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毒物驯服手札》 第1章 那么,你方才是想杀我的吧。 夜凉如水,寒风掠过,惨淡的月色倾泻而下,这一片竹林不堪重负折下腰,摩挲着无星的夜空,沙沙作响。 掩藏其后的一小村落沉寂在这片夜色里。 村后树林的一棵老榕树下,有一蓝衣女子,正背靠着树干,沉沉入睡。 夜风习习,大抵是发丝拂面有些痒,她秀眉微蹙,眼皮下转动着,有了转醒的征兆。 再细看,她额头上竟冒出一层细密的薄汗。 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走近榕树。 女子猛然睁开眼,彷如劫后余生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连眼眶中都沁出莹莹的泪珠来。 但她抬头,一个素纸灯笼几乎要戳到她脸上,一道声音居高临下,“任姑娘,你可还好?” 分明是关切的话,却带给人毒蛇攀附游弋的黏腻冷感。 任晚惊恐地对上对方黑曜石一般的剔透瞳仁,忍不住浑身发着战栗。 灯影不断恍惚,一遍遍描绘出少年的轮廓,他侧身站立树下,身姿挺拔但只着一身单薄的粗布麻衣。 其后背脊线格外清晰,腰间简单一根衣带勒出窄腰,浑身透露着和这村子格格不入的矜贵气。 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他给人的感觉像一片破冰的薄刃。 他肤色苍白,眉眼却如漆墨一般,眼睫纤长而尾部微翘,给人温顺之感。 他偏生得一张天神垂怜爱的皮相,从鼻梁到薄唇,没有一处不让人眼光流连,妖冶如罂粟般惑人。 这张脸任晚死都不会忘。 “任姑娘?”他再度开口,并将手伸向她,“夜深了,村中人正寻你呢。” “不……不用。”任晚尽量镇静地拒绝了他的帮助,以手撑地,勉强地站起身。 她不去看眼前人的脸,用沙哑的嗓音道:“那个,劳烦你送我回村子了,多谢。” 他像是不在意的颔首,琉璃般的眼睛定定看向她,“自然。” 随后,这秾丽少年走在前面提着灯笼为任晚引路。 两人缓步往回走,四周是参天蔽日的巨木,偶有鸟雀惊飞之声。 若说任晚方才脑子里还有些模糊,现在就是彻底想起来了。这个地方,分明就是她三百年前,初为内门弟子时,接下的一个宗门任务。 这个外出任务不见得有多危险,只是离淬灵仙府远些罢了。 于是,他们这一行人,御剑半月余,抵达这个小山村,来检查镇压魇魔的封印是否完好。 那魇魔已被镇压了千余年,早已被削弱得不剩什么修为,成不了气候,且这封印每隔百年便被加固一次。 几人在检查过后也的确没发现什么异样。 在这贫瘠之地,村民们淳朴而真诚,热情相邀下,他们都一致选择留下来歇几日。 这是个极小的村子,名唤金平,因为周围常年潮湿,四处密林环绕,只有不到百口人。 初来乍到,任晚一行人绕了半个时辰的路才终于寻到这个小村子的所在。 这个村子最奇特之处在一种蝴蝶。 村民们会酿出一种紫色的酒,名唤蝴蝶酿,众人饮酒之时,蝴蝶就会被酒香吸引过来与人共饮。 起初,他们看见那金色的精灵翩跹而至的时候,惊觉世间竟有如此惊心动魄的美景。 后来又亲眼看见这灵蝶红了眼,一只只争先恐后钻入人躯体的场景,他们对这种灵蝶就只剩下了恐惧。 “任姑娘,你很怕我?”少年本是静默走在前方,此刻却忽然开口,声音清冽如山涧泉水。 密林死寂一片,任晚甚至能听见自己如擂鼓的心跳。 这下,她才惊觉此刻自己已经和前面的他隔了很远,连灯笼光都照不到她脚下。 “没有。” “那么,你方才是想杀我的吧。”他终于转身和任晚视线相对。 任晚把手背在身后,召出命剑握在手中,谨慎看着他。 他的视线轻瞥过她的小动作,忽而眯起眼睛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带着无边的阴鸷,有些骇人。 “只是我却觉得任姑娘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他亦步亦趋,离她越来越近。 任晚心跳越发快,心里飞速盘算着该如何应对,眼底的慌张完全藏不住。 下定决心,正当她踏出去一只脚,却是一阵猛然的晕眩传来,她的身子摇摇欲坠。 毫无反抗地,闷闷“咚”的一声,任晚直挺挺栽倒在地。 “呵!” 他只一声轻嗤,带着无边嘲讽,手里提着的灯笼扑朔着,光影明明暗暗,映在地上人的面庞。 …… 第2章 不听话,我现在就弄死你 夜色迷蒙,月亮被乌云遮蔽,天地没了皎洁。 金平村内。 “任师姐,任师姐。”耳旁的声音越发清晰,任晚睁开了眼,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上牢牢的束缚感。 任晚却有些恍惚,撩起眼皮看着身旁人。 “林……,林灵?” 她语气凝滞,极力辨别着这女修的面容,心里有些不确定。 “任师姐,你终于醒了,”这少女眼中慌乱,几乎要哭出来,“这一村子的守阵人都叛了淬灵仙府。” “他们明日要拿我们献祭那阵中魇魔了。要是我没答应留下来就好了,也不会……”她说到此,竟真的小声啜泣起来。 “别哭了,哭能有什么用!”房中还有另外一年轻男修,看样子和林灵年龄相仿。 任晚记得他,正是和林灵同一个师父的师兄——齐恒。 他见林灵停止了抽泣,又愤恨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等会就找机会冲出去。” “不行,村民势众,靠我们几人不可能杀出重围。” 任晚还记得上一世,就是这齐恒,莽撞跑了出去,结果死在了一群金蝶围攻中。 齐恒听了她的阻止,拧着眉头,讽刺道:“我看你就是在为懦弱找借口,真不知道你怎么选上的仙门子弟。你既不愿,不如就待在这里等死。” 齐恒说话根本不留情面,看向任晚的眼神里只剩鄙夷和不屑。 “只有明天献祭,才是最好的时机。” “可笑,要等到明日,所有村民聚众于祭坛,不如现在就抹了脖子,还算留得几分骨气在。”齐恒不肯退步。 齐恒这个年龄,正是气焰最盛的时候,任晚跟他苦口婆心的聊,不过是浪费时间。 铮然一声,长剑出鞘,任晚的命剑此刻已经架在了齐恒脖子上。 “不听话,我现在就弄死你。” 任晚这一举措属实让人意想不到。 她声音冷然,就连身边的林灵都担心地盯着两人之间的一举一动。 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仿佛下一刻就会大打出手。 “任师姐……” 任晚还是收起了剑,而齐恒忽而静默偏转了头,林灵看了看二人,还是朝着齐恒那边挪过去。 几人没有话再说,屋中回归一片死寂。 其实齐恒这人不过是太过少年心性,上一世他是亲眼看着林灵被强逼着喂下药引,这才慌了神,想带着林灵冲出重围,于是死在了上一世的今晚。 任晚正想着这事,几人被关押的这间屋子的木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任晚才见过的少年,而此刻他手里提着个旧食盒。 为首的那个大块头从额角斜着一路往下有道刀疤,他撸起袖子,胳臂上的肌肉鼓胀,令人心生忌惮。 那大汉也没说话,直接朝着身形最为瘦小的林灵迈步而去。 “不要,不要过来。啊!——” 林灵挣扎着泪流满面,却被他扯住了头发,拖拽着去往门口的亓鸩所在。 “放开她,有什么冲我来。”齐恒咬牙狼狈挣扎着去阻挡那个大汉,却被那大汉一拳揍飞老远,直直撞上泥墙。 落下无数的飞尘来。 任晚此时不可能坐视不管,手中灵咒已然击中大汉。 “找死!” 那大汉捂着自己被打伤的胳膊,怒目圆睁盯着出手的任晚,” 他重重扔下了手里的林灵,转而向她而去。 任晚毫不畏惧的和他相对,没人能想到,那大汉即将挥下的巴掌,轻易被一只苍白得可怕的手止住了。 “废物。”那少年颇为轻蔑地甩开他举起的手。 令人称奇的是,那大汉却只是从鼻中喷出股热气,再没敢做什么,相反只是敛声站到了一旁。 少年侧目晦暗地看了任晚一眼,随即拿出食盒里的一碗冒着诡异寒气的乌黑汤药,迈步向那边的齐恒。 这昳丽少年垂下眸子,耳旁半扎的墨发垂落,让人无法看清他的神色。 少年多少耐心,下一瞬,他已抬脚把齐恒再度踹倒,换了一只脚踩上了齐恒的头颅,半蹲着将碗放到了他嘴边。 齐恒梗着脖子上的青筋,满面通红嘴巴紧闭,死命挣扎着嘴边的碗。 “啪!” 他反抗的动作有些激烈,少年的手被撞偏,没拿稳,瓷碗就被打碎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碗内的汤药几乎尽数倾洒到地面,溅了些许在齐恒身上,只略微沾湿了那少年的指尖,给那苍白的手染上些别样的润泽。 少年却好脾性得很,面上不改神色,只是站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齐恒,他身躯洒的阴影把这齐恒尽数笼罩住。 药洒了不到片刻,地面上的月光倏地暗了几分,像被什么给遮住似的。 任晚似有所感,猛然侧目看向翕开的窗户。 它们被汤药的气味给引来,窗户上传来细微的拍打声。 精灵一般的灵兽,扑闪着金色蝶翅,上面一个个目状花纹在进食时骤然睁开,平日里绿色的双目,在接触到地面的汤药的刹那也变作赤红。 金蝶逐月,本该是神迹的场景在此间天地却是诡谲万分。 越来越多的蝴蝶从窗户缝隙挤进来,早已把地面的水渍遮盖得严严实实。 他们这几个被绑的人中只有任晚清楚这金蝶的狠毒,但凡有人的皮肉沾染上一点含了蝴蝶酿的东西。 就比如那碗汤药,金蝶便会成群的飞来,从细小伤口钻入,活活将人的血肉尽数啮噬。 直至只剩一具皮囊,沦落为新的幼虫巢穴。 前世的齐恒便是因此暴毙。 就在一只金蝶飞向那地上的齐恒之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那只蝶在他眼前拈住,然后在指尖碾碎,丢弃在地上。 “为什么?……咳咳!——”齐恒不明白,分明那金蝶看着就是阴狠之物,这少年为何要救他。 少年没有回他,眼底幽暗,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任晚也很奇怪,现在这事态的发展明显和她记忆中的前世不同,但她更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少年将三人各异的神情纳入眼底,带着那大块头推门离去了。 看着那人彻底离开,任晚才略微放下心来。 “呜~~~~啊——”林灵放声哭起来,她此刻挪到了齐恒的身边。 她哭得红肿的眼睛直直的看着他脸上被踩出的红印,想去擦他方才被踹倒墙上,嘴边溢出的鲜血,却因为受困灵索所缚做不到,豆大的热泪滴滴滚落。 “对不起,对不起……呜~~。” “你又哭什么,我可什么事情都没有。” 说着,他还勉强地笑了笑,安慰她道:“放心,明天我们一定能出去。” 任晚心情沉重,无论怎么样,她都万分确定她是真的重生了。 尽管匪夷所思,尽管有违天道。 分明她在今晚前还身处混乱的寒渊战场上,在大战中被身后之人推向魔族储君身前,被骸音剑一剑斩杀。 可如今她重生回了这个小山村。 还有方才那个和魔族储君生得一般无二的少年,他到底是谁? 她极力压下心里的软弱情绪,仔细搜刮着前世这一段的记忆,找寻着对她有利的细节。 怪就怪在,她在这样紧张的情绪中竟也睡了过去。 清醒着的最后一刻,她甚至有个念头,说不定,她今日所认为的重生只是她死后的走马观花之景。 夜深露重,天边的浓厚云层将月笼住,晦暗再难辨其轮廓。 这一夜,对很多人来说注定无眠。 屋子正中,悄无声息地升腾起一团黑雾,逐渐凝聚成人形。 他迈步向她走近,如玉精细雕琢的脸上未带情绪,看她更像一件死物。 下一刻,他蹲下身探首靠近她,咫尺距离与她呼吸交错。 视线如笔,一寸一寸的勾勒着眼前人的轮廓。 黑得不寻常的瞳目如琉璃一般,如今专心注视着掉入自己精心设下陷阱的猎物。 女子呼吸清浅,羽扇一般的眼睫低垂,一头青丝披散肩上,脖子上的皮肤随着呼吸起伏,正昭示着蓬勃的生命力。 这张脸和亓鸩记忆里的真是分毫不差。 亓鸩打定主意,若面前人此刻醒来,他就杀了她。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舔了舔牙,狭长的眼眸中带着期待,嘴角染上抹邪笑。 第3章 我也,快等不及了呢 村子后山脚,一片寂寥荒芜,赫然入眼的就是一方约莫两个演武场大小的石台。 风雨的侵蚀在其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注视之际只觉千年的厚重岁月倾覆而来。 圆形低矮石台上的每一处都刻着繁复的符文,石台四周立着四根石柱,其上飞雕的螭龙栩栩如生,凝视着石台正中,肃穆庄严。 难以想见,这样小的村子是如何守得了这座骇人的法阵的,还一守就是这么多年。 “是啊,不等今晚,吾主早已等急了。” 年老的村长一双浑浊的眼里萦绕着迷雾一般的黑气,凝视着石台,口中呆呆地反复念叨着这句话,而他的身体更是呈现诡异的僵直状态。 村长身旁站立一人,正是那少年,他薄唇轻启嗓音清冽,好心提醒道:“既然如此,村长还是早做打算罢。” “对,早做打算,恭候吾主。”村长眼中黑气更浓,眼神空洞地看着身边的少年,点点头,然后径直向村中走去。 难得的晴朗天,骄阳正好,洒落一片碎金在少年的面容上,为其沐浴一层柔和的光,霁雪初融,动人心魄。 就在这时,少年身后的石台却骤然生起一片骇人的压迫气息,声声压抑着的嘶吼也随着威压一并向他涌来。 “哦,你等不及了吗?我也,快等不及了呢。” 少年浅笑眯着眼,轻描淡写地用手抚上身旁最近的一根石柱,指腹甫一接触玄黑的石柱,那气息就如潮水般退去,仿佛只是和他开了个小玩笑。 少年站在原地,如炬的目光绕过匆忙前行的村长,直达村子边缘最不起眼的一间小屋。 次日大明,身在屋中的任晚忽然一阵心悸之感,惊醒过来。 任晚打量四周,估摸着已经是辰时了,还是这间屋子,他们三人还是被灵索捆着动弹不得。 任晚望着紧闭的大门凝神,她昨晚睡得不安稳,似有被人窥伺之感。 她有些担心,毕竟这个村子可是古怪得很,前世她在这里侥幸捡回一条命,也是因为在献祭之日,遇见了不得了的人。 那个自小长在淬灵仙府的少年天才——秦翌。 是三大长老之首戚苍暮长老的亲传弟子,以秦翌在剑术一道的造诣,在整个灵域小辈中绝对是翘楚中的翘楚。 他是淬灵仙府年轻一辈中最有天赋,也是最被看好成为下一任掌门的弟子。 但任晚不确定,这一世秦翌还会不会来,毕竟,这村子里发生的事情已经和她上一世经历的发生了偏差。 前世,根本没有那样一个戾气十足的狠厉少年。 “任师姐,外面守着的人被撤走了。”林灵凑到她身边悄声开口道。 任晚眼神扑闪,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这又是一个变故了。 守卫不是被撤走,而是到了他们该去做事的时候了。 “齐恒,待会不要轻举妄动。”任晚对着那边靠着墙垂头沉默着的齐恒叮嘱。 没想到,他缓缓抬起头,一双毫无神采的呆滞双眼和她对上。 【糟了!】 任晚猜想,昨晚的那碗汤药,齐恒喝还是不喝,都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只有最为空无的灵体才能被作为献祭的引子。 “齐师兄!齐师兄!——”林灵被他这样子给吓着,很想伸手去碰碰他,但做不到。 林灵背在后方的手凝出灵光,任晚捕捉到些许不寻常的脚步,连忙往林灵身边凑,正好用后背挡住她的手。 “嘭!”的一声,木门被一脚直接踹开,无数飞尘扬起,翻涌在这屋中的浮光里,来的三人中有一个正是昨晚见过的那个大汉。 他依旧行事粗犷,但这次却是很明显能看出他的心急之态。 任晚顺从地被这大汉带来的人拽着出了门,“走快点!”他们嘴上催促着,眼里甚至有着说不出的痴狂之态。 这一世,献祭提前了! 屋外的阳光刺眼,任晚有些不适应的偏头避着光,余光里林灵向她投递着焦急的眼神。 任晚看着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林灵看着她的样子面露凝重,显然也是察觉眼前的情况不容乐观。 当然,任晚此刻最担心的还是齐恒的状态,他此刻无神无知,宛如一具无魂的傀儡。 三人被带着,从村子最边缘一路从中穿行。 去往祭台的路上的场景更是让任晚心底猛的一沉。 村中无论男女老少都静立一旁,怀捧一个黑色酒坛,注视着任晚他们一路被押走。 他们太过安静压抑了,就连无知小儿眼中都是一潭死水。若说他们的表情是残忍,不如说是麻木,早已见惯这场景。 一村之人,跟在他们身后一同抵达那方镇压着魇魔的石台。 村长早已在此等候,石台周围的火把燃得正旺,透过腾起的热浪间隙望去,村长和一众村民们的面孔变得扭曲。 任晚几人被捆住押上石台,后背贴着雕刻着螭龙的石柱,石柱附近就是火把,灼烫的热浪一阵阵向面袭来,背后却是发着阴寒的石柱。 一冷一热磨人心性。 唯有选中的齐恒,被几个大汉桎梏着站于石台中央。 “千血为引, 万蝶为媒。 灵殁魔生, 吾主降临。 金平虔徒在此恭候,万魔共主!” 村长念过祭词,接着又是一段晦涩难明的咒语从他的齿间低吟而出,场面诡谲怪诞,偏偏此刻天地缄默无声,透着无边的死寂。 村长声音方止,顷刻间,风谲云诡变幻。 天色瞬时暗下来,浓黑的云化作旋涡高悬。 原本骄阳所在之地疾风骤起,呼啸着席卷着地上的泥尘和枯叶,火把发出噼噼啪啪的爆破声,燃烧得愈发热烈。 置身于穹顶之下,任晚更觉得风把脸割得生疼,心脏也一声声如鼓槌敲击一样震颤。 “嗬!——啊!” 凄厉而粗哑的叫声在任晚背后响起,这是齐恒,他正遭受着抽魂剥髓的痛苦。 忽然,任晚自己的手腕也忽然传来钻心的刺痛,鲜血汩汩从伤口处流出。 这是法阵在起效了,螭龙饮血,直至祭品全身的鲜血流净为止,用上千宗门人的血侵蚀法阵,下面被镇压的魔物才能破封而出。 眼看着四周魔气生起,任晚忍着手上的疼痛,暗自催动灵力。 前世,淬灵仙府的戚长老捡到她之后赠送了她一抹剑气,只是前世的她在被献祭的时候,还尚无法使用。 如今,求生的欲望大过了一切,她也顾不上其它。 第4章 金平献祭 村长没有察觉任晚的动作,他如今已经陷入了癫狂状态,双目变得赤红像要泣出血来,发丝凌乱飞扬,周身是浓郁得化不开的魔气。 只见他手中拿出把匕首,将掌心划破,拿来一个酒坛,将手伸进坛中搅动几番。 再次将手伸出酒坛之时,那只手的伤口早已翻开来,鲜红的血肉和紫色的酒渍早已分不出界限。 他好像已经不知道疼痛为何物。 台下的村民看着村长这个样子,没有露出丝毫恐惧和惊异的神情。 相反,他们就仿佛得到一个讯号,纷纷拿刀放血,滴入他们带来的酒坛中。 “啪!” “嘭!” “……” 一个个酒坛被摔破在地上,碎片飞溅,酒坛内紫色酒浆尽数倾泻而出,汇聚到一起,成为一个包围圈环绕着石台。 醇香浓厚的酒气扩散开来,把人的头熏得发昏。 “噗!” 任晚一口鲜血喷出来,血液从唇角留下一道红痕。 手上的捆仙索被她一把扯下,周身多了一道凌厉的剑气。 寒光一闪,铮然一声,林灵身上的灵索也同样应声而落。 林灵连忙去把跌倒阵中失去神志的齐恒扶起,万分警惕地看着四周。 没想到,村民此刻怒目看着挣脱禁锢的三人,眼中似有地狱的火焰迸发,但竟然没有一人上祭坛阻止他们。 “任师姐!”林灵看向持剑的任晚,“我们现在怎么办?” “先想办法走,这里不能待了。” 任晚紧张地看着四周,果然无数的金蝶循着酒香而来,如今这石台四周早被金蝶围得密不透风。 它们不仅嗅到了酒香,更是尝到了血腥气,汹涌着,染上了石台周围的魔气。 仪式被迫停止,村长暂时恢复清明,明显被激怒,直冲林觉他们而去。 林灵眼神一凛,手中掐诀向村长击去,“任师姐小心!” 村长被击中,下意识转身,胸腹却被任晚手中另一道寒光刺穿。 但他好像不知道疼,胸腹汩汩得冒着鲜血,手中凝聚起魔气,直直向任晚而去。 任晚手中灵剑凝聚起刺目的灵光,她只略微闪避那魔气,以极其诡异的身形到了那村长身边。 挥剑,毫不犹豫划过他的脖颈,鲜血喷射而出,甚至沾染到了她脸上。 他瞪大眼睛,重重倒在石台上,附近的金蝶飞来覆盖尸体,将他蚕食。 而任晚捂住自己的左手,那里被魔气击中,已经有了被侵蚀的迹象。 “你带着他先走,我待会和你们汇合。”她看了一眼已经召出命剑的林灵,随后顺势一脚踢翻最近的火把堆。 火把着地,遇上未干的酒,火焰跳动升起数丈高,贪婪地舔舐飞舞着的蝴蝶。 虫尸在火中成为黑影簌簌落下。 “任师姐,你保重。”林灵召出命剑,一把架起齐恒手臂,一跃闯出火海。 任晚跟在两人身后,看他们的身影远了,手下更是没有顾及,一道道剑光越发凌厉。 “来啊!都上来,让我看看你们有多能打。”她浑身染血,早已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衣服破破烂烂,尽是些窟窿眼儿。 又是一次,村民围攻而来,任晚估计时间差不多了,伴着剑气涤荡,这包围圈霎时被打开一个缺口。 她干脆利落地跑路。 此时已经入了夜,昏暗之下,她不分目地的撒腿跑,就为了甩掉身后的追兵。 虽然剑气好用,但以她如今的修为根本无法使出那道剑气的全部实力,何况,她如今体内的灵气早已接近干涸。 任晚身上的伤口被扯动着,疼得她面目扭曲,不由得阵阵倒吸冷气。 明明她早已跑出去很远了,但前方突然出现一个岔路口,身后的村民又紧追不放。 任晚顾不得那么多,随便选了个方向接着跑。 她不敢歇气,脚下蹬得快要冒火,等她意识到她如今所处之地,早已晚了。 ——完了。 她抬头,视线穿过树梢缝隙望去,见到的场景让她狠狠一怔。 滔天的魔气萦绕高空,那魇魔已经被放了出来。 但如今,这魇魔才是猎物,那人从容的沐浴在弑杀的血红魔气中。 赤色的红光点燃了半边天际,将魇魔残忍的围猎,吞噬。这惊天动地的嘶吼让任晚耳鸣的同时,也让她的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分明该走的,但为什么她的腿却像是灌了铅一般,根本无法抽离原地。 “嘶~” 她低头看向脚部,那里传来凉而滑腻的触感,红色魔气幻化作贪婪的蛇,正吐着信子睁大赤瞳死死盯着她,逐渐往她的腿上攀附游弋。 她转回身,不愿去看也不去动,费力压下喉头猛然涌上的血气。 再度抬头,这次任晚内心深处最为恐惧的记忆被调动起来,她的瞳孔如地震一样震颤,死死盯着那把突然出现的长剑。 剑身温润如羊脂玉髓,却是世间最为邪毒之物。 本就是稀世之珍的上古魔兽之骨,又被魔气日日润养,最后才炼化成了这把骸音剑。 若被骸音剑所伤,魔气会像蚀骨之蛆一样久久附着在伤口,一寸寸侵蚀人的灵脉,心智。 前世,她就死在这把剑下。 魇魔的身躯被长剑轻易穿透,剩余的修为被红色的魔气蚕食殆尽。 它已经是强弩之末,再不甘心,这千年蛰伏也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风起,万叶作声,玄色的衣袍翻飞。 任晚的发丝随风扬起,拂过她的眼前,夜色朦胧,不过转瞬,他已经落到任晚身。 少年身姿颀长,一双瑞凤眼眼尾泛红,魔气四溢,浑身透着一股慵懒的餍足气息。 第5章 应该没那么巧 亓鸩用视线打量任晚的同时,任晚同样也在看着他,推测着自己是否有在他手下逃生的可能。 结果是,基本为无。 少年的漆黑的眼里透着深邃而诡谲的光芒,仿佛能洞悉人心,青丝柔顺垂落肩头。 他并未戴冠,半扎的发尚未及腰,只过了肩胛一点,耳旁是数缕束好的青丝辫作修饰,这些皆透露出他的年岁尚轻。 造物主垂怜的面容在此刻染上极致的邪异,反而显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嘴角微微勾起,摄人心魄。 他没有犹豫,下一瞬任晚只觉一阵眩晕,自己就被浓黑魔气包裹住抓到空中,视线转换间,她被迫俯视地面站立的少年,脖子被魔气化作的利爪死死扼住,双脚只能无力地挣扎。 “嗬嗬——哈” 随着脖子上的手越发收紧,任晚体内却调动不出半分灵力,只能伸手试图挣脱桎梏。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徒劳罢了。 他用看蝼蚁的眼神轻蔑的看着她垂死挣扎。 任晚只觉喉间的骨头几欲被捏碎,窒息之感漫上头颅,眼前已经开始发黑,疼痛都成了奢求。 她甚至想要个痛快,就像前世那样。 【死!死——】 最后关头,许是不甘心,她嘴里嗫嚅着,发不出半分声响,唇瓣开合之间,是两个无声的字。 ——亓鸩。 少年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眼睛眯起,脸上带着乖戾冷漠的笑。 魔气对任晚的钳制一松,她便重重坠地。 她气若游丝,喉头上的窒息感尚未消除,脖颈和头阵阵闷疼,但还是清楚听到他催命符一般的话, “果然是你,看来你我二人还真是命不该绝。” 话语的最后,似乎还掺杂了几声真切的浅笑。 但是,都不重要了,远处林灵的呼喊声越来越近, “任师姐——你在哪儿?——任……” “任师姐在这里!快!” 任晚趴在地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凌迟,最后残留的意识是林灵将她扶起。 于是任晚自然也没感受到,她脖子上,戚长老留下的符印隐隐发烫。 街上游人如织,客栈二楼,两人顺势落座窗前,其中那名女子心念一动,两人身边多出无形的灵力屏障,隔绝这里和外界的声音。 “酒里没有问题,金平的蝴蝶确为上古品种,想来是珍稀灵兽,在那里的魔气熏染下,自然也就成了凶兽,最后才被村里的人豢养驱使来作恶。” 女子着碧色衣衫,发丝半绾,头上梳着简洁清雅的发髻,两枚玉簪入发更是衬得其青丝如泼墨。 她肌肤莹白,眼含一翦秋水,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美人一举一动,般般入画。 那男子面貌同样生得极好,玉冠束素墨发如漆,眉眼冷峻如寒剑,高挺的鼻峰之下是一张薄唇,整个人看起来不苟言笑,浑身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 她的话音刚落,面前的男子也出了声,“阵法已破,魇魔既出,如今却毫无踪迹,魔族沉寂几年,或许也是在等时机。” 此话一出,两人不约而同静默下来,心里有了思索。 稍远处,角落里玄色衣摆倏然离去,内里的藏青色的里衬如涟漪荡开,转瞬即逝。 床上的任晚还未醒来,墨发如水藻散开,纤细的脖颈上还有淡淡的红痕,别样有一种脆弱宁静的美感。 林灵此时正守在任晚房中,按照江涟漪的嘱咐,若是任晚醒了,便要立刻告知她。 门外传来敲门声。 林灵应声开门。 “秦师兄,江道友。”看见是他们二人,她便自然的让出门口,让他们进了屋子。 正要再度关上房门之际,一只修长的手扣上门边,阻止了她的动作。 林灵看向手的主人,有一瞬的发愣,“亓,亓公子。” 亓鸩自如地进了门,手上托着一个匣子,“我听闻这里有位任姑娘受了寒毒之伤,特送来寒渊东珠,想来,能帮上些忙。” 他直接穿过其余几人,走到正坐在任晚床边的江涟漪近旁,将手中的稀世珍宝递了过去。 “啊,这?”江涟漪显然是有些措手不及,她犹豫了。 要知道,任晚如今的伤势正需要以毒攻毒,深海之下的东珠本就是寒凉之物,只有水奴才能凭经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凶险水域打捞到。 而亓氏的水奴,是整个修真界最好的。 只有亓氏豢养的水奴,能下到和魔族之地临近的寒渊,打捞东珠。 所以,修真界众数人都以为亓氏有些传世的秘术,因而亓氏才那样的孤僻和特立独行。 江涟漪还是伸手接下了那个匣子,寒渊东珠对任晚的伤确有奇效,作为一个医者,她必须为她的病患争取更好的疗愈之法。 “那我就先收下了,多谢。” 许是屋中人声嘈杂,床上的任晚逐渐有了意识,模模糊糊又听见,“……不打扰……,来日方长。” 关门声彻底让任晚头脑清醒,开启了意识的闸门,一股子记忆涌上脑海。如一柄巨斧向她劈来,将前世的她和如今的任晚割裂开来。 站在床边的林灵眼尖地察觉到任晚眼皮下眼珠的转动,忙喜不自胜地叫住江涟漪, “江师姐,你看任师姐是不是要醒了!” 任晚迷迷糊糊睁开眼,还看不太清,耳边倒是恢复如常,随后,只觉得一股暖洋洋的灵气覆盖着她,很是舒服。 眼前人的脸越发凑近,这次任晚终于看清了,是个出尘的美人,只是这张脸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任道友,除了你小臂上的伤以外,你可还有别的不舒服?” “冷,好冷。” 一种没来由的寒凉之气在江涟漪的灵力从任晚身上褪却之后,迅速蔓延到她的全身。 江涟漪皱了皱眉,果然,这金蝶带来的寒毒,难以消除,只有寒渊东珠可以一试。 她指尖凝起灵力,封住任晚几处大脉,又拿出一枚丹药给任晚服下。 任晚记起眼前人的身份了。 夷微岛的仙门弟子,江涟漪,也是——任晚的师嫂,秦翌将来的道侣。 两人结为道侣的仪式上,任晚远远的看了一眼,而那个时候的她还在一味的忙着跟在戚长老身边。 秦翌和江涟漪两个人一同在粹灵仙府之外经历了许多,终成眷侣,加上本就是各自仙门得意门生,自然出名。 “任道友,你听我说,你的寒毒尚未解除,如今我封住了你的灵脉,明日再用寒渊东珠接下来的一月,切不可再催动灵力,否则,恐怕会留下后遗症。” 她的眼神空洞,竟什么话也不愿意说。 江涟漪更觉她可怜,郑重向任晚承诺,“任姑娘,你相信我的医术,再加上亓氏的寒渊东珠,定能把你治好。” 江涟漪并没有多留,又叮嘱了几句,片刻便出了门。 于是,门内便只剩下了林灵和刚醒的任晚。 趁着她醒了,林灵把那日几人分开后的事情与她叙述了,和前世一样,秦翌到了金平村,救下了他们,也肃清了剩下的魔化村民,只不过,这次他不是一个人。 秦翌比前世更早遇见了江涟漪。 但有一点让任晚惊讶,秦翌不仅没有拆穿她,反而把她撒下的谎给圆了回来。 或许,是戚长老授的意。 “任师姐,等你伤好些,我们几个便一同回仙府复命,这次金平村的事仙府已经知晓了,而秦师兄他还得护送亓氏的公子,不能同我们一道。” 这也不算什么秘事,秦翌并没有对林灵他们隐瞒。 “亓氏?”任晚有些疑惑,没想起来是修真界的哪个氏族。 “哎呀,就是那个寒渊边上的亓氏。据说,是开出了不得了的条件,这才让仙府派出了秦师兄。” “…………” 接下来的话任晚没听,她的心口蓦然震颤,亓鸩,不也姓亓吗? 应该没那么巧,任晚心里安抚自己。 第6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夜里,任晚将要入睡时,还是忍不住后怕地想,若她是亓鸩,肯定不会留活口。 毕竟如今整个灵界也没几个人知道魔尊之子的模样。 杀了她,一了百了。 可现在,她没死,莫非…… 再想下去,就不是任晚承受得了的了,一切,还是要等明天见了那个亓公子再说。 枝头一只雀鸟叽叽喳喳,刚抽条的嫩枝也同样灵动地一颤栗,夜里凝成的晶莹露珠簌的滑落,跌破在地上,留下点点湿印。 “啾——” 它被树下走过的人惊动,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任师姐,那个跟在秦师兄身后的便是亓公子。”林灵的话,落在任晚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晚了。 跟在秦翌身后的赫然是那日的亓鸩。 “说起来,我还以为长成秦师兄那样就很招人了,没想到那个亓公子竟然生得那样好的一副皮囊。”林灵的话语中没有丝毫怪异,几乎全是对亓鸩样貌的感叹。 任晚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只觉一股恶寒,她记得,在金平村,林灵分明是见过亓鸩的的,可如今却是一点没提起。 是亓鸩抹除了林灵他们的记忆。 “秦师兄。” 那两人走近了,任晚连忙起身唤了一声,只有她背后攥紧的手在掩饰慌张。 她尽量把视线放在秦翌身上,不作他想。 “任师妹。”秦翌颔首,算是回应。接着,他想起什么,皱了皱眉,还是开了口,“任师妹,我有要事与你相商,可否借一步详谈。” “自然,走吧。” 她顺势就要跟在秦翌身边,那样子,有些过于迫不及待。 只是,提步之际,她的裙角被凳子上的木刺勾住了,她转头俯下身去扯裙角。 一只寒凉的手比任晚的迟了半分,恰好落在任晚的手背上。 她抬眼,不期然撞进一池墨渊般的眸子里。 少年唇角勾起,就像开到荼蘼的红山茶一样烂漫,轻轻一捻,就会渗出血一样的花汁。 这样的时候,任晚头脑发热受了蛊惑,竟然想到曾无意看见书上的一句话。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不过也只是一瞬罢了。 就像被沸水烫到,她立即抽手,连带着紧紧攥着的衣料,“刺啦”一声裙角被撕破了一条口子。 任晚没去看亓鸩面上表情,连忙跟在秦翌身后进了屋,直到秦翌关上门,她才松了口气。 秦翌没去管刚才的小事,和任晚谈起正事。 “……” “秦师兄的意思是,戚长老让我与你一同护送那亓公子抵达虔文阁。”任晚将手中书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才确定,其上确为戚苍暮的灵力。 怎么会?!前世她分明顺利回了粹灵仙府。 “任师妹,家师所做之事,很多时候我也窥探不明。当然,这事决定在你,你若不愿也无碍。” 秦翌心觉此事不该扯上她犯险,但是师之命,至少他必须要传达。 但任晚不这样认为。 她把信纸用力攥在手里,厚而粗粝的纸张起了褶皱,手心被硌得疼。 戚长老在信中提到,若她能顺利同秦翌把亓鸩送到虔文阁,他便许诺她一个要求。 这不正是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吗?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是。 任晚必须要成为戚苍暮的弟子。 前世,她只差一点,但那场仙门与魔域的混战,她没能活下来。 秦翌看见任晚手上的举措,还以为她这是拒绝,他起身打算停下这场谈话,腰间亲传弟子特有的玉牌随着他的衣摆,泛起流光溢彩的莹泽。 任晚的声音在秦翌身后乍起,“秦师兄,我愿意,我愿意此行护送亓公子。此路遥远从今以后,还望师兄多担待。” 任晚诚挚地向秦翌躬身行礼,这一去,她的确需要秦翌的照看才可能活着回粹灵仙府。 听见回答,他微微侧头开口,“任师妹,这几年你好像还是没变。”秦翌径直推开门,跨步走了出去,只给任晚留下个月白的背影。 没变吗?她自己也不清楚。 门外,早已不见了亓鸩的身影,就连林灵也不在,只有回廊那边的院子有些许灵气波动,隐约是药味。 任晚穿过小回廊,到了个稍微大些的空旷庭院,果然是江涟漪在炼药。 她闭目向面前悬空的药鼎输送灵力,铜绿色的鼎身上的金色箓文明灭闪现,下面灼烧着青色净火,四周是被高温扭曲的热浪。 随着她陡然睁眼,一阵闷响从鼎中传来,药鼎开启的刹那药香弥漫整座小院,沁人肺腑。 待江涟漪身下的护身法阵散去,任晚走到她身边。 江涟漪伸手,鼎内白色丹药随她心念飞到任晚眼前。离得愈近,这药的浓郁味道就越清。 “任道友,这药吃下后,寒毒会在一个时辰之内加重,你要忍耐些。” 在江涟漪关切的目光下,任晚没有迟疑,伸出手拿起那枚丹药就往嘴里送,霎时化在喉头,苦意在嘴里弥漫开。 江涟漪提议去屋里等着。 一个时辰后,和江涟漪估计的没错,任晚只觉一阵寒意从丹田升上来,但她不能用灵力抵抗。 这药力来得霸道,在她体内横冲直撞,整个人如身置冰天雪地中。 任晚盘腿坐于床上,寒毒一阵阵与药力相抗,那样冷,她的额头还是凝出汗来。 她忍得辛苦,决心转移一下注意力。 “江师姐,不知……你与秦师兄此行是……?”她言语间有些断续。 毕竟,夷微岛上皆是医修,他们若是无事不会出岛,这灵域中,外人鲜少有资格登岛。 江涟漪没隐瞒,“我此行出岛是为前往虔文阁借阅上古典籍。恰与秦公子同道,我一个医修,傍身之术实在是有些少。” 她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而任晚倒是联想到了别处。 此去虔文阁尚远,虽不可能尽用术法实现日行千里,但是他们也没必要像现在这般,走走停停浪费时间。 难不成,秦翌是另有目的,又或者说是戚苍暮另有目的。 再是一阵痛意袭来,任晚姑且放弃思虑得更远,干脆和江涟漪闲聊,“江道友,听闻虔文阁中有数不尽的珍贵典籍,据说,就连起死回生之术也存在。你这次,该不会就是为了那个吧?” 江涟漪听了她的话,心觉好笑,“灵域术法万千,唯独这死而复生之术一直都是虚妄之谈,虔文阁这么久从未回应这个传说,或真或假也是不希望世人抱有求取之心。 其实若灵灭魂散都没办法成为终结,还真不知这样的人是可怜还是可幸。” 她又道,“至于我,此去虔文阁,是为查阅上古药典——藏海经。听说上面记着一味奇药……” 聊到后面,任晚意识迷迷糊糊,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第二日,任晚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江涟漪为她探查一番,终于放下心来。 “任道友,你如今寒毒已清,接下来一月只要不再催动灵力,自然也就能恢复如常。” 任晚嘴上应下,其实她也能感受出来,只要如今自己意图调动体内灵力,便只觉得滞涩难当,完全用不了,换句话来说,她现在就像个从未修行的普通人。 任晚无意识地摸索手臂上的伤,想起必须要和林灵两人告个别,送走了江涟漪之后收拾了一下,去往林灵他们所住的那间客栈。 第7章 善解人意 “灵犀石,极佳的炼器之材……” “我这个已经很实惠了,你这……” “诶,你这鲛绡真是辛氏买过的?你可别骗我。” “……” 一路走去,竟是一番繁盛景象,林灵几人所住之处在镇上,而此地翻几个山头回去才是金平,倒是离海边的云莱更近,因而才有如此之象。 人来人往间,既有修士又有普通人,商贩叫卖之声也穿插其中,和金平的荒芜人烟简直有天壤之别。 任晚走进那家客栈,本欲去寻掌柜,结果方走进,就一眼看见了从楼梯走下的齐恒。 “任晚?”他快步走下来,来到她面前,先一步开了口。 “我正打算去寻你。”齐恒的面色有些古怪。 任晚直截了当,“我来找你们也是有事,既然都有话说,那就先上去吧。” 就这样任晚和林灵二人再次汇合。 齐恒知晓了这次任晚来的目的,“这么说,你要留下来。” 他没过多说些什么,只是掌心灵力一闪,凝出实体,是一颗避寒的炎火珠,红如鸽血,看上去成色很好,气息温润。 “听闻你寒毒已清,想来这些时日这个东西你应该能用的上。金平的事,多谢。” 齐恒忸怩地把东西给任晚,毕竟前几日他们还很不对付。 “各位,那你们就珍重,我先走了。” “我送你。”齐恒主动起身站到她身边,任晚看出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走到客栈门口,任晚替他开了口,“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被猜中心事,齐恒点了点头,面上都正经了许多,他沉声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 齐恒有些懊恼,他费力去搜刮记忆里的蛛丝马迹,可是却干净得可怕。 分明还有金平村的事还有疑点,比如他伤重刚醒不久,金平被绑那几天的事他就一点都记不得了。 “你是那几天太过紧张了,别想多了,回粹灵仙府之时记得去药灵峰看看。”任晚宽慰他。 齐恒听了她这句和林灵所说一般无二的话,也不免产生了怀疑,难不成,他真是在金平那几日受了魇魔的影响。 “那我先走了,你回去吧。” 任晚不欲多留,想快点回去。 齐恒叫住了已经转身的任晚,“等等,你记得多注意那个亓氏的公子,听闻,亓氏的人都很古怪。” 最后半句,齐恒是压着声音说的,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该怎么说呢,本该是最粗枝大叶的人一下子就抓住了关键,她只好又向齐恒点了点头,“我自然会小心的。” 转身真正离开的时候,任晚的脸上收起了笑。再害怕,她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回到了镇边缘的小屋,任晚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她坐在院中的石桌旁,百无聊赖的摆弄茶杯。 “吱嘎”一声,竹门一响,任晚循声而去,却见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人。 那人和任晚视线对上,倒是没什么反应,反而加快了脚步,向着石桌而来。 幸好亓鸩身后还跟着江涟漪和秦翌,她暗自松了口气。 “任姑娘。” “亓公子。” “对了,听闻任姑娘今后要同我们一路了,想必也是有什么过人之处罢。”他嘴角噙着浅笑,看着单纯无害。 怪矣,他那样的一个人,如何能有这样一双眼。 “亓公子见笑了,我自然是比不过秦师兄的,这次能帮得上小忙就很好了,想来是仙府让我多历练。”任晚话语里和他打太极。 两人相处起来很客气,江涟漪却觉得怪异得很,她清了清嗓子,打破僵局:“任道友,你能多谈谈金平村的事吗?” “好,我与林灵几人是接了仙府之令来的金平,起初……” 任晚将他们几人在金平的经历简单叙述了出来,只是把和亓鸩有关的地方省去了。 秦翌听完,若有所思,片刻后看着她开口:“明日,我再去看看你说的那个祭坛。” “我与你同去吧。”江涟漪的诚挚视线对上秦翌。 秦翌不禁一愣。“额,好。” 任晚想着,他们两人去查,应该能查出些眉目,只是这样一来,就剩下她和亓鸩两个人了。 要不她还是…… “不如,带上我和任姑娘。我们二人,总归是份助力。”亓鸩倒是善解人意。 第8章 我的手里不留废物 平村内了无声息,四处的焦土坍塌还在彰显那日的乱象。空气里也弥漫着死寂,踏进村子的那一刻,直叫人心口发闷。 风声呼啸,卷起地上的枯叶,一声声脆响格外清晰。 任晚几人进入之后,谨慎环顾四周,一步步向村子的深处走去。 很快几人就到了当初那个石台附近,那也是金平村人的祭祀祭坛。 祭坛四周被火灼烧出的包围圈尚在,地上的黑色血迹也还隐约可见,石柱耸立,上面雕刻的龙纹栩栩如生。 不远处一个枯树之上系着根根褪去颜色的布条,在风中猎猎作响。 瞧着石台远高于地面,江涟漪俯下身,凑近去看石台环面镌刻的纹路,“这下面是封印吧。” “这下面镇压的是千年前的魇魔。只不过,如今它逃了。”秦翌盯着石台上的几根石柱,遂飞身上了石台。 他在石台中央蹲下,伸手去摸石台中央刻下的阵法凹槽,视线所至的痕迹从中央到石台边缘由深变浅。 秦翌站起身,向着石台下站着的任晚问道:“那个常风师弟是不是纯阳之体?” 正巧,任晚刚好记得那位常师兄体质特殊。 “是,怎么了秦师兄。”任晚仰着头,猜想到秦翌要做些什么了。 “先上来吧。” 秦翌说着,已经幻化出一把匕首割破了自己的手掌,鲜血淌下来,滴落在阵法中央。 “纯阳之血可以催动阵法,那魇魔被封印多年,重出世间没多久,身上还有阵法的念力所在,若用仙府秘术,尚可寻得最后踪迹。” 随着秦翌手中掐诀,灵力场以他为中央荡涤开来,金色的灵光汇聚,被单手催动浮到高空,繁复的符文飞速变幻,让人惊叹。 任晚仰头看向头顶之上的阵法图,心里对秦翌的修为有了些许认知。 忽然,石柱之上,那雕刻着的龙纹竟发出吟啸之声,像要活过来一般,任晚瞳孔一缩,她亲眼看见有只龙的眼睛转动了一下。 随着石台一阵剧烈的震动动,几根石柱像失去了支撑力,竟摇摇晃晃像要倒下。 “任道友,快到我身边来。”眼见一根石柱将要倒下,江涟漪迅速向任晚伸出手,一道浅蓝灵丝系在了任晚手上。 而正当任晚快步向江涟漪的方向而去的时候,变故突生。 一阵剧烈的震动,那道连接着任晚江涟漪二人的灵丝断裂开来,变成光点散开。 伴随着石块碎裂之声,任晚面前的脚下生出道骇人的裂痕,将这石台一分为二。 “啊!” 任晚慌忙后退,脚后跟被一块不平之地绊倒,就势一屁股坐了下去。 而她撑在身侧的手腕,却被另一只手握住,待她侧目看去,是已经被震动波及,俯身倒在地上的亓鸩。 而只有从任晚这里看去,才能一眼看见还有意识的亓鸩,用他那双波澜不惊的黑眸,目光幽深盯着她。 任晚还来不及抽出手,四道金光从头顶的阵法落下,几人就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啪嗒,啵!” 岩锥上冰凉的水滴落在任晚的额头上,她迷迷糊糊皱了皱眉才悠悠转醒,还没适应眼前昏暗的光线,耳朵里就传出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心脏狂跳,若是记得没错,刚才她是和亓鸩在一处。 任晚如今后背靠着坚硬湿冷的岩石,触感隔着衣料透过来,她手掌抓住岩石凸起借力站了起来,她眼睛适应得很快,没过一会儿,周围的样子她也就能看清楚七七八八了。 黑暗中人影走近,是亓鸩。 只是他的眼神却有些古怪,或许是环境昏暗的缘故,任晚有些摸不准那眸中的暗潮涌动意味着什么。 亓鸩眼看着面前人下意识后退一步,他抬手凝成一抹亮光,赤色双瞳和嘴角的血迹便毫无保留展现在了任晚眼前。 “你,你怎么了?” 他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怎么,你方才没听清你师兄所说?” “呵!” 亓鸩低低地嗤笑一声,毫不在意的擦去嘴角的血渍,没管她的反应,绕开她径直带着那抹光亮往更深处走。 那魇魔已被他吞噬,这阵法的念力依旧会祸及他吗?再有,他什么时候……变弱了。 就这么一会儿,亓鸩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前面的一个拐角,任晚迟疑之下,还是选择跟上。 没想到石台之下,竟然还有这样一番天地,她拐过拐角后,摸索着走了一段昏暗的窄道,忽然前方就变得敞亮,是一个极大的石室。 石室正中,也是一方石台,看着倒和外面那个一般无二,只是矮了许多,抬头往上,透出很微弱的光,正中环绕着轻盈浮动的些许微尘,上面应该就是那道裂痕。 “你过来。”亓鸩这时已经站上了石台,看着其上刻着的阵法图。 任晚依言上了石台,对上他眼睫轻眨带着玩味的眼神,听见他道:“你可知,我手里不留废物。” 她眼眸低垂,片刻从腰封抽出匕首,将刀刃握在了掌心,滴滴鲜血从掌心落下,瞬时便被阵法吸收。 她抬起头,视线和他的相对,一字一句。 “我想活!” 这次,亓鸩是真的笑了,他像是很满意的走到她身边,怜爱地牵起任晚那只滴血的手。 然后用指腹死死按住她刚割开的伤口,眼睁睁看着更多的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被这石台一滴不剩的吸收。 任晚只是皱了皱眉,但没有半分将手抽回的举措。 眼看着她因为疼痛,面色苍白,亓鸩才不再施力。 “你站远些。” 任晚下到了石室的边缘处,生怕被波及到,摊开血迹染污的左手看了一眼,心里松了一口气,幸好这个阵法只需要仙门人的血,条件并不苛刻。 一阵阵威压从亓鸩的魔气传来,她压下喉头涌上的腥甜,见他已经快要破了这阵法,一道阴戾红光突破浓郁的魔气向她的方向直射而来。 任晚瞳孔一缩,往旁边闪避,却有一道人影比她更快。 他竟生生徒手接下了那道红光。 嗜血的魔气变成牢笼,将那道红光捆住,片刻后一同消失不见,也不知是被吞噬了了,还是被收了起来。 亓鸩看着任晚眼底惊讶未散,木讷如鹌鹑站在一旁。 这会儿,他起了旁的心思,抓过她受伤的那只手,涌动的魔气隔空抚过,掌心光洁无痕,再看不出伤口。 “唔。”他压抑地一声,嘴角再次溢出鲜血,然后便两眼一闭,向任晚直直栽倒。 “亓鸩!亓鸩!” 她不明所以,脚下打了好几个趑趄,直至后背抵上石壁,咬着牙使力这才将他扶住,没让他跌倒。 少年的发丝滑落到她脖子里,描述不出的冷冽香气伴着浅浅的温热鼻息,扑在她的脖颈处,激起一阵难言的战栗。 任晚不适地偏头,他的头却顺势歪下来,脖子上的软肉贴着她的,两人靠得更紧了。 任晚压制住要把他推开的念头,从他衣领处的缝隙看出去,一片白色云纹的衣摆倏然出现在视线中,接着就看见江涟漪和秦翌的脸。 第9章 再多的灵力也是徒劳 她喜不自胜,连忙开口:“江道友,秦师兄。” 来的两人见了他们这个模样,快步走到石室边缘。 “亓公子受伤了?你们是不是也遇见了魔物?”江涟漪神色紧张,方才她和秦翌正是因此。 那暗道又窄,两人行为受制,被迫留在原地许久,这才找到这石室。 任晚不确定亓鸩是真晕还是做戏,只好担忧又后怕地对江涟漪道:“他是为了救我,才受了那魔物一击。” 秦翌听了她的话,神情严肃,当即就要走到石台之上查探阵法。 任晚眸光闪烁,连忙抬手指了指头顶那缝隙,“那魔物伤了亓公子,便从那里遁逃了。” 秦翌果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正在给亓鸩疗伤的江涟漪,开口叮嘱,“你们小心些,我去追那魔物。” “好,你要小心,不要恋战。”江涟漪向他点头示意。 “嗯。”秦翌化作一道流光,从那缝隙追去。 江涟漪用灵力探查过,发现亓鸩伤势复杂,伤口上还有未散的浓重魔气,正欲伸手把他翻个身,看看还有没有没查到的伤口。 “嗯,哈!”没想到却听见他无意识地痛出声来,便只好收了手。 那声嘤咛尽数传进任晚耳中,那暗哑之声攀附在她脖子上,泛起一片红晕,连带着耳廓也微微发烫。 她本就无处安放的手,骤然捏成拳,不敢有别的动作。 “江师姐,不如我们先出去再说。” “也好。” 两人的身形消失在原地,一瞬又落回到石台远处那棵挂着布条的枯树下。 两人却没想到,就是这一瞬之间。 石台处的地面再次震动,远比刚才还要剧烈,掀起的飞尘遮天蔽日,等任晚把挡尘的袖子放下,原本石台所在,已经成了深渊巨坑。 几根石柱连着无数的石块不见踪迹,应该是四分五裂,尽数堆叠在了那坑下面的石台之上。 更巧合的是,秦翌这个时候回来了。 看着这巨坑,饶是冷静如秦翌也忍不住一阵错愕。 这底下的阵法到底是怎么样的,也无法可知了,秦翌只好带着任晚几人返回镇上。 “他的伤没有大碍,我们到外间去说吧。” …… “我追上之时,那魔物落入云莱地界的辛氏之地便失去了踪迹。”回想起刚才的情形,秦翌面色深沉。 “我虽久居夷微岛,但治疗的魔气之伤却不在少数,这次这种,我却从未见过。 她顿了顿,又道:“但还好,亓公子受伤并不重。” 江涟漪正为今日所见的伤感到疑惑,转头看见任晚也是一番沉思表情,就顺势问起细节。 “不知道任姑娘,有没有看清。” 任晚原本坐在江涟漪身边神游天外,这会儿突然被点到,对上他二人探求之色,心里有些慌张。 她,她怎么知道随意扯的谎,竟真的被秦翌追上了,那东西不是已经被亓鸩收了吗? “今日这魔物我也没见过,只是,我忽然想起些金平村人献祭之时,那村长提到千血引,不知道和那魔物是不是有关。 任晚只好把前些日子没说出的细节和盘托出,为两人提供新思路。 原本我还以为,那下面只是镇压着魇魔,这样看来,恐怕远不止这么简单。” 于是,她亲眼看着秦翌面上沉了下去,少见的起了愠色。而江涟漪联想到了什么,染上了悲戚。 任晚预料到了两人的反应,当初她听见那村长口中祭词也是一样的惊骇。 数不尽的白骨的堆砌之下,或许与复生某个人有关,实在是难以想象,这些村民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才能在这里日复一日做着这些事。 “我会修书仙府,这件事在查清之前,都还不能下定论。”秦翌有了自己的打算。 屋内发出一声咳嗽,“咳咳!” 亓鸩醒了。 江涟漪拉上任晚的手就往里面走。 果然,亓鸩醒了过来,眉头紧蹙,看起来正经历着难忍的痛苦。 江涟漪向亓鸩输送灵力,却没有感受出他的伤势有丝毫的好转,只好停了下来。 “怎么会?这伤竟如此怪异?”江涟漪陷入困惑。 站在一旁的任晚自然清楚其中原由,他一个魔族人,怕是再多的灵力也是徒劳。 不过枉费江涟漪的心思。 “看来我只能试着调配些伤药了,不过今晚,亓公子你怕是有的熬了。” “咳咳,那就多谢江姑娘了。” “无碍。”随后她双指一凝,一道灵光落到亓鸩身上,抽出一缕魔气来。 江涟漪和任晚一同带上门离开房间。 一缕魔气在二人没看见的暗处,从月色下掠去。 —————————————————— 高墙之内,尚有烛火正明,一位长者静坐于书房之中,正欲捏碎手中玉牌,手指开合间却又迟迟没能下手,最后只有长叹一息。 将手中玉牌仔细收好后,长者最终拿起搁在一旁的笔。 烛火扑闪,人影在屏风上明明暗暗。 一刹那,那笔却被长者掷了出去,带着火焰灼透那扇屏风,直插进门中。 “哪位道友,请出吧。” 屏风后升腾起一团黑影,逐渐化作人形,从屏风后走出。 长者站起了身,“公子?!” 少年从灯影下而来,似乎并未对刚才的无礼行为动怒,只是抬手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浮尘, “辛家主。” 第10章 耍得一手好烧火棍 夜深了,任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想着白日的细节,把发生的事情捋清了脉络。 鸩提出要与秦翌二人同去的,带上她也是为了能够在拿到他想要的东西后能够有据自证。 至于那拖住江涟漪他们的魔兽,和那飞落辛氏之地的红光,应该都是亓鸩的手笔。 甚至还有抹去她手上的伤…… 每一步,他都算好了。 那红光,也不知道是前世未尽之事,还是今生的复行之举,任晚从心底生起一股寒意,今后,她就要与这样的人同谋前路了。 尽管任晚自知处境危险,但是她向来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何况从白日的事情看来,这亓鸩如今在秦翌和江涟漪两个人身边尚且有所顾虑,应该还不会对她动手。 第二日任晚一大早就起了,打算练练剑术。 现下她体内一分灵力也没有,拿起剑的那一刻,甚至觉得有些陌生。往日里用得得心应手的长剑,好像变得笨重了许多。 任晚不信邪,反反复复把淬灵仙府内门弟子第一阶剑术练了数遍,只是略微有了手感。 春日初生,金光照拂在少女脸上,为她描摹上一层毛茸茸的暖色光晕,脸上被晒得红扑扑的,脖子上的汗珠滚落,沾湿了衣领。 怎么回事,她这是三日不练便生疏了?以前觉得练武场的教习是在夸大其词,活了两辈子,这才领悟到。 她不免自嘲地笑了笑。 任晚休息这会子功夫,亓鸩就看着她放下剑,然后对着那剑傻笑看了半晌,心里有了考量------这人实在蠢笨,大抵还有些憨傻。 任晚浑然不知,又接着练剑。 “嘶!” 方才起势,一块“石头”便砸中了她的手腕,她转头,一眼就看见了罪魁祸首待在亭子里老神神在地看着她。 她就知道,这院子里还会有谁这样无所事事。 可他如今,不是正伤着吗? 亓鸩今天穿了一身白,流光锦上绣着大片的金色莲纹,黄色的发带缠绕在乌发扎成的马尾上,倒是更像个修真世家的子弟。 任晚弯腰捡起那“石头”,结果发现是枚难寻的贵重灵髓,眼睛里闪过一道光,又迅速压下,她自如的把灵髓塞进口袋,然后走向亭子。 亓鸩:“……” “不知道,亓公子有何赐教啊?” 她走过来,头上就有几缕头发不停话的晃来晃去,像原野上的狗尾巴草,怪讨人嫌的。 少年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堪入目的的东西,蹙着眉道:“你前世,真是淬灵仙府的内门弟子?” 任晚有些不解,她干脆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反问:“你什么意思?” “淬灵仙府的内门弟子,是不是人人都像你这样使得一手好烧火棍。”他托着腮,手肘撑在桌子上,墨玉般的眸子弯起一个纯良的弧度。 任晚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但她敢怒不敢言,只好咬着牙,扯动嘴角最终努起个假笑,“呵呵,亓公子说笑了。”她一口气饮尽杯中茶水,站起身来,走回到院中,不欲多与他废话,再度挥动着手中长剑。 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有了刚才亓鸩的捣乱,她自己也觉得这学了多年的剑术有些拙劣。 怎么回事,明明这每一式都是对的,发挥出的剑势却不够凌厉呢? 天边流云涌动,东风乍起。 一阵疾风吹来,卷起一阵落叶,片片如刃向任晚而来,她瞳孔一缩,下意识提剑挡避后退,却还是被锋利的叶刃给剐了一道,衣裳连带着下面的肌肤都破出许多细小伤口。 就连脸上也。 她伸出手,殷红的血珠沁出来,她不在意的擦了擦。 下一阵风来了。 那叶刃变作一股,临近了又忽然分开来,攻势变得规矩,就像置身于一片剑雨中,她这会猜出了亓鸩突然生起的恶趣味。 任晚开始用起方才练的剑术,把迎面而来的叶刃当做敌人,一招一式,上心起来。渐渐的,她发现这叶刃是在牵引着她出剑。 被引导的一招一式,是淬灵仙府的剑术不假,但是剑招更加流畅,剑风更加诡谲,常常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下一招就衔接上了。 最后一式,任晚腾空而起,凌厉而霸气的剑气生生将一股叶刃悍然割裂。 叶刃失去控制,尽数纷纷扬扬落下在任晚四周。 这一刻仿若醍醐灌顶,她好像对剑术摸出了些门道。 任晚如今大汗淋漓,反而畅快得不行,恨不得再来几次。 “亓公子,要不我这二阶……” 只是待她转头看向亭子时,早没了那道白色身影。 任晚见他走了,心里渐渐冷静下来,其实,刚才她也摸不准亓鸩为何要帮她领悟淬灵仙府的剑术。 院子里多出了脚步声,任晚顺着声音看去,是秦翌。 “秦师兄。” “任师妹。” 两人坐在亭中,这会儿起了阵和风,撩过茶盏,漾起一层碧色波纹。 “任师妹这是对剑术有了新领悟?”秦翌的语气就像与她相处熟稔的长兄。 只是,两世她与秦翌都不熟,虽然只是秦翌单方面的,但是秦翌这人性格本就孤言寡语,今天怎么又刻意来和她攀谈。 任晚只眨眨眼,笑着轻呷了一口茶水,不经意道:“师兄好眼力,方才,亓公子也是一眼找出了我的错处,好好指点了我一番。” 她面上带着感激,却在暗地里打量秦翌的神色,果然,秦翌眼中闪过些莫名的神色。 “我只知道,亓氏在寒渊一带势力盘根错节,倒是不知道亓公子有这样的天赋。” 任晚听秦翌的话里,对寒渊一带有些讳莫如深。灵界中人都知晓寒渊与魔域相隔很近,但亓氏这么多年屹立不倒,虽然在灵界的势力不算几氏之最,但却仍占有一席之地。 这样看来确实有些可疑。 第11章 再回金平 任晚听秦翌的话里的暗语,听明白了一件事。 他这次离开淬灵仙府护送亓鸩,应该也是为了间接调查亓氏和魔域的关系。 这会儿,任晚心里不免默默为秦翌点了根香,他怕是此刻很难想得出,亓鸩不是和魔族有交易,反而是亓鸩本身就代表着魔族。 她不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深深看了一眼秦翌道:“那师兄,没什么事情我就先走了。” 秦翌不知道他是不是看错了,总觉得这位任师妹眼中带着怜悯,没错,就是怜悯。 这错觉打断了他,以至于忘了这次还要告知她过几日就要启程去云莱。 接下来的几天,几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任晚几乎没能和其余三人碰上,她这几天一得空,就在院中练习剑术,当然也试着调动着体内灵力。 这天下午,任晚站在院中,视线紧紧盯着远处一棵树的新叶舒展的枝叶间。 下一刻,任晚眯着眼,手上迅速凝聚一道灵光,飞速向那树枝间而去。 她此刻聚精会神的去看,没注意到身侧多了个人,那人自顾自地就站到了她的眼前,挡住了她的全部视线。 任晚乍一下被挡住了眼前,皱了皱眉,伸手就去推眼前人,歪着头看那边的情况。 她用力推了推,没推动,这才把目光放在来者身上,认出是谁后,她眼里一亮,“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那边那棵树的第三根树枝上的第二片树叶还在不在。” 听了这话,亓鸩眼里露出看傻子的表情,上下扫了一遍任晚。 但她反而像是没接收到信息,反而急切了起来,“你别看我,你看那棵树呀。” 这下亓鸩没有耐心了,他直接提溜了任晚就走。 “你#¥%¥%……&” 其实任晚也知道了,过了这么些天,她的灵力还是没恢复。就这么会儿时间,任晚被亓鸩带着来到了当初的金平村外。 但亓鸩把她带到了此处,却寻了个离村口稍远的地方,隐匿了两人的身形,之后便气定神闲地看着那村口。 两人现在所处的位置正好能将村口的情况一收眼底,任晚自然猜不出亓鸩的内心所想,但是她应该是又要被迫做些什么了。 果不其然,等了一会儿,村口出现了两道人影,正是秦翌和江涟漪,他们来到了村前没有进去,好像是在说些什么,因为是背对着这边,任晚也没办法知道他们要做些什么。 任晚有些担心,转过头看了眼亓鸩,发现他脸上依旧是无有表情,只是淡淡看着江涟漪他们。 任晚心揪起,只好也看向两人那边。 “动手吧,这里留不得。” 两人有了行动。 只见江涟漪走进村中,寻了坛蝴蝶酿,摔碎在村口。酒香扩散开来,就连任晚所在位置也能闻见醇厚的酒香。 不消一会儿,令人头皮发麻的场景发生了,数不清的金蝶飞来,遮天蔽日,直让人觉得压抑。 这样的时候,秦翌飞身到村子上空,双手迅速掐诀,祭出一枚玉牌,那玉牌坠入村中隐去,阵法初现,村子上空出现一个金色穹顶将村子笼罩。 这个半圆的“盖子”封闭之时,秦翌落回到村前,手中燃起一簇火苗。他挥手,那火苗便落到那群觅食的金蝶身上。 火苗一下蹿出几丈高。 任晚认出来那是南明离火,秦翌曾经在秘境中的机缘,若非有夷微岛的净池水或者是他自己收回,不可能灭得掉。 现在江涟漪在这里,他们的目的就很清晰了。 南明离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净水所至之地,重焕生机。 那火舌一扫便揽去多数金蝶,只有寥寥几只尚存,沾染着火星飞远了,这些火星会被带回到巢穴中,连带着尚未孵化的一并燃尽。 任晚看着那火光跳动,心里也生出惋惜,这金蝶本是灵物,沾染了魔气之后就为灵界不容了。 她忽然想起,她曾问起这金蝶的名,那村长怎么回答的呢?他说:“这样避世的野物,哪里来的名字,既做了蝼蚁,何必去妄想。” 当初她只觉得怪异,现在想来就像是话里有话。 “咔嚓!” 任晚脚下的枯枝被踩断,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是谁!” 江涟漪二人向任晚的方向看来,这才发现是她,“任姑娘,你这是?” 任晚就势从树后走了出来,“我下午看你们出了门,本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的,但是,我如今没了灵力,你们又走太快了。” 她面上一红,似乎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赧。 但其实任晚心里已经开始骂街了,亓鸩这个黑心黑手的,推了她一把就跑了,要不是她反应快,秦翌手中的灵力就已经击中她了。 “任姑娘,我们来此不过是为了将这里的金蝶和残余的魔气清除,你不必跟出来的。” 任晚尴尬一笑相对。 “救命!不要,不要杀我。” 阵中竟然传来了呼救声。 一个身着粗衣麻布的男子扑倒在地,他身上燃起一股火,正有扩大的趋势,但他眉宇之间却是货真价实的魔气。 第12章 你真以为人是我杀的 “啊!这是怎么回事?”任晚惊疑不定,这村里的入魔村民不是全部都被杀了吗?怎么会还有活口? 显然,秦翌也不清楚,但就算这人是魔族,也断然没有活活把他折磨死的做法。 于是,他皱着眉,出手把人给救了出来。 只是任谁也没想到,这人刚被救出村子,村口之外亮起一道光圈,将那人圈住,一道灵光突然出现,将那人击杀。 这情况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几人没有反应过来,那人就已经死了,死不瞑目。 随着那人的死去,这光圈也随之消散,就像从未出现过。 【告诉他们,这阵法的实际用处。】 任晚忽略不掉脑海里亓鸩传来的密音,斟酌着开口道:“秦师兄,这阵法我好像在仙府的哪一个藏书阁中见过。” 此言一出,秦翌沉默了,因为他有同样的感觉。 “当初,我们几人来这个地方,就没见过村里的人出去过。恐怕……” “江道友。” “嗯,啊?”江涟漪不知道为什么秦翌打断了任晚的话,继而转向她。 “还请你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他的样子显得很郑重,薄唇在言语之后抿成一条线。 “这个自然。”江涟漪也知道这是人家仙门的事,她也不好乱传。 任晚面上有些挂不住,但不是因为秦翌打断了她的话,没给她面子。而是因为,她不能和秦翌一样。 一样地维护仙府。 秦翌是真正在淬灵仙府长大的,而她是被捡来的,是养不熟的。无论仙府错对,秦翌会为了仙府的真相,查清这件事。他都是风光霁月,是正道之光,是灵域的天纵英才。 而她,会为了能够活下去,背叛仙府,为魔族所利用。 【任晚,你真以为这阵法是我的手笔?】 【亓鸩!?……你这话什么意思,这阵法是淬灵仙府的?但这些分明都是守阵的村民,也是曾经仙府弟子的后代。】 【亓鸩?亓鸩?】 她向亓鸩追问,但脑海里没有回应。 秦翌这个时候再次出声,“火灭了,先把这里处理完。” 几人看回村子,南明离火已经被秦翌收走了,金平已经是满目疮痍,村民们几百年,或许是上千年的生活痕迹都被付之一炬。 他们走进去,脚底的焦土还是热的,有些烫脚,周围再没了别的色彩,一眼看去了无生机。 江涟漪抬手,掌心出现一个玉瓶,里面便是夷微岛的净池水。 她衣裙绽放,腾飞至村子上空,将玉瓶里的净池水撒下,这水化作千万滴,像甘霖一样抚平脚下土地的伤痕。 任晚抬起头,就有几滴落到她脸上,冰冰凉凉很舒服。 脚下的土地在迅速变化,原本黑漆漆的地面被一抹抹新绿覆盖,那是初生的草木。也有柔嫩纤弱的花,更快地含苞绽放。 她被眼前的盛景所惊叹,以往都是听闻,如今亲眼一见,才知道这净池水的神奇。 “咦?那朵花好特别。” 江涟漪落回到地面,视线随着任晚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朵琉璃一般的花。叶片肥厚,花茎纤细,花也很娇小,四瓣白色花瓣沾了水,竟然变作了透明,更是显得不染纤尘,如山中精灵。 “这花名唤琉璃盏,是很娇气的花。只是,这村子的环境本不合适它生长的。” 听着江涟漪的描述,任晚的眼睛从花上根本挪不开,心里也动了别的心思。 天边暮色四合,正是倦鸟归巢之际,任晚看着勤勤恳恳筑巢的燕雀,在树枝间飞来飞去伴着婉转动听的鸟啼,生出些倦怠之意。 她趴在石桌上,看着今日带回的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傍晚的凉风吹来,湿润的水汽浮在空气中,竟然是下雨了。蒙蒙的悄悄的细雨,她调转头,就看见江涟漪步行匆匆的去了秦翌的房间里。 过了一会儿,任晚端起那盆花,穿过细密的雨幕,叩响了房门。 “亓鸩,是我。”她悄声隔着一线门缝,眯起一只眼往里瞧。 片刻,门上禁制解开,任晚猫着腰进了屋。 少年墨发如瀑披散,只着了件雪白中衣慵懒靠在床边,唇色苍白,面庞却依旧如女儿般秾丽漂亮,而今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做贼似得进了门。 “你这般做派,像是要来偷东西。” 她轻轻将花放下,花枝抖擞的一颤,叶片上的饱满水珠顺着滚落,透明的花瓣娇矜地抖了抖。 “我和寒渊的亓公子本就萍水相逢,和你相见,自然是难得。” 她重重咬着“寒渊亓公子”几个字,观亓鸩面上的表情却是十分坦然。 “任姑娘,寒渊东珠加上金平凶阵两件事,你便是把我当救命恩人看待,与我亲近几分又如何呢?” 任晚:…… 【就他有理是吧】 “算了,我来是为了阵法的事情。金平村的阵法,当真是为了困住这些世代生活在这的守阵人?” “你该清楚,知道的太多不是什么好事。” 亓鸩用黑漆漆的眸子盯着她,警告的意味明显。 但她灵敏的嗅觉告诉她,这件事情的真相可能会在她眼前掀开淬灵仙府新的一角,那个暗面的,隐秘的一角。 任晚语气一改,旋即冲他眨眼一笑“可我如今待在你身边,也不是什么好事。” 这话是很大胆的,她笑着,手心里却攥起了汗。 窗外的雨大了些,拍在窗棂上,这一室内寂静无声又闷闷的,外面应该也快黑了罢。 终于,他瞳仁一转露出一抹讽笑,嘴唇开合。 第13章 金平真相 “千年前,这片山头迷雾四布,密林环绕,因为妖魔盛行,是没有人住在这里的。久而久之,妖魔在这里愈发猖狂,不断地扩张领地,逼得附近几座山的人越搬越远,最后,人们不堪其扰又安图重迁,只有向当时的仙门众人求助。 当时的仙门之首,淬灵仙府,刚刚与魔界有过一战,本就疲软了不少,何况这山头上的一部分妖魔,也正是从那场战争中逃逸的。仙门与之对上,势必会受重创。 但,仙门之首的形象在外,怎么能置世人性命于不顾。 时有阵法大能,提出制衡之阵,寻一气焰最盛的魔物来此,再改日封印此地,大魔气息相克之下,旁的魔物自会隐匿,于是,最终他们寻来一只千年魇魔。 当时的仙府派出最为精锐的弟子押送大魔。” 说到这里,亓鸩顿了顿,又道:“但是,那些蠢货没料到,并非是那些魔物选择了这座山,而是这座山选择了这些魔物。 那大魔被押送至此,便感知到了强大的魔魂气息,安分多日,驱走了这座山的许多魔兽,却在被封印那日寻到了那魔魂,吞噬了它。 淬灵派来的人死伤大半,最终用了个阴毒的方法。骗得这附近几座山的村民以魂力为祭封印住了大魔。 从此,那魔魂同那魔物被封印在此,而仙门人教会这些献祭魂力的村民修行。哄着他们,包括他们的后辈永远留在原地。 有了灵力,寿命增长,百年不过弹指,但这些人的修行是被压制的,不可能真的有所作为,而且走出阵法范围之时,便是死亡之期。”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任晚嘴里喃喃道。 “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给来此地的人。”亓鸩把她未能宣之于口的话讲出来,“你觉得他们会被给机会么?” 她沉默了,禁制之术于仙府,再简单不过,何况就算讲过了,又怎么样。 听完了亓鸩所讲,好像村中人的所做也成了理所当然,他们本生于山野,拥有高飞之力后又永生困于一隅山野,还要感恩戴德地顶上守阵者的名号。 这样的真相有些残酷,村中人所犯下的罪业也同样真实。种下恶因便生出恶果,无论怎样偿还,都无法令发生过的事回到未发生之时。 “哎---”任晚轻叹出一声长息。 亓鸩见了她的这副模样,也觉得烦闷,便要赶她走,“故事讲完了,任姑娘还是请回吧。” 她还是头一次听他一下子说这么多话,便也不在这里继续自讨没趣。转过身,要去拿花,又想到她留在这里这么久,总要有个合适的理由。 “要不,这花先留着吧,我今后总要有理由的。” 原本,她只是试探着说,八成亓鸩是会不悦的,没想到,他像是真的累了,干脆闭了目养神 “随你。” 推开门,外面风雨未歇,更冷了。 金平之行就这样结束了。 世上事了犹未了,终不了了之。 ———————————————————— “亓公子,这花是?” “哦,这是任姑娘赠与我,所言报答救命之恩。”少年莹白指尖轻抚叶片,嘴角缀着浅笑,耳朵里听见那欲行又止的脚步,笑容就更大了。 “看不出,亓公子也是惜花之人。”江涟漪虽与这位亓公子相处不久,但也看出了是位养尊处优长大的,寻常日子里,也不见他对什么上心。 “倒也不是什么花都喜欢。” 江涟漪刚才只是客套,本也没想着有回应,亓鸩这样一句话,到让她不知该怎么回了,便只好干笑一声。 这亓公子给人的感觉怪阴沉的。 “江姐姐。” “阿晚。” 看着任晚过来,江涟漪竟然暗暗松了口气,她总是觉得和亓鸩无法同在一处。 “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江涟漪立即下了亓鸩的马车,坐回到正无所事事的秦翌身旁。 “你怎么她了?” “我能做些什么?”他恍若未知的反问。 “你这伤,到底还有几日能好?” “看情况吧。” 什么叫看情况?她不明所以,这伤本身是亓鸩做出的假象,他也以此为理由拖着秦翌他们陪他坐马车,十分缓慢的向云莱赶。 像是看出她的困惑,亓鸩破天荒地解释。 “我不喜欢,甚至称得上是十分厌恶那个地方,那里有很麻烦的东西呢。但是,我又不得不去。” 他一想到那个地方,心头就很烦躁,想寻个闸口宣泄。无意识地,他手里握着的茶杯就这样碎裂开来,瓷片坠了地并没伤着他,只是茶水洒了出来。 那茶很烫还冒着热气,本就苍白的手一沾上,立马就红了起来,若上好雪锦上绣着的红艳的芙蓉,这样看反而更漂亮了。 “哈~”一声尾音微颤的气息,任晚却从里面听出来,他很舒服。 他不在意地擦拭着手上的水渍,随后把那精致的绣帕一丢,转而抬眸向任晚发问,“阿晚,你可以问我的,问我那是什么恶心的东西,你怎么不问呢?” 那双琉璃一样的黑眸掺杂着说不清的情绪,像是渴求。 “我不要。”任晚干脆利落的拒绝。 这几天,离云莱越近,亓鸩的性子就越恣睢乖张,越让她摸不清,这会子问了他,怕是要吃些苦头。 “啊——,好可惜,若是你问了,我便打算杀了你了。”言尽,他叹了口气,眼眸低垂伸手去侍弄那花,看着是真觉得惋惜。 亓鸩思维跳脱,冷不丁地又开口:“要不,你让我杀了吧,我真的很难受,杀了你,我定然会好受些的。” 【疯子!】 任晚只觉一阵恶寒,面上都白了一刹。 她故作镇定地开口:“生病了就吃药,累了就多睡觉。杀了我,怕是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你还是安分待着吧。” 直到轿帘再度放下,那圆润耳垂上的蓝玉耳铛再也看不见,亓鸩才收回了视线。 “亓公子怎么样了?” “他好得很。”好得不能再好了,还有心思杀人。 第14章 阿晚,你竟如此胆小吗? “嗯,门中来信说。那处封印着一缕魔魂,想来就是那日的红光了。”秦翌思及此处,整张脸都是绷着的。 “这么说,这辛氏我们是势必要去了。”江涟漪思忖道。 三人面前的火堆噼噼啪啪的响,火苗跳跃着,映在人眼里明晃晃的。任晚抄起根棍子拨了拨火堆,那柴就燃得更旺了。 任晚趁着这间隙开口:“江姐姐,云莱辛氏是怎么样的啊?” “嗯——我常年在岛上,知道的也不多。不过,这辛氏一族,除开寒渊地界便包揽了灵界大半的水运,其余地方都有辛氏的产业。仙山、灵脉、灵兽……这些,辛氏之下不可计数,总之,若真要算,说这辛氏富可敌国也是低估了。” “有关辛氏还有个传说,说辛氏是数千年前姜氏后人,所以才这般富庶。当然,那样久远的传说也不知真假几分了。” 听了江涟漪的描述,任晚思及自己储物袋中寥寥无几的全部家当,只觉痛心疾首,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她转头看了眼那四角挂着宫灯的马车,更是气结于心。亓鸩日常的吃穿用度样样都是最好的,在外更是挥霍无度,听江涟漪说,这些都是他从本家所带。 亓氏之财力如何,她都不想去猜。 “秦公子,你前些日子去查探过,可知如今辛氏情况。”江涟漪看向正盯着火堆的秦翌。 秦翌抬眸,开始补充道:“辛氏如今的家主是先家主嫡次子。辛家主有一位正夫人,两房侧室,正夫人育下一位长女就已仙去。两房侧室各育一子,最小的三公子如今在浮岚殿修行。” “只是我们虽知晓了辛氏的情况,又该怎么前去查探呢?” 任晚提出自己的疑惑,他们几人总要想办法进去才行,硬闯肯定是不行的。 “两日后,云莱裴氏次子要向辛氏长女纳采,届时我们可以仙府名义前去贺礼。进去之后再作打算。” 如今看来也只能这样。 任晚知道那日的红光是亓鸩做的假象,想必等秦翌去看过后,自然也就无果而归。 夜凉如水,任晚背靠树干睡得正熟。 一道剑气险险从她身侧擦过,击中悄然现身在她身后的一团魔气,那团魔气骤然被斩杀,又化作人形,闷声倒在地上。 方才那道剑气太过狠厉,没碰到她,也在她的脖颈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殷红的血珠沁了出来,少女感知到了痛意,悠悠转醒了过来。 冲天的血腥之气钻进她的鼻腔,像要融进她的骨血里,周围一片死寂,她才惊觉身边已经化作了坟场。 视线所至之处横尸遍地,多是死状惨烈,头颅、胳膊、腿的残体四处散落,早已分不清是那一具尸身所有,遍地的血浓腻如朱砂,草叶之上血迹干涸变作黑色隐入黑夜中。 而亓鸩是这场惨象的创造者,他身侧围着几十人,一道道术法密不透风向他袭去,剑光四射,分明是紧张的场景,他却一身戾气眼眸染笑,骸音剑下,血肉飞溅。 她的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一股股灼烫的酸水往喉头冒,嘴里不断分泌的口水却让她更加难受。 那些人都是奔着亓鸩去的,她的身边没有活人。 任晚站了起来忍着恶心扫视周围地上,万幸没有熟悉的面孔。 她只有一个念头:【快走,快离开这里。】 她不去乱看,尽力忽略脚下不小心踩到的软绵触感,终于,来到了一片净地。 任晚大口的呼着气,左手下意识撑在身旁的一棵树上,却沾上满手湿润,摊开来是鲜红的黏腻。 突然! 脚下骨碌碌滚来个东西,黑发黑眼正对上她的视线。 “呕——” 她实在忍不住了,侧过身吐了个昏天地暗。 再度起身,却与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亓鸩四目相对。 他邪佞而嗜血,如今眼底猩红,面上是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血点,有黑有红,像绽开的虞美人,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暴虐之美。 她的恐惧与眼前的殊色艳绝在碰撞,像烫了火焰的钩子扯着她的心,令她如遭酷刑。 亓鸩像是被她的样子取悦,伸出手来抚摸上她的脖子,摩挲着手下柔软有力的一次次跳动,感受她因为手上玄戒的冰凉刺激生出的颤栗,她所有一切都让他很受用。 “啊,”他短促叫叹一声,“阿晚,你竟这般胆小吗?” 任晚不敢乱动,只听见他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开口:“但是,你且忍耐些,我杀得正兴呢。” 遽然间,他的身影消散,任晚的全身气力也被抽走,浑身瘫软跌坐下去,并非是她未见过血腥场景,她害怕的是亓鸩,明明在金平时,她能感受出,亓鸩的修为尚未恢复。 但如今已到恐怖如斯的境地。 他的身影如鬼魅,穿梭于那几人身侧,有的升起血雾作魔气消散,些许留下尸身。 任晚有些神志不清,等亓鸩再度站立树前,她懒懒抬起眸望向他道:“我困了。” 也许是亓鸩此刻杀完了人,就如他日前所说,“好受了些”,居然也没觉得她有什么不对。 他眼底眉梢荡开笑意说:“好。” “若再不走,你的江姐姐可是要发现了。” 两人周身环境变幻,最后是回到了亓鸩的马车上。 他喜欢杀人不喜欢血,这么一会儿,脸上的血迹已经不在,浑身也没沾上半分血腥味。 马车里铺着软垫,很暖和很舒服,燃着不知名的香,是和亓鸩身上的一样清软的冷香,若不细闻,根本发现不了,只是,此刻却浓浓萦绕在任晚身边,闻着有些昏昏欲睡。 亓鸩躺在她的身侧,也不知道是不是醒着,反正双眼是闭上的。 她不敢睡着,就在脑子里胡思乱想。现在的亓鸩还不是魔尊,而魔域千万年来的储君都是由上一任魔尊选出,魔界崇尚血统论其实就是崇尚强者,他们用养蛊的方式把舞勺之年的魔族孩童收集起来,留到最后的就是下一任魔尊。 这一任魔尊之下是没有子嗣的,听闻亓鸩是魔族哪方魔王之子。 前世他作为储君狠厉嗜血性情乖张,无论是灵界中人还是魔域中人都很惧怕他。后来,魔域和灵界彻底撕破脸的那几年,他所血洗的宗门一双手根本数不过来。 他以杀生为乐,手段阴毒残忍,时有小毒物的恶称。 这些,现在还未发生,他的名号还未被灵界人所熟知,应是当上储君没几年。 他如今在灵界待了这么些日子,魔域那边也不用理会的吗? 第15章 人固有一死 她偏头又看了眼亓鸩,好像等了一辈子那么长,才终于悄声问道:“亓鸩,你睡着了吗?” 没有回应。 然后,她开始挪动,磨蹭着到了软垫边缘,顺势一滚,“扑通”一声落到了马车外。 不期然,和那边醒着的江涟漪和秦翌两人对上眼。 江涟漪:芜湖~非礼勿视。 秦翌:? 任晚:人固有一死,但不能这样死。 几人第二日行至一片密林,只觉得怪异。 江涟漪作为医者,嗅觉最灵,“不知道你们闻见没有,我总觉得这里有股腥味。” 任晚脸色有一瞬的变化,这里她还记得,就是昨晚亓鸩待过的地方,只是现在,这里什么痕迹都没了,尸体,血迹都不复存在。 “阿晚,你怎么了,可是昨晚没睡好?”亓鸩见她脸色不好,言语中很是关切。 是的,这位亓公子今日声称自己的伤好多了,便弃了马车与他们同行。 提到昨晚,任晚面色就更不好了。 但这些落在江涟漪眼里就变了另外的情况,她已经懂事的转过头,顺便带走了一个不明就里的秦翌。 任晚:【(⊙o⊙)…听我解释,不是,不是那样……】 可怜我两世清白,就要断送在江涟漪的想象中了。 很顺利的,他们在日落西山之时抵达了云莱城。 “以前只是听说,如今来了才是真的体悟到这云莱的地上天宫之称。”看着眼前四衢八街之上的繁华景象,江涟漪由衷发出惊叹。 她眼眸之中的憧憬被身旁的秦翌收尽眼底,有些被触动,眼底闪过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柔软。 云莱城中楼阁华丽奇伟,一眼望去,碧瓦飞甍、雕梁画栋。此刻正是傍晚,天际霞光弥漫若绣女织就的彩锦,一束束霞光穿过楼阁间隙,浮光跃金令人心醉。 任晚也是第一次到云莱,只觉琳琅满目,美不胜收,转过头又对上亓鸩的脸,他像是对眼前之景兴致缺缺,面上神情散漫慵懒。 想起他说云莱之内有他厌恶的东西,便知道他此刻心情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任晚眼中划过几分思量,伸手拉住江涟漪的袖子扯了扯,面上换上可怜巴巴的神色:“江姐姐,我有些累了,不如先寻个客栈吧。” 江涟漪见她神色如此,了然于心:“也对,我们先找个客栈歇下。” 秦翌点点头,几人便向不远处的客栈走去。 任晚走了几步,见亓鸩还留在原地,走过去询问:“你怎么了?” 【他该不会是住不惯客栈吧,这么娇气?】 “没什么,走吧。”他定定看了她一眼,面色如常。 任晚觉得他眼神怪怪的,不适应的走回到江涟漪身旁。 也就没见亓鸩深邃的瞳孔幽幽地泛着波光。 到了客栈之内,楼上楼下来往之人很多,看穿着倒像是灵界四处的人,江涟漪有心便向掌柜询问。 掌柜用手指了指云莱城边一片山头“姑娘有所不知,后日那辛氏为长女设纳采之宴,这些人都是灵界各处来贺之人。看几位仙姿过人,想来也是宗门人吧。” 江涟漪换了副神情,“是,我们是宗门派来贺礼的,只是不清楚这辛氏的情况。不知道,掌柜可否告知一二。” 那掌柜默不作声的收下江涟漪多给出的几个灵髓,压低了声音接着说:“这辛氏长女继承了其母雪氏的姿容与性情,是个顶好的。 二公子其母叶氏自其小时便撒手人寰,所以,这二公子长大到今日,性情桀骜得很,让辛家主最为头疼。他只略受他阿姐的管束,对于这桩婚事他很是不满,你们前去之时最好莫要碰上他。 掌柜的言尽于此,也不好多说。 其实他已经说得够多了,只是,后日只有半日时间。 辛氏 “听墨,听墨,你死哪儿去了?”门内之人把门捶得震天响,那门上一阵阵亮起水波状的灵光。 一个侍从最终不受其扰,来到门前。 “公子,这都深夜了,你就歇歇吧。明日,大家都还有得忙呢。” “快把这禁制解开,放我出去。” “公子,小的哪里解得开家主设下的禁制啊,你这不是为难我吗?”那侍从隔着门缝传声,面露难色。 听了这话,里面沉默了好一晌。 里面没了动静,听墨有些怕了,但又不敢伸手去碰那禁制,只得再度开口:“公子?公子?” 下一刻,“啊————!” 一道凄厉的叫声从那侍从身上传来,随后他便消失在了原地。 门口大亮,地面显露一道圆盘阵法,阵法之上骤然出现一道人影。 那是一个着玄衣银纹的俊俏少年,正抬手擦去嘴角溢出的鲜血。 “公子!公子!”另外几位侍从围了上来,面露惊恐之色。 “若你们敢拦,本公子可不会留情。”言罢,他催动手中符纸,倏尔消失于原地。 “快!快去禀告家主,不对!去禀告大小姐。快去呀!” 院中侍从们一片兵荒马乱。 “先别慌,斩月你去崔氏看看”首座之上是一个女子,正是辛氏长女——辛雪融。 “是。” 她身旁玄衣护卫领命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16章 你是说杀人? 第二日,任晚一整天都待在房中,反正明日也是没什么结果的,她便干脆躺在床上看了一天的话本。 看到脸红心跳之处,笑得把自己裹起来捂进被子里,又闷又热又刺激。 好笑之处,忍不住在床上打起滚来。 “哈哈哈哈~~~” “阿晚,阿晚。” 门口传来江涟漪的声音。 “来了!” 她连忙下了床,胡乱穿了鞋子就开了门。 “江姐姐,怎么了。” 打开门的那一刻,江涟漪倒是被她的样子怪异到了。 “你这是,生病了?” 任晚此刻衣衫凌乱,梳好的发髻也散了些,多出许多碎发出来,特别是脸上两团可疑的红晕。 “啊,这个,”她捧上自己的脸,确实有点烫,“我没事,就是热着了。” “对了,江姐姐,你找我有事吗?”她眼神扑闪,转移话题。 尽管,她话里有很大的漏洞,但江涟漪看她的精神气不像生病,也就没管了。 “是这样的,亓公子今日也一日未曾出门了,我经过他房间也没听见有动静,想着是不是他生病了,但他房间有禁制,并不对我开放。所以,我觉得还是你去看看为好。” “啊?我去。”任晚有些质疑的指了指自己。 【江姐姐,你可真是看得起我。】 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怕是不行吧。” “那,没办法,只能让秦公子去了。毕竟,若亓公子真是生病了才不好。”江涟漪提到此,不免露出为难之色。 【不行,要是亓鸩那厮现在出去了,岂不是要完。】 任晚想到这里立马摆手改口:“不用了,还是我去吧。作为护送亓公子的人,我去关心他义不容辞。” “我们走吧,江姐姐。” 江涟漪:…… 两人很快来到亓鸩门前,江涟漪再一次对着里面开口,“亓公子?” 里面没回应。 【看起来是真的不在了】任晚此刻断定,他不在。 “算了,阿晚,还是你来吧。” “好。” 任晚咬着下唇,看了看眼前门上如水的波纹,试探性的伸出了一根手指的指尖。 【先试试看吧,不行再想办法糊弄过去。】 指尖之下是清脆的水滴声,“啵!” 眼前的波纹荡涤开来,中间为她形成一个圆形的空洞区,这是为她开放的意思。 没想到,这扇门就这样轻易地为她打开了,没有保留的,任她进入。 任晚怕这禁制反悔,迅速地推开门,钻了进去用身体挡住了门口,然后对门外的江涟漪道:“江姐姐,还是我先去看看吧,他本就性子不太好。” “也好,你去吧。” “嗯。” 她立马关了门,又倒退着往后走了几步,隔着门看出江涟漪的身影还在外面。 任晚略微拔高声音朝外开口:“亓公子,你还好吗?” 【这样,她在门外合该听得见吧。】 没想到,从她背后传来一声暗哑的回应。 “任晚。” 【啊!】 她被吓了一跳,立马转过身,床上躺着的赫然是亓鸩,只是她方才根本就没想着转身看看,这才没发现。 “你怎么在这儿?”任晚压低声音问他。 他像是觉得有趣,眉眼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阿晚,你看清楚,这是我的房间。” 她被这话噎了一嘴,不能立刻找出反驳之语,脸又憋红了,干脆坐到了房中凳子上。 “是你,是你睡得太薄一片了,我没看见。” 像是发现些有趣的事,他嘴角颤动着真正笑了起来,笑得整个胸腔都在震颤,连任晚都被怔住了。 她还从未见过他这样笑,这样真切的笑,笑如朗月入怀般,幽幽动人心。 “阿晚,你耳朵红了,脸也好红,像被煮过。” 她只觉又羞又恼,抬手用手背蹭了蹭脸,正要开口,却被他抢了先。 “我知道,你是怕我暴露了,你就这么担心我吗?阿晚。” 她的名字被他从嘴里说出来,就像被碾碎蹂.躏过一样,缠绵悱恻。 “是,我担心你。你若被发现,先死的人会是我。” 早在金平村的时候,她的选择就已经让她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其实,也不完全如此,于她而言更重要的是,完成戚苍暮所言,护送亓氏公子抵达虔文阁。至于这个亓公子是谁,都没有关系。 若是亓鸩的身份真的被发现了,也就不存在她完成任务,成为戚苍暮的弟子了。 只有成为戚苍暮的弟子,她才能接触到她必须知晓的事情。 这些于她和性命同等重要。 门外 “阿晚,亓公子怎么样了?” “他没事,只是有些累,江姐姐不必担心了,你先回吧,” “那我先走了,有什么事就唤我一声。” 江涟漪的身影远去了。 “你到底是怎么了?” 从亓鸩此刻的声音她也能听出,他的确是出了些问题的。 “我不是同你说过吗?这云莱城中有我十分厌恶的东西,此刻已经很近了,就在那边山上。” 他房中并未关窗,任晚顺着他凉薄的视线望去,那片山头上确实有建筑物,看上去飞阁流丹,亭台竦峙,像是个行宫。 等等,那个地方正是掌柜所指之地。 “那里是辛氏所在之地。” 任晚看着他道出事实。 “哦,是吗?”他恍然大悟,就像是才知道这件事。 “你打算怎么办?” 任晚不信他就放任惹他心烦的东西存在于世间。 果不其然,他恶劣的笑了笑,嘴里露出一颗尖利的虎牙。 “当然是,——毁掉了。” 亓鸩做事向来是不考虑后果的,但是任晚必须在乎。 “亓鸩,你知道吗,并非是只有毁掉这一个方法才能纾解你现在的情况。” 他依旧是爱搭不理的情绪盯着她,示意她接着说。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做的别的什么,不再去多想辛氏的那个东西。” “你是说,杀人。” 就知道他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把他的想法掰正是不可能的,只能说,尽量在他有杀欲之时,多压制。 任晚掏出一个话本,放到他的被褥上。 “这个,就是我所说的别的方法。” 亓鸩十分怀疑任晚是在挑衅他的耐心,不由得蹙着眉头冷眼瞧着那本话本。 第17章 人一旦做了兽,便再做不回人 “这里面的故事,你若耐心读下去,个中意趣自然知晓。” 知道他没耐心,任晚就干脆把书拿回手上,清了清嗓子为他读起来。 “咳咳!” “传说这样一则异闻。从前,天地间有一山,山中有一妖兽化而为人。山下之人惧之,每逢天灾异祸就嫁祸于其身。 这妖虽妖力强盛,实则纯和良善。村中的怪事愈来愈多,村民去请了宗门人来除妖,大多连妖兽踪迹都未见得。 直到一宗门弟子入山,竟与这妖兽阴差阳错成为至交好友。 那妖兽和村民们一样不愿搬离此山。 那宗门人便与这妖兽合谋,假意让妖兽败于他手,让村民放心。再教会那妖兽隐匿之法。如此,村民不必徙居此山,妖兽亦是。 那宗门弟子从此名声大噪,村中人感念弟子,也尽送珍物。 后来,妖兽隐匿不及,数次被村民看见。村民心中起了疑虑,对那弟子生出怨怼,便去请了那弟子宗门的一个长老。 这样的时候,则宗门弟子不手诛那妖兽,若有幸可逃往妖族之地,尚且留得一个“义”字在;若这宗门弟子,斩杀了这妖兽,抵死不认与之合谋之事,回了宗门或许有生机。 再观这妖兽,他不清楚弟子的内心所想,若他杀了这弟子,遂陷入不义;不杀这弟子,必定被长老所杀。 最后,没人再见过这弟子和这妖兽,他们各自到底做了什么选择,时人众说纷纭。” 任晚讲完,挑眉看着亓鸩,“亓公子觉得这故事如何?” “不如何,”他轻嗤一声,偏头和任晚四目相对,带着目空一切的自负神色。“写这故事之人蠢笨且无知。而那宗门弟子与那妖兽之间,最为可笑。” “哦,那若是要你选,是要做那宗门人,还是做那妖兽。” 这二者之间区别可就大了,写这故事之人分明是心向这宗门弟子的,无论,那宗门弟子作何选择,他都还有一条生机。 “我要选,便做那妖兽。” 他声音虽暗哑,但是毫不犹豫的。 任晚并不奇怪,他总是迥然出群的,“为什么呢?”她想知道他是不是能为这个回答编出朵花来。 “若做了妖兽,杀与不杀那弟子,生或死,他都还是兽;若要做那弟子,杀与不杀,从那之后他都做不回人了。” 她愣了愣,未曾想,当亓鸩说出这番话之时,她也是赞同的。 人一旦做了兽,便再也做不回人了。 外面发出声震天的声响,“碰!”一道灵光乍亮。 两人一同望去。 不知什么,外面的天色已暗了,从窗中看去,辛氏山头之上,绽放出一朵赤红的焰火,若层层叠叠的花瓣,容雍华贵,久久不散。 应该是为了明日的纳采之礼。 —————————— 江涟漪正凭倚着栏杆望着那边的焰火,眼睛里倒映这无比的绚烂。 “秦公子,你可知那是什么花?” “不清楚。” 他的眼里懵懵懂懂,清澈见底。 江涟漪被他这副样子给逗笑了,不知到为什么,她总觉得秦翌在有些时候,太过纯粹。 他懂最为精深的剑法,懂得如何与魔物相抗,却不懂得,路旁花朵的名字,清晨婉转的鸟啼。 这是很可怜的,和她小时候见过的那个冷冰冰的小秦翌一样。 “秦公子,那是千月花,当她开放的时候,很美,像女子的嫁衣,所以也叫娇颜。” “我会记住。” 他点头认真的样子很像被授学的弟子。 “秦公子,我们也认识了一段时日了。一直这般生疏,也不好吧?不知道,你可还有什么小字。” “仙府之内,师父曾赠我一法名——镜台。” “镜台,镜台。” “嗯。” 江涟漪把这名字又在心头反复念过很多次,觉得这名字于他真是再好不过。 想来这世间大多数人站在他面前,都有些不自在。 因为他太过正派,不是十分古板的那种,只是无端让人觉得,他这样的人心底应是生不出一丝恶念,站在他这样的人面前,总是要觉得自惭形秽的。 同样,太过干净也意味着太难走进他心里。 “镜台,我没有法名,小名就叫涟漪,你可要记好了。” 但是,没关系的,她有的是时间,她会等。 第18章 辛云追的箭 “大小姐。” 是那日被派出的玄衣护卫。 “并未找到二公子踪迹,今日的纳采礼恐是要生事故。” 他面前的辛雪融一身红衣转过身来,并没有因此而生气。 “没关系,他做些什么都无所谓,只要那姓崔的活着就行。斩月,你我皆知这本来也都是假的。” 她话语里不带一丝情绪起伏,抬眸看着眼前人的一身装扮,又转回去,从妆台上拿出个锦盒,从中取出条红色的发带。 “今日,你不能只穿一身黑了,把这个戴上,最好,再换身衣服。” “是。” 斩墨退出房中,恰好与一位嬷嬷错身而过,而那嬷嬷自然也看见了他手中之物,神色有一丝转瞬即逝的变化。 嬷嬷上前行了礼,“姑娘,崔氏的人快到山下了。” “不急,先等等。”女子气定神闲。 她身旁的嬷嬷虽急,但也不敢多说些什么。 “大小姐。” 那名叫斩月的护卫回来了,外衣还是一身暗纹玄袍,内衬看着倒是正红,衣服下摆在行走之间隐约可见红色绽开,最为惹眼的还是系在马尾上和一头青丝相衬的红色发带,发带边缘绣有金色细纹,简洁而不突兀。 “走罢。” 辛氏山门外一片开阔地上,来往之人络绎不绝,一道道流光划过好不热闹。 任晚几人此刻刚到门口。 “淬灵仙府弟子前来贺喜。” “亓氏中人前来贺喜” 秦翌和亓鸩一同拿出了请柬。 其余三人都没料到亓鸩手中有请柬,将视线转向他,但亓鸩却是施施然走了进去,他今日着一身绛紫色衣袍,其上绣着繁复的缠枝纹,腰间坠着一枚玉牌,处处透露着华贵。 任晚连忙跟上了他的脚步,一同和他走到辛氏园中。 原本在远处看辛氏的高墙楼阁就已经令人惊叹了,等任晚进入到里面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词——奢华。 整个辛氏所在地下应当有一个巨大的聚灵阵,修行之人一进入此地,便觉浑身舒畅,灵体轻盈。 风云生于户牖之间,日月交于轩檐之上,四处琼楼岳峙,宝台星列,雕梁绣户缀以翠柏青松,更添奇伟之气。 供人们休沐的园中四处是仙葩奇卉,空气中弥漫着幽幽的香气。 亓鸩也不往人多之处去,只挑了个清净地坐着,任晚就坐在了他旁边。 她四处张望着,等了一会儿才等到江涟漪两人往这边而来。 “秦师兄,怎么样,你察觉到什么没有。”任晚向那边的秦翌问道。 他面上自如,言语中带着点疑惑:“我在这宅中曾探查到点魔气,但是很淡,似乎是藏在宅中深处,我现在还不太确定。” 【不是吧,真有魔气?那这次应该是和亓鸩无关的。】 她如今灵力恢复了大约有三成,尚且有了自保能力,别的她也帮不上忙。 门外传来人群的躁动之声,人们纷纷往门外瞧去。 “崔氏的纳采之礼到了。” “到底是要向辛氏长女提亲,那礼真是……” “……” 任晚伸长脖子也看不清门外的情况,心里有些痒,很想去瞧个热闹。 “阿晚,你若想去便去吧,我们待会儿可以寻个僻静地再行探查。” 对上江涟漪的赞许眼神,她心动了。 “那我就去啰。” “亓公子,不如,你同我去吧。”她向亓鸩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发出邀约。 不等他回答,任晚立马自如地牵上亓鸩的手走向门外。 她不可能把他留在这儿。 崔氏一看就花了大手笔,辛氏之宅在山上,从上往下望,绵延不知多少里的红妆正臃肿地向上挪移,像一条赤色的长河。 一走出辛氏的大门,任晚立马就放下了手,一边听着身旁人谈起崔氏和辛氏的闲话,一边看着一批批运上山的纳采礼。 而亓鸩对于手上骤然抽离的温软触感,有一瞬的失神。 “这崔氏虽也是云莱城中富甲一方的氏族,但放在整个灵界就也不算什么,怎么辛氏会同意这崔氏的提亲啊?” “你这就是不知这其中利害关系了,这辛氏之财力在灵界首屈一指,惹了多少人红眼。若是这婚事能成,辛氏把家财分出些,也能少些麻烦。” “哼,真是便宜了崔氏那次子,那崔次子可是只会整日寻欢作乐的子弟。这辛雪融生得极美,又天资聪颖,这些年辛家主身子差了,上上下下可都是这辛雪融在打理。” “哎呀,你们有所不知了。”这人说到这里,还把声音压低了许多,任晚全神贯注才听清了他的话。 “我可听说这辛雪融身边一直有一个人,就是她的那个忠心的护卫,生得俊逸非凡又修为深厚。她和那护卫形影不离,又举止亲密,怕是早就互生了情愫。” “啊——还有这事。” “……” 任晚:哇哦!好刺激。 正当这时,天际传来婉转的鸣啼,两团飞舞的阴影高悬于众人头顶。 “看啊!是鸣鸟。” “崔公子来了。” 任晚抬手放在额前挡着晴朗的日光,眯着眼才看清那两只盘旋在天际,羽翼生光的五彩鸟。 “要说这云莱谁能最快寻来这奇鸟,怕是也只有他了。” 两只鸣鸟喉中发出动人的天籁之音,又随着这啼叫在空中舞动,美丽的尾翎在空中划过流光溢彩的灵光。 随后,一道身影出现在辛氏山门前,那两只鸣鸟见了这人,也都乖顺的落了地,羽翼扑闪拍打之时,搅动一阵浮尘。 看来这人,就是那崔次子,崔连城。 那崔连城穿着一身赤金色衣衫,头上戴着一个金冠,整个人看着都有些晃眼。 看他面目也算是一表人才,只是那眉宇之间带了些急切,就有些破坏了他的面相。 忽然! 一道凌厉的破空之声传来,一支金色的穿云箭不知从何处而来,深深插入崔连城脚边的地上。 “崔连城,凭你也配娶辛氏女。”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道恣意张狂的少年之音。 而崔连城听见这声音,脸上的神色霎时沉了下来,眼中带着几分怒意。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那金箭的主人, “那是辛云追的箭!” 第19章 毁亲少年郎 那人话音才落,从天而降一个少年郎,他一身藏青色劲装,錾银装饰的腰封在这日头下泛着锋利的寒光。 满头墨发用银冠束就一个高马尾,额前鬓边有着凌乱的碎发,看着只觉拓落不羁,傲气得很。 他方落地,手中飞速掐着诀,身周掀起一阵风,吹得他发丝飘扬,而他脸上洋溢起了桀骜不驯的笑来。 那崔氏公子连同他的护卫脚下立马起了一个巨大的圆盘法阵,金色的符篆不断浮起,最终从天际不断飞来金色的灵箭来,让阵中之人防不胜防。 两只鸣鸟受了惊吓,发出嘈杂的鸣叫,最终从阵法上空飞走了,有护卫见此景,欲带着崔公子从上空离开,却被阵法挡住了,又只得落下来。 “辛云追,快收了阵法,不要逼我崔氏和你们辛氏撕破脸。”阵中的崔连城咬着牙,额上青筋爆出,整张脸都被憋红了。 阵中如雨的金箭如雨落下,那崔公子身边的护卫已经不剩几个了,他也是手中挥剑相抗,但还是受了些伤,如今发丝凌乱,早已没了刚到那会儿的意气风发。 “呵!你们崔家也配和我辛氏相提并论,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辛云追走上前,离阵法只有一步之遥,他双手交叠胸前,饶有兴致地盯着里面的崔连城做困兽之斗。 “你若是向我跪下磕三个响头,我还能考虑让你今日全须全尾地离开。” “哎呀,太过分了,这不是侮辱人吗?” 人群中有人看不过出了声。 那少年侧转头,迅速找到人群中那个人,狠厉的开口:“那要不然,你替他来。” 那人被激怒,正要上前理论,又被身旁人拉住了:“你怎么敢和那辛云追置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 那人听此,气焰全消,只好归于缄默。 阵中的崔连城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震怒之下,提剑就要劈向阵外的辛云追,没想到反被阵壁上的金光一震,弹回阵中。 “连我的阵法都破不了,你这样的废物有什么资格向我阿姐提亲。” 眼看这场闹剧就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在场竟无一人敢出手阻止,都不愿意惹祸上身。 终于,这辛氏门内来了人。 正是那人们口中的辛氏长女——辛雪融,“云追,够了!” “阿姐!”辛云追言语中几分不可思议,甚至还有几分担忧。他虽然还是疾言厉色,视线对上辛雪融却是软了下来,暗含着难明的孺慕。 辛雪融对他失望,干脆不去看他:“斩月,去把崔公子救出来。” “斩月,我看你敢!” 少年不管不顾,又要出手,但辛雪融身边的护卫比他更快。 “二公子,得罪了。” 那玄衣护卫眼神一凛,便提刀飞身向那阵法而去,浑身的凌厉之气和手中长刀融合在一起,只觉势不可挡。 辛云追自是不肯轻易放了那崔连城,便直接和那名叫做斩月的护卫对上。 只是,他为符修,本就不善近战,不过数招就败下阵来。 斩月将辛云追用术法定住,走上阵前,几刀将阵法破开,指挥着其余几名护卫要把崔公子扶走。 任晚没想到,来辛氏走个过场这一趟就看了这么一场精彩的大戏,真是令人惊叹。这云莱不愧是大地方,果然有大场面。 她把视线放在这几位主角身上,打量了几番,觉得方听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这辛氏姐弟二人那是一个生得比一个好看。 今日这辛雪融穿了一身红衣,衣摆领口处都被绣娘绣上了许多的金色绣样,却不让人觉得俗气,反而衬得她肌肤胜雪,国色天香。 再加上她头上的凌云髻,缀着的几个金色发饰,简直仿若神仙妃子。 再说这辛云追,确实不是个省油的主,但他的那张脸生得极好看,谁的心中没有过这样一个灿若朝光浮于水的飒爽少年郎呢? “斩月,不许走,把他给我留下!” 谁也没想到,这辛云追还能挣脱桎梏。 他脖颈之处的筋脉根根鼓噪起来,眼底生出红意,竟生生催动方才阵中几根未消散的金箭急速向那崔公子而去。 那边的护卫斩月也未料及此,下意识出刀挡了那几支金箭,却让那金箭飞向人群中。 任晚:! ! ! 完了,看热闹惹到自己身上了。 她闭眼双手用灵力去挡,但她根本没把握,没成想,预料中的痛意并没有传来。 她睁开眼,那几根金箭稳稳停在她面前,被什么止住了,正抖动着,然后化为灵气消弭在风里。 任晚侧过头,是亓鸩出手帮她挡下了。 【还好,还好,她刚才把他带上了。】 亓鸩见她没事,又收回了手,不发一言。 任晚劫难过去之后,直接就把视线落到那再度被压制住的辛云追身上,她虽然没事,但这事可不能就这样算了。 没想到那小子直接毫不惭愧的对上她,眼里非但没有半分悔意,反而还带着不屑的意味。 【嘿呦,这个臭屁孩,要放在以前她早出手教训他了。】 所以,任晚此刻上前几步,离那辛云追更近了,然后。 然后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众人把视线都放在了她身上,还以为她要做些什么,结果,就这。 而任晚完全不顾别人的眼神,退回到了原地,直接撞上身后人的胸膛。 她压低声音对身后的亓鸩道:“你怎么不拉着我点儿呢?” “阿晚,你不是要弄他吗?怎么,害怕了,没关系,我会帮你的。” 亓鸩说着就要抬起手,吓得任晚立马把他摁住了。 第20章 你大可慢些吃 辛云追还是被带走了。 那辛氏长女来到了任晚面前:“还请这位姑娘见谅,我辛氏定会对今日之事做补偿的。” “啊!没关系的,没关系。今日的事就且让它过去吧。” 她可不想带着亓鸩在这里待久了,他本就厌恶这里,若是惹他不兴,那她肯定是阻止不了的。 辛雪融听了她的话,微微的笑了笑,便派人来引着她和亓鸩赴宴了。 方才的那场闹剧之大,还是惊动了原本在休养的辛家主。 众人观了这场戏,此刻也只能把它咽进肚子里,毕竟没人想给辛氏找不快。 这纳采宴摆了一长列,坐在最远的人怕是连堂上辛家主的脸都看不清。 任晚本以为,她跟着亓鸩,也就是坐在中段,没成想,他们两人竟是坐在辛家主的右手边,哦,辛家主左手坐的是辛雪融。 这下,明里暗里这席面上的人都把视线落到了他们二人身上。 任晚只好埋头吃饭,争取忘记那些刺人的视线,随后听见上首的辛家主开了口:“亓公子能来赏光,是我辛氏之幸。” 言罢,他还举起酒杯向着亓鸩这边,明显是想要与他共饮之意。 任晚侧着头看了眼亓鸩,却发现他根本没给辛家主面子,反而自顾的喝下了一杯茶。于是,她用力把喉头的糕饼咽下去,好死不死,呛着了。 “咳!咳咳!” 旁边递来一杯茶,她来不及考虑,一把夺过来喝了一大口,这才好受了些。 亓鸩抬起手,全然不顾这席上其他人的灼热视线,粲然一笑抬起手来轻轻为她拍背:“阿晚,你大可慢些吃。” 然后,他把面前的糕饼往她面前一推,“这些都是你一个人的。” 任晚最终顽强吃完了这场鸿门宴。 “呼——” 她长叹一口气,走出辛氏山门,打算等江涟漪他们出来。 “辛家主。” “亓公子,难得来一趟,不如在寒舍多住几天,也好让我尽地主之谊。 任晚站在亓鸩身后,听见他回答:“既然如此,那……” 听见此,任晚知道她肯定是拦不住亓鸩了,那算了,她先回去,瞒得住江涟漪也是好的。 “那我和阿晚就先叨扰了。” 亓鸩一边笑着,一边揽住任晚的腰,把要逃走的她捞回来。 “嘿嘿。”她对着面前的辛家主和辛雪融假笑。 这个辛家主虽然年岁已大,不知几百岁了,但仍旧精神矍铄,眼神犀利,再观他修为也是深不可测。 于是乎,任晚对上他打量的眼神,总是发自内心的不舒服。 “阿晚,亓公子。”江涟漪和秦翌出来了。 辛家主闻言,转过身去,“原来,这淬灵仙府的秦小友和夷微岛的江小友都是亓公子的朋友,既然如此,不如一并留下来吧。” 江涟漪闻言和秦翌视线相对,两人考量之下,决定留下来。 “那就多谢辛家主的款待了。” 任晚:【不要啊——】 —— “哎~” “哎~~~” “哎~~~~” 任晚坐在床边,抱着床柱已经叹气了半炷香的时间了。 她瞥眼看了看坐在她房间赖着不走的亓鸩,感情她的表现还是不够明显是吧。 亓鸩此刻正悠哉悠哉地浇着她的花,看着他倒是一点不适应也没有。 任晚下了床,走到他身边,“你不是厌恶这里吗?怎么还会答应留下来。” “该不会,是这里又有什么东西,比如上次的那红光。” 这下,满室寂静,亓鸩放下手中浇花的茶壶,拿了正眼瞧任晚,“阿晚,看来你也不是蠢得无可救药。” 没什么可气的,反正他向来嘴上是没留情的。 “说起来,这辛氏之中到底有什么东西惹到了你了”自从知晓这辛氏有很特别的东西起,她就想问来着,一直忍到了今天。 他直勾勾的盯上她探究的期待眼神,刻意压低了声音说:“你难道没闻到吗?这辛氏之中,可是浓浓的死气呢。” 任晚配合他捂住了自己的嘴,故作惊恐的睁大了眼,“啊~天呐,这可怎么是好。” 良久,任晚才淡然道:“够了吧。到底是什么?” 亓鸩玩心过了,敛下了笑意,这才缓缓道:“是香烛,这辛氏之中的香烛之气,便是香火鼎盛的寺庙也是比不得的。” “香烛?” 【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怕香烛?】 太怪了。 任晚本疑惑着,但存留的理智提醒她不要多问,余光里瞥见亓鸩手上的动作,瞳孔猛的一缩。 “诶!我的花!” —— 在这寸寸金贵的房间醒来,任晚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这里没有哪样东西是属于她的。 “任姑娘,我们要进来了。” 从门外来了数个女侍,皆低眉敛目,只有到了她身前之时,为首的女侍才抬起头对着任晚再度开了口:“任姑娘,我们是大小姐派来服侍您这段时日的起居的。” “不,不用了吧。我自己就行。” “姑娘,这是大小姐的吩咐,小的们不能不从,还请姑娘让奴婢们服侍姑娘吧。”那女侍为难地开口,任晚也只好由着她去了。 一个时辰后。 “我穿成这个样子?” 任晚从水镜中照了照自己的样子,看着里面一身天水碧色鲛绡襦裙,渐变到了裙摆最下面就成了窃蓝色,上面还绣着几朵碧落色小花。 她头上也梳成了百合髻又簪上了几朵剔透的水色冰魄兰。 这辛氏中的女侍也惯是讨巧嘴甜的,“姑娘本就天生丽质,这样打扮很好看呢。” 任晚摸着身上价值不菲的衣料,连这颜色也选了她最喜欢的。“这样好看是好看,只是不方便打架。”她喃喃道。 女侍:啊? 任晚出了门,闲来无事,干脆在这辛氏宅中逛逛。不知为何,这辛氏为他们几人安排住处时,把他们几人分开得很远。 任晚此刻行至一处偏僻地,四周的花草建筑明显比她刚才走过的地方稀疏得多。 不远处是一个房间,门口守着许多护卫,看样子修为不低。他们身后的门上有很明显的灵力波动,像是个禁制。 只是看这样子,也不像是想瞒着什么。 “任姑娘安。”有一列女侍从这路上经过,向任晚行了礼。 任晚顺势就问起那扇门,“那里面关押的是谁?” “禀姑娘,那里面关押的正是二公子,昨日公子犯了错,家主下令让公子关了禁闭。” 明白了里面是何人,任晚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昨日她差点被这辛云追伤到,听见他被关了起来,心情都好了不少。 任晚不知道的是,她这一高兴,也被里面的人知晓了。 “门口的!快放本公子出去,我都听见了,那门外的分明就是昨日的那个鼠辈,她不是毫发无伤吗,怎么还住进辛氏了?快放我出去。” 但是,即使这门被辛云追拍得震天响,门外也听不见一丝响动。 任晚顺着这条路走,她记得,江涟漪他们的房间就是在这边。 却不曾想,看见一列男侍站在一扇门前不进去。看这样子,就知道是亓鸩的房间了,他门上有禁制,这些人应当是进不去的。 “任姑娘安。” 她点点头,劝他们别等了,亓鸩这人戒心重,不会让他们近身侍奉的。 门却在这个时候开了,她不期然和亓鸩的视线对上。 亓鸩立马把手里的花盆收了起来,若无其事地走到她面前。 “你刚才手里是不是拿什么东西了?”她刚才好像是看见一抹绿色一晃而过。 亓鸩不知她视力如此好,转而面上露出了讽笑,“你什么时候得的眼疾?” 任晚只觉得心累,若要和他说话,气死的早晚是她。 “那就当我是看错了吧,我得去找江姐姐去看看我的眼疾了,免得哪一日把你给看扁了。” 任晚跑向那边正往这边来的江涟漪二人。 亓鸩就眼睁睁看着任晚莹白耳垂上的蓝色灵玉耳铛,晃荡着奔向了江涟漪,对着她笑靥如花。 第21章 小花妖 “江姐姐……” 亓鸩离开了。 “阿晚,你和亓公子是……?” “没什么,随便聊了两句。”说多了丢面子的是她。 “对了,秦师兄,你可有在这府中查清楚了?到底是哪里来的魔气?” 秦翌把两人带到空旷地的亭中,这才开口:“这府中定然有魔物,只是不知在暗处哪个位置,而且,被人用阵法隐匿了起来。” “那这,会不会和辛氏自己人有关?”江涟漪提出自己的看法。 秦翌对她点点头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们只有私下里来查。” “哦。”任晚老成的点头,面色凝重了许多。【看来,这一查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从府内查肯定是不行的,会打草惊蛇。所以,我们还是出门分头查吧。” “好。我同意江姐姐的方法,我们就各自出门查吧。” 任晚要出门,有几个女侍便提议她用辛氏的法阵下山,要快得多。 “这法阵看起来好生精妙。”像任晚这种如今灵力低微的人也能催动。 身旁的女侍听见她的夸赞,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这个,是先夫人雪氏造的,当时她为体谅我们这些灵力低微的侍从们,便设下了这阵法呢。 我们夫人的氏族与浮岚殿关系甚好,这阵法于她也算不得什么呢。只是可惜……” 女侍说到这,脸上露出些凄然的表情,这才意识到自己多嘴了,连忙止住了口。 “任姑娘,婢子就不打扰了,您且去吧。” “好。” 任晚站在阵法中央,看着匆匆离去的女侍,有了思量。 【先夫人雪氏,嗯。】 “看看这朵花怎么回事?” “公子,我们这儿是给人看病的地方,哪里会给花瞧病啊?” “治还是不治?”他言语里含着浓浓的威胁。 药修被吓得额头上出了层密密的汗,又才抹了把额头,抖抖嗦嗦的开口:“公子,我看这花像是要死了,您若是真心相救,不如去城外林中寻几个小花妖看看,或许还有办法。” 药修一眨眼,面前的人早已没了身影,而桌上留了块奇罕的灵髓。 云莱城外 一道魔气骤然出现在密林中,只见他抬手一道魔气挥向地面,便震出几只打扮花哨的小妖出来。 “呀!是魔头。” 那三只小妖原本被震得迷迷糊糊,滚落在地上,望着头顶满身嗜血魔气的黑影,吓得立即起身就要逃,没想到三只小花妖碰头撞在了一起。 “哎哟,你往东边跑呀,撞我做什么。” “东边是哪边啊?” “唔,我们为什么要逃?” 亓鸩:……他也是头一次遇见比任晚还笨的。“你们做妖的,也会怕魔族人。” 那几只小花妖知道自己逃不了,竟抽抽噎噎哭起来。 “魔王大人不要吃我,我是兰花,我花瓣少很难吃的。” 这只兰花妖的身边突然爆发出痛哭声,“那我怎么办呀,我是芍药,呜呜呜~~~~” 亓鸩扶额,觉得头上突突地跳。“你们若再要聒噪,下场便如此树。” 他轻抬手,寒光闪过,旁侧一棵枝繁叶茂的绿树上纷纷扬扬落下叶子,不消一刻,竟已光秃秃的只剩下了树枝。 最后一片落入亓鸩手中,他轻碾指尖,一缕魔气溢出,那叶便化作了齑粉。 霎时鸦雀无声,只有那只芍药花妖打了个哭嗝。 他看着只有不到自己膝盖的花妖,长长叹出一息把袖子一拂,地上出现盆焉了吧唧的花。 绿色的叶片尚好,只是花瓣唯有四瓣,如今只剩一片了,露出花瓣内小巧绿色的蕊。 “啊!好可怕。”又是那芍药。 “你们看看这花的情况,想办法把她救活。”他居高临下俯视几只小花妖。 几只花妖围着这朵花,转了一圈,抬起叶子,抠抠泥土。 最后,那只兰花妖背手站立花旁,沉重的道:“难,难啊。” 亓鸩抬手,那小花妖便遮住自己的头,又急忙道:“但是,我们有办法。” 亓鸩放下了手。 “不知道,这位魔王大人是给这花喝了或者吃了什么东西?” 亓鸩言简意赅:“热茶。” “天呐,”另一只桃花妖作惊恐状,“就是冷茶也不至于被伤成这个样子啊。” 亓鸩敛眸回想,似乎昨日任晚也说不好来着,他怎么做的来着? 哦,他把她赶走,花又端回自己房间了。 “先救花。” 三只小花妖站在花盆旁边,心念一动三道灵光化作一股,注入那琉璃盏花上,渐渐地,那几只花妖出现了力竭之状,但琉璃盏花却有了复生的势头。 亓鸩双眼盯着那盆花,也看出了几只花妖要撑不住了,便从指尖凝出一道亮光,加注到小花妖身上。 片刻后,“成了!”琉璃盏再度吐露白色的花瓣,慵懒的在风中轻摇。 亓鸩这下顺势蹲下来,看着那盆花,只是抬起手指轻轻抚摸了叶片,又很快收回来。 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柔软不似作假,也落进几只小花妖心里。 桃花妖有感而发,“这位魔王大人,您一定是很喜欢这花吧。” 亓鸩觉得这话怪异而无端,“我从不养花的,这花也并非是我的。” “那一定是这花的主人对您很重要了。”芍药学会了抢答。 兰花妖认可地点点头,“我也这样觉得,若不是喜欢,怎么会在意呢? 这世间有无数朵琉璃盏,但是每一朵琉璃盏都是独一无二的,您只在意这一朵琉璃盏,这不是喜欢又是什么?” 亓鸩望着琉璃盏白色的花瓣出了神,“喜欢吗?” 什么是喜欢? “快看是木灵髓,好珍贵啊,从没见过这么纯的。”芍药欢喜地抱着其中一块木灵髓贴着脸亲了亲。 除了满地的落叶,哪里还有亓鸩的身影。 第22章 小晚娘子, 这就是你那道侣? 云莱城中格外热闹,人声鼎沸,都要热过这头顶的朗日了。 任晚掂量了自己的钱袋,用手指着摊子上的吃食,“这个、这个,还有那个……不对不对,再匀出去些……” “你这凉茶怎么卖?” …… “天呐!还有这种事?”任晚再嗑上粒瓜子。 “哎哟,可不是吗?那叶氏和那小叶氏原本就是亲生姐妹,结果斗得你死我活的,这不那叶氏就去了,只留下个辛二公子了。”卖灵草的大娘嗑上几粒瓜子。 “哎哟那可真是可怜啊。”任晚顺着这大娘的意思啧啧感叹。 “依我看,下月叶氏忌日快到了,这辛氏失踪的那几名护卫恐怕就是因为那叶氏的魂魄成了邪物作祟,寻常人可对付不了。所以说啊,小晚娘子,你还是莫要叫你道侣这些日子去那辛氏当护卫了。”售灵草的大娘再次叮嘱。 “嗯嗯,我回去就说。” 任晚点头如小鸡啄米似的。 “但是吧,我就觉得这事和前些日子城中崔大公子,徐家老爷的那几个案子有关系。”售鲛销的大娘提出新观点。 “哎呀别提了,那都是丑闻,死在那种地方……” 任晚:什么丑闻展开说说。 …… “小晚娘子,你可要看好你那道侣,别让他去那种地方了。”售鲛绡的大娘也叮嘱她。 任晚这种时候有底气得很,拍拍胸脯道“放心吧大娘,我夫君向来都听我的话,我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我叫他撵狗,他不敢杀鸡。” “那株灵草怎么卖的?”一双如玉般的的手指向任晚身边打开的匣子,她立马双手递到那人眼前,一抬头撞进一双狐狸似的调笑眼瞳。 “你怎么来了?” “怎么?小晚姑娘,这就是你那道侣。”卖灵草的大娘愣愣的盯着眼前少年郎的那张招人的脸。 她腾的就站起身,走到那人面前,拉着他背向她们。 她几乎是把字从喉中挤出来的,“你快走,别在这里耽误了我的正事。”她推了推,亓鸩脚下一动不动。 【这人吃秤砣了?怎么死沉死沉的。】 “阿晚,我怎么不知你已经成亲了。”亓鸩完全不顾她的挤眉弄眼。 “快别说了你。”任晚把手里没吃的糕饼塞他嘴里,堵住他这没个把门的。 身后的几个大娘,见他们互相之间的肢体动作自然,便提了议,“小晚娘子,让你夫婿过来坐坐吧。” “好。”她转头甜声应着,又迅速转回头,“待会你别乱说话,在那里坐着就是。” 亓鸩眨眨琉璃一般的眼,不做声。 任晚还是带着他坐在了她身边。 “哎哟,我还没在这云莱见过生得这般好看的郎君。辛氏那个虽然生得好看,却不是个安分的主呢。”卖鲛销的大娘眼珠都要长到亓鸩脸上了。 任晚不禁感慨,长得好看就是方便啊,亓鸩什么都没花,就引得这几个大娘滔滔不绝了。 “说起来,那崔氏的大公子平日里看着正经,没想到也是个一样的。” “可不是吗,说起来还是和他那个庶弟一个样。” 任晚手里摸着个蜜桔都快被盘出包浆了,久久找不到空隙剥开,那卖灵草的大娘握住她的手又谈起辛氏的密辛。 “他们都说辛氏长女与她的护卫斩月有私,我就觉得不算什么。她那护卫长得玉树临风,可比那个姓崔的公子俊俏多了,何况修为又深厚还是个忠心的,在一起有何不可。” 任晚回想那日那个护卫的穿着,觉得不无道理。那日辛雪融穿了身红衣,那个侍卫头上系了个红发带,就连内衬也是红的,他和那崔公子站一处,他才更像是和辛雪融定亲的人。 想的这会子,她手里的蜜桔被身旁人拿去。 随他去吧,有吃的把他的嘴堵住也是好的,免得他又说出什么惊骇世俗的话。 “那个小叶氏有个孩子,如今在浮岚殿修行,小叶氏也是舍得的?”任晚提出疑惑。 她嘴边凑过来一瓣桔子,正是亓鸩对着她浅笑着递过来,任晚尴尬地用手接过了那瓣桔子给吃了。 【他演小娇夫还演上瘾了?】 大娘等她吃完,接着说:“辛氏两个男孩儿都是在这个年岁被送去浮岚殿修行的,那辛二公子是已经回来了。” “原来如此。” 几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任晚这才打算要走。 走之前,那两个大娘还送了一盒灵草,一匹鲛销,她们说就当是抵任晚的糕饼茶饮了。 亓鸩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我拿着吧。” 两人一同走在回辛氏的路上,一路沉默。 任晚是在捋清今天了解到的辛氏这些年来的传闻,当然还有一个意外收获。云莱城中这段日子死了些有名有姓的人物,还都是死在一个地方——合欢楼。 这灵界之中修习魅术的修士不多,若是你情我愿的,这样的修行方式算不得邪术,但也有一些修士四处搜罗炉鼎,行采补的歪路子。 所以灵界中绝大多数人是看不上这样的修士的。 而云莱这个地方繁盛迷离,合欢楼的存在也合情合理,只是如今死了人,就变了样了。 亓鸩把今日几只小花妖的话反复回忆了几遍,依旧没明白个所以然来,这种无法控制的情绪让他无所适从,一股无名的火气生了起来。 他的袖子被任晚拽了拽,盯上她的那双什么都没意识到的眼眸,亓鸩更觉得不忿,“把你的手拿开。” 他明显动怒了。 任晚只当他又犯什么毛病了,不想多说什么,干脆利落的放了他的袖子,“我是要我自己的东西。” 亓鸩挥袖,那两样东西一下从空降落。 “哎哟!”她慌忙去接,被那灵草盒子砸了一下,她给自己揉揉头,盯着亓鸩离去的背影。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吃亏了呢。不就是做做样子吗,他们魔族人什么时候这么在乎名节了。】 第23章 探合欢楼 任晚把东西拿回了房间,坐了一会,便等到了按约定前来的江涟漪二人。 “先把今日各自打听到的说说吧。” 江涟漪先来:“辛氏曾宅中出过一次魔物,辛二公子的生母就是在那次丧生的,算起来那时候的他应该不过始龀年岁。 从那之后,辛二公子就在小叶氏,其实也是他姨母的手下教养,但不知为何,没过多久,辛二公子又交由那时的辛雪融照顾,直到他去浮岚殿修行之前。” 秦翌接着说他的了解:“辛氏的大夫人雪氏,在生下辛氏长女就仙去了,她生前在云莱的声望很高。而雪氏母族显赫,和浮岚殿有莫大的关系,所以两个叶氏夫人的孩子才能直接入浮岚殿修行。” 江涟漪听见雪氏的名号时,眼里划过一瞬的触动,但没被任晚两人发现。 任晚又说了她今日打听到的。 三人把这些消息一混合,抓出了些重点来,不论怎样,现在有两个方向,一个是两位叶氏夫人,还有一个是云莱城中发生的两个惨案。 或许是云莱城中的妖魔就在辛氏,还有更坏的可能是这两个分别代表着一个魔物。 “说起来,亓公子呢?那他怎么办?” 秦翌眉头一皱,也不知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他。 “还是别了吧,我们本就是因为亓公子才住进来的,而且,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一定会做什么。” 这府中有他要的东西,叫上他若是打乱了他的计划,定然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秦翌觉得任晚说的在理,表示赞成。这位亓公子表,面上看着温和纯善,但很多时候又出人意料地冷漠。 “那就先从府外查。” —— 三人抬头看着头顶上金光闪闪的合欢楼三个大字,确认就是在这里。他们本以为合欢楼出了两桩命案,就该闭门关张了,没想到里面热闹得很。 任晚能明白合欢楼内男客多,但是那些女客是怎么回事? “这合欢楼也做象姑馆的生意?” 秦翌对这些事一窍不懂,反观江涟漪就坦然多了,“阿晚,这合欢宗男修也是不少的,所以这合欢楼内有女客很自然。” 【不是吧,迂腐的竟然是她,只是你这老油条的语气怎么回事,你不是常年住在夷微岛上吗?】 江涟漪看出了任晚对她眼神的变化,只好清了清嗓子,“咳,来都来了,正事要紧,我们还是先进去吧。” 几人踏入合欢楼中,就被几个正闲着的合欢楼修士看上了,秦翌一行人本就生得一副好皮相,而且一眼看去察觉不出他们的修为如何,想来是大宗门的弟子。 任晚:多想了,我是因为没了灵力。 “不知公子是何方人氏,奴家还未见过您这样丰神俊朗的修士呢。”一位美艳妖娆的女修扭着身子就到了秦翌身后,她挥动薄如蝉翼的外罩纱衣,空气中就升腾起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香气。 “淬灵仙府。”秦翌冷冰冰的开口,他一边回答一边躲避着那女修将要放在他肩上的手。 【果然出身名门,老娘今天捡到宝了。】 那女修想着,眼里都透出光来,恨不得生扑了秦翌。 眼看着秦翌的脸越来越黑,任晚正要开口为他脱困,却被江涟漪抢了先。 “他有道侣了。”江涟漪迅速挡住了那女子就要摸上秦翌胸膛的手,顺便把自己的手虚虚放在了秦翌手上。 那女子没揩到油,本就有些恼怒了,又听见江涟漪对她疾言厉色,也就收起了脸上堆起的笑容。 “什么人啊,没见过还带自己道侣来这种地方的人。”那女修被扫了兴,以一种鄙夷的神色看着江涟漪二人。 任晚怕把局面弄得太僵了,一把拉过那女修的纤纤玉手道:“好姐姐,你就别和他们置气了,他们第一次来不懂事,不如您去寻些别的乐子,要不然可就要被别人抢先了。” 说着,她用视线示意这女修看看门口。 果不其然,那女修看见门口被“围攻”的一个俊俏郎君,立马就抽身去了门口。 秦翌见那女修离开,连紧绷的肩头都松了下来,对着江涟漪开了口:“多谢。” “没什么。” 看着两人这一言一语,任晚也瞧清楚了此刻情形。 这江涟漪虽然懂一些,怕也是只在话本上看过,而这秦翌,根本朽木一个。 这楼中人此刻已经认定江涟漪和秦翌是道侣,不会再在他们身上花功夫,所以还是得她出马。 她对着那边正打量着他们的一个男修眨了眨眼,又顺势坐到了另一桌。 果然他动了,迈步来了这边。那男修走到了任晚身边,轻轻唤了声姑娘。 任晚对着他笑了笑,伸手托腮撑在桌上歪着头看他“你叫什么名字?”语气轻而缓慢,如合欢楼里的轻纱。 那男修顺势坐在任晚身边,“巫云。”声音清冽如山间涧水长流,扣人心弦。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个好名字。”任晚夸赞他的名姓之时,顺便把他就要抚上她背上的手拿了下来。 “你们合欢楼的人就这般猴急的吗?”她对着面前的男修勾了勾唇,露出几分讥笑。 “是我的不是了,那我先自罚一杯。” 男修的手在桌上划过,立时桌上就多了酒盏。 他为自己斟满酒一口饮下,杯中酒液有一滴从他嘴边滑落,顺着他滚动的喉结流入他的胸膛,往更深处去。 任晚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也不继续说话。 这合欢楼的男修果然有些勾人的手段,他生了一张温顺的脸,眼角还有一颗泪痣,微翘的眼睫扑闪之时,动人得紧。可偏偏他方才还那样喝酒,引得人乱想,完了还要用一双什么都不懂的湿漉漉的眼盯着你。 任晚要不是见识过这手段,还真要被他骗了去。 男修见她无动于衷,又道:“不知姑娘芳名?” “我名任晚,倒是比不过你的了。”说罢,她自嘲地笑笑。 “道人不是悲秋客,一任晚山相对愁。姑娘何必妄自菲薄,姑娘之后是要做遨游天际的鸟儿的,又有什么能让姑娘生愁呢?” 这次任晚是真的哑然了,他的确说对了她名字的来历,这男修心思玲珑,任谁见了不喜欢呢? 见任晚已经开始动容,男修知道是时候了,“这里不方便,不如我们上去说。” “好。”她起身跟在他后面,一同上了楼。 “不行,不能让阿晚以身犯险。”江涟漪腾的一声就站了起来,立马就要跟上楼去。 这次是秦翌拦住了她,“先别急,你先在这待着,我去救任师妹。” 说着,他反而走出合欢楼的大门,江涟漪虽急,但也只有死死盯着任晚上的二楼。 这边秦翌来到了合欢楼背面,轻而易举地穿过合欢楼的禁制,来到了这里的二楼,眼看着任晚和那男修绕过回廊入了拐角一间房。 他便隐匿了身形,来到了房外。 这个叫巫云的男修进了门好像就变了个样,眼底的纯良一扫而尽,相反用灼热的视线注视着任晚。 第24章 你们这种地方隔音阵会很烂? 他一步步向任晚走近,眼看着她一步步后退,脸上的笑越发的灿烂起来。 “晚晚姑娘,你这是怕了?该不会,姑娘还没试过吧。” 巫云伸手褪去身上的外衫,只剩里面系得松松垮垮的里衣,露出他胸前大片的春光来。 “晚晚姑娘,我会轻一些的。” 他一下向任晚扑过来,任晚瞳孔一缩,向旁边躲去,然后一下把他推倒在床。 这下巫云反而释然的笑了:“原来,你喜欢这种。” “听话,闭眼张嘴。”任晚不想再在这里和他纠缠,用手勾起他的下巴,打算速战速决。 巫云乖顺地闭眼张开嘴,露出嘴中粉白的软肉。 下一刻。 “唔嗯。咳咳!你给我吃了什么?”他一下坐起身,捂着自己的喉咙,开始咳嗽起来,任晚急忙后退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没什么,不会要你的命。” “你没中我的魅香?”巫云很是惊讶,明明他这间屋子…… 任晚脸上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没起半分红晕,她直接指出了放在柱旁的香炉,“哦,你是说那个啊?忘了告诉你了,我如今是灵力可是少得可怜呢?这香对我没用。” 巫云被她耍弄一番,早已气极,手中凝聚起磅礴的灵气来。 任晚不急不缓地喊了一声:“秦师兄。” 房中出现一道流光,化成一道人影,巫云愕然之下,泛着泠泠寒光的剑刃已经直指他的脖子。 任晚走到床边好心地提醒他:“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哦,我师兄可是淬灵仙府亲传弟子。” “你们就不怕我喊人?”巫云还在最终挣扎。 任晚用一种看傻子的表情看他,“你们这种地方的隔音阵会很烂?” 巫云听此脸上变作煞白一片,没想到混迹灵域多年,今日竟会中了眼前人的招。 “我方才给你吃的是真言丸,这会儿就该起效了。” 任晚话音刚落,巫云的眼里升起一层雾气,蒙蒙的,这让他整个人都变得呆滞无神。 不愧是江涟漪给的药,见效就是快。 “秦师兄,时间有限,你来问吧。” 秦翌也不推脱,了当开口:“前些时日的崔大公子和徐老爷是在谁的房里死的?” 巫云口中凝滞,才道:“雪娘。” “这个雪娘如今在哪里?” “不知道,楼主把她带走了。” “辛氏护卫是怎么一事?”任晚想试试看,这两件事是不是有关联。 “那两个护卫,也一同死在了雪娘房中。” ! ! !她没想到还真有关系。 “这楼中可还有和雪娘关系好的人。” “柳兰衣和她关系最好。” 巫云说完这句话后,脸上出现不自然的痉挛,应该是药效要过了。秦翌当机立断,指尖闪过灵光,那巫云就昏倒在床上。 再之后,把他今日在这房中的记忆尽数消去。 【师兄不愧就是师兄,想得好周到。】 想到这,任晚上手就把巫云的里衣彻底解开,把床铺也给弄凌乱。 “好了,我们走吧” 然后,她就对上秦翌欲言又止的神色,但他最后只道:“算了,我们先走吧。” 【不是,你要问就问啊,你这表情让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为了几人能更顺利地走出合欢楼,任晚让秦翌先走,她自己能行。 于是乎,秦翌走后,任晚就摆出一副餍足的表情,假装整理衣衫走出了房门下了楼,自如的和江涟漪出了合欢楼。 “哼,真是便宜了巫云那小子。”这听着,他们是没被发现的,有几个男修已经记恨上了巫云。 几人在合欢楼背后汇合。“先离开这里再说。” “等等,任晚叫住了他们。”她从合欢楼背面墙上扯下一张纸,上面写着,楼中招一女修侍奉楼中的娘子。 “机会来了。” —— 任晚把今日在巫云那里套来的话三言两语告诉了江涟漪,想听听她的看法。 “这个雪娘,我好像在哪里听过来着?如今倒是记不起来了,只觉得耳熟。”江涟漪陷入了沉思。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们可以靠这个。”任晚把今日揭下来的昭告拍在桌上。 “我和江姐姐去试试看,若能一举进了合欢楼,就能再想办法接近那个柳兰衣了。” “好。只是去之前,我们得换张脸才行。”江涟漪想得更远。几人今日都去合欢楼露过脸,再去肯定会暴露。 “那就先等一日再去。”先得看看这合欢楼会不会发现今天的事情。 秦翌他们回了各自的房间。 任晚打开房中的窗,望向外面。快要入夏了,夜里没了往日的寒凉,抬头望天,还有璀璨的星河布满夜空。 辛氏之内的楼阁在夜里也是四处明晰的,仿佛什么东西都隐藏不了。 这座寸土寸金的行宫一到夜里,就焕发出更加夺目的光彩来,让后人不由得去幻想起它的前身来。 第二日,任晚起了身却发现无事可做。 自从重生以来,她好像就一直在和江涟漪、秦翌以及亓鸩几人之间周旋,她已经完全走上了前一世完全不同的道路。 前一世,她成了淬灵仙府的内门弟子之后,就一直在想办法接近戚苍暮,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她付出了一切。 作为修士,睡觉本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她尽力不去想曾经在纳溪村发生过的事情,那样的时候好像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但总在午夜梦回之际,她还能回到日落黄昏,炊烟村中。 她是为了完成他的遗愿才来的淬灵仙府,那么她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这样想着,她只觉得四顾茫然。 若是终有一天,她完成了未尽之事,那她一定,一定要为自己活一回,做一回真正的任晚。 “阿晚!”江涟漪从远处向她而来,她脸上洋溢着笑,在日头下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江姐姐。”她招招手。 等她走近,任晚才发现她手上拿着个瓷瓶。 江涟漪在她身边坐下,率先把那瓷瓶中的灵药倒出来一枚,吞了下去。 于是,任晚眼睁睁看着江涟漪在她面前变作另一个人,甚至连身形都变了。 “怎么样,行不行,我们过些时日就用这个去合欢楼试试。”江涟漪还在她面前转上一圈,任晚怎么看都没看出破绽。 江涟漪不愧是夷微岛的人,这样的药对她来说也是信手拈来。 第25章 入合欢楼 “江姐姐,这药你可曾在旁人眼里试验过,我如今没了灵力自然发现不了,但若是遇上灵力深厚之人,也不知还能不能行。” 江涟漪也想到了这一点,只是还未试验过。 任晚眼尖的看见对面来了一人,是秦翌,他来得正好。 “江姐姐,秦师兄过来了,你不如试试他。” 江涟漪点点头,立即就用灵力给自己幻化了一身辛氏的女侍服,站到任晚身边敛眉屏息地站着。 “秦师兄,坐这里。”任晚示意他坐到石桌旁,顺便观察着他的表情。 秦翌走了过来,顺势坐下和她打了招呼:“任师妹。” “还有,江姑娘。” 江涟漪被点中身份立马就抬起头来,面上难掩惊讶神色,“怎么回事,怎么会。难道是我的药出问题了。” “没关系的江姐姐,马尚且还有失前蹄的时候,人常走河边又哪有不湿鞋的呢?” 江涟漪还是接受不了,她以前的药从未出过错。 秦翌见两人这种反应,又想开口挽回,“我还以为你们是故意看看我最快能什么时候认出来,原是我错了。要不然我回去重来一次?” 【秦师兄,你可别说了,这张嘴巴不会说话,不要了就是。】 任晚可是亲眼看着江涟漪的脸都换了好几个颜色了,分明是被秦翌的话给刺的。真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上一世是怎么成为道侣的。 “看来在他这种修为的人面前,我的药还是不行。”江涟漪发出一声最后的感慨,沮丧地起身就要去重新配药。 “涟漪,你等等,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识破了你的药。我之所以能认出你来,是因为我能认出这是你的眼睛。” 江涟漪听见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在原地停住了。 “所以,涟漪不是你的错,是因为你是你。” 他的眼睛清澈见底,只装下了她一个人。 猝不及防,任晚觉得她此刻就不该待在这里,太多余了。 …… 就是这几日。 崔府那长子就要出殡,江涟漪两人去了崔氏探查,想去查探一番,确定那崔氏长子真正的死因。 两人并不在受邀之列,于是来了后院。 “镜台,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做不出这种事。” 秦翌坦然道:“修行之人一味墨守成规只会囿于原地,随势而动才是上策。” 江涟漪对他赞许地点点头,她本以为小时候的秦翌看上去那样沉闷,长大后会成为小老头,看来,她的忧虑可以打消了。 “好了。”秦翌的话打断了江涟漪的回忆。 江涟漪应声看去,他直接从墙面禁制处设了个阵法,从旋涡中看去,竟连到了灵堂之内。 还真是干脆。 两人从旋涡走入,到了灵堂。 最中间赫然摆着一具棺椁,敞开着,下方蒲团上跪着的人只是些小辈,这崔长子尚没有娶亲,妻妾子嗣都没有。 两人隐匿身形出现于灵堂内,崔氏来来往往的人毫无察觉。 江涟漪和秦翌交换眼神,微点了下头,直接去到了棺椁旁,秦翌站在原地为她望风。 江涟漪低头去看棺中人。 这崔长子生得清俊十分,完全不像会是进入那种地方的人。 他平静阖眼,面上毫无痛苦神色,江涟漪伸手去拨动他的头和脖子,乃至躯干四肢,也没有致命的伤。 这人并非外伤致死。 【那是因为什么?难道是中毒?还是别的?】 江涟漪皱起眉头,用灵力探查那具尸体。 这人死了七日,不知道身上还能残留些什么。 片刻后,江涟漪瞳孔微缩,当即收回了手。【原来是摄魂销灵之术,怪不得此人身上一丝灵力也没了。】 “啾——!” 檐下的鸟忽而狂躁起来,发出刺耳的啼叫。 接着,像是受到鼓动,这满府的灵鸟竟都纷纷应和起来,一时之间,只觉得耳边嘈杂不已。 堂下的宾客开始小声嘀咕起来,“哎哟,该不是这崔长子死有所冤吧。” “依我看呐,说不准。” 这些话落入身穿一身素衣的崔连城耳中,他面色微变,当即开口控制局面。 “还不去看看,可是什么贼人到了府中。” 护卫们领了命,开始四处探查起来。那崔连城来到棺椁旁,往香龛上插上三炷香。 香烟袅袅,朦胧了他的神色。 秦翌盯了那崔连城许久,直到江涟漪站回到他身边才收回视线。 “先走再说。” 秦翌点头,二人身形消散原地。 两人此刻已经安安稳稳停在了崔府外,他们并没有停步,而是自然地如这街道上的其余人一样闲逛。 “可是查出了什么?” 秦翌寻机发问。 江涟漪沉吟许久,恰好到了人迹罕至的巷口,她沉声回答:“是摄魂销灵术,他是被人杀害,而不是死于那种事。” 秦翌知道江涟漪的顾虑,“你也怀疑是魔族作祟。” “现在还不清楚,要等阿晚那边的情况。” 日沉西山,很快,夜色降临。 郊外密林中,徐氏墓园。 “咕——咕————” 夜风阵阵卷起林中地面的枯叶,枝头猫头鹰的叫声凄凉悠长。今晚月色被云层遮住大半,四处都是昏暗一片。 任晚一身玄色劲装,此刻正在拿着铁锹挖坟,没错是在挖坟。 这徐氏老爷的尸身早早就入了陵园,白日这陵园还有人守着,任晚直等到这会儿,那守灵的才打了个盹儿。 任晚给那人撒了江涟漪给的迷药,估摸着是难醒了。 为了尽量不让灵力惊动这墓园的防护阵,她干脆直接手工挖坟。 这会儿,她已挖了足足有半人深的坑。 她抬头直起酸软的腰,闭上眼捶了捶,又抹了把头上的汗,正准备继续。 忽而上方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 “阿晚,你这是在做什么?” 任晚猛然睁眼,恍惚间看见个衣带飘飘的白衣人,被吓得不轻。 她定了定神去看,这才发现是亓鸩,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第26章 贪婪的欢愉 任晚环顾四周对他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亓鸩低低地笑了一声,“你能来,我为何不能来。”说着,跳下了坑中。 任晚捏了捏手里握着的铁锹,不明白亓鸩的举措。 这大晚上的,他还穿一身白衣,晃眼得很,生怕别人发现不了。 “这就是那姓徐的的墓?”他往坑中央走了几步,转身对任晚发问。 她点点头“嗯。” 这徐氏老爷的墓还挺深,她都挖到这会儿了,还没挖到棺椁所在。 “要不,你先上去,有什么事,等我挖完了再说。” 任晚担心那守灵的快醒了,又有些害怕亓鸩要多生事端。 未曾想,亓鸩还是背着身,没理会任晚,反而自顾地说了句:“是这儿吧。” 说着,他还试探地踩了踩脚下所在。 任晚心有所感。 忽而,天际乌云席卷成旋涡,呼啸的风催着林中树木招摇乱舞,云层内游走着缕缕闪光。 天际骤变 乌云中央闪电聚成莲纹,汇成一股,直直向这边劈过来。 任晚正要闪避出坑,亓鸩已经提溜起她的衣领,把她带到了离墓数丈之外。 “咔嚓”一声巨响,林中亮如白昼,天雷正正击中任晚方才挖的坑中。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都睁不开眼。 不只是泥土被翻起,下方的棺材板甚至都被劈成两半,接着掀翻飞了出去,落在了上边的坑的外面。 哐当一晌,震得原本呆若木鸡的任晚忍不住肩头抖了抖。 天边的雷褪去,像是从未来过。 “阿晚,阿晚,去瞧瞧吧。” 任晚鬼使神差没头脑地接了句,“都糊了,还看什么?” 亓鸩被她这句话一愣,忍俊不禁耸耸肩道:“糊没糊,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着,他推了任晚一把,示意她往前走。 任晚回看了一眼亓鸩无所谓的表情,这才往那边走。 脚下是尚且温热的焦土,任晚绕开棺材板子,视线已经落入了棺木中。 依照方才的声势,这棺木中的尸身保不保得住都难说,可是,任晚此刻看去,那棺材里连一丝雷痕都没有。 任晚没犹豫,顺势跳下坑内,凑近了棺材。 这徐家老爷的尸身完整,死前的表情还很平静。任晚抬手起灵扫过的他全身。 这人身上半分灵力都没有,灵域中的修士,就算是死了数十年,也不该一分灵力也探查不出来。 任晚眸色一沉,“是摄魂销灵术。” 亓鸩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这云莱城中有魔族人。”任晚看向亓鸩,他不可能不知道吧。 “或许吧。” 亓鸩的话模棱两可,明显是不怎么在意这方面。 再查也从这具尸身上查不出别的了,总还要让人入土为安的。 完全和之前一样肯定是做不到的,她现在灵力不怎么够,只能尽力了。 任晚严肃地恭敬说了声:“得罪了。”随后伸手摸上坑旁的一半的棺材板子。 亓鸩用一种她看不懂的莫名神色盯着她,“你这样挖,怕是等他投胎了还没弄完。” “既然这样,那不如请亓公子帮帮忙。” 任晚抬头望着他,只是不经意的话,亓鸩居然真的出手帮了她。 “上来。” 任晚眼中划过怪异,怎么回事,他今日怎么这样好说话? 随后,她就把这疑惑抛诸脑后,只当是亓鸩古怪的性情所致。 亓鸩出手,不过片刻那棺材再度合上,连带着四周的土,一并掩埋,包括旁边的牌位,最外面的石碑等等。 任晚这才明白,这徐家老爷的墓原本外面是石砌的。 原本她方才来还觉得这墓过分简陋了,没想到是被已经被拆过一部分。 亓鸩收了手,径直就要往林外走。 “诶!等等我。” 任晚连忙跟上他,“你到底什么时候来的?” 亓鸩没理睬她。 …… 两人一直到了徐氏陵园入口,那守陵人此时已经醒了,只是浑身被捆得紧紧的,嘴上也被封住了。 是啊,照刚才那道天雷,聋子都该听见了。 亓鸩只瞥了他一眼,那人眉心没入一道寒光,直直栽倒过去。 他竟只是消除此人记忆。 总之,哪哪都有些怪异。 任晚和江涟漪二人会了面,果然那崔长子和徐老爷都是死于摄魂销灵术。 “云莱城中的事,看来和魔族脱不了干系。” “为今之计,是要顺着合欢楼查下去。”几人敲定,这合欢楼是非去不可了。 任晚点头同意江涟漪之言,忽而想起那人下山时的那婢女。 “哦,对了。这辛氏雪夫人,我总觉得这府中人对她的事都有些讳莫如深。” 秦翌接了话茬,“你们去忙,雪夫人的事,我会去查。” 任晚其实有些担心,秦师兄这人如此正派,旁敲侧击这样的招数,也不知道会不会使。 “你去吧。” 没想到,江涟漪语气自如,秋水眸子里全然对秦翌是放心神色。 任晚瞅瞅江涟漪,又瞧瞧秦翌,嗅到些别样气氛。 “那个,我想起来还有些事没做。你们先聊,我先走了。”任晚站起身,把亭子的空间留给他二人。 任晚表面是离开了,实则寻了个拐角,偷偷看着二人。 是她这重生一遭,打乱了许多节奏,上一世这两人想来都该是很熟了。扰乱了秦师兄和江涟漪两人的姻缘,那可真罪过。 “你瞧什么呢?” “没什么。”任晚反应极快,听出是亓鸩的声音。 她转身,恰好挡住那两人身形,“你是有什么事吗?” 任晚的伎俩太过拙劣,何况她还忘了,她本就生得比他矮,所以其实什么也没挡住。 她圆溜溜的眼珠转动着,似乎在找个托词,像被捕之前逃命的小兽般鲜活。 亓鸩眼中笼上暗色,“你窥墙角的本事可真烂。” 任晚脸上飞过红霞,略微侧了头,觉得此地不可久留。 “别在这了,我们另外找个地方说。”她慌忙的拉着亓鸩走开。 女子手中有些发汗,湿润的,将要沁透他的手心。 “好了,这就挺好的。” 此处回廊攀缘着些绿蔓,翠色喜人,柔嫩的枝叶像能掐出水儿。回廊下是个假山,正好遮挡着他二人举措。 亓鸩察觉她挑中此处的意图,心中冷笑,【他于她而言,还真是见不得人。】 “那个,我过几日要离开辛氏一阵子,你……你不要……” 任晚组织了好久语言,却还是说不完整,不要什么呢?叫他不要作妖,不要给她惹麻烦? 她这样说,才是真的自取其辱。 “说笑了,你要去哪里于我何干?”他毫不留情面,话语过后,果然见她脸上失去血色,愣了一瞬。 随后,她又像没事人一样玩笑:“你不问,我还是要说的,反正我还在云莱城中,你若是闷了,大可来寻我呢。” 方才的话其实伤不到任晚分毫,亓鸩的性子,她已经摸清了一半了,何况,本来亓鸩也和她没多大关系。 有什么可难过的,对吧。 面前女子笑靥如花,和旁边这绿藤一样有生机,亓鸩真想瞧瞧她的假面之下到底是怎样的,怎么什么时候都能对所有人都这样。 他无察觉自己心底对着这样的笑,泛起一线欢愉,夹杂着几分酸涩和不满足。 第27章 入合欢楼 晚和江涟漪一同走进辛氏下山的法阵中,却不知早已被人看见了。 任晚在阵中之时,下意识抚上自己的额心,对于她自己来说,只是如点了朱红的痣,但旁人来看,她已经完全不是她自己的相貌了。 两人依照那张昭告上写的时间到了合欢楼门口,却发现已经有了不少人,看起来这份工还是个抢手的活,人人都想有个饭碗嘛。 任晚和江涟漪两人为了避嫌,还特意隔得很远站。 合欢楼内走出来一位美貌的娘子,想来是楼中管事的,但看她眼睛内的岁月沉淀的痕迹绝对是不可小觑的前辈。 她扫视了前来的众人,开了口:“都听着,堂下之人可都是来应试女婢的女修?若是有旁的想法,大可现在离去了。” 堂下的人动了动,但都没离开。 “那好吧,你们先站好了让我看几眼。”那貌美娘子叹了口气,对着众人抬了抬手。 任晚和旁人一样,敛着声息被推搡着往旁边挪了几步,没想到旁边猛然窜出来一股怪力把任晚一撞,这一撞,让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脚,踉跄着走了好几步。 【有人偷袭!?】任晚抬头看去,是个长得很高的女修。 不对,她这样子是…… “对不起了这位姑娘,我是体修,总控制不了自己的气力。”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面庞飞上一团红霞。 “没关系的,没关系。”任晚摆摆手对“他”笑了笑。 是的,此人是个男修。 这灵界修习体术的女子并不少,但是他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哪里就不对了。 何况他那一张硬朗的脸,两个她那么宽的肩膀。还有这正气十足的嗓音,她听了都忍不住挺直了腰板。 “吵什么呢?惹得我心烦。”堂上美貌娘子揉了揉太阳穴,把视线轻轻落到了任晚和她身边人之上。 任晚正抬起眼,还来不及反应,一阵罡风从她面庞擦过,身边人就摔了出去,直直飞出老远,在地下留下个深坑。 “啊!”一女修惊呼出声,又立马把自己的嘴捂住。 任晚看着地上的属于她的一缕头发,咽了咽口水。 “哼!男人还来凑热闹,何况还长得丑。”堂上娘子轻飘飘收回手,脸上的怒气才消了些。 “好了,抬起头且让我看看,你们之中有没有合眼缘的。” 众人依言抬起颈项,战战兢兢地等待挑选。 “你、你、还有那边那个……” 任晚眼睁睁看着她的视线从她这里路过好几次,就是没选她,任晚只好眨巴着星星眼望着那位娘子,就差没把“选我”两个字放在头顶了。 “算了,那个长的丑的,你也来吧。你刚才还算有些心性,没有失态。”任晚有些愣头愣脑的四处环顾,“对,就是你,杵着做什么呢?” 哦,原来她就是那个长得丑的。 任晚跟上了被选中的大部队,落在最尾巴上,发现江涟漪并没有被选中,那就是说,这之后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在这楼里了。 那位娘子带着她们从楼里穿过,进了合欢楼后院。上次来的时候,任晚根本没机会仔细探查,如今看这合欢楼倒是大有天地呢。 “来,让让路。”几个楼里的大汉抬着个箱子,让几人避让。一众人见状往旁边避,就连那管事娘子也没说什么。 任晚此刻站在队伍末尾,离那木箱最近,察觉不到里面有半分灵气。 她联想到别的地方,里面的该不会是…… 任晚不敢表现太多,神色自如跟上前面人的脚步。 没想到,她在这合欢楼一待,就是好几日光阴。 那位娘子把几人都安排了对应的娘子,任晚眼睁睁看着一位气质冷傲的女修被派给了她想要接近的柳兰衣。 而她,被安排了杂活,不是在楼下送酒送吃的,就是在二楼安排空房间,最后还要在送客之时,入乡随俗地劝着客人下次再来。 如今,她才是真像个老鸨。 这几日,为了保持她这张假面,还得夜半之时,寻机会服药,以免遭人留意。 有一次,就差点被楼里的娘子瞧见。要不是她现在长得丑,别人不乐意多看她,就要被发现了。 但是,丑也有丑的好处,她被派了给那些楼里的娘子和客人送吃食的活计,客人一般见了她这张脸,便会立即甩出灵髓让她滚远点。 这么些时日下来,任晚已然挣了不少。果然,来钱快还是得走野路子。 算来算去,她已经五日没回辛氏宅子,却还是没能接触到柳兰衣,说实在的,她有些担心。 门外传来很轻巧的铃铛声,是她前些日子刻意放在外院不起眼角落的一个无舌铃。 那东西很巧,放在什么地方都容易被忽略,铃铛一旦被触动,只有它的主人能听见响声,于旁人而言,就如它的名字一样,无舌,即无音。 【什么人这个时候,从后院而来?】 任晚避过和她睡在一个屋子的女婢,小心翼翼把门打开一条缝,外面空无一物,像是那人已经走了。 她此刻并不急着出去,怕有埋伏。 果然,那人骤然现身于院中,发现真的无人这才离去。 任晚庆幸自己刚才没出去,不然就被抓个正着,也是在这个时候,她看清了院中人,正是前些日子被她戏耍过的巫云。 她大胆的把门推开些,看见那道流光最后消失于柳兰衣的屋子。 巫云和柳兰衣?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任晚还是先回到了铺上。 第二日,她照常在合欢楼打杂,遇见旁的女侍还能聊上几句。任晚候在合欢楼中,眼睛却是看着柳兰衣紧闭的房门。 “诶,柳娘子怎么今日没出门,方才有好几个男客要寻她呢。”一位女侍从任晚眼前路过之时,任晚拦住她问了问。 “哎呀,别说了,说是心情不好。方才海棠上去劝了,还不知道情况呢。” 海棠就是被安排给柳兰衣的女婢。隔了一会,楼上传来不小的动静。 “滚!给我滚!”一阵瓷器碎裂之声从柳兰衣房中传来,海棠捂着脸从她房中出来,看上去也是面色不好。 她下楼经过任晚身旁的时候,任晚看清了她脸上的鲜红指印。 柳兰衣是如今这楼里资历最长的娘子,就是从未露面的楼主也要礼让她三分,如今这海棠惹怒了柳兰衣,肯定是留不得了。 来善后的竟然是巫云,“你,赶上去把这东西给她,让她以后不必再来了。” 任晚乖顺地接过那个乾坤袋,里面应该就是海棠这些时日的结算,应该还有她签下的灵契。她立马走出门,很快追上了她。 “海棠姐姐,等等。” 海棠停了下来,眼底的怒气还未消,甚至还带了点泪珠。 海棠看着从合欢楼走出来的她,不免话语里夹枪带棒的,“你来做什么,你来看我的笑话的?” “哪里的话,巫云公子让我把你的工钱结了。”她倒是不卑不亢,也不用异样的眼光看她的脸。 “姐姐不必憋着气,想来姐姐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是有出处的。”任晚宽慰她。 海棠听了她的话面色缓和了些,拿走了她手上捧着的袋子,看着她这样作微伏小的模样,心里好受多了。于是,她便开口提醒任晚:“我走之后,楼里多余的女婢只你一个,在柳兰衣面前,你别再提起雪娘了。” 她言尽于此,直接就走了。 任晚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考虑她的话有几分真假。她没在原地停留多久就回了楼中,依旧做自己的事,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第28章 没关系我就喜欢笨的 海棠离开的第二天,任晚得知她丧命的消息,同时,她自己也被安排给了柳兰衣。速度之快,连她的东西都搬到了一个单独的小房内,离柳兰衣的房间也不远。 “柳娘子。” 她隔着屏风向里面的倩影请安。 听见任晚的声音,那道倩影向站在她身后的人摆摆手。 那人放下梳篦,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正是巫云。 他像看货物一样,审视了她一番,冷笑一声道:“竟安排了个这么丑的。” 任晚把头放得更低了,心里却腹诽道:【你不也是个没长脑子的。仇人就在你面前,你还不是认不出。】 那巫云出去之时,还把门给带上了,现下房中只剩了她和柳兰衣。 “你过来。” 任晚绕过屏风,走到了她面前,也仔细看到了她的脸。柳兰衣人如其名,清冷娴静而婉约,仿若空谷幽兰,河边绿柳。她性子也极好,温柔小意,楼中人几乎没见过她生气,除了昨日的海棠。 “你可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她对着任晚发问。 “婢子愚笨。”任晚摇摇头。 “我最讨厌自作聪明的人。”说到这,她嗤笑一声,像是忽而想起了什么。 “你听说海棠的事情了吧。她最大的错就是自作聪明,顶着她那个猪脑子,便自以为什么都是她能揣测的了。”柳兰衣说到这还有些怒气。 托亓鸩的福,她如今便是听见这种话也不会变半分脸色。 柳兰衣见任晚依旧木讷讷的,接着开口:“你们如今怕都是以为我杀了她吧。” “婢子不敢。” “哼!她说错了话的确该死。但杀她还用不着我来。” 柳兰衣趁此敲打她,“从今以后,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不然,海棠的下场就是你的将来。” “好了,你下去吧,有事我自然会找你的。” 柳兰衣敲打完她,就谴了她走。任晚听着她说的应当不是假话,那海棠就该是巫云杀的。那日海棠到底说了什么有关雪娘的事,才招来了杀身之祸。 就这样,她一头雾水走下了楼,又发现自己无事可做了。 任晚这一下换了身份,还有些不适应,这楼里的一些杂活用不着她来了,那她的意外之财不就是没有了。 “辛二公子,你怎么来了。”楼中一位娘子瞧见辛云追进了楼,欢喜的迎了上去。 她今日一定要把辛云追的元阳拿下,这小子每次来都只吃吃喝喝,肯定是个雏。 辛云追不耐和这女子多说话,直接了当冷了脸:“你最好离我远些,我的灵符可不长眼。” 来合欢楼的客人也不全是为了那事而来,所以他这样也算不得坏规矩。 任晚见势不妙,跟在一个婢子后面,装作去后院送东西。 “站住!” 任晚被他的声音呵停在原地,她脑子里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在想怎么脱身了。 【只是,连秦翌都看不出来,他是怎么发现的。】 眼看着那边的任晚停了下来,辛云追便慢悠悠的寻了个位子坐下来。 “你过来。”辛云追脸上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就是她,害得老家伙关了他七日禁闭,如今他要一并找回来。】 “辛公子,要不算了,她就是个杂活女婢,还是个生得蠢笨的,肯定如不了你的意。”楼中管事的娘子就怕今天是辛云追有意要来闹事,这才把他拦下了。 辛云追听了她的话,毫不在意,脸上的笑反而更大了,“没关系,我就喜欢笨的。” 任晚还是认命的换上笑脸走到辛云追面前,“辛二公子。” “咦,你笑起来好丑。”辛云追脸上露出嫌恶的神色,“真不知道合欢楼留你有什么用。” “辛二公子,是婢子的错,长得这么丑,实在碍了你的贵眼了。”她这副任凭他怎么说的样子,很是让辛云追不舒服,就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辛云追从没在云莱城中吃过亏,自然也不愿意在任晚手上落了下风。 “你虽生得这副模样,但我却是有点眼熟,叫什么来着?”他说到此,露出有些懊恼的神情,“哦,好像是姓任来着,对不对?” 他笑着,像是真的在为自己的话求得一个肯定。 任晚但笑不语,为他亲自添了一杯酒,推至他身前。 她压下声音,浅浅弯着唇道:“不知道,辛公子今日来此,辛大小姐可知道?或者说,斩月知道吗?” 她又不是傻子,他脖子上、脸上还有未愈的血痕,肯定是才冲出结界不久。他应该也是被气着了,这才这样鲁莽地来了合欢楼闹事。 只是,他到底是怎么知道她在这里的。 眼见着他的脸黑了下去,任晚就知道自己拿捏了他的命门。 “任——晚。”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出她的名字,这声音并不小,足以令她在这合欢楼里待不下去。 只是,门外一道更为大声的小儿呼喊盖过了他的声音。“辛二公子宴请云莱城中各路修士来药馨楼吃药膳了,快点来呀。” 辛云追此刻就坐在门口不远处,城中人一看都打消了疑虑,一窝蜂涌进了合欢楼隔壁的药馨楼。 隔壁药馨楼的吃食都是由上好的灵药制成,不仅对修士的修为大有助益,还做得味美至极,除了卖得贵些,没啥缺点。 辛云追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阴云密布来形容了,他怒极反笑用手指着她,竟差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好,好,好!我记住你了。” 说完,他就迅速化作一道金色流光消失于原地。 任晚跌坐在凳子上,长舒了一口气。这次是她摆了辛云追一道,想来肯定是被他记恨上了。 她方才有预感辛云追要闹事,才托刚才要去后院送东西的女婢去寻了个小儿,来做这事。 虽然药馨楼的药膳贵,但是于辛氏怕也算不得什么。 主要是这药馨楼就在合欢楼隔壁,以那个叫斩月的护卫的速度,得知了消息之后怕是也用不了几息。 她刚这么想,又是一道灵力波动,斩月已经到了药馨楼门口,他落定之后闭眼感受,察觉到属于辛云追的灵力残留。 迟疑之下,他正要往合欢楼里面进,任晚走到他面前:“辛二公子往那边走了。”她好心地为其指明了方向。 斩月竟也没怀疑她,直接道了声谢就追了上去。 药馨楼内人声鼎沸,似乎是半个城的人都在里面。 药馨楼的生意好也有利于合欢楼,毕竟饱暖思淫.欲,修士们曾经也是普通人,这是天性,何况双修本就是对修行大有益处的。 这样下来,合欢楼忙着,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急着来探究她一个女婢为何今日被辛二公子找麻烦。 总之,这才是辛云追气急的原因。 【算他反应快,要不然他此刻都已经落入斩月的手里了。】 任晚只希望那个护卫更胜一筹,她来楼里这么久了还没了解到雪娘的事情,被辛云追坏了事可不行。 还有,她这几日得到的消息都还没寻得机会告诉江涟漪他们。 第29章 他又犯什么疯病 辛氏之内,亓鸩似乎已经许久没见过任晚了,这种怪异的感觉很特殊。 他这几日忙着和辛家主周旋,忙着和魔域派来的人“友好交流”一番,但是往常能让他纾解烦心的方式,好像也没那么管用了。 从前,他站在万人血窟之内,闻着将要连他一同浸染的血腥气,才能寻得些许心安。 连时间也像他的血一样干涸了,不再流动,那样的感觉能带着他回到虿盆之中,那样的地方才是他的归属。 只是,如今,他有些茫然,一旦有空暇的间隙,亓鸩就会想起琉璃盏,想起那日林中几只小花妖的话。 又是这样不受控制,一切都是因为任晚的出现。 今日他忽而顿悟。 原来是这样吗?她是他这些时日所有心绪无常的唯一症结所在。 所以,只要杀了她就行了吧。虽然她死了于他来说会多些麻烦,但是现在不杀,麻烦大约会更多。 下一刹,赤红的魔气就到了合欢楼内。 亓鸩现身于一间房中,任晚就躺在内间的床上,外边月色皎皎,倾泻入屋子里,流动着如清水一般。 夜里于亓鸩来说跟白日并没有多大区别,只是他此刻走进任晚的屋子里,听着她清浅的呼吸声,多日来的烦躁也没那么要紧了。 他想,此刻他已在这里,杀她不急于一时。 所以,他来到了她的床边。 前世亓鸩杀过的宗门弟子数不胜数,能让他有印象的不多,任晚算其中最特殊的那个。 最后在寒渊上的一战,那时的他还未寻到最后一缕魔魂,淬灵仙府便不知死活地带着各大宗门打上了寒渊,亓鸩记得,她是被人推出来的替死鬼。 当时的他不屑一顾,她只那一下就被击杀在了骸音剑下,他甚至没多看她一眼。 但是,他却死在了她后面,是戚苍暮献祭了元神把他击杀。 死的那一刻他也是有些不甘心的,但其实早在很久以前他就有这样的准备了,只不过是多活了那么久罢了。 重生的那一刻,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愉悦可言,只是在想:哦,又得再来一次了。这是很让他厌烦的。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了她。 这个和他一同重生的宗门弟子,看着她明明害怕到不行,还要故作镇定,快要死在他手中,还要濒死挣扎的样子,他多了几分趣味,把她留了下来。 她很聪明也很狡猾,变得不受控制了。 所以她必须要死。 亓鸩手里凝聚起魔气,伸向任晚不知危险,露出的纤细白嫩的脖颈。 楼中某处暗室,房间正中央的硕大的铜钟突然发出震天的响动。 柳兰衣服、巫云二人转瞬到了铜钟所在暗室,看着被震荡着的铜钟之上逐渐蔓延起蛛网般的裂痕。 “姐姐,是什么人来了?”巫云面上从未如此凝重过。 柳兰衣盯着那道裂痕逐渐扩大,才慎重道:“是个惹不起的大人物,这样的魔气,我在魔域也没见过几个。” “他此刻是在……?”巫云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柳兰衣止住了话头。 “他发现我们了。” 而尚在任晚房中的亓鸩,自然也发现了那两个无足轻重之人,但他现在无意去处理他们。 他的手已经触到了任晚的脖颈,眼里终于露出了即将挣脱束缚重回自由的笑意。 下一刻,任晚却嘤咛出声,就像要醒了。 “亓鸩,不行,放手……嗯……”她咂吧咂吧了嘴,迷迷糊糊地最后不知说些什么。 亓鸩的手像是被灼烫到,猛然抽离。 床上的任晚再度归回静谧,这只是她的梦话。 但是她的手已经垂在了他的衣袖上,如归巢的雀鸟,安心地依偎在同伴身边,露出自己最为柔软脆弱的绒羽。 她怎么能,怎么能什么都不知道,受煎熬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亓鸩收回了手,他知道,失去这次机会后,他再难寻好时机杀了她了。 罢了,这次先放过她,辛氏的事还没解决完,他为自己找了个拙劣的理由。 他把袖子从她指尖抽出,又看了她一眼,化为虚幻消散在原地。 床上的任晚陡然睁开眼,劫后重生地大口大口喘着气,直喘到她的眼里泛起酸涩泪花来。回想刚才亓鸩的手放在她脖子上的触感,她仍心有余悸。 【艹,她这几日都在合欢楼里,连他的面都没见到,他又犯什么疯病。】任晚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她这个晚上肯定是不能睡了。 正愣神之际,房间中就多了两个人。 【她这房间今日是犯了什么煞气。】任晚定定地看着出现在她房间里的柳兰衣二人。 “哼,倒是我小瞧你了。”巫云面露不喜,看着她身上萦绕着的尚未消除的魔气。 “巫公子这话什么意思,婢子不明白。”任晚装作听不懂他说的话。 “我让你再接着装!”巫云一击过来,任晚正要闪避,但柳兰衣阻止了他。 “姐姐,这人留不得。”巫云不理解,他只当任晚是来送死的棋子。 柳兰衣眼神清明,看起来比巫云沉得住气,她开口问:“不知姑娘背后是谁,崔氏?徐家?亦或是辛氏?” 任晚反问她,“娘子以为呢?”说罢,她就这样沉默和两人对峙着。 “你这样的人,我们合欢楼受不起。姑娘还是回辛氏吧。”柳兰衣最后留下这句话,便带着巫云走了。 合欢楼她肯定是待不下去了,但今晚亓鸩的举动,倒是帮了她最后一把。 第二日任晚跟管事的打了个招呼,便去城中寻了个地方和江涟漪他们汇合。楼上的柳兰衣和巫云两人看着她走了,才把窗关上。 “她果然是个有心思的。”巫云轻蔑地开口。 柳兰衣看着他这样,却叹了口气,“你如今还没认出她,那就是前些时日受的屈辱没让你长记性。” “是她!”巫云想起那日的事,怒从心头来,面上都憋红了。 “是她,但你不要小瞧了她。越是不起眼的微末人物,才越是会做出了不得的事来。她忍得,等得,做得,那又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出的。” “江姐姐。” “阿晚。” “长话短说,我先来。”任晚不想浪费时间,她等会儿还要再回合欢楼一趟。 “合欢楼的楼主早就把雪娘带走了,现在的合欢楼实际是柳兰衣和巫云两姐弟掌握。雪娘和柳兰衣的关系肯定更为紧密,不然也不会隐瞒雪娘一事的真相。” 任晚想到昨晚柳兰衣问她的话,“辛氏,辛氏和雪娘一定有关系。” 江涟漪这几日也没闲着,她道:“这几日我们在辛氏之内,问起那两个护卫的事,府中人却说是失踪。” “可是,合欢楼中的巫云都知道那两个护卫是死在雪娘房中的。辛氏不可能查不出,相反还就此算了。” “除非是……” “是这两个护卫本就是辛氏派去的。”秦翌接下江涟漪的话。 辛氏的故意隐瞒,到底是为了什么。 任晚没和他们多聊,也没提起昨晚暴露的事。 但江涟漪担心她出事,还是给她拿了些救急防身的药,秦翌也赠了她一抹剑气。 她怀揣着两人给的东西,心里都有底气得多。 “柳娘子唤你上楼伺候她呢。”管事的娘子专门来传达消息。 任晚看着今日没有一位客人的楼里,点点头,乖顺地跟在她后面上了楼。 第30章 媚药 任晚到了门口,推门走了进去,里面却是早已变了样子,面前雪白一片,目及之处只有漫无边际的水色。 她抬脚望着下面明澈见底的湖水,自她脚下泛起层层涟漪,远远地荡开去了。任晚下意识的后退转身就要走,却被眼前人抬手挡住了去路。 原来是巫云。 “你跑什么,我姐姐还在等你呢。”任晚望着他身后,哪里还有什么门,现在她所处之地只有无边无际的水。 是幻术。 任晚认命地走向那边坐着的柳兰衣,她这次来本就是赌一把,看能不能在最后这点时间里,找到更重要的线索。 柳兰衣转身看着她,脸上很淡然,任晚从她身上察觉不到一点杀意。 “我不管你是谁的人,你查得到的也只能到此了,这合欢楼里没有你想要的。” 听起来像是在为她提个醒,但是她为什么。 任晚还是很怀疑,停在原地不动,想看看柳兰衣想做什么。 柳兰衣看她不为所动也不生气,又道:“不过我能告诉你,你们到哪里去,能找得到雪娘子。这就要看你们是不是真的想知道辛氏的真面目了。” 柳兰衣循循善诱,抬手心念一动,手里多了一杯酒。“你喝了这酒,我就告诉你。” 任晚再想知道线索,也不会把自己的命搭上。 “放心,这酒于你无害。”这是巫云说的话。 傻子才信,任晚后悔来这一趟了,她何必来犯这个险呢? “我可以下噬心誓。”柳兰衣开口了,这下不仅是任晚,连巫云都惊讶到了。 直到柳兰衣额头灵光闪过,任晚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坚持,这噬心誓无人能躲得过,怕是连亓鸩碰上都会很棘手。 “好,我喝。”任晚最终接下了她手里的酒,她不喝应该也走不出这个幻境。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任晚盯着柳兰衣开口。 柳兰衣见她喝了酒,也就不再隐瞒,“你们要找的雪娘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缕残魂。她此刻正被拘在人偶中,若要找她,那得等到城中初一、十五的偶戏。至于辛氏后山,那里的东西,我劝你们没本事,就别去碰。” “我要说的就这些,至于你……”她忽然鬼魅般行至任晚身前,“我一直觉得,你这张假面配不上你的眼睛呢。”她的手已经爱怜地摸上她的脸。 柳兰衣在她脸旁呵气如兰,一举一动净是风情,到这样的时刻,她才明白柳兰衣为何能为魅修。 下一瞬,任晚被她的一双纤纤玉手猛然推出门。 得亏是她早有准备,才没跌落下楼梯。任晚在原地稳下心神后,立马离开了合欢楼。 到了无人之处,她将口中用灵力包裹的酒液尽数吐出来。 但她走了几步路就发现了不对劲,她浑身都在发烫,就连头脑都有些不清醒了。 她后知后觉,酒里确实没毒,酒里是媚药。 可她没喝下那杯酒,但还是中招了。 任晚抬手抹去她脸上那张假面,很快就回了辛氏。 “任姑娘。”辛氏的女婢见她从外面回来也没有多问。任晚找了个婢女去寻江涟漪,自己先回了房中。 她走到内间,里面的浴桶里已经放上了冷水,没有犹豫地,她一个猛子扎进里面。炽热与寒冷相遇的一瞬间,任晚被刺激得失神了一瞬,脑袋里空白一片。 她从浴桶里把头伸出来,衣衫头发已被尽数浸湿,带出一大滩水落在地上,她大口呼出一口气,可是还是觉得难受。以往不清楚,现在才明白话本里的欲火焚身是什么滋味。 “任晚,任晚。” 亓鸩方才明明听见她房间里有声音。 任晚不敢动,但是她现在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她闭上眼把头埋进水里,试图让自己的理智回归。 等她再度在水下睁眼之时,便看着亓鸩俯下身,隔着这水和她对视。 他调笑着开口:“你这是要把自己给淹死?”依旧是那张秾丽到不像话的脸,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短打,只有左胸口有瀑布一般的银色亮纹,看着如月色一样耀眼。 他站直了身,看她沉默而狼狈地一点点从水里冒出头,这才惊讶地发现她的异样。 女子眼底泛红,眼睛里弥漫起雾蒙蒙的水泽,脖子也蔓延开粉色,她两只手死死地抠着浴桶壁,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你中毒了。”他很肯定。 而在任晚此刻的眼中,只看得见他的唇瓣在开合,早已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她身体里每一滴血都在沸腾叫嚣。 扑上去,她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亓鸩瞪大眼睛往后闪避,不仅撞倒了屏风,还被任晚握住了一只手。然后她不知死活地闭上眼,用她的脸蹭上了亓鸩的手,试图以之来降温。 “任晚,放手。”他的语气里饱含浓浓的威胁,但任晚此刻完全察觉不出亓鸩身上弥漫的危险之气。 亓鸩闭了眼,长叹一口气,另一只手点上她的额头,红光亮过,他抽出一缕魔气来。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任晚的理智瞬间回归。 她晃了晃头,睁开眼看清楚了自己握着的手,也看清楚了亓鸩脸上暴风雨的前夕。 【天呐!】 她放下手,在浴桶里往后退,直到她的后背贴上木桶的靠背才停下。她不敢去看亓鸩的脸,只把头死死地埋着。 【不是,她怎么敢的,连亓鸩都上得了手。】 亓鸩看着她这副样子,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旁的,竟也说不出话来。 【唉,算了,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争取得个宽大处理。】 “亓鸩,我唔……” 任晚抬起头,话还没说完就被亓鸩用手捂住了嘴。亓鸩看着任晚懵懂的眸子,示意她噤声。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阿晚。” 他们没应声,但任晚体内深处再度涌现刚才的感受,她心想:【完了。亓鸩刚才原来并没有为她解毒。】 任晚再度坠入欲海里挣扎,而她的舌头无意识舔上冰凉的手心,在她未看见之处,亓鸩原本就黑的瞳仁一缩,越发幽暗如深潭。 “任姑娘,你在吗?”原来门外不只有江涟漪,还有辛雪融。 方才江涟漪在来的路上,恰好碰上了辛雪融,没想到辛雪融说要来一起看看。在辛氏这边,江涟漪一直都说是任晚从未来过云莱,这几日都在外游玩。 即使就连亓鸩这几日的帮忙遮掩,辛雪融还是起了疑心,江涟漪没办法拦住她。 此刻江涟漪待在门外还有些担心。 任晚现在回了辛氏之内,肯定是得了重要的线索,待会要是和辛雪融待在一起,免不了又要搪塞一番。 门内的亓鸩避免任晚又乱动,已经用术法定住了她的身。 第31章 沉不住气的东西 “任姑娘,你在吗?”原来门外不只有江涟漪,还有辛雪融。 方才江涟漪在来的路上,恰好碰上了辛雪融,没想到辛雪融说要来一起看看。在辛氏这边,江涟漪一直都说是任晚从未来过云莱,这几日都在外游玩。 即使就连亓鸩这几日的帮忙遮掩,辛雪融还是起了疑心,江涟漪没办法拦住她。 此刻江涟漪待在门外还有些担心。 任晚现在回了辛氏之内,肯定是得了重要的线索,待会要是和辛雪融待在一起,免不了又要搪塞一番。 门内的亓鸩避免任晚又乱动,已经用术法定住了她的身。 于是乎,任晚痛苦地忍耐着,迷迷糊糊听见从亓鸩的嘴里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江姐姐,我在沐浴。出去玩了半日,现下都有些疲乏了,我方才是想让你知道我已经回来了,免得你担心。还有,多谢辛小姐挂念了。” “阿晚,你无事就好,那我和辛小姐先走了。”江涟漪连忙应声开口。 辛雪融身边的斩月自然察觉到不对,向辛雪融递了的眼神,却见她轻轻摆手,示意他不要动。随后跟着江涟漪一并离开了这边。 终于,两人的脚步声远去。 亓鸩再度来到任晚面前,手里拿出颗丹药喂到任晚嘴里,然后又把人抱到了床上放着。 任晚吃了药并没有立即就好,在走向床的途中,她还是不安分地对亓鸩动手动脚。 把人安顿好,亓鸩才又想起方才从她眉心抽出的那缕魔魂。那缕魔魂被他的魔气包裹着,不安地瑟缩。 他没有犹豫,一把捏碎了那缕魔魂,赤红的余魂从他的指缝逸散在空中。 是魔域的那群老不死的又在躁动了。 云莱城中的合欢楼内 柳兰衣捂着心口蓦地吐出一口鲜血来,这副模样把巫云都吓了一跳。 “没事。”她抬手止住就要上前的巫云。 她目光如炬看向辛氏那片山头,“我们也该回魔域了,告诉主上,殿下找到了。” “那墨如海那边?” “呵,”柳兰衣冷笑一声,“你以为他的偶人真能挡得住殿下,不过帮了他和雪娘一把,你真把他们当自己人了?” 巫云听此,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 任晚那日中了媚药,第二日起来之后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昨日皱巴巴的衣服,就知道是亓鸩救了她,这件事实在有些难以启齿,所以她是对江涟漪隐瞒了的。 再有,好巧不巧她中药那天正是初一,所以她还要再等上半个月才能去探究那所谓的偶人戏的事。 因此,雪娘的事情还没办法接着查。 任晚回到辛氏后,有好几天都没见到亓鸩的面,问江涟漪他们也只得不知去向的回答。 这天晚上,任晚有些睡不着,待在院中纳凉,一眼望去那边那个不是亓鸩是谁。 “亓鸩,亓鸩。”她朝他挥挥手。 等亓鸩走近,任晚就闻见了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她懂事的没去多闻,而是提起了那日媚药之事,“那日的事情还要多谢你了。”这话是她真心实意的。 能够忍受旁人对他动手动脚,他应该也是因为她此刻还有用处吧。 “任晚。” “嗯。”亓鸩突然连名带姓的叫她,任晚还有些不适应,平日里他总是恶趣味的唤她一声“阿晚。” “若是那日出现的是旁人,你又会如何?” 【他这话问得好奇怪,旁人?他是指江涟漪?】 “当然是请她帮忙了。”任晚想到此,就后悔那日怎么没直接去寻江涟漪,不然也不会发生那么多事情了。 任晚陷入回忆之时,没注意到身旁人逐渐生起的怒意。 “怎么帮?”他声音低沉了许多。 “当然是该怎么帮就怎么帮了。”她回答得理所当然。 天际吹来一阵妖风,任晚皱着眉觉得有些冷,怪了,明明前几日就入夏了,怎么还会冷呢? “你怎么了。”任晚转过头看着亓鸩一脸阴沉的看着他,忍不住害怕的咽了口唾沫。 亓鸩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那眼神好像她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重罪似的。 两人之间一片静默,就在任晚快要在亓鸩的眼神之下顶不住之时,不知道从何处传来阵悠扬的笛声。 在这寂静的夜色,这道清澈笛声出来那一刻,就像一道凌厉剑气划破长空,任谁都有种被剐了一道的感觉。 “是秦师兄的笛声。”任晚站起身,指着远处的高楼之上长身玉立一道人影,当然他身边还站着另外一人,看身形应该是江涟漪。 “哼。”亓鸩轻嗤一声,“你倒是了解他,隔这么远都认得。” “不是,我上一世只听过一次。” “只听过一次,还记得这么清楚。”亓鸩眼睛盯着秦翌那边,瞳色已经有了变红的征兆。 任晚敏锐的嗅见了不妙的味道,转过头来看,发现亓鸩周身煞气十足的盯着秦翌那边,身后甚至出现了骸音剑的虚影。 任晚慌忙用手去遮他的视线,【不是,就吹个笛子怎么也能犯他的忌讳。】 亓鸩下意识握住眼前那双手,抬眼望去,发现是任晚。 他的瞳色恢复如常,视线对上任晚的探究神色,不自然地撇过头,眼里暗暗划过一丝懊恼。 “沉不住气的东西。” 亓鸩话音方落,三界之内的绝世名剑骸音像根烧火棍一般,被随意丢在地上。 地面轻易被劈开道横亘院子的裂痕。 任晚大抵理解了亓鸩方才的异常,【所以,是骸音剑遇上了仙门之人隐约的剑气,这才影响了他吗?】 听闻含有煞气的剑也是会影响主人的情绪的,原来真有这种事。 第32章 一人之命,千万人之命 “说起来我上一世听,还是在他们俩结为道侣的仪式上。” “道侣?”亓鸩从她话里抓出关键。 任晚回望他,想着他一个魔族储君不关心这种事很正常,“大概,是两百多年后吧。那个时候,我还是内门弟子。” “对了,说起来,我还不知你年岁几何?”任晚想着他前世一直顶着一张美得花瓶似得的脸,暴虐嗜血、为非作歹,应该还是个小孩儿。 “如今,应该是二百余岁。” 亓鸩此时心情好,任晚问他什么,大抵都能得到答案。 “啊?” 【他竟然比她大了百岁。】虽然他也算灵界中的小辈了,但看上去还该年轻得多。 灵界之中人人都能活上近千岁,原本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年岁越大,这人始终眼睛里也会失去灵光的,而他的眼里总是带着残忍的天真。 “你什么意思。” 【嫌他老?】 “没什么,我实在是看不出来呢?是你保养得好。” 亓鸩怎会看不出她的揶揄,问起秦翌他们的年岁。 “秦师兄他们也是百余岁。” 任晚看他脸色一变,就知道他这是心里不平衡了,一下子成为了他们四个人里最老的。 她担心踩了他的忌讳,忙解释道:“那个,我的意思是,寻常人肯定是看不出你的真实年岁的。” 但亓鸩的脸越发阴沉。 任晚看着他气冲冲走回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是今日才发现他对自己的年龄这样在乎。 她一个人站在亭子里,有些无措地和骸音剑尴尬相对,而骸音剑看了主人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任晚,觉得做人真奇怪。 它明明能感知到亓鸩的气愤,却又感受不到他的杀意。 骸音剑围着任晚转了好几圈,没理解出所以然来。 “还不跟上。”房中传出亓鸩的声音,气性很大呢。 骸音剑得了指令,飞速进了亓鸩的门。 那门不受剑气之利,生生被斩出一道豁口,门内,露出一张亓鸩阴沉隐忍的脸。 任晚和他对上,眨巴着眼,想着是不是该去帮忙,但又似乎不该去。 亓鸩更气了。 把骸音剑收起,转身走进了屋内。 【没想他这人生起气来还怪好笑呢。】任晚这样想着,嘴上无意识地勾起弧度。 等她意识到自己在笑什么的时候,脸上一下僵住。 她这是做什么,这种想法也能有,亓鸩很好笑?她的脑子大约是被前几日的媚药给烧糊涂了。 任晚晃晃脑袋,这会才发现那笛声已经停了。 她想,就像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没有意外,江涟漪还是能和秦翌走到一起。 只要等她把亓鸩送到虔文阁,再回到淬灵仙府,就能从戚长暮那里找到当年的真相,其他的,她都不在乎。 ———— “怎么不吹了。” 江涟漪看着他把手中玉笛放下,双目出神地望着远方。 “涟漪,你说仙门就一直是对的吗?” 【他一直尊崇的仙门,用这样的法子,把那群原本无辜的凡人,永久地禁锢。却说是魇魔出世,只会祸害更多世人。】 数人之命,千万人之命,孰轻孰重。 听见他这样说,江涟漪就知道是他收到的信中所言金平真相触动到他了。 “镜台,千万人命之重,一人命之重,都不是你我一句话就能断言的。” 江涟漪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望着天。 “你要因为仙府之重,放弃你心中之道吗?” “我……” 秦翌在挣扎。 “仙府教诲你如何,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是你自己。 你不是仙府的附属,你不必为其所犯下的罪责自负镣铐,更不该走上它为你安排的道。” 江涟漪和他四目相对,言辞并不激烈,但却一字一句敲进秦翌心里。 这么久以来,他的师父、师叔们都说,他是淬灵仙府之人,要成为一把锋利的剑,才能报答仙府栽培之恩。 这么多年,他也这么做了。 各大宗门之间的切磋,各个秘境之中的试炼,他都是头筹。 “镜台,去做你认为对的事吧。” 江涟漪对他粲然一笑,就像那日夜空绽开的千月娇颜。 “涟漪,我是不是曾和你认识。”秦翌好像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江涟漪眨着眼怔愣,随后展露释然一笑,“对,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那是她第一次离开夷微岛,去往浮岚殿接受退婚。那一年她的父母都离世了,江家本就家道中落,这样一来,和雪氏就更攀不上了。 但雪氏的老家主说,要尊重她的意见,带她去浮岚殿把这婚事说清楚。她也在那里遇见了她的婚定之人——雪燃玉。 那个眉心一颗血红朱砂痣的符修奇才,他说,他一直就没有成婚的打算。 他一字一句冷冰冰的开口:“我不会与她成婚的。” 把她变成一个死缠烂打的人。 可是,她明明也不知道这桩荒唐的婚约,也和雪燃玉一点都不认识。 退婚的主动权却在他的手上,她只能等着审判。 后来她在浮岚殿的后院里,遇见一位吹笛的衣衫胜雪的小少年,和她相仿的年岁,他却已经在为几日后的几大宗门间的比试做准备了。 他听见了她的哭声,对她说:“有什么可哭的,你若真的觉得他们做的不对,便去做你认为对的事情。” 然后,他送了她一支玉笛。 她听了他的话,还是退了婚,不过是她去退的婚。她到现在还记得当时雪氏老家主的脸色。 后来,她从别人的口中再次听到了他的名字。 秦翌,那场浮岚殿做主场的比试魁首,那个最为年轻的比试者。 回想完以前的事,江涟漪看着眼前人,不疾不徐地说:“这支笛子是你当初送我的,现在你已经不记得了吧。” 她低头想抽回他手里的笛子,却发现他的手紧紧握着玉笛。 “我记得。” 江涟漪抬头,对上一双闪动着的灼灼的眼。 无论世事如何多变,有些事还是会落到它原本的轨迹。 第33章 受教了 时光飞逝,又是三日过去了。 任晚还以为能一直这样安稳下去,结果遇上了她这段时间最不愿遇见的人。 “这次,我看你要怎么跑。”辛云追眼露凶光的看着她,指尖夹着的灵符隐约有灵气溢出。 赤红的朱砂在黄符上泣血,看着倒是很厉害。 辛云追本以为能从她脸上看到惊恐、惭愧又或者是得意,但这些都没有。 她只是看着他淡淡地开口:“辛公子,我并没有打算要跑。” “何况,”说话之时,她也在一步步向他走近,“我,你们辛氏请来的贵客,我为什么要逃?” 此刻,任晚和辛云追只有一步之遥。 她的眼眸里坦坦荡荡,完全不承认她做出的事。 【她只要抵死不认,这辛云追又能把她怎么办。】 “你服下易容之药,在那合欢楼里做侍婢。利用药馨楼坑了我一把,让合欢楼也赚了一大笔。怎么?现在合欢楼倒了,你就不认了。” “还是说,你又打算攀附上我辛氏了。” 他说到此,语气由调笑转到轻蔑,完全冷下来,睨视着她。 任晚却从他的话里找到真正的关键消息。 【合欢楼倒了?那她就更不能认了。】 “我不知道辛公子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药馨楼的事情我略有耳闻,我可听说,这云莱城中的人都赞辛公子慷慨大方呢。” 她用手掩着嘴笑,【这小屁孩,还想从她嘴里套话。】 下一刻,她瞳孔一缩,闪身躲避着辛云追挥过来的一团火焰。 “你不认,我就打到你认。” 辛云追也不想多和她绕圈子,手里又是催动几张灵符,周身灵力浮动,墨色发丝无风自起。 任晚后退几步,谨慎地看着他,【本不想和他起冲突的,真是个难缠的。】 她心念一动,就要召出命剑,也好,她的伤也快好了。 她瞳色泛起蓝光,手中已经有了长剑的虚影。 “二哥,你便不把阿姐的话放在眼里了吗?”一道稚嫩的声音传来。 任晚回转身,看着对面走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他额头一点血红的朱砂,耳旁绑着垂穗,这扮相,像个小神棍。 【浮岚殿的人?】任晚等他走近才想起这身装扮独属浮岚殿。 “云追,你真是越发的不懂规矩了。” 那小公子身后走出一位美貌夫人,一身华服,看着竟和辛云追有几分相似。 任晚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她的手就被那华服夫人给牵住了手,拉到了她的身边。 那夫人染着凤仙蔻丹的手指抓得她的手腕生疼。 辛云追不露痕迹地扫过任晚被抓红的手,几不可闻地笑了声,“姨母如今又是在以什么身份教导我。” 那夫人听见他咬着“姨母”两个字,脸上的表情有些不悦。 “辛云追,我如今是你母亲,你这是什么语气?” “母亲?呵,这辛氏只有一位雪夫人,姨母还是摆清自己的身份,你方才说的那句话若是让父亲知晓,怕不只是又让你去古刹寺礼佛一月了。” 辛云追当着任晚一个外人的面,完全不给这位夫人面子。 眼看着辛云追离去的背影,这夫人把任晚的手握得越发的紧,任晚吃痛之下,睁开了这夫人的手。 她应该就是那位小叶氏,也是辛云追的姨母,从刚才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好。 小叶氏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迅速收起眼里残存的狠厉,换上一副笑面,“任姑娘,刚才云追吓到你了吧,他若是以后再欺负你,你大可和我说。” 任晚平淡地摇摇头,“辛公子方才并没有欺负我,我二人方才只不过是切磋,多谢叶夫人的关心了。” 任晚能看出小叶氏想利用她,但她不想卷入辛氏的浑水。 “叶夫人,我尚且与江姑娘还有约,就不多赔了。”她迅速地寻了个由头离开了小叶氏的身边。 任晚走出去好远,又意外地遇上了早已离开的辛云追,他的样子看着像是在刻意等着什么。 他这次毫无遮掩地看着任晚手上被抓出的红痕,冷冷道:“惺惺作态。” 任晚这次是真的气了,恨不得一巴掌呼在他脸上,他这副嘴脸真是讨人厌得很。 再细品方才这些日子里,他和这辛氏内所有人的相处方式,任晚直截了当戳破他。 “辛公子,你最好想清楚你到底是在和我作对,还是和你自己作对?” 任晚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的从他面前离去。 辛云追不知怎的,被她那句话久久钉在原地。 自从那日之后,任晚时常在府中遇见辛云追。 他们两人大约是命里犯冲,总之,一见面就掐,根本不能好好待在一处。 辛氏上下的女婢和男侍们也知晓了这位任姑娘和府中公子交恶的消息,大多都避着她。 当然,还有一人例外,是那辛云追身边从小一起长大的护卫。 名叫听风,憨厚又忠诚,但正是因为如此,平日多见那听墨撺掇在辛云追身边。 “辛云追!管好你养的彖兽。” 任晚此刻正追在一只形如犀牛双目含笑,耳大如掌的灵兽身后。 而辛云追就站在院中抱手看着她跟在那小兽身后,满院子乱窜,此刻已经到了屋顶之上。 “小晚,过来。” 辛云追带着笑意唤了那小兽一声,这小兽眼睛闪着光,拼命摇着蓬松的尾巴,从屋顶上一跃而下。 任晚紧盯着那彖兽,咬咬牙也是纵身而下,她身上的蓝色衣裙翻飞如绽开的青水碧。 辛云追没想到她为了块灵髓拼命到这地步。 他眼睛睁大,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往她掉落的方向而去,双臂也伸了出来。 只是有人比他更快。 “阿晚!” 江涟漪听说辛云追和任晚又闹了起来,连忙带着秦翌赶了过来。刚进门,她便看着任晚从屋顶跳下,被吓得不轻。 秦翌一道灵力挥向任晚落下之处,刚刚好把她托起。 只是,这样任晚也与那只彖兽失之交臂。 而辛云追不露痕迹的放下双臂,脸上换回玩味的笑容,蹲下来摸了摸彖兽的头,称赞道:“小晚真听话。” 随后,他当着任晚的面,从那彖兽嘴里拿出一块灵髓,放在日头下照了照,那灵髓在阳光下透出湛蓝的光影。 “那是我的灵髓。”任晚对着那边的辛云追吼道。 “怪了,我怎么记得,这是我的东西。” 辛云追眼里透出三分不解,三分嗤笑。 然后,他直接丢入那彖兽口中,那彖兽脖子一梗,直接就咽了下去。 任晚气得要发抖,要不是江涟漪紧紧拉着她,她此刻非得过去掏那彖兽的嘴。 这块灵髓是两日前任晚与亓鸩的一次冲突中,让他吃的哑巴亏,这是任晚的战绩,如今却又让他讨了回去。 这怎么能不让她怒上心头,何况这彖兽还被取了她的名字。 在辛云追身边,连彖兽这种瑞兽都变得顽劣不堪。 眼看着辛云追就要转身离开,任晚忽然喊住了他,“辛云追!” 辛云追回转身,准备欣赏任晚的怒气,却没想到一击灵咒正中他的肩膀,力之大,创得他捂着肩头后退了好几步。 不过片刻,他的手下衣衫浸润成深色,从他指缝渗出朱红来。 辛云追去看任晚的脸,便见她面色阴郁着放下左手,缓缓开口:“这一击是我想叫辛公子知道,吃进去的东西,在我这里断然没有吐出去的道理。” “公子,你怎么样了。”那个叫听墨的护卫这个时候才赶回来,一看便知情况,正要带着一众玄衣护卫往任晚而去。 没想到辛云追仍旧是捂着流血的肩头,用另外的一只手拦下他身后的所有护卫。 他冷冷勾了下唇,“受教了。” 随后,这一众乌压压的人跟在辛云追身后一同离去。 回到房中,辛云追脱下外衫,肩膀那处得中衣果然已经由雪色尽数转为血色。 听风连忙熟练地拿出伤药,为他敷上,很快包扎好他的伤口。 这一过程中,辛云追一声不吭,他只是出神盯着房门,想着任晚今天最后说的那句话。 而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听墨悄然离去,直到另一扇小门为他打开一条缝。 第34章 呜呜呜~不许去 “阿晚,这你今日就该打在他腿上,让他这几日都找不了你的麻烦。” 任晚本是在后悔今日的冲动举措,没想到就听见江涟漪用手捶了下桌子,恶狠狠的说出这句话。 言罢,她还想再找一个支持者,“镜台,你说对不对。” 最令任晚没想到的是,就连风光霁月如秦翌,也真的点了点头。 “江姐姐,我还以为你会……”她剩下的话没说完。 “以为我会劝你多忍忍,宽以待人?” 任晚看着江涟漪此刻一本正经的表情,又听见她道:“阿晚,你要知道,不论是欺负人,还是被人欺负,这都是不对的。” “若真的事事宽以待人,那谁来宽以待你自己呢?” 秦翌看着任晚依旧是愣愣的,也道:“涟漪说的对,任师妹,若事事都让,反而会埋没真正的善。” 任晚不知怎么,眼中有些酸涩,她闷闷开口:“江姐姐,我真的等了这样一句话,等了太多年了。” 欺负人和被欺负都是不对的。 在当年那个大雪纷飞的村庄里,若也有人对她这样说,就好了。 那条巷子,那群野狗,那群站着的孩童,那样冰冷的雪地,那样硬而咸的馒头。 江涟漪被任晚的话愣了神,总觉得任晚过去经历并不好,心中生出许多心疼来。 夜晚深了,任晚喝了杯女婢为她新添的热茶,躺到床上,蜷缩成一团紧紧抱住了自己,终于汲取到了些许暖意。 第二日,任晚醒过来,摸上自己的脸,只摸到了满手的湿润。 她木木地坐在梳妆镜子前,看着那张尚且带着懵懂的脸,便感受到眼中又滑落一行清液。 她在镜子前穿着一身中衣坐了许久,脸上的泪水尚未干,又淌出新的来,终于,她嘴里发出声音。 这是她今日发出的第一声恸哭。 江涟漪昨日本就很担心任晚,今日早就往她房中赶,这会刚走到她院中就听见这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心急之下一道化作流光就到了她门前。 “镜台,你先别进来。”她不忘叮嘱门外的秦翌。 江涟漪进了房间,带上了她的房门,绕过屏风往内间而去,这才发现她正坐在妆台前痛哭。 “阿晚,阿晚,你怎么了。” 她走过去,看清了泪流满面的任晚,心上就觉得一阵阵揪痛。 任晚见她来了,泪水仍是不停的流淌,抬眼对着江涟漪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江姐姐,呜~~~~~。” 她为什么,为什就是这么难过呢? 她对着眼前的镜子,抽噎道:“这镜子,实在……是太亮了。照得我好难受。” 江涟漪没想到得到这样一个理由,她眉头狠狠一皱,她猜测任晚是因为昨日辛云追的刺激,不好再惹她伤心,只得伸手将镜子放倒。 江涟漪哄着她,“那我们便不看着镜子了,阿晚。” 实际上,任晚是真的不清楚为什么今日悲痛万分,看见什么都觉得难受,至于辛云追,他还在任晚这里排不上号。 再然后,就经历了极其漫长而荒诞的一系列事情。 任晚被江涟漪侍弄着穿衣,她说这衣服的颜色像雪,她穿上后又哭起来。 穿好衣服后,任晚透过窗看着开得正盛的垂丝海棠,又感叹韶光易逝,终要凋谢的。 江涟漪带着任晚出了房门透气,他们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初夏的风一吹,任晚感叹这两域之辽阔,生命之渺小,自己如朝菌,蟪蛄一般,不过是漫长时间长河里的沧海一粟。 江涟漪被她哭得头疼,觉得嗓子有点干,又看着任晚嘴唇发白,想着回屋倒杯水。 江涟漪在桌上拿起茶杯,里面还有任晚喝剩的茶水。 她下意识感到异样,放在鼻下嗅了嗅,眼中划过明了。 任晚并非是因为辛云追昨日,也不是无病呻吟。 她是,中毒了。 江涟漪觉得自己也被辛云追戏耍了一番,她一个夷微岛的医修,辛云追都敢在她眼皮下给任晚下毒。 江涟漪走回到院中,拿着茶杯,气冲冲来到秦翌面前,告诉了他真相。 秦翌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没想到这辛云追卑劣至此。 “镜台,你先照顾阿晚,我去配解药。”江涟漪咬着牙,气得喘着粗气。 但她再气,也要先把阿晚的毒给解了,才能慢慢找辛云追算账。 秦翌看着江涟漪风风火火地走了,这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只能守在石桌旁,心里怜悯任晚,但也没办法为她缓解。 任晚此刻趴在石桌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也听见了江涟漪的话。 她这才如醍醐灌顶,恨意如无边地烈火烧灼起来。 “亓公子,你这是?” 亓鸩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径直走到任晚身边,不知为何,他的样子看着像整夜在外奔波。 “阿晚,是我。” 他走到任晚身前站定,静静等着她。 任晚从桌上起身,转过来抬头看着亓鸩。 她此刻实在有些不好看,脸上是一道道清亮的泪痕,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因为流泪,面颊上都是被眼泪渍红的红痕,看着就疼。 她此刻有些愣神,竟然停止了哭泣。 亓鸩看了她这样,默不作声,转身就走。 任晚虽然此刻已经哭得力竭,但剩余最后的理智还在,她一手从背后抱住亓鸩。 “不许去!呜呜~~~” 她还是在哭,这是忍不了的。 【去他的辛云追,早知道那日她就下死手了,这会竟然又中了他的阴招。】 【但是,辛云追没了命,第一个就会怀疑到他们这群外人身上。呜~~】 紧张,担忧,和巨大的悲痛情绪把任晚弄得很疲惫。 亓鸩不顾任晚阻拦,还要往前走。 任晚已经能够想到他此刻阴鸷的面色,也能感受到他浑身上下不耐的杀欲。 就连骸音剑都已经被召了出来,剑身释放出狠厉的煞气。 任晚心下忧虑,没有考虑,站起身来伸手就要去握住骸音剑。 亓鸩眼睛狠狠一颤,划过惊慌,先任晚一步召回了骸音,他迅速转回身,紧紧握住了她瘦弱的双臂。 “你不要命了!” 他厉声呵斥她,整个人如紧绷的弓弦。 任晚从没见过他这样子,眼睛流转着看着他,想要从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寻找原因。 但她的眼泪一直在流淌,导致她的视线朦胧,看不真切。 “你,弄疼我了。” 她沙哑开口,里面带着从未有过的委屈的柔弱。 任晚被触动,握着她的手放下,眼里如春日破冰般划开,变作一池幽潭。 他伸手捂住任晚的眼,将人拉近身,好让她靠着。 任晚只感受到眼上传来一阵舒适的凉意,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亓鸩,我当然厌恶他,但杀了他只会有更多事情发生。” 她抽噎道:“我不愿承担,我也……,你也不必那样。” “任晚。”他这样的情况下,语气里依旧是浓浓的威胁。 “亓鸩,我们快点拿了你要的东西,就离开吧。” 因为有亓鸩的手贴在她眼皮上,任晚此刻好受得多,即使心口还是一阵阵涌上酸涩,但总觉得也不是那么难捱了。 他没有再说话,就这样静默地和她站立在一起。 下一瞬,任晚失去意识,瘫倒在亓鸩怀中,他手中灵光散去。 秦翌有些担心,但亓鸩只是把任晚抱回了她的房间,再没有出来。 等她再次醒来,撩开沉沉的眼皮,一眼跌入亓鸩幽幽的眼神中,她有些害怕,转移了视线。 “什么时辰了?” 她挣扎着坐起身,看窗外已经繁星满天。 “今日,长庚星格外亮呢。”她僵硬地转了个话题。 第35章 阿晚同我一起睡 任晚的毒已经解开。 但任晚觉得好累,从前世到如今,从没像今天这样累过,但是彻底哭过这一场,她反而好受多了。 “阿晚,祈雪年是谁?” 亓鸩眼神阴郁,好像又回到了任晚初遇他的时候。 自从来到辛氏之后,他们之间就在外人面前显得格外亲密,任晚刻意逢迎亓鸩在外人面前做戏,只是为了满足他起的兴头。 今天下午,他的做法已经超出往日了。 任晚很清楚,亓鸩如今只当她是个有趣的新鲜玩意,他还没研究清楚他们两人重生的原因,再加上前往虔文阁这事,他得隐忍着不杀她。 所以,他高兴了就逗逗她,无趣之时也大可丢弃在一边。 前段时日,她和辛云追数次争斗,她也受过许多伤,但亓鸩都没出现。 或许,今日这毒也算不得什么。 她反正是不信他不知道的。 她在亓鸩眼里是可有可无的。 任晚没有隐瞒,也没必要隐瞒亓鸩,祈雪年的事情。“他是我师父。” 他是能活下去的原因,是多年前那个救她于深渊的人。 她坦然而坚定,眼眶中是莹润的光。 任晚还以为亓鸩会接着问,但他没有,他甚至不怀疑,毕竟,淬灵仙府中并没有一位叫祈雪年的。 亓鸩迈步出了门,地面的影子被拉得瘦长,薄淡而疏寂,只是他看着有些孤单。 ———— 事情还是闹到了辛雪融那边去,但不知怎的,竟也惊动了辛老家主。 任晚被带去了前厅,辛氏的重要之人都在,包括那个小叶氏和她的小儿。 当然还有站在最中间的蓝色衣衫的辛云追。 小叶氏真的是没隐藏自己的情绪,就连任晚都看出她眼里的幸灾乐祸。 “任姑娘,云追这事实在做得不对,今日领了罚,他定然会消停些时日的,你就放心好了。” 小叶氏这话听来像是在“宽慰”她。 上首的辛家主听了这话,先是淡淡看了小叶氏一眼,转而发怒地看向中间依旧直挺挺站着的辛云追。 “混账东西!顽劣无道至此,你若能求得任姑娘原谅,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是啊,云追,快道歉吧。”小叶氏附和道。 没想到辛云追像是早有预料的瞥向小叶氏,“是你告诉他的吧。” 小叶氏只当做没听见辛云追的话,端起身边的茶盏喝了一口。 辛云追低下头,背脊却依旧挺得如竹一般。 片刻后,他释然地苦涩笑出声,他对着上座的人忽然承认道:“是!这毒是我下的,父亲你今日来不是知道了所谓的真相了吗?” “既然你已经认定,我认不认罪还不都是一样。” 辛家主眉头倒竖,主堂之内蔓延开来一阵威压,直叫人喘不过气来,这堂内尚有修为低微的侍从。 一两声重物落地,暗处默默来人把那几个侍从拖走了。 任晚这时坐在亓鸩身边,倒也没什么感觉。 而这威压本就是加注在辛云追身上的,他一声不吭,生生扛着不肯跪。 堂外阳光洒在少年如玉的面庞上,却添了些细碎的脆弱,带着几分苍白。 这样的时候,任晚才发现辛云追有一双澄澈的眼,像泡好的春茶,只是时泛涟漪,难让人直接看透这里面的苦涩。 她忽然觉得下毒这件事,或许不是辛云追做的。 “父亲,你很可惜吧,我并未死在那一年。”少年幽幽开口,宁愿折断在在夏日的阳里。 “逆子! !” 一个茶盏飞过来,瓷器发出碎裂的清脆声,瓷片飞溅,有一块就巧合地划过辛云追的眼角。 一道血痕滑落,拉长在他脸侧,但他只是下意识闭眼侧头,又转了回去,视线坚毅看着上首的辛家主。 任晚把堂中辛氏几人的视线尽收眼底。 “父亲。”辛雪融自然看出辛家主这是真的动了怒,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但她的眼睛里对辛云追的情绪就更复杂,惊讶、失望、担忧……这些都糅合在了一起。 小叶氏的手紧紧握在了桌角,她死死盯着辛云追,她看着比辛家主有更多的恨意。 至于那个小叶氏的孩子,辛泓,他脸上是这个年纪难有的深沉,好似已经见惯了这些。辛氏这一家子一潭死水的外表下,早已暗潮汹涌。 “辛家主,可否听我一言。” 辛家主此时才把视线放到今天所谓的苦主,任晚的身上。 实际上辛家主,辛钰,他长得根本不显老,六百多岁的年纪,看着还如儒雅修士一样,年轻的时候也该是生得很好的。 只是他现在看向任晚的这双眼,总是像深渊,让她不舒服。 “这件事,就算我和辛公子这么多天扯平了,到此为止吧。” 今天这事听闻是小叶氏捅到辛家主那边去的。 辛云追从前犯过的错事多如牛毛,之所以到了任晚这里就这样严重,不过是亓鸩的缘故。 这辛氏背后或许也有亓氏或者是魔域的推动,总之,是滩浑水。 亓鸩适时地开口,“既然如此,辛家主自己看着办吧。阿晚今日也累了,我们就先走了。” 他脸上缀着笑,不达眼底,言语里明明是浓浓逼迫。 “阿晚,你满意吗?”他像是在向她讨要奖励的孩子。 “亓鸩,这样就够了。” 她的语气不悲不喜,倒像是真的累了。 亓鸩虽然脸上含笑看着她,内心却翻涌起一阵阵的暗潮。 【她又是这样,又是这样!真该早点杀了她才对!】 【她就是在戏耍他,她什么都看出来了,可笑的只有他一个人。】 亓鸩握紧了她的手,好像这样她就怎么都逃不掉了。 他说:“好,那我们回去。” 回去之后,任晚想多休息,毕竟再过三天,就是这月十五了。 “我与阿晚睡在一处吧,我会照顾好她的。” “什么?不行!” 江涟漪被亓鸩毫无防备的话给刺激到了。 “亓公子怎么不知男女有别,阿晚和你怎么能睡在一处呢?” 江涟漪还以为是他家中无人教导,所以对此并不清楚。 “有何不可?在来辛氏之前,我便同阿晚睡在一处了,我们……” 亓鸩没说完的话,全让任晚捂住他的嘴给阻止了 他自然是无所谓的,但任晚觉得江涟漪肯定受不了他接下来惊世骇俗的一番话。 亓鸩不解的看着她,但下一刻,他眉眼如弯月。 任晚立马就把手放下来了。 “江姐姐,没关系的,他会照顾好我的,我和他睡一间房也方便些。”她如果不能遂了亓鸩的愿,他肯定又要闹。 至于江涟漪这边,有空了,她自然会解释的。 但不管怎样她也是自己坐实了和亓鸩的关系。 “阿晚!你……你跟我进来。”她有些恨铁不成钢。 任晚顺从地跟着江涟漪走到了屋内。 江涟漪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阿晚,这位亓公子生性古怪,表面看着温和无害,但我总觉得他这人煞气太重,你可是考虑好了要和他在一处?” “江姐姐,他这人的确性子不好,也不怎么良善,但你放心好了,我相信他不会伤害我。何况,若真到了南墙,我会及时止损的。” 任晚只好安抚江涟漪,她其实已经真的把她当做自己人,这些,任晚自己能感受出来。 “阿晚,你不要忘记你今天这番话。” 江涟漪也不好多干涉她什么。 “不过,你们到哪一段了?”她问得坦然,任晚一时没反应过来。 “哈?不是,江姐姐,我们还没怎么样。”任晚有些无奈,江涟漪这是看了多少话本。 江涟漪听了她的回答,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她听闻这些氏族的公子们,就像辛家主,他们总是有多个枕边人的。 “阿晚,我一直觉得,爱是私心,是无法与人共享的。你可知几千年前的姜氏家主……” 姜氏,那位少年绝世的家主,一生只有一位夫人,只是很早就香消玉殒,所以他无后嗣,姜氏的产业也就传给了那位家主的妹妹。 那是个很久远的故事。 “所以阿晚,有些事情是无法将就的,你千万不要因为一时冲动,把自己束缚住了。” 任晚知道江涟漪的担心,但反正,亓鸩是假的,去虔文阁恐怕也是假的,他们之间也是假的。 “江姐姐,你放心。” 最后,这件事情还是敲定,只是江涟漪对着亓鸩叮嘱,“亓公子,你们年岁还小,有些事还是要考虑好。” 任晚无奈,其实她也和江涟漪根本差不了几岁。 第36章 这阵法需要活人生祭,要不你来 正是该入睡的时间。 “阿晚,阿晚。”亓鸩就睡在屏风外的美人榻上。 “嗯。”任晚也没睡着,她睁着眼,看着头顶如青烟的重叠帐幔。 “江涟漪这个人,你以为如何?”亓鸩声音散漫,像是无意提起。 任晚警觉起来,心里绷着一根弦,“你要做什么?” 她坐起身来,望向那边屏风后,隐隐约约看向那边美人榻上的亓鸩。 只是,那边怎么看着都不像有人。 “亓鸩?”他不会又出去了吧。 窗幔微微晃动,狭小的空间里浮动赤色魔气,亓鸩已经躺在了她身侧。 他睁着眼看向她,身上只穿了件玄色的丝质里衣,就算黑夜里,似乎也流动着别样光泽。 他把衣服系得松松垮垮,里面透出一些昏暗的沟壑,若隐若现,引人遐想。这副摄人心魄的瑰丽皮囊,冲她散发致命的诱惑。 “阿晚,外面有些冷,我若睡在你的床上,想来会睡得安稳些。” 【这里又没有外人,他这副样子做给谁看】 任晚不理解,亓鸩这时的脸上带着他总是示外的温良乖顺。 就像,就像她的所有物,任她予取予求。 “睡觉吧。” 她躺下,背对着亓鸩裹好自己的被子。 【他刚才是提醒她,他若是睡不好,就要去找别人的麻烦了。】 任晚闭上眼,感受到身后有股气息在靠近,几乎要淹没到她的头,但又没有什么实际动作。 任晚不记得等了多久才听见身后接近于无的呼吸声,随后,她也很快睡着了。 亓鸩盯着眼前人仅仅从被子露出的几缕墨发,近乎贪婪地嗅着此间属于她的气息。 在此间内,他紧紧被她的气味潜移默化地包裹,浸染,直到他的骨血里,把他泡透。 任晚醒了,身边还有个无法忽略的人。 她翻了个身,看着亓鸩的脸,他睡着的时候,完全看不出他的性格。 他一直顶着这样一张迷惑众生的脸,做起恶事来也得心应手,真是可叹。 亓鸩骤然睁眼,把任晚的惊慌反应尽收眼底。 “阿晚。” 这一大早的,他声音低沉暗哑,像一股电流从她的脊骨划过全身,刺激着她的神志。 “我要换衣服了。”她愣愣开口。 “哦。”他不以为意,像是听不懂,其实他还在欣赏任晚刚起床的炸毛状态。 后来,他还是先一步出了房门。 亓鸩其实一晚没睡,但这丝毫不影响他。 江涟漪的藕粉色衣裙出现在苑门口,亓鸩眼中忽闪,伸手把本已穿好的衣衫扯乱。 于是等江涟漪刚走到任晚房门口,就看见了正整理衣服,神色慵懒餍足的亓鸩。 他最后往手上带上玄玉戒,这才“不经意”看见了江涟漪意味不明的神色。 亓鸩冲她笑笑,端得是公子如玉。 江涟漪:…… 辛氏祠堂 “公子,都是那死丫头的错,我看她不过仗着那亓氏公子的威。等哪天,她一个人独处时,只要略施小计,公子你定能出了这口恶气。” 听墨站在点香的辛云追身边,眼里尽是狠毒,一心为辛云追出谋划策。 辛云追那日之后,被辛家主关了禁闭,但这次他被关在了他母亲曾住过的老屋。 辛云追原本是在他母亲牌位前,如今正往香龛上插上三炷香。 他转过身看着听墨,语气冷然“你说,我该怎么收拾她?” 听墨以为自己得了重用,立马就开口:“奴可听说了,今日那几个外来人要去山下听什么偶戏。” “今日又是十五,山下本就人多,到时候寻个机会把她掳走,她修为不高,到时候还不是任公子你揉扁搓圆。” 辛云追赞赏他,灿烂地笑起来,“你真是,好忠心啊——” “只是出这阵法须得活人生祭,要不?你来。” 那叫听墨的立马伏倒在地,惊恐地抱住他的腿。 “公子!公子,奴自然是忠心于你的,只是奴还有用啊。” 辛云追勾起的唇冷下来,他一脚重重踩在听墨的肩膀,脚下发出酸牙的嘎嘎声,听着是断了。 直叫这听墨疼得喊出声, “啊!公子,公子!” “听墨,疼吗?”他像是真心发问。 “公子,不疼。”他咬着牙,嘴里只剩闷哼。 辛云追俯视着他,“我这位姨母,真是为我找了一条好狗,不过,她竟找了你这么个蠢物。 都在我身边这么久了,我怎么还没死在我父亲手上呢?” 听墨身体已经僵直,整个人如坠冰窖。 下一瞬,听墨瞪大了眼,嘴里露出一个空洞,只透向脑后。 阵法光亮大作,听墨的尸身闷声跪倒在原地。 门开了。 辛云追已经化作一道流光离去。 山下 因为今日是十五,满城的花灯亮起,繁华璀璨之下和白昼也一般无二。 江涟漪他们已经先去了,而任晚和亓鸩两人本打算慢悠悠往那边赶。 任晚又寻了由头让亓鸩去给她买东西,他竟真的去了。 此刻街上游人如织,她就站在原本合欢楼的地方。 她有些怀疑她的眼睛,这里,怎么变成这样了? 眼前的合欢楼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就像被烧过,看上去只剩个残架子。 怪的是,隔壁的药馨斋一点事都没有,难不成这火就指着这楼烧? 亓鸩回来得很快,这会他已经拿着一盒栗子糕回来了。 亓鸩自然也到了楼前,对着面前惨像点点头。 “阿晚,这楼现在这个样子,果然好看多了,你说是不是。” 他语气里似乎是自得之意,任晚不会听错,所以,这合欢楼是他烧的? “这栋楼碍眼,我不过让它换个样子。”他没觉得自己有错。 任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身后路过的人也在感叹:“唉,这楼可真邪,前几日遭雷劈了,起了场大火,里面听说死了个叫巫云的小倌。” 任晚自然记得这个名字,她没想到巫云那样轻易地死了,他身旁的柳兰衣修为分明不低。 “阿晚,戏要开场了。” 亓鸩自然的牵起任晚的手就要往前走,但是。 “任晚!” 这是另外一只手扯住了她,不让她走。 “辛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她示意他的手拿开。 辛云追这才放下她的手道:“这偶戏,你们去不得。”他这严肃的样子,任晚还是少见。 “辛公子这话说的,别人都能去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去。” 任晚以为他又要找事,心里已经不耐烦了。 “雪娘的事,我劝你们不要再查了。” 同样的说辞,任晚这是听的第二遍,那柳兰衣不也这么说吗。 甚至他们二人警告的神色也一般无二。 “辛云追,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真相。”任晚这话实际是用的肯定语气。 他默不作声,任晚心下冷笑,对他毫不留情:“我劝你不要拦着我,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你。” 她没什么好再说的,这辛云追处处与她作对,这些日子她已经忍够了。 亓鸩留在后面看着辛云追阴沉的脸色,心情很好。 他转身回到任晚身边,牵起她的手。 第37章 若是我,不论生死都不会放过心爱之人 任晚和亓鸩坐到台子下面,和江涟漪汇合。 台上出现缥缈的雾气,朦胧着开始有了昏黄的光线。 走出一道人影来,开始演绎故事。 任晚一边看,一边听江涟漪说,这台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傀儡,操控傀儡的人只会在暗处。 说实话,这台上的人偶一举一动宛如真人,实在令人称奇。 “有趣!这偶人中拘着个生魂呢。”亓鸩冷不丁地开口。 任晚和江涟漪几人心下惊异,但并没有怀疑他的说法。 这些天,他们都看出来了,这亓公子并非是什么体弱的世家公子,相反,修为深厚。 “那,这雪……”任晚还想问。 “嘘!听戏。”亓鸩把手指轻放在嘴边让她噤声,眼睛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人。 这下似乎真的提起了兴趣。 这故事其实说不得有多曲折迷离,反而是个俗套的悲情故事。 高门小姐嫁做高门妇,却和夫君并没有感情,直到有一天,这夫人遇上个乐师。 他们违背世俗的互诉衷肠,却发乎情止乎礼。 他们对方是这世上唯一知音。 但是这位高门公子发现了两人私情,他当着她妻子的面,围攻诛杀了此人。 他对夫人的执念的到了癫狂的地步,从此将夫人囚禁府中,以为从此他的夫人只能爱他一人。 没想到,这夫人为了那乐师殉情。 这位高门公子从此疯魔,遍寻世间复生之法,最后缠绵病榻,遗憾终生。 一戏毕,众人哗然。 这故事虽然俗套,但偶人演绎得很好,加上台上时不时出现的让人眼花缭乱的幻术。让台下众人欣赏到一场眼前盛宴。 “这高门公子实在太过偏执了,若这乐师不死,或许他的妻子还能活。” “人没死,她的心也死了呀,哎~~~” 少年听了旁人的谈话,眼里沉郁,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这妻子既已嫁作人妇,就该守住她自己的心。而这高门公子蠢笨如猪,从一开始就该一开始把他妻子关起来,若是我,不论生死都不会放过心爱之人。” 亓鸩的这番话自然也落到了任晚几人耳朵里。 秦翌越发提高了对亓鸩的戒心,而江涟漪则是担忧地看向任晚。 至于任晚,她毫不意外,很早之前她就知道亓鸩这病态的心理。 若他真是这故事中的人,定然也是这故事中的反面角色。 “那偶戏背后之人要走了,我们先跟上去再说。” 任晚的话把几人思绪拉回到正经事上。 几人并没见到他的真面目,只是靠寻灵之术跟踪,一根发着光的灵丝长长地伸进黑暗中。 几人此时已经追进穷巷。 秦翌召出命剑,一剑之下,眼前的墙壁轰然坍塌,露出后面的混沌旋涡。 几人没有犹豫走了进去。 里面辽阔无际,四周覆盖着浓浓的黑雾,除了自己脚下的寸步之地,别的什么都看不清了。 任晚召出自己的命剑紧紧握在手中,她如今走入这里,才发现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贵人们,我的戏已经散场,何不速速离去。”虚空之中,传来一道渺远的声音。 任晚不做声,没一会儿,她身边起了变化。 四周的浓雾如潮水般撤退,渐渐汇聚成一团一团,最终成型。 她已经听见了野兽压抑的低吼。 忽然,从她身后跃出一只妖兽,看身形精悍细长,四足上的利爪发着骇人的寒光。 任晚侧身闪避,剑上凝聚灵气,一击将它斩杀。 她还没来得及站稳,又是一只,不过体型更大。这次她飞身而上,站在那妖兽身上,把剑插入它的头颅中。 任晚不经意瞥向四周,发现密密麻麻的绿色瞳目已经从迷雾中现身。 她身下的妖兽发出嘶吼,不甘心地变成气烟消散。 任晚也就此落地,再度挥剑向着冲上来的妖兽。 后来一波波的妖兽,就算不难杀,但她一人难敌四手,终归还是受了些伤。 若不是她的灵力已经恢复,怕是要折在这里。 这会儿,她半蹲下身,用手拄着剑撑在地上,她身上的衣裙已经添了许多抓痕。 但她还好,只是有些竭力。 这迷雾中的妖兽像是杀不完,现在是难得的喘息时间。 又是一个身形庞大的妖兽向她奔来,任晚站起身,再次举起手中剑。 倏然 破空之声从她身侧传来。 一根金色的箭刺穿重重迷雾,一击将那妖兽射杀。 任晚顺着看回去,少年拉满弓,一身明黄亮色出现在这里,给人带来希望。 “你没事吧。”辛云追收起手中弓箭,来到了任晚的身边。 扶起她的手臂,眼里的真切关心做不得假。 任晚摇摇头,“我的伤不碍事,你有没有看见其他人?” 辛云追听她提起旁人,第一个就想到了一直跟在任晚身边的少年。 他有些说不出此刻的内心感受。 “我是在你们之后才进的这里,我只见到了你一个。” 任晚虽然觉得遗憾,但至少她不是孤军奋战了。 “辛公子,过往恩怨一笔勾销,今天你可不要坑我。”任晚一本正经地对身边人说。 辛云追听见她这话,心底的紧张情绪也散了不少,他露出肆意朝气的笑, “那就要看任姑娘有没有本事站在我身边了。” 一瞬之间,二人身形转换,他们将背后交给了对方。 蓝色的灵光和金色的箭光四处飞散,宛如游龙惊鸿划过昏暗,他们配合默契,四周再没有妖兽能近身。 很快这一波就退散而去。 “你不是会阵法吗,能抵得住一会是一会儿。”任晚提议。 辛云追觉得她说的在理。 立马手中掐诀,开始布起阵法来,他手中金色符文流转,双手之间飞速结印,任晚看得眼睛都花了。 不消片刻,阵法既成,将两人罩在其中。 少年眼神凌厉,阵法成了之后,他还用了几个灵宝相辅。 之后他便坐到任晚旁边,看出了她的疲惫之相,她此刻放在身后的手已经在抖了。 这分明就是力竭的征兆。 “你若是累了,可以靠着我。”辛云追把背露向任晚。 任晚觉得怪异,他会这么好心? 虽然她刚才和辛云追站在一处,但那是情势所迫。 辛云追没感受到重量,便知道她疑心重。 他看回她,少女的眼里有防备、惊异、甚至还带着几分算计。 自从认识她之后,他待在辛氏的日子都多了,那个时候他想,怎么会有人像她这样。 每次都让他吃亏,她的小聪明好像永远都用不完,她怎么就这么讨厌呢。 只是,渐渐的他发现他们其实是同一种人,很多时候,任晚都能猜中他的心思。 比如那一次,她问到他到底是在为难别人,还是他自己。 他苦涩之余又觉得愤恨,她有什么资格那样说。 她又不知道他在辛氏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后来,他赌气地一次次找她麻烦,也是为了能和她多说些话。 终于他明白了这一切的原因。 辛云追看着眼前人的面庞想,他完了。 第38章 原来是他自己的尸身 “辛公子,你愿不愿意信我一次?” 任晚眼里透出精光,她好像找到关键了。 “怎么?” “等这一波妖兽过去,你就撤了这阵法。幻术永远都是幻术,你越是觉得它不是假的,它就越真。” 任晚想赌一赌,等会儿,她不出手,大不了就是受些伤。 “好。” 辛云追甚至没考虑,就信任了她。 这样反而让任晚有了压力,若是她赌错了,可能还会连累他。 两人静默看着妖兽撞到阵法上,金光一阵阵亮起,妖兽受到反击,一只只消散。 “就是现在!” 任晚挑了下一场妖兽潮最先开始,扑上来的数量最少的时候。 两人面前的金色阵法如琉璃碎裂开来,一只妖兽扑了过来。 任晚手放在身侧,她有些紧张,想闭眼又不敢。 她的手被牵起,炽热的温度顺着传了过来。 任晚猛地看向他,抽回她自己的手。 他们四目相对,扑过来的妖兽离他们还有寸距之时,化作烟雾消散。 两人四周的景象也改变了。 任晚看她赌对了,有些喜不自胜。 面前幻象破解,此时两人所处之地,两扇门骤然出现在眼前。 一扇门外是刚才他们走进的穷巷。 一扇门后混沌一片,像是危险去处。 江涟漪他们不查到真相是不会走的,所以任晚知道江涟漪他们肯定会走第二扇门。 她回想起刚才辛云追牵她的手,应该也是感觉到紧张或是恐惧吧。 “辛公子,方才多谢了。你现在走还能全身而退。”她抬手指了指穷巷的那扇门。 “而我,我还有事情要做,我们便就此分别吧。” 任晚提步就往那扇门走,只是,她没想到辛云追跟了上来。 进门之后,场景又变了。 依旧是她一个人,身旁的辛云追也不见了踪迹。 远处有一道黑色人影飞速闪过,仅凭玄色劲装中缀着的血色腰封,她就认出那是亓鸩的背影。 “亓鸩!” 连任晚自己这时候都没意识到,她此刻的欣喜远大过了方才解开幻阵。 那道人影听见有人唤他,停滞在了原地好一会,似乎是愣了神。 待他转过头,任晚看清了,果然是亓鸩那张脸。 “晚晚?” 亓鸩看见她,脸上又是那副温驯温纯良的表情,缓缓地向她走来。 像斟满月华的湖,他眸中潋滟浮光,分明有什么在流淌。 他已经走到她身前,牵起她的手。 “你受伤了。” “嗯。我遇见了……”任晚把她方才的事情给他讲了一遍。 他一直脸上都带着浅浅的笑容,耐心地听着。 “亓鸩,你也讲讲你方才遇见的吧。”任晚眼睫低垂,像只微微扇动翅膀的蝶,语气很寻常,听起来不太担忧他。 “好。” “方才我与你走散,就……嗯!……晚晚……你为什么?” 眼前的“亓鸩”胸前渗出血来,他背后插着一把剑,那是任晚的。 任晚往后一退远离眼前人,神色冷冷地召回自己的剑,原来她比她自己想得要决绝得多。 这个“亓鸩”是假的,他的漏洞太明显了。 他从来没喊过她“晚晚”。 亓鸩虽然经常戴上假笑的面具,但他不会无缘由地对她假笑。 眼前的“亓鸩”倒下了,殷红的血从他身下漫延成一摊血泊,他在死后依旧都还顶着亓鸩的脸。 此刻,那张秾丽到极致的面庞配上这种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死法,像跌落雨地里被蹂躏过的赤红山茶,那种邪异无端的凌虐之美让任晚心跳如擂鼓。 这偶人师确实有点本事,至少那张脸一度让她也恍了神。 看来,这扇门没那么简单。 任晚提着剑又走了许久,再次遇见了一个人影,这次又是一个亓鸩。 “阿晚,你真是笨啊,这么久才到了这儿。哦,江涟漪他们也蠢,还不如你呢。” 任晚:“……” 这张嘴,她是真的熟悉。 只是,眼前的亓鸩长得有些不一样了,穿得也不一样了。 他面庞线条更冷然凌厉,看着更像三百年后的他,还有这身玄色藏青饰金的拖尾长袍。 他头上的那玄金冠。 亓鸩整个人透露着上位者的漠然和沉郁气质。 “呵!这偶人师还真是恶趣味,把我变成这样。” 他抬抬长袖,手上的玄玉戒泛着幽光,其实,他这样反而有一种沉静如无暇玉璧的美感。 任晚看着地上铺开来的玄纱拖尾,如同荡漾夜色醉人。 她都有些不敢站在她面前了。 但任晚还是出了剑,“亓鸩”显然没反应过来,她闪身躲避着任晚投掷出的长剑。 “阿晚,你真是奇怪,这种时候还要这样玩。” 他开始认真和她打了起来,没想到,最后还是任晚胜了。 这个“亓鸩”的漏洞没之前那个低劣。 那身装扮前世她见过,而且就这张嘴,也是他一般无二的毒。 只是,在外面这种地方,他既知那是偶人师的恶趣味,为什么不换呢? 何况,亓鸩无法容忍别人脱离他的控制,更遑论旁人安排他。 那个人是在找死。 一路上,任晚还遇上了许多“亓鸩”。 但一个个都是假的。 要不是今天,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如此了解他。 …… 亓鸩并不喜欢睡觉。 …… 亓鸩从不心慈手软。 …… 亓鸩不会喜欢她总是提及外人。 …… 总之她杀了许多个“亓鸩”,到后面她都有些麻木了。 越到后面,这偶人就越像他,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就连修为都越来越高。 她的身上新伤不断,找到亓鸩的希望就越渺茫。 终于,在最后一个“亓鸩”倒下后,任晚再次见到了两扇门,一扇通往最初之地,一扇依旧混沌。 她还是没有犹豫地走进了那扇混沌之门。 任晚打开门,远处又是亓鸩的身影,他浑身煞气四溢,看着是杀了不少人。 【等等,若是这是属于亓鸩的幻境,那她进来了,岂不是很危险。】 那边的亓鸩已经看见了这边木讷站着的她。 一阵风掠过。 一股魔气倏地到了她身边化作实影,亓鸩此刻站在她面前。 他漆墨的眼瞳里暗暗积蓄起一场风暴。 “亓鸩,那个,我……我是真的。” 她刚说完就后悔了,这样苍白无力的证明,谁会信啊? “我知道。” 任晚还没反应过来,亓鸩的身体离她越来越近,然后一缕魔气犹如实质般系在了任晚手腕上,他紧紧反扣住了她的手。 任晚也不知道亓鸩怎么能轻易就相信她便的说辞,她脑子里现在是一团迷糊。 “走吧,我们去看看这偶人师。”亓鸩带着任晚走向了下一扇门。 方才任晚没来那会儿 亓鸩才初入这扇门,那偶人师就跟他演了场好戏。 “任晚?” 亓鸩踏入这扇门,一眼看见地上坐着个蓝衣背影,她发丝尽数披散,侧脸上被溅到了红得发黑的鲜血。 只是,她像是还没发现他。 亓鸩走近,才发现她在做什么。 任晚正跨坐一人身上,那人胸口有着一个血窟窿,血便从那里来。 而任晚像是陷入了痴狂迷离状态,她俯下身虔诚去舔舐那人脸上大片的鲜血。 完全不在意出现她身后的亓鸩。 亓鸩眸子里暗沉得可怕,他无法形容他此刻骨血里内沸腾叫嚣的是什么情绪。 越是激动,他越是冷静,他绕到她身边,这才看清楚了地上那张脸。 原来是他啊。 第39章 亓鸩,我……我是真的 看着自己的尸首,他的内心毫无波澜。 只“任晚”仍旧虔诚的清理地上尸身的脸颊上的血迹,甚至连唇角都没放过。 最后,她手撑在了那具尸身的胸口上,所以那双莹白玉手上也沾上了黏腻的黑血。 那血从她掌心流淌下来,直直从她雪白的腕子延伸到藕段般的手臂上。 “任晚”终于发现了他的到来。 她从那尸身上爬起来,蓝色的裙摆早已染成紫红,晕染开来一片刺目的锦绣。 她的瞳色赤红,眼睛紧紧盯着眼前这个本该死掉的尸体。 这个“任晚”一步迈步走向他的同时,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下。 她从嘴里伸出粉色的舌头,如蛇信一样舔舐上手心里残存的鲜血,顺着手腕一直到了胳膊内侧的软肉上。 那里开出粉色的大朵芙蓉。 她此刻如同暗夜猫妖,魅惑勾人得很。 亓鸩眯起眼睛,面上越发凝重。 不过。 那人偶很快在他身前倒下,睁着眼睛死不瞑目,脖子上一道长长的血痕。 “赝品就是赝品。” 再后来无数个假人里面,还真有一个和她九分像的,竟也伤到了他。 真是可笑。 不过,任晚最终出现了,她一身破损衣衫,就那么轻飘飘的几个字。 却立马就抚慰了他躁动想要杀人的心。 掩藏他作为兽的天性太难,但他此刻想做回人。 ———— 任晚还以为之后又会是什么更难的场景,但在亓鸩碾压式的杀了几个人偶后。 她才发觉,是她多虑了。 这会儿,他们已经到了最后之地。 亓鸩带着她击碎结界,入了扇门。 这里是一方狭小的暗室,最前面一人坐在轮椅上背对着他们。 亓鸩嘴角勾起邪笑,就是这个人吧,“我给你两息时间……你最好是跑快点。” 骸音剑发出啸声,它其实也被憋了很久了。 那人却缓缓转回身,露出张病弱苍白的脸,看着一阵风都能吹倒。 “我这个样子,是没办法还手的。” 他言罢还自嘲地苦笑出声。 不论是任晚还是亓鸩都被眼前这人弄得措手不及。 对面那人腰部之下空空荡荡,完全是个废人。 但他们就是被这样一个人困住了这样久的时间,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不过是个幻术师,几位小友远道而来,不知到底有什么想要的,若是我有的,我大可双手奉上。” 他被任晚两人逼至这般地步,却仍旧没失了风度,甚至连恐惧都没有。 任晚打量他四周,都是些灵木、寒蚕丝之类,哦还有把旧琴,弦还断了几根。 任晚福至心灵,她脑中灵光一闪,有些细枝末节被她串联了起来。 “那就把你的命给我。” 亓鸩不欲与他多说,他抬手,骸音剑已经飞向那人眉心。 “等等!”任晚瞳孔一缩,惊呼一声,拉住了亓鸩伸出去的那双手。 “你要不看看别的东西,你想不想要?”任晚冲他眨眨眼,亓鸩立马会了意。 “哦,那这个呢?”他手中凝出赤色魔气。 身边雾气浮动,她们两人身旁多出个偶人来。 赫然是方才在台上饰演高门妇的偶人,她眼里木讷,却仿佛有了一丝灵光。 这就是那个拘着生魂的偶人。 任晚看见那偶人师彻底慌了神,因为亓鸩的剑已经放在了那偶人脖子上。 寒光泠泠,煞气逼人。 此刻有关雪娘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叫这偶人师粉身碎骨。 “雪娘!” 任晚看了亓鸩一眼,劝他把剑收起来,“那么,这位乐师是不是能和我们讲讲你和那高门妇人真正的故事了。” 那位早逝的辛氏雪夫人的故事。 “你们不是看过戏了吗?还有什么可问的。” 他 他垂下头,此刻被握住了命脉,他和他的偶人一样被牵着线走。 任晚眸子划过了然,看这人是油盐不进,打算下一剂猛药。 她试探开口,“你可知我们此前就住在辛氏之内,我可清楚辛家主和雪夫人恩爱得很。你的故事分明就是假的!” “胡说,她不爱他,她只是笼中雀,能救她的只有我。” 偶人师言辞激烈,连他身下的轮椅都被颤得嘎吱响。 “按方才故事的说法,那你该死了才对,若你和雪夫人真心相恋,这辛钰会只废了你一双腿?” 亓鸩嗤笑他,“若我是辛钰,在雪夫人死前,你就该死了。” 忽然,亓鸩支着头,忽而一笑想明白了什么。 “哦,我猜,是因为雪夫人根本就不爱你吧。” “辛钰知道她不爱你,所以不杀了你,让你承受心爱之人对你的绝情,这才是对你最大的报复。” “不要说,你们都是假的,假的!只有她是真的。”那偶人师捂着自己的耳朵,发出凄厉的吼叫。 仿佛这样,就能躲避真相对他的绞心之痛。 亓鸩被吵得心烦,闭上了眼,伸手一挥, “聒噪的废物。” 那偶人师连同雪夫人生魂所在的偶人,一同被亓鸩收进了玄玉戒中。 随后,一股磅礴的剑气发着闪电一般的流光,破空而来。 是秦翌他们。 两人看上去都还没有多大碍。 “晚晚。”江涟漪向她过来,看着也受了些伤。 “江姐姐。” 任晚见她走过来,放下心来,很早以前,她就把江涟漪当半个阿姐了了。 临危之时,她总要担心的,她想江涟漪也该是如此。 “秦师兄。”任晚朝他点点头。 秦翌眸光冷然,面上沉重问道:“你们可知道那偶人师的的踪迹?” “喏,在这里呢。”任晚抬起亓鸩的手,指了指泛着幽光的玄玉戒。 “那今天这件事,就算完了?”江涟漪不解。 “江姐姐,这事恐怕和辛氏纠缠得深得很。”任晚无奈摇摇头,叹了口气。 她反而觉得,这件事越查越复杂了。 几人沉默,不远处有个人拖着步子走过来。 “啊!辛云追!” 少年郎一身明黄的衣衫尽破,血色将他的面染污,他的发带也松松垮垮耷拉在马尾上。 他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倒在地上。 他心悦之人,正穿着蓝裙担忧地向他奔来。 他满足地闭了眼睛。 而亓鸩,此刻盯着自己被挣脱的手,正出着神。 “不许去。”他方才对着任晚说道。 “他救过我,我只是去搭把手而已。”然后她自然走了过去,和江涟漪他们扶起了那人。 —————— 亓鸩一向不喜辛云追,这她是早知道的。 只是,方才辛云追在幻境之中也的确被他所救。 恩偿罪罚,这些她分得很清。 当然她没真的做什么,最后还是由秦翌背着辛云追回的辛氏。 江涟漪跟着一并进了屋,她又帮不了忙,打算回自己的屋子。 只是,亓鸩生气了。 “亓鸩,你生气了?”他们俩就坐在她的房间内。 亓鸩不语,只是脸上风雨欲来。 “亓鸩,辛云追方才在幻境中救过我,我还他的恩,这是自然。我们之后又不与他同行的,总是要离开辛氏的。” “我如今并不欠他什么,仅此而已。”任晚一字一句道。 亓鸩还是不作声。 任晚也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 窗户上映出一个小黑影,它停留一刹,确认了地方,直接穿过穿过窗户,进来了。 那是只影鸟,周身都是黑气,只有眼瞳如血。 这会儿,它稳稳停在两人面前的桌上。 它转头,对上亓鸩的墨瞳,扑腾了下翅膀,在烟雾中变成一张信纸。 任晚认得这是魔界的信鸟,打算回避。 亓鸩止住了她的动作。 “你不用走。”他这会儿已经伸手拿起信看了起来。 任晚着他阻止自己的手,不解地问:盯着“我也能看吗?我可不是魔族人。” 亓鸩从信纸上抬起视线,对着她勾唇,有些忍俊不禁“阿晚,放心,你看不懂。” 第40章 他来晚了,她已有心悦之人 任晚扯着嘴角坐了回去,视线瞥过他手上玄色的纸张。 上面金色的符文在她视线接触的一刹那变成了鬼画符,根本没办法辨认。 看久了,她的头都疼起来了。 原来,是这种看不懂,就算识得魔族的字,不属于她的信,她都没办法看。 不过一会,他已经把那张密密麻麻地的纸看完了。 那张信纸从他手中消散,逸去。 “这么快!”任晚惊叹。 亓鸩不以为然,轻描淡写开口:“阿晚,佛经可比这多多了。” 【佛经?他还修佛?】 任晚只觉怪异。 亓鸩忽然眼中如漆墨浸染,此刻难得正经起来,“我会回魔域一趟,有些人留不得了。” 任晚起初不明白他为什么和她交代这些。 “江姐姐那边,我会替你瞒着的。”任晚郑重向他承诺。 其实亓鸩现在的表现已经很惹秦翌的怀疑了。 但是,只要过了浮岚殿,就要到虔文阁了,他若是在虔文阁之后暴露。 她也该拿到她要的了。 何况,现在的秦翌只是怀疑他作为亓氏人和魔族有联系。 亓鸩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最终也没多说什么。 第二日,任晚起身后,外面美人榻上已经没了亓鸩的身影。 ———— 过了好几日,任晚都没再见过他。 但她从江涟漪那边听说,亓鸩是去忙亓氏和辛氏的商脉交易了。 这样啊,他都已经安排好了。 任晚几乎是无事可做,每日在辛氏吃吃喝喝。 当然,偶尔和那只彖兽玩一会儿。 “你过来,我就把这块灵髓给你吃。”任晚手里攥着块赤色灵髓,冲着小家伙晃了晃。 那彖兽馋得很,眼睛眨巴着往她身上窜。 “这样,我和你商量个事,我给你换个名字,听到你喜欢的,你就叫两声。” 任晚一边向后退,一边喊着名字:“大黄!” 彖兽不应她,只追着她满院子跑。 “来福?” …… “旺财?” …… “小晚,过来!”苑外传来一道清冽的少年之声。 这彖兽向那人在的门口飞扑过去,辛云追笑着,摸了摸彖兽的头,向任晚这边走过来。 “它是我的灵兽,又怎么会听你的。” 辛云追今日穿了身藏蓝色劲装,看着飒爽英姿。 前些时日听说他在养伤,任晚也没见过他。 “可它用的是我的名字。” 任晚瘪着嘴,不情愿她自己的名字天天被人喊来喊去。 “你叫任晚,它叫小晚,有什么冲突。” 辛云追这话很有诡辩的嫌疑。 任晚叹了口气,不欲和他置气,心想等她离开这里,自然也就听不见着名字了 她站定,看着阳光下的辛云追,觉得他不讨人厌的时候,倒也没那么差。 “你来这儿有什么事?” 任晚坐在石桌旁,为自己倒了杯茶,那只彖兽凑到她腿边,冲她歪了下头。 这小家伙实在是可爱。 任晚还是把她方才拿在手上的灵髓给了它。 “那天晚上的偶戏,你们最后找到了那偶戏师了吧。”辛云追直接问她。 任晚摸不准他现在是什么意思。 说到底辛云追也是辛氏人,但他却只是阻挠他们这一行人探查这件事。 更像是不愿意他们为此丧命。 “是。”任晚坦诚点头。 “你们要查,我阻止不了,只是后面肯定会很难。”辛云追看着她的眼睛,提醒她。 任晚不予置否,只是也回看他。 “对了,那个亓公子和你什么关系?”他像是随口提起这个问题。 任晚以为辛云追也怀疑起了亓鸩。 “他是我很重要的人,是我这一行的同伴。”任晚回答得模棱两可,并没有真的点出。 辛云追眨了下眼,努了下嘴,任晚看不清他真正情绪。 “小晚,走了。” 那彖兽听着呼喊才呜咽了一声,远远跟了在他身后。 【她早已心属旁人,已经晚了,你真是和你父亲一样失败。】辛云追脑海里是一个充满邪气的声音。 他只是听着,不理会。 但那道声音还在挑唆。 【她不仅会查出那偶人的真相,还会查出辛氏的真相,最后,肯定也会知道我的存在。】 【到时候,她会怎么看你。】 辛云追此时走出了院门,靠在门旁,闭上眼长叹一息。 “够了,不要再说了!” 【哼!到时候,她只会知道你一个灵修,贪图活命的机会,和我一缕魔魂交易。】 【你是个懦夫,窝囊废!】 “我说够了! !”辛云追大吼一声,手中挥出一道灵咒。 地上出现道长长的裂口,几步之远的一列侍从慌忙跪下,战战兢兢地请安。 “二公……公子,安” “快滚! !” 他挥手赶走这些侍从,只他独自一人靠着墙无力的滑坐下来。 那道声音已经散去,但那几句话还在他脑中回旋。 是的,他是懦夫,是窝囊废。 —————— 夜已深了,辛雪融房中灯火尚明。 辛云追才走进院子就看着斩月进了他阿姐的房间。 他缓步走上前,走到门口正欲推门,却听见了从里面传出的话语声。 辛云追皱了皱眉,他知道,又是身体里的那道魔魂在作祟了。 不经他的同意,就破开了旁人的隔音阵。 “小姐,你是心软了吗?”斩月的声音。 “是小叶氏带着二公子害死了雪夫人!” 辛云追的手无力再放在门上,他听见辛雪融接下来的话,“我没有心软……” 辛云追心底像被这句话烙下一个空洞,有风呼啸着,化作利刃割裂他最后的一纸尊严。 再往下他已经不敢再听,于是他也没听见辛雪融后来的话。 她说:“但是,我母亲是为了她自由而活的,同样也是为了她的自由而死的。” 而辛云追此刻已经落寞走到了院外。 他当然记得那日。 小叶氏让他走到那间充满药味的屋子门,然后护卫放他进了屋子。 他走到了雪夫人床边。 见到了那时的雪夫人,他按照小叶氏地吩咐开了口。 “母亲,那位山下的乐师死了。” 孩童稚嫩而清晰的话落进了床上躺着的雪夫人耳朵里。 那张美丽而苍白的脸庞无声地滑落一道清泪。 三日后,雪夫人仙逝了。 生身父亲亲手将他推下了绞魂窟。 他没能死成,后来是阿姐求着父亲救出了他,从那之后,他才真正有了自己的归处。 …… “云追,从此之后,你便不必怕了,阿姐以后会保护你的。” “噗!”辛云追眼前一黑,嘴里喷出一口鲜血来,支撑不住的昏倒在地。 “公子!公子!” 这一晚,辛云追的院子里灯火通明。 “阿晚,浮岚殿的人送来了请柬,我和镜台这两日须得下山一趟去见宗门之人。” 江涟漪有些不放心她,“要不你同我们一起去算了。” 任晚本也不喜欢那种场合,自然是要拒绝的。 “没关系,江姐姐你就放心和秦师兄去吧。” 就这么两天,能有什么事情。 亓鸩回了魔域,江涟漪他们也走了, 这一天真是有些无聊。 第41章 求你,杀了我 到了晚上,繁星漫天的时刻,任晚只能坐在院中纳凉打发时间。 眼前突然出现个小东西,正是那只彖兽,此刻它格外热情。 竟然跳到了她身上。 “小晚!” 辛云追厉声呵斥这彖兽,也走到了任晚身边。 那彖兽呜咽着从她腿上钻到了石桌下瑟缩起来。 “任晚。”辛云追唤着她的名字,脸上缀着浅笑,视线里却发出锐利的暗光。 任晚不知为何有些不舒服,这种样子,她只在亓鸩杀人时见过。 “这么晚了,我也困了,你也早点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她打着哈欠,伸伸懒腰往房间那边走去。 “先别急,阿晚,你不如多陪我一会儿。”辛云追扯下她的手腕。 死死禁锢在他手中,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 任晚被疼得脸色发白,另一只手召出了命剑。 寒光一闪,她朝辛云追那只手砍去。 就这一瞬,他眼神一凛,化作流光闪身到了远处。 “你到底是谁?”任晚不想再和眼前这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虚与委蛇。 “这么快就发现了,你也不算太蠢嘛。”祂笑着摆弄手腕,眼神忽然变凌厉。 “只可惜太晚了!” 一击灵咒往她击来,任晚很顺利地闪避开了,只是当她再次落到地面时。 她才知道,她早已落入祂的圈套。 任晚脚下的金光大亮,她已入了阵法之中。 等再度落到实地,任晚才发现她此刻已经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 本就入了夜,今日又无月,只觉四周漆黑一片,阴风阵阵吹来。 两人所在处旁边是一个巨大的石窟,幽邃如深渊,完全看不到底部。 “终于等到这小子溃败的时刻,我怎么可能放过。” “辛云追”此刻扭曲着一张脸,浑身散发阴邪之气。 辛云追转头看着任晚:“若不是你们,他或许还能再撑一段时间。” 任晚谨慎站立,一手背在身后。 “得不到心爱之人的垂怜,母亲早逝,父亲厌恶,姨母又恨他入骨,就连他的好阿姐也抛弃他了。” 祂诉说着辛云追的故事之时,满满是鄙夷,“他都这样了,还不愿将身体交给我。” “真是孬种一个。” 任晚皱着眉,她全然不知…… “他不知好歹自然该死,至于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祂不想再多说,只想快速解决掉任晚。 “你的魂魄被淬炼过,能助长我的修为也算有用。” 祂歪嘴邪笑,夜风吹起少年墨色发丝上绑着的暗紫色发带,飘扬着融进浓浓的夜色中。 魔气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像潮水般将任晚淹没。 她周身凝出起蓝色的灵光,在一团魔气中,如囚笼中的萤虫。 无数道灵剑破开魔气,她冲出禁锢,想要化作流光遁逃。 只是,从那旁边的深渊之中,伸出无数条绳索般的魔气,将她缠住,又拉回了祂面前。 正当一击魔气就要划过她的脖颈时,辛云追的一只手却生生止住了祂的举措。 他暂时拿回了他自己的身体。 任晚被重重摔在地上,疼得要失神。 “求你,杀了我。” 他紧紧咬着牙双目赤红,似要泣出血来,绷着的红色脖颈上是根根鼓起的筋脉。 这样高傲的少年求着她终结他这可悲的一生。 任晚费力从地上爬起,召出命剑来,毫不犹豫地刺入他的肩膀。 “呃,啊——啊——! ! !”他仰天发出凄厉的嘶吼,中间还模糊含着那魔魂的惨叫。 任晚被这掺着念力的魂力给激荡得心口一绞,嘴里溢出鲜血来。 但她的眼神愈发坚定,没有管自己身上的伤,双手飞速结印。 源源不断的灵力从剑刃钻入他的身体。 “想救他,做梦!” 任晚终归是不敌那魔魂,被祂寻到机会重新掌握了辛云追的身体。 魔气自辛云追为中心涤荡开来,把任晚震荡开,如同断线风筝坠落到那深渊边缘。 她的手指抠住了深渊的边沿,没能落下去。 但任晚此刻摇摇欲坠地挂在边上,下面肆虐的魔气已经贪婪地往她身上攀附。 想要将她彻底拉入深渊。 祂此刻到了她上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祂拔下插在辛云追肩头的长剑,鲜血就争先恐后的往外汩汩涌出。 “贱人!” 他直接用任晚的长剑一击挥在她绷到发白的手腕上。 这下,她完全失了力,直直坠落下去,一同掉落的还有她的命剑。 任晚坠入绞魂窟底部,无边的痛意将她包裹,好像断了根骨头,她不清楚。 但怪异的是,这绞魂窟地上有着一层薄薄的细软白灰。 看着并不是普通的积灰,闻着更像是,香烛灰烬。 忍着剧痛,她挣扎着爬起来,封住自己部分痛觉。 魔魂察觉到生魂之气,迅速地往她涌过来。 任晚只觉一道戾气十足的魔气到了她身边,挥剑斩去,却仍旧被伤到了腰腹。 她伸手摸去,染了满手的血。 周围是呼啸之声,她现在清楚,这底下应该有数不清的魔物。 天无绝人之路。 任晚不能坐以待毙,她捂着伤口往更深处去。 …… 她一路走,一路防备暗处来的袭击,这会,已经是撑着她的剑半跪在地上。 “向我求饶,我可以现在就了结你。”绞魂窟上方传来祂的声音。 她费力扯起唇角,开口道:“哼,……做梦!……啊!啊啊!!——” 任晚咬着牙,她的左手腕被暗处突如其来的魔气击穿,无力垂落在身侧,这下完全废了。 后背是接踵而至的一击,她向前扑倒,掀起一阵飞尘。 任晚记不清这是多少次被击倒在地,现在她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对于痛觉早已经麻木。 “想让我求饶,除非我死。” 这句话几乎是从她的齿缝间挤出的,即使喉头又涌上一股腥甜,她也拼命压下。 她的脸现在贴在冰冷的地上,扬尘飞入嘴中,又苦又咸。 【还差一点,就差一点了。】 她用尚且完好的手,拖着残破的身体向前爬。 在视线所见的前方,有着一座金佛。 金佛法相尊严,怜悯众生的慈悲之眼目视前方,似乎没注意到祂脚下爬着的蝼蚁。 那佛像在这绞魂窟中散发着微弱的金光,像是被送去虔文阁渡过经。 终于,她爬到了佛像脚下。 “唔……” 她用唯一还好的那只手撑着地,爬坐起来,背靠着金佛的底座。 任晚轻轻用右手把左手放在腿上搭着。 就这样一个动作,她死死咬着下唇,疼得头上又冒出一层冷汗来。 “呼——” 她卸下气力,看着前方昏暗中不断想靠近又收回的魔气。 这也算她赌对了。 侧头看金佛的底座,无意间,一个个小小的血手印映入她眼帘。 每一个都很清晰,密密麻麻的,血迹很厚。 而上方的祂把任晚的所做所为收入眼底。 那金佛的金光这么多年早就被消耗得不剩什么了,撑不过今晚。 没有什么比满怀一腔希望,又亲身经历一切落空来得让人崩溃。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任晚只觉得身边越来越冷,毫无防备的。 她中招了。 一双眼中被迷蒙所覆盖,她的意识已经被带到了大雪纷飞的冬日的城墙角落里。 一声铮然响。 是长剑再度从地上拿起的清脆声音。 她一双手缓慢而坚定的举剑,剑刃靠近了自己纤细的脖颈。 第42章 两个中只能活一个 辛氏院中, 带着一身血腥气的亓鸩从赤色魔气中现身,双脚踏入悄无声息的漆黑院中。 他皱了皱眉,心头升起一种名叫慌乱的情绪。 他闭上眼,将意识放大到整座云莱城。 下一瞬,他的眼猛然睁开。 赤色的烈焰在眸中燃烧,玄色身影消失在原地。 绞魂窟上方,祂似有所感,瞪大了眼,正欲逃离这里。 甚至没来得及呼喊一声,整个人被涤荡天地的魔气席卷吞噬。 亓鸩落到绞魂窟内,红到发黑的诡谲火焰将此间所有魔物燃烬。 他抢在任晚把剑抹上脖子之前,伸手握住了剑刃。 淋漓的血从他的掌心蜿蜒而下,亓鸩的视线只在她的身上。 少女发丝凌乱披散,眼中没了丝毫神采,浑身上下衣衫尽破脏乱不堪,左手耷拉在身侧,新旧血污一层叠一层。 脸上、脖子、手臂、腿脚……,但凡是视线所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 她的气息微不可察,和一具尸体一般无二。 身上最后一点气力也用在了自刎的那只手上。 亓鸩低哑开口,“阿晚,是我。” 没想到,她用着空洞呆滞的眼神看着他所在的方向,双目缓缓泣下两行清泪来。 然后,重重的垂下头,连握着剑的手也滑落下来。 看着再没了声息。 亓鸩抱起她,来到绞魂窟上方,在他身后,一阵地动山摇。 绞魂窟四周完全垮塌,直至将其完全掩埋。 天亮了。 赤红的烈焰点燃辛氏上方的大片天空,如同魔迹降临。 侍从们慌张地望向天际,不知情况。 辛雪融盯着上空,紧紧攥住了身旁斩月的手。 云莱城中有人眼尖,瞧见了这异象,用手指指点点。 越来越多的人走上街头,望着那片赤红的天。 江涟漪和秦翌刚送走宗门人,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切,心下一震,立马就往辛氏赶去。 二人到了辛氏门口,这才发现辛氏上方的是个巨大的上古杀阵。 此阵限出不限进。 二人几乎没有犹豫,直接踏入了辛氏。 一眼望去四处空无一人,两人化作两道流光往任晚所在的院子而去。 两人才落地,从院外就来了数十号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不知辛管家这是什么意思?” 江涟漪看着护卫们为管家让出一条路来,毫不畏惧地向他走去。 “小姐想请秦公子和江姑娘去一趟前厅。”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 “这院中的任姑娘怎么了?”江涟漪疾言厉色,手上已经凝聚起了磅礴的灵力。 那位辛管家身后的一众护卫见此已经纷纷抽出手中长剑。 秦翌上前一步,牵住江涟漪的手,把她护在身后。 而他眼神凌厉,手中的长剑已经直指辛管家的脖子。 “劳烦辛管家告知我们任师妹情况。” 他语气沉稳,说出的话却很狂。 辛管家知道他,这个淬灵仙府数百年来出的一位天纵奇才,他们这帮人加起来也只会是秦翌的手下败将。 他先抬手示意身后护卫收剑,才面露凝重开口。 “任姑娘和我们二公子,都受了很重的伤。此刻,亓公子带着任姑娘上了雪颜楼。” 秦翌感受出江涟漪手上紧紧发了力,轻轻回握过去,才对辛管家道:“还请带路。” 两人到了前厅,见到了辛雪融的面,又发现辛氏重要的人都在这里,包括辛家主。 几人甚至还没开口说话。 院中骤然燃起一道红得发黑的炽焰,从那炽焰中走来一人,玄色拖尾纱衣之下是暗红的内衬。 一张本就昳丽邪肆的脸在这一身衣服的衬托下,更是让他显得格外妖冶艳丽。 像奈何黄泉路上的血色荼蘼。 他只把视线放到了江涟漪身上,江涟漪抢先开口,“我和你去雪颜楼。” 秦翌有些担心的望向她,江涟漪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两人消失在原地,眼看着那道赤色亮点飞入重重阵法中的雪颜楼。 这雪颜楼是为雪夫人所造,是府中灵力最为充裕之处,也是云莱城中最高之处。 一息之后,亓鸩回到这边院中。 他扫视众人,轮到辛钰之时,这位辛家主终于忍不住了。 “雪娘此刻何在,还望亓公子告知。” “哦,你是问的,她的那个部位?” 辛钰脸变煞白,完全失去了平日的镇静。 “辛家主,你今日若你能把所有的真相说于我们这位秦公子听,我或许还能让你见她最后一面。” 亓鸩抬手,指向秦翌的方向。 辛钰没有动,他眼睛看着亓鸩,深邃幽暗的眸中涌动着什么。 小叶氏从没见过一人嚣张至此,“亓公子不如先看看这是哪里,我辛氏也是你能放肆的地方。” 她脸上愠色未消,下一刻看到亓鸩手上的举措,忍不住腾的站起身。 “——我的泓儿!” 亓鸩身边多了两道人影,皆是脚下悬空在他左右。 一个着雪色素衣衫,一张绝美苍白的面庞被垂下的墨发遮住几分,仍旧不损她的仙姿。 另一个,正是小叶氏所出辛泓,同样也已经昏了过去。 “那么,现在选吧,他们两个只能活一个。” 辛雪融看着失去的至亲如今出现在面前,甚至都站不稳了,被斩月握住肩膀,勉强撑着身体。 她的眼里泛起莹莹的泪花,竟然说不出话来。 “亓公子,你不要冲动做了错事。”秦翌此刻挡在小叶氏的前面,止住了她不管不顾想上前的举动。 亓鸩轻蔑地瞥了一眼秦翌,语气冷然,说出的话毫不留情,“秦公子,你需要做的只是听着,不然,我会连你一起杀。” 亓鸩忽然想到什么,闭眼仰天又叹了口气道:“杀了你们,所有的因果我自会承担,至于阿晚,她的手会永远干净的。” 他此刻睁开眼看回众人,看着反而有种歇斯底里的冷静。 妖冶眼尾赤红如泣血,和玄纱内里暗红的长袍相映衬,浑身散发浓烈的戾气。 “那么,辛家主,选吧。” 亓鸩左手出现两道诡异的赤血色灵光,将接受选择的两个人牵引到众人面前,排成一排。 第43章 雪颜往事 “我选……”辛钰抬头还未说完,突然暴起,瞬移到了亓鸩身前。 速度之快,连秦翌都没反应过来。 辛钰手中持剑,正要刺入亓鸩心口,却被一股无形的力给阻挡。 不过转瞬,他的手中剑被震落,就被亓鸩的另一只手钳制住脖颈高高举起。 辛氏暗处的护卫尽数现身,数不清的灵咒和寒光向亓鸩而来。 秦翌连忙阻止,“不要靠近!——” 只可惜完了。 “啊!——” “噗——!” …… 一阵阵惨叫响起。 所有的暗卫灵气逆流,没一个活下来,全部死在在亓鸩周围,元神化作灵光逸散。 亓鸩怒极反笑,却又忽而转为狠厉“辛家主,我反悔了,他们两个现在都要死。” 骸音剑已经显露出来,秦翌也召出了自己的命剑,飞身去阻挡。 “我说,我说!放过我的泓儿。” 小叶氏向辛泓的方向而去,无力地跪倒在地,一只手还在往前拼命伸长。 她的话音未落,骸音剑消散,秦翌甚至连它的虚影没接触到。 【好强!】秦翌眼中惊愕难掩。 亓鸩像扔废物一样将辛钰甩飞到院墙上,逼得他吐出一口鲜血。 都这样了,他还目眦欲裂地爬起来说话,“不——不能说。” 小叶氏听及此,极端愤恨地看向他:“辛钰!你就只在乎她,辛泓可是你的孩子。” “凭什么辛云追犯下的罪要让我的孩子来偿。” 她此刻几乎到了癫狂状态,“是!是我杀死了我亲姐姐,可我不该恨吗!我不该恨吗?辛钰!” “我的泓儿都没有多少日子能活了。” 她说到这里,掩面痛哭,湿润的泪水从指缝里滴落。 在这样的时刻,她无助地像世上任何一个母亲。 “亓公子,我给你想要的真相,甚至我的这条命你也可以拿去,但求你放过我的泓儿。” 小叶氏开始讲述起那久远的故事。 数百年前,小叶氏和她姐姐一同嫁入辛氏,那个时候的雪夫人刚生下辛雪融不久。 她和她姐姐都以为当时的辛钰不爱他的这位夫人。 很久之后,她们才意识到这有多错误。 她们也不过是娶来利用的棋子,为了巩固辛氏的商脉,为了让那位雪夫人多看几眼她花心的丈夫。 讲到这里时,小叶氏眼里的失望、苦涩、落寞都融合成一滴晶莹的泪水。 后来,两位叶氏入门,却也没怎么遇见这位传闻中的雪夫人。 直到有一天,她们瞥见雪氏在院中带着自己的小女儿写字。 她本就出身雪氏那样的大族,又是嫡系一支,她生得如她的名字一样。 雪颜,雪颜。 那样纯净的一双眼睛,那样美得不可方物的脸,就是叫雪山上的圣莲也比不得。 她和她姐姐在这样的一个人面前自惭形秽,跌入到了尘埃里。 雪夫人喜欢礼佛,辛钰为她特意铸造一尊金佛,还送去虔文阁加注了功德之力。 辛钰在卖力而愚钝地讨好雪夫人,却没换来她的一个笑脸。 小叶氏和叶氏为了求得辛钰的垂怜,也决裂了。 哪怕她们是一父所生的亲姐妹。 叶氏生下了辛云追,又担忧小叶氏肚子里的孩子会威胁到她孩子的地位。 于是她下手了,小叶氏的孩子一出生就被断言活不过三百岁。 都这样了,辛钰却依旧不管不顾。 叶氏自以为在辛钰心中有了一席之地,兴起去了雪夫人的院子待了一下午。 却招致辛钰的重重惩罚。 叶氏也由此发现雪夫人在辛钰心里的特别之处。 但她没敢轻举妄动,直到她发现山下一个乐师的存在。 雪夫人每两个月会去山下彻夜听琴,而且只听这位乐师的琴。 叶氏把这件事情捅到了辛钰面前。 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辛钰发疯。 “贱人,谁让你去跟踪她的?!” 原来,辛钰早就知道了雪夫人和这位乐师的事情,但他害怕,害怕雪夫人有一天真的会提出离开。 所以他费尽心力,维护着这层一戳就破的窗户纸。 但还是被叶氏给破坏了,破坏了他极力粉饰的美好假象。 雪夫人和辛钰提出了和离,辛钰被刺激到了,终于采用了铁血手段。 他让雪夫人亲眼看着他把那乐师的一双腿给废掉。 雪夫人对辛钰很失望,但她不恨他,毕竟没有爱,哪里来的恨呢? 辛钰才发现,雪夫人不爱他,也没爱过那位乐师。 “辛钰,你知道的,我没有爱上别人,我要的一直是自由罢了。” 雪夫人用那双不悲不喜的眼睛看着辛钰。 她一直都是这样一个凉薄的人。 那位乐师没死,辛钰知道雪夫人没说谎,所以给了乐师最大的报复。 放他走就是最大的报复。 雪夫人自知对不起乐师,求人去请夷微岛的人为他接腿,乐师拒绝了。 哀莫大于心死。 他才明白对雪夫人而言,自由远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她生在雪氏,却身不由己,只能做笼中雀。 他不过是自作多情。 雪夫人为了保下乐师的命,答应继续留在辛氏。 辛钰为雪夫人造了座高楼,在上面就可以将山下的风景一览无遗。 叶氏死了,辛云追没了娘亲,跟在了他的姨母——小叶氏身边。 雪夫人生了病,在那高楼上一日憔悴过一日。 楼下有个孩子,日日跪着求着见她,她知道这孩子过得不好。 浑身是伤,只是被他姨母打在看不见的地方。 那一日雪夫人心软了,让那孩子上了高楼,意外从他嘴里得到了乐师死去的消息。 雪夫人融化在了夏末的时节。 辛钰痛失所爱,偏执地寻找重生之法,他甚至去了虔文阁,但无果。 多年后,他再次遇见这乐师,而乐师给了他一缕魔魂,让辛钰供养这缕魔魂,复活的事情他自有办法。 辛钰在后山弄了个绞魂窟出来,小叶氏因为给辛家主提供了拘魔炼煞的法阵而不死。而这阵法需要用活人为祭。 第一个被推下去的是辛钰的孩子。 辛云追。 他没死,太可惜了。 不断有生魂死在绞魂窟中,有些被府中人察觉了。 所以他把那座金佛搬进了绞魂窟,为了遮盖窟里漫天的死气。 再往后,云莱城中多了个偶人师,多了个合欢楼,多了个雪娘。 辛氏府里不过只是死些低微的护卫而已。 …… 小叶氏把这些埋藏多年的事情和盘托出,竟然也觉得如释重负。 亓鸩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并没有放下辛泓和雪娘二人。 “亓公子,真相你已经清楚,还请你放过我的孩子。” 小叶氏拿起地上的一把剑,毫不犹豫就抹了脖子自尽了。 她的尸首就这样躺在地上,血迹从她脖子淌下来,染红了一片地。 秦翌眼睁睁看着人死在面前,身体却被亓鸩定在了原地。 在这样一片惨烈的景象中,每个人的心情都很复杂。 一时间竟都沉默下来。 但那个身着一身雪衣的残魂却睁开了眼。 她愣了愣,不清楚面前是怎么回事,但这院中尚且有她熟悉的事情。 “母亲?” 第44章 我又犯杀孽了,你该醒了吧 辛雪融有些不敢相信,她控制不住地向雪夫人所在之处而去。 斩月把她死死拦着,警惕地看着亓鸩。 没想到,亓鸩开口了:“啊,我可是个好心人呢。” 他把手里的雪夫人放下了。 只是,这雪夫人也只是一缕残魂罢了。 “融儿?”她有些不敢确定。 “阿娘!” 辛雪融抑制不住情绪,向雪夫人奔过去,却只抱住了一手空。 “阿娘?”她不理解,为什么给了她希望,又让她失望。 雪夫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只是有一瞬的茫然。 但她还是重新露出笑容,虚虚地摸上辛雪融的脸,“我的融儿都长这么大了,好可惜,阿娘没能陪在你身边。” “你辛苦了吧?”她的视线在辛雪融身上流转,怎么都看不够。 “阿娘……不是的,……阿娘我过得很好。”辛雪融哽咽着摇头,她伸手去摸雪夫人放在她脸上的手。 “阿娘,阿娘,我想你了。”辛雪融的泪水滑落脸庞。 雪夫人心疼地去为她拭泪,却无奈的穿过女儿的脸。 慕孺和悲痛都让辛雪融脱下这么多年披在身上的铠甲,露出内心的柔软。 她其实也还没多大,但她需要承担的太多,得到的又太少。 “融儿,阿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但阿娘真的没办法像这样活着,对不起。” 雪夫人脸上浮动着什么东西。 【生魂也会落泪吗】亓鸩不知道。 辛钰看着雪夫人,脸上也已经泪流满面,嘴里喃喃着雪娘两个字。 但他不敢靠近,他害怕这只是个梦。 “辛钰,我不恨你,放过你自己吧,我要的一直都不是这样……” 雪夫人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他,一如初见那样。 然后再不看他一眼。 辛钰伸出手,想要最后再触碰她一点灵光,就这样简单的动作,却像是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他的手无力地垂落,喉咙中就像拉风箱一样大喘气。 “能再见你一眼,阿娘满足了,只是好可惜啊。”雪夫人最后没能忍心说出离别二字,只能深深看了眼辛雪融。 “阿娘——!” 辛雪融的呼喊声涤荡于天地间,惊动了夏日的虫鸣。 雪夫人宁静地化作白色的灵气在天地间散开,宛如一场盛景。 渐渐的,有冰凉的雪白落下,簌簌如絮。 夏日里,辛氏落了场大雪。 院中剩余的人抬头看天,这满天纯净的雪落下,洗濯了此间的罪恶,抚慰了许多的无奈。 这雪纷纷扬扬落到四处,也算是自由了。这场雪来得那样悲凉。 一场雪后,辛氏满府也挂上了白幡,全然没有夏季的热燥繁盛之景。 通府上下的仆人都换了一批,小叶氏死了,辛钰没了最后的挂念,熬不住也死了,叶氏嫡系一支竟然只剩这三个孩子。 真是让人唏嘘。 雪颜楼上一间屋子开着窗,窗口摆着一盆开得正好的琉璃盏,绿色的萼片下又多了个白色的花苞。 它自在地轻摇。 这间屋子的床上躺了个少女,一身蓝色衣裙像湛蓝的天空,满头墨发披散在枕头上,她双眼紧闭,肤色苍白,就像睡着一样静谧,安宁。 亓鸩此刻就坐在她床边,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她。 为什么他会在意任晚,在意任晚的花,所有的一切终于准确的告诉他。 他很在意她,至少在这个世上最在意的是她。 这是喜欢吗?他还不能确定,毕竟他没喜欢过任何东西。 “我又犯杀孽了,你该醒了吧。”他一直知道,任晚惶惶不可终日的担心他暴露身份。 她是有目的的接近他的,明明那样的不愿意,还是答应和他同行,到底是为什么,他起初不在乎,现在却很想知道。 江涟漪推开门,一眼看见亓鸩坐在任晚床边,忍不住叹了口气。 如果任晚捱不过今晚,就无力回天了。 “亓公子,今晚你一定要守好她。”江涟漪对着他叮嘱,往桌上放了瓶丹药。 她把时间留给了亓鸩,很快出了门。 出门的那一刹那,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作为一位医者她不该这样,但作为一个姐姐她做不到亲眼看着她去死。 “江姐姐!” “江姐姐我在这里!” …… 那双透亮的狡黠眸子,或许再也无法睁开了。 月色当空,这是任晚最关键的一晚。 屋子里骤然冒出团黑气,从那黑气中走出一身玄衣的人来,他恭敬地行了一礼道:“殿下。” 他抬头竟然是一双金色重瞳,浑身冒着死气,看着也不像什么活人,。 “魂引。”亓鸩冲他伸出手。 魂引没有犹豫,直接从怀中掏出个赤红的玉质铃铛来,呈给他。 这铃铛一接近任晚的枕头,就开始杂乱无章的乱响,像受了什么刺激。 亓鸩脸上凝重,他指尖凝起一缕魔气,注入铃铛之中,那铃铛又凝出一道血红的魔气出来连到任晚的灵台处。 这铃铛自动飞到了房中高处,开始自顾的转起来。 而亓鸩收回手,近乎虔诚地用自己的头贴上任晚额头,亮光从两人额间亮起,他闭上了眼。 能感受得出,任晚很抵抗外来的他的神识进入她的灵台,她的灵台开启了防备状态,就像化作实质的长矛向外刺。 亓鸩不能反击,任晚此刻的灵台太过脆弱,他若真的出手,她必死无疑。 所以他缓慢地靠近,耐心等待她的灵台接纳他。 任晚在绞魂窟下被魔物侵袭了灵台,此刻正陷入过往的苦痛中,一步踏空,就会万劫不复。 江涟漪为任晚试过了灵域的法子,却没能进入她的灵台之内。 若是强行,只会害了任晚,所以亓鸩用了魔域的探魂铃。 过了很久,终于,她放弃了抵抗,慢吞吞地将过往苦痛告知。 亓鸩踏入任晚的回忆中。 …… “真冷啊这天。” “可不是嘛,赶紧收摊回家吧。” 两个城墙脚下的摊贩搓了搓手,开始收拾东西。 亓鸩脚下踩出咯吱咯吱的雪声,一眼望去天地一片银装素裹,正是深冬季节。 他没有多停留,按道理任晚应该就在这附近,他开始四处搜寻。 从那么多行色匆匆穿着厚棉袄,裹着裘毛的人身上掠过,他终于发现了那个她。 那个小小的,穿着单薄破烂灰色麻衣的她。 小阿晚太瘦小了,像根瘦弱的豆芽菜,只有揣着手蹲在城墙脚下会不被呼啸的寒风刮跑。 她的衣服和脸上都有些脏,枯黄如杂草头发用了绳子扎成两个小啾啾,她太瘦了,就显得眼睛格外的大。 就是因为这双眼睛,亓鸩才认出的她。 小阿晚并不知正有人盯着她,她的注意力全部都在即将收摊的冒着热气的摊子上,她用力咽了口口水。 然后,她伸出手,从地上抓了一大把雪往脸上擦了擦,把脸擦干净了,又连忙用手拢了拢头上乱糟糟的头发。 这才迈着一双小短腿向那边的摊贩主的方向走去。 第45章 小阿晚 亓鸩迈着沉重的脚步跟上小阿晚。 那摊主收着蒸包子的笼屉,手上冷得发僵,一不小心,落了一个空屉在地上。 “哎!” 他连忙绕着摊子走出去,却发现笼屉被两只红肿的小手举到他面前。 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什么也没说,但好像什么都说了。 “啊,给我吧,你在这里等等。”摊主伸手接过笼屉,回了摊位,翻找着今天没卖出去的吃食。 而小阿晚,她在摊前紧张的四处张望,好像在等着什么。 终于,摊主拿着两个馒头递给了她,“拿着吧,这大冷天的,快吃了找个暖和地方。” 小阿晚迅速接过,揣在了衣服里,然后朝摊贩深深鞠了一躬。 摊贩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然后便看着眼前的女娃迈着两条细骨伶仃的腿飞速地往旁边的深巷里跑去。 小阿晚不敢停歇,就算呼啸的寒风从她的裤腿划遍全身,肺里的已经被挤压得没有一丝余地,她也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 但她不敢停下,他们会发现她的。 然而,她还是被一记灵咒给击中了,向前扑倒在雪地上,额头上好痛,流下一股温热。 “跑啊?怎么不跑了!哈哈哈!” 一群裹得厚厚实实的稚童站在巷口,为首说话的那个孩子手里还有未消散的灵光。 “哈哈!她该不会是死了吧——” 话音刚落,地上的阿晚忽然伸手窸窸窣窣动起来,不知道在干什么。 亓鸩就站在这里,那个孩子一出手,他就挥袖过去了,只是这是她的过往记忆,他无能为力。 他走到了小阿晚面前,看见了她的动作。 她在啃馒头,额头上的血已经淌到了她的嘴边,把原本雪白的馒头染的血红。 但她大口大口地咬着,甚至来不及嚼两口,就算嘴里吃不下了,也在不停地往喉咙里咽。 “她在吃东西。”有个孩子发现了。 为首的孩子怒气上了脸,手上再次掐诀,“偷了本公子的东西,还敢在这边讨吃食,我今天倒要看看你还要怎么吃。” 长长的巷口那边竟然被召来了几条眼冒红光的野狗。它们嘴里发出低沉的怒音,看见小阿晚的那一刻,开始狂吠起来。 “汪——汪汪汪汪!”一连串的狗吠过后,这群精瘦的野狗向小阿晚奔了过来。 它们嘶咬着,拖拽着她,小阿晚的胳膊,腿脚都在地上磨蹭着,留下道道鲜红。 “啊!——不要!不要!” 她发出惨叫, “哈哈哈!——哈哈——”稚童们在笑。 “——汪汪!汪汪汪——”野狗在吠。 “这不是会说话吗?你跪下来求求我,我今日就放了你。”为首的孩子受到了极大的满足,大发慈悲地开口。 但是,小阿晚不再叫喊,她只是咬破了嘴,极力忍着。 终于,这条巷子里的屋主被吵闹声惹烦了,出来吼了一嗓子。 “哪里来的兔崽子,还不快到别处去。快走!”那屋主一道灵光击中地上,那群野狗受了惊,夹着尾巴逃了。 这群孩子被吼得一愣,有些发懵,再度看地上时,原本还在地上的小乞丐不见了影子,只留下了数道鲜红的血痕。 亓鸩还没走,他扫过这群孩子的脸,特别是为首的那个,随后,才化作一道魔气离开。 为首的孩子不知怎的,从内心深处传来刺骨的寒意,让他觉得万分恐惧。 他脸上失去了血色,开口道:“先走吧,我该回家了,今天就先放过她。” 亓鸩跟着任晚,看着她一步步拖着受伤的腿,走了很远,才走到个堆满杂物的角落。 她拨开杂物外边的烂草席,钻了进去。 而亓鸩透着一条缝,看清楚她的一举一动。她躺在不知道从哪里捡到的烂衣服上,盖了层稍微厚一点的布料。 侧躺着伸出手从衣服里掏出仅剩的半块馒头,掰了一小半放进嘴里,嚼了很久才咽下去。 亓鸩本以为他需要在这里再等很久,却没想到就在场景变换的最后一刻。 小阿晚用着那双圆溜溜的澄澈眼眸,跨越虚空,与他遥遥相望。 ———— “道人不是悲秋客,一任晚山相对愁。任晚,任晚。这就是你的名字,你可要记牢了。” 小女娃扎着两个枯黄的小啾啾,一双眼圆溜溜的,此刻正奋力点头:“嗯嗯。” 夏天来了,但这一次,亓鸩见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小阿晚。 “小晚,明天记得早点来,楼里的芍药娘子指名要你侍奉呢。”一处红楼里,阿晚此时已经长了些肉,看起来过得好了很多。 她听见怡红馆的管事叮嘱,认真的应下,便按时归了家。 【她有家了。】亓鸩跟着任晚来到一处整洁的小院。 “汪汪!——汪!” 一只生得膘肥体壮的黑毛大狗拴在门口,而任晚被吓得脸上失去了血色。 亓鸩下意识站到了大狗的面前,没想到原本凶神恶煞的大狗像是察觉到什么,竟然夹着尾巴呜咽了起来。 “任晚。” 院中的小屋打开了门,走出了个身穿水墨衣衫的男子,立如芝兰玉树,生得俊美无铸。 但看他浑身气质,少则五百岁,像是宗门长老一辈。 “今日你若没办法从正门进来,那我就当三年前从未救下你。”他声音冰冷,毫无人情可言。 他说完话,又把门关上了。 此刻已经是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洒下,任晚孤零零的影子被拉得长长,很细,像周围人家飘出的炊烟。 她也试探着靠近那只毛色水光油亮的大黑狗,但她一走近,迎来的只有狂吠。 直到夜幕降临,任晚咬牙闭眼向前奔去,被那大狗挠了下胳臂,划出几道血痕。 任晚捂住自己的伤,鲜血就从指缝中流出来,滴答,血花跌破在地上,她不敢喊疼,也不敢落泪,她不是没有用的人。 而那男子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又道:“你从今以后都要如此。” 她怕狗,亓鸩也知道原因。 月光如水,她站在院子里回头第一次直面那只黑狗。 那狗竟然活泼地朝着她晃了晃尾巴。 第46章 哪里都可以,只要你想 经历了两次过往,亓鸩也见到了任晚的前世,但他没想到最让任晚难以释怀的是那样一个冬雪日。 “外面下雪了。”任晚对着对面的男子开口,眼里有难言的慕孺,“太冷了,我能不能不走。” 她几乎是以渴求的语气,但被男子无情的拒绝,“不行,三年之期已到,你必须要去做你承诺的事情。” “师父。”她哽咽着,泪水盈满眼眶,“不要赶我走,徒儿求你了。” 没想到,男子手中一阵灵光亮起,任晚已经被赶到了门外。 “师父!师父!不要赶我走,我会听话的,不要抛下我……”任晚站在雪地里,用力地敲着门,但没有任何回应。 她哭到无力,贴着寒冷的门滑落雪地上。 亓鸩从她小时候看起,头一次感受到她的绝望。 小时候,她被那群孩子用野狗戏耍,她没哭。 她害怕狗,被狗再次伤害,没哭。 在她终于有了一个家,被再次抛弃的时候,她才真的悲恸得像个孩子。 “任晚,若你还认我这个师父,那就去往淬灵仙府。”从门后,传来一道清晰的声音,听着并不隔得很远。 …… 任晚最终拜别了她师父,踩着冬日的雪,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这个她生活了三年的村子。 在翻过第一座山的时候,那个村子的影子已经再也看不见了。 她想着那边张望,却忽视了脚下,一不小心滚下山去。 任晚想,她要死了吧,她如同走马观花地再次经历这一遭,还以为能有变数,原来都是一样。 她浑浑噩噩躺在地上,意识越发模糊,感觉自己要和身下的雪融为一体。 耳边传来越发清晰的咯吱咯吱的雪声,终于那人在任晚面前停下。 他蹲下来,紧紧的抱住她,温暖的胸膛里是不断的震颤,那是他的心跳。 任晚终于发出了声音,“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第一次。”,他的头埋在了她的发丝里,声音有些闷闷的,”阿晚,你真的很不会作假。” “为什么,为什么要抛下我?”她的泪水滑落,浸湿了脖颈。 而亓鸩郑重地把她的脸捧起,视线定格在她脸上一处,一字一句镌刻入心,“两域,四海八荒,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任晚的双眼迷蒙,就连泪水都似乎停滞住了,前世今生从未听过这样近乎虔诚的信言,她如今却只觉得无措。 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亓鸩就已经把她背起,踏入白茫茫的冰天雪地里。 天地间,仿佛只不过两点墨迹,不过,也可依偎一处。 这雪纷纷扬扬的飘,任晚趴在亓鸩背上,伸出手去接,雪白顷刻便融湿在手心里。 “亓鸩。” “嗯。” “亓鸩。” “嗯。” “……” 她的每一声,他都回应。 “我们要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只要你想。” ……亓鸩背着任晚在那片雪地里走了很久,直到视野里全是白茫茫一片,任何旁的东西都没有,也没停下。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两人眼前一黑。 长久的空滞后,任晚先恢复了意识。 她眼睫掀开,额头上是不可能忽略的触感。 此刻亓鸩的额头尚且抵着她的,两人之间咫尺距离,而亓鸩大约此刻还在她的过往幻象中。 他的墨发垂下泼洒在她身侧,鸦羽般的眼睫像合上的漆扇,面上的表情若说是冷然,不如说是投入和虔诚。 任晚眨眨眼,不知道此刻该做些什么。 惊鸿一刹,他睁开了眼,依旧是那双深不见底的漆眸,只是流转之间泛起涟漪来。 任晚和他之间眼观鼻,鼻观心,一种极其微妙的气息蔓延他们四周。 亓鸩的手撑在任晚身侧,迅速从这莫名的氛围里抽离。 他站起身,走到了窗前,琉璃盏的旁边摆着一个赤色木盒,净白的手指在盒子虚空上方轻抚过,魔气散去,那锁括自动落下。 亓鸩拿出里面的东西,又坐回到任晚床边。 柔软的床榻边缘略微下陷,任晚还没看清他的手上拿着什么,被子下游弋着什么,一下握住了任晚的脚踝。 他的手冰凉,指节处有一层薄茧,激起任晚一阵酥麻。 任晚下意识往回缩,惊恐看着他低垂的头,“你做什么!?” 但亓鸩只是越发握紧了任晚的脚,抬头回望她,“别乱动!”。任晚被他阴沉的眼神吓了一跳只有识时务地由着他去。 白嫩的脚被抽出被子,亓鸩另一只手的中的东西显露出来,看着是一个玉环,莹润精致,泛着翡翠般的流光,有一处还凝处一个模糊的绿晕,扑闪着,像里面有什么东西。 一阵光滑的凉意接触上她的脚,这玉环恰好被他戴在了她脚上。 他的手修长如玉,指腹摩挲着那玉环和任晚的脚,幽幽说道:“阿晚,若有一日你取下这玉环,那你的脚也不必留了。” 这话语说出来很有囚禁她自由的嫌疑,任晚有些不喜。 她淡然伸出手,想仔细看看那玉环,即将摸上去,亓鸩立即握住了她的手腕,眼锋凌厉道:“你要摘下来?”他不知怎得,真还生了气。 “我只是想看看。”她有些无奈。 听见这个说辞,亓鸩才放开了她的脚。 任晚细细看去,才发现玉环上有一朵小指尖大小琉璃盏花,看起来晶莹欲滴,她伸手拂过,不知道是做的,是很温润的质的,最里面缀着极小的绿色蕊心,很精致。 “这个是什么?”她用手指着那闪烁的绿色光晕,像是什么活物在玉环里面。 亓鸩没有隐瞒,“是青蚨。” “青蚨?”任晚有些讶异。 若她记得没错,青蚨虫母子连心,捉了子虫,无论距离多远,无论身处何地,母虫都能飞来找到小虫。 即便是悄悄捉了子虫,母虫也必然知道子虫所在。 这么说,亓鸩身上也有一只青蚨。也不知道,他的那只是子虫还是母虫。 只是,她还有疑惑,“可青蚨不是寿数短暂,和朝菌、蟪蛄一般差不多嘛?” “这玉环之内是蕴灵小洞天,里面的周天运行和外面的不一样。”亓鸩一边解释,一边把她伸出的脚盖回到被子下,完毕时,抬头对上她艳羡的眼神。 他眸子划过流光,嘴角忽而咧开个轻浅的嗤笑弧度,“阿晚,别想了,你进不去。”任晚的心思被泼了冷水,有些遗憾。 她浅浅叹了口气,垂眸小声呢喃,“连虫子都过得比人好。” 少顷,任晚后知后觉她把正事给忘了,“对了,辛氏怎么样了?你的东西拿到没有?” 其实任晚还想问问辛云追的情况,但她如今平安待在这个陌生之地,亓鸩这人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恐怕…… 亓鸩果然面色冷凝,他道:“我的东西自然拿了,至于辛氏之人,他们死不死与我何关。” 任晚就知道是这样。 她没什么可说的,出于私心,她自己差点就要死在那里,何况亓鸩要做什么她也阻止不了。 “那秦师兄他们……” “你那秦师兄自然是知道全貌的,此刻,他当是在忙着将辛钰的罪证交付宗门。”亓鸩坦然回答,把自己从这件事中摘了个干净。 任晚有些想知道辛氏这一切的真相,但恐怕会很复杂。 亓鸩自顾地起了身,走到了桌旁坐下,自如地拾起笔在早就准备好的纸上勾勒着什么。 没想到,不过片刻,亓鸩拿着那几张纸回了她床边,示意她看。 “啊,这是……?” 任晚愣愣地看着那几张画像,上面的人,她并不认识,但眉目间又有些熟悉。 没想到,亓鸩只是卷起那几张画,笃定道:“是他们几个,我不会画错。” 任晚忽然醒悟,这几个人,是她年幼为街边乞童之时,欺负过的那几个孩子,他们长大了,她自然也就认不出来。 任晚又不是心盲,自然能感知出亓鸩对她的那一点点特别,所以这几个人的下场大概会很惨。 她斟酌着开口:“亓鸩,你知道吗,我小时便自觉我和常人不同,我是要比那群早早就修灵的孩子聪颖得多的。” “他们时常打骂我,羞辱我,以观我和野狗抢食为乐。那时,他们希望我求饶我便求饶,我很轻易满足他们的所谓的自尊,所以他们就自以为凌驾于我之上了。” “他们的蒙昧的自得、高傲之感都是我给他们的,每一次,他们故做那样蠢物的样子,我看了也是同样觉得好笑呢。” 任晚这一番话有些不符常人,但却忽然让亓鸩明白了一件事。 为什么他见任晚第一眼就觉得她特别,原来,他们是同类。 第47章 论心论迹我都算不得什么好人 他们本就是一同重生而来,如今大约也只有他一人知道任晚的过往,他们之间那样的不同,他们是这世上最为特殊的两半。 亓鸩长睫垂下,看不清神色,嘴里传出一声呼召, “魂引” 房间里兀然腾起一股浓烈的魔气,一人身影出现,他抬眸,任晚立马看清了他的金色重瞳。 任晚有些惊奇,这人她有所耳闻。 听闻亓鸩不信任活人,他身边有一个作为储君时就带在身边的傀儡。这傀儡生就一双金色重瞳,修为深厚,帮着亓鸩做了不少恶事,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骇人角色。 原来这傀儡叫魂引。 任晚打量着他,那傀儡懵懵懂懂如稚童,眼睛里呆滞得很,总之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那傀儡察觉有人盯着他,回看她,然后歪了下头。 亓鸩直接把画像交给了魂引,言简意赅,“去吧。” 魂引得了令,迅速离去。 “呃,你这傀儡还挺特殊。”任晚看着魂引离开,干巴巴开口。 亓鸩却像是误会了什么,“你想要?给你做一个。” 他语气稀松平常,就像是给要她挑个白菜。 任晚吓得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我用不上。”要是来个傀儡呆呆站在她身边,时不时对她歪头邪魅一笑。 想想就觉得诡异。 任晚眼神忽闪转移话题,“魔魂你也拿到手了,过几日我们就走吧。” 亓鸩点头,“差不多了,浮岚殿那边的人也该要到齐了。” 任晚听着他这话,心又提了起来。 【不是吧,该不会浮岚殿他也要去闹一趟吧。】 这一晚,任晚睡得还算好,她打算明天就把辛氏的事情弄清楚。 枝头雀鸟鸣叫,任晚一觉睡到了自然醒,身上的伤口好像都不怎么疼了。她活动活动筋骨,推开窗,才发现身处之地有多高。 站这楼上,能将山下云莱城风光一收眼底,抬眼青天辽阔,万里无云,当真是个登高的好地。 只是,待久了自然生出几分孤寂,高处不胜寒罢了。 任晚再度回头,看见了江涟漪久久望着她的眼,那双总是带着柔和的笑的眼睛泛起水雾,几欲要哭出来。 “江姐姐!” 她笑着,江涟漪快步向她走来,伸出手抚摸上她的脸,才感叹道:“你醒了就好了。” “江姐姐,我福大命大,遇事总会逢凶化吉的,你放心好了。”任晚对着她笑着,有些没心没肺。 江涟漪看着她这个样子,才真的放下心来。 “这辛氏当真是个浑水之地,没想到那绞魂窟下竟有那么多的冤魂。”江涟漪现在回想起任晚掉入了那样的地方,心里都还觉得后怕。 “江姐姐不如给我讲讲辛氏之事。” 江涟漪沉吟许久,还是决定告诉她,“你那日被辛云追带走后……” 江涟漪把经过尽数讲给了任晚听,包括亓鸩把辛氏一家困杀的那一段。 任晚其实是猜出雪娘就是雪夫人的,只是,没想到那个辛家主表面看上去人模狗样,为了雪夫人,不惜剑走偏锋用无辜之人的生魂来供养魔魂。 “那缕魔魂呢?怎么处理的?”任晚知道那魔魂在辛云追身上。 “镜台把那缕魔魂抽出了,只是辛公子恐怕此生修为只能止步于此了。再加上他……”江涟漪皱了皱眉,“他中了亓公子的毒,再过段时间必须要去往夷微岛,看看能不能治。” 任晚听完,只是觉得有些说不出,辛云追那样孤傲的一个人,修为止步,身中奇毒,是怎样的重创。 当初辛氏门口,金箭破云,多么灿若浮光,惊才绝艳的少年啊。 “辛氏这次确实是犯了大错,四大宗门那边也迟早会知道的。” 任晚仔细搜刮着上一世的记忆,若她记得没错,辛氏当初在她回宗门没几年,好像也出了事。 但当时只是听说辛氏忽然隐匿低调了几年,之后还是又很快重振起来了。 后来辛氏家主已经换了新的,正是,正是……辛云追! 她怎么会忘了这一茬,是因为辛云追在前世改名辛陨,就是辛云追这个名字,也是任晚从旁处听说的。 任晚发现,自她重生以来,很多事情都变了,而这些事都有她的参与。 万一到后面越来越不能控制该怎么办。 任晚和江涟漪一同下了雪颜楼,正走着,前面撒欢跑来一只小东西。 它四只脚撒着欢,后面追着那人根本撵不上,没想到,那彖兽直直向任晚而来,腾空而起就要扑在任晚身上。 任晚往后退着步子,一只手挡在了她身前,她侧目,正是亓鸩。 彖兽的后脖子被一下子提溜住,顺势一甩,直直向那名侍从砸去。 那侍从被这股怪力一砸,竟然生生往后倒下去。 江涟漪手中一股灵力抟去,帮他缓了下,这才没摔得很厉害。 那侍从抱着彖兽,露出些许痛意,勉强睁开眼,一看见是他们几个,脸上的恐惧根本藏不住。 “奴得罪了。” 他弓着身,还在发抖,哦,他手里的彖兽也在发抖。 任晚认得他,正是辛云追身边的听风。“还不快走!” 如获大赦般,听风抱着彖兽就要走,只是最后欲言又止地看了眼任晚。 亓鸩见状对她莫名温和地笑起来,“阿晚,你可真是好心肠啊。” 嘲讽之意尤甚。 和任晚猜测的一样,第二日那仆从便来找了她。 “论心论迹,我皆算不上什么好人,这件事,你不如换个人去求。”任晚看着对她跪下的侍从,冷冰冰地开口。 听风听她这句话,立马慌了神,“任姑娘,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了。只有你同意,我家公子才有可能出来。” “这话就怪了,我可是你家公子亲手推下绞魂窟的,你要知道,我可是真真切切少了半条命。” “可那是……那是……”侍从的话没说完。 那是辛云追体内的魔魂作祟,她知道。 可是,她也是真的被辛云追伤过,欺过。在辛家的时间里,她甚至以为辛云追和小时候那群堵她在巷口的孩子一样。 听风以为没了希望,便泄气地走了。 辛云追母亲的忌日要到了,就在这几日,任晚当初在山下打听消息的时候就知道了。 这听风是来求她去放辛云追出来一天,去祭拜他母亲。毕竟他以后都只能待在夷微岛了,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重归云莱。 任晚看着摇曳着叶子的琉璃盏出神。 第48章 有人请着游湖,干嘛不去 山下一处莲池旁有一处宅子,低调冷清。 一艘小渔船拨开重重莲叶,轻轻抵靠着岸,任晚上了岸口,打量这处地方,【看着倒是挺清净,正好磨磨辛云追的性子。】 她直接往前走去,和听风一起到了门前。 “来人,快开门!”听风叩开了门。 门内之人看见还有别人,皱了皱眉,正要开口。 “这个是辛氏的贵客任姑娘,特地来看公子的。 任晚在听风说话之时,就拿出了一枚玉牌,示意给开门那人看。 两人凭着这玉牌,顺利进了门。 任晚走进院子,里面也是四处挂白,正堂中间香龛上烟气袅袅,有一人一身丧服跪在蒲团上,腰杆直挺,背也紧绷着。 “公子!我回来了。”听风对着那人喊了一声。 任晚便看着那人极缓慢而迟钝地转回头,看见她的那一刻,辛云追的神色很复杂。 任晚有被他这个样子给吓到,他身穿一身白,头上的抹额系得一丝不苟,浑身气质低沉到了极点。 像一具行尸走肉。 “辛云追,你跟我出来。” 任晚看了他一眼,便往宅子外走去,也不管他跟上没有。 任晚走到了莲池旁,方才来还没心思赏景,现在才发现这池中已经开了几朵莲花,竟是绿色的花瓣。 她身后传来阵沉重的脚步,就像是在地面拖行。 “辛云追,你没有话对我说吗?”任晚背对着他开口。 辛云追听她这句话,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双手攥拳垂在身侧,咬着下唇,终于苍白开口道:“对不起,是我害的你。” 这些天来,莫大的愧疚与自责几乎要将他淹死,他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挽救。 他父亲、姨母、辛泓、阿姐,还有任晚,所有的根源都是因为他,因为他当初贪生怕死和那魔魂交易。 任晚转身,看着他隐忍垂下头,“是,你确实对不起我,我在那绞魂窟下,可是受尽了折磨。” 她就是现在,左手腕都还有些拿不起。 辛云追听她的话,脸上骤然失去血色,变得更加无措,眼睫垂下,遮盖住曾经璀璨的眸子。 两人沉默之际,远处广阔湖面竟开来艘画舫,上面一人声音传来,“辛云追!” 任晚两人不作声,眼睁睁看着那画舫旁有只小船往他们这边驶来。 船上一位玄衣护卫,跳到岸上,懒懒道:“我们崔公子想请辛公子去画舫同游。” 这护卫和他主子一样,很拽,很讨人厌。 辛云追知道,这是崔连城来看他的笑话了。 “我们回去吧。”辛云追看了眼任晚,希望她能明白他的意思。 “有人请着游湖干嘛不去,辛云追你和我一起去。”任晚勾起唇,对着辛云追开口。 她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辛云追想了想,随了她的意。 若她想看他受辱,来解解气,辛云追也觉得没什么了。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小船,到了画舫上。 “我们这位辛公子怎么了,你们怎么落得如此下场?不就是辛家主病故吗?何必如此。”崔连城看着辛云追一副落水狗的沉郁模样,心中舒爽不已。 “哦,这位是?”崔连城以一种不怀好意的眼光扫视任晚,“怎么?辛家主才走了没多久,辛公子就耐不住寂寞了?” 辛云追本是沉默着,听见这句话,一下耐不住伸手握拳揪起崔连城的衣领,“崔连城,收起你的脏嘴。” 辛云追的眼中似要升腾起一簇灼灼的烈焰,这个样子才有点像他往日的作风。 “辛云追,你最好弄清楚你现在在谁的地盘。”崔连城不惧地对上他。 辛云追余光里看见泛着寒光的剑已经架在了任晚的脖颈上。 他陡然卸了力,崔连城见状向身旁护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一个肘击,辛云追已经被迫反手被压制在了崔连城身前。 他虽受制,但仍不肯低头,用野兽般的狠厉目光盯着崔连城。 崔连城被他这骇人目光给震得后退一步,还是挥手让那护卫收了架在任晚脖子上的剑。 “崔公子,我们公子不幸遭此变故,自然有些难受,崔公子多见谅。” 任晚见缝插针开口,吸引了崔连城的注意力。 崔连城轻飘飘瞥了她一眼,想着辛云追的人讨好他,心里滋生出暗念。 “你还算有些眼力,你们公子无礼蛮横惯了,今后要屈居人下,心里自然是受不了是吧。” “对了,你阿姐这样的人我可娶不得,她本就和她身边的护卫不清不楚,也是我不嫌弃,才愿意娶她,现在……我可没办法了。” 崔连城说着,脸上带着讽笑,俯视着辛云追。 任晚越看崔连城越觉得他像阴沟里的老鼠一般令人作呕。 但她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崔公子,那边的莲池开了绿色的金陵凝翠,不如移步以观。” 崔连城以为任晚是想另寻明枝,细细打量了她,从这张明眸皓齿的脸到她窈窕的身形,点了点头,算是满意。 “你且带本公子瞧瞧吧。” “任晚,别去!”辛云追忍不住挣扎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但他的伤没好,此刻竟然挣不脱几人的桎梏。 崔连城理了理衣领,跟着任晚到了画舫的栏杆处,任晚眼尖看见了那朵绿色的莲花,用手指给他看。 女子手如削葱根,眼睛亮得惊人,纤腰束素靠在了画舫边,崔连城此刻有些明白为何辛云追要留她在身边了。 崔连城正要向她的腰肢伸手,没想到,眼前人忽然转过头,歪嘴笑诡异看了他一眼,然后以鬼魅的身形来到他身后。 猛地一脚,踹出去。 他眼睛瞪大,伸手挥出一道灵力,却被她一掌拍散,还是坠入了水中。 崔连城坠湖声音很大,激起的水花四溅,不让人注意到都难。 “哎呀!快来人呀,崔公子看花坠湖了!” 任晚做惊恐状,向着闻声赶来的几个护卫指了指方向。 任晚看着那几人没有跳下去救人的举措,好像是只打算用灵力,于是又掏出一把扇子,对着几人一扇。 本来那几个护卫就不设防,这下一个个扑通落了水。 任晚眼中亮起光,惊喜地掂了掂手里的扇子。【真不愧是秦师兄送的东西。】 她看着接二连三跑来的人,全部无差别地扇落湖中,顺便祭出一张符篆将几人镇在湖中。 辛云追这个时候已经跑来了她身边,“你有没有事?”他看着是很紧张她的。 任晚狡黠地伸手指了指湖里正怒骂的崔连城一众人,“有事的是他们。” 辛云追有些哑然,是啊,她那么聪明怎么会让自己陷入困境。 【除了上次】辛云追想到这,眼神黯然下去。 第49章 做人做成你这样子是得多可怜啊 “贱人!还不把本公子送上去,要不然我……” “……” 崔连城骂得很脏,任晚觉得自己的耳朵受了污染,微微皱了眉。 这姓崔这么脏,不如多在下面淘干净些。 任晚心念一动,那崔连城身上的衣服也被她用术法给剥得干净,当然为了她的眼睛,还是留了条裤子。 “啊!——”崔连城气急,竟然说不出话来,他身边的护卫试图带着他脱困,却没办法打破那张符篆祭出的阵法。 任晚一眼扫去,全是白花花一片,只是身材好的没几个,还都羞愧难当地捂住了。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真是,还比不上…… 天呐,她想哪里去了。 “我们还是快走吧。”辛云追在任晚身边弱弱地说。 她有些木讷,“哦,也对,先走再说。”肯定是受崔连城的影响,她才会想到亓鸩穿寝衣的样子。 两人用着辛云追以前画的符,重新在岸上落地落定。 “我……”辛云追正欲开口,却被任晚抬手止住。 只见她手中结印幻化出一只传音鸟,龙飞凤舞的写上几个字,伸手一挥,那灵鸟扑腾了一下翅膀,往云莱城飞去了。 随后,那灵鸟一展歌喉,大声喊道:“惊报!崔氏崔连城公子竟与数名护卫在南城莲湖做这种事,速来看霸道少爷娇俏护卫鸳鸯戏水。” “辛!云!追!——我要你死!!——”远处传来嘶吼之声,是崔连城。 任晚拍了拍手上的浮尘,一副做好事不留名的样子,侧目看着支支吾吾的辛云追:“对了,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辛云追忽然觉得前些日子任晚对他还是下手轻了。 任晚见他不做声,也大概猜出了他想说的话,“你是对前些日子所做之事感到歉意,想要求得我原谅?” 辛云追没有作声。 任晚看他这个样子,轻嗤一声,“呵!那你的歉意可真是来的轻巧,你一句抱歉,便能抵消我那日在绞魂窟下面受的伤?” “不是的,不是的……我……”辛云追连忙解释,但又不知该怎么说。 “若能让你消气,我有的你尽可以拿去,或者是,你想亲手杀了我。”他有些苦涩的开口,手中已经幻化出了一根金箭,双手呈到了她面前。 任晚没接他的箭,只是走到了莲池的边缘,顺势坐了下去,脚搭在岸沿边晃荡,伸手摘了朵莲叶把玩。 她终于正眼看着站得正正的他,“辛云追,你死了,于我并没有好处,只会惹得你阿姐记恨,这划不来。” “我这个人很怕麻烦,所以你在辛氏次次惹我,我都很厌恶你的做法,觉得你没事找事。” 说到这,她拨弄莲叶的手停了下,继续说:“可是,我后来发现,你真是只可怜虫。” 她的话深深刺进辛云追心里,划得鲜血淋漓,曾经什么都不在乎的表面光鲜下的脆弱,被她一手剥开。 “我起初不知为何你在云莱城中招猫逗狗,处处捣乱惹人烦,为何你父亲不追责。” “我最开始以为是溺爱,后来才发现是不在乎,因为不在乎你做了什么,反正又对他没有丝毫影响,所以才不管你。” “做人做成你这个样子,是得多可怜啊。” 任晚看着辛云追的左手死死攥住箭簇,就算已经被划伤流血,也恍若未知。 她接着说,“真好笑啊,一个人到底要怎样去过活,居然还需要从别人的眼神里来看。” 辛云追的已经压抑到了极点,左手上的血,一滴滴落到木地上,好不明显。 任晚招手喊他,“你过来,你不是想求得我原谅吗?” 他抬头,罕见的有些忐忑地抬头看她。 任晚从怀中摸出个东西,他尚未看清,她就直接甩袖用力一扔,那东西在空中滑过,扑通落入了重重的莲叶底下。 “你去帮我把刚才的东西捞起来,不能用灵力,我要你辛公子亲手给我捞。” 她明显是在刁难他,但辛云追毫不犹豫就下了水。 他缓步在莲从中,俯下身在水中一点点摸索,任晚看着他专注的从莲池中央摸到了边缘,很快,他举起手中的一枚白色玉牌,渴求地看向任晚。 “我找到了!” 任晚却眼神一凛,轻轻施了个术法,那玉牌从他手上被击落到了别处。 她做了这,还没停手,又扬起一阵水花,向辛云追兜头浇下。 这水哗然而下,他也不躲,发丝和抹额都尽数湿透了,但他依旧勉强对她一笑,说:“我可以再找。” 少年美得像个瓷器,晶莹的水珠从他的睫毛滴落,脸上的水划过清晰的下颌,流进衣领里。 任晚又想起初见他的那惊鸿一面。 这次,辛云追用了很久,才摸到那枚玉牌,他拿到后,又举起来等了等,看任晚没了别的动作。 他这才从莲池中上来,把玉牌在他尚且干净的上衣衫擦了擦,递给了任晚。 任晚站了起来,没有接过玉牌,淡然开口:“辛云追,我能够理解你曾经处处欺我,甚至是绞魂窟那一次,我也清楚你是受魔魂所控制。” “只是,做了就是做了,你以为我就会与你冰释前嫌,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后原谅你?” “那样我可真是个菩萨心肠。但可惜了,我这人自私又记仇,最宝贝的就是我这条命。所以,要我原谅你,我做不到。” 辛云追此刻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失魂落魄来形容。 任晚没有因为他此刻的神情而心软, “我劝你也别做个良善之人了,我不原谅你,你大可原谅你自己,说实在的,你父亲的死是咎由自取。” “而你,当初为了活命选择和魔魂交易,这也无可厚非。做人还是对自己宽容些吧,这世间得道飞升的人寥寥无几,最多的还是你我这种人。” “我一直都这样想,于你我这种的俗人,只有先活着,才有可能谈别的东西。” “我言尽于此,怎么想还是看你自己。”任晚转身就走,手里扬动着那朵翠绿的莲叶,“辛公子,我们后会无期了。” 任晚的身影离去,宅门为她打开,又随后重闭。 辛云追看着门缝越发狭隘,直至再看不清她衣衫分毫,才收回了视线。 他没有理由追上去。 这下,他才正眼看清了任晚特意留下的玉牌,这玉牌发着莹润的光,正是允他出这个宅子的信物。 他已经欠下了她许多。 辛云追把玉牌小心收好,揣在了心口处。任晚回了辛氏,刚要走回她自己的房间,就被秦翌叫住了。 “任师妹,你随我来一下。” 虽然不知秦翌找她有什么事,但她还是乖顺地跟着秦翌去了他房间。 他开着门,两人就坐在门口的桌旁,只是设下个隔音阵。 “任师妹,你可知晓我此行目的?”秦翌发问。 “不是一路护送亓公子去虔文阁吗?”任晚反问他,心里却在暗自思忖。 【他们这一行之所以走得这么慢,是因为亓鸩非说若要求取虔文阁中奇书,必须要心诚而至。】 所以,他们才这样一步步前去。 这会儿秦翌是要说些什么? 秦翌眸中复杂地看了任晚一眼,还是打算对她坦白:“任师妹,我此行还为查清亓氏是否和魔族有关系。” 任晚提起了心,难不成秦翌真查出来了。 没想到,秦翌却只是换了个语气,“而前几日仙府来信,让我无需再查此事,亓氏和魔族半分关系都没有。” “仙府意思是,他们已经查清亓氏和魔族全无干系,让我把亓公子送到虔文阁即可。” 任晚有些不明白,秦翌告诉她这件事做什么。 “秦师兄你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于我。” “任师妹,虽然宗门认定亓氏和魔族无关,但是亓公子此人行事乖戾嚣张,又漠然冷峻,你一定要想清楚,是不是真的要成为他的身边人。” 他颇有几分长辈说话的口吻。 任晚自己清楚,秦翌这话已经很宽容了,亓鸩哪里只是乖戾嚣张,他嗜杀成性,毫无顾虑,心狠手辣、偏偏还时不时就喜欢发疯。 总之绝不是什么良人。 任晚宽慰秦翌道:“秦师兄,你放心好了,我清楚他的性子,我若真做了选择,怎样都不会后悔的。” 任晚再怎么样,还是继续撒谎骗了秦翌。 秦翌看她这执拗样子,也不好多再说什么。 任晚从他院子里走出来,松了口气。这真是个误会,怎么不论是江涟漪还是秦翌,都以为她会心悦于亓鸩呢。 第50章 这是我们之间的暗语 何况感情一事本就莫名其妙,真真假假局中人自己都未必能看得清楚。 那日在绞魂窟上,那缕魔魂的话已经很明显了,虽然她不明白辛云追到底喜欢她哪里。 但是她确实也是造成他被那魔魂掌控的一部分原因。 任晚环顾四周的华美楼阁,不由得长叹,“唉——” “你在叹气什么?” 身旁传来一人发问,任晚想都没想,直接回答。 “我在可惜,若是我再大胆一把,就能家缠万贯,坐拥金山银山了。”她有些心痛,忍不住捂着胸口感叹。 “哦,是吗?”亓鸩冷笑。 任晚这才回过神,看向亓鸩,不知怎的竟有些被抓包的心虚感。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不巧,正在你失去家缠万贯、金山银山之时。”他抱手站立盯着她。 任晚尴尬地笑笑,也不知道该回他什么,只是她隐约觉得一股无形的威压从他身上散发。 “那个,我刚才得到个消息,关于你的,我们换个地方谈。” 任晚带着他离开了秦翌的院子,到了她房中关好了门,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口问他。 “我听说,亓氏在宗门那边和魔族来往的嫌疑被打消了。” 她想试探他对这件事的看法,反正她不信亓氏和魔族一点关系都没有。 “阿晚,本来亓氏也是干干净净的,四大宗门再怎么查也查不出什么。”他十分坦然,看着没有一点不实之处。 任晚大约明白,原来整个亓氏只有他一个魔族人,那他的身份是怎么来的? “话说,你现在这个身体的先主怎么了?”其实她是想问那人怎么死的。 亓鸩有些好笑看向她,“阿晚,我本就是亓鸩,也真的自小在亓氏长大,你这话可真是……” 在她心里,他可真是无恶不作。 什么意思?那他岂不是以灵域中人的身份,去了魔域,最后还做了储君,继任魔尊之位。 “我听说你是哪个魔王所出,还以为你是魔族人。” “嗯,这话有理,我大抵也算是魔族人呢。”他撑着桌子托腮,眼神清澈如稚童。 任晚捋了一会儿,猜出了大概。这么说,要么是他父亲为魔族人,要么他母亲是魔族人,然后另一人是正经亓氏的人。 而且,亓鸩可是一直做嫡亲长公子的人。 这可真是让人想不到,重来这一世,让她知道这种秘辛。 亓鸩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了。 秦翌他们这一行人来云莱城这么久,还相当于得罪透了辛氏,到了最后要离开之日,辛雪融竟然还愿意来送一送他们。 “诸位,这次的事,我辛氏的确有罪,我代家父向各位致歉。” 辛雪融一身素衣,海边的风大,几乎要吹走她,她仍旧如初见般美丽动人,这样大的变故没把她击垮,反而令她更坚韧。 一行人对她回礼,也没多说什么就登上驶向浮岚殿的船。 这艘船上人多混杂,也是因为秦师兄拒绝了辛雪融安排的船只。 任晚站在了船头,没等一会儿,脚下传来震动,开船了。 云莱城的岸越来越远,只有那座最高的雪颜楼的顶尖尚且能见。 她隐约的发现辛雪融身边除去斩月外还多了一人身影,他雪色的发带飞扬,视线像化作实质抵达她所处的这艘船。 希望,他能人如其名,云追,像云一样追寻自由。 ——— 夜晚的海什么都没有,一眼望去漆黑无际,浪潮拍在船身上,掀起阵阵带着腥咸的湿润海风。 任晚倚着栏杆,百无聊赖的四处逡巡。 忽然,眼前飞过一点蓝色的亮光,任晚的视线追随而去,才发现不仅仅是一只萤虫。 海上哪里来的萤虫。 而且它发出的光是蓝色的。 它们变作一群,围拢着,像一片星河璀璨。 任晚这个时候在船尾,除了她没有别人发现,这样想着,她跑回了船舱里。 “你跟我来就是了。” 任晚带着亓鸩到了船尾,那些萤虫尚未飞走,反而聚拢得更多了。 “亓鸩,当时我没什么可以送你的,这个就当作你救下我的谢礼。” 任晚为他手指着那片游移的星河,与他四目相对。 “是海萤啊。” 亓鸩看着眼前的奇景,并没有被惊艳到,他就住在寒渊边上,这样的场景算不得难见。 任晚见他神色懒懒,还以为他对此无感,未曾想,身边人霍然长袖一挥。 眼前的那片星河已然无踪,而亓鸩手中多了个灯盏,内里流萤扑朔,光影在他脸上倒映着,明明灭灭。 他白皙纤细的指头捏在灯盏底端,轻巧地转动着观赏里面被困住的海萤四处扑撞。 幽蓝的光照进他的一双墨瞳中,透不到最里面。 任晚被亓鸩这做法怔愣住了,“你这是……?” “这不是你送我的?”亓鸩不明所以的反问,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任晚斟酌着说:“我所说的‘送’,实质上是送你这美景一观,譬如赏月。” 亓鸩默然垂下纤长的睫毛盯着那盏灯。 任晚暗暗打量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开口,“你看,这海萤入了灯,也活不了多久,不如放它们出来。” “我自有法子让它们活。”亓鸩阴沉开口,带了点令人生惧的偏执劲儿。 “可是,没了自由,算什么活着。那雪夫人不也是这样吗?” 她说这话有些牵强了,雪夫人和这海萤,有云泥之别。 任晚想了想,本也是她兴致冲冲带他来了这船尾,这会又要把东西收回,确实有些不好。 她从身上重新拿出个玩意儿,放到亓鸩眼前晃了晃。 那是个蓝琉璃一样的无舌铃。 任晚摇了摇,在亓鸩耳里却什么声响都没有。 “这个,才是我要送你的谢礼。” 这个无舌铃,是她当初亲手去铸器峰做的,做铃铛的千年寒髓,她前世再没遇见过。 这算得她身上最好的东西。 亓鸩的视线被吸引,但没有伸手去接。 任晚不舍地摩挲她在这无舌铃上镂刻的莲纹,这东西很花了她些心思,当初在合欢楼的那个根本比不了眼前这个。 “亓鸩,这个无舌铃里有我的灵力,从今以后,你带在身上,不必言语,我闻铃响,就定知是你来了。” “这个,是你我之间的暗语。” 任晚再一次向他探开手,那无舌铃就平稳躺在她手心,被海萤的光辉映,透射在她脸上,是星星点点的亮。 第51章 看你生得好看 亓鸩拿走了无舌铃,至于放在哪里了任晚还真的不清楚。 那个装满海萤的灯盏,她拿到了,轻轻打开上面的盖子,里面的亮光寻到了缺口,倾泻飞入漆黑的夜里。 远远地,这群海萤追逐着船尾。 “这样也很好,对吧。”任晚面对此情此景喃喃道。 亓鸩没睬她,也只是看着那片海萤,手里摩挲着任晚的无舌铃。 两人往回走,遇上的人都是些修士,任晚不动声色的打量,发现不仅有大宗门的弟子,还有一些没听闻过的小门派。 “这次浮岚殿竟愿意开启九寒塔,真是想不到。也不知道浮岚殿的人打的什么主意。” “管他要做什么,只要能在逐鸮会上得个好名次,拿了入塔资格,就算是一层也好啊。” “也对,就是一层里面的东西也够你我一跃登阶掌门了。” 任晚和亓鸩走过船舷聊天那两人身边,那两人只是侧目扫了她二人一眼,及时噤了声。 两人很快回了船上的房间。 任晚给那盆琉璃盏浇了点水,顺势问起亓鸩,“说起来,那日的那个偶人师现在在何处?” 亓鸩先是有几分茫然,片刻才想起任晚说的是谁。 他慵懒抬起食指,有一缕魔气从他的玄玉戒中溜出,落地之时迅速蔓延向上升腾。 一个人影从中浮现,那人身下还是被抓那会儿的椅子。 偶人师歪倒瘫坐在椅子上,头靠在一边肩膀上,散落的发丝将半张脸都盖住了。 露出的半张脸狼狈苍白得可怕,就连嘴唇都皲裂露出些许血迹。 也不知道人此刻是否清醒,反正他嘴巴大张,喉咙里低沉地发出些模糊的嗬嗬声。 任晚连忙倒了杯水要递过去。 亓鸩站起身来一举把她手里的茶杯夺去,毫不犹豫地冲着偶人师一泼。 “咳咳!——咳——!” 那杯水还是有不少入了偶人师的嘴里,这才把他呛到了。 就这会,他睁开了眼,软着身体,立马就要从椅子上滑落。任晚眼神一凌,出手把他稳稳推回靠住了椅背。 “你这么久了,都没想起他一次?” 亓鸩对上她的眼神,勾唇道:“若我前些日子想起了他,他早该死了。” 任晚无话可说,重新坐下。 偶人师醒了过来,虚弱开口:“你们把雪娘怎么样了?” “还真是个痴情种。她?我杀了!”亓鸩不以为然,极度挑衅地看向偶人师。 果然,偶人师得知雪娘已死的消息,再度咳嗽起来, “咳——!咳咳!……不会的,她怎么能死,我好不容易才将她救活。”偶人师目眦欲裂,额头爆出根根赤红的筋来,眼底已经盈满了泪水。 他捂着胸口,任晚疑心他要把肺咳出来。 “就凭你在虔闻阁学的那点术法?可笑,那魔魂不也是你在寒渊拾到的。” 亓鸩唇边噙着丝丝轻蔑的浅笑,漆黑的眸子里半分温度也没有。 “说起来,你师从浮岚殿长老却怎么还是个废物,连辛钰那样的蠢货都能要了你半条命。” 亓鸩口中的话尖锐刻薄,但那偶人师就像着了魔,口里只知道喊着一声声雪娘。 亓鸩被他喊得厌烦,微微闭眼喊了一句, “魂引。” 倏忽间,亓鸩的那个傀儡到了房中。 “别让他死了。” 傀儡得了令把人直接带走。 屋子里清净了许多,亓鸩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他对上一副欲言又止表情的任晚,“阿晚,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我对你可比旁人耐心多了。” 任晚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不是该庆幸,亓鸩对她如今还有兴趣,等到了虔文阁,还会不会放她活命回到淬灵仙府? 毕竟,他最喜欢的就是掐灭他人最后一丝希望。 “那两缕魔魂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亓氏和辛氏的关系是?” 她大胆开了口,死门里寻生路,说的大概就是她现在这种情况吧。 如她所料,亓鸩眼底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暗光,有些惊讶于她的敏锐。 终于,细碎的笑意里带着些释然,他开口回答她,“辛氏是亓氏一手扶持起来的。” 他停滞了许久,久到任晚以为他不会继续说了,又听见亓鸩轻声说,“而这两缕魔魂,源于我的父尊。” “要想真的令他神魂俱灭,只有寻得三缕魔魂,将其湮灭之法。” 任晚的嘴唇开合,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她后悔问了,一不小心知道了他这个秘密,怕不是亓鸩要准备灭她的口了。 她没用了? 眼前女子身子一颤,分明是害怕了,却故作镇定地挺直了背。 “阿晚,你怕了?我大约是该要灭你的口?”亓鸩的头向任晚靠近,发丝垂落身前,缓缓开口,一双眼藏进阴翳里。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已经知道了那么多了,要杀我,不急于一时吧。” 任晚回望他,和他四目相对,连他有几根眼睫都数得清。 亓鸩听了她这话,这才恢复笑意坐正了身子,“阿晚,我便是一贯喜欢你如此。” “这一次去浮岚殿,我们需要做什么。” 亓鸩看着她问道:“阿晚可听说过九寒塔?” 任晚笃定道。“你是为了这次的逐鸮会。” 亓鸩点了点头,又纠正道:“不是我,是我们。” “此次逐鸮会,你我要摘得头筹,拿到第九层的灵笺。” 任晚拧眉,逐鸮会云集灵域年轻一辈出类拔萃的弟子,要想拿到首名谈何容易。 亓鸩看出她的为难,不解道:“你有什么可担忧的,不是还有我?” 任晚瞥了他此刻的慵懒模样,心中腹诽【就是因为有他在,她才担心。】 逐鸮会的最后一项是在浮岚殿的幽昙秘境里寻得雪鸮,这一项既能独自前去,也能结伴而行。 上一世,这雪鸮是被秦翌他们寻到,也是他和江涟漪最终拿到了进入九寒塔第九层的资格。 第九层里到底有什么,任晚并不清楚,但她似乎记得上一世逐鸮会后,秦翌闭关了一阵子。 等他再出来,灵域就已经和魔域彻底撕破脸了。 这中间,少不了亓鸩的手笔,就因为连着几夜血洗数个宗门,他的名号于整个灵域大噪。 “阿晚,你一直看着我作甚?”亓鸩见她对着自己出神,有些奇怪。 “看你生得好看。”任晚如今对着他,谎话脱口就来。 “呵!”亓鸩笑中带着讽意,“这副丑陋的皮囊,我每每看见,却只生得出厌恶呢。不知阿晚到底是觉得哪里好看。” 亓鸩真心以为任晚是在嘲讽他,所以说出口的话有些冷然。 任晚有些被他忽冷忽热的性子给刺到,此刻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平心而论,只要一个人不是瞎子,看着亓鸩的皮相就觉说不出平庸一词,更遑论丑陋这种违心的话。 他自己却觉得厌恶,难不成是从未有人教过他分辨美丑? 看着任晚缄默不语,亓鸩只当是他猜对了任晚的心思,再度告诫她:“阿晚,你以后还是不要说这种话惹我生厌了。” 【这张脸他早该毁掉,如今,连她也借此羞辱他吗?】 这一晚,两人不欢而散。 任晚早已习惯他的阴晴不定,心中倒也还好,只是有些忧虑几日之后抵达浮岚殿的事。 第52章 很香,你闻闻 船上的景致,一日复一日总是有些枯燥,一望无际的海平线上,除了晨曦、傍晚的浮光跃金,粼粼碎影之色,似乎也没什么了。 任晚这几日百无聊赖地在船上四处闲逛,一次也没遇上亓鸩。 直到这一日。 任晚无意听旁人闲聊,但她路过之时发现这事和她还有关系,就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一人啧啧感叹开口。“辛家和崔氏闹翻,辛家主又死了,那辛雪融继任之后可是难办罗。” “就那崔公子做的那事,半个云莱的人都看见了,还能作假,辛家还是要脸面的。” “也是,那崔公子光天化日下与那一池的护卫戏水莲湖,被人捞上来的时候和一个侍卫痴缠在一处,拉都拉不开,真是令人作呕。” 这人说到此处,脸上的鄙夷嫌恶完全都不掩饰。 任晚瞪大了眼,苍天可鉴,她那日可只是把崔连城给踹了下去,但没对他下药啊。 谁知道,那崔连城真有这癖好,真是少见多怪,说起来还是她遇见的太少了。 她继续听着那几人对崔家和辛氏退婚的事情大谈特谈,身边就走来了一人, “有趣吗?” 任晚侧头,来人一席玄袍,头上戴紫金冠,繁复的暗纹层层叠叠在他肩头,衣摆最下露出灰色底衬,纱衣覆上如晕染开的墨迹,腰封是曜石制成,看着有些冷硬。 几日不见,任晚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 【他怎么长高了?】 原本任晚在金平见到的亓鸩更像个昳丽少年,但这会,他的脸已经脱去稚嫩,身姿也更加挺拔如阔岸,浑身的凌厉几乎要压不住,更像是,前世的他。 亓鸩视线落到闲谈那几人身上,“若要下手,定然是真要旁人吃到苦头才对,阿晚,你说是不是。” “果然还是亓公子手段高明。”任晚不遗余力地的奉承他。 论手黑,还得是亓鸩。 亓鸩自然对她的话很受用,嘴角浅浅勾起。 任晚这会儿才发现就是亓鸩也无法免俗,也喜欢被人拍马屁。 她不免心想,他这人不也一样吗,也是只喜欢听些好听的话。目光平视远处,似乎已经能看见即将抵岸的陆路虚影。 飞云掣电间,只见天际划过几道血色的灵光。 它们正正落入方才谈论的一名弟子手中,幻化出一封信笺。 那人见是宗门急令,神色一下肃穆起来,忙打开了信。 或许是信的内容很短,他片刻就将手垂下了,只是神情骤变,一刹那失去了血色,又骤然眼中化作赤红。 “啊!——” 令人意想不到,他直接猛然跪在地上,像是不可置信又极端悲愤地大吼一声。 这一嗓子把船头上的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过来。 他身旁的弟子没能看见信上的内容,此刻也想知道,“师兄,你怎么了?!” 这小弟子没能拉起他师兄,反而将他手里的信笺弄落在地。 也不知是信上的封灵之术太过薄弱,一道苍老虚弱的嗓音传出,“宗门灭,勿回!” 紧跟着的是一道刀入血肉的噗嗤声。 任晚怔愣在原地,眼睁睁看见那小弟子跌坐于地,“怎么会?怎么会?” 他不敢相信。 “是魔族人做的。”被唤作师兄那人几乎是死咬着出声。 任晚耳边传来亓鸩的低叹,“他们俩可真是运气好啊。” 电光火石间,任晚浑身起了寒颤,记起了这弟子所在宗门的名称。 这个宗门,若她没记错,正是前世亓鸩最先灭的那个。她忽然觉得浑身血液凝固,一股恶寒遍及全身。 血洗宗门,残寒无数仙门弟子,从不心慈手软,从不留活口。 这些都是亓鸩,是前世的亓鸩,也是这一世的他。 “阿晚。” “江姐姐,怎么了。”任晚转头茫然回应走到她身旁的江涟漪。 “该下船了。” 任晚听此,心神回归,才抬脚想跟着水泄般的人群往下走。“好。” 只是,提步之际,她的手腕被人扼住。 她转头,是亓鸩。 他眼底本没有温度,甚至有些阴沉,但与她视线相对的那一刹那,定格了一小会儿。又忽而绽开清浅的笑来,转而对牵着任晚另一只手的江涟漪开口。 “江姑娘,阿晚该和我回亓氏驿馆。” 船上的人三三两两已经都快走完了。 “亓公子,任师妹是淬灵仙府的人。”秦翌绷着脸语气有些冷然,端方站立江涟漪身旁,他的立场已经很清楚。 任晚终究归属淬灵仙府。如今浮岚殿邀请灵域各门各派来逐鸮会,她自然是要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任晚不明白,就这种事,他们几个怎么也能僵持不下,她把两方牵着的手都挣脱开来。 她再度瞧了眼亓鸩,果然见他眉宇间似乎已经萦绕起黑气来。 任晚有些烦躁地闭了眼,长舒一口气,才勉强勾起唇角,“江姐姐,我昨日应了他,且要先去亓氏拿件东西的。” 随后,任晚又试探着向秦翌开口:“秦师兄,我拿了东西,很快就会去与门中弟子汇合。” 她圆溜溜的杏眼里带着些请求和无奈。 秦翌脸色很有些不好看,这些日子来,任晚都知道他是以师兄的身份在教导她,如今她这样说,无异于向着一个外人。 许久,他都没说同意还是不同意。 任晚垂眸,有些尴尬地咬了咬下唇,手也不知所措地蹂躏身侧的衣衫。 “你去吧。夜钟敲响前,必须要回来。” 终于,秦翌还是松了口。 “好好好。”任晚连连说了三个好字,眼中释然般迸发出惊人的神采,忙不迭告别两人就拽着亓鸩往下走。 “那秦师兄,江师姐,我就先走了。” 女子蓝衣如水,衣衫翩跹间,像条水里的鱼。 男子一身赤黑,一手紧紧反握,完全把女子的手包裹。 任晚领着亓鸩一直到了浮岚殿千级长阶下,才停下脚步。 她盯着两人还牵在一起的手,试着把她的抽离,竟做不到。 任晚眨眨眼,抬头去瞧亓鸩,才发觉他竟在出神。 “你在想什么?” “哦,我在想淬雪峰大概是哪个方位。”他这话相当直白。 任晚心中警铃大作,淬雪峰便是淬灵仙府弟子此次参会所在山头,按照亓鸩的脑回路,他的意思是。 “你要炸了淬雪峰!?” 此言一出,惊得从她身旁路过的几名仙家弟子频频向他二人侧目。 亓鸩毫不在意旁人目光,反而柔和道:“非也,不过是略微让它住不了人。” 任晚知道他这人说到做到,但此刻这地方也不好说事,。 只好拉他到一棵槐树下,悄声道:“赛事都是在白日,淬灵仙府对内门弟子的管束不算很多,你这样做,岂不是平白惹怀疑。” 今日骄阳正好,女子一身蓝衣,细碎的阳光叠在她衣衫上,浮动着斑斑点点。 她有些焦急,如羽的睫毛扑闪,落下一层阴影,掀开眼皮之际,明眸灵动如烁朗星辰,粉润的唇瓣一张一合,说了什么,亓鸩没听清。 他只点点头,乖巧地轻轻应声,“嗯。” 微风起,树上的槐花浮动,馥郁的香蔓延开来,几乎将两人侵染。 任晚看他分明没在认真听,拧起眉头严肃道:“这次来浮岚殿的仙门长老一辈的大能们很多,我知道你不担心,但是若像在辛氏那样耽误,你也不愿吧。” 亓鸩终于有了反应,原本平静无波的眼底泛起涟漪来。 “那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他声音低沉如琴音入心。 任晚眼睛眨啊眨,想开口,又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这样认真的开口,很是少见呢。 上一次,还是在她那一片雪茫茫的幻境里。 当时,他说:灵魔两域,四海八荒,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再让她一个人。 那个时候,她还以为,是她身处幻境中,臆想出的。 所以,那日醒来之后,她只当作没听见。 现在来看,那是一句真的从他口中传出的话,这句话有多重,她还尚且不清楚。 又是一阵风过,头顶簌然落下一串白,馥郁的香气砸中任晚的头,又很轻巧落到地上。 她迅速蹲下,恰好把自己从这微妙的氛围里摘出来。 亓鸩就这样继续盯着她,也不急。 “啊!是槐花。” 她从地上蹲起来,扬起手里红豆大小的白花攒成的一串,伸向他的脸,“很香,你闻闻。” 第53章 槐花 佛堂 《渡厄》 亓鸩将视线转到她手上,苍白的指从长袍下探出,捻起那串花,确实香气浓郁,捏在手里,柔嫩得不像话。 “槐花吗?”还真是,许久未闻了。 夏初的时节,佛堂外的那棵枝叶擎擎如盖的槐树便烂漫结出一串又一串,那带着点苦涩的香气,横冲直撞地往佛堂内钻,和香烛味混合在一起。 熏得人作呕。 沉闷的“吱嘎”一声 门开了,阴寒被刺眼的光取代,那香气就如同洪水前开启的闸门,贪婪地翻涌进来。 那人身上也满是这个气味。 身穿华服的来者缄默不语。 他先是看着佛堂内那个跪得直挺得有些执拗的白衣孩童,随后是孩童面前被风带起边角的雪白宣纸。 下一刻,男人手里带着磅礴雷电之力的倒刺长鞭,凌厉地抽去。 一鞭,两鞭,三鞭……直到数不清。 那孩子也不吭气,像个哑奴,满室都是骇人的鞭刑之声。 终于,这孩子承受不住,扑倒在地,他嘴里的鲜血喷出来,浸染了面前的宣纸,和那本合上的《渡厄》。 他身后的衣衫早已碎裂无踪迹,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几乎能看见下面纤细的白骨。 大门被重重甩上,佛堂重归寂静。 那孩子许久没动弹,像是死了,良久后他开始向前爬行,伸出手摸上了那本《渡厄》 上面血迹未干,红色指印黏腻而猩红刺眼。 孩童的手擦上地上一大滩方才他吐出的血迹,开始用手在宣纸上慢慢地写,那每一个笔画深深浸染渗透下去。 “世有九厄,世人深陷其中,无可救药;尚得救药,神灵降世,渡九厄……” 字字泣血。 “说起来,你要回亓氏驿馆,带上我做什么?” 任晚的话把亓鸩从遥远的记忆中拉回。 漆黑的瞳仁一转,他把手里的槐花一丢,捻了捻指尖,复又眉头舒展,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开口道:“既然来了,我们自然是要见见长辈的。” 任晚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地上那串槐花,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她抬头看上方千阶玄石,浮岚殿的山门巍峨,雾霭环绕如仙界入口,那背后无数的山头被绿意覆盖,时有鹤啼凌云彻。 这浮岚殿内的弟子皆是符箓阵法一类的修士,平日里,都是闭门自悟之人。 但,符阵一道,伏脉千里,极为考验心性,灵域之中擅长此道之人,往往都是能以一人敌过万人之人。 真是玄妙。 亓鸩身侧亮起紫色灵光,连带着任晚一同囊括,两人身影化作流光,入了浮岚殿。 浮岚殿山头甚多,再加上灵域几大宗门和氏族时有来往,有几座山头便作驿舍处置。 半炷香后 【原来,亓氏是这种样子的。】 任晚被亓鸩带到了亓氏所在山头,一时之间也生出了感慨。 眼前是紧闭的紫檀木府门,但依稀可见门后百层玄石长阶,玄阶两旁阁楼飞檐竦峙交错,飞檐角上是盏盏精致的宫灯。 而此刻,这驿舍门正紧闭着,风吹过,天地缄默。 这里像是没人住似的,静得吓人。 亓鸩上前靠近紫檀门,伸出手,轻轻一拂,那禁制便如琉璃碎裂开来。 【回自家还暴力拆门的,他怕是第一人。】 任晚竟也很习惯了,直接跟着他,走进大开的门内。 “啊!公子!——” 门后的十数护卫们皆低低匍匐在地跪拜,恨不得把头也埋在地里,浑身抖得如筛糠一般。 “阿晚,别跟丢了。” 亓鸩回转身,也没叫这些人起身,反而笑着看向了任晚。 “哦,好。” 她眼中澄澈极认真地点头,忙伸出脚踏上他下面的一层玄阶。 【不该问的别问。这一点,她早就明白了。】 亓鸩很是满意她的“上道”接着往上走。 两人就这样一步一步,也不着急,夕时霞光正好,万丈光芒很耀眼,正一阶一阶吞没玄石。 实在有些晃眼了,任晚抬手遮了遮一侧的阳,眯着眼看前方气定神闲拾级而上的亓鸩,正想着这人是不是一直闭着眼走的路才如此的轻松。 那人就停下了。 亓鸩往下了退两阶,正好到了任晚的身侧,他生得又高,此番正好把任晚留在他身躯落下的阴凉里。 “哎~”她睁开眼满足地喟叹一声,【终于舒服些了。】 她正想说声谢谢,余光里却发现玄阶的最上方,一人手中持鞭身穿绛紫色衣袍,头上紫金冠,腰间坠一紫玉牌,此刻正晃着光耀眼。 那是一个阴郁美少年。 那人应该是待了挺久了。 最为怪异的是,这人眉眼面庞,竟和亓鸩有三分相似。任晚有几分错愕,这人是……? 亓鸩和台阶上眼神深邃的少年遥遥相望。 这少年一步步走下来,一直到了他二人的下一阶,躬身向着亓鸩行了一礼。 “兄长安。” 【这少年是亓鸩的胞弟?】 任晚感觉到怪异,本来她也对上一世的亓鸩知之甚少,这下就更糊涂了。 “呵,厌疏,你的眼疾还真是是越发严重了。”亓鸩冷笑一声,对这少年言语讥讽。 但很快,亓鸩又像是自己找出了原由,笃定道:“哦,对了,想来是舅舅这些年对你疏于管教吧。” 任晚清楚地看见这少年看似隐忍着不发,实则手上青筋鼓起,死死攥住了手中长鞭,口中说道:“兄长若无事,还请让我先行去见过浮岚殿的长老们。” 短暂地等待后,亓鸩轻飘飘地淡然开口。 “既如此,那你且去吧。” 这一次,连这少年抬头之际也难免从眼中流露出疑惑,显然是不相信亓鸩这样轻易就放他走。 亓厌疏虽心存疑虑,但更怕亓鸩变卦,很快化作虚影离开亓氏大门。 “阿晚,你怎么以这样的表情看我,我可是放他走了。”他这话显得很无辜。 任晚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脸上是个什么样的表情,但从进门后到现在,至少亓氏从这几个为数不多的人身上,任晚大概猜出了从前的亓鸩是个怎样的存在。 若说那门口的护卫对亓鸩是恐惧,那方才的亓厌疏就是忌惮更多。 任晚没去管自己脸上是个什么情绪,而是问出了自己的疑问。“方才那个,应该不是你亲弟吧?” 分明亓鸩漆墨瞳中是带着笑意的,此刻,他周身之气却明显冷了下来,语气轻而缓慢,仿佛要冻结一般:“阿晚,你是真的……想知道吗”。 任晚忽而有些害怕,或许,知道他这些前尘往事的人都已经下场凄惨了。 但她却是真心实意地想知晓。 他需要被知道,她是知道的。 “你愿意告诉我吗?” 霞光万丈,这百层阶梯无不被夕阳招摇,此刻亓鸩挡在她身前,落下一片阴凉。 他的眼里也是一片深邃难测,几乎要将任晚溺亡。 第54章 我心悦于阿晚你呢,这件事,你竟半分未察觉吗 “说起来,那也算不得什么很久远的事。” 他领着任晚登上了亓氏玄阶最高处,看着浮岚殿座座被镀上一层金的山头,对着身边的任晚道,手也紧紧攥住了她的。 惊鸿之色往往短暂,正如这夕时的漫天霞光,所有的或橘或红,或是紫粉一片,很快就被昏暗所取代。 玄阶两侧楼阁飞檐处挂着地宫灯一盏盏亮起,照亮这长阶,整个亓氏驿舍内如白昼一般,所有竦峙的阁楼都更显古朴和肃穆,深有岁月沉淀之感。 他们没走进去,干脆撩起衣衫,就势坐在了最高一阶上。 因为是灵域玄石,坐下去也没怎么觉得烫。 “我舅舅,也就是方才那孩子的父亲,收养了我这一个遗孤,待我到了舞勺之年,便送我去了魔域,再之后……如你所见。” 亓鸩说得极为轻描淡写,讲了个寡淡无味的故事。 任晚托腮专注地凝视他,眸子里亮得很,盛满了长阶两侧的柔和灯光,浓密的长睫煽动起这夜的凉意:“亓鸩,我在想舞勺之年的你,如果没去魔域,会怎么样?” 亓鸩没有立即接她的话,大抵也是在思考这问题的答案。 良久后,他转向她。 他面上没有半分笑,眉眼就如凄清冻结的月光,竟变得凌厉,“如果没去,那我也不会来此地,你更不会受制于我到这地步。” 【可惜了,没有如果。】暗处滋生的恶念升腾起来,他此刻很清醒。 和亓鸩预料的大相径庭,任晚偏偏笑了起来,他忽而觉得莫名紧张,却听见她情绪饱满地遗感叹道:“啊!那我可真是好运气!” 明明知道她是在故意借题发挥,但亓鸩内心依旧生起无法自控的情绪来,嘴上绽开邪异的笑。 “呵!阿晚,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我都来了浮岚殿。等过了此地,便是虔文阁。” 任晚无可奈何地抽动了下嘴角,她就知道,他们俩之间,总是她输。 “不过,你也不必悲观。”他话头一转,像在故意吊她的胃口,“至少,你这条性命必不会落到别人手里。” 任晚:……呵呵,我谢谢你! 亓鸩:客气客气……小事而已。 两人视线交锋,好一番客气交流。 魂引出现之时,就这样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人坐在台阶上,谁也不让谁,一阵挤眉弄眼。 “诶!是你的傀儡。”还是任晚先发现魂引站在几个台阶下,就这么愣愣地盯着他二人,也没有上前的意思。 这傀儡真是古怪,虽然傀儡都只是带着残魂的躯体,但这一个却憨傻得像个稚童。 “殿下。” 这傀儡走上了台阶站定。 “是幽都王做的。” 亓鸩像是早有预料,听了魂引的话毫不意外,“那老东西还真是总给我找麻烦,什么祸事都打着我的旗号,这次,我是真的有些烦了。” 他语气里透露出丝丝缕缕的不耐,任晚清楚,亓鸩这人表面看着越是平常,实则越是不得了。 “阿晚,你说,我该怎么做?” 他眸光柔和开口,征询任晚的意见。 任晚有些错愕,眼珠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怀疑起亓鸩是不是只想找个由头把那人做掉。 于是,任晚一边瞟着亓鸩的神色,一边估摸着亓鸩的性子试探地开口道:“那要不就……杀了?——” “阿晚说的有道理,干脆就杀了算了。” 于是亓鸩轻飘飘一句就定了旁人生死。“魂引,去做吧。” 魂引领了命,也真的就去办了,身形化作一道轻烟离去。 尽管不知道这幽都王是何许人也,但在魔域能给亓鸩留麻烦的绝不是什么小角色,听着方才那意思,是那幽都王把什么事情嫁祸给了亓鸩。 说实在的,亓鸩和好人这词没有半分干系,但真让他把别人干的恶事都给顶在头上,那人还真是踩到了火线。 等等,该不会…… 任晚忽而福至心灵,想起今天上午下船的那几个宗门子弟,或许这件事真不是他干的。 “前世临渊宗的事,不是你干的吧?” 其实他这几日的行踪她多少都是知晓的,毕竟她脚上还戴着青蚨玉环,只要亓鸩也没摘下来,便做不得假。 亓鸩眼中毫无波澜,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拿起块紫色的玉牌,正百无聊赖地拿在手中把玩。“不论是不是我做的,在灵域的人眼中,并无区别。” “当然有区别。” 任晚几乎是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这句话。 等意识到这话太过突兀之时,亓鸩早已发出了自己的疑问:“那阿晚,你说说,有何区别?” 女子脸上是亮莹莹的光,瓷白的脸也变成暖色,在亓鸩看不见的发丝后面,她的耳朵已经微微发烫。 任晚瞳仁边缘变作一圈亮环,她忽而大胆地定定和他双目对视道:“至少如今灵域之中有一人知道,即使那个人只是我,那也不一样了。” 她也不是什么生来就心存天地,决心要与世间所有罪恶为敌的人,她做不到。 平心而论,若是她当初被魔族人捡了去,此刻也是灵域人所厌恶的邪魔歪道了。 她缓慢但坚定地开口:“亓鸩,我是想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我相遇大抵是上天安排。” “任晚。” 亓鸩忽然唤了她一声,眼底流转间是细碎的星河,夹杂着她读不明白的复杂情绪,杂糅成一团在翻涌。 “嗯。” 亓鸩观她应声后,长睫掀动,鸦羽一般,却有些轻颤,像是在躲避着什么。 少年面容是世间难有的殊色,在四周的灯光加持下,似乎也透露出温柔似水来,任晚不可抑制地开始心跳加速。 “阿晚,灵域千万人,于我而言你一人知晓已经胜过了那千万人。” 像是看出她眼底的疑惑,亓鸩下一刻绽放出一个极度撩人的浅笑。 “若非要说个缘由的话。” “我心悦于阿晚你呢,这件事,你竟半分未察觉吗?” 少年心有疑虑,对于情窦初开这件事展现出极大的求知欲,没有半分的所谓羞耻之心,甚至有些求知若渴。 头脑里轰然一声巨响,任晚心脏狂跳,头脑里是一团乱麻,以至于她瞳孔放大震颤起来,嘴唇微张,许久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怎么可能!怎么能!! 亓鸩心悦她! 分明就在刚才他曾还说过会在虔文阁后要了她的性命。所以,他的爱也是如此的病态,心悦之人,亦可以毁掉吗? 若说这是情爱,不如是说这是沾了点执念的占有欲。 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情与爱。 想到这里,任晚忽然就冷静了下来,她需要求证。 第55章 琉璃幻梦 “亓鸩,你说你喜欢我,那虔文阁的事情结束后……”她虽然没问完,但亓鸩也听得很明白。 “阿晚,到时候我会下手轻点的,我保证你会死得没有一丝痛苦。” 少年眸光如水,一字千金地承诺,完全没觉得自己这话有丝毫的不对。 任晚是一条愚钝的鱼,很久之前,亓鸩便这样以为,甚至在她睡梦时分探查过她的真身。 很遗憾不是。 她很温吞,对于所有掀起的波涛,都只当是轻荡漾的涟漪,她转个头甩甩尾巴就走了。 但是没关系,他可以温水炖鱼。 反观任晚,她就知道他异于常人,这点喜欢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他的所有物罢了。 任晚有些说不出话来,任谁确切的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大抵都没办法心情好吧。 “很晚了,我该回淬灵仙府的驿舍了,明日还要去点卯。” 任晚站了起来,低头看了眼亓鸩,清楚瞧见他紧紧蹙起的眉头,知道他有些不满。 “秦师兄那边对你的怀疑不可能尽数消失。我们少接触些,自然会好些。” 亓鸩并没有因为任晚的话舒展眉头,他有些烦躁,秦翌这人很是令他厌烦,要是能杀了就好了。 想到此,他眸色幽深,无意识地舔了舔牙。 “阿晚,我送你回去。” 他主动站起身,绽开粲然笑容,牵起了她的手。 【这件事,她没必要知道。】 亓鸩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没察觉任晚也没回应他,只是默不作声。 淬雪峰 断舍崖边 任晚两人一落脚淬雪峰,就在断舍崖边见一人一身雪衣,长身玉立翩然站立崖头。 秦翌眯起眼,发丝被夜风吹起,他看清了来者正是任晚二人。 “秦师兄。” 不知怎的,她此刻见到秦翌专门站在这里等她心里有些莫名心虚。 “任师妹,你回来晚了。” 秦翌语气严厉,明显对于她的晚归有些失望。 任晚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秦翌现在脸上表情极为老成,任晚低着头绞手,像个刚入门的小弟子。 “算了,今日姑且不论,你先随我回去。” 任晚眼中乍然一亮,抬头去看秦翌,觉得如获大赦。“多谢秦师兄!” 秦翌都这么说了,自然是管用的。 淬灵仙府的规矩,除了亲传弟子,其余弟子晚归,定是要领罚的,就算是来这浮岚殿,戒律堂也专门派了人来。 任晚没忘了亓鸩,此刻她站在秦翌的身侧笑着对着亓鸩挥手道:“多谢亓公子相送,我和秦师兄就不送了。” 亓鸩说不清此刻看着任晚站在秦翌身边是个什么感受。 总之,他很不爽,很烦躁。 他没搭理任晚,视线转到秦翌身上,幽幽如丝烟厄人,“秦公子,我很期待你在逐鸮会上的表现。” 倏然,他的身影已经化作流光离去。 “呃,秦师兄,他这是……小孩子心性,你别在意”任晚尽力打着圆场,但她好像有些嘴笨。 秦翌忽然露出抹嗤笑,不同于他平日端方雅正的形象,此刻才多了几分少年该有的气性,一双眼里凌厉地划过一抹寒光。 “任师妹,小孩子心性?他如今几岁?你要为他开脱,也该找些说得过去的理由。” 秦翌走在了前面,任晚只好跟着他,入了淬雪峰的结界内。 方才亓鸩摆明要跟秦翌不对付,说来也巧,前世这逐鸮会的魁首正是秦翌,这件事,亓鸩大抵是知道的。 秦翌领着任晚到了个空院子,便自顾离去了。 折腾了一天,终于到了个踏实地。 任晚铺好床,一下瘫倒在上面,望着头顶的纱幔出神。 她现在算得上安全了吗? 从前在金平,在云莱,都是因为她势单力薄,没办法和亓鸩相抗。如今她到了这浮岚殿,不说浮岚殿的人,还有那么多各门各派的名修。 如果她在这次逐鸮会上对秦翌他们说出真相,大约能摆脱亓鸩吧,那样她也不必去到虔文阁,也不必死了。 但何年何月,她才能完成她师父的遗愿。 故人之约和她的性命,很好选择才对。 “唉——”她忍不住在床上滚了滚,长叹出声,停滞一会儿又忽然坐起在床沿,下了床走到床边。 琉璃盏她在下船的时候就从亓鸩那边拿走了。 上一次在辛氏,他拿热茶浇了这花,竟也没有死,怪了,江姐姐分明说这花娇气来着。 她找了个干净杯子,寻了点清水给花浇上。 以前开的那朵在船上的那几日就败了,这几日,冒出的那一朵新花苞越发饱满,像一个雪白的玉团子。 任晚趴在桌子上,抬手揉捏着花肥厚的叶片。 还是做一朵花好,没那么多烦恼。 算了算了,先睡上一觉再说,再难的事情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窗边的琉璃盏舒展缓慢身体,微微从花苞内裂开,点点雪色的光点浮动在房间内,到达任晚床边。 雪色光点聚拢融合,逐渐化作一团。 那一团雪白直接撞上了纱幔,冲击之下竟直接“啪叽”滚落在地。 过了一会儿。 那雪团子缓过神来,又慢吞吞重新飞回空中,抖了抖身上的灰,重新来到任晚床前。 像是拥有了神智一般,它颤动着,化成透明,直接穿过了帐幔,融进了任晚的灵台内。 床上的任晚皱了皱眉,无意识的嘤咛了一声。 前方是一片漆黑,任晚打着赤脚走在地上,一股湿冷从脚底板蔓延。 【我这是在哪?】 她不是睡着了? 前方似乎有些许的光亮,任晚只顾往前走,没顾及脚下。 下一刻。 她却忽然踩空。 “啊——!!”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将她重重包裹。 任晚龇牙咧嘴地撑起身子,好不容易才吸着冷气从地上爬起来,身上四处是火辣辣的痛感。 眼前是一片漆黑,抬头往上望也没有一丝光亮,嗅觉里是方才就闻见的浓浓血腥味。 她抬手凝出一抹幽蓝灵光照了照附近,这才大致看清了周围的模样。 四周是湿冷的石壁,上面遍生绿得发黑的青藓,仿佛一掐就会冒出汁液来。而沿着着石壁一直往前,更像是没有尽头的。 任晚开始怀疑,是不是亓鸩把睡梦中的她带到这个地方,除了亓鸩,没人会这么干,只是她感受过了,此地没有青蚨虫的气息。 “唔——”一声压抑的痛苦闷哼伴随着衣衫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很细微,但任晚就是听见了。 鬼使神差地,她顺着声响往那处看了一眼,发现是个瘫倒在地面朝下的玄衣小少年,且看他年纪只不过舞勺。 任晚警惕起来,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 她看过无数的话本,从路边捡到的陌生人不是此生挚爱,便是灭自己满门之恶徒。 她没必要去赌。 任晚还刻意离那人远远的,贴着布满青苔的湿冷岩壁往前走。 她手里幽幽的蓝色灵光照亮地面,很快她就看见了一具、两具……她数了数,是死了五人。 大约都是那地上的少年所杀。 任晚喉头滚动,开始有些紧张,这几个人都是被一击所杀,尸体的喉头处是巨大的血洞, 电光火石之间,她身后一道魔气波动袭来。 任晚下意识转身闪避,还是被那道身形扑倒,一股血腥味倾覆上来。 少年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她身上,下意识地,任晚便开始胡乱挣扎。 一只寒凉而苍白的手伸出来捂紧了任晚的嘴,喑哑的声音像是在贴着她耳语,“别乱动,不然,弄死你!” 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脖颈处,充满危险的气息激起她脖颈处一层战栗。 这样紧张的时刻,任晚睁开眼和一双赤红得接近墨色的瞳仁相对,隔着这点距离,她从这人凌乱披散的发丝之间看清了他的脸。 【亓鸩!?】 不对,这年龄对不上。这孩子眉眼间也长得太像亓鸩了,那样昳丽如满山开尽的荼蘼,摄人心魄的美。 【难不成,这人是亓鸩的孩子!】 天呐,她这是要帮人带孩子了? 小亓鸩不知道身下人的心中所思,只是忽然发现这人真的一动不动,用那双一眼就看得到底的澄澈眼睛,复杂地看着他。 那里面最清晰的便是怜悯。 小亓鸩断定,这人实在蠢笨,大抵还有些憨傻。 第56章 惊梦 小亓鸩挥手,魔气已将他二人笼罩,隐匿好了身形。 再过片刻,一阵魔气骤然落了下来,从里面显现出两道身形,是两个小少年。 他们二人似乎是已经查探过一番,其中一人咬牙切齿开口:“五个人来追,竟也能让那小子给逃了!” “不可能,他肯定还在这儿。”另一人像是万分笃定,甚至还往任晚二人的方向走了几步。 听见这儿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就在那人即将碰到他们二人之际,从这坑洞更昏暗处飞出缕魔气,疾速直直飞向深坑上方,只留下抹残影。 “快追!” 这两个魔族少年眼见情势突变,立即化作两道轻烟,消失在原地,从上方洞口离去。 “唔!” 任晚身上这人发出一声痛呼,她身上的重压一下抽离,那个少年顺势滚在了一旁。 “喂!你还好吧?” 任晚去拍拍这少年的脸,发现他还有意识,但是一双眼紧闭着,面上是隐忍着极大痛苦的表情。 她跪坐在地,昂头望了望着上方的洞口。 方才那两个魔族人或许还会回来,这里不能再待,她又转回到这少年身上,只好认命地架起他的一条胳臂。 【真是的,受亓鸩所制就算了,如今还要救这个和他长得八成像的孩子。】 任晚空出的另一只手掐起灵诀,带着这孩子飞身回到这洞上方。 没想到,一眼望去,大大小小的洞数不胜数,远看就像是一只只深渊下睁开的墨瞳,令人头皮发麻。 天呐,她到底是到了个什么地方。 “喂,你还能吱个声吗,这地方哪里安全?” 这小少年都伤成这样了,也没完全失去最后的冷静,“去……三里外,有一棵枯杨树的那处坑洞。” 他勉强用尽最后的气力说完这句话,就真的昏了过去,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任晚身上。 “你……你——” 【你倒是告诉我指一指往哪个方向走三丈再昏啊。】 任晚无奈,只好一眼望去,寻了个模模糊糊有树形的方向。 她这三里的路耗费了许多灵力,就是因为找错了好几次方向,最终,就在任晚快要坚持不下去之时,她终于找到了那棵枯杨树。 亏得这杨树死后多年未倒,不然她还真认不出。 任晚带着这少年下到这坑洞之下,暂且放下会儿心来。 她环顾四周,此处和方才那坑洞差不多,只是小些,上面那棵杨树遮挡了大半的上方的天,稀稀疏疏地透些光下来。 任晚抱紧了自己,把冷到发麻的两只脚遮在衣裙下,互踩着搓了搓,才逐渐找回些暖意。 方才这一路,她的脚上多少也有些剐蹭。 她现在还有很多的疑虑,只是一切都要等身边这个小少年醒过来。 任晚借着星光凑近了看他,这眉眼,这浑身的戾气简直和亓鸩如出一辙。 任晚心头生起个更大胆的猜想。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抚摸上这少年的面庞。 在手下触到他微微发烫的面庞之际,这人却忽然睁开了赤红的眼瞳,像野兽一般盯紧了自己的猎物。 “——啊!——” 任晚被他这副模样吓得往后一退,然后忽而失去了意识。 而亓鸩虽然还是躺着,却是亲眼看见这女子惊慌失措地化作光点消失在了原地。 这一切,更像是他的一场臆想。 —— “嗬哈!——” 晚喘着粗气从床上猛地惊醒,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起来,浑身冷汗淋漓,额前的几缕发丝黏腻在额头,眼中被激起一汪清泓,莹莹如泉。 “任师姐,任师姐。” 门外是一个女弟子的敲门声,任晚强撑着身子赤脚下了床。 她低头看自己一双干净莹白的脚,才忽觉昨晚那只是一场梦。 头好晕,她扶额,昨夜那个梦的一切都太过真实了。 “任师姐,任师姐你还好吗?” 门外那个声音还在急切问着,任晚走过去半倚着门框打开了门。 门外的人正是林灵,金平一别,没想到又在这里相见。 “任师姐,你这是怎么了?” 此刻在林灵眼里,任晚眼下乌青一片,从她的脖子到额头满是莹莹的汗珠,这个样子活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任晚刚开口那一刹,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这嗓子实在哑得可怕。 “我……咳咳!!我没事。你来寻我又是为了何事?” 林灵再次在这里见到她,本就很欣喜,差一点就忘了正事。 “哦,对了!秦师兄让我来同你说一声,这次逐鸮会,他已为你报了名,让你在这赛前的三日每日去找他。” “啊?” 这赛前还有特训。 “任师姐,你还是快些准备吧。秦师兄已经在断舍崖等你了。”林灵掩着嘴偷笑,这整个淬灵仙府里最为严苛的便是秦师兄。 当初秦师兄有一月给门中一生病剑修长老代课,那一月,弟子们叫苦不应,从此之后生怕那长老灵体受损,忙都拿出自己存的养灵之药赠予那长老。 据说那名长老直到现在还没把弟子们送的补药吃完。 林灵看她一脸灰败之象,也只能祝她好运。 “任师姐,我就住在隔壁,你若有事可以来寻我。不然等逐鸮会开始,入了雪鸮秘境,我们怕是就再难遇见了。” 林灵说完话后也没有多留。 而任晚已经生无可恋,连着昨晚的事也抛在了脑后。 她拖沓着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去了断舍崖。 “秦师兄。” 秦翌身穿亲传弟子服,白底蓝纹刺绣,衣摆最底是一层细密的银色滚边,简练而舒适。 他头戴一个细细镂刻的银冠,更显君子如玉。 秦翌本就生得隽秀十分,姿容如谪仙。在整个淬灵仙府,他修为又高,为人克己复礼,是整个仙府的表率。 秦翌此刻看任晚来了,清浅的眸色里带了些许审视,更添他与人之间的疏离之感。 说实在的,秦师兄这人生得面如冠玉,但他本人就像是一座冰山,只可远观,靠近了只会觉得寒凉。 仙门内无数女修对他望而却步。 还得是江姐姐出手摘下了这朵高岭之花啊。 “任师妹,今日你又迟了。”他语气很冷,几乎是毫无人情可言,“按戒律堂律法,该抄录门规十次。” “秦师兄,我待会儿就去戒律堂领罚。”她向来乖觉。 秦翌见她态度诚恳,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看向任晚,开口问她:“任师妹,你可知,我为何要在逐鸮会前特地指导你的剑法修行?” “是为了我能在逐鸮会上拿个好名次,多得些机缘。” 任晚想当然的理解,这不是明摆着吗? 秦翌摇了摇头,面上是一贯的清冷神色,但多了几分郑重,“并非如此。短短三日,纵然天纵奇才,也不可能在三日内登阶。” 他负手站立崖前,山间的风吹动他的发丝,有了几分超然出世之感,“前些时日你在辛氏遭祸,我亦有责任。” “剑修修习一生,都是在找寻和锤炼自己的剑心,而这最为考验剑修心性。任师妹你自己也知道吧,你的杂念太多了。” 说到此,他已把目光转回来,和任晚视线相对。 任晚神色复杂,秦翌这些话,她自己也很清楚,从多年前来到淬灵仙府的那一刻,她就是为了师父的嘱托,到如今也是。 她的剑心一直不稳。 她是没有自我的。 “任师妹,我不知你到底所为何事,但你要清楚,究极一生,你是要与自己同处,而非旁的。所以,你要先找到你自己的剑心所在。” “这几日,我希望能对你有所助益。” 任晚眼中逐渐坚定,真心实意向秦翌躬身一拜,“秦师兄,接下来三日还请赐教了。” 断舍崖上猎猎生风 两道剑影如虹 “神行兼备,灵走八脉,气归灵台……” 秦翌是一个严厉的师父,只要察觉任晚稍微有一点不对,便会立即用灵诀加以惩戒,算不得多痛,但能长记性。 “错了!再来……” “……” “——不对,继续——” 第57章 虿盆 从门内基础剑法学起,除了这她学的第一阶剑法,秦翌似乎都有些不满,处处都有指导改进的余地。 就这样,都一直到了星辰布满夜空之时。 秦翌见天色已晚,觉得也差不多了,“今日就暂时到此,明日依旧是此地,切勿再迟到了。” “好” 任晚有气无力的回他,持剑的手颤颤巍巍,早就酸软得没了知觉。 任晚走在回去的路上,差点以为就要累瘫在地了,幸好她还是坚持到了屋子里。 用过净身术后,她躺在床上,只觉得背上的酸痛遍及全身骨髓。 这秦师兄实在让人生叹,他怎么能这么严苛的。 哦,她还得抄录仙府门规十次。 任晚担心自己拖到明日会受更重的罚,只能又从床上下来,坐到了桌前。 她提笔,开始一字一句地抄录。 在她没看见的身后,琉璃盏那朵微绽的花苞再次浮动起光点来。 一回生,二回熟,那雪团很轻易就从任晚身后入了她灵台。 一阵困意汹涌袭来,任晚奋力抵抗,但还是忍不住地开始小鸡啄米起来,终于,笔尖墨滴落纸上,晕开一朵墨花。 任晚已经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看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任晚实在是难以接受。 她怎么,又来了这里,这地方到底是在哪里? 环顾四周,又是漆黑一片,而她唯一知道的安全地方只有一个。 任晚很快凭着昨日的记忆找到了那个坑洞,只是,她站在坑边,发现有禁制。 任晚伸出一根指尖,轻轻点上去,“啵”的一声脆响,禁制已经向她打开了。 她自如的下了这坑洞。 和昨日的一样,这下面也是漆黑一片,昨日那小少年并不在,任晚寻了个干燥地等他。 她又想起昨日的经历,那个猜想越来越清晰,但是,她不明白,亓鸩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幻境中呢? 这明明不是他会做出的事。 头顶上方有了魔气波动,那个小少年回来了。 他拖着残败的身躯,那只垂在身侧的那只手的指尖正向下滴着鲜血。 即使这样,在感知到外来者气息的那一刻,他已经本能地一记魔气击了过去。 任晚灵巧地躲过了,丝毫没生气,反而对他笑盈盈打招呼,“你回来啦!” 【她怎么能,怎么能入他的禁制!】 “你是怎么下来的?” 亓鸩捂着自己受伤的胳膊,神色警惕,视线阴鸷地盯着那边闲庭自若的女子。 任晚不知怎的,生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指了指自己故意装傻道:“我?我当然是跳下来的。” 亓鸩被这再次莫名出现的女子耍了一道,完全不掩饰对她的敌意。 “我问的是禁制。”他几乎是把这几个字碾碎在了舌尖,听着就令人牙酸。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告诉你。” 任晚是在得寸进尺的耍无赖,她只当这是个梦境,难得有让亓鸩吃瘪的机会,她还不得趁机出出气? “诶,你的名字是不是叫亓鸩?” 此刻少年默然不语,瞥过了头,实则背地里手心中已经凝聚起了魔气。 【此人知他名姓,说不定是亓氏派来的。】 “那么,你方才是想杀我吧。”任晚眼神微眯淡定开口道,方才从他的反应中她已经确定,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舞勺之年的亓鸩。 这个幻境,肯定也不是亓鸩自己弄出来的,但是来源她还不知道。 不过,此刻最重要的不是搞清楚这些小事。 少年已经开始学会掩藏所有的软弱情绪。 即使淋漓的鲜血不断从指尖滴落,他面上依旧是静然冷漠的。 任晚视线往下扫过他的手,不由得狠狠蹙起眉,这个人还真是从小就这么怪异,连喊一句疼也不会。 这里是幻境,亓鸩大约也不能真的伤到她,于是任晚大胆地向他靠近。 亓鸩提起戒心,下意识后退避开。 任晚早有预料,眼疾手快地一把扼住了他的手腕,注视着他受伤之处,有些出神地喃喃道:“原来,你也会受伤啊。” 女子眼底的关切不像作假,亓鸩被她的举措给弄得措手不及,竟就这样有些奇异地呆愣愣任凭她摆弄。 任晚掐诀欲要给他疗愈伤口,亓鸩醒过神,猛地瞳孔一缩,后知后觉连忙把那只手抽离出来,自顾寻了个地方靠着石壁坐着。 “你是灵域的人,对我没有多大效果。” 即使是面对他人的善意,这小少年依旧语气冷然,但黑夜里无人察觉他烫到鲜红欲滴的耳垂,连他自己亦是。 任晚被他拒绝,也不恼怒,平日里总是亓鸩往上贴,如今却见到了他小时傲娇的一面,新奇得很。 她眨巴着眼,狡黠一笑,撩起裙摆毫不客气地赖到了少年亓鸩的身边,“你母亲是灵域的人,那你自然也算半个灵域的人。我为你疗伤,好歹有些功效。” 她再次抬手起灵,闭眼凝神为亓鸩疗伤,幸好上次后她就从江姐姐那里学了些疗伤的灵诀。 亓鸩就这样直直盯着她,疗愈的绿荧照耀下,她的面上任何一处都清晰地倒映在他眼中。 他只是觉得不解,这世上哪里有无缘无故的恩,所有的都是有条件的。 “诶!你做什么?”任晚为他突然的举措而惊慌。 “你到底是谁?我与你是何关系?” 亓鸩目光灼灼如炬,反手紧紧住了任晚的手。 他很确定,眼前这人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连亓氏的人都不知道他的身世,他那舅舅不可能把这件事透露出去。 而他的那位生父,此刻恐怕还尚知道他的存在。 任晚其实方才有些害怕,刚才亓鸩质问她的样子,活像初见时,一样的冷血。 但她用最快的速度转换面上表情。 女子用另一只手轻轻掩了下面,看起来故作的几分娇羞里带着些许得意,窃笑一会儿后才又清了清嗓子严肃道:“咳咳!” “我呢,并非此时之人。而你在两百年后说你心悦于我,还非要和我同睡一张榻。” 任晚说到此处,刻意顿了顿,眨巴着一双熠熠生辉的星眸,颇为轻佻地反问他:“那么你说,我们是何种关系?亓小公子。” 她故意探身凑到了亓鸩身前,和他眼观鼻,鼻观心,不过咫尺距离。 任晚甚至捕捉到了他漆黑瞳仁里划过的一瞬慌乱,以及那青涩的少年羞赧。 “不知羞耻。”他颇带了几分嫌恶,不愿再去看任晚。 “不知羞耻?呵,分明是某人非要上我的榻。”任晚讽笑着在他耳边嘀咕,余光里偷偷去瞥他的表情。 “哇!你脸好像红了,耳朵也是,好像被煮过。”女子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少年选择闭了眼,似乎隐忍着怒气,但那耳朵好像却更红,片刻后,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这件事,死死把唇给抿得发白,任晚便又从他的脸上瞧出些懊恼之意。 任晚真的很喜欢逗弄这个年岁的亓鸩,他真是藏不住一点心绪,鲜活得不像话。 后来的他,再难让人读懂,十次笑里有九次都是假的。 【也不知这中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任晚想到这,脸上的笑都没办法再保持,心头生起道不明的堵塞之情,方才的不正经都已经尽数消弭。 “说起来,这里到底是哪里?” 她昨日情急,根本是一头雾水地来了又走了,什么都还不知道。 亓鸩终于寻到间隙反击,睁开一双漆眸,眼中寒光泠泠,微微侧目冷讽开口:“怎么,两百年后的我没告诉你?你什么都不知,竟还敢来这种地方。” 任晚瘪起嘴翻了个白眼,看来,不管什么年岁的他的话都这样噎人。 长久的缄默后。 亓鸩抬头看头顶暗星稀疏的昏暗夜空,黯然缓缓道:“这里是魔域的虿盆。” 任晚猛地转头看他,惊讶万分:“这里是虿盆!” 【那亓鸩就该是在这里成为了魔族的储君。】 女子此刻行为有些惊慌,再没了方才的自由散漫之态。 亓鸩斜眼看她,唇角勾起一抹笑,言语上再度占了上风:“那你还真是无知,哦,也对。你昨日甚至是赤脚来的,今日你……倒还记得穿鞋了。” 亓鸩的视线犹如有实质一般,任晚顺着他的视线下意识就绷紧了脚尖,把脚收回了裙裾之下。 但她也被亓鸩这话一点,发现了这两次入这幻境的关键。 昨日她好像也是睡着之后来的这地方,今日,她记得她分明是在抄录门规时睡着了。 昨日她在床上,自然没穿鞋。 所以,入幻境的条件是她睡着? 第58章 还有一个我在两百年后等你 那这幻境和一场梦有什么区别,而且她昨日分明真真切切感知到了疼痛,这场梦也太过真实了。 身旁人沉默许久,亓鸩不知她此时心中所想,只确认了一点,这人大抵也是不知缘由就来了这地方。 亓鸩沉吟片刻,还是与她说起话来。 或许,是他在这里待得太久太寂寞了罢。 “此处白日是平地,天亮以后所有的蛊都要到上面去,夜黑的那一刹,天坑才会开启。你昨夜消失后,天就亮了。” 任晚这才明白昨日那么晚了,为何他还在外面,还明显是被许多同龄的少年追杀。“天亮之后是明争,夜深后才是厮杀场对吧。” 即使他胜了,但也受了不轻的伤。 亓鸩没有否认,同意了她的话,“夜深之后,四处的天坑内有随月色而出的鸩魂蛊,是毒药,亦是解药。” “所有入虿盆的‘蛊’都要服下鸩魂之毒,两月之期,半月出一次鸩魂蛊,鸩魂蛊只会越发稀少,而最后那半月,只有一只。” “活到最后的‘蛊’才能出虿盆。” 任晚不知,所谓的魔族选拔魔储,竟是如此毫无人性可言,让这些不过舞勺之龄的孩童成为蛊虫互相厮杀,最后活下来的那一个,是踩着尸山血海上位的。 任晚心头一沉,问他:“那这虿盆之内到底有多少‘蛊’?什么时候才是最后半月?” 她昨日真是命大,竟没被围剿。 “没人知道。不过,人死光了,留下最后一个,就结束了。” 亓鸩此刻一膝微曲,尚能持剑的一手置在膝上,另一条腿平放,受伤的那只手垂在了暗处,和她四目相对之时,微翘的眼睫轻轻掀动,墨玉眸子里无有情绪。 在这场厮杀里,他甚至都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对手,要杀多少人,要多久。在这场厮杀里,他只能选择做兽,再没办法做人,即使受伤,也只能暗夜里自舐伤口。 任晚无意识紧紧揪住了身侧的衣衫,从他现在的这幅样子里看出了他日后的影子。 瞥见她的小动作,心底的暗潮在涌动,亓鸩眸光恻恻,里面多了些许苦涩,只是忽然觉得可笑,原来她也是害怕了吗? 也对,两百年后,他没死,那他就是在这里活到了最后,手上的罪业怕是早就数不清了。 “亓鸩,我想明白了,我是为何而来了。” 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她没有怕,相反大胆地离他更近,她的手已经放在了他的手上,那双澄澈的眼,他从未见过。 “我是为你而来,一直都是。” 这样肉麻的话,任晚还以为自己说不出口,应该是被两百年后的亓鸩所影响,她对这样的话也同样信手拈来。 爱是潜行的风,当他说出口的那一刻,这阵风就吹过了她的心湖,涟漪阵阵。 少年呆愣着再一次羞红了脸,这一次他甚至忘了躲藏,就这样露在了任晚面前。 任晚没让他逃掉,在他即将偏过头逃避的那一刻,双手捧上了他的脸。 “你做什么?” 他蹙起眉头,脸被任晚搓揉着,从没遇见过这种大胆亲近的动作,有些不知所措。 “躲什么,你知不知道,一个女子坦诚心意的时候,你怎么可以逃呢?” 任晚这么一番无理取闹,亓鸩也成功被带跑题,睁着一双单纯且无知的眼,“那不然我该怎么做?” 任晚趁着亓鸩此刻还没缓过神,极力把他拐骗。 不舍地最后揉了一把他的脸,老早之前任晚就想这样做了,奈何可实性不强只好作罢,这次她非要揉个够不可。 果然和她想的一样,手感很好。 她恋恋不舍收回了手,大方摆摆手:“今日的事也就算了,我不与你计较。” “只是。”任晚唇瓣一抿话音一转,“你要做到是从现在改,比如说你这脾性,实在是乖张。” 亓鸩:“……” 他什么都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他做不到。 这次换任晚了:“……” 不是,他怎么油盐不进啊? “你言及以后,你又如何能够确定你以后一定会遇见我?这些不过是虚妄罢了。” 亓鸩昂头靠上了背后的石壁,这天坑本就昏暗,他这样一来,任晚就更看不清他的表情是如何。 仅存的一点微末的光在她这边,而他自己整个人则埋进暗处,默无声息。 “亓鸩。” “亓鸩,你看看我。我是真的,我是从两百年之后来见你的。”任晚向他靠近,也将身躯陷入了黑暗中。 他如一尊漆像,眉眼之间是昏暗的光影流淌,这样的时候,他虽敛起了戾气,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所以,你要知道,纵然此刻你身畔无人,但你有我,还有一个我在两百年后等着你。” 爱意绵绵,缠缠如丝,历久而弥韧。 她衣袖上带着些许的夜露,湿哒哒的,凉意顺着她伸过来的手递过来,浸入更深处。 眼前人有一双极其澄澈的星眸,眼睫颤颤,凝视着一个人的时候,专注而认真,她眸光闪过的每一刹那,便似那天际惊鸿一现的流光,给人一种自己被深爱着的错觉。 亓鸩不可否认,纵然心如寒潭,他也泛起了一层浅皱。 “所以,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活下来,活到最后。” 她定定看向亓鸩,这次眼里带着期许,希望他给出个承诺。 【她不希望他死】 亓鸩看出来了,但另外一种令他自己也厌恶自己的情绪浮于心头。 “天要亮了,你尚有半个时辰休息。”他既没说答应她,也没说拒绝。 任晚低头,掩藏住眼底的几分黯然和落寞,但也没觉得什么,亓鸩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她早知道的,她还在期盼着什么呢。 她微微侧身,用头抵着身后的石壁,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了眼,想着浅寐一会儿也是好的。 浅浅的呼吸声在夜里几乎不能被听见。 亓鸩睁开了眼,漆黑幽邃的视线一旦落到一处,便再也离不开了。 【还真是嫉妒那个两百年后的人啊,只有他还困宥于这虿盆,孑然一身。】 若是任晚此刻醒来,应该会被吓跑。 这视线已经毫不掩饰阴暗不堪的掠夺之意,浓郁的情绪几乎要从他眼底跑出来,生生扑向她。 从心底疯狂滋生的私藏欲念几乎要将他吞没,这实在是令他自己厌恶作呕,他早该承认了,他就是这样的一个怪物。 既想染污她毁掉她,又想扣下她,私藏她,害怕她察觉,又忧心她丝毫不觉。 即使是脆弱的蝶翅轻轻扇动,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离去,他甚至不可能折断。 他无法阻止,真是废物。 【实在是,实在是太厌恶这样的自己。】 放她走,这个想法,亓鸩从未有过,那不可能,分明是她先找来的。 天坑之上,整个虿盆域之内,各方魔气都在蠢蠢欲动,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天光乍破,光亮落进天坑内,女子面庞如萤玉,通透而白净。她就这样睡着了,也不对他设防,真不知道是天性使然,还是…… “你该醒了,天亮了。”亓鸩轻轻推了推任晚的肩膀,将她唤醒。 任晚迷迷糊糊地,艰难眯开一条缝,抬手掩着那一束光线,一道黑影伫立,将那道遮挡。 任晚这才放下了手,抬头往上,脑子里还有些懵,一只手自上而下向她递来。 “天已经彻底亮了。” 任晚把手交给他,借着势起身,听见他这一句话,也明白情况和预想有差。 她还没回去。 怎么回事? 难道她要永远留在这里了? 女子眼底的疑惑和惊异没有丝毫遗漏得被亓鸩收进眼中。 第59章 放她离去 她不清楚为何这次没能在天亮就回去,但现在的情况已经由不得她去多想。 脚下大地开始颤抖低吟,细碎的泥块在震颤着挪动。 天际被雾蒙的云层覆盖,那后面传来渺远而磅礴的轰鸣,像是什么巨物将要降临。 “你放心吧,我不会拖你后腿的。”任晚微微抿了抿下唇,视线中有些许的凝重,先是抬头瞧了眼亓鸩,随后又望向远方。 一个,两个……越来越多,似乎数不清。 黑点汇聚成线,面,她细细看去,才发现是那些夜里隐匿在这方试炼场的舞勺孩童。 他们其实和亓鸩很像 连眼睛也是,黑得可怕,像带着歇斯底里的冷静。 “要开始了。”亓鸩站在了她身前,半挡住了前方。也就是在这时,任晚才发现,原来这个时候的亓鸩就已经比她高了一点了。 任晚侧身看去,前方一大片的空地,所有的天坑在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化为平地,只有遥遥远处好像多了个骇人的渊坑。 就像是夜里的天坑全部汇聚成了那一个。 那才是真正的虿盆。 “吼——!!” 一声巨兽的怒吼出现在天际,那厚重如起伏小山峦的乌云被搅动着,旋涡中间出现裂缝,乍现的却不是什么光,而是一条龙,一条蛟龙。 光滑如黑璃的鳞甲片片覆于其身,泛起别样的瓷泽,那种厚重到喘不过气的压抑不仅仅来自于这蛟龙的威压,还来自于它本身。 和当初在金平村见过的不同,这个是活生生的。 据说,蛟龙五百年才能化为龙,而蛟龙又是由虺五百年而来的。 它眨着眼,龙须在庞大的龙头周围浮动,威压随着一声浩荡天地的龙吟剐起罡风,所有人都不得不为它抬首。 “这是龙?”任晚拧眉远眺,墨发也丝丝缕缕飞扬,她周身衫翩跹,呼呼啦啦被吹鼓起风声,整个人几乎被风卷走。 魔域之内的蛟龙,谁会驱使? “嗯。”亓鸩秉持着寡言的特性,但的确也更加谨慎,他凝神盯着那边的云层中的蛟龙,心绪纷乱。 那边的蛟龙似有所感,竟真的微微转动龙头,回视了过来。 那双寂古无波的眼中,倒映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一股血腥猛地涌上来,亓鸩忍着烈火烧灼丹田之感死死把那口血压下,眼神越发锋芒毕露,毫不畏惧地回望过去。 他嘴边甚至还勾起抹挑衅的浅笑,不怕死得很。 任晚虽然不知情况,但也清晰得感知到亓鸩身上散发出的戾气,或许,那云层中的蛟龙有古怪。 “你没事吧?”她有些担心,轻轻扯了扯他衣衫。 那边的云层再度合拢,那蛟龙曳头在云里隐去了身形,应该是离开了。 亓鸩这才转过头,看向她,在视线接触的那一刹,他眼底的阴郁烟消云散,“怎么?你是怕我会死在这。” 又是这种没所谓的语气,任晚却只是愣愣地瞧他的嘴,一开一合之间,唇瓣内侧是殷红的血迹,像一朵张开的艳红花朵。 里面的花汁被挤压出来。 亓鸩见她不说话,还以为自己猜中了,眨了下眼才又道:“你是两百年后来的,你应该清楚,我不会死。” 任晚抿了抿嘴,低下了头,深吸一口气息,复又抬头开口:“你……” “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 亓鸩很快打断了她未说完的话,猛地拉起她的手往旁边闪避。 “诶!——” 任晚来不及反应,被他拽了就走,只觉得那边的远处渊坑一闪而过,然后她就被亓鸩拉到了不知何处蹲了下来。 她看向前方,有些分辨不出渊坑的方向,好像是到了这方炼狱的边际,她一边慢慢顺气,顺势侧身想问他发生什么了。 一道红色的光首先闯入她眼帘。 亓鸩的脖子上多了一圈红色的咒术,密密麻麻的红色符文转动着,忽闪之间,像是催命符。 她眼睛大,不敢眨眼,有些紧张地问他:“这是什么?” 赤红色的光映进她眼里,那里面有一个清楚的他的倒影。 “没什么,那只蛟这次选中了我,从今日起一直到下一只鸩魂蛊出现,这虿盆内所有的人能随时知道我的位置。” 任晚已经心头狠狠一震,只是亓鸩还没说完,他抬手虚虚指了指他脖颈上的那一圈赤色咒圈:“下一次的鸩魂蛊,会出现在这里。” 从那赤色咒圈里,钻出来。 从这一刻起,他已经成为了众矢之的。 鸩魂蛊出世之时,他会被围剿,无论谁都想拿到他身上的鸩魂蛊。 “亓鸩,我们好歹是两个人,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你说对吧。”任晚抬头希冀地看向他,等待一个肯定的回答。 亓鸩和她四目相对,眼光流转间,伸出手扼住了她的手腕,紧了紧,什么也没说。 任晚有些焦急,余光里已经发现了几个黑点飞速往这边跃过来。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直到一道术法向二人这边飞来, 任晚见情形不对,迅速站起身,顺势拉起亓鸩,随手掐了个咒诀,两人的身形就消失在了原地。 等再睁眼,两人就到了虿盆边缘,稍不留神踩空了脚,就一定会掉下去。 这次是任晚头一次清楚地看清楚虿盆全貌。 数百丈外才是边缘,容纳这虿盆之内的所有少年绰绰有余。 探首往下瞧,更是让人心生寒危,下面的底面不知是泥地还是玄石板,反正四处是暗到粘稠的黑迹,到处散落的破碎衣衫,还有,还有一团团黑发。 血腥气熏得人头皮发麻。 任晚的脸无法自控地发白,失去了大半血色,裙下的双脚下意识地退了退,几块石子坠落下去,没有声响。 她回过神来,想再度掐起诀,却被亓鸩制止。 “不必了。” 他视线如炬,定定地看她,周身玄衣无风而动。 “你是不是想到办法了?”她就知道,这里困不了他。 亓鸩看了她一眼,纤长的眼睫低垂,尽数将眼底晦暗情绪遮蔽,没头没尾地反问任晚:“你可还记得,你昨天是怎么离开的?” 少年语气如常,似乎根本不在乎即将到来的屠杀。 一步一步,他越靠越近。 任晚在这种时候头绪清晰得可怕,“你想在这种时候赶我走?!” 无名的火腾地就点燃了,她不明白,这种时候,他依旧选择一个人。 这太不明智了。 “亓鸩,你现在就是做什么我也不可能如了你的愿。” 任晚警惕地后退,视线不离亓鸩身上。 巧了,她在这种时候执拗得很,绝不可能改变想法。 任晚原本以为是天亮了,她就能回去,现在来看不会是这个原因,那就是别的因素。 她还记得,昨夜那会儿,亓鸩忽然睁开了眼。 想到这,任晚心头有了思量,抬头朝着他的方向闭上了眼,看不见,自然就不会再受到惊吓。 她昨日就是忽然感到害怕了,这才触发了回去的条件,现在的少年亓鸩,比起以后的魔储亓鸩,大约也没什么可以令她害怕的。 亓鸩看她闭了眼,并没有因此止步,他的视线越过她扬起的发丝,那后面的人已经追来了。 他没有退路,唯有一战。 少年带着些许温热的双手捧起了她的脸,在脸颊侧轻轻地摩挲,柔和的不像话。 一阵温热的鼻息扑在了她面上,少年的气息将她环绕,而任晚心头警铃大作。 【他要做什么?!】 她猛然睁开眼,才发现亓鸩与她此刻咫尺距离。 “不要!” 任晚瞳孔紧缩,万分惊慌下伸手去推他,却被他施了术法,定在了原地。 “亓鸩!” 甚至尚未触上温软的那一刻,亓鸩怀中的人就已化作轻烟骤然消散,不过一瞬,他就卸了力。 他睁开眼,面前是一片乌压压的魔气缭绕的人群。 亓鸩眉眼间带着狠厉,嘴角微微勾起,那点苦涩和自嘲已被他掩下。 不过转瞬他就冷了脸,弑杀之气再不抑制地蔓延开来。 “鸩魂蛊在我身上,诸位大可来战。” 少年咬了咬后槽牙,桀骜万分,脖子上的血色咒圈越发亮。一语过后,他没有丝毫犹豫,化作一道玄色流光直直往虿盆之下坠落。 玄光之间,那抹红刺眼得很。 数不清的魔气瞬间将虿盆充斥。 那抹红很快被汹涌而上的魔气吞没。 在无人知晓之处,一道玄色身影凌驾云层之上,漠然看着这一切。 第60章 我大抵是魔域中最为仁善的人 “不要!——” 任晚从床上惊坐起,但眼前纱幔重重,哪里还有少年的身影。或许是察觉不适,她抬手欲往眼角而去,来不及,那滴泪已经从指尖滑落,啪嗒,打在微微隆起的被子上。 她抛下了他,留他一个人在两百年前。 她怎么能就抛下了他呢!! 她怎么能抛下他? 大滴大滴的泪水洒落,任晚心乱如麻,连忙抹了把脸下了床。 推开门一看,外面尚是拂晓时分。 迷蒙的天,远处山头缭绕着灰云,有些压抑。 现实和梦里的时间并不共通,即使那边已经大亮,她这里还未晨明。 一只灵鸟急促的鸣啼,它青蓝的羽毛上携着透凉的晨露直冲冲朝着她这边俯冲而来。 正要撞上她面门之际,这鸟便稳稳当当停下了。“啾”的一声,这鸟化作灵力散开,变成一行字。 是秦师兄给她的信。 上面说:今日之约暂搁,浮岚殿结界有损,切勿擅自外出。 这行字还未尽数消散,浮岚殿内响起钟鸣,其声圈圈回荡开,带着磅礴之气传达浮岚殿的每个角落。 任晚心绪杂乱,还是去了断舍崖边。 “你看,那印记真古怪。”断舍崖边已经聚集了许多宗门子弟,大多都是听闻这浮岚殿结界受损之事。 “那上面的,分明是魔气。” “鸩鸟衔骨的印记,该不会是魔域君王一系的人吧?” 此言一出,人群中一片哗然。 任晚挤在人群里,瞧着前面已经被浮岚殿弟子围起来的断舍崖。那上方的印记是魔域君王一系的不假,毕竟当初她在寒渊一役中见过。 上面的魔气她也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亓鸩的。 “说起来,这魔族人来这浮岚殿示威,就只是把这结界给损了?” 一年轻弟子挠了挠头,有些不明白。 “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希望浮岚殿此次多生些事端?” “不不不,我只是觉得,哎呀,就是这也不符合魔族人狡诈残忍的性子,我担心还会出事。” 这人连忙解释,才令身边面露不喜的师兄不再与他计较。 确实,这不是亓鸩的性子,他若要做,定不会只是这种令浮岚殿不痛不痒的举措。 浮岚殿这次的逐鸮会肯定不会风平浪静地举行。 “那几个浮岚殿的弟子还不动手抹去那印记,把结界给修复啊?” 顺着看去,确实,这些浮岚殿的弟子虽把断舍崖给拦了起来,不让外人靠近,但却没有具体处理修补的行为。 “……” 众人久久没猜出个所以然来。 “浮岚殿一向眼高于顶,而这次,是他们修不了,没那个本事。”一身墨绿竹枝衣衫的少年,轻嗤一声摇扇开口。 言语中,他并不掩饰对浮岚殿的不喜。 这少年气质斐然,又生得一副飒爽模样,且那手中扇一看就不是凡品,想来是出身修真世家。 任晚不清楚浮岚殿的意图所在,但她忽然在人群里发现了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执鞭少年身后跟着两个氏族子弟,正伫立在一处凝视印记那边,几人身上的亓氏绛紫衣袍很是显眼。 她穿过人群到了他们身旁。 “亓小公子。” 任晚唤了他一声,出乎意料的是,这位亓氏嫡次子还记得她, “任姑娘。” 亓厌疏眼睫纤长,眉眼如画,也生就了一副好皮囊,或许是血缘之由,他还和亓鸩看着有三分相像。 他并没有挥手退避了那两名弟子,猜出来了任晚的来意。 “任姑娘可是想知晓兄长的消息?” “只是说来惭愧,兄长平日里自有打算,亓氏之内,乃至父亲,都不能得知他的行踪。”他微微的浅笑,竟带了几分歉意。 不知怎的,任晚总觉得眼前这个亓厌疏有种不真实感,相比于上次,眼前人多了几分虚假,就像是平日的亓鸩,虽然笑着,却是拒人千里之外的。 他看出任晚的失望,又很快转言道:“不过,任姑娘,你不必担忧。我看得出兄长对你是很不同的,你二人应该很快就能相见。毕竟,逐鸮大会也快开始了。” 任晚转身走之前还是向他道了谢,“多谢亓小公子相告。” 她清楚,这个亓厌疏才是如今亓家主的亲子,而亓鸩一个外人,占了他原本的嫡长子位置,将来还说不定要执掌亓氏。 他们两个天然就站在了对立面上,哪里能有几分所谓的手足之情。 所以,他的话,于任晚来说其实价值不大,但并非全无用处。 亓鸩是游离在亓氏之外的,他的那个舅舅收养了成为孤儿的亓鸩,掩藏着亓鸩的身世,又把他亲手送入了魔域,那么,这位亓氏家主,和亓鸩的关系如今已经演变得多复杂。 任晚自己可以猜到几分。 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小院里,刚走进,就迎来了林灵带回来的消息。 死了个临渊宗的弟子,这个宗门的仅剩的两个弟子里,如今在这浮岚殿内,又被魔族人杀了。 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件事和亓鸩脱不了干系。 正出神思考着,一声极为清脆的铃音溯进她耳中,抬眼一瞧,他已然从虚空中现身。 “阿晚。” 他微微歪头浅笑着,眼底澄澈,一身绛紫色衣袍被他穿得极为好看,那同色的发带被恰好起的风扬起。 任晚有些愣住了,片刻都没有反应,这两日只在梦境中和少时的他相见,现世的他倒是有两日未相逢。 “阿晚,既然想要知道我的消息,你为何不来寻我呢?” 他精准地捕捉到了任晚不经意从眼中流露出的惊艳,虽然厌恶这副皮囊,但哪怕能诱惑到她半分,也该利用到极致。 任晚分明是被他这话倒打一耙,但也早已习惯,反问他:“我看你不是也忙得很?” 她已然一手撑着石桌站起身,和他四目相对之时,甚至有几分咄咄逼人的势头。 亓鸩不以为然,勾了下唇,自顾坐到了石桌旁,“阿晚,你也知道了?说起来,杀他并非我本愿呢。” 言及此处,亓鸩回想当时那人的言行,难免眉间真切地流露出几分疑惑,于是干脆托腮向任晚讲起昨晚的事。 “我让那两个弟子决定,他们两人谁活下来替我办件事。” 说到这里,亓鸩语气一转,拐到别的地方,“阿晚,我大抵是魔域中最为仁善之人了。你说是吧?” 任晚面上对此没有表情,亓鸩没讨到夸奖便只好又接着讲。 “其中人口上说着愿为宗门献身,以死明志,但手上的剑久久不抹上他的脖子,反而一直嘱托他那师兄一定要为宗门报仇雪恨。” “他师兄正要悄然举剑之际,呵……这人又将拿了很久的剑给放下了。” “我瞧着心烦得很,这两个人实在浪费我的时间,不然我早该来寻你了。于是,我就把那小弟子杀了。” “哦,对了,他师兄当时哭得很伤心呢。” 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哪里让他觉得好笑,亓鸩竟掩着唇低低地笑出声来。 第61章 一匣东珠换一个枕头 浮岚殿 议事堂内 “清蘅再次恳请贵宗门相救。” 党内正中俯首跪着一人,他额前冷汗未干,发丝散乱而又浑身带伤,原本整洁的弟子服如今也是泥泞得不堪入眼。 看着,倒像是历经了一番恶战。 堂上几人端坐着,也不曾给个准确的承诺。 终于是一人开口,“如今我浮岚殿掌门闭关,有些事,我们几人并不能直接下决定。但我浮岚殿定不会对此事袖手旁观,燕长老,你说是吧。” “嗯。这件事,只是需要从长计议。”正坐在最上首的一位鹤发童颜的长老做了首肯,只是面上仍旧凝重,“怀觉,你带清蘅小友先去疗伤。” 一位被点出的弟子上前来把堂中人搀扶着带走了。 起身之际,这位临渊宗最后的弟子,眼中的红血丝,直叫人惊叹。 一时之间,这议事堂中只剩了浮岚殿的几位长老。 “燃玉,这件事,我看你已经有了打算了?”这位上首的燕长老,视线犀利,直直向他下方左手边的人。 “师兄,说到底这件事,临渊宗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他们既要公道,那就给他们公道好了。” 他言尽于此,首座上的人听完,倒也没了旁的举措。 …… “总之,阿晚,接下来这浮岚殿是有得忙了。”亓鸩只是少杀一个人,受益却远超这一条命。 如今这个存世的最后一名弟子就肩负着整个临渊宗的冤魂。 灵域内各大宗门,无数氏族都看着,就等着浮岚殿为临渊宗出手,哪怕是要得罪魔域亲族,也要守住浮岚殿高洁重义的门风。 任晚坐了回去,这真是极好的一步棋,而且他还能全身而退。 “阿晚,阿晚。无论你此时心中何感,至少开口哄骗我几分吧。”亓鸩此刻也是极为平和,从她那里的所有反馈,他都打算全盘接受。 只是,他想被她骗上这一骗。 任晚抬眼,天际里没落下一分亮光,还是有些阴沉,甚至有几分寒意,亓鸩只是等着她的答复。 若是从前,她自然不会吝啬于讨好他,说些好听的话,总是很简单的。而如今,她做不到了。 “你方才杀的那个小弟子,他私心昭明,确实卑劣。但是,他也是为了活命,世人皆是为活命不择手段,又分什么高尚或卑劣。” 亓鸩没开口,纤长的苍白手节无意间已经落在了茶盏上,收紧了。 任晚还在继续说:“你与他立场不同,我没资格谈对错,毕竟就连我,也是为了活命,一路到了这浮岚殿呐。” 她抬头,叹息着望那边还没散,只是浮动在山尖尖上的雾霭,真是好看啊。 亓鸩就这样盯着她,想要找出些她撒谎的蛛丝马迹,甚至想用读心之术,最终结果是,她没有,她心里此刻便是真这样想。 因为立场不同,所以不予置评。 可是呢,她的立场又站在哪一方? 即使任晚并未站位任何一边,不归属两域。亓鸩还是觉得不够,他总是很贪心的。 但没关系,等到把阿晚做成了他的傀儡,那个时候,她就只能和他站在一处了。 愁绪消解,亓鸩舒心多了。 只是总有人要来搅扰。 “阿晚,阿晚……” 【这江涟漪真和那秦翌一样,招人烦。】亓鸩闭了眼狠狠皱了眉头。 “诶!——” 任晚连忙反应过来,看着一旁并无离开打算的亓鸩,只觉得头疼。 “江姐姐,你等等,我尚未更衣呢。” 任晚一边冲着院外喊着,一边推着亓鸩往她屋子里躲,见他磨蹭,又只好小声哄着:“亓鸩,你就听听话吧。” 这人终于纡尊降贵往了屋内走,任晚松了口气,一齐进屋后,她才发现这房间内实则并没有藏身的好去处。 “阿晚,我进来了。” 【啊——】 任晚情急之下,把亓鸩推倒在床上,把被子一盖,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连忙又把纱幔重重放下。 从外看,只能瞧见个微微隆起的虚影,应该问题不大。 “阿晚。” “江姐姐,你怎么来了。”她撩了下耳旁的碎发,背挺得直直的,想着遮住后面的床。 “我……我是来找你寻个要紧东西的。” 她看着任晚这个样子,总觉得她有所隐瞒。 “江姐姐你且说,若是我真有的,一定给你。”任晚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 江涟漪来之前都没料到她这样爽快,现下也有些不好意思了,“那个,其实我是想请你从亓公子那里买颗寒渊东珠来。” 说着,江涟漪伸出手,于虚空中出现个灵匣,上面却是浮岚殿的徽记。 “浮岚殿要救一人,送到了我们夷微岛的驿舍这边,恰好又急着缺味药。所以这其实是浮岚殿那边出的价。” 任晚视线落到了匣子上,心灵福至,猜出那人是临渊宗的最后一个弟子。 说来真是巧合,从亓鸩那里得来的药,最终竟要用到他伤过的人身上。 “江姐姐,那我尽早从他那里拿到药,到时候,立即给你送去。”任晚连忙接过了她手中灵匣。 江涟漪本来只是受人之托,如今却有些反悔,不想让任晚和那亓公子再多接触。 依亓公子前些时日的性子,细细想来,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阿晚,要不……” 江涟漪开口,眼睛却扫到那边床上的纱幔好像被扯动了几分。 “诶?你的床上是……” 江涟漪提步要往床榻的方向去,任晚眼疾手快地伸臂拦住了她,“那个江姐姐,那个……嗯……” 任晚寻不到个由头,慌不择路之时,余光瞥见窗边耷拉着的琉璃盏花,灵机一动。 “啊!——啊——,我的花。” 江涟漪先是被任晚这一惊一乍给吓得不轻,紧接着又被她一个猛拽到了窗子旁。 “哎哟~~~我的花呀,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任晚抱着花盆左瞧右瞧,随后带着希冀的视线转向江涟漪,“江姐姐,你还是先瞧瞧我的花是怎么回事吧。” 这花盆差点被直接怼她脸上,江涟漪不得不用视线去迎上这花。 “额,这花这种症状出现多久了?”江涟漪看着这花,蔫了吧唧的,活像是得了重病。 “大约……,就是这三日。”任晚随意说了个时间。 江涟漪拧着眉,说实在的,她是个医修不假,但这种灵植生疾,她从前也没遇过来着。 任晚看江涟漪的注意力尽数都在这花上,终于把局势扳正回来,“内个,江姐姐,我看你一时半会儿也看不明白,要不这花,你就带走慢慢研究吧。” 说罢,任晚就把花盆往她怀里一塞,“寒渊东珠的事,我一定帮你办成。” “那我就不多送了。” 就这样,任晚愣是把江涟漪送到了院外。 江涟漪走了,但稀里糊涂地就被塞了盆花走。 这会儿,任晚才又回到房内。 她起初想,以亓鸩的修为,江姐姐未进屋就该走了。可方才看江姐姐的反应,分明是发现了,怎么会呢? 任晚掀开被子,下面的人还在,她自上而下看去,那人发丝散落几缕于枕上,眼神零碎而迷离,双颊上是一片潮红,活像被…… “你这都被快闷出病了,刚才怎么不走呢?” 亓鸩很快就自如地起了身,只用一双含水的墨瞳注视着她开了口:“阿晚,我若拿一匣寒渊东珠换你一个枕头,你可会答应?” 任晚揪着还没放下的被角歪着头:蛤!? “可这枕头是浮岚殿的。” “你已说了,这枕头是浮岚殿的。”亓鸩不以为然。 意思是叫她再想办法寻一个。 第62章 舍不得 在柔软如轻云的被褥里,闷闷的,暗暗的,房内她的声音依旧清晰,他甚至能联想出她脸上那鲜活的无措。 面庞所触和以往所有能令他触动的尖锐都不同,女子的软榻似香脂,靠着一往无前的无知,渗透入他的鼻腔,陷落进去。 他握不住,一种名叫“任晚”的气息将他浸染,毫无抵抗力的,当然,他没法抵抗。 他的,阿晚啊…… 随着琉璃黑瞳变回原本泛着点赤色的模样,他已伸手抚向她的枕。 ———— 【不是吧,亓鸩竟还有这种癖好。】任晚看了眼被他压陷下去一处凹陷的枕头,一些胡乱的猜想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 一些癫狂的,按照亓鸩一贯的性子,任晚的脸“腾”的一下就变红了,她连忙晃了晃头,把里面的想法给压下。 任晚尽量让自己的表情自然些,转向亓鸩:“那好吧,这枕头就归你了。” 亓鸩一副理当如此的表情,视线精准落在了任晚面上尚未退却的红,有了这意外的收获。 【阿晚,还真是了解他的劣根性呢。】 只不过,他要她的枕头还真不是因为这个。 方才在触到她的枕头之际,他发现了个有趣的玩意儿,只是大意如她恐怕还未察觉。 “那这匣子你也收下吧。”任晚和他一同坐下,把方才江涟漪给的那匣子向他推了去。 亓鸩不解,“我要这些无用,你何必给我?” 任晚当然知道他不缺东西,但是谁会嫌自己的身家多呢,何况,他都没打开看看,哪里知道将来他就用不上了。 任晚指尖抚上这匣子,一划,那匣子就自动开了。 里面的东西不少,东珠虽稀罕,但实际是攀不上这一匣子宝物的。 什么槐花紫珠,排云扇,湘云帛,三净水,通感灵偶……,粗略算去至少也是十数种,里面甚至还有几张浮岚殿自己的高阶符箓。 这些,就为了换取一颗东珠。 这浮岚殿还真是财大气粗,出手大方得很。 “一匣东珠换一个枕头,确实是不怎么合算吧?”亓鸩分明瞧出任晚对那匣子的心动。 “嗯?” 任晚把匣子关好,抬起头对上他询问的视线,有些没听清他刚才的话。 “只是我身上此刻也拿不出更多的东珠了,这匣子阿晚你就先暂且收着吧。”亓鸩认真地垂眸思虑着,罕见的露出为难之色,最终出了个折中的法子。 好吧,亓鸩是个对财物没个衡量的人,任晚算见识了。 于是。 “那好,什么时候你还想要别的枕头了,我都尽量从浮岚殿里给你寻来。” 她也没什么可以推脱的,大不了,以后再给他多找几个枕头好了。 亓鸩托着腮,看她拍拍胸脯满口答应的义气模样,也觉得饶有趣味。 【要是做成偶人了,便和魂引一个呆样了,还真是有点可惜。】 从不优柔寡断如亓鸩,这会儿竟有些,舍不得了。 任晚把东西收好了,重新看回亓鸩,决定是时候把后日逐鸮大会上的事和他具体谈一谈。 “咳,那个,我们后日就要入雪鸮秘境参加逐鸮大会了,到时候,浮岚殿和各宗门的长老们都会通过水镜来探查内景,到时候我们靠什么联系?” 亓鸩心细如发,自然听出任晚话中的意思,微微皱了眉。 “阿晚,水镜而已,你没必要和我分开。” 亓鸩只说水镜,没言及那些在灵域中威名赫赫的长老们,分明是狂傲得很,只是任晚却忽然觉得,理应如此。 他舞勺之年入魔域,最终成为唯一那个活着从虿盆中爬出来的蛊,又从前世起就有杀他父尊取而代之的想法,最终只不过差一步。 即使再度复生,将这所有都来一遍,他也依旧步步为营,从不动摇。 这样的人,无论放到何种境地,都是让人感到可怕的存在。 水镜的事解决了,但任晚还有一难处。 这逐鸮大会,一直以来都有个别样的地方,那就是入了雪鸮秘境之后,摘得魁首的两个条件,一是要从秘境之中,将雪鸮给寻到,带出秘境。 二是随机的被秘境中的阵法选中,和随机的宗门弟子比试,胜者才能继续参与逐鸮大会。 第一点考的是运气,毕竟雪鸮踪迹难寻,又天生神兽,要论驯服它,没可能,只能试试智取。 第二点嘛,真就要靠实力了,论这个,她才有些担心。 “亓鸩,你可曾看过那雪鸮秘境里的阵法?” “这个嘛……”亓鸩勾唇盯着任晚的脸,坦诚道:“并没有呢,毕竟那阵法于我无效。” 任晚心底叹了口气,还真是无话可说。 亓鸩确实忘了这一茬,但如今她提出来,自然也是有法子的,只不过麻烦些罢了。 …… 亓鸩走了,任晚去寻浮岚殿的弟子又拿了个枕头。 躺在榻上,望着上方垂下来的重叠纱幔,前两晚的那种困意却久久没有到来。 方才一直没有告诉亓鸩有关梦境的事,就是因为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若是叫亓鸩知晓,指不定又会延伸出别的风波。 而且,从私心里,任晚也不想亓鸩再去回想他的过往。 他如今的模样再难和从前有关联,从不心软,当然也从不手软,没必要再重新回望爬过的沼泽。 亓鸩不需要别人的怜悯来过活。 只是,她甚至都还没找到那梦境的源头,就已经要和两百年前的他失去关联,他们俩都还没来得及好好告别。 他明明是那么会利己的人,结果却放她走了。 任晚翻过身,手枕在头下,隔着纱幔,视线眺望到空旷的窗台上。 她没关窗,凉风习习穿入房中,搅动着水泻般的皎皎月华,淌了一地。 若是方才琉璃盏没被她情急之下塞给江姐姐,那就该轻轻摇曳起它的白花苞来。 等等,琉璃盏。 任晚头脑忽然变得清醒,她这房里如今只少了琉璃盏。 而且,好端端的,琉璃盏怎么会发焉呢?再加上这时间节点,这么巧合。 任晚干脆坐起身来,背靠着床头,望向那边的窗棂。 这琉璃盏本也是巧合得来,她也不知道这花背后有什么别的习性。除了她以外,和这花接触过最多的人就是亓鸩。 梦境的事或许并非他本意,但肯定和他有关。 到底是哪一次来着? 哦,是云莱城那次,她是说亓鸩当时忽然拿话噎她呢,或许是当时琉璃盏就出问题了。 依亓鸩的性子,他大抵是解决好了,只是这副作用,他应该还不知晓。 终于把细枝末节的线索给串联起来了,只是这还是她的凭空猜测,一切还是要等明天从江姐姐那里把琉璃盏给接回来再说。 顺便,也该把那一匣东珠给她送去。 第63章 雪燃玉 “秦师兄,昨日的事情,你解决了吗?” “这次浮岚殿的事,并非是抹去个魔族印记就可以了结。”秦翌视线眺望远山,神色有些凝重。 “魔族前年忽然平息下来,也鲜少有挑衅举措。这次的事,或许是他们下一步行径的预示,这样看来,前几年的平息,也只不过是蛰伏。” 灵域出手,便是明里要和魔域迎战,不出手,接下来还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事在等着。 秦翌一席话,将灵域如今形势点明,但也没有丝毫要退的意思。 “任师妹,万事眼前过,抓紧当下才是你我唯一能决策之事。”秦翌一身白衣,翩然山中客,眉眼如远山舒展,清绝如晨间的凛风。 他微微勾起眼角,像是弦月初露,淡然里透着几分风致。 心念一刹,他手中长剑泛起寒光,“任师妹,我虽说此次并非让你夺名,但逐鸮会上你还是不要叫我失望的好。” “自然。” 任晚昂起头,初生的阳为她的发丝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摇曳着,像盛开在草原的蒲公英。 她的双眼盛满日光,些许的带着些小傲气。 两人持剑于崖边斩起阵阵刃光。 …… “今日,便到此吧。” 秦翌抬手,剑于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回到了他这边的剑鞘内。 远处的任晚有些不理解,这会离夕时都还远着呢。“秦师兄,不是还早吗?” “明日就该入雪鸮秘境,今日你不宜练得太晚。” 秦翌看了一眼远处的她,见她往这边走,也兀自提步向另一个方向,打算直接离去了。 “等等,秦师兄。” 任晚忙叫住了他,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没影了。 秦翌停下了脚步,神色淡然,明显是等她把话说完 “就是那个,你明日的雪鸮大会上,可有合适的同伴?” 任晚抿了抿唇,试探着开口发问,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秦翌目含探究,然后,一双常年深潭似的眼中划过一丝了然,“任师妹,你是想与我同行?” 他语气平常,仿佛只是简单的询问,甚至带着点半同意的语气。 任晚哪里想着被他误会成这个意思,连忙摆手解释道:“不不不,我就是好奇问问,那个,这次逐鸮大会,我不拖秦师兄你的后腿了。” “我此次尚且并未有和别人同行的打算。” 秦翌没有隐瞒,接着又道:“若是任师妹没有别的事,那我就先行去憩灵峰了。” “好。”【诶,等等,江姐姐这次不就住在憩灵峰嘛。】 任晚想着这一世重生,恰好和秦师兄和江姐姐同行,说不定就阻碍到他二人的姻缘,为表歉意,还是多给他二人创造相逢的机会吧。 “秦师兄,我也要去憩灵峰找江姐姐,不如我们同去吧。” “也好”他思虑片刻微微颔首,算作同意。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方才在听见任晚提起江涟漪之时,他心底泛起的细微涟漪。 两人很快到了憩灵峰,只不过,到江涟漪的住处时,被告知她此刻并不在,而是去了别处。 “江师姐啊,她出去了,好像是在药堂那边。” “哦,那多谢这位师姐了。” 任晚得到了江涟漪的去向,又抬头瞄了眼秦翌,“秦师兄,你要不和我一起去药堂,我听说,那个临渊宗的人,就是在这边医治的。” 秦翌没回答,算是同意。 “那,走吧。” 两人本是一起向药堂的方向的,结果到了后面,任晚或许是因为腿短了些,走得慢了些,于是,秦翌不知什么时候就走到了前方去。 任晚看着前方身姿挺拔如松的背影,再一次认可江姐姐的眼光,确实不错。 结果没一会,前方那人就停了下来。 她正要开口询问,不经意视线向药堂的方向望去,就看见门口正站着两人,一个正是江姐姐。 这会儿,江涟漪对着对面的人嫣然一笑,显然两人聊得正好。 “诶,我可听说了,江师姐从前就和这雪燃玉,这位浮岚殿最年轻的长老有过婚约呢。” “是吗?我说这两人看着很般配呢。” 两位正从药堂走出的两位药修从任晚两人身侧走过。 任晚被这话里的内容给惊讶到,没想到江姐姐从前有过婚约,那门口这人岂不就是秦师兄的情敌。 想到这,任晚才眺回秦翌那边,只是他正背对着,她看不出他此刻是何种表情。 但是,随便猜都知道,这会儿,他怕是内心复杂得很吧。 而且,任晚看了看那边正和江涟漪说着话的人,她恰好认得呢。 那可是个和秦师兄比起来丝毫不逊色的人啊。 那人长身玉立,浑身雪色,浅发半束披散,面上眉心一点朱红极为显眼,此刻他身边还蹲着一只美丽的丹鹤正弯头梳理羽毛。 面庞像瓷器一样令人心生爱怜,眉似远山黛,眼睛柔和像清泉,细下看来处处都很细腻。 这副惊人的皮相甚至不敢让人多看一眼,只恐亵.渎他的圣洁。 总之这人周身气质如雪山幽昙,想来谪仙降世大抵也不过如此。 这样的人,只怕见过一面便永世难忘。 任晚都已经深深的提起了警惕感,结果秦翌就像是被定住了,站在原地,竟也不知道上前去做点什么。 害,还得是她出手。 任晚深感责任深重,气沉丹田,发出一声极为雄浑响亮的喊声:“秦师兄!等等我。” 她保证,那边那两个人肯定也能听见。 至于秦翌,他因这声突兀的吼叫,罕见地皱了皱眉头,明显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给扰到了。 任晚可不管,她的这一嗓子极为有成效,反正药堂门口的两个人都已经转头看向了她这边。 “江姐姐。” 任晚眉眼弯弯笑着,挥手和那边的江涟漪打招呼,顺便还不忘了叫上秦翌,“秦师兄,我们快些过去吧。” 任晚小跑着到了药堂门前。 “阿晚,你们怎么来了憩灵峰?” 江涟漪一边说着,一边顺手为她捋了捋耳边的乱发,视线也就落到了刚走近的那人身上。 他依旧如冷峻的山峰,一身窃蓝色衣衫,上面白色的竹枝一根根如出鞘的剑,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无端从柔和中刺出锋利。 “秦道友。” 镜台,秦道友。 秦翌听见这称呼,不由得愣了神,视线久久停驻在江涟漪的眼睫上。 “这位道友不知道是?” 任晚故作不知地抬头向雪燃玉发问,脸上是清浅的笑,没有一丝恶意。 “阿晚,这位是……”江涟漪敏锐地嗅到些许几人之间的不对劲,正要帮忙介绍,却被雪燃玉直接打断。 “不过是个闲散人罢了。”雪燃玉面上并没有丝毫被任晚直言发问的不悦,相反极度平和。 他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和他的名一样,像是个很温润的人。 “倒是不知两位小友又来自何处?”他依旧温和。 这会儿,秦翌已然回过神,恢复了往日冷冷的模样,“淬灵仙府,秦翌。” “淬灵仙府,任晚。” 任晚学着秦翌一样,言简意赅,冷然高傲。 “……” 江涟漪:怎么回事,这几个人是哪里出了问题? 雪燃玉在听见秦翌的名讳之时,显然眼中有波动,视线里不免带着点打量和欣赏,就是那种对后辈的眼神。 “这位秦小友,久仰了,我可是早听说你于修剑一道的天赋,如今倒是巧合得见。” 秦翌依旧不卑不亢,视线如沉寂的寒潭,轻而缓地注视着他:“雪长老言重,我于剑修一道不过是浅知罢了。” 两人都没再开口,只是视线相对,于无声处交锋。 任晚从后世而来,自然也能察觉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 【对对对,就是这样。秦师兄,支棱起来。】 第64章 任师妹和我师父有些渊源 没想到,倏尔之间,雪燃玉的视线移到了任晚身上,但却似乎不像是在对她说话。 “今日我出门卜了一卦,说是会巧遇殊人,如此看来便是两位小友了。” 雪燃玉面上再度浮起清浅的笑,额心处的血红一点夺目十分,宛如雪中朱砂,真是摄人心魂。 “只是可惜了,我今日还有事未毕,并不能多留。待下次有空,我定煮茗相待,还望两位赏光月华殿。” 他甚至还敛着雪袖,微微颔首作别,全然没有身处高位者的凌然气焰。 “任小友,有缘再会。” 任晚亲眼瞧着他化作虚影,连着那仙鹤一道离去。 天际划过一道亮眼的银光。 秦翌只看了一眼,目光转回到江涟漪处,但也什么都没说。 “阿晚,你来这是……?” 江涟漪恰巧没注意到秦翌的微妙视线,只问起任晚来。 任晚本对方才雪燃玉的举措觉得有些许怪异,但又说不出原因,这会子被江涟漪问起,这才想起今天来憩灵峰的正事。 “哦,江姐姐,我来是为了给你送东西。”任晚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那匣子就于虚空中出现在她手上。 只是,任晚顾及秦翌也在,考虑到他与亓鸩的关系并不好,免得自己被说教,任晚也没打开匣子,直接递到了江涟漪手中。 “江姐姐,都在这匣子里了。”任晚自然也没忘了另一件事,琥珀瞳仁转了转,笑着问起:“就是那个,我今日来,也是为了我那琉璃盏而来。” 将匣子接过之时,江涟漪自然没错过任晚悄然瞥向秦翌的视线,了然她的担忧。 江涟漪眼睛眨了眨,“你那花或许只不过是这一路颠簸。云莱本已是入了夏,而这浮岚殿本就是浮空之地,寒凉十分,自然它有些受不了。” “昨日我用净池水浇了浇,已然好了很多,不如你今日就带它回去。” 江涟漪用手指了指了远处一个小屋,任晚眯着眼顺着看去,确实,远处的窗沿上,一株琉璃盏开得正好,雪白的花苞在风中含羞带怯。 “多谢江姐姐。” 任晚话音未落已经向那边跑去,女子的裙摆绽开,和花一般。 江涟漪收回视线,迎上秦翌的,也浅淡的绽开一笑。 秦翌被这抹笑给感染,顺势问起:“这匣子里是何物?” 江涟漪眼睫轻垂,勾唇狡黠,“是阿晚不想让你知道的东西。” “你知道吧,临渊宗的事如今被所有宗门看着。”江涟漪一边说,一边推开门在前方带路。 秦翌跟上她的脚步,走进药堂的小院。 环顾四下里,尽是些灵草灵植,嗅觉里是馥郁的药香,江涟漪尚且没止步,一直往里走,又推开扇门。 踏入里面,药味被尽数困宥方寸之地,浓得人难受。 里间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榻上躺着一人,不知死活。他的伤看着已经被尽数处理了,只是未醒来。 江涟漪就势坐在了床下的木凳上,侧头看见秦翌面色沉重,还以为他有些不适应便开口提议。 “这屋内的药,闻了与你无益,你不如先出去?” 秦翌非但没走还走得更近了些,仔细端详榻上人的情况。 “无碍。这人如今怎样了?” 江涟漪没再劝他,只是把任晚刚才给的匣子拿出来。 这匣子很精巧,最下方有个暗槽,轻轻划过,匣子便自动打开来。 里面颗颗寒渊东珠排列整齐,就是在这屋内,没有日光所至,也同样生出月华照耀般的润泽。 这成色,远比江涟漪从前见过的所有都要好。 她就知道,如今身处浮岚殿这东珠只能从任晚那儿得来,只是,怎么这么多? “这些东珠是亓氏中人自用,并不在灵域流通。” 秦翌为江涟漪解了疑,只是眉头却蹙了起来,视线就这么审视地落在那匣东珠上。 【亓鸩此人行事冷血乖戾,偏偏还做得一副温良模样,就连他自己都被蒙蔽过。如今就快要到虔文阁,任晚却和他走得那样近。】 “这是浮岚殿要救的人,也是我去寻的阿晚。和亓鸩的事情,你不如放她自己去想。” 虽然秦翌神色依旧严肃,但也没再说些什么。 江涟漪从匣子中取出东珠一枚,指尖的东珠被窗外的光映照,莹润而生清辉,仿若月华吐露。 因是产自寒渊,那丝丝缕缕的寒意便从东珠内透出来,沁凉入指。 “等等。” 江涟漪正欲拿起这颗东珠进行炼化,但被秦翌止住了手。 “怎么了?” 秦翌将珠子轻轻拿过来,催动灵力探查了一番,最终摇着头还是将东珠交还,“没什么,如今临渊宗仅存这一个弟子,应当还是小心为上。” “你怀疑亓鸩?”江涟漪目色微凝,也难免有些严肃。 “不一定,或许是亓氏,也或许无关。”秦翌看着那床上仍旧昏迷之人,那人气若游丝,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醒。 “亓氏离寒渊不远,但临渊宗出事后,亓氏之内却并未传来任何伤亡的消息,对于归渊宗的事,亓氏竟所言当晚毫无察觉。” 秦翌这话里两层含义,要么,亓氏和魔族有联,再要么,就是魔族实力已然恐怖如斯。 若是后一个论断,那如今灵域所要面对的魔域将十分棘手。 两人极为默契地一同沉默起来。 没一会儿,门口被叩响。 “秦师兄,江姐姐,我进来了。”任晚拥紧怀中的花盆,抿了抿唇,还是决心抬脚走了进去。 “江姐姐,”任晚视线里极快地捕捉到了桌上被打开的匣子,还有江涟漪手上拿着的那颗东珠。 “江姐姐,这些多出的东珠是亓公子赠出,他说想多谢你前些时日的帮助” 这理由她随口就来,也认为这符合亓鸩一贯的作风。 江涟漪:…… 她现下实在不知该说谢谢还是不客气。 “东珠难得,江姐姐你就收下吧。往后,这东珠说不定能救更多人。”任晚接着劝说。 江涟漪迟疑了许久,目色扫过那一匣东珠,“那……好吧。” 这药堂之内的气味浓郁得化不开,任晚只站了这一小会儿,鼻子内就发起痒来,打了个喷嚏。 “阿啾!” 她捂着口鼻,瓮声瓮气开口,“江姐姐,我在这也帮不上忙。我看还是留秦师兄帮你打下手吧。” 任晚动着,连着怀里捧着的琉璃盏那绿色的叶片也同样摇动,像是在附和。 江涟漪因她这样子,轻笑出声,“这药堂确实是这样,阿晚,你想回便先走吧。” 任晚得了允,即刻就要溜,“那秦师兄,我先走了。” 她甚至没等秦翌点个头的功夫,就捧着花转头出了药堂。 头上的青蓝色发带扬起,和耳垂处挂着的玉石耳坠相映衬,这样冷的色彩,竟也变得灵动起来。 秦翌虽不生气,却心绪沉凝,任晚和亓鸩的事,他不好过多干涉。 瞧着秦翌望着任晚的背影,那眸光里的担心有些掩不住,江涟漪主动拉了拉他的衣袖。 “你方才可是答应了,帮我打下手。” 秦翌的思绪戛然而止,他有些茫然:“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你不拒绝,那就是默应。” 秦翌:…… 江涟漪遂而正经点了点头,用下巴轻点,示意秦翌看去,那边有一堆尚未处理的灵草。 …… 江涟漪教过之后,秦翌很快就上手了,两人各自忙着,便忍住闲聊。 “说起来,阿晚她好像和你很相熟,还有戚长老。”江涟漪也是做弟子的人,她自然知晓内门弟子和亲传弟子之间的区别。 也知晓。 宗门内,多得是从未相谈一句话的陌生人。 秦翌没想到江涟漪忽然问起这个,怔愣了一会儿,才缓慢将过往叙述。 “任师妹她,是和我师父,有些渊源。”秦翌手里杵着药慢慢回想,像又回到了初见任晚那时。 “起初,她是被师父意外在山下捡到,带回了淬灵仙府。” “后来,她才破格参与了弟子大选……” 第65章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暑热已临,淬灵仙府之下巨木密林内蓬勃着寸寸生机,蝉鸣鸟啼,所有生灵的鸣音揉碎在沙沙作响的枝叶交错里。 烈阳刺入缝隙,投下光影斑斑。 几名身穿白衣者持剑站于林中最内围的一棵树下,静静等候着。 几人身后之树幻化出一面灵镜来,随着水波荡开,内里的画面逐渐清晰。 巨木林中出现一个个身影,他们或结伴,或独行,都在往这个方向而来。 淬灵仙府今年的弟子大选从山下的巨木林便开始,所有的参选弟子要抵达仙府的山门处,才能参与接下来的选拔。 远在淬灵仙府,菩提峰上 “镜台,你不妨也看看今年大选情况。” “是,师父。”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少年点了点头,随而将视线放到水镜内众人身上。 …… 林外烈日当空,林内却阴凉阵阵,还算作宜人,只是若要真认为这巨木林中一片祥和那就大错特错。 巨木林实则为淬灵仙府所辖兽林,内里灵兽、灵植、毒草无数,遇上什么,全凭运气,甚至听闻巨木林内围藏着连淬灵自己人都不敢接触的凶兽一流,往常,这内围是被结界封住。 这次大选虽不在结界内,但几乎是擦着结界而过。 保不齐就会出现什么。 “阿言,你怎么没和你兄长一同来淬灵仙府?” 此刻两个持剑少女正作伴向内围而去,原本严肃紧张的氛围被这句闲聊的话给冲散了些许。 走在前方着竹绿色衣衫的少女听见这问题,一下就联想到家里那位没正形的,嘴角忍不住的狠狠抽了抽。 “阿言,此次你就替阿兄去瞧瞧,那秦翌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般奇才。”少年摇着手中扇,翩然恣意。 瞧见女子面上鄙夷之情之时,他啪的一声将扇子合上,,一本正经开口。 “你这是何表情?我主要是……你想,我要是真去了,一宗门内怎么能容得下两个绝世之人?” 回忆到此结束,这个被唤作阿言的少女不想说出来丢脸,只好找个理由随意搪塞了,“他这段时间病了,来不了。” “哦。”另一个走在后面的少女看她面色冷冷也就不好多问。 两人走了一会儿,行至一处空旷地,这里已经集结了数十个前来参选的弟子们。 他们中有男有女,或着锦衣,或着寻常练功服,相貌体型各有差异,只是年龄都大差不差。 所有人不谋而合地看向这新来的两人,视线逡巡之间,有人认出了这竹绿衣衫的女子。 “那是燕月言吧,她也来了?” “是啊,只不过,听说她兄长倒是没有向淬灵仙府投名册。” “燕氏显赫,她来这儿也要从外门弟子做起,何必呢?” …… 人群中多少对她来淬灵仙府的意图有所猜想,但也只敢随口提几句。 燕月言看这群人聚集在此,并无往前的想法,有些疑惑。 再观众人,虽是停留于此,视线却游移不定,分明是在等着什么。 燕月言扫视四周,寻到一处地方,走了过去,顺势靠树坐下。 跟随她那女子不明所以,也只好跟上她。林清婉坐下后小心地瞟着周围这些人的举措,悄声询问身边人,“阿言,怎么不走了?” “再等等。”女子眸中微暗,并没有明说,只握紧了手里的剑。 四周再度陷入静默中,也没人来询问他们。 隔着一树的另一面,阿晚同样严阵以待,视线伸入更深的林间缝隙里。 “吼————!!” 近乎撕裂天际的兽鸣,在巨木林中震荡开来,大地在震颤,无名鸟兽四散而逃,伴着高处翻飞的落叶,被摇碎的光斑。 变故骤生! 林中一人奔命跑出,一身鲜血,惨烈骇然,却依旧被身后追击着的巨兽一爪刺穿。 一声惨叫后,他睁着眼,尸身滚落在众人身前。 “……阿——言,那是……那是什么!?”林清婉有些许的紧张,咽着口水的同时召出了自己的命剑。 此刻,燕月言还能有什么不明白。 这些停留在此的人恐怕就是在等着眼前的凶兽现身。 巨木林有一块被封印之地,里面是千百年前的嗜血凶兽,每一个都不是他们能对付得了的。 眼前凶兽状似牛,身形却大了不知多少倍,头颅上四角,看着尖利无比,偏偏还生了一双极其类人之眼,分明是灵智已开。 燕月言视线一凛,认出眼前凶兽是诸怀,这种凶兽分明只可能是被淬灵仙府封印在巨木林内围的。 “跑!” 燕月言抓起林清婉的手就往远离另一边的密林内跑去,照当前形势,他们不可能赢过眼前的庞然巨兽。 诸怀硕大的瞳目转动,知晓自己被耍弄一番,又是一阵嘶吼。 它已向人群这边而来。 有人竟挥鞭劈向了诸怀,这下,可谓实打实地惹怒了它。 “——!!吼———!—”巨蹄之下,大地生裂。 数人死于诸怀脚下,而它的角上已然浸染上了无数鲜血,黏腻着滑落至它的额前的毛发。 见血发狂了的凶兽,除非死,否则不可能停下。 巨木林内弟子选拔只允许带本命法器,此刻,燕月言也没有别的傍身之物。 她带着林清婉拼命往前奔,一刻也不敢停,胸中气息已经被压榨干净,脚下也早就没力了。 他们只能等着淬灵仙府的人,凶兽出逃,他们一定会很快发觉。 “——阿言小心!” 燕月言只感受到从旁侧一股猛的推力,随后,她就被狠狠推到了另一旁。 视线翻滚模糊之际,她只见林清婉被诸怀狂怒下的灵力场给波及到,和几人一同被掀飞出去。 “清婉!” 眼看着凶兽仍旧要往那边去,燕月言勉强撑起身体,指间长剑凝起灵光,飞速而去,一击击中诸怀一角。 诸怀被击中,立刻头颅一转,视线瞄准燕月言这边,撒开蹄子往这边来。 燕月言擦了擦嘴角的血,凝神回视诸怀,召回,远处长剑,再度紧紧握住。 受伤的人不少,但这会儿,燕月言成了诸怀的唯一目标。 直到另一道身影的出现。 阿晚不知躲在什么地方,此刻仍旧毫发未伤,她像一只小雀,灵活穿梭于诸怀庞大的身躯各处间隙。 时不时的一击,却让诸怀怒而无可奈何。 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女,和他们一样不过舞勺,剑风却凌厉十分,虽有些杂乱,却也算有些本事。 但终归她年岁太小,不敌诸怀,身上早就挂满了彩。 此刻已经力竭闭眼倒在地,拿剑的手也从虎口裂开,猩红一片。 …… “阿晚,你须知,有些时候不择手段方能达到目的。” “……戚长老,此女身上并无此次参加弟子选拔的名牌。” 似乎是在犹豫,那位长老并未及时做出回应。“……” “戚长老,此人救过我们的性命。恳请您救救她。”一个女声为她求情。 听着,像是众人议论过的氏族少女燕月言。 任晚赌对了,正如她师父祈雪年所说,她没死,还被淬灵仙府的长老所救。 “先把她带回淬灵仙府,旁的事,另寻机再查。” ………… 秦翌说起这些回忆,也生出些恍惚来,似乎那已是很久的事了。 那时的他从水镜里见到任晚,也觉得惊奇,不知道她是怎么从旁处出来,生生拖住了诸怀。 后来任晚甚至还在菩提峰住过一段时日。 “阿晚她,过得很辛苦呢。” 江涟漪无法去形容心底忽然泛起的褶皱,只是光想,她是无法想见任晚是如何从尘世跋山涉水到了淬灵仙府之下,没有待选名牌,只靠一双脚,摸索着找到了选拔之地。 秦翌点了点头,只当做默认。 暮色四合,倦鸟归林之际,任晚坐在房中无所事事地拨弄着琉璃盏。 忽而,一阵疼痛传来,任晚吸着一口冷气,抬手捂上脖子,感受到手下那处微微发烫。 【戚长老,还真是给她留了个怪异的印记啊。】 第66章 不讲武德 当初任晚从雪日出发,靠着当初祈雪年给她讲过的路径,单凭一双脚。还有些学的小术法,走到了第二年夏日。 只是,淬灵仙府弟子选拔虽不看前来的弟子出身如何,但必须要先提交名册,而她错过了。 但没关系,她想办法,进了巨木林的结界,混入了参与大选的弟子中间。 她救下了燕月言,戚长老救下了她,至于名册,是燕月言以燕氏的名义,替她弄了一个。 戚苍暮救下她之后,这印记就出现了,这么多年,于性命无碍,但到底是什么她没弄清楚。 夜色落下泼墨的浓稠,今晚连月色都没有。 只有若有似无的风,撩拨着窗下小桌,琉璃盏那白色的花苞悄然绽放,雪白而朦胧的团子从花内爬出来。 它蹑手蹑脚,顺着绿萼滑下,顺利落到桌上。 从花盆后探头看去,那边纱幔重叠,但里面的人已然沉睡。 它放下心来,轻盈浮在空中,轻轻从纱幔外穿透,飘了进去。 光点从它圆滚滚的身上溢出。 兀然! 床上的人猛然睁眼坐起身,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 “抓到你了!” 她勾起嘴角,露出势在必得的笑。 雪团没想到还有诡诈之术,什么都没有的白团上竟然活生生多出一双琉璃眼,任晚从中看出了它的震惊。 ——吓!!!——(ΩДΩ) 然后,它直接砸落在她的被子上,陷落出一个小坑。 【不是吧?被我吓死了?】 任晚试探着拿手指戳了戳那一团,和想象中还真一样,像块凉糕,软软的。 就是这个东西,让她一连两天都入了亓鸩前世年少幻境。 那样的已经结痂的伤口,内里的血肉或许尚未愈合。 任晚回想起那一日将亓鸩抛下,便觉得无边的绝望袭来,一夜过去,那边又该是怎样的惨烈。 任晚出了神,没注意手下的团子开始在变化。 丝丝缕缕的凉意爬上她的指尖,还在不断攀缘,任晚惊骇之下看去,那雪团化作蚕丝般的白线。 来不及反应,一道亮光跃至眼前。 “……” 【艹,不讲武德。】 她再度陷落黑暗之中。 幻境之中一片漆黑,毫无光线可言,任晚落地之后,脚下的触觉却是光滑的凉意。 她不敢喊他的名字,只能一步步向前而去。 眼前是一团厚重如墙的浓雾,任晚还是提脚穿了过去,周身所触是一片沉闷而绵软。 甫一穿过那堵墙,一股浓郁的花香侵袭而来。 是槐花香。 任晚放下遮在眼前的手掌,往前看去,却是一扇门扉高耸,紧闭着的紫檀门。 【这个形制……】任晚总觉有些眼熟。 她尚未伸出手,那门却自动打开了。 随着极为厚重沉闷的开启之音,这门向内缓缓开出一条缝,继而逐渐扩大。 于是,她清楚地看见了他。 一双琉璃般的眸子,澄澈得不像话,里面像是什么都没有。小孩身上所穿依稀能辨别出是锦衣华服,不过,早已经被血迹染为更深色,微微发着暗光。 小孩指尖垂下,鲜血还在缓缓蜿蜒而下,一滴,两滴…… 有风起,吹起宣纸飘飞。 上面如朱砂般的字刺眼得很。 他就这样跪在蒲团上,视线遥遥与她相望。他好像已经等了很久了…… 任晚来不及走上前,这次短暂的幻境就已戛然而止。 连着所有的槐花香气,都被抽离干净。 任晚睁开眼,什么也没做,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这样久久地躺在床上,任凭心底所有的情绪横冲直撞。 她没办法去抵抗,亓鸩于她而言,在这世上所有人中,就是最特别的。 ———— 逐鸮大会没有被这段时日的变故所扰,依旧举行。 仙鹤振翅盘飞于空,弦乐声起,寰宇之间回响不断,云霭被拨开,露出一大片蓝。 任晚和其余的淬灵仙府弟子一样,跟在前方为首的秦翌之后,到达雪鸮秘境入口处。 放眼望去,无垠的浮石巨坛上,已然站满了各个宗门的弟子们,各色的宗门服饰纷乱,却又被俨然划分成一个个阵营。 雪鸮秘境入口前方,各宗门此次带队的长老们也已然落座。 浮岚殿此次出面的人很特殊。 雪燃玉,他虽年岁不大,但其威压却毫不输于他身侧的前辈们。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雪色,不染纤尘,只隐隐约约能看得见衣衫上的银色暗纹。 雪燃玉生得一副谪仙模样,偏偏又神莹内敛令人难以捉摸,额前的那抹朱色在今日格外引人注目。 任晚尚且沉浸于昨晚所入的环境中,环顾四周,还未寻到亓氏那独特的绛紫色衣袍,便不经意听见身旁几个女弟子的窃窃私语。 “这位浮岚殿的雪长老好生貌美。只可惜,高岭之花,不可攀折,唉……” “是啊,此等之人,如何是我们能肖想得了的。” “诶,不对。我可听说,这位燃玉长老曾有过婚约,但不知怎的,又退了。” 任晚下意识向上首看去,瞧见雪燃玉端坐于高台之上,扫视过众人,只在一处略微停留。 任晚顺着看去,果然是江涟漪的方向。 【雪燃玉,他或许只是在隐忍。】一个人,即使掩藏得再好,情绪也会从眼睛里流出来。 也许是任晚出神的时间太久,竟被雪燃玉察觉,两人的视线交汇了一刹。 这种感觉很不舒服,任晚听说过,此人在术之一道颇有领悟,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他往往能探得十之六七。 被他望着,总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他不会看出她重生之事吧。 任晚忽而有些心虚,眼神飘忽之间就发现了那一队姗姗来迟的人。 这浮石巨台之上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那一众紫衣上。 亓鸩赫然就是那为首之人,分明是同样的紫衣,有他那副分外勾人的皮相,旁人也都不够看了。 他此刻平视前方,也临空向雪燃玉轻移一眼,随后便敛下眸子,纤长如鸦羽的眼睫垂下,瞧不出情绪如何。 亓氏来得那样晚,众人多少有了些微词,但也最终没说些什么。 “诸位既然都来齐了,那今日这逐鸮会便可进行了。” 一名浮岚殿的弟子本是站于雪燃玉身旁,此刻走向众人一步开口。 看他那额间同雪燃玉一般无二,或许是其弟子。 他说罢,往雪燃玉的方向看去,见他点头,这才继续。 “我浮岚殿每两百年举行一次逐鸮会,诚邀各方弟子来此,此次逐鸮会有些许不同。”这弟子说到此时,略微停了停,继而缓缓道:“此次逐鸮会拿出九枚玉笺,分别对应九寒塔的九层。” “而这首名,自然获得第九层的玉笺。” 这名小弟子没有多说,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九寒塔内稀世珍宝无数,第九层,据说是只有浮岚殿掌门才可以进的地方。 而这次竟然能向所有人开启,这可是天大的诱惑。 这小弟子没有多说一句话,便退回到了雪燃玉身侧。 雪燃玉终于从首座上站起来,他抬手,灵气飞速击中苍穹,极度寒凉的灵气弥漫,逐渐的,众人头顶凝出一枚八瓣冰凌花来,遮天蔽日。 八瓣冰凌正是浮岚殿徽记。 他只轻轻一捏,那冰凌花骤然碎裂开来,纷纷扬扬落下,变作点点灵光落下。 众人抬手,那灵光便化形成一枚玉牌。 任晚摩挲着摩挲着玉牌上自己的名字,将其收好。 “诸位近日来或许已听闻临渊宗一事。魔域蛰伏至今,残害我灵域之人,是为痛心疾首之至。” 众人无不神色凝重,寂静无声下,悲愤情绪在蔓延。 “我灵域不欲战,但若非战不可,必不退。”雪燃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浮岚殿愿开启九寒塔,希望若有一日,魔域来犯,希望能对诸位有所助力。” 他言及此处,极为谦卑地欠身向着一拜。 “燃玉在此,多谢诸位了。” 第67章 阿晚最为讨厌蠢物 要入雪鸮密境的弟子们大多和雪燃玉一个年岁,但都心知肚明雪燃玉的身份不同,这一拜,并非只为了他们这些弟子,还更因为他们身后的宗门。 众人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纷纷将视线转向自己宗门的长老们。 反观此时坐在雪燃玉身后的几位各宗门氏族的长老们,面上神色微妙。 如此一来,浮岚殿倒是做了个好人情,甚至还逼着众宗门氏族一同表态。 雪燃玉重新挺直了身板,继而转身看向坐着的前辈们。 雪氏率先响应:“灵域之人,岂可独善其身。我雪氏愿拿出……” …… 于是,陆续的,各宗门氏族都只能给出些“好东西”来。 时机恰当,雪燃玉才再度开口。 “不知各位前辈可还有要叮嘱的?”他依旧是不卑不亢的姿态。 那位燕氏的家主视线落到那雪色背影上,半分未掩藏情绪,冷然开口:“雪长老可直接开启雪鸮秘境了。” 雪燃玉微微勾唇,抬手一抚,在所有宗门弟子的身后,在这浮石巨台的边缘,虚空中扭曲幻影来。 入口出现了。 “那诸位,请吧。” 道道身影,被这虚空吞没。 任晚至始至终,也只在最初瞧过亓鸩一眼。 在踏入雪鸮秘境入口的一刹,隔着那么多人,她依旧听到了清脆的无舌铃之音。 雪燃玉坐了回去,面上如常,只是降低了声音,向身旁站着的自己的弟子开口:“芳月,你可告知凝华了?若他不入不了九寒塔上三层,便不必回月华殿了。” “……师父——”小弟子脸上颇带着几分老成的无奈。 雪燃玉微微一笑,那张谪仙般的脸上终于带了点尘世气息,却不再去理会他身旁自己的徒弟。 秘境之内 任晚穿过秘境之门,入到里面。 眼前之景尽收眼帘,秘境之内是大片的绿意浓郁的密林,看上去似乎很像淬灵仙府山下的巨木林,只是远眺过去一脉雪山。 银白的一脉蜿蜒婀娜,倒是让人更向往。 虽然所有弟子都是从秘境的那一个入口入内,但是会被安置到不同的地方,即使是原本打算同行之人,也可能一人在密林,一人在雪山。 任晚抬眼瞧去,她此时所在位置大约在密林最外围,离雪山最远。 她没急着走,只在这附近寻了个地方坐下。 抬头往上,是极大的一棵树,蓊郁的枝叶交互,投下厚厚的凉荫,连着那种泥土混着草木的气味,四处萦绕,倒是沁人心脾。 任晚百无聊赖,顺手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四处戳戳。 她指尖捻转着,虚空中受到阻力,直接戳上一片绛紫色衣角,任晚抬头,正是他。 亓鸩视线也落在她戳在自己的衣衫处,“阿晚。” “啊,你来得还挺快的。”任晚收回木棍,掸了掸身上的泥土,麻溜地站起身。 “那我们就走吧,这儿离雪山还远。” 任晚几乎是转身就向前走,不过半步,亓鸩就拉住了她。 “怎么了?”她不明就里,也不是很想去迎上他的目光。 那样一双琉璃瞳孔,总是和她这几晚的幻境相交汇,重叠,她担心亓鸩会察觉出来。 但亓鸩依旧是寻常的淡漠,只是伸出手,从她头顶上拈走个东西,“没什么,是树上落下的枯叶。” 他的手摊开来,确实是片皱缩的落叶,只是看着怪怪的,还长着毛。 任晚凑近了瞧,发现双微小的绿瞳。 她有些惊讶,下一刻,那蝴蝶就舒展开来,翩跹着从任晚眼前飞走了,隐约间还落下些金棕色的细粉。 任晚忽而笑起来,“原来是蝴蝶啊。” 逢上亓鸩仿佛盛着一汪月牙的眼,里面似乎也带着些许愉悦。 “咳。”任晚只被他这模样怔住一刹,就收起了笑,转移话题。 “这蝴蝶,和当初在金平遇见的好像啊。” 亓鸩将手背在身后,视线追随那只蝴蝶飞走的方向,为她解疑道:“是同一种灵蝶,这世上仅存于雪鸮秘境中的灵蝶。” 任晚看着今日格外“正常”的亓鸩,有些不适应。 而亓鸩,背在身后的手,在任晚看不见的地方,不断摩挲着食指上戴着的玄戒。 “那个,现在我们是直接去寻那雪鸮吗?”任晚开口发问。 她知道他肯定是早已做好了准备,想必是极为缜密的筹谋。 结果,却换来一句。 “阿晚,你想吃樱桃吗?”他勾起唇角,微微歪着头,竟带着几分稚童模样。 “哈?” 虽然离谱,但任晚终于找回了些和亓鸩相处的熟悉感。 于是,两人决定先去寻这雪鸮秘境中唯一的一棵樱桃树。 “浮岚殿的这只雪鸮活了上千年,其道行早已不知深浅。原本,修行到这种的地步的灵物应当不被外物所惑。” “但偏偏,这只雪鸮从幼时便生于那棵樱桃树下,所以,樱桃成熟前,这雪鸮定然会等在樱桃树下。” 任晚心下惊讶,她前世怎么从未听说过,还有这种作弊的法子? “真的假的,那这樱桃树岂不是也有了上千年的年岁?” 亓鸩压下即将扬起的嘴角,看着任晚眨巴着一双眼,扑朔着,里面由不信变作了半信半疑。 亓鸩没接着回答,只是多瞧了任晚几眼,转身抱手朝着密林深处一个方向走去。 而任晚,只当是自己前世没注意,也不再去纠结。 任晚亦步亦趋跟在亓鸩身后,祈求着这一路上不要遇见旁人。 只是,这雪鸮秘境虽大,但也进来了这么多的宗门氏族弟子,众人还都在四处走动着,遇不见也难。 眼见着前方出现几名白衣弟子,任晚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亓鸩,就势躲在了一棵树后。 任晚侧身看着那几人衣衫的形制,还好只是雪氏的弟子,并非是淬灵仙府之人。 “阿……”亓鸩欲要开口,任晚连忙捂住他的嘴,皱着眉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只是,他们已然发现我们了。】 暗语入耳,任晚似有所感转头回看那些人,果然见那领头的弟子面带疑色,正往他们这边看来。 “是哪位道友在那儿?” 【你怎么不早说?】任晚长叹一口气,迅速从储物袋中拿出方丝帛来,将脸遮住。 这东西本是她从前出门做宗门事务拿来隐匿面容的,也不知道能不能被这些雪氏的弟子给识破。 任晚迅速在脑后打了个结,整理了情绪,和亓鸩一同走了出去。 “几位道友误会,我们恰好也途经此处,只是并未发现雪鸮踪迹。” 任晚毫不慌张,从容地走到那几名雪氏弟子面前。 “道友是淬灵仙府之人?”那弟子也显然认出了她的身份,但也同样看见了她身后的亓鸩。 “我竟不知何时,亓氏长公子和淬灵仙府之人也走得这样近了?”这为首的弟子模样隽秀而精致,身上衣衫略微和旁人不同,大约也是个有身份的。 且这人言辞之间带着点傲气,很符合灵域之内,人们对雪氏一族人私下里的评价。 高高在上,眼高于顶。 任晚不想和这种人多打交道,只能打着哈哈道:“我与亓公子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等会儿,还是要看我自己的缘法。” “……亓公子,不如你和我们同行吧,肯定等更早寻得雪鸮。” 一名站在那领路弟子身后的小弟子提议,而他身旁的那位女弟子闻言,也跟着点了点头。任晚眼神很好,自然也看见了那女弟子脸上浮起的红霞。 任晚余光里瞥了眼亓鸩今日的打扮,心底暗叹了声红颜祸水,真是什么时候都能用他的皮相迷惑到人。 “我师弟所言不错。”那弟子先是提议,随后视线轻飘飘扫到任晚身上。 “至于这位道友,想必来到此地已是不易。还是不如……多保存体力,免得等会儿……。” 他言未尽,意思都表达到了。 任晚怎么会不知道,这几名弟子是觉得亓氏肯定也有自己的手段,想要借助亓鸩的力,增加找到雪鸮的几率。 不过,说起来她上下两世加起来被人看低的次数多了,早就不在意了这些了。只是,现下还是头一次有人想要挖她身边人。 亓鸩会怎么做呢? 是和这群人虚以委蛇,利用他们,最后背地里捅他们一刀? 还是直接拒绝? 于是乎她清楚的听见。 “呵~”亓鸩嘴里嗤笑出声,眼底却是没有半分笑意,“阿晚最为讨厌蠢物,我也一样呢。” “不知几位,都是什么东西?也配在这里对阿晚说这种话?” 他语气温和,视线里的冷漠和疏离却直叫人生出最为恐惧的寒意。 第68章 我有得是时间 多得是见他与人周旋,这般直接甩人脸子,任晚也是头一回看。 在她的一贯印象里,亓鸩是魔族储君,被塞进了亓氏嫡长公子的金壳子里,言行举止都是矜贵而端然的。 平日里他虽平等地瞧不起所有人,但也没有说出过这样直白的无礼之言。 【他是真的动怒了,因为她。】 那几名弟子被亓鸩这番话给下了面子,哪里能忍,脸上升腾起怒气来,特别是那为首之人。 “亓公子好生狂傲,但我雪氏岂是你们能轻看的,和你们二人合作,本是出于好心帮助,如今你二人却这般无礼。” “你亓氏虽然不过是贫瘠废壤之地,但她也不过是个区区淬灵仙府外门子弟。她怎么来的这逐鸮会,还不是清清楚楚。” 说着,这弟子轻眨着眼睫,流转之间轻蔑十分。 亓鸩的视线越发淡漠,只冷冷看着那弟子,他身后那两名弟子虽脸色也不好,但也不想就这样生事。 “师兄,还是算了吧。” “你们两个不也是承了我父亲的情才选入此次逐鸮会,如今还要向着外人?”这弟子视线中毫不留情,分明也是瞧不起他身后那两人的。 这下好了,那两名弟子也不再拦此人,只能默然于旁处。 在他们看来,亓鸩和任晚今日恐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而亓鸩,他的耐心已经被耗完了。 亓鸩抬手只轻描淡写地打了个响指,那弟子甚至来不及退一步闪避。 骤然一刹间。 几人脚下一阵剧烈的抖动,就像是突然破土而出的獠牙巨口,伴着飞沙走石的赤红色的血莲刺穿地面,精准而骤然地只将那弟子合拢囚住。 这血莲稳稳扎根于地,每一瓣都是透着红的琉璃,能清楚看见内里的情况。 “就凭这种雕虫小技?” 那弟子浅笑着抽出剑来,面部狰狞地全力劈向血莲,然而,铮然一声。 剑断了! 那血莲内又狭小,剑锋反而扎进了这弟子的小腿里。 随着一声惨叫,那弟子生生跪了下去。 “呃啊——!” “放我出去!这是什么鬼东西?!” 这弟子这番气急败坏之下,半分气势都没了,甚至还更显他的软弱。挣扎间,他腿上流的血更多了。 “亓公子!还请高抬贵手,师兄他不过一时冲动才说错了话。” 这会儿,这两个跟在这身后的人哪还有别的想法,只想着先把人救下来。 “哦,你们又算老几?” 方才这二人虽没同这弟子这般,但默然一旁分明也是许可了这人举措。 或许还等着待会帮忙善后。 “诶!” 任晚瞧见这人身后的血莲内凝出根手臂粗的黑雾,眼瞧着,就要化形。 “放心,我不会要了他的命。” 亓鸩这话既是对着那两人,更是对着任晚解释。 “啪!——” 清脆的一声响,事态的发展走向了意想不到的方向。 方才血莲内横生出的“玩意儿”化形成了一个手掌。精准地掌掴到了那弟子的脸上,随后便是一个鲜红的掌印。 杀伤力不大,侮辱性极强。 那弟子好像都被这下给扇懵了,竟就愣着,呆滞了许久。 随后突然爆发性地怒吼了一声“啊————!” 任晚猜他应该是被打击到了,这才跟发疯似的,这弟子或许从未在雪氏受过这种屈辱。 但是,那横生的手掌没有停下,又是一个耳刮子,力度比方才还大,在这弟子脸的另一边留下另一道鲜红。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雪氏下……” 他的话还没说完。 再之后,这弟子但凡发出半点声响,这手掌随势便扇下来。 就这么会儿,那弟子的脸已经肿得老高。 亓鸩撩开眼皮,转向那两名弟子,尚未出口,那两名弟子就已召出了命剑。 “两位,你们若还要在此赏观,请便。” 他浅笑着,轻点着头,微微抬手向着那血莲之处。 那两名弟子手上握着剑,谨慎地对视两眼,又不动声色地瞥过血莲那边,很快下了决断。 他们二人很快地逃了。 亓鸩也没去阻止。 他有些无辜地看向任晚,仿佛无奈摆手说【看,我分明没做什么。】 任晚当然没有任何反应,只平静眨着眼,等他的下一步。 亓鸩略微歪头朝她笑了笑,随后才走到那朵血莲前,抬手用指头上的玄戒敲了敲。 “你便自己好好玩玩儿吧。” …… 亓鸩依旧走在前方,只是走了片刻后忽然有感而发道:“阿晚,你可知雪燃玉其人?” 任晚有些犹豫,他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发问,想来是察觉了什么。 “雪燃玉,前世在灵域一直在浮岚殿,后来在寒渊……他也没参战。” 他更像是游离在外的人,不欲参与所有的纷争。 “确实,他是个难得的人。”亓鸩接着任晚的话开口。 怪了,还甚少从亓鸩口中听到这样的“赞扬”,任晚忽然很想听听是怎么回事。 “怎么说?” 亓鸩放缓了脚步,视线转到任晚脸上,平和开口:“方才那个蠢东西,若是你们淬灵仙府的人,你们当如何?” “大约会……呃……”任晚忽然反应过来,淬灵仙府和雪氏不同。 雪氏之内的人,特别是内层,越近,血脉黏连就越紧。若是从内里烂了,动刀剜除之时,总是要血肉模糊的,但若放任不理,只会继续加深溃烂。 “怪不得,就他那样也能进雪鸮秘境。”任晚眯着眼,点点头回望向亓鸩。 “阿晚……你可真是好大的口气。” 他说这话之时,脸上却是一副孺子可教的神色,眼里笑意将盈未盈。 “哈!过奖了。”任晚假笑着摆摆手,撇过脸之际难免腹诽,【谁能比得过您啊?】 “还是先找樱桃树吧。”任晚朝着前方走去。 …… “哇!真有啊——” 任晚抬头望去,绿色叶片重重叠叠,略微有风就能吹起它们的背叶,深浅交错的蔚然绿意翻涌着,更像是起伏的潮水。 若不是枝头将这些叶捉住,大约,它们会飞走吧。 总之,那一刻,任晚昂着头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棵树比她想象中还要大,真正站于它面前之时,她甚至没觉得有资格可以去评判它。 只是,这样大的树上面只结了三团发着柔和光晕的灵气。 虚幻朦胧,里面像是空的。 任晚一个旋身,坐到一根横生的粗枝上,她凑近了看,果然和她想得一样,这树上结的光晕里,和普通的樱桃很像,只不过漂亮些,像玉石灵物。 “这该不会只是普通的樱桃树吧。”任晚对着树下的亓鸩问道。 树下人抬头望她,墨黑的发丝几乎要和身上绛紫的衣衫融为一体。 这樱桃树的枝叶繁茂,树下尽是密荫,这么看着,亓鸩整个人都陷入阴翳中,唯有一双眼还有细碎的笑意。 “阿晚,你都发现了。但这么多年来,进入这雪鸮秘境中的人里,竟没有一个人去怀疑这树。” 亓鸩像是回想起什么,言语里带了些尖锐的讽刺,连神色也一并冷下来。 任晚心有察觉,只伸手指了指那几团光晕,“可我们来早了,这樱桃还未熟。” “没关系的阿晚,我有得是时间。” 亓鸩话音刚落,自他脚下蔓延开来赤色暗纹,逐渐将这樱桃树围住,升腾的朱红法阵发着耀眼的光,片刻又隐没入地下。 第69章 被抓到,可就要死了哦 在这众人急切寻找雪鸮踪迹的日子里,任晚和亓鸩决定,等着樱桃成熟。 照亓鸩的意思,这樱桃树虽寻常,但因为生在雪鸮秘境里,受了灵力浇灌,这樱桃树结果之后,需要九日夕阳,九日旭阳照耀,才能成熟。 观如今,只需要最后这一日夕阳,明日便可成熟。 二人同坐树枝上,就这样静待赤金夕时。 两人什么话都没说,但无端的,也没什么需要言说。 任晚晃荡着腿,蓝色衣裙的衣摆漾成烂漫的花儿来,分明远处泼染整片天际的赤红更加夺目,但任晚处却更加令他在意。 很快,烁金的阳燃烬了最后的一抹赤色薄纱,朦胧的,逐渐和点染的墨色天空相接,随后夜就降临了。 “时间到了。” 亓鸩开口说完这句,侧目看向树间几处枝头,那夜里泛着奇异金色光晕的果子褪去了青涩,彻底变作赤红,饱满而晶莹。 灵域中的修士大都视力极佳,任晚也一样,即使夜幕低垂,但任晚依旧能看清亓鸩的一举一动。 他不知什么时候拿出方玄色丝帕来,那果子转瞬已经置于手帕之上,递到了任晚面前。 夜色在他那琉璃般的眸子流转着,他耳旁的柔顺的青丝垂坠在肩头,似乎和幻境中的他没有两样,中间这两百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他视线里,依旧像稚童般澄澈,只微微勾唇“阿晚,你不妨尝尝。” 她有些疑惑,眨眨眼伸手指了指手帕上的樱桃,有些疑惑地问他:“但这不是用来诱那雪鸮的?” 亓鸩学着她眨了眨眼睛,只牵着她的手腕拉过来,把这方丝帕放入她手中,平和开口:“雪鸮千年,雪鸮秘境万年,实则这樱桃树不过数百年,多个噱头,不是更有趣?” 任晚感受丝帕放置手中,还有亓鸩微微透着寒意的手指,逐渐明了,看来浮岚殿那神秘高傲的绝世模样,大抵也是要靠些手段。 这樱桃树寻常,雪鸮秘境中的樱桃树便应另当别论。 知晓了这些,任晚安心打开丝帕,说起来,她倒是未尝过这雪鸮秘境中的樱桃。 手指拿起一颗,放入嘴里,随着薄薄的果皮被碾破,柔软果肉里丰盈的汁水在舌尖淌开,只是——任晚忍不住皱了眉头,忍着将樱桃咽下,自己拿出块手帕将果核收起来。 酸得人腮帮子疼。 酸涩在嘴里弥漫着,任晚狠狠咽了几口口水,看向亓鸩,他挑挑眉,视线里带着细碎的笑,有一半是因为她方才的反应,“哦,既是酸,那阿晚还是别吃了吧。” 只是,亓鸩的视线分明越过了她,往林中去。 似有所感的,任晚转头向那边而去,便听见身旁人开了口:“阿晚,我有东西要送你呢。” 黑夜之间,稍远处的树不知被什么给触动着,接连发着战栗,树上的枝叶簌簌作响。 再细下看去,一道蜿蜒的轨迹正向这边而来,那乌亮的躯体,分明是条黑色巨蟒,任晚瞳目一缩,很快捕捉到那巨蟒前方几人正疲于奔命,往他们这边而来。 “几位道友,可暂且来此避难。”亓鸩已至树下。 不知何时,夜幕中,正悬挂起一轮皎月,柔和的月色流淌而下,偏爱于他。 这几人慌不择路,只觉天降贵人,恍然未觉巨蟒之后的那金色重瞳之人。 笼罩着樱桃树的赤色法阵,为几人打开狭长的窄缝。 任晚心有预感,立即旋身从树上一跃而下,站到了亓鸩身旁。 那几人已然入到了阵法之内,而那追逐在身后的玄黑巨蟒闷头撞上一瞬闭合的结界,那双硕大的瞳眸内的瞬膜闭合又打开,清楚地瞧见内里的人。 这会儿,离得这么近,任晚将这巨蟒瞧得更清楚。 它身躯是这林中树木的不知几倍粗,漆墨一样的鳞片泛着亮泽,片片紧密地贴合在它身躯的每一寸。 这巨蟒在这雪鸮秘境里生长到这副模样,本不是什么等闲小兽,只可惜遇上了这主仆二人。 它只是和结界中人相对视,随后顺着这结界边缘游弋着,遂而向另一方向远去了。 “多谢两位道友的相助。” 任晚向几人瞧去,观几人身上多少带着点伤,透着一副劫后余生之感,冷冰冰开口:“几位既然摆脱了凶险,等会儿便自寻时间,趁早走吧。” 几人本是好意道谢,却遭这样的冷待,多少有些挂不住面,只能默然地相互看上几眼。 “阿晚,何必这样急着赶人?”亓鸩伸手握住任晚的手,触及一片温软。 他指腹间滑过她微凉的指甲,有些舍不得放开,只一遍遍用指头去划着她指甲弧形的边缘。 【他还尚且还没玩够呢。】亓鸩与任晚视线交汇,从她一双琥珀瞳中嗅得几分不愿。 她向来很聪明的,一下就能看穿他的用意,亓鸩忽而得到莫大的满足,却没有改变原本意愿,他猜想等会儿任晚的反应会更好玩。 那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那几人看了两人之间的举措,再看两人身上衣衫,猜到了两人来处,其中一人更是直接瞧出亓鸩的身份。 毕竟这样出众的皮相,只一眼便很难忘记。 “这位是,亓氏长公子吧。” 这人一身衣衫瞧着是这几人中最好的,看着也当是为首之人,眼里多着几分精明与算计。 “我们几人不知是否是踏足方才那妖兽领地,这才被追到此处。或许,那妖兽是守着什么珍稀灵物。” 这人谨慎打量着亓鸩面上神色变化,希望他能为这所打动。 亓鸩点点头,却置若罔闻,只是好奇地问起几人:“几位道友,不知方才被这玩意儿逼到穷路的滋味如何啊?” 几人面色并不好,他们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只可惜了,那东西伤得并不狠呢。”他依旧说着,视线落在了靠后的那位,此刻,那人的腿部下摆衣料早已被血迹层层濡晕,大抵是被妖力所伤。 “你们到底是何人?!”这几人显然是有些慌张了,脚步往后轻移了几步。 秘境之内,本就是竞技场,无意中与人为敌也是有可能的。 任晚视线紧紧落在几人面上,所有的回忆都涌上来,早在方才第一眼,她便认出来了。 云莱城那次,亓鸩亲自画过这几人画像,任晚没忘,但她以为,这几人早在那时就被处理了。 但她没想到,亓鸩把这些人找到,还送到了这雪鸮秘境中来,又设计把这几人弄到此处。 处处筹谋,这便是方才他所说,送她的东西? 任晚如今再见到这几人,心底里的情绪说不清。 “百年前的雪城冬日。几位既然忘了,那我便帮你们回想吧。”亓鸩不再挂上虚伪的亲和,手上的赤色魔气开始汇聚起来。 转瞬,阵法大开,几人从脚底升腾起莫大的恐惧,心口骤缩,瞳目扩大到了极致。 眼前人是魔族人!——! “一炷香的时间,你们被抓到,可就要死了哦。” 几人尚且没反应过来,便见面前那人手掌心中多出几枚玉牌来。 亓鸩把玩着手中的玉牌,极轻巧地,玉牌化作齑粉吹散夜风中。 这下,几人若想求得浮岚殿庇护也没可能了。 魔气在地面寸寸掠夺,逐渐的,往远处去,也不知延伸到了多远的地界。 赤红的光只亮起了一瞬,此间天地骤然归为寂静,就连方才还能听见的夜里小兽鸣叫,都再没有丝毫动静。 实在是静得可怕。 地上凭空出现几只魔气幻化出的野狗,只是眼中闪烁着不寻常的红光,努嘴露出尖利的獠牙。 这些野狗微屈着身子,爪子抓地,喉中发出阵阵低鸣。 随着一声嘶吼,几只野狗身形变大,遂一跃而上。 几人挥剑不敌,只好向来时的方向逃窜。 “阿晚,他们的性命,可全在你了啊。”亓鸩站在任晚身后,双手放到她肩上,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脖颈处。 第70章 她放过你,我便会放过你吗? 浮岚殿那日,亓鸩便察觉了任晚枕头里有些不寻常的气息,只是他一时并不能确定。 等他拿了枕头回去,才忽然醒悟,是溯梦草的气息。 当初在金平的那株溯梦草化作琉璃盏的样子,甚至骗过了夷微岛的江涟漪。 后来那琉璃盏,受了他的魔气,生出灵智,就有了贪念,这才入了任晚的梦里。 梦里是个什么景象,亓鸩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阿晚大抵是为了活命,这才愿意与他虚以委蛇,实则早已厌恶他入骨,只觉他令人作呕吧。 真是想想,……就令他觉得有趣呢。 任晚不正义,也非恶,她与他一同重生,却总能保全自己。 说起来,亓鸩是真想看看,任晚到底是根本不会恨,还是太会隐藏。 还好已经打消了把她做成傀儡的想法,干脆,还是拉她一起下地狱好了。 这三个人,是他特意找来啊。 —— 任晚立身于高耸树间,看着亓鸩气定神闲地负手站在地面远处,赏玩那几人被野狗撕咬的场景。 几人惨叫此起彼伏,他们起初还能站着与这几只魔气幻化出的野狗相抗,后来却发现这玩意儿根本杀不死之后,就只剩下了绝望。 “啊——是我错了——,我错了,饶我一命吧!” “呃啊!!!——” 有一人同时被两只野狗撕扯着,一只抢红了眼,一口咬上了那人脖颈。 带着热气的鲜血不仅染红了野狗脚下的地,同样也洒到了另一人脸上。 “不要,不要!” 他已有了些神志不清,手中唯一的长剑胡乱在地上挥舞着,却被野狗直接叼走。 他的肩头已然被咬住,看着气息败然,身体内府已碎。 任晚皱着眉头,握了握手中方才亓鸩交给她的弓,缓缓举起,苍蓝灵力凝成剔透的羽箭。 弓弦拉满,细线对准那边一身玄衣之人。 亓鸩依旧站立那处,墨发中的紫色发带显露出来,黑夜中,任晚也看得很清晰。 轻移之下,箭尖所指,落到尚在撕咬的野狗之上。 破空之声势不可挡, !! 箭矢却稳稳射入地上挣扎之人心口,霎时,他瞳孔涣散,身躯瘫倒在地。 这一箭,令三人中最后一人得以喘息,因为剩下的野狗尽数调转了注意力,对着任晚发出了低鸣警告。 任晚收回弓,目光与转过身的亓鸩相汇。 她纵身跳下树,向这边走过来。 “阿晚。” “求求你,放过我,我不过是幼时受他挑唆,这才害了你……,我以为,你已经……” 唯一剩口气的人,爬到了任晚脚下,抬头望着任晚,好可怜呐! 当初在雪城,她被这群孩子用野狗戏耍,丢了半条命,苟活了下来。 后来再遇见他们几人,他们依旧过得舒意自在,身上不沾染半分霜雪,亦或是暑热。 这几人觉得好奇,她一条命,竟然这么能熬,这么受得了磋磨。 那时他们不过是孩童之心,并没有考虑过许多。 她那时也是像现在这样,跪在他们脚下,磕头学着狗叫,求着他们放过她。 可是再然后,她断了手脚,内府也受了损,好命被祈雪年救下。 她当然恨他们,恨不得将他们投注到自己身上的百倍千倍还给他们。 自然,那个时候的祈雪年也瞧出了她的心思。 他并没有劝她向善,宽恕这几人,只是叫她不要哪天染着一身脏血进他的屋子。 …… 任晚望着这最后的人,闻着那人身上血腥味,她有些厌恶,只觉得作呕。 她伸出一只脚,踹上那人肩头,听着他痛呼出声,将他踹离自己的腿边,冷冷道:“趁着我还没改变主意,滚!” 那人被这猝不及防的举措给冲昏了头脑,一时之间竟呆愣在原地,抬头望着两人方向。 “哦,还不快些吗?我的阿晚,可是发了善心了呢。” 亓鸩确实对方才任晚的动作很觉兴趣,此刻也不吝弯腰对这地上的好运之人露出些和善的笑来。 少年狭长的瑞凤眼里是浓郁的夜色,眼尾勾起弦月角。 姣好的面庞是天神所赐,却立即叫地上之人惊醒,唯恐不及地爬起往深夜里逃了。 亓鸩笑着直起腰,却见任晚已经背身往方才那棵樱桃树去了。 【阿晚,似乎生气了呢。】 亓鸩只能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缓步跟上她的步伐。 任晚没管别的,自顾地背靠树干阖眼睡觉,今夜陪着他闹了这一番,属实是有些疲惫。 亓鸩的性子乖张,今日她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对她产生了情感,觉得旁人的屈辱她不该受,还是说他喜怒无常,已经厌了她,又想试探一番。 亓鸩站在树前,静默瞧着任晚的样子。 半晌,任晚尚未睡去,察觉附近一股魔气升腾。 她没睁眼,知道亓鸩自然会解决,便听见一人声音。 “殿下,幽都王之子来了秘境之内。” 是魂引的声音,任晚听得真切,【还真是怪,魔域之人个个都往灵域人多的地方闯。】 亓鸩知道她没睡,也丝毫不避讳,“他要走他父亲的老路,就随他去,何况,他来这里也不尽是坏事。” 魂引似懂非懂,瞳目此刻倒是正常的黑眸,只是依旧呆滞无神。 亓鸩见他这样,有些无奈,“你果然是个呆的,这么多年依旧如此。” 任晚敛着声息,难免觉得他这话没道理,若魂引不是一个傀儡,怕也忍不了他的性子。 没了谈话声,许久。 任晚只知道亓鸩或许在打量着她,却不知他的假身已然在外。 幽林中。 为了活命,方才那人拖着伤躯且半用着符箓也逃到了远处。 只是怪在这一路都没看见旁人,他心内惧怕万分,也不敢停。 直到眼前骤然出现一道身影,他才被迫停下。 万箭穿心,神形俱散,弥留之际,最后听见少年声音如附骨之蛆:“你以为,她放过你,我便会放过你吗?” ———— 树下的任晚气息逐渐平稳,侧身歪着头也沉沉睡了去。 “阿晚,你睡着了?” 寂静的夜里,他羽睫轻掀,凑在任晚身边,开了口试探,却没得到丝毫回应。 她睡着得真快。 她面上平和淡然,就像是,就像是时间停滞在了这一刹,亓鸩不知道怎的,倒也生出些漫长之感。 而此刻的任晚,神识也再一次落入幻境中,方才那股熟悉的困倦感袭来之时,她并没有抵抗。 浓郁的槐花香袭来,她皱了皱眉,难道不是虿盆之内吗? 但任晚依旧循着迷雾,遇见了上次见过的紫檀巨门。上次,只是匆匆瞧了一眼内里,这次,或许会有不同。 任晚用力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伴着浓郁的槐花香,这里竟然也是盛阳天,任晚下意识抬手遮挡,却隔着指缝与几步之遥的几个侍女直接对上。 ! 她立即收回手,满心惊讶之余却意外发现这些人似乎看不见她。 那几个侍女只是将端着的木案交给了房门外看守的侍卫。 任晚视线探过去,发现那木案上不是什么饭菜,而是本书,上面写着《渡厄》两字,像佛经。 任晚有所感,果然见拿着木案的侍卫在那几个侍女走后,将房门的禁制解开,进去了。 门缝开得并不宽,她眯着眼看,只能看见个瘦影。 既猜出那是他,任晚就在那侍卫出门际钻了进去。 随着门再一次关闭。 这房内就唯有飘着窗上透着浮尘的暗光,尚能照亮门口一小寸地方。 除此之外,就只剩昏暗了。当然,更暗处,还有一人跪在蒲团上。 任晚绕到蒲团前面去,蹲下来,打量着蒲团上跪着的孩童,与他眉眼相看。 这孩子在夏日里,身上衣衫虽少,却件件不菲,该有的一样不落,由内而外发出金贵气。 他腰杆挺得很直,抿着唇,视线向着前方。 仅仅从他墨黑眉眼间能瞧出以后的惑人趋向,生得是粉雕玉琢,瓷娃娃模样。 又因为年岁尚小,似乎还要比长大后生得更柔和,令人想多亲近些。 任晚多盯了他一会儿,被他那过分澄澈的视线对着,心里居然有些心虚,便又起了身。 转头一看,前方供奉的是一众亓氏先辈的牌位。 放在最前方的,正受着下方小亓鸩跪拜的,大约是位女子的牌位,依着推算,辈分并不高。 “亓 絮 禅”任晚念出了声响,在这一室之内,格外清晰。 若是她没猜错,这大约是亓鸩的娘亲,正如当初亓鸩所言,他是被托孤给了他亲舅舅。 那么,为什么,亓鸩此刻未着素服呢? 这一次的幻境时间是在虿盆之前,任晚不清楚,溯梦草把她带到这个时期里,到底是什么用意。 她看了看佛堂里跪着的亓鸩,估摸着应该还要许久。 只是—— 门打不开! 任晚死命扣着门板,绕着这偌大的佛堂一扇扇推门窗,结果都不行,根本出不去。 【唉~这算个什么事儿】 推门累了,任晚叹着气颓废地坐在地上。 无意间抬头,结果却和早已侧过头盯着她的男童四目相对。 “你能看见我!?”任晚眨着眼指了指自己,心中漫上欣喜,她还以为这次的幻境里,她只能当个虚影呢! 第71章 香烛浸染 任晚立即凑到小亓鸩身前,等待着他的回复。 只是,当她移到小亓鸩身前时,他却又转回了头去,将视线放回到了上方供桌。 令任晚没想到的是,接下来,她竟就这样在这佛堂中待了好几日。 …… 日升月落,只有门外偶尔的侍卫换值才让任晚感觉到了点活气。 门外那棵槐树实在是开得太好了,那股馥郁的苦涩浓香阵阵飘进来,混着这佛堂内的香烛气息,实在是熏得人发昏。 任晚揉了揉鼻子,觉得自己这几日都快失去嗅觉了,但她却从未从小亓鸩的脸上看出半分异样表情。 或许是说,她根本未从他的脸上看出情绪来。 分明是活生生的人,看上去却像个偶人,眼中那清澈并非是仅仅因为灵台清明,更多的是因为什么都没有。 一切作为人该有的思量,情感,都没有。 她不明白,伸手想去抚摸他的眼睛,但被困在这里这么多天了,她没能想到,这佛堂还会开启。 “家主。” “家主。” 推门声从任晚身后传来,任晚登时站起身召出命剑来,谨慎看去,那人身着绛紫缂丝衣袍,头戴玄冠,眼眸深邃,身姿颀长,清癯十分。 细看,这人眉目之间与亓鸩有些类似,但并不多,这人生得更柔和些,像河边清风。 任晚这一世尚未见过这人,毕竟,雪鸮秘境开启那日,亓氏家主的席位是空着的,但初到浮岚殿那日,亓鸩的言下之意是他这舅舅是来了浮岚殿的。 这个时候见到他,任晚倒也不惊讶,毕竟,无论是亓鸩还是亓厌疏的面容都能说明,亓氏一脉多出美人。 任晚就站在亓鸩身后,看着这年轻的亓氏家主来到这佛堂之内的一举一动。 他面上神色漠然,来了这佛堂之内,并没有多看跪着的小亓鸩,而是走到了供桌前,注视着最前方的那牌位。 亓 絮 禅,这个早逝的亓氏次女,这位亓家主的亲妹。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那木牌上的絮禅二字,一双琉璃眼内终于流露出些柔软来,甚至逐渐变得晶莹而伤情起来。 良久以后,他深深叹了口气,闭了眼,将那些情绪尽数敛下,将视线转到了供桌前跪着的孩子。 他伸手拿起供桌上一旁木案内的书册,轻轻摩挲了几下封皮,并没有翻开。 在一室寂静中。 没有预料的,这人竟抄起手边的书,重重往下方摔去,直直地扇上了小亓鸩的脸。 孩童雪瓷般的面庞立即泛起一大片红,力道很大,生生叫他的头猛然歪斜偏向一边。 只是,他回转头,依旧用那双什么都没有的空洞眼眸看着供桌。 “贱种!——你怎么能活下来,你怎么能活,……她怎么能为了你死。” 任晚阻止不了,也没办法阻止,不过转瞬,方才还一副从容模样的人,此刻就已经红着眼掐上了孩童纤弱的脖颈。 “嗬嗬——哈嗬——” 任晚情急之下挥出长剑向亓家主劈去,却忘了她此刻不过是在过往的幻境中。 长剑径直穿过亓悟的身躯,划过虚影,铮然直戳到地面之上,发出脆声。那样清晰的声音,三人之中,却只有任晚能听见。 亓悟听着这孩子喉中出现的急促之声,感受着他的脖颈处在手中跳动,手里就越发收紧。 亓悟原本隽秀十分的面庞在此时也变作狰狞,瞳目震颤下,凝起红丝来。 然而,某一刹那,望着这张和她那么像的脸,他却又忽然慌了神。 手中的力道也松了。 孩童得了喘息的机会,小小的身子软软瘫倒蒲团上,喉中喘着粗气,喉中呛着嘶哑的咳嗽。 那亓悟,亓家主,唯有久久怔然在原地。 而任晚,伸手想要把蒲团上的亓鸩揽起来,双手也无奈地,空空从他瘦弱的肩膀穿过。 她在这一个幻境中,完全不能触碰他。 亓悟很快找回冷静,恢复了他家主的模样,对地上的这个孩子收回了怜悯,听着他的喘息,看着他孱弱至此,视线里也没有半分心软。 亓悟走了,把这佛堂的禁制加固了一番。 任晚隔着薄如蝉翼的窗纸,从朦胧的影里,看着那亓悟似乎是和门口的侍卫叮嘱了几句,随后便离开了。 “亓鸩,亓鸩”任晚毫无顾忌地坐在地上,看着蒲团上的亓鸩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头,竟然又跪坐了起来,视线近乎执拗地瞧着那牌位。 “不要起来了。”任晚皱着眉对着他喊,她知道他听得见,尽管他这些日子从未理会过她。 孩童终于开了口,迷蒙望着她的方向,嘴里朦胧发出字节:“最……最……” 任晚回望着他什么都不知道的一双眼,良久才听懂,他口中说的是“罪”。 照亓悟刚才的的话,亓鸩的娘为他而死,他是在赎罪。 任晚注视着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天,亓鸩从未理会过她,为什么只会跪在这里。 因为他什么都不会,不会说话,不会思量,不会求饶。他所有的世界,仅仅只有这个香烛气息混杂着槐花香的昏暗佛堂而已。 门外的槐花一阵香过一阵,堂内的香烛气一阵覆盖过一阵,实在是熏得人难受,熏得人头昏。 任晚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登时站到了那些牌位之前,挡住了他的视线,夺去了他的注意力。 “亓鸩,”她伸手,虚虚地抚上他泛红的那半张脸,即使知道他听不懂,也要讲给他听,“这不是你的错,你也不需要去赎罪。” 见面前孩童眼中只有迷惘,任晚并不急。 她指尖指向他,“亓……鸩,亓鸩,就是你。” 她反复了几次,孩童有所感,试探着伸出自己的手,才被掐过的脖子晦涩发音:“亓……鸩……” “对了,就是这个,你不是别的,你是亓鸩。” 即便是年幼,他也是极聪慧的,只不过并未有人教他。 任晚瞧着他的脸,顺着往下盯着脖子上一圈红痕,他如今半分修为也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消。 幻境中的亓悟比她前世见过的那次要年轻许多,其人多年在灵域中韬光养晦,与各氏族宗门间相安无事。 任晚心绪游离,想到方才亓悟方才举措,大概也是因为对亓鸩生父之怨恨,至于亓絮禅,亓鸩生母,她倒是没听说过。 正想着。 任晚视线前方忽然多了只莹白的小手,也学着她的动作,轻轻指了指她。 任晚看了看他,又指了指自己,猜想道:“你是想问我?我吗?” 他虽听不懂,但能理解任晚的动作,于是就定定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阿……晚,我是阿晚。”任晚看着他的唇一张一合,艰难发出了一声:“阿……晚” 任晚专心地注视着他,这又是不一样的,平日里听他开口唤过许多次,这一次,倒显得格外纯粹。 这幻境之中有她,那么这幻境之外,他又是怎么学会了开口,乃至后来的所有。 …… “阿晚,阿晚。” 有人唤她的名字,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任晚还未睁开眼,隔着一层眼皮,只觉得亮晃晃的,眼睛酸涩得很。 然后就是一小片昏暗遮住了她的面,微凉的指尖轻轻从她的眼角拭过。 任晚寻回意识,终于微微侧头,半掀了眼皮,一头墨黑的发闯入眼帘, 随后是他好整以暇的神情。 “阿晚昨晚怎的还哭了?” 这人凑得近,一只白皙纤长的手垂着,向下的指尖微微沾着点润泽,竟然也能让人移不开眼。 只有视线里隐约闪烁着的暗光才能透露些他的本意来。 第72章 燕月映 槐花簌簌地落,堆叠着,雪白柔软的香气化在了萧索的风霜中,这个时候,雪就下起来了。 佛堂外的光线格外地亮,也很冷寂。 当然了,佛堂之内依旧是厌恶至极的香烛之气。 亓鸩已经长到舞勺之年,纤长而微微勾起的长睫,一双瑞凤眼内是琉璃一样的漆瞳。 他脊背很直,冷白的面庞像是令人怜爱的白瓷,冷冽中却透着艳色。 很勾人,像一朵娇矜抖露晨露的荼蘼。 亓鸩就是在冬日里,平生头一次见到了佛堂外面的光景,也见到了那个和他年岁差不多的孩童。 只是,那孩童头戴抹额,一身素白,到底是年纪小,眼底里藏不住对他的怨毒。 大雪纷扬,深深陷落,亓鸩伸出手,细碎的晶莹雪花落在手心里,他轻轻收拢,雪花碎而融化开来,凉意更甚。 那个人倒是不在乎死了个夫人,麻烦解决了就行。 阖府上下都在传,这个多年未出佛堂的孩子,竟一举成为了嫡长子,保不齐家主夫人就是在为这孩子让路。 亓鸩听明白了,这亓氏一家子人,连着他自己,都是可怜虫。 —— —————— 任晚坐起身伸手去摸自己的眼角,那里已经干了。 她抬头看了眼日头,这才避开了亓鸩的问话,“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赶去那边的雪山上。” 亓鸩只望着她,沉默无语,如炬视线中似乎已洞察一切。 片刻。 “那便走吧,阿晚。” 亓鸩起身,向她伸出手,面上缀着浅淡的笑。 任晚心下松了口气。 【倒是比她想象中轻易】 两人继续在林中行走,脚下的泥泞,四目所及的极致翠色,乃至浓郁的土腥和草气都彰显着昨夜雨势之大。 任晚踩了踩鞋底,湿哒哒的黏腻,侧头看亓鸩也是如此,心里平衡了许多。 “我记得等过了八百阶木梯,行一段阔路,最后便是上雪山的路。”任晚开口,视线往前方探索,她若记得没错,木阶当是就在这附近。 昨日走的那些路上尽是些巨木,树下空间甚多,而今日走到此处,已经是些石臼大小的细木,这就该是木阶出现的标志才对。 她走错路了? 任晚四处张望,往另外的方向多走了好几步,依旧有些不确定。 不过,她眼睛眯起,前方远处似乎有个黑黢黢的庞大之物,在林间繁茂的草叶中,那一身玄色鳞片很是明显。 且这大蛇只是蛇身对着她,蛇头朝着那边,看着倒是安分。 任晚无心多瞧几眼,亓鸩却忽而转至她身前,继而挡住了她。 “阿晚,不过是有人使了个小伎俩,将这路给隐了。” 他只轻抬袖,前方原本是无际的密林之处,骤然化出一条木阶小道,曲折向上。 木阶两旁围的都是石臼大小的细木,直直得向上生长着,只在极高处生出些许枝叶将头顶遮盖。 亓鸩将视线放在正仰头看路的任晚身上,半敛着眼睫,心底自有思量。 既然瞒了她,就该瞒到底。 两人身后那大蛇口中还露着半截人身未吞咽,它就嗅到了熟悉的压迫气息。 权衡之下,它只能先叼着嘴里的吃食,游弋着庞大身躯离开此处。 两人登上木阶,四周木林长得极像,看着枯燥得很,只是,极快就到了木阶尽头。 抬眼看去,果然开阔许多,这看着是人为修成的环山之路,不仅树木少多了,就连最高处的雪峰顶都能看见。 只是刚没走几步路,前方不远处,有着明显的灵气波动。 若直接往前走,那两人无可避免,肯定要碰上了那边的人了。任晚转头看亓鸩,等他开口。 “阿晚,前面一人你我认识,不用避开。” 亓鸩挑挑眉,双手抱臂,面上似乎还透露着些许期待,这就叫任晚有些好奇了。 两人径直往灵气波动最强处而去。 尚未抵达,一丈开外的地面就突现数枚银锥,根根直插入地,泛着泠泠寒光。 任晚这才看向银锥来源,巧了,这人她的确算得上认识。 银锥是从那人长鞭上甩出,紫色的灵气在鞭长所及范围内挥舞着,他的身形敏捷,衣袍翻飞间,像朵绽开的紫鸢尾。 这人正是亓鸩名义上的亲弟——亓厌疏啊。 少年视线一凛,收鞭之时腰身一扭,向上一跃,轻巧地躲过了对面之人的剑招。甚至在落地之际,还补上狠厉一鞭,正正抽上那人的腿。 这一招,少年直接将对面之人抽倒在地,他胜局已定。 任晚只是感叹着,却不自觉发出了声。 “果真是少年好腰” 而后,她就听见亓鸩在旁的冷哼声,侧头和他的冷脸对上。 于是乎,任晚这才迅速想起前几日到达浮岚殿之时,这两人大抵是不对付的。 任晚只好收起脸上表情,转回头噤声。 【果然,说多错多。】 也是在这时,任晚认出了另一人。 燕月映?他也来了? 也是在任晚认出燕月映之时,燕月映和亓厌疏两人脚下阵法大显。 随着阵法上的灵气汇到正闭上眼的亓厌疏身上,这也就算是认定亓厌疏胜了。 只是,他的动作没停,睁眼后立即向地上半跪着的燕月映走去。 “亓厌疏!我已然输了,咳咳……你还要做什么。” 燕月映神色紧张地捂着伤处,脸上还带着血痕,又是半跪着的,此刻说出的话在气势上就落了下风。 任晚知道,亓厌疏是打算把燕月映的玉牌找出,直接送他出秘境。 按照秘境中的规则,若与分别人对战输上两场,那就会被自动送出秘境。 可眼下这燕月映输了,却没被秘境中的阵法送走,就说明他至今为止只输给过亓厌疏,还不至于被淘汰。 亓厌疏要做的是,为自己在这雪鸮秘境中直接少个竞争之人。 “呵!”,亓厌疏冷然勾起唇,又指了指自己尚且流着血的手臂。 他开口道:“我并非直接要了燕公子你的命,已是很客气了。毕竟,你也伤了我不少。” 他说完这话,不再犹豫,直接抬手用灵力搜索到了玉牌所在。 只是,总有人比他更快。 亓厌疏眼前哪里还有燕月映的身影,他若有所感,抬头一下对上亓鸩在远处似笑非笑的神情。 “兄长。” 从这声称呼里,任晚明显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兄长,他已然是输了,你何必心生怜悯?”亓厌疏皱着眉情绪激动,但又像是顾忌着什么,也没向他们这边走。 亓鸩只瞥了眼自己身边悬在空中之人,嗤笑出声,“怜悯?……厌疏你说笑了。” “我要救的人很简单。” “不过是,谁与你打,我便救谁便罢了。” 亓鸩直言不讳,神色桀骜张扬,当真是极度不给亓厌疏留面子。 肉眼可见的,那边的亓厌疏脸都黑了,但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定定看着被控在亓鸩身边的燕月映。 …… “既如此,那这无用之人就给你了。……兄长,我们雪峰顶见。” 这句话说完,亓厌疏就做好了抉择,他身影骤然消失,大抵是用了什么法器。 “咳咳……小晚。”咳嗽声传来,任晚偏头看去,亓鸩另一侧的燕月映还被亓鸩控在空中。这会儿,他已经认出了任晚来。 “你能不能请亓公子先把我放下来。”他语气虚弱,身上大小伤口许多,看着还有几分可怜样。 任晚刚启唇,“亓……” 燕月映就被亓鸩直接扔下,结结实实摔了一跤,看着就疼。 “唔额……”果不其然,这一摔,他便直接瘫倒在地痛呼出声。 “小晚,你能不能再扶我一把,我起不来了。” 任晚抿了抿唇,无奈向他走去,谁让他是燕月言的兄长呢。若当初没有燕月言,她怕是也入不了淬灵仙府。 也是在入了淬灵仙府后的时间里,她才恰好多见了几次这燕月映,也算是熟人了。 “燕公子还真是娇气。” 亓鸩赶在任晚之前,弯腰顺手就将燕月映拉了起来,言语间讽刺意味极强。 而燕月言和这救他之人对视一眼,从这张玉瓷般的秾丽面庞上,竟看出几分嫌弃神色。 这是个什么意思? 但是,此刻他受人相救,只得低身于人。 “亓公子,多谢你相救了。”燕月映勉强露出个虚弱的笑,身上还依旧疼得厉害。 第73章 将往雪峰顶 亓鸩不应他,他就转向任晚的方向。 “小晚,幸好你们来了,那不然我就吃大亏了。总之,今日之事,你可不要叫月言知道了,怪没面子的。” 任晚看他都这样了,最担心的还是丢面子,就知道身上这些伤不会要他的命。 她撇撇嘴,上下扫视了他两眼,叹了口气道:“就算我不说,凭你现在这副尊容,月言也猜出来。” 这话一出,燕月映才真的有些紧张起来,“啊?我就说脸怎么这么疼呢。亓厌疏那小子太不懂规矩了,怎么能打我的脸呢。” “嘶~” 他伸出一只手摸上自己的脸,恰好碰及伤处,不由得狠吸一口冷气。 任晚知道,他这人极为在乎面子,而且,无论是何种层面上的面子。 的确,燕月映生得好看,只不过长了双桃花眼,他这人又是风流轻佻的脾性,分明是世家子,偏偏很有几分痞气。 总之,一副难以让人信服的样子。 “小晚,你快再看看,我脸上还有没有别的地方被伤到了?”燕月映睁大眼睛伸着个脖颈,把自己的脸尽量凑近任晚。 “让我看看,还有……” 任晚正伸手去给他指,亓鸩就把这人给拽了回去。 “噤声!” “怎么了,亓公子,是有什么人来了吗?”听见亓鸩这语气,燕月映再度紧张起来,不住地四处环顾。 亓鸩拎着他的衣领冷眼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不是,是你太吵了。” 燕月映:…… 任晚:…… 两人很有默契地不再说话,恐惹了亓鸩的嫌。 因为燕月映身上的伤,任晚二人只能寻了个山洞暂且先等他休憩个半日。 起初,亓鸩是不愿的。 任晚把亓鸩扯到一旁悄声说:“他这人吧,只是有点麻烦,其余没什么毛病的。” 亓鸩:“……” 而那边没人扶着,只能背靠石壁喘息的伤患燕月映,…… 他只能冲着那边走到一旁的两人道:“那个,我的伤没什么大碍,吃些伤药便好,亓公子不必忧心我。” 任晚考虑了当下形势,有些为难地说道:“你看吧,他是燕家人,要弄起来不方便。” 这话不知戳中亓鸩哪里,他低着头,竟笑了起来,声音好像从胸中发出来,颇有几分感染力。 “好吧阿晚,那我就,不弄他了。” 亓鸩低头对上任晚有些意外的眼,心中既觉得好笑,又夹着几分说不出的滋味,那不好受,所以他形容不出。 他在她眼里,还真是手段残忍,毫无人性啊。 至于任晚,看着他莹润的弯月眼眸,倒是这会儿,看出来了,他本也并不打算对燕月映做些什么。 “小晚,你们商量好了吗?若真无法,我就先走啰……” “咳咳……咳……唉~” 这人嘴上说着要走,脚下却没动半步,只是掩嘴咳的这几下,倒令他的脸更苍白,更可怜。 亓鸩和任晚一同走回去,“燕公子既有伤,那先暂且与我们同行也无妨。” 亓鸩这话说出口,依旧端得是那个温和而疏离的模样,和不识他人对他的印象倒是相符。 “那就多谢亓公子了,当然,还有小晚。” 【不枉他方才掐的那几次大腿。】 虽然从方才看来,这位多年未出世的亓氏嫡长子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但实力定然不俗,说不定,和淬灵仙府那位绝顶天才都有相抗之力。 燕月映一向相信自己的眼光,跟着这位亓公子,前路会少很多麻烦。 三人同在一处,心思却各有不同。 从几人站立之处望去,对面也是座峻峰,上面遍生草木,后面映衬着浮动的雪色云层。 深浅不一的绿意覆盖每一寸阳光所及之处,视线落到哪里,便陷入哪里的柔软处。 若不是急着赶路,原本多停会儿也无妨。 “我好多了,我们还是先往前行吧。” 只不过等燕月映吃了药调息了片刻,他便又能站起来,无需人扶也能走了。 “你真能行?”任晚看他一瘸一拐地走,十分怀疑他是在扯谎。 亓厌疏下手也是狠辣的,打在燕月映腿上那一鞭子,可是实打实见了血肉的,何况他那鞭子上还有别的。 “自然。”他说着,还强忍着多走了几步,只是这几步怎么看,怎么有问题。 “燕公子,我这里有药,可让你到出这雪鸮秘境之前,这腿伤半分都不影响。” 亓鸩手中多出瓶赤红色的丹药,已然送到他眼前。 “只是……这药有副作用。” 燕月映有准备,“亓公子可以直说。” 亓鸩神色淡然:“只是这药会叫你在出了这雪鸮秘境后,让你这腿伤痛上十倍不止。这样,你可还愿?” 燕月映正色起来,眉眼间尽是犹豫,然而不过片刻,他便发狠抿着唇,伸手拿过亓鸩手中药瓶。 倒出其中的一粒,立刻含下。 “燕公子不怕我害你?”亓鸩眼中调笑,手腕一转将药收回。 燕月映听他这话,咽下口中的药,双唇虽发着白,看回亓鸩的视线里却没有虚弱,“我相信亓公子,更相信小晚,当然,我想亓氏如今尚且没有和燕氏撕破脸的打算吧。” 他说完这话,像是耗尽了仅存的气力,半摇晃着靠向身后的石壁。 平日里张扬的燕公子,此刻虚弱得像朵娇花。 任晚下意识就伸手扶了他一把。 燕月映刚想提醒她,他的那只手受了伤,结果任晚接触的那刻,他手上的伤早已没了感觉。 ! “小晚,不必扶我。我好像……不疼了。” 说到此,燕月映就麻溜站直了身,活动起了手脚,顿时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劲。 他甚至恨不得把浑身上下的关节都动一遍。 “嘿嘿,小晚你看我,哪都不疼了。” 这场面是有些好笑的,任晚实在忍不了他那副臭屁的模样,总觉脸上有些臊,“你别扭了,跟条长虫似的。” 燕月映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会儿出门在外,连忙拢了拢凌乱的发,将身上整饬了一番才作罢。 他这才又踌躇满志地手指雪峰顶方向,“小晚所言有理,我们尽快登顶要紧。” 任晚有些后悔劝说亓鸩把这人留在雪鸮秘境中和他们同行了。 …… 雪鸮秘境中不能使用千里缩行之术,只能在离雪峰顶相同的距离范围内用术法移动。 所以无论怎样,都还是要靠走上雪峰顶。 “说起来,小晚你也该是刚入这秘境就和淬灵仙府的人走散了吧。”燕月映行路之时一边环顾四周景致,一边同他二人闲聊起来。 “嗯。” “那我看你和亓公子也不像刚认识,你二人是……?” 任晚斟酌着,真假掺半回答:“我此前同秦师兄一起,出宗门外务,又恰好与亓公子同行。” “……” 亓鸩一个眼刀剜过去,方开口,立时就止住了燕月映的话头。“燕公子,你有这气力多问,倒不如留到待会儿去雪峰顶。” 燕月映自知多说惹人嫌,也知晓了这亓公子不喜旁人窥伺其私,自然也就聪明的不再开口。 几人不再言语,只一心赶路,果然快上许多。 此时三人已经能清楚地瞧见高远处云层下的雪峰顶,那黑色的玄石岩衬着厚厚的雪,沉静与皎洁之间创造出世间绝色。 第74章 受人之托给任姑娘东西 通往雪峰顶的路是堆积着厚雪的三千阶,三千阶下是各个通往雪顶的山峰顶。 雪鸮秘境中,无论是哪一座山,都只能臣服于这唯一的雪峰顶。 三人行至绝壁处,左侧是遍生树木草叶的深崖,凭栏而下俯瞰,仿若有股吸附感深深揪住人心,只想一跃而下。 任晚收回远眺的视线,耳旁是一阵呼啸声。 离雪峰顶越近,山间的风就越大。 加上此刻他们几人右侧便是绝壁,竖直而下的光滑石壁宛如一剑削成,其上像是隐约透着悍然剑气。 风从石壁擦过,变得愈凛冽,任晚微微眯着眼,伸出指尖,将耳畔吹散的发丝拢了拢,余光间能看见自己蓝色发带被风吹起。 前面正站立一人,他长身玉立,墨发半束,一袭鹅黄衣衫,玄色护腕上绣着金色焰纹,衣衫各处也是绣上棕色与金色交织的繁复密文,张扬而鲜活。 少年瞳色很浅,在日头下像碗清茶。 最特殊的是少年额间的一抹赤红,这个可不是浮岚殿每个弟子都有的。 这副样子,倒是让任晚想起一人。 “是浮岚殿的人,看他脸上的拽样子,定然也是个眼高于顶的。”燕月映将手中折扇打开,遮住半脸与任晚密谈。 任晚面上无奈,轻轻将燕月映伸过来的折扇挪开,“当着人家的面还是少说些吧。” “我怎么说错了,我方才没遇上你们的一路上遇见了好几个浮岚殿弟子,他们个个摆着张臭脸。” 燕月映不满地撇嘴小声嘟囔。 “亓公子,燕公子,……还有任姑娘。” 谁都没想到,是那边的人先行打招呼。 任晚最为惊讶的是,这人竟认识她,可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任晚都对这人毫无印象。 “雪长老座下的亲传弟子,凝华公子,不知道是如何和阿晚识得的?” 亓鸩走了几步,径直站到了那弟子面前,他视线寒芒逼人,语气很淡薄,着一身绛紫色衣衫和这弟子站于一处,两人一明一暗。 这是极不同的一幕。 凝华毫不露怯,眼中含笑,颇有几分他师父的风范,缓缓开口道:“认识任姑娘的不是我,我只是受人之托,有东西要交给任姑娘。” 山间风猎猎,吹起他的鹅黄衣衫。 任晚也跟着上了前,有些不确定的指了指自己,“我?” 她认识的人,和浮岚殿有关系? 凝华视线越过亓鸩,与任晚相对,微微点了点头,算作肯定,手上已凝出了金色灵气。 只是,变故就在一瞬间。 凝华手上动作停滞住,脸上多出几分无奈的笑意来。 “任姑娘,这实在是太巧了。” 任晚原本不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脚下就是一阵震动,亮起的阵法符文也越发明显,这次,是她被选中了。 任晚看向同样站于阵法中的凝华。 【要和这浮岚殿的亲传弟子打了吗?】 只是眼下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任晚转头看着亓鸩,他垂下的手指微动,赤红气便泄出一缕。 只这一缕,整个阵法的光文都暗淡下一分。 【亓鸩,这一次,不要动手,我会自己赢得这一场。】 密音传入亓鸩之耳。 任晚不知道他是什么想法,麻烦是肯定的。 只是,这一次他帮了她,那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何况,到了虔文阁后,她恐怕就没了所谓的下下次,她总要为自己谋后路的。 她尚有事未毕。 阵法久久不彻底展开,连对面的凝华都察觉出了亓鸩的不对劲。 【这亓公子……】 …… 亓鸩松了口。 【好,阿晚。】 亓鸩将手背在身后,密音传到任晚耳中那一刻,因为太轻,任晚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只是脚下阵法迸发出剧烈的光,晃眼得很,由不得她去多想。 “我也是从没和这灵域之中,符修之最的宗门弟子相较过。还望凝华公子不吝赐教了。” 任晚召出命剑,极为正式地一拜。 “任姑娘承让。” 凝华指尖凝出磅礴的灵力来,周身浮动起密密麻麻的符文来。 任晚视线一凛,长剑凝出灵力来,剑尖直指凝华喉间。 利刃划过,凝华踮起脚尖向后闪避,一手未停符箓,另一手掌心凝出赤金灵力,磅礴一掌往任晚肩头。 而任晚,她只将身一扭,侧过来,险险避过,虽然被擦到了些许,不过无碍。 她倾身向凝华方向而去,长剑脱手,只在空中被她一踢,等她瞬移到凝华身后之际,便是狠厉一击。 【成功了!】 她这次的确划伤了凝华的一只手臂,赤色血迹将他的鹅黄衣衫染透,有些难看。 心里暗道一声抱歉,任晚又是凝神迎战, 阵法外,亓鸩手指无意识的转动摩挲着手上戴着的玄戒,视线只落在任晚身上。 “小晚会输吧,这凝华可是除了那秦翌以外,夺魁呼声最高的一位。”燕月映愁容满面,手中扇骨都被攥得发出响声。 亓鸩没说话,只是再一次压制住了将要自出的骸音剑。 “你安分些!” 亓鸩这话警告意味极浓,燕月映被震慑到,误以为这话是对他说的。 “啊?!你真不打算帮帮小晚了?” 亓鸩不语。 阵法内,任晚身上伤口早已多出不少,蓝色衣衫也晕成团团紫云。 任晚抓住间隙,半跪在地,擦去自己嘴边的血,看向另一边手持符箓之人。 这个凝华,确实很厉害,浮岚殿符箓阵法叫他融会贯通,如今这阵法中,她甚至不知道何处是她能下脚的地方。 又是一记水龙过来,任晚被迫飞身到了左侧的深崖之上,那股水流便直下她身旁的险崖。 谷风势猛,任晚衣诀翻飞,发丝也缕缕被吹起,属实狼狈。 当然,其实对面的凝华也不好过,他本就是符修,这下体力都被耗了不少。 两人都是还要上雪峰顶的,在这里就折了划不来。 速战速决才是最好。 有了这个打算,凝华和任晚一样,飞身到深崖之上。 两人瞳孔一缩,都打算一击结束。 凝华催动手中威力甚大的符箓,而任晚瞳目化作蓝色,犹如琉璃一般,手中长剑迸发磅礴灵力。 两人灵力相撞,砯然涤荡开来,层层蔓延,波及到了深崖下的无数草木,浓密绿意只做两侧倒下。 不过! 凝华眼中惊讶震荡开来,他没想到。 任晚指尖凝血,凝神闭眼,口中是晦涩难明的咒术,而她那双手指尖,一张薄薄的赤色符箓无风自动。 随着她猛然睁眼,那符箓骤然点燃来,自她周身,迸发出惊人的灵力。 女子衣衫翻飞迎风作响,视线却极为冷静。 直到最后这一刻。 凝华也绝没想到,竟然有朝一日输在自己最为信任的符修一道。 “!!——嘭——!” 巨大亮光的冲击下,他二人都被击中,落到了原本的绝壁前方。 地面飞沙走石,凝华无力自持,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吐出鲜血来:“唔呃……噗——!” 而任晚,也没好到哪里去,她跌落在地,长剑直插入绝壁之中,铮然之声久久回响。 她嘴边血痕来不及去擦,强撑着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喘着粗气,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站了起来。 也是在这个时候,凝华和任晚脚下再度浮现阵法,灵光落到任晚身上。 她,胜了! 灵光散去,任晚再没了一丝气力,两眼一黑,无力的倒下。 燕月映被吓得惊呼:“小晚!” 只是,亓鸩已然稳稳抱起了昏过去的任晚,漆墨瞳眸中,流转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 燕月映只能走到凝华身边,探查他的情况。 “喂,你还好吧!你没昏吧?” 燕月映蹲下身,与他视线相对,见他气若游丝,还有些担心。 “咳咳!——我没事,只需调息半日。”他虽这样说,身上四处的伤仍旧抑制不住地在流血。 燕月映真不明白,他这种时候还嘴硬什么个劲儿。 燕月映刚扶起凝华,他就反手拿出封信笺来。 “等等……亓公子。”他咽下口中血腥,拖着身体往前,燕月映只能拉着他点儿,“请你先替任姑娘收下这个。” 依燕月映看,这亓鸩是不会收下的,这托付凝华之人分明是和小晚有些关系,还不想叫亓鸩知晓。 不过这大半日相处下来,燕月映自己就已然受了亓鸩多次冷眼,这亓鸩的阴郁劲儿分明是极大的。 “嗯。” 亓鸩面色平淡伸出手,稳稳收下了那信笺,反应自然,甚至还把那信笺收好了。 “燕公子,你既也是要上雪峰顶的人,不如就多帮帮凝华公子。” 亓鸩缓缓开口,不等燕月映反应,带着任晚已然消失在了原地。 “诶!……不是!——你回来!!” “诶呀!我……我怎么弄啊~~~” 燕月映对着空气嚎了几嗓子,得不来任何回应。 最终唯有无奈看向靠坐石壁的凝华。 凝华视线坦然,伸手要自己站起来:“燕公子不必管我,我自行可以。” 燕月映看他摇摇晃晃的样子,莫名生出火气来“哎呀,哎呀!算了,算我今日倒霉,吃了两个姓亓的亏。” 他说着,认命地将凝华扶着:“说好了,我之前是把希望压在那刚才那姓亓的身上,现在可是压你身上了。等上了雪峰顶,你可要让着我。” 这话没来得让人觉得无赖又好笑,于是,凝华浅笑着应声,竟真的附和“好。” 燕月映:“……” 第75章 你别想了,我也不会拆 在入雪鸮秘境的前一晚。 “师兄。” 凝华手中符箓收起,焰火湮灭那刻,循声看见从昏暗的院外走进一人来。 “云追?” 辛云追伸手微微掀开前方的叶梢,露出自己的身形来,对着前方人一笑。 …… 凝华把辛云追带到内院里,“你这次回来,可见过师父了?” 辛云追勾起唇,调笑道:“我来,他肯定不会不知道。等明日,我就正式去拜见他。” 凝华闻言颔首,但又联想到他这几年都未回过,便知他是有事。 于是他凝神正经道:“你这次来,可是又闯什么祸了?” 辛云追哪曾想到这儿,愣了一刹,露出更大的笑声来:“师兄啊,师兄,我已长大了,哪里还会像当初那般四处惹祸,总叫你和小月给我兜底。” 凝华听他提起当初,不免怀念起来,想当初,辛云追才到浮岚殿,又瘦小又木讷,全然没有小子的活泼。 哪里能想到,在师父手底下养大后竟会那般顽劣。 虽然养大这个词有些不恰当,毕竟其实雪燃玉也比他们年岁大不了多少,但谁让雪燃玉实力摆在那里呢。 不过,师父倒也是最喜欢他,连着他和小月也一样,浮岚殿后来少了他的日子,好像都寂寥了许多。 “师兄,我这次来是想托你帮我给人送样东西。” 辛云追眼中难得地带上些正经,只是中间夹杂着凝华看不明的苦涩。 …… 凝华听他说完云莱城发生的事,沉默了良久,竟也说不出话来。 他从前不知,辛云追幼时被送往浮岚殿之前经历了那些。 凝华几度欲开口,最终只干巴巴问:“我并不认得那任姑娘,而且,她又如何识得我呢?” 辛云追:“师兄,她见了你自然就知道了。至于她,大约是和那位亓氏嫡长子同行的。” 言及此,辛云追再度露出那苦涩神色。 “你不想,再见见她?” “不必了……” 辛云追不欲多言,只抬头仰望缀着寥寥几颗暗星的无边夜幕。 【她大概不想再见他吧,他可是……把她给害惨了。】 ———— ——— 雪峰之上,四目所及皆是茫茫雪白,山间各处有隙,风便呼啸略过,这雪峰顶的风和它的名字一样冷。 一处山洞内,内里很暖和,很干燥,还有葳蕤的柔和暖光,飘忽之间,令人心生困倦。 只是,若有人从外经过,听见一人在内里小声的自言自语,定然也会觉得诡异。 “她没事,只是有些竭力,睡一会就会好。” “……” “嗯,伤口我处理好了……” “……” “你别再乱晃了,太碍眼……” 骸音剑:“……” 方才亓鸩将任晚带到这处,给她疗了伤,一个没注意,骸音剑就自己出来了。 再叫它回去,它就不肯了,否则就要出去给他添些麻烦。 亓鸩只能任由它在外面待着。 骸音剑有数,不在山洞中四处乱晃,安安静静飞到了任晚躺着的毛毡旁。 她身上盖着紫貂毯,洞中莹润的光落在她面上,更有一种静谧感。 骸音剑只停了一会儿,又闲不住了,将心思打到了任晚身侧放着的信笺上。 它剑刃轻轻挪动,将要划上之际,信笺被股魔气裹挟,稳稳落入亓鸩手中。 亓鸩语气坚决:“不行……” 骸音登时就飞到亓鸩身边,绕着他转了好几个圈。 “……” “你别想了,我也不会拆。” 骸音:“……” 亓鸩捏着手中薄薄的一张信笺,若有所思,他知道,这信笺上有个轻易能打开的禁制。 就是他瞒着任晚打开了,看了之后,又放回去,任晚也不会知晓。 当时他听见那浮岚殿弟子拿出这东西时,他的确是有些想看看那辛云追还想做些什么。 但现在,似乎也没什么可看的必要了。 里面是什么,又有什么要紧的。 亓鸩走到任晚身边,伸手轻轻为她拢了拢发,将信笺放到她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这个人,于他而言,好像不只是个在乎的东西,她和骸音,魂引,都不一样。 这个心悦,和亓鸩自己对任晚说的那一次,产生了微妙的差异,他起初以为,这依旧是喜欢一个物件的喜欢。 好像不是的。 骸音剑在他身边乖巧的待着,也不再动那信笺。 “你喜欢她吗?” “……” “我好像也是。” 满室皆静,连骸音也安分停驻了许久没再动。 只是,就在这雪峰顶上,有股气息在向这处逼近。 纵然再不愿,亓鸩也要先去解决了这麻烦。 亓鸩起身,最后看了任晚几眼,起了身,将骸音留了下来。 他独身投入了茫茫雪白中,很快身形化作赤色云烟匿去。 此刻已经临近日落之时,这整个雪峰顶,都被赤金的阳光所映,耀眼十分。 甚至就是那常年玄黑的岩石,在此时也仿若褪去冷漠,多了几分温度。 一处松林处,一人浑身玄黑,手中正扭断一名弟子的脖颈。 那弟子口中流出的血沫流出,染到这人手上,同样也滴落些许在这白得刺眼的雪里。 这人神情有些怪异,杀人之际眼中染着癫狂的笑,待手中人死后,才略微恢复神志,拿出了块手帕擦了擦手。 他的动作有所停滞,不过,并没停。 赤红魔气已然显露他身前。 他抬头,来者果然是他魔域的储君殿下。 他笑盈盈开口:“殿……” 亓鸩的手中延出赤色魔气,萦绕于这人脖颈,蓦的收紧,那人猝不及防就被吊到了空中。 “你怎么和你父亲幽都王一样,蠢得无可救药?” 亓鸩说着,是真心实意觉得疑惑,往日里这对父子虽然也在暗地里做些恶心人的事。 但这段时日他在灵域,这对父子似乎只知不知死活地为给他添堵。 这么说上来就有些不对了。 “殿……下,我这是……是为您解决些麻烦……” 这人虽被魔气所桎梏,面目狰狞,惧色却不怎么明显。 “麻烦?呵!” 亓鸩笑意不达眼底,另一手指尖于虚空中抚过,一道鸩鸟衔骨的赤色符文显现出来。他只是轻攥,荧荧赤红光点从他指缝溢出。 “这就是你所谓……为我解决麻烦?” 再观地上,死去的这些灵域弟子,无不是被虐杀,死相皆惨。 “殿下……啊!!——” 亓鸩的魔气强行刺入他头顶灵台内,片刻,了然。 魔域这几年本就是各方王君私下角力,特别是他来了灵域,他那父尊又喜看各处厮斗,只作壁上观。 这也就变相放任这些下面的人屡屡作乱。 “原是你被抽了惧意一魄,真是倒霉,被送到我这儿来。” 亓鸩话音落,魔气也收拢回来,这人被重重摔下,噗嗤一声陷入厚雪中,浑身战栗着,抬头望着亓鸩。 他虽被抽去了惧意一魄,身体的本能还是有的。 亓鸩心中无波澜,正欲抬手,余光里瞥见自己的袖口上沾上了点血渍,他偏转手腕,上面是一片赤红。 和他脚下踩着的雪地相衬,扎眼得很,也脏得很。 亓鸩就这样凝神多看了几瞬,才转而又将视线落回到地上人之身,蹲了下来。 他指尖指了指,在这人面前浮现一道虚影,里面正是在雪地中行走探查的秦翌。 “要死,别脏了我的手。你就是爬,也得给我爬到这人面前去。” 亓鸩说罢,抹了虚影,再度起身。 脚下之人忧他另有多意,心虚地瞥了他一眼,化作了虚影去了。 亓鸩半敛眼眸,这山间雪一直未停,就方才这会儿时间,地上那几个弟子的脸都被雪给掩了一半。 凝固的暗红血迹,大片大片染红雪地。 亓鸩转身往回走,身后赤红的魔气将几具躯体包裹蚕食,不过转瞬又如潮水褪去。 地面雪白依旧,只有几朵缀雪的娇艳山茶吐露春色。 红得发黑的柔软花瓣片片抖擞合拢,簇拥内里鹅黄的新蕊。 第76章 多谢 小心 耳旁的风似远忽近,昏昏沉沉间,任晚掀开沉重的眼皮。 她初睁眼,昏黄的光下,她下巴处是棕色皮毛,很柔软,很暖和。 她意识回归,一手撑起身体,靠坐起来。 环顾四周,只有她一人,亓鸩应该是出去了。 失去意识的最后,她记得她胜了那浮岚殿弟子凝华。 以她的实力,本是不可能的,但她用的正是浮岚殿交换亓氏东珠的那匣子里的符箓。 事实证明,确实好用。 任晚正想着,身前飘来一物。 是骸音剑。 它正绕在任晚身边,左瞧右看,甚是好奇的模样。 任晚记得上一次见这把剑,还是在它听见秦师兄的笛声那次。 再往上,就是前世她被杀那次。 说不害怕肯定是假的。 前世魔域与灵域彻底宣战那些年,亓鸩一人一剑,端了无数宗门,这把剑上沾染的灵域弟子的血早就洗不清了。 亓鸩一人就成了整个灵域的噩梦。 这把剑,当初刺入她心口的时候,痛得她只想死。 骸音剑不懂那么多,只是看任晚醒来,便生出玩儿心来。 它飞到任晚左手边停驻,闪了两下赤红魔气。 任晚侧目看去,她左手边,有封信笺。 哦,对了,方才那凝华说有东西给她,任晚能猜的出,是辛云追。 他幼时正是师从雪燃玉,那这凝华,当是他师兄。 任晚拿起信笺,手下能感触到微弱的灵力波动,是禁制,而且是完好无损的。 按亓鸩的性子,他若想看,拆开之后,必然不会再恢复原状。 没必要。 所以……这是在—— 让她自己拆?试探她? 亓鸩如今或许已经将她一半划入了他的阵营,毕竟,她还算是安分,他的身份,她也从未泄露出去半分。 骸音剑见她也不拆,泄了气,干脆躺到了地上。 任晚:“……” 任晚用上哄人的语气,调笑道:“再等等你主人,他其实想看,但又脸皮薄,不愿说出口。” 门口的刚回的亓鸩:“……” 亓鸩自如地走进山洞。 任晚转过头来看他,荧荧光下,他身上负雪,融化开来,就连头发上都湿了些。 “这一路走来,我们都没遇见多少宗门弟子,看来,他们是都到了这雪峰顶了。” 还是任晚先开口,她猜想,应该是他二人在前两日耽搁的缘故。 亓鸩:“嗯。” 任晚余光里瞥他面色冷然,心中有了打算。 她轻轻拿起那封信笺,伸手抚过,上面信笺上的禁制显露出来。 是云莱辛氏的徽记。 亓鸩已经走了过来,任晚没有遮掩,伸手解了这禁制。 她把信封拆开来。 里面不过就是一张薄薄的纸,并没有旁物。而且一共就写了四个字。 多谢 小心 任晚看完了,将这信纸翻转过来,什么都没有,她甚至翻了翻信封里,也是这样。 亓鸩见她面露失望神色,冷讽出声:“你不如把它撕碎了看看,还有没有别的。” 任晚抬眸,亓鸩正浅笑着看着她,像是在真心实意地提议。 不过,任晚翻来覆去地查看是有旁意的。 “辛氏真的因为云莱发生的事情失势了?便是些钱财之物也拿不出来了?”这话她问得极诚挚,亓鸩听见后,脸上的笑也停滞住了。 一想到任晚此刻并不清楚他的心绪几何。 他的脸色更冷下来,坐到了她身侧,“阿晚,辛氏与灵域众多宗门氏族间都有分不开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 亓鸩说到这儿,嗤笑了一声:“所以,除非是他辛氏骑到你淬灵仙府头上作恶,旁的事情,灵域都可以当没发生。” 言外之意,的确是辛云追真没给她送东西。 言罢,他还补充道---- “当然,这种情形,放到亓氏身上也同样适用。” 亓鸩所言不假,任晚是知道的。 辛云追信中所说谢,应该是她在那处宅院中给他玉牌。 至于小心么,任晚看向亓鸩。 她早就上了贼船了,还非上不可。 任晚长叹一口气,将这信折好,收回到信封中。 还是先说正事要紧,任晚清了清嗓子:“我们现在上了雪峰顶,遇见各宗门弟子是难免的,我们,总不能就这么出去吧。” 若遇上旁人倒无谓,可他二人是势必要捉到雪鸮的,秦翌和他们肯定会碰面。 “自然不能就这样见你秦师兄,那样很麻烦。” 亓鸩手中多出两件衣衫, 雪白衣衫上,无论是领口袖口,还是衣摆,乃至压襟各处,都是鎏金的细纹,繁复而精致,却丝毫不露俗气。 这衣裳的形制,她好像见过,是灵域中的哪个宗门来着? “是青要宗。” “青要?” 是那个没落的宗门,到现在,这个宗门的传说还在灵域流传。 传闻青要在万年前曾是天上神祗的后花园,在那里修行的弟子,个个都是灵域中的奇才。 那时候的青要是灵域宗门之首,其程度无异于如今的灵域四大宗门相加。 但后来,青要的一位掌门,牵扯出了自己是冥族族长司幽的前尘,叛了灵域,破除魔界封印。 与天上神域开了战。 战败之后,这青要也落了个尴尬的境地。 从此,那里灵气凋敝,越发没了样子。 任晚还以为青要已经不存在了。 “这次雪鸮秘境,青要宗弟子是和虔文阁众弟子安置一处。” 任晚不明白,“就两个人?” 亓鸩点点头,“就来了两个。” “那他们人呢?” “不巧,都死了。”他语气平淡。 方才那林中尸身中,有两具就是那两个青要弟子。 任晚在这个不巧中,听出些复杂成分。 果然又听见他开口:“这雪峰顶上的魔族人可不止我一个。” 任晚闻言托腮,浮岚殿的防守都这般弱吗?亓鸩也就罢了,另外的算什么? —— 雪峰顶另一处 秦翌从眼前魔族人的尸身上抽回长剑,扩散开来的灵力场也尽数收回。 他看着脚下这人,眸中狠厉不消。 魔族人侵入雪鸮秘境,浮岚殿对这件事,到底是知晓还是不知晓? 而且,任师妹她又和那亓公子在一处了。 秦翌回想起他在林中遇见那位被血莲囚住,掌掴到失去神志的那个雪氏小辈。 那人所描述,分明就是任晚他们。 “镜台。” 江涟漪的话将他的心绪拉回,他循着声音看去。 “这人被抽了惧魄。我们遇见的那些……或许就是这人所杀。” 第77章 师兄,我有些怕 日头升起,任晚和亓鸩二人行于茫茫雪原之上。 四目之下,根本没有方向可言,任晚抬袖遮挡过分晃眼的前路,只能将视线落到远处少有的玄石上。 她捏了捏衣袖内袋里放好的炎火珠,安心了许多。 这雪峰于她而言还是太冷。 当初在金平,因为那些魔化灵蝶,即使受了江涟漪的医治,她的寒症也不能避免。 没想到,齐恒送她的东西,也还是让她用上了。 “师兄,往这边走吧。” 亓鸩和任晚听到这声音,顺势看去,那是一行蓝衣弟子。 巧得不能再巧了,是淬灵仙府的弟子,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里面没有秦翌。 虽然任晚和亓鸩此刻在旁人眼里,已然是另一副相貌,但看着这些人中的几张熟悉的面孔,任晚还是难免咽了咽口水。 燕月言也在。 前脚送走了她兄长,这会儿又遇见她, 在任晚看见燕月言之际,燕月言也隔着几位师兄弟被风吹动的衣衫瞧见了任晚二人。 这一男一女相貌普通,泯于众人,只不过眼睛却一深一浅,澄澈如泉,各有千秋。 “两位道友,不知是何来处?” 那几位淬灵弟子从小丘下来,抱剑俯身相问。 任晚侧头与亓鸩视线相汇一刹,同样施礼回应:“我们是青要宗的弟子。” 那几名淬灵仙府弟子已经来到他们身前。 “青要宗?”他们面露疑惑。 “贵宗门已经多年不参与灵域之事,今年竟也愿意出山了吗?”燕月言走上前来,视线冷冷在两人身上划过。 她在赛前听说过青要宗来人了,只不过,没见过面。 这会儿见了,不知怎么,却有股莫名的熟悉感。 亓鸩眉眼弯弯,露出无害的浅笑,说出的话却有些刺人:“淬灵仙府的几位道友倒是对我青要宗的事有些上心呢。” 那几位淬灵弟子闻言,自然听出些意味来。 还是燕月言师兄出面做了和事佬:“两位抱歉。我师妹是无心冒犯。只是……” 他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只是,我们昨日在这雪峰顶遇到了魔气,这才有些谨慎。” 任晚余光扫过亓鸩:【魔气么?】 亓鸩:【可不关我事。】 “魔气,天呐!”任晚捂着嘴,适时露出了惊讶又后怕的神情,顺势还缩着肩头,靠拢在了亓鸩身侧。 好一副胆小娇弱模样。 几人见状,也大概猜测出了,这青要宗大概是因为多年未出世,这才派了两个小弟子来。 免得真让灵域忘了还有这么个宗门。 “嗯,二位当小心行事,不过,这雪鸮秘境中弟子如此多,即便遇上了,也不必过分心忧。” 这弟子话说得漂亮,极好地安慰。 任晚顺着他的话,怯怯地点了点头,身子依旧往亓鸩身上靠。 就这样,这一行淬灵弟子好意地将他二人放在了队伍的中间一段。 这会儿,一行十数人又再度出发。 任晚走在亓鸩身侧,在他二人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便是几个淬灵仙府的弟子垫后。 她只能一边走着,一边将视线放到四处的雪山上,思忖着当前情况。 能入这雪鸮秘境的淬灵仙府的弟子,都不是草包,人选是在来这里前一年就选好的。 就连任晚,那也是通过了选拔的。 原本这一世重生在金平,又遇上了戚苍暮的变故,她还以为来不了了。 天际忽而划过一道短促而尖锐的鸣啼,是一道掠影飞过。 声音过后,这天地之间只剩风声,寂然一片。 任晚身上多了件披风,雪白的狐裘,刚裹上,就升起暖意来。 亓鸩为她系好前面的系带,他视线平静,离得近时,任晚甚至能数清他下眼睑上的睫毛。 冷冽的雪气萦绕于他身,也钻到任晚鼻子里,似乎还有丝丝缕缕的香烛气。 这样的时候,任晚只有一个念头。 他的眼睛生得实在好看,即使是换了副相貌,这双眼却是怎么都不变的。 【昨日你用的符篆还有没有?】 密音入耳之际,任晚脑子所有的旖旎都被冷风吹了个干干净净。 她有不好的预感。 ! 一只手在她腰上游走。 任晚甚至顾不得电流过身的酥麻感,伸手去阻拦之际,亓鸩却已经捞到了她的储物袋。 可怖的大风骤起。 任晚抬袖遮挡,艰难往四周环视,那几个淬灵仙府弟子也被这阵风给吹得站立不稳。 然而在这呼啸风声中,另有一道震天动地的钧然之声从远处传来。 随后脚下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震颤。 “不好了!那边的雪山崩了!” 是一个淬灵仙府的弟子的声音。 道道灵光亮起,在飞扬腾起的团团雪雾之间,甚至都不明晰了。 任晚已经看不见其余人。 但亓鸩已经寻到了她。 他衣袍翻飞,轻而易举就将她捞起,二人身影腾飞于极高的空中。 下面的那些细小黑点,就是那些淬灵弟子,他们此刻还在四处寻找身边人。 行动上看着就有些着急。 实在是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 亓鸩只停下来粗略看了一眼,转身就携着任晚往雪峰顶崩塌的另一侧去。 “亓鸩……。”任晚刚出声。 余光里多出个庞然巨影。 任晚侧头瞪大了一双眼,那边山峰崩裂之时,一个巨大雪块,带着无可扭转之势,往她这边而来。 任晚方才就没来得及把手搭在亓鸩肩上,这会从他身侧离开倒是很快。 她一个扭身,推了亓鸩一把,两人迅速于高空中分隔开来,那雪团也就从空隙中飞驰而去。 手中的触感消失,亓鸩此生头一次感受到了失去的怅然滋味。 那道雪白的身影已经落入下方升腾起的雪霾,哪里还寻得到。 …… 至于任晚 她此刻没去想那么多。 耳旁只剩下了轰然的崩裂声,还有风声。 她手中结印,升起的灵气将她从下托起,让她不至于那么快的坠落。 视线扫过四周,在露出实地时,任晚才反手一扭,稳稳落到了地上。 “师兄!——”声音传来,是燕月言。 只不过,离得有些远。 “小心!有雪妖!” 任晚心中一惊,方才亓鸩只是用了浮岚殿的符箓,这雪妖又是哪里来的? 她召出命剑,浑身凝出灵力来。 “吼————轰!!!——” 猛然一阵嘶吼声,地震山摇间,那东西才显露了真身。 他通体雪白,厚厚的皮毛覆盖下活像座山,身上唯一不同的就是那双硕大的,赤红的眼。 亮得惊人的一道剑光从这怪物的耳旁擦过。 犹如铜钟一般,那双泣血的瞳孔一颤。 它伸手就要往地上一捞。 任晚视线往下,那是燕月言他们在奋力抵抗,只是有一人,他跌落地上,分明是伤了。 顾不得那么多,任晚抄起长剑,灵光轻跃间,很快就到了那巨物脚下。 含燕月言在内的其余人都在奋力抵抗这雪妖落下的攻势。 道道灵光闪过,那雪妖受了不少伤。 任晚来到那受伤的弟子身边,拉起他的胳膊,把他带到了远处不受波及的地方。 “多谢——。” 任晚冲他点点头,视线凝重地看向那边。 方才是因为这雪妖出现得太过突然,燕月言他们才有些应付不及。 这会儿,已经明显是他们占了上风了。 终于这雪妖身躯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倒下。 高空之中,出现到白色身影,是亓鸩。 他指尖夹着一道灵符,周身萦绕起无数的金色符文,随后逐渐扩大出一道结界。 结界运转开来,将那雪妖困住。 结界阻挡了它,横生出无数金线来,从这雪妖身躯穿透。 密密麻麻,根根悍然,即使发着金光,甚至有些可怖。 终于,随着这妖兽最后一声嘶吼。 它倒下了,就在那结界之内,即使是因它倒下而砸起的飞石溅雪,也被收在结界中。 那庞大的身躯也化作了雪白光点湮灭开来。 亓鸩落了下来。 但神情却有些可怕,任晚能从他平静的幽瞳中看出他的真实情绪,越是平静,才越是风雨将近。 或许是相处久了吧。 即便是燕月言他们还在她周围。 任晚也依旧小跑着向他而去,一手就环住了他的腰身,把头埋在了他胸前,瓮声瓮气地唤了他一声。 “师兄,我有些怕……” 人是要哄的,亓鸩也不例外,这一点,任晚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懂得的。 第78章 嫉妒得发狂 雪妖死了,但自它消散的躯体中,残留了一物。 是一缕魔气。 一缕足以令那雪妖更加狂躁的魔气。 原本这雪鸮秘境中的雪妖是被驯服了的,不会轻易被惊动,这缕魔气是有人故意为之。 魔域中人,还是按耐不住了。 —————— 从前祈雪年捡到任晚前几年,并没有考虑她一个无灵气入体之人,该如何果腹。 任晚就去了村外,去富庶城,去做了红楼里姑娘们的小侍婢。 姑娘们是不吝教她一些讨巧的话的。 她们说,有些时候,就该随机应变,说些软话。面子这个东西有些时候,不值一提。 任晚如今有所感悟。 雪鸮秘境中的白日好像格外短。 虽然他们这一行在除了那雪妖之后,还走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但这夜也是黑下来了。 一行人寻了个山洞,暂且休整。 洞中火光发着碎裂声,昏黄的火光映在石壁之上,明灭摇曳着,让人昏昏欲睡。 虽然修行之人已经摈弃了睡意,但任晚这么多年依旧改不了入夜就睡的习惯。 任晚和亓鸩靠坐在背火的边上一处,那边的几人尚且只是打坐休憩。 任晚闭了眼,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就打算睡了。 “怪不得是你被找上……”她那么爱睡觉,溯梦草进她的梦,也不无道理。 耳边是亓鸩的话语传来,任晚睁了眼,向他靠了过去,悄声反问“啊,你说什么?” 女子裹着狐裘身上又冒着热气,靠过来的时候像是要把他融化了。 “你离我远点……热死了。” 亓鸩蹙着眉,伸出一只手推了她一把,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了眼皮。 任晚小心看了周围那些正休憩的淬灵弟子们,又将头转了回来。 【亓鸩】 【亓鸩】 任晚用密音。 他不理她。 淬灵的弟子大多都谨慎,何况又出了白日雪妖的事。 任晚抿了抿嘴,昏暗中,她向亓鸩身上摸索。 摸到腰际时,她的手微微顿了下,往旁侧去,果然摸到了他的手。 然后,她轻轻扣了扣他的手心,用极细的蚊声,凑近他的耳朵,“亓鸩。” 手腕之上猛然一紧,力度之大握得她腕骨发疼 在火光扑朔映照下,任晚瞧见他黑如浸墨的眼眸,里面染上了许久没见的狠厉。 同样,也听见了他克制的暗沉声音, “阿晚,你不要闹……” 任晚被这眼神一震,心内颤动起来。 和亓鸩相处着大半年时光,从初春到秋日,她差点就要忘了,亓鸩原本是怎样的了。 她点点头,想将手从他手中抽出,却做不到。 算了。 身边人不再有多的动作,亓鸩也才冷下心来。 方才任晚摸索上来的时候,他本该就立即阻止她的。但他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思,竟任由她去了。 女子的气息染上他身周,温热爬上他的耳廓,也是在这个时候,她唤出他的名字。 这个被他厌恶了两世的名字,从她嘴里传出之际,却犹如化作丝缕,将他缚住,寸寸缠紧。 夜色越发深。 在任晚看不见的地方,亓鸩正贪婪地残食着她洒落地面的影子。 若要叫她此刻醒来,见了他的模样,怕是会惧怕得连与他虚与委蛇也不愿。 ———— 睡着后 任晚有些不明白了 这溯梦草便是如此找不到人了么?,日日为她造梦,只靠吞食她一个人的情感为生。 叹了口气,任晚还是认命的选择往黑暗处走去。 这里四处昏暗,浓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完全像是凝固在了空中。 任晚不知怎的,一股名叫恐惧的情绪忽然漫上心头,她加快步子往前走了几步。 忽而,“咕叽”一声, 脚下是一股诡异的湿软触感。 任晚动作僵硬地低头往下看,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嘴。 脚下的血肉尚未被彻底碾碎,皮肉被染红,难以辨出是哪一个部位。 方才她踩中的那一脚,已然陷入下去,从旁侧流出些许鲜红的血,将下面发黑凝固覆盖。 环顾四目所及之处,早已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这虿盆早已成了一片炼狱。 她忍不住攥住了手浑身颤抖着,却死死咬住了牙,爆发出一股莫大的气力来。 “亓鸩!——亓鸩!” 任晚大步跑着,强迫自己往地上看,去寻找半分可能和他相像的影子。 “亓——鸩!” 就连任晚自己都听出来了,她的声音颤抖着,眼睛发着热,就连视线都朦胧起来。 她喘着粗气跑着,一个脚下不注意就滚落到了一旁的坑洞中。 “呃嗯——啊——” 任晚或许是疼极了,爬起的时候,大滴大滴的泪水砸落到了湿滑的地面。 那个方从佛堂中逃出来的少年, 那个把她送离幻境,留他独自一人的少年。 …… 任晚忍不住痛哭起来。 她毫不顾忌地跪坐在地上,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不知何时,视线里多出双赤脚来。 那双脚黑得不像话,伤痕累累,只有伤口翻出来的血肉才有另外的颜色。 任晚猛然抬头,终于确认了,是他。 她用最快的速度爬了起来,伸手将他拥住,犹如失而复得般喃喃道:“你能活着,还好你还活着。” 女子的拥抱太过用力,甚至勒得他伤口发疼,但这样真切的感受才让他清楚的确认,是她回来了。 任晚一把擦去模糊视线的泪水,这才缓慢而小心地,抚摸上他的脸,“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女子的话像是点醒了亓鸩,他忽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抽离了她的触摸。 “我……你,你不要看我……” 是了,他的一张脸,尽数被划出了丑陋可怖的疤痕,仿若虬枝般横生。 任晚一直摇着头,哽咽着,想将他的头扳回来,“亓鸩,亓鸩你看着我。” “在我眼里,你就是你,你也只是你,明白么?” …… 在更远处,和任晚同时进入幻境中的亓鸩,默然看着这一切。 看着任晚和那个溯梦草编织出的,舞勺之年的他,相拥。 看着她轻抚他的脸颊。 看着她用怜惜的视线看着他。 即使知道这个假人也算作他自己的一部分,亓鸩也不得不承认,他嫉妒得发狂。 方才任晚睡去之后,溯梦草的气息被他嗅到,于是,他也使了手段,进入这幻境之内。 这幻境确实做得很真,连他自己进来的那一刻,也不禁恍惚了一刹。 所有尘封在记忆里的东西都在卷土重来。 第79章 你我一样,丑陋,令人作呕 夕暮之下,虿盆之内唯有死寂之气。 赤色魔气从虿盆地面各处化作红色细流,逐渐汇拢在了一处坑洞底下,成了一团红色蠕动的线球。 极其诡异绮丽的一幕在苍凉的月色下进行。 红色线团在坑底又分散开来,剪开了无数线头,往地面一少年四肢躯干里钻。 这些红线化作筋脉、脊骨……将地面瘫软的躯体支撑起。 忽而, 一阵风过, 少年眼皮张开,眼眶中竟是空洞一片,只是看一眼,仿佛就要坠进去。 任晚凝重地看着这一幕。 她竟不知,那个后世被无数灵域仙门忌惮的傀儡,是这样来的。 亓鸩并不知道任晚此刻所想,他眼神微眯,看着眼前这个“死而复生”的少年。 任晚打量了片刻,而后从虚空中取出一物。 金色的一团光晕里。 那是一双绝世的金色重瞳。 这金瞳被安在了傀儡眼眶中。 缓慢转动之时,这傀儡就仿佛还拥有情感一般。 “从今以后,你便叫——魂引。” 随着亓鸩声音方落,这傀儡眼神定定的跪伏于地,用暗哑的声音,应了亓鸩的契召。 “是。” 这虿盆之内,亓鸩护下了具躯体,将其炼化成了傀儡。 往后的两百年里,这傀儡便一直跟在亓鸩身后了。 传闻中,亓鸩性情乖张,言行不一,做事全看当日心情如何。 若说,哪一日有宗门被他选中,且还有一线生机。 但若是碰上了他派出去的傀儡——魂引,那就再无活命可能。 这魂引受他所命,有些宗门,往往是等不到亓鸩改主意那刻,就已然被灭门。 而这种时候,亓鸩往往还要情真意切地扼腕惋惜几分。 他明明已经改了想法了,只不过是这些宗门太过无能,甚至连等,都没空等上一等 ———— “如此,便成了?”任晚见亓鸩顺势再度坐下,开口问他。 “嗯。” 他冷冷点了点头,看向那直立站着的傀儡,若有所思。 任晚同样也在看魂引。 此时在虿盆中的魂引还是少年模样,稚气未脱,实在看不出往后的那股冷然的,令人绝望的气息。 魂引是因虿盆之内的血气凝聚成的血魂之力,才成的半死之身,体内原本的心魂,大抵也不剩几分了。 这世间,也再难创出第二个魂引。 任晚只是不明白,没有所谓生魂的傀儡,到了后来,也能长大成人。 “这些天,你都去了哪里?” 亓鸩久久凝视着任晚,忽而问出这个萦绕于他心中许久的问题。 望着他的眼睛,任晚撒不了谎。 “我……我去了灵域之中的浮岚殿的雪鸮秘境,……同你一起。” 【同他一起么?那个外面的……真正的他。】亓鸩眼眸敛下一瞬,黯然之刻,只有他清楚。 自从任晚第二次到这虿盆之内时,亓鸩便猜出了半数真相。 他身处的炼狱,他所经历的一切,连他自己也是,也是不存在的虚无。 但亓鸩却勾起一个大大的笑来,甚至笑出了声来,因为这笑,甚至扯动了他脸上尚且未结痂的几道新伤口。 赤红的血流淌下来,可怖的同时,更像是他脸上的树根发起了新芽。 他低着头,肩膀因为震颤的笑而大幅度地耸动着。 但这笑容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像是突然被掐断。 亓鸩抬眸瞬间双目赤红,一双手死死禁锢住了任晚的双肩,将她抵在石壁之上。 “那你告诉我!告诉我,我是个什么东西!啊!” 女子眼里只是惊讶,没想到他的举措如此。 但这也是可悲的地方,她并不怕他,这恐怕也是因为那个外面的他。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他语气由质问变成卑微的乞求,一双眼里流出清泪来,爬进他的伤口里。 任晚心中动摇,视线被他控住,嘴里的话也变得滞涩不堪。 告诉他只是一场梦境,他所有的苦厄都是编织出的虚幻吗? 看着她回避的神情,亓鸩已然确定了一切。 像是下定决心一般。 亓鸩眼中的泪大滴滚落,他手中却突然出现把漆黑的匕首,寒光闪过间,和他人一样。 “没关系的,这样,你杀了我吧,把我从这里带走。” 任晚瞳孔猛的一颤,“亓鸩,你要做什么!” 亓鸩此刻更像是陷入了癫狂状态,将任晚的手握住他手上的匕首。 强硬地控制着她手,令这把匕首往自己的心口扎去。 匕首的刃尖已然扎入他的心口,嗅见血腥气,这偌大虿盆之内的魔气都在蠢蠢欲动。 四周前来蛰伏等候的魔气越发多。 【扎下去!杀了他!——】 耳旁传来如梦似幻的声音,是无数道不同的声音杂糅而成。它们共同汇聚成一个想法,强制地扎入任晚脑海中。 亓鸩的声音也是,逐渐变得不再清晰,任晚只觉头疼欲裂,却完全挣脱不开。 “我到不了两百年后了,那里没有你……” 他依旧哭泣着,只是看着她,丝毫不顾及自己胸口的血,已成涓涓细流,蔓进任晚的指缝里,将她的手染得绯红一片。 毫无征兆的, 她的头垂了下来,手上也松了气力,陷入了昏睡之态,靠在了背后的石壁之上。 那些围绕着他们两人四周的,窥伺等着分餐的魔气,也突然触到一处结界。 结界上灼烫着赤色魔气,一举将所有靠近的邪祟气,烧得干干净净。 坑洞中的亓鸩似有所感,像是不知道什么叫痛似的,干脆利落抽出心口的匕首。 疾速朝着虚空中掷了出去。 那人骤然现身,两指轻描淡写地将那匕首弹开,铮然扎入旁处的地上。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此前二人从未见过,但只需要一眼,就知道对方是谁。 一个人,怎么可能不认识自己呢。 此时此刻,无论是身处坑底,还是站在上方的亓鸩,都同样有一个念头。 【果然,这样看自己,还真是厌恶至极啊】 下方少年亓鸩身形如鬼魅,眨眼片刻就已然落到了坑洞之上,逼近了这个重活了两世的亓鸩。 少年亓鸩毫无犹豫的,出手向静默伫立的他攻击而去。 即使是出自同源的赤红魔气,少年亓鸩在这个亓鸩面前,也毫无还手之力。 “我劝你不要惹怒我,不然你必死无疑。” 亓鸩有些厌烦,哪怕这个人是曾经的自己。 他的面上无有表情,手上赤色的魔气缓慢在收拢,很快就会把面前这个少年时的自己绞杀。 “呃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少年脖颈上的血脉喷张,都到了濒死时刻,却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度好笑的事情。 也就是因这刺耳的笑声,亓鸩将这少年的自己狠狠摔下。 “咳咳!”少年气若游丝,却不肯低下半分姿态,“你我果然,都是一样的,一样的丑陋、令人作呕。” 亓鸩听到此,勾起唇嗤笑出声,眯着眼,轻描淡写蹲下了身,与他视线齐平:“那又如何。” “我早就身在炼狱。” 少年亓鸩望着这人,明明他二人同是一人,此刻,也极为明晰地割裂开来。 少年亓鸩心头泛起更多苦涩来,“可你有她。” 只这一个,便是他方才疯魔的全数原因。 他的过去无法再溯,他的未来无所去处,就算是他的当下,也是幻梦一场。 连她也是因为这个眼前的,两百年后的自己,才分出这些许的怜悯,落到了他的身上。 可这些仅有的怜悯,便已是他的全部。 像是做了抉择般,少年亓鸩并不甘心就此变作庄周梦里的蝶,“你不知道吧,她在这幻境中的一切。” “你凭什么以为你能说出这种话?” 亓鸩语气冷然,面上的狠厉和轻视很明显。 少年亓鸩不再开口,只是用着毫不畏惧的视线回望他。 这是无声的对峙,占领上风的却是将死的那一个。 —————— “如此,你便能看见所有的,所有的我和她的。” 是魔气肆虐的虿盆,亦是浸染槐花香气的佛堂,都是她。 、 第80章 染血的吻 亓鸩全部接受了这个幻境中的少年自己的记忆。 眼睁睁看着这个少年在他面前化为泡影。 他化作了他的样子,下了坑洞,靠在任晚身边侧目凝望着她。 此刻,少年的所有记忆仍在侵入着亓鸩一只眼中,他过往的苦痛,都与亓鸩的重合覆盖。 “我是为你而来,一直都是……” “你要知道,纵然此刻你身畔无人,但你有我,还有一个我在两百年后等着你。” “亓鸩,这不是你的罪,你也不需要去赎罪。” “阿……晚,我是阿晚。” …… 她的每一句,他都知道了。 只是,这些到底是为了他,却又不是为了他。 任晚只是因为怜悯,才对他说这些。 任晚长吸一口气,悠悠转醒过来,眼前昏暗,但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在眼前。 “你……” 亓鸩的话还未说完,任晚劈手就将他手中染血的匕首夺了过来。 “你发疯发够了吗?” 她面上表情到了极致,极致的冷,一双琥珀的澄澈瞳目里是对他的全然失望。 “我……我……,对不起。” 属于那个少年的悲戚将他淹没,亓鸩没办法抵抗。 【又哭了。】 任晚生出更多地无奈来,这个幻境中的亓鸩,分明也是活生生的啊。 “亓鸩,”任晚抚摸上亓鸩的脸,“纵然是假的,但你我此刻是真的。” “我来到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这一点,不会变。” 亓鸩尚且还没反应过来,任晚的脸已经越凑越近,他的瞳孔震颤,是慌张在四处乱闯。 任晚闭了眼,轻轻捧着他的脸,轻柔如羽毛般吻上了他的眼睛。 这一幕无关风月,没有半分旖旎缱绻的气息,更多的是一股虔诚。 少年亓鸩的身躯已经僵硬住了,就连一双手也只能紧紧握住,支撑在地,才不会令自己失控。 一股从未感受过的炽热情感灼痛着亓鸩,心脏更是被攥紧了一般酸涩,这是这个少年的情感,影响了亓鸩。 亓鸩就像是暗处的阴祟,只能不动声色地,窃取原本不属于他的一切。 他顶着这个少年躯壳,即使是假的,也无所谓。 任晚收回手,没有言语,再度拥住他,希望能让他汲取到来自她身上的温度,就是半分也好。 这虿盆里实在太冷了。 亓鸩凭着这少年的意愿,闭了眼,去感受任晚传来的心跳,温度,气息,这些所有真实的一切。 有关幻境的所有都在二人身后消散,少年的脸上勾起满足的笑。 如此,已经够了。 然而,最后的一刻,却听见她在耳边的话。 “亓鸩,你是怎么来的这里?” 她的眼睛清明,分明已经知晓一切。 天际已明 任晚微微睁开眼,身侧是闭着眼的亓鸩,看情况,他是还在幻境中未出。 “这位道友,今日我们还是尽早赶路吧。” 她抬起头,是燕月言,他们几个淬灵仙府的弟子已然收拾好了,就等着他们两人。 任晚点点头,起了身,掸了掸身上的狐裘,径直往洞外走去。 全然没有顾及她身后方醒来之人的意思。 “这位道友,你昨日……” 身后传来燕月言她师兄热切询问亓鸩的声音,任晚跟在燕月言身后穿入了外面茫茫的雪色中。 “诶!道友,道友你等等我……” 亓鸩伸手推开挡在自己身前这弟子,跟着往外面而去。 但他不过走了几步,只用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 幻境的最后,任晚的那句话犹如一盆冷水将他兜头浇得清醒,是了,她总是能一眼识破他。 这其中的原因,亓鸩从前想过多次。 但很快,莫大的喜悦将他充斥,一时之间,他已然生出数不尽的念头。 既然她认出了是他,那么,是不是能说明她在幻境中的举措,都是因为他。 任晚走在前面,偶然一次回头便瞧见亓鸩正低着头,神色不明地勾起唇。 【果然不该试探他,他怕是又要生出些麻烦来。】 任晚有些后悔,她就该不去管,装作什么都不知才对。 “前面是?” 几人停了下来。 前面是玄璃铸成的圆门,内里虚幻一片,明显是和他们来这雪鸮秘境的入口一样的。 “这门的背后,或许就是最后的考验。” 燕月言那师兄凝神开口,面露谨慎。 “既如此,便只有进了吧。”亓鸩看向那边,视线又轻轻落到燕月言师兄身上。 “这不,也没有别的路了。” 不过片刻,这弟子便做了决定,几人先入这门,到那边之后,再寻机联系。 任晚一脚迈进那门后,手就被人牵起。 回头一看果然是亓鸩。 等走出了门去,环顾四周,燕月言那一行人的踪迹已然不见。 风雪正起,掀起她额前的发,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他们人呢?” 任晚记得,前世可没有所谓另一扇门,在这雪鸮秘境中。 然而亓鸩已经大步向前,一只手托住了任晚的后脑勺,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属于亓鸩的气息不由分说地侵袭而来,任晚瞪大了一双眼,感受着他的唇在碾转倾覆间,分明是不会。 他鸦羽般的眼睫轻颤着,投入其中,青涩的小心探索。 一种莫名情绪涌上心头。 任晚有些晕头转向,身上的气力也像被抽走一般。 万事万物,若不管不顾地沉溺其中,只会没有回头路,这是祈雪年教给任晚的道理。 于是,任晚狠狠咬了下去,一股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她疼了,也就清醒了。 亓鸩也是在这个时候睁的眼,他眼底流露出掠夺神情,陷入了可怕的偏执中。 他虽然尝到了血腥味,但也没有抽离,反而朝着任晚唇上的伤口处吸吮。 抽离之时,他眼神迷离,双唇已然成了万分潋滟的鲜红,光是看着,就似乎被勾走了魂魄。 而任晚,她的唇上肿了起来,还有些发白,视线确实清醒。 “阿晚,你不要问及旁人,只待在我身边不行吗?” 红唇一张一合,宛如盛开的花朵,但忽而,他的左眼落出一滴清泪来,这副泫然欲泣的神情,实在担得上祸水一词。 亓鸩也有些恍然未知,失神地摸上自己的眼角,却只摸出个湿意来。 看见任晚面上露出动容,亓鸩艰难勾唇露出抹苦涩的笑。 “哪怕是因为怜悯也好。” 看着他的样子,任晚有些无奈,怎么会,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 任晚终于忍不住,环拥住了他,“等一切结束,我会告诉你答案。” 她不得不承认,她动心了,在这个世界里,他们本来就是唯独的。 因为巧合,他们都见过彼此最狼狈的过去。 任晚想,她或许是因为怜悯而喜欢亓鸩,但绝不会是只因为怜悯而爱上他。 再让时间等等吧,她也不清楚,喜欢,是要怎么变成爱的。 风雪呼啸,他们相拥。 —————— 亓鸩吻上任晚的发,在她看不见的背后勾起真正的,阴暗的笑容。 幻境中的少年和他交易,希望能出了幻境后,成为亓鸩的一只眼。 代价是少年在幻境里有关任晚的记忆。 亓鸩答应了。 只是,那个少年亓鸩怎么忽然糊涂了,他们俩是同一人啊,他不是早就知道了,他自己是怎样的人吗? 爱这个东西太狭窄,哪里还能容得下别的人。 方才感触任晚的那滴泪,是那少年意识消散前的悲伤与不甘。 至于阿晚,她永远都不必知道这些。 亓鸩冷然抬手,擦去自己嘴角因为誓言反噬溢出的鲜血,瞳色加深之际,继而更紧的抱住了任晚。 第81章 死鬼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少年亓鸩手上长剑剑刃直指面前人喉头,视线睥睨着下方人,分明是半分都不信他所说之话。 蒙眼的少年默然了片刻,直到亓鸩将剑刃前移,划破了他的脖颈,他才将眼上布条摘下。 “因为我不想那些人死在我后面。” 少年手上拿着布条,面部鼻梁以上,却是空洞的眼眶。 “你也会死在我手里。”亓鸩毫不委婉。 “但我知道,不是现在。”他昂起头,即使看不见,也准确地对上了亓鸩。 亓鸩靠着这少年的信息,很快找到了那几个人所在的一处偏洞。 也找到了他们靠着那金瞳提前寻找到的鸩魂蛊。 亓鸩手中赤色魔气将地面翠绿的光晕裹住,一举卷起。 “谁!”伴着呵斥声响起的,还有背后滔天的魔气。 亓鸩转身负手,将那招击回,露出充满杀意蔑视与玩味的神色,“呵!谁?” “既要死在我手里,我何故还要告诉你……” 亓鸩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鸩魂蛊朝他们示意。 对面几人被激怒,哪里还会留有理智。 他们面露凶色,嘴里是不堪的骂声,和亓鸩一般大的年纪,眼里都早已浑浊一片。 众多魔气四溢,掺杂着嗜血的阴毒,而亓鸩却只是垂眸低头浅笑,有些无奈。 “都说了你们要死在这里了,怎么还不逃呢,真是……拗得很呢。” 他抬起头,露出阴恻恻的笑,一双黑得可怕的眸子让人不寒而栗。 他身形如鬼魅,对面十数人一同而来,他穿行其间,赤色的魔气如细丝,等他已然到了这些人最外部。 这几人动作停滞住,瞳孔涣散着,直愣愣地处在原地,片刻,露出惊恐神色地捂上自己的额心或喉头,赤色魔气游弋而出。 “嗬啊!————” 他们也发出最后的嘶哑之声,摔倒在地。 睁着一双双眼,却没看清自己是怎么就死了,只有一人,他是捂着双目的, 他回到了自己所处之地,那少年也还在。 “你回来了。”他一下站起,朝着亓鸩的方向,神色有些期待。 “他们……死了?” 亓鸩皱了皱眉,随意坐到了另一处,“怎么,需要我把他们的头都带过来?”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眼盲少年紧张着,唯唯诺诺开口,但心里已然知道了答案。 他面上忽而像是大仇得报的释然神情,开始自顾的说起话来,“其实,他们是我的兄长……” “我不想知道。” 亓鸩闭了眼,若不是才杀了人回来,有些厌烦,不然此人也不会留到现在。 “即使是手足之情,在魔储之前上,……”少年语气怅然。 而亓鸩看他的眼神已经变了,“真没想到,我本以为你被那几人剜了眼已然是无能至极,没想到,你还……” 魔域之内竟还会出这种人。 亓鸩站起了身,那双金瞳出现于那少年面前虚空处,“现在,人我也杀了,你走吧。” 少年自然感受出了他自己的气息,便知道亓鸩将那双金瞳剜了回来。 他愣了愣,下定决心般,“我想跟着你,可以吗?” 亓鸩冷眼看他,“跟着我,只会死得更快。” “何况,”他语锋一转,“我凭什么要留个累赘在身边?” “这双眼,能帮上你的话,你尽可以拿去。”盲眼少年急切站起身,“我已经用不上了。” 他笑得太苦涩,亓鸩见了心烦,“没有这金瞳,我也能活下来。” 亓鸩往外走去,少年循着气息想利落地跟上他的脚步。 “不许跟着我。” 亓鸩言语里只有冷然煞气。 …… “后来呢?”任晚冲着亓鸩追问。 他眼中毫无波澜,“阿晚,他是我最后杀的人。” 任晚没有接着问魂引之前的事情,在那虿盆之中,只能活一个。 这一点,曾经的魂引也知道。 她只是觉得奇异,本以为,魂引是他当上魔储之后炼化的,没想到也是那样久远了。 想来也怪,听闻亓鸩手下,除去魂引这个傀儡外,并没有所谓心腹一说。 他未免也太过谨慎了。 任晚本是想着,却被前方越来越多的人,给打断了思绪。 各色的衣衫形制,混在一起,和最初雪鸮秘境入口一般。 其中,多的是任晚这一路上没见过的各个宗门的弟子。 “那些,都是虔文阁的?”亓鸩略微俯下身,凑在任晚身边问话。 “嗯,大多都是。” 他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颈处,有些痒,任晚缩了缩肩头,略微偏转了头离他远了些。 瞧着任晚这样子,亓鸩忍不住发出了笑,还要往她脸上凑。 任晚有些无奈,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小心提醒他, “你这会儿不要闹。” 两人这些小动作,落到了身后几个夷微岛女弟子的眼中。 一人嘀咕着,清楚落入任晚耳中,“光天化日,这么多人,竟也不知留些体面。实在是小宗门,上不了台面。” 任晚回转头,是位抱着剑的年轻弟子。 不过也确实,纵观四周,就她和亓鸩顶着青要宗弟子的壳子,有些扎眼了。 就这么一会儿,雪鸮还未出现,众人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他们两人身上。 呃~ 实在是有辱斯文,想她从前虽然在灵域排不上号, 但好歹也是, 淬灵仙府的……弟子吧。 不过,也确实,这四周人多了,他们待会要出手,就显得过分显眼了。 保不齐还会被拆穿。 任晚抿了抿唇,悄悄瞄了眼亓鸩,垂头短叹了口气。 一不做二不休…… “哎呀~~~死鬼~~,这个时候你急什么,叫人看见,可要羞死我了。” 任晚说着,娇羞得扑进了亓鸩的胸膛,还连带着拧了把他的腰。 这下,连她都感觉出了,亓鸩被她的一番话,也给雷得躯体都僵硬了。 那位方才嘀咕的女子,面色一绿,像吞了苍蝇一般。 亓鸩先是眼中猛地一沉,随后才恢复如常,配合着她演下去。 “那师妹,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他笑着,转头轻轻扫过了那女弟子,“莫要被人扫了兴致。” 两人很顺利地离开了是非地。 任晚心里十分抱歉,她实在不是故意要破坏青要宗在外形象的,实在是形势所迫。 两人寻了处僻静的地方。 任晚抬头看了眼亓鸩,他视线直勾勾落在任晚脸上。 “阿晚,你……” “先别说……”任晚伸出手阻止了他,转过了身,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方才她说的话,实在是太羞耻了。 “既如此,这种话,下次我来说。”亓鸩倒是无所谓,似乎并不知羞耻心这种东西。 任晚连忙阻止了他,“别别别。” 这种事,哪里还有下次。 “这件事以后再说。”还是先把眼前的逐鸮大会过了再说。 任晚将脸凑到亓鸩身前,闭了眼,“帮我把术法撤了吧。” 她现在顶着的,依旧是那青要宗弟子的脸。 亓鸩轻轻应了声,“嗯。” 随后,他俯身微凉的唇瓣蜻蜓点水般,啄了啄她闭上的眼睫。 “现在,好了。” 第82章 一点都不好 任晚猛然睁开眼,拉开与亓鸩的距离。 不过,他面上神情自然,甚至于营造出是任晚反应过激的气氛。 “阿晚,我学得不对吗?”亓鸩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他这样一说,她才想起,是她先在幻境中吻了少年亓鸩的眼,所以他才学着还给她。 “要不阿晚,你再教教我。”他语气软下来,眨巴着凑了上前,眼含秋水墨发披散,好一番勾人模样。 任晚:…… 这个时候不说话才是明智之举。 两人静默对视。 还是忽然由远而近的灵力撞击之声,这才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二人看向天际。 道道灵光闪现,一同追击着一道雪色的影子。 “那就是雪鸮吧。”竟是个这么小的羽兽。 前世,任晚败在了一位浮岚殿弟子手中,实际没有真正见过这雪鸮模样。 她话音刚落,天际那小小羽兽竟卷起一阵席天卷地的大风,带动雪雾茫茫,于朦胧中它展露了本身。 它已变成庞然大物,翅翼抖动着展开来,遮天蔽日,落下巨大的阴影,将下面所有的人都笼罩住。 众人纷纷祭出自己的手段来,各色灵器咒术加注到雪鸮身上,少不得落了它几根羽毛。 它被众人的的动作激怒了。 一声极度尖锐的啼叫下,雪鸮的喙张开开来,蓝得发绿的灵光束束迸发出来,深深直插到地上。 一根根可怖的冰凌乍现,锋利的冰凌尖端令不少人死伤。 “都多加小心。” 一人提醒之声传来,任晚循声看去,他一身白蓝相间的衣衫,手中长剑呈破空之势。 不过寥寥几招,就将此刻雪鸮落下的冰凌击碎,化作碎块四散落下。 他一个瞬移,骤然持剑翻身落到地面。 一张清冷霁月的脸上,清浅的眸中少有的染上几分凝重之色。脑后的蓝色发带高扬飞起,却因此平添了他的飒然,令他更加夺人眼目。 正是秦翌。 这雪峰顶的淬灵仙府弟子不少,听见了秦翌的指挥,看见了秦翌的指导,便犹如心底有了定海针。 “是秦师兄!” “秦师兄!” “……” 乃至浮岚殿那位弟子,也就是任晚他们来时的路上遇见那个凝华,也在用符箓助着秦翌。 金色的符文从雪鸮头顶浮现,成为一个完整的轮盘阵法,将雪鸮巨大的身躯压下。 “秦道友!” 这人双手结着法印,尽全力冲着秦翌一喊,明显是叫秦翌出手。 亓鸩侧目盯着身侧的任晚,果然见她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身来。 “若是叫秦师兄先行摘得雪鸮,你当如何?” 亓鸩表情理所当然,“自然是……抢了。” 他话音落下,面上只剩下了狠厉,身形化作赤红细雾,消匿于任晚眼前。 也是在这时。 远处那边的雪鸮忽而灵力大增,绿色瞳孔竟变作赤红。 它只腾翅一震,生生将头顶阵法震碎。 天边的凝华被阵法反噬,身躯一摇,如断线的风筝般直直坠落下来。 眼看着他就要直接落到地面硕大的冰凌上。 任晚身形已经化作流光往他跌落的地方去。 有人比她更快。 绿色的藤蔓卷住凝华腰身,将他稳稳接住,放回到了地面上。 “阿晚!” 江涟漪和任晚四目相对。任晚没想过,和江姐姐再一次见面,都是在雪鸮秘境的最后了。 “江姐姐。” 任晚冲她点点头,又往更靠近雪鸮前身的地方去了。 江涟漪只好先将手上的人送到安全的旁处,没办法立即跟上任晚。 “秦道友。” 亓鸩闪身至秦翌身边,冲他浅笑,手上的赤色气已然化作无数条绳索,将雪鸮四肢脖颈都禁锢住,更有甚者,一部分红痕已然往它体内扎。 收缩之际,雪鸮瞳孔变回原本的绿瞳,喉中发出痛苦的哀鸣。 “亓公子,何必如此手段。”秦翌皱着眉,亓鸩的做法在他看来太过暴戾残忍了。 亓鸩非但不松手,反而转向秦翌,“秦道友,你这般仁慈,可是考虑过这下面你的同门们了?” 他示意秦翌往下看,那冰凌之上,尚且还有几个弟子的干涸了的暗血。 秦翌转回头,狠狠皱着眉:“此事不可同语。” 见他坚持这样,亓鸩长睫扑闪只好收手,“那好吧,如秦道友所愿。” 他说着,轻描淡写松开了对雪鸮的桎梏,抽走了所有的赤色血气。 局势瞬变,雪鸮怎会放过身侧两人。 它心头存了怒气,尖锐的叫声里,是不断落下的冰凌锥,远超过方才的数量。 秦翌提剑再度往上,却听见一声呼救声, “是魔气!——啊!” 他转身,一把长剑从他肩头侧斩过去。 “秦师兄,你多小心。”是任晚救了他,只不过任晚没有停留,又很快掠过他,往别处帮人去了。 秦翌心有余悸,低头去看,地面不知何时,弥漫起了浓重的魔气,将灵域弟子们团团围住。 虽然有些麻烦,但大部分弟子尚能应对,只是。 方才发出呼救声的那个孩童,已然被极多魔气化作的魑魅缠住,这会儿,都快要没顶了。 头顶,亓鸩不管不顾,已经再度束缚住了雪鸮,令它化成了小兽模样,若不阻止,很快就能收服。 脚下,无数的魔气弥漫,死伤已起,还有那个孩子! 这是一道尚未在秦翌眼前展开的抉择。 他的身形已然陷入魔气最浓处,单手抱住了那个孩童,另一兽持剑,一剑破万法,斩灭半数魔气。 上方亓鸩视线没有错过这一切。 看来,这二者于秦翌来说,很好选嘛。但若是今后,对立面是他自己的淬灵仙府,又不知他到时候怎样选了…… 还有阿晚…… 亓鸩沉眸看着蓝衣女子在魔气之中穿梭,偶有受伤。 这些魔气,不是下方弟子们的对手,但是等魔气被驱散,一切也都结束了。 亓鸩一记赤色血气击杀任晚身后一个试图偷袭她的魔气魑魅。 任晚走开之前只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显得极为淡漠。 魔气已然尽数被除,众人终于有喘息的时间,一时间议论起来。 “这雪鸮秘境中,哪里来的魔气?” “浮岚殿竟然就这样……?先是结界被破,如今又是这雪鸮秘境内。该不会是和魔族……” 这番话,好一个惹怒了在场的浮岚殿弟子。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浮岚殿怎样了!” 眼看着就要动起手来。 还是秦翌出了面,他持剑站出来,“诸位,此刻并非是辩出对错的时刻。” “当务之急是将受伤的道友们送出这雪鸮秘境,后之事,我相信浮岚殿定会出面有所言。” 秦翌手指方向,正是出现了一会的秘境之门。 众人都识得秦翌,自然也要看他几分面子,于是,人群中也少了杂论之音。 一众剩下的人都自发地去帮着夷微岛弟子,搀扶着受伤之人走出了雪鸮秘境。 “镜台,你……”江涟漪来到秦翌身边,看得出他面色并不好。 “我没事。”秦翌只是想起前几日,他同江涟漪一同在这雪鸮秘境中遇见的一个魔族人。 那人毫无征兆地就出现在了他二人面前,而且,出手迅猛,却毫无章法,破绽百出。 就像是,就像是一心求死。 秦翌跟着众人一同走,视线无意扫过前方的亓鸩任晚二人。 他二人的脚步停了下来,亓鸩引着任晚到了旁侧。 “阿晚,你的手受伤了。” “嗯,很正常。” “不正常,因为那是我的魔气。”亓鸩用着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缓慢开口,垂着眼眸,视线落到她脖颈上的血痕。 【是他的魔气伤了她。】 “有亓鸩,你有你要做的,我也是。” 女子声音定定,没有所谓的丝毫怪罪之意,或者是假意的宽恕。 不好,这样一点都不好。 亓鸩只是忽而觉得心脉游走过一丝锋利,将他划得生疼。 就像疏离的,毫不在意的风。 第83章 九层玉牌 距离从雪鸮秘境出来,也不过就半日。 这次逐鸮大会也就要宣告结束了。 但这一切,任晚却没有实感,她来到浮岚殿,入到雪鸮秘境后,都没有见到多少人。 这是亓鸩的手笔,任晚也清楚。 休整半日后,众人于晨起时分齐聚雪鸮秘境口的冰凌台。 任晚被安排站在了秦翌身后。 她的愧疚感已经被放大到了极点,只能将自己的视线挪到了台上坐着的各位宗门长老身上。 不期然,看见了亓氏如今的那位家主。 他看上去是比幻境中年长许多,周身气势沉淀了不少。 但因灵域修士大多都维持着自己最好年纪的模样,所以,亓悟看上去和幻境里的他有八分像。 “诸位,逐鸮大会已然结束。此刻,便由我门雪长老择出此次入九寒塔的人选。” 这次也是雪燃玉身边的那个弟子,他这次似乎并未参与。 “且等等。” 一位女长老开了口,她不紧不慢地看向台上的雪燃玉:“雪长老,你不打算先说说这雪鸮秘境这里面诸多意外吗?” “甚至于,就连雪氏都在首日就差点折损了个弟子,却是因这雪鸮秘境内部之争,这样,雪长老你也全当自然?” 这话一出,在场之人哗然。 但要论脸色最差的,可不是浮岚殿的人。 “雪家主,秘境之事,你可有言?”雪燃玉将话头转到雪氏这边,丝毫不顾雪氏如今的家主是他叔父这事。 “不必了,不必了,不过是小辈之间的较量罢了。”雪家主摆手打着哈哈,看着是大方自然。 “那就好。” 雪燃玉浅然一笑,随即视线转向方才向他发问的那位女长老。 “寻玉长老,至于魔气一事,你既有意提起,那我也不得不说了。” 雪燃玉向身旁的芳月递了个眼神,芳月便从冰凌台下去,片刻后,带了一人上来。 这人身着夷微岛弟子衣衫,身上却是魔气弥漫,分明是个魔族人。 “啊!这是……” 夷微岛的弟子中有人认出了这人,这可是寻玉长老的弟子啊。 “敏行!”她立即站了起来,走到了那弟子面前。 这弟子骤然抬头,双目赤红,手上凝出了魔气。还是芳月及时出手,立即用灵索将其牵制住了。 “寻玉长老,可不要被这魔物伤到了。她现在,已经不是你的弟子了。” 雪燃玉面色严肃地提醒着这女长老,顺便把事实也说了出来:“这魔物,是在进入秘境之后,伤了几个弟子,这才被我浮岚殿抓获。” “啊,怪不得我这一路都没看见过敏行师姐。” …… “不知道寻玉长老当初在选人之际,有没有彻查过?” 雪燃玉一番质问,已然是让夷微岛众人下不来台。 “当然了,这是你们夷微岛的事,只不过这人,你们可能就带不走了。” 他虽然年纪小,但在这一众长老中,手段却算不得稚嫩。更准确些,他的手段或许算不得多高明,只不过,他不怕撕破脸。 任晚今日也算是见识了,雪燃玉一副悲悯的佛子模样,做起事来,倒是冷心得很。 那位叫做寻玉长老的,此刻只好再度坐了下来。 “那么,且让我看看这次逐鸮大会上,是哪位小友,摘得了这雪鸮吧。” 雪燃玉扫过众人,也只在秦翌脸上停留了片刻,见他并没有上前,稍有惊讶。 随后,他才看见了手提玄铁笼子的亓鸩。 “哦,原来是亓小友吗?” 亓悟对上雪燃玉递过来的视线,极为清浅地颔首笑了笑,再看向下方亓鸩的视线里,难免含着长辈对小辈的欣慰。 在这世人眼中,亓鸩尚且是顶着这亓悟之子,亓氏嫡长子的名头的。 这亓悟也确实是装得极像。 任晚思绪乱飞,却隐约听见身后几人嘀咕。 “这魁首分明就该是秦师兄的,怎么能让亓氏那个截了胡。” 这弟子话语中,颇为义愤填膺。 “休要多嘴。”秦翌在前方小声呵斥,这才止住了弟子的话头。 也是在这时,一道灵光从天际降落下来,眼看就要落入淬灵仙府弟子们的队伍中。 然而,却是落在了任晚的头上。 任晚有些无措地呆在原地,这下,她怕是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即便早在来浮岚的时候,便知道亓鸩无论如何也要拿到这次的魁首,但是,这样的场景,她即使料到了,也还是觉得压抑。 所有人的眼神都令她如芒在背。 “任师妹这是……?” 台上的雪燃玉,倒是为众人解了疑。“看来,这位小友是与亓道友在这秘境中同行之人了。” “巧合同行,巧合同行。”任晚干巴巴地笑着为身后的一众淬灵弟子解释。 正当她以为众人要谴责她的时候, “任师妹,等你上九层,遇见了机缘就拿,千万不要让我们淬灵落了亓氏的后。” 任晚:…… “是啊是啊……”一众人附和着,将她往前面推去了。 雪燃玉冲她点点头,见他二人站在一处,于虚空中摊袖,捏出块玉牌来。 他将放到了任晚的手上。 “待会儿结束后,会由我的弟子带两位小友去九寒峰上。” 任晚双手接过玉牌,被指引着站到了旁处。 接下来就快了许多,秦翌是当之无愧地拿到了九寒塔第八层的玉牌,是和江涟漪一起。 …… 未能拿到玉牌的弟子们大多都回了驿舍。 “两位道友,请跟我来。” 芳月为任晚亓鸩二人引路,到了崖边一处阵法处。 任晚看着脚下的符文,有些眼熟。 是辛氏那个。 两人被带到了九寒峰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还请两位在此处休息一夜,明日一早,我师父会带两位去九寒塔。” 这名叫芳月的弟子,说完这话,就把任晚他们二人留在了客房,自顾离去了。 只剩下任晚和亓鸩两人大眼瞪小眼。 “阿晚。” 任晚抬手捂住了他的嘴,自从出了雪鸮秘境,任晚就觉得亓鸩有些不对劲。 说不上来,只是他的眼神太过黏腻了。 有种让她呼吸不上来的感觉。 只不过亓鸩比任晚想象中还要死皮赖脸一些,他将任晚的手拿下来,再度开了口:“阿晚,夜露寒重,晚上你冷的话……” 少年相貌昳丽,眼尾染上魅惑的夜色,弯下腰,主动把脸放到任晚的手心。 掌心摩挲之间,好似触到温润的羊脂玉髓,红唇开合之间,生出世间蛊惑人心的话语。 “好…… 任晚眼神迷蒙,嘴唇勾起,眼看着就要答应他。 然而,她甩了甩头,眼中恢复清明,手也很快抽离。 亓鸩的笑容也一下僵住, 怎么会? “明日就要入九寒塔,你安分些。”任晚以最快速度关上了门,将有关亓鸩的一切完全隔绝了在了外面。 冷风吹拂亓鸩额前的发丝,他才直起身。 这个术法,他从前从未失过手,大多数时候,即使到对面那人死去,也未能发现。 怎么到了阿晚这里,就不奏效了。 这一股挫败的滋味来得很突然,亓鸩意外的同时,还有些迷茫。 “我这术法很烂?”他转头问向身边现身的魂引。 他先是呆愣着,过了片刻,试探性地点了点头。 亓鸩挥袖,魂引的身形消散。 …… 回到房间,任晚才彻底放松下来,喘着粗气。 她若有所思地摸上自己还在发烫的脖颈,那里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 亓鸩竟会对她用幻术。 方才是她脖颈处,戚苍暮留下的印记刺痛了一下,这才将任晚拉回了清醒。 第84章 小心眼?偏执? 夜来深矣 任晚忽然从床上惊醒,随后猛然误伤了自己的心口。 好疼!——好疼啊! 她张开了嘴,喉中却发不出半分声音。 任晚身上冷汗淋漓,像刚被从水中打捞起来,连触着的床褥也被打湿。 耳鸣恍惚之际,脑海里一直有道声音在唤她,“任晚,任晚……” 是祈雪年的声音,他在叫她。 “师父……师父,我就快要完成和你的约定了,师父……” 然而她伸手去捞,却摸到一场空,身体支撑不住,也从床沿滚落下来。 “呃嗯——”任晚吃痛出声,触及到冰冷地面的时刻,浑身的疼痛被骤然抽离。 太冷了,她劫后余生般长吸一口冷气。 意识在缓慢回归。 也不知过了多久,任晚才撑着手肘从地上爬起来。 她倚着门扉,拢了件披风在身上,将门打开了。 夜色正浓,纷扬落下的寒意落入任晚摊开的手掌心。 原来是下雪了。 即使是在很黑的夜里,簌簌下的雪也很亮。 她走入雪中,多走了一段路,抬起头,细碎湿凉沾染她的脸,闭了眼,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感。 “任晚?” 任晚转头看去,一人身披大氅满身负雪。 来者越走越近,是辛云追。 他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一种沉稳的气质从他身上由内而外地透露出来。 明明是那个同她在辛氏争斗的恣意少年,今日同一张脸,他却像换了个人。 是了,他家里的变故有一半是她促成。 想到这里,她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你生病了?”却是辛云追率先开口。 任晚有些迟钝地一愣,哦,她摸上自己的脸,额头上既有方才融的雪,也有她出的冷汗。 她现在的脸色应该很难看。 “我没事,你怎么在这儿?”任晚转而问他。 女子眼瞳澄澈湿润,遇了寒雪,却更柔和,整张脸因为冷气,偏偏变作如绯红桃花般娇妍。 寒风吹动少年的心绪,他只微微动了下唇角,然而也没能笑出来,“这里,是我年少修行的地方。” “雪长老,也就是我师父。” 任晚点点头,怪不得,辛云追有那样一身修为。 任晚视线不知该放在何处,从前和辛云追见面就掐,这会儿倒不知该做些什么了,她得寻机走了。 辛云追沉吟片刻还是想告诉她。 “任晚,其实,我来这是因为,我从辛氏之内找到了……” “阿晚——” 极为压抑情绪的一声传来。 辛云追皱起了眉头。 任晚也转过了头去。 亓鸩身上所穿并非是任晚今日所见,他夜里大约是出去了。 他面色阴沉,瞳色幽深如墨,一头墨发半束起披在身后,些许散落在他身前,上面沾染霜雪甚多,他整个人清冷得像幅画。 然而,亓鸩却在走近时,绽开笑容来。 “阿晚,外面很冷呢,怎么出来了?”他说着,丝毫不分半点视线给旁边的辛云追。 “亓公子。”辛云追走到二人身边,见亓鸩一身残雪,冷冷开口:“这浮岚殿里阵法甚多,还是不要多走动得好。” “哦,原来是辛公子。”亓鸩这才恍觉有旁人在场,缓慢转过头,极为轻慢地与他对视。 “若我记得不错,你的伤还没好吧,还是你多休息地好,不要无故出门来到别人住处。” 他语气温和,却有十足的压迫之感。 “你这样做,只会打扰到我和阿晚呢。”亓鸩把最后半句话咬得很实。 辛云追冷下脸来,也不语,只是固执地承受着亓鸩释放的威压,不过片刻,脸上便有了难色。 几人之间,只听得见四周雪落下的细微吹拂声。 任晚只是感受到身周有关亓鸩的气息,但也看出了辛云追的异常之色。 她把手放到了亓鸩手腕上,“我有些冷了,我们回去吧。” 亓鸩的视线和她的对上,先一步软下来,“好,我们回去。” “任晚。”辛云追声音有些发颤。 然而任晚已经拽住了亓鸩,只顾往回赶,她只带着亓鸩停滞半步,并没有回头,“辛公子,外面太冷了,你回吧。” 辛云追站立原地,等二人身形远去,才拿回了属于自己身体的控制力。 气血上涌,他就要倒下。 还是及时赶来的凝华撑起了他,“云追,我不是说过,叫你不要来这里。” 凝华也是从芳月那里得知,这二人被师父安排住在了这里。 亓鸩他虽没交过手,但雪峰顶那日,他看得真切。 何况,还有辛云追的事情在先。 “师兄,多谢。” 辛云追只是勉强地笑着道谢,只字不提悔改之意。 凝华知他性子,无可奈何。 辛云追见他不再多说教,松了口气。其实,今日他来,也是真的有事要和任晚说。 他当初就觉得奇怪,他父亲那样的人,到底为何会对亓鸩的存在那样的忌惮,,面上又是那样的极度尊敬。 而他在辛氏之内查那些陈年往事的时候,从父亲那儿,竟意外找出许多他留下的,辛氏内族的东珠。 至于往来讯息,却遍寻不得。这就过分怪异了,有种刻意避嫌之意。 辛氏和亓氏之间,大抵有些秘辛是他那位父亲一直隐瞒的。 这些他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 任晚与亓鸩同行在雪夜里,并不敢去看他面色。 她也没料到,今晚能碰见辛云追。何况,这样戏文里的片段,竟也发生在了她身上。 不知不觉,任晚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当然,跟来的还有亓鸩。 阴差阳错,亓鸩还是进了她的屋子。 这会儿,任晚坐在自己的床边,亓鸩就坐在她身侧。 他不说话,就这样幽怨盯着她,任晚拢了拢耳旁的发,有些莫名的心虚。 “咳咳,”秉持着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心理,任晚清了清嗓子:“那个,我刚才是突然醒了,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她用余光去瞥他。 他没变化,还是张怨脸。 任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觉得说什么都有种在辩驳的感觉,“你怎么就,这样……” “这样小心眼,偏执?”亓鸩反问她。 正当任晚哑口无言之时,他瞳眸转动,俯身向她靠近,将头埋进了她的脖颈处。 他的声音牵动起任晚的脖颈一起跟着颤动,这样传到她的耳朵里,甚至好像比附耳于她,来得更近。 “阿晚,我前世此生,什么都没有,你要叫我松手。怎么能够呢?” 他这话若要叫别人说,实在是矫情,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任晚却意外地觉得贴切。 说到底,亓鸩的不安没有错,他是这样一个敏锐的人。 倒不是说任晚真的对辛云追有什么想法。 他们两人虽然一同重生,但到底之间隔了那么多东西。 还有今晚,她忽然起的心绞,忽然有反应的印记,包括她师父的死,这些背后或许都有不寻常的东西,都还需要她去查清。 她对他情谊不假,若要让任晚现在将满心爱意付诸,她做不到。 于是,任晚将手放到了他的背上,算作抚慰, “关于辛云追,我们当初离开云莱,其实那里的所有就算终结了。这一点,你当知道。” 任晚想了想,又至心地说道:“亓鸩,我大抵不太会爱人,更不会爱上别人。” 亓鸩说不清自己听见这句话是什么感受,有时候,他们两人,若要论理智,总是任晚占据高峰的。 第85章 九寒九层塔 早在任晚意识到亓鸩或许对她有些特殊时,她就有所预感。 她们两人身处两域,但有些时候又很相似。 若要他们两人真正付诸真心。 那样的时候,大约是他们其中一人把另外一人驯服,做阶下臣。 …… “两位请随我来,师父他已经等候多时了。” 芳月带着亓鸩和任晚两人走过一处恢弘楼宇,将两人带到了其后一处极其险峻的竖直崖边。 这崖很宽,几乎是看不见两旁尽头。 崖壁是光滑湿亮的玄璃之石,崖下深不见底,暗得完全看不清,冷意上行间,似有瘴戾之气, 千百年来,这里四处都是厚厚的积雪,包括崖对面的九寒塔。 没错,这条横亘的深渊对面就是只有一座九寒塔的小峰。 因为对面极小,只放下了一座九寒塔,所以这般看上去,倒像是镶嵌上去的。 崖边一方小桌,桌旁热气上升,是雪燃玉的茶炉。 山间有风,吹拂着,他整个人都氤氲在雾气中,像个真正的谪仙。 他发色又浅,甚至有些发灰,且今日穿得极素,纯白的衣衫上,只在细处看得出上面流光的银色细纹。 于是,雪燃玉坐在桌前,天地都是澄澈的白,他亦是。 这样的一个人,偏偏眉心生了颗红得滴血的痣来,添了他一抹亮色。 他面前的桌面上,已经放上了三盏茶。 见到二人来,雪燃玉清浅地勾起唇角,一只纤长素白的手指向两盏茶的方向,示意二人。 任晚和亓鸩对视一眼,也如雪燃玉一般,盘腿坐了下来。 “雪长老好惬意啊,煮茗品雪,雅致尽赏。” 亓鸩露出亲和的微笑。 雪燃玉正举起茶盏,听见他的话,并没有停,浅呷了一口,才自如地将茶盏放下,迎上他的视线。 这少年,果然戾气十足。 “这月华殿实在冷清,寻些事做,日头不至于太难捱。” 雪燃玉年岁不大,说出的话却总有股沉淀感。 或许是因他修的是璇玑一道,本就是玄之又玄的东西,而雪燃玉在这一道上的造诣,却从小时就崭露了极大的天赋。 “今日让两位前来,一是为九寒塔的第九层,二是为感谢之意。” 雪燃玉将话表明。 “感谢?”任晚心觉怪异。 雪燃玉微微颔首,“是的,感谢二位为我解决了一桩麻烦事。” “既言感谢,雪长老便只准备了此吗。”亓鸩视线落到了茶盏上。 任晚已然想起了,那个刚入秘境就被亓鸩羞辱一番的那个雪氏子弟。 当时他未曾表明确切身份,便被亓鸩弄得开不了口了。 昨日,都还有人提起他。 只不过,那雪氏出面的老者却搪塞过去了,大抵是觉得不光彩。 “亓公子,说到底,我也帮了你。不然,这九寒塔第九层的玉牌就是秦小友的囊中之物了。” 雪燃玉的意思是…… “那个夷微岛的弟子入了魔不假,只是,她一入秘境之中就被我派去的人抓获了。” 雪燃玉说到这顿了一下,才又道:“也是有这弟子在前,众人才没提起亓公子截了雪鸮一事,我说的不假吧?” 任晚的心提起又放下,方才雪燃玉停顿的那一下,任晚还以为他已然知道了亓鸩的身份。 亓鸩冷冷看着雪燃玉,并不打算多和他在这里空耗时间。 “雪长老还是说说九寒塔吧。” “好。”雪燃玉和他一样,不想浪费时间,“这九寒塔的第九层,我也,没去过。” “这次为外人开启九寒塔第九层,是我浮岚殿掌门在百年前闭关之前留下的密令。” 浮岚殿掌门,百年前?那么久以前,那会儿任晚也不过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童。 “师父他老人家留下密令,这一次的逐鸮大会,无论是什么人用什么方式。” “只要将雪鸮摘得,浮岚殿就要将第九寒塔第九层的玉牌拿出。” 雪燃玉说到这时,神情严肃,他是在回忆。 “这九寒塔上的机缘,都是二位命途之内的。即便是我,也不能占卜出。” 雪燃玉眼含信笃,“所以,这上面于二位大约是很重要的。” “待会我会送二位到塔边,后面塔内的路只有用玉佩才可到达。” 说着,他已经起了身。 雪燃玉指尖凝起灵力,虚点了一下。 雪中走来一人,身量不高,是个粉雕玉琢的孩童。 “清泓。你且守着这月华殿,我送他们去九寒塔。” “是,师父。”小童点点头。 任晚也看清了,这小童就是辛云追那个弟弟,辛泓。 巧的是,这小童也就是被秦翌昨日从魔气吞噬中救下的那个孩子。 这辛泓,大抵已经记恨上了亓鸩。 她也是来了这儿,才知道辛泓和辛云追都是雪燃玉的弟子。 而那个早就香消玉殒的雪颜,雪夫人,是雪燃玉的亲姊。 辛云追和辛泓虽然并非雪夫人所出,但名义上,雪燃玉也算是他们的舅舅。 灵域之内,大家的之间关系,特别是氏族之间,确实千丝万缕,错综复杂,而难以厘清了。 雪燃玉嘱咐完,站到了崖边,一手向前方轻轻拂过。 寒凉的灵气凝结出来,自他脚边,蔓延出通透的冰凌棱面,寸寸往前方延伸,直至到达彼岸。 这寒魄桥架起,在旁侧雪峰映照下流光溢彩,清透如无物。 连着崖下的瘴戾,也未敢近分毫。 任晚和亓鸩跟在了雪燃玉的身后,迈上了寒魄桥。 几人很快到了对岸。 远比任晚想象中还要震撼人心,这九寒塔堪堪九层,却直抵天际。 其通体由的玄魄灵髓铸成,入目所及,六角飞甍极其繁复精细,镌刻符文沉淀出千万年岁月。 但凡能看见的地方,包括塔尖,十处有九处都布上了浮岚殿的禁制符篆。 因其通体玄色,所以这些禁制大多为金色,看上去肃穆庄严,不容亵渎。 浮岚殿内雪色茫茫,所有的心血却都花在了这一座玄黑的塔上。 任晚惊叹至之余,视线扫到九寒塔门前, 那小小一只缩起来的羽兽,不正是任晚在雪峰顶最后那日见过的雪鸮。 它此刻毛羽炸开,双翅耸动,灰色的喙张开来,微微露出里面的舌,嘴里是有些尖锐的叫声。 雪鸮分明是敌意很甚,极为抗拒几人的靠近。 准确的说是对亓鸩的靠近。 “冬玉。”雪燃玉走了过去,顺顺了它的毛羽,好言相劝,“你前日吃的亏还不够吗?他们俩是必定要入九寒塔了。” 雪燃玉将羽兽抱起,这才让它略微收起了龇牙咧嘴的模样,但视线还是紧盯着亓鸩的方向。 亓鸩非但不避,甚至冲着那雪鸮勾唇笑了笑,光明正大地含了挑衅之意。 任晚:…… 她从储物袋中取出了玉牌。 自从拿到手,她就像揣了块烫手的山芋在身上,现在终于能拿出来了。 莹润透光的玉牌边上勾勒一圈金线,上面清晰的雕刻着一座九层塔,只是看着就觉竦峙入云,巍峨惊人。 玉牌背面,是浮岚殿的九瓣冰凌徽记。 九寒塔门上恰有一处放置玉牌的阵法,任晚伸出手,玉牌便入了阵。 霎时,门上的金色禁制活动起来,寸寸灵光生辉,化作两道光柱将二人笼住。 片刻,便没了他二人身影。 第86章 前世,还是预言? 雪燃玉负手站立塔前,仰头往上,此刻的塔尖已然被雾霭遮住。 过了一会儿,塔尖非常细微的闪烁了一下,雪燃玉这才转身往月华殿回。 辛泓就站在寒魄桥边。 看着那边九寒塔的方向。 雪燃玉知他心绪,走了过去,“以你现在的修为,若要报仇,在他二人手下必死无疑。” 辛泓抬起头,眼眶泛起红意,悲愤已经要溢出来,“师父,您要阻拦我吗?” 雪燃玉将辛泓眼底的仇恨尽收眼底,忽而有些出神。 现在的辛泓,太像当年得知阿梓去世的他了,那时,他也是这样一心想着报仇。 辛泓见他不回答,有些鼻酸,眼泪已经抑制不住地盈出来。 他即便咬着牙,视线也还是被酸涩的泪给模糊了。 “吸——”他快速地抬袖擦了擦眼泪,撇过脸去。 雪燃玉叹了口气,蹲下身,抱住了辛泓,抚了抚他的头:“清泓,你不要被仇恨困住了脚步,那不是你该承受的。” “师父,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孩童终于埋头彻底哭了出来。 自他回了浮岚殿,这还是第一次,他彻底哭出来。 雪燃玉知道,辛泓口中道歉,更多的是指辛泓母亲导致了他阿姊的死因。 “清泓,这不是你的错。” 雪燃玉心想,其实他自己也该释然了才对,前尘往事,都被往事之人的离去带走了。 ———— 塔内 不过片刻的眩晕,再睁眼,任晚二人已经抵达了第九层。 这里面比外面看上去,似乎大了不止一星半点。 进了第九层,两人身处之地,广阔得像片湖泊,四周是无数的窄墙拼在一起,围拢闭合。 头顶是雕琢繁复的符文,最先入眼的是几面窄墙刻画着不明情景的几幅图画。 中间是些按次排布的架子,大约又是什么阵法,架子上什么都有,古籍,神器,绝世灵药……, 这里面随便一件拿出去都将引起一番争斗的血雨腥风。 任晚一时间看花了眼,心里感叹的同时,也对浮岚殿生出敬意来。 守得住这一方天地,也守得住自己的一脉念心。 这是多少氏族宗门难以达到的。 看了那么多,最终将任晚留住的,还是那些墙上描绘着的画。 那图画看着格外柔和苍老,大约和这塔是一个年岁的。 只是,这画上朦朦胧胧刻画着一团黑雾,随后又是一场大战,一条极其广阔的江流横亘对战双方。 战情惨烈,双方皆是死了不少人。 任晚心跳加速,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但还是迫使自己往之后看,没想到这一幅战情过后,再没了别的。 最后的,都是些空白。 就像是还未完成。 大胆的猜想已经在她心底成型,再观亓鸩,他脸上亦是带着凝重。 “这怎么会是……前世之事?” 画上的每一幕,任晚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不可能认错。 这画上横亘的广阔长河便是寒渊,寒渊两侧是灵域和魔域参战的修士。 这九寒塔上,竟然是前世之景吗?为何?这里还有谁来过?秦师兄前世是不是也看到了? 任晚站立原地,视线紧紧落在前方,四肢僵硬,像是被定在了原地。 “阿晚,这或许并非前世之景,而是今生未及之事。” 亓鸩声音低沉,眸中幽邃,看向任晚时,忽然让她有些心悸。 这副模样和她前世在寒渊上所见几乎重合了起来。 “再看看吧,或许有别的。” 亓鸩先移开视线,落到了旁处去,才令任晚松了口气。 并非全然是因为恐惧,更多的还是因为恍了神。 只不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亓鸩的眸中黯然了一瞬。 任晚身上揣着玉牌,在这第九层可以自由走动,这些阵法符箓不会对她起作用,那么亓鸩呢。 万一这些只认玉牌…… 任晚朝着他走去,尽量往他身边站。 亓鸩原本正探查着这里的阵法,这会儿,视线扫过她的脚下,往旁边挪了挪。 任晚眨眨眼跟着凑了上去。 亓鸩又挪开。 任晚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亓鸩,你再要挪,就要落下这塔了。” 她用下巴示意了他旁侧,那处角落的修缮有些不一样,看上去空无一物,实际上大约是浮岚殿的冰凌徽记。 因着它透润而清澈,直接替代了一面墙,所以上面的纹路时而明显时而隐蔽。 亓鸩抬眸看她的眼睛,里面丝毫阴暗也无,可刚才分明就溢满了惧意。 他没像往常一般同她玩笑,只是眸中沉寂,淡淡的开口:“阿晚,真若那样,我会拖你一起下去。” 亓鸩这话说得真切,任晚相信他做得出那样的事。 …… 两人又埋头寻了许久,最后确认, 这塔的玄妙, 大抵只可能出现在,最显眼的画和那些为数不多且零星分布的徽记冰凌上。 亓鸩有了考量。 “阿晚,你先站到旁处去。” 亓鸩手中凝出赤色血气,此刻这些血气如蠕动的细红绳,开始绕过排布的架子, 直向方才他们标记过的冰凌徽记去。 很快,赤红血气化作的红绳一瞬绷紧,遍布这九层的空间内。 亓鸩眼神一凝,手中飞速结印,磅礴的魔气自他身周涤荡开来。 少年身姿挺拔,墨发扬起,衣袂翻飞间,一双陈墨似的眸子已然显露出了赤色。 说起来,任晚这一路上还少见他结印,这浮岚殿的九寒塔确实不一般。 很快,赤色红绳有了反应,它们再度移动着,往架子后的各个更深处去。 忽然, 就在亓鸩身后,那几幅画前的虚空中,像是被撕裂开来, 然后是那些红绳,从撕裂的空间中来,绞成粗股,围成了圆环。 自那圆环之中迸射出强烈刺眼的金光来。 正好照射到了那些墙面上的画。 也是在这个时候,墙上的画立即有了反应,所有的内容开始流动,晕开来。 自此,墙上的画像是被融掉,变成了一团旋涡。 任晚怔怔看着着一切,手心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牌。 她有预感,这画的背后,将和她与亓鸩的重生有很大关系。 但是,随着旋涡的开启,这九层塔的所有阵法符箓,都像被触发了一般。 开始闪现出不寻常的光。 数不清的灵箭,咒术向亓鸩的方向而去。 任晚瞳孔一缩,身体比心理更快反应,死死攥住了玉牌,飞扑向了亓鸩的方向。 亓鸩下意识伸手去抱她,二人跌倒,彻底撞散了墙上的画,抱作一团,滚入了旋涡之中。 第87章 噎鸣镜 又是一阵昏暗过后,亓鸩后背触及一片平地,伸出手稳住了二人身形。 任晚此刻趴在亓鸩身上,手上紧紧握着玉牌的同时还环着他的腰身。 她几乎是立刻就抬起头,“你刚才没伤到吧?” 女子抿着唇目光凝重,一头墨发很凌乱,此刻自上而下垂坠下来, 甚至有些许还在他的脖颈处,让他有些痒。 心里也是。 “我没事。” 亓鸩和她视线相汇,从里面流露出的关切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身侧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实在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那就好。”任晚松了口气,这才从他身上爬起,环顾起四周来。 方才他们是从那几幅画进来的,可任晚回头走去,却只见得一片虚无。 二人此刻身处于,黑夜的漫天星幕之下,那些闪烁着的星辰,好像一伸手就能摘得到。 至于脚下,更像是个观星台。 “刚才来的路没有了,我们要怎么回去?”任晚站在远处,瞧着亓鸩才站起来,只是抬望着头顶星幕。 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阿晚,你过来,离我近些。” 任晚走到了他身侧,他示意她抬起头,“你可看过星宿排布?” 她点点头,不过,只能知道个大概方位。 “东方苍龙,氐宿造作,是为大凶。” 亓鸩目色幽沉,说出口的同时,指尖已经在夜空中划动,片刻,二人头上出现了变化。 万千星辰划过银色的尾巴,汇于一处,向二人方向缓慢坠落。 等聚拢的银光散去,两人这才看出里面的是什么。 这镜子的背面正中镶嵌着一颗圆润的冰透珠子,似玉髓又不是玉髓。 珠子四周,连着镶边是极其好看的碧落色刻纹,是如冰凌一般的清透,莹莹泛着蓝光。 镜子的正面之镜泛着冷冷的寒光,在这处观星台上仍旧发着亮。 “这是……噎鸣镜?”任晚语气怀疑,从前,她只从宗门授课长老那里见过这神镜的虚影。 许久许久之前,那会儿青要还是世间第一大宗门的时候,这噎鸣镜是青要宗看守的。 只不过后来青要宗没落。 听闻是几千年前在被灵域众人混乱争夺的过程中,就已然是找不到了。 传闻噎鸣是后土所生,后土是共工所生。噎鸣作为炎帝一脉后人,身份可谓显赫。 而噎鸣自己也并非泛泛之神,祂是上古掌管时间之神,后又生十二子,正是那十二岁神。 所以,这噎鸣镜实则是古神器,岁月久远。 传闻中噎鸣镜能溯过往,探后事,是一个争议极大的神器。 有灵域修士以为,这样的一面镜子实在是有违天道,理应销毁。 但也修士认为,关他屁事,这样的神器,又不可能落到只会说酸话的人手里。 有异志记载,一个人最多能从这噎鸣镜中看得三次。 这三次是前事还是后事,全凭拿到镜子的人当下所念。 亓鸩此刻已经将镜子拿到了手中。 没催动这镜子的时刻,它除了特别好看外,似乎也没别的特别之处。 观星台上,二人身边,重新割裂般出现了扇闭合的虚门。 亓鸩没有言语,顺势就将镜子交到了任晚手上,而任晚,也十分自如地就将镜子揣起来。 她再次拿出玉牌,放在门上,二人再度被灵光笼罩,这便出了九寒塔。 等再度睁眼,他们又是站在了塔前。 往前看去,寒魄桥还没撤离,对面崖边的雪燃玉还没走,从背影上看,他仍旧端坐在茶桌旁。 待二人走近。 却听见 “冬——玉——”他语中饱含威胁,对着上了茶桌的雪鸮面露最后一丝微笑。 谁知,雪鸮竟然也咧开嘴,眼睛闭成了一条黑线,就像勾起了个同样的笑。 然后,低下头毫不犹豫地将桌上摆盘的茶点尽数吞入腹中。 任晚怀疑它并没有尝到任何味道。 雪鸮吃了茶点,不知悔改,甚至变本加厉地冲着雪燃玉扭了扭头。 一记蓝色灵光闪过。 雪团将雪鸮闷头砸下桌。 这下,它就安分多了,缩着翅膀躲在了桌下,黄色瞳目中一片清澈。 亓鸩:…… 任晚:…… “原是你们两个出来了,怎么不唤我一声呢?”雪燃玉似乎是才发现他们二人。 任晚往下看了看桌下的雪鸮,笑道:“雪长老这雪鸮很是有趣呢。” “任小友若是知道它小时候长得如何一番尊容,大约会觉得更有趣。” 雪燃玉回望着任晚,从茶桌前起身。 “啾!——”雪鸮发出不满的鸣啼。 “你二人既然出来了,就随我来吧。有人在月华殿等你二人许久了。” 雪燃玉领着他们入了月华殿内。 殿内陈设简单,但处处物件都能体现雪燃玉其人对东西的挑剔。 这里面,就是个无用的烛台,那也是寻常宗门寻不来的稀品。 他们到了才知道,等着的人是秦翌和江涟漪他们。 “人也等到了,我就不多送了。” 雪燃玉说这话时语气淡然,任晚本以为他至少会旁敲侧击地问问第九层的事。 但是他没有分毫这方面的意思。 比她想象中更为轻易地,他们几人就这样离开了九寒峰。 路上任晚才发现秦翌和江涟漪二人的变化,他二人皆是灵气上涨,修为登阶了不少。 大抵是入了这塔,受了聚灵阵的影响,或多或少,所有人都有。 “江姐姐,我为何在入塔前后都未曾见过你?” 任晚谈及自己的疑处,这才打开几人的话匣。 “阿晚有所不知,九寒塔九层,每一层的入塔之地都在不同之处。” 这一点,浮岚殿的做法倒是很机巧,一来不至于让众人同入塔内有所不便,二来,心有不轨之人也难起风浪。 几人又行了一段路,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塔内的事。 走在江涟漪身侧的秦翌忽而转向亓鸩发问:“不知这次大会后,亓公子打算何时启程?” 他目光凛然,语气也有些冷硬。 任晚不难猜出,自雪峰顶的事后,秦师兄对亓鸩已经没有什么好印象了。 之所以还要同行,不过是因为仙门之命。 “秦道友,分明是我要前往虔文阁,怎么你比我还要殷切得多?”亓鸩像是看不出他的冷眼,还非要凑到他跟前问话。 少年眸子里带着些许笑意,还有些故作的不解,那样漂亮的脸,笑起来却让秦翌觉得警惕。 在雪封顶他也是如此,理所当然地松手,激怒雪鸮。 冷眼旁观那辛泓坠入魔气之中。 甚至于,带着点孩童般的天真,他是纯粹的恶。 “好了,亓鸩。” 任晚眼看秦翌眼中都快弥漫出杀气了,连忙把亓鸩拉了回来,避免不可挽回的结果。 从前从未见过秦师兄面上露出这样的神色,除非是斩杀妖魔。 可见亓鸩是有多么惹秦翌厌恶。 “阿晚。”他回过头,有些不理解,“我只不过是问候秦道友,哪里说不得了?” 任晚抿起嘴,余光去瞧秦翌的神色,果然不好。 她便只有向那边的秦翌开口:“秦师兄,我随时都能走,我已经准备好了。” 在说出这话的当头,亓鸩有些不满的扣住了任晚的手心,她没去多搭理他。 殊不知秦翌在看见他二人私下这些小动作时,眉间的郁色早已浓过了亓鸩方才说话的时刻。 “任师妹,;临走之前,师父他有意同你见一面,你若愿意,今晚便去驿舍寻他便是。” 秦翌说完这话,只留给她一个冷然严肃的眼色,便兀自离去了。 连着江涟漪也等着秦翌的身形彻底消失后,才能和任晚说上话:“阿晚,你不要在意。他并不是对你生气。” 亓鸩:那就是对我啰 第88章 因她而死 任晚还是决定要去见戚苍暮一面,她颈侧的那个印记,近来被触动的频次越发高了。 走之前,她不忘给亓鸩禁令。 “你可不要跟过来。”她眯着眼,补充道:“魂引也是。” 亓鸩摊手无奈:“阿晚,你多虑了。” 任晚只身前往戚苍暮的住处。 落雪的夜里,檐下荧灯映得屋前的雪格外亮。 “弟子任晚,求见戚长老。”任晚在紧闭的门前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 几乎是话毕那刻,前面的门就为她打开了。 任晚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走入了屋内,带上了门。 “戚长老。”任晚抬头看向他。 这大概是她重生后,第一次正面与他相见。 戚苍暮其人,气质很冷,和秦翌身上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 他一双清浅的眸子里,满是清冷孤傲,看向旁人之际,总会让人觉得被压制住一般。 任晚每一次见他,都能被唤起第一次见师父的那天的记忆。 戚苍暮:“你既然来了,可知我今日要对你说些什么?” 任晚摇摇头,但她猜测,无非两件事,九寒塔或是亓鸩。 戚苍暮并不急着告知她,视线轻描淡写地扫过她的脚旁。 远在另一个峰头 亓鸩忽然停滞住了手边的茶盏。 也是这时他勾起了唇角, 【被发现了呢。】 亓鸩只好销了任晚脚上的玉环的附听咒。 但也不能白白地等着,他便把从任晚身上摸出的噎鸣镜拿了出来。 前世他此刻还在魔域忙着别的事,便错过了。 这一世,他早早将魔域的麻烦先压住,这才有了这几月的时间来了灵域。 他目前,想知道的事并不多,只不过,当下要先确定的只有一件。 亓鸩拿出镜子,里面照出他的模样,他的手抚过镜面,镜子里才浑浊起来,露出里面的景色来。 先是一棵遮天蔽日的巨树,它的叶片之绿,几乎到了发黑的地步。 四周是阴湿昏暗的,似乎是阴雨过后,树下也是泥泞着。 接着便在树下出现了他和阿晚的身影…… ………… 连任晚自己都未曾发觉,脚踝上的玉质琉璃盏花瓣,忽的闪烁了下莹莹绿光,随后才归于黯淡。 “我从镜台处得知你与那亓公子走得很近。” 戚苍暮语气平常看,似乎只是随意提起。 但任晚却提起了一颗心。 “回禀长老,我是受您之命,护送亓公子前往虔文阁。”任晚眼神定定,毫无心虚。 …… 戚苍暮:“你可知,他给淬灵仙府拿出的是什么?” “是寒渊采捞的一半东珠。”见任晚面露惊讶,他没有停下话, “寒渊离魔域距离不过一岸,水下魔气肆虐且彻骨寒伤,唯有亓氏从小豢养的水奴能下水采得东珠。” “他当初的条件不过是要镜台亲自护送,算不得过分。” 说到这时,戚苍暮将目色回转至任晚身上,“这一路他的所作所为我并非不知,但是,相比于旁的,都算不得什么。” “任晚,这一点我希望你明白。这世间事,总要有个主次,有些时候,代价在所难免。” 任晚只是觉得眼前的戚苍暮陌生,他受灵域万人敬仰,他是仙府的支柱。 可如今,他说,代价是在所难免的。 这代价,也包括金平那些被囚困永世的守阵村民吗? 一股难言的恶寒爬遍任晚的全身。 戚苍暮将她披风下攥着的手看得真切,“任晚,这一点。你师父也同样想教会你,但是他没来得及。” 这一句,无疑是拿捏住了任晚的命门。 她猛然抬头,“我师父,戚长老,你是说……” “你师父,祈雪年,我的师兄。他于百年前自请出仙府,随后又救下了你。这一切,我都知道。” 戚苍暮已经站起了身,视线自上往下,“而做这些于他的代价,你已然知晓。” 像是被冻结住,任晚竟不能动弹地愣在了原地。 难道说 师父是……因她而死…… 那个永远只会冷着一张脸的人,是为了她死的…… 这要她怎么能接受呢。 戚苍暮还在说:“所有的代价都是为了将来,而你,也该付出代价。” “任晚,你记住,你的命,并不是你的。” 她要做的,是为淬灵,为灵域付出她的全部 …… 走出戚苍暮的房门,双脚深深地陷进雪里,透骨的寒浸入,还有夜风,无不叫任晚头脑清醒。 在她师父的这件事上,戚苍暮没必要骗她。 前世,她去往淬灵仙府的第三年,终于有了回去的机会。 可等她回到小院的时候,里面已然荒废许久,没了师父的踪迹,就连门口的大黄也不见了。 村中人见了她,告诉她,师父是在下的最后一场夜雪中去世的,村中人是在第二日才发现, 便把他埋在了屋后的槐树下。 那是一个小小的,浅浅的土堆,上面的草已经长起来了。 村中人并不知他来处生平,甚至是确切的名姓,只知道他姓祈。 便只能给他立了块极简朴的碑,好叫他不做彻底的孤魂。 任晚那时只觉得恍惚,明明好像前一刻还鲜活的人,却忽然就已经永不能相见了, 世事这样无常生变。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她已经顺利入了淬灵开始学习那里的术法了。 那一次,她在墓前为他磕了三个头,便再也没回去见过他。 此刻任晚眼中已经是模糊一片,脚下的雪在她眼中也只剩一片分不清沟壑深浅的白。 泪水总是止不住的留下来。 她吸着鼻子,冷风一直往她身上灌。 任晚抬起手肘从眼上擦过,浸湿一片寒冷衣衫。 雪中已经有人为她撑伞而来,伞已经倾向了她这边。 就像是找到了泄洪的口子,任晚埋在亓鸩身前,彻底放开了哭。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是这样……啊————。为什么非得是这样。” “我该怎么办……” “哈恩——我要怎么还…………” 喘息声和她的哭声交织在一处,可更多的是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无奈。 一命换一命,从前那个雪日,她就该死掉的。 第89章 你于我而言,亦是绝渡之舟 方才屋内 “你若有所怀疑,没有噎鸣镜,我也能让你看见。” 戚苍暮将手放于任晚眼前。 过往一幕幕浮现她眼前,最后停留在那一天。 依旧是一个冬日,任晚将所有的厚衣服穿在身上,蜷缩在门前张望的时候,臃肿得像个小老太。 祈雪年回到屋前时,见到任晚这副样子,也是觉得奇异。 “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在等你。”任晚飞速站起,拍了拍屁股上的雪,那里已经濡湿了一片。 “师父你去哪里了?”任晚搓着手,笑着眨眼用力抬头望着他,“若是有什么需要的,我可以出去买的。” 祈雪年推开了房门,屋内尚是很暖和的:“怎么不用御寒术或是进屋等?” “村中灵气薄弱……”她眼光流转着,没去回他第二个选择。 “你先去把身上衣服换了。” 祈雪年很明显看见了她肩上,背上尚未完全消融的雪。 任晚忽然脸上露出赧色,连又拍了拍肩上的残雪,去了自己的屋子里。 等她换好衣服,再回堂屋时,桌上摆了碗热气腾腾的面。 看着是碗长寿面,她从前行乞时路过面摊瞧见过的。 “师父,今日是你生辰?”她在猜测,师父到底多少年岁了。 祈雪年只是摇了摇头,纠正她道:“今日是你的生辰。” “我的?”生辰这样的东西,在她从前活过的那些日子里,不过是她哄骗人的话术。 何况,她的生辰到底是哪一日,她也不知晓。 自她有记忆起,她就跟着那些住城隍庙的老乞丐们一起乞讨为生了。 “我推算过,你的生辰是今日。”他今日的眼神格外柔和,“任晚,今日是你十三生辰。” 原来,师父捡到她的时候,她十岁啊。 “我听闻,生辰之日,都该吃长寿面的。”祈雪年把冒着热气的碗冲她推了推“快吃吧。” 任晚木木地点了点头,拿起碗上的筷子,拨弄了下碗里雪白的苗条。 那上面翠绿好看的葱花她没舍得碰。 “你不要咬断。”祈雪年在一旁提醒她。 她点点头,嘴里即将要断掉滑落的面头又让她咬住了。 热气氤氲着,扑在她脸上,变得湿润,任晚只是趴着头,一点一点吃着这碗面。 “我还有事要忙,你吃了便早点去睡。” 祈雪年进了他自己的屋子,燃起了灯烛。 任晚就这样吃完了一碗长寿面,甚至在碗底发现了卧着的一个蛋。 她将碗洗净,侧趴在桌上,看着那边师父的灯烛未灭,他执笔的身影摇曳在昏黄的窗上。 任晚睡着了。 祈雪年尚在写信 「师弟苍暮亲启 阔别三年,光阴过隙,冬雪又至。 我救了那个孩子,暂以灵术,令其心脉尚未有异,三年期已至,她需去到淬灵。 此刻我之五感已失两感,灵力还剩三成,已感大限将至。 灵域之内,尚有有我之一片净土做安魂处,这于我而言已是极好的。 我虽将逝,但忽然见她尚鲜活着,竟也觉心中慰然。 只是,这几年来,我常想,千万人之命,一人之命,孰轻孰重。 师弟,我们筹谋一生之事,到底对错与否?」 …… 这封信,没有落上祈雪年的名姓,但任晚识得他的灵气。 “你可知,他最后五感尽失,直至灵气全数消散,最后一刻,甚至都不能感觉到自己的死。” 戚苍暮的每一个字都凿入任晚的心里。 鲜血淋漓 “你来淬灵,是我们一手谋划,但你也该为他还这一条命。” …… 许久后,任晚才麻木着问他:“你们要我做什么?” “等你去了虔文阁,自会知晓。” ———— 任晚和亓鸩回了她的屋内,脑海中还一直浮现戚苍暮的话。 亓鸩就默然坐在床沿,也这样静静地看着床上靠着的她,行行清泪淌下。 这些,没有一分是为了他。 那镜子,他收了起来。 “阿晚——”他伸手抚过她哭得通红的眼。“不要再为了别人哭了。” 任晚将视线转到他身上,抿了抿唇,愧疚与悲切同样汹涌而来。 她将头抬起,面向房顶,近乎窒息般长叹一口气,将泪水退去,片刻,才重新看向他。 “亓鸩,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师父。” 任晚开始将有关她师父的一切告诉亓鸩,讲凡世他们居住的屋子,讲他们门前的那条狗。 讲她师父给她过生辰,讲她师父已经逝世。 “师父于我,是暗室明灯,若没有他,我早已不存在这世上了。” “他于我,是生命一样重要的人。” 在亓鸩看来,任晚的眼中是坚定不移的情谊,是愿意为她师父付出一切的决绝。 “我今日,是知晓了他当初的死讯,他比我想象中,死得更痛苦。” 亓鸩前世今生能感受到的,得到的情谊,近乎于无。 在这样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在床沿上,往她更近处挪了,拥住了她肩头,感叹道:“阿晚,你于我而言,亦是绝渡之舟啊。” 所以,他一个即将溺亡之人,便迫切的,孤注一掷地想要攀附上她。 他只有她了。 “阿晚,将这份苦痛分给我一半吧。 你师父他,想必也不愿见你宥于过往中。” 纵然前方是南墙,亓鸩也心甘情愿去撞一撞。 若是撞得头破血流, 或许,能换得她半分怜悯也好。 这一晚,亓鸩就睡在了任晚的旁侧,用视线去一笔笔勾勒她的轮廓。 天际大明 任晚起身之时,身侧已不见了亓鸩的身影。 她没有刻意去寻,这一路上,半数时间,亓鸩一直都在忙他的事。 大抵是和魔域那边有关。 也是前几日,她才从来浮岚殿的这些混杂的弟子谈论中得知晓,魔域魔君这几年没有任何大动作。 而近来,魔域中人又蠢蠢欲动,各方势力暗中角力。 更有甚者猜测,魔域,应该是要换天了。 这个走向,和前世事态不同,那就很可能是亓鸩的手笔。 —— 任晚便去了夷微岛弟子所在的驿舍。 “江姐姐。”等她到了江涟漪处,也在这里看见一个熟人。 “任小友。” 雪燃玉冲任晚举了举茶杯示意。 任晚点点头,也坐在了石桌旁,视线在他二人之间扫视。 【他三天两头都往这边,意图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 “阿晚,雪长老今日来是接那位归渊宗的道友的。”江涟漪嗅出些许微妙意味,便开了口。 “哦,原来如此。” 她露出亲和的笑,收起了戒备。 既是为了公事,总不好夹带私意吧。 也是这会儿,从药堂走出个人来。 那人一手撑着门扉,有些力不从心,阳光照在他脸上,苍白而朦胧。 他的脸上只有些许血色,大病初愈,还带着点迷惘的疲惫之色。 他自然也瞧见了院中的几人,便又迈着步子向这边走来。 任晚瞧他脚下,总觉他会在下一刻就倒地不起。 “江姐姐,他这个样子,真的能行吗?” “这是青蘅道友他自己做的决定。”江涟漪面露难色。 坐着的几人都没起身去扶他,但视线都没离开过那人身上。 宗门被灭,身负血仇,于他而言,今后的每一步路都会比今天更难。 第90章 很少年人的少年 青蘅顺利走到了几人前。 视线从几人身上过,随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任晚没想到他这举措,有些坐立难安。 归渊宗的事,她是知道内情的,这样重的一拜,她受不起。 “归渊宗青蘅,谢过诸位相助。” 于他而言,此刻能拿得出的,的确也只有这一个谢字了。 “此后山水一程,归渊宗,不会在我这里消亡。”他眼中发红,没有泪,只有毅然的决心。 “我会另寻一处,重振我归渊宗。” 报仇也罢,重振宗门也罢,这些,至少从当下开始,都只能是他一人去做。 任晚瞧着他,便已经从他身上瞧出归渊宗的影子来。 雪燃玉也没有在这里多待,见了这人出来,便带着他离开了此处。 药堂小院外,只剩下了任晚和江涟漪 江涟漪:“阿晚,你今日来是为了虔文阁之事?” “倒不是为了这个,是为了旁的……” 任晚望着她的一双眼,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口。 “江姐姐,我就是想问,假如有一个人,她的心脉有异,但小时并没有异常。” “这样的人,长大之后,用了些法子,将这心脉之异暂时压制住,之后,还会有事吗?” 江涟漪听了任晚的话,蹙起眉心,“阿晚,是你的心脉有问题吗?” 任晚立刻否认,“不是,是亓鸩他小时的事。” 她的这件事,还是不要叫江姐姐知晓了。 她自己有所感。 这件事背后牵扯的,或许很复杂。 说来不好,这于医者而言本是极不该的。 但的确在江涟漪听见不是任晚心脉之时,她竟私心里松了一口气, “阿晚,心脉之疾,大多是从这人婴孩时期就有症状,即使是这人长成后,用了法子压制。” “那也只能是压制,要说根治,那不能完全保证。” 江涟漪打量任晚神情,见她面色凝重,又补充道:“不过,阿晚你也不必过分心忧,改日,我可为亓公子看看。” 任晚只能顺着她点点头,心不在焉道:“改日看他意愿吧。” 这件事,她恐怕只能从戚苍暮那里知晓清楚。 “江姐姐,几日后反正也要去虔文阁了,我就不打扰你了。” 她这匆匆来又匆匆走,江涟漪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任晚从江涟漪的院子中走出,有些心绪不宁。 没想到,多走了一段后,遇上了还没离开的雪燃玉。 “雪长老,你这是……?” 他身边没了青蘅的身影,大概是被别的弟子先行带走了。 雪燃玉见任晚出来,这才对着她浅笑道:“任小友,我是在等你啊。” 任晚指了指自己,“等我?” 那他又是带着什么目的来?任晚提起了戒心。 “任小友不必紧张,我只是有些话要与你说,我们边走边聊吧。”雪燃玉抬袖,示意她走旁边。 “任小友,你可知,雪鸮秘境中的那个雪氏弟子是谁?” 任晚露出怪异眼神,“雪长老,你问我?你不是最清楚那人是谁吗?” 雪燃玉笑了笑,目视前方,坦然道:“那人,是下一任的雪氏家主。” 任晚心中讶异,就那么个草包,雪氏下一任家主! “呵!确实啊,那个弟子,可是百年来,难得的无可救药的蠢材。” 雪燃玉冷笑出声,眼中是十成十的厌恶神情,仿佛多提那弟子一句都会脏了他的嘴。 任晚不免多看了身旁的雪燃玉几眼,那好歹也是他雪氏人。 她一个外人都只能在心底腹诽几句,雪燃玉这样一个不染尘俗的人,也能说这种话。 雪燃玉收起面上表情,接着说:“纵然雪氏如今内部已然烂成了一块,但我也不能放任它继续在那样的人手里发臭。” 这会儿,有一处,任晚很疑惑,“我看灵域中,各氏族宗门掌门人都已年岁不低,雪氏之内,也该有合适的人吧。” 雪氏选掌权人,再怎么糊涂,也该先择尊而立才是。 “那样的人……”雪燃玉声音小了下去,随后才缓缓开口,“从前是我阿姐。” 雪燃玉的阿姐,是嫁去了辛氏的雪夫人。 任晚眼中一暗,忙开口:“对不起。”她方才,应该是戳中他痛处了。 “无碍,我阿姐她,从前天真热血,希望能将雪氏引回从前的清正路上。” “不过,家中长辈被她‘大逆不道’的做法给触怒,便撇了她嫁人去了。” “辛氏一直都是各氏族想要拉拢的,雪氏亦是。” 怪不得灵域这些年来的宗门氏族之间的关系越发臃肿,杂乱,都是利益所驱。 任晚缄默着,这些都是灵域中人心照不宣的事。 魔域蛰伏得太久了,以至于灵域中人才将魔域愈发忽视,都只在乎自己眼前的三分利。 这也变相导致了之后的两百年间,亓鸩带领魔域一众,在灵域之中无往不至,未尝过败绩。 雪燃玉忽然语气上扬,忽而提起刚才的弟子,“任小友觉得方才那青蘅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歪过头,认真地等着她回答。 任晚嘴唇蠕动了两下,思量了小会儿,缓缓眨了下眼,才将心中所想说出。 “那是个,很少年人的少年。” 雪燃玉微微张开了口,甚至于脚步也停了下来。 任晚还以为是自己说得有失偏颇,便改了口:“不过我也没见过那青蘅道友几面,或许说错了。” 雪燃玉却忽而笑出声,似乎连他额间的赤红也要明媚些。 “不不不,任小友说得很中肯。他的确是个很少年人的少年。” 只靠一人之力,想要报仇不说,还要重振一个宗门,尽管归渊宗算不得是个多了不起的宗门。 但于那弟子,也估摸要花上他一生的岁月。 这样看来,他执拗而天真,还有不要钱的一大把勇气,实在是自不量力。 雪燃玉接着说:“这就是了,我之所以还愿意拉雪氏一把。” “是我觉得整个灵域是还有救的, 这理由便是因为这灵域中,还有这样的自不量力的少年,譬如他。” “当然,还有任小友你这样的。” 青蘅自然算得上,但任晚不理解,还有她吗? 要一个人来评判自己是怎样的,那很难说得完整。 但任晚自以为不是什么身怀天下苍生的人,灵域的希望,是寄托不到她身上的。 任晚接着往前走,“恐怕是雪长老看错了,我心无热血,也没有多少勇气,顶多有些小聪明。” “任小友你和他不一样,以我所见,你口中的小聪明已经足够,至于所谓一腔孤勇,你并不需要。” 雪燃玉眼神定定,没有丝毫迟疑。 而任晚,她也并不想在这上面与他辩驳。 只是,她只走了几步,又不得不停了下来。 眯起眼睛看去,若没错的话,此峰崖边站着一人,是辛云追。 转头看向雪燃玉,他面上一片亮堂,并没有半分欺瞒。 这样的巧合,实在不好。 第91章 嗯,我确实很想你啊 “他应该是来寻我的,但现在,就不一定了。” 雪燃玉就这样站在原地,明显是知道辛云追和她的事。 他瞧了瞧任晚,又瞧了瞧远处自己的徒弟,这才开口。 “任小友,说起来,那滋味并不好受呢,我也是知晓的。” 任晚忽的转向他,抓住了关键点,:“雪长老你是喜欢江姐姐吧。” 雪燃玉:…… 她把这话说出来,总觉有些怪异,说不上来的让他一哽。 雪长老和……江姐姐。 雪燃玉温和地笑着,“任小友,其实我也才不过百岁余。” 任晚不语。 “喜欢,是的,我喜欢江姑娘。但我也知道,那没可能了。” 他叹了口气,余光瞥见任晚露出的半分怜悯神色。 “这不过是选择造成的后果,我从前选择入了浮岚殿,入了九寒峰,那便只有这一条路。” “若是要反悔,既要又要,哪里有这么便宜又不要脸的事。” “所以,我不后悔,只是有些遗憾。” 当初退婚的是他,后来喜欢上她的也是他,雪燃玉也知道这是不对的。 但感情这事就是玄之又玄的,纵然他修习璇玑术,也还是栽了进去。 雪燃玉释然笑着开口:“何况,我知道她已有心悦之人了。就算强求,凭我一个人,也得不到好下场。” “这一点,我阿姐的事,早就告诉我了。” 任晚点点头,那位辛家主和雪夫人之间确实可悲,那辛家主纵然千万个不好。 但他确实是爱雪夫人,这便是最可悲的地方。 任晚遥遥看见了那边的辛云追,他应该也瞧出了她。 不过,就这会功夫,雪燃玉已经和任晚聊完。 那边的辛云追却没有过来,只是隔着极远,向这边的雪燃玉躬身行了一礼。 不过,他直接走了。 雪燃玉蓦地开口:“任小友,我这徒弟,比我想象中还要喜欢你呢。” 任晚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回他。 雪燃玉要先走了,最后还不忘好心提醒任晚。 “任小友,我前日为你占了一次璇玑,好心提醒你,这世间从来都没有所谓白来的好处,哪怕是师徒情呢。” 还没等她问个明白,那雪燃玉的身形已经化作霜雪散去了。 任晚试着去找雪燃玉蒙她一把的理由,可惜没有。 她从戚苍暮那里就已经知晓,她师父是带着目的救下的她。 只是,那可是她唯一的师父啊,这于她太残忍了。 只要一天不知道全然的真相,她还可以当做一天不知此事。 —————— 几日光阴很快过去, 今日是几人约定好离开浮岚殿的日子。 消失了几天的亓鸩,也出现了。 任晚一早起了身,推开门,亓鸩就坐在院中湘云树下。 风起时,湘云树飘落柳絮般的轻盈花瓣,它是难得能在这浮岚殿盛开的花。 听见开门声的那刻,他转过身,看向任晚。 今日他穿了一身孔雀蓝的衣衫,丝丝缕缕的孔雀羽绣成兰叶,随着他走来的步伐动着,吸引住任晚的目光。 特别是少年的一张春晓的皎玉面庞,这是极让人心悦的。 任晚怔怔然看着他,从耳畔爬上些许热意。 她将手从门上移开,视线流转飘忽,对他开口道:“你回来得也正好,今日,我们该走了。” 亓鸩自然没错过任晚面上神色,墨瞳中闪出笑意,“阿晚,我离开几日,你如今见了我,也不说一句想我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亓鸩已然能十分自如的说出这些话。 任晚瞧得出他面上的揶揄,明知道他是在打趣,却还是回了他。 “嗯,我这几日很想你啊。”她笑着,有些时候这种肉麻的话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面前人笑靥如花,眼睛里流露些许柔软,亓鸩心底也陷落下一块。 他伸出手,抱住了任晚,摸了摸她披散身后的头发,喟叹一声,声音暗哑低沉道:“阿晚,我也是,我这几日也很想你,特别想。” 任晚眉眼弯弯,嗅见他身上传来熟悉的冷香,也拍了拍他的肩,算作抚慰。 “好了,江姐姐他们还在等着我们。” 亓鸩眼中冷了下去,真是有些后悔,若当初没去淬灵,便也不会来这么多麻烦。 但他还是乖顺着对任晚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山前,和江涟漪二人见了面。 “江姐姐。” 江涟漪笑着,走到了任晚身边,这下,秦翌也只能站到亓鸩身侧。 “秦道友。”亓鸩勾起温和的笑,先向秦翌打了招呼。 “亓公子。”纵然不喜,秦翌也还是回了他。 天际划过一道亮色,落到了几人身侧。 里面走出来两人,一个是雪燃玉,另一个是燕月映。 “小晚!”燕月映挥着手中的扇子,向几人这边走过来。 任晚偏头捂住了脸,忽然有些不想承认自己认识他。 但燕月映已经到了她面前,“你们走得也太快了,我差点赶不上。” “你不急着回燕氏,特意来送我们?” 他在雪鸮秘境中被亓鸩丢在半路,虽然到最后也得了个第六层的玉牌。 但依他的性子,总是要气上一气的。 “那当然,我听说你们要去虔文阁,这才来的。”燕月映一边说着,一边又拿出把扇子来。 “虽然虔文阁是佛法渡身之地,但去虔文阁路上要路过墨戎寨,自那里开始就没办法御空前去。” “听闻墨戎寨诡谲得很,瘴疠之气又多,这扇子你们拿着。” 任晚接过扇子,轻轻打开来,扇面通体藏青色,上面缀着银纹,任晚放在手里掂了掂。 倒是和一般扇子不同,这扇子要重上许多。 “诶!你别弄坏了,这扇子难得,我燕氏也只有这一把。”燕月映见任晚手上动作,连忙阻止了她。 “这样除煞戾之气的宝物,你肯拿出来。”任晚皱着眉头,“这东西不是你的吧?” 一下被猜中,燕月映脸上有些挂不住,“是,这东西不是我的,但我什么时候说给你了。” “这是月言借给你的,她出生时,家中老祖赐给她的。” 任晚没想到是燕月言,说起来,雪鸮秘境中,她还以青要宗的身份骗了她。 这会儿,却要承燕月言的恩,实在有些不好。 任晚当即就要把扇子就要往燕月映的方向递回去。 看出任晚脸上的犹豫,燕月映伸手一挡:“你就拿着吧,我若拿着这扇子又回去,月言那儿,我是交不了差的。” “那……,好吧。”任晚只有拿回了扇子,看向燕月映的方向。“你替我向月言道个谢。” 燕月映顺势点了点头,“你放心好了。” 几人耽搁了这么一会儿,也差不多该走了。 雪燃玉这才上了前来,“几位小友,我便只能送到这了,遥祝此去一路顺风,愿景得偿。” 他没多说什么,但已经足够。 几人道过谢,便上了灵辇。 回看浮岚殿山门,倒是有些恍惚。 来这里一月光景,却好像已经过了许久似的。 千阶石梯渐渐被山前升腾的雾气隐没,只有矗立极高的石门尚能看出轮廓。 灵辇前行,下方雪燃玉二人的身影逐渐变小,直至不见。 任晚忽而有些明白,为何前世浮岚殿能在那么多次灵域变故中,都能稳得住身了。 这或许并不全靠雪燃玉,但一定少不了他的作为。 第92章 你能不能亲亲我 灵域中对噎鸣镜渴求的人很多,谁不想提前知道往后的事情呢? 只是,若是悲剧收场。 谁又能保证能接受得了。 亓鸩枯坐在房内,指尖一遍遍划过噎鸣镜边缘,却不敢再看一次。 噎鸣镜中的阿晚,可是将他抛下了啊。 就在那棵叶密如墨的树下,任晚毅然决然地将昏迷不醒的亓鸩丢下了。 甚至还把她脚上的玉环也摘了,当然,还有根玉骨簪。 那玉骨簪,正是他还没来及送出去的。 他捻指间,那枚温润的玉簪就出现在他手中。 也是在这个时候,亓鸩喉头涌上血腥,他眉头一皱,运转魔气将其压下,却还是从嘴角溢出些许来。 捏了捏手中的玉簪,“你若不听话,伤了她,便只能和我玉石俱焚了。” 玉簪原本如雪脂一般,此刻蔓延上血红来,如同泣血一般,却更显得妖异不俗。 当然,它只是表现不满, 真要忤逆亓鸩,它是不敢的。 于是,它又褪却了那血色,变成了原本温和无害的模样。 亓鸩擦了擦嘴角的殷红的血痕,将玉簪用手帕包好,放到了一个玉匣中。 “叩——叩——叩!” 敲门声传来,亓鸩将视线转到了门上。 “亓鸩,是我。” 任晚隔着门,眼睛往里凑,正疑惑着亓鸩怎么久久不开门,这门就忽然开了。 “阿晚,你怎么来了。” 亓鸩依旧是淡然从容的模样,但任晚却是嗅到了他身上隐约的血腥味。 “我,我来看你啊。”她已经亓鸩身侧的位置进了屋,扫视一番,却没有任何异样。 “阿晚,你找什么?”亓鸩就跟在她身后。 “没什么。” 任晚已经回转了身,视线与他相汇。 “江姐姐说,待会儿就要到墨戎寨了,我来问问你的打算。” “我么,我没什么要做的,便看看秦道友他们吧。” 真是奇异,这一路上,这还是头一次,亓鸩不打算作妖。 任晚有些不适应。 亓鸩忽而冷不丁地开口:“阿晚。” “嗯。”她抬头应他。 “青蚨玉环,你还带着吗?”他问这话的神情,怪怪的。 明明是笑着的,却掺杂着几分异色。 这和从前他要忽然动手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任晚求生欲极强,“带着呢,从没摘下过。” 她微微抬了抬衣衫下的脚,示意给亓鸩看。 “给我看看吧。”他眨着眼,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要求有些过分。 “现在么?别了吧,你不是能感应到吗?”任晚一边说着,一边把脚往后缩。 说实话,她有些想离开了,今天的亓鸩有些不对劲。 像是游走在某种边缘。 然而,身后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方才敞开的门已经关上了。 任晚被这声响动震得身体一颤,然而亓鸩的手已经握上了她的脚踝。 屋中有赤红丝丝缕缕攀上屋檐,是亓鸩的血气在四周涌动着。 她的鞋袜已经脱了,亓鸩已经将她的脚放在了他的大腿上。 他手上的寒凉之气已然从她的脚踝处侵袭上来。 看见青蚨玉环还好好戴在任晚脚上时,亓鸩的神情缓和了许多。 女子趾尖泛着微红,白皙的脚背,此刻正紧绷着,隐约透出下方的筋脉来。 微红的润色和脚踝上泛着绿色的纤细玉环相映衬,亓鸩喉头有些发紧。 只不过,脚外侧却有一处青色的淤青。 “这里是怎么了?”他指尖朝着那处问向任晚。 任晚顺势看去,这才看出块小淤青来,此前脚上也没什么感觉,应该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概是在哪里磕着了。” 她语气不以为然,这样的小伤,平日里多了去了,一般没等她注意到,就该好了。 然而亓鸩不由分说,手中已然出现了药膏。 “不用了,不用了……丝——” 任晚倒吸了口冷气,亓鸩这会儿抵着凉凉的药膏,用力摁在她脚上的淤青上。 “疼吗?” 他抬头,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 他的眼里明明带着点点狠厉,却还要问她疼不疼,少年人那点劣根性尽数展现出来。 任晚咽了口口水,摇摇头,“不……不疼。” 亓鸩这三天两头阴晴不定的情绪实在是难琢磨,譬如今日,任晚就很后悔来了这儿。 亓鸩低下了头,手上动作还是缓和了许多。 方才能感觉到她脚上的瑟缩和眼底的痛意,但于阴暗处,亓鸩竟然从心底里生出说不出的悸动。 这滋味就像是猫儿尾巴挠了一下,若有似无,撩拨着少年的心。 但若要叫任晚知道亓鸩此刻内心之感, 大约会被他这病态的感受给气笑。 幸好她不知。 亓鸩这药搽了很久,久到任晚都能感受他擦药的指腹由凉变成了温热。 再搽下去,她这伤怕是会加重吧。 “差不多了吧。”她扭了扭她的脚腕,想从他手中抽走。 但没抽动。 “亓鸩。”这一声,才真正将亓鸩的理智唤醒。 他怔松间,松开了手,任晚立刻把脚收回了裙下。 拾起地上的鞋袜,她三两下就迅速地将脚上重新穿好。 眼看着任晚脚上莹莹玉环转瞬便被遮住,亓鸩眼中划过遗憾神色。 那股子被猫尾挠了的感觉又升起来,他有些感到无所适从。 于是,视线转到任晚唇上泛起的润泽,他喉头滚动一瞬,用渴求的目光看向任晚。 “阿晚,你能不能亲亲我?” 任晚:蛤! 她默默往后退,心想着今日亲了他,明日说不定会有更过分的要求。 那怎么能行,万一她自己把持不住了怎么办。 亓鸩一步步逼近,任晚后背已经抵上了门框。 任晚转身就要开门,然而亓鸩一伸手就又将她捞了回来, 他的手已经变得发烫,触及她的腰身之时,便随着她的软肉一并传来电流般的酥麻。 任晚死死捂上了自己的嘴。 千钧一发之刻,门外江涟漪唤她的声音越发近,“阿晚,我们到了,你在哪儿?” 任晚松了一口气,这下,该好了吧。 但亓鸩这人,没有所谓到手之物还有放开一说。 趁着任晚松懈,他一只手就将任晚双手制住,带着寒凉的唇已然倾覆而上。 这和那次青涩的吻不同,这一次,他带着一种探求,闭了眼,沉溺在了其中。 终于感受到了属于任晚的气息,亓鸩躁动的心才被安抚下来。 清冷气息近乎没头脑的横冲直撞往她嘴里钻,连着他的睫毛都若有似乎地扫过她的脸。 任晚往后缩着头,意图躲过他。 感受到了她的逃避,亓鸩睁了眼,勾起的唇角却更加恶劣,他伸手将门拉开了一掌宽的缝。 从她的呼吸中,片刻抽离,笑着凑到了任晚耳边, “阿晚,再要躲,你的江姐姐可要看到了。” 第93章 墨戎寨 结果就是,一刻钟以后,两人一前一后从灵辇上下来。 任晚神色厌厌,亓鸩也是神色餍餍。 说是到了墨戎寨,实际还得几人徒步前往寨门。 昏暗的雾气弥漫,极其微弱的光线从树峰中钻进来,实在不像是才刚刚落日的光景。 水汽沉沉降下,寒气升腾起来,只走了这一会儿,任晚的外衫和发梢就湿润了起来。 啪嗒! 任晚摸了摸额头,望了望头顶看不清轮廓的树冠,猜测大概是水汽挂枝,这才落了水滴下来。 “阿晚,怎么了?”亓鸩偏要凑上来。 任晚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没什么,是露水罢了。” 接着,她就迈大了步子,接着往前走。 亓鸩无意识摩挲上手上玄戒,视线追随着前方的任晚。 然而,几人又在这林中走了半个时辰,都没能发现一点墨戎寨的迹象。 几人心中怀疑渐生,直到走在最前方的秦翌停下了脚步。 “此处当是有阵法。” 他面露冷色,语气笃定。 任晚望着前面方向,同样因秦翌的话皱起了眉头。 忽然,又是一滴水落下,不偏不倚又落在了任晚的额头。 她似有所感,抬头一望,依旧是棵巨树,但看上去却有些眼熟。 “秦师兄,看来,我们至少也在这里路过两次了。” 江涟漪也循声看过来,见着任晚手上的润泽,了然于心。 “有些宗门并不愿外人入内,这墨戎寨应该也是这样,不如就让我来试试吧。” 的确,夷微岛之内,无特殊情况外人不能登岛。 视之不见名曰夷,搏之不得是为微 意思就是看不见摸不着,这便是夷微岛的由来。 江涟漪出自夷微岛,对这种隐匿阵法应当是更熟悉的。 她屏气凝神,一手指尖凝聚绿色灵气,轻轻抚过自己的双眼,识感全开。 将域放大到整片密林,阵法的排布便已尽在她眼中。 再观江涟漪,她闭着眼,双手开始结印,衣袂翻飞间,莹莹润泽的灵气以她为中心涤荡开来。 连着任晚几人身侧都掀起了一阵凉风。 “破!” 一声喝叱出声,她睁开眼,前方指尖所向凭空出现一道玄墨结界,砯然碎裂,化作点点灵光没入地下。 随着结界打破,前方迷雾散尽,远远露出了墨戎寨的轮廓来。 它坐落在险峻山下,四目所及都是些上了漆的木材所建,棕红的线条勾勒其上,密密麻麻都是些看不明白的图文。 这是座独立于世的寨子,和金平不同的是。 金平村民是受淬灵阵法所困,而这墨戎的人是自己选择了这样脱离的生活。 几人走到了寨门外的空旷地上。 “来者何人!——” 上方传来人声,任晚追着声音去寻,还没找到,于虚空中就破空飞来数道箭矢。 那箭簇之上浮动着紫气,分明是奔着要射伤几人来的。 任晚瞳孔一缩,退半步之时,手中命剑出现。 正欲出手,亓鸩已经闪身到了她身前。 他速度极快,抬手凝出血气,疾速而来的利箭生生停在半空,一个响指清脆响起, 箭矢竟一分二,变得更密,调转了箭簇方向,化作箭雨回了声音所在处。 “啊恩——!” “!!呃” …… 数道吃痛声传来, 任晚先是看了看身侧的秦翌二人,他们也是毫发无损。 看回墨戎寨的方向,寨门高处两旁,凭空出现窄阁,有几名弓箭手从中现身。 方才所有的箭矢都已插入了那几名弓箭手身侧的木桩之上,少数伤到了这几人。 “原来这便是墨戎寨的待客之道?真是好生有趣。” 亓鸩对着紧闭的寨门讽笑道。 也是他话音才落,前方的高大寨门缓缓打开了来。 为首的像是位女祭司,其人身上琐碎饰品极多,却繁而不乱,身上之物连着鸦羽都片片黝黑发亮,分明是养护得极好。 她面上绘着的图腾符文,手上持着节杖,身穿玄黑端服,肃穆而神秘。 这女祭司视线所至,令任晚心中一紧。 这个人的念力好强。 “黎母,祀巫节将至,不能让这些外人坏了事。” “是啊,黎母,……” 一众跟在她身后的村民面上多带了些厌嫌,极力想把外人赶出村。 这位被称作黎母的祭司终于开了口。 “几位,不如先说说来我墨戎寨的目的。” 这位女祭司看上去同淬灵的长老一般年岁,声音却依旧清冽,带着穿透力,直达人心底。 秦翌上了前,不卑不亢地开口:“我们四人是为到虔文阁去,还望贵地能给我们借个道,多谢。” 那女祭司似乎是思忖了半刻,视线不住地在他们四人身上游移打量。 “既然是远道而来,我墨戎寨也不好拂了几位的面。” “那便,先在我寨中住下吧。” 然而,祭司身边的村民对此反应很大。 “不行啊……黎母……” “不能让外人在这种时候进来……” 然而她手中节杖往地面一杵,尘烟起,紫色的灵气也萦绕其身。 一众人知她生了气,竟都迅速恭敬伏倒于地,噤了声。 眼看着这乌泱泱跪了一片,秦翌几人也不好在此刻做些什么。 “好了,都起来吧。”她脸上冷色全收,换上了宽容的微笑,“这几位是贵客,你们不要怠慢了。” “至于祀巫节,我自有打算。” 直到这会儿,这祭司将手轻轻抬向他们一行人,算作邀请,“那么几位,且随我来吧。” 不知道是不是任晚多虑了,这位祭司好像方才有意无意总和自己对视。 那是种说不出的感受。 密密麻麻的。 几人跟在这位女祭司身后进了寨子。 果然,他们方踏进寨中,明里暗里就收获了无数道视线,有好奇,打量,乃至胆怯,厌恶都有。 有小孩直勾勾盯着任晚这边,他的眸子黝黑,湿漉漉的,像小兽一般。 亓鸩自然也察觉了。 他忽然冲着那边的小孩勾唇一笑,眼中粲然,却在骤然间化作赤红,且在转瞬又退却,变成了深潭般的墨色。 那小孩立刻被吓得躲到了身边的柱旁。 亓鸩眼中的笑更甚。 任晚余光里瞥见他这样,有些无话可说。 这祭司为他们几人择了处院落,派了人来安排他们住下,便很快离开了。 寨中人再不愿,也必须听从这位女祭司的命令。 于是来了一人,带着他们进了屋子。 这是个身强力壮的寨中男子,也是方才跟在那祭司身边的一人。 “你们几个,千万不要四处乱走动,也不要去扰了寨中人,一切等黎母安排。” 这男子绷着脸,又撇着张嘴,语气中还明显带着些不耐和不服气。 江涟漪对着他点了点头,算作礼貌回应。 然而那男子只是轻蔑的瞥了江涟漪一眼,嘴里冷哼出声。 下一瞬。 “你要是再发出这种死动静,我可就要拔了你的舌头了哦。” 亓鸩身形如鬼魅,已然到了男子身边,手中的玄戒指溢出丝丝血红气来。 直直朝着这人眉心去。 这男子神情变作了恐怖,双瞳震颤着,嘴里却没发出一丝声响。 他动不了了! 江涟漪神情由紧张转成了担忧。 当然,亓鸩心里有数,他只拍了拍这人肩膀。 于是这人当着几人的面,眼中由清醒转成看混沌,片刻,像个偶人般直愣愣自己走出了门去。 “亓公子……” 江涟漪刚向亓鸩开口,却见他已经自顾地坐了下来。 “他的记忆我抹了,不会有事。” 他无所谓地摊摊手,面上是慵懒之色。 第94章 纸鸢 这小院中的屋子一共三间,任晚和江涟漪住楼上,亓鸩和秦翌二人分别住楼下的两间。 这会儿,江涟漪和任晚二人上了楼去收拾。 亓鸩和秦翌两人则在楼下院中。 二人皆是静默着,也不同在一处,倒算是相安无事。 日落夕时,村中四处洒满余晖晕色,昏黄之下,连着白日里看上去冷然的建筑也都柔和了棱角。 秋末时节,凉风渐起,叶落剐蹭地面的细碎声也变得更寂寥。 遥遥空旷空中,一只纸鸢悠悠往这边院落来。 孩童的催促声,笑声也离这边更近。 亓鸩支着下颌,起了兴趣,视线也随那细线牵着的纸鸢,悠悠翩跹着, 然后纸鸢就不小心坠到了院墙内的树上。 “呀!” 孩童们惊呼,显然也没想到纸鸢怎么就突然就被风刮到了院墙之内。 “怎么办呀!” “去捡吧。” “可是,那些外人住的这里……” “鸢生,你去,这不是你阿婆的屋子吗?” 门外是众多的怂恿声,然而院门口一直无人来。 秦翌虽在屋内,但修行者听觉灵敏,此刻手中捻诀,正欲将孩童们的纸鸢拿下。 只不过,蓝色灵光还未至,一缕血气就更快地将那纸鸢衔起,落到了院中的亓鸩手中。 “那……那个是我的纸鸢。” 一个脑袋从门口探出,他只敢扫了一眼纸鸢的方向怯怯地开了口。 亓鸩冷白的指尖划过纸鸢,这纸鸢做得很细致,每一处都看得出,这做纸鸢之人手艺极佳。 不过,这纸鸢面上有一点不同。 纸鸢的尾翼一角处,绘了个丑丑的草花结。 那孩童没敢再开口,也不敢走进院子,但视线总是忍不住落在亓鸩的手上。 “你先进来吧。” 秦翌语气温和地对着那孩童伸出手开了口。 孩童抿了抿唇,又各自瞥了眼亓鸩和秦翌的方向,最终也没将手交到秦翌手里。 但他还是进了院子。 亓鸩站起了身,眉眼含笑,手里拿着纸鸢,一步步向这孩童走来。 “这纸鸢分明是自己飞到我手里来的,何故又变成你的了?” 这话实在无赖,他已经蹲下了身,挑了挑眉,与这孩童四目相对。 “这……这纸鸢是我阿婆做的,上面,上面画了个草花结。” 孩童伸手要去指那纸鸢,结果亓鸩只是将那纸鸢伸手举高,这孩童便怎么都碰不着了。 “这就是我的纸鸢!!” 孩童跳了跳,却还是够不着,冲着亓鸩说完了这句话,整张脸都红透了。 他一双眼里已经盈起了水雾,却把一双小手攥成了拳,生生忍着不哭。 “亓公子,莫要太过分了。你不也有过少年时?” “还是莫要再做这样的玩闹了。” 亓鸩抬头,其实并不明白,这样就叫过分吗? 回想那个人在选了他做储君后。 一次次把他从虿盆缺口处踹回去,一次次令他被万煞啃噬。 那里面的每一个怨煞,都是从前在虿盆死在他手里的那些“蛊”,他们如附骨之蛆般攀附他身。 每一个,都想啖食他肉,饮食他血。 然而,那人却只是身居云层之上,作壁上观。 不知不觉,亓鸩眼中越发寒沉,身上也升腾起了不寻常的气息。 秦翌有所察觉,警惕地将孩童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亓鸩!” 任晚刚从楼上下来,就看见这场景,连忙走到了三人身边。 一看几人神情,还不都已经明晰了。 她蹲下身,想要伸手从亓鸩手里拿过纸鸢。 然而亓鸩分明是还沉浸在情绪中。 任晚一下拿不走,又轻轻抚了抚他的手,迎上了他的视线:“亓鸩,把这纸鸢交给我吧。” 亓鸩这才意识回醒,手上松了气力。 任晚一下将纸鸢拿走,用灵力抚平了上面的的褶皱,递到了那孩童面前。 “我替这位哥哥和你道歉,他这件事确实做错了。” 她想了想,又从储物袋中取出个小玩意儿,那是只灵髓为源力的翠羽灵雀。 “这小鸟就当我替他赔罪了,好吗?” 任晚语气放得很缓,上下两世,这还是头一次极力哄着孩童。 终于这孩童点了点头,将小鸟和纸鸢都拿在了手里。 “你看,只要点一下,它就活了。” 任晚给他演示着,指尖轻点着鸟儿的头,这灵鸟的眼睛眨了眨。 片刻,它就扇动起羽翼,发出清脆的鸣叫,绕在了这孩童的身边。 孩子心性,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过这一会儿,他又很快被这灵鸟所吸引,脸上露出了笑来。 “劳烦秦师兄将这孩子送回去了。” 秦翌点了点头,最后瞥了眼亓鸩,带着这孩童往院外走了去。 亓鸩自顾地无言间站了起来,转身就要往屋外走。 “诶……你……” “阿晚,不要跟过来,好吗?”他明明带着笑,却好像就要消解在残阳下。 这样带着乞求的语气,他从未在外露出来。 这一刻,任晚忽然有所感,今日这事,怕是触到了亓鸩。 然而他的身影已经远去。 夜来已深,任晚依旧没能感受到亓鸩身上的青蚨气息。 【他还没回来么?】 【到底,今日,他是因为什么?】 疑云在任晚心头越积越厚。 …… 第二日晨起, 依旧不见亓鸩的身影。 那位女祭司却派人来传了话。 十日过后便是祀巫节,为了不惊动圣巫之魂,他们几人最好是在五日后,也就是预估的日蚀之日离开。 那样最合适。 他们几人都无异议,只要能去虔文阁就行。 至于亓鸩,任晚这一天都没见着他。 不过,昨天那个孩童,他又来了。 “姐姐!” 他揪着衣袖,有些别扭地进了院中。 任晚转过头,见他来了,便向他招了招手。 “娃娃,你怎么来啦?” 这孩子生了双极漂亮的眼睛,又圆又亮的,整张脸带着软肉,还透着粉白。 很讨喜。 他今日又穿了身藏蓝小衫,衣摆上缀着些小铃铛,跑起来时便叮叮当当地响。 正是烂漫活泼的年岁啊。 “姐姐,我来寻你玩儿。”他耳根子已经红透。 任晚有些汗颜,陪小孩儿玩,这个,她不会啊。 “阿晚。”楼上的江涟漪走了下来,“这个昨日的那个孩子?” 昨日江涟漪在房中布阵,等出来,也只远远瞥见了这孩子。 “嗯。” 任晚冲她点点头。 视线又落到这孩童身上,任晚心中忽然萌生出一个想法。 “江姐姐,我有事出去一会儿,你能留下看着屋子么?” 江涟漪不知她目的,但也不忘叮嘱:“那你小心些,寨子里……” 她是顾忌这孩子在。 “放心,我不去人多的地方,不会生事的。” 任晚牵着这孩子出了院子,走到一旁,蹲了下来问他。 “那个,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鸢生,我叫鸢生。” 她笑了笑,点点头,“那好,鸢生。 “我呢,姓任,单名一个晚字。” 她视线落到他绣工紧密的小衫上, “你的纸鸢是你阿婆做的是吗?那姐姐可不可以向你阿婆学着做一个纸鸢?” “姐姐这里还有更多,更好玩的小玩意儿,都可以给你。” 实在是要感谢燕月映了,这些哄孩子的小东西,还是从前他来淬灵给月言送东西的时候,捎带也给了她一份。 这么些年,她基本没碰过。 这次,倒是派上用场了。 第95章 魔域紫极殿 任晚见到了鸢生的阿婆。 那是个有些佝偻的老妪,老人家精神气很好。 听闻从前也曾踏入过修行一道,只不过后来荒废了。 她和鸢生一样,穿着一身藏蓝色衣衫,大概是同一块布料,只不过鸢生身上的绣纹要精细得多。 “晚姑娘,就是这了。” 他们三人寻了个少人的僻静路,一路到了寨子后面的竹林中。 任晚手上牵着鸢生,这会儿挪了下步子,脚下就生起干枯竹叶的细碎声。 抬头竹影婆娑,阵阵凉风伴着竹香传来,这确实是个好去处。 鸢生阿婆是寨子里做手工玩意儿的,平日里也会来这山上。 今日任晚提出要学着做纸鸢,她自然欣然答应。 任晚手中灵光过,竹叶间摩擦发出极快的簌簌声,随后极大声响的空声,竹子应声倒下。 只是一根,但方才长着的那处就空了不少,连着天际都明晰了许多。 砍去杂乱的竹枝,任晚正欲将竹子抬起往山下带。 然而鸢生他阿婆已经先一步抬起了竹枝。 那双皱得如树皮一般的干瘦之手,竟然轻而易举就将竹子抬了起来。 “晚姑娘还是替我看着后面吧。” 不知为何,望着她那双浑浊泛着黄的眼睛,任晚却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她牵着鸢生,走在了最后面。 那竹子尾尖摇晃着,从地面很快地滑过。 只不过,山脚下,停了下来。 “怎么了?”她往前面走去。 还没走到前方去,鸢生就捏紧了任晚的手,把她往下扯了扯。 任晚向下瞧。 “是黎母来了。” 黎母?那个祭司,她来这后山做什么。 正想着,前面已经出现了个人影。 果然是昨日那个女祭司,她仍旧是那身繁复的厚重端服,真不知道是怎么来了这杂草丛生的山上的。 “任姑娘,为何不在寨中休息,却来了这山上?”她语气平和,甚至还带了笑。 只是她身边的鸢生却更紧的捏住了她的手。 “还有你,你这娃娃怎么就扰了寨中的贵客?” “回……回黎母,是任姐姐要学着做纸鸢的。”他虽然害怕,但还是恭恭敬敬回了这祭司。 “任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可以来寻我的,不必亲自来。” 这位祭司的眼神往下落,却是落到任晚牵着鸢生的手上。 任晚有所感,将鸢生往自己的方向又拢了拢,“多谢您的好意了,不过这纸鸢还是我自己学着做吧。”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任晚都这样说了,这位黎母也没有多和任晚他们僵持。 不过又客套了几句,这位黎母便要和他们一起下山。 不过,奇怪的是,等着他们三人往下走之时。 鸢生他阿婆已经先行带着方才砍的竹子回了寨中。 终于在山下和那位女祭司分手,任晚松了口气,这位女祭司给她的感受实在压抑。 听着任晚叹了口气,鸢生也开了口:“其实……我一直有些不喜黎母,但阿婆不让我表现出来,她总是让我学着别人怎么做。” “为何?” 虽然于任晚而言,这祭司有些古怪,但依这墨戎寨的人们传统,他一个娃娃,怎么也不该提到“不喜”这个词。 “就是感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自己也搞不明白。 鸢生眼中澄澈,这是尚且还没被这世间诸多繁杂所染污的一双眼。 任晚有所动容,她也从另一个人那里见过这样一双眼。 即使是在幻境中。 “鸢生,你听好了,你阿婆说得对。即使你再不喜黎母,也千万千万不要在寨中说出或是表现出。” 这黎母是寨中的绝对掌权中心。 触怒了她,绝对没有好下场。 即使是鸢生年岁还小,但他也还是将任晚的话记了下来,顺着她认真地点了头。 任晚满意地揉了揉他的头,牵着他回了寨中。 任晚跟着鸢生回了他家。 这屋子依旧是和寨中一样,漆了黑漆,绘了棕色符文。 不过这屋子实在是和任晚他们现在住的屋子太过相像了。 “因为你们住的是以前我阿婆的屋子。”鸢生摆弄着手中的灵雀,不在意地回答。 以前?这两间屋子几乎是一个寨头,一个寨尾,可算不得近啊。 鸢生他阿婆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她挽了袖,站在了木案旁边:“鸢生,你去把细绢拿来。” 鸢生应了声,蹦跳着去了里屋。 “任姑娘想学个什么样的纸鸢?”阿婆转过身问着她。 任晚抬头看了看挂了满屋子的各种精巧之物,还是知道自己的斤两的。 “我就做个最简单的纸鸢吧。” 鸢生也将细绢取了来。 任晚就站在鸢生他阿婆身侧,学着怎么在纸上绘出瘦燕的样式。 学着将粗细不同,软硬不同的竹篾照着纸上绑出骨架来。 从头,翅膀,八角,再到尾翼。 这每一步,在鸢生他阿婆看似苍老的手下都显得灵活又轻而易举。 然而到了任晚这里,就显得极为缓慢而状况频出。 “任姐姐,你的手是不是生病了?” 对着鸢生的诚挚发问,她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鸢生他阿婆倒是笑着,用着轻柔的语气安慰她:“任姑娘慢慢来,许是你没怎么接触过这玩意儿。” 终于,太阳最后的一缕光辉落下,天地皆是一片昏沉,唯有之间留有赤金亮色。 任晚将骨架做好,也蒙上了细绢。 因为无风,这纸鸢今日是试飞不了了。 任晚回了他们住的那院子。 亓鸩这会儿,也还是没回来。 她脚上玉环中的青蚨有些躁动,大概是和那另一只隔得有些远。 若是从前,秦翌他们还会问上几句,可自从浮岚殿雪峰顶之后,秦翌便再也不去管亓鸩的行踪了。 夜雨潜行,随风落。 这夜寨子里除了雨声,别的什么也没有。 远在彼方的魔域紫极殿之内。 所有的所谓魔域重臣,都聚在了这大殿之下。 寸寸玄璃将四面铺就,原本该是一片昏暗,可反而却生出绮丽的微亮。 于这极大的殿中,这光线正正好。 上方首座,坐着一人,他双目微阖,靠在椅背上,神色慵懒,指尖轻轻在座旁扶手处敲着。 一声接一声 在这空旷殿内格外清晰。 又过了片刻,有人站了出来。 “尊主未能出关,恕我等不能遵殿下懿旨。” 这人站于一众人等靠前的位置,地位甚高,其年岁是在场人之首。 他语中虽为敬,却目视上方,毫无卑亢神情。 “哦,如此么。” 上方之人睁了眼,从座上起了身。 他身着一身玄锦金线拖尾长袍,内衬却是暗涸血色,狭长眼尾是泣血般的赤红。 一头发丝只做略微束发,耳旁是一束细辫,上面缀着的一串极小金舌若隐若现。 再观其面,眼生幽河,唇动莲心,貌若好女,却妖而不媚。 若是让任晚来,见了这一张亓鸩的脸,也是要愣神的。 殿内涌进血河,卷起飓风来,轻易就将方才出声的那人吞噬了进去。 血气化茧,内里之人试图用魔气破开豁口,然而猛得一颤缩。 这血茧只是如心脏搏动一刹,却全数吞在了里面。 “亓……啊——!不得好死————” 片段撕裂吼声后,是这人骨血被碾碎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啵”的一声,血气退去。 里面的血泥就这样刺啦啦摊平在了地上,血腥气直冲人眉心。 亓鸩皱着眉,“这味道熏着诸位了吧?” “只是我闻着,却熟悉得很。” 殿中无人敢应他。 只有一人太过害怕,往后退了脚步。 “父尊未出关,我只不过是代他一时,诸位就跳了脚。”亓鸩从座旁台阶往下走。 一步一步,长尾玄袍拖在鸩鸟骨制的阶梯上,曳出一道黑影。 “要是将来等我真的坐上了这位置,那可怎么得了。” 他嘴角勾起冰冷弧度,略微抬手,方才退了一步那人已经被血气桎梏住脖颈。 “嗬嗬——嗬……哈!” 重重摔下,恰好沾染上些许血红肉泥。 亓鸩脚尖点了点方向,俯视着他:“若我记得不错,这是你叔父,明日,你就接替他的位置上任吧。” 这人身子抖如筛糠,回过神来只敢磕头。 “唯遵殿下之意!” 抬头之际,他叔父将要干涸的血,又再度从他鼻梁窝淌下。 第96章 骸音化玉骨 魔君殿下 衔骨狱中 “父尊,或者说,我该唤你一声烛阴氏。” 湮魔阵中,千万道血符禁锢下,那人身上大脉受制。 他闻声抬起猩红的眼,死死盯着眼前人。 万年了,从没想过会栽在这里。 —— 任晚第二日仍是去了鸢生家中。 这一日,鸢生替她试了试这纸鸢。 昨夜虽落了场雨,于寨中的孩子们,却并没有任何影响。 今日有风,那纸鸢先是被鸢生带着跑,很快,线拉长,它就轻跹于空了。 还好,不必重做骨架。 拿回了纸鸢,鸢生阿婆就开始教任晚在素白纸鸢上绘形。 这一步,在任晚勾勒了几笔之后,便还是交由了鸢生阿婆。 她对着自己的一双手端详了许久,始终看不出这十个手指的破绽出在了哪里。 勾线后是选色涂满。 这个是任晚做的。 这次,倒是没花一整日的光景,她就将纸鸢做好了。 【真不错。】 心里夸一夸自己,又不花钱。 她将纸鸢举起来看了又看,将所有瑕疵都略过,就越发喜欢手中这纸鸢。 “我的这个也很好。” 鸢生拿来了他的纸鸢,和任晚的放在一处。 任晚看去,正是那日被亓鸩拿去的那个。 她伸手指了指纸鸢一角,“这个草花结什么意思?” “这个……是阿娘。” 他低下了头,手上无意识地扣着纸鸢上缠着的线。 任晚来了这儿两日,的确从未见过鸢生的其他亲人,到如今看来,这鸢生是很早就同他阿婆相依为命了。 任晚拍拍他的肩,转了话径:“那我也画一个。” 她去寻了支绿色的绘笔,学着鸢生在纸鸢尾翼上画了个极小的图案。 “这个又是什么?” “这个……是琉璃盏花。” 兴许该叫它溯梦草的,但实际这两者之间已经没了任何区别。 只是,任晚画好后,无论从何处看,都只能将这花看成一般的野花。 这实在是显得有些拙笔,还好,画在尾翼上,算不得显眼。 又是一日时光匆匆过。 任晚将一路带着的琉璃盏,取了出来。 “你知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她拿指尖戳了戳琉璃盏的白色花瓣,又轻轻挠了挠内里的鹅黄之蕊。 没有丝毫反应。 分明前些时日一直往她的梦境里塞人,自从浮岚殿雪峰顶后,这琉璃盏再没生出过幺蛾子。 那凉糕似的雪团也再没出现了。 “阿晚,你这花倒是一路来都养得很好。”江涟漪来到窗前,瞧见了这花。 是的,因为它是披着琉璃盏花外壳的溯梦草。 “运气吧,我也没想到能开到现在。”任晚弄了点水浇在了花盆旁侧。 指尖沾了沾水,碰了碰花瓣,它就立即化作了透明,清晰地露出花瓣中的白色脉络来。 今日里又落了场绵绵雨,积少成多,这会儿窗外的屋檐也缓慢地滴答起来。 这一路,竟然都走到了这里,几日后,他们便要到虔文阁了。 似乎,一切都该有结局。 “早些歇息吧。”江涟漪先一步上了榻,闭了目来。 夜已深 天际无星亦无月。 丝丝凉风吹动窗旁的花,它又变作了乳白色。 一阵铃音传来,任晚迷迷糊糊侧了个身。 铃声停了一会儿。 却在下一刻变得更急促,仿佛是在催命。 任晚伸了手将耳朵堵住。 铃音又停了。 不过一个凉凉软软的东西跳到了她手边,又碰了碰她的脸。 终于,她认命的睁开了眼,将脸上的东西提溜了起来。 在朦胧昏暗中,她眯着眼仔细一瞧,才辨出这是她见过的,从溯梦草里出来的那雪团。 如今它长出了一双黑色的圆眼。 就这双眼,还占了它一半身子。 可它即使没再长别的,任晚也从它身上看出来紧张和害怕神情。 因为怕他,所以来扰她,这溯梦草果然是贪生怕死的胆小草。 任晚侧头看了看江涟漪,还好,没吵醒她。 她又轻轻地从床上起了身,拢起衣衫,将那团子顺手往花盆里一塞,接着就从窗子下了楼。 看这人背影,果然是亓鸩在等她。 不明不白地就走了,不明不白地又回来了。 他如今看上去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 想想真是不该把无舌铃送给了他。 “阿晚。” 亓鸩侧回身,耳后的一束细辫滑落来,上面坠着的金舌发出细微的清凌声响。 这样昏暗的晚上,他却是这副打扮。 然而任晚却没看清他此刻略显苍白的面色和嘴唇。 毕竟,他一直都像白瓷一样,带着将碎的美。 “我有东西想给阿晚呢。” 他走近,勾起唇角,离任晚更近了几步。 “有什么东西,明日给也是不妨事的。”任晚几乎是咬着牙,才能对他咧出个笑来。 【非得要让她睡不了觉吗!】 “不好,就今晚。”亓鸩用着最自如的表情说出最无理的话。 血气涌动。 他二人很快就到了寨子的后山上。 环顾四处,这里恰好能将山下的寨子尽数纳入眼底。 此处有一棵枝叶极其繁茂之树,其顶如盖,辽阔夜幕之下,浓密如泼墨。 任晚走到了树旁,伸手摸上它粗糙而苍老的树干。 干燥而带着凉意。 “这树,有上千年了吧?” 转头看亓鸩,他的视线也久久凝望着这树,眼中似有暗河流淌。 少见的,他愣了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了任晚。 “大概吧,它是一棵很老,很老的树了。” 亓鸩也走了过来,到了树下。 夜里多风,任晚此刻头上是极其松散的一个发髻,大半的发丝都散落在肩头。 女子肤色莹白如月,唇色透出莹润的血色,在脸颊生有颗浅痣,无端生出冷色来。 她眉眼间总是很从容,一直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能让人生出被深爱,珍视着的错觉。 阿晚生得这样好看,他知道不是一天两天了。 亓鸩拿出揣在身上的手帕,摊开后,里面是一根玉骨簪。 “这簪子能护着你,在这世间,能毁了它的人,不会超过五个。” 说话间,亓鸩已经将其簪到了任晚的发间。 虽然只是看了几眼,但那股熟悉感,任晚是绝对不会错的。 她干脆指着头上问了个明白:“这个……与骸音剑同出一处吗?” 亓鸩知她肯定猜得出,没想到会这样快。 他本也没打算瞒她:“这个,就是骸音。” !——!! 若论旁人,这肯定是个玩笑话,但到了亓鸩这里,就很有可能了。 前世她死在骸音剑下,这一世,竟然落到了她的手上。 亓鸩只当她有顾虑。 “即使这是把魔剑,它也绝伤不到你了。只是,若要是完全违背它的意愿操纵他,你只有三次机会。” 他眼睫轻掀,一字一句对着任晚道:“甚至于,你要用它杀我,那也是可行的。” 只这一句话,却叫任晚不得不双目震颤着,与亓鸩相视。 无论是灵域还是魔域。 一旦认了主的灵器乃至神器,是绝对没有分毫可能,去违抗,乃至伤害其主的。 可亓鸩却令骸音剑如此“背信弃主”。 要知道,这还不是什么所谓无名之物。 从前亓鸩用这一把骸音剑,挑了灵域三分之二的宗门,从没有人能在骸音剑下占上风。 “阿晚,前世,该先死的人当是我才对。” 第97章 受伤 任晚久久沉默着, 亓鸩于她,这样的情况,她是没有料到的。 “那你呢?我拿了骸音,你怎么办?” 亓鸩正垂头等着任晚的审判,然而等来是这句话。 他眼底是未熄灭的星火,唇角是将起的微笑,“即便没有骸音,于我而言,也并没有影响。” 那么,就收下吧。 任晚抬手摸了摸头上的玉骨簪,依照亓鸩将来的处境,她大概率是用得上的。 下一刻,任晚面上骤变,她脚下迅速往后退。 将近亓鸩身旁,他应该也察觉到了,这山上有魔气升腾。 带着嗜杀之气的浓雾蔓延开来,很快,四周之物皆不可见,任晚抬头,甚至连那巨树顶也不明晰了。 眨眼间 有魔气从迷雾中穿破,直抵任晚身前。 她尚未来得及出手,身体便忽而一轻,眼前所见疾速转换。 原是亓鸩将她抱了起来。 “是魔域的人。” 他言简意赅。 “有多少?”任晚一手勾住了他的脖颈,视线在迷雾中扫视。 亓鸩神色划过一抹极快的担忧:“三百余。” 大概是在他身边待久了,听见这个数量,任晚心底的第一反应是还好并不多。 他指尖血气弥漫,很快就将所有迷雾散尽。 放眼看去,密密麻麻,是魔气化作人形的傀儡,他们没有痛觉,没有心智,只在头的位置斜裂开两只赤红的眼来。 操纵这么多。 那个人应该也在这里。 受了暗处之令,这些傀儡竟然一齐行动,他们如蜂拥般,道道魔气卷来。 亓鸩的血气分散开,化作片片利刃。 干脆利落,一击致命。 然而这傀儡是杀不死的,即便击散,等他落回地上,又能很快地凝结回原状。 竟然连他面上都带了疲色。 “你再坚持一会儿。” 她已然拔下发间玉骨簪,抬手极力投掷出去。只要杀了背后操控之人,就能一绝永逸。 玉骨簪破开重重围困,划出道赤红的光来。 如同烈焰烧灼,原本将要再次反扑的魔傀脚下生出赤红血焰。 滋滋啦啦的声音响起,尖利却没有任何声调的凄厉之声响彻长夜。 亓鸩收回了手。 “放我下来吧。”任晚拍了拍他的肩。 亓鸩将任晚放下,随后才道:“阿晚,你可知,这就算一次了。” “什么?!” 任晚歪着头,眼里皆是震惊:“可我没有逼迫它啊!” “嗯。” 亓鸩浅笑着,无奈言明真相:“骸音的意思是,它方才杀的那人太脏。” 任晚:#¥@¥……%@ 这副臭脾性还真是和它主人如出一辙。 总共就三次,这就直接被黑了一次。 良久,任晚长叹一口气,接受了现实,“我们还是先去那边看看吧。” 踩过烈焰灼烧的焦黑地面,只走了一小会儿,就见一具跪着的尸身。 这人垂着头,旁边是浮着的玉骨簪。 亓鸩轻轻抬手,尸身头颅抬起,眉心是一点红。 是一击毙命,他甚至没有抵抗的余地, 这人身上并无可以展现其身份之物,是个没有痕迹的人。 “他今日来,就是抱着必死的目的。”亓鸩抬了手,血气便向这尸身吞噬了去。 任晚一直都没想清楚:“这人,与当初过金平村后的那批人一样吗?” “不是同一人所派,但他们的目的一样。” “他们想确认,我是不是身在灵域。” 亓鸩转身,对她一笑:“我人虽在这里,但魔域那边却有个令他们更头疼的家伙。” “那是我的半身。” 任晚听得云里雾里,亓鸩却没再在这里多讲。 他转而去弄旁边的玉骨簪,其前端由玉白转成了泣血色,不是沾了这人的血,而是气性上来了。 亓鸩指尖轻轻点了点玉骨簪,算作温和的戒醒,显然,玉骨簪很“上道”。 它乖顺地变回了温润玉脂的成色,躺到了亓鸩手里。 用手帕擦了擦,他再一次为她簪好,还不忘叮嘱。 “阿晚,下一次,不要再轻易地用了。有什么事,我会在前面的。” 任晚从未想过,他说的这句话会应验得这样快。 非常细微的响动声传进两人耳朵里 那绝不是山间小兽, 明明已经将所有的傀儡都除尽了,却在旁侧的昏暗处骤然亮起一道阵法。 险象突生。 黑红交织间,多重相关运转,看一眼都会只觉头昏眼花。 偏偏这阵法就在任晚身侧。 这次连拔玉骨簪的时间都没有,她已经用最快的反应往后撤了,但亓鸩还是出手在了她身前。 那最重一击,严实地击中了他。 他的身躯一震,却还是勉强站住了, “亓鸩!” 任晚上前令他有了个能靠住的支撑,他虽将大半气力都卸在了任晚身上,但手上动作是不停的。 他手中结着印,那阵法很快应声碎裂了来。 然而他却彻底没了力,顺着任晚滑倒下身。 任晚身子也跟着下落,跪抱着将他搂住,伸手去触,却恰好触到他嘴边流出的鲜血。 整张手都变成了黏腻的刺眼猩红。 “亓鸩!你看着我,千万不要睡,我去找江姐姐。” 她一边说着,一边咬牙把他扶起。 这会儿亓鸩尚有意识,“咳咳,我伤得不重……” “只不过……只不过是昨日回魔域受了些小伤,再加上,骸音剑,有些不听话……咳咳。” 又是股血流出,这次流进了他的脖颈。 “你不要再说了。”任晚自己都已经在发抖了。 她早该发现的,今日的亓鸩本就有些不对劲,方才对付那些傀儡时,他就有些吃力了。 还有,骸音剑一把嗜血的邪毒之剑,又是那样的绝世之器,怎么可能轻易就能听她一个灵域之人的使唤。 何况,还要包括三次违背它的意愿的机会。 作为它的主人,亓鸩自己将受到的反噬可想而知。 亓鸩眼睫眨啊眨,还是闭上了,任晚心惊之下,把他拖撑着往前面走。 前方窸窸窣窣的衣料声传来, 有人来了! 任晚抬起头,手中握紧了命剑。 前方来人堵住了路,是那个女祭司。 “我方才察觉这山上有魔气,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这位黎母面上一副质问神情。 她身后,有着十数人,灵气波动隐隐约约,那些皆是年轻的修行之人。 扫视两人此刻的狼狈样子,这女祭司才发现情况,“他受伤了?” “不管怎样,先带这位公子随我去疗伤。”她说着,身后的那几个人一声不吭就要往任晚这边来。 “等等!” 任晚手持长剑直指身前方向,她不敢去信她。 “我会带他去疗伤,不烦黎母之劳。” “既是在我墨戎之地受的伤,自当是我来,任姑娘,也不想害了这位公子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手上指挥着身后之人往任晚这边来。 怎么办, 这些人手中已经捻起了灵诀,若要硬碰硬,她身边还带着亓鸩。 任晚眼中一凛,紧了紧手中长剑,灵气往剑尖上凝。 气氛焦灼之际 两道皎皎流光落到任晚身前。 “阿晚,”是江涟漪。 然而等她发现亓鸩此刻情况,语气也难免变得紧张:“亓公子受伤了。” 秦翌站在三人身前,闻言转头看了一眼,面色凝重。 “先带他走” 任晚和江涟漪没有犹豫,当即催动术法,化作流光离开了此山。 他转回身,对着前方数十人召出命剑,磅礴的灵气自他身上涌动,“还请诸位不要靠近,我们有医师,自会为他疗伤。” 但总有人意图想跟上离去的任晚他们,暗自催动了手中灵力。 “我说过,不要靠近。” 长剑所向,划过亮灼寒光,带着不可逆转之势将前方划出道结界来。 没有人再敢动,他们加在一起,也绝不是秦翌的对手。 第98章 我好像是看不见了 “江姐姐,我会守着他的。”任晚眼中盈盈泪闪,但又生生隐了下去。 “好,你守着他。” 眼看着任晚头发披散,手上也还沾染着血,江涟漪也只能转身就走。 她出了门。 门外是秦翌,但他持剑,没有进门的打算。 只是他的神情,有些悲然。 瞧见江涟漪出了门,他的视线转过去:“有什么需要的,我会为你去寻。” 为什么呢,江涟漪竟从他的眼中读出些愧疚来。 —— 屋内任晚坐在亓鸩的榻沿。 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亓鸩一直都是将所有掌握在手里的人,他好像不会有失措的时刻。 这世间,没有能伤到他的东西。 在此之前,任晚是一直这样认为的。 可是,他如今就躺在了这榻上,那双永远澄澈的幽瞳,如今,却陷入了沉眠之中。 他的面上染血,而自身却没了半分血色。 这样的苍白,好像下一刻就要消散于眼前。 一股恐惧从心底里升起, 任晚伸了手,抚上他的面,那里一片冰冷。 “你不是和我说,伤得不重吗?” 低了头泪珠滚落,砸在了他身上上,渗透下去,隐没在了他藏蓝变紫的衣衫里。 任晚喘了口粗气,将头重新抬起。 江涟漪用的是灵力,于亓鸩而言,用处是并不大的。 他今日受了伤,魔域那边的又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反扑,任晚不能只等着江涟漪用药。 她将头上玉骨簪子拔掉。 “魂引此时当是在魔域,你把他带到这里来。” 玉骨簪没有片刻停留,化作流光扎入了黑夜之中,没了身影。 不过是任晚帮亓鸩将脸上血迹拭净的时间,大约一刻钟,玉骨簪便带着魂引便赶来了。 他来得这样快,入屋的第一件事是来到了亓鸩的床边。 任晚抬头望他。 他不过是一个傀儡,他会想些什么呢。 魂引一双重瞳化作金色,片刻后才转到了任晚的身上。 他几乎是很快地从身上掏出些瓶瓶罐罐来,形状,颜色都不一样。 “救殿下,不要死。” 魂引只是个木讷的傀儡,尽管从前在虿盆曾经作为人活过,但是现在他是那些怨煞之气的化身。 顾不得那么多,任晚将所有药瓶都打开来,让玉骨簪选了个遍。 最终才将能用的药挑出。 但灵气与魔气是天生相抗的。 “对,你来,像我这样把药炼化成魔气,渡给他。” 魂引站立在榻旁,仔细看着任晚手上动作。 学着她的样子,手中凝聚魔气,将瓶中药分别炼化了,直接以渡修为的方式渡给了亓鸩。 待到魂引收了手,任晚才又俯身下去探查亓鸩的情况。 亓鸩一直都在掩藏自己魔族人的身份,所以就连江涟漪也只能探出他的伤势。 任晚不是医修,但能探得出他是不是濒死边缘。 终于松了口气。 身旁魂引也盯着她的举措,见她重新站起来,又迫切开口:“不会死,对吗?” 任晚迎上他的问题,点了点头:“是,他现在,暂且不会死。” 魂引不能留在这儿。 “魂引,你听着,魔域那边有亓鸩的半身是吧。我让你给他带句话。” 任晚眼睫半垂,身上血未擦,此刻便生出狠厉的气息来, “让他不论想什么办法,弄些事出来,叫魔域的那帮人,这些时日全都不要好过, 最好是根本无力旁顾。” “这些,你一个字都不要少。” 魂引或许并不懂其中之意,但所有的话,他都能完完本本地说给那边的半身听。 “你走吧,在他醒来之前,都不要来了。” 魂引对她行了一礼,身影化作血气消散去。 此间里,又只剩了任晚和亓鸩二人。 任晚将散落的药罐都拾了起来,将它们全部都收好了。 轻轻坐在了他的榻下,任晚打算就这样蹲守着,直到他醒来。 窗外凉风阵阵,窗边的琉璃盏晃动着花叶,点点明光亮起汇成了一个雪团。 它浮动着,安安静静轻落到了亓鸩的榻沿,蹭了蹭任晚的手。 任晚瞧见了它,伸手摸了摸,依旧是凉凉软软,“你放心好了,在这种时候,为了他,我也不会乱了方寸的。” 从前和亓鸩经常一起度过夜晚,甚至有时候会和他躺在一处。 然而,任晚一直都知道,他总是枯坐到天明的。 那样的时候,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还是说,他什么也没有想。 任晚此刻很盼望亓鸩能醒过来,告诉她。 ———— 秦翌站在门口,耳旁似乎还萦绕着那女祭司的话。 方才任晚他们走后,那女祭司却紧揪着秦翌不放。 “秦翌,若让你师父瞧见你今日所做,定然对你失望透顶。” 秦翌皱着眉,不明白她又在说些什么:“你什么意思?” 然而这女祭司脸上的疑惑却更甚,“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师父难道什么都没告诉你?” 下一刹,她忽而爆发出嘲讽的笑声来,那声音尖利刺耳,几乎要划破秦翌的耳。 “哈哈哈哈哈哈,你师父真是养了个正直的仙府弟子来。” 她摆了摆手,令其余所有人都离开了此处,只剩了他们两人。 “你师父,可是早就谋划好了一切。我和你的这个师妹,可是在两百年前就见过了。” “那个时候,你师父从我这里带走了一样东西,他答应此后会永保我墨戎寨无虞。” 秦翌逼近她身前,“是什么!?” 师父一直瞒着他的是什么? “我可不能说,今日你就算杀了我,我也说不出来。”女祭司一副任凭处置的表情。 “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你迟早也要知道这些,你师父我信不过,但你和他不一样。” “你可是要走到最后的人。” “所有的事,去问你师父吧。” 夜风之势渐猛,秦翌发丝间的发带被吹得高高飘起,猎猎风声在耳,几乎让秦翌什么也听不清。 衣衫瑟瑟,他思绪纷乱。 秦翌最终放下了手中剑,并没有真的对这位祭司做些什么。 他只是毅然转身,往寨中回去。 【所有的一切,有关任师妹,有关亓鸩,他必须要从师父那里问清楚。】 ———————— 秦翌站立窗前,眼看着灵雀衔信而去。 夜来日复明 两日光景已过 “阿……晚。” 起初任晚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是,床上那人眼皮颤动着,似睁未睁。 “亓鸩,亓鸩。”她缓着声音应着他。 任晚伸手触到了他微热的指尖,握了上去,“我在这里。” 江涟漪也一直注意着秦翌这边的动静,很快就闻声赶了来。 眼看着江涟漪来了,任晚便很快地让出榻沿的位置。 半晌后,江涟漪收回探查的灵气,面上也是松了口气。 “他现在没事了,之后的伤可以慢慢养。” “你先照看着他,我去把药拿来。” 任晚点点头,视线落回到亓鸩身上。 “你刚醒,有没有那里特别难受?” 他虽然醒了过来,但面上还是一样的苍白,眼睫扑闪着,漆墨眸子染上层朦胧之色。 毫无血色的双唇开合,此刻就连他的嗓音,也带着些沙哑。 亓鸩望向她的方向,艰难地笑了出来:“阿晚,你放心好了,我既然没死,该难受的就该是别人了。” 在这种时候,他仍能说得出这种话,的确是他的性子。 任晚见他还有气力说笑,便知他此时当是安定下来了。 只是,亓鸩往往总是在这样的时候,以一种不痛不痒的语气,语出惊人: “不过,阿晚,我当下确有件麻烦的事……” “我好像是,看不见了。” 他浅笑着,对上任晚的方向,眼瞳之中,是一片虚无。 第99章 容貌之忧 怎么会,怎么会呢?任晚没有料到。 但经过江涟漪的诊断,亓鸩如今确实是双目失明。 但她并没有说得很绝对:“亓公子这伤得重,但伤好之后,这失明之症,也可能会痊愈。” 这种情况,从前也不是没有出现过。 任晚看向亓鸩,叹了口气,当下,也确实是只能这样了。 亓鸩倒是很无所谓,仿佛这事与他无关一般,全然置身事外的模样。 甚至于,上午醒来,下午便央着任晚带他出门去晒晒身上的死气。 虽然是带着他出来了 但也只能让他靠坐在院中的椅子上。 担心午后的阳光灼了他的眼,任晚还为他戴了块遮光绫。 “再高一些!再高一些……!” 有孩童呼声从院外传来,天际是一线纸鸢。他们倒是从不被村中事所影响,今日玩过就算今日,明日事反正是明日再说的。 任晚视线追随着那边的纸鸢,那个,好像是她见过的,鸢生的纸鸢。 “姐姐!” 他忽然出现在了门口,然后又像一阵风似的窜进了院子里来。 鸢生的眼中透出日头的斜照,鼻尖上有了细密的汗珠。 “姐姐你,不是做了个纸鸢吗,不如和我们一起放吧。”鸢生发烫的手已经拽住了任晚的手。 大有她不同意,他就不放手的意图。 “呃……”任晚为难地看了看身后的亓鸩,才转回身,“鸢生,前日那位哥哥伤了眼,今日我得照顾他,这纸鸢,我是没办法同你一起去放了。” 也是听见任晚这话,鸢生才将视线落到亓鸩身上,见他眼覆白绫,面露苍白病态,于是。 “啊——这位哥哥……瞎了?!” 稚嫩声音在院中掷地有声,吓得任晚连忙搂住了他,对着亓鸩的方向:“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你不要在意啊。” 亓鸩反而不在意地笑了笑,“阿晚,无碍。何况,他也说得没错。” 他一身雪衣,眼上也是遮盖着,唯一的颜色来自于他半披散着发丝,微微拂动间,落到身前。 俨然是一副病秧子的姿态。 “鸢生,快来呀,你做什么呢……”门前几个与鸢生同龄的孩子呼唤着他,同样的,他们的视线也不经意间扫过任晚几人。 “你去吧。”任晚也催着他。 鸢生咬咬唇,也还是跟着门口那几个孩童去了。 任晚叹着松了口气。 “阿晚,你做了个风筝?”亓鸩是一贯会抓重点的,他偏头的方向正正好对上任晚。 任晚忽然觉得有些别扭,“啊……这个……,我确实是做了个风筝。” 她原本是打算做了送给亓鸩的,但是尚未来得及,他就受了伤。 如今送给他,似乎也不太合适了,但是,总要叫他知道的。 “我那个风筝,是本打算做来送你的。” 亓鸩面上终于有了别的表情,他微微张开了嘴,“原来,是送我的吗?” 即便不能看见他的眼神,任晚也能瞧出他面上,那可以称得上“受宠若惊”的表情。 亓鸩双手交叠着,摩挲了两下,望着她:“那么,我现在可以看看吗?” 或许是意识到他说得不对,他才又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摸摸。” “我去拿给你。” 任晚将那风筝取了来,放到了亓鸩的腿上。 他纤长苍白的手指抚上风筝面,又顺着风筝的边缘摸了一周,“是瘦燕吧。” “嗯。” “可是我不会放风筝。”他语中有些遗憾,“只是阿晚你为何要送我风筝呢?” 但还不等任晚回答,他自己就猜了出来。“那日,我其实并不是为这风筝。” 他垂下了头,手还在纸鸢上抚摸着,若有所思。 亓鸩是一贯会压抑情绪的,任晚只当是又碰了他的禁忌,便想着及时止损。“你若是不喜欢,就算了吧。” 然而任晚去拿的时候,亓鸩却更快一步按下了任晚的手,遂而露出了再真挚不过的笑,“不。阿晚,我很喜欢这个风筝。就算是我不会放,也喜欢。” 任晚有所触动,也跟着他笑起来,“那以后,我若遇见更好的,也尽量为你寻来。” 亓鸩心底泛起更多,更深的涟漪来,尽数都展现在了脸上,连气色都似乎好了许多。 “不必了阿晚,于我而言,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风筝了。” 他将手中拿好,没有给任晚收回的的机会,就将其收在了玄戒中。 纵然是一潭死水,被亓鸩这一次次的清流汇入,也该活泛起来了。 更何况,任晚又并非是修无情道的圣人。 此刻夕阳斜落 深秋日头里,倒也不热,只是觉得懒懒的。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坐着。 这大概是个再平常不过的黄昏,却又显得弥足珍贵。 亓鸩眼前实则只有一片明亮的朦胧,但是,所有细碎的光点都在告诉他,任晚此刻心情很好。 只是,这样的安静,总是会叫人想到别处去。 院外的孩童们这会儿也玩累了,正结伴往家中赶。 “他……瞎子,应该为了……钱财或是容貌…………” 门外走过的那几个稍稍年长的少年并不知,他们的低言私语已经全数被亓鸩听见了。 至于阿晚么,她此刻应当也是没听见的吧。 亓鸩揪起身上穿着的衣衫, 【那么阿晚呢,她是怎么想的?】 他现在的确是个瞎子了,钱财他并不忧虑,只是这容貌…… 亓鸩一直知道的,任晚还是对他的这张脸很在意的。 黄昏是日与夜的交替,是短暂的,只不过这一会儿,夜风就起了,泛起了丝丝缕缕的凉意。 任晚想着亓鸩才醒,还是不要吹了这夜风为好。 只是,等她自如地来到了亓鸩的身侧,正欲扶着他回屋中时。 “阿晚,如今我的模样还好看吗?”他紧紧拉住了任晚的手臂。 【诶?这算什么。】 从前他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于亲口说出厌恶他自己这张脸的话。 怎么如今又? “好看。” 这是任晚发自真心的话。 即便现在的亓鸩没能露出他的眼睛,但反而因为他双眼覆绫,生出些出尘的冷然美人气质。 “你不能诓我!”但亓鸩不依不饶。 还能怎么办任晚只能哄着他,“真的,我不骗你,你是我上下两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还好阿晚上下两世没见过多少人。】 亓鸩松了口气,并且由衷的想。 第100章 这里,最喜欢 “江姐姐,秦师兄他人呢?” 夜色已经很暗了,只是却始终不见秦翌的身影。 江涟漪回想着几日前的异常神情,心里也有些忐忑:“他吗?我也不……” “我在这里……” 他从黑夜中归来,身上沾染着寒凉之气。 “秦师兄。” 任晚冲他打招呼。 然而秦翌只是冷漠地点了点头,“我去找了村中的黎母,因着亓公子的伤势未减,她允我们再多留两日。” “好,那我去和他说。” 任晚察觉出秦翌的情绪不对,便向那边的江涟漪示意,尽量自然地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 江涟漪走得离他远了些,想着多给他自己留些空白之地。 “涟漪,”他忽而转向了正提步的江涟漪,眼中带了些脆弱的请求,“你可以,留下来吗,我只是,只是……” “好。” 她更为勇敢地走到了秦翌身边,牵起了他的手,“我留下来,陪着你。” 她懂他内心的徘徊踱步。 秦翌终于松懈露出些疲惫之色来,手上回握住了她的手。 —— 任晚回到了自己的屋中。 亓鸩坐在了窗边,正拨弄着窗边的溯梦草的叶子。 眼看着那溯梦草把自己的花朵都尽数往窗外伸去,恨不得折断了也不要被他碰上。 任晚走到了他身边。 “你好像是吓着它了。” 亓鸩听出任晚的声音,偏了头去寻了她的方向,“吓着它?呵!” “从前它靠映射我的过往,入到你的梦里,蚕食你的情绪果腹。到了如今,它才觉得怕了?” 的确,这溯梦草一次次把亓鸩过往的苦痛都撕扯开来,甚至最后一次也让他自己入了任晚的梦。 溯梦草靠着这些产生的庞大而复杂的情绪滋养自身,这实在有些残忍。 只是莫若要以一个人的标准去要求一株刚开了灵智的草,这也实在有些勉强。 “它为自己,为生,这是不可避免的。”任晚叹了口气,也想不到别的说法。 亓鸩默然。 “好了,不说这个了。” 任晚这才将方才秦翌说的话告知了亓鸩。 “她允我们再多住两日?”亓鸩重复了一遍。 “是的。” “阿晚,这位黎母大概率是和你那师兄达成了什么条件,否则,也不会如此破例。”亓鸩语气笃定。 她不明白,虽然这次他们几个入寨子确实受到了点阻碍,但从前,这墨戎寨也并不抗拒外人入寨子。 “什么意思?” “从前也有人入内,但决计是呆不过五日的。”亓鸩接着沉吟回想,“因为这寨子出过前故。” 接着,他干脆讲述起来。 “从前有位世家女,对虔文阁心存极大向往,但不能拜入其门下。 心怀遗憾之下,这位世家女就选择前往虔文阁渡心,意图消解自己的不甘心。” 后来 “她途径墨戎寨,又到了虔文阁,经虔文阁长老的渡心之后,便放下了执念。” “然而等她回途墨戎的路上,却遇见个受重伤的昏迷不醒之人。” “世家女出于怜悯,救了那人,带到了墨戎寨医治。” “后来,那人醒了。经过世家女一番悉心照料,六个月的时间,两人之间已暗生了情愫。” 故事在亓鸩的口中出现了转折 “只是,还不等受伤这人痊愈离开,追杀他的魔族人就到了墨戎寨。” “那一次, 墨戎与魔族混战中死了不少人。” “从此,外人再不能在这里留下逾五天。并且不能过多与村中人接触,不能胡乱走动,无论何事都要尽数听寨中安排。” 任晚也是今日才知,墨戎背后还有这样的一件事。 不过,亓鸩的话似乎还未讲完。 “那受伤之人在混战中与那世家女分开了,再寻不到。而那世家女黯然神伤,回了家中,打算做些什么为墨戎之事赎罪。” “然而,上天给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她有了那人的身孕。” “后来,她这一生都在为了墨戎的事补偿,只不过她的一生太过短暂。” 亓鸩忽而冷嘲轻笑了一声,“她生下了那人的孩子,便去了。” 好一个唏嘘的故事,但更为奇异的是,任晚能明显察觉亓鸩在讲这件的情绪波动。 该不会是!? 任晚猛地看向亓鸩。 “阿晚啊,我还没告诉你那世家女的名姓吧。” “她名——亓 絮 禅。” 这是一个极度长久的空滞,无意间,任晚甚至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她便是,我那个从未见过的生母呢。” 没错,这个名字,任晚是记得的。在溯梦草编织的幻梦里,在那个困了亓鸩许多年的祠堂中。 明明是他身生父母的相识旧事,从他嘴里说出,却更像是个极度陌生的话本故事。 长篇大论的道理,她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而且也不该说。 只是今晚忽而知道这么个故事来,确实难免感慨。 亓鸩这一生,命运多舛,似乎已经不足以来形容。 在庞大的苦痛中,便诞生出这样一个他来,一个逐渐清晰的他。 “早些休息吧。”还是亓鸩先一步切断这个话题。 他站起身,虽然如今失明了,但走在这屋中也完全不会磕碰到哪儿。 任晚也爬上了榻,闭上了眼。 屋中是昏暗的,唯有从窗外泻入的月华,朦胧着光晕。 任晚耳旁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声,是亓鸩靠她靠得更近了。 枕边传来他的声音,“阿晚,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的眼睛会不会好了。兴许,我以后便只能做个瞎子了。” 他轻叹了口气,好像拂到了任晚的耳廓,“你会不会从此厌弃了我?” 他本就没什么值得阿晚喜欢的,唯一称得上好的,只有那个所谓亓氏嫡长子的光鲜壳子。 而如今,这个壳子下面的真实也让阿晚知道了。 人总是不知满足的,总希冀于心爱之人既爱自己的皎洁, 也爱自己的晦暗。 亓鸩伸出手,伸手往任晚背对着自己的方向,只摸到了她的发丝。 然而,任晚就这样毫无征兆的侧转了身。 亓鸩有所感,放下了手中发丝。 “亓鸩,你坐起来。”她语气冷冷,似乎是生气了。 亓鸩愣住了一刹,手中的发丝方才已经被抽走。 他还是坐了起来,无措地看向任晚的方向,明明外面有月华皎洁,不过,他也只能感知到透过眼皮的微亮。 看不见她面上的表情,所以亓鸩无法确定任晚此刻情绪几何。 “你记得我曾说过等到了虔文阁之后,我会给你回答吧。”任晚明知故问。 任晚眼看着他装作没听见,丝毫反应也无。 任晚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那么……我现在想提前告诉你了。” 亓鸩终于是不再装聋作哑了。“我……可以不听吗?阿晚。” 他只不过是在拖延,拖延着等她的最后的决绝。 “嗯?”没想到亓鸩是这个反应,此前他不是多次试探她的心意吗? “不可以,这件事,今晚就必须要说清楚才行。”任晚定定看向他,望着他蒙上白绫的脸,心里开始突突直跳。 “嗯。”他像是花光了全数气力,才慢吞吞吐出这个字。 月华静谧,也在等着她的诉说。 “亓鸩,我想了很久,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时候,是因为什么,但我非常的确定。” “我已经喜欢上了你,而且上下两世只喜欢了你一个人。” 女子的话实在不太真实,以至于亓鸩甚至没有在第一刻抬起头来。 不过,片刻。 他极度僵硬动了动脖颈,“阿晚,你是在说——你……,喜欢我吗?” “阿晚,你是喜欢我的!——” 巨大的欢愉将他吞没,以至于,亓鸩总怀疑他所听到的话的真实性。 少年覆着白绫的面几乎都要贴到任晚的脸上,他实在是有些离得太近了。 温热的吐息洒在了任晚的脸上。 他很快又开始怀疑起来,几乎是自说自话。 “可是,阿晚,你怎么会喜欢我?你到底是喜欢我哪里呢?” “我是这样的一个,不好的人,不值得阿晚喜欢的一个人啊。”少年语气悲戚,往后瑟缩着。 任晚终于发现,亓鸩是个十足的胆小鬼。 她一把抓住了他缩回去的手。 女子忽而笑起来,眼中盛满一泓澄澈的月光,鼻息里也是愉悦的“嗤”的一声, “喜欢你哪里吗?这个问题实在是不好回答。” 就在亓鸩紧张又无措的当头,一双手摸过他的耳朵,捧起了他的头,迫使他与之相对。 而下一刹。 温热的柔软已经隔着那块覆眼的白绫,轻盈地落到了他的眼上。 “这里喜欢。”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 她的吻顺势攀附,到了上面的额头,“这里喜欢。” 抽离之后,又换做了他映着月光的,微凉的脸颊,“这里喜欢。” 嘴角,留下更多的缱绻,不过更为诚挚。 “这里……也喜欢。” 最后,任晚的手终于触摸到了他的胸口,她也感知到了,亓鸩的心跳很快。 手心下每一次跳动都是因她而起的,奋力的震颤。 “这里……最喜欢啊,我的阿鸩。” 第101章 噬心之痛 炽热的情意灼烫着少年的心,亓鸩想,他早就无可救药了。 “阿晚,阿晚。” 他的头搁在了她的肩头,也将自己的脖颈露给了她。 “嗯。”任晚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 好一会儿后,两人才躺回了榻上。 终于解决了一桩压在心头的事,任晚自己也轻松了很多。 情与爱,向来是无法掩藏的事情,说出来,才是上上策。 这会儿,任晚平躺着,望着头顶的朦胧的青色纱幔。 亓鸩面侧对着任晚的方向,微微垂着头,深思熟虑了一会儿,忽而开口 “阿晚。” “嗯。”她应着他。 “你现在还有想对我做的事吗?” 亓鸩这话,好生奇怪。 任晚怪异地侧头去看他,却见他纤白的一只手,干脆利落地扯下了眼上的白绫。 他的眼睛睁开了,眼睫扑闪着,仍旧是同从前的漆墨一般,只是附上了层朦胧,却偏偏和今晚的月色很相配。 他用一种懵懂,却又大胆诱导地语气接着说: “无论是做什么,只要是阿晚想的,我都会满足哦。” 少年里衣也从颈侧滑落些,露出漂亮的锁骨来。 !——!——! 他在胡说些什么话! 亓鸩如今看不见了,怎么反而更加肆无忌惮的撩拨人。 “而且,从今以后,我也只会听阿晚一个人的话。”他伸手,竟准确地扼住了任晚的手腕。 眼看着亓鸩就要拉着她的手,往他的方向去。 瞳孔震颤着,但任晚眼疾手快地用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阿晚——唔……嗯……”以防他说出些更出格的话来。 她自己的秉性,她还是清楚的,心性不坚,道心不稳, 【万一……真的把持不住了怎么办。】 “你想些什么稀里糊涂的东西呢,都这么晚了,快睡吧。”她稳了稳心神,拿话搪塞了他。 说罢。 任晚迅速抽回手闭了眼,并挪到了床的最边上。 亓鸩此刻借着窗外朦胧的光,只能看见任晚待在床沿上的黑影一团。 他只是有些弄不明白而已。 …… 第二日,任晚起了身,不过是微微动了下胳膊,身边的亓鸩就睁开了眼,直愣愣地盯着她。 吓! 任晚被他这么一看,吓得一激灵,顿时清醒了不少。 “你一晚没睡?” 虽说修士们大多都不怎么睡觉,但她的习惯是无法改的,何况,这近一年来,亓鸩明明也有了睡觉的习惯来着。 所以,他又是因为什么,醒了一夜。 还是因为昨晚那事? “阿晚,我想问你……” “你昨日说喜欢我,那么——今日还喜欢吗?明日呢?后日呢?” 任晚有些无话可说,就是这么个事,他就特意等着她醒来。 若是说多了,他怕是还要多想。 于是。 她几乎没怎么想,点着头,就把敷衍的话脱口而出,“嗯嗯,今日还喜欢,明日应该也会,后日,后后日,都是。” 最后,起身顺便在他脸上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活像风月场上的老手。 任晚眨眨眼,对着他道:“那么,现在该起了吧。” 还好,亓鸩十分好哄。 他对这个回答已是十分满意,任由任晚重新将遮光绫覆在他眼上。 整饬一会后,任晚才带着亓鸩到了楼下。 这会儿,江涟漪他们恰好也在。 “阿晚。” 是江涟漪在对她招手。 “正好,我看看亓公子的伤。”青绿灵力覆到亓鸩眼上,查探起来。 “他这伤,一日两日是好不了的。”她垂目颔首,又沉音道,“而且,伤好后,视物当是要晚些。” “无妨。”亓鸩抬头对上江涟漪的方向,“这眼疾,于我,也算不得是多大的阻碍。” 任晚看向他,明明昨晚他还那样,现在却又像是毫无所谓。 江涟漪见不得他这副瞎了也无所谓的模样,反而被激起斗志来,她攥了攥手,定定道:“亓公子,我一定会全力医治你的。” “阿晚,烦你去我房中把我放在窗旁书架上的一个匣子拿来。” “哦,好。”任晚明白,江涟漪一贯随势,但若是在这种事上,她一个医者,总是执拗的。 任晚往她屋中去,推开门绕过桌子,果然见窗边书架角落里放了个不起眼的匣子。 红棕的漆木,做工算不得多好,但看着很有温度。 摸上去很温润,像是许多年了。 她拿起匣子往外走,然而还未到门旁。 心口猛地一缩,骤然间的剧烈疼痛令她眼前一黑,身体已经失去了轻重之分。 任晚甚至没办法从口中发出一声痛呼。 背部撞上身后的墙,顺势她便滑跪下来, “哈——!呃啊。” 伸手攥着心口,那是嗜心的疼痛伴着灼烫,仿佛要生生把她的胸膛贯穿来。 恍惚间,心口好像闪出红光来。 求生的本能令她想要攀附些什么,无意识间,她的手向上搭上旁边的桌沿,指甲死死扣入木头里。 “啪”的清脆一声,桌上的杯子被她扫到了地上,瓷片碎裂开来。 屋内的动静还是传到了屋外,江涟漪惊疑转头向屋子的方向,“阿晚,怎么了?” 就连亓鸩,也站起了身。 “没……没事!我不小心把茶盏打碎了。” 屋内的任晚望着脚旁的瓷片,语气如常,只带了些假意的歉意。 她此刻,已经撑着桌子重新站起了身, 方才的心绞只持续了片刻,现下,她已经感知不到任何疼痛。 可是,她的急促心跳告诉他,方才那不是她的错觉。 【怎么回事。她的心脉,是因为戚苍暮和师父吗?】 江涟漪见任晚久久不出屋子,便想着去看看,但刚迈出第一步,任晚就恰好出了屋子。 手上拿着的,正是她要用的匣子。 “你伤着手没有?” “江姐姐,我又不是孩童。”任晚笑着,把匣子递给她。 江涟漪一边接过,一边调笑道:“是啊,孩童都不会轻易打碎茶盏了。” 她转过身,顺势就将匣子打开了,也就自然没看见任晚指缝里的红棕木屑。 任晚看了看身侧的亓鸩,幸好,当下他看不见。 “就是这个”江涟漪语调抬高,手上拿着个扁肚药瓶。 “若是常人,我这药是不敢用的,但亓公子,以你的修为,这药,你倒是可以试一试。” 她说到此处,颔首点点头,神色有些严肃,“以亓公子被追杀的现状,先治好伤,才是上策吧。” 任晚和亓鸩同样缄默对上江涟漪。 “怎么?”她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掂了掂手里的药瓶,“我怎么也不像是个傻子吧。” “这一路,包括前几日,实在是明显了。亓公子,你们亓氏,实在是树敌不少啊。” 第102章 副作用 “身既在外,难有防备罢了。”亓鸩话出,就像是习以为常。 宗门氏族,总是这样的,多多少少在外都有些不对付之人。 亓氏在灵域的地位虽比不得辛、雪、燕等等这些,但因驻地在寒渊四围,便显得极为特殊了。 又魔族人来扰,倒也说得过去。 “我不管那么多,只是,亓公子如今也与我同行,你这伤,若是引来更多,就麻烦了。” 江涟漪着手捣鼓起药瓶来,瓶身之上,是纤细线条勾勒出的复杂纹路,这纹路下是一个小小的凸起。 那纹路包裹下原是个漂亮的红珠, 这会江涟漪轻轻带了点力,指甲轻轻在瓶身红珠上一划, 裹着红珠的线条纹路便“温顺”地附上她指尖上绕了绕,片刻又回到了瓶子上。 江涟漪这才将红珠抠出来。 这一番,也是叫任晚见识到了。 江涟漪取了红珠才打开药瓶,才又从里面取出颗黑得发亮的药丸。 “来吧,吃了它。”江涟漪的手伸到了亓鸩面前。 虽然有些不对,但任晚还是想说,这两粒药放在一处,实在是像毒药。 亓鸩闻声直接伸手将江涟漪手心的药捻起。 送到嘴旁时,嗅到药味,他犹豫了片刻,但也还是张嘴吞了下去。 “这样好的药,多谢江道友了。”他嘴上勾起笑来,谦谦温和。 伤势未愈的亓鸩身上少了些锋利的美,都变作了柔和。江涟漪看得咂咂舌,想来他这样会更讨阿晚欢心吧。 “不必谢,这药吃下去亓公子不会好受,何况还有些副作用。” 江涟漪脸上是极客套的笑,任晚从前也见过这种笑容,在亓鸩脸上。 亓鸩不语。 半晌,他面色如常地站起身,然后身体不稳地往一旁倒。 ! 任晚一惊,伸手将他扶住,好叫他能借力站着。 亓鸩勉强地勾起唇,侧头向任晚的方向,“确实是有些疼呢。” “这么快起效吗?”江涟漪本以为至少要等到今晚,这样看来,这位亓公子的修为对他们隐瞒得很深啊。 她视线对上任晚,“阿晚,你带着他去屋里歇着吧,待会儿只怕是会更疼。” 任晚点点头,扶着亓鸩到了里屋。 “很疼吗?”让他都失了气力的药,该是何等霸道啊。 “确实,有些疼呢。”亓鸩点点头,又道:“不过,还是那副作用来得棘手些。” 也就是说到这儿,他面上才露出几分凝重。 “是什么副作用?” 方才她其实就想问了。 他沉吟片刻,语气严肃,“是让男子无法有嗣的副作用。” 哈? 这算什么? 没听见任晚的声音,他又很快补充道:“不过,时效并不长。只是百来年而已。” “阿晚,你喜欢孩子吗?” 亓鸩还记得,那个叫鸢生的,经常来寻阿晚。 任晚苦笑着无奈扶额,【原来是这么个副作用啊。】 现下,她已经全然明白亓鸩的顾虑了,只不过,她无话可说。 还好方才没在外面就问,否则,落下面子依旧是她。 “那个叫鸢生的孩子,阿晚可还喜欢?”他这样问,好像在问任晚喜不喜欢一个物件一般。 她听见这个说法,下意识皱眉,却瞥见他在用唇角勾起的笑,来掩饰自己对这事的冷漠。 他自己本在无爱的深渊里长大,对各种常理都是迟钝的。 甚至于,任晚还记得,幻境中自小在祠堂生长的亓鸩,长到了舞勺年岁,连说话、识字都不会。 明明是块冷漠的顽石。 靠着后天对世界的摸索,才变得像一个正常人。 又怎么可能会…… 任晚眼中有些动容地凑近了他反问,“那亓鸩你自己呢,你喜欢孩子吗?” 而亓鸩,他先是抿着个唇,哑了半晌,还是诚实回答:“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我也是。” 任晚大大方方说出这话,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既然不喜欢,就一直不喜欢下去好了。” “亓鸩,你不要一直为我低头,我不希望这样。” 总低着头,她就无法看见他的眼睛了。 任晚的指尖放在了亓鸩眼角的遮光绫处,带着些爱怜。 两个选择了要站在一起的人,是必须要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得到自己的影子的。 无论是一直让对方低头,还是自己一直低头,这都是不对的。 亓鸩能感受到她指腹的温度,也能感受到身体里那药物带来的愈发残暴的疼痛。 只盼着,能快一些复明,能再快一些看看阿晚。 亓鸩嘴里蔓延出腥甜来,他嘴角漾起笑,顺势将其压下。 “也对,那鸢生是那黎母的孩子,要带走确实也不容易。” 任晚叹口气,眼珠转动着,摸着下巴思考起这个情况来,【那确实是不容易,毕竟这整个寨子都……】 【不对!等等,他还真有把鸢生拐走的想法。】任晚一时被他带偏。 又片刻后。 “鸢生他是黎母的孩子?”任晚这才拔高音调,忽而意识到方才亓鸩话中真正的关键。 只是,那个黎母到底是为什么瞒着寨中人呢。 “那个叫鸢生的,身上还一直贴身带了个草花结,草花结上有黎母的四成修为。便是遇上难缠的魔族人,这个孩子也是绝计难有性命之忧的。” 任晚愣愣的点点头,怪不得, 那次她和鸢生他们祖孙二人才去山后竹林一会儿,寨中黎母就赶了过来。 再想到鸢生他阿婆,应该也是知晓的,所以鸢生阿婆才对黎母的态度特殊。 至于亓鸩,大概是因为他父母的事,才在前世查到了这些吧。 “从金平到这里,好像还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她由衷地开口。 亓鸩唇色有些发白,便在榻上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我前世也花了那么多无用的时间,走了许多弯路,才找到于我有用的信息和东西,阿晚该说我实在是有些不聪明才对。” 他此刻虽然受着药力折磨,却还是想说与她听,“上一世,还有这一世遇见阿晚之前,我在金平村,大概待了三十年呢。” “这一世,我重生之日,便是到金平的第一日,依旧是三十年的光景过了,我本以为和前世没什么两样。” “然后,那一天,阿晚你来了。” 原本,亓鸩早在任晚他们在进村前就注意到了他们。 只是,那个时候她也不过是前世的她。 直到那晚,他去到村后去寻她。 灯笼光打在她醒来的瞳孔中,只这一刹那,亓鸩便认定她也重生了。 她的出现,仿佛是在告诉他,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103章 非去不可 这么说来,明明他二人是在同一日死亡,然而亓鸩却在金平先度过了三十年光景。 要知道,自任晚重生,二人相逢也不过近一年。 这一年,从初春到如今,已经发生了很多事。在任晚心里,前一世,似乎已经很模糊而遥远了。 亓鸩的意识逐渐变得昏沉,他伸出手,准确地握住了她的,缓慢地开口。 “阿晚,我大概一直没说过,在金平见到你的第一刻,我真的是很高兴的。” 说完这句话,他的头便垂下了,是因为药力睡了过去。 任晚帮他掖了掖被角,坐了一会儿,才走到了外间的桌旁。 任晚若有所思地将头上的玉骨簪取下,放到了桌面上。 她伸出手戳了戳玉骨簪,它没反应。 “我有事要问你。” “你再不应我,我就要把你还给他了。”任晚拿起玉骨簪指着亓鸩卧榻的方向。 果然,此招很奏效。 玉骨簪子闪过赤红一点光,从任晚手中脱离,飞到她眼前。 依照亓鸩的看法,一样送出去的东西,被退回来,那就和废物无异。 眼前的玉骨簪稳稳停在空中,等着任晚发问。 任晚清清嗓子,“他如今的父尊是他生身父亲吗?” 玉骨簪尾尖在空中划动,显露出字来——‘是,也不是。’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令任晚蹙起了眉心,这种事情,哪里还有这种回答的。 “还能说得更清楚些吗?” 玉骨簪子红光闪过,却怎么也不再多给出任何一个笔画。 器灵无法违抗主人给出的禁令,这个她大概要以后亲自问亓鸩。 任晚清楚地知道,亓鸩这一年来的主要目的,就是寻找那些心魂的下落。 而且是他如今这父尊的心魂。 目的在于找到心魂,杀了他父尊。 “那么,他要找的心魂,找齐了吗?” ——‘没有’—— 这一个问题,玉骨簪倒是没有隐瞒。 【还没找完吗?那极大可能是在虔文阁了。】 玉骨簪飘在空中,通体润白,发着柔和的光。 一直以来,灵域中人都觉得魔域储君,也就是亓鸩的骸音剑显得人畜无害,与他本人的嗜血发疯的性子不合。 但实际这一年的相处来,这骸音简直是他的化身。 亓鸩的表面总是温和有礼的,澄澈的,甚至见旁人的第一面,他还总是善良友好的。 然而却也是极致的危险,不可控,打破规则的。 任晚笑着,托腮看着漂在空中的它:“骸音,你大概是不愿跟着我的吧?” 原本能跟在亓鸩身边,毫无拘束,释放天性,而现在却要来保护她。 而此刻,空中的骸音剑依旧是尾尖红光荧荧,不过却逐渐蔓延,浅淡成了接近于粉色。 这是极好看的,讨喜的好看。 良久的“扭捏”后, ——‘并无不愿,是喜欢的。’——几个字浮现空中, 几乎是匆匆写完这几个字后,骸音就飞离原地,绕在任晚四周,不肯直面她。 呃…… 好吧,任晚确认,连着性子,骸音与亓鸩也是相似的。 她难免发着笑,伸手去抓它,好一会儿,才将玉骨簪召回来。 她拿着手里发红的玉骨簪,笑道:“你有什么可害羞的,你那主人反正也是喜欢我的。” 任晚安抚了它,顺手就重新簪到了发间。 她推开门,走出去到了院中。 江涟漪和秦翌都在。 “他怎么样了?”江涟漪问她。 “药效到了,睡过去了。” 任晚坐到了桌旁,视线落到了秦翌身上。 这几日,秦师兄总是神出鬼没的,连江姐姐也不知他的行踪。 他如今看起来,有些阴郁,这是任晚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东西。 “秦……”任晚刚要开口。 “任师妹,时间一到,无论亓公子醒没醒,我们都必须带着他去虔文阁。” 他衣着银白衣衫,像是提前渲染出冬日的霜寒,而眼神定定,嘴里是冰冷的不容置喙的话。 “啊——好。” 任晚不知他是因为什么,但他一向是不无道理的。 秦翌没再开口,只垂着眸。 任晚瞧着他,【秦师兄,或许是知道了什么。】 日头渐落。 任晚一直在屋外坐着。 这一日日分成两半过,过得格外的快。 说起来好笑,待在这寨中后来者几日,竟然是这一路上最为放松的几日,不必去查些什么,不必去怀疑什么,就像话本里即将迎来结局的好时光。 夜幕渐临晚时 任晚在后山见到了秦翌。 “秦师兄。”她说着,捏碎了手里的灵笺。 “任师妹。”他转过身来,脸上是些许淡淡的悲悯。 任晚走到了他身边,也一样看着脚下露出点点灯火的寨子“秦师兄,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了。” “师父和你的事,我想知道个明白。” 任晚视线冷冷转回他身上,果然和她想得大差不差, 【想知道个明白?那他应该是问过他师父戚苍暮了,只是没得到实情。】 “秦师兄,这其中也没什么秘辛,不过是我去护送亓公子,戚长老就许我一个心愿。” 她很坦然地回答了。 “一个心愿?”秦翌不解,随后又是怀疑。 “师父他,不可能只因为你护送亓公子到虔文阁,便满足你的要求,这背后一定有……” 有什么?他又说不出口了。 那可是抚养他长大,教导他,指引着他前行的师父啊。 “背后有阴谋?我知道啊,秦师兄。” 任晚补充了他未说完的话,可是,就算是个要命的陷阱,她也要先跳进去,把有关师父,有关她自己的真相找到。 “任师妹,你到底隐瞒了什么?”秦翌眼露急切。 任晚明白他是出于愧疚,因为当初是他把戚苍暮的信拿给她的,如今,也成了推手。 “秦师兄,这个说来话就长了。” “若非要说,大概是我到淬灵修行,只是因为受我从前的师父,也就是你的师叔,从前的托付来的。而现在,我就快查清其中的意义了。” “所以,我不是要刻意要瞒着你,只是因为我自己都还没弄明白。” 秦翌皱起眉,他的师叔? “你是说多年前就离开了淬灵的祈雪年师叔?” 那从前,是与他师父相交最好的同门师兄。 任晚点点头。 “那亓公子呢?这些,他知道吗?” 任晚沉默了片刻,“他只知道些许,并不知全貌。” 秦翌知她不愿多说,也就没有多问。 “任师妹,不管怎么样,遵循你自心,一定先护住你自己。” 听他如此认真地说着些话,任晚有些感慨,有些愧疚。 这一路,她明明也瞒了他许多来着。 “秦师兄不怕我为了一己私利,做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 “我信你不是那样的人。”他竟斩钉截铁道。 任晚愣了愣, 继而感慨出声:“秦师兄,你实在是一个太过正直,太过好的一个人了。” 好到像没有瑕疵,好到让所有站在他面前的人,都只会如同照到一面明澈的镜子,只会令自己自惭形秽。 从前在淬灵之外,世人都道他是天命之人,是灵域最为正直良善的修行奇才。 但是,正因为他太过无暇,在仙府内,实则反而有不少人私下诟病于他。 “太好的人,是太木的人吧。”秦翌倒是忽而自嘲地笑出来。 仙府内,他也不是毫无知晓旁人对他的评判。 任晚也勾起唇来,随他一同笑着。 虔文阁,她是非去不可的。 第104章 离开 任晚回了屋子,亓鸩还躺在榻上。 还没醒啊。 任晚伸手把他弄歪的遮光绫理了理。 也是在这时,榻上的亓鸩有了细微的动静。 他微微抬起了手,摸到拉任晚的衣袖:“是阿晚吧。” “是我。” “好可惜哦,我此刻还是看不见呢。”他语中的确是明显的遗憾。 “江姐姐说了,你这眼睛要好起来还早得很。” 见他撑着手肘要起身,任晚还是扶了他一把。 “早得很吗?可我现在已经厌烦了。”亓鸩语中不耐,从前的脾性就出来了。 他甚至下了榻,在这房内自如地走到了桌旁。 “阿晚,你坐我旁边吧。” 他浅笑着,指了指身边的位置。 有那么一瞬,任晚在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看不见。 任晚还是坐了下来。 然后亓鸩抬起那只带着玄戒的手,打了个响指。 屋中生起团血气,在那中央是把椅子。 椅子上的那人,是从前在云莱的那个偶人师,墨如海。 他比上一次任晚见到的时候,要好得多,无伤无病,只是有些木讷。 “他不是已经被人送去淬灵了吗?” 在云莱之时,亓鸩是把这人藏了起来,可后来秦翌对这人的去处刨根问底。 在任晚对亓鸩的极力劝说下,这人最后还是归给了灵域的正经处理方式。 “是入了淬灵的寒狱没错,可我不是舍不得他嘛,就把他又捞了出来。” 亓鸩点着头,指了指墨如海的方向,一副他占理的模样。 见怪不怪的任晚闭了眼,缓和了一下情绪,又才问他:“那淬灵那边怎么办?” 亓鸩被任晚一提醒,才恍然想起:“哦,原来还该考虑那边么。” 任晚:…… 可分明魂引就这样把人顺利地提了出来,他还以为实际这人可有可无来着。 “没关系,派魂引的同僚去替替他几日也无所谓。” 意思是做个傀儡偶人去。 亓鸩皱着眉,对着墨如海的方向:“好了,阿晚,我们已经把这位冷落了许久了。” 也是这时,墨入海才有机会开口。 他的手攥着椅子扶手,抬头看向他们,面色和语气倒很平静:“两位,还没折磨够我么?这下,是要我的性命了?” “折磨?”亓鸩径直走到了墨入海身侧。 “你从前过得日子确实舒坦呢。不过,那绞魂窟下死去的人,只会认为你做的事是折磨吗?” 他“啧”了一声,又摇着头拍了拍墨如海的椅背,“你好天真啊,怪不得那雪夫人看不上你。” 这句话无疑是在往墨如海伤口上灌盐水。 任晚明显看出,偶人师的面上神情都扭曲狠厉了起来。 然而亓鸩转了个话题,“你从前是虔文阁的弟子,那么,你听说过无尽藏海吧。” “我需要你帮我去找到它。” 墨入海终于有了情绪激烈的时刻,“那只是虔文阁传闻中的禁域,你要我怎么可能找到!” “那是你的问题。” “你不会以为现在我和你现在都是残废了,就和我一样了吧。” “可是我如今是瞎了,不是死了。 “可你,死不死,就不一定了。” 亓鸩弯腰凑到了墨入海的近处,连头上的乌发也柔顺地垂落下来:“你跟那些来找你的狗,透露了我的踪迹,很让我失望。” 见事情败露,他也真的后怕起来。 墨入海头上凝出汗来,终于开口:“要我一个人去,怎么可能办得到。” “那没关系,会有人陪着你的。只是他的耐心比我差,你最好动作快些。” 屋中骤然现身一人,是魂引。 他对着亓鸩行了一礼,随后便站到了墨如海身后。 “对了,我几日后,大概也会到虔文阁。” 亓鸩最后对着墨入海挥了挥手,直接让魂引提溜了人就走。 解决完了这事,亓鸩才重新到了任晚身边,“阿晚,不必多留了,我们明日便走吧,我闻着后日好像要下雨的。” 他真挚握住了任晚的手,亓鸩覆上了遮光绫,但任晚也能想象出来,他此刻一定是带着渴求和迫切的眼神。 …… “任姐姐,你今日就要走了吗?” 任晚昨晚便去告知了黎母,跟她辞行。 但今日,也不知鸢生是怎么知道的,他竟早早地就到了村后。他们几人明明就特意选在了人少的时候。 任晚蹲下了身,靠近了他,“鸢生,我还有事必须要做,所以该走了。” 他抿了抿唇,努力挤了眼皮,忍着不让眼里的泪流出来。 “那你,以后有机会回村子吗?” 希冀的光在他的眼中闪出。 任晚弯了弯眼角,摸了摸他头顶柔然的发:“或许是有的吧,我会尽力争取的。” 然而实际上,很渺茫了。 鸢生还是啜泣出了声,咸湿的泪淌了下来,甚至落进了衣领中,将贴着脖子上的一根细绳染深。 “任姐姐,你是这几年来,我在外面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他挥挥手,就站在了村子最边沿,目送一行人踏入林中。 任晚回了头,见到了守在鸢生身后的他阿婆。 【鸢生,希望你所珍视的每一样东西,都能久伴你身旁。】 几人向着虔文阁的方向去。 这墨戎寨内尚且能见阳,然而走出去,不过一座山,便入了湿热深陷之地,遮天蔽日的绿意掺杂着升腾的熏气。 这便是燕月映所说的瘴疠之气所在。 即便是这两日没下过雨的林中,脚底踩下去,也是绵软的黑泥,腐朽酸气被挤压出来,就更难闻了。 任晚眉头蹙起,将脚底的泥蒯去,看了看身旁由她牵着的亓鸩。 然而他的脚下虽然也沾了些许湿泥,但神色却没有一点不耐烦,反而有些——欣喜? 怪了。 “阿晚,不会再过多久了,我们已经走了一半了。”反倒是他来安慰她。 裹挟着水汽的风从某处传来,拂过几人的面。 渐渐地四周升腾起雾气来,大部分的扭曲可怖的枝叶都隐在了泛着灰绿的浓雾中。 也不知是不是脚底一路踩着朽泥,任晚越发觉得自己的脚步沉重,都有些提不起力来。 她晃了晃头,想把清醒意识找回。 任晚是有刻意屏息的,但也还是吸了不少瘴疠气。 “阿晚?”亓鸩注意到了她的不适,伸手扣住了她的肩头。 喉中干涩,任晚张开有些发干的唇,哑声开口:“我……。” 两旁叶间细碎击破声传来,犹如瞬发之箭,血红的蝰蛇已然扑了过来。 亓鸩手中血气化作利刃,顷刻间,将那蛇身斩断,那两截蛇身落回地上,只能徒劳地作痉挛抽缩之态。 不过就是一瞬的事,干脆利落。 亓鸩下意识去拉回任晚的手,只抓了空。 实际是任晚染了瘴气,脚步虚浮,不知怎的,方才亓鸩出手的那一刻,忍不住往身后退了几步。 隐秘中,数根藤蔓向她抽来。 “阿晚!” 是江涟漪先发现。 尖利之声暂时唤醒了她,任晚只能随意地侧身一躲。 然而正是这一躲,虽然令藤蔓失手,却叫一旁的草叶划伤了手。 疼痛感从食指传来,亓鸩已至任晚身侧,至于那生了灵智的藤蔓,竟然已经明智地溜走。 “这叶片有毒。”江涟漪抬起任晚的手,用灵力将伤口处的灵脉封住,指尖一凝,将毒血逼了大半出来。 任晚想苦笑的,但只是嘴角抽了抽:【哈——有毒啊,她还真是招各种毒物的喜欢。】 就这样,任晚直愣愣倒下了。 第105章 雨下过后,就好了 “任晚——任——晚——” 有人在呼唤她,而任晚,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身处昏暗虚无之中。 那道声音从背后传来,而且越发地近,她极力辨认,终于认出了,是她师父的声音。 然而,转过身。 莹润如羊脂的长剑贯穿了她的胸膛,濒死的痛楚虽然只是慢了一步,却能令她长久地处于空滞状态。 生不如死,大抵就是这样了吧。 低头的时刻,任晚能清楚地看见,赤红的鲜血淌出,血光中是一抹心魂欲出。 而最下方的脚底,是暗潮涌动的漆黑寒渊水。 这是她前世死的时候。 …… 林中某处,有一岩壁洞穴。 任晚依旧是没醒来的,亓鸩此刻也看不见她的情况,他只能守在一旁。 只是,他心中疑惑难平,阿晚,怎么可能这样轻易地就受了瘴疠的侵害,什么时候,她御体的灵力,这样薄弱了? 在亓鸩的感知中,任晚此刻的情况更加奇怪。 她体内灵力涌动,尽数来自于心脉的每一次搏起,而心脉之上,是一个红黑相间的禁制封印,连他都不能彻底窥探个究竟。 那是谁下的禁制? “还好阿晚中的毒不重,要醒来应该不会慢。” “那就在此处再等等任师妹。”秦翌在岩洞外设下结界,阻隔了瘴疠之气侵袭。 亓鸩显得格外沉默,只是坐在任晚旁侧。 江涟漪抬眼看了看洞外,一片灰绿的迷蒙,像白天又像黑夜。 将视线游移回洞内,这洞内石壁上是稀松的泥屑,但也能辨得出,似乎是人为所创。 往更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 她眯着眼,依旧看不清楚。 但是,似乎是种指引,江涟漪想去看个清楚。 她站起身,伸手指了指里面,告知了他们二人,“我要去那里面看看。” “我和你一起。” 于是,江涟漪同秦翌一同往里面走了一段。 越往里,头顶岩壁压得越低,于是,江涟漪只是微微俯下身,而秦翌却要弯着腰,以一种极其憋屈的姿态往里走。 走到了无路可进之处,秦翌干脆半蹲下了身。 “是这个吧。” 秦翌前方是一座佛像,只是在这里沾染了许多灰泥,多了落寞和陈旧之感。 他伸出手,拭了拭佛像的面容。 江涟漪手中凝出灵光,露出了这佛像的真面目,他面带悲悯,闭着双眼,捻手持怀。 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佛像。 但在灵光照耀下,他的影子便将头顶和四周的岩壁填满。 很快,秦翌发现了异常之处。 “佛像背后有字。” “有字?”江涟漪将手离得更近。 那佛身后的岩壁上,镌刻着小小的几行字,因为年代久远,有些模糊不清了。 仔细辨别,江涟漪便念出了声, “世有九厄,世人深陷其中,无可救药;尚得救药,神灵降世,渡九厄,荡涤累世罪愆,洗洁千生罪垢,还复净一。” “这是,虔文阁所出的经文?”江涟漪不是很清楚。 “是《渡厄》的第一节,虔文阁上任掌门所写,后来广为流传。 据说是这经文提到的九厄,也就是阳九之厄,灾难之年,将会成真。”秦翌眼中映着她手中凝出的灵光,熠熠生辉。 “那么,这里的确是离虔文阁不远了。” 江涟漪又最后看了两眼,才和秦翌一同往回走。 亓鸩有所感地朝向二人归来的方向,“秦道友,你们可是发现了什么?” “是尊小身佛像,大概是在此许久了,佛像后面的岩壁刻了些经文。”他就势坐回了原处。 “怪不得这里面有些香烛气,从前的这里也可当是个简陋的佛龛。”亓鸩语中明了,是早有察觉。 难得的,亓鸩在江涟漪二人面前,显露出探知的趣味来。“对了,佛身后刻的经文是什么?” 江涟漪:“是《渡厄》的第一节。” “《渡厄》?呵哈——”亓鸩露出些许惊讶,连唇角也勾了起来,只是这笑中掺着冷意。 秦翌察觉他情绪有异,面含疑色看他:“亓公子对这经文感兴趣,还是说很了解?” “嗯。很了解。”亓鸩点点头,“家母从前尊崇此道,最为心念的便是这《渡厄》。我从前幼时便抄了不少。” 亓鸩的生母,听闻是早就亡故的。如今他自己提起,却太过平常了,平常到凉薄。 “那一本,还是当初家母去到虔文阁,求得的先掌门亲笔呢。” 亓鸩头朝洞外,明明蒙着遮光绫,却毫不违和,这段时日,江涟漪二人本就从未将他真的看做失明之人。 在一片寂静中,亓鸩忽而转回身。 他低声开口:“阿晚。” “你醒了么?” 任晚反复试着掀开眼皮,微微的光线刺着她的眼,听见亓鸩的声音,她的意识在慢慢回笼。 心口贯穿的巨大疼痛仍留余感,恐惧还占据着极大的位置,亓鸩离她离得很近,那张脸,也也让她恍惚。 “是很疼吗?” 他很珍视地牵起她的手,那伤口在任晚眼底下愈合,再无痕迹。 任晚只能坐起身,牵动起苍白而干裂的唇,勉强地笑了笑,“已经不疼了,真的。” “这密林待得越久,也就越危险,阿晚说得也在理。”江涟漪视线与任晚相对。 于是,在任晚的极力要求下,几人再度踏上林中路,更快地往虔文阁走去。 从燕月映那儿来的绛清扇,在秦翌手中也派上了很大的用场。 路上几人走过之处,变成了一条最为清明的小道,所有的浊气,瘴气,都被排开在几人之外。 “要下雨了。”亓鸩忽而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任晚也学着往上看了看,什么也没闻到,但好像,确实这林中的气息变得更闷了。 江涟漪也停下了脚步,感知了片刻,肯定亓鸩的说法,“确实要下雨了。” “那就再快些出去,雨下起来,这林中瘴气只会更重。”秦翌站在最前方,目色冷凝,将手中绛清扇转了转。 自他脚下,出现一道灵力铺就的长路,直往更前方去,绛清扇在他手中迸发出刺目的灵光。 秦翌只腾转身一扇,脚下划出凌厉的半弧,罡风随之而出。 铺天盖地的鸟兽从头顶四散飞出,遮挡了这林上本就不多的叶隙,令光线都暗了好一会。 前面不知有多少古树,它们硕大的枝叶都不约而同地颤栗起来,抖抖簌簌的声响传遍了整片林子。 从上而下,叶片,枝干……悉数都落了下来,到了前方的两旁。 秦翌他,竟生生开辟出一条道来! “走吧。” 只有江涟漪注意到了他微微扭了扭的手。 四周高大而粗壮的树木、慝藤蔓,皆静默原地,为几人扩开一脉弧道。 正如亓鸩所说,他们在离林尽之处不过数丈,这大雨就瓢泼地下了起来。 而更远处,虔文阁隐匿的一处楼阁飞檐角,也微微探了出来。 伴着幽幽回荡的钟声,淅沥的雨蒙上一层深深的凉意。 “雨下过后,就好了,阿晚。”亓鸩紧紧攥住了任晚的手腕骨。 第106章 无尽藏海 几人就这样到达了虔文阁。 实际几座山头的距离,几人脚程极快,只走了不到两日。 这虔文阁内塔阁极多,错落起来,既觉得威压,也觉得逼仄。 碧瓦飞甍,檐角欲飞,宝阁森严,处处耸立,几乎是十步一座香坛,百步一处佛殿。 整座虔文阁是自下往上修的,越往上走,下方的景致就越巍峨惊人。 和浮岚殿不同的是,浮岚殿整个都几乎在险峻的峰顶,四处只有浮动的流岚,云霭,就连来往各处峰头间,都只能靠灵术。 但这虔文阁,是实实在在从山底,到山顶的,雾霭也没有那么大,更多的时候,能将山下所有都一收眼底。 虔文阁的人将他们都暂时安置了下来。 大雨还在下。 江涟漪撑伞站于望台上,向下望着树下参禅的几个弟子,“听闻这几个修士,已经不间断来此百来年了。” 秦翌就在她身侧,自然也看到了下方的人。“心中有愿景,时间自然也就不再是问题了。” 这虔文阁有一奇处,只要是外来的修士,通过了每二十年的一次的考验,便可成为虔文阁的外门弟子。 这外门弟子,无需剃度,无需穿袈裟,无需常年待在阁内,无需脱离俗世,便能占个虔文阁弟子的名头。 但实际,能通过考验的的人少之又少。 于是,在灵域之内,多得是打着虔文阁的幌子的假弟子,但虔文阁少有去拆穿。 只有在浮岚殿的那些参与逐鸮大会的人,才是正经虔文阁的弟子。 江涟漪出神瞧着脚下溅起又破碎的雨花,有些烦忧。 “镜台,如今亓公子到了虔文阁了……你,也要回淬灵仙府了?” 她问完,就抬眸等着他的回答。 如珠串的雨帘从他的伞檐垂落,像隔开一般,原本就冷冽的面容,此刻更如高山雪,难靠近了。 “师父从仙府来信,命我带着任师妹早日回去。”他手中撑着伞,已经朝着她转过身来。 原来是这样啊,江涟漪眼中划过黯然。 而秦翌知晓她还有话说,便一言不发,耐心等着她。 “那个,”她逼着自己问出口,“镜台,我是想问,亓公子这一路由你来护送,他出的价到底是多少?” 越说到后面,江涟漪的声音越低,抬眸之际又瞧见他面色冷几分,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接着问:“那,要是我想也请你在这虔文阁多几日,待在我身边,那又是什么价呢?” 此前她一直都是很自持的,也希望能慢慢来,但是,若今日不提,说不定秦翌就真的要走了。 此后相见肯定就更渺茫。 秦翌皱起了眉头,像是感到棘手,又像是很为难。 而久久等不到回答的江涟漪,心里的煎熬只会更甚。 毕竟,她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喜欢上了秦翌。 秦翌回忆了片刻,告知了她亓鸩给仙府出的丰厚报酬。 【啊,这么多吗?】她怕是出不起价了,秦翌他,很“值钱”呢。 江涟漪无奈地叹了口气。 秦翌冷不丁地喊她,“涟漪,” 顿了顿,他才又道:“我希望,你能知道,这一路来我并非无动于衷,相反,我觉得我大抵是已经乱了心曲。” 他四目与江涟漪相对,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动容。 “挽留的话,本就该由我来说的。” 雨珠从伞边落下,在他脚边地面的水洼中荡开圈圈细纹,与其他的雨滴融汇成一片。 少年捏了捏早就冰冷的手,小心开了口:“此前,我孤僻,不通性情,木讷,并非良人。” “但我耐心尚佳,此后,我一定会一点一点,认真地去学如何能更好地站在你身边。” “所以,涟漪,我可以请你教教我吗?” 少年人期盼又害怕地望着眼前人的眼,忧心惊扰到她,又忧心她全然不知。 就像是路边经过的花,日日期盼着它的开放,却忽而在不知不觉的某一日,它早就烂漫在了风中。 自年少时起的悸动,今日悉数也奉还给了她。 “这样么,”江涟漪也同样看着他,将手中的伞放了下来,穿过雨帘,走入了他的伞下。 她主动牵起了他的另一只手,笑着将他的手放到了她的脸上,“这个是我的答复。” “即便这些年走得很慢,还好,我也终于来到你身边了呀。” 绵长的雨一直下,在带着些许嘈杂的雨声中,两人终于也清晰的确认了对方的心跳。 —— 用力将有些发涩的窗子打开来,任晚将溯梦草放到了窗边。 飘进窗内的雨将花瓣打湿了些许,纯白的花,变成了晶莹的琉璃花盏。 “这场雨会下很久吗?”她趴在窗边,侧身问亓鸩。 他摇了摇头,“只会下这一日,再往后,便几乎都是晴天了。” 这几日已经入了冬,但这虔文阁还处处都是绿叶,比起终年落雪的浮岚殿,这里的环境实在是柔和了许多。 这种地势环境,大抵是不会下雪的。 在这样的不经意间吸入冷气,心口也生出密密麻麻的刺痛感。 任晚伸出手来,窗外的雨丝飘落手心,【她的时间,不多了……】 任晚:“我们就这么在明处等着墨入海的消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自然不是,我本来也不指望他能找到无尽藏海,他只需给虔文阁的这些人添些麻烦,就足够了。” 任晚也坐到桌旁,“我在前世,也没听闻虔文阁出事的消息,这无尽藏海里,到底有什么?” 亓鸩思忖了一会儿,也并不能准确地说清楚,“阿晚,你应该是听说过虔文阁最大的议点的。” “魂灵重现,起生回生。谁不想能有重来的机会呢。” “也许是一种灵药,或是一种阵法,灵术,有甚者,是一个掌握着这个方法的人,总之,魂灵重生之术,只可能存在于无尽藏海中。” “我前世在寒渊开战前得到了无尽藏海的确切消息,但是,最后没能如愿,我死了。” 亓鸩忽而想到些什么,“阿晚,你如今也清楚了吧,我从前是死在了谁的手上。” 她眸中一沉,“是秦师兄。” 这才是亓鸩一路让秦翌来护送他的原因,一是因他在金平时还在养伤,来如此远的地方,容易把身份暴露。 有一个灵域皆知的正派弟子在身边,行事会方便得多。 二来,把秦翌留在身边才好摸清底细,方便之后下手。 “你那师兄,的确是灵域千百年来,少见的赤心之人,惊世之才。” 即便是死在了秦翌的手下,但亓鸩已经没有吝啬于对秦翌的肯定。 但他话风一转,“只不过,你的师兄,实际上也最为单薄。他一生都在仙府之下,连灵魂上,都打上了仙府的烙印,便再也无法逃脱。” “这一世的他,已然对仙府产生了怀疑缝隙,要再度杀了我,很难了。” 第107章 下下签 “你我的重生,实在是怪异,说不定也能在无尽藏海中找出个缘由来。” 这亦是此行的重要目的。 这雨也确实被亓鸩言中,并没有下多久,还未入夜它就停了。 瞥眼往外看去,秦翌和江涟漪二人正往这边走来。 “阿晚。” “江姐姐。” 任晚推了门去,走到二人面前,视线最先抓住的,便是他二人靠得极近的距离。 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听闻在这虔文阁祈愿求签极灵,阿晚你想不想同我们一起去?” 江涟漪这是第一次来虔文阁,定然是要去看看的。 “好啊。”她点点头。 江涟漪又问亓鸩,“那亓公子的意愿是?” “我就不去了,这几日我的眼疾未愈,就不多出门了,何况有关祈愿求签,我从来也不信。” 他浅笑着,婉拒了江涟漪的邀约。 任晚自然也就跟着他们二人走了。 等几人彻底离开,魂引才现身房内。 魂引对着他行了一礼,“殿下。” “他找到什么了?” 魂引拿出块风化的石板来,上面刻了些模糊的字,凭肉眼已经没办法分辨出原貌。 “壁砖。” 亓鸩听声接过壁砖,伸手从这块薄壁砖上方移过,便令他恢复了原状。 这会儿,他才伸出手,自边缘起,一点点辨着上面的字。 终于,一炷香后。 亓鸩不仅将字全部识出,也明晰了里面的意思。 他忽然伸手,将手中壁砖往地面一摔,猛然坠地,这本就脆弱的壁砖立刻就四分五裂。 碎石飞溅,也有着那么一两处闷声。 “看看里面有什么,捡起来。” 手心里被放入一颗圆润的珠子,莹白而生出寒凉之气。 正是寒渊的东珠。 亓氏每一年从寒渊下捞出的东珠,从成色,内质上都会有细微的差别,这是无可避免的。 而这些差别,是唯一能判别东珠不同年份,不同来源的标准。 “这是三百年前,亓氏赠给虔文阁的那匣东珠中的一颗。” 这珠子实在是巧了,若他记得没错,这东珠恰恰也是他母亲在得到《渡厄》的孤本后,送出的礼。 既然是赠礼,又怎么会被放进了壁砖里。 这一点,还得仔细想想。 亓鸩将东珠收了起来,正想让他回墨入海那边,又想起些别的。 自从他的眼睛看不见了之后,他的听觉反而比之前好了许多。 “我刚才砸过来的时候,你躲了吗?” 魂引呆愣着,摇了摇头,“没有。” 亓鸩皱着眉,“真笨,我都砸过来了,你也不知道躲。我若要杀你,你也要站在原地等着我杀吗?” 然而到了这种句子,魂引便什么也答不上来,只能默在一旁了。 亓鸩有些无奈,当初就不该把这人做成傀儡。 哪曾想,都做成了无心无念的傀儡,这人还是和从前一般不聪明。 他自嘲着笑了起来,“魂引,若有朝一日,我不再是我了,要杀你,你便躲得越远越好,永远永远地离开我吧。” 魂引离开了。 窗外有人路过,听声音,这些人都是因为虔文内最会解签的长老,今日特意等在了东门正殿。 恰好,也是阿晚去的那个地方。 东门,正殿 “这里的人,越发多了。”江涟漪视线扫过四周,凑到了任晚身边,“听闻里面是那位最会解签的元一长老。” 这也是她到了之后才知晓的。 原本,她们只是在一路少许人之地等着,没想到竟碰上了最难遇上的长老。 “那我们今日运气确实很好了。”任晚的目光也跳跃着落在旁处。 殿外空地上,一棵很大的黄果树深深发绿,枝叶异常繁茂,上面挂着的红色丝帛随风起。 树上飘扬着无数人的虔诚祈愿,那是令人移不开视线的绚烂景象。 他们前面的人并不多,很快就到了。 按照规矩,一次只能入内一人,解签之后,便不能从正门出,得要从另一面的背门才能出去。 大抵是一个时辰不到。 秦翌和江涟漪都依着顺序,入过里面了。 轮到她了。 赤红的门从里为她开启,又在她踏入的那一刻,从她背后很快合上。 自门关后,这殿内就只有一处光亮,是最中央。 那里有一根一人高的长明烛火,冷白幽幽的光晕,就在下方映出一团明处。 这殿内陈设少得很,孤寂十分,唯有一根烛,一张桌,连着佛像都无。 “小友,过来吧。” 对了,还有位童颜鹤发的长老。 她依着走了过去,直接就在长桌外坐了下来,这样她恰好能和这长老视线齐平。 “小友此刻便可以想想,你到底想算什么了。” 这位长老生派来一张很朴素的面容,很普通,便是扔入人海中,也再也找不出的那种模样。 “我早想好了要算的,请长老开始吧。” 任晚要算的,是她今后的命途。 这位元一长老,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就着手起了灵力。 片刻后,从签筒中落出一枚木签来,声音清脆,也恰好反面朝上,看不清是什么。 元一长老伸出手,示意她把签递给他。 任晚吸了口气,缓慢将木签拿起来,翻转过来。 上面赫然三字,像是对她下了最后的批命。 元一长老接过签,自然也看见了。 下下签。 水中捞月。 令任晚自己都惊讶的是,她本以为自己对这个结果是很担忧的,然而却出乎意料的并无感伤。 她自己的气运,她也早察觉了。 …… 解完签,任晚便拿着这签文从后门出了去。 江涟漪二人正等着她。 “阿晚,你的脸色不大好。”江涟漪一眼便察觉了出来。 任晚回过神,恍觉未知地摸上自己的脸,笑了笑,“我方才问了财运,签文却不大好呢。” “所谓祈愿求签,本就是脱离常理的,哪里是就全然定下了的。”江涟漪说着,将一根红丝帛放到了任晚手中,又将自己的丝帛系到了树枝上。 【或许吧】任晚盯着红丝帛出了神,片刻后,把这红丝帛往方才求来的木签上缠绕了几周。 她只留了一截,正好能系在树枝上。 她闭了眼,在树前双手合十,而那木签重些,在一片飘飞的红里,随风旋转垂坠着。 回了房中,亓鸩正对着颗东珠研究,但听见她推门,他便立刻站了起来。 “阿晚。”他连着尾音都是翘着的,似乎是挺高兴的。 “怎么拿了东珠出来?”她视线落到了桌上的匣子中。 “这个,是从墨入海寻到的一块壁砖中寻到的,兴许能查出些线索,改日我就亲自去看看。” 亓鸩交代了个清楚,却将话语一转,更为关心任晚今日去的大殿那边。 “阿晚,听闻今日东门大殿解签的是元一长老,你也见到他了吧?” 她没有隐瞒,“见是见了,只不过我运气不大好,签文差得很。” 嘴上说着差得很,然而任晚的语气却像是只去喝了杯茶平常。 亓鸩对此面露难色,“实在可惜,我的气运本也不够好,唯一但也早已花光,便不能再借予阿晚了。” “花光了?” “嗯,我的气运本就算不得好,上一世所求之事明明就快实现,却还是死在了寒渊上。” “这一世,我遇上了阿晚你,气运大抵是花了个干净了。” 第108章 我所有的所有,都赔给你 不知是不是任晚明确说出了心意,亓鸩这段时间离“正常”二字都近了许多。 由内到外,都像当初示外的那副温和模样。 是的,现在溯梦草已然不再抗拒亓鸩的触摸了。 当然对于此种情况,骸音是十分鄙夷的,依它看来,溯梦草一定是迫于亓鸩的淫威。 这一次,任晚站骸音剑。 “阿晚。” “嗯。”任晚一边为亓鸩系着眼前的遮光绫,一边应着他。 “你同我多讲讲你前世的事吧。”他转过身,抬头望着任晚,“我想知道。” 有关她的前世,三百多年的时间,事实上是很枯燥的。 但亓鸩要听,她也尽力捡些有趣的说。 “淬灵之前的事情,你是知晓的,那我就讲讲在仙府的事。” “我起初被戚长老带回,是和秦师兄同住菩提峰的,那段时日戚长老并不常在,便是秦师兄带着我。” “我是头一次在旁人身上体会到了羡慕的情绪,秦师兄他修为很高,很专心……” “在菩提峰上,他总是冷冷的,但好像什么都会。” 亓鸩忽然插话,表示质疑:“什么都会?” “你要听就听,不要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嘛。”任晚遏止了他即将到来的阴阳怪气,才接着说。 “依照我当时的情况,秦师兄的确是什么都会。” …… 从初入淬灵仙府,到后来的弟子大选,再到之后的燕月映时常来她这寻燕月言,外出任务,去戚长老那儿…… 这些都是琐碎的事情,然而也正是这些琐碎的事,才构成了前世完整的她。 亓鸩的心里已经能够想象出前世的任晚是怎样的了。 “哦!对了,金平就是我前世一次外出任务。” 任晚回忆着前世的金平,“前世,我和林灵他们也成了祭品,差点,也要死在那儿。” “也是秦师兄救的我们,这一点,这一世也没变。” 哪怕有些许的差别,但是很多事也走上了前世的轨迹。 “除了我,对吧。”亓鸩趴在桌上,歪着头笑。 “对,除了你。”任晚回想当时,“在林中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了你。” “毕竟前世我的最后的记忆就是你了,还有骸音剑。” 任晚如今提起前世寒渊一役,已经很自然,毕竟依照当时的情形,换她是亓鸩,也同样会杀死她的。 亓鸩已经完全笑不出来了,甚至于趴着的手也开始隐隐幻痛起来,他的手在前世可是真真切切沾了阿晚的血啊。 这要他怎样能原谅。 “这样算,你的确是欠了我许多。”任晚有些愤愤地戳了戳他。 亓鸩由着她的小动作。 等她发泄完了,才低声道:“我赔给你,阿晚。” 这声音低沉,又顺着桌木传过来,显得更为绵长,直直地叫任晚浑身如电流过境。 他仍旧在说:“我把我的血肉,魂灵,我所有的所有,都赔给你。” 话本中曾言,震耳欲聋的呼喊,有时也并不及低声哑语的半分。 原来确有此事。 “那么你呢,你的从前呢?”任晚也想知道。 “可你不是早从幻境知道了,我的前世不过是些无聊透顶的事。” 有什么可问的。 任晚并没有因他的拒绝就止步,“即便那些都是些于你无聊透顶的事,但于我,依旧是有意义的。” “何况,你前世在灵域人的口中,一直也只有一副模样。” 亓鸩缄默着,世人的传言,他也不是半点不知,但是,大部分来讲,他们都说的没错。 他残忍嗜血,性情乖张,是个毒物。 亓鸩:“我在虿盆之后,就成了魔域储君,那之后,便是无止休的反复。” “白日在魔域,夜里还是要回虿盆,一日日地学着魔族的术法,同那里的残魂,魔物厮杀。” “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我记不得了,只是很久以后,我那父尊告诉我,不必继续了,自那之后,我便在灵域和魔域之间往返。” 任晚知道,自那之后,灵域和魔域之间的就水火不容了。 “再然后,灵域提出与魔族寒渊一役。” 也就是那一役后,任晚和亓鸩一同重生。 任晚只知前世寒渊一役是迫不得已,但并不知,寒渊一役是灵域中人提出。 “你不知晓吗?”亓鸩也觉得奇怪,这件事在灵域也当算不得什么秘事,任晚怎么会不知。 【对啊,她怎么会不知呢?】 任晚有些怪异,她怎么一点也记不起这事? 还有,前世她是怎么就上了寒渊的战场,又是怎么就被推到了亓鸩的身前? 亓鸩站起来,走得离门口越发近:“前世,是你那个秦师兄的师父,仙府的戚长老, 他亲自来的寒渊之畔与我交涉的这件事。” 门口,一道身形倏尔离去。 任晚和亓鸩没再谈前世的事情。 暮晚钟声回荡在虔文阁内,倦鸟归林,冬日来了,连天际的火烧云也变得懒懒的。 因为当初金平的灵蝶,任晚就越发受不得冷。 分明在浮岚殿裹得厚些,再用上些灵力,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可这虔文阁的冬日,好像格外冷些。 这样的时候,因为有亓鸩在身边,就会暖和许多。 而溯梦草也有畏寒的习性,便常常化了雪团子的形,凑过来。 “谁让你过来的。”亓鸩总是能感知出,嫌弃地将这团子拈开。 一次次,任晚就眼看着溯梦草圆溜溜地滚落地上,又晕乎乎地扑腾着过来。 任晚心念一动,调笑着把溯梦草一捞,凑近了亓鸩:“兴许,它是喜欢你。” 亓鸩嫌恶地抽离,一点也没碰到溯梦草化做的雪团。 “它哪里就惹你讨厌了,分明生得这样讨喜的。” 任晚把雪团拿在手里看了看,对上它绿豆大小的黑眼,又转向亓鸩:“巴掌脸,小圆眼,手感还好,你要不摸摸。” 亓鸩绷着嘴,十分抗拒。 可他越这样,任晚就越想让他上手。 “来嘛来嘛。”她一个跃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将雪团蹭上了他的脸。 “是不是像凉糕一样?” 亓鸩就像是被定在了原地,僵硬着也不动。 任晚没见过他这样子,见势收回雪团子,问他:“你怎么了?” 亓鸩感知到脸上的软糯凉感褪去,这才缓慢回过神,愣愣地问她:“阿晚,什么是凉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任晚实在忍不住了,笑得她肚子疼,最后干脆坐了下来。 —— 弦月升空,山中浓雾弥漫,寒意几乎要钻进人的骨子里。 某处崖边,秦翌手中是一抹灵光。 “带上任晚速回宗门。”寥寥一句话从仙府师父那边传来。 可秦翌记得金平的真相,记得辛氏后来不了了之的处罚,也记得任晚门口听见的寒渊一事。 他将淬灵送来的灵笺毁去。 至少要等他知道真相,才能下决策。 现在无论用什么办法,他也要从任师妹那边知道真相。 然而就在去找任晚的路上。 银光洒落路旁,一处树后发着窸窸窣窣的草叶摩擦声。 秦翌敛着脚步,召出命剑往树后而去。 “是谁!” “啊!——” 那人像是被惊到,忽而短促地叫了一声。 她缓慢地转过身来,秦翌的剑泛寒光,直指这人喉头。 但是。 “任师妹?!” 在月色的映照下,秦翌认出了任晚。 她身上溢出的灵气也分明是真切的。 可她怎么会在这路上。 任晚此时已经痛得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能气若游丝地唤他:“秦师兄。” 心口之处犹如贯穿一般,生生地要将她撕裂开来。 秦翌一边收起长剑,一边赶紧伸手去扶她:“任师妹,你怎么会在这?” 然而余光不经意落到旁处。 一面玉髓般的镜中画面令他心头倏然一颤。 镜中是无数人持剑的寒渊之上,而他的师父——戚苍暮,却用着灵术对着身前的任晚一推。 致使她被人一剑穿心。 第109章 腊月初四宜嫁娶 秦翌拉起任晚的手臂,打算把她带回客舍。 然而任晚却不肯,借力靠坐在了身后的树干:“我……我只要再在这儿歇一会儿,一会儿……就行。” 就这一句话,已经耗尽了她的气力。 抓住秦翌的手也无力地滑下。 秦翌蹲下身,盯着她的情况,心里却想着方才的那面镜子。 可是,现在不是问的时候。 眼看着任晚面色依旧苍白得难看,额头也凝着汗珠,整张脸几乎都皱缩着,分明是疼得难忍。 他也不管方才任晚的话了,“我先带你回去。” “不行,不能回去,……还不能。” 任晚忧恐地看向秦翌,“秦师兄,算我……求你了。” 再给她一小会儿就好了。 许久之后 终于,那巨大的疼痛抽离,成了一片空洞,令任晚得以暂时喘息。 她对上秦翌过分凝重地神情,还以为自己就快要死了呢。 这样的情形下,任晚竟然忍不住得想笑, 可即便嘴角勾了起来,眼泪也止不住地打湿了脸颊,模糊了面前人的身形。 她明明只是想活着而已,怎么就这样难呢。 她明明没有偷小时那家人的东西。 她明明也自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了。 她明明也不想哭的…… 别扭的委屈在疼痛之后涌上来,这些时日的泪水早就忍不住了。 任晚哭够了,拿了袖子将面上泪珠一擦,对秦翌道:“秦师兄,我知道你有很多不解,今日我便告诉你。” “那面镜子,你拿过来吧。” 秦翌去起身拿了镜子,擦了擦上面的泥,递给了任晚。 任晚叹了口气,又道:“如你所见,这是噎鸣镜,可溯过往,可探未来。” 秦翌屏住了气息,视线落到了噎鸣镜上。 “秦师兄,我是从前世而来的人,这噎鸣镜中,正是曾发生过的事。” “我也是才知晓,前世,我是被戚长老推了一把,死了。” 任晚手上捏紧噎鸣镜,视线不敢放过秦翌面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自前世起,我的这里,”任晚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就有一道戚长老的封印,但并非是淬灵之术。” “最近,这道封印淡了,我的心脉受损,这才像今天这样狼狈。” 交代了个大概,任晚问向他:“秦师兄,你现在是何想法?” 要知道,光是她重生这一件事,就足以令她的处境艰难了。 秦翌与她四目相对,也瞥见了她紧扣着噎鸣镜的手,心里有些凄然,“我只问一个问题。” 任晚手肘撑地,细下心来:“你问。” 秦翌冷冷开了口:“你还是任晚吗?” 这个问题……她未曾想到。 “我是。” 秦翌像是松了一大口气,释然道:“那就足够了,任师妹。” 听见他的称呼,任晚一眨不眨地看着秦翌,他面上云淡风轻,但又像下定了什么决心般。 任晚这会儿,方觉得理应如此:【她方才糊涂了,她怎么会去怀疑他呢?】 【他可是秦翌啊。】 “还能站得起来吗?”秦翌向她伸出手。 “能。”任晚拉住他的手,一个起身站立回了地面。 一瞬之间是有些眩晕,但她手撑身侧的老树,缓了一会儿,也就没事了。 任晚给自己施了净身术,将身上那些沾染的污迹也就清除,拾掇了发丝和衣衫,这才恢复成她原本的样子。 任晚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月,又看了看秦翌,“走吧,我们先回去再说。” 她提步就往前走,身后秦翌想了想,道:“还是先去我和涟漪那边吧。” 任晚点点头,“也好。” 回了秦翌他们这边的客舍,任晚坐在了屋内桌前,秦翌却出了门去。 也不知他去做了什么。 片刻后,秦翌从外面回来,手里多了两个药瓶。 “任师妹,我去拿了药来,你放心,这件事情没有旁人知道。” 任晚接过药来,看着手中药,听见他说:“但你这心脉之疾,我没有办法,只能是……” 她明白秦翌的意思,也知道他想征求她的意见。 “秦师兄,请江姐姐进来吧。” 秦翌没想到她能这么这样轻易地相信了他,心头一紧,起身往外而去。 任晚已经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她已经选择了相信他们,至多能有多少后果呢? 过了一会儿, “阿晚。”江涟漪乌发随意披散,分明是匆忙拢衣起身。 她面露担忧地推开门,从寒夜而来,携着仓促的寒风进了屋子。 “江姐姐。”不知为何,每次见了江涟漪,任晚总是觉得心里酸软,大概是她太过温暖吧。 秦翌自外把门关上了,只留了他们二人在屋内。 他守在了门外。 任晚有些苦涩地笑了笑,还是把自己重生这件事告知了江涟漪。 实在是惊骇世俗,江涟漪听后,许久没能收起面上的惊讶。 她心里有许多的疑问,促使她想一次问个明白。 可到了嘴边,也都先汇成了一句话。 江涟漪眼中起了莹泽,伸手摸到了任晚的面庞:“阿晚,你这一路走来,辛苦了吧?” 扛着日日被发现的风险,一路还受了那么多的伤,也不能停下来。 江涟漪为任晚探了心脉,面上表情越发肃然。 “你这心脉下像是有什么东西,代替了它,若没了这东西,你便……” 江涟漪说不下去了。 任晚补充了她的话,“便会死,对吧。” 而且,即便有心脉上的那东西,可她心口的封印如今也淡了,那东西就快自己跑出来了。 这一点,她有所料到,早在初到浮岚殿时,她的心脉就出问题了。 前世,这个封印没出过问题,可是她如今重生,或许是这封印也是从前世而来。 “阿晚……”江涟漪还想说什么,但被任晚打断了。 只有任晚自己能听见,是她送给亓鸩的那个无舌铃。 是亓鸩来了。 任晚起身把衣衫扯了扯,推门出去。 果不其然,亓鸩一身雪衣,披着月华而来。 “阿晚。” 借着青蚨玉环,他能感知到,任晚就在江涟漪他们这边。 “我在这儿。”她径直往他而去。 亓鸩听见了她的声音,侧耳去寻她的位置。 她身周带着冷风,只是这一会,亓鸩方才一人在屋中的患得患失就被抚平。 担心他多待在此会发现些什么,任晚就立即向江涟漪他们道了别。 “江姐姐,秦师兄,我便先回了。” 秦翌二人站立一处,但视线都紧张地落在亓鸩身上。 还好,这一次的亓鸩并没有平日那样锋芒毕露。 任晚顺利地就带着他往回走。“我是来寻江姐姐,看看我金平后的寒症有没有办法治愈。” 亓鸩应着她,“那,怎么样了。” 任晚摇摇头,“没办法,和当时江姐姐的诊断一样。” 这个是真的,她的寒症确实没办法治愈。 不过,也没什么的,她反正最不喜的,就是冬日。 走着走着,他们两人都没再说话。 亓鸩记得很清楚,任晚的寒症,是因为他在金平引来的灵蝶伤了她。 还未回到客舍,上空飞来丝丝缕缕的寒意落到了任晚的面上。 她茫然地摸上那一小粒冰凉,是雪粒。 在这初冬的虔文阁上,下雪了!——! 罕见的,此刻弦月尚在空中,抬头一望,纷纷扬扬的晶莹从天而降, 这样静谧的夜里,甚至能听见落雪的簌簌声。 任晚伸出手,走了几步,就有更多的雪落到她身上。 她转头,惊讶着对着留在原地的亓鸩喊道:“亓鸩,虔文阁上下雪了!” “你也伸出手看看。” 她又走了回来,拉起他的手,让他也感受到星星点点的寒凉落入他手心。 亓鸩勾起唇,露出浅笑来,即便此刻看不见阿晚,他也能想象出她明亮的眼睛。 他知道方才在秦翌他们那儿,她是骗他的,她隐瞒了一些事。 但是没关系,只要他不去查,就可以全当不知。 只要阿晚能在他身边就好了。 于是, 亓鸩把早就想好的话说于她听:“阿晚,腊月初四宜嫁娶,等我们离开虔文阁,就成亲吧。” “我会以灵域亓鸩的身份。” 为了阿晚,他也会好好护着这个灵域的壳子的。 任晚愣了神,几乎是怀疑她自己听错了。 然而,即便有遮光绫遮住了他的眼,她也能从亓鸩手上紧抓着她的力度感受出。 他不是在儿戏。 他想娶她。 第110章 冬月十六 任晚算了算,如今是冬月,那么恰好是下月初四。 时间很近。 她怎么回答他? —— 冬月初五, 昨夜落了雪,直到今日天明,窗外四目所及,皆是一片银装素裹。 静得像时间停滞了。 院外是寥寥的扫雪声,大概是虔文阁的弟子。 亓鸩坐在书案前,这封灵笺是要送到寒渊亓氏的。 溯梦草能清楚感知到他释放出的愉悦气息,这会化了雪团的形,在他身边欢腾得不行。 任晚推门走了出去, 外面真的很冷,但这漫天的景致也心醉到令人窒息。 天地间凝成了一脉雪色,近处的树梢,远处的山峦,全然都被覆盖上一层松软。 脚踩上去,鞋边便陷下去一些,落了一串脚印在后面。 溯梦草从窗内飞出来,吧唧一声就落了地上。 骸音适时出现,“蠢——东——西”三个字就这样洋洋洒洒在虚空中浮现。 然而溯梦草虽生了灵智,却不懂这是个什么意思。 它反而以为骸音是同它玩乐,便总是不知疲倦地硬要凑上去。 愣是此刻蹲下身是任晚,也只能侧头耸着肩,艰难地抿嘴笑。 在这虔文阁,这实在是有失功德的。 可她实在忍不住。 等那边的溯梦草闹够了,骸音也跟着到了任晚身边。 任晚半蹲着托起手心的团起的雪球,示意给它们:“你们看看。” 这本是个极其简略的手搓雪球。 但溯梦草最是激动,因为这雪团同它生得一模一样。 在任晚的灵术之下,这搓出来雪团学着溯梦草的样子,正眨着一双黑豆眼。 亓鸩已经将灵笺送了出去。 他循着任晚的声音,走到了院中,任晚便起了身,想往他的方向走去。 然而,不过是迈出了几步,心口毫无征兆地传来尖利的刺痛。 “嘶嗯——”她吸了口冷气,身上没了气力,一瞬往前栽倒。 亓鸩离她并不远,及时伸手将她稳稳捞住。 “怎么了?” 亓鸩能感受到她方才的不对劲,手上凝出了赤红之气。 但任晚却忽而从他怀中抬起头,拦住了他的手,凑近了他的脖颈,狡黠着开口:“我自然是没事。” “我就是……有些冷,你抱抱我吧,阿鸩。” 她温热的气息打在他的脖颈处,带着些清浅的女子香,所过之处,便寸寸生出酥麻来。 任晚亲眼看见他的耳廓红了起来。 他只是有些笨拙地,依言将任晚拥住,把温度分给了她。 任晚闭上眼:【假若,这样冷的时日,便是永远多好。】 ————— 冬月初七 虔文阁上越发冷,但并不落雪了。 任晚听虔文阁中的弟子说,前些日子的雪是一年难有一次的。 晴日少有,一旦碰上了,任晚便带着溯梦草出去晒晒,自那次落雪后,溯梦草的叶与花便尽数凋零了,它似乎是陷入了沉睡中。 这一次,骸音也安安分分地待在了一旁,难得的岁月静好。 令任晚没想到的是,寒渊亓氏速度极快,庚帖已经送到了淬灵那边。 任晚是孤身,便由那边的师父,长老们来决定。 然而,淬灵一口就应了下来。 她的婚事,就这样定下了。 在此期间,江姐姐他们也来了两次,看上去,比她还要担忧得多。 亓鸩对于他们的情绪有些不悦,但没有直接表现出来。 她看出来了,说了他两句小气,他便记了两日。 小气鬼! —————— 冬月初十 亓氏那边在紧锣密鼓的筹备着,据说,请帖已然陆续往各处送去了。 他甚至还给墨戎寨送了一份。 是给鸢生的。 什么嘛,明明鸢生也来不了。 亓鸩的回答是,他当然知道,但是,鸢生与她相识,也应当知晓的。 话语间,他们提起那黎母。 任晚如今离开了墨戎,再去细想黎母的做法,也能够理解了。 她作为村子绝对的中心,有了一个软肋。 这个软肋就会变成众矢之的,让鸢生离她离得远远地,甚至是不喜欢她也无所谓。 草花结里的秘密不被发现也无所谓。 只有这样,鸢生才更可能安稳地长大。 最后,她颇为老成地,说出了这样一句从前觉得无甚感觉的话:“原来这就是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啊。” 任晚侧头明晰地看见,亓鸩在听见这句话时,面色茫然,黯淡了好一会儿。 ———— 冬月十三 虔文阁内的鸟雀之声都少了好多, 平日里,任晚只能听见那些弟子上早课的声音,禅音绕耳久久不散,只叫人听得心无杂念,无欲无求。 阁中的弟子们这几日在阁中四处的树上放上些鸟兽吃食,好叫它们能更好越冬。 任晚他们这边客舍也有弟子来,她见了,便顺手帮了忙。 那两个弟子走时,还说了几句讨巧的话。 但无非是祝福她婚期将至,往后顺遂。 怎么连阁中弟子也知道了? 亓鸩到底告诉了多少人? 然而,亓鸩并不觉不妥。 这日,亓鸩又提起有一件要紧事没做。 看他准备的样子,任晚还只当是什么。 原来,是因为她人在这边,那边的赶制婚服的人还不知她的身量。 可是时间这样紧,还来得及吗? 亓鸩全然笃定的语气:“来得及。” 是他请江姐姐为她来量的身。 说起来,也不知他为何,耳朵竟然又红了两回。 —————— 冬月十四, 亓氏那边送来了婚服的样式,让她过目,那边已经先赶制着形了。 也是在这日,任晚才知晓,亓氏的婚服,是以玄色为主,只在内衫,对襟,头冠的一部分坠饰才是夺目的暗红相称。 衣衫上是反复到奢靡的绣纹,点缀细碎的珠玉之饰,雍而不俗,华而不杂。 很好看,也很贵。 亓鸩没听见她的声音,只当是她不喜:“阿晚,你要是不喜欢,改成你喜欢的样子便好。” 任晚便立刻答他:“喜欢,这样好看怎么会不喜欢呢?” 亓鸩静静地坐在一旁,什么也没有做,但无意地用手摸上眼上的遮光绫。 任晚瞧见,便知他是担心眼疾的事。 她捏了捏他的手:“亓鸩,你放心好了,江姐姐说,按你现在的情况,至多再过上十日,就能好。” 他歪着头,言语低沉:“阿晚,我只是很想见你。” 任晚也摸上他的遮光绫道:“可我一直就在这里,就在你身边啊。” —————— 冬月十五 今日多吻了两下亓鸩的眼睛,他躲开了第三下,这次,耳朵和脸一起红了。 任晚笑着托腮,他生得真好看呀,耳朵红了就更好看了。 —— 冬月十六 他们快成亲了啊—— …… 墨入海那边好像很可能找到了无尽藏海的位置,过两日,亓鸩和她就去看看。 第111章 虔文阁东殿 溯梦草的花盆里光秃秃的,只剩了泥土和一点点残存的根茬。 任晚把溯梦草特意收到了一个储物灵袋里。 她想,大抵今夜寒夜陷入沉睡的根系,会在明年的露水中春意渐满的。 正当她要关窗时, 细微的响动从外而来。 任晚警觉地往后闪身,一道红光就坠入了屋中。 从红光中闪现出二人,是魂引把墨如海背了回来。 任晚立即去把窗关上了。 “殿下。” 魂引俯着身浑身是伤,几乎是喊出口的那刹那,他便失去意识,带着墨入海一同栽倒在了地上。 因着他非血肉之躯,伤口处溢出的是汩汩的血气,而魂引,看上去已然气息微弱。 他身后的墨如海虽有伤,却轻得多,没有性命之忧。 是魂引帮他挡了伤。 在魂引看来,亓鸩需要墨入海找无尽藏海的入口,这比他一个傀儡的性命更重要。 亓鸩蹲下身探魂引的伤势时,浑身威压降到了底,任晚此前很少见他如此。 他手心血气溢出,融流到魂引心口,也只是堪堪令他伤势不再加重。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亓鸩挥袖将魂引身躯收去。 这才转向了墨入海的方向。 “咳——咳咳!”墨入海捂着胸口,鲜血自他口中涌出,他伸手去捂,鲜血便从指缝中渗漏到了地上。 “虔文阁的人发现了我们。” “无尽藏海……很可能就在东殿之下,但我进不去。”每说一个字,似乎都在消耗他的性命。 眼见着他的脸色越发苍白了下去。 “要——下到东殿之下,必须要有虔文阁的人——”终于,说完这句话,墨如海便支撑不住,也昏了过去。 亓鸩久久没了反应。 任晚走到了他身边,他才像醒过神来一般。 “阿晚,这次我被虔文阁掌门耍了一道呢,我派墨如海去,没想到他也一样,连自己的弟子也杀” 原来是这样。 墨如海是虔文阁掌门从前的弟子。 亓鸩这才特意从牢狱之中,带了他出来。 想来虔文阁掌门是清楚墨如海这个人弟子的,然而他的弟子却入了淬灵的寒狱,如今又在亓鸩之命下,站到了虔文阁对立面。 这滋味,于这掌门,不好受吧。 魂引受了伤自东殿逃走,然而虔文阁却没派人往这边来。 明摆着是陷阱诱着亓鸩自己去。 亓鸩冷冷地勾起了唇角:“他们既要我,不必多等,天明我就去赴约。” 任晚牵起了他的手:“那我带上骸音。” “阿晚……”亓鸩未说完话,任晚便知道他的意思。 她笑了笑,语中坚定。“我是一定要去的,因为,腊月初四,就快到了。” 天际昏沉,密云游移,重叠,越来越厚。 看来,今日是难见天明了。 虔文阁内依旧是晨钟之声回荡,但除此之外,便别的什么都没了。 任晚和亓鸩来到了东殿外。 那棵黄果树还在,因为起的寒风,它的叶子带着满树的红丝帛翻飞,像是丝毫未受影响。 抬头上望,任晚心头一震,顿了顿脚步。 亓鸩似有所感,也停了下来,“阿晚,是什么?” 任晚:“是金光破天魇。” 天际之上,原本是乌云密布,暗雾翻涌,可是,就在东殿的穹顶上方,是一个巨大的空洞。 头顶与脚下之间,只有那一处空洞,穿出寒风,透出泛着金色的天光来。 亓鸩在脑海中猜想出了模样,有了判断:“是虔文阁的阵法。” 下方,东殿门大开,就等着他们踏入。 任晚抿了抿唇,提步继续往前。“走吧,已然到了,迟早也要对上他们的。” 两人走进东殿之内,身后的门便随势合上,殿内各处阵法亮起金光,开始运转。 将两人笼罩于内。 殿中央,依旧是她上次来见过的那根长明烛。 亓鸩将墨如海丢了出来,“找入口!” 然而墨入海此刻伤势未愈,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便是他手中凝结出的灵气也实在难堪此用。 任晚见状,从随身携带的药瓶中拿出枚聚灵丹来,递到了墨如海身边。 他却愣着不接,眼中是明显的惊讶和怀疑。 任晚明白他的顾虑,叹了口气,又摊了摊手心示意他,“吃吧,害不了你的命。” 一旁的亓鸩大概猜出了情况,浅笑着补充道:“即便要害你,也不是现在。” 墨如海闻言面色又是一变,却也还是伸手拿了起来。 他仰头,一口将药吞下,闭目片刻后,竟然颔首还对任晚道了声,“多谢。” 任晚听见他的道谢,手心不自主地捏了捏,那里还尚存药丸的触感,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墨入海端得一副温儒之态不错,但他也杀了无数人,丢到那绞魂窟下,饲养魔物。 之所以给他药,只不过是如今还需要他打开进无尽藏海的入口。 待会儿进去,他的生死,她便不会管了。 墨如海调整了体内气息,再度掐诀,直向正中央的长明烛。 这一刹那,四周阵法突变。 从四面各处飞出许多毫无章法的金箭来。 任晚眉头一紧,掠身往旁处去,被她躲去的几支箭矢就狠狠扎进了殿内墙上。 又是一阵箭雨, 任晚脚下一踮着方才墙上的箭矢,召出长剑来,闪身到了墨入海身边,为他落几根金箭。 “别分你的心!——” 方才墨入海为了自保,已经收起了手。 任晚这一喊,他才又重新凝聚起灵力来。 亓鸩站立边缘,任晚瞥向他之时,他正游刃有余地抬手斩断无数金箭。 任晚此刻有些厌烦了,【这金箭数量极多,若这样挡过去,实在浪费灵力。】 正想着,亓鸩再度出了手。 自他脚下,起了个赤红的法阵,瞬间将他们几人笼罩,严丝合缝地挡住了所有的金箭。 血气所成的阵法外缘,如同砸入雨滴的池水,任何箭矢触及之点,都闪出红光来。 亓任鸩往任晚这边来了,却不是向她。 亓鸩的血气环绕着墨入海:“你再要替上面那群老东西拖延时间,我现在就连你一起杀了。” 任晚本是听着亓鸩的话, 她此刻视线迅速转回到墨如海身上,果然捕捉到他嘴角牵起的冷笑。 也是在这时, 殿内顶上方,刺眼的金光洒下,照到他们几人身上。 脚下,也忽而不再是实地。 任晚一下踩空,心里猛然漏掉一拍。 【糟了!】 却不知亓鸩是怎么在看不见的情况下,还稳稳地搂住了她的腰,稳住了两人的身形,不至猝然下落。 可是,墨如海却稳稳地还在上面。 哪里有这样吃亏的事。 任晚心中生出怒气,瞳目一瞬变蓝,手心凝出一道灵气,化作绳索,往上一抛,牢牢地就拴上了墨入海。 墨入海目色一凝,抬手欲将灵索斩断。 “!” 然而,一击未成,下方的任晚已经用劲一拽,生生在入口再次关闭前,把墨如海拉了下来。 昏暗之中,任晚感知到亓鸩出了手, 于是,墨入海在没有轮椅的情况下,先他们一步落到了下面。 “呃啊!——啊——” 他的声音回荡在下面的一片漆黑中。 任晚二人也接连落了地。 睁眼所见,全为无物,什么也看不清。 墨如海也没了声音,任晚不知他所在何处,便在手中凝了团灵光,往前照了照,发现他就在几步之遥。 这下面很大,大到心生孤寂之感。 她手中这点光亮也只能照到一小片地方。 第112章 毁去悯生咒 “这下面……”任晚蹲下身来,将光亮靠近,映出晶莹的一层冰魄来。 她伸手去触,并没有感受到寒凉,而这冰魄之下澄澈无物, 这下面竟然全都是水! “亓鸩,这下面好像是——海。”她把这个发现告知了亓鸩。 亓鸩闻声,也蹲了下来,指尖触到了冰魄。 他用指尖划了划,血气自他的指尖溢出,钻到了冰魄下的水流中, 但很快,那缕血气并没有往下游多久,就被冲散了。 【亓鸩的血气,被冲散了?!】 她手中灵光照在冰魄上,又反映回他二人面上,这本是很皎洁的情形。 然而, 正当任晚惊疑未定之时,她清楚地看见, 脚下出现了一道身影,这道身影蹲了下来,手中凝着灵光,正往她这边照来。 任晚终于看见了,那边的人。 ——是她自己。 冰魄另一边的她,也在重复着她刚才的举措。 这下面有些古怪。 任晚起了身,顺便拉起了亓鸩。 “阿晚,无尽藏海不会是这下面。”亓鸩往下低着头,语气淡然。 他虽然看不见,但直觉很准。 “不在下面?”她皱着眉抬手,往上指了指,“那难不成,在上面?” 可方才,他们不正是从上方落下来的么。 也是这一句落下,亓鸩愣了愣,随之唇角勾起。 他在黑暗中,靠着感应,往前走了几步,脚尖蹭到了地上的墨入海。 他蹲下去,指尖直指墨入海的眉心,“没死,就还有用。” 墨入海强撑着身子,眼瞳扩张到了最大,却完全无力反抗,甚至连完整的声调也发不出。 一滴眉心血凝聚在亓鸩指尖。 血气包裹着这滴鲜血, 转瞬! 他抬手将那滴菁纯之血掷到了上方, 任晚跟着抬头, 只听“——啵!——” 仿若坠海之声, 上方迸发出刺目的光亮来, 将这无垠的空间尽数照明,上方是同脚下一样的冰魄。 但是因为那滴血, 上方自中心处裂开一朵莲花,每一瓣,都极尽美丽。 是造物主之奇。 亓鸩瞥了眼地上的墨如海:“这位掌门之徒,原本是选定的继承者,却因陷足于偏执的情感,行差踏错,道心不再。” “于是,虔文阁掌门,散去他的修为,将他逐出门。” “然而,掌门动了恻隐之心,便留了滴精纯之血,在他灵台内,望有朝一日,能助他重返正途。” 直到今日。 无尽藏海,意为像海能包容万物,是无穷尽的。 它并不是特指一个海,或是某个地方,更贴切些是某种虚无之物,虚无之境。 任晚和亓鸩往上,穿过冰魄,到了无尽藏海。 一片虚无中,他二人所站之处或许是地面,也或许是天际。 无数泛着金光的符文在四处穿梭,游弋,就像有了生命一般。 亓鸩用念力,去探查着这方天地间的每一道符文。 任晚视线也跟着往上,实在是太快了,根本看不清。 “此为禁域,下方之人还不速速离去!——” 一声震耳欲聋的叱声自头顶响起,语中是全然的驱逐之意。 上方是虔文阁的虚影金身,即便只是虔文阁从前老祖留下的一抹残影,也能窥见其万年前的魂力之盛。 亓鸩面上神情冷凝,“贵阁以渡世间苦厄,点化世人为己任,然而却也把有违世理的死生之术留在此地。” “明明知道这死生之术已然漏了出去,为何无所作为!?” 他的声音在回荡,然而上方的金身虚影却缄默了下来,不欲回答。 “呵……,悯生咒,不过是懦者求生的筹码。” 亓鸩讽笑着,抬手划破手心,鲜血汩汩流出,“既然我找不到,那我不如将这里都毁了。” 随着他将鲜血往前抛洒,妖冶暗红的火焰燃了起来,开始一寸寸吞噬这里的符文。 上方金身未曾想到他以燃烧生命为代价,也要将悯生咒毁去。 终于,上方的祂像是做了决定,便慢慢阖上了眼。 烈焰吞噬之下,已经有数不清的符文化作了虚无,四处赤红的焰,映照在亓鸩偏执的脸上。 却在下一刻,亓鸩捂着心口,自口中吐出鲜血来:“噗——!” 任晚心下一惊,扶住了他欲倒下的身形,“亓鸩!” 两域皆知,虔文阁的金符,灵法,对魔族人有一定的压制力。 放到往常的他身上,这压制可以不论。 可是,她前段时日便知,灵域中的这个他,不过是个半身,何况—— 他为了将化骸音剑为她所用,又在墨戎……新伤叠旧伤。 她抬眸往上,上方金身闭了眼,然而,四周却有些不对。 果然,下一瞬。 毫无预兆地,他们身边破开虚空,骤然出现金光芒刺, 任晚抽出骸音,化为长剑,抬手一挡,将那胳膊粗的芒刺挡开。 “阿晚,你放心,今日我们不会死在这儿。”这样的时候,他好像仍有把握。 在一片越发大的赤焰中,无数无法预判的芒刺穿梭而来,任晚眨着眼,热浪侵袭上来,让她眼中发涩。 又挡下几根芒刺,她的手已经在颤抖。 “阿晚。” 亓鸩忽然伸出手将她推开。 她眼睁睁看着一根芒刺自他肩胛处贯穿,鲜血像一条流淌的河,淌了下来,浸润了他胸前的一大片。 隔着一大簇生起的红浪,任晚又亲眼看着他狰狞着,徒手把那芒刺拔了出来。 朝上投掷,直抵金身面门。 “亓鸩!”任晚惊恐出声, 那边的他看了过来。 甚至还笑了笑。 这里面的金符几乎要被燃尽,亓鸩的目的也达到了。 这世间再无悯生咒。 任晚越过赤焰,伸手扶住他,“走!” 这一次,亓鸩没有执拗,顺了她,抬手重新打开了出口。 金身还想阻挡他们,抬手封印, 但是,他二人齐力之下,冲破了桎梏。 金身视线久久映照着下方的赤焰,明灭间,祂迟疑了,终究还是没去追他二人。 …… “哈,……厄啊——!”任晚结结实实滚落到实地,身上酸软,脸颊上也传来刺痛。 方才她在冲破封印时,四肢,脖颈,脸上多少都带着点伤。 她挣扎着爬起来,“亓鸩?——” “嗯——亓鸩,你在哪儿?” 她的声音幽幽回荡在这空旷之地,却没有丝毫回应。 心底的恐惧细密的爬起来,她站起身,手中凝聚起灵光来,照亮附近。 这是方才他们到的东殿之下的地方,这里依旧是一片黑,墨如海还昏在这儿。 但哪里都没有亓鸩的身影。 任晚伸手提起墨如海,及时离开了此地,尽量不去想有关亓鸩更糟的结果。 终于回了东殿内,这里却也是和方才来的一样,空荡荡一片。 “啊……” 墨如海的身形颤巍巍的,醒了过来。 任晚心急,揪住他的衣领,“这东殿这下还有没有别的出路?” “咳咳咳……他不见了?死了?”墨如海瞧见她紧张的神情,咧开嘴,癫狂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死了好,”转瞬,他的神情变作阴狠,咬牙切齿地开口:“他和那辛钰一样,明明都是手段下作的卑劣种。” “凭什么,一个个都爱他……” “凭什么……” “他死得活该!!——” 墨如海脸上扭曲狰狞,令人作呕, 等任晚自己反应过来时,清脆的耳光已经响起,她出手掌掴了墨如海。 力道之大,她的手掌,甚至是浑身都在颤抖,灭顶的怒气牵扯着她的心口。 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他。 但,眼前要紧地是找到亓鸩。 她望向殿外,昏沉得像黑夜,浓厚欲沉的乌云间,划过一道惊人的闪电, 下一刻,大雨倾盆,远处的树也随之着折腰,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在推搡着。 世间变成了昏绿一片。 任晚望向殿外骤然出现的一群虔文阁弟子,捏紧了骸音剑的剑柄。 第113章 最后的心魂,在她心口 下一刻,正当她提前走出殿外之际,秦翌和江涟漪的身形出现在雨中。 江涟漪回头望了眼任晚。“阿晚,他在墨戎!快去——” 淋漓的雨打在她脸上, 遮住了些许视线,任晚狠狠点了点头,提剑从秦翌他们为她撕开的缺口处飞身离去。 刀剑灵光相击之声,连着眼泪,都被她抛到了脑后。 拿着绛清扇,任晚终于到了墨戎上空。 心里越发心忧,就越不该失了方寸,手中骸音剑颤了颤,剑尖指向一处。 任晚循着看去,终于,在后山,一缕赤红血气飘出。 她立即纵身到了后山之上。 然而,入目景象却让她心头一缩,亓鸩一人身处重重围困之中,身周数百魔族人。 磅礴的魔气冲天, 这群人里,随意哪一个出来,修为都远在她之上。 过了一会,任晚手持骸音,闯入了最中心。 “阿晚?!”亓鸩嘴上溢出鲜血,语气里,忧恐之意过甚。 任晚背对着他,咬牙道:“今日,你答应过我,我们不会有一个人死在这里。” “这句话,我当真了,你不要食言!”她再度提剑,向前而去。 亓鸩望着他,也重新抬起鲜血淋漓的手臂,身形穿梭在魔气之间。 杀了多少魔族,受了多少伤,她已经记不得了, 只是觉得麻木而疲惫 …… 终于,亓鸩的血气洞穿最后一人眉心。 他才泄力,往下滑倒—— 任晚的手抖得没办法控制,就连骸音剑的剑柄也在发烫, 原本通体玉脂色的长剑,已经全然变成了赤红。 天上雨已停,地上泥泞不堪,汇聚的水流携着鲜血往低处而去, 任晚口中喘着粗气,手中的骸音剑化成了玉骨簪。 那边的亓鸩倒在了一棵老树下,看样子,正是那晚他们见过的那棵。 任晚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到了他身侧,直接跪坐在了他身边。 他一身雪白衣衫,染尽了鲜血,雨水,泥泞,狼狈得很。 就连眼上的遮光绫下,也流出鲜血…… “亓鸩——,”任晚小心翼翼地喊着他,“亓鸩——” 他没理他, 身上也是冰凉一片,看着已经全然死寂。 眼中的泪水涌出,一瞬就将她的视线模糊, 任晚不管不顾,仍旧不懈地一遍遍颤抖地喊他,“……亓鸩,你不要睡——” 一滴滴带着温热的泪水砸在他脸上,冲淡了血气。 “阿……晚。” 这是极其微弱的一声。 任晚屏住了呼吸,把头放到他嘴边,感受到了一点点颤动,和温度。 “我……我不死,我要娶——你——” 任晚听到这终于哭出来,把这么久压抑的悲痛都倾吐而出。 亓鸩的意识终于回笼,伸手摸到了任晚的手,问她,“阿晚,这是在哪儿?” “吸——”任晚吸着气,回答他:“这是墨戎后山上,旁边,旁边有棵树。” 她语中带着哭腔,说出的话却很清晰。 意识到这是在哪儿之后,亓鸩把她的手攥得更紧,语气偏执,非要离开这里。 “我们不要在这里,我们走……” 然而,他耗尽了气力,却没办法起身。 终于,他叹了口气,“阿晚,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虽然不知道他怎么了,但任晚依旧软下语气,“我答应你,我不走,我们就待在这,等江姐姐来救我们。” “好。” 任晚的腕骨,是亓鸩紧紧的桎梏。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待了一会儿,任晚冷不丁地开口。 她语气很轻,“亓鸩……今日已经是冬月二十了,你能不能给我讲讲寒渊那边,是怎么样的?” 亓鸩意识昏沉,却不敢睡, 听了任晚的话,他开始在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找寻着那些能称得上好的东西。 “那儿的春日,虽然草木不多,但在惊蛰之后,也会有很多的花盛开。” “祠堂外的那棵槐树尤甚……” “夏日,一点也不热。” “从四月到八九月,水奴都在水下采集东珠,那时的寒渊会很热闹。” “秋叶静落,冬日落雪,寒渊冰封……” 他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意识深陷。 【那是他出生的地方,真想去看看啊——】 然而任晚面色骤变,终于忍不住,口中呕出一滩血来,落到了亓鸩身上。 慌忙间,她伸手去擦,然而,心口一阵阵地疼,令她连吸气也不敢。 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疼, 心口上的封印已经碎了大半,那里的心魂,几乎已经穿透了她的胸膛。 “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自她口中传出。 浑身都在痉挛,她颤着手去触心口的赤红,是惊人的滚烫。 好一阵,任晚觉得就快死了。 但是,当戚苍暮留在她脖子上的印记发烫之时,任晚心口绞痛暂歇。 【戚苍暮就要来这儿了!】 任晚喘着粗气,视线回到亓鸩身上,她蹭到了亓鸩身边, 【不能把他留在这里。】 只是,怎么就偏偏是在这样的时候呢? 怎么,就不能等到腊月过去…… 她把骸音剑放到了地上,毅然决然伸手到了脚踝之上, 那里是亓鸩送她的青蚨玉环, 令任晚没想到的是,她很轻易地就将玉环摘了下来,里面的那只青蚨依旧透出莹莹的绿芒。 她清楚地记得,亓鸩从前警告过她,若要摘下来,就要毁了她的腿。 她本以为上面会有什么禁锢,或是禁术,然而什么都没有。 亓鸩他,从没想过困住她啊。 任晚跪坐回了亓鸩身边,眼泪一滴滴落下,根本没办法止住。 “——唉——”她长长叹了口气,“我很喜欢,很喜欢腊月初四这个日子,也很喜欢你为我绘的婚服。” “阿鸩,我想成为你的妻子。” “可是,”任晚哽咽了好一会儿,又指着心口:“可是,我的这里,是他们要杀你的筹谋啊。” 那道亓鸩前世就未寻到的最后一缕心魂,要杀他父尊的心魂,就在她的心口。 还有好多的话想说,可是,她再也说不出口。 闭眼俯身下去,任晚吻上亓鸩的嘴角,咸涩的哭泪顺势而下。 真的很苦。 任晚平静着,对骸音下命令:“骸音剑,送你主人去绝对安全的地方。” 然而,骸音剑不应她,它今日很不听话,和从前一样。 不过, “骸音,你忘了,违抗你的本意,你也要听我的。”任晚很想努起嘴,但做不到。 她划出滴指尖血,渗入到了骸音玉骨中, 不过片刻,它就起了反应。 任晚终于放下心来,起了身,不再看身后一眼,将亓鸩连同青蚨玉环,还有骸音留在了树下。 雨后的地泥泞,任晚强撑着离开。 走了片刻,猝然倒下之前,恍惚间,眼前是一身白衣。 是戚苍暮。 第114章 恨上一恨,也做不到了 “你们大可以骗我到死——” “我的这条命,只不过能叫你们当做棋子,刀刃。” 任晚伤处被简单处理了,简单举行了拜师礼。 实际上,等任晚醒过来,她就成了戚苍暮的弟子,这件事大抵只有她和戚苍暮知道。 自她脑中,多出段记忆来。 所有的真相,她知道了。 在她的记忆里,她是在雪日里,再一次被那群城中的孩童欺侮了一番,然后被师父祈雪年救下。 然而真相是,她当初死在了那群孩童的围殴下。 他们发现她死了,断了气息,便慌不择路地四散而逃。 也是这样,祈雪年发现了她,也发现她心脉虽死,却又另一心魂令她“重生。” 这个心魂来历,祈雪年和戚苍暮清楚的知晓。 阳九之厄,并非只是个虚言。 魔族即将卷土而来,而据阳九之厄的预言,灵域将会为灵魔两域的战争,付出巨大代价。 这一切,他们都知晓。 也很肯定。 但是,他们也同样找到了转机。 如今的魔域之主有三缕心魂流落在外,而那位魔域之主自己并不能出魔域。 他们耗尽数不清的光阴,终于找到了那三缕魔魂所在。 将三缕魔魂分别安置,封印在了各处。 直到任晚这儿, 他们决定让这个计划更可行。 这个孩子,他们曾经推算过,恰好和那位魔域储君有命途相连之处,两人之后的命途,是极度紧密的。 借助那位即将上位的魔域储君,他们能做的就更多。 这里的每一步,都需要筹谋。 包括任晚心口的封印那道强悍心魂的封印,也是他们从墨戎交易而来。 ——— 知晓所有的任晚,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原来,她也在这其中发挥如此大的作用。 原来,她的一条命,自前世起就谋划好了。 所以,任晚声嘶力竭,质问戚苍暮,为何不骗她永生永世,直接等到需要她死的那一日,再告诉她。 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时候,告诉她。 为什么,一路而来,救下她的师父,是假的; 去到金平,祭坛下是另外的心魂; 云莱,因为绞魂窟下封印着心魂; 浮岚殿,那九寒塔上的壁画,是阳九之厄的预言; 墨戎是封印; 最后的虔文阁,是到了终点,该敲醒她的终点。 明明所有都有关联,她却只想像个木偶,不过是被无数的线牵着。 太可笑了!实在是太可笑了! 任晚笑着笑着,就哭出了声。 戚苍暮说,她本就死了,因为心魂才活下来,可是即便有封印压制,终有一日,她也会被心魂吞噬。 而现在,灵域即将毁于一旦, 她的宿命,是能救下更多的人。 所以,任晚心口的封印再度被加固。 为了不让她做出过激的,失去理智的事来,所以她被安置在了一处除戚苍暮外,无人知晓之地。 —————— 菩提峰上, “师父,有关任师妹,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师父解惑。” 秦翌跪于戚苍暮身前,腰身挺直,冷毅的视线已然直直地对上了他。 秦翌从未有过如此“无礼”的时刻。 戚苍暮面色微变,“你如今是要来质问为师?” “弟子不敢。”秦翌微微低下了头,却没有停止言语,“我只是想知道,任师妹她自己的性命,什么时候也变作了仙府可以利用的了。” “在仙府看来,这样的牺牲,是无可轻重的,是更好的?” “任师妹,是和那些金平的村民一样的吗?!” 越往后说,他的言语越激烈,视线中越锋利,然而更多的是悲戚。 这就是灵域所推崇的仙门,那个救世的仙门。 他自小长大的地方。 戚苍暮望着秦翌捏成拳的手,忽而笑出声,“你以为的,拯救苍生,你以为的平息魔族,灵域安平。” “不过是一言所至,一剑所向?” “秦翌,仙府长大的你,徒有一颗剑心罢了。” 秦翌极目远眺,视线幽幽,越过远山流岚。 “天道冷情,大地仁厚,夹在中间的世人,最为复杂,很多时候,对错难有分别。我今日即便错了,也是无可所谓的。” “这世间苦难如此之多,我唯一能考虑的,是怎样救更多的人。” 戚苍暮的视线毫不退缩地与秦翌的相对,“异想天开地想着人人都活,那便人人都只能死!” 戚苍暮离开了菩提峰,将秦翌留在这峰上。 少年人的背,在不知不觉中,终究还是疲惫地弯下。 几日后,戚苍暮收到了秦翌的灵笺。 他离开了仙府。 彼时,菩提峰上也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 这日腊月初四。 金平村内仍是寂寥,冬雪覆盖下,村子全然变作荒地,所有的过往痕迹都已被压下。 什么也没有。 云莱城中,辛氏家主——辛雪融,正如常日般,寄出灵笺去。 辛云追自绞魂窟的事后,便再没有回过云莱。 望着灵光消散,辛雪融失了神。 “天凉了,进屋吧,他会收到的。”斩月将狐裘披在她身上,伸手将她的手合拢在自己的手心,为她暖着手。 “他一直怪的,只有他自己。”斩月语气平缓,一张冷峻的脸上缓缓露出柔和。 “等他想明白了,会回来的,离你我的成婚的时间,还有几日。” “他一定能看见你穿嫁衣的样子。” 辛雪融终于点点头,盼着能早日收到辛云追的灵笺。 浮岚殿依旧是万年不变的雪色茫茫,雪燃玉身边是两个孩童,再加上只打盹的雪鸮。 一个孩童眉心点赤,是辛泓。 另一个年岁更小,但并不是他的弟子。 这个,是雪氏将来的家主,如今送到他这里,待几年。 雪燃玉本是闭着眼打坐,这会轻轻撩开一半眼皮,眯着眼,看着这个脸色冻得通红的孩子, “你,去帮着煮茶。” 然而,他吩咐着,孩童便愣着,两人就这般都同时僵持在了原地,许久。 后来,雪燃玉得出个结论, 这孩子蠢笨, 适合当家主。 墨戎寨子里,鸢生坐在门边,手里摩挲着个草花结。 所有的时间都在往前走,这世间好像少了谁,也同样如此。 —— 任晚在一片空旷的屋中醒来,四处什么都没有,只有四面的墙,一张床,此外,再无旁物。 不必说现在是什么日子,什么时辰,白日还是黑夜,这些她都不知晓。 便是她如今是死了还是活着,这一点,任晚也无法断定。 那一日回到淬灵,她那样的歇斯底里, 可到了今日,她也觉得什么都没有了。 只是, 她只想着一个人。 亓鸩有没有活着到了安全的地方,等他醒来,发现她抛下了他。 会怎么样呢。 会恨她吧。 只是,现在的任晚便是走到他面前,恨上一恨,也做不到了。 真可惜啊,也不知那身嫁衣赶出来了没有。 腊月初四,早该过了罢。 第115章 春去春又来,冬去,冬又归 “镜台,你歇会吧。” 江涟漪从树下走来,把今日的伤药递给他来。 秦翌接过,一口吞下, “涟漪,这几日,魔族在丹水之界,和那边一个宗门起了开战之意,我明日会去看看。” 江涟漪点点头,“好,我和你一起,拿上上次的那个……。” 她没有一点阻挠他的意思,只念叨着,转身就要去准备出发要用的东西。 秦翌拉住了她的手, “涟漪,这么多年,很抱歉,也很感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江涟漪停下来脚步,转头对上他,语中坚定而温柔:“我只是个医者,帮不了你许多。” “但在我能做到的地方,我希望你帮到你,成为你的后盾。” 这些年,他们游走在灵域各处,见证着魔族再度重来,一次次向灵域中的宗门伸出手。 日日听闻魔域那边的动静, 也听闻着那位魔族储君上位的消息,切身从这些年的经历中感受出,魔域的动荡。 当然,还有,寻找亓鸩的消息。 自从那年虔文阁,整个灵域中,就没了他的消息。 亓氏那边,红绫变白绫,直接为他办了丧礼。 但秦翌有很肯定的感觉,他一定还没死,也一定还在这世间。 当然,秦翌每几年,还会回到淬灵,任师妹应该是被师父关在了某处地方。 只不过,他还在找。 总有一日,能寻到的。 ———— 任晚是什么时候想出法子,辨别出了时节的? 大概是冬日后,春来中的某一天, 说来也巧,在虔文阁时,溯梦草陷入了沉睡中,她便收了起来。 竟也被她带到了这里面。 那一天,任晚同样地将溯梦草拿出来看看。 在趴下去瞧那盆中的泥土时,却发现自下面拱出个小尖尖来,是发黄的,很娇弱的嫩芽。 那是她第一次能感知到时间的流逝,只是有些晚。 此前在这里的时间,她只打坐,累了就睡觉,醒来又打坐,有时也许也练剑,总之是空度时间。 自从溯梦草生出芽来,她就多了一件事——等,等着它开出这一年的第一朵花来。 它开出的花还是一样,雪白的瓣儿,柔软小巧,里面的绿蕊,像夜晚的萤虫。 终于,溯梦草的灵识,再度醒来。 显然,即便口不能言如溯梦草之灵,初来这个屋子,一双黑豆眼也快落到地上。 它在这屋子的四方边界撞了撞,碰了碰。 自然,撞上了结界。 雪团子撞疼了,团着圆圆的身子,便往任晚这边来。 任晚摸了摸它,手感还是一样的好,她有些歉意地勾起唇,“对不起啊,我当初不该把你收起来的。” “若是当初把你留在那儿,你也不必和我一处困在这里了。” 雪团子听了她的话,只是蹭了蹭她的手心,一双黑豆眼亮得惊人。 其实,私心而来,任晚在见到溯梦草之时,她是很开心的。 这样枯朽的时间,于她而言,有些难熬。 溯梦草的醒来,不仅能让她清楚自己还活着,更能让她的心可以有一叶之处,用来暂托。 在这小小四方屋子,任晚依旧一日日地过着重复的时间。 睡时,她躺在床上,裹着衣衫。 雪团子,就借着任晚的发带裹一裹,它那点身量,也花不了多少布料。 只是,这样安稳的“好日子”,也没有过多久。 某一日, 任晚自榻上醒来,溯梦草的叶片耷拉了下去,花瓣也落了许多。 就连灵识化作的雪团子,一双眼也黯淡无光,甚至连它的外表也不再光滑,反而变得皱巴巴树皮一样。 任晚切实地感受到了恐惧,明明即便她人在这方小屋,她也从没有忘记给溯梦草分些灵力。 为何,溯梦草还是这副模样? 不过很快,任晚就推出了症结所在。 溯梦草是以旁人情感为食,它通常借助幻境,或是梦境,来蚕食旁人生出的情感。 就像当初任晚去过的,那些有关亓鸩过往的幻境。 而在这方小屋中,只有她和溯梦草。 它不愿蚕食她的情感,这才虚弱到这副模样。 任晚眼睛眨啊眨,变得酸涩十分, 她小心翼翼地将雪团子捧在手心里,“我知道,你不愿我再感受到那些过往的苦痛,不论是我的,还是他的。” 她轻柔的话语一转, “可是,你需要我,你若是不那么做,就会死在这里。” 任晚的言语带着恳求,“我请求你,留下来。” “因为,我也很需要你。” …… 任晚闭了眼,雪团子触到了她的额心,莹白的灵光亮起,溯梦草为任晚编织起她自己过往的幻境。 从中抽取任晚的感情。 这个其实是任晚提的请求,她不愿溯梦草再度编织亓鸩的幻境, 尽管他此刻不在,但任晚想,他应该会不高兴的。 而且,她更不愿的是他的苦痛重演。 溯梦草从任晚极幼小时被父母抛下后开始织梦。 不论是苦痛,快乐,还是别的情感,都能成为溯梦草的口粮。 但它很克制,每次都只从任晚那里获取它生命所需要的那一点点。 但是,尽管这样, 溯梦草几乎把任晚两世的所有经历都用上了,甚至还凭借此编织了些许虚幻的部分。 任晚和它也很艰难地度过一日又一日。 春去春又归,冬去,冬又来。 溯梦草在冬日睡去,又在下一个冬日醒来,每经历一次更迭,任晚便记下一笔。 很长的时间里,任晚的记忆被翻来覆去,都令她产生了一种错觉。 一种她实际活了很久,很久的幻觉。 逐渐的,任晚的情感越发匮乏,就连那些记忆也变得暗淡。 她整个人,陷入了一种空白迟钝之中。 溯梦草从她那里能获取的情感已经少得可怜。 换句话来说,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溯梦草的情感抽取,任晚现在更像块木头。 一块还活着的木头。 ………… 这一个春天,任晚对溯梦草的开花,凝出灵识的场景已经麻木了。 只是又记下一笔。 这样算来算去,竟然已经两百年了。 任晚难得地生出些惊讶来。 但是,什么时候能出去,她不清楚。 就这样,又过了些时间,但不到一年时间。 任晚等啊等,饿肚子的雪团子等啊等,又一次,等到它的外表皱成的树皮的那段日子。 就当任晚以为,雪团子和她都要撑不下去的时候。 她的这间屋子的结界,被人外面劈开了。 一道亮得过分惊人的白光迸射进来,任晚抬袖去遮,等她放下袖子,她人就出现在了一处砂石地里。 至于雪团子,在结界破开的那一刻。 不知道它哪里来的最后一点精力, 像是闻见有缝鸡蛋的苍蝇,“咻~”的一声飞了出去。 任晚先是一愣,反应一会儿, 四处瞧的时候,就发现雪团子正跟在一队送亲路上,对着一个人的脖子猛啃。 【不好!】 任晚虽然在情绪和灵台处迟钝了些,但身体并没有。 所以,她很快化作流光从那队送亲的人马中,把红了眼的皱巴巴的雪团子,揪了回来。 “诶?”一位跟着的送行之人摸了摸脖子,疑惑道:“刚才这是不是有个大蚊子。” “我怎么觉得方才被咬了一口呢?” 远处一个小岩堆后面,任晚把雪团捏在手里,生怕它又飞出去逮着人就啃。 虽然不知道怎么就出来了,但是好像,大概,兴许,她真的就是出来了。 她凑近雪团子,小声开口:“你别急,等今晚让你吃个饱。” 任晚视线瞟过那队人马走的路线,又看看脚上。 动了动她光光的脚丫子。 有些硌脚。 第116章 不担仙门之责,不履己命 任晚一直等到了夜色降临。 她现在心里空荡荡的,大概是被溯梦草这两百年里抽了个干净。 就算到了此刻,她知道她是该高兴的,但是在心湖里,荡开的波纹微乎其微。 【高兴!高兴!】 任晚眨着眼捧着脸颊,尽力把嘴角咧开,试图让自己找到那点喜悦的情感。 然而,没有。 她只是觉得很累。 唉—— 慢慢来吧。 任晚此刻脚下是一双大得过分的鞋子,那是她方才趁着天黑,从队伍里随意捞的。 她戳了戳,鞋子的前面空出好大一块。 正神游之时, 雪团子在她眼前四处乱晃,急迫地示意她往那边走。 任晚抬眼看看上方高悬的月亮,一把揪住了它:“好,开饭!” 她带着雪团,从队伍上方掩蔽的砂岩后一跃而下,慢慢靠近在下方歇息的队伍。 这一队送亲的人马高矮胖瘦都有,身着绯色衣衫,看着参差不齐,实在算不得多好。 任晚许久没见过活人了,觉得新奇。 环顾四周,寻了根枯树枝,戳了戳躺在地上离她最近的那人。 她用了点灵力,这些人睡得很沉。 雪团此刻在这些人头顶上空来回浮动。 它只在每一个人身上吸食一点点的情绪,即使这样,它的身躯也肉眼可见的,渐渐丰盈了起来。 逐渐有了两百年前的温软影子。 过了会儿, “嗝~——”雪团饱了,坠坠飞至任晚身前,从它无嘴的身上,也打出个嗝来。 神奇的是,那是个幽蓝色的气团。 飘到任晚面前之际时,她伸手就把它给戳破了。 幽蓝灵光散去,翩跹如烟云。 【全是惧意和悲感?】 这就有些怪了,这分明是个送亲的队伍。 只是,她才从戚苍暮两百年的囚困中脱身,这些闲事,她不该管。 更何况,如今的她,便是连那一点悲悯心,也在这两百年间,被溯梦草之灵,给蚕食了个干净。 她现在想做个有血肉的人,很难。 “差不多,就走了。”任晚对着雪团子唤了一声,打算先离开这里。 然而,正当她提步往前走, 身后是极度细微的衣料声,几不可闻,但任晚一个人待在那方空间中两百年,这样的动静于她而言,不难察觉。 她顿住了脚步,决定当做什么也没听见。 只是,任晚不去理会,那人却偏偏要冒出来。 “等等!” 身后轿子的方向传来掀帘之声,却像是个男子。 任晚转了身,瞧见这人一手扯下血红盖头,目光警惕而坚毅地直面自己。 他身着红色霞帔,满头金钗珠翠,是这送亲队伍里的“新娘子”。 这人生得清秀十分,像是个白面书生,浑身气质如兰,穿着一身女装竟也不算太违和。 只是,再怎么装扮,他宽肩窄胯,也真真切切是个男子。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可笑他一看就灵力低微,却还在这里与她对峙,任晚有些不耐烦,“如你所见,我把他们……” “都——杀——了——”任晚以极度缓慢的语气,犹如凌迟一般。 “怎么,你要为他们报仇?”她向着他走近了几步,眨着眼期待地看着他。 林羡鱼咽下口水,视线轻移,瞥到脚边一人身上,看见他仍在缓慢地呼吸。 他没有直接回答任晚,只是对着她肯定道:“他们没死,你没想杀他们。” “你不是河怨,为何出现在这里?” “你是宗门修士?”他上下扫视任晚,看得出她修为不低。 任晚皱着眉头,“管你屁事。” “这些人没死,半个时辰就会醒,我现在要走了。”任晚不知道那河怨是个什么玩意儿,不过,现在她的耐心耗完了。 原本只是好久没跟活人说过话,这才留了下来。 但这个人,她现在不是很喜欢。 任晚转身就要走,她得先想想得去找谁。 秦师兄,江姐姐他们,还是…… “还请道友留下!”然而身后之人不依不饶,提着衣裙追了上来。 随后更是直接跑到了任晚身前,堵住了她的路。 “还请道友救救我村中女子吧。”他躬身朝着任晚行了一礼,言语中是急切的恳求。 “这河中河怨,每年都要我们献祭一个女子,不然就要在村中大开杀戒。” “姑娘修为如此高,又是仙门修士,一定能为我村中解难!” 他视线定定,头上步摇朱钗随着动作摆动,有些可笑。 任晚不言语,只是毫无动容地看着他。 这样冷漠麻木的神情落在这林羡鱼眼中,让他心头一窒。 “哦,这样,”任晚张了张嘴,“只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林羡鱼没想到能听见这句话,愣住了。 他又想到村子里这些年丧命的那些人,想着那些离散的家,那些忍受苦难,仍在等待的人。 心底的悲愤便如野火燎原。 “为什么,明明掀起战争的是你们,却要我们承受这些苦难?!” 出了村子,外面战乱,死,留在这里,亦死。 “凭什么你们享受着最好的灵资,却从不承仙门之责,不履己命?!” “凭什么!” 就在他吼出这一句后,任晚面色已经冷了下来,手中骤然召出命剑,剑指他的喉头。 “不担仙门之责,不履己命。”她语气危险而冷然。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对我说这句话。” 就是因为所谓的命途,她才身世多舛,被一步步安排,利用,被当做随时等待牺牲的棋子。 林羡鱼面色难看,视线落到寒芒毕露的剑刃上,没有再多举动。 “再跟上,就是死。”任晚抽离长剑,只丢下这句话,轻轻扫了他一眼,化作流光离开了这处。 —— 任晚随意寻了处山洞。 雪团子飘了出来,绕在任晚身边,蹭了蹭她的脸。 任晚转向它,“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 其实,她没怎么生气,因为情感被蚕食的缘故,她如今甚至感受不出何为怒气。 但这并不能算作好处。 “得先把我自己治好才对吧。”任晚沉吟开口,她总不能一直做个无知无觉的偶人吧。 翌日,任晚耗费不少灵力,寻看许久,这才跨越这砂岩重山间,寻到一处人声鼎沸的坊市。 这坊市依旧是依托砂岩而建,人们将各色货品置于其间,随需而购,行走之间,可谓热闹。 任晚提剑走入之间,视线在各个摊位上游走。 这里面吃食,草药,灵器,甚至是人牲,都有。 而且,自她走入的那刻,便清楚地嗅见了这坊市之内四处而来的魔气。 这坊市之内,无论是谁都能进。 “仙子!”一道声音叫住了她,是个摊位上的老者。 任晚在他摊前站住了,视线落在他身上。 “仙子是在找药吧。”他一语道破,神情仿若十拿九稳。 任晚凑近了些,老者就把声音压下“情魄残缺,不好治啊。” 这个人,一眼便看出了。 “要多少?”任晚直截了当问他。 这老者见她上道,笑着伸出手来比了个数。 任晚转身就走。 “诶!诶!你别走啊。”他没见过这般决绝的。 任晚才走出几步,这又转回头,睁着眼理所当然道:“我没那么多钱。” 老者被这话给噎住,“你可以讲价,我这生意有来有往。” “好吧。” 她像是极度勉强,回了摊位前。 “那就这个数。”她学着老者,也比了个数。 “不行!”老者面色骤变,“这个价,你不如去抢。” “那算了……” 她仍是一副可买可不买的神情。 …… 最终一番拉扯, 老者收下任晚给出的灵髓, “我看你这女娃也是诚心要这个药,我也就不为难你。” “只当是卖你个消息,你去焦山村找,那有条河,河心便有你要找的药。” 他甚至还好心地为任晚指了焦山村的方向。 好巧不巧,正是昨晚那个地方附近。 第117章 焦山村 “你说,这两样,阿芽会喜欢吗?”坊市一处小店内,一人拿起手中的小玩意儿递了给身边人相看。 “无论是什么,只要是您挑的,小少爷都会喜欢的。” 辛云追得了回复,这才将东西买下。 等待店家装好之时,他随势侧目往这店外而去,不期然瞥见个身形。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就到了店外,只是,不过转瞬,那道身形就已不见踪迹。 坊市内来往之人如此多,一张张脸辨别过去,哪一个都不是他要找的。 “公子,怎么了?” 辛云追叹了口气,视线又逡巡了一番,只能轻声道:“没事,是我看错了。” 这两百年,也看错了那么多回了。 —— 任晚循着记忆,回到了昨晚的砂岩附近。 若她记得没错,那些人就是从这个方向来的。 她凭着感觉往前方而行,只是,走了许久,四周一直都是砂岩地貌,怎么都不像是有河水的样子。 莫不是那老头诓了她。 正当任晚有了这个猜想之时,前方赫然是一条长河,眯着眼顺着河往前,好像确实像是有个村子。 任晚蹲下身,伸手轻轻探入河中。 河水将她的手腕已下包裹,寒冽之气猛然就侵袭而来,那是深入骨髓的寒意。 任晚目色一凝,迅速抽回手,甚至能感受到股明显的阻力。 【好怪异!】 任晚盯着自己变得苍白的手,甩了甩上面的水,感受到浸骨的寒气还在往里钻。 虽然目前这点算不得什么,还不足以引发她寒症的旧疾。 可这河水往下只会越发冷寒,她要下去很麻烦,而她要找的药,就在河下。 得寻个别的办法。 任晚站起身来,径直往村子走去。 “林羡鱼,你只顾你二人私情,却要误了全村人的命!你好狠的心啊!”众人灼灼目光落到林羡鱼与一女十指相扣的手上。 仿若针扎一般,女子的手颤了颤,却被更紧的力握住。 “怜你生时孤苦,村中之人无有不助,这才有了你成为亓氏水奴,才有了今日。”一老者,站出来,面红耳赤地指着林羡鱼。 “鸿爷,小时之恩是我承,但这一切和阿嫣无关。”男子皱着眉,“一味地忍让,只会让河怨变本加厉。” 他眼中清明,并没有因老者的话而退步,他身后的女子眼中的担忧大过了恐惧。 “林羡……” 老者见他执迷不悟,气得手中拐杖就要往他身上砸,“后日之期一到,河怨见不到林嫣的人,那全村人都要遭殃啊——” 任晚提着剑,已经来到了村口,看清了这场闹剧。 “诸位——” 任晚一声,将全村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她身上来。 村子已经许久不来外人,一时之间,竟也说不出什么来。 最终也只是—— “你是何人!?” 任晚眼睫轻掀,气定神闲,“我吗?”她伸出手,指向了林羡鱼这一对苦命鸳鸯身上, “是他找我来的。” 林羡鱼眼中凝重,【这个人,又回来了。】 他既觉得多了份希望,又多了份忧恐。 “那么,也让我知道知道这河怨的事吧。”任晚扫视众人各异的面色,最终也只望向林羡鱼。 焦山如其名,一眼望去全是砂岩,如野火燎尽过的焦地一般,苍凉荒芜,地瘦物稀。 焦山村人,世代居于此,环村有河,却不得用,只因这河是寒渊的支流,下面苦寒无比,带着阴毒。 原本,日子虽难捱,但也不算全无出路,这村中的孩子,有不少都在幼时被选做亓氏的水奴,被培养起来,采寒渊之下的东珠。 等到年长到无法下寒渊,又被遣退,然后获得一笔不菲的报酬。 只是,村旁那条河自三十年前,多出个魔物,杀了村中不少人,要求村子每两年,献祭两名新娘。 才能保他们无虞。 为什么不搬走? 一部分是因为无法离开这个世代所居之地,还有便是因为,这三十年,灵域和魔域的关系势同水火。 离开了此地,就是离开了亓氏的庇护,到了焦山之外,他们的命就要听天了。 “亓氏?”任晚有一刹的出神。 “对,亓氏,”林羡鱼冷冷道,“只不过,亓氏实则并不在乎我们这些已经无用的水奴, 他们只是不愿领地被侵犯,这才会护佑这片地。” “亓氏如今是灵域世家之首,也没有人敢来亓氏的领地越俎代庖地插手我们的事。” 何况,这样苍凉又小的村子,已经有些年没人来过了。 除了任晚这个突然出现的。 林羡鱼大概讲了讲,自他看,此刻任晚眸中幽邃,面色上看不出是何种打算。 正当他以为这人又和从前的那几个一样,要不是能力不够,要么是迫于亓氏之压,最终不愿掺和进这趟浑水中。 却听见她认真发问,“这个河怨,是一定要选中的新娘么?” 【她即便知晓了情况,却仍旧要出手吗?】林羡鱼有些不敢信。 “胡来,这个外人怎么可能帮得了我们。不说亓氏,便是那河怨之力,岂是她能应付得了的!” 要相信这样一个外来者,去冒全村人的险,怎么可能轻易就答应。 “我们凭什么信你,你拿什么保证?” “是啊,看她那样子也不像是能杀魔物的……快走吧!” “……林羡鱼,让她走,……” 就这样人声嘈杂中,任晚狠狠地蹙了蹙眉头,她耳朵有些不舒服了, 闭眼长长地吸了口气,又叹了出来, “我想——”她缓慢出声。 村中人的声音沉静了下来,于是听见她才接着说,“是你们理解错了,不论你们愿不愿意,我如今是打定主意要留下的。” “至于你们的性命么,我并没有作任何保证。” “毕竟,你们的生死于我并无干系。” 任晚声音清浅,没有一丝温度,“从始至终,我想做交易的人,一直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依旧是林羡鱼的方向。 村子里的人被她这一席话给堵住,半晌只能拿愤恨的目光盯着她。 “这件事,我要有个地方仔细谈谈,走吧。” 任晚径直往村子深处走,走了好几步,发现她身边没人,又疑惑回头。 “走啊?” 林羡鱼不知道他会不会成功,更不知任晚此人能不能信任。 但他还是跟上了她的脚步。 “哦,对了。” 任晚不往回头提醒村民,“你们不要试图阻止我,这个村子里的人,没有一个,能胜过我。” 她的语气是如此的平常,甚至在里面找不到一丝傲慢,或是蔑视的情绪,仿佛只是陈述事实。 任晚由林羡鱼带路,到了他家。 当然同行的还有那个女子,她一直都在林羡鱼身侧。 “我先说我的条件,”任晚只想利落的把事解决了,“我会替她做新娘,” “但你要替我下河,帮我取一种药。” 她方才听得真切,这个人可是做过亓氏水奴的。 …… “好,我答应。”林羡鱼目色坚定,誓死如归。 任晚此刻倒是多瞧了他一眼。 “我还没说完,你得和我一起扮新娘,不是还有另一个献祭的吗?” 第118章 他不会死的 “村旁的寒渊支流也是在这几十年里变得越发阴寒,便是与寒渊主流相比,也不遑多让。” “连我要下去,也有些难。”林羡鱼垂下眼眸,语气低沉。 “但是,我猜想也是因为河怨,等河怨一除,我便能为你去河下采药。” 任晚看得出,他很担心她临时反悔,便摇了摇头:“没关系,等河怨除了,也不迟。” “只是,我还有别的事要问……” 正好,这个人从前在亓氏待过。 不过,自林羡鱼口中得知,这两百年的变化,还是叫任晚没有料到。 亓氏次子亓厌疏在百余年前即位,成为新家主,亓悟退居亓厌疏之后,不再过多插手事务。 至于那位嫡长子,亓鸩。 他死了, 听闻这位嫡长子在外结识了一名淬灵女弟子,与她互生情愫,两人定下了婚期。 请柬送往了灵域各处。 很多人都在等着瞧上一瞧,结果,亓氏中人却在原定腊月初四的婚期前几日,忽然在寒渊附近发现了这位嫡长子的尸体。 于是,红绸换白绫,喜事变丧事, 那时的亓家主悲痛过度,生了场大病,损了大半修为。 再往后,亓厌疏就接手了整个亓氏。 从前的亓氏家主亓悟,行事低调,并不时常显露在灵域人之前。 而那位传闻中的亓氏嫡长子,亓鸩,不说他几乎从未出现在灵域人面前,便是亓氏中人,也很少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 但是,这个次子,亓厌疏,上位之后,却让整个灵域都为他侧目。 其人皮相生得极好,容色艳绝,但是手段却是一等一的老练狠厉,比他父亲的手腕更甚。 堪堪两百年间,亓氏便从世家最末,跃身各世家中的首位,亓氏的族徽,几乎遍布整个灵域。 至于那个早就不见踪迹的淬灵女弟子,亓氏和淬灵两边,都没有她的消息。 兴许,死了,反正是寻不到一丝踪迹。 原来—— 从旁人口中听见有关自己的事,是这个感觉。 很奇怪,明明说的就是她,可任晚听着,却只觉得像有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雾气,把她隔开来,置身事外。 “你……,你怎么了?”林嫣自进门之后,也听了全程。 她是见任晚的神情有些迷惘,这才说了第一句话。 而任晚,回过神来,望向她,“没事,你们再多说些从前村子里献祭新娘的细节,越详细越好。” …… 献祭的时间逼得很近,实际上,没有多少余地去多加准备。 这一夜过了,明天傍晚就要去。 任晚睡不着,她想到了亓鸩。 这两百年,她也一直想到亓鸩,溯梦草从她这里蚕食最多的情绪,也来自于亓鸩。 亓鸩不会死的,任晚很肯定。 他不会死的。 情魄受损,任晚感知不到情绪,只是心口处,隐隐抽痛。 起了身,任晚掀开被子,迟钝地摸上眼角,那里是一片湿润。 可即便是身体上有这样的反应,她心底的残缺还是叫她什么情绪都捞不住,这样无能为力的感受,实在是叫她快要失控。 “任姑娘!” 门外伴着敲门声,听着是昨日的那个林嫣。 任晚上前打开了门,见了她。“任姑娘,另一个被选中之人来了。” “好。” 任晚跟着她到了前院,林羡鱼正和那位女子说着今晚之事。 “你们能保证不被河怨发现吗?” 林羡鱼:“这个,向来是无法定肯的。但是,至少你今晚不会死。” 这女子听了他这话,神情有些难看,但竟还是咬了咬牙,坚毅道:“那好,我总要赌一把。” “殒命于无声河水中,实在是太不值了。” 她的视线在空中与任晚的相汇聚,带着些生死不论的决然。 “你们需要我的什么?” “不需要太多,只要你的一些灵力和血。” 任晚凝神,叫那女子坐下,自她额心抽出一缕极细的紫色灵力来,缠绕指尖。 另一手,自这女子脖颈处挑出一滴血, 灵力化作的丝缕将血滴缠绕,最后化作了莹泽的坠子一枚,红得发邪。 届时,任晚会戴上它。 她猜想,之所以这河怨只要这焦山村的女子,大概是因为这里的人世代居于此,血脉和灵力中有些特别。 这样看来,的确如此。 这里的人,血脉深处带着寒渊的气息,还掺着一点点的魔气。 他们久远的祖上,兴许是魔族血脉。 …… “那么几位,保重。”这女子郑重躬身行了一礼,离开了林羡鱼家。 任晚瞧着她的身影远远地模糊在了村中。 身后是“扑通”一声,任晚疑惑着转身,便见着林羡鱼和林嫣二人跪了下来。 灵魔两域,险境重重,诡秘甚多,落到灵力低微的人身上,便是难躲的无妄之灾。 性命是最容易丢的, 但是,在泥淖中打滚的这些寻常人们,都还在为了看不见的明天,潜入更深的混沌。 “任姑娘,纵然今晚死在河怨手下,我也认了。”即便是跪着,林羡鱼的身板也依旧挺得很直。 “但是,没关系的。阿嫣的命,就是我的命,你救了她,也便是救了我。” “所以,任姑娘,多谢。” 他俯身行了一个这样大的礼,任晚甚至都没办法去承。 从前在灵域之中,人们都将自己的骨头看得很重,不到一定地步,是不会把自己放到这样的低的位置的。 然而,这却并不是指林羡鱼轻贱自己, 而是在他这里,林嫣的性命于他很重要,十分重要。 一日光景,转瞬即逝。 任晚坐在桌前,铜镜中映出她的脸,秀眉舒展,长睫纤纤,瞳眸流转间是极度地勾人,红唇如浸血,危险而艳极。 加上发间繁复的钗簪,步摇,掩鬓…… 是的,镜中人美得不可方物。 任晚自镜中看见身后的林嫣,见她神情悲凄,眉间是化不开的阴郁, “我这里好了,你还是去瞧瞧他那边吧。” 林嫣点点头,压下将盈的泪,这才往林羡鱼那边屋中去。 任晚拿起桌上放着的一对红坠,给自己戴上,这便是今日她用那女子的血做的。 借这个,她不至于立即被河怨认出。 说起来,真是世事难料,她从未想过,第一次穿嫁衣,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 亓氏之内 “家主,” 侍卫进了屋子,这一声家主令屋内两个人都抬起了头。 亓厌疏余光里瞧见身边坐在椅上的亓悟的动作,微微勾起唇角。 随后,他抬手,算作应了下方人。 “家主,焦山那边,有外人插手河怨一事了。” “是吗?”亓厌疏有些好奇,这些年,即便少有人知晓焦山村之事,但因亓氏,也都知趣地趁早离开了。 只是,这样不自量力的人,也值得他今日被扰? 亓厌疏站起身,绛紫衣摆层层叠叠,走动之时,泛着鎏金暗光。 片刻,他已移步走到了下方跪着的人身边,“这样的事,还需要由我来教你该怎么做?” 侍卫承受着威压,语气变得急切。 “禀家主!这次这个不一样,她的脸和画中人一般无二。” 这句话终是叫亓厌疏彻底看向他。 “抬起头来。” 侍卫抬头,正正对上亓厌疏眯起的深邃笑眸,以及他微微勾起的唇角。 没有丝毫温度的,这样的深笑,还在另一张相似的脸上出现过, “啊——你可知,你这次办了件极重要的事呢!” 亓厌疏很快转回身,语气轻快地对着坐在昏暗中的亓悟道:“父亲,我今日便先走了。” “您也听见了,我有要事要出门一趟。” 他不等反应,很快便带着这侍卫关门离开去。 屋外道两旁的一众侍婢,侍卫,都急忙屏息俯首行礼,只能瞧见他匆匆的脚步,和那翻飞的衣摆。 第119章 他是个瞎子 “我说,我要上花轿。”任晚的长剑召出,手腕一拧,剑锋偏转间,刺目的光映照在面前人脸上。 “这个,你总听得懂吧?”她的声音压得极低。 这媒婆抬手挡着汗水涔涔的脸,点头如捣蒜道:“懂了!懂了!” 任晚收回手,剑光也一并消失,余光瞥见她皱成树皮的一张笑脸。 “那仙子,明日我早早地带人来接你。” 任晚:“不必,你按时间来便可。” “好好好——”媒婆一边点着头,一边带着人往后退。 片刻,这群人一溜烟就没了影儿。 昨日任晚便是这样解决了媒婆那儿的送亲队伍。 村中人那里,她无需去管,也没办法说服他们,但是只要送亲的队伍握在了手中,她至少能顺利到寒渊支流边。 这会儿,时辰未到,她打算先去隔壁林羡鱼的房中。 刚走到门口。 “阿嫣,我不愿见你这副神情。”门内是林羡鱼的声音。 任晚就收回了敲门的手。 林嫣吸了口涕泪,哽咽着说:“你上次去碰运气,就出了事,这次,你可能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上一次,其实林羡鱼还没到寒渊支流处,不过就遇上了任晚。 林嫣抽泣声一直在,然而林羡鱼却在这个时候,笑了出声,“我当然知道了,我又不傻。”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严肃,“阿嫣,我会活的,你信我。” 接下来是长久的静谧。 任晚等了一小会儿,敲响了门,林嫣来开的。 任晚直截了当地摊开了手心,里面躺着枚乌黑的药丸:“让他把这个吃下去。” 林嫣捏起了药,“这个是?” 任晚指了指林羡鱼的方向:“他即便穿了嫁衣,带了灵血坠子,到底也还是男子,河怨一眼便能看出。” 林羡鱼没有犹豫,伸手拈起药丸,一口便吞了下去。 肉眼之下,林羡鱼成了女子模样,肤如凝脂,眼含秋水,带着他原本的清隽气,变作了位冷美人。 江涟漪的药,仍是管用的。 …… “时辰到,新娘上轿!” 尖锐的嗓音几欲刺穿窗户纸,直抵屋中每个人心头。 任晚侧转头,隔着窗,门外是一片黑影,应该是昨日说好的送亲队伍。 “你进来吧”,任晚应了声,冲林羡鱼点了点头后,便自己将盖头盖上了。 盖头盖上,她眼前一下就变成了狭隘的赤红,随着走动,她只能看见自己鞋面,也是红得发暗。 有人进来,搀住了她的手,带着浓厚的脂粉味,就是昨日的那个媒婆。 被牵着出了门只走了几步,任晚便上了轿。 随着些许的晃动,能感受出,送亲的队伍出发。这一路转了好几处拐,还下了个坡,接着又前行了数里。 轿身才又重重落了下来。 而这会儿,轿中连一线光亮也无,大抵是天都黑了。 “新娘落轿!——” 媒婆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划破夜的死寂,任晚甚至听见了被惊起的鸟雀声。 正当时, 轿帘被掀开一角,媒婆的手伸了过来,任晚便提起衣摆,搭了她的手弯着腰出了轿子。 甫一出轿,寒凉的夜风吹来,盖头和嫁衣便贴在身上,滑而凉的衣凉,徒添一股冷凄之意。 其实是有魔气在靠近了。 媒婆只是觉得今夜格外冷,身边穿着嫁衣的两人也格外眨眼,她只瑟缩着,硬着头皮又开口。 “新夫已至,恭请大人莅临。” 她的声音传到海面上,传过去极远。 片刻过后,任晚听见了明显的水声,是从风来处传来。 在任晚看不见的面前。 昏暗的夜里,天际裂出几隙微光,前方的寒渊水之上,弥漫起浓重的雾气来,贴着水游弋着。 于雾气之中,竟游荡出来一艘,飘展着如许红绫的嫁船来。 这船算不得小,且很精巧,四角都坠着金铃,越近,那清脆的铃音就越明晰。 船上的灯盏丝毫不受夜风影响,映出昏黄柔和的烛光。 乍看之下,于雾中,这景致朦胧而柔美。 当然,不去嗅四周愈发浓重的魔气的话。 稍远处的一块砂岩上,在众人的视角难至处,亓厌疏瞧着这一切,视线刺在穿着嫁衣的其中一人身上。 “家主,需要我们出手吗?” 闻言,亓厌疏垂落眼睫,只轻轻瞥了身边人一眼,并不语。 这人退到了后方去。 —— 任晚和林羡鱼正要上船,大风裹挟而来,几乎要将她的盖头吹落。 然而,她身前的戴着的坠子,闪过妖异的红光。 也就是这么一瞬的事, 风休止。 顺利地,他们二人上了船。 端端地跪坐在船上,船随水荡,两人身下的嫁衣如盛开的大片红花,艳似洇开的血泊。 岸边的一行人,迎着寒渊边猎猎的冷风,就这样看着系着红绫的船漂去。 一如前面的许多年。 船渐渐远了,被寒渊上的雾气吞没,任晚还盖着盖头,并不知到了哪里。 这条寒渊的支流不知有多宽。 静寂了许久,终于,一股魔气逐渐靠近,就快落到了这艘嫁船上。 船上的精巧金铃开始一时不停地颤响。 像催促,也像警示。 “哗——。” 却是一阵疾风先来,正正好,掀开了任晚的盖头。 冷气猛然拂面,刺得她一激灵,连着眼瞳也猛地一缩,视线下意识往上轻移。 高处有一团黑雾,内里幻化出一道人形来。 他一袭红衣,已然直直往这边而来。 任晚背在背后的手心已经凝出了灵力,还不忘提醒身边的林羡鱼,“准备好。” 那人终于近了, 一双蓝瞳像晶莹的冰魄,里面却了无生机,就像是被一层白蒙蒙的霜寒给遮住。 这河怨是煞魔,却并不如同族那样生得丑陋十分,甚至因他的眼瞳,生得很有几分的姿容。 这河怨此刻落到了船附近, 停了一会儿,“看着”船上的两个新娘,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林羡鱼的盖头也已经掉了,他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河怨。 他这也是第一次见到传言中的河怨。 “你们两个很不一样。” 河怨蓦地开口,视线却没有落到他们身上,或者说,是没办法。 他是个瞎子。 “你们不哭,也不骂我,好生奇怪。” 第120章 嫂嫂 任晚并不清楚这河怨实力,且谨慎着往后退了一步。 却未曾想,这河怨猛地凑近,对着她深深一嗅:“你的气味与她的最是相像——” “不过,也是个赝品。” 任晚已然抽出长剑来,并不打算再处被动之地。 而且,这会儿,天际晨光熹微,光亮泄露。 她这都耗费了一夜的时间了。 剑光倏地前刺,河怨闪身到了船身的另一侧。“不打算接着装了么。” 这河怨,大抵是早就发现了任晚和林羡鱼二人。 林羡鱼也召出命剑来,凝出剑气,一个飞身凛冽着往河怨所在而去, 他修为不低,但对上河怨还是不足。 仅仅是几招对上,河怨便轻而易举地化解。 甚至,那河怨面上已然露出了几分不耐的神情。 寒渊水随着他抬手上涌成柱,瞬时倾泻向林羡鱼的方向。 也是在这时,局势一转, 任晚的灵力化作绳索,想要拉林羡鱼一把,却只空空又收回。 方才,水柱往林羡鱼而去, 他却反而从河怨处夺取了水柱的控制权,将他自己连同河怨一同卷入了寒渊之下。 林羡鱼从前当过亓氏水奴,也会控水的灵术,这次,是河怨大意了。 “林羡鱼!——” 任晚蹲下身,在船边往下呼喊。 她身有寒毒旧疾,下了寒渊水,不仅很难帮到他,还可能成为他的拖累。 下面许久未有回应,任晚拧起眉头,脚下一点,飞身上到了船棚之上。 环顾四周水面,只是无波的一片静黑。 然而,一个气泡上涌,“啵——”破开来。 虽然不明显,但气泡四周晕出了丝丝缕缕的血水。 任晚出手,灵力探下寒渊,哗然一声出水,她将林羡鱼捞了上来。 “唔——啊……” 他痛吟出声,随着张口,血沫也从嘴角溢出来,“下面……下面有根龙骨镇压,你要小心。” 林羡鱼易容的药效已经过了,恢复了他原本的面容,一身红衣浸染,寒气逼人,就连头上的发饰也基本不剩几个,如瀑的墨发披散下来。 他的伤在胸口往上处,没有伤到要害,但伤得不轻。 任晚一边看着四周,一边为他渡着灵力。 “任姑娘,假如我……” 任晚没让他说出口,冷冷掐住了他的话头,“有什么话,等回去再说。” 他伤口的血止住了,任晚也走到船边。 她微微侧目,低语道:“不要忘了,林嫣还在等你。” 任晚转回头,望了望脚下的寒渊水,心里做好了打算。 她伸手利落地脱下臃肿的外衫,也把头上的发饰尽量拆了去。 原本想着尽量在水上与那河怨相对,如今看来,待会,怎么也要下水的。 也是在这时,冲天的魔气自水下而来,河怨到了任晚前方的空中。 他微微勾唇,一双雪眸中转作狠厉:“他可以不死,但你要留下来!” 阴毒的魔气化作利刃,片片向任晚身侧掠过。 她翻身躲避,血红的嫁衣翻飞,发出猎猎之声。 只有一缕魔气,自她脖颈擦过,虽未伤到她,却将她耳上带着坠子削落,被前方的河怨夺了去。 他拈起手中赤红的坠子,轻轻一捏,琉璃碎裂开来,内里的鲜血渗出,染红了他苍白到可怕的指尖。 匪夷所思的是,河怨竟然就这样凑近了,嗅闻这滴鲜血的气息。 他面上明明是极度的冷静,却反而令任晚感受出癫狂来。 “原来是这个。”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河怨却猛然加大了攻势,逼着任晚到了空中,他招招凌厉,意图直取她性命。 任晚只能提剑与之相抗,几个回合下来受了不少伤。 “咳——” 间隙之时,她咳着,喘了口气。 瞥眼,远处船上,林羡鱼也调好了内息,提剑示意她。 任晚坚定地摇了摇头,让他待在原处。 就这么一会,她有了个猜想,但还不能确定。 又是一击迅猛而来,任晚侧身堪堪避过,就势往水面一坠。 她被四周吞没而来的寒渊水拥住,刺骨的寒意往她身体更深处扎,痛意牵动着旧疾发作。 “啊——” 她并没有打算忍,痛苦之声也传到了那人耳中。 河怨神色一动,有犹豫,有怀疑,但是最后还是化为狠厉。 她赌赢了! 河怨已经近身,紧紧扼住了她的脖颈,把她往寒渊更深处压。 他们一同,潜下了寒渊。 无边的阴寒将她包裹,耳边只剩水涌之声,痛意刺激着她浑身上下每一处经脉,犹如凌迟一般,却叫她更清醒。 【她怕寒渊的阴寒不错,但是,这河怨分明也对寒渊有所忌惮。】 他生在这儿,水下于他本该是天然的狩猎场,却并不在水下与她交手,甚至还避免她到水下。 这水下是有什么。 他在乎的,或者惧怕的。 任晚找寻时机,长剑刺中他,掐诀自他身侧抽身。 迅速远离,她抓紧时间扫寻四周。 眼看着河怨追了上来,任晚也终于发现远处的异常。 寒渊之下是漆黑一片,有深有浅,无人知晓下一处是实地还是深渊。 也就是在这样的支流之下,略微有些许光亮,但是有一处格外耀眼。 它就那样静静地漂在水中,不上不下,浑身发着莹润的光,照亮了下方的一口玉棺。 任晚忍着麻木的痛躯,奋力往那处而去。 这就是了,林羡鱼方才说的,那一根龙骨。 接触到它发出的光晕的那刻,任晚身上的痛处也随之退却。 但不是因龙骨的疗愈,而是,在这龙骨的周围,连同玉棺所在,围成了一个全然空洞的地方,没有一滴寒渊水能进到这里。 龙骨泛着莹润的玉白之色,不知怎的,这个样子,却让任晚想到了什么。 任晚的鞋已经在中途就蹬落了,这会儿,她赤脚踩着脚下凹凸不平的礁石。 一跃到了石棺之上, 在河怨之前,先一步靠近了那龙骨所在。 “阿音——” “铮!——” 任晚的剑直插入河怨的脚边,差一点,就要刺到他身上。 “你再往前一步,我就要把这龙骨取走了。” 任晚的手离那龙骨只有一寸之遥。 “不可以,你不能动!”河怨的语气已经变作歇斯底里,任晚已经触到了他的弱点。 “这棺中之人,是你所爱?”任晚笑着,冷冷问道。 河怨,只能受她所制,老实回答:“是。” 说实话,这实在好猜,按照一般发展,总是这样的。 这煞魔是因放不下心中执念,这才将自己囚困心域。 只不过,若是这段情有一个好的,能让他放下执念的结局。 他也不会在这寒渊之上,白白害了这么多人无辜的性命了。 而且,执念么,无非两种,爱,又或者是——恨 可往往, 这两样东西都交织,缠绕成一团,难以分得开。 “她,从前是焦山村的人,她不爱我,成婚当天,她自戕了。” “我的眼睛,是为了让她怜我,成婚前我自己剜的。” 任晚皱了皱眉,并不想听他这劳什子的悲情故事。 或许是长久得不到任晚的回应,河怨往任晚的剑前又走了一步。 他的面色冷然而难看,即便即刻局面于他不利。 他身上的杀意也没有半分减少。 “那根龙骨之力,也是我耗费此生大半修为,才能利用着 勉强有这一方空域,温养修复她的魂灵。” “你觉得,以你,真的能触碰它?!” 他像是在给自己一个肯定,这女子的修为不低,但这根龙骨,是数千年的应龙之骨。 且这龙骨阴毒很甚,是极度的邪物,绝无可能是她能控制得住的。 “是么?”任晚歪歪头。 “你猜是我先死,还是我先触到它,然后这方空域被我所毁。” 拿爱做借口,犯下的罪孽却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令人作呕。 “你到底要什么?” 河怨不敢和任晚去试这个可能性。 “我要你偿命。”一语出口,任晚已经召回了命剑。 另一手,已然握住了玉棺上的龙骨。 【对不起了。】 这是她对棺中人所说。 兀然间,就在龙骨被拿起那刻,四周的寒渊水没有了屏障遮挡争先恐后地涌入这一小片地。 刺骨的阴寒令任晚的四肢百骸都被刺痛,几乎卸下了她半数的力。 但是,她得先到岸上。 任晚往上游,许久才露出水面,飞身到了空中。 方才那刻,河怨先游向了那玉棺的方向。 任晚借此得以喘息。 她凝神注意着四周,手中还握着方才的那根龙骨。 手心所触,十分温润,根本不像是邪物。 可是,就是这个东西,才使得这条小小的支流,寒毒如寒渊主流一般。 一道带着杀意的魔气自任晚身后冒出。 即便她以最快速度躲闪,她也受了伤。 捂着自己渗出血的胳膊,任晚凝眸看向来处。 如今,她就是彻底惹怒了他了。 紧紧握住手中的长剑,任晚不得已,去迎接他滔天的怒意。 两人的身形在空中化作流光交错,林羡鱼还在船上,却完全没办法帮上任晚。 终于,就在这一刻! 河怨无波的瞳孔中,渐渐失去雪一般的异色。 他的心口,被一枚玉骨刺穿。 他面上疑惑,惊异还没来得及收住。 任晚冷清的眸子里,映着他胸口的散逸的魔气,回答了他未问出口的问题:“因为,这玉骨,原本也已属于我了。” 她拔了出来。 河怨神情似有不甘,但不知怎的,最后竟然化作了解脱。 这道赤红的身影,永坠阴寒的寒渊之中。 执念不执念的,都成了泡影。 任晚将要无力,也再往下坠。 还好,林羡鱼用灵力托住了她,让她落在了他划来的船上。 终于结束了,任晚喘息着。 手心里紧紧握住玉骨簪,任晚,闭了闭眼又睁开。 她往林羡鱼的方向看去。 “任姑娘,你就歇着吧,我可以划船的。” 任晚看了看他胸口的血晕,缓缓点了点头,“嗯。” 也不知离岸边有多远,林羡鱼划了许久。 他侧头不时看任晚时,就见着任晚摩挲着那玉骨簪子。 林羡鱼知趣地没有乱问。 “任姑娘,不知你何时要那蕴魂草?” 他方才在水下,只隐约瞧见过一两株,但没机会采。 “我……” 任晚直起身,靠着船边,“我过两日就要走了。” “嗯,”她捏了捏仍旧无回应的玉骨簪,“因为我有一心爱之人,他还在等着我,等了许久了。” 林羡鱼知道任晚大约是情魄受损,也就没在她脸上看见过这种神情。 坚定地,温情的。 于是,他愣了一会儿。 等他再想开口:“任姑娘,我……” 船离岸近了,而岸上,多了群密密麻麻的人。 他们的深色衣衫,在一众被包围的村民外显得格外扎眼。 任晚眯起眼睛,看向那一众不速之客,为首的那人,与她的视线遥遥相汇。 她的心头,难免颤了颤。 船靠了岸。 焦山村上空昏昏暗暗,像是要落雨了。 从一众绛紫衣衫的亓氏之人中,让出一条道来。 亓厌疏玄黑的衣摆出露出一寸赤红来,连着衣襟,袖口同样,都是浓重的红。 他在众人的注目中信步向她走来,唇角依旧是他们亓氏一派的惯有浅笑。 亓氏之人总是这样,顶着一张昳丽,惑人的面容,露出温和且疏离的笑。 任晚已经下了船。 身上依旧还穿着昨日那身嫁衣。 村民们被团团围住,这会也死死盯着任晚这边。 林羡鱼也看了看她,就快要拔剑了。 任晚却是径直迎上了亓厌疏。 肉眼可见的,这位年轻的,名声在外的年轻家主,面上的笑容越发的大,几乎是发自内心。 雨水就这样骤然地落了下来。 他身后跟着的随侍,立即就撑开了伞,没叫他沾到半滴湿润。 湿腥的雨水落在了任晚的面上,亓厌疏已经将为他撑的伞夺了过来,凑近了两步,将任晚也拢进了他的伞下。 “嫂嫂——” 他的语气极轻,极慢,像湿冷的蛇,带着绞缠之意。 亓厌疏抬起手背,几乎是要蹭到她的面庞,为她拢发,但最终没有到这地步。 “你怎么,就落得这样狼狈呢?” 像是带着些许怜惜的,他看了看她赤红嫁衣下露出的那一双沾染着砂石的,被硌红的赤脚。 又道:“要是兄长知晓了,怕是会很心疼吧。” 他四目与她相对,眼底的情绪是浮在表面的,薄薄的感伤之下,是欲望将燃的火焰。 逼仄的伞下空间,亓厌疏身上的冷冽气息已经压倒性盖过了伞外的泥腥味。 “跟我回去吧,嫂嫂。” 第121章 小叔子 任晚的视线无痕迹地扫过四周的村民,他们也在等,等她开口做决定。 亓厌疏也在等。 —— 从外观看就极度奢靡的轿辇已然被抬了来,亓厌疏亲自为她撑着伞,看着她上了轿,闭了轿帘。 任晚脚下是细软的绒毯,很软,还带着些温热。 她的一双脚几乎都要陷进去。 …… 晶莹的一滴,如断线的珠 湿咸的水滴,坠落轿内的绒毯上,渗透下去,变成深色的一个圈。 轿停亓氏门前,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亓厌疏回头面向轿帘,伸出手来,等着扶她下轿。 然而她却是自顾地撩开帘子,极为轻巧地一跃跳下,那双白晃晃的脚在裙下时隐时现,很快就到了那扇紫檀门前。 “……小叔子,你不领着我入府么?” 女子施施然在门前一步停下,回转身向他发问,面上是既来之则安之的从容神色。 她发丝披散凌乱,衣衫已全湿,甚至还打着赤脚,浑身却毫无窘色。 亓厌疏这才回过神来,继而换上了一贯的浅笑,几步走到她身边,“自然,嫂嫂。” “这里,也是你的家啊……” “不过,总还是要叫我亓氏的少夫人先穿上双像样的鞋才好。” 他招招手,侍从将一双备好的鞋子拿来。 没想到,他竟然直接蹲下身,伸手就要去探任晚的脚。 【!】 任晚慌忙往后一躲。 亓厌疏停下手上动作,这才抬起头。 两人四目相对,眼波流转间,任晚生出些不适,先一步与他视线错开来。 “我自己来。”任晚的语气冷硬而抗拒。 亓厌疏听出不悦的意味,便又站起身来,“也好。” 任晚迅速就将鞋子穿上,再调转视线,亓厌疏早就到了身前背对着她。 她就只听见了他的一声极轻的嗤笑, 随后,他还真的为她引起路来。 “亓氏祖宅世世代代在此,从未迁移,府上事物,大多都来历已久,很多,我也不知来处……” “那边是膳房,这几日,嫂嫂只需在房中等着便行。” “最那边是随侍所居……”亓厌疏只抬手指了指,任晚顺势看去,见着几人,他们的衣衫,确实与她从前在幻境中见过的一致。 这些人,见着家主来了,便屏息迅速地到了身前来请礼,连任晚也没落下。 “见过家主……” “见过少夫人……” 他们对她的到来没有丝毫的惊诧,态度么,说尊敬还不够,只有惧怕才更贴切。 是怕一个明明早该死的她,还是怕从前乖戾狠辣的亓鸩,还是说,如今和亓鸩越发像的亓厌疏。 是的,从任晚这里看来,亓厌疏的面容本就和亓鸩相像,如今,他自内里发出的阴戾劲儿,和亓鸩,和整个亓氏都太贴合了。 这一家子都古怪得很。 对了,这一家子。 任晚想到了一个人,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不知,老家主如今在何处,我既然到了,总该要去拜见一下的吧。” “父亲么,”亓厌疏毫无心虚,“他病了,还病得不轻。” “嫂嫂你,还是不要去扰了他的好。”他极为“体贴”地劝阻道。 “那好吧。”任晚没有追问。 【那老家主,怕不是死了,便是残了。】 亓厌疏还是带着她往亓氏深处走, 一直到了一处, 院墙很高,但里面的树更高,郁郁葱葱的叶片柔嫩的,在春风里,挥动着它不肯熄灭的生机。 只一眼,任晚便从叶子认出那是槐树,那院墙里面应该就是祠堂了。 亓厌疏的语气一停滞,有些低沉 “那里面……是亓氏祠堂。” 任晚抬眼问他,“这里,可以进么?” 这次,亓厌疏只是静默了小会,竟同意了。 “你愿意的话。” 任晚得了首肯,便点点头,走到院墙门前,第一次抚上了,这个在梦境中见过多次的门。 触手之及,厚重疏离的气息只平和地,无法抵抗地袭来。 任晚皱了皱眉,手上更添了些劲头,终于,推开了它。 和幻境中的一样,低沉地推门声响起,门后的光景一寸寸为她展开。 亓厌疏就在任晚身后,窥见此景,心里已经紧紧揪了起来。 任晚径直踏了进去,视线一下就被院中的那棵槐树给俘获。 它是那样的无可忽略,巨大的擎盖几乎要遮住着院子顶上的大半,但同样因他极高,倒是也没有将这院中的光线尽数吞没。 任晚像被蛊惑一般,一步步走到槐树底下,努力向上望着,视线则迷失在了它苍翠的叶间。 她还清楚地记得, 记得幻境中这棵树开花的模样,记得发苦的馥郁槐花香。 任晚微微侧转身,便瞧见了祠堂, 只不过,锁着的。 也是这会儿,任晚才发觉,亓厌疏根本没有走进这院子。 他此刻,目光晦涩不明,正望向院内。 【不知道他又在想些什么,还是不要多事的好。】 任晚无心在这个地方多待,走了出去。 “……那我们,便……接着走吧。”亓厌疏说着,将院门重新给合上。 也许是错觉,任晚总觉得,他手上的动作极慢, 似乎是…… 难舍? 一直到了傍晚,亓厌疏才将任晚安置在了一处院内,但很快便离开了。 院中侍者许多,任晚是被随时监视着的。 不清楚亓厌疏要做些什么, 但任晚并不想待在亓氏。 任晚将骸音玉骨给拿了出来,放在手中端详。 它像是失去了生机, 可是,今日那样紧急的时刻,分明就是骸音主动救了她。 “骸音。” 任晚抚上玉骨簪,轻轻唤它, 然而,并没有回应。 “骸音?——骸音?” …… 良久, “算了,你不愿应我也是自然,毕竟,”任晚叹口气,苦笑着,“毕竟是我丢下了你的主人。” 而且,骸音在此处的原因,她大抵也能猜到。 “对不起了。” 任晚将骸音包进了一方手帕里,收了起来。 —— 亓厌疏一人坐于无烛的房内,书案侧方的窗正开着,并不很明皎的月色,只是朦胧着。 越发模糊了房内的明暗之交, 亓厌疏坐于书案前,半披蒙蒙月华,半匿幽幽黯然。 —————————————————— “阿娘,好香啊——” 稚童举起手中捡拾的一串白花,凑近在一妇人面上。 “嗯,好香啊……”女子笑着,应和他闻了闻。 “阿娘当初,就是喜欢这槐树,才嫁给爹爹的呢。”女子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逗弄着孩童。 那时的女子,初见如玉一般的人,抬首置身于如雪般的槐树下, 风中送来馥郁的槐香, 已然令她眼底无法再瞧见旁人。 她美丽如槐花,同样也软弱如槐花,短暂的一生,根本没能勇敢过几次。 最疾言厉色的那一次,却叫她丢了命。 第122章 烂人 “那个孩子,你要把他怎么办?”女子问着上首之人。 “那是絮禅的孩子……之后,会是你我的长子。” 稚子何辜,这个孩子自己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云嫣是狠不下心抛开的。 “那我……” 男子猜出了女子要说的话,打断了她。 “阿嫣,他不需要你照顾,你可以只当他不存在。” 【当不存在,怎么可能呢?】 自那以后,府中祠堂里多了个稚童,只是无几人知晓。 再后来, 亓氏之内迎来了一个孩童的出世,阖府上下,都在为这个孩子的降世而喜悦。 包括亓悟,兴起了,也会来逗弄上孩子半日。 望着他含笑的眸子,那几年,连云嫣自己也产生了错觉。 她终于也等来了爱意。 但是,亓悟每年都风雨无阻的,在亲妹忌日那天去到祠堂,一待便是整日。 这对兄妹的情感好到这个地步。 只有一次,忌日那天, 云嫣去到了祠堂。 瞧见了亓悟失态地在亓絮禅的画像前掩面而泣,他每一句思念,每一个眼神,都含着将要溢出的爱意。 从没见过这样的亓悟,云嫣才明白,原来,是这样啊—— 惊世骇俗,但的确是事实。 她提出了和离。 亓悟不明白,“阿嫣,亓氏已经是你的家了,离开了这里,你能去哪儿?” “何况,阿厌他……” 他并不是在挽留,分明是在威胁。 云嫣头一次望着他含笑的眼睛,只觉陌生,那一股阴寒,冷到了她骨子里。 “你分明不爱我。” 她咬着牙,不肯去望他的眼睛。 但亓悟一步步向她逼近,冷冽的气息洒到了她的发丝上,又落到她脖颈处。 “但我需要你,阿嫣。”他看似是抚摸上了她的面庞,实际上却带着掌控之意。 清绝无比的面庞,莹泽的琉璃眸子,每一次眨眼,都能勾动住她的弱点。 然而,这一切都是假象。 云咬着牙,狠心偏转头,直直对上他,眼底已经含了泪:“你爱的人死了,亓悟,我已经知道了!” “你藏得不够好……”她的嗓音有些发颤。 亓悟终于收起了多年的假面,从来只对外人露出的冷然,头一次对上云嫣。 这一刻,云嫣才感到后知后觉的惧怕。 良久…… “阿嫣,你病了,好好养病吧。”他站着,低头轻睨着她,为她下了最后的判决。 —— 照例,晨起后,亓厌疏总要来亓悟这里坐上一会儿。 “父亲,”亓厌疏望向上方坐着的人,“我寻到嫂嫂了,把她带回来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叫上方无声无息的人,缓慢地正视起下方之人来。 “你又要做什么?” 亓厌疏,微变了神色,重复道:“又?” “父亲你何以用这个字。” 亓悟眼中毫不掩饰对他的恨意:“你做的还不够么?你想毁了整个亓氏?” 一室静然,亓厌疏不语。 “她是无辜的……” 亓悟试图唤醒亓厌疏最后的良知,可偏偏,就是这句话。 “她自然无辜!可是,父亲,这世上无辜的人多了去了。”亓厌疏几步走到了亓悟身边。 “我母亲的命,和你那亲妹孽种的命比起来,哪个更无辜呢?” 亓厌疏死死地盯着亓悟的眼:“你那阴暗龌龊的,令人作呕的感情,我便是想一想,都嫌恶心。” 像是被他尖利的话给戳破了一层皮,亓悟面上苍白得可怕,只是勉强地维持着面色不溃。 亓厌疏见他这副模样,忽然又觉得没意思,只是捏了捏他这父亲的肩头。 他轻声宽慰道:“父亲你也不必担心,你我都知道的,亓氏中人,是没办法自相残杀的。” 亓厌疏走了,也抽走了亓悟的最后一丝气力。 只留他,无力地瘫坐椅上。 …… 亓厌疏心底一直都清楚,任晚无辜,甚至在白日里,就在祠堂里。 他母亲牌位所在的祠堂院子里。 任晚就站在槐树下的景象,正正与他记忆里母亲的身影重合。 她们都是一样无辜的人,被利用,就连性命的去留,也被当做一步棋。 可是,他手上的罪孽已然足够重, 洗不清了, 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烂人。 他连进祠堂见他母亲一面也做不到。 现在的他,只有报仇,只有仇恨才能支持着他走下去。 不然,他此前数百年的光景,要算什么呢。 那从前都不算活着了。 亓鸩视线扫到桌上的备好的纸笔,还是伸出手,拿了起来。 不过回想片刻, 笔墨落于纸上,渐渐的,他昨日所见的景象浮于纸上,一树繁茂下,一红衣女子仰着脖颈向上望。 仅仅是这些,就足够了。 亓厌疏画完,从暗处召来一人,将这画交给他。 “送过寒渊那边去。” 来人带着画,很快匿去。 亓厌疏抬头,瞥见祠堂高墙边探出的那点绿意。 【嫂嫂,就当是我害了你吧。】 他终究,还是成为了和他父亲一般无二的烂人。 这样想着,他起了身。 很快,就到了安置任晚的那个院中。 院里堆了好些东西,有些是他一早送来的,有些不是。 尽管府里的人大多嘴紧,但是,总有人瞧见了任晚入府。 如今的亓氏,有数不尽的人在盯着。 他只是略微扫了几眼,箱子基本都打开了,大喇喇地摆在院中。 看去并非都是贵重之物,多的是华而不实的,讨巧的稀罕玩意儿。 他径直走进房中。 便瞧见任晚正屏息敛气,盯着着桌上的一个匣子。 哦,那个是他送来的。 亓厌疏停下了脚步,便见—— 任晚掏出个匕首来,轻巧的将匣子挑开,随后,用灵力隔着,取出了里面的物件。 亓厌疏:…… “嫂嫂,我若是要害你,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暴殄天物呢?” 任晚闻声抬头,无言看了看他。 随后,冷不丁地勾起嘴角,露出个讽笑来。 什么也没说,但也什么都说了。 亓厌疏被她这么一瞧,倒也不觉被冒犯,只是清了清嗓子:“这种手段,伤不到你,我更不会这样低看你。” 这么说倒也对。 任晚将手中的灵气散去,当着亓厌疏的面将匣子里的东西收了起来。 亓厌疏眉眼皆是笑意,“院子里的,嫂嫂还要么,我派人帮你装起来。” 任晚摇了摇头,然后,抬头得寸进尺道:“院子里的,你还是替我换成灵髓的好。” 亓厌疏点点头,“也可。” 第123章 许久未见 “家主,这些东西……?” 他只瞥了一眼,“都丢了。” “按十倍换成灵髓。” ———— 终于等到亓厌疏离府的日子。 冬春月里,正是采收东珠的时节,听闻这时,亓厌疏总要去寒渊边上瞧瞧的。 论心计,她比不过亓厌疏。 所以,她前几日甚至不能肯定,若她闯出府,是不是会恰好落入亓厌疏的算计中。 只是,待了这天,亓厌疏都没有动作。 她再不走,处境只会越发险。 要走,该怎么走呢? 院外有一行侍婢匆匆而去,任晚瞧见了,快步走到院门处,隔了些距离,跟上了。 在亓氏弯弯绕绕的回廊,帘门小径中穿行,终于来了一处亭子。 里面有几人,只是从她藏身的这个角度来看,是侧坐着的,她看不清模样。 最中间坐着的那人,腰身挺直,看身形气质,年岁不大,大约和亓厌疏差不多。 他腰间系着枚玉牌,莹润而透光,似乎还刻着什么。 任晚总觉有些眼熟,但说不上是哪里。 终于,极巧合的,那人似有所感,竟将头转了过来。 正正好,任晚终于看清了他的面目。 过了两百年了,那人长相有了些许的变化,但,任晚还是认出了他。 辛云追! 她眯起眼睛,抿了抿嘴,不动声色,没叫自己的身形暴露。 任晚却不知,在亭中的辛云追,已经确认了心中猜想。 放在桌下的手,已经暗暗地攥了起来。 面上,他还是自如地和亓氏掌事交谈。 任晚迅速地离开了所处之地,回到了院中。 “少夫人。” “少夫人。” 侍婢对她行礼,她也一并都招手掠过了。 从前亓鸩曾说过,辛氏是亓氏一手扶持,所以,辛氏一族实则不过是亓氏的附庸,只不过从前的灵域中人不清楚罢了。 而早在两百年前,辛云追就有所察觉,他父亲和亓氏这边的来往。 那么,现在呢? 辛云追和他阿姐,又是怎么自处的? …… 亭中, 辛云追不经意提起,一个传闻,“听说,府上多了位女眷。” 这话是问得很冒昧的,但是,辛云追名声在外,这位掌事是知晓的。 何况,家主早在离府前就有所叮嘱。 “是少夫人回来了。” “少夫人?”辛云追故作疑惑。 “你们家主年岁与我一般无二,连孩子都大到可以娶妻了?” 掌事笑着,似是毫无顾忌地解释道:“非辛公子所想。这位少夫人是先长公子之妻。” 辛云追陷入沉默之中,嘴角将起未起,本想不咸不淡地问起她的情况。 但是,他一开口,里面的情绪就暴露了出来。 不过,也顾不得许多。 “我……我其实同你家少夫人是旧友,与她也许久未见了,有些想念。” “可以劳烦掌事去请吗?” 掌事盯着辛云追的眼,面上情绪复杂,片刻后,还是招手派人去了后院。 辛云追终是冲着笑了笑,又将视线放在亭外小径上,身旁垂着的手,已经摸到了衣袍边上的玉牌。 他轻轻摩挲着,指腹下是凹凸不平的刻纹。 大约是两炷香的时间,他也不清楚,应该是亓府太大了吧。 任晚身着蓝莹水色衣裙,小径上方的叶隙间洒下了碎金,使她的面庞,还有发丝都染上了融融蒙光。 也是这会,辛云追立即站起身,手里也放下了玉牌。 好奇怪, 明明两百年不见了,但是她再一次闯入他眼中的那一刻, 从前在云莱的记忆,便像一股浓烈的气息,很快的就围住了他,一点一点的细节,他都还记得很清楚。 方才在亭子里,任晚藏起来那会儿,实际是藏得很好的。 可他自小便生有一双蕴灵眼,所以当初在云莱那次,即使他被关在了房内。 他也还是看见了任晚和江涟漪两人从辛氏阵法下了山,到了合欢楼内。 辛云追张了张有些燥渴的嘴唇,先一步开口:“许久未见了。” 任晚视线落到他身上,看他现在,确实沉稳了许多,“嗯,许久未见了。” 两百多年了, 无论人还是事,都变了好多。 掌事带着人退了下去,只留了两人在亭子里。 辛云追看着任晚,只觉得恍惚,“两百年前,我听闻你的事,来过亓氏这边,只不过……” 只不过亓氏上下,白幡一片,她的牌位与亓鸩的放在灵堂前。 当时,辛云追还为她上过一炷香。 事实上,他是不愿相信的,她怎么会不明不白的就死了。 辛云追回忆起那时,苦笑着:“当时,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查到亓氏的陵园里只有你的衣冠冢。” “我猜,你没有死。” 只是到了一个他查不到的地方。 兴许,是和那个人一起。 不过现在看来,任晚身上另有隐情。 辛云追转向她,“我可以问吗?” “这两百年,你去哪儿了?” 任晚自己也想问,她这两百年,到底去了哪里?又是怎么莫名其妙就被放出来了? 按她猜测,淬灵是要把她关到前世寒渊那日才对。 任晚思忖了片刻,诚实地摇摇头:“不知道,我被单独关了两百年,那屋子小,看不出位置。” 她的眼里无波无浪,无悲无伤,只是平平淡淡地在讲述。 辛云追却生出许多酸涩来,即便她是修士,但整整两百年的光景,光是孤寂就能吞没她。 或许任晚自己也记不得了,当初尚在云莱之时,她是多么的鲜活。 辛云追还记得。 任晚看着辛云追的眼里明显黯然了下去,有些感到莫名,她此时仍旧是情魄受损的状态,心里一点涟漪也泛不起。 任晚无情地打断了辛云追的感伤时刻:“那个,虽然我不知道我关在了哪里,但是,我大抵是知道谁救了我。” 不会是亓鸩,若是他,此刻他也早该来了。 那就只可能是。 “是我师兄,秦翌。”任晚有些迫切,“这两百年来,他,还有江姐姐,他们两人怎么样了? ” 两百年前,秦翌就已经开始在和淬灵在对峙了,他那样正得发邪的人看,怎么能容忍淬灵背后的那些手段。 辛云追收起情绪,敛了眸子,想了想才抬头道:“你师兄,秦翌他么。” “他不知怎的,就在你失踪不久,突然自请离开淬灵,还毅然决然受了那戒刑台三十鞭。” “再往后,就听闻他在灵域四处游走,行踪不定,身边总有一位女子相随,大概就是江涟漪。” 任晚光是听见秦师兄离开淬灵,便知他内心受了多少的挣扎。 那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那是抚养他长大的师父,那有他的一切。 可现在,他都全数抛下了。 辛云追还将灵域中人对秦翌的看法讲了出来:“他们都说秦翌这人,发了疯,他只需在淬灵待着,就能直接将掌门之位收入囊中。” “淬灵仙府出的这位惊世奇才,没了淬灵在他背后,还不知要遭多少黑手。” “他终是要陨落的。” 任晚垂了垂头,在考量在寒渊这边“偶遇”秦翌的可能性,结果十分微渺。 毕竟辛云追也说了,秦师兄的行踪不定。 辛云追见她不说话,只是微微垂着头出神,只当她是感伤叹然。 “听闻他这些年在灵域内,铲除邪魔,助善惩恶,对他,各处多有善言。你也不必太担心。” 任晚看着辛云追,摇了摇头:“秦师兄他,在磨他的剑心,我相信他。” 辛云追顿了顿,还未接话, 一道声音越来越近。 “辛二公子,你来我府上,不等我回来,怎么非要见我嫂嫂呢?” 任晚下意识转头起身, 亓厌疏却已经到了她身侧,一股大力捏住了她的肩头,往下一按,她又只得坐了回去。 “嫂嫂别急,我也有话和辛二公子说呢。” 他眼里闪出赤芒,视线在两人间来回,很快,眼尾上就染了些调笑之意。 第124章 寒渊边上 亓厌疏已经坐了下来,就在任晚身侧。 “辛公子,你与我嫂嫂,倒看起来很熟。” 辛云追面对亓厌疏的质问,没有丝毫退让。 他笑抿着嘴,睁着一双真挚的澈眼,仿佛肯定着,冲他点了点头。 “哦,亓家主真要问的话,自然是比你要早些的。” 这个样子,让任晚想起当初在云莱的他。 “不过,亓家主你如今身担重责,比不得我一个散人。你又哪里来的闲时?急巴巴地来了这里……” 辛云追只笑吟吟地看着任晚,“我只不过是与——故交挚友,叙叙旧罢了。” 任晚接了他的视线,顺势拿出长辈架势来,“厌疏,说来巧得很,你兄长他与辛公子过去也是相识的好友。” 任晚面不改色地说着瞎话。 【……好友,呵】 依照那人的性子,没有把这辛云追杀了,不过是想着叫他生不如死吧。 亓厌疏对着这二人的鬼话只想冷笑。 不过, 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在任晚和辛云追二人之间划过。 …… 有人来到亭子前。 “家主!” 亓厌疏侧目看了奔来的这侍从。 那护卫抬起头,视线里却对任晚二人有所顾忌。 亓厌疏带着人走出了亭子。 辛云追礼貌地微微将脸转过,只对着亭子外侧的那处水池。 风过,只有他耳畔的鬓发微动。 …… 片刻后,亓厌疏走到了任晚身旁,微微弯下腰,好与她的双眼相对。 “嫂嫂,我有事要忙,就不多待了。” 亓厌疏把晚辈的姿势端得很低。 任晚抬抬手,“你去忙吧,我就在这儿。” 顿了顿, 她嘴里又道:“……不会乱跑的……” 听见她明显敷衍的语气,亓厌疏只勾了勾唇,没再说什么,也没再看辛云追一眼,径直跟着那来的亓氏奴走了。 等亓厌疏走了,任晚才再度转回向辛云追。 ———— 亓厌疏接连两日都是匆匆回,又匆匆走。 任晚不是瞎子。 寒渊边上确实出事了。 尽管如今的亓氏,早就不全靠寒渊东珠来支撑,但是,东珠一业,是从前亓氏的根脉。 何况,没了东珠,水奴,兴许也就没了存续的必要。 那么多的水奴都会没了去处。 任晚没急着离开, 她先去了祠堂 槐树依旧碧色满院,这槐树,亓鸩从前极为厌恶。 可待后来,他成了魔域储君,自魔域回来后,却还是留下了它。 任晚将视线收回,走到祠堂门前。 她手中掐诀,寒芒自指尖亮起,门前暗淡老旧的禁制被划开来。 布下这禁制的人,大抵是已油尽灯枯,这才叫这禁制不堪一击。 踏步迈入其间, 这祠堂与任晚从前在幻象中见过的一模一样,没有分毫的改动。 这里面,就有亓鸩他生身母亲的牌位, 上面“絮禅”二字的轮廓格外柔和平滑,这牌位,是有人曾一遍遍抚摸过。 只是,最下层的牌位只有一个, 是亓鸩的, 孤零零的。 任晚伸出手摸了上去,凉意传递到她的指腹。 没有犹豫地,任晚便将牌位拿走了。 离去之前,她只朝着亓絮禅的牌位躬身一拜。 任晚走出院子,直直往亓氏大门走,一路上,没一个人拦住她。 依着排她寻到了偏僻的一处院落, 门口有几个侍婢守着,见了她,也低眉顺眼地行了礼,但是这几个侍婢的修为却高于这府上的大多数侍从。 这屋里,有什么可守的。 任晚只是试着往院门靠近,那侍婢几乎就要走过来。 但任晚只是点了点头,又依着原路走了。 ……片刻后 屋门的禁制上只泛起丝丝涟漪,刹那间又归于平静。 坐于昏暗中的那人,有所感,微微动了动在椅上的手指。 “你出来吧,她们在外听不见。” 任晚自帘幕后现了身,她也未曾想,这屋中是被关着的亓悟。 任晚没有隐藏自己的疑惑,视线对着椅上的亓悟上下打量。 从前的他,清隽儒雅,端得一副气定神闲,而如今,他竟枯槁虚弱至此,几乎是行将就木的状态。 亓悟也同样在抬头细细端详着任晚,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任晚, 从前在浮岚殿那次,他虽不在雪鸮秘境前,却在房中,隔着水镜瞧见过她。 那个时候,他发现镜中亓鸩的视线一直落在这女子身上, 心觉怪异, 能叫他停驻目光的人,是怎样的? 再后来,不过半年光景,他竟然传信回来,说是要成亲。 正是和这眼前人。 “我本无意惊扰亓家主,只是误入了这里。”她语气平和,神色却极冷。 “……他有向你提起过我吗?”亓悟却没有直接应她的话,只是发了问。 任晚点点头。“提过。” 亓悟叹了口气,带着些寥落,“他没死,他……” “我都知道,”任晚没有让他说完,“我所有的,都知道了。” 眼前的这个女子,她眼里闪烁出犹有实质的光亮,带着些无所顾忌,就这样直直对上他。 亓悟陷入沉默,他未曾想,这些她都是知道的。 真是难以置信。 这世上,竟有人即便知道了有关亓鸩的所有,也要嫁与他。 “亓家主,我还有事,要离开这里,就不多留了。”任晚看了他最后一眼,就要转身离开。 亓悟见她立即要走,急得喘着粗气,慌忙开口:“还请你,让他回亓氏。” 任晚皱起眉,回转身看见他因激烈情绪,面色被憋得发红。 “我不明白……” 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任晚从他身上,瞧出些忏悔来。 “从前,是我罪孽深重,是我宥困于执念,我没有几个日子可以活了……” “……,但是絮禅她,为了这个孩子,付出了她的所有,却没能见过他一眼。” 不是因为亓鸩,只是因为亓鸩的身上,留着他亲妹,亓絮禅的血。 任晚只觉得身体有些发颤,再也待不下去,只留下一句,“我没资格替他做决断。” 便离开了屋子。 亓悟从前对亓鸩做的那些事,一件件,她还记得很清楚,她是绝不可能救下他的。 任晚没了再耽误的理由,直抵门口。 却撞见亓厌疏带着人又要去往寒渊, 他们这一行人数量不少,看来那边的情况有些难办, 亓厌疏置身一群人中,也同样穿着一身泛着暗光的细密软鳞的避水衣,利落干练,头上的发也只用一个小冠束起。 一群人围拢一处,在这个时刻,几乎也没有了上下之分。 任晚甚至能清楚地看见亓厌疏听见身旁人说了句什么话,然后真情实意地笑了笑,即便只是低下头的一刹。 她站在门口,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因为门口的数头漆蛮兽将她的去路挡得严严实实,她只能从这群灵兽身躯的缝隙里瞧外面。 “走了!” 亓厌疏喊了一声,那群人就纷纷向这边来。 漆蛮兽原本还在静静舔着身上黝黑发亮的皮毛,听见唤声,发出沉闷的鼻息声,朝着面前低下了头。 任晚侧身到了旁边去。 众人纷纷一跃,各自上到了漆蛮兽背上。 亓厌疏往下的视线扫到了任晚,也让她瞧见了。 但他却只纵着身下的漆蛮兽,领着一众人往寒渊方向去。 兽蹄声过,只留下门口尘土飞扬。 任晚还是跟上了。 顺着一路砂砾上的蹄印,穿过几片砂岩壁山,也就到了寒渊边上。 墨浓一般的水面,极目去寻那边的边际,也只能瞧见个浓雾掩映的高耸玄黑轮廓。 水下是无边的极度深寒,水面掠过去,拨开迷雾,越过那边胜过山高的玄石岩,就到了魔域边界。 任晚迎着猎猎的刺骨寒风,撩了撩被吹乱的发丝,看见了亓厌疏所在。 他们一行人逼近寒渊水,几乎能嗅到魔气了。 寒渊边,密密麻麻的黑衣迎着寒风,簇成一大块密不透风的墙。 这些与亓厌疏带来的人不同, 这些人的骨龄看着都不怎么大,还甚是年少,玄衣包裹下,连男女的分别也没有了。 他们一个个默然等待着,等排到自己,便于寒渊边的一个甚宽的缺口处,如游鱼一般,分批次下了水。 这些,就是亓氏一直以来,豢养的水奴。 第125章 寒渊噬魂傀 那日亭中,亓厌疏走后 “方才给亓厌疏来报信的人说,寒渊边上,爬上来许多噬魂傀。” “死了不少水奴。” 即便亓厌疏有意用灵力封音,依辛云追的耳力,他却仍旧能听得很清楚。 辛云追问任晚:“你想离开么?” 任晚点点头,已经有了打算,“我是一定要走的。” 【即便这是明摆着的陷阱,她也必须要跳下去。】 -------------------- 寒渊边上,浪潮暗涌的声响,被四岸卷起呼啸的风裹挟着,传到每一个的耳朵里。 一声声,连着心跳也一样骤跳。 亓厌疏看见了任晚。 他本来就在等一个机会,等她走投无路,去往魔域。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往自己这边走。 女子的身形被风勾勒出来,纤细的,脆弱苍白的脖颈暴露在寒风里,耳边的蓝玉坠子晃动着,透着光。 乌发与丝带都被风牵扯着,往寒渊的方向。 任晚望向正跨坐在漆蛮兽背上的亓厌疏。 他也自上而下的瞧了瞧她。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先开口。 亓厌疏身后跟着的一行人,并没有见过任晚,也就没有行动,只是等着亓厌疏发话。 “……嫂嫂,你来了。” 亓厌疏身后的人听见他对这女子的称呼,也都纷纷向任晚告礼。 “见过少夫人……” “——见过少夫人” “少夫人安……” —— “既然来了,就留下吧,。”亓厌疏今日也确实要忙正事,落下这一句话,就又将视线放回了寒渊水面上。 玄黑水面上,静然无痕,只有岸边下水的水奴们在掀起涟漪。 一批人回到水面,就另有一批人接他们的位置。 寒渊之下,魔气与寒毒交融,目之可见甚窄,即便是这些自幼便被豢养着,培养着的水奴,也不能在寒渊下久待。 若是,被魔气侵蚀了灵体,或是寒毒过深,渗入深处之脉。 便唯有死路一条。 水奴带上来的生有东珠的蚌,会被放到岸上备好的灼阳鉴内,以消其上附着的大多魔气。 任晚亲眼看着一批批水奴回到岸上, 寒渊水浸透他们的衣服,丝丝缕缕的魔气也在萦绕着,紧紧贴着他们身上。 此刻的情况仍算可控。 只是,在无法掐算清楚的某一刻, 寒渊水面上,原本无法成型的魔气,像被牵引一般,聚拢来,一团团凝出了实质。 是短促而尖锐的凄厉之声, 寒渊不是真的为玄黑之色。所以当惨叫响起,岸上等着的人,一眼便瞧见血液自水下腾起,蔓延开来,融进玄黑之间。 亓厌疏最先起势, 他目色冷凝,手中的长鞭化剑,御着漆蛮兽便踏上了寒渊。 “所有水奴,上岸!” 漆蛮兽山丘一般的体型,却能轻易踏上寒渊水。寒渊水在它的蹄下震荡开波纹涟漪来,于它而言不过是,如履平地。 这妖兽,从前来自魔域,只是近千年,被寒渊边上的人驯服了。 也只有它,能在侵吞灵力的寒渊上驰骋。 任晚灵力化索,将目之所及未能上岸的水奴拉上来。 “嘎啦——吱嘎……” 四面八方的风声里,响动起一种悚然之声,令人牙酸。听着像是骨头,被粗暴地大力来回折断。 水奴们上了岸,身体瘫软成泥,瞳孔却仍颤动着,紧盯着寒渊的方向。 趁着间隙,任晚转身瞥了一眼亓厌疏一行的方向。 ! 那些方才聚拢的魔气,已然成了形。雾气一般的体内,是扭曲胡乱“拼凑”出的一具骨架。 数个不同腐化程度的头颅被在噬魂傀儡躯体的中段,那许是它的膝盖,又或者是胸膛。 几双手骨变成扭转的花,却又安在了本该是头颅的脖子上,在雾气中绽放,忽隐忽现,可怖森然。 被魔气捡拾起,眼前这些恶心的东西,都是寒渊下的骸骨,尸首…… 任晚手中持剑,面色紧绷,从心底里排斥这些东西。 “不要再看了,快走!” 任晚挡住他们,丢下数道灵咒,化作金光边界,隔开魔气,为他们留下逃命的空间。 她人来到寒渊水上,迅速便与几只魔物缠斗在一起。 剑光划开魔气,竟也露出张熟悉的脸,正是前几日任晚杀掉的那只河怨,他惨白的面皮上,是肿胀的赤红眼珠,正瞪着她。 冷不丁地一下,任晚只觉晦气,一脚踹上去,将那头颅生生偏转。 噬魂傀舔舐到她的鞋面,饥渴地爬上她的脚踝,继续往上攀附。 【嘶——】 任晚头皮有些发麻,运灵甩了甩腿,却仍甩不掉阴寒黏腻的触感。 一击紫色灵气从远处而来,正巧把她脚上的魔气给击落,吱哇乱叫着就落入寒渊水中。 任晚瞧见亓厌疏正收回手,对着她的方向道:“到我这边来!” 任晚即刻旋身到他旁边。 亓厌疏开口道:“这些噬魂傀是从魔域爬过来的,杀不干净的。” “亓氏一日日守,也终有力竭的那天。” 他望着任晚,眼含泠泠色,“嫂嫂,” “你知道他在哪儿吧?” 任晚:…… 他这会儿连装样子也不装了。 任晚手下又斩落一只噬魂傀,可亓厌疏也如这噬魂傀一样,揪着她不放。 “他如今可是风光无两,这仙魔两域,都被他当做玩物一般,……嫂嫂你,心中就没有思量么?。” 任晚剑下,一只噬魂傀被斩断成两截,她恶狠狠地咬着牙,“亓厌疏,眼下,最好还是闭上你的嘴。” 亓厌疏眼底黯了黯,伸手捋了捋漆蛮兽背上油光水滑的皮毛,调转头往别处去了。 圈圈涟漪以任晚为中心荡开来。 脚底又涌动出密密麻麻的手来,拽着任晚往下沉。 她的小腿已经淹没在了寒渊水中,阴冷到发麻的痛意也在往上爬。 窸窸窣窣的低吟惑心之声也仿然在耳边响起,这声音生生钻入她的脑袋,扎得生疼。 寒渊旁处,亓厌疏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寒渊水吞没到了她的腰际。 魔气将任晚没顶,她的身形消弭在一团黑气中。 亓厌疏还没有动手。 【再等等……,她这人没那么容易死。】 只不过,危险比他的计谋更快一步潜行至他身侧。 等他意识过来,晚了一步, 滔天的魔气自他身下冲出水面, 漆蛮兽受了重伤,嘶吼着哀嚎,一时发了狂,扭头就要将亓厌疏撕咬甩下。 亓厌疏迅速适应局面,当机立断远离漆蛮兽,眼睁睁看着魔气将它吞食。 数不尽的魔气向他这里涌来,可方才就那一刹的失神,他的手臂上已然被魔气所伤,此刻蚀骨灼肤。 亓厌疏下意识看了看脚下黑黝黝的一片,面色愈发冷凝。 只是,见了血气的魔物,愈发狂躁,这次魔潮半数的魔物都被他吸引而来。 紫色长鞭打开通路,他没有恋战,只想着先回岸上去。 只是,哪有那么容易。 他腿上已然被魔气的利爪抓伤,这会被牵勒着伤口,噬魂傀的白骨,生生要嵌入亓厌疏的体内。 “快去救家主!” 跟着亓厌疏来的几人正往他的方向赶来。 …… 精粹的灵气自寒渊地下冲出来,裹挟着身陷重围的亓厌疏,一下到了空中。 他转头,果然见到任晚那张脸。 她浑身湿透,连睫毛上挂着水珠,可这会却意气风发,眼中璀然如明珠,带着点讽意。 “你筹谋于心,处处算尽,怎么还是做了丑角?” 说罢,她还对着他此刻一番狼狈样,“啧啧”了几声。 任晚面色柔和,微微勾起唇角,劝说他道:“听话,回去吧,至于你兄长他那儿,我会替你问好的。” 不等脸黑到极致的亓厌疏有反应,任晚手上抡圆了,直接把他扔回了那边岸上。 接着涌上的魔气,挡住了她的身形。 这次,她彻底消失在了亓厌疏的视线里。 第126章 初到魔域 火光跳动着,噼噼啪啪地响着,偶尔有几点火星蹦出来。 跳跃着的火光映在辛云追的脸上,任晚在他身侧坐着。 夜幕四合,从寒渊上吹来的风格外寒凉。 辛云追埋头拿着根柴棍,心不在焉地在沙子上划拉,半晌,又忽然想起件事情。 他从怀中拿出储物袋,从中掏出个小木盒,递给任晚。“前几日路过一处村子,有人托我把东西给你。” 任晚接过盒子,借着火光,轻轻挑开了上面的小锁,打开了它。 深绿的草叶上尚且还沾染着魔气。 林羡鱼没有忘记与她的约定,但也不知他是怎样在亓氏眼皮子地下拿到取得这药草的。 火光飘摇,辛云追瞧见那带着魔气的药草:“你病了?” 任晚回应他,点了下头:“吃了这药就会好的。” 辛云追想问的,但他没有问,只是将手往后一撑,仰起头来。 这寒渊上面的天黑漆漆的,并没有几颗星星。 任晚看着他的侧脸,问他:“亓氏与辛氏所去甚远,云莱那边,怎么样了?” 辛云追歪歪头:“你是想问我阿姐吧?” “她如今一日日的事务缠身,我姐夫……也就是斩月,只知道围着她转,也就不拘着我了。” 姐夫一词在他嘴里,格外陌生。 “至于阿泓,他待在浮岚殿,还在师父身边。这些年魔族进犯,他也常在外各氏族宗门间支援。” 灵魔两域之间如今势同水火,但也迟迟没有正式宣战。 这个任晚是知道的。 “还有,你不知道吧,我当舅舅了。” 说到此处,辛云追眼睛弯成弦月,手上还比划着:“阿芽他都长到这么高了。” “说到底还是我把他带大的,他最喜欢的,便是我这个舅舅了。” 任晚露出质疑神色,只是看着他,便将想讲的话都表达出来了。 辛云追瞧见,眉头都皱了起来:“你这表情是何意?你不信我?” “把一个娃娃交给你来教导,你教他什么?” 任晚自然记得云莱时,那时的辛云追可是四处惹祸。 辛云追抱着手据理力争:“我从前也是浮岚殿亲传弟子,怎么就差了?阿芽跟着我,不知道有多欢喜呢。” “若要叫我那所谓的姐夫教导,必然是一个木头,教出另一个小木头来。” 任晚抿着嘴憋不住笑来,已然联想出那情景来。 辛云追见她笑,便似抓住了辩驳成功的依据,伸手指着她,“你也这样觉得是吧,所以还是让我来教导阿芽的好,我阿姐又那么忙。” 他的笑平息下来,“本来若是有机会,真该让你见见阿芽的。” 辛云追的语气缓慢,“连阿姐都说,阿芽他,长得很像我小时候。” 但是,应当是没有机会了。 任晚不再去看他的眼睛,只听见…… 他吸了一口气,声音轻慢,带着无奈和调笑:“一般在话本里,这种时候,我是不是该说些话?用来挽留你。” 他去寻任晚的视线,得到了答案。 他应当是没机会了。 明明只要一句话就好,他就会停驻下脚步。 明明是他先找到她的。 ………… 天际大明,火烬尚在,只是冷了。 辛云追在旁处砂岩上找到了任晚留下的信笺,和一把藏青色的扇子。 她似乎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道别方式。 「……若你回云莱路上,在巧合之下遇见了我师兄秦翌,就 请你把这信交给他,若没遇见,就算了。还有这把绛清扇,是燕氏的东西,麻烦你交还到燕氏兄妹手中。……」 燕氏和辛氏隔得不远,辛云追不知任晚同燕氏两兄妹相熟,忘记告诉她了。 燕月映双目失明,如今,燕月言成了燕氏下一任家主的人选。 留下的几句话中,也有留给他的。 「辛云追,我昨晚其实是同你玩笑的,我知道,你一定会是一个好舅舅的。阿芽,这个名字很好听,兴许,有一天我会见到他。 至于你,从前在云莱,你真是很讨厌的,但那时的你也让我很羡慕。总感觉没有什么能将你束缚住,就像一片天际的云,自由自在。我希望,今后的你也同那时一样。 那么,再见了。」 辛云追手拿着那封信,并不知任晚给她师兄写了些什么。但他现在,确实也该归家了。 云莱那边,垂丝海棠应当开得正盛。 —————— 寒渊另一边 浪潮拍打着漆黑的玄石岩,飞溅起无数细碎水花来。 任晚擦了擦玉骨簪上的水,回望寒渊水。 那边的亓氏地界已然看不清了。 寒渊水会侵吞灵力,凡是灵域中人,若要直接从上御灵渡过寒渊,不仅容易引起魔族人注意,还很耗费灵力。 任晚是靠着玉骨簪在水下为她辟开一条无水的通道,才到了这边岸上。 玉骨簪尾尖闪出一刹的红光,任晚便听见有声音传来。 “今日当值你要小心了,不可心有懈怠,上面来了位大人。” …… 任晚将玉骨簪往发间簪好,收敛气息,借着玄石岩的躲避,起身从另一处而去。 还好她方才下水前就将灵脉暂时给封住了。 任晚顺利从岸上,混入了这座魔域的边陲小城中。 她靠着玉骨簪子上的魔气,染出气息,就连穿着,也与城中人并无二致。 一路上,她尽量挑着人少的僻静巷子行走。 上一世,她也没有来过魔域,只知晓这里叫做元影城,离魔域都城司幽城有多远,她也不清楚。 任晚行走于巷子中,正巧,迎面走来一个魔族小娃。 任晚只是多瞥了他一眼,本想着迅速从这孩童身边走过,未曾想,这孩子速度惊人,一下就扯住了她的裙摆。 任晚被拉得脚步一顿,低头与他四目相对。 这孩童睁大个眼,眨巴眨巴:“这位姐姐,和画像上的人简直一模一样。” 【画像,什么画像?】 任晚垂眸只与那孩子对视几眼,迅速拿出面纱将脸遮住了。 “……你这孩子!怎么跑这儿来了,叫我一番好找。”一个女子疾步走入巷子,一下凑到孩子跟前。 自然,她也瞧见了任晚,只不过,面纱是件法器,她并没有看见任晚的真容。 “……这位姑娘,实在对不住了”女子一把将小孩的手从任晚的裙边薅下来。 “阿娘,阿娘!这位姐姐和那张画像长得一模一样。”孩童尚不知他说出了怎样的话。 女子一惊!立即捂住了孩子的嘴,慌张看向任晚。 任晚察觉不对,后退着,迅速离开了原地。 也是在走出巷子之时,任晚才惊觉她此次来魔域的时机不对。 通衢四街那么多人,却生生挤在一处,留出最中间的位置。 浓郁的魔气将一幅画高悬空中。 画上的人一身嫁衣炽烈如火,她发丝披散,微侧着头,望着面前的一株苍翠的绿树。 画上人得脸还真的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不!那就是她。 画上那棵树,是亓氏祠堂的那棵槐树。 于是任晚一下就猜出,是亓厌疏画的。 更为难办的事情发生了。 人群前方,涌动出滔天的魔气,接着,自里面走出一个个人来。 每一个人,都着红衣,而且都长着一张脸。 是她的脸! 怪了,怎么回事。 “这画不过两日,这画自司幽城来得怎的这样快?” “许是殿下的仇敌,不然何至于此。” “这不,魂引大人在魔域各处都已过了。” 仿佛是印证这句话,迷雾中,走出一个熟悉的人来。 魂引毕竟是个傀儡,他还是同两百年前一个模样。 只是,他的眼底一丝情绪也无,相反只带着冰冷的狠厉,甚至像开刃过的杀器,带着无边血腥。 这批“任晚”已然被封住了嘴,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魔气所过之处,死相惨烈,各有不同。 但最终,惊恐的表情都留在了她们的头颅上。 有血滴和碎块飞溅到魂引冰冷苍白的面上,他却连擦拭的动作也无。 只是黑得可怕的眼珠僵硬转动着,扫视着人群,似乎在寻找遗漏的。 这样凶残的场景过后,在场的人皆是一片死寂。 而任晚,在魂引的视线扫过这边之时,她在人群里瑟缩着,正全力将自己同他人的身影融在一处 【完了,完了……】 等着魂引扫过了她这边。 她便以此生最快的速度躲回了她方才待过的巷子。 呼—— 任晚抚着胸口顺气,其实这样看来,两百年的时间还是让她浮躁了。 此次来的计划还是太过鲁莽,不如先回去找到秦师兄再从长计议。 有些事,不急于一时。 要知道她现在可是一个情魄受损的人,连恐惧的情绪也是从躯体本能来的。 魂引是一个傀儡,没有情绪可言,他只听从亓鸩的命令,也只完成命令。 嗯,先回去再说。 任晚打定主意,先原路返回。 只是…… 寒渊岸边。 “魂引大人来此了,今日便戒备严守,不得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若是硬闯,闯出去了,也该被魂引发现了。 任晚调头,只能硬着头皮先待下。 为了保守起见,她让魂引将她浑身上下都裹上了浓郁的魔气。 她如今是这城中最有魔族味儿的魔族人。 她尽量自然地在城中行走,和旁人一样,只是刻意避开了魂引这一日的去处。 任晚甚至想过,要不然往魔域更深处走,到下一座城,到一个魂引都已经查过的城。 可是,如今这边城,是进不来,也出不去的状态。 入了夜,天色已晚,任晚还得找个去处。 只是,她没有傍身的财物。这魔域中肯定是用不了灵髓的。 任晚走进一家客栈,摸了摸头上的玉骨簪,只能软硬并施地说服着骸音。 【骸音,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你总不能见我真死在这儿吧?又或者说,你是想一辈子被泡在寒渊地下了?】 任晚没得到回应,却也还是从门口走到了掌柜处。 “我只待一夜。”她语气冷冷,掌柜也没怀疑,瞧她身上的魔气,已然替她挑了间上房。 随后见她从头上取下枚簪子。 这簪子通体玉色,温润十分,却收敛着魔气,必然不是凡品。 掌柜睁着眼,正打算从任晚手上接过来,好好瞧瞧。 然而,任晚的手刚拔下簪子,便觉一只手有千钧重,生生连着簪子砸在柜台上,发出极大的声响。 竟引得四周的人都对她侧目而视。 任晚对着掌柜眉眼弯弯:“诶嘿——” 她极力掩饰自己的尴尬,想要把手抬起,却还是纹丝不动。 【骸——音】她几乎是在咬牙切齿地唤它。 最后她手脚并用,蹬上了柜子,想要把手从玉骨的压迫下拔出来。 这一番架势实在怪异又可笑,众人越发想看她的笑话。 但任晚却越发紧张,脸上也渐渐发红,热了起来。 直到一道身影出现在她身边,她察觉熟悉的气息,僵硬的转头去瞧那人。 正好是无声无息的魂引,他正用白日里那双毫无情绪的冷眼看着她。 众人:【完了。】 掌柜的:【完啦——】 任晚眨着亮晶晶的眼珠,尽量不那么僵硬转头,对他龇着牙笑:“嘿嘿,不巧,这是最后一间上房,没你的了呢……” 魂引:“……” 第127章 融合半身 魂引的眸子映出任晚的面容,顷刻间,他的瞳色发生变化。 如同沉寂的墨潭,忽而滴入一滴本不起眼的水,瞳缩之时,双轮赤金之色已然将他的眼眶占据。魂引的赤金重瞳,任晚也没见过几次。 她的心头狠狠一震,企图唤醒他尚存的记忆“魂引,魂引……” 玉骨簪仍旧压着她的另一只手,以她的气力无法与之抗衡。 而魂引,面上半分神情也无,原本放在旁侧的一只手已经抬了起来,正往任晚而来。 四周的人猜出了任晚面纱下的面容,皆是以为魂引要在这个地方杀人,只叹任晚气运不好,没有躲好。 毕竟,魂引一个傀儡,唯命是从,绝无有人在被殿下下了追杀令后,还能逃脱魂引的捕杀。 任晚侧身去做最后的挣扎,不过,预想中的血腥场景并没有在她身上发生。 四周魔息凌乱,有一刹,只听得见四周潜藏的吸气声。 魂引的手已落下, 他却只是轻轻的落在任晚的发顶,拍了拍,似是带着诡异的安抚意味。 四周寂静无声,任晚清楚地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一声沉重的闷响从柜台那侧传来,任晚余光里瞧见掌柜昏了过去。 魂引此时开了口:“找到——你了——” 说实在的,这句话听上去不怎么好。 任晚近乎力竭,只是叹了一口气,视线仍旧与魂引的金瞳相对,忽而发觉,那只被压住的手可以拿起来了。 怒气上升,她的心头憋了极大一口气。 她抬手,恨不能将这玉簪摔在地上,四分八裂的好。 只不过,任晚皱着眉死死捏了捏手心的簪子,叫手心的汗将其浸染,随后借着魂引的干净袖子擦了擦,又簪回了头上。 任晚看了看魂引,走到了他前面道:“走吧。” 在这里闹了事,怎好再待下去。 随着任晚领着魂引往门口走的脚步,这家客栈里的人,走得干干净净。 【这样不太好吧。】 任晚想了想,回头看魂引,“我们总要先赔点什么吧?” 任晚指了指柜台方向, 魂引理解了好半晌,自身上掏出块黑漆漆的牌子来,放在了柜台上。 任晚并不知那是什么,但猜想当是能抵得上掌柜的损失的。 走出门去,任晚站定在街前,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他们只是好奇,但又怕丢了命,只是静悄悄的。 任晚不想被当猴看,转而问魂引:“我们现在去哪儿?” 像是点出了他所受的命令,魂引这次答得很快:“司幽城。” “不行,太远了!”任晚迅速反驳,“先找个地方,我是活人,我要睡觉。” “而且,我要熬药。” 魂引:“………” 最后,两人顺利入住城主府。 任晚当着魂引的面,一口干下碗里黑黢黢的,冒着丝缕魔气的汤药。 一个字,苦——— 任晚喝下汤药,立即便要去睡上一觉,而魂引尚且站在门前。 “你今晚,就这么守着?” 魂引点点头,转身背对着门口,任晚也便由着他去了。 徒留下城主,乃至一众城主护卫在夜风里四目相对。 两日前,听闻殿下偶得一张画像,画上的美人叫他在紫极殿上多停留了足足一刻钟,于是,这张画像很快传遍了魔域各处。 魔域四处涌现出画中人来,都长着同一张脸。 殿下听闻此事,甚觉有趣,传下令去,谁能让魂引认可是画中人,谁就能入住蚀月宫。 当然么,不认可,只能说明是赝品,既是赝品,便只能斩杀。 就这样,仍有不少人顶着这张脸。 谁曾想,自司幽城而来这么远了,还真叫魂引找到了人,还住进了城主府。 这位城主年岁并不大,没经历过这种事,也不知这会儿该走还是留。 “魂引大人,我……” 魂引视线立即转到这位城主身上,指尖魔气闪过,将他噤了声。 ———— 屋内,任晚已沉沉睡去。 恍恍惚惚,似沉似浮 任晚跌入梦境中,赤脚踩在虚浮的云雾间,不知自己在何处。 【怪了,溯梦草如今草叶茂盛,并不需要蚕食她的情绪才对。】 她不明就里,只能一步步拨开迷雾往前而去。 “……阿……晚……” “阿晚——” “阿晚!——” 有一道声音在唤她,自很远的地方传来,渐渐地变清晰。 “阿晚!”这一遍,任晚听清楚了,是亓鸩的声音。 再也顾不上其他,任晚朝着云雾更深处而去,“亓鸩!” “亓鸩!我在这里——” 【是的,她很想他,很想很想见到他。】 等见面了,一定要把这句话说给他听。 然而,噗嗤一声,利刃刺穿血肉,贯穿任晚的胸膛,淋漓的血涌出来,她抬头看去。 是那张两百年未见的脸。 梦境变换间,她回到了前世的寒渊之上,胸前洞穿她的也正是骸音剑。 从前对她流转出爱意的琉璃瞳眸中,此刻,只有淡漠一片。 来不及开口,任晚的身躯不受控制地跌落。 与他离得越发远了, 最后坠入了幽深的寒渊之中,无边的阴寒之水将她淹没,肆虐的魔气往她的心口钻———— —————————— “哈恩……”任晚从梦境中醒来,坐起身后,眼角沁出的泪珠便滚落下来,滴落她紧攥着被褥的手上。 不过是梦而已。 任晚视线落在被褥上,明明还是昨晚的纹样,只是,总觉哪里有些怪异呢。 她抬起头环顾四周,这里根本就不是昨晚的屋子。 床边鲛销做的帐幔层叠的垂落下来,摸起来轻如林间雾,青碧的流光倾泻在宽大的床上,仿若涧水。 任晚撩开帐幔,下了床,脚踩在温润的暖玉上。 她的衣服还是昨日的,但这屋子,绝无可能是在城主府了。 任晚在屏风上,瞧见了鸩鸟衔骨的徽志,这是魔族君王一系的独有。 任晚就这样披散着发,走到了门口。 推开门,寒气侵袭入屋,门外是一条很长的回廊,却似乎是悬空着的,视线所过之处一片辽阔,毫无遮挡。 极目远处是一片连脉的山峦,阴寒如铁,玄黑一片,构筑成天然的围墙。 回廊下是数不尽的城郭,行走于行道栈桥之间的人,皆着一色。 抬头望去,天际是一线明暗交替之色,在绝对的明暗之外,尽是一片灰蒙蒙的。 掐算着,这会才是寅时,天未大亮。 八九不离十,任晚大胆地猜想,此刻她正身处魔域都城的最中心,蚀月宫。 只是,她是怎么来的? 正思量着,回廊上走近一道身影,是魂引。 他走得越近,身上的血腥气就越浓,玄衣上的金色饰纹上沾染的暗红很显眼。 任晚先一步问他:“我怎么就来的这儿?” 魂引十分自然地指了指屋内的方向,言简意赅:“被子。” 任晚听清楚了,也听明白了“你是说,你把我连着被子一道提溜回来的?” 似乎是任晚的回答简明准确,她头一遭从魂引脸上看见了笑容,那是个微微扯动着暗红嘴角的弧度,却很生硬,甚至是悚然。 他在肯定自己:“嗯,我很聪明。” 亓鸩这些年,让魂引往怪异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 任晚实在看不了这笑容,“……那个,他现在在哪儿?” 魂引的表情回归正常的冷然,转身示意任晚跟着他走。 沿着蚀月宫的阶梯走下,魂引把她带到了蚀月宫的背后,那里有一处无人守的岩洞。 两人走进全然无光的隧道,行了半个时辰,才到一处无门的石殿前。 怪异的是,这里也无人看守。 魂引不再往前,从殿外给任晚取了盏小巧的鲛人烛,让她拿在手中。 “你不进去了么?” 魂引:“我进不去。” 除了亓鸩自己,此前还没有人进去过。 心有不轨者即便走到此处,也往往刚踏上石殿入口,便殒命在此。 任晚手拿烛火,走到石殿入口,最后再看了一眼守在外面的魂引。便毅然往石殿内走去。 踏出去第一步时,任晚便察觉到了,像有一层无形的结界,拂过她的头发,衣衫,面庞…… 手上的烛火飘摇,在接触结界的刹那熄灭。要知道,这本是永世不灭的鲛人烛。 穿过结界后,鲛人烛又兀的复燃,亮起柔和的烛光。 石殿内部很空旷,没有一丝风声,但很冷,是无法躲避的寒冷。 这里面似乎也没有一缕光亮,只有任晚手中这一点点融融暖光。 她一步步往中央走去,脚下很平坦,只是愈近便愈冷。渐渐的,她似乎瞧见中央有一方透着光的亮处。 任晚搓了搓手,加快了脚步。 终于到了,任晚也终于看见了——正躺在玄冰棺之内的亓鸩。 她站在原地,心口空了一块,好久,好久都没有一点动作。 久到玉骨簪自己飞了出来,绕到冰棺边上。 任晚把灯烛放到了玄冰上,慢慢趴下去,伸手去触,却触不到他。 棺内的他,闭着眼,面容上全无血色,只剩苍白。 眼睛,鼻子,嘴巴,所有的所有都和她记忆中的一样,这样的他仍是好看的,像睡着了。 从前秾丽惑人的面容在此刻像玉琢的白瓷,失了艳然,多了映雪的清冷颜色。 玉骨簪见任晚这个样子,怕她误会了,洋洋洒洒于虚空中写了好几行字。 任晚抬头看完,便知道了内情。 原本,亓鸩自两百年前虔文阁那次,将本命法器交予了她,就受了反噬,后来又硬闯无尽藏海…… 再往后,二人遭围剿,任晚命玉骨簪带走亓鸩回了魔域,那时的亓鸩的灵台已然是几欲溃散,只得匆忙与魔域的半身相融。 这两百年里,每一年,能有一日能勉强醒来。 这个地方是亓鸩的灵台外展出体外的一方域,他就是在此与半身融合,还有最后几日,就能彻底将两个半身融合。 只是, 玉骨簪还提起一点。 两个半身从前本为一体,分开后就拥有了不同的记忆,虽然,从前与她相处的那个半身占据了九成的心魂。 在魔域的这个,本质上是和魂引一样的傀儡。 但是,融合后醒来的亓鸩,必然会多出些意识和记忆来。 第128章 无舌铃响 尽管和料想的不同,任晚也就这样留在了蚀月宫中。 司幽城是魔域都城所在,本就已布防严密,而蚀月宫,作为宫城只有更甚。 任晚如今所居,当是在亓鸩所在的储君居所——鸩魂殿,按理来讲,这里本不该如此寂静才对。 只是她住在这里的几日来,除了魂引,再没有见过旁人,当然,魂引也没有让她走出过鸩魂殿范围。 也不知,辛云追有没有遇见师兄。 --------- 任晚离开的那日后, 辛云追本是要去寻秦翌他们的踪迹的,不过,这件事比他想得容易得多。 秦翌二人正是往寒渊的方向赶来,辛云追是在回云莱的半程中与他们相逢。 “任晚她,留了信给你们。”辛云追将信拿了出来。 秦翌接过信,心里已经有了准备。 「秦师兄,一别两百年,也不知你和江姐姐怎么样了。那一日,我脱困之时,便猜想到一定是你,又救了我。这两百年里,我时常想起我们一同从金平到虔文阁的时日。假如,我一开始把所以的真相都告诉你就好了……」 信里,任晚把有关她前世今生所有的事,都告知了秦翌他们。 信上的最后几句话,是在宽慰秦翌。 「我知晓他没有死,如今便去寻他了。秦师兄,你今后不要再被仙府规令所束缚了,更不要困于过往,戚长老与我之间的事情,不该加诸你身。……愿你今后剑心恒久,珍视当前。」 任晚最后还说,等她把所有的事都了了,定然会想办法与他们重逢,总之,不要再耗费时间去寻她。 所有的事,信上已详尽,秦翌和江涟漪二人看完后,良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不过,至少知晓任晚现下是平安的,也算心安了。 “辛公子,这封信,你若想看的话……”秦翌把信递回给辛云追。任晚在信中提及,假如辛云追要看,这封信也可交给他。 辛云追没想到任晚还有话对他说,便拿过信,看了起来。 信中有一句话,是任晚无法当面对辛云追说的:“不要为我停留,这最后的一句谢谢,只当是我的辜负吧。” 辛云追原本只是笑着叹息,不过片刻,他便是尝试着勾起嘴角也做不到,只能默然垂眸看着信,一言不发。 他方才是笑他自己,怎么就这样的拗,非要从她那里求一个没可能的答案。 …… 辛云追最终收起情绪,把信递还给秦翌。 “我要回云莱了,不知道你们如今的打算?” 秦翌想了想,才道:“既然阿晚平安,那我们就照原计划,借道亓氏,去往青要宗所在。” 他们同辛云追并不同路,只能就此分别。 ———— 远在魔域的任晚,在这一日的夜里,感知到信上的枷印解开,便知是秦翌和辛云追相逢了。 这下,她就放心了。 任晚这几日总要在亓鸩所在的那间石殿里待上半日,才回鸩魂殿里,闲暇下来,就让魂引把这两百年灵魔两域交战之事说与她听。 两百年来,亓鸩每一次醒来的时间不过两三日。 他既要防备着魔域的人知晓他重伤的事,又要寻她的踪迹,同时还有灵域那边…… 当日任晚躺在榻上,脑海里便一直想着白日里,魂引所说的话。 “他每一年醒来,都问你的消息。但没有确切的位置,往往是等着等着,又陷入沉睡……,有一次,他说,大约是你不愿,当初才丢下了玉环和骸音,一样都没有带走。” 任晚听罢,既讶异于魂引一个傀儡,竟能开口说得出这样一番话, 同时,也忍不住去想象,亓鸩是怎样等她。 圆月升空,鸩魂殿一片皎洁,任晚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她翻身下榻,推开门的时候,和守在门外的魂引四目相对。 “我去那边看看,你不用跟着我。” 然而,魂引还是跟在任晚身后,眼看着她走进石殿,等在了外面。 任晚也便由着他去了。 走进石殿内,依旧是冷得刺骨,任晚拢了拢身上的衣衫,径直往中央而去。 玄冰棺内,亓鸩依旧闭着眼,任晚这些日子都来瞧他。 只是他连丝毫要醒来的预兆也无。 他依旧是穿着那一身玄银长袍,发丝披散在脑后,双手交叠身前,一双眼合上了,仿佛再也不会醒来。 任晚叹了叹气,凑近了,靠近玄冰棺,也不知他能不能听见:“如今我就在你面前,你也该睁眼看看我了吧。” 她的声音很轻慢,在寂寥的石殿内,得不到一丝回应。 任晚起初只是想来找找当初她留下的青蚨玉环。 不过,看来并不在这石殿之内。 而且,以亓鸩的性子,说不定这青蚨玉环早就被他给毁了。 任晚从玄玉棺旁起身,她的寒疾尚在,在这石殿内她待不了太久 走出石殿,任晚却没有瞧见魂引的身影。 “魂引?魂引?” 她全然得不到回应。 怪了,自从她来了蚀月宫中,魂引从未离开过她身边。 抬头望着鸩魂殿的位置,一片漆黑。 任晚就近从石殿外拿了盏鲛人烛,一步步走回烛萤台。 夜风微凉,吹动她的发丝和衣衫,手里的鲛人烛没有丝毫影响,带着暖意的烛火生出融融的明光。 烛火台内,任晚端着鲛人烛,推开房门,内里一片漆黑,似乎是并无异样。 床榻旁纱幔飘摇,几欲往窗外的月色奔去。 任晚不敢掉以轻心,魂引早就提到过,这蚀月宫,有无数双手都想伸进这鸩魂殿内。 说不定,魂引就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离开了。 任晚一步步走到窗前,环顾四周,只听一声极小的响动。她立即手中掐诀化作银丝,束缚住那头发出响动之物。 她扯了扯,似乎并不是什么重物。 结果,却是玉骨簪,它绕着一圈圈银丝,主动飞到任晚身前,通体发着盈泽的明光。 任晚:“………” 任晚伸出手把它往旁边一推,“你大半夜的乱晃,瞎亮个什么劲儿?” 玉骨簪却像是非要闹,不依不饶地往她跟前凑。 任晚恼了,把手里的鲛人烛一放,干脆捏住它,往窗外一丢,顺势把窗一关,即刻便清净了。 然而,等她转身再去拿鲛人烛时,那烛火却忽闪着,跳跃出不寻常的光。 【这房内有旁人?!】 任晚指尖凝聚起灵力,兀的,一阵铃音入耳,叫她心口骤然紧缩。 这铃音! 这铃音分明就是无舌铃的声音,而她的无舌铃只送给过一人。 任晚僵硬地转过身,他衣衫上的银纹被窗缝透进来的月华映照着,射出漠然的寒芒来。 他苍白的面容如白瓷一般,一双瑞凤眼眸,纤长的羽睫扇动着,投下一片黯然阴影。 两人只隔着一步的距离,任晚却像被定在了原地,再也无法向前。 “阿晚。” 亓鸩的声音沙哑,带着些许颤动,几乎就要抑制不住将要溢出的情绪。 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拿出个玉环来,内里的青蚨尚且存活,正发着绿莹莹的光。 “是你亲手摘下的它。” 任晚视线紧盯着亓鸩手里的玉环,猝不及防被他猛地一下扑倒在地。 他身上带着彻骨的冷寒,倾覆下来,便如牢笼一般将任晚囚在身下。 亓鸩的声音响起在她耳边:“阿晚,这两百年,每一次!” 他把每一次咬得极其重,又极其慢,“每一次,我醒来,他们都说找不到你,我真的厌透了,恨透了这句话……” “我也恨透了,厌恶透了自己……正如我那舅舅所说的一般,我确实是个天生的贱骨头,分明是你弃了我……” “我却只后悔当初,早该把你杀了,哪怕是死,你的魂魄留在我身边也好。” 亓鸩眼瞳颤动着,猩红眼底生生沁出润泽来,而他手上越发收紧,几乎要捏碎她的肩头。 他此刻几乎歇斯底里,看她的每一道目光,都像是凌迟。 这样锋利的,陌生的目光,生生将任晚刺痛。 两百年的孤寂早就把她变得麻木,可是,亓鸩的这一番指责,却叫她生出满腔的委屈来。 这股委屈升腾上来,全数渗尽她的眼眶。 也不知她怎么想的,对着亓鸩露出的那截脖颈,狠狠地咬了下去。 软肉之中,有温热的血珠落进了她嘴里。 他的血,原来也是热的。 任晚甚至听见他嘴里没抑制住的低吟,她确实用了劲儿,而他也确实才醒来。 任晚的泪水没有止住,顺着她的面庞、下巴,滴落在他脖颈上,甚至是她才咬出的脖颈上。 温热的泪落在任晚咬的伤口上,几乎要把亓鸩的骨头也透穿。 她啜泣的声音还是发了出来, 亓鸩拥紧了她,只把他的脖颈往任晚的方向送得更近,闻着她的发丝,呼出很长一段气息,“阿晚,你哭什么?” “分明,疼的人是我啊——” 一直以来,疼的人都是他。 第129章 我会死在你前面 任晚此刻早已撑起了半身,后背抵上了坚实的床尾,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亓鸩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出了这句话。 她齿缝间渗出些血腥来,却也叫她松了力。 泪痕划过任晚的下巴,那种粗粝而刺疼的感觉,也一样传到了亓鸩的脖颈上,却也恰恰令他的颈窝蹭出温热来。 任晚的头自亓鸩的脖颈处抽离,泪水如决堤一般,越发汹涌着,划过她的脸庞。 亓鸩的气息离她越发近了,所有的细末触感都被放大。 他微微闭上了眼,眼睫如蝶翅微微颤栗,轻轻扫过她的脸,柔软而微凉的唇落在她的侧脸。 似朝圣的,他正一点点吻去她的泪水。 轻盈的,不带旖旎气息的,他的吻落到她的脸颊,睫毛,最后到了她的眼睛。 四周寂静无声,殿内纠缠在一起的,不止是被窗缝凉风吹起的纱幔,还有他们的气息。 …… “阿晚,我曾说过,你若摘下这玉环,腿也不必留了。” “……不会疼的……” 微凉的青蚨玉环重新戴回了她的脚上,闪着萤光。 亓鸩是什么时候说的这句话,任晚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只记得这是清醒的最后一刻,她听见的最后的声音。 昨晚的事情在任晚的记忆里变得模糊,朦胧昏暗。 —————— 紫极殿上 这数百年间,魔域易主,魔族之内人人自危,唯恐惹恼了这愈发阴晴不定的尊主。 这日,不知这位有生出了什么想法,将魔域中的大半重臣召来紫极殿。 当知,这数百年,他不过也召过他们这些老臣寥寥几次。 “诸位,”上座之人发出声音,一时,堂下静寂无声息,只等着他下一步动作。 只见亓鸩一袭朱湛缂丝长袍,暗金绣线化作鸩鸟羽翼蛰伏于他肩,光影明灭,他的面庞在忽明忽暗间露出众人熟悉的笑来。 惧畏之意在众人心底起了苗头, 他们听见他说: “好久不见啊,我对诸位自是想念得紧……” 抬头望去,他站起了身,瓷白面庞于鲛人烛下清晰可见, 分明是秾丽至极的一张面庞,相比两百年前几乎没有变化,仍如年少般,却愈发狠厉无常,阴晴不定。 “我不去理会诸位,但听闻,岐山燕氏,辛戎雪氏这几处,你们给我留了大礼啊?” 殿内中的重臣们偶有视线交汇,半炷香后,一人走到前方。 “尊主,燕氏,雪氏均与淬灵有交,此举,当是削弱灵域重要一步。” 开口之人,是灵域重臣之重,海渊王次子,叱云阑。 “是么?”亓鸩眼睫扇动,睥睨着下方人,“不过,重不重要的,有什么所谓……” 他话音尚且未尽:“雪氏之内,尽是些蝇营狗苟之人,整个雪氏若蚁蛀枯朽之巢。既是派出去两万魔军,怎的最终败亡无归呢?” 下方人片刻沉默,正要开口。 后方一人站到了他身旁,“尊主有所不知,雪氏如今的家主,是由浮岚殿代掌门一手扶持,未曾想此人心思缜密,最终轻敌败亡。” “哦,原是蠢笨轻敌,那死了也活该。念想海渊王你如今老了,这结果也自然。” 亓鸩罕见的宽容,似是并不打算降罪于他。只是将视线落到了叱云阑身上,“不过,有子如此,你也当是往后无忧了。” 他眼底透着点点赞赏,莹莹生泽。 这次召见,最终没有生出风波来,有惊无险的结束了。 亓鸩只将这叱云阑留了下来。 殿中只剩下了亓鸩与他两人。 叱云阑不知亓鸩留下他的深意,只当是他有心试探。 未曾想,亓鸩却道:“我听闻海渊王与先王妃感情甚笃。” 叱云阑心头一愣,又尽快抬起头回他,“确如尊主所言。” “我有一心悦之人,想要与她成婚。这件事,若是交给礼部那帮老东西,倒不如交给你。” 叱云阑自然听闻前两日闹得整个魔域的荒唐事,没想过,这位是真的动了心思。 当然,也许,这也是他兴起。 那女子今日得他欢喜,明日也许就惹恼了他。 “尊主之令,臣自当尽心竭力。” —— 叱云阑出了紫极殿,果然见海渊王在外面等着他。 他这个父亲,既瞧不上他一个灵域女子偷生下的低劣种,又要无时无刻利用着他。 “父尊。”叱云阑躬身行礼。 海渊王瞥了他一眼,良久才让他直起身,问起了亓鸩留下他的用意。 “那女子必然有异,你寻机去探查一番。” 海渊王见他伏低如此,自然宽心,“上面那位性情不定,又对旧臣有顾虑,将来,你迟早要站到我的位子上。” ——— 等任晚再度醒来,房中早没了亓鸩的身影。 她还记得亓鸩最后的话,连忙掀开了被子。 她的腿还在,脚踝上 可是,亓鸩说过的话,从来都作数。任晚顺势下床,却重重摔在了地上。 她的腿还在,却没了半点知觉,也没办法走路了。 她强撑着在地上挪动,双腿却仿佛有千钧重,力竭之后,她只挪动到了窗下。 惊慌和恐惧侵袭着她,随着而来的是汹涌的愤怒。 任晚抬头看见了窗边桌上的花瓶,慌忙间伸手去勾,却只碰到底部,差一点距离。 花瓶摇摇晃晃,自桌子的另一角,摔碎在地。 任晚被惊了一下,心底里冷了下去,找回了一点理智。看了看前方的碎瓷片,她伸手拿了块最大的,最利的。 她凝了灵力在瓷片上,划向了脚上的玉环。 然而怎么可能呢,亓鸩这次,是绝无可能让她有机会摘下玉环了。 哪怕任晚已经将脚和手都划伤,鲜血自纤薄的脚踝汩汩流了出来,玉环上却连道划痕也无。 那瓷片已钝了, 任晚也压抑到了极点,忍不住崩溃出声,“啊!——” 她伸手将瓷片砸到墙上,四分五裂的碎瓷飞溅各处。 现在她的处境,和之前被囚禁的那两百年,又有什么区别。 乌黑发丝垂落肩头,她渗出泪滴的猩红眼角,还粘着几缕碎发,整个人穿着纤薄的衣裳,就这么跪坐在地。 魂引打开门,见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他快步到了任晚身边,抬手将屋中瓷片还原成花瓶,收进了袖中。 魂引蹲下身,手上施着术法,为她脚上疗伤。任晚冷冷看向他,“你是来监视我的?” “是。”魂引眨眨眼,没有半分撒谎。 任晚看着他清澈见底的眼睛,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余光里,门外有人踱步。 “外面那个,让他也进来吧,他也是来看我的吧。” 这个看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更像是指看个被关起来的物件。 门外的人听见了,离门口更近,正好与地上的任晚四目相对。 未曾想是这个场景,叱云阑抬脚正要走进屋内。 结界将他挡在了门外的长廊上,骤然的嗜心之痛,刺入胸膛,他没防备,立即便跪伏在地。 任晚望着门口,这结界,不仅仅是为外人所设,她应当也出不去了。 魔气在门口聚集,亓鸩从中现身。 看都没看门口跪着的人,他走入屋内。 “阿晚,”亓鸩蹲下身,候在了她身旁。 魂引离开了屋子,带上了门,隔绝了叱云阑窥探的视线。 叱云阑捂着心口起身,额头大颗的汗珠颤巍巍。他只得跟着魂引离开了这里。 “亓鸩,”任晚侧头,伸手推开了亓鸩将要抱起她的臂弯。 “我被囚两百年,解困三日,我就设法来了魔域。”任晚紧紧盯着他的一双眼,望进去,去探寻她要找的。 亓鸩听闻她被囚两百年,心口被狠狠揪住,声音低沉,近乎失魂落魄:“我知道的……阿晚,我知道的……” 任晚见他避开视线,声音陡然提高:“你不知道!” “你也要囚禁我么?把我困在这里永生永世?” 他从没有相信她会留在他身边。 任晚嘴里声声叹着气,就这么望着他,泪水汹涌着,几乎要把两百年的泪都流干了。 亓鸩望着她流泪的眼睛,呼出一口气,眼底泛起红来,伸手为她拭泪,“阿晚,你明明也从未信任过我。” “虔文阁那棵树下,是你抛下了我,抛下了骸音,抛下了玉环。” 亓鸩提起过往,仍旧后怕,伸出手拥住了任晚,头靠在她的发间: “但是没关系的。 阿晚,我喜欢你,我爱你,我只爱你……没有你,我一日也忍受不了,我的躯壳属于你,我的魂灵属于你,我所有的所有都属于你。” “即便你不要我了,我也属于你。” 亓鸩的语气已然化作执拗,“再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了,我保证。” 他抚着任晚的发丝,是在对她说,也是在对自己说。 ---- 许久许久, 任晚埋在他心口,没有声息。 亓鸩放开她,却见她泪痕未干,勉强地一笑:“可我会死的,会死在你前面。” 是的,她在故意说狠话伤他的心,但也是摆在他们面前的事实。 任晚心口的封印无法再加固第三次了。 她会死于心魂蚀体,或者死于封印暗淡后,心魂离体,散灵而亡。 第130章 触龙说 有关任晚心魂的事,亓鸩是在虔文阁知晓的。 这也是他非要找到无尽藏海的缘由。 虔文阁的悯生咒决绝不能再存于世间,他那父尊,绝不能再夺舍复生。 —— 亓鸩被任晚眼底的笃信吓到了,光是听见她会死,他就已无法承受。 “阿晚,你不会死的。我一定能找到办法。” 亓鸩侧身,从宽大的袖子中伸出手,将床下的鞋拿了过来。 他伸手去摸任晚的脚,食指上寒凉的玄玉戒指轻轻蹭过她的脚背,任晚瞧见,脖颈连着肩膀瑟缩了几分,却也没有挣脱,因为她的腿如今与废了无异。 【她在怕他】 亓鸩几乎要压制不住心底的暗潮,只敛下眼眸,低哑干涩开口:“从前我骗了你,我并非重生在金平村。我很早,很早就在等你了。” 亓鸩握着任晚的脚,已替她穿好了鞋。 他现在要把真相全数告诉给阿晚。 这是整个魔域万年来受到的最大的骗局。 亓鸩伸出左手,窗边的溯梦草的花瓣颤动,莹白的光晕浮动着,来到两人身侧。 亓鸩闭了眼,额头轻轻贴上了任晚的,将自己的灵台开启,溯梦草的光晕将两人包裹,拖拽着,溯回到了亓鸩初重生那日。 两人现身于滑腻的,腥黑的虿盆之内。 不远处 天际传来磅礴的龙吟,团团汇聚的乌黑云层间,隐约有泛着暗泽的玄黑鳞片浮现。 那龙盘旋着,只闻其声,未能知其身躯几何。 终于,龙头破开云层,硕大的金色瞳目内的瞬膜滑动着,只紧紧盯着下方不肯跪之人。 任晚从前在亓鸩的过往幻境中见过这龙。 “吼!——” 层层威压伴着声浪荡开来,最终将下面的人给重重掀翻在地,生生逼得他朝空中喷出一大口血来。 那孱弱纤瘦的脊背在地上起伏着,似还在做最后的抗争,却不知现今是死活否。 任晚早在瞧见那边的亓鸩的第一眼,手心便攥紧了亓鸩的手,看到现在,几乎就要往那边去。 亓鸩揽住了她的肩,轻轻捏了捏,“阿晚,那边只是虚幻的过去,如今的我也早不在那边了。” 任晚抬头与他的一双琉璃眸相视,那里面幽幽的,对那边曾经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毫不关心,甚至是漠视。 任晚咽了咽口水,收回了迈出去的那只脚,将视线继续放到那边。 亓鸩的手仍旧放在她的肩头,有时还无意识地摩挲着,令任晚忽视不掉,她的脖颈梗着,娇矜若兰花茎,渐渐爬上稀薄的绯红。 亓鸩对那边的事情记得清楚,他只瞧着任晚。 【既然会挂念着他的安危,那么总归没有全然弃了他罢。】 【原来,阿晚的肩膀纤薄,他的一只手便能握住么……】 任晚没在意身旁人,那边的虚空中,出现一人。 他落到亓鸩身边,只低头瞧着他,那眼神令任晚很熟悉,很像亓鸩。 而且,这人的面容,也与亓鸩有三分像,只是更凌厉,也更冷。亓鸩相比他,要更蘼丽些,也更惑人些。 “一身傲骨,但此刻却用错了地方,既处下阶,便莫要做此蠢态。” 这人任晚从前没见过,此刻,他的身份却很清晰地浮于水面了。 亓鸩温热的吐息,洒在她的耳骨上:“阿晚也猜出来了吧。这人便是我那生身父亲。” 这个地方,大约是亓鸩杀尽了虿盆里的其他“蛊”,成为了储君吧。 —— 场景变换, 亓鸩已然入住魔宫——蚀月宫。 白日里,是数不尽的典籍,旧历,乃至魔域中各股大小势力的秘辛。 任晚有些讶异。 亓鸩从前被关押在亓氏祠堂里,连开口说话,识字,都被亓悟给遏止,导致他活得如空壳一般。 到了魔域,又要学这么多东西。 亓鸩只当她不解,叹了一息道“阿晚,魔族之内,也不尽然是嗜血粗莽,无智之辈。” 任晚:……她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眼前光景匆匆过,日夜更替,亓鸩在夜里又被带回到了虿盆之内。 这里面的怨魂永生永世也爬不出这里,便只能攀咬,撕扯着自外来的人。 亓鸩便从一双双手里浑身染血的又钻出来。 他的眼里血腥味愈发浓,温度也就褪去了,到后来也愈发漠然。 不到最后的时刻,他那父尊是不会把他捞出来的。 怪异的关系在两人间形成。 日复一日,这样枯燥的,麻木的日子,连任晚也看得厌了。 他那父尊是从不多言的,对这个亲生子,视作尘泥。 但有一日。 亓鸩仍旧是在虿盆内,直到他那父尊叫停,才从一个坑底往上爬。 临至坑沿,他父尊一脚将他踹下。 怨魂狠厉地将亓鸩再度淹没。 好一会儿,亓鸩再爬上来,他又再度令他坠落。 如此往复,亓鸩身上连块好肉也无。 终有一次,亓鸩血性上头,不管不顾地扑上去,虽是伤了一只眼,废了只手臂,却也终上了岸。 这一次,他父尊没有将他再次踢下去。 “我训你,你便从。但当知这世间没有一人能令你失你戾气,乱你心魄,任何人,都会是你的仇敌。” “即便做蝼蚁,做尘泥,也永不能叫任何人令你臣服。” 亓鸩他父尊要的不是一个臣子,而是一个凶兽。 不知何时起,亓鸩他父尊不再来虿盆。 这虿盆之内的怨魂也早不是亓鸩的对手。 ———— 他父尊却在某一日,将魔族大权,大半都交予了他。 他看亓鸩的眼神变得不同了。 任晚也看不出哪里不同了,只是那样的眼神令她不适。 从前亓鸩的父尊只当亓鸩是蝼蚁,是下位者。可是,不知在什么时候,他看亓鸩的眼神,更像是在一件物品,一件可以利用的杀器,一个壳子。 任晚能察觉到亓鸩的情绪有些怪, 他声音很低:“阿晚,我日日与他接触,怎么会看不出呢?” …… “他可是,换了个芯子啊。” ! 任晚的动作变得很僵硬,她几乎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怎么会?! 那可是魔尊,怎么可能有人将他悄无声息地取代,夺舍了他的躯壳。 什么样的人,能有这样的修为,有这样的谋划。 面前的场景又变了,任晚急切地去瞧,试图找寻蛛丝马迹。 昔日无可匹敌的烛龙,却奄奄一息地瘫倒在地,一身伤的亓鸩正站立于他的龙头前,听着它最后的喘息。 “他父尊”的眼神里除去冷然外,还潜伏着一丝试探。 “不愿臣服的孽物,就没有留下的必要,唯有这一身龙骨,尚且堪用。” “去取下来吧。” 亓鸩在那庞大的躯体前站立良久,没有动作。 “他父尊”也只是等着他的动作。 虿盆里的怨魂也在蠢蠢欲动,它们嗅到了龙陨之息。 终于, 一只怨魂自角落窜出,正欲犯险偷一杯羹。 亓鸩徒手捏散了它,也终于走向了烛龙。 那龙睁开眼,亓鸩的身躯便清晰地映在金色瞳目中。 那是怎样的一眼,任晚看不懂。 亓鸩靠近了龙身,手中多出把剑来, 一剑又一剑,血肉交织,也完全将亓鸩浸透,这龙尚且未死,他生生剥皮抽筋,要将龙骨取出。 任晚终于知道,骸音剑,是从何处来了。 亓鸩没有被打扰,终于开始叙述: “魔域万年前,曾有一主——烛阴氏,统领魔域,侵吞灵域半数之境。然则,灵域蝼蚁万千,却仍旧与之相抗,竟然真的在数千年的挣扎中重伤了这位魔域之主。 即便后来伤愈,他也终有陨灭那日。但是,他决不能,也不会去安于天命。 他寻到了一个秘法。 悯生咒,分两术。其一法,为夺舍,守魂术。 烛阴氏亲自划出虿盆之域,自整个魔域去寻找年轻的躯壳。 我们这群‘蛊’被种下鸩魂蛊,被炼化,留下存活的最后一个,就是他的新躯壳。” 任晚愣愣的,连话也说不顺了:“没人……发现么?魔域中那么多,那么多……” 亓鸩讽笑出声:“发现?谁会发现?” “他夺舍的新躯壳作为储君大多都已重权在握,谁能忤逆。” “又或者说,即便是这不甘做躯壳的储君早一步发现了,也全然没有办法了,便是自毁躯体也做不到。” 震耳欲聋的龙吟响彻整个虿盆,有无数怨魂被这龙吟撕裂,化为烟迹。 亓鸩见此景没有反应,他却感觉到,任晚在发抖,却不是因为恐惧。 “阿晚,不要再看了。” 任晚任由他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调转了身,背对那边。 任晚平复自己的心,仍旧要问到底:“那么,你呢,你父尊呢?” 亓鸩听得出,任晚是在问那人。 “他么,……” “他找到了悯生咒的破绽,意图逃脱这可悲的命途。烛氏分出三道心魂在外,且无法被烛氏阴自身感知,也无法被他收回。 这三道心魂,是彻底诛杀烛氏阴的方法。 不过,我那父尊知道得太晚了,他终究没能逃脱。” “阿晚,我和他终究是不同的。”亓鸩,说着,一边紧紧地扣住了任晚的后脑,让她更贴近自己。 任晚听见了,亓鸩的心,正震颤着。 任晚明白了,无论是最初那日,还是最终那日在虿盆上的话,都是是亓鸩的生身父亲刻意留给他的。 —— 活着,是怎样的一件事 ,亓鸩从没有过实感。 无论是他有记忆起,亓悟在祠堂里,让他像个偶人,只靠直觉,去猜出亓悟要他做的事。 亓悟想让亓鸩用自己身上肮脏的,有违诸天神佛的血,抄写那本《渡厄》,对着那块刻字的木头赎罪。 这件事鸩明明早已猜出,但他一直都没有让亓悟如意。 看亓悟癫狂,看他失控,又不得不因为他这张和他生母相似的脸而浑身颤抖,留自己喘息的样子。 那很有趣,于亓鸩而言,却只有趣了一段时日。 因为亓是个蠢物,猪狗不如的蠢物。猪狗是什么样的东西。 亓鸩从《渡厄》一书中没能知晓清楚,但是,书里还有另外的,出现过更多的文字——人。 那么,大概人和猪狗是一样的吧。 后来,亓悟终于放逐了他, 又将他,带到了寒渊边,为他指明今后要去之地,那是对岸的魔域地界。 亓鸩垂头,看了手上的玄铁镣铐好半会儿,对他说的最后一句,是谢谢。 这是他从很早前自门面的一个守卫那里学到的,是感激的意思。 亓鸩很感激,感激亓悟不必再用蠢物一般的丑恶面容,出现在他面前。 而且,亓鸩深知,亓悟与自己的面容长得有几分像。 是的,因为这总在提醒亓鸩他自己,他自己同样长了张相似丑恶的面容。 亓悟当时听见亓鸩的感谢,面色很难看,像活活吞食了苍蝇。 ——再往后,就是很久之后了。 亓鸩在虿盆里学习,他也逐渐理解了,猪狗与人是不同的。 猪狗总是猪狗,而人时常不会是人。 又是许久, 他终于见到了那个人,父亲,是该这样讲吧。 这个人,比以往的所有人,所有事都不一样,他比亓悟,有意思多了,不过也更令他作呕。 只要略微思量,一个人的血,竟然也在另一人身上流淌着,这是怎样恶心的事啊。 最让亓鸩最厌恶的一件事还是发生了。 他的这位父亲被夺舍了,而且今后,他自己也将被同一人取代。发觉所有真相后的亓鸩,头一次,感受到这样极致的厌恶。 这个人被取代了,那么同样流着他血的自己,亓鸩从前那么多年的光景做的事,当算作什么呢? 他是不是和亓悟一样了?成为了被戏弄的无意义存活的猪狗。 …… 那么,便做吧, 亓鸩决定亲手,连同他的这个“父亲”的躯壳,以及躯壳里面的东西,都杀掉。 第131章 你就别怪我了 亓鸩前世没能做到杀了烛氏阴。这一世,他等到了时机,趁其夺舍刚百年的式微期,囚了他。 烛氏阴应当也没料到,他所创下的烛阴寒狱,最后用来关押了他自己。 亓鸩:“他没做到的事,我做到了……” 亓鸩沉默了一会儿,他放开了手,任晚得以抬头看他。 “我分出那半身留在魔域,之后去到金平,一面养伤,一面等着金平村民献祭,放出烛阴氏心魂。” 他眼中噙起几分浅淡的笑意:“我确实在金平待了三十年,过了三十年,那里的村民才准备献祭,而你也是在那时出现的,这一点我没有骗你。” 所以,这才是为什么当初任晚在金平见到亓鸩时,他的修为会低到那般,而且似有伤病未愈。 任晚听着他讲述过去,猜想那时的亓鸩,即便是已经重生,大抵修为也胜不过烛氏阴的,他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将烛氏阴囚在寒狱中。 有关亓鸩父尊的幻境已然经历完,两人眼前是无边的空寂,寥寥无几的幻影自他们两人前方一晃而过。 槐花祠堂,虿盆……这些任晚都已看过。 这些都是亓鸩最深处的,他所执念的东西。 然而,就在这些幻影中,有一个,格外突兀。 那是一棵树,暴雨如倾后的鲜叶如浸过般,变得深郁。树下泥泞,两道身影出现。 竟然是她和亓鸩。 是她弃了亓鸩,让玉骨簪带走了亓鸩,还丢下了两人之间,联系着的青蚨玉环。 亓鸩也看见了, 不过倏尔,两人已然回到了现实,回到了蚀月宫中的这处寝殿内。 任晚有些恍惚,她的腿上仍旧毫无知觉,方才不过是在幻境中,她的腿才能站立。 亓鸩视线落在任晚脚踝上,玉白的肌肤衬着绿莹的玉环,只有这样才能令他心安。 他伸出手,轻易便将任晚从地面打横抱起。 两人皆是沉默着,任晚此时只穿着里衣,他们又靠得这样近,亓鸩的发丝垂落下来,擦着任晚的脖颈,细密的痒蔓延,任晚只能侧头避着。 亓鸩的视线自她紧绷的脖颈一寸寸游移而上,落到她润泽的嫣然唇瓣,喉头滑动一瞬,却还是将她轻轻放回床榻上。 亓鸩缓慢自任晚腰际抽手,酥麻之感来自于他带着凉意的指腹,灼热却自她的腰间生起。 任晚侧对着枕头呼出一口热气,亓鸩垂眸将她的模样尽数收在眼底。 他闭了闭眼,眼底涩然洇出了红意,却终究,只是缓缓挑起了她的一缕发丝,俯身下去嗅闻着,落下一吻。 “阿晚,你也看到了,你已成了我的心魔。” “所以……你就别怪我了……” 亓鸩走了,任晚就躺在床榻上,没去看他离去的身影,也很久没了动静。 ———— 许多日过去 魔域之内,似乎仍旧是一派平常模样。 灵域那边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谁也没能料到,那位传言中强行登位的储君,亲自到了灵域。 当然,最为惊世骇俗的是。 这位从未露过面的魔族储君,大喇喇地亲自派兵驻守乾元筑外,美其名曰——拜访友邻。 要知这乾元筑是一带天然生出的巍峨山脉,绵亘数千里,其后便是灵域的一片阔原。 也可说这乾元筑是灵域与魔域的天然分界线。它与寒渊不同,寒渊是一系水域,下方深不可测,寒毒甚险,所以哪怕是魔族,也要思量一番。 何况,乾元筑后是大片的灵脉福地,亓氏之后是大片诡谲阴湿之地。 这两百年,时有魔族作乱,灵域之内,伤损无数,被灭的小门派多如牛毛。 乾元筑后一片阔原,再往后是高地,燕雪两氏便在其上。 眼看着魔族临至乾元筑,燕雪两氏自然不敢轻敌,遣送弟子去了各派。 最先到燕氏的是浮岚殿的人。带队的弟子是浮岚殿雪燃玉的大弟子——凝华。 一众弟子身着鲜明黄衣,犹如迎春开放,发间丝带迎风如秋,个个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燕氏如今,正是燕月映掌权,他眼覆白绫,遮住了从前的一双狡黠狐狸眼,倒是端庄正经了起来。 凝华带着一众弟子与他交涉一番,便先把门中弟子安置好。 这会儿,凝华看着燕氏众人领着弟子们往内府中走,他才有空看向燕月映一人所站之地。 凝华先开口:“是我。” 燕月映循着声音看去,嘴角勾起,笑意渐满:“我知道是你。” “我如今即便瞎了,你穿这一身,隔老远也能晃着我的眼。灵域中就属你们浮岚殿的衣裳黄。” 即便燕月映和凝华早是好友,但和当初在浮岚殿的初见一般,燕月映依旧对浮岚殿有成见。 凝华知道他的眼伤,这会止了步,自视浮岚殿的弟子服,正想着要不然待会儿就换上。 凝华只能朦朦胧胧看见面前人停了脚步,便知他又犯了傻。 燕月映自己向他的方向多走了几步,对他道:“罢了罢了,不必换了,就穿这个也挺好。” “假如魔族真要战,等上了战场,倒是也好找。到时候,定然要拉你替我挡刀。” 凝华见他摆摆手做无谓状,也难免回忆起来。 他这衣裳的确好找,十数年前,在某一战上,燕月映就是为了救凝华,替他接了一击,魔气入体侵蚀,这才伤了眼。 察觉凝华的默然,燕月映转了个话头:“你可知道前些日,你师弟辛云追,他来了燕氏。” “他从远方,带回了一个故人的消息。” 燕月言第二日也带着淬灵弟子到了燕氏。 —— 雪氏家主虽年轻,却是年轻一辈中的修为佼佼者,身上有些当初淬灵仙府那位惊世之才—秦翌的影子。 且雪氏如今内里大换血,虽然失了些势力,但也达到了从前无法企及的上下一心。 —— 等几方相见的那日。 魔族人就立身于乾元筑上,一眼望去,数千人,不少不多。然而,自虚空中浮现的人影,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各队伍中,有几人倒吸一口凉气。 此人的面容,竟与他们从前见过的那位亓氏先少主的面容一般无二。 亓鸩与眼前的几个故人相对,不由得浅淡一笑:“看各位近些年,也没怎么变。” 凝华与燕月映等人皆是眉头紧锁,心头狠狠一跳。 面前人这一副潋滟殊色,实在让人找不到另一人。可是,这样的事也发生么? 灵域之中,竟然有那么多人被这一个魔族人耍得团团转。 “以防你们忘记了。” “吾名——亓鸩。” 第132章 归渊旧地 燕月映也明明白白地听见了,亓鸩,怎么偏偏就是亓鸩呢。他如今看不清,但也能猜测出对面那人的神色。 他已经许久未这般怒气升腾过,破空之声响彻空际,他手中长剑出鞘,凌厉至那人身前。 凝华哪里见过燕月映这般模样,即刻到了燕月映身侧,扯了一把他的袖袍,半将他挡住。 亓鸩却是不怒,只挑着眉,眼中含笑地抬手,屈尊降贵地指尖一挑,那剑光被击了回去,深深插入凝华面前的一方石块上。 “燕家主,怎的如今气性这般大。从前,我们可是道友相称啊。” “卑鄙小人,鸠占鹊巢,实在是令人作呕!”燕月映推开了凝华,忍不住破口大骂。 他当初才是真的瞎了眼,明明觉得此人异常,却没能识破。 还叫小晚她…… 不知小晚她如今怎么样了,分明前些日,还从辛云追那儿得了她的消息。 燕月映的拳头被他捏得阵阵作响,连眼眶内,如今也生出疼意来,他此刻心下更多的是悔恨。 亓鸩无心与这些人周旋,只留下了魂引,让他们小打小闹一番。 他要做的,是到乾元筑后面去。 那里是从前归渊宗的地盘。 海渊王那个老东西,在这给他留着大礼呢。当初幽都王,也是受了他指使,被他推出来挡了刀。 亓鸩于虚空中现身,面前正是归渊宗枯朽的大门,门前的禁制气息微弱。 亓鸩正想着实在没意思,手都触上了那陈旧积灰的门钥,结果,察觉到了点异常。 他眯着眼,发丝被夜风吹拂,手下魔气退却,最终只化作虚影,闪身入了归渊宗内。 亓鸩山门之上,视线下移,原是残垣断壁,柱梁四处坍倒的荒凉地。但此刻,虚空中正浮动着些许未散的灵气。 是阵法么。 亓鸩轻跃下地,落于这归渊宗前山的一处校场内。 足尖画圆轻移,手中掐诀,血气浮动着,脚下大阵重现,环环重叠,亮光大显。 很快,阵法启动,亓鸩的身形融入地下。 下头气流流通得慢,香烛气浓得呛人,那股陈旧的,厌恶的气息不断往亓鸩身上攀附。 待睁眼时,目之所见,倒是令亓鸩也忍不住讽笑。 真是好大一尊雕像,烛氏阴什么时候养了这样一条好狗?那雕塑极高,抬头不可望其颈项。只有走远了,才能望见祂硕大的眼瞳,那双眼,正微微下垂,俯视众生。 亓鸩又扫了几眼,轻飘飘留下句:“好丑……”,便自那雕像下离去了。 雕塑后方墙壁上有一条黝黑的窄道,更像是供待工之人走动用的。 亓鸩走了进去,这窄道是渐往下行,很快,湿润的,带着微热的气便拂过了亓鸩的面。 他皱了皱眉,还是往下走。 有剑光掠影,铮然之声,这里分明是有人相斗。亓鸩往下走,是一片阔地,石壁上放着灯烛,此时空中乱流穿梭,直叫这下面明暗闪烁,一阵乌烟瘴气。 中间被围困着的两个灵域人,正是秦翌和江涟漪。 还是有人瞧见了自上下来的亓鸩,他们只当他是外来灵域人的帮手。 “这还有一个!” 几人欺身前来,数柄长刀带着魔气劈砍下来,未见亓鸩出手,眉心传来痛意,朱红溢出,身躯就已经软倒下去。 秦翌正分出目光往窄道方向瞧去。 亓鸩从他兀然瞪大的眼中,看出了恨意,还有些难言的复杂情绪,但很快,秦翌就又转身去对上旁人。 他剑势凌厉,灵气磅礴,长剑所指往往是死伤一大片。只是这狭窄的地下,像虫蚁一样密密麻麻从缝隙中不断涌出人来。 不等秦翌察觉,亓鸩就直接入到了包围圈内,站到了秦翌身后。 他五指覆到一人面上,轻轻一推,那人瞪大眼重重倒地,像经历了极大痛苦,嘴里发着“嚯嗬”的呼声,半息之内,就活活被七窍流出的血给呛死了。 亓鸩:“秦兄,分心之时,更要顾及身后啊。” 诡异的血气在弥漫,将这狭小之处填满,这血气,秦翌见过,如今他才彻底清楚,从前那些,都是亓鸩在刻意收敛。 这血气散发出死寂危险的征兆,然而不接触人时,却是极度温顺无害的,若就这般相安无事,就实在是散发出极致的艳丽惊人。 亓鸩本人,也是如此。 血气将除他们三人之外的所有人都困住了,那些人心生忌惮,也一时没靠前。 亓鸩却不挑时间,在这个时候,等着秦翌他们先开口。 江涟漪能察觉秦翌的情绪,牵了他的手心,捏了捏。 她走向前,视线里无卑亢,但难藏她的心忧:“亓……少君殿下,不知何故今日出现在此?” 亓鸩还是摆出从前的人畜无害样,只是自如地应下了那句“殿下”称呼,“这个么,因着下面的人有些手脚不干净,我来此处理一番。” 像是应和他的话,有人试探着,要闯入血气中,只是噗嗤声响,那人也化作了血雾,融入了这片浮动的猩红中。 血腥气散了会儿。 有人惊叫:“是殿下来了!啊!——” 这名讳比旁的竟都管用些,这些人窸窸窣窣,互相推搡拥挤着就要逃。 亓鸩没管,瞧见江涟漪侧头看了去,似有恐惧划过。 “少君殿下,” 江涟漪唤了他一声,“只有挡路的人才值得杀,若是无妨碍的,也只当无趣放过吧?” 江涟漪当然不是指的这些人,亓鸩却眨眨眼不语。 秦翌见他这样,直截了当开口:“任师妹她,在灵域里,已经是个死人了,她与你也是不相干了,而且是毫无威胁的。” 然而,等秦翌最后一个字落下,几人四周却弥漫出晦暗。 亓鸩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只有一刹,那笑却散了个干净,他眼底愈发如沉墨,低声喃喃道:“……不相干了。” 他咀嚼着这寥寥几字,只觉难听得很。 所有人,都盼着他与阿晚不相干啊,怎么总是这样? 他们有什么资格! 十分明显的变化,所有人心头都因四周的血气生出重压之感。 亓鸩踏步上前,眼中划过凶光,他的脑中有声音叫嚣着: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杀了,杀尽这些人,……」 声音刺耳,要从他脑中钻出来,有些疼,却让他浑身兴奋的颤抖。 秦翌长剑在手,背脊如墙,把江涟漪往身后拢了拢。 然而,一点寒意刺了下他的心头,很迅速,亓鸩像被定在原地,从头到脚冷了下来。 【啊!阿晚,是不是发现了?】 冷意把他包裹,随之而来的就是无尽的恐惧,亓鸩眼睛不住眨着,视线扫到了眼前两人,意识清醒回笼。 这两人,他还没碰,不会有事的,阿晚不会发现的。 他如是安慰自己。 秦翌和江涟漪不知亓鸩怎么了,只能更戒备以应其生变。 亓鸩从方才的一会儿失常中抽身,压下心头残念,闭了眼。 他划了指尖血,洒向血气,顷刻间,火光冲天,惨烈声四起。 十分明亮,这下面从未这般明亮过,这火甚至还在往上蔓延,没有什么能将其浇灭。 亓鸩的面庞被火光照明,眼底也映出一簇簇冷然的火苗来,唇色似染了血,一张一合。 “秦兄,这里,送予你了。” 热浪升腾,人影晃动间,亓鸩走了。 秦翌来这里,是发现有魔族人驻扎在此,最初,他还以为是亓鸩所辖,如今看来,当不是。 魔域之中,也并非全然只分成一派,多得是各拥的阵营。 第133章 教教我吧 鸩魂殿内,任晚把方才投掷过去的玉骨簪又收回来。 她醒了两日,都没有下过床。魂引也不在,几乎,就像是这整个宫城只剩了她一人。 方才她拿玉骨簪去砸那门口的结界,正如所料,弹了回来。 借着窗外月亮被遮挡后微弱的光,她细细打量手中玉骨簪,“竟是真的……” 在焦山村时,那河怨说骸音是龙骨,两日前的那幻境,印证了确实如此。 从前是那样可怖的存在,被亓鸩剖下后,怎么能温顺在亓鸩身边的? 骸音有灵,对亓鸩又是怎样的情感呢? 任晚抚过凝脂般的玉骨,耳边却传来阵微弱铃声。 很急,很快。 屋中本就没点烛火,她随手把玉骨丢到溯梦草的花盆里,撩开被褥迅速侧身躺下去闭了眼。 铃声几乎是下一刻就响在了耳边。 亓鸩在看着她,任晚便觉得自己裸露在被子外的脸刺挠得慌。 有气息越发近了,掺杂着股香烛味,任晚知他厌恶,猜他这会子心情肯定不好。 她不管那么多,反正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 “……阿晚”昏暗中,这一声比烟尘还轻。 随后,她床边塌陷下一小块,属于亓鸩的冷幽香气丝丝缕缕递了来。 任晚有些后悔了,方才应当面朝墙那边的。这会亓鸩趴在她床边,连呼吸都与她交换。 不过,他很安分,没有再出一声。 没想到,任晚装着装着,竟就这样真睡着了。 第二日,魂引还是没在。 任晚看窗外不断变化的霞光,看了一天。她有些想魂引,虽然他话很少,但至少是个能说话的。 玉骨簪和溯梦草又打了一架,最后以溯梦草差点没保住花盆为终。 夜里,亓鸩又偷偷来了。 他不想让她知道,任晚便装不知道。 再一日,她醒来,发现床边多了许多话本。任晚看话本,又是一天。 夜里,亓鸩依旧,她依旧。 这么好几日下来,两人保持着诡异的默契。 亓鸩知道她还在生气,任晚也知道自己还在气,但在气什么,她也有些不清楚了。 变化是从这一晚出现的。 亓鸩这日竟然带着一身灼气回来。 怪了,亓鸩从来都是冷的,那不是皮肉冷,任晚一直都觉得那冷是从他骨子里透出来的。 且,今日他忽地大胆起来,竟然撩了床幔,侧躺到了任晚身边。这床本就大,任晚还总是喜欢睡中间的,再躺一个亓鸩全然足够。 “……阿晚” “阿晚,阿晚阿晚——” “阿晚,……” 他就一直这样声声唤着,尽管声音不大,但也没办法忽视。何况,从亓鸩身上传来的热气笼着她,有些不适了。 她不清楚,亓鸩生热症是为何,反正灵域中人是甚少生病的。 “阿晚,阿晚,阿晚——” 忍不了了! 任晚干脆转身,睁眼盯着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反而像是被吓了一跳,短促呼了一声,“啊!” 那双黑白分明的琉璃眼在夜里也很清晰,里面是真切的疑惑。“阿晚,你怎么醒了?你快接着睡吧。” 他甚至伸出手,覆上了任晚的眼睛,手上传来的热差点把她一双眼给烫着! 任晚侧脸躲过了。 何况这个动作总觉有些怪异,不该用在活人身上。 “我睡不着了”【他这个样子,她怎么可能睡得着了。】 听见她睡不着了,亓鸩眉眼弯弯,“那阿晚不要睡了吧。” 任晚:“……” 没得到回应,他也自顾地说话:“阿晚,你是我上下两世见过最能睡的人,为什么你总是要睡觉?” “因为……因为,我的心里还在过着凡人的生活。” 她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修行后的生活,修行者不需要过多的睡眠,早就脱去看凡尘的痕迹。 可是,即便任晚当初在凡尘的日子大部分都过得凄然,但是,她从前最无忧的日子,也是在凡尘。 那个时候,祈雪年和她,就住在那个小屋里。她那时最盼着的时候,便是从怡红馆走在回小屋的路上,看看炊烟和晚霞。 “阿晚,我难受——”甜腻得黏糊的尾音几乎附着在任晚的耳上,她的意识被拉回。 亓鸩不知为何躁动了起来,眼瞳竟变作了赤红,这副模样,任晚只在他杀兴正浓时才见过。 任晚心道不好,怕是真病了,而她现在又没办法行走,忙推了他一把,“那你快唤医官来吧。” “阿晚,阿晚……”亓鸩凑近了她,灼热向她传递着,他的脸也极近。 他蹭上了任晚的脖颈,牙齿轻轻碾咬上她脖子上的软肉, “嘶~”她吸着一口气。 明明不是很疼,但是战栗是实打实的。 听见她的痛声,亓鸩便本能地想哄哄她,于是,又对着那咬出的浅红牙印吻上去,如羽毛扫过般,细密的痒开始挠动着她的心。 有些东西在失控了。 “亓鸩,亓鸩!”任晚推他一把,却让他贴得更近,他整个人似没骨头一般,瘫软在她身上。 此刻他的头埋在她颈窝里蹭着,一只手自她脖子往后扣住她的头,另一手桎梏着她的腰,将她环住。 “唔”任晚在他耳旁低吟,因为这人发着烫的手正缓慢地,摩挲着,甚至是掐着她的腰。 亓鸩却似找到了关口,立即便撬开了任晚的齿关,渴求了起来。 不似从前,他的唇瓣变得温软,相触之间还带着湿润,抽离之际,银亮被牵拉起,眼前这样不洁的场景,令任晚面上泛起潮红。 浊气在帐幔中四弥,两人的喘息变得沉钝。 湖心荡漾着小舟,潮浪过来,小舟倾覆。 亓鸩的视力极好,所以在这样的昏暗中,任晚面上的绯色被他全数揽入眼中。 阿晚的眼睛好看,嘴巴好看,睫毛好看,连小小的耳垂也好看。 可是还不够,这些远远不够,怎么样,才能触碰到阿晚更多。 他们明明都这样近了,亓鸩却仍不知满足,也找不到出路。他似一条春藤,攀附着抵死与成为宿树的任晚缠裹,望着勒出相融的印深才好。 “阿晚,阿晚,”他又乘着欢愉逐着她的耳朵,如山林精怪,诱人万劫不复。 是的,亓鸩是精怪,任晚的脑中浮出这想法。 然而,他没能找到门路,便忽的停下来啜泣出声,那双琉璃眸子坠落出颗颗泪珠,亮泽同唇瓣上的相衬,“阿晚,你其实一直觉得我蠢笨吧。” “这世上,那么多蠢笨的人,我同他们,不,我比他们还要蠢笨,你一直这样想对不对?” 他不知道的东西那样多,可这些,阿晚全然都知晓。他一直以来都在做丑角。 “阿晚,你从前说喜欢我,也是在哄骗我吧?” 纤长的羽睫因湿意而拢成鲜明的几根,额发被薄汗浸湿散乱,方才未散的潮红还在他原本瓷白的两颊。他幽深的瞳眸发着亮,此刻在等着任晚承认。 这个时候的亓鸩大抵不知道,任晚十分,十分想欺负他,看着他这样落泪,她的心却狂跳不止,最深处阴暗已然被亓鸩挑起了。 任晚没回他的问题,用有着些许沙哑的声音郑重道:“亓鸩,我的确是懂一些你不知的。” “今后,你想我教你么?” 假如他回绝,任晚就当今晚什么也没发生过。 从前,亓鸩在祠堂,在虿盆,没有接触这些,而后,在魔域有人打过主意,才让他知道有这方面的存在,但他把人也都杀尽了。 所以,他这方面是懵懂的,近乎空白的。即便从前他曾尝试着引诱任晚,却也是不知其中具体的。而任晚,小时在怡红馆照顾过那里的姑娘,懂得自然比他多。 “阿晚,你教教我吧。”他似小兽,用湿润慕孺的眼信任着她。 只要想到这是由她全然书写的一张,任晚便能感受到那游走全身的将要失控的战栗。 她听见自己道:“好。” 第134章 春情满帐 任晚伸出手,头一次探进了他的衣衫内,有些生疏地游走探索着。 有关床第之事,亓鸩从前只知晓一点,然而只有那一点,也令他十分厌恶,恶心。 但到阿晚这里,他无法自控,心甘情愿堕入深渊。 她的指腹带着她的温度,在他肌肤上游走着,被划过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挽留她,亓鸩不知道怎么办,只能也伸出手,紧跟着她的指尖。 直到越往下,他越发难受,然而这难受裹着欢愉的外衣,无法令他抽离出身。 在昏暗的帐幔内,温气升腾,任晚能清楚地瞧见亓鸩正抬头望着她,他笨拙地,眼角甚至闪出晶莹,无助地向她示弱。 哈啊——任晚叹出一口粗气,她无法这样望着他。 【她会忍不住想要将他碾碎,沁出荼蘼血红的花汁才好】 任晚伸出手,轻轻将他衣衫内的手拿走,又牵着他手,迫使他将自己的眼捂住了,任晚压着他的手,不允他拿开。 亓鸩什么也看不见,他由她指引。 两人跌倒在床榻上,陷落软被上,任晚的手没有停,反而顺势而下。 任晚的耳朵离他的唇极近,听见他被触及那刹,溢出细碎的,无法自控的低吟。少年脊背若猫儿,有一刹的弓起,那是在兴奋下的,对未知的恐惧。 春情满罗帐,这床榻是他们二人的岛,阵阵浪潮袭来,任晚只是依着信念控制着局面。 不消片刻,任晚热得汗水涔涔,她混乱得快喘不过气来,而亓鸩只比她更甚。 他挣脱了任晚的手,露出了他的眼,那是风暴侵袭过境,降临深渊般的幽海。 任晚与他可怖的视线相汇,却毫无畏惧地进攻,她主动吻上他的唇,夺取他的喘息,他的汹涌。 最后时刻,亓鸩脖颈上的筋脉根根鼓噪而起,犹如老树虬枝。 他发出压抑的喘声,羞耻地发了狠,咬了任晚的唇,血腥被舔舐殆尽,两人其实都没怎么注意到。 亓鸩俯身靠着任晚发着颤栗。 事实上,他似乎还不累。他将头靠在任晚的脖颈处蹭着,连两人的发丝黏在一处,嘴里还喊着一遍遍的阿晚。 起初是歉意,他觉得自己做了错事,何况也不只是阿晚的手上,再往后便是蠢蠢欲动。 任晚这会手还酸着,但是心里已然趋于平静。 她用干净的手将亓鸩的脑袋推开,又才伸长手撩了撩床幔,想要起身将自己弄干净,才忽然想起她的腿不能动。 亓鸩见她这样子,牵过她的手施了好几遍清洁术,又拿出了锦帕拭净。 春夜里的风顺着纱幔的缝,冲淡了一室的不洁气息。 任晚抬眸去瞧他,他坐着,衣衫散乱,大片白皙的胸膛露出,大片的红自锁骨往上,像一从夏日开盛的花。腰腹往下的晦暗处也是松松的,下滑了几分,露出精瘦凹陷的腰际,几分未干的渍色微微亮,堪堪能遮住那假寐的欲望。 任晚瞥开眼,不去看那处起伏,转而去看亓鸩的脸。 他这会儿眼底的红未散,也不说话。 原来是这样么,不同于和任晚亲吻,方才,他们靠得那样近,他为阿晚失控,也头一次瞧见了她眼底的情.欲。 那股传遍四肢百骸的欢愉和酥麻,全然令亓鸩失了神志。 任晚瞧他不说话,想来是头一遭经历这个,可以理解:“那个,不早了,我也累了,睡觉吧。” 反正也处理干净了,任晚躺回了床榻一侧,背对着亓鸩。 【让他自己再缓缓吧。】 亓鸩早已回过神,带着幽幽的视线盯着任晚,结果发现她连个视线也未曾给予他。 是了,阿晚定然是很累吧。 而且,他只知自己欢愉了,那么阿晚呢,她是什么感觉呢? “阿晚。”亓鸩的嗓音沙哑得不像话,他躺下了,伸手从任晚的背后揽住她腰,将自己的头支在了任晚的颈窝里。 “阿晚,你方才感受到欢愉了么?” 任晚没回他,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令她有些不齿。 任晚直视自己的内心,才发现,她方才瞧见亓鸩由她引导控制,全身心交付于她,听命于她的时候。 那是一种不理智的,偏执的欢愉,那是一种,他臣服于她的错觉。 情.动的,当然不止是亓鸩。 亓鸩吻着任晚的后脖颈和耳朵,“阿晚,我要怎样做,你也能同我一般欢愉?” 任晚被他蹭得痒,甚至在尾巴骨那儿,感受到了不可忽视的炙热。 防止事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任晚侧转身,与他四目相对。 她双手捧住了亓鸩的脸,“阿鸩,不需要。我方才同你一样是欢愉的。” 【对不起,她私心里,不想让自己失去理智,也不想失去局面的控制权。】 任晚在他唇上浅尝辄止,对他柔和道,“睡吧。” 闭了眼,任晚的呼吸很快就趋于平稳。 ———— 翌日,亓鸩比任晚先醒来。 他盯着任晚的睡颜,她静静的,平和的呼吸,几乎不像是真实。 两百年沉睡里,任晚以各种情形出现他的幻境中。 他一次次挽留,阿晚留给他的只有背影。 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 …… 亓鸩知晓,魂引在门外等着。 他伸手,轻轻拢了拢任晚的发丝,在她额头缓慢落下一吻。 亓鸩拿了床边落下的衣衫,赤着脚走出了鸩魂殿。 魂引身上添了些伤口,伤口的内里,苍白地翻出没有生机的白肉。 魂引等着亓鸩发出命令。 亓鸩看了他好几眼,末了,却道:“你去找处魔脉,自己待上几天吧。” “是。” 海渊王藏在归渊宗废墟的私兵被解决了,归渊废墟也被灵域派人驻守,他如今正避着锋芒。 一切,都还在亓鸩掌握中。 ———— 鸩魂殿内 亓鸩醒来那会儿,任晚也醒了,只是她也同样察觉到了,她的腿还是毫无知觉。 亓鸩,如今对她,是爱多一些,还是执念多一些呢? 任晚坐起身,望向开着的窗外。 不知蚀月宫城中何处高崖,生了棵花楹树,这样春日,竟提早开了花。大片蓝紫色拥簇着,团团在召示着不熄的生命力。 “真美啊——”任晚看得失了神,忍不住感叹出声。 “臣,海渊王之子叱云阑,求见殿下。” 门外有人传声过来。 任晚听着,是要找亓鸩的。 那么,她若不出声,这人也不会走。 任晚手中拈了诀,将鸩魂殿的门打开了,弄了水镜在门内。 虽然无法穿过结界,但她能看见门外的情况。 那是个十分清隽的少年,一袭蓝紫色鲛销束身,发丝如墨,身姿挺拔,怪的是,他身上透出一股魔族人少有的清澈气质,犹如松间清涧。 任晚开了口:“他不在这处,你走罢。” 叱云阑听见了,是一道轻柔的女声,想来,大约是几日前见过的那位。 叱云阑听见了,却没有急着走,反而对着门鞠了一躬,行了个礼:“仙子,殿下与您的婚仪是臣在筹备,若您有何要求,也可再次尽数提出。” 他叫她仙子,那么,门外这个人是知道她是个仙族人的,而且,她怎么不知,她要成婚了。 “呵。”任晚冷讽出声,“你知道我是个灵域人了,那么,是厌恶我,还是……怜悯我?” 门外人在沉默,任晚透过水镜,发现他的脸上露出神伤,不似做假。 “仙子,臣的母亲……她也是个灵域人。” “……只不过,她气运差极了,是靠自我解脱才离开的这伤心地。” 任晚不知晓这个情况,怪不得这个少年与大多数魔族人的气息有些不同。 她真情实意地道歉:“对不起,请节哀。” 叱云阑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没关系的。” “有关婚仪,我没有要求,你自己看着筹备便可。” “那臣告退了。” “嗯。” …… 任晚看着叱云阑走远,那身蓝紫色的衣衫和花楹花很像,她心念一动,对着溯梦草花盆边的骸音开口:“你能为我采一枝花楹花么?” 骸音剑,应当是能穿过结界的吧。 门外的人其实还没有走远,他止住步子,在鸩魂殿外的长廊上,望向蚀月宫城的边缘,那崖上有棵花楹树,大片的花簇摇曳着,翻过了蚀月宫墙。 任晚的门外,那里被人放上了一枝花楹花。 它纤弱的,仍鲜活的。 第135章 阳九之厄的变数 任晚最终拿到了两枝蓝花楹,都很好看,她指尖拈起一丝灵气,汇入了花枝里,让她不至于快速枯萎。 入夜时,亓鸩到了,他一眼便看出鸩魂殿中的不同。 亓鸩坐到她床边:“今天有人见过你?” 任晚看了眼窗边摆着的两枝花,知道瞒不了他,便点点头:“我让骸音也为我折了一枝。” “好看么?” 亓鸩笑着,强忍住将那枝花折断的念头,对任晚道:“好看。” 任晚面上神情自然:“我听说我们要成婚了,什么时候?” 亓鸩有一瞬的慌张,但他看着任晚的面色,没有异常:“阿晚,就在十日后。这一次,不会像那一次一样了……” “嗯。”任晚点点头。 …… “阿晚,今晚能不能……?” “不能!” 任晚回绝。 “阿晚,阿晚……” 任晚拒绝亓鸩,是怕自己会失控。 然而不知亓鸩自己多想了什么,他把任晚侧过去的身躯给拉过来,双目泫然欲泣:“阿晚,你是从何时厌恶了我?” 任晚感叹于他近乎病态的患得患失:“我没有。” 【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阿晚只会欺骗他!】 阿晚她自己也不知道吧,她看他的神情,总是掺杂了别的东西。 再也不似两百年前那样的,纯粹的爱他了。 亓鸩用漆黑的眸子,注视了任晚许久,翻涌的血气被他一一压下,他毫无征兆地笑着开口:“阿晚,我相信你。” 他把任晚禁锢在了怀里,贴着她的脖子,感受着她脖子处的一次次搏动,“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阿晚……” 他一直念,一直念,像咒术一样,到后面任晚实在不胜其扰,扭身坐到了他腰上。 她墨发披散,犹如艳鬼一般,俯身吻上了他的唇,然后一路从脖颈,喉结,锁骨,一直到他的小腹…… 亓鸩那扰人的声音果然停了,换成了任晚更喜欢的,更悦耳的无措声。 虽然后面还是靠任晚的手替他纾解的。 但是这个方法下的亓鸩很听话。 ———— 第二日, 亓鸩言及他要出去解决和灵域之间的一些小事。 任晚昨晚累着了,只是迷迷糊糊应和了他。 亓鸩去到了那棵蓝花楹树下。 叱云阑跪在他脚下。 “殿……”叱云阑的话都来不及说完,血气便已经缠上了他的脖子,迫使他面目扭曲,无法自救。 半晌,叱云阑才被摔下,只能孱弱俯在地上吐息。 “海渊王你虽然杀了,但他的位子,别人也一样坐得上去。” 亓鸩看着眼前看得正绚烂的花楹树,心头的情绪几乎要把他吞没:“蓝花楹……呵!” 【现在的他,假如做了让阿晚不喜的事,便一定会再次被抛下。】 这个人把心思打到了阿晚的身上,阿晚自己应该也是知晓的。 可她没杀他。 说明阿晚认为这个人还不至死。 亓鸩放走了叱云阑后,顺路去了乾元筑边。 这一次,熟人就更多了。 隔着虚空与江涟漪和秦翌视线相对的时候,亓鸩投去从前纯良的笑容。 然而却得到了对岸两人清晰的恨意。 是恨啊,从前,他们之间明明是道友相称的。 哦,还有一道更为灼热的,包含着更强烈愤恨,甚至还有嫉妒的眼神。 亓鸩嘴角勾起,实打实地笑出来,因为,那个人是辛云追。 辛云追死死盯着那张脸,恨不能亲手将那张脸撕下来。 纵然如今的亓氏家主——亓厌疏在灵域中宣称,是魔族人夺舍了他兄长。 但辛云追只需一眼,便能确定,无论是那张皮,还是那张皮下面的人,都完完全全是当初他认识的亓鸩。 从头彻尾,亓鸩就是在以一个魔族人,戏耍他们。 亓鸩面色转变,他有些无奈地疑惑摆手道:“诸位这都是什么表情?” “在下,……尚且还没有真的动手呢,……呵哈,哈哈哈!。”说着,他面色一阵扭曲,随之狂笑起来。 笑着笑着,他才像是忽然想起正事来,“哦,对了,我十日后要成婚了,诸位大可来观礼!魔域界门大开,我会一直恭候诸位。” 亓鸩拿手特指几人:“特别是……秦道友,江道友,以及辛道友!” “啊!——”辛云追无可忍耐,手中弓箭浮现,数道金光已然往亓鸩的方向疾速射去! 亓鸩面色早没了方才伪装的平和,这会儿他微眯着眼,血气环绕。 天际异象突变,化作一片赤红,浓厚血气滚滚,在场众人都感受到了那灭顶的威压。 辛云追的金光早湮灭于虚空。 还是秦翌掌心朝上,一记咒术,破开众人头顶上空的血气压迫,换得一束湛蓝天光洒落。 亓鸩对秦翌的修为有一刹的惊讶,他的修为同两百年前相比几乎是天差地别,他的确天赋绝顶。 “你们还会见到她的。” 亓鸩只最后留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便从血气中消散了身形。 在他消散后, 乾元筑后归渊宗旧址处发出一阵轰鸣震响,那响声活像是有山头被生生拦腰削去。 众人循着滔天的尘烟看去,那里面像是拔地而起的一尊,一尊石像。 那石像雕刻精细,栩栩如生,特别是一双冷然傲慢的眼,漠然众生。 这是一双不含人性的眼。 他是神理所当然凌驾于世人的化身。 这副模样,众人之中,一时之间没人认出,直到有年长者,喃喃出声道:“这是……这是烛氏阴啊!” 秦翌望着那尊庞然的雕像,只觉心头的那份不祥,越发寸寸压实。 正如秦翌所料。 之后的四五日之内,灵域境内,魔族人大举侵袭各宗门氏族。 死了不少人。 江涟漪也生生看着许多人在自己手下药石无医,灵气溃散而亡。 秦翌一日日沉默,一日日地变得麻木。 他开始怀疑自己,自己徒有一身修为,其实全然还是个无用之人,他根本就救不了这世人。 而这段时间下,灵域各宗门氏族竟然一改这几百年的貌合神离,变得出奇地互助起来。 大家心中都有预料,这是一场波及所有人的,将要爆发的战役。 ———— 魔域之内,人心惶惶。 所有人都在怀疑,亓鸩到底是怎样派去了人,灭了那么多宗门。 也许,这并不是他们的这位魔主的手笔。 还是说,前几日的流言其实是真的。 魔域千万年来,有一个相传已久的传说,千万年前的魔主——烛氏阴,最后成了神,到了上界去。 这也是魔域唯一一个魔神。 然而,最近有传言,其实烛氏阴渡劫失败,没能成神,反而受了灭顶的伤势,苟延残喘于这世间。 须知,既是渡劫失败之人,那就是为天道所不容之人,无论在哪儿,都会遭天劫抹杀。 除非烛氏阴找寻到了法子,蒙蔽了天道,使自己游离于生死之间,泯然于道法轮回之中。 再观灵域之内 当年参与阳九厄预言的几人,时隔数百年,再度聚首。 几人这会就在浮岚殿九寒塔第九层内。 九层之内的玉琉窄屏仍旧合拢来,仿佛玉镜,倒映出流光来。 玉屏之内,几人出窍的灵体虚影正环坐成圈,唯有一人,是以实体坐在其中。 这个人,是雪燃玉。 所有的真相,到底还是只有他们几人得知。 当然,如今这真相也被他们一直谋划着,被当着棋子的亓鸩和任晚两人所知晓了。 千百年前,写出那本《渡厄》的虔文阁掌门,就以魂灵俱灭的代价,推演出了阳九之厄的预言。 他们几人皆知,那语言是真的,那是一定会发生的两域浩劫。 阳九之厄有言,将有脱离天道轮回之人现世,掀起浩劫,灵魔两域都无法在这浩劫之内独善其身。 预言最后的结局是灵气枯竭,魔气失控,两域重陷天地尚未分开之时的初蒙混沌之中,世人深陷炼狱,唯有苟延残喘至死。 一切就像这世间被抹净一切痕迹,从头再来。 这一切最开始的预兆,是虔文阁无尽藏海内的悯生咒被窃取。 所以,他们确认了那个预言中,脱离天道轮回的人是——烛氏阴。 但在其盗走虔文阁悯生咒后,他们就再也寻不到烛氏阴的踪迹了。 千百年前,各宗门间开始谋划,开始寻求变数,扭转预言。 后来,虔文阁确认烛氏阴是从两道悯生咒中,择选了一道。 烛氏阴将自己的三缕心魂散去,落到了两域各处。 而他们要找的那个关键变数,是在数百年前才找到的。 那是一个本该就死掉的人,她那孱弱的躯体,竟生生困住了一缕心魂,那是最为关键一魂。 另有一缕心魂,已然被他们寻到,就在一处充斥魔物的山脉之中。 那有个村子,叫金平。 金平村民不受山中魔物侵扰,向仙府求助。 一切,都是这么巧合,他们正好缺个法子,将这缕魔魂长久封印住。 他们寻了个千年魇魔,同那缕魔魂一起,被封印在此。 而那儿原本的村民,是最好的,阵法祭品。 以免村民之后生出异心,或是被魔气蛊惑,浮岚殿往金平放入了雪鸮秘境独有的灵蝶。 灵蝶受魔气熏染,会成为魔物,村民们逃不掉的。 是了,从他们选择牺牲这群无辜之人开始,他们就没了退路,他们就成为了兽,再也变不回人了。 但是,他们不会后悔。 —— 第二道心魂,无需他们去找。 在掐算推演中,这道心魂,会正好被那变数攫取。 那个找到的变数,他们也会好好利用。 她的心魂被墨戎寨封印,她在会阳九之厄之时,在烛氏阴现身那刻,发挥她应尽的作用。 第136章 你哪儿都不要去 夷微岛岛主最先开口:“她如今在哪儿?” 墨戎寨黎母轻抬眼睫,“按照心魂封印所示,她如今就在魔域蚀月宫中。” 蚀月宫,魔域宫城。 这个时候,沉默许久的戚苍暮开口:“既然是我淬灵仙府的人,那就理应由我淬灵带回来。” 墨戎寨黎母冷冷地看着戚苍暮,眼中有疑虑。夷微岛岛主也同样不作声。 雪燃玉是这里面最年轻的,他垂眸心底暗笑, 【他们这群人,还真是怕,既怕需要自己站出来担了全部因果。】 【又怕站出来承担一切的这个人会有异心。】 雪燃玉征询几人意见:“既然,戚长老都这样说了,不如就让淬灵去做罢。” 几人默不作声,算作同意。 黎母接着开口:“那烛氏阴呢?” “他逃了。”雪燃玉不咸不淡地开口,仿佛这并不是一件大事,“但他迟早要回蚀月宫,他不会甘心将这图谋的一切付之一炬的。” 夷微岛岛主:“兴许,就是在那位成婚之时。” 如今几乎整个灵域都知晓了这件事,那个让众人忌惮的毒物,竟然生出了常人情愫。 他把那人藏得紧,两域之内,谁都不知那人是何种模样。 成婚,可笑! 不过,不重要了,他们只把这件事当个奇异的谈资。 黎母最后不忘提醒戚苍暮:“既然是要把她带回来,那小毒物成婚时,想来是最好的时机,戚张老你可不要错过了。” 戚苍暮只是用极度轻慢地眼神瞥了一眼她。 随后,他的虚影就在这九寒塔内散去。 几人没再提什么,也都接连离去,只留下了雪燃玉一人。 雪燃玉在九寒塔上待了许久,才下了塔。 辛泓在塔下等他,“师父。” 这个孩子已经长到了他兄长当初离开这里的年岁,只是他眉心的那颗朱砂仍旧殷红。 ——“辛泓,你想回家么?” ——“我没有家,师父。” 雪燃玉冲他笑了笑,想伸手抚他的发顶,却又收回手。 他劝道:“回家一趟吧,辛泓,回去看看。” 辛泓沉默了片刻,对他躬身施礼。 “是,师父。” 冬山如睡,辛泓在黑线小径上蜿蜒下行,茫茫雪色中,那点朱砂早被隐去。 独有雪燃玉一人山中。 是的,回家吧。 天地之间的每一次转折一褶,展露于每一份生灵面前,都是一道天堑。 假如浩劫仍旧降临,会有很多人,不再有家。 …… …… 天明之际,亓鸩正专注于用手去绕任晚的发丝。 墨发,在他指腹上打上结,又被轻易地滑解开来。 任晚坐起身问他:“亓鸩,你想为我梳发么?” 亓鸩眼含笑意:“可以么?” 任晚点点头,伸手环揽上他的肩颈:“当然可以。” 亓鸩得了示意,抱起任晚,让她坐到了那边放着玉水鉴的桌前。 任晚穿着一身青绿里衣,一头发丝垂落如瀑。 玉水鉴中召出她的面容,亓鸩拿起桌上的发梳,轻轻落到了她的发丝上。 任晚能从玉水鉴中看见了他的神情,小心翼翼的,像在侍奉珍宝。 珍宝,她是他的珍宝。 这个念头令她感到奇异,这世间,还有人将她视作珍宝。 但是,他的动作也太过小心了,根本达不到梳发的目的。 姚绾清了清嗓子,“咳,你可以用力一点,我的头发又不会痛。” 亓鸩收住了手,似乎是在考虑所谓重一点是多重。 任晚干脆从他手中拿过了发梳,对着镜子,撩过一把头发,自己梳了起来。 亓鸩有些木讷地看着任晚对镜梳发,脑海里却想起那日她跨坐上来,垂落的发如帘笼一般。 她的眼睛是那样的亮,里面只盛放了他一人。 像传闻中会勾人性命的魅女。 “你看明白了吗?像我这样就行。” 等任晚的声音传来,亓鸩才回过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重新接过了发梳,动作还有模有样的。 这桌前的凳子像是特制的,姚绾的脚没有触地,只是悬着。 她瞧见脚踝上玉环里的青蚨闪动,荧绿的光微微亮。 “亓鸩,蚀月宫外有什么?还是说,鸩魂殿外有什么?所以你才把我藏在这里。” 在这蚀月宫鸩魂殿中,她只见过亓鸩和魂引,顶多再算上前几日的那个人。 亓鸩是在担心她有危险。 是因为她心口那缕心魂的真正主人吗? 亓鸩没觉得能瞒她太久,只是竟然这样快。 “嗯。”他放下了发梳,“阿晚,他逃了,他丢下了那具躯壳,逃出了衔骨狱,逃出了蚀月宫。” 任晚听得出,那个“他”指的是烛氏阴。 那一天亓鸩去看时,衔骨狱中人垂着头,皮肉苍白而枯槁。 内里已经一片虚无,没有一点魂灵存在的痕迹。 烛氏阴本不可能逃出那座牢狱,但他就是做到了,并且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 从前和阿晚在墨戎寨时,阿晚言及黎母为她的孩子鸢生所做的事,正应了触龙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那时的亓鸩只觉厌恶和怪异。 父母之于子,分明是陌生人,他们既没有同躯体,更没有共魂灵,甚至连一道誓心誓也没有。 仅凭所谓亲缘血脉,这样缥缈虚无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有爱意存在。 亓鸩自己在出祠堂之前,甚至连做一个人的概念都没有。 他的亲母,不过就是一块放在祠堂里的木牌。 而他到了魔域之后,见到那个人,那个生身父亲后,就更加厌恶了。 世界上竟然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他的身体里,竟然流淌着他的血,他的皮肉,头发,指甲,所有都来自这个人。 太厌呕了,那时的亓鸩恨不得把他自己的皮肉都划烂,把头发都烧掉,把所有的和这个人相像的一切都毁掉。 他自己放了把火,但最终没有烧死自己。 后来那个人死了,他的魂灵消弭,他的躯壳被重新塞了个魂灵,一个腐朽的恶臭的魂灵。 可是如今,连这副躯壳都彻底死去了,彻底的死去了。 那一天,亓鸩整整看了那具躯壳一日,忽然对这具和他相像的躯壳失去了厌恶,失去了所有情感。 悲愤的,好奇的,不解的,憎恨的,都消散了。 亓鸩的父亲,苍辞,和那个祠堂里的木牌,亓絮禅,一样了。 任晚一直在等亓鸩接着说,但亓鸩陷入了一种任晚从未见过的神情中,这情绪叫什么呢? 姑且叫它做无措吧,就像一个迷路的人,不知道要走向哪儿了。 亓鸩没有了来处。 任晚侧坐在凳子上,抱住了他,开口道:“亓鸩,我想走路,我不想只待在鸩魂殿。” 任晚在和他商量:“你是怕烛氏阴对我心口的心魂动手吧。” “不会的,我只待在你身边,哪也不去,他伤不到我。” 本以为亓鸩不会同意的,可任晚听见他说: “好,阿晚,你答应我哪儿也不要去。” 他亲吻了她的发,闭上了眼,像亲吻他仅有的一切。 第137章 念力 任晚如愿走出了鸩魂殿,当然,不论亓鸩去哪儿,她都只能待在他能看见的地方。 跟着亓鸩走入紫极殿后方的文书殿时,任晚是不信亓鸩会做正事的。 然而,他竟然真的在书案前坐了整整两个时辰。 魔域之内各方能递的文书有限,但即便这样,加起来也摞了桌沿一般高。 任晚有些不解,以亓鸩的凶名,下面人怎么还敢递文书上来的。 关于这个问题,亓鸩的回答是: 他初登紫极殿,成为魔域尊主的那几年,这些人都缩着,没几个人往上递交文书,他问候了魔域各处都主,要求他们三月至少得递一份。 所以,任晚眼前所见的文书,是三个月的总和。 “阿晚,你也想看看么?” 亓鸩把文书推到任晚这边。 “可我不会读,也看不懂。”从前她就试过了,明明当时亓鸩也在。 亓鸩的血气将所有文书上的禁制都解了:“这次,你可以看懂的。” 任晚这下看清楚了。 不过,亓鸩批阅文书的方式,还真是别具一格。 一份文书上写: 魑魅城赤峰山上发现一异兽,既善惑人心智,更会幻化曼妙人形,想要进奉到司幽城。 亓鸩只提笔批了一字:“滚!” 还有文书提及: 魔域尊主成婚,尊后其人从未被魔域众人见过,也不知其心思几何,劝尊主遵循礼法,多加思量。 亓鸩批字:“去死!” …… 诸如此类,亓鸩在文书上的批字一如其人,毫不讲理。 不过,也有几份文书,亓鸩认真看过。 一份上面写着在魔域之内,发现了不明夜行之伍,恐是有谋逆筹谋。 亓鸩回书让上疏之人不要妄动,他自会寻机解决。 还有文书,提及三日后成婚之事的安防部署,这人写得详细周到,很有远见,想为自己在那日谋个差。 亓鸩批字:“允。” 任晚就这样陪着他,一份份看过,掌握了三月来魔域内的大小机密。 也不知道,前世的亓鸩一日日过这样的日子会不会厌倦。 正想着,亓鸩合上最后一份文书,转而牵住任晚的双手,看向她:“阿晚,今晚你陪我去见见人好么?” 任晚点点头,却不知见的人是谁。 入夜, 亓鸩带着任晚从紫极殿后方一道窄门进到紫极殿内。 两人在殿内上方阶台站定,殿内的鲛人烛的柔和光晕微微晃动,紫极殿内向外开启。 一众身穿同样玄袍的人低着头鱼贯而入。 各安其位站立后,众人才抬头往上看。 然而这些连夜赶来的臣子们,却正正瞧见上方那一道多出的身形。 亓鸩瞧见下方人无不作困惑状,便“好心”提点他们:“怎么了,都哑了?” 众人一激灵,这才想起躬身行礼。 “——臣等,见过尊主!——” 声音响彻紫极殿的屋顶。 亓鸩照常关切他们:“诸位,唤你们匆忙而至,可有怨言呐?” 堂下无人肯答。 从前亓鸩也问过类似的问题,可无论怎样答,紫极殿内都会有人死。 从那往后,这些人也就学会了避而不答。 亓鸩面对一殿缄默并没有不悦,反而像是心情不错地咧嘴笑了几声。 “你们今晚大可不必如此惴惴不安,我今日不过是请诸位做件小事。” “请”、“小事”,这两个放在一起,实在太过惊骇。 亓鸩说出了缘由:“祝婚祭。你们都还记得吧。我三日后可是要成婚了啊。” 祝婚祭,是从前魔域之内尊主婚仪中相传已久的习俗。 尊主与尊后一同接受魔域中尊主近臣的赐福,以修为做媒传递念力到两人身上。 这修为会因为念力而增加赐福抵达天听的机会,有可能被天道所应允。 然而,因着魔域这千万年来的尊主没几个正经成婚的,便许久没做过祝婚祭了。 再者,祝婚祭对赐福者修为的要求不低,而且要出于真心对尊主尊后赐福,否则赐福者必遭反噬。 所以,这也是辨别臣子是否有异心的一种方式。 虽然通过誓心之法,也能令赐福者通过祝婚祭的考验。 但其实不管这臣子在赐福之前和之后到底存着怎样的心思,在赐福的过程中,他必然是诚心的,也是能起到念力作用的。 自然也是有可能被天道感知到的。 一听闻祝婚祭,殿内臣子神色各异,心底都在思考亓鸩的真实用意。 他们是知晓任晚的,不过也是因为前些时日,他们听见了尊主凭画寻人的事情。 那画中女子被找到后,众人再没听见有关她的消息从蚀月宫传出。 她大抵是死了,所有人都这样猜,毕竟,这个小毒物哪里会有人心呢? 没想到,尊主要娶的尊后,还真是这人。 那么,如今,这尊主到底是真对这女子上了心,还是想借此试探他们这帮老臣? 亓鸩眼尾弯弯,衬得那张貌若好女的脸更加惑人:“看你们都不说话,应该是都准备好了吧。” “这次的祝婚祭,有一点不同,还请诸位把予我的修为与念力,都加注到阿晚的身上。” 阿晚心口有那心魂存在,这许多修为自然会被转化,她全然能承受得起这些魔气。 而他什么也不需要。 他只要阿晚。 本来为一个来路不明的尊后赐福就已是有违礼法,这下,还把尊主的那份也给她,怎么可以。 终是有人提出:“尊主,这怕是不妥啊。” 亓鸩听见,立即就变了神色。 也是这个时候,殿内的这些人才想起,这个小毒物的性子向来可怖。 往往是他上一刻还纯良的笑着,下一刻就能让整个紫极殿变作虿盆炼狱。 果然,亓鸩忽而低了头,然后低抑的笑声自他的喉头挤压出来。 “呵哈哈哈哈,你们……今晚很不听话呢。” 有血气自四面八方而来,殿内有根鲛人烛触上了那血气,霎时熄灭,被侵蚀渗透出残缺殷红的空洞来,那融了的脂膏竟也变了血红色, 一滴,……两滴,啪嗒! 任晚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些什么。 她有些不想看这场景,余光看见身后有一宽重座椅,便顺势坐了下来。 下方之人,眼睛都要掉出来。 那是魔域尊主一人能坐的位子,那女子就这样坐了! 众人有些喜闻乐见这女子先一步被那毒物的血气绞杀。 然而,没有。 亓鸩捞起任晚的腰,令她又站了起来,他眼中爱怜几乎要溢出来。 女子站起来后,他又忽而转了情绪,就像是孩童献宝般:“阿晚,我记得你是会箭术的吧。” 任晚点点头:“嗯。” 亓鸩手中出现把古朴的弓箭,弓身无弦。 他把弓箭递到任晚手上:“你试试。” 任晚将信将疑地举起弓,伸手搭在本该有弓弦的位置。 于弓身两端,血色魔气相汇聚而来,化作了弓弦。 拉动这魔气化作的弓弦,弓身上也自动化出了魔气化作的箭矢。 这箭矢生出邪气,带着目空一切的睥睨气势,就像亓鸩。 是灭魂剑,也是只有魔域君主一脉才能动用。 箭矢轻移,缓缓在下方人身上选中。 亓鸩是视线在下方逡巡:“刚才,是谁提及不妥的?” “你们害的阿晚都乏了,怎么可以呢?我现下的耐心真的要耗尽了。”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任晚手上拉着弓弦,头一次生出身为妖妃之感。 亓鸩到底是怎样的一位残暴的君主啊,这下方的人都已然被驯服成了这样。 任晚把弓下移,她并不是很想在战场以外的地方诛杀这些魔族人。 然而,亓鸩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拿回了对弓箭的掌控。 血红箭矢就这样直直往殿内而去。 最终,直插入地,恰恰好在一个臣子脚边。 亓鸩下了最后通牒:“你们只有一个时辰!” …… “……唯愿,赐彼福祚绵延,道顺且长……” “……唯愿……” —— 一道道赐福落到任晚身上,因着念力存在,道道光亮自她身上生出,又消散。 一个时辰内,这些臣子一个接一个的为她赐福,生怕误了时间,丢了性命。 亓鸩把他的那份给了任晚,所以一人便要赐福任晚两次。 这无疑加大了这帮人的压力。 再有,亓鸩这厮竟然要求赐福内容不许重复。 终于,在一个时辰的兵荒马乱后,任晚身上几乎不间断地亮了一个时辰。 这群臣子就像是丢了魂一般,一个个拖着残躯离开了紫极殿。 现下,这紫极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亓鸩在众人离去后,忽而极度虔诚地站到了任晚面前:“那么,现在到我了。” 他轻而缓地闭了眼,用额头轻轻贴着了任晚的。 “卑以己身,血肉祭除,魂灵祭献,妄达天听。 唯愿卑所奉此人,所念所望,得天垂聆,万福万寿,永悦永愉。 万殃万厄,数加卑身。” 亓鸩话语说完,一道比刚才所有加起来都要亮的光晕将两人包裹。 等散去后。 任晚才睁开眼,亓鸩看出她眼中的艾怨,也同样瞧见她眼眶里莹莹未落的泪。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不至令眼中的泪珠滑落:“亓鸩,你根本不知道天道有多忙。” 要叫她所有的灾祸都留给他,怎么能够呢? 亓鸩只是笑着,拥住她,暗哑的声音像从亘古沉睡的地底传来: “阿晚,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念力有多诚。” 第138章 你吃掉我吧 真好,这次他们真的要成婚了。 离婚期越近一日,亓鸩就越欢喜一分,和上次在虔文阁的等待不同。 上一次在虔文阁之时,他眼疾未愈,并不能时时都瞧着阿晚。 而且,那时他从噎鸣镜中的看见的景象令他每日都提心吊胆。 还有阿晚, 现在看来,自那时起,阿晚就一直在瞒着有关心魂的事。 她明明就是心口的封印松动,疼得连走路都打趑趄,却要哄骗他说是太冷了才想要他抱抱。 这段时间,他解开了阿晚脚上的禁制,阿晚便只能一直待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阿晚真好看啊,阿晚穿什么都好看。 蚀月宫的宫婢送上来不少衣裳,全是些魔域里少见的颜色。 阿晚穿蓝,像雨过洗净的天际;阿晚穿藕粉衣衫,便像日落过后的云霞,松软的,柔和的;阿晚穿黄裳,就像雪过枝头的柿子,明亮的,动人的;若要是绿衣衬白…… 若是绿衣衬白,便是带露百合,而且是微微绽开的,带着十分嫩的翠色萼叶的百合。 而他不过是悄悄经过,所以见到了她。 —— 这些天,他都很欢喜,即便要批阅下面哪些人递上来的文书,也还能忍受。 阿晚从前是看不懂这些文书的,这一次她看见了。 明明没什么好看的,她还看得那么仔细。 魑魅城赤峰山上那个会变幻人形的异兽,他是知晓的,那个人,是想着让那异兽化作阿晚的样子。 他没有杀掉那魑魅城城主,已然是十分宽恕。 至于那个提出,非要让他多加思量,让他不要与阿晚成婚的人。 这个人,确实该死! 当然,还有那个提及在魔域之内的不明夜行之伍。 极大可能,是烛氏阴。 他虽然抛下了那具躯壳,但是,烛氏阴还有退路。 烛氏阴还想要他的这一副躯壳,一个修为深厚的,血脉奇异的更新鲜的躯壳。 任何一个从虿盆里爬出来的,被鸩魂蛊侵蚀过心脉的魔域储君,都已经是一副被炼化过的,可以被烛氏阴使用的躯壳。 亓鸩想,他必须要去确认。 但是,不能带上阿晚。烛氏阴虽不能远远感知那缕心魂。 但若是阿晚出现在他面前,他定然会发现。 ———— 祝婚祭上, 他就站在一旁,看着阿晚被一道道赐福念力所笼罩,她站在中间,像一道降临世间的天光。 这些所谓的福泽,落到他身上,不仅不能洗清他厚重的罪业,还可能会惹怒所谓的天道吧。 可不要牵连了阿晚。 要降罪的话,请求,只全部落到他身上吧。 最后,终于由他赐福的阿晚,竟然落了泪。 阿晚,我的阿晚,不要哭。 你值得所有的一切,可我这样孑然,我甚至不清楚,献祭自己仅有的血肉与魂灵,能不能够惊动天际的垂聆。 …… —————— 亓鸩把从云莱得到的那缕心魂封存到了青蚨玉环中。 假如,他是说假如,他最终仍如前世那般,死了。或者是输给了烛氏阴,被烛氏阴夺取了这身体。 那么,两缕心魂都在阿晚这里,烛氏阴也绝不会伤及阿晚的性命。 这缕心魂放进了青蚨玉环中,微微闪动着红光,冲撞着想要出来,但是没做到便熄了气焰,暗淡了光。 这时,阿晚正熟睡着。她闭着眼,眼睫轻颤,在做梦么?梦里有他么? 亓鸩轻轻坐在床边,亲吻她的额头,嘴角,还有她手上小小的指甲。 他会回来的,阿晚白日说,她想在成婚前,带他去一个地方。 今夜过后,他们还有两日成婚。 ———— 任晚从格外沉的睡梦中醒来,但是,亓鸩不在。 这几乎是没可能的事。 他那样怕与她分离,就是一刻也像要了他的命。 所以,他是在暗处考验她吗? 担心她又像两百年前那样,抛下他一走了之。 可是,没那种可能了,除非死,任晚再也不想和亓鸩分开了。 她心口的那缕心魂,亓鸩大约是不会取出来了。 亓鸩在她初到魔域的时候,说她一点也不信任他。说她从来没有彻底的爱他。 是的,亓鸩一个前世从没得到过的爱的人,竟然是这样的敏锐。 任晚不是不想信任他,只是,她不敢。 亓鸩两世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杀掉烛氏阴。 他会为了她放弃两世的筹谋吗?她起初是不信的。 可是,现在,没什么好怕的。她反正也活不了太久了。 她的心魂不会被他用去复仇。虽然这样的话,心魂留在她心口,她的寿命还是会大大减损,最终会因无法承受这心魂而衰亡。 任晚的寿数有限,她就更觉得,今后和亓鸩的每一日都不该被浪费。 任晚拉着魂引就在鸩魂殿等着亓鸩从某个角落冒出来。 任晚就这样等啊等,一直等到她第不知多少次问魂引: “他真的没有藏起来么?是不是就藏在你眼睛里?” 此前她还猜过玉骨簪里,花盆里,青蚨玉环里…… 魂引每一次都以摇头来回答。 等到日头落下那边玄石岩,天也渐渐暗了下去。 任晚有一点确信了,亓鸩似乎真的是出去了,而且是真的没办法带她去的地方。 好吧。 她还可以再等等的。 任晚想着带亓鸩在他们成婚前回去一趟雪城。 就这样,任晚头一遭彻夜未眠,又继续等。 足足从天黑等到了天黑。 明日午后就是他们成婚的日子。 亓鸩是肯定赶得上成婚的,但是去雪城往返肯定就有些麻烦了。 所以,她去一趟雪城吧。 任晚给亓鸩在花盆边留了个灵笺——“阿鸩,我让魂引带我去一趟雪城,很快回来。” 魂引在她身边,亓鸩才会放心。 任晚即刻便动了身,满打满算她都只有大半日时间。 魂引很快就带着任晚到了雪城。 雪城毕竟是灵气匮乏之地,和灵魔两域那边,时辰上有些不同。 雪城这边还是黄昏。 这里已经变得很不一样了,任晚几乎就认不出路了还好她为小院设下过禁制,寻常人不能来到小院这边,也不可能改变小院。 所以,等任晚找到地方,穿过禁制。所见的小院,还是尘封记忆里的样子。 禁制外早就是一街繁华嘈杂,禁制内,小院寂静永恒。 入目的每一个地方,都留存着她的记忆。 吃过长寿面的桌子,冬日里破过的窗棂,还有院子里早就干涸的井。 以及一棵死掉的枯树,那里,曾经有一个秋千,是任晚求了师父祈雪年三天才得到的。 任晚都一一瞥过。最后到了屋后,那里有一座小小的坟。 ——尊师祈雪年之墓—— 任晚在坟前跪下,磕了三个头。 她也没有父母亲人,算得上长辈的,其实只有祈雪年一人。 任晚伸手抚上了被风雨侵蚀的墓碑。她对着碑文笑了笑:“师父,我要成婚了,只不过他今日没空来。” 其实,自从得知他亡故,那次回了一趟雪城。任晚在那之后,再没回过雪城。 隔了两世的时间,她忽然很想他。 想起他从前在雪中救下她,让她住进小屋,给她过生辰,教她识字,修习术法,让她踏入修行一道。 即便对她好的这一切都是带着目的的,于她而言,这些也是有意义的。 若不是祈雪年的话,她现在会在哪儿,她会做什么呢? 她猜不到。 所有的前尘往事,都消解在今日。 任晚最后看了一眼这坟冢:“师父,我今后不会来了。” 她永远的离开了这里。 魔域之内,黑夜刚刚退去,微光渐亮。 任晚已经是尽快赶回来了,只不过雪城本离灵域就远,更何况还要到魔域这边。 她回到鸩魂殿,里面还有些昏暗。只不过刚踏入鸩魂殿内,浓厚的血气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是亓鸩的血气,向来随他心念的血气,这会带着临界的压抑,就像马上要失控。 任晚忙不迭呼唤他:“亓鸩,是你回来了?” 她快步到了血气最浓的床边,眼前一幕令她连呼吸都止住。 亓鸩正跪倒在床边地上,穿一身朱湛色金线衣衫,大片的红铺开在地上,仿若会流淌的血河。 也不知他身上哪里有伤口,渗透出来,把这一身朱红染出一块块深渍。 听见她的声音,亓鸩才像是找回心智一般,调转视线往她的方向来。 定定地看见了她,真实的她。 他没似往日那样癫狂,但是有两行骇人的血泪自眼眶中流出。 这实在比他发疯还要可怕,任晚有些慌张了,她立即走过去,坐到了他的衣袍上,直接用手擦去了他的血泪。 “你怎么了,我不是走之前给你留了灵笺的么?” 任晚拥住他,只感受出了不似活人的刺骨阴冷。 亓鸩却用冷静平常到可怕的语调开口:“阿晚,你吃掉我吧。” 任晚心尖像被他这个锋利的字给剜去一块,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亓鸩。 他已经不再流血泪,竟反而露出苍白的笑: “阿晚,你一口一口吃掉我,我就从你的嘴巴,钻进你的肚子里,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说着,亓鸩眼中越发坚定,他伸手,用血气幻化出匕首,像是根本不知道疼似得,毫不犹豫在自己的脖颈上稳稳划上了一刀。 殷红的血液汩汩而出,染红他苍白的脖颈,顺着往下浸润他的领口。 “先从这里开始,阿晚先喝掉我的血,再吃掉我的肉……” 这会儿,任晚知道他的伤口怎么会这样多了,他一道道割,可任晚回来得慢,伤口又一道道愈合。 他就一直等,等着为她献上最新鲜的血。 若任晚一直没回来呢,他兴许,最后一刀在心口,把心也给剖出来,捧在手上,递给她。 在不知何时,亓鸩早就被她驯服。 这个想法笼罩着任晚,令她浑身颤抖,不是害怕,是一种血脉里传来的呼唤,她在兴奋。 【啊,原来她也是疯子。】 那么,一同沉沦吧,任晚深深看了亓鸩一眼。 他本就生得昳丽殊色,这会儿染了血,刺着任晚的眼,却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勾动着任晚心底的欲望。 任晚回应他:“好吧,我吃掉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吮上他流血的脖颈,真的饮了一口他的血。 腥味充斥在她的嘴里,冲击着她的五感,任晚将嘴抽离,唇色红极,比世间所有口脂都艳。 任晚反手把所有头发都散开,眼眸如渊,在亓鸩的注视中倾覆上他的身体。 这一次, 再也不同了。 任晚再也不浅尝辄止,她吻过亓鸩的每一寸伤口,把她的汗,体温,都沾染上亓鸩的气味。 她褪尽衣衫,也看见了亓鸩眼底的暗涌。 两道身形交织重合缠绕,起承转合,压抑的,失控的,欢悦的,痛苦的,都在释.放。 亓鸩想,他快死了。 第139章 是这儿么,阿晚? 当无垠欲海上汹涌的浪头打来,任晚的小船只能随波荡着,唯有攀附支撑的桅杆,才不至溺亡。 ———— 晴光正好,满室春情退却。 满身的倦怠沉沉拖着任晚,她恨不能全然陷进床褥之内。 任晚闭着眼,手指微微动了动。 只是这小小的动作,便令身边人凑得更近,环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 【好热!】任晚能清晰感受到亓鸩周身传递过来的气息。 她皱着眉,有些力不从心地推了推他。 没推动。 迷迷糊糊间,任晚忽然想起,她今日似乎是有个极重要的事要做。 哦,她还有个婚没成礼。 任晚眼睫颤动着,这会儿醒了,侧头去看正环着她的亓鸩。 “亓……鸩。” 【!】她的声音沙哑得令她不齿。亓鸩自然也醒过来了,一双墨瞳盯着她,如水洗般润泽生辉。 从任晚这个视角看去,正正好能看见他脖颈上的一个个暧昧痕迹,全是她留下的。 她难免自心谴责:任晚啊任晚,你当真是色欲熏心,如饥似渴。 她内里有些心虚,视线却仍自端着,没有露怯。 “阿晚——”他的声音也一样暗哑得可怕,自她耳边发出的声音,灼烫得她椎骨发麻。 “你吃饱了么?” 这仿佛是他的天赋,从不知何为耻,这样孟浪的话自他嘴里出来,也十分自如。 任晚的脸飞上红霞,她侧脸咳了一嗓子,把喉头清了清,才道:“那个,我们今日还要成婚,时辰快到了。” 阿晚在说话,眼睫翩跹,被他咬破的唇一张一合,亓鸩自然能听懂她在说什么,但他这会儿不想听。 几个时辰前,晨光熹微,远山尚且晦暗。 阿晚的这一双眼,会在情动之时燃起令他焚身的焰,也会在背脊弓起时,那于幽光中闪出亮得惊人的细碎的泪花,滚落面庞,像碎珠。 她的嘴,也在方才某个时刻,压抑着,发出着似愉悦又似痛苦的嘤咛。 一回想到方才的那些光景,亓鸩又忍不住心内炙热起来。 他低下头,吻吻她的眼睛,又吻吻她的嘴角,匆匆抽出时间开口:“阿晚,这边的正礼在夜里开始。” 眼看着亓鸩的吻又如雨密密落了下来,这下到了她的锁骨,任晚慌忙拉了拉她前面的衣衫,遮得严实。 任晚微微侧头向窗边看了看,嗔怒道:“差不多得了吧,这会儿怎么也该辰时了。” 何况,任晚就这么一瞥,看着四处的狼藉场景,方才那些不堪的零碎的片段闪过她的脑海。 他们弄得很过分,是十分放纵的不像话的过分。 闷喘粗俗不洁的,都在刚才一一做过了。 任晚晃了晃脑袋,想着怎么也要先下床再说。 可等她手捏被角,正准备爬起身时。 未曾想小腿肚一阵打颤,且那晦处不自主传来不适,她整个人软软地就失了气力。 任晚又栽倒回了床榻上。 呃—— 修行之人的身体,本不该这样弱的才对。 关于羞耻二字,亓鸩反正从来不知晓,他当然知道任晚这会儿是因为他。 最初是她在主导着攻城略地,带动着他。可到后面,便是他不知轻重了,肆意妄为了。 任晚的脸埋进被褥里,这会儿她的脸又烧了起来,实在是太丢脸了。 不过,脚边的触感令任晚微微抬起头来,视线落去床尾。 是亓鸩,他正专心地捏起了她的脚,还有抽过筋的小腿。 他的手发着热,轻轻摩挲着,到了疼处,任晚牙缝间溢出声痛呼。 “……嗯~~!” “阿晚,是这里么?”亓鸩听到了,抬头正经问她。 任晚咬着唇,点点头。 但他手下的劲头却不减,反而加重了,用指腹细细摩挲着那处, 他根本不去瞧手上,反而勾起一抹邪肆的笑来,热切关注着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那这里呢?也疼么?” 他的掌心覆着小腿,一路往上。 发烫的手掌一路攀附而上,眼看就要到了任晚的膝窝。 “不……不用了,不疼了!”任晚曲着膝弯,试图把腿从他手里抽回。 亓鸩的这个笑,她想起来了,几个时辰里,他也这样笑过。 方才中途她喊疼,亓鸩一双眼俘获着她全部的注意力。 他那会一手掐握着她的腰,用力摁了嗯,他腰际抟力,离她更近一分。 他也是认真如弟子讨教般笑着问:“是这儿么,阿晚?” …… 亓鸩方才捏脚问完,并不等她的答复,直接屈膝,跪俯床榻上,正往她这边靠近。 因为他衣衫系得不紧,这会儿向下敞开大口来,大片沟壑风光都显露在任晚眼前。 任晚瞳目一缩,迅速伸腿抵在了他肩头,阻止了他的动作,警告着他:“亓鸩!” 任晚扶额,也是她太可恶了,若不是今天,或许亓鸩本该一辈子都不知道这档子事的。 她的口吻软下来,带着些求饶意味:“真的够了,别了——” 她这身体也不是铁打的。 亓鸩沉默着,眼底神色变幻几番,最终还是归于隐忍与克制。 “好吧,”他只能伸手,再度握着了她的脚踝,与她四目相对,轻轻吻了下去。 “阿晚,我会听话的。” 见亓鸩这副模样,任晚却觉浑身一阵哆嗦。 ———— 魔域之内的日头偏斜,亓鸩去了旁殿,任晚仍在鸩魂殿内。 外面候着的一水宫婢都进了屋中,她们一拥而上,多是缄口不言,只有需要任晚配合时,才偶尔开口。 任晚看见了,她们的脖子后,都有鸩鸟衔骨的烙印。 她们都是魔域蚀月宫的宫婢。 任晚像个偶人被她们摆弄来,摆弄去,一直到了外边的夜色都沉了下去。 穿嫁衣的时候,任晚看那嫁衣却瞧出几分熟悉来。 这嫁衣,就是当初亓鸩给他瞧过的,他原来一直收着么。 这一身玄色为主,朱色为辅的嫁衣,穿起来格外不同,却也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还请尊后掌眼……” 任晚被梳妆好,眼睛盯着镜中的自己,几乎要认不出来。 殿内明烛荧荧,镜中朱颜灿灿,明艳得像满山红山茶。 双眉似柳明眸如星,面如脂玉映霞,唇似菡萏初绽,一颦一笑都恍惚似画上人。 【很漂亮,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 等任晚点了头,大部分宫婢离开鸩魂殿,只留了几个,守在任晚身边。 …… 九乌殿内一片欢腾模样,那个从来都透着疯劲的毒物,如今着一身玄朱嫁衣,坐在上首,眼底的喜色竟也奇异得真挚。 他真的有心么?他也沾染上情与爱? 下方众人心内情绪各异。 席间觥筹交错,鲛人烛映在各色人的脸上,便映出各种皮上的笑来。 亓鸩瞧着那一张张脸,心生厌恶,但也只是不自主地摩挲了一遍又一遍手上的酒杯。 一直到九乌殿外出现了道不怎么合宜的身影。 那是一道划破天际的明光,带着磅礴的灵气,横冲直撞,似乎并不是好意前来。 原本殿内的一众人都感知到了这气息,一时之间,纷纷转眼往殿门去。 殿门处自散去的灵光中,浮现出两人身影。 是秦翌和江涟漪两人。 这两人在灵魔两域,也算是混了个脸熟,席上的人一半以上都见过两人。 “淬灵仙府那个弟子!——” 一人手中凝聚魔气,就往往两人身前去。 亓鸩眯起眼睛,笑了笑,纡尊降贵地从上方走下来: “啊!——这两位,可是我的贵客,同诸位一样也是来此祝我新婚的。” 席上人多是面露难言之色,频频望向亓鸩,但也不敢妄动。 秦翌和江涟漪两人目不斜视,一步步走到了亓鸩身前。 他一袭玄朱嫁衣,身形颀长,衣摆移步一漾,肩头血红晶饰斜披而下,在殿内烛映下,生出别样光泽。 更衬其容色昳丽殊艳,精致不似真人。 亓鸩抬手,给他们示意身旁的空席:“秦道友和江道友,你们既然来了,便择席而坐吧。” 江涟漪定定看了亓鸩一眼,心中愤懑却又不好当众发作。只能冷冷开口:“我们今日是以旧友的身份,为尊后赠礼的。” 【呵!总有人有东西要交给阿晚。】 “有什么礼,我自会转交给阿晚。”亓鸩嘴边仍旧噙着笑,却并不让步,只是向两人伸出手。 秦翌瞥过亓鸩伸过来的手,目色肃然,端得是一副定然模样:“这东西,须得她亲自拿。” 这下,亓鸩面上的笑都消失殆尽了,他没那么多耐心,再度开口,已然是浓浓的不悦: “便是灵域,也没有成婚前便见新娘的道理吧?” 秦翌并对亓鸩的话不置可否,颇为大胆地更近一步,与亓鸩错肩而立,他声音低沉:“这东西,与任师妹可与她那死去的师父有关。” 亓鸩侧目与他相对,两人眼光交汇,几息之间,亓鸩攥了攥垂着的拳头。 他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是一弧弯月似的笑: “来人!去请尊后到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