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褂子我的袄!我的老婆你别跑》 第1章 我要和你在一起 【前排提示!】 【第一本小说,纯新手。】 【第一个世界略走暗黑血腥风,稍微有一丢丢烧脑,be。】 【求求大家不要和我打辩论,我特别害怕网上辩论,因为思想是很难在有限字数里传达到的,很容易被误会。我唯一的归宿就是默默躲在角落对手指长蘑菇。】 【关于是否双洁问题。每个小世界我都不会写女主是否与他人有性接触,开放下来由大家自己补全。若男主穿到非洁身体中,他会视情况给出答案,请耐心往后看……没耐心也行(磕头)】 【前期笔力不足,大概五章及向后会好得多,撑不过可点?(再磕头)】 【看到这里的宝宝都同意了吧?同意的话,咱们就开始啰!】 ———— 滴滴、滴滴…… 陆行舟转着酸涩的脖子,终于有时间四处看看。他现在的身体实在是太孱弱了,几乎与普通人无异。 而无论哪个普通人在半夜三点一刻被医院的电话吵醒,被告知自己的老婆车祸进了icu,然后火急火燎地驱车五小时到医院,恐怕状态都不会太好。 尤其是这个普通人刚刚完全脱离了轮回世界的束缚,正准备第二天找分居了快五年的老婆复合的时候。 然而,现在的主要问题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她的。 左边是苍白的墙壁,右边是苍白的墙壁,上面……上面是苍白的天花板。鼻尖是一股难闻的消毒水味。 滴滴、滴滴…… 陆行舟目光下移,聚焦到自己紧紧握住的那只手上。也是苍白的,泛着死气。 卫如云的手是这样的吗? 他怔怔地想。她的手多好看啊,粉色的,怎么……怎么就这样了呢? 滴滴、滴滴…… 啊……好烦啊。 —— “啊啊啊好烦啊啊!”陆行舟一下子扑到卫如云腿上,\"结婚要做好多事情啊!\" 卫如云盘腿坐在床上,无奈地放下手机,使劲揉乱未婚夫的头发:“那你也可以不和我结婚喽。” “不行!”陆行舟拽过卫如云的手,她的手五指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圆润,透出健康又活力的粉色。 他朝她笑,五官在透过窗户的黄昏的余晖中像披了层纱,柔软得不像话。 “我要和你在一起。” 永远。 —— 陆行舟吻了吻那只手,冰凉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死亡面前这么无力了。只想祈祷烦人的心电图一直响下去。 他顺着那只手看向它的主人。 她还是很好看。睫毛鸦羽一般,又黑又浓又密,笑着眨起来的时候快把他的魂勾走了。 可他记得她的脸不是这样的。她不该这么苍白,不该这么死气沉沉,不该不会笑不会哭,也不该在脑袋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纱布。 还有眼睛,那么清透的茶色瞳孔,就应该睁大向别人炫耀,而不应该安安静静地闭上。 —— “大船,稳定了就结婚,好不好。” 明明是疑问句,可是卫如云语气十分笃定。 即将跨年,这对小情侣晚上在商业广场溜溜达达,冻得缩头缩脑的。晚上的商业街最好逛了,吵吵嚷嚷的,到处放彩灯,小吃也多。 他们买了一大袋烫板栗分着吃,吃得手心暖烘烘,嘴边冒着一团一团白雾。 陆行舟抓起女友的手指头哈了一口气,包在手心,故意满脸无所谓地说:“要不现在就把证领了?” 卫如云轻轻踢了他一脚:“跟你说正经的。” “现在敢不敢去领证?” 陆行舟低下头,亲吻她。 她小小声尖叫,然后快乐大笑,抱住男友的腰。 两个人笑着接吻,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响动,牙齿都撞在一起,冻得冰凉的鼻子贴在对方温热的脸颊上。 天晓得,我现在就想和你结婚。 可我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准备。 亲爱的,稍微、稍微等等我。 —— 陆行舟低下头,轻轻地说:“卫如云,你在和我闹吗。” 没有回答。 亲爱的,等一等我呀。 —— 远处在放烟花,一朵又一朵绚烂的色彩在墨色的天空 铺开。 她抬起头,茶色的瞳孔中倒映着他的脸和漫天烟火。陆行舟心里那一群活兔子,上蹿下跳,左冲右突。 她的笑,鲜活生动,色彩明媚,以至于陆行舟能记一辈子。 —— 她要死掉了。 要像云一样飘走了。 他勉强地扯扯嘴角,没法露出一个她最喜欢的笑。 进病房之前医生打量着他的神色,说他们会尽全力救治伤员。 可陆行舟很清楚,如果以现在的医疗技术来看,卫如云是无论如何也抢救不回来了。 无论如何。 他只是站在病房的门外,就能听到生命流逝的声音。这是长久以来与死亡相伴而练就的特殊技能。 他不去看卫如云的脸,而是把头侧到一边,瞳孔逐渐失去焦聚。 如果……用点玄学的东西可能就不太一样了。 比如那枚“许愿币”。 但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是不想用。不是舍不得,是不敢。这“礼物”的来历实在古怪诡异。 那是主神送给他脱离轮回世界的。 结果刚一回归现实,就接到来医院的电话。 充满了黄鼠狼的阴谋味道。 他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在脑子里预演过各种情况,最后发现,一旦卫如云挺不过去,失去了全部实力的他只能寄希望于这枚小小的硬币,任由主神搓圆捏扁。 心绪游离间,忽然眼皮跳了一下,一股极微妙的不好预感袭来。 滴—— 心电图拉成一条直线, 好像没得选了。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陆行舟还是浑身一个哆嗦,脑袋发热般“嗡——”的冲上血,接着四肢冰凉,四肢控制不住发抖。 他记得在第一次见到死人的时候自己就是这么个反应,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陆行舟恍惚看着一群医生打开门,冲向病床,开始抢救。 有一个医生大喊着下达命令,他喊了什么陆行舟一点也不关心。 他似乎已经看到她的灵魂碎成一片一片消散。 陆行舟挪到一个角落,静静看着。 过了许久,或者也可能只是一会,心电图还是刺耳地尖叫着。 他盯着自己的鞋尖,耷拉下睫毛,本能地想遮住眼眸中涌出的强烈情绪,用蚊子般细微的声音说。 “使用。” 霎时间,一切嘈杂的声音像被按了停止键,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像一座座雕塑。 窗外的叶子停止摇晃,流云也凝固起来,鸟儿振翅欲飞,嫩黄的小脚刚刚离开树枝。 【铛——】 原地出现了巨大的黑底镶金镂空时钟,掀起一阵血色的雾潮,分针秒针无序转动。 陆行舟猛然抬起头,忍了又忍,终究没有那么好的修养,露出仇人相见的表情,已经做好了再次被黑洞拉入的准备。 钟面蓦然一停,表盘消失,飘出一排排鎏金字体。 【检测到异常波动。正在分析中……】 【分析完毕,定位轮回者01050号在现实使用许愿】 【判断该轮回者已脱离轮回。】 【查找《轮回细则》中……】 陆行舟把鎏金字体一个个看过去,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这种情况他是第一次遇见。 【查找完毕,该行为符合第四章第一目五十三条,请前轮回者继续操作。】 符合? 陆行舟掐了掐自己的手指。 难道不少人有类似的经历? “使用。” 流金字体汇聚成一个光团,蠕动了几下,弹出一枚老旧的铜币,被陆行舟一把抓在手里。 流金字体随机四散开来,展示出许愿币的具体属性。 【名称:许愿币】 【品级:?】 【技能:?】 【出产地: 某处神灵殿堂的废墟。】 【介绍: 或许你可以试着向它许一个无理取闹的愿望。它会满足你的。】 陆行舟随意扫了几眼,他在刚拿到这枚小铜币的时候,把它的属性看了不下十遍。 他斟酌着开了口:\"请把陆行舟的妻子卫如云没有副作用和后遗症地复活,原本的灵魂完好无损,原本的身体健康活力,灵魂与身体都没有被替换且完全匹配,合二为一。……她的身份证号是????。\" 顿了顿,他又报了一遍自己的身份证。 铜币冒起了白光,闪烁不定。 【愿望生成中…..】 【灵魂碎裂,无法复活,生成失败。】 陆行舟呼吸一窒。 【开启备用方案。方案生成中……】 陆行舟担心再来个生成失败,那就完蛋了。 【方案生成成功:卫如云的灵魂碎片将携带不同人格投入神殿生成的各个试炼世界中,其记忆将被单独封印进行隔离保护,前轮回者01050号将一同进入,寻找并提取灵魂碎片,用世界之力进行温养,搜集结束后灵魂裂缝将由许愿币补完。】 【注:提取灵魂的前置条件是“爱”】 “???” 也不靠谱! 前置条件是“爱”?啊?是“爱”? 想要复活一个人,前提不是杀掉几百个人还魂祭祀,不是掏出婴儿的心头血,不是为城市引来天灾……而是爱? 什么类型的爱?多少爱?别人的爱还是自己的爱?得到爱还是摧毁爱?是不是仅限于人类? 陆行舟看了一眼病床。 爱情?他们的? ……重来一遍? 铜钱动了一下,在陆行舟手上颤巍巍地融化成铜水,组成一个小小的勾和一个笑脸。 “……” 他稍微晃了一下脑袋,第六感隐隐约约感觉到精神层里确实有个小东西动来动去,但是应该在浅层,问题不大,怪痒痒。 用指甲敲了敲那个小笑脸,笑脸慢慢变成羞涩脸,然后融成小团,稍微在他手上滚了滚,变成粉色的铜钱。 他闭上眼睛用尽全力感受着精神层。 他精神力简直就像一条粘稠的河,几乎不能动弹,他拼命调动也只有那么几丝向小东西缠去。那东西也不躲,甚至主动靠近,把精神丝往自己身上一绑,憋着一口气就开始输送信息。 【请确认开始。】 就这么几个字,那小东西憋了半天才发出来,接着就泄了气似的瘫软成一坨,解了几次才把精神丝解下来。 陆行舟几乎都能听到它如释重负的叹气声。 睁开眼,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空间仍然是静止状态。 陆行舟最后看一眼卫如云的方向,寻了个没有人的地方。 “开始。” 手中的铜币突然十分努力地蹦哒了两下,像是在提醒。 眼前一黑。 第2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1)(修改) 【再排下雷,这是个所有人逐渐(加粗)摆脱剧情掌控的故事。同时,前半部分有故意模仿都市小白文的片段。稍微有一丢丢慢热,非爽文。】 陆行舟暂时失去了视觉和听觉。 只能感觉到自己像被刺骨的凉水淹没,没有办法呼吸,四肢也渐渐僵硬。 这流程太熟悉了,他并不挣扎。 果然,不久之后冰冷的窒息感潮水般退去,好像从海底来到了空气中,随之而来的失重感让他晃了晃,但很快稳住了。 然而一种更加虚弱的感觉袭遍全身,手软脚软。简单来说,肾虚。 明亮的光重新拥抱他的眼睛,眼前是宾馆式的长廊,两排放着水晶灯,地上铺着一层干净的红毯。 明亮,大方,奢华。 耳朵里涌入了声音,在侧后方。 \"陆先生?\" 甜腻腻的,一股香风扑来。 有人站在陆行舟身后,贴得非常近,几乎是在他耳边暧昧耳语。 陆行舟条件反射地挂上笑脸,让出一个身位:\"女士优先。\" 女人“咯咯咯”地娇笑起来,撩起耳边的一缕头发,眼神像钩子似的,不着痕迹地把领口拉低,娇滴滴地道:\"陆先生真是一位绅士……\" 她向前走去,尽量展现出自己被红裙勾勒出来的身材曲线,扭得很有风情。 陆行舟八辈子没听过有人的笑声是“咯咯咯”,有点害怕她笑完之后高喊一声“哒”。 变成母鸡。 陆行舟开始打量她。 “自己”和她应该是去开房。 那又怎样?开房不一定是干些人类生命大和谐的事,反倒是有可能成为凶案发生的一个步骤或者召唤邪神的前置准备。 他一个前轮回者,已经不在主神的保护之下。主神说不定就要趁这个机会钻《轮回细则》的空子,把胆敢脱离祂的反骨仔弄死也说不定。 说的好听,什么“重新追一遍”,骗得人甜滋滋的。 谁说追老婆的过程不会突发意外呢? 谁说追老婆的时候不会突然出现猪头屠夫把你砍了呢? 谁又说老婆本人不会是个杀人惯犯呢? 谨慎点从来不是坏事。他若是任务失败,死亡了,不知道卫如云会怎么样。 会有其他人代替自己么? 最好如此。 陆行舟细细观察女人的后背,她的肌肉没有长期训练的痕迹,衣服也没有可以藏武器的地方。 双手没有明显伤痕,不像是拿枪拿刀的。腿没有肌肉,隐藏在裙子里的大腿根部没有系匕首。 陆行舟摸着自己的西装口袋,用余光记着地形,可视线大部分落在女人身上,一刻也没有移开。 裤子口袋里只有一张房卡。 陆行舟把它拿出半截看了一眼房号,又放了回去。上衣的外口袋是一小叠明信片,内口袋陆行舟隔着衣服按了按,应该是钱包之类的东西。没找到许愿币,有可能也在内口袋里。 女人感受着陆行舟不加掩饰的目光,心里非常得意,走得更加风姿摇曳。很快就到了他们定好的房间前。 陆行舟看着紧闭的门,联系宾馆和红衣女人这几个词,觉得有可能是灵异副本,于是拿出房卡递给女人。 女人不疑有他,妩媚笑着接下,顺便在陆行舟手心画了一个圆圈。有点凉,但凉在正常人的范围之内。 陆行舟在女人开门时不动声色往后退远了点。 好,没发现。 如果有开门杀,她能给他争取不少时间。如果这个女人本身就是鬼,那他也不会被堵在房间里被贴脸强杀。 “咔哒,滋——” 房门开了,里面黑洞洞一片,女人走了进去,把房卡插在旁边的卡座里,打开了灯。 没有危险发生。 陆行舟等了几秒,这才抬脚走进去,却始终带着门框,不让它关上。 而女人转过身,也不管门没关好,表现得十分着急的样子,一手环着陆行舟的腰,一手开始扒衣服。 她知道他就喜欢这种调调。 陆行舟勉强把嘴角扯了扯,一只手按住女人的额头。 “停。” 好消息,皮肤温度正常,活人。 什么情况? 女人悄悄瞄着陆行舟的脸,并没有在上面发现任何自己熟悉的、之前这个男人都会向她露出的神色。 她踢掉高跟鞋,踮起脚索吻,却被陆行舟捏着嘴掰到旁边去。 “今天没什么兴趣。” 她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又在强大的表情管理下硬是转到楚楚可怜的模样。 目前唯一的npc,既然不是索命女鬼,也不像凶案被害人,那就多少有点信息价值。 陆行舟把手松开,安静地等她自己抖落。 女人想起什么似的,一副了然的样子,带了点撒娇的语气说:\"陆少,还在想那个小贱人啊?怎么,她今天又拒绝您了?要我说啊,她自己不识好歹,敬酒不吃,您就不要跟她客气了。\" 陆行舟没有打断她。 天可怜见,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你觉得她怎么样?\" 女人见陆行舟没有再赶她出去。心里暗暗鄙视,面上更加娇羞,在他胸口画着充满暗示性的曲线,把自己的声音压得性感魅惑。 “能让陆少想了这么久的人,当然是最好的了……陆少,我们不想她了,到床上去吧。” 陆行舟琢磨了一下:“还有吗?” “还……还有什么?” “好吧,我今天真没兴趣,你先走。” \"陆、陆少……\"女人红了眼眶。 陆行舟从被揉得皱巴巴的西装里掏出了钱包,不出所料看到躺在里面的一团小东西,用小拇指戳戳它,它才有气无力地像果冻一样晃了晃,证明自己还有一口气。 快速从钱包里面挑出一张银行卡,塞进女人的衣服兜里:\"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银行卡给你,密码……\" 【六个六。】 “密码六个六。” 女人立刻拎起鞋子跑了。 \"等等。\" 女人带着期冀的目光看来。 “最近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 最奇怪的就是你! 她微微张开嘴,傻愣愣地摇了摇头。 “那没事了。”撂下一句话,陆行舟关上了门。 “砰。” 神经病啊! 女人呸了一口,拿出银行卡,整理了一下衣着,把鞋子穿好,蹬蹬蹬跑了。 陆行舟没有在房间里发现任何异常,这才敢关上门的。就连最可疑的衣柜旁边的落地镜都照了他好久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陆行舟把钱包里那一坨像史莱姆多过像硬币的东西掏出来,放在手上捏了捏,没反应。 他坐到玫瑰色的爱心型大床上,闭上眼睛感受着精神层。 刚才它发送了三个字后,就彻底趴了。 “丁零当。” 一枚小金属掉落到地毯上的声音沉闷却格外清晰。 陆行舟像被挑衅到的老虎一样,猛然睁开眼,绷紧浑身肌肉。 地上的金色金属看上去十分无辜。 “? ” 陆行舟的眼睛中不由露出一丝疑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陆行舟并没有任何动作。 “……” 大约过了三分钟,他这才下床把硬币捡起来,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凑近了看。 成就:第一个世界 简介:开始你的新旅途吧! 陆行舟抬头望向发着柔和粉红色光的精美吊灯,表情仍然淡定,眼神却逐渐迷茫。 “?” 陆行舟捡起这枚勋章,皱眉琢磨起来。 似乎已经咽气的许愿币突然诈尸,急切地索要起来。 陆行舟把勋章给它,它毫不客气地地吞了下去,身体慢慢变得透明。 精神层里,那一小团东西又回来了。 “我问你答。” 【请讲。】 “为什么出状况?” 【许愿币开启小世界后能量不足,因此与宿主断联。请宿主多收集勋章,有利于增加许愿币辅助功能。】 “在我之前你有没有见过其他人?” 【没有。】 “怎么称呼?” 【由您决定。】 “目前功能” 【1、显示攻略目标好感。 2、发布世界背景。 3、与小世界沟通,接受任务。完成后,可以获得世界之力,加速灵魂修复。】 陆行舟摩挲着下巴,回忆起那个所谓的方案。 寻找并提取灵魂,用世界之力进行温养。 “成就勋章怎么获得?” 【请宿主自行摸索。】 “了解。” 白问。 他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不同于往日的挑战,大部分通关经验都将无处施展,一时间心思沉沉,吩咐道:“把世界背景发一下。” 【好。】顿了顿,【请您为我起名。】 陆行舟来到落地镜前,望着与自己毫不相关的男人的脸,思考了一会儿。 “念念。” 思念的念。 【命名成功。世界背景发放中。】 陆行舟扒拉了一下自己的脸皮。 个子中等,皮肤苍白。 眉毛细长,微微往下撇,眼睛也细长,眼尾却向上扬,底下是浓重的黑眼圈。 高鼻梁上有个驼峰,侧面点着一颗痣,鼻头还是尖的。 嘴唇薄,嘴角勾得似笑非笑。做出个眯眯眼的表情,就像在憋着什么坏水。 说是像狐狸,不尽然,并没有那种让人喜欢的媚态。 说是像狼,也不对,这张脸没什么敢于拼命的狠劲。 可整个人往那里一站,就透着不是好人的邪性。 念念可能是第一次发放世界背景,有点儿卡壳。 陆行舟找到一套浴袍,干脆去洗澡了,他狠狠把头上的发胶全搓掉,包括这家伙在脸上抹的粉。 期间惊讶地发现自己还有几块若隐若现的腹肌,考虑到之前“自己”充实的夜生活,这几块腹肌得以幸存,属实不易。 等他洗完澡,披上浴袍,吹好头发,世界背景已经完全加载好了。 叶天本来是二十七岁大龄屌丝青年,游手好闲,一事无成。 忽然有一天在打游戏时,被天外来的系统砸中。此系统名叫“最强装逼系统”,功能齐全,任务猥琐,奖励丰厚。 从此,叶天就走上了脚踢高富帅,爆打矮穷挫,得意迎风笑的人生轨迹。 前女友在他落魄时抛弃他投向官二代的怀抱,他就啪啪打脸,亮出自己隐藏庞大世家长孙的身份。 他还是龙国最强狂兵,逮捕了倭国女忍者,然后对她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强迫,展现大国雄风。 在此期间,还结识了白富美大小姐,古灵精怪小魔女,麻辣火热女警官……身边美女环绕,莺莺燕燕好不快活。 总的来说,一切的剧情都熟悉到了令人不适的地步。 “所以,我是谁呢?” 【和男主抢女人的脑残富二代,最后被灭门。】 陆行舟的表情慢慢凝固。 【宿主谨记,我们进入的小世界按照既定程序运转,人物自有一套底层逻辑,请不要带入现实。】 “把关于我的这一段剧情单独放出来。” 陆行舟还叫陆行舟,虽然老爹是公安局局长,但这位大爷已经能黄赌毒集齐龙珠召唤大牢了,烂到人尽皆知,可以让老爹现身说法什么叫大义灭亲。 当然,他爹不是好货。滥用职权,贿赂上级,勾结地头蛇,都是基本操作。 按照都市小白文的套路,反派家属都是反派,他妈也一样。 一天到晚就是什么“尖厉地叫”、“面目狰狞”,除了对老公喊“我儿子要是有点事你也别想好过”就不会说其他话。 爹妈是亲的,就是每天争吵啊打架啊,更进一步的豪门狗血事件倒是没有。或者说,他这种级别的反派配角,还没有资格再多加点篇幅丰满一下过去。 除了父母在幼年无限度的溺爱,这家伙骨子里也天生带着残忍与无能。 长大了,他件件事情都做得透烂,让父母对他失望无比,尤其是爹,什么难听话都能讲出来。 到底他还有个顶用的亲弟弟,一样被溺爱,品行暂且不说吧,能力的确是精英中的精英,也不和他争宠,天天帮他处理烂事,最后反而被拖累丧命。 他老爹滥用职权,把他塞到警局里挂了个高职衔。他却在第一天就对男主后宫之一,警局里的警花,见色起意,追了几个月没结果,学人家玩什么得不到就毁掉,被打脸打得找不着北,还是不死心地上蹿下跳,结果就被灭门了…… 具体经过稍显扯淡。 花了二十分钟看完,陆行舟难以接受地闭上了眼睛。 靠。 好离谱,好脑残。 而他,则将是这场荒诞戏剧的小丑。 “卫如云是什么身份?” 【随机身份。相遇时将触发灵魂吸引,宿主即可认出。】 陆行舟头痛地揉一下眉心。但凡是个正经女孩都不可能看上他啊! “叮呤当。” 成就:地狱开局 简介:没救了,告辞。(抱拳) 陆行舟半靠在床上,空出来的手搭在床边。修长的手指无规律地点着床沿,拿着手机翻看记录。 一条条信息翻出来又划过去。 陆行舟不死心地把所有人物简介都翻了好几遍,最后都觉得自己要不乖乖自首,太浪费社会资源了...... 原身是个像鼻涕一样恶心又比鼻涕危害还要大的东西。 人物简介并不面面俱到,是根据原剧情的戏份来的。重要人物介绍就多很多,那些不重要的,就只有寥寥几句。 【世界任务发送中,注意查收。】 面前凭空出现半透明屏幕,接连变出三个人的彩色头像,旁边还注明信息。 第一个是个男人,身材瘦削,表情病态阴冷,手上拿着一把沾血的柳叶刀。标注:变态杀人狂。 第二个是模样清爽的男人,笑得爽朗。标注:无良记者。 第三个是老婆婆,弯腰曲背,面容苍老慈祥。标注:人贩子。 他盯了半天,暂时还不够整理出一条详尽的计划来。 关灯睡觉,明天再说。 第3章 只要锄头挥的好,没有墙角挖不倒(2)(修改) 深秋的夜已经开始寒冷。 陆行舟和卫如云大四了,在合租的房子里正式同居。 小情侣窝在正好盛得下两个人的沙发上,盖着一条厚被子,在一起追剧。 客厅里关了灯,只有电视的屏幕光。 男女主正在大婚。卫如云哭得稀里哗啦,陆行舟则对电视情节嗤之以鼻。 他一开始压根儿不想看这脑残玩意,可卫如云拿手机投屏到电视上,电视只能看这个,除非跟她打一架把手机抢走。 陆行舟不可能动手,骂骂咧咧裹上被子看剧。卫如云不睬他,随他闹,自己看得津津有味。 “这明明是个暴君啊?你们喜欢他什么呢?” 卫如云把眼泪蹭在陆行舟胸口:“呜哇哇哇......你不懂......” ......是不懂。 陆行舟抽出两张面纸摁在女友脸上。 “你没看到吗?”卫如云拿下脸上的面纸擦眼泪,“其实男主只是一个不懂表达心意的别扭的小孩子啊!” 谁家别扭小孩二十来岁库库杀人啊? 卫如云抬头看了自家男友一眼,无端透露出对笨蛋的无奈。 “傻啊,洗白嘛。” “啊?” “看。”卫如云拿出手机,弹幕喷涌。 “呜呜呜,什么绝美爱情啊!” “这一天,淋雨的小孩终于找到了他的伞。” 陆行舟牙根子酸。 冒出一条有红色框框的弹幕,“这种爱情什么时候轮得到我哇!” 陆行舟眼皮子一抬,望向卫如云。卫如云面不改色把手机塞进被子,被冻得一激灵。 “你看嘛,洗得白白的。”她说。 “毛病。” 卫如云撩起长发:“放你的狗屁。” 她在男友身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懒懒解释:“洗白洗白,重点在洗不在白。有的人重点找错了,以为一定要把角色之前做的坏事都找个光伟正的理由才算成功,这就是为什么有些洗白让人恶心的原因。 “真正的洗白,不是急着否认恶事,而是随着情节的发展,向他们展现出角色‘白’的那一面,让观众渐渐遗忘角色的恶。白得越纯,就黑得越让人可惜。 “等观众走到角色的内心深处,心神全部放在这个角色上,回头一看,就会心疼角色而非那些没几个镜头的被害者。 “你看这部剧,借别人的口说皇帝怎么怎么残暴,今天又怎么怎么折磨死一个宫女,可是并没有放出画面。和观众的‘亲眼所见’形成强烈冲突,就显得没着没落——哪怕他们说的完全是事实。 “此刻,种子已经生根发芽了。 “到了后期,动不动就插一段皇帝的悲惨童年,构成美强惨三要素,给人的冲击是很大的,树苗就会完全长成,自己帮角色推翻一切负面印象。” 陆行舟闻着女友的发香,渐渐困倦:“所以受害者……?” 卫如云摸了摸男友的脸,歪着脑袋,坏坏地笑:“你不说,谁会想起来?” 她都知道。 关掉电视,转过身抱住男友,头靠头,眼皮子耷拉下来,睡意潮水般涌上。 “明天吃什么?” “围裙,炖了……” “我喜欢草莓味的。” “水果吃不饱。” “菠萝味的面条也吃不饱吗?” “吃不饱,嘿嘿……” 两个人抱在一起,肢体交缠,困得胡言乱语,失去意识。 第二天,都感冒了。 ———— 不就是重新追一遍? 他当时花了……花了……嘶,五年。 陆行舟在黑暗里瞪大双眼。 ———— 早晨七点半,心事重重的陆行舟准时起床,打开了手机,周一。 给管家打了电话,让他吩咐司机给自己带套衣服和一束玫瑰。 陆行舟仔细算计了一下,认为火速改变人设不太现实。 洗漱完毕,司机把衣服送来。 等陆行舟慢悠悠把衣服换好,吃完早饭已经八点多了。 司机不敢表现出不耐,只想把这位祖宗送走之后开溜。 陆行舟坐上车,就看见巨大的一捧玫瑰。稍微愣了一下,想想很别扭,除了卫如云,自己还没给其他人送过玫瑰。 “走吧。” 他调整好心态,准备扮演“自己”。 —— 车到了。 很嚣张地停在城东派出所大门口。 路人窃窃私语,频频侧目。工作人员见怪不怪,甚至有点想笑。 陆行舟捧着娇艳欲滴的玫瑰, 无视周遭目光,迈动双腿,进了大门左拐右拐。 花了半个勋章指路。 过道迎面走来一个身穿警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他看到陆行舟,脸上的表情难看了几分。 “陆少。”中年男人向他点了点头。 陆行舟的老爹知道自家儿子是个什么德行,给他安排了一个宣传科的文职,但几乎没有人叫他科长。 之前的陆大少爷觉得“陆少”这个称呼响亮,于是想讨好他的人就这么喊他,还有一些人瞧不上陆行舟,喊他“陆少”是带着嘲讽的意思的——老实当你的少爷去吧,没了你爹你算个什么东西? 很明显,这个中年男人是后者。 他是城东刑警支队的支队长,设定上是个一个嫉恶如仇、非常厉害的人物,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城东派出所...... 中年男人扫了一眼玫瑰,露出看脏东西的眼神:“陆少又来给林警官送花啊?呵呵,真是执着。“ 林警官林月瑶,原城东刑警支队成员,因在公共场合打伤罪犯,造成恶劣影响,被处分下调到派出所当民警。 因为她工作能力突出,被调走之后小队工作压力倍增,支队长几乎每个星期都来一次,劝她写个检讨意思一下就让她重回岗位,刚正不阿林警官次次都脖子一梗,打死不认错。 结果就倒了霉,被路过的某个垃圾看上了。 啊,说是路过,其实是聚众群殴被抓了。 大家对这种事情似乎接受度很高。 照陆行舟翻看的世界背景,这女人何止脑子有坑,简直是用脑子换了胸围,僵尸把她天灵盖扒下来看了都要流泪。 一个刑警,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无辜群众(男主)当成色狼拷回去,做笔录时还被牵着鼻子走。 念念适时调出了原文。 【“姓名。” “叶天。” 年轻人有气无力地坐在审问室中。 啪! 女警官满脸怒气,站起来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你这是什么态度!?” 年轻人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在女警官的胸前来回扫动,兴许是用力过猛的原因,她的两对大白兔活泼地跳动着,似乎要撑破警官服。 女警官注意到她的目光,立刻羞恼起来,小脸上出现红晕,低声骂了一句“色狼”,重新坐回去。 叶天可惜地收回目光,觉得鼻子热热的,暗道,这也不怪咱,你长这么大还不让看了? “性别。” “要不我脱下来给你看看?” 女警官又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咬牙切齿,柳眉倒竖:“我警告你......” “男。” “你......”女警官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两对大白兔又开始跳动,“色狼,变态!你给我等着,我一定把你抓起来!”】 陆行舟的内心有点复杂,闻闻,这股浓浓的种马网文味儿,也太冲鼻子了。 虽然女警官是被调戏的那方,属于被害人了,但就是很不讨喜,怎么看都和弱智有的一拼,连国粹都骂不出口,也就卖肉方面强一点了。 要是这样的人都是刑警队的顶梁柱的话......陆行舟开始担心这个国家的未来了。 这还是开头部分,按照念念估计,现在的剧情已经到三分之一,男主已经和三四个女孩搞起暧昧了,这位林警官的表现更是宛如智障,看着糟心。 支队长见陆行舟久没反应,无趣地绕过他走了。 陆行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来到一间办公室。 他推开门,发现没有人,于是拽过一个路过的小警员,皱着眉问:“林警官呢?” 小警员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着他,结结巴巴地答道:“在......在给人做笔录呢,一会就......就来了。”陆行舟一松手,小警员鱼似的刺溜一下,原路返回。 告密去了吧? 陆行舟懒洋洋地靠在墙上。 今天是来和这个林警官“体面”地划清界限的。 这样一来,就极大地避免了被灭门的命运,后续一边利用警局关系完成任务,一边慢慢找卫如云…… 哒、哒、哒。 清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后面跟着另一种有力的脚步声。 嗯? 一男一女。 陆行舟把眼睛睁开,朝向脚步声的方向。 哒、哒、哒。 脚步声靠近拐角。不知道为什么,陆行舟逐渐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也渐渐清晰。 噗通—— 哒、哒、哒。 后面的那个属于男人的脚步几乎被他完全忽略。这在陆行舟这里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但它就是发生了。 噗通——噗通—— 哒、哒、哒。 越来越近了…… 哒、哒、哒。 一个女人走出拐角。 哒。 她个子很高,一米七还多,一身最普通不过的警服穿在她身上,就像在走秀。 她的脸极漂亮,英气勃发。 她和卫如云一点也不像。 噗通—— 但她就是卫如云。 陆行舟浑身的血液不受控制地沸腾。 灵魂相吸带来的影响如此之大。 每一个细胞都在躁动,每一根神经都在绷紧拉直。 头皮发麻,像饿了许久狮子终于发现了猎物,像鲨鱼闻着血腥味撕咬下第一块肉。 她啊。 他日夜思念的。 他死去的。 他无论如何都要救活的。 他深深地、深深地爱恋着的妻子。 卫如云。 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第4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3) 林月瑶双手抱胸望着叶天:“我说大色狼,你能不能不要三天两头就往派出所里跑?做笔录很烦的!” 呃...... 叶天讪讪摸了一下鼻子,眼睛不停往林月瑶胸上瞟,嘴里却义正严辞:“林警官,你看你这话说的,我这不是见义勇为吗?而且还是警局顾问!作为新时代四好青年,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这女人要是穿黑丝肯定比陈潇潇好看。叶天浮想联翩,脑子里全是香艳画面。 不对,自己喜欢的明明是陈潇潇,怎么能想林月瑶呢? “色狼!”林月瑶一看叶天表情就知道他肯定没想什么正经事情,小声骂了一句,脸上不由自主露出羞意,娇艳欲滴。 叶天看得一呆,脑子里又浮现出其他各种女人的曼妙身影。 看到叶天一副猪哥像,林月瑶忍不住心中一喜,骄傲地挺了一下胸。 小样,还不是拜倒在老娘的石榴裙下? 她不知道已经有三四个女孩先拜倒在他的西装裤下,任他选择了...... “林姐!”小警员气喘吁吁地跑来。 “怎么了?” “那个......那个陆行舟,又来了!” 林月瑶秀眉一拧,露出厌恶之情。 “谁啊?”叶天在旁边问。 “一张狗皮膏药。仗着自己的爹职位高就胡作非为的的废物。”林月瑶很不客气。 小警员在旁边小声补充:“追林姐追了三个月了都,被拒绝了不知道多少次,还来。” 叶天莫名有点不舒服,那种自己的所有物却被人看中的侵犯感让他不爽。 不过也就这样了,像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脑残纨绔子弟他不知道教训了多少。 林月瑶一扬下巴:“走,我倒要看看他这次又要搞什么。” —— 林月瑶被陆行舟的眼神吓到了。 他以前看她,总是带着不加掩饰,生物本能的赤裸裸让她恶心。 但这一次,似乎不太一样。 他的目光透过镜片,并没有显得柔和,瞳孔黑漆漆,好似一团雷雨云。 一团雷电交加,却很快要落下滂沱大雨的云。 “瑶瑶。”他说,脸上绽开了灿烂到讨好的笑,把玫瑰送到她面前,“这是给你的。” 林月瑶晃了晃头,把脑子里荒诞的想法甩去,再看他,面上浮现出鄙夷和厌弃。 “陆行舟!不要喊得这么亲密,我自认我们的关系还没到这个程度。还有,你以后不要再送玫瑰花给我了。”林月瑶拽过叶天的胳膊,“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我......”叶天一惊。 林月瑶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拜托啦,下次请你吃饭。” 叶天心神一荡,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 陆行舟看着他们,好像突然之间完全无法理解他们的语言,一字一顿:“男朋友?” 叶天往前跨了一步,挡在林月瑶面前,直直盯着陆行舟的眼睛:“没错,我是她男朋友......” 声音越说越低,几至不见。 “系统!系统!”叶天在心里狂呼,“这人怎么回事!?” 纨绔子弟咧开了嘴,皮笑肉不笑,几乎到了夸张的地步。 第5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4) 陆行舟以极快的时间调整好了几乎崩裂的心态,快到叶天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要不是叶天自信于自己被系统改造过的双眼,坚信自己不可能看错,他还真就被糊弄过去了。 花花公子的脸上是温和中透着狰狞的笑,带着努力保持风度的狼狈。 没有人知道,他不是被叶天的出现伤到自尊,而是之前“智障”的评价犹在耳畔,猝不及防却发现那是自己老婆。 “叮呤当” 成就:有点尴尬。 简介:喂,老婆还要吗? “未察觉到异常。”系统对叶天道。 嗯,用来躲过系统的扫描,刚到手的一个勋章没有了。 “瑶瑶。”他喊得肉麻,拿着玫瑰花向前,“你不要骗我了。” 很多可能都随着老婆身份的确定全部被掐死,等他按照计划慢腾腾洗白,老婆早走完剧情。不知道跟人家生了几个娃了。 随机应变,试图看看林月瑶到底还有没有保留一丝卫如云的感情。 林月瑶被逼退半步,见他还是死皮赖脸要靠近,俏脸一寒,一下把他手里的玫瑰打落在地。 殷红的玫瑰花瓣散落在洁白的瓷砖上,似在啼泣,刺目又凄美。 陆行舟愣了一下,又笑道:“你不喜欢玫瑰啊,那下次我不买了,我们去逛街吧,顺便告诉我你喜欢什么花。” 说着,就要拉林月瑶的手。 啪—— 耳光声清脆。 林月瑶收回手:“离我远点!都说了我有男朋友了!” 不等陆行舟反应,她拽着叶天的胳膊就往外走。 “走,外出执勤去。” 这个笨蛋,今天可没到她执勤,就算轮到她,也不能带编制外人员的。 “嘻!林姐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果然舔狗不得house,哪怕是高级舔狗也一样。” “喂喂喂,陆大少爷心态崩了吧?话说好想知道林姐男友是哪条道上的。” “你个警察怎么黑话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陆行舟偏着头,无视吃瓜的猹们幸灾乐祸的目光。 有点痛。 很久以前,一个愉快的、幸福的、惬意的早晨。 卫如云和丈夫吃完了早饭。 丈夫一直在沉默,突然问她:“我刚才一直在这里吗?” “什么?” “我刚才一直在这里吗?就是,我一直在和你吃早饭?没离开过?” “说什么傻话啊哈哈,你一直都在这里呀。” 丈夫忽然满身冷汗,打碎了手里的杯子。 “你怎么……” “要不,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吧。” “你在说什么啊?陆行舟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的意思是……抱歉我不能讲得很明白,但是……我、我们离婚吧?” “你认真的?今天不是愚人节啊,你有惊喜给我吗?哈哈,笨蛋,那也不要设置这样的剧情啊,我真的会很伤心。” “没有惊喜,没有礼物和鲜花,没有你想的那些,离婚吧。” “……为什么?” “……” “结婚证才在手里捂了一周,你就不要啦?” “……” “原因呢?你告诉我原因啊。” 会死的。 不能告诉你。我们都会死的。 “不爱……了。” “啪!” 那双茶色的美丽眼眸,忽然盛满泪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陆行舟。”她收回巴掌,面容平静,“无论如何,找个好点的理由。” 他们最后分居了,倒是没有离婚。 可就在刚刚,她又打了他,因为厌恶,因为另一个男人。 虽然她失去记忆,虽然她只是灵魂碎片,虽然陆行舟达到了试探目的。 但就是不爽,就是烦躁。 我亲爱的,你以前没有这么傻啊? 还是这一片灵魂格外愚蠢? 拉叶天当挡箭牌,一来让我知难而退,二来和喜欢的男人增多相处时间,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是真以为我对谁都像对你一样有爱心? 陆行舟半蹲下捡起被摧残的玫瑰,站起来拍拍上面不存在的灰尘。 林月瑶大步流星之际,鬼使神差地一回头 陆行舟略微弯曲的背影和众人看好戏的表情,落在眼里头,竟觉得有点可怜。 心脏里,有什么东西一拱一拱的。 目光转了一圈,落在叶天有点小帅的、无辜的脸上,突然打了个激灵,好像大脑空白了一瞬间,就被抹去了一些东西。 我在想什么呢? 倒是丝毫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促使陆行舟把另一条赛道的计划提上日程。 ———— 城东公安局,科长专用办公室。 虽然丢了人,但是班不能不上,哪怕做个样子。 那一厢甜甜蜜蜜眉来眼去好似桃花朵朵开芳心暗暗许就差捅破窗户纸,这一厢凄凄惨惨孤苦无依宛如明月照沟渠简直媚眼抛给瞎子看还要工作。 惨咧。 【检测灵魂碎片:林月瑶】 【好感度:-50】 陆行舟:......并不是很想看。 没事,看开点,方法总比困难多。 “陆行舟”的人生轨迹就是高开低走,有好的家世,好的资源,但就是不珍惜。 他的堕落是许多人看在眼里的,包括他做些个烂事在圈子里压根不是秘密,黑料已经满到噗出来,除非找到一个正当理由...... 没有正当理由。 没有。 好吧,那么没有正当理由的坏人该如何快速洗白呢? 卫如云说:“让观众走进角色内心看。” 既然原身的内核是条臭水沟,观众走进去能吐半天,那就不能用了,要靠他自己凭空捏造。 “揭露”比“转变”要快得多,也容易得多。 陆行舟脑子里闪过那四个“任务”的脸,手指在桌上敲了敲。 慢慢洗白,自己尚有可能成为浪子回头的警察,让目标变成功勋。 现在很难慢慢洗白,没时间让他们变成功勋,那就跟人设问题一起处理掉吧。 【接入监控系统,是否监控灵魂碎片。】 “是。” 【消耗半个勋章,监控十五分钟。】 陆行舟眉毛轻轻挑了一下。 叶天扬起了眉毛。 林月瑶早就在衣店里把警服换了,优美的脊背线条几乎完全吸引了他的眼球,他欲盖弥彰地举起手里大包小包的衣服大喊:“这就是你说的执勤?!” 林月瑶回过头,小手捂着嘴轻笑道:“咯咯咯,怎么,不愿意陪我逛街啊?” 陆行舟看着视频,发现林月瑶也笑得很母鸡。 叶天听着她银铃般的笑声,心里受用,得瑟道:“怎么滴,你还能找其他人陪你?” 林月瑶瞪了他一眼,一撩头发,露出完美的笑容:“哼,姐姐我可是有很多人喜欢的,追求者数不过来,你不陪我,多的是人愿意顶替你,比如今天那个陆行舟......” 叶天脱口而出:“我不同意!“ 陆行舟“咔嚓”一下捏断了刚刚才拿起来把玩的笔。 林月瑶立刻小脸泛红,嘟嘟囔囔道:“你是我什么人呀,凭什么不同意......” 叶天当即接道:“我是你男朋友啊!“ 陆行舟捏起了拳头。 林月瑶扭扭捏捏:“我那是瞎说的,你只是我的假男友哦,要帮我挡烂桃花的。” 叶天连连点头,一副乖巧的模样,心怀对陈潇潇的愧疚,猛瞅了两眼林月瑶的胸,毕竟谁能拒绝一个对自己有好感的的美女呢?他又不是傻子…… 林月瑶脸上尤带红晕,赶忙转移话题:“喂,说了要请你吃饭的,我们找个饭店吧。” 烂桃花陆行舟露出了森森冷笑,乍一看去和真正的反派没什么区别。 吃吃吃,才上午十点吃个屁的吃,看看两个人的神态,这像话吗啊? 妈的,果然不能慢了,看他们俩的架势,就算现在滚到床上去陆行舟都不会太意外。 强烈危机感让一个可怕的计划缓缓浮出水面…… 【提醒,位面之子不得杀死,易造成世界崩塌,损坏灵魂碎片。】 可怕的计划猛然一停,不甘心地沉入水下,吐出咕噜咕噜的气泡。 另一个更加可怕的计划缓缓浮出水面。 行,主角不能杀,其他都可以,是吧? 第6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5)(修改) “哟,爸,你在家啊。” 中午刚回到别墅,陆行舟发现自己的便宜老爹坐在客厅里,满脸阴沉。 “孽障!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陆行舟心道哪有正常人他妈是这么骂人的,这古文拽得没着没落,玩儿似的。 “不干嘛啊,上班呗。” 陆宏见他吊儿郎当的样子,气得肝疼,指着他鼻子骂:“为了追个女人,你连脸都不要了?当众被打,很光荣?啊?” 嗓门巨大。 陆行舟拨开陆宏的手:“气大伤身。” 说着抽了两张纸擦了一下脸,就要转身去卫生间洗洗。 “站住!”陆宏又在吼,今天他被死对头嘲讽得要发疯,想趁着妻子宋琦出去的时候回来教训儿子一顿,没想到被始作俑者又气了一次。 “干什么。”陆行舟无奈一摊手,“别搞得像天塌了似的。” 陆宏露出一丝茫然之色。 陆行舟趁机溜进自己的房间洗脸。 有钱人的房间里,连卫生间都好豪华。 说起来也真是啃老彻底,还没搬出去住,他弟弟都出去了。 啪嗒。 陆行舟把门反锁,隔绝陆宏暴跳如雷的叫喊。 吃了一上午的恶臭狗粮,陆行舟还能保持基本理智和便宜老爹来一次爱的对话,真是……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陆行舟的高血压就没降下来过。 他打开电脑,进入医院官网,给自己挂了个精神科。 长舒一口气,瘫在电竞椅上,转了个圈。 重塑人设第一步,踏出。 —— 沉阳如血,打在进心理咨询室的暖黄色地毯上。 这种混合的颜色让她联想到些什么,本能感到不适,心里计划着两天找院长说说,拨点款把所有咨询室的装修换一换。不然这个点病人来一趟恐怕都得致郁。 不习惯用电脑的老主任埋头写着评估,头也不抬。 “潇潇,下面还有病人吗?” 她正好在一旁帮主任把一位病人的资料整理好,看了一下自己的笔记本。 “最后一位。” 咚咚。 敲门声响起。 她挑起一边眉毛,打开了门。 门口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带着金丝眼镜,温和斯文。 他往前踏了一步,站在明暗交界处,立刻盯着她看,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 笑容没有一点变化,是陌生人之间疏离的礼貌。 “您好,我找倪展倪医生。” 老医生抬起头,两条花白的眉毛抖了抖,抬起手做了个手势,慈祥和蔼地道:“坐吧。” 陆行舟依言坐下。 “介意旁边有人么?”倪展重新拿出一叠纸,态度像是在拉家常。 陆行舟摇了摇头,陈潇潇于是关上门,拿了纸和笔坐在稍远的沙发上,尽力把存在感降到最低,她多少沾了点老师的习惯,不是很爱用电子产品。 “可以和我聊聊一下最近的情况吗?随便说说什么都行。你放心,现在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心理问题,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陆行舟笑容温和,但眼神闪烁不定,欲言又止。 倪展笑了笑,随意一摊手:“请相信我的职业操守,我会把我们谈话的内容一直带到棺材里去。” 对面的年轻人面容慢慢松动,眼眸稍稍低垂,笑容里带着一份腼腆的羞意,不好意思地说:“我爱上一个女孩,但是她很讨厌我......” 陈潇潇的笔打滑似的,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线。 如果她记得没错,恋爱咨询不再业务范围啊? 陆行舟欲盖弥彰般咳嗽一声,倪展仍然作认真倾听状。 “她太讨厌我了,不相信我是真心的。”陆行舟双手交叉放在腿上,“我爱她,却没有任何办法接近她,没有任何可能和她亲近。意识到我和她的后半生很可能是两条平行线之后,我……” 他耸着肩膀,面上流露出无奈。 倪展身体前倾,露出关心的表情:“这样啊。方不方便告诉我她讨厌你的原因呢?” “我有过很多任女友。”顿了顿,他微笑着补充,“很多很多,有的甚至只是情妇而已。” 斜后方突然射出的锐利目光。 别别,别这样看我,是原身干的。 如果不是恰巧用着他的身体,自己还用得着绞尽脑汁吗? “再遇到她之前,我以为我不会有爱情,于是虚情假意地向各色各样的女人说了各色各样的情话。 “没想到等遇到她之后,我真正坠入爱河。即使在我心里,她是最特殊的,可已经没有新的情话可以对她讲,没有与之前追求其他女人不同的方式追求她。 “我试图把真心掏出来,可我的真心好像本来就是烂泥。” 倪展不着痕迹地观察他的表情:“你怪不怪她?” “不怪。”陆行舟笑着摇了摇头,“只能说是我应得的,是报应。” 倪展却没有接着这个话头继续问下去:“虽然这么说有点冒昧,但是,孩子,为什么一直笑?” “什么意思?”陆行舟没有生气,摸了摸自己的脸反问道,“我笑起来太难看了?” “这倒没有,我只是有些奇怪。” 微笑是副本里最好用的表情了。 害怕被猜忌、被怀疑、被排挤,一个笑就能解决。 如果想故意被怀疑,故意与众不同、故意展现异常,那么一个笑也能解决。 “……” 倪展柔和地微微一叹:“孩子,不要怕,我永远站在你的一边。 “……医生,她骗我有男朋友。她骗我,还打了我。” 笑容一点一点收起,拳头一点一点攥紧,语气一点一点变冷。 “可是凭什么呢?我是个人渣,那男人又好到哪里去呢?她嫌恶我的欲望,却爱恋他的欲望。她厌弃我的爱意,却珍惜他的爱意……这不对……” 笑容背后能藏起的情绪太多。 它消融后,你看见什么样的脸都不奇怪。 亲爱的,我们才是夫妻啊。 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染上残阳余晖的地毯仿佛变成一摊粘稠的血。 倪展顿了一下,接着稍有颤抖地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几个字,力透纸背。 大概将近十几年前年前,倪展是警局特聘的犯罪心理顾问,是的,他上大学学社会心理学的同时兼修刑侦系的犯罪心理学。 因为从小心里一直有个警察梦。 他从二十来岁当到四十来岁,确实遇到不少凶险的情况。其中有一个人,最让他记忆深刻。 那人绑架了一个孩子,躲进一所烂尾老楼里。他作为谈判专家被派去与绑架犯交涉,一同前去的还有一名很年轻很优秀的警员。 当时也是这么一个黄昏,血一样的残光从没有墙壁的地方涌进来,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面上流淌。 绑架犯在自己身上绑了炸弹,却没有在那个孩子身上绑。 绑架犯逆着冰冷的残阳,面容模糊不清。 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像是夜里觅食时受伤的食肉动物一样,孤独的、疯狂的、绝望的,唯独没有迷茫。 谈崩了,当然的。绑架犯没想活下去,没想让来到这里的任何人活下去。 当他的手指按向引爆器的那一秒,一直沉默的年轻警员突然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冲过去,一把推开了孩子,用强大的惯性把自己和绑架犯顶出空洞外。 那是五楼。 他们在落到一半的时候,炸成血花,一团一团砸在地上。 倪展几乎顾不上那个膝盖和手肘都在流血的小女孩,也不敢扒在洞口向下看看还有没有完好的断肢。 那警员自己还是个孩子,倪展把他当自家儿子看待啊。 他就这么傻站在这里,耳朵里还回荡着爆炸声。当同事们上楼急促脚步声愈来愈近,他突然笑出了声。 笑那个绑架犯太蠢,竟然把唯一的炸弹绑在自己身上。 笑着笑着,突然眼泪就掉下来了。 太蠢了,他想,明明有更好的办法。 从此以后,他辞掉顾问的职位,安安心心地做起自己的本职工作。 没想到,时隔多年,他还能再次闻到那股令人作呕味道。 他多想问:“你是不是杀过人”。 但他没有。 “我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既然生来是苍蝇臭虫,就不该围着花朵打转。本来远远看着她就应该满足了,却还想再靠近她一点点,至少让她知道我的名字。 “本来靠近她身边后就应该满足了,但我却想要她的笑,想要她的触碰,想要她的亲吻,更想要她的爱。” 倪展难得用强硬的语气和病人说话:“控制自己远离她,回到你原本的生活轨迹,或者直接搬到精神病院里来住,我给你开药。别饮鸩止渴” “你说得对,我确实在饮鸠止渴。但是,这杯鸠酒要是不喝,我就会先渴死。” 陆行舟突然又不笑了,垂下眼睛看向自己的指尖,皱起眉毛碾了碾:“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控制住自己,医生,我越来越喜欢拿刀了,我不清楚我会把谁带走,真的很痛苦……” 陈潇潇一个哆嗦,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滑到这么诡异的地方。 什么病娇啊,杀人啊——刺激过头了啊!! 她掏出手机,手指缓缓移动到一键报警上方,又生怕陆行舟突然暴起把手无缚鸡之力的主任秒掉,一时间眼睛都不知道看哪里。 倪展深深看了他一眼:“可以住院了,回头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吧?” “我个人不太能接受。只要还清醒着,我就不想住院。” “这倒是个问题。”倪展回了一句,“——之前有看过其他心理医生吗?” “有的。陈观棋陈医生。” 陆行舟突然向后看去,发现陈潇潇正愣在那里。 “陈小姐,小时候我还看过你呢——别报警。” “啊?啊!”陈潇潇手忙脚乱地收起手机,小心翼翼地道:“抱......抱歉,我好像没什么印象了。” “嗯,那时候你还小嘛。有一次治疗完之后,陈叔去小学带你,我和陈叔一起去的,他还给我买了冰淇凌。不过就那一次,我讨厌人多的地方,之后就不肯再去了。” “吓!我完全没印象。你这么早就接受治疗了吗?” “我又不是最近才发疯的。”陆行舟摆弄着桌上的假花,“陈叔从来没有放弃我,我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是个正常人了。” 陈潇潇嘴角扯了一下,又像哭又像笑。 “天意弄人……明明我就差一点了,这么好的医生没有第二个,节哀。” “谢谢。”陈潇潇微微低头,有点哽咽,“他治疗了一辈子精神疾病,最后却被患者杀死……” 这件事一直是她的心病。 陆行舟重重叹了口气:“是啊,谁能想到呢。” 话题就此打住,陆行舟拍了拍大腿,看上去心情不错,对倪展道:“好了,我觉得你可以写诊断报告了。” “......稍微等一下,马上好。不过,你比潇潇也大不了多少吧?你意识到自己不对劲并接受治疗的时候是多大?” “大概十岁?那段时间可太不对劲了……”他把头往后靠去,呢喃着说,“没敢让家里人知道。” 第7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6) 动感的音乐击打着人的神经,暂时攥取了人的身体控制权,让每个人都不自觉扭动起来,不管会不会跳舞。 室内昏暗,五色的灯光狂乱地闪,看不清舞池里拥抱的男女。 更加昏暗的角落里,有吻成一团、动作幅度巨大的的人影。 空气中满是挑动欲望的香气与酒气。 陆行舟在人群中穿梭。 之前说的“赶时间”,就是泡夜店。 要是给老医生知道了不得气出病来。 一个拿着电话的年轻人从二楼一间包厢里钻出头来,殷勤招手:“陆少陆少,这里!” 二楼全是包厢,似乎是ktv,和一楼酒吧的群魔乱舞截然不同。 来到包厢,依然昏暗,但嘈杂声被很好地隔绝在外,看得出来装潢要高端得多,但是动感音乐仍然阴魂不散,震得人脑壳痛。 几个年轻男人嬉皮笑脸地搂着几个年轻女人喝酒,见到陆行舟便纷纷打招呼:“哟,陆少来了啊!” 都带着谄媚之色。 陆行舟大咧咧往沙发上一坐,刚把装着病历单和药物的公文包放下来,连外套都没来得及脱,妆容精致的陪酒女孩立刻想要坐到他腿上。 陆行舟拿手一挡:“今天就算了。” 刚才接引的年轻人挤眉弄眼,显得有几分猥琐:“太阳打西边出来喽!陆少这是改吃素了?” 旁边有人笑着喊:“可不是么?陆少要为美人儿守身如玉啊。” 看来陆行舟追求林月瑶在圈子里不是什么秘密,多少人看他笑话呢,不过不敢明面表现出来罢了,至少眼前这批人不敢。 陆行舟懒懒散散往沙发上一靠,女孩就真的不敢再往他怀里钻,站在旁边不知所措。 “给我倒杯酒。” 女孩忙不迭把满上的酒杯放到陆行舟手里。 陆行舟像以前一样翘起二郎腿,慢悠悠嘬着酒,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真难喝。他想。 五色灯光像鱼一样在这片空间里游弋,照到陆行舟时,灯光自眉骨向下打出一片深凹的阴影,藏在其中的眼眸闪着莫名的情绪,而下一秒灯光就向远处游去,来往翕忽,让他的面庞忽明忽暗。 明明陆行舟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行为举止似乎与平时没有任何不同,但不知为何,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 徒留动感音乐尴尬地自嗨。 以前“陆行舟”最爱慢悠悠喝酒,这让他觉得自己很有掌控全局的大佬气质,不明他底细的人也确实有被装到过。 然而这几个混熟的狐朋狗友能不了解他?“陆行舟”在他们面前自我感觉良好地装大佬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们心里笑成什么样子。 可是,今天突然就不一样了。 很不一样。 “哈哈哈!”年轻人突然笑起来,打破沉默,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座位,对女孩道:“陆少不要你,你就不会自己找位置?过来。” 女孩立刻顺着台阶下,坐到年轻人旁边。年轻人一把搂住女孩的肩头把她往怀里带,他另一边的女孩假装生气地捶了一下他的胸口,挑逗多过嗔怪。 气氛回暖,大家端起酒杯,脸上的笑容重新活泛起来,却始终只敢用余光瞟着陆行舟,心里盘算着自己有没有得罪人。 这股微妙的气氛只持续了一会会儿,包厢的门突然就被“砰”的一声打开。 笑闹声戛然而止,众人齐刷刷抬头看去。 只见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女人迷茫地靠在门上:“唔?我不认识你们,好像......好像走错了。” 除了陆行舟,在场所有男性生物都暗自吸了一口气。 大美人! 女人个子不矮,身材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引用那句翻来覆去说烂了的形容,“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 她那双包裹着黑丝的美腿让人恨不得把眼球粘在上面。 再往上看。 嘶。 又是一口为全球变暖贡献力量的凉气。 这张脸完美无瑕,只能用绝美来形容。 陆行舟暗自皱眉,第三个了。 林月瑶、陈潇潇、还有眼前这个女人,共用了一张脸。 偏偏身在其中的男主角叶天一点也没发现。 这正常么? 陆行舟回想了一下剧情,眉头缓缓舒展,找到了关键所在。 脸谱化。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过于脸谱化了。 男主的老婆必定是完美的,而完美的脸又怎么可能有第二张? 他一直以来总是以“都市小白文”来调侃这个世界,没想到居然是真的,连人都长得一样。 陆行舟叹了一口气,理解了“小世界”三个字的含义,这个世界真的太小了,几乎狭隘到了可怜的程度。 不过也好,他可以彻底不把这些家伙当人看了。 陆行舟熟练地拿出手机点开录音,哪怕不看剧情都知道这个女人和男主肯定有不止一腿。 ktv,美女醉酒,走错包厢,一群富二代。 要素这么齐全,男主要是不在陆行舟当场把自己脑子涮了吃。 作为一个小boss,陆行舟身边全是傻逼。 刚刚还展现了不俗情商的年轻人精虫上脑了一样,一步窜到美人面前抓住她的手腕,笑道:“来都来了,别急着走啊,陪哥哥们喝几杯?” 女人开始挣扎:“你......你放开我!我警告你......我......我男朋友很厉害的!你给我放开!” 女人越挣扎,他们笑得越厉害,在墙上地上投射出扭曲变形的影子。 “昆子。”陆行舟开口了,“人家不愿意,没看出来么?” 吴旭昆动作一僵,手仍然拽着女人,力度却明显松了不少,他转过头,面上带着点不甘:“陆少,这......” 你自己想当和尚,干嘛还要拉着我们? 陆行舟用下巴轻轻点了一下门口:“人家男朋友来了。” 语气里带着隐藏得很好的丝丝笑意和期待。 “你在干什么!?”男人的怒吼在所有人耳边炸响,一道鬼魅般的身影闪现在吴旭昆与女人旁边。 真的是闪现。 陆行舟把腿放下,换了一另一条腿翘起来,看现场版就是不一样,原本无脑尴尬的剧情居然还染上了灵异色彩。 陆行舟兴致勃勃地看戏,手机全程录音。 吴旭昆被吓得松开手后退两步,看清来人后顿觉面上无光。 一个穷小子罢了,自己居然被吓到了?不能忍! 他的脸上露出高傲之色:“切,爷看上你女朋友那是你的荣幸。现在跪下来给爷道歉,爷说不定还能饶你一命。”说着自己就得意地笑起来。 陆行舟顿时感到无聊,那点兴趣的小火苗被哗啦一声浇灭了。走向已经完全能猜到了,没什么好看的。 其实这种剧情看着一点也不爽,主角总是被各种贬低瞧不起,翻身以后又没人服气,还是被各种贬低瞧不起。 打了小的来大的,打了大的来老的,无脑反派一群一群比苍蝇还烦,男主又总是不能把他们一巴掌拍死。 被打脸的没有一个意识到男主是个硬茬子,那这个脸打得还有什么意义?图手疼吗? 不对,陆行舟认真想了想,倒是有一巴掌拍死的——自己家。 陆行舟快把酒嘬光了,那边还在对峙,一定要把自己的台词说完才能开打,不然没有仪式感。 “我说你们,”陆行舟清了清嗓子,“吵完没有?” 叶天脸上的表情更加震怒:“是你!!” 刚才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吴旭昆身上,加之室内昏暗,没有注意到陆行舟。 陆行舟指了指女人,似笑非笑:“女朋友?” 叶天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是!” “林月瑶呢?” 女人黑发下的眼睛顿时一眯,没想到听到了个陌生的其他女人的名字。 叶天揽着女人的细腰,本想理直气壮地说是朋友,但回想起陆行舟在追求林月瑶,一想象林月瑶对其他男人投怀送抱就不舒服。 “这你别管,反正林月瑶不是你能动的!” 陆行舟哦了一声,也不生气,道:“那你怀里的小姐和林月瑶究竟哪个是小三?还是......两个都是呢?” 此话一出,又只剩动感音乐在那里动词打次了。 在这个时间节点,男主的几个女人的关系还没到可以坦诚相见的地步——正派女友还被蒙在鼓里呢。 叮呤当 成就:话题终结者。 简介:…… 第8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7) 尴尬。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音乐不知道被哪个有眼力见的机灵鬼给关了。 陆行舟转动了一下酒杯。 “草!你!你在说什么!?” 一听到陆行舟竟然如此侮辱自己身边的女人,叶天当场就爆发了,头发都炸了起来,满眼血丝。 如一尊魔神,抄起酒瓶,以常人难以看清的速度向陆行舟当头砸来。 陆行舟在千钧一发之际歪了歪头,酒瓶在头顶斜上方的墙上碎裂,混合着酒水的玻璃碎片擦过他的脸颊,划出丝丝血痕。 好险好险,差点没躲过去,这具身体也太弱了。 “你他妈算什么东西?” 叶天目眦欲裂,望向陆行舟。 陆行舟低低地笑起来:“你他妈又算什么东西?” 他坐姿不变,伸出手,拽住叶天的衣领,自下往上睨着,却有居高临下的俯视感:“在你眼里我是垃圾,你知道在我眼里你是什么吗?” “一条蛆。”陆行舟语气轻柔,让叶天从脊椎骨里冒出惊悚感,“都不是好东西,我尚且有自知之明,你呢?你是......从哪里来的道德优越感?嗯?养着小三的东西,你倒是告诉我。” “离她远点。”叶天被掐住七寸,只得压低嗓音这么说道。 “谁?” “你知道是谁......” “哦......那这句话我要还给你。” 陆行舟松开了他,在正好变成暗红的灯光下,他的表情冰冷:“离她远点。” 叶天冷哼一声,直起身,转头看也不看已经吓呆了的众人,揽着女人走出包厢。 他果然不简单。叶天回想着刚才陆行舟躲避酒瓶的一幕,这绝对不是一个花花公子该有的表现。 一条蛆...... 叶天满脸冷意。 女人试图扒开他的手。 “怎么了?”叶天立刻扭头关心道。 女人咬了咬下唇,她沈艺自认道德底线还没有突破到可以当小三的程度,况且她自身条件这么好,找哪个男人找不到,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你放开。” “不放。”叶天霸道地抱住她,“你别想太多,我和林月瑶不是那种关系。” 沈艺抬起头,朦胧的醉眼里始终透着一丝清醒:“我是不是小三?” “......”叶天突然卡了壳,他想到了陈潇潇。 沈艺盯着他的脸深深看了一会,一根根掰开他在她腰上的手指:“老娘不陪你玩了。” 叶天看着她渐远的背影,内心陷入迷茫,他也不清楚自己的心到底是怎样的,他突然回想起他们的点点滴滴。 一不小心看光自己的她,为他带早饭的她,给他抱扎伤口的她,笑起来比花娇的她......他忍心看着她离开自己转而投入其他男人的怀抱吗? 一想到这里,叶天的心忽然一颤,不,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和别人在一起,他怎么可以看着她和别的男人结婚生孩子?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他叶天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既然对她无法放手,那就不放吧。 毕竟感情上的事谁又说得准? 叶天鼓起一口气,腿一甩就从后面再次抱住沈艺,沈艺用力挣扎起来,眼泪珠子直掉:“你干什么!?不要再招惹我了!” 叶天温柔地抚去她的眼泪,声音低沉:“我是有个女朋友。” 沈艺浑身狠狠抖起来。叶天紧了紧怀里的娇躯:“你听我说......” 沈艺却反手捂住了他的嘴,压抑地哭了起来:“我知道,我早就感觉到了,但我一直不敢和你确认......我本来想着这样就好,这种不越过红线的关系已经够了。” “但是......但是,一旦真相被揭开,我就不能当做没看见。”沈艺轻轻抽泣着,过了一会儿平静下来了:“就这样吧。” 叶天蹭了蹭她的脸颊:“不,我爱你。” “那你的女朋友呢?” “我...…我也爱她,沈艺,我缺了你们哪个都不行,我知道我这样太自私了,但是我不能抛弃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沈艺低下头,视线再次模糊,等了很久很久,才颤声道:“我......我愿意做小。” 叶天为沈艺的选择感到震惊与心疼,多好的女孩,没有谁愿意和别人分享爱人,她却因为自己...... “我会和她说的,记住,在我这里,没有大小之分,你们在我心里同等重要。” “不,我去和她说。这一切都是我先挑起的,到时候她打也好骂也好,我都接受,你不要拦着。哪怕她让我退出我也认了。” 两人抱得宛如连体婴儿下了楼,估计打算直接回家。 【监控结束。花费三分之一勋章。】 陆行舟用手指在脸上重重一抹,殷红的鲜血在手指上晕染开。 “呵......”陆行舟几乎笑眯了眼睛。 恶心。 恶心恶心恶心。 两个人都恶心。这个世界都好恶心。 把最猥琐最下流最卑鄙最意淫的东西装饰到冠冕堂皇,把最不平等最不要脸最不现实的东西塑造得衣冠楚楚。 这种死样子,怎么敢碰她一根头发丝? 他碾了碾手指,把最后一点铺满杯底的酒直接倒在地上。 “陆少......”吴旭昆大着胆子开口,脑子重新回到头骨里,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陆行舟拿起公文包,放下酒杯,自觉礼貌地对众人点点头:“我先走了,大家玩吧。” 直到包厢的门被关上,地上的玻璃碎片和酒渍静静提醒众人,刚才不是幻觉。 “草......”吴旭昆没憋住,心情十分复杂,对其他人道,“继续?” —— 林月瑶又做梦了。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十几年来同一个血色的梦,让她有了很多经验。 她已经做好了鬼压床的准备,没想到入眼却是一条林荫小道。 夏日的骄阳打下一片斑驳的光影,树叶哗啦啦地响,连带着光影交错摇曳,蝉鸣声此起彼伏。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干净的味道。 这是......那里?好熟悉...... 在不远的地方,她能看到穿着校服的少年少女的模糊背影。 少年双手插兜,单背着双肩包,对身后拽着自己衣角的女孩不理不睬。 女孩像条小尾巴,讨好地绕着他打转,嘴巴里不停在说些什么。 ......那是谁? 风轻飘飘地温柔地吹,掀起女孩额前的碎发。她的面容模糊,只有一双茶色眼睛闪闪发亮,折射着阳光。 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停了下来,站在原地,扭头看向了她。 也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少年从她手里抢回皱巴巴的衣角,消失不见了。 女孩看了看自己纤细娇小的手掌,又看了看林月瑶,眸子里立刻升腾起一股可怕的愤怒火焰。 “蠢货!”女孩气势汹汹地向她走来,边走边骂,“我怎么会这么蠢!?” “!” 林月瑶一个激灵差点蹦起来。 完了,工作的时候睡着了! 林月瑶满脸迷茫加惊恐,从办公桌上抬起头,入眼是自家队长那张严肃的大脸,脑子里塞满了一双茶色的、充满仿佛要把自己焚烧殆尽的怒火的眼睛。 她习惯性擦了擦嘴角压压惊。 真的有口水! 林月瑶挂着口水慌里慌张地找面巾纸,忘了闭上嘴,比较委婉地说,看上去真不太聪明。 “林月瑶。”队长严肃开口,声音沉稳厚重。 林月瑶试图找回刑警队王牌的一丝尊严,一副“我已经知道你的来意,但是恕我拒绝”的样子,冷笑着擦口水,差点把纸吃进嘴里:““我是......呸呸......我是不会写检讨的,我没有......” “‘柳叶刀’的最近踪迹被追踪到了,就在我们s市。”队长似乎早就习惯了自家憨憨队员,连脸皮都没抖一下,自顾自地说着。 林月瑶微微瞪大了眼睛。 队长:“我们需要你。” 林月瑶的眼睛又瞪大了一点。 仔细分析。 陷入沉思。 恍然大悟。 逐渐感动。 热血沸腾。 “放心吧队长!!交给我了!!” 林月瑶一边喊着,一边在同事们震惊的目光中拽着队长衣领向门外冲,队长简直淡定到木然,任她拖拽,表情沧桑地在心里点起一根烟。 无论多少次,还是想感叹,小姑娘家家力气真大..... 但是...... “等等,先把检讨写了。” “是!” 林月瑶拽着队长一个急转弯,差点把这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甩飞。 队长垮起个批脸,在心里沧桑地点起第二根烟。 哎...... 陆行舟在办公室里伸了个懒腰,轻轻揉了揉结疤的伤口。 起身打开窗户,啾啾鸟鸣一下子清晰了许多,清风把桌上的卷宗吹得乱翻。 隐约有三个字出现频率极高。 柳叶刀。 第9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8) 【灵魂碎片好感度:-25】 【恭喜您取得进步,请再接再厉!】 念念似乎很开心,额外多说了两句。 陆行感到很奇怪,他还没想出来自己有哪些加分项。 咚咚,门被人敲响。 一个年轻人进来通知:“科长,马上局里要开一个紧急会议,还请立刻到会议室一厅。” 年轻人瞟着陆行舟脸上的伤,克制着复杂的表情,说完就走,似乎是忙着去通知下一个。 就这么短短两天时间,自己这张脸可真是遭罪。 一个勋章不能把脸修复好,那就干脆先省着,贴几片创口贴算了。 陆行舟理了理衣服,把卷宗带上,想了想又往西装口袋里装了几把瓜子,去了会议厅。 到的时候人还不多,陆行舟试图找个角落缩着,但没想到椅子上全挂着名牌。 于是只好顶着张打架斗殴的脸,一排排找自己的名牌。在最前面找到之后,陆行舟把它和角落里不起眼位置上的名牌调换了一下,这才安然落座。 撇了一眼旁边林月瑶的大名,笑眯眯。 陆行舟翻开卷宗,继续看。 翻了一页,是尸检鉴定。 毫不停顿再翻一页,还是尸检鉴定。 一连翻了十来页,全是尸检鉴定,陆行舟如临大敌。 这东西,一没有趣味性,二没有文学性,密密麻麻全是字,外行人连重点都不会找。 此时,该到场的人基本落座,投屏也打开了,领导们拿出了稿子,事出紧急没有时间,他们决定先不等没来的支队长,先开始其他议程。 “碰———”棕红色的大厅门突然被一把推开,发出巨响,所有人先是一惊,接着就露出一副“该来的还是来了”的如出一辙的表情,不用看也知道是哪位壮士有如此神力。 林月瑶眉飞色舞气壮山河沧海一声笑:“报告!!” 一声纪律性用语,吼出了砸场子的气势。 陆行舟不理解,但是大受震撼,他觉得即使是卫如云的附带了片面人格的灵魂,也不应该蠢得如此理所当然云淡风轻。 话说回来。 这种“蠢”好像完全偏离了原剧情中的那种“蠢”,而是自己蠢出了特色,蠢出了风格,蠢出了自成一体的流派,在无人引导的情况下往另一条分支方向撒丫子狂奔,甚至带动了周围的人。 难道说因为她毕竟是外来物种,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不受剧本影响,并且还能进行反向精神污染? 还是说……和她莫名其妙上升的好感度有关? 陆行舟咔擦咔擦地嗑着瓜子,满脸沉思。 林月瑶在全场寂静中绕了一大圈欢快地找起名牌,最后绕到陆行舟旁边。 愣住。 【好感度:-30】 陆行舟往她的桌子前面放了一把瓜子。 【好感度:-20】 林月瑶力图保持高贵冷艳,目不斜视,绷着脸坐在陆行舟旁边。 “?” 领导拍了拍麦克风:“喂喂?同志们,会议现在开始。请刑警大队城东支队长王思健同志发言。” 这位就是姗姗来迟的支队长,他为自己没有和林月瑶一起开门而感到庆幸,更为自己趁大家注意力不在门口时溜进会场的智慧而点赞。 啪啪啪,大家热情鼓掌。 林月瑶不知不觉间拿起了瓜子,双手鼓掌不方便,于是热情地拍起了肚子,声音不小,陆行舟连无视都做不到。 打死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卫如云会有这样的人格。 显得他和医生讲的那番话很搞笑。 支队长一通废话,才转入主题:“代号‘柳叶刀’的连环杀人犯最近踪迹已被警方查实,就在我们s市。” 全场哗然。 林月瑶嗑瓜子,好感度又加了一丢丢。 ……给她玫瑰花她还一巴掌,给她把瓜子她好感度直涨。 深呼吸。 “......‘柳叶刀’是近十年来最惨无人道的罪犯,共杀害十五人,其中还有有一名三岁幼童。我们警方从未停止过对他的通缉与追捕,但限于当时技术原因,不能从现场当中提取更多信息,致使其逍遥法外......” 吧啦吧啦。 咔擦咔擦。 两个人认真嗑瓜子。 林月瑶是懒得听废话,陆行舟是手拿剧本,连罪犯躲在那里都知道了。 渐渐的,林月瑶感受到一种奇怪的革命友谊在心中升起——虽然还是讨厌这个人就是了。 她侧头看了陆行舟一眼,发现他脸上一条条创口贴,露出毫不意外的了然之色。 【好感度:-25】 “?” 陆行舟把林月瑶的瓜子扫到自己这边,林月瑶登时露出错愕的表情。 “你在心里说我坏话。” “我哪有!”林月瑶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怎么听怎么像在撒娇,于是连忙补救,“你这种人,还怕别人心里骂你?” 陆行舟转过头面向林月瑶,面容平静,不是他一贯色眯眯的表情,也不是上次复杂到吓人的神色。 他一手撑着头,眉毛微微挑起来,黝黑狭长的眼睛透过眼镜片,将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林月瑶脸上,似笑非笑,低低开口:“我这种人?” 他的嗓音和目光一样轻飘飘的没着落,却好像包裹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不给人看见。 林月瑶噎了一下,脏话骂不出口,只好道:“流氓!” 陆行舟的目光开始在林月瑶身上打转,却奇怪地不让她觉得讨厌,林月瑶不自在地环起双臂,显得颇有几分敌意。 林月瑶眼睛扫到他手上的卷宗,转移话题道:“这是什么?” 陆行舟晃了晃手,正欲回答,人群突然发出嗡嗡的声音,齐刷刷地扭头看向陆行舟和林月瑶,带着莫名的神色。 会场里那么多人,全都盯着一个方向看,窃窃私语着,还蛮吓人的。 这......怎么了这是?总不能因为开小差被点名批评了吧? 两人茫然地抬起头,发现幻灯片上用红字打着“特别专家小组”几个大字,下方一排名字里“陆行舟”三个字特别刺眼,和“林月瑶”挂在一起就更刺眼了。 陆行舟默默把瓜子壳扫到手上,往桌肚子里报复性一塞,觉得他们倒也不必这么歧视人...... 在原本的世界背景中,“陆行舟”确实是被有意无意地安排进了专家小组,只不过是为了蹭个功劳把个妹顺便被男主踩个脸,加深一下矛盾,好为男主后来灭门铺个小小的垫,凸显一下男主并不是一只精虫上脑的种猪,而是狠辣果断亦正亦邪的迷人角色。 人群的骚动只持续了一会会,便心照不宣地转回头,又重新回到会议上。 废话,陆行舟可是太子爷啊,只要不添乱,他想去哪就去哪呗,多他一个就当多了团躺得四仰八叉等功劳的污染空气,无所谓啦。况且这种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陆行舟听到林月瑶轻哼一声,好感度又往下掉。 支队长讲完话,又是一个不知道什么领导的人上来,开始安排日常警戒工作。 陆行舟瞪着死鱼眼索然无味,刚才好不容易营造的一点氛围全没了。林月瑶不再和他搭话,他也不自找没趣。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工作基本安排妥当,散会。 陆行舟悠悠站起来,晃荡到办公室,开始发呆。 突然多出来的好感度是怎么回事?是“林月瑶”脑子抽了,还是“卫如云”发力了? 经过和林月瑶的近距离接触,陆行舟居然觉得两种情况都有可能。 算了不管了,这个往后放,今天晚上先踩个点吧。 重塑人设的第二步,就要踏出了。 第10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9) 夜幕笼罩,哪怕已经很晚,小吃街仍然人头攒动。 夜风吹来阵阵被污染的河的味道。 一只受到惊吓的蟑螂从油污斑斑的移动摊点下飞速窜出,飘一样掠过形形色色的鞋子,踩过不知道被多少人踩过的黑水塘,在恐惧的驱使下往狭窄肮脏的不起眼的小巷钻去。 照射它的灯光极快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幽冷昏暗。 连沸腾的人声都似乎被一层膜阻隔在外,割成了分明的两个世界。 似乎感到安心了一点,它趴在一片与油乎乎的地面黏在一块的黄绿色烂菜叶上,抖动着恶心的长触须。 突然,不远处的一大团黑东西动了一下,把它吓得立刻挤进了墙缝。 陆行舟穿着黑色的卫衣蹲在偏僻的角落,细细地把十个指头裹上透明胶带,裹完后直起身来,把胶带放进口袋,顺手摸了摸里面锋利的折叠刀。 今天是踩点第五天,柳叶刀应该已经注意到他了。 同样的,警方在男主的帮助下,也注意到柳叶刀了,预计在明天凌晨收网,具体来讲,是六小时以后,凌晨两点半。 因为害怕打草惊蛇,所以会在收网前三小时内部署警力。 这五天陆行舟过得满满当当,充实快乐,窃取情报丝滑到飞起,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林月瑶不睬他。 陆行舟比较郁闷,决定杀个人解解气,杀普通人一来没有意思,二来有社会关系网的他们尸体处理起来很麻烦,所以陆行舟决定弄死柳叶刀,既造福社会又娱乐自己,还能顺带完成一下任务,一箭三雕,多好。 开玩笑的。 是心疼林月瑶这几天太辛苦,被自家队长当头牲口使,每天的休息时间里都蔫了吧唧的,于是打算提前把人解决了,省的她抓捕的时候又费心费力。 直接喂饭喂到嘴里去,好让她稍微开心开心、放松放松,让男主失去英雄救美的机会,自己也能刷刷好感,一箭三雕,多好。 也是开玩笑的。 陆行舟往手指上吹了一口气。 一般来说,用纱布包指头更好一点,沾上血之后不会像胶带一样打滑。 但纱布要到药店买,有很多细节清理不掉,在网上买也容易被查到。 所以陆行舟就找了一个学校对面的移动卖红薯的摊点,趁着放学的时候买了一卷胶带——这种摊点有的都会捎带些零食饮料和简单的文具贩卖,而且人流量超大。 陆行舟轻轻跺了一下脚,左手伸在口袋里,紧紧握住刀柄往小巷深处走去,身影在污浊的黑暗中若隐若现。 —— 第五天了...... 两只阴郁的眼睛透过窗帘间的缝隙向外窥伺。 他想干什么? 带着兜帽的黑色身影晃来晃去,双手插在口袋里,四处张望。 他是谁? …...警察么?不像。小偷? 两只眼睛随着身影转动,血丝渐渐蔓延开来。微微一张嘴,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 楼底下的人突然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窗帘的缝隙,以及后面的眼睛,笑了笑,敲响他家的门。 “呋——”烟头的火星在昏黑里划过一条血红的细线。 柳叶刀仔细算了算,为警察布置的烟雾弹应该能为他争取一点点时间,在逃跑之前,杀人藏尸的时间…… 这间廉价的出租屋分为上层储物间和下层生活区,他挤过狭窄的楼梯,打开了门。 “请进。” 带着兜帽的青年却猛地抽出了寒光闪闪的刀。 —— “来,放松点儿。” 掰过柳叶刀的头,陆行舟逼迫他上仰着露出脖子。 为了防止大叫,陆行舟在他嘴里塞了两团抹布。 “噗嗤。” 折叠刀一插一划,割开很长的豁口,血液立刻汩汩地涌出,在地上聚集了好大滩。 陆行舟躲得快,把四肢抽搐说不出话的家伙推到浴缸里放血,身上没溅到一点。 似乎是接触不良,本来就昏暗的灯泡发出来“滋啦滋啦”的电流音,明明灭灭,照在人的脸上,惨白和黑暗交替。 让这杀人现场更加多了几分冰冷与惊悚。 他打开了卫生间的水龙头,仔仔细细地清洗双手和折叠刀。 红色的血在水流的冲刷下变得粉淡。 这水一股子怪味。地板也脏兮兮的。陆行舟照着碎出好几条裂痕的镜子,上面满是污渍。 他闻了闻手,一甩。 转过身走向浴缸,撑着墙,上半身越过“嗬……嗬……”说不出话的人,去够香皂。 香皂已经被用了挺久了,变得很薄。大概柳叶刀走哪儿都带着吧。 往下瞥了一眼,柳叶刀脖子里的深色血液已经带上绵密的气泡。 够了几次,没握住,香皂啪嗒一下滑进浴缸里。 “啧。” 他只好在小半缸血里乱捞,找到塞子,拔开, 等了一会儿血片似的香皂才露出来。 “唔……唔……” 见人还有气,陆行舟拿过刀,对着脖子又是切深了一道,皮肉外翻,鲜血犹如自来水般冒出。 捞起香皂在浴缸边缘敲敲,放到水龙头底下边冲边洗。 洗好,陆行舟就着黑卫衣仔细擦干净手和刀,把外面的黑色卫衣和里面的白色换了一下,黑帽子往前一翻塞进后领。 在镜子前照了照,确保看不出来任何端倪。 这时,浴缸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动静。 衣服换好,陆行舟拿出小录音笔,放出嘈杂人声的录音,接着拿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那边立刻就接起来。 不等对面开口,陆行舟先发制人:“小陈医生,我已经等你有将近半个小时了,你人呢?” 陈潇潇愣了一下,人海中茫然四顾:“啊?我早就到了,等了好半天了,没看见你啊。” “什么?我也没看见你啊?——哦我知道了,你在东门对不对?” 陆行舟对战场进行二次打扫,歪头夹着手机,用洗脸巾擦拭掉地上的血滴和鞋印。 “对......对啊,怎么了?” “还说对!我昨天才讲在西门碰头的,那里新开张了一个小摊,糖炒栗子很好吃。” 用折叠刀把香皂切碎,丢进洗脸池的下水道。 “咦?!你有说过吗?” “......看来你和你男朋友在手机上聊的挺投入啊,倒是为我一个孤家寡人想想?” “唉......”陈潇潇欲言又止,欲止又言,仔细回想度娘给的两性知识,“其实你也不一定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你只要像这样保持下去,不缺人喜欢的。” 听筒里陆行舟的声音显得严肃又低沉,在嘈杂的背景音中略带有一些失真:“不,别人和她不一样。” 陈潇潇卡了壳,陆行舟又恢复了轻快的语气:“算了,这些问题见面再谈吧,我把定位发给你。” 挂掉电话,陆行舟点开定位,把位置调到西门,发送过去。 又去洗了洗手,把洗脸巾直接泡在水池里,手背关上水龙头。 从柳叶刀的家里出来,向西门跑去。 浴缸中,一具惊恐的尸体静静躺在那里,下水道发出吮吸鲜血的滋滋声。 陆行舟一边跑,一边摘下手指上的胶带。 —— “叮呤当。” 成就:一杀 简介:良好开端。 成就:割喉。 简介:很老练的心态。 解锁系列成就:血。敬请期待…… —— 等陈潇潇赶到的时候,陆行舟拎着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好像在往河里扔些什么。 “你不要乱丢垃圾啊。” “我没有。”陆行舟笑容温和,“我在给鱼喂板栗。” 陈潇潇半信半疑地往河里看,里面黑漆漆一片,鬼都看不见。 “真的假的,这河脏成这样哪还有鱼?有了你也看不见啊。” 陆行舟发现此刻的陈潇潇真是以一己之力拔高整个世界智商,于是拿出自己的最高演技以示尊敬:“真有,我看见有东西跳出来了,肯定是鱼。” 说着,又剥了一颗板栗丢下去:“你仔细看。” 陈潇潇不想仔细看,怕被人当成傻子,靠在栏杆上回想度娘出来的“怎么当一个合格的听众”“如何安慰一个失恋的男人”等等等等。 四五天之前,她突然收到来自陆行舟的邀请去小吃街,还以为这人要泡她,开玩笑!自己可是有夫之妇!不愿意,打死不愿意。 结果老师拎着她的后领,逼着她去赴陆行舟的约,说要深入了解患者心理状态,便于调整治疗方案。 陈潇潇据理力争,还专门跑回去翻了一趟陈医生的遗物,在那堆“重点关注病人病历”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陆行舟,只好蔫着答应了。 结果,陆行舟和她保持两米以上的距离,一路逛吃逛吃,要么就是“诶这个是林月瑶喜欢的”“不知道这个林月瑶喜不喜欢吃”“关东煮?买回去给她试试看”......这样。 陈潇潇有点纳闷,就问他为什么把她约出来,陆行舟看了她一眼,闷闷地说,陈叔会带他到人多的地方。 明明是自己的老爹,但陈潇潇莫名有一种踩到别人痛处的感觉,“对不起”三个字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发现自己自作多情以后,陈潇潇果断进入工作模式,开始一点点挖掘分析陆行舟的心理状态,为了稍微拉近点距离,她甚至看了好多恋爱鸡汤文,以应对陆行舟的各种开场白。 “她今天又跟他一起了。” 来了来了。 陆行舟嘟嘟囔囔地骂起来:“她没有脑子吗?哪能随便和一个男的玩什么假扮男女友的游戏?” 陈潇潇哭笑不得:“万一人家就是真的呢?” “不是。”陆行舟斩钉截铁,“不是的,当一个男人看向自己心爱的人的时候,他的眼睛是放在这里的。” 陆行舟说着在自己的脸上虚抓了一下。 “而不是这里。” 在自己胸前比划。 “也不是这里” 指了指自己的大腿。 陈潇潇耸了一下肩:“人家看自己的女朋友,哪里都可以吧?” 陆行舟:“就算是看向这些部位,也不会总是满脸欲望而没有爱意。他那是见色起意,还以为自己多深情。” 陈潇潇露出古怪的神色,明显替某个人对号入座了。 “我不一样,我是一见钟情。” “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 这回轮到陆行舟露出古怪的神色了:“在人的大脑里,控制爱意和欲望的是两块不同的区域,互不干扰,也就是说,一见钟情并不等同于见色起意。 “说出这句话,要么是人云亦云赶潮流,要么就是以进为退地将自己的猥琐心思美化,躲在唯美浪漫的背后粉饰太平。” 顿了顿,陆行舟往嘴里扔了颗板栗,看向黑漆漆的湖面:“你一个学心理的,连这些也不知道?” “我一个学心理的为什么要知道这些啊?”陈潇潇破防,“心理学分支很多的好不好?” 第11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10) “如果那个男的真的是她男朋友,那我就要当一根打鸳鸯的棍子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林月瑶的男朋友是个完美的人,你还会想拆散他们吗?” “怎么会有完美的人,肯定是装的,用心险恶……” 陈潇潇叹气:“无论她的另一半是什么样的人,你都不会甘心的,自己没办法拥有,也不会让别人拥有。言行不一呢。” 陆行舟突然沉默下来,把脸转向五光十色的彩灯,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边人声喧闹到一定程度,给人一种异样的空虚感。陆行舟又剥了一颗板栗,塞到嘴里,慢慢咀嚼。 陈潇潇突然像咬到了舌头一样暗暗吸气,脑子疯狂转动,试图补救。 过了好久,陆行舟才在陈潇潇的惴惴不安中开口:“我是个烂人吧?” “嗯?”陈潇潇正在懊恼自己秃噜嘴。 “自私自利。” “也不能这么说,自私是人从远古时期就带在基因里的东西,它的重要性超乎想象。”陈潇潇立刻安慰。 “但总有人是无私的,他们的伟大说明了自私是劣根性。” “懂得什么时候该自私,人类才得以存在;懂得什么时候该无私,人类才得以延续。自私与无私的共存造就了我们。” 陆行舟似笑非笑:“你倒是说说看,什么时候该自私?” 陈潇潇想要补救刚才说错话,于是道:“比如,爱人就应该划分到自私的范围以内。没有人可以接受和别人分享爱人,甚至看到喜欢的人和异性走在一起都会嫉妒,这是合理的。” “咦?古代的男人不都是三妻四妾?” “你也说了那是古代啊。现在是什么时候嘛,每个人都是独立自主的个体,女人不需要依附男人而活,男人也不需要依靠女人的多少来彰显身份。” 难得在和陆行舟的嘴炮对战上占据高地,陈潇潇有点飘。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陆行舟悄悄勾起一个略带诡异的微笑。 “她来了。” “谁?” “林月瑶和她的男、朋、友。。” 不远处,林月瑶和叶天肩并肩走在一起,他们穿得休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情侣约会而不是便衣警察带着不明物体进行巡逻呢。 “诶?”陈潇潇愣住了,漂亮的眼眸中倒映出两个人的脸。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灯光迷幻,他们的身影时而被遮挡,时而又显露。 叶天拿着一杯关东煮,将一串鱼豆腐递给林月瑶,林月瑶把一缕头发别到脑后,抿嘴接过,笑靥如花。 他们的手触碰在一起,林月瑶的手往后一缩,却被叶天抓住了手腕。 “叶天。” 在陈潇潇的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她的身体就已经站在两人的身前。 在错愕混沌中,她本能地喊出自己日思夜想的名字。 林月瑶受惊似的把手一挣,背到后面,脸上布满红晕。 哎呀,被人看见了,好害羞唉! “潇......潇潇?”叶天心跳如鼓,脱口而出,“你听我解释!” 林月瑶懵了一下,这发展好像有哪里不对? 她多少带了点女人的敏锐,这会儿已经嗅出了不寻常的味道。 “好啊,我听你解释。”陈潇潇颔首示意。 陆行舟静静站在原地,夸嚓夸嚓剥板栗,拿出手机发了条短信,然后一股脑把板栗全倒进嘴里,快乐看戏。 叶天纵使再海王,也顶不住这么猝不及防的修罗场,更何况陈潇潇一点不按套路出了,结结巴巴解释道:“这......这位是林月瑶林警官,我在陪她巡逻。” “为什么要你陪?” “他们出任务,要抓犯人......” “为什么要你陪?” 林月瑶越发觉得不对劲了:“您是......” 陈潇潇一改往日温柔可爱的样子,对叶天说:“介绍。” 叶天尴尬地转向林月瑶:“我女朋友。” 林月瑶只觉得一道雷劈在自己身上,把脑浆都劈焦了,下一秒就气血上涌,难以言喻的恶心感袭遍全身,反胃欲吐。 陈潇潇倒退几步:“不敢当。” 叶天不敢置信地望着陈潇潇。 僵持不下之际,另一个女人出现了。 “沈艺?你怎么在这里?!” 沈艺神色复杂地靠近,三个一模一样的女人终于碰面。 她是真没想到叶天除了她和陈潇潇还有另外的女人,但......无所谓了,只要自己能呆在他身边就好,别的不敢奢求太多了,就借今天这个机会说开吧,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她都可以接收的。 沈艺酝酿了一下,道:“潇潇小姐,您好,我叫沈艺。我、我......我和叶天发生了关系......” 陈潇潇面色苍白。 林月瑶五官大团结。 讲道理,明明是一样的脸。 沈艺如泣如诉地哀求:“我是真的爱他,但我不想破坏你们的感情,我不要求什么名份,只要能呆在他身边就好。您如果不能接受我,只要一声我就永远滚出您的视线,他偶尔施舍一点时间给我我就满足了......真的,求求您......” 说到情动处,沈艺带上哭腔,满是卑微之色。 陈潇潇咬紧嘴唇,泪珠滚滚而落,神情悲戚,她也离不开叶天啊…… 林月瑶战术性后仰,挤出了双下巴,哦呦好恶心哦。 陆行舟噗嗤噗嗤直乐,满嘴板栗差点喷出来。 “你不用这样。”陈潇潇擦了一把眼泪,对叶天道,“叶天,你选谁?” 沈艺绝望地闭上眼,等待神的审判。 叶天看着身边的三个对自己来说都意义非凡的女人,心如刀绞:“你们,对我来说都是同等重要......” 陈潇潇摇摇欲坠。 沈艺惊喜地睁开眼。 林月瑶挤出了三下巴。 “很抱歉,你们全心全意地爱我,我却只能给你们被等分的心的一部分。我,少了你们哪个都不行啊!” 陆行舟震撼了,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陈潇潇颤声道:“少了哪个都不行?” “不行!我会非常痛苦的。” “如果其中一个一定要离开你,找其他人呢?” “我不同意,我会找到那个男人,用尽一切办法让他出局。” 陈潇潇还流着眼泪,却惨惨地笑:”你真霸道。” 叶天不语,他也在等待着她们的审判。 陈潇潇望了望天,深蓝的天际在强光的照射下已经看不见星星,透过泪水,五彩的灯晕染出一圈又一圈光怪陆离的圆晕,不像个真实的世界。 亲爱的,我爱你,我不想让你痛苦,但是我......我...... “好吧。” 我亲爱的。 “我接受。” 心脏被撕裂成两半了。 “我接受她们。” 违背了人类自私的本能,真疼。 她笑了笑,神情从挣扎趋于平和。 陆行舟试图找水喝,没找到,后悔刚才赶来太匆忙。 收回陈潇潇智商高地的言论。 和她废了半天口舌,还以为多少能添点堵。 林月瑶举手:“喂,不要带上我。” 叶天此刻信心满满:“月瑶,你不要生气了。” “生什么气?好悬当了小四么?”林月瑶耸耸肩膀,对沈艺满脸感激,“谢谢你让我迷途知返。” 沈艺:“不,不是的......” “你先处理好个人问题,我找其他人巡逻,告辞。” 林月瑶一抱拳:“顺便说一句,重婚犯法。” 她显得很急于脱身,就像正常人闯入了邪教组织一样。 这不对,不仅是伦理道德问题,每个人的表情、动作、言论,都让她产生巨大的荒谬感。 陈潇潇,她明明是想拒绝的啊,那个表情明明是拒绝啊,为什么说出口就变成了同意? 鬼上身吗? 林月瑶左右扫描,锁定了一个人影,目的明确地走过去。 叶天瞳孔一缩,想伸手去抓,抓了个空。 什么时候!他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陆行舟笑眯眯比了个嘴型:“离她远点。” “我和他来的。”陈潇潇双手抱臂。 “你为什么会和他一起!?”叶天猛然回头,怒目圆瞪,满脸醋意。 陈潇潇混沌不清的脑海中突然想起自己刚才的声音。 【爱人就应该划分到自私的范围以内。】 她恍惚地看着和叶天站在一起的沈艺。 诶? 爱人...... 身形一晃,恢复如常。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还能在他身边就好了不是吗? —— “你利用她。” 林月瑶盯着陆行舟。 “好难听的词。”陆行舟把板栗递给林月瑶。林月瑶没接,又重复了一遍。 “你,在利用她。” 陆行舟无辜地笑:“这不叫利用。” 他比了一个下切的手势:“这叫早发现,早治疗。但是她好像一发现就已经是晚期了,不能怪我。” 林月瑶冷冷笑了一声:“你好像很得意?” “我说了嘛,我要追求你,得让你看清楚其他追求者的样子。” “在我这里,你和叶天没有任何区别。” 陆行舟当着林月瑶的面把手机打开,没有任何避讳地输入密码。 他先把所有的所谓交友软件删了个精光。接着打开通讯录,一条一条地删去联系人,这还不算,又在微信里开始删,删得只剩下备注有名有姓的几个,qq同样如此。 “满不满意?” 林月瑶无动于衷:“人挺多啊。” “现在有且仅有一个。” 林月瑶不可置否地挑了一下左侧的眉毛:“和我巡逻,确保行动万无一失。” “好啊,保证万无一失。”陆行舟把板栗剥好了放在手心里,热腾腾的,“尝尝。” 【好感度:-15】 第12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11) “咦呜——咦呜——” 警笛长鸣,红蓝光刺得人眼睛疼。 陆行舟像条咸鱼一样跟在林月瑶屁股后面晃来晃去,就是不干事。 编外常驻人员叶天早先开会的时候看破了柳叶刀的障眼法,预判了他的预判,所以抓捕行动分外顺利。 除了不知道到底是谁杀了柳叶刀,可谓皆大欢喜。 穿着制服的警察来来往往,对讲机发出呲啦呲啦的电流声。 林月瑶眉头紧皱,不停打电话,电话打完又一刻不停地安排小组分工。 “尸体已经拉走了,dna对比样本出来没有?发一份过来。” 林月瑶看了看样本,烦躁地一甩手,像是在甩什么垃圾:“还真是柳叶刀。” “派五个人维持现场秩序就够用了,剩下来的到外围警戒封锁。 “你也是现场侦查组的?其他人都进去了你在这干嘛!?快进去!” “犯罪环境分析小组呢?我管你人来没来全!人没全你们就不动是吗!?立刻开始工作!” 陆行舟的板栗早吃完了,现在是第二袋。他稍微有点后悔,林月瑶好像更忙了..... 啊,失策失策,哪晓得叶天竟然会被区区两个女人绊住手脚,还以为他无论多少人都应付得来。 哈哈。 陆行舟默默远离,在草丛里惊喜发现一只眼冒绿光的小猫,蹲下逗猫。 嗒。 林月瑶一只脚踏在陆行舟旁边,陆行舟推了推她的鞋子,轻声细语:“你吓到小猫了。” 林月瑶差点气笑:“陆行舟你真是没救了。” 陆行舟一顿,疑惑地抬头:“你不开心?” “死人了开心个屁。” 陆行舟更疑惑了:“死的是个杀人犯,又不是无辜群众,你生什么气?” “......无辜群众这几个字能从你嘴里吐出来真奇怪。”林月瑶双手抱臂,眼帘下垂,长长的睫毛吸引了陆行舟全部的心神,“你好像一点都不慌?” “我慌什么?” 陆行舟痴迷地欣赏林月瑶的睫毛,梦游似的喃喃问道。 “你今天是第一次见到死人吧?”林月瑶俯下身,“好淡定哦。” “不是。” 陆行舟回过神,打了个哈欠,用右手把黑色小猫从草丛底下捞出来,小猫浑身直抖,爪子软绵绵的,一把能摸到嶙峋的骨头。 林月瑶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陆行舟的手,面容稍有松动。 他把小猫转到左手上,嫌弃地搓了搓自己满是灰尘的右手。 小猫大而无神的绿眼睛转了一下,露出信任的样子,并不躲闪,反而无力地将头靠在陆行舟手上,软软的小爪子费力而依赖地搭上来,脏兮兮的小嘴一张一张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死人我见过很多,所有的大案子我都参加过,所以你是看不到我哇哇直吐啦。” 林月瑶一把揪住陆行舟的后领,陆行舟顺势坐在地上。 “嘶……我的大小姐,哪里不开心了?” 林月瑶收回脚,一言不发地走了。 “她真奇怪,是不是?”陆行舟整理整理卫衣帽子,拨拉了一下小猫的头,笑眯眯地说。 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起身追上林月瑶:“你肚子饿不饿?” 林月瑶一昂头:“不饿!” “咕噜噜——”肚子哼哼唧唧地叫起来。 林月瑶盯着自己的肚子盯了足有十秒,舔了一下嘴唇,低声道:“现在饿了。” 陆行舟:“我点个外卖?” “把所有人的都点了。” “哟?这就会榨我钱包了?” “屁,爱点不点。” “点点点。” 陆行舟接连被骂,高兴得要死。 火速下单完,陆行舟托着手里随时能断气的小黑猫,晃来晃去。 林月瑶眼神凶狠:“带上猫麻溜点滚。” 陆行舟一步三回头:“你工作的时候和平常真不一样。” 林月瑶选择性耳聋:“你别直接回家,先带它去宠物医院看看。” “现在宠物医院肯定都关门了,要不你和我去吧?” “医院关门和我跟你去有什么必然联系吗?要不然你留下来陪它一起死?” 陆行舟乐呵呵地滚了。 林月瑶更烦了。 她隐隐觉得这场凶案有哪里不对劲,但具体说不上来。 “维护现场!跟我进去!” ...... 宠物医院居然没有关门。 陆行舟带小黑猫做了个检查。 结果非常糟糕,小猫确诊是猫传腹,致命的猫咪绝症之一。 “所以它的主人就把它丢掉了?” 陆行舟像掂量一块肉似的掂量着软趴趴的小猫。 兽医连忙把猫抢救下来,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并没有回答。 “能不能治好?” 兽医略带试探地说:“这种疾病治愈率很低。” 见陆行舟皱眉,兽医连忙补充:“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现在已经有不错的药物可以控制甚至治愈猫传腹了。我建议您自行购买441进行注射,我们这里会给您提供一些辅助类药物和治疗方案。” 陆行舟不懂这些 :“你们不卖?” “441在国内没有国标,正规宠物商店是不允许售卖的。国内的仿制药质量良莠不齐,我个人建议您......”兽医心疼地捏了一下小猫的爪子,是真心希望它有个好归宿,“往贵了买。” “钱好说。”陆行舟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兽医尽职尽责地道:“您要想好了,一个疗程可能就要花费2-4万元。” “这么便宜?” 陆行舟觉得这点钱似乎不太配得上绝症的排面。 “......我这就给您配药。” “在这之前能不能先给它洗个澡?脏死了。” “这么小的猫不能洗澡,可以用湿巾把它的关键部位擦一擦,防止感染。” “麻烦你了。那个......把小猫能用到的东西一并拿全了吧。” “......” —— 第二天早上,陆行舟哈欠连天,走路都能睡着。 “这个时候要是能靠在哪个人身上睡一觉就好了。” 陆行舟半眯着眼瞄着林月瑶,话语里充满了奇怪的暗示。 林月瑶同样一夜没合眼,仍然能中气十足地骂出一句:“死滚!” 陆行舟不滚:“马上要开会了,滚不滚不是你说了算的。” 林月瑶简直气死。 【好感度:-15】 陆行舟又被骂,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微微歪着头,似乎要睡过去了,但眼睛还眯了一条缝,在看林月瑶。 昨天巡逻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问。 没有问他为什么没去夜店而是在小吃街。 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和陈潇潇在一块。 没有问他为什么三个女人会这么巧地捧在一块。 她也许知道答案,也许不知道,反正她没有表露出一点好奇,没有追问的意思。 他明白,那不是信任,是不值得。 卫如云总是这样,从晚霞到翠林,从宝石到珍珠,不是她的东西就不值得费神,而不值得去费神的东西,她从来不会看一眼。 她有个谁也不告诉的目标。为了它,她把沿途会绊人脚步的风景全部踹掉。她不停地、不停地抛弃,陆行舟能看到她流血的内心。 倒不是灵魂伴侣间的心有灵犀,而是陆行舟差一点点被她踹掉了……要是踹掉他,她能不抑郁能不难过能不痛彻心扉!? 从那之后,他才知道,在卫如云这里,不值得≠不在乎,在乎≠不抛弃。 她只会按着伤口,管它是否恢复,一边哭泣一边跑,一边流血一边跑,一边大笑一边跑, 跑到喘不上气,跑到血肉磨灭露出骨头,跑到崩溃直至死亡,或者成功抵达终点。 她理性得残酷,感性得柔软,像对立的人一样极端,又比任何人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自己。 哈,目标是星辰大海的女人,浪漫到爆炸。 陆行舟轻轻笑了一下,掐着自己的指节,纯黑色的眼睛里慢慢溢满了爱恋。 但她的法则并不适用于林月瑶。 对于林月瑶来说,不值得,就是不在乎。 再好看的东西也不留恋,更何况是一堆垃圾。 林月瑶侧过头:“再看就把你眼睛挖下来。” “你好暴力我好喜欢哦~” 那个尾音简直带上了小爱心。 林月瑶试图在神圣不可侵犯的警局会议室实施犯罪,被队长暴力镇压。 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脸憋得通红。 陆行舟低声劝队长,兰花指都翘起来:“哎呀,光速失恋的女人就这样,理解万岁。” 队长:?! 林月瑶:操?! 林月瑶二次犯罪,未遂。 念念忽然蹦出来,红灯闪烁不已。 【好感度:-15】 好像在尖叫:“-15!还是-15,没有变!虽然你们的相处方式真的很难懂但是-15没有变!” 搞得-15的好感度有多高一样…… 陆行舟擦了擦眼角因为困倦而溢出的生理学盐水,笑哈哈地看着队长投屏出柳叶刀的尸体。 是尸体蜷缩在浴缸的图片,血液涂抹在整个浴缸底部,墙上也有血液溅上去又滑落的痕迹。 接着是连连切换角度照片,近的,远的,地板上,洗手台上。 “死这么惨?”陆行舟说,“一刀割喉啊。” “是两刀。”林月瑶盯着屏幕道,皱着眉,严肃而认真,“凶手又补了一下。” 陆行舟啧啧:“深仇大恨,深仇大恨。” 林月瑶主动要求接手这个案子,她从凶手的行动里,感到了无法言说的挑衅。 没错,就是这样。 陆行舟靠在椅背上,笑着喝茶。 亲爱的,人是我杀的,现在把全部心神放在追捕我身上吧,别去想其他任何人、任何事了。 第13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12) “同志们,在我们面前的是新的谜团。”队长道。 “柳叶刀已经找到了,但问题是谁杀了他?为什么杀他?凶手又是如何在警方层层封锁的包围圈里动的手?” 三连问陡然把会议室拉到低气压点。 每个人都沉着脸,陆行舟看了一圈,心里补充,包括林月瑶。 但不算陆行舟,林月瑶撇撇嘴,他不算人。 “诸位有什么想法?” 一个眼镜男举手道:“从现场的痕迹来看,这绝对是有预谋的凶杀。虽然凶手的作案手法简单粗暴到不可思议,但案后处理实在是太干净太专业了,不可能是仓促之间可以达到的水准。” 另一个短发女接到:“也许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复仇。” 见众人都注意在听,短发女分析道:“柳叶刀本身就是杀人犯,他的受害人有自己的人际关系网。亲密的人惨遭杀害而凶手却逍遥法外,产生仇恨心理是有极大可能的。刚才赵睿的想法和我的也可以在某些方面相互补充。所以,我建议把嫌疑人搜索缩小到这一范围。” 队长带着思索的神色点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下了点什么。 “不对。”陆行舟举手,“我觉得黄文文的推测有点问题。 “柳叶刀这人非常狡猾,警惕心极强,他设计的圈套差一点点就把警方骗过去了,凭什么会被轻易发现藏身之处? “而且在警方反应过来之前,凶手就已经察觉到柳叶刀的真实位置了,如果是普通人的话,他又凭什么?” 咦?居然有道理? 众人如是想。 队长不动声色,笔下飞快。 陆行舟瞟了一眼林月瑶,她没看自己。 “一般人确实不能发现,”林月瑶好像是故意的,就不看陆行舟,盯着自己的大拇指说话,“凶手要么从事相关职业,要么有直接或间接的信息渠道。” “我们当中有内鬼?”黄文文疑惑道,“可是这案子缉毒、涉黑、贪污三不沾,有必要么?” “复仇嘛,只想亲手杀死仇人的极端分子什么的。” 林月瑶:“也有可能就是一场无差别凶杀案。” 赵睿:“那没办法解释凶手突破警察封锁啊,就算凶手从事相关职业也不行。” 陆行舟:“说不定凶手就是想要杀掉柳叶刀来挑衅警方呢?高智商的犯罪天才?” 林月瑶:“闭嘴。” 陆行舟停止夸赞自己。 黄文文:“普通复仇也不能解释。” 陆行舟摊手:“所以说有内鬼。” “但内鬼是谁?我们是核心小组,但谁都没有理由去杀柳叶刀。” 队长见众人东一句西一句,快要吵起来了,不禁头痛起来,如果这个时候叶天在就好了。 等等,叶天? 队长加入战局:“叶天呢?” 鸦雀无声,大家脑子里灵光乍现。 编外人员、高智商、相关职业、直接接触信息源、以及今天毫无缘由的缺席...... “虽然这么一想是挺可疑的。”陆行舟茶里茶气,矫揉造作,“但叶天应该不符合。从尸检报告分析,凶手似乎是个左撇子。 “从凶手的老练程度上来看,也有可能是故意的。”队长往桌子上敲了敲:“还不能这么武断,这样吧,月瑶,你和他最熟,你去试探一下。” “我也去!”陆行舟叫道。 “你去干什么?” 林月瑶用力拽着自己的长发,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呃……”陆行舟努力思考,“当你的僚机?” “我是去试探,又不是去搭讪,僚什么机啊!?” 陆行舟把手往队长那里一指:“他的话翻译过来不就是让你勾引叶天吗?” 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正在蓄怒气值的两个人,陆行舟笑道:“虽然你们已经分手了,但是美人计还是可以用用的,不是么?” 尤其是你,亲爱的王队长,现在一副正人君子的嘴脸,但原剧本里居然可以在发现得力助手被蛆虫收为后宫而满脸理解云淡风轻地对蛆虫说出“英雄本色,正常情况”这句话只因觉得蛆虫能力出色自己见猎心喜...... 陆行舟在心里大大喘了一口气以平复回想起垃圾剧情的心情。 恭喜你,成为蛆虫的伙伴,屎。 安静如鸡。 怒气值,满了。 队长和林月瑶同时暴起,一人抄起被淘汰的小黑板,一人举起屁股下的凳子,被不知名的甲乙丙丁拼死摁住。 “冷静啊王队冷静啊啊啊!” “林警官!犯人抓到前不能内讧不能内讧啊!!” “冷静啊啊啊啊啊啊———!” —— 说起来挺巧的,局里查到叶天的姑父的表亲的女儿是柳叶刀的受害者,曾经在叶姑父家里寄住过几个学期,而叶天同样在叶姑父家寄住过,两人的时间段有一大半重合。 这表明他们是认识的,甚至是熟悉乃至亲密。 那女孩死在二十岁。 这也是原来剧情中叶天一定要抓住柳叶刀的原因——祭奠他的初恋。 陆行舟觉得很幽默。 结果是三个人出来了。 黄文文眼神死寂,宛如行尸走肉。 我,黄文文,女,32岁,单身,一名一不小心被塞进专家调查组的普通警员。 平常就爱抓抓犯人吃吃外卖看看小说。军体拳跆拳道广场舞自由格斗会个一招半式,拿到板砖手枪微冲什么的勉强能打死几个人。 作息规律,心理健康,不磕药不信教不传谣,私生活干净,公生活也干净。医生说,我绝对可以长命百岁。 但我的长命百岁不是用来这么耗的!! 陆行舟用诱惑的语气:把手伸出来。” 林月瑶警惕:“你干嘛?” “绝对不耍流氓。” -15的好感度让林月瑶轻蔑冷笑,爆棚的好奇心让她伸出了手,极度的自信心让她大意轻敌。 陆行舟同样缓缓伸出手。 “啪!” 陆行舟表情陡然恶意满满,一巴掌拍在林月瑶手上,用力之大让黄文文倒吸一口冷气。 林月瑶白嫩嫩的手背立刻通红一片。 陆行舟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抱着自己的手龇牙:“你是铁打的吗这么硬?!” “你全家才是铁打的!我现在就让你变成铁片!” 林月瑶一个高扫腿就要代表月亮消灭陆行舟。 “等等!”陆行舟紧急叫停,拿出一包饼干,软言道,“是真的有东西给你。” 林月瑶放下腿,迅速计算,一包饼干换陆行舟的命好像还蛮划算的。 “给我。” 林月瑶伸手。 陆行舟同样缓缓伸出拿着饼干的手。 “啪!” 陆行舟的表情陡然恶意满满,以拳击掌,力道之大让黄文文倒吸一口冷气并露出死鱼眼。 林月瑶粉嫩嫩的手掌立刻通红一片。 陆行舟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五,甩着拳头叫:“哇你铜头铁骨啊!” 这回林月瑶不和他多逼逼,把外套一脱一扔:“文文姐,帮我拿一下。” 黄文文麻木地接起衣服。 都闹了一路了,不累吗?都怪叶天,为什么要住在警局附近?远一点就可以坐车了,坐在车上,她不信这两个还能怎么闹腾。 能有一点点恶毒富二代和麻辣警花的人设自觉吗?嗯? 靠!林月瑶你打出连招了啊!! 靠!陆行舟这你都能躲过去啊!! 黄文文瞪出了眼珠子。 “啊疼疼疼!” 到底是缺乏锻炼,陆行舟被林月瑶逮着机会一个冲拳打在腹部,脸都青了。 饼干掉在地上。 比起取陆行舟狗命,林月瑶显然更在意饼干。 她蹲下身,把饼干拾起来,忽然眉头一皱,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轻轻一捏,是碎的。 她能肯定,要是把饼干包装撕开,她只能得到一堆细腻的粉末。 碎得如此均匀如此惨烈...... 林月瑶慢慢收紧了手。 案发时间,一定在自己与陆行舟发生冲突之前。 好啊,陆行舟,好得很啊。 陆行舟爆发出放肆狂笑:“哈哈哈哈哈你居然......哈哈哈......居然连续......连续被耍了三次哈哈哈哈哈三次......” 黄文文身心俱疲地提醒道:“我劝你快跑。” “谢谢,已经在跑了。” 黄文文完全躺平,带着被生活毒打过的疲惫而淡然的微笑,看着他们追逐打闹,看着陆行舟被林月瑶一脚踹倒,看着林月瑶揪起陆行舟的衣领并举起铁一样的拳头…… 心如死水。 “到了。” 黄文文抬手阻止了棺材店的一单生意。 陆行舟立刻掏出一把糖试图买命:“你最爱吃的水果硬糖哦,没有橙子味。” 她喜欢橙子,但讨厌橙子味的食物。 林月瑶盯着陆行舟的谄媚笑脸和闪闪发光的眼睛,嘴唇微微动了动,眼帘往下一拉,从他手里挑走一颗葡萄味的糖,想了想,又动作粗暴地将那一把糖狠狠抓走,胡乱揣兜,道:“这事没完!” “好好好,没完没完。” 陆行舟坐在地上把她不小心散落的糖一一捡起,缓了一会才站起来,把那几颗糖放进她的口袋,顺手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尘,笑道:“糖不能多吃,长蛀牙和长智齿有的一拼,一天一颗差不多了。” 【好感度:-10】 “嗝——”黄文文面无表情地凭空打了一个饱嗝,“我说,到了。” 陆行舟抬头,看着这栋平平无奇的公寓,谁能想到有一条蛆也是里面的住户?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去吧,我们在下面等你。”陆行舟说。 林月瑶本来想冲地上啐一口,考形象问题终究是忍住了,嘴角压下一个不爽的弧度,脸拉得老长,跺着脚上楼。 有点像海绵宝宝里的那只狂犬病松鼠。 显然,她还在为叶天之前的表现而生气,而陆行舟明摆着撞枪口。 陆行舟等了半分钟,也准备上去,被黄文文叫住了:“你干嘛?” “上去啊。” “那是月瑶的工作,你就不要添乱了。”黄姐不怕富二代。 “什么话?我怎么还能是添乱呢?” 直觉告诉黄文文他没听进去多少,但无所谓了,黄姐很累,黄姐也要休息。 黄文文坐在花坛边上沧桑地点了一根烟。 “你公职人员还吸烟啊?” “告诉你个秘密,公职人员还拉屎呢。” “哇,真的假的?” “???” 黄文文扭头,看到陆行舟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心情愉快的样子,溜溜达达上楼。 —— 林月瑶上楼梯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在叶天家门口停了下来。 她后知后觉地蜷缩起脚趾头。 好、好尴尬!! 发生那种事情,让她怎么在他面前泰然自若啊啊啊! 不,林月瑶,错的不是你,该尴尬的也不是你。 道理我都懂,可我还是好尴尬啊啊! 第14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13) “呼......” 林月瑶长长舒了一口气,犹豫再三,事业心还是战胜了羞耻心,敲了敲门。 咚、咚、咚。 陆行舟躲在楼梯拐角处笑,拿起手机偷拍了一张照片。 诶呦,这么纠结,可爱死了。 门把转动,林月瑶和陆行舟同时打起精神。 “你好......咦?” 开门的是陈潇潇,她正系着围裙,双手还是湿的,看到林月瑶,一时间不知所措。 林月瑶看着那张脸,突然间有一股诡异的熟悉感,好像已经看了很多年。 这股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林月瑶露出笑容:“我能进去坐坐吗?” 陈潇潇慌忙在围裙上擦干净手:“请进,请进。” 陆行舟捂着嘴在拐角处快要笑瘫了。这八点档狗血剧的即视感……哈哈哈我的妈! “砰。” 门关上。 【监控开始。】 “请问你这次来是......” 陈潇潇解下围裙,明明是她的主场,却比林月瑶还要局促不安。 “你别紧张,我就是过来问点事。”林月瑶发现只要自己不紧张不尴尬,紧张尴尬的就是别人,顿时信心就回来了。 “什么事?” 林月瑶本来想说她要找的是叶天,但转念一想,陈潇潇和叶天的关系非比寻常,加上陈潇潇能做出接受小三的决定智商肯定高不到哪去,说不定就能问出点什么呢。 可是问什么好呢? “你和叶天在一起多久了?” 没错!先从家常出发,降低目标警觉,又不漫无边际,围绕此次任务展开,以螺旋向内式问话循序渐进,在温水煮青蛙中逐步接近最终目的。林月瑶自己在心里给自己竖一个大拇指。 陈潇潇立刻提高警觉:“很久了,从大学就在谈。” 她为什么要这么问?哦......知道了,想要下马威么,哼,这可问错人了。 先从家常出发,提高自身警觉,打太极般旋转式敷衍谈话,拒绝进入主要话题。 “那你们感情很好吧。” 很好,进一步降低警觉,这种情感话题最容易让人敞开心扉了。 “是的,挺好的。” 如果他没有其他女人的话就更好了......不,不能这么想,现在也不是想这些是时候。 进一步提高警觉,千万不能松口。 “嗯……平时你们怎么相处?” 计划完美推进,话题持续内走深入,同时安抚目标情绪,使其陷入甜蜜回忆而很容易说出线索 “就正常的情侣相处模式啊。” 计划完美推进,话题持续在外围打转,谈话不得要领,同时稳住对方情绪,使其不至于暴躁而撕破脸皮直奔最后问题。 “哈哈哈我又没谈过恋爱,哪知道正常情侣是什么相处模式啊” 嗯?不对。 “呵......” 嗯?不对。 陈潇潇笑了笑,站起来去了厨房,似乎在拿盘子,温婉的声音远远传来:“我突然想起来家里有点小零食,这就拿出来。” 她往精致的盘子里放上几块浅绿色的糕点,款款走向客厅,将盘子放下,自己坐下来,笑着说:“龙井茶酥,茶味又浓又纯,很好吃呢。” 林月瑶受宠若惊:“我还从来没吃过呢!” 她拿起一块茶酥,咬了一块:“哦哦,好好吃,茶味确实很浓,但是特别自然,是你自己做的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到陈潇潇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又平缓下去,态度突然很礼貌,语气不急不缓:“不是,是外面的,但确实是纯手工制作。” 林月瑶啧啧称奇:“现在这种纯手工的店少了,能找到真是运气,说明你们有缘啊。” 林月瑶本意是想夸赞陈潇潇做事认真,一丝不苟,有责任感和道德感,坚守初心,不为外物所动。 陈潇潇听在耳朵里,就变成了林月瑶暗讽她矫揉造作,拐弯抹角,不直率也不真实,绿茶虚伪,令人万分作呕。 “呵呵......” 陈潇潇发出两道气音的笑,淡淡的。 两个女人在不同的脑电波频率上刀光剑影,都觉得对方相当的难缠。 咔嗒。 卧室的门开了,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局。叶天光裸着上半身,打着哈欠从房间里出来:“潇潇——月瑶?你怎么来了?” 他不免有些欣喜,虽然有陈潇潇和沈艺的陪伴,但心里的缺口是骗不了人的,他不能接受自己爱的女人投入别人的怀抱,光是想想就难受得要杀人了。 林月瑶目光平静,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一块腹肌也觉得可爱,当你不喜欢的时候,八块腹肌也觉得恶心。 “把衣服穿起来。”林月瑶语气淡淡,“我问你点事。” 叶天察觉到一点不对,他回房间随意套了一件衣服后快速出来,陈潇潇已经在茶几上放了三杯泡好的茶。 林月瑶拿起一杯茶,轻轻吹散了上面袅袅的水雾,喝了一口。 烫死了我草!! 动作优雅地慢慢把茶杯放回去,舌头上又麻又疼,她抿着嘴,硬生生扯出一个笑容。 “什么事?”叶天坐下来问道。 “柳叶刀死了。” “死了?” 林月瑶盯住叶天的脸,看上去尽显真诚:“叶天,我不瞒你,我们队长对你有一点点疑问,特地派我来问问,你不要紧张,只要说出实情就好了,我相信你没有问题,我一定会帮你的。” “怀疑我?”叶天皱起眉头。 “不是怀疑,是坦诚。”林月瑶笑道,“别紧张,就当是聊天。” 他们聊了将近一个小时。 林月瑶什么也没问出来,倒是被口头上深情告白了好几次,甚至差点被摸大腿。 最可怕的是陈潇潇居然还在帮忙。 “欢迎下次再聊。” 陈潇潇把林月瑶送到门口,态度温和,打过招呼后就关上了门。 “呼......噗。”林月瑶瘪了瘪嘴,手指头缠绕着自己的头发,失望地摇了摇头。 怎么回事,真的鬼上身了。他们的思维她理解不了。 她无端心里发寒,好像一直以来习以为常的东西突然露出另外一面。 林月瑶掏了一下口袋,抓出一颗青苹果味的,撕开包装,把淡青色的硬糖放到嘴里,甜滋滋的味道弥漫开来。 用被烫伤的舌头裹着糖,心情突然好了一点点。 嗯,跟米粒大小的一点点,她暗暗比划。 【好感度:0】 下楼就看见两个人,黄文文面色有点怪,陆行舟靠在一棵树上抖着腿玩手机。 “走了,他应该没什么嫌疑。”林月瑶招招手。 陆行舟很自然地递过一瓶水:“辛苦了。” 林月瑶接过,拧开瓶盖,把嘴里的糖抵到一边,“吨吨吨”喝了小半瓶。陆行舟看着她脸颊一侧的小突起,流露出一丝笑意。 “嗯,那就走吧,还有好多工作要做呢。” 她看上去挺开心的。 他一边想着,一边低头看着新换上的手机屏保,如果知道自己偷拍的话,会生气吧? —— 大约忙了两天,案子稍有眉目。 林月瑶要在外面到处调查,嫌弃他拖后腿,就不带他。 陆行舟成天连老婆影子都看不见,就开始早退了。 他招呼都不打,想走就走,车钥匙一拿,大门一开,油门一踩,五分钟到家。 陆行舟下车,打开别墅的门,就发现自己的弟弟坐在沙发上,正在逗弄着小黑猫。 爸妈不在家,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千帆?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陆行舟转身把门关上,换了双拖鞋,笑容满面。早就等在一旁的保姆把鞋子拿去洗了。 陆千帆抚摸着小黑猫的头,并不回答他,反而笑问道:“这猫是哪来的?” “捡的,蛮可爱的是不是?” “嗯。”陆千帆挠挠小猫的下巴,眼中流露出喜爱之情。 陆行舟看着他,把手背到身后掐着指节,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走过去一捏他的肩膀,露出一个略带促狭的表情:“有没有谈女朋友?” 陆千帆打了个磕绊道:“还......还没呢。” “有没有喜欢的女生?” “也没有。” “咦?我看你每次遇到小宋都挺害羞的嘛。” 陆千帆轻轻揉了一下脸,看向自己的哥哥,无奈道:“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切,这么没劲,当心孤独终老。” 你才是吧,哪个女的能看上你。陆千帆当面翻了个白眼,换来陆行舟一巴掌拍在另一个肩膀上。 “臭小子,翻白眼的时候不知道躲着点人。” 无视陆千帆的龇牙咧嘴,陆行舟把外套脱给保姆,袖子一挽,兴致高昂的样子:“吃饭了没?今天老哥给你做一桌。” “你还会做饭?” “废话!”陆行舟骂骂咧咧地又把袖子往上捞了捞,“我看你都吃忘了。” “行......吧。但是现在还没到饭点啊,天还亮着呢。” “你见过哪家是到饭点才开始做饭?” 见陆千帆还在撸猫,陆行舟把不知所措的厨子从厨房里赶出来的时候,随意地问道:“这么喜欢?要不你给它取个名字好了。” “它还没有名字?” “懒得取。” 陆千帆低头挠着小猫的下巴,略微思索一下,道:“叫平安吧。” “好土。” “那你来。” “我不来,就叫平安拉倒了。把它送给你养要不要?” “不要。” 陆千帆一口回绝,正要说原因,就被陆行舟打断了:“也对,小时候你养兔子都能三天死俩。” “这种小事你怎么记这么清?”陆千帆露出无语的表情,“你的黑历史我就从来不记。” 陆行舟把头缩回去,旁边的佣人慌里慌张:“大少爷......” 陆行舟摆着手:“出去,都出去,今天我亲自做饭。” 他在偌大的厨房里找着自己需要的食材、调料和工具,整齐地码放好。 找全材料后,陆行舟把土豆削皮切丝,刀工干净利落。 陆千帆转悠到厨房门口奇怪道:“真在做饭......” 一个烂透了的花花大少爷,会做饭? 陆千帆又观察了一会,跑回去撸猫了。 陆行舟则收敛笑意,打着蛋花。 是假货。 该来的剧情还是来了。 第15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14) 陆行舟并不清楚兄弟之间的相处。 露出破绽的,是小兔子。 兔子不是陆千帆养死的,是陆行舟当着他的面放在脚底下踩死的。 爸爸妈妈曾经给他们买过宠物兔。 陆行舟的小兔子,到手第三天就偷偷从窗口丢下去了,摔个稀巴烂。 他嫌麻烦。 陆千帆却很珍惜自己的小兔子,干草吃最好的,水喝最新鲜的,而且要温水不要冷水,因为坚信冷水喝了小兔会肚子痛。 天天拿小梳子给兔子梳毛,晚上还会偷偷带上床一起睡觉,睡前翻出自己的童话书读给小兔子听。 陆千帆还给小兔子买了很多漂亮的衣服,每天都喜欢穿得不一样。他学着亲手织毛衣,留给小兔子冬天穿。 年幼的陆千帆把它养得很乖,一喊,它就蹦蹦跳跳到主人身边,欢快而依恋地绕圈。 有一天,他没有喊到自己的小兔子,焦急地到处找寻,在花园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小兔子和凶手。 那天,才七岁的小孩哭得撕心裂肺,死命拖着哥哥的腰,企图救下自己的宠物,却被推倒在青草地上。 小兔子雪白的皮毛浸润了刺目的血,头部完全扁平,粉色的脑花挤出来。 他的愤怒、无助,只会换来一声比一声大的嘲笑,和一下比一下重的踩踏。 从那天开始,陆千帆有意疏远陆行舟。 这是能轻易忘记的事情吗,是能轻飘飘揭过去的吗?显然不是吧。 说“黑历史从来不提”,是害怕陆行舟继续聊起细节性的往事,以前堵死话头。 陆行舟对这家伙是谁也有了百分百把握。 忍者。 这就要牵扯到剧情里陆家离了大谱的灭门惨案了。 长话短说。 陆行舟追林月瑶,林月瑶投入叶天的怀抱,陆行舟怀恨在心处处使绊,两人矛盾升级不死不休。 这是背景。 女忍者前来窃取龙国机密的,在被追杀的过程中受伤,闯入叶天的家。叶天就让她在自家住下来,给她扒光了上药疗伤。 一次偶然,他在网上看到了通缉,得知真相,爱国心被彻底激发出来,于是一改之前的温柔照顾,强行侵犯了女忍者,以她“不配成为后宫”而逼迫她做了女奴。 这事其他女人不知道,因为叶天“不想她们看到世界的阴暗面”。 但凡叶天能把她送到军事法庭上接受审判,或者干脆直接弄死呢? 他打着所谓爱国的旗号,在做什么事情? 陆行舟把打好蛋花放在厨桌上备用,拿出剁骨刀,面无表情地把猪大骨放在案板上砍成两段。 后来,叶天与陆行舟矛盾升级,他就命令女忍者到陆家进行潜伏,伺机而动。在一个深夜,他们里应外合,进行灭门。 怎么说呢。 陆行舟砍断了第二根猪大骨,摇摇头。 各种方面都已经到了正常人类不能理解的地步了。 但现在这个忍者潜伏到他家里,应该不是叶天马上就要杀他。 叶天此刻的心情应该处于一个想杀但是找不到正当理由的纠结状态。 忍者的任务可能是收集陆家罪证。 这是要求长期潜伏的,陆行舟完全可以慢慢玩死他俩,但是他等不起,真正的陆千帆也等不起。 陆行舟把食材都做了基本处理,着手下一步。 这顿饭要真做。 忍者吃不到,他还是吃得到的。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饭菜香也一点一点浓郁起来。这富丽堂皇的地方,似乎终于染上了些许烟火气。 “哥,你什么时候好啊——?”陆千帆本来还不饿,一闻到饭香肚子就咕咕直叫。 陆行舟把一盘菜端出去,道:“马上好,你先吃着,垫垫肚子。” “大少爷,我来就好,我来就好。”佣人感觉自己没什么用了。 陆行舟阻止了要进厨房的佣人们,自己给自己盛了一小碗饭,就着青菜汤快速吃掉,抹抹嘴,碗一洗,不超过两分钟。 汤盛出来,早就做好的一盘醋溜土豆丝热一下,都放在灶台上。 陆千帆溜进来偷吃,眼睛一下亮了:“哥!你做饭好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陆行舟面带微笑,温和可亲,声音带着亲密与随意。 锅里还炖着筒骨汤,肉香醇厚,汤汁发出绵密低沉的咕噜咕噜声。 陆千帆看着他黝黑的眼睛,从心里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 ......他们兄弟的关系有这么好吗?他忍不住摸了一下喉结。 “得了,出去,别碍手碍脚。” 陆千帆又夹了两筷子菜,出去了。 天色已经黑透了,开始有滴滴答答的小雨拍打在窗户上,在短短十几秒内变得声势浩大,把别墅旁边种的芭蕉叶打得劈啪作响。 这场雨来势汹汹,突然而至。 “王姨,快去关窗。我今天看天气预报,晚上有暴雨。” 陆行舟对一个佣人吩咐了一句,再次进入厨房,仔细清洗着剁骨刀上的骨渣和血丝。 轰隆。 雷鸣阵阵,闪电像条湿漉漉的银蛇一样在云层和楼房之间蜿蜒穿梭,转瞬即逝。 陆行舟把剁骨刀擦干净,放在厨房门后,又拿出一把水果刀和一个苹果。 陆千帆不知为何有些焦躁,他踱步到正对着花园的小阳台,透过玻璃看。 白色鹅卵石小路边,是特意设计成中世纪欧洲煤油灯样的路灯,路灯昏黄的灯光在暴雨的覆盖下影影绰绰,朦胧凄美。 灯光照亮附近的雨丝,底下的玫瑰花丛却漆黑一片,只能看到边边角角的艳红,死气沉沉,让人看了不舒服。 “千帆!过来端饭!”厨房里的陆行舟探出半个身子喊。 “来了。”陆千帆又摸了一下喉结和头发,走进厨房,“嘶,这也太香了。” 陆行舟靠在门旁边削苹果,底下放着个垃圾桶,脸上带着遮掩不住的得意之色,看上去吊儿郎当的。 “也不看看是谁。别废话了,我在这削苹果腾不出手,你去把菜端走。” “哦。” 陆千帆老老实实端菜,背对着陆行舟,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 佣人都在这里等着呢,怎么偏偏就指使我一个?真是关系好? 削苹果?吃饭了还削什么苹果?陆千帆和陆行舟好像都没有这个习惯。 思来想去,心里总归有点难受,却并不觉得自己多疑,做这一行的,不多疑早就死了,更何况这是主人的命令。 陆千帆两手分别搭在两个盘子上,迟疑了一秒,只端起一盘菜,另一只手空着。 出厨房时,他用余光瞥了一眼陆行舟。 陆行舟垂下眼睛,注意力全放在苹果上,动作缓慢。 “哥,你也不来一起,削个苹果怎么这么慢。” “我负责做饭,你负责端盘子洗碗,公平吧?”陆行舟头也不抬,眉毛皱起来,“啧,都怪你,我还准备一口气把皮削下来呢,你看你一说话,皮就断了!” 陆千帆咂了一下嘴,一声不吭。 陆行舟拿水果刀切了一块果肉塞到嘴里,看陆千帆已经用两只手端着菜,他又切了一块果肉喂过去。 “甜不甜?” “甜。行了行了,待会吃。”陆千帆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稍稍避开刀尖。 待会儿就吃不到了。陆行舟也笑了起来,拿着苹果,继续靠着门。 陆千帆嘴里咀嚼着苹果,背对着陆行舟端起最后两盘菜,把苹果咽下,夸赞道:“这苹果哪买的,真甜。” 一股可怕的心悸来得毫无征兆。汗毛倒立,悚然之感窜遍全身。 他蓦然间变了脸色,把菜丢了,凭着本能向一旁闪去。 尖利的水果刀劈在大理石厨桌面上。发出当啷一声金属脆响。 “你干什......” 质问的话还没说完,右腿的膝弯处传来剧痛,飙飞的血液甚至溅到了他脸上。 轰隆。 一声雷鸣,伴随着佣人几乎吓疯了的尖叫和桌椅被撞翻的乒铃哐啷的声响。 陆行舟已经做好了被拉开来的准备,但意外的是居然没有人敢来阻止,在门被猛然拉开又猛然关上的巨响后,一切归于寂静。 陆千帆不受控制地向一侧歪倒,他用手肘撑着桌面,勉强稳住自己,声音颤抖:“哥,你干什么......” 草,怎么没一个人拦着这个疯子!? 拜托,有谁来报警啊? 他的膝盖弯被砍掉了一半,剁骨刀卡在里面,陆行舟回过神,对他笑了笑,拿着刀柄旋扭着拔出来,鲜血直流,打湿了裤子。 “陆千帆在哪?” “你发什么疯?!我就是啊!” 陆千帆狠狠一咬牙,伸手抄起掉落在桌上的水果刀,刺向陆行舟的咽喉。速度快若闪电。 陆行舟险险避开,刀刃在肩膀处拉出一道长长的深痕。 伤口的皮肉翻卷开来,像是呕吐一样把一股一股的血吐出来。 陆千帆察觉到自己的右腿恐怕支撑不住,干脆向后倒去,紧紧握住刀柄,借势完成凌厉的回勾。 陆行舟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斜劈剁骨刀,砍入陆千帆的手腕,卡在骨头里。 陆行舟把陆千帆往地上一推。 就像十岁的他推到七岁的他。 相比膝盖,手腕又细又脆。重量撕扯着血肉,人跌倒在地的势能把手撕下来一大半,只剩下一薄薄的层皮肉连着。 “在哪?” 一边问,陆行舟一边把沾满鲜血的手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把刀握得紧了一些,砍柴似的在陆千帆受伤的膝盖弯上用力连砍两刀。 一截小腿断下来,森白的骨头碴子、黄色的脂肪和红色的皮肉在空气中暴露了一瞬,就被瀑布似的血覆盖住了。 踩在他另一只完好的手上:“最后问一遍,陆千帆人呢?” 后脑勺狠狠磕在地上,裂了一般的疼,眼前立刻冒出了点点黑斑。脑后、断腿和断手的伤口似乎在随着心脏而一胀一胀地跳动。 每一次跳动都在挤压他宝贵的生命,炙热的液体流出后,是逐渐冰凉的身体。 就这么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就一点斗志都提不起来了,以前的反俘虏和耐受度训练像个笑话。 无边的剧痛几乎让神经系统麻木,他胸口发闷,喉咙里好像堵了一团棉絮,鼻尖萦绕的血腥味从未让他有现在这样厌恶,他嘴里发出有气无力的惨叫,断断续续道:“我......我就是......” “嗤,真当自己在玩谍战?” 陆行舟不耐烦了,俯身揭开陆千帆喉咙上一小块与皮肤并无二致的贴纸,喉结就是贴纸上的。 陆千帆的声音一下子变成了女人的痛哼。 是“她”不是“他”。 “别告诉我我亲爱的弟弟是去泰国变了个性,不敢往家里说才伪装的。” 陆行舟托起她的断手,稍微一拽,扯断最后一点相邻的皮肉,如愿以偿地听到了压抑的悲惨嚎叫。 他细细看着砍下来的手,手指纤细修长,掌心有老茧和旧伤,明显是女人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一点没看出来。 陆行舟在她的下巴处摸索良久,掀开了一层皮。 不出所料是和林月瑶一模一样的脸。皮一被撕开,女忍者的身形似乎就发生了某种变幻,就像破除了障眼法。 啊啊,懂了,是所谓的“系统出品,必属精品”吧? 陆行舟沉默地看着她。 忍者的心脏感到一股令人战栗不已的冰寒,绝望恐惧之色终于浮现在脸上。 她明白了,他把她当成了玩具或其他什么东西在折磨,就像孩子拆下芭比娃娃的四肢。 这个认知让她崩溃,她尚且保留的几分清醒和理智灰飞烟灭,准备咬破后槽牙的毒囊一了百了。 陆行舟永远比她快一步,把断手塞进她的嘴里,防止她自尽。 忍者好像受了巨大刺激一样把双眼瞪得突出来,上面还布满血丝,血液混合着口水淌下来。 如果说她刚才的痛苦充满凌虐美感,让陆行舟恍然明白为什么同人群体如此庞大,现在这副表情就很让他倒胃口。 他不能忍受她用这张脸露出这么丑的表情。 “开心点,我没用破抹布堵你的嘴。” 陆行舟嫌恶地伸手掏出她嘴里毒囊,拿着它转了一圈,发现这厨房搞得像个凶杀案现场,几乎没有干净的地方放它。 陆行舟来到客厅,把毒囊放在茶几上。 黑猫病恹恹地趴在沙发上,碧绿的眼睛盯着陆行舟,一眨不眨,逐渐失去聚焦。 显然,忍者并非真的喜欢动物,她只是在单纯模仿陆千帆。 但她忽略了真正喜欢动物的人,不会不顾及小动物的身体而只图自己开心。 “不要吃了。” 虽然知道它听不懂,但陆行舟还是嘱咐了一下,接着回到厨房,一边掏出手机,一边找到锅铲,两把。 女忍者身体恐惧地蜷缩起来,尤其是看到陆行舟打开煤气灶,把锅铲放在猛火上直接烤,发出嘶嘶的响声时,更是拼命地扭动,在地上留下一道道血渍。 陆行舟拨打了报警电话:“喂,您好,警察吗?” 第16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15) “是的,这里是警察局,请问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小姐姐的声音很甜美。 “是这样的,有个人假扮我弟弟潜入我家,并对我实施攻击,被我打伤了,麻烦你们来一下。” 那边保持着专业素养:“请报一下地址,先生。” “金华街东亭小区15号2单元。” “好的......等等!” 传来椅子或桌子腿在地上摩擦的刺耳动静,甜美的声音陡然拔高,嗓子都劈了:“您不要动!被害......入室歹徒现在怎么样了?” 原来已经有人提前报警了。 “我不激动,你也冷静一点。歹徒挺好的,面色红润有光泽,我在给她包扎伤口。” 女忍者终于用舌头抵出断手,血淌了大半张脸,发出凄厉的惨叫:“不要听他的鬼话!快来救我!来救我啊!” 陆行舟把煤气灶关掉,举起了烧红冒烟的锅铲,耸了一下肩膀,语气轻松得甚至像在和熟人开玩笑:“哈哈,你听见了吧?活泼乱跳的,哪像快要死的样子。” 小姐姐“嘶嘶”吸了几口气,鼓起勇气道:“您不要慌,不要破坏现场,我们马上就到。” “你们快点。” “好的好的,三分钟之内就能到了......” 吧嗒,嘟嘟—— 他自己就是警局里头的,结果搞到最后还要报警。 陆行舟把手机放回口袋,走到忍者身旁,把锅铲贴在她的断腿上。 “啊啊啊——!” 滚烫的锅铲与生肉碰撞,止住血。 忍者在地上翻来覆去,几乎恨不得立刻死掉,嘴唇快咬烂了。 陆行舟观察了一会儿,确保锅铲在断口面上粘得牢牢的,如法炮制止住了右手的血。 别嫌丑,保命的。 捡起不远处的断腿和断手抛到水池里,开着热水冲洗,洗得完全失去血色,和油汪汪的残羹剩饭飘在一起。 大概……接不回来了。 陆行舟捂住了肩膀,用力捏了一下,把更多的血挤出来,这才翻找出医药箱。 坐在沙发上拿着药箱一通找,里面没有缝合器。 黑猫摇摇晃晃地走来,扒在他的后背上,东闻闻西闻闻。 陆行舟把它扒拉下去,怕黑猫舔一口伤处,自己还要再挨两针疫苗。 忍者断断续续地叫着。 屋里的水声和屋外的雨声连成一片,像有一条河从空中坠落,发出临死前的求助无望的惨叫。 雨太大,雷也太大,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它们笼罩,不得逃脱。 这里要特此申明,陆行舟并无任何变态嗜好,也从不以折磨人为乐,在他耳朵里惨叫只是惨叫,从没有听到过所谓“美妙的旋律”。 客观环境影响,鲜血和死亡变成甩不脱的生活常态,就像社畜不得不去打工一样,你说讨厌吧,都是为了活命,你说不讨厌吧,良心又痛。 而对于忍者做的断手断脚的行动,不仅在完成计划,也试探世界的底线。 试探规则,是每个存活在轮回世界里的人刻在dna里的操作。 胆大的胆小的都死了,胆大心细的才如鱼得水。 主角不能死,那他的相关者可以吗? 先砍条胳膊腿,试试看。 顺带提一句,小世界的反应让他很失望。它似乎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突发事件,不知道怎么让这个单薄的人物作出正确反应。 让她失去行动能力却没有伤她性命,这连伤口都控制在最小范围,他的善意应该很明显了。 作为一名经过严酷训练的忍者,连这点理智和判断力都没有,斗志和求生欲居然一磨就灭。 慌张到忘了大出血时不能乱动,忘了自己还是一个通缉犯,忘了自己训练出的种种本能反应,忘了她被控制的师兄,忘了她正身处自己所仇视的国家? 她还没有完成所谓“主人”的命令,还没有达到把情报带回去的真正目的,就放弃了自己从小根深蒂固植入脑海中的神圣使命? 仅仅因为惧怕自己早就熟悉乃至于麻木的疼痛与死亡? 如果是想要降低陆行舟的警觉以达到一击必杀的目的,又何以等到现在这般紧迫的时候,而不是挑选刚才每一次几乎称得上“黄金”的时刻? 从现在起,直到警察到来,陆行舟不会和她再有任何近距离接触了。假如她真的是伪装,以如此头脑,就应该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但她没有。 她真的只是疼痛恐惧难耐。 即使这个世界尽力伪装,但细节还是一遍又一遍的告诉陆行舟——它是假的。 假的啊,假的。 真正的被魔鬼训练出来的人,无论男女,都不会是这个样子。 简直是一款劣质的游戏,生涩地处理着从未遇到过的问题,结果惨不忍睹。 甚至还会出现更加离奇的bug,或者说让人难以理解的支撑行为的逻辑。 比如佣人们。有点像《侠盗飞车》,只要在公众场合打起来,其他人都会以同一种慌张的表情和动作逃离。 有的甚至还会卡墙。 陆行舟看了看墙角,没发现半个人卡在那儿,真是欣慰。 陆行舟翻出一卷纱布,还没来得及拉开,一辆辆警车就呼啸着悍然冲入了精致的庭院,压坏了不少花花草草。 警察蜂拥而至,面容肃穆,三个人出列,都拿着警盾和枪。 其中一个人高喊着“三!二!一!”,三人随着节奏整齐划一地高高抬腿,齐齐重踹在门上。 名贵的门发出极为凄惨的哀鸣,缓缓向后倒去。 “不许动!里面的人不许动!” 三个人率先冲入,后面跟着一群,乌压压的。 陆行舟目瞪口呆,喃喃道:“门很贵的......” 他坐在沙发上,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半边身子几乎染透了血,面色苍白,看上去是被袭击的那个。 ——直到他们在厨房找到忍者。 人群出现一阵极为惊恐的骚乱,有几个忍不住吐了。 “吐在垃圾桶里!”陆行舟声嘶力竭趾高气扬,“你们谁打扫啊?” “铐起来!” 某个带头的人,很不耻他有恃无恐的嘴脸,手一挥,大喝道。 “等等我还流着血呢。”陆行舟老实下来,嘟嘟囔囔地给自己胡乱缠起绷带。 几个人一拥而上,把陆行舟摁在沙发上铐起来,丝毫不允许挣扎。 “……行吧,那你们先查着,谁送我去个医院?” 几乎没人理他,大家忙着把热水里的腿和手捞起来。 又有人吐了。 黑猫喵喵叫着,碧绿如翡翠的眼眸忽闪忽闪。 ...... 陆行舟和忍者一起坐救护车赶往。 待遇相差很大,一个坐着,一个躺着,一个拷着,一个没拷着。 “你们是真的觉得我流血流不死吗?” 陆行舟有气无力地靠在角落,被警员拽了一下,于是端正坐直。 窗外的楼房和街道飞速后退,各色车辆的车灯极为刺目,在哗啦啦的夜雨中,车窗淌下一帘又一帘水幕,扭曲出朦胧不清的光晕和色彩。 他清晰地听见外面的车的引擎由远而近的轰鸣,在淅淅沥沥的溅水声中再次拉远,一辆又一辆。 【小世界传音:重要角色剧情轨迹遭到巨大改变,小世界受损,罚取一枚勋章费用。传讯费用一枚,由宿主承担。提示:重要人物死亡,罚取两枚勋章。】 他看向车内,护士干脆就没有脸,坐得板板正正,对他这个可怜的伤患无动于衷。 忍者现在是卡顿状态。 这个世界完全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姿态了。 “靠,脸都不要了。” 陆行舟小声骂着一语双关的话。 骂完,了然而阴险地咧开嘴。 也就是说,两枚勋章,能卖一条碍事者的命。 轮回世界里,互相厮杀是可以得到积分的,这里倒好,要买……不过没关系,只要肯答应,一切好办。 警员又威胁性地拉了他一把,虽然也没有脸,但肢体动作满满都是对待垃圾的优越感。 仿佛把纨绔富二代踩在脚底下很爽似的。 好吧,确实很爽 杀死普通人物……有没有惩罚呢?杀多了,还会触发“血”系列的成就吧? 陆行舟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没脸的警员。 警员捂住了胸口。 “喵......” 细弱的猫叫传来,一颗毛茸茸的黑色小脑袋从某个角落探出,怯怯的。 陆行舟非常惊喜,拍着大腿:“怎么跟来的?真有你的,来,上来。” 小猫犹犹豫豫挪动着小爪子,警员愤怒地抬腿欲踢。 陆行舟用没受伤的手拉住了警员的衣摆,警员转头,僵住了。 “那是我的猫。” 他收敛起玩世不恭的笑,让警员猛然意识到,自己捞起来的那些断肢和碎肉,都是面前这个人丢进去的。 “来。”他对猫勾了勾手指。 “喂,这边还有伤患!”警员反应过来,大声喊着,“猫哪能上来?” 陆行舟丝毫不掩饰自己嫌恶的表情,把手在座位上用力蹭了蹭:“谁他妈告诉你这是伤患?老子还是局长儿子呢,操,马上就把你开了,什么东西。” 他再次拍拍自己的大腿,朝着被吓到的小猫笑嘻嘻地安抚:“来来来,过来,别怕。” 警员气得满脸通红,道:“得意什么?不就是有个好爹吗?我告诉你!这次就算你爹是天王老子,你也完了!” 陆行舟斜睨着他,阴阳怪气地道:“不管我完不完,反正你是完了。敢这么跟我说话,你恐怕还是头一个。” 说完,陆行舟曲起腿,用力一蹬忍者躺着的担架床,担架床顿时“哐啷哐啷”直响。 护士惊慌失措地站起来,胳膊腿各跳各的舞了几下,又坐下去了。 忍者一下子给他踹得连网了,断断续续痛叫起来,很有意思。 “你干什么!?” 警员跳了起来。 太烦了,陆行舟想吸烟。 真的太烦了,换做以前,这种人他看都不看直接扔到车底去碾成一滩。 他的手指微微抽动,像在拿刀,又像扣动扳机。 每当烦躁的时候,他都想要卫如云的亲吻。 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得到亲吻了。不仅没有亲吻,连注视、抚摸、拥抱都是奢侈。 该怎么让她快快看清楚,这个世界除了他和她都是假的? 怎么让她快快投入怀抱,笑着哭着叫着闹着,然后死命地吻他,吻得头脑都发昏? 不行。 不可以吻。 陆行舟抚摸自己的嘴唇,把指节放在牙齿中间咬。 这具身体太肮脏了,不能碰她。 “喂……你?” 警员看着一缕鲜血从他嘴里溢出来。 指节咬破了。 陆行舟把手拿出来,疯狂摇晃担架床,摇得忍者半个身子都快摔出去。 “别讲话,我不想听你讲话,我很烦。” 接下来的全程,那个警员出点声,他就踹一脚担架床以示不满。 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虽然不道德,但确实很快乐。 大约十分钟后,救护车呼啸着到达医院,车后门刚开,一群白大褂呼啦一声冲进来,把担架一抬,又呼啦一声奔走。 陆行舟也被稀里糊涂地拽上了另一个担架,被抬走前反应过来,对警员发出理直气壮的指责:“看看人家的态度!” 警员甚至来不及反应,就看到几个医生抬着担架跑得风驰电掣,一眨眼就没了影。 医生也没有脸。 惆怅地转动着脖子,发现他们跑着跑着已经连带着环境一起褪色了。 陆行舟把手放在自己眼睛底下来来回回地观察,很高兴自己还是有颜色的。 医生们甚至开始掉线条了。 陆行舟担忧地抓住其中一个的胳膊,鼓励道:“加油,一定要撑住啊。” 那个医生反手握住陆行舟,大喊:“你也撑住!” “我们一起撑住!” 医生洒泪当场。 你知道吗,一个没有五官的东西噼里啪啦掉眼泪真的很怪。 把陆行舟丢到线条简陋的房间里,几个火柴人哪怕不停地掉色也坚强地给陆行舟缝合伤口,当然也是用黑色线条。 缝合好了伤口,火柴人们就卡在原地不动了。 陆行舟慢腾腾地走出房间,靠在不停扭曲变形的墙上,掏出了烟和打火机。 天花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些代表飞虫的小黑点飘来飘去,连光线也简化成了一条条的。 陆行舟在想,他能不能对着林月瑶的火柴人脸亲下去。 答案是完全可以,虽然对方很可能不愿意...... 忽然一声怒吼从拐角处传来,一个有两撇小胡子,还打着领结的火柴人怒气冲冲地朝陆行舟走来。 陆行舟来不及细想这位究竟是谁,就被甩了个嘴巴。 “畜生!那可是你亲弟弟!”火柴人喷出了唾沫,“你个¥◢1○?ζ?!” 火柴人的嗓音被简化成细细的乱码。 陆行舟摸了摸自己的脸。那个火柴人提高嗓门又骂了一句,走了。 陆行舟点了根烟,想,如果和她语言不通该怎么办? “医院里吸什么烟?有没有素质?” 就在这一刹那,天花板和墙不扭了,变得笔挺笔挺的。 光线抽离了线条,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光。 黑白在一步步退却,彩色相应地占领了高地。人脸忽然变得充盈红润,衣服又回到了身上。 “林月瑶?”他叼着烟问。 “把烟灭了。” 他拿下烟,直接用手掐灭了烟头,肉与高温发出了“滋”的一声响,吐出最后一缕青烟。 林月瑶抬起头,表情是轻蔑没来得及褪去而新情绪又迅速涌入的复杂。 “介不介意给个肩膀给我?”他微微垂下头,提出了堪称无理的要求。 “不要。” “好吧。” 沉默。 她把一侧的肩膀稍微送了送。 他把头放在了林月瑶的肩膀上,就一点点,只碰到了一点点。 甚至都不能算作是一次接触。 他闻着她的味道,把手背到背后,互相抓着,害怕自己会做出更加越界的动作。 没有办法啊,她香得好迷人好生动,像活着一样。 陆行舟只吸了两小口气就抬起头来,笑嘻嘻的。 林月瑶摸了摸肩膀:“你哭了?” “没有。” “我的衣服湿了。” 陆行舟吐出了自己的舌头:“口水。” “……” 林月瑶挥拳砸在墙上。 第17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16) 【好感度:10】 “叮呤当。” 成就:退化的世界。 简介:你让世界措手不及,一不小心看见了它未美化的内里。 “你把你弟弟砍翻了?”林月瑶收回拳头。 “不是我弟弟,是冒充的人。” “可你刚才被……” “被我爸打了。”陆行舟摊开手,脸色苍白得让人心里发慌,“不知道过程,不清楚结果,但错在我。从小就是这样,习惯了。” 他从沾满血迹的西装裤的口袋里掏出一把糖,熟稔地放进她衣兜里:“我觉得这个牌子蛮好吃的,你应该会喜欢。” “……都什么时候了?现在情况一团乱麻,你就差被抓进去了!” “该被抓的另有其人。你说,真正的陆千帆会在哪里?” 林月瑶一惊,瞪着陆行舟的脸,猜想道:“就算没有遭遇不测,也一定是被囚禁起来了,这背后绝对不止一个人在运作。他们非要潜入你家的目的是什么?” “……” 医院外忽然很嘈杂。他们在三楼,都能听到警笛、直升机螺旋桨。 趴在窗口往外看,到处是黑压压攒动的人群,一大片一大片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还有艰难拉起警戒围栏的安保人员。 各色的灯不断闪烁,把墨一般的夜幕都染得晃眼。 不多时,一堆真枪实弹的军人把刚刚推出手术室的忍者团团围住,几波人在里头来来去去。 “大家请撤离,各自进入病房!这里有重要人物转移!请配合执法!” 特警开始清理这一层的无关人员,确保把走廊里全部清空。 “来头大?”林月瑶很阴谋论。 “猜对了。” 本来都准备转身离开,陆行舟忽然紧紧盯着手机屏幕。 林月瑶好奇地凑过去。 新闻版面上几个大大的黑字攥住眼球。 “国际间谍?” 陆行舟的手剧烈抖动,表情变得极为难看,一下子把手机甩给林月瑶,猛然冲向训练有素的军人。 “警告止步!” 军人们面无表情。 “我有重要的事情要问!” 有人上来扭住他的胳膊。 他奋力挣扎,刚刚缝合的伤口开裂也恍然未觉,那袖子稍微一拧,就能拧出血滴。 “她醒了没有!?陆千帆到底被怎么样了?别拦我!” 被国际间谍调换了身份,还能活吗?不是敲诈勒索也不是盗取信息,囚禁的概率有多大? 刹那间,林月瑶也想通了其中关节。 整个队伍都在向医院最顶层移动,那里有全市为数不多的停机场。整整三架直升机准备就绪。 在密密麻麻组成的人墙的缝隙中,他分明看见忍者睁开的双眼。 “她明明醒着!你们让我过去,我就问几个问题!让我过去!” “警告二次!止步!” 拉动枪栓的响声连成一片 林月瑶大跨几步,两手揪住陆行舟,在枪响之前,死命把他往后拉。 这人像疯狗一样,劲儿大得很,枪口转过来了都不晓得怕。 “冷静!别给我发疯!陆行舟!陆行舟!” 林月瑶撕扯着陆行舟的衣服,将他按在墙上,硬是用胳膊肘抵住了。 四目相对,甚至鼻子都几乎碰在一起,强烈的警告意味完完整整地传达到。 “我让你冷静。” 他惨白嘴唇在颤动,碎发贴在冷汗津津的额头上。 “不能再等了,现在就要查……” 林月瑶把陆行舟受伤的那只胳膊抬高止血,吼道:“去重新缝合!警局肯定在行动了!” 他定定地看着林月瑶,溺水一般大大喘了口气,好似理智突然回笼。 “好……” —— 缝完针,十点半。 冲出翘首以盼的人群,避开几乎要塞进嘴里的麦克风,回到警局,十一点二十。 做完笔录,已经是凌晨一点。 要不是晚上吃了,他现在能虚得瘫在地上。 整个警局灯火通明,大家焦头烂额。 尤其旁边还有暴跳如雷、脸红脖子粗的局长和局长夫人。 “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吗!?啊?都已经多晚了,怎么还在找监控?” 局长拉了一下夫人:“你小声两句……” “那是我肚子里头爬出来儿子!陆明德我告诉你,他有一根指头不好这日子就别过了!” “陈菲你他妈在吵嚷什么?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什么我什么样子?间谍不是已经被抓到了吗?为什么要抽调那么多人去处理?还有什么柳叶刀,都是死人了,再查能查活过来?先把我儿子的事情解决了,再搞其他杂七杂八的我就不管!” 本来神经就高度紧张,这俩不分场合地一闹,很多人都头痛得要死,心情极其糟糕。 陆行舟一赶到查案组就是这么个情况,当即道:“够了,你们全给我回家等着。” 从小到大,他从没有如此强硬地和父母这样说话。 父亲在下属面前被妻子喷惨了,这回还要被儿子顶撞,脾气根本控制不住,怒骂:“孽畜……要死的是你弟弟又不是你,你现在可闲心了是吧?” “现在就给我回家,不允许留在这里添乱。我做了晚饭还没有动,你们可以热一下吃,吃完就睡觉,什么也别想。弟弟很可能还活着,你们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只会拖延时间。” 他冷漠地指着门口:“走 ,立刻。” 也不管父母有没有听话,他自然地接替了林月瑶的位置,看着分块显示的监控录像,问:“陆千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 “这就是很困惑的地方,他的行动轨迹很规律,没有突然的中断,天天回家,一直到昨天,他去了你那里,被识破了。” “他自家门上装着监控,有看吗?” “时间不够,粗略看了,没什么问题。” 陆行舟用纸巾擦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把那些录像调出来重新看,从昨天开始,一点一点往前细细倒带。 “作为亲人,我可能更容易察觉不对劲。” 有些人的脸上展现出了诧异。陆行舟突然展现出不同于以往的另一面,让他们还不太能接受。 一事无成的草包突然变得雷厉风行? 亲情的力量?别吧……够扯淡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凌晨四点半,所有人都困倦到了极点,精神状态也在最谷底。 陆行舟喝掉第二杯咖啡,狠狠按下暂停键。 “十月七号,二十点五十四分,从这一刻起往后,所有的监控画面拍到的都不是本人了。” “一周多前?怎么知道的?”林月瑶也在熬,熬得眼圈青黑,整理出一张又一张轨迹图。 “第一时间观察家门口的花坛、绿植和屋顶。密码锁没有使用指纹而是密码,最后甚至用衣袖擦掉指纹。进家后不到五分钟,猫就从窗口跑出来了,他出去抓猫的手法非常粗暴,甚至有殴打行为。” “就凭这些?” “不一定非常准确,但七成可能性是有的。”他侧身翻找林月瑶桌前的a4纸,“十月七号的轨迹呢?” “这里,你看吧,早上出门,到早餐店买包子,而且是他最常吃的那种,到公司上班,中午不回去,中饭和晚饭都在食堂解决,晚上没有加班,直接回家。” 说着说着,林月瑶背脊发凉,早上出去是一个人,晚上回来就换了,还有天理吗? 他们的讨论引来不少人注意,陆行舟头也不回,拖动着监控录像:“文文姐,陆千帆秘书的电话能打通吗?” “打不通,日常和他接触比较密切的人都被带走秘密谈话了。” 陆行舟用手撑住脑袋,缓了一会:“能不能……算了,大家先去休息吧,太累了。” 林月瑶从办公桌底下直接拉了个折叠床,戴上眼罩就能睡。 多数人都有折叠床,少数人收拾收拾趴在桌上,准备囫囵睡个觉,再战三个大案。 对于他们来讲,这只是无数不眠夜的缩影。 凌晨五点多将近六点,秋天,才下过冻雨,温度急转直下,从十七度跌到两三度。 外面天没怎么亮,路灯都是昏黄的橙色,一圈一圈,警局门口就两盏亮到刺眼的白灯。地上湿漉漉。 陆行舟披着大衣,拿着保温杯,靠在石狮子旁边,默默点了根烟,任由它燃烧。 灰烬一毫米一毫米地飘,飘到看不见。 他从口袋里掏出好几粒红黄蓝绿的药,剔除吃了容易犯困没精神的,剩下的全扔进嘴里,就着保温杯里的水送下去。 “陆行舟,你没睡吗?” 林月瑶困得说话打磕绊,眼罩都没全拿下来。 “你出来干什么?” “吹风清醒一下,回头继续工作啊。” “唔……”他又喝了一口水,“外面怪冷的,回去吧,别着凉了。” “你在吃药吗?”林月瑶注意到陆行舟手上的胶囊。 “感冒药,嗓子有点疼。” “陆行舟。” “嗯?在呢。” 男人回头看。 顶灯把面上的明与暗分割得很清楚。 灯下,发丝的末尾近乎透明般泛着白,小半眉眼是明亮的。 在这静谧又无人的黎明前,她才发现,他睫毛长长,鼻梁上有颗好看的痣。 “为什么喜欢我呢?” “你不是一直有答案吗?” “原本有的,现在又不确定了。” 男人笑了。 他伸出手指,在自己的心口处,一圈一圈打转。 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叹息。 —— 六点,警员全都醒了。 陆行舟拿着他们分析的间谍踪迹看:“十月七号的,有吗?” “陆少哎,这么短的时间,把她可能出现过的地点理出来就不错了。” “着重十月七号,这是陆千帆被调换的日子。通缉情况下还能猖狂到这个地步,我怀疑有人和间谍勾结。” “说不准谁在配合——呃!” 那人意有所指地小声嘀咕,下一秒,头皮一紧,已经被人拽在了手里。 “再说一遍。” “我……呃、我没……” 抓着头发的手越来越用力,那人甚至有种被掐着脖子的错觉。 “陆行舟。” “嗯,在呢。” 林月瑶站在他背后,没有发现这小小的冲突。 “王队买了早饭,来吃。” “好。” 他松开手,在那人脸蛋上拍了几下,道:“吃早饭。” 陆行舟其实没有和大家围在一起吃,他叼着饭团拿着豆浆,嘴巴塞得鼓鼓的,带上门,继续工作了。 “大家吃着,听我讲。现在的情况是,陆千帆失踪案和间谍案可以合并。”王思健双手相扣放在桌面上,“上头在秘密审讯间谍,目前没有丝毫消息,所以要靠我们寻找蛛丝马迹来作为突破口。” “我有个怀疑。”张小宇,那个被揪头发的人,神神秘秘地低声道,“会不会是陆千帆故意的?就是说,他自愿把身份让出去的?” 全场为之一静。 林月瑶下意识试图反驳,但……的确有可能。 “不排除。”队长认同地点头。 张小宇:“我认为,陆行舟不能继续参与调查了。” “凭什么不能参与?间谍是他发现的,陆千帆是他的弟弟,为什么要把他踢出去?”林月瑶一拍桌子。 “就凭陆千帆很可能是从犯。” “这只是一个可能,可能而已。我不管之前怎样,至少今天,我看到了他的能力,他对破案是有帮助的……” “林小姐,我知道你和他关系非比寻常,可你做人不能这样啊,事关重大,别任性。” “谁在任性?审讯还没有结果,陆千帆是生是死是从犯都没有定论,你却要踢掉一个有能力的成员,你什么居心?嗯?” “有能力?”他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左右看看,“你说谁?陆行舟?说这话还要脸吗林月瑶?你要脸吗?大家都是自己人,我就明说了,他不只是草包,还是垃圾,是人渣,除了泡妞他还能干什么?干你吗?” “张宇,注意言辞,性骚扰和造谣的处理结果是什么我想你比谁都清楚。 你臆想陆行舟一家都为间谍做事,所以才敢这么出言不逊,是吗?以前怎么没见你嘚瑟呢?把小人得志演得这么好。” “你……” “砰。” 门轰然撞开,被讨论的主角本人站在那里。 陆行舟面色如常,扫视着一圈不敢吱声的人。 “叶天,是从犯。” “怎么可能!?”张小宇叫起来,“你别公报私仇,什么都往他身上扯。” “我有证据,你想证明不是,那你也把证据拿出来。” “时间这么短……我不信你自己能找到……” 一群人呼啦啦涌出去,林月瑶掉在最后,心情并不好。 陆行舟在手机上发消息:下次就让他说吧,反正不是他能决定的事情。 林警官:老娘帮你说话呢,你就这态度? 脑残二代:感恩林警官仗义执言。 林警官:…… 脑残二代:以后想吃什么我全包。 林警官:我又不是为了这个。 脑残二代:我想以身相许,你也不要啊,各退一步喽(笑) 林警官:你最近变化很大。 正走着,林月瑶一头撞上前面的人。 抬头一看,某人正朝她眨眼睛。 “干嘛?” “除了我变化大,有没有发现其他不对劲?” “没有。” 那人“哦”一声,失望地转回去。 “陆行舟,你明明可以做得很好,为什么要装成那样子?” “我不可以的。是废物。” 膝盖窝不轻不重挨了一脚,陆行舟错愕 “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怎么说自己呢,我可是和你站在一队!” “错了错了。”他顺势单膝跪在地上,夸张地举起手投降,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最厉害我最棒!” “切。” 【好感度:20】 第18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17) “看吧。”陆行舟一张一张翻着打印出来的影像。 叶天和戴着兜帽的女人。 叶天和戴着口罩的女人。 戴着鸭舌帽的……穿着防晒衣的……戴着墨镜的…… “首先,通过身形对比,能够认定确为同一人。 “药店的购买记录,大量的纱布、碘伏和止疼药。这里,还有网上购买手术刀的记录。从银行卡的流水来看,他买的药绝对不止这么多,大概率是线上交易的违禁药。” “也、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陆行舟咔哒一下打开投影仪:“现在唯一公布的消息,是间谍在九月二十七号就被通缉追捕,有相对完整的录像。 “这段是新闻报道发出来的内容。青年路、光荣路、一段郊外小道,弃车追击,切换执法记录仪视角,比较颠簸。” 画面定格在一个摇晃,结束。 “官方说法,到这边就找不到了。我觉得不对,晚上本来人就少,更何况是比较空旷的城郊,非常适合展开追逐战。所以我猜测这里是使用了非常规方法追击。” 是异能者啦。忍者都有了,怎么会没有异能者呢? “把不需要我们考虑的事情先放到一边。假如我是间谍,我会去哪里?我身上带伤,跑不了多远,却要甩掉身后的警察,最好的处理方法是什么? “弃车后的机动性和灵活性大大增加,从荒地走是个好选择。 “向西和向南是不行的,远郊半天碰不到人,都是被收割完的麦梗,一眼望下去能看到二三里以外。朝那边跑,迟早被抓回去。 “向北是湍急的大江,宽有几百米,桥却离得远。一来,受伤的她很难通过跳水逃离,更容易被淹死。二来,大桥和收割后的田野是一样的,不仅容易被追捕,还很容易被一枪毙命。 “那么,只能向东。向市区的方向走,却又不能真的走那么远到市区。” 咔哒。 下一页,一道黑影,从四楼的管道攀爬进某家住户阳台。 “莆田花园,市区边缘的夜晚人流量也较多的小区,躲避的最佳选择。警方投鼠忌器,间谍可不会。” 咔哒。 又下一页,划定间谍进入的阳台,几号楼、几单元、几零几,一一展示。 “而这家的住户是——叶天。” 咔哒。 青年的照片放大。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明确告诉你,那黑影并不是小偷,理由,叶先生的药物购买是从九月二十三号凌晨两点多开始不对劲的。” 陆行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再次拿起咖啡:“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可还没有搞清楚陆千帆和间谍的关系,以及叶天究竟是被要挟还是自愿,他也很有可能被隐瞒了。” “从叶先生的避孕套购买频率来看,他很有可能是自愿的呢。”陆行舟恶意满满地放出截图。 “隐瞒身份……” “张警官,是该编造得多么天衣无缝的身份,才能让一个拥有自主判断能力的成年人,心甘情愿地购买大量药物甚至于违禁药品,并且相信此人必须遮挡真实面目才能够出门呢?” 鸦雀无声。 怎么就不用“系统出品”的药给他的小情儿疗伤呢? 用上特效药之后,连衣服都不要脱了,这怎么可以呢?不脱,他还看什么摸什么呢? 黑咖啡一饮而尽,陆行舟拍拍手:“同志们,再问我也没用,动起来,抓人,时间不多了。” 不多时,确定了叶天的行踪,两辆警车如箭一般冲出。 熬了夜的众人终于可以休息得稍微久一点。 陆行舟跑到走廊外,蹲在墙边给父母打了电话。 “喂,爸,有进展了。查出来一个叫叶天的人也许和间谍有勾结关系。” 父:“你弟弟呢?” 那边开了免提,父亲和母亲的声音混在一起。 母:“那找到你弟弟没有?他有没有事啊?” “弟弟暂时还没有找……” 父:“那你把我们赶回家是什么意思?你和我们发那么大火,倒是把弟弟找出来啊。我就不该相信你有什么能力,你就没有一件事情能做出来让我和你妈妈开心开心。” “……” 将手机扔到地上,陆行舟把凌晨没吃的胶囊拿出来,生咽下去。揉着头发,中指点了免提。 父:“……你自己一口一个时间紧张,你不也浪费了很多时间……” 母:“陆明德你别说了,我大儿子也熬了这么久的夜!昨天才缝的针!” 父:“他熬的那些狗屁夜还少吗?啊?他怕什么呀他,那缝针,以前没有过吗?和不知道哪里来的穷乞丐撕吧,不都要缝针吗,啊?” 母:“不是你肚子里长的肉你不心疼!一天到晚说说说,你要么把儿子给你做的菜吐出来!” 父:“我稀罕那几口菜吗?才几个人吃,做这么多?不用他的钱不心疼,浪费我的钱还少吗?” 母:“那你自己浪费的钱还少吗?当初要房子的时候,死活加个花园,你能照顾得了吗?最后还不是请园丁!你浪费的钱怎么不说?” 那边又吵得一团乱麻,最后母亲拿起电话说:“舟舟,妈妈知道你也很难受,其他的东西咱就别查了,我们快点找到弟弟好不好? “舟舟,妈妈求你了,妈妈不是给你压力,妈妈是相信你,这几天稍微累一下,找到弟弟就皆大欢喜了对不对?” “好的,妈妈,我先挂了。” “嘟——” 过了几分钟,林月瑶目不斜视地拿着文件走过。 “……你躲什么?” 她脚步一顿,尴尬地扭身:“我不是故意的,一不小心就听到了。” 慢慢慢慢挪过去,难得站得特别乖巧:“你、你没事吧?就是……怎么说呢?” 她从口袋里掏出两大把糖,试探着问:“来点?” “我送你的东西,你怎么又拿来送我了?” 虽然说着抱怨的话,但陆行舟眉开眼笑,挑走一颗哈密瓜味,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糖纸给我,我去丢掉。” “不丢。”他把糖纸叠好放进口袋。 她也蹲下,面对面的。 下巴搁在膝盖上,歪着头,仿佛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比较好。 有些伤害,并不是一颗糖可以抚平的。 【要死的是你弟弟又不是你,你现在可闲心了是吧?】 【我就不该相信你有什么能力,你就没有一件事情能做出来让我和你妈妈开心开心。】 【舟舟,妈妈求你了,妈妈不是给你压力,妈妈是相信你,这几天稍微累一下,找到弟弟就皆大欢喜了对不对?】 他为什么,可以冷静地面对这样的话呢? 他又为什么,宁愿缩在墙角,也不会和爸爸妈妈说:“别讲了,我难过。” 【不知道过程,不清楚结果,但错在我。从小就是这样,习惯了。】 习惯……多可怕,习惯。 林月瑶盯着地面的瓷砖,突然回闪到很多天前,那簇热烈送上来的玫瑰。 她不也是毫不犹豫地,把花瓣扇落了? 红艳艳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刺目又凄凉,和昨天他流下的那么多鲜血相比,有什么区别? 也许那天,她才真正看到了他。 一团雷电交加,却很快要落下滂沱大雨的云。 可当时她什么也没有意识到。 最后回眸的一瞥,只看到弯着腰去捡起玫瑰花的他的背影,和大家嘲笑的表情。 他在想些什么呢? 习惯? 习以为常的漠视,习以为常的嘲笑,习以为常地成为众人的小丑、茶余饭后的笑谈? ……是不是,很痛啊? “陆行舟。” “嗯,在呢。” “你笑什么?” “那我不笑……哎呀,你哭了?” 陆行舟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即将触碰时却小心地顿住:“可以碰你吗?” 她一把抓过他的袖子,闷闷地啜泣:“难过了你就哭啊,为什么要这样笑?” 陆行舟用指尖细细擦拭林月瑶眼泪。 指尖冰凉冰凉的,一点也不暖和。 “对不起,那天……我、我不该打你,我明明有更好的办法,我……” “怎么突然想到这个?都过去多久了。” “我突然、感觉,很对不起,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 明明是有能力的人,却堕落、颓废、花天酒地,如果不是这次意外,他还要维持废物的样子多久,一辈子吗? 【好感度:35】 “林月瑶,永远别感到我可怜,也千万不要愧疚。别把这些感情纳入对我的评判里。我做得不好,该骂骂,该打打。”陆行舟用手掌、用衣袖,把林月瑶的眼泪擦干净,“以前做的坏事我从不否认,别人骂我、厌恶我,也是应该的。我对你展现的都是好的一面,是因为我要追你,我装的,我其实没有那么好。” “咦呜——咦呜——” 警笛声爆鸣,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犯人”已经逮捕回来了。 意外的顺利。 “哪有人会说自己装啊,好怪。”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平复一下心情,猛然站起,掩饰般说着“来活了”,接着哒哒哒地跑掉。 陆行舟扶着墙,头重脚轻地站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林月瑶……身体素质真的很好…… —— “姓名。” “叶天。” “性别。” “要不要……” “摄像头都拍着,后面会成为证据之一长期保留,你高兴甩着根烂辣椒入镜那就脱吧。” “瑶瑶,别这样,我是冤枉的。” “九月二十二号晚上,你在自己的阳台见了什么人?” “……” “不回答是吗,确定不回答吗?” “……” “好,请您解释一下,您这些异常的药物购入是怎么回事呢?我们还在您的房间里发现了违禁药品。” “……” “不回答。我知道了,下一个问题。” “瑶瑶,你以为要是我不愿意,你们真能抓得住我吗?我的身手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你有当通缉犯的想法,即,你确实挑战了法律的底线。” “不要冤枉我!会有人替我出来说话的!你忘了我是叶家的传人!” “也就是说,上层出现了相当严重的叛国行为,并且有相互包庇的嫌疑。” 林月瑶淡定地在本子上再次记下一笔。 “您透露了很惊人的信息,我会一一上报,看样子您的状态很不好,先到这里吧。” 不顾叶天额头青筋暴起,林月瑶和审讯助理拿起本子就往外走。 她的目光和步伐一样坚定。 —— “喵。” “平安?我真是忙昏头了,居然把你给忘了,平安,你是怎么找到的?” 小黑猫围着陆行舟的裤腿转,蹭得全是毛。 他把小猫起来仔细检查,翻翻肚皮又翻翻背,都没什么伤口。 “你有什么目的吗?知不知道小猫不该这样聪明?” 他捏着猫爪揉了揉,平安却很不理解似的。 “哎……我在工作呢,平安,让人接你回家好不好?真抱歉。” “喵。” 得到小猫同意,开始走流程。 打电话告知父母接小猫,父母(尤其是父)痛骂、痛骂、痛骂,专人来接。 忙完,他坐回自己的办公室,软绵绵躺在办公椅上,慢条斯理地翻看成就勋章。 —— 成就:警察报警。 简介:警察一般不会报警,除非受害人真的很无助。 —— 成就(“血”系列):失血 简介:流失超过40的血量。 —— 成就:半真半假 简介:……你能意识到自己在演戏吗? —— 陆行舟立刻把这三个加上之前攒着的两个全用掉,伪造了一张看上去有些年头的“陈医生”手写的病历表,生成在陆行舟的卧室隐秘角落。 该没有太大的逻辑漏洞了。 还剩一又三分之二个勋章。 接下来,让寻找陆千帆的过程合理化,提高林玥瑶好感,杀死记者、人贩和毒贩。 杀人,尤其杀死记者这样社会人情网络高度发达的人,是绝对会被发现的。 在现代社会,没有完美的犯罪。 把记者排在名单末尾。 杀死毒贩、人贩、记者,然后事情败露,自杀。 嗯,差不多了。 林月瑶虽然日常生活当中蠢蠢的,但是她有自己的坚持,敏锐度也超乎想象。 这么一直不停地杀下去,她迟早会怀疑自己,一旦产生怀疑,她便不可能允许自己爱上活着的陆行舟。 可若是收手,以此为基础辛辛苦苦营造出来的“脑残富二代”、“杀人犯”、“精神病患者”三层面孔等于作废,还留下把柄,再想回到浪子回头赛道,难上加难。 因此死亡是最好的结局。 陆行舟咬着笔帽,作为人渣,这一生也过得算是够跌宕起伏的。 可要让她彻底失去的同时彻底爱上,是不是太残忍了? 或许死得隐形一点,不那么冲击眼球? 吃药会大小便失禁,上吊会面色发紫舌头吐出,跳楼更别提了,一团马赛克。 “……” 以后再考虑吧,还没爱呢。 第19章 只有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18) 上午十点。 大概是药效完全发作,陆行舟没法休息,心悸得难受。 那就干脆爬起来埋头翻陈案。生理上相当疲惫,精神上极度亢奋。 事到如今,谁又能想起来他只是个管宣传的呢? 掬一把辛酸泪。 把世界任务给的照片拿出来观察,水笔在纸上画出一团团胡乱的线条。 柳叶刀那是耗子撞上猫,碰巧了。其他任务呢,总不能满世界找吧? 毒…… 灵光一闪。 不就是自己吗? 每隔两三天,浑身就像蚂蚁爬在骨头上,还要算进去吸食骨髓。 这样的毒瘾还是他第一次体验。 因为忍一忍就能过去,而自己要做的事情又太多,所以把它拍到了事项的最末尾。 {注意!注意!这里不是说毒瘾很好忍耐、可以简单戒断的意思!!因为陆行舟是个在轮回时间里泡了五年快泡浮囊的家伙!!他的意志力、忍耐力和对身体的感官体验都和我(怕大家觉得陆行舟装逼所以被比较者只有我)这种普通人,完!全!不!同!!毒不可能好戒!毒瘾发作不可能不痛苦!!不许尝试!!(改文时的突然尖叫)} 在手机微信的拉黑页面一个个找,找了半天,发现了很不同寻常的好友。 两个人说话和对暗号一样,很有意思。 花半个勋章探明一下身份。 瓢虫的介绍人。 砰—— 陆行舟把头磕在桌上,咬牙切齿。 不用下半身会死啊?真有病。 继续找,但凡说话神神叨叨的,都从黑名单里拉出来。 拉到第四个,跳出两条新信息。 “老地方。” “老时间。” 陆行舟:…… 花掉最后半个勋章。 一张憔悴而眼袋深重的脸,慢慢地,与毒贩重合。 吐出一口气,他发过去一条信息:泽平工厂,叶子。 很快,那边传来消息:ok。 是大麻啊…… 往日聊天记录,基本都是这么个模式。 七月八号,6:54 他:老时间,老地点 18:09 陆:货到手,平安 七月二十六号,8:22 他:老时间,老地点 陆:泽平工厂,叶子 他:ok 18:11 陆:货到手,平安 八月十九号,8:15 他:老地点,老时间 陆:叶子 他:ok 18:10 陆:平安 …… 泽平工厂位于郊外,已经废弃很久了。 占地广阔,地形复杂,机器庞大。 无论是私下交易,杀人藏尸还是非法囚禁,都是个绝佳的场所。 毒品,和陆千帆,都能藏。 真巧。 老时间…… 晚上六点出头能拿到货,两人大概率不碰面。毒品这东西,没人敢让它丢在某地太久,所以放置时间该不会隔很长。 可具体多久? 该怎样保证,买家到来之前,没有其他人拿走? 怎样保证,买家不会带着不该出现的人,背刺自己? 如果我是…… “陆行舟。”支队长打开了办公室门,“不用查了,上面刚刚通知了审讯消息,陆千帆已经死了。” 陆行舟猛然抬起头,脱口而出:“没死。” “我知道对你来说挺残忍的,但确确实实就是这么个情况,尸体正在打捞,到时候会找家属辨认。” “队长,这里面肯定有问题,陆千帆绝对没死,我们还能再努力查一查。” “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我们要接受现实。” 说完,支队长紧紧闭上了嘴巴,关门离开。 陆行舟扶住自己的头,深觉计划赶不上变化。 间谍突然就说了谎。 陆千帆被认定死亡对她有好处。 他敲敲桌子,把人物简介和世界背景又细细看一遍。 她还有个师兄。 师兄找到师妹踪迹,威胁叶天,却被反制,不得不服从于叶天神乎其神的手段,为其做事。 所以说……陆千帆的囚禁地,有另一个忍者把守? 为了不把这个人暴露出来,她就撒了谎。 站起身,椅子被撞得刺啦直响。 陆行舟扭着钥匙拉开抽屉,拿出一把手枪放进公文包,扭头准备走。 忽然,审讯室传来多声爆破音,水泥墙轰然碎裂,烟尘漫天。 像有一颗彗星直直地撞上了这里。 警员在尖叫:“啊——!怪物啊!” 陆行舟把出办公室的脚收回来。 砖块碎裂,天花板塌陷,隆隆作响。 人影左冲右突,一胳膊扫开一堆人,宛如一尊地狱来的魔神。 得了,老天爷是有点子幽默在身上的。 “清者自清,明者自明。陆行舟,今日的屈辱,我叶天明日将百般奉还!” 陆行舟:? “不要让他跑了!”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军人们架起防爆盾,组成防护墙。 大概要转移的过程中,没交接好,让叶天找到机会了。 往阴暗点的地方猜测,也许上头根本不在意什么勾结不勾结,在意的是系统出品的易容面具。 子弹打在叶天身上,只是轻微地蹭破了皮,根本造成不了太大的伤害。 他仰天长啸,双目血红,看见人就打,显然不太清醒。 抓吧抓吧,惊喜还在后头呢。 陆行舟探着脑袋,瞄准时机,擦着空隙夺门而逃。 没功夫玩什么三十年河东河西的把戏,时间很宝贵。 去往靶场的路上,迎面遇到了一同查案的组员,那组员对着他道:“节哀顺变。” 陆行舟拍着组员的肩膀:“我觉得陆千帆还没有死,你能不能和我继续查一查。” 组员面色古怪,丢下一句抱歉就跑了。 陆行舟一个一个打电话,要么让他节哀顺变,要么让他别太难过。 轮到林月瑶时,她沉默了半天,挤出来一句:“那要不你休个假?” “……” —— “舟舟……舟舟……小帆死了呜呜……” “没有死。” “我和你爸爸去看了尸体……已经……我的小帆生前那么帅……” “没有死。妈妈,那是骗人的。” “可是舟舟,尸体找到了呀。” “那是假的,妈妈,我帮你把弟弟找回来。” “舟舟!你不要做傻事!” “我只是混蛋,又不是傻蛋。让爸爸也不要太难过。” “小帆的救援已经停止了,你……” “没事,妈妈。” 嘟—— 间谍的谎言对陆行舟来讲也不失为便利的事情。 陆千帆的救援工作停止了,他不需要再编造逻辑,说服任何人去泽平工厂。 开着豪车,带着墨镜,嘴里嚼着咖啡糖,风从车窗凶猛地刮进,把陆行舟的头发吹得纷飞凌乱。 心脏还是不太舒服。 仿佛被紧紧地攥着,耳朵里甚至可以听到心跳。 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用力到泛白,冷得似一块冰。 这是身体的自然反应,陆行舟控制不了。 大约半个多小时,路边越来越荒凉,只剩下绿化带。 陆行舟把车靠停在路边,拉下座位,半躺半坐,急促喘气。 精神类药物吃完了之后是这样的吗? 提不起劲,也就不去想什么杀你杀他杀自己了。 从车载小冰箱里拎出一罐饮料,咕嘟咕嘟喝了。 定下两个小时的闹钟,他戴上眼罩,决定稍微眯一下。 —— 老旧的小区,老旧的房子。 昏暗潮湿的矮平室内,房间只有两个,电线裸露的小灯泡和二手台灯,是唯二的两道光源。 “卫如云。” 女孩把头从作业里拔出来,望向惴惴不安的少年。 “怎么了?” 少年把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盖上,耳朵尖都是红的:“你想考哪个高中?” “市重点,那边提前招考,我想进火箭班。” 女孩咬着笔头,满眼势在必得的光。 “……” 少年绞着手指,吞吞吐吐半天:“我、我也想……考……可是我考不上。” “你想问我借资料吗?可以,我有很多笔记。” “不是……那个,好吧。” 他们一人占据桌子的一边,挨得不远不近。 “笔记借你了,今天你做饭,我洗碗。” “好哦。” 少年把脸越埋越低。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种奇特的相处模式……不就是……不就是……丈夫和妻子…… “咕咚!” “喂!做什么?” “没事。”少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结结巴巴地问,“想吃什么?” “家里有什么吃什么喽。” 家家家家、家里。 少年连滚带爬去翻菜篮子。 “你怎么了?发烧了?眼睛水汪汪的。” “没有没有没有。青菜豆腐汤,还有红烧排骨怎么样?加一个炖鸡蛋羹。” “少个菜吧,才两个人吃。” 这屋子小到可怜,一开火,就到处窜着油烟,破旧的油烟机只会制造噪音,作用嘛……聊胜于无。 女孩不为外物所动,坚定不移地背书。 她背起书来真好看,那么认真,睫毛颤颤的,眼睛一眨不眨。 少年的做饭经验已经相当丰富,一菜一汤快速出锅的同时,米饭也蒸好了。 清理干净桌面,饭菜端上桌,少年坐在女孩的对面。 两人都是长身体的年纪,一口能扒掉半碗饭。 少年偷偷抬眼看她,问道:“最近,那群人没有找你麻烦吧?” “没有,你难道跟他们打架了?” “没。” “撒谎。” “……好吧打架了,但是没见血。” “你当当心。其实我也可以自己解决的。” “我听不得他们嘴里不干不净的。” 沉默一会儿,女孩想起什么似的,拿出一支钢笔:“你不是说想练字吗?给你买的。” 少年欢天喜地收下了礼物:“谢谢!我很喜欢!” 钢笔通体雪白,崭新美丽,线条优雅,在昏暗的灯光下也十分夺目。 少年爱不释手。 叮铃铃。 “陆行舟。” “嗯?” “你吃完可以走了。” 叮铃铃。 “啊?什么?” 叮铃铃。 闹钟没完没了地响,他到处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 叮铃铃。 叮铃铃。 在哪里啊怎么到处都找不到? 在哪里在哪里? 你说句话啊,你到底在哪里? “卫……” 少年一抬头,愣在原地。 本该是女孩坐着的位置空无一人,放着一张黑白照片的相框。 叮铃铃。 手上的钢笔变成钻戒,紧接着粉碎,捡都捡不起来。 —— 猛然睁开眼,入目是一片漆黑。 拉开眼罩,按掉闹钟,一看栏目框,闹钟每隔十分钟的提醒积攒了一堆。 他点开通讯录,手指久久停在“林月瑶”三个字上面。 车上幽幽的屏幕光显示现在是晚上六点十分。 睡过头了啊…… 息屏,陆行舟捏着眉心,调高座椅。 从公文包里拿出手枪,快速把子弹换上,握了握,调整手感,重新放回去。 下车,用力关上车门,锁车。 天将黑,影影绰绰还有些白,仿佛蒙上一层厚厚的黑纱。 设置好一键报警,陆行舟朝前走去。 前方五百米,泽平工厂。 庞大的生锈机器,在这个时间里只剩下了剪影,仿若狰狞巨兽的爪牙与触须。 厂房和厂房一个连着一个,就像巨兽起伏的背脊。 现在是视野相当差劲,陆行舟点开手机的电筒。 白光骤然于一片逐渐浓稠的黑色绽放开来,很刺眼。 很容易暴露。 如果我是毒贩。 为了避免一切不必要的麻烦。 我会躲在角落……偷偷看。 白光往四周一扫,突然熄灭。 陆行舟拎着包冲进斜前方的废弃仓库。 仓库里还要更黑,冲进去简直和瞎子没区别,杂乱的钢筋和铁网堆在一起。 陆行舟根本不加掩饰,乱七八糟的东西踢到就踢到了、撞到就撞到了。 目标只有一个,仓库最里面通往屋顶的梯子。 那里透着点光亮,飘下来细细的粉尘。 空旷的大房间里,乒乒乓乓一通听得人心惊肉跳的金属响。 他在狂奔。 带着兜帽的人趴在屋顶,浑浊的双眼瞪得很大,血丝爬满眼白。 怎么回事? 他要干什么? 毒贩的双手急切地撑在地面上,哆哆嗦嗦,到处摸索。 小刀、小刀、小刀呢? 克制不住面部表情,涎水从嘴角流下,带着怪异的恶臭。 哐啷哐啷,那人好似在金属海里游动。 啊! 啊!! 他用力拍击着地面,佝偻着身体,眼球几乎凸出眼眶。 为什么来!?为什么要来啊!? 很快,伸出来一截的梯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 毒贩没有摸到小刀,脸上憋得铁青,双手扒着栏杆,急切不已。 那人已经露出小半个上身。 这么远的距离,这么黑的天,看不清面容,甚至连男女都辨认不清。 眼前天旋地转,远处吹来的叶子放大又缩小,一圈一圈彩色的异样图案在面前涟漪般荡漾。 鬼怪的脸,神异的脸,变形、扭曲,游离在二维和三维之间。 毒贩浑身酸痒,近乎抽搐地扭动,腿一跨,从四米高的楼顶直接摔下去。 陆行舟攀爬到屋顶,毫不迟疑,脚下生风,一口气猛冲到栏杆边上。 力度之大,让本就不结实的铁栏杆狠狠地歪出去,冒着令人牙酸滑动声。 底下模模糊糊能看见蠕动的一团东西,挣扎着要爬起来。 他拿出手枪,抬起胳膊。 瞄准。 “砰——” 一滩黑色的液体飙飞在四周的地面上。 狂风骤起,天上卷起巨浪似的乌云。 滴答、滴答。 雨滴由疏到密,哗啦啦的声音霎时间充斥天地。 陆行舟一击即中,隔着衣服捡起地上的小刀,并不停留,爬下梯子。 破旧仓库的烂门被吹得前后瞎撞,回音让人耳膜作痛。 手枪保险栓拉上,跑出门外查看尸体。 只见太阳穴上一个洞,血液往外冒,雨水往里灌。 两只死不瞑目的眼睛血红血红的,简直要脱出眼眶。 很好,死透了。 他把遮住眼睛的湿头发往后捋顺,抓着尸体的手,仔细地在刀柄印上指纹。 做完这一切,又跑一趟把小刀放回去。 开胃菜结束。 七号车间的两个人才是正餐。 从公文包里抓出子弹换上。 今晚又是一个不眠夜。 被丢下的尸体涣散的瞳孔中,倒映出一个缩小畸变的人影,渐行渐远。 第20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19) 七号车间。 陆千帆短暂获得了移动的时间。 他动了动僵硬的手腕,问道:“你们到底要用我的身份做什么?” 这个问题已经问了八百遍了,蒙面人背对他,动也不动。 “……我说,我真的很清白一个人。不赌博不嫖娼不小偷小摸不大奸大恶,公司是凭实力进的,职位是凭能力升的,黑心钱是不赚的,老奶奶过马路是要扶的。有事没事给灾区捐款,为我那傻缺的哥攒攒阴德,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下辈子投胎成有脑子的正常人。你问我为什么只给我哥攒阴德?因为单帮他一个缺德玩意儿就掏空老子的家底了……” 蒙面人唰的甩出三把飞镖,叮叮叮嵌在墙上。 “——行行行拿去用拿去用那么小气干什么我就说两句而已又不是不给这不是都被关起来了嘛只要别把我国籍玩没了一切好说别客气啊大哥。” 陆千帆点头哈腰,举起手投降。 见蒙面人冷漠地回收飞镖,他掰开一次性筷子,往嘴里扒拉盒饭,嘀咕道:“真服了,关就关,怎么还把我嘴堵上,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让我说够一半的时间不是要我命吗?不通人性啊不通人性。当年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还有个小孩风雨无阻地陪聊呢。” “闭嘴。” 蒙面人忍无可忍,用古怪的口音呵斥。 “闭上嘴怎么吃饭啊?你看我嘴里还嚼着呢。下次多买点鱼香肉丝行不行?这家真的很好吃。” 雨点拍打着窗户,陆千帆望着窗外黑漆漆的雨幕,突然惊讶起来。 “哎呦下雨了,我能踩水塘玩吗?我妈妈以前……” 刷刷刷刷。 四把飞镖挨着头发边儿扎过去。 “闭嘴!” 蒙面人转过身去直面陆千帆,额头青筋暴起。 哗啦! 瞬息之间,异变陡生,蒙尘的玻璃碎裂开来,黑影在地上翻滚一圈,都没站稳,直接开了枪。 蒙面人闪避出残影,一手夹五个飞镖,劈头盖脸甩过来。 陆行舟一手放在桌子的边缘,啪的掀竖起来格挡,动作干脆。 陆千帆大叫着“我的饭啊——”,泥鳅一样滑进床底。 蒙面人一个飞腿,把本就不结实的桌子踢成两半,木屑到处飞。 陆行舟多阴险,当即扔掉手里的木板,朝着下三路就是两颗子弹,一颗打在大腿,血都滋两米。 眉头不皱,身形不晃,反手从腰间抽了把长刀,自上而下大力砍劈,能把人从中间一分为二。 坏了,这家伙被叶天强化过。 陆行舟险险躲过迎头而来的寒光刀刃,肩膀给削掉几两肉。 又是几道寒光,手臂、小腿也被片了肉。 陆千帆扯着脖子吼:“陆行舟!救援队怎么还不冲啊!?你都快被削死了!!” “就我一个。” “!?” 就说这人脑残吧!别不信!! 等长刀再次刺来,陆行舟扯过薄被缠住刀刃,使出全身力气往下压,成功听到刀身压断的脆响,同时,小臂血流如注。 他与蒙面人对视一眼,抢先一步扬手,噼里啪啦糊了对面满脸血。 机会好极了,陆行舟毫不犹豫扣动扳机。 可那蒙面人挥拳一击,竟然盲打掉了手里的枪。 靠。 陆行舟暗骂一声,今天怎么就没想到给手上裹纱布呢。 枪撞在墙上,又掉在地上,刺激得人的神经绷成一条笔直的线。 抢! 两人反应迅速。 可枪到底离蒙面人近一些,他一把抄起枪,甚至根本来不及去清理眼中的血,对准人影把扳机扣死。 “陆行舟!” 陆千帆叫出来。 “谁他妈让你出来的!?躲好!” 在千钧一发之际,陆行舟猛然向前扑去,直接按下蒙面人那只拿枪的手。 子弹钻入腹部,卡在里头。陆行舟不管不顾,咬牙抓起戳破薄被断掉的刀刃,回手就要捅进对面的脖子。 蒙面人右手拿着枪,陆行舟左手拿着刀刃,两人面对面缠斗。这逼迫蒙面人不得不举起左手去格挡。 手掌被噗嗤一下扎穿。 “吱——” 陆行舟的手指在刀刃上因惯性而划过,留下很长的一道血迹。 这个姿势很别扭。 两个人的手都痛得要死。 陆行舟趁着敌人稍纵即逝的分神,直接拉过手枪,抵在他的胸口。 “等……” “砰——!” 再次扣动,如愿以偿地打烂了敌人的心脏。 蒙面人的力气卸下,口鼻溢出血沫,倒下去。 犹嫌不够,他跪在地上,对准瘫软的蒙面人的头连续扣动扳机,打得脑浆迸裂,满地红白。 直到手枪发出空弹的咔嚓声,他才把它往地上狠狠一摔,捂住腹部的枪伤,扭头道:“我手机在窗台上,去报警吧。” 陆千帆快他妈吓傻了。 心里还在想,傻缺亲哥爆改硬汉杀手,他这个梦是不是有点太扯了? “快去!报警!” “这就去这就去!别催了我腿软我爬!!” 真的在蠕动…… 自林月瑶的人设给陆行舟以震撼后,他还以为没有其他人会带来同样的震撼。 没想到,陆千帆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行舟气得想呕血。 “呕——” 草真呕血了。 他蜷缩在地上,身上一阵阵发冷。视线中,宛如一滩一滩的墨迹扩散开,几乎到了完全看不见的地步。 雨水顺着破碎的窗口打落进来,让他极速失温。 肾上腺素带来的兴奋感逐渐消退,剧痛席卷全身。 陆千帆凑了进来,瞥了一下就立马捂住眼睛,对着手机鬼哭狼嚎:“麻烦你们快点来!这边有人要撑不住了!警察叔叔!!” 挂断电话,陆千帆手足无措地问:“现在怎么办?” “……” “不是哥,你真死啊?你先别闭眼我不想和两具尸体呆一块!!” “嚷什么嚷老子他妈还没在葬礼上吧!?你光报警不打120吗!?” “哦哦对了120。” 陆千帆拨打电话。 “嘟——您好这里是……” “泽平工厂七号厂房快来人呐出人命了啊啊啊啊——!一直在大出血止不住啊啊!” “现在就联系出车了,您先别急,找干净的纱布或手帕等物品在伤口上施加压力,以减缓出血。但是注意别将任何物品直接放在伤口上,否则可能导致污染。” 陆千帆“啊啊啊?”地撕扯着被子,着急忙慌地往伤口压。 “没听见不能直接放在伤口上吗?”陆行舟忍无可忍,“……算了,绑在胳膊上,扎紧。” 陆千帆照做后对手机大喊:“那个枪伤!枪伤怎么搞?啊对,意识比较清醒,能说会骂的!” “……” 陆行舟捂住肚子,希望肠子千万别露出来,不然他克制不住甩人脸上。 忙忙叨叨半天,陆千帆唯一能做的就是往陆行舟肚子破洞里塞布条。陆行舟后背全是玻璃渣,平躺都不行。 塞布条还是陆行舟自己做的,陆千帆在旁边痛哭流涕,手抖个不停。 “陆千帆,不许哭,多大的人了。” 陆千帆抬起头,看到血淋淋的哥哥,用他讨厌到要死的表情和语气说:“真没用。” 顿了顿,陆行舟又说:“如果我这次不走运,那爸妈就剩你一个了,我没什么能嘱咐的,你一向比我好……” “我不想听遗言!呜呜呜你要么闭嘴省省力气,要么说点其他的。” “……” “别又闭眼睛啊,救护车马上就来了,到时候你两腿一蹬魂归西天,别人还以为是我虎毒食子大杀四方呢!” “我不知道跟你说什么好。说我为以前的事情感到对不起,就很有撇干净自己的嫌疑。说哥哥其实爱你但不会表达,那咱俩都要把胆汁吐出来。所以要不滚一边去别烦我,你好我好大家好。” 妈的,为什么是这个画风……和他想的不一样…… 亏他还以为间谍的表演没什么问题,现在看来,问题大了去了。 度秒如年,终于等来了人。 瓢泼大雨中,人影飞奔而来,朝着对讲机大喊:“在这里!找到了!” 陆千帆大惊失色:“你们警局这么缺人吗怎么还是一个!?” 女人咆哮起来:“这边!快!!” —— 林月瑶刚一听到泽平工厂的出警消息,还干劲满满。 一提裤腰带,跳上警车,等人坐满了便熟练地扬长而去。 有人开始解释事件经过:“说是找到陆千帆了?” 林月瑶:“啊?不是死了吗?” “陆行舟不相信,自己去查,结果真给他找到了,效率够可以的。” “那现在是……” “报警的是陆千帆,说是陆行舟快不行了——呃怎么突然加速?” “快不行了?什么叫快不行了!?” “注意卡车——就是受伤很严重的意思,腹部中弹了!” 下着瓢泼大雨,车轮滚滚碾过,溅起水花。 林月瑶记得昨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夜,他刚刚缝好针,白衬衫全是血,靠在墙上吸烟。 他呆呆地望着,瞳孔甚至找不到一个明确的焦距,仿佛不认识周围的一切。 父亲冲上来给了他一个耳光,他也没有表情,近乎温顺地听着谩骂。 解释呀?为什么不解释? 父亲走了,谩骂结束,他摸着脸。 嘴角扯了一下,像在笑,接着又变得木木的,不晓得在想什么。 林月瑶忍不住走过去。 陆行舟一下子就把林月瑶认出来了。 他喊她的名字,缱绻地。 好像把“林月瑶”三个字放在舌尖上滚来滚去,细细回味。 林月瑶却不解风情,说“把烟灭了。” 他眼里流转着的异样光彩没有因此而减少分毫,用手指掐灭烟头就好像在摩挲爱人的嘴唇。 他靠在她的肩膀上,林月瑶以为他会趁机做点什么,但他没有。 陆行舟用非常谨慎的姿态贴近她,仿佛她是一块脆弱的瓷。 脆弱?她吗? 林月瑶几乎要笑了,可摸着肩膀上的濡湿又笑不出来。 他和她犯贱,吐舌头,嘴硬说是口水。 可是陆行舟,你的舌头又不会分叉。肩膀上分明是两摊小小的水渍。 为什么哭?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她? “下车下车快快快!” 林月瑶拿掉安全带推开车门就开始跑。后面的人让她穿个雨衣,都没有时间回头。 她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慌乱些什么。 是夜幕和大雨带来的迷蒙?还是其他东西? 不知道。 水流顺着头发灌进脖子,冷得人发寒颤。 她一直跑一直跑,对讲机里传来刺啦刺啦的电流。 “没……” “发现……尸体……” “不……继续……” 死? 惊雷似的念头简直要把浑浑噩噩的脑子给炸开。 陆行舟?会死? 脑筋还没有转过弯来,一抹光亮在眼中晃过,她一个急刹差点崴了脚,水飞起很高。 是灯。 步子甩得巨大,林月瑶今晚第一次拿起对讲机,一出声就是嘶哑的叫喊:“在这里!找到了!” 她满身狼狈,浑身滴水,用肩膀冲撞铁门,铁门嘎吱响,就是不动。 “锁起来了!你从窗户进来!”陆千帆在里面吼。 林月瑶立刻照做。 窗户边都是没碎干净的玻璃锯齿,残留着血丝。 扒进去一看,强烈的视觉冲击和浓重的血腥气让林月瑶心脏都快停跳了。 这回,她真真切切地,把死亡和陆行舟联系在了一起。 那人安安静静地靠在床边。衣服破烂,每个破损处都是一道深深的伤口。 身下、身侧到处是血。腹部的布条都浸染成深色。 面容的惨白已经脱离了活人的范畴,黑发也湿漉漉的,血混着水一起蜿蜒在裸露的皮肤上。 那双本来修长匀称的手,如今皮肉外翻。 薄薄的唇瓣微微张开,鲜血溢出,连绵不绝。 眉毛蹙起,除此之外,竟然不显露出太多的痛苦。 “陆行舟……” 他听到声音,勉强把头扭向窗口,很惊喜地笑了,喉结动了动。 “嗯。” 眉眼弯弯,十分灿烂。唇缝中涌出更多的血。 知道的是快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人身上涂着番茄酱。 陆千帆:“姐你再叫他两声,好像能叫活。” 林月瑶快步上前,双手捧住陆行舟的脸观察:“陆行舟,还有意识吗?” “嗯。” 他轻轻蹭了蹭林月瑶的手,用带血的嘴唇划过她的指尖,抬起眼睛:“我爱你。” 这样很轻很轻的呢喃,仿佛是最后的告别。 “意识不清鉴定完毕,姐你别介意我哥就是这样,他他他……常用语常用语……跟你好谢谢对不起是一样的。” 陆千帆捂住了脸,生怕警察被这么一骚扰,两脚干下去老哥直接怒下十八层地狱。 陆行舟的拳头一下子捏得梆硬。 “警官您到那边找找,说不定有钥匙。” 为了支开警官,陆千帆指了指一边脑袋像爆裂大西瓜的尸体,强撑起笑脸。 老实讲,真让他找,他也不敢碰啊。 林月瑶平复了心情,在横飞的血肉中摸到钥匙,从里面打开了铁门。 陆行舟的目光追随着她。 “陆行舟!”陆千帆恨铁不成钢,用气音道,“都什么时候了!把那些心思收一收能怎么样啊……” 陆行舟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闭……嘴……” 他眼皮沉重,耳鸣不已。说完这句话就感到头重脚轻,没坚持几秒,猛然失去意识。 陷入一片漆黑。 第21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20) “醒了吗?” “好像是醒了。” “真是命大,就差一点点……” “icu里面住了两天呢。” “通知一下外面吧。” 陆行舟眯起眼睛,看向窗外。 今天是个好天气,和风丽日,秋高气爽,让人心情舒畅。 “陆行舟你终于醒了,你知道吗爸妈都快把棺材拖过来了,那东西本来打算给我用的现在又打算给你用了哈哈哈哈真搞笑。” ……心情便秘了。 “陆千帆你什么时候能滚蛋?” 陆千帆手扶着门,一个闪身,露出背后的林月瑶,眼睛往斜上方看。 “啊?我可是带着我姐来的,你不欢迎的话,那我们走了哦?” 陆行舟:? 谁是你姐,叫这么熟? “别逗他了,刚醒呢。”林月瑶走到病床边,一身制服,拿出笔录的小本子。 “感觉好点了,那我开始工作了啊。” 陆行舟眨巴眨巴眼睛:“都不和我说点其他的吗?” “你要我说什么?” “总之别一上来就工作嘛。” 陆千帆被恶心到,抖着鸡皮疙瘩出去。 敢说这样很类似撒娇的话,陆行舟是有点底气的。 【好感度:57】 好感都过半了。 林月瑶挑起一边的眉毛:“祝你早日康复?” “谢谢。” 她坐在病床边,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仿佛不知道怎样开口。 躺下的视角中,陆行舟能看到一小截雪白流畅的下颌,紧紧绷着。 “你怎么到处跑啊?不是在忙柳叶刀的案子么?” “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听到这个,她的肩膀泄气似的往下一垮,“我也很奇怪啊,怎么好像局里都是假人,什么事情都要我来干。” “那你现在是过来想问些什么呢?” 林月瑶的神色变得复杂,显得有些忧愁。半晌,她挺直腰板, 想拿起录音笔,按下开关。 “陆行舟,为什么寻找你的当晚,除了监禁人员,我们还在泽平工厂发现了另一具被枪杀的尸体?” “我杀的。” 如此直白而迅速地承认,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啊,他杀的。 眼眶突出的坠楼死尸、脑浆迸裂的犯罪嫌疑人,甚至…… 林月瑶垂下眼帘,逼迫自己不放过对方的任何一个微表情。 他平静地躺在病床上,苍白而虚弱,和那天满身血时的几乎没差。 平日里总是增添嚣张意味的上扬眼尾,现在倒是有点可怜了。 林月瑶敲了敲额头,警告自己千万别觉得一个大男人可怜。 这话还是陆行舟自己说的。 “请说说详细过程。” “当时晚上六点多,天色已经比较暗了,我打开手机电筒的灯,走到工厂里面去。突然之间,我扫到屋顶上有个人。” “等等,你为什么想起来看屋顶?” “每个厂房从下面到上面我都会扫一遍,担心错过重要线索。” “他被扫到了不会跑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继续。” “当时本来就神经紧张,骤然看到一个人,我第一反应是跑,第二反应是去探查一下。我最后选择了去探查,因为我注意到那个人,就一定意味着那个人也注意到我,我太明显了,我担心他在后面跟着。 “我从仓库进去,忐忑不安,好在带了手枪,不至于太害怕。我拿着手枪爬梯子,甚至想过他要是敢露头,那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他一枪。 “那个人没有露头,我也平安爬到了天台。但是一看到远处的人影, 我就冷汗都冒出来了,那种扭曲的样子,我真以为是丧尸。 “总得弄清楚这是个什么东西,才能安心进行救援。我紧紧握着枪,虽然没拉开保险栓,但是确实给了我很大的安全感。 “我越走越近,那个东西的情绪好像也越来越激动,我尝试和他说话、交流,但他统统不理睬,偶尔发出一两句嚎叫。我浑身都发抖,真的,在那个惊悚片似的环境里,谁都会胡思乱想,不过我属于乱想得比较厉害的那一种。” 说到这里,陆行舟顿了一下,转而道:“抱歉,可以给我一杯水吗?” 林月瑶喂了点水给他。 嘴唇碰在杯子边缘,润在水里,稍微多了一丝粉。 【好感度:58】 陆行舟:……不容易,有一天自己也能用上色诱。 这副皮囊,在原着中的形容是“油头粉面”,花哨又轻浮。 现在发蜡没了,不在脸上涂涂抹抹,从他不怎么样的审美来看,清爽端正是有的。 至于效用能发挥到多大,那得看林月瑶眼多瞎。 “然后呢?” “我靠近了。他手里拿着小刀,一边乱挥一边喊着你为什么要来,这话我还想问他呢。他冲上来,我不得不迎上打斗。中途把栏杆撞歪,我差点掉下去。” “你记得很清楚,太清楚了。” “那天的所有细节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除非我当时就看错了。” “继续。” “我虽然有枪,但不敢轻易使用,也不敢丢手,等于没有武器还多个累赘。而他越来越疯狂,好像下定决心杀了我。加上我心口差点被捅破,所以……我开枪了。” “你直接打在太阳穴上,而且是个相当刁钻的角度。” “是吗?瞎猫碰上死耗子。天太黑,情况紧急,我记得我开了一枪,打了之后他就掉下去了。” 陆行舟咳嗽两声,显得很疲惫。实际上他的确累极了,这几天瘦了五六斤。 短时间内的急速消瘦让他整个人都病态起来。 “剩下的问题以后再问吧,你好好休息。”林月瑶拍拍被子嘱咐。 “不多待一会吗?” 林月瑶盯了他几秒,忽然靠近,美丽的脸无限放大:“陆行舟,好好告诉我,为什么杀人?” “我已经和你说过原因了。最后无论判正当防卫还是防卫过当,我都认。” “不,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陆行舟含笑,用满是针管和纱布的手,轻微地碰了碰林月瑶的手指,温声道:“也许是我表述不够准确让你误会了,要不再问详细些?” 林月瑶沉默,拉远距离:“我愿意相信你,前提是你没有撒谎。” 长睫毛往下一瞥,遮住所有不可言说的情绪。 你可,千万,别…… —— “啪嗒。” 陆千帆抬起头,发现从病房里出来的林月瑶。 “姐!姐!怎么样?” “还行。” “我就说吧,陆行舟怎么可能故意杀人呢,肯定有误会是不是?” “希望如此。” 丢下一句话,林月瑶步履匆匆地离开了医院。 —— “呼……” 陆行舟缓缓呼出一口气,手指搭在床沿的栏杆上敲动。 她怀疑,试探,反反复复地确认和推翻,小心踮着脚尖,踩在每个可能把他推入悬崖的点上。 而他,字字句句斟酌推敲,谎言与真相死死融合不分彼此,让她自己来找可以一击毙命的破绽。 手掌动作幅度大一些,就发出令人难以忽视的刺痛。 他没有时间等待它健康到能杀人的程度。 怎么办? 无论绳索、刀、锤子、斧头还是枪,通通够呛。 一旦动作剧烈,立刻会伤口崩裂,血流不止。 或者赌一赌,看林月瑶是不是愿意放过他一马。 只要他没有下一步动作,没有再次越过那条红线,她就可以蒙蔽良心和道德,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不。 她不会。 她在日常生活里有多蠢蛋,在职业方面就有多么惊人的坚守和敏锐。 陆行舟舔了舔嘴唇,隐隐察觉到,两人都在期盼和担心的“一击毙命”的破绽,出现了。 —— 陆千帆挠了挠头,打开门,指着果篮问:“哥,我能不能吃根香蕉?” “吃不死你。” 陆千帆于是欢天喜地拿根香蕉,一边吃一边问:“喂,你真喜欢那个林警官?她说你们认识挺久了。” “喜欢啊,怎么不喜欢。” “她有什么特异功能吗,能让你收心?” 还不等陆行舟回答,陆千帆就深沉地撑住额头,用咏叹调说:“不,你不懂,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她是三月的春风六月的雨,是九月的云朵十二月的冰,她……” 陆行舟心里拔凉拔凉的,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安详地想,真他妈天意弄人,救了个傻子回来。 “啊——就像二战前后的捷克斯洛伐一样充满了破碎感,就像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德国手表一样有精密感……” “行了行了果篮你全拿走,慢慢吃。” 陆千帆闭嘴,把果篮一捞,乐颠颠地跑了。 —— 住院期间,父母来了一趟。 母亲哭成泪人,借机和父亲在病床前大吵一架。 父亲稍微理亏,倒是没用垃圾话喷儿子,转而和母亲动起手来。 陆行舟此刻才开始后悔为什么要让陆千帆拿走果篮,这时候啃个苹果该多好,就没有人会问他到底谁对谁错。 “我的错,我不该醒过来才对。” 他面无表情地念了一句。 母亲不出所料爆发出尖锐的哭叫,而父亲也骂出一连串的“孽畜”。 最后两人被护士全部赶走,因为陆行舟好像快嘎了。 真奇怪,明明小时候溺爱得无法无天,现在居然换了一套风格面对儿子。 虽然哪一套都一塌糊涂就是了。 陆千帆搬出去住是对的。原来的陆行舟抗压能力也是很爆表。 第二天,在陆行舟的强烈要求下,他出院了。 陆行舟终于逮着机会压榨弟弟,指挥他把轮椅推出漂移过弯。 护士小姐拦住两人,刚准备骂,陆行舟就往轮椅上一歪,颤巍巍道:“我就让你……推慢点……你不听……” 于是怒火集中在陆千帆一人身上。 陆行舟快快乐乐地听他挨了顿好骂。 陆千帆一直自闭到家,把陆行舟从车里挪到轮椅上,又推到门口。 家门早被修好,厨房延伸到客厅的血迹也不见踪影。 陆行舟其实挺想知道,老两口当晚回家时有没有被吓得魂飞魄散。 “爸妈当时可给吓惨了。”陆千帆吭哧吭哧笑,“你光让他们回家吃饭,没告诉他们家里给搞成什么鬼样了,我看着照片都发麻。” 佣人们见到两位少爷回家,殷勤迎上来,一波给陆千帆脱外衣换鞋子,一波推着陆行舟回房间。 佣人才把大少爷放进房间,就被轰出去了。 陆行舟询问装死很久的念念。 “病历呢?” 【生成在鼠标垫下方。】 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讲,轮椅不是个好操控的东西。 陆行舟花了五六分钟才拿到病历。 一张泛黄的旧纸,该有的信息一点不落,甚至还贴着十岁左右的老照片。 照片上,小人儿一本正经板着脸,倒是丝毫看不出背后天生坏种的痕迹。 他把这张纸对折,用同样藏在鼠标垫下的钥匙打开抽屉。 抽屉里,有医生开的药,有整整齐齐用夹子夹好的记录心情的小纸片,有圈圈画画的宗卷的复印件,很多血腥伤口的照片,还有一本不大的册子。 翻开这本册子,上面介绍了柳叶刀的生平经历,做过什么,杀死过哪些人,以及陆行舟杀死他的真实过程和详细的心路历程。 陆行舟把病历摆放好,拿出小册子,再翻开一页,开始写毒贩。 陆行舟不知道毒贩的经历,那就写他的外号、他的下线估计有多少人、他卖过哪些毒品、自己和他究竟是如何认识的。 “我是个最懦弱的家伙,连吸毒也只敢碰大麻。当然,我也愚蠢得可怕,勇气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我怎么敢碰这样的东西,哪怕是大麻? “夜晚浑身发痒发痛发酸的时候,我痛苦得扼住自己的脖子。 “没有用,我第无数次意识到,逃避是没有用的。想要杀掉谁的念头只在飘飘欲仙的几分钟里是被抛却的。现在好了,陆行舟,你怎么不蠢死呢?你又想杀人,又要毒品。 “凌晨,开始反胃,冒虚汗,不能视物。我一边哭一边胡乱拿着药往嘴里塞,不到五分钟就昏昏欲睡,虽然浑身哆嗦个不停,但好歹是什么也不会想了。也许其他药可以停掉,我需要的只是安眠药而已? “我错了,我在梦里拿着电锯,去锯开不同的人体。我笑出声,直接醒了,睁开眼是黑洞洞的天花板。手上没有抓着内脏,旁边也不是人头。 “我怎么还不发疯?要是我神志不清了,感觉不到了,那就直接把手脚绑起来送到精神病院里一辈子不出来吧。不,打死好了,一下一下砸死我,把我变成肉酱。 “我要戒毒,我不能再继续下去……” “杀了他,杀了他就一劳永逸,一箭双雕。提到杀人我就兴奋,一兴奋,计划就像早准备好似的滚出来。全天下没有完美的犯罪,我迟早会被发现,可我停不下来。谁说这不是另外一种精神鸦片呢?说我是伪善也可以,但我真心觉得杀一个毒贩,总比杀一个高中生好。” “……” “……陆千帆不能死,他是个正常人,正常人才配好好活着,我是指望不上的……好嫉妒,为什么他是正常的?为什么偏偏是我有问题?” “……我要找到陆千帆,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 “……他自己扒着栏杆跌落下去,像个破麻袋一样,扑通一声摔在地上。这样清脆的头骨碎裂声,比任何大麻都来得管用。 “……把沾满了指纹的匕首放回去,想,好可惜,没有带相机,不然一定要把太阳穴上的伤口拍下来。” 陆行舟写完最后一行字,思索一下,继续提起笔,把蒙面人也加上。 “……我以为我要死了,真开心啊……” 第22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21) 写故事是一件耗费心力的事情,陆行舟一口气写到晚上,腰酸背痛。 他之前就得到了两个成就。 一个还是血系列的,简介是“累计失血量超过100”,估计再下回就要超过150了。 一个是“枪杀”。 还有一个是“告白”。简介中二到让人头皮发麻。 大概是故事还没有写完,所以他的小册子暂时还没有资格得到一个勋章。 他最近琢磨明白,和重要角色互动,获得勋章的概率更大。 和不重要的互动呢,大概就是他现在收获惨淡的样子了。 总共四又三分之二个勋章,一个用在手上,剩下的用在腹部伤口上。 五个勋章才能制造出一张病历,现在不到五个用在伤口上的效果可想而知。 好消息是能走路了,坏消息是只能走路。 平安最近养得油光水滑,精神头很好。在陆行舟脚边转了两圈,蹭得全是毛,跳上桌子。 陆行舟挠了挠小猫下巴,给它看钥匙,低声说:“林月瑶,知道吧?只有她才能拿到钥匙,你帮我看管好了,到时候想要什么咱们好商量。” “喵。” “舟舟,来吃饭啦,今天刚出院吃清淡点——嗬!怎么没有躺在床上!?吴妈怎么搞的不晓得你现在体虚吗?” 陆行舟从容地把小册子收进抽屉,用钥匙锁好,扶着椅子站起来,对着不敲门就进来的母亲道:“那就去吃饭吧。” 平安把钥匙一叼,藏在自己的豪华猫窝里。 “什么什么?怎么站起来了!?伤口不会崩开吗?要不妈妈扶着?”陈菲在原地蹦了两下,手舞足蹈,最后冲着楼下大叫道,“陆明德都怪你!眼力见都没有!就多余盛你一碗饭!” 陆明德也大叫:“关我什么事!没完了是吧?今天我非要吃三碗你能怎么样!?” 陆千帆更大叫:“呔!你们别把哥又给吵死过去!医院好不容易救活的!” 怎么回事,好聒噪的一家人…… 【小世界深刻意识到人物塑造的不足,并从一段时间之前就手细化。在此,小世界特别托我向您表示谢意,期待您的随时反馈。】 感谢有什么用,拿点实际的东西出来,杀人别收费这么贵啊。 父:“孽畜!两个孽畜!还有一个泼妇!吴妈给我盛四碗!我今天把他们的饭全吃了!” 母:“吴妈不许给他吃饭!一粒米也不许进嘴!分不清大小王了,敢当着我的面骂儿子!今天就把你赶出家门!” 弟:“吵归吵为什么抢我的碗!?孽畜也是要吃饭的啊!吴妈!!再煮一锅饭好不好!?” 小世界到底深刻意识什么了? 道谢免谈,先道个歉吧。 就像林月瑶拿把瓜子涨好感让他努力营造的氛围直接破功,现在这一家子叽里呱啦也让他躺在抽屉的小册子画风相当违和…… 陆行舟趁着他们骂作一团,坐到饭桌上,在混乱中抢下两块肉塞在嘴里,囫囵扒完饭准备跑。 “慢着!”陆明德板起脸。 陆行舟老老实实停住动作。 “这两天待在家里就行,别惹幺蛾子。”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照做就行了。” “是和间谍有关吗?” 一说到这个,陆明德就来气。 情况捋顺下来是这样的。 叶天和间谍的关系非比寻常,她是他的“奴隶”,是被支配者,她的一切行动以叶天的意志为准。两人是绝对能捆绑到一队去的。 间谍受到叶天的指使,假扮陆千帆,潜入陆家,进行不明目的的活动。看守陆千帆的人还是间谍的师兄。 经过陆行舟一闹,不仅翻出了他们诡异的关系,还暴露出叶天身上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神奇的面具。 这就不得不让人细细琢磨,除了面具,他还有什么?再深挖下去,他的崛起历史,是否太不正常了一些?和间谍的特殊关系,是否意味着他对国家有异心? 更让人感兴趣的,是他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让人即使心不甘情不愿,也必须为其卖命。 可是,叶天引起了隐世家族的注意,怀疑这是他们失散已久的长孙。对于他的包括大闹警局的种种表现,掌权人的态度暧昧不清,上层也因此投鼠忌器。 陆家作为这场荒诞剧目的重要配角,不可避免地卷入其中。 说难听点,为人鱼肉。 叶天、上层、隐世家族,刀光剑影、暗流涌动,微妙动态的平衡既稳固又脆弱。 顺带一提,在如此疑云密布的情况下,陆行舟砍翻间谍的表现倒是最不值得人注意的了。 陆行舟无聊地咬着筷子。 他的目的很明确,杀人和追人,没了。 其他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平衡还在,那就让他们拉扯去吧。不影响陆行舟,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没资格掺和,也没精力掺和。 “差不多,还有其他的你不需要知道。关于枪和子弹的问题,给你弄好了。毒贩的尸体也操作了一下,没让尸检就烧了。”陆明德强压怒火,沉声道,一回头,“我的饭呢!?” “不是吧亲爹,你多大的人了!真吃四碗饭,今天就是黑发人送白发人?” 陆行舟离开前环视一圈。 如此喋喋不休,嚷嚷不止。 没有谁想起来问一问:“咦?你怎么变成这样子?杀个人对你来讲好像没有影响?” 几天前才装过断肢的洗菜池,几天后照样洗菜做饭,端上餐桌。 几天前流淌得到处是鲜血的地板,几天后照样走来走去,如若无事发生。 三个假人夸张得像舞台剧上的演员,不看自己剧本里看不见的,也不说剧本里没有的台词。 陆行舟就像台下坐着的连面容都模糊的观众,还需要看懂了似的鼓掌互动。 在很多时候,他都被割裂开去。 不是被眼前的一家三口割裂,而是被这个小世界割裂。 他确实需要休整一天,去看看医生。 —— 陆行舟没料到自己的出行困难到了一定程度。 躲过了爹妈,躲过了佣人,他愣是半天没能下台阶,最后司机看不下去,扶着他进车。 车内,他望向窗外。 高楼大厦,蓝天白云,川流不息。 景物做得逼真。 可陆行舟还是忘不掉,看着火柴人掉色的震撼。 二十分钟后,医院门口被扶着下车。 有个小孩和伙伴在玩追逐战,边跑边回头笑,不设防撞在陆行舟身上。 别看体格小,真一头顶到人,跟个小炮弹似的。 陆行舟不可抑制地弯下腰去,差点跪在地上。 “哥哥,真对不起!你没事吧?” 小孩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也弯下腰去,担忧地看陆行舟的脸色。 另外几个小朋友晓得犯了错,排排站好,不安而七嘴八舌地道歉。 司机魂都要飞了,准备呵斥。 “……没事。”陆行舟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撑着地面,强忍痛意,用尽量不颤抖的声线道,“你们走吧,下回注意点就行了。” 小孩们面面相觑,犹豫着离开了。 陆行舟蹲了几分钟,才慢慢直起腰,额头发汗,表情倒是正常。 缓缓摊开手,拉开衣服,腹部的纱布洇出斑斑点点的血迹。 四又三分之二个勋章用下去,差点被打回原形,好倒霉。 这叫什么来着? 破碎感。 生理和心理都快碎了。 陆行舟就维持着生理和心理都变成碎碎冰的状态去见了倪展。 诊室把地毯换成蓝色,陈潇潇还是坐在老师的侧后方。 “医生,您好。”陆行舟露出微笑,显得非常真诚。 “最近怎么样?” 陆行舟轻驾就熟地拉开椅子坐下,缠着纱布双手扣起:“怎么说呢……总体来讲,还不错。” 倪展观察他。青年比上次见面瘦了些,更加苍白,更加虚弱,也更加阴郁。 没戴金丝眼镜,也没穿正装,斯文感消失得干干净净。 上挑眼尾、高鼻梁、窄脸和微微下撇的眉,没了眼镜的遮挡与光线的柔化,全部展露出来。 第一感觉不是好看或难看,而是尖锐、侵略与无所谓。 很像会踩着可怜虫的指头逼问他家人藏身地点、叼着烟插着兜一闷棍干死对手的货色。 而实际上,他比外表看起来的,还要更加危险一点。 倪展清了清嗓子,盘算着怎么把他关进精神病院去。 “仔细和我讲讲吧?” “最近的案子非常多。柳叶刀被杀案、陆千帆失踪案还有间谍案。” 陆行舟的声音倒是和外表不吻合,语速适中,低沉柔和,仿佛脾气很好的样子。 陈潇潇垂着头,刘海遮盖,牙齿咬住下唇。 她男友早在几天前就被秘密带走,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 “我杀了两个人。一个是毒贩,警察后来告诉我的。一个是间谍的同伙。” 柔和好听的声音,温吞地,说出有些惊悚的话。 倪展的心一下子跌落进谷底。 吃过人肉的野兽,是不能留的,因为它们会上瘾。 同理,杀了人的陆行舟,能制止住自己吗?开了这个头,就很难刹车了。 吃人野兽能随时处理掉,想除掉陆行舟却必须通过法律,需要长期拉锯的时间。 更棘手的是,法律并不站在陆行舟的对面。至少目前来看,他的作为甚至是在维护它。 可他毕竟是有问题的,精神方面控制不了。 谁能真正知道,他究竟是为了做了正义的事,还是披着正义的皮去满足自己的私欲。 难办,难办。 “别担心,医生。”陆行舟仿佛猜透其所想,苦笑着指着自己,“差点死了,好歹会老实点吧。” 这话说的,老不老实,他自己才有数。 “陆行舟,叶天究竟怎么回事?” 陈潇潇几度忍耐,还是开口询问。 这不符合规矩,她知道,可实在没办法了,忍不了了。 “你想听真话?” “当然。” “他养了一个倭国间谍,指使她做事,被发现了。” 青年有点同情和抱歉,嘴角礼貌性带上笑,又很快压下去。 最近的新闻陈潇潇没怎么关注,她喉间哽了一下,抬起头,半晌道:“是女的吧。” “是。” 眼泪决堤。 这几天的担惊受怕、日思夜想,睡不着吃不好,和沈艺的相互安慰,变得好可笑。 她打了个抱歉的手势,拿起纸巾捂住脸,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陆行舟没有再去管她,用诚恳的语气对医生说:“当时失血过多,实在是濒死了,我居然大松一口气。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很不可思议,我是从来没有过自杀的念头的。是那几天太累了吗、 “而且,虽然觉得必死无疑,却在看到所爱的人的一瞬间,脱口而出告白了。那时候根本不思考真死了怎么办,身上痛好像也能忍受……” 不是给束玫瑰请顿饭,不是笑嘻嘻地说喜欢你然后被踢一脚。 而是即使意识不清半死不活,面对出现的爱人,也能认认真真字正腔圆地说“我爱你”。 这是陆行舟过去五年里的奢望。 在那些或恐怖或惊悚的世界里,他很少有无伤通关的幸运,断胳膊断腿属于轻微擦伤。 最严重的一次,已经踏入了死亡的圈子。 半截身子埋在土里,头颅因为脖子少了一半无力支撑,而歪在一边。 土壤发出吮吸血液的滋滋声,体内大多数的脏器都不翼而飞。 小鬼们啃食着满地尸体,队员的眼珠在布满尖牙的嘴里爆裂,污血沾了整张狞恶的脸。 痛? 超过阈值,感受不到了。 搏命来摧毁祭坛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瞪大眼睛,数着回归倒计时。 鎏金数字一格一格跳动。 太慢了。 连“3、2、1”的倒数都慢到等不及。 等不及也要等。 脖子撕裂了没关系,心脏停跳了没关系,内脏消失了没关系,血流干了也没关系。 撑一下再撑一下,别疲惫别害怕,眼睛不要闭上,思维不要停止。 无论如何,跑在时间与死神之前。 本该团灭的副本,奇迹般存活下来一个陆行舟。 就算是那次,若卫如云出现在他面前,自己恐怕都会拼命抓住她的手,送到嘴唇边,一寸寸亲吻,从漏风的气管和破损的声带里嘶哑地发出“我爱你”三个音节。 太思念,太眷恋。 太爱,太亏欠。 陈潇潇猛然站起来,仿佛某根迟钝的神经被狠狠刺痛。 长时间以来停滞的思考齿轮终于允许转动。 搞错了,彻彻底底搞错了。 她,在自以为的恋爱关系里,被当成了器物。 叶天拥抱她、亲吻她、说着情话,不过是擦拭藏品一样的道理。 她是个手办,是个奖杯,但不是爱人。 爱有自私,但爱不是自私。 陈潇潇咬着手指焦虑地来回转圈,后知后觉的恶心感如同一条湿冷的毒蛇从食道往上攀爬。 “潇潇,怎么了?” “没……”陈潇潇想要回答老师,一张嘴居然干呕出来,“老师,我没事,先去一趟洗手间。” 她踉踉跄跄地跑出去,还记得随手关门。 倪展准备关心地跟过去,就被陆行舟拦下来。 “医生,能给我两瓶安眠药吗?最近失眠比较严重。” “……我看你不只需要安眠药。” 第23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22) 陈潇潇在厕所里吐得昏天黑地,漱口后直接回了办公室,拉开窗户吹风。 医院楼下有个小花园,很多坐轮椅的病人可以由家属推着散心。 她抱着自己这颗才开窍的榆木脑袋,迎风流泪。 叶天有什么好呢? 不错,他给的护肤品的确效果非常好,偶尔做饭也相当美味,那张脸至少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有一阵突然很爱带她去不同高档场所,虽然次次穿背心人字拖,次次都被保安拦下,次次都对喷然后大打出手,而她需要在一边大喊“叶天”一边崇拜地看着他。 有一阵他爆出自己的很多身份和技能,什么赛车手啦职业电竞啦道家传人啦国手啦,把任一职业的人都挑翻,而她需要在一边大喊“叶天”一边崇拜地看着他。 又有一阵,只要和叶天呆在一起,就会有有些古古怪怪的二代们突然之间就看上她。要么喜欢她的脸,要么喜欢她的胸或腿,要么想把她的衣服撕开当场交配。叶天永远都怒气勃发大打出手,让二代们哭着找一代,一代们哭着找祖宗。而她需要在一边大喊“叶天”一边崇拜地看着他。 还有一阵,他和很多女人搞在一起,这里不单单是有名分的,还有更多没挑破却暧昧至极的。他的那个神神秘秘的女同事,那个老板的女儿,那个小太妹,那个警花……而她需要在一边大喊“叶天”一边崇拜地看着他。 可是,去高端场所本来就不应该穿戴不齐,又不是保安的问题,是自己的素质问题。 陈潇潇那会儿鬼迷了心窍,又不是真傻子,怎么会察觉不到他一天一个的新技能来源有问题呢?而叶天,将这些不费时不费力获得的,真当成自己的东西,去把别人的心血踩在脚底,耀武扬威。 是他要她穿得既性感又保守,把她带到有垃圾人出没的地方炫耀和展示。明明就是想通过她来教训所谓“高阶级”,满足自己可怜的虚荣心,大出风头,还要深情款款地说“别的男人不能靠近你”。 是他到处瞄人家的胸和屁股,是他隐瞒自己有女友的真实情况,是他对未成年产生禽兽之念,却自认为付出极大地说“我不碰你”,转头找其他暧昧对象宣泄欲望。和所谓的“二代”没有任何区别。 这样的男人,抛却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身份和技能和金钱,那种猥琐、低俗还有骨子里的自大,有什么能吸引异性的理由呢? 好,暂且不抛弃那些东西,那么女人们也合该是奔着他的身外之物而非是他本身去的啊! 只有这种情况才不在乎他有多么恶心! 可她自己呢?她居然真的是奔着人去的! 一颗真心换不来一颗真心,还要忍受那么多小三小四小五小六!甚至“乖巧”到没有挥霍他的钱!床上也没有让自己爽到反而痛的要死还要夸他大!他唧唧歪歪要别人还是第一次,自己却甩着根烂黄瓜走在大街上,按他信奉的初次神教,他就该出门走下水道! 那她图什么呢!? 没钱没尊严没性福带出去也不长脸。 各取所需都做不到。 跟爸妈说,爸妈能气过去。 他们家又不是卖女儿的,不图那点东西,干嘛让她受这种委屈? 天上,一排人字形大雁飞过。 陈潇潇悟了。 反正那家伙也被抓进去了,被秘密处决也是有可能的。最好的办法是当断则断。 她有工作有收入社会地位也不低,离了谁不能活啊? 就当这些时间作废又如何,她还年轻,有无限可能,有无数次试错和重来的机会。 没有任何人能理所当然地无条件享用她的爱与光阴,消磨她的笑容与热情。 不能既要她的虔诚她的信仰她的忠贞,又把她当做宠物当做摆件当做战利品。 要是他的确有点子关系,没死还被放出来,依他的变态恋物癖是很难断干净的。 ……那也不错,放开来花钱,上床凭心情,不想看到那张下流的脸,就随便买栋房子住,或者钻到那些小三小四小五的被窝里凑合过夜,反正这些女孩儿也和以前的她一样五迷三道的拎不清。 要是碰上拎得清的,哈,一拍即合,谁也不耽误谁,这戏就演呗。 叶天的什么好东西都别想藏着掖着了,都掏出来吧傻逼玩意儿。 他去和人家厮混、要去做任务,不可能天天盯着她。那她要么旅游要么宅家,要么点几个漂亮男模,又有何不可? “潇潇,问诊结束了,你还好吗?” 老人家小心翼翼开门,探了个头进来,想看看小徒弟是不是悲痛欲绝泪流满面,还提前准备了一肚子腹稿安慰。 “老师,我想请个年假。” 小徒弟背对着他,语气低沉又严肃。 “怎么这么突然?潇潇你别……” “我要把海景房全买了。” “?” “呀吼!!趁着卡还没冻结!走咯!” 叶天给的卡,她从来没用过。 真傻啊真傻。 现在要一次性刷爆。 到时候闹掰了也别想拿回去,又不是为了领证又没有标明借款。 道德? 什么道德? 不识字。 —— 陆行舟还在医院大厅里踱步,慢吞吞掰着手指头数这么多瓶药,得吃多久才能吃完。 陈潇潇狂风一样席卷而过,几秒钟就不见了人影。 超乎寻常的快。 “?” —— 阳光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让人昏昏欲睡。 陆行舟坐在医院楼下的小花园里,捏着一朵蓝色小花,摘花瓣。 “回去。” “不回去” “回去。” “不回去。” 还剩最后一朵花瓣,陆行舟拽掉:“不回去。” 再拿一朵花。 “不杀。” “杀。” “不杀。” “杀。” “不杀。” 嗯,不杀。 不杀的话,就要让别人好好地看见。 陆行舟拿出手机,翻到聊天页面。还停留在上次的“你最近变化很大”。 林月瑶从来没有主动找过他。 肚子不饿吗?为什么第一个案子出岔子之后再也不喊他点外卖呢?炸鸡、盖浇饭、奶茶和披萨都是她喜欢吃的,让他下厨做一顿再亲自送也完全可以啊。 柳叶刀的案子到了瓶颈了吗?毒贩的尸体被陆明德强制拉去烧掉了,也让人伤透脑筋吧?为什么不继续打电话盘问盘问他呢? 女人手指的触感仿佛仍然停留在嘴边,在那么多纷杂强烈的痛楚中,他也能清晰地辨认出来。 做什么不理人啊? 他摆弄着手机,发过去一句话。 “在吗?” 林警官:不在,勿扰。 陆行舟笑了,下单一家评价很高的炸鸡店,送到警局去。 —— 二代:最近不能吃油腻的东西,但是很馋炸鸡,你帮我吃。 二代:奶茶也帮我喝掉,拜托拜托。 林月瑶把手机啪嗒一下丢在旁边,一把揽住路过的黄文文的腰,叫道:“姐!帮忙!求你!” 黄文文见怪不怪,目视前方,岿然不动地嘬咖啡:“怎么帮?” “最近有个人在追我。” 林月瑶不自在地扭,嘟嘟囔囔地说。 “公的母的?” “公的公的……不是,男的。” “陆行舟。” “啊啊啊啊我还没说呢姐姐!” 黄文文嘲笑:“得了,看你那样子。不是很讨厌他么,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就、就……”林月瑶把脸埋在黄文文肚子上,“他最近变得很奇怪,和以前不一样,好像是认真的。” “但是……”黄文文早知道她有个转折。 “但是,他有问题。” 林月瑶抬起头。 说到关键的地方,脸上红晕未褪,而语气彻底冷下来。 不提柳叶刀,就是毒贩和间谍的案子都隐隐透露令人不安的不对劲。 裸露的仍带着脂肪和碎肉的白骨、碎裂的头颅与充血暴突的眼睛、脑浆迸裂姿态扭曲的尸体。 都是同一个人在短时间内制造出来的。 “他有问题,你却一时间捉不住他的尾巴,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黄文文摇头晃脑,“你又发现,自己对他好像有了感觉?不是吧?这个剧情?” “就这么一点点点感觉。”林月瑶伸出小指,掐住一个指节。 “就这么一点点点感觉,你也不会抱着我大吵大闹了。”黄文文学着她的样子,掐住小指,“世上男人千千万,这个不行你就换。比他帅比他有钱还清清白白的多了去了,难不成你还能抱着一棵树吊死?” “……” “至少从我的角度,还好。”黄文文拍拍林月瑶的肩膀,宽慰几句,“我不会劝你远离或者靠近,你自己把握。不过啊,你做好心理准备,别伤到自己,其他都好说。” “文文姐呜呜呜呜……爱你呜呜呜……” “好恶心。” 林月瑶恶心完黄文文,心满意足地趴在办公桌上正经工作。 一手点击着鼠标,细细观看柳叶刀租房的图片。 她昨天才把间谍有关的案子移交出去,开始着手自己本来的工作。 从现场痕迹来看,凶手是从正门进去的,而且锁没坏。所以甚至很可能是光明正大地走进去。 林月瑶之前有这么几个猜想: 一、旧相识\/值得信任的人。 二、不认识,但不得不放进来。 三、偷偷闯入。 暂时否定第一点,原因,柳叶刀在全国逃亡这么多年,虽然一直有新身份在用,但刚刚进入s市,很难有熟人。就算有熟人,以他的谨慎,不会把人带到家里去 就勘查结果看,家里没有准备饭菜,也没有瓜子果盘这类招待客人的东西。 暂时否定第三点,门锁是好的,窗户也都是锁严实的,没有暴力开启的痕迹。 退一步讲,小偷入室,杀人后一般都会慌不择路,手法不可能如此老辣又干练。 再退一步,若说开始就奔着杀人去且开锁手法又高超,也不成立。能做到非暴力开锁的人都有备案,很容易被发现。经过调查,这些人也没有什么异动。 注意力放在第二点。 快递,不对。他怎么可能把地址直接填在自己的藏身处?就算如此,那也会尽量避免面对面接触。 外卖,不对。理由类上。 那么,修理管道?查水表? 都不对,虽然那条街设施老旧,监控很少,还坏掉几个,但正常的出入来回,肯定会拍到的啊。 凶手刻意躲避着监控,一定是提前踩点过的。 所以是“一开始就要杀人的、光明正大走入的没有职业便利的陌生人”。 似乎进入了一个死胡同。 究竟怎样……怎样才能让柳叶刀不得不放凶手进来? 有哪里出岔子了。 她像一条嗅觉灵敏、神态机警的猎犬,闻嗅着丝丝缕缕被缝补过的真相的腐臭。 林月瑶能感到有人给自己的双眼蒙上了布。 她不喜欢,她要撕毁。 那边发消息:我明天上班。 吓?林月瑶被打断了思路。 林警官:不休息一下?你别刚上班就崩人家一脸血。 二代:怎么会呢哈哈哈。 二代:你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你了。 林警官:…… 她不拒绝,也不同意。 一种很模糊的默许。 本来,他说爱她,她也有点意思,完全可以答应。可是陆行舟有林月瑶无法忽视的嫌疑,她不能够毫无障碍地和一个底细不清的人在一起。 那她也应该拒绝他,断了双方的念想。可这样的关系又对林月瑶很有利。情迷的人会自己冲昏头脑,破绽露出。要毫不犹豫一把抓住,然后…… 然后什么? 那就不是她能考虑的事情了。 “林月瑶,你的外卖到了,我刚巧碰到外卖小哥。” 黄文文拎着炸鸡和奶茶放在林月瑶桌上,问:“还在纠结呢?” “唔。” “那就接触接触看嘛,记得在包里放把菜刀。” 黄文文对林月瑶的武力值有很盲目的信心。 主动接触……意思是主动聊聊天、约约会? 这意义可大不相同。 林月瑶撑着脸,嘴巴抿起来。 哪敢啊,光是维持稍有暧昧的关系,就已经非常辛苦了。 她的心又不是钢筋水泥,也会有沦陷的风险。 这男人把她的喜好摸得准准的,恰巧搔到痒处。 最近突然学会用脸了,明明是吊眼高鼻的刻薄面相,一看见她却讨好笑个不停,像是大型犬那样可爱。 就算躺在病床上,虚弱得没有力气,瘦出了下巴尖尖,也不失时机地撒娇。 世上男人千千万,上哪儿去再找一个死到临头都要亲吻又因为没有允许只敢亲手指的男人…… 可这男人偏偏会撒谎得很。 嘴巴里编得真真的,脸蛋上笑得乖乖的,眼睛里眨巴眨巴冒着爱心泡泡,可怜兮兮说杀人啊犯法啊跟自己真没关系。 这回讲什么“主动找你”,别信,谎话一个套一个。 ……老天爷,要不要睁眼看看你在做什么。 她林月瑶犯天条了吗?为什么给她这种考验? 理性和感性天人交战,斗得不可开交腥风血雨,把脑筋搅成浆糊。 林月瑶咬牙切齿啃着炸鸡,还给猝不及防的黄文文塞了满嘴。 “吃!” 黄文文嚼嚼嚼。 忽然,林月瑶猛拍桌,背后仿佛燃烧熊熊火焰。 “我想明白了,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雌鹰般的女人,更无惧于生活的风暴。” “?” “来吧,硬碰硬啊!” 黄文文面无表情,看着野性美人变成野人,撅嘴嘬咖啡。 第24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23) 林月瑶的冲天壮志仅限于嘴上说说。 从陆行舟来上班的那天起,整整三天,她除了把头塞在案子里,就是把头埋在黄文文的肚子上。 就算黄文文会把她的头当做鼓来敲也无所谓了。 陆行舟发出多次聊天邀请 ,统统被驳回。 她没有办法用工作状态以外的其他状态,去面对陆行舟。 说什么? “出去和我走走,顺便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杀人的好不好?” 还是“今天去游乐园吗?如果坐过山车的时候害怕,就大声自首吧。” 要么“我今天想吃犯罪完整过程全家桶套餐,帮我点。” 神经病啊? 她吃着糖,长叹吁气,惆怅地想,自己是不是太先入为主了。 也许陆明德火急火燎烧掉还没有尸检的毒贩,是单纯担心儿子,并非认为儿子是故意杀人。 也许当时的场景就是如他所说,心焦的探查,慌乱的追击,夜幕茫茫,毒瘾发作的毒贩,情急之下的射击,无懈可击的自卫。 也许她的怀疑也只是怀疑。 午饭时间,林月瑶没去食堂,而是倒在躺椅上,看着自己的指尖发呆。 仿佛一抹纯艳的血色还沾在上面似的。 自从小时候被绑架,又亲眼目睹绑匪和警察一起爆炸的惨状,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非常害怕红色。 哪怕如今克服了恐惧,面对再如何形状恐怖的尸体都能面不改色,她也会在某个睡梦中突然回到十几年前的血色傍晚。 她深深地痛恨着,游走在法律之外的人。 “林月瑶,怎么不去吃饭呀?” 让她食不下咽的罪魁祸首毫无自觉,拖着还没养好的身体,晃荡来晃荡去。 陆行舟近来的风评变得很诡异。 有的觉得人家转性了,开始认真了,不瞎搞了,属于“浪子回头”的类型。 有的猜来猜去,扮猪吃虎版本、为爱痴狂版本(这里还有细分,一方说爱林月瑶,一方说爱陆千帆,双方都尖叫着称对面是邪教。直到有人大喊叶天也能上桌吃饭,他们才同仇敌忾,把更加邪典的火苗掐死在萌芽状态。)、多人格版本(到底是两个还是三个有待考证,不过大家都赞同最开始的那个肯定被搞没了)、转世重生版本(具体集中在陆行舟上一世是怎么死的)等等,比小说精彩多了。 有的资历老,没憋住开始翻旧账,把以前陆行舟的所作所为添油加醋全倒出来,让八卦者宛如瓜田里的猹,这里捡一口,那里捡一口,吃得肚子溜圆。 陆行舟偶尔悄悄跑去茶水间听自己的八卦,听到好玩的不小心笑出声,把人家吓个半死。后来发现他也没生气,纯粹是真觉得有趣,才大着胆子,继续把茶水间做为吃瓜集合地。 不过陆行舟这种大大方方的态度,反而让别人怀疑起八卦的真实性了…… 一只缠着纱布的修长手掌,在林月瑶眼前招。 “我点了很好吃的龙虾盖浇饭,尝尝?” 拒绝的话在嘴巴里转了几转,林月瑶认输道:“坐吧。” 陆行舟变魔术似的掏出来一叠塑料布,摊在桌上,又拿起热腾腾的盖浇饭放好,递给林月瑶筷子和勺子。 他自己不吃,看着林月瑶吃。 林月瑶如坐针毡,但埋头猛炫。内心乱七八糟,念头横飞,比如案子进度太慢、完蛋他为什么要笑、凶手是谁以及龙虾盖浇饭哪家的真好吃…… 陆行舟则盯着林月瑶的发旋,感叹自己错得离谱。 【好感度:63】 这几天好感度往上跳了跳,按理讲,接触该自然而然多起来了吧。 她倒好,变鸵鸟了。 “你不是有很多东西要问我吗?” “没什么好问的,现场也看了,笔录也看了。而且现在不是我负责。”林月瑶挖了一大勺饭放嘴里。 “柳叶刀的怎么样了?我和你一个组嘛。” “那个没什么头绪,优先级也往后排了,组里好多人被安排去办其他案件。” 陆行舟呲着牙:“有怀疑对象吗?” 林月瑶闷闷的:“……不知道。” 视线里多出两张游乐园票,再往上看,是一双期待的眼睛。 “明天周末,你也不值班,新开的游乐园想去逛逛吗?” “难得放假,只想睡觉。” 陆行舟比了个ok:“收到。” “……收到什么了?” “不允许打扰你。” 他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水,声音低低的,似乎有些失落。 没血色的嘴唇忽然水润又粉嫩。 林月瑶的视线落啊落,落在那上面,一巴掌呼在自己额头上,想不通自己怎么就爱看他喝水了。 “我去。” 不只是个回答,还是个语气助词。 陆行舟诧异地看一眼林月瑶,又看一眼保温杯。 ……咦? 林月瑶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实际上,理性小人拽着感性小人,差点把脑袋晃下来:“有病啊有病啊有病啊!?还嫌事情不够复杂是吧!?他们的关系到这一步就可以打住了!不能再继续了!!” 感性小人对对手指:“他的嘴巴像果冻……” “你他妈!!” “先别打!咱们目标是一致的,信仰是坚定的,底线是绝对的!既然怀疑,那就查证确凿,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错怪一个好人。真实的人藏在细枝末节,去游乐园逛一圈,要和那么多陌生人接触,还怕看不出来吗?” “……居然有道理。” “对吧对吧?拳头放下来呗?” “你给我严防死守,听到没?美色都是过眼云烟,唯有功绩永垂不朽!事业是永远的,男人是流水的,一棵树上吊死是愚蠢的!懂?” “懂!我懂!” 两个小人击掌,和好如初。 林月瑶拳头砸在桌面,把“铁骨铮铮”四个大字写在脸上,正气凛然道:“就明天。” 陆行舟莫名其妙被圣光普照,一时间僵在座位。 —— 新开的游乐场,大家都好奇什么样子,拖家带口来玩。生意兴隆,人流密集。 原着里,人贩子就是在这里拐卖小孩的,是在夜晚的摩天轮旁边。 陆行舟没有成就用了,所以今天是纯碰运气,假如真找不着,那就不逮捕了,推迟点杀。 “这里!” 林月瑶眼尖,用力伸手挥舞,另一只手放在嘴边喊。 陆行舟背着包,也挥手,笑容灿烂,思绪飘忽。 真好啊,好像回到很多年前,他们约会。 两个人还在用学生证呢。 林月瑶跑到他跟前,高马尾甩来甩去,很有活力:“你这样子能玩吗?跑跳都费劲。” 陆行舟拿起胸口挂的小望远镜:“我看着你玩也很开心。” 检票进园,林月瑶上蹿下跳,要坐过山车。 走vip通道,直接上。 陆行舟仰头,只见庞然大物轰然从近百米的高空俯冲而下,又绕过两个大圈,掀起一串串或惊恐或兴奋的音浪。 这一波结束,就轮到林月瑶了。 她一屁股坐在过山车头的位置,嘴都合不上,跃跃欲试、摩拳擦掌。 工作人员一个一个把安全带检查过去。 陆行舟在工作人员检查过林月瑶之后,走到她旁边,再次拿起安全带,测试它是否稳固,是否有破损。 抓住安全压杠拉了拉,用力到压杠往上移了几厘米。 “停!”林月瑶用胳膊肘把他往外拐了一下,“别动了,手不疼吗?” 陆行舟不说话。 “我怕你再死一次”这样的话,开不了口。 “那边!不上就让一让啊!”工作人员挥挥手。 陆行舟倒退到安全线以内。 林月瑶兴高采烈地给自己下任务,一定要睁着眼玩全程。 机器发动,过山车缓缓爬上高坡,已经有人抑制不住发出小小的惊呼。 十秒后,轰隆一响,过山车仿佛失控般整个冲下去。 陆行舟差点和游客们一起叫了。 看着过山车似乎没问题,他才拿起望远镜,试图找到林月瑶的身影。 等了差不多七分钟,游客们个个腿软脚软下了地。 林月瑶也软了一阵,随即神采奕奕,封过山车为“皇后”,以显示它在游乐园和自己心目中的超绝地位。 陆行舟用完好的那只手递上矿泉水:“渴不渴?” “不渴!” 这么说着,林月瑶紧紧盯着陆行舟的嘴。 陆行舟心领神会:“那我喝了。” 【好感度:69】 正喝着,陆行舟憋死了才没呛出来。 以后直接拎着水桶蹲在林月瑶旁边痛饮好了……喝一口给一点好感度。 他微微弯了腰,手指点在嘴唇上,纳闷道:“你对它很感兴趣?” 林月瑶暴退十米开外。 “哈哈哈哈哈哈这个冰淇淋看上去好好吃哦哈哈哈哈哈哈给我来两份。” “……” 算了,能吸引到她就好,其他别管。 既然这样,买个唇膏如何? 林月瑶拿到两个巨无霸三色冰淇淋,递给陆行舟一个。 一口咬掉一半冰淇淋球,嘴巴里鼓鼓囊囊,牙齿打颤。 她认为这样吃才爽,从小到大都没变过。 陆行舟就慢慢舔,嘴巴越吃越红。 林月瑶想看,可不好意思了,没法子,逼着自己又生吞了一个冰淇淋球。 奇了怪了,自己以前从来没像这样关注过男人的嘴唇。 原来陆行舟差点死掉的那天,给自己的冲击这么大吗? 被溢出鲜血覆盖的嘴唇,轻轻地吻着手指。 小小的一个动作,而一刹那宣泄出来的巨浪般骇人的浓烈情感,却要把她淹没了。 我、爱、你。 他说这话的眼神,好像要落泪。 不去想生和死,不去想过去与未来,杂念清空,只要把这一句话带到。 如果真不是装的,她林月瑶又有什么值得人这样喜爱的地方? 陆行舟以前做的事,她都或多或少听过。这样的人,凭什么会因为喜欢而做出改变? 如果愿意改变,那是多大的喜欢才可以? 十月十七号凌晨时分,警局门外半梦半醒的疑问,林月瑶一直未能解开。 陆行舟,你为什么喜欢我? 不是我的身体,那是什么?我的心吗? 可你又怎么知道,一个人的心究竟长什么样子? 它的样子不是你想象中的好看,私心、恶意和自相矛盾堆积起来,甚至会丑陋,丑陋到谁看了都吓一跳的地步。 天呐,你怎么变得这么笨,人是不可以喜欢另一个人喜欢得不得了的。 到了这种程度,什么事情你都愿意去做,什么东西你都放得下,别人利用你怀疑你试探你,你也傻乐着配合。 不行的。 “林月瑶,你不开心?” 陆行舟把腰弯得更低,担心她哭了。 “别弯腰,伤口没长好。” 林月瑶说不清,除了难过外,还有其他多少感情。 “我没有嘲笑的意思,嘴巴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我很高兴你还能喜欢我一点点,哪怕是一个部位。” 林月瑶吞进最后一口冰淇淋,顺利把自己塞到动不了舌头。 她鼓着腮帮子在前面走,陆行舟在后边跟。 林月瑶现在不想聊天。 她怕自己自作多情,又怕自己没有自作多情。 休息时间,不想思考。 第25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24) 游乐园的设施与设施之间,到处都搭着小棚子。卖首饰的,卖零食的,做小游戏的,应有尽有。 林月瑶看中了射击摊子上的大胖熊玩偶。 和老板谈好了价钱,她扛起玩具枪瞄准,手不抖腿不颤,行云流水。老板一看架势,就发现不妙。 陆行舟凑过去:“我要那个蜜蜂抱枕。” “砰——”蜜蜂抱枕上边的气球下一秒就炸了。 “包菜小狗。” 包菜小狗的气球也炸了。 果然,开一枪,气球爆一个,指哪打哪儿。 林月瑶打下来三四个就停手。 陆行舟也想玩,接过来,摆弄几下。 “要哪个?” “向日葵。” 抬手一枪,拿下向日葵。 陆行舟没打算打下很多玩偶。如果手上全是东西,玩起来也不得劲。 把玩具枪还回去,林月瑶不经意间瞥了一眼。 上面有半个血掌印! 陆行舟也注意到了,抱歉地对老板示意,正要拿出湿巾把玩具枪擦干净,被林月瑶抢走:“什么时候流血的?是刚才过山车那边用了力吗?怎么都不说一声?咱们不玩了,回去吧。” “没事。”陆行舟拍拍背包,得意道,“都备着呢。” 重点不是这个! 林月瑶语塞。 两人先把玩偶寄存在老板那里,找了个相对僻静的地方坐着,处理伤口。 陆行舟拿下纱布,露出横贯手掌的狰狞伤口。 黑色的粗缝合线,崩裂外翻的鲜红的肉,被碘伏染成黄色的死皮。 不知怎的,林月瑶有些不忍心看。 他撸起袖子,清理完血污,拿两根棉签蘸着消毒水,压在伤口上。 “嘶——”林月瑶皱起眉毛,自己捏着自己的手皮,幻痛了。 陆行舟好笑道:“林警官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还怕这个?” “休息时间不是林警官。”林月瑶回答不出来,就转移话题。 掌心浮起绵密的泡沫,不能动。陆行舟递给林月瑶一截干净纱布,拉着另一头,请她帮忙剪断。 林月瑶剪断纱布,拿起来敷上药,一扬下巴,示意陆行舟把手送过来。 陆行舟奇怪地盯着她,她也奇怪地盯着陆行舟。 面面相觑半天,陆行舟反应过来,受宠若惊。 林月瑶捧着陆行舟的手,将敷了药的那一面纱布轻轻按在伤口上,松紧正合适地绕了几圈,拿胶布贴牢固。 “胳膊的伤口怎么样了?” “不深,好多了。” 陆行舟露出白牙,很开怀的样子。 这表情放在坏人面相上,不仅傻气,而且更真挚。 斑驳树荫打在脸上,一只眼睛被照成金棕色。 好熟悉……她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场景? 林月瑶一哆嗦:“我再买个冰淇淋。” “别把肚子——” 陆行舟话没说完,林月瑶嗖的一下跑远,蹬着风火轮的哪吒也比不上。 “——吃坏了……” 陆行舟打开好感度查看。 【好感度:70】 该说她很吝啬么?还是意志坚定呢? 表面上心动不已,实际半天下来就给两点好感,关不紧的水龙头半天都不止漏两滴。 最多最多的一次增加,也不过就二十二点。 还是看在人快死的份上。 太有原则了。 五分钟后,林月瑶啃着冰淇淋溜溜哒哒跑回来。 “去恐怖屋吗?有真人在里面耶。” “没问题,去呗。” 现在变成两个人溜溜哒哒。 他们走路的姿势和步调和谐融洽,好像这么一起走过千遍万遍。 走着走着,林月瑶警铃大作,心道不好,暧昧过头了。 当即鲸吞冰淇淋,然后助跑几步两米大跳,拉着套着青蛙玩偶到处飞吻的工作人员,胡言乱语:“美丽的青蛙,你的宝宝呢?” “还在水里爬不上来。” “怪不得小蝌蚪找妈妈哈哈哈哈哈。” 她真把自己说笑起来了,忘了自己本意是要摆脱暧昧。 陆行舟擦肩飘过,面无表情,幽幽地说:“公青蛙,生不了。” 笑声戛然而止。 随即持续放大。 去恐怖屋的一整路,林月瑶都念叨着“公青蛙”。 念叨四五遍就嗤嗤憋笑。 捏着嗓子再念叨四五遍马上爆笑出声,笑到最后变成震动模式,肩膀抖个不停。 她的笑点一向怪,笑声还相当有感染力,搞得陆行舟这个没想笑的人也莫名其妙把嘴咧了一路。好在他能忍,不然真要笑破肚子了。 跟着路标走到恐怖屋门口,两人脸都酸了。 排队取票,林月瑶擦擦眼泪,嘴角还没收回来。 前面小孩听到动静,转过身,纳闷问道:“姐姐,你在笑什么呀?” “刚才姐姐问一个青蛙说:‘你的宝宝去哪里了’……嗤嗤嗤青蛙说:‘在水里没上来’,我说……嗤嗤嗤,我说:‘怪不得小蝌蚪找妈妈’,结果……”林月瑶用大拇指指着陆行舟,“他说……他说……哈哈哈哈那是哈哈哈公青蛙哈哈哈哈哈公青蛙生不了……” 林月瑶拍着大腿。 小朋友从支离破碎的叙述中勉强拼凑起事情经过,从自己的小挎包里取出巴掌大的糖罐罐,同情地给两人各发了一颗糖。 “你们……算了,吃吧。” “谢谢你哈哈哈公青蛙哈哈哈哈……” —— 林月瑶瞪着双泪汪汪的眼睛去玩了,临走前一步一回头:“你不进去也别瞎跑啊。” 瞎跑后找不着人,可麻烦了。 同去的大叔拍拍陆行舟:“小伙子,女朋友都没进去呢就吓哭了,你真不陪她?” 陆行舟:“她笑哭的。” 大叔:? 入口分发手环,游客们都涌过去。 眼看着这批人兴致勃勃地进了名为“夜探病栋”的场景,陆行舟问工作人员能不能进监控室看看。 工作人员当即拒绝。 陆行舟指着纱布哀痛地说自己命不久矣,陪喜欢的女孩子出来玩最后一次,可惜身体不允许剧烈运动,很多项目只能她一个人玩,自己特别愧疚,所以想进监控室看一看,保证绝对不出声不录像,手机放外面也可以,付钱也可以。 “我还带了望远镜,就是为了在她玩的时候能注视着她。刚才她进去的时候哭了,我担心她害怕。” 工作人员问他们确定关系没有。 陆行舟一摇头,说两个人都不敢。 工作人员眼眶通红,拉开监控室的门,热情邀请:“去吧去吧。” 陆行舟如愿以偿,连连道谢,走了进去。 中控是个年轻小姑娘,被喊出去,和工作人员耳语几句,拿纸巾抽抽搭搭擤着鼻涕回来了,发现陆行舟还站在那儿,椅子也不坐。 虽然长得怪像坏蛋的,实际上挺有礼貌。 “哥,这位置你就坐吧,我站着。” 陆行舟忙道不行,推拉半天,从犄角旮旯翻出个木凳子坐。 小姑娘给他留好了最佳位置,这个陆行舟可不能拒绝。 监控里,林月瑶抱着胳膊,跟在一堆人后面游荡进走廊,路过监控时,还招招手,做出口型“陆行舟,这边不吓人。” 她知道他一定会看。 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不止是陆行舟快要把林月瑶的性格摸透,林月瑶对陆行舟某些行为的预判也几乎准到百分百。 小姑娘见两人隔空互动,又开始拿纸巾,满眼怜爱。 他们走到尽头,小姑娘拿起对讲机:“现在有四个病房,必须同时打开,同时进人,才有可能拿到线索。” 他们一共七个人,如何分配是个难题。 林月瑶大大方方:“你们两两配对,我自己一个人进,好吧?” 当然没问题,求之不得。 快速组队,黑暗中,各自抵住门,低声齐数:“三、二、一。” “哗啦!” 全都冲进去。 只有林月瑶那个房间,人刚进去,门就马上关死。 陆行舟身体前倾,显然跟着紧张了。 林月瑶反应快,拿起小手电开了看环境。 只见单独一张满是陈旧血迹的病床,发黄的蓝条被子下垂出一只苍白的手。 矮桌子上堆满了药盒子空瓶子和装着褐色液体的注射器。 墙角放着一具结满蜘蛛网的白骨模型,两眼黑洞洞。 小电筒光亮非常有限,只有直射的三十厘米是完全看清的,其他地方很模糊,未知感给人增加了很大的心理压力。 林月瑶上去就摸那只手,是塑料,顿时大喜过望,掀起被子钻进去,还不忘关掉电筒。 刚才门一关就晓得自己中了大奖,少不了被鬼吓。 她最怕突脸了,先躲为敬。 刚躲进去,扮演血色医生的npc就从管道里爬出来,拿着特大号碎颅电锯,张牙舞爪一通乱叫,发现没人。 npc用电锯左捅一下,右捅一下。 “出来!出来!手术!” 一电锯捅在床上,没反应,不甘心再捅一下。 林月瑶掀被而起,扭起来:“你挠我痒痒肉啦哈哈哈哈真卑鄙哈哈哈哈!” “……” 她揽着塑料病人爬下床,为了让npc有点成就感,尖叫道:“别杀我别杀我!我带你去找其他人!” 陆行舟用拳头抵住嘴,笑得眼睛眯起来。 中控在林月瑶耳麦里说:“趁他不备,跑!” 听中控的总没错,林月瑶撒腿狂奔。 那只鬼象征性捞了两下,打算就此放过,谁知中控在耳麦里叫:“让她把假人放下!别拖跑了!” 鬼医生眼神瞬间犀利:“收到!” 其他六个人此时也或多或少出了些状况,中控暂时把林月瑶搁置,管他们去了。 林月瑶还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呢,哪知道这鬼是正儿八经追啊,不得不拿出警校优秀毕业生的体能应对了。 一条短短的走廊,百米冲刺的速度全力奔跑,根本没多久就到了头。 鬼医生追上来,林月瑶早就准备好,身体一扭,灵巧地反窜出去,向着四个房间狂奔。 一边跑还一边对假人问:“咦?你怎么在这?” 随意找了个房间冲入,里面两人嚎叫起来,林月瑶抬手制止:“自己人!嘘!” 两人镇定下来,问她找到什么了。林月瑶哼哼哼地从口袋掏出线索来,三人一拼凑,得到了小半条故事线。 线索是病床上摸到的,她想都没想就揣进兜里了,什么内容也没看。 那两人嘀嘀咕咕猜了一阵,说是要去434号房。林月瑶让他们先走,自己找到斜上方监控,比了个耶,踮脚凑近,再次用唇语:“帅不帅?” 帅啊,怎么不帅? 夜视镜头下,她微微喘息,洋溢着开朗的笑,得瑟欢喜极了。 陆行舟的手指碰在显示屏上,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没法钻进去,为她把碎发捋到耳后。 他重新坐好。 当初两人挤在出租房的那段日子里,陆行舟常常帮卫如云吹头发。 他闻到那股香味就心里发软,软得要化了。 卫如云总会抬起脸亲他的下巴,笑着说:“你也留个长头发,我帮你洗。” 陆行舟就回她:“坏蛋,你才不会帮我洗呢,就是想给我扎麻花辫。” 她被戳破,把脸埋在头发里,欲盖弥彰地喊:“麻花辫多好看啊!麻花辫!” 卫如云,想要回归正常,我们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呐…… 中控又在拿纸巾了,哽着脖子对林月瑶道:“请!把!假人!放下!” 林月瑶咋舌,连连点头:“这就放这就放,哎呦我错了,别哭嘛……” 鬼医生追来了,她把假人往鬼医生怀里一推,趁着他接假人的功夫,自己矮身一滑,泥鳅似的窜出去,同时用力一扯又把假人捞回头。 鬼医生:“……?” 还回去的意思是,放在原来的房间里盖好被子。 第26章 只有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25) 林月瑶给假人放在病床上盖好被子,双指在太阳穴上一擦,回过身走路都带风,显然玩得兴奋至极,代入了那种从不回头看爆炸的大佬。 她摸黑独自上了绿光闪烁的电梯,去四楼。 走出电梯没几步,刚才先走的两人就蹲在那里,玩石头剪刀布。 “你们干嘛呢?” “决定谁去敲门……”俩大小伙子脸色发白,“从窗户里面看,绝对有个怪,我靠,太逼真了。” 谈话间,一个出石头一个出剪刀。 出剪刀的那个咬牙切齿怒目圆瞪:“不算,七局五胜。” “呸,说好五局三胜!” “我说三局两胜,完了你说不算,然后才五局三胜的!” 两个人掐着架,林月瑶则往前继续走,来到434病房外,好奇地趴在窗户上。 只见漆黑一片的病房里,隐隐约约散落着横飞的肢体与内脏。墙壁和天花板上用红色油漆画满了幼稚的小动物,液滴拉出很长,好似血泪。 一个矮小的人影在这中间缓缓踱步,姿态扭曲。 忽然,人影发现了林月瑶,怪叫着快步跑来,砰的一下撞在玻璃上,撞出一大片血迹。 林月瑶往后退了两步。 怪不得那俩不敢进呢,是怕鬼屋里混进真的…… “吱呀——” 生锈的门推开一道缝隙。 大概是看实在没人敢敲门,npc自己从里面操作,试图邀请玩家进来被吓。 门,开了,从里面? 林月瑶收起笑容,愣在原地,怔怔的。 黑暗里,打开的门、陌生人、房里的怪物、被排除的选项……视觉与思维的碎片,串联在一起。 电光石火间,她想通了一件事。 被害者怎么才能放陌生凶手进入家门? 因为被害者,也想要杀死凶手啊。他根本不会猜到最后死掉的,会是自己。 凶手扮作形迹可疑的样子,在外面多晃两下,门就自己开了。 凶手知道屋里有鬼怪。 他也知道,杀人成性又杯弓蛇影的鬼怪,是坐不住的。 林月瑶感到一阵莫名的眩晕,从尾椎骨窜出来的寒意让她冒出鸡皮疙瘩。 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了屋内。 鬼怪扑上前,画过特效妆的脸血腥狰狞,一双利爪漆黑可怖。 林月瑶下意识擒住鬼怪的双手,控制胳膊的关节。躲开利爪,绕到身后,快速卡住脖子。 她卡得很牢固,角度异常漂亮。 鬼怪的指甲碰不到一点她的皮肤,挣扎的双手只能挠在衣服上。 所以尸体的指甲缝里不会留下自己任何携带dna的碎屑。 鬼怪被突如其来的反击惊得双腿踢蹬,但到底经验丰富,晓得怎么对付应激的游客。 可这回他错了。 女人冷静到可怕,交替用着巧劲与狠劲,让鬼怪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出来。 和激烈的动作不同,她甚至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只有呼吸声略微粗重。 这样令人心慌的安静,侧面印证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很明确。没有任何犹豫的情绪,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她用力地拖拽,把鬼怪从门口拖到房间里面。 卫生间,去卫生间,用浴缸接血,这样不会因为脚踩鲜血而留下足印。 躲开满是酒杯的桌子,躲开肮脏的会滑动的地毯,后退…… 抬下脚,有小木凳子。 这里要向左躲一下,因为灯泡挂得很低,还在摆动…… 要远离一切可以被鬼怪抓到而拿来当武器的小物品。 她在脑海中模拟的浴缸里,把鬼怪压制到动弹不得,强行掰开他的下巴,露出脖子。 做出拿小刀的手势,然后……林月瑶说出唯一一句话。 “放松点儿。” 别扑腾太过,紧张的肌肉不好切开。 想象中的小刀用力插进鬼怪的脖子,割出一个不会喷血的半圆。 要小心,身上不能碰到哪怕一点点。 没错了,就是这样,如此简单。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抬起脸,松开鬼怪,说:“对不起,你没伤到吧?” “没……吧?” 鬼怪闷声缩在墙角,弱小可怜无助地抱住自己,恍惚间还以为真要被杀了。 林月瑶沉默一下,握住鬼怪的手,热情上下摇晃:“同志!这位同志你要立功了!啊呀多亏你了,我卡了好多天的问题被你解决了!” “你是警察?” “为人民服务!”林月瑶敬礼,声如洪钟。 npc被正义的光芒闪了一下,委屈问道:“有锦旗没有?” “何止!给你发奖金!” 一听,npc啪一下反握林月瑶,上下摇晃得更大力:“哈哈哈这怎么好意思呢哈哈哈,什么时候发?” “等罪犯抓到了,立马发给你。” 林月瑶寻思着,要是不审批,就自己掏腰包。 可怜见的,把人家吓成一坨了快。 回过头,俩小年轻贴在玻璃上,嘴巴张大,个顶个的傻样。 一比一复刻犯罪过程。 陆行舟也很惊讶。 这说明林月瑶把犯罪现场的痕迹、空间位置、物品摆放、尸体细节一切都一切,全部烂熟于心。 不仅如此,她肯定模拟了一遍又一遍,换了一种又一种,否定了一个又一个,才能在灵光一闪的现在,找到最完美的解法。 惊讶完了,陆行舟又在思考,是单对他一个人复刻,还是别的罪犯都可以? 情感上希望是前者,理性告诉他绝对是后者。 毕竟,只要她想,就能做到。 那边小年轻们嗷嗷叫唤:“姐!太帅了姐!” 林月瑶揉了揉太阳穴,在所有人看不见的角度,变得没有表情。 今天休息时间,明明不打算思考太多,至少先把压在手上的案子稍微放一放,蠢乐蠢乐的多开心。 现在好了。 她瞥了眼监控。 陆行舟,你也看见了吧? npc把线索塞到林月瑶手里,郑重道:“警察同志,去437。” 林月瑶深呼吸,重新露出八颗牙齿,拿着小卡片,道声谢,回头走出房间就多了两条小尾巴。 陆行舟“啧”了一声。 “救命啊——!别追我了——!” 前方不远传来尖叫,一个女孩子捂着脸使劲瞎跑,直直扑进林月瑶怀里。 黑灯瞎火的,两人都吓一跳。女孩子一抱,发现是高个子姐姐,手都不松了,眼泪哗啦啦流。 林月瑶挠挠头,把女孩子环在怀里拍拍背。 “没事没事,不怕啊,我们不怕。” 陆行舟酸溜溜地猛喝水。 不是酸林月瑶抱其他人,而是知道就算自己进去了,再怎么吓得魂飞魄散,她也不会抱他。 女孩说自己做另一条线的任务,要一个人走停尸房。 “全是鬼!” 她用震撼哽咽又呆滞的语气连续强调三遍。 林月瑶抱着矮不溜秋的女孩,跟抓个小玩具似的,拿出面巾纸给人家擦脸,大包大揽道:“乖乖,不哭啦,我去走。” 她说到做到,在停尸房里杀个七进七出,脚底抹了油也不带这么滑溜,八只鬼连扑带闪愣是碰不到衣角。 等拿着小卡片交给女孩的时候,三个人脸上写满了信任和崇拜。 怀里揽着一个,背后黏着两个。林月瑶虽然稀里糊涂地游离于恐怖氛围之外,却最终在一声声“姐姐”中迷失自我。 —— 林月瑶出来,发现陆行舟坐在门口等。 “好玩吗?” “好玩。” 她实在不想动脑筋,解密局没参与太多,追逐战和躲避战倒是玩爽了。 两个小伙子一看林月瑶边上站着个男人,关系似乎不错,你推我我推你,没好意思要联系方式。 女孩子可不需要顾虑这么多,闪着星星眼要了微信,随即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八卦地问林月瑶:“这位是……?” 看上去像黑道里的,手上还缠纱布呢。 “同事。” 陆行舟看着林月瑶的脸色回答。 林月瑶默认。 小女孩瞬间把陆行舟划入好人的范围。 能和帅姐姐一起逛游乐园的同事,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这是她的善恶观,姐门。 告别了玩家,卸完妆的npc走出来,是个清清爽爽的鲜嫩帅哥,不刻意弯腰之后,个子也高。 林月瑶捂嘴:“嚯!” 陆行舟也捂嘴:“呵!” 小帅哥跑到跟前,终于看清林月瑶长什么样儿,红晕从脸颊蔓延到脖子,结结巴巴道:“警、警、警……” 陆行舟:“林警官。” “林警官好,我我、是来、那个……奖奖金……” 他要到联系方式,脸更红了,身子对着陆行舟,脸对着林月瑶,试探性问到:“请问这位是……” 陆行舟从牙缝里挤:“同事。” 小帅哥放松下来:“欢迎下次来玩。” 这是个腼腆的男生,一抹额头,都没敢继续看林月瑶的脸,跑了。 林月瑶晃着手机感叹:“年轻啊年轻。” 一转头,陆行舟已经吭哧吭哧走出十来米了。 林月瑶追上去,纳闷地围着他转一圈。 陆行舟假装看不见。 林月瑶咳嗽一声:“陆行舟?” 不说话。 “陆行舟?” “……嗯,在呢。” “想什么呢?” 又不说话。 “陆行舟?” “想我的竞争对手呢。”他明显是要刻薄一下,又硬生生憋住了,“比我帅,比我年轻,性格也可爱,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也不会卷进杀人案。” 林月瑶看着那张开开合合的嘴巴,想,确实比你年轻可爱还清白,但是嘛…… “我对他不感兴趣。” “你要不要和他试试看?” 嗯? 林月瑶猛抬头。 陆行舟用手指抓紧背包带子,扭过头:“你身边好像总围着人渣,也该时来运转了吧。” 林月瑶戏谑道:“把自己骂进去了哦。” “我没说错。” 他轻轻咕哝着,认清现实似的,肩膀往下垮。 “不要瞎想,我现在忙都忙死了,没工夫和小朋友谈恋爱。” “你说的。” “什么?” 那人回过头,神情复杂难明,最后重归一个干净的笑。 “陪我坐摩天轮。” 天边有火烧云。 如同彩色国画里层层叠叠的渲染,浅黄与深紫交融,玫红过渡成暗蓝。 西边是隐月,东边是温阳。 他站在这样的天空底下,眉和眼都柔得像水。 啊……林月瑶丧气地想,真完蛋。 【好感度:74】 —— 他们在小吃摊买了蜜薯和板栗,心照不宣地,再也没有提起刚才的对话。 林月瑶看着陆行舟熟练地剥开板栗:“你好像挺喜欢吃这个。” 陆行舟给林月瑶抓了一大把黄灿灿的剥好的板栗仁,纠正道:“特别特别爱吃。” 而且还特别特别爱和你分享。 林月瑶不和他客气,把嘴巴塞得鼓鼓的。 要是客气不吃,陆行舟又得自己把自己气半死,闷头走出二里地。 果然,这棵被大石头压蔫的草苗重新支楞起来,开始极速投喂。 关东煮、水果糖葫芦、梅花糕和手抓饼。 林月瑶怀抱着一分愧疚与九十九分的饥饿,吃个精光。 陆行舟还很会鼓励,林月瑶吃完一款就把她夸得像朵花。 这谁不来劲啊? “我是不是吃太多了?” “饱了没?” “还能吃。” “那你就没吃多。今天运动量大了,正常。” 于是章鱼小丸子、铁板鱿鱼和烤肠也进了嘴。 逛吃逛吃,来到了摩天轮。 这是号称全国最大的摩天轮,大肆宣传在每晚八点的烟花秀中坐着它达到最高点的情侣会白头偕老。 现在是七点二十六分,摩天轮下排起一条长龙。 全游乐场只有这个项目不给vip走通道,如果他们现在开始排队,那晚八点一定能够出现在烟火下的摩天轮顶峰中。 对于陆行舟和林月瑶来讲,这样让情侣们趋之若鹜的宣传,令他们的相处变得更加无所适从。 要是现在排队,到时候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而周围的其他车厢里都是抱在一起的情侣。 狂野点的,还有可能吻作一团。 要是现在不排队,一个看天一个看地,说什么“啊呀又不是情侣,孤男寡女在烟火秀里坐摩天轮也太那个啥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也不带这么玩的。 陆行舟低头看地,扭扭捏捏说出半句:“哎呀又不是……” “旋转木马!!”林月瑶快乐大叫着打断他,“那边有旋转木马!先坐几圈再玩摩天轮!” 旋转木马排队的人也多。 林月瑶冲向旋转木马,满脸感激之色。 旋转木马!你化一场危机于无形!你才是游乐园的老大!过山车和大摆锤都不能与你匹敌! 陆行舟:“……” —— 旋转木马边好多小孩子,一个个殷切盼望。 林月瑶:“要不咱们老老实实排队,让小孩先上?” 陆行舟:“……好。” 排着队,小孩子们也无聊,会偷偷瞧漂亮姐姐。 林月瑶逗他们说话,很解闷。 “那个小妹妹说话好可爱,她问我能不能当她姐姐,她可以把零花钱给我买好吃的。” 林月瑶哈哈笑,碰一下盯着远处的陆行舟。 他一动不动,仿佛在观望。 “怎么了?” “那边……你看一下,穿蓝色毛线衣的小孩是不是不对劲?” 林月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孩子看上去七八岁大,还要奶奶抱着。 不对。 林月瑶拿起手机打开摄像头,照着这对祖孙,不停放大画面。 孩子是以公主抱的姿态被搂在怀里的,手臂软绵绵地耷拉下去。 “不像是正常睡觉。”林月瑶下了结论,当机立断跨出栏杆“不排队了,先解决这个。” 第27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26) 陆行舟没拉住林月瑶。 他站在栏杆内,望着她焦急钻入人群的背影,笑着摇头。 林月瑶,我亲爱的,正义感这么强…… 陆行舟同样翻越了栏杆,朝着林月瑶消失的方向追逐过去。 人太多了,都是来看烟火秀的。 密密麻麻、挤挤挨挨。 视线被遮挡,听力被阻碍。跑不出两三步,就非要停下来找个空隙钻。 林月瑶满脑子都是小孩的蓝色毛衣,来来回回地寻找。 作为警察,她更知道抓住人贩意味着什么。 那是千千万万个碎裂家庭的重生。 心脏砰砰跳,血液冲向大脑,玩恐怖游戏的时候,也没有这样浑身紧绷过。 她开始向周围的人求助:“您好,您有看到一个奶奶抱着穿蓝色毛衣的小孩吗?” “您好,您有看到一对祖孙去哪里了吗?奶奶抱着孙子。” “您好……” “您好……” 大多数人都是摇头,少部分人虽有印象,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如此庞大的人流量,如此迅速的移动分散聚集,找到两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林月瑶身上的热汗一层一层地冒,四处环顾,人头攒动,都不是她要找的。 混乱中,一只手攥住她的胳膊。 陆行舟用身体抵住汹涌的人流,声音清晰地传入林月瑶的耳朵里。 “去摩天轮旁边的灌木丛,我看见了。” 林月瑶没有经过思考,第一反应就是相信。 丢下“注意点伤口”的嘱咐,便向陆行舟所指的方向钻去。 她张开双臂,游泳一样拨开人群的浪潮。 “对不起,对不起。麻烦让一让,有急事。” 她不敢说可能有孩子被拐卖,那样会使家长们变得很紧张,情况更加失控。 越往边缘的地方走,人群的密度越低。 林月瑶简直是踉跄着扑进灌木丛和小树林,她甚至没有低头去看地上是否有会划伤自己的石头和树枝,满眼都是暗丛中的一抹蓝色。 然而来到近前,却是孤零零一件毛衣,没人。 —— 陈芳翠抱着迷晕的小孩走进树丛。 这是她拐卖的第一百三十二个孩子。 七八岁对下家来说已经有点大了,会记事,认得亲生父母,还会瞎讲话,不如一两岁的好。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个能卖五六万差不多,假如嫌弃是女孩,那就还得往下压压价。 陈芳翠进了游乐园,那是老鼠掉进了米缸,结果左找右找,啃了口难吃的糙米。 她心里憋火,把孩子重重扔在地上,准备给这个没用的小倒霉蛋换衣服。 孩子的头磕在石头上,“咚”的一声响。疼痛让她短暂地清醒了几秒,眼睛微微睁开,喉咙中发出细弱的呻吟。 陈芳翠从口袋里掏出浸了迷药的手帕,一把捂在孩子的口鼻上,力道之大,让人怀疑她能生生捂死孩子。 陈芳翠一手按着手帕,一手快速地扒下显眼的蓝色毛衣,换上棕色的卫衣,解散小辫子,拿围巾裹起半张脸。 她沉着脸,把孩子勒在怀里,有了这样的变装和抱姿,亲生父母离远点都认不出来。 往这片树林深处走,就是游乐园的围墙,围墙底下有个她和同伙偷偷打出来洞。 要是能钻出洞来,把小孩塞进车,那就真的万事大吉了。 一群人就跟在屁股后面找吧,找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毛都没有。 陈芳翠胳膊腿不比当年利索,抱着将近五十斤的重物不再是容易的事情。 刚才抱着孩子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还单手换衣服,已经很耗费体力了。 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行走,更是让她很快气喘吁吁。 背后,传来一声树枝被踩断的声响。 这里离最嘈杂的地方比较远,鼎沸的人声传过来好似被盖在盒子当中一样闷且模糊。 一根树枝的响动,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陈芳翠没有来得及回头,有力的双手便死死揪住了她的后衣领,不留情面地将其掀翻在地。 突然而至的女人先抢过孩子,后一膝盖直接跪在陈芳翠的脖子上,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下去。 陈芳翠还要挣扎,使出浑身的劲要移开女人的腿。 林月瑶把手按在陈芳翠的胸口上,按得她喘不上气。 “不许动!警察!” 宛如晴天霹雳的一吼,让陈芳翠的神色变了几变。 “这是干什么?误会!我抱我孙女……” “再说一遍,我是警察。” 林月瑶盯着陈芳翠。 那眼神,仿佛过了一遍冰水,冷凝又刺透。 她拿出手机联系警局,而陈芳翠的脸色逐渐灰死,动作幅度越来越小,不做无谓反抗。 —— 陆行舟赶到时,林月瑶正在来打电话。 “对,没错,人贩子,被控制了。”她冲他使了个眼色,继续道,“孩子还在昏迷中,不确定吸入多少迷药,打个120。” 陆行舟来到林月瑶身边,盘腿坐下,自然地接过孩子抱着,帮她举起手机。 林月瑶于是可以一心一意地把陈芳翠摁得动弹不得。 陆行舟抱小孩的姿势很标准,他俯身凑到孩子耳边,轻而急地问:“宝宝?你能听到吗?宝宝,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没有睁眼。 陆行舟连续喊了好几声,她才费力张开干裂的小嘴:“阳……阳……” “阳阳,闭着眼睛可以,但咱们不能睡,好不好?再困也别睡觉。”他握着孩子的手,“听见了就动一下。” 小手指乖乖动了动。 “阳阳真棒!阳阳是最棒的小朋友。爸爸妈妈马上就来了,咱们只要坚持一会儿就可以。” 林月瑶从没见过陆行舟这样耐心地说话,还夹嗓子。 他和小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多数是他在讲,阳阳偶尔回应。 不过正是这偶尔的回应,让阳阳一直保持着意识,撑到救护车和警车的到来。 阳阳的父母通过广播通报极速赶来,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了很多谢,才跟着医护人员走了。 警局的同志很通融,让陆行舟和林月瑶有空再去做笔录。 目送阳阳被担架送进救护车,陈芳翠被铐着手铐押进警车,林月瑶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假期彻底泡汤,但也不算白白浪费。 爱看热闹的人全围在树林边上,为了躲避,两人没有直接出去,而是绕了个弯。 走到一半,陆行舟让稍微休息一下。林月瑶立刻觉出不对劲来:“伤口裂了?怎么弄的?” “人多嘛,挤开了。” 林月瑶大致明白,恐怕是给她挡人群的那回。 陆行舟摇摇晃晃扶着树,捂住腹部,汗珠从鬓角滑落,还有心思开玩笑:“要不让救护车拐回来?我好像也挺需要的。” 她一看陆行舟这惨样子就心慌,哪有什么心思接玩笑话,真准备再打电话了。 “别别,没事,不占用公共资源了。” 他靠着树又滑坐在地上,掀开衣服,纱布上全是血。 把衣服下摆咬在嘴里,陆行舟从背包中拿出简易缝合器。 林月瑶没憋住:“你用这个!?” 陆行舟含含糊糊地回答:“不然……用绣花针?” “咱们去医院。” “不去。” “都站不动了还不去医院,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不去。” “陆行舟!” “说好了陪我坐摩天轮的,要是去了医院,错过今天,你猴年马月有空啊?” “那你也不能……你……你……” 林月瑶瞠目结舌,愤怒随风飘散,又觉荒谬又难以反驳,脑子一团乱麻。 陆行舟剪开纱布,露出腹部的伤疤。 这道伤疤比手上那道更深更长,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 缝合线宛如黑蜈蚣扭曲地爬行在人体,鲜血顺着腹部往下淌,裤子都湿了一块。 他捏住裂开的部分,缝合器咬住,“咔嚓”一声把线牢牢绞进肉里。 林月瑶的五官全部皱在一起,用气音感叹:“啊呀……嘶……” 总共绞了五下,陆行舟把缝合器收好,拿出纱布,眼见林月瑶踌躇极了,似乎权衡着是否帮忙。 男女之间,碰碰手和碰碰腹肌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 陆行舟当机立断,手一松,勉强地笑道:“帮个忙,我拿不起来了。” 纱布咕噜咕噜滚到林月瑶脚边。 林月瑶能怎么办? 认命…… 她拾起纱布,剪去脏污的部分丢了,洁白的放在一边备用,拿出药来开始敷。 陆行舟依旧咬着衣服下摆,一动不动。她听到了他的呼吸,浅浅的,慢慢的,悠长而谨慎。 消毒药水涂完,上消炎药膏。 陆行舟皱起眉头,喉结上下滚动。 果然还是疼的吧? 林月瑶放缓动作,小心翼翼地把药膏抹开。 接下来是缠绕纱布。 她把胳膊抡得滚圆,缠了一圈又一圈,居然没有一点点肢体接触。 一点都没有! “你……包扎技术挺好的……” “警校第一,跟你吹呢?” “……” 林月瑶有惊无险地给陆行舟包扎完,脑筋也转过弯来:“以后机会多的是,你现在不能再运动了。” “玩摩天轮不算运动,我坐着。” “那也得走过去呀。” 陆行舟松开嘴,拉好衣摆。嘴唇上有牙印,肿着,泛红,洇血丝。 “可是我真的想和你坐摩天轮,就现在。” 他这样说着,低眉顺眼的,不是要求而是乞求。 林月瑶不能理解他的执着,叹气归叹气,却最终答应了他。 —— 登上摩天轮的一刹那,她鬼使神差地扭过头,看到陆行舟的侧脸。 他的表情不像是开心,也不像是难过。 很久以后,林月瑶才明白,那个表情,叫“珍惜”。 是只有唯一一次机会的,“珍惜”。 第28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27) 烟火秀早结束了,摩天轮坐到顶峰也不碍事。 两人在乐园大门分别,才算一天的收尾。 逛一趟游乐园,陆行舟和林月瑶各自身心受创,嘴一张,魂都飞出来吊着。 叮呤当。 成就:约会。 简介:你俩多约会吧,好像挺有助于社会安定的。 陆行舟准备飘回家,林月瑶准备飘回局里。 陆行舟顿住脚步,问林月瑶:“去局里干嘛?” “办案啊,好不容易想通了一些关节,趁热打铁。”林月瑶有气无力,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注意身体。” “你才是吧?”林月瑶背过身,打开车门,却迟迟没有上去。 “怎么了?” “陆行舟,我最后问一遍,你确定你没问题吗?” “……突然问这个,早就说过了呀。” 陆行舟爬上自家司机开来的车,挥手告别,扬长而去。 林月瑶在车门边,慢慢把头发捋顺,良久,低低地回了一句:“……好。” 叮呤当 成就:最后的机会。 简介:呃哦—— 感性和理性两个小人翘着二郎腿。 理性小人双眼无神:“看你干的好事,我快撑不住了。” 感性小人比它还要憔悴:“要不别撑了,随她去吧。” “随她去?你比我更清楚会发生什么。” “乐观点,他说他没问题。” “你信?” “大半信。” “屁,我不信。” “要是真有问题怎么办?” 理信小人换了条腿翘着,歪在一边,道:“法律怎么办,咱就怎么办,不杀错,不放过。” 林月瑶坐上车,恶狠狠拉下安全带。 —— 陆行舟回家,穿过了怒视的父亲和关切的母亲,钻入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一切探究的视线。 坐到自己的电脑桌前,他伸出手:“平安。” 平安飞机耳,尾巴摇摇,不动。 “我是让你把钥匙给林月瑶,但没让你连我也不给啊。” 小黑猫把钥匙扒拉出来,踩着猫窝转了转,又趴着,将钥匙藏在肚皮底。 “平安,想从我这里拿好处,要学会变通。” 平安一听“好处”两个字,碧绿的猫眼瞪得溜圆,哪还有什么不满意,别说铁钥匙了,金钥匙银钥匙也给拿来。 它叼着钥匙,闪电一样窜到陆行舟面前。 陆行舟拿过钥匙,问念念:“平安是什么东西?属于这个世界吗?” 【有感检测一勋章,无感检测五勋章。】 “有感检测。” 平安仿佛被一巴掌拍在屁股上似的,炸了毛跳起来,惊恐地到处看,呲着牙哈气。 接着把自己快拧成了麻花,好像在避开无形的手在身上捏来捏去。 不过很快,平安找到了最享受的姿势,肚皮朝天,摊开四肢,发出呼噜呼噜声。 【检测报告生成中……】 【姓名:平安 性别:无(变化) 种族:无(变化) 攻击力:7(变化) 来源:神殿溢出能量的具象载体,需要部分世界之力维持生命。】 抚摸它的无形大手瞬间消失,平安蹬了蹬腿,意思让人继续摸,不要停。 陆行舟一边撸猫,一边打开自己的抽屉。抽出洁白的小纸片,慢慢悠悠地写。 “去了游乐园,而且停药超过24小时。和她待在一起,心里很安定、很软乎,人多也不怕了。” 短短两句,就此打住,按顺序夹起收好。 陆行舟点着黑猫湿漉漉的鼻子:“有求于我?” 平安撒娇,喵喵叫。 “光是会护钥匙还不够啊。” 平安急了,指甲全藏在肉垫里,开始在陆行舟腿上踩奶。 “……” 陆行舟弹它一个脑瓜崩:“看你表现。” 说着便把平安赶到一边去,自己打开了电脑,在查询页面上写下三个字。 李华清。 按下回车键,一张爽朗的青年照片出现在屏幕上。 旁边是一列又一列的介绍。 1994年生人,考入某某传媒大学,新闻系研究生,毕业后在某某媒体工作,曾出现在抗灾抗洪第一线,吧啦吧啦。 陆行舟一一搜索着他的新闻稿,大略地看散文和自传,要在网络平台上关注大号,用勋章揪出小号。 大部分时候,李华清都是个侃侃而谈的高知分子。 少部分时候,他的某些句子,让人越琢磨越不对劲。 “华国佬,一看到西方的动荡、倭国的地震,就鼓掌叫好,好像是自己端了枪上阵杀敌,这是一种民族的劣根性、自卑性,证明华国佬还是处于低等的兽性驱动中。” “西方的自由是我们这些困在牢笼里的人无法想象的,你可以去干你想做的任何事情,实现你想要实现的任何梦想。当然我不是说我们国家的制度是牢笼,然而承认落后是必要的。” 在网友的质疑下,他回复道:“华国佬只是一种自我调侃,就像你们喊外国佬一样。” 私密小号中,更是肆无忌惮了。 “阻止嫖娼合法化的究竟是些什么人?是担心自己没有利用价值的女人。哈哈。” “西方做得很好,堕胎就是犯法,只有这样才能拯救下降的生育率,全世界向它们看齐。” 陆行舟看不到一半,手就开始痒痒,也许将他从楼顶推下去是个好选择? 小世界布置的任务其实挺简单,任务对象一个接一个往上凑,陆行舟相信,用不着几天,李华清就自己来送死了。 —— 林月瑶回到警局,灯还开着,大家都习以为常地熬着夜。 有人看到林月瑶,惊讶地问:“你今天不是不值班吗?怎么来了?” 林月瑶急匆匆的脱下外套放在椅背上,道:“自愿加班。” 那人佩服地竖起大拇指。 林月瑶打开电脑,调出早先认为重要而截出的图片。 翻出纸笔,拔下笔帽,笔尖落在纸上的一瞬间,她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 她把手在墙上狠敲两下,敲出一大片红印,这才继续写字画图。 已知: 1、凶手正常进入房间。 2、凶手的最终目标为杀人。 3、被害人对凶手有杀意。 4、凶手提前踩点躲过监控,准备充足,手段老练。 5、犯案全过程。 未知: 1、凶手是否知道被害人身份。 2、凶手是否有警局内部信息。 3、凶手是否有前科。 4、凶手杀害被害人的原因。 推导: 凶手以可疑行踪诱使被害人开门,加之准备充足,证明其极大可能提前了解被害人详细情况。 既然了解被害人详细情况,那么凶手必然有警局内部信息渠道。作为潜逃多年的杀人犯,柳叶刀行动谨慎、身份多样,很难被普通人察觉异样。况且凶手突破了警察的包围圈,若没有内部消息,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 知道用浴缸接血,知道不能留下鞋印、指纹和皮肤碎屑,知道不能给被害人反扑机会。从凶手简单而缜密的作案过程来看,他大概率有前科。 有前科,凶手的作案动机也大差不差地浮现了:心理变态,连环杀人。 现在还剩最后一个疑点。 林月瑶用笔尖点着句号。 简单在门外晃荡两下,会可疑到让柳叶刀开门的程度么? 她点击着鼠标,一页一页翻着监控截图。 简单的晃荡不行,那就复杂的晃荡。 踩点。 连续踩点。 当然了,一切还只是猜想,没有确切的定论。 连续踩点啊……林月瑶把自己看烂了的监控继续拿出来扒。 这回她不扒形迹可疑的人,而是扒警局的人看。 她用三倍速,从十月十一号晚六点,专家小组及队员第一天踩点看起。 他们穿着便服,很容易淹没在人群当中。 林月瑶不得不反反复复地回放和快进,来找到每个人的运动轨迹。 全队核心人物十三名,她便拿着名单,挨个核实过去。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每人每天的服饰都不一样,每天的踩点轨迹不一样,行动范围很大。 她凭借着模糊的像素和惊人的辨别力,硬是描出三十九张轨迹。 旁边的同事实在熬不住了,拿出折叠床,小声对林月瑶说:“我就睡一会儿,定个闹钟,你睡吗?” 他怕闹钟打扰到林月瑶。 林月瑶眼里已有了血丝。 她想睡啊,想得要发疯了,白天在游乐园里耗费了太多体力,但是不行,真相就差一点点…… “你睡吧,我继续。” 第四天。 闹钟响了,同事并没有醒,睡得香甜而沉稳。林月瑶帮他关上了闹钟。 第五天。 天边泛起鱼肚白,林月瑶的手边摞起来五六个残留着咖啡液的纸杯。 第五天是收网前的日子,也是柳叶刀遇害的日子。 因为要收网了,所以大家的蹲点和撤退都要提前,晚上十一点半才真正倾巢出动。 监控器下分明地看见,那天和一名成员一起蹲点的陆行舟,穿着黑色卫衣。 黑色卫衣……白色卫衣…… 林月瑶动作僵硬地撑住下巴,继续写写画画。 已知: 1、蹲点时,黑卫衣。收网前夕,白卫衣。 2、此段时间内,与陈潇潇共处。 3、根据与其互动的回忆,疑似身上有两套卫衣。 她在“疑似”上重重划了两笔。 4、…… 林月瑶笔尖悬停,突然写不下去,猛地甩掉笔,大步流星地冲到警局门外。 彩霞漫天,秋风刺骨。冷意直往领口钻。 她把头“咚”地撞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清醒了些,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找到陈潇潇,打电话。 “嘟——嘟——” “嘟——嘟——”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她摁断电话,再次拨打。 “嘟——嘟——” “嘟——嘟——” “您好……” 机械音刚刚出来,那边接通了。 “喂?林警官?” 在节奏感爆炸的音乐和男男女女的笑声中,陈潇潇的声音有点模糊。 她醉了,又醉得十分快乐,十分放松,似乎在举手号召着什么,掀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 林月瑶隐隐约约听到,她在说:“今晚,我买单!” 林月瑶仍然把头贴在冰冷的墙上:“陈潇潇,去稍微安静点的地方,我有点话要问你。” 陈潇潇似乎醒了点酒,说声好,于是手机那边的惊爆音乐渐渐弱下去,直至完全消失。 “你问吧,林警官。” “现在我对你的所有问话,到时候都会出现在记录里,所以一定要如实回答,好吗?” “好的。”陈潇潇意识到严重性,语气沉重下来。 “现我方怀疑陆行舟杀害潜逃罪犯柳叶刀。十月十一号晚上九点到十点半左右,你一直和陆行舟在一起么?” 十点半,是林月瑶偶遇他们俩的时间。 “没错,是这样的。” 林月瑶微微吐出一口气,手指捏住鼻梁,问道:“那这期间,你们……” “等一下。” “你说。” 陈潇潇似乎在用清水洗脸,好让自己思维更活跃些:“不是一直在一起的,我等了他一段时间,大概……大概半个小时左右,我在东门,但他说我等错了,该在西门。” “你们打电话了?” “打了。” “听到背景音了么?是什么?” “听到了,是很多人的声音。” “你们在西门见面,他有什么异常?比如喘气、举止不自然或者其他。” “嗯,在河里丢板栗算吗?” “算。” “其他没有了。林警官,肯定是陆行舟做的吗?” “也不能说肯定。”林月瑶缓慢地闭上眼睛,“他嫌疑大……你跟他一连几天见面,在聊什么?” “虽然透露这个违背了职业道德,但是警官的问话我必须要回答的。”陈潇潇沉默几秒,下了决心,“陆行舟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正在同时接受药物治疗和语言干预。” “……精神方面的疾病?” “对,据他透露,在很早之前就有症状了,十岁左右。” “具体症状呢?” “暴力、轻微情感障碍。主治医生从他的行为举止和言谈中,推测有反社会倾向,不过还不能够完全肯定,没有实例。” “麻烦了。” “不麻烦,祝林警官一切顺利。请不要让无关人员知道陆行舟的病情,毕竟涉及隐私。”陈潇潇在那边轻轻地说,“还有,我为我曾经的行为感到抱歉。” “潇潇,没什么好抱歉的,你能清醒过来,就是对我最好的弥补。” 这是林月瑶而非林警官说的话。 陈潇潇走出了安静的地方,排山倒海的欢呼立刻涌来,好像在迎接今晚最受欢迎的女王。 林月瑶挂断电话。 分贝巨大的吵闹戛然而止。 残存的蝈蝈躲在草丛里,颤颤地、凄凉地,唱着秋天的歌。 风大了,呼啸着吹,灌入耳朵。 强烈的推背感,让林月瑶晃了晃。 她慢慢地蹲下来,抿起嘴唇,泪水忽然间滑落。 她用袖口擦眼泪,告诉自己:林月瑶,不许哭,找到实证,做你该做的,永不愧对警徽。 永不愧对。 第29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28) 林月瑶不允许自己浪费太多时间。 她重新站起身,憋气憋了一会儿,眼泪干了,眼眶不红了,才走回自己的办公桌。 同事被吵醒,还有些迟钝,问她:“你刚才去哪儿了?” 林月瑶收拾着桌面上的东西,抽出面巾纸擦擦鼻子和眼睛:“出去逛了一圈,好冷,把我鼻涕眼泪都冻下来了。” “啊,最近降温是蛮厉害的。”同事仍有睡意,说着说着音量弱下去。 办公室里也冷。 忽然之间,林月瑶没有力气再动,她颓然放下双手,定定地放空了一会儿,接着继续整理,可几下过后,她又没办法再收拾下去了。 来回挣扎了五六次,放弃,拉出折叠床躺下。 林月瑶戴上眼罩,黑暗瞬间覆盖,眼皮沉重却毫无睡意。 掀开眼罩,拿出耳机连上。 她盯着手机的时间,盯到眼睛发酸。 最后,点击通讯录里的一个名字。 这是她,第一次打通他的电话。 “嘟——嘟——” 耳机隔绝了所有细微的响动,好像全世界只有这么一种声音了一样。 “嘟——嘟——” 时间变得好慢,她睁着眼,心里觉着,不接电话也挺好的。 电话铃响的第三声,那边接起。 “喂?怎么了,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低沉的,柔和的,带着笑意的男声。那声音没有困倦,也不带丝毫被打搅的怒意。 她没有说话,疲惫地用小毯子包裹住自己,试图汲取暖意。 “林月瑶?”降噪耳机里的男声,如同温水一样将她缠绵地绕住,“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嗯……”她这样应了。 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正在起床:“你在哪里?需要我过去吗?” “不需要。”林月瑶使劲揪住自己心口的衣服,“陆行舟,你多说两句话我听听。” “好啊,想听故事吗?” “想。” “嗯……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让我看看从哪里讲起比较好…… “也许你知道有个词叫‘青梅竹马’?我们的主人公,就是这样一对。不过,他们的经历,一点也不甜美,一点也不顺利。我认为他们从来过没有什么拯救不拯救,而是两个在烂泥堆打滚的狼狈不堪的人相互搀扶着,好不容易爬上岸……” 他把声音放得那么柔,那么小,好像把她抱在怀里呢喃细语。 那不是童话,也不是需要应和的聊天。 陆行舟的说着说着停一会儿,似乎在思考回忆。 林月瑶没怎么听他说了什么,她要的是那声音一直都在。 她转向西边的窗户。 月亮还没有完全落下去,透明的、薄薄的一层,贴在浅蓝到深蓝过渡的天幕上。 她伸出一只手,让月亮停留在指尖上。然而手指尖稍微稳不住,月亮便划过去。 “……于是,假期里,男生会和女生一起在她廉价又破旧的租房中解决一日三餐。” 天没彻底亮,她静静地想。 “他们的交流其实不多,像两只小动物,实在没法活下去了,才挤在一起取暖。” 还是晚上,还是晚上。 “……总是有混混找上门来欺负,很嚣张。有一天,忍不了了,男生和女生各拿了一把菜刀,追出去砍。才十三四岁的人,跑到气喘吁吁,然后在深夜的街道上相视大笑。” 白天……再去处理这些事情,晚上要休息。好累……心口痛…… “……女生有个很远很远的目标,远到男生看不见,够不着……” 慢一点呀,月亮,慢一点落下去,我要找不到你了。 “……” 耳机里的声音变得好远好远,模糊的,飘着飘着,不见了。 “林月瑶,在听吗?” 细微的鼾声。 “……晚安,亲爱的。” —— 陆行舟打开卧室灯,满头的虚汗。 身上又疼又痒,抓挠皮肤也没法解决,那是一条条虫子顺着肌肉的纹理钻进骨缝,撕扯筋络。 他没有挂断电话,反而点开扩扬声器,把音量调到最高,方便听她睡觉时的呼吸。 陆行舟把被子团成一团,好像抱着一个人。 他感到忽冷忽热,从胃部到胸口都有炭火在灼烧。喉腔里,黏腻的血腥气在蔓延。 陆行舟不想下床去拿药。 他现在没有办法牢牢地抓住手机走路,又舍不得关掉电话,如果手机掉落,会打扰到她睡觉。 要是不拿手机,哪怕放大音量也非常非常轻的呼吸声,走出几步就听不见了,他也舍不得,浪费几分钟都舍不得。 陆行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贪婪又吝啬。 痛感强烈起来,宛如刀剑剐下肉来,蚂蚁于血肉中列队和攀爬。 他咬着被子不发出声响,把耳朵凑近仔细聆听。 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那是她的灵魂还存在的证据。 他好久没有睡在她身边了,曾经轻松就能做到的事情,如今比幻想还幻想。 —— 陆行舟没有合眼,等林月瑶醒了,自己挂断电话。 他看着挂断电话的提示,愣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爬下床,拿出药,数着塞进嘴里。 胶囊还好,咽下去就咽下去了。有的药片就非常苦,而且入口即化,厉鬼一样阴魂不散地缠绕着味蕾。吃得多了,平时尝菜都品不出咸淡。 他挪到衣柜前,打开,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含在嘴里。 糖也没有那么甜。 正要关柜门,陆行舟手上动作顿住,目光落在一件黑色卫衣上,混沌的脑袋清明过来。 ……肯定发现了吧? —— 林月瑶领着一队人上门,是早上八点。 她穿着一身利索的警服,走在最前面。 佣人差点吓死,急急忙忙短信通知喊老爷。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这如此装备齐全地闯局长家,饶是陆明德也没见过这阵仗。 他还在总部坐着呢,结果手底下人给自己抄家了。 佣人出去迎接。 林月瑶问:“您好,请问陆行舟在吗?” “在、在在在。” 吴妈领着众人进家,敲了敲陆行舟的卧室门。 陆行舟开门,身上还穿着睡衣,他似乎不太清醒,眨巴眨巴眼睛。 “陆行舟。”林月瑶出示证件,“跟我们走一趟。” “好,我换个衣服。” 他没有犹豫,答应下来,像前几天承认自己杀死毒贩那样果断。 林月瑶环抱着手臂,眼皮拉下,不让陆行舟的身影在自己的视线中多出现哪怕一秒。 心口还在痛,病了吧,等案子结了,去医院查查。 陆行舟换了常服,自动自觉走到林月瑶面前,手腕靠拢着递出去。 林月瑶摸了摸自己带的手铐,拽了好几下,居然拽不动。 身后的一位警员跨出两步,“咔哒”一声,给陆行舟的手腕扣上了。 “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从现在起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陆行舟默默地点点头。 事到如今,他也不慌乱,乖乖地跟着走。 警车里他闭目养神。 很累?昨天……没睡好? 林月瑶看了一眼后视镜,又强制地拔下自己的视线。 一直到坐在审讯室里,他都没有出声。 “姓名。” “陆行舟。” “性别。” “男。” 审讯他的不是林月瑶。 陆行舟把手指扣在一起,面上没有表情。 “知道今天叫你来是什么事情吧?一点也不惊讶?” “知道,柳叶刀被害案,你们林警官早就怀疑我了。” “不错,你作为犯罪嫌疑人,请如实回答我以下的问题。”警员拿起一张纸,上面写满了林月瑶建议他问的问题。 “十月十一日,晚九点到十点半左右,你有半个小时左右孤身一人,请问你在这段时间里干什么了?” “十月十一号是什么时候?” “柳叶刀死的那天。” “哦哦,那天啊,我在西门等人。” “一直在等?监控没拍到你。” “嗯?那边这么破,监控又少,拍不到也正常吧?” “下一个问题……” —— “林姐?林姐?” 林月瑶回过神来,看着呼唤自己的同事。 “招吗?” “说话像打太极一样。”审讯出来的同事摇头,靠在林月瑶的办公桌上,笑道,“以前不是智商不高么?怎么突然聪明了?要不林姐你去试试,搞不好就竹筒倒豆子了。” “……嗯。” “局长那边,你打算怎么交代?” “我顶着。不过要是不尽快问出来,局长一来,肯定会先让咱们把人放了。” “所以让林姐你去问嘛,谁不知道,你一招手,他就急巴巴地跑过去啊?狗都没他……” “张君宝。”林月瑶淡淡地打断,“可以了。” 她仰起脸,张了张嘴唇,要再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 陆行舟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不是她的狗。 不是任何人取笑的对象。 可他毕竟杀了人,让她抓住了。 而她,又让警局里都传遍这个消息。 林月瑶的指尖又在发抖,没有知觉。 她的舌尖在发麻,咽喉仿佛卡着铁块。那样冷冰冰,没有转圜的余地,卡到她要干呕。 她害怕啊。 陆行舟,犯法的杀一个就够了,争取一下能减刑。 杀一个就够了,够了…… —— “陆行舟。” 林月瑶最终还是亲自审讯了。 趴在桌子上的男人瞬间抬起头,露出专注的神情。 “鲁米诺反应测试了你那天的两套衣服,全蓝。你用消毒剂洗了。” “是。” “为什么?” “我把穿着去踩点的衣服全都用消毒剂洗了,我嫌那里脏。” 林月瑶不抬头:“撒谎,你还是担心自己无意中沾到血,所以掩盖血迹。” 她永远一眼看穿他。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应该不会不明白,是不是?” 陆行舟保持沉默。 林月瑶换了个坐姿,体态前倾:“你有精神病史,暴力倾向和轻微情感障碍。” 陆行舟的脸色变得苍白一点:“你知道了?怎么知道的?” “这你别管,我要告诉你的是,精神病不是逃避法律惩罚的好手段,不是你能为非作歹的理由。” “我……没有想利用精神病来……逃避……”他的脊椎略微弯下去,语气里带了点祈求,“我也不想得病的,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不想得病,但你杀死柳叶刀的嫌疑,并不会因此降低。” “我已经调理得很好了。”男人絮絮叨叨地说,“偶尔超过24小时不吃药也没关系,白天不会特别犯困,大多数时间也不会很暴躁,也不会弄伤自己和别人……” “停,我不是来问你这些的。” 陆行舟住了嘴,表情温顺。 【好感度:75。】 【好感度:74。】 好感往上跳了一格,马上又滑落下去。 林月瑶要喘不过气了,她大脑缺氧,简直没办法在这个审讯室里多待一秒,可无论如何不能够表现出来,也无论如何不能走。 两人相对而望。 昨天,他们还在游乐园里。 过山车、有奖射击、恐怖屋还有摩天轮。 玩具……玩具还丢在老板那里,没有拿回来。 林月瑶简直是庆幸了,好在没拿回来,少一分念想,少一点崩溃。 “陆行舟,早点承认吧。你我都清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拼命抵赖没有任何作用。你的辩解再如何圆滑狡诈,也是徒劳无功。” 陆行舟的脊椎又矮下去一截,就在林月瑶要以为他要招供的时候,陆行舟小声地开口,狭长的漆黑的眼,盛满了她不愿意懂的感情:“对你,也是徒劳无功吗?” 林月瑶的手攥成拳头。 不是。 他给她捧出的,不是圆滑狡诈的辩词,而是真正的饱满的诚心。 那样汹涌、热烈、澎湃、一往无前。 所以,不是徒劳无功。 可陆行舟你把一切都毁了知道吗?你把一切都毁了啊。 毁了是什么意思你懂吗? 是再也不可能了。 不会有任何回应,不会有任何结果,什么未来什么希望什么憧憬,通通灰飞烟灭了。 碎了!裂了!没了啊! 从你举起刀的那一刻开始,从血液飙飞出来的那一刻开始,所有人都无法回头。 陆行舟,现在这到底算什么? 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 一种黑色的氛围,在两人中间弥漫盘旋。这黑色浓郁到极点,沉沉地压在心头。 撕裂。 某个部分,活生生撕裂开去。 痛、麻、酸。 血淋淋。 “陆行舟。” 声音,控制不住地颤。 “嗯,在呢。” 陆行舟回答着,好像不管发生什么,只要她喊他的名字,他都在,一定在。 “你就杀了这一个,是不是?” 陆行舟用目光描摹她的脸,羽毛一样。 林月瑶爆发了,不管监控了,拍案而起,揪住陆行舟的衣领,逼迫他看向自己。 “是不是?看着我。” 她的眼睛泛着微红,睫毛被打湿成一绺一绺。 陆行舟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尖。 一触即分。 林月瑶心凉了。 他无声地告诉她,不是。 —— 有话说!有话说! 有没有宝宝很好奇小陆和小卫的过去呀?就像小陆说的,真是个长长的故事。如果好奇,我会在每个世界结束后写点番外哦,要是你们不嫌弃会拖延剧情的话(悄咪咪)。 还有最后一个事情要通知!真的真的要开学啦!鱼鱼以后搞不好两天一更哦……我这种手残,实在是提不上去速度。_ 第30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29) “林……” 小警员推开门,探了个头似要提醒,冷不丁见两人又像要打架又像要接吻,下意识把头缩回去。 回过神,他一拍脑门,奇了怪了,自己干嘛要心虚?于是把头伸进去。 这回再看,审讯室里的两人早就分开了。 “林姐,陆局长在外面,他让你先出来,。” 她回头望一眼陆行舟,那人已经趴在了桌上,对父亲的到来显得不甚在意……而且困倦。 林月瑶散开马尾辫,扎得更高些,冷冷道:“来了。” —— 陆明德环抱着双手,不耐烦地用脚尖点着地面。 林月瑶一从审讯室里出来,他便指着她的鼻子,张嘴就是一句:“婊子!” 林月瑶指向走廊外,和颜悦色:“除了局长,其他人出去。” 机警的人立刻出去了,少部分局长带来的拥趸一动未动。 “非要我说滚吗?” 林月瑶把嗓音捏得温和,像暴风雨前的风平浪静。 此话一出,拥趸们面色难看。当着局长的面,让他们滚,真是…… 她如此胆大包天、以下犯上,本来该是被众人骂到狗血淋头的,丢了工作也说不定。 可她的话语、表情和动作,都是那样不容置疑,使人没有胆子去忤逆。 一个人慢慢退出去,紧接着一堆人退出去。 最后一人稍微徘徊几下,向陆明德投去个眼神,追上大部队。 林月瑶把手掌举在自己面前,说:“可惜,没带指虎。” “你……” 陆明德话音未落,林月瑶一拳狠狠挥过去,坚硬的拳峰毫不客气地揍在老男人的胸口上。 陆明德短促地惨叫一声,直接被打得贴在后面的墙上。 林月瑶对陆明德露出八颗牙齿:“局长,搞清楚状况好不好?是你的儿子有嫌疑。你想先把他放出来,需要求人啊。” 没错,林月瑶大大咧咧,搞笑搞怪,偶尔神经错乱到脑筋转不动,上蹿下跳又容易把无关痛痒的小事搞砸。 但这不代表她好惹。 陆明德捂着胸口,眼神变得凶恶。 林月瑶二话不说,又是一拳过去。这一拳更不留情面,更痛,打得人眼冒金星,气血上涌。 “首先。”林月瑶竖起一根指头,“嘴巴放干净,我很早就看你不爽了。” “其次。”她竖起第二根手指,“陆行舟不可能被放出来。” 林月瑶揉了揉自己的拳头:“我知道你权力大、势力也大。所以我打的是你胸口,不是脸。” 她向局长貌似恭敬地伸出手。 疯女人。 陆明德是真的敢怒不敢言了。 林月瑶没等到握手,收回胳膊,笑容隐去。 心口上,烧着一团愤怒的火,难以浇灭,苦不堪言。 她快被烧成灰烬了,然而在成为灰烬前,还有太多话不能宣之于口、表露于人。 她讨厌思考人际,讨厌权衡利弊。思考就会痛苦,权衡就会敏感。然而现在的情况逼迫她去做这些,所以她只好发怒、狂躁,困兽一样见谁咬谁。 审讯室里隐隐传来喊声,是陆行舟在呼唤,他感觉到了一些不对的动静。 陆明德咧开嘴,欲骂又止,阴沉沉地想着,这女人不光勾引自己儿子,还敢打自己,迟早要把她弄死。 林月瑶眉毛一挑,抬起手,陆明德居然下意识往后撤退半步。 她嗤笑一声,打开审讯室的门:“三分钟。” 三分钟够什么!?这婊……疯子,她以为她有什么权利,她以为自己…… “两分半。” 陆明德埋头冲进去:“陆行舟!孽畜!你怎么敢!?” 陆行舟制止道:“林月瑶打你了?” 陆明德气得脸红脖子粗:“是,怎么了?那疯子就是你喜欢的?你个废物东西,没眼珠子的混球,想她当我儿媳,没门!” “不要动林月瑶。” “你……” “你不对在先,她打你没问题。你但凡敢下黑手,我马上咬舌自尽。你有胆子,我也有。” “混账!我来就是听你说这些的!?早知道你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当初怎么不把你直接打掉!?你必须给我回去,不能再丢脸了!你就算死也不许进监狱!” “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有什么法子。总之你不能让林月瑶受伤害。” “畜牲!狗一样的东西!白眼狼!” “爸,不然我会让你更丢脸。” 陆明德看上去快气死了,面色由涨红到铁青。 林月瑶出现在门框边,用力将门一拍:“三分钟了,出来。” 陆明德一个激灵,瞪着陆行舟,退出去。 林月瑶挥手:“局长走好。” 她目送陆明德强撑着走掉,依旧靠在门框上。 林月瑶之所以放陆明德进来,就是知道陆行舟会威胁他,一把掐住命脉的那种威胁。 在父子间深重得多的矛盾与相互牵制下,林月瑶暂时不会被报复,有时间着手展开合并,把她曾经怀疑是陆行舟所为的案件放在一起破解。 虽然嘴上说着不可能,但倘若陆行舟真被接出去了,她也不会过多阻拦。 因为陆行舟会搅得陆明德更加不得安宁。 这是林月瑶对陆行舟冷冰冰的利用。向左向右,向前向后,都有退路。 如果当事人的内心也和行动一样冷,那该多好…… 第31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30) 陆行舟最终还是被陆明德接回去了。 与其说是“接”,不如说是“押送”。四个西装革履的墨镜男把他团团围住,直奔家门。 以前,被围住的是间谍,陆行舟和林月瑶站在外面,谈着话。 现在,一个在里头,一个在外头。 林月瑶敲着脑袋,竟然回忆不起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们走得低调,甚至是灰溜溜的不敢给人看见。 不过,毕竟事情早闹得大了。局长的大儿子,才转了性子没多久,立刻变成犯罪嫌疑人,而且是就差最后一点儿证据就能入狱的那种。 这么好玩的剧情,谁都爱唠两句。 林月瑶对上黄文文的眼神。 那眼神里的担忧,根本掩盖不住。她不关心陆行舟如何如何,只关心林月瑶的状态。 下一秒,林月瑶朝她开朗地笑,比了个大拇指,道:“放心吧姐,我可是林月瑶。” 黄文文也笑:“行啦,你最厉害。” —— “回去以后,就给我待在家……不对,卧室里,哪儿也不准去,除非我命令!听见没有?” “听见了。” “不许联系那疯婆子,你的通讯设施我都监控着呢!” “好的。” “死性不改的东西,知道我为了捞你出来,动了多少关系、花了多少钱吗?你什么时候能给我挣个脸?我的面子被你丢精光了!” “爸,你好奇我究竟杀没杀人吗?” “闭嘴!以后这种话少说!有没有脑子啊?核心问题是什么你没搞明白吗?” 陆行舟闭上了嘴,把手铐晃动出哗啦哗啦的清脆声响。 【好感度:76。】 【好感度:74。】 【好感度:75。】 【好感度:74。】 念念不停地播报着,每次好感度上升,就被立刻抓回来,不允许涨哪怕一点。 她清醒,所以不被情啊爱啊蒙蔽,该做的一样不落,余地丝毫不留。 可她又清醒太过,能看透那情那爱皆不作伪,自己的心骗不了自己。 陆行舟也心疼,他宁愿林月瑶是表里如一的蠢蛋,是直来直去一根筋的小太阳。 可做了就是做了,计划进行大半,覆水难收,没有中止的道理。 “爸,我渴了。” “滚。” ……林月瑶就该多捶他两下,陆行舟靠在椅背上想。 车上暖气开得足,他昏昏欲睡。 即将入眠,车门猛开,暖气窜了个干净,陆行舟被冻得一个寒颤。 “出来。” 陆行舟乖乖出来,不用陆明德像个奴隶主般叫骂不止地催促,便走进家门。 陈菲一看儿子手腕还带着铐,当即嚎啕大哭:“我儿子命苦!怎么这么可怜!陆明德你给我有一个算一个,让陷害我的舟舟的贱人都付出代价!” “妈妈,别这样。”陆行舟做出一副羔羊般的无辜表情,“咱们先缓缓,不着急。” 陈菲捧着儿子的脸揉在怀里,揉了好一会儿才放开,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听你的,乖乖,去卧室吧,妈妈给你放了个餐桌,菜都热的。” “好,谢谢妈妈。” —— “被发现了。我早给自己做好心理预期,早料到自己的结局了,怎么死到临头,还是难过呢? “哦,原来是因为她啊。 “亲爱的,我只能悄悄地在无人关注的白纸上这样称呼你。当我们面对面,自惭形秽不足以形容我。 “早些时候,我常常想,这人不好、那人也不好,要是都杀了,该清静又漂亮,却从没想过自己死。遇见你之后,我倒是想自己死了,因为我这样不好、那样也不好,还控制不住自己在你面前嗡嗡地飞,一死,你该清静了,你清静又抖擞的模样,我不用想,就知道漂亮。 “你问我为什么喜欢你。亲爱的,再深一些,是爱你。你总是踌躇,不认为自己真能得到一个人的心。可你知道你是谁吗?你往那里一站,狂蜂浪蝶会自己扑上来。你质疑我爱你,而我要质疑你的质疑。我没有理由不爱你。我只是你疯狂的追求者中最令人厌恶的那一个。 “我向你圈着我的心脏 ,你不明白,它多渴望。 “上天不公。要我是个精神健全的人,我无论如何要把你抓牢。去一趟游乐园是远远不够的,要去两次三次四次,一辈子都去。光去游乐园也不够,国内国外,必须玩遍,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你爱做的想做的尝试做的,没有一个是不能满足的。 “你会对我笑,揽着我的脖子亲吻,在我身边跳来跳去。我们去看极光,去看草原,去看大海和银河。你要不愿意动了,咱们就找个美丽舒心的地方安家,每日相拥而眠,睁眼就是对方的脸。 “……抱歉,我又在臆想了。 “我毕竟是个不健全的人,臆想关于你的一切都无法实现。我要血、要杀、要惨叫和求饶。给自己撞得半死不行,非要给别人撞得半死才能喘过气。给自己放血不行,非要给别人放血才好吃下饭。实话告诉你吧——如果你真能看见——我磕药、滥交、飙车、混夜场,都是真的。我惶惶然逃避,狼狈如丧家之犬,最终无处遁形。反复崩溃、反复抵抗,又反复投降。 “不错,和你待在一起我心情好极了,药也能停一会儿,可我哪里敢赌自己不会伤害你?所以我对自己恼怒,因为我从一开始就不能够去接近。 “亲爱的,你对我有感情吗?我既害怕,又奢望。害怕是当你看清了我的腐烂,必然感到背叛与欺骗。奢望是,你喜欢我,一点点也好,我会喜极而泣。” “……” 这是遗书,也是情书,高尚的纯洁的,肮脏的龌龊的,都在里面了。 陆行舟写了很多,细细地剖白了“自己”。 他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否在杜撰。那字里行间溢满的爱意与真诚,收也收不住。 他给卫如云写过很多情书,卫如云也给他写了同样多的。恋爱时,有一年多相隔异地。这是他们间除了电话视频之外,联络感情的另一条枢纽。 一封信,漂洋过海,送到恋人手上。恋人急切又小心地撕开信封,去品味另一半十几天前浓烈的思念。 过去好久了啊,那些情书都妥帖地收着,兴致来了,还会拿出来看看。 他拿起信纸,吻了吻,封进信封,同样放在抽屉。 这样一封光是读着就倍感痛楚的,倒是独一份了。 他忽然侧耳倾听,陆明德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砰。” 陆明德踹开房间门。 只见陆行舟怏怏地坐在餐桌前,没有太多食欲似的,捡着米粒吃。 陆明德先埋怨他怎么一顿饭吃这样慢,什么也做不好,再提到:“给你联系了一个记者,很有名的,他明天会采访你,而且是到专门的地方采访!这些问题是他会问的,你给我准备好。” 陆行舟接过纸片,疑惑地念出上面的字:“第一个问题,您作为优秀警员,是否想到自己会有一天成为犯罪嫌疑人?您对此有什么想说的?” 偏向性有点太明显了。 “我不管你到底做没做,你反正不许认,就哭惨。也不许带上警局,都是疯婆娘一个人干的,知道吗?” “爸,我说过别对她下黑手,不然让你丢脸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陆明德当即暴跳如雷、怒发冲冠,跺着脚来回踱步道:“白生白养……白生白养……怎么不去死呢?真他妈丢脸……” 陆行舟把脚尖转了转。 陆明德,总把自己最在意的东西挂在嘴边不是个好习惯啊。 他转了几转,吼道:“总之,不允许说自己不好和警局那边不好!你给我找个替罪羊出来!” 陆行舟甚至没把头对着他,继续捡自己的米粒吃。 陆明德气咻咻地出去了,临走前不仅大力关门,听动静,恐怕还上了锁。 陆行舟把平安抱在腿上,给它顺毛。 小黑猫瘫成水,喵喵叫着。 “平安,这个怎么杀?” 小猫哪懂这些,愿意怎么搞怎么搞呗,到时候世界之力记得给自己舔一口就行。 陆行舟叹气:“真胖。” “喵!”平安选择性听懂人话,又羞又恼,在陆行舟大腿上拍出连环掌,滴溜溜跑掉了。 —— 与此同时,林月瑶带队再次进入泽平工厂。 雨夜里的工厂,宛若鬼魅的聚集地。而大晴天下的,除了破败就是破败。 先来到毒贩死亡的地点。 尸体肯定早没了,存留下来的是多角度的照片,还有测量数据。 “在死者家里搜索出小包毒品,品种多样,是个以毒养毒的毒虫。” “勘察报告有复印件,拿给我看看。”林月瑶询问着进度,“是自己坠亡的吗?” “……难分辨。”一个警员过来解释,“跳楼坠亡和抛尸坠亡,有一个尸体和楼房的距离差别。这人的落地距离很尴尬,两个可能都说得通。” 因为毒贩当时没什么力气,向前跳跃的力度很弱,而且楼房也不算太高,抛物线没有充分时间发育。 林月瑶拿着特写照片,凝视太阳穴上的血洞。 这个角度太刁钻了。 她用手比划着,怎么也比划不出来一个合适的姿势。 “文文姐……还有,张君宝,跟我上来一下。” 她走到两人身边目测一番,发现身高差不多,于是将他们带上厂房,靠近栏杆边缘。 “你们看,到底是什么姿势,能打出这样的伤口。” 两人略为难地对视一眼。张君宝比出一个手枪的姿势,在黄文文侧面挥舞。 “这样?” 黄文文半蹲下去,张君宝一手控制她的胳膊,一手顶在她的太阳穴上。 林月瑶皱眉:“别扭吗?” 虽然打斗过程中,任何姿势都有可能出现,但以陆行舟表现出的技巧来讲,他一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 不对。 她踩着梯子下楼,跑到外面,仰头观察。 该死的陆明德,尸体烧这么快,要是拉给法医解剖,还用得着这么困难吗? —— 陆行舟见平安不理自己,不甚在意地重新坐回电脑桌前。 他转着笔,同样陷入了苦思冥想。 在如今的情况下,短时间内想出一个破绽不那么大的杀人计划,也太考验人了。 他走到门边,大力敲击:“爸!妈!” 没有回应。 “爸!!妈!!” 佣人在门外略惶恐地问:“大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喊一下陆明德,快点。” 佣人很快去了一趟,带话回来:“老爷说……说不想见您……” “那你也帮我捎个话,就说这么多问题我背不上,让他带我去明天采访的场地,先熟悉熟悉环境。” —— 而距离两人都比较远的一栋楼里,摄影棚下,样貌三十多的青年男子完成了一次访谈。 李华清在记者和访谈主持人的身份中切换自如,他很为自己尖锐的问话而感到骄傲。 他对面色不好的访谈对象笑,伸出手来:“今天感谢您了,合作愉快。” 访谈对象是个企业家。 在谈话过程中,李华清对她的发家史一笔带过,对她几次三番从低谷到顶峰的努力轻描淡写,反而不停询问她失败的三段婚姻和孩子与财产的分配,尤其会自以为幽默地让她再结第四次婚。 脸色能好才怪了。 企业家优雅地伸出两根手指,捏着李华清的拇指上下轻晃两下,当面翻着白眼,走了。 李华清不生气,伸着懒腰,活动肩膀,庆祝自己今日任务的完成。 “明天要干什么来着?” “嗯……”小助理翻着行程,压低声音,“ 明天就一个,陆局长找的,不能带太多外人,就架个录像机聊天,这样。” 李华清一拍脑袋:“对,一个嫌疑犯,你说这事情搞得。” 帮忙脱罪,引导舆论,那真是缺德极了。 但是钱多啊。 聊两个小时就能拿,怎么不去啊? 就算嫌疑人真成凶手了,又不关他的事情,被骂两句无良媒体也不掉块肉。 李华清愉快地哼着歌,拿起外套,不时踢踏两下,走向摄影棚外。 今天真美好。 第32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31) 功能齐全的摄像机架在前面,红点有规律地一闪一闪。 两个小沙发,斜过来相对放着。 李华清放松地靠在左边沙发上,颔首笑道:“陆先生,准备好了吗” “……嗯。” 这位被怀疑是杀人犯的青年显得有些内向,声音舒缓,黑沉沉的眼不知看向哪里,显然心思飘忽。 就在几个小时前,陆行舟还能和李华清聊得非常投机,甚至能背出一些李华清写的句子,让其大为震撼感动,一顿饭吃下来,口干舌燥,话就没扔在地上过。 陆明德在一边都插不上话,郁闷地夹菜吃。 要不是顾虑到采访,李华清高低要开两瓶酒对吹,而非喝茶。 纵使如此,知音难觅,他也频繁以茶代酒相敬。 两人关系拉近,陆行舟直言自己不爱喝茶或饮料,李华清便大度地挥挥手,每聊到欢畅处便自己闷头将茶一饮而尽。 就是行程安排让李华清有些不满意,太赶了。 才吃完饭,马不停蹄,立刻就让人去采访地点,中途没有一点停顿和休息。 陆行舟解释说自己下午要休息,速战速决。李华清也勉强接受了。 采访地点在是陆明德几年前私人买下的写字楼最顶层。 本来打算开公司用的,后来因为经济压力、同行竞争、位置不好与老板身份敏感等种种因素,公司开了三个月便宣告倒闭。 倒闭的公司开始零散着拆卖。员工的办公桌和办公椅卖了,盆栽卖了,实心的红木大桌卖了,最高端的监控也卖了,反正能补一点亏损是一点。 不过楼盘没卖,还在按时交水电费。 陆明德总觉得自己有能够变现的能力与天赋。况且,当初公司的开张就遭到不少嘲笑,如今公司真倒闭了,卖出楼盘不就真的变相认输了? 这是底线。 陆明德认为公司倒闭也不怪自己,这栋写字楼里,还有好几家倒闭了,更多是搬迁出去了。 把顶层攥在手里,怎么也不卖,要让全世界知道他陆明德拿这块地方另有打算,不是经营不善。 经营不经营的先别提,目前这块楼盘唯一的作用,就是挑块地方布置布置,成为采访地点。 陆明德有自己的考量,他也晓得陆行舟不能太暴露于人前,不敢大张旗鼓地安排。 半废的楼盘,有地,有水有电,没人,正合适。 —— 陆行舟把自己随身携带的背包放在墙角。 李华清问道:“哎?里面装的什么?我看你去哪里都不离身。” “嗯……你也知道我不久前受伤挺严重的,伤口容易出问题,包里是应急的医用品。” 李华清表示理解和同情。 陆行舟扯着嘴角微笑,坐上沙发,看着沙发把手,轻缓地将胳膊放上去。 “现在,要开始了。第一个问题。”李华清咳嗽两下,“您作为优秀警员,是否想到自己会有一天成为犯罪嫌疑人?您对此有什么想说的?” “这我还真没想过。”陆行舟并没有笑,“我想说的是,法律会还所有人一个公道。” “您以前参加过很多大案件,破解过非常多的谜题,用以往经验来看,您自身的案子到底该怎么解呢?” “首先,纠正一下,这不是‘我自身的案子’,我认为每个案件关乎的人很多。其次……” 陆行舟侃侃而谈,偶尔才变换姿势。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李华清有点尴尬地叫了停:“等等,我去个厕所。” “你去吧,先把录像关了。” 李华清关了录像,匆匆离开。 陆行舟立刻起身,打开录像机,从背包里拿出小巧的笔记本电脑,用数据线将录像导进去。 接着,他也起身,跟上李华清。 顶层的厕所不好找,李华清站在空旷的外走廊正急着呢,陆行舟为他指了一条路。 李华清解决掉憋了许久的生理问题,一身轻快地准备继续。 陆行舟拦住他:“李哥,咱们上天台聊聊?” 私下里,他们是兄弟相称的。 “上天台干嘛?风多大啊。” “抽烟。”陆行舟拿出一包烟,给李华清一根,自己手里拿一根,“这里有烟雾警报器,很灵敏。” 李华清和陆行舟走楼梯上了天台。 天台当时也被陆明德买下来了,装修一手包,打算做个露天餐厅。 结果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公司倒了,赚钱渠道缩水,天台装修一半被迫叫停。 如今呈现给两人的,是满地石块,灰尘几乎没有,都被风刮走了。 陆行舟自然而然地越过警戒线,也不嫌弃地上脏,坐在一块水泥板上,自顾自点起烟,而后似是想起什么,拿起打火机向李华清摇了摇。 “喂,别离边缘这么近吧?” 李华清嘟囔着,也越过警戒线,把烟递过去。 陆行舟给他点上。李华清趁机朝下观望,是荒地杂草。 高空让他头晕目眩,不敢再看。 “你能吸烟么?”李华清望着陆行舟把烟圈吐出来,“不是还有伤?” “能啊。没事。” 陆行舟把他叫上来天台来聊天,可上来了,却似乎又不愿意开口,纠结半天,问道:“我……我爸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说什么?”李华清下意识吸口烟,简直要把烟雾吸进肺里,“没有。” 陆行舟抿起嘴,望着李华清,又是一副思绪飘忽的样子。 “李哥,我不是怪你或者怎么样。我想知道你们有没有计划,放心,我会配合的。” “就是……还在找你罪证的那个警员,女的,你爸让我多往她身上引导一下。” “嗯,好。”陆行舟把烟蒂丢掉,用手捂住眼睛,叹气道,“李哥,你信我是无辜的吗?” “我信啊。” 经过半天的相处,李华清发现这个小兄弟人是真好,也真喜欢自己的书和节目,其他事情上都沉默寡言,一和自己谈话就倾听地认真,点评常常点到自己心坎里。 同频共振,说的也就是这样了。 李华清想不通这样前途和心性一把抓的年轻人,有什么理由去杀个在逃罪犯。 “可是……” 陆行舟仍然捂着眼睛,感受到李华清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他顺着力道放下胳膊,不着痕迹地留意李华清拿烟的左手。 烟,快吸没了。 李华清很爱口若悬河地讲课,开导的机会送到面前,哪有放弃的道理。 陆行舟认真地听,偶尔瞥一眼李华清的脸,大多数时候把目光放在他举起的左手上。 李华清知道陆行舟习惯不看人脸,今天吃饭就是这样的。 他手指一弹,烟蒂落下。 “所以说啊,人生就是充满大起大落。社会很黑暗,人心……” 陆行舟笑了,朝楼底看一眼。 “李哥,说得真对。” 下一秒,他攥住李华清的衣领。 —— 陆行舟细细地烧掉两人遗留的烟蒂,一边走楼梯,一边拿手机发了个消息,到卫生间把手洗干净。 回采访房间,电脑显示录像已经传输完成。 陆行舟将电脑里面的视频快速剪辑拼贴,重新传导进相机里。 拿出背包里的医用品处理又在出血的手。 倍速播放。 前面是正常的采访,后面就是李华清说要去厕所,陆行舟坐在沙发上等。 等得不太耐烦发了个消息。 无人回应。 视频里的陆行舟满脸疑惑,似乎是要出去寻找,起身关了相机。 这莫名其妙多出的一段是他昨天录的。 他在沙发上抓出细小的划痕用来固定自己的坐姿,今天的手臂摆放也非常小心,防止两个视频的姿势对不上。 删去证据,完工。 把纱布剪碎了,分别冲进各个厕所坑位。 回头打开录像机,嘀咕道:“……差点忘了,我哪里也不去啊。” 在录像机一闪一闪的红点下,陆行舟一连打了好几通电话,全部无人接听。 最后,他打电话给陆明德:“爸,李哥出去上个厕所,现在都没回来。” “你不会去找他?” “他不回消息啊。你忘了我现在头衔多敏感吗?我是真被意外搞怕了。这里又没有监控摄像头,我最好得待在录像机前面。” 陆明德嗤了一声,挂断电话。 陆行舟锲而不舍,继续打:“你快点过来找人,我说认真的。” “我让保镖去。” 保镖吭哧吭哧坐电梯到顶楼,满层地找,毛都找不见。 陆行舟摸摸头:“还能长翅膀飞走啊?” 他让保镖扛起录像机:“别关,就这样下去。” 于是像明星录综艺似的,从顶层坐电梯到一楼。 一楼的人要多些,陆行舟逮着谁就问:“你好,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男的,戴眼镜,穿的皮夹克。” 逮着问话的人,无一例外瞪着被上班摧残的无神双眼,说:“啊?谁?没。” 注意到他身后的录像机,还记得勉强微笑。 忽然,一道尖叫划破还算平和的氛围。 “死人了——!死人了——!” 四五十岁的男人连滚带爬跑到前台,仿佛后面有脏东西在追着。 他肥胖的脸上煞白可怕,额头溢出细密的汗珠。 “后面的荒地上!死人了!” 真可怜,他的办公室窗户正对着荒地,夏天蚊虫多,冬天也冷。今天又要多个缺点,容易看见坠亡的尸体。 此话一出,胆大的组队去看,胆小的团团转,已经想到离职了。 陆行舟将录像机调转了方向,拍着混乱的人们。 画面外,他说:“不是吧?” —— 警车、警察……还有陆行舟。 黄文文一见到陆行舟,面上比打翻了调色盘还精彩。 陆行舟举起双手:“姐!我真没干嘛。” “叫妈也没用。”黄文文使劲瞪着他,咬牙切齿,“走一趟吧。” 第33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32) 一天前。 “死者的手机修不了吗?” “在水塘里泡坏了,维修师傅说比较困难。” 实验无果,张君宝被赶走和其他人做测量工作,林月瑶跟黄文文蹲在地上头碰头讨论。 一条思路走不动,那就换。她用手指在地上划出图案:“有个疑问,手机的自带灯光照射力度不强,陆行舟拿着上下扫扫,怎么就轻而易举发现死者了呢?” “而且……”林月瑶微微眯起眼睛,“他究竟在等谁?” 一个自带光源的人,在黑夜的泽平工厂是绝对的显眼。死者位于高处,视野更加开阔,怎么可能不会提前注意并且避开。 只要一趴,就可以形成完美视觉盲区,地面的人是不可能注意到他的。 趴到陆行舟走了,不是很简单的事情么? 按陆行舟的说法,当时死者显然毒瘾发作。而现场勘查的结果表明,案发第一地点没有吸毒工具。 这说明两个问题。 一、死者并非来此吸毒。 二、死者在监视谁。 “也有可能毒瘾发作,所以想不起来趴在地上?”黄文文沉吟。 “有可能的。到底是哪个猜想对,咱们掘地三尺就知道了。” 黄文文的视角下,林月瑶因熬夜而显得疲惫的眼里,闪出丝丝缕缕的凶狠。 那是死咬不放的决心,彻查到底的决心,不惧后果的决心。 “……月瑶,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她伸出手指一抹林月瑶青黑的眼圈,“千万别钻牛角尖,也不要伤害到自己。” 林月瑶朝她笑,灿烂的不得了,大白牙明晃晃:“记得。” 记得个头。 黄文文压下心中担忧,等林月瑶走远,低头把地上的图案用鞋底擦去,思考着安慰的说辞。 林月瑶把大家召集起来,言简意赅道:“需要调警犬过来帮忙。” “你的意思是?”有人没想明白。 “找明死者来此的原因。” 林月瑶深深地叹气,最近她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找不到,那此路不通,再换。 找得到…… 她抿起嘴。 感性小人嚎啕起来:“我不干了!” 理性小人坐在一边:“不行。” 它放开了声音,叫:“压不住了!要爆炸了!” “不会炸。”理性小人面无表情,“压得住。” 它不再理会同伴,于半空理出一道线路。 找到毒品,能证明死者在此做货物交接。 结合死者的毒贩身份、那日的躲藏地点,他很可能在等待买家。 那为什么不躲避陆行舟呢? 为什么,陆行舟轻而易举地找到他了呢……? 它虚虚地按在最后一个问号上。 接到任务,警犬训导员以最快的速度将缉毒犬送来。 神采奕奕的黑背一下车,便机警地竖起双耳,昂首挺胸靠在训导员的腿边,圆溜溜的大眼一眨不眨。 与它一起的,还有拉布拉多和史宾格。 训导员依次拍拍狗头:“飞燕、雪虎、闪电,找!” 一声令下,三条狗居然往同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众人连忙跟上。 三条警犬同时在不远处的厂房外围转圈,用湿漉漉的鼻子捕捉气味。 不到五分钟。 “汪!”飞燕在一堵坍塌半截的围墙边停下,提示着训导员。 训导员翻开砖块,找到一包装在防水袋里类似香烟的物品。 “大麻。”训导员见多识广。 有些人还从未近距离接触过这些,非常好奇和激动。 “我靠,真毒品啊。” “好像也不多?” “你说这些人哪来的胆子碰呢?啧啧。” “傻呗。” 林月瑶躲在人群的最外层,不说话。 理性小人踢开感性小人要来抱它的手:“现在应该是我主导。” 它静静地在问号下写出一行字。 他是买家。 —— 感觉如何? 林月瑶远离三三两两吃着盒饭的警员,托着下巴,发呆。 不真实。 她伸出手来,慢慢反转,让阳光均匀洒在手上。 暖的。 地面是硬的,墙是粗糙的,天是蓝的,云是白的。 哪里不真实了呢? 是陆行舟的转变太快? 忽而表露出不一样的性情,忽而展现了查案的才能,忽而杀人了,杀了不止一个,现在又有可能吸毒。 为什么? 一只警犬呼哧带喘地跑来,是雪虎。 它并不减速,把大脑袋扎进林月瑶怀里,尾巴甩得要飞。 林月瑶搓着狗脑袋,喜笑颜开:“怎么啦?我可没有吃的。” 雪虎一个劲蹭她,把软乎乎的嘴筒子搭在林月瑶手上,喉咙中发出小小的呼噜。 “乖宝贝,好可爱。”林月瑶亲亲它。 “雪虎!雪虎!”训导员在后面追,喊着拉布拉多的名字。 他抱歉地对林月瑶打招呼:“不好意思,没吓到吧?” 林月瑶摆摆手。 “它可能是感觉你不太开心,过来瞧瞧的。” 林月瑶捏雪虎的嘴,捏出一团手感美妙的肉。 它的皮毛是偏黄的奶白色,眼睫毛也颜色淡淡,鼻子有点凉,嘴里哈出热气。 她抬起头,训导员向警车走几步,扬起胳膊呼唤:“雪虎!回去了!” 雪虎掉头跑去。 训导员的脸,林月瑶没看清。或者,看清了,没记住,水珠似的划过。 但雪虎的触感又如此细腻。 而陆行舟带给她的触感,比雪虎、比队长、比叶天、比黄文文,都来得生动鲜活。 那么,真的?假的? ……靠,傻子啊你! 林月瑶骂自己,跳起来对着空气拳打脚踢,试图把不着边际的想法驱赶走。 黄文文刚想招呼她,就见这人在发疯:“变异了?” 林月瑶冷静道:“汪汪。” “……?” —— 林月瑶决定再找一回陈潇潇。 其实问倪展才是最佳选择,但人家病人多,非常忙,要提前安排时间。突击的紧急询问,容易耽误病人。 出于人道主义,能约的只有陈潇潇了。 她们在咖啡馆见面,不算非常正式。 陈潇潇这些天过得滋润极了, 和以前柔柔弱弱的样子全然不同。 她一见林月瑶,讶然地脱口而出:“你多久没睡觉了?” “哈哈,没事,死不了。”林月瑶憔悴地端起桌上的热美式直接往嘴里灌,“我天,好难喝。” “你、你你你加糖加奶啊。” 林月瑶撕开糖袋子,倒嘴里,晃晃脑袋,认同道:“嗯,好多了。” “……林月瑶,工作归工作,别给自己太多压力。” 林月瑶听在耳朵里,变成:“林月瑶……工作……给……压力。” 她点点头:“没错,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陈潇潇扶额叹气,她也明白,工作狂才听不进人话。自己能做的,就是尽力协助她,快快办完案子,获得休息。 “你有什么要问的,知无不言。” “别那么严肃,咱们不讨论太机密隐私的事情。” 林月瑶抓住椅子的边缘。 “有时候,你会不会觉得奇怪?” 下午三点的阳光把室内照得透亮,细小的粉尘在低空飞,金灿灿的。 陈潇潇用精致的勺子在咖啡里搅拌,加速方糖的融化。 “奇怪啊,我很奇怪以前自己是怎么活的。” 不对,不是这种奇怪。 晚霞下的陆行舟的影子,慢悠悠的在眼底走过。 他总是笑,微笑、大笑、坏笑。 被打了,也是呲牙咧嘴的笑,把糖放进自己的口袋。 糖还剩很多,没有橙子味。 他只在认为她察觉不到的角落,偷偷地疲惫。 其实察觉得到的。 他时常注视她,掩饰或不掩饰,仿佛认为她不会懂。 她懂的,那眼神的意思。 她忘了什么。 双手扣起,抵在额头,脸上覆盖大片阴影。 她忘了什么? “林月瑶?” 回神。 陈潇潇伸出手,略带强硬地将大拇指按在林月瑶的下巴上,用力往下拉。 林月瑶微微张嘴,下唇一阵刺痛,尝到类似铁锈的血味。 “这可不是不需要严肃的事情啊。”她收回胳膊。 林月瑶抿去嘴唇上的血,伸个大大的懒腰,憨笑:“嘿嘿,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后面有打算吗?” “按部就班,然后休假。” 林月瑶哼哼着,脚支在桌子横杠上,踩啊踩,晃啊晃,差点把咖啡杯撞掉,手忙脚乱地扶稳。 她们的空闲时间都不算多,聊了一个多小时便不得不意犹未尽地道别。 临走时,陈潇潇说:“瑶瑶,需要的话就找我。” “好哇。” 她站在路边,等待出租车。 大街上人很多,熙熙攘攘。 一辆黑色的车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中穿梭。 它的车窗贴上透度相当低的防窥膜,看不清里面的人。 林月瑶的视线不由自主被吸引过去,目送它消失在尽头。 “叭——叭——” 出租车响着喇叭,司机喊:“上来!” —— 一到熟悉的场景和工作环境,林月瑶立刻把乱七八糟的想法统统抛之脑后。 打印资料,检索现场、寻找技术人员模拟子弹弹道轨迹,拿着照片请经验丰富的法医观察鉴定…… 眨眼便晚上。 回家、吃饭、洗漱、休息。 眨眼又早上。 头发压在肩膀下面,扯着疼。 穿衣、洗漱、上班。 今天似乎可以清闲点, 她嘴里咬着肉包这样想。 毒贩手机正在修理,弹道模型加班加点在做,法医的报告已经写起来了。 柳叶刀案还需再审问,有效证据还真不多,不过没关系,毒贩案会成为突破口。 一切都是时间问题。 时间问题…… —— 时间问题个屁。 陆行舟再次被带回警局,让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 黄文文把他移交走后,难看到极点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一点。 她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想着该怎么告诉林月瑶,大家的工作量又增加了。 没等她想好,林月瑶自己跑过来,用肩膀撞撞她:“咋?” “陆行舟,被带回来了。呃——情况比较复杂,反正又有人死了,正在出警。” “警车走了吗?我也去。” “你去做什么?没点到呢。” “搞不好又要合并,我就去看看嘛。” 这个坏消息似乎对林月瑶没有造成很大的冲击,甩甩马尾辫,跑出门外。 “等等——!把我也带上!” 她不要审问陆行舟。 她暂时不能看到他的脸。 —— “所以说,陆明德把陆行舟搞过来做采访,结果记者在采访过程中出去一趟就再也没回来,摔到楼下死了。” 这案子没指定林月瑶负责,她不好强行插手,只能问问。 得到确认后,她安静下来。 直觉告诉她,就是陆行舟做的,没跑了。 可直觉又告诉她,要逮到狐狸尾巴,不是那么容易的。 果然,众人围着录像,一个个眉头紧锁。 “一共两个视频,前面的是正常采访,到李华清说要上厕所,关掉录像。后面一个是陆行舟打开的,一直到有人发现尸体。” 你说他谨慎吧,还没确定人怎么样呢就自证清白起来了。 你说他刻意吧,他的处境也确实太敏感。 “时间呢?两个视频相隔的时间?” “大概一分钟的样子。” 陆行舟伪造好第一个视频后传输回去,视频的生成时间就变成传输完成那一秒。 完全不可能杀人的时间差,就此形成。 林月瑶脱离大部队,用带着手套的手,推推每个窗户,包括男女厕所的。 都关得严严实实,装有防盗网,一个成年男性不会从这里掉下去。 她沉吟不语。刚才一路观察下来,也没有监控。 李华清的坠落地点应该不是顶层。 她准备到天台看看。 天台上有一部分装饰非常华丽,然而覆盖了青苔和蜗牛的空壳,显得加倍荒凉。 林月瑶穿好鞋套,才踏出步子,弯腰越过禁戒线,稳健地靠近天台边缘。 水泥砌成的墙,比较低矮,因为栏杆装到这一段之前就停下了。 她往下看。 一具背部朝天的尸体,像扁扁的蚂蚁,隐没在荒草地。 风不知从哪个缝隙穿过,发出一串尖锐的长长哨音。 林月瑶的头发被吹得往后扬,稍微混沌的头脑清明起来,好似灵魂重新找回对身体的归属。 她忽然涌起质问陆行舟的冲动。 那些冲动强烈到几乎压过了理智。 为什么死不悔改? 为什么还不停手?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结局? 陆行舟? —— 已经换长篇上来啦,作者有话说放不下,只好把感谢放到正文里了…… 今天的感谢名单: 深夜独行黑猫、酸梅酱酱、多惊蛰、赚钱养家的小麋鹿、天神山的日向宁次、爱吃山药鸡汤的兰妮儿六位宝宝送的为爱发电??? 还要感谢爱吃山药鸡汤的兰妮儿宝贝送的小花花 ヽ(*≧w≦)? 第34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33) 案件进入了尴尬的境况。 李华清的的确确是他杀而死,与他接触的只有陆行舟。 陆行舟毫无疑问没有作案时间。 “和他结仇的人不少吧?会不会有人提前得知了他的行程,守株待兔呢?” 这个假设待证明。 大家兵分三路,一路去调监控,一路继续勘察犯罪现场,一路检查尸体。 林月瑶跟着第三路走了。 已经有民警在维持秩序,不允许围观群众靠得太近。 林月瑶站在黄线以外。 其他人拿着摄像机和图纸把尸体的所有细节都记录下来。 她注视那具尸体。 鞋子飞落在身旁,袜子穿在脚上。 有泥土和青草做缓冲,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遗体也大致完好,出血不算明显,不过四肢不正常扭曲,断肯定是断了。 刑警们忙着给尸体盖布。 围观群众挤来挤去,辨认死者是否为自己认识的人。 林月瑶开始帮着民警维持秩序。 她说话好听,笑得好看,态度又礼貌,比起那些咋咋呼呼骂来骂去指他指你的家伙,群众显然更愿意听她的话,渐渐散去了。 她又没工作可干,静静贴到墙根上,开始查李华清的生平。 对于这人发表的言论,林月瑶不予置评。反正也死了,骂不出花来。 等啊等啊,一个小时才等来邀请。 “林警官,你也过来看看吧。” 林月瑶蹭的一下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钻到黄线里,向别人又讨来一副干净手套,换掉原本的,把盖尸布掀开一个角。 她和尸体的脸凑得很近。 口鼻耳溢血,还有不明肉块黏糊糊地落在嘴边的泥地上。 由于下落的巨大冲击,颅内压过高,尸体的眼球几乎突出了三分之一,睁着。 ……喂,他演得好吧? 让你死也想不到。 往下掀开一点,是尸体的双手。右手食指老茧很厚,临近的几根手指还泛黄,估计是个老烟民了。 再往下,尸体的背部。皮夹克光滑整洁,除了侧面溅上小小的血滴和泥点,没有明显污渍。 林月瑶盖上布,问:“尸体什么时候拉走?” “估计到晚上才行。” 林月瑶打了个招呼,直奔顶层。 采访室里,原封不动地摆着两个小沙发。 勘察人员和林月瑶讲:“沙发都是新的,同一时间买的。一个有些小划痕,一个没有。” 林月瑶:“有划痕的是陆行舟坐的那个。” “对。” 她暂时还无法把太破碎的线索拼凑完整。 不过,哪个地方不对,哪个地方就是陆行舟计划的一环。 跟着翻了一遍顶楼的垃圾桶,干干净净。 林月瑶再次进入男厕所,这回又发现了不一样的东西。 “嗯?” 某个洗手台是干净的,其他的都有灰尘。 说明有人用过。 嗯……不仅用过,还擦拭了台面。 众所周知,很多男性小解过后是不会洗手的,更别提顺手擦台面了。 如果是李华清做的,他用什么擦拭呢? 不能是衣袖吧,抛开卫生不提,皮夹克也不吸水啊。 如果是陆行舟做的? 录像中,可没显示他来过厕所。 林月瑶从一开始,就对录像的真实性存着几丝怀疑。 她转移战场,跑去监控室。 监控室塞了四个人,加上林月瑶是五个。 保安年纪大了,还是第一回遇到跳楼,而且据说明恐怕是个凶杀案,便惴惴不安地让出位置来。 “看,上电梯了。”一人指着电梯监控道,“目前为止,这天去顶楼的只有他们。” 没人提前埋伏。 监控室的气氛有些凝固了。 继不可能作案的时间差后,还有不存在的第三人? “不会提前一周埋伏起来吧,等待系统自删记录吧?” “不会。”林月瑶轻轻解释,“生活过一段时间,就肯定会留下痕迹,比如喝完的矿泉水瓶、吃剩的方便面桶或者面包外包装,但是顶层没有找到。而且,凶手真的提前躲进去也没有用,他在逃离时可没法也让系统自删。” 其他四人哀叹起来。 林月瑶悄悄退走。 连轴转让她有些脑袋疼,不得不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 问好话,陆行舟直接被丢在一边,不管了。 简直莫名其妙。 他问:“林月瑶呢?” “出警。” 黄文文连个眼神都欠奉。 看不到林月瑶,陆行舟顿觉待在这儿很没意思,趴在审讯桌上。 他用手指细细地在桌面上勾勒图案。 一个爱心连一个爱心。 快了……快了…… —— 太阳快要落下的时候,法医来了,准备把尸体拖走。 林月瑶才得以看全尸体的正面。 和干净的背面不同,正面满是泥土和鲜血,混杂着,十分肮脏。 血从前胸襟,蔓延到小腹。 猛然间,一块奇怪的血斑点闯入视线。 那是斜横向的狭长形状,半截融在其他血迹里。 林月瑶瞳孔骤缩,顾不得多少,一把揪起尸体的衣领。 “林警官,你在做什么?赶紧放……” “这样。” 林月瑶把手张开,又一次揪紧,好让大家都观察清楚。 那块奇怪的血斑点,在林月瑶手掌偏下的位置。 如果换做一个男人,那就恰恰好印在手掌正中。 她闭了闭眼睛,向法医笑道:“到时候,专门给这块血做个dna的检测,行吗?” 法医点点头,把她的要求记录下来。 —— 陆行舟没理,陆明德都能比哪吒还闹腾,这回陆行舟暂时还占着两分理,陆明德能任由他大庭广众之给自己丢脸吗? 必然是不能的。 任意人的窃窃私语,有意无意的瞥眼,甚至路过人谈话时的笑声,在他感受来都如同尖刀与斧凿。 他忍无可忍,恼怒至极,强行把陆行舟再次带回家。 陆行舟显得心不在焉,对辱骂左耳进右耳出。 对车窗哈出一口气,画了一连串爱心。 这回家里还有个陆千帆。 他很不可置信的样子:“爸!你把陆行舟带家里干嘛?” “因为他就是没杀人!就是被冤枉的!不能待在那里!” “我也不相信他杀人,但是你不能滥用职权把他带回来,而且还带两次啊!你……” “死滚!” 陆行舟丢去同情的眼神,陆明德转头给了他个狠的,也骂:“你也死滚!滚进房间!” 滚就滚。 陆行舟跑进房间,舒服地躺在床上。 不知道林月瑶那边的进度怎么样了。 他对自己伪造的视频有信心,一时半会儿找不出多少破绽。 可如果她足够聪明,凌乱的障眼法就不会有效果。 不需要找视频的破绽,不需要观察沙发的异样,也不需要在细枝末节的小地方寻找蛛丝马迹。 什么脚印指纹头发和碎屑,都没必要去关注。 只要找到一个点,他没办法做掩饰的一个点,眼疾手快,一击毙命,便足够她取得完全胜利。 而且是三个案子的胜利。 陆行舟把胳膊盖住眼睛。 想听她的声音了。 这个世界里,两人最亲密的肢体互动是鼻子对鼻子。 最亲密的精神互动是半夜打电话。 好清水…… 现在的想念,如同前五年的,来势汹汹,无法抵御,使人暴躁又哀伤。 他于是暴躁又哀伤地说:“念念,下个世界要是还敢这样,我弄死你。” 念念卡了壳,踌躇半天回答。 【您的身份确实不由我控制。】 “弄死你。” 【我会尽量与小世界协商的。】 陆行舟在床上躺了很久,一动不动。 就在念念以为他睡着的时候,陆行舟翻身下床。 “dna的加急检测出来要多久?你记得提醒我。” 【一枚勋章。】 陆行舟把裤兜翻个底朝天,翻出来一个,很窘迫。 “啧,这玩意儿就不能多给我一些?” 【需要您与关键人物多多互动。】 叶天作为最关键的人物,被送进去好久了,互动个大头鬼。 “那在我被捕的前两小时提醒我呢?” 【六枚。】 “去抢。” 【……正在抢。】 说的也没问题。 “一个勋章,记得提醒。” —— 平安无事的一晚。 平安无事的上午。 林月瑶自认为把心态全部调整好了。 她告诉自己,林月瑶,马上就解放啦。 马上就不用再纠结来纠结去,不用睡不着觉,不用难受得要死还得说自己没关系啦。 她自己哄自己,林月瑶,长痛不如短痛,结果终究会来临,怕什么呀?没什么好怕的。 下午,鉴定书送到手上。 她又在心里安慰。 林月瑶,抖什么呀?被抓的又不是你,被惩罚的也不是你,你做的事情挑不出错,你是天底下最棒的警察,打开呀,你抖什么呢? 她打开了,鉴定书说,这块血的确不是死者的。 是谁的呢?当然是陆行舟的。 她这样想着,翻了一页,上面写着一个名字,陆行舟。 林月瑶,林月瑶,呼气,吸气。 好了,结果出来了,你猜的一点没错,绝对准确,没有谁比你厉害,你是最棒的,是不是? 别抖别抖,不要让别人看出来,来,笑一个,要特别开心的笑,特别放松的笑,还要带一些些得意,和你以前抓到罪犯时没有区别。 你要说…… “我赢了。” 众人瞩目下,她笑起来,把结果展示给每个人看,宛如宣誓,宛如审判。 大家也笑起来,欢呼声鼎沸,对自己那么多天工作努力没有白费而开心到一塌糊涂。 恍惚间,林月瑶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来。 “出警!” 第35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34) 今天阳光好,可惜温度是凉的。 不知名的鸟,悠悠鸣叫,飞到远方去。 警车里空调开足了,倒是热,没一会儿,脸上泛起暖烘烘的潮红。 前额短短的碎发,湿漉漉地紧贴额头。 有人在说话。 谁? 不知道,听不清。 背上冒薄汗,冒出一层,汗毛就激一层,痒。 攥着手铐,不仅捂暖和了,而且还捂得发湿。 她沉默,把袖口卷上又卷下,似乎怎么摆弄都不满意。 车里太闷了,闷得她比热锅上的蚂蚁还难受,还没头没脑。 拉下一点车窗,冷风刺啦破进来,窜到哪里,哪里的暖空气就被绞杀得片甲不留。 她抬起脸,把鼻子靠近那条缝。 有人说:“哈哈,林姐紧张了,这可是个大功啊。” 茫茫然把头猛的一缩,下意识笑了。 她发现,摆不出表情,又必须摆表情的时候,微笑是最好的面具。 陆行舟,你也是这样吗? 手攥得太紧,稍微松一松,关节就痛起来。 也许她该把指甲剪短些,刺进肉里不舒服。 都怪他,她再也不会傻乐了。 —— 那晚。 他们站在摩天轮底下,她伸长脖子等待车厢。 车厢到近前,工作人员拽着铁杆,大喊:“快进,快进!” 摩天轮是不等人的,就算再慢,错过便错过。 陆行舟踏上去,工作人员推了一把,推得他差点摔进去。 林月瑶跟在后面上,悄悄瞪人,故意让工作人员推了个空。 车厢一点点升上去。 陆行舟在她对面,坐得很规矩。 “还疼吗?” “不疼。” 这就是他们仅有的对话了。 林月瑶把头发向后拢了拢,靠在边上,透过窗户看。 她先是看到了整个游乐园。 五光十色,炫彩无比,宛如幻想生灵出没。 人群在交错的大路和小路流淌,宛如一条粘滞的河。 过山车还在运转,上到最顶层,那么高,再脱缰野马般俯冲。 尖叫和欢笑接连不断,在上空盘旋,好远。 她不知不觉趴在窗口。 再往上,能看见整个城市。 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是银河,是光海,轮廓璀璨。 ……家啊。 那个小孩还好吗? 她的爸爸妈妈没有在哭了吧? 林月瑶把脸颊贴在玻璃上,看到陆行舟的侧脸。 光源一会儿被铁杆挡住,一会儿露出来。 他的脸上游弋着阴影。 黑黝黝的瞳孔,时而浓郁到与阴影融为一体 ,时而晶亮又剔透。 薄薄的唇紧闭着,不是开心,也不是难过。 林月瑶想叫一声陆行舟,却不晓得叫了名字后该说什么,只好保持沉默。 他转过脸,也贴到窗边,注视她。 他看她的目光永远都是柔的,缓的,像天鹅绒捧着瓷器,像丝绸裹着夜明珠。 让人接不住,回不了。 林月瑶生怕自己就此溃不成军,不敢再对视,睫毛垂下来,微微颤动。 到最顶端了。 在烟花中坐摩天轮的情侣会白头到老。 他们没有烟花,不是情侣。 所以啊,不会白头到老。 不会。 —— 她用力捶打软绵绵的小腿,免得到时候一个跟头栽倒在地。 好热。 把窗户又开大些。 —— 卧室的门早就反锁,卫生间的门也锁上。 陆行舟静静地等待浴缸蓄满水。 手指在水面划起道道涟漪。 —— “林姐,林姐。” 又是谁啊? 不要叫我。 “林姐,林姐!” 车门豁然打开,凛冽的冷空气席卷全身。 “到了。” 到了? 下车,腿没有像想象中那样软。 她站得很稳。 走得更稳,甚至可以跑。 后面跟着一连串脚步声,兴奋的,激动的。 耳边充斥着布料摩擦、树叶相碰、风还有心跳的声音。 渐渐的,那心跳声盖过一切。 砰砰——砰砰—— 耳膜在鼓动。 砰砰——砰砰—— 口鼻间的气流都灼热起来。 她从腰间拔出配枪,双手持握,靠在墙边,没有一丝抖动。 队员一个一个摆好动作,等到她下达指令。 她迷茫地扫过他们的脸。 不认识。 但她还是举起左手,利落地打起手势。 “冲!” “三、二、一!” 这门好像才修好吧? 又踹没了。 大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轰然落地。 手上全是汗,在裤子上擦擦。 “不许动!不许动!” 此起彼伏的吼叫炸响,好吵。 没人。 “林姐?” 有人求助地望向她。 她笑,一扬下巴:“卧室。” 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很陌生。 那种不像从自身喉咙里发出的类似于讲话的音调。 那么冷,那么志在必得,那么……没有起伏。 陆行舟的卧室门很快被打开了。 警员们平举着手枪,鱼贯而入。 “不许动!不许动!” 还是没人。 小黑猫惊得一蹦三尺高,随即死死趴在窝里,谁靠近,就凶谁。 “卫生间。” 她依旧保持着没有起伏的腔调,不去管小黑猫冲着她呼唤似的喵喵叫。 它叫什么名字? 平安? 真不好听。 她猛然踹开卫生间的门,一共踢了三下。 第二下就踢开了,第三下,一脚踩在水里,溅起水花。 水。 卫生间的地面到处是水,浴缸的水龙头还在哗啦啦地放,大股大股的水,溢出来。 水底有个人。 一双手,握着浴缸的边缘,青筋突起。 林月瑶一边走过去,一边戴上手套。 关掉水龙头。 人影穿戴整齐,静静地闭着眼睛,发丝缓慢地飘。 脸色惨白,包括嘴唇。 水还在溢出来。 因为水的缘故,面容有些模糊,她几乎看不清他鼻梁上的那颗痣。 她慢慢俯下身体,单膝跪地,想去碰一碰他的手。 却在触碰的前一秒毫无预兆地收回。 不能,挪动。 不能,破坏。 不能,碰…… 舌根处,泛起一点铁锈味。 发麻,发苦,发痛。 她把隔着手套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试图获得一些暖意。 结果,手是凉的,脸是凉的,浑身上下,冷到打颤。 有人在喊:“林姐!怎么样啦?” 她说:“畏罪自杀。” 她想她的声音里带着冰碴子,划得整个口腔都是血。 划得声带受伤,一个字,痛好久。 “畏罪自杀……畏罪自杀……畏罪自杀。” 怎么都在说这句话? 不会说点别的了吗? “畏罪自杀……畏罪自杀……畏罪自杀。” 别说了,别说了,求求了,别说了。 过来帮忙吧,来吧,都闭上嘴干活。 她从水里站起来,退出去,膝盖湿了一片。 平安趁着无人关注,从猫窝里跳出,在她的裤腿边蹭来蹭去。 她一摸,钥匙。 平安跑到电脑桌前,焦躁地转圈。 她打开抽屉。 一封信,一叠小纸,一本笔记本,一捆照片。 有人拿走照片,有人拿走小纸,有人拿走笔记本。 她拿起那封信,因为信封上写着:给林月瑶。 “……亲爱的,我只能悄悄地在无人关注的白纸上这样称呼你。 “……我只是你疯狂的追求者中最令人厌恶的那一个。” “……你会对我笑,揽着我的脖子亲吻,在我身边跳来跳去……” “……奢望是,你喜欢我,一点点也好,我会喜极而泣。” “然而事实上,我不敢知道你是否有一点点喜欢。一旦知道了,我就舍不得去死,舍不得。 “你那样明媚,那样灿烂,那样活泼而优秀,我是你唯一的污点,包括这封信,我想也将是你人生当中最大的耻辱 “真抱歉,我爱你,真抱歉。 “我死后,不要墓碑,不要骨灰盒,骨灰随便丢在哪个垃圾桶里就好。” “这封信,亲爱的,你要是不想看第二遍,就烧掉吧,烧给我,我会妥帖地收好。 “在地狱的十八层受刑时,偶尔拿出来看一看,作为慰贴。” 她把信小心翼翼地收好。 有人惊喜地喊:“哈!果然都是他杀的!这个杀人犯!该死的!” “畏罪自杀……畏罪自杀……畏罪自杀。” 还在说,不累吗? “……最终畏罪自杀。” 画面一转,法庭上,她口齿清晰地讲。 她把他抽屉里所有的东西都细细看完了,才能讲得如此好。 大家在给她鼓掌,为她的敏锐,为她的果决,为这跌宕起伏的案件发展。 法官的嘴巴开开合合,她使劲听,听不清,听不懂。 众人陆陆续续起身,她才知道,哦,结束了。 摇摇晃晃走出法院。 别人揶揄:“林警官,走路带风啊这是!英姿飒爽!” 原来是灵魂在天旋地转,身体只按照既定程序运转。 回家,她要回家,立刻马上。 法院外聚集了好多记者,长枪短炮,一应俱全。 “林警官!林警官!林警官!” 不要喊!不要喊!不要喊! 她奔跑起来,一辈子都没有跑得这样快。 仿佛有鬼怪在追赶。 回家!我要回家! 出租车司机看到她的脸,眉开眼笑:“啊呀!你是林警官,我在电视上看过你!” “哈哈,是吗?” 她感到自己声嘶力竭了,精疲力尽了,然而没有人察觉异样。 我演得也很好。 她想。 终于到家,快快快, 换鞋,换睡衣,快快快,关门,砰——窗帘拉起,躺在床上。 她喘息起来。 心脏的跳动,再次盖过一切。 砰砰——砰砰—— 她张着嘴,挣扎着,细细喊出一个名字。 “陆行舟?” 没有回答。 “陆行舟?” 没有回答。 她就只好自己回答自己:“嗯,在呢。” —— “陆行舟?” “嗯,在呢。” —— 天渐渐黑了。拉着窗帘也能感到的天黑。 她把脸埋在被子里。 溺亡啊。 那么痛苦,又那么迅速。 对自己可真狠。 眼泪,忽然滑落了。 她先是轻轻颤抖,接着不受控制,压抑的哭声冲破某种阻隔。 那是悲哀的哭嚎,如同深海里的鲸鱼的鸣唱,不能为人倾听与知晓。 只能孤独地、孤独地,一个人,在漫长的岁月里,消化。 第36章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番外) 我妈有个很好很好的闺蜜,叫林月瑶,我明面上喊姨,背地里喊姐。 她比我还皮,下雨天踩水塘,大冬天吃冰棍,半夜爬屋顶看星星。 没喊她妹,那叫尊老。 其实我挺羡慕她的,她是个大人了,大人不会轻易被妈妈打。 虽然有时候气急了,我妈会把她和我一起拽来,一人揪一下耳朵。 林姐喜欢嘎嘎笑,我也学她嘎嘎笑,我妈踢我屁股,说:“别学。” 我就换成嘿嘿嘿傻笑,也是林姐的招牌表情。 我妈踢我另一半屁股。 我还是个屁大点儿的小玩意时,林姐就没有男朋友,现在我长到她脖子那儿了,她还是没有男朋友。 我林姐貌美如花,还是个牛逼的警察。 咋?男的都瞎啦? 我偷偷问她:“姐,你不会喜欢女的吧?嗨,不算什么大事……” 林姐把薯片哗啦啦倒我嘴里:“瞎猜。” 此路不通。 我搓着手,向我妈八卦:“哎,妈,我姨怎么还没个对象啊?” 我妈库嚓一下把胡萝卜劈成两半,凉凉地说:“很闲?” “闲出屁了,妈。”我诚恳地回答。 “喏,扫地。” 她塞给我一把扫帚,我只好吭哧吭哧扫地。 我妈还有另外一个很要好的闺蜜,是当初由林姐牵线搭桥认识的。她姓黄,我也喊姨。 隔段时间,三人都要聚一聚。 当然,带上我这馋鬼。 林姐总是最后一个到,风尘仆仆,说:“哎呀,我的虎皮鸡爪!” 我妈骂她:“我看你像鸡爪,比我丫头还馋!” 嗯,她的确比我馋。 林姐伸出指头摇了摇:“咦!陈潇潇,哪有你这样说孩子的?” 咦!就是就是! 我妈双手给我呼噜呼噜毛,反驳:“贫嘴——算了,给你们专门点了两盘鸡爪。” “我爱你!”我们异口同声地喊。 林姐吃饭很香,我敢打包票,她要是去做吃播,一炮而红不是梦。 林姐吃完,心满意足地准备先走。 黄姨喊住她:“等会儿,你去哪里?” “局里。” 我林姐很会撒谎的,那叫个面不改色,张口就来。 很遗憾,我妈和黄姨就是能看穿她。 “年年都去,林月瑶,该……”我妈看看我,把后半句话咽下去了。 我勃然大怒,当即跳起来,给她们表演抓耳挠腮现场版。 什么东西是我不能听的!啊!?什么东西瞒着我,是我不能听的!? 黄姨和我妈一人抬一只脚,精准地踹在我屁股上。 我扑倒在地,老实了。 林姐嘎嘎笑:“干嘛呀你们?自家小孩儿,想听就听喽。” 我妈说:“听屁。” 林姐耸耸肩,给在场每人一个飞吻,潇洒转身挥手:“拜拜。” 我还趴在地上,企图告诉她们,好奇心得不到满足的后果很严重,我将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黄姨说:“肘子。” 我站起来,拍拍衣服,若无其事啃肘子。 —— 最近两天我妈出差到外地去,参加什么交流活动,黄姨忙着办案,林姐赶巧休假,把我接到自己家住。 我九点十分下晚自习,林姐站在车旁边等我。 她在吸烟。 夜幕让她的神色模糊不清。 烟雾从嘴里、手上的香烟里妖娆地飘,风一吹,就散。 她看到我,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再捡起来丢进垃圾桶。 “来啦?” 她扭头对着我笑,我觉得她和平时不太一样。 —— 我不是第一次来林姐家。面积不大不小,布置得非常简约。 其实,光是整洁这一项,就让我大跌眼镜了。林姐看上去不像个会收拾的人。 她把我带到自己的卧室,指着里头的书桌:“你妈说你正常有作业留到家做,上那边吧。” 我乖乖坐在书桌前,蔫头耷脑写作业。 数学题画图时,我画错一条辅助线,在文具盒里翻来覆去找橡皮,没找到,就喊林姐:“姐!你这儿有橡皮吗?” 林姐在厨房给我做夜宵,声音传过来:“拉开抽屉找一下!” 我拉开抽屉,找到了橡皮,还找到一盒糖。 你们知道的,我嘴馋。 我又喊:“姐!我看见一盒糖,能吃吗?” 林姐忽然乐不可支:“十几年前的!你吃呗!” 十几年前的,跟耗子药没区别了,我要吃下去,能看见太奶。 做完作业,我跑到餐桌吃夜宵。 林姐的保温工作做得相当不错,我吃进嘴里,还是烫烫的,香死人。 我宵夜吃到一半,问林姐:“十几年前的糖,怎么还留着呀?” 她温和地笑:“有人送的。” 我暗地里倒吸一口冷气,不会是初恋吧? 什么初恋敢让我林姐惦记十几年? “你们……” “不是。”林姐摇头,拿出一只勺子,“没拥抱,没接吻,没表白。” 说完,她一勺子插进我的蛋炒饭里:“香死了,给我也尝尝。” 我:“嘎!” —— 要我说,吊人胃口就该判刑。 我惦记林姐那个“没拥抱没接吻没表白”的家伙,比自己恋爱了还魂不守舍。 林姐嘲笑我:“出息。” 过了一会儿,又问:“想知道啊?” 没出息怎么啦?我就没出息。 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所以这个周末,她带我出门了。 学生党的假期超级宝贵,但用在探寻八卦上丝毫不亏。 单押,耶。 本来以为她要带我去墓园之类的,但她往市区开,我又变换思路,以为她准备带我睹物思人。 可她开到一条街就停下来,把我拉下车,来到路灯旁。 我茫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问:“林姐?你终于打算趁我妈不注意丢掉我啦?” 林姐嗤笑:“这么大个人,丢哪儿都能自己摸回家了。” 嗯,倒也没错。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掏到一半,看看我,忍住了,放回去。 “他的骨灰,被我丢在垃圾桶里,就这儿。第二天,垃圾被倒了。第三年,道路规划,垃圾桶没了。” 林姐淡淡地说。 我惊得愣在原地。 不是……这……啊?你…… 林姐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脑残富二代追她。 她是什么人啊?她才看不上。不过,他帮她看清了另外一个渣男,哦,那是另外的故事了。 林姐说,脑残富二代不是一般的脑残,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围着她谄媚地笑,一张恶人脸,每天都冒粉红泡泡。 给她贵的,花里胡哨的,都不要。他就研究她的喜好,投喂小零食,外卖还有糖。 他其实很厉害,别人破不了的案子,他一个人一晚上飞快地找到了线索。 别人都说没用,被绑架者早死啦,他不信,单枪匹马就把人救出来了。 他和她去游乐园,她玩得好开心。他受伤了不能玩,用望远镜看她,也好开心。 林姐说,换做你,你喜不喜欢? 我思考一下:“呃——挺喜欢的?” 林姐手指在路灯上一磕,仿佛在抖烟灰:“可是,他杀人呢。” 不是……杀……什么?啊? 他一共杀了四个,其中三个都是违法的。 在逃罪犯、毒贩、绑架者还有一个无良记者。 林姐说,哈哈,真让我好找,连环杀人犯就在身边。 林姐说,蠢死了,有精神病不知道早点系统性治疗啊。 瞒瞒瞒,净会这个。 一会儿又说,倒霉死了,怎么就他治疗不好呢?你妈和你妈的师父,那么厉害,他也按时吃药了,怎么就治不好呢? 林姐说,换做你,你能和他在一起吗? 我摇头:“不行不行不行。” “对,喜欢,但是不能够在一起。” “然后呢?你抓他了没?” 她靠在路灯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抓啊。不过没抓到活的,赶到时,他已经自杀了,溺死在水里。” 我小心翼翼地问:“那……为什么……骨灰……” “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让我这样做的。他爸妈不同意,给我一通闹,我当着他们的面,直接把骨灰丢进垃圾桶里。” “信?” “嗯,烧了。” “啊?” “我不想烧的,可是他说,这封信能让他在地狱十八层受刑时好受点,我就烧给他了。希望他不要觉得,我不想再看第二遍。” 其实很想很想的。 思念如同蜘蛛的丝,黏的,绕的,细的,把人裹到密不透风,动弹不得。 每时每刻,每刻每时。 我感到心脏缩起来,闷闷的,喘不过气。 林姐给我擦脸,无奈地笑:“啊呀?哭啦?小丫头片子挺感性。走吧,咱们去吃肯德基。” 我抱住林姐,大庭广众下打一个哭嗝:“我要全家桶。” 林姐很豪气:“吃!” 我爱死她了。 —— 我妈出差回来,我也跟林姐告别了。 我和妈妈讲,陈年往事我已经知道啦。 妈妈沉默了。 我说:“妈?你不会担心这对我幼小的心灵产生阴影吧?没事啦,我扛虐得很。” “我担心你干嘛?”我妈把眉毛皱起来,“我担心你姨。” 妈妈说,这才不是陈年往事。 林月瑶的伤口,还是新鲜的,所以她们从不敢碰。 妈妈说,林月瑶有时候会小声喊一个名字,侧耳倾听一会儿,然后用更小的声音回应自己。 偷偷摸摸的,假装他还在。 妈妈说,这就是你的抗虐? 我哭得稀里哗啦:“呜呜呜……我错了,我不抗虐……呜呜呜我不抗……” 我妈嗤笑,说:“小丫头片子,你妈当初那才叫抗虐呢。” 说着,塞给我一把扫帚。 “扫地去。” 我呜呜咽咽地扫地。 —— 最近老有个男人在我家附近转悠。 他看上去年纪不轻也不老,面容不丑也不帅,有点气质。 终于有一天,他拦住我,问我:“你和陈潇潇什么关系?” “母女关系。” 他的眼里陡然爆发出凶光,吼道:“你爸是谁!?说!你爸是谁!?” 我暗暗把书包滑到胳膊上,准备时刻扔了跑路:“我是领养的,大傻逼。” 他忽然舒心了,有心情打量我:“哦……领养的。” 他看我的胸和腰,看我的腿,透过校服看我的内裤。 他说:“是个口嗨嘴臭的小萝莉。” 我比一个手势说:“脑子里装的都是屎,嘴巴里喷的都是尿,真是上下两个洞长反了,我要是你爹现在就上吊。傻逼,干你前列腺。” 他似乎被我激怒了。 我拔腿就跑:“怎么着?爽了?屁股撅起来了?真骚!早被干过了吧。从来不挑位置,大街上就能发*(消音)。” 我悄悄告诉你,有人开黄腔,你要学会主客体置换,把他变成那个被臆想的对象,把他变成那个任人宰割的鱼肉,把他的一切理解为欲拒还迎、意犹未尽、搔首弄姿。 别怕,你会发现,真的好爽。 我讲得好大声,大家朝我这里看,我不跑了:“你看啊!继续看啊!不是想看我胸衣看我内裤吗!?这么羡慕,老娘的月经血借你用用怎么样?要不你还是切掉吧,不能小小的就装作没有哦!” 切,德行。 我还不及我妈十分之一功力,他就已经破了大防。 —— 我问我妈,那个男的是谁。 我妈沧桑地叹气:“我的二缺岁月排泄物。” 懂。 谁没有个二缺的时候。 但是我原谅我妈,却不能原谅那个男的。 于是我躲在被窝里背小词儿,保准骂得他抱头鼠窜,比酸菜鱼还酸爽。 我妈敲敲我的房门,我把小词和手电筒藏好,清嗓子:“准奏!” 她配合我:“喳,来报,问题处理好了。” 我惊叫:“怎么都处理好了!?我的小词!背了好久呢!” “你老娘还是比你多认识那么点人的。”她晃了晃手机,“我打电话给他老婆了。” 我继续惊叫:“啊?这玩意儿还有老婆!?” “他老婆叫沈艺……”我妈顿了顿,决定跳到最关键的地方讲,“那人来头很大,但是沈艺的背景和他半斤八两,是个什么隐世家族的小姐。沈艺占有欲非常强,因为他一出门就沾花惹草的,所以平时甚至不怎么允许他出门,吃穿用度都是自己一手包办,电子产品都没收,只要他待在家里和自己造娃就好了。” 我鼓掌:“牛。” “现在大概…生了六个了,一旦她老公表现出厌烦什么的,就立刻回娘家哭诉。” “他反抗吗?” “只要他还想当继承人,想当家主,就不能没有沈艺,因为每一任家主的妻子都是沈家的女儿。” “……妈,我在听什么小说吗?好离谱。” “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俩天造地设。” 我妈亲亲我的额头,柔声说:“乖乖,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呢,晚安。” “好——晚安。” 妈妈关上门。 我睁着眼睛。 妈妈接了林姐的电话,外放的,隐隐约约有些声音,我认真听。 “你看哦……潇潇,有星星。” “喝醉了?” “喝了……一点点,今晚真漂亮。” 我睡了。 第37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1) 【提示,第二个世界是小甜饼。感觉第一个世界还行吧?喜欢记得给好评呦~啾咪!】 【年龄差警告!差十一岁。】 【已完结】 —— 【好感度:100。】 林月瑶不能爱活着的陆行舟,只能爱死掉的。 【灵魂碎片载体死亡,灵魂碎片自动提取。恭喜您首战告捷。】 陆行舟感到自己漂浮在黑暗中,昏沉了很久。 窒息感从头褪去,感官渐渐回来。 【第二世界,开启。】 “啊哈……” 小巷内。 刚下过雨夹雪,地面泥泞肮脏。 陆行舟趴在地面,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模糊,勉强能看见凌乱的脚印散落在四周。 他穿得也不多,趴着非常冷。手指冻得通红,嘴边呼出的气变成白雾。 胳膊、膝盖弯、肚子还有后脑,从痛感来推断,绝对刚被打过。 手上似乎还攥着什么,摊开一看,助听器。 扶着墙站起来,他笨拙地戴上助听器。 不知是被打坏了,还是本来质量就不太好,各种杂音都收纳,甚至没有正常人耳的一半听力。 陆行舟捂着肚子,迅速翻了翻口袋。 一张学生卡,一本小活页册,没了。 不远处还有被摔得乱七八糟的书包,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把散落的书重新塞回书包。 【剧情放送中,请接收。】 女主她爹家暴,相当凶残,没有人性,不仅把女儿打得自卑内向敏感,还在儿子五岁那年把他打聋了。 妈妈本来就是从山区买来的,被打得最狠,受不了了,孩子带不走也不要了,一跑了之。临跑前,还花光所有积蓄给儿子买了助听器。 女主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长到十七岁,高三,成绩一般般,走路都含胸驼背,厚厚的头帘遮住眼睛。 悲剧发生在一个普通的下午。 体育课后,她来到洗手池边接水,撩起头帘擦汗。 路过的男生停下脚步,笑着夸她:“你真好看。” 少女如同受惊的小鹿,又悄悄红了脸。 那男生成绩好、体育好、家世好,长得也好,反正哪里都好,在她眼里,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产生了交集,碰撞出的不是火花,而是一张铺天盖地的恶意的网。 先遭殃的是她弟弟,上高一,被人在放学路上敲碎脑袋。 接着是她爸,被大卡车撞了个稀巴烂。 然后是收高利贷的找上门,打砸抢,拍她裸照,说要还钱。 未成年的女孩子被接二连三的事件搞到不知所措,除了崩溃还是崩溃。 那个夸她好看的男生来了,他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女主便稀里糊涂地答应。 再次醒来,她已经在位置不明的小屋里,四肢被锁。 从此不见天日。 她也挣扎,也叫骂,也祈求,也试图逃跑。每次男生都把她拖回来,亲吻、拥抱或者性虐待。 他把弟弟的日记拿给她看,上面写满了对姐姐不堪入目的幻想。他把爸爸的计划拿给她看,里面把一双儿女块块分割,琢磨着怎么卖更多钱。 他说:“你只有我,只能依赖我,只能看着我。因为我才会这样爱你。” 而她,最终颤巍巍抱着隆起的肚子,说:“好的,我也爱你。” 大结局。 陆行舟:…… 短短的,很癫狂。 他默默翻动书包,里面并没有日记本。 可能被那群人拿走了。 因为原本的弟弟,的确写了一本这样的日记。 隆冬寒夜,冷气顺着皮肤钻进骨头缝,蛇一样缠绕。 杂音多的助听器虽然戴着难受,总比没有好。万一有人冲出来砸碎他脑袋,他听不见躲不开,找谁说理去。 少年的身子骨并不结实,走两步歇一会儿,非要比较,恐怕还要弱于上一世。 他背上书包,朝着剧情里描述的家的方向走去。 黑夜里的路灯有一种诡谲感。周围都是黑的,只有它泛着橘黄的暖光,可光晕变换不清,看久了刺眼。 陆行舟走了十几分钟。 破旧的老小区,仅有三栋楼,亮着灯的房间更少。 一单元,602。 痛可以忍,然而身体还残留着本能反应,腿已经抬不起来了。 【小世界任务发放中……】 【阻止女主被囚禁。】 陆行舟深深叹口气,直着腿坐在台阶上。 还不如让他揪两个倒霉蛋送走。 黑暗的楼梯道,毫无征兆地传来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呼吸声。 “死哪去了!?” 怒音在楼梯道回荡,酒气熏人。巨大的力道顺着后领拉扯,陆行舟不由自主倒下去。 在后脑勺磕到台阶前,他快速用手臂护头。 助听器掉了一个。 陆行舟心里沉了沉,他不像原本的弟弟,已经养成了挨打前保护好助听器的习惯。 在挣扎中摸走地上和左耳的助听器,攥紧。 声控灯没亮,大概是坏了。 醉汉把他拖倒二楼,拖不动了,照着头踹一脚:“起来!” 陆行舟护头护得严密,这一脚踢在小臂上,闷闷地响。 别给骨头踹断了,麻烦。 他用最快的速度爬起来,朝上走。 对于醉汉,尤其是爱家暴的醉汉,陆行舟有点应对方法。 能奋起反抗,当然是反抗最好。没力气反抗,首选不靠近,躲避不了,那就先顺着他来,还不行,选个好姿势挨揍吧。 姿势很重要,摆好了,吃多少顿打都能蹦能跳,摆不好,一拳头下去魂都散了。 陆行舟爬着楼梯,掐指一算,自己年方十五。 ……要命。 气喘吁吁到了六楼,他贴在墙角,因为没有回家的钥匙。 陆行舟和姐姐陆盈晴都没有钥匙,方便爸爸不高兴时把他们关在外头。 通常是放学回来不让进门。 关外头怎么办呢? 身上有点钱,就到楼底下小饭馆点盘炒饭分着吃了,要吃慢点,万一爸爸还没消气,他们要靠这点东西撑到第二天中午。 身上没钱,更惨,有整整二十四小时肚里空空。 睡觉不能在小饭馆睡,影响人家生意。不管天热天冷,到外面公园长椅上躺着。 第二天,去公厕蹭水龙头洗个脸,背书包上学。 后来两人攒钱买了二手军大衣,冬天好熬得多。 就这种生存状态,两人还能上到高中,路过的蟑螂都要夸句生命力顽强。 “吱呀——” 门推开一道缝,瘦削的小脸探出来,看到陆行舟,连忙把他拉进去。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陆盈晴打着手语问。 叮呤当。 成就:手语(不标准版)。 简介:希望你看得懂。 陆行舟看不懂。 家里十分昏暗,看人只能看个轮廓。 因为只开了客厅的电灯。 醉汉将门猛然拍开,陆盈晴吓得哆嗦,双手藏到背后。 爸爸很以残障儿子为耻辱。 让儿子上普通高中,常人尚可以共情。 但他不允许家里出现手语,不允许儿子听不到他说话,更不允许儿子发出和正常人不同的音节。 姐弟俩要么靠写字传纸条交流,要么偷摸发明些只有两个人才懂的简单手语,背着爸爸用。 姐姐知道,弟弟的助听器几乎没用了。 陆盈晴结结巴巴:“爸、爸爸,别生气了……今天我、我买了猪头肉做下酒菜。” 醉汉冷哼着把她推开,摇摇晃晃走向饭桌,解开装着猪头肉的塑料袋,一伸手。 陆盈晴顾不上揉肩膀,连滚带爬地拿筷子,洗干净递给醉汉。 他满意地吃起猪头肉来,香味四溢,陆盈晴咽着口水,掩饰不住。 好不容易把黏在肉上的目光撕下来,帮身上脏兮兮的弟弟拿过书包,陆盈晴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小活页册,翻来翻去,组成一句话。 去卫生间用毛巾擦身体。 陆行舟艰难地辨认着,点点头。 洗澡发出太大的水声,容易成为被醉汉暴揍的理由。 他拿着干净的内裤,走进狭小的卫生间,把水龙头打开一小半,细细地流水,声音很小。 灯泡发出刺啦刺啦的电流音。 取下褪色的满是破洞的蓝毛巾。先把助听器擦拭一番,放到台面上。 再将毛巾放入热水中充分浸泡,捞起拧干,擦干净脸和脖子。 毛巾上晕染了一片血色与脏泥。 重复泡水拧干,陆行舟脱下上衣,从胸口到小腹,凹进去一个令人胆战的弧度。 布满淤青和紫红的伤口。 陆行舟一边清理自己,一边想,大卡车什么时候能把那个餐桌前吃猪头肉的家伙撞个稀巴烂? 他真的很需要。 没有浴霸,也没有暖风机,脱下衣服再过一遍湿毛巾是很冷的,原身的本能又冒出来,抖如糠筛。 下半身擦洗好,穿上裤子,陆行舟趁着水还温热,把头发也细细地弄干净。 他看向镜子里的人。 和姐姐一样,长着可怜伶仃的小脸。 矮小又瘦弱,侧面看,像薄薄一层纸。 眉毛浓而细,眼睛出奇的大,睫毛直溜溜一排。 鼻梁上有个驼峰。嘴巴小小的,嘴唇略厚。 满脸青紫伤,菜色明显,体态畏缩,头发乱糟糟,整体并不好看。 陆行舟戴上助听器,杂音瞬间充斥脑海。 他走出卫生间,陆盈晴躲在客厅,招手让他过去,翻开页问:谁打你了? 陆行舟摇摇头,他是真不知道。 陆盈晴奇怪地瞥了两眼弟弟,从茶几的包装袋拿出两片面包塞进他嘴里,做出口型:快吃。 她自己也给自己塞了两片,姐弟俩嘴巴鼓鼓,相视咀嚼,如同小老鼠。 而真正的老鼠,堂而皇之地享用着酒肉,指示儿女伺候自己。 面包没有味道,非常干,非常硬,应该是放了好几天。 陆行舟被噎得不行,从书包里拿水杯。 坑坑洼洼的保温杯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打开,里面果然装满了,热气腾腾。 原本的弟弟,会在离班前把杯子装满水。 陆盈晴拿出水杯,扭开。 嗯,姐姐也会。 他们沉默地吃晚饭,沉默地喝水,沉默地在醉汉突然提高音量的胡言乱语中抱头蹲防,沉默地在观察半天后重新开始咀嚼。 直到餐桌传来一阵阵呼噜声,陆盈晴才放松下来。 她招呼陆行舟把折叠沙发变成简陋的床,从柜子里抱出两条毯子叠加,这就是陆行舟睡觉的地方。 陆盈晴小心翼翼地搬出更大的一条棉被,铺到小房间的地板上。 小房间没有床没有桌子,都被卖了。她就打地铺。 姐弟俩说好了,床换着睡。 不过今天陆行舟被打得很惨,床可以让他多躺几天。 陆行舟看着小女孩忙忙碌碌,扯了扯她的衣服下摆。 陆盈晴做出疑惑的表情。 陆行舟指指床,把陆盈晴推过去,自己钻进小房间 ,拉着棉被裹好。 陆盈晴拍拍把自己裹成大白茧的弟弟,发现他不理人,无奈地转身离开。 不久,她再次折返,强行扒出陆行舟的头。 陆行舟也做出疑惑的表情。 她晃了晃手上的红药水,把被子又往下剥了剥,像在剥一根香蕉。 起来,涂药。 陆行舟掀开被子,往外挪了挪,卷起裤腿和袖子。 陆盈晴没什么表情。这种伤口对他们来讲,不算特别大的事情。 没有棉签,两人蘸在手上涂抹,涂得手指红彤彤。 睡觉的时候抬起手。 陆盈晴这样示意,不然被子弄脏了很难洗。 陆行舟点点头,用手掌把裤腿和袖子卷回去。 不是他想穿着脏外衣睡觉,而是太冷了,穿着暖和点。 二手军大衣被他们寄存在小饭馆老板那儿,不在家。 —— 夜半三更。 陆行舟睁开眼。 从冷冰冰的被子里爬出,瘸着腿走进厨房。 他翻着调料盒,白砂糖只剩个底。 蜂蜜是没有的,冰糖、黄糖、红糖,通通没有。 要是能煮一大锅沸腾到咕噜冒泡的滚烫糖浆,趁着醉汉睡着了,倒在他身上。 死去活来挣扎六七天再说拜拜。 多美好。 陆行舟遗憾地把调料摆正,拿起菜刀掂量,这个也好,虽然太快了。 ……不知道卫如云在哪里。希望这个世界的她别再是警察了。 上个世界的结局在眼前划过。 等等。 陆行舟静默几分钟,捏着才得到一枚的勋章,很不甘心地放下刀,最终还是滚回了被窝。 反正早晚被其他人弄死。 —— 他们家没有闹钟,早起全靠生物钟。 在听到远方鸡鸣的瞬间,他汗毛倒竖,清醒过来。 又是原身的习惯。饶是如此,他比原身还是要起得晚。 戴着助听器,入睡困难,不戴助听器,起床困难。 他揉了揉眼睛,闻到浓郁的肉粥香。 突然而至的,饥饿感烧穿肚肠,几乎变成某种无法适应的折磨的痛感,一路刺激着食道与口腔,甚至可以感受胃间难耐的蠕动。 飞快洗脸漱口,他踏进厨房。 姐姐也在吞口水。面前是小小的一个电饭煲,香味从它的内胆传来。 陆行舟于是走开。 这么少,不是给他们吃的,是给爸爸吃的。 陆盈晴拉住陆行舟,拿起小勺子,舀了个六分之一碗,给他尝尝。 依旧是被打后的特殊优待。 换做被打的是陆盈晴,也一样。 陆行舟两三口喝完肉粥,舔掉碗底,加了水再喝一遍,把碗和勺子洗干净,别让之后吃早饭的爸爸看出异样。 粥很好喝,就这么点,让肚子里暖暖和和的。 陆盈晴背起书包,掏出两片硬面包,分给陆行舟一片。 陆行舟接过,咬在嘴里,也背起书包,跟在姐姐后面去上学。 第38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2) 天没亮。 陆行舟和陆盈晴一前一后走。 啃面包的声音很清脆,咔嚓咔嚓。 陆盈晴回过头,出声问道:“还有钱吗?” 陆行舟把上衣和裤子的口袋都翻出来,摇摇头。 陆盈晴给了他十块钱,嘱咐道:“别被人家抢了,中午给自己加点肉吃。” 点头点头。 陆盈晴都没眼看那张块块乌青的脸,嘟嘟囔囔地说:“要是还有人打你……你就……就告诉校长,知道吗?” 在她的认知里,其实找谁都没有用的,邻居也没用,警察也没用。 校长已经是学校里最权威的人了。 陆行舟翻小册子:好。 —— 高一十三班。 陆行舟从后门进,坐在第一组倒数第四排。 他听力弱,说话不行,没几个字在调上,成绩不算好。 所幸不调皮捣蛋,不鬼混,老师并不讨厌他,特地让他往前坐坐,好看顾。 人群扎堆和空调的暖风让教室温度达到一个适宜区间。 陆行舟感到手臂上冒出鸡皮疙瘩,面皮也因血液加快循环而麻麻的。 嗡嗡的读书声四面八方传来,已经到座位的学生都站起来捧书读,脸上带着倦意,困得歪七倒八,意识不清。 陆行舟碰碰同桌的胳膊,同桌迷迷瞪瞪让开身位,猛然看见他的脸,眼睛刷的睁大。 “你怎么回事?” 陆行舟握着拳头虚空往自己脸上挥了挥。 意思是被揍了。 同桌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吭头瘪脑地把他往座位上一送。 陆行舟从书包里拿出语文书,书皮上是褐色的泥水,干了,有几页黏在一起,他慢慢用指甲给分开。 尝试着读了一行诗。 出口的那瞬间,喉咙和舌头的肌肉完全不受控制,让音节变形成古怪的调调。 他硬要掰回来,哽得打了两个空气嗝。 ……真倔。 陆行舟把课本翻到最前面,默背《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同桌说:“今天不默这个,你看黑板。” 陆行舟抬头,黑板上写着:语文,背诵《谏太宗十思疏》,早读课默写。 第二个世界似乎不像第一个那么粗制滥造,至少高中有点太真实了。 过去这么多年了,他忘得一干二净,真要从头学起啊? 同桌帮陆行舟把书翻好。 陆行舟瞥了眼他的课本,上面写着名字,王若飞。 “背吧。” 陆行舟对着书底下的字词解释,才翻译着背到一半,四十分钟的晨读结束,接下来是三十分钟的早读。 学生一个个下饺子似的噗通噗通坐回椅子。 语文老师是班主任,不高不矮的中年女人,带着眼镜,齐肩发。 她围着围巾,拿着默写纸进教室:“大家把书收起来,开始默写。马上就要期末考了,默写题是不允许丢分的,有的同学啊,背是背上了,错别字写得莫名其妙,一定要注意啊。” 陆行舟把书收进桌肚子,等待默写纸传到自己手上。 还是情景默写。 一共一百题,他默出来四十七条,这四十七条里,能对多少心里还真没底。 时隔多年,陆行舟重新感受到独属于高中生的刺激。 王若飞恨不得把头戳进桌肚子里偷看,似乎也没写出来很多。 默写结束,早读也结束,老师让收着默写纸,上课对答案。 王若飞长舒口气:“早说啊。” 说完,把作业摞到桌边让组长收,自己拿出早饭狼吞虎咽。 早读到第一节课,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 大半数同学死了似的趴在桌上睡觉,小半像王若飞那样吃早饭。 有些学生的家里人很细心,给孩子的早饭放进保温桶里带来,生怕冷了不好吃。 食物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前桌在吃黑芝麻汤圆,后桌在吃鸡蛋饼和豆浆,旁边那个捧着肉包大啃特啃。 班主任从他旁边走过,提醒一句:“以后别吃味道太大的。” 王若飞满嘴流油,“嗯嗯”地应着,连忙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发出快乐的喟叹。 组长等老师从过道走过去,再挨个收作业。 “陆行舟,你的作业呢?” 老师特地私下嘱咐过,陆行舟情况特殊,作业交不上来拉倒,所以组长只是顺嘴问问。 陆行舟拿出破烂的小册子,认认真真拼出一句话:没有来得及做,可以和老师说,我会补上吗? 组长刚要说好,却愣了:“你……” 你脸上怎么了? “陆行舟”在班里,是个特殊的存在。 他瘦小、内向又残疾,大家或多或少猜到他家庭背景不好,偶尔给点力所能及的帮助。 但不会和他成为朋友。 不会有人和他用笔聊天,试着了解他的爱好,他的思想,他对未来的想象。 不会有人和他结伴而行,嬉戏推搡,奔跑跳跃,互相开着小范围才懂的玩笑。 唯一接触的异性是亲姐姐,所以性幻想对象的角色落在她那里。 至于他有没有过惊慌失措,有没有过辗转反侧。 在日记本上写下那些词句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怎样的打算,没有人知道。 而不久以后,他仍然徘徊找不到出路的荒芜青春,将彻底葬送在某个小巷。 陆行舟用铅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线条,然后又擦掉。 琢磨着,怎么才能不让姐姐被囚禁。 首先他自己得活下来。 不过,不是说家里有人还活着,陆盈晴就安全了。男主有更多的办法去诱骗懵懂自卑的女孩。 陆行舟想,作业还是布置少了,家长还是管得窄了,真能折腾。 上午四节课,两节语文,两节数学。 要是从头来过,他不见得会如此稀里糊涂,可现在相当于总复习,老师默认你至少晓得概念,练的都是习题,讲得还飞快。 陆行舟从刺耳的杂音里分辨着老师的话,在书上找概念,每节课都勉强坚持了十分钟,确认自己在浪费时间后,把助听器一摘,睡觉。 中午,饿得前胸贴后背。 下课铃响,陆行舟刚撑着桌子站起来,班上大部分人跑食堂跑得影子都没了。 他揉揉咕咕直叫的肚子,追在大部队后面。 专门往人堆里扎,万一走运碰着卫如云了。 直到端着饭盘坐下,他都没走运。 怪不得早上姐姐要给他钱,原来饭卡里只剩三毛了。 饭卡充钱要一百起,他们没有凑够整的。 十块钱能买一荤一素,西红柿炒蛋和青椒炒肉丝。 陆行舟想了想,最终没有买。 饭和汤是免费供应的。要了一盘子白米饭,就着菜汤呼噜呼噜吃。 米饭咽下肚,激烈蠕动的肠胃稍稍获得安慰,如饥似渴地抓住这点饭团榨干营养。 —— 高三学生先吃饭,然后是高一,最后是高二。 今天食堂好像忘记放盐了,汤很难喝,没有几个学生愿意舀一碗走。 正好便宜陆盈晴,能从热热的汤里捞出很多菜。 当她在食堂窗口说出“只要饭,不要菜”的时候,纵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脸还是发了烫。 她把自己今天午饭和晚饭都钱都给了弟弟,希望他吃好点。 被打成那样,很痛很痛的…… 陆盈晴不敢想别人以如何异样的眼光盯着自己空空的饭盘,灰溜溜地从汤里捞起许多白菜,欲盖弥彰盛了一小勺汤放进汤碗里。 挑了最边缘的位置坐下,舌头一下子分泌出口水来。 把菜汤倒进饭盘,她用勺子随意捣两下,便压低身体,嘴巴凑近,把软软的饭扒来吃,没味道,而满足感传遍全身。 发丝掉进汤饭,她手忙脚乱地束起头发。 她以前留了很长的,绞来卖了,三百块。 可是那人绞得很难看,参差不齐,短短的,扎头发都不怎么好扎。 “你好。” 清朗又阳光的少年音在耳边响起。 陆盈晴僵住了。 死死盯着一缕发丝,还在滴着汤。 “同学,我们又见面啦。” 少年自然地坐在她对面,他的饭盘满满当当,看上去诱人极了。 “上回没来得及问你名字,我叫杨熠泽,你叫什么?” 杨熠泽皮肤很白,很光滑。她把头垂得低,能看见那双修长美丽的手。 “陆……陆盈晴……” 声如蚊呐。 “陆盈晴?真好听。” 用衣袖狼狈地把湿发丝擦干,陆盈晴感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丑死了。 丑死了,丑死了,没有人比她更丑了。 杨熠泽温柔又诚恳地问:“陆盈晴,你能把头发掀起来,再给我看看吗?谢谢你。” 陆盈晴这下浑身都哆嗦,她的脑子变成一团浆糊,牙关咬得死死的,慢慢伸出手,撩起头帘。 满脸泪水。 杨熠泽显得很意外:“你、你哭了?对不起,我……” 说着,要拿纸巾帮她擦脸。 还没碰到,便被阻拦下来。 一个相当瘦弱的小男生,一边用愤怒的目光瞪着他,一边取下助听器放在陆盈晴手上。 杨熠泽解释道:“我没有欺负她……” 陆行舟已经冲过来。 瘦得像片纸的人,一拳头的威力不大,可打在身上,却疼得莫名其妙。 杨熠泽根本和他解释不通,挂给陆盈晴看的笑脸猛然消失。 他结实又修长,长期运动使四肢很有力,猛推之下,陆行舟狠狠撞在旁边食堂的柱子上。 事情的全过程发生得非常迅速,也就五六秒。 陆盈晴第一反应不是尖叫,是伸手去拉弟弟,发现他整个人都站不起来。 帮弟弟把助听器戴上,问:“陆行舟?陆行舟你还好吧?” 怎么家里被打,校外被打,校内还被打? 为什么老是要打他们?知不知道被打真的很疼啊? 生理性盐水让陆行舟的眼珠子湿漉漉的,他吸了吸鼻子,点点头,朝姐姐摊开手。 赫然是没有花出去的十块钱。 他比比划划,用怪怪的腔调说:“吃饭,你。” 陆盈晴握着那十块钱,哭都哭不出来。 这边闹得挺大,八卦的人群慢慢聚集。 “诶,怎么回事?” “打人了好像。” “啊?谁和谁?” “其他年级的吧,不认识……不对,那男的好像眼熟。” “我靠,你个子高,你跳起来看一眼。” “看见了!卧槽是杨熠泽,卧槽!杨熠泽打人!” “他!?打人?” “打得挺狠啊,那小男生脸上全青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三位值班老师赶来维持秩序:“快散开!快散开!中午不睡觉了吗?别堵在这里!” 学生们在娱乐极其匮乏的生活里好不容易有新闻看,不情不愿地散了。 老师蹲下问陆行舟:“同学,能站起来吗?” 陆行舟扶着老师的手臂,勉强站立。 他胳膊细得像竹竿,没有一点肉,嘴唇上还有牙齿磕碰出来的血。 握着老师的手,紧紧的,不松开。 —— 医务室。 陆行舟、陆盈晴、杨熠泽的班主任都赶来了。 杨熠泽的班主任在了解情况。 陆行舟的班主任则反复向他确认:“真的不去医院吗?真的不去吗?” 陆行舟坚定又坚定地摇头。 “我给你们家长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陆盈晴吓得脸都白了:“老师!老师!别打电话!我家长……他、他会生气的。” 陆行舟也继续一个劲摇头摆手。 “你妈妈在赶来的路上了。”杨熠泽班主任这样说,“你没犯什么大错,那位小同学也不碍事,道个歉就行了。” 杨熠泽的妈妈十多分钟后来到医务室。 这是个打扮精致的女人,体面而端庄。 欧阳倩挂着抱歉的笑:“真不好意思,路上堵车。” 转向陆行舟,似乎没看到他脸上的伤:“小同学,你爸爸妈妈来了吗?我们商量一下具体解决办法。” 陆盈晴被她的气势压得不敢出声,下意识往后躲。 陆行舟拿出小册子,慢吞吞地翻:没有妈妈,不要喊爸爸来。 顿了顿,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对不起。” 陆盈晴终于哭出声,站在弟弟前面喊:“都是我的错,请你们不要喊家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欧阳倩挑起一边眉毛,看向儿子。 杨熠泽面无表情,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来,宝贝,不哭了,告诉阿姨具体怎么回事,好不好?”她按住陆盈晴瘦弱的肩膀,亲切地问。 陆盈晴哽咽着说出原委。 欧阳倩温柔地笑了:“宝贝,阿姨相信你没有故意勾引……” 第39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3) 勾引!她说勾引! 陆盈晴这辈子都没想过,“勾引”两个字会用在自己身上,恨不得钻到床底下去,或者打个洞跳进地心,永远不出来。 她发现羞辱甚至比拳头来得可怕,来得疼痛,来得棉里带刺。 “这件事阿姨不怪你们,毕竟是弟弟先动手的,对不对?”欧阳倩说话声音特别好听,像唱歌,“后续的任何费用我们来承担,今天就这样吧,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 陆盈晴根本没法直视任何人的眼睛。 “好不好?” 她挣扎了几秒:“……嗯。” 不好不好不好。 说不出口。 陆盈晴你真没用。 欧阳倩不再关注陆盈晴,而是转身将儿子满满地抱在怀里,也不管在场那么多人。 杨熠泽已经高她许多,必须弯腰才能把头放在妈妈的肩膀上。 “宝贝,妈妈和你说过什么?是不是让你不要乱跑,不要老和别人说话?你又不听妈妈的话了。”她一下一下,抚摸着儿子柔顺的头发,“真不够乖的。” 杨熠泽貌似顺从地依偎在妈妈怀里,眼睛隐秘地在陆盈晴与陆行舟身上轮转,反复观察。 —— 这场闹剧让他们的下午第一堂课迟到了一刻钟。 陆盈晴对学习还是挺上心的,准备快点赶回去。 陆行舟揪住她的袖子。 “怎么了?还疼?” 陆行舟拽着她重新来到食堂。 食堂除了工作的大爷大妈,没有其他学生在。 反正都迟到了,再晚点也没关系。 陆行舟来到有人的窗口,指了指所有还剩下一点菜的铁盘。 食堂阿姨诧异地问:“你要这个?都没了啊。” 陆盈晴似乎理解了:“阿姨,我们就要这些剩的,你看着打表吧。” 阿姨打出两盘剩菜,望着混得很杂的大杂烩,思索了一下:“六块。” 陆盈晴今天第一回发自内心地笑,因为她有十块钱,只花出去六块,吃得还比平时好、比平时多,而且是两个人吃。 虽然吃剩饭让她羞愧难当,好似老鼠在垃圾堆里刨食,不过,省钱和捡到肉的喜悦潮水般把羞愧冲散了。 路过汤桶,陆盈晴下意识地舀了两勺子,居然还有很多白菜,不由得更加心满意足。 她眉开眼笑,喜不自禁。一口下去,鸡肉猪肉牛肉都在嘴里,哪怕凉了、串味了,也特别特别好吃,香得她眼泪又要掉下来。 姐弟俩把盘子舔得能反光,汤都喝了几大碗,才打着饱嗝各自回班级。 叮呤当 成就:吃饱啦。 简介:决定了,下回还这样吃。 —— 陆行舟预料不到,这个世界最让他熬死熬活的,是上课。 生物课、地理课、政治课、物理课。 三连暴击。因为有一节课没赶上。 五点四十,下课铃声准时响起。 班长有家长送饭,不需要去挤食堂,有时间把老师给的作业誊写在黑板上。 陆行舟拿出小本子记下,按照内容把书本收进书包。 姐弟俩是不参加晚自习的。 不是不愿意,是不能。 回去晚了,爸爸不给开门的。 高三比高一晚放半个小时,陆行舟和陆盈晴不会一起走。 陆行舟背起书包,默默走向校门。 冬天,天黑得早,将近六点,天已经如同八九点那样了。 “陆行舟。” 一个人喊出名字。 陆行舟抬起头。 杨熠泽静静地站在路灯底下,似乎在等他。 相对于陆行舟,杨熠泽太高了,影子拖在地上,仿佛沼泽,能把他整个笼罩。 杨熠泽举起一本日记本,笑着问:“你的?” 见陆行舟没有反应,他翻开日记本:“要不要我读一段给你听啊?” 陆行舟歪着脑袋,被迫听了段不怎么样的小黄文。 杨熠泽的声音和他妈妈如出一辙的柔和华丽,黄文也被读得像什么翻译过来的世界名着。 他合上日记本,没有在想要和自己争抢猎物的小鬼脸上,看到预期中的表情。 瘦小的男孩咧开嘴,凑近两步,翻动着活页册:果然是你。 什么叫“果然是你”? 发现昨天是自己指使混混殴打他? 还是其他东西? “说清楚。” 杨熠泽微微挑动眉毛,又和欧阳倩一模一样。 你跟踪她,陆行舟翻册子,很久。 “难道你要告诉我,这是钓我出来的鱼饵吗?”杨熠泽笑出来,挥动着日记本,“你猜猜,它被陆盈晴看见了会怎么样?被全校看见了又会怎么样?” 陆行舟嫌弃册子的词汇量不够,蹲下,拉开书包拉链,拿出草稿本和笔,写下三行字。 他高高举起草稿本,而杨熠泽的面色阴沉下来。 安全屋快要造好了吧? 偷拍的照片和准备的道具,都藏在里面吧? 你这么不听话,妈妈知道了,会生气吧? 薄薄的草稿本,被杨熠泽一只手揉皱。 他正视起陆盈晴的弟弟。 路灯下,不光是杨熠泽的影子显得高大,陆行舟的影子也瘦长而狰狞。 满是伤痕的面孔上,没有害怕,没有得意,仿佛到死都是这般平静。 因消瘦而显得过分大的黝黑双眼,盯人直勾勾的,不懂得错开丝毫眼神。 不像人,像某种食肉的动物。 杨熠泽收起日记。 小白兔的弟弟是鳄鱼。 有趣。 陆行舟把皱巴巴的草稿本努力铺平,压进书包。 一本草稿本两块钱呢,弄坏了没有第二本。 他打了个手势,让杨熠泽往旁边稍稍,别挡路。 黑色的破旧书包背在身上,像蜗牛背着壳,缓缓走远。 —— 陆行舟顺着早上来时的路回家。 在踏进小巷时顿住脚步。 杨熠泽为什么要特地告诉自己,日记本在他那儿? 单纯的挑衅? 绝不是。 陆行舟自然地往旁边拐去。 为的是让自己心神不宁,思绪杂乱。 这样,才好一击毙命啊。 他顺着陌生的路往前走。 这里也挺萧条的,店铺不多,人也少,稀稀拉拉的零散着。 正走着,心脏毫无征兆地快速跳动。 它跳得如此猛烈,如此来势汹汹,让头脑阵阵缺氧般眩晕。 陆行舟抬起头,只见旁边是一家小小的花店。 花店装扮得温馨又妥帖,连打开的小灯都是莲花的形状。 架在高处的绿萝郁郁葱葱,绿丝瀑布般倾泻而下。 各色多肉被养得肥嘟嘟的,放在精心挑选的小花盆里。 玫瑰朵朵盛开,娇艳欲滴。石竹青葱挺拔,小而富有风致。 女人慵懒地倒在躺椅上,拿着一本书,偶尔翻上一页。 她的黑发编成粗粗的麻花辫,点缀着蓝色的蝴蝶结,垂落下来。露出来的小半脸颊,泛着桃花般的红晕。 陆行舟默默把花店的位置记住,毅然转身。 —— 今天是新店开张的第二天。 依旧没什么人,万星非常满意。 吃完晚饭,拉出心爱的躺椅,把空调开足,左边放上新鲜的果盘,右边放上薯片和白开水。 拿出没看完的书,打算今天一口气看到大结局。 夜色逐渐浓郁。 智能音箱在指令下放出美妙的轻音乐,她换了个姿势,为自己跑来开店的决定而再次深感明智。 “砰——” 玻璃门传来响声,似乎有人在拍。 万星支起来。 门外有个小男生。 她以为是熊孩子在调皮捣蛋,本不愿意去理会,结果这男生连续拍了好几下。 万星准备赶人了。 然而来到跟前,她才意识到事情不那么简单。 小男生的面庞上交纵淌着鲜血,校服撕开口子,身上有污泥。 他用恳求的目光看她。 万星迅速开门,把男生往屋内一拉,挂上打烊的牌子,同时抖开门帘,隔绝外部人员。 做完这一切,她才来得及回过头,查看那孩子的状况。 小孩没有乱走。 他伸出双手捧在身前,接住滴落的鲜血,防止它们弄脏地板。 万星抽出酒精湿巾,帮他把脸和手擦干净。 小孩动也不动,仰起头。 她发现了助听器,没做声。 在头发里找到还在渗血的伤口,比较严重,万星当即从前台拿了串钥匙:“走,去医院。” 小孩抿着嘴,主动拉起她的手,乖乖跟着走了,一点不怕她也是坏人。 推开后门,把落灰的摩托车简单擦了擦,拿过头盔帮小男生戴起来。 他的脖子特别细,下巴也尖尖的,头盔带子调到很短才能合适。 摩托车比较高,她怕人够不上,直接半抱到后座。 万星一坐上前座,小孩的两条细胳膊就小心试探地抱上来,像两条刚长出的藤蔓。 “抱紧,别摔了。” “身上……脏。” 很怪异的腔调。 “不脏。” 她拽着他的手,用力往前送了送。 拧开油门,摩托车发出低沉嘶哑的轰鸣,如同离弦之箭窜出,在空旷的街道上仿佛黑色的闪电。 她大喊着:“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没有说话,一只手离开她的腰,捣鼓了几秒,接着在她的后背写上笔画。 一遍又一遍。 陆行舟。 —— 医生剪断了针线,说:“好了。” 万星还是拿着单子,左看右看,怀疑地喃喃道:“十五岁?他十五了?” 在她的印象里,十五岁正是青春期窜个子的时候,这个年纪的他们每天都节节拔高,而且还普遍比较叛逆。 面前这个才到自己胸口,不怪自己以为是小孩。 陆行舟掏出小册子,笑吟吟的,大眼睛眯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万星。”她指指自己,犹豫着问,“你家大人呢?” 陆行舟摇摇头。 “你指路,我送你回家,可以吧。” 好。 陆行舟自然地抓住万星的手,很信任依赖的样子。 来到摩托车停放位,他自己爬上后座,等待万星开油门。 这次他抱得很紧,绝对不会摔下去。 风驰电掣中,万星感觉到陆行舟把脸贴在自己后背上。 真像一颗小竹笋,可怜巴巴的。 第40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4) 万星的麻花辫被她绕了个弯,尾巴塞在头盔里。 陆行舟轻轻地用脸颊去磨蹭她的头发。 柔顺、光滑、香喷喷。 他感受着手臂传来的触感,非常满足与安宁。 风在呼号,被头盔隔绝开来,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有那么一瞬间,希望摩托车不要停。 让他们在荒凉的夜色里永远行驶下去,就两个人,什么也不做,等两颗心脏慢慢融化到一处。 “到了,是这里吗?” 万星一条腿撑住摩托车,打量着破旧的小区入口。 入口很窄,大敞着,没有保安,随意进出。 陆行舟不由抱得更紧些。 “……唔。” 万星拍拍他的胳膊:“好吧,几号楼?我再往前送送。” 陆行舟比了个“一”。 他成功把相处时间增加了五秒。 “自己回家吧。” 陆行舟慢吞吞地下来,把自己的头盔解开还回去。 现在是晚上八点半。 万星想,小朋友回家还能洗个热水澡,吃个夜宵,然后钻进暖烘烘的开着电热毯的被窝睡觉,最好别做噩梦。 不过,在孩子入睡前,家长得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是否受到长期霸凌。 嗯……他似乎不想提起父母。家里有变故么? ……会管管的吧? 如果换做自己是家长,看到小孩惨兮兮地跑回家,会心痛死。 万星掉头离开,才开到小区门口,速度突然减慢。 果然,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她还没来得及停稳,陆行舟便踮起脚,大大张开双臂,拥抱了她。 她不得不弯下腰去。 拉开面罩,她看见他起伏很厉害的胸口。 白色的水汽从他嘴里呼出,一团一团,鼻子和眼睛都微微地红了。 万星回一个拥抱,摸到了块块凸起的脊骨。他的衣服很薄,似乎就是一件单衣,加上校服风衣。 他很用力,仿佛抱的是一缕烟,拼命要抓在怀里。 万星拍着小朋友的后背,轻轻摇晃,好像在安抚婴儿。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几秒。 “好啦,我也要回去了。” 她先松开手,揉了揉他唯一没什么伤的下巴。 小朋友失落地把双臂垂下,双手揉着裤缝。 【好感度:11。】 陆行舟目送她疾驰而去,不见人影,甚至再也听不到摩托车的轰鸣。 揪起衣领,闻她残留的余香,转身进入居民楼。 书包还丢在小巷,他决定明天上学时顺路拿走。 今天……今天还是先应付应付那喝不死的爹吧。 他摸黑爬上六楼,屏住呼吸,敲了敲门。 “吱呀——” 门立刻开了一道缝。 陆盈晴站在黑漆漆的家里,咬着下唇,见到陆行舟的脸,才如释重负般哽了一下。 她比划一个“喝”的姿势,接着双手合十放在耳边。 意思很简单,爸爸睡觉了。 引申出来就是,你不用挨揍。 陆行舟轻手轻脚地进去,带上门。 爸爸昨天睡着凉了,今天吸取教训,在自己的大房间睡,还难得开了空调。 陆盈晴开着客厅电灯,又点了根蜡烛放在大房间外,坐在地上写作业。 为了蹭一蹭漏出来的暖风。 她用手细细地抚摸弟弟新添的伤痕。 尤其是头上,居然还缝了针。 陆盈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用颤抖的声音低低问:“又是谁做的?” 陆行舟拨开她的手,好脾气般笑笑,拿过陆盈晴的铅笔,在她的草稿本上写:今天遇到好人了,带我去医院呢。 陆盈晴的注意力却不被他蒙混转移:“你知道谁打的你?” 陆行舟快速地眨着眼睛,低下头写:不要担心。 不担心?开什么玩笑? 她晓得自己没能力去帮弟弟,但至少……至少…… 他们总是稀里糊涂地被生活摔打,总是不明就里地遭受恶意,仿佛无形的命运非要他们崩溃,非要他们去死不可。 可他们生来就是野草,践踏和碾压都咬牙抗住,暴晒与洪涝都挣扎求存,苦涩的汁液淌在地里,还能捂住伤口催眠自己说“不痛不痛”。 野草不会反抗。 野草的要求很少很少。 她不过想知道,踩在头顶的,到底是谁的脚。 陆行舟写下三个字。 杨熠泽。 —— 陆盈晴一晚上没能合眼。 她定定地注视天花板。 黑暗里,天花板上似乎游走着各色的鬼脸怪物。 它们时刻准备着,一拥而上,将她撕碎。 她静悄悄地打了个哈欠,眼泪从眼角滑进发鬓。 她思考着,去医院缝针,要多少钱。 他们从来没去医院缝过针。 陆盈晴有点后悔自己选择了上学,也许当时自己初中毕业就去工作,会比现在拥有更多的钱。 她可以到美甲店当学徒,理发店也可以,每个月都有两三千块拿呢。 她自己少吃点,不买衣服,可以剩下好多好多。 这剩下的好多好多,拿出来点,就足够还上医院缝针的钱。 还有杨熠泽。 不上学,就遇不到杨熠泽了。 她现在对这个男生有种本能的惧怕,叠加上对他妈妈的惧怕。 陆盈晴不会不自量力地认为,人家是看上她了。在人家眼里,自己或许就是条小猫小狗,手一招,喵喵汪汪地叫,翻肚皮,有意思呢。 她不自觉地捏起袖口,没生气,而是感到腹中饥火狂乱地燃烧。 好饿。 快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睡不着。 只好就这么饿着。 等生物钟提醒快到五点了,她便困倦地钻出没有热气的被窝,在茶几上寻摸着硬面包。 一拍包装袋,没了。 拿出两个空碗,一碗放一点碎面包屑,拿出保温杯,倒出已经放凉的水冲泡。 哦,应该烧水的。 她迷迷糊糊地拍了拍脑袋,去摇醒沙发上的弟弟。 没反应。 陆盈晴把他的毯子往下拉了拉,弟弟转过来的脸上泛出病态的红晕。 完蛋。 陆盈晴的瞌睡虫吓没了,用手量了量两人额头的温度。 似乎是低烧。 陆行舟把两枚勋章都花出去了,才将高烧转成低烧来着。 他勉强爬出被窝,喝着冷水泡的面包屑。 泡开的面包屑口感和烂纸一样。 陆行舟和陆盈晴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在家休息的事情。 病人待在家里,尤其是还有个爸爸,会更危险。 洗漱完毕,陆盈晴再次摸了摸他的额头,翻箱倒柜地找药。 找到一些名字拗口古怪的,看效果不治发烧。 为数不多认识的感冒药还过期了。 陆盈晴烧了热水,让陆行舟喝下去。 她问:“还能走吗?” 陆行舟烧得略有昏沉,不太听得见。陆盈晴问了好几遍,他才迟钝地点点头。 出门,寒风一吹,两个人都浑身冰凉。陆行舟头重脚轻地跟着陆盈晴走。 陆行舟已经很久很久没生过病了。无法控制身体的虚弱感令他不适。 路过小巷,陆行舟还记得拿书包。 书包比上回更加破旧,开线了,拉链也坏了。 他学着陆盈晴的样子,把书包抱在怀里挡风。 陆盈晴苍白地说:“加油。” “嗯。” —— 陆行舟一到教室,就趴在桌子上。 王若飞把眼睛瞪得和昨天那样大:“你又怎么了?” 陆行舟虚空拍了拍伤口。 当然是又被打喽,难道还能自己摔成这样啊? 他喜欢教室的温度,让人昏昏欲睡。把脸埋进宽大的校服里,很快就半梦半醒。 老师对他的包容度很高,早自习睡觉也是可以的。 王若飞在老师从过道边路过时试图吸引注意:“王老师,王老师,陆行舟他……” “睡觉?没事,不管他。” “不是这个,老师,他好像发烧了。” 班主任推了推陆行舟的肩膀。 陆行舟抬起头来。 班主任光看眼睛,就知道他大概是发烧,连忙把人喊到办公室去。 —— 办公室。 “陆行舟,用这个量一下体温。” 陆行舟接过班主任递来的体温计,夹在腋下。 “记得多穿点衣服。” 陆行舟点点头。 十五分钟过去,拿出体温计,37°9,确实是低烧。 班主任道:“这样吧,我联系你家长把你接走,今天先不要上课了。” 陆行舟拿出小册子,指给老师看:别,老师,他打人。 “你生病了他也打你吗?老师替你和他说说,行不行?”班主任皱眉问道,“我很早就想问了,脸上和头上这些,也是家里人打的吗?” 打的。 谢谢您,不要。 不是,其他人打的,没关系。 班主任沉默几秒,在工位抽屉里翻出布洛芬:“来,先吃这个,你休息够了再回班。” 办公室比教室更暖和,更安静,味道也更清新。 看着陆行舟把药吃掉,她才离开,去管理班级早读。 陆行舟搬了个小凳子,趴在办公桌的一角,很快打起微微的小鼾。 他睡过了两节课,回到班级去。 有些人比较好事,从后面戳他,问:“哎,你最近怎么了?和人打架吗?听说你昨天还和杨熠泽打架呢。” 消息经过半天的发酵,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了。 绝大多数人不认识陆行舟和陆盈晴,但一定认识杨熠泽。 陆行舟拿过纸写起来:都是别人打我,轮不到我打别人。 好事者卡了壳:“呃呃——也是……” 所以说,的确是杨熠泽欺负人家? 嘶,没道理啊,两人八竿子打不着啊。 “听说当时还有个女的?” 陆行舟瞪他一眼,对其中浓厚的八卦意味表示不满:我姐,亲姐。 写完,摘下助听器,开启免打扰模式。 —— 体育课,是学生们难得的放风时间。 一般男生喜欢打篮球,女生聚集在一起聊天。 陆盈晴坐立不安地被围在中间。她从没这样受欢迎过。 “陆盈晴,昨天食堂里怎么回事啊?” “陆盈晴,那个被打的人是你的谁啊?” “陆盈晴,杨熠泽为你打人了?” 陆盈晴一听,大声反驳:“什么呀!是我弟弟帮我打的他!” 她被自己的大声吓了一跳,随即嗫嚅着解释:“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叫的……” “快讲快讲!” “都是我的错。”陆盈晴蔫头耷脑地说,“我在角落吃、吃饭呢,他忽然坐到我对面,问我能不能把头发掀起来给他看……” “啊——” 一片惊呼。 “然后呢?” “我、我哭了。我弟弟正好路过,以为他欺负我,就、就打了。” “呀?他不会解释呀?” “我弟弟耳朵不好。他打架前把助听器摘下来了,听不见。” 有个女生发现盲点,直接上手把陆盈晴的头帘掀起来,十分惊喜地说:“陆盈晴!你这么好看!干什么遮脸呀?” 陆盈晴感到脸皮上充了血:“我……我我我……” “真的耶,她睫毛又浓又密的。” “欧式大双!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有欧式大双!” “皮肤超好!没有痘痘!” 她们都没料到,班上的透明人女生居然是个美女,很有发现宝藏的兴奋。 那个掀头帘的女生为她整理好,盖棺定论道:“好了,都是杨熠泽的错,不是你的。” 陆盈晴从耳朵红到脖子根,感觉比杨熠泽夸她时还要害羞。 杨熠泽又不是香饽饽,所有女生都喜欢。 而喜欢他的一大半女生里,就只是喜欢,没有想过深入发展,更没有付诸行动。 很多人的态度是:偶尔看看脸就行了。 而且,甭管如何,陆盈晴可是他们自己班上的人,杨熠泽又不是。 大家强烈建议陆盈晴把那该死的头帘剪短些,至少露出眼睛来。 陆盈晴忽然不太笑得出来。 她……没有钱。 家世带来的自卑感与受到夸奖的自傲感急剧地碰撞着。 她想自己其实没什么可夸的,是大家心地善良,才安慰自己。 “别驼背。”有人拍了拍她的后背,笑着说,“驼背就矮一截。” 驼背,就矮一截。 她下意识挺起来。 自己……自己……还是有点可取之处的吧? 虽然这点可取之处,并不能给她的生活带来改善。 —— “砰砰砰。” 王若飞看向窗户。 杨熠泽笑眯眯地站在走廊外,死死盯着陆行舟。 昨天,那群人给他发消息,说这小子把他们当狗遛,跑得不快,就是抓不着。 陆行舟也朝他笑。 又无辜,又挑衅。 对不起啊,没有死呢。 第41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5) 杨熠泽只是来看一眼就走了,搞得王若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什么意思啊?” 琢磨着怎么弄死我呢。 陆行舟低下头,把脸埋进衣服里,深深吸气。 非要按顺序来杀么? 大卡车还要多久才能就位?等不及了。 叮呤当 成就:躲避。 简介:不是躲过一次就成功了哦。 他立刻用来退烧了,精神很多。 —— 中午,陆盈晴特地来给陆行舟送饭。 她害怕陌生人,不习惯自己成为人群焦点。 即使陆行舟班上只剩稀稀拉拉八九个人,同时好奇地看向她时,她仍然心里发毛。 陆盈晴踌躇着,一咬牙,快步走进教室。 “陆行舟,给你带了饭。”她来到他桌前,顺手把书本收拾好,“还没力气么?” 陆行舟告诉她,吃了老师给的退烧药,好多了。 陆盈晴没法无视陌生同学若有若无的目光,把头帘一压,道:“你照顾好自己,我先走了。” 她急匆匆来,急匆匆走。 穿着和高一不同的校服,都令陆盈晴无所适从。 高一到高三的教学楼中间有片小树林。 她埋头冲进去。 “陆盈晴。” 猛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陆盈晴脚底踉跄,扶住一棵树,弯下腰。 少年走到她面前,蹲下来,仰头看着她,笑嘻嘻的。 “你和你弟弟关系很好?” “……嗯。” 她以为自己的抗拒意味十分明显了,实际上不过是微微撇过脸。 “那你很讨厌我吗?” 杨熠泽撑着下巴。 树叶沙沙响。 陆盈晴咬了咬嘴唇,似乎鼓起了一辈子的勇气:“讨厌……你为什么要打我弟弟?” “不是早就过去了吗?都是误会。” “我不是说中午的!你昨天晚上还报复了!” 陆盈晴提高音量,心脏跳得很快,仿佛在做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说完,就瞪着大眼睛,企图直视他。 杨熠泽看了她两秒,嗤笑起来。 陆盈晴心里一突,本能地想跑,然而已经晚了。 杨熠泽站起身,漫不经心地掐住她的脖子,抵在树上。 陆盈晴双手扒住他的胳膊,手指头拼命塞进他的手指与自己的脖子中间,制造出可以呼吸的空隙。 突然归突然,要说多么慌乱,是没有的。 陆盈晴很擅长应对毫无预兆的暴力,懂得伤害最小化。 杨熠泽凑近她,将她的头发撩起来。 那目光仿佛舌头,把她一寸寸地舔掉。 陆盈晴在缺氧之际,很有点不合时宜地想,以后看到杨熠泽,再也不会脸红了。 他松开她的脖子,双手捧住她的脸,逼迫她朝上看。 她的眼睛里溢满缺氧的泪水,更美丽了。 “你为什么不能只看我呢?” 好没有道理,陆盈晴又想,原因太多了,说不过来。 杨熠泽冲她眨眨眼,往后退几步:“不吓你了,回去吧。” 陆盈晴警惕地拉开距离,跑向教室。 像兔子。 —— 晚上放学,陆行舟特地来高三教学楼,等陆盈晴一起走。 今晚,杨熠泽也许会卷土重来。 不知道是继续安排人手埋伏,还是把大卡车留给他。 陆盈晴算半块护身符。 讲实在话,他认为杨熠泽脑子不太好使。 杀人要从最简单的开始杀,若要假他人之手,就别喊太多。 哪像昨天,乌泱泱的六七个人,举着砍刀和棒球棍。 这就意味着,至少六七个人拿捏住他的把柄。 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们会像吸血虫似的要挟讨赏。如此一来,要杀的人不是更多了么? 还有,一击不成,目标警惕心必然升至最高,此刻再次袭击,失败概率将大幅度增加,而且更有暴露风险。 今天别犯傻,让他清闲点。 陆行舟把玩着拉链,刺啦、刺啦,在书声琅琅的教学楼下,格外刺耳。 半小时后,陆盈晴背着书包出来了。 “没先走?” 一起。 陆行舟跟在她身边。 今天还是很冷。 陆盈晴一边走,一边伸出手,并不快乐地说:“啊,下雪了。” 冬天,很难熬很难熬的。 多少次,他们都以为自己会死在这个无情的季节。 雪花很小,都没有指甲盖大。纷纷扬扬地洒落。路灯底下,像乱飞的纸屑。 陆盈晴联想到今早吃的面包屑,比浸了水的烂纸还要难以下咽。 小学时候写作文,老师让写自己最喜欢的季节,陆盈晴就写春季,从不写冬季。 她问弟弟:“还发烧吗?” 弟弟摇头,乖巧地微笑。 陆盈晴稍微放松了点。如果还发烧,她也是没有办法的。 走过黑漆漆的小巷,弟弟的步伐突然加快,陆盈晴虽然不清楚情况,但也跟着跑起来。 顺利跑出小巷,回头看了一眼。 宛如兽类的咽喉。 她只当弟弟有心理阴影了。 走过空无一人的路,走过狭窄肮脏的小区入口。 雪越来越大,覆盖了他们的头发,眉毛。身体止不住发抖。 爬上楼梯道,陆盈晴跟陆行舟说:“我们要换厚点的衣服了,明天化雪更冷,还要再跟爸爸要点钱买面包。” 那是她精挑细选了很久的早饭。量大,便宜,管饱。 到了六楼,她敲敲门。 很快,巨大的踹门声从里面传来,伴随着愤怒又嘶哑的吼叫:“滚!!” 陆盈晴脸色煞白,拽住陆行舟就往下跑。 跑!跑!跑! 一口气跑到楼下。 雪花陡然间迷了人的眼睛,领口里灌着风。 剧烈运动让他们的肺火辣辣地疼痛。 刺骨的冷空气从鼻腔进入,小刀似的,划到内脏都出血。 两人面面相觑。 陆行舟用下巴点了点不远处的小饭馆。 去拿军大衣吧。 —— “小晴和小舟来了啊,今天还是炒饭对吧?” 小饭馆的老板是个胖胖的和蔼老太太,她会在两人来吃炒饭时故意多做点,打好几个鸡蛋进去。 也曾偷偷把军大衣拆开,放了许多棉花再缝上,比原来的要暖和。 “奶奶……我们来拿衣服……”陆盈晴小声说。 奶奶的笑容慢慢收回去,默默转身拿出那件军大衣。 “谢谢奶奶。” 陆盈晴道谢,拉着陆行舟离开。 —— 公园长椅上铺着一层洁白的雪。 陆盈晴和陆行舟上手把雪一点一点扫下去。 雪碰到温度,化成水,流了满手,风一吹,简直要冻成冰。 陆行舟停下来,望望天空。 雪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落到身上。 没有星星,没有月亮。 没有要停的意思。 他拍拍陆盈晴。 陆盈晴问:“怎么啦?” 他翻起小册子:跟我走。 要是在公园长椅上睡一晚,哪怕披着军大衣,早上人都得硬了。 陆盈晴抱着信任,觉得弟弟应该是找到了更好的地点。 她走上一条全然陌生的道路。 小时候,军大衣盖两个绰绰有余,现在长大了,哪怕再怎么瘦小,也没法同时挤了。 和睡床一样,两人开始轮流披大衣。 脚下的雪渐渐累积起来,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大衣也渐渐沉重了。 肚子里发出响亮的咕噜声,肠胃蠕动着,几乎要自己消化掉自己。 饿啊,好饿。 饥饿是人类最不能抵抗的痛觉。 陆盈晴搓了搓肿胀得像胡萝卜的手指,僵硬地拿出水杯,艰难拧开,小口喝水。 保温杯老早就不保温了,从学校里带出的滚烫热水,现在变得温温的。 西北风大了一阵,他们不得不停下片刻,背着风蹲下。 雪花比石子还硬,打在脸上。鼻子、耳朵,都成了冰坨子。 等风过了,继续走。 水凉了,她吸了吸鼻子,把水杯放进书包。 陆行舟忽然抬手指着一处花店。 陆盈晴从没见过如此漂亮温馨的店。 在寒冷的冬夜里,里面的明亮的光都是暖洋洋的。 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植物,郁郁葱葱,肥硕健壮,养得极好。 还有花朵,五彩缤纷,颜色鲜艳,各有各的容姿绝色,娇媚百态,灵动得像要立刻幻化成美人。 室内一看就无比温暖,仿若春季。 花店的主人穿着粉色连衣裙睡在躺椅上,散下的头发比黑色的绸缎还要顺滑,在众多植物的簇拥下看书,慵懒而舒适。 陆盈晴结巴起来:“这这这这……这里?我我我们……” 我们衣着破旧,瘦小干瘪, 我们卑微笨拙,满身肮脏。 我们是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是没人要的东西。 我们,能进去吗? 她那样干净、整洁、精致,看到我们,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陆盈晴都不敢碰那扇玻璃门,在黑暗的雪地里徘徊。 陆行舟贴近,轻轻叩了叩。 店主放下书本,流露出一丝惊异。 她从躺椅上跳下,连毛茸茸的拖鞋都来不及穿,光脚踩在瓷砖上,猛的打开了门。 叮铃铃。 风铃清脆地响。 那一刻,温暖的气息铺天盖地,毫不犹豫地裹住了他们。 花香、草香,还有闻不出的香气,争先恐后地奔涌,萦绕在鼻尖。 在明亮的光照下,室内溢出的暖水汽都是如此动人,如此安心。 “快点进来。” 声音低醇如同大提琴,又似琥珀色的甜美蜂蜜。 她微微弯下腰,抓住两人的手腕,力道坚定柔和。 手也是暖烘烘红润润的。 她不嫌弃他们满身湿雪,不嫌弃他们脚底带泥,关上门,一句话也没有过问,而是将他们揽在怀里。 怀抱,也是天底下最柔软、最暖和的怀抱。 直到那双本该拿着书和花的手擦拭去她的眼泪与风霜,呆愣愣的陆盈晴才张着嘴,发出仿佛新生儿刚刚脱离母体时的哭喊。 那是用尽浑身力气,也无法诉说的委屈。 第42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6) 陆行舟和卫如云拥抱过很多回。 第一回,他们在下着瓢泼大雨的某个夏日里相拥。 那时候还小,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两个人都很伤心。 雨里分不清眼泪。 最难忘的一回,是婚礼上。 地点是有湖泊的森林。 湖水澄澈,绿意盎然。卫如云穿上自己设计的婚纱,小鹿一样灵巧优雅。 他们拥抱,然后接吻,大家欢呼到破音。 一只胆大的小松鼠来看热闹,被兴奋的人们喂了满嘴坚果。 最后一回,是分居的那天,秋天的夜晚。 他们静静地在门口拥抱。 卫如云埋在他的胸口,闷闷地问:“真的不能告诉我原因吗?” 陆行舟说:“不能。” 卫如云隔空踢了一下他的行李箱,骂道:“我再扇你啊。” 陆行舟于是低眉顺眼地把脸凑过去。 卫如云没有扇他,亲了亲他的脸,又亲了亲他的嘴唇。 那次以后,他们没再见面了。没有视频,没有电话,没有短信。 要是放在五年多以前,陆行舟是绝不会相信,自己能因为讨要到拥抱而欣喜。 ……欣喜若狂。 —— 万星发现,相对于姐姐,弟弟要更黏自己一些。 也许是见过两面的缘故? 陆行舟捧着热牛奶,裹着嫩黄色小毯子,万星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距离把握得刚刚好,不影响她做事。 陆盈晴同样捧着热牛奶,裹着淡紫色的小毯子。 她乖巧地坐在板凳上,担忧地望着弟弟,生怕他惹得别人不快。 万星没有不快,她庆幸陆行舟还能想到寻求她的帮助。 否则真的是两条人命了。 “还没吃晚饭吧?”万星迅速地给自己编了个麻花辫,“跟我上楼,给你们下个饺子吃。” 她拎着两人的书包走上侧面的楼梯,向姐弟俩招呼着。 陆行舟和陆盈晴,一前一后跟上。 万星的家很宽敞,整体暖色调,看上去十分舒适。 她把书包放在沙发上,打开地暖,从冰箱里拿出一袋饺子,笑着说:“我自己包的哦,白菜猪肉馅、韭菜馅还有虾仁馅,有不喜欢吃的吗?” 光是听着就要流口水了,怎么会有不喜欢的? 万星煮开水,把饺子下锅,拿出小工具倒进油,架在锅上热。 很快,食物的气味勾得人馋虫乱爬。 万星把饺子整齐地放进两个漂亮的盘子里,取下热油,倒进早就准备好的调料中,“呲——”的一声,滚香浓郁。 “看上去红的,其实一点也不辣。”她把盘子放在两个孩子面前,又放上调料,根据盘子的颜色递上相应的筷子,“来点饺子汤?”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拿出小碗给他们盛满。 陆盈晴可以发誓,这是她自妈妈走后,吃到的最好的一顿。 陆行舟一口一个饺子,着急得仿佛在生吞。 十五岁,本来就该是最能吃的时候。 “慢点,慢点,不够还有。” 每盘二十个,陆行舟率先吃完。万星要帮他加点时,他却腼腆地摆摆手,不好意思了。 万星还是拿走了他的盘子,道:“在我这儿,没有饿着的道理。” 又加了十个饺子。 看着两个吃得欢快的孩子,她想到朋友给自己寄的那盆九里香。 “万星万星万星,它怎么要死了呀,是不是生病了?你帮我看看嘛,呜呜呜……” 那盆九里香没几片叶子是绿的,根都要烂了。万星恨不得扒开朋友的脑袋看看,她究竟是怎么个养法,能养成这种鬼样子。 现在,九里香放在楼下,青翠欲滴,健康挺拔,等着主人来接。 那盆九里香养好了,现在又有两盆小的送上门来,比黄了叶子烂了根还严重。 她在心里叹气,更严重的是,这两盆小的不是她家的,她只能偶尔浇浇水松松土,不能养。 吃完饺子,两人主动洗筷刷盘,把锅也洗了,灶台擦得干干净净。 万星也不拦着,就当为了让他们心安理得接受一顿饭。 她看了看热水器,道:“我出去一趟。” 才十分钟,她火速赶回来,手里拿着新买的内衣和秋衣秋裤。 “新的来不及洗,你们先将就用。”她拆下吊牌,笑眯眯的,“你们谁先洗澡呀?” 陆盈晴拿着衣服,真想喊一声“妈妈”。 她知道这样很不礼貌,非常非常不礼貌,慌乱地拿起衣服,结巴到:“我、我先……” 她无头苍蝇一样进了浴室,万星简单教完她淋浴的用法,指认沐浴露、洗发露和护发素,便退出来。 陆盈晴脱下衣服,打开花洒,热腾腾的水流滑在身上。 她抹一下眼睛,又抹一下,无声地呜咽着。 —— 陆行舟正抱着书包站在沙发边上。 他指着书包破烂的底,向她解释:“脏。” “不碍事。”她把书包重新放回去。 万星个子很高,反正比陆盈晴和陆行舟都要高不少,显得修长而窈窕。 陆行舟没了书包,怀里空空,有点无措地揪住衣角。 他拘谨地坐在万星身边,中间隔了半米。 ……再……靠近一点。 手指缓慢地挪动。 拥抱两次不能缓解丝毫焦灼,他变成热锅上的蚂蚁,变成隔着防弹玻璃看钻石黄金的小偷。 那感情日复一日地膨胀、粘稠,吸附在血管,缠绕进内脏,渗透,无法吸收。 不行。 陆行舟缩回手指,相互掐住。 “嗯?”万星把他几乎掐紫的手分开,微微皱着眉,把声音放缓,“陆行舟,怎么啦?” 他抿着嘴,大眼睛半垂下来,许久,才非常小心地吐出一个字:“……抱。” “抱?” 万星笑得很无奈,也很温柔。 她伸出长长的双臂,环住陆行舟的肩膀,紧密地拥抱。 碎发挠在脸上,痒痒的。 万星像一片夜色里沉静的海,海浪撞击着礁石,发出柔缓而富有力量的声响。 星星倒映在海面上,灯塔一直亮。 迷茫的小船漂啊漂,莫名地安心下来,像睡在摇篮里。 陆行舟把喉部的肌肉调整到最正常的位置,争取标准地说出那句话。 “喜欢……你。” “哈哈哈,我也喜欢你们。” 万星的胸口在震动,愉快的笑声发出来,眼里满是细碎的光彩。 错啦,是爱你的那种喜欢。 陆行舟把脸颊靠在万星的头发上,轻轻的。 没关系,时间还长,我会长大。 —— 陆盈晴洗好澡,万星帮她吹头发。 她发量多,参差不齐,抹了护发精油也炸在头上。 配上红彤彤的脸,颇像毛茸茸的小动物。 万星捏了捏她的小脸,给她披上毯子:“好喽,睡觉去喽!外面比浴室冷,我们快点跑到床上。” “好!” 万星对待他们,就像在对待幼儿园的小朋友。陆盈晴不讨厌,不嫌幼稚,因为万星是第二个这样和她说话的人。 第一个是妈妈。 两人便冲开门,一路疾跑,快速扑进卧室的大床上。 “陆行舟,到你洗澡啦!” 万星把陆盈晴裹进晒了一天的被子里,阳光的味道让人毛孔舒张。 “你们几点钟上学?” “六点二十。” “那定个五点四十……不,五点四十五的闹钟吧。” 陆行舟拿起衣服,走进浴室。 暖风机开得足足的,白炽灯很明亮。新的牙刷和杯子准备好。 镜子打开了加热开关,这样雾气就不会覆盖。 陆行舟对着镜子摸了摸脸上难看的伤。 —— 陆行舟睡在客房,陆盈晴和万星一起睡。 嗯……确实有点嫉妒。 —— 凌晨四点多,陆盈晴蹑手蹑脚地爬下床。 昨天睡得早,所以不太困。 她准备把剩下的作业写完,然后做三个人的早饭。 穿好衣服,来到厨房,结果猝不及防跟弟弟大眼瞪小眼。 “……” 她看看弟弟的围裙,又看看他手上搅拌着的鸡蛋液,再看看切好的火腿肠丁、小葱和南瓜块。 陆行舟把她赶去做作业。 陆盈晴咬着笔杆,不时瞥下陆行舟,伤到自己不要紧,别把万星的东西弄坏了。 按道理讲,姐弟俩的厨艺应该还不错。 姐姐七岁就承担起做饭的任务,五岁的弟弟在旁边打下手。 越长大,爸爸酗酒越发严重,家暴也一次比一次严重。发展到如今,他们很少上桌吃饭,自然也就不开火了。 弟弟打开抽油烟机,忙忙碌碌地煎出一张又一张厚薄适中的鸡蛋饼,捣鼓着把南瓜块、糯米和牛奶倒进破壁机做奶香南瓜糊,用平底锅炸脆皮肠,顺手淘了米煮粥,贤惠得不得了。 陆盈晴欣慰极了,看来弟弟还是有遗传到会做饭的基因的。 五点钟,万星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走出房间,发现陆盈晴正在拖地,客厅瓷砖干净得像打了蜡。 陆行舟把烤肠夹进盘子,而餐桌上已经摆上了喷香的鸡蛋饼和南瓜糊,甚至是用的一套相同色系奶油风的碗具。 “姐姐,醒这么早哇?” 陆盈晴向她打招呼。 陆行舟拿着字条写:喜欢厚粥还是薄粥? “嗯……啊……薄的。” 他打开冰箱,拿出炒萝卜干、咸菜和腐乳,每样舀出一些放进碟子里,摆上桌。 陆盈晴把椅子拉开,姐弟俩都期待地望着她。 万星梦游似的坐上椅子。 薄粥立刻端来,浮着诱人的粥油。 原来捡到的不是小盆栽,是两只小田螺? 第43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7) 安静吃完早饭,姐弟俩把碗筷洗了,背起书包去上学。 万星站在花店门口,给他们揣上暖宝宝,目送他们走进雪地,嘱咐道:“要是爸爸再不让你们回家,记得来找我!” 陆盈晴大声回答:“好!” 她声音清脆,拖得长长的,陆行舟则回过头挥手。 ……突然有种无痛当妈且儿女双全的诡异感。 —— 今天过得很快。 陆行舟继续尝试听课。 万星让他愿意在这个世界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那他必须要拥有能够在社会立足的资格。 无论是知识还是技能,他至少得有一样。 陆行舟按住了老迈的助听器。 当初买的时候,妈妈也没钱,她挑选了最便宜的那款给还在医院躺着的儿子。 从五岁戴上助听器起,尖锐的杂音就侵占了他的世界。 像麦克风没有调整好的那串啸叫。 天复一天,年复一年,就这么过下来。而妈妈也永远离去了。 陆行舟想到自己的妈妈。 他对她的印象已经很淡很淡了…… 陆行舟甩开杂念,把老师的板书工整地誊写到书的空白页上。 —— 晚上,陆行舟照样在高三教学楼底下等陆盈晴。 杨熠泽跟个鬼似的冒出来。 他双手插在衣兜里,站在陆行舟面前。 “帮我做件事。” 陆行舟抬起头。 “让你爸走上你们小区门口的大路。” 陆行舟拿出小册子:你要做什么? “别装。”他咧着嘴,“你能猜到。” 前天,杨熠泽在那双形似陆盈晴而更加凶恶的眼里,分明看到了对他人生命的漠视。 他甚至在奇怪,陆行舟是怎么忍到十五岁还没有举起屠刀的。 “就今晚,不要你亲自动手,引他出来就好。” 不错,不需要你动手,不需要你沾染上能葬送后半生的罪恶,只要扮演好一个可怜的孩子,把责任推卸掉,就能除去你最恨的人。 陆行舟当然知道他在打什么歪主意。 大卡车在街上一次碾死两个完全不是问题。 家里死光,高利贷再上门要债,陆盈晴就算人间蒸发了也没谁感到奇怪。 到时候,还不是随他摆弄么? 这计划险恶,如果陆行舟真的十五岁,如果他真的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杀死家暴的父亲,那么他绝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哪怕很可能察觉到这是阳谋。 答应么? 当然了,为什么不呢? 他没有多思考,点点头。 “很好,你……” 陆行舟伸出手,扯住杨熠泽的帽子的侧边,快速一拽。 手指间捏着的,是微小的摄像机。 若陆行舟没死,杨熠泽也不打算放过他的。 陆行舟把小摄像头丢在脚底踩碎。 杨熠泽顿住了,许久才笑笑:“真是让人讨厌,没有小晴可爱。” 陆行舟朝他耸肩。 小晴倒不觉得你也可爱。 杨熠泽强行握着他的手,上下晃了晃:“合作愉快。” 不愉快。 臭小屁孩,不上课到处乱跑,凭什么成绩好? 世界是假的,然而几天课结结实实地上了,陆行舟不得不承认痛苦的回忆被勾起来。 没日没夜刷题和背书只为了提高几分去够分数线的日子居然又重新来过了。 而令当年十五岁的陆行舟精神衰弱的,还远远不止学习。 放学铃声响,杨熠泽双脚钉在地上似的,看向楼梯道。 陆盈晴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人流中,她先向弟弟笑,紧接着注意到杨熠泽,小脸立刻浮现惧意,冲向陆行舟。 真是怕了,杨熠泽能把她弟啪叽一下捏死,搞不好欧阳倩还得来句“是你弟弟先勾引的”。 “走。”陆盈晴暗暗把两人隔开,刺猬似的浑身紧绷,“快走快走。” 这么多人呢,他应该不敢动手吧? 要是动手了,是先护住头,还是先跑呢? 陆盈晴拉着弟弟开跑。书包很重,他们跑不快。 杨熠泽的眼珠子还贴在陆盈晴身上,放在衣兜里的手,攥着她怎么也找不见的发圈。 —— 他们站在小巷的岔路口。 陆盈晴踌躇着,留恋万星的温柔。 不等陆行舟催促,她还是走向通往那间冰冷房屋的路。 万星从来不欠他们的,不能给人家添麻烦。 —— 还是那个黑不隆咚的楼道。 还是那惨白得像停尸房光源的路灯。 陆盈晴的背又驼下去。 驼得很弯,仿佛要把自己折叠起来。 咚咚咚。 高跟鞋踩在台阶上的声响空旷地回荡。 穿着风衣的女人与他们擦肩而过。 那女人身上有浅淡舒适的香,头发利索地高束,化着淡妆,眼睛大而美。 陆盈晴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张脸。 她欣喜地脱口而出:“妈妈!” 最后一个音节哽咽到变调。 女人没有回头,没有停留:“不是。” 那不是她的孩子。 只有爱的结晶,才配叫做“孩子”。 那是她痛苦屈辱迫不得已而撕裂自己诞下的肉瘤。 那是标志她从深山被倒卖进城市的奴隶烙印。 那是深深刻着她被殴打被侵犯被践踏的经历的铭文。 她本不该来。 本该割裂一切,忘记过去,全身心投入新生活。 然而有个人告诉她,来一趟。 来一趟,那男人惨死的几率就更大。 好吧,正中下怀,拒绝不了。 她要他死,死得鲜血淋漓,扭曲狰狞。 两块小肉瘤,也是这么想的吧。 女人轻巧地踩在装着垃圾的蛇皮袋上,翻身坐上小区围墙的顶端,正对着那条大路。 大山里质朴的少女时光赋予她灵巧的平衡感。 高跟鞋优雅地碰在一起。 —— 一阵刺痛的酸意涌上鼻子和眼睛,陆盈晴闷头爬楼梯。 陆行舟听到压抑得很低的啜泣。 他认得这哭声。 十来岁的小小的卫如云也曾这样哭过,在颠倒破碎的日子里,她为自己所抛弃的,和抛弃自己的,落下咸涩的眼泪。 也许他们居然可以互相依偎到最后,是因为正好能在黑暗里舔到对方的伤口。 “……” 陆行舟把助听器拿下来,放进书包,安抚性地摸了摸陆盈晴的后脑。 陆盈晴的肩膀抖了抖:“没事。” 门没关,大张着,灯全开了。 魁梧而颓唐的巨大身体坐在地板上,烟味呛人。 陆盈晴强忍着咳嗽,谨慎地探进去。 他们又成了小老鼠,踮起脚不敢打扰有生杀予夺之权的主人。 放下书包,陆盈晴轻手轻脚地来到父亲面前,去捡地上的碎玻璃。 “咳咳!” 她喉咙实在痒痒,肺也难受,咳嗽起来。 爸爸抬起头,露出那双布满血丝的可怕眼睛。 烟酒气从发黄的牙齿和干裂的嘴唇中间喷出,粗糙的蒲扇般的手扬起来,猛然打在陆盈晴的脸上。 陆盈晴下意识伸出胳膊格挡。 “挡?你敢挡!?贱货!婊子生的东西都是贱货!她看不起我,你也敢看不起吗!?” 混乱中,陆盈晴的头发被抓住,脑袋撞在地上。 电光火石间,她用手捂在眼前,玻璃才没有刺进去。 陆行舟进入厨房,拿起了菜刀。 银色反光的刀背,照映出他无表情的脸。 —— 陆行舟对自己亲生母亲的印象很淡很淡了。 只记得满地的血迹,和爸爸用来包起肉块的报纸。 爸爸轻描淡写地告诉他,那是猪肉。 彼时爸爸也年轻,光洁的面庞上溅着血点。 年幼的陆行舟站在门口,血液直冲大脑,眼前片片黑色,腿软得要站不住。 但他站住了,在爸爸冰冷审视的目光下,在强烈的求生意志下,陆行舟用还稚嫩的嗓音重复道:“猪肉。” 现在来看,陆行舟人生的第一个恐怖副本不是在他二十四岁开启的,而是六岁。 后来,爸爸四处说,妈妈跑了,跟野男人跑了。他喝酒喝得整张脸通红,泪如雨下,收获了很多同情。 叔叔阿姨来摸陆行舟的头,叹息着“可怜啊可怜啊”,告诉他,让爸爸再娶一个吧,再给你找个好妈妈。 陆行舟不同意,不允许。 因为妈妈就埋在后院的树下,她的肉在那里发臭腐烂,她就在那里看着整晚无法入睡的儿子和杀死自己的丈夫,她的冤魂一刻不曾得到宽慰。 陆行舟能感到那死不瞑目的眼睛,那死不消散的怨恨,那死不断绝的絮语。 不要再有谁重走妈妈的老路。 妈妈总是会站在树下,默默看着他跑过,然后问:“什么时候报仇?” 他总是停住脚,回答:“等一等,妈妈。” 等我长高,等我长壮,等我的恨意逐渐积累无法抑制,等我的惧怕日削月减直至于无。 妈妈说:“嗯,好。” 陆行舟就是在十五岁那年拿起了刀。 因为他发现自己和爸爸长得太像,像到他对自己的杀意都克制不住。 不能再等了。 他用菜刀,将爸爸砍倒在后院的树下。 他问:“爸爸,你看到妈妈了吗?” 爸爸只是笑,笑到喘不过气。 陆行舟冷静下来,等警察。 警察都在的情况下,爸爸自己抢过刀抹了脖子。 不能说抢,陆行舟故意送上去的。 惊呼中,陆行舟把脸上的血擦干净,下意识去寻找妈妈。 妈妈再也不见了。 —— 陆行舟来到这头发狂的野兽背后。 当时他一刀砍在那人的后颈上。 现在不行,目的不是毙命。所以在背后划出长而深的伤口。 殴打的动作停下来,爸爸转过身,血红的眼盯在菜刀上。 陆盈晴浑身剧痛,她也看到了菜刀。 过来人告诉她,还有个选项,叫反抗。 反抗。 血从爸爸的身体上流下,她第一次意识到,不光自己会受伤。 大家都是人。 那一刻,她无法思考,体内仿佛有座火山在爆发。 她长久以来的自卑、委屈、酸楚,最终燃烧成摧毁理智的岩浆,变成纯粹的愤怒。 灵魂在尖叫。 受够了!真的受够了!凭什么! 为什么死的不能是你!? 激烈的缠斗,不要命的撕咬、抓踢,刀砍劈在地上的当啷响,砸在门口散架的椅子,扫落一地的瓶瓶罐罐。 酸软的胳膊,流血的腿,跌跌撞撞跑出去的高大身影。 追……追! 从室内到室外,视野剧烈晃动,粗重的呼吸是她能听见的全部声音。 弟弟跑在她身边。 在那双瞳仁大到挤占眼白的眼里,她看到自己凌乱狼狈而快意的脸。 原来,没有那么强大啊…… 原来,暴力的人也怕死啊…… 追,继续追。 满身血的爸爸跑到了大路上。 瞬息间,一辆红色的大卡车呼啸着撞过去。 陆盈晴甚至清清楚楚地目睹了人体变形的全过程。 他像个烂西瓜被轮胎压扁,轻而易举地炸开汁液。 她崴了脚,摔倒,呆住。 水果刀甩出很远。 “哈……” 弟弟忽然发出笑声,把菜刀丢在一边。 她改趴为坐,喘息两声,望望远去的大卡车:“哈……” —— 女人用手机录下这珍贵的车祸现场,跳下围墙,发给邀请她来的那个人。 她刚走了两步,便弯下腰去,手拍着大腿。 笑得快出不了声。 —— 儿女总是父母的拓印。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第44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8) 从警局走出来,很晚了。 陆盈晴把校服帽子戴好,手上裹着纱布。自她来到警局后,就没有在笔录之外说过其他话。 朔风凛冽,呼啦一下,头发吹得散乱。 这个世界和上个世界半斤八两,警局里好几张相似的路人脸,有的卡在半道不动。 陆盈晴没有察觉。 陆行舟紧紧抓住衣服,勾勒出细瘦的身体。 一个人快步走,到他们面前。 是万星。 鼻尖和下巴冻得通红,没扎头发,披着棉袄,里面还穿着薄睡衣,脚上是运动鞋,脖子上还挂着忘了取的眼罩。 她发现两人没有太严重的伤,便笑眯眯地露出洁白的牙齿。 “想吃什么?” 姐弟俩齐齐一愣,对她的到来深感意外。 她从口袋掏出暖宝宝来:“情况我都了解了,没关系,先填饱……” 话没说完,陆行舟先一头扎进万星怀里,接着是陆盈晴。 两个小孩像两条八爪鱼,抱得死死的不撒手。 万星只好微蹲下来,任由他们蹭自己的下巴,一手圈一个,安抚地拍着,继续说:“没事了,没事了,咱们回去吃顿好的,火锅怎么样?” 柔和的带着花香气的嗓音。 跟万星在一起,干什么都行。 姐弟俩的想法惊人一致。 —— 万星带他们拿书包。 她特地把汽车隔一个街道停下,让孩子们待在车里,自己出去。 穿过狭窄阴暗潮湿的小巷,按照印象寻摸到小区。 看热闹的人群早散了,地上还留着一大滩没有被冲洗干净的血迹和碎肉。 她拢了拢棉袄,从容地跨过去。 来到602,家门大敞开,里面的景象可以用“惨烈”来形容。 万星仔细避开缺了腿的凳子和沾了血滴的碎玻璃,注意到地上丢着一张照片,便捡起来,仔细看了看。 是全家福。父母年轻,姐弟稚嫩,都没有笑容。 她把相框砸掉,拿出相片,巧妙地撕掉父亲的部分扔了,留下三人。 翻出几件勉强能穿的换洗衣物,她皱起眉毛。 也太薄了,仲春穿还差不多。现在三九隆冬的,连件羽绒服都没有。 叠好码放进塑料袋里,套在胳膊上。 轻松拎起两个沉重的大书包,老旧的沙发吱呀吱呀响。离开这个家时,她动作流畅地一抬脚,把门关上。 走回汽车,两个孩子正挤挤挨挨地趴在车窗上,眼巴巴地等她。 ……诶呦。 她差点捂心口。 —— 热气扑面,香气扑鼻。 家用火锅咕嘟咕嘟地冒着肉香的泡泡,肥牛、毛肚、黄喉、鱼丸等等,都在奶白浓郁的汤底里翻滚。 爽口的蘸料给食物增添更加丰富的层次感。 美味到就算爸爸原地复活,都舍不得把这锅汤泼过去。 姐弟俩吃得腮帮子鼓老高,使劲嚼嚼嚼吞吞吞。 万星帮忙涮绿叶子菜,问道:“有老师的联系方式吗?我帮你们请个假。” 陆盈晴把食物咽下去,说:“我有班主任让记的电话号码。” 万星拿着号码,到阳台上打电话了。 陆盈晴静默了几秒,含含糊糊地小声说:“陆行舟,我们以后怎么办呢?” 陆行舟不吱声,闷头给万星夹了好多菜,碗都堆得冒尖。 她用胳膊肘碰碰弟弟,弟弟才迷茫地抬起头。 哦,对了,没带助听器。 因为说话说不清,笔录也没让他录。 陆盈晴悲从中来。 怎么办呢?他们还要上学,爸爸留下的钱不多,禁不住坐吃山空。 不能靠万星养啊。 万星是很好的人,愿意把他们捡回来,但这是人家心善,他们不能真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她自己成绩一般,考不到好大学。弟弟因为客观原因,成绩就更差了。 现在两个人跑去打工,也就整天拧个螺丝而已。 工厂里要不要还另说呢。 陆盈晴绞尽脑汁想,有什么法子可以兼顾上学和赚钱。 一大筷子热腾腾的菜塞进嘴。 陆盈晴:“唔?” 万星:“想什么呢,这么严肃?” “啊?没有没有。” 陆行舟把万星碗里缺的一块用虾滑补上。 “跟你们老师说了,请了三天假,在家好好休息。” 陆盈晴反应半天才明白过来,“在家休息”的“家”,是这里。 她忍不住抿嘴笑起来,大眼睛弯成月牙儿。 爸爸碎裂的身体在脑海里更加清晰,而她并不如开始那样害怕,甚至越咂摸,越品味出解脱的喜悦。 无论如何,生活不会再往下走了。 吃完火锅,万星把他们赶去洗澡,还是陆盈晴先洗。 万星刚把他们的衣服分批放进洗衣机,正在找衣架。 陆行舟将助听器佩戴起来,端起家用火锅放进水池清理。 “陆行舟。”万星抓着一把衣架,哭笑不得,“今天够累啦,不用你处理的。” 陆行舟执拗地撸起袖子,拿着挤满洗洁精的钢丝球擦锅洗碗,仿佛故意向她展示,自己家务做得很好。 露出的小臂上也青一块紫一块的。 万星简直看见只骨瘦嶙峋的小狗向她疯狂摇尾巴,不心软都不行。 当即下单买了两箱牛奶。 【好感度:35。】 她摸了摸他的头,呢喃着自言自语:“ 好在我突然想开个店……” 不然,你们会遭遇什么? —— 哪怕万星一再强调,好好休息,想睡多久睡多久,姐弟俩还是起得很早。 陆盈晴从温暖的被窝里滑下来,帮万星掖了掖被角,溜出房间。 弟弟正在低头系围裙,后颈脊骨突出,块块分明。 陆盈晴比划一下,隐约担心起他的个子。 自己在女生当中都不算高,弟弟居然和自己齐平。 太矮了,可千万别不长了啊。 小矮个儿对姐姐的忧虑一无所知,扑闪着大眼睛,感觉良好地给馒头切片,裹上鸡蛋液放进平底锅煎炸。 盛两碗水倒进另一个锅里,开火煮沸,放挂面。 用生抽、香油、鸡精、盐和葱调出三份小料,倒入开水和面条,搅和搅和,简单又美味的清汤面出炉。 南瓜糊很受万星的好评,陆行舟这回做了更多,希望她喝得过瘾。 陆盈晴扫着地,停下来挠了挠脸。 咦?弟弟会做这么多菜吗? 陆行舟及时给她塞了煎馒头片,香得她什么都忘完了。 —— 万星早上醒来,摁掉闹钟,一摸床边,凉的,猜到俩小孩又起来做家务了。 才六点半! 她颇为惭愧地套上衣服,急忙出卧室。 两人规规矩矩地坐在桌边,早饭摆得满满当当,没有动筷子,全然是请求夸奖的表情。 万星那必然是不能吝啬的,洗脸刷牙的同时,夸得一句话都不带重样。 陆盈晴从没被这样溺爱过,瞳孔跟猫儿似的放大,不好意思地红了耳朵,欲盖弥彰地吸面条。 在万星家,他们没有一顿是吃不好的。 手机铃突然响起,万星扫眼备注,接起来。 “喂?大忙人怎么抽空想到我了?” 那边说了几句话,万星笑骂:“真有你们的,自驾狂!我店门还没开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下楼梯。 很快,楼下传来夸张的嚎叫。 “万妈!好久不见,想死你啦!抱一个!” “好漂亮啊,我宣布这是全世界最好的花店!” “我万妈养什么都好哈哈哈哈,这草真肥啊!” “我知道,这个叫龙舌兰是不是?万妈?” “是多肉啦。” 陆行舟听得不清楚,看陆盈晴表情,仿佛万星把一群猴子放进了花店。 杂乱而兴奋的脚步迅速涌上楼。 万星喊了句什么。 陆盈晴听见了,她喊的是“别把我家小孩吓着!” 男男女女笑着打趣。 “万妈,我们就不是你的宝宝了吗?” “养小狗了?” “万妈!你真成妈妈啦?什么时候的事?我还没见着你对象呢。” 黑皮肤男生最先进来,猛一见两个人,吓得定在原地。 后头一连快快乐乐地莽上来三个,个个撞在前面人后背上。 “?” 他们纷纷探出头来,见到姐弟俩。 啊?真有啊? 黑皮男生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脑壳:“……万妈的小孩这么大了?” 短发女生最先反应过来,上前热情地打招呼:“不好意思啊,小朋友,我们以为万妈,呃——万星开玩笑呢。我们是摩托车队的,万星是咱们的前队长。” “你们好……你们好……” 陆盈晴在陌生人面前很拘谨。 “我说了有小孩,你们不信。”万星从后走到前,一人弹一个脑瓜崩,熟练极了。 被弹的人捂着脑袋嘿嘿傻笑,丝毫不生气。 陆行舟似乎更怕生,拉着万星的手不松。 万星由他牵着,招呼队员们自己找地方坐。 鞋柜里居然放着对应着每个人的新拖鞋,正合脚的那种。 四人感动得稀里哗啦,扯嗓子:“万妈!就知道你心里有我!” 像这样被“妈、妈”地追着喊着,像这样自然而慈祥的肢体接触,说明万星真的把所有人平等地当成宝宝对待…… 给的好感度,完全是母爱吧…… 他要的不是母爱啊! 万星!你才二十六!万星!! 万星捏了捏陆行舟,冲他笑,让他别紧张。 非常,慈爱。 陆行舟心如死灰。 第45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9) 双方相互做介绍。 短发女生和长发女生是一对双胞胎,成音和成曲。 黑皮肤男生叫熊北,还有个身材高挑、看上去很文静的男生,叫汪清潭。 陆盈晴也不自觉拉住了万星,细声细气道:“我叫陆盈晴,旁边是我弟弟陆行舟。” “你们和万妈怎么认识的?” 她迎上众人好奇的目光,顿了顿,把他们和万星相识的经历讲了一遍。 被打,被驱赶,被厌弃。 在无路可走时得到了温柔的收留。 陆盈晴并不将过去看作无法提及的禁忌。 避而不谈是对加害者的褒奖。 她昨晚做梦,还梦到了爸爸的尸体,滚落的眼珠怨毒地盯着她。 她用力踩碎了那枚眼珠,告诉爸爸:“红血丝真的很难看。” 难看至极。 纵使她轻描淡写,将很多令人不适的细节简略,众人还是能从叙述中感受到姐弟俩短暂人生中的坎坷。 陆盈晴看气氛沉重,便笑起来。她有两颗尖尖的虎牙,嘴边浮现若有若无的梨涡。 “反正都过去啦,我们现在很好。” 万星把陆盈晴揽在怀里:“嗯,都过去了,咱们向前看。” 大家这才重新活络,转移话题,聊起曾经的趣事。 陆行舟和陆盈晴津津有味地听。 成音:“我还记得第一次集队,万妈迟到了!我想,完了完了,队长下马威呢。结果她在路边满头大汗,牵了一串小朋友,都是走丢的……” 成曲:“是幼儿园春游好像,把队列的尾巴给搞丢了。” 熊北:“结果那次集训推迟了,我们找到了队长,又找幼儿园园长。” 汪清潭:“尤其还有孩子抱着万妈的腿不愿意回去,万妈要是拐小孩,一拐一个准。” 万星每次训练都来得最早,冬天提前开暖气,夏天提前开冷气。走得也最晚,打扫场内。 第一次英国交流回来,他们在俱乐部食堂里吃得痛哭流涕,让打饭阿姨目瞪口呆。 从此万星出国都自带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队员们就指着万星做顿饭来活命。 有的队员刚成年,还是练摩托的,头发颜色五花八门,挺叛逆不服管教,偏偏在万星面前没有脾气,一个个小绵羊似的,见到她就乖顺地咩咩叫。 万星那么好,有很多人追,男的女的,大的小的,桃花滚滚。 最搞笑的是另一个车队的队长,告白时,万星满脸讶然:“所以你不是真喜欢我做的包子?” “不是,我只是喜欢你。” “可你还是个小宝宝啊。” “我比你大三岁!!” “大三岁也是小宝宝,我给你们队带了牛奶呢,人人有份。” 追求者们发现,原来万星的温柔是播撒母爱光辉,通通铩羽而归,陷入了自我怀疑。 成曲吐槽:“换做我,我就这辈子不碰牛奶了。” 万星有空会慢悠悠骑着小电驴去四处瞎晃。骑好几个小时,然后开导航回去,把拍下的美丽照片洗出来,贴到日记本上。 当然,偶尔捡到小朋友。她真的很吸孩子。 熊北:“有一次全队休假,出去逛街,走着走着就有小孩贴上来了……像磁石一样。” 他们大受震撼。 万星很珍爱她的战车,喊它“小翅膀”,每天擦三遍都不够。 万星爱折腾自己的发型,一回冲动剃了光头。 摩托车赛不分男女组,比赛里,很多人以为万星是男人。 她常常有机会看到陌生观众在确认她性别后惊掉下巴的样子。这是她为数不多喜爱的恶作剧。 后来,万星花了两年留头发,扎起粗粗的麻花辫,甩在背上,还打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以绝佳成绩到达终点后,她会拿下头盔,散开头发,把蝴蝶结扔向沸腾欢呼的人群。 她囤了好多,就暗戳戳等着比赛之后扔呢。 自发的粉丝组织就叫“蝴蝶结”。 万星是国内晋级赛csbk上蝉联冠军,带领他们在世界锦标赛赛sbk上夺得最高积分,大断层压得第二名动弹不得。 他们曾去阿根廷参加被誉为“勇敢者的游戏”的达喀尔拉力赛,跑下近8000公里,穿过沙尘、暴晒、崎岖的岩石与危机四伏的泥沼,全队包揽奖牌。 他们曾驰骋在戈壁荒滩,飞跃在山地丛林,压弯压得快和地面平行。 他们比风要快,比闪电要敏捷,车轮的痕迹遍布全球角落。 陆行舟越听越酸涩。 万星曾经的欢乐、遗憾、辉煌与低谷,他一次也没有参与过。 现在的万星,穿着柔软的家居服,笑意盈盈,仿佛队员在谈论别人。 陆行舟把万星叠在大腿上的手拿下来,放到自己头上。 万星就慢慢抚摸他的头。 行吧。 队员们说着说着,有点感伤:“万妈,你真不回来了吗?就这样退役了吗?” “退役了又不是不要你们了,随时欢迎光临。” 万星向他们眨眨眼睛。 成曲最先绷不住,跳起来熊抱万星。 万星抽出手回抱。 陆行舟:…… —— 队员们停留了半个上午,便告别离开。 万星依靠在门框上,注视一队摩托车开远,随即转身,微笑着侍弄自己的花草。 陆行舟跟在后面学习,哪盆花喜干,哪盆花喜湿。 他偷偷观察万星的侧脸。 阳光下,青年女性面部线条流畅,睫毛低垂。 小小的绒毛,泛着暖暖的金色。 想亲。 “嗯?怎么啦?” 万星看着突然凑上来的毛茸茸的脑袋。 陆行舟再次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后脑。 万星叹息,心想孩子真缺爱。 叮铃铃,风铃声响。 万星条件反射,笑容满面道:“欢迎光临!” 女人拿下墨镜,放进口袋,道:“您好,关于两个孩子的事,我想和您谈谈。” —— 她们在楼上相对而坐。 陆盈晴想听而不敢听,给妈妈倒了杯水,跑进万星的卧室。 陆行舟贴着万星坐,万星表情严肃起来,把陆行舟赶回客房。 “孩子的父亲死了,从法律的角度来讲,我有抚养义务。”女人淡淡地喝了口水,“我每个月给他们打钱,但不会把他们接走和我一起住。” 她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茶几上。 “我看您对他们是感情比我要深多了,您愿意养,可以拿走银行卡,里面是抚养费。不愿意养,把他们放回去拉倒。” 万星没动银行卡,问出了自己的疑惑:“您在哪里生活?” “外省,做生意。” “这些年过得不太容易吧?真是辛苦了。” “还好,总归是为自己,辛苦点应该的。” “我不是为了图钱,是确实愿意把孩子们带在身边照顾,这点您可以放心。不过您作为母亲,我想还是要和孩子保持联系……” “我没有资格当他们的母亲,他们也没有资格做我的孩子。”女人打断道,语气依旧平缓,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恨,“他们是无辜的,我承认。但我也是无辜的。我对他们的父亲没有爱,对他们就有了么?难道要逼着自己去爱护强奸犯的孩子?抚养他们都是强加的义务,我根本没有选择。” 她停住了,因为万星的眼神里,没有她所熟悉的尖锐和挑剔,而是完全的理解。 是包容,海一样的包容。 女人慢慢减弱了自己的攻击性:“逃出去的那天我就发誓,往后余生,我是第一位,其他靠边站。” 她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你很善良,但我觉得你善良得过分了。养孩子不是只要钱就可以了,尤其养和你没有半点关系的孩子,你会消耗很多心力。我个人希望你别多管,如果放不下,偶尔看看就可以了。” “他们很乖的,不用我费神。” 万星拿出自己上次捡到的全家福,小声问:“还要吗?” 女人接过,把自己的那部分撕碎,还给万星。 “我不要。” 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松动和犹豫。 她重复道:“永远都不要。” 最需要为此局面负责的人轻轻松松地死了,留下受害者仍然饱受折磨。 女人戴上墨镜,准备离开。 万星道:“那……走之前,能不能让他们最后抱你一次?” 她回过头,思考了很久,红唇微张:“行。” 话音刚落,陆盈晴跑出卧室,一把抱住女人的腰。 她哭不出声,憋得满脸通红,浑身颤抖,哽咽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女人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一只手朝站在客房边的陆行舟招了招。 陆行舟走上前去,被抱了一下。 女人把陆盈晴的眼泪擦干,藏在墨镜下的左眼,稍微湿润几秒,很快恢复正常。 “好好学习。” 她把他们推远,干净利索地离开了。 女人走出店,三个人去送她,风铃叮铃铃响。 她走了很远,没有回头。 这条街上人很少,每个生物能分摊到的阳光很多。 她走得微微出汗,脱下外套,冷空气立刻紧随其后。 轻轻捂上自己的右眼。 已经瞎了很多年了,今天又在疼。 真烦。 —— 陆盈晴憋着声,默默地抓住陆行舟的胳膊。 陆行舟被她抓得血液不畅。 她问:“妈……她是不是过得很开心?。” “嗯。” “那就好。” 妈妈曾经抱着他们入睡,挡在爸爸的拳头面前。 妈妈曾经给他们做好吃的,希望他们快快长高。 妈妈曾经亲吻他们的额头,哪怕是自己躺在病床上。 妈妈没有他们更自由,更快乐。 他们是…… 万星把他们抱住:“才不是累赘。” 在太残酷的世界里,还有一个温馨的小窝,为他们敞开。 她有她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 第46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10) 成就:黑化 简介:你知道姐姐被你带成什么样了吗? —— 成就:孤儿。 简介:自找的(无恶意)。 —— 成就:母慈子孝。 简介:真是好一对……呃,母子,还有母女。 —— 万星去后院浇水。 陆行舟趴在前台,恨不得把第三个勋章扔进嘴里嚼吧嚼吧吃了。 陆盈晴埋头做作业。她其实非常勤奋用功,脑袋瓜子不差的,环境所限才学不到顶顶好。 陆行舟取下助听器,把数学书摊开,从第一页逐字逐句理解,手边放着草稿纸和错题。 看来当初往死里学还是有好处的,静下心来,高中的知识慢慢复苏。 他余光捕捉到陆盈晴起身开门的影子,她出去了。 过了五分钟都没回来。 陆行舟直起身体,丢下笔。 —— 玻璃门外,身材颀长的白净少年歪着头,手里拎着装书的袋子。 陆盈晴脑子空白了一瞬,接着推门而出。 “陆盈晴。” 她抢过书袋,丢在地上:“你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呀,顺便送书。” 他笑嘻嘻的,仿佛拿着逗猫棒,在纯白小猫的头上挥舞。 恹恹的疲惫感涌上心头。 陆盈晴不在乎自己被逗弄,也不想伸出爪子配合他玩耍。 她才大哭一场,很累很累。 “你跟那个花店老板娘关系挺好的?”少年把脸凑得很近,“离不开她?” 陆盈晴默默把书袋拿起来:“谢谢,你可以走了。” “你信不信,明天她的店就没有了?” “……” “我说到做到。” “所以呢,你要我做什么?” 她把头转过来,厚头帘遮住眼睛。 杨熠泽思考着,找个合适的时机,把陆盈晴的头发剪了。 “跟我走。” 陆盈晴定定的,又把书袋扔下,浑身发抖。 害怕? 不,是愤怒。 “好啊,我跟你走。”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人愿意接纳她和弟弟。 怎么了?万星做错了什么?合该善良的人遭罪吗? 杨熠泽满意陆盈晴的顺从与软弱,揽住她的肩膀,靠在她耳边:“真乖。” 他们沿着这条路走,陆盈晴回头,还能看到花店。 “嗯?”杨熠泽把她的头掰回来,“还在舍不得?你可能害死她哦。” 拐一个弯。 彻底看不到了。 那股纯粹的岩浆般的愤怒从来没有熄灭,它只是暂且蛰伏在她身体的角落,等待下一个时机。 “你很合我心意。” 碎裂的尸体,不断在脑海里回闪。 “眼睛露出来,只看我。” 她慢慢抬起手。 “乖兔子。” 没有水果刀。 没事,一样的。 火山,爆发。 她猛然扑过去。 干瘦而脆弱的身体,此刻却爆发出全然不匹配的冲势,悍然发动攻击。 杨熠泽不设防之下,直接被她掐着脖子跌上了马路。 一辆汽车呼啸着飞驰而过,大按喇叭,杨熠泽惊出冷汗。 “你疯了!?” 他们在地面上翻滚。 她意识到自己摔得很重,然而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看到杨熠泽几乎扭曲的脸,有的只是爽快。 察觉到杨熠泽要挣脱反制,自己快抓不住他了,她便伸手去扣他的眼珠,快速果断到狠辣的程度。 她想试试真正踩爆眼珠的感觉。 也许暴力的基因真的会遗传? 陆盈晴没空细想。 手心里,脖颈皮肤底下温热的、一跳一跳的搏动,仿佛真有只受到惊吓的白兔在蹬腿。 她张开嘴,咬在他的手腕上,力道之大、之狠,简直快要咬断筋骨。 猩红的血顺着嘴唇疯狂往外冒,小溪似的。 他被她不要命的气势死死压在地上,终于看清了她的眼睛。 黑漆漆,直勾勾,瞪大。 像蟒蛇。 —— 直到被拉开,陆盈晴还逮着机会狠踹了一脚杨熠泽的肚子。 她下半张脸全是血,眼圈红红,怪惨的——如果杨熠泽手腕上没挂着肉的话。 陆行舟并没有来晚,他赶到时,两人正在街上缠斗。 很难拉开。 陆盈晴宁愿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她的暴力不为存活,不为娱乐,只为发泄,带着致命的极端。 陆行舟把陆盈晴拖到路边时,她仍然在发抖。 那是肾上腺素飙飞的结果,意思是,还能打。 成就勋章的简介跳进脑海:你知道姐姐被你带成什么样了吗? 现在知道了。 杨熠泽捏着血流不止的手腕,被陆盈晴的回击惊到无法做出反应。 在他的计划里,没有“暴力反抗”这一项。 陆盈晴挣脱陆行舟,拽住杨熠泽的衣领:“你敢报复万星,我就敢捅死你,我烂命一条,你全家也别想活,都下地狱去吧。” 她为数不多的雷点真是被杨熠泽踩爆了,一向清脆悦耳的声音都嘶哑得可怕。 杨熠泽失去了把人玩弄于股掌的戏谑和冷静,嘴唇发白,汗水直流。 陆行舟给她递上方帕。 陆盈晴把脸上不是自己的血大致擦干净。 陆行舟面对着杨熠泽蹲下,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某个偏僻的地址。 安全屋,在那里。 他笑得露出牙齿,大拇指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圈。 别报警,轮到你当点心了。 —— 陆盈晴和陆行舟找了个公共厕所。 陆盈晴接水漱口,吐出血沫。 “陆行舟。”陆盈晴弯着腰,突然出声,“没吓到你吧?” 陆行舟摇头。 她擦完脸,把衣服上的血迹蹭淡:“我们保密好不好?别让姐姐担心。” 说完,她又自己否定自己:“不行,万一杨熠泽还是要报复怎么办?告诉姐姐,她就多点警惕心。” 可是,万星会认为她是个麻烦精吗?会不会感到困扰? 陆盈晴纠结来纠结去,不耽误她搜刮完了自己和弟弟身上所有的钱。 “回去告诉姐姐,我到东菜市场买菜了。” “?” “不能白出来一趟。”她把弟弟赶走,“回去回去,告诉一声,不然姐姐担心呢。” —— 陆行舟回到花店,比比划划告诉万星,陆盈晴买菜去了。 “买菜?”万星疑惑,“冰箱里菜挺全呀,是不是有什么想吃但是我没买的?” 小孩单独在外,她不放心,拉着陆行舟去菜市场。 骑上摩托车,她拍了拍坐垫。 陆行舟写道:小翅膀? 万星一愣,哈哈笑起来:“对啊,就是我的小翅膀,大人聊天你居然都记得。” 你的话我都记得。 陆行舟第二次坐她的摩托,心情不太一样。 她与摩托的相处时间,都比他和她来得多。 陆行舟熟稔地抱上万星,脸贴在她身上。 路过一个拐弯口,万星道:“出车祸了?地上有血。” 陆行舟能怎么办,在她后背画个勾,表示赞同。 开了五六分钟,到东菜市场。 陆盈晴居然还没进去,站在路边,被四五个流里流气的混混围着。 菜市场人流量大,鱼龙混杂,有混混不是怪事。 万星心里咯噔一下。 就在这停车下车的几秒钟里,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种可能和结果,脸色难得阴沉起来。 陆行舟连忙去扶快要倒在地上的摩托车。 万星脱掉了长款羽绒服,:“帮我拿一会儿,你就在这里不要动。” 接着,她撸起袖子,大步流星地朝小混混们走去。 万星个子高,至少178,有每天健身的习惯,平时不显,实际上胳膊腿都是腱子肉。 专业的摩托车手,退役的王牌运动员,擅长越野和拉力赛,这几个词叠起来,没有一个和柔弱无力是搭得上边的。 万星拎这些初中毕业就在社会上晃荡的小黄毛,就像拎瘦鸡崽一样轻松。 “小朋友,能讲讲为什么围着我家宝宝吗?” 她把其中一个混混甩来甩去,声音还是温和的。 “我草你……” 混混对着万星破口大骂。 陆盈晴被团团围住都能好声好气讲话,这下却忍不了一点,也顾不得在万星面前的形象了,上手就是个响亮的耳光。 “再骂一个试试看呢?” 另外几个混混没想到瘦瘦弱弱一个小女孩真敢反抗,而且野得很。 想围殴,又忌惮家长。 万星还没来得及诧异陆盈晴的硬气,手上的小混混就没了影子。 陆行舟把他扯过来,按着头砸在地上。 快准狠。 每砸一次,血就飞出去一点。 陆盈晴用力踩在骂人的小混混身上,他才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便被陆行舟再次砸到地上。 姐弟俩相互对视一眼,默契地躲开万星的视线。 都没什么表情,而平白无故凶相毕露。 他们从生理上来讲或许是弱势,可敢于拼命的那股劲,却是绝大多数人这辈子都没有的。 其他小混混很没有江湖道义,跑得无影无踪。 “好了好了,够了。” 万星一手一个,把他们捞在怀里,毕竟是给自己出头,不好严厉教育,只得先揉着两人的脑袋:“不气不气啊……不气不气。” 两个孩子仍然瞪着挨了顿暴揍跑走的混混。 万星小心翼翼:“嗯……还买菜吗?” “买!”陆盈晴嗓音脆脆的,“姐姐你想吃什么?陆行舟做!” “煲仔饭,怎么样?” 陆行舟拿出小册子,咬着下唇笑:没问题。 —— 三个人先到米粮区拿泰国香米,又买了一挂腊肠、两块腊肉,顺手给家里补充些葱姜蒜的小料。 他们逛得轻松,笑声不断,没有受到不愉快插曲的影响。 买肉时,大叔自来熟地夸万星:“哎,你这个当妈妈的看上去真年轻!我还以为你是姐姐呢。” 陆行舟、陆盈晴:!? “不不不不……”陆盈晴磕绊地解释起来,“是姐姐不是妈妈……” 万星不生气,坦然道:“嗯,说妈妈也可以。” 不可以!! 陆行舟恨死自己说不好话了。 大叔“哦哦”地应着:“怪道你是小姑娘的脸我还认错,原来有当妈的心哈哈哈……” 万星接过肉,赞同地点点头。 —— 回到家,陆行舟系围裙,把想来帮忙的陆盈晴踢到沙发上,理由是一天里打两回架消耗体力。 陆盈晴心虚地缩在沙发上看电视。 万星在厨房打下手,他倒是不拒绝。忙活将近一个小时,一大砂锅煲仔饭端上桌。 在做饭这方面,万星和陆盈晴都是佩服陆行舟的,拿着菜谱依葫芦画瓢,就做得喷香。 三人围着桌子吃饭。 万星看两人心情大概还愉快,便提起菜市场的事情。 “我很开心你们为我出头,也觉得你们做得没错。当自己或别人被欺负和侵犯时,勇于反抗是非常值得表扬的。 “不过——” 陆行舟和陆盈晴齐齐缩了下肩膀。 “别怕,我没想骂你们。”万星感到好笑,弹弹两人的脑门。 “嗯……从哪里说比较好呢?暴力可以解决问题,我同意,不过我不希望你们因此受到伤害。看,这细胳膊细腿的,人家要是狠狠心,正儿八经打起来,你们真打得过吗? “不是发狠就能翻盘。你们遇到一个被吓跑的,两个被吓跑的,可总归有不幸运的时候呀,对不对? “今天这次是特殊情况,咱们不谈,我也认为你们没错。我主要担心的是,你们会以为暴力是唯一解决问题的途径。” 从小跟着暴力的爸爸生活,父亲每一次打在身体的拳头,都将化作精神上的烙印。 孩子们对于暴力的认知产生偏差是很正常的事情。 万星从不觉得他们会是坏小孩,自己要做的,只是慢慢纠正。 “我不会的。”陆盈晴急于证明自己,“我以后再也不打人了。” “宝宝,打人和反抗是两个有重叠的概念。我这么讲,不是为了教你受欺负不还手,是想让你知道暴力在什么时候使用最能发挥效果,最能保护自己。 “我嘴笨,你们都是聪明小孩,应该大致晓得我什么意思。以后遇到事情,除非像今天一样万不得已,而且确信有可以保护自己的人在场,或者有不被反殴的法子,不然尽量选择不动手的方式解决,可以吗?” 万星不是个爱说教的人,主动中止了话题,给两人添了满满的饭,笑道:“吃吧。” 明亮的灯光下,她单手托腮,睫毛弯弯,舒展的眉眼间,一片安宁。 第47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11) 他漂浮在一片血海上。 身体不受控制,时不时会撞上某具尸体。 那些尸体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无一例面向天空。 一只巨大的独眼悬挂在血色的天空,俯视着死气浓稠的海面。 又撞到了尸体,心里忽然抽痛,下意识抓住了那冰冷僵硬的手。 修长白皙的,指甲圆润的,长满尸斑的。 ……卫如云,卫如云,卫如云。 漫天张开了独眼,大大小小,密密麻麻。 他试图去抱她。 抱不到。 怎么也,抱不到。 —— 万星晚上比较难入睡,听到客厅里有细碎的动静,便起床看看。 沙发上窝着一团人影。 她打开灯。 “……陆行舟?” 他低垂着脑袋,额头抵在膝盖上。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陆行舟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眼泪濡湿了脸颊,温度高到不正常。 他体质差,发烧发得很随机。 万星起身准备拿温度计和退烧药:“你快回床上。” 陆行舟死活抱着她不让动,把脸埋在万星的颈窝里,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吸气。 “我们宝宝现在很难受是不是?” 万星把陆行舟往怀里带了带,勉强腾出一只手,帮他把助听器戴好。 陆行舟抱得很紧,骨头硌得她发疼,不像是身体难受,倒像是…… “做噩梦了吗?” 滚烫的脸上下点了点。 “梦到什么啦?”万星拍着他的背,够着茶几上的纸笔,“写下来给我看看吧。” 陆行舟略微松开点万星,写道:梦到你死掉了。 他委屈地在心里控诉,而且你是真的死掉了,你变成尸体了,变成尸体我也不能抱你,你漂好远,都不知道等等我。 万星长舒一口气,无可奈何又感到好笑:“梦都是反的,说明我能长命百岁呢。” 幸好不是梦到被活过来的父亲再家暴一顿。 陆行舟和他人的沟通非常少,能够展露出的情绪、能够为外界捕捉的心理活动寥寥无几。 无论是被打到头破血流去医院,被驱赶出家门带着姐姐来寻求帮助,还是遭遇生母态度明确地划清界限,他都没有剧烈反应,甚至隐隐有些无动于衷的意思。 残疾人被很轻易地切断了与世界的联系,包裹在厚厚的茧当中。 看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想了什么,都咽在肚子里,消化困难到胃出血,也难以与他人吐露和诉苦。 万星很高兴他认为自己是可以与之分担痛苦的人。 陆行舟在她面前卸下所有防备,焦虑、担忧、依赖、甚至是做噩梦被吓到眼泪哗啦啦淌,都不加掩饰地一一告知。 万星抚摸他的后脑,轻轻地摇晃,不停地耐心说:“我在这里呢,我在这里呢……” 陆行舟,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不要害怕。 【好感度:50。】 —— 等陆行舟终于愿意松开她,万星赶紧拿药倒水,还拽了张小毯子。 果然,他团在万星身上才吃药,吃完继续抱着哭。 “不上床盖被子吗?” 摇头摇头。 万星便拿小毯子裹住陆行舟,地暖开到比较高的温度:“……行,就这么睡觉吧。” 陆行舟靠在万星身上。 大眼睛闭起,脸压在万星的锁骨中间,因为太瘦,所以都没压出肉来。温度还是很高,有点烫人了。 这几天吃得好,但毕竟时间短,他身上还是皮包骨。万星偶尔掂量掂量,怀疑自己可以单手抱。 得努力多养养啊,姐弟俩都是。 万星有节奏地拍着陆行舟的背,想着明天的一日三餐。 早上做个皮蛋瘦肉粥,煮几个鸡蛋,蒸些烧麦,炸个土豆丝饼。 中午可以吃香煎小排,红烧肉,可乐鸡翅,蔬菜要跟上,西兰花不错,豇豆炒入味了也好吃,再加个清口的丝瓜汤。 晚上……如果陆行舟不发烧了,那晚上就早点关门,带他们出去逛逛吧?到商业街、购物中心和广场,喝奶茶吃炸鸡,找一家顺眼的店尝尝鲜。对了,还要多买几件能套进校服冲锋衣里的羽绒服。 她听到陆行舟发出细微的鼾声,猜是睡熟了,摸摸额头,温度降下来些,放心得将他抱上床,盖好被子。 做完这一切,万星到厨房把做粥的肉糜腌起来,回去重新躺下。 旁边的陆盈晴在被子里慢吞吞翻了个身。 万星:“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吗?” “没有啦,我自己醒的……” 陆盈晴把自己卷成蚕宝宝,贴紧万星,没了声,睡得很安心。 —— 万星终于在早起方面战胜了自己。 闹钟才震动第一下,她就火速摁掉,看陆盈晴没有被吵醒的迹象,才稍稍得意地掀开被子下床。 然而洗漱的前一刻,她发现了不对劲。 皮蛋瘦肉粥的香味四处飘散。 把头伸出卫生间,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厨房里转来转去。 “……” 陆行舟正在打开柜子找淀粉,腋下突然穿出一双手,把他往后抱。 陆行舟没有反抗,而是赶快把淀粉袋子重新夹好拎远,踮起脚,让她抱得顺手点。 温度计伸到眼前,他都不需要万星出声,乖乖量体温去了。 “等会儿。”万星把他的围裙扒下来,“乖乖诶,生病了要休息。” 陆行舟往万星怀里一靠。 “……还撒娇。” 陆行舟笑得见牙不见眼:“万星。” 他的发音虽然还不算完全标准,但已经比之前好多了。 万星惊喜道:“你再讲一遍?” “万星。”他又喊了一声,更接近普通话了。 “其他的话呢?” 陆行舟摇头。 自知道她名字起,陆行舟就不停地练习,练到今天,才算是勉强成功。 万星在高兴之余,产生了一丝疑问。 很多聋哑人其实声带正常,就是因为听不见,才无法说话。陆行舟有助听器,能发声,个别词还说得不错。 为什么大部分音调还是如此奇怪? 陆行舟把量好的温度计递给万星。 还发着低烧。 生病的人总是有点特权,陆行舟颇有心机地没用勋章给自己退烧。 万星说:“啊……那你今天一天都要待在家了,晚上我和陆盈晴去买衣服。” 陆行舟弄巧成拙,笑容消失,不甘心地挣扎道:“我,带我!” “不行,病着呢,不能吹风。” 说完,万星把他半抱着放上床,不容置疑地压了两层被子发汗。 陆行舟在被子里扭:“带我!求你!” 万星没怎么听懂他在说什么,不过猜也猜得到这粘人精要干嘛。 不错,粘人精。 上一个趴在万星怀里睡觉的,还是个才两岁大点儿的孩子。 那孩子爹妈都是万星的狂热粉丝,带着孩子赴美看现场。 夜间进入最后两百公里加速阶段,激动的爹妈为了拍到以偶像冲过终点为背景的全家福,大半夜没合眼,不停把孩子摇醒坚持。 万星以三个车身的优势稳拿第一,向人群甩出蝴蝶结后,这对夫妻拿着照片请她签名。 要到签名,开心得爆炸的妈妈把孩子往万星怀里一塞,和爸爸拥吻去了。 孩子咕叽一声打了个懵懂的嗝,倒头睡在万星怀里。 陆行舟把年龄上限提高到十五岁……不出意外,以后他还会提高这个上限的。 他把助听器扭掉了一个。 万星看着他。 就在陆行舟以为她生了气而老老实实把自己塞进被窝时,她拿起了助听器,戴到自己的耳朵上。 陆行舟露出着急的表情,钻出被子要抢,慢了一步。 尖锐的巨大杂音,刀子般从左耳刺到右耳,贯穿整个脑子,使人浑身汗毛倒竖,头痛欲裂,甚至有种要呕吐的生理性反胃。 陆行舟赶快把助听器从她耳朵上拿下来。 他自身听力奇差,杂音削弱得多,戴着就是烦点难受点。一个正常人戴得稍微久了,指不定听力怎么受损呢。 万星定定地看他。 陆行舟在她耳边拍了拍手,试她反应。 可别聋了。 万星的眼睛是圆而上扬的形状,线条粗且内敛,不凌厉也不幼态,温润光泽,像孕育万物的泥土。 这样一双母性到近乎神性的眼,慢慢充盈起泪水。 “你听到的都是这样的声音?” 陆行舟解释不清,拉开床头柜,拿出纸笔。 【好感度:60。】 他一顿,在纸上写:嗯,不过不难受。 瞎说,哪里不难受了? 晶莹的泪光在眼底聚集成水珠,挂在下睫毛上,又不堪重负地滴落。 男孩坐在床边,似乎没反应过来她为什么哭。 青紫消退得快差不多的小脸和姐姐有七八分像,不笑时郁气凝结,笑时又明媚天真。 此刻双唇紧抿,面带担忧,倒是更显得可怜兮兮了。 “要给你重新配一副助听器。这个不能带了……怪不得不会说话,你真的听不清。”万星抚摸着他的侧脸,喉头稍哽,“今天带你到医院跑一趟。” 陆行舟黏糊糊地缠着抱上去,笑逐颜开。 —— 陆盈晴迷迷糊糊起床,迷迷糊糊刷牙洗脸,迷迷糊糊路过弟弟的房门口,又迷迷糊糊地闻了闻厨房的味道。 醒了。 她一个箭步冲向灶台关火,背后出了好几层细密的汗。 煮粥怎么能不看着!? “人——呢——!?” —— 后来,陆行舟和万星对陆盈晴力挽狂澜的行为表示极大的嘉奖赞许,深刻反思自身行为的危险性与安全意识的薄弱,同时保证绝无第二次错误发生,坚决为自己和大家的人身安全负责。 陆盈晴气鼓鼓地听完检讨,才一挥手,同意出门吃早饭。 第48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12) 医院里,挂完号,来到耳鼻喉科。 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和白大衣让陆盈晴精神紧绷。 她对医院的印象很复杂。以她不多的人生阅历看,来到这里既说明有救了,也说明快死了。 ……至少,曾经的妈妈和弟弟,包括自己,都是这样的。 陆行舟配合医生测试。失去了助听器,他对大分贝的声音都没有感知力。 “小朋友的情况比较严重。”将近一个小时的测试后,医生下结论写单子,“属于重度耳聋。他这个助听器戴多久了?” 陆盈晴代替回答:“十年。” “中途有换吗?” “没有。” “没有?”医生不敢置信地重复道,“戴十年?没有复查调整?助听器拿给我看看,来。” 拿着虽然干净却明显有破损的助听器,医生很生气:“这个明显不能用了啊,有杂音的,一直戴的话,听力损伤更严重的。” 他又问万星:“你跟两个小孩什么关系?” 万星只好道:“没有亲属关系,这几天才接到家一起生活的。” 医生从业多年,敏锐地猜到背后原因比较复杂,不再多说,给出了方案。 “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植入人工耳蜗,先要提前说清楚,整体费用是昂贵的,不过走医保和残联可以报销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他拿着白纸,先给万星讲人工耳蜗的运行原理,简单画出手术的过程。 万星不是家属,也没有监护人资格,到时候手术协议单还签不了。陆盈晴是近亲属,但是未成年,必须完全了解手术风险才能签字。 手术风险这东西,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可能性都要罗列出来,所以每一项都非常吓人,万星还算冷静,陆盈晴听得眼泪汪汪。 她就说! 进了医院,又活又死的! 从办公室里出来,万星表现地轻松:“早做早好,今天回去就找家好的耳蜗牌子,然后预约门诊,这个星期就能做手术啦!” 陆盈晴还没缓过来,时不时看一眼弟弟,仿佛他做完手术就要死了。 陆行舟无奈地和姐姐对视,拍了拍胸口,表示自己还没那么脆。 在医生的建议下,万星果断换了助听器作为手术前的过渡。 浪费点就浪费点吧,能少受罪就好。 一想到陆行舟本来还是轻度耳聋,硬生生拖成现在这样,万星就想揪着他们那死鬼爹再拿车碾一遍。 ———— 反正都到医院了,万星把陆行舟带去挂水退烧。 老护士拍了拍陆行舟的手背,很满意,一边念叨着“要多吃饭啊”,一边喊来实习护士说“这个好找,你来”。 小护士拿着针比谁都紧张,戳了两个洞,终于戳进了血管,感恩戴德地道谢。 万星见小护士走了,露出点心疼。 她心疼得很有行动力,点了一堆清淡的外卖,写下将近八百字的嘱咐,跟护士详细讲了特殊情况,才带着陆盈晴买衣服去。 万星给陆行舟续上半个月的假。询问陆盈晴的意见时,小女孩儿犹豫地说不想落下太多课,万星理解高三的普遍焦虑,便没有帮她再请。 陆行舟空闲多的是,陆盈晴不一样,得趁着她还有点时间,快点把合身的厚衣服置备好。 粘人精屡屡遭到滑铁卢,蔫哒哒地放她们走了,随后盯着墙上的钟。 她许诺,三点之前一定回来。 —— “选吧,喜欢哪件买哪件。” 陆盈晴晕乎乎地进了纤尘不染、明亮整洁的服装店。 一排一排的衣服,都是她想也想不到的价格。 烫手般把吊牌扔了,她不好意思地对万星说悄悄话:“姐姐……太贵了。” 万星也笑着悄悄说:“不贵,配我们家小晴还差点。” 见陆盈晴还是分外不安,万星掏出一张银行卡,眨巴眨巴眼睛:“没花我的钱,这是你们的生活费,你们的钱。” 陆盈晴被说服了些,左挑右挑选了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 她个子小小,穿在羽绒服里,就像套着黑色的桶。 陆盈晴早就习惯了丑衣服,什么色彩和搭配,她不懂也不关心,选衣服的唯一标准是厚实不厚实。 这件就很合心意。 “不行,这个不适合你,换米色的。” 导购否定了她的选择,陆盈晴把黑色的脱下,又换了一件,看上去有点难过不舍。 万星连忙把黑羽绒服拿在手上:“没事,这个她喜欢,留下来。” 买了五件衣服,陆盈晴看一眼账单都不敢,万星却付钱付得爽快。 她拉起小孩的手:“待会儿找你喜欢吃的打包。我先把你送回家,再去医院陪弟弟挂水。你在家里面好好的,看电视玩电脑都可以,花店今天歇业,有陌生人别开门……” 陆盈晴抿着嘴笑,耐心又欢喜地听。 她想,万星一定不知道,以前自己和弟弟经常被丢在家里,饥一顿,饱一顿。 他们很习惯空旷的寂寞和无休止的等待。 而等待万星,会让这个过程在拉长的同时,开出繁花。 —— 时针还没有指到三,万星的身影就出现在输液室里。 她眼睁睁望着捧着满当当白粥没吃一口、呆看时钟的陆行舟,表情一点点鲜活起来。 万星把粥重新热好给他。 陆行舟接过,配菜也不要,咕嘟咕嘟很着急地喝了,然后亲昵地抱住她,过了很久才松开。 —— 时间过得很快,陆盈晴恢复了背起书包上学的日子,而陆行舟也终于等来手术。 万星作为一个成熟大人的素养在此刻显露无疑。 她早早看好耳蜗,谈下价格,办理入院。上午和管床大夫沟通有条不紊,下午陪着做检查。 晚上,万星陪陆行舟陪到八点半,还要回家做宵夜等陆盈晴,再抽空收拾东西带到医院。 换做别人,指不定怎么崩溃。 不过嘛…… “万星,万星。” 第二天体检结束,回到病房,陆行舟凑在她耳边轻声喊名字。 万星搅拌着炸酱面,送到他嘴边:“怎么了?” 今天早上空腹抽血,万星真担心他这小身板会低血糖。 换上病号服的孩子睁着大眼睛,闪亮闪亮的,拿出一个积木拼起来的精致向日葵,递到她面前。 “哇,这么好看?你自己做的?”万星拿起向日葵,“哪里来的积木?” 隔壁床的一个年轻男人笑眯眯地举起手,然后指了指自己。 他在网上买来消磨时间的,却因为太琐碎麻烦,没耐心拼下去,昨天送给陆行舟了。 陆行舟趁着万星不在,一个人摸黑拼了一晚,今天才把成果展示出来。 万星对他的礼物惊喜又爱护,小心地放在包里,才继续喂陆行舟。 陆行舟本来吃着万星喂的面条很开心,结果年轻人的妈妈笑着调侃道:“哎呦,我照顾儿子都没有这样的。” 照顾,儿子? 儿子!? 陆行舟不动声色地把碗筷从万星手里拿走。 万星用手机和对面的年轻人交流,加了联系方式,把积木钱转过去。 她和陌生人从容地聊天谈话,不时把头发撩到背后,她在外人面前会说“家里小孩”、“我家的两个”,虽然被称呼为姐姐,但已经俨然代入了母亲的角色。 路人的提醒和万星的表现,他终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世界的自己,和万星差着十一岁。 十一岁是什么概念? 你刚刚被抱在医生怀里哇哇哭,她在小学里摇头晃脑学着古诗。 你口水横流走路都不稳,她还在注意自己的发型,为考试而烦恼。 你在幼儿园里和别的小朋友起矛盾而打滚撒泼,她在高中的走廊上和朋友手拉手去厕所,谈论看了什么小说。 你还举着刚掉的牙齿新奇不已,她在另一头,站在人生的岔路口独自做出重大抉择——当个摩托车手。 你终于进入青春期,却抓不住她青春期的尾巴。 你们在两条不同的时间河流里过着迥异的生活。 当你们相遇,她已经历尽千帆,风雨皆过,宠辱不惊。 你说你要追求她。 可是,早有人为她摘下带着露水的玫瑰,送上在北极拍的极光,邮票的背面写着“突然想到你”。 早有人说过“我爱你”,为她打架为她奋不顾身,遍体鳞伤失魂落魄。 早有人听她吐露心里话,甚至陪她喝酒喝到大醉,在夏日的路边等天空翻出鱼肚白。 也早有人做过手工积木。 更逼真更昂贵更麻烦。 这些人,现在没有一个站在她身边。 你拿什么打动她? 陆行舟用餐巾擦去嘴边的酱汁,拉过万星的手,细细描摹指甲的形状,又圈她的发尾。 我拿什么打动你? 你从我的眼睛里,可不可以看到我的爱? 如此浓厚,如此满溢。 我与你差着时光,因此窘迫难当。 我只能保证比任何人爱得都要深,愿意付出一切。 我保证。 —— 十二点之后,陆行舟再次禁食禁水,为手术做准备。 万星发现陆行舟好像有点异样。 具体表现为断崖式减少抱抱的次数。 万星:“……怎么啦?紧张手术吗?” 陆行舟举起小册子:我是男人。 万星怕伤到他自尊心,憋了一会儿,没憋住,噗嗤笑了。 这么点大个小豆芽,一本正经地给自己安上成年男性的名称,有种幼稚的搞笑感。 陆行舟试图唤醒万星的性别意识。 抖着册子强调:我是!男人! “是啊是啊,我们是男子汉啊!很坚强的!” 万星笑着夸奖。 陆行舟怅然,把册子收起来,意识到,不等自己成年,母爱是不会变质的…… 第49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13) 万星看着陆行舟自己上了推床。 他输着液,躺在蓝白条纹的被子里,才退烧没多久,所以显得苍白孱弱。 脸上没有表情,仿佛要进去手术的不是自己,马上就要恢复听力的也不是自己一样。 万星握着推床的栏杆,一路走,一路念叨着:“不怕不怕啊,很快的。” 即使知道他听不见。 陆行舟似乎注意到万星的焦灼,喊她的名字:“万星。” 目前为止,这两个字的发音标准程度远远超过其他。 万星抚摸着他被剃光的脑袋。本来不需要剃这么多,但是一边一块斑秃实在太丑,干脆全剃了。 陆行舟抓住她的手,忽然绽放出很大的微笑,在手背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依赖与信任不通过任何语言,直达心底。 万星愣了几秒,在陆行舟被推进手术室的前一刻,她俯下身来,亲吻了他的额头。 这个吻是单纯的安抚鼓励。 柔软嘴唇触碰到额头,陆行舟感到热意从接触的皮肤,蔓延到脸颊、耳廓、脖颈,仿佛真的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 ……以前哪里没亲过,现在亲亲额头就不行了。 他盯着手术室的天花板看了三秒,输进身体的麻醉液产生了效果,很快就不省人事。 —— 手术醒来的感觉说不上太好。 在床上静躺了几个小时,可以坐起来。 眩晕呕吐,牵扯伤口,对于这具脆皮身体来讲,的确是个折磨。 本来就禁食超过十二个小时,又吃不下东西,胃里空空,呕吐只能吐些胃酸出来。 下午吐了三回,没力气,靠在万星怀里。 其实陆行舟心情是不错的,可泪失禁体质不太管他本人如何想,身体一难受,眼泪就吧嗒吧嗒掉。 万星的胸口被哭湿了一大片。 陆行舟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在尽力避免此类丢脸事件发生,终于还是没防住。 ……其实上回发烧抱着万星哭到脑子疼就已经破功了。 期间陆盈晴实在担心,晚自习下后来了一趟。 她换了个发型,去掉头帘,马尾扎得高高的,小怪物发卡夹住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这是万星亲手剪的,美观简洁,带着十七岁的青春活力。 人工耳蜗要术后半个月到一个月才能开机,不能带助听器,在这段时间里,陆行舟处于一个全然耳聋的状态。 陆盈晴见弟弟虽然难受得直哭,好歹是还活着,没有这里发炎那里感染的,大大松了一口气。 万星披上外套,写字告诉陆行舟自己要送姐姐回家,带着她走出医院。 坐进汽车,她问陆盈晴:“那个男生还在缠着你吗?” 万星发现杨熠泽,还是一次有空接她放学,看到那男生跟了陆盈晴一路。 陆盈晴柔声回答:“最近没有了。” 因为又被狠扇了一顿。 自从杨熠泽第一回被打,他就变得很奇怪,仿佛上赶着被往死里揍似的。 陆盈晴丝毫不想理睬他,嫌恶心。可这人说话真是欠揍,动作也欠揍,永远踩在她最不能容忍的雷区上,每次都把陆盈晴气得火冒三丈。 她本来还遵循万星的忠告,不将暴力作为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甚至连老师都找过了,他依旧我行我素。 好的,现在暴力真的变成唯一方法了。 不开玩笑,她的校服兜里揣着水果刀,三把。 陆盈晴顾及自己的风评,只会在独处时揍人,虽然杨熠泽还击还得软弱无力,但她还是带着水果刀,防止他随时暴起。 三把水果刀,最坏的情况他抢走两把,自己还能剩一把。 捅啊,谁先害怕,谁先死。 这种情况差点发生过。杨熠泽还了手,陆盈晴掏出一把刀子也被抢过去。 于是她又掏出两把水果刀握着。 陆盈晴的葡萄似的大黑眼睛盯着人,没有意外,也没有慌乱。 杨熠泽注视着她,稍显愤怒和痛楚的表情变得软化而怪异,面上浮现红晕,丢掉了手里的刀,干脆地跪下去。 “神经病!” 陆盈晴鸡皮疙瘩冒出来,用力踢了他一脚,收起刀离开了。 她真想对他抓狂大吼:“学校是用来学习的地方!你不学别人还要学!” 别人!还要!学! “要不要我找一下他家长?” “……算了吧,没关系的。” 欧阳倩绝对无条件站自己儿子。 陆盈晴不自然地揪着衣服,怕自己看到欧阳倩,都憋不到她说谁谁谁勾引,就忍不住上手痛殴一顿。 他们母子长得很像…… 万星透过后视镜,观察女孩的脸。 脸还是小小的,最近养出了点肉,白里透红。不过因为总是学到很晚,白天全靠咖啡撑着,所以显得疲惫。 这孩子很珍惜学习的机会。 她像被人攥紧的海绵,终于挣脱苦海,急于把自己吸饱吸撑。 “有困难要和我说,我帮你解决。” “知道了,姐姐最好啦!” 她灿烂地笑。 —— 手术第三天,陆行舟出院,回家疗养。 他以为是难得的独处时光,增进增进感情,为以后的发展打下坚实的基础。 结果是连续看了三天同一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买家。 “今天还是玫瑰吗?” “是、是的。” “你真的很喜欢玫瑰花啊。” “嗯嗯,我跑遍了所有花店,只有你这里的玫瑰花最漂亮。” 那男人有小麦色的皮肤,浓眉大眼,身材健壮,此刻欲盖弥彰地挠着后脑。 “我能要一个你的联系方式吗?方便提前预定。” “当然没问题啦。” 万星最近哄孩子哄多了,语气没改过来,温柔得一塌糊涂,谁来了都要被迷死。 陆行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青年男女相对而立,一人修剪娇艳的玫瑰花,笑意吟吟,亭亭而立。一人假装拨弄植物绿叶,在缝隙中忸怩地瞧她。 陆行舟看着他们,没留神,削苹果的刀划在手上。 鲜血滴滴答答地砸落在地板上。 安静地把刀擦干净放在前台,抽出纸巾按住伤口,麻麻的。 纸巾很快浸透。 他不再刻意控制,迅速积攒了眼泪。等客人磨磨蹭蹭地离开,他把苹果垫着纸放到前台,默默蹲下去擦拭地板。 万星本能地感觉有些不对劲,把陆行舟从地上揽着腰抱着直起身,看到小孩的手在流血。 她“啊”了一声,急忙去找药箱,翻出创口贴和消毒水。 万星在手机备忘录上噼里啪啦打下一串字:宝宝,怎么不早点喊我? 陆行舟左手被消毒棉签按着,右手温吞地打字:怕打扰你,聊天。 也许是不安,他低垂着红红的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滑到下巴,再颤巍巍掉下去,人都显得低落。 万星把伤口处理好,默了半天,打字道:你在我这里,没有打扰一说,所有事情都很重要的。 止住血,陆行舟冲她露出微笑,连连点头:下次不会了。 睫毛湿哒哒的,一缕一缕黏在一起,又黑又长。 万星由他寻求安全感似的抱了抱,继续去料理花花草草。 不久,衣角传来拉扯感。 转过头,陆行舟站在她身后,有些犹豫,又满是盼望。 她弯下腰来,做出认真的等待倾诉的样子。 他小心翼翼举起纸条:能不能再亲亲我? “……” 心里酸酸胀胀。 万星很少去探究姐弟俩曾经过着怎样的生活。 光是他们狼狈前来求救经历和生母少量的叙述,就知道他们比别的孩子缺少很多很多爱。这空缺是无底的深渊,是日后生活里不能忽视的缺陷,甚至是人生无法抹平的遗憾。 一个最最寻常不过的亲吻,都能让他们惦念很久。 大概是觉得自己又受伤了,疼痛了,才敢来要第二个吻吧。 万星满含爱怜地亲吻在陆行舟的额头上,然后耐心告诉他:只要你想,随时都能得到亲吻。不是非要痛苦,才配有奖励。 后面疗养的日子里,陆行舟偶尔会跟万星要一个亲亲。 有时是独自解开了之前不会的题目,有时是一盘菜做得太成功,有时是发现自己种下去的种子发了芽。 有时没发生什么事情,天气很好,阳光金灿灿,泡在水里的百合在暖气中开了花,她在躺椅上昏昏欲睡,陆行舟跑过来,自己把脸送过去,印在她的嘴唇上。 他腼腆而愉快地笑,再自觉回一个吻,蹭蹭她的下巴或锁骨,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 陆盈晴也被他带得蠢蠢欲动,开始大着胆子索要亲吻。万星每次都满足她,亲亲额头或者是脸蛋。 经过大半个月,两个孩子还是会在得到亲吻后兴高采烈,疲惫一扫而空,仿佛在她这里回了血。 万星摸摸嘴唇,麻的…… 可是还能怎么办呢,自家小孩,这么乖巧听话招人疼,宠着呗。 —— 做完手术二十多天后,恢复得差不多了,有人亲自登门给人工耳蜗开机。 陆行舟坐在椅子上,被大家团团围住,紧张地注视着。 缓慢而精细的调整下,不到十分钟,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调试人员浅浅呼吸声、脚底摩擦地板的声音、还有万星屏气凝神的说话声:“陆行舟,你现在听得到吗?” 他说:“听得见。” 发音怪异,又很努力地掰正。 全场静默三秒,接着如释重负地热烈鼓掌。 陆盈晴喜极而泣,熊抱住弟弟,不停重复:“太好了……太好了……” 真好,一切走向正轨。 第50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14) 时光一寸一寸地往前爬。 陆行舟继续上学,在疗养时间里没有落下功课,回学校后成绩没有再下降——虽然本来也没什么下降空间就是了。 又因为听力慢慢恢复,老师的课可以跟上,补习的网课也能听,所以成绩喜人地逐步提升。 陆盈晴的提升就更多了,她为了弥补自己曾经失去的时间,勤奋刻苦到万星总是想给她请假休息的程度。 老师打电话给万星报喜,对她的突飞猛进感到很不可思议。 万星晓得陆盈晴自己给自己多大压力和鞭策,趁机跟老师争取陆盈晴请一个免作业的晚自习的假,回家补觉。 ……当然不能直说,找了好多借口呢。 万星养植物养得肥硕,养孩子也有模有样。 姐弟俩在科学投喂下抽条般地疯长。 陆盈晴半年高了四厘米,陆行舟蹿了六厘米。姐弟俩放学回家,常常苦着脸相顾无言,一瘸一拐。 生长痛。 陆行舟不知何时迷上网络搜普通话教程,日耕不辍,甚至逮着同桌练习。 王若飞从开始的痛苦面具,到“咦?说得不错”,再到“……你怎么连唱歌也会了?”,态度三连跳。 而万星和陆盈晴终于发现,陆行舟是个话痨。 每天回家,要分享的事情就一箩筐一箩筐往外倒。 今天默写满分啦,食堂新上的鸡腿很好吃啦,不知道为什么学校把一棵很老的树砍掉啦…… 陆盈晴被他烦得直叫唤:“我也要说!” 万星雨露均沾,左听一耳朵,右听一耳朵,笑眯眯地连连附和,情绪价值拉满。 直到捧上夜宵,两人才挪不开嘴,大口大口塞饭。 喂成这样还是不胖,万星捏捏两个人的腰,孩子们扭来扭去,以为在逗他们玩,很配合地大笑。 万星的队员又来过几回,好闺蜜也经常寻摸过来。 她的闺蜜很符合摩托车手的刻板印象。 一头暗紫色长发,皮衣皮裤,带着头盔也不妨碍大浓妆。 闺蜜抱着万星跳来跳去,恨不得满地打滚:“逛街!喝酒!撸串!” “我去不了。” “为什么?” 万星把俩小孩拎出来:“喏。” 闺蜜幽幽盯了两人半天,喟然叹息:“娘心未泯。” —— 高考的那个夏天,蝉鸣阵阵,太阳毒辣,他们门门考试都等在校外接陆盈晴。 陆盈晴选的理科,生物考完已经是晚上了。 经历试卷捶打的考生熙熙攘攘地鱼贯而出。 夏日灼人的暑气不因为傍晚而减少,把每张脸都烤得热汗淋淋。 万星和陆行舟捧着锦簇的鲜花,庆祝陆盈晴进入人生的新阶段。 万星放她出去和同学疯玩了一个星期,杨熠泽天天到花店蹲守。 万星对他的本质了解不透,以为他不过是个有点子惹陆盈晴讨厌的男生,常常看他热得可怜,就带到店里喝口水,凉快凉快。 他个高腿长,坐在陆盈晴经常坐的小板凳上,不得不缩成一团,很不舒服,但就只愿意坐在这里。 某天,杨熠泽趁万星不在,斜睨着眼,对陆行舟道:“你喜欢她?嗤,先是姐姐,然后是养母,有够龌龊的。” 陆行舟心平气和地攥紧拳头,想,不怪陆盈晴要揍人。 就在陆行舟要付诸实践之前,风铃声响。 “我回来啦!” 大家看向门口。 陆盈晴带着遮阳帽,穿着米色小吊带,拖着超大的行李箱,容光焕发。 看见杨熠泽,眉飞色舞的表情忽然一顿,冷下去:“滚出来。” 杨熠泽巴巴地跑出去了。 陆盈晴松开行李箱,什么也不问,熟练且毫不留情地甩了个耳光,揪着t恤领子拖走。 “陆行舟,把我行李拿进去,跟姐姐说我马上回来。” 陆行舟疑窦丛生,摸着下巴,对他俩的关系百思不得其解。 都是男人,爽不爽还看不出来么? “……嘶?” —— 春去秋来,冬至夏离。 陆盈晴踏入了心仪学府的大门,基本天天给陆行舟上网课,死命补习弱项。 这么高强度高密度的一对一补课,草履虫也该会解一元二次方程组了,何况是个人。 陆盈晴的奇迹在陆行舟身上复刻,老师连连感叹,果然是亲的。 陆盈晴远在几千公里外,见面全靠打视频。而大学也有大学的繁忙,视频时间很少超过一个小时。 万星怕她吃不惯,炒菜装盒寄过去,让她拿小锅热来吃。牛奶寄两箱,饼干寄两箱,隔几天就打一笔钱。 尤嫌不够。 家里就剩个小的近在眼前,无处安放的关怀全由陆行舟接住了。 面皮养得白净,身材也变得匀称。 个子每年都长很多,教室里的座位也不得不从前排往后调。 有异性开始注意到他。 耳朵不好……耳朵不好怎么啦?谈着玩玩,又不是要结婚。 有一回小长假。 万星洗书包,倒出几张皱巴巴的表达好感的小纸条,八卦地问:“有没有喜欢的女生啊?” 陆行舟顺势靠在她肩膀上,答:“学校里没有。” 万星失望地把他脑袋扒拉开:“一个也没有?” 陆行舟没脸没皮地继续靠着,抱着万星吸了几大口:“没有。” 嗯,这么大了还撒娇呢,叛逆期迟迟不来,看来开窍晚。 万星抖着书包:“去做饭。” 陆行舟便快快乐乐地系围裙:“今天吃芝士鸡腿饭。” —— 万星永远记得送陆行舟去大学的那一天。 那么高的人,十八了,成年了,在高铁站抱着自己直接哭崩溃,路人纷纷侧目。 ……可以列为万星这辈子最丢人的事情前三名。 —— 两个孩子,就这么翅膀一拍,扑棱棱飞走了。 那么远,也不知道回不回头。 偶尔。 只是偶尔。 万星望着空荡荡的家,拖地,不得劲,站在洗手池边,洗着洗着,走神。 在厨房里习惯性地把洗好的菜递出去,却半天没人接。 一抬头,原来他们都不在这里。 万星收回手,自己切菜,想说话,没人听。 想听人说话呢,也没人讲。 主动打视频,又怕打扰他们。 她总是不自觉炒好多菜,三人份的,每次都吃不下,封好放进冰箱里。 刷牙洗脸,看到台面上只有自己的洗漱用品。 坐在花店前台,没有小小的身影埋头做作业。 万星以为自己是个可以忍受寂寞的人。 她可以忍受父母重组家庭而不要她的寂寞,可以忍受没有车队敢收女孩的寂寞,可以忍受受伤退役的寂寞。 年轻的万星,孤零零一个人。 大家说她好温柔,好慈爱,对每个人都如此包容而宽怀。 其实,她是把自己得不到的,送给别人。 她本身是喜欢热闹的,后来不喜欢了。 热闹过后的空落落,她受不了。 大家一个接一个,来了又走,道别声不断,没有谁永远陪着谁。 亲人也是,朋友也是,爱人更是。 她很少和家人联系,不主动找热情的朋友,也不会去尝试开启一段感情。 原来她不能忍受寂寞啊。 万星,万星。 满天繁星,有很多个。 大家今晚指着这颗星星,明晚又指着那一颗。 新鲜新鲜就过了,热乎劲马上就退了。 不是非她不可,也不是无法替代。 晚上十一点。 花店关门。 她没吃饭,喝了点酒。 盖着毯子,脱了鞋子,蜷缩在沙发上。 灯都熄灭。 她今年二十九岁。 再次孤零零一个人。 —— 有人打开了门,轻手轻脚的。 “吱呀——” 万星很困,眼皮睁不开,思绪混沌一片。 有家门钥匙? 会是谁呢……? “万星。” 那人由远及近,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声音低且柔, 谁呀? 回来看我啦? 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亲吻着,温热的鼻息喷洒。 细细亲吻后,气息离开了,手也被好好地放进毯子里。 她隐隐约约听到花洒水流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快要完全昏睡。 带着清新水汽的安心味道再次靠近,贴得紧紧的,似乎和她挤在一起。 一条胳膊抱上来,像藤蔓,不松不紧。 藤蔓。 小竹笋。 万星脑子里在做梦,梦到几年前。 瘦弱的孩子抱着她的腰,头上还在流血。 梦里的她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沉默不语,在她背后一笔一画。 陆行舟。 她闭着眼睛,呢喃起来:“陆行舟……?” 那人似乎踌躇了几分钟。 接着,两片嘴唇覆上她的额头,非常非常珍惜而小心地,一路亲到脸颊。 “在。” 他在她耳边说。 现在是凌晨两点半。 ——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脸上。 睫毛颤了颤,万星昏昏沉沉睁开眼睛。 身边躺着一个男人,睡得很熟。 她先是吓一跳,随即认出了人,放下心来。 推推他的胳膊,那人闭着眼,反而往里挤了挤。 “陆行舟。”万星无奈,“多大的人了,不能和我睡一起。” 陆行舟睁开眼睛,嘟嘟囔囔:“陆盈晴可以和你睡一起,我就不行啦?” “不行,你是男生。” 万星坐起来,把他的胳膊拿下去。 “亲我一口,我凌晨才回家的,你都睡着了。” “陆行舟!” “求你了,万星,亲亲我,我想死你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陆行舟不喊她姐姐,而是直接喊她的名字。 被陆盈晴教训过好几回了,不听。 万星一边说着“我没刷牙”,一边还是心软,伸着脖子,亲了亲他的脸。 陆行舟笑了:“洗脸刷牙,我去做饭。” 第51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15) “大学生活怎么样啊?” “嗯,还好。” “还好是多好?” 万星快记不起自己的大学了,早上一睁眼就是训练,晚上一闭眼就是想着明天的训练,没什么好玩的。 “社团活动很多,有些课认真听起来挺有趣的,水课也不少。舍友人都不错,合得来。手机里从来没加过这么多好友,群聊乱七八糟……” 陆行舟熟练地翻炒着肉沫,等勾人的香味出来,再把切好的番茄丁倒进锅里,熬出浓稠的汤汁。 万星洗漱后,还是窝在沙发和毯子里,困困的,头昏。 将另外锅里煮好的面捞起,过一遍凉水,拌进小料和番茄肉汁。 陆行舟一手拿出折叠小桌架在沙发上,一手放下面碗,转过身拿筷子和刚削好来醒酒的黄瓜。 “注意汤汁别滴到沙发上,吃完喊我收。” 万星一时间还没有把状态切换过来,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啊……” 突然之间,自己变成需要照顾的那个了。 陆行舟看着茶几:“昨天喝了多少?” “嗯……就那些。” “还就这些?”陆行舟不可置信地晃了晃白酒瓶子,“这个也都喝了?” “剩了个底,顺嘴喝了。” 万星把黄瓜一口气啃了,心满意足地嚼着面条。 “什么事情能让你借酒消愁?以前基本没看你碰过的。” 万星转开视线的同时,转移了话题:“没消愁,突然馋了——门口有牛奶,我觉得味道蛮好的,准备寄给你们。你拿已经拆开的箱子里的尝尝。” 陆行舟把瓶瓶罐罐丢了,戳开一盒牛奶喝,看着万星吃完,问道:“还头昏吗?” “不昏了,黄瓜很有效果。” 陆行舟咬着吸管,叽里咕噜地撒娇:“那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陪我出去玩吧?” “好啊。不过今天又不是什么特殊日子,怎么突然回来了?” “想你。” “……请假了没?” “请了,放心吧。” 粘人精丢掉牛奶盒子,一擦嘴,非要把头塞进折叠桌底下,搁在万星腿上。 万星:“……” 算了,算了,打小就这样。 —— 陆行舟在白色内搭上套了件黑色工装休闲外套,穿了条直筒运动裤,还抓了抓头发。 简单,但全是心机。 万星无视了他莫名其妙的孔雀开屏,套上运动鞋:“走吧。” “啊——这样走?” “不然呢?” 万星低头看看自己,随意是随意了点,但很舒服,出去玩正正好。 穿得没问题。 陆行舟从行李箱拿出一套和自己类似的衣服,殷切地问:“穿这个行不行?” “买的亲子装?挺好看的。” 亲子装亲子装亲子装…… 陆行舟后槽牙咬得稀碎。 万星换好衣服,在镜子前,夸赞道:“不错不错,尺码合适,有够细心的,夸一下。” 陆行舟从后面把下巴放在万星颈窝上,冲镜子里的她比了个耶。 万星把他的脑袋推开。 以前她也很为如此异常的粘人而担忧。 手机上搜索记录都是“青春期孩子粘人正常吗”、“孩子没有叛逆期正常吗”、“孩子倾诉欲太强有问题吗”等等。 结果是缺乏安全感、家长要正向引导、给予积极反馈。 总而言之没什么大问题。 他面容青涩,明显还是少年模样。 脸蛋白嫩,嘴唇饱满,黑色大眼忽的一转,跟个小动物似的,尤为稚气。 周身气质却反而带着难言的成熟,没有嘻嘻哈哈的浮躁,也没有年轻人鬼精灵的活泼。 所以万星在没看清他的脸时,会误认为是“男人”,而不是“孩子”。 这么看,粘人反而是好事,不然真和同龄人没有相似之处了,小老头一样。 “得啦,像你这样,一天都出不了门。” 陆行舟被推开,嘿嘿直笑。 —— 跳蚤市场。 两边都是铺子,放着琳琅满目的小商品。 人群往来,在各个感兴趣的铺子前扎堆,很是热闹。 万星新奇道:“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 她照顾他们三年多,平时要看花店,哪有什么机会摸索着出门玩。 陆行舟在做成沙滩模样的小摊边驻足,拿起一颗打磨得美丽的钻孔海螺,透过它看万星。 “现在知道了。” 万星蹲下挑拣,问老板:“都是海边的?” “都是,都是。东边海滩上的现捡回来做的。” 哦,对了,当初想来开店,有一个原因是这里靠着海。 结果到现在都没看过海。 万星从大贝壳做的烛托底,看到绚丽的珊瑚标本,最后买了一颗奇形怪状的珍珠。 这颗珍珠扁扁的,有一种金属般的光泽。 老板也实诚,说是次品,厂家不收,就拿过来便宜卖了。 继续逛,万星被五块钱两斤的书吸引了兴趣。 陆行舟知道她爱看书,且口味驳杂难评。 虽然没有宠物也没有生宝宝,但是看《狗狗图鉴》和《新手妈妈必须知道的一百件事》。 《常见牲畜的繁殖》、《金华风云录》也在房间书架上。 看《红楼梦》比照着《红楼小讲》,看《百年孤独》画了好几页人物关系图。 手机里一排的《娇妻难逃:与厉少的999夜》、《机械狂兵》和《创亖你们所有人》…… 万星拿起两本《幼儿启蒙:脑筋急转弯》,又拿了一堆破破烂烂的小人书,正好凑够两斤。 她翻开小人书,感叹:“天哪,跟我小时候的一模一样,以前经常花一两毛租了看。到你们这一代就没有了。” 陆行舟试图和她拉近距离:“我们也看过的。” “行行行,你们也看过。” 万星不信,心情很好地付钱,陆行舟自然地接过来自己拎着。 他们又在摆着耳环的小铺前驻足。 陆行舟一眼相中一对淡紫的月季样式耳环,帮万星试戴上。 他们凑得很近,不足十公分。 比这更近都距离接触都有过,才挤在沙发上睡觉呢,拥抱啊、亲吻脸颊和额头啊,都没什么。 可不知为何,当万星微微歪着脑袋,任由陆行舟摆弄自己的耳垂时,感到一丝微不可察的电流在心脏里闪了下。 快到她没法捕捉,也没法去细细分辨。 是因为看得太专注么? 瞳孔里塞得满满当当都是自己,没有其他东西? 是因为指腹有薄薄的茧? 揉在少有人触碰的耳垂上,让她有点应激? “好看。” 陆行舟眼睁睁看着那白皙柔软耳垂染上粉色, 喉结很慢地动了动。 摊主不知有还是没有眼力见,笑道:“情侣优惠哦。” 陆行舟:“优惠多少?” “买一送一,不过得证明是真情侣。” 陆行舟立刻扯了扯衣服,志得意满:“情侣装!” 万星对他睁眼说瞎话的本领感觉搞笑得不行,又要配合,跟着扯衣服:“对啊,很明显啊。” 落在别人眼里,分明是幸福的笑。 摊主爽快地让他们再挑一件。 陆行舟对万星讲:“给我挑一件吧。” “你?你又没有耳洞。” “没有可以打呀,万星——,给我挑嘛。” 他拉长声音喊她,又在摇尾巴,摇摇摇,停不下来。 万星受不了,给他挑了件蝴蝶样式,同样是淡紫色。 单看样式其实颇为女气,不适合男生戴。 比划到陆行舟的耳朵上,居然很好看。 在陆行舟的强烈要求下,摊主把耳钉暂时改成耳夹。 陆行舟拿过镜子,照着两人的脸。 万星在镜子里和他对视。 耳廓和耳廓贴在一起,一朵月季,一只蝴蝶。 —— 陆盈晴打了通视频电话,她似乎在赶路。 “姐姐!今天有没有想我啊。” 陆行舟挤进屏幕:“我和万星在逛街。” “我想吃姐姐做的鸡爪了,实习公司的菜不好吃。” “万星和我买了耳环,你看,漂亮吧?” “职场里面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带我的叔叔挺和蔼的。” “我们待会儿去海边玩。” 姐弟俩各说各的,一个疯狂炫耀,一个疯狂分享。 陆盈晴停顿了几秒,抬头看向别处:“姐姐,有点事要处理,先挂了哦,待会儿再聊。” 万星“嗯嗯”地挂了电话。 她不知情,陆行舟可知情得很。 陆盈晴看似毫无异样的表情分明写着:等着,马上弄你。 杨熠泽可能又去找她了。 陆行舟很少对别人的情感生活表现出不理解。 但他们确实有点……嗯…… 情侣,绝对不是。 纯兽性关系,也不算。 欧阳倩还拿钱砸过人,很经典:“给你一百万,离开我儿子。” 陆盈晴高高兴兴地拿钱,还一再嘱咐:“记得把你儿子关好啊。” 结果没关住。 整个事件走向完全不可控了。 陆行舟老早就说过,杨熠泽脑子是真有病。 但他没想到,陆盈晴也不算正常。 他还难得地忧虑了一下,隐晦地告诉陆盈晴不要搞出人命。 少一个,世界坍塌。 多一个,那……伤害身体。 陆盈晴淡定地啃着烤红薯:“没事,他又不会怀。” “?” —— 夜晚的海很美丽,深邃、迷离。 人都成了剪影。 万星脱下鞋子,卷起裤腿,站在潮水能冲刷到的地方。 风很大,不冷,把衣服吹得猎猎作响。 沙子浸没咸涩的海水,变得如同沼泽。 脚陷在里面,有丝丝凉意。而海水还是温温的,一波一波抚弄着脚掌。 她张开了双臂。 “万星!回头!” 身后忽然传来陆行舟快乐的大喊。 她转过身去。 “姐姐!” 陆盈晴的声音也响起来。 “万妈!” “万妈!” “在这里!” 队员们的声音此起彼伏。 “星星!” 闺蜜尖叫着大喊,压抑不住的笑。 一簇烟花冲天而起。 无数的烟花紧随其后。 炸开铺满整个夜幕的绚烂,照亮所有人的脸。 如此璀璨,真诚,热烈。 陆行舟喊:“生日快乐!我爱你!” 所有人在喊:“万星,我们好爱你!生日快乐!” 他们飞奔着聚拢过来。 像萤火虫飞向灯光,像鱼儿游向大海。 陆行舟冲在最前面,猛地抱紧她,又说了一遍:“我爱你。” 第52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16) 陆行舟的眼睛里有烟花。 蝴蝶耳钉闪闪发光。 远处,摆成“生日快乐”的蜡烛燃烧起来。 早就挂好的节日灯,在各色的帐篷上方亮得融成一片。 他和她发丝纠缠在一起。 万星听到了强有力的急促的心跳。 不知道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 他们熬了通宵。 万星在众人拥簇欢呼下切出第一块精美的蛋糕,吃下第一口长寿面。 礼物堆积成山。 备好的烧烤架彻夜烘烤,各色烤串源源不断端上餐桌。 音响打开,放着活泼的音乐,如果谁有兴致,可以联系后台,上去唱一首。 有些路人见派对实在好玩热闹,主动加入进来祝福。 他们围着灯光扮的篝火,先是手拉手跳,再群魔乱舞、各自为战。 万星跳舞很漂亮。 她没有专门学过,天生律动感好,跟着节奏扭扭头、摆摆臂,哪怕素颜、衣服不华丽,也浑然天成地瞩目。 她在大笑。 那笑容和平时不一样。 不温柔,不矜持,不安慰。 带着微醺,放肆而自由。 陆行舟不会跳舞。他坐在底下,捧着脸,从头到尾,目光都在追随她。 闺蜜一个猛扑,抱着万星转了几个圈,揶揄道:“亲爱的,桃花来了哦,有个小哥一直在看你啊。” “瞎说,谁看我啊?” 闺蜜把头发绕在指尖,偷偷指:“喏,那边……诶,怎么还在看啊,这么不避讳?” “你再仔细认认那是谁?” “……谁?我认识?真假?” “陆行舟啊!”万星狂乐,拍着她的小臂,“我家小孩!现在长大了,远看像个大人似的!” “不!完全是个大人了吧!” “嗨嗨,你看他脸,还是个小孩脸呢。” 陆行舟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被讨论了,坐在小板凳上。 一个嘻嘻哈哈的男人靠近,两人说了几句话,那男人抽出一支烟。 陆行舟接过去,用食指和中指夹住。 万星一蹦三尺高:“别带坏小孩!” 那男人错愕地转头,万星则难得有些怒气:“熊北!把烟收回去!不许带着他抽烟!” 熊北缩头缩脑,拿回了烟,朝陆行舟嘀咕:“你多大了?我记得已经十八了啊?也不是第一回抽了吧,动作这么熟练。” “熊北!” “哎哎!万妈!队长!我错了我错了!” 后半夜,月亮圆圆,星星散落在天空各处。 万星抓着半罐啤酒,脱离人群,打算稍微吹吹风,冷静冷静。 海滩上,声音传得不算远,都被帐篷和仪器挡住了。 有种割裂的宁静感。 上回玩得这样疯,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怕是首次夺冠吧。 天呐,那个通宵,连教练都被拉着不准走。 今日不比往昔,老了,酒也喝不多,舞也跳不动。 摩托……摩托就放那里吧,以后也不碰了。 “今早才醒酒的,现在又喝,会不会难受?” 陆行舟突然出现在她背后,仿佛专门跟着她一样。 万星确实不太想喝,然而氛围到那儿了,就小酌了点。 “还好。” 陆行舟伸出手,拿过易拉罐,晃了晃:“今天开不开心?” 说着,对准易拉罐口,一仰头,准备把剩下的酒喝了。 万星夺回易拉罐,手指点点他:“超开心——但是你不能喝酒。” “万星,我已经成年了。” “你姐姐都不喝的。” “她……”她只是在你面前装乖。 万星后悔自己没有做好表率。 按道理讲,不让两个小孩碰酒,自己也该滴酒不沾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醉醺醺地说着不允许,显得苍白无力。 陆行舟撇撇嘴:“好吧,那你想坐摩托车吗?” “想,不过不能酒驾。” “我又没喝,我来。” 陆行舟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驾驶证,又挂出一串钥匙。 “你怎么考到这个的!?” “说了我成年了嘛。” 他对她笑。 逆着光源,面庞模糊不清,肩膀有了成年水平的宽阔。 ……原来已经这么高了。 万星上手捏了捏他的肩膀。 意外的结实。 她还记得三年前跟个纸片似的小孩呢,瘦得让人胆战心惊的,一只手能抱起来。 对比现在,万星成就感拉满。 陆行舟拉住万星的手腕回去,宣布:“我和万星骑车逛逛,马上回来,你们继续玩。” 大家纷纷应和,要求陆行舟照顾好寿星。 小翅膀就停在帐篷后面。 万星都想不出他们是怎么把它搞过来的。 陆行舟跨上车。 万星哈哈地笑。 她以为刚刚拿到摩托车驾照的年轻人都会拽得二五八万,用最帅气的姿势上车。 要酷,要快,要用睥睨的眼睛扫视一圈,带上头盔必定得“咔哒”一下很响很干脆得扣上护目镜。 尤其是在人多的地方,上车要飘逸,停车要单脚撑地双手抱胸。比赛更不得了,挑衅手势不做会被当成怂蛋的。 曾经的队员是这样,曾经的自己也是。 陆行舟却慢吞吞的。 他刚碰坐垫,又翻下去,拿出防护道具:“得把这个戴上。” 万星由他给自己绑护腕、护肘、护膝和头盔,表情好像被小学生儿子硬拉着泡脚的妈妈。 陆行舟把自己也全副武装,再次跨上车,拍了拍后座:“好啦。” 万星坐上去,抱住陆行舟的腰。 咦? 她在他腰上紧了紧,笑个不停。 陆行舟:“怎么了?” “欣慰啊。我家小孩开始健身了。” “干嘛?你嘲笑我?” “不笑你不笑你,好事啊,知道爱美了。哈哈哈哈哈,我天哪,偷偷健身多久了?练得真哈哈哈哈……真不错。” “……就是嘲笑我。” “大学里有喜欢的女孩子了?这么注意形象?” “大学里没有。” 万星这回听出来点言外之意:“大学外的呢?” “嗯……没有。” “大学嘛,谈场恋爱也很美好,我现在还挺遗憾没谈的。” “遗憾?你现在也不晚啊。” “算啦,现在和以前不一样,情情爱爱的,费心费力。” 他拧开油门,摩托车发出低沉的轰鸣。 万星虽然很少骑摩托了,但有定时精心维护。 赛级摩托与教练车手感完全不同。 陆行舟比较谨慎,开得慢,后来逐渐加速。 他们开上一条道路。 “你还记得这里吗?” 万星没听清:“啊?” “你还记得这里吗!?” 万星扫视四周。 那是通往姐弟俩曾经的家的路。 三年过去,街道边更加破败,更加荒凉,惨白的路灯好一个、坏一个。 像条鬼路。 “记得!” “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吗?” “怎么想!?” 陆行舟把油门拧到最大,巨大的推背感袭来。万星很有经验,不慌不忙地搂紧了陆行舟。 “一直开下去!” 他们风驰电掣,路边的风景融成一片,飞速后退,仿佛全世界都被甩在身后。 万星喜欢这种感觉。 “那天我就想跟你走了!” “哈!那你真好拐啊,愿意和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回去。” “就是愿意!” 不是陌生人啊。 我没有家的。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他们早早掠过了那只有三栋楼的小区,早早撇下了那已经洗干净血迹又被灰尘蒙上的门口。 耳边是呼呼的风,人声都变了形。 他们往前开。 开很远,开很久。 从小路到大路,从大路到石子路。 路边是荒芜的杂草,开着朵朵野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里隐隐绰绰。 陆行舟找了个路边停下来,甩了甩手,然后往后倒去。 万星稳稳地接住了他:“大撑!大撑放下!” 陆行舟不说话,一脚踹开摩托车大撑,头靠在万星锁骨和胸口处,把她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拉到自己脸边。 “摸摸我。” “多大的人了!” “我可是不允许喝酒的‘宝宝’。” 这话说得可阴阳。 “……” 万星两手压住他的脸,压到两团肉都挤出来,嘴巴嘟起。 她俯下身,有微微的酒气,不难闻。 陆行舟用目光仔细地描摹她的眉眼。 黑暗让他的视线自带噪点和模糊。 皮肤是白的,柔软的,带着被风吹过的清凉。 嘴唇很润,似乎很有弹性,粉红的,有唇珠。 他们一个向下看,一个向上看,倒着面对面,很近。 陆行舟爱她呼吸的声音。 万星眉毛一高一低,带着怀疑。 “叛逆期?” “……摸我摸我摸我摸我!” “摸摸摸摸摸!哎呀!” —— 回到海滩,太阳已经半出,红彤彤的。 走时陆行舟拽着万星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回来时万星哭笑不得地扶着。 “怎么了?” 陆盈晴茫然。 万星又好气又好笑:“摔了。” 陆行舟很丢脸似的,埋在万星身上装死。 刚刚在摩托车上乱扭,直接翻过去了。 陆盈晴怪异地扫了他两眼,没作声。 —— 生日派对进入尾声,大家玩得累了,陆陆续续离开。 离开前,把各自的垃圾带走。 一批人过来,拆了仪器回收。 “姐姐,我回去了哦,随时联系。” “万妈,我们走啦,再祝你生日快乐。” “星星!拜拜拜拜,真的很开心。” 万星一个一个地告别。 最后沙滩上什么都没有了,只遗留下礼物。 这个过程很快,仿佛半小时之前压根没有一群人在狂欢。 又只剩下海水浪潮的声音。 万星慢慢把打招呼时戴上的笑容面具拿下去。 陆行舟拉住万星的手:“回家。” “你不回去啊?” “我去哪里?我和你一起。”陆行舟歪头,“你赶我走吗?” 万星反握住他的手:“不赶你走。” 【好感度:80。】 终于动弹了一下。 陆行舟差点以为念念死了。 第53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17) 进门,陆行舟脱下外套,万星下意识帮他拿着,但刚一伸胳膊,陆行舟自动自觉给她也脱了外套。 万星扑倒在床上,感叹着年轻人的神采奕奕。 陆行舟把她的脸稍微抬起,覆上热毛巾,清清爽爽地擦完,再放她去睡觉。 他冲了个澡,关门下楼,把花店的牌子翻到“正在营业”朝外。 —— 花店的生意很好。 种类齐全,质量上乘,价格合理,老板漂亮又待人和善。 有的人甚至愿意跨越半个城区来买花。 “今天有康乃馨吗?” “有的。” 客人熟稔的动作一停:“你是……?” 陆行舟高中没空待在花店,高考结束的暑假出去做兼职,疗养期也不过二十来天,加上变化很大,所以绝大多数客人不认识他。 只知道万星养了两个小孩。从她的语气判断,应该都是很乖的才一点点大的小朋友。 陆行舟把康乃馨包装好:“老板熟人。” 不能说追求者,也不能再加深“被她养大”、“是弟弟”的印象,思来想去,不得不硬邦邦地自称“熟人”。 客人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拿了东西就走。 又陆续来了许多人,陆行舟兢兢业业,结果是大家都知道老板有个“小熟人”。 ……听起来怪怪的。 客人里面,真喜欢花的有很多,心思不纯的也不少。 都逃不过心思比任何人都要不纯的陆行舟的眼睛。 下午四五点,来了一个。 刚进门就到处乱瞟,敷衍地对着陆行舟点点头,也不说自己要什么,捏着花叶子。 憋不到一分钟,道:“九朵玫瑰花,包装好。” 陆行舟低头在前台找到了万星蓝色的蝴蝶结发圈,套到手腕上,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从醒花桶里抽出九枝玫瑰,拿出包装纸和丝带,捆出一束鲜花,递给他。 男人付了钱,不走,咳嗽两声,坐在万星的躺椅上,看看时间,问:“你们老板娘人呢?” “在家。” “在家?她为什么在家?生病了吗?” “没生病,休息。” “你跟她发个message,就说陈章来了。” “她要休息。” “我让你发你就发,到时候我跟她说我让的,她不敢骂你。” 陆行舟终于把眼皮子撩上去一点。 这男人看上去三十左右,穿西装打领结,头发梳得整齐,干净又体面,金丝眼镜戴着,显得鼻梁高挺。 很像哪个公司的管理层精英。 陆行舟都不兴看第二眼。 老男人。 他很明显是打扮过后才来的,身上还有香水味,现在看不见万星,焦急得从躺椅上站起,团团转。 “你有她电话吗?call一下,我找她有事。” “没。” 都不知道她家就在楼上,找个头,找。 那男人“啧”了一声,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诶,stop,停下,别弄那个多肉了,你技巧不对,会弄死的。这样,店里肯定有电话本,去找老板娘的电话号码给我。” 【万星什么时候醒?】 【现在。】 陆行舟的手在空中变了个轨道,按在自己的人工耳蜗上,直接关了,指了指,又摇摇头。 —— 万星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平缓,睡着睡着,翻个身,手臂掉出床外,睡眼蒙胧地醒过来。 她摸了摸胸口怦怦跳的心脏,死活想不起来刚才做了怎样的梦。 打着哈欠拉开窗帘,太阳西斜,橘黄色的光透进室内。 这一觉睡得真够久的。 走进厨房,万星撕下冰箱的便利贴,上面写着:醒酒汤在砂锅里,热一下喝,肚子饿就喊我,我在楼下。 —— “你什么意思?” 陆行舟全神贯注地摆弄着自己的人工耳蜗。 陈章一手叉腰,一手顺了把自己的头发,似笑非笑:“听不见?残疾啊?” “……” 陆行舟抿着嘴,把身体侧过去,对准楼梯,和监控视角稍微错开。 这对于陈章来讲是一个很大的无视。 而实际上就是无视。 他恼怒于他的态度,气得在手机上激情打下一篇小论文,举给陆行舟看。 —— 万星不饿,给灶台点火,热一热醒酒汤。 她靠在餐桌边上,用手机给陆行舟发去消息。 没回。 万星打开冰箱,拿出一根黄瓜,准备削来吃,却半天也找不到刨子。 于是一边啃着带皮的黄瓜,一边拿勺子舀砂锅里的热汤喝。 陆行舟连醒酒汤都做得美味。 万星再次看陆行舟回复自己了没有。 还是没回。 不回消息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但万星本能感到有些不对劲。 她的第六感一向是准的。 丢下小半截黄瓜,急匆匆跑下楼去看什么情况。 只听一个陌生人在滔滔不绝地演讲。 “……我从来不反对万星雇佣残疾人,虽然对我来讲这种行为有点太理想主义了,但是万星很合我眼缘,我认为她的这种行为是可爱的。 “但这不是你工作懈怠的理由,客人还站在这里呢,你就不吱声不回话,难道助听器有问题是客观因素吗?显然不是,我告诉你,助听器这个东西只要你好好保养就不会坏,现在坏了说明什么?说明你态度不端正,你这种人对于社会来说是累赘,懂吗……” 她家小孩一手放在人工耳蜗上,看着手机屏幕,死死咬着下唇。 他抬起头,目光与她碰撞的瞬间,仿佛憋不住委屈,眼眶全红了,求救一般。 “做什么?” 陈章一激灵,看到万星大步走来。 她没穿他最喜欢的那件白裙子,似乎刚睡醒,脸上还有些红晕,显得毫无攻击性。 “万星,我必须要说说你。”他伸出手指,对着万星,“你找员工的时候还是得仔细筛选,他……” 万星夺过手机,内容粗略扫上两眼。 像你这样的人从来都是浪费国家资源的,不能做好服务工作,你出社会后拿什么活?靠人家施舍吗? 类似的恶毒的话,写了有四百多字。 陆行舟全看完了。 万星感到头脑缺氧,血液流速都在加快。 身体里仿佛有只野兽,被凶恶地砍了一斧头,又痛又怒,几欲狂躁。 “滚。” “……你说什么?” 万星很明显是不会骂人的类型,已经气到大口呼吸了,都没有讲脏话。 她干脆从靠墙的角落抽出一根棒球棍。 “别让我数到三。” 虽然不会骂人,但是动手能力强。 陈章仿佛看到贤良淑德的妻子突然丢下锅铲举起了杠铃,而且还是冲他来的。 “你、你做什么啊?疯了,我可是顾客,你懂吗?你在驱赶客人吗?” “是的。” “你多大了!已经二十九了知道吗?老女人了,怎么还这么任性?哎……” 万星用棍子敲敲楼梯扶手,金属与实木碰撞,发出沉闷而结实的声音:“我付得起医药费,也可以蹲一蹲牢。” 陈章仿佛突然吞下一块泥巴,哽得说不了话:“你怎么……你怎么……” 你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你怎么敢这样?你为什么这样? 万星高高举起棒球棍。 我一直都这样。 她的表情告诉他,这根沉重的铁棍子随时会砸在他身上。 —— 赶走陈章,万星把花店营业暂停后,立刻回头查看陆行舟的情况。 发现只是关机,没有其他损伤,她大大松口气,帮他重新开机。 陆行舟很沉默,转身上楼梯,要回家。 万星担忧地跟在后面,碰碰他的胳膊。 陆行舟就用手指勾住她,却不把脸对准她。 回到家,万星压低身体去看他低垂的脸,柔声说:“没事啦,没关系啦,宝宝不害怕。” 陆行舟的眼睛湿漉漉的,她肯定那里面有很多很多的情绪。 不过下一秒,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掉下来,把情绪冲刷得只剩受伤。 万星抱住他,把他的头放在自己肩膀上。 陆行舟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钻进万星怀里了,万星抱他就像抱着大型犬,不设防之下,被重量压在沙发上。 而大型犬对于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庞然大物全然不知,还嘤嘤嘤地埋在主人身上寻求乞怜。 陆行舟属于很会哭的。 没声音,顶多就是两声细细的呜咽,大颗眼泪吧嗒吧嗒掉,眼下、鼻尖,都是红的。 会哭才有糖吃。 万星的心啊,抽痛着软成一滩清澈的温水。任由他越抱越紧,慢慢和自己十指相扣。 陆行舟翻了个身,让万星压着自己。 “你会不会觉得我没用?” 他安静地抽泣了五分钟,才沙哑地问万星。 “不会啊,怎么可能。” “他说我没用。” 万星亲亲他的脸,泪水的味道很咸涩:“他是坏人,他说的都是假的。” “你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对。” “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会不要我,对不对?” “对。” 他扣着她的手,用执拗而认真的语气说:“你发誓,发誓万星永远不会不要陆行舟。” “我发誓,万星永远不会不要陆行舟。” 万星很大声地说出来,生怕陆行舟觉得自己在敷衍。 “万星,他是不是喜欢你,想要和你结婚?” 万星愣了下,她从没想过结婚。 他人给自己释放的好感信号,她也很难分辨究竟是哪种类别。 他问:“你会和别人结婚吗?” “我不结婚的。” “是因为我们在拖你后腿吗?” “不是的。”万星把他黏在额头的发丝拨开,耐心地解释道,“我不觉得自己有经营婚姻的能力,所以我决定不踏入进去。” “那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答应,好不好?” “好,我把他拉进黑名单,再也不放出来了,不许进我的花店欺负你。” 陆行舟继续抱着她,悄悄变个姿势,轮到万星在他的怀里了。 “万星,你最喜欢我吗?” “当然啦。” “嗯,我也是。” 第54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18) 过了一天,作息调整好。 万星继续躺在她钟爱的摇椅上,拿着书看。 陆行舟拿剪刀修剪着富贵竹的枝叶,咔嚓、咔嚓。 今天下小雨,天空阴沉沉,雨点打在玻璃门上,发出催眠的脆响。 花店里还是暖暖的,亮亮的,点着味道很淡的香薰。 这种天气不适合出门,适合在家里瘫着,什么也不干。 陆行舟把剪下的碎叶子丢进垃圾桶,坐在前台,双手撑着脸,突然出声:“万星。” “嗯?” “能不能跟我讲讲你以前的故事?” 万星把书放下,放空地盯了会儿天花板,又坐起来,把手边的热茶喝了。 陆行舟以为她不想讲,刚要低头认错,万星清了清嗓子:“你想听哪一部分呢?我小时候?还是在摩托车队的经历?” “都要听。” ……啊,那可真是又臭又长。” —— 万星出生在农村。 父母外出打工,把她丢在爷爷奶奶家,变成留守儿童。 她不听话也不乖巧,惹是生非,活蹦乱跳,招猫逗狗,在树上爬来爬去,连村口的大鹅也敢硬碰硬干场架。 爷爷奶奶虽然不会教她,却知道怎么压制她。 说“你再这样,爸爸妈妈就不要你了”,她就会安静上一整天。 安静的万星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啃着玉米、红薯、红皮萝卜,瞪着眼睛,看向黄土路的尽头。 村里人笑她:“疯丫头变成傻丫头了!” 万星晓得不是好话,怒 :“我不傻!你才傻!” 她每月都出现十来次的翘首以盼,只在过年会得到回应。 通常是除夕那天下午,爸爸妈妈裹着大棉袄,共骑摩托车,驮了好几个麻袋,一路尘土飞扬。 她奔得鞋子都掉了,乳燕投林般飞入爸爸妈妈的怀抱。 如果爸爸妈妈在这一年当中赚到钱了,心情很好,就会接住她,两个人一边分一个脸蛋,亲好多好多下,夸她是“乖乖”,是“宝贝”。 要是没赚到钱,或者路上吵架,火气大的那方会把她踢开,让她别老碍手碍脚,没看见大家还在卸下年货。 所以万星懂得隔很远观察爸爸妈妈的表情,判断到底是会亲她还是踢她。 —— “倒也……不是……好了别亲了……” 陆行舟抱着万星,亲脸亲额头亲鼻子,仿佛要把她过去缺失的都补全。 万星拍他后背,佯怒道:“全是口水!” 陆行舟朝她哈气,很清爽的薄荷味:“不难闻的。” —— 后来万星上小学了,调皮依旧,不好好学,老师打手心也没有用。 爷爷奶奶给爸爸妈妈打电话。 科技真神奇,真让人无法想象。 相隔千里,那么远,她爬上村里最高的树也没办法看到爸爸妈妈在干什么的地方,偷偷寄出的满是错别字与想念的信也一去不回的地方。 疲惫失望的声音,就这么清晰得仿佛在耳边。 “万星,你让我们回家没有盼头。” 万星晓得不是好话,哭:“爸爸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爷爷耳背,坐在一旁抽旱烟,神色有老树般的木然。 奶奶剥着花生,等万星抽抽嗒嗒把座机挂断,掏出两毛钱给孙女到小卖铺买块牛奶糖吃。 万星抹着眼泪,含着糖,在小卖铺前遇到些嚣张的大孩子小孩子。 他们看见她哭得眼睛肿,哄然大笑起来,指着她说:“丑女变猪!” 万星抠起地上的石头,瞄准就砸:“就你们好看!鼻涕也不擦!” 他们四散尖笑着逃跑,一边跑一边说:“猪哦!猪哦!” 万星又抠石头,还没抠出来,人就跑得光光的。她要破口大骂,一张嘴,糖掉在地上,不能吃了。 真讨厌,本来能吃糖的机会就少。 —— 陆行舟剥好沙糖桔,递给万星。 万星接来吃了:“唔,好甜!回头再买两筐。” 有客人来,万星准备站起来迎接,陆行舟快她一步:“您好,需要些什么?” 客人是个蘑菇头的年轻女孩,她收了雨伞,一眼扫到陆行舟手上套着万星常用的发圈,眉毛顿时挑得高高的。 “两盆绿萝。” 陆行舟去后院拿。 女孩凑到万星耳边,贼眯眯地问:“万姐,他谁啊?” “我弟弟。” 女孩对比了一下两人的长相:“亲弟弟还是……” “没有血缘关系,不过很亲的,跟亲弟弟没有区别。” “啊,就是之前你跟我讲的弟弟?我以为很小呢。”女孩先是反应了几秒,接着“嚯嚯嚯”地笑起来,“他多大?” “十八,马上十九——问这个干什么?我给你介绍介绍?”万星给女孩也塞了颗沙糖桔,“尝尝,可甜了。” “不不不,别给我介绍。”女孩伸出食指摇了摇,啧啧感叹,含糊道,“哎呀哎呀……” “您的东西,一路顺风。”陆行舟递过打包好的绿萝。 接着撸起袖子对万星道:“要不要我把温度调低点?” “好啊。” 女孩临走前,隐晦地给了陆行舟一个“有勇气”的肯定眼神,撑起雨伞跑进雨幕当中。 陆行舟坐在万星的躺椅边边上:“继续讲吧。” 万星用手掌懒洋洋地搓搓他的小臂:“讲到哪儿来着?” ———— 万星不敢不学了。 上课容易走神,那就用力拧大腿肉,一周下来,大腿都是紫的。 默写错好多,别人订正五遍,她订正十遍二十遍三十遍。 原来空闲时间她都用来下河摸鱼捉虾改善伙食,现在关上门背课文、练字。 不过她还是打架。 爷爷奶奶纯粹的放养式教育,把她养成一个在外面不肯服输的小孩子。 别人推她一下,她一定要还两下。 别人打她一拳,她要把别人按在地上打,打到哭爹喊娘为止。 别人的爸爸妈妈跑过来劝架,把自家小孩抱在怀里头哄。 万星不屑地想,做什么,打不过就叫家长,没意思,胆小鬼。 别人的爸爸妈妈帮万星把鼻血擦掉,给她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说,对不起哦,是我家小孩先欺负你的,这个你拿去吃吧。 万星捏着苹果。 别人的爸爸妈妈窃窃私语着走远。 那个妈妈说,跟个孤儿一样,爸妈一年到头见不上面,爷奶身体不好也不管她,哎。 那个爸爸说,你看这丫头野的,没人管指不定怎么开心呢。 万星的眼泪跟水龙头没关紧似的流。 她深感丢脸,跑到没人的地方蹲下,泪珠滴落在土壤里,被吸收掉。 万星想象着自己的眼泪可以浇灌出一朵小花来,小花绽放时,里面会有一个小精灵,小精灵会是她永远的朋友。 然而没有小花,当然也没有小精灵。 万星想,哼,她才不要朋友呢。 第55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19) 她的努力得到了回报。 过年时,尤其拿着期末考试卷子举父母看,她便越来越多地看见了他们满意的笑脸。 他们在饭桌上乐意向大家炫耀:“老师说她成绩好呢,我丫头就是聪明。” 万星很得意,又要憋住,就大口扒饭,连口菜都忘了夹。 有个亲戚跟着夸完,道:“是好,是好,不过小丫头太活泼,我听说她老打架,打架要管管。” 爸爸妈妈不笑了,对视后,眼神像刀子一样投过来:“万星,是不是真的?” 万星骄傲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小小声地解释:“他们先打我的……” 她想她好像还是没有让爸爸妈妈满意。 不该还手的,真笨,明明知道会惹他们生气。 妈妈把碗摔在她面前:“坐好!上次我就想说了,你天天拿根棍子像什么样。” 她无措地咬着筷子,爸爸将筷子夺走:“餐桌礼仪不会吗?” 万星把手乖乖放在膝盖上,低着头挨训。 爸爸妈妈大年初二就离开了,比以前走得早,天才蒙蒙亮着。 她团在门口,听着摩托车轰隆隆的声音,看着泥土飞溅,呼的一下,不见了。 万星童年回忆里最深刻的,大概就是摩托车在冷天里排出的股股烟雾。 代表新一轮的离别。 她呼口热气到手上,潮潮的,暖意转瞬即逝。 下午,万星丢掉了自己最喜欢的棍子。 这是她用来保护自己的“武器”,也是唯一的玩具。 当初捡回来时,自己还央求着爷爷用砂纸把它磨得光滑直溜,可好看了。 她跑到荒地,荒地除了杂草,还全是垃圾。 把棍子扔到地上,站在原地不动,又捡起来,细细掸去上面肮脏的东西。 实在太舍不得。 最后咬咬牙,把棍子竖着插进泥土,告诉它:“不是我自愿丢掉你的,我把你种在这儿,你努努力,长成小树,还能陪我。” 两个月后发大水,房子都冲没了,棍子当然也没能变成小树。 二十九岁的万星发现那段记忆十分模糊,已经想不起来是怎么和家人在浑浊的水里沉沉浮浮、挣扎求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情,是害怕还是冷静,抑或是懵懂得不知发生何事。 头三天吃泡面,后来路通了,有人专门来做大锅饭。 万星就捧着个比脸还大的铁盆,去打饭带回帐篷跟爷爷奶奶一起吃。 爷爷身体更差了,躺在铺床上起不了身。奶奶帮着人家缝衣服赚点钱,一天到晚坐在床边。 那时候,一起住在帐篷里的还有个很小的女孩子,叫木木。 到了晚上,木木就大哭着要爸爸妈妈抱,谁也不准近身,小脸涨红,四肢乱踢。 可夫妻两个早淹死了。 万星为了让她不再吵闹,就学着大人的样子,把木木抱在怀里哄。 木木用吃奶的力气把万星推开,她就用更大的力气把木木抱紧。 “木木乖,木木乖,睡觉啦。” 小孩软软的身体全部靠倒在她身上,泪汪汪地看着她,从嘶哑的哭嚎到低声啜泣。 直到月上柳梢,木木发出了均匀的呼吸。 奶奶摸黑缝衣服,似乎被针戳到手了,嘶地吸气。 “奶奶,你不要缝针了,睡觉吧。” “囡囡还没睡哇?” “嗯,马上。” 奶奶“哎哎”的应着,佝偻的身体慢慢吞吞地动了一会儿,躺下了。 万星把小孩放在床上,但刚一放下她就哭,在梦里哭。 她抱了一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帐篷里枯坐,胳膊酸得要断。 木木的所有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 第二天,清晨鸟儿开始叽叽喳喳地乱叫,脚步声渐多。 木木醒过来,抓住她垂下的发丝,朝万星露出甜笑。 万星盘着腿,看向别处,伸出手遮挡不知何时变得刺目的阳光。 她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大概是被需要吧? ———— 陆行舟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灾区重建,又正常生活了。初二的时候爸妈离婚,初三他们又各自再婚,就很少回来了。” 万星把门锁上,拉好帘子。 陆行舟从后面抱上来,双手搂着她的腰。万星被喷洒到后颈的气息痒得直笑。 “别恶作剧了,哈哈哈,痒!” 她拉开他的胳膊,伸着懒腰,步伐轻快。 “现在才七点。” “提前关门嘛,开花店的意义就在这里。” 雨下个不停。 万星从橱柜里拿出几瓶酒,哼着歌,打算喝点。 斜方伸出来一只玻璃杯子:“我也要。” “不行。” “你喝我也要喝,我不管,我想尝尝。” 陆行舟很少跟万星耍无赖。 他双手合十凑近,满脸希冀。 万星把他手腕上的发圈拿走,给自己简单扎上:“……只给你一点点。” 她又拿出一瓶度数很低的果酒,倒了半个玻璃杯。 陆行舟举起杯子,清透的粉红色酒液微微摇晃。他隔着酒看她,忽然之间,好像有点难过。 纯黑的瞳孔,仿佛一口无人问津的井。 万星的影子印在其中,是玉石投入。 咕咚一声,那些佯装不存在的心思,都变成一圈圈小心翼翼荡漾的波纹,颤巍巍。 又来了。 万星琢磨很久也不能理解的表情。 好像在试探着询问:再和我亲近一点吧?嗯? 可是…… 万星把伏特加和可乐混着倒进杯子。 ……已经是家人了啊? 她把两者摇匀,抿了一口尝尝味道,很喜欢,忍不住喝掉大半。 玻璃杯子又伸过来:“喝完了。” 陆行舟贴过来的脸有点热,她伸手一摸他的耳垂,发烫。 “第一次喝酒不要这么快啦!” 万星让他坐一坐。 陆行舟便摇摇晃晃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地仰倒。 万星走过去,露出无奈微笑:“就这酒量,以后在外面别想碰了。” 陆行舟的白净的脸上,酒晕染了满脸,和酒液几乎一色的粉红,从脖颈向下蔓延,没在白衬衫的领口。 他舔舔嘴巴,冲万星招了招。 万星抓住他的手,弯下腰去,低马尾滑落到胸前。 陆行舟与她十指相扣,把她扎在发尾的蓝色发圈解下:“帮我套起来。” 万星明白别跟醉鬼讲道理,哄着就行了。 他的手指是修长的,指甲修剪得短而圆润,掌心倒是宽大,手腕骨头突出,青筋明显。 万星一边帮他套好发圈,一边在心里嘀咕,这是什么新时尚吗?她还没太老,就跟不上潮流了? 完成后,她放开他,准备把桌上的酒瓶子收好,今天是不能再喝了。 一条胳膊搂住她的脖子,往下一带。 万星披散着头发,撑在陆行舟胸口,吓一跳:“搞偷袭啊,别砸伤你!” “故事还没有讲完。” “陆行舟,这是几?” “三。” 万星收回比着“二”的手势,头痛似的叹气:“我现在讲,第二天你也不记得啊。” “记得的,你说什么我都记得。” 另一条手臂,在她的腰上一点点收紧,紧到两人完全贴在一起。 “陆行舟!” 手臂立刻松开些,给万星转动的空间,而做坏事的本人,无辜地亲亲她的脸颊。 没有对得很准,是嘴角偏下的地方。 “……” 他半睁着醉眼,全是信任。 万星想到木木的甜笑。 不过有哪里不一样。 第56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20) “继续讲嘛——万星,我喜欢听你以前的事情。” 虽然绝大多数时间隐而不发,但陆行舟承认自己的占有欲实际上旺盛至极。 如果可以,她人生中的每个部分他都想参与进去,不仅要参与,还要缠绕相连,不分彼此。 而在十一岁的年龄差面前,试图了解她的全部,就是他一退再退的可怜底线了。 “你让我先起来。” 陆行舟放她起身,很快又后悔,拽着万星的食指。万星用了两分力,发现陆行舟很坚决。 他眼睛里有层自然涌起的水雾,湿漉漉的,要哭不哭。 万星投降,不得不重新躺回去,忧心地想,这么离不开人,以后独居了可怎么办? 酒精进入身体,他的体温变得比平时高,万星觉得自己被富有弹性的大暖炉抱着。 他有意无意地拨弄着她的月季耳环。 万星的上半身都连带着收缩一下,敏感的耳垂慢慢变红。心脏忽然闪了闪,一如几天前陆行舟给自己戴耳环时的古怪感觉。 嗯,她找到自己新的痒痒肉了。 “那就从我高中讲起吧,我也是那个时候接触摩托的。” ———— 万星作为村里为数不多考上高中,还是镇里高中的女孩子,拎着可笑的用了近十年的卡通书包,蜗牛一样背着用麻绳捆起来的被褥,跌跌撞撞踏入了陌生的环境。 她瞪大眼睛,对街道上衣着时髦的青年男女新奇不已,对一步一个店铺的繁荣惊叹连连。 而大家也对她大包小包都压在身上的可怕形象侧目而视。 不错,十五岁的万星就是这样的土包子,没见过什么新东西,脑子也很简单。 刚开学时,她发现舍友都是父母送的,被子是羽绒的,牙刷、杯子、盆,都是新的。 万星扯了扯自己的被子,本来是有个破洞的,后来缝上了一朵云用来遮丑。那是她自己缝的,奶奶眼睛不好用了,口述着教她用针线。 有个女孩气得跳脚:“一层楼只有一间厕所!为什么不在每个宿舍里建一个?晚上尿急怎么办啊?” 万星倒是觉得已经很棒了,怎么着都比茅厕强。 开学两个月,她都已经做好了被冷落的准备。 她嘴笨,老问些没水平的怪问题,穿着校服也土土的,且个子出奇的高。大家应该不太乐意搭理她的。 但意外地和班里同学处得很融洽。 先是虫子、老鼠、蝙蝠问题,万星抓、提、丢、关窗,一气呵成,大家的尖叫还卡在喉咙里,危机就解除了。 以后大家有了经验,看到什么吓人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万星身边跑就对了。 舍友痛经很厉害,严重到不能下床,实在特别难受,会发出微弱的猫儿似的呻吟。 这呻吟和木木做噩梦时一模一样,万星根本听不得,于是泡红糖茶、灌热水袋、喂止疼药、带饭甚至钻到一个被窝哄睡,回回如此。 舍友看她像看到天使,双手合十,表情异常虔诚。 万星:“……?” 有次老师让搬东西,男生不够用,让高个子女生顶上。 结果万星左手提一捆数学书,右肩膀扛一捆语文书,腋下夹着一捆英语书,要不是被众人大惊失色地阻止,她嘴里还能叼一捆。 万星稳健走回教室门口,没听到男生们一贯的打闹声,也没见着有人走在她前面,寻思着平时不是都爱横冲直撞地跑吗,这是怎么了? 一回头,男生跟群小鸭子似的排在她身后,每人只分到十来本书拿着。 “……?” 学校是寄宿制,有个同学快生日了,不能回家,情绪很崩溃。 关系好的朋友私下里拿出生活费,准备给她买礼物。 万星生活拮据,攒的钱不很多。 她拿着这些钱左思右想,趁着学校放半天假,翻墙出去买了小半斤排骨,找了个就近的饭馆,借人家的厨具和调料,做了一饭盒糖醋排骨。 因为那个同学说自己特别想吃妈妈做的糖醋排骨,以前每次过生日必做,食堂里的却又贵又难吃。 万星把菜装盒时有点心虚,生怕自己做得和她妈妈不一样,或者人家觉得太寒酸了,得更伤心。 上午做好的,下午就抽空送了。 万星忐忑地把热过的饭盒递出去。同学打开盖子,哇地哭出来,揪着万星猛亲,说闻起来和妈妈做的一模一样。 万星松了口气,看来是满意的。 就这样,点点滴滴小事积累。 万星总能给人绝对的安全感(力气大、胆子肥)、耐心的温柔感(以前小孩照顾多了,有惯性,加上现在同学都比较懂事,她还没找到机会打架)、以及仿佛你做什么事情她都会理解的包容感(实际上是不懂镇里人究竟什么样子,为了合群些,闭眼夸就对了)。 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万星的地位毋庸置疑地高…… 高二的一天,晚自习结束,万星幸福地啃着隔壁班女生送来包子,准备快快回去睡觉。 那次鬼使神差的,不知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手脚,她成了最后离开教室的人。 从教学楼到宿舍楼,中间隔着个操场,万星从里面穿过去。 天实在太黑了,墨水似的,把所有事物浇了个彻底。 “呜……呜呜……” 不知何处传来凄切的呜咽,万星心底发凉,加快脚步。 “呜呜……” 越靠近宿舍,声音反而越来越大。在楼下台阶上,一个人坐在那里,头发凌乱,抹着眼泪。 “甜甜?” 哭声顿住,台阶上的人抽噎着应到:“是我。” 这是个相当瘦小的女孩子,因为笑起来甜滋滋的,所以女生们给她起了个爱称。 万星把她抱起来,掸掸屁股上的灰尘,轻声询问:“怎么啦?” 甜甜跟个洋娃娃似的,双脚都快离地了,垂头丧气道:“不、不怎么……” “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你跟我说。” 甜甜憋了憋,不准备把无关人员牵扯进来,但万星的怀抱实在太软乎,嗓音太笃定,她莫名对她生出无限的信任,好像万星一定能解决麻烦。 “我们学校里有个混混,他老是找我要钱,一开始是两块三块,后来是十几块,前天找我要一百……”甜甜委屈得直抽抽,“我哪有一百块啊,我跟他说我真的、真的没有钱了,他说我骗人,叫我放假回家的路上等着,他好哥们骑摩托的,到时候用摩托车碾死我!” 马上就五一节了,寄宿的学生都被放回家,一群混混,堵个小女生还不是轻轻松松? 万星把她夹在胳膊底下上楼:“告老师了没?” “没……没告,我不敢……” 万星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下她的头:“什么都不敢!就敢一个人躲起来哭!” 甜甜也不挣扎:“呜呜呜呜……” “我送你回家。” “什么?” “我说我送你回家。” 万星把她往宿舍门口一杵,甜甜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傻愣愣:“万一他们也打你怎么办?” “我扛着你跑。” “他、他们有摩托。” “那就扛着你,抢他们的摩托跑。” “哦哦。” 甜甜也不晓得自己在“哦”什么,还是傻愣愣的,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以奇怪的方式解决了。 万星帮她擦干净脸,掰着她的肩膀,让甜甜正对宿舍门,轻轻推了一把:“早点睡觉,有我呢。” 甜甜梦游般洗漱上床,把被子一直拉到下巴,对于即将到来的假期围堵,居然真的不觉得害怕了。 时光飞逝,转眼到放假当天的下午三点。 万星请几个顺路的同学,把两人的书包送到甜甜家小区门卫那里。 要是有人围堵呢,她们俩方便逃跑,要是没人呢,当然是最好不过了。 校园门口,学生们比刑满释放的囚犯还兴奋,一个个恨不得瞬移回家。 甜甜抱着万星的胳膊,踌躇着不敢踏出校门,仿佛出去保准挨揍。 “万星,要不你回去吧。”甜甜吞吞吐吐的,“万一你真出什么事情……” 万星把她提溜两下,鼓气道:“甜甜不怕,咱们走!” 她们走得很顺利,中途甚至还买了冰棍吃,天气很好,跟春游一样。 到路途的三分之二处,甜甜警惕起来:“这边是条老路,平时人很少的,我猜他们会在这里埋伏。” 甜甜猜得没错。 摩托车低沉的轰鸣突然在斜后方猛响。 第57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21) “嗡——嗡——” 发动机的宛如老虎喉间的啸音。 万星拍了一下她的手:“甜甜,别发呆!快抱紧。” 后头的混混喊得撕心裂肺:“李景乐!万星!你俩完蛋了!给我等着!!咳咳咳——呕!” 破音了。 甜甜扭过头看,狼狈至极、鼻青脸肿的人,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追两步,又栽倒下去。 刚才把人从摩托上拽下来的动作太剧烈,万星发圈掉了,披散的长发被风刮得宛如黑色的瀑布。 甜甜耳朵里又是吼叫又是警告又是提醒,最后全被她这辈子都没体验过的劲风迎面呼得一点不剩。 她终于大声尖叫起来:“万星——你怎么会开摩托!?” 摩托惊险地在地上打了个滑,万星也不管不顾地尖叫:“我不会啊——我瞎拧的!” 发生了什么!? 万星跟耍杂技似的,刷的一下把人拉下来,刷的一下跳上车,又刷的一下把自己拎上去,中间不带停顿的。 现在人都在座位上了,弯都甩好几个了,后轮胎都离地了,她说她其实不会开! 甜甜眼泪飙出来:“万星加油!我的命在你手上了!” 万星把车头掰得跟泥鳅一样滑溜,很多次差点两人同时被甩出去,硬给拉回来没翻车。 她没空回答,因为分不清离合、油门和刹车,两手都紧紧地握着车把,想松不知道松哪个,眼睛也不敢不看前面的路。 风大得快把脸皮连同头皮给撕走。 讲真的,她甚至还不知道有个东西叫“离合”。 之前说抢摩托逃跑其实是玩笑话,她本来打算先好好沟通的。沟通不了也没事,小鸡仔似的玩意,万星揍得多了。 校内不好打架找麻烦,校外谁管得着啊? 她提前打听过了,那混混人缘差得很,校内校外的小团体都不爱带他玩,哪有什么有摩托的哥们,还愿意跟他一起“碾死人”。 骗鬼呢。 送甜甜回去的路上,她还信心满满地讲,这人不一定有胆子出现,就算出现也没有大问题,未满十八,顶多蹬个脚踏车。 结果他真来了。 虽然没哥们,但是有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摩托,不给两人反应时间,歪歪扭扭但怒目圆瞪气势恢宏地冲向她们。 他……开得实在太慢。万星和甜甜甚至没有需要挪脚的紧迫感。 到了近前,还没怎么样呢,却因为摩托过于巨大,自己先倒了。 万星生怕他砸到甜甜,抢先一步把人从车上拽下来甩远。两手扶不稳摩托,无奈之下自己跨上去,用双腿撑住。 混混面朝下躺在地上,悲观地断定自己整个人生将沦为笑柄,就此完蛋,发誓要罪魁祸首付出代价。 即便七荤八素鼻血满脸,他也坚强地四肢着地往甜甜的方向疾速爬行。 甜甜吓得比草里的蚂蚱还能乱蹦跶,万星抽不开身,只好把她拉上车躲避。 手上没控制住,摩托车呜的一下,往前猛窜。 前面是条水沟,掉下去很难爬上来,为了防止车毁人亡,万星无师自通地压了个大弯。 满头雾水地骑走了摩托。 这才有甜甜的尖叫,因为她们的腿差点在地上擦出火星子。 “这个好像是刹——啊啊啊啊!” 是油门。 甜甜闭上眼睛,把自己吸附在万星后背上,想,肯定自己命中该有此劫,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如来佛祖太上老君耶稣穆罕穆德……总之随便哪路神仙发发善心高抬贵手,玩玩得了,别真把她俩整死啊! 情急之下,万星发现了压低身体能够更好控制高速行驶的摩托的秘密。 果然压力产生动力,动力挖掘潜能。 她精神前所未有地集中,又神速掌握了手眼协调的稳定技能。 好处是不用担心把内脏摔出来了。 坏处是摩托在满是石子和坑洼的泥地上直接起飞。 第一轮滞空感来袭,两人同时尖叫,深感命不久矣,遗书都过了三遍检查错字,最后绝望地发现压根没写。 等到第二轮,万星打不过就加入,在诡异的点上找到了乐趣,尖叫里掺杂了兴奋。 第三轮,万星已经在“呀呼——哈哈哈哈好玩耶!再来一次”。 惊恐得从一而终的只有甜甜。 小女孩到最后已经没了声,假装自己静悄悄地死掉了。 万星从未体会过如此刺激而自由感觉。 该怎么去形容呢? 不只是飞。 她胯下骑着一头嘶吼的狮鹫,一头莽撞沉重的野象。 是顺从于她意志的活的钢铁,是在疾风与沙土中淬炼的武器。 所有的东西,包括她自己,都被抛之脑后。 唯愿沉溺于速度的魅力与快感中。 不过她理智尚存。 慢慢地,万星摸索出刹车位置,一点一点拉动,安然无恙地停靠在陌生的路边。 她脑门上全是热汗,浑身皮肤都痉挛般发麻,心脏跳得几近爆炸,指尖脱力地抖动。 不受控制地喘着粗气,甚至看不清眼前事物。 停下的那一刻,后怕的同时又怅然若失,因为她感到自己灵魂离体,仍在飞驰。 万星细细地抚摸车头,笑了。 她爱摩托。 甜甜行尸走肉般抓住万星的胳膊,三魂六魄吐出两魂五魄:“……我恨摩托……” ———— 陆行舟埋在万星怀里,肩膀耸动。 万星拍他:“不要憋着。” 陆行舟抬起头,嘴巴合不上,彻底笑成静音。手臂泄了力气,在沙发上瘫成一坨。 万星扒拉开陆行舟,胳膊抱在胸口:“……” 万星童年的故事很苦大仇深,高中也还算正常,偏偏骑摩托这段充满了无厘头的搞笑热血。 更好笑的是,她那个紫色头发常常耍酷的闺蜜,以前居然这么…… 陆行舟想不出形容词,半个身子都漏出沙发。 万星把他塞回去,半死不活道:“……别掉了。” 陆行舟再次发出笑声,疯狂拍大腿。 五六分钟后,好不容易平复心情,陆行舟擦着眼角的生理性盐水。 一边怪可惜暧昧氛围被破坏了,一边又深感能听到这么个故事的确不亏。 他问:“那你就从此找到人生目标了?” ”对啊。“万星尴尬地找酒喝,为自己逝去的形象而默哀,“滤镜破灭了?你以为是什么样子的?” 她高考结束后立刻考了证书,同时疯狂打工攒钱,再拿着父母给的一些生活费,购入人生第一台摩托,独自参加各种比赛积累经验和履历。 大学期间到处给摩托车俱乐部投递简历,终于成为外编成员,又凭借一次次的惊艳表现,才艰难爬到金字塔顶端。 “才没有破灭,简直太漂亮了,我家万星怎么这么棒,这么厉害啊?” 真是很好很好啊。 摩托带给她的快乐远远超过痛苦,她终于有了精神的寄托和依偎,有了可以暂时忘却烦恼的净土。 万星被哄得嘴角翘了一下:“还好啦,嘴甜。” “万星,说真的,你永远都不想碰摩托了吗?” 她时常手痒,会半夜骑车出去逛两圈。 他每次都在楼上的窗口趴着,注视着她离开和返回。 “哎呀,我都退役……” 万星放下酒杯,一抬眼,目光撞进陆行舟漆黑瞳孔里,顿住了。 不尖锐的,甚至温柔关怀到让人一阵恍惚,却把她看透识破。 啊,没地方躲了。 突然之间,鼻子有点酸,她撇过头,在酒精的作用下吐露出来:“嗯……稍微,有一点点不甘心吧。” 最后的比赛中,对手恶意卡位让她跌出赛道,脊椎受伤,几乎在瘫痪的边缘。 起诉也起诉了,成功也成功了,她的职业生涯再也回不来了。 光是能站立行走就花了她两年,更别提重新骑车。 一个赛车手的黄金时间才多久,身体的巅峰期能有几年,等把视线再次投向那个她燃烧了青春的赛场,却发现无比陌生。 她被偷走了很多的时间,没有谁会停下来等她,时代不再是她的时代。 “不,是非常、非常、非常不甘心啊……” 陆行舟从沙发起身,握住万星的手,在她的额头上吻了吻,一如三年前。 “万星,再回去试试吧?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第58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22) 陆行舟在家里赖了一天,万星好不容易才把他赶回学校。 临走前,陆行舟抱着她,发出不舍的咕哝:“我打视频你都要接啊。” “接、接。” “要天天想我。” “想、想。” “有些人可讨厌了,不许他们进花店。” “不进、不进。” 万星被抱得死死的,胳膊都展不开,还笑哈哈逗小孩儿似的连连应声。 陆行舟:“走了啊,这回真走了啊。一个人在家里不要空腹喝酒,只要你说一声,我随时回来。” “不喝酒——什么叫我说一声就回来,你自己想吧?说好了,不允许这么随便哦,大学是让你锻炼独立的。” 陆行舟闭眼嚷嚷:“就不独立。” “必须独立。”万星收起溺爱,用鞋子踢了踢他的小腿,“快放开,时间到了。” 陆行舟叽歪到最后一秒,才卡着点跳上车。 —— 万星挎着小包走在回家的路上,随手接了一张传单。 这张传单上用炸裂式黑红粗体字写着:震撼来袭!十月一日!高山越野车道全面开辟,各地骑友的打卡圣地! 她看了两眼,将传单折起来放进挎包,准备用来放瓜子壳。 宽阔而人流量稀少的街道上,几个少年人骑着鬼火摩托,到处甩尾。万星被车尾气喷了一脸。 这些应该是改装过的,牺牲了某些零部件的寿命来获得更大更低沉的响声。 万星忍不住审视这群渐行渐远的孩子,“啧”了一声,摇摇头。 拐个弯,通过喇叭放大的吆喝声很清楚:“收废品啰,收废品啰!旧电视机、旧电冰箱、旧吹风机,锅碗瓢盆——” 在后拖箱卡着喇叭的三轮车,慢慢悠悠从万星身边滑过。 车厢上正放着一辆破旧生锈的摩托。 “……” 万星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手机铃响,她接通电话。 “喂,甜甜?” “星星!据说那个建了八年的越野车道要开放了?就在你们隔壁市。” “好像是的,今天到处发传单,说是面向大众。” “我准备请个年假,连着国庆节,到那边玩玩,你想去吗?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出去旅游了。” “嗯……” 万星下意识摸摸自己的额头。 “星星?” “好啊。” “啊——!亲亲亲亲亲!我这就做攻略!不打扰你了拜拜!” 李景乐欢天喜地地挂了电话。 万星犹豫着把宣传单重新拿出来仔细阅读。 【想尝试风驰电掣吗?想体验山呼海啸吗?想品味不同人生吗? 我们欢迎您的到来! 无论您是新手上路的小白还是玩转越野的大佬,我们有划分细致的赛道供您挑选! 最后向大家放送重磅消息,十二月将举办第一场十公里越野赛,欢迎广大骑友踊跃报名!报名时间截止十一月十五日中午十二点,报名方式为:……】 她在“报名”两个字上盯了好久,简直要把纸盯出两个洞,最后若无其事地收起来。 今天是九月二十一号。离十二月还有不到三个月。 来不及的。 ———— 陆行舟靠在座位椅垫上。 万星没有肯定地告诉自己,她会不会重回赛场。 她希冀又落寞,立在那里,像一尊有裂纹的雕塑。 陆行舟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打开好感度。 【好感度:80。】 陆行舟坚信里面绝对混了点心动进去,至于有多少,那就没什么谱了。 中午出发,傍晚才到目的地,陆盈晴在高铁站门口接他。 21岁的陆盈晴已经完全长开。个子有165,因为比例好,所以视觉上还要高些。以前喜欢马尾辫加发卡,现在为了显成熟,更多时间都是盘头。 小小的脸蛋上,五官体量大大的,标准的浓颜长相,抹上红唇,精练又知性。 “公司实习挺忙的吧?怎么有空来的?” 陆行舟拉着行李箱,侧头问。 “已经下班了,我肯定火速冲出公司啊。” 陆盈晴神清气爽,好像外面的空气都比公司里的香。 “实习期这么积极下班会不会不太好?”陆行舟好似想通了什么,“别报喜不报忧啊,实习生活没你说的那么顺利吧?” “总体来说是顺利的。”陆盈晴流露出几丝烦躁,“很难讲……” “小晴,他是谁?” 一个瘦高苍白的男人直直地走过来,看样子恨不能把陆盈晴塞到眼睛里放着。 陆盈晴把陆行舟的胳膊一拽,两张极其相似的脸被放在同一水平线上。 “你说他是谁?和我是什么关系?” 杨熠泽一个眼神也不分给陆行舟,冰凉凉的手攀上陆盈晴的肩膀,喃喃道:“我不知道这是谁,但是你不要跟他走在一起好不好?” 陆盈晴伸手掐住杨熠泽的脸,拉过来,语气平静:“别大庭广众下跟我犯癫。” “小晴……两天没有看到你了……为什么躲着我?” “嫌烦。”陆盈晴把他的脸又拉近些,“让我一个人清净几天,还是彻底抛弃你,你选哪个?” “就不能……” “选。” “清、清净两天。” “作为惩罚,之后两天也不许被我看见,好吗?” 杨熠泽万般不情愿,也只得屈服答应:“好……” 陆行舟算是见识到训狗大师了。 陆盈晴把他甩开,走远些,对陆行舟道:“这东西心思坏着呢,你也提防点,别被骗。” “他堵你堵到公司了?” “何止,入职了。” 做姐姐的租了一辆汽车来开,专门送弟弟去学校。 她对弟弟粘万星的程度有着深刻了解,随着年岁渐大、阅历增长,很本能地感到了些不对劲。 给万星过生日那天。陆行舟做什么都在看万星,活动范围以她为圆心。 有异性接近,陆行舟就巴巴地去牵万星的手,穿的还是情侣装。 人家问起他们的关系,万星说是弟弟,他就笑而不语,把耳朵凑近万星的耳朵。 月季和蝴蝶。 蝶恋花啊。 啧。 今天再一看,这臭小子身上全是有关万星的东西。 脖子上挂着小小的星星瓶,胸口别着是用“小翅膀”照片做的摩托别针,手腕上套着她的发圈。 怎么敢的? “咳咳。” 陆盈晴清清喉咙,想着怎么开场。 陆行舟仿佛下定决心地提前开口了:“陆盈晴,我喜欢万星。” “……” “非她不可的喜欢。” “……” 汽车在突然的沉默中陡然加速。 猜测真相和得知真相是不同的感觉。 陆盈晴深呼吸两下,消去脑子里的嗡嗡声,冷笑。 “喜欢?你以为你深情吗?像个小偷跟踪狂一样吊在姐姐身后,离开一刻都不行?陆行舟,姐姐把你养这么大,不是让你玩这出的。” “我知道。” “知道个屁!” 陆盈晴以前几乎没有跟弟弟说过什么粗鲁的话。 他们都是从深坑里爬出来的,是血脉同源的嫡亲的姐弟,是互相守护的家人。 但她现在说了。 陆盈晴气啊,气得要把方向盘掰断。 她光顾着知道杨熠泽是个坏东西,怎么没早发现自己的弟弟也不是个好鸟呢? 一天到晚往万星怀里钻,感情都是心思不正? “从什么时候出现苗头的?” “很早之前。” “多早。” “一开始。” 陆盈晴简直发笑了,真想回头给两巴掌。 ……是、是,仔细想想,确实不对劲啊。 怎么说也是十五六岁了,天天要抱要亲的,她一个女孩都不好意思了,他个男孩怎么就不觉得有问题呢? 他当然不觉得有问题!他就冲着这个去的! 万星一片纯净的爱心,都被糟蹋了!还不如喂狗呢! 喇叭刺耳地响了十秒。 “陆盈晴,你也别太生气。”开着车呢。 “别跟我说话!” 欠抽!! 她胸口疼,跟炸了个手榴弹似的,要长乳腺结节了。 第59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23) 陆行舟和陆盈晴上的同一个大学。 她阴沉着脸,送陆行舟到楼下:“把行李箱放上去,然后再下来,我们好好谈谈这个问题。” 陆行舟老实照做。 陆盈晴是学生会会长,能拿到一大串办公楼的房间钥匙。 她揪着陆行舟,找了个小会议室进去。 会议室有三个真皮黑色大沙发。 陆盈晴从角落踢出个小凳子:“喏。” 这凳子让陆行舟来坐,显得很局促。 他到底还是流淌着死鬼父亲的血,自从营养跟上后,长得比吃了激素还快,个头一日赛过一日的高,强壮更盛。 偶尔,当高大的弟弟在眼尾余光当中掠过,她一个晃神,那股恶心的熟悉感便挥之不去。 每到此刻,陆盈晴便会恐惧,害怕弟弟也长成父亲那样跟畜类没有区别的男人,害怕教育敌不过生来的劣质基因。 陆盈晴的害怕并非没有缘由,因为她自己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她在使用暴力时从未有过怜悯或迟疑,所以也不信弟弟会是个富有同情心的善良的人。 但没预料到他是这种程度的“不善良”。 几乎被姐姐认定为变态的陆行舟坐在板凳上,双手绞在一起,眉眼低垂,异常乖顺。 他很清楚,和万星在一起有两个障碍,一个是她本人,一个就是陆盈晴。 小姑娘这里,假如在万星和陆行舟之间非要极限二选一,亲弟弟的胜算是很低的。 以万星在陆盈晴心里的地位,她很难忍受弟弟用除了孺慕以外的眼光去看救他们于水深火热的人。 迟早有天要说开的,择日不如撞日。 陆盈晴坐到沙发上,脑门上还有青筋:“来,仔细跟我讲讲,你对万星姐是怎么个想法。” “三年多以前,我被杨熠泽安排的人追杀,我满脸是血,看不清路跑岔了,只有万星的花店是有人的,我就拍着玻璃门,求她救我。她抱住我的时候,我就爱上她了。” 那么温暖的花店。 那么满含慈悲的人。 旧事重提,陆盈晴的熊熊升腾的火气硬是消下去一半。 他们那时候很好欺负的,谁都能上来打一拳踹一脚。就算是没了命,施暴者所受的唯一惩罚,不过是被父亲追在屁股后头要点钱。 要说爱,陆盈晴对万星又何尝不是一种“一见钟情”。 这是被拯救者对拯救者天然的情感底色。 “陆行舟。”她悲哀地叹息出来,“你当时才十五岁,哪里能分得清什么是感恩,什么是爱情?” “和她相处了三年,再笨也明白了。” “你们差了十一岁。” “差二十一、三十一、多少岁我都爱她。” 两双大眼睛互不相让地对视着,扞卫着自己的底线。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这样会对她造成影响?你难道不怕她会觉得有负担、觉得崩溃?你是她养大的啊。” “我想过她会感到负担,但绝不至于到崩溃的程度。”陆行舟忽然摆正了脸色,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说道,“陆盈晴,她不是我们的妈妈,过去、现在、未来,都不是。我们和她究竟是一种怎样复杂的关系,你我都不好说。但这种关系里面既然没有血缘,就会有爱情存活的空间。” 说服陆盈晴,简单也简单。 她并非古板的卫道士,只是下意识把万星放在了母亲空缺的位置上,反应才如此激烈。 “可她对你从来没有抱着爱情的心思!” “没有谁生来对谁抱有爱情的心思,都是培养出来的,这就是我需要操心的事情了。” “操心什么?操心怎么鬼鬼祟祟让毫不知情的姐姐多抱抱你?操心怎么给她打上你的印子?她还用不着你来帮忙赶走桃花。” 实际上,陆行舟更多地是给自己打上万星的印子,恨不得套根绳子让她牵着了。 “我会找到时机告诉万星,我爱她,所以她不能再当我是个孩子,而要把我当作一个追求者来审视、考验,同意或者拒绝。” 陆盈晴嘴巴动了动,冷哼道:“不提你能给她带来什么,光是年龄这一项,她就会把你给过滤掉。” “那只能说明我的其他地方做得还不够好。” 弟弟的态度比她想象当中要端正。 陆盈晴领教过男人这张嘴的威力,早就不吃这套,警告道:“别卖乖,上下嘴皮子一碰谁都会,我不允许对她造成任何伤害,不然把你赶出家门。” “真到了那时候,我自己滚蛋。” 陆盈晴极不情愿地勉强认了他的说辞,但还是有口气怎么都捋不顺:“你就非要明面上追求?就不能自己消化消化得了?到时候被拒绝了,你们还怎么面对对方?” “所以我一定要成……” “滚!成功个头!滚滚滚!” 陆行舟被轰走。 陆盈晴把自己一头秀发揉得乱糟糟。 ———— 舍友们去晚自习了,宿舍里没人,陆行舟马不停蹄地将行李整理完毕,跟万星打视频。 那边接起来,却是一片漆黑的外景。 “万星,你在干什么呀?” 似乎是停下了,手机屏幕的画面一阵颠簸后,万星露出了脸。 她头上绑着运动抹额,满脸汗水:“骑自行车做体能训练,已经骑了十五公里了。” “你准备参加比赛了?” “啊,是啊。甜甜说想去看新开的越野车道,我就了解了一下,那边十二月份有个比赛。” 虽说理智让她别参加,但是身体不太受控制。 陆行舟先是开心,接着又很吃味:“我说话你都不听的,还是你的甜甜说话管用。” 万星扇了扇鼻子,乐道:“呦,醋味这么大?隔着屏幕都闻到了。” 陆行舟换了件薄外套,又低头穿运动鞋:“我要跟你一起。” “……怎么个一起法?” “视频不要关,我在学校里跑圈,你在市区骑车。”陆行舟戴上骨传导耳机,“咱们比比谁坚持时间长?” “我可是多骑了十五公里哦?” 万星把手机放进运动包里,踩在脚踏上,一蹬,继续骑行。 “好吧,那今天算你先赢。”陆行舟快速下楼,几分钟来到操场,“明天还骑吗?”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当然要天天练习了。”她哈哈哈地笑着,“啊呀,真是久违的训练啊,感觉人都年轻了,真好。” “你本来就很年轻。” “比不上二十岁出头那会儿。” 他们两个闭了嘴,专心地锻炼。 陆行舟还是喜欢听她的呼吸。 结结实实地吸入空气,又结结实实地呼出来,沉稳而悠长。 操场上没有路灯,他摸着黑跑步,天上挂着一轮滚圆可爱的月亮,倒也不觉得孤零零。 万星突然道:“我感觉你在我旁边呼气,耳朵痒痒。” “……那我憋气?” 万星过了个大下坡,“呜——”地拉长声音,陆行舟几乎能想象她的头发全部被掀在脑后的模样。 晶莹的汗水汇聚到下巴,被甩飞。 “不用你憋气,我喜欢这样有人陪着。以前最怕一个人夜里训练了,太安静,我难受得慌。当时就想,哪怕训练搭子是个鬼也好啊。” 她说的是拼命参赛攒经验的那段日子。 白天忙得脚不沾地,又要比赛又要上学,晚上便找空旷无人的郊外磨技巧。 常常练到三更半夜,满身摔得是伤。 “鬼可算了吧。”陆行舟回答,“这里有个现成的人。” “哈哈哈哈那我们小舟还真是顶用啊。” ———— 他们跑了一个多小时,视频电话也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陆行舟打开宿舍门的同时,还在跟万星道别:“那明天六点你训练,我们继续打视频啊——我肯定起得来,嗯,先这样,拜啦。” 手机还没来得及收好,几个舍友眼冒八卦绿光,扑上来:“女朋友!?是你女朋友吗?就知道突然请假有猫腻,你们异地?” “没,正在暗恋中。” 室友们齐齐大叫起来,兴奋到彻底返祖,比人猿泰山还像没进化的。 “暗恋!?多长时间了?” “三年。” 又是一阵狒狒叫,两只傻乐狒狒,一只恨铁不成钢狒狒。 “不会是高中同学吧?嘿嘿嘿嘿……” “有照片吗,好奇。” “三年了,我靠,你是一句话不跟人家露底啊?” 陆行舟答:“这不是在找机会吗?” “那你说说,请假干嘛去了?” “跟她过生日。” 舍友们完全沸腾,这回是三只恨铁不成钢狒狒,七嘴八舌地怒骂。 “你干什么吃的!?这么好的机会抓不住!活该单身!” “那氛围,要是喝点小酒!”其中一个狠狠一拍手,“你还要暗恋到现在?搞不好初吻都交出去了!” “啧啧啧,不行啊不行,陆行舟你真不行啊!” 陆行舟开始鄙视三个恋爱经验为零的家伙:“还不知道人家具体怎么想的,吓跑了谁赔啊?” 舍友们一哄而散:“唉,暗恋去吧你……” “她十二月份有个比赛,绝对拿第一,我准备那时候告白,讨论讨论具体细节?” 舍友们一哄而上:“讲!” 第60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24) 他们凑在一起讨论了半天,陆行舟连连摇头。 孙杨是四人里面性子最急的,气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甲方啊?” “不管怎么样,从十米高的热气球上跳下来华丽翻滚的同时变出玫瑰花叼在嘴里还是有点太反人类了。” 陆行舟觉得自己没错。 王若飞啃着玉米棒子,忽略陆行舟的否定,加上一句:“还要记得穿奥特曼服。” 很多时候,大家都为王若飞能和自己一个学校甚至分配到一个宿舍而感到疑惑。 以他的脑回路,应该很不适应地球才对。 陆行舟没法跟外星人讲道理,就指责孙杨:“王若飞这么讲也就算了,你为什么还支持?” 孙杨理直气壮:“我没支持啊,我要求把奥特曼服换成赛车服,不是更帅吗?” 还有一个人沉默不语,扶了扶眼镜,最后把手机转过来:“这套女仆装怎么样?比奥特曼和赛车服都好。” “常平。”陆行舟冷静道,“你傻逼。” “不懂女仆装的人真没品!我要把你架在火上烤了!” 孙杨问王若飞:“你跟他不是高中同学吗?能不能找着把陆行舟迷死的凶手?” 王若飞沉思着摸摸下巴:“以前有个女生,老给陆行舟带零食……” 孙杨和常平耳朵竖起来。 “我怎么不知道?”陆行舟守护自己的清白。 “你当然不知道,她托我送的。我每次都跟她说陆行舟不喜欢吃这个,她就让我吃了。”王若飞一脸怀念地啃玉米,“她做的曲奇饼干真好吃。” 孙杨把王若飞连同椅子推远:“得了得了,玩去吧你。” 常平:“我觉得这套更好,可以背降落伞。” 陆行舟:“谢谢你还能想到我会摔死。” “不谢。” 王若飞骑着椅子挪过来:“还是奥特曼服效果好,连体的那种。” 孙杨一只脚抵住椅子不让他过来,双手抱胸对陆行舟道:“那咱们投其所好呗,她除了摩托还有哪些喜欢的?” 陆行舟很欣慰还有个人正常点,掰着手指头数:“爱看书,花最喜欢月季,动物最喜欢狗,喜欢喝白开水,不挑食但更爱吃蔬菜,所以做饭比较清淡,早上会举哑铃,一般是各三十次,挺爱画画但没有几张完成的,怕热不怕冷所以冬天也会穿裙子,不过正常在家里穿……” 孙杨一脑门子汗:“你跟她住一起啊?这么详细?” 王若飞:“那就左手拿书,右手抓狗,嘴里叼着月季和玫瑰,腿上绑哑铃,华丽翻滚的同时变出一盘清炒小白菜单膝跪地。哇,她得爱死你。” 常平拿出薯片嚼嚼嚼:“再穿条裙子。” 陆行舟:“……你们不许和我一个宿舍。” —— 早晨。 蒙蒙亮。 万星关掉闹钟,扭了扭酸痛的肩膀,给自己套上运动服。 拉开窗帘,天边是大片乌云,暗沉沉。 打个哈欠,打开客厅的灯,白刷刷地照着,其他地方就显得更黑更冷清。 简单梳个马尾辫,刷牙洗脸。 嘴里是牙膏的泡沫,她看着镜子,慢慢把手指按上去。 镜子里的女人面容有些疲惫,眼下带着点青黑,脸颊肉不多,一缕没扎好的发丝垂到胸口。 目光依旧炯炯有神。 曾经意气风发的女孩的脸,渐渐与现在的模样重合。 即便眉宇间岁月积淀,脾气日渐柔软而慈爱,也依旧是个十足的犟种。 吐掉泡沫漱口,她用清水简单冲了冲脸,准备做早饭。 万星总是在饭点格外想念陆行舟。 这孩子做的每道菜都合她的胃口,且尤其会创新,煎炸炒煮蒸随机搭配就是美味。 换做万星来,就次次都为吃什么而头疼。 往寡淡的面汤里添些青菜,煮熟捞出放进碗中,万星想了想,把昨晚剩下的西红柿炒鸡蛋拌进去。 刚搅拌几下,万星懊恼地顿下筷子。 她忘记剩菜是凉的了,应该先放锅里煮热再下面条的。 趁着把面碗放进微波炉里叮个十分钟的时间,万星给自己泡了杯美式咖啡。 “嗡——嗡——” 接起视频,男孩笑得灿烂的脸挤占了整个屏幕。 “万星!好想你啊!” 一瞬间,整个屋子都仿佛明亮起来。 “你在外面啊?” “嗯呐。”他咬了一大口煎饼果子,嘴巴鼓鼓囊囊,“学校食堂没开门,我到外面买早饭的,你吃的什么啊?” 万星告诉他,是还在微波炉里的番茄鸡蛋面,说着,抿口咖啡,苦得脸都皱起来。 “吃点东西再喝咖啡呀,别伤到胃了。” “好吧。”万星放下咖啡杯,“我也想你们了。” “更想我还是更想陆盈晴?” 万星铁面无私:“都想。” 陆行舟哼哼唧唧地凑近屏幕,露出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反正陆盈晴也不在这儿,你就哄哄我行不行?” 万星就笑。 在陆行舟的一再催促下,她顺着他的意:“好啊,最想你了,想得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下,想喝你做的海鲜粥,想你继续跟在我后头剪花叶,还想你陪在我旁边骑车。” 那边的画面剧烈颠簸起来。 万星:“——不许买车票。” “哦……”陆行舟失望地应了,接着又眉飞色舞,“你猜我捡到什么了?” “什么?” 画面下移,一只慌慌张张的小鸟停靠在他的肩膀上。 “鹦鹉。” “啊呀。”万星感到很稀奇,“它主动飞来的?” “是啊。” “我问了附近晨练的爷爷奶奶,说是好几天前就在附近转悠,没主人来找,也不怎么会飞。万星,我想养它。” “你们宿舍允许养吗?” 男孩噤了声,过了十来秒才吞吞吐吐:“短期能瞒一瞒,长期可能不太……” “真的想养?” 万星一再确认,都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三年以来,陆行舟从未如此坚决地表达意愿。 “这样吧。”万星拿出早饭的同时,给了方法,“你和舍友商量好,在宿舍里养一段时间,不行就送宠物店养,国庆的时候把它带回家,怎么样?” “好!” “取名字了没?” “平安。”陆行舟一只手把小鹦鹉握住,送到摄像头前,“平安,认认人啊,这是万星,要记得她。” 小鹦鹉瞪大眼睛,僵住不动,仔仔细细端详着女人的脸,发出“叽叽叽”的叫声。 “怪可爱的。”万星敲敲手机,仿佛在逗弄。 陆行舟手指一动。 平安不得不在屏幕上啄了两下,表示自己完全被吸引住了。 六点整。 两人在不同的地方做好热身运动,开始了新一轮的锻炼。 鹦鹉被陆行舟重新放在肩膀上,身体随着他跑步的起伏而摇晃,头部固定不动。 平安扑扇着翅膀保持平衡。 好累,它才屁大点,就要为一口世界之力颠沛流离…… 第61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25) 陆行舟一天两次地陪跑,每次至少两个小时,从未缺席迟到。 天空一日比一日亮得晚,容易看不清脚下的路。 偶尔万星会摔跤,偶尔陆行舟也摔。他们拍下手臂、膝盖和脚踝的伤口,哈哈哈哈地发给对方看。 有时候她打开视频,发现他那边下着瓢泼大雨,风在咆哮。 天上地下连成混沌的一片,光是听着声音,丝丝凉意便沁入体内。 陆行舟撑着伞,蹲在地上啃煎饼,裤腿和鞋子都是湿的。 他已经连续吃了好多天煎饼了。 万星心疼他,劝道:“要不今天别跑了,回去睡个回笼觉吧。” “不行。” 陆行舟咽下最后一口早饭,执拗地拒绝,把伞收起。 随即,猛然跑进雨幕。 透凉的雨,拍打在他的脸上,很快汇聚成道道水流淌下。 万星深深地吸气,转而看向了自己面前排好的障碍物。 六年多没碰了。 她把手机放下。 放低躯体,贴近车身,拧动油门,离合捏死又松开。 冲吧。 过掉第一个障碍,加速。 久违地进行车头推舵,居然没有多么生疏。 小翅膀真的变成了翅膀,在她的控制下轻盈飘逸。 每个障碍物中间只隔两米,稍有疏忽,出现不受控制的摆尾状况,就可能摔个惨烈的脸刹。 在更加激烈的赛事里,尤其是高山越野,会发展为“死亡摆尾”,车毁人亡不很稀奇。 他们这些赛手,是要签署生死状的。 万星第一回签生死状才十九岁。 她死死咬着牙关,在那张黑字白纸的合同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力透纸背。 这场要是不成功,不能显露出自己的价值,就没有俱乐部要她。 十九岁的她彻彻底底地赢了。 那么二十九岁的她呢? 后轮胎“滋——”地划出声响,在地面留下深色的印记。 拿下头盔,被汗水打湿的头发紧紧贴在额头,她喘着粗气。 回首望去,长达三百米的训练道路,共一百五十个路障,无一剐蹭。 曾经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她敲了敲自己的后腰,咳嗽一声,看看四周,解开自己的麻花辫。 粉蓝的发圈攥在手里,又大力地朝天空抛去,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再次拿出手机。 少年单衣薄袖,满身淋湿,却并不狼狈。 他把头发撩上去,那样浓情又热烈地注视着她,宛如骄阳。 我陪着你呢,永远陪着你呢。 她仿佛听见他这样喊。 ———— “啊?你真不回去啊?那平安怎么办?” 三个舍友归心似箭地收拾着行李,听到陆行舟说准备国庆留校,个个惊疑不定。 陆行舟把平安放进鸟笼,应道:“嗯,我姐帮我把它送回去。。” 常平抓住鸟笼的小铁栏杆,两行清泪淌下,凄凉道:“平安……呜呜呜平安……干爹以后就见不着你了呜呜呜……” 王若飞将自己的眼药水从常平口袋里抢走,拿出一根水果玉米,同样伤心:“这个给平安做路上的干粮。” 平安把漂亮的尾羽伸到外面,安慰两个心碎的人类。 陆行舟看孙杨一副勘悟红尘的样子,以为他有什么高见,结果来一句:“楼底下是你姐吗?我想加个联系方式……” 陆行舟往下望望,还真是陆盈晴。 “是我姐,但是她已经有……嗯……” 孙杨愤怒:“可恶,全世界的美女都有男朋友了!” 陆行舟默默把自己的话补全:有宠物了。 见弟弟拿着鸟笼下楼,走到自己面前,陆盈晴满脸“你在搞什么幺蛾子”。 “为什么突然说不回去?” 陆行舟认真道:“距离产生美,增加陌生感,有助于……” 陆盈晴双眼冒火,在爆发的边缘。 他顿了顿,改口:“参加了个短期支教的实践活动,回不了。这是平安,还有它的粮。” 陆盈晴将信将疑地拿过鸟笼:“粮里面怎么还有一整根玉米?——你一个人在宿舍能行吗?老实点啊,别一天到晚惦记我万星姐。” 陆行舟见改口无效,便指着楼上:“我舍友想加你联系方式。” 孙杨脸红得像个猴屁股,慌张地缩回去。 “不了,他应该受不了我。” 确实。 “那你跟杨熠泽怎么样了?” “能有什么怎么样?”陆盈晴露出些无趣,“打又打不走,甩又甩不掉。” “他算是你男朋友吗?” “当男朋友的基本前提应该是相亲相爱吧?” 陆盈晴把手掌摊开,上面有道不浅的伤痕。 “他反击了?” “不,昨晚偷摸给我戴手铐,我差点把他勒死。。” “……” 话题转移得过于成功,连彩蛋小八卦都听来了。 陆行舟对着小鹦鹉道:“平安,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啊。” “你对它说什么了?” “让它乖巧点。” ———— 万星接到平安,又在陆盈晴的脸颊上用力亲两口:“欢迎回家!” 陆盈晴很对不起这个欢天喜地的吻:“姐姐,我只能待半天,马上还要回公司的。” 万星很愤懑:“这么压榨人?” “也不算啦。” 陆盈晴刚要安慰几句,甜甜就费力地拖了只大箱子出来:“万星!什么时候出发?” 陆盈晴:……哈、哈,自作多情了呢。 ———— 开车去越野车道的路上,平安似乎有些焦躁,大概是频繁转换环境有些应激。 万星把它捧起来:“平安?小鸟?我们是不是只乖小鸟呀?” 平安把小胸脯往万星手心里一贴,咕叽咕叽地叫。 甜甜把着方向盘:“这谁送的?出去玩还要带着?” “不是送的,是陆行舟要养的。” 甜甜脑子里浮现出那天的人影。 那么高的一个,宽肩窄腰,手长腿长,戴着蝴蝶耳钉。从侧面看去,鼻子高挺,下颌清晰。 和成年男人没什么两样……不!就是个成年男人啊!自己被差点被万星洗脑了,也以为那还是个小屁孩。 就像在她印象里,陆盈晴一直是个柔柔弱弱、细声细气的小女孩。万星生日上再一看,好家伙,比自己还高,小烟熏和小高跟都配齐了,跟谁都能聊得氛围融洽。 今天也是,人家红唇黑裙的,还被万星抱着跟小宝宝似的亲。 甜甜再看副驾上的万星,脸上是只有六十岁往上的人才有的慈祥。 “万星。” “嗯?” “我说,你还把他们当小孩子吗?” “啊?”万星拿脸蹭着毛茸茸的小鹦鹉,没反应过来,“他们本来就是啊。” “哎哎……就说你娘心未泯吧……” 好歹注意点啊……万一……啧 甜甜又回忆陆行舟看万星的眼神。 怎么说? 这这这,肯定有哪里不对劲吧? 第62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26) 汽车开了三四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这里的规模比万星想象中的还要大,内容还要齐全。 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她站上越野车道的顶端。 站在高处,总让人觉得离天空很近,视野开阔得不像样。 下方是大块褐色的岩石,间杂着翠绿的草皮,远处白云匍匐成山,再远处,或许就是海。 万星两手平举在眉弓,收回目光,眯眼观察着这条未开放的、长不过十公里的盘山跑道。 起始点在山下。 运动员起手就需要越过一个疯狂的二百米大上坡,坡度大约在30°朝上走。这意味着留给大家的提速时间非常短,且很容易一步落后、步步落后。 大上坡后的大下坡,绝不能刹车,谨慎点的人会滑行空走,胆子大的会选择提一档。这里也是最大概率出现“死亡甩尾”的地方。 接下来是六公里竞速,中间有八个大弯、五个小弯,难度不高。 最有趣的是一段很原始的越野路,除了两边防止摔下山崖的栏杆,其余没有任何人工雕凿的痕迹。 石块、杂草、泥土、凹凸不平,纯天然的山地,长达三公里。 最后是一公里直道极限冲刺。 万星缓缓吐出一口气,拍下照片发给陆行舟。 甜甜呆滞地嗦嘞冰棍,嗦到一半,皱起脸 :“这么难吃还要我二十块,太坑了。” “还是水果健康。” 万星给甜甜塞一个苹果,自己拿出梨子啃。 平安用小细爪子在她肩膀上挠挠挠,万星就切了个小块给它尝尝。 陆行舟说平安不离人,可以放出来随便玩。 万星试着把小鹦鹉手指上站了一会儿,发现确实不跑,才敢把它放在肩上。 平安被甜甜的梨子块完全收买,依偎在她的颈窝里,舒服地瘫成鸟饼。 甜甜拽着万星到新手场租了一辆摩托,歪歪扭扭地骑。 虽然她染着紫发,还带了机车服,但实际上不怎么会摩托,证考了放在家里吃灰。 阴影太大了。 她还是喜欢业余开赛车。 万星在场外揉着小鸟脑袋,看甜甜从左滑到右,从右滑到左,摇摇摆摆。 她个子小,努力着地的样子带了点滑稽。 身边多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新手,个个擦着她疾驰而过。 万星不免发慌,到场内帮她把住车头:“咱们注意一下平衡,很简单,跟骑自行车和电动车是一样的……” 点缀着淡蓝小花的麻花辫在背后甩。 一对夫妻样的男女注意到这根麻花辫,慢慢停下来,对视着,不做声。 “呐,这样,离合捏死的同时打油门,比较难协调啊,我来示范一下。” 万星侧着身体,好让甜甜看清自己的操作。 甜甜忙乱地挥舞手臂,不小心将她的小蓝花扯掉一个。万星没去管,教到甜甜敢慢慢转圈为止。 甜甜学习自己惧怕的东西,会像电脑消杀程序似的,每隔一段时间自动清除记忆。 不光摩托,游泳也是。 学了四个暑假,永远从憋气学起,从换气前结束。 正操心观察甜甜的动向,后背却被拍了两下,万星能体会出这拍打的迟疑,茫然看去。 一只手拿着她掉落的发饰。 视线上移。 是两个人 女人有着红红的圆脸蛋,短发,个子中等。男人戴着眼镜,有点啤酒肚,国字脸。 瞬间,尘封的记忆翩然浮现。万星讶然而惊喜:“是你们!天哪,已经七年没见了吧?这么巧!” 那时候的女人皮肤更细腻些,男人也是瘦高的个子,还年轻。 见万星认得他们,女人直接红了眼眶,呜咽着说不出话,微微张开了双臂。 万星想也不想,将她抱了个满怀。 丈夫并不比妻子要冷静到哪里去,他摘下眼镜,擦着眼角,用浓重的鼻音道:“方便问一问,退役之后,你去哪里了?我们都很担心你。” “我开了一家花店。” 女人也问:“过得好吗?伤还痛不痛?影响生活吗?” “过得很开心呢,花店生意不错的,伤口一点也不疼,不影响生活的。” 女人松开万星,用殷切的表情上上下下地扫着她,仿面前的人马上就要跟个梦似的没了。 “我们到现在还留着那张照片。”男人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如果不是现在泪流满面,大约会显示出更多炫耀来,“放大,然后裱在客厅里。” 万星瞳孔震动。 任凭有多么惊人、多么值得赞颂的成绩,她在摩托界发光发热的时间还是太短了,结束得太仓促了。 流星出现时大家争相去看,流星划过,又有谁真的能记住她的名字? 她不知道,或者说,根本不会意识到,世界上正有这样一群人,仅凭借几面之缘和深沉的热爱,就能把她这个早早被淘汰的家伙记住很多年。 “蝴蝶结的粉丝群还留着,里面有很多你的比赛录像,而且不停地有新人进群,” “新人?可是我已经……”退役了。 ……当时她就是个几乎瘫痪的废物。 实在太受打击了。不敢见媒体,不敢见熟人,更别提粉丝。甚至连护工帮忙翻身、拉一下窗帘,都能让她失控地痛哭一个下午。 二十四岁的万星常常在失眠的夜晚辱骂无能又懦弱的自己。 她不畏惧生死状上的“后果自负”,可等后果真的来临,又发现无法承受。 她不退役,还能干什么呢? 花光所有积蓄后,靠着别人的同情和捐赠过活? 最后被彻底厌弃,连一丝体面都不留有? “所以我们这些老粉总嘲笑他们小年轻吃不上热乎的。”女人破涕为笑,“只能一遍一遍看录像,现场都去不了。” 万星嘴唇颤颤,颇为羞惭:“……抱歉,我当时没有考虑你们的感受。” 是的,是的,不光粉丝,谁的感受她也不考虑了。 她给身边的人同样带来了痛苦,而自己一无所觉地沉溺于可能瘫痪的绝望里,什么话都听不见,什么说辞也不能往心里去。 男人给妻子递上纸巾:“不,万星。你做什么我们都支持你。在我们心里,你就是全世界最好的越野骑手。” 全世界……最好的…… 万星握住两人的手,心里沉甸甸的不是滋味,对即将参加的比赛,莫名多了许多的急迫与重视。 不远处,甜甜“嘎”的一声摔下去,试图费力推开身上的摩托,推不开,只能毫无形象地被救生员拖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颜面扫地。 ———— “哗啦!” 玻璃杯在地上摔碎,水流了一地。 自从国庆回来后,万星给自己的训练加了强度,每天非要榨干自己最后一丝精力不可。 她为难地望着一地狼藉,刚刚超负荷举过哑铃的手臂抖动不止,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歇在椅子上,决定待会儿再收拾。 平安在鸟笼里蹦蹦跳跳,嫩黄的小嘴拨弄着插梢,捣鼓几下,笼子门就开了。 万星平时不怎么放它出来,原因很简单,鸟是直肠生物,常常来不及飞到定点厕所。 今天万星练得筋疲力尽,该不能立刻把它抓回去了。 平安眨巴着两只黑豆子似的眼睛,浑身羽毛抖擞起来,毛绒绒地膨胀了一圈,用近乎俯冲的速度飞进陆行舟的卧室。 三年下来,客房早就大变样,变成他的专属。 万星还把自己书房和茶室打通改造,留给陆盈晴做房间。 平安叽叽喳喳地乱撞,终于把衣柜拉开一个小缝隙,倏地钻进去。 “平安?”万星有气无力,“今天不乖哦——” 叫了几声,平安既没有飞回,卧室里也没有动静。 万星猛地一惊,不顾手臂酸软,连忙起身去找。 找了几圈没有,她急吼吼拉开衣柜。 依旧不见影子。 仔细听,细弱的鸟叫从一堆收起来的过季衣物里传出。 万星生怕它窒息,把旧衣服拨开抛到一边。 渐渐能看出个鸟形状,在里面拱来拱去。 真不晓得这小家伙是怎么钻进去的, 丢开最后一件衣服,大箱子底下除了一只凌乱炸毛的鸟,还有一个红丝绒的盒子。 万星先把小鸟捧起来检查,捏捏小腿小翅膀,确认暂时没有大问题后,才疑惑地拿起盒子。 她不记得家里有这种样式的,而且还是红丝绒。 平安在盒子磁吸搭扣上一啄,盖子啪嗒打开。 一枚精美的金戒指。 雕着对飞翔的翅膀,分毫毕现、栩栩如生。 标签还没拆,详尽地标着克数、价格等等信息。 一张单子,购买人的位置写着陆行舟的名字。 金戒指压着张明显是陆行舟笔迹的纸条:十二月七日,送给她。 脑袋空白了几秒,万星只能用五味杂陈来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陆行舟拥有了自己的隐秘心事,而这心事藏得这样好,不能告诉她,稍微有点酸酸的。 又感到莫名的宽慰。不错不错,告白的时候还懂得送戒指,至少是认真对待感情的…… 不过还是好奇啊,那女孩是谁?长什么样子?两人如何相知相识?她又是怎样的态度?会接受吗? 她小心翼翼地将戒指收好,把衣服层层叠齐回收进去。 戒指……孤注一掷。 这小孩可真敢。所有打工的钱,全花在这上面了吧?刚刚看标牌,还是定制的呢。 在原地坐着呆愣了一下,万星思索起来。 十二月七号是什么重要日子吗? 呃……她的比赛? 陆行舟打算在她的比赛后跟那个女孩子告白吗?那女孩也喜欢摩托?自恋点想,不会是她的粉丝吧? 怕自己想多了,她又特地用手机查了查,十二月七日并没有个像样的特殊意义。 真是小粉丝啊? 第六感警铃大作,告诉她,或许推断有些许错误。 万星“嘶嘶”地吸气,难不成要求婚? 那可不行啊,才多大点儿的小人,法定婚龄还没到呢,结婚这种事件可冲动不得。 她忧心忡忡,自我安慰,不不不,陆行舟从小就比较成熟稳重,应该不会这么冲动行事,顶多是肯定表白一定能成功才敢送戒指的。 她这个做姐姐的,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首先得支持陆行舟啊,至少提高一下成功率吧。 万一他跟人家女孩子吹牛说:“我姐姐很厉害的,你看着吧,她一定是冠军!” 结果自己拖了后腿,不就尴尬了吗? 比赛必须赢的理由又增加了。 第63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27) 陆行舟刚做完志愿活动,往宿舍赶,秋风瑟瑟的,还有点凉意。 陆行舟明显感觉到,万星在视频时有点心不在焉。 以前她该提醒自己多穿点衣服的。 看来平安至少让她发现戒指了。 万星盯着视频里少年人乐颠颠的脸,对这开窍开到一半的家伙表示操心。 一天天的,重心放错了呀,有时间得陪着喜欢的人,跟自己无趣跑步算什么? 也不知道生活费还够不够,隔三岔五就要请人家出来玩的吧。 “万星?你在听吗?” “啊,在听在听。” 万星没说自己不小心发现了戒指。 陆行舟既然没有早早大方地告诉万星,那就证明他是不想让她知道的。 万星把头带松了又紧,下了跑步机,隐晦地问道:“我看小晴最近跟一个男孩子走得挺近的,你有没有什么……” “哦,有啊。” 他答得干脆,很理所当然。 “没有就……嗯?” 陆行舟把脸贴近,笑得甜滋滋的:“有——啊——” 万星卡了壳,转不过弯来,就这么半张着嘴。 陆行舟将眼睛弯成月牙儿,用说悄悄话的样子道:“我爱她,特别特别爱她。在很早之前,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时候我就已经在爱了,我这辈子就认定她,别人都不行的。” 他羞涩腼腆,少年慕艾的心思跟含苞待放的花儿似的,看似遮盖,别人稍微一碰,就欢天喜地,开了。 黑细的眉毛舒张,眼底爱恋满溢,嘴角上扬,压也压不住。 “万星,你说,我怎么追她呢?” 就这么短短几秒钟,万星的思绪已经穿越时空。 从陆行舟十五岁挣扎狼狈、瘦小沉默,遍体鳞伤而仍然愿意对她表达信任和善意,仿佛小狗露出肚皮。 到各色灯光照在新郎新娘身上,司仪诵读誓词。自己将在婚礼上看着璧人成双,拿着纸巾感动到稀里哗啦。 到医院里新生婴儿啼哭,所有人欢欣鼓舞。 再到他七八十岁垂垂老矣,颐养天年…… 停!停!打住!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 万星回过神,从地上捡起刚才掉落的袜子,拍拍灰尘,拿出过来人的经验。 虽然这经验也着实不多。 “她平时喜欢什么?” “她喜欢的东西太多了,不过最喜欢摩托。” 果然是小粉丝! “你和她熟悉吗?认识多久了?” “熟悉的,认识三年了。” “她对你有意思吗?” “她或许把我当成很亲近的人。” “了解很详细嘛。” 陆行舟的笑容又加深些,睫毛扑扇扑扇,几乎和抛媚眼没有差别:“当然了,万星,你有建议吗?” 万星戳开一瓶牛奶,尴尬而沉默地一口气吸掉一半。 她确实有些麻爪。 恋爱议题很少出现在她的人生中,更别提当军师了。 “我没什么好建议,不过有个姐姐经验很足,你问她,可以吗?” “?” 今天周末,甜甜在家里愉快地用平板刷剧,突然接到来自万星的视频邀请。 “?” 点击同意,屏幕上蹦出三张脸。 一张严肃,两张懵。 “干、干什么?” “李景乐,麻烦你个事。”万星甚至喊了她的大名,可见事态严重至极。 甜甜不自觉坐直:“你说。” “这里有个恋爱问题想咨询一下。陆行舟,讲吧。” 万星说完就即刻退出,自以为给了陆行舟足够的安全空间。 孩子嘛,有时候不太喜欢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家长。 甜甜打量着陆行舟。 万星退出去后,他那故作姿态出来的天真幼稚一扫而空。沉静的气质相比脸蛋来说,显得过于成熟了。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没作声。 甜甜率先破冰,轻咳一声:“那个……小舟啊,讲讲怎么回事吧?” 她不晓得自己摁开了他的哪个开关,陆行舟神情一变,语调甜蜜腻人。 叫人牙根子都发痒。 “……她性格非常好,特别温柔,除非触及原则性问题,否则绝不生气。她气起来不骂人的,直接上手或者棒球棍,麻花辫甩起来可好看了。 “生活很整洁,有点点强迫症,碗筷要搭配协调,一天要扫好多回地。 “她说她很怕疼,可实际上她是最坚强的人,训练的伤都自己忍着,从来不把负面情绪留给别人……” 听着听着,甜甜的表情逐渐僵硬,几乎到了寸寸龟裂的地步,放下手里的薯片。 “等下,你喜欢的人和你一样大吗?” “比我大点。” “大很多?具体多少?” “不多,很少的,真的。” “她大学毕业了没有?嗯?” “毕、毕业了。” “不会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吧?” “……” “……是万星?啊?是吧?” 陆行舟诡异地停顿了至少五秒,抿着嘴:“不是。” 他继续狡辩,带着丝丝慌乱,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不是她,是其他……人。” 声音低低地落下去。 “好,知道了。”甜甜莫名虚弱起来,用近乎呻吟的调子说,“要不你先退一下,我想想对策?” “别告诉她,别——” 屏幕切走。 万星正在编麻花辫,愉快地哼着小曲。 灿烂的阳光洒在秀美安然的侧脸,绿萝蓬勃旺盛的肥大枝叶垂在背后,郁金香绽放,将她映衬得宛如神话里的地母。 “如何?有戏吗?” 她把一朵粉色的小花插进辫子,期待道。 甜甜默然把薯片碎屑倒进嘴里,擦擦嘴,包装袋仔细塞进垃圾桶,平板稳稳放在床头柜。 摄像头正对白花花的天花板,万星不清楚她此刻在做什么。 “甜甜?” 甜甜站在床上,胸膛剧烈起伏。 忽然,她迅猛地狂跳一通,痛捶抱枕,乱甩被子,扯住头皮无声尖叫。 他才十八,他能藏什么心事,这跟竹筒倒豆子有什么区别!?她想猜不到都不可能啊! 臭小子臭小子臭小子!! 真敢啊啊啊啊! 混蛋!混球!!大逆不道!倒反天罡!! 她用力把玩偶熊踹下去,跳下床,再把熊重重地扔上去,又飞扑着凶狠撕咬它的胳膊。 他说喜欢她好久!? 他说他根本不满足现在的关系!? 结婚!他他他、他还说如果要结婚,只能是和她!? 甜甜满床翻滚,不小心咕咚一下跌到地板,披头散发地躺了会儿,爬起来拿平板。 万星关切的眼光落在她身上。 甜甜好不容易做起来的心理建设又崩溃了。 怎么能不说? 等着以后误会多多、孽缘滚滚、互相折磨?当她狗血剧白看的吗? 快刀斩乱麻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万星!”她狂怒着尖叫起来,“你真的一点也感觉不到吗!?啊!?” 这回轮到万星发懵了:“什么?感觉什么?” 甜甜闭上眼皮,颤颤巍巍,声音飘忽,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升天:“他说的是你啊。” “嗯?” 万星笑着歪了下头,还没反应过来。 “是!你!啊!!他喜欢的是你啊啊啊!” 笑容慢慢从那张温婉的脸上消退,无与伦比的震撼开始侵占领地,山呼海啸,天崩地裂。 那他的告白,那他的戒指,那…… “不不不不可能,他还是个宝……” “宝你个大头鬼!”甜甜直跳脚,地面被踏得咚咚响,“他有一点地方跟‘宝宝’两个字沾边吗!?他妈的有一米八还多!耳洞都打了两个了!结婚都想到了!” “可是他特别黏人!现在还要人亲他,动不动就要抱的啊!老撒娇!哪有大人这样的?” 甜甜心想,自己怎么不生在一千年以后,那时候的科技肯定支持自己顺着网线爬过去狂摇万星肩膀。 “因为他喜欢你!他除了你还黏其他人吗!?你现在要是敢把嘴送过去,他就敢亲,你信不信!?” “他明确说了?没有吧?没有吧?” “句句话都指的你,你说呢?” 万星被劲爆消息砸得很恍惚,捂着脸,跟喝了酒似的头晕目眩:“不对不对,肯定不对,哪有人会跟喜欢的人讨论怎么追……” “所以这小子心机得要死!试探你呢!你但凡松点口子,他还用等到现在?” 万星完全凝固僵硬,只有眼珠子茫然转动,毫无焦距。 这已经不是脑袋炸开了。 是九十九道惊雷齐齐下劈,让她渡劫呢。 “……我哪里做错了吗?” “做错什么呀!一点错没有!”甜甜咬牙切齿,“你就是做得太好了!靠,是我我也爱你——不对,不能共情。万星,要是不想和他有发展,就快点一刀两断。” 后来甜甜严肃地谈了很多,前因后果清晰梳理,蛛丝马迹毫不放过,陆行舟的每句形容都能在万星身上完美契合。 她还罗列推演出万星不同选择的不同后果,从“万星无法接受勃然大怒将其赶出家门”,到“陆行舟悲痛欲绝肝肠寸断远走他乡”。 万星看似认真听讲,实则呆若木鸡。 一、一刀两断? 意思是以后不能联系啦?不可以见面啦? 不许和她生活在一个屋檐底下,那他以后去哪里呢? 没地方去啊。 他就没有家了啊。 一只可怜巴巴、骨瘦嶙峋的流浪狗的虚影在她面前晃荡,尾巴不安地夹起,满是惧意与哀色。 这孩子也没做什么错事,她真舍得吗? 【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会不要我,对不对? 】 那天他这样乞求呜咽着问她。 现在回忆起来,仿佛他笃定有这么一天会被赶走,因而一遍遍确认,想从她这里得到些许并不踏实的安全感。 可是、可是…… 甜甜用“总之,你最好快点解决,这种事情真是拖不得”结束了这次会谈。 万星屏着呼吸,最后泄气皮球般全身扁下去,无力地捋着麻花辫。 严厉拒绝? 那他还怎么回家? 委婉拒绝? 他会不会以为自己还有机会? 接、接受? 天! 差着十一岁,她把他当小孩!从来没想过还能有其他发展。假如有那种心思,不是变态是什么? 万星不由自主想到陆行舟的亲吻。 她从没拒绝过。 脸颊、额头、鼻子……甚至…… 她哆哆嗦嗦地抚摸嘴角下方,那块皮肤火烧火燎似的烫起来。 原来是这样。 完蛋。 超级、无敌、大完蛋。 怪她,怪她太迟钝,否则事情无论如何不会发展成…… 平安不知何时在万星腿上冒出,鼓鼓的小胸口挺起来,上面有个爱心图案。 万星纵使满脑袋浆糊,也温柔地把它拨开。 “平安,乖宝宝,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她停住嘴,反省自己,别动不动“宝宝、宝宝”的,千万改了! 平安不走,飞到万星颈窝,张开翅膀趴下。 万星整个人都红透了,温度正正好暖爪子,它喜欢。 —— 【好感度:87】 【好感度:64】 【好感度:92】 【好感度:70】 念念把这几年的话都秃噜完了,开启疾速模式。 陆行舟捏紧了书包带子。 他可真是算计到死,自己戳不开窗户纸,就拉旁人来戳。 万星要是转过头来说开呢,他便狠狠卖惨,不信她真忍得下心不理人。 万星要是拖着冷处理,那他也假装无事发生,该怎么相处怎么相处,等到十二月七号那天告白。 在这期间,万星的心态绝对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陆行舟等了半天,万星都没有要来找他的迹象。 【好感度:89】 这是最后一次定格。 或许90是个分水岭? 陆行舟拉开宿舍门,三个人本来打游戏的打游戏,刷视频的刷视频,吃零食的吃零食,现在全一眨不眨地盯着陆行舟,等着吃新鲜的八卦。 “她知道我图谋不轨了。” 王若飞摩拳擦掌:“好!接下来左手拿书,右手抓狗,嘴里……” 孙杨把他脑袋撇走:“边去!——陆行舟,你女神怎么讲?” “三观重塑中。” 常平嚼着口香糖,疑惑:“要么同意要么拒绝,要么考虑考虑,什么叫三观重塑啊?又不是把你当儿子养。” 说完,他自觉幽默地呵呵笑起来,另外两人也笑。 陆行舟没笑,非但没笑,还很沉痛。 常平看看孙杨,孙杨看看常平。 龇着的牙迟疑地收回去。 王若飞嘿嘿嘿嘿,被怼了一肘子,不笑了。 他们又看看陆行舟。 “……啊!?” 第64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28) 三个舍友肃穆地凑成半圆,自发讨论起该怎么追求充满母爱的女生。 王若飞即答:“喊她妈妈。” 下一秒,他被踢出了讨论圈。 孙杨用思考者的姿势抵住额头:“那你也要充满父爱。” 被踢到王若飞旁边。 常平开口:“女仆……” 踢走。 陆行舟收回腿,从零食袋子里掏出面包咬住,翻出死鱼眼:“仨脑子凑不出一条沟。放心好了,我有我的节奏。” 王若飞问常平:“什么意思?” 常平还在揉屁股:“骂我们脑袋像馒头——我要把他做成烧烤。” 孙杨对陆行舟的说辞很不相信:“你的节奏是什么节奏?《秘密》吗?” 暗恋三年啊,今天才让人家回过味来。 哼哼,要换成他,早就把直球踢爆了。 陆行舟:“《忐忑》。” 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倒是看不出多少忐忑,反而很开心的样子,在手机上聊天。 名为“蝴蝶结”的群里,网友们的年龄差大得能横跨祖孙三代。 各色的表情包,从熊猫图到花开富贵,到处乱飞。 赛车摩托这个圈子,小众不算小众,大众不算大众。 发烧友多,赛手也多,真正出圈的人却少之又少。 不怪没几个人认出万星,让她能安安心心开着花店当“扫地僧”。 陆行舟混在里头潜水,曾经了解过大家为什么喜欢万星。 大多数人滔滔不绝,总结下来就两个字,“牛逼”,这是纯技术粉。 还有少部分人,说万星看着像自家孙女,很面善,很踏实,这是爷爷奶奶粉。 更少的人屁股比较歪,说她是女赛手里看着最够劲的,祈祷她受伤退役后下海,造福广大粉丝。 这是垃圾。 陆行舟读着这些话,额头青筋暴起。 现在到群里找聊天记录,还能找到名为“追星狂想曲”的平时压根不太冒泡的网友,以一对多,不是出警,而是直接开炮。 中间陆续有人参战和退出,但就他一个前前后后骂了五个多小时没停。 群主不制裁他们,估计是惊奇地发现,放他们挨骂是更严重的惩罚。 脏话诅咒死亡威胁满屏幕喷,“追星狂想曲”疯狗一样,硬是把这些脏东西咬出了群。 “蝴蝶结”群不知凡几,粉丝自发组建,零零散散,都叫一个名字。 但这个群不一样,资历很老,据说在万星还是个无名小卒时就建立了,从两三个人,到五六个人,再到现在两三百人,再多的放不下了,筛查日益严格。 这里是经过提纯的狂热粉丝集结地,里面有很珍贵的比赛录像,甚至还有万星以前被抓拍的照片。 一旦退群,再进就很难了。 可毕竟不是什么严密组织,难免混进牛鬼蛇神,搞不好是来盗取万星私人信息的。 大家在风暴平息后探出了头,啧啧称奇,纷纷赞扬其锲而不舍、紧追不放的精神颇有万星遗风,都一致同意奉“追星狂想曲”为群主。 很有比武选举的感觉。 成为群主的好处是,除了可以亲自筛选万星的狂热粉,还能拿到完整的万星成长时间线的ppt。 一千多页,做工精美,品质优良,时间线明明白白,关系网清清楚楚,由历代群主接力而成。 陆行舟从来都对追星行为怀有偏见,嗤之以鼻,这次却抱着ppt扒了好几天,吃饭睡觉也不撒手。 舍友们差点披着被子围住他跳大神。 ……担心是假,抽风是真。 陆行舟把思绪拉回,细细挑选了五十个人,私信询问是否有时间,再筛出三十个人建立小群。 不等大家反应,他上来先放个大炸弹:“万星有比赛了。” 这下捅了蜂窝,一群凶悍的马蜂两眼放光,飞快打字,消息闪电般刷屏,令人眼花缭乱。 “什么?谁?哪儿?!” “我要去我要去带我带我,求求你了我这辈子就一个愿望!!” “真假?我没看见复出消息啊?” “狂想曲,我就知道你有渠道!你瞒我们好苦!” 自万星退役,可谓谣言四起。 一圈阴谋论、死亡论、雪藏论、资本作梗论看下来,粉丝都快发疯,宁愿相信她是有了两个私生子,开个花店拉扯孩子去了。 现在,万星最大的粉头子一锤定音,大家能不激动吗? 陆行舟慢条斯理地打字:“这次比赛是她伤好后的复出第一弹,你们愿意给她一个惊喜吗?” 给、偶像、惊喜!求之不得的好事。 消息刷新速度又是暴增,陆行舟不得不设置了禁言,随后才逐条解答疑惑。 “你们是我认证的忠粉,所以才敢放心说。消息请不要扩散得太开,都是我自作主张,不宜人多。 “你们想,粉丝就只有你们三十个。到时候以她的脾气,想要签名、合照还是拥抱,都会给,还没人跟你们抢。” 这才是说到点子上了,大家暗搓搓熄灭拉人进群的心思。 “没消息发出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俱乐部经营的社交帐号在解约后被销毁了,再注册也没人关注,还有一个是她对于自己粉丝的认知还不够,不知道我们究竟有多关心她。” 接下来,陆行舟没把话说太满,在不强制参加的前提下,讲了时间地点和比赛类别,更多的就不透露了。 禁言取消,有人憋不住问:“狂想曲,你和万星什么关系?好像很熟的样子。” 字里行间都流露出对万星的了如指掌。 “熟人。” 顿了顿,陆行舟心有不甘,补充道:“十二分熟的那种,跟普通熟人不一样。” 怎么说? 想上位的“熟人”? 大家半开着玩笑起哄:“你说熟人就熟人啊?拿证据呗?” 陆行舟那隐秘的小心思便忽然微微地动起来。 猫爪子似的,挠一下,再挠一下。心里发痒,又尖尖地刺人。 他想让大家知道……陆行舟和万星,是亲密无间的关系。 亲密无间的意思是,我有,你们没有。 陆行舟截了段短短视频,手指一动,就传上去了。 那是一个夜晚,画面模糊不清。 清澈的男声响起:“万星。” “嗯。” 柔和的女声这样应答着,醇厚如蜜,在月光下,似水般流淌。 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晃:“再给我套一次发圈吧?” 稍稍等了几秒,另外两只纤细而修长的手拿着发圈出现在屏幕里,一边绷开套上,女声好像忍着笑:“怎么还拍视频啊?” “我想拍。”套着发圈的男人的手,和画面一起上移,移到黄灿灿的月亮边上,“真好看。” “夸我的发圈,还是夸自己?” “夸你。” 一阵风吹过来,树影婆娑。 视频结束。 看日期,是一个多月之前的。 好久。 陆行舟莫名有点愣神,按下发送的指尖疼起来。 太久了。 几乎是突然而至,强烈到无法忽视和抵抗的思念,洪水般滚滚涌上,波涛澎湃,把他的心神席卷得不知道哪里去。 可他们几个小时前才见过面。 可他们已经几个小时没见过面了! 再进一步,他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拥抱! 再进两步,他们七年零九个月没接吻了! 唇舌相缠是什么滋味他都快忘干净了。 此刻,陆行舟的皮肤仿佛久旱的土壤,干涸到寸草不生,急需要她给他润一润。 抱也好、亲也好,总之要皮肤紧紧相贴,紧到他闻见淡淡香味,满怀都是温软的身体,才能慰藉一二。 在这么个寻常的时间、这么个寻常的走完计划的几分钟后,陆行舟堪称离奇地焦躁起来,咬住指关节。 用力咬,留下破皮的牙印。 他想她。 原来他一直非常非常想她,只不过今天不知触动了哪个点,一不小心,露了馅。 是他说出那句,自己在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时候就已经在爱了? 是的呀,没错呀,陆行舟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在爱了,爱得与日俱增,遮拦不住,膨胀得要裂开,裂出血。 不去管再次炸锅的群聊,也不去管大呼小叫的舍友,陆行舟一头冲出宿舍。 今天的月亮,和一个多月前的月亮没有什么区别,婆娑的树也并无两样。满地漆黑与浅白。 要说不同,那就是,没有发圈,也没有万星。 在购买车票的确认键上悬停,手机幽幽的蓝光反射在他轮廓深邃的脸上,睫毛的影子拉出长长的一道。 不行的。 她不让他过去,她不允许。 陆行舟退出软件,点开电话。 “嘟——嘟——” 没有响到第二声,那边就接起来。 “喂?” 声音颤颤的,又强装镇定,似乎无事发生。 “万星。” 陆行舟一开口,哽了一下,坚定的表白顷刻间成了细碎的呜咽。 “我想你。” 卫如云,你想不想我? 第65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29) 万星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一下子又翻上来。 她满头乱麻,心跳如鼓,不敢像从前那样亲昵地安慰,也不敢把小孩就这样干晾着不管。 闺蜜的吼声还在耳边回荡。 他有一点地方像小孩吗? 粘人是因为喜欢,撒娇是因为喜欢,抱着她不撒手也是喜欢。 喜欢? ……他们差着一十岁,是她,把他养到这么高这么大。 万星软着手打开窗户,凉一凉热气腾腾的脑子。 胳膊肘撑在窗沿上,她俯下身,鼻尖萦绕着一整条街的桂花香气,渐渐平静下来。 明天可以去摘点,做桂花糕。她这么想着。 “陆行舟。”万星还是很温柔地讲,“你不需要想我。” 陆行舟是所有告白者里最特殊的一个。她要前所未有地谨慎,紧绷精神,尽量不去伤害他。 可她是要把他远远推开的,力度再怎么轻,也显得残忍了些。 陆行舟说了些什么,在夜风里失了真,有点像老式留音机。 断断续续的,内容与之前的大差不差,无非是琐碎小事,尽力地拖延对话时间。 万星“嗯嗯”地应着,把心神死死按在桂花香上,不去听他压抑不住的鼻音。 她告诫自己,别心软,不然就是害人。 陆行舟才十八岁,成年归成年,相对自己来说还是太小了,见过的女孩不多,不知道什么样子是心动。 她不过是因为相处时间久,才令他产生错觉,误以为是喜欢,是爱。 他不该在自己身上耗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以免日后追悔莫及。 “……陆行舟,你以后不要起太早陪我训练了,本来学习就辛苦,有时间就睡睡懒觉。 “平时照顾好自己,衣服加减记得看天气,想吃什么就吃,周末多和朋友出去玩,钱不够跟我说。” 万星安静地等他讲无可讲,于沉默中絮叨起来,在两个人间筑起一座铜墙铁壁。 “别总闷在自习室里面,多扩展扩展朋友圈,主要是多认识认识女孩子……时候不早啦,先挂了。” 电话在对面的百般哀求下挂断。 万星继续吹着夜风,望着楼下路灯出神,白色飞蛾胡乱扑在极热的光源上,淡蓝的电花噼啪一闪,飞蛾便拖着冒烟的翅膀往下坠落。 身上有些凉,心脏深处,鼓起无法忽视的酸胀。 她把这酸胀理解为,不得不与和她朝夕相处三年的孩子保持距离的无奈。 而事实的确如此。 说起来让人感到吃惊。对于伴侣,万星是没有要求的。 身高、体重、年龄、职业、家庭、性格,都没有要求。 因为她从未细细考虑过这个问题。 爸爸妈妈当她是空气,爷爷奶奶早些年陆续离世,没人跟她谈论婚恋的事情。 偶尔有人问起万星的择偶标准,她就只好说:“看眼缘。” 什么样的眼缘?她不晓得,反正没有谁合过她的“眼缘”。 甜甜吐槽,说她这种看上去什么标准也没有的,才是最挑剔最不可理喻的。 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别人哪能知道?追求者想努力都没方向。 所以当时甜甜给她的建议是“一刀两断”,而非“试一试”。她太了解她了。 若不是培养出的深厚感情,万星断不会如此犹豫。 抛开其他不谈,光从她自身角度出发。 陆行舟,不在“眼缘”的范围内。 说起来有点伤人。 万星关上窗户,搓了搓胳膊,换上凉拖去洗澡。 而千里之外,被挂断了电话的某个人不得不回宿舍。 好感度从89一直往下掉,几分钟掉一点,重新变成80。 念念向来无感情的播报中,也带上了点咏叹调。 在舍友们的视角里,便是这家伙踩风火轮飞着出去,垂头丧气爬着回来。 王若飞怜悯地给他塞了根玉米。 陆行舟:“……” 王若飞:“你不要看不起它,这是超级无敌爆好吃的水果玉米。” 孙杨:“别说超级无敌爆好吃的玉米了,就是超级无敌爆好看的美女都不行。” 陆行舟啃着玉米,思考自己到底哪步走错了,导致一朝回到解放前。 打死也预料不到,万星属于一见钟情派。 得亏不知道自己不合眼缘,否则要抱着被子哭半宿。 群里还在嗷嗷叫唤,打滚撒泼追问万星的近况。 陆行舟无情地打出两个字:“很好。” 第二天,陆行舟照例五点半起床,联系万星,已经联系不上了。 也不挂断,也不是不接,而是显示手机忙线中。 忙线了两个多小时。 哼。 他把难受咽下肚子,怕她觉得自己烦人,乖乖地没有再去招惹。 一连两个月,陆行舟偶尔能取得联系,一次通话才十来分钟。万星温柔依旧,却顾左右而言他。 陆行舟聪明地顺着她的意思来,不撒娇了,也不讲模棱两可的表明心意的话。 可如此一来,少了许多黏糊劲儿,无法避免地生分起来。恰似雏鸟张开翅膀,终于把目光移出巢穴之外,也不再眷恋成鸟的庇护。 万星虽大大地松了口气,却也不免失落。 她常常侍弄完花草后倚靠在架子边,任由绿萝和木香花的叶子披在头上,发呆。 呆到心里发慌,总感到缺掉些什么。 日子没有了来自少年的叽叽喳喳的填充,变得空旷起来。 空旷,就显得格外漫长寂寞。 而陆行舟看似偃旗息鼓,实则贼心不死。 他比她更辗转难眠。 对两个人来讲,十月到十二月,都难捱到不可思议。 陆行舟回家的那天很可怜。 十二月了,天冷而黑,月亮没有,星星也没有,细细地飘着雪花。 地上、绿化带灌丛的枝叶上,都凝结着层层白霜。 万星刚刚结束雷打不动的晨练,呼吸道里,还残留着吸入冷空气的刺痛。 她吸着鼻子,扶好耳罩,在离家十来米的位置拿出钥匙。 一个人,抱膝坐在台阶上,静静闭上眼睛,靠着行李箱。 肩膀和发顶,落着纯白的雪。 “……陆行舟。” 那人又惊又喜地抬起头来,露出了灿烂的笑脸,鼻尖、眼下和下巴都冻得通红。 万星突然意识到,上个月把玻璃门换做木制移门,钥匙也换了,他进不去。 陆行舟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一下子起不来,下意识朝她伸出胳膊。 身体快过大脑,她立刻把手送出去。 手掌与手掌要触碰的瞬间,陆行舟却率先收回了动作。 他侧头回避着她的目光,微微抿着嘴。 万星发现,蝴蝶耳钉没有了。 “我可以进去吗?” 他缩在地上,几乎到了诚惶诚恐的程度。 你把我赶出去了吗? 他又看向她,那双漆黑而湿润的眼睛如是问。 女人的胸口骤然蔓延出细密的痛楚。 是植物的根系,脆弱着,把那颗本就柔软到极致的心脏,包裹住。 第66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30) 万星蹲下来,把陆行舟的手攥住,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 他的手冷如冰块,残留着未化的白雪。 自身体养好后,陆行舟从来都是个行走的暖炉,还没这么冷过。 他踌躇着,把红肿的手指蜷缩起来。 万星看得分明,他是想把额头抵在她的手背上的,又硬生生止住了。 万星一向喜欢他们姐弟俩的大眼睛,未语先笑,会说话似的可爱。 然而,黑色瞳孔中氤氲起的悲哀与渴求,杂乱无章地交织在眼底,也是遮不住的。 “万星发过誓,永远不会不要陆行舟。” 万星忽然很大声地说。 话一出口,长了翅膀,咯吱咯吱地往人心里钻。 钻得人发痒发疼。 两个人都是一愣。 随即,万星叹息着想,两个月的努力啊,难受了这么久。 她垂下眼帘,注视陆行舟湿漉漉的袖口,保持距离的决心一点一点消融殆尽,很没骨气。 可……能怎么着呢?一看见人,她便心软极了,活该白费功夫。 万星把陆行舟结结实实揽在怀里,安抚地一下一下捋着,从脑壳到后背。 “我换了门,没给你们说,不光你,小晴也没钥匙的。在外头等了多久了?也不晓得给我打个电话?” “晚上三点出发,将近六点到的,打车又花了二十分钟。” 这么算下来,差不多等了一个半小时。 陆行舟说话幽幽的,没有解释为什么不打电话。 十次电话九次半是忙线,他伤心了不行吗? 他就不能,伤心地……赌气那么一会会儿? 虽然赌气也是冻自己。 陆行舟试探着,将下巴搁在万星肩膀上。 他的下巴还是尖尖的,好在万星衣服穿得厚,不然硌得慌。 他们静悄悄地抱了几分钟,身上又落了雪花。 亲密接触华丽回归,铜墙铁壁土崩瓦解。 陆行舟被抱舒服了,抱软乎了,摊成一滩,心情转向愉悦明朗。 骤冷骤热一通操作下来,万星的好感度还没怎么动,陆行舟已经被攻略完了。 看万星多少还心疼自己,开始蹬鼻子上脸。 头埋在脖颈里,没问题。 十指相扣,没问题。 嘴巴……算了,先识相点。 暂时。 万星拍拍他肩膀:“外面冷,回家。” 陆行舟就拉万星她的手腕站起来,等她把钥匙插进门锁。 咔哒一声,拉开移门。橘黄的光倾泻在雪地上,暖烘烘的香气扑面而来。 陆行舟细细磕掉鞋底的污泥,在门口的吸水垫上踩干净了,才探身进去。 花架依旧放在老位置,躺椅还是那个舒服的、有好多抱枕的躺椅。 书架上的书变了几本,前台的多肉也换了个新的小花盆。 万星拿着他的行李,在楼梯上招手:“快点呀。” 陆行舟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去。 “你什么时候出发去比赛?” “今天下午五点出发,明天就正式比赛了。” 万星把外套脱掉,准备顺手扔到沙发。 陆行舟一捞,衣服滑到了他的臂弯里,抖一抖,挂在门口的衣架上。 他把自己的外套也脱下来,挂在万星的衣服旁边。 自然到万星甚至没意识出哪里不对。 她到灶台边磨着咖啡豆,咖啡豆的粉尘在飘扬。 陆行舟洗干净小青菜,准备下碗汤面。 他们没有说话,默契地不去提那两个月的煎熬、躲避和闪烁其词,仿佛无形的手将它抹去,不曾存在过。 万星原来是不喜欢早起的。 她讨厌天底下只剩一个人那般的死寂。 如果是两个人就不一样了。 莫名的安心。 这种安心的氛围笼罩着小小的厨房,好像岁月在这样细碎的小事里流淌过去……也很不错。 万星祈祷着,就此揭过吧,就此翻篇吧,更进一步的关系是不行的。 陆行舟把早饭端到餐桌上,万星才意识到,自己快把豆子给磨没了。 连忙放上过滤纸,用热水冲泡。 陆行舟递给她一盒方糖,万星挑了两颗丢进咖啡杯。 她坐在餐桌前,边搅拌,边抬眼,看不出陆行舟心中所想。 他展现给她的,永远是最温顺的模样。 “你不吃吗?” 陆行舟摇摇头,趴在桌上,似乎很困倦。 “我给你把被子铺好,睡个觉吧?” 又是摇头,幽深井水似的眼里,漾起些许波澜。 万星读懂了,只得装作不懂。 她味同嚼蜡,思绪飞转。 怎么办?怎么办? 陆行舟突然蜻蜓点水似的碰了下她的指尖,接着起身,乖乖转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 砰的一声。 死寂,回来了。 万星慢慢地,把有点放凉的面吃掉。 怎么办?怎么办? 她原来并不是个成熟的大人。 有些事情,她处理不好的。 整个上午和中午,除了吃饭,陆行舟很少从房间里出来,似乎在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下午,万星敲了敲他的房门,轻轻问:“陆行舟,你是不是要和我一起走的?” 里面闷声问:“你愿意带我吗?” “愿意的愿意的,你都回来了,我不能把你丢在家呀。” 卧室门打开,陆行舟朝她笑,露出一排白牙。 万星习惯性地嗔怪:“在这儿等着我呢?” 陆行舟还是只碰碰她的指尖。 一丝不自在的电流,从触碰的地方,窜满半边身体。 万星摸了摸自己的月季耳钉。 在去高铁站的路上,他们恢复沉默。 不是一起买的票,车厢不同。 万星和陆行舟分别走入不同的队伍上车。 万星个子高,在拥挤的人群当中鹤立鸡群。她情不自禁地扭头。 不远处,陆行舟也在人群里看她。 黑漆漆的,穿透了很多东西。 一个小时后,他们又在另外城市的车站汇合。 一前一后拉着行李箱走。 夜晚和清晨同样寒冷,万星从背包里找出围巾,给陆行舟围上。 那是她自己的。 他们的身高差并不需要陆行舟特地弯腰去迎合,轻轻松松就能够对视。 陆行舟把脸往前送了一下,万星差点以为他要亲她。 好在没有。 万星还没来得及放松,又发现,他注意力很集中的时候,黑多白少的眼球动也不动,就像是两颗凝固的玻璃珠。 他的注意力放在哪里? 万星顺着他睫毛下瞥的角度,在脑袋里画了个示意图。 是她嘴角附近的位置。 万星被烫了似的把手一松,拉住行李箱往前跑:“你自己弄。” 陆行舟慢吞吞地攥住围巾的一角,放在鼻子底下闻嗅。 有股浅淡清新的香气,像柑橘和雪松。 打车去旅馆,开两间房。 陆行舟卑劣地期待着前台说“对不起,没有空房间了,给你们换双人间可以吗”之类的话。 前台当然没有这么讲。 空房多着呢,陆行舟和万星甚至不在一个楼层。 陆行舟捏着不懂事的房卡,颇为萧瑟地去了六楼。 万星一身轻松地去了十二楼。 陆行舟洗完澡扑在床上,试图联系万星。 万星老气横秋地给他发消息:早点睡觉,明天要起大早呢。 陆行舟翻来覆去、打了又删,最后回她:晚安。 陆行舟吧嗒吧嗒地扣着红丝绒戒指盒子,久违地颤抖起来。 还算正式吗? 她会作何反应? 怎么下跪比较好?他在很多年前练了很久,最近又捡起来练了…… 周围最好没有人,她想要拒绝的话,压力会少些。 她到时候一定受欢迎极了,万众瞩目,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没有人? 他拿起戒指,越看,挑出来的瑕疵越多。 还是不够大,不够精致。 翅膀的羽毛没有雕琢得特别美,镂空也不足够精致。 本来想买钻石的,但钻石的样式少。 之前有个金镶玉的好看,但不是戒指。 陆行舟迫切地希望,万星的手指,能戴上一点有他痕迹的东西。 今天不晚安。 第67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31) 第二天,他们的确起了个大早。 陆行舟第一次亲眼看万星穿专业的骑手服。 皮质手套,高筒骑行靴。普普通通的一身黑色连体皮革,厚实坚韧,把身材勾勒得更加修长。 眉头下压,目光锐利,双唇紧闭,鹰隼一般。 双手抱胸靠在小翅膀的后座上,一条长腿支起,姿态松散,又隐隐蓄势待发。 哪怕发型是温婉的麻花辫,还扎着蝴蝶结,但整体看上去居然极其凶悍,很不好接近的样子。 陆行舟的身影出现在万星的视线当中,她面容一变,笑起来,招招手。 春暖花开,慈祥宽和,气质往奶奶辈走。 “晚上睡得怎么样?” 陆行舟高举着手机,急切道:“还不错——万星,再把刚才的姿势摆一下嘛。” 万星眨巴眨巴眼睛,把胳膊重新抱回去:“这样?” “凶一点。” 万星挠头:“啊?” 陆行舟咔嚓一下抓拍。 嗯,也漂亮。 一条街上很多摩托车,红黄蓝绿的,估计都是选手。 万星载着陆行舟悠哉地荡去比赛地点。 陆行舟双臂虚虚环绕在万星腰上,两具身体中间空了好大一块。 他盯着这块空挡,看了又看,很不得劲。 万星没有拉着他的胳膊,让抱紧点,别掉下去。 毕竟是龟速行驶。 堵车。 陆行舟问:“你以前比赛会遇到堵车吗?” 万星略一思索,娓娓道来。 第一次错过比赛,感觉天都塌了,边骑边哭着回去,噙着眼泪看不清路,摔了一跤,好几天只能单脚跳,怪累人的。 后来又错过两次三次,她怒购一顶帐篷,在赛场外安营扎寨,谁也堵车不着她。 “保安不赶你吗?” “大部分情况下不赶,赶的话,我就把帐篷收了,换个远点的地方,打游击。” 万星哈哈地笑,神态轻松。 陆行舟捧起她小尾巴似的麻花辫,摩挲起来。 他知道的,只是他想听她亲口说。 第一回错过的比赛由几个大型俱乐部联合举办,那是她渴盼已久的出头的机会。 当时通往比赛场地的道路出了车祸,两辆汽车相撞,都冒了烟。万星若另选道路,还完全来得及。 现场有两个医学生,伤员却有三个。万星作为掌握了急救知识的人,在纷乱的现场进行了几秒激烈的心理斗争,最终选择解下头盔,自愿站出来给伤员做心肺复苏。 后面有好心人接替了她的位置,她才得以脱身去比赛。可惜,还是差那么五分钟。 这些是他知道的,但他不知道她还摔了跤。 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刚刚因为救人而错过了自己好不容易拿到资格的比赛,抱着血淋淋的膝盖坐在路边,泪眼婆娑的,会想些什么? 万星感到后背一重,有颗大狗似的脑袋拱来拱去。 “我如果早生几年,一定不会……” 万星轻轻地打断了他:“如果你早生几年,我们就遇不到了呀。” 陆行舟不做声,把她的麻花辫在手上绕紧又松开,像在牵一条红线。 龟速挪到目的地,陆行舟拿着门票进了观众区,万星则熟门熟路地做赛前检查去了。 陆行舟在群里发了条消息,某块区域齐刷刷地举了手,三十个,不多不少。 “狂想曲?你就是狂想曲?” 陆行舟道:“如假包换。” 如假包换的“狂想曲”被大家用稀奇的眼光看着,很快围绕着万星聊得熟络。 他们问出了困扰已久的问题:“你到底和万星什么关系?” 熟人? 放屁! 粉丝里百分之七十是中年人,都是那个年纪过来的。 什么熟人能一起晚上散步,还能被亲手套上发圈? 那可是万星的发圈!回回比赛都要扔给粉丝的! “机缘巧合认识的,住得近。你们看检查出口,万星出来了。” 陆行舟语速很快,把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走。 万星推着车站在赛道边,脊背挺直。 她已经戴上了黑红的头盔,覆盖面部,远远望去,宛如一团地狱烈火。 粉丝激动起来:“小翅膀!万星还骑着小翅膀!” 有人担心:“小翅膀年纪也大了吧?性能还好吗?” “什么年纪大?小翅膀年轻着呢。” 一名脸蛋圆圆的女人反驳,她似乎是拖家带口来的,刚才举起的三十只胳膊里,有一条是胖乎乎的小肉手,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也混在里面。 她的丈夫不好意思地朝陆行舟笑笑:“我儿子也在群里,他可是答对了所有题目才进的哦。” 爸爸妈妈又要讲儿子曾经睡在万星怀里的故事了,小男孩羞涩地笑。 大人逗他:“你以后也当赛车手好不好?到时候很多女孩子喜欢你。” 小男孩晃着腿回答:“我想万星姐姐喜欢我,我想跟她结婚。” “哈哈哈,可是你们差好多岁啊!” “那能不能让她等我一下?我马上生日了,又长大一岁,很快的。” 童言无忌,又一阵哄堂大笑。 大约是小孩天然想要接近哥哥姐姐,这名“小情敌”很快粘起了陆行舟。 他对自己被嘲笑的事情耿耿于怀,不忿地跟陆行舟说:“哥哥,我以后要么和妈妈结婚,要么和万星姐姐结婚。” 陆行舟笑眯眯地捏着他肉嘟嘟的胳膊,肯定道:“嗯,有眼光,很有眼光。” 谁能不喜欢万星呢? 不喜欢万星的都架在火上烤了。 ——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赛前宣讲完毕,赛手们在起跑线外一一找好位置。 场内气氛逐渐严肃而紧张,警戒线以外的谈话声也小了很多。 比赛时间越发逼近,很多人都停下了手上的事情,开始关注起赛手的状态。 此时,气氛已经转向烧心的焦灼了。 “哥哥。”小男孩拉住陆行舟,“你好紧张。” “……是吗?” 陆行舟互相搓了搓僵硬的手,好像是有点。 “呜——” 尖锐的提示哨音划破天际。 发令员嘴里含着哨子,站上了枪台,左手抵住耳朵,右手持发令枪呈45°朝向圆形黑板。 “砰——” 这一声响,跟把他打了个对穿似的,心脏死死地紧缩起来。 而赛场内的选手们,个个都如同离弦利剑般冲出。 发动机连成一片动人心魄的野蛮吼叫。 二百米大上坡,坡度30°往上,听上去就够疯狂的了,等真正冲上去,才发现实际只会更疯狂。 零散的人加速不够,根本没能继续往前,不得不倒退下去,狼狈掰着车头保持平衡。 还有些一下子太着急,冲太快,身体往后甩,带歪了人与车的重心,摔出去了。 不过更多人还是专业的,基本上呈现金字塔队列,过了第一关。 陆行舟锁定万星。 她在中间的位置,似乎并不着急,陆行舟怀抱着全然的信任,勉强压下焦急。 下坡,失重感陡然袭来,车头的控制难度再次提升。 正如万星所料,大部分人空滑,少数人提一档。 她眯起眼睛,听着石子撞击在护目镜和皮衣上的声音,舔了舔嘴唇。 压低身体,手指一拨动,拧下油门。 血液,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久违地。 连跳二档。 排气管内,未充分燃烧的可燃混合气迅速形成高压气体往外喷出,发出伴随着溅射火星的爆破声,拉出一道火蓝与橙红。 熟悉她的粉丝都知道,这是万星初始发力的标志。 人与车,浑然一体的黑色,化为彻底的闪电,猛虎下山、黑豹出林,啸叫着在一瞬间超越了四五个人。 下坡不停,档数再跳。 三级。 速度猛然提升到一个可怕的程度。 哪怕不是下坡,这样恐怖的提速鲜少有人敢去尝试。 车头有哪怕一点细微失控,视线捕捉能力逊色那么一点……赛中车祸不是说着玩玩的。 而万星之所以能够在短时间内成为业内顶尖,刚好,靠的就是掌控力和观察力。 万星的比赛很具有观赏性。 她在跳舞。 火焰是她的丝带,摩托是她的双腿,皮衣是她的衣裙,头盔是她的王冠。 死亡摆尾,那是她可控又迷人的律动。 提速,提速,再提速。 后轮逐渐抬起,有三十厘米。 她稍微做出个推舵的动作,前车轮一跳,后轮胎便轻盈地落下,车身优雅地左右划了两下,稳住了。 再次超过三个人,游刃有余。 两边都是叫喊嘶哑的人群。 陆行舟看着大屏幕上的画面。 太惊险,太惊艳。 有了前面的优势奠基,六公里的竞速简直是碾压。 这么完美的压弯,拿什么被赶超? 老粉们举着拳头,热泪盈眶,嚎叫着告诉被黑马震撼的观众。 那是万星。 他们的万星。 是硬派的技术流万星。 是可以在十分钟之内拉爆所有人的万星。 摩托车上的万星,仿佛重新捡拾起她的灵魂。 那段原始的越野路段,让她回到十多年前的荒凉小路。 一次起飞,两次起飞,三次起飞。 狮鹫、野象。 钢铁、武器。 听不见任何人的加油呐喊,也听不见洪雷般的嗡鸣。 她只听见她的心跳。 血液要烧得干了,轮到灵魂当做柴火。 当就当吧,她管不着太多了。 只要赢。 砰砰——砰砰—— 轮胎下地面的触感陡然平滑起来。 冲刺时间到。 砰砰——砰砰—— 一公里。 她冲过了终点线。 —— 万星死死地扣着刹车,满身飘着虚浮的流动感,仿佛才从太空中下到陆地,皮肤绷着。 心脏有种超负荷的紧压。 颤抖的手指用力按了很多次,才解开头盔。 她把头拔出来,气喘吁吁,发丝披散,喉头甚至有丝丝血腥味。 瞳孔还没有焦距,她开始解自己的发圈。 这是个全然本能的动作。 等她拿着蝴蝶结,在刺目的阳光下努力睁开眼睛,却没有人向她举手。 啊……原来是这样,她差点忘了。 瞳孔逐渐恢复,脚下发软。 “万星!” 一只手举起来。 万星顺着看去,看到陆行舟的脸。 他满头大汗,喜悦自豪,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嘴巴开开合合,似乎向她讨要着什么。 他也在太阳底下,很醒目地泛着一层柔光,似乎是镀着金边。 脸颊带有剧烈奔跑后的红晕,虎牙尖尖的。 阳光经过白雪,反射在黑眼珠上,闪着极亮的高光。 他的眼睛里,全是她,满满当当。 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蝴蝶结。 万星,我要蝴蝶结,给我吧? 他执拗地重复。 如此恳切。 很快,越来越多的人赶来,向她举起手,接着,四周的人也山呼海啸般大喊着。 “蝴蝶结!” 陆行舟终于被一波又一波的人挤得不知所踪。 “万星!蝴蝶结!万星!” 万星听见了。 她向人群里扔了蝴蝶结。 大家欢呼着去争夺。 万星依旧怔愣在原地。 酥麻缺氧的感觉,攀爬上四肢百骸,某种奇异的情绪,在心脏中间破土而出。 嫩绿的芽儿,扎根,又开花。 陆行舟的脸,一遍一遍,在脑海里闪过。 清晰、鲜活。 相处三年后,她好像……一见钟情了。 第68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32) 万星粗重地呼吸着,双手扣在头盔内衬,满脑子空白。 “万星,可以合影吗?” 她没功夫去细想自己怎么就一不小心变了态,面对送上来的自拍屏幕,颧骨机械地往上一推,标准地露出八颗牙齿。 拍完合照,粉丝欢天喜地,连连道谢。 “等等等等——咱们换个姿势,这样行不行?” 万星回神,猛得一揉脸,和粉丝拉近了距离,头靠头,重新露出真诚的微笑,比刚才更好看自然。 人家千里迢迢来看比赛,不能因为自己的心神不宁毁了体验感。 “万星万星,可以也跟我拍个照片吗?” “能不能签个名?就在我衣服上?” “万星……” 可以,可以,都可以。 在给第十二个粉丝签名的时候,万星甩了甩黑笔,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你们好像不是碰巧遇见我的?” 那人也笑:“是‘追星狂想曲’给我们的消息,他和你不是关系很好嘛。” “谁?” 后面的人探出头来:“本名好像叫陆行什么来着。” 万星:“陆行舟?” “啊,对对,他说他想给你的惊喜来着。” 万星咽下一口唾沫。 实际上嘴里很干涩,这个动作做起来还有点艰难。 惊喜?给她? 确实很喜欢…… 树林般的手臂伸向她。 蝴蝶结抛向天空之际,一切都像放了慢动作。 金黄丝绸般的阳光里,它带着她的迷茫、惆怅、落寞,远走高飞,一去不回。 终于圆满。 万星打算找时间斩草除根的那颗情感幼苗,唰的一下,又长了几片肥硕的叶子。 “你要不要喝水?” 陆行舟拿着矿泉水出现在她身边,跟从地里冒出来似的。 万星手一抖,差点把签名写歪,细致地在手绢上补一朵可爱的小花,才接过陆行舟的水。 两人的手指尖短暂接触了几秒,万星的心脏又在哆嗦,狠狠捏紧,又狠狠摊开。 明明以前不会这样的。 陆行舟歪歪头,笑:“很热吗?” 记忆里镀着金边,泛着光,虎牙尖尖的形象,和现在的陆行舟重合起来。 万星把矿泉水瓶拧开,一口气灌掉大半瓶:“不热。” 粉丝等她休息好,继续上前。 陆行舟全程站在旁边,安安静静,没有动作。 陪最后一名粉丝拍完照片,万星头都没回,把剩下的小半瓶水喝光,还是口干舌燥。 陆行舟灼灼地注视她绯红的耳朵,低声道:“我好像饿了。” 饿很久了。 好感度变成了91,纠结半天,又跳了一格,92,反复闪烁。 万星把头盔戴上:“走。” 陆行舟只得到几秒钟万星的羞涩,就被挡个严严实实。 “不领奖牌了?” “……” 这么长时间,排名已经出炉,打在电子大屏上,万星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 广播在播报。 万星默了会儿,拔下头盔,大步流星地走向领奖台。 领奖牌,她经历得多了,虽时隔四五年,倒也不算特别激动。 快速走完流程,脖子上荡着金牌,她边拢头发边找车和陆行舟。 他低头在摆弄着什么,注意到她来,便收回去。 万星跨上车,生锈的脑子吱呀吱呀转了转,忽而僵住。 对了,他是要赛后告…… 一双手,从她的耳侧捋下,分出两股头发。 万星差点一蹦三尺高。 “帮你编下头发,散着容易挡眼睛。我带了发圈。” 陆行舟编得又快又好,没有多余动作。 万星暗暗绞紧胳膊,汗毛直竖。 好啊,她想,之前还是定论下太早,原来陆行舟喜欢她不是完蛋,她也喜欢陆行舟才是完蛋。 终极版完蛋。 陆行舟摸了摸万星的辫子,喜滋滋的:“我手艺真好。” 万星无话可说,只得道:“走吧。” 陆行舟慢慢地放下麻花辫,眸子里闪动着些许受伤,嘴角往下撇:“万星,你不愿意和我说话,是不是因为我自作主张喊人了?” 他又强颜欢笑:“没事,你先走,我不跟你一起走就好了嘛。别生我气……” 青天大老爷! 万星冤枉得要撞墙。 陆行舟默数三个数。 三、二、一。 万星啪地抓住他的手腕,语气轻快:“我生气什么,开心还来不及呢。快,上车,你不是饿了么?咱们吃饭去。山下有个不错的饭馆,糖醋鱼做得可好吃了,我带你尝尝。” 这一串连珠炮似的,边讲,边把陆行舟往车上拉。 计划通。 陆行舟喜上眉梢,从善如流,虚虚地圈着万星的腰。 万星:“抱紧。” 顿了顿,和颜悦色道:“胳膊往前送一送,比赛结束之后路上不堵车了,可以上速度,摔了怎么办呀,是不是?” 陆行舟整个人往万星身上一贴,比狗皮膏药还黏:“是的。” 万星:“……” 饭店里,陆行舟挨着万星坐,慢条斯理地给她剔鱼刺。 万星想让他自己坐对面去,刚张嘴,被塞了一大口鱼肉。 真的很好吃。 陆行舟继续剔鱼刺:“我也能学这个,到时候在家里做。” 万星迅速地咂摸出其中异常亲昵的意味,哽了一下,柔和而极速地说:“嗯——那你可以找厨师取取经,肯定能做好的。我、我去趟厕所。” 说完,她站起来,跟着店员提示进了厕所,钻进隔间。 陆行舟盯着她离开的方向,手指摸进口袋。 万星急急忙忙掏出手机打电话。 “甜甜!” 一接通,她就用气音急促地叫:“怎么办,我真的变态了!” 甜甜:“此话怎讲?” “我好像有点……”万星绝望地捂住脸,差点说不出口,“有点喜欢……陆、陆……” 甜甜好似也愣了,没想到事态发展转折如此之猝不及防。 “哈?你再仔细琢磨下,真喜欢啊?不是心软?” 万星颤颤的:“真不是心软。我比完赛,他恰巧出现在人群里,恰巧第一个伸出手,恰巧在朝我笑,又恰巧今天天气特别好,那光影……” 甜甜闭眼打断:“够了,不需要跟我讲细节了,谈恋爱去吧你。” “可是他才十八岁!我跟十八岁小孩有什么好谈的?” “你跟二十八岁和三十八岁的也没什么好谈的。” “你不是才让我跟他一刀两断……” “那是我以为你不喜欢,而你当时也的确不喜欢。现在你们双向奔赴了,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吗?”甜甜用力一锤墙,“万星,你长嘴没有?嘴巴是用来干嘛的?” 万星呐呐:“我可能还有点小障碍过不去,太别扭了。亲也亲过,抱也抱过,当自家的养了三年呢……” “自己种的白菜自己摘了吃,那颗白菜也很乐意,有什么不对吗?” 有什么不对?哪里都不对,可哪里都对。 甜甜无所谓万星跟谁谈恋爱,开心最重要。 陆行舟年纪是小了点,但甜甜看他不是那种幼稚无聊且脑袋空空的家伙。 臭小子还挺认真的,便宜他了。 万星洗了把脸,脚步虚浮地飘出厕所。 陆行舟咬着筷子:“好慢哦。” 这双筷子是刚才喂鱼肉的……还有她的口水啊…… 万星落座,开始思考从哪里开口。 她才冷落了小孩两个月,实在是很不好意思。 她镇定思考着过掉午饭的时间,镇定思考着过掉下午逛商场的时间,又镇定思考着吃完晚饭。 一直思考到陆行舟提议去公园散步。 万星被陆行舟拉着走在林荫小道上,还拿着热腾腾的板栗。 冬夜里走林荫道有种别样的体验。 没有人。 薄薄的雪踩在脚下,咯吱作响。 触目所及,要么是漆黑,要么是很暗的淡蓝,视觉几乎失灵。 鼻子里闻着板栗烤出的香气。 万星猛然退出了神游天外的思考,跟梦游结束了一样,开口说话。 “陆……” 第一个字蹦出来,万星感到陆行舟温柔而坚定地看着他,接着,噗通一声单膝下跪。 万星从嗓子眼里挤出意义不明的音节。 “万星,我爱你。”陆行舟开始拿戒指,他似乎也很紧张,小心地捧起她的手。 “抱歉,我本来想找个好看又没人的地方的。” 好看可以增加陆行舟成功率,没人可以减少万星的压力。 两全其美的地方找不到,他就选了后面那个。 夜风忽然大起来,吹得万星有些冷。 “抱歉。” 他又说了一句,双手捂住万星的手,很暖和。 “很多人在爱你,明面上,暗地里,我也是。 “我该怎么讲轰轰烈烈的情话?如果我说,我爱你的灵魂,爱你的一切,只要前面是你,那么未知、疼痛和死亡都不能让我退缩,是不是太肉麻,太做作了? “你又不会索我的命。真让你索,你也舍不得。” 他笑起来。 万星看不清他的脸,鼻子一阵酸酸的刺痛。 “我能承诺的,是每天给你做好吃的饭菜,把家里打扫干净,风里雨里都跟你训练,看电影吃爆米花,逛街购物,管理花店和去参加摩托比赛。 “我会永远陪着你,从早上,到晚上,再到早上。 “你想去哪里,我会做好攻略,收拾好东西,你招招手,我们就能立刻出发。 “我会拼尽全力追上你,不让你牺牲时间停下来等我。 “我会努力学习,努力工作,赚很多钱,然后交给你。 “我没有爱好,漫无目标,但你喜欢的我都喜欢,你做过的事情我都想尝试。 “曾经的日子常常了无生趣,灰蒙蒙没有颜色,沉默又沉默地失去声音。每一天都是三百六十五次的暴力重复。 “可是,万星,你是彩虹、蜂蜜酒、原野、云和海。” “我看你,就是看世界。” 他颤抖着亲吻她的手指。 她的手指一样在颤。 “万星,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万星头一次意识到,目光是有力度和分量的。 好沉,沉甸甸。 这些浓到化不开的爱意,从他的眼睛,流转到她的眼睛,一点点滴下来。 她哭着说:“愿意。” 陆行舟把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 第69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33) 陆行舟站起来,还沉浸在得偿所愿的喜悦里,万星掏出一块手帕,慈祥道:“擦擦裤子,雪都化了,别冻膝盖。” 陆行舟在母爱光辉的普照中沉默,拿起手帕擦裤子。 擦干净后,他把手帕塞进自己的衣服口袋,张开双臂,歪着脑袋:“都不抱一个吗?” 万星学着他的样子歪头,噗嗤笑了。 “好,抱一个。” 他们相拥。 两颗心脏,在寒冷的冬天的夜里,居然暖烘烘地融化。 陆行舟把嘴唇凑近。 万星熟门熟路地送上脸颊,印上去。 她的脸颊很烫,陆行舟尝到一点咸涩的味道。 陆行舟吻着这道泪痕,紧紧地和她十指相扣。 这回不需要遮遮掩掩地找借口了。 “我可以亲你吗?” “你现在就在亲我。” “我是说……” 陆行舟仔细而谨慎地寻找着爱人的双唇,在亲吻到嘴角旁边时停下来,垂眸问:“可以吗?” 嗓音低沉,在雪花从枝桠间簌簌落下的声响中,如此动人。 灼热的鼻息相互纠缠,喷洒在双方的脸上。 万星停了几秒,拨弄了一下陆行舟的手指,细声而几乎是溺爱着道。 “可以。” 他们蜻蜓点水般相互碰了碰。 比起情欲,倒不如说是温柔而依恋的试探。 没有想象当中的生疏和别扭,接吻的一瞬间,某种令人安定的熟悉感席卷而来。 似乎亲吻对方是身体的本能。 不讨厌吧? 他的黑眼睛这样问,跟只大狗没有两样。 万星感到身体里都闪出了粉色的电花。 不讨厌的。 柔软的唇瓣,再次轻轻贴了贴,比刚才时间长一些。 黑暗里,万星摸了摸他的耳朵,耳垂厚厚的,和嘴巴一样,触感棒极了。 “把耳钉再戴起来,好不好?” 话音刚落,她手心里就被塞了两个凉凉的小东西。 “帮我戴。” “也不怕我戳到你。” 她咕哝着,又笑起来,抬起胳膊。 陆行舟环住她的腰。 她的腰没有很细,发力紧绷时,会出现更加明显的肌肉轮廓。 此时又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抱起来很有实感。 好像……好像他真的能把她牢牢抓住。 万星摸索着他的耳洞,因为看不见,所以非常小心,花了很久才戴好。 削弱了视觉后,人会更敏感于其余感官。 一点触碰,一点香气,一点微弱的呼吸,都让他满心慰贴,像鸟儿蓬松起来的羽毛。 万星拍拍他:“好啦,松开吧,回去了。” 陆行舟和她脸颊相贴,一点也不想分开。 万星覆上陆行舟的手背,转头亲他的脸。 “……怎么哭了?” 陆行舟看向她:“你也哭了。” 大颗的眼泪掉下来,濡湿了视线。 她并不清楚两人的眼泪从何而来,也不清楚那一刻为何心痛 可痛得真情实感,要将人撕裂揉碎。 “陆行舟,对不起。” 全然鬼使神差地,万星抽咽着说。 陆行舟愣了愣,旋即灿烂地笑,低头亲吻她。 “你永远不要对我说抱歉,永远不需要……” 他小声呢喃。 仿佛日夜兼程的沧桑旅人,抖落满身风霜,安憩在小木屋火炉旁的梦呓。 我的爱人。 我的挚友。 我的妻子。 —— “没啦?” “没了。” 甜甜呆呆咬着奶茶吸管,万星则有一搭没一搭地舀着土豆泥送进嘴里。 甜甜嚼着珍珠,忽然牙疼似的一咧嘴:“原来铁树开花之后是这样的?” 土豆泥吃完了,万星拿勺子刮碗底。 刮刮刮,就恨不能刮个洞出来。 甜甜用手指点她一下:“诶,星星,在手机上聊不聊天?” “聊的。” 万星认真盯住碗底,好像碗上的花纹变得很值得欣赏。 “嘻嘻嘻,热恋期腻歪吗?” 她把聊天记录调出来,给甜甜看。 甜甜一目十行,皱起脸来:“啊——也太……太……” 她形容不出来。 —— “太朴实了吧?” 三个舍友头顶头,聊天记录放在桌子中间。 孙杨读出一句:“你那边比我这边冷,要不要给你寄两件羽绒服?” 常平接下一句:“我觉得还好,一件就够了。” 王若飞摇头晃脑:“我跟我妈就这样。” 孙杨问:“嘶——咦?什么意思,她给你买衣服?” 陆行舟挠挠头:“没,就是寄我原本的衣服。” 这下几个人彻底糊涂了。 关系确定下来,陆行舟恨不得昭告全天下万星是他的女朋友,这一问真是问到心坎上,叭叭个不停。 “她比我大十一岁,我们认识三年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王若飞老早就见识过他的话痨能力,也顾不上惊叹两人的年龄差,匆匆听了个来龙去脉就戴上耳机。 “哦,对了,还有一次她等到凌晨三点看昙花,但是太饿了,就煮了一锅火鸡面,花香没闻见,全是火鸡面的辣味……” 两个傻蛋还妄图用脑袋瓜子捋时间线:“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们的情感发展呢!?我们要听这个!” 陆行舟:“嘘!还有……” —— 陆盈晴看完消息,把手机摁黑屏,从工位上起身,摇摇晃晃地去接咖啡,表情很木然,嘴里轻声念叨着什么。 接好咖啡的同事见她不对劲,准备问问,凑近一听。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下午,同事又目睹了她从接起电话甜腻腻喊姐姐,到挂断后几次三番试图平复心情。 念叨的话变成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姐姐喜欢就好”,或者自我怀疑纠结“当时怎么就没发现呢”。 “小晴。” 那个阴郁苍白的人扶住了陆盈晴的椅背,附身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脸上泛起潮红。 陆盈晴顿了顿,一挑单边眉毛,神色重新变得漫不经心,挠挠他的下巴:“再坚持两个小时。” 她看他的瞳孔。 像是一汪跃动的春水。 算了,算了,究竟谁的感情不正常可不好说,对吧? —— 晚上,万星洗好澡,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准备和陆行舟打视频。 她倒是没有亲口说出过“男朋友”三个字,怪不好意思的,只是会放在心里想想,想着想着,就容易笑出声。 她的小男友接了视频,画面却不是她熟悉的笑脸,而是一扇门。 他说:“万星,我想你了,就在外面,给我开开门吧。” 这是陆行舟这个月第三趟回来了。 万星拉开门,陆行舟就猛扑进来,埋在她身上深深地吸一口。 “黏糊死了。” 万星推他。 陆行舟带上门,急于宣泄思念之情:“我想你嘛。” 为什么聊天记录这么没意思? 有些东西当然是要面对面说了。 万星捏住他的嘴巴:“我刚刚洗完澡哦,你脏兮兮的。” 陆行舟亲了亲她戴着戒指的手,笑眯眯:“我来帮你吹头发?” 万星找了吹风机。 陆行舟给吹风机通上电,先把镜子上的雾气吹干,再把头发吹半干,拿护发精油搓着。 浅浅的香气飘浮在潮湿的空气里。 他手指修长,指甲圆润,按摩头皮力道适中。边按摩,边望着镜子里的万星。 腮上红润,昏昏欲睡。 他停下动作,思考了一会儿,还是低下头去,吻住了她。 松开,那两瓣饱满的花瓣似的唇,变得亮晶晶。 万星已经很习惯他的突然袭击,脸皮也练厚了些。 她抬头,回吻过去。 因为每次得到回应,陆行舟都会很开心。 吹好头发,万星拢着睡衣上床,把前不久才翻开的短篇小说看到结尾。 合上书后的几秒钟,陆行舟敲了敲她卧室的门,走进来。 他给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也穿着睡衣,扑腾着钻进被窝。 陆行舟总说她香,其实万星倒觉得陆行舟好闻,很清爽的味道。 陆行舟把被子边拉上鼻子,问:“你要睡觉了吗?” “是啊。” 咔哒一下,万星打着哈欠,按掉灯。 一双胳膊攀上她的身体,毛茸茸的头搁在胸口。 实在是粘人。 万星环抱住陆行舟,从他的后颈抚摸到后背,一下又一下。 她想他实在是很没安全感的孩子。 困意慢慢弥漫而上,她眼皮打架,换成陆行舟把她搂住。 “万星,明天吃什么?” “唔……随你发挥。” 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陆行舟在轻轻地咬她的手腕。 万星随他咬去,年轻人精力旺,睡觉时间晚,她可不行。 哈欠,明天还要早起呢。 第70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34) 要说确定关系前后的不同,那就是两个人从一天亲一百遍,变成一天亲八百遍。 多出来的七百遍都是亲嘴。 两人刚刷好牙,万星就被环着肩膀狠亲一口。 她不得不撑着洗手台,含含糊糊道:“别咬。” 陆行舟不咬了,又开始吸她脖子。 万星一缩,也去挠他痒痒。 闹了会儿,陆行舟心情好极了,笑得见牙不见眼:“我爱你。” “我也是。” 万星捏他的脸。 美好的一天从接吻开始。 她看着他欢快系围裙的背影,忽然眉眼一弯,明媚起来。 “以前的俱乐部联系我了。” 吃饭吃到一半,陆行舟听到她这样讲。 “他们好像挺关注你的?没宣传的比赛消息都能掌握。” “嗯,邀请我重新加入。” 陆行舟转过身,把南瓜糊放在桌子上:“你是什么想法?要续签吗?” “难说。”万星托腮,有些焦躁,“我喜欢比赛,也喜欢花店。” 如果不是喜欢,她也不会自学那么多花卉知识。 陆行舟大声接上:“但是最喜欢我,我是正宫!” 万星狂乐,用脚去勾他的腿:“你认真点!” 陆行舟于是认真地抬腿让她勾,稳稳拿住装了煎牛排的盘子:“不管你什么选择,我都支持的。” 万星放下脚,捶了捶腰。 说实在的,让她再回到当初那么高强度高压力的生活里去,可能真不太撑得住,每天早晚跑步和经常性的技巧训练就已经有够累的了。 毕竟是永久性的损伤,很难恢复到最巅峰的状态。 她垂下眼帘,还没来得及伤心,陆行舟就蹭过来就亲她的嘴角:“沾糊糊了。” 万星任由他跟个磁石似的吸在身上,把那盘煎牛排拿过放下:“可以用纸的。” “情趣。”陆行舟一本正经道。 万星好似突然不认识他似的怔住,摸着下巴,对陆行舟研究了半天。 “?” “就像小朋友跟我讨论天体运行,我有种‘啊?你还知道这个词啊’的感觉,好新奇。” 陆行舟大受打击:“你觉得我应该不懂吗?” 虽然最近老抱着亲来亲去,但…… 万星眨巴眨巴眼睛:“差不多。” 陆行舟闷闷地把一块牛排塞进嘴里咀嚼,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你不太想回去?” 万星夹了另一块:“很纠结嘛。” 她那些值得称道的成就,得到的金光灿灿的奖杯,受到的山呼海啸般的拥簇,都是摩托带来的。 万星不得不承认,纵使她曾消极以待,动过再也不碰的念头,那也是无论如何割舍不下的。 她生命的大部分已经在里面了。 陆行舟去转她的戒指,默然无语。 成就勋章这东西真的很没用,三年里搜集到共一百多个,全部用在万星身上,却也没能彻底根治后遗症。 他想,我也没用。 万星发现陆行舟跟着自己低落,一拍手:“不聊这个啦,今天你看店,我出去逛街。” 陆行舟叫:“带我!” “我跟姐妹出去玩,你不好跟着。” 陆行舟委屈嘟囔:“那你逛到几点回来?让我独守空房多久?” 万星哈哈哈:“什么独守空房呀?就逛一个上午,中午、下午和晚上全是你的,好不好?” 陆行舟思考一下,觉得自己在万星心里还是有分量的,大度道:“好吧,你去吧。” 好感95呢。 —— 今天是老板她对象坐前台看店。 陆行舟双手抱胸,志得意满。 “万姐……咦?” 短发女生推开移门,见只有个陆行舟,还记得他是那个很有勇气的男生,抬手打招呼:“你好,我来买花盆,万姐呢?” “逛街去了。” 陆行舟希望她是个八卦的人。 女生没再接茬,走进店,比较着水墨竹子和卡通向日葵的花盆。 过了几分钟,实在对背后期待至极的视线忍无可忍,她转头,虚声问:“那个……你和万姐,嗯……” 够了!这下满意了吧!我问了!你要敢说还是熟人我跟你没完! 陆行舟早早准备好:“我们谈恋爱了,她戴了我给的戒指!” 女孩心说,怪不得,老看见万姐对着戒指发呆。 她最后挑了卡通花盆:“万姐她真的……” 真的很难追。 倒霉老哥追三年了,偶遇都玩烂了,万姐硬是半点感觉没有,还笑眯眯地请他们喝橙汁。 原来喜欢年轻的,哼哼,她老哥半点希望没有了。 “万姐人很好的,祝你们幸福。” 女孩付了钱,拿了东西,急匆匆跑出去。 浓眉大眼的健壮青年躲在街角,用脚尖撵着地面,见妹妹跑到近前,紧张道:“她在吗?” 女孩看看哥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万姐有对象了。” “!?” 青年抓耳挠腮:“什么时候的事情?她对象长什么样子?真的谈了吗?亲口说的吗?” 女生一肘子顶在哥哥胸口:“得了,她男朋友十八岁,嫩得很,你就别惦记万姐啦。早说了你们不合适,偏不信。” “哪里不合适?”青年不服气,“我们都喜欢健身,脾气都很好,聊天聊得来,而且我很真诚,我奔着长久发展去的!” 女生把花盆往哥哥怀里一扔:“第六感,你不懂——报销。” 青年眼泪汪汪地给妹妹转钱。 女生良心发现,安慰道:“你没有感觉吗?她好像一直在等一个人,现在等到了,不过不是你。 哥哥爆哭:“这是人话吗?这是安慰吗?呜呜呜……” “靠!别在大街上哭啊啊啊!再这样我给妈妈打电话了!” 而另一边,陆行舟去后院搬新花盆时,发现少了几支勿忘我和百合。 ———— 一缕裹挟着灰烬的青烟,飘飘悠悠升向天空,消散不见。 “又来看你们啦。” 万星不嫌地上脏,盘腿坐在墓碑旁边,一点一点把碑上的污迹擦除。 “今年我也过得很好,不愁吃不愁穿,而且还谈恋爱了。” 她在火盆里添了一叠纸钱。 “小舟,之前跟你们讲过的,没想到吧,变成我男朋友了,我也没想到,嘿嘿嘿。今天没把他带来,怕他难受,下回,下回带。” “哦,我还拿奖了。”万星从怀里掏出上回得到的金牌,“你们孙女还是挺坚强的,不仅站起来了,能跑能跳了,还能继续骑摩托比赛。” 她没有说自己身上还是会疼,疼得偶尔会失眠,疼得有时要戴保持器。 “爸爸妈妈的小孩好像要大学毕业了,我在朋友圈里面看到的,真好啊,时间过得真快。” 沉默了一会儿。 “你们牙口不好,就没有买苹果,都是香蕉。”万星把果篮往里面推了推,“尝一下,很甜的,我也吃。” 她掰了根香蕉,剥皮,咬着白色的果肉,望望天。 “你们冷不冷?特别是爷爷,你走的那天,手好冷啊,脸上都是青的。我怕你在地下都不暖和,烧了三天的火没断。 “奶奶肩膀还痛不痛啦?眼睛还看得见啦?爷爷要扶住奶奶一点,不然会摔跤的。” 墓园的老树,树根盘虬而褶皱,明明四周都是常绿树,就它叶子掉光,树干弯曲。 光秃秃的枝桠相互碰撞,很干瘪地响。 ”好啦,我不就是刻意强调自己孝顺,想让你们多夸夸我嘛……什么时候再托梦给我?都不理我好久了。” 万星吸吸鼻子,继续看天,装作若无其事。 不知名的鸟展开翅膀滑翔而过,不留痕迹。 “我知道,你们如果有机会跟我说句话,肯定希望我找个年纪差不多的男人,事业啊、社会地位啊都匹配,然后一拍即合,结婚。 “我说不上来这样是好或者不好,就像我不知道和陆行舟谈恋爱是好或者不好……但我觉得我是幸福的,反正你们也觉得我幸福就好,对吧?他真的很好。 “有时候,我这个无神论者也会相信一下命中注定……”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似乎还不太习惯如此煽情的表白,接着把手上的鲜花放在墓前,孩子气地强调:“这可是我自己种的,漂不漂亮?勿忘我和百合,一点蔫儿都没有呢。你们要好好欣赏,记得拿出去炫耀。” 又是一阵沉默。 万星拿着抹布把墓碑的缝隙清理干净,避开了青色的苔藓,用矿泉水把它们冲洗干净。 这是死寂灰白里唯一的鲜嫩。 “等春天到了,我再带点种子来,埋进土里。咱们弄点红的、粉的、黄的,看着就很热闹。” 她又静静地陪着坐了很久,烧掉所有纸钱和元宝,站起身,掸掸屁股:“我回去啦,想我就托梦,别老憋着。” 扑灭火焰,打扫完毕走出墓园,万星叉着腰,缓了十几秒,才打开车门。 回家。 —— 陆行舟对她张开双臂:“欢迎回家。” 万星换着鞋子,哭笑不得:“什么啊,好隆重。” 他把她抱得这样紧,紧到她察觉出了不对。 万星抚起他前额的发丝:“怎么啦?” “万星。”他看着她,“下回带我去吧?去看爷爷奶奶?” 就这么被拆穿了谎言,万星没有感到难堪尴尬。 可能……那眼神和语气都太温柔了。 “好哦。” 万星亲亲陆行舟的脸颊和嘴巴,准备问她的小福尔摩斯是怎么猜到的。 “叮咚。” 手机弹出一条邮件消息。 仔细阅读,是一封充满了礼貌与公式的信。 万星蹙着眉总结下来,就一句话:俱乐部,回,懂? 第71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35) 万星有没有讲过她其实是个很爱反叛的人? 而且还吃软不吃硬。 万星狡黠地道:“我讨厌这封邮件的语气,晾它一会儿。” 这一晾,就晾到寒假。 陆行舟甚至在两地之间又来回了三次。 在临近年关的某天,陆盈晴把工作交接安排好,清清爽爽地回了家。 万星早备齐火锅等着,一踏进家门,就可以闻到鲜香的味道。 万星招呼道:“小晴,今天有你最喜欢吃的肥牛和黄喉!” 她又伸展着胳膊:“咦?你不是说会带个男孩子回来的?人呢?” 陆盈晴耸耸肩:“他家里闹得厉害,我让他处理去了。” 万星一愣,很明显脑补了些什么,把陆盈晴一抱:“我们宝贝不受人家的气!” 陆行舟靠在门框边,叼着棒棒糖,差点笑出声。 杨熠泽早几年已经逼得那一大家子不得不接受陆盈晴的存在,最起码睁只眼闭只眼。 这次闹腾,是因为他立了遗嘱给陆盈晴,顺带送了一副不知道哪根骨头取出来雕琢的莫比乌斯环,当作周年恋爱礼物。 ……总之,杨熠泽以为他们这几年是在谈恋爱。 陆盈晴究竟如何想,就不得而知了。 该说不说,富二代的个人资产有够多的。不过陆盈晴收下手镯,却把遗嘱撕了。 陆盈晴乖巧地与万星相拥,狠瞪陆行舟:你自己没有房间吗?为什么从她的房间里出来!? 陆行舟龇着牙:我们感情好。 他近来脾气软和不少,懒洋洋,一团水似的,像平安在大太阳底下舒展翅膀洗沙滩浴的样子。 他们围在火锅边开开心心地大吃一顿,天南海北地聊,直到夜深才结束。 陆行舟照例钻万星的被窝。 陆盈晴很不爽,然而摸摸腕间的骨手镯,倒也没有说什么。 被窝捂得非常暖,万星裹在里头,安心地喟叹,手无意识地一摸,猛得缩回来。 “你睡衣呢?” 陆行舟揪着被子,无辜地打哈欠:“不小心弄湿了。” 万星麻爪地提着手,为难道:“你挪挪,别挨着我。” 陆行舟撒泼:“没了上衣还有裤子呢,你不要我啦?不要我啦?” 那点肌肉实在没必要千方百计脱给她看。她看自己的都有点腻了。 万星抿嘴,为了他的自尊心着想,没好意思说出口,压着被子不让陆行舟把暖气扑出去。 陆行舟不识好歹,依旧扑腾,万星终于把手放在陆行舟胸口仔细捏了捏,表情逐渐专业。 最终,良心打败了善心,道:“哎……你多练练吧。” 陆行舟忽然就躺得直挺挺,表情灰暗。 反正也笑话了,万星放下道德底线,推他胳膊,继续笑:“怪白的,穿裙子好看。” 她以为陆行舟会气得背朝她,没想到这人一下子就搂腰缠上来了,耳磨厮鬓。 “你喜不喜欢?要不要看?” 万星僵硬几秒,撇过头。 道德底线低的恐怕另有其人…… 陆行舟爱看万星脸红。 像胭脂红的颜料滴入水中,从脸颊和耳侧,蔓延至雪白的脖颈。 万星的身份永远都隐隐沾染长辈味道,而带着一点世俗欲望的脸红,会把这层味道完全覆盖。 情侣关系下细微的暧昧震颤,都将无限放大。 终于掰回一局,陆行舟把她的头扭正,跃跃欲试,绕着她的指尖:“想要什么款式?” 那样纯净的黑眼珠子,那么……的话。 万星莫名羞赧得要命,认输,把陆行舟扒拉开:“不玩了,睡觉!” 陆行舟嘀嘀咕咕,亲她的嘴巴:“好凶哦。” 万星把自己的嘴抢救出来,用译制腔的朗诵语气,抑扬顿挫道:“哦——我亲爱的孩子,我想时候也不早了,该睡觉了吧?不然我要用玛丽婶婶制作的靴子披萨喂给你当夜宵了。她发誓,谁吃了这份披萨,她就负责谁的丧葬费!” 陆行舟笑个半死:“不行,也好凶啊!” “嘘,我睡着了。” 万星关灯,拿被子蒙住他。 陆行舟蠕动一阵,头露出来,跟万星贴着睡。 “……热。” “滴——” 陆行舟开了空调。 “啪!” 万星轻打他一下。 陆行舟乖乖把空调关了。 —— 平平和和过了一周,年关将至时,花店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万女士,您好。”西装革履的女人推着眼镜,“还记得我吧?” 她面目冷肃,站姿笔挺,简直像是来寻仇找茬的。 万星咔嚓一声不小心剪断枝叶,定定地与女人对视,慢慢失去了温婉的笑意。 两人的目光碰撞,互相审视。 陆盈晴戳戳陆行舟,打了个简单的手势:这谁? 陆行舟回:好像是…… “天呐!祺宝!大冬天的你还穿西装?” 万星丢了剪刀,灌上热水袋。 女人音调平平:“不冷。” 她很多年前就放弃纠正万星对自己的称呼了。 宋祺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上面指定我来和您谈谈,这是俱乐部的合同。” 万星给她热水袋:“好——喝牛奶吗?” “椰子汁,谢谢。” 宋祺揣着手,对赛车手万星到花店老板万星的转变并不如何想探究,只略一颔首,对着姐弟俩询问道:“请问您二位是……?” 万星思考了一下,伸出手掌示意:“这是我弟弟兼男友,这是我的妹妹,也是他姐姐。” 陆盈晴和宋祺的表情都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虽然说得对,可又好像不太是那个意思。 陆盈晴扯出微笑:“因为某些原因,总之生活在一起。” 宋祺点头,表示自己不理解但尊重,对万星道:“我建议您先看下合同再做打算。” 万星粗略翻了一遍,放心地把合同重新放在对方手里:“你看怎么样?” “他方的条件很有诚意。”宋祺目视前方,“但给的是教练返聘,我估计您不愿意。” 她接过万星给的椰子汁,尝了一口:“热的,难喝。” 万星:“不能喝冷的。” “我三十四了。” “三十四也不能喝冷的。” “……”宋祺自进门开始,就在频繁地扶眼镜,“也许我猜错了,您愿意尝试教练工作?” 万星想了想自己以前的教练,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从刚见面的一百二十斤,过劳肥到一百八十多斤。 “……算了。” 她摇头。 “如果是赛手续签呢?” 万星有那么点动摇,可现实又把她拉了回来。 不止是身体的伤痛,更重要的是,万星想开了。 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活法。 以前的她太单薄,单薄到摩托就能够安抚填满,单薄到只争输赢,单薄出了惯性,以为自己只能在那个领域存活,这才失魂落魄,茫茫然不知归处。 如何不是一种画地为牢。 现在不同,她有很多割舍不下。 年岁渐长,却愈发贪婪,已经将目光投向过别处,享受过其他滋味的阳光雨露,她发现这世界真的很大很大,不单是要围着某个事物转的。 换个积极角度看问题,她好不容易有了空闲时间来获得更多的新奇体验,满足蠢蠢欲动的探索欲望。 她微微低头,将一缕发丝别到耳后,笑道:“不了。” 陆行舟唰的一下站起来。 万星走过去,按住他的手,微笑里加了许多的不容置疑。 这是我的选择。 她这样对他说。 陆行舟于是又坐回去。 宋祺得到回复,将热椰子汁一饮而尽,放下热水袋,点点头:“嗯,我走了。” “等下,这么干脆?你不是来跟我拉锯战的吗?” “不是。” “他们会不会为难你?” 宋祺不回头:“为难不着。” 她拉开移门,风雪吹进来:“万女士,祝好。” “砰——” 门关上。 “真是一点没变样。” 万星很欣慰地双手抱胸。 “为什么不愿意?”陆行舟问。 万星一大串解释的话在舌头上转了转,最后想逗逗他们:“我就不愿意。” “他们欺负过你吗?”陆盈晴也问。 “嗯——没有欺负。” 万星眼睁睁看着两人松口气,态度软化下来。 “只要你开心,那就什么选择都可以。” “你们不会觉得自己的苦心白费了吗?小舟陪我训练了那么久,小晴也经常打电话鼓励我。” 两人无所谓地摇头:“没有啊,你的目标是什么,我们就支持什么。” 万星“哎呦”一声,幻视当初两个小孩子乖样儿,心都化了。 第72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36) 要过年了。 “左边,左边一点,对,摆正。” 万星中断打扫,指挥着陆盈晴贴对联,眯起眼睛对比,扶住她踩着的椅子,防止摔倒。 “往上一点点。” 陆盈晴踮起脚:“这样吗?” “不错不错。” 得到肯定答复,她把对联拍在门上粘牢固,细致地展平边角,跳下椅子。 “完工!” 陆行舟恰巧大包小包地到家,肩膀上都落的雪,鼻子通红:“今天真冷。” 外头噼里啪啦地响起爆竹声,平安吓得到处扑棱棱乱飞。 它是只聪明小鸟,教了几遍就学会定点上厕所了,大大提高了自己在这个家的自由度。 万星把手抬高,好让瑟瑟发抖的小鸟有个落脚的地方。 陆盈晴嘲笑它:“胆小鬼。” 平安咕叽咕叽地叫了两声,不知是顶嘴还是承认。 陆行舟把塑料袋里两条肥硕的鱼丢进水池,磨刀霍霍:“搞个红烧。” 陆盈晴将椅子擦好放回去,好奇地打开另一个塑料袋看,一只大虾直接蹦了出来。 把虾捡起来放回去,她很馋地问:“这个做成什么?” 陆行舟:“白灼虾,很好吃的。” 万星和陆盈晴不打扰陆行舟的年夜饭准备,拿起抹布和扫帚,进行最后的大扫除,力争每块玻璃和瓷砖都纤尘不染。 “砰!” 陆行舟用刀板猛拍鱼头,不小心力气使得太大,飙出一道血迹。 陆盈晴默默收回目光。 她弟弟偶尔会流露出一种异常娴熟的屠夫气质,自己很难描述准确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总之不太好靠近。 说难听点,他们俩都是长久虐待的幸存者,是暴力狂的遗留物,是间接的杀人犯,能社会化成现在的正常样子,已经是奇迹了。 她亲爱的姐姐居功至伟。 万星倒是毫无察觉,信任地沉浸在两人营造的“好宝宝”人设里。 “去休息吧,剩下我来。” 陆盈晴抬头,手上被万星塞了包零食。 万星刚把被子、毯子和枕头抱出去晒,清洗了所有花束,拖干净花店和房间的地板,额头冒出汗珠,暗暗揉着后腰。 没劝动,她反而被陆盈晴塞回零食,赶到沙发上看小说去了。 万星举着不知哪个年代的《恶魔少爷爱上我》,看两页就吐槽:“为什么还要搞校园霸凌啊?” 有点看不进,她又打算下来帮忙,陆盈晴拿着拖把在万星该落脚的地方一拖:“别动,等地上干了。” 万星只好把腿缩起来:“能不能让我换本书?” 陆盈晴给她拿了腰部保持器和一大摞书 。 厨房里,陆行舟把鱼处理洗净,划出几刀,用葱姜盐腌制按摩。 他记得万星夸过高山赛场那边餐馆的红烧鱼,特地跟厨师学的。 灶台上,一个锅蒸着黑糯米,待会儿做八宝饭。 陆行舟不爱吃这个,又黏又甜,吃得牙龈疼,但图个吉利,而且另外两个人爱吃。 一个锅蒸着南瓜、百合、山药和红糖馒头。 高压锅里是大筒骨,专门让每段砍长点,不然骨髓容易煮化了。 他做家庭煮夫是有点天分在的。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陆行舟梦寐以求的生活其实很简单,他和她共住一个屋檐下,无波无折,就很美好了。 下午五六点,房子被收拾得一尘不染,万星准备给花店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 陆盈晴划拉着手机,露出个惊讶的表情,略为难地看了眼万星。 万星顿住动作:“怎么啦?” “他……”陆盈晴组织着语言,“跟你说的那个男生,他又可以来了……” 不是可以来,是被赶出去了。 大过年的被扫地出门听上去惨惨的,但陆盈晴从那一大串热烈难耐的污言秽语里实在无法产生太多怜悯之情。 “来啊!”万星惊喜,“当然很欢迎啦,多煮点饭的事情嘛。” 她意识到时间不多,用严苛的眼光再次检验一遍地板,发现无可挑剔后,一把抓住了悠哉的小鸟:“平安太脏了,闻起来臭臭的,要洗澡。” 平安遭受无妄之灾,翘着尾羽揪万星的头发。 二十分钟后,洗得香喷喷蓬松松的小鸟准备飞回小窝,却发现鸟窝也被紧急洗刷了,张着翅膀站在陆盈晴身边大叫。 陆盈晴轻轻捏住鸟嘴,高深莫测:“嘘,马上有人来。” 小鸟从喉咙里发出咕咕声,那核桃仁大小的脑瓜子理解不了客人和刷掉自己的鸟窝有什么必然联系。 陆盈晴甚至拿出剪刀在修剪鸟窝上面戳出来的硬杂草,放大嗓音:“陆行舟,米饭煮多点!” 陆行舟探出脑袋:“嗯?” “杨熠泽要来。” “嗯??” 陆行舟多量了杯生米:“以什么身份来的?” 他甚至没说是不是男朋友。 陆盈晴愣了愣。 这么久以来,她从不在乎他怎么想,不在乎他是否痛苦,也不在乎他真正试图得到的是什么。 当然也不在乎他究竟是她的谁。 这段关系本来就不公平,一开始是偏向杨熠泽,后来是偏向陆盈晴。 还是那样,谁先害怕,谁就死了。 杨熠泽显然比陆盈晴怕得多,怕失去,怕抛弃。 站在她面前,他从掌控全局的上帝变成心甘情愿的宠物,变成一具任由摆弄的、温顺的、会呼吸和回应的尸体。 陆盈晴举起手臂。 骨制的莫比乌斯环相互纠缠,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在她莹白的手腕上是如此好看。 “看表现。” 陆盈晴太了解杨熠泽的本质是什么。 她记得少年时他威胁自己的嘴脸,记得前不久他被自己发现囚禁道具后一边下跪讨饶而万分不甘的样子,记得一直以来他痴迷鲜血和残骸的丑态。 她仍然没有离开他,维持着这段畸形的感情,或许才应该是被称赞勇敢和善良的那个,亦或者是更变态的那个…… 陆行舟没再多问,按了电饭煲上的“开始”键。 夜幕降临,家家户户亮起了灯。 万星拿出饮料和酒,让他们自选。 陆盈晴选了牛奶后,就下楼接人了。 万星连忙问陆行舟:“我仪表还整洁吗?” 她刚才化了个淡妆,配上浅紫色的短款羽绒服,清丽又自然,而此刻显得很紧张,比参赛紧张多了。 陆行舟擦擦手,搂住万星,吻了一口:“无敌漂亮。” 万星不解风情:“别吃我的口红。” “什么牌子?甜的……” —— “来了。” 路灯下站着个男人,高且瘦,眉目清朗。 那男人冲她笑,看到陆盈晴真的戴着手镯,兴奋得不行,浑身颤抖。 他个子比陆盈晴高不少,这会儿弯下腰来,想要亲近一番。 陆盈晴没有拒绝他的吻,手指挑起衣领,果不其然勾到一条项圈:“这个暂时摘了。” 杨逸泽停下动作,白了脸。 “暂时。”陆盈晴强调一遍,“等你走了再戴回去。” 他抬头露出脆弱的脖颈,方便陆盈晴操作。 “到了家里,我姐姐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好。” “不许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好。“ “还有……” 又是一阵响亮的爆竹声。 陆盈晴歪歪头,最终没有说出下半句话,转而道:“跟我上去。” 他提起昂贵到夸张的年货,跟着陆盈晴回家,嘴巴咧开。 “好。” ———— 万星刚补好口红,陆行舟已经摆盘完毕,看上去心情愉悦, “欢迎欢迎!和小晴一样喊我姐就可以了。” 她热情地邀请杨熠泽坐在椅子上,可又实在不晓得说些什么才好,小声对陆行舟道:“你们是同龄人,有共同话题,聊天活跃点。” 陆行舟指指自己:“?” 共同话题? 亲爱的,真算起来,我恐怕也三十了,而且还跟社会脱节了好多年。 万星鼓励地眨眼。 陆行舟硬着头皮上了。 他能感觉到,杨熠泽也在硬着头皮找话题。 陆盈晴干脆地给他们一人灌了一杯白酒。 陆行舟稍好些,面皮红透了。 杨熠泽只会微笑点头跟附和,回答问题都慢半拍。 僵硬的气氛和谐不少,餐桌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万星试探着问:“你们……在处对象吗?” 杨熠泽期待地看向陆盈晴。 陆盈晴舀了勺筒骨汤,含糊道:“唔……暂时还没有,实习期。” 有很强的忽悠成分,而且是一次忽悠两个。 杨熠泽被哄得昏头转向,软成了泥。 万星再谨慎地问杨熠泽的家庭背景,就轻易扯出一骨碌信息。 富二代? 家族产业? 继承人? 万星笑容不变,暗暗紧张起来。 什么东西?认真的? 虽然她家宝贝聪明善良可爱美丽大方勤奋有能力,但这样的人会好好对她吗?会负责任地与她共同经营感情吗? 两人的生活环境差异巨大,他们能够交流融洽吗? 陆盈晴不是说,他家里闹得厉害吗?万一伤害了她怎么办? 对了!这男孩还是小晴上学时候最讨厌的! 陆行舟在餐桌底下握住万星的手,她的焦虑得到了一点缓解。 杨熠泽正在准备讲到自己将如何与家里抗争,陆盈晴面无表情,隐蔽地踢了他一脚。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骄傲和光彩的事情,为爱抗争的前提是爱得正确。 他爱得正确吗? 陆盈晴夹起一筷子醋溜豆芽菜。 嗯,好吃。 杨熠泽识时务地闭嘴,略带着醉眼,陆盈晴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陆行舟则托腮欣赏万星。 万星被他看得不自在:“看我做什么?” 陆行舟却餍足地叹息。 他拉过万星的左手,一寸一寸地抚摸,从指尖,到手腕,感受着温软而富有弹性的皮肤。 摸了一会儿就放下,放下一会儿又拿起来。 吃完年夜饭,杨熠泽便要走了,陆盈晴难得关心一句:“你住哪里?” 杨熠泽转过身,眼睛亮晶晶:“宾馆。” “你的行李呢?” “没有。” 他傻呼呼地敞开衣服。 陆盈晴把碗和盘子丢进水池,拿了车钥匙,跟家里两人打招呼:“我送他一下,马上回来。” 杨熠泽眼睛更亮了:“小晴,你跟我走吗?” “不是跟你走,是怕你半路出事。” 他去牵她的手,醉醺醺地笑:“好。” 万星嘱咐一句“路上小心”,来到水池边,跟陆行舟一起洗碗。 他们安静、困倦、祥和,肩膀靠着肩膀。 冲刷掉最后一个盘子的泡沫,万星看陆行舟还是满脸发红,让他先洗澡,自己则继续用钢丝球清理水池。 陆行舟冲澡很快。 酒精让他脑袋有些昏沉,打开电视,穿着睡衣大咧咧躺在沙发上。 万星给他抱来一床被子,自己也很快地洗澡出来。 “万星!”陆行舟喊,“不要进房间,跟我一起看电视!” 万星把踏进房间的左脚收回,无奈又好笑:“好啊。” 他掀开被子,邀请万星进来。 万星还没躺好,陆行舟凑上来抱住她。 “我爱你。” 每日告白。 “我也爱你。” 他用脸颊使劲贴着万星的脸颊:“你走得太快了,知不知道很容易落下我?” “什么?” “你想我吗?” “想啊,没有一天不想的。” “我叫什么?” “陆行舟。” 他嘿嘿地笑:“对,我是陆行舟,你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拉过万星的胳膊,绕在自己头上。 万星轻柔地吻他耷拉的眼皮。 “亲爱的,过年可不兴哭啊。” 陆行舟已经撑着汹涌的困意:“没哭。” “好好,没有哭,困了就睡觉吧。” “不行,我要和你跨年呢。” 电视里放着无聊的小品,让人提不起看一眼的兴趣。 万星抚摸他毛茸茸的脑袋,心里软得发酸。 “离十二点还有三个小时呢,你眯一会儿,到时候我喊你。” 话音一落,陆行舟已经睡着了。 —— “你一定要走吗?” “不然呢,我陪你跨年啊?” 陆盈晴看着这间破旧的旅馆房间,眉头蹙起。 “你不是有钱吗?怎么住在这里?” 杨熠泽仰倒在床上:“……不要走,求你了。” 陆盈晴弯下腰去,把他的头发拨开:“我自认是个很记仇的人,很难去原谅。” 她盯着那双秀美的眼逐渐变红。 “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 “我说的,是你曾经想夺走万星和陆行舟的命。杨熠泽,我不能理解你是怎么想的,我被你像厉鬼一样缠着,甩脱不开,才不得不接受你进入生活,但不代表我们就真的相爱了,可以共度余生了。” 他无措地揪住她的衣袖:“我再也不敢了。” “信任你,需要花费我很多很多的时间,很多很多的精力,你有什么理由让我这样累?且不说你是否真的爱我,就算你爱我,又怎样呢?” “我错了,你罚我吧,求你了,罚我吧……” 陆盈晴也学他的样子仰倒在床上,疲惫至极地揉了揉眉心:“杨熠泽,我要说你什么好?” 杨熠泽翻身起来,啜泣着捧着她的脸:“我爱你。” “为什么?”她问,“我究竟哪一点,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他呢喃着说:“那天,体育课下,你把头发撩起来洗脸,阳光洒在脸上,水珠滴落,你像透明的一样,好像要飞走了。” “就这个理由?”陆盈晴不知是气笑了,还是感到荒谬,“你为此缠了我这么多年?” 杨熠泽颤抖起来,吻她:“还有很多……但是……从这里开始……你不要走,我跟你慢慢讲……” 他的眼泪流淌出来,烫得吓人。 陆盈晴沉默地撇过头。 “你不要走,求你了,真的求你了,我知道错了……” 过了很久,哀求声变为呜咽。 她捂住他的眼睛,低低地应一声:“嗯,你讲。” —— 第不知道多少次翻看了小晴给自己发来的消息,万星揉揉眼睛。 “陆行舟,快十二点了,还有三十秒。” 见陆行舟睡得太香甜,她私心只喊了一声。 陆行舟却立刻醒了,迷茫一阵,揪住身上的被子。 “快十二点啦。” 她用气音说,气流将在他耳边拂过。 陆行舟几乎是本能地环住她,深深地吻下去,唇舌缠绕。 万星溺爱地同意陆行舟把大半身体的重量压上来。 “你在怕什么?” 她在接吻的间隙里问。 “怕你……走掉。” “笨蛋。” 陆行虔诚地祈祷着但愿如此。 但愿自己是个多想的笨蛋、蠢货。 —— 窗外忽然火树银花,五彩斑斓,尖锐的破空声与响亮的爆破声不断。 —— 他抬起头,瞥了眼烟花,又泪眼朦胧地望着爱人,救命稻草般攥紧了她的手。 —— “神经病,真是神经病。” 她揪着他的衣领,突然间揍不下去。 —— 爆竹声形成巨大而连绵的一片,隐隐有人们挥舞仙女棒和点燃喷花时尖叫大笑的声音。 黑夜甚至在某一刻亮如白昼。 又过了一年。 第73章 谈个正常恋爱会死啊?(番外) 我有时候很难理解他。 不,是从来没有理解过。 或许是一母同胞的缘故,那张脸与小晴极其相似。 当我在黑夜的遮掩下,念出那段不堪入耳的文字,翻倒出他的一切龌龊卑劣,戳破他一切不切实际的意淫遐想时,他没有表情,置身事外。 我和他对视。 他之前演得很好,就像真的是个想要保护姐姐的好孩子。 现在才露出些许真面目。 那双极大的黑眼睛里,究竟流淌了些什么,我不清楚。 我希望他笑一笑,这样我倒是能幻想出小晴是怎么笑的了。 她从来不笑的。 他也不笑,冷冷地抖落出了我的秘密。 【被妈妈知道了,她会生气吧?】 破旧草稿纸上的字,在我眼里,慢慢流淌下血液,又变成锋利的剑,穿透在胸口。 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 我尖锐地诘问起来,为了掩饰,把自己的语气转向嘲笑。 他没有起伏和波动,仿佛在完成一件既定的任务,安静地展平草稿纸,塞回书包,头往侧边歪了歪以做示意。 我下意识地让了路。 瘦长的影子从身边走过,一步一步。 我则低下头,紧咬牙关,再次默读那些字句。 读一遍,怪异的恐惧就减少一分,沸腾的杀意也高涨一分。 去死。 我不管你的觊觎是真是假。 快点去死,她是我的东西。 可他没有死。 “哥,被那小子跑了。” 我在愤怒和诧异的同时,竟然觉得有些合理,但这不是行动失败的理由。 “废物。”我说,“这么多人,让条野狗跑了?” 那边在苦笑:“哥,杨哥,谁是狗还真不好说,我们几个人被到处遛……” “怎么可……” 佣人在一旁面无表情地鞠躬:“少爷,夫人和老爷回来了。” 我轻啧一声,挂断电话,不得不整理自己的仪容,来迎接两个疯子。 餐厅里,母亲指着一处光可鉴人的瓷砖,对佣人温和地说:“亲爱的,这里不干净。” 那是个新来的,疑惑地看了又看,吞吐着反驳:“夫、夫人,这块地方是干净的……” 我冷眼旁观。 “我说,不干净,你仔细点看。” 母亲柔和的眼睛一转,咬着好听的重音。 佣人只好拿起抹布擦拭那块打了蜡的瓷砖,甚至不知道应该擦哪里好,也不知道该擦多久。 母亲又说:“宝贝,半蹲着擦腰会不会酸呀?” 佣人迟疑两秒,怯怯地跪下来。 “乖孩子。” 她也是这样夸我的。 父亲并不去管母亲在给身边任何会喘气的生物进行怎样的施压和洗脑,自顾自坐在了长形饭桌的上首位置。 “过来。” 我条件反射地低下头,而母亲的头比我低得更快,优雅地坐在靠着父亲的下位。 也许这就是父亲爱她的原因。 是爱吧?我猜是的。 我还站在原地。 “说说今天都干了什么。” 父亲审讯我。 我要从起床第一件事是穿上衣还是穿裤子开始讲述。 这些琐碎的事情当然是讲给母亲听的,父亲要听的是我一天当中的所思所想。 我已经很习惯捏造和伪装了。 一讲就要讲很久,他们都露出满意的神情,而我,我沉浸在摆弄他们的快乐里。 第二天,当敲敲我的小白兔的桌子时,她也露出了被摆弄的神情。 和父母不同,她是惊慌失措加一点点隐而未发的屈辱。 她明显害怕众人的注视,快要缩到地缝里去了,眼泪圈在眼眶里,很可爱。 我重新找回了我的掌控感,计划失败的阴霾散去不少。 可是,她的弟弟拒绝了我的摆弄,并且丢出了挑衅。 教室外,我透过窗户,盯着他头上那一道长长的缝合起来的伤口。 我想起昨天的他。 那种野生动物般的冷漠……和随时搏命的准备。 我怀疑,哪怕没有我动手,他也会亲手结果他的酒鬼父亲。 这可不好。 小晴的心理阴影也应该是我来给。 也许应该启用早就布置好的卡车,来一次性解决两个人。 又是黑夜。 他背着书包,站在高三年级的楼下,瘦弱的身体套在校服冲锋衣里面空荡荡,远看就像个幽灵。 我出现在他身后,循循善诱。 想要那人死吗? 想得到自由吗? 想…… “好啊。” 他这样回答着,却一手拽掉了我藏在兜帽边的隐形摄像头。 又是这样,伤痕交错的脸上没有表情,冷淡到我几乎以为他看穿了我。 不可能的。 你这样恨,恨到要杀人,你应该被冲昏头脑,不顾一切。 小晴来了,她警惕至极,拉着弟弟跑掉。 背着书包,他们拼尽全力也跑不快。 我怜悯地看着她的背影。 我的小白兔,她还不知道自己今天会遭遇什么…… 不过短短一两个小时,车祸的视频发来。 我欣喜地发现地上有一滩毫无气息的烂肉,可随即又愤怒地意识到只有一滩。 他还是活着。 他还活着! 我抓起花瓶要往地上摔,最终忍住了,把它好好地摆回自己的位置上。 在家里最好抑制一下脾气,毕竟父母的脾气可比我大多了。 我坐在书房的椅子上 ,细细思索起来。 为什么? 他没有我想象当中的急切,也没有我想象当中的恨。 哪里出了差错? 鳄鱼般的眼睛再次浮现在我面前。 他要杀了他的父亲,不是因为遭受长年累月的虐待而积攒的仇恨,而是……某种需要? 什么道理?他需要? 谜题在不久后解开。 他们藏身的花店实在太好找了。 那个麻花辫盘在脑后的女人,哼着歌,把植物摆在向阳的地方,摸了摸两人的脑袋,走向后院。 我注意到他的眼神,一刻也未曾离开她。 缠绵到了黏腻的程度。 我懂了。 他需要扫除和她待在一起的障碍。 比如那个酒鬼父亲。 我真是忍不住笑出声了,天啊天啊,我的小白兔别太可怜了,家里怎么没有正常人啊。 我就这么愉快地笑着,站在门外。 小晴一抬头,神色变了变,迅速地出了门。 我暗暗比划一下,她很瘦,很娇小,我很喜欢。 她伸出手抢走我带来的书和作业。 她的手腕十分细弱,我可以轻易地握住,套上定制手铐一定非常合适。 手铐上有碎钻、磨砂和精致的花纹,用力挣扎的话,会磨破皮肉,流下鲜血,淌在闪闪发亮的装饰上。 我还在痴迷当中,所以威胁的话未免兴奋了点。 “你信不信,明天她的店就没有了?” 我笑嘻嘻地把脸凑过去,她恹恹的态度立刻变了。 “……” “我说到做到。” “所以呢,你要我做什么?” 没错,就要这句话,我不想再等待和筹谋了,现在就要。 立刻,马上,跟我走。 我不知道她的颤抖,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直到那双手,我日思夜想的应该被禁锢的手,掐上我的脖子。 我希望肆意抚摸的身体撞击在我的身体上。 力气这样大。 我们在呼啸的汽车间打滚,一次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你疯了!?” 她不回答,咬上我手腕,咬得皮开肉绽,喉间甚至发出了低吼。 剧痛和鲜血同时涌出。 她的大眼睛,黑漆漆的。 又是一只冷血动物。 陆行舟,你要不要看看你做了什么?我的小白兔不见了。 小晴咬得太深,我疼得满头大汗,还是第一次如此狼狈。 她被拉开,抹去了嘴角的血,当着我的面,吐出一些肉丝。 我不怕她痛恨我、厌恶我、躲避我,因为我有信心能囚禁她,让她只有我。 而此时此刻,我意识到,没办法。 我没办法囚禁她。 她学会了极端暴力的反抗,我以为她永远都不会的。 我再也不能完全拥有一个属于我的东西。 那天的体育课后,沐浴在阳光里近乎透明的、羽毛一样轻飘飘的、脆弱而美丽的,我的东西。 再也不会得到了。 我想我当时一定苍白极了。 苍白到……失去了反应。 他们走了。 我站在街边,迷茫地举着流血的手。 血红色的液体环绕着我的手腕和臂膀,像是缠绕的红绳。 回到家,母亲心疼地叫起来:“宝宝!怎么回事?” 我没做声。 “怎么回事?” 她又问了一遍。 我忽然注意到,我们长得很像。 特别特别像。 “妈妈。”我说,“你有养过宠物吗?” 母亲联系好了家庭医生,转过身来,疑惑地摇摇头:“没有呢。” 不错,宠物是不能养宠物的,除非主人相当溺爱她。 “妈妈。”我又问,“你觉得爸爸爱你吗?” 母亲显然对我的问题措手不及,但很有耐心:“爱的。” 她是如此坚定,又重复了一遍:“他爱我,他看到了我的每一面。” “嗯……”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 接下来,一连串的问题果然砸向了我。我又编造一连串的事件,回敬了她。 医生来了,他的缝合针刺穿了我的皮肉。 我浑身哆嗦,母亲抱住了我的脑袋。 我还想问,妈妈,你拥有爸爸吗? 妈妈低下头,她没有对我微笑,有点恍惚。 我以为我找到了拥有一个东西的第二种方式。 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这就是错误的开端。 我开始挑逗小晴的注意。 挑逗到她对我展现了不敢暴露人前的另一面。 她每次揍人都是卯足了力气的。 我很讨厌疼痛,但我忍住了,我要她属于我。 她的暴力越来越过分,也跟我的挑逗越来越过分有关。 有次实在太疼了,而我看不到她有一丝一毫投入我怀抱的迹象。 我对她表示了反抗,她仿佛就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那把刀实在是把我的心凉透了。 我抢夺了,她又拿出了两把刀,一副你死我活的凶狠样子。 还是不对。 我想,我还要再退一步。 于是跪了下去。 这样可以吗?你看,我是你的,你能是我的吗? 她喘着气,眉头紧锁,居然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我久久地凝视她跑走的方向。 跪得膝盖有点疼。 这种拉扯持续到高考结束。 她打人打得很熟练了,我也逐渐丢掉了没有用的尊严。 我很开心。 她是离不开我的。 除了我,没有人可以接受这样的她。 她小心翼翼地对那个花店的老板娘隐瞒着,不敢告知。 我的满足感达到顶峰。 她出去旅游,瞒得太好,我得不到消息,只能天天到花店去蹲守,被邀请进去坐坐。 我是乐意的,因为可以欣赏还有个人在受着求而不得的折磨。 太好玩了,他露出这种故作乖巧的表情实在是太好玩了,说着天真可爱到令人作呕的话,陪着她扮演着她所希望的孩子的角色,在冰牛奶和冰橙汁里面做出选择。 等她转过身去,他就收敛所有的矫揉姿态,咬住了指关节。 我饶有兴致地观察他们。 那女人递给我雪糕,我接过,在她的手上轻轻一摸,她毫无察觉。 坐在前台的家伙几乎要捏断了笔。 这更可笑了不是吗? 你的傲慢呢?你的残忍呢?你的冷漠呢? 啪! 通通不见了,哈哈。 是的,我懂,我懂那种感觉。 谁知道你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控制了自己多久。 谁知道你是不是忍耐到几乎没有了办法。 谁知道你那些阴暗见不得光的心思到底冒出了多少。 可你从来不敢付诸实践,只能压抑压抑再压抑,在汹涌澎湃的欲海里呛水求生,沉沉浮浮。 而那个欲望的源头,她对此一无所知,依旧向你泼洒善意和怜爱,让你挣扎得痛苦非常。 活该。 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如此隐藏本性,但并不妨碍我真心实意地嘲笑挖苦他。 他看上去是要对我动手了。 我并不害怕,他绝不敢亲手打碎自己辛苦维持的好宝宝的形象,这点倒是跟他的姐姐不谋而合。 啊,说曹操曹操到,她回来了。 我笑着看向她。 夏天的阳光很烈,打在她裸露的皮肤上,透明发光。 大大的遮阳帽下,是我日思夜想的脸。 我不得不承认她被那女人养得很好,个子高了,丰盈了,走路带风,昂首挺胸。 即使这样,依旧只有我能完整欣赏她的全貌。 我跑出去,私心希望得到一个拥抱,但是得到了一个耳光。 唔,也行。 我耸耸肩,任由她拽住我的衣领,快乐到从指尖出现麻痹感。 尤其是有某个人的对比。 好歹我吃到嘴里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太贪婪了。 我要的不只是吃到嘴里,还要咽下肚子。 小晴并不属于我,她还属于很多东西。 她有学业,有朋友,有家人(姑且算有吧)。 我几次三番试图用那条美丽的锁链扣住她,又几次三番失败。 她对我的警觉从来没有消退过,甚至不减反增。 哪怕我已经无数次对她趴伏,顺从地将身体交出去。 不够,我焦躁地抱住她,不够不够不够。 她拒绝了我的亲吻,汗珠从散乱的鬓角滑落到下巴 ,滴在我的脸上。 不够,把我填满,填满,现在还不够。 我的欲望的源头就在这里,近在咫尺,如此遥远。 她披起衣服,发丝黏在绯红的脸上。 “今天留下来吗?” 她目光一动,转向我,右手哗啦啦地晃动着手铐。 “留下来等着被你铐吗?” 从哪里找到的?明明藏得很好。 我尴尬地笑笑,掀开被子。 她踩着我的肩膀,把我压回去。 “不许跟着。” 好吧,不跟就不跟。 我摸着她的脚踝,品味细腻的肌肤,被她打开。 啊……你让我怎么办? 我点着烟,歪在窗边,盯着她打了出租车远去。 倒是有点佩服她弟弟了。 忍耐真是件非常非常难的事情。 渴求的人就在那里。 站着,坐着,躺着。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在心里炸开血花,疼得抽搐,想得发疯。 怎么忍得住啊? 我吐出口烟雾。 可怜。 更可怜的是,他能演,比谁都会演,演得那傻子女人没有任何怀疑。 撒娇卖痴,点到为止,分寸拿捏得太好,精准到毫米。 不像我,我是能宣泄的,不需要隐瞒的。 我认真地代入了一下,发现演不来,更可能利用那女人的善心做些下流而危险的事情。 他绝非善类,却在这方面有绝对的极高的底线。 所以……爱是不伤害吗? 我看了看身上的伤痕,还有手腕上无法消去的疤,再次陷入迷茫。 也许他们姐弟俩对爱的理解不一样也说不定。 我重新快乐起来,很快向父母摊牌了。 他们漠然地点点头,告诉我,玩可以,结婚另有人选。 我惊讶:“不是玩啊。” “什么意思?” “不是玩啊,我跟她要一辈子的。” 一辈子,多么美好的词,我卑鄙地用在我和她之间。 我整睱以待。 他们费劲地理解了一下我的话中含义,随即勃然大怒。 等他们发泄完毕,我笑:“说得不错,但我就要她。” 又掀起了新一轮的攻讦。 我被关起来。 整个房间昏暗到分不清白天和夜晚。 我拿起椅子,砸破了落地窗。 别墅的第三层,还有草地,跳下去不会死。 所以我跳了。 玻璃渣子扎在肉里,还好,没有我以为的那样痛。 我轻松地站起,并没有时间去处理伤口。 等长途跋涉,再次站到她的面前,我才真正疼起来。 她说:“咦?你妈妈不是说把你关起来了吗?” 她都知道啊? “对啊。”小晴显得不如何在意,“我连钱都拿了,不能再退回去了啊。” 她好像没有心诶。 “什么叫没有心?”她不耐烦,“我喜欢过你吗?又干嘛要心疼你?” 她说得对,很有道理。 我说我身上疼。 她诧异地望望我:“那你去医院。” “你陪我。” 她关上出租屋的门,砰的一声,很响。 我徘徊一阵,决定死在她门口。 我还没有来得及,她又打开了门,睡衣换成了便服。 “得了,走。” 我一下子就不打算死了,开开心心跟着她。 她还是很好的,很舍不得我的。 我不能死,否则就是把她拱手让人。谁要是好运得到了她,我的骨灰都能气得跳起来。 她的发丝十分柔顺,香气扑鼻。 我把脸埋进去。 她便躲避。 我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她把头发抢回来:“一个比较恶心的词。” “情侣”是个恶心的词吗?我想不明白,不过,既然她这么说了,那就是吧。 这样的关系又持续了几年。 我简直不能再满意了,因为没有人不知道,陆盈晴旁边的人是杨熠泽。 她打上了我的烙印,我的气息,是“我的”。 虽然她常常对我的尾随表示厌烦,不允许我威胁她的朋友,不允许我随随便便进入她的家…… 不过,那又如何,我爱她,她爱我。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清晰地知道她其实不爱我呢? 她很少分一个眼神给我?很少对我的情话有反应?很少愿意我吻她?很少……很少想念我? 我以为,这么纯情的痛苦,跟我不搭边的。 我要她,要身体,也要心灵。 年关这天,我被赶出来了。 父母很艰难地接受了他们会有个优秀的儿媳且不可能会有孙子孙女的事实。 那么,再接受一下我给她写了遗嘱,能怎么样呢?又不是现在就要死了。 我什么都不拿,迫不及待地给小晴发去消息。 收留我,收留我。 她回:好。 我快乐地笑,用银行卡买了年货。刚买完,卡就被冻结了。 父母真的很小心眼。 马不停蹄地来到那个花店,我仗着可怜而亲吻她。 她果然没有拒绝我。 跟那女人生活久了,她偶尔会表露出一点心软。 不过,好心情在进入他们家的一瞬间破灭了。 那女人注视陆行舟,柔情蜜意,笑容灿烂。 他怎么做到的? 他可以摸她的手和肩膀,可以亲吻……他他他…… 我嫉妒死了。 我和他,从同一个起点出发,选择了不同的路。 你们知道,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悲,他人的成功更让人心寒。 陆行舟就是成功了,他赢了,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好,我理解他了,健康的爱情总是容易让人接受的。 早知如此,我也演了,再怎么难受也演下去。 嫉妒着嫉妒着,被灌掉一杯白酒。 嗯……脑子昏了,不嫉妒了。 我已经不太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 我好像抱着小晴嚎啕大哭,不让她离开。大概讲了很多话,因为她说她都会听着。 她还从来没这么耐心过。 第二天清晨,我们在破旧的旅馆床上醒来。 宿醉后,头痛欲裂。 小晴把头发揉乱,背对着我。 我第一时间拽住她:“别走!” 她把我的手扯下来:“这话你昨天晚上就说过好多次了。” 过了一会儿,她盖上被子,阖上眼睛,轻轻说:“……不走。” 我扑上去:“真的吗?不走吗?陪我吗?” 她抵住我:“烦不烦?难道我还食言吗?” 这微妙的转变,没有逃过我的感觉。 我福至心灵,眼睛瞪大。 现在是大年初一,早上八点四十二分。 爆竹还在响。 阳光透进来。 她的侧脸,睫毛浓密,鼻子挺秀,双唇有我吮吸出来的红肿。 我,终于,拥有了她。 虽然晚了那么一点点。 第74章 苍蝇和老鼠(1) 【注:be,人外+微恐+微猎奇+肮脏血腥暴力,承受能力不太好的宝贝请谨慎观看哦,么么哒( ? 3?)?】 【第三世界开始,冲鸭!】 —— 【好感度:100。】 【正在检测中……】 【灵魂载体死亡,灵魂碎片自动提取。请您再接再厉,再创辉煌。】 从刺骨冰冷的黑暗里睁开眼,陆行舟动了动手指。 外骨骼与桌面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咔哒声。 昏暗老旧的电灯泡明灭不定,发出刺啦刺啦沙哑的电流声。 噗的一下,碎了。 阴郁的灰暗顿时笼罩。 这是一间有着原木建成的卧室,木头受潮发软,风化朽坏,长着小小的黑蘑菇,甚至可以透过缝隙看到外面的杂草。 正对着陆行舟的,是一副粗糙裱起的巨大鹿头标本和猎枪。 鹿的两只眼睛被掏掉了,干枯而空洞,半边的面皮成了褐色,惹得苍蝇飞来飞去。 那是陈旧的血。 他扭头看向房间的小床。 视线被切分成了多画面,像一个个小拼图似的马赛克,随着头部的运动而不断小幅度变形或者拖出幻影。 即便如此,他还是能看出来,躺着的已经不能算作是个人,而是流着脓水的腐肉。 裸露的充满水疱的脸上,覆盖着密密麻麻、嗡嗡作响的大苍蝇和扭动的奶白色蛆虫。 被子、床褥和地板,流满黄绿色的浓稠分泌物与粪便,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 污血溅在天花板和墙壁上,同样吸引着苍蝇去舔舐。 不仔细看,还以为本来就是黑色的。 陆行舟伸了伸腿,顶得桌子刺耳地挪动起来。 这是两条细长且同样包裹外骨骼的腿。 陆行舟试着站立,他太高了,不得不低着头才不会撞到低矮的天花板。 一脚踩下去,苍蝇和蛆虫们识趣地远离走,倒是没有敢在他身上停留的。 咔哒、咔哒、咔哒,关节处坚硬的护甲碰撞着。 他弯着腰,打开蒙着灰尘的窗户,这窗户还破了好几块玻璃。 并没有他期待的清风拂面。 一团黏糊糊的小东西从屋顶正好落下,砸在草坪上,滚了几圈,就迅速地被肥硕蛆虫包围。 是眼球。 紧接着,一具四分五裂的尸体哗啦啦掉下来,肠子还勾在屋顶上。 屋檐卡住视线,陆行舟没法去看究竟是什么扯着尸体的肠子,只能看到受惊的苍蝇很快又贪婪地叮上腥臭黏腻的腐肉。 嗡嗡、嗡嗡。 长长的一条,发了绿,满是胀气。 陆行舟当机立断关上窗。 “砰——” 关窗声与肠子的破裂声同时响起。 陆行舟伸出手指摸索几秒,在脸颊边扣住了什么东西,用力一拧,一块金属质感的防毒面罩,从下颌处“啪”的一下弹上来,严丝合缝地覆盖住下半张脸。 恶臭即刻阻断在外。 他没工夫接受剧情来弄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弯着腰出卧室,跨过地上女人的尸体——当然也是腐烂的,不过穿着红裙子——打开了门。 嗡嗡、嗡嗡。 令人烦躁恐惧的声音猛地放大。 铺天盖地的苍蝇飞起来,四处乱撞,又落下去,血红色的复眼一闪一闪,犹如黑云压顶。 到处都是死去腐烂的人,皮肉分离,内脏一地,流着黄、褐、绿色相间的脓水,爬满蠕动的蛆虫。 这些蛆虫长相怪异,有着尖利的牙齿,在肉里到处啃食、钻来钻去,极速膨胀,很快发育成新一轮的苍蝇,产卵、死去、被下一代一视同仁地吃掉。 陆行舟站在原地,伸出漆黑的爪子,理了理自己灰色透明的薄翅膀。 抬头望望天气。 没太阳,多云,是阴天。 —— 视野从地上的眼球移走,低空快速穿梭,躲避地面的簌簌作响的草叶,忽而一个猛升,顺着管道进入另一座房子。 冲进肮脏的卫生间,给浴缸里大张着嘴、下巴脱落的臃肿尸体一个特写。 瓷砖上贴着浮囊的皮,脂肪和血飘在水上。 蛆虫在喉咙侧面的破洞爬进爬出。 再从卫生间的窗户转出去,一扫花园,钻着门缝,进入第三座房子。 婴孩的尸体躺在散架的婴儿床里,露出指骨的小手攥着奶嘴。 视线在房屋之间穿梭来去,轨迹莫测,抖动剧烈。 卧室、厨房、客厅、花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 居民烂在饭桌前、草丛里、台阶上、长椅边、大街旁…… 各种人类建筑飞速崩塌,仿佛按下了快进键。 在苍蝇和蛆虫的大快朵颐下,尸体只留下白骨和一滩体液。即便如此,它们仍然不肯停歇。 苍蝇吐出溶解酸液,蛆虫亮出尖牙,将骨头、垃圾、排泄物吃个干净。 视角从某一家的烟囱里拉高,镇子开始缩小。 再拉高,冲破云层。 镇子只有半个电视屏幕那么大,死人都变成了小小的一团,围绕着黑色与白色的像素粒。 依旧停留在高处的视线中,伴随着骤然放出的恢宏音乐,一道放大的惨绿字体浮现。 【bad end:腐烂小镇。】 加上一行戏谑的小字:【一切只是为了填饱肚子的小小诡计。】 向阳吐出口气,结束了自己的第一周目,在“是否继续游戏”上点击了“是”。 —— 陆行舟眼睛一睁一闭,被刷新在装饰漂亮的花园小洋房里。 身上莫名其妙多出了礼服,身形和四肢变成了正常人类的样子。 他赶紧把剧情拿出来看。 这是一个架空的高科技社会,游戏产业高度发达,已经有虚拟头盔和虚拟舱出现,力求打造真实细腻的游戏体验。 一款名为《睁眼》的游戏横空出世,以其多元的风格、极高的自由度和精细的捏脸与感官调节功能,广受好评。 无论是种田、经营、角色扮演还是恐怖游戏,玩家总能找到喜欢的那一款。 诡异事件的起点,从三人在游戏当中脑死亡开始。 《睁眼》的制作厂商,杜阿格游戏有限公司,火速赔款,承担尸检费用,第一时间收回设备检修,重新修订更加严格的售卖规定,态度分外诚恳。 加上三名死者都存在心脑血管疾病,严格来讲并非产品问题,所以公司重新获得了大众的信任。 本以为风波就此平息,事态的发展却远远偏离了大家的预料。 在社会经济多种因素作用下,各大公司掀起一波裁员潮,杜阿格也不例外。 但被它裁下的员工,自杀率高达百分之六十七。 他们自杀前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记者从家属的描述中得知,失业后,有的人惶惶然找新工作,有的该吃吃该喝喝计划旅游。 可都死得毫无预兆。 跳楼、服药、上吊、卧轨,五花八门。 剩下的被裁者对此反应不一,惊恐过度而精神失常、闭门不出或搬家,然而,都逃不过去。 这部分人大多是意外身亡,触电、高空坠物,突发疾病等等。 这批员工无一生还,而《睁眼》副本里的怪物,终于得以来到人间。 现实世界和恐怖世界缓慢地融合了。 普通人大批量地被虐杀和献祭,诡异生物肆无忌惮,饱尝鲜血,扭曲着生死的屏障。 主角作为一名平平无奇的、疯疯癫癫的、三观较为奇异的小说家,从游戏开始就触发了地狱难度,每个副本都是s级。 一个可爱的料理小游戏也能从表世界变为里世界,展开刺激的大逃杀。 他也在快乐的游戏里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抽丝剥茧下发现了杜阿格公司的阴谋,千方百计地阻止融合。 在最后的最后,他和伙伴们成功摧毁了杜阿格公司的心脏。 诡异不得不如潮水般退去,人类也在自救和他救中得以保存。 主角通过杜阿格公司的人工智能和超凡手段,对受害者进行了记忆截断,让人类不至于生活在诡异肆虐后的阴影中。 当然,绝大多数人也忘了究竟是谁救了他们。 主角依旧快乐地当一个平平无奇、疯疯癫癫、常常断更的小说家。 完。 陆行舟舒心地叹口气。 正常的故事,真好。 “叮咚叮咚。” 有人按响了门铃。 “邻居先生在吗?我想用鸡蛋换点面粉。” 第75章 苍蝇和老鼠(2) 那是一道低沉沙哑的女声,几乎把他钉在椅子上。 陆行舟忽而按了按自己的心脏,笑逐颜开,眼中神采焕发。 它跳得很剧烈,简直在狂吠吼叫,那是长久陪伴又骤然分离后的痉挛。 他没想过,原来一辈子的最后是苍老,苍老的结局是死亡。 不过,马上就能再见面了。 ……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次轮回。 陆行舟清清嗓子,拉开门,摆出一个笑脸,礼貌道:“请进。” 女人同样礼貌:“谢谢。” 他抬眼看她。 女人满头凌乱飞翘的黑色短发,苍白的脸上有些混血的痕迹,眉弓饱满,眼窝深邃,显得黑眼圈格外明显。 嘴唇很薄,干裂而没有血色。 肩膀往下垮,内扣着,微微驼背,腰间别着把斧头。 陆行舟把她引进房子,关心道:“最近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女人拿着一盒鸡蛋,瞥了眼陆行舟,硬邦邦地道:“没有。” 她比陆行舟还要熟悉这座花园小洋房,仔细地避开了红色地毯,走向厨房。 拧开把手,等了几秒,才闪身进去。 陆行舟打算跟着进去,吃了个闭门羹,清晰的锁声传来。 一气呵成,非常熟练。 “在外面稍微等等。”她生硬地加上一个尊称,“您。” 陆行舟只好靠在边上,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没有回答。 陆行舟把耳朵贴在门上,甜腻腻地重复一遍:“亲爱的,你叫什么名字?” 陆行舟认真地听着动静。 似乎有个重物猛然撞在墙上,女人发力时的嗓音颇有点咬牙切齿。 “……老鼠。” 她报上了自己的游戏名。 陆行舟刚准备展开聊天,地毯突然抖动起来,长出乳白触手。 这些触手短而肥胖,才五厘米左右,末端是黑亮亮的壳,扭动不息。 误入的蜥蜴惨烈地挣扎着,瞬息间被分解。 地毯吐出了一小堆残骸。 陆行舟用鞋尖将细长的骨头重新踢回去,低声道:“吃掉。” 地毯含着骨头,发出痛苦的磨牙声。 陆行舟继续贴着厨房:“你好像很忙?要搭把手吗?” “不要。” 殷切的问候只得到两三个字的回应。 明明刚才有求于他时,还有个整句子丢过来的。 等时钟的分针从“3”转到“5”,她开锁出来,手提着一袋不断洇着血的东西,再次公式化地道谢。 顿了顿,环视一周,朝外面走。 巨大的面粉袋子拖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地毯在被看到之前火速恢复正常,人畜无害地像从没吃过什么蜥蜴。 “老鼠小姐,我来帮你提?” 被这么怪异地称呼着,向阳毫无反应:“不了。” 她刚要走出去,却蓦然停下迈出的左脚,往后撤出一步,足尖点地。 “要喝点水吗?”陆行舟见缝插针。 “……” 女人盯着门口不远处吵吵闹闹的一群半大少年,嘴角扯了扯:“不要。” 走支线比较重要。 —— 陆行舟穿着隆重的西装礼服,蹲在厨房角落里处理着残留的垃圾,场面颇为滑稽。 变成诡异的确是个新奇体验,相对于玩家来讲,诡异的存活率要高得多,毕竟一切的陷阱和恶意都不是针对它们的。 拽出一具无头尸体,陆行舟把它丢在地毯上,心里补充一句,其他npc除外。 老鼠小姐风尘仆仆来到他家,就是为了杀一个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厨房的人。 —— 向阳拎着面粉袋子,直奔为首的那个少年。 少年先是惊讶,接着露出了热忱的表情:“亲爱的小姐,请问有什么事情吗?乐意为您效劳。” 向阳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你妈喊你回家吃饭。” “?” 少年稀里糊涂地跟伙伴告别,走到家旁边,忽然反应过来:“嘿!我是偷跑出来的。” “你妈喊你回家吃饭。”向阳面无表情地企图再次欺骗他。 少年扭着胳膊哀求:“求您啦,别把我送回去,我好不容易出来玩的!” 他忽然挣脱向阳,顽皮地做了个鬼脸,蓝莹莹的瞳孔满是天真,金灿灿的卷发在阳光下快乐地跳跃。 “就放过我这一次吧?” 说完,扭头就跑。 刚跑没两步,向阳就追上来了,看四下无人,便“刷”的一下抽出腰间的斧头,准备暴力通关。 少年无意间瞥见,调皮转为惊恐,脸色煞白地尖叫起来,往家跑。 他越是尖叫,向阳的动作就越快。 这个可爱的孩子最终被砍死在自家后院。 向阳把人头丢进袋子,捞起一捧未被血液污染的面粉擦手,搓一搓,增加点摩擦力。 拉开百叶窗,翻进这家人的卧室,在被子上擦拭一下斧头上的血迹,从卧室进入客厅。 梅丝夫人是个胖胖的和蔼女人,离了婚。 她正在给小女儿喂燕麦粥,冷不丁看见向阳,先是吓一跳,随即亲切而疑惑地问候起来。 “哦,是你……你叫……呃,抱歉,你是昨天刚搬来的吗?可爱的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向阳刚准备说“老鼠”,忽而又想到陆行舟那句带着甜腥味的、很难听的“老鼠小姐”,便用英文音译了一下。 “拉特。” 像个好名字。 “啊呀,真是个好名字,亲爱的,我敢说……” 周目初期,每个人都带着蛋糕般的甜美,热情大方、善解人意、包容体贴,任何美好的词语用在他们身上真的一点也不过分。 这座小镇也美得像童话梦,颜色的饱和度极其高,朦胧绚丽。 路边随便一棵树的树冠都由园艺大师精心雕琢,确保在最优雅大方的状态。 风和日朗的天气里,人们常常举办宴会,五颜六色的气球系在柱子上,草坪翠绿清新,烤肉的香气弥漫在四周。 大家载歌载舞,甩脱烦恼,精力充沛,在生活的不如意里重新找到快乐。 “反正要死。”向阳嘟囔着,“先下手为强。” 鬼才知道,第一周目里她多努力地想要保住他们的命,结果打出了个bad end。 第二周目,只要不死在苍蝇手里就是成功。 “……但是,拉特小甜甜,下次你可以从前门走,我家随时为你敞开怀抱——话说你的手怎么回事?你可以去洗一洗。” 梅丝夫人举起另一碗燕麦粥,胖胖的脸蛋上红扑扑的:“洗完来尝一尝吧?手工做的,很好吃,我儿子女儿都喜欢。” 一只苍蝇停在桌边,她挥挥手驱赶:“夏天就这点不好,亲爱的。” 向阳默不作声地拿出藏在身后的斧头,送这一家团圆。 鲜血溅在天花板上,痛苦的呻吟戛然而止。 做得有点太逼真了。 用斧头砍断梅丝夫人的脖子时,鼻子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手指要帮助撕扯脖子上肥厚的皮肉以便露出骨头,触感滑腻而有韧劲。 她有一斧头砍偏了,砍在脸上,梅丝夫人的牙齿碎掉了很多。 向阳一抹眼睛里的血,拎起一大一小两个人头,打包丢进面粉袋子。 她在受害人家里冲了个澡,顺带换了身衣服。 这个时候能看出来她是在玩游戏了,因为内衣没法脱,她不得不用吹风机把身上一起洗的内衣吹干。 盘腿坐在花园的草地里,掰着指头数:猎人的儿子、梅丝夫人一家……一共四个。 猎人、预言巫师和安妮小姐还没死。 她拖着面粉袋子,费力地走向预言巫师的家。 路上遇到很多洋溢笑容的npc和她打招呼。 “新来的小姐,你好呀!手上提的什么?要不要我来帮忙?” “你好,牛肉,不需要。” 她没什么精神地回应。 期间路过了陆行舟的家。 那个boss站在门口的露台,手肘压在雪白精致的栏杆上,拿着一盘炒鸡蛋,用叉子在吃。 看到她,还比了个爱心。 神经兮兮的。 向阳移开目光,提了提裙子。 梅丝夫人的裙子穿在她身上显得太大了,肩膀都露出半个。 巫师家是一座装扮得神神叨叨的小房子,外墙贴满了各种古怪的图案,厚厚的帘子盖住了窗户。 她直接闯了进去。 房屋里一丝光都透不进,要不是微微的蜡烛火光,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老巫师干枯得像只被拔了毛的火鸡,双手放在水晶球上,瞪大浑浊的眼睛看着闯进来的女人,厉声道:“关门!关门!” 向阳关上门,将阳光彻底隔绝在外。 巫师继续看着自己水晶球,呢喃起来:“……逃不过去的诅咒……” 向阳语调平平:“什么诅咒。” “你相信?”他戳着向阳的鼻子,语气激动。 “我相信。” “我不信你相信!”巫师挥舞着自己的袍子,“滚出去!” “苍蝇。”向阳道,“最近苍蝇变多了,很不正常。” 巫师愣了一会儿,忽然颤抖起来,眼珠子快速地左右移动,把声音压得很低:“你注意到了?没错没错,好孩子,我真开心!他们都以为是夏天来了,只有我知道,不是!” 一拍桌子,来回踱步:“我们太干净了,魔鬼看不得我们这么干净,这么美好!” “他诅咒我们!”巫师把双手按在脸上,脸皮往下扯,扯得下眼睑外翻,“诅咒我们腐烂!” 向阳从桌子底下拖出矮脚凳:“你有办法?” “没有!”他跪在地上,痛苦地捶着头,“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们只能腐烂,一天之内!” 他扯下自己的袍子,胸口爬着嗡嗡的苍蝇,语气飘忽道:“你看,从我开始,谁也跑不掉,我已经是尸体了。” 向阳把面粉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四个人头咕噜噜滚下,面粉扑散在空气里。 “我们可以不被苍蝇杀死。”她驼背缩在矮脚小凳子上,平静道,“提前去死就好了。” 巫师僵住。 向阳继续道:“自杀的人上不了天堂,没关系,我来杀——给我杯茶,口渴。” 巫师没动弹,死死瞪着地上裹着面粉的人头。 向阳拿起苍蝇拍,“啪”的一下打在巫师的胸口,四五只苍蝇爆出内脏,掉落在地上。 “怎么样?”她问。 “……好主意,应该得诺贝尔奖的好主意。就算死,我们也要干净地死。”巫师被打醒了,急促地喘息起来,和哮喘发作没什么两样,双眼冒光,“你要怎么办,把他们都砍光吗?我赞成!” 他已经被自己能看到的未来折磨疯了。 “我不赞成,很累。”向阳揉着酸痛的胳膊,“把最爱小镇的人先杀了,他们是阻碍,再放把火烧了镇子。” 她的面粉袋子只装重要剧情人物的脑袋。 “天才!”巫师幸福地抱着向阳,在她的脑门上狠狠亲了一口,“我怎么没想到呢?” 他笑得咧出歪七扭八的牙齿,双手在水晶球上来回滑动:“让我看看,亲爱的小镇守护者还有谁……我会为他们祈祷的。 “梅丝一家,嗯,的确是好人,夫人的燕麦粥很美味。” 向阳擦着额头的口水,拨拉出三个人头:“都在这儿了。” “……猎人,难缠的老头,还有他的小儿子。” 向阳踢出最后一个人头:“喏,他儿子。” “安妮小姐,还有,我!”他像个孩子那样鼓掌跺脚,“太棒了,你已经解决一大半了。” “帮我。” 向阳有点厌烦他的吵闹。 他苍老的脸在微光下格外惊悚:“让我调配一点……毒药。” “先给我倒杯水。” —— 清晨的太阳渐渐往西边去了。 猎人跟安妮喝着小酒。 猎人年纪大了,腹间长出赘肉,不复当年的英武之姿,乱糟糟的胡子眉毛一大把。 安妮仍然爱慕着他。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猎人喉咙里像卡着口痰,咕哝着,“非常美丽。” 安妮已经四十多岁了,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孩子,容颜就像少女,穿着红裙子时,依旧能吸引大把的目光。 她扑闪着蝴蝶翅膀似的睫毛,语气温软:“谁都爱我,就你不爱。” 猎人咕噜噜地笑起来:“安妮,爱这个东西真是难以说清,就像我,我爱我的夫人,哪怕她已经失踪很久了。” 安妮神伤地一连喝下两杯烧酒,脸颊浮现红晕:“你和你儿子把生活过得一团糟,你就没想过娶个女人回来做家务吗?” “……没有过。”猎人躲避着她的目光。 “笃笃笃。” 有人敲门。 “猎人先生在吗?我想来买点野鸡。” 安妮开了门。 向阳提着一大壶酒:“我昨天刚搬来,这是见面礼。” 猎人从仓库里抓出两只胖胖的野鸡:“太客气了,孩子。” 向阳用巫师的钱付了款,自顾自地给两人的酒杯倒上巫师的毒酒。 “你们,尝一尝,很美味,我自己酿的蜂蜜酒。” 她还是比较习惯直接杀,骗起人来有些不熟练。 安妮感觉她非常可爱,没有任何怀疑,给面子地喝下了酒。 猎人拿着酒没喝:“孩子,你是不是才杀过牛羊什么的?” “是的。” 向阳手掌突然一顶,猎人猝不及防喝掉半杯,洒掉半杯。 安妮脸变得铁青,然后发黑,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你!” 猎人愤怒至极,目眦欲裂,踉跄着取下自己的猎枪,瞄准了向阳,扣动扳机。 没有子弹。 向阳停住了躲避的动作,等猎人也倒下去,割掉两个人的头丢进藏好的面粉袋里,提回去给巫师看。 时间流逝得很快,现在是下午,腐烂已经开始了。 她的鼻尖萦绕着若有似无的臭味。 路过的npc挠了挠下巴,挠出一条蛆虫,吓得乱吼乱叫。 嗡嗡的苍蝇萦绕在人们周围,驱赶不开。 某些老人的脸上长出了尸斑。 巨大的阴云遮住太阳,梦幻的小镇霎时间失去了色彩,变得暗沉起来,风雨欲来。 小屋里。 巫师翻开袋子,漏风地笑:“好了,就剩我了。” 他眼球充血外突,脸上都是密集的虫卵,苍蝇在头发里爬。 他向她张开双臂。 向阳毫不留情地砍死了他。 巫师在死前揪着向阳的衣袖,哇哇哭泣,眼泪鼻涕到处淌:“我的镇子,我的镇子……” 向阳不得不把他的手也砍了,使劲掰开手指,才免于身上多出个挂饰的结局。 肥大的裙子上有个血手印。 向阳拿起巫师准备好的纵火工具,跑出屋外,到处喷汽油,点火引燃。 草坪、房子、商店,都不放过。 人们见状大喊:“你在干什么!?老天爷,疯子!你住手!” 火势相当猛烈,风一吹,一整排房子都燃烧起来。 这是祥和的镇子,犯罪率为零,灾害概率也为零。 没有警察,当然也没有消防队。 向阳给上前阻止的人迎面一泼汽油,推进着火的房子里。 很快,在她坚持不懈的努力下,这个容纳了三百多人的小镇陷入了熊熊火海当中。 到处都是燃烧的人,即便如此,也没有谁想着逃出小镇。 他们绝望地用桶和盆扑灭火焰,哪怕车水杯新。 “为什么要这么做?”一个女孩子捂脸哭泣,“我的小狗!” 向阳冲她丢了个火折子。 巫师的发明有点东西,不止毒药效果非凡,连火也能把东西烧得渣子都不剩。 向阳走出小镇,停住,回过头。 火焰直冲云霄,浓烟滚滚,热浪扑面,一切都成了飞灰。 苍白消瘦的脸映着火光,阴影拉出很长,很漠然的样子。 一个人来到她身后,在她耳边细语:“非常感谢你,老鼠小姐。” 熟悉的甜腥味。 她看了他一眼。 依旧是西装礼服,尚没有异化的脸还是正常人的肤色,挑染般墨绿的长发别在耳边。 “让我省了很多事。” 视线突然脱离了身体,游走在一旁。 她的主控人物仇恨地笑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是吗?” 接着,主控人物理了理头发,一步一步坚定走向火海。 “苍蝇,你什么也得不到。” 那男人疑惑地盯着她的背影,然后,又猛然锁定住向阳的视角。 “你在这里?” 向阳皱了皱眉。 视线开始往上升,沉痛地俯瞰着小镇。 主控人物义无反顾地自焚而死,面目全非。 熊熊大火燃烧了一夜,小镇里已经没有了活物。 凄凉的雨纷纷而落,拍打在灰烬上。 伴随着沉重的音乐,橙色的大字展现出来。 【happy end:燃烧小镇。】 底下附加了一行小字:【惨烈的一战,你将遗臭万年,但恶魔的确失败了。】 又是一行血色的小字,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 【苍蝇记住你了。】 第76章 苍蝇和老鼠(3) 关于苍蝇是否记住自己这件事,向阳不是非常关心。 她退出了游戏。 就在拿下游戏头盔的一瞬间,飞快地向旁边滚去。 吊顶的电风扇突然启动飞旋,坠落下来,重重砸在书桌前,她的水杯、泡面碗、笔筒和各种零碎的物件,都被打碎扫飞。 向阳还从来不知道,老旧的电风扇叶片能锋利成这样。 她微微垂下眼帘,望着挡在脖子前的手掌。上面深深地嵌入一块薄铁片,鲜血淅淅沥沥地滴下。 自从被杜阿格公司辞退以后,每天都在上演“死神来了”。 坐在原地,暂时没管那一地狼藉,向阳用牙齿咬住铁片拔下,脚在床下一勾,勾出简陋的医疗箱,迅速拉出绷带。 条件有限,只能止血。 肚子发出有气无力的肠鸣,她在床头柜上摸出一小袋未拆封的麦片,看好日期,检查是否有破损后,才敢放进嘴里干嚼。 一边欺骗自己的嘴巴和胃,一边小心翼翼地收拾起碎片,顺带给头盔换了块电池。 为了防止意外,向阳已经请房东给房子断了电,所以风扇究竟是怎么启动得了的,她无从得知。 不够谨慎。 向阳反省自己,眯眼举起头盔,细细地凝视。 还在任职时,她不过是个中规中矩的程序员。 裁员前两个月,上面把他们部门几乎所有的程序员都召集到总部,对游戏进行全方位的错漏排查。 工程量前所未有的巨大。 每个人都拿到对应的编号,传唤时按编号顺序来。 通讯设施被收走,每两天跟家人发送一次平安消息。 严禁踏出公司,睡觉用统一睡袋,固定时间起床熄灯,一日三餐和生活必需品由专人分发,洗澡在员工浴室。 到处都是监控,包括厕所。 说是软禁,都有点好听了。 工位和工位之间用隔板挡住,形成蜂窝似的小格子,留出的移门是单面透视的,无法相互对视和交流。 向阳级别低,没能进入最核心的小组,对内部消息也知之甚少,一天有十八九个小时都在对着电脑敲代码。 从早到晚,日夜颠倒。 偶尔有人死掉,公司会封锁消息。 向阳能知道,纯粹是那个人在她隔壁。 死前撞在隔板上的动静很突然,她下意识地站起来,不小心扯掉数据线,丢掉了整整七个小时的劳动成果。 那人断断续续地按着求救铃,无望又无力地拍着隔板,可医护人员并没有来。 向阳则望着黑漆漆的电脑屏幕,咧了咧嘴角,从喉咙里挤出两声干哑的笑。 百般念头在脑子里转了几转,最后跌坐回去,慢吞吞地重新插上数据线,噼里啪啦地敲起键盘。 移门由人工智能控制上锁,她出不去。 向阳不晓得那人是谁,长什么样子,是男是女,家庭背景如何,只知道编号在下午五点左右彻底失去生命体征。 悄无声息。 此次事件后,向阳养成了每十分钟保存一次进度的好习惯。 排查了近五十天,还剩下一小串异常数据。 而那些核心成员,也越来越少地出现在人前,且都对工作内容闭口不谈。 向阳是看着他们日渐消瘦下去的,每个人都宛如惊弓之鸟。 “吃人。”某次,一个很照顾她的前辈在茶水间里面偷偷对她这样说,“那串数据,在吃人。” 前辈的眼因为熬夜而布满红血丝,双唇颤抖着咧开,是油尽灯枯的状态。 “快跑吧。” ……跑? 跑去哪里? 她用难得的放风时间在厕所里洗脸,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黑眼圈、乱发、惨白颓废的脸色,水滴淌下,滴落在很多天没有换的工作服上,变成深色的印记。 锁骨十分明显,笔直得像一条线,那是压力过大而消化不良的结果。 拿点糊口工资可真难,向阳默默地想。 结果,两周后她就被开了,不仅有生命危险,钱也没多少。 向阳微微转了下头盔,手掌刺痛传来。 痛点好,生命值还有的掉,总比没了强。 游戏体验感越来越逼真,调节游戏内感官的选项全部被锁定成灰色,主控人物也与她本人样貌别无二致…… 公司到底要做什么,向阳隐隐有个可怕的猜想,她没敢说,也没人可以说。 被辞退第一天向阳就察觉出不对劲,为了活命,她租了个几乎是家徒四壁的小房子,打地铺睡觉。厨房不开火,煤气管道让房东拆了。 做好防盗门窗,死死锁上。 每个月才出去采购一次,买方便面、速食桶、面包、蔬果干,还有纯净水。 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 那一串“吃人”的数据,很搞笑地成为她虚无缥缈的希望。 向阳想找到它做强化,用以摧毁游戏,最理想的情况是连同公司的主脑也能攻击到。 如此软弱的反击,对她来讲也太难了。 先别说技术到不到家,光是电脑都没有,因为怕被漏电电死。 找异常数据便不得不用最原始的方法——玩游戏。 头盔都是用的弱电电池,两个小时就报废,漏电只能给太阳穴麻一下。 账号是买的别人的,ip地址也换了,怕被锁定到。 ……但是,破坏了游戏,这种生活就真的会结束吗? 她依旧不敢想,不敢说。 “呼……” 向阳有点发抖。 已经很久很久,没睡过好觉了。 —— 陆行舟无聊地在废墟里游荡,墨绿的长发湿成一绺一绺的。 雨还在下,没有停止的趋势。 他倒是想找个地方避一避,但自己的房子都被烧了,什么都不剩。 陆行舟扫干净一处石墩坐下,托着腮,看残留的一两只苍蝇无望地刨着灰烬,最后恼羞成怒地拽下自己的头。 “啊——?” 一道拖长的男声,先是下压,然后又上扬,非常疑惑似的。 不知何时出现的青年手里拿着铁锹和种子,一脚深一脚浅,时不时跳两下,来到陆行舟面前,大眼瞪小眼。 他问:“种田?” “叮铃当。” 成就:倒霉蛋。 简介:也是赶上好时候了。 陆行舟笑眯眯地点点头:“对,种吧。” 青年一铲子挖下去,翻出两条碳化的胳膊。 “……” 不等陆行舟解释,他自己给圆回来:“嚯,肥料挺独特。” 青年迷茫而迅速地把一间房子的面积清理出来,累得腰直不起来,嗓子冒烟,又问陆行舟:“真种田啊?” 陆行舟笃定道:“嗯。” 他看到青年头上挂着明晃晃的id名,“aaa霸道公蟑螂”。 公蟑螂是个好同志,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直到偶然间一抬脚,脚底全是蛆虫的尸体和粘液。 他把铲子当拐杖拄着,沉思一会儿,恍然大悟地打了个响指,对陆行舟道:“直接开始吧,别演了,怪累人的。” 他玩游戏,铁定要出幺蛾子的。 话音刚落,陆行舟就变异了。 眼球脱落,血红色的巨大复眼从颅内翻出,尖利的鲨鱼牙顶掉平齿。 黑色的外骨骼瞬息间覆盖全身,个子节节拔高,第二双手臂从腰侧伸出,翅膀颤动。 无数苍蝇凭空出现,连绵不绝,嗡嗡作响的乌云一般,甚至有金属相撞的声响。 怪物弯下腰,复眼上弯,音调带着合成的诡异:“跑吧。” 青年仰着头,后退几步:“……要不你还是再演一下?” 第77章 苍蝇和老鼠(4) 安静的书房内。 游戏舱内猛然发出咚的一声,似乎是被人在里面踢了一脚。 魏成胡乱摸着按钮,舱门缓慢打开。 坐起身来,精疲力尽地挂在游戏舱边上,手指摁住太阳穴。 虽然说游戏就是这么玩的,但未免太没有趣味性了,既不给通关条件,boss也打不动,解迷还解不了。 被撵着跑了个马拉松,主控人物肺都炸了。 “孙小姐!”他喊道。 没有回应。 “孙小姐!我要饿死了!” 双手聚成喇叭放在嘴边,魏成扯着嗓子。 书房的门自动打开,一个头顶屏幕的单足机器人用滚轮滚进来,语气淡淡:“没死呢。” “现在就死。” 魏成闭眼吐出舌头,手臂晃荡。 忽而又睁开眼睛,飞速加了一句“再吃不到满汉全席就真的要断气了”。 继续闭眼。 孙小姐无动于衷,屏幕怼到他面前:“暂时还饿不死,就是很久没晒太阳了,需要出去走走。家里没菜了,你要是不买,就没得吃。” 魏成从舱里出来:“……我点外卖。” 手机拿出来,页面上全是加载的圈圈。 “不好意思,网不好。”孙小姐就像个真正的反派那样恶毒。 魏成跳脚:“那你怎么还没事!?” 孙小姐说话卡顿:“什什什么?……听听听……不清……” “机器人控制人类了。”魏成悲观且做作地叹息,“我下一本要写科幻小说,就叫《可怜的小说家被机器人玩弄在鼓掌之中》。” “别老给自己安头衔。”孙小姐伸出机械臂把扑腾得像条鱼的他往外拖,“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叫‘小说家’。” 魏成顿时停止挣扎,捂着受伤的心脏,万念俱灰地任由孙小姐把自己丢出去。 孙小姐早早在门口铺了个软垫,没让他摔得太痛。 魏成揉揉屁股,没办法,老老实实步行,感觉要被太阳晒化了。 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挑到顺眼的超市,他冲进去就拿汽水和薯片。 就在此时,旁边哐当一声巨响,本来走得好好的女人毫无预兆地滑倒撞在货架上。 女人个子不高,很单薄的样子,撑着地的那条手臂不停颤抖,看起来似乎摔得蛮严重。 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扶一把,女人身下就蔓延出刺目的鲜血。 她擦擦嘴角,默不作声地从地上爬起,弓着腰与他擦肩而过。 装着一堆泡面桶的购物车被丢在原地。 “真的假的……” 魏成目瞪口呆,手里的薯片袋子掉在地上。 她身上是插着三把刀吧? 啊? 摔了一跤,再爬起来的时候,身上插了三把刀? 侧腰、腹部、肩膀。 魏成望望那边没整理好的货架,居然还有两把尖头朝外的水果刀,寒光闪闪。 什么时候出现的!? 这分类也做得太不到位,太危险了! 女人就两只手,刀口都捂不过来,低着头,黑发也垂下去。 那一瞬间,同情怜悯震撼呆滞等等情绪在心中激荡碰撞,拉扯扭曲变形,最终只汇聚成一句话。 ——怎么会有人类这么倒霉!? 这种伤势,应该直接被拉走了。 魏成瞥了眼女人的手腕,没有公民芯片卡。 没有芯片卡怎么打自动急救? 仅存的良心让魏成回过神来,发出呐喊:“等下!等下!我送你去医院!” 工作人员被吸引过来,也开始惊叫。 女人比谁都冷静,眉眼阴沉:“你们忙,我自己走。” 鲜血从唇缝里溢出。 这种情况她早有预料,提前看好了去医院的最快路线。 向阳才不敢坐别人的交通工具,堵车、追尾、侧翻,甚至原地爆炸,个个都逃不掉。 她宁愿自己一步步走去医院,哪怕艰难,至少可以保证自己能够第一时间处理意外,命捏在自己手上。 坚决地拒绝了帮助,躲掉三个空降花瓶,一个广告牌,阻止熊孩子在自己身上拔刀,绕过地上无数石头和栏杆,向阳血淋淋地来到急诊。 胸口塞了一团纱布似的弥漫着粗粝的痛,喉咙里仿佛堵着口痰,吐出来却是粘稠的浓血。 向阳感到脑袋有些眩晕,踩着自己的血差点又腿软摔倒,眼前出现了黑红的色斑,耳边嗡嗡作响。 别人是以怎样奇异的目光看她的,向阳都没精力去管了。 她知道自己就像只把刺穿反了的刺猬,十分血腥,十二分滑稽。 她的人生连悲剧都可笑。 就算是死神,也不愿意给她一个比较体面的离开方式。 要是恰巧今天这关过不去,要是又恰巧以后还有人记得她,估计谈起来,都会说着“可惜”,然后看到对方憋着笑的脸。 她又在发抖。 不过没有眼泪。 向阳不哭的。 一过检测门,光幕屏就打出她的基本身体状况,警告灯狂闪黄色,通知各部门准备接收病人。 墙壁膨胀起来,弹出一张悬浮担架床,本该轻巧迅捷,此刻却失控般冲向阳飞来,破空声惊人。 向阳的瞳孔终于出现一丝震颤:“别……” “嘭——” 悬浮担架狠狠撞在地面,冒着滚烫的烟。 向阳呈大字形躺在冰冷的瓷砖上,闻着脸边发丝烧焦的味道。 浑身痛,剧痛,五脏六腑都在惨叫,冷,动不了。 千钧一发之际躲了过去。 还活着,暂时。 她分不清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医生护士伸过来的关切的脸也是如此模糊。 向阳眯了眯眼睛,压下作呕的欲望,竟然升出“果然如此”的如释重负感。 “不要麻药。”她死死攥住一只袖子,低声道,“我不要麻药,要醒着……” 她要醒着,睁着眼,看自己怎么死,看那个玩弄生命的东西打算用什么方法来了结她。 一阵颠簸,向阳猜测自己走了绿色通道,被迅速地送往手术室。 被绊出去?手术大出血?中途停电?药物过敏?术后感染? 她就在这儿,她等着。 眼前浮现出一张狞笑的骷髅,黑气翻滚,诡异的印记越发逼近。 向阳提起最后的一丝力气,对着它竖了个中指。 —— 【苍蝇记住你了。】 什么? 【苍蝇,记住你了。】 ……我腐烂得比较快吗? 【苍蝇记住你了。】 滚。 —— 向阳再次睁开眼,外面已经是黑夜。 一轮圆月,透过窗户和树桠,隐隐绰绰地显现。 氧气面罩的味道怪怪的,手上和身上全是管子。 “啪嗒。” 谁把灯打开了。 向阳还不太适应,眼睛里分泌出一点生理性盐水。 “老鼠小姐?” 男人来到她的病床边,一头墨绿的头发不知怎么的变成了黑色。 他弯下腰,用热敷毛巾细致地擦拭她的脸,语气熟稔。 “现在感觉怎么样?” 向阳愣了一会儿,闭上眼。 还没醒还没醒还没醒。 快醒! 做的什么狗屎梦! 第78章 苍蝇和老鼠(5) “好险,你差点就死了。” 那男人的声音又传来,热腾腾的毛巾覆盖在手上。 向阳随即意识到这并不是梦,望着陆行舟。 他长得偏向神经质,瞳色很淡,眉毛也淡,眉眼间距极近,线条尖翘。 一层薄薄的皮肉在脸上紧紧绷着,血管清晰,好似随时会撕裂得露出骨头。 这样的人穿着正式西装出现在病房无疑有些古怪,更别提领口还扎着夸张的红领结。 男人朝她露出一口白牙:“惊不惊喜?” 他嘴角咧得很开,有点超出了常人的范围。 【好感度:-10。】 陆行舟老实闭上嘴。 向阳避开热毛巾,拍在呼叫铃上,幅度之大,扯掉了两条胳膊上的输液管,血直冒。 不到十秒,护士就推门而入,呆了下,自言自语地关了几盏灯:“上一个巡查的忘了关吗?” 她快步来到近前,动作麻利地帮向阳止血。 向阳的病床刚刚启动扫描,打出光幕,基础身体数据一个个罗列出来。 护士先把输液管重新扎上,再记录数据,安抚道:“向女士,你的情况基本稳定,伤口有点痛是正常现象,现在是想撤掉氧气面罩吗?” 向阳微微点头,微不可察地往陆行舟的方向一扫。 空空荡荡。 氧气面罩拿了,鼻子里还插着氧气管,向阳用沙哑的嗓音问道:“刚才……有人来吗?” 护士疑惑地四处看看:“人?没有啊。” 向阳道了谢,陷入沉默。 护士关灯离开。 病房再次骤然沉于黑暗,向阳警惕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扣住床单。 【好感度:-20】 “……” “这里。” 陆行舟打了个响指。 向阳猛地侧头。 他坐在窗沿上,晃着一条腿,逆着月光,身影和形貌模糊不清。 “你什么目的。” 向阳甚至没有用疑问句,把虚弱的身体略微支起来,做出一个谈判的姿态。 可黑色乱飞的短发甚至会戳在眼睛里,向阳很麻烦才能整理好。 陆行舟没有去帮她,兀自在窗台上前摇后晃,自来卷的长发蓬蓬的。 “你是苍蝇。”向阳接近于呢喃地梳理起来,“假设你之前的确在游戏里,现在却跑来现实,可真是奇怪。” 虽然这么说着,但语气里没有一点惊讶的波澜。 心力在这几个月里被耗损得实在太多,她没有余裕分给激烈的情绪了,连嗓音都在飘忽。 头发还戳在眼睛里,她闭了闭:“我没死,而你来了,不仅来了,还特地‘看望’我,这里面必然有所联系。我在濒死前看到了奇怪的标记,直觉就猜测那才是一直以来要命的东西——所以你应该和它不是一伙的,至少现在不是。” “嗯哼。” 陆行舟接上一句鼻音。 “你想要什么,你要我做什么。”她轻轻歪在靠背上,“别说你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自顾自把代价拿走了。” “你叫什么?” 陆行舟笑着问她。 在某些角度,他的瞳孔会折射出非人的血色。 向阳眼皮一掀,深深的眼窝营造出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又因为陷入幽蓝阴影的面积太大,所以像摔碎的玻璃。 脆而锋利。 “向阳。” “我叫……” “不需要知道。”她打断了他,静静地直视那双月色下的红眼睛。 陆行舟只好耸耸肩,从窗台上跳下来,走到病床前,俯下身,抓住向阳的病号服,微微扯下一点。 苍白的皮肤上,黑色的纹路从胸口向下蔓延,不知蔓延到哪里去。 陆行舟用手指隔空在这些纹路上圈了两下。 “我需要你当我的锚点,让我能出现在这个世界。作为交换,你的诅咒由我承担,怎么样?” 话音刚落,头顶早已关闭的灯就炸了。 向阳反应迅速,一秒缩进了被窝,玻璃渣子哗啦啦地掉下,全撒在床旁。 病房安静了那么一瞬间。 “你很冷吗,有点抖。” 男人的声音闷闷的,从绝不该出现的位置传来。 向阳一震,差点又要去拍呼叫铃。 陆行舟笑嘻嘻地从被窝里露出个脑袋,枕在枕头上:“嗨。” 挨得有些近了,他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臂弯。 “出去。” “我……” “出去。” 陆行舟便滑到地板,上半身还趴在床上:“别生气,你有什么想问的,我都告诉你。” 向阳掸着枕头,掂量半天,才问出第一个问题:“为什么选我?” 她要确认自己的特殊性。 这不是被命运之神垂青后的患得患失或暗自窃喜,而是在衡量自己的价值。 越不可替代,她能攥取的生存权利就更多。 “因为合适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啊。” 非常不妙的理由。 “……差不多死光了?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这个东西可不是只针对你——” 啪的一个响指,黑雾翻滚,骷髅在刺眼的绿光里狞笑着出现。 “——杜阿格公司的被裁员工都是它的猎杀对象。” 在莹莹绿光下,他嘴角咧开,露出犬齿,油亮的外骨骼从脖子覆盖而上,发出多足虫爬行的黏腻声响。 瞳孔缩得极小,盯人就像盯一具热腾腾的新鲜尸体。 向阳微微抿着嘴。 【好感度:-30。】 陆行舟挥着手,慌忙把骷髅拍散:“情况是这么个情况不过没关系诅咒在我这里总之你暂时不用死了什么都别想今晚好好睡一觉吧!” 今晚好好睡一觉。 七个字,简直子弹般射向阳麻木的脑子,打得脑浆迸裂。 对啊,她好困呐。 一不留神的松懈,汹涌的困意席卷了全身。 滴,身体小心翼翼地按下了需求的按钮。 四肢变成了软绵绵的面条,稍微一碰就要瘫下,麻药也没有这么好的效果。 向阳奋力瞪大眼睛,眼白都是血丝,不睡。 可是好困,被陆行舟这么一提醒,困得她恨不得就此长眠,思维迟滞,快要接收不动复杂信号。 恍恍惚惚。 光影交错。 生存、躲避、挣扎、压力…… 不能睡,她要醒着,还没有搞清楚,还没有脱离危险,会…… 微凉的手覆盖在她的眼睛上。 “没关系的,睡觉吧,不会死。” —— 睫毛在手心中颤动,像只蝴蝶渐渐地收起翅膀。 陆行舟试图爬进被窝。 他也不要求很多,床那么大,两个人远远地躺着完全够。 这张集齐了最新医疗科技、用最舒适轻薄环保材料打造的病床,“崩”地翘起一块锯齿。 陆行舟但凡躲得稍微慢点,眼珠子就要被戳没了。 他绕着床转了一圈,锯齿就崩了一圈。 陆行舟跟诅咒对峙了几分钟,决定不打扰向阳睡觉,从窗户翻出去,打算坐在树杈子上糊弄一晚。 还没坐稳,树杈子咔嚓断了。 陆行舟眼疾手快抱住树干,翅膀伸出却施展不开,被藤蔓和叶子死死缠住。 眼看翅膀根要撕没了,陆行舟扯掉藤蔓,自由落地。 “砰——” 力量十不存一的坏处就此显现,他只能在短距离内传送自己,而且技能冷却时间挺长。 所以,到底是谁会在草丛里丢钢筋呢? 陆行舟捂着被刺个对穿的小腹,咳嗽两声,翻出死鱼眼,向骷髅竖起中指。 第79章 苍蝇和老鼠(6) 清晨。 初升的太阳红彤彤地映照在大地上,流金般的光洒在向阳的侧脸。 温度变化让向阳刷地睁开眼,几乎就要不管不顾地翻身而下四处躲避了。 可刚掀起被子,便停住了动作。 病床变成赛博朋克风格,自己就睡在一堆尖锐锯齿的正中间。 是锯齿在反光。 “早上好啊。” 男人的声音,一只手从窗边伸出,紧接着是张笑吟吟的脸。 “……” 向阳没法安慰自己昨天只是做了个噩梦了。 陆行舟晚上跟钢筋搏斗半天,最后还是选择用变异来解决问题。 因为诡异没有被现实世界完全接受,所以中途还被踢回了副本,折腾半天,通过在诡异世界锁定向阳才又跑回来。 回来后还出现在原地,状态不算好。 伪装的皮破了个大洞,本体透过洞闻见点人味就馋得发狂发癫,涎水滴淌,拼了命撕开外皮,死活要捞块肉尝尝。 这里不是游戏,周围不是虚拟玩家,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鲜嫩多汁、皮薄肉厚的人。 骨头酥脆,肌理热香,咬一口都爆浆的,还会咯吱咯吱响。 体内蠕动的足肢和口器难耐地把内脏搅和在一起,流出来的是血和滑腻的绿液,一些不明生物混在里头跟着流出来,密密麻麻地爬。 意识里的诡异本能在咆哮尖叫。 饿死了! 好饿! 吃一口,就一口! “至少现在不能吃……” 陆行舟嘀咕着。 把伤口边的两块皮揪开,手臂平稳地插进去狠抓一顿,还嫌不够,就把掉落在身旁的钢筋掰开往伤口里捅。 一时间,既有内脏破碎的钝音,又有外骨骼与金属相撞的脆音。 血沫子顺着喉头往上涌,他咽下去了。 足肢被重重捅了好几下,痛苦地蜷缩起来,较为脆弱的地方出现裂纹。 本体终于冷静了点,意识到还没能兴风作浪,乖乖把表皮绞死,破洞堵上,偃旗息鼓。 简单粗暴且有用。 还得是诡异,哪怕他这个品种防御力低,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依旧是耐造的。 要是当初被拖进轮回时就有这么副身体,何苦活得绞尽脑汁。 将地上围着他爬的不明生物都捏死,陆行舟抵着复眼放回颅内,捡起人类眼球,拍拍灰尘,安进眼眶。 他盘腿坐在地上,弯下腰去捂着伤口,等痛感和燥意消退些许,才准备闪进向阳的病房。 就差那么点,偏偏就是闪错了,闪在外头,陆行舟好悬没给本体又摔出来。 他挂在窗外,可怜兮兮地晃荡一会儿,问好没得到回应,又乐呵呵地道:“晚上睡得怎么样啊?” 向阳嗯了声,算作应答。 陆行舟判断出向阳并没有帮把手的能力和意愿,果断自食其力地翻进去。 陆行舟恐怕还不知道自己这张糊着血的鬼脸有多让人毛骨悚然,向阳没给他再掉好感度是真的心累。 “被裁员工必须死。”就在陆行舟以为向阳在放空时,她突然出声,“是献祭么?既然是献祭,你迟早能出来的,为什么要这么着急,还和我做了绑定?” 她在接着昨天的话头。 “亲爱的向阳女士,我就不能是个阻止惊天阴谋的好人吗?” 陆行舟双臂摊开。 向阳侧了侧头,虽没说话,意思却很明显了——你? “好吧好吧,是因为更安全稳固嘛,通过献祭来的诡异很容易因为力量不足而被遣返的。” “那我们这批被裁的人又合适在哪里?” “你们是祭品啊,肯定跟我们世界联系更深,也更好寻找。” “为此你难道永远都要背着那个诅咒?” “当然不是,我们会相互消磨。” “你刚才说的惊天阴谋是……” 他们快问快答,连珠炮似的,直到护士进门才齐齐噤声。 “向女士,今天……” 护士住了嘴,慢慢地睁大眼睛,看看病床,再看看邋遢又血腥的陆行舟,倒吸一口气。 “等下!”陆行舟双手举过头顶,“我是来看朋友的,我在玩cosy!” “你你你……她她她………病床……” “这我可就要说了,你们的病床质量太差,说好的高科技呢?我真是被吓了一跳!” 陆行舟嚷嚷起来,一指面无表情的向阳:“她也吓死了!” 向阳没想到还有自己的戏份,只得点头。 “我也不为难你,你把你们领导喊过来,我们商量着怎么办,行不行?” 陆行舟带着人查监控,监控里显示,向阳好端端地睡觉,病床开始崩锯齿。 铁证如山,医院给向阳换了个床位,还要讨论赔偿事宜,不过向阳婉拒了。 一群人左一句“抱歉”,右一句“对不住”,鱼贯而出。 还有人摸着脑袋小声疑惑:“cosy?什么东西?非要往身上涂血吗?” 向阳等他们走干净,深深地呼出气,问陆行舟:“你怎么替换得了监控的?” 陆行舟神秘笑笑。 他追着魏成跑马拉松跑了一天,魏成居然给他爆了二十来个勋章。 用这些勋章把监控里一段时间内自己的身影抹除还是足够的。 向阳又找到了新问题。 “为什么你现在没被诅咒影响?” “因为它刚刚才给我来了个大的,总得歇会儿。”陆行舟捏起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没得穿了。” 向阳还要张口,陆行舟一根手指放在她嘴唇前面:“嘘,累不累,饿不饿?姑奶奶,诅咒都休息了,你也歇会儿吧。” 这是一根修长而遍布污迹的手指,上面满是细小的划痕,指甲都翻了盖,血珠不停地冒。 和洁净的床单被套对比强烈。 男人的脸上也全是些血痂,嘴角撕裂。 一只古怪的甲壳虫从领口爬上他的尖下巴。 向阳抬起眉毛,嘴角拉下去,脸上难得生动起来,嫌弃地往后缩了下:“脏。” 可不脏吗,什么都搅和过了。 陆行舟收回手,把甲壳虫丢到脚底碾死:“你不饿我饿,点外卖吗?” “你怎么知道……”外卖这个东西? “嘘——嘘嘘嘘。”陆行舟这回把手指放在自己嘴边,“十万个为什么小姐,歇歇,歇歇。” 向阳往床上一躺:“泡面。” “没营养。” 向阳开始尖锐的人身攻击:“离我远点,好脏。” 陆行舟有被攻击到,闪进浴室搓脸和胳膊,泥土、血混着乌七八糟的东西冲进下水道。 他冲镜子摆了个温和的表情。 好像一口能吞三个小孩。 也不怪陆行舟表情管理不到位,实在是本体馋得有点控制不住。 向阳用病床自带光屏点了自己爱吃的东西,本来并不打算带上陆行舟的那份,可不知怎的,脑海里浮现出他绿得冒光的眼睛,便又加了一份。 【好感度:-32。】 现在陆行舟一口能吞四个小孩了。 第80章 苍蝇和老鼠(7) 诅咒真的不在身上了。 剥个水煮蛋塞进嘴里,向阳的心情突然明亮了点。 不用担心被噎死呛死电死淹死……啊,真好啊,形容不出来的好,连消毒水的气味也好闻极了。 她要宣布今天就是她的生日。 向阳又狠狠喝了一大口白粥,送送嘴里的鸡蛋。 温软的半流体顺着食道滑进胃袋,让这几个月来饱受泡面和菜干折磨的憔悴容器如同枯木逢春,被滋润得少了许多疼痛。 舒畅得她直想瘫下来。 向阳又把小碟子里的咸菜和萝卜干拌进粥里,津津有味地吞咽,感受胃袋越来越充实。 油条蘸着豆浆吃完,向阳意犹未尽,端起了陆行舟的那份。 陆行舟调整完状态出来时,向阳已经端着碗,快把他的粥喝完了。 这碗有她脑袋大。 陆行舟问:“还有剩的吗?” 向阳继续喝粥,胳膊肘一抬,示意餐盘上还有油条。 陆行舟撕小半放嘴里嚼。 味道并不怎么样,油腻腻软塌塌,让作为诡异的味蕾有些恶心。 向阳放下碗,舔掉嘴边稠亮的粥油,双唇显得有血色多了。 “不吃给我。” 见陆行舟食欲不振,她毫无心理障碍地拿走剩下的油条。 向阳倒不觉得两人吃同种食物是亲密的表现,反而是她这样的底层人贫穷、争抢、和饥饿的一个小小缩影。 这个科技高度发达,人种高度融合的社会,冷漠地区分了相当严苛的等级,不巧,向阳的投胎技术很差劲,上这样大的医院都是头一遭。 向阳忽然停了嘴,喃喃问道:“大医院,都是一个人住一间房?” 一块地,就这么多面积,住的人越多,承担的费用就越少。 她住过最便宜的房间,十平方能睡将近三十个人,租金低得发指。 相反,住的人越少,环境越好,就越昂贵,再加上手术费…… 眨眼的频率变得频繁,不好的预感袭来,向阳再次点开了病床的自带光幕,快速地操作几下。 一长串可怕的数字无情地弹出来,从视网膜一路刺进大脑。 个、十、百、千、万、十万,后面是…… 向阳啪的一下把光幕关了,心脏发疼,脑袋嗡嗡作响,不敢再数下去。 “出院。”向阳喘了几下,猛得坐直身体,按着呼叫铃,“我好了,现在就出院,不住了。” 陆行舟呆滞地叼着油条:“你还剩多少钱?” “一分没有。” 钱已经差不多被扣光了,光幕上的不是账单,是欠款。 “不是说谈赔偿吗?真不好意思,我刚才拒绝,现在又想谈了!” 向阳牢牢地拉住赶来的护士的手,言辞前所未有的恳切。 她那时候还觉得诅咒带来的耗损由医院承担很不地道,现在想,屁,都是狗屁,没钱真的要死了! “女士,你别着急,我这就去喊人。” “先让我出院。”要不是管子还插在身上,向阳立刻就能下床走它个健步如飞,“就现在,我完全好了,医疗奇迹!” —— 结果是,医院方免除了向阳医药费的百分之二十三,其他欠债同意分期付款。 向阳背着巨额债务,又因为走起路来并不健步如飞而像个丧尸,不得不再次压榨钱包打车,身心俱疲地回了自己的破家。 那只诡异又遭了次诅咒的殃,似乎没再缠着了。 “咔啦,咔啦。” 铜钥匙在沉重的锁里转了几圈,向阳费劲地拉开防盗铁门,忽而手上一轻,省力许多。 一颗脑袋伸到向阳侧面,带着点新奇:“你家在这儿啊。” 还是跟来了,果然事情没那么简单。 向阳拦住他:“做什么?” 陆行舟把捂着腰的手松开,那血跟高压水枪似的滋了一地。 “借个东西堵堵。” 向阳态度冷硬:“拿完就走。” 她没了诅咒,他来了现实,没必要再产生多余的交集。 诡异的威力她在游戏里已经领教过,杀人对它们来讲是多么简单的事情。 向阳怀疑陆行舟还在虚弱期,等他度过这段时期,也不再需要锚点后,自己很容易被当成唾手可得的口粮。 一切还未尘埃落定,向阳从没放松下来准备享受大难不死的后福。 老东家有多没人性,向阳可是了解得够够的。他们准备数量巨大的人命来献祭,绝不会招来一两只诡异就停的,少说要得到成倍的反馈才行。 她这个庞大计划之外的小老鼠,搞不好还能获得专属定制的老鼠夹。 反击还在继续,活命没有止境,她再养个定时炸弹在家里——尤其这炸弹还有她避之不及的诅咒——那和回到原点甚至更糟有什么区别? 不过,向阳又阴郁地想起来,苍蝇无孔不入,动作敏捷,真要拿她填肚子,恐怕也难躲。 bad end 结局惨象还历历在目呢。 她烂命一条,想要的人还挺多。 “哇。” 陆行舟对她水泥风格的家发出感叹。 向阳默不作声地掏出纱布,一回头,陆行舟拿着她的防身甩棍在伤口里搅来搅去。 “……” “不好意思,马上洗干净。” 向阳看得刀口隐隐作痛,眉头皱起来:“不疼?” “要是我说疼,你能同情我一下吗?” “不能。” 陆行舟把甩棍抽出,皮肉自动粘合,这次本体没淌出奇怪的东西来,估计也是为了在向阳面前好好表现。 可是在如此情景下,似乎不太管用 他的西服变成乞丐服是不必多提的,擦伤撞伤贯伤从头到脚一个不落,随地一躺就是具惨烈的尸体。 不明真相的人看了得掉两滴眼泪。 向阳道:“好了就走。” 陆行舟转移话题:“卫生间在哪里?” 向阳随手一指。 陆行舟把甩棍洗干净放回原位,并不拖拉:“那我把诅咒还你?” “……你违约?” “你不是要解除绑定吗?锚点建立初期,我们的联系是很弱的,要离得近才能逐渐牢固,离得太远会自动断掉。”陆行舟搓搓手,恋恋不舍道,“好可惜,找锚点不容易呢。” 事实如此,不是撒谎。 他嘴里喊着可惜,腿脚倒是挺快,刚刚迈出门,如愿以偿听到一声“等等”。 陆行舟瞬间就闪回去了,眉开眼笑:“那我住下啦,向小姐?” 向阳内心天平浮现,仔细放上双方的筹码,对比来对比去,发现还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由得咬咬牙。 她勉强安慰自己,没事,起码苍蝇会给她透露很多信息。 然而信息也需要花时间去谨慎甄别。 陆行舟趁着向阳沉思,注视着她的脸。 棕色的卷翘睫毛,睡多久都补不回来的黑眼圈和眼袋,雀斑,细窄的鼻子,还有……嘴巴。 早上的粥只管喝完后的两三分钟,粉嫩过度到干裂,在苍白的死皮交错间,裂出鲜红的肉。 陆行舟一眨不眨地盯着向阳的不自觉抿起来的双唇,那唇珠因为挤压而变形。 “不许进我卧室。” 她最终妥协了,给自己圈了个心理安慰式的安全区。 “保证不进。” 陆行舟举手发誓。 她失去交谈的兴趣,关上房门,将陆行舟隔绝在外。 离家一两天,陈设没有变化,掉下来的风扇还搁置在角落。 向阳把游戏头盔开机,穿戴好。 —— 【欢迎来到《睁眼》】 《睁眼》的每次开机场景都不同,里面有无数向阳一般的程序员的血汗功劳。 她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睡裙,赤足坐在水中露出的大石头上。 石头的边缘有滑腻腻的青苔,触感不适,令人联想到蛇类的鳞片。 岸边离得很远,密集的树连成巍峨的深影,几双野兽的眼睛闪出,凝视一会儿,又消失。 天上满是苍白的星星,黝黑的水却没有半点光亮,偶尔泛起涟漪,似乎有东西在游走。 透骨的凉风袭来,从宽松的衣领灌进去,体温被席卷走,向阳真切地打了个寒战。 人物栏照常是灰色的锁定状态,技能和背包都用不了。 她伸出手指,直接点到了以前的副本,选择开启第三周目,争取把所有结局都打通关。 顺带私心探查一下,苍蝇还在不在。 眼前的场景黑下去,青苔和寒冷也感知不到了。 【美丽的小镇。】 随着富有磁性的男低音响起,眼前出现一朵带着露珠的车矢菊,憨态可掬的松鼠将它扯下吃了,腮帮子鼓鼓囊囊。 【祥和的小镇。】 朦胧华丽的镜头转向人们来来去去的鞋子,上移,个个容光焕发,精神饱满,衣着体面。 “嗨,梅丝太太,你好哇。还有梅丝小先生和小小姐!” “你们好,今天也是愉快的一天!” 园丁摘下帽子向路人挥舞,朗声大笑,脸颊挂着两团红晕。 “晚上还举办篝火宴会是不是?”猎人粗声粗气,把撞到自己身上的小姑娘抱起来,“我可以再打一头熊。” 小姑娘从嘴里拔出棒棒糖,举高:“宴会!耶!” 【富庶的小……】 镜头再转。 高档的花园洋房内,一个狼狈不堪满身鲜血的男人在脱衣服。 水滴滑到下颌滴落。 破烂的西装三两下撕掉,露出形状漂亮的胸肌、腹肌,以及细而有力的腰。 扭曲的疤痕从肩膀蔓延到腰,好似曾经被斜着切了一刀。 一同蔓延的,还有顺着长发和腰窝,隐入裤子布料的水滴,留下深色的痕迹。 特写给到半身,男人的节骨分明的手抽出黑色的裤腰带丢在边上,扯住裤子两边。 刚脱到人鱼线的位置,青筋若隐若现,屏幕就猛然熄掉。 【这个你不能看,我们游戏有绿色健康守则。】 男低音抬高声线,含糊不清地支吾了会儿,打着岔。 【看看其他……活力的小镇!】 一声礼炮响,漫天彩带飞舞飘落,五颜六色的气球扎在雪白的公园木栅栏上。 小提琴家和钢琴家奏着乐,大家载歌载舞,欢乐融融,没有谁带着被生活摧残得要死不活的麻木不仁。 【而你,亲爱的小姐,你昨天幸运地搬到了这个美妙的地方,有点累,不过十分快乐。】 简陋的小房子里,女人躺在床上,看上去是熟睡状态,嘴角带笑,黑发都翘得乱七八糟。 镜头拉近,再拉近,近到平稳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请开始愉快的探索吧——】 熟睡的女人一个鲤鱼打挺,从床底摸出崭新的斧头,快速别在腰间,动作不能再熟练了。 先找猎人的儿子。 第一周目,他闯入boss的厨房,在冰柜里发现了被肢解的镇民,直接被灭口,导致猎人失去理智,拉上安妮送人头。 第二周目,他被向阳先一步砍了。 这回得抢在前面保他一条小命。 向阳把桌上的鲜鸡蛋掳进怀里,冲出屋子,跑到花园洋房的门口,突然可疑地顿了顿。 匀称的半裸体在脑海内一闪而过,她等了足足五秒,才敲响了门。 “换面粉!” 第81章 苍蝇和老鼠(8) 陆行舟穿戴整齐地给向阳开了门,连潮湿的头发都扎起来:“这次总不能把我关厨房外面了吧?” 向阳从他胳膊底下钻进去,用跟上回一样的走位流畅地躲避还在装死的地毯。 如果不是会吃活物,这块地毯还挺漂亮,上面绣着堕天使的剪影。 陆行舟的视线跟随着她,被带上的门隔开。 厨房内,向阳见一个少年瘫坐在地上。 他的面前,冰柜大大敞开着,青黑僵硬的人体扭曲地塞满其中。 冰冷又强烈的柜内灯直直地打向尸体和少年,晕出一层层霜般的冷气。 那些面容模糊的头腐烂而凝固,一排排,整齐地叠摞,唯有眼睛死死瞪着,仿佛就剩下这一对器官。 听到脚步声响,少年浑身震颤,慢慢地转过脖子。 他满脸汗水,胸口剧烈起伏,五官的肌肉在痉挛,似乎已经无法处理如此极端而极限的场景。眼睛也和那些尸体似的,瞪得很大,血丝密布的眼球要脱出眶来。 “我进来了哦?” 陆行舟的声音逼近。 向阳反手把门关了,利索地上锁。 “抱歉,在外面等等。” “那要我等多久呢?” 他用微笑的声音问她。陆行舟分明可以闪进去,他偏不,而要一个答案。 “三分钟。” 向阳把鲜鸡蛋扔到灶台,也顾不上是否打碎,薅起少年的衣领:“站起来。” 少年双眼无神:“死……死……” “死人。你也想变成那样?”向阳拽住他很费力,还要腾另一只手去拉开窗户,“出去,躲好。” 少年腿软得根本站不住,两条胳膊搭在向阳脖子上,整个人往下滑。 “砰砰砰。” 有人很大力地用拳头锤击厨房的门,门几乎变了形。 冰箱里的手蠕动起来。 盖着布的篮子、关着的橱柜、崭新的墙皮,跟着蠕动。 腥臭的黑液瀑布般从冰柜溢出,人体部位零碎的小部件被冲刷得到处都是。 人头咯咯作响,有什么东西要破骨而出,毛茸茸的足肢从孔洞里探出,四处摸索。 半截手掌,上面还冻着大块大块密密麻麻粘在一起的苍蝇卵,掉落在少年腿上。 恶心而惊悚的触感使他惊慌失措地往前扑去,向阳猝不及防之下被带倒,要不是斧头柄挡了一下,后腰就结结实实地撞在大理石台面上了。 她顺势把少年从窗户上推出去。 少年“啊”的一声摔个四仰八叉,没了动静。 这些黑色液体漫过脚脖,肠子、指甲、脚趾、脑组织……漂在水面,时不时剐蹭到她的脚面。蛆虫从天花板掉落,在后颈冰凉凉地爬。 这块空间上下左右前后,蠕动得越发剧烈,残骸从四面八方掉落,仿佛没有一处不存在着死尸。柜内灯也越发强烈到刺目,给人以不安的审视感。 光晕嵌在瞳孔当中,根本看不清路。 向阳晕头转向跌跌撞撞地淌过黑水,恨不得自己从来就没有鼻子。 死死抓住冰柜的门,她火速把地上零散的几个人头丢进去,猛然关上。 一切蠕动即刻停止,眨眼的功夫,黑水、残骸、恶臭,通通消失不见。 洁白的墙壁,光滑的地板,整齐的物品摆放一切干净得像个幻觉。 手指有点痒,向阳侧头探视过去。 一只苍蝇爬下她的小拇指,激动地搓搓前肢。不远处,更多苍蝇排在一起,组成一个小小的笑脸。 “……” 向阳洗洗手,若无其事地拎出一袋面粉,打开了厨房门。 陆行舟冲她咧开一个笑。 向阳张张嘴,想问点什么,最终还是咽回去,把面粉袋子在手臂上缠了几圈。 陆行舟又看着她离开,将流着涎水的地毯揪着一角拖回。 向阳刚出门就跑起来,跑到花园的后院,拨开带刺草丛。 少年却已然是半腐烂状态,衣物破烂,青黑的尸体被荆棘紧紧缠绕,嘴唇消失,残缺的牙齿裸露在空气中。 “啧。” 向阳抹了把脸,复盘哪里出了问题。 怎么瞬息之间就腐烂得不成样子?是boss技能?可为什么就针对他一个?他做了什么多余的事情吗?不该让他出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陆行舟从厨房的窗户伸出脖子,很有兴味地瞥着尸体,就像在研究什么新物种:“这谁啊?” ……不是他做的? “你放水了吗?”向阳问道。 “我也是有游戏道德的好不好。”陆行舟两条眉毛挑起来,摊开手,耸肩,“阵营不同,干嘛给你放水?” 【好感度:-30】 接着,窗框松动,往下一砸,带着钉子的那面狠狠敲在陆行舟脑袋上。 硬是没躲过的陆行舟:“。” 向阳转身赶下个支线,背影坚定。 陆行舟头破血流,就在后面喊:“boss也需要人文关怀!” 向阳脚步不停,敷衍道:“关怀关怀。” 陆行舟没辙,握着窗框边拧边往外拔,顺手将饿得咕噜噜直叫唤的地毯丢下去清理环境。 —— 向阳记得梅丝夫人和小女儿在第一二周目里没有展示出很明显的剧情线,老老实实烂在家里。 倒是大儿子好像常常在主控人物面前刷存在感。 这群半大的青少年打打闹闹,从向阳旁边经过。 “诶?是昨天刚搬来的小姐吗?您要去哪里啊?” 金发的少年向她打招呼,后面跟着的一群小姑娘小伙子也纷纷友好地挥手,好奇地看她。 “我准备做面包,但是忘了自己没有烤炉。” 她把酝酿好的谎言说出来。 “啊,我带您去我家好了,我妈妈和妹妹都在。” “爱德华!你可是偷跑出来的!”同伴玩笑地拍他后背。 “没事,咱们把这位小姐送过去,悄悄的。”爱德华摆出一个骑士的姿势,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握着空气剑,“为了美味的面包,出发!” “出发!” 半大少年们进入角色,纷纷高举着空气剑,把向阳拥簇在中间,在街道上进发,俨然是一支队伍。 路人打趣道:“皇家禁卫军们,你们在护送谁?” 爱德华手臂还举着,大声回应:“女王陛下!” 说好的悄悄呢? 其他人跟着齐声喊,气势如虹:“女王陛下!” 震天响,小鸟扑棱棱起飞。 路人也跟着小孩子闹,面露严肃,站直身体行注目礼。 向阳两只拳头攥紧,一激灵从天灵盖劈到尾椎骨,太阳穴直跳,膝关节都僵硬起来。 这又是不一样的恐怖了,给她点时间,她可以原地刨个洞。 “女王陛下。”旁边的小姑娘戳戳她,“我们镇子从没来过外人的,您可是头一个,有空咱们带你去巡视疆土。” 向阳深呼吸缓过来,问她:“那有人出去吗?” “有啊,有好多人出去的。” “他们出去了还回来吗?” 小姑娘仔细地想了想,摇摇头,又摇摇头:“不回。” 送向阳到梅丝家的台阶,爱德华闭嘴敬了个礼,然后推着小伙伴们撒腿就跑。 他很快乐,跑得金发散乱遮挡视线,就从口袋里掏出发卡别上。 向阳还没动作,梅丝夫人就开了门,她没想到会有陌生人来拜访,胖胖的脸蛋上浮现出生动的惊讶。 “亲爱的,你是……?” “拉特。”向阳道,“夫人,可以借一下您的烤炉吗?” “当然没问题啦,小甜甜!你等我去摘两片薄荷叶子。” 梅丝夫人没让向阳等太久,摘了两片叶子就领着她进了屋子。 如果说梅丝夫人是一大团可爱的雪媚娘,那小女儿就是她的一比一缩小版。 “梵妮——” 小女儿举着一勺燕麦粥准备搞破坏,听到妈妈拉长的声音便老实下来,把粥送进嘴里。 她围着小围兜,脸上吃得脏兮兮的。 梅丝夫人拿过向阳的面粉袋子:“吃过早饭了吗?” “没有。” 她不由分说地给向阳盛了一海碗:“先吃饱,做面包要一会儿呢。” 向阳接过,看着壁炉上挂着的灰色交叉十字架。 底下是全家福,男人的脸的部分似乎被水浸湿过,皱巴巴的。 “您的丈夫在上班吗?” 梅丝夫人喂女儿的手不停:“没有,我们离婚了,他就离开小镇了。” “抱歉,我不知道。可是——离开?”向阳不太熟练地吃惊道,“我可费了好大劲才能落户呢,他怎么说离开就离开?” “谁知道呢。”梅丝夫人调笑着做了个鬼脸,跟爱德华有些神似,“虽然有些恶毒,但我还是要说,他爱死哪儿死哪儿。” 向阳喝了口燕麦粥,里面加了醇香的牛奶,麦片煮得厚嘟嘟的,甜度恰到好处。 可猎人儿子尸体的样子依旧停留在脑海内,让她没有胃口。 “听说镇子上还有个猎人先生?我可以去跟他换点肉类吗?” “我们都这么干。他的打猎技术非常好,你想吃什么,可以提前跟他说。他还猎过熊和老虎呢!” 向阳没吱声。 小镇四面环山,但是,从游戏的俯拍视角来看,山上没有树,都是一望无际的绿草。 “好厉害,您知道他在哪里打到的熊和老虎吗?” “就在山上啊。”梅丝夫人往斜上方指了指,笃定道,“所有的动物都在山上,它们吃青草,大型动物吃得尤其多,所以猎人要定期去捕猎,不让它们把青草吃光。” 她又哼着歌喂孩子:“再吃一口,全吃完,心肝儿。” 梵妮吃得肚子溜圆,直打饱嗝,闻言,又大大地张开嘴,乖乖让妈妈投喂。 她的嗓子眼里还堵着燕麦粥,根本咽不下去了,努力抻着脖子的样子像只肥胖的幼鸟,圆滚滚的胳膊小幅度挥舞。 向阳把碗放下:“夫人,我突然想起来有点事情,面粉暂时放在您这里,我马上来,可以吗?” “没问题,但你要把粥喝完,小甜甜。” 梅丝夫人没有回头,沉浸地看着女儿。 向阳权衡一下,快速地开喝,喝到大半就开始撑了,黏糊糊的腻感从胃部升出,厚实的麦片仿佛压迫着器官。 能当压缩粮了,一口顶十口,向阳坚持喝掉,苦中作乐地想。 因为吃得太饱而难受,还是第一次。 在梅丝夫人极其满意而慈爱的道别声中,向阳强压着沉甸甸的不适感去找猎人。 “你说亚登?” 猎人不在,安妮在。 她扑闪着长长的睫毛,柔和的声音里带着小勾子,一偏头,彩虹五芒星的耳饰好看地晃起来。 “他去老杰克家了,亲爱的,想买点什么跟我说吧。” 老杰克就是预言巫师。 “可以赊账吗?我待会儿拿面包换。” “我做主,没问题。”安妮伸手摸摸向阳的脑袋,“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只野鸡。” 她特地把“野”字咬重。 安妮用食指点了点下巴:“野鸡?有的,稍等。” 向阳要求跟她一起去仓库,被拒绝了。 “不可以,那里很脏,而且为了新鲜,我会把它们就地宰杀,你看了肯定不忍心。” 向阳应下来。 安妮从屋里轻巧地拿了刀、一大壶热水和盆,进了仓库。向阳则围着仓库转了一圈,找到一处草垛,爬上去透过窄窄的铁栅栏窥视。 味道骚臭,但向阳刚经过洗礼,承受能力很强。 仓库内的动物并不多,一个大大的围栏,零散养着常见的家畜。 让她十分在意的,是正对着围栏的那边的铁笼里混杂关着的动物——它们都没有眼睛,被挖掉了。 只见一袭粉色蓬蓬裙的安妮坦然越过地面的斑斑血迹,从笼子里揪出一只鸡,干脆利索地砍断脖子放血,放进盆里拔毛,先用仓库里有的冷水,再烫热水。 安妮比猎人要仔细得多,服务做得到位,鸡毛也拔得又快又好。 算着安妮差不多要结束了,向阳从草垛上下来,把身上的草屑灰尘掸掉。 “久等了。” 安妮笑盈盈地出来,把用细麻绳穿着脖子的鸡递给向阳。 “谢谢,我马上会送面包来的。” 向阳已经开始习惯随口许下根本不兑现的承诺,动身去预言巫师那里。 她在路上把获得的线索排列起来。 1.猎人儿子之死并非苍蝇所为。他所接触的,向阳都接触过。造成他死亡的原因,或许需要在他进入厨房前的时间线里找。 2.所谓出去的人很大概率是死了,但究竟是被苍蝇塞在了自家厨房,还是被猎人变成动物卖出去,不能肯定。而他们的失踪究竟是如何被隐瞒得这么好的? 3.梅丝家三个人各有各的诡异之处,爱德华过于童真的表现和不时的女性化的姿态,夫人对女儿隐藏在爱意下阴冷畸形的控制,以及女儿正常幼儿的调皮和提线木偶般听话的割裂……这些是否与丈夫的出走或死亡有关?他是始作俑者还是受害人,不得而知。 4.眼睛究竟有什么重要的含义。是否拥有了眼睛,动物们就会想起自己曾经是人类,抑或是它们看到了凶手,凶手就会遭到反噬?暂定。 等等。 向阳又有了新的想法。 假如猎人不是能把人变成动物,而是能通过某种方法把一种东西,变成另一种东西呢? 能不能,把尸体变成活人? 那么,有着眼睛的儿子,在冰柜里看到的,是杀死自己的凶手吗? 嘶,这个推理也有问题。 她获得的拼图太少,而时间已经不多。 太阳往西边移动,橙血色铺开在大地。 ……算了,赌一把好了。 向阳再次进入了预言巫师的家,猎人刚出来,与她擦肩而过。 他的步子很大,习惯性地左右摇摆,让胸口硕大的金属项链也跟着甩动。 似乎是某种兽类。 向阳暗暗记住,三两步冲进巫师的房子。 干瘪的老巫师发出抱怨:“你们就不能让我休息哪怕那么一会儿——呃,你是谁?” “我听说您有超凡能力。” 杰克挺起胸膛,却阴阳怪气:“啊哈?超凡?你听谁说的?别又要我治你们家小孩子的逃学!” 向阳凑近他,凝视几秒,说出几个字:“能交换吗?” 她拎起没了眼睛的剥光的野鸡。 巫师变了变脸色:“不行!” “为什么?” “交换!那些是邪恶的巫术,你知道吗?邪恶的!撒旦信徒才会用的!” “我还没说换什么呢。”她笑笑。 “那你换什么?” “我用一个人 ,换另一个人复活,行不行?” “你你你……”巫师跳起来,语无伦次,“你还说不用邪恶巫术!” 他指着野鸡:“这又不、不是人,你……” “我没说这是人啊,怎么可能是人嘛。见面礼,野鸡,您可以烤来吃。”向阳道,“我领个孩子过来,你帮我复活另一个。” 巫师把自己酷似鸡爪的手缩到胸前:“不可能!我不会帮你的!滚蛋!” “猎人的儿子死掉了。” 巫师顿时噤了声,僵在原地。 “他不仅死掉了,还烂掉了,真的很奇怪。” “他、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要去管!” 果然有鬼。 “你身上都是苍蝇吧?诅咒完全应验了吧?”她咄咄逼人,“就没想过是不是缺德事做太多,才会被诅咒的?最后的结局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带着这些秘密死去,或者把它们公之于众来,有什么区别?” 整个小镇,意识到诅咒的只有巫师一个,也侧面说明他的能力。 向阳大胆猜测,其他人身上可能带有的神奇力量,都是从他这里讨要过去的。 巫师的脸色刷的惨白下来,哆嗦得像只瘟鸡。 “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我从来没有一刻是不后悔的!” “这么多年来的交换其实从没断过吧?要是后悔,你早就停手了。” 他深深地看了眼向阳,颓唐起来,没头没脑地问:“喝不喝酒?” “你的下毒手法怎么比我还要笨?诅咒这么强,我们很大概率都是要死的,早晚都没区别。” “既然都是要死的,你为什么还想要真相!?” 巫师暴跳如雷。 “只是说不定可以争取一线生机。”向阳舔了舔嘴唇,一字一顿,“忏悔吧,向你们背叛的神。” 堕天使、交叉十字架、彩色五芒星,这些富有反叛宗教意味的东西,只要留心,就随处可见。 连小孩们拿骑士剑的手都是反的。 她细细地回忆着猎人胸口的项链。 那是一只铜制的长尾巴公山羊。 向阳对宗教了解不深,也晓得山羊是某种不妙的隐喻。 这个小镇,在信恶魔。 他们向恶魔乞求了某些东西,也赠上了相应的祭品。 现在,遭报应了。 第82章 老鼠和苍蝇(9) 忏悔能救他们吗? 必然是不能的。 向阳要的是从巫师嘴里撬出真相。 “你不知道我承受了多少,我也不想这样的,多少年没睡过好觉了……” “讲重点。” “我其实早就该死了……我毁了这个小镇,我不配……”巫师还在痛哭流涕。 向阳抽出斧头,哐当一声砍在桌子上。 “讲、重点。” 她很讨厌听人诉苦。 —— 梅丝夫人从散乱的发鬓里揪出一团蛆虫。 “妈妈,这是怎么回事?” 赶回家的爱德华抱着妹妹。 梵妮脸上依旧挂着笑,大大地张开嘴,试图得到食物。 已经没有食物可以给她了,苍蝇比蝗虫还要恐怖,在掏空了燕麦粥、蔬菜水果、生肉熟肉之后,这群红眼睛的东西把主意打在了活人身上。 他们躲在房子里,紧关门窗,依偎在一起。 可没有用。 身上不停地冒出虫卵,孵化蛆虫,用不到一会儿,它们就能长成吃人的苍蝇。 爱德华把手指伸进梵妮的嘴里,揪出死咬不放的苍蝇,哆嗦着道:“梵妮,把嘴巴闭上,眼睛也闭上,梵妮,不要害怕,妈妈和哥哥在这里……” 梵妮呵呵地笑起来,口水和血水混杂着流。 她的肚子被妈妈喂得滚圆,撑得有些可怕。 “别卜西啊……”梅丝夫人不管不顾,摩挲着从壁炉上拿下来的交叉十字架,放在额头上祷告。 “别卜西,给予我们幸福和欢乐的王,啃食我们痛苦与不幸的王。 “我们暴食、贪婪、狂躁; “贫穷、卑微、低贱; “我们丑陋,我们有罪,但自愿化为养料来供养黑色的花。 “别卜西啊,我虔诚地、虔诚地……” “妈妈!” 爱德华叫起来。 “闭嘴,不要打搅我!”她呵斥一声。 爱德华噤了声,他发现,妈妈的脸上满是汗珠,恐惧与绝望并不比他们少。 “我虔诚地信仰您,愿意侍奉于您,请放过我们完整的灵魂……” “妈妈!”爱德华又尖叫起来,“啊——!” 梅丝夫人刚准备再次教训儿子,就听见窗户被推开的动静。 “夫人,跟苍蝇王是乞讨不出生路的。”腰间别着斧头的女人跳进来,快速把窗户关上,“你们还是没有上锁的习惯。” 她的身上也裹挟着苍蝇和蛆,被咬的血淋淋,很痛。 “拉特小姐,你怎么……” “你把你的丈夫献祭掉了吧。”她快速地道,“你用他换了什么?” 梅丝夫人看看儿女,牙齿突然咬紧,发出咯咯的声音。 她雪白的脸慢慢涨得通红,从两颊,到整个头,好似崩溃的情绪在慢慢积攒。 “想必您也清楚了,所谓别卜西的交易不是公平的等价交换,任何简陋的错误百出的仪式都能得到反馈,它的贪婪不是显而易见么?” 向阳拿下他们的全家福,将照片抽出,果然,正对应男人头部的位置,用钉子钉着一只干瘪的死苍蝇。周围画着迷你的五芒图案。 她轻轻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没有找错。 —— 梅丝夫人这将近四十年的人生里,有段时间叫“里根夫人”——毕竟她的丈夫姓里根。 他们在十六岁就结婚了。 “没什么不好的。” 大家鼓着掌说。 是啊,没什么不好的,他们从小就认识,一起长大,一起上学,长辈都熟悉,婚房也早早置办好了。 虽然她梦里白马王子的形象尚没有一个清晰的面庞,手指就被套上闪闪发光的钻戒。 十六岁的穿着婚纱的梅丝,盯着钻戒,跟大家一起笑得很开心。 他们在草坪上,跳舞啊,歌唱啊,闹哄哄地玩游戏。 “没什么不好的。” 母亲看着她凸起的肚子。 梅丝有想过生孩子,但她不知道怀孕是什么样。 从某天开始,梅丝哪怕吃一口饭都会吐得昏天黑地,吐得太多,胃酸腐蚀食道和口腔的黏膜,就会在秽物里掺杂着鲜血。 问里根怎么办,可他也很慌乱,还会哇哇大哭,钻到自己父母的家里。 她以为自己是得了绝症要死掉了,就去求助妈妈,像她第一次来月经那样。 ——那回她也以为自己是要死掉了。 妈妈说,亲爱的你不会死,你只是怀孕了,十个月之后你就会有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梅丝还当自己是个小孩,乞求着爱抚,说,妈妈,我难受。 傻孩子,就是这样的啊。 妈妈织着毛衣,痴痴望着自己丈夫的遗像,喃喃重复,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 又低下头织毛衣。 梅丝没能保住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她无缘无故地流产了。 在让梅丝连哭喊都没力气的阵痛过后,她爬进浴室清理。 地上多了个血色的小东西,小胳膊小腿,甚至还有分叉的小手指。 她还不知道那是流产,她以为她生了,小孩子都是从这么点,养到那么大的。 梅丝太开心,捧着这个小东西,就这么穿着脏污的衣服,一瘸一拐地出了门,告诉大家,她生了。 大家惊呼着把她送回家,说,不要动,医生马上来。 里根被从学校叫了回来,他惨白着脸,背着书包,无助地站在一群人中间,然后跪下,捧着那个红色的没气息的小东西嚎啕大哭。 梅丝也想哭,可她再也没有了力气,像个植物人躺在床上,从眼角滑落泪水。 她后来又流产过一回,夭折了一个五个月的体弱孩子,才等来爱德华。 期间,里根还在上学,他父母包办了夭折孩子的葬礼,办得很简单,没请什么人来,也体贴地没让她再次看到孩子的遗体。 梅丝也想上学,可没办法呀,她身体太差,而且有孩子要养。 里根很痴迷小婴儿爱德华,他说这是他苦心求来的身体最健康的孩子,是他生命精粹的延续。 梅丝喂孩子喝着奶,笑眯眯的,哪怕奶水里也有她的血,就像那些呕吐物里的血一样让她生疼。 里根和她行房事时,老喜欢在枕头边放一个交叉的十字架。 这个十字架梅丝很熟悉,到处都是的,不过行房时还有未免太怪。 “再生一个,我的里根太太,多可爱的小孩子,你不想要吗?我太爱你了,再生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吧,跟你姓。” 梅丝想说不,但她又怕丈夫伤心。他那么瘦弱,那么忧郁,湛蓝的眼眸和金色的卷发都让人很爱怜。 梅丝是在爱德华三岁时又怀上的,在那之前,不晓得为什么一直没有。 里根好兴奋啊,从工作的地方赶回家,捧着梅丝因为呕吐而汗津津的脸,使劲地亲吻。 他吻得好像要把她吃了,梅丝很害羞。 爱德华自从出生以来体质就比同龄孩子差一点,总有小病,让梅丝焦头烂额。 反而她怀孕后,爱德华身体越来越好,也许冥冥之中很是心疼妈妈的意思。 可他体质变得有点太好了,喜欢横冲直撞,经常撞到梅丝,梅丝就会教育他。 他攥着小小的拳头,压低视线,瞟着妈妈隆起的肚子,花儿样的嘴唇细微地蠕动。 很快,他眉头舒展开,并不听全梅丝的话,扭头跑了,扑进爸爸怀里。 没过几天,梅丝流产了。 之后几年,她陆陆续续怀了四回,都没保住。 她在行房时求丈夫说不想要怀孕了,丈夫说,没办法呀,做了这种事情之后,就是要怀的。 她去求医生,医生说,不好意思,没有避孕手段,除非你让你丈夫永远不碰你。 他们这个小镇多么闭塞而缺乏常识,避孕措施约等于没有。 梅丝在怀四个流产儿的最后一个时,人变得很憔悴很恍惚。 爱德华在外面玩回来,肚子饿,问她要燕麦粥吃,她没听见也没准备。爱德华就生气了。 十二岁的男孩,生气起来已经可以做很多事情,包括从背后用力推一把妈妈,让她的肚子撞在门框上。 梅丝昏了过去,再次有意识,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别卜西。”她听见里根她床边祈祷,“别卜西,掌管疫病的王,您的信徒再次献上新鲜的肉和美酒,虔诚地乞求您让灾厄远离我儿,赐予他仁慈与柔软。” 为什么是灾厄远离爱德华?梅丝迷迷糊糊地想,应该是灾厄远离她梅丝才对。 屋子里很暗,火烛的灯光幽幽地映照在里根的侧脸。 他左手拿着一杯美酒,右手拿着一把银制的小刀。 美酒有了……鲜肉在哪里呢? 脑袋里一个霹雳打下来,贯通了这么多年来的异常,寒意从心脏处蔓延。梅丝无法再装下去,装作刚醒,闭眼呻吟了几声。 小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响,又被快速踢进床底。 “梅丝!”他扑在妻子身上叫,“我在这里!” 纵使这时,梅丝也在无尽的痛苦和翻江倒海的自我否定里感到一丝甜意。 他还是爱自己的吧? 里根开始哭了,梅丝把他的头抱在怀里,眼泪吧嗒吧嗒掉。 可哭着哭着,梅丝又感到了蜈蚣般攀爬而上的毛骨悚然,一扭头,爱德华站在门边。 他还是太小,不会隐藏,稚嫩的脸蛋上阴云密布,翻着眼白,看他们,好像随时能拿刀捅了所有人。 低下头去,梅丝颤颤地捧起丈夫的脸。 还是那样忧郁的眼眸,纤长的睫毛,脖颈白皙,肩膀消瘦,这些都曾让十六岁的少女梅丝有过心动。 可是、可是,你哭得很像笑啊。 她说:“爱德华,出去。” “凭什么!?” “出去,作业写完。” 爱德华愤愤地走了,把花盆和各种架子踢翻,泥土和碎片到处都是。 梅丝没有理睬,吻住丈夫的嘴唇:“你再赔我一个孩子,就一个。” 泪水咸咸的,不好吃。 半个小时后,他们躺在一起,梅丝痛得浑身是汗。 里根在打鼾,梅丝坐起来,发现床上全是血,她的血。 她从床底拿出小刀,在里根脖子上比划。 杀不杀? 她好舍不得,况且,还不确定是不是里根干的,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而且里根是个善良到懦弱的男人,他很可爱,像只小动物。 她舍不得。 这么想着,小刀戳进他的脖子。 热腾腾的血喷了满脸,鼻子里都呛进去了。 天呐,真难闻,她还是有点舍不得,有点害怕。 梅丝拔出小刀,又捅进去,捅脖子的同一个地方,一下一下又一下。 满床都是血了,分不清谁是谁的。 “没什么不好的。”梅丝放空地念叨着自己的人生格言,拿起了那杯被放在床头柜的酒。 她闻了闻,原来是水。 “别卜西!” 梅丝高声地祷告,虽然不知道别卜西是谁,也不知道具体该用什么祷告词。 “美酒和鲜肉在这里!请拿走您的信徒,还我一个仁慈善良的爱德华,如果可以,我希望他像我。” 苍蝇,从某些缝隙里钻出,很快就聚成大团的虫云,嗡嗡声连成一片,响得人耳朵生疼。 这些苍蝇爬上了里根赤裸的尸体,挤挤挨挨,满得把他全部淹没,一眼望去,全是细密的昆虫足和灰翅膀。 它们有条不紊地切下肉块塞进口器,头腹都染上血红。 梅丝捂住嘴,死死压抑呕吐的欲望,眼睁睁看着丈夫的尸体被分食得一点不剩。 苍蝇们把她驱赶下地,津津有味地吸吮血迹,把一大半的床单都溶解消化了。 做完一切,它们四散开去,不知所踪,徒留破烂的床板。 梅丝久久地瘫坐在地上,直到爱德华怯生生地敲敲门,用哭腔问:“妈妈,爸爸?” 她拿起破烂的床单,把脸上脸上草草擦干净。 打开门,爱德华扑上来,小狗般蹭了蹭梅丝的胸口:“妈妈,发生什么了?你怎么样了?爸爸呢?是不是有坏人?我保护你!” “爱德华?”她抚摸上儿子的头,“里根?” 爱德华反抱她,用真诚到炽热的语气说:“妈妈,我在这儿呢,不要害怕。” 梅丝冷静地告诉他,夫妻两个人离婚了,就在刚刚。 “那……爸爸人呢?” “走了,离开这个小镇了,他会有更好的发展,我们要为他高兴。” 爱德华对妈妈的话深信不疑,忽略了一切疑点,泪汪汪地扯出笑来。 不久,里根的父母同事好友都知道里根离开小镇了。 他的父母找上门来,在屋子里转了转,似乎明白了什么,带着梅丝去找了疯疯癫癫的老头子巫师。 梅丝麻木地接收着巫师教给她的简单法阵,防止里根的灵魂不能去到别卜西那里,又听着里根父母肝肠寸断的哭诉。 他们没有让梅丝血债血偿,透着里根家特有的懦弱。 “我可怜的儿子……梅丝,我们教他献祭,但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但你也给了他相应的惩罚,梅丝,看在我们也很爱你的份儿上,把爱德华好好养大吧?” 于是梅丝把爱德华养大,又生下梵妮。 梵妮很瘦弱,梅丝没办法,就偷偷把里根的父母也献祭掉,不过可能中途有点失误,别卜西没有完全理解她的意思,让梵妮成为稍微一饿就会异变的孩子。 她喜欢生啃小动物,总把衣服弄脏,非常难洗。 梅丝虽然对这样的女儿感到厌烦,但她原谅别卜西。 衪似乎就是不太聪明,因为爱德华也出问题了,总是把自己当个女孩——她说的希望爱德华像她,不是希望他太女性化来着。 她以为生活会就这么平顺地过下去…… —— “梅丝夫人。”向阳半蹲下来,直视梅丝通红的双眼,“巫师说,反正难逃一死,去他那里忏悔吧,万一呢?” “……活……?” 梅丝有点动摇。 向阳没工夫等她平复心情,夺过十字架扔了,拽起她,又拽起抱着妹妹瘫坐的爱德华,强硬地把他们推出去。 “跑!跑到巫师那里!不许停!” “可是……” “没有可是!” 她把腰间的斧子系紧,独自往猎人的地方跑去。 一路上,惨烈的嚎叫不绝于耳,有人在她身边扑倒,扭动着抠下自己腐烂眼珠。 向阳跨过他,也跨过很多倒下的人。 猎人小屋比其他房子烂得要快,向阳把墙外翘起的木头稍微一掰开,就能造出个洞。 猎人在家里发疯,拿着上膛的猎枪对准安妮。 “抱歉!但我们不能让这些东西活生生啃死!” 安妮并不反抗,低垂着头,只说:“可惜你儿子不在这里,不然我们在死前还能做一家三口。” 安妮失去了大半的面皮,即使如此也优雅从容。 他们的小屋腐朽得很快,向阳上脚踹两下就能破开个洞来。 猎人调转枪口,对着向阳,满目狰狞。 “这是报应。”向阳努力让自己表现出一点愤怒和仇恨,“巫师说了,别卜西已经不满足少量献祭,打算杀死所有人。” 现在的情况,由不得他们不相信向阳了。 “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请求被我们背叛的神的原谅,请衪来对抗诅咒。神是仁慈的,不管你们做错了什么,好好地忏悔吧,不然就死定了。” 猎人和安妮对视几秒,都看出绝境逢生的喜悦。 猎人率先把向阳撞开,跑了出去,安妮紧随其后。 向阳顾不上揉肩膀,随手扯过草坪上还没来得及收的彩旗,开始奔跑起来,边跑边喊:“所有的罪人!所有信仰过别卜西、伤害过别人、甚至残害过生命的罪人,都跟我来,忏悔是唯一活命的机会!否则现在就要被这些恶心的东西吃干净!否则就死定了! “梅丝夫人和猎人先生他们已经去了!你们千万不能等!” 这两个人在镇子上声望还算高。 一个人挣扎着爬起来,嘶声道:“我!我!” 更多的人在发疯发狠,已经末日了,要死了,将平日里小心翼翼掩盖隐藏的秘密暴露出来换一条命,谁还不会算这笔账呢? 还有些人,除了活命已经完全不能再思考,以为人多就意味着不会死,跟随着从众的本能奔跑起来。 他们浩浩荡荡,跑得就像一群可怖的丧尸。 惨叫、求饶、怒骂与推搡,闹哄哄。 巫师站在家门口早早画好的巨大五芒星中间。 梅丝一家、猎人和安妮,带头跪在他身边。 携带苍蝇和蛆虫的腐烂人群挤挤挨挨地跪下,为了离巫师更近一点,竭尽全力地往前挤。 “别卜西!”巫师向上天举起双手,“我们要对你进行反叛!你这个无耻的恶魔,怎敢引诱我们堕落,消磨我们的灵魂!我们在此对遭到无知背叛的真神而虔诚忏悔,请您展现出无边伟力,将恶魔从我们体内驱逐!” “我忏悔!”猎人高声呼喊,“我的儿子早就死去,为了维持他的生命,我用其他人做了替代!” 这话并没有激起惊涛骇浪。 因为大家都在各说各话,嗡嗡声盖过了所有。 有人真的利用别卜西做了坏事,有人以为这不过是个神话,但不可否认每个人都有罪,大大小小,全不干净。 天色越来越暗,人们的哭嚎却越发大声。 就在向阳的视线逐渐变弱时,一道刺眼的白光从天而降。 包裹着纯白色羽毛的类人生物款款飘浮。 衪的体积是正常人类的三倍大小,修长的身体和硕大的鸟爪,头戴金色的鸟喙面具,极其圣洁的翅膀撒下温暖的光点,苍蝇和蛆虫避之不及,竟然化为灰烬。 “人类。” 祂轻轻地开口。 向阳慢慢往后退去,按照一般套路,这东西其实也是不会救人的。 她引导大家聚在一起,不过是为了骗出他们的秘密,方便一网打尽,最好是弄出true end。 有人在拉她的手。 向阳下意识挣脱,扭头,陆行舟站在她旁边,表情轻松:“哇,快给你打通关了。” 衪张开双臂,双腿并拢,仿佛就有要悲悯地说上一句“神爱世人”。 然而,衪说的是“污秽之物”,语气满含憎恶。 陆行舟拉着向阳进了自己的房子:“快点躲一下,不然你要人间蒸发喽。” 他的房子并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依旧整洁干净。 “让让。”陆行舟把地毯踢到一边。 “别卜西?”向阳试探着喊他。 陆行舟回头:“这只是我的游戏名,按人类的说法,应该叫网名,我的真名是……” “停。”向阳打断,她可不敢知道恶魔的真名,很犯忌讳的,“聊点别的,我还有很多搞不明白的地方。” 陆行舟把椅子拉开,请她坐下,倒上一杯热茶:“你说。” 向阳恍惚听到外面尖利的惨叫,看着血液干涸在皮肤上的手指,最终还是喝了口茶,话在嘴里绕了绕:“……这个副本挺奇怪的。” 不是太难,解谜部分很少,仿佛只是要玩家去了解一个一个陈年往事,又荒诞,又真实。 “这是你们策划做的,跟我没关系。” “可你能来到现实世界,那你究竟是一段程序,还是一个怪异的生命体?为什么这个副本的其他人不能来到现实世界。” “我是个生命体,这点你不用质疑。”陆行舟看她很渴,又给她添茶,“你们公司有阴谋嘛,他们把我这样的生命体镶嵌在连接两界的游戏程序里,等待、孕育、孵化。” 他伸出拳头,然后五指张开,做出爆炸的动作。 “然后就能为他们所驱使了。” 向阳难办地啧了一声,伸出手在额头和太阳穴上摩揉按。 这种事情,她个小人物搅和在里头算什么啊? 窗外又是一阵白光爆闪,伴随着剧烈的震动和爆破,似乎祂在放大招。 向阳闭上眼睛,等了足足两分钟才睁开。 陆行舟把玩着向阳喝过的茶杯,羡慕道:“好强的破坏力。” 向阳扯扯嘴角:“……你也不差。” 第83章 老鼠和苍蝇(10) “你厨房里头的,怎么回事?” “是灵魂。”陆行舟兴致勃勃,“有几个很好玩的支线故事还没破解,我讲给你听?” “不要。” 这个游戏本来就是要玩家死上很多周目才能把主线和支线剧情捋顺的。 向阳赶时间,没工夫关心他们杂七杂八的爱恨情仇,基本靠观察猜测和对策划组尿性的把控,粗糙又狡诈地速通了,可以说是毫无游戏体验感。 向阳抱着胳膊等结束cg,陆行舟还拿着杯子,两人的头扭向窗外。 人已经没活口了,遗体还算体面,没有几个缺胳膊少腿的。 所谓的神回到了天上,仿佛不曾来过。 苍蝇和蛆卷土重来,又啃出一副地狱惨象,满地的鲜血,到处流淌。 向阳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哈欠,视角开始离体,往上空升。 主控人物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冷漠,道:“够恶心的。” 陆行舟停下手,抬头寻找向阳在哪里。 主控人物骂完后抿起嘴,盯着离窗户最近的一具尸体,突然红了眼眶:“别卜西,这就是你想要的?你引诱他们,弄脏,再把他们都化成汤吃掉。” “不要瞎说,我只是个清洁工。” 向阳的视角已经升到了天上,鸟瞰小镇,和第一周目几乎没有两样。 它们停留在恶臭的内脏上,停留在流淌的浓黄褐绿的汁液上,把头埋进去大快朵颐,毛茸茸的腹部高高鼓起,饭饱后还要搓搓前爪做无用的清洁。 【所以那些美好只是幻觉对么?任何人都不是他们表现出来人畜无害的样子。你听到他们那些忏悔了没有?】 低沉的旁白跳出来。 【偷窃、猥亵、造谣、霸凌、谋杀,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连婴儿都会趁母亲哺乳时咬下她的肉……你说,要不是临死前的大吼,把和平的面具揭开,他们是否会一辈子伪装下去,就这么相安无事还经常结伴跳舞?啊……谁晓得呢。】 【你以为今天是世界末日?是我们亲爱小镇最肮脏最悲惨最疼痛和挣扎的一天?要牺牲?要诀别?要玉石俱焚?别傻了。】 旁白笑着把声音放得很轻柔,似乎在哄人睡觉。 【恰恰相反我的小姐,今天是最干净的一天。】 【不过,你也不必感谢苍蝇。它们那一丁点大的脑袋瓜子什么也不懂。】 当然了。 它们不懂自己吃的是什么,不懂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什么,连谁在掌控它们都一无所知。 直到被迫或自然死亡,它们也无法理解,无法自卑。 只是闻到了垃圾的味道,本能驱使着去做处理,哪里知道自己赖以生存的食物是世俗眼里的肮脏污秽呢? 别的生物,包括人类,究竟如何看待它们,苍蝇并不放在眼里。 上帝赋予了特性,它们携带病菌,散播毒性,长相讨人厌。 但是,不可否认…… 合格的分解者。 世界按下加速键,一切都在飞快消失,所有原罪的东西,被清道夫一视同仁地快速消化掉。 那些堆积在人与人之间、尸体与尸体之间的陈年污垢,潮湿糜烂的阴暗霉斑,散发着酸腐味道的感情与时间,都被一口一口,好好地不浪费地吃掉了。 小镇被清理地差不多,没有活物,也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 【虽然很可惜你还有故事没有挖掘到,不过恭喜通关,下次再见。】 —— 向阳取下游戏头盔,发丝汗津津地贴在脸上,大概是缺少休息,太阳穴一跳一跳得疼,眼睛也不舒服。 她捂着刀口,慢吞吞爬上床躺平。 夏天太热,在这种放到一百年前也显得过于老旧的房子里,简直像置身于巨大的蒸笼,呼吸的空气都闷得慌。 向阳安静地闭目养神,宽慰自己,没事,诅咒不在身上,不至于中暑死掉。 这种汗液黏着衣服的触感,让她总以为自己还在小时候,夏日的某次午睡醒来,滚烫的阳光把屋内烘烤炽热,她跟妈妈四仰八叉地瘫在地铺上,浑身都腻乎乎的,又难受,又安心。 迷迷糊糊睡了十几分钟。 “咕噜噜……” 肚子饿了。 她睁开眼,依旧双手交叠放在腹部。 肚子接连响了好几声。 向阳不得不再次下床,到厨房去翻吃的。 男人歪在破旧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卷着自己的长发,向她打招呼。 人模人样的。 向阳略过他,从灶台上的塑料袋里拿出三个小面包,站在原地快速解决。 陆行舟打开好感度看看。 【好感度:-28。】 超级谨慎。 向阳顺手拿了瓶纯净水,匆匆地赶往卧室,把自己关起来。 小口喝了点水,她把头盔往头上一扣,再次进入。 —— 这回在麦田。 穿着蓝色衬衫,棕色背带裤,头戴草帽,手上还有一把镰刀。 风一吹,金黄色的波涛汹涌澎湃,油画似的,草帽也被吹出很远。 遮挡的视线豁然开朗,两只缝补破旧的稻草人做成上吊的模样,脑袋低垂,在她眼前荡来荡去。 三只乌鸦停在它们肩膀上。 有时候,向阳觉得自己以前的工作是真的挺没必要的。 她拉出副本,准备玩点稍微轻松的,点击了休闲分类里的“软绵绵甜品店”。 环境黑下去,等再亮堂起来,向阳就身处一家弥漫着面包蓬松香气的整洁店面,小资情调的音乐飘荡各处。 欢快清脆的旁白女声响起。 【好消息,好消息,软绵绵甜品店开业啦!品类丰富,口感绝佳,服务周到,新顾客办卡享八折优惠哦~】 【亲爱的玩家,在这里,你要扮演甜品店的员工,和伙伴们团结协作,把这店好好地经营起来!冲呀!】 向阳眉头一跳,因为她没选择多人模式。 镜头给到几个玩家,他们都身着员工服,或坐或站,闭着眼睛休息。 一个瘦瘦高高的青年,叫“aaa霸道公蟑螂”。 一个带着无框眼镜的女人,叫“能活活不能活死”。 一个年纪不大的男生,叫“越爱心越疼”。 还有……叫“别卜西”的陆行舟。 玩家准备就绪,获得身体控制权。 魏成反应最大,指着陆行舟一个后撤步,差点撞翻食品柜:“不是,哥们?你还串门啊?” 陆行舟摊手,很惊讶:“怎么了吗?” “……哈?别给我装傻,快说,你是不是打算伪装玩家跟我们混熟关系,然后在我们其乐融融的时候突然撕毁伪装露出真面目桀桀大笑跟我们说‘快逃吧,动作慢就要被当甜点吃掉’!游戏就是这么玩的对不对!” 陆行舟歪过身体,跟向阳窃窃私语:“是这么玩的?” 向阳抱着胳膊,瞥一眼陆行舟,又瞥一眼魏成,摇摇头,低声道:“我还要问你呢,别的副本也能跟来,这么玩的?” “说好了不能离远的。” 活死人女士挑起眉毛:“你俩有矛盾啊?” 魏成抓着头发揪:“该怎么说……何止!” 他跑到肺炸啊! 肺!炸! 叮铃当。 成就:第十六次崩溃。 简介:我说,要不放过他吧。 陆行舟指着自己的绿名:“应该不至于,我是遵守游戏规则的良好公民。” “那就决定一下工作。”活死人从前台拿来抽签道具,“放松游戏嘛,没必要带上一局的怨气。” 向阳和陆行舟抽到前台,其他三个人去全透明的展示后厨做甜点,魏成还在揪头发。 毫无经验的甜品师傅根据游戏提示,吱哇乱叫着做出了三炉黑乎乎的玩意儿。 陆行舟和向阳把它们摆上架子时都很怀疑客人会被毒死。 第一个客人到店里转了一圈,两手空空地站在前台看饮品表,迟疑道:“呃——柠檬水,冰的。” 陆行舟自从客人进门开始,就没法移开视线。 向阳视野左上方弹出柠檬水的制作流程,看来任务是分配到她头上了。 根据流程做了一份,递给客人,向阳努力不对他古怪的穿着表现出稀奇。 他裹着碎花被子,从头到脚严严实实,跟座小山似的, 客人盯着色泽通透的饮料,仿佛在看什么新奇玩意。 陆行舟负责结账扫码,笑道:“您想办会员卡吗?” 客人夺过饮料落荒而逃,差点绊着被脚摔倒。 哗啦一声,新甜品顺着传送带送到两人面前。 “这个叫甜甜圈,四个巧克力,四个草莓。” 陆行舟看着新盘出炉的黑炭,毫不客气地将其倒进垃圾桶,撸起袖子走进后厨:“让开我来。” “这个真的是休闲游戏吗?”中二男生自觉毫无用处,甩着胳膊出去,无力道,“除了制作时间缩短点,步骤一个不落啊。” 向阳挪用公款,自己给自己做了杯柠檬水,咬着吸管,默默盯着揉面团的陆行舟,还有他的手。 ……苍蝇碰过的东西还能吃吗? 事实证明,比人做的能吃一百倍。 “来吧,你也尝尝。”活死人把牛角面包塞到向阳手上,“好香!” 牛角包不大,魏成一连吃了三个,单方面宣布跟陆行舟冰释前嫌。 中二男生不遑多让,也吃了三个,美其名曰试味。 第二名客人进店,发现员工好像在聚餐,没好意思打扰,无助地在满柜黑炭里挑了半天,结结巴巴问:“还、还有其他品种吗?” 大家齐刷刷盯着这人。 大大的帽子,大大的毛衣,大大的喇叭裤,拖在地上脏得不得了。手臂缩在胸前,捏着衣袖捂住脸。 向阳举起手里的牛角包,语气莫名:“最后一个。” 她装好袋递给客人,结账付款。 活死人嘴巴里还在嚼,伸长脖子:“下一盘是什么?” “要不把客人轰出去吧,别跟我们抢吃的。” 魏成满心歹意,摩拳擦掌,跟中二男生勾肩搭背去锁门。 “滋滋——滋——” 无人触碰的打印机自动吐出一张a4纸,用红色加粗字体写着“请按游戏一般流程进行”。 向阳拿起a4纸给大家看,然后放到一边:“还是老实点。” 陆行舟拿出蛋挞:“别偷吃了,厨子们来学学。” 把三个人教到不会烤黑炭,陆行舟松快地跑出来,一屁股坐在向阳边上,看着她做冰淇淋雪顶咖啡。 客人指挥:“咖啡少点,糖少点,多放冰块,冰淇淋再多些。” 向阳照做,动作熟练流畅。 客人从巨大的纸箱子里投出小费,一摇一摆地走了,似乎是挺满意的。 向阳把小费收好,转身洗手。 在真正进入杜阿格公司之前,她做过很多兼职。 虽然科技在发展,但社会对人力的需求并没有想象当中的急剧减少,ai的算力大多用在中高阶级的决策分析层上,枯燥重复的劳动需要人类操控机器完成,食品、服装、影视、交通、建筑等等行业的底层同样忙碌着人类的身影。 不过,赚钱更加困难倒是真的。 她捡过垃圾,做过洗车汽修,去奶茶店和饭店打工,发过小广告,也利用自己会计算机的优势接点不太见得了光的小任务。 “对比起来,你挺像个人的。”她把手上的水渍甩掉,对陆行舟说。 “……谢谢夸奖。” “没在夸你。” 向阳在想,现实世界会不会已经有诡异渗透进来,而普通人并不知道,因为它们装得很像。 厨房新鲜出炉歪七扭八的椰子冻,陆行舟捏起一块来尝。 取向为血和生肉的舌头差点没当场叛变,跳出口腔给他狠狠来上一拳。 陆行舟嚼都没嚼,直接咽下去了,扭过头,没有露出异样的表情。 游戏的时间流速设置得比较快,接待了十二位客人后,天就黑下来了。 最后那一名客人带着橙色的口罩,头发乱糟糟,穿着红艳到俗气的裙子,带着环卫工人的保洁手套。 这人甚至连句话都没讲,用很低的价格把店里准备处理掉的食物买下来,然后小跑着出去。 墙上钟表的指针指向9:00,广播音乐卡顿几秒,停下,发出柔和的播报。 “叮咚,今日营业结束。支出1981元,收入789元,请大家再接再厉,不要轻言放弃哦。” 活死人鼓掌:“没事,已经很棒了!” 魏成把厨师帽摘下来,用挑剔而怀疑的目光盯着广播:“先别高兴,里面肯定有鬼。” 中二男生:“啊?” 广播:“亲爱的店员们,今天是……是、美好的一次、次次体验,我希望……刺啦,希望大家刺啦刺啦……” “怎么回事,坏啦?”中二男生找一根棍子,捅了捅广播,“不能吧?” “可是你们在后厨浪费了太多材料。”广播慢慢恢复了正常,“作为优秀的员工,我想你们应该进行一次全面的采购,这样才能应付第二天的需要……” “砰!” 似乎是人体在撞击玻璃。 循声望去,只见那位穿着红裙的客人趴在玻璃门上,尖利的指甲不断抓挠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纯白的眼睛死死瞪着众人。 外面的街道不知何时弥漫起灰色的大雾,把这间小小的甜品店全部笼罩。 灰色的朦胧中有触须似的东西在蔓延生长,飘忽如幽灵般,冷光烁烁,定睛观察,又虚无一片。 陆行舟诚恳道:“肯定是你们做得太难吃,它算账来了。” 红裙一步一步地退后,很快隐没,不见踪影,徒留下划痕。 广播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恐怖的巨响杂音,又毫无预兆地安静,吓得人一抖,心脏都要跳出来。 在这半分钟的极致安静里,打印机滋滋地打出五份清单,上面写着“面粉、鸡蛋、牛奶”之类的物品。 “我记得我选的是休闲游戏啊?” 活死人茫然地半张着嘴,在诡异氛围的驱使下不自觉抓住了围裙。 魏成心虚地撇过身体,把五张纸分发下去。 “请店员行动。” 一盏灯骤然熄灭,明亮的室内黑了一大块,某些角落像个吃人的窟窿,立刻失去了那股温馨的安全感。 众人慢慢聚拢起来,谨慎地往有灯的地方挪动。 “请行动。” 头顶的灯啪嗒熄灭,大家冷不防站在黑暗里,忙乱地朝门口的灯摸去。 “行动!” 最后一盏灯也灭了,几个人就团在门口,僵立不动。 他们还不能适应毫无过渡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脑子也没从突如其来的状况中转动起来。 陆行舟很小心地把向阳往怀里带了一下,向阳没有表现出反感。 几只胳膊互相乱抓,其中一只还被打了。 “多人少人吗?要不咱把名字都报一下?” 魏成挺有经验,摸摸火辣辣的小臂,开口清点人数。 挨个报上名字,胳膊之间友好地熟悉了一下,确保不会再误伤自己人。 “我开门了。” 陆行舟抓住门把手,得到肯定答复后,推开门,拉着一串人走了出去。 一股潮湿冰冷的水汽涌入鼻腔,有些呼吸困难,皮肤被温差过大的冷热交替激出小疙瘩。 幽幽的影子就在不远处一闪而过。 中二男生打了个哆嗦:“不行,我害怕,我退出了啊。” 他打开游戏界面,愣在当场,半晌,颤颤道:“你们……你们看一下自己的版面,退出键是不是被锁起来了?” 第84章 老鼠和苍蝇(11) 魏成瞳孔一缩,连忙打开板面,退出键果然变成了灰色,怎么点都没反应,不仅如此,人物的调节功能也被锁定了。 锁定就锁定,感官同步度拉到最高是几个意思? 瞬间,他心思飞转。 属于小说家的敏锐而时常充斥着阴谋论的神经被刺痛,某种脑洞大开的猜测挥之不去,使他额头上冒出虚汗。 “可能……” 和他同时开口的是向阳。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一触即分。 魏成:“你先讲。” 向阳细细斟酌着词句,低声道:“共感调到最大已经违反了安全条例,游戏里受伤死亡必定牵连到脑神经,搞不好真的会死……总之以防万一。” “玩游戏也要命?”活死人还在发愣,“没在恶作剧吧?” 她愿意接受向阳的“以防万一”,不过这种超出日常生活的刺激局面让她很难产生实感。 “我也是这个意思。”魏成赞同道,“不管怎么说,一定一定要注意。” 灰色的雾气越来越浓,翻腾宛若某种肥胖蠕虫的活体。 能见度越来越低,只有一条道路笔直地通往未知远处,静静等待众人踏上来。 陆行舟回头扭了扭门把手,已经不给开了,似乎铁了心赶人走。 中二男生短促地尖叫了一下立刻捂住嘴,指着浓雾里面。 各色扭曲的人影伴随微光在雾中若隐若现,往前慢慢地走,无一不是佝偻身体,奇形怪状。 “不要看它们,没事的。” 真正要命的地方还没来呢,现在是游戏前的“和平期”。 陆行舟嗓音平静。 他把围裙解开,举着手披在头上,微微弯腰,不知怎么做到的,乍一看,形态跟那些人影几乎没有差别。 “不过咱们最好伪装一下……” 在无数血泪换来的经验教训里,有一条铁打不变的定律——诡异世界有固定的运行程序,它们很少突破规则去强行攻击或杀死同类,除非叛变。 毕竟是两个阵营间的对抗。某种程度上来说,诡异之间虽然有矛盾摩擦,但还是比心思活络的人类团结多了。 向阳把手别到身后,率先解下自己的围裙。 要说警惕,她是几个人里面对陆行舟最警惕的人,一半是天性,一半是了解得相对多。那么低的好感度,与其说是厌恶,不如说是对他无比的戒备。 可要说信任,她也只能信任他。 向阳很清楚自己有多么容易被搓圆捏扁,弱小到一定程度,逃又逃不掉,连表达拒绝的动作都无力得可怕。 要她死,杜阿格公司尚且还要费那么点心思,陆行舟就太轻松了。 向阳默默把头裹得更严实一点。 ……太轻松了。 陆行舟自然拉起向阳的手臂,看到她绷得紧紧的脸。 他对她笑笑,即使她在黑暗里几乎看不见什么东西。 一行人踏上这条路,脚步声和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向阳感到手臂始终有一股力气牵引着自己。 陆行舟手掌非常冷,就像冰块,连带着她的那部分皮肤温度也冷下去。 “到了。” 陆行舟低声提醒。 活死人忽然贴近向阳,挽起她的另一条胳膊,怯道:“不是吧,长得这么不友好。” 只见一座类似商场的庞大黑色建筑矗立在众人眼前,无数盏窗户中透出血芒,像怪物的眼睛。 那些人影从浓雾里走出,拖着腿走了进去,入口是尖牙利齿的嘴,积着成年累月的血垢,有规律地开开合合。 一旦被咬中,大嘴会加快速度咀嚼,再把残渣咽进一旁的下水道咽喉。 中二男生焦虑地咬着指甲:“真的要进吗?这什么东西啊?” 魏成安慰道:“都有规律的。” 他靠近了些,数着人数,发现每隔十个人,嘴巴就会咀嚼一次。 突然,大片的红光伴随着爆鸣声,从四面八方迅速地扫描过来。 密集,且毫无预兆。 那些庞然大物的巨目似的窗户低垂着,轱辘辘转动,不知是例行检查还是感到了不对劲。 稍稍适应黑暗,又陡然猛遇强光,说不慌是不可能的。 向阳的心脏骤然缩紧,砰砰直跳,指尖不自觉攥紧衣,额头刷的冒出冷汗。 她比谁都清楚,游戏里死了就是真的死了,彻彻底底,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大家没处躲,铁青着脸,下意识将自己往围裙里面藏,僵在原地。 红光严格地检验着所有东西,任何隐蔽肮脏的角落都一览无余。 有一道红光来回扫了好几次,最终停滞在他们上空,一闪一闪,明显猜到是在思考。 “不要停,直接走。” 陆行舟调整着步子,走到入口边上,等前面人被吃完,率先冲进去。 后面的人紧随其后,不敢让红光看出破绽。 一进大嘴,酸腐的恶臭扑面而来,脚下是臃肿的绵软,触感相当恶心。 活死人差点被绊倒,她在踉跄中回头看,只见隐隐绰绰的一条断腿,脚掌大而崎岖,丑陋的瘢痕布满皮肤。 混在大部队里走出五六十米,直到地面的材质从腐肉变成坚硬的瓷砖。 商场里有灯,比较暗沉,绿的黄的紫红的,浑浊得像滩死水。 “面粉、鸡蛋、肉沫、黄油……” 陆行舟默背清单内容,抬头扫视各种店面的招牌。 这些招牌要么是无意义的图案,要么是煞有介事但压根看不懂的文字。 迎面是向上的电梯,电梯旁立着半只鱿鱼似的东西。 有个大花袄往鱿鱼的嘴里丢了个黑漆漆的碎块,鱿鱼把触须尖一张,断在大花袄手里,笔直指着斜上方。 大花袄跟着鱿鱼须指的路上了电梯,电梯一翻,大花袄躲闪不及被挤成肉酱。 鱿鱼须动作灵活,蹦蹦跳跳地回到原位。 电梯砸吧砸吧嘴,打了个饱嗝,臭味铺天盖地。 黏液呈抛物线运动,啪嗒一声盖在他们面前的瓷砖上。 这可比门口那关清晰多了,就差甩个劈头盖脸,四个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中二男生难以接受地闭上眼:“呕……我的马赛克哪去了?” 向阳对臭味的耐受力倒还可以。 捡垃圾捡了好多年,偶尔还跑到船上帮忙捞尸——感谢这个资源分配不平衡的世界,自杀的人很多,发明捞尸机器的人很少,愿意从源头解决问题的人更少,让她还有得赚。 活死人捏着鼻子问:“那个黑块块是什么?咱们好像得弄点。” 话音刚落,一个紫长袍子在鱿鱼面前站定,用力挥拳,把鱿鱼打得歪七倒八,狂吐墨水。 紫长袍子变成了黑长袍子,它在墨水里摸索一番,摸到好几个黑块,重新塞回鱿鱼嘴里。 鱿鱼气红了,伸直了八条腿轮番扇巴掌,扇够了才给它一条鱿鱼须。 袍子捂着肿了三圈的脸走了。 “……?” 他们的接受能力陡然提高一个台阶。 魏成:“嗯,谁去挨巴掌?” 活死人:“石头剪刀布。” 中二男生:“人多,先用黑白配。” 最后选出来陆行舟。 陆行舟甩甩手,认为运气差是意料之中。 不过不能真挨巴掌,怕就怕脑袋被扇飞,本体跑出来大吃特吃,等回过神,人渣子都没了。 鱿鱼余怒未消,七条触手严阵以待。 陆行舟把手伸进口袋,自然地走到它面前。在鱿鱼稍微松懈地张嘴之际,他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拳头,照着鱿鱼肚子就是一下。 鱿鱼呕出黑块,双目瞪得要挤出来,怒火冲天,触手扇出破风声。 陆行舟矮身躲过,一把抄起黑块往鱿鱼嘴里丢,并不停顿,就着滑溜溜的墨水,脚下呲出十来米开外,远离攻击范围。 鱿鱼无能狂吼了一阵,触手在地上摔裂,蹦跳着缠在陆行舟手臂上,为他指路。 都已经这么过分了,它依旧没有违抗规则来杀同类。 诡异的生存环境真好。 陆行舟一手控制住依旧想扇人巴掌的鱿鱼须。 魏成眨巴眨巴眼睛,扭头,偷偷问向阳:“我看你跟他好像挺熟的,现实里认识吗?” “认识,不熟。” 魏成被堵了话头,蔫巴两秒,别别扭扭地进入主题:“我不是挑拨离间啊,但我有次玩游戏,那个副本boss跟他长得一模一样,我不是挑拨离间,就是有点子奇怪,你说他是不是有仇人当建模师?” 向阳:“有多像。” “超级无敌巨像,一模一样,就是淡眉毛淡眼睛薄皮肤,还有长头发,看上去特别……呃,有特点,嗨呀我没拍照片,不然你一看都能叫出来。” “可能建模师夹带私货吧。”她模棱两可地含糊道,“谁知道呢。” “你们在讨论什么?” 中二男生不敢离人太远,上前揪着两人的手臂。 魏成不好告诉他自己的疑惑,于是说:“问名字,老叫id感觉怪怪的,我叫魏成。” “向阳。” “我叫刘澜。” “牛腩?” “刘、澜。”他显然不是第一次被叫错了,纠正得很习惯。 活死人抱歉道:“牛、牛……不好意思,舌头打结。我叫知远,陈知远。” “我叫陆行舟。” 几人吓得一激灵。 “你什么时候闪过来的?” 魏成急吼吼地压低嗓音。 他们一直没敢用正常音量说话,都是凑起来窃窃私语。 “刚才。看你们聊得开心。” 陆行舟小臂上的那条触手很执着于扇巴掌,把他手背拍得通红。 “要上楼了。” 他们抬起头,注视静静运作的电梯。 电梯的履带脏到看不清原本的颜色,满是无法辨认的内脏和肢体。 灯把脸照得晦暗不明,凝滞的氛围像个厚重的壳子,笼罩得人呼吸不畅。 陈知远突然小声噗嗤笑了,打破了沉重。 她咬着衣袖边:“抱歉抱歉,我遇到压力就这样。” 向阳有点懂陈知远,她在倒霉到极点的时候也只想笑。 他们小心翼翼地上了电梯,也不嫌弃扶手上滑溜溜的头发,死死扒住,生怕成为被电梯吃掉的那个。 陆行舟和向阳成功到达第二层,接着是刘澜和陈知远。 魏成准备一鼓作气跟上,第六感忽而警铃大作,脚下出现细微的震动感。 他被选中了。 “啊——!” 扶手拉长内翻,履带塌陷,黄色的牙齿从钢铁化作的血肉里伸出,猩红的舌头粘带着黏液裹住他的双腿。 魏成拼命扣住扶手的缝隙,然而那些缝隙正在被头发填满,顶出他的手指,勒进他的双掌。 正在此时,两只手从前面伸出,猛的攥住魏成的胳膊。 魏成简直以为自己是被铁钳夹住的娃娃。 上半身和下半身角力僵持了三四秒,电梯自动放弃,他飞扑了出去。 陆行舟侧身躲开,没有被撞到。 魏成结结实实地摔倒,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陈知远蹲下来,担心地戳戳他:“没事吧?” 魏成默了半晌:“……不太健康。” 刘澜也蹲下来:“还能走吗?” “能爬。” 魏成在地上咕涌几下,刘澜吓得弹射起飞。 “你要是变丧尸了别吃我啊,吃电梯,电梯好吃。” 魏成支着胳膊,一边站起来,一边嘲笑:“胆小鬼。” 他习惯性扯围裙,脸色忽变。 围裙丢了。 二楼的“客人”不多,却不是没有,它们被这里的响动和似有若无的人味吸引,开始缓慢地靠近过来。 魏成没有犹豫,回过头抓了一把电梯上的脏东西抹在脸和脖子上。 浑身缠着绷带和丝巾的“客人”瞪着绿色的眼睛,贴到魏成背后闻嗅。 魏成把剩下的脏东西抹到它脸上。 它愣了愣,丝毫不生气,转身离开。 陆行舟也抓了把内脏,给自己抹匀:“双重保险,你们也一起。” 陈知远接受不能,胃酸一股一股地往上翻,看向阳面无表情地揉搓脸颊,不免对自己产生怀疑。 “呕……呕……” 魏成绷不住了,跪在地上差点没吐死。 陈知远对自己的怀疑没有了,心态放平。 看嘛,这才是有鼻子的人。 陆行舟在衣服上擦擦手,从口袋里拿出塑料袋:“那就用这个装。” 陈知远和刘澜热泪盈眶:“好人。” 向阳脸上脏得滴黑水,看不出神色。 虽然平时也看不出就是了。 —— 他们来到一家无甚特别的店面。 里面没有老板,只有零星的客人游走在散装货柜之间,提着混杂在一起的商品。 站在门外好一通观察,发现客人来去自如,也没支付货币。 纳闷地绕到柜台后面,发现一团七零八落的尸体,身上还穿着深蓝的工作服。 “老板死掉了。”陆行舟又掏出塑料袋,轻快道,“好方便。” 所幸商品还是他们熟悉的样子,面粉、糯米、黑芝麻、砂糖,每样抓一点,清单上自动划去它们的名字。 顺利得有些过分了。 没心没肺的家伙们还在傻乐,过分倒霉的人却在怀疑是不是后面憋了个大的。 向阳频繁地张望,试图找到不对劲的蛛丝马迹。 真让她找到了。 电梯那边,上楼的客人不正常地增多,动作也在变快,幻视丧尸围城。 “……跑。” 其他三人:“啊?” 嘶哑的警报声按规律长长地鸣响起来。 “快跑!” 陆行舟跟着提醒一句,拉住向阳,往商场深处跑。其他人不得不跟着狂奔。 路上的嘶吼此起彼伏,“客人”接到了某种指令,脱掉累赘臃肿的衣服,开始厮杀啃咬。 那些丑陋狰狞的身体互相纠缠,开放性的伤口喷涌鲜血,头颅到处乱抛。 狂奔过程中,为了提高速度,不妨碍行动,他们纷纷丢掉围裙。 他们究竟是不是混入其中的人类,对这些客人来讲已经不重要了。 它们遵循着商场的规则成为斗兽,要的就是杀,就是吃,就是攻击、攻击、攻击,任何生物都必须卷入其中,去死或者去活,绝不能例外。 【小世界任务发布:请杀死不少于四十只诡异,倒计时60分钟。】 斜刺里扑出黑压压的诡异,堵得水泄不通,缠斗的同时,还拼了命要把他们拖走。 五个人的小队,速度不一,本就松散,被这么一冲,很快就走散了。 陆行舟庆幸自己提前抓住了向阳。 向阳不庆幸。 她被劈了一爪子,觉得自己快跑死了。 以前的身体素质还能称得上好,被杜阿格公司和死亡诅咒折磨之后,能吊着一口气都算她坚强。 上个副本她虽然没表现出来,但每个周目玩到最后,的确是没有多余力气了,手软脚软,分外疲惫。 向阳喉咙里弥漫着铁锈味,舌头尖渐渐麻痹。 浑浊的彩灯闪烁诡谲,照得人目眩神迷,跑着跑着,连空间都在扭曲,上下左右颠倒打转。 个人的喘息和心跳扩展到无限大,快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在恍惚当中,她似乎撞到了某个冰凉的东西,双脚离地。 血腥气喷洒在她的脸颊和耳廓,也是冷的。 不好闻。 嗡嗡声由弱到强,发展到无处不在,要淹死人的音浪。 向阳不知道自己躺在哪里。 坚硬的,颠簸的。 某些尖利的部分肯定刺破了她的皮肤,因为她感到温热液体蜿蜒成一条条小蛇缠绕在四肢上。 只有自己的血才是温的。 一滴,两滴,哗啦啦。 凉的。 谁的血是凉的呢? ……谁的? “陆……” 向阳宛如从溺水中恢复呼吸,张开眼的同时也张开手掌,胡乱地抓住最近的东西。 “陆行……?” 她抓住了他的脖子。 陆行舟冲她笑嘻嘻:“在这儿呢。” 他盘腿坐着,外骨骼包裹了半边的身体,另外半边没有,撕裂得血肉模糊。 向阳枕着陆行舟的胳膊,靠在怀里,脸上还盘着他的发丝。 地上倒伏着客人们扭曲的尸体,层层叠叠,团团蛆虫蠕动其中,每一具都被苍蝇啃得面目全非。 对比起来,向阳居然觉得亲切。 没救了。 陆行舟用血淋淋的手指攀覆向阳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慢慢掌心相贴。 触感冷腻又很不对劲。 向阳挪开胳膊,看到了他的指骨。 第85章 老鼠和苍蝇(12) 向阳撑着陆行舟的胸口,胳膊肘绷得笔直,把两人的身体尽量隔开。 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两秒,她沉默着掏了掏陆行舟残破衣服上的大口袋,发现要买的商品都在,安心了点。 商场大喇叭难听地喊着话,就像嗓子里长了八九个肉瘤。 “招聘结束,请存活者在半小时内前往报到处领取服装和工作牌。 “按照指示行走,确保不要迷路,不要迟到。” 原来玩大逃杀是要挑选员工,真是就地取材,有够简单粗暴的。 诡异都聚集到一个地方去,向阳计划着可以趁着这段空窗期再搜刮许多东西,顺便看看队友的死活。 她挣扎着要站起。 身上各处刺痛不断,抽搐着发疼,勉强能忍。 “坐稳了。” 陆行舟一条手臂环过她的背和臀。 “……嗯?” 她被抱起,视线拔高,两条腿甚至悬空地微微晃荡。 “打入敌人内部。” “我不是羊入虎口?”向阳蹙眉,“你去就行。” 陆行舟仰起头:“我们不能分开。” 向阳眉毛皱得更厉害。 “作为玩家,商场的规则必须严格遵守,它让我们去,我们就只能去。” 不错,遵守规则是生存的基本逻辑,向阳认同。 可是,非大逃杀模式下安全系数已经是最高了,去的路上还能说没事,到了之后呢? 报到处聚集的诡异肯定实力强劲,陆行舟又伤成个半残的样子,要是来个二次筛选,搞不好能被活撕,更别提自己了。 陆行舟把另一只手举到向阳面前,玩笑道:“怕我俩送死?说不定你亲亲就好了呢?” 小臂上空空如也,指路的鱿鱼须早不知道丢哪里去了,脂肪和骨碴翻出来,血流成深色。 情况变得棘手。 换个方向来说,瞎头闭眼到处找商品的话,性价比也不算高,而且…… 等等。 她耷拉下眼皮,定定地望着陆行舟,重新处理他说的句子。 视觉冲击最强烈的伤口从嘴角撕裂到耳边,牙齿裸露,舌肉显现,红的黄的淌到一处,淋漓狼狈。 见过他的人,都觉得他长相特别。线条这么锐,这么飞翘,很夸张,难听点说,哪里都不像人。 尤其瞳色是接近银灰的淡,而目光却有强烈的存在感。 让人像穿上浸透了水的衣服,莫名沉重得活动不开。 他受伤好像不疼。 是诡异的特性吗? 向阳脑筋嘎巴转,理解了他的意思,抱着“被救了一命,提供点情绪价值”的想法,往前倾了个很小的幅度。 向阳在社会里汲汲钻营,当然讨好过人,在谁手下赚窝囊费就讨好谁。 可惜天赋不够,二十几年来没参悟透其中门道,否则怎么着也比现在活得轻松。 不晓得诡异会不会比人类好搞些。 嘴唇蜻蜓点水般碰碰他的指尖,向阳平静地像在亲一块石头,眼底毫无波澜。 苍白崭新的皮肤从她亲吻的地方像朵花似的钻出来。 一路蔓延生长,攀爬覆盖。 烂掉的血肉迅速剔除,筋骨连接,肌理粘合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短短十几秒,焕然一新,最后只有嘴边疤痕尚未完全愈合,在脸上留下凶悍的一道。 向阳:“……吸我精气了?” “没有。” “折我寿了?” “也没有。” 根本浪漫不起来。 陆行舟解释:“苍蝇们吃掉尸体不只是攻击手段,也是回血技能,但是这里毕竟不是我的主场,能力用多了很容易被踢走,所以麻烦你来当下中转站。” 一个低级的骗术。 他们的生命链接,比向阳想的要更加紧密。 陆行舟扯下地上尸体的衣服,递给向阳:“要不要?” 这已经是还算干净的一件了,没有滴脓水也没有太破烂。 向阳接过套在头上,顺便再给自己上了层脏东西。 陆行舟的腿介于诡异和人类之间,走起路来意外地稳。 向阳被抱着,比陆行舟还高了一截,离地面将近三米。 绷直肌肉保持距离很累,她维持了一分钟就把身体搁置下去,省下力气由着以后逃命用。 陆行舟喜欢向阳把他当作靠垫。 这种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小动作让他很欣慰,能暂时忘掉向阳精神上对他还是戒备状态。 打开好感度看了看。 【好感度:-15。】 嗯,不错,可喜可贺。 整个商场死寂中透着祥和,站立者不过寥寥,举止笨拙地前进,很难想象它们之前的凶残。 陆行舟顺着荧光色的墙标往深处走,残肢断体铺满一地,踩不到瓷砖。 向阳把购物清单打开细数。 “黄油、椰蓉、炼乳、火腿、花生……” 数到一半,黄油和炼乳的字闪烁两下,被划掉。 “还有人活着。” 向阳提了一嘴,把套头的衣服撩开,想找到合适的店铺划去商品,让对面也知道有人在。 运气差,找了半天没找到。 她放下衣服,翻来覆去研究清单,边边角角也不放过。 撑在陆行舟肩膀上的胳膊忽然被一只坚硬的手爪挑起来。 向阳露出点疑惑,看向他。 陆行舟咕哝着什么,笑了,吻吻她的伤口,也像她那样,轻轻地碰一下而已。 触感倒是跟敷冰袋有异曲同工。 那地方立刻长出嫩的肉芽,纠缠到一起,填补被撕去的空缺。 怪痒痒,不疼了。 向阳愣道:“哦,你功能好全。” “……” 说了搞不了浪漫。 ———— 穿过狭窄黑暗的过道,鬼气森森黄纸挂在墙壁上,杂乱地写着“禁止相互残杀”“减少冲突”。 浓郁的鱼腥味扑面而来,高大的蓝绿色水箱矗立在这片生鲜区域,散发莹莹的光。 陆行舟两边肩膀跟其他诡异相互摩擦,那些诡异也是只是扭头望望,呆滞地挪开身体,走自己的路。 他给向阳换了个姿势,抱进怀里,尽量不碰到那些恶心的东西。 向阳还在尝试敲击白纸,喃喃自语:“不应该啊,这个程序怎么跑起来的?” 报道处简陋脏乱,糜烂的东西被踩了一遍又一遍,蹭得到处都是。 咸腥的海藻,潮湿的淤泥,堆积在陈旧的桌子上。 排排的工作人员站在长桌后,进行流水线工作。 “工牌,母婴区。”工作人员哑着嗓子,“出口左拐就到了。” 就是广播里的难听声音。 陆行舟拿起两张无照片的工牌,正准备走,工作人员忽然把他叫住。 “你手上是什么?” 它侧过身体,灰败的鱼眼睛死死盯着向阳,肥厚的唇上下拍打:“那是什么?” 从近到远,一排品种各不相同的鱼都侧过身体,摇摆着残缺的鳍,齐声问:“那是什么?” 它们沙哑的嗓音回荡在小小的空间里,所有诡异都停下了动作,整齐地看过来,无数双凶性的眼珠闪烁馋涎,在光怪陆离的黑色里格外惊悚。 他冷冷地瞥着:“同伴。” “同伴,同伴。”鱼怪异地叫嚷,鳞片折射着毫无生气的冷光,血丝蠕动在鳃盖上,“来拿工牌啊,来拿啊。” “拿了。” “不是你拿,让她拿。” 鱼微笑着露出人的牙齿。 “来,来呀,快来。” 离出口不过十几米,中间隔着八只诡异,绕开点能逃。 可行。 感受着陆行舟蓄力待发的肌肉,向阳收好清单,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头脸,主动掀开了盖头的衣服,跳下去。 陆行舟手臂一空,心里也一空。 “禁止、相互、残杀。”陆行舟意有所指地低声讲。 她浑身脏兮兮,血和别的诡异的内脏都揉进布料,光是往那里一站就能演血腥鬼片的程度,也就陆行舟还觉得不安全给她盖上。 鱼扭着身体:“你是什么?” “准员工。”她答。 “不对,不对不对,你有味道,你有人味。” 她在所有诡异的注视下自然地走到桌前,拿起工牌。 “吃了一个人,正常。”向阳指指嘴巴。 “吃了?吃了?”鱼凑得很近,突起的眼珠要贴到她的腰上,“吃人?你?什么时候?在哪里?味道怎么样?” 向阳把工牌戴到脖子上,将刚才盖着的布料扯成几条,缠绕手掌。 斜着眼,一一扫过那些蓄势待发的诡异,最后在这条鱼上停下,冷意凝视了几秒,突然暴起,张开嘴,用更狠的力道把额头顶撞上去。 黑色的血飙出弯迹,噼里啪啦横着打在向阳脸上。 鱼呆呆地站着,浑身抖了个激灵,摸着伤口,尖声叫:“你做什么!这是做什么!” 它的同事们也愣愣的,紧接着窃窃私语起来,红眼睛都纯净不少。 向阳不依不饶,嘴里咬着拔出的鱼鳞,双手卡住鱼鳃,一脚踩着桌边,又猛地后仰,拼尽全力疯狂撕扯,掰出翕张的鲜红鳃丝。 “你!你!” 鱼鳍和鱼尾冒出了刺,臃肿的身体裂开堆堆粉色肉瘤。 陆行舟闪到向阳身后,弯下腰来,拽开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捞起摁进怀里,低吼警告道:“你疯了吗?想死?规则看不见吗!?” 鱼忽然失去了力气,“呃呃”地拍打桌面,肉瘤戳破了气似的干瘪。 向阳挣扎着扭过头,居高临下,将巴掌大的鱼鳞吐在掌心 ,抹去从滴淌而下的血和唾液。 “再烦吃你。” 陆行舟紧紧捂住她的嘴,人类浓郁的味道还未散发就被强行压下去。 脖子伸到鱼面前,陆行舟咧开一个尖牙利齿的笑:“听见没,你死了不关我事。对了,她也是母婴区的?” “……是。” “谢谢。” 他戴上工作牌,大步流星地走出报到处,向阳装着拳打脚踢半天,等走出好一段路才软下来。 虽然表面发癫,实际哪哪儿都疼。 那么薄的鱼鳞,不脆就算了,比刀子还厉害,一喇一个口子。 还有那个死鱼鳃,铁门吗?这么难拉,她差点脱臼。 陆行舟走得很快,嘴唇绷成直线,那些蓝绿的光打在脸上,游弋着朦胧的东西。 愤怒?警惕?还是别的? 向阳掀开眼帘,莫名的情绪一闪而过,叫停道:“看见木鱼花了。” 陆行舟没听,闷头往外冲。 “木鱼花。”向阳重复一遍,“任务。” 陆行舟停下来,转身胡乱抓了把木鱼花塞进口袋。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害怕。 从意识到向阳身份的第一刻就在害怕。 这种令人作呕的阴冷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清晰。 她会死的。 稍微不留神、松懈哪怕一秒钟,都很容易死掉的。 他已经失去了救她的第一次机会,不能再失去第二次第三次。 他已经见过她冰冷地失去生命的样子,毫无声息,没有回应,离得那么远那么远,苍白到极致……不能再这样了。 小镇副本里,陆行舟从来没敢把注意从她的身上移开去,躲在暗处跟监控似的把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她出去副本,那陆行舟也要出去,无论如何要留在她身边,付出什么代价都好。 可是,这种害怕没有消除,反而渐渐到达顶峰。 那群垂涎人肉的诡异打量着她,那和灵魂一样脆弱的身体,她的皮肤、心脏、骨头、肺叶、肝脏、肠子,开膛破肚,层层剥离,分崩离析。 原剧情里,“向阳”没有出场过。星光熠熠的救世主不是她的定位。 她蜷缩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边用尽所有方法自救,一边死得痛苦、绝望且窒息。 不过下水道里多出一具老鼠尸体,太阳照常升起,照常落下。 “冷静点。”向阳把清单卷成筒,有点莫名其妙地戳戳他,“想什么呢。” “没。” 明明都写在脸上了,不就是怕她死掉,没有锚点了么…… 向阳不再追问,用指甲掐着清单的一角,重复五六次,掐出了极其微弱的数据流。 他们来到了母婴区。 陆行舟随手扯了货架上干净的毯子,把向阳里三层外三层裹住,然后抱着死不撒手。 向阳面勉强把胳膊拔出来,蹬开毯子:“……要不要再给我个奶嘴啊?” 陆行舟盯着向阳,用湿巾擦拭她的嘴唇。 皮肉外翻,血液大量涌出,顺着陆行舟的指缝流。 “?” 向阳疑惑地望着陆行舟转而擦拭他自己的嘴巴。 “没有其他疗伤的方式了么。” “能量在体内,全盛时期可以做到无接触,现在不行,你要是介意可以用我的血。” 不被世界接受,从任何角度来讲都麻烦至极。陆行舟此刻脑子里没有旖旎念头的半点位置,恨得牙根痒。 “算了。”向阳把那半边脸送了送,“速战速决。” 陆行舟扶着向阳的腰,飞快地吻了上去,舌尖还未尝到铁锈味便分开了,一是不敢尝人血,一是为避嫌。 他们两个的形象简直滑稽到不行,就下半张脸干净,向阳不合时宜地想笑,扯到了没有长结实的肉,血珠洇出。 她着急检查母婴店的用品和处理满地尸体,拉着陆行舟往自己脸上又来了一口,接着立马松开丢远,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啾”一下,跟个蚊子似的。 “……” 行,大大方方,原来他才是矫情的那个。 工具人翻翻白眼,坐在凳子上,安静地等自己恢复“正常”的样子。 他大概了解了人类对诡异多么有吸引力。 无尽的爱欲在心里激荡,同样,无尽的食欲在胃部灼烧。 还是饿,闲下来就忽视不了的饿。 饿死了。 真的快饿死了。 陆行舟脑袋磕在桌边。 向阳扒拉着整整三排婴儿连体衣:“怎么了?” “死了。” “不好笑。” “刺啦刺啦——喂喂,咳,员工已就位,新客人全部到达,商场清扫完毕,正常营业,请各位保持秩序,诚信友善,留下美好回忆。最后重申,禁止相互残杀。” “……”向阳把目光从广播上收回:“魏成的声音?” “就是他。” 搞了半天,他们混成员工,魏成直接潜入广播室了,而且还乱说话,哪里清扫完毕了? 向阳思索着,走神间,手上摸到一个温热的东西。 “啊啊啊啊啊啊——!” 黑影窜出来满地乱爬。 “喂,别叫唤。”向阳认出那件熟悉的破烂衣服,上前两步。 那人无语凝咽泪流满面,抱着头扑腾,两腿乱蹬。 向阳不会安慰人,把他翻过来,硬邦邦地道:“没事,没事的,你看我是谁。” “我不看我不看我不看别吃我!” 向阳体谅他年纪小,比较有耐心:“人话听不出来?非要给你两耳光?踹一脚?” 刘澜抽咽着放下挡在眼前的手,隔着眼泪,懵头懵脑地认了一会儿,突然喜道:“向、向……姐!” “起来吧,没事了。” “好……” 当啷。 戴着鬼兔子面具的客人踏进店里,脚上踢到了什么东西,弄出声响。 刘澜嘴巴开始张大,眼看控制不住了。 向阳眼疾手快薅了个奶嘴给他堵上,顺手套了件婴儿服:“嘘。” 兔子面具跟地面的断肢纠缠了几分钟,缓慢地走向奶粉货架,笨拙地挑了一罐。 向阳警惕地盯着那巨大而沉重的身体,直到它老老实实结账。 “呼……” 不等向阳松口气,背对他们的兔子面具猛的往下一沉,粗壮的手臂挥舞着砸坏了收银机,愤怒地尖啸着。 它被什么东西咬住了,死命甩着脑袋,很快,脑袋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几乎是源自惯性而非自身发力。 突然,那颗脑袋往左边甩到不能再弯,恐怖地折了过去,拖出一截脊椎。 庞大的身体瘫倒在前台,露出后面的陆行舟。 “姐?怎么了?” 刘澜颤颤地问,隔着布料捂眼睛。 “没事。”向阳拍拍他,“你先戴着,别拿。” 它的皮很有韧劲,陆行舟鼓着腮帮不停咀嚼,咯吱咯吱作响。 和向阳的眼神接触,他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明白她也在电光石火间想通了一条险恶的逻辑。 他们起初都猜错了,不存在什么和平的“非大逃杀时期”,他们看到的第一具员工尸体早就隐藏了这条信息。 员工能攻击客人,客人能攻击员工,但二者不能同时进行。 如此一来,你看每个独立于自己之外的个体,都会充满赤裸裸的恶意和揣测。 它会为了“免费”而杀我吗?会为了我的“钱”杀我?为了我买好的“物品”? 这个不会,那个不会,下一个呢,总会有吧? 它动手,我就不能了,但我能跑,只要还有生机,我就不敢视触之必死规则于无物。 那我要是先动手呢? 我敢拉长战线把它往死里逼,让它孤注一掷反抗么? 不敢。 所以要快准狠,它以为还能跑,实际上死期瞬息降临,连还击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我能想到,别人未必不能想到,大家都奉行一击毙命绝不留情。 所以,你怎么知道它们是真的笨拙,还是令你放松的伪装?你怎么知道它们是真的老实付款,还是挑选天赐良机? 说不定就在你疑神疑鬼的某刻,它就出手了。 谁都会突袭,谁都会没命。 杀死任何人,时刻准备着。 第86章 老鼠和苍蝇(13) “继续躲好。”向阳推了把刘澜,“头套别摘,害怕就咬奶嘴。” “?” 刘澜潸然泪下,滚回原本的藏身地,无望地细数比较有尊严的死法。 向阳面色严肃:“还认得出来我是谁吗?” 从陆行舟咀嚼的第一下开始,她就判断出刚才的攻击绝非出于自保或其他顾虑。 饿狠了都是这样的,食物经过口腔和食道的时间也嫌长,恨不得剖开肚子掏出胃囊直接硬塞。 人饿了尚且什么都吃,诡异饿了,食谱的范围只会更大。 “你是向阳。” 陆行舟语气如常,用手捂着嘴,却并没有能让吃相好看点。 满口都是生冷的肉脂,滑腻的血液搅在里头。 心理上可以接受,但身体有排斥反应。 难怪诡异们迷恋人肉,同类真的不好吃。 向阳在原地观察了会儿,确认不需要逃跑,这才谨慎地靠近,就像在靠近一只饥肠辘辘的棕熊。 憨态可掬温顺可人,陆行舟是摆不出来了,只好抿着嘴收着牙背起爪子把脑袋往前凑凑,顶着疑障的防弹玻璃,顶出一片压痕,告诉她:放心吧,我是家养的。 陆行舟甚至觉得这是个打预防针的好时机。 诡异的本质就是反人类。 他现在抓紧垫吧垫吧肚子还有得救,总不能饿到出大问题了才若无其事地讲,不好意思啊向小姐,搞清状况,怪异就是要吃人的。 在撕破脸皮和遮遮掩掩之间选择相对温和坦荡的展示,向阳大概能领会到几分真诚。 大概。 向阳捡起地上的鬼兔子面具,缄默着凝视两秒,有点无力:“你能控制住自己吧?确定能吗?” “我能。” 【好感度:-20。】 她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减好感就减点吧,总比退避三舍好。 向阳戴上面具,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刘澜拉出来,塞到前台的柜子底下。 刘澜什么也看不见,发出了疑问的声音:“嘬嘬嘬?” 向阳说:“没事,蹲着就行。” 向阳坐到陆行舟旁边,掏出清单,用指甲在“巧克力豆”上面连续划了十来下。 陆行舟眼睁睁看着四个字逐渐消失淡去。 “这是什么?” “vrm,识别和利用现有程序漏洞做突破口,编写特定脚本来触发bug。”向阳顿了顿,“简而言之,作弊。” 蓝色的数据流在她的瞳孔里飞驰,指甲划过,留下一串破碎的数字和字母,又拼凑重组进新的数据流。 vrm是一直处于灰色地带的技术,如果因为破坏游戏平衡而遭到起诉,很有可能吃牢饭。 不巧,向阳结结实实吃了整三年,出狱后直接被杜阿格公司打包拎走了。 她划了三个就停下手,若隐若现的红光浮现而出,越来越亮。 陆行舟刷的站起来,抓起清单,攥成一团,手臂抡起,扔到刚进门的客人身上。 “轰隆——” 那轻飘飘的一张纸骤然爆炸开,小型蘑菇团升起,炸得客人鲜血淋漓,倒在地上哀嚎不止。 向阳舔舔嘴唇,并没有惊慌:“……被判定出来了。” 陆行舟去踩断客人的脖子,哀嚎戛然而止。他拎起尸体,叠在刚才的尸体上。或许过上不久,就能堆成一座山了。 刘澜光听见响儿,两眼一抹黑,自己抱着膝盖,慌慌的:“还要蹲?” 向阳:“趴着也行。” 客人们更多了,不大的店面一下子涌进十来个,丧尸比起来都显得可爱点。 向阳毫不犹豫地滑到前台的桌子底下。 自己反正打不过,谁能耐谁顶上。 她蜷缩起来,将多出的工作牌挂在刘澜脖子上,顺手拿起他的清单,发现自己划掉的东西确实都没了。 陆行舟折返时,身体已经几乎恢复正常,诡异的部分变得很少。 身着棉袄和花裤的诡异举着一辆破烂的婴儿车来到陆行舟跟前。 它摇摇摆摆,盯着工作牌看了好半天,却似乎不打算结账。 陆行舟猛得一变脸,嘴角咧到耳根,两排利齿磕碰出清脆的响声。 那诡异倒退几步,急忙丢出五个黑色肉块,跑了。 陆行舟收回表情,嘴角挂着撕裂伤口带来的血滴,把五个肉块丢进抽屉,低头发现向阳在研究他腿上残留的外骨骼。 陆行舟嫌弃这层脆皮:“没用,一捅就碎了。” 向阳索然无味,还想着用得好能当成掩体,原来不行。 头顶的通风管道窸窸窣窣地响起来,一根鱿鱼须从缝隙里笔直伸出。 两张脸挤在小小的框里,发出“滋——滋——”引人注意的声音。 抬眼望去,魏成扯下面具,夸张地比着口型:“快、上、来。” 陈知远也紧张地不停打手势“上来、上来”。 居然是他们找来了。 陆行舟立刻比了比从地面到通风管道的高度,示意向阳带着刘澜出来,他则蹲下来,指着自己的肩膀。 向阳毫不犹豫地踩上陆行舟的肩膀。 风口盖在视线中快速放大,停在她轻易就能碰到的位置。 向阳仔细地保持着平衡,徒手拆下盖子。魏成跟陈知远连忙把向阳拉上去。 刘澜更艰难些,他平衡力没那么好,头套也不能摘,毫无经验地玩起了杂耍,好悬没摔断脖子。 六只手臂急急忙忙挤挤挨挨,拉胳膊拽衣领揪头发,刘澜直接灵魂出窍了。 陆行舟把抽屉里的黑肉块全部卷走,搬来椅子,轻松一跳,不需要帮忙就爬了上去。 通风管道的空间不大,五个人都要弯腰拱背才行。 这个副本玩得人人狼狈,个个像垃圾山里爬出来的鬼,面面相觑之际还不好意思嫌弃别人。 魏成抖抖清单:“还剩最后八个,从通风管道走应该安全一点。” 陆行舟无聊地扣着指甲,基本能猜到后面剧情。 千辛万苦搜集到物品不算完,还要再深入大概率是怨气幻境诅咒结界之类的地方,闯关闯死两三个队友,再来一发人性考验,剩下的人半死不残绝地反击,搞不好只有主角一个能跑掉。 他翻翻原剧情,虽然队友不是原来的人,但真的只有魏成活下来了。 向阳拍他一下:“走了。” 前面的人都已经爬出去好长一段。 “噢。” —— “啊啊啊啊——!什么鬼陷阱啊啊!” “就差最后一个了啊最后一个!” “好倒霉!真是够了啊!” “……” 会摔死的吧? 急剧下落的瞬间,无法言喻的失重感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心跳要冲破胸腔蹦出来,疯狂地剧烈跳动,每次的搏动都带着强烈的情绪。 向阳抿着嘴,黑发纷乱地飞舞,衣摆猎猎作响,眼眸中蓝光噼啪地闪着,稍纵即逝。 她试图抓住那些数据改写掉落速度,却难以摧毁被锁得牢牢的代码。 某个家伙就在她的正下方,面朝上,还有闲心用一只手卷住长头发。 他注意到她的眼神,露出笑容,张开另一只空闲的手臂。 魏成发出提醒:“好像要到了!” 人体像沙包一样落地,发出接连的闷响。 向阳趴在陆行舟身上,震得浑身疼,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陆行舟在弥漫尘埃的遮掩下抱住她,还没来得及找到地方亲,向阳的吻就先到了。 她将双唇胡乱贴在陆行舟的脸颊上,然后又把手背印在他的嘴上,俨然成了一套流水线。 摸摸疼痛减轻的腿,她勉强站立起来,挨个去看队友们是否还有呼吸。 陈知远呈“大”字形躺在地上,虚弱道:“谁设计的陷阱?天杀的,一点良心没有,半条命都没了。” 她的手腕阵阵刺痛,说不上是扭伤还是骨折,其他人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通风管道里正其乐融融地爬着呢,眼看就要完成任务了,哐当一下掉进个大黑洞,摔得七荤八素。 “一次性能说好多话,看来还能活。” 不等向阳有时间检查下一个,地面就剧烈抖动着,逐渐变得柔软而黏腻,白色的块状坚硬物伴随着红色液体从各处钻出,四周的空间极速缩小。 块状物体还在生长,最后拔出近乎糜烂的地面,迈着两条细长的腿向众人奔袭。 刚刚还在哎呦呻吟的几个人打了鸡血似的跳起来,默契地往前逃跑。 “这不是牙齿吗?我们在口腔?”刘澜眼泪又下来了,“那往里跑就是食道啊!” 魏成忍不住接话:“然后是胃、十二指肠、大肠、小肠、肛……” 他自己也被恶心到了,明智地闭上嘴。 “清单给我。” 奔跑间,向阳向陈知远伸出手。 陈知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懵懵地把东西递给她。 向阳在清单上粗糙地划了几下,清单立刻发出警告的红光。 攥、团、抡、丢。 小型蘑菇云在众人背后爆炸开来,牙齿的碎片到处都是。 “哈?”陈知远眼睛瞪得老大,“哈!?手榴弹!?” 没有逻辑!完全没有逻辑! 前方深渊般的咽喉大大地敞开,咕咚一声吞咽,把人尽数吞下。 食道的内部依旧很软,肌肉的挤压也十分有力。 硬要形容的话,就像被巨大的舌头舔了一遍。 他们并没有落进胃里让胃酸溶解掉,而是掉落在半道伸出的平台上。 仿佛要经历多次摔打变成鲜美q弹的肉丸才配被吃掉似的。 打嗝似的声响在回荡,酸腐的味道从食道底下弥漫,向阳瞥了眼,半流质半固体的东西正在翻涌上来。 她忽然被痛殴一拳似的弯下腰,胃部变成了挤压泵,酸液被挤出…… “这边。” 陆行舟却已经闪现在挂着生锈大锁的沉重铁门旁。 只见他抬起腿,精准地揣掉大锁,一把推开门。 没时间留给他们缓缓了,众人鱼贯而入,狼狈逃命。 魏成顺势摸了把铁门,惊人的重量让他心里莫名一突。 陆行舟把铁门用力合上,隔绝大部分光线的同时,也隔绝了洪水般的呕吐物。 “刚才不是还在商场吗?一转眼到变异的肚子里去了?”刘澜默默地吐槽,忽而惊道,“任务变了!” 甜美的淡奶油变成了搏动的心脏。 向阳跪在角落吐了出来,生理性的盐水和汗水滴滴滑落。 她弯得厉害,细细的肩胛骨起起伏伏,要刺破皮肤。 向阳将唾液吐掉,抹抹唇边,看着呕吐物里的大量血丝有点发愣,眼角还挂着咸涩的水。 陆行舟悄声来到她身后,将人抱紧。 脖子上有些刺痛,那人尖尖的牙齿咬住一点皮肉。 “修复的能量这次用完就没有了。”他含糊着说,“再想疗伤,就要用血了。” 他把向阳转过来,歪着头盯了会儿,忽然握住她的手按上自己的胸口:“心脏在这里,记住了。” 光线很暗,暗得看不清脸,只看得清他发亮的双眸。 “……好。” 虽然莫名其妙,但向阳还是应下来了。 “果然是情侣吧。”陈知远小声嘀咕着,扭过头,生硬地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注意。 鱿鱼须蔫巴得不成样子,陆行舟连塞几个黑色肉块,它才勉强抖擞精神指路。 不知怎么就来到了肺,浅红色的软绵墙壁里长满血色的管道,仔细观察地面,有密密麻麻的半透明肉色泡泡。 这种表面风平浪静,实际暗藏杀机的场面大家见得麻木了。 刘澜甚至哆嗦着讲起了冷笑话:“小王是个医生,平时讲话不过脑子,所以每次肺部手术都不让他做,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他老戳人肺管子。” 陈知远要笑不笑,咳嗽着道:“你不哭啦?” “哭还是会哭的,拜托,我还小呢,任谁十五岁就死掉都会害怕吧。” “呸呸呸,什么十五岁就死掉啊,我二十五都没有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聊天时间结束。”魏成笑得比哭难看,“各位,继续跑吧。” 粗细不均的血管破壁而出,蟒蛇般缠绕上来。 躲是没处躲的,他们踩在肺泡上,唯一能做得就是多跑几个z字弯。 魏成打掉甩过来的血管,小臂多出一排被钻出的洞。 越来越多细小的血管,像蜈蚣、蚰蜒、蚯蚓、蛛丝那样粗细,编织成网,铺天盖地,无孔不入。 远远望去,空气中满是层层的红线,蠕动成活物。 都躲不了。 一张轻飘飘的网扑过来,向阳刚闪开,又一张网飘来,脸上猛然麻痹,温热的血就淌满了半边。 她咬着牙:“陆行舟,清单!” 褶皱的纸下一秒就塞进手掌。 向阳都快把自己玩成道姑了,要是还有逗乐的心思,高喊“急急如律令”也未尝不可。 找个好点的位置,她想,炸掉最多的血管,争取最多的时间。 向阳突兀地脱离了线路,向斜方向狂奔。 她跑得太拼命,太疯狂了,放弃抵抗般,完全没有任何征兆。 呕吐的欲望再次升起,她咬咬牙,停住脚步,想象中的准心帮她固定好了位置。 从此处到彼处的距离之间,血管最盘根错节的复杂之处,只要炸掉,压力会小上很多。 爆炸升腾而起,火光照在脸上。 猛然间,胸口的剧痛席卷而来,烤红的铁刺进肺部也不至于如此疼痛。向阳眼前一黑,差点就此栽倒。 不对劲。 她擦了把冷汗,摊开手掌,全是血。 太不对劲了。 陆行舟将她抱起,往出口的方向去。 她简直在……在……伤害自己。 陆行舟凑到她耳边:“马上到了。” 向阳瞳孔骤然缩小。 “还记得我的心脏在哪里吗?” 心脏? 她颤抖着摸上他的胸口。 “对喽,就在这儿,到时候别忘了。” 他笑。 什么意思?是她想的那样吗? 她的血,他的血,流在一起,触觉温度开始混乱失灵,分不清谁是谁的。 身体一边修复一边耗损,来回摇摆折磨。 肺泡细密地增长起来了,每一步都重且黏腻,依恋而恶意地拖慢他们的速度。 陆行舟顺手把倒下的刘澜拽起来带走。 他们一同冲出了那里。 五个人,不多不少。 过道里。 陈知远捂着被生生撕下一块肉的小腿肚,脸上直抽抽。 哇……真的要死掉了。 她长这么大,最严重的伤就是六岁那年磕掉半颗牙。 这一下子上了好几个强度量级,陈知远不得不苦兮兮地咬着工牌,免得叫太大声。 刘澜从昏迷中苏醒,抱着脑袋:“咦?好冷。” “失血过多。”魏成不知从哪里撕的布条,扎在他的大腿根,“先将就着吧,没有更好的条件了。” 刘澜:“完了,要当烈士了。” 向阳安慰道:“别吧,不是死了就叫烈士的。” “……” 向阳这话也是在安慰自己。 抚恤金用不着,身后名也没有,就这么草率死掉的话,怎么对得起艰难活着的前半生? 休息了十几分钟,大家陆陆续续喘过气,强打精神接着走。 要说刚才是五个脏兮兮的乞丐,这回就真的是走惨烈风了,晕血的人过来瞄上一秒,昏他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 陆行舟撩起衣角,稍微一拧,血液哗啦啦地砸在地上。 向阳扶着墙壁走。 胸口在灼烧,恍惚能闻到肉香味。脸皮大约是被撕去了,伤口一跳一跳,连着心脏。 她摸上自己的胸口。 心脏啊…… 真倒霉。 —— 那是一颗巨大的丑陋心脏。 外部是青紫的颜色,黑色的血顺着管道飞速流转。 “难道要徒手刨吗?” 他们当上伤残患者,不还是因为没有攻击手段。 魏成撑着墙壁,摸了一手湿漉漉的东西,踉跄着向前几步,回头一看,那地方竟长出一团黝黑的眼睛。 他从没见过这么黑的眼睛,像几万年被封印在冰河里的淤泥。 “当心。” 向阳扶住了他。 魏成于是再次看到了黑泥一般的黑眼睛。 墙壁的眼睛膨胀开来,宛如吸了水的海绵。魏成碰过它的那只手冒出了腐蚀的黑烟,白色的骨头露出来,又滴滴答答地淌下骨水。 这过程太快,神经末梢反应不过来疼痛。 心脏发出巨大的“咚咚”声,黑眼睛随着鼓点几何倍数膨胀着,生存空间急剧减少。 他们冲向了心脏。 向阳却停在原地,看他们越跑越远。 那条通往心脏的路扭曲起来,商场里浑浊的灯光不知从何处降下,绿的黄的紫的,聚光灯热气腾腾地直直照射着她。 心脏被挖去一块。 向阳扑通一声跪下了,蜷缩着呕吐,吐无可吐,全是血啊肉啊。 小小蚂蚁用鄂撕扯着她的心脏,顺着肌肉纹理,如此轻松。 心脏发出求助的哀嚎。 救命。 救命救命救命。 抬抬手吧,小蚂蚁一下就捏死了,好疼啊不能这么疼了,抬抬手,自救有什么好犹豫的。 向阳抬起了手。 那感觉仿佛是伸入了装满冰块的水。 “心脏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耳畔,包裹着漆黑外骨骼的爪子带着她在冰水里搅动。 她摸到一个跳动的冰块,滑滑的。指缝间很多水流出去,同样是滑的。 “很疼吗?” 血味的冷冽的吻,落在脸上,额头上。向阳被刀子割了似的一缩。 那爪子带着她用力往外拽。滑滑的冰块后面连接着富有弹性的绳索,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拽下来。 某种恐慌突然间袭击了向阳。 她想他不能死,自己死了他也不能死。 向阳不知道自己那荒谬的理论从何而来,“他要死了”的恐慌压垮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她一直以来的目标。 “不行!陆行舟!不行!” 她挣扎着要收回手。 这名字为什么熟悉。 这种话她是不是在很久以前说过。 谁能来告诉她,她这个自私自利的家伙……为什么突然间不把自己的生命放在第一位了。 不容置疑的力度拽出了滑溜溜的冰块。 冰块掉落在她面前,原来是一颗古怪的心脏。 魏成的清单悄无声息地划去了最后两个字。 不断生长的黑眼睛停住了。 大家压着自己的残肢断体,好多苟延残喘那么几秒钟。 强大的气流从深处吹来,他们跟纸屑一样,轻易地被刮起来。 他们刮过了肺,刮过了食道,挂起过了口腔,最后一个喷嚏,出现在面包店外。 明亮的面包店,宽敞的面包店,香气扑鼻的面包店,在阴湿的环境里明媚动人。 胸前的工牌自动掉落,变成毯子、毛巾、帽子、钱…… 他们默然无声地瞪着店里嘻嘻哈哈的陌生人,又相互望了望脸。 那些闯关出来的伤口已经恢复了,只不过长成鳞片、老树般的皮、畸形的角质或者器官。 【我亲爱的员工们,恭喜你们经历了一场有趣的异化,也恭喜你们顺利完成任务,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哦,还是少了一个,不过没关系,不重要。】 甜美的女声这样说。 【但我还是要骂一句,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员工,看看你们干了什么,商场的老板非常生气,它觉得你们扰乱秩序,导致商场闹了脾气,还生病了。】 【你们记住,买东西就老老实实买东西,随意钻进别人的身体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下不为例!】 女声讲着讲着咆哮起来。 【不要抢我话筒!该死的老头!】 苍老的声音用更大的音量咆哮。 【一群畜牲!死人!偷工作牌的垃圾!乱丢手榴弹的蠢猪!乱窜的强盗!整整二十八件商品居然一分钱也没花!以后别想进我的商场!滚吧!】 【滚!!】 视野逐渐黑下去,大大的黑红色字体燃烧般炸出来:the end。 —— 向阳脱力地丢下头盔,滚到地上,又爬起来,不顾灰尘,从床底拉出一个破旧的箱子。 她浑身颤抖,密码输入错误三次才打开箱子。 箱子里是一个明显被淘汰的旧型机器人,就算是崭新的放在那里也不会引人欣赏,跟别提此刻电线裸露,漆面剥脱。 她的面部因此变得恐怖,没有了硅胶制作的眼皮和嘴唇,睫毛却非常夸张,本该蓝蓝的眼球瞎了一个,变成灰白色。 “妈妈。”向阳大大地抱住了机器人,像一个被人欺负了回家告状的小孩,“妈妈,我身上疼。” 妈妈不会动,也不会安慰女儿。 向阳把脸埋进机器人坚硬的胸口,摸索着打开了她背后的开关。 机器人咔哒咔哒地动了两下关节,试图去摸向阳的脸,没摸到,就再次倒下去。 这样的事重复过好多好多次,没了电的妈妈再也不可能做一个完整的动作。 “妈妈,我变奇怪了。”她呢喃着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妈妈给不出答案。 向阳抱着机器人的头,在稀疏的枯发里找到一点慰藉,冷静许多后,将机器人妈妈小心翼翼地放好,锁住。 她在原地发了几分钟的呆,转头打开了房间的门。 下午两点,客厅比卧室要更热,蒸笼般把人烤熟。 一个人靠坐在墙边,就像具静悄悄的尸体。 “陆行舟?” 那人抬起头来,黑发从脸上散落,自然地拉住她的手腕:“回来啦?身上还疼吗?” 向阳以为自己是累了一天工作回家的人,有个丈夫笑脸迎上来嘘寒问暖。 ……想什么呢。 “我没事,你呢?” 他敞开胸口:“我也没事。” 胸口上有个洞,怪恶心,陆行舟尴尬地试图拢起衣服,还拢了个空。 向阳抱住了他。 陆行舟条件反射地抱回去,瘦小的人整个被圈在怀里了。 皮包骨的身体一摸就知道状况并不好,真不晓得副本里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肥皂的香气和汗水的味道萦绕在鼻尖。 “……怎么了吗?” “以为你死了。” 她闷闷的,轻轻地说。 第87章 老鼠和苍蝇(14) 陆行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喜欢上了卫如云,是因为一个梦。 梦里冷得像停尸房,凌乱的线条和涂鸦在墙壁上扭动,画着花和树,地板黑漆漆。 光影是灰白的颜色,切割出分明的界限。 有个人静静地拥抱他,肌肤相贴。 陆行舟靠在那人的颈部,时至今日,他还能回忆起清爽的柠檬香皂的味道。 你是谁呢? 他闭上眼睛,伸手去摸那人的脸,抚摸上的一瞬间,就知道是卫如云。 什么啊,卫如云啊,她根本不会这样的。 陆行舟好笑地抬起头,却看到卫如云在哭。 她低垂着眼,茶色的瞳孔被遮盖。 没有声音,甚至没有表情,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息地摔碎,摔成一地闪着碎光的玻璃渣。 “别、别哭了。”陆行舟敛了笑,手足无措,讷讷地问,“怎么了吗?” 她张张嘴,没有说话,把眼泪捧在手里捏紧。 刺目的鲜红色从手掌中汩汩流出,她泄了力气,慢慢倒进他怀里。 噗通。 爱神射出不容置疑的一箭。 十几岁的少年的心脏,被刺穿了,濒死般猛烈地一跳。 整个胸腔都颤得吓人,他惊醒后直接从床上翻滚下去。 原来那是冬天。 窗户在昨晚被砸破了,冷风夹着雨雪呼呼地灌进来,零散的星淹没在乌云和黑夜里。 一同淹没的,还有院子里那棵噩梦般的树。 陆行舟跪在地上揉着脑袋,把被子丢回床上,重新躺回去,却再也睡不着了。 他还没来得及安慰她,甚至没弄明白她为什么哭。 女孩这样隐秘复杂的心事,让浑浑噩噩的家伙笨拙地解了一整个漫长的青春期。 “为什么哭呢?”陆行舟抱着向阳,抱得紧紧的,“因为你要的其实很少,但现实的阻碍总是这么多。你为了谁的希望在拼了命地活着,可是活起来真难,难得超乎想象。” “我没有哭。” “嗯……” 陆行舟注视着她惨白的脸,指腹在向阳眼下揉过,干燥的。 可不是有眼泪才叫哭。 “如果生存变成了痛苦的根源,你该怎么结束痛苦的同时不结束生命?” 当整个身体都变成了恶性肿瘤,治疗就是杀死的话,挣扎的意义又究竟在哪里? “啊。”向阳发出气音,瞥向旁边,“听不懂。” 这么难的课题,超纲了,听不懂。 “觉得我在胡言乱语的话,就把我推开啊。” “你太凉快了。” 向阳真心实意地回答。 人形自走制冷机,简直是闷热夏天里无法拒绝的诱惑。 陆行舟环着她倒在地上。 “不要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我们才认识几天而已。”向阳把他的胳膊拿开,“有本事去考心理医生资格证。” “资格证的事情要不先放一边。”陆行舟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有针线吗?” 向阳拖出医疗箱,翻找出针线丢给陆行舟,自己拿着药膏和纱布坐在沙发上处理伤口。 一边处理,一边掰着指头算日后如何生活。 欠了很多钱,八百七十九万四千五百七十一块六。 卡里还剩一百多,买点临期面包和方便面,就着自来水,还能活一个多月。 特大好消息是可以随时出门不用担心死亡。 她没有电脑,得去网吧接活干,但正规网吧比较贵,普通区一个通宵就五十不止。 租金也是钱,房子要不退掉,卷吧卷吧被子滚桥洞里睡得了,半夜被拾荒人当尸体拖走还能安心地感叹一声童年的味道。 再不济去医院领点免费营养补品卖个转手,要是锒铛入狱也能躲躲债。 冰凉凉的手指攀上小腿,紧接着是整个脸贴上来,发丝麻酥酥地扫在皮肤上,鬼气森森。 “我帮你涂后背吧?” “求你滚开。” 陆行舟在地板上骨碌碌地滚走,节肢的碎块从缝了一半的伤口里漏出来,撒了满地。 “……别滚了。” “你都不关心关心我的心脏哪儿去了吗?” “哦,哪去了?” 陆行舟闪到向阳身边,在她脑后一抓,摊开,赫然是颗跳动的黑色心脏:“惊喜!” “什么时候!?” 向阳差点把陆行舟蹬开。 “你要吗?” “我不要!” 将心脏放进胸口,陆行舟接着缝剩下的一半,笑嘻嘻的。 “开个玩笑,不要老愁眉苦脸的。” “你们诡异都不差钱?”向阳捏着眉心,“要穷死了,谁笑得出来。” “医院那边催得不紧,申请延期可以等上几个月再开始还。不用担心,我也能出去找工作赚钱,而且不吃饭不休息也没事。” 向阳有种百年老尸揭棺而起,精打细算地问她搬一次砖多少钱的荒谬感。 “工作不好找。你没有公民证,也没有学历,除非进灰色地带,否则没有人要。” 陆行舟自然地拿过绷带,帮向阳把肩膀缠好:“进呗,赚钱就行。” 这下变成走投无路且道德底线低下的失足男预备役了。 向阳无语到笑出声:“你现在像只蝙蝠,不像苍蝇。” 他倒挂在沙发背上,卷曲的长发海藻似的铺下。 “你不会以为我是苍蝇拟人吧。” “嗯?不是么?” “别卜西。”陆行舟伸出一根手指,用朗诵的语调抑扬顿挫地说,“堕落的炽天使,苍蝇之王,瘟疫之源,七宗罪的暴食,撒旦的左右手。” 向阳哽了两秒:“你这么厉害?” “不厉害,这只是策划给的人设而已,别卜西在不同的作品里有不同的设定,我充其量……”陆行舟歪头思索,“算个赝品。” 他说得坦然,转而捧住向阳的脸大亲一口,亲得她不多的脸颊肉都堆成堆。 向阳擦擦脸,莫名其妙道:“你不是没能量了?” 陆行舟伸出鲜艳滴血的舌头尖:“不小心咬到了,不能浪费啊。” 多惨,陆行舟大概能预见到自己以后为了亲她两口,舌头都得咬烂。 身体的疼痛度骤然减少,向阳颇为愉快地伸展四肢,满意地跳下沙发。 陆行舟扑了个空。 跑去角落的衣柜,找出两件丑陋松垮的背心短裤,向阳把它们丢在陆行舟身上:“换衣服,走。” 陆行舟拿着背心瞪出两个洞:“这是谁的?” “房东搬家丢掉不要的。” 重新灿烂了。 —— 租房在贫民区的边缘,走几步就能进入那片被市民们久久诟病、被政府计划拆迁的地方。 脏乱潮湿的小巷,垃圾堆在目光所及的任何地方,臭水横流。 楼房如它们的住户般颓败而疲惫,形销骨立,将阳光块块切割崩解。 街道十分狭窄,两栋楼的住户伸出手就能碰到,就这样可怜的空间还是被利用了起来,两根绳子绑起来晾衣服,水滴穿过凌乱裸露的电线,滴到行人头上。 这里像湿热的雨林,野生动物和土着都闪烁着饥饿贪婪的眼神。 向阳穿梭其中早已司空见惯,七拐八拐来到了码头。 码头上没有常见的智能机械臂、集装箱、巨型轮船。 停靠着的船小而旧,甚至还有木制的。干活的人不多,个个骨瘦如柴,汗如雨下。 向阳对这里太熟悉了,轻易就找到了头目。 “叔,介绍个人。” 年过半百的男人光膀子叼着烟指挥放货,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头也不回:“哟?还活着呢?” “嗯。” 男人转过身,上下打量向阳,喷出口烟:“瘦了,这段时间过得不好啊。我听人说你进了大厂,又听说被追杀了,具体干了什么缺德事?” “说来话长,不是被人追杀。”向阳把陆行舟往前推,“打住,我介绍人来的,你找个位置让他上。” “公民证呢?” “没有。” “哎呦。”男人又喷出一口烟,“别坑我啊。” “黑童工你都用了,装什么呢。” 男人哈哈大笑:“得啦,小伙子体格不错,走吧,叔给你安排。” 他揽着陆行舟的肩膀,突然又把向阳喊住:“诶,这小子跟你什么关系,不能缺胳膊少腿吧?” 向阳砸了块石头过去:“神经病啊,跟你介绍人,你转头要卖器官?” 男人被石头砸得一缩脖子:“别打,我就问问!你小时候多可爱啊,窝窝囊囊的。” “又不在你手上干了,那么听话做什么。”向阳转而对陆行舟嘱咐,“喊他工头就行,我就在那边店里上网,离得不远,有事找我。” “小丫头还能罩人了。” 男人嘿嘿地笑,似乎觉得很有意思,摇摇头:“小伙子蹲边上守着,看见船货就扛下来,别的不要做——嘶,体寒啊你,多补补。” 一艘船停靠上岸,陆行舟随着人群搬运货物。 铁皮箱子对他来讲不重,只是里面叮铃哐当地响,不知道装了什么零件。 画风从恐怖血腥求生无限流急转直下为现实向穷酸悲苦贫民窟文学了。 把箱子堆叠上去,陆行舟暗自吐槽。 风吹来尘土,他眯了眯眼睛,视线中飘过三两张破碎的广告纸,大约是治疗脏病之类的。 希望赚到更多钱的人没有休息,争抢着扛起一具被草草包裹的浮肿溺尸。 向阳曾经就这样生活。 “我闺女从小在这里长大。” 工头蹲在树荫下,一副追忆往昔的样子。 “你在背后都偷偷这么喊吗?”陆行舟没有分给他眼神,淡淡道,“她很讨厌你吧。” 工头耸肩,露出一个无所谓的表情:“也不看看我做的什么勾当,没人不讨厌我——来根烟?” “不了。” 工头点烟:“小丫头玩不坏,韧着呢。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我把她卖到富人区,没两天,嘿,跑回来了,胳膊还折着呢,第一件事就是烧我的帐篷,烧个精光。嗯,你有福了……” 他骤然敛了声音:“呋——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只是想让你了解她。” 冷的,锋利的,极端恶意,赤裸裸毫不掩饰,下一秒就要按住他的头砸进水泥地里,不把脑浆溅出来决不罢休。 陆行舟高大的身材和凶悍的疤痕在这种情况下显得格外有说服力,仿佛刚才黏黏腻腻用目光舔舐向阳生活痕迹的人是个幻觉。 “这里的小孩想走出去很难,我闺女却做到了。我还没开心多久呢,她就狼狈地领了个男人回来,喂,最坏的情况不会已经发生了吧?” “……先不提向阳是不是会被骗到昏头的类型,你最好别真的有脸代入父亲的角色。” “所以我有孙子了吗?” “我可以把你打成孙子。” 陆行舟丢下一句话,晃悠悠搬货去了。 夏日炎炎,阳光暴晒,汗水来不及落到地就蒸发成一缕细烟。 陆行舟不会中暑也不觉得热,一次性能搬三个大箱子,发力的肌肉在皮肤下滚动。 他从中午干到晚上,水都不喝,喘气声也几乎听不见。 晚上的码头另有他用,工人三三两两地散了。 天黑得晚,六七点钟的天边还有层薄薄的白色,人慢慢模糊成五官不清的轮廓。 陆行舟坐在路边,等向阳来领。 就算是坐着,两条长长的腿折起来,他的轮廓也依旧庞大,本该是眼睛的地方闪着绿油油的幽光,涣散地盯着某处。 “不会是机器人吧?”工头咕哝着,“那我没孙子了?” “钱,现钞。” 一只细细的手伸到面前,理直气壮地讨要。 工头一激灵,牙疼般掏出钱包,数出几张:“神出鬼没的……喂,那小子我看他不正常,别走太近啊。” “少了。”向阳一手拎着塑料袋,喘着气,不客气地又抽出好几张,“我一直盯着呢,他一个人顶十个。” “臭丫头!给我赚点能怎样!” “会死。” 向阳打一照面就知道陆行舟已经饿到准备开杀了,抹了把汗,一把将钱揣进兜里就急急忙忙拉着他要走。 “明儿来不来啊?”工头在后头喊。 “看情况!” 两人一溜烟跑没了影子。 领着陆行舟,向阳狠狠体验了把遛禁养烈犬的感觉 陆行舟但凡对任何路人表现出一点兴趣,她就要死死拽着他,不让他离开自己超过五步。 跑到四处无人,向阳从手拎的塑料袋里掏出好大一块血淋淋的肉,踮着脚往陆行舟嘴里塞。 这种喂食方式颇为粗鲁且费力,陆行舟不得不蹲下来,仰着头,搂着向阳的腰,顺着她的力道吞咽。 肉块顺着喉咙滑下,向阳听见咕噜一声响,观察着陆行舟的眼睛:“怎么样?” “难吃到爆炸。” “我是问你饿不饿。” “好多了。”嚼都没嚼,陆行舟吃得嗓子疼,“还有吗?” “有,回家吃。” 向阳舒口气,将塑料袋封好,要走,结果腿迈不出去。 “别抱了,你知道你多大的力气吗?” “把你抱疼了?” 陆行舟刚把脸埋在向阳身上,又抬起来,用无辜的表情和语气暗戳戳撒娇。 “……好歹把嘴上的血擦擦呢?” 【好感度:12。】 涨幅大归大,上限还是有点低了。 陆行舟偷偷看了向阳对其他人的好感度。 对机器妈妈是46,最高。 第二高的是一只不知道名字的小猫,37。 第三高的就是陆行舟了。 少部分在0这个数字左右徘徊,大部分好感在-10上下。 向阳超恨人类的。 第88章 老鼠和苍蝇(15) 我不是人。 陆行舟耸耸肩,很诡异地开心起来:“你晚饭吃了吗?” “吃了。” 向阳吃的压缩饼干和水,现在胃囊鼓得像被梅丝夫人喂过。 回到家,向阳把袋子丢给陆行舟,开了灯,噗通一下瘫倒在沙发上。 夏天的白天和夜晚,不过是明火和炭烤的区别。 她一只胳膊挡住眼睛,整个人都湿哒哒黏糊糊的,热气顺着骨头直窜。 今天的工作不能说舒心。 不正规的网吧各方面都相当糟糕,泡面、烟、酸臭汗水和厕所发酵的味道熏得人头昏脑胀,男人们卡痰的嗓音和似有若无的审视同时刺痛着神经。 电脑用了最劣质的配置,屏幕光伤眼睛,不到四五个小时就累得眼眶布满血丝。 向阳反省自己有点被办公室的环境惯坏,工作效率下降了。 又是噗通一声,某个重物挤压过来,阴丝丝的冷意瞬间笼罩。 “我承认你很凉快。”捂着眼睛的那条胳膊被陆行舟提溜着,向阳皱眉,“但是你很重,而且才从码头下班,很脏,我身上也脏。” “我没有汗,不很脏的。”陆行舟强行把她的脑袋掰正,额头抵着额头,“中暑了吗?” 向阳结结实实地挨了冻,龇牙咧嘴要推他下去:“我没事。” 可怜了沙发,它盛下向阳一个就已经局促至极,再加个壮实的陆行舟,四条小细腿儿打着颤,发出吱呀呀的呻吟。 陆行舟没被打走:“你有退暑的药吗?” “没有。我洗澡去……” 一条沙发腿裂了缝,摇晃地愈发剧烈。 “哐当——” 塌了。 两人闭了嘴,相互瞪着,鼻子对鼻子,默然无语。 陆行舟扯扯嘴角,把头发往后捋,撩起衣服,只见一截断了的锋利木茬插在里头,颜色怪异地鲜血顺着它往下滴淌。 “……” 向阳几度张口,最后道:“帮你拔出来?” 得到应允,她双手抓住木棍,摆好发力姿势,快准狠地一拔。 不等伤口喷涌出太多难以描述的怪东西,向阳把木棍调了个方向,用比较圆钝的那端连续往里捅了好几下,再抽出时,伤口愈合速度加快,不到十几秒就恢复了。 陆行舟先是捂肚子发愣,随即兴高采烈:“这个你都记得?什么啊,原来我说的话你也听进去了?” 向阳准备甩掉木棍上的粘液,却发现粘液都不见了,心神一凛,嘴上道:“嗯嗯——别抱我!我洗澡去了。” 由于电器缺乏,洗澡也变得不是一般的麻烦,要到房子外面,用房东临时安装的自来水管接满满一桶水,提回来洗。 向阳有力气的时候就勉强用手摇机器把水加热,没力气就直接冷水泼在身上。 好几百年前的人就不这样干了,她在这个能把vr技术植入美瞳的现代社会过得像原始人。 陆行舟把下巴搁在向阳的头上,慢悠悠地蹭,越蹭越香,越蹭越香,突然不受控地掐住向阳的脸,想亲嘴了。 这双嘴唇怎么这么干这么白? 应该用舌头舔舔润润,一遍又一遍,舔成粉色,再舔成红色,把干裂出的血也细细舔掉,品出甜腥的铁锈味。 牙齿咬上去,小而软的一片,再用力咬,咬下来…… 猛然觉得不对劲,陆行舟眯了眯眼,啪地消失掉。 向阳起身的功夫,陆行舟就啪地闪回来,提着一大桶水放进浴室后,默不作声蹲到墙角去了。 向阳古怪地打量他两眼,揉揉脸,一耸肩,把棍子丢给陆行舟处理,走进浴室,关上门,开始脱衣服。 脱到一半,她垂下视线,摸了摸身上诡异的花纹。 这些花纹并不光滑,从前胸延伸到后腰,都有粗糙的突起,图案也不美丽,像某种灾难之后留下的疤。 这种疤,身上还有好多。 脱完了,她舀起一瓢冷水从头淋到脚。 —— “……” 陆行舟拿过塑料袋,没给自己缓冲时间,一股脑把肉塞进嘴里了。 他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像一大波腐烂僵尸从口腔冲击到胃,顺便吃掉了脑子。 滋味非比寻常的恶心,强烈的作呕感持续了十分钟左右。 他撑着墙喘气,看见一只长得畸形的小玩意儿滴溜溜地顺着墙缝跑过去。 它身上竖着绿色的绒毛,眼球从头长到尾,惊慌失措地展开六足。 陆行舟把它夹起来,觉得可能是从伤口里溜出来或者由自己的血变成的小东西。 啪嚓。 手指用力,红绿的汁液溅出来,小怪物的足肢惯性地挥舞了几秒,垂下不动了。 等向阳擦着头发,穿着睡衣走出浴室,看到的就是陆行舟追着地上的虫子撵。 定睛再看,不是虫子,是根本不该存在于她家的外星生物。 “哪儿来的?” 陆行舟指指肚子:“漏出来的。” 他想了想,又指着胸口:“这边漏的也说不定。” 向阳突然产生了点好奇心:“你还能单性繁殖?” “……?” “给我看看。” 她从陆行舟手里拿过一只还没被捏死的圆滚滚的黑毛小怪物,凑近了观察:“活的,咬人吗?” “不咬。”陆行舟眨巴眨巴眼睛,咧着嘴,转而开始拆胸口的线了,“你喜欢这个?我再给你掏点。” “别。” 向阳把小怪物团在掌心盘了盘,还给陆行舟,似乎有点舍不得毛茸茸的触感:“尽快处理掉。” 陆行舟见向阳钻进卧室,砰地关上门,这才举起小怪物研究起来。 【小世界发布任……】 陆行舟摆弄着小怪物,冷冷地打断:“所有的任务为什么不在一开始齐全地发布?” 【报告宿主,当时并未与小世界取得有效联系。】 “为什么第一个任务的时间和内容掐得那么巧?为什么完成之后还要发布追加任务?” 念念被问得死机了:【……】 “当时我明明可以轻伤脱身。”陆行舟把小怪物用塑料袋困住,慢条斯理地拆开胸口的针线,“任务却让我杀满四十个,还是限时的,你说它为什么?” 它要剧情继续开展。 要向阳死。 向阳不死,献祭的最后一步达不成,诡异就无法真正全部降临,剧情就会卡在前三分之一到三分之二的地方动弹不得。 “说任务。” 【……让诡异降临现实世界。】 陆行舟嗤了声:“告诉它,已经做了一个了,这个不做。” 念念磕磕巴巴地转述:【它说,不做的话,它运行不下去,到时候崩掉了,卫小姐的灵魂碎片也没办法继续附着了。】 没办法继续附着,就意味着彻底消散。 念念平时机器味很浓,实际上特别容易破功,为小世界收取五枚勋章做传讯费而生气。 陆行舟却陷入沉默,拆线的手也慢下来。 没想到一发人性炮弹打到自己身上来了。 想救她,就要杀了她? 陆行舟知道,不管生存带给她的是痛苦、挣扎、煎熬,或者别的什么负面影响,向阳最渴望的还是生存。 胳膊折了没关系,腿断了没关系,被捅刀子了没关系,每天都躲躲藏藏没关系。 没有尊严没有人权没有基本保障,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与世界一丝一毫的关联。 都没关系的,都没事的,活着就可以。 谁给她灌输了这些想法无从考证,生存的渴望已然高于一切,甚至高于它本身的意义,扭曲着扎根在生命里,几乎成了野兽性的纯粹本能。 杀了她,却乞望得到她百分百的爱? 不可能。 向阳会拼尽一切力量撕咬反抗,哪怕无法改变结局,也会带着浓烈的仇恨与诅咒死不瞑目的。 陆行舟猛地掐断了念念断断续续的争吵,从胸口里掏出把碎裂的节肢,再缝上。 囫囵冲洗干净身体,又洗了洗逐渐成型的小虫子,陆行舟敲响向阳卧室的门。 “我能进来吗?” 特权嘛,有时候需要点争取。 “不能。” “沙发塌了没法睡。” “我的床也睡不下两个人。” “我睡地上。” “睡哪边地上都一样。” 过了几分钟。 “我抓到了很多好玩的小东西,长得都不一样,处理掉之前要来看看吗?” 一阵悉悉索索,向阳面无表情地打开门。 陆行舟捧了满手叽叽咕咕的小玩意儿,长腿的、不长腿的、有毛的、有尾巴的、有翅膀的、蓬松的、湿漉漉的,五花八门。 这些东西根本不是抓来的,陆行舟胸前的伤口的缝合线跟之前的颜色都不一样。 他们再次相视沉默。 “……” 又过了几分钟,向阳和陆行舟盘腿坐着,观察小怪物们爬来爬去。 向阳拿起一只跑得远的,啪地放在近前,仿佛拿着象棋放进两线交点,顿了会儿,很有即视感似的,小声嘀咕道:“将军。” 她注意力不集中了,思绪飘忽到不知哪里去。 “你玩象棋?” “不玩,我妈玩,我只会这一句。” “你妈妈是……” “是机器人。” 她转过头,眼睛还在那些毛茸茸的东西上没有焦距:“你有爸爸妈妈吗?” “没有。” 诡异是连源生地都搞不清在哪里的东西,父母也许是不存在的概念。 “哦,挺好。” 既没有可怜的意思,也没有嘲讽的意思,她轻飘飘地这么说,好像是标准回答。 向阳把所有小怪物挨个捏了捏,耷拉着睫毛:“我要睡觉了,你处理吧。” 陆行舟把它们重新捧起来,放进塑料袋里扎紧,再回头,向阳从床上扔了卷凉席下来,又关了灯。 陆行舟把凉席拖到床旁边,大咧咧地躺下,手又伸上去:“你热不热?热了握着我。” 黑漆漆的夜色中,向阳摸到了陆行舟的手。 他的皮肤总是让刚触碰到的人凉得一激灵,向阳却适应得很好。 “你还能回到自己的副本里吗?” “能,但是过去就很难再来了。” “可惜,我想着你从那边拿点东西过来卖掉呢。” “其实最值钱的是我。” “你再这样,我就真把你送去割器官了。” “也可以。”陆行舟居然认真地细数起来,“眼角膜有两个,肾有两个,心肝肺肠,皮肤还有骨头,分开来剥,能赚不少的。” 向阳闭目假寐,道:“那你到时候可要装像点,不然被拉走研究的。” 这个话题就此告一段落,困意袭来, 她渐渐松开陆行舟的手。 一股力气反而将她握紧,犹如某种鳞片黏腻的蛇类,慢而细地缠绕住她的小臂。 “……怎么不爬上来呢?”向阳面无表情地睁开眼,对已经心花怒放着把上半身凑过来的陆行舟问,“不觉得姿势别扭吗?” 她发誓这句话才真是嘲讽来着。 绿油油的两颗灯泡叮地亮起来,嘴上推脱着“真的吗多不好意思啊会不会挤到你”,身子恨不得半秒钟闪上床。 “会挤到我。”她用平平丧丧、毫无波澜的声线说着,膝盖颇为有力地顶住陆行舟的肩膀,“要么睡凉席,要么睡沙发尸体。” 她感觉到陆行舟慢慢慢慢地潜下去,最后留着胳膊叠在自己的胳膊上,两颗绿灯泡还在眨。 “你也关灯。”她说。 陆行舟只好闭上眼睛:“现在呢?” 她含糊地说了点什么,陆行舟睁眼一瞧,原来睡着了。 陆行舟用额头贴了贴她的额头,不流汗了,很干爽。 他把另一只手的手指放在床沿,下巴搁在上面。 在流动而粘稠的黑色里,静静地描摹着向阳的头发、眉毛、眼窝、鼻子、下巴。 所有…… 所有。 他无声地嗫嚅着嘴唇。 晚安,亲爱的。 —— 早上五点半,向阳被自己的生物钟叫醒。 困乏地坐起身,向阳发现几只苍蝇在自己不远处纠缠着飞来飞去,很有朦胧美。 再一转头,陆行舟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胳膊肘撑床,手撑着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看的,更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笑眯眯的:“早上好啊。” “你能不能把我家的苍蝇都赶出去?” “赶不走。” “为什么?” “不是我生的,不听我话。” 陆行舟在报复她昨晚的“单性繁殖论”,一甩胳膊,几道绿光精准地击中苍蝇,苍蝇成了飞烟。 他躺回凉席:“你都不回我早上好吗?” 向阳见他头发披散的样子,突然笑起来:“伟大的苍蝇之王,瘟疫之源,七宗罪的暴食……早上好,收拾收拾上班了。” 陆行舟不得不再次坐起:“还有撒旦的左右手和堕落的炽天使。” 向阳趿拉着拖鞋洗漱去了:“管他呢,反正要搬砖。” 刷牙刷得满嘴泡沫,漱了漱口,向阳难免感叹一句世事无常。 副本里看上去又坏又残忍的西装革履的非人boss,现在在她家穿着裤衩到处走。 “不要玩我的早饭。”她抢走陆行舟手上的小面包,“待会儿给你买肉。” “那我岂不是一次吃掉你好多钱?” “对啊。” “唔……” 灵光乍现,两人异口同声:“头盔呢?进副本吃去。” 第89章 老鼠和苍蝇(19) 头盔被扔在卧室桌底,表面除了有些划痕,其他完好。 向阳把它揪出来套在头上打开的刹那,从另一个世界伸出的牵引力勾住陆行舟的身体,引渡人般将其送去彼方。 陆行舟清醒着穿越的时间着实不多,所以每次都很新奇。 光怪陆离的斑块拉伸、缩小,碎片式的画面以极快的速度模糊穿梭,根本看不清究竟是什么内容。 这里五颜六色,又或者根本没有颜色,只是幻想。 时间一长,就会忘记身体的存在,仿佛被解离成一堆细胞或者代码,分分合合,联系逐渐微弱。 这堆七零八落的东西冲进了某个画面里,白光忽地闪烁—— 【欢迎!来到!我们的!儿童之家!哈呼——】 高亢的声音骤然响起,激动得直喘气。 【无论是身体残缺、无父无母、智力低下,抑或是——哈哈哈哈哈哈——超级超级招人烦惹人厌遭人恨的狗屎傻卵小孩,我们都统统欢迎!欢迎!!】 黑幕散去,一个爆炸头的男人高举双手,眼镜都歪在一边,脸红脖子粗,在破败建筑前的草坪上蹦蹦跳跳,扯着尖细的嗓子继续喊着。 【快来!集合!!一群早就该被流掉的鬼东西!谁愿意照顾你们!】 苍白的孩子们从窗户边、门边、树后、草丛里,探出大大的脑袋,有规律地左右摇摆起来,摇摆的幅度精确又刻板,像摆钟。 漆黑的瞳仁里满是混沌凌乱的线条。 咔哒、咔哒、咔哒。 他们小声地念着。 【集合!!】 男人声嘶力竭地叫喊,脸上的红色弥漫到瞳孔上。 孩子们有的咧开笑脸,有的咧开哭脸,一道道泪水或口水划下,伸出同样惨白的小手小脚,朝着男人一步步走去。 在男人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的吼叫里,画面剧烈地抖动起来,再次骤然黑下去。 等画面亮起,场景已然来到食堂。 食堂很小,墙皮剥落,墙上挂着时钟。 桌子是铁皮的,椅子也是,连在一起。 空气里弥漫着十分令人倒胃口的油烟味,仿佛蒙了层油做的膜。 瘦小的孩子们肩膀挨得紧紧的,一眼望去,密密麻麻都是黑黑的头顶。 即使这样,还是有人被挤出去,不得不坐在地上吃饭。 坐在地上的陆行舟看看自己握着勺子的稚嫩小手,又看看饭碗里寡淡的清炒白菜、三四片肥肥的酱油淋巴肉和一碗飘着蛋花沫的白开水。 返老还童了。 他把勺子插在饭里。 桌上的孩子们并没有对他表示任何嘲笑或排挤的意思,都在专心致志地往嘴巴里大口大口塞饭吃,食堂不存在交谈说笑声,只有勺子碰到碗底的剐蹭声音。 “还有三分钟!”爆炸头的男人掐着时间,“给我快点!” 孩子们加快了进食速度,像哼哧哼哧的小猪。 陆行舟都没来得及纠结是否下嘴,男人气势汹汹地跑过来,一把抢走了他的饭:“你不吃?不吃就滚!” 陆行舟看着他没动。 他深深地吸气,然后大吼:“滚——!滚回宿舍!今天一天别让我看见你!” 某个孩子不小心打翻了汤碗,男人凌厉地瞥过去:“你也滚!跟他一起滚出去!别吃了!” 那留着蘑菇头的小女孩默默从座位上走开,驼着背,畏畏缩缩地跟陆行舟滚出了食堂。 撩起绿色门帘,一脚刚刚踏出,食堂的声音骤然小了许多。 女孩依旧有点驼背,却抹平了假惺惺演出来的畏惧之色,道:“他也没说宿舍在哪儿。” “啊。”陆行舟盯着向阳,发出一个短促而奇怪的音节。 习惯了凌乱短发的成年的向阳,面前这个一头顺滑秀发、眼睛圆溜溜的、看上去一点坏心眼都没有的小女孩儿就相对陌生得多了。 向阳倒是能认出陆行舟,他标志性的淡眉淡眼没有变化,只是脸蛋儿太嫩了点,幼态带来的可爱显现在陆行舟身上,让向阳像浑身爬满了蜈蚣似的接受不能。 两人互相打量,一时间都对彼此的新形象很不适应。 儿童之家就一栋大楼,食堂处在第三层,走出去就是楼梯道,往上往下都有延伸的台阶。 陈旧的蓝色窗户把外头的阳光也过滤成惨蓝色,照在他们白刷刷的脸上,像两只终日不见阳光的鬼娃娃。 向阳率先挪开眼睛。 陆行舟熟练地掏口袋,找到一张字迹歪斜的小卡片,上面贴着照片,写着基本的信息。 “小舟,居住107室,编号21,入园时间3年,爱好是写字和走路,有轻微厌食症状。”陆行舟挑眉,“扮演起来还挺简单的?” 向阳也找到了自己的小卡片:“阳阳,居住108室,编号39,入院时间4年,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性格孤僻。” 她读出小名的时候表情扭曲了一下,嫌恶和羞耻各半。 看来宿舍在一楼。 陆行舟朝向阳伸出手。 “干嘛?” “手拉手啊阳阳。”陆行舟一本正经理直气壮,“小朋友都这样的。” 向阳反驳着“反正我小时候不这样”,一边握住陆行舟,双双下楼去。 他们穿着统一的白衬衫,黑短裤,齐膝袜,小白鞋的鞋底踩在台阶上,发出空荡荡的清脆回响。 来到宿舍门口,一个体态肥硕,穿着碎花裙子,剃着寸板头的人耷拉着脸游荡,腰间挂着一大串钥匙。 这人见两个孩子在饭点出现在这里,便了然地冷笑着:“又被罚了?” 从粗哑的嗓音里勉强可以辨认出是个女人。 她一手揪一个,毫不留情地把陆行舟和向阳分别丢进107和108。 只听钥匙扭动的哗啦啦的急促响声,两扇门被锁死了。 陆行舟快速环视一圈。 宿舍有四架上床下桌,床上用品都是一样的,有的桌子上摆放着枯萎的仙人球,有的放着蜡笔和纸,有的用透明茶杯罩着甲壳虫,有的散落铅笔和水笔。 “他”喜欢写字。 陆行舟拍了拍脏兮兮的膝盖,走到4号桌,转了转每只铅笔,最后拉开抽屉。 抽屉里有许多干瘪的各色的虫子尸体,掩埋着一本封面被撕开的日记本。 扫去虫尸,陆行舟拿出日记本翻开,上面是和信息卡片一样的歪斜字迹,纸上残留着道道深色的泪痕。 —— 4月10号,晴(太阳图案) 晚饭好难吃,不喜欢,被骂了,打得我好痛。 …… 4月11号,晴(太阳图案) 壮壮推倒了我,我没受伤。壮壮又踩死了跳跳的小鸟,踩烂了。 …… 4月30号,阴(乌云图案) 上厕所的时候,我看到他们围在一起说话。我也想说话,我过去,他们就不说了。 我站在那里,他们看着我笑。 …… 5月7号,雨(雨滴图案) 下雨了,打雷,声音好响,特别黑,特别冷。我喝水,水味道不好,所以吐了,吐出来红色的东西。 他们在门外笑。 我说,不行的,你们不能这样。 他们还是笑,笑得喘不过气了。 …… 5月44号,没有天气。 真讨厌真讨厌。 …… 5月444号,阴(太阳图案) 如果被领养了会怎么样呢?还会喝味道不好的水了吗?还会有该死的虫子钻进被窝吗?还会被骂和打和笑吗? 我想有爸爸妈妈。 如果可以的话。 —— 陆行舟把日记本放回去,爬上自己的床铺,迅速的摸索后,在枕头里找到一根尖锐细小的刺。 他捏着这根刺,小心地下了梯子,拉开其他孩子的抽屉。 2号抽屉塞满了整齐的画纸。 叠在一摞画纸最上面的,是一张有着血淋淋小人的图画。最中间的小人放声哭泣,旁边的小人大声嘲笑,背景涂黑。 往下翻,每一张都有个哭泣的小人,被不同的人欺负着。 揪住头发,挤进水中,或者被掀翻饭碗。 没有人会如此细致地观察别人,更不会如此感同身受地痛苦。 这个哭泣小人绝不会是“小舟”,更有可能是画者本人。 有着枯萎仙人掌的1号桌子,抽屉里是整齐排列的尖刺,尖端带着血和毛发。 仔细看,仙人掌形状宛如被大力捏扁,形状扭曲,也带着干涸的褐色血迹。仿佛是有人在极端痛苦或者愤怒之下做出的自残行为。 而整张桌子和上床的扶梯把手同样涂着血迹。 也就是说,仙人掌是1号床小朋友自己捏死的,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才选择用这种方式发泄。 更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刺放在“小舟”的枕头上。 3号是养着虫子的那张桌子。陆行舟找到了许多标本,标本的主人悲痛欲绝地写下宠物虫子的生平和死因。 最漂亮的蝴蝶被阳阳撕碎了,最爱的瓢虫被跳跳碾扁了,最强壮的天牛被壮壮用拳头砸烂了。总共十三只虫子,无一幸免地死于残忍的虐杀。 “壮壮”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远远高于其他人。 ……不,并不是的。 陆行舟反而想到了自己柜子里的虫尸。 虐杀虫子最多的,是“小舟”,他报复这些打扰到自己的“该死”的虫子,并且聪明地把死虫子统统藏了起来。 为什么不挖个坑埋掉呢?这样岂不是更隐蔽吗? 难不成还想让3号小朋友无意中发现,自己则好整以暇地观看别人的崩溃? 陆行舟回到了自己的地盘,垂下眼帘,用铅笔刨把铅笔削尖放进口袋,目光转向正对着门的窗户。 窗户外是高高的杂草和灰色的围墙,在蓝色的过滤下变得隐绰,某些角落神似有人脸淹没其中。 陆行舟搬来椅子踩高,踮起脚够到窗户的锁栓。 锁栓上蒙着厚厚的丝状灰尘,陆行舟硬把锈蚀得不成样子的锁掰开,推开蓝色窗户,跳到后院去。 他陷在当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膝盖到大腿的那节皮肤不停被杂草刺痛。 来到108的窗口,陆行舟望见向阳正趴在窗户上扭锁栓。 她似乎很有技巧,两下就解开了,却因为窗户开得太快而失去着力点,折翼鸟儿般坠落下去,正正好砸在陆行舟身上,两人重重倒在草丛和泥土里。 陆行舟立刻问道:“伤到哪里了吗?” 向阳没有回答,仍旧趴着,最后动了动手指,笃定而坦然地说:“这具身体有病,身体部位会随机麻痹,很容易摔跤或者打翻东西,状态有点危险。” 说着,她自己站了起来。 陆行舟抹去向阳小腿上的泥巴,抬头望望她的脸色:“现在还好么?” “现在没事。” 蘑菇头有了点炸毛的趋势,向阳把刘海拨向两边,以免遮挡视线。 “刚才找到了点线索,今天下午领养人会来儿童之家进行挑选。这个小女孩。”她指了指自己,“非常渴望被带走,不仅是因为生病,而且还很有可能是因为遭到……” “遭到霸凌。”陆行舟笑笑,“这可巧了,所有人都觉得自己遭到了霸凌。” “什么意思?” 陆行舟握着向阳的手爬起来,用轻松的口气调侃:“字面意思,所有人都觉得自己遭到了霸凌,但是绝口不提自己对他人的霸凌,你还撕碎了一个小孩的蝴蝶,记得么?” “记得。”向阳承认下来,“因为橙橙对蝴蝶翅膀的鳞粉过敏,但是小幽还是故意放蝴蝶给她,所以我把蝴蝶撕碎了,警告他不要恶作剧,橙橙为此给我写了感谢信。” “又是一个视角的真相——你选的悬疑副本吗?” “差不多,恐怖副本,这样方便你吃早饭。” 贴心到有点过头了。 向阳费力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许抱我抱得这么紧”,拽着黏糊糊冒着粉红泡泡的陆行舟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荒凉的后院。 “主线任务是逃出去呢,还是被收养呢,还是屠杀‘坏人’呢?” “探索向而已,自由度很高的。”向阳忍不了了,把陆行舟从身上撕下来,“等着事件来,跟着感觉走。和你的副本差不多。” 忽然,急促的车喇叭声远远传来,犹如鸟类的尖啸。 很快,一只只大大的孩子的脑袋从食堂窗户边探出来,颇为迫切地死盯着那辆灰蒙蒙的车。 “礼仪!给我规矩点!” 男人拿出戒尺,狠狠打在最活跃的几个孩子的后背上。 “根据编号站好!没有洗干净嘴和手的立刻去洗,倒数30秒!” 与此同时,陆行舟和向阳顺着避开人群的另一条路,向着集合广场走去。 第90章 老鼠和苍蝇(20) 那辆车招摇地停在集合广场上。 孩子们迫切而压抑激动地乖乖排列好,连带着面带谄媚的老师,简直像在迎接什么国家元首。 车上下来的领养人却并不如停车动作那样潇洒。 一对似乎是夫妇的男女,衣着朴素体面。 女人不熟练地挽着男人的胳膊,扫视着孩子们的眼睛,笑容逐渐僵硬起来。男人整理着自己的衣领,小幅度地挥手,略有迟疑地朝大家打了招呼:“嗨?” 孩子们不可抑制地发出小声欢呼,老师偷偷地踢了最近的几个人。 “魏成和陈知远?” 和陆行舟躲在拐角后面,向阳看着他们明晃晃的头顶id发出了疑问:“他们还敢进游戏?” “或许他们也有不得不进的理由。” 扮演夫妻的两人被簇拥着走进大厅。 为了看清楚他们的行动,找到机会接触,陆行舟和向阳立刻掉头离开,于遍布杂草的后院再次穿过。 或许是因为跑得太快,向阳被脚下的土块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她回头望了眼,土块被踢开后,肮脏的石板的一角显露出来。 从楼的最西边,跑到楼的最东边,两人只需要踮起脚,就能把眼睛送到窗沿的上面,窥探到屋子里的人。 屋子里准备了很多玩具,是为了方便领养人与孩子们互动游戏,好选择最符合心意的那一个。 陈知远和魏成已经在尽力扮演一对合格的领养人夫妻了。 他们坐在地上,不仅拿着毛茸茸的玩偶发出些吸引孩子的可爱声音,还会随手把孩子揽进怀里,进行对话。 不过,这些“优待”必须雨露均沾。有些孩子会因为他们没有抱到自己,而怯懦之中颇显妒忌地挤走他人。 这样你挤我、我挤你,暗暗较劲。 不知不觉间,所有的孩子形成了以魏成和陈知远为中心的包围圈,这个包围圈越缩越小。 孩子们的苍白细瘦的小手互不相让地抚摸上领养人的身体,攥紧他们衣角、衣领、裤腿和腰带,力道逐渐增大。 孩子们的瞳孔中间又出现了凌乱扭曲的黑色线条,露出极其渴望又哀求的神色。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轻轻地开口:“带……” 魏成余光扫到窗户外,猛地站起来,甩脱了很多孩子。 他这很有脾气的一站,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孩子们怯怯地抿起嘴不再说话,把手缩回胸前,还有几个更是知趣地后退了。 “我和我夫人出去先透透气,商量商量。”他抓起陈知远的手腕,对老师说,“这些孩子都很好,让我们很难选择。” 陈知远连忙附和:“对对对,这种大事,我们两口子还是要慎重。” 她刻意把“两口子”咬得很重,阻挡了老师和他们一起出去的步伐。 这个爆炸头男人仍旧谄媚地搓着手,目送两人走出视线范围后,却蓦然变了脸色,回头瞪视着最先失控的两三个孩子。 “你们就这么想被领养?嗯?就这么想出去吗?” 他习惯性地准备拿腰间的戒尺,却摸了个空。为了不让领养人起疑心,他把戒尺解下,放在自己的宿舍里了。 被骂的孩子见他没有戒尺,忽而嘶嘶地小声嘲笑起来,互相挤眉弄眼,来回推搡,甚至偷偷做出了相当无礼的手势。 男人呆呆地握了握手,回过神来,扬起巴掌,重重地甩了离得最近的一个孩子的耳光。 “啪!” 十分响亮的一声,被打的孩子立刻哭丧着脸,蜷缩起来。 他粗鲁地揪起孩子,半强迫地将其从后门推出:“滚去禁闭!立马滚!” —— 魏成拉着不明所以的陈知远来到拐角,果不其然撞见了陆行舟和向阳。 陈知远又给吓了一跳,张着嘴,新奇讶异地瞧着两个幼年版的家伙,多少问题在喉头翻滚,最后呆呆问出一句:“是你们?为什么躲在这里?” “被关禁闭了,偷跑出来的。” 两人越冷静、越像大人,就越好玩、越叫人忍俊不禁。 魏成很没有边界感,他上手捏起两人的脸蛋,被陆行舟打掉,于是转而拽了拽陆行舟的长发,随即发出上气不接下气的无声大笑。 向阳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陆行舟无视了他,向陈知远询问起情况来:“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在儿童之家待满24小时。” 陈知远似乎也蠢蠢欲动想要捏他们的脸蛋,最后还是抑制住了,半蹲下来与他们平视,担忧地说:“你们怎么还敢来?多危险啊。” 向阳道:“说来话长,你们呢?” “这个也说来话长。”魏成组织了下语言,“简单来讲,我是作家,她是记者,我在采风的时候发现了一起关于孤儿院的案子并且协助警方深入调查,官方媒体派她来追踪报导,我们也是昨天见面的时候才认出彼此的。” “这跟游戏有什么关系?” 魏成神秘地笑笑:“那所废弃的孤儿院搬到游戏里了。” 向阳还是不能理解:“你们上游戏找线索?” 那群策划有这么牛,能把悬案的线索藏在游戏里? “不是游戏,这个副本,是对应着现实的里世界。” 向阳朝陆行舟投去一瞥。 魏成试图冲散自以为的沉重气氛,于是挤眉弄眼道:“小朋友们,愿不愿意被叔叔阿姨领养啊?” 向阳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可以,前提是你们能顺利活过24小时。” “别说24小时了,48小时都可以。”魏成吹嘘着自己。 陈知远把头伸出拐角,正巧看见爆炸头男人站在门口,也在伸长了脖子观察。 礼节性地点头微笑后,她催促魏成,让他别光顾着吹牛,要快点回去了。 “不要太快做决定。”陆行舟提醒道,“能拖就拖。” 这点道理大家都懂,看那群孩子的心理状态,一旦敲定领养对象,他们难保不会做出些什么。 魏成和陈知礼表示记住,简单告别后又回到大厅,应付着孩子和老师。 —— 向阳记挂着后院的石板,拉着陆行舟跑去查看。 在枯黄杂草的掩映下,灰色石板并没有那么显眼,向阳拨开些许泥土,并未找到打开石板的开关或把手。 “压得太实了。”她无奈地搓去手上的泥土,“你说里面有什么?” “受害者的尸体、孤儿院的厉鬼、装神弄鬼的幕后黑手、尘封的真相、祭坛、逃生通道。”陆行舟想都不用想,脱口而出了一连串,“选吧。” 向阳表情怪异,没选。 正准备离开,一张脸忽然贴到离他们不远的窗户上。 苍白的脸蛋上高高红肿起来一块。他静静地望着他们,尚挂着泪珠,嘴角却从下撇慢慢往上扬起,龇出两排白牙。 忽然,他指着他们尖笑起来:“关禁闭!你们!关禁闭!” 这声音被玻璃挡住,变得闷闷的,孩子的脸在蒙尘的蓝色后面,眼窝也空洞洞的。 他挥舞着手臂,从窗口缩下去,依旧在声嘶力竭地大喊:“有人偷跑出来了!有人偷跑!” 向阳和陆行舟第一反应不是赶紧回宿舍,而是同时狂奔向那扇窗户。 陆行舟顺手从地上捡了块硬石头。 向阳熟练地扎下马步,把陆行舟推到和窗户一样高的位置,同时在他口袋里塞上一团手帕。 “快!” 她力气小,撑不了太久。 陆行舟用石头三两下把玻璃砸出个洞,伸手打开锁栓,一个鱼跃钻进去,摔在凳子上当做缓冲,飞快地弹跳而起,扑出去,一把掐住了那孩子的脖子,噗通一声按在地上。 这些动作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完成。 向阳在墙外揉着肩膀,语气森森:“堵住他的嘴。” 陆行舟不用向阳提醒,从掏出口袋里手帕粗暴地堵死了那孩子的嘴,狠狠踹在他的肚子上,连续踹了很多下。 口中的手帕开始染上粉色的血,剧痛让他的挣扎变得无力,陆行舟松开他,用力拽下头顶床上挂出一截的被子。 他惊恐地发出微弱的声响,手脚并用爬向门,眼见要摸到门把手。 陆行舟一把薅过他的衣领,不留力道地摔在地上,用薄薄的被子干脆地捂住了孩子,一膝盖重重压在他的头上,双手再次掐住了他的脖子,拼命地收紧。 “咚咚咚。” 宿管敲响了门,用粗哑的嗓音问:“死兔崽子,做什么叫这么大声!?” 那孩子发出“呜呜”的细小挣扎,手臂缠在被子里出不来。 紧接着,他恐惧地发现,身边传出了与自己极其相似的声音。 “有虫子!虫子偷跑进来了!好大一只!我害怕,快放我出去!” 一模一样的声嘶力竭,一模一样的尖利,连破音的地方都很像。 陆行舟增加了腿上和手上的力道:“求你了,放我出去!” “做你的梦吧!”宿管发出嘲笑,“给我好好反省!” 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陆行舟继续不依不饶地喊了几分钟,确认宿管不会再来管,便掀开了被子。 面前是一具面色青紫的扭曲尸体,眼球外凸,口鼻溢血。 陆行舟架着尸体的腋下,把它拖上了床,用被子盖好,抽走了它嘴里的手帕。 踩着凳子,陆行舟把胳膊伸出窗沿外,手上的缠绕的粉色帕子随风飘扬,深深吸了一口空气。 “久等了。” 男孩笑着,喘着气,沙哑地说。 他挑着一边的眉毛,脸上溅着些许血迹,银灰的眸子就这么直勾勾地望下来,目光几乎凝成一条线。 向阳抬起了头,眯了下眼睛:“死了没?” “死了。” “没吃他?” 这句话问出来,她以为自己是什么食人组织的成员,可怕得很。 “大白天的,弄得浑身是血不好看。” 陆行舟翻了过去,掩映上窗户,精准地跳到向阳身边:“不好意思,把你的手帕弄脏了,还要吗?” “洗干净了再还我。”向阳还靠在墙上,“让我缓缓,腿动不了了。” 陆行舟抱着向阳,让她全身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不给腿再增添额外的负担。 这个拥抱结实而紧密,向阳闻到了陆行舟身上的血腥味和微微的汗味,陆行舟也闻到了她身上劣质雪花膏的味道。 四周很安静。 陆行舟长长的黑发,网一样,盘在向阳的脸上。 噗通—— 她听见自己的心脏跳了,连同胸膛乃至腹部都在震颤。 对于这种震颤,她既陌生,又熟悉。 向阳突然毫无预兆地主动抬起胳膊回抱,用力地、深深地、钳子一样,要把陆行舟揉进身体。 “你有没有骗我?”向阳袭击似的问道,睫毛快速地扇动起来,“你说过副本是假的,里面的诡异才是真的,但是按照魏成的说法,副本是真的,甚至能在里面找到现实中被藏起来的线索。” 陆行舟对这样有着窒息意味的拥抱简直是受宠若惊了,蹭着向阳一边侧脸。 向阳躲开了这亲昵的接触,掰过陆行舟的头,直视他的双眼:“为什么?” 虽然两人不同的说法对向阳来讲并没有多大影响,但她还是需要,需要清清楚楚,需要彻彻底底。 贫民窟里长大的人就是这样的,受着名为“敏感多疑贪婪”的绝症的折磨。 亲密关系之所以难以建立,在于她这无法改变也永远不会去改变的猜忌之心,也在于她要求一览无余的占有欲望。 她会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去想,把人往最坏的地方去想,最恶最腐烂的结局在心里不知预想过多少遍。 时时刻刻计算观察,捉风捕影,对于她在意的、即将在意的人或物,敏感纤细如捕猎的蜘蛛,蛛丝任何微小的震颤都会引得她在蛛网上仔细搜寻一番。 一旦察觉到自己的私密空间即将容纳下另外的身影,她将不惜一切代价,将那人剥个干净。 当然,向阳也会把自己剥干净。 所以即使妈妈死了,变得丑陋了,恐怖了,生锈了,她也无论如何都要带在身边,亲吻、拥抱、对话着入睡,以寻求心灵慰藉。 彻底接纳、彻底袒露,真是太困难,代价也太大了。 她恶狠狠地没有退路地剥开了自己的皮,絮絮叨叨地诉说全部的自己,希望得到全盘的爱。 妈妈却没有一次真正敞开心扉,只是淡淡地露出特有的温吞表情,亲吻她的额头,含糊着自己的过往。 这不对。 妈妈,你不该这样,即使你是机器……你的程序就是不对的,错误的…… 向阳百思不得其解,慢慢地,将自己并不值钱的洒落一地的爱灰溜溜捡回头。 这是对的。妈妈死的时候,她居然没有很伤心,落了小半天眼泪,就恢复了。 向阳将一点点微小的不对都放在紧绷到脆弱的神经上,越叠越高,越叠越高。 忽然,轰隆隆地倒塌下来,终于把自己逼到死角,或者把别人逼到死角。 所以,为什么不一样? 你说谎了吗?说谎了吧?为什么?这个谎言对你有什么好处,对我有什么坏处?你说我们是一体的,真的是这样吗?还有,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让我产生一瞬间不想让你死的念头?你对我做了什么,你下了什么毒,做了什么手脚?你凭什么改变我,把我变得这么陌生? 你真的是想要留在现实世界才找上我的吗?你真的不会对我产生威胁吗?你的眼神有时候明明不对,我分不清,但我确定你有那么几秒是想吃了我的,就像我确定我有那么几秒好像又要冲动地剥开自己了。 所以,为什么不一样? 他让她感到被蒙蔽的并非这一件事情而已,这是导火索。 既然陆行舟非要挤进她的心脏她的精神她的全部,向阳就要陆行舟从这里开始回答,从最微小的、不值一提的事情开始。 然后桩桩件件,不能遗漏。 陆行舟用鼻子碰了碰向阳的鼻子,看到了她瞳孔里充斥着的凌乱线条,和隐约的跳跃的火光。 他意识到,这是一次决定性的回答。 第91章 老鼠和苍蝇(21) “我没有骗你,它们不存在于你的那个世界,所以都是假的。”陆行舟用手指隐晦地揉搓向阳衣服的一角,“现实的投射也好,怨魂构建的结界也好,随便什么阴谋诡计也行,你永远无法接触到它们的实体,很多时候你就像在做一场详细的、有猝死风险的噩梦。 “醒来后,一切都消失不见。” 陆行舟就是这样哄骗自己度过了没有卫如云的五年。 假的,伤是假的,痛是假的,血是假的,人是假的。 眼睛一睁,现实里的胳膊腿都在,你看,自己完好无损。 所以没有关系,所以不用害怕,噩梦结束之后,她还在等他,他会去找她。 陆行舟也是这样哄骗自己来保持寻回灵魂的动力,而非在一个虚假世界里沉沦着度过余生。 假的,这个世界的她,那个世界的她,都不是活着的,不是展现出来的那样生机勃勃的,不是会跳会说会吃会喝的。 细碎的蜜语,开怀的大笑打闹,紧密的拥抱,亲吻爱抚,甚至构成她的记忆,假的,都是虚假世界里脆弱的幻象。 真相是,她正躺在病房,满身伤痕,尸体渐冷,赶到的他跪在一边,颤抖着探了又探,探不到她的鼻息。 她的灵魂已经碎裂了,一同搅碎的还有他们的前半生。 “不过。”陆行舟转而勾起向阳的手指,低低地说,“不过没关系,我不会让你死的,你就当做了个很久的噩梦……” 向阳盯他盯了半晌,简直是把他的脸拓印了一遍,接着把手指抽出来,道:“这说法真奇怪。” 噗通——噗通—— 【好感度:20】 【好感度:1】 【好感度:20】 【好感度:-12】 她的好感度开始剧烈浮动着,最高不过20点,而每一次下跌,都比上一次要更低。 噗通—— 不对劲。 【好感度:- 18】 【好感度:20】 向阳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甚至带了点灰,从皮肤里映出的血管的颜色也从清透变得浑浊。 咔擦,咔擦。 龟裂。 从脸中间的位置开始,皮肤龟裂,微微透露出黑红的内里,瞳孔里的线条更加凌乱,几乎成了一条条蠕动的虫,仿佛在进行某种寄生仪式。 “向阳?” 陆行舟喊着她的名字。 她似乎没有听懂,脖子后面的皮肤也在开裂,一直往下延伸。 陆行舟不确定自己的回答是否正确,又或者这个问题根本没有正确答案。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采取行动了。 没有和她拉开距离,也没有做出攻击行为,陆行舟抓出口袋里的铅笔就要往手腕上插。如果自己的血不能让向阳恢复,那么他就要强行把向阳踢出副本了。 笔尖没入不深的位置,向阳猛地攥紧了陆行舟拿着铅笔的那只胳膊。 “我没事。”她说着,深呼吸几下,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噼里啪啦的数据流。 那些蓝光与蠕虫般的黑线条纠缠拉锯,艰难地占据了上风,勉强缝补好皮肤的裂痕。这样子,居然与陆行舟受伤时勉强维持人形的狼狈相差不多。 向阳的胳膊还扒在陆行舟的后背上,她生硬地拍拍,放开了他,再次道:“没事。” 面色还是很苍白,但至少不泛灰,表情也平静下来。若非依旧不正常的皮肤裂缝,否则跟平时没有区别。 伤口不深,却还是汩汩地流了血,陆行舟笑笑,把手腕贴到向阳嘴边:“扎都扎了,别浪费。” 向阳也觉得不能浪费,拉过陆行舟的手腕,皱着眉,简短而斩钉截铁地分析道:“有人在捣鬼。” 说着,向阳用力吮吸了一口,手上跟着一挤,好挤出更多的血。挤完,陆行舟还没说什么,她自己就分外诧异地松了嘴,愣了几秒,转而思索着打开自己的人物版面。 万年锁定的灰色的人物版面有了不小的变化,耐力和力量都增加些许,敏捷度更是翻倍,除了游戏人物自带的“渐冻”,还套上了名为“异化”的效果。 向阳叹了口气,让人有点拿不准她是放松还是忧愁。 “怎么了?” 陆行舟继续把手腕送过去喂她,那样子像是拿着奶瓶对准婴儿的嘴,伤口里涌出的是香甜的奶,而不是暗色的浓稠鲜血。 “我不可能……” 不可能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 那些混乱又疯狂的思绪的余韵还在脑子里打转,她撇过头去,示意自己不需要了。 或许是“异化”带来的负面效果,她现在觉得血味还不错,要是再多喝一点,估计马上就会认为生肉也不赖了。 折腾了一番,向阳也没力气去探索其他地方,在陆行舟的帮助下爬回了自己的宿舍,抓紧时间休息。 陆行舟则用石块踮脚,也爬回了宿舍。 身体变小,陆行舟的人物版面同样发生变化。 不同于向阳的正向增长,他人类状态下的属性可以说是在本就被削弱的基础上再次大幅度缩水,技能全都灰下去,掐死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都要气喘吁吁,孱弱到可怕。 陆行舟按动灯泡的开关,灯泡闪烁着亮了几秒,便如同风中残烛般熄灭,怎样也打不开。不知怎么回事,天好像黑得更快了,室内的光线迅速地暗淡下去。 在这样幽幽的暗色当中,墙上的大片污渍很容易在晃神间被当作某种张牙舞爪的怪物。 陆行舟拉开椅子坐下,抽出面纸把染红了手掌的血擦干净,接着用小房子样式的刨笔机,将铅笔断掉的部分重新削尖。 向阳的异化绝不是她个人的问题,如果陆行舟猜得没错,至少孤儿们都在异化,这是剧情推进和玩家刺激的共同作用。 陆行舟没有感觉是因为他本来就是怪异,撕破皮就能单开个副本,再异化也变不出什么花样来。 孩子们为了得到被领养的机会,必然会开始暴乱逃杀,难度大一点的话,在名额确定下来之前一切还要悄无声息地进行,不能被“老师”、“领养人”和“宿管”发现。 名额确定之时,当然就是玩家面对完全体诡异之时。 这场逃杀最晚在晚餐后,他们会发现已经有人死了,也就不再害怕当那个出头鸟。 虽然还不清楚“老师”和“宿管”究竟是什么立场,不过按照一般情况,他们会给双方同时造成阻力,或许会按个守护或看管的由头,禁止孩子们自相残杀,也禁止领养人顺利带走孤儿。 陆行舟早就削好了铅笔,摆在桌面上。外面的天更黑了,黑得不符合常理,宛若浓浓的幕布不留情地压盖下来,翻滚抖动,没有一丝其他的色彩。 到时候的情况会很混乱。 他平静地翻找起其他人书桌,除了一把美工刀,任何趁手的有点杀伤力的工具都没找到。 在暂时不想舍弃躯壳的前提下,很快就要有一场恶战要打了。 外面刮起了鬼嚎的风,把本就不结实的窗户吹得震天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然和刺耳。 “咚咚。” 微弱的敲击声从隔壁墙壁隐约地传来,夹杂在这巨响中。 陆行舟敏锐地捕捉到了,敲击墙壁作为回应。 “陆行舟。” 向阳的声音受到了砖头和薄木板的阻隔,同样微弱。她好像正贴在墙上说话。 “你肚子饿吗?” “有一点。” 那边不再说话,发出了铁栏杆咯吱咯吱晃动的声响,大概是爬上床休息了。 陆行舟心想,不过也不用那么紧张。 他只是来吃个早饭。 —— “我的意思是!”魏成大喊着举起双手,和陈知远退到房间的角落,“我的意思是晚点再作答复,不是不领养了!” “什么时候呢?” 小姑娘扎着羊角辫,脸颊开裂露出黑红色,眼角淌下凌乱线条,又像眼泪又像蠕虫。 “骗人的吧?骗人的吧?” 她反复追问,步步紧逼。 在她身后,是同样狰狞的孩子们,乌泱泱的一群,围绕上来,关节像机械娃娃那样仿真而又别扭地拐动。 “骗人的吧?又是骗子吧?” 稚嫩的嗓音低沉地重复同一句话,齐齐整整,回荡在小小的房间,显得格外压迫。 一切发展得太快,他们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离被活撕不远了。 “明天中午!”陈知远一只脚都踏上了椅子,强笑着道,“阿姨和叔叔明天中午一定给小朋友们答复,好不好啊?” 锅盖头的小男孩忽然窜出队伍,一把抱住了陈知远的胳膊,狰狞扭曲的脸蛋上浮现出极其不和谐的天真。 “明天吗?” 陈知远望着他越发开裂‘冒出了类似红色霉菌的绒毛的裂缝,咧到耳根的血色嘴角,以及逐渐溢出的似浓痰的粘液,坚定地点点头。 “对,明天中午。” “不行!”羊角辫小姑娘高声尖叫起来,黑线条狂躁地满脸乱爬,“太迟了!太!迟!了——” 她撒泼般跺着脚,随着怪异刺耳的节奏,身后的孩子们也跟着愈发不满和急切起来,异化的程度加深不少,肢体僵硬,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冲破躯壳。 魏成一秒钟都不耽搁,替陈知远改了口:“那就明天上午,明天你们一起床,叔叔阿姨就告诉你们结果,怎么样?” 羊角辫小姑娘停止了跺脚,胸口夸张地起伏。她瞪着自己的脚尖,又瞪着两人,再瞪着不远处没有完全合上的柜子。 “老师!老师你出来!老师你觉得怎么样!?” 薄薄的铁皮柜门动了动,爆炸头男人佝偻着背,颤颤地走出来,下意识摸戒尺,再次摸了个空。 所有孩子都齐刷刷地扭头向他,露出恳求期待之色。 他当然知道面前的这群东西已经大半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什么样的辱骂和体罚都没用了。 次次如此,次次如此!这些领养人明明不能带走孤儿,他却还要陪在这里演戏,还要收拾烂摊子! 爆炸头咬牙切齿地怒视两人,但很快克制住情绪。 “老师?你说怎么样啊?” 羊角辫小女孩突然站到他面前,歪着脑袋。 爆炸头明白小女孩其实满意得很,容不得别人说不行,定了定神,转而问起魏成和陈知远:“两位,现在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你们确定自己还要领养吗?如果不再领养的话,我可以负责把你们送出去。” 要呆满二十四个小时呢,现在出去就属于失败了。再说了,对面的这群还在虎视眈眈呢,能说半句同意吗? 两人当然摇头:“不,我们还是要领养。” 陈知远很入戏地补了一句:“多可怜的小孩子,我们会出钱帮着治病的。” 魏成心累地想,这得要多少条命才能治啊。 爆炸头凝视着两个人,缓缓地道:“好。” “好——!” 小女孩用更加尖锐的声音叫起来,眼角的线条慢慢收缩,面部的开裂缓缓闭合,最后只剩下血色的细线,就像拼图与拼图间的缝隙。 她重新变得文静乖巧,跑向自己的小伙伴们。她的小伙伴们同样顶着拼图似的脸,烂漫地露出一排排白白的小细牙,发出切切的私语。 “明天,就是明天?” “对,明天中午。” “不骗人吧?” “应该不骗,老师说了可以的,就是可以的。” 突然,有个声音小声问道:“可是,领谁走呢?” 孩子们突然全部噤了声,笑容消失,不再亲昵地聊天。 魏成紧急转移了话题:“啊哈哈哈,肚子好像有点饿了,能吃晚饭了吗?” 老师:“魏先生,现在还不到五点。” 陈知远也挠头,哈哈哈地道:“我们家……我们家习惯五点前吃晚饭,健康!” 餐厅。 餐厅似乎被好好地清理过了。清新的香薰取代了油腻腻的味道,肮脏的地面虽然依旧有黑乎乎的斑点,是走在上面滑滑的。 “我们这里负责人少,厨师不仅要做饭,还负责卫生。”老师这样解释,接着给孩子们打饭去了。 两人的饭盘被堆成高高的山丘,菜色很齐全,面对面坐着险些看不到对方的脸。 “……吃吗?” “不吃吧。” 身处副本,非必要不进食。鬼才知道哪个有毒、哪个没毒。 陈知远找了个很好的理由,孩子们只有一素一荤一汤,她就端着盘子到处扒拉饭菜给小孩,说是不忍心看他们馋嘴。 魏成竖起大拇指,有样学样。 老师的表情颇为难看,魏成还贱兮兮地跟人家说:“老师,我们家真的很爱小孩子的,你放心,我们是合格的领养人。” 刚才老师当众问他们要不要走时,他就觉得这人不安好心。 你要是有能力带我们走,自己还用躲在柜子里头吗? 但凡点一下头,估计就血溅当场,再也出不去了。 第92章 老鼠和苍蝇(22) 陈知远是个倒霉催的。 平时从来不玩游戏的人,想着放松心情买个最火的游戏头盔试试,结果一脚踏进无底洞,稀里糊涂进、稀里糊涂出,中间受了多少伤,说起来就要喷眼泪。 虽然网名叫“能活活,不能活死”,但是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刚把头盔丢进柜子里吃灰,暗暗发誓再也不碰这邪门玩意儿,第二天就在一筹莫展的现实工作里碰到了游戏中的队友。 队友兴致勃勃,简单解释前因后果,库嚓一下套上游戏头盔,热情邀请说,哈哈,正好,一起进游戏找线索呗。 陈知远疯狂摇头,表示小命要紧,莫开玩笑。 队友拍拍胸口信誓旦旦,活泼开朗地露出闪亮的白牙:“没事,我玩了多少次了,一次没死过!” 陈知远跟极限运动爱好者没有共同语言,扭头就跑。 没跑出两米远,顶头老大一个电话打过来,说这个报道不能再跟进了,很复杂,你不行,撤。 陈知远不乐意了,撤什么撤,这可是自己第一回独立做长期报道,必须要开个好头。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她撸起袖子就回头了,恶狠狠道:“站在此地不要动,我去拿头盔!” 所以就进来了。 玩了不久,发现,啊呀,向阳和陆行舟也进来了,也算是老熟人,安心安心。 虽然被异化的小孩子吓个半死,但她还是保持基本乐观。 “情况有点严峻。” 直到派发完饭菜,魏成拉着她到外边讨论对策,皱着眉说了这么一句话,她才垮下脸,发了疯:“呔,何出此言?” “首先,这里的成年人不是好人。其次,这里的未成年也不是好人。”魏成一拍手,“又与全世界为敌了。” 陈知远眉头舒展:“不是一早就做过心理准备了嘛。” 魏成挠挠头:“我觉得这回会更好玩……” 陈知远立刻警惕了:“什么话什么话什么话?” “就是……虚与委蛇?”他做了个太极推拉的动作,凭着小说家的文学素养挤出个成语,“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心知肚明却不说,相互演,相互瞒,你不觉得很好玩吗?我很少遇到这样要演戏的副本。” “……”陈知远悠悠凝视远方,呢喃着道:“没有共同语言,啧,没有。” “?” —— 一声堪比爆竹的巨响,预示着夜晚剧场的彻底开幕。 门锁响动,打开,几个面部开裂的孩子挤进宿舍。 “今晚不要闹太大的动静。” 宿管明显温和了许多,甚至小心地拍了拍他们的肩膀,把孩子轻轻地送进去。 啪嗒。 门关上了,但没有锁。 什么东西裹上一层朦胧的黑色都会莫名染上未知恐怖的气质,更不要提诡异本来就是恐怖的东西。 “小舟,你还被关着呀?” 其中一个孩子开口了,他声音脆嫩,毫不掩饰幸灾乐祸。 “没电了。”另一个孩子试了试开关,发现不能开灯,懊恼地嘟囔着。 幸灾乐祸的人往前走了几步,陆行舟更清楚地看到了他滴淌着粘液的脸,那地方有毛茸茸的菌类在生长,黄绿色的。 脑袋鼓胀得很大,是平时的两到三倍,可脖子又比平时要细弱,顶着这样的脑袋仿佛随时都会断掉,再从断裂处爬出崭新的怪物。 “明天中午就可以走了,好期待呀。” 他们轻快地爬上自己的床铺,又似乎忘记了对同伴的提防与猜疑,毫无顾忌地聊起来,并不把情报藏着掖着。 “但是只能带一个,最多两个。” “不不,有可能是三个呢?” 3号床反驳。 “一次性领养三个?哇!”2号床很憧憬,拍板决定了,“那就是三个吧,他们明天中午会领养三个。” 陆行舟在铅笔和美术刀之间选来选去:“不先洗个澡再睡觉吗?” 顿时没有人说话了,变得极端寂静,无形地竖起一道遮挡的结界。 他的声音就这么回响在窄小的宿舍里,然后空荡荡地落下,像一只干瘪的垃圾塑料袋,扑簌扑簌地被丢弃了。 沉默。 沉默。 谁忽然嗤嗤地笑了,打破窒息的氛围,命令着说:“你不许讲话,我讨厌你。” 用的甚至是“我”,而不是“我们”。 他们是很天真的,很纯粹的,既有着恶毒的坏心,也有能让人一眼看透坏心的透明。 他们被欺负会难过伤心记仇,欺负别人却觉得本该如此,不会共情与投射,理直气壮到完全不虚伪不掩饰的地步。 “我”讨厌你,你就要闭嘴。都不需要向外寻求一个小团体来获得道德支撑,“我”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无论怎么干都是道德的,“我”开心,“我”喜欢。 有些家伙总是很欠打。 陆行舟于是把铅笔和刀都抓在手上,根据声音的方向选择了3号床,握住梯子开始攀爬。 “你们都吃了吗?吃得挺饱的吧。” 他爬到了床上。 3号便把被子拉到鼻子,恼火道:“你怎么还在讲话?” 陆行舟把他的被子拽下来,笑道:“我不要听你的。” 两只猩红的眼睛发出渗人的光,诡异恶臭的涎液滴滴答答地掉在床褥上,面中裂缝的血肉一鼓一鼓,像心脏在跳动。 陆行舟气势一强,它的气势就微微弱下去,没有那么嚣张了。 “刚才有很大的声响,怎么回事?” 陆行舟明白还没踩到它的底线,若无其事地聊着天,顺便低头摆弄起铅笔最牢靠顺手的抓握方式。 真可惜,没找到。 “……死了。” 孩子的嗓音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粗哑难听,也渐渐不似人语,像来自深渊的音节。 “死了,杀的,呵呵。没看见。” 它笑着,抬起头来。 噗嗤一声,眼睛中间插入一把美工刀,浓厚的浆液四溅。 笑容凝固了。 “你可能不知道——” 陆行舟扑上去压住小刀,顺着它的裂缝往里插,几乎要撬开它的脸,像撬开牡蛎。 “我从早上饿到现在。” 白色的坚硬面皮飞了出去,奔涌的红色液体同时喷溅而出,在天花板上奋力洒下血腥的印记,又滴到地板和椅子上。 陆行舟的脸也几乎要开裂了,复眼里密密麻麻的组织在眼球当中弥散,外骨骼攀附上小臂的位置。 即使这样,他也小心地控制自己异变的程度,不要损坏那层脆弱的皮。 3号像弹簧那样跳起,顶到低矮的天花板顾不上了,刀子全部没入脸部也顾不上了,锋利闪着寒光的爪子狂乱挥舞。 愤怒的低吼在仄闭的空间响起,不像陆行舟的待遇那么差,而是引起了一连串的回应。 它激烈地撕咬,水蛭般将口部深入血肉,尖锐的犬齿连带下陆行舟大块皮和肉。 大面积裸露的伤口没有骨头,里面是蠢蠢欲动的节肢。 眼下的情况稍微有点超出预料了。 他的人皮。 陆行舟扬起了拳头。 诡异冷不防挨了暴躁的一拳,力道之大,简直揍扁了半张脸,骨头和牙齿内嵌进去。 刺骨的疼痛从身体各处升腾而起,血色迷蒙中透着腐臭的味道。仿佛是锥子是凿子,从指尖开始把长长的铁钉刺入四肢百骸,无法甩脱。 ……他不想被破坏的人皮。 3号那深红的瞳孔骤然缩紧,倒映着对方狞恶的、扯咬出自己喉管的脸。 —— 冷清漆黑的走廊。 “阳阳?” 小女孩儿就这么孤零零地站在宿舍外面,双手背在身后,抵在门上。 翘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也垂下来,遮住了表情。 “老师?你好啊。” 听到有人在喊,她抬起头,静静地微笑,在蓝色月光下的脸有点苍白,也有点裂缝。 深深的眼窝凹进去,眼袋浮现青黑的颜色,这些都带来不属于孩子的萎靡颓废,也带来一丝危险的气息。 男人满头是血,骤然从奔跑中停下,想要稳住呼吸又没办法做到,狼狈地呛咳着问:“咳咳,你、你为什么在咳,外面?” “为什么在外面?” 向阳眯着眼睛,好像在想借口,而背后的门发出了猛烈的撞击,差点把她撞飞出去,不过她死死地抵住了。 “哐啷!哐啷!” 在并不寂静的深夜,也很令人胆战心惊。 “我出来找东西,找我的发卡,红色的,圆圆的。” 她慢吞吞地说,说一句,顿一句,似乎是在思考。 虽然这个爆炸头又暴躁脑子又笨,但向阳还是希望对方好好接,毕竟她的演技也就那样。 她刚才试过,一旦被别人揭穿真面目,诡异们就连层人皮都没了,陷入彻底疯狂。 他要是接不住,破了功……向阳顿了顿,想,她就有诡异装扮限时体验卡了,搞不好还能加餐的。 就在此时,两道有力的奔跑脚步快速靠近,急促而杀气腾腾,就像穷追不舍的林中野兽。 “野兽”们赶到了现场,一个拿着铁棍,一个拿着菜刀,急刹车停了脚步。 向阳微微诧异,对他们扯起笑脸,假装是第一回见面:“叔叔阿姨好,我是阳阳。” 陈知远没想到在这里会跟她碰上面,把带血菜刀藏到身后,不知所措地张张嘴:“啊……呃……” 她继续问:“你们在干什么呀?咳!” 毕竟不是真的小姑娘,学几岁孩子说话,嗓子捏着捏着就腻得慌。 “玩游戏。”老师快速地接上了,“亲爱的,我们在玩游戏,猫抓老鼠,你们也经常玩。” “晚上玩游戏呀?” 背后又是凶狠的撞击,老旧的门已经不堪重负了。 向阳把双脚蹬在地面,笑着说:“他们里面好像也在玩游戏,男生就是这样,不用管他们。” 老师略微放松下来,柔和地说:“是,是这样,阳阳,你先回宿舍吧。” “我要找发卡呢,找到就回去,不瞎跑的。”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挠了一下脸,脸部掉下几块碎裂,露出鲜红的内里:“你们快走吧。” 这话是跟魏成和陈知远说的。 话音刚落,向阳旁边的宿舍门轰然倒塌,大量灰尘之中,几个已然不成人形的姑娘相互纠缠着翻滚而出。 望见有人,其中一个短促地尖叫起来,放开插入同伴腹部的手,在烂成坨的脸上费力地挤出类似笑容的表情:“叔叔阿姨好,老师好。” 向阳只能叹气,对着魏成和陈知远投去爱莫能助的眼神。 “抛接球。”她帮着自己的舍友找借口,“它们想玩这个,可能没控制好力气。” 有个舍友已经死了,软乎乎的稀烂半截瘫在地上,其他诡异就把这只勉强藏在背后:“对,对对。” 老师已经冷汗津津了,汗水刺痛伤口,却还要为了小命心照不宣地演下去。 “大晚上的,熄灯时间!你们怎么还敢玩游戏!?” 他强撑着严厉,最后的结果是色厉内荏,不得不扬起前不久才拿到的戒尺。 诡异们纷纷震颤起来。 显然它们确凿地认为自己下作的竞争手段和可怕的身份没有被更多的人拆穿识破,那么当然要在老师和领养人面前表现乖顺,越乖顺越好,毕竟这意味着被领养的可能性更大。 假如被识破了呢?假如领养人不是要养自己呢? 拜托,当然是吃掉,还能有什么选项啊小傻瓜。 老师吃掉了,马上就会有新老师补充上来,它们继续伪装,被识破,那就再吃,生活是个巨大的循环。 领养人也是这样的。 害怕了演不下去了不想养了,那就吃掉。 选了别人不选自己,那也吃掉。 “不要对孩子们这么凶,老师。” 魏成也早早放下了铁棍,诚恳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了:“正是爱玩的年纪,可能白天没有什么消耗,晚上就精力旺盛。” 他们三个人类,姑且算是三个“人类”吧,刚刚还杀得不可开交,你砍我我砍你,现在放下武器和平共处地扯起谎来。 陈知远都没眼看那一坨一坨的肉堆和碎尸,呻吟而无望地夸赞道:“啊……真是可爱的小姑娘。” “您喜欢小女孩吗?”老师抓住了漏洞,大声说,“不错不错,也许小女孩更体贴,更喜欢妈妈!” 向阳压制着的木门撞击声更猛烈了,除了低吼和惨叫,还有夹杂的尖啸。 “您喜欢女孩吗?会带女孩回家!?” 向阳感觉自己躺在被巨浪掀翻的木船甲板上。 “当然不一定!”魏成爽朗地大笑起来,掂量着铁棍,拍拍老师的肩膀,“照你这么说,男孩会更喜欢爸爸,我岂不是要选男孩了?” “谁说得准呢,不过大人都喜欢乖小孩。”老师跟铁棍拉远了距离,“乖小孩现在应该干什么?” “睡——觉——” 诡异们拉长了声音,勉强又勉强地捏出了人形,拖着自己回去宿舍,还把倒塌的木板潦草地装回原位。 ……这不是挺理智的吗?不准备把我的头拧下来了? 向阳默默地吐槽,用脚跟踢了踢身后门,得到的不是撞击,而是一串轻快的敲击声。 她从口袋里掏出红色的圆发卡,一板一眼地惊讶:“原来在这里啊……” 还没说完话,门后伸出只漆黑的爪子,一把将她拉了进去。 跟小石子投进井水似的,小声的一咕嘟,就没了影子。 陈知远和魏成差点抄家伙上去救人。 “我没事。”向阳把门打开缝,瞳孔露出一条线,快速道,“叔叔阿姨老师再见。” 啪嗒。 老师也不纠结女生进男生宿舍的问题了,在门缝闭合的一瞬间向走廊深处冲去。 他实在比一般人矫健得多,可是遇上了魏成和陈知远。 魏成通关的游戏数不过来,身体数据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这次副本也没被憋屈锁定住,总算能大展身手。 陈知远的数据没那么好,不过胜在下手够狠够快,在老师尚未表现敌意的时候就一菜刀劈过去了。 哆嗦归哆嗦,不过一想到死的是npc而已,就舒坦多了。 嘿嘿,能活还是活嘛。 —— “你是不是有点吃太多了?” 向阳摁着陆行舟的肚子,把从切口漏出来的某些身体部位再塞回去。 陆行舟:“三分饱。” 这顿早餐味不美价不廉,分量少少还辣嘴。 幼小的皮囊已经被撕得七零八落丢在一旁,望着眼前这个黑漆漆的翕动灰色翅膀的怪物,向阳居然还觉得有点亲切。 本体高壮修长,向阳又缩水成发育缓慢的小不点,体型差一下子拉得巨大。 陆行舟翻动足肢,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抱比较好,好像对着新生儿一筹莫展的无经验的成人。 向阳攀爬上陆行舟的颈窝,被硌得关节疼,就刺溜滑下来,盘腿坐上他的掌心,动了动,发现还不错,便催促道:“好了,走吧。” 陆行舟没动,她抬头,跟灯笼似的复眼对望:“干嘛?” 无数小块组成的视线里,有无数个小小的向阳。 那么一点点大,伸出来握住自己的爪子尖的手,触感像,好像稍微戳一下就会破了。 嗯,之前还不觉得,现在这么看,她的确是很小很小的。 陆行舟恍然地想,工头把她卖出去的时候,她几岁? 七岁?八岁?也是就这么点大,有着黑眼圈的,营养不良的样子? 就像一只老鼠的崽子,皱巴巴的,没有力气,也没有多少价值? 怎么折的胳膊,怎么跑出来的? 当时你的机器妈妈去了哪里,你又是如何在群狼环伺里把自己抢救出来? 小小的孩子跑了多远的路,心里有多仇恨,才拖着断臂也要放火,放得玉石俱焚? 在【燃烧小镇】的结局里,烈火映染的那张脸浮现出来。 毁灭性的红橙与冷漠的黑灰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融合在同一个人的疲惫面庞上。 这张疲惫的脸,又与面前的脸重合起来。 陆行舟用下巴去蹭她,把向阳蹭得差点栽倒。 “喂!” 她哪知道陆行舟现在还有心思伤春悲秋,要是知道了,会骂他神经病。 一骨碌爬起来,向阳不满地捶陆行舟的下巴:“你注意点我!” 还有点疼呢。 陆行舟想捏捏她,又不敢捏,就这么捧着。 得感谢复眼不能表露很多情绪,不然满身血浆又饱含怜爱与湿润的诡异真的会很诡异。 —— 不久,陈知远和魏成又从走廊深处疯狂地跑回来。 身后,一群猪头屠夫和壮硕保安穷追不舍。 爆炸头很想大喊两句“给我杀了他们”,怕吵出孩子,遂作罢,化不甘为动力,无声地埋头冲在追逐群的最前面。 但他忘了脚步声也在隆隆作响。 第93章 老鼠和苍蝇(23) 陆行舟把自己的皮捡起来给向阳,请她帮忙收好。 皮囊入手又厚又滑腻,稍微一用力,就会挤出血丝和其他什么粘液来,老实讲,是很恶心的。 向阳精准地揪住一坨头发拎起,皮囊就这么慢悠悠地晃过来,脸上三个血色的空洞直直对准了她,像某个愚昧部落为了祭祀而活生生剥下来的孩子的皮。 向阳微微抽搐一下脸颊:“不错,精神污染,也算武器了。” 陆行舟假装听不见,轻易地拉开窗户,飞了出去。 夜晚的后院和白天已经截然不同,野草疯长,一脚踩下去几乎要陷在里头。 “哗啦啦——” 一扇窗户猛然破裂,带着无数玻璃碎片和被撕得彻底的肉块。 几双漆黑的利爪争先恐后地从破洞中钻出,凶恶的血眼频率不一地眨着。 “嗡嗡嗡……” 向阳侧过去看,一只肥硕的绿头苍蝇在她耳边绕了两圈,慢悠悠地飞向那些诡异。紧接着,更多的苍蝇,像是密密麻麻的腥气乌云,发出咔嚓咔嚓坚硬口器相撞的饥饿声响,铺天盖地无孔不入地蜂拥而上。 一群饕餮般的可怕军团,携带着病菌和虫卵,分食着这些诡异。 腐烂的臭味很快从那间宿舍传来,抑制不住的嘶吼声颇为凄厉,褐绿与脓黄的水溅出来,然后很快被苍蝇追着铺满,一滴不漏地舔掉了。 陆行舟没有管它们,抱着向阳游荡。 向阳试着把他的皮叠好,但是她再怎么经验丰富也没有亲手叠过人皮,所以怎么叠也不能整理好。 诡异的嚎叫又出现了,恶风呼啸,内脏似的糊状物飞溅在她脸上。 血肉的味道浓重地萦绕在鼻尖,向阳的心口骤然生出一股极端烦躁的无名火,手指嵌入了那副皮囊,脸皮裂开了血黑的痕迹。 陆行舟停了下来,伸出手在脸上咯吱咯吱的,不知道在捣鼓搞什么。 向阳抬起头,正对上一只尖锐的利爪,利爪抓着金属似的面罩。 “……做什么?” “很好用的。”他说着,将面罩戴在向阳脸上。 刚一触碰皮肤,就立刻传来细腻的阴冷感,面罩自动缩紧,贴合了她幼小的面部,令人反胃的恶臭立刻被有效地隔绝开来。 没有了面罩的覆盖,陆行舟一张狰狞的脸完全暴露,散发荧绿的复眼几乎占据了脸的二分之一,而裂开的血盆大口占了另外二分之一。 这张脸正笑眯眯地死死盯着她。 “……谢谢。”向阳深深地呼吸,把他的脸推远。 【好感度:21。】 无端的愤怒和烦躁挥之不去,仿佛一团凌乱的代码,疯癫地侵占了身体,她不停地、机械地整理着人皮,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冷静点。 有点发抖,但是很快她的手脚就没法动弹了,该死的病,三个血淋淋的窟窿又恰巧对准了自己。 心脏跳得格外压迫,仿佛是用尽毕生力气才能将血液送进血管,向阳知道自己在陆行舟的手掌当中稳坐,但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安全感,张着嘴,不能喘气,不能咳嗽。 胃痛,很痛很痛,肺部灼烧。 她在陆地上溺水。 月光格外苍白,血液一遍一遍倾洒在草地上,枯黄的杂草变得妖冶,像是专门以此为食的精怪。 是靠得太近吗?头顶传来的咀嚼的声音如此明显,如此巨大,那些滴落的东西,那些绿色蓝色黄色红色,冰冰凉凉的,雨一样。 突然,颠簸停下,在漫长的沉默后,一块坚硬冰冷的外骨骼贴在了向阳的额头上,低声细语。 “尝尝吗?” 尝尝吗?尝尝吗?尝尝吗? 尝吗尝吗尝吗? 尝什么? 那些血那些肉那些眼珠那些手指那些脑子!? 向阳猛得睁开眼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闭上的眼睛。 “陆行舟!” 她想喊出这三个字,最终全部挤在喉道里。 那只极其大,极其光亮的绿色复眼里,油亮亮地分割出无数向阳的影像,她一动,它们就跟着动。 向阳感到陌生,好像这个名字都不应该由自己的声带发出来。 再见时的亲切感荡然无存,全世界都跟着旋转破碎。 不对不对不对。 面前这个巨大的漆黑的带翅膀的六条胳膊的怪物是陆行舟?这个代表了地狱中暴食和贪婪的“别卜西”是陆行舟? 是这样的吗? 那之前的是谁啊?这副皮是谁啊?谁啊? 不对不对不对。 “这里难受吗?”陆行舟把爪掌覆盖在她的小腹,用近乎哄睡婴儿的音调说,“你也饿了。” “我不饿,我吃过早饭了,我没有……” 咔哒。 陆行舟打开了她的面罩。 不是腐臭味。 铺天盖地的,说不上美味,但足够让胃部抽搐兴奋的味道争先恐后地包围了她。 原来暴躁的根源是饥饿。 向阳攥着人皮,窒住呼吸,缓了几秒,才一字一顿地说:“异化加深了。” 陆行舟细细地观察她脸皮下纠缠的紫色菌丝和突出嘴唇的犬齿:“嗯。” 突如其来涌上的陌生又悉数褪去,向阳看了看他的伤,然后熟稔地吻在陆行舟的侧脸上。 因为这么个流水线作业的吻,陆行舟便无法克制了,开开心心地蹭她,完全不管自己刚刚结束恶战的头脸多么狼狈,力气很大,仿佛少接触这么一下就要立刻土崩瓦解了似的。 血色的口愉快地裂开,几乎裂到了耳根,笑意从胸腔中无法抑制地颤抖而出。 “向阳。”他问,“你要试试当诡异吗?” “我现在不就是了吗?” “亲爱的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陆行舟把人皮从向阳手中拿走,歪着头:“当诡异也没什么不好的吧?我们只要呆在副本里,杜阿格公司就永远也找不到你的,我保证。” 诡异的声音像是两片砂纸相互摩擦,却又矛盾地低沉而富有诱惑力。 “是么……?” 向阳停顿一下,空握着拳头,随即冷静而迅速地指出漏洞:“你是为了稳定地来到现实才找上我,我要是变成诡异躲进副本,对你来讲有什么好处?” “好处?” “对。” 苍白着面色,她把凌乱的短发往后捋,露出两只锐利深邃的眼,隐约有了审视:“我不懂。” 陆行舟瞥开去。 什么好处? 他没有办法讲“因为我爱你我要疯掉了怎么办嘛”,没法讲“只要有你就行了我们只要待在一起就行了”,不能说“我在撒谎其实我唯一的最终的目标只有你其他我无所谓的”,也不能说“求你啦快点想起来吧我们是爱人是夫妻,你也很爱我的快快想起来”。 事实很残酷,他所有难以诉说、被迫封锁的滚烫爱意一旦淌出来那么些,就会被对方冷漠地冰冻回去。 一只从小生活在下水道的老鼠,嘴巴里咀嚼着“好处、利益、交换”,精打细算着明天的生计。 她不懂为什么无血缘的生物和生物之间会产生爱,不明白爱产生的原料、原理和结果,不信任短时间建立的情谊,也不会去相信别人爱自己,不相信自己爱别人。 她信奉世间万物的活动都基于它追求的“利”。不对等的交换下,一定有阴谋蛰伏着等待致命一击。不对等的信息中,必然存在利用、欺骗、吸血和消费。 向阳尖锐地竖起了刺,刺向任何妄图用“为你好”和“我爱你”来绑架她的人。 偏激是一回事,她这么做并没有错,这种思维帮她在成长过程中规避了很多危险,这次也不例外。 一旦点头同意,陆行舟真的会什么都不管把她扛走,这对于任何事都希望掌控在自己手里的向阳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她是死也要看清楚是什么杀了自己的人。 “你最好清醒一点。” 向阳把面具重新戴上,人皮拽过来,体面地点到为止。 可陆行舟不是个体面人。 嗡嗡的苍蝇画了个圈,绕出的悲伤小人滑稽地滴下血泪。 “真伤心。”他说,“那你再亲我两口。” 向阳无语到发笑:“神经病。” 他跟着笑:“伤心也是受伤啊。” 向阳隔着面罩敷衍地贴了两下:“那求你不要伤心死掉。” “不一定。” “?” 第94章 老鼠和苍蝇(24) “他们是不是有点生气了?” “你觉得呢?” 在不知作何用途的小房间里,魏成倒吊着反问陈知远。 两人因为血液倒流而面红充血,又被爬山虎似的藤蔓结实缠绕,看上去像两只绿色的大蚕蛹。 “你不是有技能吗?”陈知远牙疼般地一笑,“用啊。” 魏成硬是挣扎出上半身,做了个高难度仰卧起坐,用小刀割藤蔓,闻言,苦哈哈道:“刚给禁了,死游戏,真玩不起。” 说起来他辛辛苦苦在游戏里耕耘这么久,把出了名难升级的账号打到快五十级,版面一划拉就是大把高级技能,结果最近通通白搭,用不了一点,全靠着身体素质摸爬滚打。 啪的一下,小刀被藤蔓打掉。 透过窗户看,身上爬满青苔和污泥的爆炸头男人身形扭曲着靠近,背后是一群举着菜刀的猪头屠夫。 天花板上的爬山虎越发茂盛,属于人类的肢体在绿叶的掩映下无力垂落,白骨和腐肉都裸露出来,就像被挖毁了的坟墓,死气沉沉,又鬼气森森。 魏成到底有力气,硬生生拽断了藤蔓,一个翻身落地,顾不上疼痛,连忙去帮陈知远脱身。 陈知远也配合着挣扎,好不容易才腾出一只手,魏成嘎的一声,又被吊起来了。 两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要是有喇叭该多方便,大吼一句“孩儿们,有奸人残害为母”,那些互相折腾的小诡异就能来救人了。 陈知远想着,噗嗤乐了。 虽然被五花大绑,藤蔓的锯齿割入肉里搅,黏腻的热血都流到了脸上,疼得要死了,但她还是越想越乐,呲出牙花来。 魏成觉得现在已经够倒霉够危急的了,千万不能再傻一个队友,安慰道:“没事没事,别慌,死不了。” 这些话说出口他也发现有些苍白无力,抹了把汗,结果额头被抹得全是血,很吓人。 一看,手上已经血肉模糊。 陈知远乐归乐,又不是真傻,想效仿魏成拽藤蔓,可刚碰就把指尖划烂了,指甲都歪了出去。 “嘶……” 十指连心,她倒吸一口气,死死咬住了牙关,眉心紧皱,忍着疼再去碰,没扯两下,指甲连着肉直接掉了。 她泄下力气,再也笑不出来,望着变成花园的爆炸头一巴掌拍在门框边,把门框得粉碎。 这个本来瘦弱又神经质的男人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一头蓬松的头发变成了肮脏滑腻的青苔,脸上爬着潮湿的污泥,身体膨胀浮肿,瞳孔全白。 陈知远泪目了:“原来你不是人啊……” 她还以为能被一刀砍出血的家伙挺好对付的呢。 前段时间实在剧烈的追逐和反追逐战太消耗体力,他们被抓到也是可以预见的,但被抓后怎么破局,魏成和陈知远还没思考出来。 “呃——” 魏成面向的是外面的窗户,歪着头,也直愣愣的,表情很精彩,又扭曲又开心又稀里糊涂又果然如此。 陈知远很想知道他看见什么了,因为此情此景她的表情只剩扭曲。 很快,玻璃碎了一地的声音传来,血腥阴冷的风呼呼地吹进来,冷战顺着脊梁骨跑,让人汗毛直竖。 爆炸头近乎僵硬的脸上出现一点不妙的神色。 陈知远能感到陌生的阴影投射而下,遮挡住尸体肤色般惨白的月光。 似乎有个超出理解范围的大家伙来了。 “嗡嗡——” 一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苍蝇在她眼前飞。 她往后躲了躲,防止苍蝇落在鼻子上。 “嗡嗡嗡嗡。” 很快,密集到可怕的苍蝇乌泱泱地涌进来,居然有金属之音。 陈知远清晰地望见地上掉落着黄白色的卵。那些卵孵化之快简直不可思议,几秒钟就变成肥硕的蛆,张牙舞爪地往前爬。 爆炸头瞬息间被苍蝇包围了,浓密的黑色里渗出红色。 坏消息是攻击力很强,好消息是它们的攻击对象并不是自己。 陈知远稍微放下心来,努力扭过头,想看看何方神圣。 总不能真是好大儿。 “注意点,要下去了。” 清脆的童音就在头顶上方响起,靠得很近,把陈知远吓了一跳。 向阳跟蜘蛛似的扒在大蚕蛹上,头朝下,尖锐的指甲扣进藤蔓里面,“撕拉——”。 陈知远噗通掉下来,摔得骨头都散架了。 还没缓过劲,魏成以同样的方式掉在旁边,眼冒金星。 向阳蹲在两个人中间,撕扯着剩余的束缚。她的手今非昔比,能让两人伤痕累累的藤蔓此刻跟纸一样脆弱。 有力量的感觉真是不错。 相当多的麻烦可以凭借暴力来破解。 【要当诡异吗?】 陆行舟的话再次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人类的身体在手掌心下易碎得不可思议,好像两条性命全凭她心情来决定死活。 她垂下眼帘。 幼小的面庞爬满裂纹,神色冷漠,却不像一般诡异那样毫无理智情感可言,反而像个小众又精巧的鬼娃娃。 陈知远感激涕零,一把将向阳揽过去好一顿狂亲。 向阳“蓬”地炸了毛,眼睛瞪得很大,双手双脚抵住人,不许她再靠近:“不要碰我!” 这种亲吻跟陆行舟的那种亲可不一样,太亲密了,向阳受不了,鸡皮疙瘩起了浑身。 魏成皱巴着脸,扭着脖子看陆行舟,再扭着脖子看向阳,脑子里头的疑问跟沸水的泡泡似的,咕噜咕噜直冒。 他有点想孙小姐了,把线索喂给孙小姐,她就能帮自己梳理出一条顺畅的脉络来,用不着自己死脑细胞掉头发。 爆炸头嘶吼着,跌跌撞撞跑了,把走廊里的墙壁都撞出凹坑。 “快追!” 这家伙,万一去跟小诡异告密说领养人选定了,那他们就要遭受两拨追杀了。 魏成应激般跳起来,没走两步,便软软地倒下去。他大腿上被藤蔓狠挖了两块肉,没法跑太快。 陆行舟没追,往他们那里挪了一步。 他这一挪,魏成又应激了,但眼下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质问的话。 问什么?人家救了自己一条小命,要是把人问恼火了,给小命收回去就好玩了。 “叮铃当。” 【成就:憋屈。】 【简介:(张嘴)你到底是……嘶(沉默)……你上回(张嘴)……哎(沉默)……(张嘴)不是,你究竟……啧!(憋)】 魏成气得猛掐自己胳膊,陈知远就单纯得多,也不生气向阳捂自己的嘴,含含糊糊地问:“大闺女儿,怎么就你一个人,另外一个呢?” “谁是你闺女?!”向阳简直不知道她是入戏还是逗自己玩,“另外一个不就站在你眼前么?” 陈知远把脖子仰得要断了,才勉强看清楚陆行舟的下半张脸,怎么找都找不出一点点相似之处。 “唔……”陈知远咽下唾沫,悄声问,“没认错吧?这个是陆行舟?” 这话魏成还想问呢,他宁可是个什么东西把陆行舟寄生了。 陆行舟一弯腰,整张脸破开黑暗:“没认错。” 陈知远连忙躲向阳身后,眼睛闭紧:“行行行,没认错就行。” 太有视觉冲击力了,陈知远觉得变成诡异的队友似乎比他们还要负重前行。 魏成接受能力强得多,把自己哄好了,开口道:“过不久就要逃杀的第二阶段了,大家准备准备吧。” “你们还能跑吗?” 向阳打量着惨兮兮没块好肉的两个人,有那么点惭愧,因为鼻子里闻着香喷喷的。 太香了,真受不了,像饿得前胸贴后背,饥火烧穿肠胃时突然闻到了别人家里的炖肉。 “高强度肯定不行了。”魏成勉强够着小刀揣进怀里,“对了,你们有没有见过类似地窖的东西?” 向阳一下子就回忆起后院的石板:“见过。” “那应该是个实验室。”魏成笑了,“麻烦你们把我和陈知远送过去,可能有点我们需要的线索。” 陈知远惊讶:“什么实验室?你怎么知道有这个地方的?” 大家一起逃命逃得好好的,怎么你突然开始解密了? 魏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一点小推理。” 他没进副本前就在怀疑这个孤儿院在进行某些违反道德法律的活动,在副本里通过和孩子们的接触更加明确这一点了。 怎么就这么凑巧,不正常的孩子全进了这里呢?孤儿院又不是精神病院,就算是精神病院,也并非所有患者都如此具有攻击性和扭曲认知的。 是给孩子做了实验后丢进这里,还是把孩子丢进这里后再做实验,顺序不是太重要的,重要的中间过程。 这里配备的老师,明面上是照顾孩子、寻找领养人,实际上是伪装孤儿院正常活动的同时监禁孩子。 要是这些孩子真被领养出去了,最迟不过一个月,也会被再次退回。这才对,实验品嘛,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哪里能轻易地流出去? 但一直让他感到扑朔迷离的,却是孤儿院提供的证明太清晰了。每个孩子的身份和辗转地点全部是备案的,没有大批量的孩子集中在某个中转站的情况出现。 他实地调查时发现了这个名为仓库的地窖,隐约觉得不对,下去走上一圈,没有异常,然而还是觉得不对。 当年的孤儿院实在太不起眼,如果不是一晚上都扑不灭的猩红大火,止不住的凄厉幼儿啼哭,谁也不会关注到这座贫民窟里的建筑。 等到天光大亮,一个都没跑出来。 居然一个会喘气的都没有能跑出来。 警局只调查了不到三天,就以失火为由草草结案,后来迫于联邦政府为笼络民心办出的“陈案翻新”,又改成了纵火案,而迟迟找不到纵火犯的身影。 纵火犯不能把仓库搬空再伪装,但是有预谋的内部纵火犯可以,甚至……一个组织的全部人手,都可以。 那个组织,已经明里暗里跟他交手过好几次了,他太熟悉他们的做事风格,就像熟悉孙小姐的语音一样。 那些陈年的罪恶随着一把大火被灰烬压埋,多年后,一只属于小说家的手扫开灰烬,抓住了真相的一角。 第95章 老鼠和苍蝇(25) “吱呀——轰!” 随着石板被陆行舟暴力打开,铺天盖地的尘土飞扬起来。他瞥了眼因为失血而脸色苍白的两个人,难得关心一句:“没事吗?” 怎么可能没事。 魏成谨慎地挥开嗡嗡直叫的苍蝇,不让它们有机会逮住自己的暴露伤停落,闻言道:“能撑住。” 陈知远快跪了,也死鸭子嘴硬:“能、能撑。” 向阳见两人状态实在不好,于是朝陆行舟挥挥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陆行舟乖乖地蹲下侧头。 “去亲他们两口。” “……?” 向阳很严肃,没有在开玩笑。 陆行舟摇头:“只有跟我签订契约的人可以这样作弊。” 他笑起来还是有人的狡黠,漆黑的指爪把向阳本就凌乱的头发揉得更乱:“不过,既然你要求了,那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对哦,契约。 向阳想起自己胸口难看得像道疤似的花纹,那时陆行舟跟她的联系点。 契约,合同……嗯,难听点说,卖身契。 正常的。 即视感有点强。她像一匹马,一头牛,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被红亮亮的铁块在身上烙了个印子,滚烫的烟滋滋地冒,红肿凸起的疤痕顷刻间出现,自己的所有权就捏在别人手上了。 这个向阳知道一点,妈妈以前会嘟嘟囔囔“畸形”啊,“社会”啊,大概意思是不把人当人。她总是这么神神叨叨地嘀咕,满面愁容地望着一小块天空。 哼哼? 向阳不懂,向阳希望她开心。 于是在某个饥肠辘辘的午后,向阳一边给妈妈上好新的电池,一边微笑着安慰:“妈妈,机器人不用担心这个。” 妈妈就突然安静了,碧蓝色的双眸忧郁地望着人类女儿,金灿灿的头发像麦田,像碎金,像顺滑的阳光,随着头部的动作起伏滚动。 随即,她的嘴唇轻轻翕动,好像要哭了,而最终没有哭,也没有眼泪。 她轻轻叹息着说:“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妈妈的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虽然她的确很少走出这间破败的房屋,但这只是机器人被生产出来时的设定而已。 她把她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那一刻就知道了,都是设定……而已。她让她开心,也只是触发了一个既定的程序。 幼小的女孩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膀,然后亲昵地依偎在捡来的母亲的颈窝。 硬的,很硌人。 那些类似皮肤的材质被母亲裁剪下来,让向阳拿去卖掉了。机器人被黑色裙子掩盖下的身体,是一副赤裸裸袒露着电线和铁盒的壳子。 她想说,自己其实很习惯被当做物品印上所有权,用体力和技能换点吃喝用品。 捡垃圾跟垃圾场有约定,当服务员有合同,当程序员有合同,在码头当童工的时候还有一份齐全的卖身契呢——后来被她在暴怒下撕碎了。 原来这些大人,也会害怕一个暴怒得几乎没有理智的小孩。 应该害怕的,因为当时她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东西,没有什么不敢。她蔑视那些惊恐的人,火光把她瘦小的影子拉得无限大无限长。 在极端卑微的处境当中,向阳的自尊连带着攻击性就这么离奇地拔地而起。她从不对老板们抱有尊敬和感恩,即使她需要从他们手里讨钱过活。 没有人会喜欢她,她总是被辞退,默默等待下一个红色高温的铁块来烙印自己,过一两月或一年半载,再被辞退,再等,周而复始。 广义上讲,陆行舟也是个“老板”,但陆行舟对待她的态度让她实在有点拿捏不准,以至于向阳很多时候都忘记了自己和他并不处于平等的位置上。 温柔吗?不是很温柔,但是好像又很温柔,很纵容。 各取所需? 不不,他用心脏帮她渡过一次生死关后,性质似乎就微妙地变化了,不只是互相利用,有点单方面的亏欠。 向阳不知道亏欠的代价是什么,她选择避而不谈,却更不知道自己避而不谈的动机。 哎……真麻烦,活着真麻烦,一团糟,妈妈,你的愿望为什么不可以简单一点点? 向阳抿抿嘴,低声说:“抱歉。” 陆行舟有点惊异地看着向阳,捧着她的脸左右检查:“嗯?做什么呢?好端端的为什么道歉?你不需要向我道歉。” 他看她的眼睛,睫毛底下掩映着说不出来的情绪。 啊,不爱说话,但是想得很多。 陆行舟明了地猜到一点她的心理活动,转移话题道:“我想到一个办法。” 就像是“我要变魔术了,快看!”这样的口吻,颇有点哄惯的意思。 这么说着,他松开向阳,毫无预兆地掏出了自己的皮,展开,一把给受伤严重点的陈知远套进去,像是用蛇皮袋装土豆。 他动作轻松,可把其他人吓惨了,尤其是陈知远。 “干什么!?干什么!?唉唉唉?” 皮很小,只能套进半个上身。陈知远脸上贴着皮内滑腻的肉和脂肪,手在外头乱抓,抓到软趴趴的无骨手指,被热水狠烫了似的扔了。 “不害你,配合一下。” 陆行舟丝毫没有被她的挣扎影响到,抓着皮套往下压,那场面跟施刑简直没区别。 “别压了,我套不进去的!” 陆行舟不予理会,陈知远被他越压越矮,神色慌张,几乎要扁了,人也折叠起来。皮套仿佛一滩活着的烂泥,看着很小一坨,但转眼就快把她给生吞了。 这个过程非常迅速,不给大家太多反应时间。陆行舟将皮套后背的裂口捏紧,上上下下地捋顺,最后不轻不重地一拍,像车厂里的熟练工。 陈知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躺倒在地上的小人。 小人脸色煞白,深呼吸好几次,吐出嘴巴里的血丝,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真的假的?” 陈知远套着小男孩的皮,手足无措地伸胳膊蹬腿,很快大着胆子打滚,满身的草叶子。 陆行舟拽住小男孩的长头发,手法并不温柔,陈知远一下子就停住了。 “只能暂时帮你锁血,时不时还要透气,不然皮肉很容易长在一起。” 诡异的语调低沉又粘黏,尾音拖得长,笑起来复眼都不怀好意地眯着——从魏成的视角来看的话。 这么邪典的方式,这家伙绝对就是诡异没跑了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从自己的副本里跑出来后还跟人类厮混…… 魏成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干巴巴地说了句:“那我们进去了。” “哦。” 陈知远老实地应了,爬起来,后背缺了好大一块,微微地蠕动。 向阳一直盯着他们,直到他们顺利进入地窖实验室,连回荡的脚步声也听不见。 或者说,她一直在盯着陈知远。 “那个不是我。”陆行舟在她耳边讲,“这个才是我。” “……知道,不至于连这个都分不清。”向阳小声地嘀咕,“你还能变成人吗?” “要是不能呢?” 陆行舟反问她。 向阳噎住。 他笑笑,又问:“向阳,你愿意当诡异吗?” 这是第二次问了,向阳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执着。 向阳小小的手攀上陆行舟的复眼。陆行舟眨也不眨。 金属的光泽,五彩斑斓,又脆脆的,似乎很容易捅破。 她决定正面回答。 “我不能。”向阳似乎担心他发怒,声音轻轻的,“首先,我没有办法接受吃人,更没办法保证自己会忍住诱惑不吃人。” 第96章 老鼠和苍蝇(26) “第二。”她眯起眼睛,“杜阿格野心勃勃,不仅试图控制人类,也在染指诡异。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们能找到绝对安全的地带躲避吗?能躲一辈子吗?” 不错,之前的向阳也是东躲西藏,但她从没想过就此放弃抵抗。 陆行舟安静地听,听到“我们”两个字的时候,莫名地笑了一下。 “最后……我还没有让我恨的人付出代价,我不甘心。” 她恨的人太多,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要是连一个都没有杀死,未免过于失败。 她的表情依旧很淡,说出口的语气也云淡风轻,而面部的黑色裂纹却有生命似的跳动,像是要爆发第二次的火山。 陆行舟歪着头,似乎在估量她的坚定程度:“即使一不小心死掉了也不怕吗?” “怕。”向阳笃定迅速地承认,却没有了下文。 怕死,然后呢? “……” 向阳抬头望着天空。乌云黑压压的。月光灿灿的,白白的,死死的,但毕竟是月光,还是很美丽,像妈妈。 她是答应了她要好好生活,可真的死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真真正正的没办法。 向阳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假设最终死去,那么自己一定是拼到不成人形才咽气的。 如果死亡也是解脱,也是在“好好生活”,你会原谅我吗? 向阳自觉钻了个概念上的空子,撇过了头。 “你死了我就得陪你。” 他说。 不陪也不行,一条链接连着的两个生命体已经在不分彼此地融合了。 陆行舟撸起几乎不存在的袖子,开始沿着水管往楼顶攀爬,尖锐的指甲在墙壁和铁皮上留下道道痕迹。 “唔,到时候要多带几个一起走。” 陆行舟搞不懂她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就像向阳也搞不懂他一样。 旁边的窗户玻璃忽地碎了,“哗啦”,一只爪拎着一只头,黑色混着红黄蓝滴落。照在上面,很美丽的月光就无论如何美不起来了。 向阳冷眼看着它们无声厮杀,肚子里咕噜噜地发出一串肠鸣。在这短暂时间里,陆行舟已经往上蹿了十几米,离顶楼不远了。 顶楼没有保护网也没有栏杆,上去和下去都轻松。地面灰扑扑的,丢着饮料瓶、烟蒂和各种垃圾。 向阳从陆行舟身上下来。 顶楼的风很烈,使人脑袋发昏,灯光变得一粒一粒,不停有黑色的影子厮杀乱窜。 高处,纵览全局。 向阳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即使现在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冷意。 不冷,饿,很饿。 饿得好像回到了幼年那段灰暗的日子,翻垃圾桶翻泔水沟翻各种废墟,但凡能送进嘴里的都不放过,肠子在烧,胃在烧,嘴边溢着近乎干涸的唾液。 但不同的是她此刻格外有力量。 饥饿不免伴随暴躁,而这份暴躁又有了足以支撑的底气,人真的很难控制自己不去做点什么。 向阳慢慢松开不知何时掐紧的拳头,肉里嵌入了月牙印儿,有点疼。 这么想来,陆行舟饿了多少天也没吃人,原来是只情绪很稳定的诡异? 关于他早饭的事情已经解决,如果运气不错,撑到游戏里的第二天也只是时间问题。 现在居然是难得的休息时间。 她又瞥了眼底下小小的石板。这个高度,既能够看清周围发生了什么,又能够及时下去救援。 寻找真相是记者、侦探和警察的事情,她并不想去了解这里的孩子都曾经历了什么——说实在话,除了拐卖、实验、器官、性奴、黑工,还能有其他选项吗? 够没意思的。 向阳抱膝坐下,还没进入发呆状态,身上猛地一重,眼前挂下长长的黑发,像厚重的帘幕。 原来是陆行舟正肆无忌惮地把脑袋搁在她的头上,根本不害怕会把她压扁。 “嗝。” 他剔着牙,然后打了个嗝,与周遭沉重的氛围格格不入。 向阳默默无言,把他的头发绕在指头上,一会儿又解下。 陆行舟被扯到了头皮,就用下巴在向阳头顶懒洋洋地磕两下。 向阳于是咬牙切齿地笑起来,并不松开他,反而扯得更紧。 她在饥饿中要是动摇那么一点点,哪怕一点点,都有可能松口成为怪异。 陆行舟的脸从上方倒着伸下来,一双苍蝇眼睛贴向阳贴得极近,故作可爱地连续眨巴。 底下的厮杀声越发大了,似乎不再过于避讳被听见。 “……你看谁?” 向阳眉头轻微蹙起,收紧了手里的头发。 她敏锐地感知到这目光紧盯着自己,看的却是不属于她的部分。 向阳肯定自己这辈子绝没有失忆过。 他透过她看谁?还是因为她想起了谁?他的敌人,亦或是旧友? 啊,对了,他这么执着于将自己带走,是否与之有所关联? 陆行舟仗着体型优势无赖地向后倒去,把向阳拽趴到地上:“我看鬼呢,你松手。” 向阳也犟起来了:“你先松。” “我不松。” 两人来回吵了几句,没结果,于是在地上扭打。 向阳饿得实在火气旺盛,却没真想跟陆行舟打,一边狠捶下去,又不得不收掉五分力道。 她心烦意乱。 陆行舟不躲,就这么硬生生地挨拳头,也不吱声,突然一抬脑袋,迅速在向阳打来的拳头上舔了一口。 “……” 舔、了、一、口。 向阳举着湿漉漉的手,因为这意料之外的动作,而情理之中的,连呼吸都停住了。 心里不是恼羞成怒,也不是感到被戏耍,是突然发现有些手段对这玩意儿来讲毫无作用,有些心理活动根本就是庸人自扰的无助感…… 跟当时陆行舟的声音从她被窝里传来的那一秒一样无助。 跟打开门发现陆行舟手里捧着一堆毛绒小怪物的那一刻一样无助。 或者更远一点,发现妈妈到底是机器人时候的无助。 怎么这样?怎么能这样?对面完全在状况之外,根本不懂她的心情,不懂她的思考,不懂什么样的反应是正常的,不懂……算了,毕竟不是人。 向阳放下手,试图找个地方擦擦,可地上是灰,身上是血,找遍了也没地方给她擦去哪怕一点点脏污。 不,她顿了顿,双眼不自觉地睁大了些,不能就这么算了。 向阳豁然露出牙刃,凶狠地咬在陆行舟肩膀上。 皮肉断裂的声音很清晰,不讲良心地说,甚至有点美妙。 咸甜的铁锈味液体汩汩流出,带着异于人类的古怪滋味浸润了舌头。 不好喝,不喜欢。 尝到了血,向阳愣住几秒,悻悻然收嘴,坐起。 陆行舟倒是不以为意,把淌血的肩膀送过去,笑嘻嘻的:“再来一口?” 这算什么呢? 她呆呆地看他。 向阳需要思考。 向阳不想思考——至少现在是这样。 她说:“滚。” 攻击就完了,管那么多。 陆行舟被攻击到,滚远了。 —— 地窖还没有到年久失修的程度,几盏昏黄的油灯微弱地燃烧,正好能让人看清的程度,但又不至于非常明亮。 并不大的地方,中间放着床架,很多带轮子的小桌板歪七扭八地放,上面是褐色的纱布,还有些药瓶。 显而易见是实验的地方。 “咦!离我远点!” 魏成每次被陈知远靠近,都汗毛倒竖,一蹦三尺。 “做什么?又不吃你。” 陈知远顶着小男孩的皮摇摇晃晃,在魏成眼里总散发森森鬼气。 “你就这么让他套进去了,也不怕被动手脚?” 陈知远仔细地盯着一面墙上的画,呼地吹了口气,拂去灰尘,只是轻飘飘地道:“活命才是硬道理,哪怕拖到后面再死都不亏的。” 再说了,哪里有她拒绝的余地。 “我的意思是……” “过来看。” 魏成定在原地不动,要是他有把枪,估计早上膛了。 “啧,磨磨唧唧的。” 陈知远一把薅过他的衣袖,压弯魏成的腰,让他跟自己的视线处于同一水平。 这幅画非常凌乱,几乎看不清形状,只是一坨一坨褪了色的红线条往下滴淌。 “血。”陈知远说着,继续用手扫去下方的灰尘。 一个红色的凌乱小人躺在简陋的台子上,周围站着一圈白色的小人。 “人体实验?”魏成猜测,指着白色的小人,“这个应该是医生。” 真相从进地窖的那一刻已经很明了了,这幅画只是强有力的印证而已。 “没意思,我以为会有什么谜题要解。”陈知远撇了撇嘴,松开了魏成。 魏成考虑得多一点:“这些医生是哪里来的,最后去了哪里?他们做人体实验的目的是什么?又得到了什么样的结果?” 一边嘀嘀咕咕地念叨,魏成开始扫荡地窖的桌子。挺干净的,除了些药渍以外,没有血也没有灰尘,更没有一份刚刚好解答他疑问的文件或者纸条。 “呼噜……” 窸窸窣窣的翻找声中,一句奇怪的气音似乎从很远很空旷的地方传来。 陈知远忽然警惕地竖起了耳朵:“你听到什么了吗?” 魏成没听见,但他立刻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来,屏气凝神。 “呼……呼……” 声音太微弱,似乎在左,又似乎在右。魏成不自觉皱起眉,企图得到更多信息。 陈知远也皱起眉。她的听觉要更灵敏些,能分辨出这些声音还夹带着杂乱的动静。 两个人一动不动地倾听,就像被固定的人体模型。 油灯忽明忽灭,似乎有些瑟缩,影子在墙上摇摆不定。 魏成感到额头有丝丝痒意,顺着脸颊往下滑,麻酥酥的……像……像蜘蛛? 红黑,腹部肿胀,一排黑眼睛,獠牙阴毒,有序地排布着细腿,在人头上往下爬。 背后瞬间激出白毛汗,胳膊应激似的猛蹭脸颊,力度之大,脸皮都红了一块。 “刷”,一看,袖口除了濡湿一片,什么也没有。 原来额头上的也是汗,不是蜘蛛。 魏成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他怀疑自己中了幻术,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不然怎么会突然间疑神疑鬼得可怕。 陈知远非常谨慎地循着声音找。 她扒着桌子,扒着地板,扒着手术台,用鼻子闻,用手指掰,用耳朵听,越来越往某个角落移动去。 然而,这个不起眼的角落又是如此朴实无华,以至于根本找不出什么不对劲。 在第三次把耳朵贴在墙根后,陈知远无奈地转过头,对魏成道:“声音突然没有了。” “没有了?” 魏成还在焦虑地挠着额头,他刚才还真不觉得怎么样,可有了这一出后,就总觉得气氛不正常。 非常压抑,难以呼吸。 “嗯,突然就断了……” 陈知远打算再听一次。 她说着,把耳朵凑了过去,说话声戛然而止。 这一次,脸部贴到的却不是粗糙的墙皮,而是一团带着凉意、颇为有弹性的东西。 某种液体,歹毒地沾满了她的侧脸,如蜘蛛一般从上到下麻痒地爬过,最后顺着下巴淌到地上。 “滴答,滴答。” 隔着一层薄到极致的皮,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眼珠滴溜溜的转动。 甚至,牙齿骨骼骨骼的形状也能够描摹出来,坚硬、尖锐。 “呼。” 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凉气,喷洒在她的口鼻处。 非常多的碎碎念…… (严肃) (立正) (下跪) (磕头) (砰砰砰砰砰砰——) (起立) (;?;w;?;) 突然之间没有了消息,断更整整四个月的时间,让大家等得非常辛苦和气愤,完全是我的问题,真的非常非常抱歉,大家对我有意见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全盘接受! (大拜) 先贴一个极速版的断更原因,请过目。 一、写小说喜欢改文,每一章少则三遍,多则十几遍地改,跟强迫症一样,焦虑得有点影响生活了,目前已经在跟心理咨询师聊天进行纾解。 二、没大纲,写到哪里算哪里,保持逻辑通顺很费脑筋,挖了坑想着怎么填很困难,灵感枯竭后频繁卡文很痛苦。 三、手速慢,码字熬夜,但又因为灵感总是在晚上来,所以更是越熬越晚,常态化、连续性几天几天地熬通宵,身体状态很低迷。 四、花费太多时间,学业和小说爱好无法兼顾,非常两难。 五、太玻璃心了。最近网上不是老在玩梗“我是??,请攻击我最薄弱的地方”嘛。我当时是真的在身心状况不太美妙的时候,被一道评论攻击到最薄弱的地方了……引发了一点不成熟的思考。 六、现实生活里发生了一些事情,跟想象中的大学落差非常大,不免产生了很低落的情绪。 以上,是极速版。 以下,是很多很多的碎碎念,大家乐意看就捡点看吧。 这部小说是我高中时候的碎片脑洞,高考结束后,我立刻尝试着把它写出来。一开始是随便写写,码字速度很不稳定,有时候半个月也写不上两千字。但没关系,我就存在备忘录里,唯一的读者只有自己。 我喜欢隔一段时间从头到尾看一遍,遇到哪里不顺畅不舒服的就改。我写小说爱改文的毛病从这时候就有了,可时间太宽裕,我把写文改文完全当做了娱乐,所以一点也不觉得难受。 除了一个最好的朋友,没人知道我在写东西。 但我是个不能憋的人,眼看写了十来章,朋友对我的小说又不感兴趣,就想发到平台。 据说番茄新人友好,我什么攻略也没做,就屁颠屁颠地来了。 一月六号,我把已经修改了好几遍的第一章再次精细地删删改改,小心翼翼地发了上来,然后飞速逃窜下线。 一月八号,上线,发现没有一丁点水花,又发了一章,再次逃窜。 一月九号上线,依然没有水花,苦搜小红书,发现原来写满八万字才算能推流给读者看见——作者界面都给我写清楚了。我怒而痛骂自己眼瞎,一看自己死活才挤出三万字,便灰溜溜滚出了番茄,回归单机模式。 二月五号到六号,我王者归来怒发八章,不仅凑满了八万字,还留有存稿,得意得不行。 很快,我有了第一个读者。她叫“老婆的狗”。她好活跃,几乎每章都有段评。我就喜欢抱着手机眼巴巴等她评论。 再然后,我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读者…… 其实,你们能浪费时间驻足看一会儿,我就很开心很开心了。而一想到还有人愿意留下痕迹,分享自己随着剧情的喜怒哀乐,我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奇妙,像太阳底下蓬松的。 我珍惜地翻看你们每一条段评和章评,尽量不遗漏任何的疑问、捉虫和建议。 这么说吧,我每隔一分钟就把作家助手的消息打开看一次,每隔半分钟就把番茄的消息打开看一次,哪怕大多数时候根本没有小红点让我点进去,我也要刷新几遍。 我那时候还喜欢看有没有人给我书评,书评的数字每往上跳一个,我的心就跟着跳一下,某天慌慌张张点进去,居然能看到长评,这——么长的评论,是给我的!还是好评!我一天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再后来,有读者打赏我了。我记得很清楚,在第23章的时候,感谢的话写在第24章。 从那一刻起,这部小说的意义变得不一样了。 对你们来讲,这可能是一时兴起的打赏,但对我来讲,朋友们,历史性的一刻! 这部小说不再任由我胡乱涂写搓圆捏扁了,而是加入了你们一部分的纯粹是出于喜爱的参与,我得负责,正经负责。 我之前因为有存稿,所以并不是天天码字,为了保持一天一更的频率,存稿消耗速度很快。发誓要负责之后,我就每天都在埋头码字试图填补存稿空缺。 寒假里,我往书桌前一坐就是八九个小时动也不动。我妈问我到底在干嘛,我一会儿说玩游戏,一会儿说聊天,一会儿说写读书笔记。最后我妈忍无可忍,拿扫帚把我逼出家门遛狗,防止我长蘑菇。 遛狗我就一手牵着绳子,一手在手机上打字,两只狗气得用泥爪子踩我鞋。 写到这里,我并不是想炫耀自己多么苦心孤诣(又不是写什么名着),只是想坦白一下。 你们总是夸我写得好,觉得我很有灵气和天赋,不像个新手。 说来惭愧,你们要是看过我的初稿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其实没有什么灵气,也没有天赋。每一章初稿写出来,乍一看很普通,隔两个小时回看,就越发惨不忍睹,一坨狗屎。 我不忍心把这样可怕的东西发出去,就回看、再改。 不停地回看、改、回看、改,至少上上下下犁过三四遍才发,每章如此才敢发出去,就这样,还是有读者给我捉虫呢。 但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勉强让自己满意。 接着,大约是更新频率固定,字数也慢慢上去的原因,读者更多了,批评的声音也变得更大。 有人夸就有人骂,这是很正常的。我最亲的朋友尚且吃不下不合胃口的我的小说,更何况口味各不相同的你们。而且客观公正地说,不是最终稿的前几章,实在是难看。 在这期间,我还是没有放过任何一条评论。 我看着每一条批评,对照着修改自己的文章,试图好一点,再好一点。 小说的前十几章,哪怕早就发布,甚至在发布前我还审阅修改过,最后依旧被回炉重造了了将近十次。 那些问题很多需要大刀阔斧改造的章节,我还特地加了“修改”两个字,其实没有哪一章是没修过的。 虽然上网发表作品就要做好端正挨打的姿态,我也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但依旧有一些评论让我看了很难过。 没办法,就在小说前面加上各种避雷和说明,越加越长,越加越长,变得很滑稽。 记得有个打了一星的长书评,我光看评分,耳朵都红热了,哆哆嗦嗦找建议,结果被酣畅淋漓地痛骂了一顿。因为里面的脏话实在太难听,我恶向胆边生,抄起键盘噼里啪啦打字回嘴。 唇枪舌剑了好几个回合,我无助地发现讲不通道理,对方挥来一记王八拳——啪,我倒地不起。 但我不能就这么算了,吐着血爬回去加长我的避雷说明,包括“请不要跟作者打辩论”这一句——我真的很容易被打倒。 假期过去,我开学了,依旧靠着存稿保持一天一更的速度。但是存稿减少,新稿却跟不上速度。 我在家里时间充裕时写出来的一章都需要多次返工,被学业挤占时间后写出来质量堪忧的东西,更需要仔仔细细地琢磨。 我早自习拿手机改小说,在公共课上偷偷拿手机改小说,吃饭的时候依旧改小说。看消息的频率下降很多。 可以说,我的一天只有小说、吃饭、上课和睡觉。 不久存稿用完了,我必须现写新的章节。 我们学校有晚自习的。我常常等九点十分的晚自习结束,就快快地奔回宿舍,快快洗澡上床,拿出电脑悄悄地码字,经常熬到凌晨两点三点。 新章节写完才能睡,早上两眼一睁就是改,才能保证每天不断更。 这还是在思路顺畅的情况下。 你们知道新人作者最致命的缺点之一是什么吗? 没有大纲,一头热。 报应来得太快。我卡文,没有头绪,没有思路,痛苦地挤牙膏,像只被蛛丝缠住的蚂蚱那样扑腾。 为了解决问题,我什么歪门邪道都用上了。 想让小陆的情感描写更细腻一点,表达更顺畅一点? 好,我在床上抱个软枕头,居然幻想自己抱着个真人,再幻想是个在我怀里无法给予回应的唯一的爱人,熬到夜半三更都不睡才来点可怜的灵感,急急忙忙蒙着被子写下待发的章节,写完抱着枕头无声流泪,情难自抑亲了好几口。 枕头的角色扮演不仅限于此,只能说它背负了太多。 我睡得越来越迟,好几次直接熬穿了整个夜晚,后背疼痛,不停歇地耳鸣,还能听到心脏咚咚直跳。 每天早上照镜子,眼袋都掉到嘴角。 再后来,我有点撑不住,告诉大家,有可能两天才能一更了,才喘了口气。 有天周末,舍友们都在书房,我豁然起身翻找电脑。 a说:“你的社团又发任务了?” 我惊讶地问:“什么?” “每次社团给你发新闻稿的任务,你都显得特别烦。” 我支支吾吾地应了。 其实不是新闻稿,是我在给自己偶尔的白天写小说打掩护,假称有新闻稿要写,然后一头钻进床帘。 b说:“我也发现了,你一碰电脑就很焦虑。” 让我焦虑的根源才不是什么社团什么新闻稿,是我最喜欢的故事。 我得写。 虽然从两天一更,会变成三天一更,偶尔四天一更,但我还得写。 我在学校写,我回家还写,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可是我高估了自己的精力,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更高估了自己的创作力。 我感觉自己到极限了。 我真的很容易被打倒,也只是差一个推力。 某天,我看见了一条评论。 做个游戏,现在你是这部小说的作者,大家来攻击你最薄弱的地方。 ——“名字都不一样,你这不就是在给男主开后宫吗?” 大概这样的意思。 我差点跪地上。 千万句辩驳话堵在嗓子眼,啊吧啊吧啊吧,堵得我心慌…… 我想,有道理,是会有这样的误解。这一个世界以后,名字都换回来吧。 然后打开电脑,手抖得输不进去字。 我盯着“向阳”、盯着“万星”、盯着“林月瑶”,脑子发昏。 我想,脆弱的人还是不适合上网,于是关上了电脑。 一关关了七天。 朋友嫌我太宅,好歹把我拉出去逛街,两个人高高兴兴买了几件衣服。 回去的路上,我猛然看到广场边的鸡蛋饼和糖炒栗子,耳边回荡起“后宫后宫后宫小老婆小老婆小老婆……”。 差点哭了。 怎么会这样? 他们从我高中时候就存在了,是我认认真真起的名字,认认真真想的设定,认认真真亲自给他们缠绕的红线,用零碎的睡前时间给他们拼凑一点小故事。 卫如云就是我的女儿呀,是我的小姑娘呀。 我每晚抱着枕头入睡前,甚至会从胸口激荡出一种慈爱;我把她从小到大的经历一点点在番外捏好;我给她每一个世界的名字都安排成天上的事物;我想给她尽可能多不一样的人生体验;我想她知道,无论她强壮、勇猛、温柔、阴暗、自私、善良、野心勃勃还是怯懦,好的坏的我都爱她,坚定地爱她;就算是be世界,也顶多顶多让她用爱情换回丰功伟绩…… 结果写出来,居然让人有这样的感觉吗?要是写得好,别人再怎么骂也不会骂出这样的句子啊? 而且不止一个人!不止一个人这么觉得! 后宫? 如果是这样,那我的第一个世界在讽刺些什么呢? 那、那卫如云和陆行舟两个一起生活的这么多年算什么呢? 陆行舟不顾一切也要回来是为了什么呢? 想想我尚未写完的番外,那里面卫如云疯狂地寻找真相,不惜被主神报复致死,又算什么呢? 一个算为了开后宫的工具人,一个算猥琐的裤裆烂货? 我怎么写得这么恶心啊?怎么写得这么恶心啊!? 这不是改一个名字的问题,不是改一下文章的问题,我为我出现这样的问题而感到比卡文更恐怖的痛苦和无力,这是我自己扇自己的耳光。 我让我的孩子们受到了侮辱和根本性的否定,要是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写。 我回去把自己的小说翻来覆去地重新看,又看凌晨四点,看到心脏咚咚跳。 得改,改,重新改。 我想点开作家助手,结果爬起来冲向厕所,吐了。 那天之后,啪的一下,我断更了,连滚带爬,都不敢留下只言片语。 有人想,至于吗,钻什么牛角尖,有没有出息,写个小说不为赚钱不为什么的,这么点小事搞成这个鬼样,说好的快乐呢,神经病。 我想,对啊,说好的快乐呢,神经病,你这样做什么都不会成功的。 电脑里头的两个人才不知道自己被我写成什么了,他们眼巴巴地等着亲嘴呢。 说好的快乐呢? —— 碎碎念结束,啊,写出来感觉好多了,感谢大家愿意看我倒苦水。 大家看过一笑就行了,我不希望这些碎碎念成为道德绑架和自我狡辩,也不希望大家为此感到担心。有什么意见希望可以不带顾虑地提出来,我会非常非常认真地对待的,像这位读者的评论,我从始至终都很感激她能够敏锐地指出问题所在,这个世界结束后我一定全部用卫如云的本名,给大家更好的体验感。 我也不是从来就玻璃心的嘛,那只是很多因素叠加出现的特殊情况。 回看了一遍,发现我把自己写得很窝囊废,其实没有!我现实里面被惹到了会很凶的,不会吃亏的! 接下来是我近期的一些状况。 *后面会持续更新吗? ——我在断更期间没有存稿,所以很抱歉地告诉大家,昨天的一章草稿箱里最后的独苗苗了,后面还是得手敲现写,更新依然不能保证。 我还处在期末周,由于专业原因,复习压力非常大,至少在十二号之前,我应该没时间写小说了。 *那为什么突然诈尸一样发了一章,搞得大家空欢喜呢? ——期末周也熬夜了,一到晚上就情绪低落,想你们了……想听你们说说话……没忍住…… ^??? *身体现在还好吗? ——好得很,八百米能跑进四分钟。 *心理状态如何? ——没问题没问题,普通女大的精神状态。我没生病,只是生理引起的比较特殊的心理亚健康(最多算亚健康),现在活蹦乱跳。 *会写完故事吗? ——会的,跪着也要写完,趴着也要写完,死也要写完。 爱你们。 ------------------ 二编,看完了大家所有的安慰和建议,结合我内心的真实想法,在这几天利用闲暇时间思考后,我还是决定不改关于名字的设定了。谢谢大家给我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