了,又去了松山、杏山乃至宁远,等到前屯大火时,他又随着流民跑到了关内,武长春案其实说起来也没多久,他也不敢进京,于是便在京左永平府潜伏了下来。 而后偶然见闻香教领众在传教,他以入教之名一步步接近了总引,最后花了大笔香钱金才接触到了王好仁这个“代教主”,随即表明了身份。 他原本想借闻香教在永平府搅个天翻地覆,但由于闻香教被朝廷打击也不过才六年的时间,因此王好仁说什么也不肯,只说等待时机。 就在两个人拉扯之际,因功受赏的韩林奉旨在乐亭立营。 韩林之事已传遍大江南北,他这个鞑子细作的大头目怎么能不知晓? 而且韩林的所作所为也让他颇为忌惮,于是退而求其次,让闻香教打进乐亭营四村,打探秘辛、相机破坏,甚至……刺杀也不是不行。 所付出的代价不过是让闻香教去金国传教,而在金国,萨满教才是国教,更有黄教在那里,这两教根基深厚,他这闻香教能传的,无非也就是那群底层的汉人而已,虽然他自己也是汉人,但他觉得在金国的汉人,根本成不了什么气候。 不过想到韩林,李玉山也不由得感叹。 真是冤家路窄啊…… 第78章 东林 乐亭县朝天街钟鼓楼下,临着街市有一栋二层的建筑。 这里原是一处酒楼,地理位置极佳,按理说做什么买卖都应该稳赚不赔才是,然而原酒楼的东家由于决策失误,导致高端客户敌不过同在朝天街的聚贤楼、而中低客户敌不过沿街的小肆。 再加上县衙中的官员、差役、皂吏等时常来此处赊账,常年打白条不给结账,导致资金链断裂。原东家正发愁,恰好赶上当日何歆和亢五进县城来选址,何歆一眼就相中了这里,稍一交谈,便一拍即合,将这二层的街面给盘了下来,做第一家钱庄票号的店面。 韩林又亲自为钱庄票号取了“汇通银号”这个名字,意寓汇金聚银,四通八达之意。 今日里汇通银号正式开业,亢继富、亢五、何歆、吕蒙子带着几个伙计正在店前招揽看客,店门口又设了糖水,一时间好事者云集,正听着几个人讲解钱庄票号的功能。 当听见存钱还有利息可拿以后,围观的人一脸震惊,过往将银子、铜钱存在钱庄以后,钱庄是要收取保管费用的,而且银铜还有损耗,支度时也会减少这一部分,可以说存钱是个花钱的动作,第一次听说还有存钱还能赚钱的。 一时间议论纷纷。 士农工商,虽然明末时官员经商早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仍不合礼法,韩林作为一个官儿来说,自然是不能在这种事情上抛头露面的,因此他在二楼等待迎接身份高贵的访客。 不过即便他不露面,可还有何歆在,百姓们也就明白了,这处汇通银号是乐亭营的产业。 在内部商事的划分上,韩林效仿了后世的商业,开辟了对民以及对商两种业务形态,何歆主管对民及产品的研制开发,吕蒙子主管对商及商路的开辟。 明末时期的民风虽然开放,但囿于千年以降的礼制,女子坐柜当东家的仍属于少数,更何况何歆样貌也颇为不俗,因此在寻常百姓这里,何歆反而是乐亭营中最出名的一个。 开业需选定良辰吉日,为了等待这个日子,韩林已经在县城当中逗留了好几天,他走不开,于是郭骡儿便从营中来,向他汇报着锦州、京中以及最近的风闻。 “叶向高的谥号定下来了,是文忠。” 去年八月时天启皇帝驾崩,随后历三朝的阁老首辅也在同月卒,如今看来他的谥号是终于定下来了。 “嘶……” 韩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高?” 经纬天地曰文,危身奉上曰忠。 根据《明会典》的说法,谥号以文、武、忠为第一个字起始,分为文官、武官及文武通谥,文官最高等级为正、其后是贞、成、忠、献。 正这个字寻常的文臣很难拿到,如果这么算下来忠字排在第三。 韩林之所以认为其评价高了,是因为一来叶向高作为独相时没有遏制住党争,二来,在魏忠贤掌权时,他虽然极力极力调和,党争之事却愈演愈烈,被魏忠贤逐一击破,他本人也辞归的下场。 韩林想了想,可能崇祯是想彰显对老臣的优待吧,随即又对郭骡儿说道:“还有什么?” “四月二十五,南京司业倪元璐请毁《三朝要典》。” 听到这个,韩林的眉头微皱了起来,沉声道:“接着说,” 郭骡儿有些奇怪的看向韩林,最近都是顺风顺水的,他已经很少在韩林的脸上看到如此严肃的表情,于是不敢怠慢,继续说了一些朝中的秘闻。 起初韩林的脸上都没有什么变化,直到听到五月初三兵部尚书霍维华被罢,差一点充军,脸上才略显震惊。 “五月初六,太仆寺少卿杨维垣被削籍。” “五月初九,下旨毁《三朝要典》。同日,许大学士李国普致仕,召还曹于汴维任左都御史,郑三俊为南京户部尚书,李邦华为兵部左侍郎,光禄寺卿阮大铖遭免。” “停吧。” 韩林揉了揉额头,叫停了郭骡儿。 “大人……” 郭骡儿有些不解其意。 韩林从座上站起了身,在屋内跺着步子思索,随后对着郭骡儿说道:“骡子,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郭骡儿略微想了想,随后沉声道:“罢免削职的,都是曾经攀附魏忠贤的阉党……” 韩林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不错,大学士李国普虽然不是阉党,但其与东林党人亦不亲近,而新上来的这些阁员大臣,全都是东林党!” “叶向高被东林党人视为领袖,而《三朝要典》则为魏忠贤一党编纂,谥号、毁典这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其实就是东林党人在投石问路。” “看来今上,已经和东林党人达成了某种共识,这是要对阉党赶尽杀绝了。” 郭骡儿有些惊讶地说道:“大人,咱们又和阉党没有什么关联勾结。况且,真个要说起来,魏逆还是大人你给拉下马的,对于他东林党来说大人甚至有一些恩惠,不然他东林党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缩着。” “虽是如此说,但东林党几次三番拉拢,我都没有亲附过去,这就是大大的驳了他们的面子,李国普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大人是怕,东林党人借机搞事?”郭骡儿的眼睛一眯,整个乐亭营上下已经深深地和韩林绑在了一条船上。 韩林摇了摇头,笑道:“你有点高看你家大人我了,东林党人要的,不过是我这一面率先倒逆的大旗,如果能拿在他们手里摇一摇,自然是面上有光,如果拿不到也不碍事,更何况我只是个区区五品的武将,他们不会放在眼中。” 韩林顿了顿稍稍压低了一些声音:“阉党一扫而空,齐楚浙、昆宣秦等朋党亦敌不过风头正劲的东林党,其人自诩清流,但很多事书生意气是做不成的。” “朝堂之上的诸事与我们干系不大,那群文大人们就算把脑浆子打出来暂时也染不到咱们的身上,我最担心的是……纪用,纪老公。” 对于诸朋党,韩林都没什么好感,但又都有或多或少关联,比如阉党的纪用、东林党的孙承宗,韩林能够起势,最大的恩主是赵率教,其次就是纪用。 因此对于纪用这个人,韩林十分感念的,不过因为倒逆一事,两人产生了龃龉。 一朝天子一朝臣,对于这个阉党而且是前朝之臣,崇祯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看,不仅从边地召还,而且还让他出了宫,日常度日还需韩林暗中接济,如今东林党要对阉党赶尽杀绝,那他这个昔日的锦州分守太监,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大人是说纪用、纪老公有性命之忧?” “是。”韩林点了点头:“于情于理,纪老公我都得救,这样你叫赖麻子……” 韩林想了想,随即又将自己的想法否决了:“我亲自去。” 第79章 通州 “客官是要往哪里去?还是往南边的天津、山东、江浙去?客官你放心,便是往西边和北边走的,咱们也有车船,只不过这两地现今都不甚太平,这个银钱嘛,要贵上那么几分……” “客官莫走,这银钱都好商量。” “哎?你这蛮大个儿,是要动手怎地?告诉你,我们可不怕你!” 通州张家湾码头,几个车行、船行的牙头小跑着跟着韩林几个人介绍着自家的车马船行,孟氏两兄弟在前面引路,吴保保不耐烦地推开这群牙子,不让他们靠近韩林及他身边的郭骡儿。 看到几个人的样子,郭骡儿对着韩林笑道:“难怪大人不让亲卫跟着,这要是李柱的人在,此时怕不是已经抽刀出来了。” 韩林听到后也哑然失笑:“也不知李柱是怎地调教的,那群亲卫整天古板着个脸,一副生人莫近的模样,若是在军中还好,在这市井当中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察觉到纪用所面临的险境以后,又怕纪用实在太过于固执不会听赖麻子的话,因此韩林决定亲自来京中一趟。镇戍官非令传不得擅离信地,又因为李柱这群亲卫一个个古板异常,韩林这才带着郭骡儿、又从军中抽调了孟氏兄弟、吴保保同行。 自乐亭出来以后,韩林等人一路舟马,终于在六天赶到了通州,张家湾码头坐落在大运河河畔,平常的客货至此而终,唯有漕船才能继续走水路进得京城,韩林等人只能在此下船,转乘车马,赖麻子已经得了消息,说是在此处等候迎接。 通州处在水陆要冲,因漕运通济而得名,也是京畿的枢纽,而张家湾码头又是寻常客货的终点,因此人声鼎沸,这个年代也没有什么交通管理一说,成群结队的挑夫、纤夫以及络绎不绝的马骡驴牛等车,还有独轮的推车等等,人马相拥,被挤得狠了的,就开始骂人。 韩林等人就看见一个挑夫和一个夹着包裹的客商骂了起来,污言秽语让行进的队伍更加缓慢了起来。 一团乱麻。 韩林等人也被簇拥着往前走,由于人太多,想留出一个安全的距离显然也是不可能的,于是高大的吴保保在前面充当肉盾,孟氏兄弟在后面垫后,将韩林和郭骡儿围了起来。 此时已经进入六月,火辣辣的太阳照射下,韩林已经开始汗流浃背,四处都是一股子汗腥味,韩林好不容易才从人群当中将手抬了起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赖麻子在哪儿呢?” 几乎已经被挤扁了的郭骡儿也有些后悔,早知道就累一些骑马了,坐船坐马车虽然在路上舒坦一些,可一个是不能直接入京,另一个就是此时还要承受人挤人的痛苦。 “没瞧见,大人,咱们先往外走吧,要我是赖麻子,这么多人,肯定也只能在门口等着。” 两个人正说着,忽然听见前面不远处一个女人的尖叫,紧接着就一声泼辣的叫喊:“哪个王八艹地掐你姑奶奶的屁股,你莫让姑奶奶找到,看我不扭断你的子孙根儿!” 周围人哄堂大笑了起来,韩林也跟着笑,抬头看见吴保保那高大的身影,说道:“保保,我听说你就要成亲了?可别娶了这般泼辣的娘们儿。” 吴保保脸上一红,想要转过身,但无奈周围的人太多,他的体型又太占地方,没转了过来,只能嗡声道:“大人,俺爹说了,给俺说的那媳妇儿轻声细语的,柔着咧!” 韩林哈哈笑了一声:“成,你几日拜堂?等拜堂那天我也过去。” “那感情好,那感情好!” 听到一营的守备大人竟然要莅临自己的婚礼,吴保保脸上已经笑开了花:“还没定,但说是在秋天,不冷不热的,最好!” “到时候再放你几天假。” 听到韩林还要放他几天的假,吴保保大喜过望,连忙道谢。 郭骡儿嘿嘿一笑:“以你这大体格子,到时候可悠着点儿,莫把人给折腾惨了。” 此话一出,吴保保脸上顿时面红耳赤,韩林刚要继续拿着这话题打他的趣,可耳边紧接着就听见郭骡儿的暴喝:“好个小毛贼,竟然偷到你家爷爷身上来了!” 韩林微一转头,就看见郭骡儿的手正紧紧地抓着一个人的手腕,那人的手里正拿着一个刺绣的钱囊,正是他的。 这小贼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瘦小枯干,看见这面色不善的几个人,也不害怕,晒然一笑:“还你们就是。哎松开,松开,抓得忒疼。” 他一边嚷嚷着,一边稍稍挣扎,想让郭骡儿放开他。 郭骡儿冷笑道:“毛贼,偷了东西还想跑,跟我去见官。” 小贼面对郭骡儿报官的威胁也不害怕,笑嘻嘻地说道:“扭我去见官?除非你这银子不想要啦!” 说着,他松开手上的钱囊,那钱囊直往下落,如果真的掉在地上,估计一转眼就会影踪全无。 在孟氏兄弟的惊呼当中,那小贼又用另外一只手一探,将掉落的钱囊又稳稳地抓在手里,一切都是电光火石之间,但这“海底捞月”的手段,可确实叫人兴叹。 “别过来,过来我就真扔在地下。” 见孟氏兄弟也要来扭他,小毛贼大声喊道,见两个人停了,他又对郭骡儿道:“不过些许碎银子而已,你先松开,我还你们。” “松开你不跑了?” “谁跑谁是小狗,快松开,胳膊都快被你拧断了。” 郭骡儿将信将疑地将手松开了。 那小贼将钱囊递了过来,郭骡儿刚要去接,就听见那小贼嘿嘿一笑:“汪汪!” 还没等郭骡儿反应过来,那小贼就在人逢里钻了出去,嘴里还讥讽道:“这年头当狗容易,当人难,要是狗叫两声就有银子赚,我能叫到你倾家荡产!” 郭骡儿等人还想去追,但与那个瘦小枯干的小贼相比,他们想在人缝中穿梭可不那么容易,几息之间就将人给弄丢了。 郭骡儿又忍着周边的叫骂,艰难地回到韩林身边。 韩林摇了摇头:“算了,几两碎银子而已。” 一个小小的插曲,让几个人的心情更加不好,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才随着人群从码头走到了街上,郭骡儿抬头一看,就看见了路旁左顾右盼的赖麻子:“在这儿呢,瞎了是怎地?!” 赖麻子循声望了过来,见到几个人以后脸上大喜,赶忙跑到几个人身边:“大人,头儿,你们可叫我好等。” 直到坐上马车以后,韩林才扭了扭已经僵硬的筋骨,随后对着赖麻子问道:“纪老公那边怎么样?” “不好,已经下了狱。” 韩林的脸色大变。 第80章 养性 京师崇北坊的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当中,韩林正与郭骡儿、赖麻子等人商议。 根据昨日赖麻子所带来的消息,韩林等人得讯后从乐亭出发不久,位于中官村的纪用随即遭到厂卫的逮捕,由于其原是宦官,如今正关在位于皇城东面的东厂大狱当中。 得了消息以后的赖麻子第一时间禀告,但由于涉及“魏逆”,赖麻子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继续在京中游走打探,消息刚刚递出去后不久,他就得了韩林亲自来京中的消息。 坐在上首的韩林,将零零散散的消息在心中汇总了一番,开口说道:“若是按照麻子所探的消息,纪老公将和前锦衣卫都指挥使许显纯一同处斩,今天已经是六月初三,满打满算,咱们也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 挨近韩林坐着的郭骡儿也道:“实在是太快了,之前得到消息时,纪老公还在中官村住着,可这才几日的功夫,就已经下了狱。” 听到两个人的讨论,赖麻子生怕自己落一个“探查不严”的罪过,于是连忙解释道:“大人,郭头儿,纪老公在被厂卫缉拿的前两日,我方才去中官村见过他,还给了银钱做接济。” 韩林叹息了一声:“这怪不得你,和许显纯不一样,纪老公是天子家奴,无需三司会审,要杀要剐全凭天子一句话的事。” 接着韩林又看向了赖麻子问道:“其时纪老公的状况如何?” “嗨……” 赖麻子脸上流露出一丝苦笑:“还是老样子呗,银子照单全收,但将属下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韩林知道赖麻子说得委婉了。 纪用骂他一个听命行事的手下人做什么? 想都不用想,纪用跳着脚骂的肯定是他韩林无疑。 不过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毕竟从纪用的角度来看,他待韩林十分不薄。 韩林刚到锦州不久,他就秘密将韩林吸纳进了锦衣卫还给了一个试百户的官儿,虽然是看重韩林的才能,有拉拢之嫌,但也是实打实地给了枣子不是。 这对于当时一无所有的韩林来说,至关重要。 此后,纪用对韩林也是多有袒护,在他和赵率教的双重栽培下韩林才终于起了势,甚至一飞冲天,直达宫阙。 而在韩林进京的前日,纪用还对他面授机宜,教他在觐见当中的注意事项,当时韩林还口称:“太府对职下之恩,莫不敢忘。” 然而韩林甫一至京在皇上面前就将他们最大的靠山魏忠贤给拉下去了,随后阉党便是一片悲声。 如此,纪用的心中如何不恨? 对于纪用的怨恨,韩林其实自己也是百口莫辩,他也不能说,以后世的眼光来看,魏忠贤已经是必死无疑,气氛都烘托到这里了,他只是添了一把柴而已。 “大人……属下有两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寂静当中,郭骡儿犹豫了一下,才缓缓开口道。 “婆婆妈妈地作甚?有话直说。”韩林笑骂道。 “甫一得到消息,大人便带着我等马不停蹄地往京师赶,哪个听了,谁人看了,都得盛赞一句大人仁义。其时事尚有可为,可如今纪老公已经下狱等候开刀问斩,这事已经直达天听,如若强行为之,怕是要将火星沾到自己身上。” 郭骡儿所说的,并非是危言耸听,反而是句句在理。 韩林沉默了片刻之后道:“我知道大家都不想让我以身涉险。不过纪老公与我属实有恩,这件事如若不做,我心中有结。” 定了定韩林继续道:“且再试一试,如果实在不能成事,那也是天命如此了。” 赖麻子瞪了瞪眼睛:“大人莫不是要……劫狱?” 赖麻子的话音刚落,郭骡儿就开口骂道:“留在京中这么久了,怎么还能说出这么没长进的话来?!这是天子脚下,皇城根!还劫狱,你怎么用脚后跟想出来的办法。” 韩林笑道:“若要真个落到非劫狱不行的地步,那咱们也就别干了。” “六月十二问斩,今天是六月初三,也就是说咱们还有九日。” “纪老公如今在皇城的东厂大狱当中,这里寻常人可进不去,便是我和骡子有锦衣卫的牌子也不行。” “不管是想去见纪老公一面,还是后面将他从狱中救出来,这其中最大的关节便在如何进东厂大狱的身上。” 韩林敲了敲桌子继续道:“这件事咱们,如果要是咱们自己干,肯定不能成,麻子你久居京中,可想的出什么人能用得上?” 郭骡儿同样将目光转向了赖麻子,京中物价腾贵,迎来送往的花销更是天数,他情报司的经费至少有一大半都花在了赖麻子的身上,此时就是检验京中情报司是否真的将这些钱花在刀刃上的时候了。 赖麻子眉毛时蹙时挑,时而点头又时而摇头。 两个人知道他在脑子当中计较,也不出声打扰。 一时间屋中沉寂了下来。 片刻之后,赖麻子豁然点起头,对着韩林说道:“属下想来想去,应该有一个人可用。” “谁?!” 韩林和郭骡儿同时出声询问。 “五军都督府左都督,郑养性。” 韩林没想到赖麻子竟然想到了这么一个人身上,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正一品,看起来十分唬人。 但在永乐年间,五军都督府的权利就已经被兵部架的八九不离十,土木堡之变以后,大批勋贵被一窝端,朝廷直接让时任兵部尚书的于谦(作者按:不是王下七武海的王老爷的儿子哈)接管了京师的防务,五军都督府彻底被兵部盖过了一头。 从那以后五军都督府从朱太祖的权利中心,到兵部的傀儡,再到现如今已经成为了养老院,更是一个象征荣誉的衙门,左右都督也成为了一项加衔,并非实职。 至于这个郑养性,还经历了一个非常大的事件,那就是“国本之争”。 太子乃国之根本,神宗万历时,王皇后所生的皇长子朱常洛和由郑贵妃所生的福王朱常洵争位,长达十数年之久。 而郑养性则是郑贵妃的侄子,万历十七年,其父郑国泰病卒,郑养性承袭了左都督一职。 万历皇帝死后,留遗诏给朱常洛,叫其尊郑贵妃为皇太后,而郑贵妃乃是朱常洛的第一号愁人,尊她为后自然是不能甘心。 后来还是以杨涟为首的东林党人,对郑养性威逼利诱,让其以亲自上书反对郑贵妃的册封,这招实在是狠辣,朱常洛装模作样的想了半天,最后才“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不过朱常洛继位不到一个月也死了,郑贵妃刚刚松了一口气,皇后做不得,皇太后做得吧。 但她亲爱的外甥郑养性又站了出来,又亲自劝说郑贵妃移宫。 “一个不孝的虚职外戚,当得什么用?” 郭骡儿有些疑惑地问道。 赖麻子微微一笑:“他或许没什么用,但他和东厂掌刑千户唐之征交好。” 第81章 外戚(上) 五军都督府坐落于大明门的西边,东边则是吏、户、礼三部以及宗人府,国朝初时,五军都督府执掌着天下兵马大权,然而二百多年以后,时移世异,街右人来人往,街左则却门可罗雀。 穿着金织狮子绯袍的五军都督府左都督郑养性,从衙署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顺着目光向前一望,就看见街对面一个胸前绣着云雁的文官正疾驰,身边前簇后拥地跟着一大群人。 郑养性向自己身后望了望,却只看见了两个面上带着谄媚的家仆,不由得脸上一沉,微微冷哼了一声。 今日上午,他在衙署当中喝了一肚子的茶水,却只批复了一个边疆卫所请盐菜银的文书,还未等到中午他就已经腹中空空,原本衙门是备着厨子的,一些有要求的官员要么家仆会从家中带来,要么就去酒楼带外回去,可郑养性实在待得烦了,左右无事索性就从衙署当中出来,准备去大明门到正阳门之间找些吃食。 “郑都督!” 刚迈出大明门,郑养性猛然听见有人喊他,于是抬起头来,不由得笑道:“赖兄弟,可有些日子没见了。” 他的话音刚落周遭的行人不由得纷纷侧目,几个文官甚至嗤笑出声。 郑养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袍服“哎呦”了一声,赶忙板起面孔,对着赖麻子低声道:“且等等,我去去就来!” 韩林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大明一品武官,当今皇帝的叔叔,就这么火急火燎地又窜了回了大明门。 看到韩林的表情,赖麻子低声对着韩林笑道:“大人,郑都督这个人……额,很洒脱。” 所谓的洒脱,其实就是有些二百五,想想也是,两次背刺姑姑,天启初年被左都御史高攀龙参了一本与“白莲贼勾结,”敕令出京师居住,没几年又能官复原职的人,是因为他的能力出众吗? 非也,全都是文大人们将其树立成了一块招牌,你们勋贵只要老老实实听话,富贵终生是免不了的。 等了约莫一刻钟,郑养性才再次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不过那件一品的绯袍已经脱了,反而换上了一身寻常的道袍。 郑养性来到赖麻子跟前,从后衣领里抽出了一把折扇,刷得一声打开,在胸前轻摇了几下,对着赖麻子笑道:“赖兄,这幅扮相,风流否?” 赖麻子装模作样地打量了两眼,随后便竖起大拇指,开口道:“都督……” “哎,甚都督,你我不是说好了,在外面你我兄弟相称。” 赖麻子微微一笑,继续捧道:“郑兄这幅扮相,可比那《花县令》戏文中的潘安也差不到哪里去,这要是被楼里的姐儿们瞧见了,可不得勾勒她们的魂儿去!” 郑养性哈哈大笑。 韩林也笑出了声,他是真没忍住,因为这赖麻子的这个比喻可不太好,潘安最后被夷三了族。 “这位是……” 看着含笑的韩林,郑养性知道他是赖麻子带来的,因此出声询问。 第82章 外戚(下) 赖麻子赶忙介绍:“这位是文安县生员纪林,是我曾祖家二儿子的姑母的外甥的女婿的邻居的三儿子。” 算了半天也没算明白,但郑养性还是拉了一个长长的“哦”音。 “学生纪林,见过都督。” 在赖麻子介绍完毕以后,韩林赶忙上前见礼,为了不暴露身份,韩林摇身一变,变为了纪用的族侄纪林。 “嗨,那么见外干啥。” 郑养性大大咧咧地摆着手道:“既然是赖兄的好友,你我也以兄弟相称便是。 郑养性可是太喜欢赖麻子这个人了,自从结识以后,时不时地就奉上一些仪金,还带着他出去吃喝玩乐,虽然老是问一些朝廷上下的事,但他作为一个商人,自然得知道动向不是? 久而久之,郑养性就和赖麻子称兄道弟了,如今看到赖麻子又带过来一个人来,郑养性就算脑子再迟钝也知道这人必然是所有图谋,但他自己也明白,一个被人当猪养着的不掌权的勋贵,能让人图谋什么? “既然郑兄如此超凡脱俗,那纪某便却之不恭了!” “这才对嘛。”郑养性摇了摇扇子,随后又向两个人问道:“吃了没?” 赖麻子嘿嘿一笑:“情知郑兄坐不住,我俩早早就在大明门前候着啦,今日便由我做东,去柳泉居如何?” 柳泉居是明代隆庆年间创立,与三合居、仙露居合称为“京都三居”,其以卖黄酒起家,据传昔年奸相严嵩流落街头,以银碗向柳泉居的东家讨酒,这东家认识严嵩,知道其乃是当世的书法大家,于是拒绝了银碗,反而提议以酒换字,于是严嵩便借着酒劲挥笔写下“柳泉居”三个字。 自此以后,柳泉居的名号便在京中打响,无数文人骚客争相拜访,观匾饮酒,怀畅古今。 “地方嘛倒是个好地方。” 郑养性接着又摇了摇头:“就是那地方全都是文人去的,吃得不爽利。” 赖麻子想了想,又提议道:“要不,致美楼?那里的四吃活鱼、云片熊掌可是一绝。” 郑养性还是摇头。 “便宜坊吃烤鸭去?” 赖麻子一连提了好几个有名的酒楼,但郑养性一直都是摇头。 这一下子可是难到赖麻子了,他嘴角泛起苦笑道:“要不郑兄你给拿个章程,是吃鲁菜还是粤菜还是淮扬菜?” 郑养性想了半天,同样苦笑着说道:“我盘算了半天,也想不出,最近口弱,便是山珍海味吃到嘴里,都觉得没滋味,就想吃的有滋味一些。” 韩林听到以后,心中一动,嘴里笑道:“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个好去处。” 郑养性一听来了兴趣,对着韩林问道:“不知纪兄所说的是什么地方?有甚吃食?” 韩林微微一笑,卖了个关子道:“郑兄要是信的过小弟,跟我走就是,到时候一去便知。” “好好好!” 韩林卖的关子,反而郑养性的胃口吊了起来,挽起韩林的手,急不可耐地道:“那还等甚,快走快走!” 第83章 新奇 韩林引着两个人过了棋盘街出了正阳门,又顺着正阳门大街往南走,随后向左入了千井胡同,进了正西坊。 所行之处布棚罗张,夹道纵横,沿街两侧古董珠宝、绸缎皮货、字画笔砚、刀剪陶瓷铺子林立,东家小二齐齐出门叫卖,行人车马络绎不绝,看起来至为热闹。 这是京师当中,最为繁华的几处地方,见韩林对两边幡子展招的食铺酒楼看也不看,就闷着头往前走,郑养性和赖麻子都有些疑惑,但仍耐着性子跟着他走。 终于行到了马神庙街前,韩林在一处食铺面前停下,指着门檐儿上挂着的一个方圆铜钱样式的、上书一个杨字的幡子笑道:“便是这里。” “这……” 赖麻子往里面一看,立马拉住韩林:“大……纪兄,这合适么?” 这杨姓的店铺门前架着一口大锅,酱色的汤汁正来回翻滚,升腾的热气当中,隐隐还有一股子隐隐地臭气传出来,也不知道里面煮的是什么。 透过敞开的店门,不大的店面几乎坐满,一群人正在里面啼哩吐噜地吃着,时不时还发出刺耳的叫嚷,最靠近门口的两个大汉,一人占据了一张条凳,一个一边吃着一边用手抠弄着脚丫子,另一个则将手伸向了腋下挠着。 看店内食客的装束,都是一些挑夫、脚夫、车夫等重体力活的百姓。 站在门口揽客的小二早就看见了站在门前的三个人,但却不敢上前招揽。 他们身上的衣着,实在太干净了一些。 与略微有些嫌弃的赖麻子不一样,郑养性倒是跃跃欲试,嘴里笑道:“却从来没这般吃过,有意思。” “走,进去瞧瞧!”说着郑养性一撸袖子,迈步就往里进。 店小二看到后脸上一喜,对着里面高声喊道:“哎,有客三位!” 对视当中,韩林向赖麻子挑了挑眉毛。 “客官吃点什么?” 店小二将搭在肩膀上的毛巾一扯,胡乱的在布满油腻的桌面上一擦,开口问道。 赖麻子笑道:“吃熊掌鱼翅你这里可得有才是。” 店小二微微一笑:“瞧这位爷说的,那熊掌鱼翅有甚吃头,清汤寡水的,吃多了嘴里还不要淡出个鸟来。” 店小二的话音刚落就听见“拍”的一桌子响给他吓了一跳。 “对对,说的对!那些个鸟东西,吃多了看着就想吐。” 郑养性拍着桌子深有同感地道。 韩林笑道:“莫要卖弄了,咱大老远的跑过来,就是为了吃你家这苏造肉。先给我上三大碗苏造肉来,记住了,我要老汤的,不要苏造汤的。” “得嘞!爷您是会吃的。” 店小二竖起大拇指,捧了韩林一嘴。 “回来。” 他刚要转身,就又听见韩林喊他。 “爷,您吩咐。”店小二回来欠了个身。 “取独头蒜剁碎了,盖上热油,沿着碗檐浇上。” 店小二皱了皱眉头,嘴里道:“这位爷,您这吃法儿,咱开了这么久的店可是头一回见。” “聒噪,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就是。”郑养性对着小二笑骂道:“大不了到时候多给你些银子就是。” 店小二一点头:“成,就按几位爷吩咐的去做,爷,您看还有什么?” “你这儿有猪头肉没有?” “没,小店用的都是五花肉,虽然给的也不多,但好歹也是实实在在的肉,用猪头肉岂不是蒙人了麽。” “那不成,我要焖的烂烂的猪头肉,你且去买回来放进锅里煮半个时辰。” “这可真是奇了,爷,实话跟您说,咱家开店这么久,我还头一次听说要猪头肉不要五花肉的。” 碎嘴子的小二正待往下说,紧接着又看到又瞪起了眼睛的郑养性,忙改口道:“得,我按这位爷说的办。” “你再去买这几样,炸豆片、死面的饼子、血豆腐,等起锅以后,火烧切成丁一同放进去,多来肠头,少来肉,记住饼子一定是要死面的!” “这……能好吃么。” 店小二一一记下,听到韩林如此说,不免有些疑惑。 “好吃赖吃,到时候肯定分文不会少你的。” “得!”店小二伸出巴掌在自己的脸上一扇:“瞧我又多嘴了。” 韩林这边的动静早就被其他食客听到,别看这家店小,但是已经有了很多的年头,这样子的吃法,可还真是头一回听说,于是纷纷好奇的伸长了脖子。 那边店小二去置备,这边三人开启了闲聊的模式。 郑养性有些疑惑地问道:“纪兄这般吃法是从何而来?” 韩林笑道:“是我家乡文安县的吃法儿。” 韩林自然不会说这其实这是来源于后世的卤煮火烧,他只能用文安县假托。此时的卤煮火烧还没出现,不过其鼻祖苏造肉已经出现了。 棋盘街和正阳门大街一带店铺林立,蔚为繁华,但这些铺子总得有人拉货送货不是,而这些脚夫、车夫等苦力便是聚集在马神庙这一带。 苦力要做繁重的体力活,肚子里没有油水可不行,寻常的肉吃不起,便有一些商家做起了苏造肉的买卖,所谓的苏造肉,其实就是将猪肉和肠、肺、肝之类的猪下水一同用老汤煨煮。 上次进京时韩林便转到了此处,最开始他还以为是卤煮,但后来发现并非,今日里他就带着郑养性和赖麻子一道而来。 含着金汤匙长大的郑养性,哪里吃过这个,日常的宴请也同样是山珍海味。 后世撩妹泡妞有那么一句话说的好:“若她涉世未深,则带她看尽世间繁华,若她经历沧桑,则带她坐旋转木马。” 如此韩林便将这苏造肉做了一番改良,更接近于后世的卤煮火烧。 聊了半天,伙计将三大碗新版“苏造肉”端了上来。 韩林将碗檐儿的浇着的蒜汁用筷子搅动的一番,随后放在了郑养性的面前,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被油泼激发的蒜汁,将浓郁的味道激发了出来,掩盖了那略微的臭气,但酱色黑糊糊的一团,仍然不怎么好看。 郑养性用筷子挑出一块肠头出来,略微犹豫了一番,在韩林期待的目光当中放进了口中,小心翼翼的嚼了一下。 随即郑养性轻轻一挑:“这个味儿……地道!” 接着大口咀嚼了起来。 韩林也夹了一块,但猛然觉得不对,怎么臭味有点重? 妈的,不会是带馅的吧! 但韩林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略微嚼了两下,开始嘤呜的哭出了声。 对面的郑养性看得有些奇怪,再好吃也没有吃哭了的道理,于是嘴里赶忙问道:“纪兄因何而哭?” 韩林用手抹了一把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眼泪,哽咽道:“猛然吃到故里家乡的吃食,让我忍不住想到了族叔。” 郑养性又夹了一块肺头放在嘴里,奇道:“贵叔是谁?怎能惹得纪兄如此?” 郑养性这不问还好,这一问,韩林放声悲哭,引得四周纷纷侧目。 第84章 意外收获 韩林这边“哭着,”赖麻子那边便探着身子对郑养性解释道:“郑兄莫怪,我这兄弟也属实是惨,巴巴地从文安县跑过来投奔族叔,谁承想,刚到北京的地界,屁股还没热,就听到他那族叔被下了狱的消息。” “不知纪兄的族叔是?” 郑养性放下筷子,出声问道。 “他的族叔,是纪用。” “纪用?” 郑养性将这个名字放在口中叨念了两句,可左想右想也没想出究竟是谁来。 接着他挑着眉毛似笑非笑地问道:“今日你们来寻我,怕就是因为这个事吧?” “逃不过郑兄的法眼……” 赖麻子抱了抱拳“叹服”地道。 郑养性再次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块头子卤煮放在嘴里嚼着,大大咧咧地道:“我当是什么事,些许小事而已,只要纪兄这族叔不是犯了死罪天条,俺就能给你弄出来。” “额……” 赖麻子四处瞅了瞅,压低了声音对着郑养性说道:“还真是死罪,如今正关在东厂的大狱当中,十二日就要开刀问斩。” “咳咳咳……” 郑养性被这一句话呛了个够呛:“天爷……还真是死罪啊……” 此时的韩林止住了哭声,对着赖麻子说道:“麻子,这事已经没有翻案了的可能,大人虽然为皇家贵胄,但这事已经势不可为。只可怜我的那个族叔哎,我还没孝敬他老人家……” 眼瞅着嘤呜声再起,赖麻子赶忙抚着韩林的后背,宽解道:“纪兄,你未免也太小瞧了郑兄了。” “是啊。” 郑养性点了点头道。 “郑兄那是什么人物,万历爷钦点的左都督、泰昌爷的左膀右臂、天启爷的恩宠勋戚崇祯爷的三朝元老,便是在魏逆独揽大权的时候,仍然圣眷如故。” “是啊。” 郑养性再次点了点头说道。 赖麻子看了郑养性一眼:“再说了,郑兄为人最讲的就是义气,如果能得他的擎助,未必不可为。” “是啊……啊?” 郑养性刚要继续点头附和,但没想到赖麻子将这件差事直接往他的身上一安,觉得有些不对味。 正当他在咂摸之时,韩林又出声道:“嗨,这都是那群文官定了论的,文大人们白纸黑字一写,那可就是阎王爷的生死搏,可比武大人们的刀枪厉害多啦,赖兄,我看咱还是莫要让郑兄为难了。” “呸!” 郑养性最烦抢了他权柄的那群文官们,一听韩林口中说文官比他们这群武官强,就有些不乐意,拍了下桌子说道:“他文官厉害个屁!礼部右侍郎周延儒认识不?为了入阁,昨天他还巴巴的上门来求我来呢!” “我哩个叔……哎?谁?” 正在嚎啕的韩林,猛然一惊。 “周延儒啊,最近不是走了一个大学士,看样子圣上要吏部会推内阁增补,他想入阁,这不就求到我的门上来了。” 周延儒! 就算韩林的历史再不好,但是这个崇祯朝的奸相他还是知道的。 他只是外地一个小小的军头,而赖麻子也不过是用商人的身份来掩护,寻常的一些小官和太监还好,但是大官们赖麻子根本近不了身,人家根本就不搭理你。 韩林正苦于无法打开朝中的局面,却不想在郑养性竟然有了意外的收获。 至于对方是不是奸相,韩林根本就不在乎,现在满朝的文武都在为各自的利益倾轧,谁好谁坏一时间根本难以说清楚,要不然后面崇祯上吊时也就不会说那句:“诸臣误朕,文臣皆可杀”了。 此时的周延儒看起来还没有起势,还是个礼部右侍郎的官,如果自己能和他搭上关系,再帮他一把,那他干什么事朝中都会有人保了。 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要强! 这边韩林沉思不语,那边的郑养性以为韩林被自己的权势给震撼到了,轻咳了一声,对着韩林问道:“既然纪兄的族叔被关在东厂的大狱当中,那看起来贵叔是个中官?” “是,族叔自万历年间起就外镇边关,去年的宁锦大捷时,族叔便是锦州分守太监,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屡有战功,可惜魏逆一倒台,族叔便吃了瓜落,殃及了池鱼,先是被收了外镇之权,在中官村养老,日前朝中再议逆案,族叔也被下狱即将问斩。” “都怪那韩林!狗日的,不是没事找事么!” 郑养性哼哼了一声,天启初年时他被人参了一本,后来还是魏忠贤向天启皇帝进言,放了他一马,不仅让他重新回京,而且还官复原职,因此郑养性其实对魏忠贤还是抱有极大的好感的。 “咳……” 韩林猛然听到和自己称兄道弟的人骂了他一句,心虚咳了一声以掩饰尴尬,摸了摸鼻子赶忙转移话题:“如此一来,不知郑兄可有什么办法?” 郑养性看了一眼韩林,又看了一眼赖麻子嘴里道:“纪兄,咱就实话实说,一见如故这件事,全他娘的是扯淡!” 韩林点了点头。 “这么大的事儿,咱俩又第一见面,如果是寻常,你便是说破天去,许了偌大的好处,我也不会帮你。” 郑养性的话音刚落,赖麻子有些急躁,刚要出声却被韩林一把拉住:“且听郑兄说完。” 郑养性瞟了一眼赖麻子:“但谁让你结交了一个好兄弟呢,咱时不时就拿赖兄的银子,有什么好吃好喝的赖兄也送到府上来,却一直没有有求于我,天下哪有白吃白喝的道理,我知道赖兄总有那么一天会求到门上。” “你们也知道,咱们这群外戚文不成武不就的,全靠着祖上的遗泽,可遗泽不能当饭吃不是,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这事我要是不帮,外传出去,以后谁还给咱送银子供咱好吃好吃,养活那么一大家子来?没了外面的帮衬,再好听的名头,是能当饭吃是怎地?” 韩林的眼睛一亮,这郑养性看起来是个纨绔的性子,但又好像并不简单啊…… “郑兄的意思是……” 郑养性压低了身子,向前探着低声道:“这事儿啊,我管了。若是你要叫我营救文官,那想都不用想,那都是在皇上案头挂了号的,但你若想救一个太监,天子家奴而已,虽然是死罪,有些费事,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找到我身上,也算是你们找对人了。” 郑养性微微一笑:“东厂掌刑千户唐之征与我交好,这事儿最终还得落到他这儿。” 韩林大喜过望,对着郑养性抱了抱拳说道:“郑兄有心了,无论成与不成,纪某往后年年都会孝敬。” 郑养性微微一笑,知道这是韩林许诺给他的报酬。 “郑兄,小弟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能否让小弟去东厂的大狱见见族叔?” 第85章 东厂狱 内东厂在皇城的东边,毗邻明器厂、混堂司。与天子专属的紫禁城不一样,皇城的占地面积颇广,里面的房屋建筑其实与外面的区别并不那么大,只不过作用是为了紫禁城而服务。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虽然雨水并不大,但是身在京师的百姓们都松了一口气,至少老天爷还没有降罪于京师,毕竟陕西“天赤如血”的传闻已经被络绎不绝的流民带到了京师。 由东厂掌刑太监唐之征引着,装扮成番子的韩林一路穿过西厂的衙署门房,来到了大堂的西南角,这和寻常县衙里的县狱位置没什么区别,因此明时称呼牢房为南监。 不过西厂的大狱可要比他见过的所有衙狱都要高,都要大,青砖的院墙上长满了一团团如同霜一般的物什,这东西韩林认得,就是所谓的砖硝,一般长到一定程度都会有专门的人来采取,制成火药。 “到了,进去以后莫要说话。”唐之征转过头来对着韩林吩咐道。 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的韩林微微抬起头,一道厚重的铁门出现在两个人的面前,两侧门上的铺首为狴犴样式,口中各衔着一只铜环,这就是牢房的大门了。 牢房门边还有个小哨房,也与一般的县狱没什么两样,两个值守的番子迎了出来,见到是唐之征,随后紧忙跪下:“奴婢见过掌刑。” 唐之征轻轻地“嗯”了一声,随后从怀里掏出两块碎银子扔在了地上:“把门打开,我有要事。” 两个番子将地上的银子捡了起来,也不擦上面的雨水直接揣进了怀里,向唐之征的身后一望,心中了然,也不多问便拿出了一个硕大的钥匙,捅进锁扣当中,随后一左一右地将大铁门打开了。 韩林看着这几个人的样子,估计这事以前也没少干。 见唐之征迈步往里进,韩林也紧忙跟上。 大狱门打开以后,迎面就是一个硕大的照壁,韩林侧耳听除了滴答滴答的水声,还有人的嬉笑声,隐隐还有一阵肉香传了出来。 照壁后面,是一片小空地,里面才是真正的监牢,此时正有几个番子在此值守,一张桌子上正摆着一个锅子,锅子里正翻滚着狗肉,冒着腾腾的热气,此外还有酒、小菜等等,这几个番子正在桌前围坐,大快朵颐。 听到脚步声,背对着照壁的一个番子嘴里骂道:“妈的,谁来了?!” 紧接着他就看见对面的几个番子都站了起来,垂手立着,回头一看:“哟,掌刑!” 他连忙也站了起来。 唐之征走到这几个人的面前,冷冷的看着,直教这几个人冷汗直冒,才开口道:“把门打开,带他进最里面。” 那几个番子赶忙手忙脚乱的掏出钥匙,又将这一道大门打开,这一次换成了一个番子在前面引路,韩林刚迈步要进去,就听见身后的唐之征说道:“记住,只有两刻钟的时间。” 见韩林已经进了大牢的门,唐之征瞅了瞅这几个人直接在桌前坐下,刚才骂人的那个番子立马就递上了一副干净的筷子,又有一人赶忙给唐之征斟酒,眼睛瞥向敞开的大门,眼神里充满了羡慕。 前面引路的番子提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一路又过了好几个门,都是这个番子来开门。走着走着,韩林忽然觉得脖颈有一些痒,伸手去摸一个硕大的跳蚤直接蹦到了他的手里。 即便是六月的酷热天气,但天上下着雨,大牢内就更显阴冷,发霉的臭味、屎尿味、脚臭、汗臭等扑鼻而来,苍蝇、蚊子乱飞,走几步还有一两只老鼠“吱吱”地叫着跑远。 韩林强忍着心中的不适,低着头跟着番子走。 忽然,一道监牢的格栅处伸出一只手来,死死抓住韩林的裤脚,给韩林吓了一跳。 “救我……救我!” 韩林微微侧过头去,昏暗当中,就看见一个人披头散发,两腮塌陷让眼睛显得更大,看起来像是行尸一般,至为可怖。 他这一喊不要紧,整个监牢里瞬间就炸腾了起来,无数双手从前后的监房的格栅中伸了出来,上下挥舞,这些犯人嘴里喊得也各不相同,有的求救、有的求死,甚至还有些人在怪叫怪笑,显然是已经疯了。 整个场景看起来像是无间地狱,即便韩林已经见过了尸山血海,但是这幅场景落在眼中,仍不免让他心头一颤。 那番子见韩林被人捉住,似乎也早就司空见惯了,便从腰间解下一个榔头出来,对着那双枯干的手狠狠地一敲。 一声惨嚎当中,韩林顿时觉得自己的腿上一松,他赶忙将腿拔了出来。 番子冲着韩林阴恻恻地一笑,吓唬他道:“小心些,这些人可比水鬼还厉害,拖进去可就出不来咯。” 韩林点了点头,将身子往墙上靠近了一些。 韩林在心中盘算着时间,原本他以为两刻钟的时间已经很长了,但没想到光路上就已经用去了小半,这还不知要走多久,如果要是还没见到纪用,时间就到了,那他这五百两银子可就是白花了。 昨日郑养性将这个“大活儿”给揽了下来,向韩林又讨要了五百两的银子,说是要打点用。 韩林原以为怎么也要等到二三日,但今日一早,就有番子上门来带着他见了唐之征。 韩林暗赞郑养性这个人是真没白交。 收了钱他是真办事儿啊。 而且办的还这么快。 拿钱办事,讲诚信,还不拘小节,最主要的这人还和一些他认为的朝官有所关联。 韩林已经在心中打算好了,要跟这个郑养性多亲近亲近。 正在韩林盘算之际,又过了一道门儿,那番子才回过头向韩林问道:“你要找的人,姓什么?” “姓纪……” 韩林还待说那番子挥手打断了他:“进门往里走,左手第二间。” 韩林微微欠了欠身,随后手里翻出一个二两重的银子来,递给那番子。 那番子接过,略颠了颠,满意地笑道:“进去吧,我就在这里候着,如果有哪个不开眼的打扰,你便叫我。” 说着,番子扬了扬手里的榔头:“保管叫他闷头就睡。” 第86章 狱见 韩林提着油灯向前摸索了一阵,这里已经是监牢的最里边,与鬼哭狼嚎的外间相比,死牢这里则显得有些静悄,而这一片沉沉的死气,也让人感觉至为可怖。 来到番子所指示的大牢前,韩林低声唤道:“太府。” 一片死寂。 “太府?” 韩林又唤了一声,里面躺着的那个人动也未动。 韩林心中一惊。 莫不是?! 他拍了两下牢门,啪啪的声音在空荡的死牢当中,掀起一片回响。 良久,才终于有个虚弱地声音从牢房里传了出来:“哪个王八羔子在你爷爷这里叫魂,过两天老子就如你所愿,你可莫跑!” 听到人还活着,韩林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韩林一时间反而有些如鲠在喉。 一阵杂草的窸窣声中,韩林借着豆大的油灯,隐隐看见里面的人动了,紧接着一双干枯地手就死死的抓在了监牢的格栅上,花白的头颅使劲往外拱着:“来人是谁?爷爷我睡得正迷糊,听不出来。” 一盏油灯缓缓上移,纪用的目光也跟着往上去瞧,斗笠下的脸微微抬了抬以便让他看得更清楚。 待看清来人以后,纪用的脸上先惊后喜再怒,一瞬三变。 “原来是你” 纪用咬牙切齿地沉声道。 韩林叹了口气,缓缓下拜:“太府在上,受小子一拜。” 纪用怪笑了一声:“韩林,咱家待你薄乎?” “不薄。” “暗藏祸心乎?” “未曾。” “与你仇乎?” “非仇有恩!” 纪用深深地看了韩林一眼,发出一声冷笑:“原来你也知道!” 接着,纪用一拂袖子:“咱家已囚在阶下,不日就要被砍了脑袋,当不得太府之称。韩大人,韩守备!你这一拜咱家承受不起,还是留给圣上去罢!” 说着纪用冷哼了一声,调转过身形就要回到草上躺下。 韩林心中一哀,知道他对于自己的行事所为还耿耿于怀,但听到他还有骂人的力气,心中更加安定了一些。 又是一揖到底诚恳地道:“晚辈素知纪太府勤恳奋勉,几十年来边疆搏杀,挥洒血汗,然魏宦执掌权柄,太府为保全一腔报国之心,才不得与之虚以为蛇,如今魏逆去了也就罢了,还连累了太府。” 纪用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盯着韩林看了一阵,缓缓地摇了摇头:“你错了。” “九千岁与我有恩,我旦有所求,有求必应!” 接着纪用颤颤巍巍地拍了拍胸脯说道:“咱家虽然身上少了零件儿,可这心里呀,透亮着呢!若非九千岁,咱家我早就在中官村里忍饥挨饿,最后被人用席子一卷,扔在乱葬岗去了,哪里还轮得到外镇重地,到今日死,也算是赚了。” 韩林本想着给纪用架一个台阶,谁成想这老太监竟然如此不知悔改,冥顽不灵,摇了摇头道:“那小子敢问太府,你口中的九千岁,与我有恩否?” 韩林和魏忠贤根本就没有什么直接接触,便是当初献“韩图”也是通过他的手,而魏忠贤的赏赐,也不过是天启皇帝高兴所下的令,如此算来,魏忠贤好像确实对韩林没有什么恩惠。 如此纪用也只能实事求是地道:“不曾。” “既然如此,我参他、倒他,可算不仁不义?” 纪用摇了摇头:“倒也不算。” 这次变成韩林冷笑:“太守好伶俐的口齿,一席知恩图报的话便将自个儿抬的高高的,反而倒显得晚辈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 “我且再问老大人,晚辈冒着风险来此,所谓何事?亦不过是感念旧日的恩情,才来一见,却不想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咱家不日就要斩首,就是与你辩出雌雄又当如何,你的心意咱家领了,且回吧。” “果真想死?为报知遇之恩?” 纪用躺倒在杂草铺就的地上,颓然道:“虽是活得不耐烦,但哪个真想死?事已至此,倒不如洒脱些。” 韩林对纪用用了激将法才终于让他将心底话给说了出来,这个时代的死刑犯可有好多未等行刑就死了,一半是因为牢狱里的环境太过于恶劣,而另一半则是因为已经断了生的念想,精神日渐萎靡,活活把自己给逼死了。 好在纪用被抓进西厂狱的时间并不算太长,恶劣的环境虽然让他的身子虚弱了一些,但并没有让他受到毒病的侵浸;而另一方面,从纪用的反应,韩林也知道了,他的生志尚未断绝。 既然目的已经达到,韩林的口吻又软了下来:“诚如之前所说,魏忠贤其人与小子并无恩惠,所以我所做的事也算不上什么见利忘义,老大人可知,在我之前,参魏忠贤的本子,已经在皇帝的御案上堆叠到了天上,几欲倾覆。” “新皇召见,当面问起魏忠贤,得了风声的小子哪里再敢去赞誉魏忠贤,只能随着大流说魏忠贤的坏处,要是说魏忠贤的好,小子当时也不过是一个区区的贴队官,还不得被推到西市斩首,哪成想,就这一下,就将权势滔天的魏公公给压死了。” 一番话,韩林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远远地,见纪用的影子动了动,韩林知道他在听,于是又轻声说道:“小子冒险来此,可不只是为了见太府一面,小子敢问……” 韩林四处瞅了瞅,将声音压到最低:“太府可想活着出去?” 虽然韩林的声音十分清,但还是被纪用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腾地从杂草上坐起,紧接着又来到格栅前面,沉声问道:“你有办法?” 韩林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办法,可别人有办法。” 纪用顿时又垮了下去:“咱家当初便是东厂的人,如果早前可认识的人可还算不少,可如今里里外外都换了一批,咱家根本连面儿都没照过,你想从咱家这里找法子,怕是行不通。” 韩林似笑非笑地道:“自然不是说的老大人你,这人我已经找好了,这路我也铺好了,但是看老大人的样子,确实不肯迈步,如此,那我就走了罢!” 说罢,韩林转身作势就走。 “回来!” 纪用低喝了一声,见韩林停下脚步,有些疑惑的看向自己,嘴里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道:“咱家当初待你不薄,你今日所成所就,也有咱家出的一份力不是,今日当是你报恩之时了。” “老大人还是追随你的魏公公去罢,如此才能全你一片赤诚。” “狗日的,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快将老子弄出去!真想老子求你不成?!” 第87章 西市 六月十二,京师西市,一排犯人被刽子手按在地上,各个面无血色,垂头丧气。刑场周围有一大群人围观,有些人手里还拿着蒸饼,恶狠狠地盯着刽子手的刀口。 口口相传当中,死刑犯的血可以治疑难杂症,因此一些家中有重病的百姓早就在这里等着了,若不是有官府的人来了,他们就要自己动手了。 不过大部分人都是围观看热闹的,原本斩首弃市的好戏一年也不见得有两回,但从去年末开始每隔一阵就有人被拉到此地斩首,让百姓们大饱眼福。 看着昔日一个个高高在上的高官、太监们如同死狗一样跪在地上,百姓们打心眼儿里高兴。 “听说了没有,今天斩得最大的官儿是锦衣卫都指挥使。” 一个水桶腰的妇人对着旁边另一个妇人嬉笑道。 “那得是多大的官儿啊?” “管他多大的官儿,这可比那戏园子唱的戏好看多了!” “他们犯了啥事?” “不知道,左右和咱们没干系,看个痛快便是!” 似乎有所应一般,两个人的话音刚落,便有一个人站在这些犯人的面前大声陈述着这些人的罪状,等罪状陈述完毕后,刑部派来的监斩官抬头看了看当空的烈日,随后大声喝道:“行刑!” 刀身刻八卦、刀头缀祥云,刀柄雕鬼头的大刀高高举起,雪亮的刀锋上映射着日光,围观的人群如同被烧开了的水一般沸腾了起来。 “叫哇!” “喊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啊!” “快看,那个老家伙已经被吓软了,得让人揪着!” 看着这群伸长脖子引颈待戮的死囚,围观的百姓们爆发出了一阵失望的喊声。 长刀挥下,硕大的人头滚滚而落,鲜血从被斩断的脖颈当中喷涌而出,在丈许开外,蜿蜒成流,拿着蒸饼的瞪着血红的双眼,吼叫着、趴伏着、争抢着去蘸,当雪白的蒸饼吸了满了鲜血以后,转头就跑,状若癫狂。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番夕阳红。” 人群最外围,韩林吟一句便叹一口气,随后压低了帽檐儿逆着人群往外走去。 等走出了人群以后,韩林才对着身边穿着常服的郑养性说道:“感谢郑兄搭救。” 郑养性微微一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也算没枉你那三千两银子。” 谁想到竟然如此简单粗暴,所以说人脉是最值钱的 为了搭救纪用,韩林前前后后总计花了三千多两的银子,打点了从左都督郑养性到东厂掌刑太监唐之征以及监斩的刑部主事,这才通过唐之征用一个和纪用年纪身材都差不多的花子,将纪用狸猫换太子给换了出来。 之前那个妇人喊吓软了的其实就是那个花子,他早就被药给迷晕了。 韩林叹道:“这也多亏了找到都督的门上,我听那许显纯的家人也四处找人营救,但仍没成事。” 郑养性摇了摇头道:“纪兄不知,许显纯家里也找到了我的头上,可这活儿谁都不敢接,与你族叔不一样,你族叔是天子的家奴,也没人真个儿去较真儿,可许显纯是朝廷命官,行刑以后要向皇上呈报仔细验得,谁敢从中下手?” “是。” 韩林点头迎合了一下,随后又是一记马屁拍了上去:“不过这也多亏了郑兄交游广涉,郑兄放心,往后的孝敬绝少不了。” “懂事儿!” 郑养性冲着韩林竖了竖大拇指:“我就喜欢你这不拐弯抹角的性子。” “郑兄亦非常人。” 几日相处下来,韩林知道郑养性是个纯纯的纨绔性子,要是他不待,那真是掐半拉眼珠子都看不上你,但要是跟你对上了眼,哪怕你是赖麻子这样不学无术的青皮喇唬 两人相视一笑,郑养性又道:“对了,你这几天一直在问周延儒,怕是想通过我和他结识罢?” “果然逃不过郑兄的法眼。” 郑养性嘿嘿笑道:“人之常情,朝中有人好办事,不过……” 郑养性的话锋一转:“纪兄,你还要装到何时?” 韩林看了郑养性一眼,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反而问道:“郑兄如何看出来的?” “早在吃苏造肉那天我就看出来啦,赖麻子对你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的样子,哪像好友,更像主仆。” 韩林也似笑非笑地看着郑养性道:“人言五军都督府郑都督仗着外戚之身,肆无忌惮,伤天害理的事不做,飞扬跋扈的事不少,文鄙武弃,人闲狗厌。” “但在我看来,能屹立三朝不倒,郑兄这可是大智慧哇。” “过奖过奖!” 郑养性掏出脑后别着的那把扇子,刷得打开来扇了扇:“说了这么半天,纪兄还不想与我透露真身么。” 韩林叹了口气,对着郑养性拱手道:“区区不才,便是郑兄前几日骂过的韩林。” 原本还得意洋洋的郑养性,猛然像是被人攥住了脖子,喉咙里发出“呃”的一声,瞪大了眼睛仔细打量着韩林:“好家伙,竟然是你!” 韩林苦笑道:“看来韩某已经臭了大街。” 郑养性摇着扇子哈哈大笑道:“倒也没那般不堪,只不过纪兄,韩兄,你这个名号如今确实十分响亮。” 说着郑养性神神秘秘地说道:“韩兄,你怕是不知道,如今你圣眷正隆,反而不知有多少人想攀在你身上,但无论东林、浙、徽都不亲近,若是叫人知道我与你称兄道弟,老哥这门槛怕是要被踏破,那银子怕也滚滚而来。” “亲近是假,拿我当大旗摇是真。” 韩林耸了耸肩:“如此,那就恭喜郑兄发财了。” 郑养性哈哈大笑。 “弄死一个太监,又救了一个太监,韩兄也是个妙人儿。” 接着他皱了皱眉,抬起鼻子嗅了嗅,看了看韩林,又摇了摇扇子,嘴中道:“兄弟,你好香啊……” 韩林心中猛然一阵恶寒,稍稍退后了一步。 随后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巧的白瓷瓶出来递给郑养性。 郑养性拔出上面的木塞,顿觉香气扑鼻,淡雅的菊花香味,让他又忍不住闻了闻。 “这是……” “此物乃是小弟秘制,名曰‘香水’,清澄如水,香气弥久,既无熏香的火燎气,也无香膏的胭脂气,郑兄不妨到处来一点试试。” 听到韩林的解释,郑养性小心翼翼地倒出了一点,随后又在韩林的指引下在耳后、手腕、脖子处都涂了一点。 闻着自己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郑养性嘴中赞道:“好东西,我的了!” 说着,毫不客气的就将这东西塞进了怀里。 历代达官贵人对“香”这一件事情有独钟,每逢大事必焚香沐浴就足见一斑。 “郑兄可知道这东西价值几何?” “值多少银子?” “便这么一小瓶,就足足价值五十两白银。” 郑养性又从怀中将小瓷瓶掏了出来放在手里查看,比划了一下,还不到巴掌大,竟值这么多钱。 郑养性久在富贵之家,自然知道这东西虽然不便宜,但肯定也不会少了买主,于是眼珠一转,对着韩林笑道:“韩兄,你那历钱我不要了,咱们做笔买卖如何?” 韩林心中暗笑。 上钩了。 …… 京师广渠门外五里,郑养性与韩林依依惜别良久,这才有些“不舍”的回返。 韩林看着郑养性的背影,嘴里捣鼓道:“好人呐!好人!” 随后又依稀听到“罪过”“不坑穷人”之类的言语 “嘟囔什么呢!快上车!” 身后的马车上传出一声催促,韩林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着眼前的人道:“纪老大人,要是回文安呢,您得从永定门走,这里是广渠门,是东边儿。” “放你娘了个狗臭屁,咱家回文安作甚,那群狗日的,见咱家失了势,一个来探望的都没有。” 纪用看着韩林怪笑道:“也算你倒霉,咱家粘包赖,就指望你给我养老了。” 韩林哈哈大笑:“赶巧儿,俺爹在乐亭整日里愁眉苦脸,你老也和他搭个伴儿。” 第88章 扬帆 五日以后,抵达了乐亭的韩林先是将纪用安置在了府中,纪用和老韩头年纪相仿,原本以为两个火爆脾气聚在一起会搅个天翻地覆。 但谁承想,甫一见面,两个人反而都笑呵呵地挽着对方的手,老韩头早就听韩林说过纪用在锦州于他如何有恩,因此也不顾他是太监身份,对他崇敬有加。 而纪用也感念韩林在他山穷水尽时的搭救之恩,待老韩头也以礼相待。 如此一来,作为晚辈的韩林反而成了这两个人的出气筒,老韩头这边说他不孝,让他这么大岁数了还没享天伦之乐。而老纪头那边则说他不义,害的他差点死在了大牢当中。 韩林只在乐亭的家中待了半宿,次日凌晨便匆匆忙忙从乐亭县出发,先舟后马,终于在午前赶到了马头营的码头。 今日,是郑思明回返琉球之日,同时由乐亭水营押送的两千石粮食也将启程与其一同回返。 兴海贸,一直以来都是韩林为未来铺就的生财之道,别看现如今“薤上露”卖的红火,钱庄票号也在上月底开了起来,而香水的生意也在结识了郑养性这个外戚以后,也许有了新的出路。 但韩林仍然看重海上这一本万利的生意,别看现在海贸没给他带来一文钱的收益,但无论从后世的眼光看,还是从现时的情景来看,大海都是未来几百年发展的主流。 韩林不想错过这笔买卖,同样也不想错过大航海时代。 而首次扬帆,韩林如何能不到,见证这颇具历史性的时刻? 其实扬帆的日子最早定在了上月底,不过由于纪用的关系,韩林跑了一趟京师,而乐亭营又不可能没有主事的,因此金士麟便坐镇乐亭营,代韩林处理营中大小事务。 不过由于天气的原因,下次出海吉日就要到月底,那又耽搁半个月,因此得到韩林回到乐亭的消息以后,立马决定今日便出海,哪怕韩林不到。 韩林紧赶慢赶也算是赶上了,此时的马头营的码头边,两艘海沧船和两艘开浪船正停在码头边,水兵水手已经就位,只等着韩林和众人说完话,便要离岸。 乐亭营大大小小的官员也闻讯而来,站在韩林的身后。 郑思明当先过来与韩林告别,对着韩林一揖到底说道:“思明在明地客居三年,此次多亏韩大人和蔡主事的擎助,方能归乡,请受思明一拜。” 韩林和蔡鼎对视了一眼,双双上前搀扶,韩林笑道:“郑兄无须多礼,到了琉球,还请郑兄照拂我乐亭营上下,另郑一官还请郑兄引荐。” 郑思明应了一声,知道此时也不是纠缠韩林的时候,便又作了一揖站到了一旁。 韩林又转向徐如华说道:“徐三哥此次,也是归乡了。” 徐如华是泉州人,此次他们将沿着海岸先到福州,随后再去琉球,而福州离着泉州不远。 徐如华摇了摇头道:“时间太紧,就不回去了。” 韩林笑道:“不急,好不容易回到闽中,不回家看看娘亲兄弟怎么能行?” 韩林知道徐如华是因为跟家中争吵,这才一气之下往北投了觉华岛水师,算起来至少也有五年没回家了,虽然他心中不说,但爷娘在上,天大的争执也敌不过亲情。 韩林又宽慰了他一番,并嘱咐他作为此次的主官,一定要护卫好众人。 再转头向徐如华的身后一看,韩林乐了:“满仓,你家在广州,即便到了闽地也路途遥远,怕是回不去喽。” 孟满仓曾经兼任过韩林的亲卫,知道这个韩林是个和善的性子,于是挠头嘿嘿笑道:“回去作甚?我兄弟二人差点被家中害死,如今抢了吴保保的爹,到时候在北地再开一枝,族谱由我兄弟而开。” 摇头笑了笑,韩林又转向了依附过来的郑掌柜和海蜈蚣两个人。 “你们两个曾经都是在海上跑的,乐亭水营新设,若说经验还是你们以及你们麾下的早前的这帮海寇们更甚,如今由寇转兵,可莫要想些不该想的事,做那些不该做的事。” 这次出海,韩林将之前投靠过来的海寇也一并打发了出去,乐亭水营的战兵在海上的经验不足,这群过往在海上讨生活的海寇刚好弥补了这些不足。 为了防止这些人反水,韩林按照郑掌柜的旧历,将这群由寇转兵的家眷们都看管了起来,韩林又拿郑掌柜做举例,跟这群海寇说只要实心实意的依附,定然会教他们团聚。 郑掌柜和海蜈蚣两个人作为这群寇兵的头目,嘴中连连道着不敢。 韩林轻轻地点了点头,随后看向了金士麟。 此次一来要去琉球打探,二来要去见郑芝龙,三来还要和荷兰人打交道,没有个拿事儿的不行,韩林又走不开,因此作为乐亭营第二号人物的金士麟便代替韩林随行。 看着脸色平静的金士麟,韩林对着他道:“之定兄,此去风急浪险,又有诸多不定,你和大伙儿可千万不能出事。早些回来,这要是被总镇大人知道了我让你以身涉险,还不砍了我。” 金士麟看了看韩林,冷笑道:“行,我留下,你去。” “那可不成,我畏水,这一趟山遥水远,估计走不到半程我就交代了。” “疯狗才畏水。” “是,铁屁股不怕。” “还钱!” “没有……” 韩林摊了摊手:“去了一趟京师,好几千两就没了,你们这趟出去,又几乎将家底儿都搬空了。” 金士麟“嗤”了一声。 随后乐亭营大大小小的官儿也在码头上为众人送别,半刻钟以后,所有人都已登了船,十数个撑杆抵在码头上,伴随一声:“升帆”的大喊,几艘船缓缓离岸,借着河水入海的激流,驶向了略呈黄色的渤海。 码头众人纷纷向着次第离开码头的大船挥手作别,大声喊着一些吉利话儿。 韩林负手看着逐渐远去的帆影,心中亦有些激动。 良久以后,韩林才转过头,看着面色显得有些急躁的郭骡儿叹了口气。 “说罢,辽东那边出了什么事儿?” 第89章 赏与讨 “主子,咱们这回可是没少抢东西。” 距离静远村几里许的库尔缠庄田内,贾天寿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玉镯子,献宝似地呈给阿克善。 阿克善接过,放在眼下一边转着圈儿的瞧,一边微微点着头说道:“确实是个好东西。” “虽然锦州的人都跑了,但还留下了不少好东西。” 贾天寿喜孜孜地给阿克善斟着茶,眉眼里皆是温顺和谄媚。 阿克善又将玉镯子递还给了贾天寿:“你自个儿留着吧。” 贾天寿微微一愣。 五月底,由于因为春日里的那场大雨将城垣冲垮,而修葺城池的银子也迟迟未到,明人终于恋恋不舍地将锦州给弃了。 得到消息的女真大汗皇太极,即刻令岳托、硕托、阿巴泰率领三千正兵前往锦州。 不过到了以后才发现,锦州周边的百姓早就跑的跑,撤的撤,只留下几座空空的城池,和一些屯堡守军。而这些屯堡守军见女真人杀过来以后,也争先恐后地逃窜。 明新任前锋总兵朱梅率了两万兵马前来对峙,在进行了几次小规模的接触后,便向朝中上报贼奴兵马数万,又过了几天,便回撤宁远,宁远之外,成了女真人圈地跑马的地盘。 去年,女真人在锦州城下被赵率教、纪用、朱梅、左辅等人打得实在是太痛了,此时见锦州不攻而克,新仇旧恨之下,便在锦州城及周边大肆劫掠,合计有十三个站点和二十一处墩台被攻克,锦州、杏山、高桥三城被毁。 虽然造成的人员伤亡并不大,可锦州左近仍遗留了大量的财物、家禽、难以通通带走,带队的岳托和硕托、阿巴泰一商量,便叫人回去传信,叫了大量的余丁、包衣过来一同劫掠。 三城附近,车马络绎不绝,包衣结队疯抢,甚至正蓝、镶红两旗之下的包衣还起了冲突,死伤十数人,成为了本次劫掠锦州最大的战损,而也正是因为这遍布乡间的包衣,让朱梅等一众缩在宁远的大明将校如临大敌,以为鞑子又如去年那样倾巢而来。 于是乎上报贼奴兵马万人来攻,婴城固守,安抚黎民。 女真人在锦州周边劫掠几近二十日,随后又将锦州付之一炬,报了去年的一箭之仇。赵率教调三万兵民,历时一年有余,花费了无数钱粮的锦州城毁之一旦。 去锦州劫掠的事儿贾天寿自然也是参加了,他带着牛二来来回回也捡了不少的好东西,除去给旗里上贡的,剩下的便是他家主子阿克善的了,因此他又将那堆财物当中卖相最好的镯子给拿了出来,进献给阿克善。 不过没成想,阿克善反而叫他自己留着,这让他大呼意外,甚至心中还暗自感动了起来,一时间心中冒出来的那个想法,也说不出来了。 阿克善皱了皱眉。 往常贾天寿过来拜见一番就走,可今天却一直在他的面前晃,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 “贾天寿,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贾天寿身子一颤,随后将头低了下去,完全不敢看阿克善的眼睛,嗫喏着说道:“主……主子……奴才想……抬旗……” 这一下阿克善反而愣了一下,随后眯着眼睛向贾天寿寒声问道:“你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 贾天寿赶忙跪了下去,对着阿克善磕头,连连说道:“主子,奴才不抬了,奴才不抬旗了!” 阿克善冷笑了一声:“去年我还问过你,由我作保为你抬旗,你死活不肯。今天却自己提起来,说!你到底有什么事背着我!” “主子……” 见阿克善发怒,贾天寿额头上凝出了一颗颗细密的汗珠,身上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主子……奴才听旁人说,大汗说,要给国人娶不起媳妇儿,就给钱让他娶……” “这几年主子照拂,让奴才也攒了不少钱……” 贾天猛然抬起头来,央求道:“俺想娶媳妇儿,这才想请主子作保,让我抬旗。” 正月时皇太极确实下了一道汗谕:“国中有贫苦无妻室者,可给资令其婚娶。” 阿克善的脸色略缓和了一些,他只是受不了隐瞒和背叛,如若不然去年也不会开口和贾天寿说愿意为其作保了。 “是那丹珠罢。” 贾天寿猛地一愣:“主……主子怎么知道?” 阿克善脸上又是一寒:“昨日你还去过,你以为你们的丑事瞒得过我?!” 贾天寿差点昏死过去。 在经过忠心耿耿地伺候,取得了阿克善的信任以后,可以自由行动的贾天寿,原本以为和那丹珠的私通做得天衣无缝,可谁承想原来早就被阿克善探查的明明白白。 其实贾天寿一直以来确实不想抬旗,作为阿克善家中的包衣,那些旗丁们也都碍于阿克善的威势,对他不甚刁难。 但寻常的包衣可就不一样了,听凭主家杀寡,去年国中大饥,包衣死了一大半,那可不止是饿死的。他甚至亲眼看见了“敲骨吸髓”,让他直做了几天的噩梦。 和乌苏一样,阿克善待他也不错,如果抬了旗反而可能失了阿克善这个庇佑。 他之所以想要抬旗,便是前些日子在庄子里听几个旗丁闲聊,说皇太极下了汗谕,听闻此事以后,贾天寿大喜过望。 汗谕当中所说的“国人”可不包括他们这群包衣奴才,最少也应该是被归为民籍的汉人才是。他这个有主子的包衣就不用想了,除非能抬旗成为假鞑。 于是他便想趁着去锦州缴获了大批财物的热乎劲儿,央求阿克善为他抬旗做保。 “要不是看你还算是个好奴才,那丹朱又是和伊哈娜一起长到大的,就你们做的这个丑事,早就要被砍了丢到乱葬岗去。” 阿克善冷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不过我也懒得管,你要抬旗,那便抬旗……” “奴才谢……” 贾天寿崩崩磕了两个响头,就要连忙道谢,但随即又听阿克善说道:“不过现在不行。” 阿克善的一番话三个转折,让贾天寿提起的心又放了下来随后又提了起来,但他不敢去问,只能等着阿克善继续说。 “上次我说要保你抬旗,是我赏你的。” 阿克善恶狠狠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贾天寿:“这次你要抬旗,是你来跟我要的,奴才什么时候敢跟主子讨要了。”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那就等你下次赚了前程,我再赏你,就看你等不等得了。” “奴才等得,奴才等得!” “滚出去!” 第90章 劝警 翌日一大早,贾天寿便拉着牛二一同赶赴沈京的库尔缠府上。 由于皇太极要设立文官,记注史书,翻译汉籍,库尔缠这个女真人中精通汉文巴克什自然要留在沈京。由于他的庄田离着静远村最近,因此库尔缠便让阿克善这个静远村的达旦章京驻在了他的庄田当中,一任两职。 阿克善每半个月就会将庄田当中所产的果蔬以及大小事宜奏报给库尔缠,这事儿自然不能是他亲自去,因此就落到了他家中的包衣贾天寿的身上。 两个护卫的旗丁正坐在拉着一些果蔬的骡车上闲聊,贾天寿和牛二作为包衣自然是没资格的,因此只能缀在后面步行。 听着贾天寿嘴里的轻哼,再转过头一瞧他脸上喜孜孜地,牛二转过头向贾天寿问道:“贾大哥,咱俩光着脚板累死累活的,你咋还有心情唱曲儿。” 贾天寿转过头对着牛二嘿嘿一笑:“我说牛二,你听过一句话没有?” “什么话。” “人逢喜事精神爽。” “贾大哥,你可莫说笑了。” 牛二将纽扣又解开了一颗,用手往里扇了扇风道:“咱做奴才的,哪里有什么喜事?” 瞥了一眼牛二,贾天寿凑近他神秘兮兮地道:“牛二,再过一阵子,你可能就得叫贾大哥我主子啦!” 牛二愣了愣神,随后伸出汗津津的手就摸向贾天寿的脑袋:“贾大哥,你是着了寒了,还是失了心了,咋开始说起胡话来了。” 贾天寿猛地将牛二的手拍掉,看了一眼前面的骡车,将声音又压低了一些:“老子请主子给俺作保抬旗了!” “啊?” 牛二的嘴猛然张大:“主子……应了?” “那可不咋地。”贾天寿一拍自己的胸脯,竖了竖大拇指,摇头晃脑地说:“你贾大哥我是谁?将主子伺候地舒舒服服的,我刚提了一嘴,主子就满口答应,说包在他的身上。” 牛二撇了撇嘴:“俺可不信,你敢那么跟主子说话,那你咋现在不抬?” “呃……” 贾天寿顿了顿,随口说道:“主子说抬旗的事要一层层报上去,最后还要到大汗的案头哩,得他盖大印才行。” “啥?咱奴才抬旗还得叫大汗看?” “那可不咋地,抬了旗那就是主子了,大汗还不仔细点儿。” 牛二轻轻地“嗯”了一声。 见牛二兴致不高,贾天寿又拍了拍牛二的肩膀:“你呀,伺候好主子,咱主子心善,等到时候也将你抬旗做主子。” 说着,贾天寿似警告又似劝慰:“你这些天老贼眉鼠眼地四处瞧,甭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是啥打算。” “贾大哥……俺没……” 贾天寿哼哼了两声:“你做的那些事,你以为你瞒得过我?” 贾天寿想学阿克善的腔调,但是怎么都觉得差了点意思,随后又将语气软了下来,苦口婆心地道:“你来这儿都一年了,还不知道那群逃的是甚下场?” “远的不说,就初一那天,阿山的弟弟阿达海就被砍了,他和三个弟弟想叛逃去明,被二贝勒阿敏将阿山的两个弟弟都射死了,阿山和阿达海也被抓了,阿山你知道不,那是十六个大臣之一,阿达海也是个副将,主子都这样,你以为你个包衣能逃得了,活的了?” 牛二浑身一哆嗦,连忙去捂贾天寿的嘴,央求道:“贾大哥,莫说了!” 牛二瞥了一眼前面车上的两个旗丁,见他们没听到自己两个人的交谈,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贾大哥,你要害死我!” 贾天寿掰开牛二的手,盯着牛二认真地说道:“不是我要害死你,而是你要害死我!你跑了,主子还不拿我是问,我告诉你牛二,你要敢跑,就别怪我打断你的腿!” “不想了!不想了!” 牛二生怕他在此事上一直说下去,于是连忙说道。 “那大明有甚好的,教你不顾性命也要往回跑!” 贾天寿又骂了一句:“在大明你能娶得上媳妇儿不?” “贾大哥你看你说的,咱这当奴才的也娶不了媳妇儿啊……” “谁说的?” 贾天寿又开始得意洋洋了起来:“你当我费劲巴力的为啥要抬旗,就是因为抬了旗才能娶媳妇儿。” “是那丹珠罢。” 贾天寿心头不由一个哆嗦:“你咋也知道?” “是马姐儿说的。” 牛二嘿嘿笑道:“马姐说之前看到过你进了那丹珠家的家门儿,回家时身上一股子狐媚子味儿,从那往后只要你回来带味儿就知道你去那丹珠那了。” “那副模样贾大哥你也下得了手,实在是这个。”说着,牛二对着贾天寿竖了竖拇指。 “老子稀罕,你管不着!” 贾天寿一瞪眼:“我不是跟你说过,你没来时,家里还有个小主子,天仙一般的人物,可她能将咱放在眼里?人家眼里心里都是咱那韩林韩兄弟。” “只可惜……” 贾天寿脸上一黯:“小主子从那天晚上以后就再不见了踪影,只盼她还能活着吧。” “贾大哥,你说,你抬了旗后是不是就要搬出去了?”牛二猛然问道。 在牛二的眼中,贾天寿这个人虽然见到主子如同狗儿一般就摇尾巴,有时还装腔作势狐假虎威的,但人其实很不错,至少没短了他和马姐一口吃的。 如果贾天寿搬出去,那他就得独自面对主子阿克善,可他连摇尾巴都摇不好。 “怎么?怕了?” 贾天寿似笑非笑地看着牛二:“叫你去给主子送东西你都不敢,连话都没跟主子说过几句,现在后悔了吧?” 接着贾天寿又对着牛二道:“放心罢,咱想好了,就学当初韩兄弟那般,就算抬了旗还在主子家当奴才,俺就是要个名头,能将那丹珠给娶回来,又不是真个想抬旗。” 走了一上午,贾天寿和牛二终于进了沈京。 拿着阿克善给的腰牌核验了身份以后便往库尔缠的府上去。 进了城以后,就安全了,那两个护送的旗丁便与二人约好时间自去城中找了乐子,贾天寿便带着牛二牵着骡车往库尔缠府上的后门走。 刚到巷子口,猛然从巷子内冲出了三个人影,让骡子受了惊,贾天寿连忙去拉缰绳,看着这几个人都是汉人的模样,于是贾天寿扯着嗓子骂道:“没长眼是怎地?!” 已经走了几步的三人听到他的骂声回过了头,其中一人拉了拉衣襟,露出了里面的攮子,嘴里道:“你个狗日的说谁?!” 第91章 野心 “俺……骂的是这个骡子……” 见对面原本还气势汹汹的那个人瞬间软了下去,潘野将衣襟放了回去,把怀里的攮子再次遮挡住,但依旧斜着眼看着他。 “走啦,一个奴才,跟他计较什么。” 听到刘四的招呼,潘野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潘野、刘四、刘五三个人快步走出了老远,作为领头的刘四才放缓了脚步,嘴里说道:“五弟……按照巴克什的意思,看来大汗又要征察哈尔了。” 刘五皱了皱眉头:“这女真人的老汗天天打仗,女真人的新汗也天天打仗,他们是天上降下来的杀星怎地?不将人杀绝就不收手呗?” 刘四看了潘野一眼,轻咳了一声,对着刘五道:“莫要瞎说,管不住你的嘴就将自己的嘴闭上。” 刘五又嘟囔道:“不说就不说,一会赶紧回府将事儿告诉老爷,早点歇了,晚上还要干活呢!” “我刚说什么来着?!” 刘四恶狠狠地剜了刘五一眼。 “你要再嘴里没个把门儿,” 在两个人的交谈当中,潘野略显有些沉闷。 他一边走着,一边看着沿途的铺子,沈京虽是女真人的京城,但里面的平民百姓穿着也是破破烂烂的,街上走着的有一些大部分都是女真人,还有一部分蒙古人,汉人寥寥无几,甚至比戴着黑笠的朝鲜人都少。 潘野想了想,大概也明白了,此时的汉人要么被严格圈在一地,至多走不出十里,要么就跟刚才他见到的那两个人一样,是女真人的包衣,就更加难以自由行动了。 沈京当中,到处都在大兴土木,拉着砖石木头的牛马大车结队而走,拉了一地的粪。 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正背着箩筐,徒手将那些已经晒干了的牛马粪捡起,放进箩筐当中,牛马粪易燃耐烧,是烧火煮饭的利器,但随即又有另外一伙人数明显多一些的孩子冲了过来撕打,抢夺他们的牛粪。 潘野心中叹了口气,他不是为了这群孩子叹气,而是为了自己。 方才刘四、刘五所说的,明显是他不知道的事情,看来有很多事刘四、刘五都在瞒着他。 在稀里糊涂地将那一家三口杀了以后,潘野的日子好过了不少,他已经不用再去马厩干着喂马的苦差事,反而被刘兴祚派去给刘四、刘五这两个家养子家丁打下手。 但也仅此而已。 作为家养子、刘四、刘五这两个人虽然是汉人,但在刘府的地位还比较高,甚至潘野发现,一些真夷也要听他们的话,任由他们呼来喝去的。 后来潘野才知道,原来女真人里也跟明地的人一样,按照地域有着不同的划分,那群被刘四、刘五呼来喝去的其实都是生女真,也就是鞑子自己口中的鱼皮女真,大明那边称呼他们为鱼皮夷种。 熟女真人们对待这群鱼皮鞑子和对待汉人尼堪一样苛刻,但刘兴祚反而对他们不错,因此这些鱼皮鞑子对刘兴祚感恩戴德的,看起来那是忠心耿耿。 潘野瞄了瞄身前的刘四、刘五两兄弟,暗暗有些羡慕。 两个多月的时间,他一直找不到脱身的办法,而且一直以来他也没有单独行动过,刘四、六五这两个兄弟日常都跟在他的身旁。 虽然单打独斗潘野未必怕了他们,可两个人潘野觉得自己的胜面不大,而且打起来肯定也颇费功夫,搞不好就要被别人给撞见,那时候更麻烦。 于是,潘野也就断了这个念想,既然回不了明地,那在女真人这边他也要混出个名堂来。 潘野的出身十分不好,爹娘早死,东家偷西家拿得才没让自己饿死,稍稍长大以后就流落到了市井,凭借着一股子狠劲儿,才成了一股青皮喇唬的头目。 有了一股自己的势力以后,潘野为了更上一层,攀附上了当时掌管锦州军衙的侯世威的小舅子赖麻子,终日一起厮混,让他的势力更大。 而在韩林在锦州起势了以后,潘野又借着机会搭上了郭骡儿,又在韩林移驻乐亭时自请留在锦州这个四战之地,至此一跃成为乐亭营情报司的副司长。 可以说潘野是真正从底层摸爬滚打一路走过来的,而一直驱动他的,就是漫无止境的野心。 潘野自然不会甘心居于人下,他一直卖力为刘兴祚去做事,就是在做两手的打算,能回明地最好。 如果回不了明地,那就再一路爬上去,至少也要和刘四、刘五这两个人平起平坐。 回到刘府以后,潘野和刘五被留在刘兴祚的书房门口守门,刘四径自走了进去。 见刘四推门进来,刘兴祚放下手里的书卷,抬起头向着他问道:“进了府了?” 刘四欠了欠身对着刘兴祚说道:“是,老爷,俺们以老爷送鱼脍给巴克什的名义进了府,巴克什除了说老爷实在太过客气,上次送的榛子还没吃完,然后又和背着人跟我说皇太极已经召人,商议九月再讨察哈尔的事,到时候他会跟皇太极说,起复老爷带兵。” 刘兴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之前他求库尔缠向皇太极说情,虽然面对流言蜚语皇太极没有真个处罚他,甚至为了安抚他还给了他不少的赏赐。 可征察哈尔这么大的事竟然没召他前去商量,就足以证明皇太极对他仍然有着十足的戒心。 这份戒心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转变为杀心。 而且,这么多年来,刘兴祚暗地当中与毛文龙、袁可立、孙承宗、袁崇焕乃至祖大寿等人的联络都是真的,事情败露了好几次,但几次都被他侥幸给躲了过去。 游走在刀尖上的刘兴祚知道,皇太极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也许此时已经在磨刀了。 在屋中踱了半天的步,刘兴祚又向刘四问道:“两位夫人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大夫人前日中午又去了萨哈廉的府上,待了两个时辰方归,二夫人倒是没什么动静。” 刘兴祚娶了两房,大房就是萨哈廉的乳母,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起名为刘十五,二夫人则是皇太极塞给他的。 虽然已经成为了枕边人,但刘兴祚对于两房的信任,还没有眼前的刘四高。 刘兴祚又思索了一番,对着刘四问道:“你觉得那个从蒙古人那里掳过来的潘野如何?” 第92章 欲叛 “心狠手辣。” 听到刘兴祚发问,刘四想了想,回了四个字。 “听他自述,之前在蒙古人那里迷了方向,差点被狼吃了,又毒病侵身浑浑噩噩当中连扎了自己好几刀才找了个蒙古人家投靠养伤,说起来也确实是个狠人。” 随后刘兴祚又对刘四道:“他最近一直跟在你们身边,可曾见过什么人,对谁说过什么话?” 刘四皱着眉头想了想,摇了摇头:“都没有。我和五弟一直谨遵老爷的吩咐,不让他离了我俩的视线,连解手都跟着,除了我俩,他确实也没跟别人说过话。” “你之前说他身手不错?” “何止不错,以小人看来,我和五弟都不是他的对手,只有我家二哥能制住他。” 听到这话,刘兴祚沉默了下来,良久以后才缓缓得道:“你二哥、三哥去年为我送信而死,每思之都觉得他们死的有一些冤枉。” 刘四他们兄弟一共五个,都是刘兴祚的家养子家丁,他爹为刘兴祚战死时,他们还小,刘兴祚感念其父的忠心耿耿,便将他们几个兄弟留在府中恩养。 他家的大哥在十四岁时坠马而死,如此成年的就只有兄弟四人,四人当中,刘二的身手最好,也最得刘兴祚的器重,这么多年以来,刘兴祚与大明高管们暗中的联络,便是刘二为其前后奔走。 去年从朝鲜回来以后,再掌兵权的刘兴祚已经重新赢得了皇太极的信任,便与毛文龙的联络多了起来,刘二、刘三多次前往,最后一次去的路上,遭了已经有所察觉的女真人的埋伏。 刘二、刘三两个人拼着命杀伤了五六个鞑子,最后被乱刀砍死,通过尸身检验,发现这二人是刘兴祚的家仆,于是刘兴祚紧跟着便被皇太极下令抓了起来。 好在与刘兴祚交好的库尔缠和达海劝说了皇太极好几次,刘兴祚也谎称这两个人因为自己的苛待,伪造他的笔迹作为书信,想叛逃到东江镇去。 由于东江镇的存在,以及毛文龙不竭余力地经营,这么多年以来辽西的汉人逃往东江镇的事情屡见不鲜,虽然将信将疑,但皇太极仍然将刘兴祚给放了,不过又将他的兵权给收了回来,并将沈京城内的这间宅子赐给了他,让他从复州迁居到沈京。 这些举动,其实就是为了将刘兴祚放在眼皮子底下,严加看管。 听到家主提起自己已经死了的二哥、三哥,刘四的眼里虽然有一丝悲痛之意,但仍缓缓地摇了摇头,正色道:“老爷对我们几个人视若己出,从小将我们兄弟几个养大,还教我们读书识字,对我们可以说是恩重如山。” “俺爹那辈就姓氏从崔改成了刘,从小我们就知道我们就是刘家的死士家仆,为了主家死是应该的,老爷没必要时刻记挂在心上。”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你们几个我哪个都不忍折损啊……” 刘兴祚摆手叹息道。 “只可恨这群鞑子对我严加看管,除了你们几个,我还能信谁?” 随即刘兴祚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向刘四问道:“老四,既然潘野这个人身手不错,又心狠手辣,你觉得他会不会是萨哈廉派过来的眼线?” 刘兴祚之所以时刻提防着潘野,就是因为潘野是萨哈廉送给他的。 他作为汉人,自然对汉人更加亲近和信任,可惜的是这么多年来府中能用的汉人几乎都已经死绝了,要不然他也不会将让刘四他们这几个忠心耿耿的兄弟去冒险办事。 虽然他也暗中收买了一些鱼皮鞑子,但那群鱼皮鞑子斗狠尚可,做这些事就完全不能胜任了。 刘家几个兄弟如今只剩下了刘四、刘五两个,可要是做那大事儿,人手还是不太够,因此,刘兴祚便打起了潘野的主意。 刘四沉吟了片刻,随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回老爷,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见刘兴祚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刘四又道:“不过据我这些天在暗中的观察,他肯定不是久居奴地的汉人。” 刘兴祚挑了挑眉毛:“何以见得?” “身上那股子精气神儿。” 刘四抬头看了一眼刘兴祚后继续道:“久居奴地的汉人什么样,老爷肯定清楚那骨头都已经被打折了,恨不得见到一个鞑子就要弯腰鞠躬,连看都不敢看,可这潘野不一样。就拿今天来说,我们从巴克什家的后门出来,撞见了两个拉着骡车的包衣,惊了他们的骡子,起了冲突,要不是我发了话,这潘野没准会给那包衣一攮子。” “还有这事儿?” 刘兴祚忽然来了兴趣。 “是。老爷你想啊,能进巴克什家的包衣那是寻常的包衣么,就在巴克什家的后门口要攮人,就说明这潘野要么是胆大包天,要么就实在不懂鞑子这里的弯弯绕绕。” 刘兴祚捻着胡子笑道:“不管是胆大包天也好,还是真不晓这其中的事儿也罢,都可为我所用。” “且试一试他!” 刘兴祚一挥手:“今晚,你们带着他去!” 刘四一惊,失声道:“老爷,这可是关乎生死的大事,还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鞑子的眼线,贸然将他拉进来……” 刘兴祚在案桌后面坐了下来,叹了口气道:“皇太极这个人心思极其缜密,而且他想做的事断然不会听别人的劝,他召集诸贝勒大臣商议,不过是知会一声而已,依我看,这个事定然成行。” “巴克什说要为我说项,但我估计皇太极肯定也不会答应让我领军随征,而且最近风言风语传的太狠,虽然压下去了,但皇太极心中可能已经有了芥蒂,既然如此……” 刘兴祚眯了眯眼睛:“九月大军出征,沈京定然空虚,就是我等行大事之际……” 刘四迟疑了一下道:“可与咱们有联络的孙督师、袁巡抚都已被削职赋闲,祖参将这个人教人难以摸透,能够信任的怕只有毛帅了,可从沈京到东江镇要比去宁远远得多的多。” 刘兴祚双手抱在胸前,两个大拇指缠绕转着圈儿,显然是在思考。 片刻以后说道:“届时皇太极领军西去,我们往宁锦那个方向走太危险了,盖州、复州、金州这三地咱们更熟,而且还有一些我收买了的鱼皮鞑子,如遇追兵也能抵挡一二。” “更何况,我与毛帅通信最多也最要好,而且去了东江镇,能得的官职也更高。” “等到九月,咱就往东江镇去!” 刘兴祚拍了拍桌子道。 第93章 札付 天上朦胧的夜月如珠,勾勒出地上轮廓。一盏灯笼出现在街口,在离地两尺的地方明灭,只照亮了前后一小方轮廓。 十来个列队的人影绰绰,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再由近向远,不久以后连灯笼也看不见了。 四周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巡逻的鞑子走远了。” 侧耳又听了一阵,刘四用最低的声音对着身后的潘野和刘五说道。 临街的一个巷子内,刘四、刘五、潘野三个人都穿着一件黑色的箭衣,用黑纱蒙着脸,若不细看,很难捕捉到他们的身影。 刘四的话音刚落,两声沉重的喘息传了出来,似乎已经憋气憋了很久。 “四哥,咱们怎么干?往常咱俩时,就是咱俩各投札付,现在多了这姓潘的,三个人怎么干?” 刘四转过头向潘野问道:“认识字不?” 潘野微微摇了摇头,但马上醒悟过来黑暗当中两人可能看不见,因此小声道:“不认识。” 两声叹气声。 微微沉寂了一下,潘野又听见刘四出声道:“这队逻子刚过去,下一队过来要半个时辰。你去街口放风,这里汉人多,我怕我俩算计不好时辰。” “把招子放亮一点,可莫要坏了事。” 刘五附和道。 “行,你们放心,如有人来,我就用狗叫知会你们。” 看着往街口去了的潘野的背影,刘四对着刘五道:“还按照之前法子行事,哪家都记着罢?” 刘五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沓扎付摇了摇,略有些得意地说道:“早就按家排好了,到时候一一从门缝里塞进去就是。” 随后两人也各自分开,沿着街道的东西开始分头行事。 街东侧的刘四抬眼看了一下黑洞洞的门框,也从怀里掏出了一沓扎付,眯着眼借着月光确认了一下上面写的名姓,随后从门缝里塞了进去,接着又快步走向了下一家。 从朝鲜回来以后,刘兴祚不仅多次与毛文龙联络,同时还向其索要盖着平辽总兵官印、左军都督府左都督大印空白札付。 所谓的札付其实就是一般用来上官委派下官办事的文书手谕,不过形制都是定制,并加盖官印以防冒用。 拿到这些札付以后,刘兴祚亲手在上面填写身在后金汉人的姓名,又写可逃往何地,自有东江镇的人在那里等候接应,届时只要掏出札付即可受到东江镇的保护,再隆皇明恩泽云云。 填写完毕以后,再交予刘四、刘五这两个人,让他们趁着夜色投入各家当中,然而响应者寥寥无几。 大半年来,刘四、刘五两个人已经连投了三次,几近二百封札付投了出去,但只有七八家作了响应,剩下的全都寂静无声。 实在是因为被杀得怕了。 昔老奴时就因有汉人接受札付而被屠戮,努尔哈赤甚至在杀人时,其罗列汉人倡乱的布告中,就有接受札付这一条:“虽如此养育,然窝藏奸细,接受札付,叛逃而去者仍然不绝。” 可刘兴祚仍乐此不疲,这是他在奴地能做的为数不多的几件事了。 潘野隐匿在黑暗当中,眉头时锁时放。 “要不要逃?” 他心中十分纠结,好不容易逮到了一个孤身一人的机会,而且这两兄弟正各自忙活着,根本顾他不得。 潘野抬头看了看月亮,随后又向远处影影绰绰的民房张望。 一时间仿佛自己一分为二,在心底争吵。 “此时不逃要等到何时去?” “时机是好时机,可此刻城门已经落了锁,根本出不去。” “那就找个地方躲到明日城门打开了再出去。” “即便出了沈京,又要往里逃?往宁锦,还是往东江镇?你识得路么?” 纠结了片刻,还是逃走的声音战胜了留下的声音,潘野探出头去向两兄弟所在的街上一望,此时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两兄弟的身影。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刚刚迈出了步子,猛地就听见了一声狗叫。 紧接着又是一声。 潘野愕然了一下,随后拔腿就跑。 这两声狗叫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瞬间炸起一大片水花。 随后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响了起来。 叫喊声中,刘四脸色难看地向着前两声狗叫的发出的方向去看。 那是刘五所在的地方。 又稍稍等了一阵,一个身影蹿到了街上,正飞奔着往他这里跑,一边跑还一边大喊着:“跑!快跑!” 随即刘四就看见了刘五身后的几盏灯笼,以及十多个人影。 刘四也调转身形开始跑,两个人跑的方向正是刚刚潘野所在的位置,想与潘野去汇合。 还没跑到位置,刘四猛然看见前面也亮起了几盏灯笼,与此同时还有人的呼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他立即停住身子,前后左右看了看,随即就拐进了一个小巷。 他刚拐进小巷不久,刘五的身影也出现了,刘四低喝了一声:“这儿!” 正闷头跑着的刘五猛地一停,随即也转向了刘四所在的小巷。 两人汇合了以后,就开始在小巷子里来回穿梭,由于跑得急,也没来得及辨别方向,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 但鞑子追兵的喊叫声仍在四周此起彼伏的响起,陷入包围的两个人脸色都不好看。 又跑了一阵,刘五实在没力气了,停住了脚步,双手放在大腿上,弯着腰开始干呕,呕了一阵才终于缓了过来。 刘四也累得不行,两个人便到一个墙角蹲下,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以后,向刘五问道:“怎地回事?!” 刘五咽了口吐沫,让仿佛要烧着了的喉咙稍稍好受了一些,才嘶声道:“俺往一家投札付,谁成想那家的门根本没落锁,扶着的门开了,一个没注意就摔了进去,惊动了里面的人。” “我原本以为没得事,但谁料那人又开始大喊大叫,这才招了附近的鞑子过来。” 随即刘五向刘四的身边看去,愣了神:“那姓潘的呢?” “他那边也来鞑子了……” “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管不了他了,现在咱们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了。” 听着各个小巷子里都有响动传来,刘四的声音微寒,他将还蹲在地上的刘五一把拉了起来,见他仍走不动,就伸手穿过他的腋下,拖拽着他走。 第94章 黑夜 四周不时有响动声传来,隐隐地还有怒喝和哭喊求饶的声音传出来,鞑子为了搜捕他们,已经开始四处破门。 潘野小心翼翼地听着周围的动静,转过了一个又一个巷子,此时的他已经彻底的迷失了方向。 稀里糊涂地又拐进了一个巷子,走了几步就看见了一堵高高的围墙,潘野连跳了两次,都没有摸到墙檐儿。 于是开始四下开始寻摸。 想找一些可以垫脚的东西来。 可黑暗当中只能一点点的摸索。 找了一阵仍没找到合适的东西来。 潘野还要继续摸索,猛地听闻巷子外面传来了几声脚步。 还有低低地说话声传来。 潘野虽然听不懂,但他明白—— 是女真人的追兵到了。 此时即便找到什么东西垫脚,想爬上去也来不及了。 潘野想都没想,一把就将怀里的攮子给掏了出来,准备拼命。 潘野反手握着攮子,让身子紧紧贴着小巷的青砖墙,屏住呼吸,伸长耳朵听着拐角处的声音,心中掐算着距离。 憋着气的潘野,甚至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越来越急,越来越快,似在里面捶打胸腔。 当脚步声已经只有一墙之隔时,潘野猛然间从拐角处窜出。 身子还没出去,握着攮子的胳膊就已经到了。 潘野低低地喝了一声,紧接着就是半声惨叫。 一阵滑腻湿漉的感觉从刀上传到了他的手上,又沿着手传到了胳膊上。 这一攮子正好扎在了一个鞑子的颈侧,狂飙的血水飞溅而出,将另外一个鞑子淋了个满头满脸。 闪身出来的潘野看到了三人影,正呈着倒品字形站在原地。 突如其来的一刀,不仅将一个鞑子一击必杀,也将另外两个鞑子吓傻了。 几乎都忘了自己还有嗓子这么个零件。 当浓重血腥味蔓延开来时,那两个鞑子才先后发出一声惊叫。 潘野抬臂拔出了攮子,中刀的鞑子便捂着脖子向左侧躺倒在了巷子的青砖墙上,随后又沿着青砖墙缓缓倒地。 在两个鞑子惊叫的同时,潘野也低喝了一声,又往前踏了一步,将手中的攮子由反手转正手,狠狠地扎进了被鲜血淋了个满头满脸的鞑子的胸口。 狭窄的巷道当中,根本没有地方躲避,这一攮子将鞑子大声惨叫,缓缓往后退去,潘野想将攮子抽出来,可一用力竟然脱了手。 攮子没有剑格,裹着牛皮的刀把被鲜血沾满显得滑不溜丢。 见第三个鞑子也已经缓过了神来,伸手去抽腰间的腰刀。 潘野也顾不得再去拔攮子了,两脚猛地一蹬地,整个人就撞了出去。 第三个鞑子刚刚将腰刀抽出了一半,紧接着一个人就撞在了他的胸口上,仰着身子重重地摔倒在地,紧接着一双大脚就从他脸上飞过。 被撞得七荤八素的鞑子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潘野逃窜的身影,一边大声叫着,一边跟着追了出去。 潘野喘着粗气,撒腿猛跑,危急当中,他只觉得自己有无穷的气力,不一会就将身后的鞑子甩地不见踪影。 一瞬间就杀伤了两个鞑子,又撞飞了第三个以后,潘野终于觅得了一线生机。 但虽然身后的鞑子不见了,但密集的喊声也随即响起,潘野感觉自己四面八方都是人。 又过了一阵,喊叫声已经越来越近,鞑子的追兵已经越来越近,包围圈正在慢慢缩小。 只要被抓住,肯定必死无疑。 潘野此时恨不得找一个缝隙钻进去以求活命,心中甚至有些懊恼。 要是早知如此,自己就不背着刘四、刘五偷跑了。 又拐进了一个巷子,潘野只觉得自己的两腿发软,手也开始止不住的抖了起来,肾上腺素过去以后,再想提起来已经不可能了。 潘野听着外面的声音,喘了两口气,握起了拳头,心中发狠准备拼命。 忽然一个声音从脑袋顶上响起:“把手伸过来!” 随后又是一声:“愣着干什么,搭把手!” 是刘四! 听到声音的潘野心中大喜,连忙将两个胳膊高高地举了起来,随后他就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人拽住,两脚拼命地踢着青砖墙,试图让自己往上升的更快一些。 连拉带拽,刘四、刘五两个兄弟好不容易才将潘野拉到了墙上,随后也不说话,又拽着他沿着墙翻到了一处房顶,房顶之间的天沟当中。 一波又一波鞑子举着火把的鞑子追兵在他们脚下的巷子里出现,随即开始破门而入,惊叫声从四周响起,一个又一个穿着小衣的汉人男女被从房内拉到了街上,一些鞑子在屋内四处翻找。 另一些鞑子就开始用刀把、刀鞘、鞭子等物劈头盖脸地往已经被拉到街上的汉人们身上打去,还有一些鞑子将手伸向了衣衫单薄的年轻女人,肆意蹂躏。 一片痛嚎尖叫当中,夹杂着喝问。 藏身在天沟当中的潘野几个人向下望去,赫然看见一个鞑子头目手里拿着的,正是他们散出去的札付。 几个人正咬着牙看着,忽然就看见几支火把扔到了他们旁边的房顶上,闪烁的火光将房顶照的通亮。 好在几个人躲在天沟当中,火把的光照不到天沟。 他们又穿着黑衣,这才没有发现。 大约半个时辰,这些鞑子的追兵才将这条巷道盘查完毕,才在鞑子头目的怒喝当中三五成群地从各间房子走了出来整队。 不少鞑子的怀里、手里还揣拿着镯子、链子、乃至米袋、鸡鸭等物。 一片狼藉。 然而汉人们根本就不敢反抗,只能在地上瑟瑟发抖地跪着,心中祈求这些凶恶的鞑子赶紧离开此地。 等鞑子们走了很久,这群遭到无妄之灾的汉人们才终于敢从地上爬起来,也才敢呜呜咽咽的哭泣。 鞑子们终于走了,没有抓到四处撒放札付的汉人细作。 绝大部分汉人的家中都遭了洗劫,丢失了不少财物。 还有几个人丢了性命。 无他,只是因为这群鞑子没有抓到他们想抓的人,由此泄愤。 疯狂的狗吠终于停了,呜咽的哭声也被黑暗给捂了下去。 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过。 唯有蜿蜒的血迹映射着冰冷的月光。 第95章 取信 “潘野杀了两个鞑子?” 沈京城外庄田接连成片,是整个辽东土壤最肥沃的几个地段之一。刘兴祚深受努尔哈赤的喜爱,一路升到副将的他,虽然兵权渐渐被收了,但庄田却愈发的大了。 为了弥补他,努尔哈赤便以庄田的形式进行补偿。 与努尔哈赤相比,皇太极的政z觉悟更高,知道光凭诸申是难以维系一国的,因此通过各种威逼利诱的方式将内喀尔喀诸部拉到了自己这边来。 与此同时,与岳托、库尔缠、达海等“亲汉派”的思路一致,并在这些人的先后游说下,开始施行“恩养汉人”的的策略,总体来说,相比于努尔哈赤时间,在皇太极登上汗位的一年多后,汉人百姓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一些。 除了文化、制度向汉靠拢以后,对待汉官皇太极也是极尽拉拢,在很多场合对待汉官都大夸特夸,而在老奴后期就赋闲很久以后的刘兴祚也被启用,在丁卯年时跟着阿敏一起去了朝鲜,随后又给他的庄田增加了一些田亩。 客观来说,皇太极其实是想用刘兴祚的,而且待刘兴祚可以说是十分不错,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刘兴祚的是一心向明。 昨夜刘四三个人出去投札付,为防止隔墙有耳,刘兴祚也从城内的府中出来,来了他自己这处庄田。 午后,刘四三个人也来了,刘四进了屋和刘兴祚禀报昨夜的事。 三个人在天沟当中躲了半宿,随后又接连换了好几处院子躲藏,又偷了百姓的衣服换上,好不容易挨到了清早,这才又来到了街上。 几个人合计了一番,又去昨夜投递札付的街上看了看。 这一看不要紧,让三个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但凡他们投递过札付的汉人人家,家里的男人全都被拉到街上砍了,无一例外,女人孩子也被抓走。 遍街的死尸无人敢收,就这么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听到这里,刘兴祚也沉默了很久,随后长长地叹了口气,问起了潘野来。 听到刘兴祚发问,刘四欠了欠身:“是,昨夜要不是小人和五弟搭救,这潘野怕是活不了了。” “可是你亲眼所见?” 刘四摇了摇头:“昨天晚上事发突然,我和五弟也仓皇逃命,虽然迷了一会,但好在绕回了比较熟的坊市,相互搭着跳到了墙上,躲了一阵,就听见有人大喊说死了两个人,不久就发现潘野也跑了过来。” “那群鞑子喊死了人,潘野又浑身是血,他自己也说杀伤了两个鞑子。” 刘兴祚眼睛微微闭了一会,似乎是在思索。 “老四,这一试你觉得如何?” 刘四歪头想了想:“看昨天晚上的那个架势,拼命应该是假不了的,小人觉得,为了放一个细作到老爷府上,折损两个鞑子肯定不值当。而且如果是寻常汉人,恐怕也不敢真个下手。” “老爷的意思是,想要用这潘野?” 刘兴祚点了点头:“心狠手辣,能一个人杀了两个鞑子,说明身手确实不错。最主要的,是他敢。” “用倒是可以用,只是……” 刘四抬头看了刘兴祚一眼,略微有些犹豫地道。 见到刘四话里有话,刘兴祚呵呵一笑:“老四,你们自小就跟着我,和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沉默了一会,刘兴祚才缓缓的道:“老爷,我总觉得这个潘野不那么简单,让人捉摸不透。” “你的意思是,能用但不能尽信。” “是。” “你出去,去把潘野叫到堂内。” 此时的潘野正和刘五两个人在院中的水井里摇了一桶水上来,互相擦拭着身子。 一夜惊魂,潘野的汗都出了好几轮,整个身上都黏腻腻的。 “啪”地一声,刘五的巴掌就拍在了潘野的后背上,嘿嘿笑道:“这身腱子可真不错。” 潘野将满满地一桶水整个提起,“哗”地一声兜头浇下,抹了一把脸上水迹以后,对着刘五道:“你们哥俩儿也不错。” 昨夜虽然十分惊险,但从刘四、刘五两个人的神情和举动来看,他们对潘野的印象改善了不少。 两个人正轻声说着话,那边刘四推门出来,对着潘野说老爷刘兴祚要见他。 潘野心中冷笑了一声,对于这个结果,他早就预见到了。 “回来!” 刚刚走了两步,刘四叫住了他。 潘野抬起头,就看见刘四一脸怪笑得看着他:“你就这么去见老爷?” 潘野低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就穿了一条犊鼻裤衩儿,浑身湿漉漉的,这样子确实不雅。 刘五从旁边拿了一个棉布的巾子来递给他,在两个人的哄笑声中,潘野接过巾子胡乱地在身上擦了擦,又穿戴整齐以后,在门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抬起手轻轻地敲了两敲。 “老爷。” 进了屋中以后,潘野对着刘兴祚微微欠了欠身,低着头等刘兴祚发话。 可等了好一阵刘兴祚除了最开始轻轻地“嗯”了一声以后,再没有其他什么声音。 潘野心中有些疑惑,微微抬了一下头瞄了刘兴祚一眼,就看见刘兴祚正负着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潘野又赶忙将头低了下去,又将身子压地更低了一些。 又等了片刻,潘野耳中才听到刘兴祚的声音:“潘野,我听老四说了,这几次你做的都不错。” “能为老爷办事,是小人的福分,只要老爷发话,小人什么都做得,拼了命也要办好。” 潘野的话音刚落,刘兴祚便开始哈哈大笑了起来,潘野也尽量拧出了一副温顺的表情,跟着附和去笑。 “好哇,好!” 笑着笑着,潘野就感觉刘兴祚的面上的表情渐渐转寒,也渐渐止住了笑意:“你以为昨天晚上的事,就能让我信你了?” “小人……” 潘野的脸色有些发苦。 “实在不知道还能如何取信于老爷。” 刘兴祚微微仰起头看着潘野:“既然你说我的吩咐你都愿意照办,那好,那你就当着我的面,自断两根指头下来吧。” 潘野脸上稍稍一愣,但又马上说道:“请老爷赐刀。” 刘兴祚转身从架子上取了一柄鞘上嵌着玛瑙的短匕掷在了潘野的脚下,随后又冷冷得看着他。 潘野弯腰从地上捡起短匕,一把拔去刀鞘,来到桌前对着刘兴祚问道:“不知老爷想要小人的哪两根手指?” “都行,你自己看着办。” 潘野想也未想,左手无名指和小指便搭在了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右手也将刀放了下去,稍稍一抬就要将两根指头铡下。 “行了,过家家一样。” 直到最后一刻刘兴祚才叫停了潘野,锋锐的短匕已经切开了小指的皮肤。 潘野将刀放下,低头垂手,任由鲜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 “潘野,你想不想回明地?” 第96章 风车 距离乐亭营驻地不远的汀流河岸边,一座崭新的圆形角楼拔地而起,整个建筑约三丈高,楼体的外侧还挂着四片格栅式的扇叶,这些扇叶都用整块的大柞木制成,柞木的边缘,钉上了船帆。 汀流河两岸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踮着脚对着这硕大的风车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他们还没搞懂这个大家伙究竟是用来干嘛的。 有些人指着那四面大大的扇叶说,那东西以后会挂上大刀,以后谁犯了法就将人放到下面,扇叶刮下来脑袋就掉了。 另一个马上否定,说那扇叶离地还远着呢,要是杀人的物什得把人挂起来才行。这肯定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用来设卡的,以后啊这汀流河上的船到这里,要是不缴税钱扇叶就转过去将船给打沉。 还有人说不对,那么大的家伙咋转咧?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但众人都不得要领。 不过,如果眼前这幅场景被红毛夷看到了,肯定会惊讶地将下巴砸到脚面。 “故乡的风车,怎么到这里来了?” 韩林、蔡鼎、茅元仪在前面站着含笑轻声交谈着,乐亭营衙署主管民事的一些主事在他们身后肃立。 几个人的旁边,乐亭营的女财神何歆也拉着苏雪见的手,回答苏雪见各式各样的问题。 在来到乐亭以后,韩林就将苏雪见托付给了何歆,日常都是由何歆带着她,因此两个人的关系最好,而最近由于钱庄票号的生意刚刚开始,何歆只能常驻在乐亭县城当中打理内外的事宜。 说起来,苏雪见已经有十多天都没看见到何歆了。 而作为乐亭营的女财神,掌管着乐亭营内外的银钱支度的何歆,今日前来便是来验收工程的。 毕竟这个被韩林和王徵称呼为“风车”的东西,她可是拨了大笔的款项,如果今日入不得她的法眼,以后在这事儿上,何歆有理由也有权利少拨款甚至不拨款。 几近花甲之年的王徵,带着人在风车的内部上上下下地检查了半天,指点了几个小问题让人修葺,随后他又转身下了楼。 楼下有一个巨大的石碾子,比平常驴拉的那个碾子大了两倍不止,一根粗壮的铁力木一头嵌在石碾当中,另一头则直插入顶。除了这个巨大的铁木外,还有一些铁做的 碾子旁边几个青壮的小伙子,在旁边堆了几袋子小麦,王徵又对这几个人说了几句,听到楼上已经将问题修复了以后,王徵这才又风风火火地走出了楼。 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王徵,韩林止住了和蔡鼎以及茅元仪的谈话,对王徵微笑施了一礼以后嘴里道:“王老年近花甲,还要为晚辈的事忙前跑后,晚辈着实不该。” 说着韩林上前帮着王徵拍打身上的尘土,王徵连忙摆手,笑道:“怎敢劳守备,老夫自己来就成了。” 拍打了两下尘土以后,王徵又对韩林道:“里里外外已经检查了一遍,应该可以开始了。” “有劳王老。” 王徵冲着风车的方向喊了一声,随后就有两个顺着风车两侧用绳木搭的软梯攀爬而上,解开两边捆缚住扇叶的绳子,随着一阵吱嘎的响声,沉重的风车扇叶开始缓缓转动了起来。 河岸两侧的百姓们虽然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但看到风车转动以后,爆发出了阵阵欢呼。 不过韩林、王徵、蔡鼎等乐亭营的一众官员们则屏住呼吸去看,等风车的速度终于恒定下来以后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等风车里面的情景了。 “出面了!出面了!” 不一会,磨坊内部也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紧接着,一个青壮提着半口袋磨好的面粉跑了过来:“各位大人请看,面粉!这可比骡子拉的磨要快上不少!” 王徵抢过口袋,伸手在里面掏出了一把面粉来,用手拨弄着,嘴里道:“虽然比骡子拉的还要粗些,可这才多会儿的功夫。” 说着,王徵又把手上半成的面粉展示给众人看,韩林捻起一点,用两个手指头搓了搓,发现虽然颗粒还比较大,但整体还算均匀,于是笑道:“这可是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没有就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如果再多会,怕是要比骡子拉的更细了。” 蔡鼎捋着胡须含笑道:“先不说快了多少,骡子要吃草,还会累,可这风车不一样,只要风不停便能一直转下去,这面也源源不断地从里面出来了。” 韩林笑着称了一声是。 在王徵、茅元仪这两个如今最顶级的科学家以后,韩林自然不能让他们闲着,在和王徵探究了一番以后,韩林决定先从风力动手。 乐亭一年四季当中,只有秋季的风稍微少一些,但其余季节几乎都有风来,风车东西其实明初就已经有了,不过和现在他所建造的这个风车在原理和造型上截然迥异。 现如今的风车是力帆式大风车,整个风车如同帆船一样,竖着六到八面小帆,每面帆都围绕着桅杆转动,可以根据风力的大小决定升帆的数量,好处是无论风从哪面刮都能保证有一半的帆在自动迎风。 不过坏处就是这个帆的动力比较小,多用来驱动龙骨车来进行提水。 韩林在王徵给他的《远西奇器图说》当中震惊地发现了“齿轮组”这么个东西存在,这可是科技进步当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发明。 因此韩林赶忙向何歆提请拨款,调集了大批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先造了一个小型的风车,如今这个“试验品”已经开始运转了起来,韩林高兴的简直要蹦起来。 不过莫看这个风车比正常的红毛夷的风车要小了不止一圈,可它造价十分不低,单就中间作为传动主轴的铁力木可是下了好大的功夫寻找,而且单就这一根,就花去了他一千二百两的银子。 此外,盖风车的砖石、以及人力成本、齿轮组的消耗,铸造,乃至前期的试错成本等等又花了他将近两千两银子。 不过即便花了三千多两的银子,但韩林还是觉得值。 诚如蔡鼎所说,风车在有风的情况下可以十二个时辰转动不休,虽说要花去维护的成本,但是相比于人力和畜力来说也更加经济实惠。 而且,转动不休的风车也提供了源源不绝的动力,加以改良就能应用到很多地方去。 想到这里,韩林对王徵深深地作了一揖:“王老大才,有了这风车,无论是磨面,还是提水灌引,都将造福乐亭百姓。” 王徵赶忙将韩林扶起,等韩林站直了身子以后,王徵不顾辈分反而向韩林深深一揖:“韩大人哪里的话,若非韩大人、何主事的全力支持,老夫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更何况,依老夫看,韩大人实在天授,若非韩大人加以改良指点,老夫也仍处迷津。” 这一句话,反而将周围的人弄愣了。 韩林给王徵指点迷津? 第97章 齿轮 见众人脸上都浮现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王徵又捋着胡子呵呵地笑着对众人解释道。 “原本按照老夫的设想,这风车当应长成水车的样式,可守备却给出了一个不一样的样式。” 在得到了韩林的请求以后,王徵立马在自己的屋内闭关三天,将他理想当中的风车样式给画了出来,并拿到韩林的公事房为其讲解。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韩林在看过以后轻而易举就将他的心血给否决了。 起初王徵还有一些不服,不过韩林随即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首先,水车样式的风车太低,而且又颇为笨重很难在微风的情况下转动起来,因此风车整体要加高。 其次,减少扇翼的数量,由于架的高,可以拉长扇翼的长度,同时为了减轻扇翼的整体重量,让微风也能驱动,因此将扇骨做成格栅状,只在边缘的柞木钉上帆布。 最后,还要将四个扇翼的扇首以一定的角度倾斜,用来增大受风的角度和力度。 韩林一边讲解着,一边用他的炭笔在白纸上描描画画,给王徵做示意。 王徵听了以后顿时感觉豁然开朗,随即两个人便用了一天的时间,完善整个手稿图纸,包括作为一个试验品来说,什么样的高度最合适,翼展究竟要多长才不会被大风刮断。 同时,风车转不是目的,要用这个转后的动力做什么事,要用几组齿轮组,大小应该如何组合,用什么材质最好等等。 等一切都已经商议完毕以后,站在外面候着的二狗子已经不知催促了几轮。看着外面黑黢黢地夜色,韩林才猛然反应过来,他们两个人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王徵今年可是五十有七了,为了自己的事,让这老头饿了一天的肚子,韩林十分不好意思,连忙跟王徵告了一声罪,询问他想吃什么。 可此时的王徵,手里正拿着那张图纸,凑在灯下仔细观看,沉默不语。 韩林给他的惊吓大过于惊讶,昔年西方的传教士邓玉涵口授为其讲解,才得了王徵才笔译了《远洋奇器图说》,他自认为,如今在国中哪怕是徐光启、茅元仪、孙元化几个人在机械上也比不上他。 可没想到韩林寥寥数语就讲出了其中的很多道理,甚至就在这风车上,很多原理和结构要比邓玉涵讲解的更为细致。 王徵偏过头看了看韩林,望着他那极度年轻的面庞,猛然间就升起了一股子极度怪异的错觉,到底他是老头子,还是我是老头子? “难道他正如《圣经·约翰福音》当中所说:‘从肉身生的就是肉身,从灵生的,就是灵?’” 这句话不那么准确翻译过来的话,其实大概意思就是孔子的“生而知之”,由此王徵才对几人有感而发,说韩林是天授。 听到王徵如此推崇韩林,蔡鼎和茅元仪大感惊讶,别人可能不知道,但他们可是太知道王徵别看是一个老头子,但为人略有一些傲气。 几个人正说着话,猛然听见风车当中响起一阵嘎吱嘎吱的巨大声响,里面那七八个青壮一边惊叫着一边从风车当中跑了出来。 韩林等人都吓了一跳,连忙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诸位大人,里面的那个叫齿啥的东西崩了!都冒出了火星子,俺们几个不敢多待,跑了出来。” 王徵一听就急了,执拗的性子不顾韩林等人的劝阻就往风车走,韩林几个人对视了一眼,有些无奈,也跟在其身后。 等进了风车,韩丽就看见王徵正拿着几个断裂成几块的小齿轮发呆。 韩林从王徵的手上接过来看了看,就发现了其中的问题,齿轮的断口处有几个气泡,再仔细的看了看,又在齿轮身上发现了几处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纹。 韩林又将两半齿轮分别递给了蔡鼎和茅元仪。 精通火器的茅元仪刚一接手,就发现了其中的问题:“这齿轮,是铸造的?” 韩林点了点头。 由于韩林和王徵的心中急切,因此为了更快速的建造风车,里面的齿轮组都用的是铸造的方式。 铸造的好处就是成型快。毕竟,无论是失蜡法还是砂铸都可以快速弄出各种形状的磨具,而只要将铁水浇铸到磨具当中就能铸出想要的铁器 除了省时省力省钱外,铸造也更利于大型器具的生产。 不过铸造的缺点也十分明显,铁器内部不均匀,强度和韧性都非常差,铁器内部十分不均匀,几乎每个铸造铁器的内部都存在气孔、裂纹、缩孔等等。 现如今的铳炮等火器几乎都是铸造,这也是为什么茅元仪这个火器专家能够一眼看出来的原因。 韩林摇头苦笑道:“看来……看来,不该省的钱不能省哇。” 王徵也叹了口气。 对于齿轮组中较大的齿轮,还可以通过增加其厚度的方式来尽量减少这些影响,但是对于小齿轮来说,由于本身的质量就小,又要承受大力,出现崩坏断裂的问题,其实并不意外。 几个人出来以后,茅元仪对着王徵笑道:“王老不必介怀,无非是铸造的原因而已,将齿轮组重新锻造即可。” 韩林轻咳了一声,有些心虚地看着何歆:“确实是小事,何主事,你看……要不再拨一些银子?” 韩林之所以心虚是因为财政的大权完全都掌握在何歆的手里,没有何歆的应允,就算是他也从营帐上调不出一两银子来。 随着乐亭营逐渐壮大,日常的收支都是天文数字,而且其中各种细枝末节,乐亭营的几个账房每天几乎都要将算盘珠子给敲飞了,这要让韩林自己去管,估计韩林也就别干别的了。 而且何歆这位乐亭营的“女财神”确实将这银钱的大事管理的井井有条。而且在韩林的要求和指点下,整体的财政流程也开始步入了正轨。 无论是军中还是衙署,各司每个月都必须提报下一个月的预算,账房进行审核,遇到不合理的地方就打回,审核过后按月支度。 如果超出了预算,各司还需要向账房解释为何超出,是否下个月还要超出,再由账房评估,如果超出太多,还要由何歆乃至于韩林亲笔签字才行。 这一通下来,军中的高勇、杨善等主官叫苦不迭。 而叫得最欢的,无疑就是管着整个军中伙食的老王头王愿,因为账房这个举动,断了他从中贪墨的可能。 不过当账房将他的“冤屈”和“难处”提报给韩林,韩林见了他一面后,王愿也马上闭了嘴。 拉着苏雪见手的何歆将一丝隐忧深深地埋进了眼底,似笑非笑道:“东家都发话了,奴家照办就是,不过要拨多少款项还得东家提报个数目上来,账房那边过了才成。” 韩林顿时眼前一黑。 第98章 科研 韩林的公事房内茶香四溢,白毫隐翠的幼嫩枝芽在滚烫的开水当中徐徐舒展,上下翻飞。韩林伸手端起半月桌上的茶杯,用嘴轻轻吹拂了几下,随后小口啜饮,微摇着头发出畅快的斯哈声。 知道韩林好茶,在京师离别之际,左都督郑养性特地送了他两斤贡茶。郑养性说此茶名为:“吓煞人香”,韩林冲泡过一次以后惊为天人,直赞此茶名不虚传。 这茶韩林平日里自己都舍不得喝,当宝贝似得藏了起来,而今日里拿出来,完全是看在眼前这几个人的面子上。 蔡鼎、王徵、茅元仪、何歆,这几个人无一例外的,都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也是韩林在乐亭营的“臂膀”与“手脚”。 十七世纪什么最贵? 人才! 面对这几个人才,韩林自然不可能吝啬区区几两茶叶。 “何姑娘所说的预算之事……” 王徵轻轻将茶杯放下,脸上流露出了一丝苦笑:“老夫驽钝,实在是估算不出来……” 从汀流河边回来以后,韩林又将几个人带到了自己的公事房中,今天的第一次科研试验,虽然略微有些瑕疵缺遗,但试验本身就是纠错,韩林自然不会天真的认为,做什么东西都能够一蹴而就。 在分析总结了一阵以后,韩林、王徵、茅元仪几个人一致认为,齿轮这件事不是什么大事,铸铁不行那就用锻铁,如果锻铁还不行,那就上黄铜。 下一步要研究的一个是怎么让风车所产生的动能更强,另外一个是如何将这些动能运用到其他地方上,提高效率。 听得在旁边喝茶的何歆,俏脸一阵抽抽扭曲。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听了好一阵何歆才终于插进话来,让众人估摸着一个大概的支出。 方才的讨论中几个人讨论了一下分工,韩林将把控整体的进度以及对众人提上来的东西给出修改意见; 蔡鼎作为乐亭营衙署的一把手,将负责民夫、工匠的征调、各种材料的采买以及后期的督建; 王徵负责优化风车并研究风力的延展; 茅元仪则负责内部各装置如齿轮组的强度研究。 至于何歆…… 负责给钱。 听到王徵拿不出一个细致的预算出来,何歆又转头看向了茅元仪。 茅元仪摸了摸下巴,掷地有声地道:“何主事,要说耗费多少银钱,我也算不出来,实话实说,连米价几何我也不知道。” 何歆面上一窒。 好家伙,看来这几个人一个个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根本就没想过,这些东西可不是凭空变出来的,而是要砸银子采买的。 但韩林对于此事极为看重,何歆也不能驳了这几个人的面子,纤细的手指在手压杯上敲了敲,给出了自己的提议:“如此,就由账目司派两个账房进驻,估算造价和支度,各位大人看这样如何?” “如此再好不过,那就有劳何姑娘了。” 王徵和茅元仪对视了一眼含笑答道。 自四月来,到如今的六月底,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乐亭营给两个人的带来的震撼实在不小。 在克扣成风已经成为了定式的现如今,乐亭营竟然发的是满饷这就让人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蔡鼎曾向两个人解释过,虽然当今圣上十分看重乐亭营,但仍仍免不了各级上下其手,真正发到乐亭营手中的饷银也不足半,而剩下的半数都由韩林自己来补足,除了最基础的饷银以外,乐亭营的卒伍的银子还包括战时补贴以及战后的封赏,同样都由韩林来支度。 此外,如今卫所兵已经在实质上成为了将官的家仆,募兵虽然好一些,但仍免不了为将官们做一些营私罔利之事。 若说操练,一个月都可能见不到一次,按照戚继光的练法五日一操就已经是名动天下的精兵了,可乐亭营这里的卒伍完全脱产,除了七日一次的轮休以外,几乎可以说是日日皆操。 虽然真刀真枪的搏杀和操练肯定有所区别,但只从风貌上来看,乐亭营麾下的卒伍将校个个都带着一股子睥睨天下的气质。 王徵甚至在给他的教友兼好友,山东右参议兼整饬宁前兵备孙化元的去信当中明言:“今观乐亭营上下,惩罚赏赉皆有形制,将不为己,兵不畏战。旌旗所指,争相蜂拥,勇公怯私,颇有秦风,诚数十年未尝所见也。倘天下诸将学得半分,则辽事可图,寰宇定矣。他日初阳(孙元化字)若有编练之事,乐亭可效!” 不过王徵自己也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因为就韩林这般用银子的砸法,如今可没有人能砸的起,这就不得不提另一个让王徵和茅元仪惊奇的事了。 那就是生财有道。 乐亭营治下的产业也让人耳目一新,不说那烧口的“薤上露”,更有风闻的香水,乃至新开的钱庄票号等,都有革故鼎新的意思。 而王徵和茅元仪就是现如今思想最开放的一批人,对于他们来说保守残缺、墨守成规是不行的,一定要大刀阔斧的革故鼎新才是正途,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两个能乐得留在乐亭营的原因。 而这背后,又与屋内这个奇女子何歆有关,就是她与另外一个叫吕鑫的主事在背后大力推动,才能使乐亭营不缺银子。 由此两个人对于韩林的眼光更为叹服,实在是不知道他从哪里网罗了这么多可用的人才。 对于这件事,蔡鼎只用一句十分悖逆的话,就给出了自己的看法:“昔汉祖以一县之才,铸治泱泱,乃县才之功乎?” 王徵和茅元仪听罢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连皇帝绘像而寻却辞而不授,而却甘愿为乐亭营奔走的白衣布卿。 王徵正回忆着,猛然听到韩林正在叫自己,王徵轻咳了一声,略显尴尬地道:“岁数大了精神难济,韩大人可否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天下学问千万,晚辈欲兴营学,开设兵、民二科,不知王老和茅先生可愿授业?” 第99章 营学 王徵微微一愣,嘴里道:“不是有县学麽?” 茅元仪和蔡鼎也稍稍惊讶,茅元仪道:“还是守备想开设私塾,专教乐亭营上下?” “都不是。” 韩林摇了摇头:“科举是正途不假,天下英才虽如过江之鲫,但能够一跃龙门的仍属少数。更何况神州百姓有万万之数,能够读得起书的可有什一?” 王徵、茅元仪以及蔡鼎同时沉默了下来。 特别是王徵和茅元仪两个人,王徵中举之时在万历二十二年,而登地已经是三十年后的天启四年,这三十年支撑他的,全都是因为家境。 不论是王徵、茅元仪还是蔡鼎,原本的出身家境都是不差,可正如韩林所说,其他的人可都是读不起书的。 最近韩林的主要心思都放在民、商事这两件事上,真正身体力行时才感觉能用之人实在太少了。 特别是在点亮科技树这件事上,他更感独木难支。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自行车的原理不难吧。 有了自行车,行军的速度可以提升三倍以上,但是轴承、车链以及最基本的充气的橡胶胎他就解决不了。 就算放弃橡胶胎用现在的木轮,轴承和车链也换成别的,但阉割的自行车在没有硬化路面的情况下,估计比走路还要慢。 科技的发展非一人一时之功,这里面涉及的东西太多了,从一个东西发明出来到真正落地应用,涉及到基础原理、材料、配套支持等等,每一个都要循序渐进的点亮才行。 此外,还要靠考虑新出来的东西不能“伤民”,就比如风车磨坊这件事来说,一个风车磨坊可以抵二十头驴拉磨,那风车磨坊出来以后,这二十户干什么去? 乐亭本来地方就小,能够提供的机会也少,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这二十户掌握风车的操作方法。 为科研做人才的储备,为治下的百姓提供生计,为所做的一切提供武力上的保护,如此形成一个良性的循环,铸就一个滚滚的车轮,才能碾碎一切。 “大人的意思是,所设的营学教的不是孔孟之道?” 蔡鼎想了想,对韩林发出了灵魂的一问。 “自然是要教的,孔孟之道乃天下正朔。” 自始皇帝千年以降,儒术独尊。无论是为“天地立心”的横渠气学,还是“天人合一”的程朱理学,抑或者当下大行其道的“知行合一”的陆王心学,这些学派之争全都是儒术内部的争端。 韩林刚想赞同蔡鼎的观点,但猛然想到即便是眼前思想最为开放的几个人,恐怕也不能接受将完全摒弃孔孟之道,这步子迈得太大了,就容易扯到蛋。 于是紧接着说:“‘知行合一’阳明先生乃第一流人物,我所要做的便是践行阳明先生的学问。” 虽然儒学是天下正朔,不过从现时的场景来看,能够从儒学当中获利的人实在是太少了,直到现在,即便各种思想隐隐有百花齐放之势,但机械这类的学科仍然被视为奇淫技巧。 哪怕是王徵和茅元仪这两个科学家也是如此认为,机械和火器,那不过都是兼职,本职仍然是科举后进入士林。 要不然这两个人在名落孙山以后,也不会如此抑郁了。 韩林不想在这件事上与几个人产生争论与冲突,于是韩林便将自己的营学包了一层时下最流行的陆王心学的皮。 反正只要达成目的,管他儒家、法家还是墨家,那都是无所谓的事。 “子曰有教无类,我设想的营学除了要教授儒学以外,还要教农、工、商、乃至兵,优先从识字学起,慢慢再因材施教,让人人皆有所得,学成后亦可寻到生计。” 韩林看着几个人说道:“因此感请几位在各科任教,何主事也如此……” “噗……” 原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何歆听到他点自己的名,刚刚入口的茶水猛地喷了出去。 雪白的脸被呛地通红,咳嗽了两声后,才伸出一根葱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谁?我麽?” “然也,你在商事上的学问,可比我们几个人强得多得多了。” 等看到几个人脸上的神色,韩林才猛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好像确实有些惊世骇俗了一些。 虽然明末时女子的地位已经大大提升,可以做一些小买卖,但那都是平常百姓为了补贴家用才这么做的,大户人家的小姐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绝不会抛头露面的。 何歆能够在乐亭营执掌财政的大权,又主理商事在旁人看来已经是不可思议,如今再让她去传道授业解惑,那就更加惊世骇俗了。 于是又开口宽慰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孔圣又没说这三人当中绝对没有女子。” “世间学问千万,歆亦大才,何必自缚手脚?天下未尝闻‘女先生者’,有之,便自乐亭始。” “妾身倒是无所谓。” 何歆摊了摊手,耸了耸肩膀,随后打趣道:“但可不能白教,东家可要发月钱的。” 韩林哈哈大笑:“那是应当的!” 蔡鼎看着正在思索的王徵和茅元仪两个人一眼,开口道:“办法是好办法,事也是好事儿,但大人有没有想过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 “如何招人入学?要知道半大小子就能为家里赚钱了,半大的闺女即便不嫁人,也可以做女红来补贴家用。诚如大人方才所说,能够读的起书的,十无一二,最主要的就是囿于这个钱字。” 韩林想了想,开口道:“这个也好办,一是军佃家中入学,两赋减半;二是成绩优异者给予奖学金;三是按照其所学和阶段,完成学业后分配到各司,保证其无后顾之忧。” “当然。”韩林挑了挑眉毛又道:“虽说有教无类,但也不是啥人都能进,你比如吴保保他那老爹,好几十岁的人了,你让他再来读书识字,那不是闹笑话么。” “如若是六七岁的孩童娃娃,则优先启蒙;如若是半大小子闺女,则按照各科授予技能速成;各阶段学业完成后,可通过考试的方式,合格者可往下一阶段进行,不合格和不愿者,可入衙署做其能力及之事。” 其实韩林就是将后世的小学、技校以及各梯度教育照搬了过来,但是学时和教授课程他还没想好,这件事可以以后再说。 蔡鼎又微微冲使了一个眼色,韩林这才发现好像王徵和茅元仪这两个人很久都没说话了。 蔡鼎又清了一下嗓子,提示道:“国人最重师承,学问一道想要大成,非数十年之功不可,连匠人都有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之说,如此半生心血怎能轻易交付于他人之手?” 第100章 条件 蔡鼎的话音刚落,韩林便明白了。 其实蔡鼎的意思就是当下流行的“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个思想,而且也确实如此,凭什么我的一肚子学问要教给一些不相干的人? 如果韩林想说服王徵和茅元仪这两个人,那就得从这件事上让他们解开心结。 摸了摸鼻子,韩林对着两个人问道:“敢问王老、茅先生,可有言出法随、点石成金之能乎?” 茅元仪抢先开口笑道:“若有此能,当先许高官厚禄,扬州瘦马,何苦让那王明初(王在晋)阻我仕途。” 茅元仪这个人文武双全不说,而且十分风流,曾广纳妾室,号称姬妾八十,秦淮名妓杨宛、王修微都是其妾室。 时有人赞其曰:“年少西吴出,名成北阙闻。下帷称学者,上马即将军。 不过情场得意的茅元仪,在仕途一道上实在是一言难尽。 去年他向崇祯进献《武备志》,本来崇祯看了都说好,却被时任兵部尚书的王在晋所阻,甚至落了傲上之罪。 原本的历史上,茅元仪是要被遣定兴县思过的,还好蔡鼎当时在京师,这才全力找人将其搭救了出来。 而一切的一切,皆因茅元仪和孙承宗有旧,而王在晋和孙承宗有隙。 王徵也捋着胡须缓缓摇头笑道:“老夫的学问都是拜天主所赐,言出法随那是天主之能。” 王徵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在对待女人一事上和情种茅元仪产生了鲜明的对比。 作为天主教徒的王徵,在进士及第以后遣书告诫家人切勿为其纳妾,但王徵的几个儿子都出痘殇死了,仅留有二女,这家人的不断央求下娶了个妾,但又因为教义的缘故王徵深感其罪,立志要将自己的妾室嫁出去,最后差点自杀,才断了王徵的念想。 “然也!” 韩林一拍巴掌道:“在座你我,皆非大能。王、茅两位先生有经国之才,《奇器图说》《武备志》上所录所想若只存留在纸上可太可惜了,两位难道不想将其化为现实?” 韩林这句话可是直接击勾在两个人的心弦上了,这可是十数年的心血之作,如果能将其化虚为实,也算偿了半生的夙愿。 看到两个人有些意动,韩林继续蛊惑道:“非是晚辈说大话,这天下能够让两位全力施为,大展身手的恐怕只有乐亭营,银钱物料,两位旦有所求,晚辈自会有求必应,唯独在这人上,晚辈毫无办法。” 王徵和茅元仪想了想,韩林说的是对的,他们设想的东西,有很多在当下看起来是十分精密的,照猫画虎是绝对不行的,齿轮一事就是最好的证明。 “因此,晚辈觉得,这人,两位还得亲自来教才是,而且两位还可以择取其中的优异,收入门中,百多年后枝叶兴旺,门人敢不激念?” 别说这两个人了,蔡鼎听完都愣一下神,随后瞪大眼睛看向了韩林,暗中对其竖了竖大拇指。 韩林的言下之意,就是开宗立派。 这可是满腹学问宗师的终极理想,千年以来,各朝的名臣层出不穷,但是开宗立派能够将学问传承下来的祖师,可就寥寥无几了。 国朝二百余年以来,真正算是开了宗派的便是陈献章、湛若水的心学,而集其大成的王阳明已经被人称为了半圣。 过往开宗立派的都是在儒学上,哪个不是当世大儒?但韩林似乎给了两个人展现了一个开宗立派的新思路和新道路。 而这种思路乃至于口才,连蔡鼎都为之震惊。 说完,整个屋子内都沉寂了下来。 韩林知道自己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如果这样还不能说服两人,那他也没什么好办法了。 于是就开始饮茶缓解口渴。 大约过了半刻钟的时间,王徵当先长吁一口气,看着韩林十分认真地说道:“制器造物,是老夫参悟半生又与西洋人多方交汇而得,诚如守备所说,若不能一观,当为一生的憾事……” 韩林脸上顿现喜色,但就又听王徵话锋一转道:“不过要让老夫呕心沥血所得就这般轻易教授他人,老夫实在是心有不甘。若守备想要,可以,不过老夫有个条件,不知守备大人能否答应老夫……” 看了看王徵,韩林十分平静地问道:“敢问王老指的条件是……” “许我在乐亭传教,散播天主福音!” 王徵的话音刚落,韩林的瞳孔便是一震。 “只要守备大人答应此事,那老夫便答应在守备大人的营学当中授业。” 好个王徵!好个虔诚的天主教徒! 这下轮到韩林沉默了,王徵反而开始优哉游哉的品起茶来,等待韩林的回应。 而他身旁的茅元仪也抿着茶,看韩林是否能够答应王徵,同时也在心底盘算自己的条件。 不过韩林并没有让两个人等太久,抬起头来对着王徵道:“既然是王老所请,这个条件,晚辈认了!” 屋内的几个人蓦地瞪大了眼睛,传教一事可并非是小事,韩林竟然只是稍加思索便答应了下来,看起来十分反常。 果然,就听韩林又道:“如若是寻常百姓,王老自可传教,不过若是我营中人,乃至营学当中人,如非自愿请教贵教教义,王老万不可主动揽传。” “按守备大人说的办,营中营学老夫绝不主动传播。” 王徵想都没想立马答应了下来,对于他来说,向广大百姓散播福音才是他想要的,而要是韩林说只限于乐亭营内他反而不会答应。 韩林看着喜形于色的王徵啜了一口茶来掩饰自己的暗笑,老王头还是年轻啊,估计他也想不到会被自己摆了一道。 如今正教衰微,天主教总得来说还是劝人向善的,总比百姓们信奉那些白莲教、闻香教、罗教等等这些妖教强。 而且王徵太小看国人了,对于绝大多数汉人来说,真正信奉的只有自己的祖宗,除此之外其他的都不过是务实之举。 要不然也不会有“什么庙都要去拜一拜”的说法了。今天你这个神好使那我就信你一会儿,明天你不好使了,那我再换一个。 要不然也不会有什么关帝庙、土地庙、财神庙、佛寺等等了,在国人百姓的信奉体系那可是相当的庞杂,反正啥都可以信,也啥都可以不信。 王徵作为一个氏族的子弟在上面待太久了,阳春白雪根本不懂下里巴人,即便到了后世,信道佛这两个在华夏最古老的教派都是少数,更勿论天主教这个外来的宗教了。 不过虽说如此,韩林自然不会让他在营中和营学当中传教,这些人接触王徵的时间会更长,这种涉及到未来乐亭营根本的事韩林自然不可能答应。 而且他已经打算好了,以后乐亭营一些特别紧要的科司,一定要控制信教的人数,不能让其肆意弥散。 韩林和王徵两个人的条件已经交换完毕,于是韩林又转头看向茅元仪笑道:“王老既已投石问路,茅先生定然也有所条件咯?” “自然如此。” 茅元仪捋着胡须含笑道。 你还别说,时年三十有四的茅元仪身姿挺硕、雄杰异常,确实属于鹤立鸡群的那一支,怪不得能得名妓的青睐。 散发了一阵魅力以后,茅元仪整理了一下仪姿:“诸位皆知,元仪形骸放浪,与名妓多有知交,其人攻于琴棋书画,不过是容貌各异而已……” 说着茅元仪转头看向了何歆:“今见何姑娘方知,天下竟有如此奇女子,姿色之外更有展招。” 茅元仪看向韩林:“如守备大人愿将何姑娘下嫁于元仪,元仪便答应授业,元仪所言,是嫁,非纳!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嫁!” “噗……” “噗……” 先后两声从主位和主位下首传出。 第101章 赤字 公事房内,韩林的笑声停一阵起一阵,光听那声音,就感觉实在是难以憋忍了。 “东家真是好手段,为了拉拢茅元仪,竟然把奴家豁出去了,拿奴家打窝。” 何歆看着嘴角一直压不下去的韩林,羞怒道。 “嗳?这可不关本官的事。本官也没想到,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咱们的天下奇女子就将茅止生(茅元仪)的魂儿给勾了去。” 此时的公事房内,只剩下了何歆和韩林两个人,方才的事情仍历历在目,韩林没想到茅元仪可是真勇啊,连川渝暴龙也想娶。 何歆狠狠地剜了韩林一眼:“那你方才怎地不回绝了他?” “我拿啥回绝啊!” 韩林嘎嘎怪笑道:“你又不是俺闺女,也不是俺姐姐,谁知道你到底啥意思呢?要不……” “何主事你考虑考虑?人家可说了,是娶不是纳,八抬大轿喂,而且茅止生的家境也不差。” “我呸!” 韩林和何歆实在是太熟了,因此她也不再端着,冲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以后,踢踏着长裤,一只脚就搭在了凳子上。 “我考虑?入得那个门儿还有我的好么?” 何歆搭在膝盖上的手比划了一个八字,上下挥舞道:“老娘要和他那八十个姬妾争风吃醋,八十个啊!” “再说了,八十个姬妾,他忙活的过来么?!那身体还不篓喽!” 韩林笑得几乎要背过气去了,大口的喘息声如同驴叫,如同哮喘一般。 门口站着的二狗子听到后,赶忙推门进来,一脸焦急地问道:“少爷,你这是咋了?!” “滚出去!” 何歆回头瞪着二狗子怒骂道。 二狗子吓了一跳,连忙抬眼去看韩林:“少爷……” “劳资蜀道山!” “嘭!” 笑了一阵韩林终于缓过来一些,指着何歆搭在凳子上的脚说道:“淑女端庄啊,天下奇女子。” 接着又道:“你还说俺没回绝,你自己不也没回绝不是?” 何歆将脚放了下来,两手捏着衣角,马上变换了一副楚楚可怜、含情脉脉的姿态看着韩林:“奴奴,那还不都是为了东家?这驴子拉磨要么蒙眼,要么吊着胡萝卜,奴家现在可不就是那根胡萝卜?” “收一收,收一收。” 韩林连忙摆着手对着何歆道:“我可不吃你那一套,留着这一套给高大哥和茅止生罢!可怜我的高大哥,差点就被人偷了家。” “你那高大哥也是一个味儿。” 何歆终于恢复了常态,冷哼了一声道:“只要我在营内,必定就要在我面前晃,搞得老娘都快烦死了。” 韩林耸了耸肩:“这男欢女爱的事,我也没法管,这以后哇,原本两个人的戏,可就变成三个人的戏咯。” 见何歆又瞪起了眼,韩林连忙又道:“说正事,说正事,你说的与我有要事相商,是什么事?” “你且自己看罢!” 何歆从怀里摸出一个账本来,摔在韩林的面前,面色忽然就有些不好看。 韩林犹疑地拿了起来,翻看了一阵,随即也皱起了眉:“前几个月不还有富余麽?怎么这么快就有了亏空赤字?” 何歆上下打量了韩林一眼,微哼了一声说道:“你还好意思说,我还没找你算账。” “啊?” 韩林一头雾水。 “就拿上个月来算,你去京中,支度了五千多两银子,回来后入账了一千多两;修筑风车前前后后花去了三千三百多两;各司支度五百两;金士麟徐如华带走了一万八千两去琉球;战兵的月饷赏银二千三百两,还有衙署里养的这些人,每个月的月钱也要三百两……” 韩林听得这些密密麻麻的账正头痛不已,就又听何歆道:“除了这以外,你还要搞科研,王徵、茅元仪这两个人还不知道要支度多少两;此外,修建营学业得要钱不是?” “你可倒好,还为了入学免了半数的税,这些可是要报给朝廷的分文少不得,也要咱们来填补。” 韩林嘟囔道:“乐亭的地贫,就算满产能军佃能纳出多少来……” 何歆叹了口气:“就你这么个花法儿,不亏空才怪了。” 韩林嘴里道:“不还有酒产和钱庄票号呢么?” “别提了……” 何歆揉了揉脑袋:“烧酒的销路还算不错,亢家那边尝到了甜头,往晋中、蒙古甚至建州走货,几乎是有多少要多少,就是钱庄票号……” 何歆看了一眼韩林:“日日都在亏空。” 听到被他寄予厚望的钱庄票号正在亏空,韩林诧异地问道:“怎会如此?刚开业那两天不是收了不少的银子麽?” 开业那天韩林就在现场,同时还接待了张国瑞、高长福等一众士绅乡老,这些人都往里入了银子,在他们的带动下,韩林本以为事情妥了,随后就忙活解救纪用的事情上去了。 可谁承想,何歆竟然告诉他现在钱庄票号竟然是亏空的状态。 “刚开门那几天确实入了一些银子,但都是些士绅,百姓们没有一个入的更可恨的是……” 何歆银牙咬了咬:“未过几天,除了张国瑞以外,那群士绅们便来以各式各样的理由来提银子,说白了就是在锅里涮了一回!” 韩林手指敲着桌子,沉思了一阵:“看来还是信用不够。” 银行业在如今的欧洲已经广为铺开如罗马银行、阿姆斯特丹银行等等,很多来红毛夷就是靠着银行的贷款来完成远洋航行的,韩林原本想效仿,不过现在看来受到了不小的阻力。 “咱们现在账上还有多少钱?” “按照目前的速度,账上的钱还能维持三个多月。” 韩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钱庄票号里面的存银不能动,防止后续再有人来提,如果成出现了挤兑又拿不出银子,那咱们就是臭了,往后也别想再做这门生意了。” “奴家觉得,这背后有人在推,看咱们的笑话。” “那就让他推好了。”韩林冷笑道:“钱庄票号业务不能停,我觉得,可能过一段时间又会有大笔的银子进来,不过这些银子按照我说的,别动,防止他们马上挤兑。” “至于信用的问题我再想想办法,该支出的还是要支出,三个月,之定兄和徐三哥也该回来了,到时候一个是粮钱可以回来周转,另外就是还有海货可以出售。” 何歆叹了口气:“我会卡一些支度,到时候如果有人来找你,你可不能松嘴。” 韩林点了点头:“财政的大权都在你手里,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何歆又抬起头来对着韩林说道:“上次你们打海寇弄回了两万多两银子回来,还能不能再打一次,再弄一笔?” “哪有天天杀猪的道理……” 第102章 巨变 “大人,袁崇焕,被皇上召对于平台。” 崇祯元年七月十六日,韩林的公事房内,桌子上,地上到处都是从本子上扯下团成一团的废弃纸团。 近来韩林被“信用”这件事搞得有些焦头烂额,按照何歆所说,至今天账上的银钱其实已经只能支度不到三个月。 如果三个月后再弄不出钱来,到时候不仅仅是外面的买卖要停摆,连战兵的银饷也发不出去,韩林和乐亭营一直以来的努力全部打了水漂,信用破产以后再想建立起来,那可就难了。 然而就在如此焦头烂额当中,郭骡儿报告的这件事,更让他心中一紧。 “什么时候的事?” 韩林放下手中的笔,微微抬眼看了郭骡儿一眼。 “两日前,大人吩咐过袁崇焕的动向要即刻禀报,赖麻子派了人来日赶夜赶,尽快送到了乐亭。” 对于袁崇焕,韩林在心中极为忌讳,因此他对情报司吩咐,只要有袁崇焕的消息,不管他在干什么就要立马向他来通禀。 上次传回来的消息还是袁崇焕被刚刚入了京,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以后,韩林还是久久不语。 那个男人,他终于回来了。 虽然从来没见过袁崇焕,但对于韩林来说他给自己的压迫感实在是太足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甚于皇帝崇祯。 在宁锦时,韩林就因为三岔河捣剿,杀了十三个鞑子坏了袁崇焕与女真人之间的默契,被袁崇焕申斥了一番,随后又在宁锦之战时立了不世之功,论功行赏甚至在袁崇焕的前面。 虽然当时袁崇焕是被排挤当中,韩林当时也不过一个贴队官,排在了辽东巡抚的前面也确实有些耸人听闻。 对于袁崇焕这个人,韩林根本就摸不透,也看不明白,甚至他都不知道袁崇焕是在心中妒恨自己,还是根本就想不起来他这个无关紧要的小卒。 越是看不清,韩林的压力就越大。 郭骡儿小心翼翼地迈过地上的纸团,来到韩林对面的位置坐下。 作为乐亭营的高管,他自然知道韩林最近在为银子的事发愁,看到韩林脸上阴晴不定,郭骡儿以为韩林是因为这事。 略微犹豫了一番,郭骡儿还是苦笑着对韩林说道:“大人,以后要是保证消息能够及时传回来,怕是要从营中拨款了。” 韩林抬起了头,皱眉问道:“不是有驿站的勘合么?” 明初时规定,驿站接待各级官员,都由驿站所在的地方管理,说白了就是驿站要管来往官员的吃喝拉撒睡。 对于地方来说往来官员的数目实在太多,这耗费的银钱实在是不菲,地方不能只往外拿钱,不赚钱吧,大家都要捞油水的,于是后来驿站只要有接待的任务,就会各种巧立名目,摊派到百姓的身上。 你家有钱,那就出点钱接待上官好了,没钱?没钱出人也行啊,反正挑夫、纤夫、轿夫这些事也得有人干。 按照规定,上面接待过往的官员如果使用驿站,必须是公务,要出示勘合,也就是介绍信,没有勘合地方有理由不接待,用完了的勘合要及时回收。 但是既然接待了能从百姓身上捞油水,因此驿站也不再管,到了如今,驿站已经成为了公共汽车站,勘合也不上交了,用完了就收起来,更有甚者将勘合当做礼物送给亲朋好友。 例如现在正在云游各地的徐霞客,就是在拿着勘合四处转悠。地方美滋滋地接待这些人,可以从百姓身上捞油水,而拿着勘合这些人则在沿途的吃住上有了保障,最不济也有人抬着轿子送上一程。 韩林自然也是有勘合的,这勘合多半都是情报司在用,说白了他也是既得利益者的一员。 而此时郭骡儿说以后要自己花钱了,他自然有些不解。 “六月时皇上下了旨意,说骚扰累民,莫过于驿递,命兵部:一切仿照旧历,出入文武都要有勘合或者当用马牌,其余的都要禁绝。” 韩林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这还不止……” 郭骡儿看了看脸色十分不好看的韩林:“据闻监察御史毛羽健、刑科给事中刘懋等人正在串联,说要整顿裁剪驿站,属下这才说以后情报司这边可能需要单独拨银子了。” 裁撤驿站这件事在韩林看来,可能比袁崇焕起复更加严重,因为他可太知道远在银川的那位驿卒后来干了什么了。 袁崇焕起复、裁撤驿站。 崇祯这是在拼命的挥着铲子挖自家的祖坟,一铲又一铲子的,生怕自己挖的不够快,不够深。 如此看来,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韩林揉着略微发疼的脑门,长长的叹了口气,对着郭骡儿问道:“我知道了,就这两件事吧?” 看了郭骡儿犹豫的神色,韩林破口大骂道:“该他娘的不会还有其他的烂事吧?!” 郭骡儿点了点头:“在宁远的李继元飞报,说最近宁远兵正在闹饷,已经有愈演愈烈之势。” “欠饷几个月了?” “已经有四个月了。” “怎么欠了这么久?接任袁崇焕的辽东巡抚毕自肃,不是户部尚书毕自严的亲弟么?怎么还会欠他的饷?” “毕自严还没到京,原户部尚书郭允厚因阉党之事被牵连去职,王永光接任不到两个月迁为吏部尚书,户部可以说这几个月都是群龙无首的状态,也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宁远的粮饷一直未发,听说毕自肃接连催饷,但户部正为阉党的事互相攻讦,几乎是停摆的状况,对于催饷一事无人理会。” “这些趋炎附势的狗日的,就该袁崇焕上来治他们!” 阉党下台后引发的乱动,自去年十二月起一直延宕至今。 崇祯上台以后联合东林党人乘胜追击,每个月都有被攀咬出来的阉党被降罪,一时之间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别说六部了,阁臣都去了好几个,如此大的人事变动下,能够治理好朝政就算怪了。 骂了一阵,韩林对着郭骡儿道:“锦州即失,宁远就变成了最前面的重镇,宁远有变,关门必将撼动,回复李继元叫他紧盯那边的动向,但有巨变即刻将消息传回来。” 郭骡儿低头应了一声是,就又听韩林说道:“骡子,一会你去再将高大哥他们叫过来……” 郭骡儿猝然一惊,抬起头看向韩林讶然说道:“大人的意思是……” “宁远如果巨变,朝野必将为之震动,虽然山海关那边有兵但要留大部扞卫关门,如今觉华岛水师既废尚在重建,那么离着最近的水师就是咱们。” “一旦有事,咱们必然免不了要被调遣。” “时局板荡啊……” 第103章 召对 京师紫禁城皇极门,一个身材短小精悍的中年人,在几个太监的引领下快步疾走。 他并不似其他朝臣那样谨慎地低着头,生怕看到什么皇家秘辛,反而是将头微微昂起,顾盼之间颇有一副从容自得之色。 虽走的疾,却在这紫禁城中,有一种闲庭信步之感。 这里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 万历四十七年时,他来过这里,那时候他在廷试考中了进士,是第三甲四十名。 天启二年时,他来过这里,那时候他已被授福建邵武知县,这次他来是朝觐,也就是朝廷的大考。而也就是这一年,广宁兵败,朝野为之大震。 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单骑出阅关内外,还时上书称,给我军马钱谷,我一个人足守。 在廷臣惶惧的情况下,他的胆识与张狂得到了御史和天启皇帝的赞誉,被授为兵部职方司主事,后面就是宁远大捷、宁锦大捷,那时的他已经是辽东巡抚。 在遭参罢职的一年以后,他再次来到了这里。 而现在,已经是崇祯元年了。 他也终于等到了那一句—— “宣,兵部尚书兼右都督御史,蓟辽督师袁崇焕觐见!” 拾阶而上时,袁崇焕回头望了望。 阳光炫目,已经有些看不清来路。 他闭上眼睛,微微吸了一口气。 为了这一刻,他等了一年。 等了九年。 也等了四十四年。 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 “臣,袁崇焕叩见圣上。” 稽首顿首五拜以后,袁崇焕的额头刚刚触地,就听不远处的一个声音道:“督师免礼。” 袁崇焕起身后垂手立在一边,微微扫了一眼,发现今天召对的廷臣全都是高官,以及兵部的一些官员。 崇祯稍稍打量了袁崇焕一下,随即笑道:“昔在信王府时,每陛见皇兄,皇兄皆语督师尽心国事,乃人臣之表,不想今日方才得见。” “臣,惶恐……” 袁崇焕后退了一步,对着崇祯深揖到底。 客套了一番以后,崇祯开启了今日的主题:“魏逆自经,众正盈朝,尽扫沉苛积蔽。然朕新近揽阅奏章,深感九边不靖,百姓流离。今日召集廷臣,便是想与诸位商议此事。” 崇祯扫视了一圈以后,优先点了兵部尚书王在晋的名:“本兵,请与诸臣详述。” 按制,督师之职需要阁臣和兵部尚书充任,因此袁崇焕的兵部尚书是加衔,而王在晋则实打实的兵部尚书,听到崇祯点了自己奏对,王在晋出了列。 “赖仰天威,魏逆即去,朝纲重振。如今国内百姓各理生计,隐有勃发之势。然边疆却与国中迥异,北有插汉部虎视挟赏,东有建奴频频扣关,南有海寇劫掠海上,如今西人又起,蜂拥为盗,边事急矣。” 崇祯叹了口气:“本兵以为如何?” “臣以为,插汉新近失利不足为惧,海寇郑芝龙等正商讨招安之事,暂时也可放下,如今最为患者首为建奴,次为西人,西人为肘腋内患,建奴为心腹大患。” 所谓的西人与东人一样,是山陕两地人的简称,如今陕西关中大旱,百姓争相为盗,已经隐隐有不可收拾之势,前一阵子,已经有乱民纠集在一起,侵犯延绥,被总兵杜文焕给剿灭了。 崇祯点了点头:“西人寇起皆因天灾,朕心甚怜之,若行赈济定会各返家乡,只可惜司农尚在路上,等其入京,再召予商讨。” 司农就是户部尚书,毕自严正在从淄博的家乡往京中赶。 崇祯敲了敲椅子的扶手,继续道:“诚如本兵所言,西人不过是阋墙之忧,而建奴则为异族之患,朕欲除之为快,不过此患延宕已有十二年之久,若头上一直悬刃,百姓怎能安居乐业?皇明怎享海晏河清?” 略微顿了顿,崇祯继续道:“朕欲再加田课,诸卿以为如何?” 此话一出,群臣大惊失色,大学士刘鸿训连忙出列道:“万历朝时,加征银九厘以致怨声载道,天启朝时并征钞关、行盐等,又使百姓争相逃籍,如今若再行加派之事,大厦恐有倾覆之忧。臣,请陛下三思。” 刘鸿训说得十分不客气,这已经不是暗指了,而是明指如果要加派粮饷那崇祯就会变成亡国之君,因此崇祯的脸色瞬间就难看了起来。 他日夜批复奏章,为的就是让百姓能够安居立业,皇明能够重新让四海威服,可这大学士刘鸿训的话,不是指着他的鼻子在骂他么。 可他还没等发火,就又见吏部尚书王有光出列道:“臣,附议。” 崇祯虽然面上不好看,但也不能当众发火,因此只能将心中的那口气憋下去,尽量让自己的面容缓和一些:“天官请言。” 王永光躬身答道:“月余前臣曾管着户部事,盘计之下,今年当发辽饷合计四百五十九万两,然至今未出,只等毕景会(毕自严字)入京亲理。然辽东要饷,他地亦要饷,如今九边合计欠饷已达九百六十八万两之多……” 崇祯眯着眼睛向王永光道:“既知欠饷,天官为何不允朕加派之说?” “陛下明鉴。” 王永光咬了咬道:“如今民已不堪其负,若行加派恐怕这千万两银钱已不够。” “啪”地一声,崇祯拍着椅背站了起来,气冲冲地道:“既不许朕加派田课,那你们倒是给朕想出个办法来!” 说着崇祯又看向了大学士李标,李标不亲附任何一派,一直都保持着中立,见到崇祯发火看向自己,无奈苦笑了一下,出列道:“臣请陛下息怒,臣以为国库之虚,当开源节流,裁汰老弱诡籍,禁少奢靡。如今国中百业勃发,当与民休息,加派之事可缓图而不可急施。” 崇祯叹了口气重新坐下,终于有人不是抛问题,而是给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来了。 想了想,崇祯又道:“新近朝臣屡有上书言驿递靡费,朕也觉其骚扰累民,日前已拟旨禁绝私驿,如今看来还不够,这开源节流之事,便自裁汰驿递开始。” 群臣无言,能够到这个位置的,总归是有一些情商的,前面已经驳了皇帝的面子,如今再去反对,那就是作死了。 “辽东百姓夜哭晨号,朕实不忍……” 沉默了一阵,崇祯又转头向一直没有说话的袁崇焕问道:“爱卿既已督师蓟、辽、登、莱、天津军务,依爱卿看,边关何日可定?” 第104章 五年 “臣期五年,为陛下肃清边陲。” 袁崇焕出列即答道。 一时间整个平台之上,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袁崇焕。 崇祯脸上从震惊又变为了大喜,他看了看左右这群廷臣,故意又向袁崇焕说道:“请督师复言。” 袁崇焕知道自己再一次在群臣当中鹤立,于是开口大声道:“方略已具疏中。臣受陛下特眷,愿假以便宜,计五年,全辽可复。” 计五年,全辽可复! 五年,复辽! 崇祯闭上眼睛,向后靠去。 已经开始幻想复辽之日,他定会御驾辽东,承揽万民欢呼,四夷拜服,煌煌圣明,自此中兴。 背后太监闪动的清风,将崇祯从幻想当中拉了回来,长吁了一口气,盯着袁崇焕的眼睛,诚挚地道:“复辽,朕不吝封侯赏。卿努力解天下倒悬,卿子孙亦受其福。” 国朝二百余年以来,除了太祖、成祖两朝以外封爵极少,世宗时王守仁平定宁王反,也只不过封了个新建伯,而上一任封爵的宁国公是魏忠贤的侄子,全都是仰赖魏忠贤的权势,朝野上下都不会服。 但如果真能复辽,那么可就是举国拜服,而且可坐侯望公,而皇帝的意思也很明确。 此爵,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想到这里,袁崇焕心中一阵激荡。 刚才那种感觉让崇祯意犹未尽,此话说完,他摆了摆手。 群臣马上会意,皇上这是累了,要小憩,于是皆尽弯腰恭送。 小憩自然不是散会,只是稍微休息一会,崇祯已经在别院赐食,等群臣都休息好了以后再继续进行召对。 群臣三三两两的往外走着。 钱龙锡是东林党人,也是他大力举荐袁崇焕督师蓟辽,因此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轻声谈着。 王永光和王在晋都不是东林党人,甚至两个人之前都曾依附过阉党,因此全都遭到了东林党人的排挤,屡屡遭受其上书弹劾,好在即便是依附魏忠贤时也没有太过分的举动,而且两个人也算有能耐,崇祯这才将两个人给留了下来。 于是两个人走在了一起。 王在晋曾任辽东经略,曾经和袁崇焕在辽东共事,刚开始两个人的关系还可以,后来因为对待辽事的事情上策略不一样,且袁崇焕十分强势,两个人的关系急转直下。 但王在晋仍是秉着士大夫的礼节,上前向袁崇焕行礼:“元素(袁崇焕字),别来无恙。” 袁崇焕淡淡地看了一眼王在晋,开口道:“劳动本兵挂怀,日后还请多多照拂。” 王在晋叫的是袁崇焕的字,试图缓和曾经的关系。 而袁崇焕则喊的是王在晋的官职,其疏远之意不言而喻。 看着袁崇焕的背影,王在晋微微摇了摇头,叹息道:“元素这性子,恐遭祸事。” 王永光则微微轻哼了一声:“理他作甚,在皇上面前夸下海口,如此轻慢,离他远一些最好,也省得往后被他殃及。” 李标因为不依附任何党派,因此独行。 休息期间,兵科给事中许誉卿走到袁崇焕身旁,将他请到了一边,对其耳语道:“督师真打算五年复辽?” 虽然是王在晋的手下,但许誉卿同样是东林党人,由于钱龙锡的关系,如今东林党与袁崇焕处于一个蜜月的阶段,许誉卿这才上前与袁崇焕交谈。 袁崇焕望着崇祯所在的暖阁方向,反问许誉卿道:“陛下今年才不过十七吧?” 许誉卿一愣,不知道袁崇焕为何有此一问,点了点头道:“陛下万历三十九年生人,今年确实不过十七。” 袁崇焕叹了口气:“也是为难圣上了,方不过十七便要肩负天下,致使天颜憔悴……” 许誉卿转头望向袁崇焕,张了张嘴:“督师你……” 袁崇焕收回了目光:“做臣子的怎忍陛下如此焦劳?五年复辽之语,只是聊以相慰。” 袁崇焕的话音刚落,许誉卿额头细密的汗珠就涌了出来。 他回头望了望其他廷臣,凑近了急声道:“督师!上英明,甫一继承大统,便诛权奸,振朝纲,安可如此轻慢对大,若五年未复,督师你将奈何啊!” 其实袁崇焕的心里此刻也略微有一些后悔,初见崇祯,见他不过是一个少年的样子,便觉得自己需要标新立异一些,就如当年单骑出关那样,得到天启皇帝的青睐。 因此对于崇祯来说,他依旧用了这个办法,出口即惊人,让自己鹤立于群臣当中。 但他一时间忘了旁的大臣可以胡说,因为他们并不负责辽事,而他现在可是实打实的蓟辽总督,说五年复辽,那便是在群臣面前给崇祯皇帝写下了军令状。 许誉卿嘴里说的,其实就是在提醒他,今上可不是那么好相与,好欺骗的,一个备受先帝信任、可以让天下叫“九千岁”、朋党无数权倾天下的人,今上说罢黜就罢黜了,如果五年以后他复不了辽,那他的下场怎样,不问可知。 但此时话已说出口,想收回也不可能了。袁崇焕虽然表面上异常平静,但是在心里,也在想着如何补救自己夸下的海口。 看着眼前沉默不语的袁崇焕,许誉卿眼前只闪过了两个字。 “投机。” 短暂的休息过后,崇祯又将大臣们召集了过来。 袁崇焕想了想,还是出列说道:“陛下,臣有事奏。” “督师可是觉得五年复辽有些过了?” 崇祯脸色微沉看向袁崇焕。 袁崇焕摇了摇头道:“辽事确实不易评定,不过臣既然已经说出口,又得陛下委任,臣安敢辞难?臣只请,五年内,户部转军饷、工部给器械、吏部给人,兵部调兵选将,如果内外相形益彰,事事顺应,则辽事可图。” 这一下子就把四部都拉下了水,群臣相望,对视当中,都略微皱了皱眉头。 不过崇祯觉得袁崇焕说的有道理,于是点了点头:“朕定饬四部臣,如卿所言。” 这句话是说给袁崇焕听的,也是说给四部听的。 “卿可还有所请?” “以臣之力,制全辽有余,调众口不足,一出国门,便成万里,嫉能妒功,即不以权利掣肘臣,亦能以意见乱臣谋。” 王在晋听着听着,便暗自咬紧了牙关,袁崇焕这是在说自己会给他下绊子。 崇祯看了王在晋一眼,对着袁崇焕摇头道:“卿无需多虑,朕自会主持。” “恢复之计,不外乎于臣昔年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之策……” 第105章 军哗 “好个辽人守辽土,好个辽土养辽人!” 崇祯元年七月二十五日,辽东宁远城巡抚衙门前,四五百个卒伍兵丁手持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对着紧闭的巡抚衙门大声鼓噪。 其中以蜀、楚两带口音居多,同时也夹杂着辽东口音。 “呸!” 一个蜀中口音的汉子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粘痰,随后转过身对着群情激愤的卒伍们大声叫道:“俺们不是辽人,但也为朝廷镇守了辽东这么多年,在这里娶妻生子,安家落户。前年、去年、今年,哪年没打鞑子?俺们也算东人,可朝廷口口声声说要辽人守辽土,辽土养辽人,如今已经四个月没发饷了,就是这般的养法?!” “张正朝,蛊惑营伍率众围堵巡抚衙门,这是死罪!你若即刻带人离开,我苏涵淳以辽东推官的名义保证,既往不咎!” 巡抚衙门之后,一个声音厉声喝道。 “苏涵淳,莫以为你平日里霸道,俺们就怕了你。今日我张思顺和张朝正带着弟兄们来,找的是巡抚毕大人和总兵朱大人与你无关,叫两位大人开门说话。你这个鸟毛该滚哪里滚哪里去,不然……” “不然我们就攻进去,亲自去找两位大人了!” 张思顺的话音刚落,门后又响起一个声音,几乎是央求道:“诸位弟兄,且压一压火气,抚台大人自打断饷的第一日便向京中请饷,如今已连发九道,想必饷银已在路上,还请再等等。” “等?!” 张朝正冷笑道:“可问问肚儿等得么?俺们也是堂堂的七尺汉子,竟然要沦落到与街上的野狗夺食去喂养家中妻儿,城中商民百姓见我等可怜从牙缝里抠出来接济我等,才没让我等饿死。” “可你们这群狗官日日宴饮,这银饷怕是早就到了,全都被你们贪了去,张世荣!你莫以为我们不知道,顶数你这个通判贪的最多!” 僵持之际,越来越多的十三营卒伍往巡抚衙门赶来,原本还有一些看热闹的百姓商民看到如此架势,知道要坏事,赶忙一哄而散回到家中紧闭门窗。 一时之间街上游走的全都是卒伍,有的提枪带棒,有的赤手空拳,瞬间就将巡抚衙门前的这条大街围了个水泄不通。 好在十三营的卒伍长期镇戍宁远多次拼死戍卫,与城中的商民关系还不错,而且在断饷以后,城中的商民对营兵的家眷多有接济,这才没酿成哄抢百姓的大错。 不过人多胆壮,渐渐已经有人红了眼睛,如果再放任下去,定然要难以收场了。 张思顺挥手招过来一个人问:“田汝栋,各营都怎么回的?” 田汝栋凑近道:“广武营已经将彭参将捆了,正在从外城往过赶,车左营那边也来了大半,车右营那边因为有左良玉左都司压着,来了一小半,祖营那边,祖大乐把我们的人骂了一遍,说我们是在谋反,绝对不会和我们一起。其他各营都答应响应,但来的人都不多。” “狗日的,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不一条心。” “咱们这算聚众造反了吧,为了脑袋他们当然不敢,依我看……” 田汝栋凑近了压低声音对着张思顺道:“趁着朝廷的大军还没来,咱抢了这宁远狗日的,然后往山里一跑,谁也甭想找到。” 张思顺抬手就给了田汝栋一个嘴巴,冷声道:“咱讨饷天经地义,怎能做如此猪狗不如的事来?你忘了前些日子你家里在街上差点饿死,还是铺子里的人喂了米粥!” “你要是敢这么做,老子第一个砍了你个狗日的!” 张思顺狠狠地盯着田汝栋道。 “张哥,俺不敢,俺不敢。”田汝栋捂着腮帮子连声说道,低下头的瞬间,一丝凶光显露。 张思顺也不再理会他,对着身旁的张朝正说道:“人聚的差不多了。” 张朝正微微点了点头,猛地将带鞘的腰刀高高举起,大声断喝。 “发饷!” 有人带头,原本还显得乌泱泱地乱兵瞬间就有了主心骨,同时大声附和。 “发饷!发饷!” 无数嘶吼声汇聚在一起,响彻云霄。 轰地一声,巡抚衙门的大门终于被撞开,张朝正和张思顺率先进入衙门当中。 张朝正看到正要转身逃窜的苏涵淳、张世荣两个人点指道:“莫要让他俩跑了,给我绑上!” 身后一群乱兵蜂拥而上,将两个人五花大绑了起来,这两个人一酷一贪,备受十三营的营兵之恨,因此捆缚时挨了不少黑拳黑脚,直打的两个人不断惨呼。 好在张朝正和张思顺这两个带头的不想将事情闹大,一番警告规劝,才让他们两个人留了一条命。 张朝正和张思顺又带着人推开了后衙的门,随即就是一愣。 就见后衙的正堂的房门大开,屋内坐着两个人,正是辽东巡抚毕自肃和前锋总兵朱梅。 庭院当中乌泱泱的站着四五十号人,有衙役也有家丁,衙役举着黑红相间的水火棍和腰刀,而家丁们则各个着甲,挺着刀枪、甚至还有鸟铳、弓箭等物。 一时间双方谁也不敢动,就这么对峙了起来,不过越来越多的乱兵已经涌入巡抚衙门,开始乱翻乱找。 过了片刻,正堂当中的毕自肃长叹了一声。 随后站起身来到衙署门前,对着张朝正、张思顺说道:“尔等皆是精兵悍卒,多年以来浴血以扞关门。欠饷之事,皆因老夫无能,羞愧难当,你们要捉,便捉了我去,切莫伤了百姓。” 说着毕自肃对着衙役们道:“收了兵刃,放他们进来。” 朱梅也一同来到门前,对着自己的家丁说道:“且听抚台大人吩咐,收了兵刃。” 一个全副武装的家丁头目腋下架着一支三眼铳,高举手里的火种,头也不回地道:“大人万万不可,此等乱兵凶恶,大人放心,我等定会护得诸位大人周全!” “放下!” 朱梅断喝一声,随后走了出来,一把夺过三眼铳扔在地上:“我的话你们也不听了麽?” 那家丁头目听闻后咬了咬牙,瞪着通红着双眼看向张朝正、张思顺等人:“休要伤了我家大人!” 张朝正、张思顺并未理会他,而是来到冷着眼看着他们的朱梅和闭目不语的毕自肃跟前,行了一礼后嘴里道:“此乃不得已之举,二位大人,得罪了!” 第106章 讨饷 宁远城巡抚衙门前大街人声鼎沸,叫嚷声不断,不断有人试图往衙门当中挤,可人实在是太多了,根本就挤不进去。 吵吵嚷嚷当中,正往里冲的人群猛然一顿,随后冲后面大喊着让开,后面的人不知所以,直到有人喊:“狗官被拉出来了!”这才向后散去。 张朝带着几个心腹走在前面,而后则是辽东巡抚毕自肃和前锋总兵朱梅,以及通判张世荣、推官苏涵淳等十来个巡抚衙门的官员,这些人都已经被反剪绑缚,被人推着往前走,张思顺则带着几个人压阵。 “散开,都散开!” 杨朝正一边推着前面堵着的乱兵,一边大声叫嚷。 毕自肃脸上隐有一丝痛苦之色,对于一任巡抚来说,这可是大大的折辱。而朱梅则环眼冷视,神态颇有一股不怒自威之色。 “狗官!还我们的饷银来!” 刚出了衙门的大门,往前走了几步,田汝栋猛然就蹿了出来,挥着拳头猛然打在了毕自肃的脸上,毕自肃闷哼了一声,向一侧倒去。 杨朝将歪倒的毕自肃扶住,猛地一推田汝栋,大声喝道:“你做什么?!” 然而已经晚了,田汝栋的举动无异于烈火浇油,一时间围堵在衙门口的乱兵猛然就躁动了起来,挥舞着拳头和胳膊肘对着毕自肃、朱梅等人又捶又打,拳影翻飞。 “滚!” “滚开!” 杨朝正和张思顺带着自己的心腹左推右搡,试图将乱兵推开,可人实在是太多了一些,乱哄哄当中,连他们也吃了不少拳头。 张思顺在吃了一记胳膊肘后,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猛地将腰间的腰刀抽了出来,大声喝道:“都给我滚开!” 他们的心腹也跟着将刀抽了出来。 见抽了刀,乱兵们这才散开,张思顺举着刀大骂:“哈麻皮!老子迟早被你们这群龟儿子害死!” 此时的毕自肃披头散发,满脸是血,身上的官袍几乎已经被扯烂,连站都站不稳了。 杨朝正见状恨恨地跺了跺脚:“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事!” 张思顺的刀仍未收鞘,一边警惕着看着围着的乱兵,一边对着杨朝正说:“这样不行,人太乱了,出事就要被这帮瓜娃害死了,咱们往钟鼓楼去,只放咱们的人上来。” 杨朝正点了点头,一脸愁容:“只能如此了。” 宁远城有两条主干道连通东西南北,而钟鼓楼则处于最中心的位置,钟鼓楼共分三层,高五丈有余,以青砖砌成,最底层与楼墙贯通,此时已经被杨朝正和张思顺的人站满。 共有两层阁楼,顶层架着牛皮大鼓,而第二层则是一个堂室,乱兵已经将毕自肃、朱梅等人羁押在此。 杨朝正、张思顺、田汝栋等合计十五个乱兵首领正在堂中,他们已经歃血为盟。杨朝正和张思顺虽然对他们的举动有所不满,但也没办法不带他们上来。 毕自肃和朱梅两个人虽然被绑缚,但还有凳子,其他的衙门中人只能席地而坐。 杨朝正对着毕自肃和朱梅跪下,恳求道:“两位大人,今日之事,非我等所愿,出此下策,实在是因为腹无一粒粮米,家中妻儿饿的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请大人怜惜我等,发饷罢!” 说着杨朝正对着两个人咚咚叩首,不一会额头就鲜血直流。 虽然已经被杨朝正教人清理了一番,但毕自肃和朱梅的脸上满是红肿,隐隐间还能看到伤口正在往外渗着血。 堂堂巡抚,被乱兵捆缚拘押在这里毕自肃的心中感到十分屈辱,他摇了摇头:“非是不发,本官已连写了九道奏章请饷,至今兵部、户部也分文未下!” 杨朝正刚要说话,就听见张思顺从门外回来对着他道:“郭广来了,说要见两位大人和我等。” 杨朝正点了点头:“叫他上来。” 郭广是兵备道,他的衙署离着巡抚衙门不远,闻询以后立马赶到了巡抚衙门,等听到毕自肃和朱梅已经被押到了钟鼓楼,一时间大惊失色,一路跑着赶到了钟鼓楼,连鞋都跑丢了一只。 等他来到了钟鼓楼的二楼,见到巡抚和总兵脸上的伤痕以后,又感到天旋地转,连忙上前查看问询了一番。 转过头来看向杨朝正和张思顺:“你们,你们啊!” 跺着脚急声道“可是酿了大错了!” 杨朝正沉默不语,张思顺梗着脖子道:“当兵吃粮天经地义,敢问兵备,我们要我们的饷银,可有什么错!” 郭广看着张思顺痛惜地道:“非是不发饷银,实在是无饷可发,要是有银何至于此?” 说着郭广对着毕自肃躬身一礼:“敢问抚台大人,库中可有饷银?” 毕自肃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已经空了,一文钱都没有了。” 毕自肃的话音刚落,田汝栋和四五个人猛然就扑了上来,揪起毕自肃的衣襟,用巴掌狠狠地扇着毕自肃的脸:“我们不管,我们只想要银子,没有银子我们就活不了!如果再不发饷,我们就去城中自抢!” 郭广连忙张开手臂将毕自肃护住,嘴里大喊道:“我去找银子!我去找银子!” 杨朝正和张思顺又将田汝栋几个人拉开。 杨朝正对着郭广道:“敢问兵备,何时能筹措好银子?” 郭广伸出三根手指头:“还请给我三日。” 张思顺摇了摇头:“太久了,兵备大人是想拖朝廷发兵前来。” 郭广被他戳破心思,但面色不改:“两日!” 张思顺仍旧摇头:“只给一日,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如果一日以后仍未有银饷,兵备可就莫怪我们了。” 郭广听到只限他一日,脸上大急:“就一日,我哪里筹措银子去?!” 见两个人沉默不语,郭广又快步走到边上那群被捆缚的官员面前,一把抓起张世荣:“你先把银子借我!” 张世荣装傻充愣:“我……我也没有银子。” 郭广素知这张世荣和中军吴国琦最贪,此时见他仍不肯拿银,一拳就打在了他的脸上,将他打的牙齿打落了两颗,恨声道:“若非尔等,岂有今日!” 郭广自己也贪,但他好歹有个尺度,可张世荣和吴国琦几乎可以用敲骨吸髓来形容了。 是夜乱兵流窜于市井,田汝栋又想出了抄这些家的想法,但被杨朝正以‘讨饷已经犯法,但尚情有可原,如果抄家则必死无疑’给否决了。 翌日巳时,一夜未合眼正打着盹的杨朝正被张思顺大力晃醒。 “杨哥,海上有船来了!” “怎么这般快?!” 杨朝正脸色难看了起来。 第107章 宁远河畔 崇祯元年七月二十六日,宁远河口,十余艘战船缓缓靠岸。 两岸农田里许多百姓互相招呼着,纷纷从繁忙的农事当中抬起头来,用手搭着凉棚观望重重的帆影,心中略有疑惑,自三年前正月觉华岛水师被灭,宁远周边已经许久没有看到如此多的战船靠岸了,一时间猜测纷纷。 船头缓缓破开浪花,看到行进得如此缓慢,乐亭陆营千总高勇手扶着船帮,一边拍着,一边对着身旁测算距离及水深的水营副把总董鹤大骂道:“徐如华个龟孙还吹嘘你们水营是海上的蛟龙,依我看,你们就是浅滩上的王八,我说董老鸡,你们不能叫你的人快点?!这般慢慢悠悠的,几时才能靠岸?” “你当这是你们陆上跑马?鞭子一抽噌地一下就窜出去了?这里可是河口,水流最急的地方,且不说跑不快,要是跑的快了吃水不足,触了地,那可真就是王八翻盖子咯!” 由鹤变鸡的董鹤被他说得有些恼,没好气地对着高勇说道。 听到两个人的对话,刚刚从船舱里走出来的杨善对着董鹤说道:“再不快点,咱们的大人可就要完犊子啦!” 说着他又回头冲两个人努了努嘴:“刚才俺过去看了一眼,好家伙,那苦胆都快吐出来了。” 董鹤无奈地摊了摊手:“真急不得,你们说咱大人连九千岁敢得罪,在皇帝老子面前也敢说话,咋偏偏就害怕这水呢?听说他是宁波人,那又是河又是海的,怪不得跑北边来了。” 高勇和杨善也接连摇头。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董和见水线已经不足,于是连忙叫人落了锚,又放下小船,开始往北岸运兵。 韩林是第一批登上岸的,此时脸上煞白几乎没有血色,李柱和两个亲卫前后搀扶着他,等终于“脚踏实地”以后,韩林再次忍不住,又开始蹲在地上吐了起来。 李柱一边轻拍着韩林的后背,一边对着韩林道:“大人,船上往下下人怎么也要半个时辰左右,你且在这里歇息一阵,我去寻一辆马车来,上了马车就好了。” 韩林向后摆了摆手,示意李柱别拍了,又接过一个亲卫递过来的水囊漱了漱口:“没事儿,老毛病了。只要离船歇一阵就好。前面有个驿所,马车就不要了,你拿着文书去里面调几匹马过来。” 李柱应了一声,对着两个亲卫吩咐照顾好大人以后,就开始往驿所的方向走。 高勇披着甲、按着刀领着第一部把总杨善,第一部第一司司总陶国振折返回到了韩林的身边,开口道:“大人,方才向人问过了,咱们现在在宁远东河与西河的交汇口,再往西约莫四里就到宁远城下了,不过有百姓说,今日里宁远城四门紧闭,不许出入,我看里面应该生事了。” “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趟。” 韩林叹了口气,看着远处不断从小船上走下列队的战兵,对着自己身旁的令官道:“等全员都下了船,休息一刻钟,随后将甲都披上,兵刃都带好,到迎恩门外两里扎驻。” 高勇又向西侧踮着脚观望,四里地开外,宁远城青灰色的砖墙隐隐可见,看了一阵,高勇嘴里开始骂骂咧咧:“狗日的王督师临下台还给咱们弄这么一出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自己坐镇山海关,有兵马不调,非要调咱们这四百里开外的乐亭营来。” 果如韩林所料,七月二十三日,已经确定下台但还未与新任蓟辽督师袁崇焕做交接的王之臣,与永平兵备副使梁延栋的调令联袂而至,令调乐亭水陆二营至宁远协护辽东巡抚衙门,以防不测。 接到调令以后,韩林即刻出发,但由于逆水行舟,终过了两日才赶到了这里,然而此时看来,还是晚了一步。 听到高勇的抱怨,韩林摇了摇头:“袁崇焕未到山海关与之交接领了官印,就不能履任,宁远一但生变,那山海关也必然跟着震动,王之臣就这几天的事了,他怎么也要保证山海关不失,但对于毕自肃的求援他又不能不应,因此才调了咱们前来。至于宁远军哗,也只是与辽东巡抚毕自肃有关,与他无关。” “那与咱们有关是怎地?!” 杨善也跟着附和着骂:“他倒是躲在山海关里当乌龟,把咱们派过来当肉包子打狗。宁远十三营合计三万余人,咱们就这一部加亲卫一旗,还不到五百人,人家一人一口唾沫就把咱们给淹死了。” 蓟辽总督和兵备副使调令韩林自然不能不听,但他也有护卫乐亭之责,因此只用水营的舟船将杨善的第一部给运了过来,张孝儿的第二部则在戍守乐亭。 “按照李继元的说法,宁远城中的兵马其实不足两万。” 跟着一同前来的郭骡儿开口道。 “天启六年时王之臣就上书揭发,说关上兵不足三万,宁远兵不足两万,其余前屯、中右屯估计也就万余,赵率当时驻扎锦州那三万人还是东拼西凑的。” “半数空饷?!” 高勇瞪大了眼睛失声道,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韩林点了点头,苦笑道:“要不王在晋说‘领粮则有其名,临阵则无其人,将官之富厚充囊,军士之贫穷销骨’呢。” 杨善咬着牙道:“好一群狗官,怪不得宁远兵要哗变,不仅吃着空饷,还要将另外那一半也要吞了!好几百万两的银子啊……他们拿银子就着饭吃了麽?!” “辽事已经成了一门生意,只要过了手的,谁不从中捞一把?!” “大人,现在看来城中果然出事了,就算是一万人马,咱们这五百人也弹压不住,要不,咱们在这里等着,等其他援兵到了?” “既然咱们到了,就得先确认了城中的情形再说,如果毕自肃和朱梅两个人已经死了,那不关咱们的事。如果两个人还活着,那咱们就得设法营救,不然到时候咱们可就要背锅了,即将上任的那位正好找到借口冲咱们下刀。” 想了想,韩林对着郭骡儿问道:“骡子,可能联络到李继元?” “宁远城四门紧闭,禁绝出入要联系到城中的李继元恐怕不行,不过这么大的事,李继元肯定得派人留在外面,且等等就是。” 韩林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天时:“叫第一部各司原地休息,一刻钟后开始披甲,午时以前要赶到迎恩门。” 第108章 形势 宁远城南门迎恩门外,五百余乐亭营战兵席地而坐,阵前守备官韩林、千总高勇、把总杨善等人端坐在李柱从驿所借调过来的马上,听着情报司副司长兼北司主事李继元留下来的人禀告城内的情形。 要说李继元确实要比失踪的前任潘野心思缜密许多,在乱兵围堵巡抚衙门之际,就赶忙派人出了当时还未紧闭的城门,等待韩林等人的到来。 “你是说,城中实际的乱兵只有两千五六左右?” 高勇按着刀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宁远城,开口问道。 “是。” 情报司的探子微欠了欠身:“禀千总大人,乱兵头目于多出自于广武营,其人歃血为盟,将广武营参将彭簮古羁押在营内,又鼓动广武营大部、车左营一部,车右营少部,其他营的一些散兵也加入其中,唯有中军的一营、三营未动,中军副将何可刚、祖大寿、都司祖大乐,吴襄、何太善等人约束卒伍,未许一兵出营。” “既然已经约束卒伍,为何不去相救?” “这……属下也不知。” “还能因为什么。” 韩林叹了口气:“老毛病犯了,中军二营,都是袁都督的旧部亲信,当日袁都督任抚台时,这些人吃香的喝辣的,如今新巡抚上任,四个月都吃不到粮饷,他们虽然不乱,但亦做壁上观,能要到粮饷,他们自然有分,要不到粮饷,没有跟着倡乱,等袁都督到时还能在其面前邀好。” “左良玉为何没约束住卒伍,让车右营去了人?” “乱起时左良玉未在营中,等归了营以后,已经有一少部分人受到鼓动出营了。” 杨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对着一直沉默不语的韩林道:“大人,既然只有两千左右的乱兵,咱们还有赵镇的手谕,只要将何副将、祖参将召集到一起,这乱不就自然平了麽?” 随着调令一同前来的,还有山海关总兵赵率教的手谕,在得知韩林将要去宁远护卫巡抚衙门以后,赵率教赶忙写了一封手谕叫宁远的何可刚、祖大寿等人给与韩林便宜与协助。 韩林对比了两封调令和赵率教的手谕以后,韩林差点感动地哭了出来,还是赵率教拿自己当自家人看待。 当然还有他曾经的老上司马爌,不过马爌因功升了副总兵,被调到徐州去了,两个人只有一些书信往来,帮不上什么大忙。 “我以守备之职根本调遣不动这些副将、参将、都司什么的,赵镇也明白,因此只是请这些人提供一些援助,行一些便宜。” 韩林想来想去,发现好像仍只能靠着自己这五百人。 不过好在,真正哗变的卒伍不过两千多人,而且情报司探子也说,这些人确实只是为了讨饷,还没有劫掠坊间,那事情还有缓和回旋的余地。 韩林又向宁远城头观望。 宁远城有内城和外城之分,内城始建于宣德年间,以青砖打造,天启年间袁崇焕、祖大寿又督建了外城,夯土而成,墙高与内城一致,都是三丈左右,城四角设层楼和西洋式的铳台,十一门红夷大炮架设其上,城外有深一丈、阔两丈的护城河。 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这五百人在城外不足两里的地方聚集,早就被城头给看到了,因此城头上人影攒动,隐约间还看到有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看着敌台上红夷大炮隐隐约约的影子,韩林沉默了半晌,转过头对高勇说道:“找个马术好的,去城下打探一番。” “大人,便由属下去罢。” 第一司的司总陶国振走了出来。 韩林十分欣赏地看了看陶国振,笑道:“国振要小心些,如果对方有了敌意,那便赶紧回来。” 骑着杨善让出来的马匹,陶国振纵马去了城下。 韩林等人眯着眼睛去看,到了城下的陶国振在马上似乎和城头上的人说了一些什么,但隔着老远根本听不清。 片刻以后,陶国振打马而返,对着韩林道:“禀大人,城头上的卒伍说请大人近前相见。” 韩林又问了下陶国振城头卒伍的神情和精神状态,略微沉吟了一阵,准备策马而前。 看到韩林的举动,周围的人吓了一跳,李柱将自己的马横在了韩林的马前,急声道:“大人,此间情形尚未可知,万不可冒险行事。” 韩林摇了摇头:“按国振所言,城头这些人应该并没有多大的敌意,咱们本来人就少,如果我不敢上前相见,倒让他们小觑了,后面的事就更不好办了。” “咱总不能让大人单枪匹马的去见。” 高勇看着城头道:“既然大人说无事,那咱们这五百个兵,自然也要随同大人一起。”高勇抬起手挥了一个手势,原本席地而坐休息的乐亭营战兵立马就站了起来,开始整队。 五百乐亭营战兵以旗为单位横向铺开,在几匹马后徐徐而进。 长时间的队列操练下,整个队伍整齐划一,虽只有五百,却有那一股子山倾的架势,引得城头一阵骚动。 方在护城河畔停住,韩林就听见城头有人高声询问。 “敢问下面可是当日在锦州血战的韩大人?” 韩林略有些诧异,跃马而出,来到阵前抬头向城上的那个人问道:“你识得本官?” “真是韩大人!” 城头上的那个人惊叫出声:“韩大人在锦州血战,出城斩将的事情已经在这辽东之地传开了,咱们这群军汉,谁不钦佩韩大人的胆识勇武?” “更何况……” 说着,城头那人拱手下拜:“韩大人在御前为东人请命之事,东人无不感恩戴德。” 看来自己以前做的那些事,确实都被东人记在了心里。 这就是因果啊…… 韩林在心中感叹了一句, 从目前的情形来看,乱兵确实还没有失去理智,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银饷,于是韩林决定赌一把。 心中大定的韩林随即笑道:“既然识得我,那便将吊桥放下来,教我们入城。” “这……” 城头那人略微有些为难:“大人既已至此,定已晓得城中事,小人实不敢开。” 看到韩林的脸色微冷,那人又道:“大人想入城,我等又不敢开门,不如这样如何,我们将只大人缒上来。大人还请放心,我等东人定然会护卫大人周全!” 说着,城头上就缒下两个粗大的竹筐来,一个里面装着人,另一个里面则放了一个木盆,这是给他渡护城河用的。 “放肆!” 高勇驱马上前,对着城头大骂:“我家大人好歹是堂堂守备,安敢如此折辱?!” “大人莫要误会,我等绝无折辱之意!” 那人摆着手解释道。 “不管你是否有折辱我之意……” 韩林冷冷地向问道:“此明地否?” 城头那人连忙道:“自是明地!” “我贼子否?” “大人怎会是贼子?” 那人被韩林说得有些愣神。 “如此……” 韩林冷笑道:“只有两军交战,才会缒入缒出,既然此地是皇明之地,我乃皇帝亲授守备…… “那尔等是要当贼麽?!” 这一诛心之言一出,城头一片哗然。 与韩林对话这个人,刷得一下冷汗就冒了出来,将后背都打湿了。 “大人莫要误会,城中未乱,俺们只是向巡抚讨要应得的饷银。” 擦了擦额头的汗,守卒向旁边看了一眼:“大人稍待,小人这就去城中请示。” “我只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以后,门若不开,那我便攻!” “我乐亭营此刻虽只五百,但自认各个都有万夫不当之勇。” 韩林一提缰绳:“便看你是的箭利,还是我的刀锋!” “威!武!” 韩林的话音刚,齐声大喝直冲天际。 第109章 楼中 杨朝正站在鼓楼的二层,扶着青砖向迎恩门方向远远眺望,脸上阴晴不定。 “我就说不应该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在巡抚衙门口跪着请一回饷也就得了,非得撞破衙门抓了巡抚和总兵出来,这下好了,这才过去一天朝廷派过来的兵就已经堵在城门口了。” “舒朝兰!你休要嘴里喷粪!” 原本坐着的田汝栋猛然站起,揪着这人的衣领:“当日在广武营歃血时怎说地?定要一起向朝廷讨个公道。” 田汝栋咬着牙:“当时你还吆五喝六的说什么‘朝廷不给银,你便要闹到皇帝老子的寝宫床头去’现在朝廷发兵来了,你倒第一个当了怂蛋!” 舒朝兰使劲扭掰着田汝栋的手,嘴里叫道:“田大脑袋你怎么有脸说我?!当时是谁口口声声地说,必然能请动车右营左良玉左都司一起为我们伸冤,可结果呢,不仅没请动左都司,还让他借了个机会回了营,你车右营才来了多少人,还没徐子明叫的车左营人多!” 田汝栋被舒朝兰说得一窒,松开了手:“我哪成想他吃了好处,不干人事?!” 舒朝兰理了理散乱衣襟,看着田汝栋冷笑:“怕不是弟兄们辛苦筹集的那五百两银子,你没给左都司,而是都自己私吞了罢!” “入你妈妈的毛!你再敢胡诌,老子把你的臭嘴撕到耳根!” 田汝栋一拳挥在了舒朝兰的脸上:“你牛个甚?你要是牛,就去楼上把那群大人都给放了,背着弟兄们去邀功买好,你看朝廷会不会把你这个贼牢丧家狗当个屁给放了!” 田汝栋这一拳打得极重,舒朝兰的被打的鼻血横流,大喊了一声“我日你仙人板板!”也挥拳相向,两个人抱在一起打成一团。 见两个人打了起来,其他军头赶忙上前去拉架。 “吵吵什么!” 杨朝正回过头来大喊了一句。 从收到海上有船来的消息,杨朝正立即让人将毕自肃、朱梅等一众官员移到三层,同时还让张思顺去了迎恩门观测情形,韩林到时其实张思顺就在边上,但他不敢自己拿主意,这才又折返回了鼓楼当中。 自始至终,杨朝正和张思顺都没想着和朝廷作对。 他们想的,就是将人鼓噪起来,一同拿回原本就应该属于自己的四个月饷银,只要拿到了饷银,就让卒伍散去,届时法不责众,朝廷拿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 但谁承想,人一多,心思就乱了起来,一见到巡抚和总兵便想起家中的嗷嗷待哺的妻儿老小,怒火攻心之下,这群乱兵竟然不受控制地对文武官员们拳棒交加,更将这两位朝廷命官打地头破血流。 更没想到的是,朝廷派的兵,来的这般快。 “朝政、思顺,你俩是头儿,接下来究竟是怎么个章程?” 串联车左营的徐子明叫人将田汝栋和舒朝兰拉开,对着两个人问道。 杨朝正和张思顺微微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计较了半天,杨朝正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开门放人罢。” 杨朝正的话音刚落,原本还在堂中乱哄哄的十来个军头猛然就停了下来,全都是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这……” 徐子明豁然抬起头,脸上极度扭曲:“杨头儿可是要降了?那为什么要鼓动俺们做这等事?咱们可是带头闹事儿的!如今一文钱没拿到不说,到时候朝廷问罪,先斩的就是咱们!” 田汝栋一把搡开拉着自己的两个人,瞪着眼睛高声道:“杨朝正你怎地也成了怂蛋?!方才张思顺不是说城外满打满算也就五百个兵,咱这两千来号人怕他作甚,况且真个打起来,城中其他营还能坐看兄弟们被外人欺负?” “就是,不行就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这群狗官,往山里去。再不行……” “咱们就投奔鞑子去!” 另有一个站到了田汝栋的身旁,跟随着附和道。 “你敢!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宰了你?!” 杨朝正厉声大喝。 那人犹有些不忿,但却被田汝栋拉了一把,这才看到其他几个军头站到了杨朝正和张思顺的旁边,都冷冷地看着他们。 这些歃血的军头当中,至少有四成都是杨朝正和张思顺的广武营的,而且广武营几乎全营乱动,因此实力也最强。 而实力紧随其后的车左营徐子明,虽然也不赞同杨朝正的打算,但同样的似乎也没有帮他们的打算,其他领头的也是一般无二。 “你知道现在城外的人是谁?” 张思顺盯着那人嘴里道:“就是之前在锦州出城斩了鞑子两将、后来被皇上钦点为乐亭守备的韩林,他敢五十人冲鞑子几千人的阵,你们敢麽?!” 众人纷纷低下了头,宁锦之战时,宁远的兵其实略微有些不光彩,锦州血战了二十余日,宁远的兵一卒未援。 即便后来在宁远城下和鞑子打了一场,但也是靠着城头的炮火犀利,而鞑子退时宁远也没出兵去追。 当日锦州可是看到鞑子要绕道去攻宁远,这才派了韩林去袭扰,韩林带着五十来号人,不仅斩了鞑子两个大官,而且还带着人冲阵回返,给锦州那边涨了大大的脸面。 两相比较,孰高孰低就见了分明。 杨朝正叹了口气:“咱们只是想要饷银,又不是真个想造反。咱们这两千来号人齐心些,把银子要回来,放他们进城也不过是缓兵之计,郭广不是答应了,入暮时分来交银子换人,先将韩林稳住再说。” 徐子明皱了皱眉头:“就算是法不责众,但咱们在朝廷眼里也是‘首恶’,到时候朝廷挥刀,也先斩到咱们的头上。” 杨朝正冷笑了一声:“谁说咱们是首恶?中军副将吴国琦知道咱们要闹事,立马吓破了胆,在家里闭门不出,咱们广武营的彭参将不也是知情的?到时候把他俩推出来,就说是他们鼓动咱们去巡抚衙门闹的事,这首恶不就有了?” “到时候你们再从各自的营中抽两个人出来,就说是他们打的人,这首恶有了,动手的也有了,咱们还怕什么?” 张思顺补充道。 这些军头也都没什么脑子,听到杨朝正拿了主意以后想了想也捏鼻子认了。 “现在就是要将这韩林稳住,要他来求咱们,只要他开口,咱们就可以借势让他也筹银子。” 杨朝正沉吟了一番:“思顺,你去吴国琦那里跑一趟,告诉他去帮咱们说好话,否则就要他一家老小的命!” 见张思顺点头应了,杨朝正又对徐子明道:“子明,你带人将楼上的大人们看住了,可莫叫他们跑了,不然鸡飞蛋打。” “那杨头你做什么去?” “我……我去会一会这个韩林。” 第110章 入宁远 宁远迎恩门外,红、黄、蓝、白、黑的五方军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军阵最前沿,一面带赤火焰脚的三角旗尤为醒目,黄底之上一个韩字嵌到了正中,韩字外围以八卦咒轮为环绕点缀。 城下旗帜猎猎,城头旗帜更是展招,除去代表着方位的各色角旗,迎恩门正门上也竖着一面硕大的长脚旗,横短竖长的黄旗上写着大明二字。 城上城下的旗帜同属一宗,但此时看起来却有一种隐隐相对,剑拔弩张的气势。 为了壮声势,韩林将自己的旗帜也竖了起来,明代的旗帜种类样式繁多,但总体上其实都差不多,多以五行八卦、星宿、人物、祥瑞等等,这些旗帜的用途也不一。 旗帜竖立起来以后,气势看起来果然更足了一些。 “大人,半个时辰差不多到了,城门如果不开,咱们真个打?” 高勇驱马向韩林身边凑了凑,低声问道。 “我像傻子吗?” 高勇摸了摸脑袋:“这怎话说的。” “咱就这五百人要是真把宁远给破了,也不用明天,今天宁远十三营里那群将官们全得上了吊。” “那……” “他不开门,咱们自然是走喽。” 韩林嘿嘿一笑:“反正咱来时,四门紧闭进不去城,徒奈我何?” 看着高勇仍有一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韩林摇了摇头:“你呀,都做了千总了,又不是没读过书,多动动脑子,这番做派自然是堵王督师和梁兵备的口。” “大人你真是这个。” 高勇对着韩林竖了竖拇指,十分给面子地拍了一记马屁。 杨善也凑了过来:“要是门开……” 他的话还没问完,就听见城头一阵喧哗,紧接着吊桥吱嘎嘎地从闸门处缓缓落下。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 高勇看向杨善:“什么开了,我看是你嘴开了,开了光。” “大人,怎么办?” 韩林耸了耸肩:“入城。” 五百人的队伍按队开始往里走,杨善作为前锋先入,李柱作为中军护卫着韩林和郭骡儿等,高勇则在最后掠阵。 队伍通过了大开的迎恩门,进入到瓮城当中,韩林的呼吸开始沉重了一些,古代的城池当中,瓮城是最凶险的地方,好在他略微用余光打量,城头上的守卒并没有什么异动,都簇拥着往下看。 等全员入城以后,韩林才终于松了口气,高勇从队尾赶了过来,对着韩林附耳道:“大人,宁远这些卒伍,没有效死之心。” 韩林点了点头,他也看出来了,而心中更是大定。 与此同时,百十来号人也在门后迎了过来。 “小人杨朝正,叩见守备大人。” 打头的杨朝正带着人在韩林的马前十余步跪下,拜了两拜。 “你是哪一营的,所任何职?” 韩林手里拎着马鞭,对着杨朝正淡淡地问道。 “小人忝为广武营队正。” “毕抚台和朱总镇现身在何处?” “巡抚和总兵以及衙门的几位大人此时正在鼓楼之中。” “有性命之忧否?” “无性命之忧。” 杨朝正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只是碍于当时形势,受了一些伤。” “知道了,你回去吧。” 韩林平静地回了一句,随后策马往城中走。 “大人!” 杨朝正说出两位高管的伤情,言下之意就是这两个人在我的手中,是死是活都是我说了算。 他虽然口中说得恭敬,但潜藏的意思想必韩林能听明白,届时他就可以和韩林谈条件。 可没想到的是,在听到两个人已经受了伤以后,韩林无动于衷,反应十分冷淡。 不仅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急切,甚至连说要见两个人的意思都没有,让杨朝正根本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一下就全盘打乱了杨朝正的计划,一时间反而急了,连忙追了两步就要和韩林继续谈条件。 可猛然间一个巨大的身影就挡在了他的面前,那人手握着韩林的代表他们这一司的方旗,随后猛地将杨朝正往外一推,嗡声道:“俺家叫你回去,你耳朵聋是怎么着?” 这巨汉看似轻描淡写,但承力的杨朝正却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好几步,要不是身后的人扶着,恐怕就要跌倒在地。 杨朝正在人手当中挣扎地站直了身子,一脸震惊的看着这个巨汉,这么多年征战下来,他也自恃孔武,可竟然在这巨汉手里如同小鸡子一样。 他身边的人不忿,纷纷向前。 “干啥!干啥!你们要干啥?!” 见吴保保出手以后,他身旁的王九荣和韦继按着刀把对着这些人大声叫嚷。 挎着刀的司总陶国振也从一侧走了出来,横在中间,冷冷地看着杨朝正:“都在辽东杀过鞑子,我不想与你们为难,但……” 陶国振将刀抽了出来,用刀尖在地上面前的地上画了一条线:“谁若敢近前到十步内,冲撞了我家守备,就莫怪我们不客气。” 杨朝正将身旁跃跃欲试的几个人拉住,眼前的这个将校似乎不是说笑,眼睛里确有一股子杀气在。 他身后那个巨汉和那两个人虽然没有杀气,但举手投足之间的悍勇,是做不得伪的。 哪怕闹成这样,也只有这几个人停在原地与他们对峙,其他的兵卒仍旧向前行进,没有鼓号,没有口令,所有人的动作都整齐划一。 若是真个打起来…… 杨朝正心中有些发寒。 虽然不敢动武,但嘴上却不能服输。 杨朝正身后的一个人点指着骂道:“你们这群挨刀的,怎地如此维护这群狗官,我看你们就是贱,被他们喝兵血也是活该!” “喝兵血?” 有司总陶国振在前面挡着,韦继心中更有底气,挤眉弄眼地道:“自打俺进了乐亭营,就没听过喝兵血这件事儿。” 说着韦继拍了拍身旁的吴保保:“瞧见这位没有,进乐亭营之前比那门口的墩子也高不到哪去,这才一年多的时间,就被俺们大人喂成了塔!” 望着对面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宁远兵,陶国振害怕韦继的话将这群人激怒,转过身对着几个人喝道:“滚回阵中去,别在这丢人现眼。” 第111章 巡抚衙门 宁远巡抚衙门这条大街上百姓稀落,偶有实在不得不出门的,也是行色匆匆,即便熟人相遇,也只是微一点头就各奔东西,两侧街边的铺子,也全都封了门板,看样子当时实在是急,有的连门前的幌子都没来得及收,蔫哒哒的,时不时摇晃两下。 门市显得冷清,街上可是热闹。 一些三五成群穿着棉甲的散兵随处游弋,眼神有些不怀好意地瞄着道旁的铺子,虽还没起打砸哄抢之事,但如今看来也只是缺少一个“先登”。 哒哒的马蹄声和整齐的踏步声,在青石板铺就的大路上作响,几个散兵抬起头来。就看见五六匹马在前,当头披着甲的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将校,其后拱卫着几个人,看起来也个个悍勇。 再之后,则是好几百的卒伍,整齐的踏步声便是由此而来,如同潮信一般,极具节奏和韵律,更有一种十足的压迫感。 前面游走的散兵也纷纷闪在两侧,让这些人通过,擦身而过时,这群兵依然目不斜视,连一个转头的都没有。 “这是谁的部将?” “不知道,这旗号没在宁远见过,里面也没有相熟的。” “看样子是往巡抚衙门去的。” “跟上去看看。” 这队人马的后面,一大群游兵乱哄哄地跟着,但也不敢靠地太近。 在情报北司探子的指引下,韩林率队直扑巡抚衙门现在最当务之急的一个是找到一个坚固的落脚点,巡抚衙门看起来是最合适的,另外一个就是赶快弄清楚当前的城中形势。 入城后不久,韩林就让李柱带着王之臣、梁延栋所下发的总督衙门文书和兵备道文书以及赵率教的手谕去找副将祖大寿和都司左良玉。 虽然对于两个人的配合韩林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不过韩林是想告诉两个人,自己有两大衙门和一个都督下发的文书手谕,关键时刻这些人莫要找麻烦,另外也是给这些紧盯着自己的眼睛看,他在城中也有奥援,让这些乱兵不敢妄动。 一路行到巡抚衙门口,亲兵司副把总以及第一部第一司陶国振带着人先入,不久就响起一片呵斥吵闹的声音,随后三四十个宁远的营兵就被他们从里面驱赶了出来,亲兵司副把总出门对着韩林点了点头,于是韩林便下了马迈步进了巡抚衙门。 自辽事起,宁远便成了关外首屈一指的重镇,自袁崇焕当了巡抚入主宁远以后,不仅城池几经扩建,巡抚衙门同样修的墙高院深,只不过此刻里面是一片狼藉,各色旗牌倒伏,文卷散落一地。 “这巡抚衙门修的这么气派,怎地轻易就被乱兵给凿开了?” 高勇一边弯腰捡起一根衙役皂吏用的水火棍拿在手里观看,一边又道:“锃光瓦亮的,连块儿木漆都没掉,看起来都没打起来。” “许是毕巡抚教人不准与这群乱兵冲突,这才轻易被捉了去。” 韩林抬脚迈过了一杆角旗,嘴里回道。 高勇指着巡抚衙门四角的几个角楼:“杨善,你派人上去。” 韩林想了想以后,决定扩大肃清的范围:“陶国振,你派人去两个街口戍守,除了咱们的人以外不准任何人出现在这条街上。有外人来,不管是谁都先通传,得我首肯,才能放入。衙门口也派一个旗的人戍守。” 吩咐了一圈以后,韩林几个又直入后衙,后衙的厅堂内同样椅倒桌翻,几个人齐齐动手找了几张椅子坐下,等待李继元。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情报司副司长李继元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在与几个人见礼以后,也找了一张椅子坐下,简要地叙述了一下当前城中的情形。 在听到毕自肃和朱梅被乱兵打的头破血流以后,高用拍着椅子的扶手大骂:“这群狗日的衙役家丁是干什么吃的,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上官被乱兵掳走?” 李继元摇了摇头:“毕巡抚和朱总镇下了令,不准反抗,衙役和家丁们被人缴了械。” “滥好人。” 高勇“嗤”了一声。 作为曾经罗一贯的家养子家丁,高勇自然明白家丁是什么,那是将帅的最后一道屏障,连家丁都被缴了械,那其结果不问而知。 “此次哗变的多为川、湖籍客军为主,有许多和何主事的先父一样,都是从秦良玉秦诰命那里原地征调的,其人戍守辽东多年,有许多在此地安了家落了户。” “为首的一个是湖人杨朝正,另一个是川人张思顺还有十多个军头,这些人在广武营将营官彭参将绑了以后歃血为盟,随后各处串联,以广武为首,车左车右次之,十三营俱动。” 杨善闻言皱着眉头问道:“各营官呢?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乱起?他们就不怕日后朝廷秋后算账?” “他们要是敢动,不用等秋后了,怕是第一时间就会被这群乱兵给生撕了。” 韩林摸了摸下巴继续说道:“饷银是卒伍的命根子,这帮副将、参将、都司什么的,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盘苛霸凌之事无所不用其极,普通卒伍敢怒而不敢言,如今有人带了头去找巡抚和总兵,他们要是敢管,那最先倒霉的定然是他们。” “大人说的不假。”李继元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从昨日乱起,他就一直叫手底下的人打探消息,几乎是一夜未睡。 强忍着不断袭来的睡意,李继元继续道:“中军副将吴国琦被吓破了胆,第一时间就躲进了自己的府中,如今府中也被乱兵给围了,一家老小的命全都掌握在乱兵的手里,车右营左良玉原本在外吃酒,得到消息后回营,还算管了一下,十三营当中,唯一没动的便是何可纲、祖大寿的一营和三营。” 韩林叹了口气:“与袁都督相比,毕巡抚的手段和威望还是差了一些,何可纲、祖大寿本来就是袁都督的亲信,在袁督师的心里,也就只比赵镇差了那么一点,袁都在的时候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这才一年多的时间,连饭都吃不上了,而且袁都即将赴任,何、祖等人就是在等袁督师。” 虽然对于袁崇焕十分忌惮,也不赞同他的许多策略,但对于袁崇焕驭下的手段韩林还是打心眼里认同与佩服的。 “咱又不吃他们的饷,怕他们作甚?!” 杨善冷笑道:“宁远营兵看起来虽然厉害,但饿了四个月,我不信他们还有力气!大人,如果按照李副司所说,乱兵就那么两千来人,打过去就完了!” 第112章 下马威 “叫你别紧盯着钱眼儿,你现在脑子有钱眼儿大不?小心别打嗝喷嚏把脑仁儿给打出去。” 还没等韩林说话,高勇转过头对着杨善恨铁不成钢的骂道:“本地的官儿都不敢管,你个外地来的说打就打,这不是往茅坑里扔石头么?等咱那营学建好,你立马就给老子进去学!” 原本还笑嘻嘻地听着高勇骂的杨善,一听到营学两个字,立马就如同霜打的茄子一样,脸色瞬间就苦了起来。 韩林要在营中开设营学这件事儿,已经在营中传开了。 还听说,韩林已经发话,贴队官以上必须得入营学深造,往后的升迁,营学当中的成绩也将是重要的考核部分。 此话一出,乐亭营的军官们一时间无不为此发愁。 在他们的眼里,笔杆子可比铳杆子还要沉。 “高大哥说得不错。”韩林赞了一句:“宁远的哗变皆因饷银而起,就入城之后的所见所闻来看,这群乱兵除了要银子打伤了毕巡抚和朱总镇以外还没有在城中劫掠,就说明他们心中有顾忌,之前那个广武营的头目……杨什么来着?” “叫杨朝正。” 郭骡儿提醒道。 “对,杨朝正,其人也不过是个小小的队正,就在主理这么大的事儿,如此看来上面没跟着一起乱,乱的只是底下的卒伍。” “这杨朝正还挺有意思,话里话外想拿着那毕巡抚和朱总镇对咱们大人相挟,见大人不理他,立马就慌了。” 高勇想起来也有一些忍俊不禁:“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给跟大人面前充大尾巴狼了,他那点心眼儿我都看出来了。” “无非是看大人面善和岁数小呗。” 几个人一唱一和地开始捧拍韩林的马屁。 “其实也不是,就和做买卖一样,讨价还价哪有在大庭广众之下的。那么多人看着,若不遂了其心意,立马就会引起群愤,到时候还怎么谈?彼辈智少而勇余,闹不好就要出大乱子。” 韩林摸了摸下巴,他爹之前说的不错,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最近一阶段总有人看他年轻,欺他年少。这事对于他来说甚至有一些苦恼,这身体虽然年轻,但里面的魂儿可不是原装的。 他在想是不是要将胡子留一下,掩一掩。 “打又不能打,人又救不出来,就这么干耗着?” 杨善嘬了嘬牙花子:“要我说,宁远的这群官儿们真是害人,当初他们少伸点手也不至于闹出哗变这事。哗变了以后还不死,又给咱们添了麻烦,架在这儿不上不下的。” 见众人都望向自己,韩林知道大家都在等他拿章程,略沉吟了一下开口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要是穿了鞋呢?” “大人的意思,让底层的卒伍和上面的军头分化?” 韩林对郭骡儿赞许的点了点头:“不错。现在最主要的,就让底下的乱兵拿到银子,穿上了鞋,有了退路,哪怕那些军头狗急跳墙,但底下人为了家中的妻儿老小,也得掂量掂量。” “这人心呐,最不可测!” 韩林抬头看向了门外:“我为啥让李柱大张旗鼓地去祖大寿和左良玉那里,咱们不信他们无所谓,关键的是让这群乱兵们知道,在这十三营当中已经开始有人开始。” “把水搅浑,然后趁机摸鱼。” 高勇略微想了想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他看着韩林,心中略微有些奇怪:难道杨善的脑子都分给大人了? “那咱也没银子哇……” 原本已经昏昏欲睡的李继元听到此处打断了杨善:“兵备道郭广正在四处筹措银子,今日入暮就要交到鼓楼当中去。” 听到这个消息,几个人对视了一眼:“此人极为关键!” 几个人还待说,忽然门外一个声音道:“各位大人,中军副将吴国琦来了,吆五喝六地说要守备大人出去拜见,还要闯卡,被陶司总带人拦了下来,司总命我前来通禀。” 韩林看向门外,平静地道:“知道了,先晾他一阵,再带进府中。” 接着韩林又对郭骡儿和李继元道:“骡子去将郭兵备请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切不可叫他直接将银子交出去。继元,你再辛苦下,将情报司的人都散出去,去各营打探下情形,吩咐下去以后你去睡一会。” “大人,属下还撑得住。” 韩林摇了摇,开着玩笑道:“皇帝差饿兵就是现在外面的情形,听我的,后面还有很多要事需要你来操办。” …… 过了一刻钟,吴国琦才带着几个家丁入了巡抚衙门的门,刚进了门,身后的一个家丁就开始大声嚷嚷:“哪个是韩林?上官到了为何不出门相迎?” 然而人回应他的,只有堂前十多个亲兵冰冷冷的眼神。 吴国琦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带着人就要往里闯。 “这位大人稍候,我家大人正在小憩。” 杨善从后面走了出来,对着吴国琦淡淡地说道。 “好个小憩!” 吴国琦气地笑了出来:“退下!” 断喝了一声,继续往里走,只听“嘡”地一声,站在门前的杨善将腰刀抽出了一半。 “干什么?!你们这群乐亭来的,要造反不成?!” 吴国琦身旁的家丁也如临大敌,将刀给抽了出来,与此同时身后一阵踢踏的脚步声传来,约莫一个旗的兵卒从身后分两列将他们给围了起来。 乐亭营千总高勇从身后出来,“点头哈腰”地道:“这位是吴大人吧,俺家大人自乐亭来此,日赶夜赶,一直都没睡个囫囵觉,吴大人你最近应该在家中睡的足,还请体谅一番。” “你!” 听到高勇的一番阴阳怪气,吴国琦的脸上一阵红白。 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他阖家老小的性命如今都掌握在杨朝正的手中,杨朝正以此相挟叫他来韩林这里代为说项,吴国琦本想着用自己的官职相压,给韩林来了一个下马威。 没想到这韩林竟然倒反天罡,反而给他来了一个下马威。 而他更不知道的是,无论是杨朝正那里,还是韩林这边,都想把他当背锅侠,是一枚妥妥的弃子。 第113章 润笔 等到吴国琦在太阳底下生生地出了一身臭汗以后,韩林终于“醒了”赶忙出门“请罪”将吴国琦让到了厅堂内。 而吴国琦本来上官的底气,也随着臭汗一起被火辣的蒸腾了出去,原本耀武扬威的眼神也清澈了许多。 面对韩林再三请其去主位落座的礼让,但吴国琦坚决不肯受,最后推让了半天两个人才不分主次的平坐了起来。 坐下以后,吴国琦又被韩林带着,东拉西扯,什么“今天吃了没”“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啊”“宁远这气候没有乐亭好”“吴大人憔悴了”云云,反正就是不说正事。 而后又一个人敲门,韩林怒斥说“不懂规矩,有贵客在”,然后那个人在门外说“有要事容禀”,吴国琦刚要避席,但韩林将其留了下来,说什么要和“上官共议”。 然后那个人便当着吴国琦的面说:“祖参将和左都司说了,既然韩守备持着袁都督、王都督、梁兵备的令,他们都答应与韩守备相互配合,一切看韩守备的举动行事,不管是相机进剿,还是声援,都将竭力配合。” 那人退出去以后,韩林继续与他东拉西扯,反正就是不说正事。 韩林等得,但他吴国琦可等不得,一家老小的命还在那群乱兵的手里呢,再又谈了几句以后,吴国琦向韩林试探道:“既然韩大人手握袁、王两位督师的令谕,不知道接下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章程?” 韩林心中轻轻一笑,方才做的那出戏,自然是假的,李柱还没回来,他只有一张调令和赵率教的一份手谕,根本就没有权利调动宁远十三营的兵。 但心急如焚的吴国琦此时已经难以去辨别真伪,如果他有这份能耐,也不至于被一个小小的队正要挟了。 “哎……” 韩林长叹了一口气,脸上泛起了一丝愁苦之意:“大人可知两位督师与我传的什么信,下的什么令?” 吴国琦身子向前探了探:“下的什么令?” 韩林曲指在桌子上一敲将吴国琦吓了一跳:“王督师下的是务必保证抚镇两位的安全,而袁督师下的则是,除恶务尽。” “除恶务尽。“ 吴国琦在嘴里喃喃地重复了一句,目光有些失神。 “是啊……” “王督坐镇关门,事关重大,不能轻动。而袁督那边则在从蓟镇和宣大调兵,听说前军已经在路上了。” 韩林伸出三个手指头:“足足三万多人!” “下官不过是占了水师好运兵的便利,这才打了前阵,现在抚镇重臣全都被人掳了去,这事儿啊……下官觉得,以下官的浅薄根本处理不了,还是等袁督师到了再说。” “本官倒是觉得,韩守备你定能胜任。” 听到韩林要等袁崇焕亲自处理,吴国琦顿时就急了。 袁崇焕在辽东经营多年,从山海监军到宁前兵备道再到辽东巡抚,他的大胆和手腕吴国琦可知道了。 毕竟在任上除了孙承宗以外,其他的督师经略如熊廷弼、高第、阎鸣泰、王在晋等人袁崇焕都硬刚过,而且大部分都是袁崇焕赢了,在宁远大捷后袁崇焕可以说在辽东一手遮天,凡事一言而决,闹得督臣不得不去山海关。 而在驭下方面就更不必说,吴国琦只要想到那个矮小身影都忍不住浑身战栗。 此次宁远军哗,掌管中军的吴国琦,处置失宜这个词儿放在他身上都算是赞美,因为他根本连处置的动作都没做。 哗变伊始,他就赶忙回到家中闭门不出,如落汤鸡似丧家犬。 如果等到袁崇焕亲至宁远,吴国琦的罪名恐怕比“首恶”杨朝正、张思顺等人也差不了多少。 “本官觉得,这个事韩守备就能处置,且不说守备手握两督的令谕,执掌生杀大权,便是方才得见的贵属……” 吴国琦想起了刚才在堂外的一幕,有些不自然地扭动了两下身子:“也个个都是骄悍之辈。” 见韩林仍然有些无动于衷, 吴国琦几乎身子探到了半张桌子上:“更何况,韩守备你想啊,此时袁都督未至,各营官也都在观望,若是守备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平了军哗,那就就是独功,任谁都得将拇指竖到天上去。” 听到这里,韩林似有所动,略微沉吟了一番,将身子全部靠在了椅背上:“话虽如此,可惜巧妇难能无米之炊,宁远军哗的根本在于饷银,我听闻如今一共欠下的饷银合计有五十三万两之多,别说五十三万,便是三千两,我也拿不出哇……” 说着,韩林看向了吴国琦,嘴里问道:“吴大人,我听闻宁远兵合计四万,怎地四个月的欠饷就已经达五十三万两之多?” 吴国琦轻咳了一声,脸不红心不跳地道:“籍中一共七万余……” 说着,又给了韩林一个你懂得的眼神。 韩林直接惊呆了,他这四万已经是给了宁远十三营好大的面子,按照李继元的探报,宁远十三营实际兵力不过两万,如果按照七万多来算,冒籍竟然足有三倍之多! 这可是扞守关门的前沿重镇,怪不得崇祯要裁汰老弱呢,实际裁汰的就是这些诡籍,而且这些银子可不是全须全尾地下发到营兵的手里,至少也要截留泰半,这上上下下贪墨到底有多少,根本就难以统计。 没了良心才能赚到钱,果然是亘古不变的至理名言。 “嗯……” 吴国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嘴里道:“韩守备,你看这样如何?我府上还有一些银钱,便拿出一万两来……” 韩林心中暗笑,这袁崇焕的大旗果然好使。 至于扯虎皮大旗这件事,韩林实在是太熟了,在奴地时,岳托都快被他薅秃了。后来在锦州时,赵率教和纪用这两位也没少被他薅。 韩林摇了摇头:“这怎么能成。” 吴国琦咬了咬牙嘴里诚恳地道:“韩守备也知道,在军哗这件事上,本官做的……属实不那么光彩,袁都督为人你也清楚,这刀恐怕是要落在我的脑袋上。这样,我再拿出一万两来,只求守备奏功时帮我润色那么几笔。” 第114章 道台 吴国琦匆匆忙忙地走了,与来时相比脚步轻盈了不少。 吴国琦也算歪打正着,韩林正愁没银子发饷呢,吴国琦便巴巴的将银子给送了过来。 对于韩林来说,如若事成,他只需在上书的奏折上写:“中军参将吴国琦,自知己过,臣至时竭力奔走”即可。 对于这种顺手而为还能解自己燃眉之急的事情,韩林自然不会拒绝,虽然韩林自己也十分痛恨贪渎,但能从这种贪官手里敲出银子来,让自己用在正途,韩林觉得也没什么不可以。 当然,这官儿吴国琦是别想做了,韩林这么做,也只是保了他的一条命。 吴国琦走后不久,李柱也回来了,果不出所料,何可纲、祖大寿、左良玉等人只说将保证自己营中不乱,至于一应事宜都要等袁都督到后再说。 虽然不能说一点卵用没有吧,但也只是聊胜于无。 又过了一阵,宁远兵备副使郭广也到了,按照李继元的说法,这一位可是在出了事以后,唯一一个真正前后竭力奔走的官儿,而且他也是宁远目前以文驭武最大的官儿。 韩林自然不敢怠慢,亲自去了街口迎接。 “卑职见过道台。” 韩林恭恭敬敬地要去行叩礼,但却被郭广一把扶住,微微摇了摇头后郭广对着韩林道:“韩守备无需多礼,快快请起,此间急切,咱们还要尽快商议。” 进了巡抚的后衙,韩林请郭广上了上座,甫一坐下,郭广就急声道:“守备遣下属邀我至此,所谓何事?那些军头说今日入暮便要将筹措的银子交到鼓楼去,否则抚镇二位连同僚属危矣。” 看着郭广嘴上满布的火泡,韩林赶忙冲外间喊叫人赶紧端上一些苦茶来给郭广去火,吩咐完毕才向 “卑职敢问道台筹措了多少银子?” 郭广叹了口气道:“合计两万两有奇,这钱连同收买蒙古诸部台吉的都拿了出来。” 韩林同样叹了口气:“还不够欠饷的零头,道台大人,府库当中当真一文银子都没有了?” 郭广点了点头:“自三月以来,朝中动荡阁部轮转分文未曾下发,毕抚台曾九次上书请饷,仍无济于事。” 来时韩林做过背调,毕自肃这个人怎么说呢,官是好官,奉公守法在任定兴县令时以官输替代吏解,将墩夫改为健丁,素以慈心而着称,在他迁任以后,定兴县百姓在城东为其建立了生祠。 可惜的是,毕自肃这个人性情刚烈,颇有气节,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只有黑白没有灰,因此与辽东的将官们的关系都不好,这也是为什么军哗以后没有一个营官站出来营救的原因。 “方才中军参将吴国琦来过,愿捐一万两出来买命。” 此时李柱从门外端了一大壶已经晾的差不多的苦菊茶来,郭广倒上吨吨连和三大碗以后,才冷笑道:“经年累月之下,其人贪墨何只十万,如今拿出一万两算是便宜他了,韩守备可知,前些日子被诛的原司礼监秉笔太监,李永贞家中搜出银计二十九万余两。” 现在这个时代,完全清廉是没有好下场的,前有海瑞一生浮沉跌宕,而眼下毕自肃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只不过是贪多贪少,是否办实事。 郭广自己也贪,但他也只拿自己应得的那个部分,多的也不拿,而且也办事,在这个时代来说,也算是个好官了。 “若是其人诚心悔悟,这买命钱也还算可以。” 韩林摸了摸鼻子,他刚才可是也收了吴国琦一万两银子,于是便岔开话题:“如此道台手中共计三万两。” 郭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略微有些急躁地踱着步子:“为平哗变需审大局,正奇相合才是破解之道,韩守备你可有什么见解?” 韩林端起茶壶先给郭广的杯子满上,随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平静地道:“卑职以为,这三万两银饷不能直接交付出去,应当先将话放出去,表明衙门正全力解决此事,以安众心,此为正招。” “另,卑职与道台的想法正奇相倚的想法不谋而合,卑职已经跟乱军的军头以及吴国琦扯了谎,假袁都督之言并以何、祖、左等参将都司为我张势相迫,不乱则马上可有饷银拿,乱则必有刀兵相加,何为利何为害,想必底下的卒伍们心中也明白。” 郭广负手转过身:“分而治之,逐一击破?” “不错!”韩林点了点头:“因此属下敢情道台大人万不要将这三万两全交出去,底下卒伍听闻定会相迫,由此上下离心,攻守易势。若全交恐其人欲壑难填。” 郭广深深地看了韩林一阵,嘴中问道:“韩守备可是读过书?” 韩林不知道郭广为这么问,于是点头道:“是,卑职曾是奉化的生员,后来未中举才来了辽东。” “可惜了。” 郭广摇头叹息了一声,随后又看向韩林:“能文能武,以韩守备的才学见识,当一县镇戍殊为可惜,韩守备,此间事了我保你为宁远的游击,你看这样如何?” 韩林知道郭广是看中了自己想当自己的恩主,但他可不想在袁崇焕的手底下打工,于是连忙道:“道台好意恩德韩林心领了,只是圣上有命,教我在乐亭编练新军……” 郭广一听,人家将皇上都抬出来了,得,还是算了吧。 此前各营官全皆尽坐望,抱臂上观郭广虽然是兵备副使,但他作为一个文官在这种情况下强令诸营,若要闹得激变,这最大的罪名可就落在了他的头上。如今可算有一个武官出来了,郭广自然要将韩林倚为擎助,于是便采纳了韩林的意见。 长舒了一口气的郭广重新坐回了座位,端起茶碗开始小口微啜,品味其中的苦甘滋味。 “卑职之前冒袁、王两督之令谕,情非得已,过后还请道……” 韩林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郭广挥手打断:“事出有因,此乃权宜之计,韩林你放心,后续我自然会为你分说。” 听到郭广应承了下来,韩林也放了心,袁崇焕这个人做事总有一套自己的准则,有些神经兮兮的,韩林甚至愿意称其为“袁神”。 谁知道当袁崇焕听到韩林假冒自己的令谕以镇军哗,给他一个冒滥的罪名按在头上。如今他和郭广相互依靠,互为守望,郭广将这个事承担下来,后面也就好说了。 “既然如此,那便将筹措的饷银皆尽运到巡抚衙门当中。” 韩林点了点头:“道台放心,我遣一个司的卒伍去押运,必保饷银不失。” 第115章 岂知罪 宁远大街上,两百多名卒伍队列森严,弓弩挂背,腰刀出鞘,雪亮的刀锋映射余晖,让人难以直视。雄壮的队列当中,六辆马车被护卫其中,每架马车上都驮着好几只大箱子,箱盖大开,里面躺着铸成了锭的银子。 狗熊一般的吴保保昂着头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到拎着他那把订制的锤斧枪“杂交”的兵刃,身边就是与他同在一伍的王九荣和韦继。 “别瞄了,你就是把眼珠子抠下来黏上,这银子也到不了你的兜里。” 王九荣目不斜视,嘴唇翕动,对着身旁的韦继说道。 “这不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嘛,白花花地比娘们儿都白,直往眼睛里钻!” 韦继的动作和王九荣一般无二。 这都是被军法司的棍子给练出来的。 看了一眼道旁拥满的十三营营兵,韦继又道:“王哥你还说我,你瞧,这群夯货那眼睛都瞧得直了。” 披着全甲的王九荣,身上都已经湿透了,额头的汗水也滴答答往下掉,但他为了“军容”也不敢去擦拭:“咱绕了几圈了?” “三圈了。大人这是把咱们当驴使,拉磨呢?” “俺也不知,但是俺听大人说过,咱这不算什么,那群钓鱼的,进了村子都找不到自己的家,能迷路迷一上午。” 宁远的分守道衙门,其实和巡抚衙门只隔着一条街,就算就算缓步而行,用时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王九荣已经绕了两个多时辰,之所以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是韩林和郭广商议后的结果。 让尽可能多的乱兵看见,用白花花的银子瓦解乃至击碎他们的同仇敌忾心理。 当落日的余晖洒下最后一道光芒的时候,车队终于缓缓驶入了巡抚衙门,韩林和郭广迎了出来,翰林拍着马车的车帮道:“接下来就看它们的了。” 郭广捋着胡须笑道:“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银子老夫看了,也不禁为之心动。” 站在马车旁边的王九荣暗暗腹诽:“那可不是嘛,俺们都拉好几圈儿了。” 将挽马从车上卸走,韩林叫吴保保他们下去休息,又重新换上一批生力军来护卫。 又约莫过了两刻钟的时间,杨善在外面通报,说杨朝正来了,与他一起前来的还有另外一个叫张思顺的军头。 甫一进院,看到灯火通明院子里停放的六驾马车,两个人都微微愣了愣神,门口的亲兵搜身过后,卸去了两个人的兵刃。 房门打开,灌入清风将屋内的烛火吹得一阵摇摆,杨朝正和张思顺两个人微微一瞥,就看见堂中两个人相对而坐,但他们也不敢多看,往前小迈了两步,抢跪在地上齐声道:“卑职杨朝正\/张思顺,叩见兵备、守备二位大人。” 原本他们并不想来。 杨朝正等人听人说运送大把银子的车队从分守道府中出来,还打算端着等车队来鼓楼,哪成想,绕了好几圈,这车队偏偏“三过家门而不入”,最后进了巡抚衙门。 韩林和郭广的这番大张旗鼓的举动,几乎全城的乱兵都乱兵都看见或者听说了,辽镇的兵原本是大明最能打的那一批,然而长期的欠饷导致军心涣散。 而乐亭营的兵,虽然大部分都没经历过阵仗,但精气神十足,而且也都想在这天下第一军面前秀一把肌肉。反倒真把辽兵给唬住了,乱兵们不敢抢乐亭营运银的车队,但是却敢催带头起事的这帮军头。 这又让杨朝正的算盘落了空,与此同时压力也来到了他这边,听到银子入了巡抚衙门,乱兵们开始急了,那都是救命钱,于是从四面八方聚集到鼓楼,开始逼这群军头们去巡抚衙门请银。 直到此刻,这些军头才知道被人巡抚衙门的那两个人给坑了,但无奈之下也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看到堂下跪着的两个人,郭广刚要顺口叫两个人起身,就听见旁边的韩林轻轻咳了一声,郭广抬起来的手,又放了下来。 韩林这是要两个人跪着答话。 别看坐和跪这个举动虽小,但会给人带来极大的心理落差和压迫感,谈判讲究的就是个平等对话,如若比人矮了一头,那自然就失去了主动权。 郭广淡淡地看了两个人一眼:“杨队正,张队正,抚镇二位重臣和衙门的大人们,可有恙?” “回兵备大人,朱总镇和衙署的其他大人们全都无恙,只是……” 杨朝正微微低下了头:“只是巡抚终日不吃不喝,小人和衙署的各位大人们都劝过了,可他仍不听!” “放肆!” 郭广啪地一声拍案而起:“尔等绑了二位大人,昨日我去时是如何说的,万不可叫二位大人再出什么乱子,你们就等着人头落地吧!” “小人……” 杨朝正还要说话,旁边的张思顺抢先道:“兵备放心,小人回去,定然会叫抚台大人吃喝。” 毕自肃不能死在自己的手上,张思顺已经笃定了主意,就算是撬开牙关也要让这位巡抚进食。 接着张思顺也拱了拱手:“敢问兵备,昨日允诺我等的饷银可到了?” “到了。” 这回说话的是韩林,他站起了身,来到了两个人的面前:“刚才进来时,你们应该也看见了,就在院子里停着,合计两万两,另有一万两今日入府。” 张思顺仰着脖子,咬了咬牙道:“守备大人,这朝廷欠下的饷银可不止这区区的两万之数……” “那你要我和兵备怎么办?” 韩林冷笑着看着张思顺:“这么短的时日凑齐五十三万两,莫说我凑不齐,便是我凑的齐,你敢要麽?” “我……” 韩林摆手打断了张思顺的话:“府库已空,想必你们都搜过了,抚台的寝所也一片狼藉,除了两床被褥,你们可找银子?” 入府当日张思顺便带着人去了毕自肃的寝所,将其翻了个底朝天,才不过找到了十多两的散碎银子,再看富丽堂皇的寝所中那打满补丁的被子,顿时也有一些懊悔,可那时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才一不做二不休将人给绑了去。 见张思顺不说话,郭广也叹息道:“抚台大人可一分银子都没贪你们的,他那点俸禄也几乎都施舍了出去,你们啊……” 韩林此时又在旁边充当起了红脸的角色,指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斥道:“尔等还不幡然醒悟,不知罪麽?!” 旁边的杨朝正沉默不语,倒是张思顺先是重重地一叩首,再抬起头来已经是血泪满面:“敢问大人,我等何罪之有?!” 第116章 何罪有 “家中幼子,与野狗争食,他可有罪?” “屋内弱妻,刮墙灰造饭,她可有罪?” “堂上父母,欲以死缩食,彼可有罪?” 张思顺又重重的磕了一个头,捶胸嚎哭道:“敢问大人,若你是我,为父,为夫,为子,如何忍心?我等不过只是想回属于自己的银子!” 看着血泪满面的张思顺,原本唱着红脸的韩林一时间竟然怔怔失神。 “大人体恤卒伍,乐亭营发的是全饷,我等眼馋不已,可大人可知,我等年饷额定十八两,到手仅九两四钱,本色米稻要自去百里开外自取,若要雇人雇车,所费钱财甚至比米稻更贵。 “若手提肩扛运回来,大半也早就腐坏了,就只能咬着牙低价出售给其地校尉,得了俺们的米,官儿们又将米运回,我等又要以高价来买本来属于自己的米,进进出出,这一年九两多的银子,紧衣缩食还能度日,可如今生生欠了四个月的饷!” “四个月啊!”张思顺伸出了四根手指头。 “我等也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只不过想活下去。” 张思顺豁然抬头,鲜血已经覆面,眼睛和牙齿就凸显了出来,他恶狠狠地向韩林问道:“敢问大人,我等,何罪之有?!” 声声质问,振聋发聩。 一时间屋内落针可闻。 韩林的脑子嗡嗡作响,他在乐亭筑了新城,但这座新城也成了他和乐亭营的围城,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能够体恤卒伍。 如果大明的其他将官听到他竟然还在为只不过剩下三个月的饷银而发愁,定然会笑得前仰后合,有银子扣下一半再发,没有银子?没有银子就不发! 而张思顺的质问,也让韩林在此时猝然惊醒。 大明,已经烂透了,他这块新肉成长的速度,已经挡不住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速度了。 “起来罢。” 韩林叹了口气,对着两个人说道。 杨朝正沉默着,伸手去扶旁边的张思顺,但张思顺猛地将杨朝正的手甩开:“大人若要治我的罪,可以,但两万两银子,不够!敢请大人体谅,再去帮我们筹措一些!” “若大人不答应,小人便撞死在这里!” 杨朝正也再次跪在地上,顿首道:“请大人体谅。” 韩林和郭广对视了一眼,郭广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若你们如此想,也算是义士,我再去想想办法。” “谢两位大人。” 杨朝正和张思顺齐齐叩首。 “府中这两万两银子,以及后续到的那一万两,你们可以拉走,不过我有个条件。” “大人若是想教我们放了巡抚和总镇,此事便是杀了我俩也不能成行。” 杨朝正也硬气了一回。 “你们心意已决,我原本就没想要你们放他们二位。” 堂内的三个人都有些惊讶地看着韩林,没成想他竟然这般好说话。 “不过,一来,你们一定要确保其人无恙,否则无论你们有多大的冤情,都必死无疑,尔等好自为之。” “大人请放心。” “刚才那个算不上条件,这第二点,这三万两银子,你们不能白拿,既然抚镇两位你们不愿意放,那我要换两个人回来。” “不知大人想换谁?”杨朝正抬头问道。 “理刑推官苏涵淳、管粮通判张世荣。” 听到韩林要这两个人,杨朝正和张思顺有些不明所以,但想都没想立马回道:“一会还请大人派人随我们一同回去,将这两个人带回。” 韩林说了一声可,随后又叫高勇带人押运银车,杨、张两个人听到以后大喜过望。 等辞退之时,韩林从怀里摸出了一面巾子抛给了张思顺,平淡地道:“将脸上的血迹擦一擦。” 张思顺大为感动,再次恭恭敬敬地给韩林磕了一个头。 等两个人走了出去以后,郭广看着韩林苦笑道:“韩守备,这可与咱们想的不太一样。” 原本两个人商议以后,决定威逼利诱叫这两个人服软,可谁成想被张思顺拼死反将了一军。 郭广是文官,对于清誉一事还是比较看重的,这要传出去,与“逼良为娼”有何异? 因此,在张思顺发出那一串话以后,他便闭口不言。 而韩林作为武官,看重的是杨张两个人的气节,特别是张思顺,不显山不露水的,却欲死明志,而且他说的那番话,确实在韩林的心头猛敲了两下,让他极为震撼。 不过事情还是要解决的,解决之道还是落在了这个饷银上。 韩林转头向郭广问道:“敢问道台,想如何筹措接下来的银饷?” 郭广略微沉吟了一下,开口道:“五十多万的饷银,便是将我也捉去打死,也凑不出,现在只能豁出去我这张老脸,以朝廷的名义去向城内的商民借贷。” 韩林苦笑道:“兵者,凶器也。如此危器利器,朝廷都已经没了银子去把握,商民怎敢出资,这不是肉包子打狗么。” 欠饷闹得军哗,这件事在宁远城中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以说朝廷的信誉已失,对于郭广去借贷这件事,韩林持着悲观的态度。 郭广长叹一声:“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好法子了。” “有。” 郭广讶然地转过头,对上了韩林的炯炯目光:“不知守备所说的法子是?” 韩林对郭广拱了拱手:“卑职诚心实意地问大人,是否真想解决此事?” “若不想,也不至于此。”郭广指了指自己嘴上的燎泡。 “既然如此,请大人许我抄没了苏涵淳和张世荣的家资,以充粮饷。” 苏涵淳这个人好饮酒,一喝酒多,一多就恃酒失刑,哪怕一点小事卒伍都会被吊起来打;而张世荣这个人则十分贪,作为管库来说,不仅监守自盗,方才张思顺说的低收高卖他就占着绝大部分。 郭广身子猛然一震,连忙摆手道:“此事万万不可,此二人皆是朝廷命官,若非令斩之,罪之,他日你我人头也定将落地,此二人之不法,唯有袁都督将尚方宝剑请出来方能处置。” “若是卑职叫他们活着呢?” 郭广皱了皱眉:“活着,他们怎么肯将银子交出来。” “道台放心,卑职自有办法。” 郭广心中有些焦虑地在厅堂内踱步良久,最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军哗之事,文武都需有人出来担罪,如你能保证这两个人活着交给袁都督,那便许你行事,便要出了事,我也与你一起承担!” 死道友不死贫道,巡抚毕自肃肯定会被降罪,而他这个兵备副使其实也跑不了,他这么卖力的奔走,就是为了赶快解决此事,没准还能由罪变功,而原本他的想法就是将这两个人出来顶包。 韩林再次对着郭广深揖,随后对着门外高声喊道—— “骡子,你进来,我有事吩咐。” 第117章 平哗 韩林手中再次多了两万两的银子,而宁远也多了一痴一傻。 据闻宁远兵备副使郭广和乐亭营守备韩林,好不容易凑齐了三万两银子才将两个人赎回,二人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亦或者是被乱兵吓傻了,在巡抚衙门前长跪嚎啕,各自愿捐纳白银万两,以银赎过。 乐亭营守备韩林盛情难却,勉为其难地将这笔银子收了,让麾下的郭姓校尉将二人送回了家中。 另一边,兵备副使郭广,于城中求爷爷告奶奶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大印拿了出来,才终于从商民那里借贷了三万两银子。 七月二十八日,值此共计五万两白银再次运送到鼓楼,并允诺待新任蓟辽总督袁崇焕到任以后,向朝廷报请将余饷分发,由此才换回了抚镇二位重臣以及衙门内官员。 拿了银子的哗兵各回营中,不过他们也害怕被秋后算账,在营门日夜架炮以备,余患未熄。 操纵军变的十六个军头,如田汝栋等与兵共回营中,而舒朝兰、徐子明等六名军头夺门而出,三人纵马向关内,被旧督王之臣所戮。 三人纵马往锦州方向逃窜,意欲降贼,未至塔山,便被乐亭营千总高勇、把总杨善等人斩于半路,悬首而归。 另有二军头杨朝正、张思顺于巡抚衙门前负荆,郭广、韩林召至膝前,二人指认,所死六人为首脑渠魁,拘二人于分守道衙门的军狱,留听袁督到后处置。 分守道衙门的后衙,郭广将放下笔,将已经写好的奏折递予韩林,韩林接过后草草一扫,随后提起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又拿起桌子上的守备印盖在了这封奏折上。 “若无守备擎助,本官也许至今奔走在筹措银子的路上。” 郭广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对着韩林道:“待袁督到时,真正平了乱,本官自当写折子向朝廷为你报功。” 此时的韩林心情十分舒畅,王之臣和梁延栋给他下的命令就是力护抚镇两位重臣,他到时两位重臣已经被抓走打了个半死,这就怪不得他了,而后面的奔走郭广这里也有见证,因此什么锅都扣不到他的头上。 韩林笑着微一欠身对着郭广道:“道台过谦了,卑职不过是辅道台成事。” 郭广微微看了一眼韩林,暗道其人懂事,耳边就又听韩林说道:“道台,卑职还有个不情之请。” “守备但言无妨。” “杨张二人,聚啸谋哗,若以法看,其人当诛。但若按理来看,其人情有可原,还请袁都督到时保这二人一命。” 郭广点了点头:“我自会与都督说,这二人能不能活,只看袁都督如何处置了。” 对于杨朝正和张思顺这两个人,韩林心中还是比较钦佩的,毕竟这件事是朝廷有过,属于虐兵激变了,他自己也会有一封奏折呈递上去,而且他自己的奏折当中,已经将罪魁祸首推到了被斩的那六个人身上,杨、张二人则为附庸。 除此之外,收了吴国琦的银子,自然也得为人办事不是,他也在奏折当中帮忙润色了两笔,保他一命应该也不成问题。 “这些都是小事,我最担心的,就是抚台大人。” 郭广向后衙看了看,才想起此时两个人已经不在巡抚衙门当中,于是小声道:“不过一两日间,毕抚台老了十岁不止。” 韩林叹了口气:“此事虽说与毕抚台无关,可堂堂巡抚被乱兵拳脚相加,又拘束两日,任谁都不会太好过。依卑职看,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抚台大人去职也是定型,一会卑职去后衙探望一番。” “再好不过,朱总镇那里怎样?” 新任的宁远兵备道还未履任,郭广这个兵备副使则是这群武将们的直属上司,朱梅刚刚被放回家中,他若去就有一种登门问罪之嫌,因此便由与朱梅有旧的韩林过去探访。 韩林笑道:“朱总镇那边也没什么大碍,不过就是这几日折腾的身子有些发虚,不过精神什么的都还好。” 要说起来也是巧,去年锦州之战时,韩林就救了朱梅一命,如今又救了他一次,因此,等韩林登门时候作为总兵官的朱梅竟然不顾身份,当先向韩林鞠躬行礼,这可给韩林吓了一跳。 微向门口看了一下,郭广又对韩林赞道:“你那个下属,手段属实不错。” 韩林自然知道他说的是郭骡儿。如果高勇、杨善、徐如华等人是韩林为自己打造的铁拳,那郭骡儿就是戴在手上的白手套,郭骡儿在韩林面前看起来十分恭敬温顺,但在外人看来那就是一个妥妥的恶吏酷吏,让人毛骨悚然。 苏涵淳和张世荣被放回来以后,韩林吩咐郭骡儿逼问他们这么多年贪墨的银子放在哪里,并告诉他不要将人弄死了,毕竟这人最终还是要交给袁崇焕去处置。 对于拷打逼问这件事,郭骡儿那做的已经轻车熟路了,不过对于韩林的“不要将人弄死了”了这句话,郭骡儿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变成了“只要不弄死就行”。 于是,等那两个人出来时,人是没死,但一个已经口中不断流着口水只会嘿嘿傻笑,另外一个则成了大呼小叫的疯子。 听说在宁远十三营当中,来以“酷吏”着称的苏涵淳,被郭骡儿吓得尿了裤子,哭嚎不止。 对于这个结果韩林是比较满意的。 一来,这两个人痴疯杜绝了以后攀咬他的可能,二来,这种贪酷之官让他们活着,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极大的便宜,而将其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也稍稍为哗变的十三营营兵出了一口恶气。 七月下旬的天气已经酷暑难耐,郭广起身将窗子打开,望着远处高高的鼓楼道:“袁督师下月初应该就到了,以袁督师的性子,怕是不少人要人头落地。” 韩林对此不置可否,即便经历了此事他和郭广已经结了交情,但对于袁崇焕的任何事,韩林都不敢在除自己的那几个亲信之人的面前谈论,还是那句话,素未谋面的袁崇焕,如同山一般,给他的压力太大了。 想了想,韩林对郭广道:“既然军哗已经平息,卑职还有戍守乐亭之职,今日前来也是为了与道台辞行,午后再去拜会毕抚台,明日一早便启程回返。” 郭广回过头,似笑非笑地道:“就那么怕见袁督师?” 韩林苦笑着点了点头:“如鼠见猫耳。” 第118章 春笋 宁远城大街,头顶上的艳阳高照,周围又响起了恼人的阵阵蝉鸣。乱兵回到外城的大营以后,不少铺子已经重新开了门,百姓也出现在了大街上,虽然还显得有些萧条,但至少已经重新焕发了生机。 李柱的汗水从额头上滚滚而下,但他仍不敢解开甲胄的扣子透气,虽然军哗已经平息,但谁知道会不会有人狗急跳墙出来行刺,因此他和十来个亲兵着的都是全甲,亦步亦趋地跟在韩林身后。 好在军哗似乎真个已经平定,道路两旁的百姓看到他们这群卒伍也不那么害怕,几日以来,军纪严明、行坐立卧皆有章法的乐亭营给了百姓们很大的震撼,也让人一眼都能认出。 甚至,隐隐当中还能听到百姓们的议论纷纷,多是夸赞之语,李柱作为乐亭营的一员,心中自然十分骄傲,而看向前面的那个身影,也充满了敬佩。 一身常服的韩林走在最前面,他没有官道旁的议论,而是一边走着,一边沉思。 袁崇焕这个人,他是万不敢见的,不管是想起曾经的一些小怨,还是从此摒弃前嫌让其刮目相看。 五年平辽的言语一出,袁崇焕的结局已定。 跟袁崇焕扯上关系,不管好坏,他到时候都落不了好。 这也是为什么韩林想尽快离开宁远的原因,而且越早越好。 但是走之前,毕自肃这个宁远目前最大的文官他还是要见的。 虽然昨日放回时与之有过匆匆一瞥,但其时毕自肃的状态不是很好,因此韩林也只客套了两句并没有太多的叨扰。 毕自肃被放了回来,乐亭营再屯驻在巡抚衙门已经不合适,郭广将他们安排在了城中的一处小校场内。 自分守道衙门出来以后韩林带着人一路向北,转了个弯走到巡抚衙门大街时,忽然就愣了神。 整条街上车马相拥,人声鼎沸,全都是人,越往衙门口人就越多,十来个身影正在巡抚衙门口站着交谈。 韩林认出了一个人,中军参将吴国琦。 紧接着,李柱也认出了两个人,附耳上来对着韩林说道:“吴国琦左边那个比较壮的那个,是祖大寿、祖大寿身后是何可纲,那边抱着膀子用鼻孔看人的,是左良玉,这两个人刚入城时大人叫我去见过,至于旁的人,属下就不识得了。” 韩林顺着李柱的指引看了看,开口道:“旁的应该也是十三营的副将、参将、游击一类的官儿。” 略微想了想,韩林心中就浮现出了一丝冷笑,事情解决的差不多了,这群将官们倒是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了,看来他们也怕因为之前做了壁上观而被期秋后算账,因此纷纷前来探望毕自肃。 韩林这十来个人甫一在街口出现,就引来了门前的侧目,这群人中吴国琦虽然不是袁崇焕的心腹,但他的官儿却也不小,而且他和韩林相熟,想都没想便舍了众人来到韩林面前。 毕竟他还有求于韩林。 见吴国琦走了过来,韩林赶忙见礼,随后似乎不明所以地开口问道:“吴大人,这是……” 吴国琦苦笑着摇了摇头:“守备也是来见抚台的么?怕是难以遂愿了,我等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个上午,然而无论怎么求见,抚台大人都闭门不见,甚至派了管家和衙役出来堵门。” 两个人的交易是关起门来进行的,在众人面前,韩林自然还是要给吴国琦三份薄面,因此点了点头道:“卑职明日要启程回返乐亭今日便来向抚台辞行,见与不见,那都是抚台大人的事,但卑职作为下官,这个礼无论如何还是要禀的。” “这么快?” 吴国琦听到韩林要走,吃了一惊。 “卑职毕竟为乐亭的县戍,自然不能在宁远久留。” 吴国琦微微的“嗯”了一声,似乎有话要说,但又难以启齿。 韩林微微一笑,低声道:“吴大人放心,我的折子当中定然会为吴大人分说。” 听到韩林还记得这事儿,吴国琦的面色一松,也小声的道:“如此本官便要谢过韩守备了,往后但凡有事,就招呼兄弟一声。” 说完,吴国琦直起了腰,面色正了正对着韩林道:“走吧,我带你去门口。” 有着吴国琦的陪同,原本挡在路上的人纷纷让出一条通道来。韩林来到巡抚衙门门口,看到昨日还能进的衙门,今日已经大门紧闭,不由得有些想笑,他对着门前站着那个管家说道:“下官乐亭守备韩林,前来拜会抚台大人,烦请通传。” 这里绝大部分的人都不认识韩林,听到韩林自报了门号,不由得都转过头来看,脸上的表情各异,对于这个平了军哗的守备官,他们这几天几乎已经是如雷贯耳,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年轻。 不过更多的人则是抱着一副看热闹的心态,他们这群副将、参将、都司等官儿毕自肃都不见,更何况他这个守备官了? 那管家抬眼看了看韩林,流露出了一丝微笑:“我识得守备,前日送老爷回来时,便是守备护送。” 说着招过来一个门子来,对着其说了两句,那门子便打开了门,向院内跑去,看样子确实是给韩林通传去了。 门前堵着的这群将官们,看到管家脸上的笑容,脸上都浮现出了一丝难看。 这管家一个上午可从来没给一个人好脸色过,如今这个守备官来了,倒是表现的十分亲近,如何不让他们心中妒忌?而宰相门前七品官,文尊武贵,对于巡抚大人的官家,他们自然也只能守着。 韩林对着管家道了一声谢,随后跟在韩林的吴国琦又为韩林引荐起了众人来。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以总兵衔领参将事的祖大寿。 “卑职见过祖总镇。” “好好好。” 祖大寿捋着胡子对着韩林含笑道:“果然是后生可畏。” 接着又是何可纲、吴襄这类的参将副将、随后便是祖大乐、左良玉、何太善这类游击都司。 吴襄表现的倒是有些热情,拉着韩林的手一阵褒奖,但韩林总觉得有一种皮笑肉不笑之感,交谈时,韩林向其身后撇了撇,并没有看到后世鼎鼎大名,此时应该还是个少年的那个人。 至于左良玉则有些桀骜的点了点头后就不再说话了,闹得吴国琦有些尴尬。 后面还有与韩林平级的守备、千总等官,吴国琦刚要为韩林引荐,就听见方才入门的门子已经回来,站在门口喊:“韩守备,我家大人请你进去。” 吴国琦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而其他人也无不侧目。 第119章 挂印 “韩小友,来这边坐。” 巡抚衙门曲径回廊,一片人工小湖的前面放置了两个竹凳,毕自肃听到管家的通报后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得指了指身旁的另一张竹凳说道。 韩林连忙躬身道:“抚台大人,这……卑职不敢。” “没有什么抚台了。” 一身寻常道袍的毕自肃回过头来,遥遥指着洞开的后堂:“你且看。” 韩林顺着毕自肃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三堂的屋内自房梁上垂下一根麻绳,麻绳的末端系着用红绸包裹的一个物什,方方正正,正在过堂风中轻轻摆动。 挂印。 韩林不用猜,也知道那是巡抚的大印。 韩林有些震惊地问道:“大人何至于此?!” 虽然党争贪渎之事在明末屡见不鲜,但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也是存在的,而毕自肃就是其中之一。 要不然定兴县的百姓也不会为他立生祠。前些时日乱兵冲入他的寝所,见堂堂巡抚大人盖的竟然是一个打满了补丁的棉被,翻箱倒柜之下也只得几两碎银。 总体来说,毕自肃性情刚烈,与同僚的关系并不融洽,但那也只是因为他的能力不足,不能胜任巡抚这一职而已。 而不能否认他是一个好官。 “哗变之事一出,老夫这巡抚之位也算是坐到了头,自去尚会留一分体面,褫夺便会为天下笑,老夫无能,被乱兵冲入府中捆缚,已丢尽了朝廷的颜面,还是自去的好。” 毕自肃看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湖面喃喃地道。 一尾红金色鲤鱼儿从水中跃出,在空中奋力地摇晃着尾巴抖出点点水花,又重重地砸在了湖里。 看着毕自肃萧索颓唐地背影,韩林心中也略微不是滋味,这回也没让毕自肃再请,自行来到竹凳坐下。 偏头看着毕自肃脸上的伤道:“哗变一事,罪不在大人,大人九次请饷不得,才闹得这般样子,皇上圣明,岂会不知。大人便是一朝蒙尘,他日也定会起复,如若挂印,怕是……” 挂印而去, 看似潇洒,但这一动作也是绝了后续的仕途,毕自肃造革职是肯定的,但要是挂印而去则有畏罪之嫌,别说起复了,很有可能下狱。 毕自肃低着头略微顿了顿,仍摇了摇头:“请饷不得,便是辜了卒伍的祈盼,哗变事发,更是负了皇恩。于卒伍来说老夫不仁,于圣上来说老夫便是不忠。不仁不忠之徒,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韩林的眉头瞬间皱紧。 就韩林所知,毕自肃本来就是一个十分传统的儒生,对气节和脸面这两件事蔚为看重,看来这场哗变给毕自肃带来了十分沉重的打击,已经到了破罐子破摔的地步了。 韩林刚要继续劝说,却被毕自肃挥手打断:“此事老夫已经想的分明,小友无需再劝。” 毕自肃终于转过头来,看向韩林道:“倒是韩小友救了老夫一命,老夫还没来得及道谢。老夫身上已无分文,如此局促,已无力为小友置备谢宴,便以茶代酒聊表谢意。” “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此乃卑职的职责所在,倒是卑职迟来一步,叫大人遇了险。” 毕自肃微微摇头,拍了拍手,方才引着韩林的管家便抱着一张矮桌来放在两个人的中间,随后又将一个茶壶两个杯子放在桌上。 看着这个老管家韩林心中有些意外,按理说这种伺候人的事,都是婢女来做,哪会让管家来?随后韩林想了想,怪不得老觉得这偌大的巡抚衙门有些冷清,自打他进了院子,一个仆人都没见过。 即便毕自肃再清廉,但是这些仆人也是必不可少的,否则这里里外外的怎么忙活的过来? 似乎看出了韩林的心中疑问,毕自肃道:“我已经遣散了家仆。”说着对韩林伸手做了个请茶的手势。 韩林端起茶碗,刚一入口,就觉得这茶苦涩异常,也只比路边茶水铺子的茶水好上那么一点。 毕自肃倒是如饮甘霖,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韩林也只得效仿。 “敢问大人,未来是个怎样的打算?”韩林一边为毕自肃斟茶,一边开口向其问道。 “宁远老夫已无颜待下去,明日便往中左戴罪。” 中左所其实就是塔山城,离着宁远并不远。对于毕自肃来说,宁远确实是一个伤心之地,而他必然革职,去塔山也许能够让他的精神放松一些,重新燃起希望。 “那正好,今日卑职前来,便是向大人辞行,明日一早卑职就要回乐亭去,既然大人要去中左所,卑职还能护送大人一路。” 但毕自肃却摆手拒绝了:“老夫乃是戴罪之身,韩小友你且自去,以防日后有人说三道四。” 无论韩林怎么劝说,但毕自肃坚决不同意,拗不过毕自肃,韩林最后也只能无奈的同意了。 “老夫原打算谁也不见,却不想韩小友来了。如此,老夫倒是有几句肺腑之言,不知小友可想听?” 沉默了一阵,毕自肃对着韩林道。 “大人请讲。” “如今阉党罢野,东林党兴,小友以为朝堂之上好了么?” 韩林不知道毕自肃为何有此一问:“确有重振朝纲之意。” 毕自肃看了韩林一眼,冷笑道:“违心之言!” “朋党之恶不在于谁丢权,谁掌权。东林党人枉以清流自诩,仍免不了争夺权威,相互倾轧,不过是新瓶旧酒,与阉党何异?阉党时哪怕亏空其他边关,亦不敢拖欠辽东的饷银,如今阉党刚去几个月的功夫,辽东便出了欠饷之事,何出朝纲重振之言?” “韩林你年岁尚小,万不可被其人蛊惑。结党营私,此乃祸国之举。” 韩林这才知道,原来毕自肃心中对如今掌权的东林党十分厌恶。 连忙欠了欠身道:“卑职受教。” “我听闻乐亭兵军纪严明,都因你赏罚分明,不克不扣,此事你做的极好。” “大人过誉了。” “以后也要将这事进行下去。于我看来,辽镇之兵连年征战,不比你乐亭营兵差,却被你五百压数千给压了下去,为何?皆因欠饷导致军心涣散,盘克之事,无异于饮鸩止渴。 “说不准什么时候军哗就变成了反叛,届时可没有后悔药吃去!” 韩林告辞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走上廊桥,韩林回过头又向毕自肃的背影探望,毕自肃仍然落寞地坐在湖畔。 那尾红金的鲤鱼再次跃水而出,想奋力越过石桥,但仍重重地砸落在湖中。 涟漪消失,韩林的身影也随之不见。 第120章 侄子 山海关北九门水口一片石,韩林坐在马上,看着眼前九座泄水门,以及匾额上提的“京东首关”四个大字,身旁跟着同样骑在马上的李柱,以及曾和他去见过自己老爹的范继忠等几个亲卫。 除此之外,再别无他人了。 拜别毕自肃的第二日一早,高勇和杨善就带着五百的乐亭营兵去宁远河口,那里董鹤正带着水营驻守,他们要经水路回返乐亭。而舟船上可不止这五百营兵,还有吴国琦分批运过来的万两银子。 来时因为赶路,韩林不得不乘舟一同前往,就这几百里的水路,让韩林差点没将五脏六腑一起吐出来。 回时一身轻松的韩林自然不可能再去乘坐让他遭了大罪的舟船,而是带着李柱以及范继忠等五六个亲卫骑着从吴国琦那里敲诈的马,走陆路入关。 行至老军河(今九江河)时又溯流而上,一路来到了大名鼎鼎的一片石。 一片石的名气太大了,大到韩林这个对历史一知半解的人,在听到一片石其实就在山海关北面时,立马就决定前往观瞻。 老军河的河水并不滔滔,河面也不甚宽阔,然而在原本的历史当中,十几年后在此地的那场大战,因为前几日才见过的吴襄之子吴三桂放清军入关,李自成猝不及防的大败,丧失了汉人的江山。 感叹了一番时也命也,韩林带着人自九门口入关。 既然得了王之臣的命令,那他自然也要前来复命。 翌日一早,韩林等人便写着“天下第一关”的镇东门入关,因为身上有乐亭守备的印信以及王之臣的文书韩林等人也无需排队,在验明正身以后就被放了进去。 城内不能跑马,韩林便带着人先去驿站将马匹寄存,虽然裁撤驿站之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但山海关的驿站肯定是不能裁撤的,验了勘合以后韩林便带着人往鼓楼北边走,那里是总兵府和王之臣这个督师的寓所。 山海关与其说是一道关门,倒不如说是一个巨大且坚固的城池,青砖筑就的四处耸立,上面站满了卒伍。此时的南北翼城还未修建,但也难挡其巍峨之势。 过了墨水池以后,就是一片低矮的民居,与其他地方不一样的是,山海关的民居修建的也异常坚固,即便关门被人攻破,但守军依然可以在城内依托这些民居而坚守。 钟鼓楼位于山海关的正中心,其后百余米便是韩林此行的目的地,到了王之臣的寓所以后,发现这里已经人去楼空,问过旁人才知道,原来前几日袁崇焕和王之臣在这里交接了督师的印信,卸了任的王之臣已经回了京。 而袁崇焕则出了关门往宁远去,由于韩林溯河而上阴差阳错地也没遇到袁崇焕,这让韩林开心不已。 既然无人可交付,韩林自然也乐得轻松,再往旁边四五十米的总兵府一看,脸上就乐开了花儿。 由于满桂移驻大同,现在的山海关总兵不是别人,正是韩林最大的恩主,太子少傅左都督赵率教。 韩林带着人大摇大摆地往总兵府上走,走到门口刚停下,就听见门前戍卫的两个卒伍呵斥道:“干什么的?这是总兵府,赶紧滚开!” 这几个面孔,韩林一个都没见过,不过看来随着赵镇的地位攀升,连职戍的卒伍也跟着硬气了起来。 “几位军爷,可否通传一声?” 其中一个人一愣,上下打量着穿着常服的几个人问道:“有请帖没有?” 韩林摇了摇头:“没……” “那,有拜帖没有?” “也没……” 这人看着韩林皱着眉说道:“什么都没有,我给你通传什么?滚,滚开!” “嗯……就说赵总镇的大侄子来啦!在门外请见。” 与韩林对话的卒伍与旁边的人对视了一眼,纷纷哈哈大笑道:“自打都督驻到这里,每过几天都有几个亲戚拜见,半拉月前还有个外甥也在门口喊,不知道你这个侄子有没有那个外甥禁打?” 说着这戍卒指着韩林戾喝一声:“再不滚,我们就将你拖进府中打,让你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说着就要来推搡韩林,李柱等人自然不干,就要往前挤但赶紧被韩林拉住,这是赵率教的府上,当然不能造次了。 于是韩林便扯着嗓子向里面喊人名,从之前认识的门子,到婆子,管家一类的。 “门外在吵吵什么?我怎地还听到叫我的名儿了?” “李管事,不碍的,又有人来冒充大人的家眷在门口叫嚷,我等这就将他们赶走!” “嗳,等会儿,要是假冒的怎么会知道我的名?我来瞧瞧。” 说着,总兵府大门的一方小腰门儿打开了一扇,一双眼睛向外窥探着。 韩林冲着那双眼睛喊:“好你个老李,怎地小半年不见,就不识得我了?” “哟!林哥儿!” 门后惊喜地叫了一声,随后大门吱呀就打开了,那个姓李的管事小跑着从门后出来,拉着韩林的手十分亲近地说道:“林哥儿,你怎地来了?你要不喊我都没敢认。” 锦州时韩林时不时的就去赵率教府上打秋风,府中上下都认识他,特别是守门的几个主事和门子对他就更熟了,知道韩林与金士麟没什么差异,赵率教将他当成自家的子侄看待。 因此家中的仆人也都管韩林叫林哥儿,而不是官职亦或其他,几乎就是迈步就往里进就是。 韩林笑道:“前些时日去了趟宁远,这不才回来,赶忙就来拜见总镇了,老李你帮我通报一声去。” “还通报什么!” 老李拉着韩林就往里进:“老爷正在后院练剑,还没吃早饭,知道你来了定然高兴的紧,你好不容易来一次,可得多住几天。” “那感情好,许久没见总镇,我这心里也十分挂念。” 说着韩林又指着阶下的李柱等人道:“老李,这是我的部属,一会你帮好好安排一下。” 老李笑道:“哟,林哥现在的排场也可以嘛,你放心都交给我,保证他们吃好喝好。” 擦肩而过时,韩林对着方才阻拦的那个一脸震惊的戍卫,揉了揉鼻子耸了耸肩。 “你看,我说我是总镇的侄子,你还不信。” 第121章 无耻 第121章 无耻 山海关总兵府后衙,兵器架上的兵器紧凑地插在其中,刀和斧之间有一个空缺,似乎少了某件兵刃。 赵率教穿着一身黑色的短打,手中舞着一柄睚眦吞口的重剑,点、劈、挂、撩虎虎生风。 剑,作为战场中的制式武器,在明中期以后就逐渐被刀取代,如今底层的士卒和军官几乎都是配刀。而中级以上的军官则尤爱佩剑,因为这是地位和指挥权的象征。 而已经官至左都督、太子少傅的山海关总兵赵率教,几乎已经没什么机会去亲自拼杀,但他每日都保持着晨间练武的习惯,一来是为了强身健体,二来则是时刻提醒自己,辽阳败逃之耻。 月亮门后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传来,赵率教手中的动作未停,但眉头微蹙,一般的情况下,在他练剑的这个时间里,几乎是没有什么人会打扰自己。 韩林跟在李管事的身后,转过了月亮门,打眼就看见了正在练剑的赵率教,赵率教自然也看到了他,只是微微一瞥,也没搭理他,继续舞剑。 一个弓步崩剑的剑招以后,韩林拍着巴掌,刚要叫好去拍赵率教的马屁。下一刻,猛地就看见赵率教倒提着重剑向自己奔杀了过来。 赵率教的身影一时间和自己的老爹似乎重合了起来,韩林吓了一跳,撒腿就跑。 一追一逃跑了一阵,赵率教停下来,拄着剑对韩林骂道:“你好歹也是个武将,就知道掉头逃窜,还要点脸不要。” 他毕竟已经五十九岁的人了,体力什么的肯定与韩林这个大小伙子比不了。韩林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两步,嘴里委屈道:“总镇手里拿的是真家伙,我也不敢还手,不跑等着挨劈吗?” 瞪了韩林一眼后,赵率教一指兵器架:“许你还手,去挑个趁手的,你我过两招。” 韩林吸了吸鼻子,迈步走到兵刃架前,挠着头回头问道:“大人,啥家伙都成?” “自然。” 赵率教傲然地点了点头:“老夫沙场征战几十年,出手杀过的人比你练的招式都多,任你挑选!” 韩林想了想,赵率教当年可是武进士出身,自傲也是有道理的。 于是开始顺着兵刃架挑选。 当先就是一杆缨枪,一寸长一寸强,以枪敌剑自然占据着大大的优势。 可韩林没选。 随后就是一柄开山斧,斧乃重兵,乱拳打死老师傅,也挺适合他这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使。 可韩林仍旧没选。 几乎走到了兵刃架的最后,韩林看中了一样,点了点头嘴里默默地道:“就你吧。” 说着,韩林将其抽了出来。 “无耻!” 看着三个黑洞洞的铳口,赵率教气的差点没撅过去,指着韩林大骂道。 腋下夹着三眼铳的韩林嘿嘿笑出了声。 “大人,时代变了。” …… 赵率教的手在空中甩了两甩,随后取下盥盆架子上搭着的巾子擦了擦手,来到桌前坐下,看着对面不断涕溜着粟米粥的韩林,笑骂道:“都是当守备的人了,还这么爱打秋风,早饭也不吃就登门。” “总镇有所不知,当了守备,小子还是穷得叮当响。” 说着,韩林伸出筷子夹了一口腌萝卜条放在嘴里慢嚼:“再说了,都到自己家了,还在外面吃显得多见外。” 赵率教笑着摇了一下头,端起碗大口喝了两口粥,没怎么咀嚼就吞进了肚中,这副吃相韩林见过不少次,也不怎么惊讶。 两个人就真个如同寻常人家的长辈和子侄一样双双落座,看起来十分随意。但脸上浮现的笑容,也将心底的那份高兴彰显了出来。 自当日锦州一别以后,大半年的时间里,两个人都未曾见过面,虽然每有书信往来,但哪里有两两落座来的真实。 “宁远的事解决完了?” “解决完了。” 韩林一边喝着粥,一边将他如何和郭广配合,将军头和卒伍们分化,慢慢攻心,兵不血刃的平定了这场哗变的原原本本和盘托出。 听完后,赵率教点了点头,赞道:“你这事做的属实不错,这件事最怕的就是以武镇武,若真闹得上下一心,同仇敌忾,就算最后将哗变平定了下去,你这个激变的始作俑者也落不到什么好,说说你怎么想的。” “小子手里就五百的兵……” 韩林放下粥碗苦笑道:“就算各个悍勇,但真地对上十三营那两万人,就城内那屁大点地方,连跑都没地方跑去,还不让他们给生吞活剥喽,因此小子觉得这件事应该以抚为主,以镇为辅。” “当然了,小子还扯了袁督师、王督师和大人您,三个督师的大旗,震慑了一番,不然我就一个外来的守备,那些跋扈的军头能不能听我的还不一定。” “这事儿不是你最擅长的麽?” 赵率教瞥了韩林一眼,似笑非笑地道。 韩林老脸一红,扯大旗狐假虎威这件事他属实是没少干。 “不过你说的那个郭广确实不错,我印象中他才新履任不久。” “是,后来小子又去见了毕抚台,毕抚台看来是起了绝仕之心,已经将巡抚大印挂在了房梁上,说起来倒是有些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 赵率教又亲自给韩林盛了一碗粥:“慈不掌兵,纵是朝廷有万般不该,他这个做臣子的,无论如何也要将军哗给压下去,不能为圣上解忧,便是做臣子的不该。” 赵率教的言语当中,那股愚忠之意怎么也挥之不去,叫韩林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将满满一碗粥放在韩林面前,赵率教舔了舔手指头粘上的米粒,一边缓缓坐下,一边问道:“怎么就你自己去了,之定呢?” 韩林揉了揉鼻子,微微抬起眼睛瞟了赵率教一眼又赶紧低下头,有些心虚地道:“小子让他去了琉球。” “哪儿?!” 赵率教猛地将碗放在桌子上,瞪着眼睛向韩林问道。 随后韩林便将自己和琉球郑思明之间的关系以及想要兴海商的事说了一遍。 赵率教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淡淡地“哦”了一声,随后指点道:“莫要被人抓住把柄,海禁虽然已经形如废纸,但真要拿此事找你的麻烦,你也没处说理去。” 这件事其实韩林早就以呔商商行的名义解决了,即便有人想查,最多他也只能落得一个以商夹带的小罪过。 挠了挠头后对着赵率教问道:“大人不恼?” 第122章 大帅 第122章 大帅 韩林可知道金士麟在赵率教当中的分量,那可是老友托孤,在这个时代但凡“托孤”这个字眼一出,那被托之人就会对其千好万好,甚至胜过家中的子嗣。 赵率教自己并无子嗣,但有一个亲侄子赵光瑞是其弟赵率伦之子,不过今年才不过十一岁,被赵率伦留在了老家靖虏卫。 呵呵笑了两声后赵率教道:“当初答应之定往你那里去,便是觉得你们都合该历练一下,否则一直藏身在老夫的庇护当中,你们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府中一纨绔,如今你们一个是守备,一个是操守,到也不错了。” 听到赵率教的话,韩林赶忙收起了那副嬉笑的神情,恭恭敬敬地道:“小子能有今日,多亏了大人和纪太府的照拂,只此一事,小子永世不敢忘。” 说到纪用,赵率教的神情就是一黯,唏嘘道:“纪分守一生兢兢业业,为国戍边,谁能想到却遭了魏忠贤的牵连,被斩首弃市,年余前还与我对饮,如今却是阴阳两隔了……” 长长地叹息当中,韩林嘿嘿一笑:“总镇放心,还有大把与纪太府对饮的机会……” 在赵率教错愕的神情当中,韩林便将如何亲自去京中解救纪用的事情说了,听到韩林说纪总还活着,而且就在乐亭隐居,赵率教大喜过望。 不过脸色马上就阴沉了下来,对着韩林斥道:“你这做的真是胆大包天,行事无忌,须知那可是圣上亲自下令要斩的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途中万一有什么纰漏,可不是将自己也搭进去了吗?!” 韩林脸色正了正,从座位上站起身对着赵率教施了一礼后才开口:“大人这句话小子不敢苟同,大丈夫活一世,如若连知恩图报都做不到,便是位至王侯小子也觉得其人枉活了一世。在小子眼中,大人与纪太府与家父无异。” 赵率教深深的看了韩林一眼:“话虽说的不错,但以后还是要三思而后行,万不可如此荒唐!” “小子受教啦!” 韩林又恢复了那种嬉皮笑脸的神情,坐下后对着赵率教道:“小子还想,大人既无子嗣,等大人致了仕以后,便到小子那里与俺爹和纪太府一起对弈垂钓,饮酒品茶,等百年以后便由小子给你们送终。” 赵率教哈哈笑道:“那感情好了,不过那也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 大夫七十而致仕对于赵率教来说确实还有十年的光景呢。 赵率教看着韩林捋着胡须叹道:“白驹过隙诚不欺我,一晃大半辈子就过去了,与你这般大事,我还未中武进。” 上下扫了韩林一眼赵率教又道:“你还未行冠礼吧?” “是,还有两年方行。” “待你行冠礼时,老夫定然亲临。” 韩林嘿嘿笑道:“太子少傅,左都督亲临,这我还不吹到天上去?!” “行了冠礼就要有表字了,这事可得好好谋划谋划。” 彰表其德的表字,在这个时代来说至为重要,凡相敬而呼时,必称表字,而表字一般都是名字含义的引申或者是扩展。 譬如金士麟的表字就来源于《诗经》当中的《周南·麟之趾》: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听到赵率教要给自己谋划表字,韩林笑道:“那届时就请总镇大人赐字了。” 赵率教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了一丝狡黠:“我只说与你谋划可未说我来取,这为你取表字的事,我到时候再另请人来。” 见韩林要发问,赵率教挥手打断道:“莫问,届时你就知道了。” 韩林笑着应了一声好。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大人请讲。” “日前袁都督自京中而来,我前去面见,袁督已予我说已向皇上呈报,教我移驻永平,兼辖蓟镇西协、中协八路。” 韩林蓦然瞪大了眼睛,随即离席盈盈下拜:“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小子恭喜大人。” 赵率教捋着胡须颇有些自得。 无怪他自得,蓟镇从东、西、北三个方面拱卫京师,共分为三协十二路,而戚继光就曾总理过蓟州镇事,其曾比喻蓟镇左控山海雄关,西扼居庸要塞,重要性足见一斑。 (作者按:我也不知道咋看的,反正戚继光说的) 而赵率教所领的应该是东协和中协这八路,这范围极其广阔,东协四路包括山海路(今山海关)、石门路(今秦皇岛抚宁)、台头营路(今抚宁台头营)、燕河营路(今卢龙燕河营);中协四路包括马兰峪路(今遵化马兰峪)、松棚域路(今遵化松棚营)、喜峰口路(今迁西喜峰口)、太平寨路(今迁安太平寨)。 可以说京东之地几乎都纳入了赵率教的领辖范围,而乐亭营就属于东协的燕河营路,也就是说,兜兜转转韩林又回到了赵率教的麾下。 这直接让韩林喜形于色。 略微想了想,韩林又对着赵率教恭喜道:“既然大人已经辖领了蓟镇八路,那看来这‘挂印将军’已经是定型了,就是不知道是四征、四平、四镇、四安的哪一个,以后可就要称大人为大帅了!” 征平安镇都是重号将军,公侯伯以及都督府都督充任总兵官名叫挂印将军,用以区别寻常的总兵,挂印将军有事征伐,则命总兵配印以往,旋师则上所配印于朝。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平辽将军。” 韩林想了想也对,因为赵率教主要所负责的战事是辽东,那么他的挂印将军衔号应该和毛文龙一样,全名为:“钦差平辽便宜行事挂征虏前将军印总兵官”。 韩林美滋滋地道:“大帅以后要是移镇永平,那往后可是近了。” 永平府的首府在卢龙县,而卢龙县与乐亭县的距离也不过是百十来里。 “怎么,你不惜纵马百十里也要来我府上打秋风?”赵率教指着韩林笑骂。 “这哪里叫打秋风,这是给大帅过去请安,小子赶百十来里的路过去,大帅还不得留小子吃顿饭,再说了,如此风尘仆仆,大帅到时候还不安排我一些饷银……” “休想!自己筹去!” 第123章 防患 第123章 防患 昌黎县北碣石山脚下,一阵马蹄声从入山的小径传来。不久,一队七八人的骑士的身影浮现,重新回到了官道上。 “呸!” 曾经和韩林回过乐亭家中的范继忠将冲入口中的一股灰土啐了出去,对着身旁的李柱嘀咕道:“头儿,你说这山光秃秃的,有甚可看的,咱大人为啥非要上去?” “屁话多!” 李柱举起手中的鞭子虚挥吓唬了范继忠一下子,随后骂道:“咱做亲卫的,大人做什么,咱们就做什么,你要是能猜明白大人在想什么,何苦在后面吃灰?!” 韩林自然也听到了两个人的对话,摇头轻笑了一声,放缓了马速:“我在看,要是奴贼杀到永平来,哪里可以击奴。” 范继忠和李柱闻言俱是一愣。 李柱有些不可思议地道:“不能吧?咱刚从山海关出来,就以山海关那高墙大楼的,奴贼怕是来多少死多少。” “防患未然总是好的。” 韩林摇了摇头,他没法解释,只是隐约间浮现出了一丝忧色。 截至到目前,历史还没有发生太大改变,袁崇焕还是把“五年平辽”的话给说了出来,而且已经去宁远履任。 韩林可是记得,袁都督这句话说出去没过太久,皇太极就带着女真人杀到了大明的京师,直接堵着门抡圆了胳膊,给还在做着复辽美梦的崇祯狠狠地来了一个响亮的大逼兜。 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这个逼兜得有多大的心理伤害。 既然能潜越途至大明的京师,那就说明,这有着京东第一府之称的永平府定然也没保住。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韩林在赵率教那里盘桓了几日,期间赵率教还带着他登了城墙和各处要害之所,韩林也问了许多行军打仗上的疑问,赵率教都知无不答。 从山海关出来以后,韩林便一路向南缓行,暗中记下一些兵家要夺的重地,抚宁还好,北边有着燕山挡着,但是到了昌黎以后,韩林心中就是一片冰凉。 越往南走,山势就越平,而这昌黎西北四里的碣石山,已经是燕山东南麓最后的余脉,而碣石山除了历代名人的瞻仰碑刻题记以外,军事上的意义也并不算太大。 过了碣石山地势已经难能阻止女真人跑马,唯有滦河、清河以及一些支流可以阻挡,但在北地河不如山,一旦让鞑子跑起马来,那后果不堪设想。 相比昌黎县,乐亭县稍微好一些。 虽然乐亭无山,四百多年后的智山还是人工生造出来的,但一个是乐亭靠南,并不与京师在一条线上,奴贼即便来攻也不会是主力,其次,乐亭东靠大海,又被汀流河和葫芦河左右包夹,奴贼没有舟船想大范围进犯也没那么容易。 但问题是,这两河的浅滩甚多,他手里就有一千陆师和五百水师,既要防卫县城,又要防卫河道,还要包围乐亭营的大本营刘家墩,这么一算下来,兵力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韩林原本对乡勇、社兵并不看重,只觉得这些放下兵器为农,拿起兵器就成兵的战斗力太弱,到如今看来其存在果然是有道理的。 绕了这么一圈,韩林已经做好了打算,让乐亭营典史候世威带着伤退的卒伍编练乡勇。 过了昌黎到了乐亭县辖内,路上的商民明显多了起来,时不时就能看几辆马车拉着各色货物输运,而乡间挑着扁担贩货的小贩也比昌黎等地多。 看到这一幕,韩林心中颇有一些高兴,在他和知县李凤翥的大力推动下,乐亭的商业气氛已经上升了不止一个台阶。 甚至卢龙、抚宁、昌黎、滦州等地的商贩也闻讯而来,进一步促进了商业的发展,特别是乐亭营所在的刘家墩已经出现了小集市。 毕竟乐亭营中的营兵是脱产的,每月都有大把的饷银,这些集市的主要买主就是营兵。 但还不太够,乐亭的土地比较贫瘠,仍然难以养活大量的人口,许多人仍然在温饱线上挣扎。 韩林正在新河海口修建新的码头,这处新码头将完全开放给民用,不仅可以提供大量的就业机会,也能够让本地的商民和远来的货船进行交易,进一步促进商业的繁荣发展,而他也可以从中收取相应的商税。 到达乐亭时,韩林去县里的家中住了一日,最近一阶段西席先生由于家中有事告了假,因此苏雪见也跟着何歆来到了县里的家中。 可把韩老爹和纪用这两个无所事事的老头儿给高兴坏了,整日就围着苏雪见转,追在屁股后面跑,生怕她磕了碰了。天天好吃好喝,苏雪见的小脸明显地比韩林出发时又圆了一圈儿。 韩林捏了捏苏雪脸粉嘟嘟的小脸,吓唬她道:“再这么吃下去,往后肥的可没人要!” 谁知道小手一叉腰,嘟起小嘴道:“俺才不嫁人咧,歆姐姐都二十六咧,不也没嫁,俺以后也要跟歆姐姐一样,在乐亭营里当女财神!” 果然近朱者赤,苏雪见眉目之间颇有一番何歆的神韵。 川渝暴龙啊…… 有一个就够了! 韩林可不想真个让苏雪见学了何歆去,因此暗下决心,除了教苏雪见读书识字的西席以外,再额外请一个女官过来。 知书后便要达礼,在韩林看来,女孩子嘛,还是温婉淑女一些比较好。 自打韩林出现,原本还溜着两个老头儿玩的苏雪见就黏在了韩林身边,形影不离。 让两个老头看得有些吃味,连眼神都哀怨了起来。 终于在苏雪见在韩林脸上“吧嗒”亲了一口以后,纪用终于忍不住了,眼睛冒火地冲着韩林喊道:“快滚!滚回你的乐亭营去!” 他这一嗓子给韩林吓了一跳,心中暗暗腹诽,这嗓门粗犷得哪里像个太监。 等等…… 太监! 韩林猛然醒悟了过来,还请什么女官,这位可是宫里出来的,那肯定对宫中礼仪知之甚详,所见所学都是皇家风范。 于是韩林便和纪用达成了协议,每个月苏雪见来城中十日,与他学皇家之礼。甚至纪用还想着让韩林把那西席先生也辞了,由他亲自来教,若论学识,他也比那西席强多了。 韩林想了想,最后还是拒绝了,宫中的太监所学,皆为皇家所服务,满脑子都是伺候人的思想,礼仪倒是还好,但是学的东西可不能这样。 而且至今苏雪见还没表现出对什么有极度浓厚的兴趣,被皇家那一套束缚住,没准天赋和灵性也被泯灭了。 这是他不愿也不想看到的。 韩林随后又去了城中的汇通银号去了一趟,不过仍然是一副门可罗雀的样子,何歆愁的精巧的五官都拧在了一起,按照她的说法,汇通银号收的存银还不够支度的。 这件事韩林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但具体执行还得和衙署当中的众人商议,于是便叫何歆在这边视察完毕后回营去找他。 在县城仅住了一宿,翌日一早韩林便从县城匆匆赶往刘家墩的乐亭大营。 时间不多了,有很多事现在就要开始。 第124章 重大 第124章 重大 抵达刘家墩的乐亭大营时已经是晌午时分,闻讯而来的二狗子赶忙迎了过来眼泪巴差地对着韩林道:“少爷,这些天我可想死你了。” “去,别玩恶心的!” 韩林踩着下马石从马上下来,一个亲卫将他的马匹拉走洗涮。 “给少爷我打一盆水来,往后哇,这路两旁还得植些树,你瞧这满身的灰。” 二狗子一边替韩林拍打身上的灰一边道:“就怕树还没长起来,就被人砍了当劈柴!” 韩林一瞪眼:“谁敢?!秦律,弃灰于道者有刑,少爷我栽的树。谁砍我的树,我就砍谁的手!” 二狗子说得不错,碳是要钱的,而木头则不要钱,因此现在的大部分百姓烧得仍然是柴火,这柴火哪里来,自然就是砍伐周遭左近的树木了,因此现在的山绝大部分都和他们之前路过的碣石山一样,光秃秃的,植被甚少。 而韩林可太知道树有多大的用处了,乐亭靠海,大水频发,而一旦发大水就是席卷之势,毁坏农田民屋,这和植被缺失有着很大的关系。 此外,乐亭的风也大,刮起来就是沙尘扑面。 想到就做,韩林对着二狗子吩咐道:“你去蔡先生的公事房,将这事儿与蔡先生说,叫他将这件事拿个章程出来。” “哦对了,再去侯典史的公事房跟他说,我有事要与他相商。” 二狗子应了一声,掉头就要走,却听见身后韩林喊:“回来……” “少爷,你能不能一次说完,都叫谁,我挨个儿去叫!” “叫叫叫!” 韩林抬手轻轻扇着二狗子的脑瓜顶:“你耗子的,撩爪儿就忘,我不是叫你去先给我打水么!” “就去!就去!” 二狗子连忙躲闪:“本来就傻,少爷你再打可就更傻了!” 寻着由头欺负了一下二狗子,让近来精神一直紧绷着的韩林心情顿时舒畅了不少。 被殃及了池鱼的二狗子刚去打水没多久,另一个人就迎了上来。 韩林叹了口气,苦笑道:“骡子,你说我咋这么怕看见你呢,你一来准没啥好事儿……” 郭骡儿耸了耸肩,摊了摊手:“我倒是也想对大人只报喜不报忧,可没法儿呀,咱就是干这个的。” 从宁远回乐亭时,郭骡儿跟高勇、杨善他们一样,都乘坐董鹤水营的战船回的乐亭,因此要比韩林和李柱他们早上许多天。 “这次是好事还是坏事?”韩林有些无奈地问道。 “都有。” “进屋说。” 公事房内,韩林一边用巾子擦着后脖颈,身后盆中原本澄净的清水,现在已经成了泥水,这更加让韩林笃定了主意要大力进行栽植。 等到他坐到椅子上以后,对面的郭骡儿才缓缓得问道:“大人是想先听好消息,还是想听坏消息?” 韩林苦笑道:“你们这帮搞情报的,就不能换一个开场词么?” 见郭骡儿被他说的有些茫然,韩林补了一句道:“我吃甘蔗喜欢把甜那段留在后面,那就先听坏消息吧。” “留在宁远的李继元飞报,前辽东巡抚毕自肃,在中左所绝食自尽了。” “你说什么?!” 凳子还没捂热的韩林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脸的错愕与不敢相信。 “毕自肃自尽了……” 郭骡儿又重复了一遍。 “当真?” “千真万确。” 郭骡儿继续道:“毕自肃与咱们同日离开宁远,挂印以后带着那管家老仆独走中左所,在那写了一封请罪的奏章交予管家递送出去以后,便闭门不出不饮不食,于初八日绝食而死,其管家老仆亦上吊自尽。” “怎么会这样……” 韩林缓缓地坐下,虽然他与毕自肃只谋了一面,但是对于这个敢于为卒伍请命的老头心中还是抱有十足的好感,这个年头儿,能够不鱼肉百姓,不盘克卒伍的官儿已经不多了。 然而好人没好报,他没想到毕自肃竟然落得了这么个下场。 韩林回想了一下当日面见毕自肃时候的情形,忽然就明白了毕自肃为什么要挂印、为什么要遣散家仆、为什么要敢对如今如日中天的东林党毫无忌讳地大加斥责。 看来自打那个时候起,他心中就已经萌生了死志了。 看来被乱兵生生从巡抚衙门中掳走殴打,让他觉得丢失了士大夫的气节,而九次请饷朝中无人理会,也让他心灰意冷。性情刚烈的他,也不惜用这样的方式来明志,抒发心中的抑郁愤懑之气。 直到此刻,韩林也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毕自肃坚决不让自己去护送,就是怕到这了个时候会给他找麻烦。 想通了这个关节,韩林是又感动、又惋惜、又隐隐有一种愤怒。 沉默了良久,韩林对着郭骡儿缓缓地道:“继续说。” “袁都督已至宁远。” “这事我在山海关时知道了,还有没有袁都督的其他消息?” “有。” 郭骡儿其实心中有些纳闷,朝中的大臣那么多,他不知道韩林为什么一直抓着袁崇焕不放,给自己情报司这边下了但凡袁崇焕有一点消息,就要以最快的消息禀告的令。 “袁督师到宁远后,没有去署衙,而是单骑入了营……” 韩林轻哼了一声:“我猜他最先去的肯定是祖大寿或何可纲那里。” 祖大寿和何可纲可以说是袁崇焕心腹当中的心腹,他到宁远第一时间整顿营伍,手中肯定有兵才行。 “大人猜的不假。” 郭骡儿笑了笑随后继续说道:“乱兵之中,由于郭广做保,军头杨朝正、张思顺被发配到前锋营戴罪立功,其他如田汝栋、舒朝兰等十六人遭斩。” 韩林点了点头:“也算是将他们二人留了一条命来,郭广这个人属实不错。” “将官当中,朱总镇已经称病请辞,左良玉被革职,祖、何、吴等人因为营中未出乱兵被升职嘉勉,苏涵淳已疯,被削职为民,张世荣被军前枭首,大人保的中军吴国琦也被削职。” 袁崇焕的处置已经全部说完,韩林叹了口气,经此一事袁崇焕的威望更进一步。 “你说的好消息是什么?” 郭骡儿从座位上站起了身,来到韩林的耳旁轻声低语了一阵。 韩林听过以后,先是瞪大了眼睛,看向郭骡儿,随后蹭的一下又站了起来:“从哪来的消息?!” “一个人坐船过来说的,他点名要与大人面陈,如果大人不在就说予属下。” 韩林盯着郭骡儿大喜过望地道:“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对咱们就是大大的有利!” 韩林在屋中踱着步子,又反复地搓着手,良久以后才止住步子。 对郭骡儿道:“无论真假,这件事必须得做,骡子,你将葛六那队派过去” 第125章 芦苇荡 第125章 芦苇荡 潘野趴在金州归服堡外的芦苇荡中,面前就是广阔的大海,弦月投射下的微光照亮了一小块海面,阵阵的海浪声中,白色的芦苇花在头顶轻轻摇动。 海边的湿地显得有些阴冷,潘野裹了裹身上的袄子。 刘五也感觉有一些冷,因此由趴变蹲,来回扭着腰,活络僵硬的筋骨。 “轻声些,莫把鞑子引来。” 刘四的声音从右边两步左右的地方传了出来,黑暗当中看不清他的脸,但那声音有着些许的不满。 刘五嘿嘿笑了两声,细声道:“四哥,你也忒胆小了点儿,你瞧瞧这左近哪有人呐。” “你忘了二哥、三哥是怎么死的了?!” 刘四低声怒叱:“咱们死了不要紧,要是坏了老爷的大事,你死几回都不够偿的!” 刘五嘟囔了两句,但还是听话的趴了回去,但他又往左边移了移,紧贴着潘野,嘴里道:“老潘,以前遭过这罪不?” 一直以来,潘野都以欠了赌债的青皮示人,按照他的说法,由于扛不住赌债,这才涉嫌进了蒙古人的地界去当马贩子。 虽然刘四、刘五对潘野的身手十分认可,但也觉得他是没遭过什么罪的。 “没有……哪里遭过这种罪。” 潘野嘴上这么说,但是心中却在冷笑,这点罪在郭骡儿那个活阎王手底下简直可以称得上挠痒痒。 为了行刺探之事,郭骡儿对他们的要求极为严苛,夏天往泥浆里丢,冬天猪笼浸冰水都是常态。 他这个主官还好些,听说葛六他们那个专行刺杀之事的小队,连蛆都吃过,平常训练更是不把人当人看。 若要是交起手来正常对上葛六,潘野还有一半的胜算,要是任葛六施为,潘野连两分胜算都没有,也许就在蹲坑时茅房的粪坑当中突然射出一支弩来,也许就在吃饭时旁边的食客突然暴起从背后给一攮子。 潘野面带冷笑,身旁的刘五对上怕是一分机会都没有,刘四可能好一些,但是也不过是和他一样。 “约好了三更,这都几时了,再等两个时辰天都亮了。” 潘野也有些不满。 从库尔缠那里得到了消息,皇太极已经敲定了九月要征察哈尔。刘兴祚觉得大军既出,诸将随征,此时奴地的兵力空虚,正是脱奴返明的好时机。 皇太极对自己的疑心越来越重,只是口头上给他加官进爵,时有赏赐。但实际上不仅褫夺了他的兵权,而且还将他囚禁在了沈京当中,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降罪,那时候他除了引颈待戮,一点办法都没有。 因此,刘兴祚就将刘四、刘五以及潘野派了出来,前去与东江镇联络。 东江镇的范围其实十分广阔,西起旅顺,经长山的一串岛链一直到东边的皮岛,兴盛时甚至收复过金州、复州、盖州这三州,丁卯之役以后,由于在李朝的陆基铁山丢失,东江镇的实力为之削弱了一点,但这三州仍然是东江镇的游击范围之内。 潘野三人得了刘兴祚的令传,从沈京出来以后,先是假冒令传纵马疾驰,至秀岩(今岫岩)时才弃了马转为乘舟与步行,昼行夜赶十二日赶到了四百余里开外的归服堡。 而海对面则是由东江镇副将陈继盛所领长山诸岛。 长山诸岛是东江镇袭扰三州的前沿重地,老奴时三州每有起义,汉人被老奴屠戮大半,又有很多人渡海去投奔了东江镇,由此三州的人丁稀少,后来不得不通过移民来充实人口。 漫长的海岸线鞑贼自然没有办法每个地段都派人防守,而为了防止百姓叛逃,又下令海岸线六十里范围内不得有人,因此也给了东江镇袭扰的纵深。 刘兴祚原本的驻地就在金复盖这三州,即便被囚禁去了沈京,但他在这三州的影响力还在。 跟随刘兴祚在三州多年,刘四、刘五对这边的地形十分熟悉,而且刘兴祚和毛文龙暗通款曲,东江镇在三地也有大量的探子。两天前刘四和东江镇的探子接上了头,告知有要事要面见毛都督,双方商议好今夜子时来接,但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仍不见舟船。 听到潘野的不满,刘四稍稍宽慰道:“陈继盛这个人干什么都要小心翼翼的,迟了一点也属正常。” “说他小心翼翼,但他还不是老惹毛帅不高兴,让毛帅将他从皮岛踢了出来,来了长山岛。” “别瞎说,毛帅对陈副将还是亲近的,要不然能让他镇着这么重要的地界?” “哎?你们看上边是不是有船飘了下来?” 刘五手微微指着海岸对两个人低声道。 借着朦胧的月光,潘野向刘五所说的地方看去,果然有一个小小的影子正随着海浪沿着海岸线漂泊。 刘五大喜过望,就要从芦苇荡里冲出去,却被潘野一把拉住。 “别动!”刘四此时也低喝了一声。 刘五有些不解:“怎……” 潘野一把捂住了刘五的嘴,随后在他耳边轻声道:“莫出声。” 果然潘野的话音刚落,北边里许的地方忽然亮起一串火把,紧接着又有马蹄和人的呼喊声传来。 “鞑子!” 潘野低喝了一声,拉了刘五一把,慢慢地往芦苇荡的更深处爬去。 刘五立马会意,也手脚并用跟在了潘野的身后。 爬了几步,刘四也贴了过来,轻声道:“看来东江镇的人天黑登错地方了,又被鞑子给发现了。” “真是坏事。” 潘野咬着牙低声骂道。 大呼小叫的声音越来越近,刘四侧过耳朵听了听,对着两个人说道:“女真人在寻那艘小船,听那样子,刚才他们伏击抓了两个人,那艘小船给跑了,小船上应该还有人。” 潘野偏着头望去,就见女真人的骑兵正举着火把沿着海岸线慢慢地搜索,粗略数了数,潘野心中一惊,至少得有百十人之多。 好在,这里是滩涂湿地,女真人如果要是骑马过来,容易失陷了马蹄。但不久,女真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一个头目的大声呼喝当中,十几个女真人举着火把从马上跳了下来,随后分散进入了芦苇荡中。 进入芦苇荡中的女真人用棍棒或者腰刀横扫着芦苇,大片芦苇随之倒伏。 裤脚扫过芦苇的刷刷声越来越近。 潘野几个人的额头已经开始见了汗。 潘野甚至已经和能够看见一个女真人在火把摇曳下忽明忽暗的面孔。 他将身子又缩了缩。 “扑棱棱”一阵响声传出,惹得一个女真人大呼小叫。 看着几只被他惊飞的鸭影,又嘎嘎大笑了起来。 此时正是野鸭产蛋、孵蛋的时节,这个女真人一脸喜色,猫腰开始低头寻找野鸭蛋。 就在他猫腰之际,火把一扫。 就与一个趴在地上的人四目相对。 女真人一惊。 蓦地张开了嘴巴。 第126章 惊魂 第126章 惊魂 “啊”地一声惊叫,被扯住双腿的鞑子顺势向前跌倒,这鞑子倒腾着翻过了身,原本将手已经摸到怀中的潘野怕他大叫,赶忙掏出手来,狠命地捂住他的嘴,顺势身子也压了上去。 “发生了什么事?!” 不远处另外一个女真人也惊呼出声,刘四赶忙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火把,站起了身。一边用脚跺灭被火把点燃的芦苇,一边高声用女真话答道:“没事,脚上滑了一下。” “小心些,莫摔死了。” 问话的那个女真人向这里眺望了一下,嗤了一声。 而刘四的身下,被潘野和刘五压在身下的鞑子拼命地舞着四肢挣扎着,但他的嘴被潘野死死地捂住,只能发出密不可闻的“呜呜”声。 大半个身子都压在这鞑子身上,潘也腾出一只手来,就去摸怀中的攮子,刚将攮子抽了出来,却被这鞑子一把打落。 情急之下这鞑子张开嘴狠狠地咬在了潘野的手上,潘野强忍着剧痛,将被咬地右手食指张开,摸着着去扣鞑子的左眼珠,左臂不断地在身下的泥沙地上摸索掉落在地攮子。 这边狸猫换了太子的刘四则用手胡乱地扒拉着芦苇,掩盖身下的动静。 “噗”地一声,潘野将这个鞑子的左眼眼珠扣爆,左手也摸到了攮子的刃边儿,沿着刃又摸索到了攮子的短柄,一把抓了起来。 有了攮子在手,潘野心中大定,抄起攮子先是一刀狠狠地捅在了鞑子的腰眼儿上,本来就被扣爆了眼珠儿剧痛的鞑子在垂死之际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拼命地倒腾着腿,差点将全身都压在他身上的刘五给掀了出去。 鲜血的黏腻感从虎口传到了掌心,潘野紧握刀柄,用力拧了拧攮子,随后又松开用鞑子的衣服将手中的鲜血擦干,这才奋力将攮子给拔了出来。 随后又将攮子抵在鞑子的脖子上来回切锯,鞑子的喉管被切开,大量的鲜血喷射着溅了潘野一脸,但潘野手上仍不停,直到感觉刀锋被颈骨所挡才停了手。 这鞑子捣腾了两下腿,随后就没了动静。 潘野呼呼地喘着气,又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低下头冲帮了他大忙的刘五咧嘴一笑。 头顶隐隐照射的火光当中,潘野鲜血覆面,牙齿森白,这一笑看起来分外可怖。 举着火把的刘四见脚底下终于不折腾了,也长出了一口气,但他这口气还没出完,就听见和他对话的那个鞑子猛然转过头来,大声喊道:“不对,这声音不是德海,身型也不像!你是谁?!” “跑!” 刘四对着还躺在地上的两个人,大喝了一声。 他的话音刚落,一支响箭就从他身旁三步的地方爆鸣着呼啸而过。 响箭一出,道旁和芦苇荡当中的鞑子俱动,纷纷叫喊着往这边赶。 潘野和刘五两个人猛地从地上窜了起来,跟在刘四的身后,往方才记忆当中的那个小舟的地方猛跑。 嗖嗖的箭矢从背后不断飞过,三个人不敢跑直线,就来回横向着跑,跑着跑着刘四就听见身后的潘野大喊:“火!火把!” 刘四猛然醒悟过来,怪不得黑暗当中这箭射犹如长了眼睛一般,原来自己情急之下竟然忘了自己手里还举着火把。 刘四瞅准了一个方向,奋力将手中的火把掷了出去,火把在空中转着圈儿,随后落在了芦苇荡里,四周再次黑了下来。 几个人跑到海岸边,借着清冷的月光,四下里搜寻。 “那边!”刘四伸手一指。 潘野跟着望了过去,就看见一个小船搁浅在了海岸上。 三个人在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小船的方向跑,崩地一声弓弦响,潘野吓得一缩脖子,随后就看见一支箭插在了左前五六步的样子,潘野脚下没停回过头去看,就看见两个鞑子已经从芦苇荡当中杀出,正在身后十七八步的地方,一个举着火把,一个正在弯弓搭箭。 崩地又是一声,紧接着就是一声惨叫,不过这次响地不是弓弦而更似弩弦,果然船上露出了一个脑袋,嘴里喊道:“快点!快点!” 三个人发力狂奔,终于到了小船旁边,里面趴着一个人,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指挥道:“推!推!” 弥漫地火光照亮,刘四扔出去的那支火把将芦苇荡给点燃,大火借着风沿着火把向四周快速扩散,隐隐当中还听见有人正在惨叫。 这是一艘女真人最常见的者皮扎哈,“扎哈”就是满语当中小船的意思,者皮船船身小、机动快,易于隐藏和携带,不过只能装五六个人,不过对于他们来说也够了。 滩涂易陷,三个人费劲全身的气力才将者皮船给推进了海里,跳上船以后刘四和刘五两个人一人抄起一支桦皮的木桨开始奋力地划着。 趴在船尾,看着岸边的熊熊大火,潘野的心里十分庆幸。 湿漉地芦苇根茎一般不容易被点燃,可火把上粘了火油,落在地上也并不那么容易熄灭,等火把将芦苇根茎的水分烤干以后,干燥的芦苇穗瞬间就被点燃,快速扩散,一时间根本进不去,女真人也只能远远地放箭。 他们用的都是马弓,在如此远距离和小目标的情况下,射中可以说是痴心妄想。 “刘四?” 原本就在船上的那个人有些不确信地问道。 “是我,这怎么回事?”在前面摇桨的刘四问道。 那人咳了几声,惨然道:“深更半夜地,被浪打的丢了方向,刚一登岸就被鞑子了伏,死了几个,被抓了几个,我在船上,赶紧划桨才跑了出来。” 这人的声音十分虚弱,潘野觉得不对劲,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阵,在其后心和后腰就摸到了两根箭杆。 这黑灯瞎火也没药的,潘野也根本不敢去拔,只是低声道:“好兄弟,挺住。” 那人呻吟了两声,又笑道:“我以为我要死在这儿了。” 接着又点指道:“往西南划,海上有船接应。” 刘四、刘五两个人应了一声,潘野想了想冲着那个人问道:“被抓的那几个,不会出卖我们吧?” “不会,他们只知道是去接逃民,知道去接你们的,一个被射死了,另一个就是我。” “那就好。” 第127章 报复 第127章 报复 者皮船前面的刘四、刘五拼命地挥舞着手臂,对着远处逐渐靠近的一艘开浪船大声呼喝。 者皮船轻难以抵挡风浪,黑夜当中三个人轮流划着船往西南方向也不知道划了多久,直到筋疲力尽。 直到海天交接之际泛起了鱼肚白,众人才在极目之处看见了那艘开浪船,这才发现原来方向早就偏了。 又划了一阵,开浪船似乎也发现了他们,迎面驶了过来,到了跟前刘四和刘五两个人的才发现,开浪船上的十多个东江镇兵纷纷张开弓指向了他们,而船头那挺小佛朗机也两黑洞洞的炮口转了过来。 “老哥,烦请跟船上知会一声。” 潘野伸出酸痛不已的胳膊摇晃着者皮船上幸存的那个东江镇兵。 “老……” 摇晃了两下猛然发现不对,凑过去一看,就看见这个东江镇兵已经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臂弯当中。 潘野将其翻了过来,再伸手去探鼻息,发现人其实已经死去多时了。 潘野叹了口气。 “陈二哥!毛小子!” 开浪船认出了者皮船是他们东江镇的,开始大声对着者皮船高声呼喊,声音当中隐隐有一种高兴。 不过没有人应。 此时的开浪船已经开到了者皮船前面,被浪一打者皮船歪歪扭扭的差点倾覆,刘四和刘五赶忙用手中的桨连番划动,这才将船给稳住。 “都他娘的说了是自己人!” 对于这明显故意的一下,刘五抬起头怒声道。 船体横过来以后,哗地一张网就抛到了者皮船上。 刘五体力已经耗尽,滚着进了网,等待开浪船将他拉上去。 “你下去,把陈二哥放上来!” “俺们这里没有姓陈的!” 刘五挠了挠脑袋。 “老五别说了,这个就是。” 刘五转过头,看见潘野费尽力气将那具死尸给移到了网上。 随后网绳收紧,在一阵阵号子声中,包裹着尸体缓缓上升。 “慢一些,莫磕碰了陈二哥。” 一个人手扶着船帮看着网兜,对拉绳子的众人吩咐。 潘野三个人也都抬着头,目光跟随着那张网。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海天交接的地方照射了过来,又透过网兜的孔洞照进了潘野的眼里。 望着那个被晨晖照射的金黄,包裹着尸体的网兜,潘野猛然有一种错觉。 像是春日里含苞待放的花丛深处随处可见的虫茧。 尸体被拉上去以后,船帮后面隐隐传出了一阵哭声,接着又是一阵争吵声。 者皮船上的三个人刚要去听个分明,猛的船帮上闪出了一个人影。 “崩”“哆”接连两声急促的响声。 看着左边船内帮上仍在抖动的箭羽,三个人这才后知后觉的猫了一下腰。 “狗日的,都说了是自己人,你们做什么!” 刘五大怒,对着船头骂道。 “谁当你们是自己人,你们害死了我们五个人!” 船上一声怒骂传来,紧接着一个十分年轻的半大小子,将手里的弓再次拉开,箭头直指骂人的刘五。 方才那一箭,他心头有悲,也没瞄就放了出去,这才丢了准头。 潘野横跨了一步挡在刘五的前面,对着船头喊:“杀我们事小,坏了毛都督的事是大!你担待的起么!” “我如何担待不起!” 瞪着血红的双眼,那半大小子松开了手里拉满的弦。 迎面一支箭贴着潘野的耳朵飞了出去。 半大小子看到旁边那个将他短弓推偏的人,跺着脚急声道:“永诗哥!” 被称为“永杰哥”的那人扫了那半大小子一眼,轻声斥道:“可位,你哥让我带着你的时候,你怎么跟你哥保证的?” 半大小子低下头去,嗫喏道:“俺跟俺哥说保证听永诗哥的话,绝不忤逆!” “尚可位!你就是这么听话的吗?!你哥毛永喜已经是广鹿岛的副将了,你要什么时候才能学得他半分?!” 见尚可位低下头去,他又对下面喊道:“我乃东江镇总兵毛文龙之义孙毛永诗,尔等可是刘副将派来的人?!” 刘四抬头回道:“不错,我们三个都是刘副将的家丁,此次奉命前来有要事面见毛都督!” 一面软梯从开浪船上耷拉了下来。 毛永诗对着三人道:“自己爬上来!” 三个人对视了一眼。 刘四微微冲两个人点了点头,当先往上面爬,随后是潘野,最后是刘五。 软梯以绳结就,本身就软塌塌的,伴随着舟船的摇晃就更加不好爬。 几个人摇了半夜的桨本来就手脚酸软,也只能费尽全身的力气爬一阵,歇一阵。 潘野好不容易搭上了船帮,但却发现根本没有人拉自己,他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后手脚并用使出吃奶的力气才翻了进去。 潘野弓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后扑通一声,他知道刘五也翻入了船内。 随后就是一声闷哼,潘野心中一惊,转过头就看见一个东江镇兵用一根挑棒将刘五打翻在地。 “你!” 潘野大惊失色刚回过头眼前的黑影一闪,紧接着左边的腮帮子就是一阵剧痛,本就体力不支,这一下直接将他打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地跌倒在地。 刘四那边也是如此。 毛永诗提着刀鞘站在三个人的面前,冷冷地吩咐左右道:“都给我捆了,等查完身份再说!” 接着,毛永诗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个人:“几位,如果真如你们所说那就老老实实的,暂且委屈一阵,如果所说的是假的……” “那就休怪我将你们丢到海里喂鱼。” 说完,毛永诗就不再理会几个人,大步流星的进入了船舱当中。 听到毛永诗的吩咐,半大的小子尚可位立马就知道这是毛永诗在公报私仇。 己方这边为了他们死了五个人,毛永诗便是不能杀了他们,但是让他们稍微吃下苦头的理由也是有的,毕竟东江镇接收东人百姓时,也不是没有鞑子的细作暗藏其中。 尚可位和几个人对视了一眼,掏出绳索将几个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当然,毛永诗已经不在这里,没了拘束的几个人,为了泄私愤暗中的拳脚是少不了的。 潘野被人翻了过去,后背朝上,一个人踩着他的脑袋,另一个人则死命地掰着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巨大的痛楚从肩颈传了过来。 等被人拉起来以后,潘野与面前的尚可位对视了一眼。 “你瞅啥?!” 尚可位一记勾拳再次打在了他的脸上。 潘野身子晃了两晃,不敢再与之对视,将头低了下去。 目光看着眼前远去的后脚跟,潘野眼神微冷,嘬了一口唾沫,吐在了甲板上。 “呸。” 哒哒两声响,一个红白的物什弹了几下不知弹到了哪里。 是一颗牙。 第128章 大长山 第128章 大长山 大长山岛东部码头,帆影重重,许多东江镇兵在码头上列着队,每个人的手都按在了刀把上,神情看起来蔚为严肃。 成群的民夫和脚夫,在东江镇兵的凝视下,或用肩扛,或推着车从船上搬运货,鼓鼓囊塞的袋子里面,看样子都是稻子、麦子一类的粮食,除此之外还有打成块儿的草料。 更远的海面上,船影排成队,列成行正在徐徐向东行进。 看样子,是往皮岛的方向去了。 东江镇的粮草输运一般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天津港、另一个则是登州。 而听船员们呼喝着指挥民夫卸货的口音,这批粮草应该是来源于天津。 “一年过去了,怎地才来了这么点船,比以前少了一半都不止!” 被人反剪着双手、拘押着往前走的潘野,听到前面尚可位对着身旁的毛永诗不住地抱怨。 几个民夫推着推车走过,毛永诗带队停了下来,目光凝视着推车的背影,冷笑了一声:“不然你以为大帅去登州做什么?” “他辽镇是镇,我东江镇不是镇怎地?凭啥俺们就是后娘养的?” 尚可位越说越气,嘴里也愈发大胆了起来。 “听说那袁大人又回来了,巡抚都不够他吃的,还弄了个都师的职位。这每年几百万粮饷下去,他弄了个啥?可曾复了一寸土地?主动去杀了多少鞑子?” “咱东江镇这么难,每年还要去辽地杀鞑,可他袁大人养的都是甚少爷兵来,缩在城里不敢出门,鞑子来了就放几炮,人家抢够了回去,就上书称大捷,也忒没脸没皮了一些。” 潘野有些惊诧地看着尚可位的背影,他没想到这半大小子竟然敢口出狂言,大肆对袁崇焕进行评判,要知道在辽东那地界,别说评判了,就是提到这位大人都会胆颤儿三分。 而且看样子他身旁的毛永诗以及其他东江镇兵也不以为忤,甚至隐隐有些许赞同之意。 东江镇对辽镇的敌意这么大? 再看东江镇兵的装束和兵刃潘野明白了个大概,与辽镇相比,东江镇兵的甲胄十分破旧,浆洗的已经发了白,只能隐隐看到些许斑驳的色彩。 能够立在这里的,至少说明是东江镇不错的兵了,可他们都如此,更勿提那些更底层的卒伍了。 其实也不能怪东江镇的怨气这么大,拿天启二年到天启七年东江镇合计收到的粮饷为例,六年时间,东江镇合计收饷银一百零五万两,米豆九十三万五千石。 要知道,这可是整整六年的时间,而且,这个数不仅还有水分,此外还要自费运费,登运脚费为每石一钱七分,津运脚费为每石四钱二分。 而辽饷,以最少的天启二年计,也要二百九十一万两有奇,去年的辽饷更是多达五百四十五万两。 可以说东江镇的饷银还不够辽东的一个零头。 之所以给这么少,是因为朝廷认为东江镇在冒额,因为毛文龙则强调自己有“数十万之众。” 数十万肯定没有那么多,但这么多年以来从辽东归附过来的百姓十数万之多肯定是有的。 但朝廷只发两万八千人的粮饷,剩下的这十数万人不是兵,自然不能领饷。 可这些人也是要吃饭的,东江镇孤悬海外,所倚凭的都是海岛,海岛才能有多少种地的地方?如何养活的起这么多的人口? 更何况,丁卯之役以后,东江镇的陆基铁山失陷,来自于李朝的支援粮饷也断了。 因此为了养活这么多人,就出现了很奇怪的一幕,东江镇和女真人一边打,一边又通过李朝做着走私的生意。 言官们自然不干,因此时不时就参毛文龙一本。 其实归根结底就是角度的问题。 朝廷的想法是,我发的军饷是“军”饷,底下的老百姓自然不归我管,你冲我要没道理。 而毛文龙的想法则是,我开镇在敌后经营,孤悬海外,这么点地根本养活不了这么多的丁口,多给我一点怎么了?不给我钱还不让我做买卖赚钱养活人,这不是欺负老实人,把我往死里逼吗? 从各自的角度来看,双方其实都没有过错。 而坏就坏在,有辽饷这个对比。 你打的是鞑子,还有着陆路支援,我打的也是鞑子,我没有陆路支援。 但我拿的只是你的零头。 凭啥? 但东江镇目前还不知道的是,其实如今辽东的宁远也正在闹饷。 大小长山岛附近遍布十来个岛屿,景色宜人,如果不是被绳索捆缚着,潘野甚至认为这是一个十足的好地方,刘五跟在潘野的身后。 由于之前骂了人,他被东江镇兵下黑手下的最狠,右边眼睛被打的封了喉,可能打他的人中有强迫症,因此为了让他看起来对称一些,又将他左腮帮子打的肿了起来。 就这,刘老五仍旧不服。 他对着前面的毛永诗喊道:“毛永诗,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认识俺们,莫说之前俺二哥、三哥带俺来的时候就见过你,后来俺和四哥一起来的时候,哪次你不在?该对的暗号你也对过了,该给你透露的也给你透露了。揍你们也揍,气儿你们也出了,你就说吧,啥时候放了俺们,叫俺们去见毛帅?!” “我可跟你说啊,毛永诗,这次俺们来背负的是要事,可耽搁不得。” 毛永诗停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了看不服气的刘五嘴里道:“见过我?那可真对不住了,上几天出海被浪打的摔了一跤,撞了脑袋,不太记事儿,你等我好好想想。” “我……呜呜……” 刘五刚要说话,那边尚可位就将自己的裹脚布塞在了他的嘴里。 跟随一起出过海的裹脚布就是不一样,不仅臭味儿地道,还带着大海的气息,刘五只觉一阵海风扑面,差点没被熏晕过去。 “让你们死了五个弟兄,出点儿气是应该的,可莫要闹得太过分。” 跟在刘五后面的刘四说了话,尚可位见还有人不服气,又把另一只脚的裹脚布扯了下来,却被毛永诗一把拦住。 毛永诗知道刘四是这三个人当中的主事人,因此对刘四还算客气:“等我先通报了陈副将以后再说。” 第129章 损嘴 第129章 损嘴 “毛永诗!你他娘的还要关我们到几时?” 东江镇大长山岛的一间监牢内,刘五一双手紧紧地晃动着铁制的格栅,一张大脸紧紧地贴在缝隙上面,恨不得将脑袋钻出去叫骂。 “你们东江镇死了人,俺就没死人怎地?俺二哥、三哥,就因为跟你们东江镇联络死啦,现在尸首在哪儿都不知道,连他娘的烧纸钱都找不到路。” “哎哟,我的毛老爷嗳!事情可不等人呐,从你这儿到皮岛还得坐船好几天呐!” “俺们的那个要事都跟你说了,放屁都有个响儿,我们都快要急死了,你怎地是一点都不着急嗳,我的毛老爷嗳!” 见叫骂不顶用,刘五又开始转变了思路开始求情了起来。 “嚷嚷什么?” 一个狱卒提着个桶走了过来:“你瞧你那损色,再嚷嚷,今日连饭都没得吃。” 说着,狱卒在门口放下了三个木钵,从桶里舀了一大勺子汤汤水水,随后分别倒进木钵当中。 “吃罢,吃完了好有力气再骂。” 狱卒一边用木勺在桶内敲着,将里面残余的汤水尽数抖落在桶内,一边白着刘五道。 “哎哎哎?你做什么?给我撒开听到没?” 刚刚转过身的狱卒被刘五一把薅住了后领子。 “我说牢子,这都两天了,你家那毛都司啥时候放了俺们,俺们又不是你们东江镇的犯人。” 狱卒好不容易才挣开刘五的手道:“敢情你也知道我是只是个牢子啊,大人们的事,哪里轮得到我来管?” 狱卒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刘五:“你要是我东江镇的犯人,咱兄弟能这么好说话?都司只吩咐你们几个不用上刑,三餐按时供应,其他的,你问都司去罢,问俺作甚?” “我要是能见到你家都司,还至于在这里耍嘴皮子?” 刘五气急败坏地道。 “那你跟我说也没用哇。” 狱卒耸了耸肩,用木勺大力地敲着隔壁的铁栅栏对里面大喊道:“自己滚过来把碗放好,真当老子什么人都伺候呢?” 他这边话音刚落,就听见背后刘五的声音再次响起:“毛永诗,你姥姥的!” 潘野从杂草上起身,取过来两个木钵,递给刘四一个,端着木钵喝了两口。 这东江镇的牢饭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黏黏糊糊的直粘嗓子眼,而且还有一股子极其腥臭的鱼腥味,就好像那种烂了好几天的海鱼一样。 刘五的叫骂声不断环绕,此时的潘野倒是有些钦佩刘五的精神头。 “五哥,歇歇吧。” “成!” 叫骂声戛然而止,刘五倒是真听劝。 转过身对着潘野道:“那你来。” “我可来不了,省省力气吧。” 刘五弯腰从地上抄起木钵,一屁股坐在了潘野的旁边,嘿嘿笑着:“那天在沈阳城里,我和四哥救了你一命,这次那小鼻涕噶要拿箭射我,你挡在了我的前面,老潘,你说咱俩这算不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算。” 潘野点了点头。 他的话音刚落,旁边的木钵就伸了过来跟他碰了一下。 顿顿喝了两口刘五又低声骂道:“这东江镇的牢饭也忒难吃了些,吃完了还要窜,不吃又不成。” 说完,刘五又转向了一直没说话的刘四,嘴里道:“四哥,你咋不说话,让人把嗓葫芦给摘了?” 潘野听得差点没将嘴里的牢饭呛出去,嘴这么损的,他原本只见过一个,如今冒出了第二个来。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老五,你以后死就得死在这张损嘴上。” 刘四气得直打嗝。 “不过两句嘴瘾,我憋闷得慌。” 原本精神奕奕的刘五终于叹了一口气:“这都两天了,他们还要关咱们到几时?” “快了。” 刘四淡淡地道:“他们一来是为了泄愤,二来是要给咱们下马威。” “咱就是一个马前卒,有什么好下马威的。” 刘五嘟囔了一声。 潘野心中暗自摇了摇头,这刘五的心机果然比他那四哥差了不是一点半点,于是开口解释:“他这下马威不是冲咱们的,而是冲咱们家大人的。” 这番话,让刘四都十分惊诧的看了潘野一眼。 刘五皱了皱眉头道:“毛大帅都不敢给咱大人脸色看,他陈继盛和毛永诗一个副将凭什么?” 刘四摇了摇头:“咱家大人要是来投东江镇,肯定要在毛大帅的麾下,毛大帅得一员大将,自然是要以礼相待,但是对其他人来说,就是多了一个抢他们饭碗的,你说能给咱们好脸色看?” 别看刘五是个十足的武夫,但他对于刘兴祚可以说是忠心耿耿,一听刘五这么说,立马就跳了起来。 “我日他们个姥姥,咱大人在那边吃香的喝辣的,连奴子的大汗也要给面子,我看呐,回去还是劝劝大人,还是别他娘的来这东江镇了!” “禁声!可不敢瞎说。” 潘野吓了一跳,连忙捂住他的嘴。 刘四这次是真生气了,他起身来到刘五的面前,猛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叫你管住那张破嘴,现在是他娘的什么地方,你还要不要命了?你这一条贱命也就罢了,要是坏了大人的事,大人不杀你,我当先宰了你。” 刘四越说越气,指着刘五的鼻子骂道:“你要是再这般碎嘴,下次你就老实的待在家里,我带着潘野来!潘野才投大人多久,你跟在大人身边多少年,怎么这点道理都还不明白!” 刘五的腮帮子本来就肿的老高,如今又被刘四打了一巴掌,新旧叠加,痛得呜呜直叫唤。 他掰开潘野的手,腾地一下站起了身。 “你做什么去?” 刘四以为他不服气,喝了一声。 “哎哟,不成啦,这东江镇狗日的牢饭吃了就窜稀。” 刘五小跑着来到牢房的犄角,一边低声骂着,一边手忙脚乱地解身上的袍子,好不容易解开了,一屁股就坐了上去。 一阵连汤带水的声音从牢房的犄角旮旯里传了出来,随后冲天的臭味开始弥散。 扑面而来的味道让刘四和潘野齐齐捂住了鼻子。 “上下两张嘴,没他娘的一个好货!” 刘四皱着眉头恶狠狠地骂道。 第130章 传信 第130章 传信 潘野用手遮了遮头顶上刺眼的阳光,在长山岛的大狱当中蹲了三天,他们终于被放了出来,虽然几乎没怎么吃苦头,但猛地从昏暗的牢房里走出来,眼睛一时间也难以适应。 “我可跟你们说,你们的身份虽然已经弄明白了,但一会见了陈副将,还需小心答话,陈副将最是严谨,连毛帅他都敢当面指责不是,要是恼了陈副将,也就莫说是俺们坏了你们的事。” 半大的小子尚可位一脸傲气的在前面领着路,长山岛的大狱在正中的位置,而副将府则是靠近北面的海边。 “是,谢过这位小哥的提点。” 刘四在尚可位的身后跟着,从怀里摸出了一两多的银子,偷偷地往尚可位的手里塞。 “你干什……” 猛然被人往手里塞东西,尚可位吓了一跳,有些恼怒,可他随即就反应过来,塞到手里的那个温凉的物什是块银子。 尚可位的脸色猛然通红了起来,他紧张地向左右看了看,也不敢将手里的银子往兜里揣,就那么攥着走,但他手臂没有回弯,走路的姿势僵硬,看起来十分奇怪。 潘野在后面看着,心中冷笑,这看起来还是没怎么经历过贿赂之事的雏儿。 银子进了手中,尚可位的脸上也十分精彩,又想将倨傲放下来,却又生怕别人小觑了他,扭了半天才恢复到正常的状态,挤出了一个十分奇怪的笑容以后,对着身旁的刘四道:“爷们打了你们,咋地还弄这事儿咧?” “嗨,这算什么事来,叫你们死了弟兄,挨顿打也不冤。” 刘四摇了摇头,随后又捧道:“要说小兄弟这身板可真不错,那拳头打在身上,至今还疼的不行,我在你这个年纪,别说这样的拳脚了,就是马步都扎不稳。” 年轻的小子架不住人捧,听到刘四的话,尚可位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高兴的神情,嘴里大大咧咧地道:“那是,我这身本事,都是随俺四哥学的,不是我跟你吹,在我四哥的手底下,我连一招都走不了。” “敢问贵兄是?” 刘四拱了拱手虚心求教。 “俺四哥是尚可喜,啊不是……” 尚可位马上在自己的脸上虚拍了一下:“俺四哥现在叫毛永喜了。” 尚可位抬起脑袋,有些傲然地道:“知道为啥不,因为毛大帅将俺哥收为了义孙,俺以后也要是像俺四哥一样,我就叫毛永位了。” 看到刘四回过头使过的眼色,潘野马上也竖起拇指奉承道:“就以尚小兄弟身手,估计要不了几年,就得入了毛大帅的眼去,等到时候俺们过来,可别忘了提携兄弟几个。” “成,不打不相识嘛,我看你们几个也挺顺眼的,到时候也给你们弄个官儿当当。” 刘五得了刘四的吩咐,叫他少说话,但他憋了半天实在是憋不住了,嘴里问道:“你哥那么厉害,你咋不在你哥那儿,反而来毛永诗这里来了?” 尚可位脸上一黯:“广鹿岛那边老是打仗,俺哥虽然是广鹿岛的副将,但也怕万一哪天鞑子从岸上杀过来他护不得我,这才让我来永诗哥这里,但俺不打仗,咋地能入毛大帅的眼呢?” 潘野的眉毛一挑,嘴里道:“要是入眼倒也未必用打仗这一招。” 尚可位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停住了脚,等了潘野两步,对着他问道:“那你说,除了打仗以外,还有啥法子?” “脑子。” 潘野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嘴里道:“尚小兄弟你想啊,为啥皇上身旁跟着的都是文官,而在外面刀口舔血的都是武将?” “还不是因为文官们花花肠子多呗,整天哄皇上开心。俺家毛大帅快被那群什么御什么史的烦死了,有事没事就要到皇上那里告状。” “是也!那群文官就跟苍蝇一样嗡嗡乱叫,等到这真格的时候,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还不是咱们在前面厮杀,皇上为啥喜欢他们,还不就是所谓的脑子。” 尚可位哼了一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又对着潘野问道:“那你说,怎么才算有脑子,入大帅的法眼?” “眼下就是。” 潘野不经意间冲着刘四挑了挑眉毛,刘四马上会意接话道:“是了,你想啊,咱们这般千难万难,为的不就是来投靠毛大帅,要是尚小兄弟促成了此事,到时候俺家刘大人来了,帮你美言几句,你可不就是入了毛大帅的眼么?” “就是!到时候能文能武,就以小兄弟这般年岁,毛大帅还不拿你当个宝贝?收义孙算什么,没准以后你比你四哥还要厉害咧!” 潘野和刘四两个人一唱一和,捧得尚可位那叫一个高兴,前几天还要杀几个人的他,此时已经被忽悠的找不到北了,乎要与之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对两个人可以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被两个人套出了许多有用的信息。 几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副将府走,大约过了两刻钟的功夫,终于来到了陈继盛的副将府门前。 尚可位叫他们在门外等着,上前和那几个值守府门的护卫交涉了一番走回来说道:“副将大人的守卫说,只能放一个人进去,你们谁跟我去?” “我去。” 刘四向前迈了一步。 来时为了防止中途被冲散或者有人身死,因此三个人对于要来东江镇干什么都是知道的,不过他们还是以刘四为首,而且刘四对于整件事情知道的更多,自然是他去。 “我猜也是你。”尚可位对着他点了点头,随后又对着潘野和刘五两个人说道:“你们且在这里等着。” 接着他便带着刘四经过搜身之后,迈步进入了府中。 潘野和刘五看着两个人消失的背影,在街对角找了一个墩子坐下等。 刚刚坐下潘野就如同火烧一般跳了起来:“哎哟,我这肚子!” 刘五见状哈哈大笑:“我说什么来着,这东江镇的牢饭吃完就窜,你们还不信,现在信了吧。” 潘野捂着肚子脸色痛苦的道:“你可莫说风凉话了,我这肚子快疼死了。” “这参将门口拉不太合适吧?你赶紧去找个地方。” 潘野等的就是这句话,对着刘五道:“我去找个犄角旮旯。” “快去快回。” 刘五看着猛地窜出去的潘野的背影,幸灾乐祸地嘎嘎大笑。 转过街角,潘野松开捂着肚子的手,发足狂奔,冲着码头的方向死命地跑。 等到跑到码头时浑身上下已经如同水淋了一般,他一边扶着大腿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边仔细去听码头上的人的口音。 等了片刻功夫,他一把拽住一个人的衣襟。 “哎哎哎!你介人,拽我干嘛呢?抢我银儿是怎么着?” 那个人吓了一跳,对着潘野叫道。 潘野喘了一口气后对着他道:“你想挣银子不想?” “介叫嘛话!银儿又不啃人,谁不惦记捞俩?” 潘野伸出一根手指头:“一百两!” 那人起初吓了一跳,随后有些怒道:“跟我打镲,你拿我当嘎巴菜呢?” “没有,送个信儿,往乐亭送个信,一百两就看你肯不肯。” 那人一伸手:“成啊,先拿银儿来!” “没有,你就把信传过去,说潘野说的,要一百两。” 见那人又要发怒,潘野道:“天津离乐亭又不远,顺道儿的事,这一百两你一辈子攒的下麽?” “现在,只要跑个腿儿,信不信由你。” 说着潘野就要走。 那人一把拽住他,两只手合在一起,做了一个爬的手势。 “不挣是那个,你说!” 第131章 中秋 第131章 中秋 汀流河沿岸欢声雷动,河岸两侧烛光闪动,映照在河水当中与天上的星辰相映。 满载着歌声的游船点着各种颜色的灯笼,从上游顺流而下,船上衣着鲜亮的冲着岸边大声招呼。 岸边人头攒动,举着酒杯、美食大声地向河中的灯船回应,相识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一同畅享这难得的节日气息。 八月十五,中秋节。 乐亭营内的校场上摆着流水席,高勇、杨善、李柱、郭骡儿等军队的军官们坐在一桌,大声地说笑着;而一旁蔡鼎、侯世威、王徵、茅元仪、何歆、吕蒙子等衙署的主事们也在轻声交谈。 十张桌子在他们的下手位,这些位置坐的则是陶国振、董鹤这样的中级军官和衙署的一些小管事。 管着营中伙食的老王头王愿,则在远处指挥着伙夫们将饭菜端进各处营房。 营房当中也爆发出如雷的欢闹声。 人人脸上都喜形于色,除了值戍的卒伍们,今日全员放假,营中发放酒菜,愿意在营中吃喝的就留在营中,愿意回家或者去市集的就去市集。 在两个主桌上各喝了一轮以后,韩林起身致歉,在众人理解的目光当中,往自己的公事房走去。 甫一推开门,就看见炕上坐着的纪用捏着被剥地晶莹剔透的虾仁虾尾往苏雪见的嘴里喂,而旁边的老韩头则拿着一个鸡腿,眼巴巴的翘首以盼。 “哥!” 听见开门声原本还靠在炕檐儿的苏雪见无视了两个人的投喂,立马过来抱在了韩林的腿上当挂件儿。 韩林摸了摸苏雪见的脑瓜顶,对着两个人笑道:“瞧你们给惯的,这都十岁了还生活不能自理!” 纪用的虾仁仍停留在半空,对其怒目而向。 而老韩头更是直接:“滚出去,不在外面好吃好喝,跑回来做什么!” 他们自然不能对厚此薄彼的苏雪见动怒,对于韩林这个抢了两人“风头”的“不速之客”自然就没什么好脸。 韩林挪动着大腿以及大腿上的“挂件儿”来到炕边儿坐下,端起酒壶给两个人斟满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中秋月圆人团圆,咱爷仨干一个。” 在中秋前几天,韩林就派人了将城中的老韩头和纪用齐齐接了回来享受团圆之乐。 三个人将小酒盅里的酒一饮而尽,虽然嘴上不依不饶,但老韩头看向自己儿子目光中透露出的老怀甚慰之意不言而喻。 纪用放下酒盅,咂吧了两下嘴笑道:“杂家几十年受尽了旁人的孝敬,什么好酒没喝过,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但只有今天这顿酒菜最合胃口。” 韩林喂了偎在身旁苏雪见一筷子鱼,哈哈大笑道:“那太府你可得好好活,把这几十年的亏欠一股脑儿的都补回来。” 纪用叹息了一声:“要不怎么说因果报应呢,当初提携的小子,如今倒成了养老的那个。而家里那帮靠杂家照拂的小畜生们,没一个有良心的,杂家得势隔三差五就要登门,杂家失势生怕吃瓜落儿,躲得远远的!” “反正您老不也‘死’了,过去事就让他过去,安安心心的在这里养老罢!” 韩林在外面也吃喝了不少,回到屋内就是为了尽孝心,三个人说了一会子话,早就吃饱了的苏雪见就拉着韩林要去河边看灯船,逛夜市。 韩林拗不过她,向纪用和老韩头告了罪,同苏雪见一起出了屋。 见韩林出了屋往营外走,还在席中的李柱站起来就要跟上,韩林摆了摆手:“你吃你的,这大营附近,无须如此谨慎。” 李柱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自己又饮了酒确实不太适合做护卫的事,于是就叫邻桌不饮酒范继忠跟上去。 范继忠已经被李柱提拔为了副手,他点了几个亲卫跟在韩林的身后。 听到后面坠着的脚步声,韩林回头看了看,也就默许了。 韩林领着苏雪见出了营门一路往北,为了河运的便利,乐亭营的大营离着河畔并不太远,走了没多远隐隐地就听到了欢笑声、叫卖声以及丝竹、箫筝声传来。 看到一个卖河灯的,韩林掏钱挑了最艳丽的红蓝两色各买了一个,河灯本来是一种祭祀活动,表达对死去亲人的思念和对活着人们的祝福,虽然先秦时就有中秋一说,但正式确立还是在宋朝,宋真宗时将八月十五定为中秋,要举灯玩月,七月十五为中元节,要燃河灯、济孤魂。 到明时河灯已经成为了一项传统习俗,虽然主要燃放还在七月十五,但每逢初一、十五也都有人燃放。 河面上灯火辉煌,各色河灯铺满了河面,在游船激起的浪花当中左右摆动,天上的星河与地上的灯河交相辉映,让人不由得如坠梦中。 在韩林的帮助下,苏雪见先将蓝色的河灯点燃,望着自己亲手燃放的蓝色斑斓沿着河水逐渐远去,苏雪见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呆了,直到那抹蓝色融入灯河,苏雪见才闭上眼睛,将手抱抵在下巴上喃喃祷告。 “爹!娘!二妮儿再也不挨饿,也不受冻了!这都多亏了我身边的韩大哥,你们要是有在天之灵,就帮我保佑韩大哥一辈子平平安安。” 说完这句话,苏雪见眼泪吧差的对着河水大喊道:“爹啊!娘啊!你们好好安息吧!二妮儿也祝你们来世投个好人家,可莫要再受这般苦了!” 说完,苏雪见就放声大哭了起来。 韩林看着心中有些不落忍,将苏雪见揽在怀里嘴里不住地哄着。 苏雪见哭了一阵,抬起头指着另外一个红色的河灯道:“哥,到你了。” 韩林恍然间就愣了神。 随后也缓缓地闭上眼睛,剥开心底,将那两道一直藏着的面容展露了出来:“爸,妈,我还活着,只是不能为您二老尽孝了,你们在那一世好好的活着,儿子给你们磕头了。” 说着,韩林对着河流当中的灯火缓缓叩拜。 “大哥也想自己的娘亲了么?” “是啊……” 红色的灯火摇曳远去,带着隔世的祝福,穿透梦境。 第132章 后 第132章 节后 鸡鸣打了三晌,乐亭大营四处仍然酣睡声声,直到太阳已经升到了屋顶,叫累了的鸡才咕咯咯的在地上啄食,郭骡儿虚浮散乱的脚步将鸡惊走,甫一来到韩林的公事房兼寝所门前,刚要抬手敲门,就看见旁边一道身影也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郭骡儿退了两步,对着那道倩影笑道:“何主事好早。” “还早,这都几时了。” 何歆撇了撇嘴道:“你们这帮大男人,没酒时竟日着吵要酒喝,但这有酒了,也不行啊,昨天我喝了三圈都没怎样,你瞧你们,一个个睡得跟死猪一样。要不是东家多放了半天的假,恐怕营中个个都得受罚。” 郭骡儿苦笑道:“咱们这些人,怎么能和‘酒痴’比。” 何歆掩着嘴咯咯笑:“看来你们还没忘。” 在没做乐亭营的“女财神”之前,何歆最早的名号可是唤作“酒痴”,没人知道她到底能喝多少,反正自打韩林认识她以来,从来就没见她喝多过,倒是和她拼酒的,无一不是雷声大雨点小,被抬着出去。 “俺们是没忘,但是有人可不知道。” 郭骡儿嘿嘿笑了两声。 原本喝酒都不怎么脸红的何歆,被他这一句话闹了个大红脸。 昨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对何歆有意的茅元仪端着酒杯就过来了,他自恃风流说要与何歆吟诗赏月饮酒,可刚吟了一句,邻桌同样对何歆有意思的高勇可就不干了,立马也端着酒杯过来,硬生生地将茅元仪后半截诗给憋回了肚子里。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情敌也是半个仇人,既然不能比试拳脚和口舌,那就以酒个高低。 于是三个人开始划拳喝酒,旁边的人也不嫌事儿大,纷纷起哄,军队一派为高勇加油鼓劲,署衙一派则为茅元仪呐喊喝彩。 划拳上的胜负三个人都差不太多,但在酒上的胜负立马就显现了出来,自恃风流的茅元仪最先承受不住,将一杯酒倒入嘴中以后,从椅子上跌了下去,直喝了个人仰马翻。 高勇看着他哈哈大笑,但没笑两声别过头去开始大吐特吐,直如喷泉一般。 看着两个人的模样,面不改色的何歆冷笑着抹了抹嘴角,以表示不屑。 听到郭骡儿拿她打趣,何歆也反唇相讥:“那两个是倒了,可有的人怎么盯着别人的小妾不放?” 郭骡儿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否认:“何主事可莫要瞎说,哪有的事儿?”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何歆似笑非笑地道:“那姓郑的不是跟着出海了么,现在下手岂不是最好的时机。” 郭骡儿连忙左右看了看,摆着手道:“何主事,我的姑奶奶,你可莫说了,这要被大人听了去,我还不得脱层皮,往后我再也不敢惹你了!” “你知道就好,想不到让人肝颤胆寒的郭司总,也有怕的一天。” 何歆咯咯的笑了两声,随后又对着他问道:“东家还没起?” 见她转移了话题,郭骡儿长舒了一口气,随后点头道:“我也刚来,不过看样子应当是。” 何歆皱了皱眉头:“二狗子呢?怎地咱们在这里站了这么久,也不见他来。” “今天不是放假么,我刚来时看见他和老王头出营去了。” 何歆马上明白这俩人干嘛去了,啐了一下道:“一个老不修,一个小不修,俩人凑在一起没好事儿!” “何主事来的正好,大人最近说见我就烦,要不,你先请?” 何歆白了他一眼:“东家见你心情不好,见我心情就好了?最近呐,我找他也没甚好事儿。” 但何歆还是走到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门,过了片刻里面传出了韩林的声音,叫她先等一等,应当是在收拾穿戴。 韩林撅着屁股在盥盆前洗漱,何歆就坐在他的桌子前看着,闹得韩林老大的不自在。 叫临时充了伴当的郭骡儿将水盆端了出去以后,韩林揉着仍有些发懵的脑袋坐下,看着何歆道:“前两日我说我最怕见骡子,这两日我倒是最怕见你来。你这原本生财的女财神,如今咋就变成了讨命的债主呢?” 何歆摊了摊手:“谁叫你们一个个大手大脚的,不拿银子当银子,昨天那顿席面,可又耗了几百两的银子。” 韩林从茶叶罐里捏了几片茶叶放在嘴里嚼着清口,虽然刷了牙,但肚腹内仍有酒气不断往上涌。 “说罢,什么事?” 何歆扁了扁嘴:“前两日东家从宁远回来,到县中说关于汇通银号的事已经有了一些想法,奴家今天就来问问,东家是怎么个章程想法?” “原来是这事,我还以为你又要和我说没银子了。” “东家从宁远带回了万两多的银子,倒是解了燃眉之急,省着点花也够徐三哥他们回来了,不过带回来的也是货,向外兜售估计也需要一些时日才能回银入账。” 韩林点了点头:“钱权都在你手上,现在怎么个情况?” 说着韩林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信不过你啊,我就是想知道这里面的情况。” “我倒是希望你信不过,天天过问也总比当个甩手掌柜好。” 何歆嘟囔了一句:“先说这进项,烧酒的生意还算不错。吕蒙子不是去京中了么,他传回的话说,靠着京里开的那三间酒铺,已经能够满足京中日常的支度,以及赖麻子上下打点的钱。 “吕蒙子的意思是,京师共有三十六坊,如果每个坊都开了分店,抛出去支度每个月回个五六千两应该不成问题。” “嗯,那就按照他说的办。” “什么都是办办办!” 何歆白了他一眼:“京中物价贵,房价也贵,哪里一口气都能吃得下,奴家算计过了,要开满三十六坊,怎么也得五年的时间。” “嗯,那就按你说的办。” 何歆差点跳脚,但还是强压了下去:“烧酒还是太烈了,药酒倒是还不错,奴家想过了京中官儿多,往后烧酒少一些,药酒多一些,咱们挣有钱人的钱。” 韩林嘿嘿笑道:“说的不错,到时候你们选铺子,就选在青楼的旁边,到时候让赖麻子找一些青皮喇唬散播一些什么壮阳的功效,这事儿他熟。” 何歆先是啐了一口,然后又赞同道:“这倒是个好法子,另外亢家也从咱们这儿买,运到蒙古和晋中去兜售,据说能得两倍利。” “那边的商道掌握在人家手里,咱们眼红不得。” “没说眼红,说的是他们的销路大,往往供不应求,咱们造的酒有点跟不上。” 韩林摸了摸下巴:“下午我要跟王先生和茅先生去看新风车,到时候跟他们知会一声,叫他们在酿酒这件事上看看能不能改进一下,能节约人力也是好的。” “对了,说到京中,我叫吕蒙子去见的郑都督他去了没有?” “见了,我正要说这件事。” 何歆展颜笑道。 第133章 盘活 第133章 盘活 “吕蒙子刚到京师把见帖递上去,郑养性就立马登了门赖麻子的门,对着吕蒙子张口就要五十瓶。吕蒙子哪里带了那么多,只能传话回来。” 这下连韩林都有些惊讶了:“需求量这么大?” “是,往常咱们铺不开,主要就是香水这东西,太贵而且说实话也不实用,一瓶子香水,熏香都能买半车了,只有达官贵人用的起。” “对头,就是这个理儿!” 韩林拍着巴掌笑道:“达官贵人们手里不差钱,也喜欢玩个雅致,香水这东西比熏香更持久,使用的地方也不受限,不管你是拉屎还是吃饭,都能抹上那么一点儿,而且也不怕刮风下雨,风刮得越大才越好呢,这叫香漫十里。” “而且这东西,不管男女都能用,到时候你再研究研究,将男女的香水分开来,男的用梅、菊、木、茶这类香味不那么浓厚,但显得淡雅些的;女的就用玫瑰、陀罗、风铃这些浓郁一些的。” “东家的意思是分门别类?” 见韩林点了点头,何歆随即又道:“除了达官贵人还有一个好去处。” “什么去处?” “秦楼楚馆。” 何歆笑道:“那些士子什么的最喜欢的便是在楼馆当中争个高下,期望能够成为那头牌和优伶的入幕之宾,抱得美人归,自然要千方百计讨其欢心,入得那个地方的,百十人里都未必有一个才子,但十有八九都是有钱人家,为博美人一笑,花点钱又怎么了?” 韩林看着侃侃而谈的何歆,直感觉介娘们尼玛可不像个好银呐。 舔狗经济都让她给整出来了。 真是商业奇才啊! “扬州瘦马,秦淮两岸,看来吕蒙子有的跑咯。” 韩林感叹道。 北地的主要买主是达官贵人,而南地的主要买主则是歌伎优伶,思路打通了以后,韩林直觉得这门生意的前景广阔。 “达官贵人们这个还得靠着郑养性这个外戚,可多分他几成,反正渠道都是他来跑,南边的咱们就自己去卖,还是打呔商的旗号。” “东家这是一定要将呔商推到和晋商、徽商的位置上才肯罢休,可就怕他们不配!” “这些地主老财们,比杨善都抠门儿。” 何歆在汇通银号这件事上吃了亏,嘴里略有些嫌弃地道:“想从他们嘴里扣银子出来,简直比登天还难,他们那银子宁肯烂在窖里,也不愿意拿出来生崽儿。” “也不能这么说。” 韩林摇头笑道:“其实归根到底还是在这‘信誉’上出了问题,他们怕咱们空手套白狼,更何况之前在聚贤楼上,我说要组商行,可这商行是组了,买卖却迟迟没开起来,等徐三哥他们回来,让他们见识见识,也就安心了,到时候就会跟着咱们跑。” “那要不……先把汇通银号关了门儿?这人吃马嚼以及租子每月可耗费不少。” 何歆提议道。 汇通银号现在是何歆手中唯一赔钱的买卖,她看着十分碍眼,每次别人夸她精明,有汇通银号摆在那,她的脸上都火辣辣的。 “那可不成。” 韩林立马将何歆的提议给否决了:“这银号关了,想再开起来,可就难了。” “东家也说了,短时间内这群士绅肯定难以信任咱们,这赔钱货就放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它赔钱?” 韩林抬了抬头摸着下巴道:“你说这乐亭的地界,咱们在谁那最有信誉?” “那就恐怕只是大人手底下那群兵了。” “然也!何主事你想想,咱们每个月都发一两五的月饷,按照咱们这里千五百人来算,每个月就差不多两千三百两的银子,这些人整日里在营中操训,唯有七日一次的轮休才出去一次,能花多少?到他们手里也只是攒着,那不如再将这笔银子收回来。” 何歆蓦地瞪大了眼睛:“这钱放在银号通过利息还能生钱,存得越多,生的就越多,而且就算支取也不会所有人一次性全部支取,每个月存多支少,足够咱们周转,而咱们可以拿大部分的银子去做更多的买卖!” “我说什么来着,天不生何主事乐亭财政万古如长夜啊……” 韩林先是对着何歆捧了一句,然后继续鼓励道:“何主事不妨再想想,如何让到银号的银子周转的时间长一些,避免挤兑?” 何歆低头沉思了片刻,随即抬起了头:“放印子(高利贷)的,借的时间越长,利息越多,那咱们就反过来,存得时间越长给的利息就越多,可以按定期和非定期来分!” “东家在战兵那里是绝对有信誉的,长期以往只要见战兵们得了实惠,那寻常百姓也会跟着过来,百姓们过来以后,又能撬动乐亭的这群士绅,等这群士绅跟咱们从商以后,就真个跟咱们绑在了一条船上,那时不信任大人信谁?到时候咱们再在几个点儿开上分号,这棋就盘活了!” “等吸了大笔银子以后,一来咱们可以用这些银子自己去做更大的买卖,二来还可以向做买卖的放贷,一个是让银子真个流动起来,促进大人所说的商业,另外一个也能收回不少,抵消咱们给存款人的利息,当然要比放印子的便宜些。” 何歆在那边滔滔不绝地说着,完全没注意韩林已经目瞪口呆,下巴几乎就快要砸到了脚面上。 本来韩林只不过想绕个弯子,自己去装一把。 但没想到何歆只略加思索一番,就将后世的银行逻辑给大体捋了出来。 再结合前面何歆将“舔狗经济”这件事不经意间给点了出来,韩林在心中暗自感叹。 果然,努力在天赋面前一文不值。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韩林大大咧咧地往椅背上一靠。 其实韩林心中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养老金制度,不过相比于银行的业务来说,这个理念更加超前一些,而且需要很强的基础设施建设,特别是医疗体系,目前他还做不来。 不过既然要将吕蒙子派去下江南,那不妨也让他去绍兴府寻一寻和鸭掌子同在辽东共事过的张景岳,看他愿不愿意来乐亭,并在营学当中授课。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等下午我和蔡先生他们议定过后以守备府的名义下发文书。” 第134章 卫指挥佥事 第134章 卫指挥佥事 郭骡儿刚一出门,迎面就撞上了蔡鼎,对于韩林任命的这个衙署的主理人,郭骡儿自然不能怠慢,向他躬身一礼以后,匆匆忙忙地走远。 蔡鼎看着韩林的背影,嘴里道:“又要起战事了?” 韩林点了点头:“情报司一个副司长从辽东传回来的消息,刘兴祚意欲脱奴归明,路线就是东江镇。” 郭骡儿大早上的过来,就是告诉韩林葛六等人已经到达了东江镇,根据其所说,东江镇将派兵假装袭扰奴地,实则暗中将接应刘兴祚。 在这件事上,韩林想掺和一脚,以缉拿海寇之名,游弋到广鹿岛、长山岛等东江镇实控的地带,“不经意地”撞见东江镇和奴贼厮杀,借此和东江镇以及刘兴祚攀上关系。 按照正常的历史发展,袁崇焕要杀毛文龙,如果他能够通过各种法子将毛文龙给救下来,那么东江镇仍是牢牢钉在鞑子心腹的一根钉子,让奴贼不敢东顾。 当然这件事不能向刚愎自用的毛文龙坦白说:“袁大都督要干掉你。” 人心不可测,无论毛文龙和袁崇焕之间有多么大的仇怨,他也不敢冒这个险。 蔡鼎是当过孙承宗军前画赞的人,自然也知道东江镇有多么重要,但他此时主理的是衙署,因此对这种事也不好多参与。 于是从怀中掏出一个文书放在韩林桌子上,笑道:“兵部的文书,早上刚到的。” “又是赏三十两银子,二表里红纻丝?” 韩林已经猜到,这是他在宁远军哗当中的功劳议定出来了,明代的叙功的实物一般不超过百两银子,另给一些绸缎等物什。 蔡鼎从韩林的桌上自顾地倒了一杯茶水,示意韩林自己看。 将文书展开以后,韩林讥讽道:“霍,好大的赏赐啊!” “增一轶,由武德将军变为宣武将军,荫一子为锦衣卫百户。” 武德将军是正五品,一般守备和都司都会得到这个加衔,而宣武将军则是从四品,一般都是参将游击得到的加衔,可以说在加衔上韩林在他这个实职上已经到顶了,甚至一般的守备和都司见了他的面都比他矮了一头。 “因为军饷闹了哗变,兵部的脸上不好看,这件事要是大封特封反而面上无光。” 蔡鼎笑道。 韩林点了点头,这是其中一点,另外一点是在加衔这件事上,自有明以来都十分抠门,是老传统了,因此他也不甚在意。 顺着往下看去,韩林的脸上便是一喜,随后又是一忧。 因为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在实职上韩林已经成为了开平中屯卫指挥佥事,署守备事都司,仍领乐亭营事。 韩林属于营伍制,本身营伍制并没有品级,而以卫所官来充品级的话,就说明在原本的基础上,又让他掌管屯田、操练、刑狱等事,虽然韩林现在也是这么干的,但现在给他的就是名正言顺了。 这是让他喜的地方,而忧的地方则是文书上还写了,此任职是由辽东督师袁崇焕、山海关总兵赵率教、宁远兵备副使郭广联合作保。 后两个也就无所谓了,但是第一个袁都督的大名签上去,他以后可就是袁都督提携的人了…… 韩林心中不由发苦,怎么躲得远远地,仍没逃掉这袁大都督呢? 怀着又喜又忧的心情,韩林与蔡鼎携手出了公事房,今天下午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和王徵、茅元仪等人去看改进版本的风车。 与上次相比汀流河岸边的人少了许多,都是一些游手好闲的本地土人在看热闹,由于这风车的危险系数还挺高,因此侯世威正在带着衙署的衙役们将人驱赶到外围去。 “去去去,有什么好看的。” 侯世威挥手将两个看热闹的人挥到一边,眼睛瞄到正被众星捧月簇拥而来的韩林,对旁边的几个手下吩咐了一声,随后一溜烟儿似的跑到了韩林的面前。 韩林对他笑道:“都是本地的百姓,侯主事莫要和他们伤了和气。”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这不是怕这些人冲撞了大人嘛。” 侯世威忙不迭的拍着马屁道。 对于侯世威的奉承韩林坦然地笑纳了,随后又对其说道:“侯主事,明日你来我公事房,我找你有些事要商议。” 侯世威点了点头,他也自然知道今日的主角不是他因此赶忙将路让了出来,跟在人群的最后。 “守备且看。” 王徵点指着河岸边的两个建筑说道:“这是根据上次的经验,新改进的两个,一个是风车,一个是水车。” 虽然在建造时韩林就已经远远地观望过,但近距离观望时韩林还是感觉略有一些震撼。 高的是风车,按照他的目测风车已经从三丈拔高到了七丈,风翼长差不五丈,正轰隆隆地转着;而其不远处,靠近汀流河岸边的则是矮一些的水车,虽然看不清里面,但也发出了阵阵巨响。 “还做了水车出来?” 王徵捋着胡须笑道:“是,汀流河的水流这么大,相比于风车来说由水带来的力道更稳。” 韩林想了想,发出了一个最切实际的问题:“冬天怎么办?” 由于小冰河降临,北方的气候十分寒冷,连海水都会结冰,要不然当初觉华岛也不会被女真人和蒙古人纵马驰突到岛上了。 乐亭虽然在南边一些,但海水也会上冻结冰,更无须提河水了。 “此事老夫和茅先生也想过了,咱们这水车和别的水车可不一样。” 韩林看了一眼,便明白了现在大部分水车长得和后世的摩天轮类似,但是王徵和茅元仪所造的水车其实和风车样式差不多,可以说是个小房子。 王徵继续解释道:“咱们的水车构造其实和风车差不多,而且老夫和茅先生又改进了一下,等冬日时可以将水下的水轮取出,在外部安装风翼,使之成为一个小风车,反正冬日的风大,一样使用。” “一车两用?” 韩林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走,进里面瞧瞧去!” 第135章 浪费 第135章 浪费 进入到小房子以后,外面水流的哗哗声瞬间就被吱嘎吱嘎齿轮的转动声所覆盖,屋内正中,一组两尺一的磨盘正在齿轮组的带动下不断转动。 一个赤着膊的中年汉子,用簸箕往磨脐儿里倒了一些麦子,等了片刻,粉面便从下磨盘的缝隙里缓缓而出,那汉子捧了一捧,献宝似地来到韩林面前展示。 韩林抓了一些放在手里细细的碾着,感受颗粒的大小。 王徵又一挥手,那汉子立马又取过来三个小口袋,王徵指着敞开的袋口说道:“大人且看,这是小手磨磨的,这是驴拉出来的。” 韩林挨个抓了一些用手眼感受了一下,却没发现什么太大的区别。 王徵开口解释道:“手磨所磨的都是以前的粗面,再磨成细面,而驴马拉的面不断研磨也可以做到。不过,人、驴马会累,气力终有尽时,可水墨只要水流不断,就能一直去磨出面来。” 韩林点了点头,活物的体力有限,需要休息。但水是不会累的,其成本只需要人做一些简单的劳动,以及后期的维护,只要维护得当,水流不停则磨转不断。 “大人,你觉得如何?” 韩林抬头看了王徵一眼,摇了摇头:“不好。” 原本还捋着胡子略显自得的王徵,猛然就皱起了眉头,略有些不满和不服气地道:“不知大人觉得哪里还有欠妥之处?” “太浪费了。” “王老稍安勿躁。” 王徵还要继续争辩,却被韩林轻轻打断,随后韩林叫不相干的闲杂人等全部从屋内退了出去。 等屋内只留下几个信得过的人以后,韩林转向了茅元仪,又对着他问道:“敢问茅先生,若要是造铳,这其间最难的工艺是什么?” “自然是铳管。” 茅元仪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铳管是如何制取的?”韩林又向其问道。 这自然难不倒茅元仪这个火器专家:“铳管所用之铁,当以十斤粗铁锻为出的一斤的精铁打造,若非如此,打个连发几铳就会炸膛,损敌一而自伤百。” 说着,茅元仪从一个亲卫的背上摘下一支鸟铳,检查了没有火药和弹丸以后才用手托着继续道:“凡捶鸟铳,先以铁梃一条大如筋箸为冷骨,裹红铁锤成……” 大概的意思其实就是先用一根筷子粗的铁条作为骨头,然后烧红了的精铁绕着这个铁条不断锤击,直至接合,在这期间为了防止里面铁条融化和黏连,还要不时将铁条抽出来冷却,最后这个基本的筒状就成型了。 当然,这种做法是做不了长筒的,因此要取三根这样的相接。 这种制作方法名为三段接合式制铳法,茅元仪还介绍了《纪效新书》当中所载的另外一种制作方法:“即鸟铳所贵在常时炼铁熟,两个相包。” 简单来说就是在铁芯上卷成卷后再卷一层, 其实,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制作鸟铳铳管的方式都差不多,就是将烧红了的熟铁在在一个铁芯或者钢芯上不断敲击,最后让其卷成筒状,甚至西方的铳管十分粗制滥造。 万历年间的何良臣就在其所着的《阵纪·技用》中说:“鸟铳出自外夷……但不敢连发五、七铳,恐内热起火,且虑其破,唯倭铳不妨。” 而且相对于来说,大明铁的品味并不高,八成以上都是贫矿,这种矿的杂质极多,所需要的锻造时间就更久,但发给兵仗局的银子都被盘扣了个七七八八,里面的工匠拿着微薄的月俸,还要计件,所打造出来的鸟铳品相自然不会好。 加上大明的卒伍将校为了增加火器的威力,常常将火药以倍之燃放,又进一步增加了炸膛,这也就是为什么大明北地的卒伍更喜欢用三眼铳,因为至少其不会炸膛,而且发射的是霰弹,面对骑着马快速突进到跟前的蒙古人和女真人效果更加明显。 但知道后续火器演进的韩林自然知道三眼铳只是一个走了死胡同的分支,而火铳则是正途,当然,还有炮。 “自然,精铁成管只是初步,最重要的就是这扩孔和刮镗铳。” 就在韩林略微走神之际,茅元仪已经讲完了铳筒的制作,开始讲下一步。 钻孔自然不是对着一个完全堵实的铁柱去钻,因为之前铁芯已经预留了一个筷子粗细的空洞,那么这个时候就要用堕子钢将这个孔洞扩大,同时将内壁打磨光滑这样,才能让弹丸更好地出膛。 这一步是最慢的,因为这是个十分精细的活儿,即便是熟练的工匠,每个人每天也只能钻一寸左右,一个月制管一支就算是不错的工匠了。好在大明不缺工匠,用巨大的人力弥补了战争的消耗。 由韩林抛砖,引了茅元仪的玉,讲到这里大家也就明白韩林要干什么了。 王徵喃喃地道:“大人这是想用水力和风力制铳?” 韩林点了点头。 由于工艺已经十分纯熟了,不如先从制铳开始,当然这只是第一步。 未来还要有炮,现在的炮太重了,虎蹲炮等又打得不远威力也稍显不足,对于牛皮、铁皮乃至于披着湿棉被的楯车几乎毫无办法。 炮兵乃战争之神,不过此时有威力的炮大多都是城防炮和舰炮,野战能用的只有寥寥几种,而且大多数都是为了抵近杀伤人员使用的。 韩林想要的是可以高速机动,能够远距离杀伤的野战小炮,比如三磅或六磅炮,但大炮和小炮的理念完全不一样,武器小型化在后世都是一道难题。 按照技术来说,现在不是不能造,但是略有一些鸡肋。 由于为了要高速机动,炮整体必然要轻,这对于材料本身就是一道考验,铸铁大炮还行,小炮必然会炸,锻造炮虽然好一些,但开孔又成了新的难题,而且铁本身就容易过热,打两发就要歇好一阵。 铜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大明极度缺铜,而且用铜做炮,重量又加上了去。 还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一点,炮兵是一个技术兵种,需要掌握不少的知识,因此韩林才想到了设立营学。 第136章 工房 第136章 工房 炮这件事可能需要图徐缓进,但鸟铳这件事则是韩林想点的第一个科技点。 而这其中的关键,就是在于这个水力捶锻上。 大明兵仗局和军器司所造的鸟铳、火铳、快枪等单兵火器的品质实在是一言难尽,弓弩这类不仅吃身体素质,而且还需要常年累月的练习才能将弓弩用好。 但火器不同,短则半年、快则两个月,就能够训练出合格的鸟铳手,但问题是训练是要喂弹丸的,就今年以来,由于训练时火器炸膛炸死炸伤者就已经足有十来个人,让乐亭营的营兵对于火器也产生了极大的不信任感。 为此韩林不得不两次向兵部请求兵备,但兵部也只允了一次,而且给的量也不过是半数。 因此韩林决定自造鸟铳,在经过朝廷的批准以后,各卫所是允许私造的,韩林身兼属于营伍制,但同时又加衔卫所制,因此乐亭营也可以。 不过《明会典》另有一项规定:“成造军器不如法者,各笞五十。”也就是说不允许私自改造,虽然这是小罪,但韩林肯定会对其进行改造,最主要怕的就是技术泄密。 兵仗局和军器司背靠朝廷,可以调动大量的工匠为其所用,可韩林让吕蒙子、郭骡儿等人搜罗了两年的时间,通过各种利诱才聚集了不到百十来号工匠,而精通制铳的就更少了,只有五个人。 让这五个人手工去造,那要猴年马月才能满足一次他这千五百人的补遗? 此时最好的材料是闽铁和苏钢,但距离都太远了,即便以舟船运输,也要消耗不少的成本。此时最好造铳炮地一个在佛山,一个在澳门,那就更远了,买来一些参考还行,要做补充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而此时的乐亭其实就是后世的唐山所属,这可是钢铁产量以一市占世界第三的存在,来到这里韩林自然不能堕了它的威名。 因此韩林将目光投到了风力和水力上。 一斤精铁需十斤粗铁锻出,反正有了齿轮组的存在,那不如就以水力来锻铁,千锤百炼亦能成钢,那这抡大锤去杂质这种粗加工的事,自然用水力是最为合适的。 要说水力捶锻就能大批量如同流水线一般生产板甲、铳筒那纯属是扯淡,不过用在材料加工以及比如卷筒这种事上还是能够胜任的。 后面那些精细的活计仍需要交给人力来完成。 但在韩林看来这已经够了,水力捶锻可以昼夜不停,只需要很少的人工就能够生产原材料和粗加工,这就大大的减少了人力的成本。 而对于后面钻孔这件事,韩林将目光投向了风力,水力由于持续平稳,而且能够通过筑堤设闸的方式来调整水流大小,更适合捶锻。 风力不稳,力道大些。但扩孔和刮镗这件事本来就是一个持续的圆周运动,无需考虑平稳与否,现在的工匠也大部分使用的是弓车床自上而下的扩孔方式,一来是铳筒本身难以稳固,二来这种方式也难以进行太久。而风力扩孔和刮铳膛则恰好弥补了这一点。 当然,扩孔和刮镗也是粗加工,细加工仍需人力。 但这种产能上的提升,已经是大大的进步了。 韩林将想法和盘托出以后,王徵和茅元仪立马评估其可行性,只略作了一番讨论,就觉得这事十分可行。 茅元仪摇着头看向身旁的蔡鼎感叹道:“可挹老同我说守备乃是天纵奇才,如今看来所言不虚。” 韩林呵呵一笑,谦虚道:“几位可莫捧我,这可都是最简单的道理,就拿这水力锤来说,其实不过是个水碓的变种,过往舂米是因为其力道太小,如今力道大了,可不就是能拿来锻铁了?往后如果不需要那么多精铁了,再不济它也能去夯砖。”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王徵也捋着胡子赞道:“东西摆在那里,但能够将其演化确是需要天赋,不然也不会恍然大悟,醍醐灌顶了。” 身旁的蔡鼎同样点头含笑附和。 几个人的夸赞让韩林为之脸红,这哪里是他想出来的,根本就是后世的知识和见识造就的。 但这也是他要的效果,王徵的齿轮组技术如果让他去捣鼓,估计也捣鼓不出来;而如果不是茅元仪的讲解,韩林也不知道原来制造铳管有这么多工艺和流程。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 而韩林的独特优势就是见识和知识,因此他也不需要事事精通,只要把握大的方向不走弯路即可。 想到这里,韩林对着三人说道:“既然人力这件事解决了大半,那接下来王老这边先以建造水车和风车为重,想想办法将成本降下来,现在建筑一个要花费几千两银子,咱们的‘女财神’每次见到都恨不得生撕了我。” 一直在旁边没怎么说过话的蔡鼎笑着道:“这也不能怪何主事,如今处处都需要银子,何主事能够保证各司都能照常运转,在老夫看来实在是女中诸葛了。” 听到蔡鼎夸何歆,对其觊觎不已的茅元仪赶忙接道:“要不我怎么说何主事乃奇女子呢,浪迹丛中十数年,这样的女子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接着茅元仪转头向韩林道:“这样的女子,守备大人为何不为之心动?” 韩林心中何歆这伪装也忒好了一些,他可是知道何歆究竟是个什么性格,这要弄到宅邸里去,谁听谁的? 因此连忙摆手:“不敢动!你觉得她是奇女子不错,但我觉得她是个母老虎,” “非是本人自夸,无论相貌学识本人也算上乘,以守备看,迎娶何主事有几分机会?” 韩林耸了耸肩:“这我可管不着,你自己看着来,茅先生莫忘了,与你相争的可还有个高千总呢” 听到韩林提起情敌,茅元仪冷哼一声:“倒要与他比个高下!” “方才说到哪儿了?哦,王老去建风车。” 韩林赶忙把话题重新拉了回来:“茅先生就用水车和风车,先将这千五百人的火器给造出来替换朝廷下发的,咱们这工房也算是立起来了。” 想了想韩林又道:“工房先设民器和军器两司,但工造一事还需集思广益,这样,蔡先生,你帮我拟一个告示。” “无论是关于民生器具的点子,还是军中器具的点子,也无论是谁,只要衙署评定后有用,就给与重赏!” 第137章 蓄势 第137章 蓄势 韩林嘴里叼着半个苹果,手按着桌上的舆图,一点点移动查探,公事房内的烟雾尚未散去,从河边回来后,他第一时间召集了高勇等人组织了一场会议。 刘兴祚要叛奴归明的事情已经由潘野传了回来,对于此事韩林蔚为看重。 且不说作为作为女真人当中一个排行前三的汉人将领叛复回来,这件事有多么大的zz意义,便是东江镇这个身处建奴后背这个十分紧要的位置,韩林也要和东江镇产生一些联系。 东江镇在则建奴如鲠在喉,东江镇兴则建奴也不敢倾国东顾。 不过东江镇在毛文龙的经营下内部组织十分稳固,对于辽镇、朝廷十分都有一些隐隐的敌意甚至不满,寻常外人根本打不进去。 其内部如何都是毛文龙传回的一些塘报,但此时为了要钱要粮要人要赏,九边传回来的塘报几乎没有不掺水分了,具体情况如何只有里面的人知晓内情。 而刘兴祚恰好给了韩林一个机会。 一方面韩林想借此事在毛文龙和刘兴祚面前露个脸,亮个相,不说攀上交情,但至少也让他们知道有自己这么一号存在。 另一方面,韩林准备让潘野用现在的身份继续潜伏在刘兴祚的身边,打探东江镇的内情。 好不容易打进去,要是无功而返那就实在是太可惜了。 既然刘兴祚将举事的日子定在了九月初,韩林决定以打击海寇之名去海上游弋,他让蔡鼎的草拟了份文书,向上呈报。 “时近冬日,海上不宁,渤海巨盗章老三等为防冬日无食,寇掠海上,袭扰沿途商民,焚掳船只无算,至有觊觎陆岸之势。十数商民于职衙前嚎哭,泣血请护。职有靖海之责,敢乃坐视?计以九月出海巡边,剿寇安民,灭贼气焰。” 这就是有海防之责的好处,与陆路那种还要超长流程和时间的批复相比,海防有着一定的便宜行事的便利。 在文书呈递上去的同时,韩林与高勇、杨善、张孝儿等人又开了一次会。 讨论了半天,觉得这次陆营用处不大,毕竟在人家东江镇的地盘上,外镇的兵过去不好说也不好听,因此此次的作战以水营为主,还停留在新桥海口的一半水营尽数出动,仍由水营副把总董鹤统领。 但为了安全起见,陆营也要带一部过去,可以不用,但是不能没有。 最后商议下来,让上次没有去宁远的张孝儿的第二部跟着过去。 因为战场和战时都是随机的,他们势必要在海上盘桓很久,,韩林又签发了一道文书,征调民、商船只作为给养船。 因为韩林有畏水的毛病,原本众人都不想让他去,但被韩林给否了。 这件事事关重大,而且后续很有可能要见毛文龙和刘兴祚,他不在场怎么行。 好在金州与登州相望的老铁山水道(渤海海峡)不过二百余里,而且期间分布无数的小岛小礁,因此韩林决定在旅顺口南边找个小岛待着,其余船只分批在海上游弋,等开战的消息传来,他再登船。 韩林轻轻咬了一下嘴里的苹果,一阵浓郁的酸味,让他脸都皱了起来,现在的苹果其实是柰果和林檎,虽然也是苹果,但与后世的苹果相比果肉更硬,而且酸味明显。 他赶紧喝了两口茶水,过老铁山水道以后,向东北二百多里就是东江镇的广鹿岛和大小长山岛等一众岛屿,靠近被女真人所占去的金盖复三州,而这三州恰好是刘兴祚多年的经营地,因此韩林估摸着,刘兴祚要是逃,定然从这三州来,但具体是哪一州现在还没个准信。 正在思量间,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随后二狗子的声音响:“少爷,侯主事到了。” “叫侯主事进来罢。” “大人叫我,不知有什么吩咐?” 侯世威推门而入。 赵率教的衙署没有了他的位置以后,韩林便将其招纳了过来,成为衙署当中管着刑房的典吏。 侯世威的性格本来就有一些趋炎附势,见到给了他饭吃的韩林,脸上自然就浮现出一丝讨好的笑意。 “侯主事,坐下说。” 韩林点指了下面前的座位,又为其斟了一茶水推到侯世威的面前。 屁股刚刚沾到座位上的侯世威赶忙又抬了起来,用手虚扶着表现出了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等侯世威再次坐定以后,开口笑道:“麻子在京中做的不错。” 侯世威大大的感慨道:“在锦州时,麻子不过是一介青皮喇唬。还是靠着我这个姐夫在衙门挂了个差,但整日介,仍在市井当中厮混。哪成想,到了大人这里才闲了能,这两厢比较下,大人与我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面对侯世威的奉承,韩林只是淡然一笑,随后打量了侯世威一眼:“侯主事最近的内院,颇不宁静啊……” 赖麻子是侯世威小妾的亲弟弟,而赖麻子得到了韩林的重用,赖麻子自己没什么,倒是让他这个小妾尾巴翘上了天。 不仅在内院反压侯世威的大妇一头,而且逢人便说韩大人如何器重赖麻子,她虽然不知道赖麻子在韩林手下当的什么差,但总之气势很足。 “这长舌妇!” 侯世威心里一惊,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都是属下管教不严,大人且等着,看我回家如何收拾她!” 韩林摇了摇头:“都是小事而已,不过确实应该说说,这样下去闹得风气风评不好。” 侯世威脸色有些难看,连连对着韩林保证绝不会再出此事。 韩林叫侯世威前来,自然也不是为了这么个小事,于是话锋一转,说道:“今日叫侯主事前来,还另有其事。” “请大人吩咐。” “最近四村当中还消停吧?” “回大人,不是东家占了我的墙院,就是西家的鸡跑到了东家的家里,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该抓起来打板子的打板子,该罚银子的罚银子,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大事。” 韩林点了点头:“现在你刑房有多少衙役?” 侯世威低头想了想:“现在有四十五个。” “有多少是从军中退下来的?” “应该有半数都是。” “本官既然已经在卫中又挂了职,那便有一项编练乡勇的职责在身,咱们的营兵虽然受了伤,但若是充当衙役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了一些,这样你将这些军中退下来的衙役都整合在一起,作为乡勇的教导官。” “是,属下明白大人的意思了,等整合好了就叫他们来大人这里报到。” 两个人又简单的聊了两句,侯世威就起身离开,韩林推门相送一抬头就看见了一个影子。 韩林笑道:“吴保保,你不去训练,老在我这里晃做什么,好几天了你当我没看见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第138章 告示 第138章 告示 “你跟守备大人说了?” 营前村内老吴头用针将灯捻儿挑了挑,屋内瞬间就亮堂了起来,孟满仓和吴保保正携起手来给一个已经脱了漆的木箱子补漆,一阵浓重的桐油味儿弥漫,呛得孟满仓咳了两声。 “是咧,俺跟大人说了,大人看起来十分高兴,当即应承说那天肯定会到。” 吴保保脸上浮现出一丝喜色。 “我就说嘛,守备大人看起来和善,咱家要能请得他到场,那可是大大的涨了脸面,你还不信。” 孟满仓抬起箱子的底儿去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听到两个人的对话不无羡慕地说道:“没想到咱们认识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冬日里保保就要结亲了。” 老吴头哈哈大笑:“满仓你别急,俺正托人给你哥俩寻摸咧,等你俩结亲,这银子也都我出!” “可使不得!”孟满仓吓了一跳:“爹,你给保保张罗亲事就已经花了不少的银子了,您这省吃俭用地好不容易才攒了一些银子,这么花我们心里也不落忍。” “再说了,我俩又不是不赚银子,这么久下来也有不少。” 好说歹说,老吴头才答应结亲用他俩的银子,但老吴头又以“爹”的身份把这席面的事给承包了下来。 “对了,今天我去营中,听说新贴了两张告示。” 老吴头来了兴趣,放下手里正缝着的被子,对吴保保问道:“告示上说甚来?” 今日吴保保和孟满仓的放假的日子赶到了一起,两人便回了家,刚进家门老吴头就又把吴保保给打发了出去,叫他去和韩林说自己要成亲的事。 其实这件事早在半个月前老吴头就吩咐了,吴保保别看人高马大,但是在这件事上面皮十分薄,因此一直在韩林的面前晃不好意思去说,今日要不是韩林叫他,估计又是白费功夫。 等吴保保往回走时就发现了一大群人围着告示栏,一个衙署当中的书办正在讲解,他也凑过去听。 “俺在那听了半晌,听了个大概,第一个告示说的是什么但凡有人能够改进民、兵二器只要验证成功了,就发赏银,最高能到一百两银子。” “嘶……” 吴保保的话音刚落,先后传出两声抽气声。 “一百两银子啊!那可得多少年才能赚回来,就是按照你们的饷银来算,不吃不喝也要五年多!俺可得好好想想!” “爹……” 吴保保翻了个白眼:“你大字儿都不识几个,就是个揉面团子的,咋还有这想法了呢。” “放你娘了个屁!” 老吴头吹胡子瞪眼地对着吴保保骂道:“揉面团子的咋啦?!揉面团子的还不是把你拉扯这么大,现在你爹老了,不中用了你就瞧不起了你爹了是怎地?!” “爹,你老消消气儿,莫与他一般见识。” 见老吴头动了怒,旁边的孟满仓连忙给了吴保保一巴掌,嘴里道:“怎地说话呢。爹,俺信你能赚着一百两银子。” 老吴头老怀大慰地看着孟满仓:“瞧瞧,这干儿没认错,就是比你这亲儿会疼人,你们等着罢,这一百两的银子,老头子我赚定了!” “马屁精。” 吴保保揉了揉头被孟满仓打的生疼的后脑勺嘟囔了一句。 “第二个告示是啥?” “第二个告示可就厉害了。” 吴保保先是绕了个圈子,随后对着两个人道:“第二个告示说汇通银票将在军中开分铺,军内的卒伍都可以去那存银子,一个叫什么定期,按照存的时间给利息,存的时间越多利息就越高,但是定期以后要是提前赎就没利息了,还有个活期,利息少,但是可以随时支取。” “好事啊!” 老吴头一拍巴掌。 吴保保皱起了眉头:“旁得银铺子往里存钱还要收咱们的银子,可咱们大人还要给咱们息银,爹、满仓,你们说大人是不是魔怔了,咋干这种赔本的事儿呢?” 这次是老吴头动起手来,伸出巴掌往吴保保的脑袋上拍,一边拍嘴里不住地骂道:“我叫你魔怔,我叫你魔怔!” 接连拍了五六个巴掌,老吴头才气呼呼地道:“守备大人这是怕你们攒不下银子,将银子都乱花了去,这是心疼你们,才给你们利息钱!” 接着泪眼婆娑地道:“好人呐!老天爷可得保他老人家长命百岁。” “爹……守备大人才多大,还没我大呢,咋就老人家了……” 孟满仓在旁边笑着道:“不过大人确实是个好大人,旁得人恨不得狠命往自己兜里划拉银子, 到了大人这儿反而从兜里往外掏给咱们。” “那……咱们要是存进去,大人岂不是亏了?为了不让大人亏,我看咱们还是别存了。” 吴保保对韩林十分感激,听到韩林这是个赔本的买卖,当下就觉得不应该去占便宜。 谁成想老吴头和孟满仓双双抬起了胳膊,吓得吴保保赶忙从炕上跳到了地上,对着两个人不满地说道:“俺都是要娶媳妇儿的人了,你们要是把俺打傻了,媳妇儿不过门了怎么办?!” 老吴头一想也是,连忙将孟满仓的胳膊也压了下来,但嘴里还不依不饶地道:“你咋这么死心眼咧?大人既然做了这个决定,就是为了咱们好。钱放在大人那里还能丢了不成?要是不去存,岂不是辜负了大人的一番好意?!” “我看你们就是想占便宜……” 吴保保又嘟囔了两句。 老吴头又骂了两句,对二人吩咐道:“你们盘盘手里的银子,留下用度的,等那边分铺开了门就存进去,活期死期各一半儿。” 见两个人忙不迭地应了,老吴头又语重心长地对着两个人说道:“你们可要在军中尽心用事,咱这跟青天一般的大人上哪里找去?” “便是说你这门亲事。”老吴头指了指吴保保道:“人家那门槛都被踢破了,但是一听你在营中当差,当下就允诺了下来,为啥?还不是因为营中稳定,赚的还多,跟着你衣食无忧。” 吴保保默默地点了点头,就又听见老吴头道:“冬日里把人家娶回来,可要好好过日子,听说那闺女信佛,性子肯定会软一些,你可莫要欺负人家。” 吴保保挠了挠脑袋:“有爹你给她撑腰,俺哪里敢。” 老吴头哼了一声,随后对着吴保保道:“来看看,这被子还是我和你娘成亲时用地咧,瓤子都是好的,就是面子坏了些,我找人重新换了个背面。” 吴保保端起油灯往过一照,嘴里叫道:“这也忒红了一些!” 第139章 天赤血 第139章 天赤血 “这也忒红了一些……” 西安府泾阳县西北,韩璋看天空喃喃地道。 泾阳县是西安府的北门户之一,因泾河流经而得名,自古以来泾河肆虐泛滥,因此从秦时就开始筑渠造堤,防水患灌农田,从秦的郑国渠到元的王御史渠,历朝历代造渠无数,至明时,先后六次对泾渠进行修建,韩璋他们所在的位置便是成化年间竣工的广辉渠。 然而肆虐千年的泾河如今已经快要干涸,河床裸露,河水只有河道正中心浅浅的一点,堪堪只没过脚面,再不见往昔涛涛的光景。 好几百人正在河道的淤泥当中用手挖着,试图寻找遗落在淤泥当中的鱼贝、但收获了了。 他旁边几步,钱大嘴手里也掏弄着,脸上一喜,掏出个蚌壳来,但看了一眼就骂骂咧咧地扔了出去,蚌里面已经没有了肉。 转过头看见韩璋正抬头发着呆,心中的火气腾地一下就起来了,将脚从淤泥当中抽了出来,三两步就来到韩璋的背后,对着其后背猛地就踹了一脚。 “狗日的怂娃,老子带你来摸鱼找虾,你不干活,反而在那偷懒,你在做甚?!” 这一脚力道贼大,韩璋猝不及防往前一扑,随后摔倒在腥臭的淤泥当中,再爬起来时浑身上下已经沾满了泥。 看见钱大嘴发怒,韩璋害怕极了,赶忙道:“钱叔,莫打咧,俺累了看了会儿天。” 韩璋摸了一把脸上的淤泥,这一抹不好,抹了反而满脸都是。 钱大嘴又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这贼老天有甚好看的?!若不是它,咱何苦饿的前胸贴后背。” 韩璋指着天上道:“俺就是寻思,为啥这天这么红。” 钱大嘴抬头瞅了一眼。 整个天空赤如血色,明晃晃地太阳散发着炽热的光芒,让河道不时就升腾起一些焦烟。 “自打三月以来不就这样,有甚好稀奇的,再说了前些日子那大火球从天而降不更稀奇?莫看咧,赶紧找,与其关心这贼老天,不如关心关心你的肚子!” 三月的某一天,原本还晴朗的天空突然如同被放了血一般,一片赤红,连树影投射下来的影子也都是赤色,那时人们还感觉有些新奇。 但几个月以来一滴雨水都未曾落过,前些日子西安府的上空有大火球从天而降,大的如同碾子,小的也如同斗一般,不过落在地上倒是连根毛都没烧着。 (国榷:昧爽前陕西天赤如血,五、六、七月西安有孽火入人家) “俺读过书,这样的天儿怕是要起旱魁这般的妖怪咧。” 韩璋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入你娘的!读书顶个鸟用!” 钱大嘴再次骂骂咧咧:“读书是能不让你挨饿,还是能不让你口渴?你瞧瞧你,你娘还跟俺说咧,你还是个书院的学生,现在也不和俺这种泥腿子一样,在泥地里刨食儿?” “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像旱魁不?!” 听到钱大嘴的不满,韩璋赶忙将头低了下去。 钱大嘴和他娘的这档子事儿已经人尽皆知,韩璋原本还有些愤愤不平。但后来发现,要不是钱大嘴,他们娘俩恐怕根本就活不到现在。 自澄城以来,韩璋他们娘俩便被这个队伍裹挟着,一路从澄城到蒲城,随后又进了黄龙山,等开了春以后又出山来乞食儿。 此时的他们属于半民半匪,如果有寨子开了寨门,那他们就进去吃一顿便走,不伤鸡犬。 但如果有寨子死活不出门,那他们就闯寨,破了寨子以后大户和里老,甲老必然便被推出来用铡刀铡死,抢了粮食以后便焚寨烧村。 但今年大旱,各村寨也没什么余粮了,而且破的寨子越多,他们聚拢的人也就越多,如今已经啸聚了三千多号人,人越多吃食就越少,吃食越少就只能不断地去破寨子。 他们这些人所过之处,犹如蝗虫横扫,一片狼藉。 人多了以后就需要组织,王二、郑彦夫、种道魁、杨发等几个头目一合计,便按照陕西马帮的做法,以锅来划分,一锅二十号人,管事儿的叫锅头,也叫掌家子,到了地方以后就由锅头带着分散去觅食,等晚间再各自归营。 而钱大嘴由于跟着王二比较早,身体也比较强壮,就成了他们这一锅的锅头儿。 当了锅头儿自然也是有好处的,一个是他们这一锅的女人都尽归锅头所有,二来食物的分配也由锅头来分配。 他们这一锅里有三个年轻的女人,韩璋他娘便是其中之一,但那些粗手粗脚的庄家妇,怎么能比得上韩璋他娘,其人好歹曾是个总旗的小妾,娶妾娶色,容貌自然是不差的。 虽然这钱大嘴脾气十分暴躁,对韩璋不是打就是骂,但吃食上的分配,还是紧着他们娘俩,让别人看得十分眼红。 那几个年轻的女子背地里还管韩璋他娘叫“烧料子”“烂裤裆的货”,叫韩璋为野种。 韩璋每次听了都要上前争论一番,说她们“不懂礼,不知节”,但引来的是更多的讥讽。 他一个读书的学生,哪里有那么多污言秽语,被几个娘们儿一围,马上就会败下阵来,弄得娘俩只能抱着哭。 钱大嘴可不管你这个那个的,抄起家伙就对这些人一阵抽打,把人赶散了以后,又对着他们娘俩骂,骂他俩是瓤怂软火。 炽热的太阳已经落在了九嵕山的山头,那边就是唐太宗的昭陵 巨唐的贞观盛世已然不见,昔日“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的大唐长安几乎已经成为了人间炼狱。 若李世民在天有灵,不知作何感想,是否还能吟出这样的诗句来。 钱大嘴看了一眼天色,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拉着韩璋提着两个木桶,去浅浅的河水当中打水。 好不容易才弄了半桶水,但韩璋身子单薄根本提不起来,钱大嘴一边骂着,一边将韩璋推到一边,用个扁担将两桶水挑了起来往营地地走。 钱大嘴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和韩璋在河道里摸了大半个下午,才摸到了两条拇指大小的死鱼,这么点如何能够二十个人吃? 想了想钱大嘴又将他之前扔了出去的贝壳捡了回来。 韩璋背着几乎空的背篓闷头往前走着,走了不久就听见一阵女人的嚎哭声。 就看见几个壮汉正抬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往马车上装,那女人捣腾着四肢“爹呀,娘呀”地叫着,可被她喊的父母充耳不闻,只是十分贪婪地看着手中一个小小的粮袋。 韩璋被那女人喊得心头一阵翻腾,默默地追上钱大嘴问道:“钱叔,这是做啥咧?” “卖了。 钱大嘴嘴里说了一句,连头都没抬。 “被她爹娘卖了。” 随后他又补了一句。 韩璋猛地顿住。 一个黄花大闺女。 一斗麦子。 …… 【ps:预告一下,接下来的视角会不断跳跃,四线并举,我想试下同一个时空同一个时间不同地域发生的事,这可是一个非常大的挑战,不过我还真想试试。】 第140章 木钗 第140章 木钗 韩璋这群流民的营驻地位于郑国渠下的山口,破布烂木所搭成的帐篷沿着河湾依次排列,一些老弱妇孺从山里掰了焦木回来生活,所有人都是面黄肌瘦的样子,纤细的腰杆,仿佛麦稻细细的茎杆儿,风一吹就东倒西歪。 没有什么濒死者的哀求,那些人已经死在了来时的路上。 巍巍高山,苍苍莽原,草焦木枯,到处都是一副灰蒙蒙的样子,夕照当中,数以千计的流民,从四面八方往这里赶,如同倦鸟归巢,手里拿着的,背上背着的,各不相同,有的手里提着山里打来的野物,这些野物挺直了的爪子上根本没有二两肉,看起来比人还瘦。 但这已经是今日里不错的收成,更多的人背着的是采来的山草,山草也结着穗,粒类糠皮,但隐隐有一种苦涩的味道传出来,还有一些人实在找不到吃食,就剥了半筐树皮。 韩璋和钱大嘴赶回驻地时,他们这一锅外出打食儿的也差不都回来了,将打来的物什全都放在锅前,看到两个人的身影,全都眼巴巴地看着,但看到他们也是收获了了,原本升腾起来的祈盼与希望,瞬间就被浇灭。 钱大嘴将木桶里的水一股脑地倒入锅中,那两条拇指大的鱼和那片蚌壳也在其中,随后又从地上抓起一把不知名的野草和树皮扔了进去,随后叫来韩璋他娘以及其他几个女子开始生火造饭。 树杈已经被太阳烘干,一点就着,烟气的氤氲当中,韩璋看到了他娘眼睛似乎红红的,于是马上来到她娘的身边,抓着她的手问道:“娘,是不是她们又欺负你来着?” 说着韩璋就要找人去理论,她娘一把抓住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说。 韩璋有些不服气,刚要开口,却又被钱大嘴使劲一拽,拽了个趔趄。 “你个怂娃要干啥咧?留着点力气,多喘两口气!” 钱大嘴对着他骂道。 韩璋不敢忤逆钱大嘴,只能根据经验恶狠狠地瞪着那几个时常欺辱他娘的女人,但换回来的,是一阵无视。 连不屑都没有。 钱大嘴一边拉着韩璋在人群当中坐下,一边挨个数着人头,数着数着眉头就皱了起来:“伍大那个冷怂呢?你们谁见了?” 众人都纷纷摇头。 一个人有些幸灾乐祸地嘿嘿笑道:“怕是回不来咯。” “显他娘你能耐是不?” 钱大嘴对着那个人瞪了一眼,骂了一句,随后缓缓坐了下去。 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这个人估计是回不来了。 要么,就是跑了。 要么,就是掉进山沟沟里摔死了。 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去年冬月以来,他们这一锅的面孔已经换了一半。 谁也不知道自己明天还能不能回来。 也有可能,今天晚上就死了。 …… 无边的夜色侵吞下来,灰蒙蒙的月亮将远处群山的线条勾勒,黑暗当中各式各样的山头如同一个又一个奇形怪状的鬼怪,仿佛下一刻就要扑过来,让人心底发慌。 营地当中燃着几处篝火,断断续续有守夜人低声说话的声音传来,几缕沉重的喘息声在黑暗当中十分刺耳。 韩璋翻了个身,他睡不着。 即便入了夜,但闷热之气仍然挥之不去,大地被整日炙烤,晚上的余热仍如同暖炕一般,而晚上他也只捞到了一碗清汤寡水的煮野菜树皮,一阵汗出去,肚子就开始咕咕叫。 钱大嘴给他们娘俩的帐篷早就不能用了,此时已经化为了身上裹着的碎布,和脚下的裹脚布,因此他们和大部分人一样,就在河道边挖了一个浅浅的小坑躺了进去。 韩璋睁开眼睛,默默地看着身旁空着的浅坑。 随后用手将耳朵给捂上了。 又过了片刻身旁有脚步声传来,韩璋赶忙将眼睛闭上,窸窸窣窣当中,有人在他身旁躺下。 “璋儿,你要是醒着,就把这半拉饼子吃了。” 韩赵氏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韩璋将眼睛睁开,他伸出手,没去接他娘手里的饼子,反而去摸向她另外一只手,随后就在他娘手中摸到了一个硬硬的物什。 是木钗,这支木钗是他爹送给他娘的,往常他娘是不戴的,只有去钱大嘴那里时才戴。 韩赵氏猛地握紧了韩璋的手,低声啜泣了起来:“璋儿,你莫怪娘,我也没法儿,我也是没法儿……” 韩璋也猛然哭了起来。 呜呜的哭了一会儿,韩璋突然觉得一块饼子抵在了嘴前,韩璋轻轻咬了一口,随后伸手将饼子接过。 刚一入手韩璋就觉得不对,这比以前要小了一半不止。 他掰了块,往韩赵氏的嘴里放。 韩赵氏歪头躲过:“你钱叔那里也没多少了。” 韩璋有些默然,锅头也没有余粮了。 以后,可怎么活。 韩璋低声道:“娘,别管有多少,先活过今天再说。” 说着他将手里的饼子死命往韩赵氏的嘴里塞,韩赵氏只轻轻咬下一块,随后便将韩璋的手推开:“你留着,往后还不知道什么样呢,这块饼子兴许能救你的命。” 随后说什么也不肯吃了。 黑暗当中,再次沉寂了下来。 韩璋仍然睡不着,背过身去看着天上明晃晃的月亮,一时间有些出神。 他不是没想过跑,可从澄城出来,所见的都是一般的荒芜,他在史书上看过,这是大旱,是会让人易子而食的大灾。 他们这孤儿寡母就算跑,能跑出去多远?甚至很有可能跑到一半就被别人捉去吃了。 韩璋又向南边的方向望了望,那是西安府城的方向,而他所就读的关中书院就在那里,真要是算起来的话,估计可能都不到六十里。 可就这六十里就是咫尺天涯,让人难以逾越。 韩璋正想着,忽然一阵滚滚雷声滚滚而来,他疑惑地支棱起身子,月亮还在那里,不冷不淡地照着,也没见月边有云彩。 哪里来的雷? 正在他疑惑当中,猛然远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官军来了!” 紧接着铜锣声声,营地内一片哗然。 第141章 计划 第141章 计划 沉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原本蹲着的贾天寿从地上站了起来。 九月初的辽东已经十分寒冷,贾天寿的破袄子四处漏风,给他冻得够呛,他双手拢在袖子里,也不将手抽出来,一歪脑袋一大抹鼻涕就蹭在了肩头。 身边的牛二学的有模有样,耸肩撞了一下贾天寿,用头示意:“贾大哥,人来了。” 贾天寿乐呵呵地看着自家的主子阿克善站在石头上宣读着大汗皇太极的旨意,总觉得自家的主子怎么就会这般的威风。 就在他暗暗自豪之间,牛二的脸上却泛起了一丝苦涩,偏过头低声对贾天寿道:“我还以为要去抢西边,谁成想要去打蒙古。” 贾天寿歪头看了一眼牛二,笑道:“怎地,城头的鸟铳大炮的苦头没吃够怎地?还想去走一遭?” 牛二扁着嘴道:“不是,俺就寻思着,一年到头的总在打仗,不是打汉人,就是打蒙古,就不能安心下来种地么?” “呸!” 贾天寿往地下吐了口唾沫,嘴里骂道:“不打仗,吃啥?喝啥?再说了,不打仗你老子我怎么抬旗,怎么娶媳妇儿?你再乱说话,小心我把你的嘴给缝上!” 牛二嘿嘿笑道:“贾大哥,你抬旗的事主子是怎说地?” 贾天寿回身往村里看了一眼,对着牛二道:“主子应承我了,说只要我这次砍个首级回来,就由他作保允了我的抬旗事,牛二,机灵着点,帮了哥哥这一次,下一次哥哥给你张罗个媳妇儿。” 牛二吧嗒吧嗒嘴:“汉人倒是好说,但是蒙古人骑上马就是四条腿,咱就是个包衣,又没马,怎地追得上?” 贾天寿左右看看,用左手拉着,将右手的袖口展露给牛二去看。 见他偷偷摸摸的样子,牛二有些好奇,凑着脑袋过去瞧。 只看了一眼,大惊失色,噔噔噔就往后退了好几步,一个不留神摔在了地上,引得四周围的包衣们纷纷回头去瞧。 牛二从地上爬起回到贾天寿身边,对着贾天寿低声道:“贾大哥,你是想害死我是怎地?!怎地藏了袖弩还要我去看。” 贾天寿听到牛二声音里有一些不满之意,嘴里宽慰道:“莫怕,又没拉上弦。” 牛二四处瞅了瞅,问道:“哪里来的?” “上次去沈京时候找了个铁匠铺子定了一把,又找人在弩箭上喂了毒,只要擦破了点皮,登时就死。” 牛二赞道:“这玩意好,比弓箭隐蔽,而且准头也高,就是射不远。” 贾天寿拍了拍牛二的肩膀:“是咧,到时候咱俩找个僻静地方,你去引蒙古人过来,我躲着,等他冲过来时我就出去给他这么一下,到时候再割了脑袋,这事儿就成啦!” 牛二的脸都吓白了:“哥呀,你莫害我呀,蒙古人都是骑马的,而且那箭跟长了眼一样,会拐弯咧,怕不是你还没出来,俺就先被射死了。” “哪有你说得那么邪乎。” 贾天寿瞪起了眼:“俺又不是没跟蒙古人打过仗,他们那箭头都是骨头做得,穿厚点衣服都破不去,只要你护住要害,皮糙肉厚的地儿不碍的。” 见牛二仍然不肯,贾天寿又道:“这样,我那不还有一套锁子甲嘛,到时候你穿上。” 好一通连蒙带吓唬,最后贾天寿甚至允诺这次所得最好的东西都给牛二,才让牛二答应了下来,看牛二那副如丧考妣的脸色,贾天寿继续安抚道:“你放心,没个一定,你大哥我绝对不会让你冒险。” 阿克善这边也已经宣读完了皇太极的汗旨,他向下环视了一番嘴里道:“咱们牛录的甲兵和余丁都听我的令,包衣和其他想要随行的,都各自准备好弓甲兵刃,去贾天寿那里报名。” 一片欢呼声中,阿克善从石头上跳了下来,缓缓走到了贾天寿的面前。 贾天寿见状,连忙拉着牛二一起跪下,用膝盖划着来到阿克善的跟前,低下头抱住了阿克善的腰。 这是女真人最大的礼仪抱见礼。 阿克善伸出手摸到了贾天寿的脑袋上,一边抓着他光秃秃的脑瓜顶,一边嘴里缓缓地道:“贾天寿,你是个好奴才!就按照之前所说,只要你这次斩了首级来,我一定保你抬旗,绝不食言。” “你要是想娶那丹珠,那便娶!到时候主子我赏你半口猪,两坛子酒。” “奴才,谢过主子。” 贾天寿泪流满面,身子也缓缓地滑了下去,以额头抢地开口道:“主子的大恩大德,奴才定不敢忘,无论何时,奴才永远都是主子的奴才。” 阿克善点了点头:“蒙古人不好打,你俩可莫要死了。” 这下连牛二也有一些感恩戴德了起来,他原本和阿克善就没怎么说过话,一般家中的事阿克善也是向贾天寿传达,因此对于这个没怎么有过交集的主子,牛二的心里还是有一些怕的。 但此时这句突如其来的关心竟然把他也算上了,牛二也连忙低下身子磕起了头。 出兵的日期定在两日以后,这个时间还算是富裕,贾天寿先将牛二打发回了家,自己则往那丹珠的家中走。 敲了门以后,那丹珠那张十分丑陋的面孔就从门后显现了出来,自从他爹死在了朝鲜,自己又差点饿死了以后,那丹珠的精神似乎出现了一些问题,见谁都是一副冷冰冰的。 贾天寿丝毫不在意,上去一把就搂住了那丹珠,将她往自己的怀里拉。 以往胖的不成人形的那丹珠,在经历大饥以后瘦了一半不止,肉没有了,皮还在,一圈一圈地耷拉了下来。 “俺又要出去打仗了,你好好的,主子答应我这次要是弄了前程回来,就给我抬旗。” “知道了。” 还没等贾天寿后半句,等我抬了旗就娶了你的话说出来,那丹珠已经从他的怀里挣脱,自顾地往屋里走。 贾天寿张了张嘴,干笑了两声随即也跟着进了屋。 刚刚进到里屋,贾天寿的眼睛就是一亮。 炕桌上,摆着几个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菜,还有几张槽面的饼子。 贾天寿转过头,看了看略显有些局促的那丹珠。 嘿嘿地笑了起来。 第142章 寻人 第142章 寻人 “确定大汗……呃,皇太极已经领兵出城了?” 天聪二年九月初三,沈京城内刘府,宅院内的仆役如往常忙里忙外,一些丫鬟婆子正在商讨着下元节(十月十五)府中要置备些什么物什。 一片祥和当中,正屋内的谈话却让人有些心惊肉跳。 刘兴祚死死地盯着下面抱拳欠身的刘四,等待着他口中的回应。 刘四将头抬了起来,开口道:“回老爷,奴酋皇太极已于辰时,率大军出了城,几个贝勒贝子也皆尽出动,一个不剩。” 刘兴祚咬了几下牙关:“千真万确?” 刘四再次欠身:“千真万确!我亲眼看着他们出的城!” 刘兴祚腾地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喜形于色。 “老爷,既然大小奴酋都已经出了城,咱们是不是也可以开始动了?” 刘四的心里同样十分激动,两个哥哥皆尽死在鞑子的手上,他与鞑子可谓是血海深仇,可为了家主刘兴祚,他也只能隐忍了下来,如今终于要脱了这假鞑子的身份,他心中已经有点迫不及待。 刘兴祚没有回话,只是在地上来回地踱着步子,时而握紧,时而张开的拳头,将他心中的急切、焦躁、犹豫等心情袒露无疑。 刘四盯着刘兴祚的脚跟,等待家主的决定。 良久以后,一直踱步的刘兴祚才停了下来,长吁了一口气道:“再等等。” 见刘四犹有些不解,刘兴祚继续说道:“皇太极此人心思机敏,换句话来说就是十分狡诈,我怕他借由此事引蛇出洞,等咱们刚刚有所动作,他就杀了个回马枪来,反正已经计定好了,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事关身家性命,刘兴祚也不得不慎重起来。 “老爷……可是想好了?咱们这一去,如果被这边知道是假的,家里可就难能再有活物了……” 刘兴祚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他的计划当中,妻儿老母全都带,知情的只有两个弟弟刘兴治和刘兴贤,刘兴祚其实还有几个兄弟,要么就是与他不亲近,要么就如刘兴仁一样。当年与毛文龙暗通曲款的事泄,遭到了老奴的斩杀。 另外刘兴祚还有两个儿子刘五十和刘大缙。大缙是早年汉妻为他所生的,而刘五十则是萨哈廉的乳娘所生。 刘兴祚决定将大缙带走,而刘五十。 女真人和汉人毕竟不同,此时谁才是亲儿子立见分明。 又沉默了半晌,刘兴祚缓缓地开口向刘四问道:“潘野那边如何?” 为了防止皇太极使诈,刘四刘五以及刘兴祚一直深居浅出,而已经得了刘兴祚信任的潘野由于面孔较生,一直在外面帮助刘兴祚游走串联,而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那就是为刘兴祚寻找替身。 “替死鬼不太好找,潘野同我说,他已经在外面找了十来天,但不是身长不合适,就是体型不太像。” “方才我见他又出了府去,应该是又去找了。” …… 沈京城内的十字街上,一副油糕小贩扮相的潘野正挑着扁担在小巷里走着,眼神不住地打量着过往的行人。 三四天来,他已经将城西这边的坊市摸盘了个大概,但仍然没有找到和刘兴祚相仿的人,这让他不禁有些起急。 他知道韩林对于东江镇一直十分看重,但是一直以来由于东江镇处于半封闭的状态,外人难以打入其中,而刘兴祚恰好就给了他这个机会。 他冒险又回到奴地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极力将此事促成,有了这份独功在身,那在乐亭情报司这一块,还有谁能敌得过他? 怕是郭骡儿在他面前都要矮上三分。 可千辛万苦的将消息传了出去,回来时却找不到一个能和刘兴祚八分相像的人,这叫他如何能甘心。 因此最近几天他净日游走于外,就是为了此事。 平民百姓吃得起糕子的人屈指可数,这也让他省去了不少的麻烦。 三拐两拐就进了一个小巷子当中,尿骚味扑面而来。 又沿着小巷子七扭八拐的进了一个不知道叫什么的坊市当中,一阵嬉笑呵斥声传了过来,潘野将头稍稍抬起了一些,顺着帽檐儿就看见几个泼皮正在欺负一个花子。 那花子躺在地上,将身子蜷缩在一处,双手捧着脑袋不住地哀嚎求饶着。 潘野不想惹事,调过头将准备从原路返回。 可这边那几个泼皮也同样看见了他,见是个卖糕子的小贩,大喜过望,用女真话大声喊道:“哎!站那!说你呢,那个卖糕子的!” 三四个泼皮大步流星的往潘野这里追了过来,潘野挑着担子,跑的不快,没走两步就被追上。 “我叫你跑!” 一个泼皮抬脚就踹向了潘野,潘野将挑子放下抬手就将这脚下意识地接住,一时间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他连忙松开手,装出吃痛的样子,噔噔往后退了几步,嘴里大声道:“各位爷,莫打,莫打,有话好商量!” 作为常驻在锦州的情报司副司长,潘野自然也是苦学了一番女真话。 那几个女真泼皮对视着嘿嘿笑了两声,开口道:“不打你也行,你这担子糕子留下!” 潘野暗中打量,一共是四个女真泼皮,要说身手也是没有的,如果赤手空拳,他一打两三个没问题。 要说泼皮,他可是祖宗,而且他还是泼皮里面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青手。 但泼皮身上肯定带着家伙事儿,要是动起家伙来那就难说。 而且一旦起家伙来,肯定会有死伤,到时候闹得满城风雨,反而是坏了事。 他这边正思忖着,那边几个泼皮就已经围了上来。 “怎么?你不愿意?” 待将潘野团团围住以后,其中一个泼皮对着潘野横起了眼睛嘴里威胁道:“识相点,咱弟兄几个就只想弄点糕子吃吃,你要是不识相,弟兄几个可就自己拿了,到时候还要平白挨一阵修理。” “给!给!” 潘野佯装害怕道:“既然弟兄几个想吃,拿去便是。” 潘野小心翼翼地贴着墙从人缝当中蹭了出去。 那几个泼皮已经得了手,也不为难他,将手伸进担子里开始拿油糕吃。 潘野为了不惹麻烦,连担子也不要了,刚刚闪出人群,就发现之前被几个人合起伙来的那个花子也已经跑到了街角。 看着这花子的背影,潘野心中一喜:“哎哟我艹,可算找找了!” 第143章 替死鬼 第143章 替死鬼 沈京由东向西的主街上,潘野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的大街,脸色阴沉。 方才那花子只是站起身后匆匆一瞥,潘野就觉得这人无论是身材,还是体型,都和刘兴祚有七八分相像。 这让潘野心中大喜过望,直叹功夫不负有心人,找了好几天,可算让他找见了一个。 不过在巷子当中,潘野外引起身后那几个泼皮的注意不敢发足狂奔,只是稍稍加快了一些脚步,装作要逃开的样子,实则去追那花子。 拐了几道弯,出了巷子以后,潘野就要忍不住破口大骂。 这条巷子只是与主街相连的巷子之一,与之相似的,没有十条也有八条。 这让潘野的心瞬间就沉到了谷底。 不过好不容易才寻到了一个,潘野自然不肯就这么轻易的将人放跑,于是也开始狂奔了起来,人缝当中来回穿梭,惹得真真叫骂。 转了约莫四五圈,潘野气喘吁吁地又回到了起始点,毫无所获的潘野仍不甘心,开始四处打量了起来。 又过了片刻,潘野这才咧着嘴笑了。 街角酒楼下的阴沟里一个人影正慢慢地往上爬,正是他之前看的那个花子。 “我说怎么没找见,原来你个狗日的是属耗子的。” 潘野迈开步子就要凑过去,但没走两步就被一个身影挡住。 “滚开,别挡老子的路!” 潘野伸手将那个人推开,就要继续往前走,但随即又被这人伸手一把拉了回去。 眼前这个人也是一副家仆的打扮,潘野稍作打量,随即眼前一亮。 还没开口就听见那人口中说道:“东边亮。” 潘野眉毛一挑也跟着压低声音道:“西边暗。” “分昼夜。” “照人心。” 潘野左右瞧了瞧,一把拽着这个人,将其拉到一个无人的小巷子当中。 甫一到巷子,那人就对着潘野跪了下来:“属下麻三虎,见过副司总!” 潘野倨傲地点了点头:“果然是情报司的人,起来罢,你是谁的人?” “回司总,属下是葛头儿的人。” “原来是葛六的人。” 潘野虽然面不改色,但是心中却是一惊。 情报司本来就是乐亭营内一个比较隐秘的部门,除了韩林、金士麟以外,真正知晓其架构的只有郭骡儿、以及他和赖麻子这两个副司长,而葛六这一队,更是特殊。 其专司的就是潜伏以及刺杀的事,人数不多也就几十个,这些人的身手都是经过操守官金士麟单独按照个人的专长调教的,更是经过郭骡儿的那个变态亲自折磨,可以说能留下来的也只有什一。 “葛六也来了?” 潘野缓缓地问道。 “那倒没有。” 听到葛六没跟着来,潘野暗暗出了一口气。 麻三虎嘿嘿一笑,嘴里道:“葛头舍不得他的头发,现在在金州等着。” 说着这人将瓜皮帽摘了下来,露出已经髡成锃亮的脑袋和脑后那一撮金钱鼠尾。 “其实也不是。” 麻三虎接着替葛六辩解道:“人多眼杂,要是折也就折小人一个。” 潘野点了点头笑道:“信儿不是已经传回去了么,你们还冒险来这鞑子的京城作甚?” 虽然潘野是情报司的副司长,但跟着什么人学着什么样,眼前的麻三虎倒是也不太害怕潘野的样子,反而打趣说道:“韩大人对此事相当看重,自己都要亲自往这边来,葛头儿说了,这泼了天的功劳,怎么能让潘司总独享其功。” “是麽?” “小人说笑的,葛头儿怕大人这里无人可用,属下又通女真话,这才让小人过来听大人的差遣。” 潘野摇头笑着又打量了他两眼:“那你来的可是正好,刚好有些事要你来做。” “听凭大人的吩咐。” “我正在找个人,眼下你就跟着我。” 麻三虎抬起头看了看潘野有些不解的问道:“大人要找的是什么人?” “找一个花子。” 潘野将他看到的那个花子的模样形容了一番,麻三虎应承了下来,答应帮潘野一同寻找。 “对了,你这身份是假的,现在住在哪里,这天儿冷得跟个什么似的,不会还睡房顶吧?” 两个人一边往外走着,一边轻声交谈。 麻三虎哂然一笑:“小人现在在客栈里住。” 听得麻三虎如此不小心,潘野皱起了眉头:“你连个身份都没有,怎么去住客栈,可要小心些鞑子这里查地可严,几乎每晚都去搜。” “大人误会了,小人住客栈床下还需要钱麽?” 潘野一瞬间就明白了,这是假借了主人的身份,主人睡床上,他睡床下,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毕竟鞑子的客栈一般都给那些外地来的官员和远道而来的蒙古使臣来住,鞑子就算是去搜,也不过是装装样子。 略微沉吟了一下,潘野又对麻三虎说道:“这样吧,你随我回去,也省得我心里不安。” “但大人你突然领了一个外人回去,会不会太过显眼了一些?” 潘野嘿嘿笑骂道:“你当老子这副司长是白当的,没点能耐能当上这位置?咱现在的身份是刘副将的心腹,他要怎么干,还是老子给出的主意。” “到哪里都混得开,大人果然威武。” 麻三虎适时地奉上了一记马屁。 两个人又来到了街上,以之前那个酒楼的阴沟为中心,两个人开始一条巷子一条巷子的去找,可惜耽搁的时间有些久了,直到钟鼓楼上的鼓声敲响,仍然没有找到。 见潘野叹了口气,麻三虎恶狠狠地道:“大人放心,明儿咱们继续出来找,就是掘地三尺也要给他找出来。” 看着显得比自己还急的麻三虎,潘野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意。 见天色不早,潘野就领着麻三虎回了刘府,接连的几件事已经彻底让刘兴祚将潘野引为了心腹,因此出入刘府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畅通无阻。 因此潘野领了一个外人回来,门前职戍的卒子也只是稍加盘问了一番,在听是潘野雇回来的跑腿跟班以后,也就放了两个人进去。 潘野先将麻三虎安顿在了自己的屋子内,随后又独自去刘兴祚那里复命。 刚刚走到刘兴祚的院子门口,就看见刘五从旁边走了过来。 由于在大长山岛潘野为其挡箭的缘故,现在两个人的关系不错。 刘五走过来拍了拍潘野的肩膀开口问道:“找着人了?” 潘野点了点头:“找着了。” 第144章 诓妻 入暮时分的刘府灯火通明,一个身穿圆领马蹄袖的蟒纹袍的中年女子领着两个提着食盒的年轻婢女来到刘兴祚的门前。 这个中年女子便是萨哈廉的乳母,被努尔哈赤认为女儿并赐给刘兴祚的正妻。 刘兴祚的正妻走上台阶伸手敲了敲门,她刚刚敲完,屋内猛然传出了一声桌椅倾倒的声音。 刘兴祚的正妻心中忽然觉得不对,一把就推开了门,映入眼帘的场景,惹得身后两个侍女惊声尖叫了起来。 屋顶一根结了扣的粗绳从房梁上悬下,地上一张方凳倾倒。刘兴祚正挂在绳上,不断地倒腾着脚,翻着白眼。 “不好了!老爷上吊了!” 两个婢女惊叫当中,刘兴祚的正妻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屋内,抱着刘兴祚的双脚往上举,一边奋力地举着,一边对那两个仍在惊慌失措的侍女大骂:“还等什么,赶快去叫人!” 她的话音刚刚落下,刘四、刘五、潘野三个人就已经冲进了院子,七手八脚地将刘兴祚从绳子上解了下来。 正妻搂着刘兴祚让他上半身支棱起来,一边一遍一遍地捋着刘兴祚的胸口为其顺气,一边泣声问道:“老爷,好端端的怎么就寻起了短见,你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可叫咱们这一家子怎么活。” 同样已经跪在地上的刘四亦哭着问道:“是啊,老爷怎地就突然想不开了,你说给小人听听,莫要憋闷坏了!” 刘兴祚张着嘴瞪着眼直勾勾地看着屋顶,嘴里一直发着“呃呃……”的声音,涎水也不断从嘴角流下。 正妻在其胸口拍打捋抚了好一阵,刘兴祚才似乎终于将这口气儿给顺了过来,他歪着头先是瞅了瞅刘四三人,又缓缓地看了看自己的正妻。 随即泪水汩汩而出。 正妻一边手忙脚乱地为其抹着眼泪,一边不住地问道:“老爷,老爷,怎地了这是?!怎地了这是?!” 她这不问还好,她这一问刘兴祚猛然间就嚎啕了起来,众人又是一番安抚,好一阵刘兴祚才泣声道:“大汗还是信不过我呀……” 正妻脸色忽然一怔,喃喃地说道:“大汗不是出征了麽?家里也没来什么旨意,怎么就信不过老爷了?” “就是因为大汗出征,也没旨意前来,才是信不过我!” 刘兴祚捶胸顿足地道:“大汗先是将我从三州调回来,二月去打内喀尔喀蒙古就没带我,五月去打锦州也没带我,如今又去打察哈尔蒙古还不许我随征,我这明显就是失了上心。” “我一个武将,不能为主上征讨四方,还惹得主上不放心,既然如此我还不如死了好!” 说着,刘兴祚又挣扎着要去踩凳子。 “快拉住老爷,莫让他再寻短见。” 正妻见状,对着仍趴在地上的刘四、刘五、潘野三个人大声喊道,刘兴祚身材高大,激烈的挣扎之下,几个人好悬拉不住。 在上面挂了片刻,此时又奋力挣扎了一会儿,刘兴祚有些筋疲力尽,他半靠在桌角,一边“哎哟,哎哟”地吟唤着,一边仍然泪流不止。 正妻见状盘坐在地上继续安抚道:“老爷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当年老汗就对老爷青睐有加,要不然也不会认了我做格格,然后再许配给老爷。” 刘兴祚摇着头叹息道:“那都是老汗时候的老黄历了,现如今怎么能比?” 正妻见他似乎已经开始听劝,略有些嗔怪地笑道:“什么时候还不一样,新汗也是信任老爷的,要不然怎么会时不时就有赏赐下来?” 看了刘兴祚一眼,正妻继续道:“只不过最近关于老爷的谣言多了一些,新汗为了安抚众心才不得不让老爷休息一阵,等这阵子风头过去,定然还会叫老爷前去议事。” 见刘兴祚还有些不信,正妻又对着其问道:“老爷要是不信,我这就写一封信送到军前,看大汗到时候怎么说。” 刘兴祚大惊失色:“现在是征时,我这些小事丑事怎能递到军前算个什么事!” “这事自然不能直接递到大汗那里,我送到萨哈廉那里不就成了?一来我是去乳母,这事他自然得管,二来我也名义上是大汗的姐姐,萨哈廉怎会不报予他知道?” 看了看刘兴祚,正妻又问道:“老爷,你就同我说罢,你想让大汗知道什么?” “最近郁结烦闷的可以,若说真个想让大汗知道的,就是咱这份忠心。” “郁结烦闷……” 正妻在嘴里重复了一遍刘兴祚的话,随即眼睛一亮,笑道:“要不,这样如何,城里府中这地方实在是小,我心中叨念两句就说老爷想去城外的庄子跑跑马如何?” 夏日里时刘兴祚去了一趟庄园,但第二天皇太极便派人上了门,先是对其表示了一番慰问,但马上就又问刘兴祚的庄田稼禾如何? 这可把刘兴祚给吓了个半死,由此他也知道这府中里里外外,都是皇太极的眼线,包括眼前的这个正妻。 正妻嫁给他如今已经有一十三年有余,但对于是老汗眼线的事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哪怕正妻已经给他生了个儿子刘五十,直到老汗死后,一来是确实做夫妻的时间长了,二来老汗的这座大山也已经去了,两个人的提防和戒备之心才稍有缓和。 但刘兴祚对她仍不能全信,甚至,还比不过刚刚依附过来的潘野。 刘兴祚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喜的意味:“倒是许久都没骑马了,再不去骑一骑,真就髀肉横生了。” 正妻从地上站起来,笑道:“那好,我这就去写信,老爷且等消息罢!” 说着,又对刘四使了个眼色:“刘四,你们伺候着老爷,老爷晚上还没用膳咧。” “哎哎!夫人您放心,保准小的们保准伺候好老爷。” 有刘四几个人在这里,正妻稍微放心了一些,带着几个婢女退出了院子,赶忙回房去写给萨哈廉的信。 等正妻的背影在院门口消失了以后,刘四起身将屋门关上,对着刘兴祚笑道:“老爷,你装得可真像,差点把刘四吓死了。” “什么他娘的装得像,那是真的,你们要是再晚片刻,老爷真就归西去了也!” 屋内响起一片低笑,潘野有些不放心地问:“这要是传到了大营,皇太极要是叫老爷去军前效力怎么办?” “他不敢的。” 刘兴祚捋着胡须笑道:“离着这么远,我跑了怎么办?” 接着刘兴祚又向刘四问道:“兴贤那里如何?” “四老爷前日夜间已经出发,若是不出意外的话,现如今应该已经到海州了。” “告诉兴治谨慎些,他最后才走,莫要出什么意外。” 看着门口,刘兴祚喃喃地道:“等皇太极回书过来,咱们也是时候离开这狗日的鬼地方了。” 第145章 血流红 血月之下,郑国渠的山口传来一阵惊呼与哭喊。 “官兵来了!” 惊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山谷内登时就如炸了锅一般,到处都是乱窜的人影,半支棱起身子的韩璋张着嘴,有些呆愣愣地看着远处,只看见了无数向这里仓皇奔来的腿脚,其中一只脚将他踩到在地。 胸口处传来的剧痛让韩璋的脑海略微清明了一些,他又坐了起来,往旁边自己娘亲那里去看。 刚看了一眼,就听见钱大嘴的声音:“怂娃!看!还看,不要命了,快拉着你娘一起跑!” 一片哭喊声中,钱大嘴手里拎着一把柴刀,两下就将他们娘俩从地上薅了起来,随即又一脚踹在了和他们一锅的汉子的后背上:“不想死的,都他娘的赶紧起来!” 韩璋脑子嗡嗡地,搀扶着他娘就要开始跑,但随即就被钱大嘴薅住了脖领。 “往山里跑!” 说着,钱大嘴用力一搡将韩璋往前推了几个趔趄。 “跟紧我,奶奶的,能不能活,就看你们腿脚利索不利索了!” 钱大嘴拎着刀当前往前跑着,韩璋搀着他娘紧随其后的跟着,向前跑了一阵,他一个汉子猛然间停住脚步,大声喊着:“锅头!锅!锅!” 钱大嘴头也不回地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锅!” 锅是流民队伍当中的核心资产,就如同狗一般,只有有狗盆那就说明是有家的,而没有狗盆的就是野狗。 丢了锅就等同于没有了家,除非其他锅收留否则在流民当中也是最低等的存在,只能一口锅一口锅的去讨饭,现在连有锅的都吃不饱,更何况没有锅的呢? “哎!回来!” 见那人冲了出去,钱大嘴大喊了两句,但仍然没有将人叫住。 看着远处已经汹涌的火龙,以及隐隐可见的骑士身影钱大嘴咬了咬牙、跺了跺脚,最终还是没敢跟过去,调转身形领着队伍继续往山口里跑。 马蹄声越来越响。 凄厉地惨叫声也如同叠踏而来的海浪,越来越近。 借着月色,韩璋抬起头看了看朦胧的山影,感受着自己娘亲越来越沉重的身子,心一瞬间就沉入了谷底。 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的,再这么下去,没等他们到山里就要被这群骑马的官军给追上。 感受着脸上黏糊糊的泥水,韩璋猛然对着钱大嘴叫道:“钱叔!跑不过马的,往河道里去,河道里骑兵冲不进去!” 喘着粗气如同拉风箱一般的钱大嘴猛然也醒悟了过来,离了入山口的路,向左拐往河道里跑。 他们刚下了坡没多久,一队手举着火把的骑兵就已经冲杀到了他们刚才的位置,听着近在咫尺的惨叫声和求饶声,韩璋心头一惊,脚下一滑拉着他娘顺着坡道就滚了下去。 摔得七荤八素的韩璋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摇摇晃晃从淤泥当中站起了身,一边摸索着,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娘!娘!” 喊了两声一处淤泥微微动了动:“儿啊,我在这儿!” 听到韩赵氏的声音韩璋赶忙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娘,你伤着了没?” “没,没,你伤着没?” 韩赵氏一边不断在韩璋身上摸着,一边紧张地问道。 “就摔了一跤……” 韩璋还没回话,钱大嘴带着人也跑进了河道。 韩璋略微回头看了一眼,就惊得魂飞魄散,火龙之间人影如同被割了的麦子一般纷纷倒下。 几个身影从韩璋娘俩身边冲过,韩璋听到钱大嘴低喝着道:“不行,还得往里面走!” 众人又一脚深一脚浅地往河道的正中心走,没过小腿的淤泥当中如同有水鬼一般不断拉扯着腿脚,韩璋不仅要自己往前走,还要拉扯他娘,不久就落在了人群后面。 又往前走了没几步,韩璋就听见有人喊:“趴下!趴下!” 韩璋顾不得分辨这话是不是对自己说的,连忙拉着韩赵氏趴在了腥臭的淤泥当中。 河岸之上,举着火把的官军骑兵沿着这条道驰突,砍杀着流民百姓,哭喊阵阵,一个又一个人影倒了下去。 韩璋趴在淤泥当中就看见几道也叫喊着沿着坡道往河道当中跑,他们刚刚跑下道路,几个骑手的身影就飞快掠过,一个骑手高高扬起手中的马刀对着一个跑下河道流民的后背就砍了下去。 一声绝望的女人惨叫瞬间响起,随后人影掀翻在地,顺着坡道打着滚,落了下来,一阵石子与碎屑也随之哗啦啦地滚落。 另一个流民更惨,刚要转下河道,一个骑影在横着刀在他身旁掠过,刀随马势,一颗硕大的头颅被喷涌而出的鲜血带的老高,在天上转了两圈以后随着尸身一同落下。 还有几个落荒而逃的流民趁着这个机会冲入了河道当中。 看着那几个惊慌失措的人影,韩璋咽了口唾沫,在心底默默地祈祷:“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噗噗噗”一阵乱箭射了过来,这几个人影惨叫着摔倒在淤泥当中。 离韩璋最近的一个不过五六步,血腥味瞬间弥散。 汩汩而出的鲜血沿着淤泥的沟壑缓缓流进了韩璋的口鼻当中,激得韩璋胃里一阵搅动。 但他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因为已经有几个骑兵从马上翻身下来,顺着坡道往河道当中走。 那个后背被砍了一刀的女人仍然没有死,一边撕心裂肺的惨叫着,一边淤泥当中胡乱扑腾着,后背那一刀深可见骨,让她痛得忍不住打滚。 昏沉的月色当中,下马骑兵们的影子越来越近,紧接着他就看见一个人举起手中的腰刀,对着那流民女子一阵胡乱地劈砍,一些星点随着刀影起落,也不知道是鲜血还是淤泥。 起初女子还在惨叫与哀求,但片刻以后就没了声息,只留下一阵刀落在衣物和肌肉上的“噗噗”声。 此时的韩璋已经提不起什么同情心了,在他惊骇欲绝的目光当中,那几个走到河道边缘的身影,纷纷张起弓。 崩崩地弓弦声音次第响起,河道里也随之响起了几声惨叫。 这几个骑兵立马调转了弓身对着惨叫的方向不断放箭。 黑暗当中,整个河道瞬间内惨叫接连成片。 第146章 狼藉 日头从东边渐渐升起,一如几个月以来那般血红的模样。 劫后余生的韩璋搀扶着韩赵氏,小心翼翼地避开躺倒在淤泥当中的几具死尸,走到坡道时,韩璋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昨夜的那个女人。 女人面部朝上,大张着嘴,半睁着的双眼已经失去了神采,周身遍布着十数个刀口,道道深可见骨,鲜血在她身下汇聚成了一汪。 最让他不忍直视的是,这个女人…… 还大着肚子。 韩璋别过头去,强忍着心中的恶心、害怕与悲愤,奋力将韩赵氏推到了河道上,然后才手脚并用的爬了上去。 刚刚站到了路上,韩璋向四周一扫,随即就跌坐在地。 扯着嗓子嚎啕大哭了起来。 遍地的死尸顺着路一直蔓延到了山口,男女老幼,相互枕籍。 尸体当中还有一些残肢和头颅隐隐而现。 狼藉的营地,遍野的横尸,血红的太阳。 一片炼狱景象。 娘俩抱头痛哭,韩璋感觉有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猝然一惊,随即惊恐的看去,张了张嘴,好半天才从嘴里挤出了两个字:“钱叔……” 钱大嘴左小腿流着血,透过破碎的裤管儿可以看见小腿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他在韩璋身旁坐下,用手里锈迹斑斑的柴刀将碎裂的裤管割下,随后又把它当成绷带,咧着嘴在腿上缠着。 韩赵氏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帮钱大嘴将破布系了一个死扣。 钱大嘴一边抽着气,一边用手拍着地嘴里喃喃地道:“命大啊,命大!” 韩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他在说自己,还是说的是他们娘俩。 昨夜这股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官军骑兵二话不说对着他们就是一阵砍杀,流民百姓四散而逃,一些逃进了山里,一些则和他们一样冲进了河道,剩下一些来不及逃跑的,如今都成了死尸。 杀了半个多时辰,几乎将遗留在营地当中的人斩尽杀绝以后,骑兵还想顺着路往山里冲,但却被王二、钟光道、郑彦夫、杨发这几个流民的首领在山口阻击了下来,留下几具尸体后也没逗留,二话不说就撤走了。 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走了出来,一些人大声呼喊着,寻找昨夜失散了的亲人,寻见了的抱在一起喜极而泣,而更多的则是毫无回应,想来已经是死了。营地四周顿时恸哭一片。 不断有身影来到钱大嘴和韩璋的身旁,钱大嘴数了数人头,随即就叹了口气,原本他们这一锅有二十个人,如今就只剩下十二个了。 “锅头,咱们的锅丢了,怎么办?” 一个汉子壮着胆子向面色阴沉的钱大嘴问道。 没有了锅,活下来的几率就又小了很多,坐在地上的钱大嘴,眯着眼睛看向了狼藉的营地。 “去找!最紧要的是锅,其他但凡有用的都收起来!” 说着,钱大嘴将手中的柴刀递了出去,恶狠狠地道:“要是有人来抢,就给我打!别怕,要是闹了人命我去说去!” 那汉子接过柴刀带着几个他们这一锅的人开始去营地里找锅。 钱大嘴在韩璋和韩赵氏的搀扶下从地上站了起来,同一锅的几个女人一直哭哭啼啼地,让钱大嘴烦不胜烦,他抬手给了最近的一个女人一个嘴巴,大骂道:“滚!滚一边号丧去!” 几个女人被吓了一跳,嘤嘤呜呜地走开了一点,但又不敢离的太远。 韩璋看了一眼,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但他也不敢劝,和韩赵氏一起搀扶着钱大嘴来到一块石头旁,让他靠着舒服了一些。 钱大嘴又指着那几个女人骂道:“没用的贱货,在这里号丧个甚?!赶紧滚去找东西,不然老子就把你们踢出去!” 在这种情况下,女人离了男人根本活不了,那几个女人身上一颤,连忙抹着泪去也去营地里翻找。 韩璋看着面色不善的钱大嘴,心里也有些发怵,对着他娘说道:“娘,你留在这里照应着钱叔,我也出去找找。” 韩赵氏几乎是用恳求的目光看了钱大嘴一眼,但见他不为所动 只能轻轻地“嗯”了一声,叮嘱道:“别跑太远,找不见就回来。” 流民在狼藉的营地当中散布,弯腰低头在地上翻找着可用的东西。 等到韩璋走进营地时,他这一片已经被人扫荡过了一轮,韩璋只能将目光投向那些不引人注意的小角落。 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地抬着尸体,看样子是与之相熟的,但营地内大部分的尸体无人问津。 小心翼翼地迈过一具向下趴着的尸体,韩璋在一处已经烂成碎布的帐篷旁看到了一个倾倒的木箱,箱底已经没了,里面的东西更是不翼而飞,旁边散落着一个青绿色的账本,韩璋弯腰将其捡了起来,发现只剩下一个封皮连带着一张已经被扯烂了的内页。 韩璋有些好奇翻开那半页看了看,发现上面写的是“天启五年三月初五,蒲城县西龙乐乡荆姚里村民张自道自愿投献上田二亩五……” 后面的半张已经没了,韩璋看了看那具尸体,发现衣着比他们这群百姓要好一些,看样子是蒲城县的一个乡间的大户,直到逃难也没忘了将账本带出来。 韩璋将这封皮捏在了手里,至少还能引个火。 刚要站起身,猛然发现箱子下面的泥土当中有个黄澄澄的东西,韩璋又蹲了下去,在土里挖出来一个黄铜的钗子出来。 他将其塞进了绑腿了怀里,准备到时候送给自己的娘亲。 不一会功夫韩璋找到了一个空空如也的陶罐、一柄木勺,一个中间破了个大洞的小毯子,他拎着这些东西继续沿着河道往前走,又在一顶破帐篷当中,发现了小半块破铁片。 韩璋只一眼就认出这是块铁锅的边缘,这锅不知道碎了几块,其他的应该都已经被人捡走,但哪怕只是这一小块碎铁,如今也是宝贝,至少架在火上,它还能将半碗汤水烧开。 韩璋弯下腰喜滋滋地捡起这块碎铁,他手里的东西已经快拿不下了,于是就要往回走。 猛然间从旁边窜出一个人影挡住了他。 “这些东西是我先看到的,给我放下!” 第147章 狠绝 拦在韩璋身前的这个人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身材纤瘦如同猴儿一样,细长的脸上写满了不怀好意。 看到他这副样子,韩璋将手里的罐子、毯子和破锅片抱在了胸前,警惕地道:“明明是我先看到的。” 韩璋也不想在此逗留,说完这句话迈步就要离开。 可这瘦子却不愿意放他走,薅住他怀里毯子耷拉下来的一角,一边向外拉一边骂道:“老子说了是老子先看到的,就是老子看到的!你个小杂种给老子松开!” 原本这张毯子就已经有些糟朽,被他这么用力一扯,“滋啦”一声就从中间的破洞撕成了两半。 见到原本还能凑合着用的毯子,此时却变成了两块破布,韩璋的心头也略微有些恼怒,但他还是强忍着试图和对方讲道理。 “你这人怎么如此不讲理?明明是我先看到的,你非说是你看到的,都已经拿在我手里了,你现在来夺,这不是明抢麽?!” “就抢你,怎么地?!” 瘦子毫不知羞,两眼一瞪,接着将手里的破毯子在空中抖了两抖,拧成了一股绳,一下子就套在了韩璋脖子上。 “就抢你!你给也不给?!你给也不给?!” 他一边恶狠狠低声对着韩璋喝着,一边将破毯子做成的绳子使劲往后拉。 喉痛的剧痛和缺氧的窒息感,让韩璋忍不住张大嘴想去大口吸气,然而这根本无济于事,吸入的空气越来越少,韩璋的胸腔感觉要被憋炸了一般,忍不住伸出了舌头、翻起了白眼。 头脑昏沉当中,怀里抱着的那几个东西也掉落在地,破锅片弹在地上叮当作响,罐子也摔成了一堆碎陶片。 破布越勒越紧,如同无法抗衡的命运。 韩璋没想到,就为了一点破铜烂铁,这个人竟然不惜要将他活活地勒死。 他憋地满脸通红,眼珠发涨,剧烈地挣扎着,试图想要挣开但那个人明显比他的力气大了许多,韩璋又伸出手去抓那根用破毯子做成的绳子,抓了两下没有抓开,随后伸出手不断往背后拍打,嘴里发出“呜呜”地声音,示意自己服了。 就在韩璋要昏厥过去的时候,勒在脖子上的绳索突然松开。 韩璋弯着腰,张着嘴一口一口地捣着气,如同一个破烂的风箱,发出“呃……呃……”的声音。 随后大量空气刺入喉头,又惹他一阵剧烈大咳与干呕。 “狗日的小杂种,非要叫老子动手。” 那人捡起地上的物什,猛地又对韩璋踹了一脚,随后便转身离开了。 韩璋躺倒在地,一双眼睛瞪着血雾蒙蒙的天气,想起了书院当中先生所教的话。 “关中风土完厚,人质直而尚义,风声习气,歌谣慷慨,且有秦汉之旧。”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他想不明白。 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韩璋挪着步子,一点点地蹭回了他娘和钱大嘴那里。 钱大嘴仍坐在地上,看到韩璋的模样,笑了:“看来咱们的秀才是遇上兵了。” 韩赵氏看到他脖子上的血印子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检查,发现韩璋并没有什么外伤,才连连拍着胸脯道:“可吓死人了。” 韩璋一屁股坐在钱大嘴旁边,垂头丧气地说道:“钱叔,你说现在的人咋就不讲理了呢,连自己人都要抢。” 钱大嘴呵地冷笑了一声,用手指戳着他的脑袋道:“你娃不仅怂得很,还认死理儿,有外人抢时抢外人的,没外人抢时你可不就成了外人?” “那连自己人都抢,谁还跟他们一伙呢?” 韩璋犹然有些不解的问道。 “谁跟你是一伙儿的?啊?” “就现在你去试试,挨个锅口去讨点吃的,你看几人肯施舍你?” “死脑筋的烂怂。” 钱大嘴对着他又臭骂了一句,随即便找了个破布给自己的伤腿盖上,大大咧咧地往后一靠,装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韩璋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马上就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了。 出去找锅的那几个人已经回来了,各个身上都带着伤,他们身后跟着跟着八九个人,都是男人,其中一个年老的身上背着一口黢黑的铁锅。 拿着柴刀的那个人对着钱大嘴说道:“锅头儿,找见锅了。方才他们几个人为了锅跟别人打,我们过去帮了一手,他们就想跟咱们来。” 钱大嘴微微“嗯”了一声,随后向背着锅的那个人问道:“你是锅头儿?” 那老汉微微摇了摇头。 “谁是锅头?” 其他人也纷纷摇头,还是那老汉开了口:“这位爷,我们的锅头昨天晚上死了,就因为没有锅头,所以别人就来抢我们的锅。” 锅头可不是谁能当的,一方面要有一定的实力,另一方面也要和那几个头目能够说上话,要不然任谁见了都要欺负两下。 钱大嘴乐了:“这可巧了,我们没了锅,你们没了锅头,可不就是这贼老天叫咱们合在一处呗,你们要愿意以后咱们就是一锅的了。” “愿意,愿意,我们几个以后认爷你当锅头,还请锅头往后照应。” 那年老的从背后放下锅,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钱大嘴脚下。 钱大嘴满意地点了点头,拿手在锅内一划拉,算是完成了这个“认锅”仪式。 “合锅”这件事在流民逃难时已经屡见不鲜,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活着。 不过随着人越来越多,锅就不够分了,那些没有锅的只能成为流民的最底层,帮忙做一些背东西、劈柴等劳作,祈求别人给一口吃食活下去。 而在劫掠时往往也是这些没有锅的打头阵,可以说是流民当中的炮灰。 钱大嘴又数了数人头,对面一共九个,他们这里十二个。 随即就皱起了眉头。 刚好,多了一个。 钱大嘴目光在人群当中逡巡了一圈,最后手指着一个老妇道:“现在锅里多了人,你,出去自寻活路罢。” 那老妇见要赶她走,连忙跪在地上不断地磕头:“钱爷,钱爷,老身能劈柴,我也能烧火,求求钱爷带上老婆子罢!要是被踢出锅去,老婆子怕是没几日活头了。” 钱大嘴毫不犹豫地摇着头道:“按理说多一个人的事儿没什么大不了,可你也看到了,现在连树皮都难找了,你老也体谅体谅我们,要是青壮和男人们都死了,咱这一锅谁也别想活。” 那老妇连跪带爬地来到钱大嘴身旁,抱着他的腿道:“钱爷,钱爷,求求你带上老婆子,便是叫老婆子当牛做马当猪做狗老身都依!” 这老妇的一抱,抱到了钱大嘴的伤腿上,痛得钱大嘴一咧嘴。 “给我滚!好说好商量不行,非得老子动粗。” 钱大嘴使劲将她蹬开。 来人,把我这老不死的扔出去!” 在那老婆子凄厉地惨叫和哀求声中,韩璋略有些就想上前去劝说,但却被他娘死死的拉住。 韩璋抬了抬头。 在她娘的眼光里,也罕见地看到了一丝狠绝。 第148章 流动 三原县苏化堡(今苏化村),穿城而过的清河,在此处开了一个树杈儿状的河道,几近干涸的河道前有三个人跪着,披散的头发垂下,遮挡住了面容。 身上的衣服也是皱皱巴巴的,黑泥黄土的污垢之间,隐隐露出了青色的料子与闪亮的袍钉。 看样子竟然是几个被捉住了的明军。 这几个明军的前面,站着流民的首领王二、种光道、郑彦夫、杨发等人。另有二十来个精壮的汉子,怀里抱着刀,分列左右,一水排开。 流民就站在他们对过的十几步,咬牙切齿地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韩璋抻着脖子,踮着脚看了两眼,向身旁的钱大嘴问道:“钱叔,掌盘子们叫咱们过来,这是要弄啥咧?” “还能弄啥?” 钱大嘴拄了拄着一根歪脖木头做的拐杖,撇着嘴说道:“左右不过是要将这几个人杀了。” 他的嘴本来就大,这一撇之下,几乎就要咧到耳根子后面去了。 “这!这……他们可是官兵!” 韩璋有些不可思议:“杀官兵……这可是造反啊……要杀头的……” “你娃脑子麻达(坏掉)咧?!” 钱大嘴伸出手扇了韩璋后脑勺一下:“去年澄城县的县太爷,那个叫张什么的,不就是叫几个掌盘子给砍了?再说咧,咱们这一路走过来,拿铡刀铡的田主财主还少麽?这反啊,早就造了!” 秦地连年大旱,朝廷不仅没有赈济不说,那些县里、府里的官儿们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和私欲,不断地催科。 对于交不上两税的百姓,初不交则将其姓名撰录张贴在市井当中,以作羞辱; 二不交则抓起来槌杵殴打,乃至上了枷锁关在牢房等人拿钱粮来赎; 三不交则施行连坐,将其邻里亲朋一起连坐,焚屋烧田。 制定章程的官尚且如此,奉令执行的吏就更加残酷,需索挪侵,欺男霸女,逼得百姓鬻妻鬻子,苦不堪言。 百姓愤而不敢言,直到王二带人漆面杀了澄城知县张斗耀以后,周边的人一时间风闻景从,周边各县接连有人起事,蜂拥响应。 从澄城县出来以后,王二带着两千多跟随他的流民,先去了西面的白水、蒲城二县,打击了一番大户、富户,开了其家的地窖粮库,给流民们放粮。 随后,为了防止官军的打击,抢了粮食以后又向北到了黄龙县的黄龙山躲了一个冬天。 开了春,之前抢的粮食已经耗尽,王二又带着流民们出山,经白水向西,到了富平、三原、泾阳等县。 此时的流民大军属于半民半匪的状态,如遇到村寨当前开门放了他们进去,便吃一顿就走,也不伤人。但如果有村寨不纳,就蜂拥而上,破了寨子,富户都被铡刀给铡了,再抢村子当中村民的粮食。 对于杀官这件事韩璋仍有些害怕,在他潜意识和有限的学识里,杀老百姓不算造反,而杀官那就是真正的反抗朝廷要造反了。 韩璋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他歪过头看了凝神向前看的钱大嘴一眼,伸手将其扶住,提着的心才稍稍落下了一些。 见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大首领王二迈着步子走了出来,他是个武人,先是习惯性地冲四周抱了个拳,随即开口道:“各位乡亲、各位父老,承蒙诸位信得过王某,一起出来寻活路,可王某所虑不周。” 说着王二一指离着他最近的那个明军:“昨天晚上让这群狗官兵害死了咱们好几百号人,今天就是叫大家前来做个见证,商议个前程。” 说着,王二揪着领子将那个明军一把提起,恶狠狠地问道:“说!你们从哪来的,为什么趁夜来杀我们!” 那个明军鼻青脸肿的显然之前已经挨了一顿胖揍,看到这个场面已经被吓得瘫软,战战兢兢地道:“俺们是武总督麾下的标营,汉南那边起了匪,洪参政运粮的队伍遭了劫,于是武总督便叫俺们去剿匪……” 王二一愣,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起事的不仅是他们,汉南那边也有而且比他们声势更加浩大,三千四百余人正在成阳、略阳、汉中附近劫掠。 “你们剿他们便是,怎地来杀我们?!” 旁边的郑彦夫有些怒不可遏。 “我们路过泾阳,看见了山沟里的火光,派人去探查了一番说这边有几千人,于是就以为你们是汉南那群人,趁着夜色就杀了过来……” 王二几个人对视了一眼,种光道叹息了一声:“原来是打错了。” 原本是白水县衙役的杨发冷哼了一声:“冤有头债有主,俺又没抢你们那什么洪参政的粮食,你们这一阵不问青红皂白的就杀了我们好几百人……” 说着杨发对着围着的流民百姓们振臂高呼:“乡亲父老们,你们说怎么办!” “杀了他们,给乡亲们报仇!” “活剐了他们!”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有些人甚至捡起了小石子对着那几个被俘获的明军投掷,几个明军缩着脖子蜷着身子躲避。 “狗日的,别扔了,听大掌盘怎么说!” 被几颗石子儿误伤了的郑彦夫对着下面喝骂了半天,又指示几个壮汉下去踢打才止住了石子儿,但流民百姓的神情也如同一双双刀子,狠狠地剜在了这三个明军的身上。 “这位当家,这位爷!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还请这位大爷放我们一马!” 见众人都看向了王二,被他揪着衣襟的那个明军不住地求饶。 另两个明军则在地上不断地磕着头。 “还请当家的放我们一马。” “我们降了,愿意和当家的一起杀那群富户狗官们去!” 这几个人是三边总督武之望的标营,是明军当中的精锐,听到他们愿意投付,王二不由有一丝心动,转头看向了钟光道。 作为军师的钟光道微微摇了摇头,示意王二向下看。 王二向人群扫了一眼,登时就明白了,这群流民百姓的亲眷惨死明军之手,现在各个都恨不得上来活撕了他们,但凡他要说个不字,矛头肯定会指向他们这几个掌盘子。 “宰了他们!” 王二狠狠地一挥手,随后就有几个持刀的壮汉向前,拉着仍不断求饶的三个明军往河道去。 漫天解恨的欢呼声中,钟光道对着几个人说道:“南边闹得大,官军定然会去围剿,我看是去不得了。” 王二点头应了一声:“钟哥你说往哪儿走?” “先回白水去,再去黄龙山,王嘉胤不是在那里么,咱们去找他们!” 第149章 海猫岛 “轰轰轰!” 隆隆的炮声,在旅顺口西侧的海猫坨子附近海域隆隆作响。 二十余只大小船只劈开海浪全速前进,而在船队的前面,三艘小舟正在仓皇逃窜,两者的距离越来越远。 旗舰“董左福一号”船首的佛郎机再次“轰”地一声,海沧船的船身也随之一震。 摇晃的船身当中,韩林紧紧地扶着船帮,看着前面小船屁股后面炸起来的冲天水柱,和身边的郭骡相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还是偏的太远了一些。 就在战兵们有条不紊地换着子铳的同时,水营副把总董鹤的脸上,倒是显得异常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一般。 凝神看了看渐行渐远地几艘小船,董鹤抬起头对着望斗上的旗号手喊道:“传我令,左右营各遣蜈蚣船一、开浪船二,全力追上去跳帮,敢反抗者,斩!” “得令。” 望斗上的旗号手回了一声,随后开始不断向左右营的一号舰连连挥舞旗号。 不出片刻,紧密的雁形阵当中,就冲出了六艘舰艇。 韩林眯着眼睛去看,这蜈蚣船果然名不虚传,左右各四十余的橹板前后整齐划一的划动,真如长脚的蜈蚣一般,不断拍打着海面,一马当先从左右飞快地包夹了过去。 在它们的身后,又各有两艘尖头的开浪船在海浪中上下起伏,拉出了长长的白线。 行进当中,开浪船上又放了一轮炮,虽然没有直接打中,但都炸在了几艘小船的左近十步之内,炸起来的冲天水花,将三艘敌船打地歪歪扭扭,摇摇欲坠,几欲倾覆。 韩林终于笑了起来,对着董鹤点了点头道:“不错,看起来比上次有章法多了。” 上次剿灭海蜈蚣的海战暴露出了不少的问题,除了装备上还有所欠缺以外,便是各个船之间的行进和协同作战仍然显得有些杂乱,回去以后徐如华和董鹤总结了一番,并给韩林呈上了一份报告,得到了韩林的认可和全力支持,由此这两位水营的正副主官开始带着水营进行针对性的操练。 如今一看,效果果然不错,而且董鹤的指挥也有了突飞猛进之意,偌大的海面上,面对三艘飞速逃窜的小船想通过舰炮打中实在是难如登天。 而董鹤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果断换了战法。 韩林的脸色略微有些苍白,笑容看起来也有些勉强。 倒不是因为眼前的战势紧张的缘故,而是因为畏水的老毛病又犯了。 身旁的李柱见到韩林的不适,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块生姜来切了两小片递给韩林。 韩林接过,压在了舌底。 生姜辛温,归脾胃经,能够有效缓解恶心。 这还是李柱在乐亭的码头上从老跑远海的船员那里得到的土法子。 韩林试过了以后,感觉果然不错。 自八月下旬以打击海寇的名义从乐亭新桥海口出来以后,乐亭水营的船队一直在渤海湾内游弋,倒还是真个叫他们撞见了几批海盗。 不过规模都不算大,全都被被乐亭水营的船队给剿灭,俘获大小船只合计二十余艘,海盗五十七人,还有一些不试图反抗的,都被丢到水里去喂了阎王。 眼前逃窜的这三只小船,便是刚刚被剿灭一支的余孽,他们的船老大的脑袋挂在高高的桅杆上,正死死地盯着还活着的弟兄。 不过他这批弟兄们怕也是插翅难飞了,六艘快艇已经成了合围之势将这三艘敌船团团围住。 几个黑影从敌船上落进了水里,也不知道是被射死,还是自己跳得海。 见大局已定,韩林拍了拍董鹤的肩膀,准备回船舱当中休息。 他们的临时驻地在北隍城岛,属登州镇。韩林以靖海之名和岛上的守将借了一处码头和营房暂时停驻。 韩林还没走几步,就听见望斗上的旗号兵大声禀报,旅顺方向有大量的船只正在向他们靠近。 “具体有多少船?” 董鹤抬头问道。 韩林听到有了新的情况,也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略微等了片刻,望斗上的旗号手回道:“大船十二,小船二十余。” 韩林抬头大喊着问:“有没有挂什么旗号?” “禀大人,挂的是东江镇的旗号。” 董鹤和韩林对视了一眼,随即吩咐道:“打旗令,全员戒备,另外叫咱们的人回来。” 说着董鹤又对主桅杆下面的人喊道:“把咱们的旗号升起来。” 为了防止海盗船远远地跑了,一般情况下船队是不升旗号的,可如今为了防止误伤,董和决定将旗号给打起来。 看着不断下发命令,有条不紊的董鹤,韩林暗自点了点头。 乐亭水营的主将是徐如华,如今他正带着船队在琉球,已经去了三个多月,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正在返回来的路上。 原本徐如华走了以后,韩林对水营还有些不放心,不过现在看来,董鹤一样能扛起大旗。 在一阵喊号子的声音当中,代表乐亭营三角大旗被升上了桅杆,与此同时整支船队的队形稍稍分散了一些,雁字看起来更加舒展。 出去追敌的六艘船也在全速回返,那三艘海寇的小船有两艘也拖了回来,剩下的那艘许是坏了,已经被凿沉。 从旅顺出来的那支船队在甲板上也已经能看见帆影,韩林想了想对着董鹤道:“迎上去。” 韩林此来的目的就是和东江镇牵上线,可如今连登州镇都已经搭上了头儿,与之相比,东江镇显得就略微神秘了一些。 两支舰队小心翼翼地缓缓接近,最后相隔五十多步的距离停下,双方看起来都十分戒备。 对面的旗舰也是一艘海沧船,望斗上的小旗不断挥舞。 “对面在问我们是谁,为何来此。” 望斗上的人向下喊道。 “回,我乃乐亭水营,来此追击海寇。” 等旗号手回完以后,韩林看到东江镇的舰队中有一个开浪船快速地迎了上来。 “对面遣人过来,要登船查验。” 董鹤看了急速冲过来的开浪船,对着韩林冷笑道:“好个跋扈的东江镇!我都已打了旗号表明了身份,竟然还想登我乐亭营的船。” 第150章 搭桥 “此乃东江镇旅顺口辖地,尔等一无令传,二未通报擅闯我军辖地,岂不是视我东江镇于无物?叫你们管事的出来,给我们个说法!” 东江镇的开浪船上,一个晒得黝黑的汉子,仰着头颐指气使地说道。 他说话时手还按着刀把,其中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董鹤看着他略微有些来气,刚要上前说话,却被韩林悄悄地拉了一把。 “不知贵船队的主官是谁?” “你又是哪个?我没空跟你这小子扯皮,快点叫你们主官出来!” “你这厮好不晓事!” 董鹤听到他对韩林敢大言不惭,董鹤对着其怒斥道:“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此乃开平中屯卫指挥佥事,署乐亭营守备事都司,从四品宣武将军,韩林韩大人,你若再敢乱说,老子撕了你的嘴!” 自平定宁远的哗变以后,韩林虽然领的是守备的职,但其实真正的官职已经是都司了,但这件事还没有通报,只有乐亭的高级军官们知道。 “呃……” 那黑皮的汉子瞬间的脸色瞬间就成了酱紫色,都司之职只比也游击将军小了一点,已经半脚踏入大明高级军官的序列了,这人根本没想到,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人竟然已经到了这个位置。 赶忙将那副吊儿郎当的态度给收了起来,恭敬地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都司大人勿怪。” 韩林摆了摆手笑笑道:“不知者不怪,敢问贵主官是?” 黑皮汉子小心地回道:“回都司大人,我家主官是张攀张副将麾下的千总李金广。” 韩林心中有些失望,他原以为东江镇出来的人至少是个游击守备的职位,但没想到只是个千总,于是对其吩咐道:“回去回告你家千总大人,如今永平府边海不靖,乐亭营有海防之责,沿途追索海寇至此,并无冒犯之意。” 从道理上来说,韩林确实是跨了防区,特别是东江镇,由于孤悬海外,且毛文龙不被朝中文武所喜,备受猜忌。 因此东江镇兵的神经十分敏感。 韩林这船队可是不算小了,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过来,自然挑动了守将的神经,韩林为了防止误会,才有此一说。 黑皮汉子点了点头道:“还请都司大人少待,我这就回去复命。” 看着开浪船远去的影子,韩林身旁的郭骡儿也十分不满:“怪不得东江镇不被满朝文武所喜,一个小小的千总,竟也如此跋扈。” 董鹤亦冷笑道:“便看他们的阵型,某不是说大话,若真起了冲突,只一个照面,我就能毁伤其半数,也就欺负欺负没没水师的鞑子罢了。” 韩林摇头笑道:“都是自己人,莫要这么说,你们也说了,东江镇不被朝廷所喜,他们慎重一些是对的。” 郭骡儿看着再次飞速驶来的开浪船,向韩林问道:“一个千总而已,大人原本可以不理他,看来大人的意思是想借这个人和东江镇搭上关系?” “是,虽然职位有些小……” 韩林继续自嘲说道:“但有哪家的主将跟我一样不坐衙,天天在外面跑。” 几个人说着,那艘去而复返的开浪船再次回来,不过此次黑皮汉子的旁边多了一个裨将,还未等船停住这人就大喊道:“敢问哪个是韩都司?属下东江镇旅顺口戍双岛千总李金广前来拜见。” 等得到了韩林的回复以后,这人立马毕恭毕敬地跪了下来:“李金广拜见都司。” “李千总无需多礼。” 韩林扶着船帮对着李金广笑着说道。 这李金广三十多岁,操着的是山东口音,身材也是典型的山东大汉。 李金广站起了身,略微打量了一番韩林豪爽地道:“某去年就听说辽东镇那边出了真爷们儿,敢出城与鞑子野外浪战,今日可算是见到了。” 东江镇历来都和辽东镇不太对付,两方虽然是合作的关系,但是自从袁崇焕巡抚辽东以后龃龉日渐加深,对于只敢龟缩在城内防守的辽东镇,东江镇十分看不上眼。 毕竟东江镇好歹每年都会深入奴地去捣巢,斩获多大姑且不论,但是敢真刀真枪地与鞑子这么打,也算是天下独一份儿。 李金广说得豪爽,而且看神色也是真心实意并非刻意奉承,众人的心中对东江镇的印象大为改观。 对面的主官来了,韩林自然也不能叫人家憋屈在小船上答话,因此吩咐人搭了跳板将李金广和方才那个黑皮汉子放了上来。 李金广登上船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向韩林躬身揖了三揖。 韩林将其扶起,略显嗔怪地说笑道:“李千总方才不是行礼了嘛,怎地拿我当庙里的土地拜起来了?” 众人都哄笑不已。 见韩林如此随和,李金广也大笑道:“都司大人,方才行的是上下之礼,现下行的却是敬佩之礼了,某最敬佩的,便是对于敢与鞑子真刀真枪拼命的英雄好汉,礼多一些又何妨?” “奴子给大人千两金的赏格,可是连东江镇都传遍了。” 李金广再次赞道:“击杀伪汗的表兄拜山和备御巴希,这等不世之功任谁听了都要竖起大拇指。” “都是凑巧而已。” 连韩林自己都没想到,他在东江镇的这个地界似乎还挺有名的。 早前韩林心中还在嫌弃李金广只是个千总的职位,如今见到他如此善谈而且亲近,心中反而庆幸了起来。 扶着李金广直起身子以后,韩林对他说道:“李千总,我等虽是在剿海寇,可确实越了界,如此唐突还请李千总回去以后与张副将澄清则个,莫要误会了才是。” 既然想要与东江镇搭上线儿,韩林也不介意将身段放的低一些,姿态做的足一些,反正好听的话又不要钱。 如今的旅顺口主将是游击将军张攀,乃天启五年时任登莱巡抚的武之望所任,接替五年三月时在旅顺南关英勇战死的东江镇张盘。 说来也是巧合,张攀与张盘同音而不同字,但又同为旅顺戍守。 只能说这也算是另外一种天命吧。 如今武之望已经升任三边总督,去了固原。张攀还是留在了辽东,仍戍守旅顺口,不过其所属由登州改为了东江镇。 李金广笑道:“如今游击正在双岛之上,都司何妨亲口与之说?” 韩林眼睛一亮,心中大喜。 第151章 双岛 “韩将军,请。” 一艘开浪船刚刚停稳,两个矫健的水手从船上跳下,相互配合着将船上的缆绳系在码头粗壮的木桩上。 船帮上的跳板搭起来的第一时间,身旁的李金广对着韩林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韩林从跳板上上了岸,身子稍微晃了晃,在海上泊漂了几日,他刚刚稍许适应了海船的摇晃,如今踏上岸,脚踏实地的感觉反而让他有些不适,脑子混浆浆的,一阵晕眩感袭来。 好在紧随其后的李柱将韩林扶住。 略微深吸了两口气,缓了一下,韩林开始打量起脚下的双岛来。 双岛在旅顺西北,有南北两个岛相距十里互相对峙,韩林现在所在的是南双岛。此时的双岛还并没有什么名气,只是故金州卫、今东江镇旅顺口治下的一处十分稀疏平常的岛屿。 就在韩林打量双岛的同时,李柱的神情看起来颇为严肃与警惕。 旅顺口这里,可以说是直面奴贼的最前沿,而且旅顺一直是双方争夺的前沿。 天启元年时,努尔哈赤一路攻取了辽阳、海州、盖州以及金州,又在七月时候举兵攻占了旅顺。 如果旅顺丢失,那么大明在辽东的陆基将全部丢失,明军只能倚靠剩余的一些岛屿,于是九月时毛文龙,派遣了自己原来的亲卫,时任麻洋岛守将的张盘(非现在的张攀),率一千五百余明卒,抢先攻下当时立足未稳,兵力只有四百的金州卫城,随后又从金州卫城南下,直击旅顺。 当时候旅顺的女真人全力防守的是南面的海域,未曾料想明人竟然从北面的金州方向来,因此几乎没费多大力气,张盘就将旅顺攻下。 随即,张盘便被任命为旅顺的守将,固守旅顺。 天启二年时候,老奴又率兵想要攻克旅顺,但张盘凭借旅顺坚城婴城固守,老奴未能如愿,遂罢兵。 三年春,女真人再次卷土重来,张盘这次转变了思路,先行在城外设了伏兵,趁着鞑子数日攻城不下,士气渐颓之际,瞬时动兵,两面夹击之下,将鞑子打的落荒而逃,旅顺仍不下。 天启五年时,为了巩固旅顺的防御力量,登州镇准备调遣一万一千的兵力进驻旅顺,但消息却被老奴提前侦知。 旅顺对大明十分重要,而对女真人也是一样,只要有旅顺在,那么明军就可以永无休止地从这个基地派兵北上,袭扰他们的后方,因此得了消息的努尔哈赤听闻后大惊失色,决定先下手为强,派遣了莽古尔泰率七千人突袭旅顺。 当时张盘正在已经被女真人占领的金州卫城南面修筑南关,意图以此关扼守旅顺的北门户,由于大部分兵力都在南关,因此旅顺城内的兵力缺失,同时还是突袭被打的有些措手不及。 敌众我寡之下,游击张盘力战力战被俘,拒不投降随后就义,其兄弟妻子也合门就戮;张盘的部下都司朱国昌在阵前骂贼不休,最后也力战而亡,旅顺终于被奴贼占去。 而面对即将而来的明军,努尔哈赤权衡再三之后,最终还是决定放弃,在撤出旅顺之前将俘虏屠戮殆尽,随后又捣毁了旅顺的南北二城,焚城北去。 旅顺再度易手,回到了明军的手中,登州而来的张攀,成为了旅顺的新任守将。 从天启五年到崇祯元年,双方就旅顺这一地界的冲突不断,不过在张攀和东江镇的经营下,一直都固若金汤。 李柱一面紧紧地跟着韩林,一面招呼亲卫们抓紧下船。 无怪李柱如此谨慎,旅顺距离被鞑子占去的金州卫城不过百多里地,若以骑兵突袭,一日便到。 而且旅顺可不是锦州那样的大城,兵力也并没有太多。 船上陆陆续续地往下下着人,郭骡儿也来到韩林身边站定,与韩林、李金广轻声交谈。 董鹤由于是水营的主官,得管着船队,因此带着水营的战兵留在了船上。 而张孝儿根本就没在船上,由于陆营大部分都是旱鸭子,不可能随着船整日在海上跑,一方面打击海盗都是海面上的事,与陆营没有太大的关系,另一方面,跟着船跑,这群旱鸭子能保留几分战斗力还或未可知。 因此张孝儿则带着他所领的第二部屯驻在北隍城岛上,反正离着也不算太远,必要时派水营区去接就好。 扫了一眼韩林身后列着队披甲执刃的五十多号亲卫,李金广对着韩林笑道:“都司大人可真是谨慎的紧了,还带着这么多家丁过来,不是我吹嘘,到了我李某人的地界,有哪个敢伤了大人?!” 还未等韩林说话,李柱则面无表情地道:“李千总此言差矣,护卫大人乃是我亲兵司的天职,但凡大人出行,不管到了哪里,都是如此。”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都司大人的家丁。” 李金广含笑点了点头。 此时大明的将领豢养家丁成风,李金广看着这些亲卫的面相与气质,还以为是韩林的家丁,但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只是普通的卒伍亲卫,因此对韩林的实力更加高看了一分。 “我这个人胆子小,没人在身边跟着心底就发慌。” 韩林笑着打了个哈哈,将此事搪塞了过去。 “都司大人,这边请……” 李金广指着一条铺着鹅卵石的道路对着韩林道:“张游击此时正在某的千户所内,方才我已经派人前去知会,想必游击大人此时正在等候大人。” 韩林点了点头:“旅顺深处前沿,连年以来征战不休,张游击和李千总实在是辛苦。” 李金广苦笑了一声叹道:“为国戍边,辛苦一些也是应当应分的事,只是这粮饷实属不济,今年以来,就前些时日来了一批粮草,饿着肚子怎么能打仗?” 韩林有些讶然:“东江镇的粮饷也捉襟见肘麽?” 张盘点了点头:“说捉襟见肘都算是好的了,往些年朝鲜那边还能有粮过来,可自从铁山被奴子攻克、朝鲜那边也从了贼,朝鲜的粮也断了。” 宁远欠饷、东江镇也缺饷,大明的财政如今看来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怪不得崇祯要裁汰军中的老弱,甚至打起了驿递的主意。 第152章 张游击 “职下乐亭营守备韩林,见过张游击。” 双岛千户所的院内,韩林对着迎出来的张攀躬身施了一礼。 “韩都司有礼了。” 台阶上的张攀对着韩林还了一礼,淡淡地笑道:“某新近巡海,却不想在这里偶遇了韩都司。” 来时的路上,李金广对韩林说张攀今年约莫四十许,可见到了人韩林发现张攀的两个鬓角已经星白,满脸的褶皱堆积,看起来已经不下六十岁,想来旅顺这四战之地给张攀带来的压力着实不小。 两个人的年岁虽然相差甚远,但在官职上差得可不太多,区区一级而已,因此张攀倒也不倨傲,对韩林行的礼是平级礼。 韩林听到张攀嘴里说出“偶遇”两个字,就知道张攀在意有所指,他们两个人的信地一个在渤海东,一个在渤海西,相距三百多里,张攀这是在暗示韩林越了界。 虽然张攀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不高兴的神色,但韩林此来是为了与东江镇结交攀上关系。 于是嘴里笑着解释道:“最近永平府的边海不宁,屡有海寇纵掠。商民饱受其害,于衙署前跪地嚎啕。陛下命下官巡卫海边,靖海卫民是下官之责,因此下官决心灭此朝食,还百姓一个安宁,这才追击了数百里至此,绝无冒犯之意,还请张游击勿怪。” 张攀哈哈笑了两声,平静地道:“谈什么怪不怪的,本官只是觉得,韩都司竟然亲往,实在是劳苦。” 见韩林将皇帝老子给抬了出来,张攀自然也就不能再多说什么,也就捏着鼻子认可了这件事。 将韩林请入客位以后,张攀又道:“海上颠沛比不得岸上,既然都司到了本官的辖内,就暂歇几天,也好教本官一尽地主之谊,只是此间实在局促,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都司。” 张攀说得客气,但与千总李金广相比无论是神态还是举止上都有一层淡淡的疏离感。 不过韩林也不以为忤,对于他这个不请自来的人来说,除非是旧相识否则哪那么容易就让人一见如故,能够接待他已经是给了他不小的面子。 “游击哪里的话。” 韩林客气了一句,但又不客气道:“如此,那便叨扰了。” 张攀含笑应了,于是对着门外吩咐了准备酒菜,为韩林接风洗尘。 接着张攀又向韩林问道:“韩都司以前乃辽镇治下,传闻宁远那边出了军哗?” 韩林一愣,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没想到东江镇这里才刚刚听到了些许风声。 “是,宁远欠饷四月,因此出现了哗变,连毕巡和朱总兵都被乱兵给掳了去,还是本官带人去压制了一番。” 说着韩林便将宁远军哗的具体经过向张攀仔细叙述了一番。 “毕巡抚实在是可惜了了。” 听到毕自肃自经,张攀不胜唏嘘。 接着他又摇了摇头:“才欠饷四个月,便闹出了如此之变,都司可知我东江镇的银饷如何?” “方才听李千总和我提及了两嘴,说是年初至今,才在上个月运了一批过来。” “不错,东江镇原本就已经举步维艰,再丢了李朝的粮草以后更是难以为继,由此毛都督才去了登州,与山东总兵杨国栋大吵一架,砸了杨国栋功德碑。” 韩林震惊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半个月以前。” 韩林默然无语,由于在海上剿匪,消息一时间难以送达,没想到这短短的半个月期间,竟然闹了这般大的事情。 正思索间就听见张攀继续说道:“月前押运过来的粮草根本不够,皮岛总督衙门那边自然要多留一些的,其余诸岛留的就不够,如今东江镇这里……” 张攀看了韩林一眼,继续说道:“也隐隐有不稳之势。” 韩林点了点头了然道:“怪不得张游击不在旅顺城内坐镇,而是出来巡海,游击是怕也出了宁远那般的事端?” 张攀也不隐瞒,坦然道:“不错。旅顺乃前沿重镇,但有什么风吹草动,不消一日,就能传到金州那里,到时候奴贼闻风,趁乱杀过来那可真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韩林不知道为什么张攀跟他说这些,只是稍稍点了点头,等待着张攀的下文。 果然张攀略显为难地道:“原本我正愁这件事,但今日听到都司前来,心中便猛然一动,本官有个不请之请……” “来了!”韩林心中暗自道。 “不知游击要下官做什么?只要本官能做,便努力相帮。” 韩林不知道张攀所说的不情之请是什么,也就没敢满口答应,只是以尽力而为含糊其词。 张攀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地道:“都司一路行来,可见我东江镇兵各个面带饥色?军心不稳怎能打仗,某知乐亭也不富裕,但还是请都司能够专卖我一些粮食……” 见韩林正在沉思,张攀马上又道:“也不叫都司为难,只要少许即可,能够支撑到本官离任。” 韩林哪里是为难,而是心中暗喜不已。 手握着亢家这条线,他根本就不缺粮食,而他原本就是想和东江镇搭线做一些生意,辽东的巨木、山货、裘皮等都是紧俏货,对于他来说,以粮换货,不仅让东江镇有了粮草上的支撑,同时他也能够几倍获益,自然是一举两得的事。 虽然东江镇在生意一事上风评可不怎么好,但韩林已经想好用以物换物的方式结算,这样就能有效防止东江镇以“预支”的方式与他贸易。 不过韩林猛然又想到了张攀说的“本官离任”这四个字,讶然地道:“游击要离任了?” 张攀点了点头:“是,本官原本就属登州镇,原乃武之望武大人麾下,武大人在固原,三边的插汉等今年以来屡有犯边,而且秦晋之地也有叛民,武大人深感人手不足,已经向朝廷奏请调我过去。” 韩林略微想了想,便明白了。 哪里是什么武之望叫他去,肯定是张攀自请的。 张攀原本并非东江镇的人,让他戍守旅顺其是登州镇为了节制东江镇下的一枚棋子,东江镇肯定没少给张攀穿小鞋,就拿这粮饷来说,肯定是其他诸岛分完才能到旅顺这里。 怪不得张攀一脸的苦相,面容看起来如此的苍老。 “听游击的口音是山东人士罢。” “不错,本官山东安邱人。” 第153章 不宁 “嘶……” 听到张攀所言,韩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从安邱到固原,可以说相距万里之遥也不为过,况且三边之地苦寒更与辽甚,游击可是想好了?” 三边的衙门远在平凉府固原州,是九边重镇之一,张攀可以说是刚出虎口,又入了狼窝。 张攀指了指自己花白的头发自嘲道:“不然能怎样,若是还在这辽东之地待着,恐怕要不了几年就要全变白咯。本官已经想好,自此举家迁往固原,便在那里落地生根。” “游击有此壮志,乃是大明之福。” 韩林赞了一声,他自问如此牺牲他自己是做不到的,如果哪天皇帝老子真叫他去西域边陲的苦寒之地,估计他就要泛海,往琉球寻郑思明去也。 绕了一个大圈子,韩林仍然没有允诺帮他,张攀有些落寞地道:“看来都司也没有余粮了。” 韩林摇头笑道:“游击大人放心,粮食我那里倒是有一些。” 张攀原本坠下去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目光炯炯地对着韩林道:“如此,还请都司卖予我一些……” “此事不忙,我倒是有个疑问想请教下游击。” “都司请言。” “按理说,往来东江镇的民商船也有不少,游击怎地不向他们买粮?” “这群囤货居奇的粮贩子!” 张攀拍了下桌子,大骂道:“大明陆路地界的粮至多不过一两一石,可这群人要加价两三倍才肯买,三两一石的粮食,哪个吃的起?” “而且东江镇这些年也确实欠了粮商不少,可并非是我们不想结,只是苦于粮饷难以为继啊……” 张攀叹了一口气说道:“由此恶上加恶,粮商们只肯做一锤子买卖。” 韩林点了点头:“商人逐利乃是天性,不过这做的属实有些过分了一些。” 见韩林赞同了自己的说法,张攀看了看他,稍显迟疑地说道:“本官囊中也分外羞涩,还请都司价格稍微公允一些。” 眼见张攀有求于自己韩林笑了:“游击不必忧心,卖予游击的都是平价,不加一银一分。” 张攀脸上登时流露出了喜色,但随即又收了起来,他知道韩林这里是有门道的。 果然,韩林嘴上道:“只是这结算不能以银子来结。” 张攀皱了皱眉头:“不知都司想要什么?” “山货、巨木、裘皮。” 韩林坦然地说道:“如果要以银子结算,这笔买卖下官就是亏了,下官也不蒙骗游击,这三物在陆上十分紧俏,贩运回去往往可获利数倍。” 其实这里韩林最想要的反而是辽东的巨木,如今乐亭营也在大兴土木,营房、营学、守备衙门以及码头等等都需要大量的木材,而内地树木早就砍得七七八八,各个山头看起来都是光秃秃的,想找几人合抱的木头根本就找不到。 而辽东之地,由于地广人稀,树木茂盛,不说已经被奴贼占去的了辽南第一山大黑山,便是旅顺左近还有老铁山、黄金山、大岭(今大顶山)、鸡冠山等十余座高山。 张攀听完后眉头舒展开来,笑道:“想不到都司如此会做生意,既然都司如此坦诚,说可获利数倍,那某可就要讨价还价了。” 韩林给了这个口子自然就是要卖张攀这个人情,两个人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以市价一两银子的七成,也就是七钱银子成交。 双方对于这个价格都十分满意,也都觉得自己赚了。 这就是韩林的为商之道,你好我好大家好,每个人都获利这个生意才能长久,一锤子买卖看起来是厚利,但也只能做一次,两相比较之下,还是细水长流更符合利益一些。 在答应了立即传话叫人去运粮以后,韩林又向张攀问道:“游击大人在此处还要任多久?不知继任者是谁?” “兵部现在已经奏议,约摸着半年内就会有消息,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毛帅的义子毛永义来接任。” 韩林点了点头:“那届时还请游击大人帮忙引荐。” “都司放心,理应如此。” …… 主屋旁边的偏房内,李柱来回踱着步子,时不时向院内张望,见一切风平浪静才坐了回去,但不消片刻就再次站起身,重复上述的动作。 与郭骡儿对坐饮茶的李金广,看着李柱这番躁动的模样,哑然失笑:“李把总,宽心一些,此乃我治所,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某第一时间便能知道。况且双岛在海上,奴贼想要攻过来也不容易。” 李柱没有答话,转身坐了下来,对着李金广道:“让李千总见笑了,护卫大人实乃是我的本职,只要大人不在眼巴前儿,这心里总是空唠唠的。” 李金广为李柱倒了一杯茶推到其面前,摇着头笑道:“我家游击大人和你家都司大人正在正房议事,不会出什么差错的。你有护卫韩都司的职责,如今游击在我这里,我也要全力护卫游击大人,李把总且将心放在肚子里。” 李柱淡淡的“嗯”了一声,眼光不时还趋向门外。 “得……” 见他这副神态,李金广摇了摇头:“既然李把总不放心,倒是显得我这个本岛的守将有些玩忽了,你们二位且坐,我带人逡巡一圈儿去。” 等李金广的脚步声已经移到了院子外,李柱才对着郭骡儿道:“骡子,不知怎地,我这心思总是放不下。” 郭骡儿将手中的茶杯放了下来,盯着李柱认真地道:“不瞒你说,我也心绪不宁。” “难道真要出什么事儿?” 李柱皱着眉头喃喃地道:“此乃东江镇辖地,而且还在孤岛上,若要真出什么事,难道咱们要跳海不成?” 一时间李柱如坐针毡,他又从座儿上站起了身,踱了两步以后,推门对院子里的副手范继忠喊道:“继忠,你进来一下。” 等范继忠进了屋,李柱对其说道:“继忠,你去回船上,跟董鹤说,叫他遣船回北隍城岛,将孝儿他们拉过来。” 范继忠有些不明所以:“好端端地,叫他们过来干啥,大人不是说……” 见范继忠还在掰扯,李柱有些微怒:“屁话怎地这么多?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快去!” 主官发了怒,范继忠也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脸的神色,刚要转身走就又听李柱在后面低声吩咐。 “记住,叫他们日夜兼程,一刻也不要耽误。” 第154章 后路 夜幕降临,天地一片黑暗,如同一席黑袍,将双岛完全笼罩,海风吹拂,涛声阵阵。 一缕光亮从千户所的窗棱间显露了出来,屋内人影随着烛火摇曳闪动。 旅顺游击张攀和双岛千总李金广正在招待远道而来的韩林一行。 桌子上的酒菜至为简单,一味海鱼、一碟扇贝、一盘清炒野菜,另有一个时令的菌菇。 海岛运送粮食殊为不易,特别是东江镇这里,哪怕是一个千总生活的也十分朴素。 张攀坐在主位,左侧是他的部属李金广,右边则是韩林、郭骡儿以及李柱三人。 李金广提起酒壶,殷勤地给众人将杯中酒满上,一边斟着一边略带歉意地笑道:“双岛这里远离陆岸,实在有些局促,还请各位大人勿怪。” 张攀看着李金广眼神里全都是器重之色,随后对着韩林道:“李千总当年随我从登州来就在这双岛上,如今一晃也有四年了,这四年实在劳苦,跟着我这个外来的主官,也未曾让他捞到什么油水。” 韩林点了点头,赞同道:“确实辛苦。” 李金广将酒壶放下,摇了摇头十分诚恳地道:“大人这话可就显得有些见外了,当年我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队正,全赖大人提携,如今已经成了镇戍一岛的千总,若没有大人,我还不知要爬到什么时候。” 韩林看了两个人两眼,这两个人倒是有一些惺惺相惜,同甘共苦的味道。东江镇自开镇以来,只有袁可立是诚心实意地帮助东江镇,竭力替毛文龙向朝廷请饷,但后期袁可立还是与毛文龙分道扬镳。 而袁可立致仕以后,东江镇孤立无援,备受朝臣的猜忌,而毛文龙粗犷、不拘小节乃至于有些高调的性格,也让他与诸多朝臣交恶。 譬如袁可立之后的武之望就曾在奏疏当中表示:“毛帅在鲜五年先与旧抚镇不和,继与臣等不和,今又与鲜君臣不和。岂诸臣皆厉世妖孽,而独毛帅为和鸾鸣凤。” 如今毛文龙又砸了山东总兵杨国栋的功德碑,继续与登州镇交恶。 对于张攀这个登州镇旧臣自然也是看得不顺眼,张攀在这里也是有些步履维艰。 不过对于毛文龙此人,韩林还是佩服的,一来无论如何,他都胆敢派兵去袭扰女真人的大后方;二来,要不是他这样的性格,没准还真镇不住东江镇这些人。 说起这个张攀脸上露出了一丝伤感之色,对着李金广道:“金广,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我便要前往三边固原,上次同你说的,你想的怎么样了?” 似乎猛然想到还有韩林等人在此,张攀对着韩林解释道:“我原本想着叫金广一起去,但是又怕路途遥远,边塞苦寒反倒是害了他,因此让他自己做决定。” 张攀是调任,并非别遣,现在还没有到后期“家军”的地步,而且张攀自身也并没有那个实力,因此他手底下的兵自然会留在旅顺,除非有人“愿往”先退了兵籍,随后再在另一地方应募。 李金广叹了口气:“大人,非是属下不愿,只是家母尚在,年事已高,这一轮舟车劳顿怕是扛不住。” 张攀脸上流露出了一丝失望的神色,随后又表示理解:“常言道忠孝不能两全,但老话说的也好,子欲养而亲不待,忠随时都可以尽,但孝这件事只能父母在方行。” 李金广微微一笑:“大人且放心,待老母百年以后,金广定会去固原投奔大人。” 两个人在这里互诉衷肠,韩林等人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 李金广醒悟了过来,举起酒杯对着几个人豪爽地笑道:“倒是叫都司和几位看了笑话,今日里原本是为两位大人和几位同仁接风,却不想因为我的事怠慢了几位,某且自罚一杯。” 说着,李金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亮了亮杯底。 看着这副江湖做派的李金广,韩林也将酒杯端了起来,笑道:“李千总莫要这么说,什么怠慢不怠慢的,我们几个还要感谢游击和千总的招待。” 说着韩林双手托着酒杯向张攀和李金广遥遥一敬,将杯中的酒饮下。 由于远离陆岸黄酒容易腐败,双岛这里的酒也是蒸馏酒,只不过他这个还是古法做的,比他改良过后乐亭所产的薤上露差得远了一些,并不怎么好喝,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味道。 不过在这穷苦的地方能将酒拿出来招待,已经是卖了韩林大大的面子。 而且对于酒韩林一直都觉得是助兴的东西,他好茶而不好酒,好不好喝的也并不在意。 郭骡儿也随着韩林一起干了一杯。 见张攀和李金广都望向没有动杯的李柱,韩林解释道:“两位勿怪,李把总自从当了我的亲兵司司长以后,就再将酒给戒了,非是不给两位面子,便是我来说,他也绝不会喝的。” 李柱对着两个人拱了拱手歉然道:“诚如都司所说,李柱有职责在身,还请两位勿怪。” 虽然有韩林在旁解释,但李金广还是微微皱了皱眉头,似乎对于李柱不给他面子有些不高兴。 张攀倒是摆了摆手,温和地笑道:“李把总好魄力,也是个尽职的妙人儿。” 接着张攀看了李金广一眼,对其说道:“金广,我走以后你还不知要驻在这里多久,往后可还要与韩都司多亲近才是。” 李金广哈哈大笑道:“游击大人放心,我与韩都司一见如故,韩都司实在是对我的脾气,合我的胃口,便是游击大人不提,我也正想如此。” 接着李金广又对韩林举起了杯子:“不过既然游击大人发话,某自当应从,来,我敬诸位一杯。” 等几个人将杯中酒干了,张攀才摇着头说道:“金广,我说的并非是客套话,你还不知,我已与和韩都司商议好,以乐亭的余粮来换旅顺的山货和巨木,往后哇,即便皮岛那边不往旅顺放粮也饿不到你们。” 李金广蓦然瞪大了眼睛,嘴中喃喃地道:“竟然还是有这事……” 接着李金广看向了张攀,眼神有一些奇怪,说不出感动还是什么:“想不到大人临了,还为我铺好了后路。” 张攀微微一笑:“金广你我多年,不必……” 张攀的话还没说完,手上一抖,筷子就掉在了地上。 “今日这是怎地了?怎么没喝多少就醉了……” 第155章 发难 张攀的话音刚落,对面坐着的郭骡儿的筷子也猛然掉在了地上,随即身子也瞬间从椅子上滑落到了地上。 李柱见状,脸色巨变。 他刚要站起身,但却被李金广抢了先。 “别动,别喊,否则我手里的家伙可不认人!” 在火烛的映照下,李金广抬起来的袖口,隐隐有一点寒芒闪动。 看着用袖箭指着自己,逼到近前的李金广,韩林面不改色,只是十分冷淡地对其道:“方才还称兄道弟,没想到现在却动了刀兵,李兄弟,何至于此?” 韩林将“兄弟”二字咬得十分重,充满了讥讽的意味。 见韩林已经被弩箭制住,李柱生怕自己的什么举动激怒了李金广,因此也不敢乱动。 原本暴怒的脸上,忽然就换上了一副笑容:“不动,不动,李千总,有话好商量,可莫要伤了我家大人,你想要什么,尽管直说就好了。” 即便脑子再昏沉,张攀此时也反应了过来,不可思议地看着李金广道:“金广,你做什么?!” 他想抬起头去指李金广,可抬了半天才发现整个别说手臂了,现在浑身上下的肌肉全都麻了,想动都没法动。 “大人莫要费力气了,我在酒里面下了草乌。” 草乌是此时军中常见的毒药,往往涂抹在箭支上,毒性强烈,中毒后肢体麻木,肌肉无力,甚至呼吸都有些困难。 见众人的脸色大变,李金广又宽慰道:“几位放心,这是炮制过后的,我也没下多少,要不了你们的命。” 听李金广这么说,众人才将提吊着的一颗心缓缓放下,既然没有立马杀了他们,就说明还有回旋的余地。 “但千算万算,没算到李把总竟然不喝酒。” 李金广虽然用袖箭指着韩林,但眼神一直在李柱身上来回逡巡,脸色变换不定。 他心中在不断计较。 要不要杀了李柱这个变数。 由于是陪同上官饮酒,自然不能提枪带棒,况且韩林的亲卫十分谨慎,连他贴身的匕首也给收了去。好在,这间屋子是他的,只是张攀过来之后暂给张攀居住,韩林的亲卫就是再跋扈,也不能来搜张攀的屋内,想起来床下还藏着一支袖弩,李金广这才安心发难。 不过袖弩只有一支弩箭,如果这一箭射不死李柱,反而让这个武器失了威胁,届时这几个人大喊大叫,再将别院中张攀和韩林韩林的亲卫吸引过来,那他所做的一切就彻底前功尽弃了。 最后李金广还是放弃了杀了李柱的想法,随后向桌子上歪了一下头,对李柱冷笑道:“方才我敬酒你不喝,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老子喝,直到老子喊停为止!” 李柱咬着牙看了看他,随后端起桌子上自己那未曾动过的酒杯,一饮而尽。 “这才哪儿到哪儿,继续。” 李柱连喝了三杯以后,见李金广仍不喊停,索性抱着酒壶,掀开壶盖就往嘴里倒,放下酒壶以后,李柱猛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看见跌坐在地的李柱,李金广冷笑了两声,李金广的胸口也感觉一阵憋闷,虽然他早就服了绿豆干草汤和生姜汁提前解毒,但自己还是隐隐中了毒,只是不那么深而已。 张攀喝了不少,此时已经浑身肌肉已经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痉挛,嘴里仍旧含混不清地向了李金广质问:“金广,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金广冷着眼睛看着张攀,眼神里透露出了一丝狠绝,嘴里叫道:“大人真是好狠的心,我等追随大人这么久,大人说走就走,跟你走吧,那三边苦寒之地,狗都不去,不跟你走吧,我等都是登州旧部,东江镇早晚将我们祸害死!” “我不是说了,已经和韩都司商议好以后他会以粮换物,接济你们,此时悔悟还来得及!” “晚了!” 李金广摇了摇头,眼神里透露出一丝无奈,一丝愧疚,但更多的还是决绝:“张大人,我等已经投了鞑子,我那老母妻儿已经当投名状纳了过去!” “好!好!好!” 张攀连说了三个好字,便不再说话,只是沉默不语。 “大人放心,你待我等不薄,既然我们去投鞑子,也会将大人带过去,届时生米熟饭你不从也得从了!” 见李金广丝毫不慌,韩林就知道李金广肯定是在等人,到时候他过来偷袭,他和张攀的亲卫肯定会被杀的措手不及,而且有他们在李金广的手上,亲卫们也会投鼠忌器。 不大的屋子里充满了窒息的空气,连时间都仿佛停止了下来,唯一还在动的就是桌上那盏油灯。 叹了口气,韩林对着李金广道:“李千总想要投奔鞑子也行,但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你拿弩箭胁迫我作甚,去胁迫张游击啊!” 张攀和李金广没想到韩林烈酒入喉的嘴里,竟然说出如此冰冷的话来。 俱是一窒,很长时间都没缓过神来。 缓了缓李金广对着韩林呵呵笑道:“都司当我不知,你在鞑子那里的赏格可是千金,原本游击大人到的那天我就想动手,却不想被你撞了过来,这送上门的富贵,老子怎能不要?” 此时倒伏在地的李柱嘴里发出了“呃呃”地痛苦呻吟,他喝得又多又急,此时毒素发作,如果不及时治疗,恐怕有性命之忧,而桌子底下的郭骡儿更是无声无息。 韩林十分担心李柱的状态,刚要偏过头去看。 “别动!” 李金广的胳膊手臂微微一晃,韩林的精神紧绷。 那支弩箭就抵在他的太阳穴上。 气氛再次凝固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猛然突兀地响起了一个婢女的声音:“各位大人,是否要加些酒菜?”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 “不用,滚远……” 就在李金广分神之际,韩林胳膊猛然一挥,将李金广端着袖箭的胳膊挡开。 李金广没想到韩林竟然还能有如此动作,惊呼了一声。 可下一刻,随着“啪”地一声脆响,他的惊呼就变成了痛呼。 原本悄无声息的郭骡儿也猛然出手,用手打碎酒杯,持着一片锋利的碎瓷,对着其小腿狠狠地扎了下去。 第156章 惊险 崩地一声弦下,紧接着又是咚地一声,那支袖箭斜着插入了房梁。 稀里哗啦地一片碗碟打碎在地的声音,桌子倾覆,那盏油灯也随即熄灭。 屋内瞬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来人,李金广反了!” 喊了一声,郭骡儿从地上站了起来,手里胡乱摸索,摸到了一个方凳,他将提着凳腿将凳子举了起来,急声道:“大人,你怎样,伤着没有!” 随即左手边就响起了韩林的声音:“我没事。” 方才那一下十分惊险,韩林一边将李金广的胳膊挡开,一边顺势从凳子上滚了下来,顺势又将怀里的短刃摸出。 他一直有揣短刃的习惯,但刚才由于一直被袖弩指着,他也不敢乱动。 门外传来一阵散乱的脚步声,几支火把在门外映照,借着这个光亮,郭骡儿看到了韩林的身影,迈步站在他的面前,举着方凳警惕地看着门口。 “大人!” 门外范继忠的声音传来,让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等范继忠推门而入,郭骡儿立马抢过他手中的火把,对着屋内一扫,看着已经洞开的窗口,对着韩林道:“大人,李金广跑了!”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我家大人在哪里?!” 又是一阵散乱的脚步在院门口出现,张攀的家丁要比韩林亲卫来得慢了不止一分。 双方一时间都闹不清楚状况,也互不信任,抽出刀兵开始对峙。 眼看就要刀兵相见,屋内韩林的声音传了出来:“哪个是张攀的家丁管事?快进来!” 一个壮汉小心翼翼地从韩林亲卫的刀锋下走过,郭骡儿此时从屋内走出,对着众人道:“都是自己人,把家伙收起来,李金广反了!” 张攀的家丁还有些犹疑,不敢收了刀兵,见他们不收,韩林的亲卫也自然不肯收,双方仍站在原地互相警惕地相望对峙。 此时屋内已经重新点起了灯,家丁头子看到躺倒在地的张攀大惊失色,抢上前去将他扶起,嘴里焦急地问道:“大人?!出了什么事。” 张攀“呃呃”了两声,家丁头目将耳朵凑了过去,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几个字:“金……广……反……” 这几个字似乎耗费了他不少的气力,随即张攀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再难发出一个音节。 韩林快步走到张攀的近前,伸出手指在他的颈上摸了摸,随后对其家丁头子说道:“还活着,就是中了毒。” 那边郭骡儿也来到李柱旁边也摸了摸,随后大声叫道:“大人,李柱不太好!” 韩林立马放下张攀,提了灯来到李柱面前,眼瞅着李柱已经口吐白沫,赶忙去试其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脉,发现李柱已经到了气若游丝的状态。 “快!扣他两人的嗓子眼,叫他们把东西都吐出来。” 韩林对着那家丁头目喊着,自己将李柱翻了过来,伸手去扣,但收效甚微,呼吸都已经急促,根本吐不动。 郭骡儿此时跑到院子中大喊:“把婆子丫鬟都找出来,煮绿豆汤、榨生姜汁!” 院子一片慌乱。 韩林招呼了两个亲卫进来,叫他们照顾张攀和李柱,随即对那家丁头目道:“你姓什么?” 家丁头目现在已经处于慌乱当中,正手足无措地看着韩林的亲卫将张攀放躺,听到韩林发问,有些木然地回道:“小人唐豪。” 韩林点了点头:“李金广反了,游击大人人事不省,你们听我指挥。” 说着也不管唐豪同不同意,就继续向其问道:“你们有多少人?” “回大人,我们有十五个人。” “跟着我。” 反客为主的韩林迈步走出了屋子,又冲着守在院门口的范继忠喊道:“继忠!” “属下在!” “李金广此时必然在带着人往这边赶,你派两个人上房顶,但凡看到有人来就传警,另外叫咱们的人把守紧要的位置,现在不管是谁,是哪边的,只要敢靠近,一律杀无赦!” 韩林一边接过一个亲卫递过来的一把腰刀,继续对范继忠吩咐:“要是前院守不住,就往后院撤。” 范继忠点了点头,带二十来个人往前院去了。 双岛本来就不大,千户所的治所也不过是个三进的院子,好在墙修的还算高大,而且附近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建筑存在,只要有人来,立马就能发现。 “都司大人,我们要做什么?” 见韩林的亲兵有条不紊的行动起来,自己这边的家丁还处于一种迷茫和慌乱当中,唐豪向韩林问道。 韩林看了一眼唐豪,略微想了想:“你们的人去守二进,要是一进那边撤回来就跟他们一起协守,要是守不住,就扯到三进来!” “得令!” 唐豪抱了抱拳刚要带着人走,就又听韩林道:“你留下,我还有话一会问你。” 这样的处理是韩林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他不知道张攀的这些家丁是否也被收买了,因此不太信任他们,这才将家丁放在了二进,只要他们有什么异动,就能前后夹击。 郭骡儿此时正在指挥着人将千户所内的婆子、丫鬟、管事一股脑地儿全部抓了过来,这些人都是李金广的人,保不齐就有知道内情想里应外合的。 那几个熬煮绿豆汤和生姜汁的,也有一个亲卫紧紧跟随。 此时的院子四处都已经点起了火把,掌上了灯,恍若白昼。 韩林又让人押着这十多个千户所的仆人将一切可以堵门,防御的物什找出来,四处堆放。 如今人手不足,这些人不用白不用,有人看着当苦力就好。 郭骡儿提着一把弓来到韩林的面前,两个人对视的一眼,都泛出了一丝苦笑。 在听到李柱和郭骡儿都有些心神不宁以后,三个人商议了一番,觉得此事需要看重。 如今看来,这第六感果然是对的。 因此酒桌上的酒他们根本就没喝,而是趁着昏灯暗照,全部都倒进了宽大的袖子当中。 但这事原本就是捕风捉影,要是抢先下手闹了误会,到时候就说不清楚了。 韩林他们也不是没留后手,叫留在外面的范继忠仔细勘察外面的情形,不放一个人进来,而且没过半个时辰就来门口询问。 不过没成想严密的搜身下,李金广竟然在屋内留了袖箭,叫他们即便没中毒也不敢动弹。 因此当时李金广在等,韩林同样在等。 却不想被一个丫鬟搅了局。 回想刚才的各种阴差阳错,韩林和郭骡儿都是一身冷汗。 整个院子都动了起来,韩林又对身边的唐豪问道:“唐豪,你可知道这岛上一共有多少卒伍?” 第157章 布置 “回大人,南岛的人少一些,但也有三百许。” 听到这个数字,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韩林和郭骡儿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如今他们手里只有一个亲兵旗合计五十六人,再加上张攀亲兵十五人一共七十一个人,而李金广那边的人数是他们三倍还多,稍有不慎就可能要万劫不复。 他手上的兵力实在太过于分散,水营的战兵二百余的战兵和二十艘战船在岛外的海上,自打范继忠去传信以后,董鹤为了防止被偷袭,便将船队驶离了码头, 张孝儿陆营第二部的四百五十一战兵,在百里开外的北隍城岛,虽然李柱已经让董鹤派人去接,但昼行夜赶至少也明天早上才能赶到。 也就是说除非水营的战兵能闻讯登陆,那么在这一晚上的时间里,他们也只能靠自己了。 看到两个人的神情,唐豪喃喃地道:“这三百人总归不会都会和李金广造反吧……” “肯定不全都会。” 听到韩林的话,唐豪的神情一松,但紧跟着又听韩林说道:“但这里是他的地盘,他只要说我挟持了张游击,那么这些人定然会跟着一起攻打我们。” “好个恶贼!枉游击大人如此提携他,将他引为心腹,却不想他恩将仇报,竟然想将大人卖予鞑子!” 唐豪咬牙切齿地大骂了两句,随即又道:“没事等他带着人来,俺便说是他要造反。” “没用。” 郭骡儿摇了摇头:“到时候李金广只会说你和我们是一伙儿的。” 唐豪一时为之语塞。 “有什么动静没有?” 韩林向着一个已经趴在房顶上密切注意四周的亲卫问道。 “这天黑黢黢的,根本看不到,反正没看到什么火光,也没听见什么动静。” “李金广应该在四处调人,他不想费功夫了,想一举全歼了我们!” 说完,韩林拉着唐豪蹲下,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木棍递给唐豪:“唐豪,我们对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你能不能将岛上的情形给我画一下?” 借着郭骡儿举着火把的光亮,唐豪在地上画了一大一小的两个圆圈,他指着南边较大的这个说道:“大人且看,这便是咱们所在的南双岛。” “北岛距离咱们多远?” “大约十里。” 略微思忖了一下,韩林又问道:“李金广有没有可能趁夜去北岛调兵过来?” 想到这个可能,唐豪拿着木棍的手一震:“小人也不知道……但南岛只有一个码头,如果想要出海,动静肯定会很大,势必会惊动大人的水营。” “码头在哪里?离咱们多远?”郭骡儿低着身子问道。 “在这儿。” 唐豪在西南角画了一个圈,随后又画了一个叉,代表千户所治所的位置:“大约离咱们二里多地。” “如果咱们往码头去行得通吗?” “行不通。”唐豪摇了摇头:“千户所的营房就在码头左近,咱们要是过去一下子就是扎进了狼窝。” 郭骡儿看了韩林一眼:“咱们有鸟铳,如果放铳的话,董鹤他们会不会听到?” 韩林摇了摇头:“估计够呛,晚上的风浪大,这么远估计早就海浪给压过了,除非炮响……” 说到这里,韩林猛然想到一个问题:“岛上有没有什么炮?!” 唐豪的脸色登时就白了:“有……船上的炮……陆上的炮都有……” “我日……” 郭骡儿直嘬牙花子。 韩林的脸上也不好看,有炮意味着他原本想依托千户所据守的愿望落了空,千户所的墙虽然高,但是再高,他也只是个院墙,根本架不住几轮炮轰。 “附近有没有壕沟、小山之类的?” 韩林再次向唐豪问道。 “有,都有!” 唐豪在东北方向又画了一个圈,随即又在圈旁边画了一条横线:“距这边一里地,那边有个二十多米的小坡,上面建立了墩台用作侦探敌情用的,墩台下面有一道壕沟,当初挖时想灌水保护这个墩台,但眼瞅着冬天又给抽干了。” 韩林一拍巴掌:“就去这!” 郭骡儿会意:“大人的意思是,咱们靠着这个小坡和这道壕沟拒敌?” 韩林点了点头:“这院子的目标太大,咱们在这里他们迟早就会找上来,咱们的人少,对面还有炮,在这里不过是困兽之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就将这里放了,反正天黑,他们想找咱们也不容易。” “而且……” 韩林站起了身:“就算被找到了,他们要用炮的话,咱们就可以用这处壕沟和小山来防御,他们想打上来也不那么容易。” 郭骡儿和唐豪十分钦佩地看着韩林,当断即断是要有大魄力的,如若是一般的守将,肯定说什么都要倚靠千户所治所的这处高墙进行抵挡,毕竟无论怎么看这里都要更安全一些。 但韩林在听到对方有炮以后,果断就放弃了这里,别移他地,叫对方根本摸不清虚实。 两个人正想着,韩林已经招手叫过一个亲卫来,对其吩咐将前面两进的人全部都叫回来。 韩林转过头又冲屋里问道:“张游击和柱子怎么样了?” 里屋照看的亲卫回道:“刚喝了绿豆汤生姜汁,吐了一阵,但还是没醒。” 韩林叹了口气,张攀应该没什么大碍,至于李柱,眼下这种情形,他也是没有办法,只能祈盼他自己能够挺过这一关。 虽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做转移,但这两个伤员肯定会拖累转移的速度,一旦被李金广发现这院子是空的,他势必会带人追击,万一还没到小山就被追上,那一切就又落了空。 韩林在心中苦苦想着办法。 不一会,范继忠就被叫了回来,他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韩林,问道:“大人,咱们就这么将院子放了?” 韩林看了他一眼:“咋了,还舍不得了?一会炮把墙轰塌了砸在你身上你就舍得了。” “那倒没有……” 范继忠挠了挠脑袋,恨声道:“就是觉得就这么跑了,实在他娘的有些憋屈。” 韩林从一个亲卫背后取了一把弓,又将箭壶挂在身上,一边整理一边道:“谁说咱们要跑了?” “啊?” 郭骡儿、范继忠以及唐豪一时间又愣了神。 大人又变卦了? 第158章 戏弄 通往千户所治所的来路上,李金广的眼皮一直在跳。 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也喝了毒酒,还是因为强大的压力,此时的他头脑也不太清明,甚至记不得到底是左眼跳灾,还是右眼跳灾了。 不过,腿上那道不深的伤口,时不时就会跳痛一下,似乎隐隐在提醒他,是福是祸,今夜就会见个分明。 身前身后一片乱哄哄的,让李金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南双岛的守军,提着刀棍、枪棒、鸟铳、弓弩等物什,跟着他一路往千户所治所那边走着,嘴里不断叫骂着什么“狗日的乐亭营竟然要投奔鞑子”、“定要叫他们好看”、“捉住一个个活活打死”等等。 韩林之前见过的黑皮汉子举着火把就走在他的身旁,摇曳的火光当中,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至少军心是可用的。 虽然他是本岛的守将,明面上这里的明军都要听他的管辖指挥,但叛乱投敌这件事,自然不能闹得人尽皆知,等裹挟起来以后,人人自危,便是不从也从了。 因此李金广只在私下里串联了五六个亲信,又通过这几个亲信串联了三四十个人,如今这些知道内情的,明里暗里地都围在他的身边,隐隐将他保护起来。 剩下的这些,都是李金广以“乐亭营主将韩林挟持旅顺游击张攀张大人,意欲投叛鞑子,献了旅顺城”的名义诓骗过来的。 听到自己的主将这么说,守卫双岛的明军一时间无不愤恨,誓要将韩林拖出来打死。 他们在这里守了五年也和鞑子打了五年,或多或少都有亲戚朋友死在鞑子的手里,听到李金广的这番鼓动,每个人的眼睛都红了起来,根本就没想到去辨别真伪。 而且听到乐亭营那边只有五十多个人,三百多个双岛的明军多多少少地还是起了轻慢之心,李金广不是没约束过,但列好的队列走出去不过百米,就又散乱了起来。 李金广后来也就放弃了。 想了想这样也挺好,只有死了人,他们才知道收敛。 而只要死了人,那也就是不死不休之势。 “黑子……” 李金广轻轻叫了一声。 黑皮汉子凑近了一些,等着李金广的吩咐。 “一会叫自己人都注意点儿,乐亭营别看人少,但是不好对付。” 黑子嗤笑了一声:“连同唐豪他们,左右也不过几十个葱蒜,再厉害还能翻了天去?” 见李金广面露不悦,黑子猛一点头,有些讨好地笑道:“千总,一会我就吩咐下去,俺们都听你的。” 接着,黑子问道:“原本我想着咱们就一门心思地冲杀进去,那一会是个怎么打法?” 李金广抬头向远处看了看,黑黢黢的夜色当中,千户所治所自己三进的院子如同灯笼一般,朦胧地光亮将映射出了院子的轮廓,院墙之上似乎还有人影走动。 “看来他们已经做好了防备。” 李金广嘟囔了一声,随即又对黑子道:“一会叫人先将院子围起来,冲里面喊话叫他们缴械,如果胆敢反抗,就用咱们带的虎蹲炮和佛郎机轰他狗日的。” 黑子闻言稍稍愣了一愣:“那游击和韩林……千总不是说要抓活的?” “能抓活的最好。” 李金广脸上闪过一丝狠辣:“但他们要是敬酒不吃,那就死活不论,只要首级完好,砍了带过去也是大功一件。” …… 千户所治所内灯火通明,一个人影趴在屋顶,压低了声音对下面道:“范副把,人来了。” “知道了。” 范继忠轻描淡写的回了一句,紧了紧自身的束腰,随后对院门口的两个人问道:“收拾好了没有?” “马上。” 一个人嘿嘿怪笑着回着:“一会定然叫他们好好吃上一些苦头。” “狗日的,就数你坏。” 范继忠骂了一句,随后又对几个人吩咐:“路都记得了,黑漆麻拱地一会跑的时候可莫要跑反了,不然可没人救你们。” 在得到几个人肯定的答复以后,范继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宁锦之战以后,由于要护卫在韩林左右,他们亲卫司已经很少真刀真枪地和敌人厮杀。而亲卫司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从各部经过层层选拔才选入的,可以说是乐亭营精锐当中的精锐。 但几次仗打下来,对于没怎么派上用场的他们,各部已经有了“亲卫司那帮人整天跟在大人周边,都是吃闲饭的”声音,这让心高气傲的亲卫们如何受得了。 今夜就是亲卫司的正名之战,这一仗一定要打地漂漂亮亮的。 等了片刻,屋顶上那个亲卫又喊道:“人来了,但看样子好像要将这里围起来。” “个狗日的,还算有点脑子。” 范继忠嘴里又骂了一句,随后对几个人道:“咱们走。” “大人不是说,叫咱们在院子里先敲他们一闷棍?” “动动你那核桃仁儿大小的脑子,真叫人围起来,谁敲谁闷棍?” 说着,范继忠招呼了几个人,顺着狗洞爬了出去。 …… 李金广看着百米开外的院子,一时间有些游移不定。 刚才还能在墙上看到人影走动,但此时,除了火把以外,墙上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而且整个院子也太安静了一些。 大敌当前,不舍明暗哨实在有些违背常理。 他对于在鞑子那里挂了名的韩林略微有些忌惮。 只觉得这里面有诈。 黑子也觉得十分不对劲,咽了口吐沫对着李金广说道:“千总,咋感觉这么不对劲?” 李金广点了点头。 但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如果三百多号人被六七十号人吓住,实在是有些丢人,于是挥了挥手嘴里道:“先将院子围起来!” 几个知道内情的心腹带着双岛的守军分做几队,开始对着院子进行合围。 院子外一片乱糟糟的,但院子内还是丝毫没有动静。 李金广留了个心眼,他站在人群的最后,向院子里探望了一阵,随后对着身旁的黑子点了点头。 黑子见状,扯着嗓子开始冲里面大喊:“韩林,你要是想投鞑子你就去投,不要牵连我家游击,快将我家游击给放出来!” 他先是将“叛贼”的这顶帽子给韩林扣死,也是让卒伍们将心中的愤恨提起来。 果然四处都是一阵叫骂。 然而不论他们怎么骂,院子里仍然是鸦雀无声。 又过了一阵,黑子转向李金广:“别是早就跑了吧。” 李金广脸色十分难看:“叫几个人冲进去!” 第159章 路伏 双岛千户所治所门前,黑子提着刀,小心翼翼地跟在几个守军的身后,门缝当中隐隐有火光透露,透射在地上形成一道笔直的光线。 虽然黑子嘴上说着不屑,但身体却十分诚实,在这种生死时刻,紧要关头,他还是留了个心眼儿。 不仅躲在几个人的身后,而且还保留了七八步的距离。 只要情况有变,他第一时间就能转身逃跑。 门前的几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听觉在此刻显得异常敏锐,轻微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心跳声,震荡着耳膜,尤为响亮。 几个人蹑手蹑脚地躲在了门边的墙后,回头看向了黑子。 身前的人影即去,黑子一下子就在门前凸显了出来,他赶忙也跟着躲在了墙后,半探着身子,扬了扬手中的刀,低声催促:“推门!冲进去!” 对视了一眼以后,一个守军从旁边走了出来,对着门狠狠地踹了下去, “嘭”地一声,大门猛然被踹开,所有人簇拥着都往里冲。 黑子刚往前走没几步,紧接着就听见一阵惨叫。 大惊失色下,黑子调转过身,撒开丫子就往后跑。 跑了两步回头一看,那几个守军正抱着脚坐在地上原地哀嚎:“钉子!地上都他娘的是钉子!” 听到只是中了一个小小的圈套,黑子略微有些抹不开面子,重新返回到院子门口对着几个人大骂:“几个破钉子而已,扎了就扎了,嚎你娘老子的丧!” 他又探着头向院子里面看了两眼,前院空落落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这才小心翼翼地用刀将还散落在地上的钉子拨开,回过头大喊:“再他娘的来俩来人!” “别他娘的喊了,院子里根本没有人!” 李金广看出了端倪,挎着刀气急败坏地走了过来,对着身后猛地一挥手:“给我搜!” 乌泱泱的人群冲了进去,将院子搜了个底儿掉。 听着四处传来“没人”的回禀,李金广的脸色瞬间就难看了起来。 回头看了看码头方向,李金广猛地一跺脚:“调虎离山,快回码头!” 人群又乌泱泱地冲出了院子,还没走几步远处崩崩几声轻微响,紧接着三四声惨叫在人群中响起。 有人偷袭! 提着刀的李金广一只脚刚刚踏出门槛儿,听到叫声立马又退回了院子,直到有人大喊:“那!那!往北跑了!” 李金广这才又从院子里出来,果然借着月光看到三四个人影,不一会就窜入了黑暗当中。 “追!别让他们他娘的跑了!” 李金广猛地一推身旁的一个明军,厉声喝道。 刚刚跑了没两步,李金广老是觉得哪里不对,随即又拽过一个心腹对着其大声道:“你带着两个旗的人回码头,不管对方来多少人,从什么地方来,只要守住码头就行,记住,不要追!” 接着,李金广又对着黑子大喊:“黑子,你跟着我,给老子把整个岛都搜了,我就不信他们他娘的长了翅膀从岛上飞出去!” …… 远处火把的光亮闪烁了两下,随后越来越多的火把不断出现。 路旁的小坡上,范继忠趴在一堆碎石子上,狠狠地喘了两口气。 很久没这么拼过命,刚才他跑的有些用力过猛。 “头儿,这群狗崽子追上来了。” 身旁五六步的地方猛然传出了一声。 范继忠轻骂了一句:“看到了,我又不瞎,都记住一会该往哪儿跑了吧?!” “记住了!” “忘不了。” 更多的声音在周遭传了出来。 范继忠不再说话,将手里的那张短弓握地更紧了一些,眼睛死死地盯着路上。 等将人群放到二十多步的距离,范继忠猛地跳了起来,张开弓对着人群放了一箭。 这是一支响尖,尖锐的鸣笛声在黑夜当中显得尤为刺耳。 三声弓弦响也紧随其后,四支箭划破夜色,猛地扎在了人群当中。 “跑!” 范继忠大喝了一声,掉过头就又开始跑。 他根本不用去看战果,人那么多,只要有个大概方向就能射中。 身后又是一阵惊慌地喊叫,不久以后喊叫声愈发大了起来。 只不过从惊慌变为了愤怒。 …… 道旁的小林子当中,韩林望着响箭的方向,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一些。 这是他早前就定下来的计策,先唱了一出空城计来拖延时间,好让唐豪带着受伤的张攀和李柱撤向小坡,随后再让范继忠带着人将这些人吸引过来,半路伏击。 如果是白天的话,韩林还真不敢这么做,但夜色会将恐惧放大,而且有了夜色的掩盖,对方也根本看不清他的虚实。 最重要的一点,乐亭营的兵或多或少都经历过夜战的训练,对于他们来说夜战反而是一种优势。 几个身影一闪而过,韩林知道那是范继忠等人。 又过了片刻,数百人的大队人马乌泱泱地从远处跑了过来,嘴中不断的高声叫骂。 范继忠几个人如同恼人的苍蝇一般,将这些人撩拨的失去了理智。 等将人放过去大半,躲在一棵树后的韩林,将手中的短弓拉满,略微瞄了瞄便松开了手指。 仍然是一支鸣镝,带着刺耳的尖鸣冲向了人群。 听到鸣镝和通哼声以后,李金广停住脚步,知道自己好像又中了圈套与伏击,他本以为韩林还是派了小队来骚扰,心中惊怒交加。 但只一看,他就的瞳孔猛然就是一震。 小树林中,几十朵豆大的光亮忽闪忽闪地亮起。 遍布林间,仿佛幽幽鬼火。 李金广知道那是什么,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只是发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音节。 砰砰砰! 铳口的火焰次第亮起,在某一个瞬间几乎将整个小树林全部照亮,密集的弹丸倾泻而出,扫向了仍然有些茫然愣在原地的二百多号双岛守军。 惨叫声阵阵响起,队伍中的火把左摇右摆,让人群看起来更加慌乱。 见一阵火铳打得双岛守军措手不及,如同炸了窝一般纷纷四散,韩林抽出腰刀,嘴里大喊了一声:“杀!” 身旁的亲卫们将鸟铳背在了肩上,也抽出了腰刀:“杀!” 五十多道人影呐喊着从林中冲了出来。 一时间犹如千军万马。 双岛的守军仍处于慌乱当中,在一声:“快跑哇!”大叫当中如梦方醒,顿时一哄而散,争相逃命。 第160章 反客为主 仓皇当中也有一些双岛的守军被组织了起来,逆着人群反向韩林他们冲杀了过来。 韩林看见十来号人扬着手中的刀大叫着向自己杀了过来,刚要要举起手中的刀,但几个亲卫的动作更快,抢先与他们交上了手。 一个双岛守军被两个亲卫缠住,韩林抓住一个空当将手中的刀递了出去,直接扎在了这人的肚子上,那人痛叫了一声,口中鲜血直吐,受了伤的他反而不再防守,以命搏命,手中的刀连连挥舞将三个人逼退。 等过了好一阵,身上的力气用尽才软软地倒了下去,与此同时,剩下的那十几个人也被韩林的亲卫们扑杀。 韩林从地上捡起了一个尚未熄灭的火把,向刚才与自己拼命的那个双岛守军脸上一扫,发现他狰狞的面目已经凝固在了脸上,仍是咬着牙怒目圆睁。 死不瞑目。 韩林脸上陡然一冷:“狗日的李金广,抓到你以后老子一定好好折磨死你!” 说着,他蹲下去将这个人的眼睛合上。 实话实说,双岛上的守军战力和决心并不差,毕竟是和鞑子真刀真枪打过这么久的,但李金广等军官带头逃跑,让军心瞬间涣散。 即便如此,还有十来号人敢反向冲锋,为李金广的逃跑争取时间。 双方本来属于同一个阵营,但此间兄弟逾墙,都是因为李金广这个罪魁祸首,韩林心中对其十分痛恨。 郭骡儿的声音从旁边响了起来:“大人!这里有几门炮!” 韩林走了过去,果然看见几门三十六斤的小号虎蹲炮散落在地。 这些人跑,竟然连手中最大的利器都不顾了。 韩林自己也没想到能赢的这么轻松,原本他想着做个伏击就走,一点点打击对方的军心气焰,然后步步为营,逐步将人吃进去, 但没想到李金广这个主事的竟然被吓破了胆,连一点反抗的心都没提起来。 “将炮带走。” 听到韩林的吩咐,几个亲卫上前将虎蹲炮收拢了起来。 此时范继忠也带着几个人从远处跑了回来,来到韩林面前嬉笑道:“大人,这群狗日的跑得鞋都丢了,这赢得也忒轻松了一些。” 韩林倒是没掉以轻心,问道:“往哪跑了?” “往哪跑的都有,还有两个跑到俺们藏着的那地方去,吓了俺们一跳,好在他们光顾着逃命,也没发现俺们。” 郭骡儿轻声问道:“大人,要不要追?” 略微想了想,韩林摇了摇头:“黑灯瞎火的,如果盲目地追出去,容易跟他们一样遭了埋伏,既然人已经冲散了,咱们还缴了小炮,他们就算重新聚拢起来,想打咱们也不太容易。” “把唐豪他们叫回来,咱们往码头去,这是岛上的必争之地,只要夺了码头,那岛上的人都插翅难飞。” 韩林拿了主意,范继忠立马派了几个人出去当伏路与暗哨,只要双岛的守军重新集结杀回来,他们立马就能知道。 余下的人则开始打扫战场,由于双岛守军的队列过于密集,第一轮的鸟铳就打死打伤三十多人,后面又有十来个拼命的被扑杀。 只一个照面,在李金广毫无章法的指挥下,就让五十多人非死即伤。 对于还能抢救的伤者,韩林吩咐为其做简单的救治,毕竟大部分人可能都是受了李金广等人的蒙蔽裹挟。 而对于那些已经没办法救活的,就只能补刀,让其尽早结束痛苦。 不久张攀的家丁们也带着人回来,李金广的家仆抬着用门板做的简易担架抬着张攀和李柱,身旁十来个家丁拱卫,打头的唐豪看到遍地的死伤先是一愣。 走到韩林的身边,唐豪扫视了一圈,随后讶然道:“这……都司都是刚才打的?” 见韩林点了点头,唐豪又赞了一声:“都司真是神了。” 他确实也没想到,韩林跟他说的伏击,但一下子就打死打伤了这么多人。 面对唐豪的奉承韩林只是轻笑了一声:“是李金广太不济事。” 看着地上躺着的好几十号人,唐豪脸上就升腾起一股怒意与杀意:“造了这么大的死伤,李金广着实该死。” 草草打扫了一下战场,韩林又在唐豪等人的指引下,一路往码头去。 一路上遇到不少溃兵,但是都被范继忠散在前面的哨探早早探知,而且这些人也只不过是仓皇逃命而已,见到乐亭营的人马,马上就调转方向跑了。 不过对于乐亭营上下不管做什么事都有章法,人人各司其职丝毫不乱的样子,唐豪的家丁们暗暗咋舌,乐亭营的实力在他们心中又上了一个台阶。 南双岛其实并不大,约莫走了两刻钟的样子韩林等人就来到了码头。 一些也已经跑到了码头,将大部被杀散的消息带了回来。 码头上李金广早前派了两个旗一百号的人据守,外加跑回来的三四十号人,凌乱的人影正在码头上来回跑动。 见到乐亭营杀了过来,登时慌乱异常,大呼小叫地开始依托木箱、木桩等物什四处躲避。 被李金广派回来的心腹见状,正犹豫着要不要投降,猛然就听见几声沉闷地炮响。 韩林根本就没什么开口劝降的意愿,码头乃是双方争夺的要地,耽误的每分每秒都可能导致夜长梦多。 既然已经大开杀戒,那也没必要留什么手了,炮比嘴更管用。 双岛上的石子儿众多,对于虎蹲炮来说这就是天然的炮子儿。 几轮炮下去,码头上的木屑纷飞,不少躲在木箱后面的人反而受到的伤害更加严重,锋锐的木屑如同一支支小箭,刺入到身体当中。 听到码头上的哀嚎声韩林微微挥了挥手,早就将鸟铳装填好的亲卫们往前跑了十多步,开始对着码头继续轮射,等鸟铳放完了以后,虎蹲炮也走到了前面,再次装填齐射。 如此再三,虎蹲炮几乎怼到了码头守军的脸上。 就是这般不讲道理。 被虎蹲炮轰地晕头转向的码头守军纷纷举着手从躲藏地走了出来,大叫着“降了降了。” 战兵们一拥而上,将人团团围住。 接管了码头的乐亭营,立刻围绕着码头建立了防御工事,对码头开始严防死守。 李金广并没在码头上,不过被他派来防守的心腹被捉了出来,交由郭骡儿去审问。 码头的炮火声也终于传到了在海外两三里的水营那里,董鹤带着水营也赶了回来,带着舰炮的海沧船,此时如同一个巨大的城池。 码头的防守更加固若金汤。 剩下的半夜,偶有溃兵往码头来,小股的都被诱骗俘了,大股的不到近前就又被打散。 天明之际,帆影出现在海平面上。 陆营第二部也来了。 第161章 山洞 “投降的人里,可有李金广?” “回大人,并未发现,不过俘虏里面有人说看见李金广往西山去了。” 范继忠仰着头和扶着海沧船上的韩林对话,码头被攻下以后,这场战斗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悬念。 陆营第二部于辰时二刻登陆,张孝儿立马面见了韩林,虽然看到了韩林,知道其安然无恙,但听到这一晚上的经历仍然被吓了个半死。 原本好脾气的张孝儿,涨红了脸,指着董鹤的鼻子一阵痛骂,说其坐视大人遇险而毫无知觉。 董鹤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稍微有些理亏的他只能连连道歉,说自己在海上风浪大没有听见动静。 最后还是韩林帮董鹤解了围,这事儿也确实不能怪董鹤,他是水营的副把总,还得看顾着船,确实难能兼顾。 如今天光已经放亮,随着水陆两营的到来,岛上的攻守也开始易型,韩林即刻命令张孝儿带着第二部在岛上开始清剿。 不时就有大批的双岛溃军被送到码头上看押,这些俘虏们的脸上无比惊恐,经过审问过后才得知,张孝儿发了狠,只要缴械的稍微慢一点,即刻扑杀。 原本护卫在张攀身边的唐豪吓了一跳,赶快请韩林照顾一下张攀,然后带着几个人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他怕岛上的守军都被张孝儿杀了个干净。 “知道了,告诉孝儿,小心些,等将岛上的都清理干净,再往西山去。” 在得知了李金广的下落以后,韩林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大人……头儿的情况怎么样?” 范继忠一夜未曾合眼,但仍处于亢奋当中,也不觉得累,他在军前和后方来回奔走,传递消息。 中了毒的张攀和李柱都已经被转移到了船上,船上的医药齐备。 就是两个人遭了罪。 随军的医士在看到两个人的情形以后,一边赶紧命人煎煮草药,一边又命人找来金汁给两个人催吐。 等两个人吐的不能再吐了以后,又开始灌米粥,补充身体。 张攀期间醒过来一次,简单听取了下情况以后,只是在唐豪的见证下,委托平叛,随即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李柱则是一直处于昏睡的状态,当时为了防止李金广狗急跳墙,伤了韩林,他将大半壶毒酒硬生生地都灌了进去,因此中毒最深。 好在李金广自己也要喝,虽然提前吃了一些解毒的东西,但毕竟事关自己的性命,他也不敢将草乌的剂量下的那么多,经过一番诊治,两个人的性命都保住了。 “继忠,安心罢,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就是可能得休息一阵子,好好养养了。” 听到韩林的话,范继忠长出了一口气。 他如今能得到亲兵司副司的位置,多亏了李柱在韩林面前做了保。 李柱之于他来说有着提拔之恩,如今听到范继忠心中十分高兴。 心头的担忧一去,原本还用亢奋劲支撑的他顿时就感觉一阵困倦袭上心头。 韩林也感受到了范继忠的变化,昨夜能够实现反杀前后奔走的范继忠占据了绝大的功劳。 对其招了招手,韩林道:“继忠,你别去了,我再另派一个人去,你回船上来睡一觉,歇一阵。” 范继忠本想拒绝,但在韩林的再三要求下,还是上了船,先是看了李柱一眼,见其果如韩林所说没什么大碍,便找了角落里坐下,不一会就响起了鼾声。 …… 西山是南双岛的最高点,其实山也不高,面积也并不算太大,只是被这岛上的方寸土地显得有些高而已。 西山当中树木不甚浓密,由于海水的腐蚀,山洞倒有不少。 一个比较大的山洞内,十几个人席地而坐,黑子看到洞口处匆忙返回来的身影,嘴中焦急地问道:“怎么样?!” 来人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树枝和锋利的石头划的破破烂烂,面对黑子的提问,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而是先从山洞中心的那处小水洼里掬了一捧混浊的水,不管不顾地喝了两口,将口干舌燥的感觉压下去以后,才摇着了摇:“外面的人几乎已经被抓了个干净,乐亭营那群狗日的往山里来。” “不怕,这山里山洞这么多,他们要搜也要费不少的力气。” 坐在山洞中的一个人回道。 那人又摇了摇头:“还进洞里面去搜,想的挺好,你知道那群狗日的在干啥?!” “在干啥?!” “他们在洞口填了湿柴干草,点火放烟,里面的人根本扛不住,不一会就会被熏出去。” “另外还在山里面四处大喊,说……” 这人看了坐在角落的李金广随即就住了嘴。 “你他娘的话说得半拉胡片的,赶紧说,他们喊什么!”黑子十分焦躁地对着其大声骂道。 “说……只要抓住了咱们几个,不仅既往不咎,还有赏银,千总银二百,咱们几个五十,死活不论……” 黑子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道:“乐亭营这帮杂种好狠,这是要将咱们赶尽杀绝!” 说着黑子又看向了李金广:“千总,咱们要怎么办?” 独自坐在一边的李金广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他原本想拿韩林的赏格去投奔女真人,没想到此时韩林倒是给他下了赏格。 同时也在心中无限的懊悔,早知道当时在屋内就先将韩林射死,哪里会落得现在丧家犬一般的下场。 前面以为十拿九稳,后面则又太心急了一些,带着人追了出去中了韩林的奸计。 更万万没想到只一个照面,韩林就那么点人就将自己的人马冲了个七零八落。 见李金广没有说话,刚才从外面回到山洞的那个人有些犹豫地道:“现在外面全是乐亭营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早晚都会搜到咱们这儿,要不……咱们降了吧?” “放你妈了个屁!” 黑子大怒,随手就将腰刀从鞘中抽了出来,立马护卫到李金广的身前,警惕地看向山洞中的众人。 “之前就已经说好了,和千总一起去投女真人,共享富贵,如今到了这般地步,我看哪个敢反悔?!” 他将手中的刀举了起来,龇牙咧嘴地对众人道:“就休怪我手里的刀不认人。” 李金广听得大为感动。 他抬起头看向黑子,刚要说些什么。 紧接着瞳孔巨震。 一道刀光就已经兜头劈下。 第162章 危矣 “有个叫黑子的人,带着李金广的人头来降,求见大人。” 海沧船内,刚刚回返的张孝儿对韩林回禀着清剿的事宜:“唐豪亲自验证过了,的确是李金广无疑。” 韩林听完后半晌无语,最后冷笑了一声:“李金广或许也没想到自己能有被心腹背叛的一天。” 张孝儿笑道:“大人这一招真真儿是妙极,他想拿大人去女真狗那边请赏,却没想到被大人反将了一军,自己丢了脑袋。”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已。双岛的人都抓住了?” “有唐豪的帮衬,确实省了不少的力气,双岛上的守卒绝大部分都已投降,如今都在码头外被人看押着,大人这些人如何处置?还有见不见那个叫黑子的?” 韩林起身跺了两步,对于这件事他略微有一些为难,虽然张攀醒来时委托他全权处置,但这些人都是张攀的麾下,总不能将这些人全部都杀了。 “李金广的那些心腹和知内情的都交给骡子,至于不知内情的,将兵刃都收了,留待张游击日后处置。” “大人认为这些人和宁远的人不一样?” 张孝儿听到李金广这些心腹要交给郭骡儿处理,就知道他们死定了。 “何止是不一样。” 韩林摇了摇头:“宁远的渠首杨朝正、张思顺等,以饷而哗,乃是情有可原,且都是忠义之士。但双岛李金广则全然不同,此乃叛国投敌之举,自然要杀之以儆效尤。” 韩林一句话就将此次的事定了性。 “属下明白了。” 张孝儿应了一声。 “将黑子押到偏房,我一会去见他。” …… 海沧船的偏房内,孤身一人的黑子有些坐卧不安。 这处偏房没有窗户,只有一道门但已经被几个乐亭营的卒伍把守。 密闭的空间让人有一种窒息感。 四处都是噔噔地脚踩船板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无时无刻都有人上船下船。 他在山洞内一刀将毫无戒心的李金广劈死,又带着剩下的人出来投降都是为了活命,可现在命真个交由在别人手里时,他心里反而无比的惊恐。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房门“吱呀”一声。 黑子根本不敢去看,直接跪在地上,将头埋低。 余光当中,只看见一前三后,四双褐色的水牛皮靴。 皮靴从他脑旁走过,哆哆的声音近在咫尺,如同狠狠地踩在他的心头。 没人理会他。 “大人,这人便是黑子。” “嗯,我认识。” 先后两个声音传了出来,黑子认出前一个是接受他投降的张孝儿。 后一个则是他想求见的正主,韩林。 咣当一声巨响,一个托盘放在了黑子的脑袋旁边,余光当中黑子瞥了一眼,发现是银锭。 “小人……不敢要。” 黑子转了个身,将屁股尽量撅地更高一些。 “说好的二百赏格,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若是不给,岂不教人说我言而无信?” 看着几乎趴在地上的黑子,韩林轻笑了一声:“黑子你是真有种,一个千总,便是我和张游击都不能不教而诛,你可倒好,说砍就给砍了,厉害啊厉害!” “都司大人,这李金广骗了我们,后来小人才知道他想去投靠鞑子。这种人,人人都杀得。” 黑子微微抬起头来,看着韩林嘴里道。 “还长了一副好口舌。” 韩林指着黑子对身旁的几个人笑道。 郭骡儿、张孝儿以及张攀的代言人唐豪也跟着笑了起来。 挑了挑眉毛,韩林又道:“那你的意思是,你之前毫不知情,直到最后才如梦方醒咯?” “大人明鉴。” 黑子磕了一个头后道:“小人等属实是受了李金广的蒙蔽。” 闻言众人又乐出了声。 “可我审问的人里,怎么都说你早就知情,而且为了此事前后奔走串联?” 郭骡儿似笑非笑地看着黑子,开口道。 黑子身子猛然一顿,嘴里为自己极力辩解:“冤枉啊!各位大人,小人确实不知,这都是那群人为了脱罪的言辞,大人们万不可轻信。” 韩林看着他,有些不耐烦地道:“你们如何攀咬我不管,都到了这个时候黑子,如果我是你,肯定会将知道的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还能争取留个命在。” 黑子刚要开口,韩林又将其挥手打断,语重心长地道:“你求见我,我给了你机会,但是你若是再说什么不知情,那我也没兴趣来听。” “这位你可能不识得。” 指了指身旁的郭骡儿,韩林继续道:“在他这里我还没见过死人以外不开口的,你那些同党可是一五一十地全招了,识相点,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不然我现在就走。” 郭骡儿咧着嘴冲黑子笑了一下,但落在黑子的眼中就显得十分恐怖。 见黑子有些怕了,韩林和善地发问:“说罢,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投靠鞑子这个打算的?因为什么?” “大概一个月前李金广找到我说,鞑子那边有人来和他说,大军即将来讨,只要李金广能够里应外合夺了旅顺,那到时候多大的官都给李金广做,李金广跟俺说,只要得了手,他就会向鞑子那边给我请官职……” 韩林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郭骡儿之前审问的人里,十有八九都是这么说的,看来李金广对谁的说辞都是一样。 “为何要绑了张游击过去?” “按照李金广的说法是,他想捞更多的功劳,张游击作为旅顺的主将,自然在鞑子那边分量很重。” “鞑子那边的人你见过没有?是谁派来的?” “见过两次,也是个汉人,说是什么李额驸的人。” 韩林和郭骡儿对视了一眼,郭骡儿咬牙切齿地道:“李永芳!” 真是冤家路窄,从所司的职责上来看,李永芳这个大汉奸是郭骡儿最大的对手,两个人在暗线当中一直较量。 随后众人便对着黑子连番审问,黑子也一五一十地将他知道的消息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而最让韩林震惊的是,这次叛变完全是鞑子一手策划,而鞑子那边也即将从金州大举攻打旅顺。 得到这个消息的唐豪更是大惊失色,如今旅顺的主将张攀仍不能理事,如果此时鞑子犯境,那旅顺可就危险了。 因此从屋内走出来以后,唐豪立马叫住了韩林,拉着他的衣袖直接跪地下拜,恳求道:“如今我家大人时梦时醒,韩都司,如果鞑子真的要来打,旅顺危在旦夕,肯定都司大人帮旅顺一把!” 唐豪自己也清楚,既然鞑子能收买双岛的千总,那旅顺当中也势必会有人被收买,旅顺城内的人已经没办法相信,而能信的过的人只有眼前的乐亭营都司韩林。 对于乐亭营的战力和韩林本人的指挥调度,这几日唐豪都看在了眼中,心中大为钦佩,由此才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来。 韩林也有些犹豫,旅顺对于大明来说至为重要,其一旦丢失,不仅对东江镇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同时借助老铁山的一系列岛链,也可望登州,届时登州危矣,登州危则京师和永平府亦危。 可他一个永平府的守备,怎能插手东江镇的事情? 对于韩林的问题,唐豪也是豁出去了:“都司可假借游击大人之名,一应事宜都由唐豪带人在前面策应!” 第163章 两地 盖州为岫岩堡杓子村,村前的杓子河已经上冻,一个猎人装束的人影从冰面上步履蹒跚地往前走着,胡须和眉毛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一团团哈气从嘴里呵出,看其方向是河对岸的一个猎屋。 他看了看腰间,嘴里笑了起来,今日收获不小,才一个上午过去,就打了两只野鸭,一只野兔。休息一会,要是下午也能有如此收获,就足以让家中的妻儿老小挨过一些时日。 走到门前,他搓了搓手将门推开,屋子里散乱的情景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间猎屋是他们村儿所有,所有的村民都可以在此休息,但哪个狗日的竟然连拾掇都不拾掇? 他有些不满的走了进去,但紧接着一双大手就将他的嘴捂住,随后吱呀一声,屋门被关上。 葛六从门后绕了出来,上下打量着这个猎户。 “头儿,咋整?” 捂着他嘴的那个人轻声问道。 “还用我说?勒死。” 葛六淡淡地道,随手又从这猎户腰间拴着的野鸭和兔子解了下来,打量了两下:“嘿,这不赖,这鸭子还挺肥。” 猎户听到眼前的人说要勒死他,瞪大了眼睛不住的挣扎,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可屋内一共有三个人,双拳难敌四手,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头儿……这看起来好像是个汉民,不是鞑子……” 之前问话的那个人有些迟疑地道。 葛六回头看了看这人,拎着鸭子走到他面前,抬手就给了一个嘴巴,咧着嘴道:“之前是怎么教你们的?在奴地的汉人也不能手软,屎壳郎,你信不信,只要将他放了,不一会一堆鞑子就会来抓咱们!” “整死!” 葛六再次下了令。 另外一个人从怀里掏出一把攮子来,葛六看到也对着他骂了一声:“谷丰年你也长点脑子,整的血呼啦地这屋子还怎么待人?我说勒死是不懂怎地?用你们的手掐死,掐死懂不?!” 猎户的尸体倒伏在一旁,葛六熟练地用小刀将他的三个猎物开膛破肚,细细地处理着。 他的两个下属在给他打着下手,眼睛死死地盯着三个野味。 “头儿,你这手艺可真不赖。”谷丰年人咽了咽口水,奉承道。 葛六小心翼翼地下着刀,看起来十分认真。听到奉承以后,他颇为自得地嘿嘿一笑:“你当六爷我以前是干啥的?屠户,屠户懂吗?” 接着他将肉块放在已经煮上了的锅里:“今儿就叫你们尝尝六爷的手艺。” 葛六一行四人从乐亭出发,一路潜到了岫岩附近,为了稳妥起见,他先是将自己最看好的麻三虎派了过去与在沈京中的潘野接头,他们几个人则在这里等着策应。 这几日气温降了下来,辽东的日子不好过,而葛六他们为了掩人耳目,也只敢借住猎屋,饥一顿饱一顿的,今日里可算开了荤。 锅里的汤水咕嘟嘟地翻滚,白雾升腾肉香也随一起飘了出来。 屎壳郎嘴里不住地分泌出唾液,一口一口的吞咽着,嘴里嘟囔道:“也不知道麻三虎那小子在吃什么,有潘副司照应着,肯定不像咱们这样连顿肉都吃不上。” 葛六呵呵笑了一声:“他小子虽然傻,但是是个有福气的。” “头儿,听说三虎其实大有来历?左右无事,你给咱哥俩说说?” “是大有来历。” 葛六说:“麻贵听说过不?他是麻贵侄子麻承恩的侄子。” 东李西麻,这个麻便说的是麻贵,其人历嘉靖、隆庆、万历三朝,无论是征讨瓦剌还是在万历朝鲜战争当中都立下了赫赫功勋。 而麻承恩作为他的侄子,官至大同总兵,万历末年因为援辽避战,论死,天启年间,许纳马八百匹从而免死,但是家也跟着破了。 看着两个两个人大张着的嘴,葛六也想起来当初郭骡儿在将麻三虎带过来时,向自己介绍其人时自己的样子。 “俺以前叔爹家里过的是啥日子,你们知道不?” 千里之外的沈京,麻三虎夹了一块狗肉放进自己的碗里,一边啃着一边向人回忆过往的日子:“那时候酒肉可着劲儿的造,叔爹时不时还教俺两手武艺,那时候和家里几个叔伯家的整日介就知道玩,早知道现在如此,就多学两手了。” 最近一些时日麻三虎一直跟着潘野为刘兴祚叛奴回明的事前后奔走,两个人每每上街去找潘野口中说和刘兴祚身材十分相似的花子,但一直没有找到。 要说潘野待他十分不错,麻三虎觉得是因为他背后是葛六甚至是郭骡儿的缘故。葛六就同他讲过,郭骡儿对自己的身世极为看重。 要他来刺杀队历练两年,如果做的好,就调到大同去,和京中的赖麻子、锦州的李继元、以及未来在东江镇的潘野一样,主管情报司在当地的事务。 “我早前还当这小子吹牛,原来还真大有来历。” 屎壳郎啧啧称奇,接着又十分羡慕地道:“瞧瞧,还得托生了好人家,一个娃蛋子就已经确定了日后一镇的主事,要是咱们爬还不知道要爬多久。” “谁说不是?” 锅里的肉已经开始翻滚,葛六用手捞出一块来,左右手不住地倒换着去烫,等差不多了以后放在嘴里一边嚼着一边道:“这小子吧,本事不错就是为人太实诚了一些,郭头儿就老同我说,让我多教教他,长点心眼儿。” “他们老说我傻,说我实诚。” 麻三虎嘿嘿笑了两声,与将杯子递过来的刘五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后对着潘野说道:“潘哥,你觉得俺傻不?” 潘野闻言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甭听他们的,傻有福气。” “俺也觉得咧。” 麻三虎赞同道:“在这还能遇到对俺这么好的几位大哥。” 说着,麻三虎又挨个对着潘野、刘四、刘五敬了一杯。 待了十来日,潘野已经告诉他,他们乐亭情报司的身份一定要保密,千万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出去,麻三虎才知道,原来一直和潘野混在一起的刘四、刘五两个人也是不知情的。 他起初还有些不解,但后来潘野向他解释了一番他才明白,原来日后潘野要随着刘兴祚潜伏在东江镇。 对于潘野,麻三虎无比佩服,身手好,心机也强,既然葛六哥说要自己多长一些心眼,那不妨就多和潘野学学。 麻三虎已经做好了打算,等回去以后,就自请调到潘野身旁。 学个三五载,郭司长已经答应了,日后自己就回大同管着一镇的事。 第164章 狸猫 “那小子是个有野心的。” 葛六从嘴里掏出一根野兔的骨头。吧嗒吧嗒嘴,觉得有点淡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粗盐块舔了舔。 一股子又咸又苦又涩的滋味直冲脑门。 “麻贵麻总兵以前就镇守辽东,麻承恩也随其在辽东多年,麻承恩家中破败了以后,他就从大同跑到了辽东来。” “俺就寻思着,辽东这边能立战功。” 麻三虎言语当中有些无限的憧憬:“熬个几年,到时候再求求家中的故旧,兴许也就起来了,所以就从大同来了辽东。” 刘五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那你是咋整奴地来的?” 刘五的话让潘野猝然一惊。 麻三虎只是个半大小子,连番饮酒之下已经有些醉了,潘野怕他将真话够说出来,就在桌子底下使劲踩了他一脚。 感受着脚面上一痛,麻三虎的头脑也稍微清醒了一些,自知说的有些多了,赶忙着补道:“还能咋来的,还不是被鞑子掳过来的呗。” 刘四、刘五两兄弟也不以为意,除了原本就在辽东的汉民,这里大部分人都是被掳过来的,没什么稀奇的。 咣当一声,一块肥嘟嘟的狗肉落在了碗里。 麻三虎低头看了看,对着给他夹肉的潘野嘿嘿笑了两声道:“哥,往后俺就跟你混了。” 潘野偏过头,十分随和地看着麻三虎:“快吃吧,肉也堵不上你的嘴。你放心,事成之后,这功劳肯定有你一大份。” 但对于麻三虎说要跟他混的言语未置可否。 “你以后这小屁崽子岂不是爬到头儿你的上面去了?一个半大小子在头上拉屎撒尿,你就不难受?” 听到谷丰年的话,葛六瞥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我看是你心中不爽罢?” 谷丰年被他戳破了心思,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俺就是随口一说,就是随口一说,头儿你别介意。” 将手上的汁水在裤子上随意抹了抹,葛六毫不在乎地道:“俺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说和郭头儿比,就是潘野和李继元我也比不上。但咱知足,现在家里的老小吃好喝好,韩大人还将房子分了俺一套,这以前哪敢想去?” 吃饱喝足的葛六揉了揉肚子,发出一声极为舒坦的声音,向后一躺,盯着房梁上的杂草。 “有野心是好事,但有野心也容易死。” 麻三虎还在不断借着酒劲絮絮叨叨,说一些有的没的,屋内另外三个人则显得有些沉默。 见时辰差不多了,潘野从座位上站起了身,伸了个懒腰。 “哥,你干啥去?” 麻三虎醉眼朦胧地看了潘野一眼,开口问道。 “撒尿去。” 麻三虎嘎嘎一乐:“你这一会儿功夫都去几趟了,俺听说老撒尿是肾不好,到时候可得找人看看。” 说完,麻三虎就继续对付碗里的肉块。 看着麻三虎的后背,眼神陡然一冷,一下子就窜了过去,紧接着伸出两只胳膊,用臂弯狠狠地钳住麻三虎的脖子。 麻三虎吓得手一抖,筷子都落在了地上:“哥,干啥咧?” 潘野凑近麻三虎的耳根,轻轻地安抚道:“别害怕,一会就好,一会就好。” 见到对面的刘五抽出刀来,潘野脸上一片狰狞,大喝道:“别动刀,有了刀口容易露馅。” 看着刘五抽出来的刀,以及潘野越箍越紧的胳膊,麻三虎的酒已经醒了大半,瞪大的眼睛当中,露出了惊恐以及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万万没想到潘野竟然想要杀他。 麻三虎剧烈地挣扎着,不断地倒腾着胳膊和腿,怕他闹得动静太大,刘四、刘五两个人也连忙过来帮忙,按住他的手脚。 “好兄弟,你就从了哥哥这一遭,往后逢年过节都给你烧纸。” 潘野不住地安抚着麻三虎,但胳膊却紧紧地扼住他的喉咙。 面对三个人麻三虎拼尽全力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 “啊……哥呀……” 见麻三虎最后捣腾了两下腿儿,潘野又箍了一阵才气喘吁吁地松开胳膊。 麻三虎随即就从座位上歪到了地上。 潘野看到麻三虎的眼睛里有一道奇异的光亮,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他刚想歪过头去,就又想到当过屠户葛六曾经对他说过,杀的猪狗瞪你,你不能避一定要恶狠狠地瞪回去,将魂魄吓跑。 于是潘野便恶狠狠地与死了的麻三虎对视,直到眼中的光彩完全消失,才长出了一口气。 刘五将麻三虎的尸体捋平,打量了一阵,开口道:“像!你别说,确实像,老潘,这回你可是立了大功啦!” 其实早在麻三虎出现的那天,潘野就发现这麻三虎比那个花子更像刘兴祚,要不然他怎能轻易地就将花子放过? 刘五说完,没见潘野有什么表示,便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了看潘野,见他的脸色发白,“嗤”了一声揶揄道:“咋的?几天不杀人就手抖心慌了?” 对于寻常的人潘野自然杀了也没什么心理负担,但是这可是乐亭营的人,而且是郭骡儿想要着重培养的情报司未来大同镇主事。 但他对所有人都隐瞒了身份,因此掩饰道:“他说他是大同麻家的人,我怕以后麻家寻过来有无限的麻烦。” 刘四摇了摇头:“咱们不说,没人知道,这年头死个个把人有甚稀奇,他一个中落的子弟,还不是嫡子,不碍的。” 心思缜密的刘四又蹲下去,掰开麻三虎的嘴唇,略微一打量,皱着眉头说道:“身材体型都像极,就是这牙口有点新。” 这时节查看牙口是验尸的一个重要环节,一来牙齿可以判断家境,二来可以通过磨损的情况判断年龄。 哪怕大明的兵部验证首级功的时候牙口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评判标准,明人的牙与女真人的牙有些许区别。 而麻三虎只是个半大小子,刘兴祚已经早过中年,牙齿肯定是不一样的。 “我去找把锤子,将牙都敲了不就完了?” 刘五说完转身就要往外走,潘野一把拉住他,摇了摇头:“敲了牙反倒让人疑,到时候一把火烧了,也不太好分辨,反正只要先骗过他们,足够咱们跑就行了。” “你们去跟老爷说罢,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等两个人出去以后,潘野又蹲下身子去,仔细看了看麻三虎。 随后伸出手,将其圆睁的双眼合上。 做完这一切以后,他也不想在屋中待了。 刚刚推开门,就见墙头有一只三花的狸猫猛然冲着他叫了一声。 随后在墙头掠过,消失不见。 第165章 诈死 沈京城外庄园正屋内一片洋洋暖气,精致的小巧的暖炉旁,几朵金菊在丰肩梅瓶内悄然绽放,散发着阵阵幽香。 刘兴祚双手负在背后,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时而看向桌子上的笔砚,时而望向门口的屋门,脸色阴晴不定。 从密报当中得知,其弟刘兴贤已经到了东江镇,另一个弟弟刘兴治也做好了准备,如今都看他这边了。 “老爷。” 终于,刘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 刘兴祚有些迫不及待地将刘四叫进了屋,还未等刘四站稳脚跟,就开口问道:“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刘四欠了欠身:“回老爷,都妥帖了。” 得到了答复的刘兴祚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往常弄死个把个人刘兴祚根本就没兴趣去管,可如今关乎于身家性命,他不得不将心提的高高的。 踱了两步,刘兴祚仍然有些不放心:“带我过去看看。” “这……” 刘四有些迟疑地看着刘兴祚:“老爷,这怕是有些不太吉利吧?” 刘兴祚大手一摆:“有什么不吉利的,莫说个死人了,就是老爷我亲手杀的还少了?有的时候哇,这活人比鬼更可怕。” “可这次不一样啊老爷,他毕竟是替老爷死的,怎么能让他见着正主?” 刘四又劝说了两声,但刘兴祚似乎已经铁了心:“不亲眼看看,我还是放不下这个心。” 等进了屋,刘兴祚细细的打量了一下麻三虎,随后又对着将自己常穿的衣服抱过来的刘五嘴里道:“换上瞧瞧。” 已经死了一阵的麻三虎身子开始有些发僵,衣服并不太好穿,三个人抬胳膊掰腿的忙活了好一阵子才将衣服给麻三虎换上。 刘五看了看嘴里道:“你别说,还真像只要将脸烧了,一时半会怕是难以认出来。” 等将尸体抬到正屋以后,失去了目标的几个人猛然就都沉寂了下来。 一具死尸,四个人,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当然如果死尸要是开口说话的话,估计四个人无论如何也要说话了。 过了很久,刘四才开口说道。“老爷,差不多是时候了。” 刘兴祚将眼睛闭上,仔细回想整个流程与环节,发现并没有什么遗漏以后,才开口道:“是时候了。” 接着他环顾了一下屋子里的三个人,竟然不顾尊卑,躬身一揖到底:“本官的身家性命,就全交在三位兄弟的手上了,只要事成,日后你我共富贵。” 看到刘兴祚对自己行礼,本来还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刘五大惊失色,伸手就要去扶刘兴祚,却被刘四给拉住,刘四刚要开口又被潘野抢先开口。 “愿与老爷共富贵。” 刘氏两兄弟随即也正色跟着附和:“愿与老爷共富贵。” 起身以后刘兴祚便开始进行吩咐:“桌子上有三封信,一封是给萨哈廉的,一封是给达海的,这两封刘四一会你就给夫人送过去,最后一封等夫人去了以后,你再往库尔缠家中走一趟,将信交给他。” “小人知道!”刘四躬身领了命。 接着刘兴祚又转向了刘五:“老五,你去兴治那里,跟他说事已经开始办了,跟他说将我丧事办妥以后,找个借口往南四卫(海盖金复)去,寻个机会投了东江镇,那边已经打好了招呼。” “俺这就去!” 刘兴祚微微点了点头:“认识你们俩的太多,你们还不能现在就走,等完了事就跟兴治一起走。” “小人知道的。” “老爷放心。” 刘兴祚拍了拍两个人的肩膀:“一路小心,好日子还在后头,可万勿此时丢了性命。” 两个人都咧嘴笑了起来。 最后刘兴祚又转向了潘野:“潘野,你同我走。” 潘野点了点头:“老爷放心,咱们只要到了岫岩就算安全,那里有人接应。” 一个多月以前,三个人冒险去了一趟东江镇,与毛永诗(孔有德)详细商谈了刘兴祚来附的相关事宜,因此刘兴祚以为潘野所说的接应的人是东江镇的人。 但其实潘野说的是乐亭营的葛六。 这个消息还是麻三虎告诉潘野的,韩林韩大人以及郭骡儿郭大人已经下了死命令,只要刘兴祚这边有了动作,务必要将其全须全尾的护送到东江镇。 因此情报司刺探队的首领葛六才带着人在岫岩潜伏了下来,这已经是他们能够深入的最远地带。 这件事经不起任何的差错,几个人又仔细嘻嘻地商议了一番以后,才找来了一根绳子,悬在了房梁上,造成刘兴祚自缢的假象。 入暮时分,刘四、刘五先后出了庄园。 已经换了普通家仆的衣服的刘兴祚静静地看着落日,而同样装扮的潘野则静静地看着在地上的麻三虎。 又等了片刻以后,刘兴祚对潘野点了点头,潘野踩着桌子,费力地将麻三虎挂在了绳子上,随后点了一根火把先是将尸体点燃,随后又将藏书这些的易燃物点燃,等火势完全大起,两个人隐在了院子的一个角落。 “来人呐!快来人呐!后院走水啦!” 刘兴祚的屋子属于内院,寻常的家仆不得命令都不能随意进入,第一个发现的还是一个在前院的婆子。 见到后院起了火,她的脸都吓白了,一边扯着粗大的嗓子大喊大叫,一边慌慌张张的撞出门外去找人救火。 不一会,得了消息的家丁护院们从庄园的四面八方都往后院赶来,手里抱着桶、盆装水的物什开始救火。 “老爷还在屋里!” “这可怎么办?” 听到有人说刘兴祚还在屋里,整个庄园内所有人大惊失色,一桶桶水往浇上去,可根本于事无补,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势越来越大。 就在家仆们慌乱救火之际,刘兴祚和潘野将帽子拉到最低,手里提着空水桶往院子外面跑,他们的样子看起来和寻常想去打水救火的家仆没有什么两样。 惊慌失措当中,也没人注意他俩。 整个院子的人都跑去救火了,门口根本也无人把守。 两个人就这么消失在了渐深的当中。 第166章 还明 当库尔缠闻讯行色匆匆赶到刘兴祚庄子的时候,火势已经被扑灭。 刘兴祚的家仆,面对已经被烧成废墟的正屋都噤若寒蝉,所有人的脸上都是一副惊恐呆滞的模样,就那么呆呆地看着焦灰。 直到库尔缠来了,众人才终于仿佛有了主心骨。 在库尔缠的指挥下,用铁锨、镐头扒拉着尚且炽热的废墟。 又过了一阵,刘兴祚的妻子、刘兴祚的弟弟刘兴治、刘兴基,以及达海也赶了过来,也招呼随行的人开始整理废墟。 将废墟上面的杂物都清理干净以后,才在最下面发现了一具已经烧焦了的尸体。 刘兴祚的女真妻子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就惨嚎了一声晕倒在地。 库尔缠、达海和刘兴治、刘兴基走进了废墟,看到其身形以及衣服残留碎片的花色也开始放声悲哭。 库尔缠更是抚尸哭的呼天抢地。 他与刘兴祚交好,这么多年来两家互有帮衬,上几个月刘兴祚还求他代为向大汗皇太极说项,哪成想,如今却是天人永隔。 痛失好友的库尔缠捶胸顿足,泪水将脸上的飞灰冲刷成了道道泪痕。 不一会,刘兴祚妻子也悠悠转醒,几个人又围着“刘兴祚”的尸身哭了一阵,库尔缠才向刘兴祚的夫人道:“爱塔糊涂啊!” 刚刚入夜,刘兴祚的家仆刘四就来府上拜见,直言刘兴祚有一封手书要其亲启。 库尔缠十分疑惑地打开后扫了一眼就大惊失色。 信上写的分明:“吾弟已逃,吾必被诛,当自经死,且葬吾于扎木谷中。” 看了信以后的库尔缠大惊失色,自己骑了马出城赶到刘兴祚的庄园但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旁边的达海道:“爱塔也给我留了一封信。” 说着达海从怀中将信掏了出来,几个人一一传阅。 刘兴祚给达海的信写的是:“吾屡被弹劾,幸大汗不听谗言,仍加爱养,日夜不安,实切忧惧。昔曾子之母方织,有二人吿曰:‘尔子杀人。’曾母曰:‘吾子非杀人者,不听。’至三次,吿曰:‘尔子杀人!’曾母投杼而走。予虽以善自处,能如曾子乎?大汗虽爱吾,能如曾母爱其子乎?人日以谗至,岂有不信之理?予所以为拙计也。” 库尔缠看过以后,一面悲痛交加,一面又恨铁不成钢的骂道:“糊涂!怎地这般糊涂!刘兴贤叛逃与他何干?不说有我和达海回护,就是大汗也每予我们说爱塔乃是将帅之才,等过了这阵就要委以重任!” 刘兴祚的妻子亦大哭道:“巴克什有所不知,老爷前些日子就有过一回,若不是教我撞见,恐怕那时老爷就去了。我以为老爷只是在小院子里憋闷烦了,这才给萨哈廉去了信,教其和大汗说让老爷移到庄园散心,哪成想,哪成想啊……” “怎地不早与我们说!” 库尔缠跺了跺脚:“怕是那时候爱塔就已经萌生死志了!” 既然刘兴祚的夫人已经说之前有过一遭,那库尔缠和达海更不疑有他。 又哭了一阵,库尔缠对着刘兴治道:“兴治,乃兄予我书中尝言,要将其尸身葬在扎木谷,如今族中你最大,你且为你兄长好好治丧罢。” 刘兴治是知道是实情的,而给库尔缠信中所言的扎木谷在东梁河地(今本溪恒仁县一带),这是刘兴祚给刘兴治的逃脱借口。 “谨遵巴克什吩咐,我家兄长承蒙两位巴克什的关照才能苟活至今,如今已经再难言谢,兴治便代替兄长谢过两位的知遇之恩。” 说着刘兴治拉着旁边不知情, 真以为刘兴祚已经死的刘兴基跪在地上,一起给库尔缠和达海崩崩磕了三个响头。 这三个响头确实是真情实意,刘兴祚嘱咐过刘兴治要好好谢过这两个人。 此去一别,恐怕难有再见之日,即便有,也会刀兵相见,刘兴祚此举其实也算是别样的“割袍断义”。 库尔缠和达海受了礼以后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库尔缠开口既是宽慰又是警告地说道:“爱塔既去,我会书信一封往大汗处,看是谁来继承爱塔的职爵,往后你们几个兄弟也要承其遗志,好好辅佐大汗,万不可学那不仁不义的刘兴贤!” 刘兴治和刘兴基讷声称是。 七日以后,沈京城刘府一片素裹,整座府内已经挂满了白色的灯笼。 最近几天刘府人声鼎沸,听闻刘爱塔死了,无论是有仇的还是有恩的都前来祭拜了一番。 人死恩怨消,虽不知道各人都抱着什么样的心思,但谁也不会在此时那么不开眼来找麻烦。 毕竟刘府还有萨哈廉乳母这位夫人镇着。 不过任谁都明白,刘爱塔既然死了,那么刘氏一族怕是要中落,以后的日子也不会那么好过了。 叮铃铃一声铃响,随后唢呐的声音也即刻响起,漫天飘洒的纸钱当中,一列车队从刘府驶出,几个喇嘛举着引魂幡一边高声宣着法号,一边在前面引路。 今日是“刘兴祚”出殡的日子,中间最大的一辆马车上,拉着“刘兴祚”的红木做的棺材,刘兴治、刘兴基裹着白布坐在马车上,脸上一片哀容,刘四、刘五则步行跟在旁边,也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车队的最后,跟着前来相送的亲朋,隐隐有恸哭声传了出来,刘兴祚的女真夫人更是哭的几次昏厥了过去,还要有下人搀扶着。 虽然她与刘兴祚都知道其是大汗派过来的眼线,但同床共枕且为其生了几个孩子,怎能没有感情? 刘府在沈京的东南角,离着东门并不远,相送的人群走了一阵便走到,刘兴治和刘兴基从车上跳了下来,先是对着刘兴祚的夫人跪下磕了个头:“嫂夫人留步罢。” 刘兴祚的夫人知道分别就在眼前,不顾旁人的阻拦一下子跳到了马车上,趴在棺木上放声悲哭,闻者也为之落泪。 好一阵,刘兴治才让下人将其搀扶了下去,又向相送的人群磕了个头,这才领着车队出了东门,一路向西去。 过了几天,到了威宁营附近,刘兴治将棺椁上的一切标识去了,随后将其扔在了山中,刘兴基差点吓死,直到知情的几个人解释了一番,才知道原来兄长并没有死,而是用了金蝉脱壳,准备投附东江镇。 为了防止后面有追兵,刘兴治不敢往岫岩的方向走,而是转道向南,往金州的方向。 那里还有刘兴祚豢养的二百鱼皮鞑子。 第167章 守策 金州旅顺,是渤海湾的要塞重镇,其与对岸的登州隔海相望,其形其势如咽似喉,扼守京津门户,女真人崛起以后,辽东之地大部都被占去,唯有旅顺一直在大明的手里,成了双方的必争之地,但商旅断绝,曾经经由旅顺口运往辽东的千帆早已烟消云散。 洪武年间,旅顺的南北双城先后筑成,南城略微大一些,周围一里三百步,北城周围一里八十步,两者相距二百米,户为犄角,斜着向北,都以砖石砌筑,同时也都有一个极浅的护城河作为保护,非是不想深掘,此处靠近海岸,挖的深了,容易海水倒灌。 北城的威武门上,韩林扶着城墙向西北望去,触目所及却被几个小山头所挡,掠过山头,北去一百二十里,便是鞑子占据的金州城。 韩林又向西看了看有一个小小的黑点,那原来是一处驿站,由于辽东被鞑子所据,驿站失去了作用,如今已经荒废,木场驿再往东二里,便是天启五年三月其时旅顺守将张盘的战死地,南关。 看得实在是不太真切,无奈之下韩林对身旁的唐豪招了招手:“舆图。” 唐豪立马从怀里掏出一张绢帛做的舆图来,在女墙上摊开,韩林对着舆图上所标注的地点一一和现实进行比对。 在唐豪的不断请求下,韩林还是带着人来到了旅顺。 如今的旅顺其实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但位置实在是太过于紧要,这不仅对于东江镇来说,而且对韩林来说也是如此,如果被鞑子占了旅顺,那么日后他的商船出远海,就极有可能就会被鞑子袭扰,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事。 如今的张攀虽然已经苏醒,但身体情况十分不好,连说话都困难更别说指挥了。 韩林本来想让唐豪去东江镇的大小长山岛请副将陈继盛派人过来接管旅顺的防御,但张攀和唐豪双双拒绝,甚至张攀都差点给他跪下了,韩林才无奈地答应了下来。 略微一思索韩林便明白了。 张攀即将去固原履新,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东江镇和朝廷知道他是因为下属的反叛而中毒,导致难以指挥防守,那他这个职位不仅履不了新,甚至有可能因为牵连而去职下狱,而如果旅顺这个重镇丢了…… 那张攀掉脑袋也不是没有可能。 为了自己商船的航道安全以及薄如纸的交情,韩林答应帮他一把。 不过韩林还是留了个心眼儿,假借张攀的令传还是以他的名义来指挥,这样即便出了事,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至于乐亭营和他为什么在此? 当然是由于海上风浪巨大为了休整补给临时停靠在旅顺口,这时候鞑子来攻,他作为大明的一员将领,定然要参与协防。 不过韩林也让水营将船停靠在离着最近的港口,如果旅顺不能守,那他就乘船入海,能带走多少人就带走多少人。 由于旅顺已经从登州镇转归到东江镇,早前在这里的一万一千余登州镇兵早就撤走,目前整个城池拥正兵两千二百,同时还有八百人的余丁和民夫。 而韩林这边,有着陆营第二部四百五十一人,水营的一百二百人,外加亲卫五十人。 他可以调动的正兵兵力在三千人上下。 与此同时,韩林还仍然拆下十门舰炮来巩固城墙的防守,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城池的防御还算稳固。 “都司请看,南关距此二十里,奴子若是来犯,定然会被南关侦得。” 唐豪用手指在旅顺北城与南关划了一条直线。 韩林抬头向远处看了看,大概确认了一下方向:“那里有多少人戍守?” “约有半个千总部五百人。” “太少了……” 韩林叹了口气。 听到韩林觉得少,唐豪便提议道:“那……要不,再派五百人过去?” 韩林摇了摇头:“撤一半的人回来。” 唐豪瞪大了眼睛:“大人不是说……人少?既然如此,怎地还要撤人回来?” 韩林在舆图的南关位置上点指道:“南关与我相距二十里,若鞑子大举来犯,五百人难以抵挡,不过是送到嘴里的肉,如果是小股来攻,二百多人凭借关门防守也足够了。” “此次为城守之战,最首要的要力保旅顺双城不失,观几次旅顺之战,鞑子便是克了南关随后也会退去,只因与金州相距更远,于其而言运送粮草更是困难。” 见唐豪仍有些不太乐意就这么放弃旅顺的关门,韩林笑道:“也不是非要放弃,能守则守之,不能守则撤之,二百人怎么也比五百人好撤。” “这二百五十人全都撤入城中?” “不,我还有用。” 唐豪点了点头,天气寒冷,他摊着舆图的手一直未动,有些发僵,他冲手上哈了哈气,随即猛然想起了什么,往城下一望,脸上顿时难看起来。 “都司,这护城河面已经上冻,都能跑马了。” 韩林也跟着俯身往城下看,果然护城河已经冻得瓷实,想了想韩林便道:“派民夫和余丁下去,将护城河凿开,撒盐进去。” 旅顺靠海,并不缺盐,甚至东江镇还将海盐通过走私贩卖给鞑子和商贾。旅顺由此也囤积了大量的海盐。 “不用凿到底儿。”韩林又对着唐豪嘱咐道。 唐豪召了两个家丁过来,叫他们去给民夫传话。 “陆、程两位千总哪个更可信一些?” 除了已经授首的双岛千总李金广以外,旅顺总共有四个千总部,驻扎在旅顺城的有两个。 “若说可信的话,陆千总更可信一些。” 韩林点了点头:“叫他去南城守城,无论如何也要确保南城不失。” 唐豪有些讶然地道:“大人是想在北城?!这是不是太危险了一些……” 如果鞑子从金州过来,那么北城将是首当其冲,唐豪没想到,韩林竟然想坐镇北城来指挥防守。 韩林拍了拍眼前从船上拆下来的佛郎机:“一旦交战,就是瞬息万变,离着近点好能看清楚鞑子的动向。” 唐豪大为感动,躬身下拜:“大人尽心如此,我与游击感激不尽。” 第168章 马哨 九月二十日,旅顺南关晏公庙,策马缓行的孟满仓看着已经倒塌大半的小庙,暗骂了一声。 晏公庙祭祀的是晏子,传言当年太祖在江上遇风得晏公显灵相助,国初又有晏公帮助江边的百姓擒获毁坏堤坝的猪婆龙,太祖因此便下诏将晏公封为:“神霄玉府晏公都督大元帅”,主管全国水域,并命令各地建立寺庙祭祀。 江西临江府是晏公的起源地,明前中期江西人大量移民,将晏公庙传至辽东,特别是南四卫,祭拜晏公的风气盛行。 孟满仓原本想去晏公庙躲避一下风寒,但此间也只剩下了断壁残垣,由此不得不作罢。 几天以来,张孝儿奉韩林之命在旅顺南关布置哨探,往来侦测敌情。 马术较好的孟满仓便成为了这队四人哨骑的小头目,从北城出发到木场驿再到南关,再从南关回南城,由此一圈下来几乎就要一天的时间。 早在锦州开始,韩林就将马术定为了战兵们必备的训练科目,在他看来,机动性对于一直军队来说至为重要,韩林不求人人都有能在马上拉弓射箭,挺枪冲锋的本事。 但至少要能够快速机动,经过一年多的训练,除了水营以外的战兵,可以说上人人都能骑马,只不过就是有些参差不齐而已。 虽然乐亭营的马匹数量不多,但是截至目前,骑马行军这件事几乎是人人都能做到,哪怕是二狗子。 别看孟满仓是广州府人士,但他与其兄孟满堂全然不同,反倒是对马更感兴趣,时不时就向担任哨骑司的司总蒙古人苏日格去请教,倒还真叫他练出一身不俗的马术出来。 由于这次是出海,马匹不能长时间在船上,因此哨骑司并没有跟来,孟满仓便发挥了特长,从唐豪那里借了马匹,临时客串起了哨骑。 再过几天便是霜降了,虽然还没下雪,但是辽东之地已经冻彻,孟满仓一边咒骂着天气,一边带着三个人继续往南关的方向走。 走了约莫半里多地,就看见几个民夫打扮的人在狂奔,见到他们更是惊慌不已,想要躲避。 孟满仓略微打量了一眼,嘴里喊了一声:“追!别让他们跑了!”随即将腰刀抽了出来,当先追了出去。 那个民夫一看有骑兵追来,大惊失色,立马一哄而散,向四处跑去,孟满仓指挥着三人分别去追。 “站住!再跑老子就砍死你!” 孟满仓一边冲着自己的目标大喊,一边不断催马疾驰,呼呼地风声在耳边掠过,冻得他耳朵生疼。 虽然这个人一路往马不好走的地方跑,但两条腿怎么能跑得过四条腿,孟满仓看着马下已经几乎瘫软在地的人冷笑了一声:“个狗日的,腿脚还不错。” 接着他用刀背对着那个人肩头一拍:“说,你是什么人?要往哪里去?” 那人连忙变换了个姿势跪在地上:“军爷,军爷手下留情,俺叫宋德宝,就是咱旅顺的民夫。” 孟满仓犹有些不信,冷哼道:“民夫不在旅顺城,也不在南关,怎地跑到这里来了?我看你是鞑子的细作罢!” 说着孟满仓举起了手中的刀扬了扬,吓唬道:“孟爷我在外面挨饿受冻地这么久,倒是碰巧抓了个细作来,现在你们这群细作的行市可不少。” “别别别!” 宋德宝在地上摆了两下手,又连连磕头:“军爷,不信你抓我回去问,役长是认识我的!” “那你说,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鞑子来了!” 宋德宝心有余悸地往南关的方向看。 听到鞑子这两个字,孟满仓心中一惊,立刻从马上翻身下来,指着他问道:“说!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少人?!” “就在半个时辰以前,南关对面的小山上出现了几个骑马的鞑子,不断地冲着南关这边瞅,指指点点的,咱们那里有二百多个兵,他们也不怕。” 接着宋德宝脸上又露出惊恐:“鞑子啊!杀人不眨眼的鞑子,军爷,俺们就是民夫,这要是被鞑子破了关,还能有命么?因此俺们几个一合计,就想往旅顺的方向跑!” 孟满仓心里正疑惑着,另外三个人也将人捉了回来,粗鲁地将横放在马背上的人往地上一扔,一个人开口道:“孟哥,这人说鞑子来了!” “军爷!你看,俺没扯谎!” 宋德宝听到以后,似乎有了证人一般:“他们全都看见了!” 想了想,孟满仓又对抓回来的几个民夫挨个问了一遍,得到的答复几乎与宋德宝说的一般无二。 孟满仓和几个手下对视了一眼,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凝重。 接着,他又对宋德宝追问道:“除了那几个在山坡上的骑马鞑子,还看见别的人没有?” 宋德宝摇了摇:“那倒是没看见,不过他们也不怕咱们的兵冲出去捉他们,恐怕肯定有什么鬼。” 孟满仓稍稍一想就觉得这件事不能耽搁,于是指着一个骑兵说道:“老二,你回去,禀告几位大人,就说咱们收到了鞑子来的消息,还在侦探,叫城中做好迎敌的准备。” 那个骑兵二话不说,一提缰绳立马就往旅顺的方向赶去。 “军爷……俺们……” 看了看宋德宝几个人,孟满仓原以为他是鞑子的细作,但是现在看来确实是普通的民夫,虽然逃脱的民夫按律也要惩处,但那不是他的事。 于是孟满仓便挥了挥手:“你们走吧,别走小路了,最快的方式回旅顺,能不能活命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宋德宝几个人如蒙大赦,赶忙互相搀扶起来继续往前跑。 “头儿,咱们怎么办?还要往前吗?” 现在孟满仓的还跟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开口向他问道。 “咱们充当哨骑,就得把消息探个确切,假传敌情是要受罚的!” 手下的两个人都望向南关的方向,点了点头。 三人继续上路,但为了留存马力只是缓缓而行,越往南关方向走,就发现逃跑的民夫越多,又逮住两个人追问,都说:“鞑子来了。” 经过这么多人的确认,孟满仓也终于确定,鞑子确实来了。 随即孟满仓又派了一个人回去传递消息。 等到了南关以后,孟满仓二人验了符验印信以后来到,走到南关的最前沿, 看到对面的情景,心口猛地一窒。 第169章 独断 “大人,南关乃旅顺的门户,怎能轻易言弃?” 旅顺北城游击府,旅顺的两位千总联袂而来,其中姓陆的千总对着张攀躬身行礼后马上开口道。 程姓千总也紧跟着附和:“是啊,大人!若弃关,奴贼则可一路安然纵马城下。” 坐在桌子前的张攀眉头微微一皱,面色一冷:“怎么如今连我的话你们都不听了吗?” “属下不敢,只是……” 陆姓千总梗着脖子还要强辩,但张攀猛地一拍桌子:“只是什么!既然听得懂,那便去照办!滚出去!” “是,属下告退。” 见张攀发怒,程姓千总立马拉着陆姓千总出了房门。 张攀冷冷地看着两个人的背影,直到两个人都出去了以后,面色瞬间就萎靡了下来,旁边坐着的韩林,赶忙将他扶到了床上,又拿过一个垫子让他靠着。 “属下不服管教,倒是让都司看笑话了。” 韩林摇头笑道:“游击大人哪里的话,什么笑话不笑话的,我的调度确实不符合常理,两位千总颇有微词也实属正常。” 放弃南关,自然是韩林是出自韩林的手笔,对于放弃要将南关放弃,整个旅顺对此都颇为不解,还以为张攀是失心疯。 因此两个千总才来劝。 “有我在,哪里轮得到他们来做主!” 张攀哼了一声。 韩林看了看张攀的精神头劝道:“依我之见,游击还是去船上比较好。” 经过一番诊治,张攀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已经明显有了好转之势,但由于他是中毒,为其诊治的大夫告诉他在体内毒素完全排除干净之前,不能随意走动,以余毒攻心。 此时治疗中毒的方法,就只有两个字,排和养,甚至有的时候中了毒,静养的时间甚至要比骨头断了静养的时间都要长。 在以张攀的名义大张旗鼓地入了城以后,韩林又偷偷地将他和李柱转移到了船上,以防不测。 但张攀听到韩林要坐镇北城这个交战的最前沿,无论如何也不肯躲在船上,一定要到北城来,唐豪无论怎么劝都劝不住。 说着,张攀的脸上又流露出了一丝愧色:“都司既然卖了我这张老脸接下了这个烫手的山芋,你在前面迎战拒敌,我在后面坐视,心中有愧不安呐,就算帮不上什么忙,老夫至少也能在这里为都司摇旗擂鼓。” 韩林知道张攀这是在通过实际的行动对自己表明态度,一方面袒露他不会躲在后面坐享其成、势与旅顺共存亡的态度;另外一方面,也是在安韩林的心。 既然如此,韩林也就懒得管了。 韩林坐在凳子上,倒了两杯茶水,这几天的时间他南北两城之间来回奔走,可是有些忙坏了,今日才稍微闲暇了片刻,想和张攀对一对城守的计策,但不成想还没说两句话,两个千总就气冲冲的来了。 将一杯茶递给张攀,韩林一边喝着一边道:“奴贼要取旅顺,都是那黑子等人的一面之词,至今南关也唯有警信传来,游击镇戍旅顺多年,以游击高见,这鞑子可还会来麽?” “奴贼一直不循常理,不太好说……”张攀想了想,摇了摇头:“不过奴贼,往年时有进犯,今年既然弄了这么大阵仗,不来的话他们怕是也心有不甘。” 韩林淡淡地“嗯”了一声:“既然如此,来与不来都皆由他,我们只要做好分内事就好,游击大人,关于这城守之事,我想……” 张攀一摆手:“旅顺的城守既然已经全盘交予了都司,便请都司独断且自为之,若城破,也请都司自去,老夫愿旅顺共焚。” 韩林张了张嘴,有些哑然,他没想到张攀竟然这么光棍,说不管就真得当起了甩手掌柜。 从张攀的房间当中走出来,郭骡儿便迎了上来,由于韩林要守两座城池,因此郭骡儿充当了令使信传,奔走在两座城池当中。 “大人,孝儿那边已经准备好,又从董鹤那里卸了三门舰炮下来。” 韩林摸了摸鼻子:“旅顺乃是四战之地,这么多年与奴贼交手打得有来有回,按理说应该并不差,怕的就是奴贼使什么诡计,你一会再跑一趟,回去告诉孝儿,南城的城守他不必参与太多,但要做好两件事。” “请大人吩咐。” “一个是一定要保护好码头和水营的战船,不能叫奴贼毁了去,这关乎咱们的身家性命。” 水营与陆营的战场场景完全不一样,对于佛郎机、虎蹲炮、碗口铳等大型火器的操纵水营目前反而要强过陆营一些,因此为了补充人手,韩林又将二百的水营当中的一半调过来操纵已经搬到城头的各类火器。 因此水营的防御力量稍显薄弱。 “另外就是,叫他时刻看好我的旗号,等城头的旗号一变,那他就开始行事。” 旅顺的南北两城相距一百五十步,真要打起仗来双方的联系必然断绝,因此韩林在两城相距最近的城头设置了旗号,用来通传战事的情况,同时也能够简单的下令。 郭骡儿笑了一下:“孝儿心细,定然是不会忘的。” 韩林也笑了,心中暗道自己还是略显得有些紧张了些。 对于全盘指挥一城的防守,韩林还是第一次,而且与之前相比,虽然手中可用的兵力多了,但是指挥调度这件事就更加难了,战场情形瞬息万变,需要他能够根据形势以变应变,这无疑对他来说是一种新的考验。 不过在紧张之余,韩林甚至还有一些庆幸,好在这里是旅顺而不是乐亭,他本来就是被赶鸭子上架,能守韩林肯定是要尽心尽力的守的,而守不了就算旅顺丢了,他也不是旅顺的主将,因此对他来说问题也不大。 更何况借由此练练手。 稍稍松了一口气,韩林又对着郭骡儿问道:“去看过柱子没有,他现在怎么样了?” “人已经醒了,就是还得养着,按照大夫的说法,估计得到明年的开春才能完全将毒排除干净。” “那就好,那就好哇!” 韩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李柱完全是为了保护他而饮下的毒酒,此时听到他没事韩林一直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两个人一边往外走着,郭骡儿一边问道:“大人,你说这鞑子咋回事,到底来不来攻了?” 他的话音刚落,唐豪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院子,一看到韩林脸上大喜过望:“都司,可算找到你了,鞑子来了!” 第170章 侦测 越来越多的鞑子骑兵出现在了南关不远处的山坡上。 孟满仓粗略地数了数,感觉不下三百之数。 虽然尚未来攻,但孟满仓看这些鞑子身上穿着的甲,就知道其必然是鞑子大部队的前哨精锐。 孟满仓稍微踟蹰了一阵,便拉过最后一个临时的下属,嘴里道:“到你了,回去禀告诸位大人,就说鞑子的哨骑已至南关。” “孟头儿,那你呢?”他这个临时下属,有些迟疑的说道。 “现在只能看到鞑子的前锋哨骑,到底鞑子大部有多少人还不知道,我等着最后一刻再走。” 见这他仍旧不放心,孟满仓笑道:“我都不慌,你慌什么,他有马,俺也有马,都是四条腿谁怕谁来?” 等身边再无熟人了以后,孟满仓的心里其实也有些发毛。 他略微打量了一下南关,这个小关城其实并不大,城墙也不甚高,与其说是关门,倒不如说是一个墩堡望哨。 是决计挡不住鞑子的大规模进攻的,对此孟满仓不由得对自己营官韩林的先见之明暗暗钦佩。 鞑子的前哨仍然在山坡上窥探,也没有过来试探之意,双方就这么僵持在了这里。 见鞑子的大举进攻已然成型,南关的守卒们开始按照韩林下达的既定计划开始分批撤退。 早在鞑子刚刚出现时,民夫们就已经逃走不少,为了惩罚这些民夫南关的守将不许民夫先行,反而在这里收拾残局,同时填补撤走卒伍的空缺。 一些已经扎好了的草人被树在城墙的背后,由于只是露了一个脑袋尖,远远地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狗日的鞑子,估计是被吓坏了才不敢来。” 对于这种故作疑兵的举动,孟满仓不由得笑出了声。 南关的守卒按照每十五人一队分批撤离,每撤出一队就有几个草人立在墙后。 由于与旅顺城相距二十余里,这些人估计至少得用一天的时间才能回到旅顺,可鞑子会给他们一天的时间吗? 孟满仓的心里其实充满了疑问,不过他有马在,心里倒是不慌。 刚刚撤到第三批时,对面山坡上的鞑子哨骑终于忍不住了,纵马顺着山坡往下跑。 一阵铜锣声响,留在南关的守卒和民夫们也统统行动了起来,提起弓弩火铳乃至木镐铁锨纷纷躲到了墙后。 双方远远地互相放了一轮弓箭火铳,都毫发无伤,这只是一阵轻微的试探之举,见南关的防备力量充足,鞑子的哨骑也不硬着头皮来攻,只是等着身后的大部分。 孟满仓在墙根下躲着,他身旁是一个民夫,正紧紧地攥着手里的一根扁担,浑身瑟瑟发抖,嘴里喃喃自语。 他将扁担竖着举,闭上眼睛的样子好像是将这扁担当成了一炷香,孟满仓看了不禁笑了起来,开口问道:“咋地,这还没来呢,就吓破胆了?” 那人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将嘴里的祈祷说完才垮着个脸对孟满仓道:“军爷,哪里能不怕,俺就是来旅顺充当个徭役,俩月就回去了,哪成想就碰到了鞑子来攻。俺家里还有俩娃娃一个老母要俺养活,俺可不能死了哇。” “你死不了。” 孟满仓随和地道。 见到这个军爷和其他平日里相处冷言冷语们的军爷不一样,这民夫也不由也咧嘴露出了一丝难看的笑容:“那就借军爷的吉言。” 孟满仓摇了摇头,嘎嘎怪笑道:“听说鞑子一般不杀民夫,都是抓回去当包衣,那日子,过得比牛马都不如。” 民夫的气息为之一窒,才明白孟满仓这是在拿他逗闷子,不由得又哭丧着脸:“军爷甭拿俺开玩笑,这笑话俺开不起哇,俺要是死了,家里的孤儿寡母也活不了多久了……” “啥时候来的?” 孟满仓又对其问道。 “来俩月了,当时说好的是去修登州的城,但到了登州就又让俺们上船,等过了海才知道是来旅顺,俺们这是被人骗了哇。” 孟满仓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这个民夫:“也不一定,兴许原本确实是叫你们去登州修筑城池,但是你肯定没使银子,所以你这个位置被人给买了,你就只能来这儿了。” 明代替役之风盛行,有钱人家可以花钱请人去代替徭役,再往下就是可以用银子买一些不甚劳苦和比较安全的活。 这些位置都被人买了以后,那些既劳累,又危险的活自然就落到了最底层人的身上。 见孟满仓还比较随和,这民夫也打开了话匣子,脸上不无恼怒地道:“指定是这样,俺自己刨食儿都未必能填饱家中老小的肚子,哪里还有什么闲钱去送给这些里扎老役长!” 接着他又看了看孟满仓,反倒是有些可怜起他来了:“军爷,俺咋听说你们更苦咧?” 他小心翼翼地向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听说这帮子校尉,比衙门当中的狗官更狠,至少要扣你们一半的银饷去!” “那是别人。” 孟满仓撇了撇嘴,伸出手指头比划了一下:“俺们乐亭营可不那样,俺们一个月足足发一两五的银子咧?要是打仗还有补贴和奖金拿。” 那民夫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地说道:“还有这等好事?!” 接着他又向孟满仓靠近了一些嘴里道:“乐亭在哪儿,俺咋没听过。军爷,你们那什么乐亭营还要人不,你看俺成不?” 孟满仓只是闲的无聊,跟这个民夫攀谈两句,没想到这个民夫反而打起了他的主意。打量了他一眼摆着手道:“你不行,就还没和鞑子打呢,就吓成了这样,俺们乐亭那可不要你这样的。” “他们又不给银子!自然是命要紧!” 民夫被孟满仓呛了一通,脸上一阵青红皂白地解释道:“只要给俺足银,俺也敢跟鞑子拼命。” 两个人正聊着,忽然一阵城墙外再次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孟满仓探出头去看,就见鞑子又顺着坡往下来,但这次与上次明显不同是直奔关门而来。 孟满仓知道自己该走了,站起身往外走,但那民夫似乎认定了他一般,也跟着他走。 等到了之前拴马的地方,孟满仓的脸色瞬间就白了。 “你他妈的!老子的马呢?!” 拴马桩上空落落的,一匹马都没有。 第171章 掩护 “回大人,满仓他还没回来。” 听完郭骡儿的禀报,韩林沉默了一下。 “但愿他能和南关的撤兵走在一道吧。” 孟满仓接连派回来的三个哨骑,为韩林的准备争取了极大的时间。不过,此时官道上已经隐隐出现了鞑子的身影,可孟满仓却迟迟没有回来。 唐豪也在此时匆匆走上了城墙,向外看了一眼,脸上顿时有些发白,快步来到韩林的面前:“都司,程千总请兵一百五用以加防东面城墙。” “没有。” 韩林看了唐豪一眼,接着不容置疑地道:“回去告诉他,要正兵一根毛都没有。他要是觉得人少,就把余丁和民夫都拉到城墙上去!” 唐豪看了看石梯甬道下面列队待命的二三百战兵,小心翼翼地建议道:“都司,东面城墙是和南城互相联系的要地,反正咱们还有余额,要不,给他一些兵?” “给不了!” 韩林再次断然否决:“下面这些人我还有用,不能给他,还是那句话,他要有能耐就拉余丁和民夫上去,拉多少人我不管,但是东面城墙一定要给我死死的守住!” 韩林的语气十分不好,唐豪余光瞥见其身后的郭骡儿正不断给他使眼色示意,便赶忙应承了下来,匆匆地下了甬道往东侧城墙去了。 郭骡儿、范继忠以及五六个亲卫跟在韩林的身后,在城墙上走着巡视。 为了防止旅顺的兵不听号令,因此正面迎敌的北段城墙,全都是乐亭营的兵,兵将相互信任,才能如臂使指。 此外,韩林还将水营的炮手也分配到了各段城墙上,以发挥火器的最大威力。 东江镇的粮食都运不过来,就更别提大型的火器了,原有旅顺城头的火器根本没有几门,而且由于缺乏保养,韩林甚至觉得这几门炮都有炸膛的可能。 韩林这人从水营卸了舰炮下来,由此旅顺城头上的火器加了一倍不止,不过为了防止鞑子看到,心中有所防备,韩林让人先将这些炮藏起来,等用时再架上,反正即便是舰炮,最多也不过是千斤的佛郎机,一炷香以内就能安装好。 韩林仔细地检查着每个垛口的兵备,时而吩咐将药罐、火砖、桐油等补充到城墙上来。 一阵哭喊声从城外隐隐传来,韩林扶在垛口上向外看,先到的十来骑女真哨骑正在城前的龙王庙左近,四处截杀着往旅顺城撤回的沿途边堡的百姓。 百姓们一边哭喊着,一边无头苍蝇似的乱跑,看得城头上的守卒一个个都攥紧了拳头。 看到一个老翁被箭洞穿扑倒在地以后,韩林皱着眉头问道:“不是早就让人去通知百姓和卒伍撤回了么?怎地外面还有这么多的百姓?” “许是很多人都在山里面采山货,通知不易。” 郭骡儿答了一声。 韩林的叹气声中,范继忠从后面闪身过来,对着韩林一抱拳:“大人,我愿带着几个亲卫司的弟兄出城去掩护百姓撤退。” 想了想,韩林便同意了下来,对着范继忠嘱咐道:“继忠,你将亲卫司的弟兄们都带过去,将这些鞑子的哨骑都驱离,记住不要跑得太远,一旦事情不好,就往回撤,咱们能救多少人就救多少人,剩下的就只能怪他们命不好了。” 范继忠应了一声,随后也匆匆地从最近的甬道上走了下去。 北城内一片铜锣声响动,民夫和余丁们三五成群匆忙地将韩林所补充的城防器物从城中搬到城墙上面,凶恶的鞑子就在城外,哭嚎声隐隐传过来。 给这些民夫的心里造成了莫大的压力,手忙脚乱地甚至摔碎了几个药罐。 甬道一时间被堵了起来,后面的人不断喊着叫前面的人快点,将通路让开。 “狗日的,怎地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郭骡儿骂了一句,随后指挥着几个留下来的亲卫帮忙过将落在地上的火药打造干净。 这边正手忙脚乱地收拾,那边城头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韩林走到垛口前,就看见四五十骑从旅顺的城门奔了出去,随着范继忠的一个呼哨,分作两队,冲着左右翼向正在刀砍弓射百姓的鞑子哨骑包夹了过去。 亲卫的骑术比普通的战兵要强上不少,但范继忠也不敢太大意,毕竟鞑子的骑射也是看家本领之一。 范继忠从马侧摘下弓来,瞄准一个拿着马刀的鞑子,心中不断感受着战马上下起伏的律动,崩的一声弓弦划过铁扳指,一枝柳叶簇在空中划了一道小小的弧线,一下子插在了鞑子战马的左侧脖子上。 战马吃痛,人立而起,马上的鞑子有些猝不及防,虽然抓着缰绳,但还是被甩了下来。 鞑子在地上滚了滚,一骨碌又爬了起来,举着刀对着范继忠他们大吼大叫,紧接着五六支箭就将他射成了血葫芦。 城头上一片欢呼,范继忠回过头轻笑了一声,此时的鞑子哨骑也已经开始集合,凶恶的鞑子竟然不顾另一侧包夹过去的哨骑,对着范继忠这一队就杀了过来。 乐亭营的骑术大多都是由苏日格教授,走的是轻骑漫射的法子,因此范继忠嘴里打了个呼哨,他这一队登时做鸟兽散,四面八方地跑开。 这队鞑子似乎认准了范继忠,对着他穷追不舍,而刚刚散开的亲卫们见无人来追,立马又停止了脚步,在原地对着鞑子们不断地放箭。 “嗖嗖”地箭矢不断从头顶、左右两侧掠过,范继忠不敢回头,只能将整个身子都伏在马上,嘴里手中不断地催促着胯下的战马快跑。 没追上范继忠,反而又被其他明人的哨骑射落了一个人,人数更少的女真人为了防止被围住,只能舍了范继忠,向远处逃盾。 没了身后的追兵,范继忠回过头看到一个落在地上的鞑子,就将腰间的腰刀抽了出来。 这鞑子见范继忠杀了过来,站在地上不断地对范继忠放箭,但都被其灵巧地躲过。 等到范继忠杀到了眼前,鞑子才想起来抽刀,可他还没将刀从刀鞘当中抽出来,一阵寒光闪过,他那辫着金钱鼠尾的人头便冲天而起。 城头再次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第172章 奴至 九月二十三日辰时三刻。 无数包衣撕心裂肺地吼叫着向旅顺北城冲杀了过来,凛冽的寒风当中,这些包衣的衣着十分单薄,手里的武器也十分简陋。 “包衣冲完,骑兵射,骑兵射完,楯车冲,还真是万年不变的攻城打法。” 韩林冷笑着看了一眼,随后挥了挥手中的弓:“这些都是包衣,火铳火器用了浪费,用箭弩射死他们!” 说完韩林拉起弓对着跑在最前面的包衣满弓射了一箭。 箭矢急速飞出,正中那包衣的胸口,那包衣惨叫了一声扑倒在地,还将他身后的几个包衣一块绊倒。 昨日范继忠带领亲卫们纵马出城,与鞑子的哨骑在野外浪战,在斩获了两个真鞑的首级以后,人少一方的鞑子缓缓地向后撤走,范继忠追了半里多地,将这些人远远驱赶走便不再追。 申时鞑子的大军终于赶到,范继忠便撤了回来,随即旅顺南北二城的吊桥收起,蓝色的认旗也高高在城头的旗杆上悬旗,向四处通报鞑子大军已至。 甫一到位的女真人,并没有立马攻城,而是派遣百余骑远远地围绕着两城窥探了一番以后,于北城西北二里扎营。 韩林通过营盘粗略地估算了一下,鞑子和包衣加起来的数量怕是不下六千,是整个旅顺兵力的双倍。 不过鞑子并没有趁夜攻城,倒是让准备守株待兔的韩林算盘落了空。后半夜以后,韩林将城头上的人轮换了一批下去休息。 既然晚上不来,他估摸着鞑子攻城的时间怕是要到天明,然而天明后鞑子仍未来,几乎是当着守军的面生活造饭,吃饱喝足了以后才慢悠悠地攻城。 虽然韩林嘴上对于鞑子猜都能猜到的打法表现得十分鄙夷,但是心中却暗暗警惕了起来。 不知道对面鞑子率军的是谁,步步为营,不急不躁的,看起来十分稳健,这样的人并不好对付。 包衣所带来的威胁几乎寥寥无几,北段城墙上都是乐亭营的人,他们面无表情地引弓搭箭,将包衣射倒一片。 如潮水而来的包衣,连护城河都边儿都没摸到,又如潮水一般退去,留下了好几十具尸体。 城头欢呼声一片,而城下无人管顾的包衣伤员在地上翻滚着,大声惨嚎着,又在绝望中死去。 派了包衣来充当炮灰,试探守城的强度是鞑子最喜欢的打法,但韩林也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用弓弩这些最常见的兵器就将这波试探打退。 等包衣退回了阵中,沉寂了一会,鞑子的大阵当中又派了两队骑兵出来,一队向东随后转向南城,另一队则直直地奔着北城冲了过来。 “大人说得不错,果然是鞑子的骑兵冲过来了。” 韩林将身子躲在女墙后面,点了点头大声喊:“狗日的骑兵来城下射箭,都注意咯,可以用火铳,鸟铳,不准用大炮,狗日的跑得太快了,打不到的!” 他的话音刚落,南城就响起两声炮响,韩林探着头一看,就看见城外团扑起两道烟尘,距离鞑子的骑兵至少有二十来步,偏的离谱,听声音是二将军炮。 韩林摇着头叹了一口气。 守南城的是张攀麾下的程千总,面对鞑子的骑兵没有忍住,抢先放了炮。 一阵天鹅音后,北城的城头开始响起一阵噼啪的爆响,北城的守卒开始对着杀过来的骑兵放铳。 韩林还没去查看战果,一阵“哆哆哆”地声音就在城头的四处响起,箭支落在青砖上不断弹跳。 女真人的骑兵们一边纵马飞驰,一边对着冲着城头的方向不断抛射,飞蝗一般的箭雨接连落下,一时间压得城头的守卒根本抬不起头来。 所有人都尽最大可能和城墙贴在一起,防止从头顶落下来的箭矢扎在身上,但即便如此,还是有几个人不慎受了伤。 五六轮箭过去以后,终于不再有箭飞来,韩林扒着女墙的垛口向外看,随即大喊了一声:“擂鼓,备战!” 女真人的营阵此时已经一分为二,看来鞑子的主将也已经失去了耐心,准备同时进攻南北两城。 “咚咚咚”沉闷地鼓声第一次响起,与此同时,一面赤红色的旗帜在城头竖起,这代表着鞑子已经开始全力攻城。 重新集结起来的包衣再次吼叫着冲杀了过来,不过与前一次不同的是,不仅人数更多,而且还有二三十个木梯,梯子上的树皮和乱枝还没剥掉或者截去,看起来像是新近砍伐周边的树木刚刚造的。 除了包衣以外,一些披甲人也在人群当中,其中不乏红甲兵。而在人群的背后,二十多辆辆楯车也缓缓得推了过来,藏在后面的鞑子若隐若现。 见到鞑子的大兵压境,韩林的心态就算再好,此时呼吸也不由得急促了起来,看到已经补充好箭矢的鞑子的骑兵再次扑了过来,韩林赶忙对着身旁的郭骡儿喊道:“旅顺的城墙太低了,叫民夫把木幔推过来!” 木幔可以增加城墙的高度,可以有效防止鞑子的直射和抛射,但是会遮挡守卒的视线,木幔早就在城墙上了,但民夫都还在城下。 郭骡儿一边猫着腰,一边小跑着下了甬道去叫民夫余丁,不一会民夫和余丁也涌上了城头。 几个人一组,吃力地推着四轮的木幔将城墙挡住。 木幔刚刚放好,就听见一阵噗噗地声音,鞑子的骑兵再次从两翼绕着对城头放箭,好在大部分的箭矢都被木幔挡住。 两三轮箭雨过后,韩林微瞄了一下城外,发现走在最前面的包衣已经冲过了事先做好的标记,韩林赶忙对着身旁的号角手大喊:“吹轮射号!” “嘟……嘟嘟……” 一长两短的号角声猛然作响,战兵们从木幔,城墙后面闪出身子来开始对着城下放铳。 又宽又高的木幔挡住了不少垛口,不过鸟铳还有上子压子的空闲,因此一个垛口上有几名鸟铳手不断对城下轮流放铳,密集地铳响当中,不断腾起的白烟在旅顺城上空汇聚成团。 与此同时,城外一阵海螺号响,紧接着包衣鞑子们齐声呐喊,发了狂一般地冲着旅顺城狂奔而来。 第173章 额驸总兵 山呼海啸的呐喊当中,一个包衣胸前炸起一团血花,三钱重的铅弹带着被扯碎的烂絮从肋扇钻入,翻滚着将肠肚搅了个稀巴烂,巨大的痛楚让包衣脸上的五官都拧挤在了一起,随后扑倒在地上。 范继忠收了架在垛口上的鸟铳,随后身子一转将垛口闪开,立马就有另外一个已经准备好了战兵紧随其后,将鸟铳架在上面略微瞄了一下,嘭地一声放了出去。 这个战兵刚要闪开,一支利箭就如同毒蛇的信子一般在垛口显露,噗地一声,将他毫无防护的脖子扎了个对穿。 身旁的人影一歪,还在压铅子儿的范继忠赶忙将其扶住,看见他脖子上插着的梅针箭以后,又将其缓缓地放躺。 那战兵捂着脖子,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无限惊恐,嘴里大口大口地往外咳着血,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 范继忠别过头去,知道他已经没有救了,果然这战兵又捣腾了两下腿,身子猛然一阵抽动,便再也不动了。 几个如同秃鹫一般躲在墙根下的余丁和民夫相互对视了一眼,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将战兵的尸体拖走,搬下甬道。 范继忠看着那道被拖拽出的长长血痕,咽了口唾沫,随后大喊道:“十七号垛口,再补一个人过来!” 喊完便又闪身来到垛口,狠命的扣动了手中的鸟铳,将铅子打放了出去。 没有时间兔死狐悲,有的只是机械一般的放铳、洗铳、压子、放铳。 在城外不计死伤的冲击下,城头也开始出现了伤亡,包衣们已经冲上了护城河的河面,正准备将梯子架在城墙上,远处的马步鞑子纷纷引弓放箭,对城头进行压制。 “哆”地一声,一支铲子箭打在垛口,铲下一些石碎打在正在偷偷观察的韩林的脸上,将他吓了一跳,他赶忙将脑袋缩了一下,摸了摸脸心中庆幸不已。 城下猛地一阵惊呼,韩林知道差不多了,猛地跳了起来,将手中一直抓着的火瓶狠狠地砸下去后大喊:“砸火瓶!往下砸火瓶!” 城头上的战兵、余丁、民夫拼命地将堆在一起灌注了火油、桐油的火瓶往下砸,砸了一阵,韩林又高喊:“扔火把!” 在韩林的吩咐下,城下的护城河早就被凿开,又灌注了大量的海水海盐,后来结起来的薄薄一层冰面根本架不住这么多人站上去,绝大多数包衣都落进了及膝深地冰冷河水里。 正打着哆嗦想往后撤时,城头上一阵罐子砸下,随后在他们惊恐的眼神中,无数火把在空中打着旋儿落下。 轰地一声,大火肉眼可见地向左右飞速蔓延,滚滚黑烟,熊熊火光在水面、冰面上燃起,不少之前被火油、桐油直接砸中的包衣直接化为了火人,城下一片哭喊,滚滚热浪直冲城头,夹杂着的焦臭让人想到就不禁作呕。 一些聪明的包衣将整个身子都潜入到了水冰当中,准备等到大火燃尽。然而他们还不如忍着灼烧的剧痛向后跑,城头再次摔下无数火罐时,他们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烧死、淹死、冻死的包衣不计其数,死的人中甚至还有一些隐藏在人群当中准备先登的真鞑。 “呜呜呜……” 远处响起一阵海螺号响,城下残存的包衣们听到以后如蒙大赦,又开始向后撤退。 耍了一个小心机,就打退了鞑子的第一波攻势。但韩林却丝毫开心不起来,他远远地望向了走到了一半的楯车,那东西火攻不燃、铳箭射不穿,唯一能克制的,就只有火炮。 正了望间,一骑从女真人的大阵当中跑出,手里持着一根用牛尾做成的旌节,不断用汉话喊着:“我来出使,莫要误伤!我来出使,莫要误伤!” 韩林在锦州也是做过使者的,于是摆了摆手,叫守卒不要伤了他。 那个骑兵跑到城下的护城河畔,从撒袋中掏出一个没有箭头的箭来展示了两下示意无害,随后又怀里摸出了一封信,绑在箭头上,对着城头抛射。 一个战兵捡起信跑过来交给韩林,韩林将信打开,大声宣读道:“大金额驸总兵佟养性,致书于张总兵。旅顺连年乱战,总兵鞠躬致命,臣节克尽,大金上下素为仰慕,今我马步三万,必取旅顺,何不献城移北……” 念完以后韩林哈哈大笑了起来。 郭骡儿一边笑着,一边讥讽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和李永芳同为卖国贼的佟养性!” 韩林摇了摇头,笑道:“倒也不能这么说,佟养性本来就是女真人。” 韩林所说的不假,佟养性的先祖确实是女真人,后来进入明地经商,到了佟养性这一代,家资颇豪。 在努尔哈赤得势了以后,佟养性暗中资助努尔哈赤,但后来被察觉下狱,当时的辽东巡抚郭光复走了一招臭棋,他为了控制努尔哈赤,将佟养性给放了,并让他充当间谍。 但这招成了放虎归山,佟养性反而对努尔哈赤忠心耿耿,并在其与大明争夺辽东的几场大战当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韩林也没想到,对面领军的竟然是佟养性。 当即叫人取了笔墨来,以张攀的名义给佟养性回了书,大体无外乎就是痛斥女真人的伤天害理,然而又反向对佟养性劝降,说其这么多年呕心沥血在女真潜伏,等日后天兵复辽,定不忘他的忠义云云。 韩林当然不可能指望这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离间计成,只不过能够恶心一下佟养性也是好的。 看着得了信的女真使骑远去的背影,韩林冷笑了一声:“三万人,他可真敢吹啊……” 范继忠看了看城下的死尸:“大人,后面咱们怎么办?” 韩林向南城眺望了一下,北城是这次鞑子的主攻方向,南城所遭受的冲击并不大,因此也牢牢地守了下来,但是韩林心中还是对鞑子充满了警惕。 收回了目光,韩林又对着几个人说道:“巩固城防吧,接连两次鞑子都没有用重兵,接下来恐怕要使出全力了。” 第175章 虚实 阵阵北风犹如鬼哭,夜幕笼罩原野,旅顺城外寂静无声。 这样的天气十分难捱,对于有着城池所倚的明军来说还好,但对于鞑子们来说驻扎在野外,就要遭受不少的罪了。 而且这样的天气鞑子想要攻城无异于痴人说梦,怕是到时候冻死的要比被城上杀的人还要多。 不过为了防止佟养性失心疯,韩林还是在城头留了三分之一的兵力,旅顺城并不算太大,三分之一的兵力也足够让每个垛口都有两个人进行值守,剩下的人下去休息,每隔两个时辰进行轮换,这样既能让兵丁得到充分的休息,也能够随时预警。 城池正中的游击府,韩林与张攀相对而坐,虽然张攀完全当起了甩手掌柜,但是韩林还是得让他知晓战事的情形。 “今日鞑子试探了两轮,都被击退,明日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张攀点了点头,听了听外面的风声,脸色也浮现出了一丝凝重:“这样的天气,就算护城河里灌了盐,但仍比不得海水,明日护城河怕是要被冻死。” 韩林摇了摇头:“这个雕虫小技,原本也没想着使第二次。” “伤亡如何?” 张攀又向韩林问道。 “北城这边伤了五十多人,都是一些箭伤,死了十余个人,南城那边稍微严重一些,伤了百余人,死了三十余。” 说到这里,韩林就不由得有些心痛,乐亭营这边死了两个,伤了五个。这里面每个人都可以说是精心培养出来的,却折损在了旅顺。 要不是旅顺对于大明和他来说十分重要,韩林说什么也不会接这个活。 “不过鞑子死的更多,死在两个城下的,怕是得有二百,至于伤的虽然没看见,但是至少也是同数。” 说着,韩林从座位上站起了身:“今日鞑子射了箭上来,口称马步三万,但是我觉得没有那么多,而且今日攻城的举动十分奇怪。” 张攀没有亲临战场,听到韩林的话有些紧张:“都司觉得哪里奇怪?” “我觉得他们的打法太稳健了一些,根本不像是攻城的样子……” “还有这样的事?” “对!” 韩林回过头来看着张攀开口道:“今日只打了两次,午后便休了兵,就算要给卒伍留时间休息,但哪有这样的歇法,岂不是如郊游散心一般?” 张攀听到以后,也觉得有些奇怪:“按照以往的惯例,鞑子来攻试探两轮以后,便投入重兵,若是听都司这么说,确实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韩林不知道以前旅顺的打法是什么样的,但是根据他之前跟着女真人去打蒙古人,以及在锦州的经验,佟养性闹得确实有些雷声大雨点小了起来。 “我觉得这里面恐怕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事情,游击你可曾听说,现在奴酋皇太极正对着蒙古人用兵。” “这个确实不知。” 张攀可没韩林这样的情报组织,而且毛文龙那边即便是获得了什么样的情报也几乎很少像他同传。 “那……他佟养性哪里来的兵来攻旅顺?” 韩林说着说着,猛然心头一震,老是想着防守防守,怎么把鞑子那边的动向给忘了。 而且根据之前潘野带到乐亭的消息,为了接应刘兴祚,毛文龙准备从王家山岛、鹿岛、獐子岛等一带对鞑子用兵。 看了看眼前仍然在沉思的张攀,韩林眼里闪过了一丝可怜,看来不在毛文龙山头的张攀对此也是不知情的。 要是这么看,张攀去固原投奔武之望也算是情理之中了。 但是韩林也没办法对其明言这件事。 “都司的意思是说,佟养性在耍花招?” 听到韩林通报的消息,张攀思索了一阵后猛然叫了出来。 “不错!” 韩林眯了眯眼睛,开口道:“若要攻克旅顺,光金州的兵是不够的,得从鞑子所占的腹地调兵过来才行,可如今皇太极西征,肯定带走了大部能够动用的兵马,而他佟养性,为了防止我们去攻金州,反倒是先攻了出来……”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佟养性还挺有意思。” “游击是否还想过一件事?” “都司请说。” “就是那李金广,怕是也是这虚中的一环,按照那黑子所说,李金广与鞑子细作接上头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而偏偏赶在这个时间发难……” “李金广这是被人卖了!” 张攀咬着牙说道。 李金广其实是张攀一直大力培养的心腹,但是却因为鞑子的一些虚假的许诺最后背叛了自己,张攀对其是又恨又可惜,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略微让自己平复了一下,张攀又对着韩林问道:“就算是和都司所说,那旅顺城外的这五六千人从哪里来的?” “如我所料不假的话,这些人怕都是包衣,或者临时抓过来的汉民充数,能有五百的真夷就算多的了,今日里攻城夹杂的那些所谓的‘真夷’也都是包衣穿了甲假扮的!” “如此说来就能解释得通了……” 听了韩林的分析,张攀觉得十分有道理,他也没想到韩林竟然能够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就将佟养性的虚实给看破。 想到了某种可能,张攀舔了舔嘴唇,呼吸略微有些急促了起来:“既然已经知道对方的虚实,何如冲出去,活捉了佟养性?!” 韩林摇了摇头:“这都是咱们的猜测与臆断,具体如何还得再试一试,毕竟输了也不过是损失一些包衣,对其伤害不大,而咱们输了则要丢了旅顺,而且就算是只有数百的真夷,也并不好打。” 如果乐亭营陆营的千五营兵都在这里,韩林自然不怕数百的鞑子,但现在他手中的兵力虽多,但都是东江镇兵,对于这些不是自己人的兵,在不知虚实的情况下,韩林并不太敢冒险。 被韩林泼了一盆冷水,张攀也冷静了下来:“要是真个如此,可就有些可惜了。” “游击莫急,真真假假还得试探一番才能知道,只要试清楚了虚实,心里有了底,那咱们也未必不能出城接敌。” 第176章 显灵 深夜子时药王庙,呼啸的北风有如狼嚎,咕噜噜两声响,孟满仓和侯大志在黑暗当中大眼对小眼儿,如同他们能看到对方的话。 侯大志就是紧紧跟随孟满仓的那个民夫,鞑子的骑兵冲关,在丢了马以后,两个人完全就慌了神,认准一个方向就开始跑,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和撤退的南关兵们走散了。 肚子又叫了一声,孟满仓嘴里嘟囔着骂了一句:“要是知道哪个狗日的偷了老子的马,老子一定将他的手剁了去!” 孟满仓的补给几乎都在马上,好在之前有一张只啃了一口的饼子在怀里,就靠着这一张饼子,两个人捱过了一天半的时间,但现在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冒金星。 此时的孟满仓突然有些后悔,之前原以为很快就能回到旅顺城,可谁承想女真人的大军比他们走的更快,堵在了必经的路上,而且还散出游骑四处截杀往旅顺跑的百姓。 两个人再不敢往回走,只能凭借着记忆绕路,可七扭八绕地也不知道绕到了哪里,要不是入暮时找到了这处药王庙,就凭今日这天气,恐怕两个人得冻死在野外。 “就是!” 侯大志也跟着附和了一句,那声音软绵绵地,似乎没有啥力气。 但只能听见他的声儿,却看不见他的人。 孟满仓听到他的声音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嘴里骂道:“就是你娘的咧就是,要不是你,老子还能多挺一天,现在老子要死在这儿喽!” “军爷可不敢这么说哇,你想想,要是你自个儿怕是也回不去,咱俩一起在黄泉路上还能搭个伴儿。” “你他妈的,嘴里没半点好话。” 孟满仓又骂了一句。 “不是军爷你先说……” “别出声!” 听见孟满仓的低喝声,侯大志一哆嗦,赶忙闭了嘴。 过了很久,孟满仓才幽幽地道:“大志,你听见啥动静没?” “军爷……小人经不得吓,你可莫吓我……” 侯大志已经有了哭腔。 孟满仓“嘿嘿”一笑:“咱俩有救啦!” 紧接着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摸出火折子一吹,火光一闪,一道黑影倏地就从地上窜了出去。 “耗子!那么老大个儿!”侯大志惊呼出声。 孟满仓恶狠狠地说道:“小点声,找不到耗子洞,老子就吃了你!” 凭借着记忆,孟满仓摸索着来到了孙思邈神像的北面,再一吹火折子,果然看见一个洞口,孟满仓趴了下去将耳朵贴近洞口仔细听了一阵,大喜地道:“妈的,这下是真有救了。” 孟满仓对着侯大志问道:“你带着的那把铁锨呢?拿过来,给老子挖!” 侯大志嘴里苦道:“俺就寻思拿着他当个防身的用,没想到到这里还得挖。” 在南关时侯大志主要的工作就是挖壕,这可是一项体力活儿,作为民夫的侯大志手里没有兵器,因此这把铁锨哪怕是跑路时也一直拎着。 没想到此时倒是有了用武之地,侯大志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用为数不多的体力开始挖了起来。 孟满仓时不时就吹下火折子,借着光亮指挥侯大志,挖了一刻钟侯大志挖不动了,孟满仓嘟囔了一句“废柴”将铁锨抢了过来。 刚一下锨,孟满仓低喝了一句:“有了!” 说着将铁锨放下,趴在地上用手向土里一抓,一把麦谷就抓在了手里,孟满仓感受了一下,嘿嘿笑了两下:“谁他娘说老鼠是祸害的,这他娘的是灶王爷啊!还有榛子呢!” 身旁侯大志咽口水的声音传了出来:“军爷……俺也出了力……” 孟满仓瞪了下眼睛,但又醒悟过来这是在夜里,对方根本看不见,于是又冷哼了一声:“咋的,你还怕孟爷我不给你是怎么的?放心吧,有爷吃的一口,就少不了你的。” “军爷,你可真是个好人……” 侯大志先是捧了孟满仓一句,随后又催促道:“快找找,看看还有没有!” “急啥,先吃了再说!” 孟满仓将浮在这一层的麦谷和榛子都抓了出来,随后“扒拉”出三分之一来给侯大志,然后猛地塞到嘴里,也根本不顾里面还有不少的土。 两个人一边嚼着,一边相互傻笑,看起来高兴极了。 肚儿里猛然有了食,叫得愈发欢畅了起来,两个人又开始挖。 耗子洞通常半米到一米,地上原本是夯土不太好挖,等将夯土层挖掉以后,下面多是细土,孟满仓两个人又找了一些耗子囤积的粮食,除此外还有一窝耗子崽儿。 孟满仓脸上都快笑开了花儿,对着孙思邈的坐像背影拜了几拜:“药王老子耶,今天可是显了灵啦!等俺回去,指定请一尊回去给您老人家供上,保证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 火折子的光亮闪过,一堆没毛粉嘟嘟的老鼠崽子正拱做一团。 侯大志的脸色有些发白:“军爷……你不会是想吃……这玩意吧?” “你个侉子(注:南人对北人的蔑称)懂个鸟咧,你知道俺是从哪里来的不?” 虽然听孟满仓的口音略微有些怪,但侯大志一时间还真分辨不出,只能默默地道:“真没听出来。” “广州府知道不?大明的最南边!”孟满仓嗤了一声:“这东西在我们那叫蜜唧,也叫三吱儿,知道为啥叫三吱儿不?” “不知道……” “听着!” 说完,孟满仓从老鼠窝里提起一只小耗子来,就听见那小耗子“吱儿”地叫了一声,接着孟满仓又扑了扑其身上的土,小耗子再“吱儿”,随后孟满仓将其放在了嘴里,小耗子最后发出了一吱儿。 咀嚼的声音从旁边传了出来,虽然看不见,但侯大志还是龇起了牙,咧起了嘴,他没想到原来“三吱儿”是这么来的,更没想到这玩意竟然还能吃…… “给你来个?” “不了不了,军爷,这……我实在是下不去嘴……” 侯大志连连摆手。 “没福气。” 孟满仓又嗤了一声。 耗子洞能藏的粮食根本就不多,两个人将全部的东西都吃下去以后,也才不过个半饱。 孟满仓将最后一只耗子崽放进嘴里,嚼着嚼着猛然停了下来。 “别出声!” “还有耗子洞?!”侯大志惊喜地叫道。 孟满仓一把将侯大志的嘴给捂住,轻声道:“有人来了。” 他们刚刚闪到孙思邈神像的身后,药王殿的门猛然就被人推开。 几个身影闯了进来,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听不懂是蒙语还是女真语。 第177章 庙杀 三个人闯进来以后,孟满仓和侯大志连忙躲在孙思邈神像的背后,不敢出声,手里紧紧地握着腰刀和铁锨,随时都准备暴起搏命。 好在这三个人进来以后,拿着火把的那个人只是将手中的火把略微扫照了一下,并未做过多的搜查,甚至在看到孙思邈神像以后,竟然还拜了拜。 随后这三个人背对着神而坐,点了一堆篝火,又从随身携带的口袋当中找出一些肉干在火上烤着。 干肉的焦香在小小的药神庙内弥散,跳动的火焰当中,将的孙思邈面容映射的忽明忽暗,原本平和的表情此时也仿佛变得如怒如斥。 就在孙思邈静静地注视着这几个不速之客时,另有一双眼睛也在注视着他们。 孟满仓将探出去的脑袋又小心翼翼地收了回来,顺道又往侯大志那边挤了挤,好在两个人的体型都比较瘦小,不然一个孙思邈的神像根本挡不住。 看着侯大志惊恐的眼神,孟满仓冲着他微微摇了摇头做了一个安心的表情。 只是这么稍稍一看,通过发型孟满仓就知道了这三个人的来历,一个金钱鼠尾,两个满头辫发。 是鞑子和外藩蒙古。 这三个人进来以后并没有搜屋,看来是和他们一样临时来药王庙避风歇脚。 叽里咕噜地,这三个人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时而放声大笑,时而又似抱怨。 此时这三个人都是用后背对着自己,孟满仓在心中不断计较,微一偏头就看见身旁的侯大志脸上已经布满了汗水。 孟满仓就放弃了自己的打算。 以二第三,虽然是偷袭,但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当中,只要是开打那就是不死不休之势,而身旁的侯大志看起来似乎不那么经用…… 过了半个时辰,这三个人终于就着鹿皮水囊当中的将梆硬的肉干吃完,随后倒头便睡。 似乎困倦极了,不一会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便接连响起。 他们三个睡了,可神像后面的两个人仍旧不敢动,约莫到了丑时,孟满仓稍稍活动了一下已经有些僵硬的身子。 他稍稍拉了拉身旁的侯大志,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对着他说道:“杀蒙古,留鞑子!” 如果在没充当哨骑之前,鞑子肯定是孟满仓的首要目标,但是在充当了哨骑以后屁股决定脑袋,他想将这个鞑子当舌头抓回去,交给几位大人审问。 听到孟满仓要和这几个人搏命,侯大志似乎吓傻了,紧紧拉着孟满仓的衣袖,也不敢出声只是疯狂地咬着脑袋。 孟满仓猛地将手抽了回来,伸出手指一脸怒容地对着他一指,侯大志愣了一下,才一脸苦相地点了点头。 孟满仓观望了一下三个人的位置,三个人并排睡着,两个蒙古人靠西挨着,另一个女真人则在东面。 他们都是头朝神像,脚靠着门,这样即便外面有人冲进来,也第一时间能够进行反击。 但是这三个人估计也没想到,危险并不在门外,而就在这药神庙里。 孟满仓一寸一寸地将腰刀抽了出来,看了看侯大志,先是指了指自己,随后又伸出两根手指指向了那两个蒙古人。 他意思是先杀那两个蒙古人。 两个人一前一后,蹑手蹑脚地往外走,走到近前孟满仓高高举起手中的腰刀,对着自己要杀的那个蒙古人胸口狠狠地刺了进去。 “啊”地一声惨叫,那蒙古人睁开眼睛,随即双手死死地抓住孟满仓的刀刃,孟满仓抽了两下都没抽出来。 这一声惨叫将旁边两个人也惊醒了过来,另一个蒙古人眼疾手快伸手一掏,将手里的物什就拍在了孟满仓的小腿上。 孟满仓腿上登时感到剧痛,身子一歪就栽倒在地,紧接着一个人就扑到了自己的身上。 而这一扑也让侯大志后续的一击打了个空,铁锨拍在地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反射回来的巨大力道让他手臂不禁一麻。 侯大志反应也很快,立马又将铁锨举了起来,但又发现孟满仓已经将这蒙古人反压到了身下,他举起来的铁锨没办法下手,转眼又看到那个鞑子已经尖叫着掏出了一把匕首,随即猛地又挥了过去。 但被这鞑子偏头躲过,这鞑子似乎被吓破了胆,声嘶力竭地尖叫着,也不管在地上扭打着的两个人了,爬起来就要越过侯大志,想夺门而逃。 他这一跑,侯大志仿佛也失了智,举着铁锨拔腿便去追,对着那人连连拍打。 同样没有管在地上翻滚的两个人。 自己的那柄刀还插在已经死了的那个蒙古人的胸口,孟满仓死死地压着那个蒙古人拿着骨朵的手。 也好在这人的武器是一柄骨朵,要是刀的话,刚才那一下他的小腿怕是已经废了。 两个人都不断地怒吼着扭打,孟满仓的青筋都爆了起来,但是还是压不住这个蒙古人,蒙古人的身长与他相仿,但是体型却是比他大了一圈不止,显得十分敦实。 见自己马上就要被其掀下去,孟满仓发了狠,张开嘴狠狠地咬在了这蒙古人的脖子上,随后一甩头,就将这蒙古人的脖子扯下好一大片血肉下来。 蒙古人吃痛,大叫了一声,将膝盖顶了起来,随后一用力,就将孟满仓蹬飞了出去。 划着一道弧线,孟满仓重重地摔趴在了孙思邈神像的前面,被这巨大力道震的,孟满仓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呻吟了两声扶着神像的座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那蒙古人摇摇晃晃地起了身,松开捂着脖子的手放在眼前一看,发现满手的血,大叫了一声,举起手中的骨朵狠狠地对着孟满仓砸了下来。 孟满仓抱起眼前的供桌举过头顶挡住骨朵,木屑纷飞之下,骨朵被反弹的力道一震也飞了出去。 孟满仓顺势将供桌摔在了蒙古人的脑袋上,砸的其头破血流,同时自己的前胸又被蒙古人踹了一脚,趔趄着撞在了神像上。 那蒙古人被供桌砸的晕头转向,嚎叫了一声歪歪扭扭地又冲孟满仓杀了过来。 孟满仓刚要躲避,猛然觉得自己身后有一些异动。 他来不及多想,身子猛然向右侧扑了出去。 第178章 通译 咯吱吱一阵响,受到撞击的孙思邈神像一阵响动,向前倾倒,好巧不巧神像的额头正好打在来追击的蒙古人的后脑。 石膏黏土打造的神像虽然是空心的,但也有七八十斤,后脑受到撞击的蒙古人一下子被打倒在地,神像也扑在其身上,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猝不及防之下,这蒙古人挣扎了很久都没站起身来。 孟满仓连气儿都不敢喘,一瘸一拐地在死尸上将刀拔了出来,随后便对着那个还在挣扎起身的蒙古人一阵猛砍猛刺。 尖锐的刀尖,锋利的刀锋破开棉衣又刺入肉里,红肉向两旁翻开血水汩汩地随着腰刀的起落不断飞溅。孟满仓每一刀都用尽了全力,也几乎每一刀都砍在了骨头上。 又一刀狠狠地挥了下去,斩断试图阻挡的手指,狠狠地砍在了脖子的动脉上,那蒙古蒙古人惨嚎了一声,随后就如受了伤的野狗,叫唤一声比一声低,直至一点声息都没了。 “药王爷爷嗳!” 看着满地的石膏碎片,孟满仓大喊了一声,噗通跪倒在地。 他刚要去磕头,耳旁一阵歇斯底里地尖叫声将他给唤醒了过来。 偏过头,就看见侯大志拎着铁锨追着那个鞑子跑,鞑子似乎也已经忘了手里正拎着一把短匕,四处闪避着侯大志的挥击。 侯大志也是个浑人,拍了一下那鞑子尖叫一声,他也跟着大喊一声。 真正做到了句句有回应。 “入你们娘老子的。” 孟满仓嘴里骂了一声,随后抄起腰刀在前面截击,那鞑子看着孟满仓提着刀横在前面,立马掉了个头,接着就在屋内疯跑,比之前的那只耗子也差不了多少。 耗子终于被堵在了墙角,看着满脸血污,凶神恶煞的孟满仓。他猛地把手里的匕首甩在了一边,噗通跪下:“两位爷爷饶命啊!同族,同族,咱们都是汉人!” 是汉人? 本来想抓个鞑子舌头的孟满仓,听到这个“鞑子”竟然将汉话说的字正腔圆,愣了一下。 但马上就回过神来,怒不可遏地抬起腿一脚踹在了他的胸口上,随后踩着他的脑袋大骂道:“你这个让祖宗蒙羞的假鞑子,谁他娘的跟你是同族!” “爷爷饶命,爷爷饶命,我是被逼的,俺就是个同译,俺没杀过一个汉人!” 被踩着脑袋的假鞑通译嘴里呜呜地不断求着饶。 又剁了两脚,已经将体力耗尽的孟满仓强撑着坐在地上,指着他道:“说!你他娘的是哪来的。” 接着他挥了挥腰刀:“不说实话,老子就剁了你!” 假鞑通译看到刀身上仍残存的血和泥,摆着手连连道:“说实话,说实话……” “说,打哪里来的?!” “打镇东堡来的。” “不好好在镇东堡呆着,来他娘的旅顺做什么?!” 孟满仓其实根本不知道镇东堡在哪,但他也不想露怯又开口问道。 孟满仓这边审问着这个假鞑,侯大志则强忍着恶心,在两个蒙古人的尸体上将水囊和肉干翻了出来,在死尸身上将血迹擦拭干净以后,来到孟满仓的身边将一个鹿皮的水囊和几个最大的肉干递给了他。 有些意外地看了侯大志一眼,孟满仓抓起水囊吨吨地喝了好几口,将不断灼烧喉头的烈火浇灭。 假鞑通译有些诧异地看了孟满一眼:“你们东江镇的毛大帅都快打到凤凰堡(今凤城县)了,你们不知道?” “嗯,知道。” 孟满仓淡淡地回了一句,但猛然又开始发怒,龇牙咧嘴地道:“狗日的,老子问你什么你就回什么,哪里有你要你多嘴反问?我看你是当细作的心不死,打探我们的军情来!” “大爷冤枉,俺不敢……” 假鞑通译被吓得直缩脖。 “说,来干啥!” “来请救兵……” 看着两个人的鹿皮水囊,假鞑通译咽了咽口水,开口央求:“两位爷,能给口水喝不?这嗓子冒烟一会要说不出来话了,到时候俺就是想说,也说不出了。” 孟满仓“呸”了一声,但是又觉得这人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于是便将手中的鹿皮水囊递了过去。 假鞑接过猛灌了好几口,又被孟满仓给抢了回去,他贪婪地望着那鹿皮水囊,继续开口道:“俺们大……” 见孟满仓一瞪眼睛,他连忙又改口:“女真人的大汗去打蒙古,抽走了不少旗兵,剩下一堆外藩蒙古,根本就挡不住你们东江镇的兵。” 偷偷瞄了瞄地上的蒙古人死尸,他脸上竟然也露出了一丝不屑:“这帮子蒙古人打顺风仗可以,要是打逆风仗跑的比谁都快。” 孟满仓淡淡地“嗯”了一声,这是连他也十分认同的话,如今的蒙古人相互攻伐,四分五裂,有的投靠了女真人,有的亲附大明,还有的跟着林丹汗在边外之地兜兜转转。 但战斗力和战斗意志都不太行,要是跟着打顺风仗还行,一旦到了逆风仗就老想着抢一笔就跑。 屋内的几个人不知道的是,正在率军征讨察哈尔的皇太极对此也颇为头疼。 由于林丹汗率察哈尔部对内喀尔喀诸部和科尔沁部诸多进犯,在蒙古人的请求之下皇太极才出兵征讨,并命这几部一同出兵。 但谁能想到的是,科尔沁的首领也是努尔哈赤的额驸奥巴,在发了兵以后竟然自行劫掠,根本不去跟皇太极的大军汇合,等抢完了,又自行回返了,也不知道其脑子是怎么长的。 皇太极气的差点吐血:本来我就是你们请过来帮着打林丹汗的,等我出了兵,你们可倒好,玩我呢? 于是大怒叫他务必率军来会。 然而奥巴也是人物,皇太极都这样了,他走了一段路,竟然又回去了…… 孟满仓沉吟了一番:“毛帅那边在动兵,看来鞑子是挺不住了才要从金州调人真鞑过去也很合理。” 假鞑通译摇了摇头:“金州的真女真也被抽走了大半,这里也都是外藩蒙古,只不过这里的外藩蒙古,都是武讷格领的,战斗力稍微好一些。” “你说啥?” 孟满仓猛然坐了起来:“这里也都是外藩蒙古,没有多少真鞑子?!” 第179章 反攻 旅顺城北谯楼上,韩林望着向城墙奔袭过来的包衣,嘴角浮现出了一丝冷笑。 三日以来,围城的佟养性每日必遣两轮攻城,如出一辙的包衣在前,弓弩手在后压制,楯车慢悠悠的往前推,等前面的包衣死了一批,然后就开始后撤,这仗打的仿佛如同公式一般。 “满仓,你带回来了个好消息啊……” 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满身血污的孟满仓,对着他笑道。 昨夜在药王庙杀了两个蒙古人抓到一个同译以后,得知他们骑了马匹,孟满仓不敢耽搁,带着两个人骑上了马,连夜往旅顺逃。 侯大志不会骑马,但那通译会,孟满仓找来绳子将通译和侯大志的腰绑在了一起,又给了侯大志一把匕首,叫其抵在通译的腰眼上,只要他有异动就立马捅死他。 仍不放心的孟满仓又将通译的马缰提在了自己的手里,一人带着两匹马绕了一个大弯,躲开了前面拦路的鞑子大营,由西面返回了旅顺。 进了旅顺以后,孟满仓又匆匆忙忙地将得到的消息禀告给了韩林。 虽然已经猜测了个七七八八,但又与韩林想的不太一样。 佟养性阵中,偷梁换柱,以次充好的并非是包衣,而是蒙古人。 而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群蒙古人就是当初在觉华岛上杀了六七千军民的那群人,他们领头的人也是一样,三等男爵,武讷格。 这可是韩林与其所在的乐亭营有着血仇的。 而此刻韩林也终于确信,佟养性这五六千人的队伍当中,真鞑根本没有多少。 如此雷声大雨点小的阵势,佟养性无非是在以包衣的命换取时间。 下了谯楼,韩林向着远处的山端一望,对着身旁的郭骡儿道:“变换旗号吧。” “大人,要开始了么?” “既然已经探究出了虚实,那来而不往非礼也,也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了。” 片刻以后,城头的旗号由蓝变红,紧接着“轰轰”两声号炮在城头炸响,早就埋伏在南北二城侧翼的骑兵轰隆隆从侧门冲出,踏上并没有收起来的吊桥,绕过还在冲锋的包衣,对着其身后的那群弓手就掩杀了过去。 与此同时直受冲击的北城大门也随即打开,吊桥落下,三百提着刀的刀盾兵也随着大门的开启,大叫着冲了出去。 跑在最前面的包衣,看到刀牌手们冲出来以后,顿时停止脚步与后面还在冲锋的包衣们拥作一团,刀牌手们快步跟上,奋力砍杀着这群包衣。 包衣们的战力与战意本来就不强,看到这帮凶神恶煞的旅顺兵登时被砍的哭爹喊娘,争相逃命。 刀牌手们杀的正兴起,不知谁喊了一声“举盾”,于是便不再追击,按照事先的命令集结成了一个个十数人的小阵,以之前各伍安排的,高举或前举手中的藤盾。 有了盾阵的庇护,这一轮箭雨也只是伤了几个人。 隆隆的马蹄声作响,旅顺城的五百骑兵此时也赶到,先是对着那些女真人的弓弩手放了一轮箭,紧接着便将马刀给抽了出来,对着他们猛冲。 见到骑兵冲着自己杀了过来,女真人的弓弩手也是一阵骚乱,阵型也被后撤的包衣冲的不成样子,胡乱的放了两箭以后,也跟着向后跑。 旅顺的骑兵们衔着逃兵的队尾一阵砍杀,刀光起落,鲜血和残肢齐飞。 似乎根本没想到一直在守城的明人竟然敢出城而战,以有心打无心,女真人的阵脚瞬间大乱。 “咚咚咚” 城头上的进军鼓隆隆作响,北城出来的三百刀盾兵齐齐爆发出了一阵冲天的呐喊,也开始缓慢地向前移动。 被不以常理的韩林打懵了的佟养性似乎此时也终于反应了过来,随着女真人营地一阵“呜呜呜”的海螺号响起,同样数百骑从女真人的营地冲出,向旅顺的骑兵迫近。 源源不绝地守卒从旅顺的南北二城冲出,放开脚步追赶已经走了半里多地的刀牌手。 韩林将头上带着的头盔摘了下来,一阵热气从头顶冒出,他擦了擦额头渗出来的汗水对着郭骡儿道:“派个塘马去南城那边,叫他们不要来正中,往右翼包夹过去。” 郭骡儿应了一声,飞快地下了石阶甬道,策马向南城狂奔。 …… 范继忠挥着马刀砍在了一个弓手的后背上,一声惨烈的嚎叫弓手扑倒在地,范继忠看到他满脑袋的编发,哈哈大笑:“没了马的蒙古人和落了水的狗有什么区别?!” “骑马的蒙古人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骑从他身边掠过,对着他大喊。 范继忠闻声抬起头越过一个又一个背影和脑袋果然看见了数百骑正冲他们杀过来。 此次韩林做了万全的打算,已经将对面大部分都是蒙古人的消息进行了通报,多了四条腿的蒙古人和只有两条腿的蒙古人绝对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范继忠不敢大意,抓起胸前用绳穿着的竹哨,呜呜地吹着,他还怕别人听不见,拍着马在战场内乱窜。 尖锐的竹哨声在纷杂的战场里异常响亮,南北两城的骑兵飞速向他靠拢了过来,那些没听见的骑兵,看到人群聚集也立马明白了怎么回事。 “将他们往西边引,远离步卒!” 见人聚集的差不多了,范继忠收了马刀,抓起骑弓大叫了一声,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尖锐的鸣镝在空中呼啸着划过一道弧线,蒙古人的头骑微一拉动缰绳战马,战马稍稍向右一偏,将这支箭躲了过去。 并没有太华丽花哨的动作,只是一拉缰绳就轻描淡写地躲过了箭,而且马速不减,对于这样的马术范继忠也在心中暗暗竖起了大拇指。 他的马术由苏日格教授,与对面是同流,范继忠蹬着马镫在马上站起了身,对着蒙古人的骑兵又放了一支响箭。 同行是仇家,同样的兵种也不例外,蒙古骑兵的首要目标是掩护包衣和弓手撤退。但鸣镝的响声如同声声的嘲讽,而且对面又在炫技,心中十分恼怒。 也不管那群步卒了,大吼一声就向范继忠这队游骑冲了过去。 第180章 奔赴 张攀带着唐豪等一众家丁,呼哧带喘地从甬道上走了上来,他先是看了一眼外面的战场,大惊失色,快步来到韩林面前,脸色有些发白地道:“都司……这……” 正在观望着战场情形的韩林见到张攀来了以后,莞尔一笑:“我正要出城迎敌,游击来的正好,还请游击坐镇城中。” 张攀一把拉过韩林,焦急地道:“虽说对面都是蒙古人,但如今你我只要守住旅顺城便可,都司还请鸣金将兵将都收回城中。” 韩林摇了摇头,指着已经乱做一团的战场:“来不及啦,现在收兵佟养性必定来追,到时候反而是自乱阵脚,如果被佟养性抓住机会,咱们可能还要折损不少人手。” 在事先的沟通当中,韩林只告诉张攀他要开门拒敌,韩林说的含糊,但哪成想,现在哪里是“拒”,倾巢而出的两城卒伍已经杀向了对方的大营,这已经是由守转攻了。 对于张攀来说,守住旅顺成确保其万无一失便是大功一件,听到对面佟养性的阵中多半都是蒙古人,张攀高兴的病都好了一半,与女真人相比,蒙古人就更加不善攻城了。 只要他们打不下来城池,那么不久估计就会退兵了。 可韩林现在的举动,无疑是在火中取栗,万一攻营不成折损了兵力被人反杀回来,就极大地增加了旅顺失手的风险。 张攀指着城下正不断冲出的卒伍开口道:“都司莫要说笑,如今大部仍未出城,只要指挥得当城外的兵,还是能一一撤回到城中的。” 唐豪此时可开口央求道:“都司万不可糊涂哇,还请都司撤兵。” 说着,唐豪顺势将腰弯了下去,作了一揖。 披着甲胄的韩林,按住手中的刀把看着两个人,平静地道:“当初是你们请我来的对不对?” 见张攀沉默不语,仍然弓着腰的唐豪硬着头皮说了一声:“是……” 抬手打断了还要继续说的唐豪,韩林又紧紧盯着张攀说道:“之前游击大人同我说的‘且自抉自为之’之言,如今是要不作数了吗?” 张攀被韩林说得脸上一阵红白强自辩解道:“非是不作数,只是都司当日之言,说得是守,如今是攻,岂能同日而语?” “既然已经探得对面阵中根本没有多少真鞑,为何还要婴城固守?” 韩林指着对方大营当中也不断冲出来的兵马继续说道:“我皇明自蒙元手里重振汉人河山,二百五十余年,蒙古人只能当我汉人的鹰犬,如今仗了鞑子的势上蹿下跳,若不灭其气焰,岂不让祖宗看了笑话去!” 张攀张了张嘴,此时的韩林仿佛变幻了一个人一样,再无什么那股子儒生的随和亲善与温文尔雅,有的只是一意孤行,不停人劝。 作为旅顺的主将,其实他也是能将卒伍召回来的,但这样不仅会让他与韩林刚刚搭建起来的关系为之破碎。最主要的,兵者,凶器也,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一旦他下令撤退的途中,出现了什么三长两短,导致大败,这个责任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实话实说,他还是不敢担这个责任。 韩林整理了一下脑袋的头盔:“游击大人可能有所不知,对面的蒙古人便是当日在觉华岛上屠戮我七千军民的那帮子恶贼,与我乐亭营来说可谓是血海深仇,要是旁人也便罢了,如今这个仇不能不报。” 似乎看穿了张攀的心理,韩林又补了一句:“今日若是丢了城池,林自会与城池共玉碎,便是有什么差池,都由我一力担当。” 再看一眼沉默不语的两个人,韩林对着身旁大喝了一声:“孟满仓!” “属下在。” “将乐亭营的旗号张起来!” “得令!” 身上仍布满风尘的孟满仓高声领命。 经过两个人时,孟满仓往地上“呸”了一口,嘴里还不屑地嘟囔着:“不知好歹。” 在孟满仓看来,乐亭营水陆六百多号人在这里累死累活的,都是为了这个毫不相干的旅顺口,他本人也奔前走后,昨天晚上甚至差点丢了性命,而旅顺这边的守将竟然罔顾大好形势,只敢守而不敢攻。 两相比较之下,高下立判。 韩林冲着张攀抱了抱拳:“还请游击坐镇。” 说完,他便带着人匆匆地下了楼。 “大人……这……” 看着韩林的背影,唐豪对着张攀欲言又止。 “这什么这!” 张攀跺了跺脚,咬着牙道:“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全凭韩都司,去找塘马过来,传话给程千总和陆千总,跟他们说,城外之战,全由韩都司做主,他令便是我令,叫他们务必遵令!” 传完令的孟满仓,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棉甲,又提起检查了下自己的鸟铳和药罐,正准备离开,身旁一个身影猛然窜了出来,孟满仓抬头一看,竟然是侯大志。 “满仓,俺跟你一起去。” 孟满仓皱着眉头看了看这个民夫,开口问道:“你会使铳啊?” “不会。” 侯大志摇了摇头。 “那你能拉开弓?” “俺也不会使弓,用蛮力拉开还行,但是根本瞄不了准头。” “那你去什么去,滚蛋,前面是要拼命的,到了战场上,俺可顾不得你。” 孟满仓将侯大志一推,就要继续往前走。 谁料侯大志拦在了前面,随后又从墙根下堆积的兵备里挑拣了一面燕尾盾和一把腰刀:“俺别的不行,就是有着一膀子力气,你就让俺去吧,俺给你举盾成不?” 孟满仓笑了:“你家中不还有亲眷吗?你要是不怕死,就来。” 说着,孟满仓也不管他,迈开步子就往前走。 走了一阵,身后一阵小跑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俺寻思着你们乐亭营死了不是有啥抚恤吗?俺现在跟你一起,是不是也算乐亭营的了,如果俺死了有这边抚恤银子不?” 孟满仓没有回头:“这我说了不算,不过你要是敢来,俺就跟俺们大人说去。” 一个疲惫不堪的战兵,一个毫无战场经验的民夫。 齐齐奔向了正在厮杀着的战场。 第181章 林伏 旅顺北城城门口,刚刚出城的韩林握紧手里的刀把,向远处的战场眺望。 渡过了最开始的慌乱,被“倒反天罡”韩林打懵了的鞑子,此时也终于回过神来。大营当中的兵马不断向外吐露,阻挡中路北城卒伍的前进脚步。 凭借着刀盾兵以及鞑子遗弃在路上的楯车,北城兵正原地巩固着阵线,不让鞑子从正中突杀过来。 左翼,范继忠正带着骑兵与蒙古人的骑兵在一处林子旁边相互追击,双方阵型已经完全乱了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蒙古人的骑兵稍稍占据了上风,不过想快速决出胜负显然也是不可能。 而右翼则是南城兵,正在稳固向前推进。 韩林又向西侧的山头看了一眼。 随即一招手。 “咚咚咚”随军的小鼓敲起一阵密集的鼓点,与此同时乐亭营的旗号也随之张了起来。 身后传来一两声闷哼,范继忠回过头就看见一个己方的骑兵摇摇晃晃地从马上坠下,紧接着就淹没在了密集的马蹄当中。 “差不多了……” 范继忠喃喃地嘀咕了一句,随后又抓起胸前的竹哨猛吹。 竹哨尖锐的“滴”声当中,游散在四周的旅顺骑兵舍弃了相互追逐的对手,向范继忠靠近。 等人聚集的差不多了,范继忠带着骑队纵马狂奔,一路向西逃跑。 旅顺的骑兵完全不跟他们整队硬拼,而是和他们的战法一样,分散开来以游骑相抗,追就走如果停就又冲回来,无限的颤抖让蒙古人吃到了自己战法的苦头。 虽然旅顺骑兵的伤亡更大一些,但很难一网打尽。 蒙古人的头目此时的心中也不由得急躁了起来,他们本来的任务就是驱散这群旅顺的骑兵,掩护包衣和弓手撤退。但他一时间被对方的挑衅所激怒,竟然罔顾了命令和这支骑兵进行缠斗,如果不能将其全歼,那么回去以后肯定要受到大大的责罚。 如今终于见到这群骑兵聚集在一起要逃,他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随即也打了一声呼哨,聚集部众一起追了下去。 双方一前一后,距离也慢慢地拉近,如今只剩下六七十步。 “再快一些!” 范继忠大喝了一声,双脚不断地踢着马腹催促胯下的战马提速。 蒙古人的骑兵同样提了速,紧追不舍,身后密集的箭雨从头顶和身边划过,不时就有人从马上落下。 “不能再往前了!” 范继忠身边一个骑手顶着风对着范继忠大喊:“前面是个坡,还没上去估计就要被追上!” 与此同时蒙古人的头目也看到了,他没想到旅顺的骑兵竟然已经被他们逼迫慌不择路,一路撞到了坡前,他哈哈大笑着又打了一个呼哨,蒙古人的骑兵挥着刀,举着弓发出阵阵怪叫也不断催促着胯下的战马。 范继忠歪过头,也笑了起来。 蒙古人的怪叫当中,猛然从林子里冲出百十来个步卒来,他们快速结起了阵,或趴、或蹲、或立,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支三眼铳。 蒙古人头目的瞳孔一瞬间放大,嘴里的后半截怪叫也“咯喽”一声,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砰砰砰”密集的响声如同过年放的爆竹,三百余颗弹丸如同雨点一般向前散射,紧接着白烟遮目。 白烟的后面,蒙古人的骑兵人仰马翻,前面的数十骑几乎将铅子吃了个干净,受了伤的战马躺倒在地不断地嘶鸣,挣扎着想站起身,但后面的战马又不断地撞了上来。 被摔死、被战马压死的蒙古人几乎是被三眼铳打死的两倍还多。 后面的蒙古人好不容才控制了马势,见到前面人马堆叠,一时间也慌了神,相互拥挤在一起,此时密林当中又传来一阵密集的铳响,又将后队打倒了一片。 “杀!” 紧接着二百余步卒或从正面从侧翼举着刀弓杀了出来。 范继忠哈哈大笑着,看着已经被压成了肉饼的蒙古头目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啐道:“真当老子是傻的,老子用的是这个。” 说着就将马刀给抽了出来:“杀光他们!” 在步卒和骑兵们的两相绞杀下,已经乱做一团的蒙古人几乎十不存一,剩下的仓皇北蹿。 这二百余步卒其实就是旅顺南关撤下来的兵,他们在从南关撤退以后一路西行,进了西边的山林,并且在那里埋伏了下来,怪不得当初孟满仓一个人影都没看见,这些人全都躲在林子里去了。 这些带了几天干粮的南关撤兵,韩林本来是打算在鞑子攻城力竭以后给他们出其不意的一击,但在知道对方都是蒙古人以后,自然改变了战法,没想到收效如此之好。 这些南关的撤兵在野外熬了三天,这天寒地冻地心里自然充满了怨气,此时完全将这股子怨气撒在了受伤未死的蒙古人身上,挥着刀斧对其猛砍,一时间哀嚎阵阵。 由此,战场上的左翼,不仅将蒙古人这队骑兵几乎杀了个干净,同时由于步卒的到来,也得到了补充。 和南关守将商议了一下,范继忠留下五十多人作为步卒的掩护,带着剩下的一百五余骑继续向前逼迫。 “痛快啊!没想到你们乐亭营这么有种。” 刚刚还在说不能再往前了的那个骑士再次来到范继忠的面前,嘴里大呼小叫:“老子们在旅顺受了太多的鸟气,打也是那群狗鞑子说的算,不打也是那群狗鞑子说的算,今日里终于出了这口恶气了!” “今天可就不由他们说了算了!” 范继忠哈哈大笑。 看着范继忠,那人嘴里啧啧称奇:“你这骑术真不赖,但咋就一股子蒙古味儿?” 这支骑兵当中,大多都是旅顺本地的骑兵,范继忠带着二十来个亲卫加入了进来,本来指挥权交给范继忠这人还老大不乐意,但无奈军法如山,也不得不服从,将这群蒙古人杀的八九不离十以后,他也心悦诚服了起来。 范继忠摇了摇头:“俺们乐亭营的马术教官就是蒙古人,俺们教官的哨骑司这次没来,你要是见到那群哨骑,怕是要惊掉下巴。” “你说啥?!” 这人瞪了瞪眼睛:“你们这些人在俺们这都算顶尖的了,你唬我呢吧。” “真没骗你。” 范继忠摇头笑了笑。 紧接着,一阵隐隐地鼓声响起,着他向中军一望,就看见了乐亭营的大旗,范继忠大笑道:“俺们营官不装啦!大旗都竖起来了,这是要跟鞑子一决高下了!” 第182章 升旗 “武讷格!你不是说你们蒙古人屠汉人如猪狗吗?!怎地连一支汉人的骑兵都吃不下!” 女真人的大营当中,佟养性阴沉着脸对着身旁的武讷格说道。 武讷格的发型极为奇怪,前半拉脑门几乎剃光,只留了中间一撮,类似于后世的阿福头,后半拉脑袋两条粗大的辫子垂在耳侧,但后脑勺也几乎剃光,又编了个女真人的金钱鼠尾。 不蒙不金的,看起来颇为可笑,但佟养性却根本笑不出来,这群蒙古人全然忘了自己的任务,反而和那群旅顺的骑兵相互追逐,一路跑向了西边,导致自己的阵线中门洞开,他不得不再填补一些兵力出去,将这个缺口给堵住。 佟养性虽然是额驸总兵,但此时已经不是努尔哈赤的时代,因此武讷格也并不太怕他,同样没有好气地道:“急什么,对待猎物要围追堵截,不过是几百只跑得快的兔子而已,一会就抓到了。” 然而两个人说话之间,西侧猛然爆发出一阵轻响,两个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宿将,自然听出来那是铳响。 原本还不屑一顾的武讷格此时也坐不住了,连忙站起身踮着脚向西侧看去,只草草的打量了两眼,就面露惊骇之色,只有数十个黑点仓惶逃窜了出去,等了一阵再无一人跑出。 “怎么会这样……” 武讷格喃喃自语,一脸颓然地坐了回去。 那可是几近四百的蒙古骑兵,只是一个瞬间就十不存一,虽然都是些外藩蒙古,但若是大汗问起来,他根本没法交代。 想到自己可能要遭受的处罚,武讷格咬着牙关,一字一顿地对着佟养性说道:“我说我不来,你偏要说只要堵住这里,旅顺城的明兵自然不敢出城,如今可倒是好了,且看回去如何和大汗交代!” 刚才还阴阳怪气的佟养性,此时反倒是叹了口气,安抚着武讷格道:“我原以为死上一些包衣,就能吓唬到旅顺的明兵,但谁能想到他们竟然刚出城。” “你所谓的计策,怕是早就被人识破了!” 武讷格继续恨声说道。 “武讷格,此时不是抱怨和推卸的时候,如今你我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便是受罚谁也跑不了……” 武讷格也叹了口气:“那你说现在应该怎么办。” “旅顺城的守将张攀,不过是一个庸碌之辈,历年来我大兵来攻,他只能倚靠城池固守,如今敢出城要我看,这背后必定有人指点。” 咬了咬牙,佟养性继续说道:“如今之计,只有破了他旅顺才能免遭大汗的惩处!” “你还要攻?!”武讷格愣了一下。 “只有这个办法了!” 佟养性点了点头道。 “我手里的精锐都被大汗调走,除了没马的蒙古,剩下只有八百骑能用,这要是再有什么折损,我实在担待不起。” 武讷格迟疑了一下。 “我这里还有六百的诸申。武讷格,你听我的,只要咱们马步配合得当,眼前这群汉狗不算什么,他们龟缩在城里反倒是个难啃的骨头,如今竟然敢出城,岂不就是一块肥肉?!只要将城外的这群汉狗杀干净,咱们就能一鼓作气破了旅顺城!” 佟养性继续撺掇着武讷格。 “咚咚咚”一阵鼓响,两个人循声望去,就看见对面中军竖起了一面赤火焰脚的长方大旗,看其形制应该是一面都司认旗。 “不知道是哪个汉狗还敢打旗,捉了他回去!” 佟养性点指着笑道。 …… “稳住阵脚!莫慌,对面都是蒙古人和包衣,不是真鞑子。” “你他娘的,要往哪里跑?!给我捉住他!” 中路最前沿,旅顺的程千总在几个家丁的护卫下大声地鼓噪着手下的士卒,眼见女真人的大营有越来越多的人向他们冲杀了过来,一个营兵趁机要逃,被程千总发现,指挥着家丁将他给捉了回来。 “胆敢后退者,杀!” 看着面容扭曲,亲自将逃兵给砍死了的程千总,离着不远的侯大志吓了一个哆嗦。 孟满仓见状摇了摇头:“这时候知道怕了,已经来不及了!” “满仓,咱们乐亭营也不兴余丁这个说法啊,你啥时候还找了个这么个软蛋?” 一个乐亭营兵一边手里压着铅子儿,一边对着孟满仓笑道。 孟满仓和侯大志出了城以后,一路向前,找到了顶在最前面的乐亭营的百余第二部营兵,他们和旅顺千余卒伍一起,组成了战场最前面的阵线。 孟满仓没有理会这个嘴上逗闷子的家伙,反而不断安抚着侯大志:“大志,一会跟紧我,莫要走丢了。” 侯大志咽了一大口口水,重重的一点头。 身旁不远的程千总将刀举了起来,高声大喊:“接敌!” 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喇叭声响起。 看着纵马飞驰而来的蒙古人,孟满仓猛地一推侯大志:“快将盾立好!” 马蹄不断打踏在地上发出阵阵声响,轰轰如雷,隆隆似潮信由远及近。 紧接着就是一阵箭雨落下,感受着盾面不断被箭矢敲击,以及附近中间者的闷哼和哀嚎,侯大志死死地抓住盾牌的挽绳,一边闭着眼睛,一边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 他确实被吓坏了。 悠扬的天鹅音响起,密集的铳声接连不断,借着还未腾起的白雾,孟满仓看到不少蒙古人被打落下马。 由于遭受到了鸟铳的攻击,同时中军这边有盾兵又有楯车,这群蒙古人也不敢靠得太近,又在侧翼放了一轮箭以后,转头向由南城兵组成的右翼冲了过去。 那里的防御更为薄弱一些。 “打旗号,叫南城的兵往山坡上撤,原地固守。” 北城下的韩林自然也看到了,对着身旁的旗鼓手高声道。 咚咚两声鼓响,韩林中军代表右翼的认旗摇晃了两下,向西侧一指,随后又一面蓝色的小旗在认旗旁边升起,如此不断反复,等南城兵确实执行了命令以后才停了下来。 韩林又看向了西面正在外围不断游猎的旅顺骑兵,开口道。 “调西面的骑兵去和南城兵一道协防。” “再令程千总,什么都不要管将中路的阵线推过去!” 第183章 中路 由于韩林的命令,中路阵线的三百刀盾兵与十数辆缴获的楯车组成了一道城墙,由乐亭营和旅顺守军组成的八百步卒,躲在这道城墙背后稳固向前推进,直逼女真人的大营。 往常都是女真人推着楯车,带着步卒杀向明城,如今形式一下子反了过来,叫佟养性嘴里有些发苦,蒙古人的箭虽然准,但是难以破盾更别提楯车了。 武讷格派出去的三百骑如今又被旅顺的骑兵缠住,对方都是一样的游走战法,一时间根本难以分出胜负。 面对不断推进的明军,佟养性不断地将大营中的兵力向外吐露,甚至连真正的女真诸申也投入了一百五十多个过去,而剩下的四百余他还要留着守卫金州,如果折损在这里,武讷格也许不会掉脑袋,他的脑袋是铁定要掉的。 佟养性向西侧看了看,明马兵调走以后,西侧就空了下来,按照哨马的探报那里只有二百余的步卒。 现在一切都看已经往西侧去的武讷格的了。 …… “杀奴!” 伴随着程千总的一声大喝,中路阵线的千余明卒也齐齐发出呐喊,两千余包衣、蒙古人组成的步卒迎了上来,其中还有一些穿着红甲和布甲的真鞑隐藏在其中。 双方在女真大营前一里之地绞杀了起来,一时间喊杀震天。 中段,乐亭营的两个贴队官,一正一副指挥着百余乐亭营兵,他们并不急于命令手下发铳,只是想将鞑子的大军放近了打,争取一击毙命。 孟满仓将鸟铳卡在侯大志拿着的燕尾牌的凹槽处,瞄准了一个红甲鞑子,听到悠扬的天鹅音以后,扣动了鸟铳的扳机。 随后一甩,将鸟铳背在了身后,野外浪战比不得守城,如此近的距离想要重新装填已经没有了时间。 他伸手从背后又抽出一支梭镖。 “掷!” 在喝令声中,孟满仓将手里的梭镖狠狠地扔了出去,百余支梭镖穿过还未消散的硝烟白雾与冲过来的鞑子们撞击在了一起,随后被贯穿血肉的人体后仰着被梭镖钉在了地上。 乐亭营前面的哀嚎声陡然响起,一轮铳,一轮梭镖给迎面而来的敌人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可惜的是这种杀伤力极强的投掷武器,只有乐亭营兵有,东江镇都快绝粮了,哪里用的起这种一次性的东西。 烟雾消散,当先的包衣和蒙古人也已经要杀到了近前,五六个鞑子红甲大喝着,驱赶着包衣和蒙古人向前冲。 “跟紧我!” 孟满仓将腰刀拔了出来,再次对着举着盾的侯大志大喊了一声,随即挥刀砍翻了一个刚刚从刀盾兵罅隙当中钻出来的包衣,明军的阵线如同在湍流当中的石头,即便再顽强,也仍有不少人撞破阵列,与刀盾兵身后的步卒相撞在了一起。 中段的战线上喊杀震天,人群相互攻伐,血雾阵阵,惨叫四起。 孟满仓用手中的腰刀格住一柄蒙古弯刀,对面的矮壮的蒙古人力气极大,压得他臂弯一弯。 侯大志嘴里发出毫无意义地“啊啊”声,抡着燕尾盾就打在了那个人的后背上,孟满仓顺势将刀撤走,背后遭受一盾,前面的阻力也消失,蒙古人重心不稳踉跄着向前栽倒,孟满仓瞅准位置,从其背心刺入,挑破了他的心脏。 四处都是交战的身影,孟满仓带着侯大志瞅准了一个红甲鞑子,提着刀就迎了上去。 那红甲鞑子正在乐亭营的旁边砍杀着旅顺的明卒,凶神恶煞的模样也激起了几个旅顺兵的注意,正在轮流围攻他,红甲兵在人群里来回躲避,不断地将蒙古人和包衣往追击的明卒前面推,似乎根本不在乎这些人的性命。 孟满仓和侯大志配合着又砍倒了两个包衣和一个蒙古人,为了掩护侯大志孟满仓自己也中了蒙古人一刀,不过好在蒙古人还没来得及发力,就被他抢先刺死,他中的这一刀也仅仅伤了皮肉。 人群的间隙当中,红甲兵趁着追击的几个明卒被包衣和蒙古人阻拦,又偷袭杀了一个明军,抽刀的瞬间就看见两个人影冲自己奔来,他微扫一眼,猛地将身前的一个包衣又是一推,拦在了孟满仓的前面。 孟满仓刚将这个包衣抹了脖子,与此同时一道寒光兜头劈下,咣地一声打在了横过来的盾牌上,这红甲的经验十分丰富,一击不中抽身又藏在了人群当中,左躲右闪。 看着如同泥鳅一般的红甲,孟满仓咬了咬牙,回过身对着乐亭营营兵的方向大喊:“给我来几个乐亭营的人,叫旅顺的兄弟杀这群包衣和蒙古人,咱们先把这群真鞑子给解决了!” “听满仓的!” 乐亭营一个姓宋的贴队官此时也反应了过来:“先杀真鞑!” 三四个乐亭营的人快速聚拢了过来,瞬间就组成了一个战斗小队。 “那!看到没有!往那边去!” 孟满仓此时又临时充当了这个战斗小队的队,指挥着小队往刚才那个红甲鞑子的方向杀了过去。 原本乐亭营的单兵战斗力就要比旅顺兵强上不少,在组成了小队以后,凭借着默契的配合,杀伤效果登时就显现了出来,左突右冲地不少包衣和蒙古人都死在了他们的手里。 举着燕尾盾的侯大志在正中间,两旁是两个腰刀手,不断挥舞着手中的腰刀将人挥退,孟满仓和另外一个人将腰刀换成了梭镖,走在后面不断对着旁边猛刺。 也许是杀得人太多,将这群包衣和蒙古人都吓坏了,无论那红甲鞑子怎么喊,哪怕是挥刀砍了两个人,孟满仓这个小队如同在水中的一个气泡,他们前进一步,周边就空出来一块,没人敢挡在他们前面填补缺口。 红甲鞑子一时间也慌了神,兴许是哪个包衣或者蒙古人恨他叫人送死,他一下子就被推搡到了小队的前面。 红甲鞑子大惊失色,但他的反应也够快,挥刀就砍了过来。 但这一刀又被侯大志的盾牌给挡下。 紧接着两把腰刀斜着切了过来,那红甲鞑子向后一跳刚刚躲过,一支梭镖就刺进了他的腹部,红甲鞑子哀嚎一声,不等他叫完,又是两刀直接砍在了他的脖子上。 看着软软倒在地上的红甲,孟满仓将梭镖拔了出来,随即凶神恶煞地冲着面前满是恐惧眼神的包衣和蒙古人们发出了一声怒吼。 满脸血污,白牙赤目,看起来格外恐怖。 第184章 中军 旅顺南城二里,范继忠拉开弓弦再次瞄准一个前面策马的蒙古人放了一箭,然而这支箭偏地离谱,扎在了那个蒙古人右侧十来步的地方。 范继忠偏过头,看见拿着弓的胳膊正在止不住地颤抖,即便是力小的马弓但也架不住连续开弓,他的胳膊已经不听使唤了。 “嘡”地一声响,一支箭打在他的铁笠盔上,让范继忠脑子猛地一晕,摇晃了两下,被旁边的骑手贴近稳住身子:“范头儿,没事吧?” 范继忠呆愣愣去看他,紧接着,一股血箭喷涌,呲在了范继忠的脸上,温热的血水浇得范继忠醒过了神,他赶忙趴在了马背上。 然而来扶他的骑手就没有那么好运了,一支箭整将脖子射了对穿后,将他从马上带离。 面对蒙古人的曼古歹战术,范继忠知道此时马力和人力已经枯竭,不能再去追了,他抹了一把脸,打了个呼哨调转码头往东坡奔去。 双方骑兵的尸体沿着路蔓延,无主的马儿放开蹄子肆意奔跑,时而停下来喘口气,低下头去扒拉已经枯黄的野草。 范继忠抽身而退,蒙古人也绕了一个弯以后开始追击放箭,远处山坡上一阵铳响,止住了蒙古人追击的脚步。 是在东坡上建立了阵地的旅顺南城兵,韩林以马步协同的方式,将这队蒙古游骑牵制住,双方的马兵的箭几乎都已经射空,短时间内都没办法再派上用场了。 范继忠从马上翻身下来,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其他马兵也和他差不多,坡上南城兵冲下来十多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拎着水囊和一些吃食,给这些骑兵补充体力。 接过水囊以后,范继忠先是猛灌了两口,随后整个又在满是茧子的手上浇了两捧去洗脸,看着手上的血水一时间又有些出神。 方才扶他中间的那个,就是之前在西边林子和他说“痛快”的那个旅顺骑兵小头目,两人颇有一丝惺惺相惜的意味,原本范继忠想着等战事结束就请他喝酒,这才一个多时辰,他就死了。 甚至,范继忠连他的名字都没来得及问。 “呜呜呜……” 范继忠猛然站起身,跟女真人打了几场仗,他知道这是海螺号,也是女真人的令号。 女真大营里许,双方正在中路不断的绞杀在一起,范继忠手脚并用,稍稍往坡上爬了几步,站在更高的地方去看。 女真人的大营又重新吐露出了不少兵,虽然看得只是一个个黑影,但也明显感觉不一样。 “是真鞑出来了?!” 范继忠心中一惊。 然而他顺势向西一看,立马寒毛都竖了起来,不仅中路的大营再次涌出了不少兵,而且他来的西侧林子旁,涌现出了一团黑影,正在往韩林所在的中军冲杀过去。 “快上马!回中军!” 范继忠大惊失色,往下跑时脚下打滑,翻滚了两圈跌落坡下,他也顾不得摔破了的嘴,连连催促骑兵上马,但等他们刚骑上了马,之前和他们交战的那些蒙古人已经拦在了路上。 …… “调虎离山么?” 尘土飞扬,韩林看着如同涌动的巨浪奔袭而来的蒙古骑兵,嘴中喃喃地道。 为了防止右翼的南城兵被蒙古人的骑兵吃掉,韩林将左翼的骑兵调了过去协防,如此左翼就空了出来,只有二百多南关撤下来的步卒,但这些步卒面对至少约有五百许的骑兵,只能重新躲回林子,根本连狙击的余地都没有。 韩林手里一共三千余兵力,中路一千余北城兵,右翼七百南城兵,左翼步兵加骑兵又约五百,除在城中守城的,他的中军只有三百不到的预备兵力,而且都是步卒,面对五百骑兵根本难以抵挡。 “请大人回城中坐镇。” 身旁的郭骡儿看了看,骑兵杀至中军还有一段的距离,他们此时就在城下,回城还来得及,因此略显委婉的劝道。 谁料韩林摇了摇头:“我要是回城,就是中了他的计,士气必颓,咱们好不容易占据的主动优势就全没了。” “大人是想以自己吸引这支兵马?可这也太凶险了一些。” 韩林哈哈大笑:“斩将夺旗!这佟养性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既然要赌,不妨就将赌注加大一些!” “即令!” 韩林喝了一声,随即身旁的旗号手赶忙躬身听着韩林的命令。 “着左翼南关兵、右翼南城兵全力进击女真人的营盘。” “着中军务必拼尽全力,不使战线后移一步,为左右两翼争取时间。” 看了看正要返回中军的游骑韩林继续说道:“着游骑不准返回中军,务必要挡住蒙古人东侧的骑兵,不叫其袭扰南城步卒。” “得令!” 随着一道道命令的传递,中军将旗的认旗纷纷挥舞,代表不同任务的各色彩旗也升了起来,一时间中军帐下,旌旗展招,随风猎猎。 看着越来越近的蒙古大股骑兵,韩林冷笑了一声,将马侧的弓摘了下来。 想换家,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 武讷格用刀背拼命地抽打着马臀,他的八百骑分成了两股,一股三百余冲向了南城兵,剩下一股则由他亲率,等待战机。 旅顺的守将果然上当,为了缓解右翼的压力,不得不将左翼的骑兵抽调了过去,由此左翼便出现了破绽。 而这场胜负的关键,此刻就执掌在他的手里,武讷格笑旅顺的守将实在是太大意了,竟然只敢留如此少的兵力护卫中军,这岂不是将胜利直接送到了他的手里? 甚至武讷格有了一个更加大胆的想法,在冲破对方的中军以后,借着马势直接杀入来不及关门的城中。 旅顺守军最大的倚靠告破,那在城外的明军就如同丧家之犬,只能任人宰割了。 武讷格舔了舔嘴唇,将指头放在口中,打了一个悠扬的响哨,奔跑着的骑兵们就将弓给摘了下来。 又一声呼哨,五百余支箭如同飞蝗一般冲向天空,到达顶点之后又如同密集的雨滴一样纷纷落下。 看着对面中军叠罗起来的盾牌,武讷格随即将刀给抽了出来:“挡得住箭,挡得住马势麽?!” “杀!” 武讷格大喊了一声,本阵骑兵也爆发出各式各样的怪叫。 第185章 营野 白雾腾空,铳响一片。 然而坠马者寥寥。 武讷格耍了个花招,他看似率队冲锋,然而却在五十多步的距离调转码头向右翼奔了过去。 “汉狗的鸟铳放干净了!如今他们就是围栏里的羊羔,杀!” “斩将者赏千户,夺旗先入者赏百户。” 武讷格哈哈大笑。 与明军多次交战的他如何能不知道如今明军此时最大的依仗就是犀利的火器,但火器的射速太慢,打放一轮过后,这个罅隙完全就足够他纵马冲阵了。 而且刚刚只是略微一扫,竟然发现这汉人的中军既没有设置拒马,同时也没有挖陷马坑,如此一来凭借着马势就能杀入汉人的中军。 武讷格高举着刀,不断有骑士大呼小叫着从自己的身边掠过。 他许下的赏格实在过于诱人。 透过人群的间隙,武讷格发现面对自己的猪突猛进,对面的中军竟然丝毫不乱,随即他就发现了不对,十来个步卒抱着一个长管的物什来到阵前。 虎蹲炮…… “停……” 他刚将这个字喊出去,紧接着五六声滔天的炸响就从对面传来,眼前一片人仰马翻,哀嚎遍野。 武讷格的马术还不错,纵马闪到了一边,防止前后撞向自己。 随后,听到城头也是一片“突突”地响声,铅子、石子胡乱飞溅,打在地上激起道道烟尘。 中军阵前二十余步,人马的残肢断臂四处抛洒,惨烈异常,冲在最前面的蒙古人几乎都被打的血肉模糊,不成人形,而后面的则一片人仰马翻,不少人被压在马下,发出阵阵惨嚎。 看着眼前的场景,韩林心中简直乐开了花。 这群蒙古人可比女真人要好骗的多了。 不管是将游骑撤走,还是抢先放铳,这都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绽,就是为了将骑兵给吸引过来。 这群蒙古人要是真在战场上四散,四处游猎,反而给他的威胁更大,不如一股歼之。 本来他也没抱什么太大的希望,没成想这群蒙古人就是如此的失智。 怪不得能被汉人和女真人亮两相压制。 “曼古歹是吧,时代不一样了。” 看着匆忙逃窜的三分之一蒙古骑兵,韩林冷笑了一声。他最大的依仗就是城头和所带的虎蹲炮,这两样东西在阵前虽然也有用处,但是如果阵线不稳固的话,也只能用一次,而在这拥有稳固阵线的后部中军,用处可就大了。 听到前面的哀嚎声,韩林再次下令:“还在前面的那些蒙古人,已经死了的都砍了脑袋,没死的都拖回阵中羁押起来!” 百余明卒提着解首刀气势汹汹地就奔着阵前冲了过去。 …… “啪”地一声,孟满仓已经卷了刃的腰刀从中间断裂,紧接着一支长枪就扎在了他的小腿上,随着枪刃的抽出,孟满仓痛得大叫随即跌倒在地。 几乎已经拿不住盾的侯大志将燕尾盾背在背后,一个猛扑就扑到了孟满仓的身上,让随之而来的第二枪扎在了盾上,锋锐的枪尖将盾牌刺破又刺在了侯大志的后背。 侯大志痛得哇哇大叫,但仍死死地压着孟满仓不放。 几个乐亭营的兵见队友受伤遇险,赶忙过来支援,将左近的敌人击退。 感受背后的枪尖抽走,侯大志的眼泪淌了下来,滴在孟满仓的脸上,奄奄一息地道:“满仓……满仓……俺是不是要死了?” 孟满仓将他掀开,强忍着小腿上的剧痛,开始为侯大志检查伤势,看着其背心的一点点血迹孟满仓哈哈大笑了两声:“别他娘的嚎丧啦,你死不了,就是破了点皮儿。” 孟满仓将盾牌抄了起来,看着上面拇指大小的破洞,又看了看还躺在地上的侯大志心中一阵感激。 枪尖虽然刺破了盾牌,但是大部分力道也被盾牌所挡,侯大志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但舍命相救的这个举动,让孟满仓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俺没事……俺真没事?!” 侯大志从地上蹿了起来,两个劫后余生的人相拥而泣。 此时中路的阵线正在步步往前推,孟满仓小腿受了贯穿伤已经无力再战,只能在侯大志的搀扶下往后走,后方五六十步外是一个临时的伤兵营地。 扶着孟满仓坐下,侯大志用腰刀将自己的衣服切成碎布条,给孟满仓做了包扎。 孟满仓咬紧牙关发出阵阵闷哼,冷汗从额头冒了出来。 他无比担心的看着自己的小腿,要是这条腿废了,以后想在军中效力是不可能了。 侯大志一边替他包扎,一边嘴里不断地念叨着:“满仓,你看,你带我来是对的吧?要不是我,你现在就死啦!” 孟满仓忍着痛拍了拍侯大志的肩膀:“大志你说的没错,俺这辈子做的最对的就是带你上了战场。” 侯大志憨厚地笑了一声:“这可是救命之恩,你得想想咋报答俺。” 孟满仓一瞪眼睛:“咋的?药王殿里,药王爷爷救了我一命,我准备回去将他给供上;你救了我一命,也想吃点香火呗?行,回去我给你立个长生牌位,也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 “俺不是那个意思……” 侯大志将碎衣服做的绷带一勒。 “哎呦,你娘老子的,轻点,他娘的太疼了。” “不勒紧点一会就松了,就止不住血咧。” 侯大志没管孟满仓,随后接上了刚才的话题:“俺说的意思是,等回去以后你可得帮我入了你们的乐亭营。” 孟满仓一愣,想不到经历了战阵的九死一生,侯大志仍没死心,于是默默地问道:“我是走投无路才投的军,乐亭营里也大部分都是和鞑子有血仇的东人,你个农夫等回到登州以后老老实实地种地不就成咧,干啥一定要干这个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事儿?” 侯大志摇了摇头:“啥农夫咧?俺家的地前年典给大户了,俺成了佃农咧,今年旱地没收上多少收成,俺瞧这个架势,明年怕是旱的更严重,你们乐亭营只要肯卖命就能有活路,俺就想着带着家里都去乐亭。” 接着侯大志认真地看着孟满仓道:“你觉得俺肯卖命不?” “那是铁定的!” 孟满仓毫不犹豫地对着这个农夫点了点头。 “俺觉得你这个人能处,俺就跟你走在一处,要是死了,那也就是命数,再说了,听说乐亭营战死的兵,家里都有着落,俺觉得死了也值……” 孟满仓拍了拍侯大志的肩膀:“瞎他娘的说什么浑话,你死不了,我也死不了,等这次回去,俺就亲自去求韩大人,放你入伍!” “真的?” “真的!” 侯大志异常高兴刚要说话,猛地站起身向女真人的大营看去,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嘴里结结巴巴地道:“旗……旗……” 孟满仓背对着女真人的营盘,他看到侯大志的样子,脸上一白,紧跟着回身望去。 女真人营盘的西北几面旗帜高高竖起。 是乐亭陆营第二部和乐亭水营的认旗。 第186章 破贼 旅顺西北龙河口浅滩,十数艘小船缓缓靠岸,数十个红衣明军通过跳板跳到岸边,随后散向四面八方进行进行警戒。 在其身后,大批的明军陆陆续续地靠岸,在岸边集结起来。 张孝儿一边指挥着陆营第二部的集结,一边看着水营的水手将几片结实的木板搭在船帮,四五个人抬着长达六尺的千斤佛郎机炮身搭在了木板上,岸边也有四五个人接着,一点点地沿着木板将其滚落在岸。 “小心些,这玩意可金贵着呢,董副把可说了,咱们陆营要是弄坏了,得赔人家。” 张孝儿对着搬运的几个人说道。 张孝儿原本就是城头的炮兵,当初炮轰努尔哈赤就是他瞄准的放的炮可以说是陆营当中最懂炮的人。 龙河口在旅顺城西一里半,相比于鞑子韩林有水营的加持,他自然不能放过这个优势,因此早在他决定出城迎战时,乐亭陆营一司二部的三百余外加水营水手一百余便通过小舟从龙河口溯流而上,在西北六里处登陆。 如果说武讷格的八百骑是鞑子依仗的胜负手,那水陆二营的四百余的乐亭营兵便是韩林的胜负手。 人数虽然不多,但他们带着千斤佛郎机两门,虎蹲炮八门,一共十门炮,这都是从舰船上拆下来的。 虎蹲炮和炮子火药等物都能通过独轮车推着走,但佛郎机炮重达千斤,这玩意可不太好移动,一般都是放置在船上和城墙上,韩林硬是将其搬到了陆上。 千斤佛郎其实原本有炮车的,不过那个炮车最主要的就是将佛郎机炮架起来,只能短距离移动,长距离移动不出一里地,估计就要损毁。 因此张孝儿在佛郎机下架设了滚木,一点一点的滚着走,从浅滩到战场还要有四里多地的距离,这也就是为什么双方打了好几个时辰他才终于赶到。 韩林以己以旅顺兵充当正兵将鞑子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住,鞑子也没想到竟然有一队骑兵绕到了自己的身后。 见到中路已经推进到鞑子大营一里许,张孝儿也在鞑子大营一里左右的地段占据了一个小坡,将佛郎机组装好了以后,张孝儿才让人将乐亭营的旗号竖了起来,由此向全军通报自己已经就位。 身后左翼猛然冒出了一堆兵马让女真人的大营一阵慌乱,佟养性将战线进一步收缩,同时抽调了一批数百人组成的人马准备先将身后的这个肘腋之患除掉。 然而这群刚刚集结好的兵力刚刚走出营门,对面小丘上就猝然响起了雷鸣一般的炸响。 虽然佛郎机由于以子母筒填装导致密闭性不好,比红夷大炮、大将军、二将军这类火炮的后坐力小一些,但仍激起一片扬尘,两枚一斤重的实心弹呼啸着砸在了营前三四十步的位置。 虽然没有打中,但仍让鞑子的兵慌乱异常,原本还想冲过来的脚步猛然一滞,又开始纷纷向营中回返。 一些真鞑抽出刀不断砍杀着后退者,又将他们赶了回来。 张孝儿看了看,觉得效果并不太好,他想了想,随即一挥手大喝道:“陆营带着虎蹲炮向前推进五十步,巩固阵线,水营收炮等战线稳固以后推过来!” 说完张孝儿提着鸟铳,身先士卒地往坡下跑。 见到乐亭营的水陆两面认旗,韩林的心中大定,随后向旗号手再次下了令:“中军,前压。” 进军鼓不断擂着,代表中军的帅旗也从地上被拔了出来,插在了一辆马车上缓缓向前推进。 与此同时,十数面代表各个队伍的认旗也在中军帅旗的后面紧紧跟随,随风猎猎,看起来威势十足。 四面八方传来一阵欢呼声,中军前移给了他们无比的信心,原本几乎力竭的身体猛然又爆发出一阵余力,将面前的敌人打得节节败退。 孟满仓由坐变躺,看着天空上两三点云朵呵呵地傻笑了起来。 范继忠看着蒙古人骑兵仓皇逃窜的背影,从肋下拔出了一支箭,一阵疼痛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毛。 张孝儿刚带着陆营结了阵,准备给来犯的鞑子迎头痛击,但此时的他正目瞪口呆地看着重新集结起来的敌人还没前冲就猛然向后撤退,如同刚刚燃烧起来的火,被人狠狠的踩了一脚,星点四溅,随即熄灭。 “呜……” 牛角号声从女真人的大营传了出来,女真人的帅旗也开始向后撤。 两面帅旗一进一退。 胜负已分。 无论乐亭营的营兵,还是旅顺的守卒所有人都看向了己方缓缓往前阵移动的帅旗。 寂静无声当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句:“万胜!” “万胜!” 四面八方欢声雷动。 爆发出来的呐喊在远处空落落地山谷当中产生了回响。 “大捷啊!” 郭骡儿坐在马上,对着身旁的韩林笑道:“这仗打得着实痛快。” 韩林脸上也浮现起了笑容,虽然对面大部分都是蒙古人和包衣,但无论如何他还是用尽了各种办法将俩倍于己的敌人给打跑了。 而且,用的还是城外浪战,与鞑子在原野上相互攻伐的法子,这仗打得十分解气。 “恭贺大人破贼!” 甫一至阵前,程千总便抢先对着帅旗下的韩林单膝跪了下去。 “恭贺大人破贼!” 紧接着整条阵线的卒伍们也跟着跪了下去,纷纷大喊,三呼以后原本还不那么整齐的喊声,最后终于汇聚成一句话:“恭贺大人破贼!” 韩林从马上翻身下来,一把将程千总给扶了起来,嘴里道:“此战乃张游击在后运筹、程陆两位千总于前挥指,万千弟兄面对面与奴贼奋杀之果,如此之捷,韩某安敢独功?!” 接着韩林转向前线的卒伍们,躬身一拜:“要恭喜,也是韩恭喜诸君,韩某也代张游击、程陆二位千总谢过诸君奋勇杀贼,力破奴营!” 紧接着他又直起身将刀抽了出来,大喝道:“万胜!” “万胜!” 如雷的欢呼声再次在旅顺城外响起。 第187章 再进 崇祯元年九月二十八日,旅顺南关,佟养性的总兵旗在南关城的正中蔫哒哒地飘着,亦如佟养性此时的心情。 他没想到自己故作玄虚的出兵到旅顺城下,本以为能将旅顺的守军吓得龟缩在城内,但谁能想到自己的计划不仅没能成型,反而吃了一场败仗。 低矮的营房当中,佟养性看了一眼身旁坐着的武讷格,就见他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包衣也就算了,但是武讷格麾下的外藩蒙古可是损失了不少,甚至连他本人也只是凭借着丰富的经验逃出了一命。 过了良久佟养性才微微曲着身子向武讷格道:“武讷格,你且放心这件事都是我自作主张,到时候大汗责罚下来,都由我一力担待。” 武讷格看了一眼他,有些颓然地叹了口气:“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我也是同意出了兵,这件事终归要给大汗一个交代,咱们俩怕是谁也跑不了,除非能找到一个替死鬼。” 佟养性苦笑道:“都这般时候了,哪里能有什么替死鬼,等大汗从兴安岭回来罢,咱们也是出于大计考虑,再说一个总兵、一个男爵,大汗终归也不会杀了咱们。” 武讷格点了点头,随即恨声道:“谁成想那个韩林就在此处!若不是他,咱们的计策就成了!” 佟养性也直咬牙:“等下次再遇到他,定然将他捉过来碎尸万段,以报今日之恨!”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了一个声音:“主子,尼堪们往南关来了!” …… “禀都司,一个半时辰以前,鞑子的大军撤出南关往北走了,看那意思应该是要回金州。” 韩林看着烧得的焦黑的砖石淡淡地点了点头,佟养性在南关当中放了一把火以泄恨,见鞑子退了以后,前哨营便入了南关,开始救火,虽然火已经被扑灭,但四处还有青烟冒出。 自此南关又复,双方再次回到了此战前的地盘。 虽然他假借了张攀的名义,但到此时此刻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整场战斗都是他韩林居中调度指挥的结果。 贼奴的计策被识破,攻势也被挫败,此战韩林以旅顺兵为正兵,乐亭营兵为奇兵,合三千之数打败了双倍的贼奴。 阵斩包衣、蒙古人八百余,虽然包衣和蒙古人的脑袋不值钱,但那也是八百多人,更何况还有真鞑三十七人。 说是大捷也不为过。 此外,还在阵前和沿途俘获蒙古人二百余,包衣几近四百,可以说佟养性此次受到了重创。 佟养性后撤以后,韩林见己方也没有太多余力,为了稳妥起见,先是打扫了一番战场等待右翼的南城兵过来以后,韩林点了千五尚有余力的卒伍,才开始在佟养性大军的后面追赶。 不过佟养性也是一员宿将,虽然手里的兵大部分都是蒙古人和包衣,但他还是将最核心的真鞑进行殿后,没给韩林太多的破绽。 因此双方间隔两里地,你退我进,你扎营,我也扎营,一直到了南关。 程千总挎着刀来到韩林面前,对着他呵呵笑道:“都司,南关既守,那这场仗终归是结了。” 韩林看着北面高耸的大黑山摇了摇头:“还没结。” 程千总一愣,开口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许他来,也许我去,既然他敢到旅顺耀武,我如何不能去金州扬威?” 程千总的眼睛蓦然瞪大,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措辞来,只能感叹了一句:“大人的胆子真大……” 韩林似笑非笑地道:“如今毛帅在东边四处攻掠,咱们旅顺也不能落了人后不是,四处烽烟频传,怕是皇太极在蒙古那边也不能踏实。” 说着韩林又对身旁的张孝儿问道:“那群蒙古人都带着呢吧?” “回大人,都带着呢,就在阵后押着。” “那成,盯紧点,一个也不许跑了。” 在南关驻扎休整了两日以后,第三日一早,韩林便带着人向金州城进发。看着明人反客为主,竟然踏过了双方默认的地盘,奴贼大惊,一路上总有鞑子的哨骑远远地观望着他们这一队人马。 但刚败的鞑子面对新胜的旅顺兵也不敢上前阻挠,只能不断派人向金州方向传递信息,剩下的则如同护送一般,一路看着这群明卒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了金州的地界。 刚刚回到金州的佟养性,此时也终于知道了毛文龙正率着东江镇兵在南四卫四攻掠的消息。 而又接连听闻听到旅顺的守卒向金州方向行进,不知虚实的他有些心惊肉跳,一面派人往沈京方向报告消息求援,另一方面则让刚刚回来的大军加紧巩固城防。 旅顺没打下来,他遭受的可能是去职罚物的惩罚,但是金州要是丢了他去的可就是脑袋了。 金州城的总兵府在城东北隅,原为金州卫的衙署。在被女真人占去以后被改为了总兵府,退思堂中,刚刚将塘马派出去的佟养性,负着手,眉头紧锁在不大的屋子内来回踱步。 “主子,武讷格主子来了。” 堂外一个声音响起。 “快请他进来。” 随着房门“吱呀”一声,武讷格推门进来,看着佟养性不由得问道:“什么急事,一定要我立马来见?” 在刘兴祚被调回沈阳以后,佟养性和武讷格便被调过来联手守卫金州,佟养性为正,武讷格为副。 “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武讷格叹了口气:“刚刚接到报,毛文龙从獐子岛往凤凰城去了;在大小长山岛的东江镇兵也从归服堡、黄骨岛堡上了岸,正在往岫岩一带去。” “怎地东江镇突然动作如此大?!” 武讷格皱着眉头说道。 佟养性脸色阴沉,引着武讷格坐下:“怕是毛文龙知道了大汗引兵东去的消息,这才来犯。” 武讷格啪地一拍椅背的扶手:“真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 自从东江镇开镇以来,几乎每一次得到女真人在东边有动作的消息,毛文龙必然在西边搞出一番动静来,南四卫屡遭其扰,甚至有时其触角都到了辽阳周边。 备受其牵制的女真人,将毛文龙视为附骨之疽,去年女真人在朝鲜攻克了其陆基铁山以后,毛文龙稍稍消停了一下,没想到这次又来了。 “还有个更坏的消息。” 看着武讷格佟养性道:“旅顺兵已经往金州来了!” 武讷格霍地一下站起身,紧咬牙关:“在旅顺他有城池之利,如今到了金州就是我们有利,他怎么敢来!” 接着武讷格又对佟养性道:“等他到了,我便出城,这次定然要将他杀个片甲不留!” 第188章 叫阵 九月二十九日午时三刻,金州卫城东南三里庄先农坛。韩林站在三尺高的祭坛上,向西北的金州卫城观望,张孝儿以及守卫旅顺南城的陆千总就站在他的身后。 先农坛本来用于春秋仲月上戊致祀,特别每岁清明后第一个亥日,先农坛上都会供奉猪羊牲贡,百姓和守土官们都会前来观礼,守土官会亲自扶犁行九推礼以表示朝廷对于农耕的重视,同时祈祷上天降泽,保佑风调雨顺,秋有所获。 然而如今的先农坛不管是台面还是阶梯,石砖的缝隙当中都长满了荒草,显然已经被废弃,由此而望,目之所及尽是一片荒凉的景色。 金州卫左近山水皆有,田肥地沃,只是处在双方交战的最前沿百姓民或跑了个干净,或被努尔哈赤迁往内陆。 一个人影拾街而上,来到韩林的面前略一躬身:“大人,范继忠来报说又截杀了两个金州跑出来的蒙古信使。” 郭骡儿从怀中掏出两封信递给韩林。 韩林接过略微翻看一眼,随后笑道:“不断往北送信,看来他急了。” 郭骡儿笑道:“看来鞑子已经慌了,害怕咱们攻城。” 陆千总将马鞭在手上一拍,大笑道:“想不到鞑子也有困在城中的一日,如今毛帅把南四卫搅得天翻地覆,怕是就算有援兵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救哪里了。” 只有张孝儿略微有些遗憾地:“只可惜咱们手上只有千五的兵,打不下这金州卫来。” “打下来最后也得撤。” 韩林摇了摇头:“没必要费那功夫和人命,他佟养性和武讷格故作疑兵想堵了咱们的城门,如今咱们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此时韩林率兵反而将佟养性武讷格的门给堵了,估计两个人正在为此郁闷。 “咱们敢出城浪战,但是怕他们没那个胆子!” 对于韩林在野外击退鞑子,旅顺的陆千总对此赞不绝口:“通过这件事,两两相交高下立判啊……” 在战胜了鞑子以后,这两天旅顺城的兵气势如虹,韩林也听到了太多的赞誉,对此已经产生了免疫,因此转移话题了话题。 回过身对着郭骡儿道:“一会告诉继忠,要是信使可以不用截了,他派人将信件传出去最好,鞑子那边人心惶惶,一方面可以给毛帅助势,另外一方面也可以给皇太极施压,由此他在蒙古那边也不会久留。” 郭骡儿撇了撇嘴:“那虎墩兔(林丹汗)是个扶不上墙的,估计皇太极一露面,他就跑了。” 对于林丹汗韩林也是心里恨得直痒痒,要不是此人志大才疏、欺软怕硬,但凡他敢联合大明和形成三面夹击之势,鞑子也不会发展成现在的模样,现在察哈尔部只敢欺负欺负弱小的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诸部,但凡听到女真人来了,跑得真跟兔子一样。 也不知道那边现在情况如何了。 为了给金州城进一步施压,韩林在金州卫南门承恩门外两里地扎下了营盘,并且派人出去叫阵,十几个明卒城外跳着脚骂着,从佟养性和武讷格的祖宗八代,到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的老母全都问候了个遍。 并且还将代善和阿巴亥的丑事添油加醋极尽详实的描绘了一番,仿佛当时他们就趴在床下一样。 此外,还骂皇太极是个不忠不孝之徒,说其为了上位在河畔设了伏兵将努尔哈赤用炮给轰死了,紧接着在努尔哈赤尸体还未凉之际,又把知情的阿巴亥给勒死,就怕那三小贝勒报复。 说得也和真的一样,这让韩林和张孝儿这俩真正轰了努尔哈赤的人不禁面面相觑。 张孝儿捅了捅韩林,低声道:“啥时候咱俩成了皇太极的人了?” 韩林想了想,将声音压到最低:“说得对,要是,咱也是岳托岳大贝勒的人。” 两个人同时大笑了起来,让旁边的人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城外的污言与秽语并架,鞑子的爹娘与祖宗齐飞,骂得那个难听,让韩林都感叹,如果骂声能化为炮子儿,此时的金州城怕是早就被砸塌了。 面对叫骂,城头的鞑子们只能含恨地放了几箭,不过这些叫阵的明卒距离把控的很好,这些箭全都落在十几步开外。 这些明卒们就叫得就更欢了,嘴上不依不饶又解了裤子开始放尿,将那活儿乱摇乱晃,使劲羞辱着城头的鞑子,更有甚者将那些箭捡了起来,拿箭羽开始揩起了屁股。 可以说是杀伤力不大,侮辱性极强。 但无论如何羞辱,城内的鞑子们就是四门紧闭,坚决不出。 想了想,韩林也决定亲自整个活,给鞑子们看个节目。 骑上马,韩林来到阵前,身旁的张孝儿扯开嗓子对着城头高喊:“钦命开平中屯卫指挥佥事,署乐亭营守备事都司,从四品宣武将军,韩林韩将军请佟总兵、武男爵来阵前一晤!” 他刚喊完,城头上也高声回了一句:“俺们主子一下子见不了那么多人!” 张孝儿登时目瞪口呆。 韩林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 但身后的明卒们不干了,他们正觉得没趣,此时见自己的主将站了出来亲自叫阵,一方面抱着看好戏的心理,另一方面也对鞑子这般冷落自己主将十分不满,于是纷纷齐声大喝—— “请佟总兵、武男爵来阵前一晤!” “请佟总兵、武男爵来阵前一晤!” “请佟总兵、武男爵来阵前一晤!” 由是三呼,千五百人的声音在金州卫城的上空响彻,声震寰宇。 面对城外的明军,佟养性和武讷格哪里坐得住,其实早就在城头看着了,此时再也不能装作听不见。 于是佟养性和武讷格从人群当中走了出来,来到了人群的最前面,佟养性对着城下喊道:“佟养性和武讷格在此,韩林你若是要说些没用的闲话,就且回去,你要是有种就来攻城!” 离着太远喊得累,韩林掐算了弓箭准头和杀伤力,进到一百三十步左右的距离后对着佟养性道:“久闻佟总兵和武男爵威勇,我这里有笔价值千金的买卖,看两位想不想做?” 第189章 好戏 佟养性扶着城墙嗤笑道:“你要是想说什么降顺赏金之言,我劝你莫要白费那个心思,莫说就以你这千五百人之数打不下来这金州城,便是真个叫你打下来,我和武讷格也不会做那不忠不义之事。” 但他显然是想错了,韩林微微摇了摇头:“想啥呢,佟总兵。” 接着他拍了拍脑袋笑道:“听说我这颗脑袋被皇太极赏下了千金的赏格,我说的买卖就是你出城来战,看能不能拿下这颗脑袋,赚了那千两的黄金。” “原来你还以为我是叫你投降啊……我乐亭营谁都降得,有二不接,首当其冲的便是你和李永芳这种汉奸!” 接着韩林对着城头高声怒骂:“你也妄敢称忠道义!尔祖以奴颜婢膝侍我皇明,摇尾乞怜才从蛮荒建州迁居抚顺,方成一方望族。尔不念皇明圣恩,谄谀伪汗老奴,向旧主狺狺狂吠,何来忠义之言?!你且放心,我必不会教你行那三姓家奴之事,他日逮到你,定会亲手将你碎尸万段!” 身后的卒伍纷纷拍着巴掌叫好。 佟养性倒是,不把这些话当回事,哈哈大笑了两声,对着韩林道:“我本就是诸申,何来叛逆之说?你也等着罢,你这颗人头我要定了!” “且出来一战!” “且放马攻城!” 两个人谁也不饶谁。 随即韩林又在佟养性的身旁一扫:“谁是武讷格?” 武讷格冷笑着往前踏了一步:“你且有什么话说?” 韩林瞅了瞅他,冷笑了一声:“果然是暴戾恣睢之辈,话,待会再说,我且给你看场好戏!” 说着,韩林向后一挥手:“将那群畜生都给我拉上来!” 韩林的话音刚落,明军的大阵中,就被推出来二百余人,这些人以二十人为一组被绳子拴着,每个人身边都跟着一个明卒。 头上的辫发表明了他们的身份,是武讷格麾下的蒙古人,他们在阵前和沿途被俘获。 武讷格脸色阴沉的看着,他好像已经明白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这两天,韩林没让这些蒙古人吃一粒粮,只给了一些水来保证他们不死,而在此刻,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生命要走到了尽头,因此脸上布满了惊骇,可身上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身旁的明卒连拖带拽地往前走着。 “押一队上来。” 听到韩林的吩咐,张孝儿和陆千总领着人将二十个蒙古人推搡到了最前面,刚一站定就被明卒用刀把击打腿弯跪倒在地,随即一片哭喊求饶声响起。 “斩了!” 韩林也丝毫没有废话,当即就下了令。 噗噗一连串的轻响,刀光当中一些脑袋落了地,还有一些明卒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没砍好,只砍断了一半的脖子,随后又用手中的大刀,冷笑着,一点一点将脑袋卸了下来。 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和鞑子以及蒙古人有血仇的,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害怕和犹豫,有的只是大仇得报的快意,甚至有人兴奋地嘶吼了起来。 紧接着又一队蒙古人被推了上来。 韩林眯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武讷格,开口道:“再斩!” “斩!” “斩!” “斩!” 在韩林的命令刚刚下达完毕,一千五百的明卒挥舞着手中的兵刃,齐声大喝。 在极具节奏的“斩”字当中,刀光之下,又是十个人头滚落在地。 弥散开来的血腥味让人心中的战意、杀意与恨意不断升腾,明军每个人都瞪着血红的双眼,呼吸急促地看着城头,此时只要韩林下令攻城,估计这一千五百人就会不要命的冲上去了。 当面斩杀其众,这比什么言语和动作上的羞辱都来得更加直接,城头上的鞑子和蒙古人有人脸色发白、有人大声怒吼、有人两股战战,还有人举起了弓箭不断发箭。 可惜都是无用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群蒙古人一队接一队的引颈待戮。 接连斩了五队,韩林将手高举,挥停了身后的呐喊,接着他冷眼又看向城头:“我方才说了我乐亭营有二不接,其二的就是你们这群登过觉华岛的鞑子和蒙古人!” “武讷格!” 韩林大喝一声:“天启六年,你奉老奴之命攻打觉华岛,戮我满岛军民合计七千有奇,你可曾想过,今日我这个觉华岛遗民当着你的面报仇!” “可惜今日我只能为二百人报了血仇!” 韩林伸出两根指头在脑旁高指向天:“我韩林今日对天发誓,定要将你武讷格及你麾下那群蒙古杂种屠个干净!用你们的肠肚为殡紖,用你们的脑袋为魂幡,用你们血肉为牲祀,以飨觉华岛七千冤魂!” “至于你!” 韩林又伸手指向武讷格:“只要让我抓住你,我会在觉华岛上将你割成七千片,一片一片,抛洒在全岛,然后再叫道士做法,将你的恶灵,茫茫沧浪,寂寂空山当中,永世不得超生!” 听着韩林恶毒的诅咒,武讷格不由自主地幻想那个场景,脸色有些发白。 此时的蒙古人几乎人人信奉黄教,而黄教对于因果之事极为看重,当韩林说出他自己是觉华岛遗民,同时在他面前斩杀这些蒙古人时,武讷格甚至一度以为自己的因果报应来了。 而韩林恶毒的诅咒更让他心中产生了无限的恐惧。 佟养性怕武讷格在阵前丢了面子,赶忙向手下的家丁使了个眼色,两名家丁一左一右将武讷格夹在中间,伸出手隐隐地将他扶住。 佟养性倒是不怕,他既不信奉黄教、也不信奉女真人的萨满教,对于他来说,要是诅咒有用的话,他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因此佟养性再次对着韩林喊道:“韩林,你休要在这里装神弄鬼,大放厥词!有本事你就打下金州来!” “天道好轮回,报应不爽!你我就等着看罢!” 说完,韩林对着阵后再次大喊:“继续,将这蒙古人全都斩了!” 有节奏的“斩”字呐喊再次响起,一队又一队被俘获的蒙古人被推到了阵前,随后被砍掉了脑袋。 韩林仍然觉得不解气,又叫人将这二百颗脑袋垒叠成了京观。 鲜血汇聚成河,蜿蜒流淌。 在正午的太阳下,二百余颗被垒成京观的脑袋上,失去了光泽的空洞眼神望向金州城头。 让人从心底发寒。 第190章 贼援 寒风将掀起战裙的裙摆,韩林站在用木头搭建的小将台上不断观望着金州左近的地形。 身旁的郭骡儿和张孝儿一一记下,留待日后绘制更精准的金州舆图。 看着城头不断游走的黑点,韩林在想是不是应该把望远镜给弄出来。 西方的望远镜此时已经传入大明,汤若望还和李祖白共同翻译了《远景说》一书,制作的方法也写的明明白白,不过囿于此时的玻璃烧制技术以及镜片抛光技术,难以控制镜片的厚度、曲率等等,因此真正大明产的望远镜还没生产出来。 真正带了兵、打了仗,韩林才知道这玩意究竟有多么重要,他准备回乐亭以后要将这个科研项目提交给军器司。 “看来佟养性说什么也是不肯出城了。” 张孝儿对着韩林说道:“咱们的粮草还能支撑两日,金州到这里一百二十里,路上颠簸粮食运不上来。” 郭骡儿看着城下仍叠罗着的京观嗤了一声:“没想到这佟养性和武讷格还真的沉得住气。” “这佟养性确实没那么简单,要不是咱们在这里,识破了他的诡计,估计他此时还在堵着旅顺的大门儿,吃了一次亏以后,看来这佟养性现在是必定不会出城了。” 今日已经是韩林率军围城的第三日,无论是派兵叫阵还是自己言语相激乃至在城下砍了二百个蒙古人,佟养性就是龟缩在城内死活不出来,让韩林进一步扩大战果的愿望落了空。 “收拾收拾,咱们回旅顺。” 韩林刚要转身下台子,突然远处一骑飞速地往大营赶来,手上不断挥舞着红色的三角旗。 那代表着紧急的军情。 三个人相互对望了一眼,张孝儿皱紧了眉头:“出了什么事?” “报予大人知道,北坛方向出现了大批的鞑子。” 被人引着来到韩林面前,报信的骑兵就立刻翻身下马单膝跪倒在地,对着韩林说道。 “可看清楚是什么人了?” 那哨骑摇了摇头:“对方没打旗号,但已经确认是鞑子了,范头儿叫我赶忙回来报信,他还在那里侦测。” 张孝儿有些惊讶地道:“真叫他给请到援兵了?看来毛帅那边的势头应该已经被挡了。” 郭骡儿沉思了片刻,开口问道:“人数大概有多少?” “大概二百余,不过这些人的装束有些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儿?” “俺也说不好,就是咋说呢,感觉像是有甲片,但又没有反光,然后手里拿的要么是叉子,要么是大枪。” 韩林和郭骡儿对视了一眼:“就像是去了鳞以后的鱼皮?” “对对!就是和大人说得差不多。” “那肯定就是鱼皮鞑子了。” 郭骡儿肯定的道:“怪不得能有余力,原来是把鱼皮鞑子给叫过来了。” 此时的女真人分为三大部,分别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东海女真,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都是熟女真演化而来,而东海女真(野人女真)则被称为生女真,分部在黑龙江下游、乌苏里江等更偏远的地方,与熟女真相比,生女真更加野蛮,夏天巢居、冬天穴居。 而鱼皮鞑子(就是后来的赫哲族)就是生女真的一支,最显着的特征就是穿着鱼皮衣裤和鱼皮,武器多为弓箭、鱼叉以及激达,也就是哨探手中说的大枪(阿虎枪)。 也正是凭借着这几点,韩林和郭骡儿确认了对方是鱼皮鞑子。 由于与大明相较女真人的丁口还是少了一些,因此建州女真时常去掠夺鱼皮鞑子充作丁口,因此鱼皮鞑子又演化为了剃发黑金和不剃发黑金两支。 这些鱼皮鞑子见过的世面更少,往往通过食物和一些小恩小惠就能让其心甘情愿的卖命,哪怕面对十数于己的敌人,也敢上去拼命,一般的情况下都会用来冲阵或者攻坚。 不过韩林对于鱼皮鞑子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哪怕他在奴地呆了小半年的时间,哪怕已经和鞑子大大小小打了好几仗,但也依然没见到过这批人。 想不到这么神秘的鱼皮鞑子,竟然在这里碰见了,而且一次就是二百。 张孝儿也听过鱼皮鞑子的传说,有些颇为忌惮地道:“大人,金州城内应该还有数百的真鞑,这下又来了二百鱼皮鞑子,咱们是不是趁着鱼皮鞑子未至,这就开拔?” 略微沉吟了一下,韩林摇了摇头将否决了这个提议:“我军新胜,气势正弘,昨日还在城下骂阵,他来的人多也就罢了,如果连面都不照一下就这么匆匆后撤,恐折士气。这可是好不容易才用人命堆起来的。” 与张孝儿的相对保守不同,郭骡儿倒是十分赞同韩林的主张:“大人说得是,孝儿你啥都好,就是行事求稳有余,上进不足。” 郭骡儿舔了舔嘴唇:“他再厉害也不过二百人,咱拷打过汉人、拷打过包衣、拷打过建州鞑子,倒还没拷打过鱼皮鞑子,也不知道这火红的烙铁是不是一股子鱼腥味儿,今天倒要抓一个过来尝尝咸淡。” 张孝儿和郭骡儿的关系比较亲密,听到郭骡儿的嘲笑,张孝儿也不以为意:“你懂个鸟,你又不在前面带兵,自然是怎么说怎么是,军阵当中哪怕一件小事,也可能成了天大的事。” 韩林笑着制止了两个人的拌嘴:“二百的鱼皮鞑子而已,他只是不怕死,又不是不会死。我就不信,他那鱼皮裘皮再厉害能比得过穿着三层甲的亮甲鞑子?” 既然已经做好了章程,韩林于是将令兵招了过来:“传我令,奴贼援军已至,叫各伍列好阵列备战,不可应付了事。” 战略上藐视,战术重视的道理韩林还是懂的。 在旅顺城下韩林的指挥赢得了旅顺守卒的敬仰,但金州城下连眼睛都不眨地砍了二百颗蒙古人的脑袋,又让这些卒伍在敬仰之余多了几分畏惧。 因此韩林的命令刚刚下达不久,原本还略显松散的营伍,即刻就动了起来,伍长、队长等几层军官的呼喊声、叫骂声,列队的脚步声,兵器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在营伍阵列集合的差不多了以后,原本在营中歇息的陆千总,一边整理身上的甲胄,一边匆忙走了过来。 “都司,阵列已经差不多了,真来了二百鱼皮鞑子?” 韩林点了点头,轻声道:“是,备战吧。” 第191章 鱼皮鞑 佟养性站在金州北城墙的一处望楼上,前面不远就是大黑山的绰绰山影,身旁的守卒指着官道上的一队人马大呼小叫,人人脸上喜形于色。 他今日披了甲,登上城墙巡视,按照他的命令,只要旅顺和乐亭营的兵在,那么城墙上的人一日就不能下去,哪怕拉屎撒尿,也要在城上解决。 韩林所率的千五兵马已经围城三日,这让他嘴上起了不少的燎泡,心里愈发的起急。冒然进兵旅顺,在城下被打的大败而归,致使损兵折将,如今还被人反杀到金州,按照这样的态势,他这个罚定然是要受的了。 而且佟养性自己也估摸着,这个罚应该不会小。 连日来的心理压力,让他看起来略显颓唐,但此时他的脸上也和守卒们一样,流露出了一片喜色。 自己的援军,终于到了。 从大黑山走过来的这队人马约莫二百人,大多都是步卒,唯有前面几个人骑着马,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无论是列队行军的姿态,还是隐约可见的装束。 佟养性都能确定,这是自己人。 佟养性又偏过头向东边看了一眼,小黑山墩下旅顺的游骑也在远远地观望着这队人马,前些时日还飞扬跋扈,不断猎杀自己信使的旅顺游骑,如今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一般,恨不得躲到沟里去。 “不知来的人是谁?也不知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佟养性在心中喃喃地道。 刚回到金州时,佟养性就听到东江镇正在南四卫用兵,但紧跟着韩林也率兵来到了金州城下,堵住了他的门儿,通信断绝他对外面的状况一无所知。 虽然有些丢人,但只要自己婴城固守佟养性并不担心金州城会在他手上丢了,韩林带过来的人马最多不过千五,想要攻下城池无异于痴人说梦。 佟养性又向这队人马的身后看了看,暗道了一声可惜:“如果来的人多一些,他就敢再出城灭此朝食。” 他一个额驸总兵,被一个都司堵在城内,这已经让他觉得丢尽了脸面,而前日韩林在众目睽睽之下,连斩二百多个蒙古兵,更是等同于在拿鞋底子狠狠地抽打他们的脸。 不过佟养性不认为是自己的原因,一个是武讷格手下的蒙古人战力实在是一塌糊涂,剩下的包衣就更不用说了,至于他手中的真鞑,那是留着守城以及和毛文龙殊死一搏的,杀牛的刀怎么能用作杀鸡?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有什么办法? 另外一个则是,这该死的乐亭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手里有铳有炮有船,根本就不是这群蒙古人和包衣能够抵挡的。 佟养性在心中发狠,等下次自己手上的兵力齐全了,定然要将今日之辱千百倍地讨回来。 正在他思索间,远来的这队人马走得更近了,城头爆发出一片欢呼。 “是鱼皮鞑子!” 已经有不少人将来人给认了出来。 “怪不得就二百人。” “那个姓韩的尼堪要是再敢叫阵,就叫他们好看,这群鱼皮鞑子发起狠来根本就不要命!” 议论纷纷当中,也有人对着那队人马喊:“嗳!你们是打哪来的?!” “咋还不入城?” “喂!别往前走了,前面就是尼堪的大军,他们就在南城下!” 然而这群人毫不理会,叫城头的一腔热情摔的稀碎。 “这群狗日的,听不懂人话是咋的?” “嗨!要不咋叫野人女真,能听得懂人话就有鬼了。” “他妈的,这般瞧不起人,有本事他们就别进城,在外面挨冻!” 面对“高傲”的野人女真,城头上的态度也为之一变,讥讽之声四起,他们本来就被打的大败,现在援军这幅态度更是极大地刺激了他们的自尊心。 佟养性的脸色也十分不好看,他也觉得这些人的做派肯定是受到了援将的授意。 “老子还没失势呢!” 佟养性心中又暗恨了起来。 然而下一刻让他更错愕的事情发生了,这群人不仅不入城,而且绕过城池,横冲直撞地就往明人的大营去了。 佟养性的心中大惊:“这是谁的部将?就带着二百的生女真也敢冲明人的大营?!” “莫不是哪个贝勒来了?!” 城头上的守卒们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跟随着这群人的脚步一路往南城涌。 明军大营,新挖的壕沟后面,明卒按照不同的兵种排出了一个十分紧密的阵型,人人肃立,整饬的队列当中兵刃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点点寒光。 队列的最前面,是旗号司,高一尺的都司大旗旁,十数面认旗分置其后,阵列的东西南北,也升起了代表不同方位的各色角旗。 大旗下则是各级将官校官。 “这他娘的哪里来的鞑子,这么勇,就这么点人也敢冲咱们的阵?” 陆千总观望了一阵,开口骂道。 张孝儿点了点头:“谁说不是?这些鱼皮鞑子,不仅穿得奇怪,举动也十分奇怪,他们到底要干啥?真不要命了?” 郭骡儿摆了摆手,眯起了一双小眼看向对面:“管那么多干啥,这就二百人,他们敢来一顿炮轰过去,别管是鱼皮鞑子,还是狗皮鞑子,全叫他成了死鞑子。” “说的不错,死了的鞑子才是好鞑子。” 在手下人议论纷纷当中,韩林坐在马上,脸上倒是显得十分平静。 要是被这二百人,就破了自己这千五百人的营盘,那他也别等着被人活捉了,干脆自刎算了。 不过他的心里也和其他人一样,也不明白这群鱼皮鞑子在搞什么名堂。 在几个骑马人影的带领下,这群鞑子一直走到阵前一里才堪堪停下,也开始打量起明军的大营来。 城头的佟养性在观望、城下的韩林在观望、刚刚来到这里的鱼皮鞑子同样在观望。 三方谁也没动,陷入了一股十分诡异的氛围当中。 约莫过了一刻钟左右,这队鱼皮鞑子再次动了起来,同时一直遮掩着的旗号也终于张了起来。 看着那个旗号,城头城下俱是一愣。 是一面白旗。 非是女真人的绘着龙和祥云的正白镶白旗。 就是一面,素色的白旗。 第192章 归附 “在下刘兴治,见过韩将军。” 金州城外明军大营前,刘兴治对着韩林略一拱手,随后抬起头来看着这个笑容满面的年轻人。 对于这个让皇太极暴跳如雷的人,刘兴治也略有耳闻。 刘兴治扶着刘兴祚的“棺椁”自沈京东门出来以后,并未去扎木谷,而是一路向南,往金州一带急赶。 此时刘兴祚自焚而死的消息并没有传到这里,况且南四卫原本就是刘兴祚的地盘,其故旧遍布,因此刘兴祚可以说是一路畅通。 不过投附大明以后,自身的实力也十分重要,早前刘兴祚就与刘兴治密议要将之前他收买的鱼皮鞑给带到大明去,但二百人的调动可不是一件小事,在复州的刘兴治一时间微微头疼。 但不成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此时恰好被韩林游骑“放过”的佟养性的信骑赶至复州求援,刘兴治大喜过望,以熟识南四卫为由向复州守将请命,得了允许,在盖州、复州与这群鱼皮鞑子取得了联络,得兵二百。 一路偃旗息鼓到了金州,于阵前投附。 韩林笑容满面地扶起了刘兴治,开口道:“刘兄快快请起,若论职衔你还在我之上,这礼我可受不得。” 刘兴治摇了摇头:“那都是奴子为了拉拢我们兄弟给了甜头罢了,便是许个贝勒给俺,也不抵明人的白身。” 韩林哈哈笑了两声,又与刘兴治寒暄了几句,随即将自己身边的旅顺陆千总以及自己这边的把总张孝儿与刘兴治做了引荐。 对于外人来讲,郭骡儿的身份比较特殊,他自己也隐藏在了范继忠所领的亲卫堆里。 与韩林的亲和态度相比,旅顺的陆千总只是极其敷衍的拱了拱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刘氏兄弟和李永芳、佟养性因为汉奸的属性在大明的名声十分不好。 更何况,谁知道现在刘兴治是真心归顺还是诈降? “我听说刘副将在老奴那边可是颇为得宠,怎地刘兄肯弃了荣华富贵,来俺们东江镇这穷得叮当响的地界?” 刘兴祚及其兄弟归附一件事是一件极度机密的事情,自然不能闹得人尽皆知,东江镇知道这事的也只有毛文龙、陈继盛、毛永诗等几个人,别说陆千总了,就是张攀都不知晓此事。 不过韩林早就得到了潘野的通传递信,他是知道的。 见刘兴治的脸色有些不好看,韩林连忙打着圆场说道:“刘兄勿恼,我是外将,而陆千总在旅顺与鞑子打了好多年,其部属亲朋遭害不知有多少。” 随后韩林又将话题转移:“刘兄远来辛苦,还请入营。” 有了韩林在旁边打圆场,刘兴治的面上缓和了不少,也说了个“请”字刚迈步往里走,就听见陆千总又喊:“两位大人稍待……” 韩林和刘兴治双双回过头看他,陆千总指着身后的那群鱼皮鞑子继续道:“虽说是归附,但带着兵刃入我大营怕是有些不妥。” 韩林也看向刘兴治,略显“为难”地道:“刘兄……你看……” 刘兴治摆了摆手:“应有之意。” 说着他对身后的鱼皮鞑子们大喊了两声,韩林懂女真话,知道他说的“将兵刃去了再入营。” 一队卒伍冲上来,开始收缴这些鱼皮鞑子的兵刃,虽然得了刘兴治的命令,但这群鱼皮鞑子早就不服管教惯了,根本就不愿意交出兵刃,与明卒互相推搡,甚至有些人已经将手中的兵刃举了起来。 这可是在明军的大营前面,明卒一看,这是要翻了天? “骚鞑子打人啦!” “我看他们狗日的就不是真想投降!” 随后也大呼小地抽出了兵刃。 大营当中,听到了消息的明卒抄起家伙不断往外冲。 看到这个突发的场景,韩林皱起了眉头:“刘兄,如今佟养性怕是就在城头看着,可莫叫他看了笑话。” 归附也罢,投降也好,都要有个样子和态度。 这是立场的问题,韩林自然知道要站在哪一边。 见到连韩林的脸色都已经发了寒,刘兴治心中一惊,伸手从刘四的手里一把抢过腰刀,提着刀鞘对着那群鱼皮鞑子一阵挥舞,边打边骂,这才将躁动不已的鱼皮鞑子给压了下去。 刘兴治将手中的腰刀抛还给刘四,随即冷冷地对着陆千总说道:“鱼皮鞑的兵刃可都是特质,陆大人可要看好了,万一丢了一件,到时候再闹将起来,我可是也没办法了。” 陆千总“嗤”了一声:“刘兄放心,我‘大明’还不至于偷几个鞑子的兵刃。” 陆千总将“大明”两个字咬的极重,其中的含义也耐人寻味。 刘兴致微微哼了一声,看着陆千总的面色十分不善。 迈步正要往里走,就听见陆千总再次喊道:“还得等等。” 这次陆千总看向的是刘四、刘五这一对兄弟。 刘四、刘五是刘兴祚的家仆,如果他们跟着一起失踪的话,那破绽就太大了一些,因此几个人商议由潘野随行刘兴祚沿途进行保护,而他们两兄弟,则以治丧为名和刘兴治一起出来。 “姓陆的,你莫要做的太过分!” 刘四还算沉得住气,刘五则立马不干了,对着陆千总骂道:“你算个他妈什么东西!我兄弟二人是刘家的家仆护卫,若是没有兵刃护身,岂不是你们想干啥就干啥? 刘五眯起了眼睛:“万一你们起了歹意,老子拿什么护卫俺家老爷!依我看,这降不投也罢!” 说着拉着刘兴治就要往外走。 韩林自然知道刘兴治的归附是真非假,如果说下鱼皮鞑子的兵刃是在情理之中,但是要收缴这两个家仆随从的兵刃就确实有些过分了。 而且陆千总这个下马威属实有些明显了,因此韩林摆了摆手对着陆千总道:“不妨事,刘兄既然已经给了面子,那咱们也该礼尚往来才是。且叫将兵刃留着。” “瞧瞧,怪不得人家能名扬奴地,光凭着为人处世这份仗义,就足见一斑。” 见韩林一直在为自己说话,刘兴治的心中十分感激,同时也在心中对韩林的评价再上了一分。 有了韩林的发话,陆千总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看着一脸不忿的刘五。 擦肩而过时,两个人十分默契的先后“呸”了一声。 第193章 松阿里乌拉 沈京以北八百里锡伯图,松阿里乌拉(今扶余县、松花江)几字形的旷野上,大量的毛毡房沿着江边扎下,未染色的毛毡如同降在地上的云朵,又像蒙古人最在意的羊群。 众多帐篷当中,惹人注目的便是中间那顶盖着黄幔的硕大营帐,除此之外,便是几个稍小一些的染成了青色的营帐。 那是皇太极和几个大贝勒的营帐。 努尔哈赤起兵以后规定,汗王用黄幄、贝勒大臣用青幄。 大量梳着金钱鼠尾和辫发的女真人和蒙古人在偌大的营盘当中进进出出,传递皇太极的一道道命令。 大营的右翼,代表右翼四旗的正黄、正红、镶红、镶蓝旗帜高悬在旗杆上,在令人艳羡的目光当中,贾天寿和牛二从一个毡帐当中走了出来。 贾天寿手上拎着一个遍布油污、铁锈的锁子甲和一枝长棍,牛二则拿着个木盆和铁锨。 两个人一直来到河边,选好了一个地方以后,开始用铁锹挖沙子。 挖了两下牛二从嘴里吐出了两口白气对着贾天寿道:“贾大哥,这咋挖咧,这地冻得比石头还硬。” 此时已经是九月末,昨天还刚下过雪,确实并不好挖。 贾天寿看了看牛二:“那锁子甲让你穿的,都起了一层灰,你要是不洗,到时候老子咋穿?!” 由于是铁做的,因此锁子甲的清洗方法和别的甲胄清洗方法不同,需要放在沙子里沙洗。 “脏点也不算啥事……” 牛二嘟囔了一句。 “你穿着是不碍事,但现在是老子要穿!” 贾天寿瞪了瞪眼睛:“老子的主子是达旦章京,穿得脏兮兮地岂不是给主子丢人,更何况,这次打完仗老子兴许就要抬旗了和你们就不同啦,可不能让人瞧了笑话去。” 牛二瞥了撇嘴:“打了这么久了,那些喀尔喀蒙古人就知道骑着马跑,咱做包衣的,两条腿跟不上,只能在后面运点东西啥的,贾大哥,我看呐,等打完仗咱都不一定能给你寻摸个脑袋出来……” “你再说,老子撕烂你的嘴!把你那乌鸦嘴给我闭上!” 听到牛二嘴里的话,贾天寿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意。 但他的心里也开始起急,自从出兵以来已经快一个月的时间,皇太极率领两万大军,又召集了科尔沁部、敖汉部、奈曼部以及内喀尔喀诸部,合计兵马五万余人,要与林丹汗所率的喀尔喀部决战。 大军先是到了束鲁荒、都尔鼻等地方,随后又向渡西拉木伦河到了往洛郭勒(今霍林郭勒),这里已经是察哈尔部的前沿,察哈尔部也得了消息,林丹汗率众在洛郭勒地方严阵以待,双方在这里打了一仗。 但由于年初时察哈尔部在赵城(今呼和浩特)被诸部联军打败,至今还没缓过气儿来。只是稍作接触,就被皇太极的女真蒙古联军打得大败,被俘获部众和牲畜无数。 为了不将大军引到自己的腹地,林丹汗率军向东,往劫掠他们最狠的科尔沁部逃窜,意图将战火引到科尔沁地方。 双方就这样你追我赶,大战没有,小战无数,而且大多都是骑战,贾天寿和牛二是包衣,别说骑马了就是连车都没得坐。 只能跟在最后面,做一些粮草押运的事,牛二心里乐开了花,女真人不把包衣当人看,每次大战必然将他们当成第一波冲阵、填壕的耗材,而现在却没什么太大的危险,这让牛二的心里开心不已。 但贾天寿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他要为自己的抬旗事而努力。 上次去见阿克善时,阿克善对他一顿臭骂,虽然最后答应为他的抬旗做保举,但贾天寿要赚到前程才行。 对于包衣来说,前程就等同于首级,但现在的情况就和牛二说的情况一样,就林丹汗这么个打法儿,怕是这场仗打完他都不一定能拿到一个首级。 没有首级,就等同于抬不了旗,抬不了旗也就等同于他想娶那丹珠的想法落了空。 这是贾天寿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的。 如今双方又在锡伯图这个地界相遇,不过皇太极倒是并没有急于求成,而是稳扎稳打,沿着河扎下了营盘。 林丹汗的大军在十数里开外,这次也一反常态地没有继续逃跑。 已经经历了不少阵仗的贾天寿明白,这是双方都有些厌了倦了,准备在这里进行决战。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贾天寿抬起眼睛看向牛二:“牛二,你说哥待你好不?” “那是顶了天儿的,要是没有贾大哥照拂,牛二俺怕是刚来到静远村就死了,俺心中清楚着呐。” 牛二一边用力蹬着铁锨,一边嘴里谄媚地向贾天寿说道。 该说不说,如果没有贾天寿牛二确实挺不过这么久,跟在贾天寿的身边,无论吃得穿得贾天寿都没短了他的。 就拿随征来说,他能住进毛毡房也都是因为贾天寿将阿克善伺候的十分到位,而他作为家中的另一个包衣,也随着贾天寿住了进来。 旁的包衣可没这个待遇,只能三五成群地在地上掏个地洞住进去,这天寒地冻的人睡在里面怎么能经受得住,每日都有冻死的包衣成车地拉到野外去扔了。 贾天寿和牛二就跟着拉过几回,牛二还从两个冻死的包衣那里得几件破烂不堪的衣裳,此时正裹在脚下。 那些赤条条、干瘪瘪的身子以及脸上那些诡异的笑容让牛二做了好几场噩梦。 但是牛二这个人比较会察言观色,听到贾天寿这么说,绝对还有下文,因此又小心翼翼地道:“贾哥,你让俺干啥俺就干啥。” 贾天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叫你干啥你就干啥?那成,将你脑袋给哥用用中不?” 牛二吓得脸都白了:“哥啊……可不敢说笑,脑袋借给了你,俺岂不是没了命嘛。” 接着牛二又怕贾天寿不跟他商量“生借”,一下子就跪了下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哥啊,俺还有用,俺啥都听你的咧,你留俺比杀了俺更值。” 贾天寿叹了口气,将牛二从地上拉了起来,换上了一副笑容:“这是做啥咧?哥给你说笑呢,瞧把你给吓得。” 左右瞧了瞧贾天寿将声音压低继续道:“俺其实想的是,下次咱们再去拉死尸,就偷偷摸摸地砍两个脑袋下来藏着,等下次打了仗,就交上去说是阵斩的。” 牛二想都没想,马上否决道:“哥,你糊涂了是咋的?汉人包衣和蒙古人长相都不一样,交上去查出来就要遭咧。” 贾天寿也知道自己有点病急乱投医了。 摸了摸鼻子:“那咋整……” 第194章 请求 天命二年,九月二十日晨。松阿里乌拉河畔的大营一片喧哗,女真各旗的披甲人正在整队,他们身旁是无甲人,再往后便是包衣和余丁。 与女真人的井井有条相比,几乎都是骑兵的蒙古人就显得有些松散,也不做什么整队但凡准备好了,就翻身上马,向北而行。 静远村达旦章京阿克善的营帐当中,贾天寿和牛二正在伺候着阿克善披甲。 皇太极在锡伯图歇了两日的兵,不过他也没闲着,不断派出使者对林丹汗进行招降。 不过林丹汗这个人自视甚高,一直也不是很瞧得起这群从林子里窜出来的女真人。 更何况无论现在蒙古诸部已经分裂成了什么样子,但他在名义上仍然是蒙古人的正统大汗,毕竟血脉在那里。 去年十月,林丹汗以多罗特部留守故地,率众西迁西进,更加费拉不堪的蒙古右翼根本打不过他,右翼的喀喇沁部和土默特部先后被其击溃。林丹汗不仅驱逐了大明的顺义王、俺答汗之孙卜失兔,同时还废了济农额璘臣。 虽然在战术上平定了蒙古的右翼地区,但这般不讲情面的做法,也让右翼逐步争相归附在了皇太极的大纛之下。 而他留下来守卫故地的多罗特部,也在今年二月被皇太极率军歼灭。 如今皇太极仍不知满足,将剑指向了他的察哈尔本部,让这位心高气傲的蒙古大汗难以接受,然而在接触一番以后,发现打不过,就是打不过,一路被追到了这里。 眼下的日子虽然不好过,但他贵为蒙古人的大汗,怎么能屈膝跪在皇太极的脚下,对他行抱见礼? 不过他倒也没有对皇太极的招降置之不理,不仅接连杀了皇太极派来的三个信使,同时还将他们的脑袋砍下,将尸身放在马上驮回去以示羞辱。 这个举动惹得皇太极大怒,昨夜连夜与诸贝勒做了议定,今日便要发兵去征讨林丹汗。 阿克善是白甲巴牙喇,也就是明人口中的“亮甲鞑子”,同时也是女真人这边最重要的战力,往往在战事陷入僵局时、或者需要给敌人雷霆一击的时候,就会将他们派出去。 白甲巴牙喇的战斗力十分强悍,不过三层甲总重量将近五十斤,自然不能现在就穿,需要等到真正冲阵的时候在包衣和余丁的帮助下披上。 在帮阿克善将棉甲穿好以后,贾天寿又仔细地审视了一番,见到一颗铜泡钉沾上了污渍,便将脑袋伸过去轻轻地哈了两口气,随后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着,直到这棵铜泡钉闪亮如新。 贾天寿这才满地点了点头,对着牛二训斥道:“咱们做奴才的,主子就是咱们的天,伺候主子要想得周到,不能等主子发话,得想在主子前面,听到了没有?” 牛二哈了哈腰:“听到了,贾大哥。” 紧接着牛二搜罗了一圈,随后蹲在地上也学着贾天寿的样子,用袖子去擦拭阿克善战靴上的污渍。 “对喽” 贾天寿满意地点了点头。 阿克善摇头轻笑:“贾天寿,牛二不是之前在酒肆里当过小二?这伺候人的活还用你来教?” 贾天寿连忙浮现出一丝讨好的表情:“主子说的是。不过俺觉得,这伺候酒客食客和伺候主子还是有点区别。” “都是伺候人,有什么区别?” “伺候酒客食客那都是买卖,俺们做包衣的伺候主子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俺怕他把那一套搬来,到时候惹得主子不高兴。” 阿克善一边整理着自己的甲胄,一边呵呵地夸赞道:“不错,真是个好奴才。” 面对贾天寿的称赞,贾天寿立马表达了自己的忠心:“主子永远是奴才的主子,奴才也永远都是主子的奴才,俺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伺候主子。” 阿克善看了看贾天寿,嘴里淡淡地道:“怎么,又不想抬旗了?” “奴才……” 贾天寿“呃”了一声,紧接着冷汗刷地一下就冒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阿克善的腿硬着头皮说道:“奴才想抬旗,不过奴才的抬旗就是想要一个身份,奴才还是主子的包衣,即便抬了旗也不会出去立户。” 阿克善低下头,看着那个差不多已经将自己蜷缩成了一条断了脊背的狗一样的身影,感觉十分满意:“你放心,之前与你说过的,我自然不会食言,不过你想抬旗,就得自己去赚前程,先把前程赚到手再说。” “奴才谢过主子……” “起来罢。” 但贾天寿仍不肯起身,小心翼翼地道:“主子,奴才这次想去前面……” 阿克善略微感到有些意外:“往常别说叫你去填壕冲阵了,叫你去推个楯车都感觉要杀了你一样,今天这是怎么了?” 贾天寿满脸堆笑:“主子,奴才在后面赚不到前程,因此就想去前面,还望主子成全。” 贾天寿将自己的额头与地紧触,声音仿佛是从哪觉得高高地屁股下面传来一般。 贾天寿将额头紧触在地上,声音仿佛从撅得高高的屁股下面传来一般。 阿克善轻轻地“哦”了一声,转身从角落将自己的腰刀、步弓一一背在身上,牛二见状,十分眼力见的过去帮忙。 “我说今天怎么突然转了性,原来是因为这事。那丹珠究竟给你喝了什么迷魂汤,让你竟然不惜以身犯险?” “还请主子成全……” 略微沉吟了一下,阿克善还是摇了摇头:“不行。” 见贾天寿扬起来的脸上流露出的失望,阿克善破天荒地安抚道:“不是我说话不算话,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这事你想的简单了,与那些尼堪汉人相比,蒙古人骑着马,只要一冲,你们包衣十有八九一个照面就没了命。你是个好奴才,我不能叫你这么轻易地就死了。” “奴才谢主子回护。” 贾天寿嘴里发苦,他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想出了这么个主意,这才趁着给阿克善披甲的档口硬着头皮来求,但没想到竟然被阿克善给否了。 但他一个做奴才的,不能再去开口,否则那岂不是蹬鼻子上脸,给脸不要了吗? 因此贾天寿只能磕头道谢。 “这事不急,你且放心但凡有机会,我定然会给你。” 第195章 集合 锡伯图东南七里,面对掩杀过来的千余察哈尔骑兵,贾天寿停下脚步,速躲在了一辆马车的背后。 在他的身边,无数包衣四处躲藏,杂乱的人群让骡马也受了惊,在阵列当中横冲直撞。 为这一队提供护卫的镶红旗骑兵,也纷纷掏出弓箭马刀迎着对面的察哈尔蒙古冲了过去。 “不许慌!” 一个披着红甲的步卒将一匹不断尥蹶子的骡子拉住,一边对着惊慌失措的包衣们大喊:“都给老子滚出来,丢了一粒粮食、少了一支箭,老子就要了你们的命!” 说着这个红甲兵从一辆马车底下将一个包衣拽了出来,二话不说就将其抹了脖子,随后又猛地将其一脚踹翻在地,那包衣捂着脖子鲜血从指头缝中不断往外喷涌,他惊恐地瞪着眼睛,临死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因为躲而丢了性命。 红甲兵这个杀鸡儆猴的举动十分奏效,包衣们纷纷从各个躲藏的地方显露了身形。 红甲兵又从马车底下拉出一个人来,挥刀就要砍。 看着高高举起来的刀,牛二已经被吓傻了,捂着脑袋惊叫出声。 好在贾天寿及时赶到,拉着那个人的胳膊,不断地向那鞑子求饶:“主子,主子,这是俺家另外一个包衣,还请主子饶他一命。” 那红甲兵挣了一下,随即发现是贾天寿,将刀缓缓地放下。 “他你家的包衣?” 贾天寿一边拉起还在地上的牛二,一边连连解释:“是,是,主子,他是俺家的包衣,你没见过,看在我家主子的份上,饶了他一命。” 在镶红旗的一众包衣当中,贾天寿十分有名,但这个红甲兵并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而是他背后的阿克善。 红甲鞑子对着牛二踹了一脚:“再让我看见你偷奸耍滑,老子不管你是谁家的包衣,都砍了你!” 接着,他对着贾天寿道:“贾天寿,你去,召集包衣们将马车拉到一起围起来,带着弓,要是那群察哈尔蒙古冲过来了,你们就拿着弓射他们,你们就拿着弓射死他们,听明白没有?!” “是主子,奴才听明白了。” 贾天寿立马应承了下来,拉着牛二一起去聚拢四散在各处的包衣。 贾天寿毕竟是当过兵的,也经历过不少的阵仗厮杀,因此在调度和指挥上还算得当,这在一众包衣当中显得十分亮眼。 连那个红甲鞑子都不由得点了点头。 “阿克善真是养了一个好奴才。” 不过贾天寿刚刚带人将阵势列好,去迎战的镶红旗骑兵就折返了回来,通知车队继续上路,那群蒙古人被他们赶跑了。 “他娘的!” 贾天寿骂了一句,挥了挥手将刚刚聚起来的包衣再次遣散。 车队由此继续向北。 不过一路上蒙古人的骚扰并未停歇,就如同附骨之疽一般一直袭扰着女真人的押运队伍,搞得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紧绷。 察哈尔人虽然并没有将押运的队伍截杀,但也让贾天寿他们到达的时间晚了一个多时辰。 等贾天寿到时,双方已经打了起来。 贾天寿停住脚步,在他的身边,无数包衣正在将粮草、兵刃、盔甲运往各营,贾天寿和牛二也押着一些物什赶到镶红旗的营地。 找了一圈,终于看到正在向远处观望的阿克善。 “路上没什么事吧?” 贾天寿笑道:“大事没有,倒是察哈尔人派了好几队人来抢,都被我们给打退了。” 阿克善似乎对此事浑不在意,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后继续查看远处的战场。 前面五里,便是林丹汗察哈尔本部的营寨,双方追逐了一个月,人马困顿之下,都想以这最后一战来分个高下。 东西向的营盘绵亘了大半个地平线,贾天寿暗自咋舌,察哈尔人的兵马似乎不在他们之下,而且还有营寨之利。 眼前的旷野无垠,异常平坦,连小丘都少见,这对于大部分都是骑兵的察哈尔蒙古有着巨大的优势,看来此处是林丹汗精挑细选的决战之地。 接连天地的旷野当中,已经有不少人和马的尸体,双方两三千的骑兵正在其上相互绞杀。 数万人马的调动自然逃不出林丹汗哨骑的侦探,从旁人的口中贾天寿才得知,原来不止是他们这些押运粮秣兵甲的包衣队伍,甚至连皇太极的大军甫一到,林丹汗便趁着大军立足未稳之际,派出一队数千骑兵,冲击本阵。 女真人的大军接连撤出两里才稳住阵脚。 双方的骑兵战打的并不好看,没有出现纵马胡冲的场景。 蒙古人仍然用着古老的曼古歹轻骑游射的战术,他们身穿袄子,一边在前面跑,一边用箭射着追击的女真骑兵。 女真人这边则是大部都着了甲,相比于蒙古人来说骑术差一些,重量也更重一些,但他们手中的弓力道更足,因此双方都不时有人中间从马上坠落。 “每次都是这般的打法。” 饶是贾天寿已经见了很多次,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暗暗地腹诽。 贾天寿的视线离开战场,转向了本方的阵营,扫过去到处都是各旗的人影。 “那群蒙古人哪儿去了?” 贾天寿默念了一句,但与此同时也猜到,依附在本方的蒙古诸部肯定是被皇太极派出去迂回了。 果然,也就约莫两炷香的时间,林丹汗大营的左右翼都出现了大批的骑兵身影。 这些人刚一出现,女真人的营地也又冲出了三千的生力军,在跟前的察哈尔蒙古人见势不妙,打了几声呼哨,向远处逃散。 “呜……” 镶红旗的大旗下一阵海螺号的声音响起。 一个被插角旗的骑兵在阵前飞奔高声喊:“传大汗令,白甲巴牙喇到甲喇章京集合备战,白甲巴牙喇到甲喇章京集合备战!” 阿克善收回了目光,对着身后的贾天寿和牛二说道:“你们俩带着我的甲,跟着我去甲喇章京那里。” 贾天寿连忙应了拉着牛二去马车上找阿克善的那三副甲。 一边走着牛二一边对着贾天寿问道:“往常主子不是自己统帅一个牛录嘛,今日怎么还要到别人那里集合?” “你是不知道,但凡遇到难啃的骨头,像主子这样的白甲都会聚集成营,一起冲阵。” 紧接着贾天寿皱起了眉头,喃喃自语道:“白甲都集合起来了,看来这仗不好打呀……” 第196章 寒衣节 崇祯元年十月初一,这一天是寒衣节。 所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宋时将这个节日改为了十月朔,由此流传了下来,届时家家户户都会从纸肆买来五色纸,将其做成男女款式谓之寒衣,并在寒衣上写上要收的祖宗姓名字辈,烧之如寄书信。 久故者烧以五彩衣,而新鬼不敢衣彩,皆烧白衣。给新鬼送寒衣时送者还要大哭一场,如果送者为男则哭十一声、为女则哭十九声,以表追思。 不过旅顺是比锦州还要更加纯粹的军阵,锦州由于是山海关和宁远的前伸角触,更因为有辽饷在,因此有大量的商民往来。但旅顺就只有守卒和前来行徭的民夫,别说纸肆了,连商铺都少见。 旅顺城北二十两南关外各色仪仗林立,两队五十余的卒伍列成了长队拱卫仪仗。旅顺游击张攀和其麾下的陆千总站在仪仗的最前面,不断地活动着手脚。 一场小雪过后,旅顺的天气越来越冷。 陆千总嘴里吐漏出了一团白气:“大人是游击,韩大人是都司,咱们在城下迎接也就罢了,出迎二十里是不是显得有些过了?” 陆千总的左胳膊用布吊在膀子上,城外之战作为前锋的他身先士卒,被一个蒙古人用铁骨朵砸在了左小臂上,铁臂手可以防刀剑这种锐器,但对于钝器的防护不佳,他被震断了胳膊。 正在活动身子的张攀停下了脚步,向北看着说道:“韩大人先帮咱们守住了旅顺,再率军去金州城下扬威,出迎二十里不算什么事儿。” 韩林的哨骑早前就返回旅顺通传,说大军已经拔营,不日就将赶到南关,估算了下时间大约就是今日,因此张攀和陆千总早早地就从旅顺到南关相迎。 天气实在太冷了,冷到让张攀已经不顾威仪,径自走向了火堆烤火,他将手在火堆上放了一会,随即对着陆千总说道:“别端着了,你也过来烤烤。” 陆千总在一众卒伍们羡慕的眼神当中走了过去,也在火堆旁蹲下身子将那只好手伸了过去。 “大人,听说刘兴祚的弟弟刘兴治也来投了,此时就在韩都司的队中?” 张攀点了点头:“刘兴祚已经到了长山岛,毛帅也在那,他已经给传了书,等韩都司回来以后,务必叫其去长山岛一见。” 陆千总瞪大了眼睛:“毛帅要见韩都司?” “旅顺这场仗究竟是谁在居中指挥,兴许瞒得过朝廷,但绝对瞒不过毛帅。我已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的呈递给了毛帅。” 看到沉默不语的陆千总,张攀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于是笑道:“放心,你和老程的功劳也一点不落。” 陆千总有些尴尬地笑道:“属下谢过大人。” 陆千总正想继续说话,忽然手下的卒伍高喊道:“两位大人,北边出来的那是韩都司的人马吧?” …… 韩林从马上翻身下来,对着张攀和陆千总躬身拱手,嘴上笑道:“劳烦诸位久侯。” 张攀哈哈大笑了两声,随即上前十分亲近的拍着韩林的肩膀:“都司在金州城外跃马,叫佟养性和武讷格只敢龟缩,又在城下连斩二百余,为我军壮势扬威,底下的兄弟们听到以后无不鼓掌叫好,连老夫听了都热血沸腾。” 韩林谦虚的道:“若无程千总和旅顺的弟兄们相助,韩某和乐亭营也不能如此扬眉吐气,韩林倒要谢过游击、两位千总和诸位弟兄了,” 花花轿子众人抬,韩林这句话将所有人都囊括了进去,他身后的程千总听到后挺了挺胸脯,对着陆千总挤眉弄眼。 旅顺城下之战,程千总所做的都是牵制和逼近,而陆千总则是攻坚的主力,但去金州则是由程千总带着,这无疑是想将这份功劳送到他的手中。 因此无论是陆千总、还是程千总对韩林心中都颇为感激,底下的卒伍们更是对这个能带他们打胜仗,还反将了鞑子一军的都司抱有极大的好感和敬佩。 几个又寒暄了几句,韩林便拉着身后的刘兴治到了前面道:“这便是刘兴治刘五哥。” 刘兴祚共有堂兄弟七人,刘兴治是刘兴祚的亲弟弟,在堂兄弟中排行第五,因此也称刘五,他本来也有鞑子那边的官职,但在这里称鞑子的官职不太合适,因此韩林便称呼其为刘五哥,也是为刘兴治提个醒。 刘兴治感激的看了韩林一眼,高声对着张攀道:“草民刘五叩见游击大人。” 说着刘兴治就要屈膝下跪,张攀赶紧一把将其扶住:“兴治万不可如此,你们兄弟都是有功之臣,我怎敢当?等圣上知晓以后定然会降旨许职,这白身必不久矣。” 刘兴治顺势也站起了身,对着张攀恭敬地道:“承游击大人吉言。” 接着刘兴治又纷纷与张攀的麾下见礼,与程千总不一样的是,陆千总倒是对刘兴治颇为热情。 惹得程千总一脸的不开心。 等众人都相互认识了以后,张攀一摊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诸位入关,我已经命人备好了酒菜,为诸位接风洗尘。” 除了刘兴治以外,大家都是熟人,这个仪式也就是走个过场表达尊重之意,天寒地冻的谁也不愿意在外面久待,于是几个人一边交谈着一边往南关里面走。 南关的并不大,也就足够容纳五百多人,因此除了乐亭营以外,剩下的千余卒伍还要继续前行,争取今日回到旅顺。 进了屋中,一股暖意袭来,让韩林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张攀指着桌子上的一桌酒菜,歉意地道:“旅顺之地贫苦异常,这天寒地冻的实在有些局促,还请诸位勿怪。” 韩林略微扫了一眼,发现桌子上的酒菜确实十分质朴,但他知道这已经是张攀拿得出手最好的东西了,于是便开口道:“大人哪里的话,此间真意,谁人不知。” 众人皆笑着落座。 张攀用刀切下一大块带骨的肉来放在韩林的面前,说道:“这是狍子肉,还是前日进山猎得,味道不错,诸位都尝尝。” 武人有武人的吃法,因此韩林也不端着,挽了挽袖子直接抓起骨头撕了一大口,嚼了几嚼以后,出声赞道:“属实不错,大家都尝尝,莫要辜负了游击的一片好意。” 有了韩林的打样,众人也学着他的样子大口喝酒吃肉,一时间原本还显得冷清的气氛,顿时就热络了起来。 第197章 赠言 “游击说我大兄已经到了大张山岛?” 屋内还残存着一些酒气,酒足饭饱以后,其他人纷纷告退,张攀与韩林,刘兴治留了下来。 张攀捋着胡子对刘兴治笑道:“千真万确,前日毛帅传书,贵兄已于六日前到了大张山岛,与毛帅一道正在陈副将府上做客,书上还说贵兄还请东江镇各处将领帮着打探兴治你的下落,我也没想到你竟然和韩都司走在了一起。” 刘兴治有些欣喜地道:“自从在沈阳与大兄分别,可是担心死我了,好在他平安地到了东江镇。” “是,听说在岫岩时被几个义民搭救,这才有惊无险。” 说着张攀摇了摇头,叹道:“可惜那几个义民说什么也不肯与他们一道到东江镇。” 正在嚼着茶叶清口的韩林微微挑了挑眉毛,他知道这几个所谓的“义民”应该就是情报司的葛六他们。 听到此处,刘兴祚倒是表现出了一副理解的神情:“应该还有家眷滞于奴地,如此拖家带口地不好去东江镇。” 随即他的脸上一哀:“我兄弟不孝,老母妻儿族中家眷在奴中,今生怕是难以再见了。” 除了几个兄弟和刘兴祚的儿子刘大缙以外,其他的族人都还在奴地。 张攀宽慰道:“兴治莫要悲痛,只要我辈用命,辽东光复之日,便是与家眷团聚之日。” 但张攀其实心中也明白,自萨尔浒以来已经有将近十年的光景,大片领土接连失守,莫说光复辽东了,现在能够守住就已经算是皇天保佑了。 见刘兴治的脸上哀色不减,张攀继续道:“兴治且放心,你们兄弟归附之事乃是秘辛,毛帅为了防止事泄,已经打算叫你们兄弟先藏在皮岛毛有杰(耿仲明)的家中,必然不会牵连到家眷。” “毛帅心思缜密,大恩大德我们兄弟没齿难忘。” 刘兴治先是恭维了毛文龙一番,随后又小心翼翼地向张攀问道:“不知我什么时候能去张山岛见大兄?” 虽说是归附,但也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朝廷那边还要有一套核验是否为诈降的流程要走,在核验结果出来之前,刘氏兄弟的行动是受限的,因此刘兴治才有了这一问。 张攀呵呵一笑:“那就要取决于韩都司了。” 刘兴治微微一愣,有些疑惑地看向了韩林。 韩林也笑道:“毛帅邀我去长山岛相见,看来游击的意思是叫刘五哥与我一同前往。” “然也。” 听到张攀的确认刘兴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也知道明廷的朝堂对于东江镇十分忌惮,对于在东江镇归顺的降将核验恐怕更严,没准一年半载都下不来,如今听说马上就能见到自己的长兄刘兴祚,刘兴治自然高兴不已。 “兴治谢过二位大人!” 说着,刘兴治又满怀期待地看向了韩林:“不知都司何日动身?” “明日回旅顺整顿一番,后日便走。” “这么快?” 张攀原本还以为韩林会在旅顺再盘桓两日,但没想到韩林说走便走。 韩林苦笑:“老父还在乐亭。” 从乐亭出来也快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韩林也归心似箭,如今只要和毛文龙会了面,所有的目的也都算达到。 因此韩林也想尽快将此间的事情了结,随后回乐亭,除了想他爹以外,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刘兴治倒是十分高兴,不过他也知道两个人还有话要说,因此又向两个人表达了一番谢意以后便告辞。 屋内只剩下了韩林和张攀二人,一时间屋内沉默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张攀离席对着韩林一揖到底:“不管是在双岛,还是在旅顺,都司都可谓是救了张某一命。” “游击这是做什么?!” 韩林赶忙离席避开将张攀搀扶起来,诚挚地对着他说道:“游击与我同朝为臣,何须如此客气,况且击贼杀鞑,本就是我辈之责,韩某怎能作壁上观?” 直起身子的张攀叹了口气:“若都是都司这般思虑行事,辽事何至于艰难糜烂?” 韩林知道张攀应该是想起了在东江镇当中的遭遇,此时的大明,不仅朝堂之上党派频争,军队也是山头林立,不同地域的军队都互相有罅隙,也各有各的利益。 要不然当初浑河血战也不会被努尔哈赤所领的女真八旗逐一击破了。 见韩林一时间默然,张攀晒然一笑,举步到窗前,负手而立幽幽地道:“再过几个月我就要迁职固原,此一去万里之遥,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本来还想与都司多亲近亲近,但都司既然已经做好了章程,我也不好强留。” 韩林看着张攀略微有些萧瑟的身影,缓缓开口:“定有再见之日。” “东江镇这边我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张攀回过身,看着韩林,过了好久才缓缓地道:“都司以诚心待我,我也不能狼心狗肺,有些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还请游击知无不言。” 见张攀说得十分诚挚,韩林自然也不能让这份情谊掉在地上。 “都司以为……毛帅如何?” “嗯……” 韩林没想到张攀开口就说起了毛文龙,一时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于是只能含糊其辞地道:“毛帅开镇东江,活民数十万乃朝廷之表;牵制贼酋,指授有方克着奇捷吗,亦为我辈之范。” “都司所言甚是,于东江镇商民卒伍来说,毛帅实乃再生父母,于朝廷来说不愧为军国重臣。” 顿了顿,张攀继续说道:“然人无完人,东江镇远离陆塞,久自决,且行事别具一格,不为人喜,都司在毛帅面前行事说话,还要思之,慎之……” 虽然用的都是褒义词,但张攀的意思几乎就直接在说毛文龙刚愎自用、行事浮夸、飞扬跋扈、落落寡合等性格上的缺点。 而且虽然张攀是在笑着说话,但其眼神里的告诫之意十分明显。 “非是我在背后非议毛帅,这都是在毛帅麾下几年以来的所感所受。” “我省得了,多谢游击坦直言。” 韩林对着张攀深深地鞠了一躬。 第198章 相见 一艘开浪船在大长山岛的码头靠岸,一根碗口粗的绳子从船上抛下,码头上一个几个纤夫将其系在木桩上,狠狠地拉了几拉,测试了下结实度以后对船上的人点了点头。 今日风浪大,即便在避风的码头里,船体仍然剧烈摆动,近海的海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与船体碰撞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范继忠带着几个人抢先从踏板上跳下来,随后将韩林等人挨个搀了下来。 “还他娘的挺会摆谱。” 跟随毛永诗(孔有德)在码头上等待的尚可爱“嗤”了一声,露出一丝不屑的表情,对着身旁的潘野说道。 潘野轻轻地咳了一声,没有回话。 “你要再胡说,就滚回去!” 虽然尚可爱的声音极轻,但还是被前面两步的毛永诗给听到了,他回头瞪了尚可爱一眼。 尚可爱缩了缩脖子、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韩林双脚落在码头上,长舒了一口气,向前望去。 与旅顺的隆重迎接相比,大小长山岛的迎接就显得十分寒酸,只有五六个人在码头上等待,既无仪仗,又无锣鼓。倒是有不少的卒伍,但他们都分散在码头各处,看起来跟迎接他们也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在码头上值戍的寻常守卒而已。 这可是妥妥的冷遇了。 如果没有事先知会倒也罢了,在已经明确是毛文龙相邀的情况下,显然是没把韩林和乐亭营放在眼里。 如此轻慢,韩林以下的诸人脸色都不那么好看。 甚至连刘兴治都不由得转过头看了韩林一眼,见他脸色如常,在心中给他下了个“荣辱不惊”的评语。 “刘五哥,请。” 见刘兴治看他,韩林微笑着冲刘兴治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个人并肩来到了东江镇的几个人面前。 “乐亭营守备都司韩林见过毛参将。” 事前东江镇已经派船与韩林取得了联络,韩林知道迎接他的是毛永诗。 毛永诗淡淡地“嗯”了一声:“韩都司不必多礼,疾风巨浪,远来辛苦。” 韩林直起身,与毛永诗互相打量。 毛永诗,也就是孔有德,这位可是日后三顺王级别的重量人物,哪怕是见过了崇祯帝的韩林,心里也不由得大感好奇。 毛永诗的身高与韩林相当,不过比韩林壮了一圈不止,毕竟是做过矿徒的,看起来孔武有力,如今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但已经做到了东江镇参将的位置,比韩林还要高两个品级。 虽然这其中不乏其是毛文龙义孙的缘故,但也侧面说明了其人能力出众。 与他身后的那个憋着嘴,一脸狗眼看人低的半大孩子相比,毛永诗的脸上倒是没有什么冷淡。 “临来之际,听义祖说韩都司在旅顺城下大败佟养性,这事儿有时间可得好好给我说道说道。” 韩林乐呵呵的一笑:“不敢,听闻参将大人每临阵必先登,冠绝诸将,有时间还请多多指教。” 两个人不咸不淡地吹捧了一下,毛永诗又转过头向刘兴治温和地道:“这位便是刘五哥罢。” “草民刘兴治见过参将大人。” 就在两个人寒暄之际,韩林笑吟吟地看向了毛永诗的身后,先是看了那半大孩子一眼,随后又冲许久不见的潘野点了点头。 潘野也冲韩林微笑着点了点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草草的见面礼结束以后,几个两个卒伍在前面引路,韩林、毛永诗、刘兴治走在队列的最前面,毛永诗略带歉意地对二人说道:“没想到两位这么快就应邀来见,近来大帅军务繁忙,还请两位暂歇几日,等待大帅的召传。” 韩林略微点了点头,开口道:“下官省得,毛帅主理一镇军政十分辛苦,只是这天气日渐陡寒,再耽搁些时日怕是海水都要结冰上冻,届时不好出海,下官离开乐亭已近月余,还请参将大人体谅。” 他说得委婉但是意思很明确,毛帅有军务,我也有军务,这事还要毛永诗多帮忙说项说项,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毛永诗刚要开口,就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哼声道:“以为自己是谁?大帅是你想见就见的?” 一瞬间,整个气氛冷冰了起来,乐亭营的几个人都是满脸寒霜地看着他,见他们要吃人的样子,饶是尚可爱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禁有些胆寒。 毛永诗的脸色立即阴沉了下来,停下脚步转过头怒斥道:“尚可爱,谁准你在这里胡说八道的?!韩都司在锦州血战、旅顺拒贼、兵进金州,连毛帅听了都赞不绝口,况且还在皇上面前请诛魏忠贤那个逆贼,得到了皇上的嘉奖,哪样是你这个裤裆刚缝上的毛头小子可比的?!你以为你是谁?” 说着,他扒开人群,单手拎着尚可爱的衣领,直接摔在韩林的面前。 “跪下!给韩都司叩头道歉!” 因为其飞扬跋扈的性格,尚可喜将尚可爱托付给毛永诗来管教,并当着尚可爱的面允诺哪怕毛永诗把尚可爱打死打残他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因此尚可爱最怕的就是毛永诗,此时见他脸色通红,就知道他真的动了火气,赶忙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对着韩林委屈地道:“还请都司莫要与我计较。” 毛永诗也对着韩林拱手致歉:“惭愧,可爱被我们几个义兄弟惯得没边儿,养成了这般口无遮拦的性子,还请都司万勿放在心上。” 韩林笑着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并为其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小孩子嘛,哪有不皮的。” 尚可爱刚刚站起身,接着就被毛永诗猛地在屁股上踹了一脚:“给我滚回府中去,一个月不许出门!” 尚可爱不敢回头,揉着屁股跑了老远,才恨恨地又看着众人远去的背影。 他走了以后,毛永诗还不断地对韩林道歉,韩林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表示不算什么大事。 “该啊!真该!” 刘五也曾经在尚可爱那里吃了点小苦头,此时见他挨揍,心里十分解恨,捅了捅身旁的潘野道:“老潘,老爷无碍吧?” “没事,在这里吃好喝好,气色都好了不少。” 潘野往毛永诗的方向扬了扬头做了个放心的手势:“如今就在毛参将的府中。” 刘五搓了搓手:“那可好了,晚上就能见到老爷了,这些日子里可给我和四哥担心坏了。” 刘四笑道:“我可不担心,有潘野跟着老爷,能出什么事儿?” “四哥,就你会说话,这倒整的我里外不是人了。” 三个人呵呵笑了一番,潘野抽空瞄向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身影。 韩大人,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