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之城,窥探者背后的秘密》 第1章 消失的她 秋风轻拂的傍晚,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凉意。巴黎印象小区的居民们饭后悠闲地散着步,沉浸在各自的谈笑之中,浑然未觉一个身穿黑色上衣、头戴鸭舌帽的男子悄然步入小区东侧,匆匆钻进了九号楼一单元。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响起。 “谁呀?”门缓缓打开,露出周婷的身影。她一只手紧握电话,似乎正忙于通话, 另一只手则本能地挡住门框,将黑衣男子拦在门口。 “您好,我是免费做油烟机清洗的。\"黑衣男子热情地说。 “不用不用,我正忙着呢。”周婷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完便要关门。 “我给别家也洗了,很干净的,您试试吧,不要钱的。”黑衣男子边说边挡住了即将关上的门,趁机钻进了屋里。 “你!”周婷有些犹豫,但手边的电话更为重要,最终她还是默许了对方的冒失, 任由他在厨房里忙碌。半个小时后,黑衣男子请周婷过来检验成果。她仔细一看,不得不承认,那台油迹斑斑的油烟机简直焕然一新。 “您家的油网该换了,可惜我今天没带。下次路过时,我给您电话,您下来取,怎么样?能留个联系方式吗,美女?\"黑衣男子的声音中隐藏着不易察觉的急切。 “好..好吧。”周婷有些迟疑,想着这不过是寻常的售后服务,便给他留了号码。 次日中午,电话铃声响起。周婷来到小区门外、只见一辆破旧的银色面包车停靠在路边。当她伸手接过油网时,一块冰冷的毛巾突然向她袭来,紧紧捂住她的口鼻,浓烈刺鼻的化学气息瞬间钻入鼻腔,瓦解了所有的抵抗。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世界在旋转中褪色,她隐约看见黑衣男子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黑暗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无情地吞噬了她眼中最后的光亮。 “市人大代表周婷失踪了!” 市公安局刑警大队长赵钰刚十分震惊。对于周婷,他并不陌生。他曾与她打过几次交道,知道周婷为人豪爽,仗义执言,几年前因揭露城建局内部吃拿卡要的事而遭受打压。 当然,她的战绩不止这些。这位昔日的知名女记者,最初因一篇关于上市公司弘毅集团总经理涉嫌性侵幼女的报道,被推至风口浪尖。尽管过程险象环生,甚至被黑恶势力追杀,但她凭借过人的勇气和智慧取得了关键证据,当时还是普通刑警的赵钰刚曾奉命保护她的安全。 后来,周婷工作出色,从新闻界转战政坛,从办公室主任一职逐步晋升为民宗局书记,被选为市人大代表,成就斐然。 为了尽快了解案件情况,周钰良约见了周婷的丈夫黄昊明。昏黄的灯光下,黄昊明的脸上写满了忧虑与无助。他向赵钰刚透露,妻子的事业心很强,多年来专注于工作,而他更多是照顾家里,照顾女儿的生活和学习,对于妻子的日常交往和人际关系知之甚少。 案件研判会的气氛凝重而紧张,副局长一再强调寻找周婷的紧迫性,提出必须全面梳理现有线索,尽快明确下一步行动计划。 在赵钰刚看来,要想找到周婷,还是要从活动轨迹上入手。据视频监控小组报告,周婷失踪当天,边接电话边离开了小区,她并未驾驶私家车。通话记录显示, 她最后一次通话对象使用的是临时手机号,之后再无任何联系。监控小组进一步追踪了周婷的手机信号,信号在离开市区的高速公路途中突然消失。 专案组内意见并不统一,有人倾向于这是一起绑架案,然而,令人费解的是,至今仍未收到任何赎金的要求,仿佛绑匪的动机并非金钱;还有人推测,此案是打击报复,但随着调查的层层深入,不曾发现周婷近期与他人有过明显的仇怨或冲突。线索在这里似乎骤然中断,留给专案组的,唯有重重疑云。 恍惚中,周婷渐渐苏醒。她扶着头,脑袋传来阵阵剧痛,昏暗的灯光在眼前摇曳着,朦胧得几乎无法看清周围的环境。 “你醒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划破了周遭的沉寂。 周婷循声望去,视线在模糊中努力聚焦,勉强认出了一个男人的轮廓。他坐在凳子上,身穿黑色衣裤,头戴黑色面罩,全身遮得密不透风,唯有一双冰冷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她。 周婷攥紧衣角,环顾四周。这个狭小的空间,不过十几平方米,除了她身下的椅子和男人所坐的板凳外,空无一物。墙上有一扇狭窄的窗户,仅比a4纸略宽。光线透过满是污垢的玻璃窗,洒下几缕斑驳陆离的光影。面罩男身后是一扇紧闭的门,如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周婷的心随着视线的移动而愈发沉重,她感到自己正被囚禁在一个不见天日的牢笼之中,无法逃脱。 她双唇翕动,颤抖地问:“这是什么地方?你是谁?\" 老式的灯泡孤零零地悬挂在房顶中央,散发着微弱的光。面罩男仿佛故意选择了灯光无法触及的阴暗角落,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的目光异常冷冽,如一把利剑直刺周婷的心里。寒意自脚底升起,她无法抑制地颜抖起来。 “这地方嘛,不重要。\"男子顿了顿,仿佛享受这种掌控一切的快感, “饿了没?要不要来个馒头?哈哈!”笑声在空旷的屋内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我们认识吗?你为什么把我弄到这儿来?\" 多年来新闻工作练就的沉着机智并没让周婷乱了方寸,尽管内心十分恐惧、但她依旧保持冷静、脑海中不断思索着自救的方式。然而,在一番挣扎与尝试后,她悲哀地意识到,唯有静待时机,别无他法。 “啦!”面罩男上前狠狠地扇了周婷一巴掌,“他妈的,问你吃不吃馒头,哪来那么多的废话?\"他的怒火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变本加厉,对着女人一阵拳打脚踢。 周婷双手紧紧抱着头,嘴里不住地求饶。泪水和污垢布满了脸庞,哪还有昔日优雅的模样? 面罩男停了下来,残忍地戏谑道:“老子不能让你死得那么痛快,我要留着你,慢慢玩。 此时,墙上的窗户已经无法透进一丝光亮,外面一片死寂,就连微弱的风声和树叶的沙沙声都消失不见了。 身体传来的阵阵疼痛,无时无刻提醒着周婷,她必须逃出去,否则必死无疑。心中的恐惧如同潮水般涌来,比上次因报道弘毅集团总经理强奸幼女被人追杀时还要强烈。那次至少有公安机关的保护,但这一次,等待她的是什么?这个男人为何要将她囚禁于此? 第2章 无名的诅咒 “周婷胆识过人,能力出众,是个不让须眉的女强人。\"不少同事对她评价颇高。 赵钰刚暗暗思量:毕竟风传周婷有意角逐副市长的职位,而竞争对手赵鹏在工作能力上似乎并不如她,但他家庭背景强大,更有传言称他的一位堂叔在黑白两道都颇有势力。那么,这个赵鹏会不会有嫌疑呢? 赵钰刚谨慎地向副局长汇报了自己的推测和打算。副局长神情复杂,低头沉默了片刻才开口:“你们先做外围的调查工作,毕竟涉及公职人员,我不希望你们的调查给公安局或个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哎。\"赵钰刚心领神会,副局长虽轻描淡写,却字字干钧,其中的深意不言而喻。毕竟赵鹏背景深厚、关系复杂,若处理不当,就如捅了马蜂窝,不仅他赵钰刚自身难保,恐怕连副局长也要受牵连。 如何与赵鹏接触,既能摸排清楚线索,又不至于让双方陷入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是摆在赵钰刚面前的一大难题。他反复推敲,细细筛选,试图找出那条最合适的路径,直通赵鹏的圈子。 终于,在一番苦思冥想后,灵光乍现-他的同事治安大队副大队长刘建义与赵鹏自幼相识,情同手足。正好他与刘建义的关系也颇为融洽,平日里少不了相互帮助。有了这层天然的默契,这事竟水到渠成地办成了。 一家茶馆里,在刘建义的引荐下,赵钰刚见到了赵鹏。他身着一套深色休闲运动服,浓密的剑眉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眸,举手投足间,显露着自信和内敛。赵钰刚暗自思忖,此人似乎并非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大领导好,建义总在我面前提到您,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啊!\"赵钰刚伸出手,主动上前搭话。 赵鹏含笑说道:“赵大队,久仰盛名,咱俩一个姓,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呢。”两双宽厚有力的手掌握在一起,犹如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席间,赵鹏的一举一动都未逃过赵钰刚的注视。他喝酒豪爽,酒量相当不错,谈笑风生间,引得大家笑声连连。 “大领导,”赵钰刚选择了一个恰当的时机,故作好奇地问,“听说您最近筹划了一个大项目,方便透露一二吗?\" 赵鹏眼里瞬间燃起兴奋的火花,语气却保持着一贯的谦逊:“瞎说!哪里有什么大项目,不过是从外省引进了一家电子厂。如果项目成功,预计每年将为我市带来上亿的财政税收,同时解决上干人的就业问题。\"言辞间,他对这个项目似乎是志在必得,“为了推进此事,我已经出差一个多星期了,主要是与这家企业商讨合作事宜。要不是市里有重要会议,不得缺席,现在我还在外省呢!” 一番不动声色的试探后,赵钰刚渐渐明朗,赵鹏与周婷失踪案之间并无直接联系。 在那间昏暗的屋子里,面罩男将周婷绑得结结实实,有时候他会出去半天,每次出门前,总不忘将门锁死。周婷明白,这个男人是个老手,绳子打结的方式很复杂,无论她如何挣扎,绳子始终如铁链般牢固,令她无力挣脱。周婷已经记不清自己被囚禁了多少天,每一天都像是无尽循环中的一环、重复着无尽的恐惧与绝望。 正想着,一阵门锁转动声响起。紧闭的房门缓缓打开,透进一丝微弱的光。 “饿了吗?\"面罩男音色沙哑、见周婷没有回应,粗暴地一脚将她踹倒在地。 虽然周婷早已饥肠辘辘,但她仍旧紧闭双唇,似乎在无声抗议。 “他妈的,你聋了吗?”面罩男怒吼着猛地踢在了她的肋骨上。 “啊--”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周婷颤抖着蜷缩成一团,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剩下痛苦的喘息声。 “老子问你话,你就得答,否则看老子怎么收拾你!”面罩男伸手抓住周婷的头发,狠狠地撞向墙面。“嘭嘭”两声闷响,她的额头立刻涌出大量鲜血,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绝望的时刻,周婷终于发出了哀求:“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可以给你钱,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钱?算个屁!有钱就了不起吗?老子不稀罕你的钱,我就是要你的命!”面罩男不屑地说。 “求求你,别杀我,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周婷的脸上混合着泪水和鲜血,面容因痛苦而扭曲,仿佛一个受尽折磨的女鬼。在极度的恐惧和剧痛中,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女儿和母亲的笑容,此刻,活下去成了她唯一的念想,所有的尊严与骄傲都已不再重要。周婷如同一条丧家之犬,匍匐在面罩男的脚下,嘴里不断重复着求饶的话语,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了家人,为了自己,她必须活下去,无论代价是什么。 “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人大代表就能高人一等了吗?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要死。老子活够了,就是要拉上你一起陪葬!”面罩男愤怒地一脚踢开了趴在脚边的周婷,拉过一张凳子坐下来,“我警告你,别再哭了,吵死人了!再哭下去,我现在就让你永远闭上嘴!”面罩男不再掩饰眼中的杀意。 周婷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握住。她咬紧牙关,不想在这个时候激怒他更不想就这样轻易地丢了性命。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想起面罩男刚才所说的话, 刹那间,后背升起一股凉意,她意识到这个男人知道她的情况,这是一起有预谋的绑架案!到底是得罪了谁,要将她置于死地? 周婷抹了一把脸颊上的血痕,现在不是沉溺于恐惧的时候,她必须找到生存下去的方法。这个男人似乎对富人和权势者有着深深的厌恶,她只能智取。 市局会议室里,赵钰刚和民警们一起深入研究了周婷失踪前后的活动轨迹。 “周婷的社交圈相对简单,主要是同事、同学和发小。我们询问了她的一些密友, 得知周婷多年来一直保持着良好的人际关系,几乎没有与人结怨,除了那起弘毅集团总经理性侵幼女案,她确实与人结下了梁子。”听着汇报,赵钰刚不禁回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那时候周婷还很年轻,有着一股不屈不挠的冲劲。她曾伪装成酒店旅客,用针孔摄像头拍下了弘毅集团总经理强行将两个女童拉进房间的画面。那次行动后,周婷遭遇了一连串的意外事件,所幸有公安机关的介入,赵钰刚作为保护组组长与她接触了很长一段时间。想起这位嫉恶如仇的女人,赵钰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究竟是谁绑架了她? 接着,一名民警汇报了视频监控和通话记录情况,遗憾的是,并未发现可疑的线索。赵钰刚也认真研究过周婷的通话记录,除了最后一个电话有些蹊跷外,其余均无异常。然而,由于该电话号码是临时卡,仅使用过一次,难以追踪到其他信息。赵钰刚默默思索,周婷的手机信号在远离市区的高速公路上突然消失,无疑是嫌疑人有意为之。结合周婷已经失踪了四天,且至今无人提出赎金的情况来看,这起绑架案显然是早有预谋,周婷与嫌疑人之间可能存在着不为人知的仇怨! 为了揭开这层迷雾,赵钰刚决定从十六年前那起性侵幼女案着手调查,或许这个案子与周婷的失踪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他走进档案室,查阅卷宗,无意中看到了“郭磊失踪案”,这是五年前由他主办的一起失踪案,至今记忆犹新。 五年前,一个秋日的傍晚,郭磊接到电话后离家外出,从此便杳无音信。当时他在本市经济学院当老师,刚四十出头便已评上教授职称,正值事业上升的黄金期。他为人随和,从未与人发生过争执。郭磊的失踪让家属悲痛欲绝,多次到市局讨要说法,市局领导安排赵钰刚接手此案。因此,他对案卷中的细节了如指掌。 他记得郭磊的家属曾提及,失踪当天,有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到家里清洗油烟机,而那天恰好郭磊在家。这个细节虽然微不足道,但在赵钰刚的心中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赵钰刚小心翼翼地将案卷放回原位,默默思索,这两起失踪案之间会不会有某种隐秘的联系? 第3章 解锁往昔的秘密 围绕弘毅集团的调查很不顺利,当年的七名嫌疑人中,有三名已经离开了本市, 剩下的四名都因当年的事生活困顿,他们的孩子也步入歧途,成了混混儿。这个情况引起了副局长的重视,他要求重点调查上述人员,从中挖掘线索。 然而,赵钰刚心中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他总觉得侦查方向偏了靶,但又无法指出正确的方向。他点燃了一支烟,缓缓起身,走到办公室的落地窗前, 凝视着窗外的夜景。这些年,随着经济的飞速发展,这座城市高楼林立,霓虹闪烁,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居高不下的犯罪率。想起自己经手的众多大案里,没有一件像这起失踪案这样如此扑朔迷离,让人无从下手。他的目光落在远处蜿蜒的高速公路上,思绪也随之飘向远方…… “公路!\"赵钰刚脑海中灵光一闪.他突然意识到,周婷的手机信号正是在那条通往外市的高速公路上诡异消失的。而在五年前的郭磊失踪案里,手机轨迹也曾是他的调查重点。 他急切地捻熄了手中的香烟,匆匆向档案室走去。 “把近几年失踪案的卷宗都调出来。” 档案员看着满是迫切的赵钰刚,不敢有丝毫怠慢。十几分钟后,抱着一摞卷宗走了过来:“喏,近几年共有五起失踪案,都在这儿了。 赵钰刚早已焦急万分,一回到办公室,便迫不及待地打开卷宗。不知不觉他已连续查阅四个多小时,其间,同事们来来往往,甚至到了饭点,他都未曾察觉。他如一位耐心的矿工,在错综复杂的信息矿山中不断挖掘。在排除了一起男童失踪案后,剩下的四起失踪案竟有着一个惊人的共同点--所有失踪者的手机信号最终都消失在那条通往城外的高速公路上!这个发现让赵钰刚的心跳陡然加速,他知道这绝非巧合。这些案件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联系,而他,正站在揭开真相的边缘! “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上次那个女人撑了八天,我看你也不过如此。”夜幕中, 面罩男来到周婷的跟前。 周婷有些神志不清了,又渴又饿,伤口隐隐作痛,身上冷得如置身寒冬,而喉咙里却像被一团火焰炙烤着。 已经过去五天了吗?她几乎要崩溃了。在这里的每分每秒都度日如年般地难熬, 她不断地问着自己,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救她,这种地狱般的日子究竟何时才是尽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后才抓你吗?因为你的影响太大了。我之前抓的那些人,警方都毫无办法,不过是一群无能的傻子!\"男人的话语中充满了轻蔑和嘲讽,他站起身来,冷笑着继续说道,“你肯定好奇为什么至今没有人来救你,那是因为警察根本就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我去你家时,避开了所有的监控,摄像头只会记录下你独自一人离开的身影,根本看不到我。哈哈,为了把你弄到这里,我可是花了不少心思,不仅研究了你的生活习惯,还找到了小区监控的盲点。”面罩男为自己的聪明得意不已。 周婷心里一惊,面前的罪犯绝非等闲之辈,拥有极强的反侦查能力。她深呼吸, 尽量用平缓的声音问:“你为什么要抓我们呢? \"哼!”面罩男发出一声冷笑,仿佛在嘲笑周婷的天真,“想从我这里套话?没那么容易。你们这些所谓的业界精英,在我眼里不过是仗势欺人、欺压百姓的败类罢了。\"他边说边紧握双拳,似乎要以一已之力向全世界宣战。 研判会上,副局长和赵钰刚就侦查方向激烈地争执起来:“我认为你们应该集中精力在弘毅案的嫌疑人身上,时间紧迫,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如果再找不到周婷, 恐怕她就凶多吉少了,我不希望再看到受害人家属堵在市局门口。” \"正因为时间紧迫,所以侦查方向一定要明确。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这四起失踪案和周婷失踪案之间存在联系,我认为可以并案侦查。这些案件中失踪者的手机信号最后消失的地点都指向了同一个区域。”赵钰刚据理力争,分毫不让。 副局长再次提出质疑:“仅凭这一点就提出并案侦查,太过草率了吧!受害人中男女都有,职业各异,年龄从二十五岁到五十岁不等,互不认识,哪里能并案处理?” “我认真看过这些案卷,虽然受害人的特征并不一致,但是除了手机轨迹最后的位置基本相同外,他们都是独自接到电话走出小区,且最后一个电话都是仅使用过一次的临时卡,同时在两个案卷中都出现了戴鸭舌帽的男人。作案手法一致,就凭这点,我认为嫌疑人不仅手段狠辣,而且具有一定的反侦查意识。”赵钰刚挺直了脊背,目光坚定地直视副局长。 “现在去哪儿找这人呢?为了一个尚不明确的嫌疑人,难道我们要搞大排查吗?” 副局长语气中透露出深深的怀疑。 赵钰刚坚定地回答道:“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嫌疑人的动机,但我认为应该立即围绕手机信号最后出现的位置,开展一次全面的排查,尤其是高速公路附近五公里内的区域,都是排查重点。” “你要为你的决定负责。别等错过了案件侦破的黄金期,惹出了大麻烦,可不是那么容易收拾的!\"撂下这话后,副局长不悦地离开了会议室。 在场的民警面面相觑,陷入沉默。他们是维续围绕弘毅案的嫌疑人进行深入调查,还是按照赵钰刚的提议进行大排查?赵队身上的担子压得不轻,每一个决策都可能影响到事件的走向.会议室里没有一个人敢打破沉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赵钰刚身上。多年来,他凭借丰富的破案经验和独到的见解,在多起棘手案件中提出了关键性思路,而案件的侦破也一次次证明了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赵钰刚深吸一口气:“去吧,打报告,向市局申请派出所警力,开展高速公路两侧大排查!”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判断,沿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一定能够找到突破口。 清晨六点,当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高速公路两旁的麦田在晨曦的轻抚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周边五公里的区域内,由于远离市区,只剩下零星的几户人家,曾经的工业区和城乡接合部的生活区交织在一起,地形错综复杂,排查起来困难重重。 “也不知道赵队是咋想的,这排查费时又费力,说不定到最后一无所获。”一名民警向身边的同事小声抱怨着。 “行了,你就知足吧,换你这会儿还不知道愁成啥样呢。况且按赵队的想法也不一定没结果,那么多棘手的案件在他手里不都迎刃而解了吗?”另一名民警不以为然。 “那些案件线索很多,可是这次的失踪案啥线索都没有,光凭直觉就能破案?\"抱怨的民警摇了摇头,半信半疑地走进了一间废弃的小屋。 一上午的搜查工作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民警们仔细排查了高速公路沿线的十一个废弃房屋,却毫无收获。赵钰刚心急如焚,但他知道,作为队长,不能让这种情绪显露在脸上。今天,已经是周婷失踪案发生的第六天了。他匆匆扒了几口饭,开车继续搜查。站在金黄色的麦田里,望着远处那座孤独伫立的废弃水塔, 赵钰刚心中不禁升起一种异样。 这时,电话响了,市里的领导来局里了,要他立即返回局里汇报案件侦办进度。 汇报会上,市领导责怪公安部门破案不力,副局长也拿排查毫无收获来说事,瞬间,赵钰刚成了众矢之的。会议室里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议论声此起彼伏,几乎要将屋顶掀翻。经调查,有人发现弘毅案的嫌疑人对当年揭露丑闻的周婷心存不满,但要彻底摸清他们的社会关系,短期内并非易事;还有人力挺赵队的侦查方向,毕竟多年来,他在侦破重大案件中的表现一直备受肯定。 赵钰刚的脑袋中充斥着各种声音,感觉快要爆炸。他不甘心自己的排查方案就这样以失败告终,一定有什么地方遗漏了!突然,那座废弃的水塔在他脑海中闪现强烈的直觉告诉他,那里极可能隐藏了解开整个案件的关键线索,绝不能就此放过! 会议无疾而终,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带着两个可靠的手下以最快的速度奔向水塔。 “来一碗盖浇面。”面罩男走进一家小面馆,此时的他没戴面罩,头顶多了一顶鸭舌帽,帽檐低垂,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他目光空洞,盯着桌上的菜单,仿佛透过那些字迹看到了自己黯淡无光的人生。 “今天上午来了好多警察,也不知道出啥事了,哎!”一个穿着蓝色上衣的男人与同桌闲聊着。 面罩男的手微微一顿,筷子在半空中停留了片刻,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大口吃面。吃完面,他环顾四周,确认没人注意到他,便迅速起身离开。 回到水塔,他重新换上了黑衣、面罩,走到周婷面前,凝视着那张曾经美丽的脸庞,如今却布满了血迹和泪痕,皮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宛如一个被遗弃的布娃娃。 面罩男冷漠地踢了周婷一脚,看到她因痛楚而微微蜷缩时,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看样子,有人来救你了,可惜他们没能找到你。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很有意思呢!哼,我倒要看看,警察有没有那个本事!\" 面罩男绕着周婷缓慢踱步。多年来,这里一直是他发泄痛苦的秘密场所,等尽情宣泄后,便会把人埋在水塔附近。这里荒凉无人,破败不堪,要不是他小时候离家出走,没地方住,曾经在这里生活过,谁也不会想到这儿竟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地方。 “我原本打算今晚就了结你,但现在改变主意了。我要跟警察好好玩一下。如果他们今晚找到你,那算你走运;但如果过了今晚他们没能发现你,那么,不好意思,我就要把你埋了!”他相信,这次他依然是这场游戏的胜利者。面对警察的屡次失败,他有些迫不及待了,渴望在今晚就品尝到胜利的果实。 第4章 影子杀手:月光下的罪恶 周婷烧得迷迷糊糊,耳畔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彼岸,却又清晰得可怕。“今晚要把你埋了。”这话如一记重锤,瞬间击碎了心中仅存的侥幸,她颤抖着哀求:“求求你,放过我吧。 面罩男冷漠地看了眼周婷,转身走出房间,熟练地将门锁上,擦掉锁头上可能留下的指纹,这才放心离开。 当赵钰刚赶到水塔时,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声掠过空旷的田野。他示意手下要小心行事, 不可打草惊蛇。在观察了近半个小时、没有发现任何异动后,他才开始慢慢靠近水塔。他仔细观察水塔的附近,注意到一扇半掩在草丛后的小门,门口的草地有明显踩踏的痕迹。门上的锁虽然锈迹斑斑,但锁头却没有灰尘,应该最近还有人在使用。他将耳朵贴在冰冷的木板上,聆听半晌,然而,没有一丝响动。 赵钰刚皱了皱眉,决定退回附近的草丛中。天慢慢暗了下来,他交代手下把手机调至静音,在此静静守候,观察夜晚是否会有人出现。 过了许久,一阵微弱的“沙沙”声从草丛深处传来,赵钰刚屏住呼吸,敏锐地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声响。突然,脚步声戛然而止。面罩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猛地转身,迅速奔向自己的面包车。 赵钰刚立即闻声追去。夜色宛如一层厚重的帷幕,遮蔽了视线,使他无法看清嫌疑人的外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包车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 “该死,就差那么一点,竟然让他逃了!\"赵钰刚气得一拳砸在了树上。他不再耽搁,立即与队员们赶往水塔,一脚踹开门锁。 “找到周婷了!她受伤严重,请求支援!” 专案组接到电话后,火速集结并抵达现场展开勘查工作,确保不错过任何线索。 而周婷也被紧急送往医院进行救,她的身上遍布伤痕,肋骨被打断,加之伤口感染严重,已经陷入深度昏迷。幸亏救援及时,若再晚一天,恐怕性命难保。 水塔年久失修,关押周婷的是一间破败的小泥屋。现场一片狼藉,地面上布满各种胶鞋印,门把手和锁头上有人为擦拭的痕迹,显然是嫌疑人故意为之。 “真是个狡猾的家伙,看样子对警察的办案手法非常清楚,”赵钰刚沉吟着,眉头紧锁,“他不会是个惯犯吧? 技术组组长摇了摇头,无奈地说:“目前,我们在现场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指纹或鞋印,无法进行有效比对。\"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我们在多处提取到了血迹。经初步分析,至少来自四个人。 “看来水塔就是第一案发现场,那些失踪案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联系,以前的失踪者恐怕是凶多吉少了。\"赵钰刚忧心忡忡地说,“只可惜周婷现在还在抢救,如果她能说出嫌疑人的特征,或许我们就能知道凶手是谁了。” “市人大代表周婷被囚禁六天后,终于成功得救!\"黑衣男子看着报纸上的新闻头条,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心想:看来警察里也有聪明人,不过我十分谨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们是抓不到我的,是时候开始我的下一步计划了。 三天后,周婷从昏迷中苏醒,意识渐渐清晰。赵钰刚特意前来探望她:“老朋友, 这回是你命大呀!”周婷正要坐起身来,被他轻柔地按住了。 “多亏了你,我听说要不是你坚持排查,我现在已经坐上开往天堂的列车了。”周婷眼中涌出两行热泪,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今天我来主要是想看看你的情况。\"赵钰刚停顿了一下,斟酌字句,最终还是提出了那个亟待解答的问题,“你还记得那个劫匪吗? 虽然周婷极不愿意重温那段噩梦般的经历,但在赵钰刚充满鼓励与期待的目光下她还是鼓起勇气,强迫自己回忆:“那个男人大约一米七,中等身材,我记不太清楚他的外貌了,因为他总是戴着面罩。他第一次来我家时,是来清洗油烟机的,我当时正忙着打电话,并没有留意他的长相。他说,他总能避开小区的监控, 很可能面部也做了伪装。第二天下午,他打电话让我出小区取油网,我当时有急事,也没多想,就走到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前,后来我被他迷晕了,囚禁在水塔里。我记得他曾说过,他以前还绑架过别人,无一例外,都被他埋进了土里,我想可能是被埋在了水塔附近。”说到这儿,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没事,别怕,我们会保护你的。”听完周婷的叙述后,赵钰刚的眉头紧锁。如果周婷所说属实,那么这起案件就不再是单纯的绑架案,而是一起有预谋、有组织的连环杀人案! 专案组成员迅速赶到水塔附近,寻找可能存在的异常迹象。经过半天的勘查,赵钰刚锁定了一个离水塔约三十米的地方,有近期挖掘过的痕迹,且那片野草生长得特别旺盛。他推测,嫌疑人不太可能将尸体掩埋得太远。一方面,死者的重量会给搬运带来极大的因难,对于单独作案的嫌疑人而言,很难将尸体转移到很远的地方;另一方面,拖动尸体很可能会留下血迹,这样无疑增加了事后清理与销毁痕迹的难度。 技术组的民警拿着铁锹小心翼翼地挖开了表层的土壤,接着一层层地深入挖掘, 当挖到约五十厘米深时,一只已经白化的手骨赫然出现在眼前。技术民警立即换上了更为精细的工具,一点点地清理周围的泥土,一具女尸的轮廓逐渐清晰,长发和玫红色的衣服碎片附着在骨头之上。这样的挖掘工作持续了五天,在女尸旁边依次发现了其他三具尸体。最后一具已经高度白化,根据残存的碎片、尸体长度和头骨特征,赵钰刚确定这就是五年前失踪的郭磊。那起他亲手办理的失踪案,如今,随着挖掘的发现,心中仅存的希冀也彻底破灭了。 那个恶魔为什么要杀害这些人,他们看似毫无关联,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 虽然一连串的疑问在赵钰刚心中盘旋,但当务之急是尽快摸清嫌疑人的情况,摸清他是否还有下一个目标,是否能在他动手之前将其抓捕。重启连环杀人案的调查,迫在眉睫。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关于发现的四具尸体,必须做到绝对保密,严禁向外界, 尤其是媒体泄露任何信息。\"赵钰刚在会议一开始就严肃地强调了办案纪律,“如果嫌疑人认为他所掩埋的尸体未被发现,他很可能会再次犯案。” “当前,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根据尸检结果来确认受害人的身份。特别关注第一个受害人郭磊和最后一个受害人周婷。”赵钰刚环视组员,继续说道,“郭磊失踪案很可能是嫌疑人的初次犯案,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初次犯案的嫌疑人往往会有疏忽可以从家属口中寻找线索。而周婷案是他最近一次作案,也是没有成功的一次此时他作案手法娴熟,心态相当稳定。我初步推测,他很可能是本市居民或长期居住在本市的外来人员,他对受害人有过深人调查。现在,立即对近五个月来巴黎印象小区及其周边道路的监控进行彻底筛查,特别留意是否有戴鸭舌帽的男子出现。” “收到!”民警们齐声回答。 深夜,赵钰刚站在灯火通明的办公大厅中沉思着,嫌疑人究竟是谁?除了伪装成清洗油烟机的工人,他还可能伪装成哪些身份? “找到了!”突然,一名民警激动地喊道。 “让我看看!\"赵钰刚迅速凑到屏幕前,仔细观察视频中的男人。正如周婷所说, 他的身高大约一米七,体型中等,由于鸭舌帽的遮挡,难以看清容貌,“他应该不会是走路来的,很可能有一辆面包车,你们再仔细查看附近是否出现过一辆破旧的银色面包车。 反馈很快回来了,监控中并没有相关画面和停车记录,线索似乎在这儿断了。 赵钰刚并没有放弃,敏锐地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嫌疑人作案时冒充家政服务员,我估计他对维修工作应该相当熟悉。你们重点排查一下巴黎印象小区这两个月的维修记录,有没有维修下水道或暖水管的人,他们的身形是否与嫌疑人相似。” 秋夜寒露,越发清冷。天空中孤零零地悬挂着一弯弦月,散发着幽幽寒光。赵钰刚披上外套,点燃一支烟,想到外面透透气,却不知不觉走到了医院门口,想起好几天没去探望的周婷,便径直走了进去。 他透过玻璃门窗往里望去,只见周婷的丈夫和女儿都陪伴在侧。女儿紧紧依偎在妈妈的身边,两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温馨一幕让他心中感慨万千,想起郭磊家属悲痛欲绝的哭喊声,更加坚定了要将嫌疑人绳之以法的决心。 周婷从门缝中看见了赵钰刚,轻轻挥手,请他进来。 “怎么样,身体好一些了吗?”赵钰刚关心地问。 “好多了,我今天都可以下床活动了。”周婷感激地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丈夫黄昊明知道他们一定有话要说,拉起了女儿的小手:“赵队长你来得正好,我正想要给周婷买点东西呢,要不,帮我照看一会儿,我和孩子去去就来。 “不用客气,有事你先去忙,这里有我呢!”赵钰刚笑着点点头,送走了这对父女 “赵队长,真的谢谢你了!”周婷双眼中闪烁着泪花。 他轻声安慰:“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我一定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周婷诚恳地看着他。 赵钰刚神色凝重:“现在的情况很复杂,不光你这一起失踪案,我们在案发现场还发现了四具尸体。目前,我们还没掌握嫌疑人的有效线索。所以、我想请你再回忆一下。 周婷陷入了沉思,还有什么线索呢?一幅幅画面如电影般在她脑海中快速闪过最终定格在她接过油网的那一刻:“他的左脸好像有个黑痣,估计是个国字脸,大眼睛。 “你确定吗?”赵钰刚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 第5章 谍影重重:迷宫中的真相 “我确定。”周婷肯定地说,“之前你询问的时候,我还在恐惧之中,没有细细回想。我对他的声音记忆深刻,毕竟我做过记者,对人的声音本就敏感。如果再让我听到他的声音,我相信我能辨认出是不是他。 “太好了!明天我就请画人物肖像的专家到你这儿来,一定要揪出那个恶魔!”赵钰刚信心满满地站起身来,似乎要立马回去安排工作。 周婷见他要走,急忙喊住:“赵队长,等一下!我突然想起了被解救的那天,他说过猫和老鼠的游戏很有意思,还要看警察能不能找到我。”周婷担心地望向他。 赵钰刚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这个我们知道,所以对发现四具尸体的事一直保密, 没有向外界透露过任何信息。这样,嫌疑人也就无法知道我们究竟掌握了多少线索。 黑衣男子在新的城市落了脚,为了不引人注意,专门偷了一张跟他长相极为相似的身份证。他用这张身份证租下了一间房子,作为落脚之处,但内心的不安令他无法平静。于是,他前往附近的网吧,想要窥探外界的反应,尤其是警方是否已经发现他掩埋的尸体。然而,网上一片平静,除了市人大代表周婷被解救的报道外,再无其他消息。黑衣男子揶揄了一番:“看来这些警察都被吓破了胆,休养生息呢,真是胆小如鼠的废物! 带着这份轻蔑和自信,他离开网吧,回到了出租房内。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随身携带的宝贝。 将所有东西贴在墙上。一面墙上贴的是周婷的照片,旁边是她的个人简介、家庭地址和电话号码。再往下是她的车辆信息、家庭成员、生活作息时间及小区监控点位等各种信息。在另一面墙上,他贴上了新的名字-苏芩,旁边仅有她的家庭住址。昏暗的灯光下,黑衣男子面露狰狞:“从今天开始,又是一个新的游戏。” 他拿出皮鞭狠狠地抽在自己的腿上,痛苦扭曲了他的面容,咬牙切齿地咒骂着:“都是因为你们,我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们这些姨子、人渣,我要把你们全杀了。”鲜血在旧的伤痕上猩红地蔓延着,他撒了一点消炎粉,起身洗脸。望着墙上苏芩的名字和地址,他第一次觉得有些难办。他并不知道苏芩的长相,只知道地址,这么多年过去了,地址是否有效,他无从得知。 “根据周婷的描述,我们已经绘制出了嫌疑人的画像,利用技术手段将其面部特征输入数据库,与有犯罪记录的人员进行比对,可借的是,我们并没有找到匹配的可疑人员。”技术组的民警向赵钰刚详细汇报了画像比对的结果。 赵钰刚沉吟片刻:“如果没有犯罪前科,那嫌疑人的行事一定非常谨慎。无论如何, 只要是人,总会留下蛛丝马迹。我之前让你们调查的嫌疑人可能使用的其他身份,现在有什么进展吗?”他问视频监控组的民瞥。 “我们复查了近两个月巴黎印象小区的监控录像,发现其中一名水管工人的体貌特征与嫌疑人有些相似。据那里领班的老水暖工说,这人是近两个月才来的新人, 只知道姓马,留过一个电话号码,不过现在已经打不通了。” “号码多少,查到机主了吗?\"赵钰刚急切地问。 “查了,机主叫马明阳,他与嫌疑人的画像并不相符。我们推测,嫌疑人可能是冒用了马明阳的身份证来办理入职手续和手机号码的。”民警遗憾地回答。 赵钰刚紧锁眉头:“这个家伙真是奸猾至极!接着查,如果他能用马明阳的身份证办手机号,那说明他跟马明阳肯定是有交集,不管是工友、邻居还是其他关系。继续排查周婷上班途中、单位停车场和家人经常活动区域的监控。嫌疑人想要摸清周婷的生活作息,肯定要多次跟踪,我就不信他在跟踪的时候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赵钰刚疲惫地靠在椅子上,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缓缓地吐出烟雾。到底遗漏 了哪里? “周婷的女儿每个星期六都要去跳舞,舞蹈培训中心有高清的监控吗?” “好像有的,我来找找。” 此时,民警的讨论声飘进了赵钰刚的耳朵里,他心中一动,闻声而起:“快!将这两个月培训中心的视频监控调出来!” 果不其然,嫌疑人的身影清晰可见,在一楼楼道的监控视频中更是捕捉到了两张高清的面部照片。这一发现让专案组的民警们激动不已,长时间的辛勤工作终于迎来了重大突破。 可是,照片上的人到底是谁?获取嫌疑人的样貌只是第一步。 以目前掌握的两张照片作为突破口,在全市范围内开展大排查成了工作的重中之重。然而,经过民警们一天的全力奋战后,在本市人口库里竟然查无此人!大家的心情瞬间跌至谷底。 “嫌疑人对这里非常熟悉,很可能在本市生活了很长时间。即使他不是本市户籍人口,也必定是长期居住在这里的人。重点围绕五个受害人的生活区域进行外来人口排查,一定能发现线索!”赵钰刚再次一锤定军心。 连着近半个月的东奔西走,黑衣男子依旧一无所获,未能找到苏芩的踪迹,这让他很是狂躁。回到出租屋后,愤怒如困兽般无处宣泄。他猛地一把抓起皮鞭,毫不留情地挥向屋内的家具。“啪!啪!啪!\"每一次鞭落伴随着刺耳的破裂声,木屑和碎片在空中凌乱地飞舞,室内一片狼藉。在数十次近乎疯狂的抽打后,他终于体力不支,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床上。 他的双眸布满了血丝,内心充斥着对杀戮的渴望。脑海中,那些受害人的呻吟和流淌的鲜血竟让他产生了一种扭曲的快感。只有在主宰他人命运的时刻,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仿佛自己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神,操控着他人的一切。 突然,他从床上跳起来,急切地从枕头下抽出一本杂志。在杂志的第一页上,记录着一长串的人名,其中一些已被红笔狠狠地划去,而郭磊、周婷等人的名字赫然在列,苏芩则位列倒数第三。他拿起红笔,带着满腔的愤怒与恨意,狠狠地在苏芩的名字上划下,力道之大,几乎将纸面划破:我要把你们全杀了,一个不留 排查到第三天时,根据上报的线索,赵钰刚带人迅速赶到了南山区的棚户区。站 在脏乱的棚户区附近,他不禁感慨:“南山区就属这里最复杂,外来人口密集,管理松散,对嫌疑人来说的确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穿过污水横流的街道,跨过垃圾成堆的巷口,终于来到了梁大妈的家。 当民警拿着照片给梁大妈看时,她的眼中露出了一丝惊讶:“这个人呀,这不是钱娃子吗!他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民警赶忙解释:“大妈,他没出什么事,最近我们在搞人口普查,对这片地区的外来人口和流动人员进行清查。这个人的信息我们登记得不全,所以过来再核对一下, “这样呀…………\" “大妈,您知道这个人现在还在这儿住吗?您能讲讲他的情况吗?\"民警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趁机追问。 梁大妈顿时精神一振,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他十几岁那会儿,跟着他妈在我们这个院子里租房子,住了好几年。那时候他长得清秀,院子里的人都挺喜欢他。不过,他命苦,从小父母就离异了,他妈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拿他出气。打得叫一个惨啊,皮鞭抽得他身上满是血痕,可这孩子硬气,愣是一声没吭。\"梁大妈边说边摇头,既心疼又无奈。 “他学习其实挺好的,可惜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就去了印刷厂当工人。后来, 他妈病重过世,他便从这里搬走了,至于搬到了哪里,我也不清楚。\"梁大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前几年他又回来了,重新在这里住下。不过,有个或许是被外面的女人骗了。”个把月了吧,我们就没再见到他。 梁大妈领着赵钰刚一行人来到了钱娃子的出租房前。这间两居室的平房内只有桌子、床、炉子等家居用品。 赵钰刚环顾四周后,转头询问梁大妈:“您能再给我们详细讲讲钱娃子的情况吗?比如他是哪里的人,姓名是什么,社区有没有相关的登记信息?'' “我们这片儿,棚户区改造的口号喊了好几年,到现在还是老样子。至于钱娃子, 我确实不清楚他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他前年回来后,整个人变了不少,变得沉默寡言,好像心里总憋着一股气,跟邻里也不怎么交流。”\"梁大妈仔细回忆道,“这里的居住条件确实差,许多租户都陆续搬走了,只剩下他一个还租着房子。我呢 是舍不得这老房子,就一直住在这里。记得他刚来那会儿,我问过他是做什么的,他说在一所学校当保安。” “您还能想起来是哪一所学校吗?”赵钰刚一脸惊喜。 “哦,好像是在市经济学院当保安。”梁大妈不确定地说。 天无绝人之路!受害人郭磊正是市经济学院的教授。如果钱娃子确实在那所学校当过保安,那么他完全有可能掌握郭磊的日常活动轨迹。从市经济学院的保安科人手,或许就能找到他应聘时使用的身份信息。 想到这儿,赵钰刚激动地继续追问:“您能想起来他具体是什么时候当保安的吗?” 梁大妈轻轻拍打着自己的额头,突然,她眼前一亮:“哦,对了,我想起来了!那是五六年前他回来后不久的事。”又有些犹豫地说,“具体是哪个月份,我实在记不清楚了。 仿佛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她的表情严肃起来:“这个钱娃子,可能对女人有些敌意。记得有一次他问我,怎么样才能让女人听话,是不是要用鞭子抽她们?当时,可把我吓了一跳,幸亏我只是个老太婆,要不,我真不敢让他继续住在这儿。” 梁大妈边说边拍着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我觉得他可能是在感情上受过伤,或许是被外面的女人骗了。” 赵钰刚还未来得及回答,梁大妈已经从民警们的表情中察觉到了端倪,她忧虑地再次问道:“你们这么着急找钱娃子,是不是他摊上事了?\" “梁大妈,这个钱娃子可能涉及一个案件,具体是什么案件我们不便透露,但今天到这儿调查的事您不能往外说,如果您还想起什么,及时跟我们联系。”赵钰刚安慰她说,“有什么情况您直接打这个电话找我就可以了。 “钱娃子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您有没有发现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赵钰刚思索片刻后,再次开口。 “特别的地方……好像没有吧,他天天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梁大妈边想边小声嘟囔着,“每天都穿个黑衣服,戴个鸭舌帽,从没见过他带朋友来过, 啥时候都是一个人。 黑衣服、鸭舌帽。听着这些细节,赵钰刚的眼睛瞬间睁大,他深吸一口气,连环杀人案的疑人,终于找到了! 赵钰刚一行人急忙赶往市经济学院。在学院的保安科里,找到了钱海的档案。档案管理员回忆道:“这个钱海啊,当初应聘时其实不太符合我们的条件,但他苦苦哀求,最后还是让他留下了。可谁想到,他不到五个月就突然离职了。”赵钰刚审视着档案中的照片,确认无疑,与监控视频中的嫌疑人是同一人。更令人震惊的是,在同期的应聘人员中居然也有马明阳的名字--正是嫌疑人之前使用过的手机号码的机主。整个案件的线索串联起来了! 赵钰刚带着档案回到单位核查,结果发现虽然两者长相相似,但很显然,嫌疑人是精心挑选并冒用了钱海的身份。“真是一个厉害的对手。他在第一次作案时, 肯定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将所有的细节都考虑到了。\"赵钰刚在感叹的同时,迅速安排民警去找马明阳。马明阳曾与嫌疑人共事过一段时间,或许他能提供更多的线索。 “这是小钱,我们当时一起应聘市经济学院的保安。”马明阳看着照片,回忆起与嫌疑人共事的日子,感慨地说,“他呀,平时像个闷葫芦,不太爱说话。我们是倒班制,一休息他就跑去听课,看起来特别爰学习。他尤其喜欢听郭磊教授的课, 我们那时候都开玩笑说,他是不是郭磊的超级粉丝。”说到这里,马明阳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郭磊失踪之后,小周就再也没来上过班。” “你对他还有什么别的印象吗?\"民警追问道。 马明阳想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对了!今年七月的时候,他突然联系我,说他的身份证丢了,让我用我的身份证帮他办个手机卡。 “他怎么联系你呢?\" “他从来不用手机,联系我都用公用电话。不过,他有一辆银色的面包车,开了好多年了。 “你现在还能记起车牌号吗?”民警有些激动地问。 “哦,好像是鄂a。” \"那辆车是他本人的吗?\" 马明阳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估计买的是二手车,我怀疑他可能连过户手续都没办。这家伙胆子真大,没驾照也敢开车。我曾问过他,要是没驾照被交警抓了怎么办?他却很自信地说,他绝对不会让警察抓到。 “的确很像嫌疑人的风格,行事大胆,对警方有着明显的敌意。”听着调查汇报, 赵钰刚对嫌疑人的性格有了更深的了解。 “我们也查了鄂a的车主信息,发现另有其人。”民警接着补充。 赵钰刚对此并不意外:“这没什么,我们只要追踪鄂a的行驶轨迹,就能摸清嫌疑人的活动范围,进而锁定他的藏身位置。”他的声音充满了坚定和自信,随即下达指令,“立刻行动,开始追踪!” “真是见鬼,整整十七天,没有找到苏芩这女人一点信息。\"黑衣男子一进门,便愤怒地将手中的包扔向床铺,抓起一瓶酒猛地灌了几口,胸中的怒火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他站起身,拿起锋利的美工刀,对着墙上肖娜的照片狠狠地划下几道仿佛在宜泄着他的愤怒和不满,“没能亲手解决掉你这个贱人,真是我的遗憾!我应该当机立断,把你直接埋进土里。”黑衣男子又灌了几口酒,嘴里不停地咒骂着,“他妈的,我最恨的就是你这个贱人,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如果不是你,老子能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黑衣男子从口袋中掏出钱包,里面空空如也,看着偷来的身份证,心里盘算着明天得先去找个工作把肚子填饱再说。此刻的他浑然不知,警方已经逐渐揭开了他的底细,而他却依旧肆无忌惮地在另一座城市生活着。 “队长,我们发现鄂a长期在南山区和市中心之间活动。在周婷失踪的当天,监控确实捕捉到这辆车经过出市的卡口,上了高速公路。在周婷被成功解救的第二天,这辆车再次出现在出市的卡口。虽然摄像头成功捕捉到了面部照片,但由于嫌疑人没刷身份证,我们暂时还未确定他的真实身份。 赵钰刚果断作出指示:“查明这辆车的当前所在地。嫌疑人行事谨慎,外出时肯定不会使用自己的身份证,而且很可能做了乔装。所以,在接下来的调查中,我们必须暗中进行,不能打草惊蛇。”他随即起身,大步走向情报中心,准备亲自督导调查工作。他知道,这场与时间赛跑的较量,每一步都必须严密周全,不容有失。 不久,专案组有了新的发现:“鄂a出现在邻近的a市,它的活动范围主要 集中在东海区,活动时间相当规律,每天早晨8点到晚上10点,晚间车辆停放在徐东路。 赵钰刚一刻也不想等了,立即带队连夜赶往邻市。他疲惫地靠在座椅上,想到马上要与嫌疑人近距离较量,有点忐忑又有点兴奋,成败在此一举,如果这次再抓不住这个恶魔,凭借对方的反侦查能力,他会逃得无影无踪。 他们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徐东路,与当地警方进行案件情况的通报。当地警方迅速召集徐东路社区民警,并召开紧急会议。在会议上,赵钰刚要求社区民警提供最近二十天内所有外来人员的详细情况。不久,数据汇总上来,共计116人。 面对如此复杂的排查工作,他凭借敏锐的直觉和丰富的经验,将年纪较大、年纪较小以及长相与嫌疑人特征不符的人员逐一排除。经过一番筛选,桌面上只剩下五个人。 “这五个人里面谁有面包车?我们要找的是一辆银色的面包车,你们有相关的信息吗?”赵钰刚认真地询问。 社区民警们相互对视,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的目光在五个人的资料上--扫过,再次问道:“那你们知道这五个人都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社区民警迅速回答:“这位在牛肉面馆打工,这位是卖手机的,而这位……\" 赵钰刚的手指停在第三个人的档案上,刘时江,35岁,咸岭人。 第6章 冰冷的眼神 “刘时江说话带咸岭口音吗?” “不怎么带,说话跟我们差不多。”“他现在住在哪儿?” “徐东路10巷16号,他一个人租了一间平房。” 赵钰刚微微皱眉,直觉告诉他,这个刘时江很可能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天蒙蒙亮,黑衣男子起床化装收拾了一番,换掉黑色衣服,穿上一件牛仔外套, 从出租房里走了出来。蹲守的民警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嫌疑人并没有去开车, 而是走进了附近的一家牛肉面馆。看着一身服务员装扮的嫌疑人,民警们有些为难,如何开展下一步工作呢? “嫌疑人没有去开车,我们无法确定他的真实身份,如果贸然抓捕,可能打草惊蛇。不如我们把周婷请来,我记得她曾说过,她对声音特别敏感。如果周婷能与这个人说上话,我们就可以确定他的身份了。”赵钰刚在临时会议上提出了新方案。 事不宜迟,专案组民警立即联系了周婷,并派车接她赶往邻市。一路上,车辆奔驰而过,周婷心神不宁,她明白协助警方破案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但一想到要再次面对那个险些断送她性命的恶魔,内心便不由自主地涌起阵阵寒意。 一个小时的车程,很快就到了邻市。望着周婷忐忑不安的眼神,赵钰刚轻拍她的后背,安抚地说:“放心吧,我们会保护你的。任务很简单,你只需要帮助我们确认那个人的身份,我们绝对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为了最大程度地保护周婷的人身安全,化妆师帮她化了妆。妆容彻底改变了周婷往日成熟艳丽的形象,不仅让她的肤色显得稍暗,还巧妙地遮掩了一些个人特征,使她看起来与平时判若两人。 时间在紧张的准备中一分一秒地流逝,距离牛肉面馆关门不到一个小时。这次的行动对周婷来说充满挑战,她不但要与嫌疑人正面接触,更要诱导他开口说话。 这无疑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因为店内除了嫌疑人之外,还有其他服务员,要怎样才能确保嫌疑人为肖娜服务,着实不好把控,尽管制定了多种应对方案,但更多的只能见机行事。 夜色朦胧,周婷鼓起勇气,向牛肉面馆迈出了坚定的步伐。 周婷走进店里,快速打量一番。店门直对着吧台,吧台内站着一位中年男人,估计是这家店的老板了。门与吧台之间有三张桌子,其余地方还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八张桌子,几乎每张都满客。周婷挑了一张靠近大门的空桌坐下,冲着吧台喊了一声:“老板,来碗牛肉面、要多加肉。 “好的,马上就好。”老板面带微笑,点头招呼。 周婷坐下后,内心的紧张依旧挥之不去,她不敢四处张望,只能依靠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确定嫌疑人的位置。当她看到左手边第二张桌子的客人起身离开一位身穿工作服的男服务员走上前去收拾餐具时,周婷的心脏猛地一紧,仿佛被重锤击中。是他!她下意识地低下了头,迅速从口袋中掏出手机,装作查看消息。 “呼。”她深呼一口气,在略微平复后,开始思索接下来的行动。 就在这时,一个浑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个新来的,给三号桌的客人上面!\" 老板的神来一手,让她原本焦躁不安的心瞬间平静了下来,计划迅速在脑海中形成。 周婷紧盯端着餐盘的男服务员,极力压制住狂跳的心脏,假装镇定。就在男服务员即将走到桌边时,她突然站起身来,启膀仿佛是不经意间轻轻顶到了餐盘的一角,男服务员没能稳住,“啪”的一声,那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连同餐盘一起,瞬间坠落在地。 “唉呀!”周婷在混乱中先发制人,夸张的惊叫声成功地吸引了店内所有人的目光。 “噢,对不起!”男服务员在闪身夺过碎碗、汤汁后,连声道歉。 此时,老板也从吧台后匆匆走出,脸上带着焦急和歉意:“对不起!对不起!这个店员是新来的,有些毛手毛脚,实在不好意思。'' “说声对不起就行了吗?我的腿,我的脚,好疼呀,是不是被烫坏了啊?”周婷不依不饶地说着,弯下腰装作检查自己是否真的受伤。 “你傻愣着干嘛呢!还不赶紧帮忙看看,别真把客人给烫着了!”老板一脸怒气地冲着男服务员吼道。 “噢,实在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男服务员一边悻悻地道歉,一边蹲下身准备帮周婷擦去鞋上的汤汁。 就在听到男服务员声音的那一刻,周婷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是他!没错,就是他!但为了保险起见,她还需要再作进一步的确认:“走开,别碰我! 在周婷的推搡下,男服务员失去了平衡,一个踉跄后仰,重重地坐在了地上。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愤怒,与周婷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短暂的一瞬,她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判断--那双冰冷、充满仇恨的眼睛,她曾在噩梦中见过无数次,是无论怎样伪装也掩盖不住的。 “不,不用了,我是说不用你来,我自己可以处理。\"周婷紧张得语无伦次,转身对老板说,“我没事,先走了。 “还不快把这里弄干净!今天算你走运,动作快点,我看你是不想干了…\"老板对男服务员不停地斥责着。 周婷走出面馆,闪身钻进一辆停在路边的包车里。她心跳如鼓,声音中带着无法抑制的激动:“没错,就是他!虽然他面部做了伪装,但是他的声音,还有那双眼睛,我是绝对不会忘记的!我敢百分之百肯定就是他! 赵钰刚安慰道:“好的,你做得很好,现在没事了,我们一定会抓住他!”说完,还不忘冲她竖起大拇指。 是现在冲进店内抓捕嫌疑人,还是等客流量再少点的时候行动?毕竟嫌疑人是连环杀人犯,如果逼急了,肯定会干出劫持人质的事。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后,赵钰刚决定等嫌疑人下班回到出租房后再动手,同时兵分两路:一路在面馆门口进行蹲守,另一路则赶往出租屋里守株待兔。 卫生间里,嫌疑人明显感到今天的气场不对。他一向敏感多疑,回顾自己多年的打工经历,从未遇到过如此情形。那个女顾客的起身时机太过巧合,绝不像是无意的碰撞,更像是有意为之。这些念头令他一阵心惊肉跳,仿佛周围已是危机四伏。距离下班只剩十分钟了,他迅速脱掉工作服,趁人不注意,从卫生间的窗户翻越而出,潜入后巷。 第7章 灵魂深渊 下班时间到了,预期中嫌疑人的身影并未出现在店外。民警急忙冲进去搜查,然而,店里只剩下扔在卫生间里的工作服和一扇大开的窗户。 “赵队,不好了!嫌疑人跑了!\"手机里传来民警急促的汇报声。 \"不要急,他跑不出我们的天罗地网,我现在已经到出租屋里了,我会彻底摸清他的老底。”赵钰刚笃定地指挥着。 出租屋内陈设简陋,仅有几件换洗衣服和背包。在这些衣物中,民警们找到了嫌疑人常穿的黑色衣服和鸭舌帽。此外,还发现了嫌疑人收集的其他受害人的图片资料,赵钰刚扫视一周,只见斑驳的墙上贴着一个“苏芩”的姓名卡片和家庭地址信息,显然,这是嫌疑人的下一个目标。他心中一紧:幸好我们动作快,要不又会有新的受害人了。 “赵队,我们在嫌疑人的枕头下翻到这些。”民警递过来一本有些陈旧的《法治人生》。赵钰刚接过杂志,目光锐利地扫过目录,发现个别作者的姓名上打着醒目的红叉。他仔细查看,逐渐串联起五名受害人之间隐秘的联系。原来在这本十六年前的杂志里,五名受害人竟然都是当期的作者,而杂志的最后一篇文章,正是周婷当年撰写的揭露弘毅集团总经理性侵幼女案的重磅报道。 同时,民警还在被褥的另一侧发现了一本相同的《法治人生》,显然这本杂志保存得非常完好。赵钰刚翻开目录,意外发现最后一篇文章与先前那本杂志不同, 这是一篇侦探小说,署名作者为邹世佳。难道邹世佳就是嫌疑人的真实身份? 现场勘查结束后,赵钰刚带着两本杂志迅速回到会议室,立即安排民警联系《法治人生》的孟主编。 “噢,那个邹世佳呀!我想起来了,他当时是我们法治人生杂志社的印刷工人。他特别喜欢侦探小说,经常买一些国外的侦探小说看,有时候自己也会写几篇。我记得他曾经写了一篇相当不错的侦探小说,原本是准备在我们杂志上发表的。后来因为周婷要报道弘毅集团的事,我们不得不临时撤下他的稿件。因为这件事邹世佳还有些不高兴,没过多久,他就离开了杂志社。\"孟主编有些遗憾地说。 听到嫌疑人是邹世佳时,周婷惊呼起来:“是他!我好像有印象,当时撤了他的稿件,孟主编还特意向他解释,承诺下期会发表他的小说,但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又搁浅了。因为那篇报道,我丛杂志社的实习记者转正。邹世佳不服气,背地里还说我抢了他的位置。没想到.当年那些事居然给我带来了杀身之祸。 听完孟主编和周婷的话,赵钰刚点燃一支烟,沉默不语。他已经安排向全市发布邹世佳的通缉令,很快线索汇报上来:一名工人在未完工的大楼上看到了他。 当赵钰刚与民警抵达现场时,远远望见一个身影儿正孤独地坐在楼顶的边缘,仿佛在沉思, 又像在与这个世界对峙。赵钰刚和民警赶紧爬上楼顶,他们知道,接下来的行动必须异常谨慎,关乎生死,也关乎正义的最终实现。 “你们别过来!”邹世佳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顶上回荡,他锁定了赵钰刚,眼中满是挑衅,“我知道你是警察的头儿,但那又怎样?我只是一时大意,才让你们抓住了把柄。否则,你们这些警察永远也别想知道我是谁。”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露出深深的恨意。 邹世佳缓缓站起身,指着赵钰刚,继续咆哮:“警察有什么了不起,你们以为自己就是正义的化身吗?别自欺欺人了!那些自诩为社会精英、中流砥柱的人,才是真正的人渣和败类,全是吸血鬼。尤其是那个周婷,她夺走了本应属于我的一切。如果没有她,我就能坐在办公室里写小说,成为像福尔摩斯那样的侦探了。是她!毁了我所有的梦想! 还有那个女人,她也是一条毒蛇,骗了老子十几万。她的下场,就是被埋在粪坑里,哈哈哈…\"癫狂的笑声在楼顶上回荡,邹世佳的身体不自觉地靠近大楼边缘。 “先过来,你还有机会重新开始,我们好好谈谈。”赵钰刚试图将他拉回。 “有什么好谈的!不就是想抓我吗?老子才不会让你们如愿!”邹世佳勾起一抹冷笑,纵身一跃。 赵钰刚急忙冲上前,试图抓住那即将消逝的生命。但一切发生得太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邹世佳的身影消失在楼顶边缘。“嘭”的一声闷响,邹世佳坠落在地,鲜血从身侧慢慢渗出,形成了一朵鲜红诡异的花朵。 楼顶的风呼啸而过,宛如深秋冷峻的哨音, 穿透赵钰刚的衣衫,直抵心底。他矗立风中许久,心中五味杂陈。他的思绪不禁飘向了邹世佳笔下那篇扣人心弦的侦探小说,那里曾经孕育着一个探案英雄梦,璀璨而热烈。 但现实却是如此讽刺。邹世佳没能成为白己笔下的正义化身,而是让心中的恶之花肆意绽放,最终走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8章 画鸽之疡 1994年7月,我在沌口派出所参加了公安工作。头一天上班,你猜我碰上了谁?郭颂。他当时已是派出所所长。我做梦都没想到,当年的“小郭子”多年后竟成了我的首任领导。 一提“小郭子”,话就长了。 他是城里人,十七岁毕业于省公安学校,分配到我们这个偏远的山区县工作。 “文革”砸烂公检法的风云里,他被下放铁矿当了一名矿工。1978年归队,在我们乡做了一名公安员。 经过一段蹉跎岁月,他也不过三十出头,正当盛年,英姿勃发,是名副其实的“小郭子”。沌口街百姓,不论大人小孩儿都叫他“小郭子”。怪的是,这么多年这个人在他们嘴里一直是“小郭子”,仿佛压根没变老。实际上,我参加工作那年他就年奔五十了。 称呼这事你细一琢磨,很微妙、反映出彼此间的关系以及关系的远近亲疏。一般来说、别人嘴上对你越尊敬,心里头离你越远。如此看来,叫他“小郭子”并非不尊重,反倒是他为自己所持盾牌挣来的徽章。 那时的公安员可了不得,我们沌口乡下辖大大小小十二个村庄,三万多人口, 但凡治安保卫的事全归他一个人管--这样说似乎不妥,有突出个人英雄主义之嫌。那时候讲究“警力有限,民力无穷”。 他有腿儿,他的腿儿就是基层治保会和基干民兵。“备战、备荒、为人民”主导下, 十多年间将基干民兵的本领淬炼得特别高强。别的地方咱不知道,沌口街的民兵经常拉练、打靶、比武,他们至少练成了两项看家本领:一是打枪,二是捆人。话又说回来,他们本事再大,也是在郭公安员的指导之下。千顷地一根苗,全乡就这么一个正编警察。可以说,他一个人就是一个机构;也可以说,郭颂就是沌口派出所的前身。你说,那时的“小郭子”得有多威 为了避免让人觉得我不知天高地厚、 没大没小,还是叫他郭叔为宜。你们还不知道呢,用现在的话说,他可是我的偶像。缘于他,我心里凝成一股融不开、化不散的警察情结。那年,我十一岁,读小学四年级,亲历了他们侦破的一起强奸杀人案件。 被奸杀的是教我们音乐的佟老师。 那个案子当时在全县都嚷嚷动了。因为时代久远,加之年岁幼小,我保存下来的记忆并不多。我确切知道的是,那个强奸杀人犯被毙了。 那个案子当时在全县都嚷嚷动了。因为时代久远,加之年岁幼小,我保存下来的记忆并不多。我确切知道的是,那个强奸杀人犯被毙了。 那年年底,在县一中开了一个规模空前的公判大会,偌大的操场挤挤插插全是人。从场外土气狼烟隆隆开来三辆首尾相连的军卡,坐地上的人们伸长脖颈,注视着那三辆人场汽车。只见两名警察押着一名刑犯,三人一组,面朝外站在车斗两侧。刑犯身上都杀着白细的小绳儿,脖子吊着一块木板作衬的白纸牌,上面用粗重的墨色写着他们的名字及所犯罪名。 车停稳后,先听到一片“哗啦哗啦”脚镣子蹚地的声音。一行刑犯步履沉重,费了好长时间才全部站到台上。他们个个蔫头耷脑、面如土灰,在台上站了一拉溜。 经电喇叭扩出来的声音夹着“磁磁”电流声,在耳畔嗡嗡作响。叫到哪个人,那人就会被揪起脸,向台下亮相几秒钟。主持人略顿,便中气十足地历数他的罪行。 到底判多少年呢?唠叨半天,人们最关心的事却没听他说。临了儿,那声音陡然高亢,显得正义、威严、神圣而不可侵犯:“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密匝匝的人群忽地从地上冒起,观众哗然,人群涌动。原来,这些人都是同一个结果!啪啪拍巴掌的,呸呸吐口水的,乐得嘣嘣直蹦的,还有人振臂朝天, 喊了一两句已经不合时宜的阶级斗争口号。 前面的人一冒起来,黑压压一片,我们在后面什么都看不见,眼前晃动着一排印有两团土印的大小不一的屁股,乱哄哄的嘈杂声中只听到喇叭里传来脚镣子蹚地“哗啦哗啦”的声响。正心焦时,一队警察跑来维持秩序,劝导大家坐回原地。三辆军卡首尾相衔轰轰启动,车轮碾过操场的煤渣跑道,车屁股后搅起一团经久不散的黑色烟尘…. 排队返校途经县影剧院时,贴电影海报的水磨石门柱上新贴出了一张法院布告。那张布告崭新,似乎还散发着油墨的味道。我们来时,这个位置还被《城南旧事》的电影海报占据,海报上印着一个清纯甜美的大眼睛小妹妹。大家不觉停住脚,簇成一堆儿,看那新布告。在布告第一行就找到了那个强奸杀人犯的名字,我仇恨地盯着那三个字--罗建春。 “就是他,杀死了我们的佟老师!”打在“此布”两个字上的大红对勾触目惊心。 二海煞有介事地向同学们介绍,那是蘸着被枪毙人的血勾出来的,“一笔勾销”就是这么来的。谁的名字上一打勾,那人就见了阎王。这种说法很新奇有趣,却也耸人听闻,就有同学质疑:“他们不是刚给拉走吗?这会儿恐怕还到不了刑场呢!”故弄玄虚的二海被揭穿,可是他嘻嘻哈哈毫无窘态,这厮怕是故态复萌。 我关于此案的另外记忆片段就与他有关。 案件侦破过程及细节我不尽了然。因为涉及我们佟老师,对我们这些年幼孩子心灵的触动可谓翻江倒海。此前、有关此案的消息七说八不一。比如,有的说,佟老师是被那个姓罗的掐死的;有的则说, 不对,是被那主儿勒死的。有的说,佟老师是被那个姓罗的掐死的;有的则说, 不对,是被那主儿勒死的。有的说,佟老师跟那人相熟;有的则说,他们不可能认识。这么多年,我脑中积了很多问号。遇到郭叔就好了,往后天天在一块儿,有充裕的时间和条件向他刨根问底。而他作为主办人员,对此案记忆犹新。 我最终知道了这起案件的始末根由。 他描述的情景细致入微,时不时就出现在我脑海里,次数多了竟然给了我一种奇异感受:我觉得我当时也在场。而每每提及此案,不知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他都罩上这么一句口头语--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哎? 第9章 遗失的乐章 音符间的死亡旋律 1984年元旦,朝阳从盘山山坳弹跳出来,在一抹绮丽彩霞衬托下,带着股新年的喜庆劲儿。几天前降了头场雪,乍泄的晨光打上茫茫雪野,覆雪的大地更显辽阔。寒风吹着一丛一丛干枯的褐色树叶, 在空旷的雪野上飘浮、滚动。 沌口的清晨,到处氤氲着清冷而安谧的气韵。 上午九点多钟,准备回家过节的郭叔被西营村一村民拦在乡政府门口,说是在村东小路旁发现一具女尸。郭叔跨上他的那辆二八大杠最先到达了现场。 现场位于沌口乡西营村东,距东庄头约三百米。一条田间小路东西方向,路北麦田地里横陈一具女尸。尸体头西脚东, 呈俯卧状。上身着蓝色棉服,下身穿青色棉裤,左侧裤兜外翻,地上落着两把拴在一起、已经磨秃了的钥匙。褐色人造革裤带敞开,脖子上一条打着扣的红绒线围巾在茫茫雪色中格外抢眼。这条红围巾几乎绞成了一股绳,紧紧勒在死者的脖子上。 尸体南侧倒放着一辆凤凰,牌二六型自行车。郭叔指挥闻讯赶来的村干部和民兵远远地隔离了现场,随后骑车返回乡政府总机室,打电话向县局报告。 那天上午,那块麦地来了一堆警察。 孱弱的阳光一时还不能驱散大地夜间凝结的寒气,颤颤的枯草尖挑着一层薄霜。在现场忙碌的警察面色无不严峻、凝重,也像染了一层霜色。 一般以为,雪地上的痕迹比土地上的更显而易见。其实不然,现场鞋印杂沓, 都是鞋底沾雪之后踩出来的,因而更加混杂难辨。技术员费了老鼻子劲才确认,进人过犯罪现场的只有两人,因为鞋印有两种:一种是佟老师的高跟鞋印,一种是男人鞋印。这个男人的鞋印清晰的地方不足半枚,鞋印花纹呈橘子瓣儿状。经研究比对,确认为大头鞋的鞋印。自行车上没有刷到佟老师以外的指纹,由此推测:作案者可能戴着手套。受害者呢?这天儿骑车也应该戴着手套。可是,现场并没有发现她的手套。难道作案者用受害人的手套擦拭了自行车上的指纹后,带走了那双手套? 村民认出,死者是沌口小学音乐教师佟老师。佟老师有一个三岁女儿,姥爷带着。丈夫是县食品厂罐头车间的一名灌装工,头天晚上正赶上夜班,还不知道妻子已经遭遇不测。 我记忆里佟老师不过三十岁,郭叔确切地说,那年她二十七岁。这就对了。我对她最初的印象是留着一甩一甩的两条及腰长辫,辫子黝黑发亮。她走路时习惯将一条辫子捋到前头,发梢在一根手指上缠来绕去,走一路绕一路,到地儿往后一甩。大概有小孩儿后剪成了齐耳短发,发缝偏分,一排整齐的发根微微向颈项弯曲,更显清秀文静。她身材瘦溜,相貌姣好,尤其那柔婉的语气声调听起来特别亲切随和。我们无不以为,她做音乐教师简直天造地设。 佟老师教我们低年级部音乐课。学校乐器有限,只有一架骨散筋松的脚踏风琴、一架背带几乎磨断的老旧手风琴、一柄不知缘何出现于此的少数民族乐器冬不拉。此外,还有永远在音乐课上派不上用场的两面破皮鼓,七八个大小不一、绿锈斑斑的铜钹--如果这些毫无技术含量的响器也算得上乐器的话。这些简陋的乐器被她物尽其用,别管脚踏的、手拉的,还是指弹的,都被她使得娴熟又趁手。 她教会我们的第一首歌是国歌,学歌时让我们全体起立,整个学歌过程站立进行、她教制,我们学一句。她唱歌气韵流畅、声音清辣.教唱时,在教室里来回溜达。看谁不张嘴成嘴巴长得不够大,就翻过白皙的手腕,用指关节笃笃振桌角;或打拍子的同时盯着你,直到滥竽充数的同学改正,她才走开。个把调皮促狭的孩子总是有的,比如我的同桌二海,每当唱到“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时,总是嬉皮滙脸乱改词。 一次,佟老师举起手臂在空中一划, 及时止住了大家。 “冒着敌人的什么?”她问二海,“嗯?你唱的是?” \"苹果!”二海小眼一翻,“咋啦?\" “不对!”我豁出去了,当众揭发了这个皮脸贼,“他唱的是屁股!” 同学们哄堂大笑,二海在那笑声中狠狠剜了我一眼。一侯听清,佟老师脸色气得绯红,她向身后一扫,迅速止住了我们无知的笑声。白皙的手腕一翻,啪地四指并排落在桌面上,二海应声吓得往后一闪身。她上前一步,托起他胸前打着绺的红领巾,红领巾两头各染着一大一小浅黑色墨迹,那脏兮兮的面目一度令她语噎,她喘定了一口气才开言:“知道这是什么吗? 嗯?告诉你……..\"她气得说不下去了,“这是红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你唱的是国歌,咱们国家的国歌!懂吗?”她撒开托在手里的红领巾,胸口起伏不定,眼睛逼着二海,站在那里咻咻喘气。她生气的那一刻嘴角下拉,以至于将漂亮的脸型牵拉得有些歪斜。 全班都吓住了,瞧着她,大气不敢出。那是我见她绝无仅有的一次发火。 她教唱歌与众不同,给人的感觉不是在教唱歌,而是在用歌讲故事。比如, 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跟她唱着唱着,我就将自己唱了进去,为跌在雪地上的母亲挂下两行热泪。 她还爱设问:“我们为什么要读书呢?” 唱:“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 只怕先生骂我懒呀,没有学问哦,无颜见爹娘。” 鲜花送给谁? 唱:“咱们走向前,鲜花送模范,”*我们学习雪锋什么呢” 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我们将来要成为什么人呢!* 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她用那些简陋的乐器,用她自己独特的教学方法,教会了我们一首又一首歌曲。 我们小学校原是一座古寺,名曰净宁寺。据县志记载,始建于金大定二十年, 民国时期,就被改成了初等小学堂,新中国成立后,又改正建成完小。我爸念书那会儿山门、天王殿、钟鼓楼、大雄宝殿还在,到我们这茬人,只剩一座后殿了。路中间一条碎砖墁地的甬路,再迈上八步白石条台阶,就上了面阔三间、进深三间的后殿。 那架脚风琴盖子都合不严了,离散架已经不远,实在不堪搬来搬去。多半因为它老人家的缘故,学校将后殿辟为音乐教室。逢音乐课,我们就去那里上课。没课的时候,佟老师就自个儿在音乐教室练琴。 她的手一着乐器,整个人就沉浸到另一个世界,身边的一切仿佛都不复存在, 那个玄妙的世界只有她独自一人。踩脚风琴时,她紧抿嘴唇,手指勾拢,手背弓起,手心像各握着一个鸡蛋。脚踏,手动,手脚配合,浑然一体。随着手指弹按,头微微颔动。她有时昂起头,缓缓闭上眼睛,一脸痴醉。我敢说,那一刻即使火烧了房子,她也不带向外跑的。拉手风琴时,坐一条方凳,身子打着偏,低头勾向琴键、垂下的短发遮没了她半边脸,亮出一侧饱满圆滑的下颌线。一只脚翘跷, 随着手风琴褶皱开合,一下一下拍打着地面 几乎每天,或早或晚,校园里总流淌着悠扬悦耳的琴声。不用说,那是出自我们佟老师的神妙之手。 那个后殿比后建的排子房教室都高出那么一截儿,据说是善萨殿,原先供着文殊、普贤、观音、地藏菩萨。当年,村里一位年岁最大的长者经常来小学校讲古, 说他小时候殿内的神像就没了,他只看到了青砖砌的神龛上有四个石雕的莲花宝座、其上原有的木理裹金彩绘佛像、在兵瓶马乱年月被一个高鼻星、深眼窝、据眼精的洋和尚偷走、碗辆骤车运到西寺果海河渡口,搭船顺南下、不知运到了何处。 列我们这辈儿、连未花宝座都段见列、不过、相比后来人我们还算幸运、因为我们念书那会儿,东西山墙上还有整面墙的彩经壁画。 第10章 前尘往事光景旧 壁画不知画于何时,也不知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这个殿里发生过什么,只见两面山墙被熏得酸黑,房梁上悬着一串串微动的塔灰。不知当时画师在颜料里添加了什么东西,即使年深日久,残存的壁画依旧颜色如新。只是有的地方脱落了,一眼望去,满墙斑驳。夏季雨水多的时候,靠墙根的地方鲜艳的材料上凝着一层细密的小水珠。有的地方裂了纹,有的地方墙皮与墙体剥脱,起了鼓,令见者悬心。壁画上的人物样貌高邈,姿态生动,服装发饰奇异,造型优美,只是大都残缺不全。所绘场景光怪陆离,透着来自远古的神秘气息。 较清晰的一幅图景画在西山墙一人多高的位置上:这个难得完整的人物怎么画成了棕黑色?其长相丑陋,祖胸露背,盘膝跣足,伸手正在烤火或是取火。他手伸出去的方向蹲着一只包裹在铁红色火焰中的白鸟。白鸟安祥,火焰燃腾。令人不解的是,它不是被火焰包裹吗?既然被焚烧,应该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着、扑腾着、挣扎着、哀鸣着,而它,像慷慨赴死的白鸽志士,又像蹲踞在太阳里的三足金乌,在烈焰中朝圣般地安详伫立。那个讲古的老人不止一次有意将我们引到壁画前,告诫我们:“谁也不能摸!一摸,鸽子就着火!”他神情肃穆,令人觉得这事不是闹着玩儿的。不过,他过于严肃认真的神态也吊足了我们的胃口。 我就不信没人摸过!可是问十五六的半大小子,他们说在那两面山墙前连大气都不敢出。真的没人摸过?我们又向大人求证。那些大人无一例外,警惕地瞪着我们,直到看得你心里发毛,才从口中喷薄出孩人的恐吓:“敢摸!敢摸就把你们这些小兔崽子的手指头给撅折!”这个话题好像是个雷区,碰不得。看来,全村人都在维护异欲守着这项不知从哪传下来的规矩。 那个名人自称生于光绪十年,已是鲐背龙钟、其而容清鏖、领下一把白须飘飘若仙。他平日杵一根竹杖,步限蹀躞, 几乎天天到学校来。那股认真劲,好似担负着谁交付的什么使命。如此高寿的老人罕见,村里人都拿他当老神仙看待。有人说:“你道他手中的是竹棍?那是金刚降魔杵!”既然那根竹杖是降魔杵,老人自然就是韦陀的化身了,说是天王殿损毁后韦陀无处可去,只得寄寓民间。 老人管那只处于火焰中的白鸟叫火鸽子。这个名字蛮好听,浪费了可惜,私下我们把它奖给了佟老师。 佟老师一出事,就等于火鸽子着了火,全校黯然。也是这起案件给了我们一个新的认知:这个世界并不全是善良和美好,还有邪恶和罪孽。 确定尸源后,就要确定死亡原因和死亡时间,郭叔在现场碰到了第一道弯儿--佟老师的尸体肌肉和关节都是软的。节气过了大雪,已是冬至。他查了一下,昨晚室外最低气温零下九度。即使晴朗无风的白天,气温也接近冰点。这么冷的天儿,尸体竟然没有冻僵!不单他,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法医说,冻还是不冻,不能想当然。 他首先提示,最低气温不是平均气温,-日内最低气温一般出现在拂晓前后,持续时间可能很短。接着,又用尸冷这个法医名词解释了这个问题。人死后,尸体逐渐变冷的现象称为尸冷。尸冷的速度与环境温度直接相关,尸冷降到与环境温度相同,一般要经过二十四小时。就是说,佟老师死亡还没超过二十四小时,这就是尸体没有冻僵的原因。 法医解释了这个问题,却解释不了另一个问题--尸僵。 冻僵和尸僵不是一个概念。尸僵是另一个法医名词:人死后,肌肉先是弛缓, 短时间内逐渐坚实强硬,收缩,将人体关节固定在一定姿势称为尸僵。尸僵可在人死后十分钟至七小时之间出现,多为一至三个小时出现,通常在死后二十四至四十八小时开始缓解。通过尸检,法医确定, 佟老师的尸体状况不是尸僵后的缓解,那就剩下一种可能:尸僵还没有出现。这说明,佟老师死亡在三小时,最多为七小时之内。 难道,她刚刚死亡不久? 法医戴好手套在尸体前蹲下,观察尸斑情况、他抬起头,满脸疑惑,郭叔迎住法医的目光,凑上前去观看。法医一言不发,指给他看小糖部位。那里鲜红的血色透过白皙的皮肤,斑斑点点,如雪落梅花。法医凝视天空良久,天空蔚蓝,他轻轻摇着头。接着,用手指肚摁压那片鲜红的斑痕。斑痕受压退却,消失了,抬起手指,那片梅花斑又显现出来。 现场尸检到此为止,尸体需要运回医院太平间,进一步解剖检查。郭叔连着问了几个问题,法医不置一词。不轻易在现场表态是他们这行的规矩,也是法医应该具有的严谨工作态度。他们告诉郭叔,一切问题等解剖之后再说。 那天在医院太平间,法医掀开白布单,准备对尸体进行解剖检验时惊奇地发现:尸僵形成了。 第11章 暗黑之眼 调查访问同步进行。 从学校了解到的情况是:12月31日上午, 们学校开了全体教职工会,会后全校大扫除,之后抓就放了元旦假。有个女老师邀佟老师结伴同行, 佟老师说有几件衣服要洗,让那老师先走。“这么冷的天插得下去手吗…”那老师见佟老师扭了头,就住了嘴。她是最后见到佟老师的人。 往后,就没人知道佟老师的去向了。 从西营村村民及家属处了解到的情况是:佟老师早年丧母,父亲是一名小学教师,她高中毕业后顶替父亲做了老师,先后在洳口乡两所小学任教。其性格内向,家庭和睦,社交简单。 想不到的是,警察将发动群众的工作做到了我们头上。 记得那天上午,我们班正在上数学课,忽然三人造访。他们一进门,所有人的目光就集中到了他们身上。长着一张宽胖脸的校长打头,后面跟着身着橄榄绿警服的郭叔和另一个警察。只见他们那身警服,两撇领章鲜红触目,一溜儿铜纽扣闪着短促的金色光芒,两个袖口各镶着两道黄色警容线,两边裤缝各滚着一道细红线,这身警服将他们衬托得英俊勇武。 校长站到了数学老师让出来的讲台上:“大家静一下!警察叔叔跟大家说几句话。”校长说完, 将讲台让出,郭叔跨了上来。他向下面一扫,开口问道:“你们知道咱们学校发生什么事了吗?\" 同学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大家又都望向讲台,没人吱声。 据说,这事惊动了上面的警察,他们和县局刑警队联手成立了专案组。专案办公室就设在小学校一间教室里,我们见那些警察每天在里面围成一圈儿商量什么事,或从那间教室进进出出。 那些警察走道唰唰带风,即使不穿警服,脸上也挂相。突然出现这么多警察,佟老师的事,学校已经尽人皆知。 “佟老师好不好?”他转而问。 “好……” 几道弱弱的声音回应,同学们泪眼汪汪, 个叫杨小英的女生抽搐着脸,差点儿哭出来。 “那咱们一起努力,把这个坏人抓住好不好?\" 这次没人吭声。因为我们都不大明白,凭我们这些小孩子,怎么和警察一起努力才能将坏人抓住? “佟老师是你们放假那天出的事,对不?你们仔细想想,那天放学后有没有谁见过她?想清楚了就去找老师,好不好?\" 我心里忽然一沉。 郭叔说完,不等回答,他们二人就由校长领着向下一个教室匆匆走去。 郭叔说,当时他在尚未装订成册的卷宗中看到了法医给出的几点初步鉴定意见: 一、死者头皮裂伤,全身多处软组织损伤、 皮下出血;二、口唇发绀,颜面部青紫肿胀,舌尖微露出齿列间,眼结膜有多处出血点;三、颈部索沟完整,于喉结处交叉。经解剖,索沟下见皮下出血、肌肉出血,甲状软骨、舌骨未见骨折; 四、从死者胃及十二指肠内容物已经排空的情形看,遇害时间为进餐后的六小时以外;五、阴道内检出精虫,死者生前遭受过性侵害或有过性生活;六、从尸僵程度看,死亡时间应该在发现尸体前三小时,最多七小时之内。 结论:机械性窒息死亡(勒死)? 后面打着问号,是不确定结论。法医就相关问题还在研究探讨。 根据法医意见,办案民警就死亡时间的认定产生了严重分歧。这种分歧关乎案件侦查方向的确定。侦查方向要是南辕北辙,事儿就干不到点儿上,事儿干不到点儿上,这案子就永远也破不了。 一种意见认为:死亡时间为12月31日中午。 死者胃内容物已经排空,根据这一点推断,死者于当日中午回家途中遇害。案件指向生人作案。 另一种意见认为:死亡时间为1月1日凌晨,才符合发现尸体时尸僵尚未形成的情形。如果12月31日晚上七点前用过晚餐,胃内容物同样可以排空。 如果是第二种情形,就得回答一个问题:12 月31日中午,佟老师从离开学校到被害的十多个小时,她去了哪里? 持第二种意见的人设想:学校放假后,佟老师去与人幽会,并住在了其家。夜里两人发生性关系后,又因某些问题产生矛盾,致使她半夜回家,半路遭其男性朋友追杀或截杀。案件指向熟人作案。并质问:假设佟老师12月31日中午死亡,至尸体被发现时已经将近二十四个小时,如何解释尸僵还未出现这个问题?持第一种意见的人当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们事先咨询了法医。法医说,尸僵出现受环境因素影响,环境温度低时尸僵可能延迟出现。但是,环境温度是影响因素,却不是唯一因素。所以,尸僵延迟出现的时间长短不能一概而论。要说具体时间,法医尚不能给出准确回答。 争论中,持第一种意见的人做出另一种设想:当晚,佟老师住在了亲戚或朋友家,第二天起早回家时路遇歹人被害。这种设想稍作妥协。 就是说,他们同意死亡时间可能不在12月31日中午,但是坚持生人作案的观点。 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社会主义是干出来的。所以,争论归争论,手头活儿不能停。几天之内,从沌口街上和西营村摸排出有一百五十个男人穿过大头鞋。 鞋印提取和比对逐一进行。比花纹,比磨损程度,比外形轮廓·……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哎? 有的老师反映:佟老师这人神神叨叨。 三年级语文老师讲了这么一件事:佟老师的爱人在县食品厂上班,享受一项内部优惠政策, 能从食品厂糕点门市部买到便宜处理的碎疤瘌饼子。语文老师托她爱人从县城捎带过。有天,佟老师跟她说疤瘌饼子已经买来了,不过没在她办公室。课间休息那么一小会儿,她变戏法似的就将一包疤瘌饼子拿了来。语文老师手托着点心, 暗自诧异:这包点心既然没在她办公室,又是打哪儿取来的呢?这事不好问,语文老师自个儿琢磨放点心的地方应该离学校不远。 还有件事情更奇怪:每当洳口学区组织老师到其他学校开会、听课或学习,佟老师好像最犯怵这些事。磨磨蹭蹭,总是最后一个出校门。不止一个老师发现,她出发最迟,可是到得比谁都早。 要是没有这起案件,这些无关别人痛痒的琐碎之事谁会在意?案件一发,越琢磨越不对劲。 分析来分析去,得出结论:就在洳口街上一定有佟老师的落脚点。亲戚、朋友,更有可能是“相好的”,这个落脚点不会离小学校太远。而且, 她的这个关系人有交通工具。 郭叔说,那个邀请佟老师同行而被婉拒的老师之所以扔下半句话,是因为那时已经有了传言:新来的师范生蔡老师经常和佟老师在一起。 大人注意到的这些事情,我们孩子们根本感觉不到。蔡老师前一年毕业分配来校,教六年级数学,他正是洳口街的人。经他一说,我才恍然大悟:“我说那段时间怎么没见蔡老师呢!”郭叔说:“蔡老师作为嫌疑人给‘弄’起来了。” 第12章 心怀锦绣 下课了,我们像人水的鸭子嘎嘎欢叫着跑出教室。女生率先抢占地盘,在两棵泡桐之间扯起了橡皮筋。男生揪着裤管,端平一条腿,单腿蹦跳到处寻觅对手,玩着撞拐。正人欢马叫之际, 就见校长和二海一前一后相跟着,到了专案办公室门前。校长赔着小心敲了敲那扇我们看来无比神秘的屋门,然后侧耳静听里面的动静。他身后的二海一脸贼咕相,挑起了我们的好奇心,却是猜不透他们去那儿干啥。 进屋后的情景是多年后郭叔描述给我的。 屋里并无杂人,宽胖脸的校长还是四下望望,将声音压得低低的:“放假那天傍晚,这孩子见过佟老师。”郭叔闻听,端起的杯子就停在了嘴边、霍地站立起来,放下杯子,紧溜儿将他们二人请到了他觉得更能避人耳目的音乐教室。 在那儿,二海这个未成年人在校长陪同下,接受了警察的正式询问。 郭叔笑吟吟地在二海面前蹲下。 “好孩子,跟叔叔说,你瞧真了?那天,你当真见到佟老师啦?\" 二海先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然后说:“我瞧真了。” “你在哪儿,又怎么见到她的?\" 迎着鼓励和期待的目光,二海顿时来了神儿:“放假那天傍晚,我在家看完动画片《聪明的一休》后,想上当街去玩……” “你家有电视?”郭叔打断他。 那时,电视机在农村刚刚时兴,一个村也没有几家趁电视机。校长替他做了回答:“二海家确实有电视,他爸在二商系统上班,在单位负着点儿责。” 二海抢话:“我家不仅有牡丹电视,还有飞鸽自行车、蝴蝶缝纫机、春雷牌戏匣子。我爸戴的手表是双菱的,我家的电风扇会摇头…” “好了,好了。”郭叔截住了他的舌头。 二海又续上刚才的话头儿,说他出了过道口刚到街上,就看到佟老师推着自行车从学校那边走了过来,他迎上去,主动和佟老师打了招呼。 “那时大约几点钟?” 二海眨麻眨麻眼:“我没注意时间点。” “她是独自一人吗?\" 二海想了想说:“好像是,反正我没瞧见有谁跟她在一块堆儿。” 郭叔点点头,又问他:“跟老师说了什么?\" “我说.佟老师,您下班啦?这么晚了您不害怕吗?佟老师说,没事,不害怕。说完她亲呢地摸了摸我的脑瓜顶,我都闻到佟老师擦的手油的香味啦。接着还拍了拍我的小脸蛋,佟老师的手触在我脸上软绵绵、热乎乎的。后了儿,佟老师从挂在车把上的布兜子里掏出一个黄灿灿的橘子给我吃。我不要,佟老师硬塞我手里了。” 拿了橘子,二海就主动将佟老师送到村西路口,瞧她骑车上了学校后面往西去的那条小土路,才回了家。 “老师给的橘子真好吃,又酸又甜,一咬一兜水儿。” 郭叔又问了一些佟老师的衣着打扮、携带物品等细节问题,全都对得上。郭叔带着如获至宝的喜悦直起身,打发他去上课,掉头就向专案组组长做了汇报。二海从那间教室出来时喜面佛一般,见到院里的我们一打愣,他小脸蛋红扑扑放着光,像在里面刚刚吃了二两蜜。 除了办案民警,谁都不知这个案子正在节骨眼儿上。 蔡老师之所以给“弄”起来,是因为在佟老师宿舍的床铺下发现了蔡老师写给她的一封信,信上抄有席慕蓉的《一棵开花的树》,信上满是洇湿又干透的斑斑泪痕。 这封漫漶不清的信就是面起子,人们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充分、自由、丰富而细腻的遐想。二海的发现,正暗合了佟老师的反常:她中午离校,傍晚却被学生在街上看见。那么请问: 下午这段时间她在哪儿?在他家落脚啊!她婉拒邀她同行的老师,说有衣服要洗,可是找遍学校也没找到她洗完的衣服。洗衣服只是个幌子。最后离校,独来独往,谜底不该是:私下有约么? 黝黑的暗情似乎掀起了一角,从里面透出一丝可贵的光亮。 二海大概以为这事说完就算完了。没想到, 往下警察还会有动作。 一路侦查员去调查佟老师当天是否买过橘子。结果证实,佟老师确于午后在街上一个小水果摊约了三斤橘子。 郭叔呢,开始到处寻模广搭电视报。这份报纸并不好找,全县只在向阳北街南口有一家代售点。每周五下午,报纸由市里邮发列店、共一百份,一般第二天上午就售熈。郭叔满世界找有电视的人家淘换这份报纸。最终.从住城关的一个离休老干部家里找到那么一张。 这份周报可能是当时最简单的报纸了。报纸四开四版,不分头版二版,也没有副刊,就是一张按日期排出来的大节目单,告诉你啥点儿播啥节目。郭叔手摊开报纸,指尖在上面一行行滑动,口中喃喃自语,不知所言。指尖从头滑到末尾,哪儿有什么《聪明的一休》啊?又查过12 月31日前后两天的节目,也没有;查了一周的节目,还是没有。反反复复过了六遍,这么说吧,整张报纸就没有“一休”这两个字。这是咋回事呢?他抬起脸,凝思片刻,纳过闷来。 在校长陪同下,二海再次被请到了音乐教室。 这次,除了二海还有我。过会儿我才知道, 我是作为参照才有机会出现在郭叔面前的。至于为何是我而不是其他男生,可能因为我和二海是同桌而增加了随机概率。 说到这儿,郭叔得知我就是当年那个参照时,大吃一惊:“这么巧!你就是那个孩子?” 我说:“对呀,我就是那孩子。”说完,我们一起乐了起来,“您还不知道呢吧?您是我的偶像呢!” 他不置可否,反问我知不知道他的偶像是谁。这我哪儿知道! “我的偶像是堂吉诃德,我崇尚堂吉诃德坚毅、 勇敢、正直和吃苦耐劳的骑士精神,更佩服他对自已认定的事情着魔般地笃定。”又说我,“你既然干了警察,就要‘干什么事,就成什么人''。” 说实话,乍一听这句话,我并不太懂。这句话像一块牛板筋那样有嚼头。后来我专门找《堂吉诃德》来看,才知道那是堂吉诃德挂在嘴边的一句西班牙谚语。而真正悟透它,已是十年之后的事了。 当时,郭叔凝重的面色令我心里直发毛。按他要求,我们并排站立在黑板前。我以为会被问列一些与佟老师相关的问题,心里暗自盘算着怎样应容。只见他一言不发,拎着随身的黑皮包走到我们近前,从里面掏摸出一个两根黄色腔皮管缠着的听诊器,拉把轿子坐在了二海跟前。 我们的目光-致落在他手里的那个听诊器上。 他展开听诊器,塞好耳塞,将听诊器探头从二海磨得锃亮的棉袄下襟伸了进去。那一刻,我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哆嗦。听诊器探头在棉袄里左动动,右动动,找到心口窝就安稳下来。二海不觉佝偻起身子,郭叔说:“站直喽!”二海挺了挺肩膀头,接着又含起了胸。郭叔抖开左手腕, 露出手表。端着手腕,眼睛盯着表蒙子。秒针在起劲地赶路,分针无动于衷,时针稳稳地指着“2”的位置。 “你那天见到佟老师了?” 等待回答的这段时间,屋里肃静无声。这段难挨的寂静里,二海往常比地牛转得还快的小脑瓜似乎锈住了。 “你那天见到佟老师了?\"郭叔又问。 二海小眼溜溜转,那是在想词呢。最终屈了屈两片薄嘴唇,审时度势,没将它们掀开。 郭叔垂下手腕,抽出听诊器,一拉屁股下的椅子,椅子腿吱的一声就到了我面前。我紧张地舔了一下嘴唇,二海勾着头,偷眼溜着我们这边。 听诊头贴着我的肚皮探了上来。胶皮管扑棱扑棱拧着个儿,蹭得我肚皮发痒。小圆头在我胸口窝扣紧。也许刚才二海的体温焐热了它,并没有我预想的那么冰凉。他又拾起了手腕,露出手表。就像屁股即将着针,我的心缩成一团,周遭的声音随之放大,我听到自己心口伻伻乱撞。郭叔说:“甭紧张!”不大会儿,就将听诊器抽出。 可结束了!我心头如同卸下一副重担。 他拉动椅子,吱的一声又回到二海面前。 “夜后晌睡得好吗?”他问。 “好着呢。”二海虽然做了回答,样子仍有些发懵,他不知道警察为什么问他睡得好不好。 “你们是跑进来还是走进来的?”他又问。 这还用问?我心里讲话,你不是眼瞧着我们一起走进来的吗? “说话!”他站立起来,口气里透着威严,矗立起来的身躯在二海面前形成了一股无形压力。 “走进来的….”平时高门大嗓的二海不仅舌头打结,从嗓子眼儿挤出的声音又细又弱。 “在此之前,你们两个有没有进行过体育活动?” 我觉得他的问话天上一脚,地下一脚,有点儿不着调。 “说话!” 二海脸冲他摇了摇头。 “那好,我们一起做一道算数题。”郭叔扮完医生,又开始扮老师。直到此时,我还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二海想必也是蒙的。他开始出题,“一分钟有多少秒?\" “六十秒。” “好,六十秒里有多少个十秒?” 这个不离四则运算,二海轻松就给出了答案:“六个十秒。” “好,刚才我数了十秒钟,你的心脏跳动二十五下;一分钟,也就是说六个十秒,跳动多少下?” 警察出题,绝不是跟你玩什么游戏,也不是搞什么越俎代庖的测试,二海似乎觉察。可是他毫无办法,声音缥缈,轻得像那天早上似有似无的晨风。 “一百五十下。” 他硬着头皮报了个数,心里却是没数。说完,用眼睛探询对方的反应。可是,从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上他啥都没看出来。郭叔又说了一个“好”,就撇下二海,转向了我。 我立即拔直了腰板。有了刚才的铺垫,问题到我这儿就同理可证了。 “刚才我也给你数了十秒钟,你的心脏跳动十四下;一分钟,也就是说六个十秒,你的心脏跳动多少下?” “八十四下。” 我嘣儿地答了出来。答完,惴惴不安的内心就安定下来。我意识到:没我啥事了。再瞧二海,脸蛋子上被风刮出的那层萝卜丝颜色已经蜡黄,成了冻萝卜丝。脑门子和鼻尖呢,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是不是心里有鬼?”郭叔转向他,单刀直入。 “没有……”二海撇着嘴片子,要哭。 “听着:昨天晚上休息得好;你们是走进这间教室的;在此之前,没有过体育活动--没有鬼,你心里扑腾什么?\" 郭叔在这儿等着他呢! 你也许还没注意到,这里面有个语言圈套。 他问的问题看似哪儿都不挨哪儿,实际上已经开始暗中包抄。这也是我佩服郭叔的地方。当警察后,每每和嫌疑人过招儿,我一不引供,二不诱供。从他身上学到的一点儿皮毛就够我用了:一条一条将他们想钻的空子全部堵死,否定全部不可能之后,剩下的就是事实!这招儿屡试不爽。 三绕两绕就给他们绕进去,按瓷实了,再罐儿拿王八,十拿九稳。 他审视的目光在二海僵硬的小脸上打着 圈儿。 “说呀,嗯?\" 二海头一埋,摆起了肉头阵。 进门时还如沐春风,校长瞧着,宽盘脸上的笑容早就退了潮,他气鼓鼓地背着双手,在一旁敲着锣边。可是不管他们如何咋呼,二海紧抿两片精薄的嘴唇,问一句,吸溜一下鼻子;再问, 又吸溜一下。往后,吸溜吸溜,竟连续不断吸溜起来。他尚不知,公安办案讲究打断骨头对上茬儿,他的茬口错着呢。咦--这个珂碜玩意儿! 一绺没控制住的鼻涕拉着一条亮线,经过他棉袄上三色不一的花纽扣摔在地上。丢人,真丢人! 这个趾高气扬的家伙矬下去半截,变成了一条小可怜虫。 这时,郭叔才注意到他一直攥着的右手。郭叔让他张开拳头,呈现在他手掌心的,是一个被掏空了的、外形还保持着橘子完整形状的橘子皮。橘皮已经被他捏扁,表皮汗津津的,像打着一层蜡,黄灿灿泛着光。郭叔愣住,随即想到了它的用途。 “你是不是想用它证明佟老师确实给过你一个橘子吃?\" 第13章 沉默的证物:无声的指控 二海哭丧着脸不吱声,忙着忒喽忒喽抢救即将过河的两趟清涕、可他溜溜的眼神已经代嘴巴做出了回答。,我断定、进门前他还想好事呢。煞费苦心,不知从哪儿捡来的这块橘皮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正相持不下之时,教室门一响,进来一个警察。目光一碰,那人将手里一张报纸交给了郭叔。两人头碰头,又附耳低语了几句。说完,那警察扭身向外走去。临出门前,又回头盯了我们一眼。随着门在他身后关严,郭叔放下报纸,就结束了这次“听诊”。 绝了!原来警察是这样破案呀!多么神奇, 多么有趣!让我存了一份将来干警察的心。豆子落在土中,就会结出豆荚;瓜子落在土中,就会爬出瓜蔓;这粒种子一旦落入心田,人格就在那一刻开始形成。 二海这厮原形毕露。郭叔要是早来就好了, 听听他的小心脏,把他说瞎话的毛病给治过来, 我也不至于遭受两次“冤假错案”。相比之下, 人家的破案才地道!而我们的天才老师就是一个葫芦僧--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一次上语文课,二海噘起嘴唇练习打口哨。 在此之前,他将舌头闷在嘴里打着花。啵地,打一下舌头,就轻轻吐露舌尖,用舌尖托出一个唾沫泡儿。轻轻一呵,唾沫泡儿就启程了,有时是单个,有时小鱼吐水般,在斜人教室的光线中一个追着一个。他野心勃勃,大概梦想着让它们越过前面四排座椅,一直飘到讲台上。可是一再努力,那些不争气的小泡泡也没有一个能越过前排女生的马尾,飘着飘着,就在途中破灭。想必他已经口干舌燥,或许玩腻了这个把戏,就噘起嘴唇,将自己变成了一条噘嘴鲢。正在板书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有点儿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诧异地停下在黑板上行走的粉笔,扭转身,循声望来。 二海在他掉头的一瞬迅捷地收起了嘴唇。你要是不理解啥叫波澜不惊,就看看他吧,他那时板板正正的小脸儿给这个词语做出了恰如其分的解释。 该死!此时,我正将钢笔帽竖在唇边,试图将落在里面的一块小纸屑吹出来。一小截粉笔头怒气冲冲奔我面门而来,我脑袋一闪.,粉笔头掠过我的耳畔,吧嗒落在地上。老师多半不是因为我的犯上作乱而是因为没有一箭中的而恼羞成怒,他气势汹汹跨下讲台。 我被喊起后,还自作聪明地为自己辩解: “您听到的那个声音是用嘴吹出来的,用嘴吹出的口哨和用钢笔帽吹出的口哨声会是一样的吗?” 他不问情由,搂头盖脸给我一顿狗屁呲儿。我的争长论短惹火了他。我妈常说,打死犟嘴的,海死会水的。我们那块儿,活过大半辈子的人都能成为乡村哲学家,我姥姥就算一个。她则说,胳膊拧不过大腿。既然拧不过,我就不言语了。我知道,这个独裁者要是认准谁,随谁都没有胜诉的可能。 他果然再次跟我强调这点,说他顶不喜欢犟嘴的孩子。随后,凛若冰霜地朝后一指。我知道,这是叫我画地为牢。 我班孩子比别的班孩子较早领会了画地为牢这个成语的含义。教室后墙挨着煤球池子,有一个粉笔画出的直径一米左右的圆圈。那个“牢城营”虽是无形,却是门高墙壮,地阔池深。谁让老师脑瓜子疼,谁就会被发配到那里去自省。他的说法是:让我们在里面整理一下自己的思想。 冤啊!我冤啊!我满腹委屈,却无可诉说。 奔赴“牢城营”时,心里产生了一种悲壮情绪。 就在那时,一眼撞见二海这厮毫不掩饰将快活显露在脸上。 被驱逐的我感到无比自卑,这才是对一个人超越肉体痛苦的真正惩罚。一旦失群掉队,我就会因严重自卑而失落,而惶恐,而胆怯。在“牢城营”我低垂着脸,听他们朗读课文,听写生词,组词造句。身心遭受痛苦时,分秒难挨。我一会儿左腿着力,腾出右腿休息;一会儿右腿着力,腾出左腿休息。倒换过几番,我的小聪明开始失效。教室的一面墙壁映着煤火炉散发出来的袅袅烟影,煤火炉子远在教室当间,而从后门裂缝钻进来的冷风阴气森森,将我本来就皴裂的小手吹拘挛了。已经够倒霉的了,这当儿,肚子也跟着瞎里乱,咕咕叫唤了起来。我眼睛远远够着桌屉,桌屉的书包里有我早起塞进去的半张干烙饼和几块白薯干。眼巴巴瞧着,却吃不到嘴里。 有啥辙呢?一点儿辙也没有!千万只小蚂蚁被寒风送了来,将我脚后跟烂哄哄的冻疮啃噬得酥酥发麻、发痒。我站立不住,眼前开始出现小星星,一颗,两颗,三颗………越来越多的小星星在眼前花般旋转起来。眼前一片黑蒙,我猫腰蹲下,伸出一只手打到了身后一面冰凉的墙壁, 另一只手软塌塌举过头顶,与其说向老师报告, 不如说向老师告饶。 按常理,老师一般喜欢学习好的。但我们老师奇葩,他待见薄嘴唇的,小嘴叭叭的二海也就得以在他跟前吃香喝辣。我恨自己笨嘴拙腮,同时也羡慕人家咋就那么能说惯道!我想明白了, 这事就算铁定是二海做下的,老师也不会往他头上想。我这才叫代人受过呢。 一串脚步声和裤管摩擦的窸窣声响到了我跟前,我眼皮下是一双鞋面扑着粉笔灰的黑条绒棉鞋。认了吧!谁难受,谁知道。受不了了,我实在受不了了!“是我打的口哨…”我含着眼泪说出了这番话。气流挤过齿缝,嗤嗤的冷笑声在我头顶响起。说这番话时我满心委屈,说完忍不住哇地哭了出来。在我们天才老师看来,这哭声一定饱含着懊悔和自责。他的火暴脾气被我突如其来的泪水浇灭了,挑开我头上软塌塌的棉帽, 抿着我脸上的眼泪,声色柔和地安慰我:“认错就好,认错就是好孩子。”狗屁!狗屁好孩子! 我的情绪没有因为他的安抚得到半点儿平复,反而哭得更加猛烈。 这事不大,对我来说却不小,令我刻骨铭心。 当警察至今,已经不知讯问过多少嫌疑人。 盗窃的呀,抢劫的呀,强奸的呀,杀人的呀… 无论他们涉嫌什么犯罪,罪孽如何深重,和他们过招儿,我一不搞体罚,二不搞刑讯。我知道, 体罚和刑讯最有可能造成冤假错案,也深深体会过一个被冤屈的人心里的委屈、无助和绝望。 还有一次课间,我们十几个男生正在教室窗户根下一边晒暖儿一边挤窝窝。正嘻嘻哈哈闹得不可开交之时,上课的钟声当当敲响了。我们炸了窝,一窝蜂向教室跑去。眨巴眼工夫,在门口挤成了一个疙瘩,哐--教室木门重重地摔在墙上,哗啦--门上四块窗玻璃一块没剩。我们的欢喜劲儿一下全没了。 谁挤破的?自然没人认账,遂成了一段公案。 老师阴沉着脸,先将我们一通臭骂:“抢什么抢?抢孝帽子吗?有你们戴的!”然后开始追查。不说是吧?我们的天才老师让全班男生还原钟声响起时所处的位置。离门口最近的四个孩子被择了出来。现在我知道,在侦查学上这叫“现场重建”。 他心怀锦绣,天才地将四人编成甲乙丙丁。 离门最近的是甲,甲身后是乙,依此类推。这般如此,他往下进行的推理才更像那么回事。所以,我称他为“我们的天才老师”。经他这么一编排,虽然给我囊括其中,我倒乐不得如此。因为,我与那扇肇祸之门中间隔着好几个人呢。 但事情往往出人意料。 我们的天才老师嘴里说着话(后来我纳过闷来:这是在有意分散我们的注意力),将一只手搭在丙的肩头,抽冷子一推。猝不及防,丙下意识张开手臂推在乙的后背上,乙又推了甲,甲呢,顺理成章推在门板上,哐--遭过重创的木门再一次摔在后面墙壁上。在弹簧的拉力下,那扇门又反弹回来,磕了甲的鼻子,甲顿时捂着鼻子蹲在了地上,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了出来。这个可怜的倒霉蛋!刚才挨磕也没见流血。门大概给搞苶了,在弹簧牵拉下,力量瞬间达到了平衡, 元子半开着,弹簧连带着门扇嗡嗡震颤。上次没掉尽的玻璃渣子、干腻子块和门框上已经皱起的蓝漆屑密密麻麻散落一地。 我们的天才老师上前扶起了甲,顾不上为他擦拭血迹,就迫不及待开始了自己的推理:“瞧! 看到了吧。”我们傻成一堆儿,他威严的目光从大家吉凶未卜因而忐忑不安的脸上一一扫过, “当时是不是这种情况?丁推了丙,丙推了乙, 乙推了甲,甲撞了门。” 他的目光从残破的门上巡了回来,依次路过甲、乙、丙,最终落在丁的身上。那无言的目光确定无疑分明在说,丙肩上那只罪恶之手是肇祸之源。而它,属于丁。 这个结论吓得我心怦怦乱跳。 因为,我就站在丁的位置上。问题是,我不是丁! 我马上说:“不对!二海当时在我身后。他才是丁,而不是丙!” 二海急嫽燎扯着脖子跟我嚷:“我当时就在你前面,就是丙!就是丙!就是丙!”那架势, 仿佛谁气势高谁就真理在握似的。 老师撇下二海不提,笑不唧地问我:“既然你是丙,我让你们还原钟声响起时所处的位置, 你为啥站二海身后?” 这话问得我瞠目结舌。是呀!我咋就让二海泥巴钻子般扯我前头去了?我哪儿知道有后面这一出呢!要知道有这么一出,说啥也不干。我不明白的是,凭啥只质问我,而不抖搂抖搂那个贼小子?看来,人不能有好恶。人一有好恶,心就跑胳肢窝去了。心一偏呢,就会是非不明。人的成长不在于学了多少知识,而是种种经历过后的自我觉悟。历经此事,让后来成为警察的我形成了自己的见识:作为一名执法人员,最大的耻辱就是判错了案。判错案往往不可挽回,即使能挽回也赔掉了声誉。人活一世,声誉比生命都重要。 我沮丧无比,因为这事我又说不清了。刚才我还暗叹别人倒霉呢,实际上更大的倒霉蛋是我。 我们的天才老师开始总结:“这就叫连锁反应。” 一场乱哄哄的无头案看似被他条分缕析、无懈可击,他觉得自己挺能个儿,实则糊涂颟顸。说完, 噗噗吹着手上的灰尘,将得意翘上了弯弯的嘴角。 笑罢,才从裤兜摸出一块灰格子手绢,拨开甲捂着鼻子的手,将手绢捂在他的脸上。 从这件事上,我知道了一个新名词:连锁反应,并为这个新学到的知识点付出了代价--他们仁,家大人凑钱到供销社割了一块窗玻璃赔上。而我,家大人将攒了半个月的红皮鸡蛋送到供销社兑了钱,又费劲巴拉跟人借了一张工业券,这才割下三块窗玻璃。由我爸小心翼翼抱到学校,安上玻璃,又将四边窗缝批均了腻子才算了事。 我的哥,这才叫该着呢! 二海那两下子糊弄我们行,也能把我们的天才老师哄得一愣一愣的,但跟警察玩儿,他还嫩了点儿。我鄙夷地看着这个瞎话精,整天瞎话流星也不怕像匹诺曹那样鼻子变长。 二海成为瞎话篓子是因为说瞎话能给他带来好处--那是以前。从此,他领教了说瞎话的风险。 第二天上学,他带着一块据说他妈连夜赶出来的棉坐垫,拐哒拐哒进的教室。上课时,虚虚地坐一条凳子边,像火燎着屁股,不停地挪来挪去。有同学瞧见,中午放学他先去村医疗点换了药,才回的家。住他家街坊的同学说,夜后晌听他家那院风雨大作,鸡飞狗跳热闹了半宿。又据说,没他妈死命相拦,我班就会多出一个空位。 啊呀呀!好吓人呦! 校长被这事搞得挺不带劲,将笑纹堆得那张宽胖脸都盛不下了,带着这朵九层台的牡丹,直跟专案组领导说拜年话。连累班主任在校务会上做了检查。到二海这儿,要是不挨削,忒没天理。嘻!让我说,这怂孩崽子就是打得少。嘻嘻!一周后,他翘翘的屁股才在凳子上撂稳。那些天,我脸过来脸过去,咋也摆脱不掉晃在眼前的一张苦瓜脸。眼睛日子不好过,鼻子呢,也跟着倒霉,整天闻着他身上散发出的一股子、一股子紫药水的怪味儿。 二海的倒霉令人快意称心。我们耻于与之为伍,男生合起伙来,挖苦他的办法是排成一翅儿学他拉拉胯走路。他又气又恼,拿土垃砸我们。我们冲他高唱:“瞎话篓子,变小狗子!” 唱完,拔腿便跑。稍后,在一箭之地站定,双手拢嘴,又唱,“瞎话精,挨屁崩,崩出油儿来好点灯!”他又追,我们又跑,神能耐这个“铁拐李”也撵不上我们。由着我们,这个胆敢欺骗警察的瞎话精应该拉出去毙了! 二海从我们男生堆里跌落了。孩子的心思怪怪的,我们瞧他落柔寡和,又觉得怪可怜,心情也莫名其妙地败坏下去。虽然谁都不说,但是瞧得出,大家都觉得挺没劲。隔段时间,我们又往一块儿凑。这就是大人常说的,孩子间总是香一阵儿臭一阵儿。归了队的二海和以前大不一样。 至于怎样不同,三言两语讲不清,简单说,不再满嘴跑舌头了,可也不排除偶尔漏风。 后来我知道,那天,进来又出去的那个警察是市局大案队的侦查员。郭叔忙着给我们“听诊”时,市局大案队也没闲着。怕是报纸将电视节目漏登,或是他家天线耳朵灵,收到了相邻地区电视台的讯号,大案队将电话打到了报纸总编室。总编室回复:那天没有一家电视台播放《聪明的一休》。 事情至此已见分晓。所以,尽管二海矢口否认,郭叔也没必要跟他纠缠下去。 那天,郭叔示意校长和我先出音乐教室。之后,与二海形成了一对一。没我们在近前,他跟警察说了实话。他咋说的?你猜,你可劲猜--学校不是发动同学提供线索嘛,他不想让警察叔叔失望;再有,他学习成绩不咋地,又掐尖要强,东方不亮西方亮,想通过这个办法给人一点儿好印象。乖乖,这事要是弄成,至少够他吹到小学毕业。瞧这小算盘打的!郭叔气得哭笑不得。小孩家家的,懂个啥?你又能将他怎么着? 批评两句拉倒。 郭叔确认了他在说谎,可仍不死心,叮问他那橘子是咋回事。二海说前几天看见佟老师车把上挂过一兜橘子,就移花接木嫁接了过来。谁知,那天凑巧,佟老师真的又买了一兜橘子。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哎? 完!彻底玩儿完!二海哥,咱这笔买卖算是 赔了。 当时,郭叔确实信了。他满世界找报纸,倒没想验证那孩子说的真假,只想查对那孩子碰到老师的准确时间。因为那孩子说得明白:在家刚瞧完动画片《聪明的一休》。 我说:“聪明的不是一休,而是二海。那家伙长着一张从正面看不见嘴唇的鸡公嘴,上下嘴唇薄如纸片。这张嘴,宁肯胡说,也不能不说。 我们同学间当时流传一句话,‘宁挨三镐把,不听二海一句话''。那家伙一气儿能编出整篇瞎话。”他编瞎话不是组词也不是造句,而是一篇倚马可待的小作文。他的小作文榫卯咬合,逻辑严密,有如古建筑上的莲花斗拱,既美观又结实,由不得你不信。关键在于,这个无师自通的家伙深谙说谎的最高技巧-一并非自然,而是真诚,唯有情词恳切才能动人。 郭叔且听且笑。 打住!《聪明的一休》至此剧终。 “咯叽咯叽咯叽咯叽咯叽咯叽……二海哥,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休息,休息一下吧!” 郭叔噗叽乐了出来,说:“听诊器是从村医疗点借来的。为了让他信服,才另找一个学生做参照。”说白了,我就是用来堵他嘴的。 我说:“不使点儿招儿,那孩子您真不一定憋得住。” 郭叔又笑,说:“那孩子伶牙俐齿,将来要是不以口为业就屈才了。” 长大后,我们就散了。虽然都没离开家乡, 却各忙各的,好久没有二海的消息了。熟悉的人一旦过了交集,虽处一片蓝天下,却如同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天晓得他是不是以口为业呢?如果被老天埋没,这个活宝又在干个啥? 说完这段,我适时恭维老前辈洞若观火。郭叔不好意思地摇摇手:“差点儿让一个小屁孩儿糊弄了,这事翻篇,说起来都寒碜!” 扯远了,这段穿插算是节外生枝、线上打结,兜了一大圈儿后,让我们言归正传,回到案件本身上来吧。 郭叔揭穿了二海的瞎话,案子就拨乱反正了?不然!他的瞎话贻害无穷:案子往下走,发现那段既有情节又不乏细节,加了油、抹了酱的瞎话里还有“坑”。 这事容我后文再提。 第14章 时间裂缝:跨越生死的线索 蔡老师家位于小学校前,隔一条马路,往前再走两条胡同,把角的便是。对他的审查并不顺利:他父亲是个老军人,转业后在我们街上落了户,老家是河北保定的。几天前,带着老伴回乡探亲了。蔡老师说,那个晚上他只身一人在家。 问谁能为他证明,他说自己能为自己证明。这事就难说了,问到那封信,他对佟老师的喜欢毫不隐讳。问他知不知道佟老师已有家庭,他说知道,可是忍不住对佟老师的喜爱。他对她一往情深,她则无动于衷,又一个多情公子叹无缘! 事情到底像不像他说的这样,打着问号。可是在他身上再报、也抠不出啥新鲜的了。这人, 放?还是不放?专案组骑虎难下。这当儿,又有谣言出来:“东北二王”流窜了过来,这案子保不齐是“二王”作下的。给警方气够呛:你们不听广播啊?“二王”已于上一年的9月18日在江西广昌被击毙了! 为啥谣言不断?全都关注着呢,案子不破, 老百姓闹心,警察闹心,全都闹心! 一百五十七双大头鞋鞋印比对完毕,无一个鞋印与现场痕迹相符……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哎? 这案子似乎没什么抓挠了。不是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吗?行是行到水穷处了,他们看到的却是浮起的浓厚的疑云、乌云。 犯罪现场在刑事案件侦查中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郭叔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中心现场。他猫腰在那块麦地一寸一寸搜索,希图发现当时没有注意到的蛛丝马迹。时过境迁,仅仅十多天,现场样貌发生了很大变化。泡在那里将近两个小时, 没有丝毫收获,也没见一个行人从那条僻静的小路走过。 他缓步上了那条枯草斑驳的小路,积雪在脚下嘎吱嘎吱响,草窠里结成小块的积雪被簌簌震落。落下的雪粒子争先恐后迸进鞋壳,打湿了他的脚踝,丝丝沁凉。走出不久,他首先找到了两辆自行车轧过的痕迹。仔细观察这两种痕迹,继续东行·……大约一公里远,眼前出现一条南北走向的土路。这条土路往南直通洳口街北,也就是小学校门前的那条柏油路。这个十字交叉路口的西南角,有两棵并生的大杨树,每棵树都有一搂粗细。在树后,郭叔发现了一摊尚未完全干结的大便。大便旁有两张会计用的三联单。一张粉联单,一张黄联单,不见白联单。两张被揉皱的单据上粘着污物,解大便的人显然用它们充作了手纸。 麦田上的覆雪经风吹日晒已经变成了一层坚硬的雪壳,先行化掉的地方裸露出湿润的黄土华和一片一片黝照的麦尖儿,空气中弥漫着雪化时清冷潮湿的气味。两张单据被融化的雪水冻在-片结了冰的小水洼中,没冻住的一角在风中瑟瑟抖动,上面隐隐约约有复写纸印拓出的浅浅的淡蓝色字迹。他憋了一口气,猫下腰去,看不清上面写的啥。索性捏住鼻子趴在地上,鼻尖擦地, 还是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他站起身,撒开鼻子,随着咻咻喘息,嘴里喷出一团一团青白水汽。继而,抖落掉粘在波楼盖儿上的雪粒子,抬头看了看天,辽远的天边竟抹着几片薄云,日光虚白惨淡。冬天日短,时间在前进,天黑下去只是眨巴眼的事,他不想在此耽搁了。 接茬前行,一路蜗行至洳口小学校后门,再没新的发现。师生都已散尽,撒出去的专案民警还未归队,除了负责打钟的瘦高挑儿老校工,满校园空无一人。老校工礼貌地跟他打着招呼,他目光空虚,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穿过幽静的校园,到了前门外的柏油马路。灰黑的路面坦荡如砥,化了雪的一侧结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白碴子冰。他立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失了会儿神。 抹身,再次穿过空荡荡的校园,脚步越走越慢, 最后在后门外的一块螭首龟趺的明代残石碑上坐了下来。 放眼四望,眼前刚刚走过的那条小路蜿蜒如带,在空旷寂寥的田野里隐现浮沉。 被浓厚的暮云扯得变了形的西落日头红彤着脸,正浮在麦田一排杨树的树梢丛上。逆光之下,看不出形状的几点昏鸦在树梢上空盘旋,西边半个天空涂满了紫红色的晚霞。不远处,村郭房舍被晚霞余晖染成了一片铅灰色,青虚虚的炊烟轻笼着逐渐寂静下去的村庄。暮霭沉沉,望着转瞬湮灭的田间小路,他棱角分明的一张脸笼罩在暗黑的阴影里。只是一瞬,天色仿佛又暗下去一层,眼前的一切都沉入黑暗中。屁股下面一片冰凉,偃卧的残碑上只剩下一团一动不动的静默的黑影。 从沌口街到西营村三里远。走这条小路近吗? 问题是,从这条小路到西营村、跟走前门的柏油路比并不近。何况,那条幽僻小路没有任何人工修葺,是到田间干活儿的人踩出来的,虽不说莽莽榛榛,可是路面坑洼不平,两旁杂草横生,并不好走哇。咋就成了戏文里唱的:放着阳关大道你不走,偏偏要走独木桥呢? 此事蹊跷,其中必有缘故。 他心里翻上翻下,疙疙瘩瘩,眼前是一重一重化不开的黑暗。 还有,每当外出,她都最后出发,为啥又能最先到达?无非两种可能:一是,她取捷径超过他人,先期到达;二是,有人用更快捷的交通工具暗中帮她。 可是,她这样做的目的和意义又何在呢?难道仅仅为了出风头?这是半彪子才能做出来的事呀,绝不符合一个年轻音乐教师的性格和做派。 郭叔凝视着黑暗,眉头紧锁,苦苦思索着这些难解之谜。 难道真像有人猜想的那样,在这条小路上与人秘密约会后发生争执…如果死亡时间在12 月31日中午还可以理解,如果死亡时间在元旦凌晨,深更半夜谁会选择在这样一条鬼都不愿意来的小路约会呢? 回到乡政府,早过了饭点。食堂大师傅正在锁门,见了他,又开了锁,拉亮灯,摊手说连菜汤儿都没了。他摆摆手,不以为意。掀开笼屉, 从里面掐了两个凉馒头,边走边啃。 天已经大黑,不觉已经黑了很久。 进了宿办室,找出尚未归档的一沓现场照片,拧亮了台灯,冲着亮儿,眯缝着眼瞧照片。 那些照片在他手上翻过来掉过去,蓦地,目光在一张照片上定住了。他将它抽出,揉揉发酸的眼睛,松散着筋骨,仰躺在被子上。举着这张照片,他注意到了刚才在中心现场没见到的一样东西--尸体南侧倒放着的一辆自行车。自行车似乎很新,镀铬的车圈和车把反射着微微光芒。两只脚蹬子一只扎地,一只朝天,朝天的那只一片模糊。他一个打挺从床上折起身,将松散的骨头又攒成了个儿,手举着照片侧身凑近灯罩,朝天的这只脚蹬子似平还套着出厂包装的橡胶护套。 我对这辆自行车有着深刻印象。 辆凤凰牌大套二六车,是佟老师视若珍宝的\"驽簳难得”堂吉可德骑的马。平时不惜搬上搬下,不用时就被她寄放在音乐教室东北犄角。那辆车搞得我们心里发痒,不止一次围着它端详,就像端详一头温驯可爱的羊羔。那辆车的车头位置镶着一块铭牌,铭牌上刻着一只金碧辉煌的凤凰,铭牌下方写着上海自行车三厂。我们倒不是打它啥坏主意,就是想偷偷摁一下车铃。 因为它身上的铃铛是当时少见的转铃。摁到底, 一撒手,随着按钮的缓慢反弹,丁零零……清脆的铃声就像秋后的葡萄。 我记得,那辆车的后卸货架不是黑漆管的, 而是银白镀铬的。美中不足的是,车架主体构造也有一条大杠。这条大杠的优点是加重了车辆, 缺点是上下车不便。男的还好,左脚蹬车,右腿往后一撩就上了车;女的呢,脚往前迈,得从大杠上掏过腿才能上车。也许怕上来下去的鞋子蹭破漆面,佟老师车的大杠一直裹着一层塑料泡沫。 我的记忆和郭叔的记忆重叠在一起。郭叔说,就是这层包着大杠的白色塑料泡沫和脚蹬子上的橡胶护套让他产生了一个疑问: 这车买了多久? 这个念头支配着他、催促着他一骨碌起身。 披上大衣,扣紧棉帽,抄起手套,拽开屋门,几步跑到车棚。急煎煎从里面拎出他那辆带摩电灯的二八大杠,拍拍车座套,认蹬扳鞍,飞身上马。 风,又冷又硬。拽在脸上,钻进脖领,搅得人浑身寒彻。心急嫌马慢,他弓背低头,将车轮骑得嗡嗡响。摩电灯打亮了车头前方,那片倾斜在地的光亮如汤沃雪,化开了浓稠夜色,均匀稳定又快速地向前移动。骑出一段,好走的路就没了。白天,路上半冻半化的积雪经车轮碾轧形成了深深的车辙;晚上,冻起寸把高的坡棱。道儿越走越光,风撩着大衣下摆,一下一下撞击着他不断迎上来的小腿,车轮在光滑又崚嶒的路面不时打着溜滑。 暗夜昏黑,寒风扑面,他的头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灵醒。 第15章 遗落的古卷:时光之门的守护者 死者左侧裤兜外翻,说明嫌疑人逃走前翻过她的钱财。现场也没发现佟老师买的橘子,几个橘子都不放手的人,怎么会舍下一辆自行车呢? 说明嫌疑人自己骑着一辆车,不方便将它带走。 作案后,最要紧的是什么?逃走。小路最宽处不过一米,如果骑一车,扶一车,且不说这么窄的小路允不允许他如此操作,这个浮财势必成为背累。另外,无疑会增大目标。这辆车遗留在现场,恰恰说明嫌疑人以强奸为主要目的,掠财只是捎带手-方便的拿,不方便的不要。 现场勘查发现了两种车胎痕,一宽一窄,一重一轻。宽的、重的是二八车的车胎痕,窄的、 轻的是佟老师的车留下的车胎痕。 车胎痕为什么一轻一重呢? 现场侦查实验已经验证,二八车是重载。就是说,当时这辆车是骑着的,车身自重加上骑车人体重,正好留下那么深的一段车胎痕。佟老师的这辆车,车胎痕轻浅。说明她当时是推着走的,仅仅是车的自重,而且二六车自重本身就轻。 由此判断:出现在现场的两个人,一个人骑着车,一个人推着车。假设他们之间相熟,应该是一起骑着车,或一起推着车同行。还有,两种车胎痕并非平行,而是时有交叉,时有重叠。这更加说明,他们当时的位置关系不是并行,而是一前一后。 几乎没有疑问了--他们之间并不认识。佟老师走到这里,出于偶然,遭遇不测。 这一路,郭叔且行且思。已经摔过三次,还剩三十里地呢,无法预计半路上还埋伏着几个跟头。妈呀一声,车轮一跐溜,又给他扔下车去。 乖乖,总算到了泃河桥,县城在望,他在桥上摔了去世的最后一个跟头。这个跟头好悬,他连车带人冲破破损的水泥桥栏,险些跌下河去。 子夜时分,郭叔满头油泥,拄着他那辆残破自行车狼狈地出现在了县局门口。他褪下手套, 搌了搌眼角被风吹出来的眼泪,浑身汗湿,尾巴尖儿都冒着汗,闻到了顺领口向外呼呼排着的一股一股汗酸气。撒眼一看,除了眼前这幢四层办公楼,小城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黑沉沉的。看到楼上孔孔灯光,郭叔如同见到娘的孩子,心头猛地一热,这才觉得精疲力竭,浑身酸痛。 打着借来的一把手电筒,在县局大院车棚找到了那辆车。他高举手电,从车头扫到车尾。果不其然,车子簇新。又拧小光圈,聚起光线,靠近车身仔细观察。包着大杠的塑料泡沫没有磨损痕迹。剥开泡沫,反着光的大杠黑漆幽幽,甭说蹬踏痕、摩擦痕,连发丝般细的划痕都没找到。 佟老师是个精细人,但车况保持如此良好,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郭叔脑中出现这样一幅画面:12月31日中午,佟老师推着自行车出了学校后小门,上了田间小路,一路西行……画面连续不断……她一直走到了案发地,嫌疑人骑车从后面追了上来……. 难道,这一路她就没骑车?为啥不骑呢?是车坏了吗? 他检查了这辆车。机件传动灵活,摁摁前轱辘,不亏气,又摁摁后轱辘,也不亏气。咦?手搭这辆几乎全新的自行车,他心头忽有所触,眼睛一亮:不仅这一路没骑,这辆车她根本就没骑过? 为什么呢? 莫不成,她不会骑车! 他紧紧掐着这个冒出来的念头,懵懵懂懂往回折返。 上路之前,他回身又望了一眼办公楼。来时见到的那一孔一孔灯光依然闪亮,看那架势似乎会一亮到天明。 来时的一路给他摔惨了,也摔怕了。回去时推着车一步一挨,这倒给了他充足的思考时间。 这道乍现的光亮犹如来自桃花源的洞口。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一个自行车为主要交通工具的时代,一个孩子都能驾轻就熟,而她,一个成年女性,一个音乐教师却不会骑车,多么不可思议!这是一只美丽的白鸽,遗憾的是,这只鸽子却是个笨伯。想想吧,一群鸽子在天空盘桓,她独自在地徘徊, 该是多么孤寂和落寞。她呢,又十分爱惜自己的羽毛。与其说虚荣心,毋宁说自尊心,令她将身上的瑕疵遮掩起来。 怕人笑话,她买了辆自行车,每天推着车上下班。为了掩人耳目,她就得独来独往;就得放弃近的、好走的大路,选择远的、不好走的小路--她的主要社会关系就是学校师生, 上学放学他们都走前门、走大路。走这条小路能尽快避开人的耳目,进入田野。 还有,现场为啥没发现她应该戴着的手套? 冬天骑车当然离不开手套,要是在一天当中气温最高的中午推着一辆车,就不一定需要手套了。 捞到了线头,就抖开了线球。应该就是这么回事! 路边杨树树枝左摇右摆,树梢挂着呼呼风声。路面流风回雪,飘若晨雾。寒意深重,一路上,满天星辰都化作眼睛注视着这个孤独的夜行者。浓黑的夜在他佝偻脚步声中一点点褪了色, 走着走着,夜色越来越寡淡,越来越轻薄,挨近路边的村子此一声彼一声响起了鸡的喔喔啼… 东边天色已经发青,不觉晓色朦胧。最初的一抹晨光乍露,将乡政府白底黑字的标牌涂得一片金黄。看到那块亮闪闪的标牌,他才意识到已经走完了回程。 他大脑高速运转,兴奋紧张,觉得自己正在燃烧,通体灼热。他没有进乡政府大门,而是调转身子,脚步铿锵直奔小学校而去。老阳儿上来了些,专案办公室尚不见人。进屋,摘下手套, 用手探探烟囱,有点儿温乎气。双手抱定铁皮烟囱温了会儿,才拿火筷子挑开炉盖,又钩掉压火盖。炉子封了一宿,蜂窝煤的火焰灰白发暗,眼看要落。忙蹚开炉底风门,夹了一块新煤压上, 煤渣在炉膛内噼里啪啦欢快地炸响。手捏着煤夹子左右挪移,终于对齐了煤眼。又寻一根铁通条,逐个煤眼一通到底,腾起的青白色煤烟刺激得郭叔觑起眼,他向后闪着身子,被呛得连连咳嗽起来。弄好炉火,这才扯过一把椅子,掩紧衣襟,拢着手,着炉子坐下。他将双腿舒展开来,仰靠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听见屋门响, 身子却像上了船,小船摇呀摇,眼皮滞重,怎么也挑不开。耳畔嗡嗡嗡,像有人在说话,声音时远时近,听不清在说啥。“小郭子!小郭子!”缥缈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随即,他听有人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进屋的人终于将他摇醒。醒来的郭叔头昏脑涨,他眼睛半睁, 乜斜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处。动动胳膊, 软得抬不起来。晃了晃脑袋,脑瓜仁生疼,里面像灌了铅。 折腾一夜,此时他已经成了一块乏煤。可是看到专案组组长,乏煤遇风,由内向外又燃烧起来。他迫不及待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组长边听边嗯嗯点头。话音未落,郭叔脑袋一耷拉,屁股底下椅子一翻,咕咚一声栽在地上。倒地的郭叔白眼球向上一翻一翻,翻了两下就将专案组组长翻乱了心,连忙拽开门喊人。大家赶来,七手八脚将他抬到屋外。往地上一停,小凉风一吹, 人就苏醒过来。大伙儿吓得不轻,都说八成是中了煤熏!醒来的郭叔挑开沉重的眼皮,看众人失色,咂摸两下嘴,装作没事人一般笑了一下,说自己死不了呢:案子没破,连阎王老爷都不待见废物蛋。 再访师生。谁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们认真加以回忆,再现的场景各不相同,却有着电影默片镜头般的同一帧画面:佟老师推着车来,推着车去。 人们恍然大悟:也许她真的不会骑车! 根本没有什么秘密落脚点,也没有什么秘密情人,鬼祟生于内心,一切缘于人性的弱点。她爱惜自己的羽毛爱惜到了什么程度呀!将这个秘密闷在心里,谁都不说,她的心就一直紧紧绷绷,没有片刻轻松。每天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要付出怎样的牺牲和努力才能掩盖得如此严严实实? 所以--外出时她不敢与人结伴而行;所以--她一直是这个学校最早到和最后一个离开的老师。 她的虚荣心赢了!她成功守住了自己的秘密,几乎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说是“几乎”, 因为那时尚不确定她的丈夫是否知情。 案件侦查至此,专案组积累的各类调查走访材料已经将近一尺厚,郭叔带着疑问,复查了对佟老师丈夫的问话材料。这些问话材料于不同时间、由不同的侦查员问话并记录形成,其中还有郭叔亲自问过的两份询问笔录。第一次笔录,涉及了那辆自行车的购买使用时间,已经一年有余;第二次笔录,涉及三年级语文老师反映的那个问题:佟老师丈夫每周一次夜班,夜班后补休一天。代购点心的事佟老师提前就跟丈夫交代好了,头天夜班,她知道那天丈夫肯定能捎带回来,所以才那么跟同事说。佟老师又是个热心肠,凡事都替别人着想,怕语文老师着急,就让丈夫下夜班后直接将东西送到学校。只不过,他们交接时没人看见罢了。 侦查员们还问过他很多相关或不相关的问题,破案需要,不可避免还涉及了部分个人隐私。可是,压根没有一个问题问到佟老师会不会骑车。 这是案件的死点和盲区。 第16章 禁忌之门:通向未知的入口 佟老师不会骑车,最终在她丈夫那里得到了证实:这只白鸽练习飞翔的时候遇到了障碍 小时候,该是学骑车的年龄,家里困难,没有自行车。总不能借别人家自行车学骑车吧?等大了,家里有自行车了,人家都会骑,她甩了单儿。女孩儿,面皮薄儿,不想让别人帮着,就一个人偷摸学。练习无数次后,一次,无意中跨上了自行车。这次意外,惊吓大于惊喜。车轮滚动,车上的她惊惶无措,因为她还不知道怎样能让行驶的车子停下来。那一刻,她骑着的就不是一辆车了,而是一匹受惊的马。慌乱中,错过了路边一个松软的麦秸垛,错过了一个干黄的棒秸堆,又错过了一蓬长势茂密的荆窠,她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儿,那双脚绑着鬼,已经由不得她。车子在颠簸不平的路面上一溜歪斜画着龙…眼前突然一片水亮,白光闪闪,隐藏在街道拐角处的一方水塘似乎在那里蓄谋已久。她惊恐大叫,紧紧闭上了眼睛。 层层叠叠的涟漪荡到岸边芦苇丛中,围着芦根形成一圈一圈细密的波纹… 好在那个时节春已残,夏未央,塘里的水不深。那次事件后,她再也没学过骑车。 是呀,不知底里,谁又能想到她那双能让琴键跳舞、能让弦子说话的灵巧之手,却摆弄不得这个傻大黑粗的笨家伙呢? 对这项技能的缺陷,她不仅自己隐瞒,还让丈夫帮助自己。她确实非常犯怵每次的外出学习交流活动。因为,她自己解决不了交通问题。好在每次学校都是提前通知,逢这等事,她就让丈夫跟车间请假,让他用自行车将自己先于其他老师送达目的地。然后,让他等在没人的地方。学习活动结束后,次次煞尾,再由丈夫将她送回-这是从家里出发。若是避免不了从学校出发,就让丈夫提前等在校外某处,也是次次煞尾,等别人全走后再和丈夫会合,由丈夫载着她,另取他径,提前到达目的地。丈夫说,每次外出学习交流活动,他们两口子就像在做贼,那股紧张劲又像在行军打仗。 将县食品厂罐头车间考勤簿调来,和学校组织的外出学习交流活动日期全对得上。 当问到蔡老师的事,他说知道。郭叔意了意思,最终还是止住,没往下细问。又问道,是否知道妻子一直走小路上下班,他竟浑然不知。看来,每个人心中都有隐秘之地,哪怕最亲近的人,也不愿意向他们敞开。 这就是佟老师的神秘之处。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哎? 为什么人们都想当然地认为她会骑车呢? 其一,因为那时不会骑车的成年人少之又少,她又是一个心灵手巧、会使用多种乐器的音乐教师。 其二,恐怕是那个为了“帮助”警察破案而撒谎的孩子起了作用。还记得他咋说的吗“瞧她骑车上了学校后面往西去的那条小土路, 才回了家。” 瞧:骑车! 那孩子也想当然地认为,自行车天然就是让人骑的,有车就应该骑着。这是一个不易察觉的坑,在办案初期就给了所有办案警察一个心理暗示。现在看,他跑去向警察献殷勤的一篇谎言编织得太精致了,有如一顶镶满了璀璨夺目钻石的皇冠。如此精致,就是为了让人无可挑剔。尽管这不是有意为之,可它对事实和真相的破坏力威力无边。 厘清了这些疑问,专案组马上做了一个决定:放了蔡老师。这事办完,专案组组长心有余悸。因为,险些造成一起冤假错案!接着,将围绕“熟人作案”而撤出去的侦查员全线撤回, 集中精力、警力往“生人作案”上铆劲。 郭叔也得以抽身,带县局技术员找到了野地里的那摊大便。 两张单据上粪便板结,一张污损严重,另一张还好。无疑,污损严重的那张擦了第一遍,剩下的擦了第二遍。技术员提取了单据,可是怎样将粪便与纸质剥脱分离呢?他手指抵着两眉之间的脑门也是束手无策。此前,这位见多识广的老技术员从未遇到过这种难题。 孙猴子本事大不大?遇到为难着窄之事也动不动“俺老孙去也”,翻到南海岸洛迦山紫竹林求菩萨帮忙。两张“擦屁股纸”被当作宝贝一样封存停当,送到了市局大案队。 三天后,大案队技术科来话,认出两个字: 农机。 一路侦查员杀奔乡农机站。巧了!案发当午,农机站一位师傅去西营村修理趴了窝的拖拉机,完活儿回来半路感觉内急。那劲头一来,刻不容缓。四下一撒目,一捏闸,一扭把,就下了小路。褪下裤子,刚在路口大杨树后蹲下,一抬脸,目光就撞上小路上来的一个人。他向树后挪了挪。来人目不斜视,将车子骑得颠了起来。行至与大杨树平直时,师傅猛然觉得此人面熟,一时又想不起他叫啥,印象里此人有案底。有案底的人跟有虫眼的苹果差不多,得从人堆里扒拉出来,由公安局单独列管。 “罗建春!曾因奸淫幼女被判过刑,刚刚刑满释放不久。”郭叔脱口而出。 随后,重点人口档案调到了专案组。秘密侦查时从罗的紧邻处得知,此人确有一双军用大头鞋,只是近几天没见他穿。不仅没见他穿,连人都有段时间消失不见,好像刚从那儿回来不几天。人,应该在家。专案组组长眼睛一挑,一帮警察呼啦啦向门外冲去。 人拿了! 这一天,已经是1月26日,阴历腊月二十四。 一开始嘴硬,当那双大头鞋摆上桌子,罗建春立马蔫了。 这事只能如此理解--在劫难逃,该佟老师有这个灾殃。 12月31日,快中午了,浪荡鬼罗建春看到一个女人推着车在田间小路上踽踽独行。他骑车一路追到案发地,撵上了“那女的”,一把捉住车尾巴,将她掼倒在地。先对佟老师拳打脚踢, 遭到“那女的”顽强反抗。这家伙显露杀机。 那一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佟老师的心,她放弃抵抗,选择了屈服。屈服下来的佟老师安静得如一头待宰的羔羊…… 提起裤子时,罗建春恰好听到了一阵低沉的犬吠声和铁器敲打的声音。这才发觉,此地离西营村东庄头很近。他心里一忽悠,如果放“那女的”进村一喊人,自己没个跑。 刚刚爬起来的佟老师又被他踹倒在地。抬头,她看见他的眼睛要杀人,浑身上下就哆嗦起来。反复几次,她才从地上爬起,转而跪在他面前,哭着向他求饶,说自己的孩子还很小。唉, 一个人如果知道死之将至,该有多么恐惧、多么无助和绝望! 而他,这个恶魔不仅不为所动,竟然趁她磕头将头低下的机会,用穿大头鞋的脚狠狠踢在她的头上。佟老师再次栽倒在地。罗建春跃身而起,骑在她身上,扯住红绒线围巾的两头,咬牙瞪眼,下了死手。 怕她苏醒,临走时,这孙子将那条围巾打了个死结。 作案后的罗建春跑到邻县一个亲戚家躲了二十多天。 你这个婊子养的! 我要是知道佟老师跪下给你磕头,你却趁机杀了她,公判大会那天,说啥我也学别人的样儿朝你这个长恶不悛的坏蛋啐几口!现在我明白了,为啥给你们开那么大规格的一个公判大会! 那要上达天庭,下及幽冥:你们曾在人间作恶, 判你们永世不得托生! 我说:“郭叔,那时我还小呀,啥都不懂, 除了瞧热闹,啥都不知道。”郭叔轻轻拍打着我颤抖的肩膀,我见他瞪大眼圈,嘴角哆哆嗦嗦, 深峻的眼窝里泪水也积蓄得满满登登。 郭叔的讲述还在继续,因为这起案件还有疑问没有解决。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哎? 案子破了。我们确切地知道:佟老师于12 月31日中午被罗建春勒死。这和法医根据尸僵推断出来的死亡时间不符,从死亡到发现尸体已经过去二十多个小时,为什么尸僵没有出现? 一头是科学,一头是事实,它俩一打架,迷信就会乘虚而入。坊间风传:因为死得冤屈,所以佟老师灵魂不散,死而不僵。这个带有迷信色彩的传闻当然不能成立。 最终,还是在法医那里找到了答案。 答案不是之前猜测的“环境温度低时尸僵可能延迟出现”,为此案,法医专门跑去市里几次, 在市图书馆查阅了当时已经出版或发表的相关研究文献。不管国外还是国内文献,没有一篇文章证实,低温环境能造成尸僵延时十四小时以上出现。 佟老师是假死。 法医是这样解释的:假死是人体主要生理机能和新陈代谢处于极度微弱情况下的一种状态, 这种状态达到最低程度时称作“微弱生命”。陷于微弱生命的人,从外表看和死人差不多,如果不仔细检查,很容易被误认为已经死亡。 这与罗建春使用的杀人工具有关。记得吗? 他用佟老师的红绒线围巾做的勒绳。这种围巾材质松软有弹性,还有,怕佟老师缓过来,他将围巾打了个死结。这个死结恰恰使力在围巾自身上相互作用,反倒分散了向脖子的裹挟力。另外, 他下手时勒压力量分散于颈项全周,加之被害人挣扎抵抗,使压力时大时小,呼吸道和颈动脉不能完全被压闭,部分血液仍可进入头部而使大脑缺氧状态有所减轻。因此,意识丧失较迟,窒息过程较长,死亡缓慢,造成假死。“口唇发绀, 颜面部青紫肿胀,舌尖微露出齿列间,眼结膜有多处出血点”,正是勒死特征,而尸斑又出现与之相矛盾的冻死特征。所以,在她身上出现了较为复杂的死亡特征。 既然是假死,佟老师最终怎么还是死了? 法医说,处于假死状态下的人可以发展为真正的死亡,经过积极抢救也可以复苏,有时不经过抢救治疗就能从假死状态下复苏。遗憾的是, 佟老师不属于这种情况。雪后寒啊,要是没有前几天的那场雪…… “法医的意思是?\" “冻死的。” “啊?”如果有一面镜子,我一定能够看到自己因吃惊而放大的瞳孔。我浑身一凛,心尖瑟瑟颤动,那儿好比扎上一刀,又绞了一下。这个结论…一时半会儿我接受不了。 郭叔说完忽然顿住,惋惜又无奈地摇着一颗霜白的头颅。随即,长叹一声,打破了出现在我们二人之间的长时间沉默。 陷于微弱生命的佟老师只有微弱呼吸,换老百姓的话说,这叫没有死“就已”,就是没死透。 她没有能力呼救,也没有能力自救,就那样躺在冰冷的雪地上,被寒潮一点儿一点儿吞噬… “这就是发现尸体时还没出现尸僵的原因吗?\" 郭叔无语,深深垂下头去。 “看来,法医最初关于死亡时间的推断是靠谱的。” “还记得她尸斑的颜色吗?雪落梅花。”郭叔接着说,“尸斑颜色取决于血红蛋白的颜色及肤色,佟老师皮肤白皙,尸斑颜色鲜红,那是氧合血红蛋白造成的颜色,这种鲜红尸斑常见于冻死者。”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天可怜见…·倒地的佟老师早些被发现,是不是还有救?”我心有不甘,囔着鼻子问他。 郭叔因我的提问再次顿住,他叉开双手手指,紧紧抓着自己一头斑白短发,一声轻弱的叹息从他嘴巴里发出。谁都知道,我们永远处于现在,时间的脚步一旦走过那天清晨,那天清晨无论多么美好,多么糟糕,都会成为过去。过去的时态里没有如果。 想想吧,多么可悲的一幕:1984年元旦, 新年的朝阳从东方升起,向雪封的大地洒下万道温暖的金光,一个年轻的生命在冰冷的雪地上香消玉殒…… 了解全部案情后,一段时间我内心无法平静。一个想法冲撞着我:应该去我们小学校看看。有什么可去的呢?凭吊--凭吊佟老师,凭吊她就是凭吊我们再也回不去的童年。或许还有……还有其他难以言说的原因。后来,那个念头又消退下去。每次回老家,别说打听小学校的消息,就是往小学校那个方向望一望我都竭力避免。那里存储着我快乐的童年,也存储着我的悔恨和伤痛。 多年之后,在郭颂同志退休座谈会上,那个若隐若现的念头受到了强烈撞击。郭叔那天很激动,红了眼圈说很欣慰看到我们这茬人起来了…·哦!这句话让我想起人警时,他赠送给我的那句西班牙谚语。为了搞懂那句话,我曾反复阅读《堂吉诃德》。奇怪的是,对塞万提斯创造出的这个谜一般的人物常读常新。按我的理解, 堂吉诃德一旦踏上骑土道,便看清了自己的终身使命,那便是:铲除强暴、惩处罪孽、匡正不义、制止恶行、讨还血债。这也许契合了郭叔从警的理想和追求,所以为他所称道。他还说,自己干了一辈子公安,值得说道的不过是办过几个案子,抓过几个人,熬过几个通宵……·人呐,这一辈子干不了多少事,值得说道的屈指可数。他又一次提到1984年的新年第一案。 座谈会后,我心情复杂地送走了郭叔。走回派出所的大门,忽然觉得那个念头冲破了坚固的外壳,发了芽儿。它搅扰我的时日已经太多,是时候了!这宗心事也该了结了。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秋日午后,这个时间不是刻意选择,当我站在小学校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前,才意识到这个时间的暗合。 小学校早已搬迁重建,新校址位于街外路边,一栋教学楼、一栋办公楼,中间夹着四百米标准跑道的操场。蓝天白云衬着红色塑胶跑道、 绿色人工草坪,好漂亮的一个多彩校园。 废弃的老校南大门还在,挨着大门口不知何时建了一个超市。校门紧闭,我不知能不能进去,就近去超市内打听。 进去才发现,这个乡村超市门脸小肚膛大, 里面足有几百平方米。生鲜、日杂、副食、果蔬…商品分区及标识规范有序、货架严整。收银台后,一个老板模样的男人正唰唰打着商品价签。他一抬头,我脱口而出:\"二海!”略一打愣,他也认出了我。 “呦呵!这个大超市都是你的?”我颇为吃惊。 二海用憨憨一笑作了回答。 他胖了,肚腹微隆,发际线后退了些,露出的油亮额头比以前更显宽阔,还长出了一副双下巴。我注意到,在他身后货架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一块由县文明办、县工商局联合颁发的“诚信经营示范店”的铜牌。铜牌上映着我的影子,里面的我嘻嘻笑了起来。看来,“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句话不尽然,时间完全可以将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偷眼看他最具形象特征的薄嘴片子,他正低着头,从正面依然只见两抿细细的肉红色唇线,不见嘴唇。不巧,我的窃笑被他尽收眼底。二海纳罕,正欲发问,我忙敛容正色,转而与之热切寒暄。 天遂人愿,中考时我考上了警校。他呢,则上了高中。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入伍当了兵,听说在江西宜春驻地喂了两年猪。从部队复员后,报考了县公安局。不知怎的,半路被刷了下来。后来,音信杳无。不知啥时候在老家鼓捣了偌大一个超市,好汉子不挣有数的钱,显然自己给自己干,也混整了。 提起当年报考之事,二海连说惭愧。笔试、 面试、体能、心理测试都过了,最后人职体检时,医生的听诊器往他胸脯上一搁,他的心就乱了点。其他体检项显示:心脏没有器质性病变。 关键时刻,想起了郭叔曾问过他的那个问题。就跟人白话:头天晚上没休息好--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呀!公安局也说理,一周后给了他一次复查机会,突突突!听诊器一撂,他的心就狂跳起来;一周后又给了他一次机会,突突突!心脏依旧突突成一个点儿。 “没辙!”二海自嘲说,“我生来就不是那块料儿。”说着,朝超市密集的货架一摊手,如同向我展示一列听命于他的士兵,“瞧!命运自有安排。 他笑了。接着他的笑,我也笑了起来。他以前的笑声模模糊糊,总像罩着一层雾,而今笑声清朗明净,已经没有了当年藏匿其中的狡狯。 听说我要去小学校看看,他停下手中活计, 喊来一个正在理货的男店员值守收银台。从台下抽屉摸出一串钥匙,拎在手里,掀开柜板,边向外走边说:“你找对人喽。” 原来小学校已经被他整体租赁,租期三十年。临街的这面改成了超市自营。校园里的部分空地空房被他分隔,分别转租给一家豆制品厂做了工坊,一家果酱厂做了仓库,还有一家养殖户将以前的专案办公室改成了鸡舍,养了百十只珍珠鸡。为了不影响超市生意,他让这些租户另走学校后门。 我们边走边聊。没想到,他没打开大门,而是开了大门旁一个刚才我没注意到的小铁门。随着门轴摩擦发出的“嘎吱嘎吱”声,我的心凉下去半截,不知道在这个七零八落的校园还能看到什么。二海说:“后面还有好多空房空地呢。” 跟着他,我们一直朝后走,到了那片闲置地。满院静悄悄的,其中景物变动之大,令人恍若隔世。看了老半天,才勉强辨出一点儿当年的影子。 我首先认出了院子当中的两棵泡桐树。 记得每当三四月份,一场微雨落后,土润苔青,满院泛着梧桐花清幽幽的香气和泥土潮湿、 清新的气味。树上娇嫩的新叶初展,毛茸茸的叶尖涂着一层曙红,油光发亮。地上覆满淡紫色的、小喇叭般的桐花。桐花落地,花头蔫萎,花腔鼓胀。噗噗噗,我们将满地桐花当成小爆竹, 一脚踩灭一个。桐花破裂的声音和我们的欢笑在这个院子混合交织,此起彼落。桐花落后不久, 这片院子就会绿荫沉沉。 眼下,正是秋雨梧桐叶落时,地上粘着几片早衰的枯叶,树上宽大的叶子锈了边,打着卷儿。西边的这棵,树身已经半截糟朽,可它还奋力托举着从身上抽出的枝丫,枝丫又奋力托举着已经抽了条的叶柄。风,带了些温热之气扑在脸上,却使人依稀感受到了初冬的一丝寒意。秋, 越走越深了。 第17章 迷雾之城:失落的记忆碎片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我们那个野蛮生长的无羁年龄,也是个危险的年龄,天晓得,一个好歹不知的孩子无聊时会生出什么鬼事情。因此,我们上学时规别限多、 不能摸的除了壁画上的火鸽子,还有这个后股东侧扣着的一口佛铁大钟,我记得那口古钟就扣在西边这棵衰老的梧桐树下。 钟有一人多高。钟身铸着一些算不上多么精美的纹饰,这些纹饰分区分块圈着些汉字铭文和一些曲里拐弯的文字。我们能认出及记下的只有“大明万历三年乙亥春吉日…\"钟顶铸的两条龙披鳞背甲,头尾相接,蜷曲绞盘,遂成钟纽。 看那龙:牛头、鹿角、蛇身、鹰爪,甚为奇特。 后来我才知道,古钟的钟纽并不是龙,而是龙的九子之一,名叫“蒲牢”。其性喜音好吼,难怪做了钟纽。 那口大钟扣在那里不知多少时日了,经年累月,锈迹斑斑的肩头落满了白蒙蒙的鸟屎。有孩子拿棍儿敲,手指震得发麻,就拿砖头瓦块砸。 不管怎样敲打,也改不了它的蔫性子。噗哒、噗哒,那些力气不像是费在一口钟上,而像费在一条粮食口袋上,就像老师数落我们的那句:三脚踹不出一个响屁!它闷声不响也泯灭不了我们对它的热情。敲不出声儿,我们就往它身上爬。结果,衣服挂破了,肚皮蹭花了也是白搭。凭我们的个头儿,不站别人肩膀头上甭指着能上去。 在孩子们看来,大人们总是事多老少,瘦高挑儿老校工就算一个。他见我们围着钟就轰: “别敲它!里面扣着鬼呢!一碰,就会把它惊醒!”吓唬谁呢?他那说法仅仅是个说法,连个民间故事的佐证都拿不出来,所以骗不了我。我才不信呢! 他在学校负责打点儿,可是他敲的不是这口钟。大雄宝殿没了,殿前的月台,及月台两侧的两株老柏还在。两棵古柏左粗右细,村里人管粗的叫“老大”,管细的叫“老二”。老校工敲的那口铁钟大小粗细有如水筲,高高悬在“老大” 盘曲的虬枝上。钟下摆有一圈等距的豁牙,它不仅长牙,还有一条钟舌头,舌头拴着一根长绳。 长绳荡荡,下面的绳头绕在树身上。敲钟时,老校工着瘦长展、两步娥就腾到月台上、将绳儿解开、双脚开业、料动自麻、向斜下方那钟绳。 我在心中数觉,每次监是七下,为什么是七f, 商不是六下疲者八f?个原圆恐怕只有他本人知通,扩散的声波在型气中悦据需,声声相催,-圆赶着一图在校园课开,一直到村子里,*拉村庄听得真真的。钟声啊时,你要是赶巧路过树下,得捂住耳朵,我想:扣春的送口大钟不响,是不是因为少了那么一条钟舌头?也许有了舌头,这口哑巴钟就会说话了。我瞧树上那口钟的钟舌头是扁扁的一坨铁,有点儿像我家挂在墙概上的秤砣。 没人的时候,我大着胆子不止一次围着那口大钟转圈儿。就算把鬼惊醒,这口钟严丝合缝. 身上连蚂蚁洞那么大的窟窿眼儿都没有,鬼也跑不出来呀! “钟呢?”我问二海。 当年,我就是踩着他的肩膀头爬过那口钟的。他呢,吃亏的买卖向来不干,反过来,也没少踩我肩膀头。 二海说:“那东西搁这院好万算个文物。怕看不住,就给县文物管理所打电话,让他们弄走了。” 这两棵泡桐让我认出了眼前的这间教室。 我们在台阶前站定。 “这儿……” 二海说:“对,这就是当年我们的音乐教室, 我特意留着它。” 是这儿,就是这儿。我摸着台阶旁粗粝的青砖,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我们当年刻下的痕迹。还好,它还在。 三间滑了坡的青砖灰瓦殿堂矗立在我们眼前。青黄的杂草在残破的瓦垄间摇曳,廊檐比我印象中的还显宽阔,两侧山墙的灰皮已经剥脱, 露着里面砖墙的暗灰色。窗框油漆被风雨剥蚀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窗洞全部被细木条钉死,木条缝隙布满了多年积下的厚厚灰尘,缠绕着累累蛛网。教室木门不知何时改成了一扇蓝色格栅式防盗门,门大概换了很久,防盗门的漆皮也皱起爆裂,掉漆的地方生出了一层暗红色的铁锈。 每个清晨和傍晚,那些精灵般的音符从五线谱上跳下,钻进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乐器,又从佟老师韵动的手指间流泻而出……碰到墙,它们就在墙壁上行走;爬上树,就挂满枝条;它们手拉着手,脚勾着脚,在风中追逐,如鹤舞鸿飞; 在阳光里打闹,似凤翥龙翔。整个校园泉溪漫淌,烟云聚散。篮架呀、双杠呀、教室呀、书桌呀、课本呀,以及一个个的我们,都在倾耳静听:叮叮咚咚… 属于那个时代的黑白色校园,因此增添了生气和活力。我们的童年有了声音,多了色彩。是她,用音符给我们筑成了一个童话世界。我们这些放牛班的孩子不应该感恩么? 可惜呀,那些快乐的音符和我们的童年消逝在校园的各个角落,“火鸽子”在这间音乐教室也已经不复存在。 释放后的蔡老师虽然与案情无涉,这么一闹腾,那年寒假过后就调到了别的学校。听说,三十大几了还彷徨未娶,后来不知所终。 那阵子,还有一件不太平常之事。也不知是谁提起来:那位时常来校讲古的“老神仙”很久不见了。恍惚听人说,老人家已经仙逝。年岁大了,难保无常。只是那个时间点赶得怎么那么寸!就在佟老师出事的前一天。有人说,火鸽子失去老人的看护就着了火。随后,就发现后殿西山墙的一片壁画脱落,火鸽子令人心疼地碎了一地。这事,挺邪性! 壁画脱落后,经专家论证,剩余的壁画已经不适合原地保存。将壁画揭取,修复加固,实施了迁移保护。 三十六岁那年,我游历到新疆拜城,当克孜尔千佛洞壁画猝然撞人我眼睛时,我惊异无比: 这些来自古代龟兹国的文化遗存,比敦煌壁画还要久远,竟令远隔万水千山的我似曾相识。直到那时我才知晓,镌刻进我童年记忆的壁画描绘的是怎样一个故事:在雪山中修行的白鸽发现一位迷途的人因饥寒交迫即将死去,便衔来树枝点燃,为他取暖。迷途人数日没吃东西,根本无力行走。白鸽边安慰他,边振翅扑进火中。迷途人含泪吃完鸽子,按白鸽指引的路线顺利回到家中。 可悲可敬的火鸽子啊! 我默然从随身的背包掏出两枝塑料包裹着的黄色菊花,二海诧异又痴定地望过来,猜透我此行的真正目的。我的情绪感染了他,他刚才还笑嘻嘻的一张脸肃然正色。 我手举菊花,一步一步上了八步白石条台阶,将花抽出,别在门的格栅间,又退下台阶: “我们给佟老师鞠三个躬吧。” 二海在我身后说:“好!” 随后,他上前一步,我们并排站立。他叉着手指理了理并不凌乱的一头软发,将竖着的衣领捋平,又向下抻了抻衣角。 我们一起弯下腰去。 那一刻,久违的琴声在这间荒弃的教室内响起。 又一次弯下腰去。 梳着齐耳短发的佟老师推着一辆锃亮自行车,微笑着向我们走来。 再一次弯下腰去。 那片覆雪的冬季麦田变成百花如锦的绿色草茵,画面叠映,佟老师脸上打着一缕灿烂阳光经过我们,给她来过的这个世界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我们一起直起身,若有所失,又茫然不知所措。 二海突然愣磕磕说:“不对,佛三鬼四,我们应该给佟老师再鞠一躬。” 我一把扯起已经弯下腰去的二海:“对的! 佛三!” “哦哦哦,”他连忙直起身子,“佟老师,您闭眼吧!”又说,“佟老师,您活时为人,死后为神。”言毕,又语出踌躇,“我想,我想……\" “你怎么想就怎么说。” “我想,给佟老师单鞠一躬。”他吭哧半天终于说了出来。 “应该啊,”我后撤一步,让出位置,“全班就你吃过佟老师给的橘子。”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迭。我这个人忒不会开玩笑。开玩笑要分什么时间、什么场合,还要分跟谁,更不能揭短。我轻易抛出了个不合时宜的低劣玩笑。果然,这个只有我们之间能听懂的玩笑并没将二海逗乐。不过,他也没恼。 谢天谢地! 他正襟危立,举头目视那两朵黄菊花,向这面锈迹斑斑的铁门深深弯下腰去。 “你哭什么?”直起身的二海听到了身后的声音,猝然甩头相问。 就在那一刻,我决定敞开心扉,不再做任何保留:“那天中午,我才是最后一个见到佟老师的人。我以为,老师同学们都走了,学校就剩我一个人了,就躲在钟的背阴面,一手握着秤砣打钟,一边将耳朵贴在钟上谛听.…” 一转脸,鼻尖刮到了钟壁上还没化尽的一层薄霜。那一抹冰凉激发了我的好奇心:舔它一下是不是很爽?结果不言自明。糟了!挣扎的舌头马上就吃到了苦头,那股凉森森的力量怎么那么强劲!舌皮差点儿被撕裂,火燎燎地疼。我紧皱眉头,欠着脚,身子贴在钟上,不敢妄动。 那一刻,我后悔不迭。老校工所言不谬!我敲醒了扣在钟里的鬼,它一定是沿着我给它开辟的通道钻了出来,卡着我的脖子。我喊不出来, 也叫不了,就像太阳底下的狗,哈着舌头,吊在钟上。更糟糕的是,慌乱中秤砣掉在我的脚边, 我却动弹不得,丁点儿声响也弄不出来了。这个时间点是我专门挑选的,该死!一声鸟的叫声都没有,要是没人知道·我哭了,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粘在蜘蛛网上的蚊子。蚊子落上面还能挣扎两下,哀鸣几声呢。就在我觉得死到临头的当儿,眼角余光扫见了一个人影儿。 哦!上天将她派了来!佟老师正搬着她那辆自行车磕磕绊绊下这几步台阶。瞧见我那个鬼样子,她妈呀一声,向下一踹车梯子,就风似的跑过来。自行车在她身后没立稳,啪嚓摔在地上。 她顾不得,转瞬就到了我跟前,妈呀妈呀叫着: “别扯!千万别扯!别生拉硬拽,往外哈气,像我这样……”她屈着身儿,朝我喊叫。我翻着眼珠跟着她哈气,她围着我打转,“哈,接着哈, 别停,大口哈!”哈出的白气在我眼前升腾,在冰凉的眼睫毛上结成了一串串小水珠,耳畔响着她焦急的声音,我视线模糊了。哈哈的,我觉得扼住我喉咙的鬼手松了劲--舌头在我不知晓的某个时刻忽然化开。解厄后,我心生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 佟老师一屁股坐在身后棱起的树根上,手抚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傻孩子!你可真是个傻孩子!” “你知道么,她救下了我,我却害了她--悔不该啊!是我这个小混蛋在钟沿下的土地上掏了一个小洞,核桃那么大。这么多年我都放不下:是不是因为我的好奇,放出了那个该死的鬼?你又哭个啥咧?” 二海用手一指:“你别以为你的事我不知道, 你敲钟时我就躲在这个后殿的那面山墙下。趁佟老师你们忙乱,我溜进了教室。佟老师救下你, 回过头来锁门,就将我锁在了里面。我一个人躲在里面干什么呢?因为我一直不信‘老神仙'' 的话,就想摸摸火鸽子,看它到底会不会着火。” “你摸了吗?” “摸了。” “它着了吗?\" “没有,”二海摇着头,“它掉地上了,碎了!我吓得跳后窗户跑掉了。” “佟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我用哭得发抖的声音说。 “佟老师,我也不是故意的。”另一个声音在我身旁如树叶般颤动。 我们立在那扇门前,孩子般地哭着·…我们哭了很久,不知道佟老师听见没有,也不知道她是否原谅了我们。 第18章 婚礼之夜:梦魇编织者 准新娘遇害 1953年2月上旬,上海市公安局决定组建一个内部代号为“103专班”的新侦查部门。在由局长扬帆呈递中共上海市委分管政法工作的潘汉年副书记的报告中,汇报了组建这个专班作为侦查工作试点的思路。 解放近四年来上海市的反特斗争和治安工作中,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有些重要案件,具体是由政保部门还是刑侦部门来侦办,是根据案发伊始的初步判断决定的。但是,在侦办过程中,随着案情的逐渐明了,发现之前的案件性质认定有误,有的最初被认定为政治性案件,侦查期间发现是刑事犯罪;反之,有的被认定为重大刑事案件,侦查期间却发现是政治案件。按照现行规定,侦查员遇到这种情况时,必须中止调查,将案子移交相应的政保或刑侦部门接手。问题是, 经这么一转手,哪怕移交手续办得再快,时间总是被耽搁了。而且,接手的侦查员很难马上进人办案状态,在主观上或许可以克服认知方面的障碍,然而,在具体办案实践中,或多或少都会受到些影响。有些时候,就因为侦查员进人角色慢了半拍,导致功败垂成。 上海市公安局领导班子认识到这个弊端,多次进行研究,最后扬帆拍板决定,从全市各警务单位选调若干政治可靠、业务精湛、胆大心细且有独立办案能力的优秀侦查员组建一个专门班子。该专班共有10个小组,每组有侦查员3人, 故代号为“103”。“103专班”的侦查员以探组为单元,负责承办全市范围内“非预估”政治、 刑事大案。 所谓“非预估”,指的是没有情报预见也没有出事先兆的突发性案件。专班一旦接手这类案件,不管在承办过程中案件性质是否转换,都一竿子扎到底。如若办案力量不足,可以向案发地公安分局、派出所请求协助。 潘汉年收到这份报告,非常重视,数次召约扬帆面谈研究,还两次组织相关专家开座谈会进行讨论,反复考量、评估利弊,这才签批同意。 1953年4月30日,“103专班”成立,驻地位于黄浦区老大沽路69号。那里原是租界警务处的一座仓库,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上海全部沦陷,日军占领租界,此处成为日伪上海市警察局的一处秘密机关驻地;抗战胜利后,被国民党宪兵团接收。1949年5月上海解放,该处由中国人民解放军淞沪警备区接管,1952年底移交上海市公安局。 这个新部门的开张,充分体现了潘汉年的要求,即“低调,再低调”,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没有敲锣打鼓,没有张灯结彩,没有庆贺横幅, 甚至大门口连牌子都没挂--扬帆局长认为,这个部门并不直接接受社会报案,没必要挂牌子告诉人家这里是什么单位。当然,社会上知道是什么单位也没啥,毕意不是保密单位。 “103专班”的主官称为主任,名叫卢禄定。 这位卢主任也算是大家的老熟人了。 他原是上海市公安局政保处特侦二科科长,三年前为破获台湾特务机关的“夜莺计划”一案, 力荐他儿子、有“上海滩锁王”之誉的裴云飞进人看守所卧底,圆满完成任务后,被任命为市局政保处副处长兼任特侦二科科长。 1952年底,政保处特侦部门奉命撤销,卢禄定前往太湖畔的某疗养院休养,其实是在封闭状态下对他主持的特侦二科的工作(并非单纯的侦办案件的情况,还包括工作中遇到的所有人和事),写一个详尽的书面报告。按规定,这份书面材料不能留底稿,所有底稿一律销毁。正式形成的报告上,每一页都须由书写者亲笔签上姓名、日期,并按指印。然后,在主持该项工作的三位来自北京的干部见证下,装入卷宗袋密封, 骑缝位置由书写人和那三位干部各自签上姓名、 日期,这才算是完成一应程序。至于卷宗的去向,跟上海市公安局、华东公安部都无关,而是送往北京,由国家公安部保存。 一套程序下来,卢禄定感觉比破了个大案还费神。 1953年4月初,卢禄定结束疗养返沪,扬帆局长找他谈话,说起组建“103专班”之事,卢禄定马上意识到肯定跟自己有关。果然,扬帆临末宣布:局党委研究决定,并报请市委潘汉年副书记批准,你被任命为“103专班”主任。 就这样,卢禄定走马上任,在专班秘书小钟的协助下,着手进行“103专班”的组建工作。 三天后,专班副主任水顺风前来报到,老卢让他负责审查组织上推荐过来的人选。直到这时,卢主任方才发现,三天前就已放到办公室案头的那沓人事材料中,他儿子裴云飞的大名赫然在列。 裴云飞还是国营“大华锁厂”青工时,就协助老爸卧底,为破获“夜莺计划”一案立下汗马功劳。扬帆局长认为这小伙子是干政保工作的一棵好苗子,他从青工到人民警察角色的转换,就是扬帆一手促成的。当然,老卢也做了不少工作,起初裴云飞沉迷研究锁具,对于当警察是不怎么感兴趣的,老卢很是费了一番口舌, 才说服裴公飞到公安局报到、本打算让小裴去政保处工作,谁知裴云飞坚决要求去刑侦部门,理由是他的锁匠专业更适合对付那班登堂入室的大盗。 老卢估计,这小子八成是不想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干活。可最终他也没拗过儿子,组织部门尊重裴云飞的意愿,把他分配到北四川路公安分局刑队。 像裴云飞这样有着上述“特别经历”的角色,组织部门考虑\"103专班”人选时,肯定会把他作为重点对象。扬帆局长审阅专班成员名单,特地在小伙子的名字前面打了个勾,旁边注明小字,日:“可担任组长”。于是,原上海市公安局北四川路分局刑队第四组组长裴云飞,在他自己还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被内定为即将成立的“103专班”第六组组长。 卢禄定看到名单,暗忖将这小子调进“103 专班”也好,他之前一直当刑警,而“103专班”不论刑案还是政治性案件都管,也算是多一番历练。其时上海已经解放将近四年,治安形势大有好转,但是干这一行的--特别是这个新成立的“103专班”,侦办的是大要案件,接触的也多半是敌特分子和亡命之徒,危险性肯定要比在分局刑队对付寻常毛贼大得多。不过,卢禄定是经历过枪林弹雨的老新四军,根本没考虑这方面的因素,有什么急难险重的活儿,他肯定要让儿子打头阵。 裴云飞是一天前才得知自己被组织上选拔到\"103专班”的。北四川路分局郁局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宣读了调令,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 “老张去不去?” 留用警员张伯仁是裴云飞的部下,两人打自去年10月搭档调查“一枝花”命案,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都觉得相互之间配合默契, 性格脾气也投缘。裴云飞作为人警时间不长的年轻警察,从老张这个有着三十年警龄的老刑警那里学到了不少刑侦调查方面的道道儿,小裴自然希望张伯仁也一起调往“103专班”,两人好继续搭档。 这个情况,分局郁局长也想到了。市局通知全市各分局推荐人选时,郁局长在局务会议上和几个领导一通气,认为张伯仁虽是留用警员,但市局的通知中并无排斥留用警员的说法,大伙儿都赞同把老张报上试试,如果成功,相信裴、张这对半年前侦破了“一枝花”命案的搭档一定能在\"103专班”这个更高的平台上再立新功。 接到调令的当晚,卢禄定、裴云飞父子俩难得在家里共进晚餐。两人照例小酌,裴云飞对老爸说了明天去市局新组建的“103专班”报到之事。此时儿子尚不知“103专班”的一把手就是自己的老爸,老卢呢,也不提这个茬儿,只是对儿子说:“这事我听说了,你去专班后担任第六组组长。这个组有三名侦查员,除你之外,还有你的搭档张伯仁,另一位叫丁金刚,也是从北四川路分局抽调的,据说是格斗高手。他们两位的年龄都比你大,论工作能力,应该也比你强。尽管你是他俩的组长,但你也别飘了,要虚心向老同志学习。公安侦查这一行,真正是‘活到老, 学到老''……” 裴云飞听着,只顾频频点头受教,根本没去想老爸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专班每个成员的详细人事资料,都在他办公桌上放着呢。 第二天上午,裴云飞和张伯仁前往老大沽路69号报到,接待他们的是秘书小钟,老卢没露面。直到上午10点,前往报到的三十名侦查员全部集中在会议室,裴云飞这才恍然,原来老爸是\"103专班”的一把手啊!他不由得窃喜:这下好了!回头有难啃的骨头,以老爸的性,肯定首先让我带的第六组上! 卢禄定刚说了个开场白,专班值班室的电话就打进来了:“报告卢主任,市局来电,您稍等, 我这就转接过来。” 专班刚开张,市局就派下来两个任务,都是刚刚发生的案子,还带着热乎气儿:第一桩,半小时前,徐汇分局新乐路派出所接到报警电话, 称复兴中路同裕坊一名女子在家中被杀害,室内遭洗劫,部分贵重物品和现金不翼而飞:第二桩,今年1月间,一名犯罪分子在两周之内连线将七名无辜儿童抛人黄浦江、苏州河,致五死二伤的严重后果,警方刚刚查清其身份,犯带分子却赶在警方布控前销声匿迹、今天市局接到报告,消失了三个月的逃犯,突然在北站区冒头了。 卢禄定放下电话,返身回到会议桌前,向与会人员通报了上述情况。坐在裴云飞旁边的张伯仁侧目组长,没出声、只是嘴唇微微动了动。裴云飞看懂了他的口形、说的是“拿摩温”,即英文“number one”的谐音,意为“头号”,沪上坊间又用来指工厂、作坊的工头儿。张伯仁的意思是,卢主任所说的两起大案中的第一桩,也就是徐汇区同裕坊的那桩盗劫命案,正是咱俩这对老少搭档的强项。如果领导把这活儿派给咱们, 全组三人铆足劲儿尽快将该案破获,那“103专班”开门红的荣誉就是咱六组的了。 这半年里,裴云飞跟张伯仁几乎天天相处, 熟知对方性格,此刻马上会意,正要举手请战, 只听老爸开腔了:“第一组、第六组--你们两个组,一组去北站分局了解情况,六组去同裕坊,徐汇分局和新乐路派出所已经派员封锁现场,市局法医、刑技人员也出发了,你们抵达后接手一应调查,赶紧行动吧!” 裴云飞心里一阵激动。看来,老爸还是很了解他的。随即弹簧一般从座位上起身,与同时作出反应的一组组长忻宝贤异口同声:“是!” 往下,裴云飞的动作就没有行伍出身的忻宝贤利索了。他刚刚收拾好摊在桌上的笔记本, 忻宝贤已经一声大喝:“一组,全体都有--出发!” 待裴云飞和他的两名部属匆匆走出会议室, 外面院子里已经传来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了。 第六组三名侦查员是开了一辆美制小吉普前往复兴中路同裕坊的。先行赶到的法医和刑技人员已经开始勘查现场,裴云飞寻思此刻人内可能不妥,于是和张伯仁等人一起,分别向四邻八舍和派出所民警了解情况。 凶杀案发生在这条弄堂的61号。这是一座独门独户的建筑,外面看与寻常江南人家的石库门无异、但里面只有两进六间平房,61号只住着每女两人、母亲名叫雷理娟,四十六岁,浦东人,毕业于护上公共租界工部局办的护士学校, 后在南市三泰码头多檬路公立上海医院做了一名内科护士,工作至今。 雷氏二十一岁结婚,丈夫廉梅生系公共租界工部局卫生处职员。婚后生有子女各一,儿子七岁时随父母去宁波老家乡下扫幕,突患急性脑膜炎。当时宁波的医疗条件比较落后,与上海之间的交通也颇成问题,遇到恶劣气候,海上交通受阻,陆地交通要从杭州绕道,途中还有一段路是不通汽车的。尽管廉梅生在沪上有最好的医疗资源,也是鞭长莫及,儿子最终不治身亡。 这个男孩儿是廉氏家族的“五房一子”--廉梅生兄弟五个,却只有这么一个男丁。儿子的死对于廉梅生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没多久,他就患了精神分裂症。工部局卫生处将其送进公共租界的医院,还延香港的英国神经内科专家爱博逊教授专程赴沪主持会诊。治疗了一段时间,廉梅生的病况有所好转,出院回家休养。谁知回家不过三天,他竟然跳了黄浦江! 廉梅生死后,雷理娟与十岁的女儿廉梦妍相依为命过日子。廉梦妍考入位于镇江的江苏卫生学校,学的也是护理专业,1948年毕业回沪, 到仁济医院做了外科护士。这是四年前的事。 廉梦妍长相酷似其母,也是一副美人坯子。 早在上卫校期间,校内外就不乏追求者,寒暑假回沪,亲朋好友登门说媒不断、初中的男女同学也频频找各种借口约她出去玩,男生自是为了表达爱慕,女生则是为了自己的亲友撮合说项。廉梦妍不堪其扰,宁可提前结束假期返回镇江的学校。到沪上的仁济医院上班后,又多了一班同事追求者。随着去年春上一个奶油小生的闪亮登场,由其母雷理娟拍板,在国际饭店举行了一场豪华的订婚仪式,这场历时数年之久的“美女争夺战”才宣告结束。 奶油小生名叫雷道钧,其父雷理元系廉梦妍之母雷理娟的堂兄、廉梦妍的堂舅。其时《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已经颁布、但对于表亲之间的婚姻并无禁止规定(直至1980年,才明文禁止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结婚》.美女护士选择表兄作为配偶开无同题、亦不会有什么坊间议论。 两个年轻人订婚后、来往比较热络。双方家长本就是亲戚,经常走动、1953年春节餐时商定了婚期、打算在5月4日给两个年轻人举行婚礼。 哪知、4月20日、准新娘却在复兴中路同裕坊61号的家中遇害。 医院护士要轮流值夜班。廉梦妍是4月18 日的夜班,因为是连着白班一起上的,按照当时的规定,19日那天不算,第二天亦即20日可以在家休息一整天。其母雷理娟则是19日晚上的夜班、白天在家。19日一早,她到附近的菜场买了春笋、蹄膀、豆制品,回家割下一块冬天腌制的猪腿,烹制了一锅女儿最喜欢吃的江南时令莱肴“腌笃鲜”(“笃”是上海方言,意为煮、 炖,但汉字里没有相应的字,就以“笃”的读音来借代)。廉梦妍下班后,顺便到南京路买了些用来点缀洞房气氛的夜灯之类的小商品,于午前回家。进门闻到菜肴的香味,她夸张地做了两下深呼吸:“姆妈,你烧‘腌笃鲜’啦,太好了!一会儿我先吃一碗!” 话虽如此,稍后午餐时廉梦妍却没吃几口就放下饭碗回了自己房间。雷理娟并未在意,只道女儿夜班忙碌,累了,那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廉梦妍这一觉睡了多久,已经没人知道了。 反正雷理娟傍晚出门上班时,女儿房间里还没动静。今天上午9时许她回到家,一眼看到院门虚掩,门锁旁边居然被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 显然是遭贼了。她首先想到的是女儿的安危,来不及声张,匆匆来到女儿房间门口,握住门把手轻轻一扭,房门打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雷理娟定睛一看,不由大惊失色。只见女儿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上半身盖着的被子已被掀开,露出粉红色的贴身棉毛衫,一把黑色尖刀端端地扎在当胸! 雷理娟有二十多年的护士工作经验,知道这个位置挨上一刀,断无生还之理,当下乱了方寸.转身跌跌撞撞奔到大门外:“来人啊!我家妍妍出事啦!” 街坊邻居听见喊声,纷纷从家里跑出来有的关心雷理娟,更多的人则涌人屋内去看个究竟--此举把现场彻底破坏了。 先行到达的法医与刑技人员对现场进行了勘查,尸体被运往市局设在长宁区凯旋路的验尸所剖检。一小时后,法医打来传呼电话,告知初步验尸结果- 被害人死于他杀无疑,胸部那一刀是致仑伤,深及心肺。血液中未发现麻醉药物或酒精的成分。作案时间大约在剖检前五至六小时,也就是当天凌晨四五点钟。死者胃内的残留食物表明,她是在昨晚八九点钟吃的晚饭,主食是米饭,菜就是其母午前烹饪的“腌笃鲜”。 根据现场情况推测,凶手是在廉梦妍熟睡时悄然潜人的,一把掀开被子,姑娘被惊醒,懵懂间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就被当胸捅了-刀。廉梦妍并没有马上死亡,下意识做出挣扎的动作。凶手应该是个老手,一刀扎入,随即按住廉梦妍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廉梦妍失血过多,很快陷入昏迷,直至死亡。整个作案过程, 也就不过一两分钟的事。 凶手的脚印已经被涌人的多名邻居破坏,以当时的技术手段,根本无法提取。凶手是戴着手套作案的,在其所有可能触及的物件上,包括那把黑色凶刀的刀柄,都未能发现指纹。凶手进入现场的途径显而易见,他用作案的那把黑色匕首在大门上挖了个洞,伸手人内打开司必灵锁。廉梦妍的卧室房门未装锁具,但里面是有金属插销的。不过,据雷理娟说,女儿平时没有上插销的习惯--家里就母女两个,完全没有必要:雷理娟自己卧室的门也是一向不上插销的。 凶手杀人后,从廉梦妍的坤包里翻出钥匙(坤包就挂在卧室门后),打开床头柜、五斗橱和写字台的抽斗翻找财物。事后清点,凶手拿走的除了一百二十余万元人民币(此系旧版人民币,与1955年发行的新版人民币的兑换比率为:1,下同),还有廉家祖传的一对南宋玉杯,那是雷理娟的亡夫留给女儿廉梦妍的嫁妆。 廉梦妍是有黄金项链、戒指、手表的,每命案天都戴,晚上睡觉前摘下塞到枕头下面。可能量白是因为慌乱,凶手没顾得上翻检,这些财物还志在。然后,凶手又闯人雷理娟的卧室,没找到没钥匙,遂从厨房取了菜刀,撬开上锁的橱柜, 但并无收获--雷理娟每月领了薪水,留一部是分随身带着作为当月开支,其余都存进银行; 是她也有数件黄金首饰,平日倒是不常佩戴,存工放在墙上挂着的那张已经有些年头的观音画像调的画轴里。画轴是空心的,两头的装饰可以旋开,藏些值钱的小物件。 第19章 静默之森:林中未了的誓言 狼狈的未婚夫 现场勘查完毕,裴云飞等侦查员顾不上吃午饭,又分头走访了街坊邻里,直到下午3点方才返回老大沽路69号“103专班”驻地。裴云飞向卢禄定、水顺风两位领导汇报了一应情况,随即和第六组另二位成员分析案情。相对于这样一个大案,会议时间不算长,只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但接下来的事实证明,这个短会的分析还是比较到位的-- 鉴于凶手选择的作案时间(廉梦妍当晚在家,而其母上夜班),初步可以判断,此人对于雷理娟、廉梦妍母女的作息规律比较熟悉,可能是熟人;或者虽是陌生人,但有获悉上述情况的渠道。凶手作案时戴了手套,表明这家伙具有一定的反侦查意识,很有可能是犯有前科的主儿。 案犯的作案动机一时尚难确定,尽管有一百二十万元现金和两个南宋玉杯被盗,但根据现场勘查情况,该犯并非潜人现场盗窃财物,不小心弄出动静惊醒了廉梦妍迫不得已行凶杀人,而是直奔着受害者去的,进人现场先杀人,再动手行窃--从法律角度来说,这应该算抢劫。这种作案方式,和侦查员们平时经常遇到的入室盗窃、 抢劫案件不同。侦查员怀疑,案犯的首要动机似是要结果廉梦妍的性命,然后才是盗劫财物。 “103专班”第六组的三名侦查员中,留用老刑警张伯仁的从警时间最长,已经三十年了。 尽管他的旧警生涯中以刑侦情报为主,少有调查命案的实践,但“刑侦情报”本身就代表着大量的信息积累。分析案情时裴云飞说:“老张同志见多识广,这种杀人凶器挺少见,有啥说法没有?” 张伯仁的说法是,这把凶刀之所以呈黑色, 是在制造过程中使用了特殊的热处理方式,目的是增强硬度和韧性,也是出于防锈的考虑,而非工匠有意选择。多年前张伯仁参加一起抢劫案的调查,曾受命去“大隆机器厂”热处理车间向老工匠请教,老工匠介绍,经这种热处理的刀剑,保存条件好的话,存放数百年都不会生锈腐蚀。张伯仁也曾逮到过一个盗墓贼,从盗墓贼家里抄出的赃物中有几个精钢箭头,就是经过这种热处理的,埋在地下多年,楠竹箭杆早已成灰, 但箭头丝毫不损,擦拭后在灯光下隐约泛着幽寒的光泽。 让老张不解的是,上述热处理过程相当复杂,对于材料的要求也高,不是随随便便什么破铜烂铁就能对付出一把的。也就是说,这黑色凶刀本身就是一件值钱货色,而凶手作案也有部分图财的目的,为何要将这把价值不菲的凶刀抛弃?再者,案犯既然戴了手套作案,就是要避免给警方留下追查的线索,可杀人后把如此特殊的一把凶刀留在现场,那不是故意引起警方的注意吗?当然,有些仇杀案件,行凶者出于某种仪式感,会故意留下一些标志性的物件,表明自己行凶的目的。可那姑娘今年才二十四岁,人生履历简单得像一张白纸,不至于和什么人结下深仇大恨嘛。 听老张这么一说,裴云飞、丁金刚都有同感,不由连连点头。裴云飞说:“也许凶手并不了解这把黑色匕首的价值?” 张伯仁比较谨慎:“这把凶刀是不是有价值, 是不是经过我说的那种热处理方式加工制作的, 都是我的猜测,保险起见,还是请专家鉴定一下。不过,公安局技术室怕是不行,他们那里没有擅长金属加工的,回头我跟市冶金局联系一下,请他们帮忙。” 此外,法医的尸检结论中提到,死者晚餐吃的是米饭和由猪肉、竹笋、豆制品烹制的“腌笃鲜”,据死者母亲雷理娟说,这是她为女儿准备的午餐、女儿一直是很爱吃这道菜的,但午饭前女儿去弄堂口接听了一个传呼电话,回来后却好似突然没了胃口,没吃几口就回卧室了。当时雷理朝也没太在意、以为女儿工作累了,事后想来,她的情绪似乎有点儿不对头。而且女儿进了卧室就没再出来,傍晚她去上班时,女儿卧室的门也没开,不知是否还在睡觉。 尸检结论表明。雷理娟傍晚上班后,廉梦妍起床吃了晚饭。刑技人员也检查过客堂餐桌上的饭菜,有消耗迹象,差不多就是一顿晚饭的食量,餐桌上还有一副用过的碗筷--廉梦妍吃罢晚饭,连碗筷都没收拾,就又回了自己的卧室。 可是,据雷理娟以及邻居反映,这姑娘平时手脚勤快,比较注重家里的卫生,像这种吃完饭就把碗筷留在桌上不管的情况,以往不曾有过。侦查员自然而然联想到廉梦妍中午接听的那个传呼电话,会不会是那个电话影响了她的情绪?如果是的话,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说了些什么内容? 关于这个传呼电话,在现场周边走访期间, 张伯仁曾经向传呼电话间的陈阿姨了解过。据陈阿姨说,来电者是个男子,没有自报姓名,只说他不挂断电话,麻烦去叫61号的廉梦妍。稍后廉梦妍过来接听电话,也只是问了一句“哪位”,往下就是听着,嘴里偶尔“嗯”一声,没说过一句完整话。当时电话亭的另两部电话铃声陆续响起,陈阿姨忙着接听,廉梦妍这边她并没有留意。印象里,这个电话时间不长,还不到两分钟。挂断电话后,廉梦妍付了传呼费就匆匆回家了。 听了张伯仁的汇报,裴云飞不由得一个激灵,暗忖这情境怎么那么熟悉,别是敌特分子传达什么秘密指令吧。当然,这只是脑子里的一闪念,没有任何依据,他不能随口乱说,以免影响调查方向。不过,毫无疑问的是,廉梦妍的情绪就是从接到这个电话开始一落千丈的。 旧上海的电话运营服务,分别由国有、英商、法商、美商电话公司各自维持。上海解放后,外资电话公司陆续收归国有,统一整合。但限于技术条件,整合的只是管理模式,没有形成统一的网络,也就无法查明这个蹊跷的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不过,侦查员怀疑来电男子有可能是即将与廉梦妍举行婚礼的准新郎雷道钧。据雷理娟说,发现女儿被害后,匆忙赶到的亲友致电她这个侄子兼准女婚,请其火速过来。亲友打的是传呼电话,给雷道钧留了言,可直到侦查员勘查完现场离开,也没见到他的人影。 侦查员认为雷道钧的这种表现似有问题,裴云飞决定将调查触角伸向此人,由他具体负责, 其他两位侦查员也各有任务,丁金刚以上海市公安局的名义向全市及周边各县警方发出协查通报,对赃物进行布控;张伯仁在分局与管段派出所民警的配合下,对廉梦妍生前居所复兴中路同裕坊的邻居以及供职单位仁济医院的同事进行走访,看能否获得有助于破案的线索。 雷道钧时年二十四岁,其父雷理元是廉梦妍之母雷理娟的堂兄。雷理元少年时曾出家少林寺,倒不是真心皈依佛祖,而是痴迷武术。那时还是清末,民间武术盛行,他拜了三个民间武师,学了些拳脚功夫,跟师兄弟切磋下来,占上风的居多,受到武术界前辈的赞赏,还曾跟社会上的地痞流氓之类进行过实战,以一敌三把人家打了个落花流水。他寻思着“百尺竿头,更进-步”,就跟家人商量,要去河南嵩山少林寺拜师。 他老爸是开典当行的,指望这个独苗继承衣钵呢,儿子平时不务正业瞎胡闹也就罢了,怎么可能同意他出家当和尚?不但不同意,老爸还时时刻刻盯着儿子的动向,生怕他冲动之下来个不辞而别什么的。 雷理元自有主意,也不跟老爸发生正面冲突,待老爸的警惕性放松下来,他悄然逃离沪上,独自去了河南嵩山,那年他才十三岁。 雷理元在少林寺一待五年,出师后没回上海,而是去天津投军。其时袁世凯正在小站训练新军,雷理元这等身手,军队当然欢迎。在北洋军队里,他从班长、排长一直晋升到团长。1924 年第二次直奉大战结束,他作为败方直系军队的军官,退出行伍返回上海,接手老父的产业,做了“顺风典当行”的老板,然后娶妻生子,规规矩矩过日子。 儿子雷道钧出生于1929年,自幼体质羸弱, 一般药石调理都不见效。雷理元认为习武健身才是正道,不过,正宗少林功夫学起来大苦,他心疼儿子,就给物色了几位内家武师,教授一些对养生有裨益的内家功夫。雷道钧学下来,不但体质彻底改变,而且还迷上了当时被称为“国术” 的中国武术,学了些具有格斗功能的形意、太极技击招式,每每在人前展示,总是能博得一片叫好声。但作为内行的老爸雷理元知道,这都是些花拳绣腿,运用到实战里稀松平常。 好在他让儿子学内家功夫的目的就是健身, 只要身子骨结实了,实战能力强不强倒也并不重要。他更在意的是儿子的学业,雷道钧在读书方面显示出的天资明显超过学武,他上的是教会学校,外语、数理化方面成绩出众,考取了交通大学。1949年毕业后,进入已由中共军管的江南造船厂从事船舶设计,去年被评定为工程师。 雷道钧与廉梦妍是亲戚,自幼就常有来往。 去年经双方家长撮合,交往升温,确定恋爱关系,今年春节两家经过商议,定下了结婚的日子。没想到廉梦妍竟然突遭横祸,一命呜呼。 案发后,住在附近的一位廉家亲戚闻讯赶来,其时雷理娟悲伤过度,已经六神无主。于是,这位亲戚替雷理娟做主,给正在上班的雷道钧打电话,这种场合,小伙子理当出面。电话打到江南造船厂雷道钧所在的科室,接听的同事说雷工这两天请了病假,没来上班。这位亲戚又打了雷道钧家址的传呼电话,请雷道钧前来接听。 片刻,对方回复,家中无人。亲戚寻思雷道钧也许是去医院看病了,无奈,只好烦请电话亭转达留言:请他立刻前往复兴中路同裕坊。 一般说来,一个病人通常是不会在外面逗留很长时间的,即便是去看病,这时候也该回来了。电话亭人员一般是不会忘记转达口信儿的,可至今雷道钧也没露面,侦查员认为此举反常,怀疑廉梦妍生前接到的最后一个传呼电话可能是雷道钧拨打的。因此,第六组组长裴云飞对雷道钧的调查,就是从雷家给这小两口准备的婚房--徐汇区永嘉路136弄金仁里的传呼电话亭开始的。 裴云飞赶到传呼电话亭一打听,人家说雷道钧平时很少使用传呼电话,这几天并未来过。裴云飞不解,难道他是在江南造船厂打的这个电话?可船厂方面不是说他这几天请病假吗?转念一想,江南造船厂这么大,他这两天没在其所在部门的同事面前出现过,并不等于他没去过厂里,在厂里的其他部门.他随便找一部外线电话就行了。当然,也可能这个电话是在其住所附近的其他传呼电话亭或随便哪个工厂的门房间打的,不妨先照这个思路去查摸。 小裴的运气还不错,跑了两家传呼电话亭、 五个厂家的门卫室,就在“私立大中国毛纺厂” 的门卫老王那里打听到,19日午前,雷道钧借用过该厂门卫室的电话,老王还听到了部分谈话内容--雷道钧告诉对方,由于发生了一些状况,他要中断恋爱关系。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状况,雷道钧并未在电话里说明,而接听者是怎么个反应,老王就更不知道了。 裴云飞由此产生联想,会不会是雷道钧出于某种不得已的缘故,不想或者不能跟廉梦妍结婚了,而廉梦妍对他却是情有独钟,非卿不嫁,坚决不同意分手。廉梦妍很可能掌握着雷道钧的什么非同小可的把柄,对其进行威胁,胆敢分手, 就把这个秘密捅出去。雷道钧权衡再三,遂对廉梦妍痛下杀手,灭口了事。 既然调查进行到这一步了,那就有必要找到雷道钧本人,当面向其了解他和廉梦妍分手的原因,以及廉梦妍出事之后,他为什么人都找不到,更别说上门去慰问一下。 费了不少周折,裴云飞终于在当天午夜找到了雷道钧。其时,雷道钧正在老西门一个据说擅长治疗跌打损伤的老拳师郎开石的家里,甫一照面,裴云飞大吃一惊--原本被人称为奶油小生的雷道钧脸色蜡黄,浑身无力,别说站着,连坐也坐不住,蜷缩在老拳师为其特制的吊床上,双手捂着小腹,时不时发出微弱的呻吟。 这是怎么个情况?雷道钧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当下,裴云飞跟雷道钧作了一番艰难的沟通,又经郎拳师的解释,终于弄明白这个船舶工程师如此狼狈的原因… 第20章 尼加尔的尖塔 弹腿高手的“绝户脚” 前面说过,雷道钧痴迷国术,学了些形意、 太极的技击招式,最近,他又迷上了散手--如今称为“散打”。江湖常言:初学三年,天下去得;再学三年,寸步难行。雷工程师这段时间的状态便是上述“常言”的前半截。今年春节以来,他的业余时间大部分都耗费在与一些武术爱好者的友好切磋上,每个星期都有几场散打实战。 这种民间切磋的安全防范措施聊胜于无,鼻青眼肿是家常便饭,伤筋动骨也算不上新闻,老西门郎拳师开的伤科私人诊所经常要排队就诊。 还别说,看似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雷道钧的战绩还不错,这两个多月里,他经历了十多场切磋, 一直保持不败,当然,轻伤难免,但相比对手, 他的伤势算轻的。 不料四天前,他遇到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无名新秀,姓名不详,人称“小癞痢”,可看他的头顶,不仅不“癞痢”,而且黑发浓密。 这人的特长是腿法出众,高鞭低扫左右开弓,速度奇快,力度惊人,攻击角度刁钻。雷道钧与其交手一分钟不到,接连避开数记高鞭腿、转身后摆腿,手忙脚乱之际露出破绽,小腹挨了一腿, 当场闷倒。 这个“小癞痢”管打还管治,随即施展气功推拿,一番活血过宫,雷道钧总算能勉强站起来走动了。临走,“小癞痢”留下几颗药丸,说伤得不算重,服药两天,再静养三月即可恢复, 还特别关照说不能以武林常用的气功活血方法自我治疗,否则容易出差错,到时别说三个月,有可能一辈子也甭想彻底痊愈。 郎老拳师告诉侦查员,“小癞痢”所言不虚,去年有人切磋时被他伤过,按其所嘱三个月后果然恢复正常;不过散手不敢玩了,听说改练中国式摔跤了,已经小有所成。可雷道钧却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坚信自己从小习练的通,又经郎拳师的解释,终于弄明白这个船舶工道家气功对于治疗这种内伤应该有帮助,原理大同小异嘛!于是,请了病假缩在家里,又是打坐又是站桩。不知是药丸作用还是打坐站桩的效应,头两天感觉还真不错,那种“闷痛”感迅速减轻。既然如此,那就继续吧,谁知大错已经铸成。 4月19日早上一觉醒来,雷道钧觉得神清气爽,似有技痒之感,便来了一套“十大形” (旧时沪上对形意拳的称谓)。哪知,打完刚刚收势便觉不妙,前些天小腹被“小癞痢”踢着的位置,就像生成了一团淤血顽块似的,一动就剧痛,不动则闷痛。他意识到不对劲,赶紧就医,叫了辆出租车直奔广慈医院。那是沪上着名的西医院,不过那个年代,医院的科室分得不像现在这么细,体表没有外伤的,一律往内科送。 广慈医院原是法租界当局创办的,1953年时还有外籍医生坐诊,给雷道钧治疗的是内科外籍主任詹姆森博士。雷道钧通晓英语,当下用英语作了一番病情陈述。洋大夫让他去拍x光片, 读片后皱眉思忖片刻,说阁下所谓的“淤血顽块”并不存在,表皮毛细血管也未见破裂后形成的青紫斑块,从医学角度来说,应该是神经受损了。雷道钧请教预后,洋大夫神情严肃,缓缓摇头:“不容乐观。” 雷道钧追问:“是哪里不容乐观?” 洋大夫略一沉吟:“阁下的婚姻状况……” 雷道钧心里一沉:“下月准备举行婚礼了, 难道……\" 洋大夫叹了口气:“先生,建议您把症状和预后跟未婚妻说清楚,坦率而言,您这种情况, 婚后可能无法行夫妻之实啊!” 对于雷道钧来说,这不啻是敲响了末日丧钟!他已经记不起是怎么离开医院的,不过回到家里,他的情绪稍稍平复,脑子也渐渐清醒了。 既然“小癞痢”这一脚让他憧憬的婚后美满生活以及给家族传宗接代的任务变成了肥皂泡,那就得接受命运的安排,生活还要继续,他肩上依旧担负着给父母养老送终的重任。唯一必须放下的,就是与廉梦妍的那份恋爱关系。 广慈医院的外籍医生给他开了营养神经的药物和止痛片。对于后者,洋大夫叮,该药物中含有鸦片成分,不到疼得熬不住的时候不要吃, 以免上瘾。雷道钧于午前服药,发现止痛效果确实不错。这时他已打定主意要跟廉梦妍中断恋爱关系,担心药效维持时间有限,就趁着这个间隙去给廉梦妍打电话。家门口的传呼电话亭是不好去的,尽管他并不打算在电话里说明中断恋爱关系的原因,可中断关系毕竟是一桩个人生活中的大事,给街坊邻居听见了传播开去总归不妥。于是,他就去了离家一里开外的工厂,借用门房间的电话机拨打了这个电话。 打完电话,雷道钧信步往家里溜达,边走边寻思,光靠吃止痛药不是正道,这种药容易成瘾,万一药物断档,那可就麻烦了。看来西医不牢靠,还是问问师父吧。 他的武术师父有三位,其中一位是上海滩乃至江南地区都赫赫有名的武术大家。当年汪精卫投靠日本,成立汪伪政府,有“军统”特工河内行刺事件为鉴,对汪精卫的警卫措施自然是严密至极。日本特务机关帮他物色保镖,组成贴身警卫班子,这个班子的领班就是雷道钧的这位师父。 此公由汪精卫的连襟、大汉奸诸民谊介绍, 而褚民谊本人也是武术好手,尤其是内家功夫了得。了得到什么程度?抗战胜利后褚民谊被国民政府判处死刑,押赴刑场执行,行刑人员冲其背后开了一枪。褚中弹后,竟然原地蹿起一人多高,在空中转了个身,跟行刑人员打了个照面, 方才落地倒毙,把行刑人员吓得不轻,事后被送往医院休养了一个月--用现在的说法,就是进行心理治疗。试想,由褚民谊推荐给汪精卫当警卫领班的人,其功夫至少也应该跟褚民谊不相上下。 此刻,雷道钧去拜访的就是这个师父。此公听了他受伤的情况,说这是内伤,要说多么重还不至于,可如果不抓紧时间及时治疗,大概率会让你一辈子不得好过。至于能不能过夫妻生活, 眼下根本顾及不了。 雷道钧请教:“我这伤势西医是看不好了, 师父您看该怎么办呢?” 师父指点他:“去找老西门的郎开石试试吧。 他家是祖传伤科,各种各样的跌打损伤都见识过,不敢说有把握给你来个彻底治愈,但治总比不治好。我跟郎先生有些交情,给你写一纸条子,他会接待你的。” 师父果然有面子,生性冷漠惯常寡言的郎开石热情接待了雷道钧,听其如此这般一番陈述, 点点头说:“这个‘小癞痢’我知道,他的师祖‘一览众山小’彭仙伯,曾是闹得清廷惊慌失措的小刀会首领刘丽川的卫队教头,弹腿功夫登峰造极,无人能及。‘小癞痢’是彭仙伯的第五代传人,只学到了六成功夫。你挨的这一脚造成的梗阻并非全是内功所为,而且被踢的位置碰巧, 倒也不一定治不好。” 两年前,曾有一个练西洋拳术的青年人跟“小癞痢”的师兄、“沪东第一腿”萧小强切磋, 肋间挨了一脚,也是当场闷倒。去公济医院检查,肋骨、内脏均无损,当晚吐血,急送“叶家花园”(今上海肺科医院,上世纪三十年代,医学专家、国立上海医学院颜福庆院长等人倡议募捐筹建结核病院,企业家叶子衡先生捐赠自家建造仅十五年的私人花园作为院址,沪上遂以“叶家花园”称之)再次检查,结论与公济医院一致。无奈之下,连夜求助郎开石,一番治疗后, 又整整吃了百天特为配制的药丸方才治愈。但这治愈也不算彻底,其后两年,二十四个节气都会发作,两分两至(春分、秋分,夏至、冬至) 尤甚,估计还要持续多年,是否能彻底断根也难说。 郎开石告诉雷道钧:“你的症状也可按上述路数对付,不过要有个思想准备,刚开始治疗时定是要吃些苦头的。” 到了这当儿,雷道钧也只有听人摆布的份儿了。于是药石、推拿齐下,一番折腾之后,郎开石让他坐在诊室里喝茶看报,自己则把一副藤编吊床拴在房梁上。雷道钧看着,正觉不解,倏地一阵剧烈的疼痛,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一般,瞬间蔓延至全身。他是习武之人,按说对疼痛的耐受力比常人强些,却也难以忍受,不由得侧倒于沙发上,尽力把自己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嘴里忍不住发出阵阵啤吟。更要命的是,这痛感不但持续不减,反而还有增强的迹象,雷道钧在沙发上也躺不住了,眼看就要跌落在地,来个就地十八滚转移疼痛了。一旁的郎老拳师早有准备,疾步上前将其托起,放上了吊床。 雷道钧给这么一番折腾,出了一身大汗,疼痛倒是稍有缓解,却累得气喘吁吁,只觉得生不如死。然后,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又觉痛感袭来。正在难熬之际,侦查员裴云飞登门了。 了解上述情况后,裴云飞问郎开石:“他的病情可以下地吗?\" 老拳师说:“没问题,他服药后最难熬的关头已经过去了。” 说着,他把吊床放下,让雷道钧站起来,指导着做了几个舒展身体的动作,又喝了一碗已经煎好的汤药。雷道钧狼狈依旧,但看样子已经不像刚才那么难受了。 裴云飞出示证件:“雷道钧,你摊上事儿了, 跟我走一遭吧。” 雷道钧一个激灵:“我……我犯了什么事儿?” “涉嫌廉梦妍命案!” 雷道钧大惊失色:“什么?梦妍她… 死啦?” 第21章 血字研究:古玩城老板的烦心事 裴云飞虽然任警时间不长,却有一份与生俱来的刑警直觉,往往跟犯罪嫌疑人甫一照面,三言两语间就可作出“是真是假”的判断。此刻雷道钧的反应,在裴云飞看来不像是装的,遂问:“你不知道廉梦妍出事了?” “不知道啊!您说是命案,难道她被人杀了?” “20日下午,你家弄堂口传呼电话亭阿姨有一张传呼单给你,是廉梦妍的母亲雷理娟让人代打的电话,请你赶紧去复兴中路同裕坊,有这事吗?\" “有啊!那纸传呼单还在我衣袋里放着呢。” 雷道钧从外套里掏出单子,递给裴云飞。 裴云飞接过扫了一眼,单子已经皱皱巴巴但字迹依然可以辨认。“那你为什么没去同裕坊?” 雷道钧的解释是,头天中午他给廉梦妍打电话说了中断关系之事,廉梦妍在电话那头不吭声,显然是不同意分手。而他有难言之隐,电话里没法说,就是两人见面也不好开口说明原委, 20日,他收到雷理娟的传呼电话留言,想当然以为必是廉梦妍对其母说了此事。 雷理娟跟他并不仅仅是准岳母和准女婿的关系,还是他的姑妈,天经地义的长辈。她来电要自己赶紧过去,显然是打算竭力劝阻,力图挽回。雷道钧当然希望能与廉梦妍结为夫妻,可这桩婚姻如果有名无实的话,产生的后果远比趁早一刀两断严重得多--对雷道钧来说,婚后不育,一顶无形的帽子扣在头上,坊间的议论可想而知;对廉梦妍来说更不公平,因一纸结婚证, 从未婚姑娘成为已婚妇女,却无夫妻之实,婚姻不幸是肯定的,今后若是再嫁,身价也必定大打折扣。问题是,自己的难言之隐,如何对姑妈挑明? 他一时难以决断,只好先拖着不回电话。万一经过郎老拳师的调理痊愈了呢?那不是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吗?他做梦也没想到,姑妈打来电话,竟是发生了这等变故! 裴云飞认为这个解释还算合理:“一应情况我们会进行详细调查,你说的是真是假,到时自会有结论。在调查清楚之前,你要先跟我去公安局走一趟,这是例行程序,希望你配合。”继而又对郎开石说,“请郎先生这两天不要离开诊所, 我们会找您作一次正式询问。” 六十来岁的郎开石是个老江湖,人生中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警方调查--都是有关他的病家的,民国、汪伪政府的警察机构,甚至日本宪兵队、“七十六号”的特务他都见识过,早已见怪不怪历惧不惧,解放后也免不了时不时配合各种外调,和公安民警打交道,他根本没有思想负担。闲暇时跟人聊天,他还时常说,“人民政府最讲道理”,此刻自是点头,表示愿意全力配合。 当然,他也没忘记自己作为伤科郎中的职业操守,对裴云飞说:“民警同志,雷道钓是我的患者,目前正在治疗过程中,如果要关押的话、 最好不要中断对他的治疗,请政府联系家属找我来开药,我愿以身家性命担保药石的安全性。” 4月21日下午、张伯仁已完成对案发现场周边街坊邻里的访查,并无收获,遂与裴云飞合兵一路,对雷道钧是否涉嫌“4·20”命案(即廉梦妍被害案)进行调查。由于时间紧迫、人手不足,六组根据市局授予\"103专班”的工作权限,从分局、派出所临时抽调数名民警协助。至4月22日午后,完成了对“小癫痢”吴仲锤、 广慈医院外籍医生詹姆森博士、雷道钧的父母以及雷理元那家去年已由典当行改为旧货店的店员的调查,最终排除了雷道钧的涉案嫌疑,当天下午3时即解除了对雷道钧的留置措施,让他回去继续治疗。 伤愈后,雷道钧依旧习练内家功夫,但再也不跟一班武术爱好者切磋了,从此一心一意埋头船舶设计,因工作出色,被造船厂方面作为技术尖子选送苏联进修。两年后回国,成为军方技术专家,为我国国防事业作出了贡献。这是后话。 裴云飞、张伯仁这对搭档在忙着调查雷道钧时,受命负责赃物布控的侦查员丁金刚也没闲着。 新四军侦察员出身的丁金刚接受任务后,寻思布控赃物这活儿费神费时费力,光凭自己一人效率太低,遂与案发地徐汇分局联系,临时借调了三个民警过来。四人凑成一个临时小组,这个小组又分为两对搭档,丁金刚和中年留用警员老单一对;另一对是两个解放后参加公安工作的年轻民警小许、小柏。丁金刚以临时小组负责人的名义对布控工作作了分工:他与老单负责跑全市的古玩店铺,小许、小柏则跑中央商场、旧货店、首饰铺等可以作为销赃渠道的店铺,两对搭档的目标一样--那对南宋玉杯。 丁金刚认为,作为参与调查“103专班”开张第一案的侦查员,他是非常幸运的,因为他和老单两个只跑了七家铺子,就获得了那对南宋玉杯的线索。 线索来自位于黄浦区河南中路上的“天说真宝奇”。这家古玩铺据说已经开了八十余年了. 其创始者是个从北京过来的名叫王博顺的北方人,传到现在的老板王逸森手里,已是第四代。 “天说真宝商”可以称得上是老字号,生意还过得去,但如今不同了。上海解放前夕,不少有钱人都去了海外,留在沪上的那些也不敢炫富.原先穿惯了西装革履,现在都自觉换成了中山装. 光顾古玩店的人显着减少。4月21 日上午,两位侦查员步入店堂时,出面接待的王老板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也就不足为怪了。 落座后,丁金刚没有直奔主题-万一对方收了赃(那年月古玩店铺收赃是公开的秘密), 不论是否和那对玉杯有关,心里都会有顾虑,信口胡说一番,即便最后查清了,时间也耽误了。 于是随便找了个话题切人:“看王先生这脸色,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们来得冒昧了。” 王逸森苦笑:“感谢公安同志的关心,身体倒没事,就是给愁的。” 原来,最近政府要选择一批古玩店进行公私合营,王逸森打了份报告上去想参加合营,可昨天听说初步研究的名单中并没有“天说真宝斋”,不免有些焦虑。 丁金刚问:“不知参加公私合营对古玩店铺有什么要求,是资产规模,还是经营状况?\" 王老板连连摇头:“这些都好说,最要紧的是政治表现。” 丁金刚不解,既然是公私合营,够格进入名单的老板必定是资本家,还指望资本家有什么政治表现?他们是剥削阶级嘛。当然,他是这么想的,但没说出口。 王逸森善于察言观色,看懂了对方的表情, 解释说:“上海滩做古玩生意的老板里,没有-个是共产党员,也很少有人参加民主党派,所谓政治表现,就是看你是否帮共产党做过事,是不是追求进步。很遗憾,解放前鄙人根本没接触过共产党方面的朋友,即使有那份心,也没处使劲儿……” 丁金刚一听就明白了,眼珠子一转,心中已经有了计较:“王先生,为共产党做事,不仅仅限于解放前,只要遇到合适的机会,解放后照样可以做嘛!” 生意人都有一种职业性的敏感,一点就透。 王逸森猛然意识到,警方向来是无事不登门的。 今天这二位态度和蔼,耐心甚好,肯定不是闲得发慌找我拉家常,人家是有与案件相关之事要我帮忙呀!当下郑重表示:“二位同志,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敝号相助,请尽管赏示,敝号一定全力以赴,也好作为‘政治表现’,请政府考虑敝号加人公私合营的行列,让敝号为建设社会主义出一把力。” 丁金刚遂说了说布控一对南宋玉杯的情况, 但没透露原因。王逸森听着,脸上渐渐露出笑意:“二位同志找鄙人了解这对玉杯,还真是找对人了。此处不便详谈,请二位借一步说话。” 说罢起身带路,引领侦查员进了内堂。 旧时像“天说真宝斋”这类古玩店铺的内堂都设有装潢考究的接待室,专门用于跟贵客洽谈生意。丁金刚、老单坐在贵宾室里,店方照例好茶好烟款待,侦查员照例婉拒。这倒并非一心惦记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确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建国伊始公安战线的对敌斗争形势十分复杂严峻,对手狡猾残忍,得防着人家下毒什么的,公安机关内部一方面有纪律严格要求,三令五申;一方面时时叮嘱,小心警惕。 那么,王逸森要跟侦查员谈些什么呢?只见他来到屋子一角,打开保险柜,拿出一个黑色牛皮讲义夹,取出里面的信封拆开,信封里是几张用淡黄色绵纸包着的照片。 这是一组从不同角度拍摄的黑白照片,看得出摄影师的技术一流。照片上正是一对玉杯,放在一块深色天鹅绒衬垫上,玉杯一侧有柄,杯体上雕刻着交织缠绕的龙纹。丁金刚于古玩是外行,朝老单瞥了一眼,发现这位老刑警也是一脸懵懂。王逸森出身古玩世家,自幼耳濡目染,更有长期经营古玩店积累的实践经验,不仅善于鉴别古玩的真伪,也善于分析顾客心理。眼前这二位,他打眼一看,就知道他们虽然受命查摸这对玉杯的下落,但对古玩行业基本一窍不通。不待两人发现,他就主动介绍了照片上那对玉杯的相关情况。 旧时古玩店的掌柜,跟社会上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来往。前来光顾意欲购人古玩的主顾,自然都属于有钱阶层、上流社会人士,而前来出售古玩的人,成分就复杂了--不乏有钱阶层,但更多的则被排斥于上流阶层之外。这些人中,有的原本是小康之家,遭遇诸如疾病、失业等突发变故,万般无奈之际,方才把家里祖传的古玩出售救急;有的是家道败落的公子哥,为生计把祖产拿出来变卖;有的是达官贵人们的姨太太、外室、私生子女,通过各种手段弄到些反正自己也继承不了的古玩偷偷出手;有的就是普通劳动者,遇上千载难逢的机会,比如耕地或修整房屋时,天上掉馅饼一般挖到了宝藏(这种情况当时被称为“掘着藏”,“藏”即“宝藏”的意思); 还有一种,就是前来销赃的“道上朋友”了, 诸如盗墓贼、骗子或登堂入室的惯偷之类(当然,他们是伪装良民登门的)。 王逸森经营古玩店,少不了跟最后一种人打交道。解放后,古玩生意不再热门,“道上朋友”死的死、关的关、逃的逃、隐的隐,鲜有登门。王逸森瞧这光景,古玩这一行生意没法做下去了,便寻思着关门歇业算了。经营了这么些年头,家里的积蓄算不上怎样丰厚,但靠银行利息,一家子的日子还是应该过得去的。况且,凭他祖传的鉴别古玩的本领,找一份相关行业的工作料想没有问题,哪怕去中央商场替人“掌眼” 呢,每个月上百万元人民币的抽成总是有的。 他的想法很完美,可现实很骨感。出去一打听,政府有规定,凡是够得上资本家尺寸的店主,关门歇业不但要报市工商局批准,还得通过税务局的审计,一旦查出有偷税漏税行为,不管严重与否,查封字号是轻的,进局子吃牢饭也不是没有可能。上海滩这些从旧社会过来的老板, 少有百分之百守法经营的,种种偷税漏税的手段属于“你懂的”。上述规定一公布,别说王逸森这样仅仅动着歇业脑筋的老板了,就是那些已经把歇业申请书递交上去的资本家,也忙不迭天天往工商局跑,求爷爷告奶奶要收回申请。 歇业无法实现,王逸森就想往公私合营那边靠,又不符合人家的条件,只得守着古玩店每天掏钱打发日子-生意少,人不敷出、但按规定不能裁员、不得降低待遇,否则跟偷税漏税一样,封字号、进局子没商量。 大约半月前,王逸森百无聊赖地坐在店堂里一边喝茶一边翻阅《解放日报》,忽然来了一个熟人。这主儿名叫薛图贤,是个古玩掮客,有个名号唤作“沪上第一眼”。薛图贤是祖传三代的风水师,专看阴宅,到他这一代,改行给盗墓贼\"掌眼”,指导盗墓团伙盗掘古墓,很快闯出了名头,“沪上第一眼”的绰号就是这么得来的。 若说从风水师转行做“掌眼”,从技术角度来说还有些相通--都需要对墓地有研究,但从“掌”转行做古玩掮客就殊为不易了。这人的确有两下子,边干边学,也就不过十来年工夫, 竟然掌握了鉴定古玩的诀窍。对于这类角色,沪上八大着名古玩店肯定是不待见的,“天说真宝斋”不过是中等规模,也没那么多讲究,只要有利可图,哪怕来路不正也不在乎。反正这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隐秘生意,不做白不做。所以,王逸森跟这位薛先生常有生意来往。 上海解放没几天,薛图贤被检举折进了局子,还是政保处抓的人。检举人揭发薛图贤在抗战时期充任侵华日军密探,对我抗日武装犯下过严重罪行--新四军淞沪支队下辖的代号“浦东虎”的特遣队在高桥镇遭遇埋伏,几乎全军覆没,就是因为薛图贤“跟踪刺探,密报日寇”。 政保处对其进行了审查,检举人所称罪行查无实据。不过,政保处没有放人,而是把他的案子转给了刑侦部门。毕竟他和日本人过从甚密是事实,那就接着往下查吧。 审查中发现,这家伙给日本人掠夺中国文物牵线搭桥,曾将一件国宝级文物辗转卖给北四川路日军宪兵队特高课少佐山本雪野,致使国宝流失海外。薛图贤从中收取了不菲佣金,故应承担刑事责任,最终被判了三年半的徒刑。 薛是单身,入狱后曾致函王逸森请求接济, 王逸森给他寄过三次钱,每次五十万元,外界知晓后,都说“王老板义气”。 出狱不久,薛图贤往“天说真宝斋”打过电话,一是表示感谢,二是问玉老板是否还对古玩感兴趣,他可以介绍几桩生意。王逸森自是求之不得。 这个电话过后大约一个半月,也就是今年清明后的一个春雨潇潇的下午,薛图贤登门了,送来了这组照片。王、薛都是识货的人,一致认为很有可能是南宋大内的御用玉杯。据说上家急着用钱,开价较低。王逸森和薛图贤打交道多年, 对老薛还是比较了解的,认为此人“技术”和“人品”都靠谱,加之老薛坐牢时他三次出手救济,对方应该不至于坑自己。 往下,就该看货了。薛图贤说上家口风很严,让他拿着照片找下家,确定下家愿意接手, 再说看货的事。王逸森寻思,这倒也符合卖家的路数(尤其是那些来路不正的),于是对薛图贤说:“那你把照片留下,这件货有你老薛掌眼, 我要了。” 按照旧时古玩行业的规矩,王逸森这句话就相当于订立口头协议了,双方关于这桩买卖的话题也就到此为止。老薛喝了两杯茶,告辞而去。 此后半月,王逸森心里一直惦着这对玉杯。 最近这段时间,有好几个老客户托他物色南宋玉器,甚至还有北方熟人来函来电询问南宋皇室用品,说海外市场对此比较感兴趣,价格已经开始往上抬了。南宋定都杭州,古玩掮客都把目光投向江南,杭州、上海两地是首选。如果照片上的玉杯是真货,一转手的利润就可观了,王老板难免心痒难耐。 昨晚7点多,王老板终于等到了薛图贤的电话,说上家已经带着玉杯抵沪,请他转告王老板,这几天不要安排其他事务,等候看货通知。 丁金刚和老单听了王逸森如此这般一番陈述,寻思这倒是一条线索。如果照片上的这对玉杯确是廉家珍藏的祖传之宝,那可正应了江湖上的老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案犯知道廉家的那对玉杯,先找好下家(古玩店老板王逸森),然后下手。如此,这个案子往下的侦查就比较容易了,当然,关键是要确认照片上的这对玉杯跟“4·20”案件的涉案赃物是否同一。 丁、单二位离开“天说真宝斋”,前往复兴中路同裕坊,向死者之母雷理娟核实情况。 第22章 惯偷脱逃 廉家正在办丧事。廉梦妍的遗体已经被解剖,按照旧时江南地区的民间习俗,那就是“碎剐”了,尽管跟古代的“凌迟”是两种性质, 也被认定是“大凶”。所以,遗体只能停放在殡仪馆里,家里办丧事的现场倒是也停着一口棺材,里面放的是死者生前的生活用品和她喜欢的小摆设之类。 丁金刚、老单都是人情练达通晓世故之辈, 当下便按照习俗上香,然后道明来意。雷理娟一看照片,马上点头,说这对玉杯百分之百是夫家的祖传之宝。侦查员对她确定得那么快有些意外,遂谨慎措辞,希望她能够提供确认的细节。 雷理娟这个年龄已经步人老花眼的行列,当 下便让人去她卧室取来一副老花镜,侦查员也递过刑事勘查使用的高倍放大镜。雷理娟再次审视一番:“的确是我家的那对南宋玉杯,只是…. 嗯,衬垫颜色不太一样,照片上的像是浅了些。” 侦查员暗忖这也正常,黑白照片嘛,本就不 好分辨实际是什么颜色,而且还是在灯光下拍摄的,颜色看上去浅些也不足为怪。 丁金刚向组长裴云飞汇报了上述情况。裴云 飞电话联系市局政保处下辖的便衣队,要求调派三名便衣过来报到。挂断电话,他对丁金刚说: “三名便衣连同老单都归你指挥,从现在起,对‘天说真宝斋’进行24小时不间断内外监视,只要那个姓薛的或者与这桩买卖有关的任何人前往联络,立即控制!\" 丁金刚带队再赴“天说真宝斋”,对人员作 了安排:老单与三名便衣轮流在古玩店外围秘密监视--这是裴云飞“内外监视”命令中的“外”;还有“内”,那就是丁金刚自己,待在店里守着王老板和电话机。 一夜无话。次日,4月22日,与老板王逸 森一起在店堂打地铺将就了一宿的丁金刚早早醒来,两人一起把店堂拾掇了一下,睡在后面店员 宿舍的伙计小黄也起来了。 小黄是古玩店的杂务工,每天早晨起来的第 一桩活儿,就是卸下店堂玻璃正门外面的排门板(旧时江南地区商店临街屋檐下方都安装了上下左右四面贴紧边沿的木头门槽,傍晚打烊时嵌入一块块长条木板即排门板,把门面蒙得严严实实,早上开门时再把排门板卸下)。刚把玻璃正门打开,小黄“咦”了一声--地上有一张折成四方形的便条,想必是夹在两块排门板之间缝隙里的。 小黄把便条交给王逸森,王老板料想必是老 薛或那个神秘的上家送来的,不敢怠慢,更不敢先行拆开,赶紧招呼丁金刚。丁金刚打开便条一看,上面写着:九点半,跑马厅太湖石。 丁金刚向王逸森展示便条:“是老薛的笔迹?” 王逸森眼光一扫:“没错!” 丁金刚随即打电话向裴云飞汇报,裴云飞下 令全体出动,前往跑马厅设伏逮人。刚要挂断电话,裴云飞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古玩店外面不是整夜都有暗桩嘛,那纸条是什么人、何时塞进店堂的?怎么没注意到?\" 丁金刚听着一愣,对啊,刚才光顾着激动了,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于是赶紧让小黄在玻璃正门的门把手上挂一把鸡毛掸子。这是暗号,在对面布店楼上负责监视的老单马上过来了。一问,方知情由--- 这纸便条是昨天午夜时分由一个衣着褴褛的七八岁小乞丐塞进门缝里的。便衣小陈当即跟踪,跟了两条横马路,看着那小乞丐进了一座破败不堪形同废墟的关帝庙。那个年月的便衣警察对全市的乞丐、游民、流浪者的情况都比较熟悉,包括他们的活动范围、所属帮伙和过夜的地方。小陈知道,这座破庙里聚集了二十名左右的乞丐,是一个以苏北人为主的青少年帮伙。 返回布店楼上的临时监视点跟老单一说,两人均认为小乞丐此举必定跟他们正在蹲守的玉杯买卖上家有关,但此刻不宜敲开古玩店门通知丁金刚--万一那个上家或者其同伙也在附近观察动静,岂不是露馅了?打电话也不妥,布店里没有电话,要去附近商家借用,半夜敲开人家的门,同样引人注目。 那该怎么办呢?两人商量下来,干脆什么都不做--不管纸条上写着什么内容,指使小乞丐塞纸条的人,其用意并非让古玩店王老板马上发现纸条,否则不会悄悄塞进排门板的缝隙里,而是要弄出点儿动静来。如此,那就等到天亮古玩店开门后再说吧。反正只要一开门,伙计肯定能发现纸条的。 至于那个小乞丐,小陈、老单估计,多半是深更半夜还在外面溜达,寻找机会偷鸡摸狗抑或顺走哪家晾在外面的衣服之类的主儿,被玉杯上家撞见,花点儿小钱,给两个馒头,临时雇佣过来干这桩活儿。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知道小乞丐属于哪个帮伙就可以了,不必去查问。问了也是白问,他根本不知道差他的是何许人,更不清楚人家的住址什么的。况且,万一这是对方试探虚实的手段,其实那张纸条上的内容毫无意义, 或者干脆就是白纸一张,那反倒给了对方警示, 岂不是弄巧成拙? 听了丁金刚的汇报,裴云飞稍一沉吟:“我和老张马上过来,咱们一起行动,到跑马厅设伏抓人!” 那张纸条上所说的跑马厅,其时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功能。该址位于上海市中心最繁华的南京路,北邻南京西路,南邻人民广场,西邻黄陂北路,东邻西藏中路,建造于清同治元年(1862 年)。上海解放后,严禁赛马等赌博行为,人民政府在原跑马厅的位置辟建了一座公园,即人民公园,于1952年10月1日正式开园。本案发生时,人民公园还是一座开园仅半年的新公园。 \"103专班”第六组组长裴云飞率一干侦查员于上午9点前赶到人民公园,查看地形环境, 对人员分工作了布置。公园里有黄埔分局的执勤民警,裴云飞请民警跟那个在太湖石前设摊为游客照相留影的照相师打了个招呼,把人家请到公园治安值班室去喝茶抽烟看报纸,腾出照相师位置,由裴云飞顶替。 这当儿公园刚开门,游客还少,加之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并无游客过来拍照。他坐在摊头上,翻阅照相师从家里带来的头天的报纸,眼角余光看着大门的方向。片刻,身着米色猎装深色裤子的王逸森溜达进公园,在他身后数米,是一个五十来岁工人模样的男子,那是化装后的侦查员张伯仁。裴云飞不由暗自赞叹:毕竟是三十年警龄的老刑警,扮什么像什么,那神情举止,活脱一个来公园散心的普通市民形象。 王逸森在太湖石前驻步,目光在太湖石上扫视,神情投人,仿佛正在欣赏的样子。事先丁金刚和老张都关照过他,不必东张西望,你是老板,要沉得住气,就像平时谈生意那样放松就行了。此刻,他尽量克服紧张的情绪,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太湖石上。原打算围着太湖石看一圈,如果老薛或者上家还不出现,就在一旁的长椅上落座,点一支香烟,边抽边等。结果半圈还没转完,薛图贤不知从哪个旮旯突然冒了出来--后来知道,这老兄有个亲戚是公园员工伙房的厨师,伙房位于公园南侧围墙一角,在围墙上开了一扇小门供伙房人员进出,他就是从这道小门里进来的。 薛图贤甫一出现,化装成各色人等的几个侦查员的目光就集中在裴云飞身上,等候他下达指令。裴云飞却按兵不动。他是现场指挥,他不发出暗号,一干侦查员就不能动手。那裴云飞为何不发暗号呢?因为他见薛图贤两手空空,也没有背挎包什么的,料想只是来捎个口信,那就只有静观其变了。 果然,薛图贤是来通知更换见面地点的。他的借口是,昨晚上家的脚脖子崴了,不便出门, 请王老板移步过去登门看货。王逸森以前虽然收过贼赃,但都是稳坐钓鱼台待在店堂里等着人家上门,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没有思想准备,差点儿犯愣。幸亏化装工人的张伯仁貌似闲逛样经过他俩身边,闻言迅速朝他递了个眼色,王逸森这才反应过来,忙问“去哪里”。薛图贤说: “不远,就在普安路,步行最多十分钟就到。” 对于这种情况,侦查员早有预案。“照相师”裴云飞、“老工人”张伯仁已经在薛图贤跟前露过面,不便立刻跟进。限见着王逸森随老薛离开公园往南边走去,t金刚、老单、小陈等人随即分散尾随。 薛图贤把王逸森领至普安路上一家名唤“样瑞驿馆”的旅社。这家旅社在沪上小有名气,主要原因在于其客房设置-幢三层楼的建筑物,每层有二十间客房,全店六十间客房竟然清一色全是套房。以当时的消费水准,这种设置导致这家旅社开了二十年,从未有过客满的时候。解放前除了抗战胜利后大约半年多人住率超过一半,其余时间都在三四成之间徘徊。奇怪的是,在旅馆业的淡季,其人住率竟也不低于两成,不像有的旅馆,生意清淡时一连数日都是白板,老板心情沮丧得恨不得跳黄浦江。 初解放时,整个上海的旅馆业都萧条了一阵,稍后随着经济状况好转、政治运动频繁,外埠来沪上旅游、采购及外调人员逐渐增多,尽管“祥瑞驿馆”套间的住宿费用相对较高,但其地理位置优越,服务水准、卫生环境、伙食供应也不错,人住旅客认为钱钞花得值得,旅社的生意反倒比解放前还稍强。玉杯上家选择这家旅社, 估计也是因为这里的环境私密性较强,交易时可以免受打扰。 稍后调查得知,这个名叫丁柏青的玉杯上家是头天中午人住的,登记时出示的是南京市鼓楼区“国营扬子江南北土特产批发行”的介绍信。 人住后,他用柜上的电话约来薛图贤,再通过薛把王老板请过来看货。 王逸森随薛图贤来到旅社三楼东侧尽头朝北的那间客房,丁柏青热情接待,沏茶奉烟;薛图贤则在一旁削水果。外面,一干侦查员也陆续进了旅社。裴云飞和张伯仁因之前跟薛图贤照过面,只能一路远远尾随。先到的那几位悄无声息地聚集在房门口,等待组长抵达后下达指令。 片刻,裴云飞和张伯仁上楼了,背后跟着大腹便便的旅社老板。先前侦查员进门时已向老板出示证件亮明身份,待裴云飞抵达,老板取出三楼客房的钥匙板,也没问是否需要配合开门,二话不说就跟着上楼来了。裴云飞事后检讨,以其“上海滩锁王”的水平,其实根本不必劳驾胖子老板助力,但那时他脑子里想的只有“行动” 根本没将胖子老板的举动在脑子里过一下,结果,就发生了意外。 钥匙板上拴着三楼二十间客房的钥匙,稍-晃动就哗哗作响。客房里,丁柏青刚接过王逸森递去的名片,尽管已经通过薛图贤了解过王老板的情况,但按照旧时礼仪,还是要装模作样认真看-下的。正看着,他忽然听见外面钥匙板的声响,脸上的肌肉瞬间拉紧,继而把名片放在茶几上,说了声“我把货拿出来请您二位过目”,话音未落,人已闪进卧室,反手把房门锁上。 王逸森意识到不对头,追到门前大叫“丁先生”。外面走廊里,裴云飞刚刚接过老板递过来的钥匙板,听见屋里的王逸森声音有异,顿时一个激灵,迅速用钥匙打开房门。说时迟那时快, 房门开处,裴云飞、丁金刚双双冲进客房。 卧室房门紧闭,裴云飞上前大喊“开门”, 里面并无反应。情急之下以肩撞击,但他缺乏那份膂力,一下未能撞开。正待撞第二下,丁金刚二话不说,飞起一脚就把房门踹开了。可是,卧室里已经不见丁柏青的踪影了! 原来,这厮是个职业盗贼,不但作案手段了得,江湖经验也老到,估计以前进出警局次数不少,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空闲时没少做过“举-反三”类的思考。此次跟王老板见面,他的防范措施就非常到位。 人住“祥瑞驿馆”办理登记手续时,店方推荐的是朝南临马路的房间,光线、通风都好, 但他却说自己喜欢朝北的房间,店方自是依他。 其实他真正的目的是便于在遇到危险时脱逃--朝北房间的窗下是个小院,平时堆放些杂物,少有人至。丁柏青看中的就是这一点,万一遇到紧急情况,他可以从窗户逃离。小院后门外是一家糟坊堆放空缸空甏的场地,便于隐蔽,即便后面追赶的警察开枪射击,大概率也是打不着他的。 为了避免被打扰,他选的房间在三楼一侧走廊的尽头。安静是安静了,可他并不会传说中飞檐走壁的功夫,一旦有事,从三楼往下跳,如何做到落地后毫发无伤呢?他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也简单--在三楼人住后,他先到楼下的小院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摸清地形,又去外滩溜达,在黄浦江边一家专门出售渔具的商店买了卡钩和-卷手指粗细的麻绳。回到旅社,他用这两样东西制作了简易的“安全绳”,必要时,只需把窗户推开,把卡钩挂在屋子里面的窗台边缘,人就可以顺着绳子坠到楼下。 刚刚他听见楼道里响起钥匙板的哗啦声,立马警觉起来。旅馆的茶房先前已经打扫过客房了、这个时间段,店方不可能再过来收拾房间。 那来者是谁?不用猜,肯定是警察。多年的江湖经验使他下意识做出反应--窜入卧室反锁房门,将事先准备好的安全绳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把卡钩挂在窗台上,趁着裴云飞、丁金刚连破两道门的空当,顺着绳索安然下到地面。待侦查员扑到窗口,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一座座小山似的缸甏堆后面了。 裴云飞、丁金刚恼恨得连连跺脚,却无可奈何。安全绳是靠卡钩挂在窗台上的,丁柏青下到楼底,手中的绳子一抖,卡钩脱离窗台,连同绳子一起落到地面-一这套动作,丁柏青不知练过多少遍了。如此一来,侦查员就无法顺着绳子下楼去追了。 年轻的裴云飞血气方刚,一看这个情形,爬上窗台就要往下跳,被张伯仁、丁金刚死死扯住。 \"103专班”侦查员纵然了得,毕竟不像“华东特案组”、“华东八室”那班警界超级精英,个个都是全能型选手,若是脑袋一热跟着跳下去,别说人逮不到,自己也得来个伤筋动骨。一干侦查员只得从楼梯下去,等他们绕到后院,丁柏青早已不见踪影了。 裴云飞命令丁金刚马上往“103专班”驻地打电话,向领导报告情况,请求协调全市各分局布控抓捕逃犯,自己则带着其余侦查员返回三楼,对客房进行搜查。使裴云飞稍稍感到安慰的是,由于逃跑仓促,丁柏青没来得及带走他放在壁橱里的褐色小皮箱。皮箱上有两道锁,一明一暗,结构复杂,但对于“锁王”裴云飞来说, 再多几道锁也跟没上锁差不多。皮箱里有几件替换衣服,中间放着一个上等福建漆匣。打开漆匣,嵌于天鹅绒衬垫上的一对玉杯赫然入目。 返回老大沽路69号“103专班”驻地,裴云飞派车前往复兴中路同裕坊,把雷理娟接来辨认。这是“103专班”成立后侦办的首起案件, 还是命案,专班正副领导卢禄定、水顺风非常重视,一起出面接待雷理娟。 尽管丁柏青逃脱,但如果能认定从其下榻的客房里起获的这对玉杯确系廉梦妍遇害现场被劫走的那一对,丁犯与“4·20”案的关联就坐实了,即便廉梦妍不是他杀的,他与凶手之间也必定有密切关系。换句话说,距离破案也就不远了。一旦该案破获,第六组将成为“103专班” 各组中侦破开张第一案的集体,这份荣誉,可以说是千载难逢! 遗憾的是,雷理娟的辨认结果却是否定的! “南宋玉杯”的来路 当晚,\"103专班”第六组举行案情分析会, 专班副主任水顺风也到场了。众侦查员把目前收集到的所有线索梳理了一番-- 对案发现场周边居民以及死者廉梦妍生前供职的仁济医院同事的走访,未能获取有价值的线索。廉梦妍属于内向型性格,不善与人交流,为人处世比较低调,生活中几无她那个年龄段的姑娘都有的闺蜜之类,跟邻里、同事的关系平淡如水,但也并非冷漠,邻里、同事遇到困难,诸如突患疾病或遭遇事故受伤,她总是在第一时间上门探望,捐钱赠物也很积极,虽然价值有限,但那份心意,人家都是能够感受到的。故而在邻里、同事中的口碑还不错。这样一个年轻姑娘, 当然不可能得罪别人,更别说跟人结下梁子,甚至对其萌生杀机了。而其未婚夫雷道钧的嫌疑, 之前已被排除。 对于涉案赃物的布控,众侦查员也是白欢喜了一场。丁柏青来不及带走的那对玉杯,经其时开馆才四个月、隶属于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的上海博物馆文物专家鉴定,系清代乾隆年间的御制器具,部分流人民间,在解放后的上海古玩市场上的估价大约在一千万元。专家的这个鉴定结论与死者之母雷理娟否认该玉杯系其女儿生前所藏的说法-致、第六组侦查员认为可以排除t柏青与本案有涉的可能。 “4、20”案破获后大约一-周,被列人追逃名单的丁犯在浙江桐乡落网,经查,这对乾隆年间的御制玉杯系其从南京一户唐姓居民家中所窃。早年间唐家祖上有人在清廷宗人府当差,侍假星案国、费子第,连赏带偷的.所大内小物件比较多,传到这一代手里,就剩一对玉杯了。唐家此时已经没落,被称为六少爷的小儿子系照相馆摄影师,想将父母手里的玉杯变现,遂拍摄了照片,向外界探问行情。 六少爷不懂古玩,父母也不熟悉古玩行当, 说不出这对玉杯的年代,只知道是清廷大内之物。为了提高身价,他就凭空杜撰了所谓的“南宋玉杯”--除非遇到专家,谁也不好否定他的说法。大内用品不比民间,宗室子弟之间经常有博戏(赌博)、互赠之类的行为,有人从自己府上拿一对南宋玉杯出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别说南宋的古董,再往前追溯,拿几块秦砖汉瓦出来也不稀奇,谁让人家是宗室呢? 六少爷关于“南宋玉杯”的说法就这样传播开去,被丁柏青听见了,这个在南京地面上小有名气的盗贼就起了贼心,夜访唐宅,把玉杯弄到手。窃得的玉杯自然不能在南京当地销赃,那就来上海吧,这里的有钱人比南京还多。至于照片,那是六少爷放在照相馆店堂柜台上当广告的,冲印了上百张,任谁都可以拿一张。丁犯就是下手前从柜台上拿的,托老交情薛图贤帮忙预先物色下家。 眼下,专案组面临着玉杯被雷理娟否定的窘境,前面获得的线索都被清零了,往下该如何进行调查呢? 侦查员丁金刚提出了一个疑问:“廉家那对被劫的玉杯,既然是廉梦妍的亡父留给女儿的陪嫁,按照咱们江南地区的规矩,不是应该先由其母雷理娟保管吗?待到廉梦妍出嫁再交给女儿--规矩大的人家,还会举行一个仪式。 她家怎么是由女儿自己保管呢?难道说··廉梦妍不是雷理娟亲生的?” 张伯仁摇头:“据我了解,她们应该是如假包换的亲母女。头天出现场时,出于职业习惯, 我善跟派出所户籍警老郑随口聊了聊。老郑是留用人员,对老街坊的情况都相当了解,他说雷理娟与廉梦妍的亡父是结发夫妻,廉梦妍确实是雷理娟生的。不但老郑,街坊邻居也是这么说的, 有些老住户当年是看着雷理娟嫁过来的,后来怀孕生产,临盆邢天还是他们帮忙把产妇送到医院去的。” 裴云飞想了想:“我听着怎么觉得这里有什么梗啊?这样吧,咱们干脆去找雷理娟详细了解一下。” 侦查员驾着一辆三轮摩托车前往复兴中路同裕坊雷理娟家中,雷理娟正在女儿灵前烧纸元宝,嘴里还念念有词。侦查员不便打扰,就站在客堂门口等着。可能是察觉到配合烧纸的小辈神情有异,雷理娟顺着小辈的目光看到了侦查员, 便把剩下的纸元宝交给小辈,在亲友的搀扶下眼泪滂沱地朝门口走来。她的脑子倒还清醒,估计侦查员再次登门应该与女儿被害有关,那就不方便在客堂里谈话了,便把侦查员请进了内堂。 问及那对“南宋玉杯”与陪嫁的关系,雷理娟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所谓陪嫁,就是个对外的说辞而已…” 廉梦妍于1946年参加中考,当时上海市的中考是可以报考外省指定中专类学校的,廉梦妍受护士出身的老妈雷理娟的影响,对护理专业情有独钟。于是,她的志愿就全部填报了沪上以及苏浙两省在长三角区域内的卫生学校。那个年月,能够考上中专乃是学生个人的一桩大事儿, 中考录取名单是在全国发行的报纸上公布的。这年8月中旬,廉梦妍从报纸上看到自已被江苏省卫生学校录取,自是大喜过望,当即拿着报纸跑到公立上海医院,向正在上班的妈妈报喜。 廉梦妍在镇江读书期间,只有寒暑假才回上海与母亲相聚。廉家的经济条件属于中等水平, 雷理娟每月给女儿寄零花钱,廉梦妍很节俭,每次放假回沪总要给母亲和亲戚、邻里们带一些镇江土特产作为礼品。这些礼品包装漂亮,但都不值什么钱,雷理娟尽管觉得有些浪费,毕竟是女儿的一片心意,她也未加期止、谁如1947年7 月中旬廉梦妍放喾假回家时意带回一对玉杯、让雷理娟大吃一惊。 那对玉杯一看就不同凡响。雷理娟的娘家是开典当行的、虽然女性没有资格成为朝奉、她那位经营典当行的老爸也不会有意识地向女儿灌输这方面的知识,但她自幼耳濡目染、在饭桌上听祖父、父亲以及同桌用餐的典当行朝奉、店员谈论每天经手的生意,其中不乏顾客典当的古玩玉器,对于如何鉴别,也略知些许皮毛。这点儿皮毛不足以让她成为一个古玩玉器鉴识专家,但此刻用来识别女儿带回来的这对玉杯的品质已经足够。当下她就问女儿,这对杯子是从哪里来的? 廉梦妍不慌不忙说出了这对玉杯的来历 江苏卫校旁边就是镇江市最大的旧货市场, 因其地处四牌楼,当地人称之为“四牌楼旧货市场”。这家旧货市场出售的商品大大小小包罗万象,从整台旧机床、旧汽车到儿童玩具、针头线脑无所不包,品种之多只怕连工商局也说不清。 每逢星期天,卫校学生们都喜欢去市场里逛一圈,花点儿小钱买些小商品之类。廉梦妍也是如此。 这次放假前三周的星期日,卫校学生们都忙着复习功课准备迎接期末大考,又正逢梅雨时节,整天淅淅沥沥地飘着牛毛细雨,旧货市场的光顾者大为减少。廉梦妍为了买考试时使用的文具,同时也是借机散散步,让紧张的大脑稍稍放松一下,遂去市场转悠了一圈。其实她也没转多久,买了两件文具用品,刚要从后门出去,顺便在那家名气传遍卫校、老师学生人人点赞的馄饨店吃一碗碱水馄饨,目光忽然被一个正在设摊的小老头儿吸引。 小老头儿推着一辆载重量超群的自行车显然是自己组装的,车后架上驮着三口硕大的藤条箱。只见他把一块约两平方米大小的草绿色军用油布(一看便知是抗战胜利后美军处理的剩余军用物资)摊在地上,再从藤条箱里取出一件件商品胡乱摆上。这些商品是清一色的中小型瓷器,大抵可以归纳为文具、摆设、玩具、日用品等几大类,至于大类下面的品种,那就举不胜举了,堪称一个小型的瓷器百货展销会。当然了. 旧货市场卖的自然都是旧货,这些瓷器也不例外、而且根本就没打理过,每件都覆满了灰尘油污。 就是这么一摊子着上去脏份份的旧货,廉梦妍如获至宝、她自小就喜欢搜罗各种各样的小物件,这个习惯直到上卫校也依旧保持着,在她卫校宿舍的床头和书桌上,以摆放、悬挂、粘贴等方式陈设了诸多小物件,自我欣赏,乐此不疲。不难想象,此刻地见到小老头儿摆出的这些大大小小的瓷器,肯定立马就走不动道儿了。 廉梦妍告诉母亲,她当时就被这些货品吸引住了,如果她有购买能力,而且有办法把这些东西运回老家,她恨不得将小老头儿整个地摊上的货品都买下来,回去慢慢分类、擦拭,在家中的客堂、卧室、厨房等处摆上几件与环境相宜的小物件,其余的则腾出箱子、柜橱专门存放,定期轮换陈列,那绝对是一桩有趣的事! 可惜,这只是她的幻想。廉梦妍囊中羞涩, 知道以自己手头这点儿零花钱,只能选择众多货品中的一件。她反反复复挑选,甚至蹲得双腿都麻了,最后决定买这对杯子。小老头儿开价三块银洋,廉梦妍还价到两块,成交。她也曾问过小老头儿这对杯子是哪个年代的,小老头儿说,他就是一个买卖旧瓷器的贩子,平日走街串巷挨家挨户打听是否有旧瓷器要出手,今天这些瓷器是从一个家门口挂着黑色门牌的老太婆那里收购的,至于啥年代不年代的,他完全不懂。 廉梦妍虽然有一个经营典当行的外祖父,母亲也略谙古玩,她自己却是一个十足的外行。之所以买下这对杯子,是因为她用小老头儿藤条箱里用来防震的破报纸擦拭时,注意到杯子表面的油污之下露出的一角洁白温润,这哪里是瓷器, 即便外行也看得出来,这分明是美玉啊!不过, 作为一个经常光顾旧货摊的砍价小行家,她没有把这个想法透露出来。万一小老头儿坐地起价, 那不是弄巧成拙?不仅如此,她还装模作样跟小老头儿还价,竟然成功省下了一块银洋。其实就算小老头儿不肯降价,甚至再涨上一两块银洋, 她也是要买下来的。 回宿舍的路上,廉梦妍想起卫校里的一个传闻:一位人称“老夫子”的叶先生,抗战前夕在这家旧货市场只花了两块大洋就淘得了一串阴沉木佛珠,拿到南京请古玩店估价,说是唐代武则天使用过的宝物,价值连城--莫非我今天也撞到好运了? 廉梦妍是个心里藏得住秘密的姑娘,她把这对杯子拿回宿舍,直接就放进了上锁的藤条箱, 只当没有这番遭遇,照常复习迎考。大考成绩公布,她考得还不错,总分名列班级第二、年级第九。上午拿到成绩报告单,吃过卫校照例举办的全校大聚餐,她立刻奔火车站,买票返沪。 廉梦妍回家那天,母亲雷理娟在医院上日班,一直等到母亲下班,母女俩吃了晚饭,她方才从箱子里取出那对杯子给母亲看。见母亲一脸震惊的神情,她不禁有些得意:“妈,您看这两个杯子漂亮吗?说是瓷杯,这质地简直就像是玉石雕出来的啊!” 雷理娟小心翼翼地把两个杯子轮番拿起来凑到电灯下仔细查看,越发确认自己的判断没错: “什么‘像是’,这就是一对玉杯!看样子还有些来历,应该是哪个大官家里流落到民间的珍品!” 次日,雷理娟特地向医院请了假,陪同女儿去了老城隍庙的“涵渊斋”,请店家对玉杯进行鉴定。几个店员轮番看下来,竟下不了结论,就把老板董先生从内堂请了出来。董先生是名闻江南的鉴古专家,他戴着老花镜把杯子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又让人去里面取来两本线装古典,一边翻阅一边和两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年老店员低声讨论,最后作出鉴定结论:这对玉杯应为同一块玉石雕刻而成,乃是南宋时期皇宫里的御用器具。至于目前的市价,那就不好说了…… 廉梦妍已经听愣了,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用两块银元淘来的杯子竟然有这等来历。雷理娟的反应比女儿快,当下取回玉杯,说我们只是来请贵号掌个眼,并无出让的打算。反复道谢后,带着女儿匆匆离开。 回到复兴中路同裕坊的家中,雷理娟对女儿说:“梦妍,你这回是掘着了藏啊!这是菩萨保佑我们家呀!这对玉杯你自己好好珍藏着,以后出嫁时作为陪嫁带到夫家去,一代代传给子孙!” 了解到上述情况,侦查员返回老大沽路69 号“103专班”驻地,向专班两位领导卢禄定、 水顺风汇报。卢禄定问儿子:“你们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裴云飞说:“这对被劫的玉杯既然这么珍贵, 那看来案犯多半是冲着它们来的,至于为什么要杀人,自然是有原因的,但眼下还不好判断。我认为应该继续盯着玉杯调查,明天我们就去镇江出一趟差,争取先把玉杯的情况了解清楚,倒查卫校那边是否有人知晓此事。不知二位领导觉得这个工作思路是否正确?” 卢禄定与水顺风交换了意见,认为第六组的思路可行,当场让裴云飞写了出差报告,签批后又连夜去市局向值班财务领取差旅费。 第23章 虚荣的谎言 4月23日午后,“103专班”第六组三名侦查员裴云飞、张伯仁、丁金刚抵达镇江、直接去了江苏省卫生学校旁边的四牌楼旧货市场。 此时距廉梦妍淘得那对玉杯已有六年,由于政府加强了对收旧、典当行业的管控,并开始试点公私合营,四牌楼旧货市场的买卖已经不像当年那样红火了。市工商局在该市场设立了一个办公室,税务局也派来了一个常驻市场的税管员, 一句话-管理纳人正轨了。这一纳人正轨,就把摆地摊的小摊贩给惊走了。侦查员在市场里转了一圈,也没看到廉梦妍所说的那类出售瓷器的小贩,只有几家小店在卖宜兴茶具以及估计是从关门歇业的饭馆经营者那里收得的碗盆碟勺之类的瓷器。向店主打听卖旧瓷器的小老头儿,都摇头说不知道。 那就只有去问问工商局的工作人员了。工商局在旧货市场的办公室有三个办事员,被称为“柳主任”的那位是一个气质老成的中年人,看过侦查员出示的证件和公函,他热情招呼三位落座。侦查员开门见山道明来意,柳主任说这边市场里原先地摊甚多,最近半年日趋减少,大约走掉了五分之四,剩下的五分之一,也没有卖瓷器的。说着,他转脸问两个属下之中那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小金,你比我们早进市场,看见过那么一个卖瓷器小件儿的小老头儿吗?\" 当初镇江市人民政府决定往旧货市场派驻工商税务,先让工商局的工作人员打前站,每天像寻常群众那样来逛市场,了解市场的经营状况, 为了装得像,有时还买点儿小商品,小金就是专门干这差使的。这姑娘记性很好,观察事物也比较细致,当下想了想说:“印象里是有那么一个小老头儿,在市场西门内那棵银杏树下设摊卖瓷器小物件,我还给侄子买过一个能够吹出鸡鸣声响的瓷公鸡哩,小侄子现在每天早上还要吹- 色凶刀 四,惹得邻里的公鸡都此起彼伏地跟着打鸣…… 喂,对了、根据领导的指示,我还跟他聊过几句,了解小商版对政府的管理有什么看法.…\" 侦查员一听似平有戏,忙问:“有没有问这个小老头儿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问倒是问了.可时间太久,已经记不得了。”见侦查员脸上露出失望之色,小金马上补充,“不过,当时我跟每个小版的谈话内容,都记在工作手册上了。” 说着,小金打开写字台一侧的柜子一通翻找,果然找出了三本工作手册,很快查到记录着跟那小老头儿聊天内容的一页。裴云飞接过一看,上面有小老头儿的名址:沈鹏顺,朱方路三德里19号。 三位侦查员直奔朱方路派出所,一提沈鹏顺,派出所民警说管段里的确有这个人,不过现在已经不归他们派出所管了。侦查员不解:“这是什么意思?他搬家了?” 民警说:“这老头儿是租居户,在这边住了五六年了,户口是1948年由旧警署给上的,解放后我们按照规定沿袭登记。半个多月前… 嗯,应该是4月2日吧,市局政保部门来了辆小吉普,把他给带走了。” “因为啥事儿?” “听说那老小子在老家做过土匪,反动派闹还乡团时他也参加了,利用走街串巷做旧货买卖之便给人家打探消息。解放后他就逃到镇江这边躲起来了。最近市局政保部门收到检举信,就把他抓了,关押在市局看守所。按说这种对象是要被押回老家审判的,现在他是不是还关在看守所,那就不清楚了。” 裴云飞和张伯仁商量片刻,决定直接去看守所打听,如果没押走,那就立即讯问;如果已经押回老家了,就把与其同一监房的在押人犯开出来,了解沈鹏顺在关押期间是否聊起过有关那对玉杯的情况,同时跟沈鹏顺原籍的公安机关联系,做好去沈的原籍地了解情况的准备,只是这1 番折腾,难免要耽误些时间。 三人的运气还不错,沈鹏顺尚未被押解回原籍,看守所方面已经三次去函沈鹏顺原籍地公安机关,催促他们派人过来把该人犯提走,估计这几天也应该来人了。 很快,看守民警将沈鹏顺从监房开出来。这小老头儿一看来了三个便衣,眨着一双耗子眼, 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似在猜测对方的来路。侦查员也不跟他啰唆,由旧警出身惯于装腔作势的张伯仁开口说明外调来意。沈鹏顺听着,露出不解的神色:“你们是上海的?我今生从没踏进过上海滩一步,哪里知道上海的什么事情?” “你虽然没去过上海,但跟来镇江的上海人打过交道嘛。”张伯仁遂提起1947年夏天沈在四牌楼旧货市场摆摊期间跟卫校女生廉梦妍的那桩买卖,临末问,“还记得这事吗?” 沈鹏顺连连点头:“记得记得!” 裴云飞听对方回答得这么爽快,心里便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这主儿是以出售旧瓷器为业的,经手的大大小小瓷器不计其数,而廉梦妍在旧货市场淘得那对杯子是六年前的事,这小老头儿怎么记得那么清楚,此刻一问就想起来了?当然,这只是裴云飞脑海中的一闪念,此刻还不宜提出质疑,且听他怎么说吧。 张伯仁继续问:“你卖给那个姑娘的那对杯子是从哪里弄来的?” 沈鹏顺的回答跟雷理娟所说并无差别,即从郊区--镇江东门外七里桥镇梢头的一户黑门牌老太太家收购来的,两个杯子的收购价是一块银洋,他卖给那个卫校女生是两块银洋,这笔买卖做得合算,他从苏北逃到镇江这几年以来,这样的买卖难得遇上几回,所以印象深刻。 侦查员感觉沈鹏顺不像在说谎,又问了问那个黑门牌老太太的情况,但时隔太久,沈鹏顺只是对那个黑门牌有印象,其他的就说不出什么了。 离开看守所,侦查员直奔七里桥。七里桥的确有一座古石桥,镇子就以这座石桥命名。七里桥镇不大,就是东西一条街,大约有一华里长。 三人转悠了一个来回,却没见有哪户居民门上钉着黑门牌的。张伯仁心里不踏实了,嘀咕说: “别是给那家伙耍了?” 丁金刚说:“咱们还是去派出所打听一下吧, 既然是门牌,应该归派出所管,钉上或者取下都是户籍警的事儿嘛!” 裴云飞、张伯仁认为言之有理,就向街边住户打听派出所的位置。可是,这个镇子过于袖珍,没有设派出所。那就只好去镇政府打听了。 镇政府驻地也有点儿寒碜,设在一座名唤“将军庙”的废弃庙宇里,简直可以算“危建” 了,连同镇长在内,一共只有四名干部。分管治安工作的是一个姓岳的中年男子,身份既是镇政府干部,又是民兵连长,管着镇子周边五个村庄的民兵。侦查员跟此人甫一接触,顿感“凡人不可貌相”,这个干部看外表跟城郊农民无甚区别, 来头却不小 他是抗战前期新四军驻茅山部队的一名侦察员,被派到镇江潜伏,从事情报工作。后来地下交通线遭到敌人破坏,他因叛徒出卖,不幸被捕。老岳是走江湖打拳卖药出身,有些功夫,当晚便打死岗哨越狱,躲到七里桥的将军庙出家为僧。性命是保住了,也算有了一份职业,至少俄不死,但跟组织上的联系也中断了。如此一直到镇江解放,方才去市委组织部设在镇江市内的“失散同志报到处”进行登记,顺利通过组织上的审查,回归革命队伍。可是,党员身份作废了,必须重新申请人党,而且党龄要从获准重新人党之时起算。因此,老岳虽是1938年的老新四军,但党龄还不到两年。 老岳对镇上的情况很熟悉,听上海来人如此这般道明来意,几乎不假思索地说:“有这么个老太太,姓安,还住在七里桥镇上,我带你们过去。” 路上,老岳告诉侦查员,这个安老太出身富家,其父据说是清朝军队的下级军官,离开行伍后回到镇江老家开了一家织布厂,又在轮船公司人股,还盘下了一家古玩店。其父有一个绿林出身的严姓江湖朋友,金盆洗手后在七里桥置地造屋。两家多年前定下了娃娃亲,安老太成年后, 就嫁给了严家的独子严茂仁。两人成亲不久,严茂仁的老爸去世,家产遂传到他的手里。 严茂仁曾留学日本,回国后因患病未曾就业,一直在家写字画画,修身养性。继承了家产的严茂仁并无“发扬光大”之想,全家日常生活靠收地租和放债的利息。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受“民主平等”思想的影响,对租地户、 债务人比较宽容,从来不逼债、地租债务收不网来,就变卖田产补贴自家开支,当地坊间称他为“慈仁公”。 至于黑门牌,则是因为他留学日本的那段经历。抗战爆发前,他跟曾经的日本同窗过从甚密。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镇公所认为严家有“通敌嫌疑”,就给钉上了黑门牌。解放后,人民政府否定了伪政府(初解放时社会上对国民党反动政权的称谓)的做法,把黑门牌给摘了。不过,大前年土地改革运动时,严家被定为工商地主,没收了地产、投资股份和家中的部分财物,原先的佃户还给严家的门框上钉了一块“地主”木牌。 说话间,老岳在镇梢头一户民宅前驻步,说“到了”。三侦查员见门框上的门牌与镇上其他住家一样,也是蓝底白字,旁边并无“地主” 木牌,不禁觉得奇怪,均朝老岳投以不解的目光。老岳对此作了一番说明-- 今年3月下旬,镇政府收到武汉市人民政府民政局发来的一份正式公函,大意是他们最近在整理从部队转过来的“未找到家属的革命烈士” 材料时,发现一位名叫严仕琰的烈士的家庭住址是江苏镇江七里桥,便将该烈士的简况寄来,希望协助调查该烈士的家属是否在七里桥镇上。 严仕琰烈士于1940年参加革命,同年人党, 系中共武汉市委地下情报人员。抗战胜利后,调至中共湖北省委情报部门担任组长。解放战争期间,中共华中局社会部根据中央命令向军方调派若干名情报人员,严仕琰奉命调至军方,其关系转到中国人民解放军第40军政治部下辖的情报处,担任军方在武汉市的一个潜伏情报组的组长。武汉解放前夕,该情报组暴露,严仕琰在掩护同志撤离时,与国民党军警枪战,在击毙两人后中弹负伤,果断饮弹自尽,壮烈牺牲。 老岳在七里桥镇已经待了数年,对全镇住户的情况了如指掌。镇长看过武汉方面的公函,间他镇上有几户姓严的人家。老岳告诉镇长,全镇就一户姓严的,就是严茂仁家。他确实有个儿子,名字不清楚,抗战爆发那年报考国立武汉大学被录取,离开镇江前往武汉上学后就没了消息。不久南京沦陷,交通几平隔绝,严家屡屡向武汉大学、武汉市警局、湖北省警察厅发函电查询,均没有回应。武汉沦陷后,严茂仁曾赴武汉寻找儿子,找了两个月没找到,只得怏怏而返。 严家人还特地跑到南京和上海登报寻找儿子的下落,甚至斥金请两地着名命相师推算,都说“已殁于战火”。严茂仁终于断了念想,在七里桥镇外邢家湾祖坟为儿子建了一座空坟,至今还在。 镇长和老岳随即去了严家,先不提公函,而是拿出随公函寄来的一张严仕琰生前笔迹的照片请严茂仁辨认--这是武汉市民政局工作人员从武汉大学保存的学生档案中找到的。得到确认后,方才告知情况。搞情报出身的老岳心细,起草公函回复武汉方面之后,又向镇江市政府汇报了这个情况。市领导颇为重视,责成市民政局关注此事。 武汉方面收到回复公函,派人将烈士证书专程送到七里桥。按照当时的政策,有了这个烈士儿子,严茂仁虽然还是地主成分,但已不再属于“专政对象”,而是被归入了“进步士绅”的行列。而且,镇江市民政局还向上级主管机构江苏省民政厅上报了革命烈属材料。日前传来消息说,下周市民政局将派员来镇上,为老严家挂“革命烈属”的光荣牌,原先那块“地主”木牌,自然就摘下来了。 原来如此,侦查员放心了,既然是革命烈属,那就不必担心人家不配合调查了。可是,进了严家坐定之后方才知晓,那位革命烈士的母亲安老太不在家,上周她去广州探望女儿严仕琴去了。严氏老两口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严仕琴是严仕琰的妹妹,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嫁了一个华侨名医,1948年定居广州。严氏老两口本打算去广州探望的,但那时国共内战正酣,难以成行。好不容易解放了,家里又被挂上了“地主” 牌子,一举一动都受到限制,只好自认倒霉。现在“地主”牌子摘了,安老太思念女儿,不顾老伴反对,孤身赴粤看望爱女。 侦查员听说这个情况,不由得面面相觑,安老太不在,往下该怎么调查? 严老爷子见状开腔了:“老朽斗胆问-句, 三位公安同志此番来我拙荆、不知所为何事?\" 裴云飞遂简述了来意,同严老爷子知不知道安老太处理旧瓷器之事。 严老爷子点头:\"这事我知道,那个小老头儿来镇上收购旧货时、我去镇江城里找朋友挪头寸去了。不瞒三位说,解放后本户经过土改抄家,其实也没受多少损失。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早在解放前,我这点儿家底就已经被国民党的苛捐杂税差不多榨干净了,全家的生活仅靠小儿子在轮船公司的薪水以及女儿的贴补。本已捉襟见肘,偏偏又赶上孙儿患病,无钱医治,老朽万般无奈,只好进城去找老友挪头寸。待借得一笔钱回来,儿媳妇却已经带着孩子去镇江城里看病了。一问才知道,原来是拙荆把家里的古杯卖掉了两个……” 侦查员听老爷子说“卖掉了两个”,脑子里顿时产生联想--看来他家的古杯不止两个。一问,果然,老爷子说:“这种东西,我家有一缸哩!” 裴云飞瞬间有一种懵了的感觉,怎么着,这等稀罕的南宋皇室玉杯有一缸,还需要借钱给孙子治病?随便出手两个不就得了?张伯仁倒是马上明白了:“老先生,您说的这‘古杯’莫非是仿制品?” 严茂仁笑了:“若不是假货,土改抄家时哪会给老朽留下呢?\" 说罢,他起身引领侦查员去了后院堆放杂物的披屋,屋里有一个被乡间称为“七石缸”的陶瓷大缸,里面放着大半缸瓷器,除了杯子,还有碗碟、大小勺子以及笔洗、笔架、镇纸等文房用品,虽是仿品,倒也算制作精细,一件件温润如玉。 那么,这些瓷器有什么来历,严老爷子为何攒了这么些? 严老爷子告诉侦查员,当年他从日本留学回国,有一个名叫兵部三郎的日本同窗同行。这主儿是个出身门阀的纨绔子弟,读书成绩可想而知,但人品还可以,喜好交友,遇事仗义,对政治不感兴趣,也不像当时日本社会上大多数青年椰样满脑子军国主义。他在学校里结交了几位中国留学生朋友,严茂仁也在其中,而且被他认为是“最值得交往的异国友人”。严茂仁完成学业准备回国,兵部三郎宁愿放弃补考(他的成绩太差,那年没考过),缓一年再冲文凭(也就是留级),也要兑现之前与“严桑”的约定--由严茂仁陪着去中国江南地区看看。 兵部三郎跟着“严.桑”来到镇江,先是在镇江本地转悠,然后去南京,再就是常州、无锡、苏州、上海、杭州、鹰潭,最后到了景德镇。这时,严茂仁接到家里的急电:老母病重, 速归! 这就必须立马动身返乡了。以兵部三郎的性格,他本当随行的,不巧正赶上他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无法上路,那就只好先留在景德镇了。这东洋少爷倒是很讲究礼仪的,当即开了一纸五十银洋的支票,硬塞给严茂仁。 严茂仁急急赶到家中,其时老母经家人跑到南京请来的名医诊治,已转危为安。严茂仁遂往景德镇发了一封电报告知情况,并询问对方的病况。兵部三郎回电说,他已基本痊愈,本想立刻赴镇江的,现在得知伯母无恙,那就继续在景德镇盘桓数日,景德镇乃是举世闻名的瓷都,他得好好转转。还叮嘱严茂仁在家里多陪陪母亲,等他游览完景德镇,就去镇江看望伯母。 过了七八天,严茂仁接到兵部三郎从上海发来的加急电报,说他有要事须立刻回国,此刻已抵沪,即将登轮,不及面别,有失礼仪, 万望见谅。另有一事拜托,他在景德镇参观一处废窑时,斥资从窑主那里购下其数年前烧制的一批仿古瓷器,因景德镇无法办理海关手续, 不能直接托运回日本,故先托运至镇江七里桥镇严宅,烦请“严桑”代收。他回国处理好家事后将再度赴华,届时办理手续,将这批瓷器托运回国。 半个多月后,果然有五大箱瓷器运至镇江。 严茂仁收到货运单,即去镇江火车站提货,同时致电东京告知兵部三郎,却未见回音。后来又发了几次电报,依旧联系不上。严茂仁遂买了一口大缸,将五个木箱里的瓷器放人缸内保存。 他曾给毕业后定居日本的中国同学写信打听兵部三郎的下落,人家要么没回信,要么就是复函说“不清楚”。待到“九一八事变”爆发,中日成为敌国,他生怕惹上“汉奸”嫌疑,不敢再给日本那边去信了。抗战胜利后,大批日侨被遣返回国,严茂仁也曾托其中的熟人回国后帮忙打听兵部三郎的下落,还是查无音信。就这样, 这一缸瓷器一直放到如今,已有三十余年。 土改期间农会来人抄家,大家都知道他以往对佃户、债务人比较宽厚,从来没有穷凶极恶催逼地租或债务之举,甚至因此不得不卖田典地贴补家用,料想他不会私藏浮财,抄家时对他就比较客气。这一缸瓷器本不值什么钱,严茂仁也没藏着,大大方方给农会的工作人员看了,人家一件件拿出来检查,又一件件放回去,说这也算不上剥削所得,就不必充公了。只是经过这一番拿出来放回去的折腾,难免弄碎几件。严茂仁在后院挖了个坑,把那些碎片都埋了。 裴云飞、张伯仁、丁金刚三人听了严茂仁如此这般一番陈述,又看了老爷子出示的当年那五箱瓷器的提货单,以及当场从后院地下挖出来的瓷器碎片,均认为严茂仁的说法可信。当然,这是重大案件调查,还得做一份笔录,并拍摄了那些瓷器的照片。另外,他们还出具了借条,向严家借了几件瓷器,以便进行下一步调查。 4月24日,三侦查员返回上海,下了火车没回市局,而是直奔徐汇区新乐路派出所,请所方派员把雷理娟传唤过来。之所以称为“传唤”,是因为专案组对雷氏之前的说辞产生了怀疑。 雷理娟曾告诉侦查员,她把女儿从镇江带回的那对玉杯拿到古玩店,请店方鉴别。现在看来,如果这个说法是真的,那古玩店方面肯定是看走了眼,或者出于某种目的,故意睁着眼说假话。但玉器和瓷器之间的区别太明显了,别说古玩店,寻常人也分辨得出来,古玩店不太可能这么明目张胆地指鹿为马。那就只有另一种可能了--雷理娟在说谎。 至于她为什么说谎,那就需要调查清楚了。 如此,往下跟雷氏的接触,就不再是对受害人家属的走访,而应将其作为调查对象来对待。 要说这雷理娟,虽是一个寻常护士,但在察言观色方面还是有两下子的。户籍警前来传唤, 她就意识到情况不妙。到了派出所,跟侦查员一照面,马上认错,说自己说了谎,骗了三位民警,她其实根本没把那对杯子拿到古玩店请人家掌眼。 女儿从镇江旧货市场淘得的那对杯子,她凭着出身典当行家庭积累的些许古玩方面的粗浅知识,一眼就看出乃是仿古瓷器。不过,仿制的工艺相当考究,材料也属上乘,应是仿古瓷器中的精品。她见女儿兴致勃勃,不忍扫她的兴,同时也动着以后女儿出嫁时冒充古玩真品作为陪嫁的脑筋--一则可以省下一笔钱钞,二则还能博个名声,遂佯称这是一对“南宋玉杯”。 廉梦妍哪辨真假,母亲说是,那就是了。女儿生性低调内向,倒是能够守口如瓶。雷氏就不同了,她作假的动机中原本就有挣面子的成分, 于是杜撰了“亡夫留给女儿一对南宋玉杯作为陪嫁”的说法,在小范围内一传播,自有好事者张扬开去。 那么,会不会是这套“虚荣的谎言”让案犯信以为真,最终导致凶案发生呢?第六组侦查员一时难下定论… 第24章 洛克之地:江南小刀王 当晚8时,裴云飞下班回家、但老爸还没同来。母亲已经把晚饭热了两次、让儿子打电话问老爸是否回家吃晚饭。裴云飞出门去了附近的传呼电话亭。电话倒是一拨就通,不过老卢说他有事,让母子俩不要等他了。裴云飞让老爸别挂断:“我手头这活儿断了线,没辙了,不知往下该怎么走。还请老爸指点一下,要不我吃了晚饭过去找您?” 老卢说:“你别把我当成福尔摩斯,干咱们这一行的,除非碰巧,一般都没有捷径可走,所有成就都是通过勤奋得来的,可能还需要点儿运气。你要清楚自己的长处--你是锁匠出身,思维应该早已形成定势,那就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你这种思维定势如果运用得当,放在侦查工作上,可能比寻常侦查员多一些找到捷径的机会。这是传呼电话,我就不跟你多说了,你自己去琢磨吧。”说罢,就把电话给挂了。 还真别说,裴云飞经父亲这么一提醒,脑子倒似是开窍了。晚饭后,他进了自己的房间,靠在床上开始琢磨。照老爸的说法,锁匠开锁跟警察破案有相通之处,这话该怎么理解?“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这谁都明白。其实每个案子都相当于一把锁,每把锁都有一把对应的钥匙。不同的是,这把锁不是锁厂设计的,而是案犯。侦查员想要破案,就必须寻找正确的钥匙,也就是证据,而各种各样的证据组合在一起,就相当于钥匙上高高低低的齿纹。所有的齿纹与锁芯吻合, 那这把锁就打开了。 想通了这一点,裴云飞便把思维转到手头的案件上。之前的“嫌疑对象排查”、“追查玉杯来源”,都是为了得到对应齿纹的数据,但到目前为止尚未见效,说明六组的侦查路数出了问题。那么,正确的方向在哪里? 裴云飞蓦地想起那把杀死廉梦妍的黑色凶刀。4月20日案发伊始,六组前往复兴中路同裕坊勘查现场,对这把凶刀只是拍照、记录,在案情分析时并未作为一条线索来考虑。主要原因是这起案件中受害人与其未婚夫的关系迅速进入侦查视线,并作为洲查的重点:同时,又盯着那对“南宋玉杯“进行调查,黑色凶刀无意中被忽略了。此刻所有的路都走不通了,那还是回到这把黑色凶刀上吧。 次日,4月25日一早,裴云飞和张伯仁、 丁金刚在驻地碰头,刚刚说起黑色凶刀之事,就被进来的内勤小邢打断了,说专班副主任水顺风有请。 根据分工,老水负责专班所有案件侦查进展情况的汇总,专班十个侦查组,只要手里有案件的,每天晚上都应当面或者电话向他汇报当天的工作情况,他再择要向专班主任老卢报告。此刻水顺风把裴云飞叫去,就是为了解第六组面临断线后的打算。裴云飞遂向水副主任汇报,下一步准备把黑色凶刀作为线索着手调查。 回到第六组办公室,张伯仁、丁金刚已经在对此进行论证了,认为着眼凶刀确实是一个可行的方向。 这把黑色凶刀,其长度、形状与寻常人们认知中的匕首无异。裴云飞端详良久:“我虽是金工出身,接触的金属材料比较多、但主要是跟锁具打交道,这样的刀具,我还真没见过。 老张警龄最长,阅历丰富,你以前见过这样的刀具吗?” 其实张伯仁之前已经提供过对这把凶刀的看法,凶刀之所以呈黑色,是在制造过程中使用了特殊的材料和热处理方式,目的是增强硬度和韧性。但他接触的案件以盗窃为主,对各种作案凶器的了解也就到此为止了。 裴云飞的目光又转向丁金刚:“老丁你是新四军淞沪支队的侦察员,匕首这类防身家伙肯定用过不少吧?\" 丁金刚眉头微蹙:“匕首倒是用过不少,不过,都没我的杀猪刀顺手。” 老丁参加新四军前是杀猪的,顺带着帮新四军做些传递情报或物资的工作。一天深夜,老丁已经睡下了,新四军淞沪支队的联络人老杜悄没声攀墙开窗溜了进来,把他叫醒,说他已经暴露,让他赶紧撤离。他就这样参加了新四军。当时走得急,他顺手往怀里揣了把杀猪刀。到了泰贤那边的胜地,他算是正式军人了,发了枪支弹药、军服鞋帽、匕首也有,都是缴获的,各种式样七七八八,他有杀猪刀,用惯了,就没要。抗战胜利后新四军北撤,他在跟土匪的战斗中负伤,组织上把他留在当地改换身份养伤,他还是带着这把杀猪刀。伤愈后,他又做了老本行杀猪匠。半年后接上组织关系,参加当地地下党的工作,因为曾是新四军侦察兵,又是杀猪匠出身, 组织上安排他担任地下县委的锄奸组长,杀猪刀又派上了锄奸的用场。1949年6月中旬,他接到通知,让他前往上海市公安局报到。临走前, 他把杀猪刀留给了房东。 说来说去,老丁也没见过这种黑色凶刀。裴云飞苦笑:“看来咱们先得找个识货的,辨明这刀究竟是什么路数。这样吧,我带着这把匕首去一趟江南造船厂,听说全上海只有他们具备全套金相分析的技术能力,咱们先弄明白这把匕首是什么材料制作的。你们二位,可以去找江湖帮会人士打听打听,看是否有人知道这种凶刀的来路。” 张伯仁对民国时期活跃在旧上海的帮会人士的情况比较熟悉,新四军淞沪支队侦察员出身的丁金刚对沪上江湖也不陌生,当下两人搭档,交换意见后,决定先去拜访一个名叫苏望鑫的老者。 苏老头儿是世代铁匠出身,对于他来说, 世代了究竟几代已经没有概念了,起码朱元璋造反那个年代,他的祖上就已经在为军队打造兵器了,距今少说也有五六百年了。当然,若要老头儿拿个直接证据出来,那肯定是没有的, 铁匠属于底层劳动人民,哪有家谱?不过,若说间接证据,民国初年的《申报》上曾有过报道。当然不是报道苏铁匠,但苏铁匠与此多少有些关系。 辛亥革命成功,孙中山从海外回国,首站抵达上海,受到沪上各界的热烈欢迎。商界名流在张园设宴,席间向孙中山奉上的四件礼品中有一把宝刀,就是由被誉为“江南刀王”的苏望鑫的老爸苏遥祥打造的。报道中有老苏家爷儿俩的姓名,当时还是小苏的苏望鑫作为老爸的助手, 参与了这把宝刀的打造。 苏望鑫那年才二十岁出头,有了这个跟“孙中山”关联的新闻,想不出名也难。三年后,老爸病殁,但“江南刀王”还在,就是小苏了. 坊间称其为“江南小刀王”。有好事之辈前来找小苏定制宝刀,作为礼物奉送达官贵人,黄兴、 陈其美、袁世凯、黄金荣、卢永祥等大佬都收到过出自“江南小刀王”之手的宝刀。因此,张伯仁、丁金刚两人认为,找苏望鑫打听,十有八九能够获得关于这种黑色匕首的情况。 苏望鑫住在南市大境阁,两人合骑一辆摩托车前往。到得那里,老苏家宅子大门紧闭,两个黄铜门环上扣着一把老式元宝大锁。一打听,邻居说苏老头儿家住这边不假,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不在家,听说是住院了。 张、丁两个原本担心苏望鑫出了远门,这下反倒松了口气,住院好办,买些水果糕点之类的去看望一下就是了。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是哪家医院,邻居接着说出来的话让两个侦查员愣住了。这句话是:“听说老苏住在提篮桥里面的医院。” 提篮桥原是上海虹口的一座木桥,公共租界工部局在那里造了一座监狱,坊间唤其“提篮监狱”。而那座木桥早已拆除,连河流也填没了提篮桥监狱又被称为“远东第一监狱”,其规模、设施在当时国内的监狱里是一流的,甚至还有一座专供在押人犯治病的西医院。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占领租界,提篮桥监狱亦被接管。 从此,这所医院接收的病人不再限于本监狱,也包括其他监狱送来的病犯。 既然苏望鑫住进了提篮桥的医院,那肯定是出事了。张、丁二位也不再向邻居打听出了什么事,去监狱问问就知道了。 苏望鑫确实在提篮桥监狱医院里待着。监狱办公室接待警员老周告诉两位侦查员,苏望鑫是被上海市第一看守所作为病犯于一个月前送来的,患的是急性黄疸肝炎,属于中期,病情不算严重,但这种病有传染性,不便羁押在看守所,就将其送至提篮桥监狱,住进了隔离病房。这种毛病当时也没啥特效药,靠的就是“营养+休养”。监狱医院给苏望鑫开了病号饭,还允许他的亲友送些补品、营养品,三天前的化验显示, 其身体各项指标已接近正常。 那么,苏望鑫是犯了啥事儿被关进第一看守所的呢?这个,监狱方面就不清楚了。根据规定,苏望鑫从上海市第一看守所移解提篮桥监狱之举属于“住院治病”,相当于寄押,作为寄押点的提篮桥监狱是无权了解其案情的。张伯仁、 丁金刚商量片刻,决定暂缓跟苏望鑫接触,先向办案单位了解一下其案由再说。 那时候关押在第一看守所的人犯,多半是政保部门送来的。这就方便了,向市局政保处打听,也不必再开公函。他们把电话打到政保处办公室,接听电话的内勤姑娘小姬翻阅登记册,告知这个人犯被拘捕的原因是涉嫌参与“一贯道” 阴谋暴动案,具体案情小姬不清楚,不过,小姬说那是特侦二科办的案子,签发拘捕证的是科长卢禄定,也就是政保处的卢副处长。 丁金刚感叹:“折腾一圈,原来最知根知底的是咱裴组长的老爸,咱们的顶头上司。” 往下,就是给专班卢主任打电话了。和刚才往市局政保处办公室打电话一样,老张自忖系留用旧警身份,不便出面打这个电话,还是丁金刚打更合适。老卢这类老资格政保干部,对于政策和规定的原则性、灵活性的掌握和运用都是颇有心得的,当下告诉他们,这是特侦二科侦破的最后一个案件--“9·07”案。北方潜逃来江南的几个“一贯道”骨干分子,勾结长三角地区的“一贯道”漏网残余,与台湾特务机关取得联系,受命策划组织反革命暴动。特侦二科获悉相关情报,将其一网打尽。 至于那个姓苏的老头儿,并非直接参与敌特活动,而是被人检举跟其中的“一贯道”分子系江湖旧友,向对方提供资金。据落网的“一贯道”分子交代,已经决定拉拢其人伙,利用其手艺维修武器、制作刀具。接受讯问时,苏望鑫承认曾给过暴动团伙成员一些钞票,但那是还债, 有六年前的借据,还有证人。苏辩称他的确知道对方系“一贯道”分子,但并不知对方组织策划反革命暴动之事,更没有协助对方制作或维修武器。 调查下来,上述情况基本属实。其间特侦二科还收到军方转来的一位团级军官的信件,信件上盖了军方公章,证明苏老头儿在抗战前期曾掩护过我新四军赴沪开展情报工作的“第082小组”,使该小组三名情报员摆脱日伪特务的追捕, 安全返回根据地。特侦二科解散前,是准备将苏取保候审的,这时他患上了急性肝病,就决定先给他把毛病治好。这个过程,在案件卷宗及呈送局领导的结案报告中都有记录。 严格来说,苏望鑫算不上无辜,他明知前来找他讨债的家伙是“一贯道”漏网分子,却没向公安局报告,还真的把钱还给对方了。不过,他的确与敌特策划的那桩未遂反革命暴动无涉,又有军方证明其在抗战期间帮助新四军情报人员脱险的表现,政府不会为难他,病好了就会释放。此刻六组侦查员找其协助调查, 应该无妨。 张、丁二位心里有了底,遂请接待警员老周跟监狱医院联系外调提讯寄押病犯苏望鑫之事。 老周当着侦查员的面请总机接通了医院的电话, 哪知刚一通话,他的神情就紧张起来。张伯仁、 丁金刚见状心里跟着一凛,不约而同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老周告诉他们,一刻钟前苏望鑫突然中风,目前正在抢救中。张伯仁和丁金刚对视一眼,丁金刚果断表态:“我们还是去医院看看!” 提篮桥监狱里有十多幢监房大楼,监狱就位于其中编号为8的那幢五层大楼里,称为“8号监”。因为有老周陪同,全上海戒备最为森严的这个特殊医院对侦查员一路绿灯,一行人畅通无阻来到了急诊室。一位穿着白大褂(衣领间露出警服)的大夫向侦查员介绍了情况-- 苏望鑫得的是传染病,从看守所移押监狱医院后人住传染病区,他是政保处的未决人犯,住在一间由监房改成的单人病房里。大约一周前, 他向例行查房的大夫说睡眠不好,头痛眩晕。大夫给他测量了血压,偏高。询问得知并无高血压病史,心脏也从来没有问题,考虑到他年老体弱,就组织了中西医会诊。那时的医学技术跟如今根本没法比,检测手段严重落后,最上乘的检查手段也就是x光片。拍了x光片后未见异常, 对于西医来说就没辙了,于是中医出马。 监狱医院的中医是一个两年前刚从上海市卫生学校中医班毕业的年轻人,临床经验有限,又把一个解放后判刑入狱的执业内科中医解某从监房开出来给苏搭脉问诊,结论是:心衰。解郎中已经没有处方权了,就由监狱医院的年轻中医将其口述的方子记录下来,监狱医院有自己的中药房,不但可以按方配药,还给煎熬汤药或调制药丸、膏药供患者内服外用。苏望鑫服了几帖中药,说感觉好多了,但他嫌中药太苦,要求改服西药或者中成药,大夫从之。 当然,每天早中晚三次测血压、听心脏那是必须认真进行的。今天早上的测听结果均正常。 早餐后,可以享受老年病犯放风待遇的苏望鑫照例在病房门前的走廊里溜达,还跟劳役犯(监狱里负责卫生活儿的犯人)聊了一会儿闲话,稍后,当天的《解放日报》到了,他作为本小组的第一个读者拿了一份回病房去看报了。一会儿,劳役犯去他的病房送开水,发现他斜倚在病房一角正哼哼,一问,说是头痛得厉害。 苏望鑫被送到急诊室,拍摄脑部x光片, 诊断是脑出血,那就需要开刀了。监狱医院没有能做颅脑手术的外科医生,得向社会医院求助, 请他们指派专业医生来监狱医院施行手术。等待期间,张伯仁、丁金刚赶到了,随即直奔手术室。 监狱医院当然是有一整套工作制度的,人已上了手术台,通常是不让与手术无关的人员进人的。但面对这两位来自市局\"103专班”的侦查员,只好破例网开一面。 苏望鑫的状况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因为服用了降压药,血压骤升引起的脸色绯红正在褪去。他躺在手术台上,正小声跟一个中年护士说着什么,大意是请她向医生反映,“最好不要开刀,吃吃药算了”。见医生陪着两个也是穿白大褂的人人内(即张伯仁、丁金刚),立刻挣扎着想爬起来,被护士摁住,说你不能动,一动只怕就要出大问题。医生上前安抚,让他不要着急, 公济医院外科凌主任正在赶来的路上,他是上海滩有名的“脑外科一把刀”,开颅手术不知做过多少台了,肯定没问题。苏望鑫的目光盯着两个侦查员:“这是公安同志吧?是来找我问什么的吧?趁我没上手术台赶快问,万一手术失败,那就再也问不成了!” 张伯仁、丁金刚不得不佩服这老头儿的力,悄声问医生:“可以跟他说几句话吗?” 医生也低声回答:“说几句无妨,注意千万不可让他激动!” 这当儿,轮到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张伯仁出场了。“老苏,我们是市局侦查员,想找你打听个事,跟你的案件无关,是关于冶金技术方面的, 你听说过有一种黑色匕首吗?” 听张伯仁说了说那种黑色匕首的形状,苏望鑫点头:“听说过,但没见过。你们可以去问问虬江机器厂的老铁,他应该知道。” 这时,公济医院的那位凌主任到了,两侦查员便离开了手术室。后来知道,凌主任对苏老头儿的病情作了综合评估后,说可以不做手术,进行中西医结合的保守治疗。这位专家果然靠谱, 苏望鑫终于逃过一劫。不过,他也因此在提篮桥监狱多待了三个星期--上海市公安局出具的释放证送到提篮桥监狱,院方认为他病情还不稳定,生怕一激动出现反复,建议暂缓宣布。建国初期的法制建设还不完善,这种做法,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正常。苏望鑫病情稳定后,在释放证送达单上签名,让他倒填日期时,他也没有任何意见。 第25章 巅峰对决 “全能金工”和金相专家 张伯仁、丁金刚的下一站是“虬江机器厂”,该厂位于虬江桥畔,距提篮桥监狱不远。 出了监狱大门往左拐,沿着长阳路一路到底就是军工路,拐个弯再走两公里就到了。 这家工厂在民国时期就是“国企”,抗战爆发伊始迁移武汉,旋即又内迁至山城重庆。战后由重庆迁回上海,因接收了不少日伪敌产,遂扩大为一家龙头大厂,地址选在军工路虬江桥南, 占地27万平方米,落成后称为“中国农业机.械公司虬江机器厂”。1949年5月上海解放,“虬江机器厂”即由中国人民解放军接管,同年11 月20日改名为“华东工业部虬江机器厂”。本案发生前的1953年3月,又改名为“上海机床厂”、但坊间依然以“虬江机器厂”称之。这是上海赫赫有名的大厂,上世纪六十年代,毛泽东主席曾亲临该厂视察。 那么,苏望鑫所说的那个老铁又是何许人呢?张伯仁、丁金刚到厂保卫处一打听,得知老铁的大名叫铁长乐,广东佛山人氏。铁长乐早年去香港学金工(即钳工),十七岁满师后照例还要帮三年,即留在师傅跟前干活,有薪水,但多寡由师傅决定。他师傅手艺不错,曾在外轮上当过机修工,还通晓英语。不过,师傅的不良嗜好也多,抽鸦片,还沉溺赌博。铁长乐满师时,师傅正走霉运,偷买的鸦片是假货,赌场上债台高筑,给徒弟的薪水少得可怜。对于铁长乐来说, 别说“长乐”,就是眼前也乐不起来。你不仁我不义,他干脆来了个不辞而别。这在当时是严重违背行规的事,在香港的金工行业里他肯定混不下去了,遂决定远走高飞。 去哪里?师傅当年是在外轮上起家的,他就照葫芦画瓢,先去广州,找了沙面一家洋人开的荐头店(即职业介绍所),自荐要去外轮上当机修工。荐头店见这青年满手老茧,还能说几句英语,料想是个合格人选。广州是大港口,经常有运货来华的外轮就地招聘机修工匠, 也就不过两天工夫,铁长乐就通过了外轮船长的面试,成为英国货轮“海洋之花号”上的一名机修工。 十三年后,他返回广东,在广州开了一家机修作坊。稍后民国政府组建“中国农业机械公司”,在上海、广州各设一家机器制造厂,筹建广州厂时,慕名登门邀请铁长乐加盟。铁长乐担任检修车间副主任,他的金工技术得到了充分发挥。抗战期间,上海、广州两家工厂都撤往重庆,合并成一家,铁长乐仍旧负责机器检修。那时的机械厂,分工不像现在这么细,像铁长乐这样的高级技师,说是钳工,同时也精通车、刨、 微、焊、电以及热处理等多种技能,堪称“全能金工\"。抗战胜利后工厂迁沪,铁长乐被公司高层指定为“必须随厂赴沪”的技术尖子之一, 为此,厂方斥资将其全家一并迁往上海,不但安置家属的工作、上学等事宜,还在工厂附近物色了一幢没收来的日式洋房作为他们一家的住所, 并办理了房契。 张、丁两位侦查员是在车间里跟老铁见面的,其时他正与一个年轻技术员、一个中年工匠师傅对着图纸商量什么。那二位听厂保卫处陪同人员说是市局外调,立即回避。但老铁对这个意外的打断有点儿恼火,想必他们三个刚刚正谈得“人港”。他对侦查员说:“抱歉!我只能给您二位五分钟时间。” 丁金刚知道这类技术大拿都是有点儿脾气的,赶紧把黑色凶刀的照片递上,说明来意。 铁长乐拿起照片略一过目:“这种匕首是外国货,我以前在英国的旧货市场见到过。和我同行的一个波兰水手挺感兴趣,要买下来。摊主开价七英镑,还价到五英镑成交。拿回船上, 又被约翰船长看中了,以十五英镑买了下来。 后来约翰船长下到机舱检查时,跟我提起过这把匕首,赞口不绝,说与皇家作坊出品的专用猎刀相比也毫不逊色。我估摸国内应该没有哪个铁匠能打造这种刀具,倒不是技术,是材料难寻。据我所知,英国皇家作坊出品的猎刀是用某种特殊的合金钢打造的,这种合金钢,英国政府规定不准出口。好了、时间到了,您二位请吧。”说着,他朝在车间角落回避的那二位招手,示意“咱们继续研究”。 张伯仁、丁金刚悻悻离去。这时已是午后, 两人在厂门口一家面馆简单对付了一顿。等候服务员上面条时,两人谈及这次外调,认为这位气场颇足的专家级工匠老铁师傅的说法应该可信。 从理论上来说,算是已经查明了这把匕首的基本来路。不过,于寻找线索而言,这个结果等于是断了继续往下调查的路。那就只有指望去江南造船厂向金相分析专家请教的六组组长裴云飞能够撞到好运了。 还别说,裴云飞真的撞到了好运。但他在撞到好运之前,已经坐了一个上午的冷板凳。 上午9时许,他赶到这家由军方管控的沪上最大的国有造船厂,在大门口出示证件办了手续,直奔厂保卫处。保卫处一个姓孟的科员接待了他,听说是来拜访金相研究室首席专家邬政的,立刻露出警惕的神色,重新查看了裴云飞的证件,还往市公安局打电话核实了他的身份。江南造船厂承担建造海军炮艇的任务,金相分析室虽小,在这个造船大厂中的地位却是重中之重。 而那位曾留学英国、日本的海归技术权威邬政, 则是远东军区司令员兼东海市长下令必须严密保护的专家。这种“保护”,不仅是严防敌特加害,还有“内防”的成分-防止其他省市的兄弟单位挖墙脚,将其“绑架”。 所谓“绑架”,绝不是危言耸听,前不久就发生过这样的事。上海钢铁公司第一厂(1957 年3月更名为上海第一钢铁厂)的一位钢铁化学分析专家梁先生,大白天被中南地区老家的公安便衣凭着货真价实的公函堂而皇之地带走了,说是“配合调查中央交办的绝密案件”,厂里不敢追问原委,哪知这是当地为发展钢铁经济施展的招数。梁先生回到家乡后,受到最高规格的接待,不但予以重用,其家眷也由当地政府妥善安排。上海方面自是恼火,直到现在华东局还在跟中南局扯皮。如此,保卫处的孟同志慎重对待这个前来拜访邬先生的公安便衣,也就可以理解了。 孟同志是保卫处的一名普通科员,工作认真,不过生性胆小,遇事踌躇,缺乏担当。此刻就是这样,尽管他已反复查验过来人的身份,还是不敢拍板,便向领导请示。保卫处有正副处长,副处长去北京参加军委举办的军工大厂保卫工作培训班了,正处长正在参加厂部会议,孟科员只好抱歉地告知裴云飞:“请你稍等,咱们处长开完会签了字,才能跟金相室联系。” 就这样,裴云飞在保卫处的会议室里看了一上午的报纸。一直等到11点半,保卫处长终于开完会,签了字,孟科员即跟金相室联系,邬政已经去食堂午餐了。孟科员就开了一纸客饭单, 带裴云飞去吃饭。裴云飞还以为能在食堂遇见那位邬先生,哪知人家邬先生是享受专家待遇在小食堂用餐的,希望落空。 午后1时许,裴云飞终于见到了邬政。这位冶金权威端详着裴云飞出示的黑色匕首,沉思半晌方才开口:“黑色刀具我倒是见过,不多。但这种黑色匕首真没见过,更没听说过。”一边说, 一边拿起桌上的高倍放大镜仔细观察,“罕见! 实在罕见!制作这种匕首的钢材非常特殊……裴同志,想弄清这把匕首的来历只有一个办法从匕首上取少量金属粉末做一个分析。” 裴云飞马上点头:“谢谢先生!那就拜托了。” 邬先生把裴云飞带到旁边的实验室,吩咐助手作好一应准备,他亲自指点操作,用记号笔在匕首的血槽上端点了一下,叫助手在这个位置用一毫米直径的钻头打一个孔,收集金属粉末进行分析。助手依言照办,起初用的是高碳钢钻头, 竟然钻不下去,遂改用实验室存量很少的特制合金钢钻头。这种钻头是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在日本人控制的江南造船厂(日军占领上海期间改名为“三菱重工业株式会社江南造船所”)实验室的材料库里发现的,系当时最高端的精钢。据说清乾隆年间日本国作为国礼“仪奉”的倭刀, 就是由这种材料制作的。和珅第一次见识到倭刀时,曾向乾隆皇帝发出感叹:“咱们大清的宝刀遇到倭刀,就不宝了!”足见日本冶金技术水平之高。 黑色匕首遇到特种钢材制作的钴头,这才服软,被钻出了一个一毫米直径的浅孔。裴云飞是锁匠出身,也属于金工范围,他在一旁看着邬政的助手进行上述操作,不由得暗暗称奇-那些金属钻花和粉末竟然也是黑色的,也就是说,用来锻造匕首的钢材本身就是黑色的,这是怎么做到的? 邬政同样吃惊:“这世上还真的有黑钢,我算是开了眼界啦!” 裴云飞请教:“先生,这黑钢是怎么炼出来的?\" 邬政指了指正在取样本的助手:\"等金棚检验结果出来后再说吧。咱俩去办公室喝茶。* 两人刚回到邬政的办公室,保卫处那个孟姓科员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无声无息地在门外站着了。 裴云飞低声间:“这是先生的警卫员?” 邬政大笑:“这位孟同志是冲你来的,他生怕我被你给绑架去。” 裴云飞大奇,又不好问是怎么回事。邬政遂将上海钢铁公司第一厂发生的“绑架案”说了说。正说着,助手从实验室过来了,把化验单递给邬政。邬政稍一浏览,递给裴云飞:“你看看, 一会儿给你盖个章带回去,你们要存进卷宗的吧。” 裴云飞实话实说:“这个太专业了,我看不懂,请邬先生指教。” 邬政便把送检匕首样品的金相分析结论作了简单解说:“用来制造这把匕首的钢材是一种稀有材料,其特性跟刚才使用的日本合金钢钻头相似,硬度稍弱,但韧性强,估计是进行了某种改造,可能是成分上的,也可能是工艺上的。制作钻头的合金钢是日本的绝密技术,严禁向外泄露,但改进后的这种黑色特种钢,也许管控没那么严,不知通过何种渠道流入民间。至于为什么用来打造匕首,那我就说不上来了,这已经超出了我的专业知识范围。” 一旁的助手提议:“要不请小田先生来看看?” 一语提醒了邬政:“对!请小田先生看看, 没准儿他能说出些道道儿来。” 037号合金钢 裴云飞寻思,既然叫“小田”,那应该是个年轻人,估计跟自己年岁差不多。不过,在金相研究所这样的科研单位,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其专业成就不可能跟邬先生相比吧,怎么邬先生还要向他请教? 邬政可能察觉到他的不解,解释说:“这位小田先生,是日本人.” 小田先生今年四十挂零,战前就加人了日本共产党,在日木排名第三的钢铁企业“神户制钢所”金相研析室担任副主任.1940年,他被军方征调来沪,主择“三奏重工业株式会社江南造船所”(即江南造船厂)的研究工作。 他是单身汉,在上海娶了一位中日混血的女子为妻。待到抗战胜利,小田先生不是军人身份, 没被国民党当局遣返,继续留厂效力,但职务被一撸到底,薪水也连降七级。解放后,日本共产党致函上海市军管会,这才知道原来小田先生是早在大学时期就已参加日共的老党员, 战时与共产国际的情报机构建立了关系,收集了大量日军方面的情报。于是,他被任命为金相所的第二副所长。小田先生的业务水平甚高, 但因其日本国籍,业内没有请他去讲课、论文约稿之类的事,就在江南造船厂默默无闻地发挥他的独特作用。 邬政还告诉裴云飞:“大伙儿都挺尊重小田先生的,厂长、党委书记、军代表经常关心他的工作和生活,逢年过节,华东工业部都要请他赴宴、参加活动。” 说到这里,小田先生到了。这是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中年人,身材瘦长精悍,裴云飞看着,寻思他多半是能文能武之辈。在邬政接下来的介绍中,果然提到小田先生在空手道、剑道方面多有实践,日伪和国民党统治时期,江南造船厂每年举办的运动会上都有搏击项目、他铁定是能拿到名次的。裴云飞感叹之余,也产生了学武的想法:人家一个冶金专家都有这等身手、看来我也得物色一个武术名师学些拳脚了,毕竟咱是警察,不会点儿“三脚猫”的功夫,遇到紧急情况难道还靠别人保护不成? 小田听邬政介绍了情况,拿过桌上那把黑色匕首翻来覆去端详片刻,手指在刀身上轻轻弹了儿下:“这把刀应该来自印度。” 裴云飞不由暗暗叫苦,光是在上海查找线索,六组就已经忙得人仰马翻了,怎么又扯到印度去了?那可真是差着十万八千里啊!原指望六组能来个开门红,破获“103专班”开张第一案,观在着来,已经不是开不开门的同题了,国不好、这起案子要变成县家了…… 正胡思乱想着、小田说了他这个判断的依据、还引出了-段二十多年前的旧事。 1928年春,日本爆出一条轰动全国的新闻:已创建二十三年、以钢铁制造起家、冶炼出全日本综合品质最佳合金钢的神户制钢所发生一起案件,一块重达四十八公斤的合金钢失窃,而这块代号“037”的合金钢是准备送往美国参加“世界合金钢评比会”的样品!这个案子不但使日本警界感到震撼,连天皇都被惊动了。案发当天,日本政府内阁就决定组建\"037 搜查本部\",相当于一个高规格的专案组。 “037搜查本部”阵容庞大,七十八名成员中不乏来自东京、大阪、名古屋、横滨、京都以及神户当地的着名侦探。 这起案件整整调查了一年零七个月,最终未能侦破。为此,“037搜查本部”的本部长亦即总指挥松田引见及该本部下辖的神户组组长大阮初兴自杀谢罪,这二位都是当时日本的名侦探,其中松田引见的事迹还曾被改编为电影。 “037案件”被列为重大悬案,虽然搜查本部解散,但此案属于“随时可以重新启动侦查”的特殊案件,民间甚至还募集了一笔不菲的捐款, 存人一个慈善机构的公共账户,账户情况向公众公开,日本各大报纸每月轮流刊登一则关于该账户的静态或者动态消息。至于丢失“037” 样本的神户制钢所,依旧不依不饶,干脆自己组织了一个侦查组继续进行访查,其成员包括私家侦探、退休刑警以及对该案的调查有兴趣的社会人士。那股劲头,恨不得把日本的每一个角落都翻腾一遍! 侵华战争期间,小田作为“地方技术人员” 被军方征召,分派至上海,到“三菱重工业株式会社江南造船所”(江南造船厂)主持金相研究工作。离开神户前,神户制钢所的老板为其饯行,请求他到中国后留意\"037”的情况,如有发现,火速告知。“037”的研制,小田曾花费许多心思,作为一名痴迷业务的高级专家,他承认自己对\"037”是有感情的,对于老板的请求自是一口答应。抵达上海后,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他就拜托相关人土帮忙留意线索。其实他也知道希望渺茫,毕竟十多年过去了,自己在上海漫无目的地寻找,无异于幻想天上掉馅饼。谁知,还真有天上掉馅饼这种事! 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第三天, 虹口四川北路日军宪兵队特高课指派一名少佐, 在两命全副武装的士兵护卫下来到江南造船厂, 该少佐姓阿部,系神户人氏。听说小田是自己的同乡,少佐很激动,作了一番自我介绍。 阿部少佐的伯父系神户制钢所的股东之一, 当初作为侵华日军一名下级军官从日本开拔前他伯父就像神户制钢所的老板拜托小田留意\"037”一样,也跟阿部说了此事。阿部干的是特务活儿,可以在特务活动中顺便打听“037” 的下落。最初也是一片空白,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一夜之间占领上海公共租界、法租界, 日本宪兵队对公共租界的外籍巡捕宿舍进行搜查时,在一名印度巡捕的衣柜里发现了一把黑色匕首。 尽管早在十多年前“037搜查本部”就已解散,但日本警方依旧关注着此案。1938年初冬侵华日军占领上海华界后,神户警察局特为致电日军宪兵队特高课,请求协查。特高课则把此事落实到专人,就是这个阿部少佐。 不过,在印度巡捕的宿舍里发现这把黑色匕首却跟阿部少佐无关,纯属偶然-- 被特高课唤来协助搜查的有一伙汪伪“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特务,干搜查特别卖力。这倒并不是想在日本主子跟前露一小脸,而是因为这是一个捞横档发点儿小财的机会。他们搜出这把匕首后,根本不感兴趣,随手往地板上那些杂乱物品中一扔。要说这把黑色匕首还真不是凡品, 就这么随手甩了一下,竟然就稳稳地杵在地板上了。 片刻,领头的日本军曹走进这间屋子,这家伙是懂刀的,一下子就被这把匕首给吸引住了, 弯腰捡起来随手一划拉,竞然削掉了茶几一角。 他顿时想起长官要求协查\"037案”赃物之事。 神户方面曾告知,窃贼窃得那块重达四十八公斤的精钢样品后,大概率会将其分解制作各种刀具,用这种材料制作的刀具不说削铁如泥,也是锋利无比,不是寻常刺刀匕首之类能比的。当下,他给四川北路宪兵队特高课的阿部少佐打电话报告了此事。阿部拿到这把匕首,立即驱车前往江南造船厂作金相分析鉴定。 鉴定是由小田做的,最后得出结论:送检物系采用失窃的“037”样品制造。至于黑色, 是在制造过程中添加了某种尚不为人所知的神秘矿石,在高温作用下发生化学变化,冷却后通体变成黑色。经检测比对,原先的母本\"037”与这种神秘矿石混合后,能够明显增加钢材的韧性。小田认为,这把匕首的制作跟江湖上所谓的“缅刀”有异曲同工之处。武侠小说里经常出现柔韧到可以缠在腰间却又锋利无比的“缅刀”,是用千锤百炼的精钢(缅甸铁匠称为“铁筋”)添加这种神秘矿石后混熔冷却,再经锻打制作的。送检的这把匕首,应该也添加了上述神秘矿石成分,可能出自缅甸与印度交界地带的匠人之手。 阿部少佐兴奋地把这个鉴定结论带回四川北路日本宪兵队特高课,受到上司的重视,立刻向日本国内作了通报。几天后,日本国内决定重启“037案件”,指派三名便衣赴沪调查。三人甫一抵沪,即拜访小田。但小田要说的已经向阿部少佐和盘托出,再也没有更多的内容可以提供了。 之后该案是否被侦破,他也不得而知。至于那把黑色匕首,鉴定结束后就被阿部带走了。 小田作为金相专家,对这把罕见的匕首自然是很感兴趣的。日本投降后,小田曾打算到宪兵队去寻访那把匕首的下落。可是,由于他的日本人身份,被接收“三菱重工业株式会社江南造船所”的国民党军官限制行动。一个星期后解除限制,他被江南造船厂留用,得以自由行动,遂带了一份盖有接收委员会大印的公函前往四川北路宪兵队,谁知早已人去屋空,原来的那些日本宪兵和特务都被关到集中营里去了。 经过多方打听,他终于在江湾日俘集中营找到了阿部少佐。阿部少佐告诉他,那把黑色匕首早就被日本来的三个便衣侦探带回国了。 那么,案子的调查结果呢?阿部少佐说,他是作为宪兵队特高课的代表陪同那三个便衣侦探进行调查的。那三位把藏匿黑色匕首的印度巡捕奈穆里·希瓦作为调查切入点,可是,赶到关押外国人的集中营一打听,奈穆里·希瓦并没有关在那里。其时印度、越南未被日本政府宣布为“敌对国”,因此,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印度巡捕和法租界巡捕房的越南巡捕都给释放了, 奈穆里·希瓦不知所踪。半年后,三个便衣侦探未能取得任何进展,只得带着那把黑色匕首回国交差去了。 “红头阿三”和印度和尚 返回老大沽路专班驻地后,裴云飞即与张伯仁、丁金刚通报了调查情况,一番分析后梳理出问题的关键所在:那把黑色匕首被三个来沪调查的东洋刑警带回日本了,就如同扔进了太平洋, 别想再打捞起来了。而日军宪兵队特高课的阿部少佐,也已遣返回国,以当时的中日关系,根本不可能找到他。如今唯一的指望,是那个藏匿匕首的印度巡捕。这个“阿三”(旧时沪上公共租界的印度巡捕头上都裹着一块红色头巾,坊间把这些倚仗西捕欺压华人的印度巡捕统称为“红头阿三”,简称“阿三”)应该是能够说清那把匕首的来路的,循着这条线索,没准儿就能找到杀害廉梦妍的凶犯了。 办法是这个办法,能否顺利实施却还是一个未知数。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印度巡捕该到哪里去找? 三人愁眉不展。半晌,丁金刚开口了:“找得到找不到,要咱们行动了才能知道。我就不信东洋人的特高课能比咱们新中国的人民公安有能耐!当初四川北路日本宪兵队特高课没能侦破的案子多着呢!” 丁金刚这话不是夸口,他的确跟特高课交过手。1942年,他奉命执行锄奸任务,潜人虹口汇山路(今霍山路)的“大井洋行“,一枪打死了披着商人外衣专门收集浦东地下党情报的日尘封档案 本特务大井通宝。四川北路宪兵队特高课和汪伪“七十六号”联手展开调查。这些特务还真不是混饭吃的,只花了半天工夫,就在丁金刚下榻的新开河南路“远尘旅馆”查到了他办理人住登记手续时留下的“良民证”号码。顺着号码继续查,又查到“良民证”是在川沙县高桥镇日伪警署办理的。一夜之后,上海市区各主要路口都张贴了印有丁金刚照片的通缉令。但丁金刚动作更快,已撤到浦东奉贤,根据组织安排进了一家轧米厂打杂,躲过了敌人的搜捕。 讲完上述经历,丁金刚说:“要说那个阿部少佐,他们手里掌握的关于那个印度巡捕的资料肯定不少。公共租界是在一夜之间被日军占领的,巡捕房的档案肯定都在,一翻档案什么都有了,他们怎么就没找到那个印度巡捕的下落?我们也许可以在这些档案上动动脑筋,特高课没查出端倪,不代表我们也不行。” 张伯仁听着连连点头:“这倒也是。组长, 要不咱们就从查档案着手?” 裴云飞一拍大腿:“对!我们明天去查档案!” 张伯仁又提了个建议:“还可以去翻查外文报纸。福州路上有一家‘小无锡书肆’,保存了不少外文报纸。当初不是有三个日本侦探来上海调查‘037案件’吗?这种事在日本大概会被作为新闻报道的,我们可以去碰碰运气。” 第二天,第六组三侦查员以及之前从徐汇分局和新乐路派出所借调的外援警员分成两拨,分头行动。 张伯仁带着外援便衣查找公共租界的外籍巡捕档案。 当年日军占领租界后,巡捕房的档案的确落到了日伪警察局手里。可是,日本投降后,美国海军不知奉了哪方的指令,派人前往国民党“军统局”下辖负责接收事宜的“前进指挥所”,要取走跟公共租界有关的全部档案。“前进指挥所”不敢做主,向刚刚赶到上海主持接收的戴笠报告(当时国民党各派系都派出各自的力量赴沪接收,互相倾轧争抢的情况严重,戴笠生怕出事,故于9月上旬从重庆飞沪)。戴笠说美国人不能得罪,不过档案不能给他们运走,你们设饼一个法子糊弄他们一下,拖上几天,没准儿他价就作罢了。 “前进指挥所”的特务自是照办,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手段,还真把此事拖了三天。第四天美军开来军卡,正要动档案时,突然接到命令让军舰去广州,运档案的事只能作罢。后来听说这是戴笠做的手脚,他跟美国海军上层混得还不错,弄了几份假情报,把美国人的注意力转移到广州那边,美国军舰就起航开拔了,档案则窗“前进指挥所”转移到徐家汇原法租界的一处隐秘地点。 不过,这么一折腾,弄乱了档案,还因为特务抽烟不慎起火,烧毁了一部分。上海解放后, 我方接管的旧档案混乱不堪,上级下令组织了一批进步学生进行整理。这项工作做了半年, 整理过程中发现有部分档案缺失,经查,除了被“军统”特务烧毁的,在徐家汇存放期间也有丢失。遗憾得很,专案组要查找的有关公共租界外籍巡捕的内容,就在丢失的档案之中。张伯仁这一拨侦查员无功而返。 裴云飞和丁金刚两个前往福州路“小无锡书肆”,查阅民国时期的外文报纸。 店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名叫曾觉义,无锡人氏,八岁时被父母送到上海,过继给嫡亲伯父曾朝笙。曾朝笙是沪上“朝笙棉纺厂”的老板,早年中过秀才,把儿子送到日本留学,曾觉义在日本期间参加了光复会。后因内部矛盾,登报宣布退出光复会。正好留学毕业了,那就回国吧。哪知,刚刚在上海登岸,就看见码头上张贴着清廷上海道台衙门的悬赏通缉,他的大名和画像赫然在目。他寻思沪上只怕不能落脚了,弄不好连亲属都会受牵连,遂悄然潜回无锡,还不放心,又住到乡下亲戚家避风头。 稍后辛亥革命爆发,清帝退位,民国建立, 他也回到了上海。原先和他一起在日本的那些光复会同道,回国后都做了官,时任上海都督陈其美让人给他捎话,说他在日本做了一些于革命有益的工作,虽然退出了光复会,但那是内部党争所致,并非叛党,况且他在清廷的通缉令上榜上有名,回国后也没有做任何不利于同道之事、因此既往不咎、还可以安排一个职位。但曾觉义觉得没有面子、婉拒,不久在福州路上开了一家专售外文书报的“小无锡书肆”, 曾觉义出身资本家家庭,家里不缺钱钞,开书店纯属解厌气。书店的顾客中颇有些外籍人土、每天经手的又都是外文书报、他渐渐在精通日文的基础上又学会了英语、法语,结交的都是中外知识界人士,也不乏中外情报人员,包括共产国际、苏联红军在上海的情报工作者,当然, 也有中共地下情报员。因为这一层关系,解放后,“小无锡书肆”成为上海仅存的一家私人经营的外文书店。 此时曾觉义已是一个十足的老江湖,对时势的认识、立场选择的尺度把握得非常到位。他已经做好回无锡养老的准备,书店里保存的全部书报资料甚至整个店铺,都可以捐赠给国家。侦查员向他道明来意后,他马上点头:“您二位要查阅的资料有大概的年代范围,那就好办。” 话是这么说,但真正找起来并不容易。“小无锡书肆”保存的1941年12月及稍后的日文报纸上是否登载了三名日本侦探赴沪调查“037 案件”的消息,侦查员心里也没谱。万一没有呢,那又该去哪里找?抑或日本国内的报纸根本没有对此事进行过报道,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毕竟1941年距离\"037案件”的发生也有十二年了。 而且,裴云飞、丁金刚都不懂日语,即便确有日文报纸刊载了相关消息,他们也发现不了。 当店主曾觉义把一摞摞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日文报纸堆放到桌上的时候,两人方才意识到这一点,顿时有种傻眼的感觉。丁金刚出了个主意, 不少日文词汇和汉字在字面上意义相近,可以留意一下关键词,诸如“037”、“失窃案”、“神户”、“合金钢”之类,只要报纸上刊登了相关新闻,总会有这类字眼,先把这些报纸挑出来再说。 没奈何,也只能如此了。两人正准备开干, 曾觉义开腔了。老先生早已看出了这二位的尴尬,说他精通日文,可以为政府效力。裴云飞不免喜形于色,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如果作为证据便用的话,经警方认可的专业翻译也是必不可少的。于是、他请曾觉义先帮着查阅,自己则去外面找一范电话机,向z大估路“103专班” 驻地领导报告,要求由领导出面协调市公安局外事科,派一名日文翻译过来。 裴云飞没想到,这回还真的撞到了好运气。 当他返回“小无锡书肆”时,曾觉义已经找到了那份刊载着三名日本侦探“奉命赴沪查缉‘神钢037盗案.疑犯”消息的报纸。这份报纸的名称是《(东京日日新闻》.1872年2月21日在东京创刊,算是一家老字号。1911年,《东京日日新闻》被《大阪每日新闻》兼并,但仍以各自的名称在两地分别出版。之后几经合并, 1943年统一采用《每日新闻》作为报名,在日本五大全国性报纸中排名第三。此刻被曾觉义找到的那张报纸的出版日期是1942年1月2日, 还是《东京日日新闻》的报名。 《东京日日新闻》上刊载的这则消息显示: 以“037”号合金钢制作的黑色匕首的持有者, 系沪上公共租界的印度巡捕奈穆里·希瓦。此人当时四十挂零,是九年前从香港警务处下辖的刑事便衣队调来上海的,担任卡德路捕房刑事部华捕第三探组组长。太平洋战争爆发当天, 日军占领公共租界、法租界,强行接收两租界当局(工部局、公董局)及下辖包括巡捕房在内的各机构,抱捕全部外籍职员、押解“敌对国外籍人员集中营”,奈穆里·希瓦亦在其中。 但奈穆里·希瓦是印度籍,而其时印度并未向日本宣战,不算敌国,经过甄别,奈穆里·希瓦被释放。两天后,日本国内派遣的三个侦探方才抵达上海。三人小组闻报,随即联络四川北路日本宪兵队特高课,要求全市查缉。特高课和汪伪“七十六号”的特务几乎掘地三尺, 也没发现奈穆里·希瓦的踪迹。从此,这个印度人就人间蒸发了。 而此刻六组的任务,就是继续寻找奈穆里希瓦的下落,可以想见这个任务的难度。三位侦查员和外援便衣查遍了在上海滩经营特色小吃、香料制作的印度商贩,以及为大户人家或者尚存的外资公司担任门卫或者守夜人的印度人:裴云飞还打了报告,获准由市局外事科警员陪同着走访了印度驻上海领事馆,了解在沪居留的印度侨民的相关信息,依旧什么线索也没查到。 往下该怎么办?案子查来查去,竟然查成了夹生饭,三位侦查员都有点儿坐蜡的感觉。老刑警张伯仁提议:“要不往香港方面查查看?”话一出口,他也觉得不切实际,不由连连摇头。 奈穆里·希瓦虽然是从香港警务处下辖的刑事便衣队调来沪上的,也许香港那边有人知道他的情况,但领导不可能批准派员去香港调查。不过,裴云飞被老张这一提醒,突然想起这个印度巡捕在公共租界卡德路捕房担任的职务--刑事部华捕第三探组组长,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也许还有一条路可以试试! 旧上海帝国主义租界巡捕房的华捕要比西捕多,不论刑事部还是政治部,最底层的办案人员都是华捕。黄金荣就是做华捕一步步发迹,最后成为上海滩青帮三大亨之首的。租界当局警务处的头目对华捕的心态是“既要用,又不放心”, 遂指派印度籍巡捕(法捕房是越南巡捕)担任探长进行管理。奈穆里·希瓦的刑事部华捕第三探组组长就是这么来的。 裴云飞脑子里冒出的这个念头跟“华捕探组”有关。奈穆里·希瓦既然是华捕探长,他的日常工作必定与华捕有交集。那时候沪上租界巡捕房的事儿还是蛮多的,除了侦查、抓人的实锤行动,还有日常训练、演习以及为达官贵人的婚礼、寿宴及众多的庆典活动站场子撑门面,像奈穆里·希瓦这样的基层领导,虽然与下属的国籍不同、待遇不同(华捕的待遇最低),但上下级之间的关系一定要搞得比较融洽,否则这么些活儿就玩不转了。况且奈穆里·希瓦还有在香港警队干活的经历,一般说来应该懂得在上海这个“十里洋场”中混迹的路数。即便不是和每个下属都能称兄道弟,最起码也得有一两个类似亲信的华捕朋友吧?既然一时找不到奈穆里·希瓦, 那就找他当年的下属吧,这些人总该有个把还在上海待着的。 裴云飞把这个想法跟张伯仁、丁金刚一说, 那二位都深以为然。这时,内勤来第六组办公室送报纸,还捎来一个消息:比六组晚启动一天接受任务调查外滩一起命案的第四组,刚才已经顺利破案,三个凶犯悉数抓获。 裴云飞听着心里一凉,糟糕!开门红这一炮没咱的份儿了!眼光扫到张伯仁、丁金刚脸上, 都带着失望和沮丧交织的神情。他打了个哈哈。 对两个比他年龄大的下属说:“这又不是开运动会搞比赛,咱们也不去考虑什么第一第二,反正只要尽心尽力把案子给破了,那就是问心无愧。 我们研究一下分工,争取尽快查摸到线索。” 4月28日下午3时许,丁金刚和外援便衣找到的一个名叫齐福夫的男子提供的线索,成为后来侦破本案的关键。 对奈穆里·希瓦当年下属的访查,是从黄浦分局看守所的一名留用警员黄克开始的。 黄克曾供职于公共租界老闸捕房。他原是中学体育教师,报考巡捕时,面试的洋考官看中的是他的体魄和西洋拳术,可录取名单报到工部局警务处时却被处办扣下了,说这人尽管是教体育的,但看他一手字写得这么人眼,应该有些文化底子,就留在处办做内勤吧。于是,黄克成了租界警务处一名穿制服的文员,协助英国警官管理卷宗档案。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占领租界,外籍警员全部关进了集中营,华捕都被留用,不愿意留下也可以,但不发分文退职金。黄克选择了离职。他会西洋拳术,还曾在比赛中获得过名次,立刻就有武馆聘请他前往担任教练。待到抗战胜利,国民党政权接收上海,警局向他发出归队邀请,他不愿再做内勤,就去了黄浦分局交警队事故组。解放后,他被新政权留用,到看守所当了一名看守员。 丁金刚之前办案时跟黄克有过交集,现在专案组要查找原公共租界卡德路巡捕房第三探组的华捕,他马上想起了曾在租界工部局警务处管理档案的黄克,遂前往黄浦分局看守所跟老黄见面。 黄克的记性不错,听丁金刚说到第三探组,马上报出了奈穆里·希瓦的姓名,说这个印度人是最后一任华捕第三探组的组长。t金刚问: “这主儿后来去哪里了?你管过档案,应该清楚此人的情况吧?” 黄克摇头:“工部局警务处有规定,华人不能接触西捕和其他外籍警员的档案,奈穆里·希瓦这人我认识,不过没怎么打过交道。日本占领租界后,他进了集中营,但没几天就被放出来了。后来日本宪兵队的特务又到处找他,可能是卷入了什么案子,没找到,那之后我就没再听说过他的消息。” “第三探组其他华捕的情况,你还有印象吗?” 这个黄克倒还记得,他告诉丁金刚,第三探组一共有九名华捕,后来死的死,走的走,据他所知,解放后只有三个还待在上海。一个改行做了土特产掮客,行踪不定,一年中有大半年在外地跑生意;一个做了航运公司的货轮船员,也是经常不着家;还有一个,就是在提篮桥监狱当狱警的齐福夫。 丁金刚立刻前往提篮桥监狱找齐福夫了解情况。 齐福夫告诉老丁,第三探组组长奈穆里· 希瓦这个人还可以,不像其他“红头阿三”那样穷凶极恶,动不动就骂人打人。丁金刚请齐福夫回忆,这个印度人是否有一把黑色匕首, 齐福夫说:“这事我知道,不过没亲眼见过。租界被日本人占领后,宪兵队要抓他,曾有特务找我了解他的情况,我才知道他藏着这么一把匕首。” 丁金刚听着,心里凉了半截,但还是不死心,继续问奈穆里·希瓦平时跟华捕下属的日常接触情况。没想到,往下齐福夫的一句话引起了老丁的兴趣:奈穆里·希瓦跟下属聊天时偶然提起,说他早年在印度做过和尚。 丁金刚顿时联想到4月20日案发那天去廉宅勘查现场时了解到的一个情况:死者母女都笃信佛教。当时并没当回事,可此刻得知拥有黑色匕首的印度巡捕居然当过和尚,这二者之间是否有什么隐秘的关联? 当天晚上,专案组三倾香员开会研究案情。 装云飞、保伯仁都认为丁金刚的那个灵光一闪对于本案的调查很可能有帮助,裴云飞说:“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廉宅走访死者之母雷理娟!\" 第26章 米奈希尔村的秘密情人 这天是廉梦妍被害的第九天,也是“二七” 的第二天。廉梦妍几天前已经出殡,家中客堂里搭建的灵堂已经撤掉,帮忙的亲友在客堂辟出一角,设了一个类似佛龛的供台,在墙上挂了廉梦妍的大幅彩色遗像,遗像前的供桌上供奉着水果以及廉梦妍生前喜爱的零食糕点,桌前置一春凳(江南地区一种长方形类似条几的木质家具,可作凳子,也可作茶几),上面摆放香炉、烛台。这是沪上对亡者最隆重的悼念方式,按照习俗,这种方式一旦启动,那就要持续到七七四十九天“断七”为止,每天必须定时燃、熄香烛,更换供品;逢七正日,还须有新烹饪的菜肴和酒水。 这天不是正日,而且已经晚上9点了,但雷理娟还未休息,由一个娘家女亲戚陪着,坐在供台前轻声说话。 雷理娟见侦查员这么晚登门,而且一下子来了三个,以为案子已经破获了,赶紧迎上前去, 一边招呼“请坐”,一边用殷切的目光看着张伯仁--她以年龄给警员排座次,以为老张是三人中的领导。老张也不解释,开门见山道明来意: “我们是来了解廉梦妍信奉佛教的情况的。” 雷理娟先是失望,继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警察特地为这事来找我,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线索。于是清理了一下思绪,讲起廉梦妍与佛教结缘的过程-- 雷氏家族世代笃信佛教,雷理娟自不例外, 打自懂事起就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可女儿廉梦妍不同,自小就讨厌母亲诵经念佛,而且从不敢正视墙上挂着的善萨画像,对家里供奉的那尊雷理娟从娘家陪嫁过来的出自名匠之手的铁木镌雕观音坐像,更是厌恶加畏惧的态度。三岁那年农历尘封档案 四月初八“浴佛节”(释泇摩尼的生日)、趁大人忙于晾晒物品不注意,廉梦妍撕毁了一张拿出来晾晒的如来画像,因而受到了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体罚。这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对有关菩萨的一切更是避之唯恐不及。渐渐长大后,那份恐惧感淡化了、她知道菩萨不过是泥胎,不会对她造成什么伤害。不过,亲近肯定是亲近不起来的。为了免受皮肉之苦,也不让母亲生气,最好的办法就是跟菩萨保持距离。 女儿的心态,雷理娟自然看得明白,但也不好勉强,只能默许了女儿的选择。原以为女儿这辈子也不会跟佛祖有什么关系了,不料,1947 年初,没有任何预兆,廉梦妍对佛教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那时,廉梦妍已经考上了江苏省卫生学校, 在镇江上学。1月份学校放寒假,廉梦妍晚了三天回沪,而且是晚上7点才到家的。雷理娟自是要问问原因。廉梦妍的说法是:一位家在江西南昌的同寝室女生突患急性阑尾炎,送医院动了手术。学校给她南昌家里发了电报,但坐火车从南昌到镇江须先绕道杭州,从杭州到上海,再从上海到镇江,家长即使立刻动身,到达时也是两天以后了。如此,这位女生手术后的头两天就无人陪护。廉梦妍既是班级的生活委员,又是学生会干事,留下照料这位同学当仁不让。班级里一共有三名女同学自愿留下轮流陪护,直到该女生的家长抵达才各自收拾行李回家。 廉梦妍回家后的第三天是农历腊月十五,每逢初一、十五,雷理娟必定要去龙华寺烧香拜佛。头天雷理娟去医院上班前特地关照女儿,烧晚饭时必须把镬子锅子用碱水洗涮干净,不能带一丁点儿荤菜味儿,而且,晚饭上桌的必须全是素菜,不可有任何荤菜,连鸡蛋都不行。以往雷理娟也是这样吩咐女儿的,廉梦妍嘴上答应,但情绪明显抵触,做事更是敷衍。可这次女儿的表现却让雷理娟大吃一惊,廉梦妍竟然问:“妈妈, 我可以跟您一起去庙里烧香吗?” 一瞬间,雷理娟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定定神,不由大喜过望,甚至激动得热泪盈眶:“梦妍啊,你终于信菩萨啦!妈妈太开心了!” 从这天起,廉梦妍成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 只是雷理娟未曾探究女儿发生如此巨大转变的原因,只道是自己心诚所至,感动菩萨点化了女儿。 此刻,经侦查员这么一问,雷理娟才意识到女儿的转变确实有些突然:“同志,莫非我女儿遇害跟她信菩萨有关系?” 裴云飞说:“这个,我们还在调查。雷女士, 请你再回想一下,廉梦妍还有没有其他反常之举?” 雷理娟竭力回忆,始终不得要领。张伯仁在旁边提示:“廉梦妍是否收到过什么人的信件, 或者,有没有人经常打来传呼电话找她?” 雷理娟回忆,女儿每月都会收到几封平信。 她们母女俩的班头是错开的,有时邮差送信时女儿在上班,是她代收的。她当然不会私拆女儿的信件,但总要看看邮寄人的落款,印象中都是固定的那几个人,看地址,应该是女儿在江苏卫校的同学:一个姓桑,是镇江的;一个姓莫,是杭州的;一个姓贾,每次寄信落款都留全名,叫贾淑贞,南京的,她的字特别娟秀;还有一个姓段,南昌的,就是患阑尾炎的那个。从笔迹看, 应该都出自女生之手。 裴云飞问:“这些信还在吗?” “昨天是‘二七''头一天,给她烧衣物,先烧的就是那些信…”见裴云飞面露失望之色, 雷理娟又补充,“但也可能有些信是寄到她供职的仁济医院的,她没有带回家。” 次日上午,三侦查员前往山东路仁济医院。 医院方面已经把廉梦妍生前所有的私人物品收拢到一个纸板箱里封存,外面还贴了盖着公章的封条。侦查员让保卫科工作人员把箱子打开,一番检查,未见信件。于是,转身去了门卫室。 门卫彭伯年近六旬,三十年前从山东逃荒来沪,因为会点儿拳脚,被仁济医院聘为门卫,一直干到现在。彭伯至今未娶妻室,光棍儿一条, 以门卫室为家。侦查员跟彭伯聊下来,得知廉梦妍生前确实有信件寄来医院,一般每月有三四封,都是平信,今年开始减少为一封,4月份还 引住了。 没收到过。 侦查员问彭伯是否识字,彭伯说:“少年时在家乡上过一年多私塾,略微识得一些,要不这医院门卫还干不了呢,因为门卫的职责之一就是分发信报嘛。” “廉梦妍收到的那些信是一个人寄来的还是几个人寄来的?” 彭伯想了想:“寄给廉小姐的信好像不写落款,只留两个字:内详。” 侦查员心里一凉,又追问一句:“留心过邮戳吗?” 彭伯说这个倒从来不曾留心过。仁济医院每天都要收到几十封信函,多时上百,多是有医药业务往来的商家、医生护士的亲友同窗以及住院病人的亲朋好友从各地寄来的,他只顾分发,不可能去留意信封上盖着哪里的邮戳。 侦查员大失所望,这时彭伯突然想起一个细节:“说到信封,我想起去年1月的一件事。那是元旦次日,廉小姐一封信上的邮票被外科奚医生剪去了,她跟人家大吵了一场,还惊动了院长,说这是奚医生的错,让奚医生给廉小姐道歉方才平息。” 侦查员觉得似乎有戏,欲闻详情,彭伯却说不上来,那就找那位奚医生聊聊吧。 奚医生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白面书生,医科大学毕业后来仁济医院当了一名外科医生。他的爱好除了医学本业,就是集邮,那是他读初中时就培养起来的。然后就说到跟廉梦妍的那次纠纷了。 去年元旦,轮到奚医生值班。午前,接到彭伯从门卫室打来的内线电话,说奚医生您有一包印刷品,估计是图书,好几本呐,沉甸甸的,午饭后您来取一下。饭后他去取时,彭伯又交给他一封平信,说这是你们外科护士廉小姐的,麻烦给她捎去。那天是假日,廉梦妍没来上班。护士有共用的护士室,但没给配备专用办公桌,奚医生不可能像给其他同事捎带信件那样,往人家办公桌的玻璃台板下面一压就行了,只好先给她保存着。正要放进抽斗,忽然被信封上的邮票给吸引住了。 那是1952年7月7日发行的抗日战争十五周年纪念邮票,由孙传哲设计,一套四枚,图案分别是“卢沟桥风云”、“平型关大捷”、“欢送新四军抗日”、“毛泽东和朱德策划反攻”,均是八百元(此系旧版人民币,与1955年发行的新版人民币的兑换比率为:1,下同)面值。 廉梦妍这封信上的是其中的第三枚。 那时民间集邮还未被当作“邮政文化”来看待,只是老百姓的一种“玩玩”,就像集烟标、火花(火柴盒图案)、糖纸一样,不像后来那样有官方予以正儿八经的助推,邮局更没有为社会公众的集邮爱好提供什么方便。如此,群众集邮就纯是一张一张四处寻觅,点点滴滴拼凑成一套,这段时间的长短要看运气。比如这位奚医生,上述一套四张的邮票,第一、二、四张都已觅得,独独就是第三张与其无缘。可以想象,那天发现廉梦妍这封信上的“欢送新四军抗日”, 该是何等的喜出望外。当下他啥都不顾了,抄起剪刀就把这张邮票剪了下来。 当然,他是知道不能私拆他人信件的,在剪下邮票时特别小心翼翼,剪开的口子就邮票那么宽,根本没有也无法偷看里面的信笺。哪知,第二天把信交给廉梦妍时,这个平时看上去绝对是一个淑女的姑娘竟然大发雷霆,随手夺过奚医生手里捧着的水杯摔在地上,又把奚医生办公桌上的所有物品一古脑儿撸到地板上,然后当地一站,双手捂着脸,并不说话,只是哭。保卫科长闻报赶来劝说无效,只好报告院长。院长又过来劝,还让奚医生当场向“受害人”赔礼道歉, 这才罢休。 尽管廉梦妍已经不在人世,但此刻奚医生回想起那一幕,依然心有余悸,向侦查员大呼冤枉:“不打招呼剪掉邮票,是我不对,可我真的没看她的信呀!只剪了那么小一个口子,根本不可能嘛……” 裴云飞打断他的话:“那封信是从哪里寄来的?” 奚医生摊开手:“当时我一门心思都在那张邮票上,哪会留意邮戳?” 这个平时看上去绝对是一个淑女的姑娘竟然大发雷霆 “那张邮票是否还在你手上?可以给我们看一下吗?\" “在,不过,是在家里放着。” 裴云飞对他说:“我们这活儿还真有点儿急, 我打个电话通知市局派辆汽车过来,我们这就跟你去府上看一下。” 查看的结果,谢天谢地!那枚邮戳比较完整,寄出地侦查员看着也眼熟,竟然是镇江四牌楼,这不是廉梦妍读书的江苏省卫生学校所在地吗? 返回驻地,裴云飞、张伯仁、丁金刚对上述情况进行分析--与廉梦妍通信的应该是个男青年,大概率是卫生学校的同学,两人很可能是个爱关系。廉梦妍从江苏卫生学校毕业回沪己有方个年头,对方一直以每月三四封的频率给她飞信,想必廉也是要回信的。廉把她工作的仁济医院作为收信地址,也有对母亲保密的意思。 去年初夏,廉梦妍跟表兄雷道钧明确恋爱关系,并于今年春节订婚。而从医院门卫彭伯反m 的对方来信的情况看,直到上月,对方的写信胸率还正常。也就是说,廉梦妍和表哥的恋爱是临着对方的。之所以上月只收到一封信,那是因为廉梦妍终于跟对方摊牌。对方的反应呢,则是你来最后一封信,算是告别。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对方不肯断绝关系,或许之前两人曾有过山盟誓什么的,对方当了真,你廉小姐想反悔,不行!遂在最后一封信中下了通牒:如果想分手那我就要如何如何。而这边廉梦妍却没当回事不予理睬,自顾忙着筹备婚事。谁知对方却是玩真的,遂有了“4·20”命案。 三人议到这里,裴云飞说:“我寻思那人‘对方’不会是廉梦妍的卫校同学,只不过恰住在卫校附近而已。你们还记不记得廉梦妍突然笃信佛教之事?廉梦妍由抵触佛教到笃信佛教的转变,应该就是在镇江上学期间发生的。我估计,那个‘对方''应该是个青年僧人,他出家的寺庙就在卫校附近。我们前几天去镇江外调, 不是路过一座庙宇吗?说不定就是那里!\" 裴云飞还推测,凶手之所以把黑色凶刀留在现场,是因为两人盟誓时的誓言中涉及这把刀, 诸如“有违此言,死在此刀之下”一类。凶手持有的黑色匕首,估计不会是印度巡捕藏的那一把(那把匕首已经被三个日本侦探带回国了),但失窃的“037”特种钢重达四十多公斤, 分解之后肯定做了不止一把武器,既然其中一把落到了印度巡捕手里,凶手持有的凶刀,多半也跟印度有关。 张伯仁、丁金刚均表示赞同:“咱们这个案子总算是看见希望了!” 裴云飞拍板:“我马上打报告,明天咱们就二赴镇江!” 咖喱团伙 4月30日午后,专案组侦查员并外援便衣共六人抵达镇江。先去市民政局访查四牌楼附近的寺庙,得知有一座慈云禅寺;再了解寺庙中是否有在印度生活过的僧人,负责接待侦查员的市民政局宗教科宋副科长“哦”了一声,笑道: “又是来找这个‘印度和尚''的。” 裴云飞一愣,忙问是怎么回事。宋副科长让下属找出一份当地宗教人员的登记表,上有照片及简历,同时,介绍了这个“印度和尚”的情况。 “印度和尚”俗名韦思逊,法号大得,1923 年出生,云南省芒市县人,系一名云游四方的游方僧人。1945年初来镇江定居,先是在慈云禅寺挂单,半年后抗战胜利,该寺僧人中凡是因战事逃亡而来的,均先后告辞,返回家乡原寺庙, 本寺缺和尚维持,韦思逊遂留了下来。 不久,有几名强盗趁夜持刀潜人慈云寺,意欲抢劫临时寄居在寺院客房的一户刚从海外归来的华侨富商。本寺僧人听见呼救,前往相助。哪知强盗凶狠,拿着木棒、菜刀、煤锹、扁担的僧人们不是对手。这时,平日不大吭声的大得和尚手里拿着把火钳赶到了,二话不说,以火钳当兵器,竟然击飞了强盗手中的单刀。有个强盗在背后偷袭,堪要砍着韦思逊脖颈的当儿,只见韦思逊身形一闪,谁也没看清楚他是怎么躲开致命一击的。他也不转身,朝前弯腰俯身,手中火钳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后探出,就那么随手一戳, 正中对方左眼,顿时哀嚎着满地打滚,嘴里惨叫不绝。韦思逊这一手露出来,强盗中有个识货的叫了一声:“印度瑜伽!”拔腿就逃,其余人也作鸟兽散。 受伤的强盗被绑送警局,怎么处置的不清楚。反正这个大得和尚会瑜伽功夫的事就这么传出去了,尽管他是中国国籍,但坊间都唤其“印度和尚”。 1949年仲春镇江解放,新政权调查人口情况时,让全市和尚填写身份履历表,大得和尚填的籍贯还是中国云南。转眼过了两年多,忽一日,大得和尚走进市民政局群众来访接待室,递上一份申请书,说他和尚做厌了,要求还俗,过过“在家”(针对“出家”而言)的生活。民政局下辖的宗教科虽说是宗教管理部门,但并不具体管到某一个人的出家或还俗,那是当事人自己的意愿,解放后和尚尼姑道土还俗的不少,政府一概不管。为什么不管呢?一是没有文件对此有过规定,二是如果政府沾手出家人还俗,当事人很有可能就会要求安排工作、安置生活,那政府怎么解决得过来?因此,接待干部不肯收下大得和尚递上的这份申请书。大得和尚倒也并不纠缠,开口道声“再见”,转身就走。 民政干部以为这件事已经画上了句号,哪知半个多月后,一封来自印度驻上海总领事馆的挂号信寄到了镇江市民政局,信封上写着局长收。 民政局长公务繁忙,一般的信件都由工作人员处理,可这封信来头太大,工作人员不便也不敢拆,遂送到了局长的案头。局长拆阅一看,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一边摇头一边让通讯员把宗教科科长唤来。 怎么回事呢?原来,那个大得和尚在民政局碰壁后,竟然剑走偏锋,往印度驻上海总领事馆写了一封信,称自己是在印度做的和尚,师父已经圆寂,其后云游天下,这才来到中国江南,觉得镇江这座城市不错,就在慈云寺挂单。抗战胜利后,庙里的僧人大半返乡,寺院里僧人减少, 无法正常维持,就动员他留下来。现在,他不想出家了,想还俗过“在家人”的生活,可是, 市民政局说他们管不到这件事。而他还俗愿望强烈,决心要与佛祖“拜拜”。最初他是在印度出家的,既然中国这边不能还俗,他就想去印度当初他出家的地方跟佛祖来个道别仪式,故奉函总领馆希望给予协助,云云。 估计印度驻沪总领馆的经办人看到大得和尚这封信时的表情跟镇江这边的民政局长差不多, 也就不向上司请示了,直接转镇江市民政局处置吧。那么,镇江这边该怎么处理呢?他们的反应倒是不慢,当即派员前往慈云寺找大得和尚面谈。派去的这位干部,就是此刻接待裴云飞等上海侦查员的宋副科长。宋副科长告诉侦查员,大得和尚说他不想麻烦政府,准备自谋职业开一家饮食小馆,他自己有一点儿积蓄,也不需要公家提供资金,只要借给他一个临街门面,再发一份工商执照即可。 这虽然不合规定--实际上是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规定,但情况特殊,民政局也只好答应下来。于是,给市政府打报告,又给工商局、房管局分别打了电话,一月之后,位于新西门的“大得咖喱馆”开张了,店堂墙上挂着的工商执照上写的是大得和尚出家前的名字--韦思逊。 接下来的事实证明,韦思逊还真不是凡品, 他似乎天生就有经商头脑,光是“大得咖喱馆”这个字号,就起得独出心裁。如果说“大得”还算平常,“咖喱馆”就引起外界的好奇了,这个“印度和尚”开店卖的是啥玩意儿? 莫非卖的就是发源于印度的那种烹饪调料?那也太平常了,哪个城市没有卖咖喱的,用得着专门开一家店铺出售?好奇心驱使下,自是要去看个究竟。 “大得咖喱馆”的确出售咖喱,但这只是其经营产品的一个内容。即便如此,“大得咖喱馆”出售的咖喱也是独一无二的,据说是他的印度师父秘传给他的配方,那种香味,别说寻常食客了,就是镇江城里着名的“中西八大馆子” 的头牌掌勺,也叹为观止。韦思逊还把咖喱粉末制成咖喱酱、咖喱膏、咖喱酱油、甜咖喱、酸咖喱,此外还出售荤素卤菜、中西点心,都是以咖喱为调料,堂食外卖均可。这么多品种,可以想见其对顾客的吸引力。 “大得咖喱馆”只有一个半门面,韦思逊是老板,雇了两个店员,开出的薪水比寻常商铺馆子的资深员工还高,干的活儿却并不更多更重, 因为这个在做生意方面属于无师自通的老板采取的是“饥饿销售法”,所有商品都是“限量版”, 每天就做这么多。有人问韦老板为何不多做一些?回答是“有饭大家吃”。听者摸不着头脑, 其实这是僧人打机锋的风格。如果大量生产,那一段时间下来,只怕其他同行就只好关门打烊了,保不齐就会有人上门找麻烦或暗地里下黑手。 不过,树大招风,麻烦还是避免不了的。这就是宋副科长所说的“又有人来找‘印度和尚’ 了”的出处 咖喱这种调味料发源于印度。印度人对咖啊的研究非常投人,有不同的口味、不同的品种, 制作方法各异。早年间有印度人来到中国江南先在上海落脚,本钱不够,凑合着在街头摆个小摊,出售以咖喱作为调料烹饪的面条、馄饨、鲜汤之类的小吃。这种中国从未出现过的口味一下子受到了人们的注目,江南另一大城市南京的同行也跟着尝试,迅速接受。就这样,由咖喱作为调料的小吃得以跻身江南小吃行列。在上海、南京甚至成立了经营咖喱食品的同业公会,得到了官方的承认。 表面上,这个同业公会的成员都是清一色的中国人,但在背后操控的,却是一伙印度商人。 这些商人控制着货源,因而垄断了中国的咖喱市场,中国商人想要经营咖喱生意,只能靠他们供货。这些印度人聚居于沪上租界,以家庭作坊为单位,依靠祖传配方和工艺制作咖喱产品,绝不允许华人参与生产环节。由此形成团伙,制定严格的规矩,如果有人敢于抛开“组织”玩“自由主义”,团伙有严酷的制裁手段。旧时《申报》、《中央日报》、英文版《字林西报》上,有段时间经常刊出沪上发生暗杀抛尸案件的新闻, 死者都是印度侨民,这就是“咖喱团伙”在“清理门户”。 上海解放后,“咖喱团伙”原想继续这样混下去的,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行不通。新政权对黑社会的打击不遗余力,曾经横行上海滩的青帮都覆灭了,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咖喱团伙”。那就三十六计走为上吧,遂纷纷打起了离开上海的主意。其时新政权刚刚建立,百废待兴,公安机关的注意力都在频发不已的反特、治安案子上, “咖喱团伙”这类小角色只能先放到一边夫。印度侨民想走,自是一路绿灯。 这时,饮食行业中有进步民主人士向政府进言,印度侨民掌握着咖喱调料的供货来源,制造咖喱的“秘术”在他们手里,如果他们全部离开上海,咱中国以后就没有咖喱了。他们建议政府出面跟这些印度侨民交涉,让他们把制造咖喱的“秘术”交出来。官方对该建议采纳了半,交涉是交涉了,但并未提及交出“秘术” 的话头。究其原因,估计是考虑了与印度政府的外交关系;再者,让人家交出“秘术”的可操作性不高,里面涉及的难题倒不少--如果人家交出的“秘术”是改动过的呢? 也有人提出,是否可以考虑由我方出钱购买,同时对我方选派的技术人员进行培训。官方真的考虑了,而且还请第三方去找人家进行了试探,结果遭到拒绝。这也可以理解,如果这样做了,回国后肯定会遭到团伙头目的严惩,那就是掉脑袋的风险了;干脆不回去呢,也不行,家眷亲族都在印度,“咖喱团伙”既然是黑社会,不搞株连就“说不过去”了。最终,印度人也没把“秘术”留下来。现在我们烹任使用的咖喱, 是自己研制的配方,制作方式和口味与印度咖喱有所不同。 本案发生时,这种试制尚未成功,故印度侨民离开后,国内咖喱市场迅速萎缩,上海、南京的大馆子使用的咖喱都是从香港进来的。中小馆子苦于没有渠道,老板们听说镇江冒出了一个“印度和尚”,能配制出几可乱真的正宗咖喱, 便不时有人前来镇江找韦思逊谈技术转让、开发合作,都遭到拒绝。此刻上海侦查员来找韦思逊,民政局宋副科长误以为他们也是来跟“印度和尚”商谈此事的。 裴云飞、张伯仁、丁金刚三个听宋副科长如此这般一番介绍,就地借用民政局的一间办公室开了个短会,决定事不宜迟,先把韦思逊控制起来再说。遂叫上在外面等候的三名外援便衣(外援便衣是无权了解案情的),由裴云飞交代具体行动方案。裴云飞先前听介绍,得知韦思逊精通印度瑜伽,能够以一敌三,还真不敢小觑这厮。 在场侦查员中,若论参加抓捕行动的次数,老张数第一;而若说身手,那就是丁金刚了。外援便衣中,老单曾做过法租界警务处的摔跤陪练,乃是捕人的一把好手,自告奋勇与丁金刚打头阵, 张伯仁、裴云飞负责支援,其他两位外援民警控制外围。裴云飞叮嘱:“万不得已可以动用武器, 但只能打下半身。” 抓捕行动没有丝毫悬念。化装顾客前往“大得咖喱馆”的摔跤好手老单和丁金刚进人店堂坐下后,韦思逊正好端着一碟咖喱卤牛肉从后厨出来。这时,裴云飞和张伯仁也进来了,趁着韦思逊给顾客上菜的空当,裴云飞唤住他提了个问题,吸引其注意力。说时迟那时快,老单倏然发作,张开两条孔武有力的长臂从背后将韦思逊连同胳膊一并搂住。几乎同时,裴、张、丁三人掏出手枪顶住韦思逊的脑门:“不许动!” 韦思逊被扣上手铐后,目光在众侦查员脸上扫视一番,长吁一口气:“也好,总算有个了结了…… 一段孽缘 韦思逊落网后,众侦查员将其押解镇江市公安局就地讯问,韦思逊对杀害廉梦妍的罪行供认不讳。 三十年前,韦思逊出生于云南省芒市县,自幼父母双亡,记事起就跟着一个游方到当地的印度和尚四处漂泊。其时,这个印度和尚已经在中国待了十年。韦思逊稍大后,印度和尚告诉他, 当初自己路过芒市县城,在一座破庙里发现了尚在襁褓中的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印度和尚遂把婴儿收养。此后,他化缘时又多了一个内容,看哪家门外晾着婴儿尿布的,就为其求喂母乳,无处求助时,就求施牛乳羊乳米汤之类。韦思逊五岁时,印度和尚正式收其为徒,亲手为其剃度,赐法号“大得”。 至于师父的身世,韦思逊一无所知,师父从没向他透露过。韦思逊甚至连师父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在各处寺庙投宿时,师父报出的是不同的法号;度牒倒是有的,但常年风餐露宿,上面的字迹模糊难辨,恐怕考古学家也弄不清楚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 韦思逊十二岁时,师父圆寂。临终前,师父拿出一个圆形小银匣交到韦思逊手里,留下遗言:以你的资质,难堪大任,只能跟着有志之人做些小事,时运好,或许倚借他人之力为自己挣个小小前程。你拿着这个匣子,前往印度英帕尔城南郊三里地的那座茅顶石壁的无名寺院。那座寺院已有百年历史,创建高僧言定“茅顶长存, 永无寺名”,数代住持谨遵遗训,只数年一次更换茅草屋顶,其他一切如旧。如今的住持法号释通,年已七旬,是我的师弟。你去觐见,应行师礼。他见了这个银匣,必知你是我的弟子。往下,你一切听他安排就是。 其时十二岁的小和尚大得与师父正在缅甸境内云游,师父圆寂的地点是曼德勒市郊外的一个小镇。缅甸人崇信佛教,小镇上有一座中型寺院,设有专用于本寺及过往云游僧人圆寂后焚化的化身窑。寺院僧人闻报即来提供帮助,为这位印度老僧举行了荼毗仪式。 办毕师父的丧事,韦思逊动身前往英帕尔。 一路日行夜歇,靠化缘维持生活,整整旅行了九个月,终于抵达英帕尔市,在南郊那座无名茅草顶古刹拜见了师叔释通。释通一见那个小银匣, 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认了这个小师侄。 韦思逊就在这座无名古刹待了下来。释通住持得知他虽已剃度,但没有度牒,就给他补了一份。所以,说他是“印度和尚”也没错。韦思逊原本跟着师父修习瑜伽术,释通住持又给了一些指点,他的功夫在无名古刹十多名和尚里只能排末位,但用于防身,对付三五个壮汉是没问题的。回国途中,他就是靠这手功夫,几次化险为夷。 韦思逊的回国与战争局势有关。1941年12 月7日,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日军先后人侵菲律宾、泰国、缅甸、马来亚(即马来西亚)、关岛、香港、新加坡、印度尼西亚、所罗门群岛。驻缅英军迅速溃败,撤退至印度东部与缅甸交界地区的边境城市英帕尔。该城位于吉大港(今属孟加拉)通往印度东部阿萨姆邦的交通干线上,英军撤退至此后,把英帕尔变成了一个用于反攻的军事和后勤补给基地,英帕尔平原上遍布军营、医院、军械库。土地自然是强征来的,位于英帕尔南郊的那座无名古刹也在其中。 僧人与英军交涉,英军对付日本人不行,欺负和尚还是不在话下的,干脆放火烧毁古刹,羟通住持不幸罹难。安葬师叔时,韦思逊在师叔怀中发现了一把黑色匕首,随手揣在自己身上。这把匕首,也是上文提到的用“037”合金钢打造的武器之一,至于这块合金钢为谁所窃,怎么到了印度,恐怕要成为千古悬案,再也无人知晓了。 再留在印度已经没有意义,韦思逊决定回国。他以云游僧人身份穿过缅甸,进人中国云南,之后一路北上,经过两年多的游历,最后来到镇江,在慈云寺挂单。抗战胜利后,他原准备回到出生地云南芒市,经不住慈云寺住持的热情挽留,遂留在镇江。 然后就要说到他跟“4·20\"”命案的关系了。用佛家的说法,他跟廉梦妍的交往乃是一段“孽缘”。 廉梦妍就读的江苏省卫生学校与韦思逊出家的慈云寺毗邻,从卫校后门出去,穿过一条小巷,巷口就是寺庙的山门。1946年10月下旬-个周末的晚上,做完晚课的大得和尚觉得腹中空空,信步出门离寺,去附近扁担巷口的那家豆腐店买一碗热豆浆、两个素油豆渣饼作为夜宵。吃完回寺的路上,经过通往卫校后门的那条小巷时,听到里面传来女子的呼救。走进巷子一看, 只见两个万徒正欲非礼一个女学生,当下不假思索出手相救。以他的功夫,对付两个流氓自然是小菜一碟,只是出手不敢过重,生怕打残打死了不好交代--国民党政权治下警匪一家乃是家常便饭。甫一出手,两个流氓就被打倒在地,蓦地想起旁边的慈云寺里有个闻名镇江的瑜伽高手“印度和尚”,哪敢继续纠缠,爬起来拔腿就逃跑了。 被救下的女学生,便是来卫校报到才两个月的廉梦妍。两人就这样相识了。之后每逢周末, 他们都要相约去长江边僻静的货运港口码头见面。当然,韦思逊要改变穿着,换上寻常市民装束,头上戴一顶帽子。随着交往的频繁,廉梦妍对韦思逊的好感愈加强烈,产生了厮守终生的想法。而韦思逊也动了凡尘之念,却又放不下自幼出家形成的思维定势,遂向廉梦妍提出:“我信奉菩萨,即便日后还俗有了家室,也忘不了佛祖,所以…….” 廉梦妍不笨,马上明白这是在暗示自己要信佛。成为佛教信徒,她就可以直接去庙里跟韦思逊见面了。 不久,廉梦妍成了慈云寺的一名年轻女居士。这在江南地区并不稀奇,镇江地面上的年轻女居士也有不少,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有的还是大学生,每个周末都会去寺庙待上一天,放假期间,在寺庙里住个十天半月也是常事。当然, 她们的情况跟廉梦妍不同。这,就是雷理娟一直闹不明白的女儿突然信佛的缘由。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三年过去,廉梦妍就要毕业了,两人必须认真考虑日后的打算。 韦思逊说他必须用自己的钱筹办婚事,无须女方家里出一分钱。他决定在廉梦妍毕业后择机还俗,开一家专售咖喱食品的小店,三年五年之后,应该就能攒够办婚事的钱了。婚后,他会把店铺搬到上海去经营,自信能够在上海滩站住脚。 两人遂山盟海誓,大得和尚从怀里拔出那把黑色匕首,一刀扎在身旁一株老树的树干上: “韦思逊定要娶廉梦妍为妻,他日有违此誓,如同此树!” 廉梦妍也立下誓言:“今生今世,永结同心; 若有违背,甘愿终于血光之下!” 对于韦思逊来说,这就是一场庄严无比的订婚仪式。但廉梦妍并不是这么想的。 毕业回沪后,廉梦妍把自己就业的仁济医院的地址写信告诉韦思逊,此后,两人就通过书信互诉情意,漫谈畅想。镇江解放后,韦思逊还俗创业,生意做得不错。加之沪上“咖喱团伙” 的撤离,预计把店铺搬到上海后,生意只有更加火爆。照此计算,韦思逊原先“三年五年”的预期还有缩短的可能。 哪知,今年春节后,廉梦妍忽然来信告知, 她已经有了男友,而且订婚了,不久就要举行婚礼。对于韦思逊来说,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但他还想尽力挽救,写信反复劝说,廉梦妍却不为所动。上月,终于失去耐心的韦思逊给廉梦妍寄出了最后一封信,直截了当提到她毕业前夕两人在黑色匕首面前立下的誓言。信件寄出半个多月,他收到了廉梦妍的回信。廉梦妍在回信中嘲笑:“都什么时代了,还相信这一套?你傻不傻!” 恼羞成怒的韦思逊决定用黑色匕首解决问题。1953年4月19日,“大得咖喱馆”张贴告示,称“因原料断档停止营业两天”,两名员工放假,韦思逊则搭乘火车潜赴上海。当晚赶到廉梦妍的住所,用黑色匕首捅开门户人内,将熟睡中的廉梦妍杀害。那把黑色凶刀,就留在她的胸口,作为誓言的见证。他认为这把黑色匕首的来路无人知晓,警方不可能追查到他身上。杀人之后,为转移警方的侦查视线,又在现场翻找了些现金和值钱之物。他曾听廉梦妍说过那对“南宋玉杯”之事,遂将其带回镇江。 侦查员对“大得咖喱馆”进行搜查,果然找到了那对所谓的“南宋玉杯”。 至此,“4·20”命案的侦查终于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1953年9月27日,韦思逊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第27章 伊甸园之恐怖的诅咒 胡英子,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她对自己说。 一年前,胡英子被省射击队除名,每月名为“训练补助”的工资也被取消。 坐吃山空,去年年底,缴完半年的房租后,现金、支付宝、微信、银行卡,所有 的钱加起来不足六百元。有钱无钱,回家过年,而胡英子无家可回,她的家就是 这间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一体化的出租屋。 谁没有倒霉的时候呢?问题是-- 胡英子,你惹上麻烦了,而且是大麻烦。她对自己说。 至少从前天晚上开始,那些人盯上了她。 胡英子推开摊放在条形茶几上的矿泉水瓶、吃了一半的汉堡包、ipad、手机以及一团乱麻的耳机线充电线。邻家的电视机里,女主持人正在播报克里姆林宫遭受无人机袭击的新闻,夹杂着小女孩儿奶声奶气的背诵声一同传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胡英子记得这首诗后边还有四句,她想不起来,而小女孩儿就是不往下背。她不知道是她不会,还是课本里压根儿就没有。 前天夜跑,盯上胡英子的是一辆大排量黑色越野车,像条狗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始终在她身后保持三十来米的距离;昨天夜跑,紧随身后的是两台大排量的摩托车,像两只在夜色中穿梭的猫,忽而领先百米之遥,忽而又落后同等距离, 绕着她盘旋反复达四个回合;而今夜,情况更为诡异,尾随的黑衣人起初是一个,随后是两个, 最后增至四个,像一群窸窸窣窣的老鼠,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胡英子加快步伐,他们也紧随其后;她猛然提速,试图摆脱跟踪,他们则放缓了脚步,不再盲目追逐。尤其那四人发出的整齐嘘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宛如来自深渊的低语, 让人不寒而栗。 胡英子背对茶几,身体与茶几垂直后倾, 直至髋部两侧接触到茶几表面。她平抬双腿, 让自己的躯体以茶几为支撑,慢慢躺平。双脚的脚背勾住长沙发下沿的横条,她将双臂交叉于胸前,让后背渐渐离开茶几表面,保持与其二十度倾角。胡英子睁圆双眼,纹丝不动,心中默念记数。 一、二、三、四…一百五十,很好。 她站起转身,让自己面向茶几前倾,由先前的仰卧改为俯卧,上身抬起。这次,她保持姿势不动的时长达到一百八十秒。 胡英子一跃而起。 作为射击运动员,腹肌和背肌的耐力是基本功,参加全国比赛的考核标准是保持上述两个体位达一百二十秒。 你很优秀,坚持了整整十五年的训练和比赛。你只有这一项活下去的技能,必须得坚持住。她再次对自己说。 胡英子弯腰从地上捡起喝剩的半瓶矿泉水, 刚拧开盖子,敲门声响起。 准确地说,不是敲门声,而是金属垒球棒砸响防盗铁门的轰鸣。 胡英子细心地拧好矿泉水瓶的盖子,把瓶子稳稳地搁到茶几上后,转身缓缓拉开了立式衣柜的门。 柜子里,安静地竖立着一把双筒猎枪,护木泛出斑驳的红色微光,两道光影掠过钢蓝色的枪筒。 枪在手,弹上膛。 她不能报警,必须开门。否则,砸门声再多响五秒钟,邻居就会报警。 来吧,胡英子对自己说:该来的,迟早会来。 胡英子默念数数、测试自己的腹肌耐力时, 那些可能上门寻仇的人,如电影般一幕幕掠过她的脑海 射击队的领队吗?一年前的射击训练场上, 胡英子一脚踢中领队的左膝,人当时就跪下了。 那几个成天跟在他屁股后头大哥长大哥短的男队员,立刻扑上来揪住她,拳脚交加,把她打到鼻口流血--那个叫孟刚的,是个自训队员,就是不拿训练补助还得自己出子弹费的家伙,出手最狠。孟刚朝她的小腹狠踢三脚,特别是猛踹她后背的那一脚,让她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在了雪白的射击地线上。 不是已经打过了吗?领队和他的小弟们没必要再来打一回吧? 是楼盘的销售经理吗?胡英子被射击队开除后,应聘的第一份工作是售楼小姐。售楼小姐多好啊,小西装、白衬衣,化个美美的妆,吹着空调,喝着咖啡,底薪加提成。销售经理是位四十来岁的男人,西装革履,对她笑成一朵早春的杜鹃花:“多好的姑娘啊,漂亮的脸蛋,完美的身材,高雁的气质!”然而、经理并没有录用胡英子,他说她不善言辞,这是对的,优秀射击运动员最重要的素质之一便是沉默;他还说她不正常看人,这也是对的,十五年的射击训练,胡英子习惯眯着眼看人。经理搓着手:“遗憾啊遗憾啊。 要不下班后我们单约?吃个饭,喝点儿酒,聊深人了,我亲自教你怎么与客户沟通?”胡英子脱口而出:“你听好了!我是来应聘售楼小姐,不是应聘坐台小姐的。”经理咬牙,指着胡英子的鼻子威胁:“你给我等着。” 等着就等着呗,不至于雇黑社会寻仇吧? 是那个给她挖坑的客户吗?胡英子应聘的第二份工作是送外卖,当即被录用。前两个月,连续被评为优秀员工。第三个月的最后一天,她提前两分钟把一袋装有四菜一汤的三个塑料餐盒送到客户门前。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胖子全身上下穿条裤衩给她开门,接过快递袋,一脸讪笑:“老妹啊!贼好看了!把口罩摘了,让哥仔细瞅瞅?” 胡英子强忍住朝白胖子胯下猛踢一脚的冲动,转身就走。白胖子不依不饶,扶着门框大喊:“老妹啊,来单特殊服务呗,顶你半个月工资!”胡英子懒得回头,多骂白胖子一句得耽误她下一单十秒的时间。就这,白胖子不仅给她一星差评, 摆拍照片上传公司客服--三个透明塑料餐盒摞在防盗门外的垃圾桶上,甚至还发了微博。公司勒令她登门向客户道歉。胡英子再次登门,上楼前,她在小区超市花两块钱买了一管502。瞅瞅左右无人,她把强力胶水挤进白胖子防盗门的锁孔,一滴不剩。公司没有开除胡英子,是她脱了工服,砸了工牌,摔门而去。 白胖子上门寻仇?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 胡英子起身,由仰卧变为俯卧,默念数数, 测试自己的背肌耐力,她告诉自己:没错,一定是那些放裸贷的家伙上门来追债了。 裸贷这事,一开始她就知道风险。 胡英子没钱,有人声称给她打钱,但要先交手续费;退税的让她输入银行卡号,谎称错了数字,要她拍照上传身份证,借机套取卡里的钱……这些套路对她没用;冒充领导让她转钱, 别说她没钱,就是有钱,她也没领导啊!还有冒充家人,呵呵,胡英子啊胡英子,她对自己说, 谁能把我爸妈找出来,我心甘情愿付他劳务费。 余路寥寥,唯有无门槛网贷的独木桥横亘前,即便是明知前方布满陷阱,胡英子的心中却涌动着一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决心,。 她暗自思量,誓要将背后的“母老虎”与“小老虎”一网打尽,而后潇洒转身。不就是捧着身份证拍几张裸照上传作抵押吗?在网上寻找几张与自己面容高度相似的裸照,又或是将自己的身份证信息p人下载的裸照之中,不过是举手之劳,何难之有?再说了,胡英子对自己说:你是优秀的射击运动员,参加过那么多大型比赛,那么多记者拍过你的照片,别忘了,那些记者说你是“最美枪花”,就算裸照流出,难道不会是电脑软件合成的吗?那么多明星的合成裸照、视频在网上流传,对他们有过一毛钱的伤害吗?更何况,她手捧身份证的裸照本来就是p的。 没想到p出来的裸照骗过了骗子,他们竟然真的给她放款,额度不高,一万元,真金白银地打到她指定的银行卡里。月息六分,对方通过网络社交软件耐心地向她解释:下个月的对账日, 她需要连本带息归还一万零六百元,如果按时还款,可以提升额度,如果有困难可以申请延期还款,但是要计算复利·胡英子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蝴蝶般地飞舞,表面唯唯诺诺,心中暗笑: 不就是驴打滚利滚利嘛,哈哈,你就在那儿摁着计算器美滋滋地算账吧!你以为我会还钱吗?哈哈,一招鲜吃遍天,骗一个骗子不算厉害,换个骗子接着骗。 胡英子知道他们迟早有一天会找上门来,但她希望这一天来得稍晚一些。 她身份证上的住址是省体工大队的宿舍区, 原先父亲在那儿有套房子。父亲失踪后,宿舍管委会说那是公房,三下五除二地把她赶了出来。 她无家可归,换过三处出租屋,一处比一处便宜。仅凭一个身份证号码,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敢于在网上放祼贷的那些人显然比胡英子想象的神通广大。不到两个月,她甚至来不及故技重施,骗到下一轮骗子的钱,第一波的骗子就已盯了她三天,如今开始用金属垒球棒砸她这个小骗子的门。 从砸门声响起到胡英子解开防盗链,哗啦声拉开防盗门,敏捷地后退三步,背抵墙壁,持枪面对洞开的房门,不超过十秒钟。 5月6日,星期六,22时22分。 猝然洞开的防盗门让四个黑口罩遮脸,黑色-帽衣罩头,手持银色金属球棒的年轻人大吃惊。他们短暂地相互对视:门开得这么爽快,会不会是一个未知的陷阱?闯进这道门,等待他们的,也许不是一个小女子,而是一群比他们还要黑的黑社会? 四个年轻人并没有迟疑,后一个的脑袋拱着前一个的屁股,一拥而入,后面的差点儿把前面的拱翻在地。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等待他们的不是黑社会,而是双筒猎枪两个黑洞洞的枪口。 胡英子摆动猎枪,枪口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有威慑力。她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吐出一个字:“滚!” 四个年轻人莫名惊诧,瞬时僵立。他们的脸被黑口罩遮得严严实实,眼睛里很快露出恐惧混合着嘲弄的笑意。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同样费了很大的劲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结巴着说: “你…·拿把假枪……吓唬谁呢?\" 胡英子似乎陷入了三秒钟的沉思。她说: “好吧!你们不滚,我走!” 她平端猎枪,径直朝前走去。四个年轻人再次被这匪夷所思的变故震惊,不约而同地朝两旁闪身。 出门后,胡英子默数自己的脚步,从门到拐角是七步。七步数完,她拔腿就跑。 四个年轻人似乎回过神来,冲出房门,越过楼道拐角,穿过单元门,望着胡英子的背影,挥舞着球棒,嗷嗷乱叫,一路狂追。 一辆黑色大排量越野车,如同蛰伏的黑猫, 悄然启动,不紧不慢,尾随着四个年轻人扬尘而去。 胡英子对周边环境了然于胸。她知道,只要跑上一千米,道路右侧就会出现一幢烂尾十年以上的大楼。 我会在那里等着你们!她在心里大声对自己说,随即猝然提速。 四个年轻人追着胡英子冲进烂尾楼空旷的一楼大厅。 弃置多年胡乱堆放的水泥砖,滴答渗水的穹顶,缝隙中长出杂草的立柱,地面蚯蚓般蠕动的污水……看起来,这是一个比胡英子那不到二十平米的出租房更为完美的犯罪现场。 四个年轻人看到胡英子持枪肃立于四根钢筋水泥立柱之间,蒙尘的白炽灯投下暗黄色的光芒,将她笼罩在光晕之中。他们喘息稍定,默契地散开,呈半圆形,缓慢地朝面前的女子围拢过去。 “我说过了,叫你们滚!”胡英子一声大喝。 四个年轻人没有对视,也没有停顿,球棒拖地,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胡英子举枪,枪口斜指左上方,扣动扳机。 轰然一声枪响。 大约三十米开外,穹顶之上,一块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钢混预制板被猎枪霰弹击中。大大小小的水泥碎块暴雨般地砸向地面,伴随着巨大的粉尘冲天而起,整幢大楼仿佛即将全面坍塌。 四个年轻人吓得不轻,枪响过后、纷纷卧倒,四肢着地。 在这场紧张的对峙中,双方都不曾注意到, 一个女人摇曳着婀娜的身姿,在两名精壮男子的卫护下,踏着一地烂砖碎石飘然而人,隐身于胡英子身后约十米外的阴影之中。 烟尘散去,四个年轻人趴在地上,仰起脑袋,宛着四只鼓圆眼睛的癞蛤蟆,紧盯着黑洞洞的枪口。只见胡英子稳稳地端着枪,枪托紧贴肩头,保持着随时可以射击的戒备姿态。其中一个青年蠕动着,尝试由卧姿变为跪姿,继而缓缓直起上身。“谁过来,就打死谁!”胡英子一声尖叫,缓缓转动枪身,将枪口对准他。 刚刚直起身的年轻人,仿佛漕遇雷击,立即卧倒,状如僵尸。 此时、在那被昏晴灯光无情溃忘的阴暗角落里,突然传来-声娇气而富有磁性的轻笑。 胡英子被吓得猝然回头,她什么也看不到, 恍若那声轻笑是脑海深处的幻听。强烈的挫败感如粉尘般将她包围,她想:我是一名优秀的多向飞碟射击运动员,我关注的永远是前方的目标, 而不是身后偷窥的眼睛。 “滚!我叫你们滚!我真的会……开枪… 杀了你们!”胡英子声嘶力竭地大喊。她转身朝向伏在地上的四个年轻人,枪口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 隐匿于阴影深处的女人,再次发出了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声。从胡英子那尖锐却略显颤抖的喊叫声中,女人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同的情结绪--那并非真正的恐吓,而是在层层伪装之下,难以掩饰的绝望。 “开枪杀人?你说你要开枪杀人?”女人踱出阴影,朝着胡英子缓缓走来。 胡英子转身调转枪口,对准女人。 “你的枪里还有一发子弹,来,朝这儿…” 女人用右手纤长的食指轻点自己光洁的额头, “开枪吧!” 女人同样黑口罩蒙面,胡英子无法看清她的面容。口罩之上眼波流转,胡英子竟然在心底叹息:好美的一双眼睛。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注意的竟然是她的眼睛,而不是自己压在扳机上的手指。她说对了,我怎么可能开枪杀人?一个不敢在出租房里开枪,担心打坏墙壁、窗户、家具赔不起的穷光蛋,一个担心枪响引来邻居报警把我扔进监狱的胆小鬼,绝不可能对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扣动扳机。 好吧,算你们狠。胡英子正想着,突然,女人身后的两个精壮男子朝她猛扑过来,与此同时,原本伏卧在地的四个年轻人如蓄势待发的癞蛤蟆瞬间跃起。恍惚间,手中的猎枪被他们夺去,胡英子被六个男人扑翻在地。 胡英子最后的记忆,是六个男人层层叠叠地压在她的身上,像一块块自天而降的巨石。她奋力挣扎着,每一次呼吸都在窒息的边缘徘徊, 如大地深处不断涌出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地爆裂,而她仿佛被这股力量无情地吞噬,渐渐沉沦于无尽的黑暗与淤泥之中。 我就要被闷死了。她对自己说。 神奇的是,糊住胡英子口鼻的淤泥竟然是海润而清凉的。 “麻醉剂……”她在沉人昏睡前,轻声呢喃。 “杜老师的剧本编得不错。不过,早知如此, 何必搞得那么曲折?” 这是胡英子最后听到的声音,那个有着一双迷人双眸的女人正在用手机跟某人通话。 第28章 深褐色水面宛若魔镜 深褐色的水面宛若镜子,倒映出天空和云朵的图案。云不白,天不蓝,它们被深褐色的阴影所笼罩。云影以缓慢到难以觉察的速度在水面上飘移,偶有微风吹拂。铁栅栏将一汪静水与喧嚣的红尘隔绝,大面积的藤萝将铁栅栏缠绕得严丝合缝,只在藤萝尚未攀至的顶部,露出枪形的篱尖。藤萝,以及夹杂在藤萝之中星星点点的蔷薇,如时光久远的老电影一般,绿得深邃如墨, 红得妖娆似紫。 这是一个寂无人声的泳池,豪华酒店的标准配置。水面微微跳荡的光球表明这是一个晴朗而慵懒的午后。池晔撑开六把直径超过两米的遮阳伞,每一把伞下安放两张躺椅,躺椅之间是一个方形茶几。盛放着水果的玻璃器皿、易拉罐饮料和倒三角锥形的鸡尾酒杯有序地摆放在茶几上, 宛如等待画家写生的静物。 胡英子想,如果对岸的躺椅上出现一个仰卧的少女,那肯定是我。我应该在做梦,我在梦中照镜,现在看到的正是镜子里的梦境。 她感觉不到任何生理性的疼痛。她像是一直在这阳光充足的泳池边酣睡,似乎没有睡太久, 至少没有睡到全身僵硬。为何这是一个被深褐色阴影笼罩的梦呢?或许是因为我戴着墨镜。于是胡英子试着伸手触碰,果然,她摸到了脸上的墨镜,并且毫无障碍地摘下它。在刹时明亮起来的阳光让她猝然闭上眼睛之前,她认出水是蓝的, 云是白的,藤萝是绿的,蔷薇是红的,阳伞是艳黄的,躺椅和茶几是米黄的。 既然能够摘下梦中的墨镜,那就不是梦。 水果和酒水,五彩缤纷,如此鲜亮,如此静谧,恍若童话书里的天堂。 我在哪里? “你最好戴上墨镜。我们需要保护好你的眼睛。”柔和的女声在耳边响起。这是一个胡英子熟悉的声音,地狱般的烂尾楼,那个女人先是发出一声轻笑,继而充满鄙夷和嘲讽:“开枪杀人? 你说你要开枪杀人?” 胡英子顺从地戴上墨镜。她注意到,声音来自她身体的左侧。她没有侧脸,她知道,那个女人正躺在自己左侧的另一把躺椅上,她们之间, 隔着一张宽不盈尺的茶几。 “你休息得很好。”女人继续说,“肚子饿的话,可以先吃点儿水果。” 胡英子缓缓转动眼珠,透过镜片她看到泳池对岸的角落竖起一块液晶显示屏。 屏幕显示:5月7日,星期日,13时48分, 13秒、14秒、15秒…水温,22.5度;水深, 1.3-2.8米。算下来,自己失去意识已近十四个小时。 “早知如此,何必搞得那么曲折?”胡英子记起自己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她在心中哑然失笑,是啊,何必那么曲折呢? 说这话的女人沉默着。 胡英子同样沉默着。 胡英子知道,这个女人想要说的,不问,她也会说;不想说的,问了也白问。 “你现在一定很好奇……”女人开口,胡英子无法判断这是一个疑问句还是陈述句。 她可以感觉到身旁的女人浅浅地抿了一口杯中的鸡尾酒。午后鸡尾酒,是不是太早了一点儿?或者,女人需要喝酒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我是谁?我们在什么地方?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女人优雅地将酒杯搁回到茶几上。 呵呵,这不是古老的哲学问题,而是现实的生存问题。胡英子继续保持沉默,她很清楚,回答问题的,只能是那个提出问题的人。 “我叫罗洁。通常,他们叫我罗总。你可以叫我罗姐…··这听起来不太礼貌,像是直呼我的大名。这样吧,我告诉你,我的小名叫珍儿,你可以叫我珍姐…”她的声音里有一股子亲昵而促狭的意味。 自称是罗洁的女人缓缓起身,绕过茶几,走到胡英子面前,弯下纤细的腰身,两只手拄着躺椅的扶手,俯瞰着她。 既然眼前的身影挡住了阳光,胡英子顺势摘下墨镜。 美人。胡英子在心底暗自叹息,但她并没有开口叫她“珍姐”。 “你很有礼貌,知道摘下墨镜跟人说话。” 罗洁盈盈一笑,直起身子。只见她身着翠绿底色撒黑色大花的荷叶边连体式泳衣,妙曼而不失端庄。 一丝凉意倏然掠过胡英子的躯体。她微微有些惊慌:我穿的是什么?难道一丝不挂?她垂下眼帘,发现自己依然身着昨晚的夜跑服--紧身黑色七分裤,黑色露脐t恤和厚底白色慢跑鞋。 问题是,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在烂尾楼的粉尘中与人翻滚打斗,清楚地记得自己被六个男人叠罗汉似的压倒在地,而现在她的衣裤却纤尘不染,像是刚刚从晾衣杆上摘下,甚至散发出轻微的、好闻的阳光味儿。 天堂般的一汪碧水之畔,地狱般的漫天粉尘之中,究竟哪一个才是梦境?胡英子在躺椅上坐直身体,冲着罗洁眨了眨眼睛。 “你没有做梦…”罗洁纤长的手指缓缓拂过胡英子搭在躺椅扶手上的手背,如同蝴蝶恋恋不舍地飞离花朵。 她转身向自己的躺椅走去,背对胡英子: “我把你找来,是要提供给你一份意想不到的工作。” 胡英子一言不发,静待下文。 “你知道自己最大的优势是什么吗?”罗洁 坐回到自己的躺椅上,十指纤纤,端起那杯永远喝不到尽头的鸡尾酒。 胡英子依旧选择沉默。 罗洁将茶几上的另一杯鸡尾酒朝面前的姑娘推过去一寸,继而矫揉造作地摁住酒杯:“对了. 你是从不喝酒的。我们调查过你,你不吸烟不喝酒,需要时刻保持清醒和敏锐。作为一名优秀的射击运动员,你唯一的梦想就是赢得比赛、获得冠军、挂上金牌。你最大的优势是赛场上无比冷静……可惜,走下赛场,你就……” 罗洁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胡英子很清楚她想说什么。 “一年前,他们取消你参加全国射击锦标赛的资格。你很不冷静地打伤了领队。所以,你被开除了。现在,你就是一个无业游民。”罗洁嘬起嘴唇,嘘出一口气,那姿态仿佛是在轻嘘着一只不经意间靠近的流浪猫。 胡英子强忍再次戴上墨镜的冲动,逼回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她努力保持身形纹丝不动,她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飞碟就要出现,而她要做的是举枪、射击,一团红雾散开,飞碟四分五裂,尽管她的手中并没有一把枪。 “我们还调查过,两年前的全国射击锦标赛, 他们用一个所谓的技术犯规做掉了你的冠军--如果你足够冷静,你可以站上亚军的领奖台。非常不幸的是,你居然选择了拒绝领奖。” “你是上头派来调查体育腐败的官员?”胡英子扭头望向罗洁,虚眯着眼睛,说出了这个阳光炽烈的午后的第一句话。 “如果你能够让我重返赛场,我将不胜感激; 可如果你想让我打小报告,哦,对不起,我就是一个被开除的小运动员,什么都不知道。在我的身上,行贿、性侵都没有,你懂的。”胡英子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回过头,不眨眼地盯住藤萝中一朵摇曳的蔷薇花,默数自己双目睁圆的秒数。 “哈!”罗洁轻弹茶几上的鸡尾酒杯,玻璃发出轻微的脆响,“你想多了。不过,我提供给你的这个工作机会,的确是重返赛场。”说完, 她歪着头,仿佛在捕捉玻璃脆响的回声。 显然,罗洁低估了胡英子沉默的能力,她只能继续说下去:“听说过赌枪吗?” 赌枪。不用罗洁重复,这两个字胡英子听得很明白。她闭上眼睛再缓缓睁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可以安排你到境外赌枪。简单地说,就是受雇于老板,参加射击比赛。终极冠军可以分到奖池的三分之一。按照以往的数字,不会低于四十万。我说的是,美元。”纤长的手指绕着酒杯的边缘轻轻滑动,罗洁已经预料到胡英子会继续保持沉默,于是她主动回答道,“我知道你会拒绝。” “所以,你们把事情搞得这么曲折。”胡英子意想不到地接上了罗洁的话。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指使放裸贷给你的人是我,派人找你麻烦、打算绑架你的人也是我··原来的剧情是欠债还钱,你必须去赌枪挣钱还债。现在,我知道了,你还私藏了一把枪·……”罗洁摇头轻笑,“是啊,何必搞得那么曲折?\" 胡英子非常清楚罗洁的威胁:她很可能用手机拍下了自己在烂尾楼里开枪的视频,只要她把视频交给警察--没有任何人拥有私藏枪支的特权,等待她的只能是监狱。 胡英子笑了,平静地说:“这么好的事情, 我们完全可以坐下来谈嘛!我根本没打算拒绝你,就算你--从来没有威胁过我,无论是裸贷,还是报警!” 罗洁没有理会胡英子的讥诮,她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托起鸡尾酒杯,做出敬酒的姿态:“那我们就算是谈妥了,你的护照、机票以及相关手续,我会在二十四小时内搞定。如果一切顺利, 明天的这个时候,你将登上飞往境外的航班。飞行两个小时之后,你将到达赌枪营地。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贵宾。在这里,你甚至不用签单,需要什么服务,开口就好。我的人,将二十四小时听从你的吩咐,满足你的任何要求。” 一个身着黑色衬衫,领口敞开,袖口扣得严严实实的中年男子,仿佛一直隐藏于她们身后, 此时,随着罗洁吐出的“要求”二字,猝然出现。他朝着胡英子微微躬身:“为您效劳。” 胡英子并未给予他丝毫目光,她想,这就是那六个把她压在身下的男人之一了。笑话!满足我的任何要求?我要求现在就走,要求回到我破败的出租屋里,要求你们永远别再跟着我,可能吗? 胡英子对自己说:这就是囚禁。对了,这位自称罗洁的美人使用的那个词是“绑架”。 胡英子满腔怒火,口中说出的却是: “很好。” 黑衣男子将一个白色的、鼓鼓囊囊的信封搁到茶几上,罗洁挥手示意他退出五米之外。 罗洁用一种只有胡英子能够听见的声音悄然发问:“我还是很好奇,你难道不想知道,如果你输了比赛……” 胡英子又一次笑了,说:“我只知道一枪一枪地打,打败所有的对手,我从来不想什么叫输。” 罗洁抿住酒杯,让鲜绿夹杂着艳红以及橘黄的酒汁缓缓浸湿她的嘴唇。透过杯沿,她盯着胡英子的眼睛,说:“你笑起来其实很好看。” 说什么输赢?你需要的是活命。胡英子低头默默思索,他们绝对不可能放过你,你只能在绝境中找出一线生机。 罗洁将茶几上白色的信封推向她:“这是定金,一万,我说的是,美元。” 胡英子伸手轻抚信封,仿佛听见来自脑海深处的声音:我是一个囚徒,无论美元还是黄金, 对囚徒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然而,真正有意义的却是信封上烫金印刷的酒店名称--富汇四海进出口贸易公司纳百川国际大酒店。 胡英子左手拿起信封,继而用双手将信封摁到自己的小腹上,说:“这个,我得收好了。” 她注意到罗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鄙夷的轻笑,于是她微微朝罗洁久身:“谢谢老板,不好意思,我有一个请求……”胡英子转过脸, 望向波光潋滟的一池碧水,“请老板把我的枪带过去。” “no problem(没问题)。”罗洁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胡英子没有再说话,她用膝盖夹住信封,端过茶几上的果盘,像个三天没吃过东西的乞儿, 不是用精致的水果叉,而是直接用手抓起香蕉苹果,把自己的两个腮帮塞到几近爆裂。 第29章 为您效劳 5月8日,星期一,22时34分。 胡英子站在位于二楼的卧室窗前,遥望夜空中的点点星光。 大约七小时前,“为您效劳”的黑衣男子领着胡英子登上停放在酒店大堂前的轿车。轿车直奔机场,黑衣男子陪同她进入贵宾室,随后乘坐vip场内车直接登机。头等舱里,胡英子被安排坐在罗洁身边,而罗洁却仿佛不认识她,整个飞行过程中,她们没有任何交谈。 两小时后,飞机降落在一个简陋的机场。两台黑色大排量越野车径直开到飞机舷梯之下。 黑衣男子把胡英子送上其中一台越野车的后座,冲她微鞠一躬,并没有上车。黑衣男子替她关上车门,这时胡英子才发现自己的右侧端坐着一位精瘦的年轻军人。此人身着没有任何军兵种和军衔标志的迷彩军服,一把m16自动步枪明晃晃地拄在两膝之间。司机和驾驶副座上的男人同样身着迷彩军服,看不清他们是否带枪。透过车窗,不远处的罗洁登上了另一台越野车的后座,一名男子拉开另一侧的车门,随后上车。胡英子注意到那个男人的西装剪裁得非常得体。 最初,让她感到不解的是,罗洁和西装男乘坐的越野车居然起步先行,仿佛是在为她乘坐的车开路。很快,胡英子就明白车队如此行进的原因--越野车行经的是砂石和泥土混合筑成的简易公路,一路尘土飞扬,后车注定扮演“吃灰” 的角色。 车窗紧闭,窗玻璃上加厚的防晒防爆膜让胡英子看不清窗外的任何地标。越野车在坑洼不平的简易公路上行进大约九十分钟后,穿过一片集镇。透过前车掀起的巨大尘雾,胡英子辨别出夕阳下佛塔烟烟闪光的金顶。结合飞行时间和依稀可见的景观,大致可以推断出这里是千塔国。胡英子还是-位少年射击运动员的时候,她曾经到这个国家参加过比赛。从恶劣的交通状况以及标识不明的军装判断,这里不会是千塔国的腹地也不会是大都市,很可能是千塔国北部地区。 穿过集镇,越野车进人丘陵地带。夕阳即将收起最后一束光芒,两台越野车驶人山庄。沿碎石铺就的庄内道路继续行驶,罗洁和西装男乘坐的越野车驶上另一条道路,很快消失在大团龙船花夹出的道路尽头。而胡英子乘坐的越野车继续向山丘顶部攀升,最终在一幢二层白色小楼前停下。 三角形的飘檐上方,是两个漂亮的花体阿拉伯数字:14。 驾驶副座的军官率先下车,打开后座车门, 对胡英子敬礼,随后指向小楼洞开的房门做出“请进”的手势。 军官登车,越野车驶离。 胡英子茫然走向小楼,一位身着月白色斜襟衬衫、黑色宽脚裤的女子站在台阶下笑吟吟地对她合掌行礼。女子引领胡英子进入小楼,把卫生间、卧室和衣橱指给她看,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胡英子一眼看见自己的双筒猎枪斜靠在卧室的窗前。她克制住冲过去把枪搂在怀里的冲动, 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枪,一把没有子弹的枪。 胡英子随意地在卧室里走动。这地方的每一个角落里都装有摄像头,她提醒自己。 白衣女子把分别位于客厅、卧室、浴室、餐厅的一个个红色摁钮指给她看。胡英子明白,那是呼叫铃,有什么需要,摁铃就好。 这幢二层小楼的一层是客厅、餐厅、开放式厨房、仆人房和一个卫生间;二楼是带有独立衣帽间、卫生间和浴室的宽大主卧,以及有着巨大落地玻璃窗的书房。 让她略感诧异的是,倚着两侧墙壁、几乎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居然空空如也,没有一本书,也没有饰物、纪念品和任何照片。一条条平行的搁板如同废弃的铁轨,延伸至幽昧的尽头。落地哦璃窗前是一张沉重的褐色橡木书桌,桌面上同样一无所有。书桌旁摆放了一张同样沉重的、蒙着小牛皮的橡木扶手椅。 胡英子在扶手椅上坐下,她的手指轻抚桌面,轻捻指尖,细微的尘粒,微妙的摩擦感。她想,看来这幢房子已经很久无人居住了--那么,在她之前,是谁住在这幢房子里?那个人上哪儿去了?他们把他(她)的痕迹清除得一干二净,就算是刑侦专家,也无法找出他(她) 曾经在这里存在的蛛丝马迹。 胡英子打开衣帽间里的衣柜,衣柜里悬挂着一袭黑裙、一袭白裙、两件白衬衣和一套黑色小西装,四套迷彩军服折叠得棱角分明。下方的鞋柜里是一双白色高跟皮鞋、一双黑色高跟皮鞋、 两双慢跑鞋和两双狼棕色“lowa”高腰战靴。 不用试,她知道这些衣物和鞋子都是她的尺码。 除了崭新的睡衣、睡裙、胸罩和内裤,她还找到了内外全套的运动服。 真是贴心啊!我值得他们花那么大心思吗? 胡英子扪心自问,仿佛一粒透明的、四四方方的冰块,被一只无形的手塞进她的后颈,冰块缓慢地沿着她的脊柱下滑,被体温一点点融化。 白衣女仆用托盘给胡英子送来丰盛的饭菜, 示意她慢用。中国西南地区的家常口味,主食是米饭。白衣女仆隐身于胡英子看不到的角落,就在她搁下筷子后不到十秒钟,女人蹑足而入,用托盘给她送上一杯微凉的矿泉水。胡英子心中嘀咕,显然他们调查过我的饮食习惯,包括我不喝酒,不喝咖啡,也不喝茶。 饭后,胡英子稍作休息,打算去跑步。她换好衣服和鞋,心中踌躇,不知道会不会有人阻止她走出这幢小楼。然而,并没有。她跑过三角梅夹出的碎石小道,跑过龙船花簇拥的方砖小径, 跑过开满红花的万佛树覆盖的车道。整个山庄不闻人声不见人影,只在树影中透出隐约灯火。但她知道,大树的阴影下,制高点的岗楼里,数百台屏幕矗立的监控室内,一定有黑衣的警卫、持枪的士兵和二十四小时值守的保安,紧紧锁定着她奔跑的身影。 她不会在陌生的山庄里迷路,跑回十四号小楼,来回正好五千米。 一番沐浴后,她挨个试用梳妆台上的全套护肤品,换上睡衣,走到窗前仰望星空。撰写赛后总结是对每一名专业运动员的基本要求。然而, 胡英子悲哀地发现,当她需要作一个简短的总结时,她没有手机,没有白纸,也没有笔。 根据山峦、植被,军人、仆人的面部特征以及着装判断,这个山庄位于千塔国北部确凿无疑。传说中,这一地区盛行非法人体器官交易, 特别是摘取活体肾脏,也就是传说中的“噶腰子”。胡英子想,他们想要“噶”我的腰子吗? 我的腰子有什么特别吗?有一种特殊的血型被称为“熊猫血”,难道也有一种特别的腰子叫“熊猫腰子”吗?就算我的腰子是“熊猫腰子”,也用不着这么麻烦吧?他们完全可以在那幢烂尾楼里就把我的腰子“噶”了去。 透窗而入的夜风让她通体寒凉。她离开窗户,踱进书房,在宽大的橡木椅子上坐下。当她身着橘黄色冲锋衣,骑着电动车,奔波在风雨之中,一边接打电话,一边疯狂地奔向她的快递客户;当她站在楼盘售楼处的门外,看着西装红唇的售楼小姐言笑晏晏,而她只能垂首望着自己的脚尖。曾几何时,她梦寐以求的不正是这般生活吗?豪华酒店、五彩水果、碧蓝泳池…·独幢别墅、绿野山庄、花团锦簇……·漂亮的衣裳、心仪的化妆品、招之即来的女仆…然而,这一切在短短三日内,既似一场永远不愿醒来的绮梦,又恍如一场阴冷刺骨的噩梦。在这一个人的别墅里,在这万籁俱寂的异国山庄中,胡英子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她所有的骨肉和鲜血仿佛被抽空,坐在这里的,只是一具空空的皮囊。 嗯嗯,我梦想的生活中还得有一只猫,不要什么名贵的品种,不要太漂亮也不要太丑,最大众的田园猫就好。 胡英子正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糯软的猫叫。 真是心想事成的美梦啊!她睁开眼睛,一只灰底黑斑的狸花猫不知什么时候溜进书房。此刻,它伏在书桌上,瞪着两只亮晶晶的圆眼,老友重逢般地注视着她。 胡英子并未揽猫人怀,她小心地、近乎客套地朝狸花猫的鼻尖伸出左手食指。 整整七个小时,没有人跟她说过一句话,即便是常伴身侧的白衣女仆。只有这只不速而至的狸花猫,仔细地嗅过胡英子的手指,确认老友似的再次轻轻地“喵”了一声。 胡英子当然不会知道,白衣女仆根本不可能跟她说话,一年之前,这个女人的舌头已经被连根拔去。 “欢迎来到‘醒狮庄园’。我是庄园的保安经理,也是你们这次比赛的教官。我姓董,你们可以叫我董教官。”董季平没有戴特警面罩,没有涂伪装油彩,黑色长檐棒球帽让他的两只眼睛陷落在深不可测的阴影之中。 他穿着黑色紧身t恤,外套黑色凯夫拉轻型防弹背心,大臂和胸肌醒目地隆起;黑色通勤裤,511黑色六寸战靴,鞋带系得很仔细;右大腿外侧悬挂着黑色快拔枪套,与众不同的是,枪套里的格洛克17手枪,枪柄朝前。 胡英子想,难道他习惯反手拔枪? 5月9日,星期二,6时30分。 床头上方的橘黄色灯带自动亮起,卧室内的隐藏式音响系统传出坂本龙一《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轻快旋律。 胡英子翻身坐起,发现床头柜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a4打印纸。 这是一张打印的日程表,一丝不苟的宋体四号字将一天二十四小时严格划分为就餐、上课和休息三个时段。 胡英子咧咧嘴,他们使用的竟然是“上课” 而不是“训练”,还真像是一个标准的运动队。 她在主卧外侧的露台上简单地做了一组拉伸运动。 无声的女仆微笑着为她送上早餐:面包、培根、煎蛋、蔬菜水果色拉以及牛奶。 胡英子按照日程表规定的着装要求,穿上迷彩军服及战靴。在特警面置和伪装油彩之间,胡英子选择了后者,她担心厚实的面罩会把自己的脸捂出痱子来。 你看起来就像个恐怖分子,站在浴室镜子前,她对自己说。 7时45分,小楼外传来汽车发动机低沉的轰鸣。仍然是昨天那辆越野车,那个司机,那个军官,以及那个把m16自动步枪夹在双膝之间的士兵,把胡英子送进董季平稍后将向他们训话的大厅里。 “你们都是洪总的贵宾。”董季平目光阴郁, 扫过肃立于他正前方的三男一女,“但是,我想提醒你们,你们是洪总的贵宾,不是我董某人的贵宾。我希望我们和睦相处,彼此温柔以待,我希望能够帮助你们以最好的状态走上战场。” 与胡英子站在一起的三个人,两个佩戴黑色特警面罩,另一个与胡英子一样,用伪装油彩把自己涂得面目全非。 根据体型和走动时的步态,胡英子大致判断:涂伪装油彩的那位年龄最小,大约比自己年轻一两岁。戴特警面罩的两位,一位三十岁出头,而另一位应该已经接近五十岁。 于是她决定,将这三个人在自己的识别系统里标定为:“小弟”、“哥哥”和“大叔”。 董季平简短的开场白,至少让胡英子捕捉到三条有效信息:第一,这个地方叫“醒狮庄园”;第二,大老板姓洪(或者名字里有一个与“洪”同音的字);第三,董季平说的是“战场”。尽管他使用了“温柔以待”这种不伦不类的成语,但胡英子不可能感受不到他的震慑意味。 董季平示意警卫拿来四件高强度迷彩防弹背心,他没有把背心递到三男一女的手中,而是漫不经心地将背心扔到他们的脚下:“从现在起, 我建议你们,除了睡觉,最好一直穿上这个,直到把它穿成自己的皮肤。” “小弟”是第一个弯下腰捡起防弹背心的人,他说:“谢谢教官。” 胡英子判断,“小弟”很可能是退伍的特种兵。 “大叔”是第二个捡起防弹背心的人,他没有说话,踌躇着,似乎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坊意儿。 胡英子猜测,“大叔”很可能是传说中的“江湖野枪”,这种人没有受过系统训练,天生就能打枪,或者,他是一名真正的猎手?在原始森林里猎取老虎豹子? 胡英子弯腰拾起防弹背心,毕竟她是一个女人,具备穿衣的天赋,不用翻来覆去地孙磨,很快就给自己套上,讨厌的是背面的魔术贴,凭她自己很难固定。 “哥哥”是最后一个捡起背心的人,几乎在他直起身子的同时,防弹背心已经穿戴完毕。 胡英子暗暗吃惊,这个人,莫非是警界精英? 董季平走到胡英子身后,啪啪两掌拍上她的腰际,为她压坚防弹背心的魔术贴。 那两掌不轻不重,却让胡英子心中泛起一丝疑惑,董季平是否在借机向她传递某种信息。 更加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既然是赌枪, 为什么要穿上防弹背心? 谜底很快就揭开了。 董季平示意他们四人随他来到大厅中央五米见方的沙盘前。 “我简单地给你们介绍一下比赛规则。”董季平用激光笔指点着沙盘上的一处高地,“这里是终点。目标很简单,就是一个迷彩背包,背包挂在终点处的一大树上,很醒目。背包里没有任何危险物品,包里装的……”他有意停顿三秒,“是钱。十二万,美元现钞。” “你们不用记住终点的坐标。”董季平手, 一名保安送上来一台平板电脑,他点亮屏幕,展示给四人看,“比赛时,你们每个人都将得到这样一个装备。装备上的动态地图将向你们显示终点位置,你们每个人,以及对手的实时坐标。” 董季平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跳动,将平板电脑上的图像投射到大厅前方铺满整面墙的大屏幕上:“这个一直在闪动的白色圆点,是终点位置。 根据抽签情况,红点,或者绿点,代表你们或对手的实时位置。比赛规则非常简单,团队作战, 真枪实弹,在规定的两小时比赛时长内,获取并成功将目标带回出发营地的队伍,即为获胜。” “比赛双方可以不惜一切手段抢夺目标,战至最后一人。”董季平不看任何人的脸,语气平淡一如念诵早已准备好的讲稿。 胡英子暗自思忖,真枪实弹………不惜任何代价…战至最后一人……她相信,这三个与她站在一起,藏匿于面罩或伪装迷彩下的面庞,一定和她一样,刹时痉挛。 这……岂止是赌枪,简直是赌命! 胡英子内心翻腾,恐惧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但就在那恐惧抵达巅峰过后,一股奇异的宁静悄然而至,仿佛潮水渐渐退去,留下了片刻松弛与释然。 这就对了。胡英子对自已说:只有赌命,才值得他们花这么大的心思。很好,靴子落地。她努力将注意力收拢至董季平的声音:“根据最新修订的比赛规则,获胜队伍的幸存者将均分奖金,也就是背包里的十二万美元。请注意,我说的是幸存者。” 说到这里,董季平的话语戛然而止,留下了一段意味深长的沉默。 至此,胡英子已经完全明白这场豪赌的血腥规则:先是组队厮杀,为了不被对手杀死,只能杀死对手;继而是自相残杀,只有杀死队友,才能独吞奖金。至于老板们在他们身上下了多大的赌注,那是他们这些赌命人永远不需要知道的事情。 也就是说,只有一个人,能够全身而归。 胡英子凝神静听董季平讲解最后的规则: “倒数第三条规则:比赛失败,幸存者终生禁赛, 同时退赔主办方共计十万美元的培训费和出场费!” “倒数第二条规则:逃离赛场者,杀!” “最后一条规则:两小时之内未能完成比赛, 比赛双方幸存者,通杀!” “首场比赛的时间是5月13日,星期六,11 时至13时,太阳当顶的时辰。接下来的三天, 我将对你们进行强化训练。” “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够活着回来。因为·……只有活着回来,才能参加下一轮的比赛。 回来的人越多,下一轮比赛,我们的胜率就越大。” “规则说明到此为止。现在,你们可以跟我去挑选枪械了。” “她挑选的是高精度狙击步枪。” “哦?”仰靠在沙发上的洪德全微微抬头, 露出标志性的“斜向上四十五度”微笑,望向负手站立在他身前,汇报比赛准备情况的董季平。 如果胡英子此时置身于这间超过二百平方米的豪华办公室里,她会立刻认出,这个人正是之前与罗洁一起钻进越野车后座的西装男,也就是董季平口中的“洪总”。 三十四岁的洪德全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成许多,这是因为他从来不把自己看作以“商”养军、以军护“商”的洪家大少,他更喜欢在下属面前,把自己塑造成政治家兼思想家。 “她不是多向飞碟射击运动员吗?”洪德全保持着自信而低调的微笑,“以我有限的知识, 多向飞碟射击应该使用双筒猎枪。指向性概略射击?枪挑一条线,棍扫一大片。飞碟射击比赛使用的应该是霰弹,枪扫一大片?” \"非常正确。”董季平恰到好处地奉承道。 “一位擅长概略射击的选手,挑选的却是严格要求射击精度的狙击步枪,有点儿意思。”洪德全站起身来,“你说,她有什么想法?” “躲在暗处,尽可能地杀死对手,保存自己……”董季平迟疑片刻,“这几乎是每一个第一次参加比赛的选手共同的选择。” “角色扮演类游戏中的弓箭手?”洪德全是那种任何时候都不忘显摆自己博学而时尚的人物。 “按照标准配置,团队的确需要一名狙击手。”董季平的重音落在“一名”两个字上。 “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是,姑娘和小伙子都挑选了狙击步枪。” 依照董季平追随洪德全正好一年的工作经验,洪此时应该使用他的口头禅:“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如果洪那样下令,董季平会更乐意让小伙子担任狙击手。小伙子正儿八经特种部队出身,应该更适合担任狙击手。毕竟, 董季平关心的不是谁活着回来,而是他率领的这支团队能否胜利。 “她……我说的是,我们的枪花小姐,”洪德全一反常态,似乎不愿轻易交出决定权,“会玩狙击枪吗?” “正在训练。四百米,打部位靶,她自己要求的。” “我可以看看吗?”洪德全习惯以提问的方式表达自己不容置疑的命令。 “可以在您的办公室观看无人机回传的画面,也可以到野战指挥中心实地视察。” “我们去感受一下太阳的温度吧。”洪德全笑吟吟地望着董季平,“你觉得呢?” 显然,这是一个不需要董季平回答的问题。 洪德全二话不说,摁铃叫来一名侍卫:“有请罗总。” 罗洁戴了一顶遮檐直径足有四十厘米的圆形印花布帽,薄纱遮脸,露出两只眼睛。 她讨厌这个半年阳光灿烂半年淫雨霏霏的鬼地方,尽管她知道自己不仅有父亲,同时在知道了父亲的名字后,不止一次提醒过自己,总有一天,她要成为这个鬼地方的主人,而且,是唯一的主人。 罗洁必须守口如瓶。 她绝对不能让洪德全觉察到她的野心,她希望洪德全永远把自己当成患难与共的发小、狼狈为奸的同谋,以及没有名分的性伴侣。所以,就算是躺在洪德全的床上,罗洁也恨不得发明一种能够隐藏脑波的仪器,严丝合缝地封存她的心思,留给洪德全的,只是一具妙曼可人的体--最好是一个与她有着同样面容、同样记体、同样温度、同样语音的充气娃娃。 位于半山腰,被野战伪装网遮蔽,刻意营话出洞穴风格的“野战指挥中心”内,四块七+ 寸液晶显示器呈弧形摆放于贵宾席的前方。蒙着军绿色薄毯的桌面上,摆放着望远镜、平板电脑和带送话器的降噪耳机。在这里,可以通过液晶屏和望远镜观摩选手的训练情况,也可以直接向教官和选手下达命令。比赛开始后,洪德全和他的朋友们将在这里,全程观摩他的“狮”队者归来或者全军覆没。 罗洁病怏怏地坐在洪德全身侧,抵达“醒狗山庄”的昨天夜里,她对洪德全说:“你知道的,每年的这个季节,我这害夏的老毛病……” 洪德全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害夏,那是一种优雅而高贵的疾病。据我所知,张爱玲就患有这种疾病。知识分子和公主,她们都讨厌夏天。夏天让她们精神倦怠,食欲不振,以至于身体消瘦。你是知识分子,还是公主?” “公主”这个词让罗洁暗暗心惊,她极尽妩媚地迎着男人露出微笑:“我有那么娇气吗?我有吗?” 洪德全的手指划过罗洁笑意盈盈的嘴角: “总是这么笑,你不累吗?\" 罗洁是绝顶聪明的女人,她缓缓依偎到男人的怀中,仰面笑靥如花:“我不累,我想你。” “我们的枪花小姐,她在哪里?”洪德全问董季平。 罗洁微微直起身体,刻意表现出强撑病体的兴致。 董季平用激光笔指向大屏幕上的一个绿点: “距离靶场大约四百五十米的丛林之中。” 洪德全举起望远镜,视野中,靶场上空空如也。 “我认为她打的应该是加强版隐显靶。”洪德全说着放下望远镜,转头向罗洁解释,“通常的隐显靶是固定靶,靶纸垂直于射手,这时,射手是看不到靶纸上的环数的,这叫隐靶。靶纸会突然转向九十度,正对射手,这时,目标变为显靶,射手必须立即射击,否则,显靶会再次旋转九十度,变成隐靶。” 隔着蒙面的轻纱,罗洁做出小学生一般无知的表情。 “我们的加强版隐显靶,靶位不固定,也就是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在什么位置出现,出现时也不知道是隐靶还是显靶……你看,目标出现了!”洪德全遥指训练场一角突然竖起的一块标靶。 高清摄像机拍摄的标靶画面立即传送到洪德全和罗洁前方的液晶显示器上。 刚刚出现的标靶处于隐靶状态。 就在隐靶转为显靶的一瞬间,胡英子开枪了。 轻微的一声枪响,宛若红唇轻启,洁白整齐的牙嗑开一颗瓜籽。 液晶屏显示的标靶上,人形图案的右手腕上出现一个弹孔。 标靶保持显靶状态的时长约三秒。若没有枪声响起,标靶放倒,表明这个标靶已经失效,射手需要等待并寻找下一个突然出现的标靶。 “不错,”洪德全右手食指轻敲座椅的扶手, “打断对手握枪的手,可以节省子弹。据我所知, 高精狙的弹仓容弹量是五发。董经理,我说得对吗?” 董季平没有回答洪德全的提问,而是急切地报告:“她移动了!” “很好。敌动我不动,敌不动我动……”洪德全话音未落,训练场正中再次竖起一个标靶。 这次,标靶处于显靶状态。 但迟迟没有枪响。 就在显靶即将转为隐靶的一瞬间,枪响了, 这次击中的是人形标靶的左侧膝盖。 “精准!”洪德全拍拍罗洁搁在座椅扶手上的手背,“她在运动中射击,打断敌人的腿。你说,她为什么不打脑袋也不打胸口呢?”洪德全歪过头询问怀中曼妙的女人。 “我是不懂的。”罗洁娇嗔。 “傻瓜,”洪德全亲昵地再次轻拍她细腻的手背,“因为脑袋上戴着防弹头盔,胸口前挡着防弹背心啊。” 看起来洪德全心情不错,他朝罗洁探过头去。董季平立即不动声色地退到不可能听闻二人耳语的距离之外。 “我知道,你觉得我们花在这位枪花小姐身上的心思有些过分了。或者,以你的说法,何必搞得那么曲折?但曲折是必须的,总得给她一点儿小希望……” “射手朝靶场迅速移动….接近到距离靶场不足百米的距离!”突然,董季平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低语。 靶场对角线两端同时出现两个标靶,一个是显靶,一个是隐靶。 洪德全一把抓起望远镜。只见胡英子持枪径直冲向显靶,没有任何瞄准动作,“啪啪”两枪,人形靶双膝中弹。胡英子在转身的同时迅速卧倒,持枪朝隐靶瞄准。就在隐靶变为显靶的一瞬间,“啪啪”又是两声枪响,人形靶两只手腕中弹。 “妙不可言!”洪德全放下望远镜,双手鼓掌,“狭路相逢勇者胜!她既发挥了概略射击的特长,又把握了精度射击的优势,真是个勇敢的运动员!\" 他颇为满意地转向罗洁:“绝望中的一丝希望。关键是,她在动脑子!这说明她心中还有希望--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她在绝望中拥有一丝希望。这一丝希望,能为我们带来一场久违的胜利。” “那个同样选择了狙击枪的年轻人呢?”他又问道。 “他在熟悉地形。”董季平回答。 “熟悉地形?”洪德全露出一丝迷惑,“提前进人赛场?你要让我们提前输掉比赛?” “我不可能犯那样的低级错误。”董季平早已学会回答老板的技巧,“洪总教导我们,要最大限度地发挥选手的主观能动性。所以,当他提出熟悉地形、寻找最佳狙击点时,我同意了。” “你不会没有告诉他,比赛开始前,严禁任何一方的选手进人赛场吗?” “洪总教导我们,不要对选手隐瞒任何规则, 我当然向他强调了这一点。但是我们这位选手坚持、他流所有的山都是同样的山.所有的树都是同样的树、所以,在我方营地内,我给他找了一块地形、地貌、地物与赛场相似的场地……\" “看似智慧、实则无比愚蠢!”洪德全粗暴地打断了董季平,“拿走他的狙击枪,给他自动步枪。认真做他的思想工作--不换思想就换人!你觉得呢?” 这又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好哥,你永远是对的。”罗洁说这话时, 幽然叹气,像是对洪德全无限崇敬。 洪德全在美国上学时,给自己注册的一个网名叫“智勇双全样样好”,只有跟他最亲近的人.才能称他为“好哥”。 洪德全朝罗洁曲起左臂,罗洁的右手乖巧地穿过男人的臂弯,顺势依偎在他的左肩上。洪德全侧脸,对她耳语:“你总是这样说。所以,你只能是我的小伙伴,而不是……伴侣。” 罗洁强忍住心头的不快,报以微笑:“没办法,对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我总是没有太大的兴趣。我还是对……”她伸出右手食指,绕着太阳穴俏皮地画了两个圈,意思是动脑筋的事情,“更有兴趣。不过,在好哥面前,我就是个傻瓜。” “很好。‘认识你自己。''这是谁说的?苏格拉底还是柏拉图?no,是刻在德尔菲太阳神庙廊柱上的神谕。”洪德全微微摇头,附耳对她低语。 罗洁不知道洪德全这样卖弄学问是赞赏还是讽刺,她只能笑得更加妩媚。 “既然你不喜欢,比赛就不要看了。去把这个孩子找来。人物和杜老师写的剧本,我发给你了。”洪德全点了点罗洁攥在手中的手机。 星光色的iphone 14在境外专用于庄园事务。 罗洁打开自己的facebook(脸书)账号,收取来自“智勇双全样样好”的信息。手机屏幕上的照片是一个小学生模样的中国男孩儿,一头微曲的黑发遮住额头,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珠上嵌着好看的双眼皮。男孩儿嘟着嘴,像是遇上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又像是在刻意做鬼脸。 照片上简单备注:万奇麟,十一岁,神童。 “我没有办法养你。一个被囚禁于笼中、体赖主人施舍而苟且偷生的人,又怎能奢望去收一只流浪猫呢?”幽暗之中,胡英子的耳畔隐级回响着猫儿的叫声,她闭上眼,轻声呢喃。 5月12日,星期五,22时50分。 夜幕低垂,胡英子依次完成了夜跑、腹背肌肉的耐力训练、冥想和沐浴后,准时步入卧室轻轻熄灯,安然就寝。她的思绪并未被诸如“明日我会不会死去”这样沉重的问题所侵扰,正如她面对每一场大赛的前夕,从不会被“明日的我是否会输掉”的阴影所笼罩。她甚至体会不到恐惧。短短二十三载的光阴里,她从未目睹死亡, 别说是亲朋好友的死亡,就连小猫小狗的死亡, 她也从未亲历。 黑暗中,不知隐身何处的狸花猫,每隔一分钟左右叫上一声。那种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叫声, 像是担心惊醒一头凶残的巨兽,又像是在提醒胡英子,这幢小楼里还有着另一个小生灵-胡英子不能确定,那位无声的、总是面带微笑的白衣女仆睡在哪里,楼下的仆人房还是另有居所?除了自己和这只猫,人夜之后,她感受不到任何其他生命的气息。 胡英子每天都能看到这只小心翼翼而又从容不迫的狸花猫。猫有时在客厅里缓缓踱步,有时在空无一物的书架一角打盹,有时又蹲坐于窗台张望。猫从未进人胡英子的卧室,今夜是个例外。 难道猫也意识到明天将有重要的事情发生? 也许猫知道,这将是它与我相处的最后一夜?胡英子仰卧在雪白宽阔的大床上,思绪万千。明日的殊死一战,终究是她心中绕不开的思虑。 “你叫什么名字?”胡英子悄声问猫。 “喵……”猫只能这样回答她。 “那就叫你猫吧。”她翻身朝窗户的方向侧卧,发现猫蹲坐在床头柜上,两只猫眼在黑暗中散发出莹莹绿光。猫的眼神并不凌厉,反而带给她某种温润如玉的清凉之感。 胡英子没有伸手去抚摸它,她觉得,这是一只需要被尊重的猫,似乎它才是这幢小楼真正的主人。 “猫,”胡英子轻声说, “你不要叫,我要睡觉。” 猫似乎听懂了她的请求,把脑袋搁到蜷缩起来的两只前爪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姑娘。 “猫,你可以到我的床 上睡觉,”胡英子叹了一口气,“床太大了。我一个人,用不着这么大的床。” 猫轻盈地跃上大床。她不知道猫落脚于大床的何处,她不想找它,她需要尽快人睡,无梦,黑夜过去即是黎明。 猫蜷缩在床尾,很快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隔着毛巾被,胡英子的脚背可以感受到猫的体温,那份温暖仿佛穿越了物质的界限,直达她的心底。 “一只打呼噜的猫,说明它很放松。”胡英子对自己说,这份宁静也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与平静。 “晚安,小家伙。”在越来越深沉的黑暗中,她对猫说。 第30章 伪装者 董季平为“狮”队设计的作战方案是:使用霰弹枪的“大叔”担任前锋, 负责扫清障碍;使用自动步枪的“小弟”担任前卫, 使用手枪的“哥哥”拖后, 两人策应“大叔”开路; 接近目标时,“小弟”突前,“大叔”和“哥哥” 改为两翼护卫,由“小弟”突击目标,夺取装有十二万美钞的迷彩背囊;得手后,“大叔”和“哥哥”交替掩护“小弟”,在规定的两小时比赛时间内,返回出发营地。 而胡英子担任狙击手,不随团队行动,择机打击敌方的有生力量,确保队友安全。在比赛结束前,自行返回。 这样的战术规划、前提是你们每一个人都必须活着、要想活着、你们就必须协同作战、视团队为不可分制的整休,视战友为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至于全歼敌人之后,我说的是全歼,你们每一个人如何对待自己的战友,那是各自的选择,当然,你们每一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董季平凌厉的眼神依次扫过四名队员的脸庞,他们的脸隐藏在黑色警用作训面罩或野战伪装油彩后面,看不出任何一个人的表情。董季平悄然叹息,他很清楚,这四个人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告诫,每个人都在暗自算计,这样的角色分配,在自已生命的天平上究竟意味着怎样的砝码。 “择机”、“自行”这样的命令,显然将胡英子剥离于团队之外,这意味着她可以独自求生, 也意味着她将独立作战,以一己之力迎战包括队友在内的七个人,究竟是偏袒还是不公?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公平”-“小弟”对自己被剥夺狙击手的角色略有微词,不想立即被董季平安排担任突击手。谁都知道,在敌人被肃清之前,第一个冲击目标的选手,那就是敌人的活靶。 作战方案宣布之后,从队友们投向自己的目光里,胡英子能够清晰地识别出不满和敌意。 没错,他--现在胡英子可以明确感知,正是被董教官称为“洪总”的那个人,真正的老板,在自己身上倾注了过分的心思。他是担心自己死得太快,影响了他的布局,还是想让自己在生死边缘挣扎,寻求一种扭曲的快感?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她深知存在着这样一类人,他们将虐杀女性视为极致的享乐,从中攫取病态的愉悦与最大的满足。 5月13日,星期六,10时57分。 距离比赛开始还剩下三分钟。 根据此前董季平若明若暗透露的信息,他们的对手“虎”队,来自黄氏家族控制的“猛虎山庄”。此前,“狮”队与“虎”队交战三次, “狮”队三场皆负。洪总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负气向黄氏家族的当家人黄秉和开出天价赌注黄总慨然应战。 “如果对方队员中包括前三轮比赛的幸存者这就意味着他已经在实战中熟悉过战场,这是属于胜利者的优势。而你们,对战场一无所知。\" 比赛场地由“黑豹科技园”的实控人朱总提供,那是一片属于朱氏家族的丘陵地带。终粉标靶,也就是那个装有十二万美元现钞的迷彩背囊,放置在与“狮”、“虎”两队出发营地等距的丛林之中。两支战队离开出发营地即视为进入战场,双方的无差别搏杀立即启动。 朱总免费提供场地,获得的回报是八席贵宾观礼券。他邀请的八位神秘人物,将分别在“狮”队和“虎”队的“野战指挥中心”全程观摩比赛实况。 胡英子心中隐约泛起一抹不安,交织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诡异感:作为洪总属下的中层管理人员,董教官向他们透露的信息是不是太多了一些? “最后一次检查装备!”董季平下令。 没有任何人严格执行命令,因为此前,他们每个人至少已经仔细检查过三遍了。 每一名队员手持半小时前分发给他们的平板电脑,此刻,屏幕上一群时而半裸时而全裸的金发女郎舞动充满挑逗的躯体--程序设计者显然忽略了胡英子的女性身份,试图用香艳的画面缓解这些赌命者的焦虑。画面正中是巨大的倒计时,2分49秒、2分48秒…·倒计时结束,屏幕上将会显示战场地图,终极标靶以及敌我双方队员的实时位置。 10时59分,距离比赛开始还剩下最后一分钟。 胡英子看到两台白色救护车悄无声息地驶入出发营地,首尾相接,停放于训练场一侧。救护车没有发出引擎声、喇叭声以及警笛声,车顶的灯带,蓝色光芒幽然闪烁。 “这样的车,对方也准备了两台。别去管它们,我希望你永远别上这样的车。”董季平走到胡英子身后,用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对她说。 03、02、01、00! 平板电脑显示屏上的最后一个数字崩裂为一朵绽放的礼花,叠印出铺满整个屏幕的一个英文单词-- go! 第三章 11 胡英子没有立即开始奔跑,她低头注视平板电脑。画面切换为战场地图。屏幕顶端是比赛时间倒计时,由两小时开始倒数。左上角的四个红点,标识出敌方的四名队员。他们与左下角的四个绿点,己方四名队员一样,双方都没有急于行动。屏幕右侧,贴近边框正中的位置,有一个闪烁的白点,那是标靶的位置。 地图为二维网格坐标,不显示任何地形地貌。这意味着,也许地图上你和敌人之间仅仅相距二十米,实际上你们之间却隔着一条小河或者一道无法逾越的石壁;也许地图上你和敌人的图标已经重合,而你们却一个藏身于树梢,另一个隐身于树洞,更可能,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之中,你们呼吸声相闻,可就是谁也看不见谁。 按照董季平设计的战术,我方三名选手呈一条直线,开始朝着目标方位移动;屏幕显示,敌方四名选手,似乎并没有什么战术设计,他们散开,呈弧形向战场中心推进。 跑出大本营后,胡英子选择的是沿屏幕左侧边框行进,看起来,她似乎不像是去争夺标靶, 而是要突袭敌人的大本营,或者,她被吓破了胆,想当逃兵? “狮”队的出发营地与“虎”队的出发营地之间,一定具有险要的天然屏障,或者坚固的防御工事--这是胡英子瞬间作出的判断,洪家与黄家,两个敌对阵营,任何时候都不可能让对方的武装力量一马平川突袭己方大本营。如果她的判断不错,那些工事和屏障,可以给她提供藏身之处,并伺机狙杀对手。 贴住战场边界奔跑,小心避免“出界”从而被外围警戒的士兵击毙。胡英子大约跑出八百米,遇上第一道战壕。她在一个u形射击孔后隐住身形,拿出平板电脑查看战场态势。敌方四名队员依然不紧不慢地朝战场中心推进,而我方三名队员中,原本处于中间位置的那名队员明显偏离了预定的行进路线,如同离群的孤雁,呈四十五度朝地图下方快速移动。 胡英子没有猜错,第一个违背董季平的战术规划的果然是“小弟”。很显然,这位特种兵出身的“小弟”并不打算放弃躲在暗处偷袭对手的执念。他手中的自动步枪有效射程可达四百米,看来他对自己打“冷枪”的技术相当自信。 可怕的是,“小弟”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并非真正的野战,而是所谓的“比赛”,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把自己彻底隐藏起来,他的位置清晰地显示在每个选手手中的屏幕上。守株待兔,等来的绝对不会是兔子,而是乱枪齐发,万箭穿心! 胡英子仅驻足了短短二十秒,随即毅然决然地继续向“虎”队大本营疾驰而去,心中暗自盘算:我没法纠正你的错误,只能顺势而为。既然你如此热衷于扮演狙击手的角色,那么就由敌人成全你的舞台。 胡英子不时停下,用望远镜观察战场地形。 一名优秀的多向飞碟射击运动员对地形和方位具有良好的直觉,她很快判断出,战场中部是一个山丘,被茂密的原始森林所覆盖。标靶--装有十二万美钞的背囊,位于山坡的另一侧。想要抵达标靶,必须翻越或绕过战场中部的山丘。鉴于朝向出发营地一侧的山坡山势较缓,不难推测出朝向标靶一侧的山势必然较陡,甚至可能是悬崖峭壁。 胡英子每次停留的时间都不超过三十秒,始终游走于地图左侧的边界,试图给对手造成错觉--她仿佛意在切断敌方的归路,以标靶为诱饵,大方地置于敌人眼前,并潜伏于敌人携带标靶返回的必经之地,伺机截杀,夺标收入囊中。 胡英子发现了第一座了望塔。平时,这里由洪家“民兵”二十四小时值守,观察黄家武装动静,同时监视“醒狮庄园”的近千名员工, 防止员工逃跑。“比赛”期间,了望塔上没有哨兵,重机枪等武器也被暂时撤走,宛若废弃的遗迹,又像是临时搭建的布景。 就在胡英子警惕地接近望塔时,“比赛” 场地中心区域的态势发生了重大变化。 “虎”队选手不仅发现“狮”队的一名选手始终游离于战场边缘,而且注意到另一名选手也脱离了原本如箭在弦般的直线攻势,使得“狮” 队原本的紧密阵形瞬间瓦解,化作了四个独立互不依傍的散点。面对这一变故,“虎”队选手迅速形成默契:集中优势兵力,围歼“狮”队最为突前的那名选手。 胡英子隐身于了望塔下,拿出平板电脑, 屏幕显示,代表敌方的四个红点,呈半圆形, 朝着我方最前沿的绿点包抄过去。依照坐标比例推算,现在敌方距离我方那名选手不超过二百米,而那个被包抄的绿点正是使用霰弹枪的“大叔”。 “大叔”从自己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上同样注意到敌方四名枪手正同时朝自己逼近,要命的是,即使他能够在屏幕上看到敌人,但举目四望,除了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他看不到任何移动的目标,甚至听不到一声鸟叫。步步紧逼的杀机让“大叔”焦躁不已,他钻进齐胸高的长草中蛰伏,打算待对手进入到射程之内,给予迎头痛击。 可惜的是“大叔”犯了与“小弟”同样的错误。在敌方手中的屏幕上,他成为一个静止的绿点。敌方阵型由半圆形变为圆形,他们以大树、石块、地沟为遮蔽,交替掩护,朝“大叔” 的藏身之处逼近。 胡英子攀上了望塔,拿出望远镜。只见敌方四名枪手从四个方位占据有利射击位置,渐渐将“大叔”逼至绝境,距离已缩短至五十米左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敌方三名枪手几乎同时扣动了扳机,枪声骤响,而另一名枪手却按兵不动,仿佛正耐心等待着“大叔”因绝望而低所在的方向逃窜,届时,他将以一记精准的射击,打碎他的脑袋。 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数声枪响过后,“大叔”连对手的影子都没有看到,数十发子弹已经命中他身体的各个部位。致命的一枪击中没有任何装具防护的颈动脉,鲜血如喷泉般冲向天空继而烟花般地漫天散落。 胡英子通过望远镜,目睹了这残酷射杀的一幕。 而在“虎”队与“狮”队的“野战指挥中心”里,巨大的显示屏上播放着的无人机回传的高清画面,也正是这一幕。 与此同时,大屏幕上,以及选手们手中的平板电脑上,那颗代表“大叔”的绿点骤然消失。 趁敌方四名枪手全力围剿“大叔”之际, 我方“小弟”攀上一棵大树,隐身于茂密的枝叶之中。“小弟”耐心等待敌人向他逼近。他打算居高临下,至少毙敌一名,随后立即滑至树底。电子地图只显示水平坐标,这样他在地图上看起来是静止不动的,敌人会误认为他依然据守树梢的狙击位置。“小弟”只要抓住敌人抬头张望的瞬间,发起偷袭--就算不能继续杀伤敌人,至少也可以跳出包围圈。 “大叔”被杀,“哥哥”似乎被吓到落荒而逃。电子地图显示,“哥哥”竟然脱离战场中心,朝地图的右斜上方急速移动。现在,代表“狮”队的另外两个绿点,一个在屏幕右下方静止不动,一个依然在屏幕左侧边缘游移。而“虎”队的四个红点再次形成弧形包围圈,朝静止不动的绿点逼近。 敌方合围击毙“大叔”,无暇顾及游离在战场边缘的胡英子。她伺机观察战场地形和态势, 敌人的战术思路非常明确--集中优势兵力,一个一个干掉我方选手。他们的计划是首先确保团队胜利,继而自相残杀。胡英子猜测“哥哥” 并非逃离战场中心,而是打算绕过山丘,沿谷底迂回,直扑标靶。“哥哥”的意图应该是以最快的速度抢到标靶,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那就是逃命。 她确信,敌方一定是把“小弟”误认为我方狙击手,他将是下一个被围捕的目标。 胡英子立即拔足朝战场中央的山丘狂奔。既然“小弟”将敌人全部吸引到战场右下方,那么她必须尽快抢占战场中部,控制山丘顶部的制高点。狙击枪在手,无论是掩护“哥哥”,还是给“小弟”解围,都将提供敌人完全意想不到的火力重击。 “虎”队似乎完全无视地图上那两个正加速移动的绿点。虽然胡英子的绿点正全速冲向战场中部,但在他们眼中,那不过是一个远在千米之外的威胁,尚不足以引起即刻的警觉。而代表“哥哥”的绿点,正缓缓远离他们的视线范围。 即便已隐约猜到“哥哥”企图率先夺取标靶, 但这份猜测也并未激起他们丝毫的紧张。相反, 他们自信满满,仿佛已将“哥哥”视为囊中之物,可随时截杀于归路。 高精狙的有效射程为八百米,由于将“小弟”误认为狙击手,敌方四名枪手异常小心,极为迟缓地接近他的藏身之处---谁都害怕不小心暴露位置,从而被“小弟”的瞄准镜锁定,一枪爆头。这给胡英子赢得了冲上山丘寻找最佳狙击位置的时间。 胡英子在山丘中部的一带乱石后隐藏好自己,架起狙击枪,瞄一眼电子地图。多向飞碟射击运动员出色的方位感让她立即搜索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敌人。高精狙的瞄准仪显示,此人处于七百米开外。 敌人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身后悄然出现了“狮”队的一名选手,但他选择了忽视。或许在他看来,在这遥远的距离之下,任何自动步枪的射击不过是徒劳,难以触及他的分毫。然而,他未曾料到,那个毫不起眼的绿点才是“狮”队真正的狙击手。 就在敌方四名枪手步步紧逼,距离“小弟” 的藏身之处仅剩两百米的危急关头,胡英子的狙击枪与“小弟”手中的自动步枪几乎在同一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胡英子很清楚,七百米的距离,狙击枪的子弹无法洞穿头盔和防弹背心,因此她选择了射击敌人的背部,不是一枪,而是三弹连发。果然, 子弹虽然未直接穿透防弹衣的防御,但如同三记重锤,狠狠击打在敌人的脊背之上,瞬间将其击倒在地。敌人的内脏在巨大的冲击力下支离破碎,鲜血仿佛失控的洪流,自他的眼眶、鼻孔和嘴角汩汩涌出,与脸上的油彩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儿是鲜血,哪儿是迷彩的伪装。 隐身高处的“小弟”迅速捕捉到另一名敌人的踪迹,“啪啪啪”,一串清脆的点射,那个刚好仰起脸来的敌人面部中弹。面部没有任何装具防护,防弹头盔连同头盖骨同时被掀翻,血浆、骨屑、脑汁宛如一朵诡异的大花,刹时绽放又瞬间凋零。 剩下的两名敌人没有给“小弟”任何移形换位的机会,他们朝“小弟”藏身的大树顶部举枪齐射,片刻之后,“小弟”如同一只翅膀被折断的大鸟,径直从树梢摔落。由于下方树枝的阻挡,他被弹起,复又落下,再被弹起,最终, 他的尸体被一根斜刺向天的树丫挑住。在短暂的震颤后,林间归于沉寂。阳光穿透繁茂的枝叶, “小弟”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仿佛一个被时间遗忘、悬挂于空中的稻草人,静静地诉说着这场战斗的残酷与无情。 电子地图上,两个红点、一个绿点,同时熄灭。 “小弟”以自己的偏执,无意中成就了一个完美的诱饵,而且是鱼死网破的“死诱”。 虽然双方各剩两名选手,但是胡英子占据中心制高点,“虎”队剩下的两名选手一旦轻举妄动,暴露于狙击枪的有效射程之内,必将被胡英子狙杀。“虎”队想要取得胜利,必须先解决“狮”队的狙击手,然而,运用战术动作接近并击毙占据有利射击位置的狙击手,几乎是自寻死路。 第31章 迷雾重重 更为重要的是,此时,“哥哥”与标靶之间的直线距离已经不超过四百米,在没有对手阻击的情况下,标靶唾手可得。 战场上,无论是已期落尘埃的赌命者,还是命悬-线的选手们.永远都无须知晓那险藏于流之下的真相战局,正随着战场态势的瞬息万变而悄然上演。在这场没有硝烟的较量中,海量的筹码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源源不断地注入那无形的精桌之上,押“狮”队获胜的筹码已超过50%。 预言“狮”队即将翻盘,显然低估了“虎” 队的实力。 此前,“虎”队连胜三局,不仅得益于选手过硬的个人素质,再战、三战时对战场地形地貌的预知,更得益于“虎”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超强应变能力。 “虎”队剩下的两名队员现已醒悟,占据山丘中部制高点的敌人,才是“狮”队真正的狙击手。 电子地图显示,“虎”队的两个红点,一个在原地静止不动,另一个开始朝靶标方向飞速移动。 胡英子立即作出判断,留在原地不动,与她直线距离约七百五十米的红点,一定是对方的狙击手。一想到狙击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在缓慢地移动,寻找着自己的脑袋,胡英子全身当即僵硬。 她想,对方一定是比自己经验更为丰富的老手。 “胡英子,你只要动一动就死定了!”她在心底对自己发出无声的告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份恐惧如此强烈,以至于她甚至害怕自己抑制不住的心跳声会穿透这寂静的战场,暴露给隐匿在暗处的敌人。 电子地图上,“虎”队奔向目标的红点越来越快,似乎并不担心在奔跑中暴露自己的身影--有那么几次,胡英子用肉眼都能发现敌人在长草之中,如敏捷的响尾蛇般窜动,她甚至能听到长草与敌人的身体碰撞发出的沙沙声,她知道那当然是自己的错觉。 在肉眼可及的距离上打移动靶,胡英子自信绝对不会失手。但若她朝着奔跑中的敌人射击, 无论是否命中,一日开枪,她的位置和身形必织暴露、或许就在枪声划破空气的利那,她的脑林会猛然一震,甚至来不及捕捉敌方子弹发出的致命音波,她将再也看不到下一秒的阳光。 狙击手对决:谁动,谁先死! 只要胡英子贸然开枪,她必然会被敌方狙击手击毙--对方显然对此有十足的把握:如果放没有击中目标,自己反而被击毙,那么,敌方狙击手和突击手将从容围捕“哥哥”;就算她被击毙前打死敌方那名正在突袭标靶的枪手,此时, 战场双方各剩一人,敌方狙击手可以放任“哥哥”取得标靶,之后在最佳射击位置上等待他返回大本营--“哥哥”稍有不慎就将被敌方狙击手射杀。毕竟,要从屏幕的最右侧回到屏幕左下方的“狮”队大本营,这段直线距离超过两千米的漫漫长路,没有任何人能够在狙击枪的枪口下逃生。 让双方狙击手相互“锁死”,看“虎”队突击手与“狮”队突击手狭路相逢鹿死谁手。敌方敢于作出这样的决断,很可能剩下的两名枪手都是前三场比赛获胜后的幸存者,他们熟悉地形,无论是狙击手对决,还是即将与“哥哥” 展开的遭遇战,熟悉地形的一方将拥有几乎百分之百的胜率。 赔率瞬间掀起剧烈波动,众多投注者的目光与资金纷纷汇聚,毫不犹豫地投向了“虎”队, 展现出前所未有的信心与热情。随着“比赛” 氛围逐渐升温,历经一小时紧张刺激的角逐,投注窗口终于迎来了“封盘”时刻,押“虎”队获胜的筹码竟然达到73%。 “难道就这样等死吗?”胡英子悄然自问。 她不能把渺茫的生机寄托在“哥哥”身上,不能指望他干掉与之正面对决的敌人,再与自己合力解决剩下的敌方狙击手。她绝望地认定,“哥哥”根本不是“虎”队突击手的对手。在敌人杀死“哥哥”、自相残杀抢夺奖金之前,绝不可能放自己一条生路--小学生都知道鹬蚌相争的故事,唯一的生机就是鹬蚌相争之前,先联手杀死渔翁。 那就这样一直对峙下去?比赛时间耗尽,场内选手通杀,依然死路一条。 “就算死,也不能等死啊!”胡英子在心底悲鸣。 谁动,谁先死。胡英子默念狙击手对决的终极原则,突然,脑子里灵光一现。她想,自己无妨大胆一些,主动搜索敌方狙击手的隐身位置。 对方如果没有一击必中的把握,绝对不会开枪-他会把胡英子的举动视为圈套,认定她是在引诱他开枪从而暴露位置,好让她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一枪将他击毙。 胡英子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决绝。她决定,一旦锁定了敌方狙击手的位置,即便胜算仅有五成,她也将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当她隐身于山丘顶部的一带乱石之后,又很快冷静地否定了刚才的冲动。探头观察诱敌吗? 不行,她确信自己只要将眼睛以上的部位露出隐蔽体,敌方的子弹将准确地穿透她的眉心。如果她只是摘下头盔,让头盔缓缓冒出隐蔽体,敌方狙击手要么识破那是诱饵,根本不予理睬-就算敌方狙击手一枪打飞她的头盔,她也绝不可能在确证敌人位置的一瞬间完成持枪、瞄准、击中目标等一系列操作。 胡英子伏低身形,凝视平板电脑屏幕。电子地图上,代表胡英子和敌方狙击手的两个光点依然静止不动。而代表“哥哥”和敌方突击手的另外两个光点,在白色光点闪烁的标靶附近,时而接近,时而远离,听不到枪声。看来“哥哥” 和他的对手都相当谨慎,没有必杀的把握,谁也不敢率先发起进攻。 在设想摘下头盔的诱敌之策时,胡英子的思绪不经意间又转向了另一个更为深刻的层面: 既然能够把选手在战场上的坐标实时显示到电子地图上,比赛组织者必定给每一名选手都安装了信号发射器。电子地图和大屏幕上显示的, 其实不是选手的坐标,而是选手身上的信号发射器的坐标。那么,这些至关重要的设备究竟藏匿于何处呢?首先,胡英子可以肯定,信号发射器绝对不可能植入选手体内,他们从未对她进行过这样的操作。那么,信号发射器是安装在头盔里,还是防弹背心里?又或者隐藏在选手使用的枪械里?这都是完全有可能的。毕竟没有任何选手会在比赛中弃枪而逃,也绝对不会摘下头盔、脱掉防弹背心,除非他想主动寻死--直到选手重伤或战死,比赛组织者关闭选手身上的信号发射器,电子地图和大屏幕上相应的红点或绿点才会消失。 一念至此,胡英子禁不住浑身颤抖。 她侧身匍匐于石块构成的隐蔽体后,轻轻摘下头盔,继而缓缓脱下防弹背心。她把防弹背心平放到地上,头盔置于防弹背心前方,狙击枪架设于防弹背心右前侧,看上去像是狙击手纹丝不动地保持持枪卧姿射击体态。胡英子躲在石块背后,小心翼翼地朝右侧匍匐前行,一米、两米、 三米…她注意到电子地图上代表自己的绿点没有发生丝毫的位移。她继续匍匐前行,五米、十米…·绿点继续保持静止。 胡英子心头一阵狂喜。她猜对了!信号发射器果然就在头盔、防弹背心或者枪械之中。尽管她已经移动到距离原来位置的十米之外,信号发射器仍然执着地发送她留在原地的信号,这让对手坚信她并没有移动。 此时的胡英子赤手空拳,全身上下没有任何护具。敌人只需要一发子弹,就能给她二十三岁的生命画上一个简洁的句号。 她将平板电脑捧在胸前,运用双肘和双膝的力量,尽可能利用草丛、地沟和石块隐住身形, 朝“大叔”被敌方四名枪手合围、乱枪打死的位置爬去。代表“大叔”的绿点早已消失,但这并不妨碍她记住那个坐标。 胡英子的计划成功了一半,她看到了“大叔”的尸体,准确地说,她看到的是掉落在“大叔”尸体附近的霰弹枪。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杂着热带雨林特有的酸腐味儿和淡淡的血腥味儿。她凝视平板电脑屏幕上的电子地图,代表她的绿点以及代表敌方狙击手的红点依然一动不动。标靶附近隐约传来枪声,一绿一红两个光点依然不远不近地相互纠缠。她猜测,“哥哥”和他的对手正在枪林弹雨中试探彼此的底线,胜负未分。 胡英子抓起“大叔”身边的霰弹枪,费了些劲,才从“大叔”的尸身上解下子弹带,斜挂到自己肩上。 “虎”队狙击手隐身于大树高处,身体平贴于树干,用枝叶将自己包裹得严丝合缝,枪身和瞄准仪也刻意用藤萝缠绕。他的右眼紧贴在冰冷的瞄准镜上,他发现“狮”队狙击手远比想象中更有耐心。透过瞄准镜,“虎”队狙击手的枪口始终锁定“狮”队狙击手的头盔。头盔露出隐蔽体不足五厘米,他有绝对的把握一枪掀掉前方的头盔,但是,他没有看到对方的枪口。那个头盔很可能是个诱饵,一旦自己按捺不住冲动扣动扳机,很可能会瞬间落入对方的伏击中。那一刻,“狮”队狙击手定会从某个未曾预料到的方位,向他发起致命一击,而他将不会有扣动第二枪扳机的任何机会。 “虎”队狙击手一直在等待,等待对手露出枪口,抬头寻找目标的那一瞬间。 他猜到了那个头盔是个诱饵,“狮”队狙击手可能隐身于头盔附近的某个位置,但是他绝对猜不到,这名可怕的对手不仅从侧后方接近到不足三十米的距离,而且从一名狙击手变身为霰弹枪手。 他更猜不到的是对手竟然分身有术,他的电子地图显示,胡英子固守着她的狙击位,从未移动分毫。 胡英子从侧后迂回到距离敌方狙击手红点三十米之内的位置,电子地图显示,对手位于她的十一点钟方向。她发现那里矗立着一株足有二十米高的大叶榕树,但看不到“虎”队狙击手究竟藏身于大树何处。胡英子举起双筒猎枪,对准大树,压下扳机,轰然一声巨响,她不假思索, 对准同一方位,射出第二发霰弹,并迅速将两发霰弹塞进枪膛。 随着两声震耳欲聋的轰鸣骤然响起,天际仿佛被撕裂,群鸟惊惧四散,振翅高飞,划破了宁静的丛林。漫天的落叶中,“虎”队狙击手的身体如同一截死去多年、被滚滚天雷劈中的朽木, 咔嚓一声折断,径直落向大地,一头扎进腐败发酵的烂叶之中。 电子地图上,大约三秒钟后,代表“虎” 队第三名队员的红点消失了。 如果只看二维电子地图,会产生某种错觉: 历经长时间的僵持和对峙后,“狮”队狙击手终于抓住时机,一枪将“虎”队狙击手击毙。 “野战指挥所”四台一字排开的大屏幕前, 观看无人机以及设置于战场各个角落的摄像机回传的多角度高清画面的洪德全,当然,还有他的对手,“猛虎山庄”的当家人黄秉和,对胡英子的“分身”操作一目了然。 就在胡英子取下头盔,脱去防弹背心,放弃狙击枪时,黄秉和命人将电话打到了洪德全的指挥所,质疑这算不算“犯规”。 洪德全指示董季平回复:“只要比赛规则没有明文禁止,这种问题我们将不予讨论。” 胡英子用霰弹枪将“虎”队狙击手击落, 洪德全暗自松了一口气。他露出微笑,侧着脸对董季平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还有两场好戏。第一,看我们的勇士如何夺取标靶,这几乎已经毫无悬念;第二…”洪德全矜持地沉吟片刻,“看我们的枪花和枪王终极决战,最终究竟是谁,能够王者归来。” 战场上,胡英子击毙敌方狙击手后,立即拔足朝标靶狂奔。 “哥哥”,以及“虎”队剩下的最后一名选手,只要看一眼电子地图,他们就会发现“虎” 队狙击手莫名消失,而“狮”队狙击手依然占据山丘中部的制高点。他们会不约而同地推断“狮”队狙击手打的是坐山观虎斗的主意。无论谁杀死谁,谁抢到标靶,想要返回出发营地, 必须通过战场中部的山丘。那时,“狮”队狙击手将猎杀对手,吹散枪口的硝烟,从容不迫地拾起那个装有十二万美元现钞的背囊。作为战场上最后的幸存者,为“狮”队赢得胜利,独享大奖。 然而,胡英子没有半分迂回曲折,她的心中只有一个纯粹的念头--冲上去帮助“哥哥”, 尽快消灭敌人,抢夺标靶,取得胜利。所以, “哥哥”没有想到,敌方的最后一位选手也没有想到,胡英子会突然出现在敌方最后一位选手的左侧后方。当胡英子的霰弹枪口距离“虎”队最后一名选手不足二十米时,敌人觉察到身后的响动,猝然转身。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胡英子的身体再次骤然僵硬。 她,认识对方。 那人和她一样,面部被伪装油彩遮蔽。尽管如此,胡英子还是从对方的脸部轮廓,尤其是那双狡黠的眼睛,一眼认出,此人正是她曾经的队友,孟刚。 对,就是那个连正式队员都算不上,自己倒贴子弹费,跟在领队屁股后头,成天大哥长大哥短,在胡英子跟领队动手的时候,一脚把她踹到吐血的孟刚。 胡英子来不及思考孟刚是否认出她,她甚至来不及看清对方是否举枪,宛如一个上足发条的机器娃娃,迎着孟刚的方位,抬手就是一枪。 霰弹枪轰然巨响后,孟刚双腿中弹,仰面倒在血泊之中。 胡英子走近几步,垂首盯住抽搐不止的孟刚,仿佛这一瞬间她才突然明白,自己是在朝一个活生生的人开枪,而那个中枪的人,正在死去。 胡英子的霰弹枪挂在左臂上,猝然之间,她像是陷人恍惚,垂首而立,完全失去意识,甚至忘记了补弹上膛。 “哥哥”抢先奔向标靶,摘下挂在树丫上的迷彩背囊,扯开拉链,是塞得满当当的美钞。他将背囊甩上肩膀,回头朝着出发营地的方向,撒足狂奔。 “咔嚓!”就在这紧张万分的时刻,“哥哥” 的耳畔突然响起了霰弹枪特有的上膛声,那声音清脆而冷酷。“站住!”胡英子嘶哑着嗓子,一声大喝。 “哥哥”不用回头,他知道霰弹枪的枪口正指向自己的后背,他还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求生的机会,只要他稍有异动,胡英子手中的霰弹枪就会把他轰成一堆肉泥,如同一个被砸碎在地的西瓜。 他紧抿双唇,呼吸几近停滞,感受到胡英子正持枪朝他步步逼近,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他狂跳不止的心脏上,直至她站在不足三米的身后。 “等等我。”胡英子的声音轻轻响起,简单的三个字让“哥哥”的心猛地一颤,彻底打破了先前所有的预想。 他终是忍不住,转过身来,伸手搀住了虚脱到几乎一头栽倒在地的胡英子。 “我走不动了。”胡英子低垂着眼帘。 “哥哥”反手取下背囊,让她背好。他蹲低身形,以标准的战地救护姿态,扛起胡英子,蹒跚着朝出发营地的方向走去。 “为什么不杀我?”“哥哥”回头,问伏在自己后背上的女孩儿。 倒计时最后五分钟。他们已经可以看到一百米处的本队出发营地。两台救护车猝然拉响警笛,宛如嗅到血腥味的野狼,与他们迎面而去, 跌跌撞撞地冲向战场深处。 “因为你没有杀我。”胡英子示意“哥哥” 把自己放下来。 他们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步地朝终点走去。 她的眼睛望向无尽的虚空:“你要杀我,我发呆的那点儿时间,就足够了。” “哥哥”默然。 在他们即将踏人出发营地--也就是“狮” 队取得完胜的最后一刻,胡英子问:“他们都死了吗?” “哥哥”没有回答她。 董季平站在终点处,朝他们大大地张开双臂。 胡英子仿佛大梦初醒般“喔”了一声,她没有从梦中醒来,而是沉入了更深的梦境。越过终点的一瞬间,她双脚一软,跌入董季平的怀抱中。 “就这样结束了?”洪德全自问,意犹未尽。 没有人回答他。 “英雄惺惺相惜,这场戏,比起枪花枪王的对决,更好看。你们觉得呢?” 依然没有人回答他。 洪德全发现自己对这个名叫胡英子的女孩儿生出愈发浓厚的兴趣,他觉得,这个女孩儿的背景,或许远远不止罗洁调查的那么简单。 第32章 再别舰桥 洪德全的巨型办公室,朝向湖面的一侧,是 从天花板直垂到地面的落地玻璃窗,整个窗体呈半椭圆形。洪德全的属下称其为“椭圆形办公室”,与美国总统的办公室同名。有时,洪德全会把这里称为“舰桥”,站在窗前,俯瞰被他命名为“剑湖”的人工湖,如同船长,指挥巨轮乘风破浪。 董季平被叫进“椭圆形办公室”,只见窗帘紧闭,洪德全办公桌对面的液晶显示墙正在播放当天“比赛”的剪辑视频。技术人员会第一时间把包括无人机在内,各个机位拍摄的比赛画面剪辑成十五分钟的精华版。此战“狮”队大获全胜,技术人员特意为视频编配了雄浑壮丽的背景音乐。洪德全沉浸于观赏好莱坞大片一般的视听享受之中,直到董季平在办公桌边肃立整整三十秒钟,这才懒洋洋地抓起遥控器,摁下“暂停”键。 洪德平没有示意董季平拉开窗帘,两个人陷 落于幽昧之中,巨型液晶显示屏散发出的光芒, 将两个人的脸庞照得一片惨白。 “我们死了两个,活了两个。黄家那边什么 情况?”洪德全发问。 “一死三伤。”董季平简洁地回答。 洪德全仰靠在皮转椅上:“我们的枪花,一个人干掉了对方三个。她叫什么名字?” 洪德全是明知故问,战队的组成,包括每一 名队员的详尽资料,在比赛的前三天,就由董季平呈送到案头,而且,他还饶有兴致地观看过胡英子打靶。 “胡英子。”董季平不动声色地回答。 “嗯,很好听的名字。罗总说,这是她身份 证上的名字。如果我的预感不错,我想这是一个化名。你的看法呢?” “我没有看法。” 员工背景调查,是罗洁分管的领域。“醒狗庄园”的员工资料属于核心机密,绝不允许任何人染指。董季平必须表现出对此毫无兴趣。 “董经理…….”洪德全转动椅子,直视他的脸。 董季平心中一凛,洪德全极少对他使用如此正式的称谓,他微微挺起胸膛。 “作为一名射击运动员,她的实战表现实在是太出色了。我们那些‘小狮子’,恐怕也不是她的对手。你觉得呢?” 洪德全口中的“小狮子”,又叫“雄狮小队”,是一支送到美国接受特种作战训练学校培训的秘密武装力量。那所特战学校的教官,据称都是cia、fbi、dea的退役高级特工。董季平对于“雄狮小队”的人员、装备、作战目标等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这个小组的成员全部来自洪氏家族,直接听命于洪德全一人。 “我无法评价,因为胡英子从未与他们交过手。”一个念头倏忽闪过董季平的脑海,难道洪德全打算让胡英子跟他的“雄狮”们真枪实弹干上一仗? 洪德全抓起遥控器,视频无声快进,定格为胡英子以半卧之姿,略显笨拙地脱下防弹背心的画面。 “她怎么会知道信号发射器藏在防弹背心里?\" 这是一个董季平无法回答的问题,他感到后背有些发凉,难道洪德全是在暗示,正是他向胡英子透露了这个秘密? 董季平保持沉默,因为他知道,大多时候洪德全会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 “要么是她猜的,呵,她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但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她不仅熟悉我们的赛制和规则,而且有人找到了游戏中的这个bug,为她有针对性地制定了这套作战方案?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我没有看法。”董季平竭尽全力保持镇定。 “我喜欢你这种态度。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如果你告诉我,找到bug的人是你,为她设计作战方案的人也是你,我一点儿都不会感到惊讶。很好,如果不是你,那么,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董季平很想痛痛快快地呼出一口长气,但他必须忍住。 “起初,我想她会不会是中国警方派来的卧底,被她干掉的三个人,都是重伤,没有死亡。 你看,她不忍杀人。虽然我并没有否定这种可能性,但会不会还存在着另外一种情况。” 董季平平静地等待他说下去。 “或许,她来自金家?所谓洪金朱黄四大家族,黄家不过是金家在大木田的傀儡。我跟黄家赌枪,谁都知道,背后其实是在跟金家赌。如果她是金家买来的杀手,金家完全可以提前为她制定作战方案,让她赢得天衣无缝。这样做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让她取得我的信任,接近我,成为那把直插心脏、致命无声的利刃……”洪德全沉浸于自己的推理之中,他仰起脸来,“董经理, 你说呢?”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董季平小心地选择措辞。 “应该是很有可能。金家,不仅仅是想要我的命……”洪德全的脸上倏地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再次摁下遥控器的“快进”键,将画面锁定在胡英子举起霰弹枪朝孟刚射击前的瞬间,继而摁下“放大”键,直至胡英子的面部充满整个大屏幕。 “如果我的判断不错,她应该认识这位对手。 请你仔细观察她的眼神,然后明确地告诉我答案。” “洪总明察!”五秒钟之后,董季平响亮地回答。 洪德全将画面返回数帧,指着大屏幕上的孟刚:“这个人,在哪里?” “他还没死。按照惯例,应该在黄家的某个医院里。” 董季平所说的“惯例”,指的是在“比赛” 中被打死的人,赛后当场被摘取器官,“保鲜” 封存,随后进入人体器官交易黑市;尚存一口气的、会立即送往四大家族控制的“医院”,尽可能延续伤者生命,在黑市上迅速匹配买家,成交后摘取活体器官--在人体器官黑市上,活体器官的价格几平是“保鲜”器官的十倍。比赛结束时,娥狼一般冲进赛场的救护车,不是去救人,而是去抢器官。 \"能找到吗?”洪德全收起习惯性的咬文嚼字,直接发问。 “没有任何问题。” “把这个人给我抢回来。动作要快!我要能够开口说话的活人。”洪德全反手指向大屏幕上的孟刚。 “是!”董季平朝洪德全微微一躬,转身欲走。 “没有必要做得太隐秘。”洪德全冲着离去的背影冷冷地说道。 董季平停下脚步,转身等待洪德全进一步的指示。 “董经理,我相信你完全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这个人。不不不,不需要那么谨慎。让他们稍微费点儿劲,查出来这事就是我干的-你把包括这个人在内,所有的活人都救出来,然后,烧掉医院!\" 董季平刹时愣住,眼中闪过一抹难以置信。 “不要怀疑我的命令。我要向那边透露明确的信息…”洪德全挥手指向北方,“我,洪德全,是坚决打击人体器官犯罪的。哪怕是跟三大家族全面开战,我也要打击人体器官非法交易, 不遗余力,绝不留情!” 董季平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铁手攥紧。洪德全手指的方向正是遥远的中国, 为什么要说这些给我听?董季平悄然自问。 “十五年前,为了全世界的禁毒大业,我的父亲联合各方势力把金世珑的父亲赶出了大木田。虽然我的父亲被污蔑为叛徒、奸贼,被迫归隐山林,但我知道,对于十五年前的壮举,我的父亲从来就没有过一丝后悔!” 洪德全的宣言充满了发自肺腑的傲然与自信。 第33章 香奈儿和猫 胡英子醒了。 睁开眼睛,她最先看到的是猫。 狸花猫安静地伏在床头柜上,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你好,猫。”胡英子轻声说。 猫没有叫、它的任务似乎是守护胡英子的梦境。做梦的人醒来,于是猫跳下床头柜,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胡英子目光流转,首先确认自己睡在十四号别墅二楼卧室宽大的双人床上;其次,肌肤间那份细腻的触感提醒着她,已经有人为她完成了身体清洁,更为贴心地给她换上了常用的纯棉睡衣; 最后,她看到墙上的挂钟,7点20分。半明半昧的阳光透过洁白的窗纱,斑驳地洒在她的脸上, 如同细碎的银沙,轻轻摇曳着光影的舞步。这光景,一时让她难以分辨是清晨还是黄昏。 胡英子最后的记忆是越过终点,瘫倒到董季平怀中。她恍然记起董季平左膝跪地,把她的脑袋仰靠在他的右大腿上。她还记得他将一个塑料水瓶凑近她的嘴唇,用充满怜惜的声音对她低语:“喝点儿水,好好睡一觉。” 清甜而冰凉的水,夹杂着胡英子无法识别的、淡淡的植物味儿。她在董季平的怀中失去意识,陷人无梦的沉睡。 胡英子起身下床,她感觉不到饥饿,感觉不到疲惫,甚至连肌肉酸痛也感觉不到。床头柜上有一只筒形玻璃杯,盛着大半杯清水。她坐在床沿,双脚触地,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水。 无声的白衣女仆似乎一直在门外窥探,待她刚刚搁下水杯,女仆便用托盘捧着食物,悄然而人。牛奶、面包、水果蔬菜色拉、香肠和熏肉·…胡英子不能确认这是早餐还是晚餐。 “我睡了多长时间?”胡英子一开口就后悔了,白衣女仆永远不可能回答她的任何问题。 不出所料,女仆微笑不语,那样的微笑,仿佛是为她特制的面具,一生一世,不许摘下。 “把它们拿走。”胡英子为自己生硬的腔调感到抱歉,“对不起,我一会儿到楼下吃,谢谢你。\" 白衣女仆朝她微微欠身,倒退三步,这才缓缓转身,捧着托盘,消失在卧室门外。 胡英子早就知道女仆不是聋子,或许,也并不是哑巴,只是有人不许她说话。 简单洗漱后,胡英子换上紧身黑色露脐t 恤,紧身黑色七分裤和厚底白色慢跑鞋。这是她登机时穿的衣服,也是这幢别墅里,她自己花钱买的唯一的一套衣服。 她没有用餐,径直出门。 这是一个太阳正在升起的清晨。让她感到惊奇的是,视野所及,居然看到了好些个活生生的人。 是的,抵达“醒狮庄园”之后,除了女仆、 接送她的士兵、训练她的教官、从未以真实面目示人的“队友”,胡英子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活生生的普通人。她的世界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壁障隔绝,周遭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恍若整个庄园仅是她一人的舞台。即便是每日例行的夜跑, 脚下的路也如同空谷回音,除了自己的呼吸与脚步声,再无他人的生命痕迹。 而今,这一切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揭开,将她拉回了尘世的怀抱。不远处,几个戴草帽的男女弯腰侍弄花木;一个身着月白色轻薄绸衫的男子快步走过花间的小径;更远的地方,铁丝网外侧的沥青车道上,一个黄衣白短裤的男孩儿骑在脚踏车上绕圈,一个看上去像是男孩儿妹妹的小姑娘,穿着白色短褂,红黑相间的筒裙, 追逐着男孩儿,发出咯咯娇笑。 “早啊,姑娘!”一声突如其来的问候。 胡英子扭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如同电脑游戏场景中自动生成的npc,一位约五十岁的男人出现在她的右侧后方,恰好两米左右的距离,露出一脸友好的微笑。 “您好。”胡英子拘谨地应答。 “我是你的邻居,哈哈,准确地说,不算紧邻,隔了几幢楼。”中年男人说着一口略带中国西南边地口音的普通话。 胡英子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中年男人戴着金丝边眼镜,一头花白的长发,胡乱梳向脑后。男人眼泡浮肿、这是长期款夜的表现。他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混合了烟草和酒精的气息。嗯,一个抽烟喝酒的老男人。胡英子对自已说。 \"和你一样,我们都是洪总的贵宾。”中年男人说出“贵宾”两个字的时候,嘴角上扬, 露出一丝不知是自嘲还是自得的微笑。 中年男人身着灰色中式布衫,黑色阔腿裤和黑色千层底布鞋。他朝前走了两步,与胡英子并肩而立。 “我姓杜,是洪总请来的编剧老师。”他朝胡英子伸出右手。 胡英子仍然只是“哦”了一声,并未伸手与他相握。 “姑娘,你很矜持,或者说,你很谨慎--起码,你应该做一个自我介绍。”中年男人收回自己的右手,没有丝毫尴尬。在胡英子看来,突如其来的评头论足,显然超出了陌生人之间谈话的尺度。“洪总的贵宾”,董经理也是这么说的。 “编剧老师”是什么意思?她不想问。 “杜老师,”中年男人笑得愈发温暖,“嗯, 他们都这样叫我。” “不好意思,您能告诉我今天是几号吗?” 胡英子本来还想说“我把时间搞丢了”,但是她并没有说。 中年男人不假思索地回答:“5月14日,星期天。”似乎他早就知道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那么,我睡了整整十八个小时。胡英子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她对面前的男人说:“谢谢。” 话音未落,她竟然不由自主地补充了一句, 连自己都略感意外:“我是胡英子。”这句话,不似寻常的自我介绍“我叫胡英子”,而更像是一种确认,仿佛她的名字写在某份重要的名单上, 而眼前的杜老师,正是那份名单的读者。 杜老师微微点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英子姑娘,要不要一起走走?\" “不了,我得回去吃早餐。”胡英子转身朝自己的别墅走去。 “有空儿的时候,欢迎你到我那儿坐坐,我住九号别墅。”杜老师没有跟上来,对着渐远的背影说。 胡英子没有回客,她知道,从现在开始,情况正在发生某种巨大的改变。 稍后,在早餐桌上,她看到一个方方正正的白色纸包。她在户外与杜老师交谈的时候,应该有人来过,但是来人并未打扰她。白衣女仆摊开右手,指向白色纸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胡英子明白那个纸包是给她的。 她可以猜到那是什么东西,她不喜欢这个白色纸包,仿佛一个骨灰盒。 这样的联想让她几乎没有吃下任何东西。她捧起纸包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里。 没错,白纸包着的是崭新的六万美元现钞。 胡英子把纸包扔到衣柜深处,那里还有一个白色的信封,信封里装着一万美元。 七万美元,胡英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可是,钱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她甚至无法用这些钱购买一台最廉价的手机--在请教杜老师之前,她甚至不知道今夕何夕。 5月15日,星期一,下午3时。 “千豪”购物中心一楼生意清淡,“香奈儿” 专卖柜台前门可罗雀。 罗洁白色凉鞋的细高跟清脆地敲响花岗岩地板。 对着小镜子,往自己嘴唇上涂抹试用装口红的陈晓涵急忙拾头,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假装掩口,迅速拿卸妆纸擦去抹了一半的口红。 陈晓涵使用总部下发的标准“话术”推销化妆品,罗洁干净利落地打断她,示意她避开另外两个促销员,直截了当地告诉陈晓涵,有点儿事想和她单独谈谈,关于她的儿子万奇麟。 罗洁知道自己怎么看也不像小学老师,而且老师也绝对没有雅兴到\"香奈儿*专柜拜访学生家长,陈晓涵县个聪明的女人.给她十秒钟。 让她猜猜这是怎么回事。 “您是电视台,还县广告公司?”队晓涵小声发同,她的声音有些发紧。 果然是个七窍玲珑的女人。罗洁没有正而固答她的问题:\"我们去星巴克坐坐?” \"我正在上班……\"陈晓涵故作扭握。 罗洁没有理会,冲她露出仪态万方的微笑, 转身朝星巴克的方向走去。 陈晓涵一定会跟上来,罗洁心中暗笑,杜老师的剧本对人物心理的把握历来相当准确。 背景调查显示:三年前,一个悠闲的周末午后,陈晓涵与三位闺蜜相聚家中“掼蛋”。八岁的万奇麟悠然躺在沙发上,手中玩转魔方,不经意间竟能将相近阿姨手中的牌点和花色高声报出。阿姨故作生气地展开又合拢牌面,向男孩儿发出挑战:“让你看个够,倒是说说看,我手里究竟是什么牌?”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万奇麟竟能一-精准道出,四个女人当即放弃手头的游戏,开始了一场“你说我猜”的记忆力大考验。 从起初的十张牌试水,逐渐加码至二十张、一整副五十四张,乃至两副共计一百零八张扑克牌。 为确保公正,四个女人将万奇麟推人卧室暂避, 待一切准备就绪后,再让他短暂凝视三分钟。随后,四人默契配合,迅速将牌面翻转。随着一张张牌被准确无误地说出点数与花色,万奇麟的语速愈发流利,最终,一百零八张牌悉数验证无误,无一遗漏,男孩儿超凡脱俗的记忆力让在场的每个人都为之震撼。 “神童!”一位闺蜜忍不住惊呼。 “天才!”另一位闺蜜紧随尖叫。 陈晓涵有一种从一个梦境跌人另一个梦境, 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的飘浮感。她跪下来,抓住儿子的两个肩膀,凝视着万奇麟的脸。儿子傻笑,宛若陈晓涵从不认识的陌生人。 没有尖叫的那位闺蜜供职于本省电视台的某个外包公司,碰巧知道着名的“香蕉”卫视有一档名为“超人大本营”的综艺节目,这档模仿“美国达人秀”的节目专门网罗各色奇葩人才,从最早的赤脚踩气球到最近的吊车抓灯泡, 收视率爆柳。 闺蜜打算把万奇麟推荐给“超人大本营” 陈绕涵求之不得,千恩万谢。那时陈晓涵还不懂*行情”,推荐成功,闺蜜可以拿到不菲的中介费。 身着节目组特意为万奇麟定制的黑色燕尾服,扎着刻意歪斜三分的黑领结,万奇麟在“超人大本营”的舞台上一炮走红;接下来的半年, 他先后登上“我非凡人”、“极限人生”、“不可能之非常可能”等各大卫视的王牌综艺节目,-时间成为炙手可热的收视率担当。 然而,万奇麟的走红并没有让他的母亲陈晓涵、父亲万岳峰赚到什么钱。各大卫视支付的“劳务费”从一万到五万不等,而且还要扣除个人所得税;紧接着网商找上门来,试图请万奇麟为各种增强记忆的网络培训班代言,开价不菲。 但问题来了,如果让万奇麟报出记忆的内容,比如牌点、花色、数字、人名、电话号码,他没有任何障碍,口齿清晰,如数家珍。可一旦让他讲述,甚至让他对着稿子念,万奇麟立即磕绊结巴,语无伦次。说话不利索,那就摆pose,拍照片,做短视频…但未成年人做广告有严格的法律规定,陈晓涵专门请了律师,结果是被律师坑了一笔钱,无果而终。 再接下来,有人在网上质疑电视台、主持人和万奇麟联手造假,吃瓜不嫌瓜大,一众网友纷纷“自带干粮”扮演网络侦探,数日之内,数量庞大的网友从各大卫视播出的画面中至少找出二十处疑似作假的细节--究竟有没有作假?陈晓涵不知道,万岳峰也不知道,他们私下问万奇麟,可这孩子一遇上陈述事实,就前言不搭后语,完全不知所云。 短暂的爆红之后,万奇麟淡出综艺界,从八岁长到九岁,从小学三年级升人四年级。重返校园,文静的同学叫他“小骗子”,粗鲁的同学把他堵在厕所里命令他“上贡”,上过那么多电视的神童,怎么会没有零花钱?事实是万奇麟的父母真的不给他零花钱,于是同学把他摁到洗手台上,打开水龙头,凉水哗哗,浇透他的后脑,美其名曰:让神童天才的大脑永远保持清醒。 陈晓涵点了一杯卡布奇诺、罗洁点了一杯冰美式。 罗洁从来不喝街头咖啡馆的咖啡,这么做, 纯粹是不让陈晓涵难堪。 “有一个奖金非常优厚的全球记忆大赛,我们看中了你的儿子万奇麟。我们有意向成为万奇麟同学在这次大赛中的全权代理。”按照杜老师的“剧本提示”,罗洁开门见山。 “出场费一万……”罗洁停顿,留给陈晓涵足够的反应时间。 “我说的是,美元,现钞。”罗洁心中暗笑, 杜老师的剧本,为什么永远忘不掉这句烂大街的台词。 “我儿子要上学,学校…还没有放假。” 陈晓涵低头,含住吸管,猛地吸上一口卡布奇诺。 罗洁的手机在她的lv 小牛皮挎包中振动, 罗洁从包里拿出午夜色的iphone 14,手指纤纤, 在屏幕上轻划。 “我儿子……一般只在学校放假的时候,上节目…”陈晓涵嗫嚅着,注意到罗洁低头划手机,“以前……都是电视台负责与学校联系,给孩子请假……” 罗洁像是终于回复完那个恼人的微信,她没好气地把手机扔回挎包:“万奇麟妈妈,我们参加的是全球记忆大奖赛,不是上节目。” 按照杜老师的“剧本提示”,罗洁没有给陈晓涵任何提问的机会,她显得极不耐烦:“比赛主办方要求很严格,要求孩子的父母同时签署合同,并一起陪同孩子参加比赛,奖金必须同时颁发给孩子的父母,也就是孩子的共同监护人,以免将来出现财产纠纷。万奇麟妈妈,你最好把孩子的爸爸叫过来,我们抓紧时间……” 罗洁的手机又在她的lv包里开始振动,她一脸不快地拿出手机,低下头,手指在屏幕上急速划动。 两分钟后,她把手机扔到圆桌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你给孩子爸爸打电话了吗?叫他赶快过来。” 陈晓涵当然没有给万岳峰打电话。 她双手捧着卡布奇诺,目光凝固在桌面上, 心想:这种风情万种的骗子我见得多了,她想跟万岳峰单独勾兑,勾引他,甩开我,带着我的儿子赚大钱·她为什么不直接联络,是打不通万岳峰的手机吗?这个美女骗子为什么要我和万岳峰同时签合同,同时陪孩子去比赛?嗯嗯,这就是她的聪明所在,没准这个骚女人早就跟万岳峰密谋妥当,把我骗到境外,一杀了之。而我儿子赚到的钱,都是万岳峰的,法律上毫无瑕疵…… “等到放暑假,我们家万奇麟要去巴黎,参加今年的世界记忆锦标赛。”陈晓涵尽可能矜持地说道,“所以,对你的推荐,我感到很抱歉。” 罗洁刹时爆发出一串银铃般的轻笑。 一年半前,万奇麟登上综艺节目“宇宙大脑”的舞台,最大的卫视,最火的主持人,最靓丽的“评审官”.……自称“导演”的小年轻说, 节目组负责给孩子请假,负责差旅食宿,但没有劳务费。陈晓涵讨价还价,小年轻毫不客气: “爱去不去,排队等着去的天才,十个手指都数不过来!\" 陈晓涵拿定主意:去! 节目对万奇麟并不友好,节目组力推的是一位澡堂子里搓背的东北大妈。大妈太“神”了, 主持人让三十位戴着面具、穿着大裤衩、腰间悬挂号码牌的男人上台,背对大妈裸露后背。当这些男人离开舞台后,大屏幕上逐一展示了他们的面部特写照片。令人震惊的是,大妈竟能一一对应,无一差错地让大裤衩对上了大头照。 同样的项目,万奇麟失误三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主持人摁着他的肩膀,同样泪光闪动: “我们的小朋友尽力了,他擅长的是理性记忆。 人生历练不够,现在还没有太多的感性记忆。但我们坚信,假以时日,他定能在红尘的洗礼中茁壮成长,以王者的姿态荣耀归来!” 最漂亮的女“评审官”哈哈大笑,举手掩住为某牙膏代言的一口闪闪白牙。 那是万奇麟最后一次登上综艺舞台。 走出演播大厅、萧瑟的寒风中、接送演员和亲友团的大巴车迟迟没有出现。 分别握住陈晓涵和万岳峰的手的,是柯大师的两只手、。在刚刚结束的名为“宇宙大脑\"特别节目中、柯大师担任总裁判。他遗憾地宣布万奇熊落敏,摄像师给的是脸部大特写,柯大师双目噙泪。 “上我的车吧!”柯大师蹲下身子,将泪水涟涟的万奇麟拥人怀中。 偶尔在网约车平台上接单做司机、挣几瓶假酒钱的万岳峰眼睛亮了、脱口而出:“靠,劳斯莱斯!” 柯大师是国内首位imm(国际记忆大师)。 接下来的几个月,他频繁往返于万奇麟一家居住的这个边地中心城市。 五星级酒店商务套房的豪华大床上,柯大师向陈晓涵透露,成名的“正规途径”是参加世界记忆锦标赛,陈晓涵不会忘记“宇宙大脑” 特别节目大屏幕上打出的头衔:“世界记忆锦标赛全球总裁判长”--她不是那种随便跟男人上床的女人。 柯大师信誓旦旦,安排万奇麟参加下一届世界记忆锦标赛。既然孩子的妈妈是总裁判长的枕边人,万奇麟获得冠军,还需要更多的理由吗? 问题是,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柯大师向陈晓涵介绍,要获得“国际记忆大师”、“特级记忆大师”乃至“国际特级记忆大师”的称号,必须先在城市选拔赛中取得优胜, 继而在中国赛区的比赛中获得前三,最后参加世界锦标赛;世界记忆锦标赛分为儿童、少年、成人和老年四个组别,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参加儿童组的比赛,对万奇麟来说,那是最容易夺冠的组别。如果按程序参加完城市赛、全国赛再到最后的世界赛,至少需要三年的时间,那时候万奇麟将超过十二岁。柯大师向陈晓涵保证,鉴于万奇麟在各大综艺节目中的突出表现,他可以安排孩子直接参加世界锦标赛。柯大师沉吟良久:“这是要找关系的,国内外都有一些重要的人物需要去说服。不过,你放心,钱不是问题…” 钱怎么能不是问题呢?陈晓涵没有和万岳峰商量,偷偷把三十万元人民币转入柯大师的账户中,这几平是一家三口全部的积蓄。 罗洁笑的就是这位柯大师。 背景调查显示:他跟陈晓涵上过床,收了队晓涵的钱,从此就从她的所有通讯工具上消失了,打手机不接,发微信不回。柯大师难得发-条朋友圈,标注的位置不是英国牛津,就是美国普林斯顿。 罗洁轻笑的时候没有忘记掩住自己的一口白牙,像极了“宇宙大脑”那位妍丽的“评审官”。笑毕,她伸出右手纤纤食指,直指陈晓涵的鼻尖:“你还想着那位柯大师啊,想着他带上万奇麟直接到巴黎参加世界记忆锦标赛吗?我告诉你吧,那位柯大师,他就是个骗子。” 罗洁边说边从lv包里拿出一个拉杆文件夹,夹子里是一沓打印好的a4纸。她稀里哗啦地翻到其中一页:“我这里有一份世界记忆锦标赛官网的主席公告。公告说,鉴于柯某严重违背其宣誓遵守的世界记忆运动理事会道德准则,损害记忆运动声誉,特此决定将其彻底开除,并取消其与世界记忆运动理事会和世界记忆锦标赛及其相关组织或赛事的一切关系和授予的头衔,包括且不限于国际记忆大师(imm)-别指望你的柯大师啦,赶紧把万奇麟爸爸叫过来,商量要不要跟我们合作吧。” 罗洁一口气把话说完,将文件夹抱在自己怀里,笑吟吟地望着对面的女人。 陈晓涵的脸先是变得通红,继而煞白。她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十秒钟之后,说:“我能看看吗?” 罗洁把文件夹朝陈晓涵递过去:“当然可以。 这里边还有全球记忆大奖赛的详细资料,你也可以好好看看…” 这时,罗洁的手机又一次振动,她拿起手机看上一眼,直接挂断。 “我赶时间,”罗洁做出马上就要起身的架势,“这样吧,我们也不等万奇麟爸爸了,资料你带回去慢慢看。我长话短说,如果你们同意由我方全权代理万奇麟同学的参赛事宜,大赛报名费一万美元,以及你们一家三口全球旅行的交通、食宿费,由我方承担。另外,我方先行支付一万美元的出场费。每站大赛分四个阶段,通过初赛,获得奖金四万美元;复赛,奖金十万美元;半决赛,四十万美元;决赛,一百万美元。 当然,你们拿一半,我们拿一半……” 罗洁抬腕看表,陈晓涵认出那是一只百达翡丽,价格应该在四十万元人民币左右。 “抱歉,我真的得走啦,”罗洁站起身来, “大赛第一站是泰国清迈,6月28日开赛,还剩下一个多月。报名、资格审查、办护照、签证, 都得花不少时间。这样吧,万奇麟妈妈,你和孩子爸爸赶紧拿主意,我希望你们在明天下午4点之前,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尽可能不要耽误我们物色其他选手的时间。” “再见!”罗洁朝陈晓涵伸出右手,“关于大赛更多的详细情况,你们可以到大赛组委会的官网查询。” “醒狮科技园”的“操盘手”早已为“全球记忆大奖赛”特意制作了“官网”。罗洁登录过那个假网站,别说网页是英文,就算是中文,也没有丝毫破绽。 罗洁捏住陈晓涵僵硬而冰凉的指尖,一触即散。 5月16日,星期二,上午9时50分。 午夜色的iphone 14振动。 罗洁瞄一眼来电显示,嘴角跟着下撇,是万奇麟的母亲陈晓涵。她标注的昵称是“妈咪陈”,这看起来像是一个老鸨的号码,颇具恶搞意味。 罗洁要求陈晓涵下午4点前给出明确答复, “妈咪”也太心急了吧? 她并没有立刻拿起手机接听电话,任由手机在茶桌上绝望地抽搐,因为她知道,不超过十分钟,这个女人还会再次打来。 陈晓涵第二次打来电话时,罗洁让手机足足振动了十秒钟,才划动屏幕上的“接听”图标。 五个小时后,“纳百川大酒店”的大堂吧里,满头大汗的万岳峰以及妆容精致的陈晓涵, 在一沓打印好的合同上,在罗洁手指的空白处, 签下了两个人的名字,并按照罗洁的要求,摁下指印。 罗洁贴心地抽出两张纸巾,分别递给他们。 此前,她已经收取了万岳峰、陈晓涵、万奇麟的身份证原件,向他们承诺护照、签证和机票将于一周之内全部办妥。 “你们去万奇麟的学校给他请假--我不能保证九月份开学之前,他能够回来上学。你们已经看过大奖赛的官网,泰国清迈是大奖赛的第一站,接下来是新加坡、悉尼、拉斯维加斯……最后是伦敦。你们需要做的,就是等我的通知,办妥手续之后,我会派车把你们直接送到机场。” 陈晓涵费了很大的劲儿,始终无法将左手食指上的红色印泥擦拭干净。她迟疑再三,终于开口:“不是说好了,先付一万美元定金吗?\" 罗洁的微笑中透出一丝怜悯,她从lv包里拿出一个白纸信封,轻轻推到陈晓涵面前。与数日之前递给胡英子的那个信封不同,这个信封上没有任何标识。 “这是三千,剩下的七千,到了清迈,我会亲自交给你们。” 次日,陈晓涵和万岳峰来到学校,给儿子万奇麟办理退学手续。陈晓涵要求面见校长,她兴奋地向校长通报:费尔兰德兹基金会--这是“全球记忆大奖赛”官网公布的赞助商,无偿提供一百万美元赞助,邀请万奇麟同学参加世界最高级别的记忆大赛。他们一家三口即将开启全球巡回比赛之旅。 “三年五载,我们是回不来啦!”陈晓涵如是说。 第34章 圣诞节的乐章 当《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旋律再次响起,胡英子起身坐在床沿,狸花猫无声地跳下床尾,消失在衣帽间深处。床头柜上摆放着打印好的a4纸,胡英子没有伸手去拿,字体很大, 一瞥即知:上午8时,由杜老师陪同参观园区。 自由着装,请佩戴口罩。 7时59分,杜老师准时叩响了十四号别墅沉重的柚木大门。 他换上了一套质地轻薄的灰色西装,脚上是千层底布鞋,灰白的长发稍作梳理,但依然如风中枯草般杂乱。胡英子黑色紧身t恤的下摆扎进迷彩军裤,足瞪沙漠色战靴,头戴迷彩长檐帽, 黑色口罩把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没有戴口罩的杜老师笑出一口黄牙,他指指胡英子的口罩:“摘了吧,热。我们之间,不需要。” 胡英子顺从地摘下口罩。 换了一台黑色的越野车,司机和副驾也换了人。他们不穿军装,而是身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衣。副驾的年轻人穿戴腋下式枪套,枪套里插着手枪。 杜老师待胡英子在后排坐定,贴心地为她关好车门后,从车尾绕到另一侧开门上车,在她身旁坐下。 “观景台。”杜老师的声音有种下达命令式的威严。 司机和副驾都没有说话,越野车平稳起步。 一路行经的道路,对胡英子来说全然陌生。 起初,她微微有些吃惊,经过几乎从不间断的夜跑,自以为已经熟悉别墅区所有的车道和小径。 很快,她就明白过来,那些栽种在一米见方的木质花箱中的灌木、矮树和花卉,不仅装点着环境,更如同一道道屏障,灵活地阻隔或构建出新的路径。 越野车沿着花箱夹出的车道盘旋而上,不到三分钟,在路边停下。杜老师邀请胡英子下车。 距离停车处约三十米的地方是一座方尖碑式的观景塔,高达百米,正在升起的太阳投射到玻璃外墙上,宛如一根流光溢彩的光柱。 “这就是观景台。洪总特意告诉我,一定要带你来看一看。”杜老师用一种喃喃自语般的腔调咕哝道,“通往观景台的道路千条万条,每条都是全新的………”他转头看向胡英子,“由电脑控制。” 胡英子没有吱声,她想,杜的意思也许是, 事先设定的计算机程序控制着那些巨大花箱的移动,只要在主控电脑键盘上输人某些个指令,花箱就如同机器人一般移动,组合出通往观景台的全新道路,犹如舞台装置,根据剧情的需要升降、移动,组合出不同的场景。 观景台的入口是两扇紧闭的银灰色金属门。 杜老师缓缓抬头,像是凝视一双看不见的眼睛。 三秒钟后,金属门缓缓滑开。“人脸识别….” 杜老师自嘲,“为了陪同你参观,他们把我这张脸做成一张临时通行证。” 四壁通透的观光电梯向方尖碑的顶端上升, 逐渐朝顶端合拢的钢架和玻璃给胡英子带来越来越强烈的压迫感,仿佛一只小虫,被未知的力量推向蜘蛛网的中心。 电梯停住,金属门滑开。他们步人一间长宽不超过三米的玻璃房间。立于此处,整个园区尽收底:山峦、丘陵、人工湖、训练场…… “那是·我们居住的贵宾区·…”胡英子沿着杜老师指引的方向,透过纤尘不染的玻璃墙望去,约二十幢白色小楼零星镶嵌在丛林之中。 “那些是…··生产车间…”杜老师指向山脚的十余幢灰色外墙建筑。 胡英子没有问,那些车间生产什么样的产品。 玻璃屋正中矗立一台可以四面旋转的双筒望远镜,杜老师示意她可以使用望远镜了望。胡英子将镜头对准“生产车间”,只见“车间”的外墙上密布小格子,不像是窗户,也不像是透气口。杜老师仿佛洞悉了她的迷惑,解释道:“那就是窗户,保密需要,确保从任何角度都无法偷窥和拍摄车间内部的情况。” 胡英子轻轻地“哦”了一声,离开望远镜。 她从不恐高,此时却略有眩晕之感。 “园区总部大楼隐藏在山凹里,这里是看不到的。”杜老师虚指东方。胡英子心想:嗯,那是他们口中洪总所在的地方。 见她一脸兴意阑珊,杜老师歉然一笑:\"我们走吧。” 观光电梯缓缓下降,胡英子暗自思索,为什么要建这样一座高塔呢?难道是他们所说的洪总喜欢站在最高处俯瞰这个小小的世界?丘陵、大树、楼房……在他的俯瞰之下,统统被抹平,仿佛二维地图上的一个个图标。那样的高度,会让人产生一种君临天下的快感吗?洪总为什么要让杜把自己带到这里来呢? 再次登车,杜老师下令:四号车间。” 越野车沿着陌生的道路向山脚驶去,很快来到两扇紧闭的铅灰色铁门前。大门两侧是高过三米的钢筋水泥墙,延伸到更远的地方是带倒刺的铁丝网。胡英子有一种即将进入保密单位或是重犯监狱的感觉。越野车停住,副驾的年轻人跳出车门,在铁门前肃立,抬头。三秒钟后,铁门缓缓滑开。不用杜老师解释,胡英子已经明白,那是车牌加人脸识别系统。 “欢迎来到‘醒狮科技园’。”杜老师的腔调依然略带调侃,夹杂着一丝沧桑。 越野车径直行驶到被他称为“四号车间” 的灰色大楼前停下。下车前,杜老师摸出一只白色口罩戴上,于是胡英子也戴上了自己的黑色口罩。 应该事先有通知,一位中年男人站在已经打开的铁门外,等候着他们。杜老师称他为“主任”。胡英子注意到那人没有戴口罩,听到他对杜老师用汉语说欢迎,从面相和口音很难分辨“主任”是中国人还是千塔国人。 “这里是‘醒狮科技园’的百万网红孵化基地。”杜老师对走在他左侧后方的胡英子轻声介绍。此时,他们正走在一片由数百台电脑显示器与数千部智能手机交织而成的科技密林之中,这景象既壮观又略显迷离。每个工位上,两台宽大的显示器并肩而立,桌面上摆放了一个立式卡座,紧紧夹持着三十六部屏幕闪烁的智能手机。 在这片光影交错之下,“操盘手”们的面容被映射得苍白又夹杂着几分青绿。数百名“操盘手” 全神贯注,他们的目光仿佛被无形的锁链紧紧锁住,盯着电脑显示器与手机屏幕上的每一个微动,全然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即便是杜老师、胡英子以及匆匆走过的“主任”,也无法吸引他们的分毫注意。 “百万网红.……一百万个网红,粉丝百万的网红,还是年人百万的网红?”胡英子像是发问, 又像是自言自语。 见她终于开口说话,杜老师颇为高兴:“怎么理解都可以。百万网红,就是个噱头,说白了,就两个字,骗人。” “骗人”二字如此轻描淡写地从杜老师嘴巴里说出来,让她禁不住浑身一震。“车间”里冷气开得太足了。 “骗谁?”胡英子用发问来掩饰自己的颤抖。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我们从这里发出的每一条信息,发射的每一束电波,都指向某一个活生生的、正在使用网络移动终端的人。每一个人,都是我们潜在的目标。用洪总的话来说,胸怀东南亚,放眼全世界,我们的目标是整个地球。”杜老师微微扬头,傲然四顾,“没错,这些人都是骗子,我呢,就是给骗子写剧本的那个人。” “主任”充耳不闻,胡英子不禁打了个寒战,说:“这儿真冷。”她不敢相信杜老师就这样直言不讳地说出事实。 “这不是给人降温的,是这些电脑、手机需要降温。”杜老师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沙哑。 远处某个工位有红灯闪烁,杜老师朝“主任”微微点头,“主任”随即会意,带领他们走去。 工位上一个二十多岁的男性“操盘手”一言不发,注视着电脑屏幕。屏幕上显示的是某社交平台对话框,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孩儿正在跟“操盘手”进行视频通话。 胡英子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杜老师附耳对她说:“她看不到我们,她在手机屏幕上看到的是网络机器人,ai 小哥哥。长腿欧巴,帅到想毁容。” 胡英子的心头不由得浮起一丝悲哀。 “这个姑娘的梦想是成为百万网红,”杜老师介绍,“于是我们成就她的梦想。首先是基础充值,她成为我们百万网红孵化基地的初始会员。基地给她的账号配发粉丝数千。当然,都是ai做出来的僵尸粉,满足基本虚荣心嘛。然后充值成为高级会员,给她配发粉丝数万, 喏……”杜老师举手划了个圈,“这里的上万台手机,上万个账号,随便配发几十个真人粉给她,给她一点儿流量信心嘛。接下来是充值成为vip会员,安排她带货。货是假的,销量也是假的,给她的佣金是真的,从几块钱到几十块再到几百块……好啦,这样她算是一个有流量的网红了吧?”杜老师转头问“主任”。 “主任”微笑不语。 “现在,我们要跟她签约了。签约要交一笔保证金,打人我们指定的账户。她得花多少钱才能成为我们的签约网红呢?”杜老师问“主任”。 “几万块钱吧,根据她的粉丝数,还有带货量,视情况而定。”“主任”回答得有些含混。 “签约需要提供身份信息、社会关系信息、 银行账户信息,包括支付宝、微信、抖音等平台的所有信息。流量就是金钱,为什么要她提供所有银行和支付平台的信息呢?因为我们要付给她的提成很高的,为了避税,得分头小笔打人她的账户,这有问题吗?”杜老师直视着胡英子的眼眸。 胡英子只得不情不愿地低声回答:“没有。” 杜老师做了一个“走” 的手势,他们离开了那个灯依然闪烁的工位。 “嘎”的一声轻笑,杜老师用只有胡英子能听见的声音说:“问题是,在这个一切都由网络掌控的时代, 她所有的个人信息都被我们掌握。这个人,对我们来说,已经不是人了,只是一串可以操控的数码。” “如果她的银行卡,或者支付平台上有钱,而且不少,那么,这些钱很快就会变成我们的钱--银行和支付平台的电脑不认人-请注意,我说的是电脑,银行和支付平台的电脑只认账号、密码和人脸。” “如果她没有钱,我们会让她申请信用卡, 让她去网贷,总之,想尽办法让她暂时有钱,而这些钱很快就会变成我们的钱。” “最后,我们会请她到百万网红基地参观, 或者参加高级培训班·…然后,她就坐在那里, 每天敲十二个小时的键盘。”杜老师再次虚指由电脑显示屏和手机屏幕组成的荧光森林。 走出冰冷刺骨的车间,经过阳光炽烈的园区,回到同样冷气逼人的越野车内,胡英子缩成一团。忽冷忽热,她想尽快冲一个热水澡,以免感冒。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始终无法参透杜老师的真正用意--不,更准确地说,是杜老师背后的那位洪总。为何他们要选择带她目睹这一切?为何非要让她知晓“醒狮庄园”不仅仅是一个赤裸裸的赌命之地,更是一个以电诈为生的罪恶深渊?莫非这一切的展示与告诫,仅仅是为了在她心中种下一颗恐惧的种子?让她明白,若是不遵从他们的意愿,终有-日,她或许也会沦为那冰冷车间中的一员,被遗弃在永无止境的寒冷与黑暗之中,面对两台显示器和三十六部手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敲击着键盘,度过每日那漫长而绝望的十二个小时? 至少,胡英子可以确认一件事:他们不怕她听到秘密,也不怕她亲眼看到秘密,因为他们永远不会给她说出秘密的任何机会。 “胡英子,你要么死在这里,要么一辈子被关在这里。”脑海里,一个陌生的声音对她咝咝冷笑。 董季平挑选了包括自己和“哥哥”在内的十二名保安,携带长短枪各十二支,分别乘坐两台救护车,正准备出发。一辆黑色大排量越野车驶到董季平身边,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刹车声。一个全身黑衣战术衫裤,穿戴黑色凯夫拉头盔和防弹背心的年轻人,倒背m4卡宾枪,大腿外侧的快拔枪套里插着西格绍尔p226手枪, 跳出越野车,把卫星电话递给董季平。 电话里传来了洪德全的指示:董季平只需要带三个人,乘一台救护车引路,后车由刚到的四名黑衣人负责。洪德全称,他要通过刚刚从美国搞到的单兵作战通讯系统,亲自指挥突袭黄家“医院”解救“活体”的行动。 董季平连说三个“是”。 年轻人拿走卫星电话,递给他一副带有喉头通话器的耳麦。董季平戴好耳麦,立即听到洪德全喜气洋洋的声音:“哈喽。” 董季平下意识地回答:“是我,洪总。” “不要叫我洪总。我是001,你是002,ok?\" “ok。”董季平别无选择。 那个年轻人捂住喉头通话器,贴近董季平的耳朵:“你听老大的,我们听你的,明白?” 董季平点头,伸手朝那个年轻人的胸口轻擂一拳。他注意到年轻人黑色面罩下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他想,这四个人很可能就是传说中“雄狮小队”的成员,年轻人应该是小头目。这个“海龟”至少懂得基本规则-行动必须有一个现场指挥。 董季平留下“哥哥”和两名保安,让其他人解散。他和一名保安披上白大褂,枪支藏在白大褂之下,担任司机的保安穿蓝色工装,“哥哥”伪装成“活体”躺在救护车内的担架上, 被子下面是两支长枪和两把短枪。四名“雄狮” 就这样大摇大摆,荷枪实弹,驾驶着黑色越野车跟随,看起来像是护送“活体”去“医院”的卫队。 简直就是明抢!董季平对自己说。 他知道该如何给足洪德全面子,他用喉头通话器报告:\"002呼叫001。002准备完毕。” 耳麦里传来洪德全气宇轩昂的命令:“出发!” “是!”董季平没有忘记响亮地回答。 此前,他已经查明“救治”孟刚等人的黄家“医院”的准确位置,确认“医院”大门采用的是车牌识别系统。为此,他命人仿制了与黄家“医院”救护车丝毫不差的车牌,挂到自家救护车的保险杠上。进人医院后有一个岗亭,正常情况下,应该有两名持枪保安,如果救护车顺利通过大门,岗亭里的保安不会多看一眼;大楼人口处还有四名持枪保安,如果他们不起疑心, 董季平和化装成护士的同伴将用担架把“哥哥” 推进大楼,直至病房区。“哥哥”翻身下床,一间间地搜查,把孟刚带上救护车之后,便会赏给大楼几桶汽油,以及一根火柴。 事实是,由洪德全亲自指挥的这场行动,最终只能用四个字总结:简单粗暴。 董李平乘坐的救护车在“医院”大门前停下,车牌识别系统认出这是自家的救护车,金属栅栏门缓缓开启。救护车进门后,以不超过十迈的速度通过岗亭,岗亭内的保安果然没有抬头。 正当尾随救护车而人的黑色越野车通过岗亭时, 董季平的耳麦里传来了洪德全的声音:“003,干掉它!” 这个命令是直接下给“雄狮”的,董季平可以想象,洪德全坐在他的\"粝圆形办公安* 里,目光锐利地盯着大屏幕、屏幕显示的,正是\"雄狮\"们佩戴的单兵作战通信系统回传的画面。 后车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两颗m67式延时手雷从越野车打开的车窗里扔进岗亭。越野车陡然加速,几乎与董季平的救护车平行。两声巨响,岗亭连同两名保安,刹时灰飞烱灭。 手雷-响,董季平的计划全盘作废。 他的耳麦里是洪德全一迭声的叫喊:“强攻! 强攻!正面强攻!” 黑色越野车冲到大楼前,汽车尚未停稳,四名“雄狮”当即跳出车门,举枪就往大楼深处冲去。“啪啪啪”几个点射,守卫大楼的四名保安倒在血泊中抽搐。四名“雄狮”一路狂奔, 肆意扫射。每扇房门,能踹开的,便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倘若踹不开,就一串子弹把门锁打得稀烂,再强行闯入。 “哥哥”已经失去任何伪装的必要,他跳下救护车,站到董季平身边,无奈地问:“教官, 我们是来干吗的?” “打扫战场。”董季平一字一顿地回答。他知道,洪德全能够听见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 \"002,002,001呼叫002。”话音未落,耳麦里响起洪德全的呼叫声。 \"002收到。”董季平回答。 “立即寻找目标,立即寻找目标。”洪德全兴奋异常。 “是!” 此前,董季平已经从“赌枪”比赛的视频中“抠”出孟刚的头像,技术人员用软件“洗” 去他脸上的迷彩伪装,还原出他的真实形象。董季平和参与本次行动的人员都已仔细看过打印的彩色头像。 所有房门都已洞开,没费多大力气,董季平和“哥哥”就从一间“病房”里发现躲在床下的孟刚。他们把双腿中弹的孟刚架上救护车,扔到担架床上。正当董季平认为“抢人”完成、 只剩放火时,耳麦里又传来了洪德全的命令: “一个都不要留下!还有一口气的,统统给我拉回来!” *雄师”们不折不扣地执行着老板的命令他们似乎并不担心黄家卫队接到医院遇袭的报告,大队人马全副武装地杀奔过来。他们会同亲季平的三名手下,耐心地一一检视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活体”以及“医院”工作人员。还剩一口气的伤员,包括孟刚在内,他们共计找到了十一名--“雄狮”们把这些伤员统统塞进救护车内,柴垛般地摞起,几乎是将“哥哥”和董季平的另一名手下埋进血肉模糊的人堆之中。 “雄狮”小头目奔到董季平身前,依然捂住喉头送话器,附耳对他说:“对不起啦,大哥。” 说罢,竖起左手食指朝天空胡乱一指,董季平明白他的意思:“老大盯着呐。”种种无奈,董季平唯有苦笑,伸手在小头目的肩上轻拍一掌。 \"001,001,003呼叫001。”“雄狮”小头目通过喉头送话器呼叫洪德全。 \"001收到。” \"003请求撤离。” “同意撤离。” 小头目并拢右手的食指中指,碰了碰额头, 向董季平致以散漫的美国式军礼,随即一声令下,招呼他的人马登车。黑色越野车一声咆哮, 绝尘而去。 留给董季平的只剩最后一件事--放火。 在将手中那根已擦燃的火柴精准地投向被汽油充分浸透、亟待毁灭的大楼后,董季平跳上救护车的副驾,一声喝令:“别兜圈子了,直返园区!” “干得漂亮!”洪德全有力地挥舞右臂,不知道是表扬站在身边的董季平,还是在夸奖他自己。 火烧黄家“医院”,抢夺等待被摘取器官的“活体”,整个行动过程被“雄狮”队员携带的单兵作战通信系统--又名“5g图传系统”拍摄、回传,由“科技园”的工程师剪辑制作成视频,正在“椭圆形办公室”的液晶显示墙上播放。 “民间正义力量重拳出击,器官黑市交易惨遭重创,”洪德全转向董季平,“这个标题如何?” 董季平的回答一如往常:“洪总高明。” 洪德全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微笑:“这样的标题,今天就会出现在世界各大媒体的头条上; 而我们正在观看的视频,也将登顶各大视频网站的流量巅峰。” 董季平是那种懂得在什么时候闭嘴的人。 “那个人,他叫什么名字?什么来头?”洪德全发问。 “查清楚了。他叫孟刚,射击运动员,枪花小姐的前队友。半年前,被黄家以雇佣保镖的名义重金招募,之前跟我们打过一场比赛……是幸存者。”董季平尽可能简洁地回答。 “不是前队友,是预备队友,哈哈……这个孟刚在射击队里连板凳都坐不上,他就是个‘打酱油''的,哈!”洪德全自顾自地发出一声嗤笑。 董季平暗暗心惊,显然,洪德全同时也安排了其他人调查孟刚的背景,这叫“交叉质证”, 而且他并不在意让他知道这一点。 洪德全话锋一转:“孟刚现在能说话吗?”围 “说话没问题。” “抓紧问,你亲自问-一不要直接问枪花, 对,她叫胡英子,我们可以叫她英子--不要直接问英子的事儿,要绕山绕水,缓慢登顶,目的是搞清楚英子那些不为人知的生活细节。” “是!”董季平心想,自己“审讯”孟刚时, 洪德全定会周密部署,确保审讯现场的每一丝声响、每一帧画面都毫无遗漏地传输至“椭圆形办公室”的巨型屏幕上。他与孟刚之间的所有对话和动作,洪德全都会一丝不苟地加以研究,他总是喜欢这样的小游戏。 “请洪总示下,那些救回来的人,怎么处理?\"董季平离去前,一忍再忍,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救护车拉回来的那些遍体鳞伤的“活体”,再拖几个小时,他的任务就不是审讯,而是埋尸了。 “救!当然要救!救死扶伤,发扬革命人道主义精神。送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派最可靠的卫队--让他们尽快康复,头脑清醒,身轻如燕,十指如飞。”洪德全伸出双手,做了一个敲打键盘的动作。 “然后送到我们的科技园,给他们一份体面的工作,让他们创造价值,实现人生理想--傻x!” 洪德全突然爆出粗口,董季平不禁愕然。 \"nonono,董经理·…”洪德全挥舞双手, “我不是说你,我说的是金家、朱家、黄家那些傻x。他们只知道把人当成工具,噶了腰子去卖钱。错!大错特错!人是什么?人是资源,是可以创造巨大价值的资源。我们要实现人的价值, 就要给人提供充分展示才能的环境--那些傻x,他们懂个屁!” 董季平平静地待洪德全骂完,吐出一个字: “是!” 第35章 偷尝禁果 “英子姑娘对我们的园区、车间,以及生产运营模式,观感如何啊?\"洪德全仰靠在真皮转椅里,半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发问。 现在,双手下垂,身体微曲,站在洪德全身边的是杜老师。 十五年前,洪德全的父亲洪大成秘密投靠千塔国政府,里应外合,将盘踞千塔国北部大木田地区二十年的金鼎鸣家族一举击溃,金鼎鸣连夜化装出逃。然而,洪大成作为金鼎鸣多年的副手,尽管有千塔国政府的支持,尽管摆出一副顺应时势起兵禁毒的姿态,却依然无法洗清公然背主的骂名,一时成为千塔国北部大小军事割据武装的众矢之的。洪大成召回远在美国求学的洪德全,将洪家的武装和产业交给儿子,公开宣布归隐山林。 十九岁的洪德全初执牛耳,三十八岁的杜老师毛遂自荐。 “鄙人姓杜,名义山。”初次见面,杜老师如此自我介绍。 洪德全“噗”的一声轻笑:“-听就是个假名。欺负我没读过唐诗宋词?杜牧、李商隐?李商隐字义山,你这是小李杜合体。it doesn''t mat-ter(没关系).既然你喜欢,叫杜义山又何妨?” 第-轮对话下来,杜义山在肚子里对新主子作出评价:自作聪明,喜欢卖弄,生性自卑又自视极高。 “佩服佩服。洪总少年英武,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现在这个时代,洪总您这样的年纪,别说小李杜,就是大李杜,知道的人也属凤毛麟角啊!” 这话算是说到了洪德全的心坎上。 这么多年下来,杜义山总有办法把话说到洪德全心坎上,比如当下,杜义山并未正面回答洪德全的问题,而是说:“洪总这一步棋真是妙不可言啊。要摸清她的底细,就要让她接触秘密, 而且是真正的秘密,如果她不可靠,就让她把秘密带进骨灰盒里;如果她可靠,这些秘密,迟早是要让她知道的。” 洪德全微微点头:“知我心者,老杜也。” “她似乎感冒了。”杜义山冒出一句有些不着边际的话。 “嗯?”洪德全坐直身体。 “浑身发抖,还一个劲儿地打喷嚏。” “那你说,她是吓着了,还是着凉了?”洪德全显出一丝兴趣。 杜义山微笑不语。 “哦,我明白了。”洪德全展颜一笑,“杜老师您这是为我登门探病埋下伏笔嘛,正所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嗯?” “想要知道梨子的滋味,还是需要亲自尝→ 尝的。”杜义山笑得很是舒展。他对自己很满意,几手太极功夫,愉快地避免了对胡英子作出评判--如果他怀疑胡英子,而将来洪总亲自排除了胡英子的疑点,他杜老师就是挑拨离间;反之,如果他信任胡英子,日后洪总亲自坐实胡英子是奸细(无论她是来自中国警方还是金家,或者第三方势力),他杜老师就是同谋共犯。 “昨天有个大新闻,不知道你是否留意?” 洪德全问得藏头掖尾,杜义山只得装聋作哑。 “7月25日,中国驻千塔国大使与千塔国外长举行会谈,双方对合力打击千塔国境内电诈网赌等犯罪活动进行专题协调。千塔国外长表示电诈活动影响国家形象,千塔国方面将同中方等相关邻国协调开展打击行动。” 洪德全把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朝杜义山推过去:“对这条新闻,你怎么看?” “千塔国嘛……”杜义山沉吟着,他知道这个问题自己无法玩太极,于是字斟句酌,“雷声大雨点小,中国方面嘛…尊重邻国主权,恐怕也是鞭长莫及。” 洪德全凝视着杜义山的脸,直到杜义山感觉到冷汗浸出脑门。 “我得到的情报是,这次会晤不同往常。中国驻千塔国大使提交了一份数百人的名单,其中大部分是在大木田地区务工,准确地说,是在四大家族的工业园区务工的中国公民,他们已经被列人本国失踪人员名单。中国驻千塔国大使称, 有证据表明,这些中国公民遭受了绑架、勒索乃至强迫犯罪,中国大使要求千塔国对此作出说明,并尽快安全遣返这些中国公民。” “谁给中国提供了这份名单?”杜义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贸然发问。 “当然是潜伏在我们身边,为中国提供情报的人员,且这个人的级别不低,能够接触到员工名单这样的核心机密。”奇怪的是,洪德全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并不严峻,而是带有一丝自得其乐的表情。 “内鬼?卧底?他是谁?”杜义山情不自禁地向前迈进半步。 “他是谁,对你来说并不重要。给他安排一个什么样的身份,那是编剧老师的事情。”洪德全继续用略带调侃的语气说道,“我得到的另外一个情报是,这份名单上的人员,绝大多数是金世珑‘大龙总汇''的员工,而我们‘醒狮庄园’ 的员工几乎一个都没有。” 杜义山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毕竟,他在“醒狮庄园”的“级别”不算低,如果他施展手段, 想要接触员工名单也不是不可能。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没有我们洪家的人员信息呢?”洪德全翻起眼皮,看着杜义山。 “那是因为我们洪家的保密工作做得好,在洪总您的亲自部署下………\" 洪德全竖起右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不是这样的。杜老师,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的身边,就有中国警方的卧底….” 杜义山禁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 洪德全低垂下头,像是猝然陷人沉思:“我知道你又要给我建议了,为免夜长梦多,不如一杀了之。嗯?\" 杜义山感到自己的两条小腿开始无法控制地抽搐--两年前,洪德全“破获”一起“间谍” 案,“醒狮山庄”别墅区的九名女服务员,被证实为金家派出的潜伏人员,主要任务是刺探洪家的各种情报,并机策反洪家贵宾,为金家所用。案发后,杜义山第一时间建议把这些女服务员悉数处死。没想到,洪德全当场翻了他一个大白眼:“只要封住嘴巴,秘密就能永远烂在肚子里。”洪德全边说边伸出右手,重重地拍在比他年长十九岁的杜义山的肩头。 杜义山有一种双膝一软,瞬间就要跪下的冲动。他咬住牙关,堪堪忍住。 “不就是脐下三寸那点儿破事吗?”洪德全伸出左手,双手压在他的肩上。 杜义山刹时心如死灰,他知道洪德全早已洞悉自己的秘密:他与九名女“间谍”中多人有染。那些女人,有的投怀送抱,有的半推半就, 还有的是被他霸王硬上弓。他无法确认自己每每酒后失态,究竟向那些女人透露过什么样的秘密,说过洪总什么样的坏话--当杜义山建议对那些女人杀之而后快时,洪德全完全明白他的心思--杀人灭口。 于是,两年前,杜义山“扑通”一声,跪倒在洪德全膝下。 洪德全下令,对金家派来的九个女“间谍”,一个一个审,不得有丝毫遗漏。审完之后, 割去她们的舌头,发还别墅区,依然做服务员。 事后,洪德全一既往对杜义山以礼相待, 拍着他的肩膀,一脸坏笑:“亲爱的杜老师,没 有了舌头,就像汽车没有音响,并不影响驾驶嘛!” 亲爱的杜老师被这句话吓得魂飞魄散,他强作镇定,一脸愧色:“我这个人,贪杯好色,罪不容赦。” 洪德全撇嘴,作不屑状:“食色性也,算不了什么大毛病。” 一念至此,杜义山赶紧说:“一杀了之倒是痛快,不过是庸人文士的小格局。洪总雄才大略,使的是豢养毒蛇取其毒液的大手笔。” 这话又说到了洪德全的心坎上。 “这就对了嘛。你是编剧,编剧的智商总得比观众高明一些吧,不然呢?” 某种猜测倏地滑过杜义山心头:莫非那份泄露给中国的名单正是出自洪德全之手?他是否意图利用中国方面的压力,削弱甚至摧毁其他三大家族,尤其是金家的势力?而他提及的身边潜藏的警方卧底,此人在他的布局中,又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杜义山盼望着洪德全自己说出这个秘密,他需要做的,只是用最华丽的词藻赞美他的主子。 遗憾的是,杜义山失去了又一次谄媚的机会。 桌上的内部电话响起,洪德全接听电话,片刻之后下达命令:“让他过两分钟再进来。”随后,挥动右手,示意杜义山离开,像是赶走一头被主人玩腻了的小狗。 董季平求见,呈上审讯孟刚的记录以及简短的综合研判报告。 “这个孟,正如洪总所知,是射击队的自费训练队员。他与胡英子接触不多,或者说几乎没有过正面接触。关于胡英子的情况,他基本上是道听途说。”董季平的腰板挺得笔直。 坐在皮转椅上的洪德全,虚眯着眼睛,侧脸仰头,不置可否。 \"粮据我们掌握的背景资料,一年前,员子小姐被射击队开除,原因是对自己被取消比赛资格不满、盆然殴打领队,孟的说法,也是这样吗?”洪德全悠然发同。 “是!准确地说,是胡英子先动手,包括孟在内的一此男队员随后将她打到吐血。”董季平回答。 “可怜的姑娘,他们为什么突然取消了英子小姐参加全国锦标赛的资格呢?”洪德全微微坐直身体。 “按照惯例,想要获取参加全国锦标赛的资格,队员或者队员家长需要给包括领队在内的相关领导送钱,也就是行贿。”董季平说,这来自于孟刚的供述。 “这么黑暗啊!”洪德全亦真亦假地感叹道, “如此说来,我们的英子小姐没有给领队送钱, 于是被取消了资格?\" “没有送钱是一个原因,根据孟的说法,主要原因是胡英子的父亲欺骗了领队…”董季平解释。 洪德全举手打断了他,仿佛一只不速而至的小鸟降落到窗外的枝头,轻盈地梳理它漂亮的羽毛,任何一丝响动都足以惊飞那只小鸟,洪德全把这样的时刻称为“灵光乍现”。 胡英子的父亲胡海川是一名优秀的射击运动员,屡次在国内外大赛中获过奖牌,退役后担任省射击队教练;母亲韩英,与胡海川结婚时,是省歌舞团的舞蹈演员。 2006年,胡英子六岁,胡海川与韩英离异, 韩英随即远走北京,混迹于影视圈,泡过几个三流剧组,2010年之后销声匿迹,下落不明。 胡英子五岁时,其父胡海川开始对她进行射击训练;七岁上小学,同时进人青少年业余体校;初中毕业,进人专业体育学校;十五岁,人选省队,获全省女子多向飞碟射击第一名;十七岁,获全国射击锦标赛女子多向飞碟项目银牌, 从此开始在省队领工资;十八岁,体专毕业后留在省队,继续训练……直至二十三岁,被省队除名。 早在运动员时期.胡海川就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担任省队教练员后,依然恶习不改。据说, 妻子与他离婚的主要原因,就是胡海川输掉了夫妇俩准备买房的全部积蓄。为筹集赌资,胡海川屡次向同事和运动员借钱不还,东窗事发。在研究是否开除其公职时,射击队的主要领导大都是胡海川昔日的队友,看在他一个老男人独自领个女儿不容易的分儿上,不忍心砸他的饭碗,决定取消其教练员资格,给了他一个“助理教练\" 的虚职,无非是让他继续在省队领一份工资。 就在胡英子被省队除名前一个月,胡海川失踪了。 依据孟刚一鳞半爪获得的消息:之所以取消胡英子参加全国射击锦标赛的资格,是因为胡英子的父亲胡海川向领队承诺,哪怕砸锅卖铁,也要送给领队二十万元人民币,以确保胡英子的参赛资格。二十万元一是给领队的好处,二是让领队务必多多费心,比赛时该“打点”的尽管“打点”,以确保裁判公平公正,按孟刚的说法, 就是别让胡英子被裁判给“黑”了。如果胡英子取得金牌,将顺理成章地入选国家队,参加世界大赛,获得奖牌后,各级都有奖励;如果获得奥运金牌,累计奖金将达到数百万元人民币,甚至可能超过千万。也就是说,胡海川把所有的“宝”都押到女儿身上,领队对此深信不疑。胡海川突然失踪,承诺送给领队的二十万元“活动费”自然是打了水漂;更重要的是,胡海川力劝领队投资一个融资项目,月息两分,胡海川是担保人。领队一咬牙投人四十万元,起初三个月, 每个月领队都能按时收到八千元的利息,胡海川这一失踪,上家和领队的本金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父债子偿,找不到胡海川,领队只能拿胡英子撒气。孟刚说,领队想一旦胡海川知道女儿被取消比赛资格的事儿,会立马现形,跪下来求他恢复胡英子的比赛资格。孟刚还说,当然,“正式”的理由是,由于胡海川失踪且涉嫌诈骗,胡英子的“政审”没有过关,取消她的比赛资格是全国锦标赛组委会作出的决定,而不是省队。 洪德全把这些信息在脑海里迅速地梳理一遍,慢吞吞地对董季平说:“这只是故事的一种讲法,也许,故事还有另外一种讲法。” 董季平放松挺直的腰板,作洗耳恭听状。 “英子小姐被省队除名后,应聘过售楼小姐, 送过外卖……董经理,你是否注意到,这一年, 英子小姐至少有半年的‘空窗’期,我们并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是的,”董季平回答,“我们不知道,孟也不知道。” “那么,我们的英子小姐会不会在某个绝对保密的地方,接受某些必要的训练?”洪德全起身,绕过办公桌,盯着漆黑一团的液晶显示墙, 仿佛墙上正在播放只有他一个人能够看见的画面。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董季平小心翼翼地说。他不愿揣摩洪德全的心思,他知道,洪德全需要的只是一个随声附和的忠实听众。 “我想,你也接受过这样的训练?”洪德全轻描淡写地话题一转,不看董季平的脸,似乎这是一个并不重要的问题。 董季平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来历不明的铁手猝然抓紧。 “我接受训练的地方,不需要保密。”董季平迟疑了五秒后回答。他的意思是,自己在美国内华达大学学习计算机工程时,接受过mma (综合格斗)训练。这是已明确写在档案上的。 洪德全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接着说: “会不会有某种力量,我是说,某种能够操控省射击队的力量,刻意营造了胡英子被开除的假象?一个女孩子,得知自己被取消比赛资格,当即殴打领队,不太符合逻辑。” “是。”董季平应和,心里想的却是:换了我,一样会揍那个领队。 “甚至她父亲的失踪,也可能是这种力量制造的假象。毕竟能让省射击队俯首听命,要让一个人从世间蒸发,岂非易如反掌?总之,这种力量试图给英子小姐营造出某种山穷水尽的困境, 一旦有人向她伸出橄榄枝,英子小姐投怀送抱, 一切自然顺理成章。”洪德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董季平没有吱声,他知道,此刻绝不可以惊飞洪德全“灵光”的小鸟。当然,他很清楚胡英子绝非“投怀送抱”,而是罗洁的团队花大力气从中国给“绑”来的。 洪德全为了在“赌命”大赛中获胜,下令不惜代价寻找枪手。“招募”胡英子的建议,最初由罗洁提出,与董季平无关。 “那么,董经理,你认为这样的力量来自何方?”洪德全转身盯着他的脸。 “按照洪总给我的提示,”董季平毫不迟疑地回答,“这样的力量要么来自中国警方,要么来自金家。根据洪总的判断,更可能来自金家。” 这是洪德全下令让他抢夺孟刚、查清胡英子底细时,自己对他说过的话。也许是忘了,也许是因为杜老师的试探以及孟刚的供述,洪德全不仅没有解开心中的谜团,反而让他更加相信自己的直觉:为了把胡英子送到他的身边,无论是中国警方,还是金家,他的对手显然费尽心思,做足了功夫。 “你可以带英子小姐到庄园外面转转吗?\" 洪德全话锋一转,“年轻人,不让她出门,会憋坏的。就算是狗,也是需要遛一遛的,更何况她是个人。” “我这就去安排。”董季平认为自己应该领会了老板的意图。 “给她点儿零花钱,女孩子嘛,总是喜欢乱七八糟地买些东西。”洪德全吩咐。 “属下明白。”董季平躬身而退。 董季平永远不会忘记,胡英子看到自己时那种豹困笼中的眼神。 上午8时59分,董季平叩响十四号别墅的柚木大门。他身穿白底横条纹的“polo”衫, 银灰色西裤,脚蹬皮鞋,这是当地具有一定身份的华人男性最常见的打扮。为了遮住掖在后腰上的手枪,他不得不在“polo”衫外面套上一件西装,这让他约略有些心烦意乱。 门没有锁,董季平推门而人。 胡英子身着一袭白裙,脚踏白色高跟凉鞋, 以白色口罩遮脸、静静地端坐在沙发上,口罩上方、望向董养平的正是那种困兽犹斗而又万般无奈的眼神。 这天清晨,胡英子的床头柜上,4纸打印出新的\"通告\":上午9时,由董经理刚同逛街、 购物、着便装,全程佩戴口罩。 压住a4纸的、是一沓崭新的百元人民币。 洗漱之后,胡英子百无聊赖,一张一张地数,五干元整,她从衣帽间里我到了一个没有任何品牌标识的浅黄色坤包,把钱装进去。 董季平邀请胡英子出门登车,今天是一辆毫不起眼的白色丰田“凯美瑞”,这车并不属于董季平的保安部;穿着嘻哈套头衫,搭配大裤衩和人字拖的司机,也是从未谋面的新面孔。副驾驶座上扔着一把西格绍尔p226手枪,这款他曾在突袭黄家“医院”的行动中亲眼所见的武器, 当时正挂在“雄狮”队员的大腿上。 董季平待胡英子后排落座后,从另一侧的后门上车,与她并肩而坐。 “双凤塔。”董季平伸手拍拍司机的肩,温和地说出此行的目的地。 胡英子认出,下山的路正是她来时上山的路,上山时是黄昏,下山时是清晨。 轿车驶出庄园,通过三道关卡,包括庄园内部的两道铁门,以及连接庄园与外部世界的厚达十厘米以上的金属门。每到一处关卡,司机先是把车停下,随后下车,抬头仰视铁门上方。数秒之后,铁门缓缓洞开。胡英子记得杜老师说过, 那叫人脸识别,她约略有些好奇,下车的为什么不是董教官?还是他不屑于下车? 胡英子猜错了。董季平并不完全拥有自由出人“醒狮庄园”的权限,那三道关卡中,至少有两道,不认董季平的脸。 离开花团锦簇的“贵宾区”,穿过十余幢车间组成的“科技园”,驶出“醒狮庄园”的重金属大门,白色“凯美瑞”行驶于丘陵地带的沙石路面上。路面坑洼不平,胡英子不得不伸手抓住车窗上方的拉手。董季平似乎对这样的路况习以为常,他窝在座椅深处,微闭双眼,嘴角浮出一丝浅浅的笑意。黄尘蔽日,尽管车窗紧闭,即使胡英子截着口罩,鼻孔和嗓子眼依然被尘土的气息刺激得发痒,她努力忍住,不要咳嗽。透过车轮卷起的黄尘,可以看到道路两侧的原野之中生长着半人高的甘蔗苗。相对于胡英子认知中密不透风的甘蔗林,稀疏的甘蔗苗让原野愈发荒凉。 数日之后,杜老师向胡英子介绍:二十年前,这片土地上盛开着妖艳的罂粟花,罂粟果成熟的季节,无数妇女儿童在罂粟地里劳作。罂粟果被三片利刃构成的爪状特制小刀划开,流淌出醉人的白色浆汁。一夜之间,果汁凝固成黑色的斑块。当地人用竹刀刮下这些斑块,称之为生膏,也就是生鸦片。生鸦片经熬煮、发酵,逐渐转化为熟膏,成为可供吸食的熟鸦片………熟鸦片经过特殊工艺加工,最终得到被称为“四号” 的毒品海洛因。 2003年,金世珑的父亲,盘踞大木田地区长达三十年的军阀金鼎鸣迫于各方压力,向全世界高调宣布:在大木田地区全面禁种罂粟。在中国政府的援助下,这片曾经开满罂粟花的土地随即被辽阔的甘蔗林替代。那时候,洪德全的父亲洪大成,正是金鼎鸣最亲密的副手、最信任的兄弟。 白色“凯美瑞”在甘蔗地中穿行约半小时, 驶上破败的柏油马路,五分钟后进人大木田城区。 透过车窗,映人胡英子眼帘的是一排排高不过五层的砖混结构建筑,其间夹杂着钢架结构泡沫墙体和塑钢瓦铺顶的临时建筑。大都是商铺, 挂着汉字与千塔国文字双语对照的招牌:打字复印店、小型超市、餐馆、小旅馆、洗头屋、麻将馆和彩票销售点·……很多招牌干脆只写汉字。如果不是胡英子明知自己身处异国他乡,她很可能误以为自己置身的是一个普通的中国边地小县城。 穿过路边胡乱停放着轿车、越野车、皮卡车、摩托车等各色车辆的狭窄街道,白色“凯美瑞”向大木田市中心驶去。行人稀少,偶有妇女拎着装有肉食蔬菜的塑料袋子走过,几乎没有孩子在街头玩耍,也没有老人在屋前闲坐。阳光并的过中密发不炽烈,却显出几分清冷,阳光下的建筑、街道和行人,看起来像是一张张泛黄的旧照片。 董季平懒散地解释,这是一个属于夜晚的小城。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还在睡觉。不过,就算是夜晚,更多的人也只在室内活动--几次战事之后,大木田实行宵禁制度,晚上10点以后, 禁止平民户外活动。 很快,十层以上的建筑开始出现在胡英子的视野之中,那些纷纷冠以“某某大酒店”名称的大楼有着熠熠闪光的玻璃外墙,披满霓虹灯带,可以想象,人夜之后,大楼外墙华灯绽放, 流光溢彩;大楼内部金碧辉煌,灯红酒绿;身着空姐制服的美女荷官夹道相迎,百家乐、德州扑克、老虎机…大厅里烟雾氤氲,迷宫般的走廊通往笑语盈盈的vip包房,空气里全是钞票与荷尔蒙的气息。 董季平淡淡地告诉胡英子,禁种罂粟之后, 大木田的支柱产业摇身变为博彩业。通俗地说, 就是遍地赌场。无数怀揣暴富梦想的人来到大木田,一夜之间倾家荡产。董季平没有讲述那些倾家荡产之人接下来的命运,胡英子注意到司机没有播放音乐,而是竖起耳朵,警觉地聆听董季平说出的每一个字。 不久之后,杜老师乘着酒意告诉胡英子:几乎所有的大赌场,都由金洪朱黄四大家族控制, 输光了的人急于翻本,借下赌场的高利贷,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输得精光,再借再输……借款达到一定程度后,通常是二十万元人民币,赌场的保安,也就是四大家族的“卫队”会把赌客扔进土牢--一米见方的土坑,土坑中淤积半米左右的积水。被扔进土牢的赌客无法站立,只能蹲坐于污水与粪便之中,坑口被铁栅栏盖子锁死,很少有人能在土牢里活过七天。“卫队”会以断指、砍脚威胁,要求赌客打电话向国内的亲友筹款还债--有的是真砍。只有极少数的赌客,经家人东拼西凑,把“欠款”汇人赌场指定的账户后,“卫队”从土牢里放出赌客,屁股上踢一脚,让他滚蛋。事实上,绝大多数赌客的家人是凑不够欠款的,甚至更多的赌客家人完全置之不理。这些人中,稍有文化的会被送进四大家族的“科技园”从事电诈活动,用“工资”抵扣欠款;没有文化或者被折磨致残的,则卖给人体器官贩子……近年来,由于中国政府加强出入境管控,赌场客流量锐减,各大赌场纷纷拓展所谓“真实玩家在线博彩”的网赌项目,让网上赌客略尝甜头,沉湎其中不能自拔,继而加大赌注后,-举清空赌客的户头。 四大家族想尽一切办法吸引中国人到大木田打工。流布于网络空间的各种资讯显示:大木田遍地黄金,女性去赌场做荷官,男性去赌场当保安,到“科技园”从事高科技产业·… 报酬极为丰厚;大木田歌舞升平,拥有合法的红灯区,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青春佳丽……传说中,大木田能够让你勤劳致富,满足你夜夜新郎的梦想--只要你不沉湎于赌博。 各大园区还有一项特别的规定,鼓励员工为公司“招人”,无论以何种方式将新人“邀请” 到大木田,不仅奖励至少一个月的工资,而且他们的每一份收人都将为你带来一份可观的提成。 当这些“一级班组”成员成功“邀请”更多的新人加人时,这些新成员不仅会成为他们个人的“一级班组”成员,同时也自动晋升为你的“二级班组”成员。以此类推,无论哪一级班组成员的收人,你都将获得提成。这是各大“科技园” 最重要的员工来源。 与此同时,各大园区均实行“连坐制”,班组成员“出事”,从他的一级班头到二级班头乃至更高级的班头,共同承担责任--谁招来的人谁负责。在那些摄像头无法监控的死角,在那些保安的眼睛难以企及的暗处,在浊气熏天的集体宿舍,在秘密散布各种消息的厕所和澡堂子,自有各级班头盯死自己的班组成员,将阴谋与逃亡扼杀于幽昧之中。 一幢赭红色外墙,上下七层,四角飞檐的塔形建筑出现在胡英子的视线之中,这就是大木田城区的传统地标--双风塔。 董季平吩咐司机靠边停车。 “这个地方比较热闹,你可以随便逛逛,逛累了就回来,车在这里等你。”董季平侧脸对胡英子说。 胡英子茫然地抓住车门拉手。 “等等·….”董季平拿出手机,“按照惯例, 员工放假时,可以打电话给家人报平安。你是贵宾,理应享受这样的待遇。”董季平说着将手机朝胡英子递过去,“你可以说……”他扫了一眼司机的背影,“你在泰国的清迈。” 胡英子迟疑着,没有伸手接手机。良久,她说:“不用了,谢谢。我没有家人。” 董季平淡淡一笑:“朋友也可以。” “我也…·没有朋友。” 隔着白色的口罩,董季平可以感觉到胡英子的嘴角下撇,像是马上就要哭出声来。 他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抗拒的冲动,渴望伸出手,轻轻拍打这个女孩儿的肩膀,给予她无声的安慰;更想贴近她的耳畔,轻声告诉她:“别怕。”然而,最终他只是默默地将手机收回口袋, 摆摆脑袋,示意女孩儿下车。 第36章 禁忌之门 董季平不紧不慢地尾随着胡英子,他知道自己必须绝对避免与她单独相处。除了司机,至少还有四个人,其中一个驾驶两轮摩托车,一个坐在白色轿车里,两名步行者,一名在自己身后, 一名正迎着自己,慢吞吞地走过来,他们奉命监视自己和胡英子。他们之间的一举一动,每一句对话,都将报告给洪德全。 胡英子走进农贸市场,流连于摊点之间,她的口罩戴得严严实实,没有与任何人交谈;市场一角,一家饮品店里,四个年轻人围坐在一张方形折叠桌边,散漫地喝着不知是啤酒还是冷饮的液体,其中一名年轻人拿出一把银光闪闪的手枪,卸下弹匣扔到桌子上,哗哗地拉套筒,随后把枪递给另一名年轻人把玩。胡英子显出好奇的样子,隔着好几个摊位,远远地看着那四个玩枪的年轻人。随后,她踱上破败的街道,不时抬头看看街道两侧的招牌。她在一家出售手机的店面前稍作停留,像是很快意识到购买一台手机这样的事情是绝不允许的,于是继续踯躅前行。她义在一个出售各种帽子的摊位前流连良久,试过好几顶帽子,但还是放弃.……终于,她在一家招牌为“正宗德胜桥豆花米线”的小餐馆前停下脚步。 胡英子知道董季平跟在自己身后,她突然转身,径直迎着走来。董季平本能地想要避开却无处藏身,他只能立住身形。 “教官,我可以吃一碗米线吗?”胡英子望着董季平的眼睛发问。 “这……”董季平迟疑了。她要吃米线,就必须摘下口罩。胡英子在国内射击比赛中获过奖牌,虽然算不上名人,但也不是完全无名之辈。 如果有人趁机拍下她的照片,在网上进行比对, 很可能查出她置身于大木田。然而,看着口罩上方绝望的眼睛,董季平完全无法拒绝她如此微薄的请求,于是很快回答道:“当然可以。” “教官,你要吃吗?我请你。” 董季平相信,在胡英子那双明眸中捕捉到了一丝难得的、少女应有的俏皮。他轻轻摇头,口罩之下,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温柔的微笑。 胡英子走进小餐馆,点了一碗米线,付款时出了点儿问题。当胡英子从小坤包里抽出一张崭新的百元人民币递给收款的大婶时,大婶操着-口标准的云南边地方言:“扫码啦,扫码付款。 现在哪里还有人给现钱嘛!” 胡英子将那张钞票压到柜台上,用一种略带哭腔的声音低声说:“不用找。”她很快转过身, 走到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边坐下。 董季平侧身走进小店,从柜台上拿起那张钞票,掏出手机,替她扫码付款。 僵硬的机器女声响起:“收钱吧到账, 十元。” 董季平走到店外,掏出香烟和打火机,他打了好几次火,才把烟点燃。 也许是慑于董季平的气派,大婶亲自把刚刚出锅的豆花米线端到胡英子落座的餐桌上。 透过小店遍布尘灰的玻璃窗,董季平看到胡英子用筷子慢吞吞地拨弄着米线,看到她摘下口罩,将米线挑进小勺,送到唇边。米线似乎让她难以下咽--不是难以下咽,而是她的肩头微微抽搐,晶莹的泪珠悄然滑落,沿着勺壁,滴进碗里。 胡英子哭了。 董季平明白,一碗故乡的米线,宛如射人女孩儿心脏的一颗子弹。 胡英子勉强吃下小半碗米线,她用纸巾擦干眼泪,重新戴上口罩,慢吞吞地走到董季平身边。 董季平终于忍不住伸手轻拍女孩儿的肩膀, 把那张崭新的百元人民币递还给她。 “谢谢您教官…”胡英子抽了抽鼻子, “谢谢您请我……”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董季平心下一横,搂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轻声说:“不要怕,我会…·想办法,送你回去。” 就在这时,坐在白色轿车里的那个人,隔着汽车挡风玻璃,冲着他们举起了照相机。 没有打印在a4纸上的“通告”,早餐后, 胡英子把毛巾被、床单扔进浴缸,放水浸泡。白衣女仆发现胡英子打算清洗衣物,连忙打手势, 表明这是她的职责。胡英子知道她能听见,说: “我想自己洗。”女仆把胡英子牵到楼下,把放置于一楼厨房外侧阳台上的洗衣机指给她看,胡英子说:“谢谢,我不用洗衣机,我喜欢手洗。” 女仆满脸通红,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胡英子把前一日外出时穿过的白色连衣裙扔进洗手盆中慢慢揉弄。“据说洗衣服可以让人忘掉想要忘记的事…”突然,她的脑海里冒出这句话,那是几年前她在手机上看过的一部韩国电影中的台词。“那么,我想要忘掉什么呢?”胡英子悄然自问,“我什么都可以忘掉,但没办法忘掉自己是一个人,一个就算在做梦,也依然需要吃东西,需要睡觉,需要排泄的活人。” 她洗罢裙子,赤脚迈进浴缸,用双脚踩踏被温水和洗衣液浸透的被单,仔细体会滑唧唧的被单在脚趾缝里蠕动的感觉。没有人教过她怎样清洗衣物,她在电影里看过这样的场景:清泠冷的小河边,花花绿绿的衣服裤子摊在青色的石头上,村姑雪白如藕的两条小腿蝴蝶般起落…….她是多么盼望能够站在一条真实的河边,双脚浸人一条真实的河流,那种真实的、冰凉的、轻微的刺痛感从心底直达她的心扉。 不知何时,细心的白衣女仆在二楼的露台上拉起一根晾衣绳。胡英子晾好连衣裙,与她合力抖开被单,搭到晾衣绳上抻平。上午10点的阳光温和地洒到洁白的床单上,不知是阳光还是洗衣液的气息,淡淡地滋绕在胡英子的鼻息之间。 白衣女仆离去,胡英子走到露台边沿,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她的视线越过齐胸高的挡墙,看到一辆黑色越野车在十三号别墅门前停下,副驾一侧的车门打开,身着迷彩军装、腰悬手枪的军官跳下,拉开后排车门。 不知洪总又“请”到了什么样的“贵宾”? 胡英子像是吞进一把没有脱壳的麦粒,峰利的麦芒不仅刺痛了她的胃,而且让她心乱如麻。 很遗憾,胡英子没有看到“贵宾”,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顶着一头微卷的、蓬乱的头发钻出越野车的后排车门。军官揽住男孩儿的腰,帮助他跳下越野车高高的踏板。男孩儿站定后,鼓着腮帮,气咻咻地四处张望。他身着白色短袖衬衣、米色背带西式短裤、白色短袜和黑色皮凉鞋。胡英子注意到,有人给男孩儿系了一个简易的黑色领结,现在,领结歪斜到脖子左后侧,看起来像是套住孩子脖子的一根黑色绞索。 胡英子禁不住微微颤抖,她等待着孩子的家人从车子里出来。 然而,没有。 车门在孩子的身后关上。 身穿迷彩军装的司机从越野车后备厢里拿出个印有史努比图案的儿童旅行箱。 个身穿白色小褂、黑色宽脚裤的女人从越野车后排的另一侧车门下车,绕过车尾,站在男孩儿身侧。这个与胡英子的女仆仿佛一个模子刻出的女人捧着一摞衣物,显然是特意为男孩儿准备的。 带枪的军官拎起儿童旅行箱,率先朝十三号别墅走去,白衣女仆腾出一只手,牵住男孩儿。 男孩儿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于是不情不愿地任由白衣女仆牵着,迈上通向十三号别墅的碎石小径。 龙船花夹出的车道尽头,胡英子看到另一辆黑色越野车在辽阔的花海之上缓缓浮现。 洪德全命令司机把车停在十四号别墅百米开外,他把司机和保镖留在车上,独自朝十四号别墅缓步走去。 董季平以少见的、肯定的语气向洪德全汇报:胡英子绝对不具备反侦查能力,也完全没有与外界联络的企图,她·…只是吃了一碗米线, 而且哭了。 洪德全一声叹息。 此前,他已经看过“雄狮”小队给他报送的,董季平搂住胡英子的肩膀对她附耳低语的照片,指令“雄狮”小队到那家米线店,拷贝了小店监控摄像头拍下的胡英子的一举一动。一个令洪德全颇感兴趣的细节是,竟然有人抢先“雄狮”小队一步,也到小店拷贝了监控录像,像是有人一直潜伏在那家小店的内室,胡英子一起身离去,那人便立即调看监控,拷走备份。 这个细节,洪德全没有告诉董季平,也没有追问他究竟跟胡英子说了些什么。 挥手让董季平告退之后,洪德全仰靠在皮转椅上,微眯着双眼,哭了?嗯,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情况。她应该用了很多餐巾纸擦眼泪吧?洪德全约略有些遗憾,他应该命令“雄狮”把胡英子用过的餐巾纸统统收集回来….他猜想,这个姑娘假装低头哭泣、拭泪,也许是以某种约定的方式,传递出某些特定的信息? 洪德全用内线电话命令“雄狮”:调查那家“正宗德胜桥豆花米线店”的背景,并对其进行二十四小时秘密监视。 踏上十四号别墅门前的碎石小径前,洪德全停下脚步,他努力想要记起十四号别墅的上一位客人是谁。是两年前曾在这幢别墅里住过一个或两个晚上的那个隶属于千塔国内政部的高级特工吗?那个名叫哥丹敏的高级特工是千塔国的特秘作战教官,同时负责情报工作,长期拿洪家的钱,提供洪家感兴趣的情报。哥丹敏上次入住十四号别墅时,还是洪家的“贵宾”,被金家派来的女“间谍”们拍下照片,送到金家大少金世珑的案头。金世珑转手就把照片交给千塔国内政部与金家关系密切的高级长官。正是金世珑向千塔国内政部提供的精准情报,让洪德全意识到贵宾区被金家安插了“间谍”,严查之下,九名金家派来的女“间谍”悉数落网。哥丹敏“爆雷”,长官身边的亲信紧急向他“漏风”,哥丹敏当即出逃,东躲西藏,始终无法摆脱来自内政部的追杀,只得再次投奔洪德全。亡命天涯的情报官员兼特战精英,对洪德全来说,最大的价值是交给蕾季平,接受训练,然后让他去赌命。特战精英果然名不虚传,与胡英子联手,大杀四卡待方。首战告捷,洪德全欣然将哥丹敏任命为董季店平的副手。千塔国前内政部情报官员,摇身一变变,成为“醒狮庄园”的保安部副经理。而这一切,胡英子永远也不会知道。 洪德全仰起头来,洁白的床单飘扬在二楼的露台上。那是投降的白旗,那是裹尸的白布,那是罗洁与他第一次性爱之后,清晨匆忙扔进洗衣惠机,在滚筒里旋转扭曲的同样的白床单。 洪德全抿嘴暗笑。他想,我本该去做一个诗人的。 第37章 孤影南洋 白衣女仆显出前所未有的慌乱与无措,她急地请胡英子下楼,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比画着, 试图用肢体语言传达眼前紧迫的消息--某位大人物已不速而至。 原本面窗盘腿而坐的胡英子缓缓起身,她没有穿鞋,光着脚丫,几近无声地走下楼梯,脚心与柚木地板轻轻相触,传来丝丝凉意。 胡英子步入人客厅,只见一位男子悠然自得地倚坐在长沙发上,身着一袭月白色丝质中式衬衫,裤缝熨烫得笔直的灰色西裤,脚蹬一双本色牛皮软底鞋。他面带微笑,藏着几分温文尔雅与玩味,笑吟吟地凝视着自己。胡英子双手摁住小腹,浅鞠一躬。男子并未起身,矜持地略一点头。 “我姓洪,”男子举起左手,划一个半圆, 似乎意指周遭的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产业, “董事会主席。” 其实,胡英子已猜出这就是“传说”中的洪总,只是她没有想到,此人会如此年轻。 “洪总好。”胡英子再度微微欠身。 “来来来,坐。”洪德全拍拍长沙发上自己身旁的空位。 胡英子有些迟疑,在斜对着洪德全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并拢双腿。她刚洗完衣物,此刻身着一件宽松的白色纯棉套头衫,衣摆恰好垂落在淡绿色四分裤的边缘。 洪德全一笑置之。 白衣女仆用托盘捧来一杯绿茶,将茶杯搁到洪德全面前,她的手颤抖到几乎不听使唤,杯盖与杯体间不时发出清脆的咔哒声,这声音在静谧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清晰。 “给她拿双拖鞋,光脚踩地,会着凉的。” 洪德全冷冷地对女仆说。 女仆慌乱鞠躬后扑腾着飞走,宛若被人捏住翅膀扔出去的母鸡。 转瞬之间,女仆又飞了回来,她跪在地上, 将两只藤编拖鞋套上胡英子的双脚。胡英子来不及感谢,女仆再次如被霰弹惊飞的麻雀,扑棱着翅膀,一闪而逝。 “英子小姐到这里这么长时间,我却迟迟抽不出时间来拜望,非常抱歉。”话语间,洪德全的那句“抱歉”,不带丝毫情感,透露着一种例行公事的冷漠与疏离。他的姿态,高高在上,宛如一位正在接见队伍凯旋的首长,挨个儿与队员握手,机械地重复着“辛苦了”的客套话。 “谢谢洪总。”胡英子略略挺直上身,微微欠身。 “英子小姐不但枪打得很好,还很有礼貌嘛。”洪德全自顾自地嘎嘎笑上两声,“怎么样, 还习惯吗?缺什么东西,尽管说。”他伸手端起茶杯,揭起杯盖,用杯盖轻轻摩擦着杯沿。 “哼,你当然知道我最缺的是什么。”胡英子心中呢喃。 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波澜不惊,经过片刻的沉默后,缓缓吐出:“还好。” 猝然间,原本不知道藏在哪儿的狸花猫突然窜出,径直跃上茶几,弓起脊背,两只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洪德全。 洪德全显然被吓了一跳,不过,正如他自诩那般,确实拥有不凡的“静气”。即便突发意外,他依然能稳稳地持住手中的茶杯,那茶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所束缚,一滴未洒。 胡英子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本能地一跃而起,伸手去抓那只突如其来的小生命。 狸花猫“呜”的一声怪叫,敏捷地跳下茶几,消失在沙发背后。 “你的猫?”洪德全稳稳地搁下茶杯。 “屋子里的猫。”胡英子坐下,深吸一口气, 思考了三秒后才回答。 “你不会告诉我,那是一只‘热铁皮屋顶上的猫''吧?”联想到田纳西·威廉斯的着名戏剧,洪德全对自己的博学和幽默相当满意,再次自顾自地嘎嘎而笑。 “屋顶是水泥的,不热。”胡英子垂下眼帘。 特别推荐 洪德全的笑容在嘴角凝固,他想,真是个没读过书的傻丫头。“我会叫他们给你送一些书过来,闲暇之余,应该多读书。” 胡英子眉头紧锁,直言不讳道:\"一读书, 我就脑壳痛。” 洪德全轻轻摇头,有些遗憾地想着,这丫头不仅仅是缺乏阅读,简直就是个白痴。 理花猫跃上单人沙发的靠背,站在胡英子的左肩后方,依然盯着洪德全。 洪德全微笑着起身,伸出右手,试图抚摸狸花猫。胡英子的心再次揪紧,生怕猫一巴掌扇上洪德全的手背,留下几道渗血的爪痕。她努力地端坐不动,还好,猫“呜”的一声,返身跳下沙发靠背。 这次,猫是真的消失了,胡英子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长气。 洪德全抚摸狸花猫的右手落空,于是轻轻地落到胡英子的肩膀上,一拍而逝。 胡英子没有任何肢体反应,仿佛只是一只苍蝇落到肩上,无须挥手驱赶,苍蝇已然飞走。 “你的猫叫什么名字?”洪德全再次落座,散淡发问。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小猫小狗, 乃至每一个人,都是洪总您的。我有什么资格为您的猫命名?”胡英子在心里对自己说。 “它没有名字,它就叫猫。” 胡英子的回答让洪德全有种恍惚感,他想, 这丫头说话,忽而像个智障,忽而又似乎有着大智慧。 “哈哈,”洪德全轻笑,“有道理。猫就叫猫,这就像我们每一个人,其实并不需要名字。 我就是我,你就是你,名字不过是一个符号,而符号永远无法表达本质。” 胡英子瞪大双眼,瞳孔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仿佛亲眼目睹了一朵绚丽的花朵在洪德全的脑门上奇迹般地绽放。 这丫头完全听不懂自己在说些什么,对牛弹琴的感觉让洪德全非常扫兴。 “你可以养着这只猫,我会叫他们给你送一些猫粮、零食和猫砂来。我在美国上学时,养过猫,是一只漂亮的波斯猫。对了,还有猫玩具, 激光笔。小红点一亮,猫就会追着小红点跳舞, 怎么也停不下来。任何猫,都无法抗拒激光笔的诱惑。”洪德全微笑着说。 “谢谢洪总,”胡英子略一迟疑,“她………” 胡英子找不到一个恰当的称谓来指称那位白衣女仆,“应该会喂的。” 然而,胡英子不知道的是,没有任何人能够拒绝洪德全的“好意”。洪德全脸上的笑容倏忽消失,他盯着胡英子足足沉默了五秒,才冷冷地说道:“她也不需要名字,她是十四号。” 洪德全原以为胡英子会目瞪口呆,没想到她很快地“噢”了一声,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十四号姐姐会喂猫的。”像是洪德全替她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你会做梦吗?”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洪德全端起茶杯,揭开盖子,轻啜一口,换了一个话题。 “会呀。”胡英子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觉得这一切,”洪德全捏着杯盖的左手“你的猫叫什么名字!?”洪德全再次落座,再次划出一个半圆,“像在做梦吗?” 胡英子迟疑着缓缓摇头:“不像,这是真实的。” “你有过那种感觉吗?”洪德全合上杯盖, 搁下茶杯,微微朝胡英子倾身,“醒来之后,模模糊糊记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什么神奇的,但是又绝对不可能的事。你做过那样的梦吗?” 胡英子的脸上浮现出惊愕的表情,像是再次目睹了洪德全的脑门上开出了一朵奇异的花。 “比如,”洪德全的身子朝胡英子更深地倾斜过去,“你做过那样的梦-一在梦中,某个人, 某个非常重要的人,让你去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洪德全停下来,仔细观察胡英子的反应。 大约五秒后,一脸茫然的胡英子仿佛恍然大悟般地说:“洪总,这不是梦,是真的啊,这不就是现在吗?那个非常重要的人,不就是洪总您吗?董教官说,您把我找来,让我去打比赛,这件事情就非常重要啊。” 洪德全低下头,凝视自己的脚尖。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没有脚步声,没有猫叫,窗外俞发明亮,屋子里就愈发幽昧。一个垂首的男人, 个挺直上身木偶般的女人,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厨固,唯有花影悄悄爬过窗棂,轻拂在纤尘不染的柚木地板上,悠然轻晃.有那么一刹那,洪德全恍然置身梦境。 “哦……”他像是缓缓从梦境中归来,迎着胡英子温暖地笑了起来,“是啊,你为我赢得了比赛。这是三场失利之后,迎来的第一场胜利, 着实不易啊!明天晚上,有一个小小的庆功宴, 我会叫他们来接你。” 说罢,洪德全站起身来,胡英子随即起身相送。 洪德全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身面向胡英子。 她原以为洪德全会轻拍自己的肩膀,没想到,他非常正式地朝自己伸出右手。 胡英子赶紧用双手捧住洪德全的右手。 “英子小姐,辛苦了。”洪德全不带丝毫感情地说。 “谢谢洪总,应该的。”胡英子松手,鞠躬。 “这就对了。”目送着洪德全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完全消失在碎石小径的尽头,胡英子喃喃低语。她努力想要勾起一抹微笑,却终究未能如愿,内心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虚脱感, 像是用尽全力奔跑了整整十公里。 罗洁收到洪德全发来的信息,通知她次日返回“醒狮庄园”,参加庆功宴。 五分钟前,罗洁把“四海一心”影视文化有限公司的三名高管送出“纳百川”大酒店顶层总统套房的房门。 “四海一心”是“富汇四海”集团旗下公司,“富汇四海”的实际控制人是千塔国华裔富商洪德全,这是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秘密,抛头露面的是罗洁,她的头衔是“富汇四海”集团中国区总经理。 半年前,“四海一心”奉集团之命,开始筹拍一部以华人南下东南半岛艰苦创业为题材的电影。这是“四海一心”筹拍的第三部电影。前两部因为各种原因天折。正因如此,投资商对\"四海一心”的新电影不感兴趣,电影在筹拍阶段便出现了融资困难。 罗洁与“四海一心”的高管决定,继续采用“众筹”的方式拍摄电影。 这部暂名为《孤影南洋》的电影将在各大网络平台发布众筹广告:任何人都可以经由“我要拍电影”网站向这部电影投资。“我要拍电影”是一个专业提供电影投资、出品、营销、 发行、众筹、融资等服务的网站--如果追踪该网站的服务器,就会发现其位于太平洋上着名的“鸟粪国”瑙鲁。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瑙鲁依靠出售富含磷酸盐的优质天然肥料鸟粪作为经济支柱,如今,这个面积仅有三千平方米的小岛再也没有鸟粪可挖,成为一块荒芜的不毛之地。不过,现在的瑙鲁又有了新的收入来源--这里已成为一个海上银行中心,为外国人提供秘密的交易场所。当然,ip地址显示为瑙鲁的服务器是虚拟的,“我要拍电影”的真实服务器位于千塔国北部大木田的“醒狮科技园”内。 《孤影南洋》的众筹门槛很低,五十元人民币起投,封顶为四百九十九万元人民币,这是因为这部电影的投资规模不算太大,总计一亿元人民币,设置封顶的意义在于确保投资者的占比不超过5%,不至于让大老板财大气粗,小演员“带资进组”,从而干扰影片的创作。所有参与众筹的投资者,在电影上映时都将获赠电影票,并依照电影的最终盈利按众筹的投资份额分成。 谁会真的参加众筹,五十、一百、成千上万乃至数百万元给电影《孤影南洋》投资呢?很少,几乎没有。 如果真有人傻钱多的金主,对于小金主,顺手割他一把韭菜;若是大金主,顺手薅他一把羊毛。这是罗洁与“四海一心”的三位高管早已达成的共识。 众筹的秘密在于可以把分散的钱集中起来, 通过“我要拍电影”网站,汇集到“四海一心”,准确地说。汇集到(孤影南洋》剧细的账 “酶狮科技园”的数千模盘手傉天十二个小时献打键盘、那些充满梦参想和欲傣的“猪”(栏义山编写的剧水中的“受骗者“)终将被“杀“。 他们心甘情愿成一头雾水,乖乖汇款成转账出去的钱,只能进人开设在中国境内的各个小账号, 更把这棋账号里的钱取现并转移到境外,这是一项极具难度的工程。 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是雇佣马仔到中国境内的银行自动取款机上取现,汇总之后,再雇佣马仔,“背”上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人民币的现款,偷越国境,送到境外的指定地点--甚至有的“背钱仔”,潜行至分割国界的铁栅栏下,直接把装满现钞的口袋扔给栅栏另一侧的“收钱仔”。 大木田四大家族中的黄家和朱家,起初就是这么干的。 “背钱”的成本很高,雇人取钱,雇人“背钱”,雇人监视“背钱仔”,这都是成本;“背钱”的风险也很大,一是“背钱仔”跑路,二是中国警方加大对边境线的管控,民警、协警、 联防队员、高清摄像头一应俱全,许多“背钱仔”都撞在了中国警方的枪口上,这意味着真金白银的损失。 洪德全不屑于如此原始落后的方式,他的名言是:“钱,不就是现金流嘛,我们的办法是让现金在网络世界里流动起来。” 开启众筹模式,只需操盘手们敲打键盘,分散在各个大小账号的钱立即“实名”参与众筹, 由现金\"流”向投资。 问题是,无论\"我要拍电影”的服务器是设在瑙鲁还是“醒狮庄园”,它只能开设中国境内账户,汇集到“我要拍电影”账户上的钱, 依然在中国境内。 所以,\"富汇四海”旗下便有了“四海一心”影视文化有限公司。 电影《孤影南洋》将很快“众筹”到一亿人民币的资金,由“我要拍电影”网站转到剧组账户上。《孤影南洋》剧组拥有自己独立的账户,当然,这个账户依然是在中国境内。此时. 分散开来的钱虽然通过“众筹”的手段流向剧组,知仍然无法流往境外。 资金到位,电影《孤影南洋》开机。宜发表明,这部电影靠的不是明星和流量,而是剧情和外景地,目标观众主要是港澳台及东南亚华人,当然,请几个东南亚华人演员也是需要的。 剧组辗转于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度尼西亚,精益求精,拍摄周期将长达半年。在境外拍摄,当然要在境外花钱,于是剧组账上的资金合情合理地用于给“醒狮庄园”的关联公司付款, 这些关联公司包括酒店、旅游公司、服装道具公司、器材公司、演员经纪公司……无一例外,这些公司的账户都开设于境外银行--剧组资金终于“流”进洪德全控制的境外账户。 至于电影嘛,顺利完成拍摄、制作,拿到“龙标”,成功进入院线很不容易,可如果要失败,那就太容易了。一旦现金的涓涓细流汇成江河,翻山越岭,离开中国,成功“流”人洪德全的账户,《孤影南洋》就会因为演员丑闻、 资金链断裂、拍摄事故……宣告无限期中止拍摄,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无疾而终。毕竟,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无数的影视作品死于襁褓之中。 拍摄一部影视作品可以注册成立一个独立的公司,这个以剧组为名的公司,待这部影视作品拍摄制作完毕、结算之后,就可以合法注销;若难以为继,也可以申请破产清算后注销。公司一经注销,所有的法律文件、会计账薄达到保存期限后一律销毁,事后要清查剧组资金的流向以及合法性,无异于从太平洋里打捞一具失踪三年的尸体。 虚拟拍摄影视作品,一直是全世界黑帮惯用的洗钱手段,洪德全不过是“推陈出新”,加人“众筹”这样的新概念。“四海一心”的前两部电影相当失败,但正是这看似不起眼的背后,却隐藏着将“杀猪盘”非法所得巧妙转移至海外的不法操作,其洗钱手法令人咋舌。 “众筹”拍摄国际大片,只是罗洁众多项目中不大不小的一个。三位高管向她保证,剧本、审批、演员、宣发…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到位, 用她自己的说法,这让她有点儿“小开心。” 罗洁用她和洪德全之间约定的特定的社交平台、特定的社交账号,保证她会按时参加庆功宴,同时向洪德全报告:最迟两周之后,将发布电影《孤影南洋》的众筹通告。 时隔两个月后,洪德全要为“赌命”比赛获胜举行庆功宴,这个消息冲淡了罗洁的“小开心”,用她自己的说法,这让她有点儿“小郁闷”。 洪德全命令“雄狮”小队配合董季平抢夺黄家的“活体”,火烧黄家“医院”,按照洪德全的指示,董季平故意留下线索,让黄家一查便知事件的幕后指使是洪家。之后,洪德全通过全球媒体大肆宣扬“打击人体器官黑市交易”,无非是为了进一步激怒黄家。打狗欺主,谁都知道黄家是金家在大木田的傀儡和代理人。 十五年前,洪德全的父亲洪大成联合千塔国政府,从背后给金鼎鸣捅刀子,金鼎鸣连夜出逃,辗转去往夏威夷,其长子金世珑全盘接手其金家帝国。金世珑树起讨伐洪大成的“义旗”, 招兵买马,其本人则隐没于千塔国北部的崇山峻岭或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乃至欧美日韩的豪华酒店中,遥控指挥大木田的“复兴之战”。年轻的洪德全采纳杜义山的“摒弃前嫌、和平共处、共同发展”的建议,向金世珑抛出橄榄枝, 邀请他重返大木田,共创“经济腾飞、社会稳定、人民幸福”的新格局,金世珑却声称绝不放弃“平叛、复兴、民主、同盟、发展”的十字方针…·口号当然只能是口号,金世珑既要养军队,以彰显其作为“民族英雄”不畏艰辛、风餐露宿的英勇形象;又要承担全部家庭支出,确保家人衣食无忧;同时,他还渴望沉浸于奢华之中,享受酒池肉林的“超级富豪”生活。总之, 金家帝国的面子里子都需要他维持,他需要钱, 需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钱。 金家的军队在大山深处种植罂粟提炼海洛因,金家的工厂在穷乡僻壤生产冰毒制造摇头丸;金世珑当然不会错过洪德全“绥靖政策” 带来的发财良机,全力扶持原本名不见经传的黄家插手大木田的博彩业、旅游业,继而全面进军电诈业。黄家很快站稳脚跟,与洪家、朱家形成三足鼎立之势。金世珑乘势而上,斥巨资在大木田打造“大龙总汇”。 高达二十一层的“大龙总汇”总部大楼, 一至七层是大木田最豪华的赌场,八至十四层以“大龙科技”为名,搞的当然是电诈,十五至十九层,汇聚了全世界大大小小近百家金融、商贸机构的办事处,十九层以上为“大龙总汇”的行政、财务机构,以及金世珑从未启用过的豪华办公室。 除了博彩、网赌和电诈,金世珑试图打造东南亚最大的“洗钱”中心。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大龙总汇” 拔地而起之日,洪德全对罗洁说。 “杨二小姐、罗星汉、坤沙和张苏泉没有教会老子的,乔治·索罗斯教会了儿子。”洪德全凝视着那如同萨尔温江滚滚洪流般的资金流向“大龙总汇”的堤坝,对身旁的杜义山沉声道。 洪德全网罗it人才,金世珑网罗金融人才。当然,二人深谙“力量”的多元性,在各自的麾下,还汇聚了各色枪手与杀手,这些隐秘的力量仿佛暗夜的利刃,随时为他们的意志披荆斩棘。这不再是ak47和m16攻城略地的时代,这是由网络、键盘、阴谋与暗杀共同潜行的时代。 表面上看,洪德全依旧稳坐大木田的权力巅峰,作为千塔国政府力挺的最高行政长官与地方治安长官,其掌控的警察力量更是坚不可摧。以“醒狮庄园”为旗舰的洪家产业,屹立不倒,成为大木田经济版图中最为耀眼的支柱。然而,在这光鲜亮丽的表象之下,洪德全深知,金世珑挖出的“地道”已经遍布大木田的每一个角落, 每一条地道里都塞满了火药,只待金世珑扔出一根点燃的火柴,地面上的洪家就将被炸得四分五裂,而他洪德全,将随硝烟散去,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洪德全绝对不能容忍的。 洪德全以黄家“医院”的一把大火,率先向金世珑发出全面决战的信号。 罗洁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然而,金世珑似乎完全无意应战。 8月初,千塔国商务部部长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千塔国北部电信诈骗问题并没有媒体报道的那么严重。这显然是对7月15日千塔国外长就中国与千塔国将密切合作打击千塔国北部电诈问题的最新回应。 罗洁敏锐地嗅出这条新闻的潜台词:问题并不严重,意味着合作打击也并不那么紧迫。洪德全的如意算盘,借助中国政府解救中国公民的迫切心情,全面打击千塔国北部电诈活动--首当其冲,当然是打击金家及其代理黄家--显然已经被金世珑识破。金世珑一定是费了不少工夫,说服千塔国商务部部长公开发表这番高论。 既然洪德全还有“闲情”搞庆功宴,只能说明洪家根本没有进入“战备”状态,看来, 金洪两家,暂时还打不起来,这正是令罗洁感到“小郁闷”的原因。 罗洁通知司机备车,准备立即启程赶往口岸,这样她可以赶在晚上十点闭关之前出境。洪德全会安排人,在口岸另一侧接她。如果一切顺利,她可以与洪德全共度一夜良宵。也许,洪德全会在床上向她透露逼迫金世珑迅速开战的计划。 罗洁打开需要指纹和虹膜双重认证的保险柜,从保险柜的深处,拿出一串金项链。她走到镜子前,拂起长发,把项链套在光洁的脖子上。 这串项链对于女性来说显得过于宽大,长方形的吊坠像是一块美国士兵的军牌,纯金的吊牌正面镶嵌着一张径不盈寸的黑白照片位年约六十岁的男人与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妇紧紧依偎,少妇怀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婴儿。 吊牌的反面镌刻着一行手迹:“给我的女儿金世珍。” 手迹的署名是一个“鼎”字,落款的时间是1991年5月。 那个粉嘟嘟的婴儿,是半岁大的罗洁。 任何一个熟悉大木田历史的人都能一眼认出,那位年约六十岁的男人,正是盘踞大木田地区二十多年的金鼎鸣。 每一次面见洪德全,罗洁都会戴上这串项链,提醒洪德全共守这个只有他们二人知晓的秘密。 三十四年前,金鼎鸣勾结千塔国政府,在大木田发动兵变,背叛了他当时的大老板。 十五年前,历史重演,金鼎鸣的副手洪大成,沿用了相同的套路和手段,上演了一出权力更迭的戏码。 三十四年前,兵变之后,金鼎鸣离开大木田,潜人中国境内暂避风头。在中国,“一辈子离不开女人”的金鼎鸣“爱”上了茶叶店罗老板的女儿。 二十岁的罗姑娘给金鼎鸣生下一个女儿。 金世珍是金鼎鸣给他的私生女取的名字-慷慨地使用了“世”字辈。 于是,金世珑有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妹。 然而,金鼎鸣的这个私生女,从出生到现在,一直使用的却是妈妈给她取的名字:罗洁。 第38章 豪门私生女的双重生活 黑色越野车行驶在一条胡英子完全陌生的道路上。 遵照打印在a4纸上的“通告”,胡英子换上黑色晚礼服,在十四号别墅用晚餐。 19时20分,黑色越野车在别墅前停下。 新的司机,新的副官,胡英子注意到他们身着当地警察制服。她想起杜老师曾经透露,洪德全兼任当地警察局长。 越野车的后排座椅上,搁着一个面具,一个白色为基调,加人红绿两色的龙形面具。笑呵呵的卡通小龙,胡英子想,难道分发面具的人知道她属龙? 按照“通告”上的要求,胡英子一言不发地戴上面具。全程佩戴,从上车直至庆功酒会结束,乘车返回别墅后,方可摘下。显然,洪德全不希望参加酒会的任何人记住她的面孔。 越野车驶离别墅区,驶出“醒狮庄园”,进人大木田城区,抵达一幢霓虹灯布满整个外墙的高层建筑。透过车窗,胡英子看到建筑顶部巨大的霓虹招牌“星光大酒店”。 越野车驶人地下车库。 副官先行下车,恭敬地替胡英子打开后排车门。 两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站在车门前迎接胡英子,他们分别佩戴小熊和小猪的面具。胡英子毫不费劲地认出“小熊”是董季平,“小猪”是“哥哥”,她敏锐地捕捉到面具背后的两位男士浅浅的笑意,于是她也在假面之后报以微笑。 他们乘电梯直达九层,两名身着当地警察制服的男人为他们拉开沉重的柚木大门。进人金碧辉煌的大厅,走向电梯间以及乘坐电梯的过程中,董季平以不易被人觉察的体态和声音告诉胡英子:“星光大酒店”是洪总的产业, 本地仅次于“大龙总汇”的赌场,九层是宴会厅兼歌舞表演大厅,据称来自巴黎和拉斯维加斯的舞女,以及来自泰国的人妖,轮番在这里表演。 走进宴会大厅,胡英子很快察觉,所有的人都佩戴了面具。洪德全把他的庆功酒会搞成了一个别出心裁的假面舞会。只有一个人没有佩戴面具,那就是一身宝蓝色晚礼服、雪白衬衣,佩戴暗红色领结的洪德全。 洪德全径直朝胡英子走来,不知是从她的体态,还是根据特别的小龙面具认出了她。 洪德全左手端着一杯猩红的鸡尾酒,右手朝胡英子矜持地伸出,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到的声音低语:“欢迎你,英子小姐,这是你的酒会, 你的欢乐今宵。” 胡英子用双手捧住洪德全的右手,低声说: “谢谢洪总,我真是··太开心啦。” 洪德全反问:“真的吗?”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讥诮,随即从胡英子的双手间抽出自己的右手。 “随便吃,随便喝,没有任何限制。这里的空气洋溢着自由,这里的人没有高低贵之分, 隐藏在假面之后纵情狂欢,今宵,他们不再是人,他们是猪、是狗、是牛、是马、是老虎和豹子……”洪德全的声音低沉下去,显然,他注意到新客人场。 洪德全放肆地在胡英子的肩上拍了一巴掌, 扭头吩咐董季平:“给她拿酒。”说罢,他越过胡英子,朝刚刚进门的一头“豹子”走去。 这家伙已经醉了。胡英子告诉自己。她知道那头“豹子”是朱家的掌门人朱荣昌。 董季平引领胡英子朝酒水台走去,低声发问:“来一杯吗?洪总那样的?血腥玛丽,番茄汁兑伏特加。” 胡英子摇头:“不要,教官…” 董季平立即打断她:“不要这样叫我。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胡英子嗫嚅着说“是”,她咬了咬面具后的嘴皮子:“我有些紧张,不知道为什么。” 董季平没有回答她。 胡英子给自己挑了一杯橙汁,插上吸管,尽可能缓慢地吮吸,一转头,董季平和“哥哥” 都离开了自己。 胡英子漫步于无数面具之间,游荡于烟斗、 雪茄、纸烟、酒精、香水、各式体液混合而成的奇异气息之中。无人与她交谈,倒是有几个男性有意无意地触碰她的身体,发出暖昧的暗示。胡英子小心地避开,注意动作不要太大,以免惹恼对方。环绕大厅的小房间里隐约传出淫邪的调笑与喊叫,她想,洪德全所说的纵情狂欢,应该包括酒精、毒品和性。她认出戴着老鼠面具的杜义山,后者显然也认出了她,径直走到她的面前, 举起盛有小半杯苏格兰威士忌的高脚酒杯,与她盛有橙汁的长圆柱形的玻璃杯温柔相撞,附耳祝她快乐;她认出戴着凤凰面具的罗洁,后者不知是没有认出她还是不屑与她搭讪,两次从她身边走过,对她视而不见。胡英子感觉到罗洁的醉意,也感觉到她并不开心。 环视四周,胡英子注意到,没有任何人佩戴狮子面具,她想,那应该是洪德全的专属面具。 此外,也没有任何人佩戴猛龙以及老虎面具,或许龙是金家,虎是黄家,“龙”、“虎”是“狮子”的对手,他们都不可能出席“狮子”的假面舞会。 但是,“狮子”为什么给了我一个小龙面具呢?难道是洪德全把我当成了金家派来的杀手? 好吧,这个想法,真的非常可爱。想到这儿.胡英子莞尔一笑。 唯一不戴面具的洪德全一直在喝他的“血腥玛丽”,一直在跟不同的人交谈。显然,他很清楚那些面具背后的真实面孔。面对男人,开怀大笑;楼住女人,耳根低语。他脚步踉跄,举止轻浮,眼神忽而如迷途的羔羊,忽而又如阴险的毒蛇,大笑之后,他突然陷人长达数分钟的沉思,呆立于大厅的中央,宛如失去操控的木偶。 这哪里是庆功酒会,这哪里是假面舞会,这分明就是洪德全一个人的盛宴与舞台,他一人独舞的疯狂与沉思。 胡英子注意到董季平和“哥哥”几乎寸步不离洪德全左右,像是担心有人乘机将一柄锋利的匕首刺进老板的后背。 胡英子仿佛置身梦境,目睹了因刺杀而躺在猩红血泊中无力挣扎的恺撒大帝;又恍若穿越时空,沉浸于阿尔贝·加缪笔下《卡里古拉》的深邃与荒诞之中…….洪德全以为她不学无术,他哪里知道,母亲离家出走,给女儿留下的,就是满满一书架的剧本和人物传记。 假面乐队奏出的音乐时而高亢,时而低迷, 时而铿锵,时而淫荡;舞台上,假面男优唱罢《费加罗的婚礼》,假面女优唱起《夜来香》;萨克斯独奏《回家》之后,是街舞《sexy back》; 人妖群舞之后,是钢管裸舞……舞台之下,假面的男男女女时而彬彬有礼地交谈,时而粗鲁下流地争执,时而执手而舞,时而贴面扭身;某些假面甚至几欲当众行不轨之事,同样佩戴假面的警察朝他们的屁股猛踢几脚,把他们踢进大厅周边的小房间里;另一些假面因过度嗜酒而跪地呕吐,假面警察毫不留情地拎起这些失态者的手脚,拖进大厅深处暗黑的走廊中,只留下假面女仆们不动声色地清理酒垢……一声轰响,漫天的彩色纸屑飘落,宣告进人抽奖环节,一只“猴子”抽中一台“特斯拉”,接过洪德全亲自颁发的提车券。“猴子”扑通一声跪下,反复亲吻老板的皮鞋……洪德全仰天长笑,挥脚将其赐开。 越来越强烈的恐惧感,宛若来历不明的潮水,漫过胡英子的小腹,渐渐漫上她的胸膛,直至淹过她的喉头。她有一种强烈的冲动,逃离这个大厅,逃离这幢大楼,逃向未知的远方……然而,她知道,她无处可逃。 又一声轰响,漫天玫瑰花瓣飘落。 这次是宣告,洪德全即将发表重要讲话。 假面乐队戛然而止,全场灯灭。 洪德全左手端着一杯“血腥玛丽”,以“猫王”艾尔维斯的脚步滑上舞台,灯光师立即将追光投向他。在所有的假面眼中,洪德全一如黑白剪影,唯有杯中酒液,猩红撩人。 “咳……”洪德全用右手拍拍麦克风,清嗓子。 众假面哄笑,以示捧场,杂夹着零星的掌声。 \"music (音乐)… jazz(爵士)……”洪德全的声音含混不清。 假面乐队如君所愿。 \"hard rock(硬摇滚) 乐队指挥举手,示意从头再来,宙斯扬起了他的鞭子。 “stop (停)!”洪德全在舞台中央举手示意。 指挥立即暂停,所有的乐手瞬间成为“非静止拍摄”。 现在,洪德全凑近邓丽君式的有线麦克风, 开始讲话。 全场静默。 “靠!”洪德全优雅地滑出一个迈克尔·杰克逊的踢踏步,“他不敢来,怕我杀了他!” 全场静默。 “他以为赢了我三场,我就不敢赌啦?靠, 我赢了!”洪德全猛然拍打麦克风,一如赫鲁晓夫在联大的桌子上敲打他的皮鞋。 三秒后,众声欢呼,全场掌声。 “敬所有人!敬胜利!敬你妈个……..敬我!” 洪德全将杯中“血腥玛丽”一饮而尽。 假面侍应生为他送上新的一杯。 全场掌声雷动。 “堂·吉诃德…”洪德全努力维持住身体的平衡,“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骑士,他是真正的勇士,浪漫主义的英雄……”洪德全举手将“血腥玛丽”一饮而尽。 无人鼓掌,因为无人知晓《堂·吉诃德》。 假面侍应生为他再送上一杯。 “堂·吉诃德易求,”洪德全重复,“桑丘难得…·桑丘,堂·吉诃德的仆从、马夫……只有他,真心相信堂·吉诃德是伟大的骑士,真心相信堂·吉诃德会赐给他一个岛,让他去做总督…” 依然无人鼓掌。 “理想主义,你们懂吗?堂·吉诃德,最伟大的理想主义战士;桑丘,最伟大的追随者…. 他们,养狗,藏獒,什么凶养什么……·我,不养动物,我寻找人,寻找理想主义的追随者,我, 就是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 一声轻笑在全场的静默中突兀响起,胡英子知道那是“凤凰”罗洁发出的笑声。 “啪啪”两声击掌,较之罗洁的轻笑,仿佛智慧的甘露,在众人混沌的思绪中醍醐灌顶。胡英子循声望去,那是佩戴老鼠面具的杜老师在鼓掌。 “你们…谁来做我的桑丘?”洪德全大声发问。 无人应答。 “她·…就是我的桑丘!” 洪德全右手的食指猝然指向胡英子所在的方位。 贴心的灯光师,或许是依照杜老师提前写好的剧本,立即将追光投向角落里的女孩儿。刹那间,胡英子如同一朵摇曳的蒲公英,被一束从天而降的光之魔伞罩住。 “摘下她的面具!”洪德全悍然下令。 摘去胡英子小龙面具的是“哥哥”,那一瞬间,她听到了“哥哥”的耳语:“对不起。” “这个美丽的姑娘,就是我们最棒的枪花! 她为我们赢得了最伟大的胜利--一个人,干掉了对面三个人!去他妈的!敬我们的最美枪花!” 洪德全仿佛一个称职的脱口秀主持人,不停地跳跃着,一次又一次地用右手食指指向胡英子。 佩戴老鼠面具的杜老师亲自为洪德全送上一杯“血腥玛丽”。 “敬枪花,敬我最信任的桑丘!”洪德全将酒杯遥指胡英子。 尽管只是被摘去面具,胡英子却油然而生出被这一众假面不着片缕地凌辱之感。她本能地想抬起双手,遮掩自己的面容,却又在关键时刻硬生生地将这份冲动按捺下去。她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嘴角渐渐勾起一抹微笑,宛如聚光灯下的明星。她缓缓举起手中的橙汁,声音不大,却在一片静默中显得异常清晰:“敬洪总!” 众假面仿佛终于得到一个舞台提示,轰然作声:“敬洪总!\" 洪德全将杯中的“血腥玛丽”一饮而尽, 再次滑出迈克尔·杰克逊的标志性太空步,他大笑仰首,滑稽地把高脚酒杯用左手举过自己的头顶,继而以无比缓慢的姿态,将杯子搁在自己的天灵盖上。他当然不可能脱手保持酒杯不动,于是他继续用左手扶住那只晶莹剔透的酒杯。 “亲爱的朋友们,我们来玩一个威廉·退尔的小游戏!” 众假面又是一阵静默,或许除了杜老师和胡英子,没人知晓洪德全口中的这个外国人。 “威廉·退尔,瑞士国父…”洪德全就那样用左手扶着头顶的高脚酒杯,嘴唇凑近麦克风,如摇滚歌星般地发表演讲,“1307年11月18日……” 他的目光越过众假面的头顶,投向遥不可及的虚空,仿佛那里有一个显示屏,用标准字体提示着他的台词。 胡英子不禁回头,可她什么也看不见。 “威廉·退尔没有向国王的帽子鞠躬,暴政因此判处他死刑。然而,总督盖斯勒作出了一个公平的裁决,如果威廉能够一箭射中他儿子头顶上的苹果,就饶他一命!” 杜老师为洪德全准备的台词尽可能的简洁。 “现在,给我的桑丘斤一把枪!”洪德会大叫。 聚光灯再次投向胡英子。 胡英子隐约感到站在自己身边的是董季平。 董季平用左手抽出反插在右大腿外侧快拔枪套里的格洛克g17。 胡英子对自己说:“哦,双重迷惑。对手以为他会反手拔枪。如果他把枪套挂在左大腿外侧,而且枪柄朝后,谁都会知道他是个左撇子。” “哗啦”一声,董季平拉套筒,子弹上膛。 “诸位!”洪德全在舞台上如猴子一般跳跃, “亲爱的朋友们,现在我将静立不动,静候我的桑丘,一枪射碎我头顶的杯子-在古老的威廉·退尔的故事里,威廉暗藏了一支箭,他想, 如果射不中儿子头顶的苹果,他将用第二支箭射杀总督。现在,故事太简单了,我的桑丘, 她可以选择打碎我头顶的酒杯,也可以选择一枪打死我……哈哈!据我所知,枪膛里只有一发子弹!” 董季平倒转枪柄,将子弹上膛的手枪塞进胡英子的右手。 “这历史性的一刻,亲爱的朋友们,你们可以拍照--人类群星闪耀时!”洪德全一脚踢开麦克风,努力让自己挺直腰板,左手依然滑稽地扶住头顶的高脚酒杯,气宇轩昂地宣称。 众假面无声地拿出手机,拍洪德全,但更多的是拍缓缓举起手枪的胡英子。 那一刻,仿佛所有的衣饰悉数回归胡英子的肉体,她感觉自己真的灿如茨威格的《人类群星闪耀时》。 自此,她已无处藏身。 胡英子渐渐瞄准前方,所有的假面,所有的灯红酒绿尽皆逝去,如同潮头涌过之后的河床, 静谧而疲惫,肮脏而沧桑,只剩下手枪的准星、 照门,以及渐渐虚化的,洪德全头顶的玻璃酒杯。 “我不玩这样的游戏。” 董季平和“哥哥”听到胡英子的呻吟。 举至眉心的枪口猝然垂下,胡英子摁下弹 匣卡榫,弹匣落地。她清楚地看到弹匣里没有子弹--也就是说,手枪里只有董季平刚才上膛的那一发子弹。 胡英子猛拉套筒,一粒黄澄澄的子弹如饱满的玉米粒跳出格洛克g17的抛壳口,她用左手敏捷地接住了那粒子弹。 “哦,”胡英子对自己说,“洪总永远不会给威廉·退尔藏箭的机会。” “哥哥”以格斗教科书般的精准动作,一把夺下胡英子右手的手枪,而董季平则迅速抓住胡英子的左手。 其实,把那粒子弹拍进董季平的手心之前, 胡英子就已看清,那是一粒没有弹头的空包弹。 夜色中,大型越野车平稳地行驶在通往“醒狮庄园”的道路上。 董季平尽可能舒坦地仰靠在驾驶副座上。 驾驶汽车的是“哥哥”。 此时,他们都已摘去面具。 来自绝密渠道的情报提醒董季平:现在驾驶汽车的人,“赌命”比赛中与胡英子携手生还的人,被洪德全迅速提拔为保安部副经理的人,名叫哥丹敏,原千塔国内政部高级特工。哥丹敏本是洪家收买的“内鬼”,被金家揭发,亡命天涯,投靠洪德全--而洪德全却让他去赌命。与胡英子一起赢下比赛的哥丹敏似乎通过了洪德全的“考察”,安排他做董季平的副手,实则是在董季平的身边埋下一枚钉子。 董季平无法判断哥丹敏投奔洪德全的真实目的。 是千塔国内政部派出的“死卧”?毕竟,千塔国政府多次承诺与中方共同打击贩毒、电诈、 人体器官交易等北部犯罪活动,作为执行部门, 内政部应该有所作为。 还是金家派出的“刺客”?金家与洪家是死对头,金洪大战一旦爆发,关键时刻刺杀洪德全,将为金家赢得胜利的决定性筹码。总之,董季平认定哥丹敏来路蹊跷,他不会缺钱,且拥有经营多年的黑白网络,完全有可能逃往其他东南亚国家甚至欧美国家,不至于沦落到为洪德全赌命的地步。 董季平没有回头查看越野车后座上陷入昏睡中的胡英子。他隐隐有些忧虑,这个姑娘搞砸了洪德全的游戏---不足二十米的距离,胡英子完全有把握一枪击碎洪德全头顶的酒杯。重要的是,在退弹之前,胡英子根本不可能知道枪膛里是一粒空包弹--但董季平是知道的。 洪德全怎么可能将自己的性命置于胡英子的枪口之下?所谓的威廉·退尔游戏,无非是杜义山异想天开的剧本:酒杯底部有一个爆炸力极其微弱的声控炸弹,胡英子的枪一响,那个小炸弹会瞬间把酒杯炸得粉碎,任何人都会视为子弹精准地射中目标。这将为洪德全的“胆识”涂抹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更为他的“堂·吉诃德易得,桑丘难寻”的理论添上生动鲜活的注脚。问题是,以胡英子在赌命赛场上表现出的超强的冷静与过人的机敏,她应该会毫不迟疑地扣下扳机,配合洪德全演好这出闹剧。未曾预料的是, 胡英子竟毅然选择了放弃,洪德全会不会认为, 这是胡英子对他长久以来所建立的威权发起的一次公开挑衅? 胡英子垂枪退弹,洪德全僵立于舞台,全场静默了足足十秒钟。 洪德全将头顶的高脚酒杯猛然摔碎在舞台上,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长笑:“哈!哈哈哈! 我们的枪花小姐是多么的明智啊!她知道,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会误伤到她的堂·吉诃德--另一个威廉,他姓巴勒斯,垮派三剑客, 《裸体午餐》,你们是不懂的!那个姓巴勒斯的威廉,开枪射击他老婆头上的苹果,非常不幸, 一枪打死了他的老婆….哈哈!为了避免这万分之一的失误,我们的枪花小姐选择了放弃。” 洪德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犹如跑到终点的马拉松选手,他低头挥手:“枪花小姐累了,送她去休息吧!” 洪德全话音一落,董季平和“哥哥”立即一左一右地架住胡英子,胡英子相当配合,她其至没有忘记回头对全体假面莞尔一笑。 坐进大型绒野车的后座,胡英子没有拒绝董季平递给她的饮料,她认出那是三个月前从睹命赛场归来时递给她的同一种饮料,她知道,喝下后自己将沉人无梦的酣眠。 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一觉睡到天亮。”胡英子默默呢喃,于是她大口喝下那瓶微苦的饮料。 董季平依然无法判断胡英子的真实身份。如果上级给他派来一个助手,一定会通过绝密渠道给予他明确的指示。当然,也可能她是来自其他省份或者其他部门。胡英子多少算个小名人,派这样的人来协助董季平,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 董季平越来越相信,胡英子根本没有任何背景。 她就是走投无路,被罗洁诱拐到“醒狮庄园”, 成为洪德全赌命的一枚棋子。 同时,董季平还有一种清晰的感觉--洪德全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这种感觉不是现在才产生的,而是始于一个月前,千塔国外长会见中国驻千塔国大使,中国大使提交了一份被诱拐到千塔国北部从事电诈的中国人名单。董季平透过绝密渠道向上级提交的,原本是“醒狮庄园”的部分员工名单,但最后送到上级手中的,却是洪德全的死敌金世珑掌控的“大龙总汇”的部分员工名单。 很显然,董季平提交的情报被掉包了! 一串冷汗从董季平的后颈沿着脊梁骨直抵他的尾椎。 这种已经被洪德全识破的感觉,在胡英子面对一碗“德胜桥”豆花米线黯然垂泪后的两小时内,达到了顶峰。 不错,董季平派人“双风塔”地段, 斜对米线店的打字复印店,正是他的秘密联络点--在胡英子离开米线店后的五分钟内,拷贝了摘下口罩的胡英子的监控视频。这份视频备份将以既定的程序传送到上级手中,作为中国公民被诱拐至千塔国的证据之一。很快,洪德全的“雄狮小队”也拷贝了同样的视频,并且用枪指着米线店老板娘的脑门,得知在他们之前,已经摘下面具,放肆地命令所有假面可以用手机拍摄,这将表明,胡英子完全是自愿来到千塔国北部“淘金”,并且为洪德全嬴得了某种比赛,从而得到了他的赏识。这不仅不是诱拐,反而能成为某种“招商广告”。如果胡英子按照杜义山的剧本描述扣下扳机,洪德全头顶的高脚酒杯应声而碎,胡英子就真的成了堂. 吉诃德忠实的桑丘。 在大型越野车的前灯照亮十四号别墅前的方砖小径之前,董季平至少想明白了两件事:其一,让胡英子公开露面,无疑是对胡英子出现在大木田的监控视频采取的反制措施;其二,自己的真实身份很可能已经暴露! 第39章 哥哥和白衣女仆 “哥哥”以标准的战场救护姿态,扛起胡英子,走向十四号别墅的大门。 白衣女仆一脸焦虑与惶恐,垂手而立。 “哥哥”径直把胡英子扛进客厅,如搁置精致的陶瓷饰品,小心翼翼地将陷人昏睡的女孩儿摆放到长沙发上。 白衣女仆摊开双手,做出无可奈何的手势, 显然没人教过她哑语。 “哥哥”冲白衣女仆做出“醉酒”的手语。 尾随“哥哥”而人的是董季平的一声轻笑: “兄弟,你不用跟她打手势,她能听见,只是不能说。” 董季平相信,“哥哥”--哥丹敏回头望向他的眼神里,一瞬间,有种杀意。 这是一个称职的特工,杀意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倏忽转换为某种“刚刚得知”的茫然。 董季平很想补充一句:“这个女人的舌头被连根割去,是拜您所赐。”当然,他不会把这样的话讲出来。 “你能把她弄上床吗?”哥丹敏转向白衣女仆,用一口蹩脚的汉语发问。 董季平又是一声轻笑:“兄弟,她是你的同胞,你不如跟她说千塔国北部方言。” 董季平相信,杀意第二次在哥丹敏的眼睛里一闪而逝。 白衣女仆连连摇头。 “就这样吧,”董季平友好地将右手搭上哥丹敏的肩头,“让她在沙发上好好睡一觉。我们得赶紧回到宴会,我们亲爱的洪总,不知道还有什么新的戏码需要我们呢。” 董季平相信,汉语能力有限的哥丹敏应该听不懂“戏码”这个新鲜的词汇。 “交给你了。”哥丹敏这次说的是千塔国语。 让董季平没有想到的是,白衣女仆美丽的大眼睛里竟然泪光盈盈。 他不知道,那泪水是因为哥丹敏,还是因为胡英子。 董继平调阅过别墅区的贵宾名单,他知道, 哥丹敏曾在这幢别墅里住过,不止一天。 与“赌命”归来喝下董季平递给她的饮料, 沉睡整整十八个小时全然无梦不同,这一夜,喝下同样的饮料,胡英子睡得却并不踏实,尤其是将醒未醒的黎明时分,胡英子陷人泥泞般的梦境中无法自拔,她在梦中喊叫、哭泣,无助得像一个被扔进河流的布娃娃。 胡英子梦见自己在一条狭长幽深的隧道中醒来,那是一条穹顶渗水、两壁遍布青苔、地上铺有两条铁轨的废弃隧道。她梦见自己的手指滑过青苔,蛇皮般的凉意直透她的心扉。她扪心自问:莫非我已经死去,被埋进坟墓?我的肉身已经腐烂,我的灵魂正在寻找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出口?听着远处传来訇然作响的沉闷回音,她不知那是大战如期爆发,还是不期而至的地震。 胡英子在梦中优虑地揣测:隧道即将坍塌, 她将被第二次埋葬。 很快,她捕捉到一束光,宛若独眼的车灯射进幽昧腥湿的隧道。她知道,光源就是隧道的尽头。在这份恍惚与憧憬的驱使下,她拼尽全力, 向着那条幽深隧道的尽头狂奔而去,然而,她的双腿却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束缚,无论如何挣扎. 都无法迈出那关键的一步。她想,是了,我在做梦。好吧,她告诉自己,那就停止挣扎,在《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旋律响起之前,再睡上几分钟。 然而,正当胡英子准备就此沉沦之时,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突然抓住她的右腕。 她本能地想要反抗,想要大声呼喊:“别抓我的手腕!请不要用这么大的力气!你知道吗? 对于一个射击运动员而言,手腕的稳定性远比扣动扳机的手指更为重要!”遗憾的是,尽管她能张开嘴巴,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那一瞬间,胡英子想到了无声的女仆,她猜测她的女仆不是不能说话,而是基于某种致命的禁忌,迫使她永远不能开口。 那只牢牢抓住胡英子右腕的手,对她的无声挣扎与恐惧置若罔闻,反而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牵引着她在隧道中疾驰,奔向尽头的那束光。胡英子非常害怕自己的头颅撞上穹顶或两壁,但神奇的是,在那只手的拉扯下,她飞翔得相当流畅。一闪而逝的心旷神怡,宛若第二只飞碟在抛射器的出口被胡英子手中的霰弹枪击碎, 散出一团令人心醉的红雾。 终于,她飞出了隧道,重见天日,却发现自己的脑袋枕在一条废弃的铁轨上,奇怪的是,她感觉不到铁轨冰冷的金属质感。她的视线逐渐清晰,隐约看到一个男人的黑白侧影,那个男人坐在前方的铁轨上,疲惫到几乎把脑袋埋进并拢的双膝里。 他是谁? 董教官?洪德全?还是洪德全暗示的那个来历不明,赋予胡英子重大使命的神秘男人? 就在胡英子试图撑起身子,看清男人的面容时,那个男人朝胡英子转过脸来,露出一丝再熟悉不过的微笑。 “爸爸--” 胡英子终于在梦境中喊出了自己的声音。 胡英子的右手抚过自己的脸庞,真切地触碰到泪水时,她知道,这次,自己是真的醒了。 她睁开眼睛,看到白衣女仆站在客厅的长沙发前,双手合十,做出一-个“谢射天谢地”的手势。 毫无来由地,胡英子任由自己从梦境延续到现实的泪水尽情地流淌。她挣扎着直起半个身子,试图抓住白衣女仆,无论是她的一只手,还是她的一片衣角。 胡英子轻声说:“谢谢你。” 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地看见白衣女仆慌乱而欣慰的面容,她看到白衣女仆情难自禁地俯下身子,在她的脑门上留下惊鸿一瞥的一吻。 白衣女仆如鸟儿般扑棱着翅膀飞进厨房。胡英子想,她应该是为自己准备早餐。 尽管噩梦连绵,胡英子沐浴更衣之后却神清气爽,夹杂着一丝青柠檬的酸甜。她希望这样的梦境可以无数次重复,不为别的,只为在那虚幻的梦境深处,再一次邂逅将她从幽暗隧道中拉出的父亲。 胡英子没有急于坐到餐桌前,她推开十四号别墅的大门,天际正渐渐从黎明中苏醒,宛如蛋清般纯净柔和的晨光,轻轻洒落在花圃中的龙船花上,也为那些辛勤劳作的工人后背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辉。蹲坐在别墅门口的猫,脑袋伸向一只黑碗,旁若无人地进食。她想,是了、洪总说过会送些猫粮过来。她没有打扰进食的猫,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心想,活着真好。 “活着真好。”这是杜老师在早餐桌上对胡英子正式且意味深长地说出的第一句话。 在此之前,他非正式说出的第一句话是: “非常荣幸,能够陪同英子姑娘共进早餐。” 胡英子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陪同她共进早餐,不是杜老师的意愿,而是来自洪总的刻意安排。 胡英子看过花圃和花工,看过狸花猫吃猫粮, 回到餐桌前坐下,拿起刀叉之时,杜老师缓缓踱人.仿佛刚才未闭合的别墅房门.是特意为 他而开。 白衣女仆应该是事先得到通知,用黑漆滚花的托盘为杜老师端上早餐,澄黄的小米粥、 剥壳的白水鸡蛋、煎至微黄的馒头片、单独配制的水果沙拉,以及一块盛在雪白瓷碟中的红方腐乳。 杜老师用红酸枝木筷挑下一星腐乳,涂抹到白水鸡蛋上,略显贪婪地一口吞下半个鸡蛋,志得意满地端起粥碗,呼呼吹气,吞下一口小米粥,说出了“活着真好”四个字。 胡英子没有动刀叉。 “我在北京上大学的时候,经济条件很差, 经常是这样一块腐乳配两个馒头,就算是正餐。 人啊,真是奇怪的动物,没想到,这一辈子就爱上了这种红方腐乳。你可以尝尝…”杜老师举起筷子,招呼胡英子。 胡英子依然不动刀叉。 “孩子…” 杜老师再次开口,胡英子有种猝然跌人梦境的错觉,莫非那个坐在铁轨上的男人,不是董教官,不是洪德全,不是胡海川,而是这个一头长发在风中凌乱飘舞的编剧老师? “如果我的女儿还活着,差不多应该就是你这个年纪。”杜老师搁下筷子,用手指拈起一块馒头片。 “爹味。”胡英子暗自呢喃,这一瞬间,她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股居高临下之感,仿佛站在了岁月的高处审视。她知道,这个男人,他老了。 胡英子拿起刀叉,开始吃自己的面包和培根,从容地饮下温度刚刚好的牛奶。她看到白衣女仆露出会心的微笑,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秒。 杜老师是绝顶聪明的人,他明白自己提到女儿时,已经被胡英子在内心嘲笑了,他选择了一言不发,安静地享用自己的早餐。 “欢迎你到我的书房做客-这是我的荣幸。”杜老师用雪白的餐巾抹拭着嘴角,矜持地结束了他的早餐。 胡英子知道,这不是杜老师的“荣幸”,而是一个明确无误的指令。 九号别墅与十四号别墅的结构布局毫无二致。不同的是,如果说胡英子的书屋是半个空空如也的乒乓球室,那么杜老师的书房就是一个在层层书籍与文稿堆砌中挖掘出的山洞。一张宽九十厘米的单人床塞在摇摇欲坠的书山之中,显然,很多夜晚,杜老师就蜷缩在这张小床上,沉人酒意醺然的混乱梦境中。 杜老师推开房门,胡英子一眼就看到桌上、 地上、床头柜上胡乱扔着的十余个全空或半空的威士忌酒瓶。弥漫整个空间,浸润到每一件家具、每一本书籍中的酒馊、烟垢,以及老男人由内向外散发出的特有的酸腐味儿,让胡英子后悔自己没有戴上口罩。 “我没有英子姑娘那么高的待遇,洪总没有给我配备一个专职服务员…”杜老师抬手虚指门外,“她们像机器一样,按时为我送上一日三餐,隔上三天为我打扫一次房间……而且,我从来不让她们进我的书房。” 胡英子茫然站立在书房门口,她注意到唯一一面没有被堆至天花板的书籍遮挡住的墙壁上挂着一台五十五英寸的液晶显示器。这几乎是书房里唯一的“高科技设备”,而这样的设备是胡英子不能拥有的。 “那就是一台显示器,不能看电视,也不能联网。”杜老师冲胡英子眨眨眼睛,仿佛即将与她分享一个小秘密,“我用它看电影…”杜老师指向连接显示器的银色金属盒子,“这玩意儿, 像你这般年纪的孩子很可能没有听说过,那叫dvd播放机,用来播放刻录到光盘上的视音频文件。” “我小时候,家里有过这样的机器,我父亲用它给我看训练或比赛的视频。”胡英子的脸上浮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怀旧般的微笑。 “如果你需要这样一套设备,我可以向洪总汇报。我有上千部精彩的dvd影片,你可以随便看。” 随着杜老师手指的方向,胡英子的目光飘向书架上横七竖八堆满带盒的dvd光碟,这不禁让她迅速联想到一家快要倒闭的dvd光碟出租店。 胡英子没说“好”、但也没拒绝,她轻轻地“哦”了一声:“以前,我是没有太多时间看电影的。” 杜老师立即接上:“以后,恐怕也不会有太多的时间。” 他招手示意胡英子走到桌前,拉出沉重的橡木座椅,请她坐下。 胡英子有些迟疑,然而她发现,除了这把与她书房里一模一样的橡木扶手椅,她实在是无处可坐--她绝对不可能坐在杜老师狭窄的单人床上,她担心自己只要在那张床上坐上十分钟,就算之后洗上十次澡,也无法去除那股子老男人的异味。 胡英子坐在书桌前,面对巨大的落地窗。厚重的紫红色窗帘将窗户封闭得严丝合缝,仿佛窗外的阳台上蹲伏着一头通体漆黑、双眼幽绿、呼呼喘气的怪兽。 杜老师流露出一丝让胡英子不可思议的尴尬,他搓着双手,嗫嚅道:“没什么给你喝的, 你不喝酒……我没有手机,这里也没有电话,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使唤的人,没法给你弄杯咖啡,或者茶。” 胡英子想,看来并没有人把自己的“背景” 事无巨细地向杜老师报告,比如,她不喝咖啡也不喝茶,她只喝纯净水、牛奶和新鲜果汁。胡英子静默三秒后,轻声说:“不用了,谢谢。不用管我,您请自便。” 杜老师捡起酒瓶,抓起一个涂满酒垢几乎已看不清本色的厚底玻璃酒杯,为他自己斟上半杯威士忌。胡英子想,杜老师刚才那番略显突兀的抱歉,至少向她传达了两个信息:其一,他和胡英子一样,亦是“囚徒”,他被囚禁于此,与外界全然失去联络,他甚至比她更糟糕,更多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陷落于这幢除他之外空无一人的别墅之中,所以,他把自己关进书房, 紧闭房门和窗帘,换取衰老的野兽潜藏于洞穴深处般的虚假的安全感:其二,现在,这幢别墅里只有他和胡英子两个人,这里没有任何可能联网的高科技设备,他和胡英子之间的交谈,绝对不会被第三个人监听。 问题是,杜老师为什么要暗示自己这些? 胡英子没有让自己的目光停留在杜老师的脸庞上,她漫不经心地扫视混乱的书桌,看到散乱的稿纸和→堆长长短短的铅笔。她没有拿起任何一页手稿浏览,而是发出一个略带疑问的音节:“嗯?” 喝下一口威土忌的杜老师迅速恢复博学而矜持的姿态:“英子姑娘,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用电脑写作吗?” 胡英子点头。 “海德格尔.”杜老师问,“听说过吗?” 胡英子很快地摇头。 “一个非常有名的哲学家,德国人。非常不幸,他曾经拥护希特勒。”杜老师缓缓后退两步, 在他的窄床上坐下。 希特勒,胡英子是知道的。海德格尔这个名字她也是记得的,她还记得雅斯贝尔斯、让-保尔·萨特和西蒙·德·波伏娃,甚至记得海德格尔的小情人,着名的汉娜·阿伦特。当然,她记得的只是这样一些名字,记得的是童年时光,记得的是母亲把她打扮得像个漂亮的小公主,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咖啡馆的日子,还有那些衣冠楚楚的叔叔或伯伯,隔着格子桌布和一束娇艳的玫瑰,含情脉脉地望向她风情万种的母亲,笼罩在咖啡和香烟的氤氲之中,温文尔雅地对母亲说出这些名字。母亲出走后,胡英子从母亲的书架上找到一本《鼠疫》,大约读了二十页,她对故事不感兴趣,只记住了扉页上那个英俊深沉的美男子,他的名字叫阿尔贝·加缪。 胡英子不想让杜老师,不想让这里的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些。她就是一个走投无路、任人摆布,除了会打枪一无所长,几乎没有读过一本书的傻姑娘。 胡英子任由自己在记忆长河里肆意流淌,她想,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昨天夜里,她梦见了父亲,此刻,又豪无来由地想到了母亲。也许. 这是提醒她、在这个世界上,她并非孤独一人. 并非赤条条地来夫无牵挂,至少,她是一个父亲和一个母亲的女儿。 \".…海德格尔说过、打字机毁掉了书写. 它从人的身上收回了手的根本地位。”杜老师的声音回荡在胡英子的耳畔。 “这是哲学吗?”胡英子淡淡地反问。 “算是吧,更多的是生活。事实是,他们不让我用电脑……”杜老师压低声音,仿佛阳台上的那头怪兽正竖起耳朵,“他们甚至担心一台不联网的电脑也能存储或者传输某些致命的秘密。” 胡英子可以说:“我跟你不同,我没有任何秘密。” 她也可以反问:“杜老师您究竟有什么样的秘密?” 甚至还可以单刀直人:“杜老师您把我叫到这里,不就是想问我,为什么不配合洪总的游戏吗?” 当然,胡英子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问,她就那样安静地坐在书桌前的橡木扶手椅上,眼神涣散,仿佛坐在这里的,只是胡英子的3d投影, 而她的“真身”早已置身于数万光年之外的另一个时空中。 “我听说……”杜老师轻抿一口威士忌, “不久之前,你的父亲失踪了?” 胡英子的目光慢慢汇聚到杜老师手中的酒杯上,轻轻地说:“我父亲经常消失,只不过,这一次,他消失的时间更长一些…我的母亲,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消失了。” “所以,与大多数人不同,”杜老师字斟句酌,“你活在这个世界上,至少比他们多一个目的,那就是寻找你的父亲和母亲。” 胡英子怔怔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仿佛根本不明白杜老师话中的含义。然而,她比任何人都更为明了,杜老师正以她的双亲为筹码,施加无形的压力,警告她不可轻举妄动。她想,面前的这个男人比洪德全要高明一些。 “如果他们需要我,他们会找我的。”良久, 胡英子垂下头,喃喃自语。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努力地活着。 不为自己,也要为你的父亲和母亲。”杜老师猛地灌下一大口酒以掩饰他的说教意味,“在这里, 想要好好活着,就意味着不惜一切代价配合洪总,不不不,不是配合,而是迎合。迎合他的胡思乱想,迎合他的自以为是,迎合他的多疑善变,迎合他的执念妄想。洪总很欣赏你,不惜当众释放对你的赏识,说实话,这让我很是嫉妒。 但是,你却辜负了他对你的欣赏。” 胡英子一言不发地静听杜老师的独白。该来的一定会来,她不知道,杜老师对自己的训斥是他的主意,还是奉了洪德全的指示?或者,借训斥自己之机,发泄对洪德全的不满? “在这里,只有一个主角,那就是洪总。我们所有人,都是配角,都是戴着镣铐的配角。那些坐在冻库般冰冷的车间里,每天敲打十二个小时键盘的人,他们是微不足道的群众演员。一个好的配角,一定要知道按剧本演戏,不能加戏, 不能乱说台词,更不能拒演。而你…….” 杜老师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疾首,凝视着胡英子的脸。 “哦,我演砸了你的剧本。”胡英子的语气中透出一丝讥讽。 “不是我的剧本,而是你的角色!”杜老师是那种永远不会在语言上服输的人,“我不知道你来到这里的真实角色,孤身寻父的义女?背负神秘使命的特工?还是被绑架、诱拐的良家女?我不知道谁给你写了剧本,但我知道,当你拒绝和洪总一起玩游戏,你就已经演砸了你的角色。” “还有挽救的可能吗?”胡英子现在开始相信,今天清晨的约见,绝非洪德全的主意,只能是杜老师的别出心裁,她决定多说两句,以“配合”他继续把戏演下去。 “示弱!”杜老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摸索到酒瓶,给自己再斟上半杯。 胡英子在心里冷笑,她想,杜老师原本想用的成语应该是俯首帖耳、摇尾乞怜之类,谢谢他多少给自己留了点儿面子。 “比如,通过你的仆人,央求他给你一套dvd设备;再比如,请他给你的猫取个名字……我听说,你收养了一只流浪猫?” “那不是我的猫,那是洪总的猫。杜老师, 洪总不是这里的主角,他是这里的主人,别说猫,这里的每一只老鼠都是洪总的。”胡英子口齿清晰地回答道。 杜老师似乎没有料到胡英子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愣住,忘记了喝酒。 “这是对的。只有认定洪总是这里的主人, 我们才能好好地活着。我没有别的意思,英子姑娘,我只是…我真的……从你的身上,看到了我女儿的影子。” 胡英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谢谢!” 杜老师将半杯威士忌一口喝下,皱着眉头, 像是饮下一杯毒药,过了好一阵子,两腮的肌肉才松弛下来。他朝着胡英子逼近半步,胡英子身体后仰,后背紧贴橡木扶手椅,保持背部和腹部核心肌肉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一旦杜老师试图扑向她,她将给予这个老男人的下腹致命一击。 然而,杜老师并未像猜想的那般,而是颓废得如被雷电猝然击中的枯木。他一手持空酒瓶, 另一手持空酒杯,双手微举,状如投降:“我只能这样生活,我得喝一口酒,吃一碗粥,配一方红腐乳。我没有办法………他,每个月,给我的瑞士银行账户打人五千元,是瑞士法郎。请问,我亲爱的英子姑娘,我如何才能享用这笔丰厚的存款?\" “这是一个借酒撒疯的老男人设下的圈套。” 胡英子在内心深处明确无误地告诉自己。她依然一脸魂在天外的茫然,说:“我不知道,我的衣柜里有七万美元,现钞!\" 杜老师伸出右手食指,怜爱地碰了碰胡英子的鼻尖:“聪明的姑娘,至少……如果……那个人死掉,而我们还活着…·你有七万美元现钞, 我有超过二十万瑞士法郎……\" 他究竟想说什么?胡英子仿佛单脚踩在悬崖间的钢索之上,如果他想“熬”死那个人, 他比那个人年长,显然,他是“熬”不过的;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想推翻甚至杀掉那个人--当然,最简单的方式是出卖那个人. 让那个人的敌人推翻或者杀掉对方。杜老师究竞是在试探,还是在策反? 敲门声响起。 胡英子的身体骤然倡硬,仿佛被来历不明的子弹击中后心。 是敲响九号别墅大门的“砰砰”声。 杜老师拉开大门,站在门外的是胡英子的白衣女仆。 女仆焦急而短促的手势表明:大老板召见胡英子。 洪德全的“椭圆形办公室”,沉重的双开橡木门外,靠墙摆放着六张高靠黑木框架皮革蒙面的扶手椅,以供等候洪总召见的人暂坐,宛如六个没有面目的卫兵。 胡英子被身着迷彩军装的副官用大排量越野车接至“醒狮集团”总部大楼,在副官的陪同下来到洪总的办公室门外。副官低声告诉她,静待洪总召见,随后双手在嘴前合拢,作出喇叭的手势。 胡英子短暂地联想到在医院候诊、喇叭里呼叫患者姓名的场景。如果紧闭的木门之后是一个医生,那么,她只能是一个病人,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病。 踏出电梯,胡英子一眼看到董季平的背影, 后者伫立在候见椅对面的窗户前,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董季平没有回头,胡英子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走近向他问候。略一思索,她悄然行至候见椅前,在第二把椅子上坐下,腰板挺得笔直, 眼神垂向地面,双手搁到膝盖上。 董季平当然注意到被副官引领而人的胡英子,他正是在那一刻起身离开候见椅,快步走到对面的窗前,背转身子,面朝窗外。他知道“椭圆形办公室”的门厅被数个摄像头严密监控,说不定、生性好奇的洪总正坐在宽大舒适的皮转椅里,盯着铺满整个墙壁的显示器,饶有兴致地观察和聆听他的保安经理和他的枪花小姐在他眼皮子底下密谋。 让董季平略感欣慰的是,胡英子似乎明白他的心思,并未主动靠近。 董季平在“椭圆形办公室”的门外已经等了整整半个小时。 被洪总召见、匆匆赶来的董季平轻叩沉重的木门,得到的是扩音器里洪德全干巴巴的两个字:“稍等。” 董季平很清楚,洪德全这是在玩弄某种“审讯技巧”:把审问的对象带进审讯室,审讯者却迟迟不肯露面,让被审问的对象忐忑不安地揣测审讯者究竟想知道什么,或者说,瑞测审讯者究竟已经知道了什么。董季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紧跟着把胡英子带来?难道自作聪明的洪德全想要让他和胡英子玩一出“对质”的把戏?董季平很快否定了这种猜测,如果他和胡英子不是“对质”,而是联手对付洪德全,洪德全岂不是把自己变成了老鹰爪子里的小鸡?显然,坐在“椭圆形办公室”里的男人应该不至于愚蠢到那个地步。 大约五分钟后,扩音器里响起洪德全略显轻佻的声音:“有请董经理。” 这声音,在董季平听来,竟似带着几分猫捉老鼠般的意味,瞬间触动了他内心最敏感的神经。一股寒意悄然升起,化作细密的汗珠,自他的后颈缓缓滑落,沿着脊背蜿蜒而下,直至尾椎,汇聚成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 董季平从胡英子身前走过,迈向沉重的房门时,察觉到胡英子并未拾头,这样的回避显然是刻意的,但总比眼神交流,甚至停下来交谈要稳妥得多。他想,这个姑娘远比她的外表看起来更为心机缜密。 第40章 致命游戏 让董季平在门外多等一会儿的念头,是洪德全临时冒出来的;让人去召见胡英子的想法,同样也是兴之所至,随心而发。 但让洪德全微微感到惊奇的是,他接到报告:胡英子进人杜义山的别墅后,两人在书房里关起门来密谈。洪德全不知道是杜义山邀请胡英子做客,还是胡英子主动拜访杜义山。洪德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兴趣调看杜义山书房的监控录像了,他甚至不知道安装在杜义山书房里的秘密摄像头是否还能正常工作。得派人把别墅区室内室外的监视监听设备彻底检修一遍,他拨通“雄狮”小队队长的电话。 洪德全依然陷落于宿醉的轻微恍惚之中。昨夜,他拒绝了罗洁的“陪侍”,他没有更多的女人,并不像外界传说--或是他的老对手金世珑刻意渲染的那样--声色大马,纵情酒色。洪德全并不否认那样的传闻,他纵容那些传闻,在公众场所左拥右抱酒不离手,刻意把自己打造成放浪形骸的“名士”,他认为这样可以麻痹他的对手。他深知,与他不同,花天酒地的金世珑营造的,是在热带丛林中与他的“部队”餐风宿露同甘共苦的“志士”形象。那就这样吧,就让金世珑把他洪德全当成一个两脚书橱、假洋鬼子的花花公子好啦。关键时刻,这头昏昏欲睡的雄狮将一跃而起,准确地咬住狂龙的咽喉。 至于罗洁,这个本应名叫金世珍的女人,和金世珑同父异母,从来不被金家认可,甚至已经被金家认定早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女人,这个用他的钱,被全世界最顶级的整容机构整到花容月貌的女人,这个看起来死心塌地为他效劳的女人,洪德全很清楚,她不过是在利用他向金世珑复仇。在痛恨金世珑这一点上,他们是一致的, 这就足够了。洪德全同样很清楚,一旦除掉金世珑,金世珍幻想以金家千金的身份接掌金家的产业,洪德全愿意满足金世珍的美丽幻想,让她当金家的傀儡,自己做实际控制人,从而实现大木田地区的统一、繁荣与发展,有何不可?最重要的是,金世珍确凿无疑是金鼎鸣的女儿,一旦洪金之争陷人僵局,她的身份对洪德全来说,就是最后一张王牌。至于对这个女人的全面掌控,无论她是叫金世珍还是罗洁,洪德全都有足够的自信--从小学一年级的第一个周末,人走楼空的私立学校,这个小丫头眼巴巴地望着他手中的哈根达斯冰淇凌,而他毫不犹豫地把刚挖出一勺的哈根达斯连盒带勺递给这个小丫头时,他就建立起了这种强大的自信。 这个宿醉的清晨,洪德全完全可以任由自己睡到自然醒,但是他不会放纵自己。他甚至不需要闹钟,清晨6时30分,生物钟让他像时钟本身一样精确地醒来。他挣扎着起床,喝下一杯温水,在跑步机上跑到大汗淋漓后,沐浴更衣,吃早餐,“雄狮”小队的队员驾车,将他送进“椭圆形办公室”,准时开始他一天的工作。 让董季平在门外继续等待的过程中,洪德全第二遍浏览通过特有的渠道送到他案头的情报: 8月15日至16日,中国公安部、泰国警察总署、千塔国警察总部、老挝公安部在泰国清迈联合举行针对赌诈及人口贩运、绑架、非法禁等犯罪的专项合作打击行动启动会。各方决定, 在泰国清迈共同创建专项行动综合协调中心,并针对赌诈区域设立联合行动点。 情报显示,千塔国北部大木田地区的“四大家族”将是联合行动的重点打击对象之一。 洪德全深切地认识到,四国联合行动,对他来说,可能意味着灭顶之灾,也可能意味着一生中最重要的机遇。 接到这条情报,洪德全第一个想要召见的人便是董季平。他猜测,董季平应该从他自己的渠道,已经收到同样的情报。所以,他不会向董季平透露四国联合行动的消息,他要给董季平看的,是另外某些资讯。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董季平敲门,得到“进来”的许可后,推开沉重的橡木门,步人洪德全的“舰桥”。洪德全几乎前所未有的,双手撑住皮转椅的扶手,欠起半个身子,向董季平表达歉意。 那条冰冷滑腻的蛇,在董季平的颈窝与尾椎之间缓慢游走,心悸的感觉一时变得异常清晰。 洪德全招呼董季平在巨大的橡木写字台对面的椅子上就座,董季平道谢之后,稳稳地坐下。 洪德全没有急于说话,而是用略带疲惫和颓废的目光盯着董季平的脸。 董季平谦卑地垂下自己的眼帘,在洪德全开口之前,他绝对不会先说一个字。 “头痛。”整整一分钟的静默之后,洪德全吐出两个字,像是说给董季平听,更像是自言自语。 董季平没有应声。他不是杜义山,自认为从来没有关心洪德全身体健康或情绪波动的义务。 “昨晚,喝得有点儿大。”洪德全使用的依然是那种喃喃自语的腔调。 董季平仍旧沉默以对。 “昨晚,我玩得有些过火了,你觉得呢?” 洪德全终于正面发问。 “我觉得一切正常。”董季平字斟句酌地回答,他微微抬头,望向洪德全有些浮肿的脸庞。 “如果我没有喝酒喝坏了脑子,我记得是你和你的副手送走了我们的枪花小姐?”洪德全的脸上浮现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是!”董季平简洁地回答道。 “我们的枪花小姐,她有什么反应呢?毕竞, 她公然违抗了我的命令。”洪德全将双肘撑到桌面上,十指交叉,直视董季平的眼睛。 “离开大厅,我立即给她服用了安睡剂。一上车她就睡着了。刚才我在门厅里看到她,神清气爽,应该是睡了个好觉。”董季平说罢,暗暗有些心惊,他想,自己本不应该说这么多。 “哦……”洪德全发出一声不知是赞许还是责备的叹息。 “对这件事,你怎么看?我说的是枪花小姐竟然拒绝了我的游戏。”洪德全沉默良久,再次发问。 “我没有什么看法。换作是我,恐怕也不敢对您开枪。”说出这句话,董季平再次心惊胆战, 这显然是在替胡英子辩护。 洪德全又“哦”了一声。 “换一种说法,如果枪花小姐果真来自中国警方或者金家,她一定会向我开枪,并且准确地击碎我头顶的酒杯,你认为呢?”洪德全没有给董季平沉默的机会。 “洪总明鉴。”董季平悄悄松了口气,后背上那条讨厌的蛇终于停止了游动,这样的谈话重归洪德全与他日常交谈的既定轨道。 “因为只有开枪击碎我头顶的酒杯,她才有可能赢得我的绝对信任-我的理解有问题吗?”洪德全依照他的推理,得出了他所相信的结论。 “没有任何问题。”董季平立即回答。 “这样一来,她反而赢得了我的信任。也许, 这是更高明的伎俩?你怎么看?”洪德全站起身来。 董季平立即起身。 “坐坐坐……”洪德全绕过写字台,走到董季平身边,伸手压住他的右肩。洪德全比董季平要矮上五厘米,这个动作看起来显得很是别扭。 “属下不敢。”董季平没有坐下,垂首低语。 洪德全没有强求,他在屋子里缓缓踱步,回头发问:“我想请教你的看法。” 董季平知道自己无法绕开这个问题,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继续为胡英子辩解:“属下认为她没有这么重的心思,她只是…害怕了。” “ok!”洪德全踱回到董季平的身边,“这个问题,让我亲自问她好了。我要交给你的任务是继续训练她,全方位的训练,不仅仅是为了下一场比赛,还有更重要的使命等待她。” “是!”董季平谦恭地回答。 “另外有一件小事…….”洪德全从写字台上拿起手机,“我偶然刷到一条小视频,我想,你可能会觉得很有趣……” 洪德全边说边在手机屏幕上摁下几个图标, 小视频开始播放。他把手机平放到写字台上,示意董季平观看。 董季平略显笨拙地弯下高大的身躯,俯身观看视频。绝不允许贸然将洪德全的手机拿到自己的手里,这是一道不可逾越的红线。 视频显示,一个年轻男人躺在某家医院的病床上接受来历不明的自媒体采访。年轻男人声泪俱下地控诉他被诱骗至千塔国北部大木田地区“打工”,其实是被迫从事电诈活动,受尽凌和虐待,九死一生终于逃出电诈园区,遍体鳞伤地回到祖国怀抱… 董季平的脑袋“嗡”的一声,仿佛被一记重拳击中太阳穴,他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勉强保持站立。他等待着对手更为致命的一击,或是裁判推开对手,对着他的眼睛竖起五指,开始倒数, 从五到一,如果他不能表达继续比赛的意愿,裁判将直接宣布他被对手“ko” --董季平在美国留学时接受过系统的mma训练,参加过数次mma 比赛,这是洪德全聘请他为保安部经理的重要履历之一。 视频里,那个把自己表述成全世界最委屈、 最无助、最悲催的男人,正是胡英子昔日的队友,被董季平和“雄狮”小队从器官贩子的医院里抢出,接受董季平审讯之后,被洪总安排到“科技园”上班的年轻人。 他的名字叫孟刚。 董季平知道,自己必须表达继续比赛的愿望,因为正是自己安排了孟刚的逃亡--由紧急撤离大木田地区的打字复印店老板和员工带领, 穿越边境进人中国境内--更重要的是,他让孟刚给打字复印店老板捎去一份至关重要的情报。 董季平直起高大的身躯,他不再观看洪德全手机播放的视频,静待裁判举起巴掌数数。 “如果我没有喝酒喝坏脑袋…”洪德全踱回到他的皮转椅前,双手撑住扶手,优雅地坐下,没有忘记对董季平做出“请坐”的手势。 董季平僵立不动。 “这个人叫孟刚,我没有记错他的名字吧?” 洪德全悠然发问。 “是!”董季平的整个身体语言,就像是努力看清裁判竖起的手指。 “这家伙被我击倒了!”洪德全对自己说, “他很快就会主动向我摊牌,就算他不认输,他的教练也会扔出白毛巾。”这是洪德全第一次体会到宿醉褪去之后短暂的心旷神怡。 “我记得你告诉我,这个人,嗯,孟刚,因为伤重不治,已经死了。”洪德全伸手将写字台上的手机抓回到自己手中,摁下停止图标。 “椭圆形办公室”里,一时静默如谜。 董季平仿佛努力从致命的重击中清醒过来。 他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清晰的读秒声: 2……” “而现在,孟刚他不仅活着,而且还接受了采访。据我所知,只有活人才能说话,董经理, 我这样说,没什么问题吧?”洪德全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想,面对自已肃然而立、威猛自信的高大男人,即将一巴掌拍在写字台上,傲然地向他--洪德全,千塔国北部大木田地区四大家族之首的掌门人,宣告自己的真实身份。 是的,在真实的董季平看来,他洪总不过就是个毒贩、骗子、土匪、毛贼…顶多送他一顶军阀的帽子。 “对不起,洪总,我错了·…这个人并没有死…………一个将死的人,总归会有些价值的……我背着洪总,做了些小生意。”这些话,董季平差不多用了整整一分钟,断断续续地嗫嚅着说出。 洪德全猝然感觉一拳击空,而且用力过猛, 差点儿闪到了自己的腰。他冷冷地盯着董季平, 注意到后者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却因恐惧而僵直着手指,不曾挥手拭去。 “我是说,我做了对不起洪总的事情,我把他卖给了人体器官贩子。不仅仅是这个人,还有-些眼看不行的老弱病残,还有……·那些拒不服从管理的刺头…至于他怎么去到了中国,洪总,我真的不知道……” 在洪德全看来,董季平几乎虚弱到一头跪倒在自己的面前。 然而,董季平没有跪下,而是不由自主地一屁股坐进写字台对面的椅子上,他终于挥起衣袖,擦拭额头的冷汗,同时继续喋喋不休 “我真的错了,对不起洪总,我甘愿接受任何处罚,让我去赌枪也行,如果您需要。我可以提供被我出卖的所有活体的详细名单.……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洪总明鉴,望您看在我忠心耿耿的份上……算了吧,我不敢乞求您的饶恕…….\" 眼前这个钢铁般坚硬的男人似乎快流泪了, 但洪德全当然知道,这不过是董季平的表演,这个男人并不想轻易认输,他只是通过这样的表演,表达他要继续与自己把mma 比赛进行到底的意愿。 洪德全突如其来地体会到某种厌倦。他安静地等待董季平陷入最终的沉默,然后缓缓开口:“董经理,我没有任何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好奇而已,非常感谢你对我说出真相。好吧, 你回去吧,继续履行你的职责--别忘了,你当前最重要的任务,是全方位训练我们的枪花小姐。” 洪德全挥手,作送客之姿。 董季平站起,莫名地挥手行了一个军礼。 洪德全哑然失笑。 胡英子看到董季平踉跄而出,顿生此人病入膏肓之感。她没有起身迎向董季平,而是用目光忧虑地追随着他的脚步。董季平感受到胡英子的关切,他虚弱地冲她挥手,拖着两条疲惫的腿从她跟前走过,很快消失在电梯间里。 扩音器里响起洪德全懒洋洋的声音:“有请胡英子。” 胡英子注意到这是洪德全第一次称呼她的大名,而且没有任何后缀。这意味着他们将进行一次平等的对话?或者洪德全将对她公然抗命作出“判决”?比赛即将开始,在进入射击位置之前, 她需要冷静三秒钟。 胡英子缓慢而均匀地深呼吸三次,挺直腰板,稳稳起身,走向那扇紧闭的橡木大门。 她轻轻敲门,屋子里的洪德全拖出一个长尾音:“请进--” 胡英子推门而人,木门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沉重。 洪德全伏案奋笔疾书,似乎正在批阅一份重要的文件。他没有招呼胡英子坐下,一袭白色长裙的胡英子只能僵立在巨大的办公室中央,如同旷野中一株孤立无援的芦苇。 “把门关上。”洪德全不拾头地说道。 胡英子转身将两扇橡木门合拢,回到屋子中央,垂手而立。 屋子里安静到几乎可以清晰地听见洪德全手中的钢笔在纸张上摩擦的细微“沙沙”声。 这样的静默至少持续了三分钟,直到洪德全猛然将钢笔掷向写字台,那突如其来的碰撞声让胡英子心中不禁暗暗一惊。 与董季平略显冗长的对话让洪德全心生厌恶,他万万没有想到董季平竟然低声下气地乞求自己原谅,他原本打算与董季平正面交锋,没想到对方却把拳头缩了回去--缩回拳头当然不是认输,而是蓄积力量,伺机发动致命的反击。 洪德全决定对胡英子单刀直人。 “你应该知道我叫你来的原因。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拒绝了我的游戏,这让我很没面子。” 洪德全嘶嘶地吸着冷气,试图与胡英子眼神交锋。 可惜的是,胡英子默默地垂下眼帘,避开了他直视的目光,仿佛完全不在意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洪德全原以为胡英子至少会说三个字“对不起”。然而,从进门到现在,枪花小姐居然一个字都没说。空旷的“舰桥”里没有一丝风, 这株孤零零的芦苇几乎没有丝毫的晃动。 “我可以安排你去车间敲键盘,也可以把你转手给别的老板,让你去赌枪,一直赌下去,一直赌到死!”洪德全凛然宣称。他霍然而起,双手撑住写字台,试图再次寻找女孩儿的眼睛。 胡英子的脑袋垂得更低了,固执地沉默着, 如那些被割去舌头的女仆。 洪德全深吸一口气,换上一种充满讥讽的腔调:“哦,对不起,胡英子,你不是我的员工, 你是我花费了很大的心思请来的贵宾…”他突然停住,出其不意地一声大喝,“你给我拾起头来!” 胡英子立即抬头,两个眼珠子一动不动地望向看似怒火中烧的男人,如同按照指令作出反应的机器娃娃。 洪德全摇头,不知是对自己再次一拳击空感到遗憾,还是对女孩儿的“愚笨”感到不可救药。 “好吧,我直接问你。胡英子,你为什么不向我开枪?回答我的问题。”洪德全绕过写字台, 走到距离胡英子一米的位置,站定身形,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我不敢。”胡英子嗫嚅着说出这三个字, 试图再次低下脑袋,避开男人的眼锋。 “看着我!”洪德全毫无征兆地迈前一步, 倏然伸出右手,托住胡英子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直视自己。 “为什么?”洪德全不肯就此放过,“凭你的枪法,以及你在比赛中表现出来的自信和冷静, 开枪击碎那个杯子,几乎没有失手的可能。” “如果那只是一个杯子,当然没问题。”胡英子不敢让自己的下巴脱离洪德全的掌握,僵硬地回答道。 “说下去!”洪德全主动缩回自己的右手, 后退半步,依然凝视着对方的双眼。 “那不是一个普通的杯子,那是一个顶在您头上的杯子。”胡英子明显地咽下一口唾沫,似乎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能勉强解释自己的想法。 “你的意思是,你担心误伤到我?” “朝一个人的头顶上开枪,一个活人,我害怕。”胡英子的身体恰到好处地颤抖了。 “那么,在赌命的赛场上,如我所见,面对你的对手,同样是活生生的人,你并没有犹豫。” 洪德全开始在屋子里缓缓踱步。 “我不对您开枪,是因为害怕;在赛场上, 我开枪,也是因为害怕。”胡英子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她思考了整整三十秒,才毫无自信地回答道。 洪德全又一次微微感到吃惊,这个看起来头脑简单、几乎没有读过什么书的姑娘,总是会不经意地说出些意味深长的哲理。 “那么,换作别人,比如你的董教官,把一个酒杯顶在头上,让你开枪射碎那只酒杯,你会不会开枪?”洪德全又绕回到胡英子的身前。 “不会。”胡英子斩钉截铁地说。 “在你看来,我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或者说,我并不比其他任何人更为重要。”洪德全突兀地将右手压到女孩儿的右肩上。 胡英子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洪德全以这种极为别扭的姿态压住自己的肩膀,她立即回答道:“怎么会呢?您当然最重要,您是最大的老板嘛。” 洪德全在收回自己的右手时,忍不住在心底发出一声轻笑。 “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洪德全暗自低语, 踱回到写字台后面,缓缓坐进皮转椅,朝着胡英子拾起一只手,指了指写字台对面的椅子,温和地说道,“坐下吧。” 胡英子规规矩矩地坐下,双手将裙摆压在膝盖上。 “知道我最重要,这很好。”洪德全的脸上浮现出长辈般的微笑,“现在,我这个最大的老板请你帮一个小忙。” 如果换作杜义山或者董季平,一定会说: “请洪总吩咐。” 可惜胡英子不是杜义山,也不是董季平。她只会沉默,甚至不会流露出丝毫的好奇。 “是这样的,有一个天才小男孩儿,记忆力惊人,但是他的父母犯了很大的错误,试图利用小男孩儿的记忆力在赌场上作弊。阴谋败露,小男孩儿和他的父母都被赌场扣押起来。这些情况,孩子当然是不知道的。我想呢,孩子是无辜的,所以,我跟赌场老板说好,让孩子的父母给我打工,挣钱偿还他们欠下的赌债,而孩子呢, 我让人把他接到贵宾区。对,就住在你的隔壁。 问题是,十一岁的孩子是需要陪伴的,你也知道,我们那些服务员呢,都不会说中国话。现在,这个孩子非常烦躁,所以我想请你陪伴他·…”洪德全对自己随口就能编出一个比杜义山的剧本更加精彩的故事感到非常满意,他停下来,观察胡英子的反应。 胡英子静坐不动,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洪德全的脸。 洪德全只得继续说下去:“也就是说,这个男孩儿会搬去跟你一起住。你可以跟他说说话, 向问他有什么需求……” “我不喜欢小孩儿,从来就不。”胡英子突然说道。 洪德全一愣,接着换上一副说教的腔调: “你应该喜欢小孩儿,你就把他当成一只小猫不好吗?小孩儿是我们的未来,也是我们的希望。” 胡英子撅起嘴唇,随即顶撞道:“他并不是一只猫,他是一个讨厌的小屁孩儿。” “你怎么知道他很讨厌呢?也许他很讨人喜欢呢!让你跟一个小孩儿做伴,不会比让你开枪打碎我头顶的酒杯更困难吧?”洪德全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耐心,换作别人,他需要的不是说服,而是下令。 “这是两码事。”胡英子任由自己的不快表现在脸上。 “那么,我们换一种说法,不是让你陪伴这个小男孩儿,而是让你保护他,确保他不走丢, 没有任何人能够绑架他、伤害他。这样说,你能理解吗?”洪德全继续保持着耐心。 “我不能理解--算了,您是老板,您要让我怎么做,我就去做好啦!”胡英子嘟哝道,第一次在洪德全面前表现得像个任性的女孩儿。 “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 洪德全在内心深处对自己感到有些失望-最终,他还是只能对胡英子“下令”。 胡英子竟然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 “这是套在我脖子上的双重枷锁,”她在心底对自己说,“这个孩子若有丝毫闪失,我将罪无可赦;这个孩子记忆力惊人,我的一举一动都将被他记在心里,洪德全只要用孩子的父母作诱饵,孩子就会和盘托出。” “我很凶的,”胡英子抬起头来,“小时候经常跟别的孩子打架,跟男孩子也打。您知道的, 我就是因为打了领队,才被开除的。” 洪德全笑得更加慈祥:“没关系,我想你不会把那个小男孩儿打坏的。弟弟不听话,姐姐打一下,也是可以的。胡英子,从现在开始,你应该去学习如何做一个称职的姐姐。” 洪德全竖起右掌,不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要通知你,从现在开始, 董教官将对你进行全方位的训练,包括但不限于射击之外的体能、格斗等。除了学习做一个好姐姐,我还希望你能够成为一名骁勇的战士。我向你保证,有一些大事很快就要发生,我希望看到你建功立业,用你的业绩赢得属于你的……\" 洪德全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三秒后,他低沉地说出两个字 “自由!” 第41章 愤怒的小孩 迈出黑色越野车的后排车门,胡英子看到被洪德全称为“十四号”的白衣女仆,她并未像昔日那样,听闻汽车的引擎轰鸣,静立于别墅门前,双手交叉于小腹,微微欠身,面带一丝恬静的微笑,恭候胡英子踏上碎石小径。眼前的女仆朝着胡英子小步碎地跑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口中发出焦急的“啊啊”声,拉着她匆匆朝屋子里走去,仿佛是某种完全不能控制的变故正在发生。 胡英子判断,在洪德全与她交谈之时,或者之前,他已经命人把那个小鬼头送进十四号别墅里。她对洪德全安排的即将与她朝夕相处的“天才儿童”充满了厌恶,情不自禁地在心底称他为“小鬼头”。胡英子轻拍白衣女仆的手背,示意她少安毋躁。孩子是无辜的,胡英子很清楚厌恶孩子毫无理由,但她就是心烦意乱,仿佛漫漫长旅中强行塞给她一个绝不允许抛弃的沉重包袱, 在抵达终点之前,她必须背着,尽管连她自己也无法确定终点是否真的存在,也不清楚自己是否能有足够的力量抵达彼岸。 胡英子可以猜出洪德全派人把万奇麟送进十四号别墅,但她绝对猜不到他们居然把万奇麟塞进她的卧室里。 胡英子蹬掉高跟鞋,白衣女仆径直将光脚的胡英子拉扯上楼,直奔卧室。 卧室的房门虚掩着,室内传来一声接一声凄厉的猫叫声。胡英子一把推开房门,那个曾经远远一瞥的男孩儿跪在地上,左手拎住狸花猫的后颈,让猫如同被绞索套住脖子般悬挂在空中,而右手不停地抽打猫脸。狸花猫奋力挣扎,四只猫爪绝望地在空中舞动,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万奇麟!”胡英子一声断喝。 男孩儿吃了一惊,手松,狸花猫趁机落荒而逃。 胡英子知道男孩儿的名字,是因为她离开洪德全的办公室后,一个身穿白衬衣、戴黑框眼镜的青年男子将她领入位于“醒狮集团”总部大楼另一楼层的一间办公室内。青年男子打开笔记本电脑,向她展示万奇麟的基本资料。在礼貌地送胡英子出门之前,青年男子微鞠一躬,轻声说:“洪总吩咐,工作中有什么问题,您可以去找杜老师,通过杜老师向洪总汇报。” 胡英子也微微鞠躬:“谢谢您。” 所以,她不仅知道万奇麟的名字,还知道男孩儿的那些“辉煌战绩”。 而且,她还知道了,并不像杜老师自己声称的那样,他没有手机,没有电话,没有任何人可供使唤,杜老师应该有特定的渠道直通洪德全。 那么,杜老师为什么把她叫去他的书房,跟她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 “为什么打猫?”胡英子疾步冲到万奇麟跟前,挥起右手,像是要把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到孩子的脸上。 “它咬我!”万奇麟毫无畏惧地喊道。 胡英子的右手在空中悬停,她想,孩子虐猫固然不对,但不能因为孩子虐猫,自己就虐待孩子。 “猫为什么咬你?”胡英子终于还是没忍住, 一指头戳到男孩儿的脑门上。 万奇麟的脑袋被胡英子戳得往后一仰,他梗着脖子,大声回答:“因为我想抱它。” 胡英子一时语塞,她可以想象,万奇麟住进她的卧室,理花猫好奇地潜人窥探。这是一个耐心十足的男孩儿,他一直等到狸花猫接近到触手可及的距离,才突然出手。受惊的猫毫不迟疑地亮出爪子,抓伤了孩子的胳膊。孩子并未因此松手,而是死死抓住猫,继而狂扇狸花猫的耳光。 见胡英子不说话,万奇麟立即大声质问:“你是谁?” 胡英子再次语塞,她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男孩儿的问题。告诉他,我是胡英子,这毫无意义;告诉他,他们让我来管教你,让我做你的姐姐,这样的话,胡英子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告诉他,我是你的保镖,二十四小时确保你的安全,简直就是扯淡……… “我是这个房间的主人!”胡英子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尖锐,就像那些她最讨厌的泼妇。 “你胡说八道!”万奇麟像一个被猛击一巴掌的皮球,蹦起来冲着胡英子大喊,“他们说, 我才是这里的主人!” 胡英子禁不住后退一步,荒诞、滑稽、凄凉、无助…种种情绪刹那间蜂拥而至,让她哭笑不得。我,一个囚徒竟然与另一个囚徒争执, 究竟谁才是这牢狱的主人?胡英子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一边缓缓摇头。她发现有人将她的大床挪到更靠窗的位置,在大床与衣帽间之间,塞进一张单人床,令人莫名地联想到杜老师书房里的那张床。环顾四周,地面上散落着乱扔的被拆散的魔方部件,花花绿绿;几本皱巴巴脏兮兮的读物被随意地扔在她原本整洁的大床上。而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万奇麟手臂上的几道血痕,显然是猫在奋力抵抗时留下的爪印。 胡英子不再开口,万奇麟认定自己在刚才的争执中占到上风。很快,男孩儿警觉地提出下一个问题:“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胡英子不知道的是,自从万奇麟一觉醒来, 爸爸妈妈不知去向,他被陌生人塞进一辆巨大的越野车里,送到“醒狮庄园”十三号别墅--这是第一次有人叫出他的名字。 “我就是知道。”胡英子没给他一点儿好声气。 “我妈妈在哪里?还有我爸爸。”在万奇麟看来,这个姐姐既然知道他的名字,就一定知道他父母的下落。 “我不知道。”胡英子听到自己的声音竟然带上了哭腔。 她当然知道他们在哪里。不久前,洪德全亲口告诉她:男孩儿的父母都在给他“打工”, 这意味着,他们就在山脚下冻库般的某个“车间”里,每天敲打十二个小时的键盘--当然, 万奇麟的父母必须分处不同的“车间”,彼此不知对方的下落。虽然那些“车间”与这幢别墅的直线距离不超过一千米,但是就算孩子长出翅膀,他也无法飞向父母的怀抱,更可怕的是,今生今世,他或将永久地失去与父母相见的可能。就如自己,或许也将终其一生,无法再与父母重聚。 胡英子悲从中来,她像是跟自己赌气一般, 一伸手准确地抓住万奇麟的胳膊。万奇麟大声叫骂,又踢又打,试图挣脱胡英子的掌控。然而,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抓住他的,不是一个纤弱的小姐姐,而是一名接受过严格训练的运动员。 刹那间,胡英子觉得这个男孩儿像极了几分钟前被他抓在手里的狸花猫,唯一的区别是,没有人对准男孩儿的脸狂扇耳光。 胡英子拖着万奇麟走到卧室门前,将他一把扔给垂手立于门外的白衣女仆 “酒精!酒精,有吗?给他的胳膊仔细消毒, 避免感染发炎,明白我的意思吗?”胡英子朝白衣女仆大声呵斥。 女仆将万奇麟搂人怀中,冲她连连点头。 蓦地,胡英子后悔了,她不该对“十四号姐姐”这么凶。然而,她并未道歉,砰的一声关上了卧室的门。 胡英子试图反锁房门,却突然想起人住这幢别墅的第一个夜晚,她已经仔细检查过所有的门锁,包括大门,反锁装置都已被拆除。也就是说,门在这里形同虚设,任何人在这幢别墅里都可以畅行无阻。 还好,那个小鬼头并没有转身一头撞进来。 听动静,他像是顺从地跟随“十四号姐姐”下楼去了。 胡英子一仰身躺在自己的大床上,一本书硌痛她的后背,她伸手把那本书扯出来,发现是一本“数独”习题集,扬手扔到男孩儿的小床上。 先是杜老师,再是与董季平的不期而遇,然后是洪德全,接着是这个名叫万奇麟的小鬼头……如此漫长的上午,她总算能够安静地憩息片刻,一个只有她一个人的空间。 胡英子很想洗个澡,泡在温水里,仔细梳理这天上午发生的诸多事情。但是,一想到所有的房门都没有反锁装置,包括浴室和卫生间; 一想到自己闭眼泡在浴缸里,一睁眼,那个小鬼头扑闪着两只贼亮贼亮的眼睛,站在自己面前,无知而惊奇地凝视自己的裸体,那些突如其来的画面令她感到难以名状的焦虑。她仿佛能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自心底涌起,就像是一块巨大的冰块被硬生生塞进了胸膛,那股凉意迅速蔓延至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在这冷冽中颤抖,然而那块冰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 晚餐后,胡英子竟然放弃每天坚持的夜跑, 她静坐在阳台上,面对星空,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临睡前,胡英子让“十四号姐姐”把万奇麟带到楼下的浴室给他洗澡,自己瞅空匆忙沐浴换上睡衣。男孩儿回到卧室,躺到小床上。这稍许缓解了胡英子的焦虑,她原本担心万奇麟会不管不顾地跳上大床,结果男孩儿斜靠在床头,拿一支铅笔做“数独”习题,不一会儿就困了, 脑袋滑到枕头上,捏着铅笔沉沉睡去。胡英子叹了口气,小心地拿走孩子手中的铅笔和习题集, 为他盖上毛巾被。 胡英子睡不着。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她总觉得相邻的小床上蜷缩着一条不知什么时候会跳起来咬她一口的小狗。有一会儿,她想到董教官那种神奇的饮料,如果现在能来上一口,一头沉人无梦的酣眠那该多好。好在她拥有多次参加重大比赛的经验,起初,比赛前夜她总是睡不好, 队医教给她一套“冥想睡眠法”,能够有效缓解因焦虑带来的睡眠问题。 她仰躺在床上,四肢尽可能地放松,想象自己漂浮在微微起伏的水面上,宛如一片羽毛,微风吹拂,羽毛无规则地飞翔,飞过绿草、红花、 山峦、河流…当她感到自己的后背约略有些酸痛时,她换成侧卧之姿,蜷起双腿,两条胳膊抱在胸前,想象自己浸泡在一腔暖流之中,来历不明的力量推拥着她,将她推向更为幽昧、更为柔软、更为繁复的迷宫之中,无数没有五官的面孔、没有形状的花草、没有意义的呢喃缓缓将她包围,随后,她在现实世界的知觉被阻断,逐渐沉人梦乡。 胡英子在《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旋律中醒来,她发现自已在睡眠中侧脸对着男孩儿的方向。男孩儿跪在床上,冲她举着一张a4纸, 大声将印在纸上的内容念出来:\"8时40分,乘车前往训练场,体能及格斗训练。你打架--打拳很厉害吗?” 胡英子探身,出其不意地一把抢过那张 44纸。 如同往常那样,在胡英子和孩子陷人酣眠的时分,有人进人卧室,在床头柜上悄无声息地搁下这张“通告单”后,蹑足悄然离去。 胡英子下床,朝洗漱间走去,她冲着男孩儿竖起右手食指:“万奇麟,我警告你,不许偷看。” 男孩儿嘴角下撇,露出全然不屑的表情。 胡英子警省,孩子也许是把“不许偷看” 理解为“不许作弊”的意思--在万奇麟参加过的那么多“秀场”节目中,孩子最痛恨的, 应该是别人对他“作弊”的指责。 这天清晨,男孩儿显得特别温顺,也许是因为胡英子能够叫出他的名字,也许是头天夜里胡英子没有强行将他扔出卧室,让他去睡客房,也许是a4纸上的“体能及格斗”字样对他产生了某种震慑。男孩儿自行穿上衣裤和鞋,随后在“十四号姐姐”的引领下,到楼下的卫生间里洗漱。他安静地与胡英子共进早餐, 他吃着和胡英子同样的东西,显然没有人命令“十四号姐姐”给孩子准备特别的早餐。他吃得不多也不少,直到大排量越野车的引擎声在门外响起,男孩儿怯生生地问:“姐姐,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胡英子的鼻头没来由地一酸,“姐姐”两个字,就这样自然地从孩子的口中叫出,应该没有任何人命令或暗示他。 “不行!”胡英子断然回答,继而微微感到一丝踌躇,她记得,洪德全说过,她需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保护这个孩子的安全。她试图说服自己,也许洪德全的意思是指别墅之外, 或者……“醒狮庄园”之外? 胡英子原以为男孩儿会失望,甚至会恼怒, 没有想到他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看来, 这样的请求被拒绝,对他来说,不是第一次。 “姐姐,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九个魔方都拆开吗?” 胡英子出门前,坐在沙发上,面对一堆乱七八糟的魔方部件,万奇麟扭过头来问她。 “我不知道,等我训练回来,告诉我好吗?” 上午9时,被黑色越野车送至训练场的胡英子注意到董季平一脸委顿,仔细观察,他似乎忘了刮胡子,两腮和下颌冒出黑色的胡茬;董季平同样注意到胡英子略显浮肿的眼睑。两人禁不住相视莞尔,貌似心有灵犀。 董季平相信洪德全已经猜到自己的真实身份,是的,只是猜测而非确认。短暂的恐惧之后,董季平并未惊慌失措,被识破后的应变措施早在预案之中,他需要考虑的是如何把任务继续执行下去,而当务之急,就是把自己身份很可能已经暴露的消息报告上级。 更重要的是,洪德全企图利用四国联合行动打击千塔国北部犯罪的机会,给他的老对手金世珑背后捅刀子,从而一举剿灭及收服大木田地区其他三大家族。这个计划被洪德全命名为“黄雀”--毫无创意,来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的典故。 “黄雀计划”的“指导性意见”,被董季平安插到醒狮集团核心技术部门的情报员刚刚弄到手。这份情报,必须第一时间送到上级手中。 问题是,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洪德全一定会安排“雄狮小队”对自己进行密不透风的监控;在这个以“高科技”为名的电诈园区内, 最不可靠的传输方式就是“高科技”。董季平可以想象,从自己的手机乃至任何一个网络终端上发出的信息,会被立即拦截。洪德全手下的“专家”完全能够阻断董季平发送的信息,如果他们更聪明一些,在他发送的信息中插人语焉不详的混乱代码,或在破译他的密码之后,发送假情报。如此一来,接收到这些情报的上级很可能会-头雾水,甚至被严重误导,作出错误的决策, 这样后果将不堪设想。董季平深深怀疑,上次他向上级提供的“醒狮庄园”部分员工名单被替换成“大龙总汇.”的部分员工名单,很可能就是洪德全手下的“专家”通过他的密码系统动了手脚。 于是,董季平决定启用第二套密码系统。这种最古老也是最安全的密码系统被称为“私钥密码”。其中一种方法是:密码情报编写者和破译者拥有两本一模一样的书,比如2004年由群众出版社出版,一部名不见经传的长篇小说《乘夜色飞翔》。编写者只要写下“ 0”这3串字符,情报送达后,解密者查找《乘夜色飞翔》这本书的271页第6行第12 个字,得到“我”字,查找149页第8行第3个字,得到“有”字,查找77页第17行第16个字,得到“钱”字,这三串字符就转换为“我有钱”这条明确的信息。 更大的问题是,董季平需要有人把这封由数字串构而成的报告送达上级手中--他不能依托网络发送这些字符串,只能通过最原始的方式, 由真人传送。上级安排了多个联络点和多名联络员供董季平使用。打字复印店紧急撤离后,大木田地区至少还有三个秘密联络点。既然洪德全很可能已经识破了他的真实身份,那么他试图接触的任何一个联络点都会立即落人“雄狮小队” 的罗网,后果是--不仅情报无法顺利送出,联络点还将遭到摧毁,等待联络员的,是“土洞”,是人体器官贩子,是无需认领骨灰的焚尸炉。 一夜无眠,董季平在编写密码报告的同时, 脑海中渐渐勾勒出一个虽然略显模糊,却看起来颇具可行性的方案。 董季平示意胡英子与他并肩沿暗红色的塑胶跑道慢跑。他想,即便是洪德全引以为傲的“高科技”,恐怕也难以精妙到监听两个移动中的人的对话内容吧。 胡英子似乎完全理解董季平的意图。 “孩子让你心烦意乱……” 胡英子不明白董季平是发问还是作出结论, 她木然地点头。她不会问董季平如何知道那个名叫万奇麟的孩子被带到十四号别墅,并且直接送进她的卧室,她也不想问董季平是否知道洪德全安排她二十四小时保护孩子的安全。 “我长话短说。”董季平在慢跑中向胡英子略微倾身,“那个孩子记忆力惊人,你测试过吗?” 胡英子摇头。 “我相信那不是传说,否则罗洁不会亲自出马,把他弄到这里来。” “董教官,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胡英子伴着均匀的呼吸声,从容地说道。在远方的观察者看来,她没有说话,只是依照慢跑的节奏翕动嘴唇和鼻翼。 “听我说..”董季平加快脚步,胡英子跟上。 “你不用问我是谁,我也不会问你是谁。这不是语言游戏,现在我们需要合作,我可以救你,能够把你和那个孩子送回中国,让你们获得自由。但是,必须带上那个孩子,我需要他帮我记住一些数字….”董季平说得很慢,像是教给胡英子跑步的要领。 “你不是要救我,而是需要一个信使。”胡英子一反往常木讷的表象,迅捷地回应。 哈,胡英子在心底一声轻笑,她对自己说: “昨天是洪德全,今天是董教官,他们都需要给孩子找个保镖。问题是,为什么是我?\" 董季平对胡英子瞬间说出的“信使”两个字并不惊奇,他愈发相信,这个女孩儿并不像她的外表,或者她的履历显示的那样简单。 “不错…·…你需要把孩子带到训练场,我会安排自己与孩子交谈的机会……剩下的事情, 你只需要通过服务员或者杜老师,向那个人提出进城的请求,比如孩子需要某些特定的玩具或书籍……进城之后,你只需要闭上眼睛,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当你再次睁开眼时, 就会发现自己已在中国境内,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当然,你可以带上你的七万美元现钞……” 这些话,是董季平引领胡英子,以忽快忽慢的步伐,绕着训练场跑上整整五圈的过程中,断断续续地向她说出的。 胡英子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像是什么话都没有听见。 董季平示意胡英子停止慢跑。一名身着迷彩军装的保安快步跑来,两只手分别递给旅季平和胡英子每人一瓶矿泉水。 待保安离去后,董季平拧开自己的水瓶、猛饮-口,再将刚刚喝过的矿泉永瓶朝面前的女孩儿递去。 胡英子明白董季平此举的含义:那瓶水不是催眠剂,更不是毒品。 胡英子嫣然一笑,她没有接过董季平递来的水瓶,而是拧开自己的水瓶,在喝水之前,她说:“对不起,董教官,我从来不喝别人喝过的水,我有洁癖。” 胡英子小口地饮水,同时环顾训练场四周的青山。 “董教官,要不我们试试越野跑?” 胡英子的提议显然在董季平的计划之外,他略加思索后才开口:“我以为,那场比赛会给你留下永久的记忆恐惧,恐怕你再也不愿在山峦和丛林间疲于奔命。” 胡英子傲然仰头,凝视着他。 “董教官,我父亲,对,也就是我的第一个教练告诉我,抓住一切机会熟悉赛场。我是打飞碟的,每一场比赛的赛场都可能不一样。我父亲告诉我,所有的山都是同样的山,所有的树都是同样的树--我想,洪总不会只让我打一场比赛的。” 董季平的胸口刹时仿佛被一记出乎意料的重拳击中,他忍不住后退半步。 他望着胡英子美丽的眼睛,看到女孩儿眼中泪光闪动。 “所有的山都是同样的山,所有的树都是同样的树。” 这是那位在赌命中死去的中国特种兵要求熟悉地形时对他说过的话。 现在,同样的话,一字不差地从胡英子的口中说出。 罗洁将与一位国有银行的高管共进晚餐。 说不好谁请谁。 晚餐安排在“纳百川”酒店顶层旋转餐厅最豪华的包间,罗洁自然会签单。 地打电话通知高管赴宴,高售立即连称荣幸--这顿饭,原本是银行高售主动约的,但她借口出国处理业务,推辞了两次。 如今经济形势不同以往,银行高管需要主动出击,不是寻找有闲钱的大储户,而是寻找愿意大额贷款的客户。银行最大的产品就是放贷,无人贷款,银行就没有业绩。汇富四海集团名下拥有“纳百川”大酒店,妥妥的不动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罗洁对银行来说绝对是优质客户。更何况,她是那种所谓中年男人一见倾心的“尤物”。 银行高管盼望放贷给罗洁,罗洁的心思却是搞定银行高管,让他为汇富四海集团违规开设能够直接向境外转款的国际账户,最好不止一个。 最近,中国方面打击电诈的动作紧锣密鼓,如果不能迅速把“醒狮庄园”以及洪德全手下其他电诈园区员工每天十二个小时敲打键盘骗到手的、囤积在中国境内的巨额资金转移到境外,一旦中国政府确认这些资金属于非法所得,便会立即冻结。 成功实施电信诈骗,有两个至关重要的渠道必须打通。 首先是移动、电信、联通,所谓三大运营商。简单地说,就是搞到客户的手机号码及机主信息。这一渠道相对简单,不用涉及高管层面, 甚至连中层都无需买通,只需花很少的钱,收买三大运营商的“码农”即可。“码农”们会以数据包的形式,向罗洁,当然也包括大木田其他三大家族,与大木田毗邻的千塔国北部诺瓦底邦, 以及其他与中国接壤的东南亚地区的电诈机构, 出卖数以千万计的手机号码和机主个人信息-这只是小小的一单“生意”,而这样的生意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交易,一个人的手机号码及个人信息被重复买给不计其数的电诈团伙。尽管中国通讯监管机构不遗余力地推行手机号码实名制,三大运营商为了抢“业绩”,纷纷推出“主卡绑副卡”、“一人多卡”等营销手段,但电诈集团依然拥有足够的操作空间-从某种意义上讲,越是“实名”,电诈集团越能针对不同的对象选择精准的剧本。更不用说,以洪德全网罗的“专家”为例,各大电诈集团纷纷开发“虚拟号码”、“虚拟基站”、“虚拟网站”等一系列高科技电诈手段,令受骗者防不胜防。 其次,需要打通的渠道就是银行。中国的银行监管远比通讯严格,特别是对跨境资金流动的监管。为了把国内资金转移到国外,电诈集团费尽移山之力--不止是电诈集团,某些声名显赫的民营企业家,为了把钱“搬”到境外,采用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包括境外投资、高薪聘请所谓的外国专家、天价购买三流足球运动员·…… 不一而足。相对来说,虚拟拍摄影视作品,简直就是小儿科。 酒是银行高管带来的,十五年前出厂的飞天茅台,整整一箱,六瓶。 银行高管挺个小油肚,哼哧哼哧把一箱茅台扛进包房,大大咧咧地说:“老妹,就这些了, 喝不完,存下。” 罗洁的脸上浮现出被洪德全称为“总这么笑,你不累啊”的标志性微笑。 “刘副总是东北人吧?” 高管假意挥袖擦拭额头上的汗:“小时候在东北待过,其实是地道的此地人。” 罗洁掩口而笑:“那就是山西人了。我去过呼和浩特,那里的山西人,总是自称‘此地人''。” 高管大笑:“罗总见多识广,在下佩服、佩服。”说罢连连拱手。 “刘总这是说电视剧的台词喽。” 此前,在电话里,银行高管说:“我这边呢, 就我一个。我打车来,哈,打车。” 罗洁在电话里说:“太好了,喝尽兴。我安排司机送您。” 罗洁这边两个人,其一是“四海一心”影视公司的光头老总。而另一位,罗洁向银行高管介绍:“闺蜜,做行政工作。” 这位女性三十来岁,黑框眼镜,白衬衣,胸前的扣子松松地解开两粒,握住银行高管的手糯软无力:“刘总好。” 罗洁恭请银行高管上座,自己与眼镜闺蜜陪待两厢。 \"四海一心”的光头老总与银行高管对坐, 很低调,摆出一副被迫买单的谦卑与委屈。 酒过三巡,罗洁伸手扶了银行高管的肩,款款道来:“我们这位拍电影的老总呢,有部名为《孤心南洋》的电影……” 罗洁的手宛如抚过一朵娇艳的玫瑰,不胜怜惜地从银行高管的肩头滑落。 她望向光头老总:“王总,我们那部电影, 是叫这个名字吧?” 光头连声称是。 “资金遇到一些困难,王总的建议呢,是采用众筹的方式拍这部电影,我当然同意,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嘛。可没有想到,参与众筹的人虽然很多……”罗洁侧脸望向银行高管,眼波如同两朵桃花浮在水面上,随波微漾。 光头老总赶紧接上:“都是些屌丝,对不起刘总,我是说那些人都没什么钱。五十、一百…·投人上万的很少.…….” 银行高管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影视项目申请贷款,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仿佛一直在打瞌睡的眼镜女立即端起酒杯: “刘总,走一个嘛。” 银行高管一饮而尽,搁下酒杯之后,顺势搂上眼镜女的肩膀。 “不要这样子,”罗洁将银行高管的手从眼镜女的肩头拿开,“我会吃醋的哟!\" 举座欢笑。 第二瓶茅台打开,罗洁借口要接一个重要的来自大洋彼岸的电话,离开了包间。 剩下的事情,交给“四海一心”的光头老总,以及被罗洁塞上五千元红包,从“纳百川” 的服务员中精心挑选出的眼镜女去完成。 光头老总顺利地与银行高管达成两亿人民币的贷款意向,用于《孤影南洋》的拍摄制作。 以“纳百川”大酒店作为抵押--等到银行高管发现“纳百川”不过是汇富四海集团租用的房产,根本不拥有产权时,悔之晚矣。 这笔贷款进人《孤影南洋》剧组的账户之后,很快就会以海外拍摄制作成本的名目,流进洪德全的钱包。 纵使银行高管千杯不醉,耐不住眼镜女偷偷给他的酒杯里下药。眼镜女当然会把醉到不省人事的银行高管送进罗洁早已安排好的酒店套房中。 套房内,隐蔽的摄像头会无声地记录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刘副总与眼镜女之间,一场意乱情迷、言语交织的颠鸾倒凤,将成为不可逆转的证据。 所以,银行高管酒醒之后,一定会在《孤影南洋》剧组的贷款申请书上用派克金笔签下“同意”二字。 然后,那位“从事行政工作”的眼镜女, 将会长期保持与刘副总的亲密关系,适当的时候,她会请求刘副总开设若干可以直接用于跨境转账的账户。 至于贷给《孤影南洋》剧组的两亿人民币, 注定成为银行的诸多“坏账”之一,束之高阁, 直至永远无人问津。 23时29分,罗洁收到光头老总发来的微信:“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罗洁回了一个“咖啡”的表情。 光头老总的意思是:眼镜女和银行高管的“洞房花烛”一经硬盘录像机记录,电影贷款将会很快提上银行的议事日程。 这个夜晚罗洁有些“小开心”,银行高管“捐精”之后还得赔上贷款--其dna 将打上编号,在某个冰柜里长期封存,如有需要,将作为银行高管接受“性贿赂”的铁证。剧本就是这样写的,整个拍摄过程一镜到底般的丝滑。十五年茅台属于剧本之外的小道具,恰到好处。 然而,真正让罗洁“小开心”的是,她让“背调小组”去查胡英子父亲的下落,今夜,不仅得到了明确的回馈,而且结果令她很是满意。 就在罗洁悠然完成沐浴,换上丝质睡衣,轻敷冰凉面膜,享受着这份宁静与惬意的五秒钟后,那款专为“人事背调”定制的紫罗兰色iphone 14悄然振动起来。 手机提示她收到一封新的“hotmail”电子邮件。 邮件显示,胡英子的父亲胡海川在千塔国北部大木田的某个赌场做保安。调查表明,胡海川并非到大木田淘金,而是躲债。没有人知道胡海川曾经是一名优秀射击运动员,在赌场,他只是一个级别最低的保安。这个两鬓斑白的糟老头子,是赌场停车场的流动保安之一。 “背调小组”尽职尽责,他们给罗洁发来了胡海川最近的照片。 “老头儿…”罗洁在心里忍不住这样称呼照片中这位略显沧桑的男人,事实上胡海川尚不足五十岁。照片里,他身着一件标志性的美军m65风衣,这款风衣因史泰龙在电影《第一滴血》中的经典演绎而风靡全球,历经四十年不衰,成为了时尚与坚韧的代名词。然而,如今胡海川身上那件m65风衣领口与胸前的斑驳污垢,隐约夹杂着劣质白酒的辛辣、廉价香烟的烟雾,以及老男人因长期不洗澡而散发的体臭,仿佛透过冰冷的屏幕迎面扑来,让罗洁不禁皱起眉头。她看着这个勾着腰,蜷缩在停车场人口处折叠椅上抽烟的老头儿,心中竟然泛起一丝怜悯。 胡海川当保安的那家赌场,隶属于大木田四大家族之一的黄家,众所周知,黄家的掌门人黄秉和不过是金家大少金世珑的傀儡。 此前,黄秉和与洪德全玩了四场“赌命” 比赛,三连胜后,被“哥哥”和胡英子等人组成的战队打得一败涂地。 在金世珑的授命之下,黄秉和正积极寻求与洪德全磋商,试图敲定下一轮“赌命”比赛的日程。新一轮的比赛,双方投入的赌注将超过前四轮的总和。 “让胡海川和他女儿真枪实弹打上一仗,那真是太有趣了。” 罗洁掩口而笑,仿佛卧室的天花板上,有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正盯着她。 她拿开掩住自己嘴巴的手,望向巨大落地窗外浩如群星的城市华灯,满心喜悦地叫了一声--- “哥哥。” 第42章 魔方小子 格斗训练开始前,董季平带领胡英子做抻臂、压腿等准备活动,拉伸肌肉,活动关节。 胡英子告诉董季平,那个孩子的确记忆力惊人。 “他把九个魔方全部拆开,再重新组装起来。”胡英子说。 “一个三阶魔方拆开之后共有二十六块,外加一个中心轴支架。”董季平对魔方并不陌生,在美国求学时,经常拿这玩意儿解闷,“你弄错了吧?不是把魔方拆开来再装回去,而是同时玩九个魔方?”董季平反问。 “他把九个魔方全部拆开,花花绿绿一大堆, 再装回去。”胡英子不知道如何用手势辅助说明, 看起来她仿佛手舞足蹈。 “应该不会太难。”董季平说,“同一品牌的魔方部件是通用的,他只要把九个中心轴支架找出来,然后给每个中心轴支架分配八个角块、十二个棱块、六个中心块,很快就可以把九个魔方重新组装起来。” 胡英子摇头:“开始我也是这样认为的,那孩子告诉我,不对,他要的是把原来的每一个魔方都一模一样地装回去。” 董季平忍不住“咝”地吸了一口冷气:“我明白了。他要做的,是把九个魔方全部拆开,将所有的部件打乱,然后原封不动地复原。我们可以将九个魔方编为一至九号,比如说,这个角块原先属于一号魔方,就必须装回到一号魔方;那个中心块原先属于八号魔方,就必须装回到八号魔方。” “对!”胡英子对董季平的领会能力大感欣慰。 “他做到了吗?”董季平追问。 “我觉得他做到了。”胡英子说,“对我来说,组装好的魔方看起来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差别。他笑得很开心,我想,他没有必要骗自己吧。” “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胡英子在与董季平的整个交谈过程中并没有停止肢体动作,远远看去,这两个人只是在训练中重复某些口令。 “这孩子不善言辞,他大概向我解释了一下,在拆开每个魔方时,他需要记住每一个部件的特征,比如特别的划痕、轻微的色差、卡榫和接头的微小差别等。如果他能记住每个部件的特征,他当然能以最快的速度重新装回去。”胡英子以一种调整呼吸般的平稳语调向董季平讲述。 “应该是这个道理。”董季平由衷地赞叹道, “九个魔方,二百四十三个部件,能够一一记住这些部件的细微特征,简直不可思议。神童,当之无愧!” 向拳台走去时,董季平对胡英子说:“在短时间内把你训练成格斗高手,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自已,我都很有信心。” 胡英子完全明白他的暗示。 “我把mma 的十个基本动作编上号,从0 到9……” 董季平拿出一沓编好页码的a4纸,那是他下载打印的mma训练教程。每一页画着四个“小人”,摆出不同的格斗姿势。 董季平在每个小人的头部、双肘、双手和双腿部位标出数字。 “0是躲闪,1是直击,2是横击,3是勾击……数字对应的动作,我都标明了。” “每一组动作都是从头部开始,沿顺时针方向完成。”董季平将a4纸递到胡英子手中。 “你可以拿回去,利用课余时间反复练习。” 董季平响亮地说,仿佛刻意为了让某个躲在角落里的人听清他的声音。 胡英子默然接过那沓a4纸,她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格斗教程,而是一组组精心编写的数字密码。每组密码七个数字,“小人”头部是数字的起始点,每个“小人”就是一组数字串,一组数字串对应一个汉字。标注在这数百个“小人”身上的数百串数字,破译之后,就是一份完整的情报。当然,胡英子没有那本充作“密钥” 的特定书籍,她永远也无法破译这封密码信。她要做的,只是以“武功秘笈”为名,让万奇麟按顺序记住这些数字。 这是董季平反复思考后想到的一个替代方案:胡英子不太可能把万奇麟带到训练场;就算是那样,他也不可能花太长的时间与万奇麟交谈;就算他们能交谈,他也不可能没有任何理由地让万奇麟记下这些数字串。把密信写进“教材”,继而通过胡英子让万奇麟熟记,这样,只 待他创造条件让胡英子和万奇麟逃离大木田,安全回到中国,万奇麟背诵出这些数字串,情报就能以万无一失的方式送达上级手中。 董季平和胡英子穿戴好护具,钻绳进入拳台,走到拳台中央,相向而立。 董季平伸腿,用脚尖在拳台上画出一个并不存在的直径约两米的圈。 “现在,无论你采用什么办法,把我打出这个圈。”董季平下令。 此前从未接受过任何格斗训练的胡英子抡起“王八拳”,劈头盖脸地猛击董季平。董季平只用一只左手,就将迎面扑来的攻势一一化解。胡英子“鸣”的一声怪叫,抬腿朝前乱踢,董季平用左手搂住胡英子的膝盖,轻轻一推,女孩儿仰天摔出,背部着地后平滑,撞上绳圈。 董季平没有搀扶胡英子,冷眼看着她讪讪地爬起来,趔趄着走回到董季平面前,勉强摆出格斗架势。 董季平伸脚画圈,再次强调那个并不存在的直径约两米的圆。 “现在,我开始攻击你。你只要记住一点, 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被打出这个圈--死也要死在这个圈子里。”董季平的目光穿透头罩的遮掩, 直视着胡英子的眼眸。 “我知道,就是死也不能后退呗。”胡英子大大咧咧地回答。 话音未落,董季平右手直拳猛击胡英子的面部。他有意降低了速度,以便女孩儿能够举起双拳格挡。尽管胡英子的两只拳套顶住了董季平的重拳,然而力量之大,让她全身后仰几乎摔倒, 本能地被迫后退数步。 “你出圈了!”董季平厉声喝令,“再来!” 接下来,在董季平的拳击、腿击、肘击之下,每一击令胡英子不是直接摔出圈外,就是踉跄后退,摔倒在地。 而每一次,董季平口中只有冷冷的两个字: “再来!” 于是,两人又一次相向而立,摆出格斗姿势。 这回,胡英子猝然双膝跪地,就在董季平一愣神的当儿,她双臂紧紧抱住他的右腿,无论董季平是拳击、摔打还是弹踢,胡英子就像一块被嚼到绵软的口香糖,死死地粘在男人的腿上。 -除非董季平“出圈”,否则他就算是打死胡英子,胡英子也会缠住他的大腿不放,这样永远也不会“出圈”了。 董季平一声长叹,概然宣布:“好吧, 暂停!\" 胡英子像只吸血的水蛭,依然紧紧地抱着董季平的右腿,喘息三十秒,这才松开双臂,精疲力竭地起身,摇摇晃晃地站到他的对面。 董季平用戴着拳套的手轻敲胡英子的肩膀: “聪明!厉害!你赢了。第一次训练,你就通过了第一关,祝贺你!” 黑色大排量越野车将胡英子送回十四号别墅,离通常的晚餐时间还有近一个小时。 白衣女仆一如往常,一脸恬静的微笑,将胡英子迎进别墅,拿过拖鞋,弯腰搁到她的跟前。 胡英子换下的\"lowa”战靴,白衣女仆立即拿到阳台上,喷洒除臭除汗雾剂,搁到窗前通风晾晒。 胡英子再次不由自主地生出感慨:这不就是无数少女梦想的公主般的生活吗? 其实,那些城堡里的公主从来不曾拥有过自由,所谓的王子,不过是自由的象征。胡英子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思考过公主的自由,这一刻, 清晰的结论在她脑中一闪而逝。 胡英子发现万奇麟并不在客厅,霎时,她微微有些心惊,他跑到哪儿去了?对万奇麟的关心第一次超过那只被她命名为“猫”的狸花猫, 这绝不是因为洪德全“赋予”的职责,让她对这个孩子充满关切。她没有询问不会说话的女仆,而是疾步上楼,推开卧室的门。她看到万奇麟坐在地上,五颜六色的魔方部件将他包围。万奇麟闻声转过脸来,胡英子原以为孩子会跳起朝她扑过来,然而没有,万奇麟只是冷冷地看她一眼,转头对着地面继续沉思。 “失败了吧?”胡英子有意忽略男孩儿对自己的冷淡,调侃道,“你应该不是刚刚把魔方拆散,现在装不回去了吧?” 万奇麟不回头:“上午我就把它们给拆散了, 我要等到明天再装。” “哦。”胡英子走到万奇麟身边,弯下腰, “为什么呢?你是想试试,过上一天,你还能不能记住每一个小方块属于哪一个魔方吗?” “猫不理我。”万奇麟没有回答胡英子的问题,自顾自地说道。 “因为你打过它嘛。”胡英子伸手,搭上万奇麟的肩膀。孩子没有甩开胡英子的手,她想, 这是一个好的迹象。 “猫只有七秒的记忆。”万奇麟闷闷地说, “猫不会记仇,而且我已经跟它道歉了。三次, 猫来过三次,玩我的魔方,每次我都跟它道歉, 它就是不理我。我一伸手,它就跑掉。对了,猫叫什么名字?\"” “它就叫‘猫''。”胡英子扑哧一声笑了, “不是猫,是鱼,鱼的记忆只有七秒。” “哦,猫。”万奇麟并未表现出任何惊奇, 也没有回应胡英子的“猫”或者“鱼”。 “猫!猫!”突然,男孩儿扯开嗓子,呼唤猫。 “别叫了,猫很高冷的,你叫它,它不会来, 你不叫它,它想来,自然会来的。”胡英子缩回搭在万奇麟肩上的手,在他的脑袋上胡乱地揉了两把。万奇麟没有抵触,倏然间,她满心喜悦。 胡英子朝卫生间走去,急需洗把脸,刚转身,耳畔忽地响起了稚嫩的声音:“你这身打扮, 很酷。” 胡英子穿的是黑色紧身t恤和迷彩长裤,她回头莞尔:“是吗?喜欢的话,我让他们给你也弄一套。” “姐姐……”万奇麟叫她。 莫名的喜悦感从胡英子的心脏蔓延至全身, 她发现自己开始喜欢上孩子叫她“姐姐”,她很快地“嗯”了一声。 “今天,你是打拳还是打枪?”孩子问。 “你怎么知道我会打枪呢?”胡英子不假思索地反问道,推门进人卫生间。 五分钟后,走出卫生间的胡英子差点儿被吓到魂飞魄散。 万奇麟有些费劲地平端着双筒猎枪,枪口正对胡英子。 很显然,趁胡英子不在“家”的时候,万奇麟四处翻腾,从衣柜深处发现了她的双筒猎枪。 胡英子本能地高举双手,嘴唇哆嗦了三秒钟,才虚弱地吐出两个字:“别闹!\" 万奇麟得意洋洋地抖动枪口:“投降也没用! 告诉我,爸爸妈妈在哪里?去找他们,叫他们来接我!”孩子力图使自己的声音显出威严,然而最后几个字,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哭腔。 “我真的……没办法。”胡英子听到自己的声音软弱而充满惊惧,短短几分钟,满心欢喜化作浑身冰凉。 “信不信我打死你!”万奇麟哭喊道。 “枪里没有子弹的。”胡英子试图向孩子靠近,然而她根本无法迈步。 “那你就试试!”孩子的哭喊声越发响亮。 “放下枪!万奇麟,我求你,把枪放下。我保证……”胡英子竖起右手食指和中指,摆出少女发誓的标准姿势,“我保证帮你找到你的爸爸妈妈,保证让你见到他们,好吗?\" “你这是发誓吗?”万奇麟的眼泪滚滚而下。 “我发誓。”说出这三个字,胡英子的心脏如遭重击--我如何能找到他的父母?我连自己的父母都找不到呀!这份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喊, 充满了无奈与苦涩。 一声闷响,双筒猎枪坠地。 胡英子宛如受惊的兔子,蹦到万奇麟跟前, 将落到地上的猎枪抓到手里。她挺直腰板,敏捷地摁住退壳卡榫,一抖手腕,枪管折落,枪膛里的确没有子弹。 她呼出一口长气,本能地想一巴掌扇在万奇麟的后脑勺上,却硬生生地把手收回去。 抖手腕,猎枪枪管折回。她把枪藏进衣柜深处,长吸深呼三次,温柔而严肃地对万奇麟说:“别乱动这玩意儿,喜欢打枪,姐姐以后教你。” “姐姐”两个字,就那样自然而然地从胡英子的嘴里说出,而她并未感到丝毫的惊奇。 洪德全不喜欢别人叫他“司令”、“将军”、 “首长”……那是父辈们喜欢的称谓,老得掉牙,土得掉渣,而他的死对头金世珑似乎很喜欢。 不久之前,金世珑视察他的丛林部队。次日,安插在金世珑身边的内线将现场视频送抵洪德全的案头。 金世珑的阅兵式在一个简陋的广场上举行, 看上去像是一处乡村小学的操场。临时搭建的主席台饰以松枝和野花,不像庆典,在洪德全眼中更像一场因陋就简的葬礼。身着绿色军装, 头戴绿色平顶长檐帽的金世珑站在主席台正中, 他没有佩戴军衔标志。簇拥在金世珑左右的军人们佩戴上校、大校乃至少将军衔。洪德全在心中冷笑,金大少还算低调吧,至少他没有让他的副司令佩戴上将标志,那样一来,金大少就可以给自己戴上大将军衔,那可是千塔国的最高军衔。 怀抱前苏联制式自动步枪的近千名士兵,列成十个方队。一名少将陪同金世珑检阅部队。每走过一个方队,金世珑大声问候:“同胞们好!” 士兵们齐声回答:“总司令好!”金世珑走过下一个方队,又换上另一种问候方式:“同胞们辛苦了!”士兵们齐声回答:“胜利!胜利!胜利!”其中不乏稚气的童声和清脆的女声。 洪德全注意到,士兵们装备的是中国“56” 式弹挂--“弹挂”即弹药携行具,系于胸前, 用于携带弹匣的数个并列条形口袋。“56”式弹挂曾经风靡世界,从亚洲到非洲,从中东到拉丁美洲,几乎是游击队的标配。“56”式弹挂数十年前就已经被中国军队淘汰,如今,在购物网站上,花费不到二十元人民币就可以买上一套。 为了迎接“总司令”的检阅,金世珑的丛林部队换上了清一色崭新的高腰迷彩胶鞋,把夯实的黄泥地面踏得啪啪作响。方队通过主席台, 带队军官下令:“向右看-”士兵们立即由齐步换为正步,带队军官向金世珑行举手礼,土兵们行注目礼·…台上的金世珑一本正经地举手回礼。 洪德全独自一人在他的“椭圆形办公室” 里,关起门来观看金世珑阅兵的视频,一边看-边冷笑,他的心比他的笑还要冷。他很清楚,如果不是千塔国数千政府军驻守在大木田地区,二旦金世珑举兵“收复”大木田,仅凭自己手下的那些警察和保安,一夜之间就会被金世珑打到遍地找牙。 所以,洪德全必须继续寻求千塔国政府,尤其是千塔国军队的庇护,更重要的是,他深知, 绝对不能触碰中国政府的红线--必须把贩毒、 电诈、网赌、非法人体器官买卖这些脏水统统泼到金世珑等其他三大家族的头上--不过,他同样深知,金世珑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把脏水全都泼到他洪德全的脑袋上。 此时,洪德全坐在宽大舒适的皮转椅上,面对整整一面墙的液晶显示器,缓缓移动鼠标,选定别墅区的监控画面。“雄狮小队”对他言听计从,而且办事效率很高。一念至此,洪德全略感欣慰。 洪德全调出十四号别墅的监控画面,把音量调大。露台上,他可以看到胡英子正在教万奇麟“打拳”。孩子撅着嘴,不情不愿地蹲着别扭的马步,胡英子负手,绕着孩子缓缓行走,不时纠正孩子的动作。稍后,胡英子拿着一本“教材”,开始教孩子基本拳法:直拳、勾拳…·洪德全露出一丝微笑,他关闭所有的显示器,任由他的“舰桥”沉入黑暗,犹如在无星无月的海面上夜航的巨轮。 当他在心里将胡英子和万奇麟称为“两个孩子”时,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记忆长河的深处,那里浮现出的是另外两个截然不同的身影--一个叫洪范,另一个叫罗洁。 三十四年前,金世珑的父亲金鼎鸣,在洪德全的父亲、“亲密战友”以及最重要的副手洪大成的支持下,秘密联络千塔国政府,突然发动兵变,向他们的老东家反戈一击,换取千塔国政府对大木田“高度自治”的确认。 害怕老东家的血腥报复、金鼎鸣反其道而行之,隐姓埋名、潜藏于中国南部某城市。而洪大成的儿子洪德全,亦被送人这座城市。 风头过后,金鼎鸣重返大木田,在洪大成的协助下,全力推进大木田地区“自治”。 年幼的洪德全并未一同返回,洪大成派出包括管家、保镖、保姆在内的十余人的团队,保护、照料他的独生子。洪德全长到七岁,化名洪范,人读这座南部城市最昂贵的私立小学。男孩儿念到三年级时,结识了刚上一年级的女孩儿罗洁。 十七年之后,二十四岁的罗洁告诉二十六岁的洪德全,她的真实身份是金鼎鸣的私生女,她的名字本应叫作金世珍。 陷落于黑暗中的洪德全回忆起私立学校那些温情脉脉的周末。孩子们大都被家长接走,罗洁的妈妈几乎从来不接她回家,洪范--洪德全是不屑于回家,对他来说,空空荡荡的周末校园远比被称为“家”的冷冰冰的大别墅自由自在。 一到周末,洪家的团队就“接管”了学校。洪家是这座私立学校最大的金主,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座私立学校亦属于洪家的众多产业之一。周末的私立学校,洪德全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通常会征求罗洁的意见,温和地叫她“妹妹”。那些周末,娇小的罗洁拉着洪德全的手说:“我幸福得就像个公主。” 关于那所私立小学,洪德全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十三岁那年,有个男孩儿-洪德全已经全然忘记他的姓名,只记得他对罗洁大献殷勤。洪德全对此冷眼旁观,稍后,他告诉自己的管家,那个男孩儿很讨厌--很快,那个男孩儿的父母带孩子驾车外出时,不幸发生车祸。虽然没有死人,但全家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男孩儿因此断了一条腿,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在校园里。 洪大成派出另一个团队,把他护送到美国。洪德全在美国上完中学,进入大学学习人工智能。 十五年前,学业未竞的洪德全被父亲紧急召回大木田,接掌父亲的“帝国”。数月之后,在新加坡一个华人富豪的联谊酒会上,他看到一袭白裙的罗洁,端着一杯血红的鸡尾酒,款款朝自已走来…… 洪德全拿起手机,懒洋洋地通杜文山的电话。 杜义山对胡英子撒了谎,他确实有一部手机,但他也没有完全撒谎--他的手机只能接听一个人的电话,那个人就是洪德全:同样,这部手机仅可以拨打一个号码,亦是洪德全的号码。 自杜义山获得这部手机以来,他从未主动拨打过电话。 次日晚餐时分,杜义山出现在十四号别墅的餐桌旁。白衣女仆殷勤地为他搬来椅子,杜义山优雅地坐下。他礼貌地谢绝胡英子共进晚餐的邀请,温和地请求胡英子和万奇麟继续用餐。胡英子非常担心杜义山旁若无人地点上一根香烟,好在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让白衣女仆给他沏了一杯绿茶。他当然知道,白衣女仆不是聋子,她只是被剥夺了说话的功能。 “你是谁?”万奇麟鼓起眼睛、盯着杜义山发问。 “没礼貌。”胡英子立即训斥道。 “没关系。”杜义山伸出手,试图抚摸万奇麟的脑袋,孩子立即不加任何掩饰地避开。 “我是你们的邻居。”杜义山停下来,缓缓吹拂水面的茶叶,“我姓杜,你可以叫我杜伯伯。” “我不认识你,凭什么叫你伯伯?”万奇麟不假思索地反驳。 “我是你姐姐的朋友啊。”杜义山呷一口绿茶,笑眯眯地说。 胡英子顿时心生厌恶。第一,你不是我的朋友,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第二,我也不是他的姐姐。然而,胡英子努力克制住心中的厌恶,用一种命令式的口气对万奇麟说:“叫杜伯伯。” 万奇麟不情不愿地咕哝一声“杜伯伯”,不待杜义山回答,他立即追问道:“你会什么?” 胡英子暗自心惊,这孩子的智商绝对不可低估。很显然,他已经感觉到,能够住进这些别墅的人,都拥有超出常人的“特殊本领”。 杜义山不会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有问必答, 他笑得愈发儒雅,宛如慈祥的老教授:“那么, 你会什么呢?万奇麟。” 杜义山出其不意地叫出孩子的名字,万奇麟禁不住一愣,这是他的父母消失之后,胡英子以外第二个叫出他名字的人。 “我能记住你的每一根头发。”略加思索后, 万奇麟昂然回答。 胡英子差点儿一巴掌拍上男孩儿的后脑勺, 赏他两个字:“吹牛。” 杜义山并没有一丝惊讶或反感的表情:“我相信你能记住。”他再次伸手抚摸万奇麟的脑袋, 这一次万奇麟没有躲开。 “对喽,”杜义山保持住长辈的谦和,“你呢,擅长记忆;你姐姐呢,枪打得很好,嗯,她正在学习打拳;我呢,擅长这个…”他做了一个拿笔写字的手势。 “你的毛笔字写得很好吗?”万奇麟问道。 杜义山和胡英子禁不住哑然失笑。 杜义山没有进一步解释,转向胡英子:“我来呢,是洪总特意让我来问问,你们是不是需要一些东西,生活上,学习上……” 胡英子一时间没明白杜义山的意思,一旁的万奇麟迅速接过话,稚嫩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我要猫条!” 杜义山让白衣女仆去拿纸和笔,他似乎并不明白“猫条”是个什么玩意儿。 当万奇麟在纸上大大地写下“猫条”两个字时,杜义山轻轻地“哦”了一声:“我忘了, 你们养了一只猫。” 胡英子明白杜义山的来意后,禁不住悲从中来。 “我要手机、我要猎枪子弹、我要一辆能够把我和万奇麟送回中国的汽车…这些,洪德全能给我吗?” 杜义山凝视着胡英子的脸,仿佛能够清晰地听见她的心声。 “牵引绳。”胡英子在纸上写下。“登山时, 把队友连接在一起的那种绳子,配有金属挂钩。” 她向杜义山解释。 “哦。”杜义山似懂非懂地应答道,“就这些?” 胡英子点点头。 “不打扰你们用餐了,我这就告辞。你们需要的物品,我会尽快向洪总汇报。”说罢,杜义山起身,朝别墅大门走去。 胡英子礼节性地起身相送。 一只脚迈出十四号别墅大门时,杜义山回头低声问她:“你要绳子干什么?” “洪总吩咐,”胡英子不卑不亢地低声回答, “让我二十四小时保护这孩子的安全,我得用绳子把他拴在我的身上。” 杜义山摇了摇头,他完全不明白胡英子这句话的含义,但也未继续追问,而是对胡英子做了个“留步”的手势。 送来牵引绳和猫条时,杜义山向胡英子透露:就在这几天,她将陪同万奇麟去完成某个轻松的任务。 “孩子需要记住他看到的东西,也许是牌点, 也许是数字。”拳台上,在口令、训斥和激励声中,胡英子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董季平。 “牌点?”董季平在指导胡英子练习组合拳的间隙里反问。 “他说的应该是这两个字。”胡英子一丝不苟地挥拳出击。 “那应该是某个赌场。”董季平说,“我会很快查清那是什么地方-应该不会安排我送你们去。”他喝令胡英子保持住下勾拳的姿态,手把手地纠正她的动作。 “不管谁送你们去,我会知道你们出发的准确时间和你们要去的准确地点。”董季平附耳对她说。 “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董季平将胡英子引领至悬空而置的沙袋前,他抱住沙袋,示意胡英子用组合腿法攻击沙袋。 “无论是地下还是地面停车场,你们离开那个地方时,会有一辆车开到你们面前。那辆车会打三次双闪,你只要拉开后车门,带着孩子上车。车座的后袋里有助眠饮料,你可以给孩子喝一点儿,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尝一些。一觉醒来,你们将会出现在中国境内一个绝对可靠的安全屋…” 这些话,是董季平在指导胡英子练习拳法和腿法的过程中,断断续续向她说出的。 胡英子不时点头,看似是领会到董季平传授的动作要领,实则表明她完全明白董季平的安排。 “如果行动失败,我指的是,你们半路被截回,你要一口咬定,你只是上错了车…上车后,孩子说口渴,于是你们喝下触手可及的饮料。”稍后,董季平在传授另一组动作时告诉她。 胡英子以一个干净利落的反旋踢表达了她的 情绪。 “漂亮!”董季平高声赞叹。 “那些代表动作要领的数字,孩子记住了吗?”这是董季平的最后一个问题。 “万无一失!”胡英子踢出一记近乎完美的高侧踹,像是表扬自己,又像是回答董季平的问题。 “你需要记住的,只有一串数字,那是我的手机号码……”董季平要求胡英子复述,以确保她已经记住。 “希望能收到你们平安的信息。”这是董季平最后叮嘱的话。 在着手安排胡英子和万奇麟的出逃行动前, 董季平的脑海里闪过一丝惊惧:若洪德全需要胡英子和万奇麟去执行某个秘密任务,是绝对不会让杜义山提前通知胡英子的! 他没有踌躇太长时间,就算是圈套,也必须冒险--如果将胡英子和万奇麟成功送回中国, 不仅可以营救这两个孩子,还能送出情报;如果这是洪德全的阴谋,无非是胡英子和万奇麟被拦截,继而洪德全逼自己摊牌,如果洪德全胆敢将自己杀害,上级很快就会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已经暴露,相应的对策会立即启动,这也算是… 用尸体送出的情报吧! 董季平咬紧牙关,将所有的犹豫与动摇都隔绝在齿间之外。 没有打印在a4纸上的通告,晚餐后,杜义山来到十四号别墅,指挥白衣女仆给万奇麟换上白衬衣、西式短裤、白袜和小皮鞋,戴上紫底白点的英伦风儿童领结,这让万奇麟摇身一变,看起来像是当地某个富豪家的小公子。杜义山示意胡英子换上吊带短裙,胡英子沉默地服从。继而,白衣女仆变戏法般地拿出全套化妆品,在杜义山的指示下,给胡英子化了一个糟糕透顶的“烟熏妆”--这不仅让胡英子看起来仿佛老了十岁,而且让她几乎认不出自己。 “这就对了,镜子里的这个风尘女子,与庆功宴上的枪花小姐,绝对是两个人。”胡英子在心里对自己说。 杜义山满意地打量着这一对“姐弟”或者“母子”,笑吟吟地对他们说:“有几位大哥,会带你们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万奇麟的眼中闪动着好奇的光芒,而胡英子流露出的黯然神伤却没能逃过杜义山的眼睛,他伸手轻柔地压在胡英子的肩上:“本来,我不应该提前把洪总的安排告诉你,我只是想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你放心,不会有什么危险。我不能陪你们去,你只要…听从他们的安排,把他们的指令转告给孩子,让孩子照做就好。” 门外传来大排量越野车引擎的轰鸣声。 引擎声戛然而止,车已在别墅前停下。 一位身穿黑色紧身t恤、黑色警用作训裤、 黑色高帮战靴,剃着小平头,皮肤黝黑,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的小伙子站在十四号别墅门前迎接胡英子和万奇麟。如果董季平在场,他会通过小伙子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认出这个人就是曾经配合他捣毁黄家“医院”的“雄狮小队”头目。 小伙子与杜义山握手,嬉笑着说:“谢谢。” 引领胡英子朝大排量黑色越野车走去时,小伙子依然笑嘻嘻地对胡英子说:“我姓张,你可以叫我张哥。”他转向万奇麟,拍拍孩子的肩膀, 笑得愈发开心,“你可以叫我,张--大哥。” 胡英子露出一丝谦和的微笑。 “张哥”拉开越野车后排车门,示意胡英子上车;他牵着孩子的手,从车后绕到越野车的另一侧,拉开车门,帮助万奇麟钴进后排,随后他也坐进后排,与胡英子一左一右,将万奇麟夹在中间。 司机身着宽大的白底“嘻哈”t恤和大短裤,他回头冲着胡英子咧嘴一笑,是那种常见的小伙子碰上美女时的笑脸。副驾驶座上的年轻人穿着黑色紧身t恤、迷彩裤,戴着蓝牙耳机,一直在低头玩手机。胡英子没有发现他们携带武器,她想,也许武器藏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张哥”落座,关上车门,示意司机开车。 一车五人,看起来宛如晚间外出寻欢作乐的当地富豪子弟。 越野车一路疾驶,离开“醒狮庄园”。胡英子注意到,通过需要车牌加人脸双重识别的两重大门时,越野车甚至没有减速-一大门已经提前打开。她想,这辆车上的三个小伙子,显然拥有比董季平和杜义山更高的权限。 越野车很快进入大木田城区,林立的高楼和璀璨的灯火淹没了低矮的房屋以及肮脏的街道, 霓虹闪烁的大木田如同悬浮在辽阔星海中的巨型太空战舰。万奇麟是第一次目睹大木田的夜景, 透过车窗,他惊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城市,不回头地问:“这是哪里呀?\" “张哥”笑吟吟地回答:“这是一个童话中的城市,很快,我们就要去童话中的城堡。” “张哥”伸手拍拍驾驶副座上小伙子的肩膀,那人摘下蓝牙耳机,转身将手机和蓝牙耳机递给“张哥”,轻声说:“弄好了。”他朝胡英子咧嘴一笑,把胡英子吓了一跳--这人的左边脸颊上有一道很深的刀疤,从嘴角一直延伸到左耳根,这让他笑起来相当瘆人。 隔着万奇麟,“张哥”把手机和蓝牙耳机递给胡英子:“戴上耳机,手机会一直保持接通状态。我们快到了,跟你通话的人是我。” “带手机人场是允许的,”注意到胡英子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张哥”笑出他招牌式的白牙,“只要你不带枪。还有啊,这个手机不仅无法拨号,而且无法挂断,除非是我主动挂断。” 他轻轻歪头,似乎是询问胡英子是否明白。 胡英子点头之后将蓝牙耳机塞人耳孔,将手机放进杜义山特意嘱她带上的没有任何名牌标志的小坤包。 越野车驶入地下车库前,胡英子透过汽车挡风玻璃,看到大楼顶部有一个金光闪闪的猛虎标志。 “鑫虎大酒店”属于四大家族中的黄家,黄家的掌门人是跟洪德全数度“赌命”的黄秉和。 黄家旗下这个最大的赌场,老赌客和当地人通常称之为“三只老虎”。 第43章 香水百合:我是赌神 “进电梯,到八层……” 蓝牙耳机总是在最恰当的时刻传来明确的指示。 “进大厅,向保安出示贵宾卡……”下车前,“张哥”把“鑫虎”的贵宾卡递到胡英子手中。匆勿一瞥,胡英子看到贵宾卡上的照片与自己似是而非,姓名是英文,大约是“凯蒂”什么的。 胡英子从小坤包里掏出贵宾卡,冲着两名佩戴手枪的保安一晃而过,他们根本没有接卡细看,立即躬身为胡英子和万奇麟推开两扇沉重的橡木大门。 “先四处随便逛逛,什么也别玩。”蓝牙耳机里传来“张哥”的声音。 与全世界所有的赌场大厅一样,近百台“百家乐”、“德州扑克”、“黑杰克”等各种名目的赌桌分区摆放,角落里是“吃角子机”,当然, 还有极具中国特色的麻将桌·吸引赌客最多的是四台大型轮盘赌桌。 胡英子确信万奇麟此前绝无光顾这种场所的可能。中国境内不可能有如此规模的公开赌场,更别说允许未成年人人内。然而,万奇麟背着双手,老练地环顾四周,眼睛里闪烁着惊奇的光芒,一张小脸却沉静如水。胡英子不禁微微有些吃惊,莫非这个小家伙就是传说中的天生赌徒?或者,依照某些玄幻的说法,这个小家伙要么是赌徒转世,要么是未来的赌徒逆向穿越而至? 除了尽职的赌场主管和警惕的内场保安, 所有的赌客都沉浸在赢钱的狂喜、输钱的眩晕以及烟雾、酒精、香水的氤氲之中,无人留意少女与男孩儿,亦无人猜测他们的身份。奉老板之命,领老板的公子来开眼界的“小蜜”很多,带上儿子来赌场寻找老公的妈妈亦多,甚至,携了私生子来找爸爸…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尤其是置身于这纸醉金迷光怪陆离的大型赌场之中。 “去四号轮盘赌桌。”蓝牙耳机里传来“张哥”的指示。 胡英子伸手去牵万奇麟的手,却被他很快甩开。胡英子只得弯下身子,附耳对他说:“四号轮盘赌桌。” 万奇麟矜持地点点头,旁若无人地缓步走向四号轮盘赌桌。 围聚在赌桌旁的人竟然为这个派头十足的小男孩儿让出一个空当儿,万奇麟毫不迟疑地跳上高脚凳坐下,凝神细看赌盘。 “买筹码。”万奇麟不回头地对胡英子说。 胡英子急中生智,提高音量:“您让我买筹码吗?”她有意把这句话说给“张哥”听--她特意使用了“您”,希望“张哥”能够明白,现在是万奇麟扮演主角。 对“张哥”来说,这显然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情况,三秒钟后,蓝牙耳机里传来“张哥” 的声音:“带钱了吗?如果没带钱,我让人送上来,可以让他随便玩玩,别闹出任何动静。” 胡英子记起自己的坤包里有五千人民币现金,那是董季平带她进城时给的零花钱,胡英子把钱掏出来,搁到台面上,大声说:“五千。” 随即她把嘴巴贴近万奇麟的耳朵,“我包里只有这么多。”--这话是说给“张哥”听的。 “收到。”蓝牙耳机里,“张哥”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黑色抹胸、白色超短裙的服务员笑容可掬, 立即用托盘奉上五千人民币的筹码,同时收走胡英子搁到赌桌上的钞票。 新一轮下注即将开始,胡英子将自己的脸贴近万奇麟的脸,刻意表现出对赌局的热情,其实是让“张哥”能够通过蓝牙耳机听到万奇麟的声音。 “押十七号,全押上!”万奇麟的表现,一如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 轮盘开始转动,万奇麟的脸色逐渐变得煞白。 转动停止,象牙球最终落人十八号格舱。 豆大的汗珠沁出万奇麟的脑门,他像是快要哭出声来,扭头对胡英子说:“买筹码。” 胡英子的小坤包吊在右手腕上,她两手一摊,做出一个“输光了”的手势。 这样的场面,赌场主管、保安以及老赌客见惯不惊--老板给“小蜜”的赌资输光了,无论少爷如何不甘心,“小蜜”绝对不会用自己的钱给他买筹码。 万奇麟讪讪地跳下高脚凳,离开赌桌三米开外,咕哝道:“骗人!” 胡英子一脸沮丧地埋怨着:“谁让你那么贪心,五千块,一把输光。”这话也是说给“张哥”听的。 蓝牙耳机里传来“张哥”的声音:“现在去三号轮盘赌桌。” 胡英子显出心有不甘的样子,拉着万奇麟的手,缓步朝三号轮盘赌桌走去。 与四号轮盘赌桌相比,三号桌的赌客相对要少一些。胡英子和万奇麟很快找到一个空当儿, 万奇麟再次跳上高脚凳坐下。 “哟,好大的赌注。”胡英子故作夸张地低叹,这是向“张哥”表明,她和孩子已经来到三号轮盘赌桌。 “桌上应该有一个穿蓝色丝绸衬衣,戴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蓝牙耳机里传来“张哥”的声音。 胡英子一抬头就发现了目标,后者对她和孩子完全视而不见。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让孩子盯住那个人,记住那个人每一次下注的顺序和号码。”“张哥”的声音透出一丝紧张。 胡英子让自己的嘴唇贴住万奇麟的耳朵,像是极力安慰这个刚刚因为冲动,一把输掉所有筹码的孩子:“万奇麟….” 孩子浑身一震,胡英子喊出他的名字,仿佛让他心醉神迷的万花筒被胡英子一把从他的眼前拿开。 “看到对面那个穿蓝衣服的人没有?”胡英子耳语。 万奇麟点头。 “记住他每一次下注的顺序和号码。”胡英子搭在万奇麟肩上的手微微使劲,捏了捏他的肩胛骨,说到“顺序”和“号码”时,她有意放慢了速度。她想,万奇麟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 通过刚才的观察,他应该已经看出,赌客通常会一次下注多个号码。她想,“张哥”强调下注的顺序肯定有特别的理由。 万奇麟哭丧着脸,“嗯”了一声。 身着蓝色丝绸衬衣的中年男人短暂地从赌桌上抬起头来,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胡英子和万奇麟,他的目光在万奇麟的脸上停留得更久一些。 “不要看他的脸。”胡英子轻声警告孩子。 “很好,可以给弟弟要一杯橙汁,让离你最近的服务员去取,贵宾不用付费。”耳机里传来“张哥”的声音。 胡英子立即照办。 冰凉的橙汁递到万奇麟手中,似乎缓解了孩子的沮丧。万奇麟咬住吸管,紧盯赌桌。 “第一轮结束之后,姐姐可以去卫生间补个妆,让弟弟留下。”“张哥”命令。 荷官提示大家下注。胡英子注意到蓝衣人先是在“o2、08、14、26”四个格舱里投下筹码, 略加思索后,他又在“11、15、16、33”四个格舱下注。 胡英子不易觉察地摇了摇头,心想,要让我按顺序记住“02、08、14、26、11、15、16、 33”这八组数字,不如让他们一枪打爆我的脑袋,更何况这只是一局,不知道“张哥”需要万奇麟记住多少局?胡英子继而宽慰自己:对万奇麟来说,记住这些数字,不会比吞下一块带血的牛排更为困难。 “我去一下卫生间,记住我让你做的事。” 胡英子附耳吩咐万奇麟。 原本纹丝不动的男孩儿突然回头盯住胡英子的脸。 胡英子确信,她从孩子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你别扔下我啊”的楚楚可怜。她把嘴唇贴得离万奇麟的耳朵更近一些,几乎要吻上孩子的耳垂,她柔声地说:“我很快就回来,听话啊!我保证。” 按照“张哥”的指示,胡英子在卫生间里停留十五分钟,算上找卫生间的时间,以及从卫生间返回赌桌的时间,万奇麟在三号轮盘赌桌前静坐“观战”约二十分钟。 “带上弟弟,走!”蓝牙耳机里传来“张哥” 不容置疑的声音。 牵着万奇麟的手,走向那两扇紧闭的橡木门,胡英子不停地出现幻觉:数名黑衣人从四面闪出,朝她和万奇麟不动声色地围拢过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们的前胸后背--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惊恐。 也许是因为她猜到,让万奇麟记住的那位神秘蓝衣人下注的顺序和号码,会让她和万奇麟丢掉性命? 看着两名佩枪的保安躬身为自己和万奇麟拉开沉重的橡木大门,胡英子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无论是胡英子还是万奇麟,甚至全程“指挥”这次行动的“雄狮”小张,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位神秘的蓝衣人,他的真实身份是金世珑旗下“大龙总汇”的人力资源总管。 这位总管有一个小小的爱好.隔上几天, 会到黄家旗下的“三只老虎”玩上两个小时的轮盘赌。众所周知,黄家不过是金世现在大木田的傀儡,所以、这位总管等于是在自家的赌场里,进行一点儿小小的娱乐。 “地下车库,车停在原来的位置。”踏进电梯前,塞在耳孔里的蓝牙耳机传来了“张哥” 最后的指令。 胡英子的瞳孔猛地一缩,心再度悬起。 进入电梯,胡英子摁下“b1”,电梯里只有她和万奇麟两个人。 此刻,胡英子的焦虑达到了顶点,宛如赛场上,正当她举起双筒猎枪,屏息等待飞碟飞向天空,一声哨响,大喇叭里传来沙哑而变调的声音,告知抛碟器出现故障,请选手稍等;电梯下行,故障消除,胡英子再次举起猎枪,大喇叭再次告知抛碟器出现故障……盘旋在她脑海里的全是董季平为她和万奇麟安排的出逃计划。 电梯继续下行,胡英子浑身颤抖,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直到万奇麟主动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电梯在地下一层稳稳停住。 胡英子深呼吸三次,才缓步迈出电梯,似乎全然忘记扯住她胳膊的孩子。 “姐姐……”万奇麟感觉到胡英子的异样, 怯生生地喊她。 胡英子浑身一震,全身的毛孔猝然收紧。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奇怪的是,她忽然发现自己已不再颤抖。 一辆与他们来时同款的黑色大型越野车缓缓驶到胡英子和万奇麟身前,引擎没有熄火,左右转弯灯同时亮起、熄灭,反复三次。 按照董季平的安排,胡英子只需要拉开后排车门,把万奇麟推进越野车,自己随后上车。车门关闭的同时,越野车将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然而,明类子并投有伸手去抓车门。 透过万奇麟抓住他胳搏的手指,胡英子预感到孩子有话要说、她想,凭着孩子惊人的记忆力,他一定会说:“这不是我们的车。” 胡英子不待孩子说话,迅速地将他向右准转九十度,自己也随之朝右侧张望。 就在这一瞬间,另-辆大型越野车如同咆哮的猎犬,猛扑至前车后方,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尖利的啸叫。后发而至的越野车司机猛摁喇叭,仿佛前车只要多停留一秒钟,后车的车窗内就会伸出数支枪管,铺天盖地的子弹将把前车打得千疮百孔。 前一辆越野车宛如被吓坏的野狗,夹起尾巴,悄无声息地起步,灰溜溜地驶离。 胡英子和万奇麟看到“张哥”推开后排车门,一跃而出。他抱起万奇麟,把孩子塞进后排,近乎粗野地推了胡英子一把,示意她上车。 “张哥”右手反手摁住腰间--胡英子想,那里一定掖着一把手枪--“张哥”警惕四顾,左手将手机凑到耳边,一边下达命令,一边绕过车尾,从另一侧坐进后排。车门关闭的同时,越野车仿佛蓄势已久的豹子,一跃而出。 胡英子全身的毛孔猝然放松,冷汗如同瀑布,打湿了她的全身。 “枪花小姐,我需要你的帮助。” “张哥”推门而人,他很可能是庆功宴上的众“假面”之一,他采用的是洪德全对胡英子的称谓。 这是一间标准会客室,主座是隔着茶几的一对沙发,茶几上摆放一钵鲜花,主座后方的背景墙是千塔国北部的壮丽山峦,一头雄狮昂首伫立于山巅,红日喷薄而出,阳光照耀雄狮、金光闪闪。 两厢各排六张沙发,胡英子孤零零地窝在主座左侧的第二张沙发里。 越野车并未将胡英子和万奇麟送回十四号别墅。车窗紧闭,胡英子看不见道路和灯火,她凭直觉意识到越野车进入“醒狮庄园”,径直将他们送往山脚的“科技园”。越野车在一幢大楼前停下,“张哥”推着她和万奇麟迅速进人门厅。 胡英子观察到,这幢黝黑的大楼,在无边的暗夜里,只有零星的几个窗户还亮着灯。 “张哥”、“刀疤”和他们一起进入电梯, “刀疤”摁下数字“9”。 电梯在九层停住。在“刀疤”的陪同下, 胡英子迈出电梯。 电梯门关闭,电梯继续上行。胡英子不知道“张哥”将把万奇麟带往何处,恍然中,她看到万奇麟无助而惊恐的眼神,这让她再次情不自禁地战栗。 “刀疤”将胡英子安置到这间会客室,礼貌地指给她饮水机的位置,微微欠身告别。“刀疤”离去时随手带上房门,胡英子不打算去试试房门是否反锁。 会客室的一角摆放着一台古旧的黄铜座钟, 约一米长的钟摆不厌其烦地来回摆动,伴随着单调的“哒哒”声,宛若催眠师手中晃动的怀表。 倦意如潮水般向胡英子袭来,她试图闭目小憩, 但她的身体内部似乎有个发条,随着钟摆的晃动,发条不是越来越松弛,而是越绷越紧。她全然无法人睡。 “张哥”进入会客室的时间是23时50分。 胡英子被送入会客室的时间是23时05分。 胡英子从未如此急切地想要知道,过去的四十五分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万奇麟·还有董季平。在这个死亡如同吃饭睡觉一般寻常的魔幻之地,谁能向胡英子担保,“张哥”带来的, 不会是某个人的死讯? 宛如猝然被释放的弹簧,胡英子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张哥”很自然地伸手压住她的肩膀:“出了一点儿我们意料之外的状况。” 胡英子瞪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哥” 的嘴巴。 “那个孩子,嗯,神童,他什么也不说。” “哦。”胡英子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这孩子知道,他现在拥有了最重要的筹码。”胡英子在心底对自己说。 “你想让我去劝劝他?”胡英子主动向“张哥”发问。 “嗯,毕竟……\" “他是不是一定要见爸爸妈妈?只有见到爸爸妈妈才肯说?”胡英子截住“张哥”的话头. 追问。 “是这样的。” “我可以去劝劝他,但是不会有任何结果” 胡英子做了一个爱莫能助的手势。 零点,杜义山的手机在振动。 给杜义山打电话的,当然是洪德全。 自诩作息像时钟本身一样精确的洪德全绝不可能按时就寝,他比任何人都急切地想要听到万奇麟背诵出那些神秘的数字-“大龙总汇” 的人事主管在轮盘赌桌上下注的顺序和号码。 “十分钟后,车来接你,有人会告诉你是什么情况。抓紧时间编台词吧,你可能只有不到半小时的时间。”洪德全没有让杜义山说出一个字, 下达完指令后,立即挂断手机。 杜义山已经喝下半瓶威士忌,正处于腾云驾雾文思泉涌却抓不住任何一个字符的癫狂状态。 他挣扎着冲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双手掬起凉水泼到自己脸上,扯过干硬酸臭的毛巾,匆勿擦干。他没有忘记用一把残缺的木梳梳理自己的长发,也没有忘记换上一件干净的白色棉麻衬衣。 越野车上,“张哥”简短地向杜义山通报: 万奇麟在某个地方刚刚看过一组数字,现在需要万奇麟清楚地背出,而他不肯开口,除非见到他的父母。 “哈--”杜义山一声怪笑,浓烈的酒臭让“张哥”禁不住皱起眉头。 “那就让他见见父母呗,视频。”杜义山轻浮地捻出一个响指。 “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张哥”显出远超他年龄的老成。 “带我去见他们--我相信你们已经把他的父母安排到了一个合适的地点。”酒意上涌,杜义山摇头晃脑,伸手拍打与他并肩坐于越野车后排的“张哥”的肩膀。 “张哥”拂开那只醉意浓厚的右手,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小心!” 万岳峰是在睡梦中被人叫醒的。 叫醒他的两个人没有开灯。这是一个足足睡有一百人的集体宿舍,上下铺,万岳峰睡的是下铺。黑暗中,他只能感觉到叫醒他的两个男人年轻而精壮。 两个年轻人低声命令万岳峰跟他们走,万岳峰摸索着寻找自己的t恤衫、五分裤以及拖鞋。 其中一个年轻人贴近他的耳朵,沉声说:“什么也不用穿,就这样走。”万岳峰的肩膀触碰到年轻人的胸膛,他可以清晰地感知年轻人的腋下挂着枪套,露出的枪柄与皮革金属的质感让他浑身形同筛糠。 两名年轻人拖着小裤衩、光膀子、赤足的万岳峰,熟练地穿过高低床之间迷宫般曲折而狭窄的通道。 三分钟后,万岳峰被推进员工浴室。偌大的一次可供上百人淋浴的浴室此时由万岳峰一人独享。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在自己沐浴时不眨眼地盯着自己的年轻人,脸上有一道瘆人的刀疤。 他们给了万岳峰五分钟的时间淋浴,随后扔给他一件崭新的白衬衣、一条灰色西裤、一双黑袜和一双黑色人造革皮鞋。 陈晓涵是从工位上被叫走的,这天她上夜班。 同样,陈晓涵被素不相识的两个年轻男人带到大浴室。和男浴室一样,女浴室没有隔板,没有浴帘,上百个淋浴喷头沿墙面铺设,喷头与喷头之间,相隔不到一米。其中一个年轻男人跟随陈晓涵进人浴室,没有丝毫回避的迹象,陈晓涵踌躇着不肯脱衣。年轻男人双手抱在胸前,右手压住挂在左腹下的手枪,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洗澡!” 别说是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注视下赤身裸体, 就算这个男人命令自己跪下、趴下或者仰躺,陈晓涵唯一的选择只能是沉默地服从。更何况,女浴室和男浴室一样,明目张胆地悬置数十个摄像头,那些缓缓转动的“枪式”摄像头、苍蝇复眼一般的“半球”摄像头,时刻提醒着“员工”:哪怕是洗澡,你们的一举一动尽在监控之中。陈晓涵和她的女同事,她们的裸体,对监视她们的保安或工头来说,早已司空见惯--对陈晓涵来说,唯一的幸运是,被扔进这个以“科技”命名的园区,投人暗无天日的“车间”之后,她并未被强奸,甚至没有被骚扰。 他们给陈晓涵准备了崭新的胸罩、内裤、白底碎花连衣裙,以及一双白色细高跟凉鞋。 万奇麟的父母在一间类似于宾馆标准间的客房里相见。被诱拐到这个他们至今不知道何国何地的“科技园”以来,这是万岳峰和陈晓涵的第一次见面。此前,他们分别被告知,万奇麟涉嫌在赌博中作弊,因欠下约五十万美元的赌债和违约金,他们必须在这里“打工”,如果“业绩”出众,他们将分别获得每月近万美元的“高薪”--这些钱,万岳峰和陈晓涵当然是见不到的。告知他们此事的工头承诺,薪金将存人他们的户头,只要努力工作,夫妻俩不超过三年,就能积攒下足够的美元,还清万奇麟欠下的赌债,那时,他们将一家团聚,重获自由。 万岳峰和陈晓涵不会傻到相信这一通鬼话, 但是,除了相信,他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而且,很快,万岳峰和陈晓涵就明白,他们从事的正是被称为“电诈”的产业。他们已经成了骗子,他们犯下诈骗罪,证据确凿。他们诈骗的对象全都是中国人。就算他们能够重获自由, 能够重返中国,谁来担保他们不会受到中国法律的惩治?谁能担保他们不被投进中国的深牢大狱? 万岳峰和陈晓涵分别询问过万奇麟的下落, 得到了相同的答案-一万奇麟正在接受培训,准备参加新一轮赌博。工头告诉他们:如果万奇麟的记忆力足够强大,运气也足够好,而且不再自作聪明地作弊,万奇麟将在下一轮赌博大赛中赢得百万美元大奖。届时,万奇麟不仅能还清赌债和违约金,而且能身携巨款,骄傲地迎接他的父母、与父母一起荣归故里。工头说这些话的时候,带着一丝讥消的微笑,但这并不妨碍这对父母心存一丝买彩票中大奖般的虚幻梦想。 无须克制,万岳峰与陈晓涵不会也不敢相拥而泣,他们惊慌失措,宛若根本不认识对方。 正对双人床的桌子上,三脚架支起一部手机。手机后面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是黑衣黑裤的精壮青年男子,另一个是长发凌乱面色浮肿的中年男人。 “你们即将与你们的儿子万奇麟进行视频通话。”杜义山开口说话,房间里顿时弥漫开浓烈的酒馊气息。 “你们……可以靠近一些。对,并排坐到床上,来,对准摄像头。”酒意盎然的杜义山如同进入癫狂工作状态的导演,口齿含混,动作浮夸。 万岳峰和陈晓涵立即并肩在床沿上坐下,这对相互怨恨的夫妻,情难自禁地握住对方的手, 刹那间,四只眼睛泛起泪花。 “很好,很好。不要哭,要笑,要…开心。”杜义山绕过桌子,走到两人跟前,他伸出双手,扯住万岳峰的两个嘴角,用劲往上提, “对我说‘茄子’……”杜义山转向陈晓涵, “你也一样,说‘茄子’。” 万岳峰和陈晓涵的“茄子”说得比哭还要难看。 黑衣黑裤的年轻人将两条粗壮的胳膊抱在胸前,冷眼旁观,没有说一个字。 杜义山回到桌子后面,双手压住桌面,隔着支起的手机,他的上身微微俯向并肩坐于床沿的万岳峰和陈晓涵,像是一个正对着麦克风发表重要讲话的官员。 “你们的儿子万奇麟,嗯,我可以告诉你们, 他活得很好,比你们活得要好很多,住别墅,开小灶,有专门的女仆为他提供二十四小时的贴心服务。为了不让你们的儿子感到寂寞,我们特意安排了一位小姐姐与他同吃同住,陪他玩耍。万奇麟正在学习某些非常重要的知识,这将有助于他成为真正的世界顶级的天才。不过……”杜义山停下来,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 “孩子终归是孩子,偶尔会闹点儿小脾气。 今天,万奇麟就很不听话,坚决不肯完成作业, 所以,直到现在,他还不能睡觉。睡眠不足将m 重影响孩子的记忆力,对吧?所以,我想请你们跟孩子见个面,劝劝他,让他一定要听话….…\" 杜义山的最后两句话,透出一丝脉脉的温情。 “麟麟在哪里?”陈晓涵忍不住站起身。 隔着桌上竖起的手机,杜义山低下头,翻起死鱼般的眼珠,望向陈晓涵。 “坐下!”杜义山的声音不大,却令陈晓涵无法抗拒。 “孩子离你们,很远……就算是坐直升飞机, 一时半会儿也见不到他;孩子离你们,也很近, 近到·只要打开视频,马上就能见到他。”杜义山伸出右手食指,抚弄三脚架上的手机。他醉得厉害,差点儿把手机弄倒,于是及时收手,身后的黑衣青年露出一丝鄙夷的冷笑。 “好了,听我说。”杜义山抓起堆放在桌子一角的一沓a4纸最上面的一张,举到自己胸前, “能看清吗?\" a4纸上用红色的彩笔歪歪斜斜地写着两个大字:“微笑”。 陈晓涵赶紧点头:“能,能看清。” 万岳峰赶紧咧嘴,努力微笑。 “很好!”杜义山扔掉那张a4纸,将剩下的一沓a4纸抓到手中,冲着万岳峰和陈晓涵挥舞。 他再次打出一个响亮的酒嗝,“我会一张一张地给你们看,你们就照纸上写的说,做动作,你们要告诉孩子,你们很好,在国外旅游,很快就会回来…·你们要告诉孩子要听话,必须认真回答问题……如果孩子不听话,我们很快就会把孩子还给你们,你们得到的不是一个神童,而是一个白痴,明白?” 杜义山停下来,等待万岳峰和陈晓涵作出反应。 二人异口同声:“明白,明白。” “我们…….”杜义山试图伸手去拍黑衣青年的肩膀,后者立即警惕而厌恶地避开,“我们不说话,你俩,就当我们不存在·明白?” 陈晓涵抢先回答:“明白。我会让孩子听话的,只要孩子好,大家都好。” 杜义山露出恍惚的微笑:“怪不得他们说, 你是个聪明人。”他转向黑衣青年,“那开始吧?” 黑衣青年沉静地点了点头。 十四号别墅,胡英子和万奇麟在大床和小床上躺下,已是凌晨4点。 黑暗中,二人都大睁双眼,谁也无法人眠。 同一辆大排量越野车,同一个司机,副驾驶座上同一个刀疤脸,与胡英子一左一右将万奇麟夹在后排中间的同一个“张哥”,把胡英子和万奇麟送回十四号别墅。 临别时,“张哥”说:“晚安,哦,不对, 应该说早安了。” 胡英子欠身回答:“谢谢。” 看得出来,一脸疲惫的“张哥”心情不错。 万奇麟应该是背诵出了他们需要的那些数字。 躺到床上前,万奇麟对胡英子说:“爸爸妈妈给我打了视频电话。” 胡英子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甚至没有问:“你父母还好吗?”因为她知道,万奇麟的父母过得不好,很不好。她还知道,只要洪德全还需要万奇麟的记忆去背诵某些数字或图形, 或者说,只要万奇麟还存活于十四号别墅,洪德全就会让万奇麟的父母暂时活着--她更知道, 一旦她推着万奇麟登上董季平安排的那辆越野车,一旦她和这个孩子真的一觉醒来,出现在中国境内某个所谓的“安全屋”里,万奇麟的父母会立即变成两具冰冷的尸体,而且全身内外, 所有可以在黑市上贩卖的器官都已被摘去。 “姐姐……”黑暗中,万奇麟知道胡英子并没有睡去。 胡英子没有吱声。 “你教我打枪。”万奇麟的语气一如轮盘赌桌前吩咐她“买筹码”。 胡英子依然没有吱声。 “我要把他们统统都打死!”万奇麟的声音里透出与他的年龄全然不符的冷酷。 “谁?”胡英子忍不住发问。 “那些……抓走爸爸妈妈的人,那些……把我们关在这里的人!”万奇麟咝咝地吸着凉气, 仿佛牙疼,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说出这两句话。 胡英子记起,这孩子从来不善言辞。 黑暗中,她沉默良久。 “我没法教你打枪……我没有子弹。从明天起,你跟我一起跑步。”胡英子侧身,朝向小床的方向。 “我不跑步,我要学打枪!”万奇麟叫起来。 胡英子不说话,她知道,对付这个孩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 片刻之后,万奇麟用一种略带央求的声音叫道:“姐姐……” 胡英子带理不理地“嗯”了一声。 “是不是我跟你跑步,你就教我打枪?”万奇麟问。 胡英子翻身,背对小床,她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才缓缓开口:“打枪不重要,但是,一定要学会…跑!” 男孩儿不知道的是,在那片被黑暗包裹的静谧中,身旁的姐姐早已泪流满面。 第44章 傍晚敲门的神秘男人 数分钟后,当沉闷的锤击声在脑后骤然响起,当温热的红色液体霎时喷洒在脸颊,当凉意蓦地顺着脊柱爬上后背,当后背瞬间沉如大山,宋小江开始憎恨起那道由他亲手开启的暗黑之门。 前面他正在追剧,一部很拽的美剧,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变态都集中在洛杉矶这个街区,里面的警察,破案锐不可当,作恶也一样一马当先,街上挤满了佝偻着身子、渴望来上一针的毒虫,长相丑陋、衣着暴露的妓女和满身刺青、闲得蛋疼的小混混。就在一颗子弹穿透夏恩的脑袋,血和脑浆喷溅在墙壁上时,手机铃响了,他按下暂停键,让画面停留在生机即将从夏恩眼睛里消逝的那个瞬间,接着划开了绿色的接听键。 这个小寒,不过是生病时为了吊盐水方便加了她微信,不过是为了表示感谢请她和同事来ktv玩过一次,不过是和她对唱情歌时,脑子里偶发性地蹦出护士这个人设带来的经典情趣场景,顺带从头颈到尾巴骨撸了一把,就送上门来,橡皮糖一样撕也撕不掉……她在电话里说什么,他没心思听,也不关心,只是把手机放在边上,时不时“嗯”一下。这个时候,有人敲11t. 这人敲门的方式很怪,不是通常的用指关节敲,而是用手掌拍。他问是谁,对方很含糊地说了两个字,也听不清。要不是为了给挂断电话找个理由,他才不会去应这个门。如今,应都应了,只好拖拖沓沓走过去。木门打开后,一阵冷风夹杂着鱼腥味闯了进来。防盗门外站的是那个在对面菜场卖水产的男人,名字是哪三个字?王华东,还是王华栋? 他一点也不要想这种人打交道,鼻子眼睛挤在一起,身上常年臭烘烘的。赌么要赌,钱么没有,欠了三万多,加上利息超过四万。过年前跟他要,好心帮他抹掉了零头,各种理由不说,还他娘的一个劲儿叮不要让他老婆知道。不过……他家里好像一直有两个矮小且伶俐的女人, 到底哪一个是他老婆? 也许是闻到了拒绝的味道,对方鼻子眼睛殷勤地挤在一起,用戴着褐色绒布手套的手将一个大红的盒子拎起来老高,上面写着桂林三花酒。 就算不稀罕这什么破三花酒,大过年的,有理不打上门客。金属铰链干涩的摩擦声中,他打开了防盗门。 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王华东这三个字是被害人随手拿来搪塞女友的。 莫高和梅一辰赶到现场的时候,地板上插满了各色的小三角旗,尸体已经搬走,喷溅在墙上和床头的血迹正在由红变黑,一团疑似脑浆的物质已经凝固,粉笔画出来的白色轮廓,头左倾, 躯干半靠在床边的墙上,四肢齐全,仿佛只要施上某种魔法,就会摇摇晃晃站起来,说出现场这些人正孜孜以求的那个答案。 年没过完,就发了这个案子。长假里面,半个城市都是空的,道路畅通得不真实。刚出外环线,就有人用只有这个区域才允许燃放的烟花爆竹,预热即将到来的迎财神仪式。再一眨眼,车就上了大桥,夕阳之下,一江金子一样的春水正东流而去。 是死者的女友报的案。根据她的说法,她本来叫他一起回她家的,他说老板说了过年ktv 生意好,愿意留下来加班的话,可以拿到三倍的工钱。前一天下午五点不到的时候,她还和他通过电话。正通话时,有人敲门,他挂掉了电话。 后来她发微信问敲门的人是谁,他回复了三个字:王华东。半小时以后,她再打电话过去,手机关机,微信语音则提示暂时无法接通。一个晚上她一直打,一直无法接通,不等天亮,她就赶到长途汽车站,一路上各种胡思乱想,谁知打开门后就…… 技术员说,尸体上没有发现抵抗伤,换句话说,就是一记闷掉的,现场有用的东西,比如指纹、掌纹、非被害人或女友的血迹或毛发,都没有发现,除了抽水马桶里面一个没有冲掉的烟蒂。经过二十个小时的浸泡,烟蒂上的字已无法辨认,只约略看得出是三个汉字,末尾一个字约莫是“门”。大前门?哈德门?南天门?还是百乐门…… 最后一个电话是谁打给谁的?莫高刚一开口,梅一辰就利索地摊开了本子,拔出了水笔。 “我打给他的。”女子低着头说。只见她桃红色的滑雪衫上,白色的绒梗争先恐后探出头来,黑色紧身裤上绒线球星罗棋布,靴子上的银色铆钉此起彼伏。女子老家是江苏启东的,考到上海来,在长江口这个岛上的镇社区卫生中心当护士。按说,护士收入低不到哪里去,加上大过年的,她不至于穿成这个样子吧?报案的时候, 她说男友被掠走的财物有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链、金戒指,还有一个笔记本电脑。这些东西的发票,她居然都拿得出来。该不会这些东西都是她出的钱吧……莫高觉察到梅一辰的目光。 “怎么想到要打这个电话?”莫高问。 “就是想打个电话。”女子拾起头来,厚刘海的笼盖之下,眼皮有些浮肿,面目还算清秀。 “那后来你为什么要发微信问敲门的人是谁?” “就是问一下。”女子开始抠桌面上一个疑似香姻烫出来的坑。 “你认识这个叫王华东的人吗?” “不认识。”女子在和那个坑较劲。 “那为什么要在半小时后又打电话给你男朋友?” “我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去上班了。” 女子的手开始变得迟疑,坑的黑褐色边缘有了松动的迹象。 “他在什么地方上班?\" “在广场边上那间ktv做……领班。”女子暂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依次扫过面前一男一女两个警察,然后把目光定在那个有点儿老有点儿丑的男警察身上。 “他手机关机,你是怎么想的?” “也可能是没电了。”女子的手复又回到那个坑上,越抠越用力,直到指关节发白,指尖通红。 “做ktv领班,按说业务主要在夜间,这个时候手机没电会不会比较奇怪?” “就是有点儿奇怪,这也是我提前回来的原因。”女子放弃了那个坑,再次抬起头来。 “你男朋友抽烟吗?\" “抽的,他只抽中华,软中华。”女子很肯定地回答。软中华…马桶里那个没有被冲走的什么“门”烟蒂,应该是凶手留下来的--某种意义上的事后烟。 她的这些话,可以从ktv老板、她本人的来回车票、手机的位置以及通话和聊天记录得到证实,也就是说,她有不在场证明。 没有查到王华东,倒是查到一个同音不同字的王华栋,也住在这个小区。小区是很老的那种,灰突突的,只有三幢四层砖楼,不容易分清谁是谁,死者和女友住在最里面一幢的303室, 王华栋一家住中间一幢,也是303。王是三峡移民,老婆是广西人,同住的还有老婆的姐姐和个刚刚三岁的小毛头。一家人在对面菜场卖水产,暂时没有发现他和死者有什么矛盾。 上到三楼,梅一辰在前面敲门,莫高脚有点儿酸,站在楼梯转角处点起一支香烟。正是晚饭时分,楼道里都是炒菜的味道。没人回应。再敲,隔壁邻居的门窸窸窣窣一阵响,接着一股爆呛的辣味冲出来,梅一辰接连几个大喷嚏。喷嚏声中,只听见有人用西南一带的方言问:“你们找隔壁老王家?昨天晚上没看到他家灯亮,今天也没听到有人进出。” 跑了?莫高扔掉抽了一半的香烟,马上掏出手机。命案发生后,疑点系数最高的,就是凭空消失的那种人。更何况,这个人的名字出现在死者和女友最后的聊天记录里。 一网撒下去,捞上来的只有三个人:在社区卫生中心住院的小毛头,陪床的姐妹俩,王华栋本人不见踪影。 姐妹俩矮小且伶俐,除了姐姐眉头上有个明显的疤痕,两个人长得像是一个豆子掰了俩。她们说,前一天吃好晚饭,华栋说出去找老乡玩, 晚上不一定回来。不多一会儿,小毛头哭着叫肚子痛,姐妹俩带着去医院看急诊。打华栋电话跟他说小毛头病了,他说正谈个生意,回不来。 再往深里问时,姐妹俩被分开来了,一个留着照看小毛头,一个被叫到隔壁一间医生办公室。老乡叫什么,住哪里,谈什么生意,矮小且伶俐的女人说不清楚。问知不知道小区里发生杀人案,回答是刚刚听病房里有人说才知道的。两个女人说法一致。至于王华栋前一天的行踪,两人都证实案发时间段他确实在家里,是吃好晚饭才出去找老乡的。 关于要不要问王华栋是否抽烟以及抽什么牌子的烟这个问题,莫高和梅一辰商量过了,先不问,姐妹俩不问,王华栋本人也不问。烟蒂浸在马桶里,没有被成功冲走,如果是嫌疑人留下来的,那也是他本人最不想知道和面对的。 就算姐妹俩说的是真的,也得找到王华栋本人,这叫见底。就在第二网撒下去时,好巧不巧有路人打来了“110”,说有个人躺在路边的绿化丛中,浑身酒气,这么冷的天,再睡下去要冻死的。民警赶过去,把人拎回派出所,洒醒后核对身份才发现--此人正是王华栋。 莫高带着梅一辰赶过去间话。直接问他知不知道他家那个小区发生命案,他说喝酒的时候听邻桌说,有个人在家里被杀了,再听下去,这人是镇上最大那家ktv里面的一个领班、事情就发生在他家那个小区。他承认认识死者,但否认最近和死者有过接触,当然也否认去过他家。至于为什么喝那么多酒,他说:“老乡灌的,一年从头忙到尾,也就歇这几天,得好好放松放松。” 莫高上前拍了拍王华栋的肩膀,手掌下面能感觉到发达的肱二头肌。一记闷掉,不给反抗的机会,是得要这么壮。请他掏出所有随身物品: 把污垢填满匙柄的车钥匙、一张揉皱了的超市向物流水清单,还有一个没有送出去的红包,里面装着一张十元面额的纸钞,没有发现香烟。流水单上的时间是案发当日的十六点五十七分,地点是小区对面一家小超市,买的是两瓶桂林三花酒。王华栋说他买好酒就回家了,吃好晚饭以后才去找老乡玩的。 王华栋当晚和老乡喝的,就是这两瓶桂林三花酒。小超市的付款监控画面、喝酒的地方、灌他酒的老乡、邻桌八卦的人,都找到了,全部属实。 反过去再问姐妹俩,王华栋明明出去过,至少去超市买过酒,为什么警察问的时候却说一直在家里,没有出去过。姐妹俩都哦了一声,说好像有这个事情。 “一个人记不清也就算了,两个人都记不清, 这就有点儿怪啊。对这种很容易就能查到的事情,没有必要隐瞒,不隐瞒反倒显得坦荡。为什么她们是反过来的?”梅一辰歪着头问。 “总得给你们警察点儿小甜头啊,万一有邻居说看到过他出现在小区里,这个时候再说, 哦,想起来了,是去买过酒。前面没说,说明没有引起足够重视。不重视,说明他们家和这个案子浑身不搭界….要么真不搭界,要么就是我们遇到的是高人。”莫高笑着说,“不过就目前情况看,在女友追问来人是谁时,用王华东这个名学回复、很可能是被害人有意不让他知晓真正在场的人是谁。\" 走访过后,莫高和梅一辰才发现死者的女友省略掉了很多东西。 说起这位名叫小寒的姑娘,社区卫生中心的一位同事姐说,姑娘不大响,人家叽叽喳喳聊天,她拿本什么外国小说看得人迷。大概一年前,有个男的来他们医院吊盐水,这人走进来就一股香水味,一身大牌,卖相好是好的,但眼神总是飘来飘去,一看就是浮浪之人。几个护士上手扎都没成功,是小寒一针见血,然后这男的每次来了都找小寒扎。过了没多久,有一天,小寒找她,央求她下班后给她堕胎,她严肃地问怎么回事,小寒支支吾吾,终于说了实话。她一听, 肇事者就是前面那个眼神飘来飘去的家伙。她一共找她做过三次。她劝她,一年里面三次堕胎, 这样下去,太伤了,到真的要生的时候,还能不能生得出?小寒哼了半天才说他对橡胶过敏…… 这位同事姐还说,小寒家里条件很差的,父母指望她寄钱回去帮家里供弟弟读书,她却把钱都花在这男的身上,他们租的这个房子,也是她出的钱。小寒几次想带这男的回一次自己的家,给父母看看,可他总是敷衍,还和几个女的暗度陈仓。小寒闹,这男的根本不在乎,分手好了。每次劝,她每次都说,假以时日,他会收心的,他会变好的。去年冬天,捂着大口罩,都能看得出她鼻青脸肿,问急了,她眼泪冒出来,只说了一句话:除非我死,或者他死。 “看来,得把她找来。” 小寒进来的时候,带进一阵寒风。她走到原来的位置坐下,低着头,不看任何人。 莫高说:“你男朋友叫什么名字?” 小寒诧异地拨开眼前厚重的刘海,仿佛奇怪为什么到了第二次见面警察才提出这个问题,但还是很配合地进行了正面回答。 “不对,你说的宋小江这个人不存在,他真名不叫这个。 侦探与推理 小寒先是副不肯相信的样子,但看到面前这一男一女两个警察不是在开玩笑的表情,脸一下子垮下去了。 “你老家有男朋友吗?” “有过,早就分手了。”小寒的目光在桌面上逡巡、显然在找原先给她带来安慰的那个坑。 “什么时候分的?\" “我知道你们要问什么,我是和前男友分手之后,才认识现在这个男朋友的。”小寒用手指小心触碰坑的边缘。 “是你要分的,还是对方要分的?” “就是·…时间长了,不联系了。”小寒这次没有抠那个坑,而是用指肚对它进行安抚。 “你们住的这个地方,你家人来过吗?\" “没有。”小寒的手指继续停留在那个坑上。 “具体地址他们知道吗?” “快递过东西。”小寒加快了手指打圈的 速度。 “现在男朋友的情况,你给家人说过吗?” “就是·…说过。”小寒的手越来越快。 “他们同意吗?” “他们会同意的。”小寒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这么说现在还没同意?” 在莫高和梅一辰两双眼睛绵密的注视下,小寒没有作出回答。梅一辰插嘴道:“换作你是父母,你会同意吗?自己清清白白的女儿找了一个连真姓名都不告诉她的男人,一年堕了三次胎, 自己穿得破破烂烂,给男人买金买银,男人还不满足,还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 小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再也不说一句话。 莫高用制止和责备的眼神看着梅一辰。等小寒离开后,梅一辰说:“那句生锈了八百年的成语怎么说,对了,恨其不幸,怒其不争啊……” 莫高说:“有些女人迷恋可以拯救她们的男人,有些女人则迷恋她们可以拯救的男人。” 梅一辰问:“什么?” 莫高说:“没什么。” 梅一辰说:“师傅你别这么深沉好吗?看来, 我只配想点儿形而下的问题,比如为什么恰恰在案发前,她打电话给他,是为了确认他的地理位置吗?还有,邻居说听到有人敲门,敲门的人说了两个字,什么口音没听清楚,很快门就从里面打开了,说明他们认识……” 莫高说:“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不是所有的软进门,都是认识的。以前的一个案子,韩国商人在虹桥宾馆被枪杀的那个,也是软进门。这是韩国人第一次来上海,刚到上海第一天就遇到这个事情。老处长端木说,被害人主动开门没错, 但没泡茶,也没把沙发上的东西移走请客人坐, 说明门是被骗开的。能骗开一个韩国人的门,要么是居住在东北的朝鲜族人,要么是生活在东北、懂韩语的汉族人。结果凶手还真的是个会说韩语的东北人,和被害人根本不认识。” 梅一辰说:“老端木真牛啊!具体到我们这个案子,有没有可能是从未和死者见过面的小寒的父亲?” 莫高说:“死者是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被一记闷掉,如果是从未见过面的人,他能这么放松吗?\" 梅一辰说:“没有防备,可以理解为放松, 也可以理解为轻视。是你女儿自己啊,我也没办法啊,所以茶也不泡,睡衣也不换,继续躺在床上追剧··…至于小弟弟被割下来塞进嘴里,一定程度上指明了恨的方向。” 春天正在和冬天缠斗,看样子一时占不了上风。从启东回来的路上,梅一辰一直瞅着哪里能买到一杯热的奶茶,以抚平此行带来的挫败感, 直到开到一个红绿灯前还未能得逞。眼睛扫过去,隔壁车道上是一辆破旧的小卡车,逼仄的车厢里叠放着几个和车一样破旧的塑料箱。再看, 开车的是王华栋,副驾驶上坐着个矮小且伶俐的女人。这两人有个对视的动作之后,同时把视线投向正前方,看来是要有意忽略掉隔壁车道上的两个警察。 被人忽略或者不待见,莫高和梅一辰已经习惯了。比如这次去启东,那个严词激烈、誓死拒绝成为某人岳父的男子,算得上其中的翘楚。 那位父亲是在棋牌室会见他们的。只见他嘴角叼着香烟,一双手忙洗牌和垒牌垛,听这两个从上海来的警察通报完来意,他说:“可不可以等我打完牌?”梅一辰眉头一皱,正要发作,莫高朝她摇摇头。 谁知这人的意思不是打完手上这一局,而是按原计划进行掉所有议程。莫高丢了个眼色给梅一辰,尔后两个人耐心地站在嘈杂的烟雾中等待。 他的第一句话是:“我得实名感谢替我除掉那个人渣的好汉,哪一天你们抓到他,记得通知我,我给他去送牢饭……不对,你们这是在怀疑我吗?” “当警察的,得考虑所有可能性,希望你能理解。”莫高说。 “我当然理解,你们不就是要不在场证明吗? 我有。”他一字一顿说。 这位父亲的不在场证明果然非常坚固:棋牌室的老板娘,同村的三个牌友,以及杂货店的支付宝消费记录。 不在场证明同样牢固的还有女子的前男友。 一个木讷拘谨、长相不那么风调雨顺的乡村教师,当时他正在家里给十六个小学生补习数学, 小寒那个双手生满冻疮的弟弟,是这十六个学生中唯一一个不用交补课费的。这位乡村教师反复只会说一句话;“小寒本来好好的,是那些小说害了她·…” 习惯了不等于让它白白溜过去,而且看到他们,王华栋为啥要看副驾驶上的女人一眼?绿灯亮时,王华栋不得不按照莫高手指的方向把小卡车开到路边。 车门打开,岛上的风真是硬朗啊,还夹杂着陈年的鱼腥味。梅一辰注意到从副驾驶下来的女人眉头上有道旧伤疤,是那位姐姐。莫高递了支香烟给王华栋,王华栋连连摆手,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香烟盒子。 “你不抽我的,那我抽支你的。”莫高伸出手去。王华株略迟疑,拿出一支递给莫高。是大前门香烟价格最低的那款。 两股淡蓝色的烟升起之后,莫高开口道: “这烟味道不羌啊。” \"据说用的是中华摔出来的烟丝”王华栋鼻子眼睛挤在一起说。 “嗯,的确有中华的味道。一真抽这个牌子?”莫高随意问。 “只抽得起这个牌子。”王华栋鼻子眼睛依旧挤在一起,自嘲道。 “一天几包?” “放开抽,两三包都不一定够,幸好有她妹妹管手管脚。”说着,王华栋朝妻姐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看得出,他在努力活跃气氛。 “小毛头病好了吧?”莫高吐出一个不成形的烟圈后问。 “好了。” “怎么不舒服啦?” “可能是吃了啥不干净的东西,上吐下泻。” “干净应该干净的,就是小毛头一时贪吃。” 女人插话进来,王华栋看了她一眼,女人眉头那个陈旧的疤痕蓦地泛起了红光。 “贪吃了什么东西?” “还不是小海鲜么,卖不掉的下脚货,自己吃。”受到警告后,女人不再说话,回答的是王华栋。 “小海鲜得花功夫好好洗,花蛤什么的,还得养几天,洗干净了,烧的时候,放点儿老姜, 才不容易拉肚子。”梅一辰插话道。 “这位女警官不光懂破案,还僮烧饭。”王华栋鼻子眼睛挤在一起讨好道。 莫高再次吐出一个不成形的烟圈后,提出一个新问题:“关于这个死者,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我听到有人叫他公子什么的,具体叫啥不知道。” “那上次你说你和他认识,是怎么认识的?” “一个小区住着,小区没多少人,算是点头之交吧。”王华栋显然不想多说。 “平时有来往吗?” “哪里会有来往?人家是有钱人,穿金戴银的,我,一身洗也洗不掉的腥臭味。”王华栋摊开双手示意莫高,像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和被害人没有瓜葛的好台阶。 “那他知道你名字的啰?” “可能不知道,”王华栋看着莫高的脸色, 又加了一句,“也可能知道。” “想起什么,打电话给我。”莫高要过王华栋的手机,把自己的号码加进通信录里,顺便划拉了一下,死者一真一假两个名字都不在里面。 等小卡车一抖再抖,在趔趄中喷出一阵黑烟后,莫高用力吸掉最后一口烟,接着食指拇指相搏,挤掉还在冒烟的烟丝,将烟蒂塞进梅一辰递过来的小物证袋里。 第45章 记忆碎片 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个自称宋小江的男子,是某人的男朋友,某人打死也不会承认的女婚,某人前女友的现任男友,除此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隐性的、恨他恨到要下如此狠手的社会关系? 能开ktv的,必不是一般人。对于领班之死,除了痛失爱将的惋惜之外,这位老板什么都不想谈。他这么不听劝,穿制服的警察只好天天夜里上门,不是检查消防设施,就是布置禁止黄赌毒的宣传,眼见着客人越来越少,到了第三天下午,老板主动约莫高来ktv坐坐。 “久仰莫大探长大名,今日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 “蓬荜生蓬荜,辉才能生辉啊。”莫高不冷不热地说道,“不过,听说警察在你这里不怎么受欢迎.……”他有意把话说了一半。 “只要是客人,我都欢迎的。” “那皮条客呢?”莫高探着头问。 “我亲爱的莫大探长,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那几个对公子江慷慨赠金的劈波斩浪的姐姐,在我这里就是唱唱歌、喝喝酒、打打情、骂骂俏, 至于他们之间有没有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那种交易,作为老板,我不允许在这里进行。”老板说出“不允许”三个字时,尤其义正词严。 “公子江?”莫高皱着眉头问。 \"对啊,身居本岛娱乐场所的四大公子之首, 公子江一直是本店客源的重要号召力。”老板似平对莫高的孤陋寡闻略表遗憾。 “好吧。那么赌客呢?”莫高问。 案发第二天,有垃圾站的分拣员在干垃圾桶里发现一包东西,打开一看,是个笔记本电脑。 再细看,笔记本电脑键盘上浸有血迹。按说,这东西进人分拣的下一个流程,或者直接分拣到自已家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世界那么多人. 视笔记本电脑为垃圾的,不是没有。不过,血迹帮助分拣员做出了更为正确的选择。经过辨认, 正是宋小江的物品,装笔记本电脑的,是印有社区卫生中心标识的一个黑色帆布袋,小寒认出是她拿回家的。分拣员说:市容绿化单位的要求, 不过是生活垃圾日产日清日结,他们跨前一步, 一日两次分拣,做到次清次结。他是六点半来放的这些垃圾桶,到了七点半时,发现了这包垃圾。垃圾的位置在桶的中部,大体可以判断这包垃圾投放的时间,可能是七点左右。这么说,大约上午七点,凶手途经这个地方--如果扔这包垃圾的的确是凶手本人的话。遗憾的是,笔记本电脑和装它的那个帆布包上,都没有找到嫌疑人指纹或者dna之类的物证,只有死者本人的, 只在键盘上提取到细小的褐色纤维,说明被人用这种颜色的纺织品仔细地擦过了。数据恢复后, 技术员发现删除并清空的文档中有一个名为“欠我钱的人”的文档,打开,里面有二十一个人的名字,总金额七十九万元,最多的二十五万元, 最少的两万元,再一查,这二十一个人,人人都有赌博前科。那边,专案组已派出人马,逐一落实这二十一个人是不是有不在场证明。莫高则带着梅一辰来会ktv老板。 “莫大探长说的事情,我这里肯定不会提供场地,不过··…”说着,ktv老板用肥短的手指蘸着高脚杯内壁上残留的液体,在桌面上写下儿个字。写完以后,略作停顿,再用手掌一撸, 只留下一片湿痕。 见莫高不响,老板继续说:“还有啊,下面这个情报应该属于加分项。有一次,公子江搭我的车,手机落在车里,一个号码一直打一直打, 我担心有什么急事,只好接了,我正准备告诉对方公子江的手机不在身边时,对方先说话了,是个男人的声音,叫的却是‘老公’,我靠!” “哦?”莫高喉咙里发出这个字之后,看了眼梅一辰,梅一辰知道他什么意思。那个被割下来塞进嘴里的东西,警告意味相当强烈。 送他们出来时,老板轻声说:“那么对于敝店的检查……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是不是用不着这么频繁了?” 莫高板着脸反问:“什么地方来的什么检查?” 老板抱出双拳一脸横肉地挤出微笑道:“这是一个深刻的问题,我亲爱的莫大探长。” 理想这东西,还真不好评价。譬如这位后来执意改名为宋小江的男子,其理想居然是不花一分钱,睡满一百零八个人,包括男人和女人。 说这话的是位阿姐。阿姐是这家ktv的前大班,莫高和梅一辰出现的时候,她正和几个男男女女坐在一家大排档里就着啤酒撸串。猜拳行令的声音中,她慵懒妖冶的嗓音十分有辨识度。 见来人说想和她聊聊,阿姐打量二人一番便站起身来。等三个人走到一个喝茶的地方坐下来,阿姐眼角一挑,笑着问:“两位是警察吧?” 莫高不响,梅一辰笑了一下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可一直等着你们来找我,共商为公子江申冤之计。”阿姐一副老江湖的表情。 梅一辰说:“看来阿姐是个明白人,不过, 你为什么不主动来找我们?” 阿姐慵懒一笑说:“做女人的,被动一些总是比较有面子嘛。” 梅一辰说:“阿姐不光是个明白人,还很有分寸。那么在你看来,谁想要这位公子江的命?” 阿姐说:“估计名单有点儿长。他呀,刚来的时候黏我黏得要死,弄得坊间传言我是老牛嫩草。说实话,嫩草也就第一口好吃,时间长了没啥嚼头。好在他又黏上几个来唱歌的姐姐,放过了我。人帅、嘴甜、歌靓,再来一点点小坏, 谁抗拒得了啊?”阿姐笑了一笑说,“我是没啥好嫉妒的,但那几个劈波斩浪的姐姐或者她们的丈夫、男友什么的是不是嫉妒我就不知道了。” 莫高看了眼梅一辰。 “还有啊,”阿姐端起茶杯,小小地啜了一口,接着说,“再下来,有男人来ktv,也点名找他,在走廊里就急吼吼地把手搭在他后腰偏下的位置,一看就懂。我离职那天,唱完‘长亭外,古道边’,大家都喝多了,公子江开始发表演讲,他说:‘各位欢场达人,大家是不是好奇我为啥要叫宋小江?我就是要向宋江大哥看齐, 他有一百单八将,我也要有一百单八人……人活着,不能轰轰烈烈,也得花花绿绿!''听他这话, 现场一片掌声、口哨声和碰杯声。” “演讲完毕,公子江靠在我身上,痛说血泪史,我才知道呀,”阿姐又啜了一小口茶,“他亲生母亲早亡,不受后母待见,尤其是后母给他生了一个弟弟后,他的卧室就被搬到了阳台,这个卧室冬冷夏热,棺材一样窄小压抑。弟弟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从来没他什么事。一次, 后母带着弟弟刚出门,他就潜入弟弟的房间,那套水浒兵人他垂涎好久了。谁知还没摆好阵势, 就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他的心脏咚咚直跳,他想藏到门后,却不小心绊倒了大刀关胜,眼见着他的臂甲从中间折断…….\" 这个时候,服务员敲门送茶点进来,有鸡脚、鸭胗,有曲奇、提拉米苏,有草莓、小番茄。 “折回来的正是那只母老虎。”阿姐捻起一只鸡脚说,“她忘带手机了,弟弟也跟着冲进来, 一看哥哥在玩他的宝贝,再一看,大刀关胜的臂甲断了,就放声大哭。后母拿皮带抽他,弄得他一个月都上不了学。从那以后,他给自己改了名字,就叫宋小江。户口本上、学籍卡上的原名他不管,作业本、学校注册,他都写宋小江,班主任叫家长来,他梗着脖子不说话,也不改。他背上至今还有金属皮带扣留下的伤疤,五个永远无法抚平的伤疤。”阿姐啃了口鸡脚说,“不同的人抚平伤疤的方式不同,虚荣、爱、恐惧或者知识,我呢,这只鸡脚就足矣,不过金钱和情欲, 可能是最便捷的方式,只是他…出师未捷身先死啊。”说着,阿姐用戴着一枚骷髅戒指的食指轻轻点了点眼角。 梅一辰向窗外望去,早春的夜里,枝头上的玉兰花正窃窃私语,轻轻摆荡,黑云争先恐后准备掠过夜空,夜空似乎有点儿不同意见,黑云只好放低姿态、放慢速度。 莫高看了眼梅一辰,梅一辰知道师傅啥意思。可怜那个社区卫生中心的小寒,不过是这位公子江欲望版图上一块不值一提的边角料。 技术人员对宋小江笔记本电脑的复原结果, 印证了ktv老板和阿姐的话,他频繁和年轻的男性网友互传尺度很大的照片,聊天内容也相当。电脑复原结果还证实,案发前他正在看一部名叫《盾牌》的美剧,开始的时间早于和女友通话的时间,也就是说,他正躺在床上追剧时女友打来电话,两个人聊了不到十分钟,有人敲门,他开门让人进来·如果进来的正是某个曾经令他花花绿绿甚至轰轰烈烈的人呢? “那么阿姐,有没有谁特别在乎宋小江呢? 我意思是特别爱,或者特别恨。”梅一辰捻起一只小番茄。 “大概是我吧。”阿姐啃着鸡脚,油晃晃的兰花指一翘,指了指自己,又一翘把一缕散下来的头发顺在耳后,慵懒一笑说,“当然是开玩笑啦,身为人,最明显的优点和缺点是同一个,那就是自恋。公子江的自恋,可谓无人能及。他最喜欢的人是他自己,他交朋友,不管女朋友还是男朋友,他从不会给任何人花一分钱。不过,他有套说辞挺可爱。他说:‘如果我需要用礼物打动你,说明我魅力不够;如果我不接受你的礼物,说明我对你不尊重。''我喜欢。”在这位阿姐的话里,居然听得出宠溺。 又有服务员进来添茶,敲门声一听,明显和前面送茶点的不是一个人。 “他赌吗?” “吃是明功,穿是威风,嫖是落空,赌是对冲。杜月笙杜先生侬总归晓得的,这四句话是他的名言,公子江记得最牢了。钱进了他口袋,再让它出来,除非是放贷。他说,让钱生钱,要比劳心劳力赚钱容易得多。不过,富贵险中求,怕就怕你看上人家的利息,人家看上的是你的本钱。所以我说估计名单有点儿长,那些欠他钱的人也应该加在这个名单里面。” 对宋小江性伙伴的调查这条线铩羽而归,即使是一个伪造了不在场证明的名叫陆建伟的男子,一度热度相当高,但查下来,其目的也不过是为了掩盖一件裤裆里的烂事。 对那张“欠我钱的人”的文档里所有二十一个人的调查,也一样铩羽而归。老板蘸着残酒写下的那个地址里,有一家本岛某大佬开的赌场。前面查不在场证明的时候,赌客们莫不欢欣鼓舞:人死了,太好了,钱是不用还了。我赌, 是我不对,顶多治安处罚。你放贷,那可是要判刑的。虽不像小寒的父亲声称会去送牢饭,但一个个的莫不喜大普奔……顺便拿出王华栋的照片给赌客们辨认,有人认出来,说这人去过他们的秘密基地,但是不是欠宋小江的钱就不知道了。 “所以说我们回到起点了?”梅一辰说。 “有时候起点就是终点。我们不妨再走一遍, 看看漏掉了什么。”莫高说。 那个标题为“欠我钱的人(七十九万元)” 的文档,为方便看,梅一辰打印了一份。一行一个人,人名后面是金额,一共二十一个人。最多的一个人,二十五万元,最少的,两万元……梅一辰算术一直不好,有师兄说可以练习加减乘除二十四点,有段时间,梅一辰不能看到四个数字在一起,在的话,就不由分说加减乘除一番,直到得出二十四这个答案才肯罢休……可是这会儿好像又不对了,一行一行加,加着加着,数字对不上。再加一遍,还是对不上。 不会吧?听她倒吸一口气,莫高忙掏出手机,打开计算器,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加,二十一个人的金额,加起来只有七十五万,距离七十九万,还差四万块钱。 是宋小江算错了,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出错了?那位前大班说,钱要进了宋小江口袋…·所以…莫高大吼一声,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 他一直这副样子,以前喝酒管得不那么严. 时,只要听到他大喊,把酒拿来,整条走廊就知道案子破了--那时候,大的案子破了,庆功酒总是有的。还有就是案子胶着的时候,他会装着不小心碰个玻璃杯到地上,为的是讨个“破了” 的口彩,后来大家也有样学样,弄得刑警队一直很费玻璃杯。 说回这个案子,等笔记本电脑拿过来,梅一辰找到文档,点击属性,点了几点才点开。文档的修改时间,果然在案发之后。再喊来技术民警核对系统时间,没错,文档确实在案发后当晚的八点三十五分有过修改。 莫高向王华栋讨到的那支香烟抽剩下来的烟蒂,和现场马桶里没有冲走的烟蒂比对有了结果,纸张和过滤嘴的材质一致,用来印刷只能辨出一个“门”字的油墨也一致。“这说明什么?” 莫高自问自答,“至少说明,最后一个在现场的人和王华栋经济状况差不多。”不过,杀人毕竟是件大事,背后一定有强有力的杀人动机,为四万块钱杀人,是不是值得?如果叠加上这人只抽得起三块钱一包的大前门的话…再如果,叠加上被害人发出的最后一条微信里提到那个名字呢?老处长端木说过,事情可能不重要,或者看似没有关联,但每一件事情一定都代表着什么..… “可不可以这样说,修改这个文件的人,约等于欠死者四万块钱的人,约等于傍晚时间敲门的人,约等于在马桶里留下烟蒂的人,也约等于凶手。”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窗外的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梅一辰靠在椅子上很长时间没有动,一会儿抛弃一个想法,一会儿又肯定了这个想法。 天亮时分,师徒二人决定给这个想法一次机会。 细节是魔鬼,也是上帝。 王华栋和妻子及妻子的姐姐三个人,再次被 难。”姐姐露出苦恼的样子。 请进来那天,下着冬春时节罕见的大雨。大雨清空了车辆和行人,模糊了建筑物的轮廓。 说是三个人,其实是四个,不能把小毛头留在家里。进了大楼,小毛头怯生生地把脸贴在姨妈胸前,梅一辰拿出一个穿卡通警察制服的毛绒小熊公仔递过去,一双小眼睛才亮了起来。 莫高和梅一辰去现场做过侦查试验。是梅一辰提议的,前面和那位说话佣懒的前大班在茶馆见面时,两位服务员不同的敲门声,启发了她。 敲门声当然不能最终作为上法庭的证据,但在缩小范围或者进一步确认这件事上还是有用的。 莫高敲,请邻居站在自家厨房里听,梅一辰和小寒则站在中心现场。邻居需要辨听的,是哪一种敲门声,小寒需要辨听的,则是这种敲门声是不是令她想起某个人。直到莫高改用手掌拍门时,邻居突然定住了,大喊,再来一次我听听……-同样的声音,小寒却是无感的。接下来,莫高和梅一辰把王华栋那位说着西南一带方言的邻居悄悄请到现场,同样,还是直到手掌拍门时, 邻居突然定住:隔壁老王一直这个样子敲门… 把人找进来之前,莫高和梅一辰制定了提问计划,一个中心问题--既然三个人的口径一致,案发时间段王华栋在家里,经过提示承认王中间出去过一次,买过酒,然后吃过晚饭以后才出去找老乡玩的,那晚饭到底是谁烧的?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可以作为撬开案件的重要支点。 这个问题首先提给了两个矮小且伶俐的女人中的一个--那个地处整个利害关系中最边缘的姐姐。小毛头靠在姐姐身边,专心玩那只毛绒小熊公仔。姐姐抚着小毛头的小脊背,盯着不知道什么地方看。 听到这个问题,姐姐一愣,说记不清了,让我再想想。小毛头用小熊捂住自己的眼睛,在发出“喵”的一声时猛地移开,然后亮着眼睛看对面的梅一辰。 莫高启发说:“想不起来不要紧,先可以想一想那天晚饭吃的是什么。” “大过年的,每天都差不多,具体说有点儿难。”姐姐露出苦恼的样子。 “那我提示一下你,你外甥女生病的时间和 原因……” “哦……对了,那天吃的是小海鲜火锅,过年前没有卖掉的小海鲜。” “那火锅是谁烧的?” “我带孩子,华栋和妹妹两个人在厨房,具体谁烧的,我不知道。”姐姐说。听到她这么回答,梅一辰直觉她在说谎。那天在十字路口碰到,谈起小毛头生病的原因,王华栋说可能是吃了啥不干净的东西,这位姐姐插话说“干净应该干净的”,说完这话之后,王有一个用眼神警告她的动作,她用眉间陈旧的疤痕泛红来回应,所以说极有可能做饭的人是她。 莫高未动声色继续问:“前面我们已经知道, 王华栋中间出去买过酒,能不能麻烦你再回忆回亿,他是几点出去的,几点回来的,回来的时候手里除了两瓶酒,还拿什么东西了吗?” 从小区对面那家小超市走回王华栋家,正常速度七分钟,莫高走过。他结账的时间是下午四点五十七分,这样的话,五点零四分,最晚五点十分应该到家了,如果中途没有去别的地方的话。那位说话带着西南某个地方口音的邻居回忆说,他自己家那天是不到五点开的饭,烧了几个小菜,喝了点儿小酒,一顿饭下来怎么着也得一个小时。过年期间没啥事,早做早吃。但直到吃完饭,都没听到隔壁老王家门响。 莫高和梅一辰去邻居家看过,饭桌就摆在一进门的地方。一砖之隔的门外有啥动静,应该蛮清楚的。邻居说,吃完饭,他们两夫妻去跳广场舞,回来的时候见隔壁老王家灯是黑的。邻居还说,我们两家门靠得太近,砖墙不隔音,说话稍微大声一点儿都听得到,所以无形中知道他们家好多事情,譬如隔壁老王钥匙丢了,每次回家都敲门,老婆叫他去配,他说花那闲钱干啥。他家开门关门的声音很响,楼梯里碰到了,好心建议他们换个防盗门,老王反问,关你什么事,你嫌吵,你出钱给我换啊.. 对莫高前面提出的问题,姐姐这样回答: “这个……我没看表,他手里嘛……就两瓶酒, 警官。” 好,这个问题就这样了,另外一个问题, 妹妹和妹夫做饭的时候,你当时带小毛头在干什么?”莫高问。 小毛头听到大人谈话中提到自己,连忙说: “妈妈和我拼乐高。” 妈妈?莫高和梅一辰相互看了眼。 “其实是姨妈,小毛头乱说的。”姐姐忙解释。“记着,叫姨妈。”说着,姐姐拍了拍小毛头的背,语调里有教训和警告。小毛头不理会这些,流着口水嘴里咿咿呀呀,又回到和小熊的世界里,把这个新得到的礼物抱在怀里啃呀啃的。 轮到王华栋的时候,他们换到讯问室,梅一辰故意把门关上,莫高带他过来,走到门前,命他敲门。果然用的是手掌。 关于到底晚饭是谁烧的这个问题,三个人的回答是一致的,一致到连用词都一样。是姐姐带孩子,王华栋夫妇烧的饭,烧的是小海鲜火锅, 王中间出去买酒,这样做是担心春节期间超市关门早,得早点儿买好晚上去老乡家里带的礼物。 没有结果,王华栋夫妇被留下来继续回答问题,姐姐则被允许带着小毛头先行回家。姐姐抱着小毛头走的时候,梅一辰用一个新的小熊公仔把小毛头怀里啃得湿漉漉的那个换了下来。 一壶水总也烧不开,必定是什么地方还着把火。 老处长端木说过,我们经常忘记查看显而易见的地方。小毛头为什么一直黏着姐姐,为什么管应该叫姨妈的姐姐叫妈妈,如果是误叫,那位姐姐好像没有必要忙着解释和警告,也许这里另有隐情? 技术室的师兄答应帮梅一辰插队,第二天一早dna结果就出来了,小毛头果真非王华栋夫妇所生,和王华栋的妻子有母系亲缘,再进一步比对,王华栋妻子的姐姐果然是小毛头的妈妈, 而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正是死者宋小江。 宋小江这条烂泥烂沙俱下的江果然不择细流啊。他是不是因此丢掉了性命呢? 看着已经无法否认,姐姐低着头说、事发那天,大概凌晨三四点钟,妹妹和妹夫去渔港接货,她也醒了,懒懒地躺在床上,忽听外面窸窸窣窣有钥匙开门的声音,她想着可能是妹妹忘了什么东西返回家来取。一开始她懒得起来看,可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直响,她就去把门打开,结果门外站的竟然是一个很高的陌生男人,一身酒气,手里正拿着把钥匙。这男人一进门就扶住墙开始吐,黄的绿的,臭气熏天。她捏着鼻子把屋子收拾干净、擦干净,一转身,这男的就躺在地上打起了呼噜。因为根本拖不动他,她只好给这男的盖了条毛毯。随后,她给妹妹妹夫打电话, 他们都没接,大概正忙着。没办法,她只好搬个椅子坐在这人旁边,想着等他醒来,再把他赶出去。呼噜声好容易停了,这人揉揉眼睛,看看四周,又看看她。懵劲过去以后,爬起来向她道歉,说走错门了,问她能不能用一下卫生间,不等她点头,就朝卫生间方向走过去,就像知道在哪里一样。在一阵响亮的尿液冲进马桶的声音中,她打开了房门,站在门边,等着送走这个不速之客。这人从厕所出来走到门口,一脚已经跨出门外,又转身回来,用那只脚把门勾上,一把抱住了她,抱得她喘不过气来. 后来进小区大门时,她和这人迎面相遇,她尴尬到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他却像不认识她一样,面无表情地路过。她悄悄跟过去,发现他果然住在后面一栋楼和妹妹家同样楼层、同样朝向的一套房子里,看来那天他真的是走错了。和他同住的是一个女孩儿。她悄悄跟踪过, 发现她在社区卫生中心当护士。 两幢楼相距很近,透过厨房朝北的窗户,可以看见他家的主卧,窗帘从来不拉,同住女孩儿上夜班的时候,经常有不同的女人和他在床上纠缠,她还发现,和他纠缠的居然还有男人。 就当一场梦吧,她告诉自己。可是一个月后,清晨时分她开始呕吐,一个半月后,乳房开始发胀发痛,三个月后,她的小腹开始微微鼓起。到了第四个月,她不得不告诉妹妹。 她原本以为怀孕是件很难的事情,妹妹和妹夫结婚三年都没孩子,谁知……几分钟后,就听见妹妹和妹夫在房间里争吵,一会儿声音大,一会儿声音小,然后妹夫冲出来,像没看见她一样,摔门出去。过了几天,妹妹对她说,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他们会当成亲生的养……… 轮到王华栋,把能抛出来的都抛出来,只见他鼻子眼睛拧在一起,闷了好半天,然后话就像突然决堤的洪水一样奔涌出来:“我是拉了老婆去找这个恶霸,要告他强奸,这恶霸冷笑说,强奸,帮帮忙,我女人多得睡都睡不过来,哪有工夫去强奸你老婆。我告诉他我有证据,这恶霸说太好了,拿着你的证据去告我吧。我气他连证据是什么都不问,就口出此言。我拍着老婆的肚子说,人证物证都在这里,那我去告了,你不要后悔。这恶霸哈哈大笑说,你还没感谢我帮你家改良基因呢·我帮他养了三年孩子,难道不抵四万块钱?凭什么他欺男霸女,凭什么他坐收渔利,凭什么他吃香喝辣,凭什么他抽中华,我抽中华的下脚料………这恶霸脑袋被人砸破了,小弟弟割下来塞进嘴里,是他该死,你们缠住我干什么?” “谁告诉你他是脑袋被人砸破死的?谁告诉你他小弟弟被割下来塞进嘴里的?”莫高问。 “知道这些细节的,除了警察,就只有……” 瞬间,讯问室里鸦雀无声,连窗外的车流都屏住了呼吸。 约等号终于拉直了。 提审回来的路上,风吹在脸上,已经有点儿软了。汽车带着莫高和梅一辰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在两位主持人的努力下,电台里情人节的氛围正在被拉满。莫高眼尖,看见那个木讷拘谨、 长得不那么风调雨顺的乡村教师,一手拖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一手抱着一把开得拘谨的玫瑰花,正左顾右盼。 第46章 一闪一闪亮晶晶 刚上初中的第一节课上,班主任老师的眼睛亮晶晶,一闪一闪,像忽明忽灭的理想。她问起孩子的理想,孩子们的回答五花八门,其中要当明星、科学家、 企业家、军人、警察和律师的占了一多半。有几个人也选择了医生,没有人选择护士,护士被称为白衣天使,人们喜欢做天使,但不喜欢做给人扎针和插尿管的天使。看来,人类和他们定义的“人”尚有不小的距离。 肖琛的回答也是当警察,他说他要抓坏人和强盗。说这话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 同桌正在瞪自己,因为同桌的理想是当江洋大盗,劫富济贫,众生平等。班主任老师听了他俩的理想,笑着说了一句:“人性远比你们想象的复杂,复杂一百倍。” 肖琛问道:“老师,您怎么知道是一百倍?” “我…·也是听说的。”老师稍微尴尬了一下,她知道,如果她说是比喻、是夸张、是虚指,就像是“飞流直下三千尺”,反而显得不那么有水平。老师接着说,“这是一个数学问题, 下节课可以问数学老师。另外,”她终究还是心有不甘,补充了一句,“作为语文老师,建议大家多读读李白的诗。一千年了,太珍贵了。” “不对,”肖琛的同桌举手说道,“一千年的文物很珍贵,李白的诗只能说是流传,不能叫贵。物以稀为贵,人人都有的东西,不值钱。” 老师的尴尬提升了几度,她推了推眼镜,直了直身子,保持着风度,笑着说:“你是强盗, 你有理,怪不得有个词叫强盗逻辑。” 转眼间,十六年过去了。 十六年后,肖琛大学毕业,成为一名警察, 主要打击文物盗采和走私。十六年间,肖琛好多次想起小学班主任老师,在工作中,他天天和文物打交道,而文物背后的标签是文化。文化是很难讲的,偏偏在那个时候,班主任老师面对一群小学生,居然在讲文化。她说,当我们慢慢长大,我们就想看看自己小时候的样子, 看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现在的样子, 也想看看他们小时候的样子。所以,我们想到文化、看到文物,就是看到了中华民族小时候的样子。 人长得越高,影子越长,岁月也一样。 阳春三月,文津市土地松动,小雨飘忽,又到了动物们偷情(动物们的事,能叫偷吗?)和人类盗墓的季节。这个北方小城,现在不太亮眼,往前推上个两千年,纽约、上海还是一堆土渣渣的时候,文津,在当时的地球上,就是今天纽约、上海一般的存在。许多传说,看似虚妄, 却是千真万确,比如人们都说,文津这地方,遍地是宝贝,说不定一锄头下去,刨出些啥好玩意儿。这不是传说,谁家盖新房挖地基,挖出古时候的几串钱币,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可以说,在文津不需要祖坟冒青烟,祖宅冒就行。 文津市百合大酒店,建起来不到半年,用最新的科技进行了做旧,砖瓦就像晒了一千年,歇山顶的造型,久远得像模糊的历史。出资方是何氏集团,来自海外,兄妹二人,兄长叫何清远, 妹妹叫何清仪。何氏做国际工艺品生意,大厅被辟出来一大片,开了一个工艺品店。拎着行李箱的人出出进进,也有背包客悠然踱步。几个外地口音的人,在售卖工艺品的店里闲逛。 刑侦大队大队长林建设得到消息,这天下午有文物走私交易,接头地点在百合大酒店。林建设在后门对面,副大队长肖琛在前门附近,剑拔弩张。一个小时前,他们已经布排好人马,分别假装成司机、恋人和路人,扫视着路过的可疑人员。 这时候的时间,就像盯着秒表,掐到一分一秒,人们来来往往,还是没有看见值得注意的人。工艺品店里一共有五个人,三男两女。看样子,其中一男两女熟识,说说笑笑。另外两名男子,各自闲逛。一个体型中等,小平头,细长小眼睛;另一个体型瘦高,长头发,鹰目。瘦高的这个人,和提供消息中说的样子很像,外号叫水蛇。林建设给肖琛发了条信息,让他俩重点盯这个人。 再细看,肖琛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由此他敢确认,这一定就是他们要抓捕的人。肖琛悄声对林建设说:“头儿,你看,这两人假装不认识, 但他们手里推的箱子,一模一样。紧接着,行云流水一般,两个人放开了箱子,腾出双手,各自揣摩着工艺品。再拎箱子的时候,却拎起了对方的箱子,推着缓缓出门。” 林建设在对讲机里发出指令:“你们三个, 控制小平头;我和肖琛,控制瘦高个。” 这两名男子出了工艺品店,果然,小平头走向酒店前门,瘦高个走向酒店后门。酒店后门处有个停车场,因前面的停车场车位紧张,进人酒店的车辆一般都从酒店大门进去,从主楼右侧绕到楼后面停车。停车场有个侧门,侧门外面是个卷子、死胡同,名叫深水卷。深水巷的尽头左侧.就是酒店的侧门。 林建设和肖琛简单分工、林建设从后门追出去,肖琛在巷子里堵截。瘦高个出了后门. 快速向一辆车走去,林建设紧追其后,瘦高个感觉身后不对,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身就往侧门跑。这时,一辆白色宝马缓缓驶入侧门口. 车上款款下来一个女子,一身浅蓝职业装,外穿一件月牙白的风衣,袅娜多姿;长发黑直, 走路时轻轻荡起波澜;目光如缓水,清可见底。 瘦高个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尖刀,一下把女子拽了个180度转身,将尖刀架在她脖子上,推着往侧门走。 侧门外,肖琛早就在巷子里等候。他没想到,瘦高个竟然挟持了女子出门,迅即拔枪对准瘦高个,同时退到了墙根。巷口传来摩托车的声音,一个黑衣人骑着高大的摩托,加大马力闯进巷子,见刀光枪影便停在了巷子里,但摩托车并未熄火。瘦高个挟持女子进入巷子, 正对面,肖琛右手持枪,左手拿着对讲机呼叫支援。这时,林建设也从侧门口追出来,大喊一声:“放下刀!”瘦高个慌了神,靠墙站立, 左顾右盼。林建设不敢逼近,只能继续谈判劝说。瘦高个下意识把勒在女人脖子上的胳膊发力,女子的头一仰,肖琛感到一阵眩晕,拿枪的手不由得抖动了几下。他没想到,在黑洞洞的枪口前面,这个惊得花容失色的女子,竟然是自己苦苦追寻的初恋--八年前出国后失联的佩月! 摩托车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猛地奔向肖琛。黑衣人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根棒子。 在肖琛一愣神的工夫,黑衣人的棒子已经打在他的脑袋上,肖琛晕倒在地,手枪落在瘦高个脚下。林建设大惊,把枪口转向黑衣人。瘦高个马上冲林建设大叫一声:“放下枪,要不我杀了这女的!”说着话,拿刀在脖子旁边拉出一道血痕, 鲜血顺着脖子流到前胸,女子看到了由颈部流下的血,脑袋一歪,晕了过去。林建设看了看行李箱,开始讲条件:“我放下枪,你放下行李箱和人质,你们可以离开。” 瘦高个和黑衣人对视一眼,点头表示同意林建设慢慢把枪放回枪套,摩托车开到瘦高个旁边,瘦高个一把推开晕倒的女子,坐上摩托车后座,再飞起一脚,将脚边的行李箱朝林设踢了过去,林建设本能地躲闪。这时候,对面的枪响了,子弹正中林建设的胸部。林建设倒地不起,血流不止。摩托车加足油门,出小巷,扬长而去。整个过程不过三十秒,巷子归于安静,只有三个倒地的人,还有摩托车留下的尾气味道。 肖琛醒来时,才发现在医院。他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林建设心口中枪,抢救无效,因公殉职。全局震动,分管刑侦的李树为副局长大发雷霆,在紧急案情分析会上,把此事列为一耻:消息不准、出警不力、抓捕失策,队友还被警用枪支枪杀,世所罕闻!肖琛听到的第二个消息是,行李箱是空的,根本就是个诱饵。 他听到的第三个消息是,警用枪支上,只有自已的指纹。而从现场来看,肖琛处于昏迷状态, 不可能持枪杀人。现场另外一个人是那个女子, 也处于昏迷状态,抬走女子的警瞥员和护士证实, 是真昏迷,毫无意识。到了医院,检查了脑部ct和瞳孔,从医学角度亦证实,该女子处于昏迷状态中。 会前询问中,肖琛承认,被挟持的女子与他认识,是自己的初恋女友。事发突然,导致当时神思恍惚,被棍棒击倒。 虽然合乎情理,但无论如何,子弹从警用佩枪中射出,还导致刑侦队长殉职,肖琛必须接受调查。上级马上派出督察组。小组长叫张永刚, 大约四十来岁,此前是老刑警,由他带着两名年轻警察对肖琛进行了询问,做好笔录后又赶到另外一个病房。 另外一个病房住着被劫持的人质何清仪。她是百合大酒店的总经理,哥哥何清远是何氏集团董事长。何氏投资酒店业,取何姓谐音,起名百合,寓意百年好合。这个酒店是文津各种高中档婚宴首选地,生意十分火爆。张永刚来到何清仪的病房,后者正坐在病床上接电话,脖子上没有贴纱布,有着很明显的一道血痕。病房还有其他两女一男,女孩们正在为何清仪收拾东西,男的则笔直站立一旁,手里拿着车钥匙,看样子是司机。他们准备接何清仪回家。 等何清仪挂了电话,张永刚说明来意。何清仪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的划痕,说自已身体已无大碍,不如一起回酒店,到现场看看。张永刚表示同意。 众人回到酒店,遇到正在调查的李树为副局长,便一起到了后院和巷子里。何清仪一边走着一边讲述,她只能回忆出自己晕倒之前的事,但关键的信息都在她晕倒之后。调查组汇总了一下信息,没有丝毫头绪。案发时,在场的五个人, 一个人被枪击,两人晕倒,另外两个人跑了。除此之外,现场没有任何目击证人。 李树为站在巷子里,朝上面看了看,问道: “监控呢?” 何清仪也抬头看了看,随即将目光转向身边的后勤总监。总监是一个微胖的中年人,姓葛, 天气不热,脑门上一直在流汗。他说:“酒店只是在门口装了一个监控,他们打斗的地方离得远,是盲区。” 李树为还在气头上,正色道:“这好万是个门,侧门也是门,监控应该全覆盖才是。” 何清仪马上说道:“应该的,应该的。老葛, 赶紧记下来,马上执行李局长的命令。” 老葛应声而去。张永刚建议道:“李局长, 何总,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详细说说当时的细节。” 几个人来到一间小会客室,包括当时出警的三名警员,像视频剪辑一样,一帧一帧地回忆当时的一举一动。 过了一个多小时,老葛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口,脑门上的汗更多。他手里拎着一个小塑料袋,进门后打开,喘着气说:“摄像头,三个摄像头,都在那个小巷子里。” 李树为马上问道:“不是说没有装吗?” 老葛这才平了平气息:“李局长,不是我们装的。装得很隐蔽,走在路上看不到,都是无线的,连着手机系统的那种。” 所有人几乎同时\"啊”了一声,李树为和张永刚凭职业敏感,知道这些摄像头非同寻常。 那个巨大的疑问更加复杂:如果是嫁祸,为什么在嫁祸时拍下清晰的视频?既然拍了视频,又不提供视频资料,这又是为什么?张水刚细细思索一番,不得要领:摄像头下杀人,摄像头不明来源,视频也不知所踪……真是闻所未闻,看来, 这已经超出自己调查的范围。 整件事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 何清仪一脸茫然,反应过来后,狠狠瞪了老葛一眼,那意思是说,有人在自己的酒店眼皮子底下装了摄像头,酒店竟浑然不觉,失职。 和肖琛同样悲伤苦恼的,是刚入职一年的年轻警察罗燕。这次行动的消息来源,就是由她提供的。罗燕精通网络,又有神秘外援,她的息接连几次都比较有价值,还破获了好几起挺有影响的案件,受到过上级表扬,林建设也很信任她。 罗燕的外援是伍飞,消息来自她的这个发小。伍飞的本行是程序员,对于网络,有无师自通的悟性,不太费劲就能进人暗网。据他所说, 暗网一共分为两层,第一层比较浅,主要涉及的是钱,包括文物走私、毒品交易、武器交易等, 第二层涉及的是人,包括人口黑市、买凶杀人等。伍飞现在的本领是,没有邀请码和密码就能进人第一层,通过努力,有时候也能进人第二层。 依靠这一本领,伍飞提供给罗燕很多关于文物走私的暗网信息。文津遍地古墓,时不时会有稀罕宝贝面世,比如闻名已久但一直不知所踪的“春秋双壶”。而这次的线索恰好就是关于它的。 春秋双壶之所以闻名,源于它的“双春秋”,据传,它被发掘于一座春秋大墓,壶身上分别写着“春”、“秋”二字,通体发光,呈幽绿色。唐朝诗人王瀚笔下的“葡萄美酒夜光杯”,都可能是它“徒子徒孙”辈的存在。 文津市公安局刑侦大队一共二十多人,文物走私案件占到全部工作的一半以上。关于春秋双壶的传说,他们真真切切感受列了什么叫隔靴搔痒。凭借办案经验,他们认为,这种事情肯定不是无中生有。很可能是走私集团精通营销策略, 利用饥饿营销,提前造势,看得人们心痒痒了, 商家才好待价而沽。 罗燕给伍飞打电话时,他正在医院照顾生病的母亲。听到罗燕语气不对劲,便来到病房门口,罗燕哽咽着说:“见面说吧,消息不准,队长……出事了。” 伍飞在病房门口接电话,一听这话,呆立在楼道。他不问细节,已经知道意味着什么。线报不准,那为什么前几次都准?他不由得后背发凉,不禁想到,这是什么高级的套路,竟然连他这个技术宅男也成为棋子?这情景,像极了网络诈骗,杀猪盘那种,先是以感情介入,心理上让你坚信不是遇到骗子,再以小额投资、回报丰厚加以诱惑,让你失去理智、兴奋异常,急切地想得到更多。等大额资金一投进去,马上泥牛人海,拉黑失联。 伍飞对罗燕说:“那你过来吧,我妈快熬不住了,时间紧,咱就在你车里说。” “我想先去看看伯母,像上次一样,我们找个步梯间说说就行。”放下电话,罗燕买了水果、 鲜牛奶、熟肉和熬粥的五谷,驱车前往医院。 罗燕和伍飞打小是邻居,还是小学和中学同学,两人的妈妈是闺蜜,情同姐妹。伍飞大学毕业那年,妈妈查出了肾病,当保安的爸爸又在一次暴力讨薪事件中,被击中后脑死亡。这工伤死亡赔偿金暂时缓解了伍飞妈妈的住院难题,但要支撑无底洞般的医疗费,还是力不从心。 伍飞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技艺精进,厉害到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胡子拉碴,眼神迷离, 精瘦得像内存条。他没有女朋友,喜欢躺在一米五的床上玩电脑,台式电脑和笔记本都放在床的另一侧,仿佛那是他的伴侣。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打通了暗网之门,虽然只是第一层,却兴奋得差点儿把笔记本电脑砸了。 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伍飞妈妈,罗燕心头~ 颤。才半个月没见,眼前的人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一动不动,意识不清。伍飞哭着告诉她,早上刚拔了胃管和尿管,没必要受罪了。 他俩来到步行楼梯的转弯处,罗燕把那天抓捕的事告诉了伍飞。看着憔悴的罗燕,伍飞的目光清亮了些,关切地问道:“你会受什么处分吗?” 罗燕摇摇头,哽咽着说:“不知道,处分结果明天下来。我是心疼林队,那么好的一个人。 至于我的处分,那是应该的,最重不过是调离或停职。肖琛的处分最重,很可能被开除。” 伍飞皱着眉头,分析道:“行李箱居然是空的,有人设局陷害警察?我实在想不通,难道有人连我也利用?” “等我的处分下来后,暂时不用接触案件, 闲了我来多陪陪伯母。” “如果被停职呢?” “那我就偷偷调查林队被杀的真相,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布下这么可怕的局。” 这时,病房方向传来护士尖利的喊声:“伍飞,伍飞……” 伍飞和罗燕一听,赶紧返回病房。只见四五个医生护士围在病床前,护士正在拆心电监护仪。看见伍飞进来,主治医生摇摇头。病房里顿时传来哭声。 无心吃饭,肖琛下班后直接回家,反锁家门,沉沉地往床上一躺,再次回忆深水巷里的细节。一边想,一边摸着自己被击打的头部,还有些肿胀,一碰就疼。想来想去,苦笑一声,自己都晕倒了,怎么可能有什么记忆? 电话响了,一看来电,是未知号码。作为警察,他时常接到这种电话,有时是卫星电话,有时是网络电话,有的做了技术处理。他不以为然地接了起来。对方声音低沉沙哑、神秘兮兮地说道:“肖警官,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但这个劫,你是逃不过的,因为你没有任何证据。” 肖琛一下子来了精神:“你是谁?你到底想说什么?\" 对方并不回答,继续说:“就算没法判定你杀人,但是丢了警用佩枪,这把枪还杀了人,也够你喝一壶的。” 肖琛追问:“是你布的局?” 对方轻轻笑了一声:“不是,但是我知道真相。肖警官,我送给你一个礼物,放在你汽车副驾驶前的置物抽屉里。” 肖琛一下子蹦起来,一边穿外套一边问: “什么礼物?” “深水巷的视频。” 肖琛这才一下子想起,李树为曾经说过,巷子里早就被人装了监控。看来,打电话的这个人,很可能就是知道真相的人。 见肖琛没有说话,对方继续说:“我可以帮你洗清冤屈,条件是,你要接近何氏集团,帮我搞垮它。” 对方说完,挂了电话。肖琛飞快地跑到地下停车场,在副驾驶座前的置物抽屉里发现了信封。打开信封,里面装着一个亮闪闪的白色u 盘。他又飞快地回家,打开电脑,插人u盘。u 盘里只有一个很小的文件,名称居然是“肖琛”。肖琛气得骂了一声,打开那个视频文件。 视频的清晰度不错,记录了从瘦高个绑架何清仪到巷子里后发生的影像,直到林建设中枪倒地。 可恶的是,林建设中枪的画面在视频中只有右半幅,而左半幅开枪的画面被打满了马赛克,什么也看不见。 肖琛有点儿沮丧,自言自语道:“这什么也不能证明。” 对方像远程听到了他说话似的,又打过来电话:“肖警官,这个u盘能证明我有完整视频, 但我现在还不能给你,等你完成了我的任务,自然给你完整视频。” “什么任务?\" “搞垮何氏集团。” “我哪有那本事,那么大一个集团。” “你只管接近他们,我会帮你的!\" 说完,对方挂了电话,留下满肚憋气的肖琛,一脸无奈。 第二天,处分结果下来了,肖琛是停职加调离岗位,罗燕是停职反省一个月。但谁也没有料到的是,肖琛竟当场递上辞职信,称同事死在自已的佩枪下,应该受到更严重的处分。 局领导研究了一下,同意了他的辞职。李树为表态的时候说,肖琛确实待不下去了,每一天的工作都会刺激到他。而且,肖琛有律师证,这几年,辞去公职当律师的人不在少数,特别是搞法律工作的。 肖琛独自跑去一个小酒馆,没有借酒浇什么愁,只是回避一切的独处。那次事件后,他变得惧怕独处,一旦安静下来,两个画面就交替折磨着他:林建设倒在血泊中,瞪着仇恨和困惑的双眼;何清仪惊恐求助的眼神,幻化为八年前佩月出国时的回眸,充满着遗憾和幽怨。 半梦半醒中,肖琛脑海里一直有个疑问:佩月,你怎么就变成了何清仪呢? 一觉醒来,肖琛摸起手机看时间,已经是早上九点多。辞职的效果立竿见影,整个晚上,连一个未接来电都没有。 “搞垮何氏集团。”他念叨了一下这句话, 拉开窗帘,窗外阳光普照。他想,搞垮何氏集团,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就算没有它,自己也一定要会会这个何清仪。他感到疑惑,又相信自己不会认错,这个叫何清仪的女人,一定就是心心念念的佩月。八年,对于一个人的一生,完全可以发生沧海桑田式的变化。这八年,佩月到底经历了什么,能摇身一变成为管理一家大型酒店的何清仪? 他打开衣柜,里面的警服还在,但警衔标识已经上交。他感慨了一声,穿着一件夹克,晃晃悠悠地下楼。他住的地方,离百合大酒店只有十几分钟车程。其实,整个文津市绕城一周,也不过半小时。 百合大酒店不算太高,只有十七层,比周边许多楼厦都低。但地址选在文津广场,又设计独到、远远看去,能看出是按古代的鼎来设计的。 对面一百五十米是文津大道,视野极为开阔。 来的路上,肖琛就计划好了,他才不管什么预约不预约的,直接硬闯好使。做了多年警察, 他知道百合大酒店的管理层在十七层西侧,十七层东侧是总统套房和贵宾房。电梯不能坐,需要有房卡。步梯能上二层和三层,各宴会厅和包间都可以出人。 肖琛径直上了三层,找到消防楼梯,大大方方钻了进去。还好,楼梯间的感应灯挺亮,肖琛一边爬一边想,人们上下楼不走楼梯,非要坐电梯,然后开一小时车去爬山。就这么想着,肖琛已经爬上了十七层。 出了楼梯间,肖琛定定神,发现自已就在十七层西侧。右转往前走,中间一道钢化玻璃门, 需要刷脸才能进人。肖琛一看心想,靠自己的“面子”肯定是进不去了,只能靠“里子”了。 肖琛抬手拍门,每轮三次,拍到第三轮的时候,从里面的屋子走出来一个姑娘,穿一身深蓝色制服。她努力挤出微笑,轻声问道:“先生, 您怎么上来的?” 肖琛并不答话,只是说:“你回去和何清仪说,肖琛找她。” 姑娘略想了一下,转身离开。两三分钟后, 再次走出来,给肖琛开门。肖琛猜想,自已的一举一动,何清仪在办公室的监控里,应该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 何清仪的办公室是一个大套间,里面办公, 外面会客。会客厅有大大的落地窗,阳光明媚, 光线透过窗户照进对面的大书柜和古董架。书不值一提,都是各大名着的精装本,生来就不是被打开看的。肖琛扫一眼古董架,上面倒是有些好东西。 肖琛还未落座,何清仪从里间走了出来,笑语盈盈:“肖队长要来检查工作,也不提前说一声。” 肖琛也笑道:“何氏集团手眼通天,应该知道我已经不是警察了吧?” 何清仪拿起茶壶,缓缓地给肖琛倒茶。倒到一半,肖琛突然叫了一声:“佩月!” 何清仪的手抖动了一下,继续倒茶。茶水快满杯时,何清仪停了下来,抬了抬脸:“肖先生, 你刚才说什么?\" 肖琛急得站了起来:“佩月!八年时间不短也不长,但绝不会抹去你的样子。那天,你被万徒挟持时我就知道,你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何清仪,就是我的佩月。” 听到“我的”二字,何清仪怔了一下,很快便恢复平静。她给自已也倒了一杯:“世界上有好几十亿人,长得像的人很多。在美国,还有不少人靠模仿总统谋生,你不知道吗?” “连脸上的细微之处都一样吗?佩月,我们在一起两年多,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你!”肖琛的目光紧紧盯着何清仪。 何清仪低头喝茶,不说话,也不敢看肖琛。 僵持了好一会儿,肖琛才喝了口茶,放下茶杯, 起身朝何清仪走去。当他就要靠近时,何清仪伸出右手,用食指直直地抵在肖琛心口,低沉地说:“停下,你会害死自己的。” 肖琛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又缓了过来,顺势抓住何清仪的手,把她一把搂进自己怀里,流着泪说:“又能抱着你说话了,死就死吧。” 何清仪象征性地扭动了几下身体,也伸开双臂,紧紧地抱住肖琛,同样流着泪说:“何氏集团水很深、人心更深,流泪不解决问题。” 肖琛松开何清仪,二人对视,互相擦着对方的眼泪。肖琛说:“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何氏集团不简单。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从佩月变成了何清仪,又怎么凭空成了何清远的妹妹?” 一听这话,何清仪哭得更厉害,最终,她向肖琛道出了往事,以及自己的遭遇。 八年前,自己还是佩月的时候,父亲李进忠作为国企领导,被牵扯进一桩大案,眼看东窗事发,父亲带着自已和母亲连夜出逃。到了美国,一家人无依无靠,只能先秘密投奔住在洛杉矶的姨妈。姨父姨妈的女儿和儿子,一个在欧洲读大学,一个在美国东部读高中。他们收留了佩月一家,对待佩月,更是像对待自己的亲女儿一样。当时,和姨妈家关系最好的, 就是何清远一家,他们家表面做工艺品生意, 实际上从事文物走私。何清远听说了李进忠的经历,对李家百般照顾。可是、好景不长,在一场惨烈的火灾事故中、姨妈一家全部难, 佩月因为卧室外面有个大阳台,她及时跳到外面躲避,才幸免于难。 -把火,把两家烧成了家徒四壁。听消防人员说,家里有被翻过的痕迹,应该是在火灾之前发生的,推测曾经有盗贼进去过。最终,起火点没有确定,只能怀疑,如果有盗贼进去过,也可能就是盗贼纵火。火灾发生后,何清远一家悲痛万分,他们处理了后事,安慰活下来的佩月,帮助她申领保险赔偿金。佩月从此成了只有一大笔钱的孤家寡人。以前,她以为,“穷得只剩下钱”是一种美好的调侃,如今,当“穷得只剩下钱”成为事实时,佩月没有想到,竟是这般悲修。 最终佩月决定,跟着何清远家学做生意,在无限忙碌和对事业的更大憧憬中,找回陌生的自我。她和何清远约定,注资可以,但只参与合法的那部分,包括艺术品和合法的文物交易,比如字画,还有何氏拍卖行的生意。对于这种约定, 何清远的回答是:“我们家本来就没有不合法的生意。”佩月说:“哥,请原谅我多虑了,这两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成了惊弓之鸟。” 自此,佩月加人了何氏集团。她给何清远出主意,文津市被誉为“文物之都”,父亲在文津又有根基,到那边做生意,应该有相当大的便利和利润。何清远听后欣然同意,他费了一番劲,帮佩月拟好了响当当的身份:何清仪, 何清远的妹妹,何氏集团副总裁,兼百合大酒店总经理。 听完这个故事,肖琛感概万千。他仍然有些不解,问:“既然这样,我们好不容易重逢,你为什么不愿意认我?” 何清仪说:“说实话,何清远待我不错,像对亲妹妹一样照顾我、心疼我,而且还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心题,这一点我很感激。在他的经营下、我的役资翻了好几倍,又都是正当生意。就是有一点不放心,总觉得怪怪的。” 哪一点? 何清远似平有什么事情满着我,也许他真做了什么非法生意,尤其是这次深水巷发生的事,太可怕了,总觉得有-种神秘的力量在宠罩着这一切。所以,我不想让你太靠近我,担心你有危险。” 肖琛听了有些感动,他紧紧地握着何清仪的手说:“你说反了,最有可能遇到危险的人是你, 我担心你会成为某些人的棋子。这个时候,正是需要我保护你的时候。” 何清仪为之一震,抱住肖琛说:“你在我身边,我确实会安心许多。但这事,我得和何清远好好商量商量,他对于你过去的身份,一定很忌惮,八成不能接受。” “我懂。” “我们不能待得太久,在何清远接受你之前, 我只能说你是我的校友。” 肖琛站起身,准备离开。他慢慢扫了一眼古董架,对何清仪意味深长地说:“古董架很漂亮, 工艺品也很漂亮。可是,在一堆艺术品里面,怎么还真的放了一只古玩?” 何清仪瞪着好奇的眼睛问:“哦?唐三彩被你看出来了?” 肖琛拿起唐三彩,细细端详后笑着说道: “你这是在试探我的功力吧?你看这个唐三彩, 仔细看就会发现,釉面上的开花缝隙比较宽,一般是用氢氟酸或者醋酸等弱酸处理过,开片的中心是鼓起的,拿放大镜看更是明显。所以,这玩意儿外行一看很精美,比真的还漂亮,可惜,假的就是假的,做旧的痕迹太明显。” 何清仪惊讶万分:“呀,你还懂这些呢!” 肖深把唐三彩放回原处:“见得多了而已, 熟能生巧。” 何清仪突然有了挑战的心理,又指了指古董架说:“那你看一看,我这上面,有真品吗?\" 肖深再次一个个看过去,拿起了一个瓷瓶, 说:“这个瓷瓶瓶颈上宽下窄,瓶口呈敞开的喇叭花状,两侧还有耳挂,瓶身饱满,瓶肚圆润。 单看外形,哪怕就是做旧的东西,也是其中的上品。” “说说理由。” “这应该不是出于古墓葬,而是家传的宝贝, 你看,这是经常被人摩挲的结果。虽然不值什么大价钱,但这架子上其他工艺品都加起来,价格也不及它的十分之一。只是,因为它的色泽不太多见,所以经常有人认为它是假的。” “为什么?” “一般人会认为,青瓷,就是翠绿晶莹的釉色。事实上,唐代早期的越窑并非青葱色,反而是青中泛黄或者米黄。在晚期烧制方法发生变化之后,才有了翠绿的颜色。很显然,这个瓷瓶是唐代早期的制品。好东西啊!” 何清仪一阵惊叹:“哇,好厉害,还有呢?\" 肖琛轻轻敲了敲瓶体:“再看胎体,瓷泥是瓷器的灵魂。当时制作瓷器所用的瓷土,烧制出来是白胎,内壁还有旋纹。再看瓷瓶底部,越窑采用的是匣钵烧制法,会在瓷器的底部留下一个豌豆状的烧制痕迹。” 一番话说得何清仪频频点头,问道:“你刚才说,这本事是熟能生巧?” 肖琛说:“我在刑警队的主要工作就是缉私, 我在那儿干了八年,再笨的人也学会了,况且, 我非常喜欢琢磨这个。” 何清仪趴在肖琛的耳边说:“好了,时间到了,后会有期。我……想你,一直一直。” “我也是。”肖琛再次紧紧地抱住了何清仪。 第47章 草长莺飞二月天,候鸟翅膀划天际 自从把一半的业务转到文津,何清远就经常夸何清仪,次数已经数不清。其中肉麻的话,何清仪倒是记得,比如,说她有大企业家的魄力, 大开大合;又比如,说她有女性少有的远见卓识,从不盯着一些小情绪小是非。 肖琛走后的第二天,何清远来到何清仪的办公室,事先没有打任何招呼。他进门的时候,把何清仪吓了一跳:“哥,你怎么来了?\" 何清远并不进里屋,而是看着古董架上唯的古玩说:“你不要玩火。” 何清仪明白何清远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自已心里最敏感的就是一个字--火。它带走了家人,改变了自己。她保持着优雅的步伐,走到会客厅,问:“你是说肖琛吗?” “就是说他!”何清远满脸严肃,一脸络胆胡子,头发微卷,鼻子高挺,眼睛大而微微深陷,“肖琛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你来文津才几天?那天在巷子里,你才第一次见到他。而在你来文津之前,我已经和他打过好几次交道,有一次,还差点儿栽在他的手里。” “哥,你多虑了,我们早就约好了不是,我不参与也不打听你的业务,只做好我自己的分内工作。” 何清远抬起双手,做着按压的动作:“好好好,我这都是为了保护你。万一我将来出了什么事,家里还有你这个清楚的妹妹,也就放心了。” 这番话说得何清仪很是感动,说:“哥,谢谢你,我半死不活的时候,是你把我当成你的亲妹妹。正因为这样,我才要好好地报答你。” “怎么报答我?” “接触肖琛,我有天然的优势。你一定还记得,在火灾中失去的家人里,有一个小我两月的表妹,名叫佩月。佩月被迫出国前,和肖琛谈过三年恋爱。以前,我们姐妹俩经常一聊聊一天或一下午,很多话题都是关于肖琛的,所以,我熟悉他的一切,也熟悉佩月所有的生活习惯……” “等一下,”何清远打断她的话,“你的意思是说,肖琛把你当成了佩月?\" “对。我和佩月本来就非常像,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俩的时候,也惊呆了。” 听到这里,何清远才有了一丝兴趣,凝眉问道:“那你的计划是?” 何清仪再次看向那个古玩瓷瓶,说:“肖琛现在已经不是警察了,是个律师。他对古董的鉴赏水平相当厉害,八年的缉私工作让他成了行家里手,几秒之内就能认出哪个是真古董,哪个是赝品。咱们的手下还打听到,有个特别爱慕肖琛的女警,名叫罗燕,也在刑侦大队工作。这些资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为你所用。” 何清远坐在沙发上,仰头,闭目思索。儿分钟后,他站起身,缓缓地说:“这种人,用好了, 就是一流的排雷手;用不好,就是炸雷。不要急,真想用,就先放在你的酒店,由你慢慢考察吧。” 何清仪说:“哥,你不是一直说,你手下没有得力干将吗?这种人,只要你把他拖下水,就没有回头路了。” 何清远睁开眼睛斜睨着何清仪:“我舍不得你下水,你能舍得他下水?如果他把你当成佩月,他一定会……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就像偶像剧里说的,拼尽全力去爱你。” “但是我不爱他。我经历了太多,这辈子, 只做事业,不会爱任何人。”何清仪冷冷地说, “家庭的变故,还有你的培养,让我早已成为一个没有儿女私情的人。我很享受这种感觉。” “好,但这事,需要一步一步来。”何清远说,“先让他当酒店和集团的法律顾问吧,然后瞅准时机,给他设个局,让他把事情做实了,没有退路,死心塌地跟我们干。” “杀人还是带货?” “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说,我们从不杀人, 挣钱就是挣钱,想尽各种办法挣钱,但不能牵扯人命。” 何清远走后,何清仪呆立了一阵。有无数次,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何清仪一闭眼,出现的并非黑暗,而是熊熊大火,光焰满天。当时, 她凭着本能一跃而到窗外,却只能眼睁睁听着家人挣扎、哭喊。消防车到达的时候,除了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屋内已归于宁静。她知道,自己的世界从此也将安静了。 现在,噩梦渐渐远离,腾下的空间都慢慢被工作占有。工作再忙也容易陷人虚空,伴随着金钱的充裕、满足及至麻木,一点一点地,与艺术品相关联的书法、音乐、古典服饰,也走进了她的生活。 “还缺点儿什么吗?”对,就是这个声音在夜深人静时,一声一声地嘶吼着,仿佛单凭声波就可以撕破灵魂的一角。而这声波,还是想象中的声波。传说,次声波能杀人,让人五脏俱裂, 却人形完整、面容祥善,看不出受到了什么伤害。而五脏俱裂,就像许多瓷器上故意做旧的裂纹,沧桑、伤感,却不见血。 想象中的声波,不伤人也不杀人,它只对灵魂有效。“那我到底还缺点儿什么呢?”她认认真真地问自己,用一本书扉页上的话来安慰自己--不能免俗。 她拿起手机,给肖琛发了一条信息:“做我们公司的法律顾问吧,工资你说了算。” “天上掉馅饼,该吃就吃。” “吃相要好,不能让何清远发现了。” 草长莺飞,第一批燕子已来到屋檐下,候鸟的翅膀划过天空。 肖琛一个人站在深水巷对面的大街上,远远地看着那天出事的地点。他想起u盘里的视频, 再一次暗暗发誓,一定要得到全部的视频。最重要的,不是为自己洗清冤情,而是为林建设找到凶手。林建设走得不明不白,街头巷尾,沸沸扬扬,自己走到哪儿都觉得丢人。 “嗨!”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肖琛猛一回头,看见罗燕笑嘻嘻的脸。他干笑了一声:“我这么落魄,你还能认出我来?” \"同是天涯沦落人。”罗燕感慨一声,“隔着五十米就感受到你的气场。” “沦落人?”肖琛摇摇头,“我没看出来,你精神焕发。” “不能只看表面,走,我请你喝一杯。”不由分说,罗燕拉着肖琛的胳膊就走。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一间咖啡厅,肖琛冲着罗燕竖了竖大拇指:“想不到你还有两下子, 这都超出痕迹学的范围了吧。” 二人选了个包间,面对面坐下,点了两杯咖啡。看看左右无人,罗燕说:“咱们说正事,你需要完成什么事情,或许我可以帮忙。” “嗯,你知道的,要加人某些组织,需要一个叫投名状的东西。” “对、知道、比如林冲上梁山、就得杀个人、” “我想打人何氏集团内部、不是简单地做他们的法律顾同而已,哦、对了、至于为什么是法律展问、前因后果你别同、你主要听我下而的话,要打人内部,他们就一定会给我做个局,让我骑虎难下,没有退路。” 罗燕表情变得凝重:“你是想查清林队长的死因后全身而出。” “对,”肖琛点点头,“难题在于,他们不可能让我全身而进。” 罗燕投来感动的目光:“肖琛,谢谢你的信任。我肯定不是猪队友,就算我是菜鸟,两只鸟也比一只鸟强。而且,说不定,我还有厉害的朋友。” “好,明天我就要人职何氏当法律顾问了。” 肖琛远远地望着百合大酒店,“这事儿,主动要比被动好,你要是有什么好的主意,随时和我联系。” 离开咖啡厅的路上,罗燕自然想到了伍飞。 她拐到了伍飞家楼下,按下了他的号码:“超级宅男,想吃点儿什么?泡面除外!” “泡面百吃不厌。” “火腿肠也除外!” “那就……没什么想吃的。” “得,那我买什么你吃什么吧。” 房门开着,罗燕推门而人,看见伍飞已经坐在餐桌旁边,头发蓬乱,眼神黯淡。罗燕把饺子和菜放到茶几上,紧走几步,狠狠地把窗帘拉开。伍飞的眼睛被闪得眯了起来,罗燕忍不住笑他道:“你是小学生啊,做完作业,坐在那儿等饭。” 伍飞说:“你难得这么好。” \"我不好,”罗燕把装饺子的饭盒打开,“就是看你可怜!\" “除了可怜,还有些啥事吧?” “你猜对了,”罗燕笑嘻暿地看着伍飞,“我这个呀…·是无事不登小破庙。” “这不用猜,快说。” “假如,我是说假如啊,有一个人……想去一个有可能是犯罪集团的地方……卧底。你知道,卧底这种事,一定要取得信任才算卧稳了所以,一般来说,要送上一份‘厚礼’才行。” “一来表示自己本事大,二来表明自己和他们是同一伙的。” 罗燕不停地点头道:“脑袋聪明就是好,那我就不废话了。” 伍飞指指电脑说:“合适的时候,我提供。 些黑市的文物交易信息给你,让他们玩一把黑吃黑,但别闹出人命来。” 罗燕若有所思:“肯定不会出人命,这帮人知道杀人和贩黑货各判多少年。” “嗯。饺子不错,”伍飞边吃边说,“缺少些泡面的灵魂。啥时候需要?最好提前三天告诉我。” 罗燕有点儿感激地问:“你都不问具体啥事?” 伍飞说:“信任的人不需要问太多细节。” 在文津市,除了肖琛和罗燕,还有一个人也很憋屈,这个人叫刘二维。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打小就在古墓葬边长大。一年前,文津市的文物走私还都是他刘二维的天下,谁手里要是有了货,想绕开他几乎是不可能的。所有的好货, 都由他验货、出价、转手。他的人手价还不低, 深受盗墓小贼们的信任。 不曾想,刘二维认为针插不进来的文津古墓葬,硬生生插进来两伙人。他们让刘二维乖乖领教了,什么才是大玩家。这两伙人,江湖上给的外号是“百合”和“玫瑰”,百合就是何氏集团,因为明面上的许多生意都在百合大酒店谈。 相形之下,玫瑰要神秘得多、传闻掌门人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梅太太,喜欢穿一袭黑衣,胸前别枝玫瑰花,鲜红色的,娇艳欲滴。刘二维也只是见过一次,当时离得远,梅太太还戴着墨镜。 百合和玫瑰各有所长,却都资本惊人,长神善舞。刘二维掂量着,哪家都惹不起,国际背景和土包子玩,土包子玩不动。百合的手段,刘二维见识过,自己出手给百合的文物,最快的一次,四十八小时内,就出现在了纽约的拍卖市场上。玫瑰的特点是钱更多,有好几次完全绕过刘二维,直接从盗墓贼手里拿货,神不知鬼不觉。 唯一见到玫瑰掌门的那一次--梅夫人相当于赏了刘二维一个面子,梅夫人说,她不想雇那么多的手下,雇谁都是雇,刘二维毕竟是本地人,他老老实实地给她供货就行。说这话的时候,玫瑰身后站着四个黑衣大汉,每一个都能把刘二维顺手制服。 风闻传说中的春秋双壶近日现身,刘二维不敢怠慢,派出手下打听,这才知道,江湖上传闻这么久,却不现真身,是因为盗墓的那伙贼起了内讧。经人调停,一伙拿了春壶,一伙拿了秋壶,但是春秋双壶要是分开,价值大不如合在一起。 这时候,有人想到了刘二维,就想请他去斡旋。刘二维动起了小脑筋,既然分开的价值不如合在一起,那自己的斡旋,为什么要成功?还不如假努力,实际上使坏,各个击破后再低价收购春秋双壶。等春秋合璧,价钱就高出好几倍。 春壶在一个叫四狗子的人手里,四狗子也有自己的狗子,通过狗子们打听到了四狗子的行踪。等见到四狗子,刘二维差点儿笑出声来。四狗子包裹得就和刚出土似的,满头的纱布,中间露出小眼睛,牙被打掉了好几颗,嘴也不利索。 一问才知道,是被同行拿洛阳铲打的,当时一场混战,四狗子人手少,便模仿着电影里的台词, 大喊一声:“弟兄们,头可断,血可流,春壶不能丢。” 可那方人多,受伤的大都是四狗子这边的, 他们死死守护春壶。听说警察正在赶来的路上, 这才四散奔逃。在讲价钱的时候,四狗子就用走风的嘴说,这是用血和泪换来的。刘二维回复他,现金就在村外不远处,先看货,价钱好商量。 刘二维首先想到的是,别被骗了。这一行有句老话,叫“金不如铜”,金是黄金,而铜指的就是青铜器。青铜在中国商周时期是王权和富贵的象征物,因其年代久远,货少价高,造假的工艺又不复杂,所以市面上一多半都是小作坊生产的。把仿制品说成是古董的,叫骗子;但把仿制品说成工艺品的,叫产业。在河南洛阳有一个小村子,只有八百来户人家,全村都在做仿青铜器的工艺品,据说产值上亿,产品远销欧美。百合集团所做的工艺品生意中,这个村子就是重要的供货商。 四狗子示意手下,自己则侧了侧身子,床的一半就露了出来。手下走了过来,卷起床垫,掀起其中的一块木板。木板下面是一个暗箱,手下弯腰,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掏出一个木头盒子,递给四狗子。四狗子轻轻打开盒子,捧出一个软布包裹,随着软布包裹的打开,就像经书里写的那样,从此,有了光。天气阴着,房间灰暗,让所有人首先感觉到的,不是壶的形状,而是壶周身散发出的光芒,光芒几乎掩盖了壶的形状。等刘二维再次定睛看,光晕依然像山岚一样,围绕着壶身。 刘二维直觉就先想到,青铜器物怎么可能发光?不对,不对,这样想着,刘二维再凑近看, 心不由得突突直跳,这是刘二维混迹多年,第一次见识到的古代“金镶玉”。只见壶身上镶了三圈玉--最上面,即壶盖中间,环了一圈玉;中间的壶口边上也环了一圈玉;下边在壶径最大的地方又环了一圈玉。三环玉形成三道光环,白中透绿,幽幽的光弥漫在壶体周围,让整个壶有了一种透明感。 稍拉开些距离看,造型是传闻中的龙耳象嘴,手提部分是一条弯着身子的龙,出水部分是一小象,象鼻弯曲,恰可做壶嘴。再看细节,龙鳞和铭文清晰可见,龙和象的造型似拙实精,线条简单、逼真。 刘二维把春壶捧起来,双手把着春壶,转了至少三圈,然后放在桌子上,凑到它跟前左嗅右嗅,再掏出放大镜,对着壶边上的纹饰,一点一点细看。 他内心惊叹,嘴上却说:“你们也知道,这些古玩意儿,不能抛开工艺说年代,也不能抛开年代说工艺。孤品不说工艺,比如头盖骨之类的。要是一堆一堆的,就选工艺好的。这种青铜器,这几年出土了不少,这个工艺嘛,中不溜。” 四狗子就说:“工艺我也懂。这个玩意儿, 它值钱就值在,它是一对儿。” 刘二维伸出手说:“那你给我一对儿,让我瞧瞧。” 四狗子说:“那你可以再问秃子去收。” 刘二维坐下来,跷起二郎腿:“我做了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那些说是一对儿的东西,倒腾来倒腾去,就不知道去哪儿了。天上画云彩的事情,我不会拿钱开玩笑。” 一来二去,刘二维以预期价格的一半,拿下了春壶。就这,四狗子们还觉得,这顿打挨得值,一年没开张了,总算不愁吃穿了。款项交付,春壶藏好,刘二维满怀信心,打听秃子的去处。据可靠的人说,秃子去温泉山庄快活去了。 刘二维当天晚上就赶往温泉山庄,一路上,打半天电话就是不通。刘二维不知道秃子打的什么主意,到了温泉山庄,匆匆买了票,直奔男浴池。 刚进浴池,就看见穿着浴泡的秃子,正在躺椅上舒服着,浑身肥肉晃动。一看见刘二维,秃子主动坐起来打招呼:“什么风把二爷您吹过来了, 一起泡泡?” 刘二维上下看看秃子:“真没装手机的地方? 也不怕误了大事。” 秃子往躺椅上一躺:“我们这种混吃混喝的人,能有什么大事,哪能比得了二爷。” 刘二维也在旁边的躺椅上躺下来,小声说: “秋壶,秋壶就是大事。” 秃子说:“秋壶?卖了!” 刘二维惊得半坐了起来:“卖了?卖给谁了?” 秃子赔着笑道:“对方是厉害人,自称是百合集团的,那架势,了不得,惹不得呀!” “真的是百合的人?” “对方打的电话,我之前见过何清远,记得他说话的调调。没错,就是百合的大老板。” “他妈的,”刘二维一拍扶手,站起来就往外走,“就算是吃老子的货,也不是这么个吃相!” 看着刘二维远去的背影,秃子笑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地头蛇急了。” 命案必破,本是常在心间的信念,何况发生在刑侦队队长身上。经过几个日日夜夜的梳理, 维一的线索就是那两个拎行李箱的人。在所有可疑人员中,留下清蜥影像的,只有他们俩。至于那个骑摩托车的,因为戴着头盔,只能查到摩托车,但摩托车用的是假牌照。循着摩托车的路线,走到一条偏僻的街道里,四周满是工地,一大片监控盲区。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摩托车的体量小,来一个或大或小的厢货车,完全可以连人带车拉走。又或者,用几把扳手,十五分钟左右就可以拆解一台摩托车,再转入小汽车拉走, 也可以做到无影无踪。 身材中等的小平头当场被抓,供词让人哭笑不得,还显得那么真实。通过外围调查,发现他确实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二货无聊人,还真干得出这种事来。据他交代,两个小时前有人找到他, 许诺只要他提着这个行李箱,到百合大酒店的工艺品店转一转,这个行李箱就归他。他看了看行李箱,觉得它少说也值五百块,而且十分钟还能挣五百块,真是天上掉馅饼的美差。 这说法挺像是满口胡言。无奈之下,又问了小平头许多细节,一遍一遍,每次说的都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包括找他的那个人的样貌、穿戴、口音及详细的对话。小平头问自己到底犯了什么法,这话把警察问住了,箱子是空的,通过走一圈白得一个箱子,还确实不算违法。说到底,这个人就和行李箱一样,只是一个道具,真正的演员是那个瘦高个。 把瘦高个的指纹和人脸录到数据库里,对比后并没有发现问题。也就是说,从排查疑犯的角度讲,这是一个“新人”。但李树为相信、除非这个瘦高个不出门,只要他进人公共场所,就能把他找出来。 罗燕被停职一个月,她在家一天也待不住, 随时都在打听破案的进展,知道线索全断。她在心里嘀咕,这是没辙了吗? 第48章 单刀赴会,误入圈套 何氏集团的办公楼距离百合大酒店一公里左右,比起酒店,这里更邻近文津大道。文津大道是本市最繁华的商业街,常驻许多金融机构和国有大公司。何清远租了文津市商业银行的半栋楼,把招牌挂到了商业银行的上边。 刘二维走在文津大道上,上半身气势挺足, 略蓬松的短发,眼睛小而灵光;下半身气势欠佳,走路有点儿飘,感觉脚不着地,有点儿像机器空转的感觉。无论腰里揣着多少钱,他都觉得,自己是城市里的外人。这种感觉,刘二维在文津贵都百货购物时第一次出现,以后就挥之不去。那一次,他在贵都买了几件衣服和一个包包,一共花了五万多元。这个数字,在贵都,并不是什么大数字,但对于刘二维的圈子,已经算是豪奢。 刘二维高中没毕业就出来闯荡,文化程度不高,但先君子后小人的道上规矩,还是懂一些的。他有不少小伙伴,以前的许多次交易都是由那些盗墓的小贼去办,刘二维在五百米以外看着。何清远这边也一样,雇人去收货,等货一交接,刘二维这边的人就到约定地点把账结了。货款分离,就算万一被查,也查无实证。整个过程都有暗哨盯着,好确保万无一失。 而这次,刘二维选择单刀赴会,有他自己的考虑。他要以破坏规矩的方法来给对方施压,让何清远知道,自己就是一个土包子,随时准备拉着他一起跳悬崖。谁怕谁呢? 他直接坐电梯来到董事长办公室的那层,一位身穿深蓝色制服的女孩迎过来问:“先生您好, 请问您找谁?” 刘二维提高了嗓门说:“我找何清远。” “有预约吗?” “预什么约?\" “不好意思,没有预约不能见何董,时间排满了。” “我是刘二维,”刘二维依然维持着自己的气势,“你只需要告诉他,我叫刘二维,就可 请让文物先说 以了。” 女孩大概没有见过这么有气势又很俗气的男子,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了句“请稍等”,便转身而去。 不一会儿,女孩走了过来,对刘二维说: “刘先生,董事长请您到办公室说话,请跟我来。” 女孩在前面走,刘二维在后面跟着,内心产生一种莫名的骄傲感。看来,刘二维的名字,在文津这个地方,还是有点儿分量的。随着这种骄傲感,早就复习了好多遍的开口方式、如何应答等准备,在这一分半钟,忘了一多半。 走到何清远办公室的门口,女孩轻轻敲了敲门,里面应了一声“请进”。女孩把门推开,刘二维和何清远四目相对。何清远伸出手,二人简单握了一下,何清远指指对面的椅子说: “请坐。” “何总是名人,经常上电视,我也实在是没办法了,才冒味来见你。”刘二维谦让了一下坐下来。 何清远摆摆手,客气地说道:“哪里是什么名人,是‘明’人,明天的明,我在明处,你们在暗处,我才是实在没有办法。” 刘二维抓住话头:“我们在暗处?能暗到什么程度,还不是被你看得清清楚楚的。你们当中,是不是有个叫秃子的人?” 何清远点点头:“对,文津不大,这条道上的人,基本上和你都是熟人,我也就认识三五个吧。” 刘二维说:“何总会打麻将吗?\" “嗯?”何清远微微皱了下眉头,“会一点儿。” 刘二维说:“何总虽然就认识三五个人,但还是截和了,何总的手段很厉害啊。” 何清远马上摇头:“不不不,是秃子找到中间人,告诉我,如果不卖了秋壶,他可能会死。” “中间人是谁?” “这个还真不能告诉你,我刚刚说过,我在明处,你们在暗处。如果今天不是你来我的办公室,我也不知道你刘二维是谁。” 侦探与推理 刘二维感觉到,靠嘴,自己是说不过何清远的。没有中间人的信息,这事就没法对质,本来指望着何清远会理亏,然后收购春壶的时候,自已能有些筹码,现在看束这条路不通。刘二维再次挤出些笑:\"看来,何总是在做慈善了,我替秀子谢谢你。做完了慈善,咱还得挣钱是不是? 何总,春壶在我手里,春秋双壶,春壶是大哥。” 何清远也笑笑,他感觉,刘二维土是土,一股子江湖气里还裹着一股聪明劲。看样子,刘二维大自己十来岁,他这是暗示自已,在文津,他的盘子虽然不大,但在资历上,他是大哥。何清远说:“出价的事情,我从来不管,回头找专门的人跟你谈。” “不用回头,一会儿就在楼下谈吧。我知道, 秋壶可能已经到了海外,但如果春壶不在秋壶身边,那就和……”刘二维指指窗外,窗外正好有一只鸟儿飞过,“靠一只翅膀飞的鸟儿一样,是残疾,飞不起来。不是五和十的区别,是一和十的区别。” 何清远依然保持微笑,说:“你留着也是一。” “那最后得利的,可能是另外的人。” 何清远略微沉默了一下,听懂了刘二维的所有画外音。如果自己这个时候不收购春壶,刘二维就会通过其他渠道,给了神秘而强大的竞争者,比如玫瑰。这些竞争者不露声色,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然后,等自己拍卖秋壶的时候,拥有春壶的人就把秋壶拿下,然后双壶合璧,坐收渔翁之利。看来,刘二维这些年确实没有白混,他精通此道,也真有通道,否则不敢这么暗示自己。 何清远淡淡地说:“二维兄弟,你可以出个价。” 刘二维摇摇头:“春秋双壶,超出了我的鉴定水平,我也不懂,所以,谁的价高给谁吧。” 何清远沉默不语,他知道,这就不仅是待价而洁,还有胁迫的意味。他咬一咬牙,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请到楼下那辆奔驰车旁边等待, 一会儿有人和你在车上谈。” 刘二维喝了一品茶,大摇大摆往外走:“好,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电梯到达一楼大厅时,刘二维接到一个电话。他边听边迅速走到大门外,悄声说:“梅夫人,没想到能接到你的电话,太荣幸了。” 电话那边是一个女中音:“无论百合出多少价,玫瑰的价格都多出50%,懂了吗?\" 刘二维频频点头:“懂了,懂了。” 挂了电话,刘二维在楼前的停车场里看了看,找到那辆奔驰商务车。他刚站到车前,就有人把车门打开,他坐了上去。 不一会儿,刘二维从车上下来,右手伸出一个指头:“就考虑一天,就一天,因为我也得给兄弟们一个交代。” 离开奔驰商务车,刘二维回到自己的车上。 马上,那个神秘的电话又打了过来,仿佛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似的。这一回,刘二维彻底惊呆了, 对方居然知道谈判的价格,且直接在刚才报价的基础上加了一倍。 刘二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事你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耍花招,要骗, 就骗你的弟兄们去!我这里,你的一举一动,都很清楚。” 刘二维说:“明白,明白,玫瑰有多厉害, 文津的人都知道。至于我,谁给的钱多,我卖给谁。就是……” “你怕百合那边不好交代,对吧?” “对。” “我配合你演一出好戏!说不定,你还能多嫌一笔。” “什么好戏?\" “等我电话。” 刘二维收到指令,假意答应百合的价码,但必须是何清远亲自交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否则自己不放心,拒绝交易。何清远听后实在不明白,刘二维到底不放心在哪儿?要说有一点, 确实与以往不同,这次的出价,是以往交易的十倍以上。那么大的数额,刘二维人手少,而且都是挖土刨坑出身,面对那么多现金,难免心里没底。 何清远有些犯难,三年了,自己从未亲自出面进行过文物交易。既然在电视上抛头露面,就不要在地下抛头露面,这是规矩。但这次,春壶太有吸引力了,利润之大,可以这么形容,就算百合集团死了,只要有春秋双壶在手,轻易就可以起死回生。 何清远答应了刘二维的要求,约好了时间地点。 当天下午五点,何清远出动了三辆车,奔驰商务车在中间。车上,他和公司的鉴定师坐在后排,副驾上坐着保安队长。一前一后两辆越野车,各坐着四名彪形大汉。何清远的规矩是,派头要有,伤害也可以有,但绝不染指命案--没必要趟那个浑水,已经天天踩在刀刃上了。 刘二维这边,自打那天见了何清远,他就知道自己不行,还差得远呢。不管是动文动武、动粗动细,自己都不是对手。对方给他面子,纯粹就是因为手上有货。他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在交易现场,自己很可能变成一个钱货均失的人, 由于春壶的价值之大,很值得对方把自己消灭, 这样不用出钱,还拿到了壶。他知道,在文津, 有许多人就等着他刘二维出事,或者被人害了, 或者被抓,然后有人就可以取而代之。 思来想去,他想到一个办法。找一个人,说好报酬,然后在他身上绑一圈炸弹,还像往常一样,自己坐在几百米以外的车里,握着遥控。明面上说是炸弹,按第一次,会起烟雾;按第二次,会爆炸,其实,就是一个烟幕弹,按几次都不会爆炸。他有一个表弟,叫武功,但没啥武功,就是一介武夫,经常配合他演戏。刘二维在五十米开外观察,武功拿着货交换真金白银回来,然后和几个放风的兄弟们一起分红。 刘二维接到指令,让他安排一个人去闹市区虚晃一枪,而真正的交易地点改在外环路。对方说,这叫声东击西,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计谋, 都在《三十六计》里面写着呢。刘二维再一次知道自己没文化、没见识,但老面子还是要有的,就说,我看电影的时候,听说过。 刑侦队得到消息,一笔大宗交易将在文华街进行,很有可能就是春秋双壶,或者是其中的一个。文津市呈长方形,百合大酒店位于城东接近城市边缘的地方。在百合大酒店往东,隔着文华街就是外环路。文华街属于新建街区,定位是商业和夜生活街区,全天都是人来人往,尤其是晚上,从文津市上空航拍,最亮眼的一条彩带,那就是文华街。文华路上不设路边停车位,车都停在各个停车场。武功骑的是电动车,电动车后座有个大储物箱,箱里放着大布包。武功骑着电动车,嘴里默念着车牌号码。很快,他看到了那辆黑色的别克商务车。车内的人缓缓把车门拉开, 武功用小胖手比画了“ok”的动作,从储物箱里掏出一个大布包。 就在他把大布包递到车里的瞬间,突然响起了喊话声。这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尾号788的汽车,车内人员不要动,你们已经被包围了。”随着喊话声的结束,四周突然跑出来十几名全副武装的警察,朝别克商务车合围过来。 车内的人连同武功吓得一动没动,林建设的儿子林荣廷第一个冲到车上,把那个大布包拿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青铜鼎。林荣廷暗忖:不应该是春壶吗?他拿起青铜鼎问武功: “这是什么?” 武功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这不是青铜, 也不是古董,就是一工艺品,只不过做工比较上档次罢了。” “那还鬼鬼祟祟的?\" “没有鬼鬼祟祟,他们要收工艺品,并且正好路过这里,我就拿了过来。”武功说着,指一指车里坐着的人,“不信你问他们。” 林荣廷看看车内,再看看武功,都是一脸镇定的样子。他感觉哪里不对劲,只好大声说: “是不是工艺品,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 武功说:“配合,配合,但是请快些,是不是工艺品,简单鉴定一下就知道了。” 正说着话,手机响了。林荣廷一看来电,马上接了起来,电话里声音急促:“外环路有情况, 何清远往那边去了。” 林荣廷恍然大悟,自己可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他们这是要暗度陈仓。其他队员也接到了指令,除了四名队员带回商务车上的两个人和武功外,其他队员火速赶往外环路。 外环路上,刘二维早早在匝道口等候何清远。按照那个神秘的指令,做戏要做得和真的一样,这才有意思。指令让刘二维声称,拿到春壶可以,但必须是何清远亲自来取,带多少手下都可以。而春壶,得由刘二维亲手交到何清远手中,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刘二维说,自己之所以这样做,主要原因就是,何清远是极小心的性格,春壶事大,要确保安全。刘二维还说,这么大的成交额,谁也不敢保证有什么鬼心眼,所以他身上会绑着炸弹,一旦何清远使什么诈,就与他同归于尽。何清远被这么要求,也是头一遭, 如果不是春壶贵重、价格合适,自已也不会同意。 对于这事,刘二维内心是十万个不乐意的, 但是这个神秘指令,竟然来自百合的竞争对手玫瑰。令刘二维更为吃惊的是,玫瑰这边,对于刘二维什么时候见何清远、谈了些什么、最终谈好的价格,全都一清二楚。玫瑰开出的最新条件是,无论何清远以什么价格收购,都出两倍的价钱。如果刘二维不同意,刘二维就会变成刘二瘸子,甚至更严重。 刘二维心里想,不用说后半句,只是前半句,两倍的价格,就有很大的吸引力啊。 有一点,刘二维实在不懂,他问玫瑰,既然要收购春壶,直接收购就好,为什么要费尽心思约见何清远?玫瑰笑刘二维实在,实在其实是傻。玫瑰之所以安排人做这些事情,相当于救了刘二维的命。说白了,刘二维是被人抢了生意, 不得不出手,至于价格多少,谁也不知道。这样一搞,何清远就不会怪罪刘二维,更不会对刘二维下什么黑手。 刘二维一听,表示服气。感叹道,从大地方来的人,思路就是不一样,自己怎么就想不到这一层呢? 见面地点选在一处十字路口,这个路口右转,不远处又是一个小十字路口。最关键的是, 外环路是新修的,许多配套设施还不齐全,路上的线刚刚画好,监控设备也才刚刚装上,还没有启动。刘二维开的是牧马人,何清远也换了一辆黑色丰田越野车。 刘二维早到一些,他靠着车身等何清远,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秘表情。何清远的车慢慢驶了过来,超过刘二维的车。超车的时候,何清远放下车窗,和刘二维打了个招呼。超过约五十米左右,何清远的司机下了车,直直地站着,冲刘二维招招手,示意刘二维把东西拿过来。 刘二维点点头,转身从车里拎起了箱子,慢慢往前走。何清远的司机和刘二维都没有留意, 两百米开外的路边早就停了三辆车。在刘二维拿了箱子往前走的时候,三辆车同时启动,加足油门,到了路口后猛然右转。最前头一辆路过刘二维身边,一棒子将他击倒,抢走箱子。另外两辆很快到了丰田越野车旁,司机正要启动已经来不及了。两辆车上跳下来七八个人,制服司机后把何清远拖下车,拿着棍棒照头照腿就打。 这时,外环路上又有一辆车呼啸而至,直接冲到何清远身边。几乎和刹车声同时,肖琛跳了下来,猫下腰,腿一扫,直接扫倒两个。另一个拿棍子朝肖琛挥过来,肖琛一躲闪,抓住棍子, 把那人甩倒在一边,棍子到了肖琛手里。 倒下去的那两个,其中一人认出了肖琛,大叫一声:“他是警察!” 七八个人听后闻声而逃,各自奔上汽车,迅速逃跑。肖琛注意到,这三辆汽车的车牌上,居然都贴着红色的“喜结良缘”剪纸,不知道的, 还以为是集中到一起的婚车。 那些带着红彤彤的“喜结良缘”的车快速离去,肖琛低头看躺在地上的三人。刘二维不要紧,就是挨了两棒,晕倒在地。何清远的司机也不要紧,他不是主要的攻击目标。何清远不太好,头部血肉模糊,人已晕倒。肖琛拿出电话, 一边拨打110和120,一边探了探鼻息,人还活着,但伤得不轻。他们抢走了刘二维的箱子,也抢走了何清远的箱子,古董不见了,钱也没有了。 刚挂了电话,外环路上就出现两辆警车。肖琛明白,这速度,肯定不是110指派的出警车, 一定是另外有人报警,或者警方正好在附近。 警车停在了肖琛的身边,林荣廷和六个队友纷纷跳下车。林荣廷狠狠瞪了肖琛一眼,又看了看三名伤者,大喊一声:“打120,把伤者送医院,现场的这个人带回去问话!” 肖琛淡定地说: “我已经打了120和110, 行凶的歹徒都跑了。他们有一个人以前见过我, 以为我还是警察。” 林荣廷狂怒道:“你知道他们在这里交易, 还让我们在那边扑个空!每次你出现的地方,都搞得这么惨。” “我这两天悄悄地跟踪了他,”肖琛指指不远处的刘二维,“我怀疑他与你爸爸的牺牲有关, 我必须调查清楚。” 林荣廷听了气更大,大叫一声:“你还好意思提这事!”他冲过去抓住肖琛的胳膊,拿出手铐。肖琛一侧身甩开他,林荣廷用劲一推,把肖琛的脸杵到汽车窗户上,因为用劲太大,肖琛的嘴里马上流出了血。他不再反抗,让林荣廷给上了铐。 十三 刘二维醒来的时候,白墙白顶白衣服,他知道,自己没死,梅夫人说话算话。他稍微动了动,发现头很沉,棉枕头一碰都疼。他拿胳膊肘支撑着坐起来,看见门口站着一个警察。刘二维想,这事都不用串口供,何清远肯定会说,随便见见,随便聊聊。除了这些,肯定会被问到一个问题,舒舒服服地在办公室边喝茶边聊天多好, 为什么跑到闹哄哄的路边聊天? 刘二维笑笑,黄牙暴露,说:“这个,你得问何清远,他是大老板,他说了算。可能觉得办公室憋屈吧。那地方空气是真好。” “你们为什么被人袭击?” 刘二维马上摸摸头,回答道:“这是我要问你们的啊,拜托你们尽快查出来。他们下手太重,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问话的警察告诉他:“你基本上没啥事,顶多是脑震荡。隔壁就是重症监护室,何清远伤势更重,到现在还没醒。” “有没有丢了什么东西?” “没有,就是差点儿丢了命。” 刘二维在医院等了一个多小时,做了脑部ct,确实只是脑震荡。但警察不让他走,说要等隔壁的何清远醒了一起对口供。又等了两个多小时,何清远醒了。刘二维隐隐约约听见好几个人说“无大碍”,这才想起警察说过的话。是肖琛及时赶到,吓走了那帮歹徒。他就想,那要是肖琛没有赶到呢?他们要把何清远弄死吗?不对,不对,要是弄死,很简单,给几刀就行,不至于拿着棍棒打。刘二维越发不懂了,如果是抢钱的话,打晕就可以了,何必打到昏迷不醒。这个梅夫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等录完何清远口供,果然跟刘二维说的一样,就是随便见见、随便聊聊,毕竟都是做工艺品生意的,一起说说话、散散步,这个理由还真无法否认。更关键的是,肖琛也没有看见那帮人抢走了两个箱子,他赶到的时候,只是看见围殴。 刘二维慢慢才明白过来,自己上了当。所谓只要照他们的安排行事,就能按两倍的价格收购春壶,这是一个圈套。刘二维骂了一声:这不是耍猴吗?老子拎个空箱子,配合你们把钱抢了, 这钱本来就有我的一份,这是拿命换来的啊!结果,你们用这些钱来买我的货。 第三天,他接到了梅夫人手下的电话,梅夫人要见他,但见之前,先把事办了。刘二维惊问,风声这么紧,怎么办?对方让他点个外卖-梅夫人私家菜,等他们的菜到了,把货给外卖小哥就可以。 刘二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被人发现怎么办?丢了怎么办?” “很多次了,万无一失。知道梅夫人私家菜的外卖塑料袋为什么是不透明的吗?” “懂了。” 过了二十多分钟,门铃响,一个胖乎乎的外卖小哥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两个大袋子。刘二维问话的警察告诉他:“你基本上没啥事,刘二维把对方让进屋,打开袋子,清点了一下数量。 外卖小哥又从宽大的衣服里掏出几大披、刘二维看了看,是自己要的那个数,转身回屋、范打包得严p严实实的\"货”递给外卖小哥、外卖小哥掂了-下、装进表兜、转身离去。怀着好奇,刘二维趴在窗户台上往下看,他发现,这个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在前而,后面慢腾腾地跟着一辆果色小轿车。 刘二维突然想起一个所谓的大师,曾经说过高人的用人原则:要懂得信任,但怀疑高于一切。 在文津市、梅夫人放出来的风是这样的:玫瑰集闭的主要产业在欧洲和北京,文津这边,主要经营三种生意:玫瑰酒庄、玫瑰会所和梅夫人私家菜,都是高档到非去不可、非品不可、非吃不可的地步。她算是摸准了人们的性格,不用打广告,口口相传,敢在这三个地方消费才能彰显富贵,一年多下来,连邻近几个市的富豪们,也会在周末抽空儿跑到文津,就为了这“玫瑰三件套”。 梅夫人约刘二维见面的地方,就在玫瑰会所。玫瑰会所的装修风格,并不豪奢,主色调反而是沉静的白色和乳白色,在前台、在墙壁、在茶桌、在楼道,在一切显眼不显眼的地方,都) 饰着玫瑰,有水灵灵的真玫瑰花,有浮雕,有版画,还有彩绘。刘二维看得心惊,竟然想,梅夫人要是死了,墓穴里是不是也会放许多的玫瑰花? 秘书带他来到一个高大的双开门办公室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门开了,刘二维抬头一看,只看到一个侧影,高挑优雅的身段、长裙及地。搁平常,看到这样的好身材,刘二维早就流口水了。但这次,他一动不动, 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强大的气场压过来,让他不知所措。 梅夫人正在书架旁看她的书,头也不回。不久,-个悠远的女中音传了过来: “你看看桌子上,那是给你的医疗费。” 刘二维这才把目光从梅夫人身上转移到桌子上,看到有三沓钱,他暗自高兴, 但又摸不透梅夫人何意,只好说道:“我身体没啥事, 用不了这么多钱。” 梅夫人点燃一根烟,轻轻吐了一口:“一会儿还会有伤。为了以后长期合作, 我还是把你打出去比较好。 刘二维没想到,正要套近乎的时候,梅夫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他吓了一跳,绷着的那股劲儿马上全消失了,错愕道: “把我打出去?什么情况?\" 梅夫人拈烟一笑:“这下才算彻底救了你, 你自己去悟。故事,你自己编。” 刘二维似懂非懂,问道:“给谁编故事?” 梅夫人说:“给你一个任务,你现在去医院看看何清远,看看他还是不是正常人。” 刘二维这下明白了:“行行,我和玫瑰有仇, 和百合走得近。” 梅夫人有些遗憾地说:“半路杀出个肖琛, 坏了我们的好事。” “什么好事?” “刚说了,自己去悟。”梅夫人语气稍硬, 叫了一声,“送客!” 两个穿着笔挺西装的大汉马上走了进来,一左一右,夹着刘二维,像架着一个纸片人似的。 到达会所的大门口时,两个大汉当着所有人的面,使劲一推。刘二维不由得向前扑倒,磕在门口遮阳厅的大理石上。刘二维回头就骂:“你们也太不讲理了,这是我新买的衣服,好几千呢!” 再次见何清远时,刘二维哭诉道,自己为此两次被打。 何清远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病房里只有他和何清仪在。他判断,定有内鬼无疑。早听说刘二维是个农村愣头青,这次他直接上门找梅夫人,却被打了出来,让他彻底消除了对刘二维的怀疑。自己身边的人不下几十个,谁是内鬼,这就有点儿难以猜测了。 正想这事,刘二维拎着果篮走了进来,只见他满脸堆笑,皮肤黝黑还起着皮。何清远摆了一下手,示意他坐下,何清仪起身让座。刘二维问了问伤情,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似是自言自语: “这是什么人,下手这么狠。” 何清远说:“如果不是那个肖琛赶到,你和我,有可能就没命了。” 何清仪点点头:“那些打手中,应该有人认识肖琛,所以感觉惊动了警察,就赶紧跑了。” 何清远说:“清仪,你先替我感谢肖琛,等我出院,再好好谢他!” 刘二维说:“有个问题,肖琛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何清远指了指刘二维:“你。” “我?” “对,我得谢谢你啊,要不是他跟踪你,我俩就没命了。我判断他肯定就是跟踪你,因为所有的人,都以为我到了另一个现场,而肖琛却能及时赶到这个现场,一定是跟踪你。” “他为什么跟踪我?” “很简单,”何清远笑笑,“因为百合大酒店巷子里的意外,肖琛失去了工作。那件事,我妹妹也是受害者,他怀疑与你有关。” 刘二维指指窗户外:“他为什么不怀疑玫瑰? 那边比我势力大多了。” 何清远看看窗外,那边正好是玫瑰会所的方向:“玫瑰做事向来神秘,还没有干过打打杀杀的事情。巷子里的事情,还有这次的事情,我都怀疑是不是玫瑰的人干的,但如果不是他们,又能是谁呢?\" “我上门讨说法了。” “啥证据也没有,讨什么说法?” “所以他们把我打出来了,”刘二维摸摸自己的衣服,“可惜了我这身新衣服。” 何清远被他给逗乐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何清仪见他俩聊得热乎,自己也插不上嘴, 便掏出手机,对何清远说:“哥,我给肖琛打个电话,让他明天去一趟酒店。” 第二天,肖琛应邀来到百合大酒店,正遇上一辆厢货车刚好停在楼下,穿着蓝色衣服的工人正从车上卸货。肖琛好奇地凑过去看,厢货车里装着四个物件:一张黄花梨条案、两把黄花梨椅子和一个小叶紫檀圆凳子。正看着,何清仪从大堂里走了出来,和肖琛四目相对。肖琛笑道: “从来没见你迎接过我,想来,人不如物啊。” 何清仪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略显尴尬地一笑:“那是因为,你比这些东西安全多了,会保护自己。” “所以啊,人不能太要强,要强了就没人关心自己了。”说话的时候,肖琛依然盯着老家具看,“这些是从哪儿来的?” “我哥从乡下收的,”何清仪指了指楼上, “上边有一间书画室,要放到那里边去。” 肖琛并不答话,走过去,拍了拍一个工人的肩膀,示意他休息会儿,让自己和另外三个工人抬条案。抬到电梯口时,肖琛突然折回身来,对何清仪说:“条案是假的。” 何清仪马上皱起了眉头。 肖琛接着说:“看你这表情,一定是花了大价钱吧。” 何清仪急着问:“怎么个假法?” 肖琛指了指电梯的方向,说:“首先,重量就不对,比正常的黄花梨木轻一些。但是从表面看,还真是黄花梨木,这让我起了疑心。再细看,问题就出来了,经年日久的老家具,榫卯结构常常会有一点点松动和错位,而你们买的这个家具,坏就坏在太完好了,肯定是刚刚做成不久。于是我想到了一种很缺德的做法:贴皮子。” “贴皮子?” “对,贴皮子是指外面真的用名贵木材,比如黄花梨木,但只用薄薄的一层,里面用的是普通木材。贴完后,进行高温加工、上油打蜡。因为是新做的,就不会像老家具一样,经历过无数春秋岁月、冷暖交替、反复胀缩,所以会有一些开裂和松动。这是历史的痕迹,任何造假者都造不出来。还有就是,造假者一般只图表面骗人, 下不了那功夫,也没那真功夫,严格按榫卯结构去做,钉子和胶水是他们的常用物,所以…\" 肖琛指了指车上的椅子,“那两把椅子也真不了。” 何清仪又问:“那小叶紫檀凳子呢?那是从另外一家收的。” 肖琛二话不说,走到车跟前,跳上车,把凳子挪到车边后又跳下车,低着头轻轻地摩挲着凳子。几分钟后,肖琛抬起头说:“乍一看,这泛着黑色的光泽,纹理细而重,牛毛纹越看越舒服,是上品的感觉。但我一摸,就露馅了。天然纹理用手摸,光滑圆润,但这把凳子有点儿拉手,一定是后来做上去的。仔细一看,果不其然,这些细密的纹理,居然是用刀一道一道刻上去的,就像篆刻一样,太细致了。为了骗钱,也太拼了吧。” 何清仪听完,满脸失望地问道:“那它们, 还值点儿钱吗?” “凡是费尽心思和手工的东西,都值点儿钱。”肖琛说,“但是如果存心造成你认知上的错误,心和手就都是黑的。好在,以你们的实力,这些损失应该不大。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何清仪把肖琛让到办公室,给他冲了一杯咖啡。肖琛闻了闻,也起身为何清仪冲了一杯,接着拿起了糖罐,问道:“加多少?”说这话的时候,肖琛心里面特别难受,他清楚地记得,在佩月一家去国外的前一天晚上,他俩也是这样冲咖啡,一模一样的问话。 何清仪说:“我不加,就要黑咖啡那股苦劲儿。” 肖琛紧紧地盯着何清仪问:“你是谁?” 何清仪愕然:“说什么胡话呢?” “你不是佩月?” “我现在不叫佩月,上次咱们说好了的,你需要叫我何清仪。” “不,”肖琛马上说,“你根本不是佩月,佩月喝咖啡有一个习惯,很小就形成的习惯。她喝咖啡一定要加蜂蜜,虽然有点儿不伦不类,但她说得有道理:哪有那么多甜,所谓生活,就是要用甜的东西去冲淡苦。” “你还发现什么了?” “还发现了你的眼神,那是佩月的眼神。人如其名,像美玉,也像月光;纯净,淡然,有一丝丝冷,但绝对不是寒冷,而是让人安静下来的冷色调……” 何清仪直直地站在肖琛对面,二人四目相望:“我的目光是什么?\" “带有寒意,”肖琛试图在何清仪的目光中捕捉什么似的,“太像了,但你不是佩月。” 何清仪长出一口气:“你说对了,坐下聊吧。 装佩月会很累的,而且也装不像。\" 肖琛把咖啡轻轻地放在何清仪面前:“但是你和佩月一定有很深的关系,佩月在哪儿?” 何清仪的眼中已经满是泪水:“姐姐在另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姐姐?” “对,她走了。我是佩月的表妹,当初,他们一家投奔美国,最主要原因就是我们一家人在。姐期的命很苦,他们一家人到美因后不久, 她的父母,也就是我大姨和大姨父,就出车祸去世了、佩月当时住在我们家疗伤。那时候,我在东部读书,他们没有通知我。谁曾想,就在我从东部学校回到家的当天晚上,我们家也发生了火灾,一场很蹊跷的火灾,将我爸妈和佩月全都带走了……” 说到这里,何清仪再也说不下去,努力克制着,还是不停地抽泣。 肖琛递给她纸巾,继续问:“那你……” “我窗户外边正好有一个平台,等我发现火势的时候,房门处已经开始冒烟。我知道,往回跑肯定是死路一条,便转身跳到平台上,捡了一条命。” “那你怎么又变成了何清仪?” “何家一直和我父母有生意上的往来,谈不上密切,但很投缘。我一夜之间失去一切后,他们伸出了援助之手,成为我唯一的依靠。何家一直做中国工艺品生意,我也怀疑过他们走私,但是,何家很照顾我,也看中我的能力,从来不让我参与不太合适的生意。” 讲到这里,何清仪睁开蒙眬的眼睛,肖琛已经浑身蜷缩在沙发上,泪水顺着乳白色的皮革流下来。 “哪一年发生的事?” “六年前。” 沉默,可怕的、仿佛经历了洪荒岁月的沉默。何清仪轻轻地把抽纸塞到肖琛手里,她有点儿不知所措。肖琛胡乱抹一把眼泪,长出一口气,突然想起另外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让我觉得你是佩月?” “因为我知道你,了解你。” “知道我?了解我?” “姐姐一直在说你的事,说你的各种好。但 是她家出了那种事,不能联系你,也不敢联系你。等我来到文津以后,也侧面打听过你,你为了姐姐,不谈恋爱、不相亲,一直单着。” “这是我的事。我说的是你。” “唉,”何清仪说,“有些事情,你们男人还真不懂。一个真挚的、专一的男人,无论他专一的对象是谁,其他女性都会有好感,也很有可能会欣赏、会喜欢。那天我被当成人质,你看我的眼神,我就猜到,这个人肯定是你。肖琛,我在姐姐手机的相册里,见过你的照片。” “我说的是,为什么要让我觉得你是佩月?” “有两个原因,这两个原因,哪一个都很重要。我刚才说了,对于你这样的人,大多数女性都会欣赏、会喜欢,我也不例外。更重要的是, 你因为那次事故丢了工作,一定很痛苦。我内心有愧疚,很自然就想到,如果你发现佩月回来了,可能会减轻你的痛苦。” “可你,”肖琛无奈地摇了摇头,“毕竟不是佩月。我当过警察,你用不了多久就会露馅。这些,你都应该能想到。” “我能想到,”何清仪点点头,“过一天算一天吧。” “什么过一天算一天?” “就是,能假装佩月一天都行。” “何必呢?\" “没有什么何必,因为我喜欢你。” “才见了一面!” “与几面没有关系,你的样子早就刻在我脑子里了。而且,还有基因,很多时候,有血缘关系的姐妹,会喜欢同一类型的人。” 肖琛又一次深呼吸:“不谈感情,谈现实。” “好,我哥准备请你来何氏集团工作。”何清仪转移话题,“肖琛,你觉得怎么样?” “工作?” 何清仪指了指自己的手机:“我哥刚才又给我发信息了,还是想让你人职何氏。” “行吧,工资是当警察的三倍,我可以考虑。” “没问题,这个主,我也能做得了。”何清仪面露欢喜。 肖琛站起身来,刚才他发现手机静音,罗燕打了好几个电话给他,一定有什么急事。 离开何清仪,肖琛一路恍惚着,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电梯,怎么到的门口,又怎么坐在了车内。他拿出车钥匙,却迟迟不打火。他回忆着八年前的一切,那时候的佩月,竟然和现在的何清仪,慢慢地衔接在了一起。他拍拍脑袋,让自己清醒,不敢再想下去。 第49章 惺惺相惜 罗燕梳理了一下整个事件的过程,文物被不明身份的人劫走,大佬受伤…罗燕感觉,这背后有一双无形的手,死死地拿捏着整个过程,掌控着全局。 罗燕想起了伍飞。来到伍飞的家,照例,罗燕首先做的事是拉开窗帘,关掉灯光,开窗, 通风。 罗燕说:“幸亏你住的是高层,要是低层, 一定是地长蘑菇人发霉。” 伍飞瞄一眼刺目的阳光,不耐烦地说:“燕子,你这么一折腾,我的思路全没有了。我之所以把家里弄成一个类似于密闭的空间,就是为了加速思维的粒子对撞。你这一开,各种粒子都跑了。” “好,用你的粒子,给我查一查春秋双壶。” 伍飞说:“查过了。一个在百合手里,一个在玫瑰手里。” 罗燕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确定吗?” “秋壶由百合收购,并没有通过暗网。但是百合的人已经通过暗网故意透露这个消息,为了吊买家的胃口。他们本来计划把春壶也收购,毕竟双壶的价格是个天价。但他们没想到,会遭人暗算。” “被什么人暗算了?” 伍飞指指电脑说:“神秘人,应该是浏览过暗网的人。可惜,只是一串代码。你们警方可以调查下是不是玫瑰。我这里明显能看到的是,玫瑰也在暗网透露过,自己有春壶,所以……\" “所以,那些打手是玫瑰的人。” “不,”伍飞摇摇头,“那些打手是暗网上雇佣的,只负责接单和完成任务。那两个箱子已经交给了雇主,这种生意通常是先打一半定金,事成之后再打尾款。暗网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就算你抓住这些打手,也不知道雇主是谁。” 罗燕点点头:“怪不得呢。他们太专业了。 开着一次性的破车,用假车牌,打人的时候还戴着头盔。” “我给你提个建议,或许,对你有些帮助。” “你说。” “你看,我这里有关于走私交易和透露春秋双壶的信息,并进行了截图、拍照。”伍飞打开电脑页面,“居然只是一串客户代码,不能作为证据。但是,如果你们把近几次的缉私行动和暗网信息一一对照,就能发现到底是百合还是玫瑰干的,因为这些用户代码都是唯一注册过的,由不得他们不承认。” 罗燕盯着伍飞的电脑屏幕,想了想说:“这倒是个好办法。不用多,只要有两三次印证上, 他们就不好抵赖了。” “行,那我截图给你。” 不久,肖琛正式入职何氏集团,职务是工艺品和古董鉴定师,外加董事会特别助理。从此, 他可以自由出入“高管”办公区域,包括何氏集团总部和百合大酒店。 这天,肖琛随何清远来到董事长办公室。二人坐在宽大的黑色沙发上,看着翻滚的茶叶,肖琛说:“水很烫,才能泡开茶;透明的杯子,才能看到最好的茶色形成。” 何清远问道:“哦,肖琛,茶道你也懂吗?\" \"从来不懂,”肖琛笑着摆摆手,“这世界上只有一种道,那就是世道。所谓世道人心,就包含了所有的道理。” “说说看。” “你的收货渠道挺好,出货也不错。但怎么运出去·据说,你们的货几天以后就会出现在纽约的拍卖市场。出货,分为谈判渠道和运输渠道,谈判渠道现在方便了许多,比如暗网交易, 省事、安全。但运输渠道,在任何时候都是个问题,也必然有一定风险,因为你不可能通过量子传输把货运出去。” 何清远一直盯着肖琛,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叹服道:“厉害,厉害!看来,这些年,你算是把我们何氏给研究透了,只可惜没有证据,要不然,我们就不会在这里对话了。” “所以、运输渠道,一直是你在想办法解决的问题。” 何清远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惊喜:“你好像有办法?” 肖琛站起身,拿起古董架上的一个羊头状酒杯:“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是否可行。无论你收到什么好货,正好你做工艺品,你就要求供货商做一批一模一样的仿货,按工艺品的要求出口。” “把偷偷摸摸的事,改为光明正大?” “不是简单的光明正大,比如夹带就不行。 要做成真正的仿品,一堆一堆的。”肖琛说, “除了这个,我们还得知道,什么货品不能碰、 出不了手,比如书籍,但是字画可以。还有一种情况,比如刚刚收购的青铜编钟,很可能走俏国际市场,但是这东西不那么普及,做工艺品的很少做这种东西,也没必要做旧,那怎么办?这事不能着急,需要自己有工艺作坊,在外层再包一层新的现代青铜工艺,做成新品。” “好办法,好办法!” 何清远站起身来,走到古董架前,选了一个格子,拿出上面的景泰蓝花瓶,有规律地按压背板,背板打开,后面是一个夹层。何清远从夹层中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红木盒子。他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放在茶台上,轻轻打开,里面有一个黄缎包。慢慢打开黄缎包,里面先是露出一个虎头, 然后是虎身,这是一头立虎,虎身前倾,圆目怒睁,盆口大张,弓背隆健,虎尾上扬,身刻阴线表现鬃毛与斑纹,栩栩如生。下面是一枚方印, 沉静的金色,印台边长10.6厘米,高8.8厘米。 肖琛顿时两眼放光,掂一掂分量,更是吃惊。这种东西非常罕见,武官印信被称为虎钮金印。虎钮和印台契合到一起,质地为纯金,是一套虎钮金印。肖琛知道,别说金印,就是普通的虎钮官印也不常见,唐宋未闻,到了明清时期, 才渐渐为少部分武官使用。肖琛再细看一侧的印文,写着“永昌大元帅印”六个字,隶书,细小,但也呈字字千钧的力量,有武人风范,说不定就是永昌大元帅自己的手书。 何清远问:“这个东西,怎么才能变现呢?” 肖琛略一思索,摇摇头:“这东西太独特了, 用我刚才说的方法肯定不行,没有工艺品公司会成批生产这种东西。而且,这个虎钮金印,体积不小,肉眼可测,加上放手里掂一掂,初入行的人,也能确定是纯金。” 何清远不甘心,又像是在试探肖琛的本领, 继续问道:“也就是说,这东西带不出去了?” “也不是完全不可以,需要时间。” “时间?” “对,时间。”肖琛说,“我们可以让自己的工艺品制造公司先仿造这个,再加上些其他古代文官武官的用品,做成产品推销图册。一般来说,应该是篆刻爱好者,或者印信收藏者,会有兴趣。然后,等有了市场需求,我们再根据订单生产。” “那这个时间也用不了多久。” “加上一些私人定制,大概在两三个月之内。”肖琛停顿了一下,带着恋恋不舍的眼神, 盯着虎钮金印,又说,“何总,你又不差钱,这么好的东西,留在自己手里多好、为什么要变现呢?” 何清远不由得笑笑:“我要是你这种想法, 早就成收藏家了,而不是商人。在我看来,艺术也好,文化也罢,都是虚的,都必须为我的财富增长服务。所以,一亿元的书画作品,我一定是拍卖的那一位,而不会是买家。” 梅夫人一直神神秘秘的,在公众场合从不露面,所有指令通过她身边的一个女孩传达。这个女孩喜欢穿一身白衣服,有时候是套装,有时候是连衣裙,体型瘦削,弱不禁风的样子。女孩轻声慢语,就算说打人的时候,也是特别温柔的语气--*下手别大重哦”、“打断筋就可以了*, 仿佛打人是给人接度-样,是享受健康服务,打通的是任督二服、另外个女孩,是梅夫人的贴身保德、喜收穿一身黑衣农,风格上一看,就是健身达人、线条明晰,目光犀利。 此人不除,永无宁日、何清远想起中国古典小说中的惯用语,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让梅夫人消失。养病的时候,何清远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一直没有思考出一个万全之策。快出院的时候,何清远想到了肖琛。 肖琛说道:“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刀杀人。” 何清远表示疑惑:“可是,借谁的刀呢?” “有的人可以,他们的刀随时可以出手。” “你是说--\" “警察。” “那倒是!”何清远还是半信半疑,“可你有什么本事,能让警察成为供我们利用的刀?” “当然有。”肖琛露出更加神秘的笑容,“你别忘记我以前是做什么的,我熟悉你们这些道上的人,更熟悉警方的一切。” 何清远这才点点头,露出一丝笑容:“说说你的计划。” “我的计划,要从编一个传奇故事开始。” 在何清远的私藏物品中,有一周鼎,也是方鼎,和着名的司母戊大方鼎比起来,只有其四分之一大小。半年前,这个小方鼎被何清远从城关村收购而来,当时查得紧,价钱也不合适,就一直没有出手。收购的时候,卖鼎的人还讲了个故事,一听就是胡说八道,就是先人托梦,看见儿孙们过得不富裕,就梦里传话,说自家院子里埋着宝贝,让他挖出来,可保几辈子富贵。 听了这个故事,肖琛说:“小方鼎作为诱饵挺合适,这个故事也不错,就是欠点儿火候,要编出更多细节来。除了故事,还得整些现实的--深更半夜挖出的小方鼎,被何氏集团以较低的价格买下了,卖家的儿子和女婿被安排在集团工作。于是,这个故事就变得比真事更真。” 如今,这个鼎,终于要出手了。 隔天早上十点多,何清远助理给肖琛打电话,请他过去一趟。肖琛觉得奇怪,往常都是何清远和何清仪亲自给自己打电话,从来不让助理对他指手画脚。这是肖琛和助理头一次通电话于是本能地问道:“你们大何总呢?\" “肖总,您过来就知道了。” “小何总呢?” “昨晚就通知了,正从外地往回赶呢。” 肖琛便知道事态很不简单,马上二话不说直奔何氏集团。刚出门,助理又打来电话,说何清远不在集团,让肖琛去家里找他。肖琛心想,肯定是不好的事情。连续两个左转,很快就到了何清远的二层小洋楼跟前。助理把他迎进门,客厅没人。助理指指楼上,肖琛缓步上楼,楼上卧室的门虚掩着。 看着肖琛推门进来,何清远眼睛一亮,嘴里却嗷嗷嗷地叫个不停,含糊不清地吐字。肖琛忍不住问道:“怎么搞得和真的一样,出售一个小方鼎而已。” 何清远用劲摇了摇头,依然说不出话来。 肖琛回头把门关上,走近何清远,说道: “现在就咱俩,不用这么真了吧。” 可何清远依旧那副样子,言谈间还多出来两行热泪。肖琛这才意识到,何清远可能不是装的。他把助理叫上楼,问道:“这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成了这个样子?\" 助理说:“昨天晚上,何总感觉头晕,头不小心碰到茶几上,就成了这样。到医院查了,说是旧伤,上次打的,这一磕,给磕得复发了。” 肖琛心里不由感慨,看来上次梅夫人的打人策略是成功的。他盯着何清远,看着他软趴趴的样子,不禁问道:“这情况应该住院,怎么还回家了?” “小何总已经找了朋友帮忙,一会儿,市医院会派专车过来,把何总送往省城医院的。” 几分钟后,肖琛从窗户里看见何清仪的宝马与一辆救护车一前一后抵达,停在小院门口。两名男护工拾着担架上楼,一名女医生和一个女护士紧随其后,她们一边走着,一边告诉男护工注意事项。何清仪和助理收拾生活用品,肖琛干站着插不上手,只好问道:“去了省城,谁来伺候你?” 助理说:“我,公司还另外派了两个人。” 肖琛疑惑地看了眼何清仪,说:“你留下来打理公司。” 当天下午,何清仪召集何氏的核心层开了个会。让肖琛惊讶的是,何清仪一改往日风格,直接以何氏老大的名义,宣布公司转型。大家马上听懂了何清仪的说法,所谓转型,其实就是洗白。众所周知,在何氏高层,只有何清仪能够洁身自好,也只有她被何清远明令,不许涉足远洋工艺品贸易。 也许是何清远不得人心,又也许是何清仪凌厉的风格,更也许是大家都想洗白自己,现场竟没有人反对,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接下来,就是要处理何氏手头的存货,那些各式各样的宝贝都会成为烫手的山芋。这些山芋中,最大的就是那个小方鼎。有道是,对手的失误就是自己的机遇,在其他买家看来,只要价格合适、能够安全转场,烫手的山芋也会变成香饽饽。梅夫人嗅觉灵敏,很快闻到了香味。 小方鼎自然不能走拍卖的途径,何清仪只能用正式商务洽谈的方式。他们拿着真方鼎的照片和1:1复制的方鼎,在自己办公室隔壁的小接待室里,一家一家地出底价。代表玫瑰集团的正是那个黑衣姑娘,她一开口,何清仪和肖琛便对视一眼,正是他们的心理价位。 交货和付款方式,何清远和梅夫人都有自己的惯例,这惯例也挺像,都是让代理人出面,然后派“重兵”监视。交易完成,代理人拿着佣金走人,并不知道自己的雇主是谁,也不知道货品和价格,他只知道两点:一是这钱好挣,二是如果自己不听话,马上就会没命。 第50章 深入虎穴,终得虎子 何氏的计划是,事先摸清楚梅夫人在哪个地方验货,发现后悄悄报警。等梅夫人手拿小方鼎时,人赃俱获,让世间从此再无玫瑰集团。何氏此举代价极大,搭上小方鼎在所不惜,要想完全打败梅夫人,就要动用真宝贝,不仅价格要高, 文物价值也得大。 交易地点选择在新修的公路上,因为这条公路有些特点,一是四通八达,没有路障:二是交通信号灯和摄像头暂时没有启动;三是不远处就是城中村,出人方便,逃匿也容易。 地方是何氏这边选的,比起梅夫人,他们的交易次数更多,对这一带更熟悉。反倒是梅夫人那边,只在交易的前一天坐着车,由她亲自带人在公路和城中村附近转了两圈,对哪儿能走汽车、哪儿能走摩托车做了清楚的记录。 第二天上午十点,双方都到达了约定地点, 照例,超过八位数的单子,何清远都要在现场督阵,万一有闪失,他能第一时间靠前指挥。那天,救护车把他拉走后,刚到城外,就换上了何清远的私家车。车早在那里等候了,不是他常坐的奔驰商务,而是一辆普通轿车,车膜很暗,接了何清远后便悄悄返回城中。 何清远坐在后排,助理坐在前排,小方鼎装在包里,由助理抱在怀里。何清远想,只要交易完成,钱到手后就马上报警,以制造混乱,趁乱逃离。他要让警方第一时间抓住梅夫人,让她插翅难飞。 何清远抬头,看见公路上远远地开过来一辆吉普越野。越野车来到何清远的车旁猛地刹车, 从上面跳下来两个人,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一个布袋子。何清远让司机打开车门,让那两人把布袋子放在后排座位上。 这两个人却突然拔出枪、指着何清远和旁边的保镖说:“警察,别动。” 与此同时,吉普上又跳下来两个人,分别控制住了司机和助理,从助理怀里拿走了小方鼎。 何清远刚想挣扎,却被枪顶在了头上。 何清远叫道:“你们黑吃黑,装什么装?\" 吉普越野车的司机跳了下来,正是林荣廷, 他拿枪指着何清远,冷冷地说道:“何清远,看清楚了,是拿你,不是吃你!” 一分钟后,何清仪电话响了,她正和肖琛商量,怎样一步步金盆洗手,剔除文物交易,再用一年的时间,把文津做成全国最大的仿古工艺品交易基地。 “怎么了?”肖琛问。 “何清远被抓了。” “他不是去省城看病了吗?” “看个鬼,装得太像了,连我也骗。”何清仪幽幽地说,“我猜他有个大计划,结果没有弄好,把自己给栽进去了。” 肖琛迅疾地思考着,何清远人赃俱获,肯定是被人设了套子,按他的性格,凡事都会提前筹划。 不该有什么纰漏啊,肖琛想。再看看何清仪,虽面露戚容,但没有丝毫慌乱,也没有特别惊讶。只是轻轻靠在座椅上,头微微后仰,不时轻轻颤几下。 肖琛尽量保持不动声色,他感觉,某张牌该慢慢揭开了。 果然,不一会儿,何清仪问他:“肖琛,瞒不了你,是吧?\" 肖琛笑道:“不,你完全可以瞒我。关键是……” 何清仪也忍不住笑了,那是一种完全放松的笑:“关键是不需要瞒,没必要瞒,对吧?” 肖琛点头:“对!可是你没有说对最关键的。” 何清仪歪着头,调皮地问:“嗯?” 肖琛指指何清仪,又指指自己:“最关键的是,不瞒我,可以将好处最大化,不用装悲伤, 不用费心处理所谓的麻烦事。” 何清仪频频点头:“你还是那个最厉害的肖琛。” “厉害吗?”肖琛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现在是一头雾水。” 何清仪继续微笑道:“这也难怪,有一个人马上到,我们并没计划排斥你。” 这时候,何清仪的电话又响了。她只说了一句“我们终于复仇了”,便挂了电话。何清仪说:“半小时后,有一个人会到我办公室。到时候,你就一切都明白了。” 肖琛死死盯着何清仪的脸:“我不关心半小时后来的人,我只关心你。” 就这一句话,何清仪再也绷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肖琛站起身,走过去,扶着何清仪的肩膀, 轻声安抚。 何清仪突然捶打起肖琛来:“你个笨蛋,你个傻肖琛,你不是当过警察吗?你不是一眼能看出真假吗?你怎么就没有看出来,我是你的佩月啊!” “你不是否认了吗?”肖琛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因为我从你的眼睛里,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失望的表情。我分明感觉到,在你眼里,我已不是那个纯情可爱的佩月,而是一个冷冰冰的、卷人犯罪集团的可恶女人。更让我难受的是,你没完没了地试探,让我的心在滴血。我只好故意露出破绽,让你自作聪明、让你发现细节、让你充满自信,然后,我就说自己不是佩月,好让你死心,也省得你伤我的心。”见肖琛凝思不语,何清仪继续撒娇,“肖琛,从今以后,我是你的佩月,唯一的佩月。” 肖琛虽有些心动,却十分不解,佩月为什么要除掉何清远呢?她与何清远有什么纠葛呢? 想到这里,他大概知道神秘来客是谁了。他在纠结,对于回归的佩月,是不是应该敬而远之?虽然这么想,情感的喷涌却无可阻挡。知道了眼前之人是自己梦萦魂牵的恋人,眼睛依旧清澈,脸庞还是泛着瓷白的光,啜泣声让肖琛回到了佩月离开前的那一晚……二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在犹如亘古洪荒的相拥中,何清仪的泪目, 慢慢地变成弯弯笑眼,发红的眼白,也渐渐恢复了正常。敲门声响起,两人马上分开,何清仪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服,重又坐好,说了一声:“请进。” 助理开门,做出一个请的动作。门外,慢慢走进来一个女子,一袭黑衣,面容清雅,秀发高挽,别着一个金色的发钗。黑裙的左下摆处,绣着一枝红玫瑰,有秆有叶有花,还有刺。 她笑意盈盈,目光从何清仪身上划过,转到了肖琛身上。 她笑着调侃道:“这位就是鼓励佩月活下去的肖琛吧?” “梅夫人果然名不虚传!”肖琛压着大团疑惑,问道,“活下去?” 梅夫人坐在沙发的另一侧:“对,活下去, 肖琛,你根本不知道,佩月随她父母到美国后经历了什么。” “她和我说过一些。” “不不不,”梅夫人摇了摇头,“那是皮毛, 她的经历远比你知道的要复杂,当然,我也在故事中。” 在梅夫人娓娓的讲述中,肖琛了解了这个故事中更多的细节。 原来,梅夫人本是佩月父亲的情人。想当初,佩月一家搬到美国,是老何家接纳了他们。 不久,梅夫人也追随而至,却不承想,佩月的父母在车祸中双亡。当时,佩月只是个单纯的年轻姑娘,懵懂无知。梅夫人发现,车祸有蹊跷。有一个明证就是,佩月父母出车祸后,他们生前的许多财物,包括许多珠宝首饰,都不翼而飞。一夜之间,佩月不仅成了孤儿,也成了零财产者。 于是,梅夫人暗暗雇人调查车祸,就在她调查到一些细节的时候,佩月的姨妈突然说,找到了佩月父母寄存在家里的一笔钱,让佩月回去认领, 同时,也把佩月安排在自已家里居住。这样,佩月总算有了一个家,还有一大笔财产。 梅夫人不知道其中原委,她能知道的只是, 车祸就此调查不下去了,因为细节链断了。在佩月的默许下,过火的车身也被拉走处理。但梅夫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背后何家作祟,让她把怀疑的目光盯在了佩月姨妈一家。之后,一场大火将佩月姨妈家尽毁,逃出来的只有佩月。因佩月和姨妈女儿、她的表妹长得很像,再次躲过一劫。火灾过后,梅夫人第一时间到了现场,找到在天台上瑟瑟发抖的佩月,对她悄悄耳语,告诉她一定要说自己是姨妈的女儿,现在,佩月家的财产已经落人何家,如果说自己是佩月,他们一定会赶尽杀绝。表妹则不同,她家只是普通的中产,房子一毁,什么也没有,对于表妹,所谓的好“伙伴”何家,反而要扮演圣母的角色,好好对待,让她知恩图报。 接下来的事情,果然如梅夫人料想的一样, 何家“认领”了佩月,帮她修缮了姨妈家的房屋,并让她在何氏集团任职,改名为何清仪。事后,成为何清仪的佩月,两次问起梅夫人,怎么知道是何家捣的鬼?梅夫人说,自从车祸之后, 她就一直托私人侦探调查,原来幕后黑手不是姨妈,而是表面上一片和善的何家。 成为何清仪的佩月很快便在商业活动中崭露头角,何氏利用佩月和表妹家在文津市错综复杂的人脉,开始在文津布局,成立了何氏(文津) 集团,其核心便是远洋工艺品贸易和百合大酒店。 梅夫人也紧随其后回到了文津市,摇身一变成为何氏集团的竞争者,江湖人称玫瑰集团。文物界本就神秘,梅夫人比文物还神秘,被传得神乎其神。梅夫人有样学样,青出于蓝,屡屡把何清远逼到几近疯狂,咬牙切齿地声称要搞垮梅夫人。梅夫人和佩月则里应外合,暗暗发力,次次都打得何清远措手不及。在最后一次过招中,佩月得知,何清远是装病·… 理清了所有的过往,肖琛沉默不语。 佩月打开一瓶红酒,倒在醒酒器中,轻轻晃动着:“我们应该喝一杯。”说着,拿出三个酒杯,各倒了半杯。梅夫人先拿起酒杯,佩月也举起杯,眼神中充满了骄傲和妩媚。肖琛也稍稍举起酒杯。佩月先和梅夫人若有若无地碰了一下, 二人相视一笑,然后才和肖琛碰出清脆的响声。 梅夫人自顾自地喝了一口,盯着佩月,露出复杂的神情。 安静下来,肖琛再一次思考,越发觉得佩月并不简单。另外,下载视频的u盘,是谁给自己的?是谁在暗中左右着局面?又是什么人开枪杀害了林建设?这一切如果没有答案,自己是何角色? 这些问题,让肖琛头大如斗。他猛地站起来,换了衣服,匆匆出门。进人一家小酒馆,肖琛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几杯酒下肚,他的思维已如乱云飞渡、回忆和现实,一会儿握手言和. 一会儿混战在一起,最后,他沮丧地发现,他依然很喜欢、很思念佩月,但是距离“爱”,总是差着那一点点火候。曾有几次,他将全部的爱倾泻而出,但在到达佩月怀抱的时候,却似遇到了无形的闸门,无法享受自由的拥抱。他不知道这闸门是来自自己,还是来自佩月。他一口一口地小酌,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已,这是哪里出了问题?是时间?是身份?还是年龄? 迷离中,门口闪进一个人,她本来要坐在另外一个角落,但刚刚坐下,竟看到肖琛深夜买醉,这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很快站了起来,走到肖琛的桌子对面坐下,在妩媚的笑容中,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肖琛见状,惊讶地问道:“梅夫人怎么也来这里?” 梅夫人晃了晃手中的酒杯:“这里安静。我喝的不是酒,是苏打水。” 肖琛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怎么做。酒真是个好东西,它可以让人装醉。肖琛指一指天, 又指一指地,故作深沉地说:“这是购买寂寞的地方。你--风光无限,不是你该来的。” 梅夫人一听,这话中有话,就问:“肖琛, 你这话说反了吧。谁都知道,你和佩月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哪来的寂寞?” 肖琛反问:“情感是电源开关吗?而且……\" “而且什么?” “人生无非‘爱恨’二字,爱由天意,恨却不一定。我除了爱的烦恼,还有恨的烦恼。” “恨的烦恼是什么?” 肖琛低吼了一声:“我不知道是谁嫁祸了我!\" 梅夫人一听这话,先是大吃一惊,很快,又喝下一大口,然后四处看看:“肖琛,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提示一下,关于u盘的。” 说完,梅夫人迅速结了账,肖琛像个小跟班,一步一步地跟着梅夫人,上了她那辆玫红色的跑车。十五分钟后,车开到一栋别墅门口。大门有三重感应,车牌、车身和蓝牙,三合一感应到位,缓缓打开。梅夫人请肖琛进屋上楼,楼上卧室旁是一间品酒屋。梅夫人开了一瓶红酒,给肖琛倒了半杯。肖琛依然用迷离的眼神看向梅夫人,这一看不要紧,他没想到,梅夫人居然在他上卫生间的那两分钟,以极快的速度换上了睡衣,帘幕低垂,玫瑰乍现。 肖琛马上说道:“你让我清醒了。” 梅夫人媚眼一挑:“不,是从一种醉中清醒了,又进人另一种醉吧?” “我想知道u盘的事。” “你不关心我为什么说起u盘?” 肖琛摇摇头:“不,那是第二个问题。我现在,先要知道第一个问题。” “果然,你已经不再是警察。”梅夫人一笑, 转身轻轻对着墙壁说了一句话,连肖琛都没有听清,但是墙听清了。墙上的一幅画慢慢下滑,露出白色的墙壁。墙壁渐渐陷进去,从左边移出来一个保险柜,梅夫人一边按密码,一边说,“你先关心自己怎么被冤枉,然后关心整个案件的真相吧。” 梅夫人取出u盘,插人投影仪。卧室床对面就是投影墙,肖琛盯着墙面,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视频显现,出现的是肖琛最想看到的被遮挡的部分:双方在巷口僵持,肖琛被黑衣人一棒击晕,手中的佩枪打落在地。此时,万万没想到,被黑衣人劫持的人质,也就是被刀架脖子吓晕的佩月,在林建设收起枪的一瞬猛然睁眼,以极快的速度戴上手套,迅速捡起肖琛的佩枪,突然朝林建设开枪,打了林建设一个措手不及,饮恨身亡。击中林建设后,佩月把枪放在肖琛手上,自己往嘴里塞了一片药,复又躺在地上,假装昏迷。 看完视频,肖琛呆立不动。千头万绪,一齐涌动,却无法喷涌而出。紧接着,他颤抖起来, 就像沸水锅的盖子,再也压不住情绪。 等肖琛稍微缓和,梅夫人走了过来,紧挨着他坐下,轻声问道:“我知道你无法接受,现在有了更多的为什么,对吗?” 肖琛看一眼梅夫人,点点头道:“凡是你知道的,你能都告诉我吗?” “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当初给我u盘的人是你?” 梅夫人看着肖琛,说:“是我,又不是我。\" “什么意思?” \"没错,u盘是我偷偷放在你车上的,但这不是我的主意,是佩月让我这么做的,我只是执行她的命令。” “为什么?” “她太了解你了,知道你重情义。另外,她想利用你的才华,让你帮助我们除掉何清远。而视频中后半部分佩月的行为,足以让你有这样的动力。” “摄像头是谁装的?\" “摄像头是佩月让人秘密装的,她装作不知道而已。那天,她先让工人们去装摄像头,再假装意外发现有神秘的无线摄像头,这些都是策划好的。” “这也是佩月安排的?” 梅夫人冷冷一笑,身体却靠得更近:“现在的佩月怎么可能是你当初认识的佩月?八年啊, 八年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 “视频为什么在你这里?” “这个没有为什么,是我偷偷复制的。” “你们闹矛盾了?还是你要留一手?\" “你说对了,佩月这么有心机,我必须留一手。”梅夫人一把握住了肖琛的手,“但更重要的是,我很欣赏你,这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我相信,比起其他礼物,你更喜欢这个。” 肖琛稍微躲了躲:“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 梅夫人把头也靠了过来:“对,我就喜欢你这种精明,酒后都这么精明。对,还有原因,佩月心思太重,我和她一起除掉何清远,她却要排挤我。到现在我才明白,她一直在利用我,从本心上说,她是恨我的。毕竟,我曾是她爸爸的情人,伤害她妈妈的女人。” 肖琛继续问同一个问题:“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 梅夫人指了指定格的视频:“佩月是杀人犯, 她应该到她该去的地方。就算她没有杀林建设, 她也不像她说的那样,没有涉足走私。她没有资格章管百合集团,更没有资格排挤我!\" 肖琛若有所思道:“你拿着u盘报警就可以了,为什么让我看?\" 梅夫人双手抱住肖琛:“我刚才已经说了, 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我的生活和事业,都需要你的支持。所以,应该是你拿着u盘回到你的警队。” 肖琛站了起来:“梅夫人,谢谢你,黑白、 是非、正邪………这些,都有可能一时颠倒,但最后都能分清,但是,你和我,不可能。” 肖琛知道,佩月已经在劫难逃了。但是,在他心中,还有谜团没有解开。他无法相信,也无法探知,从柔弱无助到杀人不眨眼,是怎么样的一个过程。拿着u盘,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朝警队的方向去。肖琛给梅夫人打了个电话,告诉她u盘的事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所以,佩月已经是关在笼中的鸟、困在坑中的兽,想逃也逃不掉。他想见一下佩月,然后亲手将她交给警方。 梅夫人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希望你不要被她感动。” “感动?” “嗯,”梅夫人又停顿了一下,这么说吧, 佩月表面温婉,内里却心狠手辣。” 佩月不在百合大酒店,在家里,她身体不舒服,浑身没劲。肖琛一进门,佩月就张开双臂扑了过来,她抱着肖现一转身,一猫腰,用屁股把门一关。佩月没想到,昨天还情浓意浓的肖琛, 今天却僵着身子,没有任何热切的回应。 佩月把肖琛扶到沙发上,认真地盯着他,大眼睛依然清澈。境由心造,在肖琛看来,这清澈的后面已然是寒光凛冽,如刀割一般难受。 佩月满眼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肖琛从口袋里掏出了u盘,放在茶几上,一言不发。佩月深知,此时此刻,突然出现的u盘意味着什么。她故作镇定:“这是什么?” 肖琛并不看她,盯着u盘说:“我不敢播放,不敢和你一起看,之前,我想过很多种答案,都被我一一否定了。没想到,真的是你!” 佩月一听这话,软软地瘫在沙发上:“谁给你的?” 肖琛仰头长叹,微闭着双眼:“重要吗?” “梅夫人!”佩月渐渐变得歇斯底里,“一定是梅夫人!她就是上天派来毁我全家的,毁我爸妈,毁我。我只给了她一半的视频,她从哪儿拿到另一半的?” 肖琛实在忍无可忍,双手扶住佩月的肩膀, 强迫她冷静下来:“重要吗?” “重要,当然重要!”佩月还在喊叫着,“我有证据,有她走私文物的证据。这个可怕的女人!没想到,她就算同归于尽,也不愿意放过我。” 肖琛站起身来,看着窗外:“她说是你不放过她。你放心,她跑不了,我们查询到她购买了今天下午三点飞往国外的机票,已经提前对她进行了布控。” “你们?” “对,我们,刑警队。” “你不是被开除了吗?” “假的,其实是卧底。” 听肖琛这么一说,佩月哇地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肖琛突然想起,梅夫人曾告诫过,不要被佩月“感动”。 等佩月的哭声渐息,肖琛走过去轻声说: “佩月,你可以复仇,甚至身不由己,被迫走私文物,这些都可以理解。”肖琛指指u盘,“但你没必要这样做。” 本来佩月的哭声已经变小,经肖琛这么一说,又大了起来。她边哭边说:“都是因为你, 因为你!” 肖琛有些错愕,不自信地问道:“因为我?” 佩月点点头:“肖琛,如果不是因为你,在那一次接一次的劫难中,我早就离开这个世界了。因为有你的存在,在我最痛苦最煎熬的时候,我会告诉自己,要活下去,要见你;要活下去,要见你…” 肖琛先是黯然,然后说:“可是….…” 佩月苦笑着:“可是什么?可是我为什么设计这一出戏,精心策划每一个细节,还亲手打死了林建设?” “为什么?” “因为,我不仅要见到你,还要得到你,要和你在一起。”佩月继续苦笑道,“我必须把你拖下水,把你黑化,把你变成我们的人。” 肖琛真的有些感动,但更多的是觉得不可思议和荒唐,他的愤怒渐渐涌起:“要得到我,就要杀人吗?\" “我不管那些,我就要你,我就要咖啡加蜂蜜!我就要甜,因为我实在太苦了。这几个月你来到我身边,我才终于尝到了甜。” 这时,远远地,传来了警笛声。佩月再次凝神看着肖琛,温柔地说:“肖琛,你再抱我一次吧。” 佩月慢慢地转过身来,走到肖琛面前,轻轻地钻到肖琛的怀中。待肖琛的臂膀环住她的肩膀,佩月悄悄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照片,塞进肖琛的口袋。肖琛觉察到了佩月的小动作,刚要说什么,却听佩月说:“这就算永远在你怀里了。”她往嘴里抛了一小粒药丸,一咬牙关,头一歪,闭上了双眼。 肖琛抱起佩月,把她轻轻放在沙发上。掏出口袋里的照片,那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老照片, 他们每人保存着一张。八年前,他和佩月甜蜜地依偎在一起,青春的面庞,清纯的感情。 泪水模糊了双眼,肖琛喃喃自语:“佩月, 你怎么那么傻啊!” 第51章 一点念想 他最喜欢这个时辰的宜家。 通常,铜锣湾的上班族有午餐时分来闲逛的,此时大都已上班去,而晚间的高峰尚未到来,于是他把鞋子在床边摆好, 安静地躺在样板间的羽绒床垫上,取下玳瑁眼镜放在床头柜上,戴上耳塞和眼罩,十指交扣,安放在腹部,口罩上还是那个黄色笑脸。“我正感到自己的呼吸平稳了下来,微微起伏的衣衫如海浪张弛着。” 他将要睡着了。 “茫茫黑色之中,有星轨似的细微暗斑在旋转扩散,那便是个与此不同的清凉世界。” 他是个容易失眠的人,这一点在他幼时就已经显露出来,黑夜使他兴奋, 褪黑素安眠药都无法阻止这一点,他的父母自然为此焦虑不堪,寻医访药却都不奏效,医生也多次论断他生理上的指标一切正常。而当他卧在心理医生的皮质躺椅上时,望着窗外的景致,还是小学生的蒋山,耐人寻味地发出一声慨叹:人活着就是一场漫长的失眠。 他的态度一路指引他到我这里,第一次见面时他走上讲台,拿起麦克风,扬起手,浅浅的呼吸隔着口罩均匀地在接收器上滚动,发出不合节奏的杂音。他开口了。测验的规则和时限我们早已了然,他用不熟练的广东话和熟练的英文分别说了一遍,低频的声腔仿佛在自言自语,或是为不存在的观众演一场哑剧。口罩覆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流动,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但隔着眼镜的黑眼圈以及烫卷的乱发还是出卖了这位年轻的研究生助教。 我也喜欢这个时候的宜家,因为我在等他。宜家的工作是古代文学专业的小徐师兄介绍给我的,他告诉我暑假可以兼职打工,用一个夏天的时间帮补家用,但没想到上班没几天,就遇到他了。他周三和周四最常来,通常见到我们会客气地点一点头,走的时候也会将床铺收拾整齐用手铺平,像驯服一条河流。他一直没有认出我,这是很自然的事,我盘起了头发,戴上口罩,穿着工作服,恐怕他是无论如何也认不出我的。不,即便我放下了头发,解开了口罩,脱光了衣服,他也是认不出我了。我站在服务台边,假装应付着那些不愿意支付额外运费的买家,不时偷眼看着睡着的他,看着他万年不变的黄色口罩上的卡通笑脸,甚至对客人的态度都变好了。往日里,我都只是窝在教室角落里的如空气般透明的人,于是我感谢这样的际遇,灯带的光芒汇聚在他四周,驱赶走一些嬉闹乱跑的小朋友,我静静坐在床边看着他,他有时是中世纪教堂里大理石棺上的贵族浮雕,有时是水葬将军的一叶扁舟,他是一个容器,我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梦些什么,但至少,我不愿他醒来。 每当中学做操跑步的时候,我也会有属于我的片刻寂静,我会一个人留在教室里。母亲曾和班主任说过,我身体不好,不可参与剧烈运动。 我靠在窗边向外张望,看着那些身影晃动,随着音乐,手指也在窗玻璃上弹动。“她身体不好”, “她有毛病的”。闭上嘴,合上书,避过身,打手势,挑眉毛,翻白眼,“一会还有事”,“我们约好了”,于是只留下我一个人。留下我一个人在教室的时候,是我了解大家的好时机,一个个拉开同学们的桌肚,类似于古代的刑罚,也是忏悔的方式。考卷上的分数,笔记本上的涂鸦,公仔挂饰,藏在铅笔盒背面的情书,刻在桌角的名字缩写,都是他们打手势挑眉毛的谜底。散装的卫生巾,剪报与批改意见,写满了她们的软肋。我不必一下子全部掌握,我有的是时间。 几个相熟的内地同学都对这个年轻的助教老师产生了兴趣,众所周知,中文系助教多是女研究生,难得竟有个男孩,还是内地的,大家都有些好奇。有的女生便去向其他女助教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个复京本科,来港大读硕士的研究生,叫蒋舟,说是跟林老师读,研究也斯的。 还有吗?我问。那女孩微微歪了一下头, 说,没了吧。继而又顿了顿,伸出一根手指道,不过听说也有人见过他脱下口罩的样子,在食堂, 据说长得挺斯文。 之后一个学期的导修,他开始组织我们讨论文学、戏剧、电影改编的课后篇目,每次上课前,他都会近乎社恐地站在讲台那一边,老老实实顶着那头乱发,始终戴着那款笑脸口罩,用含糊的语音和我们道歉,自己的粤语还很不流利, 会争取尽快学会粤语,大家可以选择自己习惯的语言加人讨论。从本地同学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们对于这位导师印象不坏,过往他们对于那些只说普通话的内地导师是始终颇有微词的。 当天我们讨论的是香港文学与故事新编。 由于有时间限制,我准备的内容又甚多,讲得火急火燎,超时之后我不时看他的反应,可他却一直没有喊停,好容易讲完,我抱歉地又看了他一眼,但他却没有立即发表评论,思索了一下,缓缓说道,谢谢李同学,谢谢你的分享,我和你的观点很接近,我也很喜欢这个剧本,第一次是在高三冬天的时候有机会来香港交流,看了现场演出,很感动。如果真的有超越生死的爱情,那除了自己的生死,自然也可以超越别人的生死,借尸还魂多少有些违背传统思维与伦理, 可这又怎么样呢,就是为了成就一对情侣,死了另一个人也没什么了不起。大家听了这位同学的分享,也许又可以想一想,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你,某时某刻你的身份被人替代了,或者你替代了对方的身份,会发生什么有趣的故事呢,你能替对方读书恋爱工作吗?听起来像个科幻题材的小说,大家或许可以写写看…平时的他,只是简单而理性地点评几句,今天却突然开了话匣,谈起了和学术无关的内容,有关创作的内容。他说到尽兴处,头微微歪在一边,好像想起了什么。 他睡着的时候我时常想,他会不会饿会不会渴,是不是在做噩梦,会不会着凉。也许醒来时他需要我们招牌的瑞典肉球,新鲜热乎,从口腔到胃部,达至一种极致的碳水和油脂的满足。 可他那样瘦,恐怕未必喜爱这类食物、他睡着时偶尔会抽动一下,又恢复平常,据说是来自于讯古男性睡在树上时,对于“掉落”镌刻在基因里的恐惧,然而他脸上并没有恐惧,反而是种肃疾,是他漫长失眠间隙的休息,为更长的清醒做好准备。他上课时通常没有任何表情,抑成者说,他做了表情,但隔着口罩,也并不反映在他的眉眼上,他的上课内容非常理论化,眼神却时常游离,好像教室中有个幽灵在游荡,且只有他的小眼晴能看见。 我们每天中午被锁起来,那还是幼儿园的时候,吃过午饭,张老师就把教室里的桌子一张张拼合起来,组成一个大平台。她呼啦一声铺开一张大花格床单,盖着台面,就招呼着小朋友们脱掉鞋子爬上去,一个挨着一个躺下。小朋友们很快铺满了台面,一动不动,乍一看,以为停满了尸体。张老师说,小朋友们乖乖睡觉,老师一会呢会过来检查。谁要是调皮乱动不好好睡,今天晚上就不准回家!说完她就锁好门离开了教室。 我听了心里有些后怕,一直以来那觉得张老师并不喜欢我、张老师很源赛,对我想没什么话,其至很少注意到我、我觉得自己大框是做镇了什么,然而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修补,我曾经试过故意滚下台子.引起张z师的注意,希望他来关心自己一下,然而拌了几间,张芝师只是糖我调皮,说话的语气也凶巴巴的,于是我再不散了,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春,由于身体太紧张。 我一分钟也睡不着。 白光照耀的那个下午,异常安静,我之后怎么也想不起躺在自己左边的那两个小朋友的名字,但我恐怕再忘不了两人的脸了,躺在龙手边的女孩像我一样认真地一动不动。而在她左手边的男孩却不那样老实,他侧着起了身,猫着腰,他看了我一眼,带着微笑,就开始亲吻那个女孩。我害怕极了,手足无措,耳中却是张老师让我们不要乱动的声音在连绵起伏,于是奇妙的事情就发生了,我的身体好像想动也动不了了。 周遭安静极了,小女孩的身体似乎想动也动不了,她挣扎着,脸侧了过来,直直地望着我。我在这张苍白的脸上看到和咱己一样的害怕,也许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但是我还是一声也没有吭。 第一次尾随他的时候我也是一声也不敢出。那个雨天、我本来是要在山道坐970路去往油麻地电影中心看希区柯克回顾展,难得有《后窗》,只有一场,好不容易才抢到票。傍晚排队等车的时候,撑伞的队伍蜿蜒缓慢前进、像一只五彩斑斓的舞狮,在扭动自己绵长的腰肢。我一眼就看到了他那把黑伞,还有那灰色呢外套搭配三色围巾的背影,我有心靠近,奈何队伍中间仍有许多旁人。双层巴士上层都坐满了人。上车的乘客陆续收伞抖落水滴,他拍卡走向后排,站在角落里,手勾着横梁上的扶手,歪斜地夹在三个中年人之间,下巴高抬着,以免磕到旁人的头顶。我上车后一路“唔该”“有意思”向他挤去, 这去往九龙的巴士宛若雨夜的livehouse,他是我的摇滚主唱。 与许多人擦肩摩踵到他身边时,额头几乎沁出汗来,起初我还不敢靠得太近,但后续来人越来越多,我和他也越站越近,我的羽绒外套和他的呢大衣产生了细微的摩擦,物料之间相触, 产生沙沙的细小声音,像有人要点燃火柴一样。 我不敢抬头,眼睛斜斜地盯着玻璃上蒙上的片片水汽如何被一道一道的水滴切割,他明明戴了口罩,但我还是能感受到头顶有股温热的气息在流动。我昨天并没有洗头,不知道发梢是否太多分叉,亦可能会有头皮屑,而上次染发已经将近三个月,发根的黑色也已清晰可辨,如是想着,耳根竟也热了。我想摸出手机抵御这种尴尬,但是空间实在逼仄,手都举不起来,我望着地上,雨水顺着伞柄缓缓流下,在我们脚下慢慢汇人地板上那已然纵横流淌的雨渍之中。我于是肩膊都放松下来,却不会左右晃动,就轻轻地靠在他的呢大衣上,而周遭讲电话的声音,斥责不要挤的杂音,小孩的尖叫与哭腔,雨水打在窗玻璃上的噼啪声,一下子微弱了,我听着自己的呼吸声, 慢慢闭上了眼睛。 “麻烦借过一下。”他几乎是在我耳边说, 我睁开眼睛,他侧身而过,准备下车,人流很快将我们分隔开,巴士门也正在要关上,嘟嘟嘟地在倒计时了。这午夜的钟声迅速把我惊醒,我身体不自主地,几乎粗暴地挤过所有人,冲下了车,雨水瓢泼一样落下,匆匆打起伞来,冰冷的水滴溅在脖颈间,彻心的冰凉,此时的他已经在不远处准备过马路了。这是哪?路牌显示是上海街,我快步赶上,离他二三人远,随着红灯变绿,再转吴松街,便上了宝灵街,至此我便认得是佐敦了,街两边一例是尼泊尔人和本地人的夜市摊位,此时已经纷纷用竹竿支起了透明的塑料雨棚,立在铁皮铺位上。而地摊上的货品也已经收起,一边是交叠的童服洋装,一边是正在运转的低价电器。而廉价彩色led灯管在四周亮起,透过透明雨棚互相映照,在灰蒙蒙的雨线中若近若远,我怕跟丢了他,在店铺间越走越快, 雨水也从皮鞋底冰凉地爬上脚腕,裤腿打湿后黏上小腿的皮肤,本是极不自在,而我但觉心中澄澈,眼睛瞥过那些裹在冲锋衣兜帽里的各处店家,觉得自己幸运极了。 他转进白加士街,上了一栋旧楼,我隔着条街看到楼面写着伯嘉士大厦,我在对面的茶餐厅门口站着望向那些窗口,试图找到那些突然亮灯的窗户,在店家第三次提醒我“人来啊,人面多嚼食择”之后,我知道,我的电影要开场了。 《金锁记》这篇小说,第一人称叙事, 故事很平淡,主角也没有名字,大概是一个香港出生的年轻人,作为一个研究生,自己住在佐敦的八楼房之中,月租8500港币,和包租婆谈到8000港币。削房和隔壁的尼泊尔人共享一道铁闸门,而自己的木门却从来不锁,按照他自己的理论来说,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也不会有人要的。不仅自己家的门不锁,有时铁门也不锁,隔壁的尼泊尔人抱怨了几回,可他也满不在乎。不仅自己家铁门不锁,他连办公室的门都不锁,有时直接半开着,他自有他的一套理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同时又有着逆来顺受的脾气,老板安排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加班到半夜也完全不在乎,旁人问他为何不抱怨,他便会说,抱怨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他出门上完厕所经常不拉裤子拉链,手机也从来不用手机保护壳,与此同时连碎屏险也不买,整天拿着的一个裂了大半的屏幕,好似被子弹击中过的iphone,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发消息的。他不仅没有碎屏险,也从来不买任何保险,坐飞机也不买任何意外险和延误险,更别提人身保险或者重疾险了。至于选举,不论是区议会还是选委会,他是从来都不参加的,从来都是不认识的人决定这里的命运,又何妨继续下去呢?他会这样回答。 这个小说没看完,故事还挺长,一直在更新。后面主角性格好像也有一些变化,然而最主要阻止我读下去的原因在于,我最初以为这是一篇自传体小说,可读着读着,好像和我印象中那个严肃的蒋舟有着很多的区别。影子与身体分离,帽子悬空,口罩飘散,我脑中的蒋山变得超现实起来,为了印证锁门这件事,我曾经问过一位博士助教,她却和我说,办公室的门都是拍卡的自动门,何来锁门一说呢?我又问她,那他会不会很随便,经常丢三落四什么的。她看着我笑说,他们男的不都那样,哪有细心的? 中学的最后一年,晚自习会留到9点,照例父亲是会每天来接我,但那天有些不一样。晚间老师评讲了白天测验的作文,着重表扬了我写的那篇记叙文,讲述一个盲人的寓言故事。老师还在征得我委婉的同意之后,把我的文章贴在了教室后面的黑板上,我假装毫不在意,却总觉得背后有人在轻轻议论我,而那篇墙上的文章也在微微发着热,带着极细的气流,轻轻扰动我颈后的发梢。快八点半的时候,父亲发消息给我说,批发商交货延迟了,会晚些到学校,让我且等他。 9点一到,大家各自回家散去,除了住校的同学都走了,我看了一会书心里觉得烦闷,便收拾东西准备往校门口去,一路见自行车棚下只剩一两辆孑孓茕立,确实是该回家的时候。我在全家买了一个平时常买的日式烤饭团,站在店门口边吃边等,呼出的热气把眼镜都迷蒙了,风却更大了些,我把羽绒服兜帽往下拉得更深。吃完脸上一阵热,觉得又多了些力气,拨打父亲的电话,始终没人接听。手机上已经九点半了,我有些不耐烦,便想一路往家走,可能就沿路撞上了。我把手插在口袋里,戴上耳机,过了桥,直直回家去。 路上是单纯的酷寒,如今很难想象父亲那些年是如何迎着风雪骑自行车往学校接我的。我听着音乐,想着老师对我的点评,一盏盏路灯朝后退却,一步一步都踩着音乐的节拍,不觉人迹稀少,四周连车辆也少了,此时我从拐角的反光镜看到身后十来米有个戴着灰色兜帽的人在跟着我,过桥的时候好像就看到他了。我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却不能将他甩远,而我脑中开始闪过一些男孩子的脸,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有我喜欢的,也有我所厌憎的。四周愈加安静起来,只剩下单纯的风声呼啸,身后的细小脚步声提醒我们俩依然相距十来米,步履也愈加趋同,在酷寒中如岸上的纤夫缓步。离家还有一段距离,随着路灯稀蔬,天色也愈加灰暗,直直压在头上,而气流在大片的钢铁建筑间加速冷却,我心里有一种无名的怒火在涌动,好几次都想停下来问他, 你到底是谁。但随之而来的还是恐惧,且并非单纯恐惧他会伤害我,还恐惧他并非只是想伤害我。就这样一路走,快看到家的时候,我刻意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并没有人在跟着我,或者他早些时候已经消失了,在某个路口转回了家;又或者他是因为见到什么信号胆怯了。这种疑问困扰着我,事实上这件事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随后的日子,我有意增加了单独回家的次数,但再也没能看见他,也没有过相同遭际,只是间或有时候,会听到一些脚步声,像影子一样陪伴我。 我们的导修课还是照常进行,一切都为了期末那篇论文做准备。他还是照常那样严肃冷淡,但我看他的方式发生了许多变化,我把他在豆瓣上标记五星的电影都看了,看了他的许多影评和日记,对他的了解也逐渐增多,从他最近更新的一篇叫作《热带风暴》的日记来看,我知道,他似乎有一个相思的对象。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最后还是离开了他,不然他就不会贴在自己的日记板上了。他们后来怎么收场呢?一切似乎都是未知数。看完这篇文章之后,我的期末论文突然有了思路,本学期阅读了张贵兴、黄锦树的作品,我很想知道他看到引文中出现一些他自己的文字时,感想会是如何。 快到6点的时候,我留意到他翻了两个身,通常他就要醒过来了,收拾好一切,去怡和街对面的麦当劳吃东西。这时候我会让自己忙碌起来, 主动申请帮忙做些卫生,通过集中解答顾客疑问等来度过这段时间,很快就有几个顾客聚拢来, 开始询问复活节的送货安排。好容易回答完了这些问题,见床铺边有些小朋友撕坏的包装袋,便拿着扫把,俯身整理,此时他眉目紧闭,我也调整自己的动作幅度,轻轻地扫着地上的垃圾。 抓到你了。他轻声说。 那是一个秋天的上午,教室里还是一如往的安静,我沉浸在这份安宁之中,翻看着今天给我摆脸色同学夹在笔记本封套中的一封还没有写完的情书,正读到一半,发现门口正站着一个人。这个人是我们班的班长,也是我手中这封情书的写作对象。他站在门口愣住,而我半骑在座椅上,手上正举着那封信,门前桌肚内的书包向外拉开悬在空中。他停了一下,继续往教室后面走去,边走边说,我拿个旗子、你继续。我抢着道,我想看看他们说了什么,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弱,耳朵上的热度似乎传递到了喉头,某种炎症阻止了我发声。他听着我说,也不停步、拿了旗子就往回走。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我急急推回书包,站起身来问道,你一定要和他们说吗? 他在门口停住,回过头来和我说,其实、我们早都知道了的。 我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像探视病人那样斜身坐着。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我问道。 你那次一直跟着我,上公交车,到佐敦,一直到我家楼下,我都知道。他的声音沙哑,好像病了。 我以为你如果发现了会呵斥我,把我赶走, 原来你都知道。 他依然闭着眼睛,双掌交扣。他说道,因为没有用的,一个人有了想了解的念头就很难停下来,除非双脚离地,一个人不可能隐藏所有踪迹。就像你我也不能,而且我发现你有意无意给那些微博和豆瓣点赞了,还是多年之前的post。 如果你觉得困扰,我给你道歉。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些。我轻轻说道,声音并不大,只是喉间的摩擦。 我没什么困扰的,只是你确定你看到的内容都是有用的吗?都是真的吗?可能,我是说可能你眼前看到的这个人,和你微博豆瓣找到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确实有可能,你的那篇《金锁记》让我觉得不像你,很陌生。我说着望向他。 可是你也未必了解我吧。他接着说道。 那确实是,除了上课,我们几乎没有过任何接触和交流。另外我想知道为什么期末考试给我这么高分,明明,我故意用了你的文字,你也看得出来。 他说,你把一篇论文写得像后设小说,我倒觉得很有趣。 我以为你会觉得我在故意戏弄你。 那你是有意戏弄吗?他问道。 我想了一下,慢慢说道,其实不是,可能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 他停顿了一会,好像需要换一口气,他缓缓鼻息律动,口罩上的笑容显得诡异,他张开眼睛,望着天花板,问道,你自己一个人住过酒店吗? 我说,当然,有试过一个人出去旅行。 他继续问,你害怕吗?会担心人身安全吗? 我说,那倒还好,不过我自己也看过一些单身女孩遇害的新闻,也看到过一些攻略。比如我住酒店的时候,只会输人英文的姓名,性别也会刻意不填或者填男性,楼层也尽量选高层。出发之前会在evernote留一份行程单,在随身包中配备上一盒防狼喷雾。到了酒店会在行李各处摆一张酒店的名片。进屋之后把猫眼糊上,铰链上锁,检查有没有隐藏的摄像头,会拿手机开闪光灯照射厕所玻璃确认是不是双面镜。我甚至还照着网上学过一套防身术。 那你觉得有用吗?他的问题有种海关检疫人员的冷漠,我想了一想,说道,目前好像没出过什么事。 他又说道,你有没有试过,被陌生男孩盯着看,会觉得不舒服那种。 怎么,你又要创作小说了吗? 没有,我只是好奇。 我说,当然有,在商场,学校,电车,甚至是亲戚。 你会觉得我在盯着你看吗? 我说,如果你盯着我看,我会高兴。 他轻轻转过头来,几乎有些严肃地说,我和你想象的很不一样的。 我心里和口角有红莓的滋味,并没有接他的话。 他继续说道,其实我也查访过你的数据, 看过你的豆瓣账号,随着时间推移,我们的共同爱好就在变多,我们正在变得相似,可能是你在接近我,也可能是我在接近你。我也和你的桐学“偶然”聊起你的性格,说起你的故事。后来我花了几十块钱购买了你的淘宝数据,可以看到你的购买地址,发货记录,和卖家的争论。 我觉得座椅突然冰冷起来,关节与关节之间好像有凝固的胶水粘连,喉头也干涩毛躁。 他接着说,2017年的时候,你会给你的小男友买情侣内裤,买满三件附送一盒安全套,还在同一家店买过情趣内衣。一般而言,你买70a的胸罩,买过70b一次。在你的购物记录里面,除了零食、面膜、眉笔、唇膏,还会周期性买百优解, 有时是基础装,有时是加强装,为了凑单,你曾经一次性买过十二瓶。你的购物地址中有一个叫高如骏,有一个叫李凤群,一男一女,你周期性会给他们买东西,且总是一起买,但他们收货地址并不是一个住宅区。我在地图上看过,相距不过一公里,我猜这两个人是你的父母,不过已经离婚了对吧?我在网上搜索这两个地址,发现有一个正在挂牌蚀让出售,楼市现在这么差还要强行卖,肯定有什么原因,是不是也是你边读书边打工的理由呢? 火焰在我发根和耳根燃烧,干燥发硬,甚至有焦糊的气味,我想让他停下,自己却像在梦中说话,什么气息也发不出。 他望着天花板,完全不顾我的反应,继续说道,也是2017年,你在淘宝上下单了两次宠物安乐死针,可是我翻遍了你前后的消费记录,没有任何有关宠物的消费,除非你刻意隐藏,否则你应该根本就没有宠物,为什么要买宠物安乐死针呢?卖家要求需要提供宠物垂危的情况才能下单,你两次提供的影片不一样,其中有一条视频,用搜索工具查找的话,会发现其实是一条网上别人的视频,所以你买安乐死针是给动物用的吗?还是给人。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买了不敢用,后来两支都过期了……… 他继续躺在床上,脸微微侧过来对我说,李同学,这些话你不必对我说,我只是想说,我和你想象的很不一样的。 他在写作《神秘出租车》的影评中详细描述了自己腰椎出问题和失眠的状况,还介绍了一种人睡方法,是他最后的法门:闭上眼睛之后,什么都不想,凝神关注那团黑雾,“茫茫黑色之中, 有星轨似的细微暗斑在旋转扩散,那便是个与此不同的清凉世界”。凝视久了,会感受到转速变快,整个人都有规律地旋转起来,目眩神迷之下,睡意袭来,便能安然人梦,可如今每当闭上眼,都仿佛听到他对我说的话,“我和你想象的很不一样的”,好像看见他丝毫不顾呆住的我, 一个人整理好床铺,无事发生一样从正门离开, 同时也把我的睡眠带走了。 他之后再也没有来过铜锣湾宜家,虽然小徐帮助我顶了一段时间的业务,但最后我还是辞职了,体力已经无法支撑我再打工,且身边越来越多的同事似乎看起来像是知道了我和他的事。 我用浏览器的隐身模式重新登入豆瓣和微博,发现他的两个账号都已经停止更新了。这个学期的课程业已完成,分数出来后老师们各自放假,早前那位博士师姐,也说好久没见过他了。浏览器上可以搜寻到的,和他有关的信息都显示早前我已经浏览过了,并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个月,失眠和焦虑使得我用药的量开始失效,头发也开始加速掉落,熟悉的感觉又再次找上我。 佐敦无非是这样,天晴时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尼泊尔人将自己的烧烤摊位摆上街道,抹着咖喱酱的烤串,还有长得像小笼包的momo饺子,都发出一种香料营造的异常香气,街对面的成衣摊位上,本地的中年妇女脖子上青筋凸起, 直着嗓子指点叫骂,骂的都是广东话,伺候烤串的鬈发高佬竟也用尼泊尔口音的广东话回嘴。在他们的叫骂声中,我到了伯嘉士大厦,如果他小说中说的是真的,那么他应该住在八楼。 走上几级台阶才是电梯等候的小平台,左首摆着一桌一椅,椅子上挂着一件外套,桌上有一盆多肉,一本工联会的台历,立在一沓报纸银行信件上,台玻璃上一副眼镜,镜片上满是油污。 桌子边缘有个不出声的收音机,挂绳还悬在空中摆动。保安不在,我便自己按了电梯,电梯按钮是个半透明的塑料方块,按下后,微微发光,而电梯门后随之发出昵当一声后,便开始持续的轰鸣震动了,电梯下到g层,电梯门框上的灯泡亮了,又是哐当一声,电梯门也向内收起,电梯内都是陈年的木板饰面,透出暗咖啡色。按了八楼, 继续哐当一声,电梯慢慢上升,透出暮年的沉稳。到了八楼,电梯稍稳,便打开了,左边是个废弃的大招牌,竟是一个民居改造的麻将馆,铁闸门上一个招牌,“九记麻雀”,下书一行小字,年轻佳丽,酒菜招待。右边是个寻常人家的样子, 铁门并未完全关上。 直觉告诉我就是这一间了,拉开铁门能感受到一种巨大的重量。铁门内是一个窄小的贴墙鞋柜,另一边又起了两堵水泥墙,各嵌着一道门,右边门紧闭,门上挂着一个阿拉伯文和繁体中文并列的“出人平安”门贴,而左边门也并未锁上,露出一道缝。我挪动脚步,伸出手,轻轻敲打那道门,门板粗糙,门后寂静无声,我稍稍手腕用力,推开了那道门。 门后空空如也,房中并未开灯,依然可以看见地板花纹的瓷砖显着木色,墙体一例是白色, 中间突兀地开了一扇不锈钢的窗子,关得紧紧的,上面贴着防窥的玻璃膜,近首就是一个灶台,灶台外隔着玻璃就是一个洗手间,洗手间地势高于地板,空间却很小,抽水马桶上方就是一个花洒,花洒外面又是一扇关闭的小窗,朝着北,一年到头恐怕都不会有阳光照进来。 完全不一样,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豆瓣日记中他的住处不是这样,说搬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前任租客的痕迹,墙上贴满了卡通的红砖装饰,还有卡通的芭蕉树。修下水道的师傅告诉他,之前的住客是一个单亲妈妈,带着两个孩子,这也是为什么房里留下了一张双人床没有带走,母亲就和孩子睡一起,角落里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墙面翻起焦黄的皮,这个女人不会烧菜, 用电炉子把墙体都熏黑了。他在卫生间见到用剩下的洗洁精和黑色染发膏,抽水马桶上满是灰色的霉斑污渍。在灶台的顶柜里,可以看到没吃些空的药盒子,有百忧解也有褪黑素,还有一些用了一半的调料。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应该是仓促搬走的,他这样推测道。 我站在空空荡荡的房间中间,环顾四周,想找到他居住的踪迹,也想找到那个女人生活的踪迹,然而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整饬干净。我打开手机,亮着屏幕划拉,突然觉得困意来临,而身后响起脚步声。 第52章 窒息 蒋舟醒来的时候是五点五十,外面的工地上已经开始了火与钢的协奏,电锯如在他脑门上抛光,骨传导的噪声,直插心脏。他气血上涌, 脑门鼓胀,太阳穴也有点外凸,一个鲤鱼打挺就在床上坐了起来,一把扯下眼罩,丢开耳塞,呼吸急促地掀开毛毯下了床,趿着拖鞋就冲出了卧室。果然,果然窗户打开着,不仅阳台玻璃、移门打开着,连对开的厨房门和厨房玻璃也拉开着, 穿堂风两下里交加,蒋舟一股无名火正待喷涌而出,只见母亲恰坐在客厅中间的小板凳上,翘着脚刷抖音,听的是《双推磨》,唱的是“上片好像龙吞珠,侬看下片好像白浪卷”。母亲看着手机,浅浅道,馒头在微波炉里热好了,赶紧去刷牙。蒋舟转身就去阳台和厨房,把窗户都哐哐地。关上了。他母亲马上举着手机站起来,碎步撵上前来,说道,这是做什么,不要透气的? 蒋舟眉头皱起来,叹了口气道,王老师,我昨天一点到家,今天一早还要陪你看病,睡觉时间本来就少,一大早这么哐当哐当敲,还开着窗,你让人睡不睡?王老师道,你明知道今天早上要看病,还那么晚回来?蒋山道,香港机场晚点我有什么办法,我昨天早上也是六点就起了。 王老师挥挥手,好了别说了别说了,我也很紧张,越说我心里越不舒服。她说着在手机上记着什么。 昨天机场大巴回来的路上,蒋舟就预约了今天早上的快车去医院。蒋舟拉开车门就往里挪,王老师把脸上的口罩在鼻梁处捏得更加紧实,继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餐巾纸,在坐垫上擦了擦。司机催她,快上车快上车,早高峰了。王老师一边把餐巾纸塞在手提布袋内侧的垃圾袋里,一边笑眯眯地说,好了好了。我年纪大,动作慢。上了车,王老师给蒋舟递上一支免洗的消毒液,示意他赶紧用手搓一搓。蒋舟随便糊弄一下,王老师退休前在放疗科隔壁的盥洗室教过他无数次六步洗手法,但他偏偏不想这么洗。蒋舟嘴里嘟囔道,去个医院还要戴口罩。 车到医院大概要四十分钟,上车王老师就已经开始闭目养神。蒋舟轻轻问,药吃了吗?王老师点点头,继续闭着眼。王老师晕车大概有二十多年的历史,据她本人说,结婚前好像不大容易晕车。十来岁从乡下考到城里的卫校,从村后的河里坐船,早上出发,傍晚才能到达,也没见晕船。自从生了蒋山,好似许多毛病就起了,所以她也不爱旅游,甚至不爱出门,喜欢宅在家里, 按照网上的说法,她是典型的人。这个观点蒋舟有向她表达过,她表示她喜欢自己这个样子。 到了医院门口,下车,蒋舟正拨弄着手机要确认付款,更靠近车门的王老师催促蒋山赶紧下车,顺便赔笑着和司机说,下车付一样的,给你一个五星好评哈。便急着下车了,司机也没作声,蒋舟便跟着她下车,医院七点半才开门,但堂皇的医院门诊部玻璃大门外已经陆陆续续排了一溜儿的人,颇有几个面有病容,憔悴忧愁, 好像在太阳底下站了好几天,如列宾画里的人物。王老师碎步到了门口,见了个门卫便笑盈盈地和人打招呼。蒋舟低声问,你认识人家?王老师也不答,和那人笑道,我是退休职工,回来做检查,和体检中心的吴主任说好了,她已经在等我了。门卫听了,也不说话,便借道开门。王老师掏出一张餐巾纸,撩开透明塑料门帘,让蒋舟先进去,王老师边进去边和蒋舟说,不要到处乱摸,保证一只手是干净的。 到了二楼体检中心,远远见到也有几个与王老师年纪相仿的人在排队等候,王老师自言自语道,我就说要早点出发的吧。蒋舟也不理她。 到了队伍中,一同排队不提,却早有相熟的护士拿着已经盖好章打好证明的单子交给王老师,两人说着话走出队伍,蒋舟也只得跟着。二人前几句话听得不真切,只见王老师从手袋中拿出一个无比滴,就往那人工作服里塞,那人倒退两步,王老师便急追两步,压着嗓子道,推来推去不好看,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天气热蚊子多, 你孙子正当用。许是最后一句话有点打动那人, 二人又循例推托了一番才终于收下。 王老师拿着条子便往ct室走,路上蒋舟道,我买几盒无比滴都是给你的,你怎么见人就送。王老师边走边和路上认识的老员工打招呼, 继而说道,我用不了那么多,所以让你多买几介,就是要派用场的。 蒋舟心里有些憋闷,这回回家,除了照例的啫喱膏,护手霜,马油之外,还在行李箱里塞了一个电饭煲,一个奥姆龙的血氧仪,为了防辐射而预先购置的五包海盐,王老师说香港的海盐要正宗一点。蒋山还给她买了一个适配颈椎病的枕头,问就是三百块,其实一千三。因为箱子已经塞不下这么多东西,所以蒋舟几乎没有带个人用品,知道这回回来很多事,甚至连计算机都没有带。 旁无他人,蒋舟在ct室门口等着王老师。 王老师出来后说,感觉比平时时间长。蒋舟道, 可能是不熟练。二人又转去抽血,b超,心电图, 肝胆脾胰肾等不一而足。在内科检查前,蒋老师拿出手机备忘录,在科室门口把要问的内容又过了一遍,见人招呼,便进去和医生说了自已的情况,最近吃饭不消化,很容易胃胀,饭量只有以前的三分之一,医生给把了把脉,开了点助消化的药,提醒回家服用,两周后回来复诊。 做完检查,蒋舟问王老师,王老师说应该是饿了,但也不敢多吃,去后面食堂买两个鸡蛋吃点面吧。蒋舟问,胃不舒服多久了,也没听你说。 王老师一边从口袋里掏消毒酒精,一边说,上上个月和你说过,你忘记了。蒋舟道,就听你说有点不消化。王老师说,是有点不消化,也没多大点事。蒋舟说,估计也是不大好受,不然也不会坚决要求我回来陪你体检。王老师把消毒酒精对着他,没好气地说了声,手!蒋舟伸出手,被她喷了一遍,王老师接着说,搓一搓,手指缝里。 在食堂的时候,蒋舟见她吃得甚慢,自己早囫囵吃完,见王老师一点点吃东西的样子,像某种重复性,没有感情的宗教仪式。吃饭的时候间或见到几个尚未退休的前同事过来打招呼,王老师礼貌地应对,倒也寒暄了几句,消却了蒋舟的一点点担心。但没多久王老师就说吃不下了,便嘱咐蒋舟喊快车,记得用优惠券,准备赶回去洗澡了。 到家门口,王老师让蒋舟站住,用纸巾夹住钥匙,插进钥匙扣拧开了门,她在门外像纵云梯那样,左脚踢右脚,把鞋脱在了外面,进门换拖鞋,拿起门口鞋柜上的酒精就在自己身上喷洒, 继而让蒋舟进门,鞋子照例脱在外面,先是消毒手再是四肢躯干,一边喷洒一边让他原地转了圈,最后还是手,要求他按照六步洗手法又洗了一次。然后王老师嘱咐他原地不动,便自己进了洗手间,滴滴几声哐哐几儿声,原来是把热水器和窗玻璃打开了。按照惯常的操作,蒋舟随后进了淋浴房,准备其他衣服都丢进了洗衣机,王老师嘱咐过多次,衣服放进洗衣机的时候,一点边都不能碰到洗衣机,不然就弄脏洗衣机了,蒋舟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趁王老师背过身去不注意, 随手丢进去。但王老师很快转过头来竖着眉毛道,你要害死我!外面那么多细菌…….…她凑上前用窗台上的酒精喷壶对着洗衣机又是一顿喷,一边说,你要害死我。 蒋舟道,你才要害死我,窗户开这么大干什么,直播我洗澡啊。 王老师边关上洗衣机上盖边说,这么高层, 旁边也没别的人,谁看你! 蒋舟没说话,便去洗澡了,好久没有回家, 冲着水发现自己上回买回家的洗发水护发素好像从来没用过,摆的都是尿素霜,大宝sod蜜之类的东西,大宝sod蜜被挤得像个干瘪的牙膏筒。 蒋舟洗完澡出来,见王老师坐在那张已经被酒精喷的掉了漆的小板凳上,刷着手机上的抖音,说道,你去书房坐着吧,书房椅子干净。 在蒋舟记忆开始的时候,王老师就是一个对卫生很讲究的人,洗菜能洗一上午,在蒋舟看起来她是试图用这样一段时间教会青菜们花样游泳。她曾谈起对父亲的第一印象,袖口不干净,衬衫领子黄,恨不得立马扒下来洗了。父亲对母亲的第一印象很不一样,知道她是医院工作的,觉得很实惠,将来老了有人照顾。他俩在介绍人介绍之前其实就已经认识了,他们都是文学爱好者,报读了同一个夜校文学班,写诗也写小说。蒋舟的父亲蒋老师痴迷模仿汪国真和席慕蓉,刚工作的时候还自己印过刊物。那时他在报社上班,下班后用报社里的油印机器偷偷印自己和朋友的诗歌,以至于自家墙上都是灰色手印, 这是蒋舟小时候听王老师说的。他们的第一次约会是去看举重比赛,因为正好记者有票。他向王老师承诺,将来有四大天王演唱会票,一定带她去看。说这话的时候,是在比赛散场后,二人去路边取自行车时候说的,街灯昏暗,蒋老师点上一支烟叼在嘴上,四周也亮起类似的星星点点, 两人推着自行车,王老师觉得烟味也没有那么臭烘烘了。随着时间发展,蒋老师写稿最厉害的时候一天能抽四包红塔山,写作给他创造了类似蒸桑拿的视觉效果,王老师和蒋舟说笑,接下来烟草公司要搞点创新了,要么做筷子那么长的烟卷,要么接上一根皮管子给他,不然根本来不及吸。 两人准备成家的时候,社会上都在做生意了,两个喜欢文学的人,也在业余时间开始想办法倒腾西北风。就蒋舟知道的,两人贩卖过拖拉机,还往大学食堂贩过牛肉,西北直送,到南州的时候肉都臭了,硬着头皮塞给学校食堂,据说食堂臭了好几天,成了此校多有鬼故事的源头; 而不办诗刊的年代,公家打印机也有别的妙用, 油印的生肖算命纸,每一类都复印几十张,用事业单位印着“机密”的牛皮纸文件袋缠实包好, 周末早市两人买三个咸麻糕两个甜麻糕,用背包装着,带一块油漆的小招牌,上面写着“一元算命”。王老师坐在乡政府侧门口的台阶上卖, 蒋老师在路边招呼人,一张一块钱哟。 王老师迷上抖音大概也就是这两年的事, 随着视力的严重下降,蒋舟已经把她的手机文字的大小调到最大,经常一条中国移动的短信,她要划好几次才能读完,蒋舟观察她翻看信息的样子,好像拿着放大镜看大象,每次只能看到一点皮毛。所以她越来越依赖视觉性和听觉性的阅读,除了一些播客节目之外,她主要就是听抖音;一方面抖音比较聪明,经常知道她喜欢听什么戏,推送给她很多家乡戏文和方言说话,另一方面就是因为许多播客app界面不能缩放,对于王老师来说,字都太小了。 蒋舟扯着自己刚刚套上的t恤衫说,没早上那么愁了吧,医生又没说什么。 王老师的眉毛显示出些微的笑意,但也没有笑,说道,之后还要复诊的。鱼是鱼,鳖是鳖,喇叭是铜锡是铁。 蒋舟听了愣住了,问是什么意思? 王老师倒高兴起来,常州的土话,就是说, 你是什么后天怎么打扮都改不了,该是乡下人装不了城里人,该是病人装不了后生。 蒋舟是不会说南州话的,但经常听见她和南州乡下的小姊妹打电话,说的都是当地土话, 有种市区没有的刚硬和豁达。王老师懂得许多地方农俗谚语,自蒋舟小时候起就因为不上进常被她编派,“朝怕露水晌怕热,夜怕蚊虫早点歇”; “三饱一倒”;“日图三餐,夜图一忽”;蒋山撒谎吹牛,她觉得不可能时就会说“盐罐头里出蛆”;劝他别结交一些浮夸之人时,就教他“穷勿搭富,绸不搭布”。有时候打完电话口音还没完全转过来,自个哼哼《双推磨》:“推呀拉呀转又转,磨儿转得圆又圆,一人推磨像牛车水,二人牵磨像扯篷船”,显出别时没有的调皮劲头, 她自己唱着唱着不好意思起来,对蒋山说,你要笑话我了。 蒋舟曾嫌她掉书袋,但观察下来,她却自是随手拈来,并非刻意。蒋舟劝她可以搞一个抖音账号,把这些都记下来,对着镜头,给人解说解说。王老师总是不接他的口。 蒋舟道,要不录一个。和你说好久了,你上回还说等我回来说,我来给你设置一下。蒋舟说着抢过了手机。 王老师愣了一下,推着眼镜笑道,小心摔了,这么急,我先指纹解锁一下。说着拿过手机,端端正正按下大拇指解锁,好像要揿红指头签合同。 王老师说,我也不用发,我就看看,我本来也想关注你的。 蒋舟说,关注我干什么?都是发一些足球的东西。 王老师说,你之前发到微信的那些,我就看了好多遍,有时候看到你头发长了,或者脖子边上有湿疹,都看得出来的。和你说药膏要坚持涂,你肯定也没涂。 蒋舟说,涂了涂了。说着已经在帮王老师收手机验证码了。 王老师说,你也就应付我,和你说了你们学校网页上个人简介,有几个错别字,和你说了你也没改。 蒋舟说,写完论文我就毕业了,没人看的。 王老师说,我看的呀,而且将来如果你要申请博士,面试官要看的。我没事情就在网上搜搜你的,将来面试官也会随手搜搜,一看还有错别字,多不好。 蒋舟说,你怎么也爱搜我。 王老师道,这“也”怎么说。 蒋舟道,学校有个女同学· 王老师站起身来提起小板凳笑道,等我坐近点来听。 蒋舟道,你还来劲了。就是有个女孩,到处搜我的网上数据,还告诉我她搜了。 王老师坐定说,人家估计也没什么恶意,可能就是单纯好奇,你不会说人家了吧? 蒋舟道,真的挺想说她一下。 王老师说道,那没必要啊,人家可能完全没这意思,是你自恋。 蒋舟不作声,填入验证码,做了一番数据输人,便道,一会就行了。头像用什么。 王老师笑道,随便的,就用微信头像的就好的。 蒋舟听了笑起来,说,那不行那不行,抖音不是一般社交媒体,你在上面头像用梅西做什么。没人在抖音上推销保险的,头像还是要和你的内容配合。 王老师说,你也别总是觉得我老土,自从我用了这个足球运动员的头像,加我好友推销的, 或者卖保险的明显变少了。 蒋舟想了想说,那随你决定吧,用梅西就梅西呗。 王老师又说,或者我再找一找。便伸手讨还了手机。 蒋舟去厨房看看晚饭吃饭的食材,面条在抽屉里,鸡蛋在冰箱,因为王老师胃不好,吃了一段时间的蛋花面,蒋山觉得没营养,便问,家里有香菇或者虾米吗?可以提提味道。 王老师说,虾米没有,那东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虾仁冷藏柜里倒有。香菇也有,不过是干的,你可以先泡上,多泡几回,有段时间了。 蒋舟按照王老师的意思,泡了香菇,速冻柜里拿起一包虾仁,剪开泡在盐水中。冰箱里又找到乡下大姨送上来的小青菜,坏了好些,择干净烂的,只剩下一小把。蒋山想想,也是够的。 王老师从他身后走过来道,你看这个头像怎么样。王老师把手机送到他面前。 蒋舟一看,是两个人站在一起,照片有些模糊,一男一女,都是古装。蒋舟便问,这是啥呀? 王老师笑嘻嘻,蒋舟见她难得笑得这么高兴倒伤心起来,瘦削的脸上没有形状。王老师说,这是一出锡剧,《庵堂认母》,我经常放的, 你可能不记得了。 蒋舟道,我也不研究锡剧,而且曲目这么多我哪能记得。不过我也提醒你,香港公共场合可不能这么公放。 王老师斜着眼睛让开半步,说道,还没去呢就开始嫌我了。 去香港上学,是蒋舟第一次离开家这么远, 过去幼儿园小学都是在家附近,早上妈妈送去, 中午还能回家吃中饭睡中觉,蒋舟的小姑是小学教导主任,迟到一些老师也不在乎。下午如果爸爸骑自行车来接,会绕道去电子新村门口的小吃铺吃点心,通常点一客小笼馒头,蒋老师自己吃一块咸麻糕,若小笼馒头有剩下,他自己也吃点,若没剩下,便在摊头抽会儿烟。虽然总是被嘱咐慢点吃,蒋舟还是一口一个,先塞满再嚼, 像个松鼠。从电子新村出发回家,蒋舟坐在自行车后座,抱着爸爸的腰,道旁的法国梧桐比天空还高,洒下星星点点的细碎日光,沿着道路向身后退去。骑过无人的路段蒋老师便惯例地唱道, 蒋舟蒋舟哪里来?蒋舟便在后座上一蹬一蹬,兴奋的接口,蒋家村上跑地来!蒋老师接着唱,跑到跑到哪里来?蒋舟马上大叫着唱道,跑到爸爸车上来! 山山头! 爸爸头! 山山头! 爸爸头! 有时候,蒋老师唱高兴了,骑着骑着就张开双臂,脱把了。自行车在无人的道路上走出缓慢的s形,蒋舟便跟着兴奋大叫。倒也出过一次意外,车打滑掉进道边沟里。裤子脸上都磨破了, 蒋舟大哭起来,蒋老师一身烂泥,便和他笑嘻嘻地说,别哭别哭,前面店铺给你买根棒冰,最贵的那种,特别好吃。吃了就不哭好不好?也别告诉你妈,不能做叛徒你知道吗?蒋舟点点头,脑子里都是棒冰。当然,在王老师的盘问下,蒋舟最后大多都做了叛徒,但蒋老师也不过对他挤挤眼睛,在王老师的连珠炮的责备中,并不觉得特别失落。 那时候一家三口还住在亚细亚影城背后的平房里,这里原是别一户人家,旧时年辰不太平,离乱甚多,被征做了十年仓库,十年一完待要归还,却也再寻不见原先的主人,蒋老师一家便占了此地。因此这小小的地方挤了许多人口,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几个兄弟姐妹各自结婚成家,住进了楼房,独独蒋老师和新婚妻子留在老房子照顾已经90岁的太奶奶,之后添了蒋舟,没了太奶奶,再过了三年,蒋老师当了个小领导, 小夫妻借了点钱,加上住房公积金在白云买了套两居室。蒋舟记得很清楚,那段时间为了买家具,一家人周末总在外面跑,红星家具城成了蒋舟的第二课堂。关于家具的款式三个人达不成一致,就投票比人头。逛累了就在台阶上坐着, 照例还是吃麻糕。王老师看中了一张红木的床, 结实好看,折后一万八,喜欢,不舍得买。每个周末都去看,至少去摸一摸,两班倒的售货员都认识了他们一家。有一回,一家人在红星家具城逛了一天,看定了好几样家私,便又去看那张床,店员是个中年妇女,平日看店也没事,还给王老师推荐过毛线打法,见他们来道,来了来了?一家人也笑,那妇人此时两手插在棉袄口袋里,摇晃着身子,嘴里还有没吐干净的瓜子,和王老师说,我去上个一号,你们坐坐帮我看会儿店。王老师笑着答应。王老师把自己的包放在店员位置旁边的小茶几上,转头准备拖些椅子板凳过来,方便三人落座。只见父子两人已经大字形躺倒在那张一万八的红木大床上,闭着眼睛,脸上满是笑容。王老师觉得又可乐又可恼, 忙要拉他们起来,嘴里嘟囔着快起来快起来,咱们还不买,不作兴的。刚伸过手去就被蒋老师一把拖在床垫上,三个人身体微微起伏,如在蹦床上弹动,蒋舟咯咯笑起来,蒋老师眉头微微皱起,笑着说,谁说咱们不买。王老师摇摇头看着天花板说,这账我们算过的。蒋老师说,其实我想一万六,他们也肯的,我广告绩效拖了半年下个月也应该发了,我再借一点,你这么喜欢,我们看了这么多回,我觉得没问题啊。王老师道, 还是贵,还可以砍砍·……·但说着说着,声音也弱了好些。蒋老师说,我们就这么一直躺着也蛮好。王老师轻轻点点头。蒋老师笑说,希望她上厕所时间长点。王老师笑的皱纹都出来了,说, 她便秘了更要到我们医院找我了。蒋老师舒了一口气说道,那怎么办呢,来一次可不得便宜五百元。两人又一起笑起来。蒋老师继而推推王老师小声说,舟舟睡着了。蒋老师把围巾盖在蒋舟胸口。王老师仰起身子看了看,蒋舟躺着,张着嘴, 几乎要流口水。王老师继续躺回床上,笑说,那我也闭闭眼睛。她闭上眼睛,很快睡着了。 王老师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好像是做了个很长的梦,看看钟,儿乎无法读懂那数字了,她觉得脑子嗡嗡的,窗户也没开。王老师觉得这天花板好高,吊瓶似乎在微微晃动,看着有些头晕,外面窸窸窣窣有人走动的声音,床头有水果和热水壶,早上治疗的单子,还有已经充满电的手机。小马扎是空的,蒋舟不知道哪里去了。王老师躺着发呆,两手十指相扣,露在被子外面,大拇指互相摩挲,她觉得骨节有点疼,摸得深些,有丝丝钻心的滋味。她举起手来看,指爪被一条一条凸起的青紫血管缠绕着,衬着灰色的底子上那些不规则的针眼,像墙隙的蛇。亚细亚后面的房子之所以急着搬出来,也是因为她在洗菜的时候,曾经见到一条滑腻腻的蛇,在碗橱后游走。她害怕蛇,幼时顽皮,和几个小朋友在田间捉迷藏,越走越远,她小小的个子隐没在高耸的谷物森林里,在一片褐色中迷失了方向, 稻谷的叶子和穗割着她的脸,她哭起来,自泥地里一高一低乱走。手背把眼角都揩红了,妈妈妈妈,逐渐变成自己都无法辨认的,喉头的爆裂声。而太阳在穗尖融化,清灰的天河为它慢慢淬火。很快,她走不动了,抱着自己的手臂,在泥水边蹲了下来。她觉得自己的脸上又脏又冰,鞋子也不见了,而周遭暗下来。四围响起田鸡此起彼伏的叫声,有日间所无的消沉,而黑暗又把这声响隔得若近若远。她很想尿尿,肚子鼓的滚圆。 但窸窸窣窣的细小声音和日常经验提醒她,田间有蛇在活动。黑暗中有蛇盯着她,也盯着某处安静转头的田鼠,若她褪下裤子,等待着的或是冰冷的尖牙。她感到头痛欲裂,腿也麻了,她用手扒拉着泥土,小心挪动步子不让自己摔倒,然而还是没有忍住,热流从两股缓缓流下。而此时她屈辱且恐惧的泪水也滴滴滚落,此时的哭声却没了巴望,只是哭给自己听,是牢狱夜间的呜咽。裤子贴在身上,被风一吹,湿冷一截一截往上爬, 她开始微微发抖,嘴唇虽干裂,她依然使劲抿着,却更加止不住浑身乱颤,呼吸也乱了,心口咚咚跳,这心跳声,周遭的生灵怕是都听见了。 她的耳朵嗡嗡乱响的同时,却听见远处似有稻穗折断的声音,这声音由远及近,却慢了下来,这声音滑溜溜的。她勉力咬紧牙关,想站起来,腿却先软了,在她半站半蹲的姿态下,在月光的轻微映照中,有一条长长的闪着光的东西向她伸了过来…….. 那是捉蛇人的叉,一个半夜赶路回家的捉蛇人,在田埂上听到了那哭声。捉蛇人背着她, 忍受着她身上的尿味,走了不少弯路,终于到了她家门口,院子里却只坐着她的姨,见到她,姨缓缓站起身,都说不出话了。那妇人坐在四方桌边上,桌上碗比碟多,似乎都没有动过,桌后长台上烛火森然,照的四下斑驳,唯有上头的领袖像笑容依旧,像在欢迎她回家。她的父亲,因为小女儿丢了着急,心脏不适送去了乡里卫生院, 去了一半人,剩下一半亲戚,包括两个姐姐还有邻居都在外头找了半夜,此时尚未归还。而她太累了,只听得身边闹腾起来,后来什么都不记得,就睡着了。醒来的如今,记忆中的所有人都往生了,只留她一个在黑暗中。 蒋舟开门走进来,迈大了步子,走到床边, 笑嘻嘻道,你醒啦?刚刚隔壁病房过生日,我去看看,还吃了块蛋糕。 王老师闭上眼睛道,你慢点走,晃得头晕。 也开开窗户,闷了半天了,要憋死我。 蒋舟正色道,好的好的,就想着蛋糕,没留意。蒋舟起身到窗口,提起有些锈住的窗闩,咔啦咔啦两声响,推到外头去了。昨夜下了一场雨,外面那棵榕树的叶子掉了大半,而那突兀的两声,惊起几只栖息的麻雀,唧唧地飞远了。他们还要给你,我说你吃不了这个,所以给了我一大块。蒋山接着道。 王老师眉毛微微皱起,你也好意思的,又吃别人东西。说着左手支棱着想要坐起来,同时用右手撑着太阳穴,轻轻揉搓。 蒋舟道,人家说是快出院了,我也沾沾喜气。说着上前给蒋老师在身后垫高了枕头,摇了摇旋柄,把床一格一格地支起来。 王老师没说话,面色还是蜡黄。 蒋舟起身去拿热水瓶,起来还没喝水吧,我给你倒点。 王老师微微说,水果你一会再吃吧,好几天了,我也吃不了,别放坏了。 蒋舟点点头,把水倒好了一个个杯子,接着另一只手拿起一个空杯子,滚水在两个玻璃杯中间来回倒腾,为滚水降温,这是他小时候王老师教他的方法。把水来回倒了几回后,他准备递过去,说道,喝点水。 王老师并不再揉太阳穴的手轻轻摆了摆。 还是胀?蒋舟问道。王老师没有说话。门外护士正推着小车子,一路走一路咕噜咕噜响,不知道又要冲去哪里。 蒋舟把水放好,拖过凳子,估摸着母亲肚子的位置,隔着施点巧力,隔着被子给她揉胃。 王老师问,是不是比昨天硬了。 蒋舟说,没有,我觉得比昨天软了。昨天可能是汤稍微有点油了。 王老师显得有些不高兴,好像自说自话,鱼汤能有多油。她继续揉搓手指,又感到一些刺痛,眉头便又拧了一下。 蒋舟不大明白,便问,哪里不舒服。 王老师说,手有点不舒服。你按按看。说着用另一只手指了指。 蒋舟伸手,轻轻在她手指上试探,王老师道,就是这里,很疼。 我要不要喊门诊的医师过来看看,蒋舟道。 王老师说道,明天再说吧,今天是贾医生坐班,上回让他来看脸色就不好,现在医院都是新医生也都忙。我刚刚微信也查了一下,可能是手指上的胃经的问题。 蒋舟说,你不是学西医的吗? 王老师说,也有道理的。 蒋舟想了想,没说什么。继续给她揉肚子。 王老师想了想说,还是想做一次肠镜,稳妥点。 蒋舟说,肚子不舒服了? 王老师说,还好的。就是这水也挂,药也吃,胃动力机器按摩也继续按,人还是继续瘦。 不应该的。 蒋舟说,你是不是不舒服瞒着我,上回回来检查出结果,你也说,还好的,让我专心写论文,不用担心,喏,现在人都在医院里了。 王老师说,医生嘛,我也在医院里面待了这么多年,开始的时候总是把病情说得重一点,病人听了心情紧张,重视了,将来一治疗,有好转自然就感激医生;否则开头说得轻,病情一恶化就要怨医生。住住院输一点营养液,做做检查, 治疗治疗,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现在医院什么都有,也很方便。 蒋舟表情还是很严峻,不说话。 王老师看他有点心疼,便带着笑脸和他说, 这段时间我也有开心事,你用手机看看,你就知道,我抖音开了,粉丝虽然不多,但是留言点赞还是蛮多的,好多留言的都是南州的,和我说了好多新的南州土话,“一行服一行,糯米服砂糖”“捂春三,冻八九”。好多我都记住了,也加了他们好友。这几天不更新,好几个人催我给他们更新。 蒋舟表情缓和道,我有看,好多人说你声音好听,戴着眼镜很斯文。 王老师挤着眉眼笑道,现在的人说话哪有不夸的,一般没什么好说的,就说你声音好听。 蒋舟笑道,他们有没有私信和你说什么。 王老师道,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我还遇到一个小学同学,儿子去了美国读书,老伴天天搓麻,她老输钱就不搓。没事情她就刷刷抖音。我就问她还跟同学们聚吗?问了她半天不肯说。 蒋舟说道,这就怪了,退休了不都爱同学聚会吗? 王老师闭着眼睛缓缓道,我也是这么说, 问她老半天,她就半弯半拐说,有个男同学,姓张,我认识,我们那时候都叫他癞头张,后来在学校做了几年内退了。这个癞头张呢,特别积极,拉群啊,组织大家踏青,报名唱歌啊,还有去农家乐什么的,人很热心,还给我们同学聚会拉了点赞助,一个丹阳眼镜店。两个人有时候说说话,互相推荐点戏曲节目什么的,还给她拿过一次水果。有天这个癞头张,也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就说自己家里地方大,好吃的也多,邀请这个同学上家里坐坐。她心里知道是这么回事,也不应他,心里有点害羞又有点不舒服。这癞头张还打电话过来…· 说什么,蒋舟道。 王老师说,你别着急,我喝点水。蒋舟把水端给她,王老师抿了两口,咽下去清清嗓子。她拿着杯子凭空兀自愣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她也没接电话。打了好几次,就都没接。她过了一两天,觉得这样也不大好,经常参加同学活动,也不便得罪他。她便编了一条微信,说她身体最近不好不看手机云云,还编辑了老半天,发过去发现对面已经把她删了。 蒋舟说,这人怎么这样,好色,素质也差。 王老师说,后来打听一圈,发现他邀请不同的女同学上他家门,大多是不睬他的,后来同学会逐渐也没啥活动了。 蒋舟笑问,所以还有人睬过他的? 王老师脸上有些红,笑道,你以为老年人退休都喜欢同学聚会,老年大学就只为了同学情谊吗?咱们家门口几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同志, 拉皮打针,染嘴唇买奢侈品包,就是为了在同学聚会上别苗头,还有为了这些事打架的。 蒋舟乐不可支,笑得露出牙龈道,这我可没听说过。 王老师道,咱们小区东二门有一拨跳广场舞的,后门有一拨。你注意过吗? 蒋舟道,好像有点印象。 王老师道,他们原都是一拨的,有个二栋上的男同志,是之前歌舞团的,比较有派头,小区活动要出节目,为了能和这男同志排节目,两个领头跳舞的,起了矛盾,互相说了好多难听话, 分了两拨。也辛苦这男的,每天被逼得跑两边歌舞团,据说老婆也和他怄气。 王老师自己也笑起来,说了好一会人也乏了,见蒋舟心情好些,便小宽心些,却也觉得自已好笑,癞头张的话明明是对自己说的,自己不知怎么却编排到同学的头上了。 做肠镜前一天王老师五点吃晚饭,六点半吃泻药,要求先吃750ml的泻药,保证干干净净。 王老师胃胀,只能小半口小半口地喝,喝了约莫半小时才喝完。她喝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就想吐, 横着眉毛喝下去,肚子胀得难受,蒋舟给她揉揉,也不敢用力,边按边问,好些吗。王老师其实还是很难受,随便敷衍几句。到了八点上了一次厕所,卸下来一点负担,明天上午的肠镜,王老师八点半就睡了,蒋舟在外头拿笔记本看电影。王老师胃还是胀,有点犯愁,怕影响明天检查,喝的水多,有点想上厕所,犹豫间,蒋舟已经看完电影回来了,他躺在陪护床位上刷着手机见她动弹,便问要上厕所。王老师估莫已经十点多,嗯了一声,便让蒋舟扶她起身去上厕所。到了十二点,蒋舟已经睡熟了,她缓缓起身,吃了半颗安定。 王老师是五点多醒的,叫醒蒋舟,吃第二顿泻药,蒋舟迷迷糊糊起床,烧了水,冲了药给她喝。王老师喝到一半就吐了,吐得眼泛泪光,一直打嗝,脸上一阵白一阵青。蒋舟给她擦身,倒了痰盂,做了点简单清洁。蒋舟问,药还吃吗?王老师小声说道,你喊值班医生来。 值班医生重新给她开了别种的泻药,把肠镜时间改到了下午。蒋舟问医生,一定还要吃泻药么,她吃得消吗?医生推着眼镜和他说,非这样不可,否则查不清楚。医生临走时又提醒了一次,旁的什么都不能吃。 蒋舟拿着单子去一楼缴费处缴费,此时医院刚刚开门,才下楼梯就见到缴费窗口已经黑压压挤了一片人,好像在火车站月台准备上车,恨不得扒拉着窗口钻进去。 蒋舟从药房拿着药回到病房,王老师又吐了一回,这回好些,主要是干呕。蒋舟扶起她,继续喝药。王老师倒是很努力地一口一口喝,但蒋舟却犹疑起来,似乎他扶着自己母亲喝的,是一种有去无回的毒药。蒋舟道,其实,也未必需要全喝完,别勉强,当心又要恶心了。 王老师冷冷道,你没听医生说,中午之前不再上一次厕所没法查。说着,咕嘟咕嘟又喝了两口。 中午十二点王老师没上厕所,蒋舟给她按摩肚子,王老师也不说话,在一推一送间到了两点,蒋舟没吃饭,王老师也没上厕所。 王老师说,你去科室那边说一声,推迟到四点,如果没记错,四点半他们就下班了。你顺便买点吃的,肯定饿了。 蒋舟确实饿了,去科室改了时间后转到楼下如意馄饨打包了几个包子和牛奶,便上楼来。 他边吃边上楼,转角就在走廊见到王老师,她套着那件据说会有好运气的红色羽绒服,沿着墙边快走,说是快走,并不准确,一时快点一时慢点,中间也停一停,但却很坚决,蒋舟看着她的背影,一度以为她要走远,不回头了。到了走廊尽头,她回头了,蒋舟这才反应过来,走上去扶着她,两个人靠着,一起走,也不说话。蒋舟随着她时快时慢,像学生军训时,与身旁的伙伴那样保持脚步一致,这一切都关乎意志力和信任, 就这么一直走。 做肠镜的时候,蒋舟要求进科室陪着自己的母亲,蒋老师说始终男女有别,自己可以完成的,打个麻药睡一觉就好了,让他不要担心。医生戴着口罩和他点头,似乎在确证这一观点,但医生口罩和眼睛背后的表情,他却看不真切,这一点让他有些在意。 他在外头等着,一摸口袋,才发现羽绒服里还有个包子,已经凉了。他也饿,便在外头饮水机接了点开水,对付着吃了一点,人稍微好受一些。他继续回到检查室门口,站着等,这时候他意识到今天似乎还挺冷,站着不动,人哆嗦。他想起上次这种冷天等人,还是前年小年夜,看守所所长姓胡,住在新北,蒋舟没见过,要了地址,的士到了地方,在门卫岗亭那儿打电话,打过去被按了两回。蒋舟在雪地里来回走了一会, 再打过去,第三回接了,蒋舟简短介绍了一下自己,对面啊啊半天,明白过来,说我们正好要出门,你在外头稍等。蒋舟往里走几步,寻一个不显眼的停车的地方,和他简单交代,对面听了就说知道了。 蒋舟把一箱子干货和两瓶酒搁在花坛瓷砖上,放了一会儿怕瓷砖也上冰,滑溜溜摔坏了, 又挪了一两个地方,最后还是提在手里。 约莫五点多天气,周边都暗下来,雪也越下越大,他不时就左右换换手,怕东西上雪化了不上相。他也挪挪脚,左脚鞋底下车的时候踩进一个雪坑,进了水,此时冻得已经没了感觉。雪落在他身上,也落在大地上,越积越多,像盐罐打翻了,没有节制。路过的人也看他,他不作理会,他约略理解早先几年,为了儿女前途,冬夜摸上他们家门送礼的陌生人,他们肩膀上没有化的雪,如今也落在他身上。 路灯都亮起来,周遭小朋友的嬉笑声在雪中显得清亮干净,无忧无虑,而路灯亮起来的时刻,雪也愈加下的没有轮廓,被北风鼓动,满目冲撞,祭祖火盆里锡箔纸点燃得太快,漫天扬起来的白灰,约略也是这般的光景。不一时,他见到一家三口向他这边走来便也迎上去,男的挺精神,一身皮装,里头是个羊绒衫,自己一把伞。一对母子-把伞。 对面客气地和他打招呼,小蒋是吧,高才生,书记有和我说起你。手伸到半空中,才意识到蒋山左右手都不空。 蒋舟道,胡局您过年好呀,要来看看长辈的。蒋舟把箱子拎绳都归到左手,伸出冰冷的右手和他握手,他的手很软很厚,也很热。 一对母子不理他们,径直往停车的地方去。 我们边走边说,胡局笑道,不好意思啊没想到这么大雪。说着帮蒋舟拍了拍身上的雪。 蒋舟跟着他走,也才刚到,知道您忙。 胡局边走边说,你爸的事情你放心,我们打过招呼,所里过年条件一年比一年好。 蒋舟道,放心的,家里规矩,要来看望长辈的。 没几步闲话就到他们停车的地方,母子上车,点了灯。胡局也停下来,说不好意思啊,正好要出门,意思我们明白,东西你拿回去。 蒋舟笑道,都是些自家人吃的东西,不上价,就是传统心意。您收了,不然我家门也进不了。 胡局又要推托,蒋舟凑近道,年三夜四,推来推去也不好看,真不过是一些小意思。 胡局又笑,就开了后备厢,放了东西。上车前拍拍蒋舟道,早些回去吧啊,和你母亲问好。 蒋舟连连称是,目送车发动,开远了。蒋舟在雪里愣了一会儿,回头便去坐公交车。 检查结果不大好,医生又安排了其他检查, 照这个照那个,蒋舟一直重复着交单子交钱取单子做检查,拿单子、交钱、取单子、去药房这些步骤,他也愈加懂得和这样的环境相处的方式,吼过窗口业务员,几次要和插队的陌生人打起来。蒋舟心里很想找人打一架,但医院大厅保安挺多;也想过打保安,但保安挺多。后来专家会诊和他说了一大堆,他脑子嗡嗡的,几乎都听不进去,能听进去的也是自己不想听的。 回去了王老师问他怎么说,他也说不出来。 问了一会儿,他就说,就还行吧。 王老师说,我也是医院工作人员,这个具体的情况也要知道一下,好配合治疗。 蒋舟想了想,就拣不太紧要的说了一番,末了加一句,就还行,问题不大。 王老师没说什么,晚上二人照例吃了订的食堂的营养餐,王老师还是细嚼慢咽吃了一会儿, 蒋舟留意,王老师只有过去四分之一的饭量了。 晚饭后两个人在笔记本上找了部电影来看,喜剧片,没到最喜的部分王老师就乏了。蒋舟伺候她梳洗,便各自熄灯躺下,蒋舟自个儿睁着眼睡觉。 到了十二点左右,蒋舟有点迷糊了,却听见了小孩子吸鼻子的声音,拖着尖利的尾音,尾音不一会儿也小了。蒋舟微微起身望过去,见病床上已经瘦成一把的王老师,裹着被子微微颤抖。 蒋舟心里有点恼火,起身穿鞋,故意把动静弄大。蒋老师听着也躺正了。 蒋舟道,怎么了,折腾了一天,不好好睡觉。蒋舟顺手开了壁灯。 王老师没有说话。 蒋舟坐在床边盘起腿,笑道,不会是想着立遗嘱越想越肉疼吧? 王老师转过身来冷冷地说,我是那种人吗? 我还想着提醒你,我百年以后,你要记得去医务科领抚恤金,和工龄挂钩的,忘了就没了。 蒋舟道,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既然这样,你更应该积极配合治疗好好休息,早点出院,咱俩的积蓄也能剩多点。 王老师说,我自己也知道七七八八了,你不用瞒我。 最后几个字几乎被她吞掉,在灯光下蒋山见到她干枯的眼窝此时蓄满了泪水,像高山的堰塞湖。 蒋舟坐近了她,床头抽了几张纸巾,王老师把纸巾覆盖在眼窝上,纸巾很快湿了。 蒋舟道,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你怕啥。我觉得你平时生活方式也比较健康,不是你的问题, 有的时候就是运气不好。我港大有个女老师,年仅四十多就做了正教授,但她嗓子一直哑的,后来才知道得过癌。但我看她恢复的蛮好,人精气神十足,打扮得也美,特别有个人魅力,她对于自己的嗓子也不介意。她年纪那么轻,照道理不应该,不也后来慢慢接受,积极治疗,现在就很好。你的情况比她好多了,我觉得你不用担心。 王老师清清嗓子道,谢谢你安慰我,道理我也懂,我就是害怕。 蒋舟道,怕什么,你之前不是说过你不怕死吗? 王老师声音也小了,说,我怕你一个人啊。 蒋舟握着王老师的手,愣住了,想了一下, 却不知道说什么,就一直握着她的手。 王老师拍拍他的手腕,你放心,我肯定会配合治疗的。对不起啊,给你这么多负能量。 蒋舟道,和我多说说好了。 王老师着急道,还要和你说,延陵路上交通银行和建设银行,各有一个保险柜,用你身份证登记过了,密码你知道的,1开头的。我怕我忘了和你说。 蒋舟道,行了行了别乱想了,你的保险柜你回头自己去开。 王老师说,别忘了啊。也不早了,你也睡吧。 蒋舟道,你先睡吧,你睡着了,我也安心。 王老师没有说话,蒋舟用另一只手关了壁灯,在黑暗中他感受到王老师呼吸放缓,均匀了,手也慢慢松了。 蒋老师取保候审之后回家,蒋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很长的微信也不回。王老师和他说过多次,他也不理会。蒋老师在里头待了一年多,瘦了,头发乌黑,出来那天伯伯带他去焗的油,那天洗澡剪发焗油吃饭等一系列流程,蒋舟都没有参与。蒋老师也有心理准备,从里头寄出来的信,蒋舟一封也没有回过。 蒋老师天天待书房,也不说话,偶尔烧烧菜。 到了年关祭祖的时候,王老师嘱咐蒋老师洗莫烧素菜,蒋舟则和王老师出去买百叶、鲫鱼、 豆斋饼、红烧肉、冬笋等等,许是年节下,还不其好买,几家都卖空了,蒋舟是没想到这时候还有这么多人家祭祖。王老师有些不高兴,早前提醒过他早点弄,他嫌太早了。好容易买齐了要买的食材,王老师看备忘录提醒蒋舟顺手再去买箔,前几天折了有些不够了。蒋舟是折锡箔元宝的能手,三四岁就会折,他小时候就手巧,看了两三遍就会了,折的又快又好,邻居老人家都放喜。当时都说童男子折的锡箔功德高,他自然听不懂这些话,总是用功地折,透着一种无所希求的沉浸。原先菜场边上的锡箔店拆了,两人绕道去了怀德桥地下那家,选了常用的款式,算好使用次数,电子支付,一边一扎,提着往家去。 回家到门口准备开门,发现门反锁了,两人正忙不明白的时候,为啥要出门,就开锁推门, 发现门上了铰链和保险,蒋舟把锡箔给了王老师,用力扯了半天扯不开。打电话过去,手机已经关机了。蒋舟扯着嗓子吼他,自然也没有人应。王老师腿都软了,靠在过道墙上。蒋舟学着电影里的样子,用力撞门,撞得头晕眼花,也没撞开。他随即拿出手机,110这几个数字,按得几乎要把屏幕抠碎。 接线员问他什么事,他吼道,杀人了! 几个消防员拿工具破门后鱼贯冲进去,又破了书房的门,身边黑压压的,蒋舟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听得里头人吼道,开窗开窗!身后楼道里也黑压压的,都是不认识的人, 说话声对讲机的声音很嘈杂,他站在厨房门口, 一直有人扶着他的肩膀,一阵刺鼻的气味飘过来。有个警察站在厨房里拍照,见到他就不拍了,那个警察身后原先放煤气罐的位置空空如也,只剩下一条橡皮管子,像一条死蛇一样偎在地上。 转眼已经是初春,空气是岭南没有的于燥爽利,阳光呈现出带颗粒的白色,有种胶片的质感。回家路上,蒋山经过小区花园,见到一个小女孩在学骑自行车,蹚一段推一段,家人在边上和她说着什么,蒋舟能闻见雪和金属的味道。他昨天晚上没合眼,早上温度还很低,以至于他冻得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就想赶紧进屋。 上了楼,楼道里见到邻居,邻居和他说,你回来了。他回了句,嗯。 蒋舟开门进屋,换了鞋,地上展进来一些小广告和信,蒋山也没理,他从地上墙角的一箱农夫山泉里头拿了一瓶,喝了半瓶,打了个嗝,随手放下水,便走到客厅,从书包里拿出母亲的牌位摆上柜子,放在父亲的边上,家里有种发霉的尘味,蒋山走到卧室阳台,把窗户全部打开, 咔啦咔啦几声响,冷风一下涌进来,但蒋舟整个人都松快清楚了。他又走到书房,站上飘窗台, 把窗户也打开,这样南北通透,就形成了良好的对流关系。蒋舟再去厨房,顺手把厨房窗户也打开。他打开冰箱想找点吃的,臭烘煁的,遂立马关上了。 他回到客厅,两个单人沙发和一个三人沙发上都盖着一层塑料防尘膜,王老师住院前淘宝买的,凑了满减,三套实惠28元,还包邮、如今防尘膜上靠近了仔细看,有一层汗毛一般的灰尘。蒋山一个个掀开防尘膜,在阳光下,细小的颗粒弥散而起,像往日冲泡中成药时,造成的帷幔。他把防尘膜叠起来放在茶几上,去到自己的卧室,扯了一条毯子,拿到客厅,在沙发上裹上,和衣睡下。 蒋舟睡了好几小时,梦的什么不记得了,醒来虽有些头疼,但觉得四肢百骸说不出的温热舒服,脚底手心滚烫,脊背上还微微发了点汗。天气酷寒,确是咄咄怪事,蒋舟想起小时候,像有人抱着他人睡一样,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蒋舟掏出手机,已经没有电,茶几边上找根线插好。屏幕一亮,他自个儿去厕所撒了泡尿, 足足撒了有一分钟。厨房壁柜上还有面条,他在小锅下了三两面,卧了两个鸡蛋,滚烫的面煮好,就着小锅就在餐桌上吃。往常王老师总不让他吃烫的,说伤食道,现在没人说他了。 吃完面,蒋舟额头又沁出汗来,餐巾纸早用完了,嘴用手一揩,自来水稍微冲一冲就完了。他坐在沙发上,从茶几边拿过手机,已经充了40%的电了。点开手机,微信有儿十条未读信息,他也懒得看,打开儿个常用软件,看了会儿小姐姐跳舞。他看得愣了神,同一个视频小姐姐跳了好几轮,他才发现原来是重复的。看了几个搞笑的视频,内容是很有意思的屎尿屁,只是那些罐头笑声他不大喜欢。用抖音想搜点别的也不知道搜什么,搜索记录里头有一条是“南州方言王老师”,他犹豫了一下,点进去看。粉丝比上次看掉了十个,只剩三百零五个,三个月没更新,拢共掉了一百多粉。最新那条讲“日里文绉绉,夜里偷毛豆”的,留言最多,蒋舟点进去,好几条都是在问为什么不更新的。王老师这半年一共发过六十五条视频,蒋舟一路往下翻,王老师的脸一路变胖,像吹气球一样。 回到最开始的那条视频,就是蒋舟刚刚帮她注册抖音的时候拍的。 视频一开始,就是王老师的一张大脸,她戴着老花镜,微微笑起来,看看旁边,说道,开始了是伐?(旁边有人轻声说,已经在录了。) 你们好,嘿嘿,大家可以叫我王老师,我会在抖音这个平台和大家分享一些南州土话,今天我就和大家讲一个乡下的谚语。她笑着又看向旁边。 王老师转过来笑嘻嘻接着说,有句话叫: “三月清明不用忙,二月清明早下秧。”大家可能奇怪为什么会有两个清明,一会儿二月清明一会儿三月清明,因为啊,农历会有闰二月,闰二月这一年有两个二月份,同胞兄弟一样,所以特别长,导致清明节也在农历二月里,如果还按照往年月份下秧就太晚了,但如果是平时的三月清明,就不用着急,按照以往的节奏就好了。不知道你听说过这个说法吗?或者你有什么有关清明的谚语也可以在下面和我讲。 说着她呵呵笑起来,推着眼镜看看旁边,小声说,就好了吧。(旁边有人说,按红色按键。) 王老师转过头来,带着微笑,画面就静止了。 第53章 灰姑娘的眼泪 一九五五年二月,伦敦破获一个他国情报据点,未抓到人,有份未烧尽的电报底稿。月底,香港五人被拘,涉嫌接收伦敦密电。其中一人叫陈识,抓捕地点在律师何镜如家,正在教何镜如女儿何思思打木人桩,他是位拳师。 只有付较高学费,拳师才会去学生家登门教授。陈识有自己的拳馆,事发突然,即刻被带走,拳馆托付何思思,名义为代理馆长,别提受拘捕,怕学员忌讳不再来,拳馆就散了。 “那我说什么?\" “编吧。” “代理馆长,您给个凭证。” 眼前局势,留任何东西,即便是写几个字,都会被怀疑传递暗语。 陈识:“空口说吧。” 拳馆已给搜过,没有发报机,毫无情报行为迹象,评估为掩盖身份之用, 最多是其组织派新人来港的最初接头点。恢复室内原样,设下个便衣在附近监视。拳馆九十平方米,木板隔出八平方米为陈识卧室,生活用品有限,一览无余,也可说一贫如洗。 陈识外出,钥匙会留给租户互助会张姐,由一位能给新生做示范的老学员负责开门锁门,放学员们进来练功。白天没人来,生源全是劳工阶层,要上班。 拳馆在贫民窟,一路恶臭,何思思后悔吃了晚饭。陈识教的拳术传自乘船流浪演出的戏班,演出招流氓,戏子得会打,戏子多聪明人,打多了酿成绝技。 甲板狭窄,挪到陆上练,不占地儿的特质保留下来,练功不是原地不动, 便是围着根木桩打。馆内小二十人,密密麻麻,何思思忍着晕,宣布师傅遇上紧会,欧况不期、归期不知.自己为代理馆长。 没人知道乸。 泰馆弟子和登门教授的弟子,学费差距大. 命莲不让两者认识、何恩思说师傅冬天御寒, 有务西班牙绒提,那是她三个月前送的,进出花色。 学员们说师博就这一件值钱东西,远近闻名,一打听就能知道,没法证明你身份。见有木人桩,何思思说我打几下吧,拳假不了。 木人桩共八节,属于高阶课目,仅负责开门锁门的老学员一人学全,其他都停滞在第四节, 师傅说不练到质的飞跃,不能往下学。练得旷日持久,不少人已超过两年。问何思思学到哪儿.回答第八节:问多久学的,回答一月教完。 学员们哗然,对师傅的区别对待而愤愤不平。锁门老学员哈哈笑,说你们眼瞎呀,这是个富家仔、娇小姐,吃不了苦,哄他们练武,可不得怎么有趣怎么来嘛,师傅活得够苦了,你们就容师傅骗点钱吧。 大家释然,起哄叫何思思从第五节开始练, 锁门老学员喝止,叫打前四节。何思思打了,跟拳馆教的招术一致,多出细节。大家练功久,能看出不是糊弄外行胡编的花招,更吃功夫,攻击性更强。 锁门老学员:“这些普通,要显出师傅特色, 得看第四节以后。” 何思思听话,打到第八节。 众人傻眼,锁门老学员请她去一楼的租户互助会张姐那儿坐坐,容我们商量商量。没多久,最多一刻钟,她给请上来。 锁门老学员硬说她是骗子,“所打木人桩技艺不真,可以和我动手,真假一试便知。”何思思:“你们这儿有什么,能让我骗的?”锁门老学员:“要能知道骗子想骗什么,就没人受骗了。” 何思思:“打!\" 除了跟陈识对打,她没打过架,从小到大都没。上街有用人陪着,父亲是大律师,学校忌惮,有坏学生稍显要欺负她的意图,老师即安排更坏的学生震慑。 纯粹是给气的,发小姐脾气。 一打便结束,锁门老学员用第三节的第五个动作,击中她腹。她眼睛看到,防不住。第一次挨打,疼得新鲜,趴地不敢起。过去六七分钟,锁门老学员慌了,说:“我留着手劲,肯定打不坏你,你是富家小姐,别学底层流氓讹钱,我可没钱。” 其余学员帮腔,说别装啦,我们一个个都没钱,你一点油水刮不到。何思思扬身指向挂在木人桩上的碧绿女士手包,“我有钱,你们叫救护车吧。”说完趴下。 贫民窟路况,救护车开不进,护士抬担架进来,得走小两千米,耽误时间。约了车,得提前把人送出去,老人容易跌伤,租户互助会备有报架。七手八脚抬何思思下楼,楼梯转弯处求稳难,有学员问:“还痛吗,是不是好点?” 何思思说挨拳在脾区,她有经验,小学开足球课,体育老师一脚球闷在一个男生身上,男生没脾了-脾跟橘子般软,破裂缝不上,只能摘除。学员话没了,动作加倍小心。 到医院检查,挨拳处不在脾区,在肝区。肝没事,开了些保健药。何思思不甘,请医生再查查,说打她的是习武人,拳头有后劲,现在没事, 三五天后发作,能死人。锁门老学员大叫自己没练出后劲。医生说既然三五天发作,那就三五天再来吧。 小二十个学员,救护车挤不进,仅两位跟来医院,是锁门老学员和个精壮小伙子,随车医生见他俩抬得好,说别换担架换人手了,车内担架就没打开。出医院,人要散,何思思喊住他两位,说付了车费诊费,钱包里还有钱,想请夜宵, 慰劳你俩忙一场。 锁门老学员表示,你大小姐,我们苦劳工, 吃不到一块儿,您计划多少钱请客,直接给钱最好。何思思说了数,小伙惊呼给多了。何思思说就是给多了,因为还要你俩办件事--用担架把她抬回家。 锁门老学员:“还疼呀?这钱不能收,该是我负责。” 她说其实从拳馆抬到二楼楼梯拐角,就不疼了,但看你们吆五喝六,前后搭手的转担架, 干活儿干得太好看了,想多看看,就没打断。 老学员问什么意思,拿钱耍人玩? 她说绝无你想的意思,别想啦,我给钱是为了不解释。小伙子帮腔,说咱俩干活儿拿钱,没吃亏,小姐出钱,没亏心。 老学员说也对,打开担架。 她家院有草坪,凹字形三面连体楼,二层高。 上楼梯时,用人离得远了些,老学员用仅何思思能听见的音量,嘀咕句“你得原谅我”。她这家底,没必要行骗,拳馆里说她是骗子,为维护师傅,陈识教她的比拳馆里精细,没法向学员们交代。 担架拾人她房,两人就走了。 惊动了管家,没惊来父亲。 父亲回家少,前几日因小儿子染病,赶回来住。何思思是长女,母亲病逝,父亲续弦生了两子。她跟继母关系不佳, 平日不一起吃饭,父亲回来跟继母吃,不叫她来。今日晚饭便如此,她一人吃过,呵斥佣人别跟着,去了拳馆。 被担架抬回来,父亲也没来。管家说,你小弟弟的病,怕是新一轮流行的朝鲜感冒,刚四处喷杀菌剂,父亲认为有隔离必要,一家人少碰面,叫你在西侧楼待着,别往东边去。 三个月前,她生日,父亲正好在家,想起来,给个红包,说让自己买礼物,晚餐到书房吃。案头工作紧时,父亲一人书房吃。生日,得到陪着吃顿饭,这个生日值了。 仅她和父亲,她很高兴。父亲话不多,预留的用餐时长为三十分钟,到点后让她走。她五岁生日,还没有弟弟,父亲没这么有钱,她生母还在,父亲在欧洲进修法律,携母女俩游巴塞罗那,挑中条当地绒毯作生日礼物。临出门她问: “您还记得五岁生日送我什么吗?” 父亲说:“忙,别聊了。” 她出去,次日陈师傅登门教拳,绒毯送给了他。 没再去拳馆,何思思病了。听说父亲也病倒,同为感染者,该不用设防隔离,她想去看望。 管家传话,父亲说她想法错了,医学叫交叉感染,更糟糕,你在西边老实待着,所有人都好利索了,再说吧。 五日后,何思思退烧,父亲在前一日退烧, 已离家。 第八日,她体力恢复,想起自己是代理馆长,一阵烦,代理什么,师傅也没说清。管家敲门,说:“师傅来了,在往日练功的楼后花园等你。” 八日调查,陈识解除了间谍疑,上午释放,公共浴池洗了个澡,没回拳馆,先到她这儿。 何思思有愧,说自己只去了一天,拳馆什么样了,实在不知道。 陈识还是和气样,说:“你给我讲讲这一天吧。” 何思思自责:“给您露了底,登门外教比拳馆里教的高明,学员们知道了。多大麻烦?您不好收拾吧。” 陈识表情淡,似是笑意。何思思有疑问, 说:“想不明白,高的为什么打不过低的,一动手,我就趴下啦。” 陈识说:“拳技是拳技,身手是身手。拳馆学员都是底层人,生来受欺压,躲不开坏邻居、 坏哥们儿、坏老板,从小要打架,拳技比你糙,反应比你快,你不打,没天理。但你不用像他们花那么多时间磨身手,你补点身手,拳技的优势就显出来了,他们打不过你。” 似乎有理,没太听懂,何思思说:“您给补点身手。”话出口,又忙问,“您刚放出来,是不是急着回拳馆呀?”队识说:“拳馆事不大,我来一趣, 是要上课的。“ 还是以前的对练模式.陈识手快了些,快些就不同,何思思还不上手,每下都挨打。她康复了,还未到能习武的体能,汗打衣衫,洗过一样。 陈识叫停,说:“怎么虚成这样?年轻人少熬夜。” 她没交代刚病过。陈识说:“你今天练不成了。“聊聊拳理,未完课时便告辞。 隔两日,又是课时。陈识来了,再次请她做代理馆长。她叫:“代理什么,这回您得说清楚。”陈识要离开香港,如果一月不回,不用续房租,让何思思主持关闭拳馆,把练功器械、家具给几位老学员分了。 递上个名单,写清分的东西,何思思看到有自己名字,分的东西是西班牙绒毯。她送的东西还她,惊得叫:“您是遇上大事了吧,出行的钱够不够?不够叫我爸给。” 陈识说:“够用,多亏了你,你在拳馆露了登门外教的内容。拳技和身手是两回事,学员们多是打架老油条,也知道。没怪我吝技,反省是他们做人不到位,把拖欠的学费补上了,我现在很有钱。” 拳馆里,只有新人交学费,来了半年以上的老学员仗着跟师傅熟了,或是觉得介绍新生来, 就等于自己交了。 何思思:“嗬,您够不容易的。”转念说,“上次让我当代理馆长,是算好我会露底吧?” 陈识笑,终于承认。以间谍嫌疑受拘捕,他第一念就知道误会了,于是随机应变,没这理由,大小姐不会去贫民窟。 何思思:“第一念就知道搞错了,除了自信清白,还得对间谍行当很熟,才会不当回事,有闲心谋划别的。” 一闪即逝的慌张,陈识感叹:“你这脑子,学拳能学出来。” 装作是分析出来的,其实是听父亲讲的。 抗日战争期间,陈识在广东的家因豪门豪院,被日军征用,全家空手给赶出,一日成赤贫。当地抗日地下组织,有人是陈识的中学同学,手握发展情报人员的经费,让陈识占个名额,每月发工资,解决全家温饱。拿钱需办事,曾去山区接受培训,被重庆下来的教官认为人聪明,粗心大意的少爷秉性可要了命,贸然安排他任务,会造成组织损失。 是聘陈识来家教前,父亲跟她当笑话谈的, 不知真假。 真的是,父亲也是陈识中学同学,当时广东富户子弟为受全英文教育,流行来香港上中学。 战乱过后,他们人到中年,聚在香港的人里半数落魄,几个境遇好的同学发起成立同学互助会。 父亲聘陈识教女儿,是互助会撮合。上学时两人不熟,中年再见,成救助关系,父亲怕尴尬,逢陈识上门,基本回避。陈识也是,不嫌父亲失礼,见不着更自在。 想套陈识讲当年经历,陈识没接话茬。何思思再逗:“刚放出来两日,就要离港。这事蹊跷,我都怀疑您真是个间谍。” “漏网之鱼,赶紧逃?”陈识笑好久,“我妻子小孩还在老家。”放出来,拳馆有封广东来信,要他回去一趟,看事情大小,或许就留下了。 何思思不再逗乐,有些伤感,“你走了,谁给我补身手?” 陈识:“拳技可以教,身手得自己打。” “找谁打?” “天会安排。” 一个月后,陈识没回来,何思思垫付一月租金。锁门老学员感谢,说其实大家学得也够了, 可以自己练,但还是来这儿,是大伙儿聚着练, 心里感觉不一样,似乎长功夫更快。 何思思说怎么会,这么大点地方,眼瞅着你们是相互干扰。激得锁门老学员难过,说你不懂。 一个月过完,陈识还没回来。何思思关闭拳馆,让几位老学员去家具厂领取练功器械和家具摆设,全部新品,陈识名单上写了什么,他们就能领到什么。老学员感谢师傅情义,问屋里旧的怎么办。 何思思说师傅另有安排。 过了十来日,有学员怀旧,溜达回来看一眼,并没住进新户,锁着门,拳馆招牌没摘。问租户互助会张姐,说是何小姐续交了一季租金。 一季是三个月,为何锁上闲置,不让我们用? 学员们聚集商议,开锁老学员总结:“有钱人的想法,我们很难懂。何小姐对我说过句话, 我印象很深,别想了。咱们别想了。” 第54章 我们存在的世界 拳馆维持原样,包括盆花。 何思思隔几天来浇花,有时来了即走,有时对着搁在床头的绒毯说话,坐一下午。一日来了,对床头绒毯说:“师傅,您话对,天安排了。” 香港的游泳馆都设在酒店内。一家新开酒店送到她家几张游泳卡,男女共泳是禁忌,每周有一日为女士专场。为避免流氓骚扰,女士场时,会聘拳师守门。不是开拳馆的师傅,是当打之年的小伙子。 守门人气质打眼,没读过书,但狠人内敛, 显得有文化。何思思认为陈识年轻时该是他的样子,向酒店经理询问他的背景,在酒店餐厅请他吃饭。 他叫周家勇,说的并不比经理多,来自小岛渔村,为防海盗,渔民代代都能打,从广东流行的两三种拳里摘出十个招,酿成新拳,称为“三七手”--三加七等于十,易练易使。 何思思介绍自己练的拳传自乘船流浪演出的戏班,咱俩的拳都来自水上。周家勇说:“这个近乎套不上,您那是戏子,我这是渔民,大家脑子不一样,发明的东西也不同。” 将何思思逗笑,觉得他耿直,说我喜欢你这人,表示自己拳技学全,要补身手,聘你当对打, 价格你提。周家勇说:“聘可以,钱给够就行,但你们富家小姐,喜欢人的话是可以随便说的吗?” 我喜欢你这人--是跟父亲学的,对雇员、 下级、晚辈这么说,表示对其人品和工作能力的认可。 何思思没解释:“我就喜欢你这人,怎么啦?\" 周家勇大红脸,“千万、千万别这么说,再这么说,我不好挣你钱了。” 回到家,临睡前脑子控制不住复显他说话的神色,何思思担心延续到梦里,那样会半夜笑醒。 用餐后,酒店经理找周家勇约谈,说酒店业 长白山上打塔就不告诉你品中国故事节 流传着富豪女儿看上泊车员、餐厅侍者、行李员的传闻,只要小伙子长得精神,就会阶级跃升, “我告诉你,这种事从未发生,一件都没有,是酒店老员工编来逗新员工的,你不要受误导。” 周家勇回答:“我只为挣钱,挣钱给女友花, 您知道是谁。” 经理结束谈话,说:“我喜欢你这人。” 周家勇的女友,是酒店中餐厅大厨的女儿。 大厨名气招客,经理亦给面子。女儿是大厨助手,没练出厨艺,负责购食材。周家勇脱离渔村,来酒店先是做清洁工,干了一周,大胆应聘从大厅送客人去房间的行李员,部门长评为“长得不错,可以见人”。他接触到客人,拿小费,觉得达到人生顶峰。 顶峰之上还有顶峰。行李员都是帅小伙, 餐厅女侍者们听说来了新人,起哄去大厅观望, 回来都说特别精神,超过之前。 大厨女儿也去看,回来跟大厨说,我喜欢上个人。大厨也去了,回来说:“咱们潮州老家的男仔漂亮成这样的多了,你是在香港见得少。 在老家,脸这样的男仔没人要,女仔见了就躲, 这是薄情相,害老婆的货,女儿你别糊涂。” 女儿回答:“我就犯糊涂啦。” 大厨无奈,求经理将周家勇调进厨房,给女儿当购食材的跟班,说我让你接触,是为了让你明白这种人不能接触。女儿觉悟差,接触上了, 就离不开。 酒店闲房多,听闻两人常约会,已有男女之实。大厨怕人说闲话,让他俩先订婚,嫌食材采购员的身份低了点,教他厨艺。他比女儿聪明些,仍是没有厨艺天赋。大厨无奈,问:“你除了会捞网捕鱼,还有什么本领吗?\" 他打了套拳。 惊了大厨,说:“难怪你在人堆里扎眼,是个高手呀。” 酒店保安地位高,大厨求经理,给孩子弄个保安轮班的小组长当,订婚仪式上有面子。经理为难,保安技能近乎警察,是多面手,你准女婿光会打套拳,难以服众呀。终还是经不住磨, 放他看泳池女场,之后再找借口升职。 女场一周仅一天,为维持他保安身份,大厨不再让他帮杧来构食材,阴天关多、他接了何息思翀括儿、听介痦是大律师女儿、大惊父女都觉得右面子、 周家更不解,\"言家女有名校上,学校单羽毛理、排球等西方时靓五意儿多,干网看上底层人玩的参明, 大厨笑,说:“你见识浅了吧,前此年香港大大的好莱坞电影《灰姑娘》.把这事说明白了,穷人才向往时髦,富家公子小姐对时髦早腻了,他们的时辉,是跟底层玩,所以脏脸姑娘吸引王子、公主爱上穷小子。” 大厨女儿吓-跳。 大厨注意到,知道她想什么、瞄了眼周家勇,说:“没事,家勇不人何小姐法眼,他长得像家境好的孩子,不够穷苦相。何小姐习武,应是另一种情况--富人家孩子都习武,甚至是祖训,因为钱不是好来的,仇家多。何小姐当律师的爹,亏心事应做了不少。” 仇家真寻来了,习武也没用,能寻来就是全算计好了,一定能报复你。但富豪衰家还是执着让孩子习武,是抱着万一可能,万一能用上,不就捡条命吗? 周家勇感叹何小姐因家里孽债,干扰了学习。 大厨笑,“你个没上过学的人,还替他们愁上了?平民孩子上名校,才努力学,富人孩子上名校是不上课的,常年旷课四处玩,照样毕业有文凭、找好工作,因为名校有他家股份,好工作是·他家公司。” 女儿问:“何小姐雇你,练什么?” 没说对打,说是要学他那套三七手,一个示范一个学样,没身体接触。 他说到身体接触,女儿方想到,顿时敏感, 说毕竟是女生。大厨笑,“说咱家是不穷,人家是富豪,用人至少十五六个,人前人后都是眼, 你真想多了。” 富豪办家宴,一般是家用厨师,也会聘酒楼营业的厨师来,大厨受聘,女儿随着见识过, 信了。 对练,在陈氏武馆。 进贫民窟,周家勇没想到,仅她和他二人, 亦没想到。香港的春季,女子衣服已薄,何思思说对打则打检,身上可以打。 他十五岁经的人事,鼓女不定期来渔村,村里也有收钱给谁的赛妇。跟大厨女儿第一次购] 拾柴,地蹲下看鱼盆,起身时,他摸了她一把腰。 糖带他去酒店闲房,进门后是他主动,她软得要休克,说从没人这样对过我。 何思思取出一堆牛皮物件,陈识教她对练时,拿去她家的,增收了学费。她说她师傅是文化人.心思活跃,发明了护具,胫骨、小臂骨、胁骨、锁骨最容易断。 他说这些地方我都断过。她心疼,哎了声。 肋骨、锁骨的护具是一整片,从肩披下,将前胸、胃部也蔽住。她说这里面积大,不好防, 不多挨几下,防范意识起不来,你多打。 似休克的窒息感觉,约会到第四次不再有, 大厨女儿高兴,说原以为自己不顶用--周家勇猛醒,回到现实,两套护具,何思思叫他也穿一套,说我会还手。 他收着劲,歇歇停停,打过两小时,她说她再打不动了,今天结束。卸护具,得互助,摘下她前身甲片,冒出股热。他忍住,告辞。 之后三天,天天打,第四天、第五天休息,她说累,第六天开始,又打了四天,他已不需要收劲,她总能打上他。他赞她厉害,她不以为然, 说全好。突然上来股狠劲,他急踹一脚,将她放倒。 她一时起不来,他没上前,由她爬起。没像在鱼档扶大厨女儿般扶她一把腰,不后悔,为能控制住不扶,而佩服自己。 又打了两天,她说明天休息,家里办同学聚会,请你也来,不用西装,草地午餐,我们穿的都随便。 草地午餐,没想到父亲会回家,不少同学的父母他认识,过来说了会儿话,作为家长表达友好。没见过周家勇,问谁家孩子,周家勇说是小姐雇员,篮丫岛人。不料勾出父亲话题,对周家勇格外亲近。 父亲在伦敦拿的法律学位,之前在香港大学没上完,二年级辍学,受左翼思潮影响,跑到篮丫岛改造底层民生。篮丫岛是个连杂货店都没有的地方,他开了杂货铺,不断向政府写申请信,引人邮差送报纸、拉线设公用电话。耗去半年光阴,扛不过家里责难,去了伦敦。 未完成理想,学成归来后,再没去篮丫岛, 怕看了伤心。 有同学敬酒,说叔叔佩服您。父亲问周家勇,杂货店还在吗,当年是选了位村民接手。周家勇说杂货店没了,小时候听说,村人总赊账, 经营不下去,送报纸和公用电话是政府设置的, 还在父亲说回家是取文件,一事要应急,离开后,有同学说叔叔难过了。 之后拳馆里对打,周家勇几乎不说话,沉着脸,不知什么心事。 轮到泳池女场的一天,何思思找同学玩,周家勇回酒店当班,丢掉了工作。 一个醉酒洋人闯女场,门口打了周家勇。 挨打,因为不敢还手,等缓过来,见洋人追得女生在泳池边乱跑。他冲入,打得洋人满脸血。 洋人捂嘴往外跑,血滴胸前,面积大,看着严重。大厅里洋人多,见了,喧嚣成大事。醉酒洋人不是住客,登记上无此人,那就是来二楼就餐的食客,但餐厅侍者说没见过,咖啡厅、酒吧、 雪茄吧、会议室等散客场所的侍者也没见过。 虽然人不知哪儿来的,迫于影响,经理还是开除了周家勇。 大厨在家设宴请他,他以为见自己没了前途,要解除订婚事,好说好散。坐上饭桌,先得个红包。敢打洋人,大厨赞赏,说自己在各行各业都有朋友,拿钱带女儿玩十天,见喜欢东西就买,体面体面,十天过后,你准有新工作。 周家勇当晚醉了。 次日,大厨女儿找不见他。留了封信,说对城市失望,回家乡当渔民,更适合自己,红包拿走了,来生再报。女儿要死要活,怨他志气小。 大厨说哭个没够,你是打算不找他啦?这小伙子是好汉,别错过。 女儿去了南丫岛。 周家勇陪她吃饭,让她在家住,晚上他消失,不知睡在村子谁家。第二天没露面,让个村里哥们儿给她带话,他是不会回城了,家里随便住,想清楚,这辈子要不要过这种日子。 房子是石头垒的,枪子打不透。窗口小得像射击的枪眼,白天半个屋子黑如夜。地面撒了灰,仍掩不住海腥味。周家勇父亲是闷酒鬼, 不撒酒疯,总睡着;母亲老得说不清话,咿咿呀呀的一直说。 待了两天,女儿走了,随身钱留给他爹妈。 在陈识拳馆,等不来周家勇,何思思去酒店问,周末寻来篮丫岛,路边见到个杂货店,店主是周家勇。何思思感叹:“你有金子般的心。” 背来了护具,对打一下午。乘船不便,计划是来一趟打两天。杂货店租的是砖房,夜里支床,何思思在这儿睡。周家勇回家,留给她串鞭炮,说村里没坏人,但你是大小姐,瞅着你稀罕, 万一有人变坏撬门,你点鞭炮,听响我就赶来了。 她问:“屋里东西多,着火怎么办?” 他说:“咳,你没事就行。” 睡着前,胡思乱想,希望有坏人来。 次日,醒得迟。 周家勇吃早餐,门外等到十点半,终于喊她。夜里没褪衣,她下床抽插销开门,又坐回床。知道海岛没旅社,怕他家卫生条件不好,来前自备床单枕巾,抄了拳馆的西班牙绒毯。 裹上绒毯,她叫他就近坐,有话讲。 他没坐,站近一步。 她说她心肠坏,父亲续弦生了俩儿子,大弟弟没觉得不同妈,很黏她。五岁时,父亲给他买了个儿童足球,皮革味好闻,棕色纯正得像名牌包。他央她陪他玩,两人来回踢,她一脚失误, 踢到他身上。他跌倒,没事,爬起时憨得像头熊。 她又一脚,故意往他身上瞄。 想看他再跌一下,谁想脾脏破裂,做了摘除。父亲没骂她,但对她从此冷淡。十五岁之前,她认为是父亲不原谅她;十五岁后,她迷上照镜子,一次照了三小时,蓦然发现自己有凶相,想父亲是不是怕她呀? 面对周家勇,她说:“你知道了吧,我人就是这么坏。”裹在她身上的绒毯花色,是套层棱形图案。 眼前一刻,是抱上她的契机,按经验,她不公县、周家勇还是很住了,原地不动,说:你确实着一点国相,得看半天才能看出来、没点凶相、怎么习武?\" 看看性发蒙,他继续说:“生而为人,就是人伤人,看久了.每个人都有点凶相,但你干嘛要看那么久? 她起身,披绒技近一步,盯住他。他嘱咐自已.要经得起看,她说:\"你会劝人.你没有国相,“ 庆幸她说话,差点抱上她。 杂货店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两人在片避人的空地上对打、护具响动还是招来三四个小孩观看。练到下午三点,他说你要赶在退潮前搭船走。她把护具和床单枕巾留下,说下周末还来,不往回背了。 她上船前,从背包里掏出绒毯,说:“海风刮得夜里冷,我不在时你盖它。”他没说谢,她问: “你杂货店开多久?” 他说:“这辈子。” 她说:“你比我爹强百倍。” 过三日,给小岛送报纸的邮差送来封信,她说周末家里办草地酒会,名流多,父亲记着你, 想你来。 只前忍耐,得到回报。暗叹好险,她住杂货店的夜,他曾冲动要撬门进去。只怕她和大厨女儿不一。 第55章 与人为善 周末下午,周家勇到何家。 见他穿西装,何思思不奇怪,说:“精神,你该穿西装。\"他说:“你留的绒毯,我天天盖,习惯了。”含情一笑,她带他去草坪。 有银行行长、土地交易所官员、船王的二公子、警司夫妇,周家勇努力说话。下午四点,客人走后,何父也没出现。 何思思说:“是我约的你,你开杂货店,感动不了我父亲,还会讨厌你。”周家勇想想,说:“也是,人对没干成的志向,嘴上伤感,心里讨厌,我够讨厌的。更感谢你了,引我见名流。” 何思思说:“你生活圈子小,最多想到这。 我爸在你这年纪,圈子大,杂货店不是他志向, 是他赶时髦。那年代的大学,平民学生专心学习.富家子弟关心社会,热衷讨论底层民生,说得热周,仅是去工厂参观、节假日在养老院当叉工。 “敢退学,去小岛服务渔民,简直是壮举。 富家子弟也分三六九等,一位父亲之前说不上话的同学,赶来海岛,倾谈之后,成父亲崇拜者。 这位同学家境比父亲家高出几个量级,父母倾向左翼思想,要求孩子了解本土本民,计划是上完大学二年级,再转去伦敦留学。 “等他去伦敦,亦给父亲办理了留学手续。 父亲回港渐成大律师,亦是仰仗这位同学家势。” 何思思:“你不想想,也许他办杂货店,是为钓这位同学。他当年是假的,所以他根本不会因为你办杂货店而认可你!只会讨厌。” 周家勇:“这么想自己爹,不好吧?万一钓不上呢,还把学业毁了,底层人才会这么铤而走险,你家本是富人,不至于、不至于。” 何思思:“富人为了财富提一档,比穷人更敢拼。哈哈,第一次见你说话这么慌,是不是证明我爹不假,也就是你不假?” 周家勇:“我是受你爹事迹感动,觉得我就生在这海岛,没为本岛老小做过一点好事,大惭愧呀。你爹假,我也不会假。” 何思思:“你酒店打洋人,失去工作。那洋人好蹊跷,冲出门就不见了,香港这地界,挨了华人打而不报复的洋人还没有,除非不是洋人。” 上次离开篮丫岛,逢到艘归航的渔船,渔民里站着个金发白人。她问同船村民,答是个混血儿,小时候还有点华人样,大了偏洋人。他是个扔到岛上的弃婴,村民做善事,集体给养大。 律师办案,会雇侦探找证据。去家里律师所叫了几声“叔叔”,三日里,她收到挨打洋人的染血西装,染的是塑料瓶红药水,街头药房可买到。更逼真的是用针管装鸡血,但血易凝固,得加上防凝的化学料剂,搞不到料剂,说明不是江湖人。 行骗者是穷人,红药水染衣洗不掉,舍不得丢弃,送去估衣行换钱。估衣行收旧衣,清洗剪裁后升价再卖。对红药水,家用的肥皂、白碱洗不掉,估衣行能,有料剂。 金发混血儿显眼,去卖衣的是周家勇。见衣上有假血,老板让伙计盯梢,查出他身份。来估衣行查破案线索,是警察、侦探的秘诀,会付钱。 伙同混血儿演戏,为尽快辞掉酒店工作,跟大厨女儿了断。费这么大周折,何思思表示不理解,其实知九分。 周家勇证实,是为了她,感叹:“想用个杂货店,当上富豪女婿,我傻到天了。下层人看上层人是胡猜,你们看我们是门儿清。” 不知何思思怎么报复,他求放过,说会去南洋,永不回香港。超出何思思预想,生气于受骗,办酒会当面戳穿他,为解气,谋划到这一步, 想着痛快,就没再想。暗叹自己还是个中学生, 思维短了。 侦探汇报中,大厨女儿对他情真意切,且有男女之实,于是说不用去南洋,好好待大厨女儿,老老实实度一生。周家勇千恩万谢,表态一定做到。 办得圆满,何思思倍感欣慰,跟他碰了一杯。抿酒后,反应过来,严禁他再找大厨女儿: “你这人品,还会害她。” 周家勇承认,刚才表态是假的,为早点离开,出了门就会去南洋。何思思奇怪,咱俩阶层差得远,我不找你,你够不着我,香港很大,为何非要去南洋? 他解释:“你放过我,大厨会报复。”没有一步登天成富人女婚,那就还是要从劳工职员干起,在这个层面,香港很小,一个厨师的社会关系足够压死他,一辈子出不了头。 何思思:“我不说,大厨不知你坏心眼。” 周家勇:“不用知道,跟他女儿分手,他就会报复。除非跟你好上,差开阶层,那时我去酒店用餐,他会笑脸相迎,跟同事吹牛,说我落魄时得过他照顾。” 说得她一阵羞,叹“我坏了你事”。 他说:“没事没事,去南洋前会把你留在岛上的护具、绒毯送来,不用你出门接,我交给佣人就好。”她说:“不用,你今早离开海岛,侦探就进你家把东西取了。” 吓着他,说跟你们没得玩。 送他到大门,他说虽然知道让他参加酒会, 是为了最终羞辱他,毕竟见到名流,还是感谢她,今天是他最愉快的一天,这辈子不可能再这么体面。 他出大门,为躲车,缩路边走,越走人越小。 想到这辈子不可能再见这人,何思思越门而出,边跑边自怨,身为女人,真是太善了,跟这种人还有什么可说的?追上,她说: “你为我回海岛开杂货店,是彻底想错了。 明白地告诉你,从始至终我没对你动过一点心, 你对我而言,就是个对打陪练,给我练手的。以后,你不能想,如果不是阴谋败露,就会跟我好上。” 他战战兢兢,说:“您放心,保证不会这么想,我再傻也知道,不是差一点没好上,是差得远,根本好不上。” 她满意,往家走。走几步,似还有什么不满意,急转身,见他还站在原地。一股怒,酒会服装薄短,显体形,底层男子可悲可恶,被骂成那样,还要贪眼女人背身。 周家勇原地鞠躬,说:“何小姐,你觉得我人狠、有心机,其实我这类人的狠和心机,也就够办一件事,一受挫折,精神就耗光了。我这类人,我从小见多了,拼一次,拼不成,就都成了小心挣口饭的老实人。” 没听懂,但明白不能再跟这人有任何对话, 何思思转身,收敛步态别太女性化,走回家。 又一次去陈识拳馆浇花,对着摆在床头的绒毯,她说:“师傅,身为女人,还是太善了,草坪酒会上的名流是从话剧团雇的演员,我没告诉他。 第56章 困镜 镜中永远是此刻\/此刻通向重生之门 搬往四牌楼小区新居第一天,小刘遭受了一惊一吓,他说,就好像惊悚片开头的伏笔,故事尚未展开,主人公水平如镜的生活已悄然起了变化。 那天一早,搬家公司提前到达,厢货张开黑洞洞的嘴巴,直冲单元门等着。小刘和妻子却还在怄气,边怄气,边打包,将不及再细分的零碎塞进纸箱,看也不看,丢垃圾似的。两人弓着腰,不吭声,不抬头,只有四只手来来往往协作默契,分不出你我。小刘借机退让,抱起一摞旧杂志,说这些不要了。 话讲一半却被拦腰斩断,搬家师傅劈空将杂志夺去,撂下一句,这么沉要加上楼费。胶带撕裂声极刺耳,听上去似是妻子在冷笑。 自从确定了要搬,两人就各有想法,在某些物件去留问题上说不扰。比如那对哑铃,三年前从运动城提回来,若不是搬家,没谁记得还有这东西。现在突然现身,抹去灰,油亮鲜黄,多少有些故旧重逢的欣喜。小刘将哑铃举在胸前,做一组动作,观察自己的身体,不免心潮起伏。 妻子一瓢冷水泼来,你问它,跟你熟还是跟老黄熟?老黄是他们的室友之一,另一个室友是老黄女朋友。哑铃提回来,就搁在阳台,更多时候是老黄拿起来耍,越耍越轻,就自己买了对大的,这对就蒙了灰。 哑铃是哑的,自然问不响。小刘最后瞥一眼镜子里走形的自己,默默将哑铃放回角落,转而拿起那把吉他。吉他不哑,紧紧琴弦,搭上手,爬几个格子,叮叮咚咚惊起一股老灰。 到那边搁哪儿?妻子说,你也不弹。 挂在墙上,好看,小刘比画。 妻子不说话,用蛮力撕胶带。小刘挺挺肚皮托住吉他,左手按和弦,右手扫弦,手指不听令,刺溜打滑,扫出的声音像窗户漏风。吉他心不在焉横在小刘怀里,照了会儿镜子,又回了角落,躺在一对轮滑鞋旁边,那是妻子快刀斩乱麻舍弃的。妻子都能舍,他不能舍? 小刘叹气,是弹不动了,夺回胶带用牙撕,妻子找到剪刀,夺回胶带,齐齐剪开。 不同于小刘凭感觉、妻子的原则是理性取合:直用得着的、挪过头仍会用的、重新买不划算的,可以留下、还要考虑长宽高、形状、重量等。 斟晚,小刘检查那箱计划留给老黄处理的旧书. 觉得有些书想留着、万-再想看呢。是吗?妻子间,直会看吗?小刘不确定、强辩道,我挺喜欢。 妻子说,要直喜欢,想看时再买。这一大箱搬过去,纯干体力活,楼层费都不值当,拿书健身? 小刘无可反驳,同一本书买两回,两回都没着,这种事他干过不止一回。这是断舍离,小刘暗暗自我教育。可什么该舍、该离?他常年买益版dvd碟片,从学校到老家,从老家到这里,攒了满满五箱。只是攒着。箱子都更新换代好几轮。偶尔打开箱子,盯着那些塑料盒、纸壳封套,他会走神儿。 能叫人走神儿,算是真的喜欢吗?可理性起来,所谓“真”又真得难辨得清楚,于是他不再说话,不表态,并默默为自己的退让唏嘘感慨。 在妻子看来,这无异于沉默的抗议,超过两天就堪比静坐绝食,是处心积虑要在沉默中爆发。这话妻子当然没说,但小刘心知肚明。 厢货行驶在高速上,时快时慢。正值秋暑, 整座城被晒得白热。小刘不觉得热,他还觉着有点儿阴凉。妻子坐在副驾,他被安排在货厢内,守护着他们所有的家当。对于他们搬出的家当,车厢过大,刚刚够塞牙缝的。所有东西平铺开来,箱子摞了两层,还有空间打开一把塑料折叠椅。小刘就坐在折叠椅上。一道狭细的白光从车厢门缝里斜射进来。车身随着路摇晃,白光上下左右移动,像夜间阵地的探照灯,从一件物品扫向另1 件物品。小刘拿眼睛跟看,一件件数,数不过来。 货车突然减速,转了个大弯,转完又转,一直转。小刘想象车身倾斜看贴高速护栏滑行,像要卧倒,又像起飞。他抓住一劳的书架,稳住身体, 眼睛义追那道白光。白光却忽然消失,四周的黑暗义厚又实。他摊开手掌在眼前,不见五指。 他想起上大学那儿年,自己和自己玩游戏, 随便上一趟公交,临窗而坐,从起点坐到终点, 再把终点当起点换另-趟车,坐到另-个终点。 他闭上眼睛,想象公交正在经过什么地方、是在中,他对自己摇摇头。 朝哪个方向转弯,上来多少人,下去多少人,刚刚坐在自己身边的是什么样的人。 脑内如跑野马,越跑越野。白光又照进业扫在脸上,小刘一惊,脸皮发烫,意识到走神儿已太选。在刚刚的幻想中,货车正远离城市,摘家公司竟是犯罪团伙伪装的。这时车身料了下,他东倒西歪站起来,瞪眼观察车厢的角落, 好像担心哪儿藏着个人。 他掏出手机,想给妻子打个电话。 手机屏幕却先亮了,妻子发来消息:黑吗? 黑。 害怕吗? 不怕-指尖迟疑片刻,删掉重打,说:有点儿害怕,像蹲监狱。 别怕。 删删打打,不知怎么回。 妻子又说:快到了。你饿不饿?背包右边口袋有个三明治。 小刘将手伸到挎在胸前的背包右侧,摸到软软的三角形。不知道妻子什么时候买了三明治,又是什么时候放在包里。 他说:不饿,到家一起吃。 过了几分钟,熄灭的手机屏幕又亮起,妻子发来抱抱的表情,说:以后有自己的房子,装个大书房。 新居不是买的,也不是租的,而是借的。房子属于老张,小刘的前老板,按照行业惯例,小刘对老张执弟子之礼,还喊老张妻子一声师母。 老张一家三口人已在国外,房子却不想租出去, 唯恐被“槽践”;房子也不宜长期空置,不能没有“人气儿\"。老张主动提出把房子给小刘住,算是托付,少则三年,多则五年,甚至可能是“永远”。房租老张坚决不收,好说歹说才象征性地收一点儿,对比市场价,等于免费。 只有一个要求,老张说得郑重其事,我们留下的家具什么的,别丢,位置能不挪也别挪,用坏了不要紧,我就想留个原样儿。 这要求不算过分。小刘让老师尽管放心, 阳台上的盆栽他都会伺候得肥肥壮壮。说这话的语气,简直像个管家。小刘脸皮又热一下。 他想起一句骂老年人的话:棺材瓤子。他们是房氟子?为了让老张的房子有人气儿?黑暗 也许妻子是对的。他们要往老张的家里,硬再塞进一个家,像借尸还魂,一座房子哪能有两套心肝、两副肚肠? 蓦地,一股蛮力凭空而起,将小刘生生拔起,丢了出去, 整个人砸在鼓囊囊的帆布袋上,随即被死死掼进车厢一角。 袋子的金属拉链钉在尾骨上,生疼。世界剧烈抖动着,他似乎看见轮胎抱死,在路面摩擦、横移、燃烧。鼻腔刺入灼热的焦煳味儿。 终于从惯性中逃脱,他才听见自己的叫声,像散不掉的惊魂在货厢内回荡,喊的是妻子的名字。 黑暗中什么东西倒下来,他伸手接住,是穿衣镜。脸贴上镜面,凉凉的。他将穿衣镜扶稳,想照一照,什么也照不见。 他打妻子手机,占线。妻子正打过来。妻子说,这是一场虚惊,前面有车追尾,可能不止一辆,乒乒乓乓一连串,像拍电影,货车司机冷静,一打方向盘,停进应急车道。与他惊心动魄的想象相比,妻子兴奋的描述有些潦草,甚至不负责任。 不过小刘知道,这场气算是怄完了。 你那个穿衣镜飞了起来,差点儿没摔碎,我跳起来一把抓住,英雄救美啊。他向妻子汇报,兴奋地扯开嗓门。 新居在四牌楼小区最靠里,道窄,货车开不到单元门口。 货厢门打开,小刘纵身跳出,然后将那摞旧杂志拽出来。 他在亮白的太阳里踅摸一会儿,找到垃圾桶,搁下杂志。 树荫里走出个瘦老头,白发蓬蓬,额角飞着两缕 长寿眉,脚步轻飘飘。瘦老头点点头,眼角一笑,抱走了杂志,还躲回树荫里。矮墩墩的老槐树下,停着辆装满废品的三轮车。瘦老头把杂志码进车斗,在车边一只细腿高挑的小马扎上坐下,抄起一本杂志翻。 老弟,小刘已经走开,脑后追来老头的声音, 搬家呢?他哦了一声,别过脸点点头。新搬来的? 老头又问。是,是。他忍不住多看几眼,见老头端坐着,身上竟是一套旧西装,巧克力色,皱巴巴,软塌塌,脚上是双老式系带皮鞋,倒挺相衬。 小刘瞄几眼,老头得有七十岁,像件古董。 住几楼几单元啊?瘦老头还在追问。 他有些不自在,加快脚步。 车厢清空,小刘爬上去翻翻检检,像鳄鱼嘴里的牙签鸟。结完搬运费,他绕楼走一圈,一个单元一个单元数过去,记住新家的位置和特征。 比如,单元门有个窟窿,掏进去可以开门禁。 上了二楼,小刘敲门,妻子开门,回到了家。 狼藉之中他们席地而坐,就着水分吃三明治。 房子里极静,一丛蔷薇在客厅窗外爬着,每隔几秒,有水珠滴落,砸在一朵花苞上溅开,似若有声。他们听不见。除了彼此的呼吸声,他们什么也听不见。 他忽然记起,按老家风俗,搬新居要先丢只苹果进屋,滚得越远越好。苹果是昨晚买好的, 圆溜溜的,装在妻子的包里。 苹果滚了吗?他说。妻子指指阳台,特别顺,门口一溜儿滚下去,从拉门缝儿过去,钻阳台柜底下了。小刘趴地上看,视线受到书箱包裹阻隔,崇山峻岭,他想象自己是只蚂蚁。突然翻个身,在地板上躺下。妻子俯身,鼻尖凑到小刘胸前,盯着他看。他模仿对方的动作和眼神,也凑到妻子身上闻一闻。彼此的汗味儿分不清。 先把床铺了,睡个午觉吧,妻子说,反正床单得再洗一遍。 好啊,小刘起身,大伸懒腰。找美工刀,打开装床单被罩的纸箱。妻子开空调,拆一包纸中,擦小刘背上的汗。 醒时已是傍晚,卧室一团幽暗,隔着花影, 窗外看不真切。对面是同样老旧的六层板楼, 楼角避雷针上,似乎站着一只失群的鸽子。这是二楼,小刘恍如梦醒,不习惯新的视角,目光贪婪地向远处探。某个窗口亮起,人影婆娑,他像头回见到人间灯火。过去多年租住的,都是十几二十层的塔楼,所谓城市夜景,不过是缥缈的星火点点,让人想起儿时磷火跳动的野坟地。 从汗津津的床单上把自己揭起来。他没开灯, 光着身子站到窗前,任汗珠在肋间滚落,掠起飕飕凉意。 刚刚是一场热烈的和解,比之以往,似乎多些节庆意味。就像准备充分、状态良好的运动员,动作与心思,都恰到好处地饱满,连事后的空虚都来得不同,如弧线跃升至顶点,却并未跌落,只是怅然地凌空流连。 妻子在包裹、纸箱、塑料盒之间来回移动,沙发上罩着一张大塑料布,堆着无法归类的零碎。 他穿上短裤,过去帮忙,打开装秋冬衣物的帆布袋。妻子说,放着,别添乱。他便去拆纸箱,一只一只全拆开,但不知道该把东西往哪儿拿。就像之前打包,他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 想抽就抽,妻子说,打火机捏得咔吧咔吧响。 小刘笑笑,走到客厅阳台。除了窗前的蔷薇,阳台上有几盆老张留下的花。每隔几秒滴落的水珠仍在滴,但那朵花苞已经躲开。水珠落入虚空。两居室格局大方,不只房间规整,厕所都比一般的宽敞,客厅四四方方,虽有些呆, 但贴墙的书架在角落拐出个吧台,隔出小小一块幽静的飞地。 可以坐这儿看书,小刘在吧台高脚凳上坐下来,还能喝酒,看电视。妻子说,这老张把家里装得像个酒吧。是啊,他拧亮吧台顶灯,看见上面是个杯架,挂着两排高脚杯。他摘下一只杯子,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客人。 姑娘,再来一杯,他说。妻子哼了一声,骂他神经病。妻子不喜欢他喝酒,尤其在家里。不知为什么,他在外面从不喝多,在家一喝就过量, 醉到认不得自己。他一边品尝想象的酒,一边挑剔老张的家具装修,高高低低,拐弯抹角,净是多此一举的讲究。就像老张这人,他总结道,虚张声势。妻子没笑,说,你把镜子拆了。 好啊,他挂回杯子,跳下高脚凳,把那面自已亲手救下来的镜子扛到阳台拆封,将拆下的木框、纸壳,拿出去堆在楼道。然后摆好镜子, 擦擦镜面。他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和身后的妻子,感到心里有些话,但又想不起是什么。 妻子说,收拾你的书吧。 好啊,小刘说。 老张不让动的,除了大件家具,其余都是散 客厅传来妻子收拾的动静。小刘回过神, 件,一辆婴儿车、遍布各处的儿童玩具、不值钱但舍不得丢的小摆设,以及瓶瓶罐罐和半架子书老张比小刘还爱买书,有些塑封都不拆,整套整套堆起来。出国前,老张散了一批藏书,有些就到了小刘手里。如今,这些书作为小刘的藏书,又荣归故里。在把那些书摆进书架前,小刘拿起藏书章在每一本扉页上戳一下,像宣示所有权。 大包箱里,有些书属于妻子,两人在一起之前妻子自己买的。他拿起一本翻开,也盖上藏书章。 这是我的书,妻子说。 咱们的书,他给她看藏书章。 妻子拿过书看印章。好丑,送你了,妻子轻轻合上书,放回他手里。这是一本精装版《漫长的告别》。他拿在手里,翻看几页,也许看进了两个句子,然后仔细寻个位置,摆上书架。箱子里另外几本妻子的书,他也拿出来,一一戳上藏书章。很快,书架上摆满了属于他们的书。 两人一边各自收拾,一边商量晚饭怎么吃。 妻子忽然停下,将拉开一半的帆布袋拉链又合上。怎么了?小刘问。妻子不言语,发了会儿呆,拿起软尺,在两间卧室各走一圈儿,在吧台边坐下,说,硬塞硬挤,像填鸭子。 小刘不言语,也到两间卧室各走一圈儿。 两居多好,次卧做书房,小刘说。妻子丢下软尺, 皱起鼻子吸了几下,让小刘把窗户都打开,卧室衣柜门也打开,重新拉开帆布袋,整理衣物。 天已黑透,卧室没开灯,只有客厅吊灯余光投下的薄薄一团光。小刘摸了一会儿没摸着开关,索性算了,绕过梳妆台、椅子,挪到床边的组合衣柜跟前,将推拉门一扇扇打开。他的眼睛逐渐适应光线,看得出物体的轮廓。老张的那些散件都不大,却像遍布的关节,将室内空间联结成浑然一体。 小刘拉开衣柜最后一扇门,蓦地怔住,惊叹一声,然后放声号叫。妻子闻声走进卧室。小刘已跌翻在地,哑了似的啊啊地叫。妻子打开灯,退了半步,只喊半声,便噎在那里,大张着嘴,像心窝被人狠捶一拳。 这时,吓到他们的那个东西从衣柜里倒下来,直直摔在两人面前,是白惨惨的、通体赤裸的一个女人-全身塑料模特,头戴黑发,胸脯高耸,两臂下垂,手掌微微摊开着,像要抓握什么。 妻子像极了惊悚片里受惊吓的女人,已经冷静下来的小刘忍不住这样想。这样一想,他倒不怕了,爬起来,一把抱紧妻子,说没事儿,没事jl儿.不怕,不怕,就是个衣架,他妈的--他妈的。 那模特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有些嘲讽,那种假装无辜的嘲讽。小刘愤怒,又骂了→ 串脏话,有些自己也不明其意。妻子有些崩溃, 躲进厕所,不出声。小刘将模特搬出来。厕所传出妻子压抑的抽泣声。他僵挺在原地,仔细聆听,妻子在抱怨她自己。小刘知道,接下来, 怨言很快就会延展到工作、专业、父母,以及诸如命运和选择等抽象主题。 小刘听得心猿意马,腹中沉甸甸,心下惴惴的,体内如晃荡着半腔子凉水。他定一定神,朝那模特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像吃了刽子手的快刀,模特脑袋应声而落。小刘更火,咬牙切齿。 我拿下去扔了,没事啊,没事,他捡起模特脑袋。不怕,他穿好衣裤,站在厕所门口对里面说, 次卧我也检查了,没藏其他女人。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太好笑,干咳两声,对模特说,走吧,大姐。 他把模特脑袋安回去,抱到门口,打开门, 再抱起来,有点别扭,又放下,换个方向,从模特的身后抱起来。 小刘想把模特扛在肩头,楼道太窄,不是头顶在墙上,就是脚踢到楼梯扶手,还是抱着,噔噔噔跑到一楼。这时,单元门上的窟窿伸进一只手,拧开门禁,一道人影闪进来。 出去啊,是那捡废品的瘦老头,指指小刘怀中女人,不要了吧? 啊,不要了,不要了。小刘赶紧把模特放下。老头转身拉开单元门,退出去,用脚撑住门。小刘双手拿住模特的腰,将其脸朝下,拎一捆东西似的往外走。 给我,给我。老头接过模特,放在自己身边。模特高挑挺立,目视远方,显得老头像个矮人国的霍比特人。老头松开脚,单元门合上,四下没了光亮。小刘长舒一口气,要拿起模特,老头拦住,我来。说话间已抱起模特的腿,高高举起扛在肩头。 走几步停下来,回头问小刘,住二楼?啊, 对,二楼。小刘说。老头说,那咱们是邻居。拐弯走了。邻居?听起来陌生,像某个历史时期的特定词语。自离家上学,二十几年来,搬来搬去,见了无数陌生人,却没有过真正的邻居。住在蜂窝式塔楼这些年,甚至不知道隔璧蜂房是否住着活物,是否有人气儿。 抽完半支烟,见老头回来。模特不知给他丢去了哪里。小刘这才想起,刚刚下楼没看见丢在楼道的木框和纸壳,八成也是老头拿走了。 住二楼对吧?老头说,那塑料人儿,是三楼的。三楼?小刘仰头看,先看见自己卧室窗口伸出的金属晾衣架,再往上是三楼卧室窗口,防盗窗像只笼子,笼中有些什么,但看不分明。 三楼两个年轻小伙,是艺术造型师,就是剃头的,他们有好些个塑料人儿,脑袋瓜儿还有头发,看见没?老头不抬头,只拿手向上指。小伙跟我说,塑料人儿那头发,可都是真的,专门从收头发的那儿买的。 还是看不真切,但小刘能想象,说,哦,哦, 谢谢您。踩灭烟头上楼了。 妻子蹲在沙发边,对着塑料布上的零碎发呆,那副表情,让小刘想起电影里渐渐进入倒叙时间的淡出镜头。 破案了,他说,三楼掉下来的,发廊小哥的道具。妻子不言语。他走进卧室,把脑袋探出窗外看三楼。三楼防盗窗破了个洞。他打开手机电筒往上照。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防盗窗破洞旁边,卡着一只红头发的女性头颅,侧脸面向小刘,像在求救,又像在偷窥。 三楼掉下来的--自己跑衣柜里去了?是人还是鬼?身后传来妻子的声音,硬邦邦,冰凉凉。 行了,不是人也不是鬼,是一坨塑料,小刘说。缩回身体,脑袋磕到窗扇把手。一磕,倒是磕明白了。他关上纱窗,给上周请来开荒的保洁大姐打电话。不等他问,大姐全招了,说那模特就躺在窗外的晾衣架上,她哪知道是楼上掉下来的。 小刘打开手机喇叭,给妻子听,大姐娓娓道来,声音软软绵绵,透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大姐说,我收进屋里,搁哪儿都不是,再说,怕你们一进屋再给吓着,就让它站衣柜里了,高低正合适。 谢谢您,打扰了,小刘挂掉电话。 夫妻俩携手下楼,在小区里绕圈儿,老小区楼间距大,道路横平竖直,老树、花丛、车棚、石椅、健身器材、猫与狗。他们辨认方向,熟悉小区几个出人口,然后出去找吃的,吃一顿好的, 庆祝庆祝。 小刘认床,果然睡不着。怕惊动妻子,他夸张地放慢动作,像生手厨子翻鱼,拿着劲儿地小心,还是闹出不小动静。想下床到客厅坐着,妻子的手机却亮了。她也没合眼。 你看这个怎么样?妻子将手机伸过来,他们这床垫,蹦床似的。小刘说,你喜欢就行。伸出食指在手机屏幕上下划,说好啊,这个就挺好。你看了吗?妻子翻身,把光亮也带走了。 一个人弓起身子看,不再理他。小刘抬起屁股, 往下一拍,说,嘿嘿,确实像蹦床,我明天问问老张。三言两语,把老张关于“不让动”的条件跟妻子重复了一遍。妻子哦了一声,熄掉手机。 一早醒来,妻子已经上班走了。衣柜门开着,放了樟脑丸和活性炭,冬衣已经挂了进去, 罩着防尘袋。手机上有妻子留言,说新床垫已经订好,旧的老张要不让扔,就用纸箱装起来, 次卧放着。 小刘回消息:或者买个简易床,摆次卧,能当客房。到次卧看一看,后悔消息回急了。床垫和设想的新书架,互不兼容。他查一查时差, 给老张留言:张老师,那边儿是半夜吧?我正收拾,想把床垫换个新的。然后走到客厅,站椅子上,俯拍一张照片发老张,说:搬家才知道东西多,得收拾半个月,多亏你房子大。 老张竟然秒回,语音消息:随便随便,你不说换,我还想提醒你换呢。床垫嘛,私人物品。对了, 你记得把锁芯也换了。小刘啊,就当你自己家。 他回消息,也发语音:没睡觉呢,注意身体啊,少熬夜。这样,我记一下型号,以后你们回来,我再买个一样的给你换回去,私人物品嘛, 各有各的习惯。 老张没再回消息。小刘胡乱吃了早餐,躺在床上听一会儿窗外鸟叫,昏昏欲睡。老张终于回复,文字消息:再说。他立马回了个表情。 然后给妻子回消息:旧的直接扔了,咱们自己用的东西,还是得用习惯的,大不了回头给老张买个新的换回去。 好像睡着了,又似乎没睡着。小刘从床上打了个挺儿,坐起来,出了会儿神,掀开床单和褥子,手掌轻贴床垫表面,自下往上摸过去,摸到隐隐约约一个人形。 四五天后的傍晚,新床垫送到。拆装完毕小刘请师傅帮忙把i旧的抬下楼。下到一楼,正对楼梯的那户门响,开了道缝,捡破烂的瘦老头探出头,亲切地喊了一声“刘儿”。小刘呵呵笑喊朱大爷。 小刘失业,这些天专职在家收拾东西,为合理布局,又丢掉一些不必要的。他一趟趟丢腾空的纸箱,总在垃圾桶附近遇见老头,正式认识了。老头就住在小刘楼下,刚满七十岁,他让小刘叫自己老朱,小刘不好意思,叫大爷。 嚯,年轻人什么都扔。朱大爷俯下身从床垫和楼栏杆之间的缝隙里钻过去,帮小刘打开单元门,问,这床垫可以卖吧?他就像这个单元的保安,会及时在你往外丢东西时出现,要出单元门,得先通过他的审核。这几天小刘的纸箱, 无一不被截和,呱唧踩扁,堆在楼梯间。楼梯间堆满了,朱大爷就往外运。 楼下有一排车位,其中有一个属于朱大谷, 停着辆二十世纪的红色老桑塔纳,轮胎在地上扎了根,车轮也没放个挡板,布满了狗尿印子。车里满当当,全是朱大爷从废品中精选出的物件。车座、方向盘被埋得看不见。每回经过,小刘都往里看一眼,塑料凳、毛绒公仔、迷你台灯、进口糖果铁盒、军用书包、牛皮纸档案盒、led小手电等。 小刘和两个师傅抬着床垫经过老桑塔纳。 他又忍不住看,后车窗上扁扁挤着一张毛绒玩具熊的大脸,一只眼瞎着,剩下一只斜眼,盯着外面。昨天早上,这个位置还是一张塑料折叠小餐桌。这里是个中转基地,小刘心说。 这狗熊!紫色?安装师傅说,趁机提一口气。 草莓熊,这不是狗熊,朱大爷认真纠正道, 草莓熊可不就草莓色?《玩具总动员》,知道吧? 小刘说,您真是个老顽童呢。 朱大爷确实是老顽童,捡垃圾不为别的,只为玩儿,至少他自己这么说,人上年纪,要有事儿做,否则会死,人活到最后都是闲死的。 刘儿,你怎么不上班? 小刘不好意思,说,我是编剧。 嚯,那得好好体验生活,朱大爷说,两位小师傅,多走两步吧,帮抬到南门。 据小刘过去一周对生活的体验,该小区老人儿童居多,至少工作日白天如此。老人可分四类:第一类是社区公告栏上的,姓名、年龄写在福利政策公示名单里,不少是从新中国成立前活过来的,年纪至少八十岁,最年长者已经过百。第二类是游击收废品的,推自行车或骑小三轮出没,东门进西门出,不久留,多趁夜潜入人小区。因为他们要避开第三类--打阵地战收废品的,朱大爷是此类典型,不但住在小区,而且房子也属于自己。第四类老人,主业是带小孩,或遛狗,这股势力人数最多,活动范围最广, 又爱扎堆成群;从另一个角度看,又不稳定,平时会丢一些废品出来,但一时兴起也会捡几只瓶子回去,防不胜防。 朱大爷的阵地,是小区南门快递站,一早便在大理石长椅上坐下,逗狗,逗小孩,免费提供快递拆包工具。顺理成章,拆下的盒子、箱子, 小孩丢下的瓶子、罐子都归他。这就比小区北门的高阿姨和西门的矮阿姨有天然优势。 有时,一高一矮两阿姨会碰头,坐在不远处聊天,盯着快递站排队的人,虎视眈眈。有时, 朱大爷也会出现在同一条长椅上,与高矮阿姨并排坐。女人聊天,朱大爷不搭话,只微笑。这种时候,他又不像老顽童了,像老绅士,不但西装永远整洁,三轮车也捯饬得别致,车把上插着纸风车,挂着一把半新不旧的芭蕉扇。 不守阵地时,朱大爷会就地打开小马扎,坐下跷起二郎腿,小刘经过,忍不住掏出烟让他。 朱大爷摇头,摆手,坚决不接,指着下嘴唇上黑青的一点疤,说,年轻时学人装腔作势,抽洋烟, 叼着烟瞌睡,燎个大疱,从此不碰。 床垫抬到了南门。小刘点头哈腰,说师傅辛苦。对方大汗淋漓,开口要搬运费。小刘犹豫,对方骂骂咧咧起来。 朱大爷一抖长寿眉,眯起眼睛,对师傅说, 这样,我们不想扔了,麻烦您二位再给搬回楼上,搬完我给搬运费。师傅气得哇哇叫。 小刘掏手机,想息事宁人,朱大爷拦住,一手叉起腰,一手解开西装扣子,招呼哇哇叫的师傅到跟前,慢条斯理说几句,听也听不清。师傅又要发作,朱大爷伸手进西装内兜,摸出一盒软中华,抖两支到师傅眼前,又低声说了句什么。 师傅熄火,接过烟,各人一支,在手心磕一磕,走了。 小刘问,您不是不抽烟? 朱大爷说,是不抽,但男人兜里,得有烟。 您跟他说什么?小刘好奇。 朱大爷摆手,摇头,嘿,不值一提。 床垫叽叽哇哇躺在小三轮上,朱大谷死命蹬车,身体弓伏在车把上。小刘扶着车把,小步跟着,和朱大爷一起掌着舵,把床垫送到小区外的丁字路口。那儿的大槐树底下,停有一辆白色大厢货,手写四个红漆大字:高价回收。小刘那时想不到,这个流动废品站,他将频频光临。 废品站老板是个小伙子,敲敲打打检查床垫,爽快答应了朱大爷报的价儿。朱大亮码交易,收款提示音外放,回声悦耳,绕树三匝。 手机呢,刘儿?朱大爷说,微信还是支付宝?咱俩四六。 啊?小刘不好意思,说不用不用,不是您, 我就让师傅随便搁垃圾桶那儿了。朱大爷笑, 搁垃圾桶那儿,不还是我的?这样,算你搬运费,提两成。 四六、两成,小刘当然都不收。这便成了一个因。次日,小刘丢一袋旧文件,手一滑,小拇指上钩着的钥匙掉进了垃圾桶。他一时呆掉, 鼓了三次勇气,也没敢往半人高的垃圾桶里钻。 朱大爷及时出现,三翻两掏,取出了钥匙。这是一个果。有这层因果,小刘不再好意思把可回收垃圾拎出单元门,主动做好分类,搁在一楼楼梯间,要么直接送到南门,由朱大爷亲自挑选。 偶尔碰上高阿姨和矮阿姨,小刘就埋头快走,装聋作哑,声东击西,随便丢下一些劣质废品,把好的悄悄留给朱大爷。 也许真的是在体验生活了。早起,浇花,买菜,做饭,吸尘,整理,丢垃圾,遛弯儿,看人下棋,喂流浪猫,甚至赏花听鸟。小区后面有一片松树林,穿过林子,是一座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建的老公园,他跟着老人、小孩和狗,在林子里穿行,绕着公园人工湖转圈儿,看湖上鸭子游水。 这一系列“真正”属于日常生活的动作,是小刘从未有过的体验。我老了?他想。当然不是, 他只是失业。于是将体验当主业,早晚勤快操练,很快掌握了不看手机估摸时间,菜价、肉价和新鲜烙饼出锅规律,以及流浪猫的聚点、社区工作人员构成,甚至掌握了估算各类废品价值高低的基础知识。 第57章 我们最初的爱情 妻子工作辛苦,朝十晚八。小刘本可以快速将新居理出个一二三,但妻子希望亲自来, 说,你弄不出个家的样子。妻子舍不得请假,每天早晚插空收拾。小刘的任务,是在“不动”前提下,清理出可以丢的,马桶搋子、旧衣架、肥皂盒、 塑料凳等。对小刘而言,这个任务不但深化了对废品的理解,也将老张模糊的标准探得更明晰。 开始他还拍张照片,问一问,后来不问了。 那天中午,小刘预感工作即将收尾。他从电视柜抽屉里理出一袋子无主的电源线、充电线和图书封套,丢给朱大爷后,蹲在路边看蔷薇丛里流浪猫打架,忽然接到妻子电话,让他马上回家。 那天是工作日。小刘心下一慌,狂奔到家, 见妻子倚在洗手间门口,怔怔地盯着洗衣机。 身上穿的是睡衣。小刘松一口气,问,出什么事了?这会儿回来洗衣服,大姨妈来了,还是你杀人放火了?妻子不理他的玩笑。他这才发现, 洗衣机里是床单。妻子拉他到卧室,抱起已经拆下的被罩,递在他鼻子跟前。 闻见了吗?妻子问道。 什么?小刘闻不见。 我上着班,忽然就闻见了,衣服里里外外都是一股怪味儿;回来一闻,床单、被罩、枕套,还有好几件衣服,全都有。怪不得,这么多天一直觉得哪儿不对。 小刘问,什么怪味儿? 妻子丢下被罩,抓起自己睡衣的下摆,闻, 皱眉,面露惊恐,说,就这种味儿。睡衣好像也有,你真闻不见? 小刘抓起被罩再闻,并没有什么味儿。他想一想,说,是有点味儿,就是平常的味儿,汗味儿。他拿起枕套,还有妻子说的几件衣服,都是正常气味儿。 妻子揪起小刘的上衣,埋头一阵猛嗅,也有味儿。你把上衣脱了,妻子说。小刘脱了上衣。 裤子也脱了。他也脱了。一会儿脱得干干净净。 衣裤都被判定有怪味儿。其中内裤属于逻辑推断:一是因为与裤子密接;二是妻子发现,阳台有怪味儿弥漫,在阳台晾过的衣服都有嫌疑。 可是,怪味儿之怪,小刘闻不出来,妻子也说不上来。一件物品究竟是正常还是有怪味儿,只能由妻子的鼻子判定。 小刘从衣物、箱包开始排查,闻出各种味 儿,妻子都说不对。洗衣液味儿、干燥剂味儿木头味儿、塑料味儿、香蕉味儿、化纤味儿、灰尘味儿、纸张霉味儿这些都是物品材质和化学变化固有的气味儿,可以描述或类比,但那种怪味儿“绝对”不属于这些,否则能叫“怪”? 妻子在房子里反复侦查,厕所厨房,上至天花板,下至床底。她得出结论:怪味儿源头不一定是衣服,也可能是房子。小刘说,啊?搬来的时候没觉得。可妻子头脑冷静,分析得头头是道。 可能性一,搬来的有些东西有味儿,他们没注意,渐渐扩散,就成了怪味儿;可能性二,带来的味儿本来不怪,这房子原先有什么味儿也不怪,可两者结合,成了怪味儿。妻子断定,这个过程也许发生在某个密闭的角落,突然爆炸,瞬息蔓延。 臭、霉、刺鼻--妻子选了三个词描述怪味儿,可又都不足以描述。反正不是小刘理解的臭、霉和刺鼻。 人的嗅觉并不相通。 当天下午,妻子从贴身衣服开始,对房间里所有物品进行详细排查和判定,得出结论:重新整理一轮。 次日一早,小刘就有了可以丢掉的东西,一堆帆布袋和两只收纳箱,疑似怪味儿滋生地。 朱大爷拿起一只还挂着标签的收纳箱看, 欲言又止。小刘不好意思,默默走开。高阿姨迎面过来。朱大爷说,给,好东西送你。小刘听见高阿姨说,哟,我说你这么好心,塑料的不值钱给我?朱大爷笑,拿回去用,新的。 之后几天,妻子晚出早归,夜里几乎不睡, 分辨气味儿,或隔离物品。更多东西被判定“死刑”,窗帘、沙发罩等大型纺织品,以及折叠小餐桌、密度板换鞋凳、皮面笔记本,多是易藏污纳垢的化学制品和木制品。 “死刑犯”陆陆续续被送到了朱大爷手里, 有时候妻子早上出门时带出去,不知丢在谁的地盘。这些东西是搬家时被选择留下的,现在却在劫难逃。小刘依然无法识别怪味儿,但并不怪妻子。他想,可能是心理焦虑的表现。有了合理的归因,他觉得能接受了,也许现在才是断舍离。 最难处理的是衣服。妻子有种直觉,怪儿会传染,有的衣服晚上还没味儿,一早醒来就有了。只能早上分类收拾好,晚上又再打开甄别。妻子跪在地板上,一件件拿起衣物,鼻尖凑上去细细地嗅,像只警觉的小动物。 小刘看在眼里,心中不无酸楚。可是他没有分辨能力,只能跟着熬夜,打下手,帮着分析原因,选购密封箱、防尘袋。 早上妻子出门后,他就睡回笼觉,不开窗疮,闭上眼,感受密密实实的黑暗。他一会儿觉得闻见了怪味儿,一会儿又闻不见,关键看你想象的是什么,就像搬家那天坐在黑暗中,一会儿想象危险,一会儿想象幸福。 气味就是一种想象。 终于在一个周末,妻子把鼻尖凑近了迷你书架一小刘最心爱的家具。妻子闭起眼睛嗅嗅书架木板的组合接缝,再把眼睛睁大,细细观察,用指腹拈起无形的气味分子,贴在小刘鼻孔底下。 真闻不见?妻子看着小刘,眼珠不转。 小刘认真闻,摇头,真闻不见。妻子眼中的微光熄灭,再次布满困惑与沮丧的阴霾。可事实如此,除了凉飕飕的金属味儿,小刘什么也闻不见。 妻子说,空心管里有积尘,怪味儿附着在尘土上,所以,架子有味儿。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这个架子上的书有味儿,而其他没有,暂时没有。 书架上的书都是看过的,小刘精挑细选,留下一些用塑封套起来,其余卖给了二手书店。 书架也卖掉,他说。妻子却不同意,说不能祸害别人。问题是,你觉得有味儿,别人都闻不到-小刘突然愤怒,但这话还是说不出口。 他说,去医院查查过敏原吧,什么霉菌孢子、花粉、尘螨,知道原因就好办了。妻子不置可否,戴起口罩,探进衣柜继续收拾。过会儿, 叹一口气,盯住小刘看,红了眼圈。小动物般的眼神,从之前的警觉,变成了无助。 小刘扛起书架,一口气扛下楼。 扛到南门,朱大爷人不在,小刘将书架搁在长椅边,站着抽了会儿烟离开。余光一瞥,见书架旁冒出个人,正对书架动手动脚,是高阿姨。 他回到家,很快又收拾出一袋跟书架有接触的零碎,再次来到南门,见书架已经成了一堆金属管,废品站的小伙子正在打包。 高阿姨说,老弟,你还有东西吧?我能上门。 小刘说啊,好的。 他把袋子丢进垃圾桶,问高阿姨,回头有东 西您上门取,卖了会给我钱吧?高阿姨狡黠一笑,说老弟,你看你,我都没开口说收你搬运费。 说完,戴上劳保手套,自腰间摘下一把尖嘴钳子,麻利地将小刘扔的袋子夹出垃圾桶。 嚯,还好意思提搬运费呢。朱大爷的声音忽然传来,带着几分舞台腔,您这可是乘虚而入呀。 一声急刹,朱大爷三轮车停在两人跟前,踩着脚踏板,高高立起身子,弯腰,屈腿,下沉重心,平衡住车斗的重量。只见车上高高堆叠着压扁的废纸箱,足有一人多高,摇摇欲坠束着两道弹力绳,顶上挂着四五只大号农夫山泉空瓶和一串软塌塌的生理盐水瓶。 哟,上哪儿打劫去了这是?高阿姨阴阳怪气,瞅一眼朱大爷,继续挑袋子里的零碎,拣出一把按摩梳。那是小刘偏头疼时梳后脑勺用的,被判定为疑似。 小刘向朱大爷点点头,准备离开,后者却跳下三轮车,顺手将车把递进了小刘手里。他只好接住。 扶稳了,刘儿,朱大爷说。小刘试试松手, 三轮车往后翘,只得继续扶着。朱大爷瞅准了垃圾桶里一样东西,身子一探,拎了出来,是个半米见方的玻璃相框。 与此同时,高阿姨的钳子也已经伸过来,咬住了相框一角。一拉一扯,相框停在半空,如高手过招,比拼内力。 小刘好奇地看,只见相框实木磨砂,四边欧洲古典雕花,中央卡着的却是张白纸。 你呀,坑人刘儿一书架,我就不多评价了, 这玩意儿可是我先瞅见的。朱大爷高声说,长寿眉一抖,又一抖。 那你胡扯,你没摸着,我就已经钳住了,不信你问它。高阿姨用手拿住相框,保持势均力敌,腾出钳子叭叭叭,朝朱大爷腰窝里虚钳了几下。朱大爷身子一撤,高阿姨趁机发力,相框左右为难,哆哆嗦嗦磕在垃圾桶边缘,从两人手里蹦了出来,面朝下摔在小刘脚下。小刘正发呆, 琢磨这是谁家的“死刑犯”。朱大爷说,哎哟哟。 似乎心疼相框,蹲下来捡。手还没碰着,高阿姨的鞋底先到,牢牢踩住。小刘赶紧退开,躲开火线。两人却不斗了。朱大爷说,嘿,不跟女人计较。高阿姨去捡相框,相框的纤维板压片却松了,卡着的白纸掉出一角,抽出来,竟是一张面朝里放着的照片。高阿姨一看,换了副表情。 哎呀,这忘了取出来了吧,谁家的?将照片抖一抖,茫然地看向半空,似乎那丢了照片的人瞅一瞅就能给她找着。 那是一张放大的结婚照,男左女右,西装婚纱,两个都戴着卡通眼镜,一个眨左眼,一个眨右眼,脸蛋紧贴、恰到好处地定格了一个自然的笑。 朱大爷不再理会相框,端详结婚照,高阿姨干脆松了手让他接过去看。认得啊?高阿姨问。朱大爷摇头,不认识。高阿姨看小刘,小刘更不认识。他眼瞅着照片,手里暗度陈仓,将车把送回朱大爷手里。朱大爷接过车把,目光却不离那照片。 朱大爷说,那什么,相框我不争,归你;这照片给我,拍得多好,光线多漂亮,你看不懂这个。 高阿姨把相框后压片装好,扔在朱大爷三轮车前面的铁筐里,说,这我也不要,一套都给你。我可跟你说了,这东西捡回去不好。 迷信,朱大爷掏出手套戴上,从车筐里拿出相框,把照片脸朝上,小心地重新装进相框,捧着看了一会儿。赌气似的,高阿姨把按摩梳也丢进朱大爷车筐里,然后像终于想出个词,丢下一句评价,你这老头,心理变态。 朱大爷笑而不语,蹬车疾走。小刘走回到单元门口,见朱大爷正往老桑塔纳装东西。太阳毒,要防紫外线,朱大爷说。之前小刘丢的帆布袋,叠成一层平板,用胶带贴在前风挡玻璃上。后车窗玻璃上,贴的是泡沫榻榻米,小猪佩奇的。小刘趁机往车里多看了两眼,折叠自行车、乐高哈利·波特、缺胳膊的宜家木人偶,还有一把五颜六色的塑料算盘。 他问,大爷,这车报废了吧? 朱大爷眯起眼,说,好着呢,别看老,以前我当跑车开,信不信? 小刘说信,当然信。 朱大爷将那结婚照放进车里,关上车门,犹豫片刻,又打开车门拿了出来,放回三轮车筐, 推车走了。 小刘忽然不想上楼。他给妻子发个消息, 绕道去买烟。树荫里走着,产生聒噪、明亮热烈、抓心挠肝之感。恍惚间,小刘觉得自己变成了蝉,胸腔里长出发声器,收缩,振动,高频振波传导至全身。他想起从前有过一回奇特的皮肤过敏:你感觉这里痒,伸手去挠,那痒却跑了;再追着挠,就又跑。 痒一直都在,可就是挠它不着。 不,他并未由此联想到某种庸俗的比喻两人结婚已五年,从恋爱算起都快二十年了,那种比喻意义上的痒,从来没有过。可也许是因为你不挠,它就不会痒,也许是多数时候,痒在自己身上,却挠在了别人身上。 六年前,妻子过整三十生日。晚上下班回到家,一言不发,在床上躺下,对期待了一天的生日蛋糕和礼物毫无兴趣。小刘关灯点上蜡烛,陪着妻子说话,一个生日一个生日,往前倒着说,一直回忆到十七岁。 银妻子不言语,开灯问她,已经满脸是泪,小刘慌了,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但妻子脸上不显悲伤,只是幽幽地说,你知道吗?我半夜总会醒。小刘说,睡眠不好,累了。妻子说,一醒,就特别地清醒。小刘说,你辛苦了。妻子重重叹一口气,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小刘说,别胡思乱想,吃蛋糕。妻子说,刘儿,你记得吗?那时候妻子喜欢叫他刘儿。 小刘说,我记得,你说。 妻子说,上学时候考数学,有一种方程式, 怎么都解不开,其实是无解的,但没几个同学敢写此题无解。 小刘说,对,倒是有人把证明过程写得好长,还导出了结果。 妻子说,我就总想这种事情。 置下小刘说,什么? 妻子说,嗯,我睡不着,总想无解的事情,还导出各种结果出来,我坐起来,看着外面,心想, 要是打开窗户跳下去,是不是就好了? 瞎想什么呢?小刘说。他的心已经沉到底,疑问的语气潦草带过,叹作一口气。他切一块蛋糕,递到妻子手里,说,嗯,我懂。目光穿过窗帘缝隙,隔着纱窗看向十九楼外的夜景,世界幽明难辨,此题无解。 两人同龄,十岁认识,念同一所中学,交同一群朋友,说不上青梅竹马,也算知根知底。大学各奔前程,但去了同一座城市,毕业后都留本地工作,他乡遇故知,从前的记忆都在,便一起合租,然后一起生活。眨眼三十岁,各自对将来的想象,也变成了同一个。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当时,他们还没跟老黄合租,隔壁住一对陌生夫妻,没有客厅。两人坐在卧室吃蛋糕,聊天,不敢高声。索性出门,散了一夜步。跨江大桥上,妻子在路灯下跳踢踏舞,运动鞋鞋底轻软,在路面上起落,音色温柔,舞步也慢半拍,像默片场景。天亮之前,由妻子提议,小刘同意, 没有任何道具和仪式,两人做出了结婚的共同决定。 刚搬来那天,小刘想说,却怎么想也没想起来的话,就是关于那个晚上的。准确说是存在于记忆中的那个晚上。现在想起来了,又觉得幸好当时没想起来。 太多念头就像气味儿飘过,想过,说过,弥漫,停留,就散了,来不及弄清楚。旧事重提,不免变味儿,心上乱生枝蔓。蝉鸣渐小,余响绵绵,小刘心里静下来,忘了买烟,又转回小区。 他想起了过去十年的一些片段,就在想起的瞬间,那些片段纷纷化作某种气味儿-过去、将来、此刻。 也许时间就是气味儿,气味儿就是时间。 为彻底战胜怪味儿,妻子做了全新战略。 她请掉原打算春节旅行的年假,全身心投入战斗。从卧室开始,台灯一只,床头灯一只,海报三幅,帆布挎包两只,背包一只,晾衣竿,简易晾衣架,常年放在包里的收据、火车票、登机牌、胶囊、耳机等相关零碎,全部清出丢掉。有些书和碟片在卧室放过,也处理掉。 小刘不想招人注意,分批次混入日常垃圾, 先堆在门口,再随厨余垃圾悄悄扔。不是背叛朱大爷,是越扔越觉得无法解释。 衣服分了三大类,有怪味儿的、没怪味儿的、疑似与密接的。第一类裹进塑料袋装箱密封;第二类挂在尚无气味儿踪迹的次卧;第三类不装袋,先暴力清洗,隔离观察。腾空的衣柜, 分别用酒精、除霉剂和专业人工蒸汽清洁,但都无法根除。床单被罩全套换掉,可没撑过三天便又沦陷。床铺被列为重灾区,一人固定一套睡衣,起床先洗澡,再换上固定一套“工作服”, 小刘称之为死囚衣。或许大规模进攻引发了免疫对抗,几双常年蜗居鞋盒的鞋也莫名其妙地沦陷。于是,所有鞋盒都要丢。 小刘拎着鞋盒下楼,再三犹豫,堆在了朱大爷家门口,敲几下门,快速跑掉。就怕朱大爷问,是不是鞋也不要了?这老头明察秋毫。 确实,很快鞋就不能要了。按照怪味儿因子来自过去的假定,鞋子嫌疑最大。因此除了一人两双平时穿的“囚鞋”,其余鞋子全扔了。 客厅和厨房怪味儿相对薄弱,妻子早晚吸尘,似有成效,但一开空调,怪味儿便卷土重来。 小刘马上下单,请人把空调、纱窗彻底拆洗,进行一轮深度大扫除。小刘的大书架也扔了,幸存的书和dvd装进了新买的塑料箱。老张的一部分书和摆设也遭了殃,只好用塑料袋密封雪藏。 房子变回了搬进来第一天的模样,就像恢复了初始设定。甚至比那时更整洁、清亮和协调,因为所有物品,包括顶灯都拆洗一新。他们自己的东西,分门别类封存,塑料袋、塑料箱,大大小小,按日常需要频次摆在客厅。 还没在客厅正经坐下吃过饭呢,小刘说,多吃几顿火锅,把那味儿盖过去。妻子不吭声,逗笑再次失败。 衣服的分类在不断变动,有味儿的依然有味儿,疑似的都确定染了味儿,没味儿的也渐渐有了迹象。衣架和箱子一天比一天空。 这味儿会不会跟我们一辈子?妻子眼泪掉下来。她穿着一套小区外杂货摊买来的临时衣服,不太合身,颜色灰不溜丢,把人衬得像一幅褪色的油彩画。 怎么可能?小刘惨笑。一辈子是多久啊? 这个问题像狗血情节剧里的镜头一闪而过。小刘凝神,镜头前景虚化,背景中客厅显现,箱中、 袋中和架子上的物品漠然陈列着,像死者曾活于世的证物。 原来每天竞要用到这么多的东西,可日子明明如此贫乏。 八妻子让眼泪淌一会儿,继续忙碌,洗漱睡下。自从发现卧室与客厅之间一处拐角的墙面上有怪味儿,她已进人绝望的冷静阶段。 两人又一次失眠。半睡半醒间,小刘听见妻子在耳边问,咱们要不要搬走?啊,小刘说, 不合适吧,怎么跟老张说? 黑暗中,他看见妻子脸上有一块朦胧的蓝色,是医用口罩。人越冷静,嗅觉越灵敏,怪味儿侵人卧室,妻子已难以呼吸。 不划算,再说换了地方、它也追着我们,妻子叹气,坐起来,无声走出卧室,回来时端着一盘点燃的香熏蜡烛,分两组放在床边地上,席地而坐,闭目养神。 烛光在妻子眉目间荧荧跳动,天花板上似鬼影幢幢。小刘不敢多问,不敢多想。妻子忽然笑了,睁眼看他,说,这屋里是不是出过什么事儿,我的意思是,那种事儿。 怎么可能?小刘说,再说和气味儿没关系啊。妻子闭眼,不再说话。那种事情小刘当然想过,但很难讨论,也无从考据,总不能问老张, 你这房子死过人没? 他翻过身,看着妻子。哎,我想起个好玩儿的,记不记得你们学校门口那个旧书店,大一时候我总去翻书,看过一个外国童话,说有个岛国,国王治国有方,对外不和人打仗,国内也没有犯罪,大家连病都不生,便想好上加好,追求完美,终于,消除本国的异味儿成为目标。大家万众一心,捐钱捐物,但科研项目接连失败。当然了,这根本不可能,对吧?最后,国王亲自出马了,国王不懂科学,但懂人啊,一举成功,你猜,是怎么做到的? 童话并没真讲,是小刘看着妻子出了神,拿腔拿调地在脑内演练了一番。待回过神,见妻子眉头已舒展,口罩的皱褶规律起伏,似乎睡眠已进人快速眼动阶段,不知做了什么梦。 梦里还会闻得见怪味儿吗?小刘躺平,也闭起眼,用听觉追踪妻子的呼吸节奏。他给自己把故事讲完,心说,国王是怎么做到的呢?他下令割掉了大家的鼻子。 据朱大爷介绍,此楼是小区一期工程,建造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最早是糖烟酒公司单位宿舍楼,后来卖给员工,很多人转手卖掉,成了商品房。 老张这套是十年前买的,经历过几户,不得而知,就算真有过那种事也属正常。朱大爷说刘儿啊,老房子故事多,不能总硌硬,生老病死是自然现象,是鬼是神,说到底是人心,我们叫讲风水,你们叫心理学。 小刘从不信这个,但病急乱投医,想法种进心里,免不了就发芽。他忍不住跟朱大爷聊风水话题。朱大爷说嘿嘿,这个你可以问行家。 转脸叫来高阿姨。高阿姨说,这小区的房子,格局我都知道。你那屋,贱气多,贵气少,为什么? 因为是暗卫,要去浊去煞,尤其是厕所门不宜有镜子对着,浊气会放大,影响生活。 小刘听得迷糊,上网一查,高阿姨所言非虚。这房子厕所排气扇老旧,通风差,墙角都生了霉斑。虽说下水道返味的臭与怪味儿完全不属同系,但想必属于浊气的一种,至少是构成元素之一。可是,他并没找到任何朝向厕所门的镜子。 那面穿衣镜,套着透明防尘罩,孤零零站在阳台上呢,怎么也折射不到厕所门。 他骂自己魔怔,可又忍不住研究,在厕所门口,贴地观察,不放过任何死角。这是高阿姨教的,打开所有门窗和照明,自下而上地查,也许能发现意外的镜面。果然,吧台底下,一扇储物柜亮白的漆面柜门上,小刘看见了自己的脸。 他忙叫来妻子,阐述关于浊气和镜子的风水理论,颠三倒四,兴致昂扬。这回妻子笑了, 我最多是鼻子坏了,你是脑子坏了? 小刘也笑了。就地翻个个儿,把自己当马戏团小丑,滚到门后工具箱边,找出电工绝缘胶带,钻到吧台底下,把那扇漆面柜门糊得伸手不见五指。 风水改了,他煞有介事地宣布。看着妻子, 半带祈求,咱不折腾了,歇两天看看效果怎么样。妻子点点头,若有所思,问他,可是已经产生的浊气怎么办? 小刘一拍巴掌,说不怕。从厕所门往阳台来回走两趟,量出距离。然后下单了两样东西: 一是长达二十米的塑料薄膜导风管,二是大排档烤串用的大号工业排风扇。 定向排浊气的计划逻辑清晰,工程浩大,给了妻子一线希望。两人将房门打开,确保通风, 电扇放在厕所门口,开到最大,厕所的浊气被抽进风扇,随强风吹出,进人接在前面的导风管里。导风管鼓起来,浩浩荡荡,如电视上的五老特效巨蟒,妻子扶着中间,小刘控制出口。浊气全都排到了阳台的窗外。 风扇动静大,招来朱大爷。朱大爷倒不多问,站在楼梯上看了一会儿,夸小刘脑子好使, 可以自制新风系统;然后说,刘儿,你那塑料布用完了得扔吧,给我就行。 不停不歇排了两天,浊气排出不少,可抽出来的更多。新风系统破坏了房子里的气流平衡态,电扇一停,怪味儿非但不减,还混入厕所下水道返味,层层叠叠,前调怪诞,中调刺鼻,后调复杂难辨。 小刘一慌,摘了导风管乱吹一气,次卧也沦陷大半。不只塑料布,连大排风扇小刘都丢给了朱大爷。 那天之后,妻子也不再对怪味儿的定义那么确定了,而小刘的嗅觉越来越敏锐。遇见特定气味,鼻子还会打喷嚏。在老公园散步,他闻到了自然的复杂气息:湖水冰凉凉的腥臭、腐叶温热的肥料味儿…他似乎能闻出哪里藏着动物的尸体,哪棵树上有熟透的果实。 如一根沉默的秒针,小刘绕湖一遍遍走,在气味儿里裸泳,觉察出深浅、温凉、清浊,分层次,成团块。丝丝缕缕,如乱麻交缠。即便如此,对于怪味儿,他依然捉摸不透,不能每一回都能与妻子达成共识。也许怪味儿会随外界刺激做出反应,只有妻子有能力跟踪其变化。 想着想着,小刘不想再想。干脆眼一闭,手一狠,抛下经济计算与道德负担,开始主动大批丢自己的东西。钝刀拉肉,反复折磨,错杀三千,倒觉得心里畅快。 年假最后一天,妻子决定丢掉最舍不得的两袋衣服和一只伴随两人多年的行李箱。起初,妻子将重度污染的衣服理成两大堆,按照新旧程度、大小、重量用黑色塑料袋分装,胶带束口。一些最喜欢的,舍不得放进去,叠得整整齐齐,单独装人透明塑胶袋里,或密封后挂起来, 等待奇迹,然而奇迹始终没有发生。 行李箱已经很旧,旧到像纪念品,可最终也除不净怪味儿。况且,所有物品里,此类密闭容器传染性最强、最危险。 晚上再扔吧,走远点儿扔,妻子说,不想看见别人翻。 小刘说,嗯,不急。 他知道,只要能想到任何一种有可能的新方法,妻子就不会扔掉这些衣服。前天中午,他经过南门,看见之前丢的一袋东西正被人翻,一条秋裤粘着雪糕纸,耷拉在垃圾桶口,绿头苍蝇嗡嗡叫。地上是一条裙子,有人拿起来在身上比--简直命案现场一般的画面。 小刘心尖上给掐了一下,不忍回想,点上烟,气势汹汹地抽起来--怪味儿蔓延以来,妻子默许了他可以在屋里抽烟,且不用开油烟机。 妻子要求扔掉一只旧皮革相册。里面是小刘多年来攒的票据和明信片,都是无用的东西, 时间一久,却更觉得珍贵。他越翻越舍不得,忍不住反驳,是有味儿,但i旧东西就是会有味儿。 旧东西的味儿是有,但上面还夹杂着那种味儿,妻子说。谁阐释了气味儿,谁就掌握了强权。小刘认输,与妻子协商,一件一件判定。妻子同意,拆出一双新的一次性手套,让小刘戴上。 小刘干脆连口罩也戴上,像法医上解剖台。 票据就是历史,判定也是回忆,有些记得起,有些记不起,有沉默,也有惊喜,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某个画面某句话。 妻子拈起一张火车票,盯着看,说,什么时候去过这儿,你?妻子将鼻子凑近,闻一闻,递给小刘,拿眼瞅着他。 小刘接过票看,想起前年有回出差,临行前一晚,突然收到延后通知。他突发奇想,没改行程,谁也不告诉,谁也不知道,悄悄买一张目的地附近一座小城的票,依然凌晨出门,依然像往常出差,不忍叫醒妻子。那天,他关掉手机,逛寺庙,看佛像,晚上干脆在寺里借宿,像是多活了二十四小时。 你信吗?交代完,他问妻子,心里已经做好拆招的准备。 我信呀,妻子说,语气平静,就像那面镜子。 现在,镜子就站在角落里,已确认不会沾染怪味儿,被解除隔离摘下了防尘罩。小刘偏偏头,看向镜中的妻子和自己,看见镜中的吧台,杯子和摆设被清理干净,光秃秃的,徒具形式,像旧址遗迹。 嗯,小刘郑重地回应。 他看见行李箱拉杆上系着一只茶色帆布袋,知道里面装着妻子的踢踏舞鞋,红白相间, 复古款。为了这双鞋,妻子掉了不少眼泪,想剪破再丢,最终下不去手。 看见这鞋,想起你跳舞,他说。 妻子不言语,起身去了卧室。 天黑透,妻子走出卧室,一声不吭拉起行李箱。小刘伸手接,妻子绕开他。他追在妻子身后,抱住她的肩膀,说我去。 第58章 我们一直在一起 我的东西、我自己扔、妻子说。小刘抱住妻子,妻子扭动身体、肩膀突然硬得像铁,高声喊起来,我说了我扔,我扔!我扔!行李箱摔在地上,小刘松手,妻子检起箱子,夺门而出。小刘揣上手机钥匙、跟出去,行李箱轮子磕着楼梯, 咣咣咣、音量由高转低,如万事皆休。小刘跟到二楼转角,咣咣声骤停,传来妻子的尖叫,接着是急速的咣咣咣,一通紧锣密鼓。 小刘冲到一楼,见妻子抱着扶手半蹲在台阶上,行李箱滚在了朱大爷家门口。防盗门开一道缝,朱大爷探出半边身子。不知妻子是摔了箱子惊出朱大爷,还是看见突然开门的朱大爷吓得摔了箱子。 朱大爷迟疑着挪出几步,扶起行李箱,往前推一推。妻子一跳脚,又往上退了一阶。 朱大爷看小刘,又看小刘妻子,说,你媳妇? 别害怕,别害怕,这阵仗-两口子吵架呢?吵啥?不值当。 没没没,小刘说没吵架,一手接过行李箱, 一手扶起妻子,说,我们出门,请了几天年假。 嚯,这么大箱子让人家小姑娘提?朱大爷嘿嘿笑,退回了屋,门不关严,目送夫妻俩一左一右拖着行李箱出了单元门。 一路顺风,旅途愉快!朱大爷说。 路灯光晕里飘下细碎的雨,浮荡着橙红色的雾。行李箱小轮在水泥路面滚动,震天响,惊动谁家的狗叫。这么一前一后,一言不发,确实像出门远行。 两人绕着弯儿走。小刘从朱大爷说起,给妻子介绍小区废品江湖。快到南门,妻子在蔷薇花丛停下,问,扔哪儿? 夜色朦胧,花朵、藤蔓、枝叶,相互掩映,加上潮气,更显得暧昧。花丛中突然似有野猫逃窜,小刘认识,是喂过的猫。 不给朱大爷,也不给高阿姨和矮阿姨,来! 小刘拖过行李箱,带妻子走出小区,穿过马路, 来到蛋糕店门口的垃圾桶跟前,找一片尚未沾染雨水的地儿,搁下箱子,放得稳稳当当,算是扔了。 站了一会儿,妻子伸手掏小刘口袋,掏出烟和打火机,点上,小口抽,躲进不远处树影里,看着垃圾桶的方向。小刘也点上烟,躲过去。 有水珠从树顶滴落,砸在脖子里,砸到第十七下,一辆捡检废品的小三轮车自马路对面斜穿过来,咯噔咯噔骑上马路牙子,停在蛋糕店门口。那人穿绿色军用雨衣,头戴一盏led探照灯,拎着鱼鳞袋走近垃圾桶,头灯咔啪射出一束强光,打在地面上,探索着,左左右右,前前后后,落在行李箱上,又移开,照向垃圾桶。 男的女的?妻子小声问。 不知道,小刘说。 不过,他觉得自己见到过,应该是一位打游击的阿姨,喜欢双手各持一把钳子,左右开弓, 那人很快拣选完毕,鱼鳞袋子在地上蹾了蹾,拎到三轮车上,又捡起垃圾桶边散落的纸壳和空瓶,在行李箱面前经过两回,没有要动的意思。 也许那箱子站得太有尊严,与其说是被遗弃的, 更像是被遗忘的。 忽然一道光照来,小刘的眼睛被晃了一瞬。 一声响亮的询问,果然是游击阿姨:“这个真不要了?”蟹螯似的钳子尖儿指着密码箱。小刘说,不要了。妻子不吭声,缩身往暗里藏。 游击阿姨走过去,小心蹲下,上上下下把行李箱摸一遍。见她放倒行李箱,小刘说,空的。 挽起妻子胳膊要走,游击阿姨叫住他,小伙子, 能不能跟我说一下这箱子密码? 小刘愣住,一时间他也想不起密码。他们已经很久没出过远门了。妻子停步,回头很小声说出密码,顿一顿,又高声重复一遍,像哑嗓的人终于能开口。 游击阿姨连说谢谢,拨动密码盘,打开了箱子。妻子拿开小刘挽着的胳膊,转身默默走回去,把行李箱拉杆上的帆布袋摘下。不好意思, 这个不扔了。说完,匆勿跑过马路,进了小区南门。 真不扔了?小刘追上妻子。 妻子不吭声。小刘松一口气,说,不扔好, 收起来,放放,说不定就好了。妻子点头应了, 又默默摇头。小刘试探,说不定冬天,气温一低就彻底散了。 妻子将帆布袋丢在地上,说算了,你回去把衣服拿下来,不要让我后悔。 好吧,小刘说。他默默走回去,小心地上楼,开门,锁门,拎着两大袋子衣服下楼,做贼一样,唯恐惊动朱大爷。 快走到南门口,小刘停住,他远远看见一道瘦影,行将起舞,是妻子。她换上了踢踏舞鞋, 在路灯背面的一片空地站定,微微张着双臂,踮起脚,小心翼翼地,起跳,下落,红白错落地雀跃,骤然静止的空格,泛着水光的地面上音符闪烁跳动,跃升,向沉默的夜空消散。 舞鞋终究没扔,拿回来擦净吹干,用密封袋包三层,装进密封盒,再用胶带裹起来,在角落专门辟出位置,放进去--眼不见心安,就像不曾存在。小刘心说,仪式越过分,记忆越深刻, 告别因此会越彻底。 当晚,妻子难得熟睡,微微打起鼾。小刘失眠,躺在沙发里,戴上耳机,抱着电脑看球赛。 他已喝下八罐啤酒,越看越没兴致。支持的球队发挥失常,连连失误,大比分落后。他渐渐眼花心乱,脑中回放起这些天的事,好像不是真的。摘下耳机,呆坐,注视着电脑屏幕,无声的球赛失去意义,只是绿色背景上移动着蓝白小人。 有那么一会儿,他忘掉自己支持的是白色小人,转而关注蓝色小人。但见传球、抢断、二过一,有点儿意思。再传,没有越位,又一个角球,漂亮的头球。 头顶血管隐隐搏动,他又有点儿兴奋的感觉了。重新戴上耳机,跟随解说的慷慨激昂,他成了蓝队的支持者,比赛又有了意义。 漂亮的鱼跃扑救,小刘无声欢呼,一抬眼, 看见那面镜子,恍惚中,没认出来镜中是谁。那个男人须发纷乱,面目狰狞,爆红着眼珠儿,像一个尚未适应牢狱生活的新囚徒。 小刘抬一抬左手,囚徒就拾一抬右手。看上去是他在跟随你,其实却是在逆着你。小刘盯着囚徒,一拍脑门,囚徒也一拍脑门,两人同时跳将起来。 小刘欣喜若狂。他知道如何分辨怪味儿了。 他屏住呼吸,揪起睡衣领口,捂在鼻子上, 闭上眼用力闻,接着,找出两件判定有怪味儿的物品,对照着闻,然后,趴进马桶里闻,抱起垃圾桶闻,拆下洗菜池下水管闻,从脏衣篓里掏出臭袜子闻。他还贴在墙上闻,闻老旧的墙漆、冰凉的瓷砖,以及壁纸纹理中的灰尘。 房子里能想到的不同气味,他依次闻了个遍,一边闻,一边记,给每种味道打上标签:酸、 腐、臭、香、腥、苦、涩、甜、干、湿、辣、软、硬·…· 然后,再给感觉定义一个可量化的强度:高、中高、中、中低、低。 收集定义完毕,他关上卧室门,悄悄打开密封的箱子,找出密封的首饰盒,放在鼻子底下, 打开一条缝--就像寂静突然降临的密室里听见若隐若现的电流声,就像星斗密布的夜空中陡然辨出星座轮廓,就像芜杂斑斓的视错觉游戏中顿悟似的眼前一亮,他闻见了-怪味儿的存在,切切实实。 小刘微闭双眼,紧皱眉头,感受隐隐的刺痛,贴着鼻黏膜匍匐行进,突袭鼻腔,再向上灌入头顶,一举攻陷大脑。酥麻的眩晕中,他睁开眼,看见镜中的自己,妻子正站在自己身后。 “没错儿,我终于闻到了。” 小刘音调陡然高起来,声音尖细起来。我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打开喇叭,在床上平躺下来,手机放在肚皮上,眯起眼继续听他讲,像听收音机。 “不是因为鼻子忽然通了,也不是嗅觉过敏了,而是我突破了认知的自我规训,你能明白吗,老汪?” 半个月前,夜里十一点多,小刘冷不丁打来电话,给我讲他搬家的故事。小刘好辩论,说得马不停蹄,强烈地渴望反馈。 他嗓门响亮,间杂亢奋而粗重的鼻息,手机轰鸣,肚皮酥痒,我觉得自己正在用腹语自言自语。 “就是说,因为你觉得自己闻到了,”我说, “所以你就闻到了。” “差不多,但不一样,我的意思是--比喻, 对,气味儿是一种比喻,也只能是比喻,可这种事,怎么能说清楚呢?你知道,我和她从来不聊这些东西,怎么聊呢?如果你没闻到过一种味儿,记忆里没有,当你闻到的时候怎么说得清那是什么呢?如果气味儿本身就是一种语言就好了。” “我听明白了。”我说,“然后呢,那究竟是→ 种什么气味儿,刘儿?\" 和朱大爷一样,我也叫他刘儿,这是从前一起玩时的称呼,朋友都这么叫,如今虽然多年没见,但依然觉得亲密。 手机里哼哼几下,停顿片刻,也许他还心满意足地抽了l口烟。从前我们开剧本会,展开长篇大论之前、他就那副模样。 “天快亮的时候,他说,“我已经把怪味儿牢牢记住,焊死在脑子里了。” “到底什么味儿?” “别打岔,我悄悄下楼,出了单元门,来到朱大爷那辆红色老桑塔纳跟前--就在这里,我找到了怪味儿的源头,我相信我找到了。” “我x!”我从床上一跃而起,睡意全无,“车里藏着尸体吧!就在后座底下,还是卡在汽车底盘里来着?你知道那个都市传说吧………” \"….妈的,你想多了。我可没闻过腐尸的气味儿,但我可以根据常识和本能判断,那破车里肯定没有尸体--x,你别打岔。当时,我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后来累了,不想了,忽然就意识到,房子里的怪味儿,和那天朱大爷打开车门时我闻见的味儿一样,就算不是百分百一样,也是同一类。打个比方说,怪味儿就好像是车里的味儿,或者反过来,车里的味儿就像是房间里的怪味儿。” “这是什么比方,你喝多了?” “我清醒得很。我下楼调查,就是打算让本体和喻体做个比较,如果对上了,那就等于定义了怪味儿是什么,就等于锁定了真凶。我先是趴在老桑塔纳车窗缝儿闻,隐约闻到了什么,就像是塑料瓶放太久,但又比那种味儿重一些,复杂一些。车门没锁,我早就知道,轻轻拽开一道缝,味儿更冲了-可浓度一高,又变成另一种气味儿,更加潮湿、沉重。你想象一下,雨天厚纸箱被淋透,又在太阳底下暴晒几天,一层层的瓦楞纸,表面几层已经晒干,都要焦掉了,最里面却还是湿的,可能还有绿色的霉斑,微微发烂,冒着一丝闷闷的热气。这时候闻上去像什么呢?好像是霉菌,又好像是尘土,还混着雨水泥腥味儿,另外还有点儿皮革味儿。自行车车座皮面你闻过没?或者,背了好多年的旧书包没洗……差不多就是那种,但又都不是,你可以想象几种气味儿混合……你能想象吗?\" “说了那么多比方,可究竟是什么?\" “我只能打比方啊!\" 其实我正在揉发痒的鼻子,似乎真的想起了什么难以名状的气味儿,和大学宿舍楼道有关,还有篮球上的味儿,雨天旧书店里的味儿, 但又都不是。我想起第一回去南方,我把芫友叫香菜,有人却叫臭菜;我闻着榴梿像大便,他们却说又香又甜。 小刘想了想,又打一个比方,军里的味儿, 就像他打开妻子层层密封一个多月的首饰盒时闻见的味儿,只是浓度有差别。 “我打开手机电筒,想看看车里到底有 什么。” “不是破烂吗?” “不一般的破烂!你想象五六岁小孩住的儿童房,儿童房里该有什么,那破车里就有什么,后座上堆的,全是小孩玩具:毛绒公仔、奥特曼、洋娃娃…要不是知道那些东西全是检来的废品,我还以为谁要搬家,把孩子的东西一股脑儿塞了一车!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小偷……” 小刘长吁一口气。 “我就是个小偷,我偷偷拿了一只巴掌大的毛绒大象,本来想拿上去给她闻一闻再还回来, 废品嘛。” “可是呢?” “可是我一回头,发现她正站在单元门口, 已经穿戴齐整,要出门的样子。可能她醒来发现我不见了,也可能她根本就没睡着。对,出门之前,我给她发了个消息。” “说什么?” “我说对不起,是我缺心眼儿。” “说得对,你是缺心眼儿。”我说,“可是刘儿,你老婆她也确实奇怪吧,要早点儿带她去看医生,说不定……” “不,”小刘打断我,“她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这会儿再说什么看医生也晚了。她,比我, 比咱们更理解这个世界,为什么?她能感知到我们不能感知的存在。” 这话听得我一哆嗦,但不便展开讨论,只有继续听他讲。 “我把毛绒大象给她闻,一开始,她很惊喜, 说就是那怪味儿,可又把大象丢在地上,怕那味儿沾到身上。我安慰她说,总算找到原因了,想办法解决就好了。她又捡起大象,说不对,和怪味儿有些差别,还说有可能是房子里的味儿传到了外面,而不是相反。我说那怎么可能?我拿起毛绒大象闻,好像是比怪味儿粗糙了些,就像画面有了毛边儿。我心说,说不定就是同一种味儿,.但由于天气影响变得有点儿差异…… 可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她又提搬家,我火了,把那大象丢上天,说,搬搬搬,今天就搬,全扔了。 我说,我身上也有味儿,把我也扔了吧!你身上也有味儿,把你自己也扔了!气话说完,我往墙角一蹲,抽烟。一阵咳,完了又跟她道歉。天已经大亮了,她该上班了。她不说话,后来叹口气,捡起大象递给我,也跟我道歉,道来道去两人都没话了。我说,那去门口吃个早餐吧。 “这时,单元门开了,是朱大爷。我抓起那毛绒大象,丢进了车底下,他应该没看见。朱大爷瞪大眼:‘刘儿啊,你们这是,旅游回来了?是不是没赶上飞机?''我这才想起,我们应该已经出门旅游了。但我也没解释,他也没再问,让我帮他把单元门平时上着插销的半扇打开。这回我才看见,他竟然是从房间里推出了收废品的三轮车。平时没注意他把车停在哪儿,可怎么也没想到,他把车推进了家里。 “你知道那种三轮车,虽然不大,但非常宽, 车轮勉强擦着房门出来,老楼过道窄,车把得翘起来才能转弯。我早就见楼梯间墙上擦了两道沟,原来是他那三轮车蹭的。把三轮车推出来之后,他掏出手机,说让我帮他看看,水费怎么在这上头缴。我当然说好,就跟他回屋看水表。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见过他的房门大开,忍不住好奇,特别想进屋看看。 “没错儿,你肯定猜到了,朱大爷屋里传出了一股味儿,一股浪潮--容我再打一个比方: 如果说我们房子里的气味儿是飘浮的气体,桑塔纳车里的气味儿就是流动的液体,朱大爷屋门口就是翻卷的浪潮。进屋之后,那股气味儿, 就像固体,实实在在地存在,像密密匝匝的软丝网,迎头把你兜住,把你束得死死的。” “………你总跟他打交道,之前就没闻见过?” “没有,再打交道我也没贴他身上闻。我不说了吗?他总是很整洁,西装加皮鞋。他那劳保手套都比别人白,有时候也挎个腰包,但他把腰包系在西装底下。离近了当然有些味儿,那是正常的馊味儿,你经过垃圾桶,多少都闻得到那种味儿。” 手机突然安静,好像小刘突然走神。我也趁机分了一会儿心。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句句型复杂的脏话,似有无限感慨。 “我跟你说,不只是气味--”他说,“哎呀, 我他妈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惊悚片,地地道道的惊悚片。” 小刘跟在朱大爷身后,走进了他的家。在小刘的描述里,屋里没开灯,跨进门的一刻,他身上一紧,觉得自己走进了地窖,森森寒气顺着脚踝往裤裆里钻。朱大爷引他来到墙角一个小水池边。孤零零一个水龙头,裸露在外的水管贴在光秃的墙面上,水表挂在半空,像耷拉的小脑袋。 他想象楼上自己屋里的格局,判断此处应该是厨房。眼睛渐渐适应黑暗,他打开手机电筒看水表。以余光观察,不见灶台和橱柜,热水器也没插电。没人气儿,他心说。 那股气味儿已从密网织成了薄膜,有黏稠的体感。电影里一种杀人方法,用保鲜膜裹脑袋,一层一层活活把人缠死。这么一想,他不觉腹肌发力,屏住鼻息,心中毛得很,忍不住回头看。朱大爷正定定地站在身后,仰脸看他,见他回头也没反应,眼睛黑黑的,表情凝固,像一尊蜡像。 等下啊,马上就完事儿,我给大爷水表看个字儿,小刘大声朝门口喊道。他打开闪光灯,对准水表表盘拍了两张。蜡像朱大爷忽然走开, 去摁墙上的开关,灯光一亮,小刘眼睛一疼,失明了一瞬间。 小刘观察自己的所在之处,确实是厨房位置,可这分明是一间废置已久的毛坯房,墙面上尽是一道道白惨惨、灰溜溜的水泥色。 小刘大声咳嗽,硬硬地收起自己惊讶的表情。他记下水表数,接过朱大爷递来的手机,目光却无法往屏幕上聚焦。他不经意往里挪步, 朝本该是客厅的方向看,只听得一声短促号叫, 凄惨瘆人。 小刘汗毛一奓,原地跳起。 朱大爷拍拍他,他回过神,意识到是自己在号叫。他觉得身体轻飘飘要飞,脚下却像上了钉,寸步难行。 客厅吊着一只没有灯罩的灯管,像一条吐出的舌头,白光惨淡,隐隐泛着黑纹。灯光里站着一个塑料女模特,虽然换了金色假发,但小刘仍然认得,女模特身上的衣服,小刘也认得,那是妻子的牛仔外套-一上屋期他亲手扔掉的。 牛仔外套下面的衣服,他不认识,也许是没认出来。那女人微微侧身,看向一只皮面严重磨损的单人沙发。沙发上,跷腿坐着另一个模特,没戴假发,光头,大概是男的,因为他腿上是小刘的条绒裤子,松松垮垮,说明他比小刘瘦,像从前的小刘。 两个模特的脚上,都穿着鞋,是不是自己和妻子丢掉的鞋,小刘不敢再分辨。他输人水费, 点支付,将手机递给朱大爷,让他输密码。 你弄,朱大爷直接告诉他密码。 别害怕,刘儿,这是你大哥大姐。朱大爷的声音像一团烟雾。小刘不害怕,只是牙根咬得生疼,浑身骨头吱吱呀呀,越来越紧,要把自己锁死了。 大哥大姐周围,是一组既写实又象征的舞台装置:墨绿色双人沙发、透明玻璃茶几、白铁储物柜、瘸腿高脚椅、衣帽架、折叠木椅,还有两组尺寸、颜色毫不匹配的书架--其中一组是小刘的。书架上有些旧书,一本本杂志封面朝外依次摆开,是搬来第一天他丢在地上被朱大爷捡走的。书架上方的墙上,挂着那个欧式雕花相框,里面是放大的结婚照:戴着卡通眼镜的左男右女,一个眨左眼,一个眨右眼,笑容定格得恰到好处。 这是一个样板间,小刘心说,这是在过家家,这是一个玩笑,这是一个--不知道。他看着茶几上插着两枝假花的啤酒瓶,脑子里冒出一个又一个比方,但始终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说法来描述眼前的一切。 惶惶然中,他看见妻子走了进来,掩着口鼻,疑惑地皱眉,睁大了眼看,又不敢细看,像看破了什么天机,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我告诉你,她那样子,就像忽然失明了。 我也一样。瞬间信息加载过量,却空白一片,我们都宕机了,像两个旋转的小陀螺,知道吧?\" 小刘扯着喉咙打比方,手机发出刺耳的杂音。 “你小声点儿。” “小声不了,老汪你知道吗?她走了。”小刘喊起来,似乎带着哭腔,“那天早上她去上班后就再也没回来,她走了,离开了。” “没回来?什么意思,你没到她公司问问?\" “她辞职了。手机也打不通。” 我没话了,他也沉默。然后我帮他分析: “看来那怪味儿确实可怕。 不过,也许她只是吓到了,我听你说就觉得恐怖,那老头真是心理变态。” “不是。”他说,“不是因为气味儿,也不是因为朱大爷,其实最后我们也没搞清楚,那怪味儿到底是不是从一楼传上来的。他妈的怪味儿. 我都已经闻见了,可我逮不到,我x………” “那是为什么?”我问,“大不了搬家,全不要了,为什么要走?” “我想,她是觉得自己原来真的逃不掉那种气味儿,或其他什么东西,会一直追着她,~ 直追。” 大约半个月后,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显示本地的座机号码。 “汪辉吗?我是卢阳区四牌楼社区警务室, 刘宗成是你什么人?” “啊?”我一时语塞,脑中浮现的竟是小刘跳楼,或割腕、烧炭以及诸如此类的画面。 我说他是我朋友、前同事。 “我们接到报警,说刘宗成家里传出异味儿,屋里应该有人,但门敲不开,手机关机,房东也联系不上。民警已经过去了,现在打算开锁。” 至不“你们找我干什么?”我慌里慌张套上鞋,准备出门。 “联系不上他其他亲属,中介公司提供的租房合同上,紧急联络人写的是你,你手机尾号7662,身份证名字叫汪辉,没错吧?” 1 “中介公司?他那房子不是租的啊…\" 我解释不清,不再多问,打了车去四牌楼。 小区跟小刘描述的一模一样。老楼、垃圾桶、快递站、蔷薇丛和流浪猫,还有瘦老头,真的穿得如二十世纪的西装革履。不过比起想象,老头目光过于暗淡,长寿眉过于邋遢,嘴角沾着点心渣,一开口排山倒海的酒酸气。 开锁师傅开了锁,将门推开一条缝,所有人都捂住鼻子。中介小姑娘早有准备,戴上了口罩。异味儿扑面而来,可不算臭,也不是腐,像是酒味儿,又有泔水味儿,五味杂陈。 “哎哟哟!”朱大爷身子一缩,从两个民警身边钻过去,进了屋。 房间南北通透,光秃秃没有窗帘,纱窗也不知去向。阳光直射进客厅,照着地板上横一道竖一道的水渍,颜色像是啤酒,又像是汤,由于气味复杂,也不排除是尿渍的可能。靠墙平放着一张床垫,上面有两只发黑的苹果。床垫旁边,摊着一只黑色垃圾袋,内有苹果核,半碗老坛酸菜汤泡面,一小堆啃得精光的鸭架、锁骨, 其余全是空掉的酒瓶和易拉罐。一些书,有二三十本,四散在客厅与阳台各处,大部分是侦探小说,每一本都包着透明塑料书套。 人一走动,几只虫子从一本书底下钻出,仓皇逃窜。 就在上述散发着千百重异味的物品之间, 客厅的正中央,平躺着身穿全套意大利球服的小刘。仅仅两年不见,他不知如何胖成这样,肚皮挺得圆滚滚、硬邦邦,让人想起海滩搁浅的鲸鱼。 朱大爷蹲下去,对着小刘的耳朵喊:“刘儿? 刘儿?我说咱俩喝,你非自己喝,这回喝出事儿了吧?” 我在墙角发现一只药瓶,赶紧捡起看,原来是维生素。民警非常镇定,摸一摸,听一听,确认小刘还活着,指挥我把人侧翻,检查他是否被呕吐物呛到。捣鼓几下,小刘鼻子突然喷气,哼了两声,又滚回原处,像给了我们一声回应。大家松一口气。随后,我打急救电话,跟车去了医院,人虽然没大碍,但始终没清醒。 当晚,我从医院回到四牌楼,买了一个新锁芯换上,去警务室签了字。小刘的手机没找着, 我辗转打听到小刘说的前室友老黄,可电话没人接。至于老张--小刘的张老师,根本没人知道此人的存在。 按照朱大爷对民警的交代,他和小刘是不错的朋友,小刘不但常把废品送给他,还常陪他喝酒。这是小区里众所周知的。社区工作人员也见过小刘和朱大爷坐在快递站门口的长椅上聊天。 值班民警告诉我,小区里的人一直都以为小刘和朱大爷一样,是捡废品的。 “怎么可能?他胖成那样,腰都弯不下。” “除了你这哥们儿,没人愿意搭理老朱。这老头名叫朱兴,在小区住几十年了,据说老家是重庆的,谁也不想招惹。” “他要不报警,我哥们儿命就没了,挺热心的大爷啊。” “所以才奇怪。” 他接过我让的烟,说: “老朱的房子,是他老伴儿名下的。老太太从前在糖烟酒公司上班,老朱从前开出租,他们有个女儿。老两口退休后,给女儿带孩子,活得挺自在。大前年,有一天老太太正上厕所,听见头顶一阵响,抬头看,掉下两块天花板。楼上装修,蹲坑改马桶,工人钻地,把楼板钻透了。老太太倒是没砸着,可吓得犯了心脏病,人没了。 老朱就打官司,可法院判楼上没问题,工人操作也合规合法,有错的是当年盖楼的建筑公司,质量不合格。结果糖烟酒公司和建筑公司各赔一笔。但老朱死活不认,说钱是钱,命是命,天天上楼敲门,早起敲,傍晚敲,有时正在楼下跟人嗑,忽然想起来就上去敲一敲。不管屋里有没有人,都要站在门口说一句:杀人偿命。老朱女儿要接他走,他不肯,就要把房子给他重装一下,换换环境。开工没几天,他把工人骂走了。 楼上那家受不了,把房子交给中介出租,躲出去不管了。老朱女儿一家后来也出国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不知怎么,捡起了破烂儿。” “还天天上楼敲门?\" “敲,租户全敲走了,中介公司都不想接了, 价钱一降再降,四牌楼的两居室没有比这更便宜的,可便宜了又叫人疑心,听说有人上网发帖,说是凶宅。” “你们没管管?” “怎么不管?上个租户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知道情况还非要租,结果吓得不敢出门上班,老打电话找我们,给他护航。所以说,为什么你这哥们儿能跟老朱和平共处,跟忘年交似的?\" “为什么?我哪知道为什么?”不过,在我印象里,小刘从来没跟哪个人处得不好过,他跟谁都能说两句。 “我猜是老朱上去敲门,你哥们儿不但不怕,还给他开门了,两个人聊上了--你那哥们儿没结婚吧?要不两个人能喝上酒?我瞎猜啊。老朱的事儿,也是闲话,我都是听他们说的,你也就听一耳朵。” 风吹来一股新割的青草味儿,然后我闻见了朱大爷的味儿,气味儿并不特殊,无非是陈年的酒气,混着垃圾桶的馊。他认出我,停下三轮车,笑嘻嘻走到我面前。我掏烟让他,他不要, 拽一拽裙带菜似的西装。 “你要给我洒,我就不客气。” 说完,他轻飘飘登上绿化带台阶,踏进蔷薇丛里,两腿一叉,解开裤子,哗啦啦撒了一泡尿。 民警佯怒,吆喝着站起来,回了警务室。 朱大爷边尿边说:\"上年纪了,憋不了。” 我想跟他聊几句,但也不知从哪儿说起。 民警又从屋里探出头,骂:“你那车上全是瓶子, 尿了带回家!一园子花儿,都给你烧死了。”然后他又问我:“你那哥们儿,刘宗成,从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想都没想,说:“他是编故事的,文艺工作者。” 我回到小刘的房子里,打开所有的灯,在角落吧台坐下,观察客厅--小刘这些天躺着的地方--想象房子里发生过什么。 房子像遭过贼。除了次卧有几只装满书和碟片的箱子、阳台上的晾衣架,以及几件换洗衣服,只有家具和一些无用的摆设。 对,还有那面镜子,面朝下趴在主卧的床架上。我握住镜框,轻轻翻转过来。只见镜面上布满斑驳的细碎裂纹,像冬天冻住的湖面发生了冰裂。我把镜子拿下楼,刹那间,破碎之光闪烁, 照出无数张脸,一时间我没认出那是我自己。 一切就像个浅白的明喻。 窗外有蝉鸣声,显得夜极静。我放下镜子, 走到窗边,看见小刘说过的蔷薇和藤蔓间隙中一片片城市灯光。我又给老黄拨了个电话。这回只响一声,便被接起,却是一个女人冷漠的声音。 女人问我是谁,找老黄干什么。 我客气地问,老黄呢?女人愣了一下,但马上恢复气势,让我有话就说,跟她说和跟老黄说一样。我简单介绍自己和小刘的关系,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一遍。不过,省略了怪味儿和扔东西的部分。 小刘病了啊,严重吗?女人声音依然凉飕飕,但少了敌意。 我说应该问题不大。 可是汪先生,女人说,小刘他们俩,已经分开快两年了呀。两人不声不响,办了离婚。他老婆走那天连个包都没背,都以为她上班去了呢,之后就再没见过,联系方式也删了,我们能上哪儿找呢? 快两年了?不应该啊。他们为什么离婚? 这我不敢乱说。小刘从这儿搬走的时候, 把两人这些年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连没用完的瓶瓶罐罐、衣架、旧拖鞋、旧拖把、菜板、水果刀,还有一面破镜子,全都拉走了。我和老黄跟他说,没用的,你留下,我们帮着处理。可小刘不听啊,收拾得整整齐齐,找了一辆巨大的货车,说,怎么没用?有没有用我自己知道。他这么说,我们真不敢多问了,你说对吧? 她顿一顿,说,不过,我也理解他媳妇儿。 我嗯了一声,谢过女人,挂了电话。 抽了一会儿烟,突然觉得身上冷。房子一空,可能真的会没人气儿。我灭了烟,从床架上扶起那面镜子,小心地拿到门外,锁了门,扛着镜子下楼。我一阶一阶往下走,半步半步挪,生怕镜子突然崩碎。楼道的感应灯灭了,也不敢跺脚,黑暗中,我一会儿觉得手里捧着一汪摇晃的水,一会儿又觉得端着一组一触即发的平衡炸弹。我想,如果能安全出了楼,我就把镜子放在路灯底下,然后躲在树影里,看看什么时候, 会有什么样的人过来捡走。 终于走到一楼转角,突然响起巨大的开门声,我心下一惊,手一滑,镜子掉了下来。 第59章 复数 井梅从陈向荣家里出来,直奔地铁站,坐地铁去医院。立冬之后的天,黑得早,五点多钟,就“咚”地一下,沉下来,天就黑了。 井梅走在拥挤的人群中,路灯的光是昏黄的,让人群变得恍惚。也许是人群让井梅有一种窒息感,可是她还在勇敢地突围着,要不然呢?复数,她心里想到,人群是复数。我们都是复数。我们的生活也是复数,并重叠着和重复着。井梅几次想突围出去,变成单数,但那复数紧紧包裹着她,直到地铁站她都没变成单数。尽管置身在复数中,她还是感觉到早上出来的时候,衣服穿少了,应该穿那件棉袄的。短发多少长长了,她从兜里掏出来一根皮筋,手刚举起来要扎, 就被别的单数给撞了一下,或者不是一个单数,是两个人,也是复数,她抓在手里的头发,又松开了。她想骂一句,但又不知道骂谁,骂复数吗?骂空气吗?头发该再剪短一些。 陈向荣在晚饭的时候,已经在她蒸的馒头上发现了一根她的头发,但他没说,只是拈下来,把手伸到桌子下面,悄悄揣在兜里。他的这个动作还是被井梅看到,心里惭愧了下。如果这让正在陈向荣对面吃饭的赵文华看到,那井梅一定又会被谩骂一顿,说不定又有什么恶毒的字眼从她嘴里蹦出来,落在井梅头上,身上,体无完肤,也说不定。井梅在心里默默感谢着陈向荣。赵文华吃得很慢,很慢。井梅都着急了,她还要赶往医院,去给病床上的父亲送饭。可是,赵文华不吃完的话,她不可能走。赵文华边吃边说,烧水了吗?我要洗个澡。在老年舞蹈班里出了一身臭汗,还有那些舞伴们,真是脏,那味儿,我都快吐了、真是不如广场舞。要不是老陈的身份,我索性去跳广场舞了。她说的老陈的身份是望城某厂的副厂长,但已经退下来。井梅不能理解,这已经退下来了,副厂长还算身份吗?老陈几次说过,我都退了,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哪还有什么身份呢?赵文华说,再怎么说,我也是厂长夫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尤其是“厂长夫人”几个字,语气很重,像是要把地板砸出个洞来似的。井梅去烧水,刷浴缸,然后把浴缸里的水放了一半,另一半要等赵文华进来,看她觉得水温如何。这么做,井梅也是为了节省时间。她透过门缝,看见赵文华还在细嚼慢咽着。倒是老陈先吃完了。赵文华嫌老陈吃得太快了,对肠胃不好。她甚至说是老陈厌恶她,才吃得快的。老陈不吭声, 去了书房。老陈的身体之前中风过一次,恢复得很好,但走起路来,还是有点儿倾斜。井梅和他们说过自己的父亲住院的事情。老陈还好,但赵文华不这么认为,既然井梅做这份工作,就要准时准点,他们又不少她一分钱。如果当初知道赵文华这样,井梅也不会来他们家做这个保姆。倒是老陈的温和,让井梅决定做下去,而且老陈偶尔还会给她点儿小费,都是偷偷给的。老陈示意井梅,不能让赵文华知道,如果她知道了,那可就惨了。 老陈的右手在脖子底下划了一下,做了个自刎的动作。井梅笑,老陈也笑了。井梅轻声说,谢谢陈叔。一只手连忙把小费收起来,放到裤兜里。井梅的工资是老陈夫妇的儿子给的,每个月都定时打到卡里,四千五百。年节的时候,还会多给五百。老陈夫妇的儿子儿媳还有孙子,在上海工作,无法回来照顾老两口。赵文华年轻的时候,就什么都不做,这老了,更不可能照顾中过风的老陈,他们就在家政公司,给找了保姆,就是井梅。刚来的时候,井梅就觉得赵文华这个老太太不一般,透着冷、硬,还有蛮横。不好伺候。没想到第一天,赵文华就开始找她小脚,在她刷过的马桶上发现一根头发,她站在卫生间门口,像个圆规似的,手里捏着那根头发说,这算怎么回事儿?你说这个月扣你一百块钱, 你不屈吧。井梅连连说,不屈。还请阿姨高抬贵手。不是贵手,是千金之手。赵文华笑了, 嘴还挺甜的,这次就算了。井梅心里哼了-声,说,老巫婆。看到老陈从书房露头,赵文华又说,还有你,老陈,以后撒尿的时候往马桶边站站,不行你就蹲着,别尿到马桶沿上, 也给保姆增加工作量。老陈连忙点头赔笑, 又缩回到书房去。赵文华说,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我有一次尿急闯进男厕所,看到墙上写着,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你老陈要讲文明,虽然退下来了,在家里更要文明。她在卫生间门口,滔滔不绝,近乎演讲了。井梅边听着,边蹲下来,擦着地板。这个圆规离开卫生间门口,把那根头发放到井梅手心里, 像是她在井梅的手心里画的一个半圆似的。 赵文华扭身走了。井梅把那根头发抖落到地上,连同抹布下的灰尘和一些垃圾碎末,一同用抹布卷起来。垃圾的碎末,还剩几个,她一个个用食指肚使劲按一下,粘起来,放到左手手心里,才站起来,扔到垃圾袋中。书房门开着,老陈的目光落在之前井梅跪在地上擦地的时候,紧绷的屁股上和裸露的脚踝上,她的脚跟闪着白色的光。在井梅去扔垃圾的时候,老陈坐在那里回味着什么似的。 井梅干活确实是一把好手,做饭也好吃。可能是遗传她母亲。这要不是之前工作的厂子黄了,她还真不会干这活儿。之前她可是厂里的化验员,是化验室一枝花,心气傲着呢。有时候,午饭都有男同事给打回来。 要不是厂子黄了,她心气高,再加上离婚,儿子打架被关进了少管所,她可能不会去家政公司。离婚的时候,房子她没要,有房贷,她就搬回父亲家,可谓净身出户,毕竟离婚是她提出来的。母亲去世多年,父亲都是一个人住。之前有人给她介绍了家美容院,可那里面乱七八糟的,她看不惯,干了半个月,就辞了,工钱也没拿到。她差点儿打电话举报那家美容院,想想还是算了,都不容易。 陈向荣家是井梅的第一份家政工作。早七晚五。三餐。打扫卫生。给老陈洗澡。 儿子进少管所之后,井梅才和丈夫丁文森提出来离婚。也不为什么,她就觉得没意思,像个保姆似的,除了睡觉,再就是保姆, 陪睡的保姆。虽然工作没了,但她在家里还是硬气。丈夫丁文森问,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井梅说,有人的话,也不会在这个时候, 在我山穷水尽,丢了工作的时候,和你提出离婚吧。就是没意思,不想和你过了。这个理由还不够吗?你非要给自己找顶绿帽子戴吗?丁文森盯着窗台上的一盆黑法师多肉植物。它已经叶片发软,需要浇水了。有几片叶子脱落在窗台上。他把落下的叶片捡起来, 去厨房扔到垃圾袋内,接了一可乐瓶水,回来,往黑法师根部浇了水。一瓶净含量888 毫升的瓶子,应该浇透了。瓶嘴不小心碰到一片叶子,给刮掉了。井梅说,丁文森,你给个话儿,是爷们就痛快点儿,别磨叽。丁文森说,儿子呢?井梅说,儿子明年就十八岁了。 归你,我更放心,我会回来看他的。丁文森说,我们不征求儿子的意见了吗?井梅说,我的事情我做主。你们爷俩,让我更没意思。以前,在厂里我什么地位,你又不是不知道,可回到家里呢?简直是老妈子。现在,我凤凰落草了,但我还是凤凰,不是鸡,不是。丁文森说,既然你话都说到这儿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觉得还是征求一下儿子的意见,如果他想跟你呢?井梅说,那明天我们去少管所一起看他,并征求他意见可以吗?丁文森说, 你连他出来都等不及了吗?他拿喷壶在黑法师叶子上喷了喷,水珠颤颤着,滑落。丁文森说,要去你去,儿子这样,我都觉得丢脸,再说,少管所里有我中学同学,我丢不起那个人。你去吧。井梅说,还不是你惯的,还有你妈。丁文森说,井梅,你说我怎么都可以,不要把我妈带上好吗?不就是离婚吗?离就是i. 丁文森是轧钢厂的一名门卫,四十八岁。一米六八。国字脸。四十岁那年,他夜班, 几个偷盗钢铁的人,要从他这个五号门通过,被他拦住,没想到那几个人把丁文森堵在门房里,一通拳打脚踢,临了,把他绑在暖气管子上,嘴用臭袜子给堵上,还蒙上他的眼睛。等那几个人开着一辆卡车,进去装了一车废铁,出来的时候,从车上跳下来一个染着头发的黄毛,他从窗口往门房里扔了一千块钱,对里面喊着,就这点儿意思,买两条烟抽。如果你敢乱说话,下次就灭你口。好好合作,我们吃肉,你喝的汤也是肉汤。这次出手重了些,对不住了。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吧。装着废钢铁的车开走了。早上接班的时候,他才被同事放下来,整个人几乎瘫了,要不是同事及时抱住他,他就趴到地上了。同事把他安排到椅子上躺下来,他只觉得肋骨和下面阵阵疼痛。报告了厂保卫科,他被送去医院。肋骨折了一根。在医院里待了一个月,出院后,他感觉到下面有点儿不灵了,一定是那个地方被踢到了。一天晚上,丁文森要和井梅办事儿,就是不行。井梅对他还是温柔的,配合他几次,他才变成了男人。但这也成了他心里的一个障碍。如果井梅不配合的话,他就变成一个“软人”。丁文森试过吃药,但药劲儿太猛,井梅又受不了。这事儿, 常常就猫一天狗一天的。丁文森出了那事儿后,在家休养一个月,厂里就让他上班,把他调到下面车间看仓库了。一晃,八年了。井梅厂子黄了的事情,他也知道,但他没说什么。 毕竟,他还有一份工资,他父母退休,其中母亲的那份工资都给他,房贷也是母亲帮忙还。这样,他和井梅,还有儿子,一家三口的生活,也不是问题、他这么和井梅说过、井梅投吭声、没了工作的井梅,变得郁郁寡欢,牌气暴践,t文森去看仓库后,变得更加孤僻, 下夜班回家看到井梅在家,几次想要她的身子,都被井梅拒绝了。有一天下夜班,儿子出去玩了,他在井梅洗澡的时候,冲进去。他得逞了。并梅大喊着,说你这是强暴,信不信我告称,可以把你送进去的。丁文森得逞后,笑了笑,简单洗了下,回屋睡觉。当然,这样的时候不多,像中彩票似的。他知道那股子激进是他把井梅想成了他工作的黑洞洞的仓库。 丁文森没想到,井梅在这个时候和他提出来离婚,而且是在儿子进到少管所后。丁文森有些想不通、但想通了又能咋样?井梅已经很坚决了。丁文森给黑法师喷完水,回来说,是不是因为我那方面啊!如果不能满足你,你… 我不在意的。井梅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了?我就是和你过够了.没意思了。你不要瞎猜了, 浪费那个脑细胞儿。丁文森说,好吧,给你自由。你自由去吧。当年也是你说结婚,就结婚的,现在是你说离婚,好吧。 丁文森回屋睡觉,晚上夜班。他梦见大大圆圆的月亮,被火烧着了,而且在月亮中间, 还烧出来一个大窟窿。 井梅还真去了少管所,见了儿子,他驯顺了很多。当井梅说起要和丁文森离婚的时候, 儿子还是一怔,抬眼看了井梅一下。井梅问, 离婚后,你想跟谁?我建议你跟你爸,我要回你姥爷家去住,那地方也小。儿子说,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无所谓。井梅说,那就是你同意了。儿子嗯了一声。从少管所出来,看着外面阳光普照的,井梅觉得自己从此解脱了。 这种感觉,时常令她回忆。没想到自己又再次成了生活的奴隶,但她对离婚这件事儿,一点也不后悔。不。那天,丁文森白班,回来的时候,并梅还是炒了几个菜,给丁文森烫了壶酒,两人喝了点儿。井梅挑明了,说了儿子没意见。丁文森说,那我也没意见。丁文森吃完, 坐在客厅里看了会儿电视,就回屋睡觉。井梅收拾完,洗了澡,进来了。丁文森愣住了,但他没吭声。井梅说,最后一次,也算补偿你这此年对我的宽容吧。丁文森又不太行,井梅抚摸着他。他又看到他工作的仓库,还想起那个关于月亮烧着的梦,他终于变成“硬人”。两人可谓和谐,但他一直觉得他都是在撞击着仓库里的黑暗,是的,撞击。他终于看到了光,瘫软在井梅身上,想说什么,但没说。井梅说,你不要以为我贱,我· 第二天,井梅就收拾东西走了,临出门说,哪天去把证办了。 丁文森下班回家的时候,家里冷冷清清的。他坐在客厅里抽烟,胡乱弄了口吃的,想给井梅打个电话,但他忍住没打。他知道,在儿子回来之前,这个家都将是空荡荡的,少了女人的气息。丁文森想不明白的是井梅到底为什么离婚?他仿佛再次感觉到自己在黑漆漆的仓库里,对着黑暗,像一个国王,是的,他是仓库里的国王,可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他浑身无力地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三 井梅从地铁通道里出来的时候,渐渐地脱离那些复数,变成了单数,朝着医院方向走去。天飘着清雪了,瑟瑟的,冷,让她哆嗦了一下。她去医院门口的小吃部里买了一碗面条, 兜里还有她从老陈家里拿出来的一小块酱牛肉。这个行为是否算作偷呢?她心里羞耻了下。她拎着面条往住院部走去。路上的雪,大了起来,打在她脸上,凉凉的,化了。医院院子里的树木在风雪中,发出呼呼的声音,像一群野兽,在昏暗的灯光中,奔跑着,随时要包围住她似的。井梅连忙闪进了住院部的门。里面的热空气,让她的脸痒痒的。她再次融人到复数中。有病人,也有病人家属。十几个人在等电梯。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喊着,天黑喽,天黑喽。月亮怎么还不出来,我要把它撕了,当烧饼吃。我要吃烧饼。推着老人的女人五十多岁,头发灰白,她安慰着老人说,一会儿到病房,月亮就出来了,你就撕着吃吧。电梯门开了,复数们裹着井梅进了电梯。 在老陈家,当赵文华调好水温,进人到浴缸里的时候,井梅才说,要不要我帮你洗?赵文华说,我还没老得不能动弹,我也不喜欢别人看着我洗澡。你可以下班了。她连忙出来,和书房里的老陈打了招呼,拿起帆布包,就走了。 井梅从电梯的复数中,再次变成了单数, 来到父亲的病房。父亲虽然脑出血,但止住了,整个身体不太灵便,但说话还是有劲儿。 他看到井梅进来,说,你是要把我饿死啊!井梅说,这不来了吗?我刚下班。父亲说,吃,吃, 吃,我要吃饭,我饿,我饿。井梅说,马上。井梅闻到一股臭味儿,说,是不是拉了?父亲嗯了一声。井梅把尿不湿给换下来,又打水来,给擦洗了。井梅说,就不能给你多吃。父亲说,那你饿死我吧。井梅没说什么,把面条倒进一个碗里,把小块牛肉拿出来,撕成一丝丝的,放到碗里,喂着父亲吃起来。父亲说,这牛肉好吃,好吃。父亲问,最近咋没看到丁文森呢?他咋不来看我呢?这个兔崽子。井梅说,不是和你说了吗?我们离婚了。父亲说,啥?离婚。是他在外面扯淡了吗?井梅说,没。是我提出来的。父亲说,是你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情吗? 还是你给他戴绿帽子了?井梅说,去你的,你们男的咋都这样?不和你们过了,就觉得是女人给你们戴绿帽子了呢?父亲吞咽着食物,咀 嚼着,咽下去后,说,那咋井梅说,就是觉得没意思。父亲说,这生活过日子,哪有什么意思不意思的呢?不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吗?你看我,不也熬到现在,把你妈也熬走了,不还是……文森,人,还是不错。井梅说,这和人好不好,没关系。父亲说,我说不过你,等你把我也熬走了,你就有意思了。井梅说,那你怎么不死呢? 父亲说,人啊,都嘴上说死了好,但到了这个岁数都不想死!井梅说,那就闭嘴,好好吃你的东西。父亲说,闭嘴怎么吃东西?井梅说,咋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啊!父亲委屈地看着井梅,不再说话,默默地咀嚼着,可听见假牙摩擦的声音。吃完后,井梅去扔东西,看到邻病房里一个女人的身影,是那么熟悉。她在门口站住了。只见那女人戴着口罩,在给一位老人擦洗身体。那肥胖臃肿的身体,能有半吨重似的。女人给男人翻身,翻了两次都没成功。井梅走进去帮着女人推了一把。女人看了看井梅,说,谢谢。这时候,女人目光一亮,嘴里喊着,井梅,咋是你呢?女人摘掉口罩,井梅喊着,瑶琴,是你啊!我就觉得你的身影那么熟悉,可你戴着口罩,我没敢喊你。你咋也……. 瑶琴说,等我干完活,我们再说。病人沉重的身体发出呻吟声。瑶琴像哄小孩子似的,说, 马上就好了,乖。井梅说,这么胖,真够你受的。瑶琴说,还不是钱给得多。瑶琴的手在男人肚子赘肉的裆部擦了下。瑶琴没在意,继续擦着,倒是井梅看到了,脸红了下。虽然说她在老陈家做保姆,有给老陈洗澡的活,除了擦背的时候喊她,更多是老陈自己慢慢完成。此刻,井梅知道自己也将要面对。她给父亲洗过澡,但那是父亲,老陈毕竞是外人。瑶琴最后给男人擦了擦脸说,乖,躺一会儿,给你吃饭。 男人点了点头。他浑身的肉颤颤着,随时都要掉下来似的。瑶琴拉着井梅来到门口。瑶琴问,你咋也在这里?井梅说了父亲的事情,问,你这是………瑶琴说,还不是没办法。我家老王挣的钱也只够一家三口吃饭,可孩子补课,也要三千多。之前、有几只股票,还可以,可现在他妈的都折进去了。咋整,我只好出来。对了, 你知道刘文亮跳楼了吗?井梅一愣。刘文亮可是化验室里的好男人.常常把家里的被单衣服什么的都拿到厂里来洗,晒干后,叠得板板正正的,下班再拿回去。这样的人咋跳楼了呢?井梅问。瑶琴说,还不是他老婆。井梅问, 昨?瑶琴说,这不刘文亮没了工作,家里又是车贷,又是房贷,那天他老婆说了他几句,他就跳楼了。你也知道刘文亮看着娘们唧唧的, 心思重着呢。井梅叹了口气说,都是被生活逼的。瑶琴从兜里拿出支烟,问井梅,抽吗?井梅说,你啥时候学会的?瑶琴说,也是最近。你呢?井梅说,我离婚了。现在,在一家做保姆。 瑶琴哦了一声,问,咋离了呢?井梅说,没意思,就离了,不想有牵绊。瑶琴说,真的这么轻巧吗?井梅说,你以为呢?是不是以为我搞破鞋了,要不就是丁文森搞破鞋了,都不是,是我觉得没意思了。瑶琴叹息着说,你啊,井梅。 你总是心气那么高,到头来呢?陈连燕你看见过吗?听说在地下商场给人卖衣服,和那个老板搞上了,好像还要结婚。井梅说,吃一百个豆不嫌腥啊!瑶琴说,你说陈连燕咋那么招男人呢?是不是有女人味儿?上一个男的好像也很有钱吧,他们住了三年,后来,分开了。听说她当年失踪的男人找到了,是被人杀了,尸体找到后,dna确定是她丈夫,她接到骨灰后, 晚上就倒河里了。这事儿,要是我,可做不出来。井梅没说什么。瑶琴说,你这样白天晚上的,要注意身体,身体垮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你看这些病人,哪还是人了,就是一堆肉了。 有肉的,这算不错了。很多都皮包骨头,连肉都没了。她说着,透过门缝往里面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胖男人。你说,这人,是什么啊?为了一 张嘴……人要是不吃饭该多好,也就没这么多烦恼了。你看庙里的邢些神仙,就坐在那里,不吃不喝的。井梅也想不明白,人到底是什么。井梅说,邢天我想,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能是生存的奴隶。最近,有刘彩霞的消息吗? 瑶琴说,你没在群里吗?我们化验室,现在就刘彩霞条件最好了。她家老马卖了市区的房子,现在他们去农村,承包了个鱼塘,还开了个民宿,每天哗哗进钱。人啊,就是命。你看刘彩霞长得像个缸似的,可人家老马把她当成宝贝儿。瑶琴听见屋里的病人呻吟了。瑶琴说,我得进去了。其实,你家丁文森不错的,你不该…·瑶琴说完,就进去了。 井梅回到父亲病床前。 父亲说,你的手机响了。 井梅拿起电话,看是老陈打来的。都已经下班了,老陈打电话干什么呢?她想,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井梅到窗边打电话给老陈。她眼睛盯着窗外,下雪了。雪花噼里啪啦地打在窗玻璃上,像是要进屋的暴徒似的。外面的世界,像一个梦境。她心里说,雪花也是复数。 老陈的电话通了。 井梅问,陈叔叔,有事吗? 老陈颤抖着说,小井哦,你赶快过来,我家赵文华洗澡摔了,趴在浴室内,叫呢。我弄不动她,你快过来。 井梅的心里咯噔一下,说,打120了吗? 老陈说,就是打了120我也弄不动啊!你快过来。 井梅说,可我爸这边·我也脱不开身啊! 老陈说,那可咋整?我现在能联系到的,也就只有你啦!你听到了吗?赵文华在浴室里叫呢。 井梅在电话里听到赵文华的叫声,能想象得到她的痛苦,还有那张飞扬跋扈的脸。 老陈说,给你加钱,可以了吧? 井梅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我爸也瘫在病床上。 老陈说,求求你! 井梅说,那我安排一下。要不,你再给你儿子儿媳打个电话,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老陈说,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井梅说,陈叔,你先别急,我安排好这边, 马上过去。 井梅在电话里听见赵文华对老陈谩骂着,你这是让我死啊!我疼啊!还不送我去医院?你给保姆打电话了吗?不就是钱的问题吗?拿钱砸她,她一定会来的。井梅听着电话里赵文华的声音,更生气了,心想,再让你疼一会儿。 井梅想了一圈,也没人可以过来帮忙照顾父亲。井梅只好打了丁文森的电话。 “你白班还是夜班?” “白班,睡觉呢。咋啦?” “是这么个事儿…·想麻烦你帮忙照顾一下我爸。” “没问题,再怎么说,也是我老丈人不是。” “那赶快过来吧,打车。我怕那边摔倒的老太太真的会………” 这时候,老陈儿子的电话打过来了,说, 阿姨,麻烦您过去一趟,把我妈送去医院。钱的事儿,好办。 井梅说,我马上过去。 窗外的雪更大了,窗台上都积了厚厚一层。 丁文森不到二十分钟,过来了,气喘吁吁的。井梅叮嘱了一些事情,就走了。 井梅叫了120,等她打车赶到老陈家楼下的时候,120也到了。医护人员跟着上楼。 井梅找来衣服,简单给赵文华穿上。赵文华还在呻吟着,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井梅安慰着说,没事儿的。赵文华说,都是你,都是你, 没在浴缸旁边铺上防滑垫,我才摔倒的。井梅说,这个时候,你说这些有用吗?先去医院。赵文华说,你得赔我医药费。连旁边的医护人员都看不下去了,把赵文华抬到车上。井梅心里很不好受。老陈在井梅要出门的时候,塞给她一张卡和赵文华的医保卡,说,快去。你别在乎老太太说什么。她这些年都是我惯的。老陈目光恐惧地看着井梅说。井梅还是安慰了他一句说,没有生命危险的。放心吧。 井梅关上门。 老陈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脚下一软,坐在了地板上。他缓了一会儿,才想起什么,又给井梅打电话,说了卡的密码。 救护车在飞雪中直奔骨科医院。窗外的世界变得模糊了。救护车就像是在一个隧道中奔驰着。赵文华安静了很多,但还在呻吟。 等到了骨科医院,各种检查之后,确定是胯骨裂了,需要住院。一切都安置好了。井梅累得都抬不动腿了。她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看着被折腾睡了的赵文华。井梅的眼皮也直打架。她还是出去给老陈打电话,说明了情况,让他放心。过些日子,就可以出院。老陈说,辛苦你啦,小井。井梅说,我明早回去,给您做饭,顺便也给阿姨带饭过来。骨科医院的走廊里暖气不好,冷风飕飕的,借着医院的灯光,外面已经白茫茫一片。 井梅回到病房的时候,赵文华醒了,要尿尿。井梅只好把便盆给她伸到身体下面,一股尿臊味儿扑鼻而来,但她没有捂住鼻子。 赵文华尿完了,她把尿盆拿出来,出去倒了。 赵文华问,我不会死吧?井梅说,放心吧。赵文华才又睡了。井梅给丁文森发了个微信,丁文森没回、井梅就依偎在椅子上睡着了。她竞然梦见躺在病床上的不是赵文华,而是老陈。老陈赤裸身体躺在那里,像一具尸体。井梅一激灵,醒了,确定病床上躺着的是赵文华,她才又睡了一会儿。也许是药劲儿过去了,赵文华又开始喊疼了。我疼,我疼,我疼。井梅找到护士,护士说.没事儿的。井梅说,那她咋一个劲儿喊疼呢?不行,就给她打一针止疼的吧。护士说,那要大夫开的,才能打,现在大夫都睡觉了。井梅还想说什么,但没说,就从护士室里出来了。赵文华也许是喊累了,又睡着了。井梅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透过走廊玻璃往外看着。那一刻,她回到了单数。她随手摸了下走廊的暖气片,冰凉冰凉的。她站在那里,突然有了想抽烟的冲动。 这时候,正好有个男人叼着烟从楼梯上下来。男人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他。井梅说,能给一支烟吗? 男人掏出烟,给她点上。井梅说,谢谢。男人上下打量着她,像是用目光把她摸了一遍似的。如果不是井梅觉得他给了她一支烟,会骂他的。男人走后,井梅慢慢地抽着烟,很享受,整个人仿佛沉浸在了虚无缥缈中。这一刻的单数,对于她来说,她是她了,无依无靠,但她却感觉到独立的力量… 窗台上的雪,让井梅以为雪是从地面长上来的。 她想到了儿子,想到了丁文森,她想,自己的离婚是否草率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她并不后悔。她忘记在什么地方看过一句话,好像是说,人,要么活着,要么找死,但还是要活着。无论单数还是复数都在体无完肤, 都在支离破碎,但还在努力地汲取着可能的一点点爱,不是吗?如果那一点点儿都没有了,可能就真的绝望了,就像黑暗屋子里点燃的一支蜡烛,被“噗”的一下,吹灭了似的。那么对于自己,这一点点爱,又是什么?来自何处?作为单数,爱自己,也应该是那一点点里面的吧,而不是被复数淹没,覆盖,重叠,窒息… 我是个单数,井梅这样对着空无的走廊说。 井梅把烟抽完,在窗台上碾灭烟头,她突然想再次看到刚刚给她烟的那个男人。在那孤寂的走廊尽头,什么也没有。井梅回到病房,融入到那些病人的呼噜声中。呼噜是复数的,病也是复数的,井梅想。独立于那些病人和呼噜声之外, 她再次成为单数。赵文华近乎嘶吼,喊了一声,我…疼·…她喊完,就继续睡了。整个病房里正在睡觉的人们都被这一声喊叫惊醒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井梅指了指躺着的赵文华。大家会意,又睡了。作为单数的井梅再次被复数孤立出来。她笑了。 井梅告诉自己必须睡一会儿了。赵文华再次醒来的时候,说不定又作什么妖。她是不会让井梅消停的。 丁文森在医院认识个朋友的哥哥,井梅走后不久,他去找朋友的哥哥借了个折叠床,放在老丈人的床边,睡了。他是被梦中“轰隆”的坍塌声给惊醒的。那轰隆声像整座医院都塌了似的。他从折叠床上坐起来,搞不清自己这是在哪里。他从床上下来,看了看那些躺在病床上的人,像一具具尸体。当他看见老丈人的那张脸的时候,甚至伸手去试了试鼻息,才确定,他和他们都是活着的。 八年过去了,那轰隆声一直折磨着他。这也许是他生理障碍的一部分原因。即使某些时候,功能正常,但他也不能忘记那“轰隆声”, 即使轰隆的坍塌声里,他没有被压在下面, 但他还是透着紧张和恐惧。他去走廊里抽了支烟,窗外的雪更大,在医院的灯光中,铺天盖地。从那次之后,丁文森养成了咬指甲的习惯,十个手指甲被他咬得光秃秃的,像十根扒皮的小香肠。在空寂的走廊里,他再次咬起了指甲。那轰隆声在他大脑中盘桓着, 慢慢下沉,直到脚指头。整个身体也随之坍塌了似的。丁文森蹲下来,轰隆声又从脚底开始向上,回到头脑中…折磨得他头痛欲裂,就差撞墙了。他看了眼手机微信,井梅发来的信息,他没回。小火柴发来的消息,让他感到明亮。小火柴说,先生,哪天夜班?我过去看先生。丁文森不知道如何回答小火柴。 毕竟他现在是在医院里照顾病人。正常的话,他明天晚上是夜班。照目前这个情况来看,他还是要帮助一下井梅的。虽然两人离婚了,但她毕竟曾经是他的女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她再有别的办法,也不会找他丁文森的。所以,丁文森不知道如何回答小火柴。 丁文森回说,明天晚上定。如果,我不上班的话,你不要去仓库,知道了吗? 这个时候,小火柴也睡了,不会回话。 丁文森又点了支烟,孤寂的走廊给他一种想纵身一跃的想法,像往篮筐里投球似的, 但他手里没有篮球,什么都没有。他即使纵身一跃,抛出去的也是空无。他刚抬起的右脚,又落下了,那么左脚先起来呢?唉,算啦。 也许是小火柴的问话,让丁文森从躁狂中安静下来。他走到走廊尽头,又折回来,仿佛在突破虚无中的什么游戏。这样玩了一会儿,丁文森才回去,看到那些熟睡的病人们,还有几个陪护的家属,他脚步轻轻地回到自己的折叠床上。他发现老丈人瞪着眼睛看着他。丁文森连忙问,怎么了?老头说,我尿了。丁文森连忙给他更换纸尿裤,他才又躺下。丁文森看到老丈人和他一样的男人的东西是萎蔫的,丁文森笑了笑,但那种苍老又让丁文森感到了惶恐和悲哀。如果有一天,自己也像老丈人这样躺在病床上,连起码的欲望都没有了,那么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呢?但苍老和死亡都是一个人必须面对的…丁文森叹了口气,躺下, 看手机,小火柴没回话。他睡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丁文森看到小火柴的回话,说,好的,夜先生。丁文森又发信息说, 切记我的话。我不在,你别去仓库。在东大墙根,有几块我给你准备好的东西,你晚上去拿吧,够你几天了。小火柴发来一个雀跃的表情,说,谢谢,夜先生。丁文森说,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就不理你啦。我不在,仓库那边,你千万别去。小火柴说,我听话的,夜先生。丁文森看到小火柴的回话,笑了笑。 病人们还在沉睡。 丁文森去走廊抽烟、看到瑶琴也在抽烟。 瑶琴说,咋?这是来给井梅帮忙?还是你们复婚了?丁文森没想到瑶琴也知道自己和井梅离婚了。丁文森说,井梅现在的状况,找到我,我还是会帮忙的,毕竟一个被窝里骨碌了那么多年……瑶琴笑说,骨碌离了。丁文森说,这不是很正常吗?瑶琴说,是。丁文森说,就像你们厂子,当年那个火啊!商品供不应求,现在呢?厂子没了。厂房都被定时爆破了。地皮也被卖给开发商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瑶琴说,你这么说,就扯远了。丁文森说,远吗?男女关系不也是这样吗?瑶琴哼了一声。丁文森又说,你当年会想到你现在在这里做护工吗?包括井梅,她会想到她能做保姆吗?所以,都是彼此彼此而已。瑶琴说,没想到你丁文森伶牙俐齿啦!我说不过你。你家井梅呢?丁文森说,已经不是我家井梅了,是井梅。瑶琴说,好吧,井梅呢?丁文森说了井梅的事情。瑶琴说,那得让那家加钱。 丁文森说,这事儿,我信井梅自己可以处理好的。病人们纷纷醒来,从病房里飘出污秽的味道,还有阵阵呻吟声、咳嗽声、吐痰声。 丁文森看到瑶琴护理的那堆“肉”,没说什么。他转身,顶着病房里飘出来的秽味儿,回到病房内。老丈人还在睡着,他开始收拾折叠床,给朋友的哥哥送回去。 回来的时候,在另一个走廊里,看到患者家属和医生吵起来,随时都可能大打出手了。 医生叫喊着,保安,保安。 一个打着点滴的小女孩怀里抱着个布娃娃,点滴瓶子由她妈妈举着从厕所出来。听到叫骂的声音,妈妈连忙站到孩子跟前,一只手抱起孩子,另一只手举着点滴瓶,扭身往病房走去。孩子的小布娃娃掉在地上,小女孩喊着,我的布娃娃。丁文森看到了,连忙从地上捡起布娃娃递给小孩。孩子妈妈说,谢谢。 丁文森盯着小女孩看了看,冲着她做了个鬼脸,小女孩哭了。这可把丁文森吓坏了, 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逗小女孩玩儿,没想到她却哭了。丁文森连忙和孩子妈妈说,对不起。对不起。 丁文森回到病房,里面污秽味儿更大了, 伴着屎尿和来自身体的臭味儿。老丈人坐在床上两眼直勾勾的。丁文森想,坏了,看样子是拉了,但还没结束。他只好眼睁睁看着,帮不上忙,在暗暗帮老头用力,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了便意。直到老头啊的一声。丁文森问,结束了吗?老丈人点了点头,害羞得像个孩子。 丁文森说,躺下吧,给你擦屁股,给你换纸尿裤。老丈人乖乖躺下。这次丁文森感到恶心了,差点儿呕吐出来,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把纸尿裤给换上了。老丈人问,你咋来了?井梅呢? 你们不是离婚了吗?丁文森说,再离婚,你也是我老丈人不是。老丈人说,难为你啦!丁文森说,这扯哪去了?丁文森把换下来的纸尿裤拿起来,扔到垃圾袋内,拎起垃圾袋,扔到走廊里的垃圾箱内。 一个浑身插满管子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走廊的床上。床边坐着一个女的。 第60章 他站在时光深处 井梅也早就醒了,置身在呼噜声和病人的复数中。她坐在椅上睡得浑身酸疼。赵文华看到她,眼露凶光,说,就是你没铺防滑垫儿, 我才摔倒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都要你来赔。井梅赔着笑脸说,先治病,等你康复出院, 我们再说这件事情好吗?你现在这脾气对病情恢复可不好。如果那样的话,你以后可能就不能跳舞了。赵文华的目光渐渐地冷下去,软下去,透着恐惧了。夜里,赵文华还是拉了,井梅给她更换。忙完,井梅说,现在住下院了,我得回去给您拿些换洗衣服,还要给陈叔叔做饭,做好饭,我再给你带来。你别着急啊!现在外面这大雪的,打车都不好打。我爸那边我都找人替我·…赵文华说,我儿子儿媳会给你加钱的。井梅说,您乖乖的,就好,快点儿好起来,我医院家里地跑,也吃不消的。如果您觉得我不合格,不适合您和陈叔叔,就给公司打电话换人吧。赵文华不吭声了。她让井梅给她拍张躺在床上的照片,说,发给老陈,也发给儿子儿媳,我再发个朋友圈。我倒要看看那些老陈还在位的时候,前呼后拥的人们会不会来看我,还是老陈退下来后,人走茶凉!井梅想说,何必呢?但她没说。井梅说,那我现在回去买菜做饭,陈叔吃完,我就给你带过来。要是还有事儿,就给我打电话。赵文华说,好的。 我觉得你应该叫我“厂长夫人”。井梅笑了笑说,厂长夫人。她说完,屋子里的几个病人都朝着赵文华投过目光来。赵文华说,你笑什么?我难道不是厂长夫人吗?井梅说,是。 井梅出了病房,给丁文森打电话说,咋办?我这边现在也无法脱身啊!老太太摔了一跤,胯骨裂了,住院啦!我这要医院和她家里两头跑…·丁文森说,如果你放心的话,就把你爸交给我吧。我可以休年假。井梅说,我当然相信你,他也是你老丈人不是。再说,我们没离婚之前,他对你也不错,你就当尽孝也不错。丁文森说,你对,行了吧。现在,我是丁文森,是你前夫,你要清楚。井梅说,清楚得很。 只是,你毕竟比外人让我信任不是吗?再说了,你是和我才刚刚分开几天的外人。你帮我,我会记得的,我给你补偿。丁文森开玩笑说,肉偿吗?井梅说,少来,我够意思啦!分开最后一晚,我不是……丁文森说,不和你扯淡了,我要伺候我老丈人了。你忙你那边的,这边尽管放心,尽管我从你丈夫变成你前夫, 但我会尽力的。只是,你如果责备你前夫的话,不能像责备你丈夫那样了…井梅哼了一声,说,德性吧。那就拜托啦,我要忙了。你和我爸吃好,到时候我给你转钱。丁文森说, 不是要肉偿吗?井梅说,去你的。想吃肉,找别人去。我是你前妻,不是你妻子。以后说话,你也要有所顾忌啦。丁文森说,哦,那我们打情骂俏没问题吧,就当谈恋爱了。井梅说,美得你。我已经受够你们啦!你,还有儿子。哼。我要做个单数。丁文森问,什么单数? 井梅说,不告诉你。 井梅从骨科医院走出好远,才打到车。地面上的雪,厚厚的。撒过除雪剂的地方,雪化了,湿漉漉的,透出沥青的黑来。井梅先是去了陈向荣家附近的菜市场。她在挑着蔬菜的时候,看到猪肉摊那边打起来了,是摊主和一个戴着黑色毛线帽的老太太。老太太偷了摊主一根排骨,被摊主抓到了,非要送老太太去派出所。老太太哀求着,不想去派出所。摊主说,那就赔我二百块钱,否则,就把你送派出所。老太太说,我要有二百块钱的话,我干吗要偷呢?我兜里就十块钱,再说,排骨,我也没拿走,还给你了。我就赔你十块钱。如果不行, 你愿意送我去派出所,就送吧。老太太说着抱住摊旁的柱子。旁边的人劝说摊主,说,这么大岁数,算啦,既然她同意赔你十块钱。同情的声音越来越多。摊主还气哼哼的。井梅走过来,拿出五十块钱,扔给摊主说,够了吧,把排骨给老人,让她拿走。摊主捡起钱,没吭声,把那根排骨装进塑料袋,扔给老人说,走吧。老人抱着塑料袋里的排骨,眼神木木的,没说什么,转身跑开了。井梅绕到其它摊位,买了东西,往陈向荣家里走。 老陈听到脚步声,已经挪步等在门前了。 井梅开门的时候,看到老陈站在门口,吓了她一跳。老陈说,你回来做什么?不在医院里护理赵文华。井梅说,我回来给你做饭,再给阿姨带饭。你以为我想这样两边跑吗?她换了拖鞋,开始做早饭。老陈说,赵文华给我发照片了,看样子状态还不错。她没为难你吧?井梅说,还好。要秋后算账。老陈问,什么意思?井梅说,阿姨偏偏说是我没有给她在浴缸下面放防滑垫儿,她才摔倒的,所以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都要我赔。老陈说,这不是碰瓷吗?你别听她的。井梅说,不行,我就不干了。老陈说,我家离不开你的。井梅说,那陈叔能给我做主吗?老陈说,能。他说得很坚定。井梅在那里忙活着, 都眼泪汪汪了。老陈回书房去了。井梅边干活, 还在想在菜场里遇到的事情,她为什么当时那么大方?是哪根神经出现了问题吗?还是她心软,看不得老人那样…·好吧,就仗义一回。她做了粥,还炒了个鸡蛋,把之前拌的小咸菜拿出来,给老陈端上桌,喊他吃饭。她也跟着吃了一口。老陈说,赵文华的份儿,留了吧。井梅说,放心吧,饿不着你老伴。 老陈说,卡里的钱你用。赵文华不知道的。 井梅问,多少? 老陈说,十万吧。别人当年送我的。 井梅说,不会是… 老陈说,不是,是我帮人办事儿所得。 井梅哦了一声说,要是…我可不要。 老陈看了看井梅,低下头喝粥。 老陈抬起头来说,赵文华总不能放下当年的虚荣,这点你要担待。 井梅说,没什么。我是保姆,就是伺候人的。 老陈说,她不知道尊重人,这点很不好。 我也说过她,总是居高临下看人。 井梅说,我想居高临下,还没那个条件呢?这么多年都是仰脸看人了,现在还是·…. 老陈说,会好的。只要自己活着有尊严就好,没必要仰望谁。都是爹妈养的,都是活命, 没必要居高临下,更没必要仰望… 井梅说,您这也是退下来才这么说的吧? 其实啊,人啊,还是三六九等的,还是要拿自已当人,才行。 老陈嗯了一声。 井梅吃完,开始给赵文华装饭盒。她这才去浴室看了看,果然没有防滑垫儿,她心里还是虚了一下。她关上浴室的门,拎着饭盒说, 陈叔,我去医院了,你再有事儿打电话,中午我回来做。 老陈说,中午,我剩饭对付一口,你就不用回来了。怪麻烦的。 井梅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井梅说着,开门走了。 外面的雪,还在下,下,下。不知道咋了? 疯了吗?雪。雪的复数。人群的复数。车辆的复数。 井梅还是走出小区很远,才拦到一辆出租车,还不是到骨科医院的。如果井梅想坐, 中途下车,还要走两站地。司机说,上来吧,根本打不到车。井梅拎着饭盒上去,才想起来, 没有给赵文华带换洗衣服。她想,中午回来的时候,再说吧。这忙乱的,脑子都不转了。 老陈的儿子打来电话,说,阿姨好,我妈打电话说了事情,说什么你没给放防滑垫儿, 才摔倒的,是这样吗? 井梅说,是吧。我不确定。当时,我爸也住院,我伺候完两位老人,就离开了,当时, 我还问阿姨要不要我帮忙洗澡,她说不用, 没想到…如果你们认为责任都在我,我认。 就当这个月,我给你家白干了,月末,我就走人,你们找别人来吧! 老陈儿子说,不是这个意思,我就问问。 我爸倒是很满意你的。至于钱的问题,放心, 不会少你的,只要把两位老人伺候好,让我们在外放心。 井梅说,我只是尽我保姆的责任,是我的工作。虽然这个工作很低贱,但我们也有尊严。 老陈儿子说,阿姨,你别介意,我刚才哪句话说得不对,你多担待。我撂了。 在井梅下车朝着骨科医院走去的路上, 她听见手机响了一下,卡里进来五千块钱。她知道是老陈儿子打过来的钱。路滑,井梅走得很慢,在雪的清冽味道里闻出一股子腥味,介于海鲜和铁的腥味儿,而她像一只苍蝇,嗡嗡的。此刻,单数的苍蝇,在复数的雪中。已经有保洁人员在路上清理着路面上的雪,铁锹和雪铲和沥青路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同时也伴着雪的尖叫。那是被碾压的雪,被切开的雪, 被推拉的雪,被撞击的雪,被踩踏的雪,被扬起来摔在地上的雪·…它们作为雪的单数和复数而尖叫。它们在这城市的街道和马路上,被蹂躏和践踏着。这时候的雪,倒是那野地中的, 是安逸的,享受着日光,静静地在那里,仰望着天空,在静寂中,甚至有了雪的芬芳。 到骨科医院的两站地,井梅足足走了二十多分钟。马路上那些浩浩荡荡的除雪队伍, 像是要把马路扒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然后, 把从地面上铲下来的积雪,还有垃圾,还有之前的灰尘,纷纷扔进去。除过雪的路面,黑亮黑亮的,上面有冰了,是铁器和雪的摩擦,雪化了,变成了水,水在寒冷的空气中,在沥青路面上,结冰了。滑。一不小心脚下,就会摔倒,摔个四仰八叉,四脚朝天了,身体的四肢和背部接触到地面,还好些,只是疼,但也不一定,胳膊腿的,有可能摔骨折。冬天的骨头, 是坚硬的,也是脆弱的。要是四脚朝天那种, 后脑勺着地的话,可能就惨了,脑袋嗡嗡的, 轻微脑震荡,神志不清,昏死过去,都有可能。 这么说,绝不是耸人听闻。在南方人眼中的雪是风景,是美,可是在北方,常常是灾难。所以冰雪路面,井梅走得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但这个时候,如果井梅这个单数真的摔个好歹, 大概也就丁文森能帮她了吧。虽然,她从双数变成了单数,但丁文森这个单数,还是有情义的。哼。那也不和他过了,井梅想。她这个单数,突然变得桀骜不驯起来。 井梅给丁文森转过去三千。 丁文森问,什么情况? 井梅说,别废话。你和我爸的吃喝。 丁文森说,好嘞。我歇年假了。 井梅说,辛苦你啦! 丁文森说,这还像前妻说的话。 井梅说,滚! 井梅到骨科医院,到了病房,看到赵文华,她用恶狠狠的目光射着井梅。井梅没去碰她的目光,说,现在吃饭了。赵文华厉声说,咋这么长时间?要饿死我吗?还是老陈挽留你了?他年轻的时候,可是个偷腥的主儿。井梅说,雪大,车少,我这还是拼车,在骨科医院前面两站地下车的,走过来。当然,井梅和赵文华说这些是没用的。赵文华怔怔地说,我… 井梅看她的表情,明白了。又是给她换纸尿裤,又是给她擦洗,换上新的纸尿裤,给她掖好被子,才开始喂她吃饭。那股子腥味儿又出现了,混合着消毒水和屎尿的味儿。井梅突然很喜欢那股子腥味儿,吸了吸,要吸进骨头里似的。是那股子腥味儿,让她忍受的。腥味儿, 在心里面欢悦着,手舞足蹈了。赵文华吃饭的时候,说,你还没叫我“厂长夫人”呢?井梅连忙赔着笑说,厂长夫人,请用膳。赵文华笑了。 赵文华说、朋友圈发出去,都是问候的,一个人也没来。井梅说,这大雪天的,路又不好走, 车也不好坐。再等等。说不定,中午的时候,就都来了、把鲜花和水果塞满整个病房都说不定。赵文华说以前还真是那样……她仿佛沉浸在过去的荣光里。井梅喂她吃饭,她的目光还盯着病房门口。她的食欲特别好,没有挑三拣四,吃完后、井梅给她擦了擦,去洗饭盒,顺便拎着暖壶。在水房的复数们,是喧闹的,各种各样的信息传来。哪哪个病房,有人昨晚上死了。哪哪个病房出了医疗事故,病人家属把尸体停在医生办公室了。井梅听着,她昨晚上太累了,睡得沉了,什么都没听到。井梅刷着饭盒,看到对面病房,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 张望着什么,看上去很像她父亲。她听到有人说,你们听说了吗?体育馆塌了,砸死了三个人。这雪,咋这么重呢?井梅洗完饭盒,去打了壶热水,回到病房。赵文华还目光闪烁地盯着病房门口。 医生来查房了,赵文华望着医生,看上去很乖,故作呻吟。赵文华说,这要是以前,我应该住在高干病房里的,现在…·她叹了口气。 你们医院院长都要亲自来查房的。年轻的医生安慰着说,没事儿的,你这养几个月就好了。你说的那个院长退休了。年轻医生说完,就去了别的病床。赵文华用眼睛瞪了一下年轻医生的背影,鼻子里哼了声,整个显出被冷落的伤感来。井梅想安慰她几句,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她拿出手机给丁文森发信息,问,你们吃了吗?纸尿裤可能不够了,我买的纸尿裤到时候会送到病房,你接收一下。丁文森说,好。 这时候,井梅看到赵文华眼泪汪汪的。她拿了纸巾递给赵文华。赵文华抓着井梅的手说,你是不知道……这么多年,我… 井梅不知道说什么,手被赵文华紧紧地抓着,都抓疼了。 赵文华的一滴眼泪掉在白被单上,洇开, 她才松开井梅的手,用纸巾擦了擦眼泪,说, 中午给我带换洗衣服,还有我的化妆用品。口红拿迪奥烈焰蓝金丝绒999,还有香奈儿可可小妞浓香的香水..井梅说,我拿张纸,您给我写下来,我可记不住。她从包里拿出来纸笔,让赵文华写下来。赵文华看了看她,潦草地写着字母。井梅说,看不懂啊!阿姨!赵文华说,这个口红,你就找999的,香水是n5。 井梅点了点头说,从没看过,所以阿姨不要见怪。赵文华轻蔑地看了看井梅,没说什么。井梅把纸片小心地收起来。赵文华说,我现在是不是没法看了,这脸白得像死人似的。井梅说,没那么邪乎,你看我就没怎么用过化妆品,这脸…赵文华撇了撇嘴。赵文华说,睡衣。还有床单,我不用这医院的床单,说不定什么人都睡过的,说不定死过多少人呢。你把我家里的床单给我拿来。井梅答应着,又拿出纸片记下来。老陈爱吃红烧肉,你中午给做。 井梅答应着,说,那你中午吃什么?赵文华说, 我想吃茭白炒肉。井梅说,如果菜场有卖茭白的,我就给你炒。赵文华说,你做的菜,盐大。 少放盐。井梅说,嗯。赵文华说,要不你去小区东门的喜迎春饭店,给我打包一盘也行。红烧肉她家也行,你就不用做菜,做些米饭就行。 井梅说,米饭也打包得了,还省时间。赵文华说,饭店的米不好,都是陈米。井梅说,好,那我做。赵文华的目光不时瞟着病房门口。 这时候,进来一个两手拎着两袋香蕉苹果的年轻人。赵文华眼睛一亮,没想到年轻人朝着对面的病床走去。赵文华的目光掉在了地上,摔了一下,又爬起来,回到她的眼睛里。 天晴了,井梅站到窗边。骨科医院里的树上都是雪,树枝都压弯了,随时都可能折断, 发出“咔咔”的声音。一些保洁工人,在清理着院子里的积雪,堆成一堆堆的,像坟。一个母亲领着女儿,在忙碌的清雪大军外围,堆了-个雪人。小女孩站在雪人旁边,举着“v”的手势,母亲拿出手机,给她和雪人拍照。说是雪人,因条件不允许,没鼻子,没眼睛,也没帽子,看上去更像是两个大小不一的雪团叠摞在一起,圆滚滚的,让人看不出一丝生命的气息。母女拍完照,进了医院。很快,那个所谓的雪人,就被保洁工人们铲掉了,扔到手推车里。作为单数的雪人,不存在了。井梅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子小时候,她和儿子也堆过雪人。 井梅想刷会手机,刚打开视频号,赵文华喊她,井梅,你过来。井梅过来,问,阿姨什么事儿?赵文华说,去买点儿香蕉和苹果,要进口的。井梅答应着。 井梅买水果回来,看到病床前的椅子上坐着个戴着黑色毛线帽的老太太,她在和赵文华说话。看老太太的样子,也是刚进来,帽子都没摘。赵文华看见井梅回来,连忙说,去把苹果洗了,给姚芬芳吃一个。她从床边把一个苹果扔到地上,说,这破苹果,给狗都不吃。 叫姚芬芳的老太太,又弯腰从地上把苹果捡起来,放进棉袄兜里,说,你都这个岁数了,咋还这样?我也是有尊严的。我能来看你,是念我们的旧情。赵文华说,我和你可没什么旧情。姚芬芳说,不想和你吵,都这个岁数,无意义,我就是来看看你,看一眼少一眼。井梅洗了苹果回来。赵文华递给姚芬芳一个说,尝尝这个。你那个就像是从垃圾堆里捡的,你不会是在坟地里偷的供品吧?赵文华拿根香蕉,让井梅扒开,再递给她。她说,小井啊!你又忘了叫“厂长夫人”了。井梅连忙叫了一句“厂长夫人”。赵文华说,没有水果刀,不削皮,这苹果我没法吃。姚芬芳总让井梅觉得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她想起来了,是在菜场偷人家排骨的那个老太太。井梅没说,但姚芬芳也认出了井梅,说,谢谢你。井梅没吭声。赵文华小口咬着香蕉,说,你们认识吗?井梅看了眼姚芬芳, 连忙说,在菜场见过。她再没说下去。姚芬芳说,是,在菜场,见过。赵文华说,买个水果刀吧。井梅说,中午回去的时候,拿一把。赵文华说,是,家里的那把好,还是朋友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赵文华香蕉吃了一半,就递给了井梅,说,你吃吧。井梅接过来,没吃。只见姚芬芳连忙接过去,说,我尝尝。她大口地吃起来。 气氛变得沉闷了。只见姚芬芳大口咀嚼着香蕉,两个腮帮鼓鼓的。赵文华说,你慢点儿吃, 别噎死。这句话,透着恶毒了,让井梅觉得很不舒服。她看见旁边的病人出去拍片子了,就倚靠在那空床上。赵文华说,芬芳啊!你后来去了哪儿?姚芬芳说,我们那个车间分流,我被分配到拖拉机厂,后来,黄了。赵文华说, 你家那位呢?我记得也是你在拖拉机厂认识的吧。姚芬芳说,是。没想到短命啊!没到五十,就走了。赵文华说,哦。你咋不找我?姚芬芳说,我不想找你。赵文华说,我如果不是遇见了我家老陈,可能现在也和你差不多。姚芬芳说,你个小骚货,命好,会勾搭人,一下子,就勾上了副厂长。赵文华说,咋能是勾搭呢?是爱。你懂不懂?姚芬芳说,屁。井梅在旁边想笑,又不敢笑。姚芬芳说,那时候,都在车间,就你喜欢把工作服改小了,紧紧地绷着你的奶子和屁股,那样子,连女人看了都觉得骚,何况男人了。那次,副厂长下来检查,我们都站在一排,就你突然摔倒了,跪在地上,撅着你的腚,那副厂长看到了,眼睛一亮。赵文华说,没有的事儿。姚芬芳说,不信, 你回去问问,你家老陈。那眼神,我现在都没忘,在你屁股上停留着,像只苍蝇似的,从你紧绷的屁股上滑下去,又爬上来。你说,你当时是不是故意的?赵文华说,没有的事儿。姚芬芳说,不到半个月,你就被调到厂工会去了,是不是?要不是检查那天,你撅了一下腚,副厂长会注意你吗?这近万人的厂子,咋就你出奇吗?是你的腚改变了你的命运。赵文华说,芬芳啊!这就是今天来看我的目的吗?是想找回你的心理平衡吗?姚芬芳说,文华、你小气了。这一点儿不像是厂长夫人。我是看到你发的朋友圈,觉得我们姐妹一场, 也都老了,我才来看你的。生命无常啊!这些年、我经历的太多了。赵文华说,你这是在诅咒我吗?姚芬芳说,文华,该活明白了,也该醒醒啦!放下,你会活得轻松很多。你看看这朵花,虽然是我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装在矿泉水瓶里,也就活几天,总会败的。赵文华说,我不想听你说话。你走。 这时候,井梅才看到病床旁边的柜子上, 矿泉水瓶里插着一朵玫瑰花,有些萎蔫,但在水里还能活几天。 赵文华说,芬芳啊!你就咒败我吧。可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不过还是谢谢你,能来看我。这都一上午了,就你来看我。要是往年,这病房里人都乌泱乌泱的了。 此刻作为单数的姚芬芳,让井梅想抱抱她,但她没有,看着姚芬芳那一脸的皱纹,又看了看赵文华白嫩的脸,井梅心里面感伤了下。 这时候,姚芬芳把黑色毛线帽摘下来,看上去是热了。那一头灰白的头发…… 姚芬芳站起来,说,我得走了。 赵文华告诉井梅,说,你把苹果和香蕉给她拿着,香蕉给我剩一根就行。姚芬芳说,我不要。赵文华说,拿着吧。好好活着。姚芬芳说,反正不会找死。 井梅送姚芬芳出了病房,把水果递给姚芬芳。她接过去,说,那天,谢谢你。井梅上前抱了抱她,什么也没说,眼望着姚芬芳从走廊里消失。井梅竟然眼泪汪汪的了。井梅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才回病房。赵文华躺在那里闭着 眼睛,听到井梅回来,又睁开眼睛,说,这个姚芬芳啊!真是老了,我记得她可能比我还小两岁,我们当年都是车间里的女工··人啊!咋说呢?倒是她说得对,人总是要败的,再好的花,都会败。可……我心不甘啊!井梅,你能懂吗?井梅说,不太懂。赵文华说,时间啊!命啊!这时候的赵文华仿佛回到了单数,让井梅同情起来。井梅说,不要去想,一天天活着就是啦!想多了,都是烦恼。赵文华嗯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从眼角流出两滴眼泪来。 赵文华问,你爸怎么样了?井梅说,就算是保住命了,但需要人照顾。现在,我前夫在那边呢。赵文华说,你离婚啦?井梅说,嗯。赵文华问,为什么呢?井梅说,就是觉得没意思,就离了。赵文华说,女人啊,还是要有个男人的,哪怕是睡觉取暖。井梅没吭声。 井梅看了看时间,十点多。她说,我得回去做饭了,你睡一会儿。我做好饭,服侍陈叔吃了,我就回来。赵文华说,我的茭白炒肉。 井梅说,记下了,都写在纸上了。 外面虽然阳光普照的,但井梅还是觉得冷。她看了看时间回父亲那里把羽绒服穿上。如果自己病倒了……被清理过的路面,看上去更滑了,她小心翼翼的,但还是看到有人摔倒了,又爬起来。路过一家银行的时候,她在刷卡机上刷了一下,那张老陈给她的卡里, 还真是十万块钱。 从银行出来,井梅的心情复杂了。 路过老道口的时候,要来火车,复数们都等在那里。井梅也在其中,她手心里攥着那个卡,都出汗了,她把卡放回到包里。火车开过来了,鸣叫着,笛声刺耳。井梅望着满载矿石的黑色车厢,她在心里数了数,二十三节。 火车过去后,栏杆抬起来,复数们潮水般涌过去。井梅紧跟其后。 人的复数,车辆的复数,纷纷移动着通过。井梅给丁文森发信说,东家老太太想吃茭白炒肉,给你和我爸也要一份吧。 丁文森说,纸尿裤收到了。至于吃什么?你就不用操心啦,我不会亏待我前老丈人的。 丁文森正在走廊里和井梅说着话,突然走廊里的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头,不知道把什么东西砸在玻璃上,把走廊窗户砸出来一个大窟窿,玻璃碎了一地,把丁文森吓了一跳。他连忙跳开,望着轮椅上的老头,笑了笑,骂道,杂种操的,都他妈的该枪毙了你们! 丁文森离开老人一段距离,发现井梅再没说话,他也就没说,目光看着那个轮椅上的老头。他还在朝着那个被他砸出来的大窟窿谩骂着,字眼极其恶毒。丁文森摇了摇头, 心想,他妈的,让人以为这是待在精神病院里似的。老头骂着骂着,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这让丁文森心里咯噔一下,只见过来一个年轻男人把老头推走了。那窗户上,被老头砸出来的大窟窿,呼呼漏风。风发出的尖叫声, 是那么刺耳,在走廊里四处疯跑,裹挟着消毒水的味道,屎尿的味道,病人身上的特殊味儿,医生身上的味儿,护士脸上的甜丝丝的化妆品味儿,厕所里的味儿,还把走廊里的垃圾箱也翻了翻,带着水果的腐酸味儿和剩菜剩饭的馊味儿………从丁文森的身边经过,呼啸着,又从那个窟窿里跑掉了。丁文森吓坏了,站在原地没动地方。要不是瑶琴路过,喊他,丁文森,你干什么?丁文森才回过神来。瑶琴说,咋啦?丁文森,想你家井梅了吗?你家井梅是个好女人,一定是你偷腥了吧?丁文森说,我才没呢。你这可是冤枉我。 瑶琴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没有不偷腥的, 连生病了的男人都.丁文森说,咋?你被偷腥啦?我对偷腥不感兴趣,我倒是可以吃你个豆腐。瑶琴说,去你的。丁文森说,你长期在这医院里护理,就不怕你家那个吃野食 复数 49 儿吗?瑶琴说,他敢,我给他打骨折。 丁文森看到小火柴发来私信说,夜先生, 你去哪儿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丁文森说, 你去仓库了吗?不是告诉你,不要去吗?我前老丈人在二院住院,我歇年假,在照顾我老丈人。你一定是不听我话,昨晚去了仓库吧?小火柴说,我听话的,夜先生。我没去。就是想你了,夜先生。丁文森说,你住的暖气管道里,是不是冷?要不,你去我家吧?小火柴说, 不冷,都热,要脱衣服睡觉。丁文森说,别感冒了。小火柴说,天养活,我就没生过病。丁文森说,那也要小心了。小火柴说,前几天来了个流浪汉,要占我的窝,被我打跑了。丁文森说,别和人打架。小火柴说,他要占我睡觉的地方,那可不行。丁文森说,我是怕你被人打了。小火柴说,放心吧,夜先生。我在我住的地方旁边,堆了个雪人,像夜先生。丁文森说,河面上冻冰了吧?你别上去玩儿,别掉河里去·小火柴说,是冻冰了,晚上可以听到河面咔咔的冰裂声,老吓人了。我看有人在冰面上玩儿,真是胆大,我不敢,我胆小。丁文森说,那就对了。不和你说了,我不在,不要到仓库那边去。如果你没钱了,我给你一百块。丁文森给小火柴转过去一百块钱。小火柴说,我还有。 小火柴很多字不会打,都是语音,丁文森再翻译过来。也不影响交流。丁文森不太喜欢听语音。 第61章 他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丁文森回到病房的时候,还在想着刚才的那股风,身体还瑟瑟地发抖。他没出去买吃的,订了外卖,正在等。老丈人已经躺在那里喊着,饿,我饿,叫井梅来,我饿。丁文森说,喊什么?一会儿饭菜就来了。你不知道,你吃得多,拉得也多,我就要给你收拾,我看你还是少吃点儿。老丈人说,你是坏人,你是坏人。看井梅来,我不告诉她的,你这样的人,和你离婚,就对了。丁文森说,闭嘴。老丈人说,你这样的,就不配有女人。丁文森说, 闭嘴。再说,真不给你吃的了。老丈人不说话了,但放了一个又响又臭的屁。老丈人笑了, 说,这是在骂你呢。丁文森摇了摇头。他看到小火柴发来的雪人图片,还真有几分和他神似。丁文森笑了笑。今天要是上班的话,站在仓库上面的楼梯上,就可以看到封冻的河面了,还可以看到小火柴。 老丈人看到邻病床的病人在吃香蕉,他说,丁文森,我想吃香蕉。丁文森说,不给吃。 老丈人说,不给吃,那我哭了。他还真哭了, 是在喉咙里,鼻腔里哭。旁边的病人叫家属拿一个给老丈人。丁文森说,我一会儿去买。 我们不要。病人家属说,吃吧。老丈人伸手要接,丁文森瞪了老丈人一眼。老丈人没敢接。 病人家属说,你让他拿着吧。丁文森说,拿着,吃吧。看什么你都馋。病人说,老爷子,这是你女婿吧?女婿能这样照顾你,你就知足吧。老丈人说,前女婚。丁文森说,他倒撇得很清。病人说,前女婿就更难得啦!老丈人香蕉皮没扒干净,就往嘴里塞着。丁文森伸手, 要帮他把香蕉上没扒下的皮拽下来。老丈人吓了一跳,身子侧过去。丁文森说,你这哪是有病啊?你是馋的啊!老丈人吃完香蕉,转过头来,说,你馋啦,这是人家给我的。我就不给你吃。馋死你。哼。丁文森说,好吧,一会儿饭菜来了,也不给你吃。老丈人转动着眼珠, 说,要不,我把香蕉拉出来,给你。丁文森说, 井旭东,你过分啦!我和你女儿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我来帮你,只是出于怜悯心,你不要过分了。老丈人看到丁文森生气了,连忙服软了,哄着丁文森说,不气啊!不气啊!丁文森哭笑不得。 在外卖没来之前,两人几乎一声不吭。老丈人不时睁开眼睛膘一眼丁文森。丁文森感觉到了,也不搭理他。 是外卖的电话,丁文森接了,说,我马上到电梯口。丁文森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拎着饭菜回来。老丈人这时候已经自己把围脖围上了。这个举动,还是让丁文森一愣,好像老人根本就没病似的。丁文森说,不给你吃。老丈人说,女婿,我饿。丁文森说,是前女婿。老丈人说,要不,井梅来,我和她说说,让你们复婚。丁文森说,你的话,在井梅那儿不好使。老丈人说,是不好使,可我那死去的老伴的话,也许好使。井梅听她妈的。丁文森说, 咋?死人能说话吗?老丈人说,我就说她妈托梦给我了,让我告诉她,不要和你离婚,复婚吧。丁文森说,亏你为了口吃的,编出这样的谎话。好啦,吃吧。丁文森给他喂饭喂菜。老丈人热泪盈眶了。丁文森说,你就装吧。老丈人边咀嚼着饭菜,边含糊地说,这可不是鳄鱼的眼泪,是感动啊!丁文森笑了,说,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能说啊!这生病,倒让你那根说话的神经通了。老丈人近乎猥亵地笑了笑。丁文森说,你还笑?老丈人连忙收了笑容,安静地吃着丁文森喂过去的饭菜。 吃过饭后,丁文森把泡沫饭盒都扔了。走廊窗户上的那个大窟窿,风呼呼的。丁文森害怕地躲到一个拐角里把烟抽完。某一刻,丁文森真想逃离这医院,这充满了病人的空间,让他都觉得自己要病了。可是,既然答应了井梅,又请了年假,也只好熬过这段日子了。 一个病人蒙着白布,被从一间病房里推出来,后面跟着一群拖拽的、挽留的哭声,在哭声里爆发出一句,爸,你咋说走就走了啊? 你就这么撇下我们,我们没爸爸啦!哭声紧跟在手推车后面,一同进了电梯。 丁文森释然了,眼睛望着走廊玻璃上的那个窟窿,狠狠用力,把烟头从那个窟窿扔出去。 这时候,一个邋里邋遢的十二三岁的男孩走过来,蓬乱着头发,穿着一件几乎要拖拽到地上的军大衣,脚上的棉鞋也破烂个洞,用胶布粘着。他右手拎着一塑料袋香蕉, 吸溜了一下冻出来的鼻涕,在电梯门开的时候,那鼻涕又流出来,他左手擤了下,举着手,等电梯门开了,甩到电梯外面,他也从电梯里走出来。 井梅用电饭锅做饭的时候,擦了擦地板, 灰,薄薄一层。她穿着一件粉色的睡衣。屋子里的暖气热。老陈问了些赵文华的事情,又回书房里了。井梅从来的那一天,老陈总是喜欢躲在书房里。如果要进去的话,必须敲门。就是赵文华进去,也要敲门。井梅拿着抹布擦地到书房门口,轻轻地听了听,里面好像有什么声音,她听,她听,听明白了,心里面咯噔一下,脸红了,连忙抹着地上的灰尘, 离开,朝着厨房门那边擦去,几乎是爬过去的。她的心还怦怦直跳,身子热了。她在厨房门口,站起来,脚下是积攒的一小堆灰尘和碎屑。她又弯下腰来,把碎屑和灰尘粘起来, 扔到垃圾篓内。她看了眼电饭锅,米饭快煮好了,可以闻到香喷喷的稻米香味儿,甜丝丝的,诱人了,勾起食欲了。井梅洗了手,把还热乎的茭白炒肉从打包盒里拨出来一小盘,把剩下的装进保温饭盒里。她饿了,肚子里响起阵阵鸣叫。井梅去浴室内,洗了把脸, 顺便把赵文华要的口红和香水装到一个化妆包里。那里面眉刀、眉笔、夹眼睫毛钳子、 粉饼、小镜子的,一堆,很多井梅都没见过。 尤其是那些化妆品,都是外文字母,她连名字都叫不上来。井梅又去衣柜,找衣服和床单。那里面的衣服更是井梅没见过的牌子。 她挑了两件,适合医院里穿的,还把棉睡衣也带了一件。在衣柜里,她发现一件夏天穿的吊带黑色真丝睡衣,真是性感,看着心里面痒痒的。她伸手摸了摸,手感也真是好,丝滑丝滑的。她还从抽屉里拿出来两双袜子, 发现里面没穿过的丝袜,近十几种颜色。黑色。肉色。灰色。白色。紫丝。白丝。皮肤色。 枣红色。红色。玫瑰红色。咖啡色。蓝色。透明裸色…其中,黑色最多,一叠。井梅真是大开眼界,眼花缭乱,心跳都加速了。作为单数,作为女人,她真是白活了。井梅随手打开另一个柜子,里面是各色的假发。她连忙关上。井梅又看了看小纸片上记录的,几乎差不多了,她把东西装到一个整理袋内,放到门口。 厨房里的电饭锅叫了。井梅连忙进去,拔了电,打开锅盖,真是好米,做出来的饭,味道就是不一样。她把小盘的茭白炒肉,又热了热,手摸了摸打包的红烧肉,还热乎。她一一端上桌,喊着,陈叔,吃饭了。过了一会儿, 老陈从书房出来,去洗手间,洗了洗手,又去卫生间一趟。当然,他的动作是缓慢的,身体向左面倾斜。井梅解释了一下,菜是从喜迎春饭店打包的,是阿姨想吃茭白炒肉,她拨出来一些。吃饭的时候,井梅没敢看老陈,低头吃饭。老陈问了几句赵文华的事儿,说,这屋里少了女人,就是空了。井梅安慰了几句说,过几天就应该能出院了,在家里养着。老陈说,没有什么人去看望她吧?井梅说,有个叫姚芬芳的,去了。我走的时候,再没人去。 老陈叹息了一下,说,我以为她发个朋友圈, 会有很多人去呢。这要是以前…老陈继续吃饭,目光瞄了井梅一眼,目光轻柔,像一只雏鸟的绒毛,落在井梅身上,轻轻抚摸了一下。井梅饿了,再加上天冷,她起来,又去盛了一小碗米饭。香喷喷的米饭真是让人有食欲,再加上茭白炒肉。茭白的火候正好,脆透着甜,口感极佳。井梅先吃完的,去把自己的碗筷洗了,也是为了节省时间。这时间,她又把灶台擦了一遍,连带抽油烟机,也抹了几下。老陈吃完了,井梅过来收拾。老陈坐在桌边,还没离开。井梅把那张卡掏出来,放到桌面上,推给老陈、说,这卡,我不能要。老陈愣了,说,怎么?井梅说,我不能要。老陈的手伸过来,抓住了井梅的手,望着井梅,说,少吗? 井梅说,不是多少的问题,是我不能要。老陈的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井梅说,陈叔。老陈没听见似的。井梅又说了一句,陈叔。老陈才松开手说,那我先收着,等你需要了,再给你。井梅抽回手来,收拾着桌子,去厨房,把米饭给赵文华装上一碗,放到保温饭盒的上层,拧上盖子。井梅换了衣服,穿上羽绒服, 拎起门边的整理袋,说,陈叔,我去医院了。 老陈叹了口气说,去吧。你要是觉得钱少了, 你说。井梅开门,关门。她背部倚靠在门上, 静默了几秒钟,才来到电梯口。 除过雪的马路上,车辆明显多了起来。 黑白相间的马路,黑色大于白色。井梅这次没打车,而是坐公交车直接到骨科医院门口下车。在车内,有两个老人甚至为抢座位,吵了起来。井梅拿着东西躲开了。一个戴着墨镜拄着棍子的盲人说,你们吵什么吵?闭嘴。 没想到盲人的这一声,还是让两个老人停住了谩骂,但很快他们意识到了那是从一个盲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他们又吵起来,还把矛头指向了盲人,你个瞎子,多管闲事儿,信不信,把你从车上扔下去。有人说,和盲人较劲算什么能耐,大冬天的也冻不住你们的臭嘴吗?这次说话的人是个中年男人。那俩老人噤声了。虽然车内的乘客都穿着棉袄,但井梅还是能闻到他(她)们身上的味儿,和自已模一样,倒是从整理袋里透出来的味道, 是异样的,是另一个复数,但那不可能是井梅能抵达的复数。 从车上下来,外面的风,撩闲了,让井梅觉得冷了。井梅的耳边回响起她在老陈书房门口听到的细微声音。她快步朝着骨科医院大门走去。她拎着整理袋,带子突然折了,掉在地上,啪的一声,她踢了一下,又踢了-下,才弯腰捡起来,抱在怀里。她看到医院院子里的雪都被清理走了,空荡荡的。倒是角落里, 还闪着少量的白,但也被更大的黑包裹着,不久之后,就会化掉,变成污秽。冷风没有跟随她进入到医院内。井梅觉得医院里的温度高了些,看来是供暖好些了。她在等电梯的时候,又是十几个单数渐渐汇聚成了复数。在电梯门口。井梅不禁叹了口气,她知道即使挣扎也是无用的,只是活着而已,再挣扎也不可能变成整理袋的那种复数…不能。她坚信,但不绝望,毕竟那样的复数是这个世界上的少数。 她挺了挺身子,被复数们挤进电梯里。让她想起几天前,在菜场门口,看到一群白花花的羊,挤在车内,从她面前经过。 小火柴,小火柴,小火柴·…·丁文森高兴地喊着,你怎么来啦?小火柴说,我想夜先生了,就来了,还买了水果。丁文森说,买这个干啥?小火柴说,给病人吃啊!你不是说你在护理病人吗?丁文森摸了摸小火柴的脸说, 外面冷吧?我两天没出去这医院门了。小火柴说,还行。他伸出一只胳膊,抱了抱丁文森。那个走廊床上的浑身插满管子的男人终于被推进了病房。小火柴看到后,吓得连忙后退,轻声问丁文森,这么多管子啊!还能活过来吗?丁文森示意他小点儿声。小火柴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那个满身插满管子的人被推进病房后,小火柴拿出来一盒软玉溪姻,晃了晃,说,孝敬先生的。丁文森说,你没再抽吧。小火柴说,没抽啦。我说过,我听话的。先生不是说小孩不应该抽烟吗?丁文森抚摸着他的头说,哪天去洗个澡吧,剪剪头发。小火柴说,听先生的。丁文森问,最近火车站你们那伙人,没找你吧?小火柴说,没。 丁文森说,你还是别和他们在一起了。小火柴说,我也不想。要不我给先生当儿子吧。丁文森愣了下,说,你愿意吗?小火柴说,我愿意。丁文森说,儿子。小火柴答应着,两手搂住了丁文森,叫了一声,爸。丁文森突然意识到什么,说,小火柴,你给我下套?小火柴问, 咋啦?你都是我儿子了,我怎么忍心你还住在厂外的那个暖气管道里。你这是要赖上我啊!你太狡猾啦!小火柴说,就是要赖上先生啊!丁文森哼了一声,让我再想想。小火柴说,我都已经叫你爸啦!爸。丁文森说,还是叫夜先生好听。小火柴说,夜先生是我爸。我爸是夜先生。夜先生。爸。还是爸叫着爽快。 丁文森在小火柴的鼻子上刮了一下,撕开烟盒,抽出来一支烟,两人站在走廊玻璃的窟窿那儿。丁文森点了支烟。丁文森说,认儿子这事儿是认真的,我再考虑考虑。小火柴说, 我不急的。丁文森说,开玩笑,怎么都可以, 但要认你当儿子,我必须认真对待,以后,我是要为你负责的。起码在心理上我没准备好。你要给我时间。等我陪护完,我回仓库上班的时候,我一定给你答复。可以吗?丁文森说着,抽了口烟,吐出烟雾。小火柴说,无论你认不认我,但,现在,你是我爸。丁文森笑了笑说,我是你爸爸,你就要姓丁的。小火柴说, 不,我想姓夜。丁文森说,那只是我起着玩儿的,哪有姓夜的。小火柴盯着窗户玻璃,看到那个窟窿,说,这玻璃上咋有个窟窿呢?刚才还没注意,你抽的烟雾,往这边跑,我才注意。 果然,只见白色的烟,往窟窿那边跑去。 下午,病房内飘浮着赵文华的春水味儿. 口红她没抹,送给井梅了。井梅说这东西挺贵的吧,我不要。再说,我也用不上。赵文华说,美是必须的。我给你抹上,你看看。井梅趴在赵文华跟前,赵文华打开化妆包,开始给井梅化妆。没想到化完后,赵文华拿出小镜子,让井梅看。赵文华说,是不是换了个人似的。没想到,你还是个美人坯子,只是·… 井梅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也吓了一跳,这还是自己吗?简直像做梦。她甚至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不是梦。赵文华说,你看你现在很像一个女演员。井梅说,怎么可能? 赵文华说,余男。井梅摇了摇头说,没听说过。还是洗了吧,在这医院里,像谁能咋的, 我就一个保姆。赵文华说,不许洗掉,我看着也好看,透着优雅了。有些人的优雅是慢慢活出来的,和她们的生存环境有关系,和爱她们的男人也有关系。女人啊,还是要优雅。 我自已不能化,给你化上,我看着心里也高兴。如果你说,你是保姆,我的保姆、那么现在我要求你这样。井梅说,好吧。井梅在去倒尿盆和洗手的时候,有男的和女的扫了她几眼,不是厌恶,而是欣赏。井梅回来,赵文华说,好看。走路再斯文一些,两腿夹着点儿, 就好了。井梅笑,说,那我还是保姆了吗?如果这样去人家当保姆,哪家女人会放心呢? 赵文华说,是啊,你到我家,我也不让你这样化妆。趁我这腿,在医院里,这儿天,让你臭美一下,我天天给你化。井梅说,别把我弄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赵文华说, 我命令你,可以吧。井梅说,雇主给钱,我当然要听雇主的了。这一刻,作为单数的井梅和同样是单数的赵文华,仿佛站到一个阵线上。井梅有些感动,差点儿告了老陈的密。她忍住了,没说。 两点多钟的时候,来两老头,来看赵文华,是她在舞蹈班的同学,他们都叫赵文华赵老师,他们觉得赵文华的舞蹈水平是可以当老师的。其中一个老头盯着赵文华裸露在被子外面的染了红色脚指甲的脚。井梅连忙把被子盖上。赵文华又伸出来了。他们说了很多,大多是井梅听不懂的。其中一个老头, 看见井梅化过妆的脸,愣住了,说,你是演员余男吗?你们这是在拍戏吗?赵文华笑说,这是我家保姆,我就说她像演员余男,可她自己都不信,对了,你用手机把余男的照片搜出来,给她看看。老头用手机搜出余男的照片,给井梅看,说,像,真像,简直一个人。赵文华说,我没骗你吧。井梅说,我一个保姆, 人家是演员明星。快三点了,赵文华有些累了,说,你们走吧,等我好了,私下教你们。一个老头说,谢谢赵老师。另一个老头说,谢谢厂长夫人。赵文华怔了一下说,以后不许叫我“厂长夫人”啦,翻篇吧。井梅和那个老头都愣了愣。那老头连忙说,赵老师您多保重。 井梅送俩老头出病房,那个老头还盯着井梅看,说,真像。井梅有些不好意思了,说再见, 扭身就回病房了。赵文华说,这屋里温度还可以,你帮我擦擦身子吧。井梅说,好。我去打些热水回来。井梅给赵文华擦着身上,皮肤真好,一点儿不像六十多岁的人,在擦到屁股的时候,井梅呆住了,手停了下来,禁不住说了声,这翘臀真美。赵文华小声说,我这臀部整容过的。这是秘密,你不能对别人说。 井梅继续擦着,说,不会的,阿姨。井梅给赵文华擦完身子,给她穿上睡衣,眼前还在晃动着赵文华的屁股。赵文华说,我得睡一会儿,你再眯一会儿吧。井梅说,您睡吧,我还不困。在赵文华打起呼噜的时候,井梅再次回到了单数,属于她的单数,她去卫生间把脸上的妆洗掉,花了好长时间。一个来洗手的女人说,你应该用卸妆乳的。这样很伤皮肤的。井梅没吭声,洗完之后,看了看脸上, 总觉得没洗干净,有什么东西黏在上面很不舒服,让她想把脸皮都揭下来似的。她又撩了点水,用手使劲在脸上搓着,皮肤都搓疼了,索性算了。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脸上还火烧火燎的。她想骂自己一句什么,但没想出来,最后从嘴里蹦出来一个字:贱。 井梅突然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她在医院回廊里走着,下楼,买了盒烟,回来,躲在病房外的走廊尽头抽了一支。那一刻的她作为单数,很讨厌赵文华那样的复数,也很讨厌那些在公交车里的复数。可她又无法逃离,无处逃离。这时候,井梅感觉到眼角滑落着一滴眼泪,她伸手掐灭。 小火柴在医院里陪着丁文森,让他说] 很多话。话说多了也累,可丁文森还是想说。 他又去把折叠床借来,索性放到走廊里,和小火柴躺在上面,让人们好奇地看着,但他们没管那些。 丁文森说,小火柴,我其实是杀过人的。 小火柴瞪大眼睛,问,真的吗?丁文森说,算是真的。丁文森说,那还是八年前,我在门卫值班,被偷盗废铁的人给绑起来,他们还把臭袜子塞到我嘴里,他们明目张胆地用卡车往外面拉废钢铁。那次之后,我就被派去看仓库了。我心里不服啊!我就开始在废钢车间盯着,本来,我想冲上去报复的,但我没。 再说,我一个人,他们五六个人,我会吃亏的。但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在他们开车走了之后,我意识到他们还会回来。我就开始把一些废钢铁架空,只要扯动其中一根,整个废钢铁都会塌下来。我布置了好几个这样的“陷阱”。我就回仓库睡觉了。你猜咋的?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真听说,废钢车间砸死人了、是来偷盗废钢铁的,他们也是罪有应得。我当时是在澡堂子里洗澡的时候听说的。我开始一遍遍地洗着身上,往身上打几遍肥皂。工友问我,这是咋啦?掉进粪坑了吗?我没搭理,身上的皮肤都要洗秃噜皮了,我才出去换衣服回家。我不能确定是真的。之前调去安全科的工友路过仓库,我问了。他说,是死了一个人,还有一个腿被砸断、残废了。死了的那个人真叫惨,你猜咋的,上面掉下来的钢板活生生把他上半身给切开,切成两截。那之后,我每天都惶惶的,连做梦都被轰隆声吓醒。这件事儿,过去这么多年, 我第一次说出来。小火柴说,那也不怪你。他们要不偷东西的话,也不会…丁文森说,要不是我……我总是不能原谅自己,几次想去自首的,但我都没有勇气。有一次,在街上,我遇见了那个被砸残废的人,他就是往我嘴里塞臭袜子的那个人,他在街上乞讨呢,我低头过去,给了他一百块钱。他磕头谢我。我立马走开了。那时候,废钢车间,还没摄像头, 要是现在,我可能也… 丁文森点了支烟。小火柴没吭声。 丁文森说,后来,在仓库里遇到了你,看到你从仓库屋顶顺着绳子下来的时候,我觉得你是老天派来的天使。虽然,你也偷东西。我还帮你偷东西。我知道你的苦,我想帮帮你。 小火柴说,夜先生,我不是天使。 丁文森说,从那时候,我就把我微信名改成了夜先生。白天你说认我当爸爸,我不能马上答应你,我做过的那件事儿,也是我的顾虑,万一,哪天我进去了,或者我去自首了,到那时候,你又是孤儿了…… 小火柴说,我不让你去自首。我不让。夜先生。你不能让小火柴再变成孤儿。你要敢去自首,我就死给你看。你要是去自首,我就还去你们厂里偷,也被废钢铁砸死… 文森用手堵住了小火柴的嘴,说,我说出来,心里也好受很多。我们都烂在心里吧 小火柴说,嗯。 井梅看手机微信,发现瑶琴把她拉进一个群里,里面有刘彩霞,还有陈连燕,还有一些井梅不认识的人。井梅献了一朵小花后, 再没说话。 半个月后,老陈的儿子儿媳妇回来探亲。 赵文华复查拍片,医生说,恢复得很好,可以回家养着,三个月后,再来复查。丁文森也还有一天年假了,然后是夜班。井梅在晚上来这边,看到丁文森整个人瘦了一圈。井梅说, 让你受累了。丁文森说,没什么,也算我给你还债了。井梅说,哦,丁文森,你这么想的啊! 丁文森说,那你让我怎么想?你是我前妻,你让我怎么想?井梅说,我会补偿你的,但不是你说的那种。丁文森说,我还不稀罕呢。井梅说,德性吧,这半个多月憋够呛吧。丁文森说,你管不着。井梅说,今晚你回去睡觉吧。 明天晚上夜班。我再转给你一千块钱、你吃点儿好的。丁文森说,算了。井梅说,过几天儿子就要出来了,你怎么打算?丁文森说,还能怎么打算?我想过了,在我同学的汽车修配厂让他学修车吧,以后也有门手艺,可以吃饭。井梅说,行。丁文森无精打采地说,我再坚守一晚上,圆满了。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井梅说,我能干什么。丁文森说,我管不着。丁文森坐着不走,他晚上喝了点酒,喷着酒气。 井梅出去打水,在走廊里看到瑶琴在病房里收拾东西。井梅问,咋?那人……瑶琴说,还是没熬过这个冬天,走了。我最后收拾一下东西。井梅问,咋,还伺候出感情啦!瑶琴说,去你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就是小猫小狗在一起时间长了,也有感情啊,何况是个大活人呢。 对了,你看群里了吗?刘彩霞家的民宿举办火把节,还放姻花呢。她让我们过去,陈连燕也去。我们化验室的人.好久没在一起了。你也去吧。井梅说,丁文森明天年假就到了,要上班。瑶琴说,不是夜班吗?让他找人替一个,再说,我们这样聚会的机会也不多。井梅说,丁文森什么都和你说啊!瑶琴白了井梅一眼, 说,咋的,和我说不行吗?去吧,我去和丁文森说,让他明天再帮你看一晚上。你那边可以安排吗?井梅说,那边这几天都可以。瑶琴说,你去吧。这也是难得的机会。井梅说,我还是不好意思,再麻烦丁文森。瑶琴说,你那么多年都和他骨碌,你这点儿事情,对于他不算麻烦。井梅说,你不能这么说。瑶琴说,我去给你说。井梅拉了一下瑶琴,可瑶琴抱着个大包裹,挣脱了她,把包裹扔到走廊里的垃圾箱旁,转身回来,到了井梅她爸的病房,和丁文森说了。丁文森说,支持,全力支持妇女运动! 井梅,你就去吧。以后有事儿你吱声,我不能上刀山,下火海还是可以的。虽然你已经是我前妻了。井梅说,那你的班怎么办?丁文森说, 我让邻班替我一个,我再还他。井梅和瑶琴异口同声说,谢谢。瑶琴说,那今晚上,井梅我就带走了,这么多天,都没洗澡了,我们去洗澡, 好好美美,明天去玩儿,去疯…丁文森又来了一句,我管不着她,你随便带走。井梅说,这话听着,我像垃圾似的。丁文森说,我咋会那么说呢,那我不也是垃圾啦!井梅说,哼,看你也不敢。丁文森说,你们不是晚上活动吗?瑶琴说,我们就不能收拾打扮一下吗?丁文森说,我还有点儿事儿,晚上你们出发的时候。 我就回来。井梅说,很急的事儿吗?要是你忙, 我就不去了。丁文森说,我晚上五点多回来。 井梅想问什么事儿,但没问,说,你去吧。又对瑶琴说,你先去收拾打扮吧,到医院来会合。 丁文森出了医院,给小火柴打电话,还是无人接听。前一天晚上,丁文森留小火柴在医院里待着。可小火柴说闻不惯医院里的那些味儿,还是回他的窝里,舒服。丁文森没勉强。 丁文森说我不去上班,你就在你的窝里待着或者到河岸边去玩儿。我给你转五百块钱。小火柴进了电梯,用手挡着电梯,从里面朝着丁文森挥了挥手,说,再见了,夜先生。丁文森说,回去洗个澡,剪剪头发。小火柴说,好。我明天再来陪你。丁文森说,来吧。我也好看着你。小火柴哼了一声,想对丁文森说什么,却没说。他收回手,电梯门关上了。丁文森站在那里发呆了一会儿,转身去走廊玻璃被砸出来的窟窿那儿,点了支烟。外面已经黑洞洞的了。可透过黑洞看到外面下雪了,精灵般的雪花顽皮地从外面飘进来,落在窗台上,融化了,成为水滴。他想打电话把小火柴叫回来, 这冰天雪地的,回到他那个住的地方,还不如在医院里待着。这时候,他听见病房里有人在喊他,他就跑回病房。原来是井梅的父亲拉了,他连忙收拾着,当他忙完,已经忘了要把小火柴叫回来的事了。 小火柴那天晚上从医院出来,雪花打在脸上,他在马路上走出不远,站在马路旁,踮脚望着病房的窗口,暖暖的灯光。他在心里说,夜先生,我要和小四川走了,离开这座城市。他先是感到悲伤,又笑了。就在这时,一辆失控的电动三轮车把小火柴瘦小的身体推倒在地上。电动三轮车司机吓坏了,连忙逃走了。小火柴躺在那里,再没起来,直到第二天早上被扫雪的清洁工发现掩埋在雪里面的小火柴,已经冻僵了。清洁工报了瞥,尸体被拉走了。 丁文森从医院出来,打车去小火柴住的地方,没看到小火柴,看到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火堆旁。丁文森问,你是谁?你怎么在小火柴的地方?那人说,我叫小四川。很早以前, 我就住在这个地方,后来遇到小火柴,我就收留了他。他爸妈离婚后,他不想跟他爸,他妈去了南方,我们就一起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后来,我想做点儿正经事儿,就离开了。这次回来,想带小火柴走,可小火柴说,要去医院看一个朋友,就再没回来。丁文森手伸到火旁边烤了会儿,说,我叫丁文森。小火柴说去医院看的明友,就是我。可他离开了。我怎么联系都联系不上。如果你看到他,就说有个叫丁文森的人找他。小四川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丁文森说,小火柴到我看的仓库偷东西,我看着可怜, 就适当给他弄点儿废铁换钱,我们就成了朋友。这小家伙,前几天到医院里还说要认我当爸爸呢,现在跑没影了。小四川说,如果这世界上都是像你这样的好人,就好了。 丁文森从小火柴住的地方离开后,整个人很失落,陷人了悲伤之中,拦了辆出租车回医院。 瑶琴和井梅已经等在那里。 刘彩霞的民宿确实不错,饭菜也好。门前的空地上,部分雪还没化。前面的鱼塘上已经结冰,变成了冰场。晚上放烟花的时候,几个女人站在烟花下面仰头望着,说不出来的感觉。所有复数的烟花,最后都变成了单数,闪亮一下,变成烟,变成尘,消失在黑暗中。陈连燕望着天上的烟花,竟然哭了。烟花过后,插在营地旁边的所有火把都点着了,放起了音乐。年轻人开始跳起舞蹈,竞然是迪斯科。瑶琴第一个冲进去,跳起来。井梅看着瑶琴跳着,她笑。陈连燕也不哭了,也下去跳舞。最后还是瑶琴把井梅拉进去,刚开始井梅还有些拘谨,但很快,她就变得疯狂起来,扭动着腰肢,融人到年轻人的队伍中,和年轻人斗起舞来,胯骨和胯骨碰撞着,把几个年轻的男孩子都斗败了。井梅的胜利把舞场的气氛推到了高潮。整个营地在激昂的舞曲中,变得沸腾了。井梅感觉到累了,胯骨和人撞得隐隐的疼。她渐渐从舞动的复数中,滑动着舞步,出来,成为单数,隐没在黑暗中。 晚上九点多,井梅还是打车回到了医院。 丁文森又喝酒了,睡着了。听到有人,丁文森睁开眼睛看到是井梅,问,你咋回来了?心疼我了吗?井梅说,想得美。你回家去睡觉吧!如果你哪天下夜班,我过去·… 丁文森从医院出来,走在寒冷的街道上, 突然觉得手机振动了下,连忙拿出手机,看是小火柴的电话。他脑袋里嗡的一下,连忙接了,问,小火柴,小火柴,是你吗?你跑哪去啦? 对方说,是夜先生吗?我昨天在医院马路旁边捡到个手机,回来充电,才充好,看到你的号码,这个手机上就你一个号码,就打给你了。 你如果要你的手机的话,明天到医院门口,我还给你。丁文森说,谢谢。明天见。对方说,再见,夜先生。 丁文森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小火柴那里还是夜先生。小火柴去哪儿了呢?他扯着嗓子,在寒冷的大街上,喊着,小火柴··小火柴·小火柴…嗓子都喊破了、他还在喊着,小火柴··小火柴·小火柴… 随着丁文森的喊叫,附近楼道里的声控灯都亮了。他在大街上疯跑着,继续喊叫着, 小火柴…小火柴…小火柴…… 丁文森预感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他的嘶喊声令整个冬日的夜晚颤抖起来,随之是一-张哭泣的脸。单数的脸,复数的脸,都是泪流满面。 第62章 萤火虫之墓 雨声潺潺、仿若在造一个避世之梦。我撑着伞,拖着行李,沿碎石小路向村内行进。沿途不时可以看到废料、被闲置的艺术装置等,一时间,我竟难以分辨哪些是垃圾,哪些又是艺术品。 儿时的幻境轰一声闯进脑子里,我想起那些住在城中村的日子,生活中尽是低矮的房屋、破旧的街道,还有雨季来临时垃圾发出的腐烂味道。天空总是灰色的,难有放晴之日,而远处的楼房却一天比一天高了。后来我离开了儿时居住之地,到了大城市工作,把自己的躯体塞入老破小或高档写字楼,生命中仿佛一再出现夹缝,告诉我,这都不是真的。 每年的十月,村子里热闹非凡,像是一个移动的梦境,但十月一过,游客与艺术家一同撤走,这里则变成了乏人问津的荒地。抬眼看,前面是绿油油的茶田,在雨水的洗刷下泛出茶香,世界像是浸泡在一个巨大的玻璃杯中。我是特地过来访问翟静的,她长我十六岁,是一位知名的雕塑艺术家。在少女时期,她便声名远播,坊间称赞她为“少女女娲”。永远记得第一次看见她的样子--一张黑白的照片,少女坐在一堆裸露的白色男体雕塑之间,她穿着黑色的背心,披肩长发,眼神犀利得像一只在草原上空翱翔的鹰。后来我才知道,在人群之中,这样具有攻击性的女人少之又少。再后来,少女敛了锋芒,弃掉才华,嫁给老师,成了孩子的母亲。此后的数十年,她不再触碰雕塑,而是变成了围着孩子转的妇人。 我不打算立刻奔赴目的地,我还没有做好见翟静的心理准备。不远处,一个木制的咖啡馆引起了我的注意。“一杯冰拿铁,谢谢。”我点了杯咖啡、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顺便理了理被雨淋湿的衣裳。等咖啡的过程里,我开始东张西望, 很快被墙上的一幅艺术海报给吸引了-海报的中央是一件瓷白的雕塑品,看不出到底雕的是什么,只觉得形状古怪,令人不寒而栗。想来,这是去年十月的活动了,只是咖啡馆的主人并没有将墙上的海报撕下来,覆盖别的东西上去。 “您认识翟静吗?她是不是经常过来?\"出于职业病,我总是想在采访本人之前先采访事件相关的周边人员。我想知道,这些跟翟静生活在一个村子里的人, 究竟是怎么看待这位隐世艺术家的。 “她蛮好说话的。”咖啡店老板笑了笑,打开电脑上的音乐,播放起来,是古典乐。在另一面墙上,我看到了店主和其丈大环游世界的图片,他们把世界地\/图放在照片的背后,把自己的照片钉在每一个去过的国家位置上。在来之前,我曾在网上看过有关这个咖啡馆老板的简介,说他们是香港人,在世界跑了一圈后,想安定下来,先是去大理住了三年,后来觉得大理的人太多,氛围浮躁,于是便来到了这小小的浮云村。传说很久之前,这儿无人居住,某一年逃荒之时,浙江一个村子的人全部逃了过来,看出这里是块宝地,适合种植茶叶,于是便留了下来,繁衍生息,世代以种茶贩茶为生。 朝窗边靠了靠,咖啡味和茶味混在了一起, 远处,在茶田的最高处,耸立着一个白色的装置物,它的身体是铁质的,四只灰色的钢柱腿扎进大地深处,它的顶上像一朵白色的云,自然而然地朝外膨起。“像是落在地上的一朵云”,我不禁想起了翟静的个人雕塑首展。还记得看展的那年,我只有十多岁,第一次随亲戚来到庞大的首都。在那个由旧厂房改造的阔形空间里,翟静的作品以松弛的姿态排布开来,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只雕塑出来的病床,用钢丝悬在半空之中,那时,我被这种隐约透露出来的死亡气息而震撼, 不断猜想艺术家本人的样子。 “像是落在地上的一朵云”是翟静在公开场合的首次亮相,在那之后,她又相继推出了“隐身术”“造梦机器”等个展,都取得了不俗的效果。她也曾以驻地艺术家的身份远赴柏林, 在欧洲生活过一阵。在翻阅资料的过程中,我被翟静的创造力与才华所打动,然而,自2009 年后,她的创作图谱发生了断裂,此后的十多年间,她再无作品闻世。这期间,常有人登门拜访,试图窥探她的生活隐私,但被她一一拒绝, 等她再次出现在公众面前时,她已经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形象。 我打开电脑,点开名为“翟静”的文件夹, 图片和文档一同扑了出来,这些仿若碎片般的 东西究竟是否可以给采访指明一条清晰的路呢?在这个文档里,我还建了一个名为黑匣子的文件夹,里面全是翟w静前夫尹鹏的作品。 尹鹏最初是一名高校教师,后来变成了摄影师,他把摄影机对准了自己的家庭与私人事件,相机里拍摄的多半是翟静的生活照--女人叉腰大笑的样子,女人哭泣的样子,女人分娩时的状态,女人陷人抑郁症的狼狈模样……所有翟静费心费力掩饰的东西全在尹鹏的照片中成为公开的秘密。这些照片被尽数收入尹的个人作品展中,放在各种美术馆及高档画廊做陈列展览。我一瞬间感觉到权力的交换,摄影机像一个监视器,又像是一柄刀,架在翟静的脖子上。我不忍仔细查看那些图片,而那些图片又是更充分的材料来源。挖掘是使命,但没有底线地挖掘隐私则是对新闻道德的破坏。我关上了黑匣子,推开了窗,想透口气。抬头的瞬间,我再次看到了那个浮在茶田上的白色装置物。 “那是什么?” “大地之灯。”咖啡师缓缓说,“翟静的作品。” 离开媒体业后,我过上了四处游荡的生活。 说好听点是奔赴自由,说难听点则是社会闲散人员。我的物欲不高,日常开销极低,缺钱的时候我便找点商业稿件写写,其余的时候我就在大街上到处乱晃,写一些不能换来钱财的古怪文字。采访翟静并非出于合作方需求,完全是我私人的决定,我没有想过这篇稿子会写成什么样,甚至于,我并不确定这次的采访能否变成一篇供人浏览的稿件。生活中到处都充满了误读, 我想要做的不过是拨开遮在翟静身上的迷雾, 还她一个公道。但这样的想法也充斥着太多的自以为是。当然,在此之外,我还有一些私念。 在民宿放好行李,洗了把脸,镜子里的自己比刚毕业时苍老了许多。这些年,我去过许多不知名的村子,踏进过许多危险地带,吞咽过诸多无法被公开的恐怖故事,那些流经我身体的秘密最终化为了素绕在头顶的瘴气。我擦干了脸、涂了点水乳.化上口红,尽量让自已看起来职业一些。 翟静的工作室就在距离民宿约六百米的地方、那是一栋两层高的小院子,我看过外观图、 方方正正、但又略有造型,宛如一只随时会被打开的化妆盒。 雨已经停了,我换了一双黑色的球鞋出门、 屋外尽是潮湿的草木香气,在这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不禁觉得一切都变得轻松起来。走了一阵,我发现路中央停着一只破损的钢琴,钢琴上的琴键已经缺失了一大半,脚也歪了,它就那么立在道路的中央,仿佛在跟谁求救。这是谁放在这儿的?是谁扔的垃圾呢?正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悠扬的音乐声,自前面的建筑物内飘荡出来,我注意到,那正是翟静居住的地方。 我深吸了一口气,按动了门铃,很快,一袭黑衣的女人便走了出来。她的笑容和善开朗,完全不像她的衣着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想起一个设计师在书里写:“黑色是你不打扰我,我也不会打扰你。”喜欢黑色,不是出于冷酷,而是出于对自我的保护。 因为一早就约定好要见面,所以翟静对我的到访并不感到意外,她很熟练地为我泡茶,并准备了一些中式茶点,放在小木桌上。我有些局促, 施展不开来。即便已经见过许多所谓的大人物, 但看到童年曾欣赏过的艺术家时,我还是觉得自已有些羞涩。我像是怀抱着一个易碎的瓷瓶,想向世人展示它,又害怕不小心打碎了瓶子。 开头永远是这样,先东扯西拉,聊点别的, 天气或者食物,再然后,逐步靠近,谈一谈亲人或者朋友,最后,再把自己要说的核心问题,按照顺序,有节奏地一一抛出。并不需要跟每一个采访对象成为朋友,但在某一刻,你们必须看起来很熟,这样才能拉近心理距离。 翟静斜倚在黑色的沙发上,近看如一幅油画,她的眼神深邃,仿佛藏着很多的故事,她的眉心有颗痣.透露春股奇异的神性,我和地聊起了此地的雨季、章姨的木他食物以及村口那问咖啡馆,最后、我将心中的时针腹向正位, 顺便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录音笔 “制作大地之灯是出于什么里机呢!\" “我还以为你会问点儿别的。“翟婚笑了笑。 蛇一般瞬间闪身,滑到了沙发座里,她空洞地望着窗外绿色绵绵的小院景色,开始复述那段过往。虽然已经在之前的报道里无数次看过有关这段经历的记录,但经她本人亲口说起,仍不免觉得心绪起伏。 在那架航班失去消息的第七年,翟静终于意识到儿子可能永远回不来了。那个秋天,丈夫找到了新欢,她搬离了旧日居所、开始了独居生活。她发现自己失去了生活的信念,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她想找份工作,但每次做了几天,便被人劝退,因为人们说她什么也做不好,好像时时刻刻都在走神。长时间缺乏与社会的接触,反复陷在痛苦的婚姻生活与失子之痛中,她产生了强烈的情绪问题,去医院看过精神科医生,也不停吃药,但失眠还是整夜整夜困扰着她。睡不着的时候,她依旧强迫自己闭上双眼,一闭上眼,总有一架白色的飞机在脑海中起起落落,她反复想起那日送儿子去机场的情况,甚至能想起些毫无意义的细节,比如掏荷包时掉落出来的餐巾纸, 比如因为大雨差点儿赶不上飞机、许多年来,她一直困在这些细节与造物主的玩笑之中,无法解脱。黑暗中,她感觉自己的手在空中漂浮着,她看到了窗外飘荡的孔明灯,水母一般游向黑暗的夜空之中,她怀疑儿子也变成了水母的一种,在海洋中飘着,飘着,不停游,游到了一个她无法发现他的角落。这便是概念的最初构想,那之后,她像指挥家一样将这些无序的念头-归位,然后在某个清晨,完成了“大地之灯“的设计图,并参与了那一年的乡村艺术共创。 “你听过地母的故事吗?“雀静看着我说,“凡掌管孕育的,都叫大地母亲,我想的是,母亲就是一道光,落在地上,孩子会找到回来的路。” 我点点头,想着该如何回应。过去的工作里,我常接触各种各样不幸的事件-从楼栋坠落的空调外机安装工,地震中失去亲人和双腿的骏重,夜间开着大货车不祸身的机·………这些苦难落成白纸黑字的报道,最终变成字符,跳进我的心里,组成一道无法弥合的伤口。工作里的负面情绪不断吞噬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对周遭的世界无能为力。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起了路边那架破损的钢琴,开始魂不守舍,幻想和那钢琴有关的一切--会否在附近一个隔音极强的宅子里, 发生了一场夫妻或父子之间的争吵,暴虐的父亲砸坏了钢琴,最后全家人像无事发生一样, 合力将钢琴抬出,扔到路边,以此当作这家庭暴力的证据不复存在?我这般精神恍惚的模样很快被翟静识破,她侧着脑袋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一边摇头,一边尴尬笑着,解释了来时路上所看到的一切。 待我说完,翟静说了声稍等,五分钟后,一个修理工模样的男人在玻璃窗外朝里招手,翟静跑了出去,然后示意修理工和她一起合力将钢琴抬进来。我就这么在旁边痴痴看着,看着翟静像一个急诊室的护士,将这个濒死的钢琴给弄回了屋子里。钢琴的全身散发着一种木头潮气,里面的大部分零件都损毁了。我正想问翟静打算做什么,她却指着一个地下仓库,让男人把东西抬进去。男人做完这一切,笑了笑, 收下了翟静给他的钱。 “我能进去看看吗?”那地下室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趿拉着拖鞋,跑了过去,地板有些湿滑,我险些摔倒。在那个通向地下王国的楼梯处,我看见里面传来微光,一堆杂物凌乱地摆放在里面,在正中央的位置有一个坐着的人形雕塑。起初,我骇了一跳,因为那雕塑过于栩栩如生,但凑近了瞧,那雕塑根本没有五官,一切都是模糊的。“这是什么?”我问了一声。翟静走过来,用双手抚摸着那张没有五官的脸,轻轻说,那是她儿子的样子。多年来,她一直寻找一种方式来摧毁记忆,走出伤痛,但时间久了,她发现记忆以更深刻的方式印进了她的脑子里。她以为早已忘记儿子的脸,但其实全都记得。这几年,翟静鲜少出现在公众面前,她迷上了拾掇旧物,让旧物焕发新生。气氛渐渐轻松起来,我开始思考如何聊一些更深入的话题。在我面前,那些早已拟定好的采访提纲仿佛是泡了水,变成了浑浊一片,我没法按照既定顺序,一个一个将它们拎出来,其实我绕这么大圈子,只是想问出那个核心的问题,可身体仿佛被装了一个哑键, 我始终问不出那句话。 在来之前,我去看过翟静前夫尹鹏的个展, 那是一个名流云集的开幕式。我穿着一条皱巴巴的黑色吊带裙,站在一边,窥视着谈笑的众人。 整个会场的主色调是黑白的,其余点缀了些许红色,来的人也大多穿着素色的衣服,黑色西装, 或者白色衬衫等。开幕式上最大的一幅画就是翟静的照片:半裸,腰间系着黑色的薄纱,眼神空洞探向前方。我看不出艺术,只看出恐惧。女人扭动的形态仿佛一条受到惊吓的小蛇。尹鹏站在人群中央,兴致勃勃介绍着这幅作品的来源, 说那时他们一家人沉浸在儿子失踪的巨大痛苦之中,他不知道怎么办,只能用这种方式记录下生活细节。聊天的时候,尹鹏不遗余力地将翟静塑造为一个疯妇,他说她无法控制情绪,是一个破坏狂,会打碎所有的家具。他本来养了一只猫,但由于翟静每天都发出尖叫,所以被迫将猫送给了别人,而起初,他想养一只猫,就是想安慰翟静的。周围的人一边感叹,一边假装沉思。 在尹鹏向着所谓的艺术中心发展,认识了越来越多名人时,翟静则提了箱子,割断了和外界的联系,住进了这个边缘化的小村子里。她放弃了她原本拥有的,开始徒手建立新的生活,这个过程想必漫长又苦涩,但她只字不提其中的痛楚,而是安静地同我分享在这儿感受到的自然之乐。 “听说你不用微信、微博,完全在社交网络上隐身了。” “嗯、有时候我觉得,不是我选择了雕塑. 是雕塑选择了我,我可以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耗在这件事上。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阅读, 我并没有工夫去关心网上发生的事。我知道他们都怎么说我,但我不在乎。” “你不恨他吗?”我不想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所以使用了一个模糊的人称代词。 翟静双手摩挲着荼盏,蹙眉沉思了一会儿,接着抬起头,望着我说:“人与人处理记忆的方式不同,有的人选择切割、遗忘,就像是清理电脑内存,全部拖进垃圾箱,然后一键清除, 但有的人不一样。就像我,无论怎么做,那些记忆都完好无损地留在我的脑海里。” 一听到“记忆”二字,我体内的时钟仿佛被唤醒,感到下体淌出了温热的液体,不用想,那是血。来不及说对不起,我冲进了卫生间,拉下裤子一看,果然是红色的一片。一年前,我经历了一次流产,那之后,身体总是虚弱,月经时常不准。与身体情况一起下坠的还有精神状态, 我变得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在外坐地铁时,常坐过站。朋友和家人安慰我,你还年轻,来日方长,养好身体,你还有许多好机会,可我却觉得一切仿若预言,好像是在提醒我,事情并非你想象中那样简单。也就是那时,我跟了很长时间的项目出了问题,那个曾和我在火锅店里一起饮酒、痛哭的女人选择在一座遥远的北方小村子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你还好吗?” 待我出来后,翟静立刻塞了一包卫生巾到我手里。我点点头,道了一声谢谢。 流产所引发的伤害是持续性的。那次意外后,我变得患得患失,对一切不确定的事都产生了恐惧。我跟新婚仅半年的丈夫离了婚, 同时辞了职,开始过一种居无定所的独居生活。旁人都说我是发了疯,只有我自己清楚, 我是在寻找答案。 入夜,我躺在民宿的小床上,看着远处“大地之灯”发出的白色暖光.它看起来薄薄一片, 只能照亮周围小小一方区域,但这片土地又好像必须有了它,才有一丝希望。 我把毯子铺在膝盖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找出很久之前没写完的一篇稿子,里面记录的是一个失独母亲的故事。那个女人的孩子在某个傍晚,迎着夕阳,从教学楼一跃而下,两年之后, 这个女人死在了一座北方的小村子里。那一年, 我持续跟踪着这个事件,找不到任何的办法解释这悲剧的一切。像是种下了树苗,树苗又被人拔出,所有的努力好像在顷刻化为了泡影。我在一个像今天一样多雨的天气里,拜访了女人死时所住的居所,那儿和这里一样,远离城市喧嚣,有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朴素习惯。记得打开那个房间的那刻,一种腐臭味涌了出来,里面还保持着女人死时的状态,只是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个桌子和一张小床。我仔细看,发现这个房子的窗户被海报给遮住了。我想象着女人在暗无天日的房间中不断哭泣、沉溺于往日回忆之中的样子。 我将一切归因于记忆,想着这世上要是能真发明切割记忆的机器就好了、那样人便可以将痛苦的回忆斩去,只保存人生中甘甜、美满的片段。 那之后,我的生活像是驶人了混乱的车道, 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回到正轨。关于未来的生活,我和前夫产生了分歧,他期待有两个孩子, 最好是一男一女。而我则对未来忧心忡忡,我总是在深夜幻想着被我耗尽心血抚养长大的孩子在某一刻遇到了意外,就像是翟静放弃了十多年艺术生命去养育儿子,儿子却在那次奇异的空难事件中失去了踪影。 “都是偶然事件,你懂不懂?大部分人都不会遇到那些事的。” “可是我无法假装那一切从未发生。” 前夫觉得我疯了,到处编造谎言将我描述为一个神经失常的疯妇。他和我从事同种职业,最初我们是因为惺惺相惜走到一起去的,但这几年他逐渐产生了变化,并认为我把一切看得过于理想化,所以使自已陷入了某种思维陷阱之中。 离婚之后,我变成了一个“无业游民”,前夫则考上了编制,进入了一家较为稳定的本地媒体。年轻时关于世界的想象终于变成了一张无法黏合的碎裂地图,我们站在陆地的两端,中间是一条巨大的裂隙。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消息,偶尔,我会回想起刚认识时的美好,我们一道出去采访,周末则到各种公园里散步、游玩。 某日,我坐公交车坐过了站,来到了一座郊野公园。我突然想起这就是我们决定成为恋人时来过的地方。我独自走了进去,门口有一个倒在地上的废置灯牌,灯牌上写着“萤火之夜”。那年的夏天,我们置身于点点星光之中,彼此都对未来抱持着美好的幻想,而如今,我踏进去,只看到萤火虫的尸体。一位老者走过来,告诉我,这种活动是不祥的,萤火虫不能在强人工光照下生活,但那些来玩的游客又必须在有人造光源的地方,才能行走。我忽然觉得记忆发生了扭曲与混乱,当时的感受明明是美好,为何现在只剩下恶心? 房间很闷,我打算出去走走,透口气。来到楼下时,前台的小姑娘冲着我笑了笑。我刚想跟她打个招呼,她忽然从柜子里取出一盏可以手提的灯,交到了我手上。我道了声谢,打算跟她闲聊一会儿这里的生活、来往的旅客,但突然发现她是不会说话的。来的时候,我很自觉地拿出了身份证,她当时也没有说话,就是迅速地用电脑检查我的订单信息,然后给我房卡,告诉我房号。而现在,我才陡然发现,她能听到我说什么, 但只能用手势和纸笔来回应。她在纸上写:“出门小心,尽量早点回来,有事情打电话联系。”纸上面留了两个电话号,一个座机,一个手机。 我把纸条塞入口袋里,拉上拉链,出了门。 外面的路灯也暗,幸好我手里还有一盏灯,能照亮前行的路。我跟着导航,朝大地之灯的方向走,想要去看看夜晚的茶田是什么样。走了约摸一刻钟后,我来到了茶田边。附近颇为静谧,让人感觉身心放松。晚风抚着脸,温温柔柔。我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椅子上方有一个可遮阳也可挡雨的棚。坐了一会儿,一个奇异的念头抓住了我,为何不翻过茶田,上去看看呢?这个念头揪着我,让我浮想联翩。我拿起灯,缓缓往山上进发。一个人的路总是看起来凶险无比,没有同伴,没有人护着你,你也不知道前面究竟有什么。走着走着,我忽然觉得很兴奋,甚至欢快地想跑起来。为了方便游客上下,中间是修有石梯的,尽管台阶上还沽着未干的雨痕,但我三步并作两步,爬得飞快。爬着爬着,我感觉只有自己的心跳跟随着自己,其余的一切已不重要。但就在我兴奋得想要大喊一声时,我忽然听到茶田间有轻微的响动,我拿着手提灯一扫,一幅诡异扭曲的画面暴露在我的面前,但旋即,一切打散,我都不清楚我看到的场景是否是真的--一只黑皮小蛇正在吞咽一只鸟蛋。蛇的头部被鸟蛋撑得巨大,蛇的眼因此也呈现出胀满的状态。我觉得又恶心又恐惧。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蛇已经藏进茶田,消失不见。我也不管不顾地撒开腿,朝茶田下方跑。来时的快乐已经完全被恐惧取代,我只想回到整洁干净的民宿里,裹在被子中听舒缓的音乐。 跑出了茶田,累得脱力,但仍不敢松懈,钻人小巷后,依然害怕后面有追兵,不时回头张望,就这样,猛地撞上了一个人。是翟静。她将我拥入怀中,带我回到她的宅子,问我发生了何事,我将蛇与鸟蛋的事一一道出,她轻抚着我的肩膀说,没事的,那边的蛇多半是无毒的, 她之前也遇到过,第一次也是吓得半死,后来便习惯了。蛇是怕人的,在蛇眼中,人才是庞然大物。 恐惧感还没有离开我的身体,我还在想着鸟蛋的事,模模糊糊的,我总觉得那只小鸟已经被孵出来了,它露着半只脑袋,兴奋地望着这个新鲜的世界,可下一秒、那蛇尖利的牙齿便刺人了它柔软的躯体之中。 “就是得习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这句话,其实我已经从各类疗愈书籍中见过一万次。从前我嗤之以鼻,现在却觉得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只是道理是道理,如何能真的放下,却是一个永恒的难题。 忘记了在哪儿看到的一句话,说历史已经进入垃圾时间,人类又将堕人新一轮的灾难之中,过往的经验教训并不会让世界变好,而是新一轮坠落的加速器。这种悲观的观点挟裹着我, 让我一直怀疑自已在做的一切事情的意义。就在我又开始迷惘沉思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哆” 的一声。只有这个音符,没有其他旋律。抬眼看, 在客厅的角落,那架曾经负伤的钢琴如今长出了手臂,不是形容词,而是真的手臂,柔软得像是人类怀抱那样。翟静告诉我,钢琴已经坏了, 只能发出一个音,她把它变成了一张小小的桌子。她想,无论如何,这架钢琴都曾陪伴过某个人或某个家庭一段时间,她把钢琴坏掉的部分重新拼装出来,拿一些剩余材料做出了两只“手臂”。我走了过去,站在那架钢琴前,忽而觉得一切好像又有了那么一丝希望。 翟静越是表现得和善、温润、有力,我便越发觉得自己无法完成这篇稿件,倒不是前期资料准备得不足,又或者笔力不济等简单问题, 我担心是自己的力量过小,无法与庞大的舆论做对抗。在网上,尹鹏的个展里展出了翟静的大地之灯的摄影版,摆放在大型美术馆的正中央位置。城中的时髦青年都热衷于去那儿打卡,站在接近三米高的画布前,人就仿佛是真的来到了浮云村。反正都是拍照,有没有去过也并不重要,拍得好像真的去过就已经达成了他们的目的。 “想不想去看萤火虫?”翟静建议道。 萤火虫喜欢栖息在潮湿、温暖、多水的环境, 这一片沟河便是他们的最佳栖息地。翟静在前面走着,身体仿佛没人杂草之中,我在后边紧紧跟随,想象这是个萤火飞舞的异世界。翟静说,很小的时候,她就住在一个常能看到萤火虫的村子里,她那时不知道这是一种昆虫,以为是一种秘术。大人们哄她,说这是人死后化为的鬼火,她一开始很恐惧于这种火光,但渐惭地,便也习惯了。 继续朝前走,往昔记忆在萤火虫的暖光下逐渐复苏。那些或混乱或暴力的景象构成一道迷雾,让我不敢再朝前走。我拉住翟静的衣袖,说出了那句藏在心底许久却始终不敢道出的冒犯之语:“你会不会在某个时刻,产生自毁的冲动?”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我左顾右盼,想着怎么逃走,这时,荷包里的录音笔掉了出来,翟静帮我拾起,在交给我的过程里,我不小心误触了一个按钮,紧接着,一切开始失控-录音笔里面淌出一段音频,说话的人是尹鹏,他正用得意洋洋的语气评价着翟静,说翟静已经失却了艺术家的灵气,每日就知道和一些垃圾裹在一起,这样, 永远都做不出伟大的作品。我连忙按下暂停键, 将录音笔关掉,漆黑的夜里,我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与恐惧。这是我第一次感到采访的混乱,平时我都是将问题一一罗列好,有序问出,可面对翟静,我既像是面对一个师长,又像是面对一个朋友。我试图问更深刻的内容,但又担心这些问题会翻开翟静好不容易愈合的份伤疤。 “什么是垃圾,什么是艺术品,谁定义的?“翟静的声音平静得像永不会泛出涟漪的湖水,她看着我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觉得自己过去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有意义。在离婚之后, 她去了一个专做遗物整理的机构。很多人把死去亲人的衣服和家具送过来,那些东西破了也旧了,但沾惹着强烈的生活气息。在儿子失踪后的数年里,翟静也经常待在儿子的房间,一遍遍地看着那些儿子曾经使用过的物品-球拍、笔记本、钢笔、油画棒、枕头、桌子、衣柜、碗等。离婚后, 她搬过许多次家、但每次都把这些东西带上。有一次,尹鹏从熟人那儿得到消息,跑来看她,然后看着她珍藏的那些东西,露出了讥讽的表情。 “我不认为记忆可以全部作废。” 翟静说话的时候,我莫名想起了那台躺在路中央,被人遗弃的钢琴。如果没有人管,那钢琴想必会被收废品的人拿回去大卸八块,彻底失却初始的记忆,没有人会记得它曾奏出动人的音符。 “朝前走吧。”我浑身一抖,感觉像是听到了某种神谕。 翟静指着前方说,去那儿看看。我们跟随着萤火虫的微光朝前走了一阵,很快,看到一片开阔地带,在空地中央,摆放着一些木头,在木头的下方,有火灼烧的痕迹。翟静告诉我,刚来这儿的时候,她有严重的精神问题,时常暴饮暴食,然后再将吃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为了让自己不再沉溺于情绪之中,她做了个计划,打算利用十二个月建造一个可以移动的小木屋。她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这个过程无比快乐,她每天把汗水滴在大地或房子上,尽力忘却过去发生的一切给她造成的伤害。 “房子呢?”我环顾四周,看不到房子的踪影,猜想是被移到了别的地方。 “烧毁了。”翟静坐下来,盘起腿,邀请我也坐下。大地冰凉,闭上眼,竟还能闻到一些草木的焦味。翟静说,在竣工的那天夜里,突然起了一场大火,十二个月的心血在瞬间化为焦糊的废料。那之后的几日,她坐在被烧毁的房子前, 陷人强烈的自毁冲动中,她开始想象,再造一座房子,然后把自己和房子一起点燃。在幻想的过程里,她没有进食,一直在森林之中游荡,她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地上蹲着一个白发黑衣的老妪,老人就那样蹲在大地上,手持一根巨大的针。“像是从地里钻出来那样,根本看不清她要做什么。”老人站起来,提起身边的灯,朝翟静走来,翟静站在路的中央,感觉自己仿若被咒术定住。下一秒,老人将萤火虫制成的灯笼在翟静眼前晃了晃,翟静觉得脑子仿佛突然加速,往昔回忆快速翻涌出来。老人告诉翟静,人死,便是灯灭,记忆消失。如果把这灯灭了,那么就能假装一切从未发生,在这块土地上,快乐地活着;但倘若一直亮着这灯,记忆便会永远缠绕,但可以走出密林,走到更广阔的地方去。“你怎么选择?”老人定定望着翟静。翟静接过灯,下一秒, 狂风平地而起,她感觉眼前仿若是世界末日的景象,所有的心血都毁了,不知该去往何方,但心里有个声音说:“朝前走。” 我猛然想起,之前查资料时,看到翟静在一个地方造房子,那时我惊异于她的行动力。在零星的照片里,我看见她绑着头发,皮肤晒得黝黑,手上套着白色的施工手套。她的笑容是灿烂的,好像全然不知其中的辛苦。 天色骤变,忽然刮起大风,我们决定返程。 走到十字路口时,我准备同翟静道别,在握手的瞬间,我忽然发现她身上有一些微小的疤痕。翟静注意到我神色的异样,解释道,那些是湿疹, 她有免疫力问题,隔一阵便会如此。我这才发现,那些旧事并没有流水一样无声经过,而是变成了一些别的什么,留存在她的体内。 “谢谢你接受我的采访。”我道出这种话,其实是想问翟静为何会接受我这样一个无名小辈的采访邀请,她笑了笑说:“之前看过你写的随笔评论,很有见解。”我这才想起刚入行时,我曾就翟静的一个展览,写过一些艺术思考与杂论, 那篇稿子刊登在一个小众艺术刊物上,我还以为从来没人见过那篇文章。 走回民宿之后,我将提灯还给了前台,小姑娘笑了笑,在纸上写:“上楼关好窗户,今晚有暴雨。”我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气象播报,果然显示凌晨开始,将有雷暴天气。 回到房间,骤然发现外面已经开始刮风,窗户似要被震垮。我检查了一会儿门窗,感觉十分疲惫,脱了衣服,戴上耳塞,睡着了。梦中,我束到一片杳无人烟的荒地、四周黑黢黢的、很难獭认周围究竟有什么。在很远的地方、有一点儿微光,我循着那微光奔跑、但脚下却生出了刺,每走一步都锥心的疼。我走了一会儿,累得体力不支,只能坐下来。忽然,地动山摇,大地中央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一条无名巨缝。我站在那缝隙边,试图窥探其中有何物,可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看见。我站起来,试图跨过裂缝,走向另一端,继续寻找那微光发出之所,但不知怎么的,心理上像是过不去那个坎一样,怎么也不愿再迈出一步了。我回头看,后方是无尽的黑暗, 若是退回去,必然要被吞噬。我勉力站起来,想再试试,看到在裂缝的尽头,一个驼着背的黑衣老奶奶正手持着巨大的针在缝补那个裂开的巨缝。她看起来瘦、弱小,腰也不直,但她将针扎进大地的肚子里,把那道伤口慢慢地缝了起来。我缓缓走过去,想看一眼那老奶奶的真容,而这时,一道巨大的闪电将我震醒。我揉了揉眼,看看窗外,外面一片漆黑,有如末日一般。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我竟已经睡了十五个钟头。 透过房间窗户,我发现外面已经一片混乱, 茶田上白色的大地之灯消失不见了。我用手机摄下图片,放大了看,发现大地之灯中原来藏有的三棵大树已经被劈断。我连忙穿好衣服,拿上雨伞,冲到了翟静的工作室中。才到门口,我便发现那儿一片狼藉-水已经灌人了地下室中,里面的东西有一半已经泡坏。正中间,那雕塑上面不知何时染上了红色的颜料,仿若眼睛里流出的血泪。翟静艰难地将那个少年雕塑搬出来,我问她还需要帮忙吗?她摇摇头说,没事。 翟静告诉我,她之前花了很久做密封工作,已经考虑了雨水问题,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个地方破了一个洞,水从里面灌了进去。 这一切让我感到十分泄气,原来破坏仅仅只用一个夜晚就可以完成,而之前的辛苦劳作仿佛从未存在。我问翟静是否知道大地之灯被毁的事情,她点点头说,早就知道了。翟静告诉我,她正想去那儿看看情况。 走了半个钟头,终于到了大地之灯所在的地方,白色的塑料棚布已经烂在地上,污水纵流,大树露出被劈开的横截面,像受伤的动脉, 只有几个钢筋架还坚固的插在那儿。翟静扶春架子,四处检查了一会儿.告诉我.大概率是修不好了。不知怎地,我忽然想到了尹鹏拍下的那幅摄影图。想必,在大地之灯装置被毁后,他的那幅图会有更多的人慕名合影。 “没有关系。” 我不知道翟静的这句话究竟是在安慰她自己,又或者安抚我的情绪。她蹲下来,在地上寻找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抓起一只瓶子形状的竹篓说,她有了新的灵感。我接过那竹篓看起来,想起小时候奶奶用来洗菜用的簸箕。翟静跟我解释道,这是当地人用来洗土豆用的一种工具,只是现在用得少了。 “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吗?“我以为这是某位村民扔出来的垃圾。 翟静将竹篓交到我手里,又到处探寻了一会儿,找到了一根竹篙。她从周围取材,用碎布条、杂草将竹篓与竹篙绑到了一起,很快,一只奇怪的竹篓灯便编好了。“会亮吗?”我问。“会亮。”翟静肯定地回答着我。 翟静扶着我的肩膀,指着前方的一条小路, 告诉我,建好后,会有七盏灯,北斗七星一样排布在大地上,每一个都是由废弃的竹篓与竹竿编制而成的。我望着远处,天气低沉,阴云密布, 似又有一场暴雨即将降临。翟静距离我很近,手心有一股劳作过的温暖气息。我看着她,想起过去那些陈列在展馆内的冰冷雕塑、坠至不明之地的飞机、相片中垂泪的女人、缝补大地的黑衣老妪…·这一切在顷刻之间化为碎片,裂在大地上,最终散落成一道又一道的星光。 第63章 雪狼 别克一夜未睡,他听见落雪的声音砸着屋顶,好像要把房子砸垮。落雪是没有声音的,别克却听出了声音,夜沉静,他的心孤寂。 热汗死了。 “哥哥。”别克低低叫出一声,泪水冲涌而出。 今天,别克才知道哥哥热汗被大雪困在一座山上,熬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晚上,他慢慢没有了力气。整整一夜,雪没有停。在被困的第一天,热汗一扭头看见七只狼卧在离他不远的一块石头上。他看着它们,它们看着他,时间长了便彼此都明白,他和它们都被大雪困在了山上。大雪淹没了所有下山的路,热汗判断不出哪里可以下山,哪里又是万丈深渊。热汗看得出, 七只狼已被饿得饥肠辘辘,两眼似乎都已无力睁开。虽然它们用固守原地的方式躲避了死亡,但饥饿却是死亡的另一副面容,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它们。 在那样的天气里没有捕食机会,饥饿正一点一点变成死亡的判决,一个软绵绵的大网,正在它们身上越收越紧。熬到天亮,有三只狼趴在石头上起不来了,其它狼虽然可勉强站立,但双眼中充满无奈和绝望。如果还吃不上东西, 它们最多熬到明天就会全部趴下,大雪会让它们变成石头上一动不动的雪包。以前曾发生过狼被冻死的事情,一只狼很多天都没有喝上水,当它找到一个湖时,便饥渴地跑到湖边,踩破冰踏人湖中喝水。当它畅饮一番后,却发现自己无法动了。原来,因为天太冷,就在它喝水的间隙,它的四条腿被冻入湖中。它绝望地嗥叫了几天几夜,最后被活活冻死。整整一个冬天,它固定在冰湖中,让很多动物都很惊讶,远远地躲开它绕行。 被困在山上的那群狼,如果找不到下山的路途,或者吃不上东西,在最后也会在积雪中一动不动,变成永久固定的姿势。 狼无比艰难,热汗亦处境危险。 他除了能转动脖子外,手脚都已经无法动弹。热汗想起一句谚语:风无法止住河水,火无法阻拦寒风。他扭头望着七只狼,狼也在望着他。经过一个黑夜,狼好像同样也在为热汗无奈。 雪下得很大,石头上很快便落上一层雪。狼群不时摇动身躯,将雪抖落下去。同时,它们用爪子把石头上的积雪推下去,这样就能使石头上干净,保证它们不被滑倒。 又熬了一天,热汗没有吃的东西,两条腿已被冻得没有了反应,他想站起来活动一下,却发现两条腿像是不属于他似的,一点力气也用不上。他用力去掐大腿,一点也不痛,而且没有任何被手触碰的感觉。两行泪水涌了出来,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雪下得很大,天很冷。有风吹过,狼瑟瑟发抖,不安地挠着石头上的雪。热汗却一点也不冷,他全身燥热无比,落在脸上的雪花不但没有凉意,反而像火烧似的一阵阵灼痛。人冻坏了,反而会发烫。老话说,鞍子掉下是因为马断了腰,人闭上嘴巴是因为不能呼吸。热汗知道自己走到了生命尽头, 大雪和寒冷像无形的大手,要把他推向死亡深渊。他想挣扎,却没有力气,他知道自己只能一点一点屈服于死亡,在最后变成一个雪堆。 七只狼发现热汗不能动,它们望着他, 发出一阵哀号。热汗知道它们已没有多少力气,但它们发出这种声音,是为他感到无奈,继而又深深地绝望。 热汗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熬到下午,一只老狼爬到狼群中间,发出几声嗥叫,然后趴下了身子。 热汗看着它,突然明白,这只狼的意思是它已经老了,为了让狼群活下去,它甘愿让狼群把自己吃掉。这样的事在别处也发生过,一群狼面临被饿死的关头,一只老狼为狼群奉献了自己,让狼群活了下去。现在,这群狼也到了生死关头,这只老狼做出这个决定,可以把它们从死亡边缘挽救回来。 狼群明白了老狼的意思,它们一阵骚乱,围着老狼乱嗥起来。老狼也对应着嗥 叫,它的声音和狼群的声音不同,里面有一种果断和决绝。牧民常说一句谚语:泪泉枯竭时,泪水早已流干。现在的老狼,便以视死如归的方式,做出了决绝的选择。慢慢地,狼群停止嗥叫,望了一会儿老狼,把老狼按倒在石头上。 老狼的身体舒展,一动不动,好像要踏上一条神圣的道路。两只狼咬住他的喉咙用力一扯,一股血飞溅而出,它瑟瑟发抖-阵后没有了动静。狼群犹豫片刻,扑上去撕扯开它的皮肉,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热汗看着这一幕,既惊讶又吃惊。狼终于有了自救的办法,他为自己在临死前看到这一幕而欣慰,他脸上的神情似乎凝固了。他脸上的神情,是心灵花朵,直至他死后仍保留了很久。 几天后,天晴了,积雪在太阳的照射下消融,山冈上复又显露出原来的模样。 那狼群顺利下山,而热汗永远留在了那座山上。 想着这些,别克感到冷。屋子里的炉火烧得很旺,他额头上甚至有汗,但他仍感到冷。没有了热汗,我以后的路怎样走?别克双眼中又涌出泪水。 热汗死后,父亲达尔汗一直沉默无语。 五天过后,达尔汗才说了一句话:“这是报应!” 别克流着泪问:“为什么?” 达尔汗说:“热汗因为狼死了,也许是我打狼打得太多了。我本来想用停止打猎的方式挽回命运,但我违背了誓言,让热汗当了打狼队长,前几天他去阿克齐里克打狼,我也没有拦他,所以遭到了报应。唉,我想挽回命运,还是没来得及。” 这几年的狼很多,牧民都不敢赶着羊去牧场上放牧。这时的年代,狼还没有列人保护动物范围,以牧业为主的县、乡甚至可以组织打狼队打狼,他们把打死的狼的鼻子割下,或者从狼的腿腕骨取下狼髀石,凭此回去领取奖赏。县上给托科村派了一个打狼队,热汗被选为打狼队的队长,他带领打狼队跟踪追逐狼长达两个多月,却没有打死一只狼,直至这次被大雪困在山上,才悲怆地画上了打狼句号。 别克抹着眼泪说:“父亲,我们家的人不应该打狼。在那场大雪中,哥哥热汗没有办法,但是狼群却有办法。它们中的一只老狼奉献了自己,就让狼群活了下来。而哥哥没有任何办法,冻死在了山上。狼比人聪明,内心更比人有力量,所以不要打狼,人会更吉祥平安。” 达尔汗看着别克说:“我们要学会敬仰狼,它们是神灵,身上有神奇的力量。只可惜我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忘记了这一点…你以后不要再打狼了。” 别克点点头:“我发誓不打。” 达尔汗没有再说什么。 别克望了望窗外,阳光还在照耀着雪山,还在反射着明亮炫目的光芒。他感觉那些光芒进人了他心里,他的身体有了力量。 哥哥热汗虽然死了,但他仍需要力量。这时,达尔汗对别克说:“灾难是七个兄弟(意即祸不单行),你把狗窝顶上的狼髀石取出来,送给打狼队的人。他们不敢回县城,害怕回去因为没有打到狼,在别的打狼队跟前抬不起头。他们多一些狼髀石下山,对他们来说就是成绩。再说,以后咱们家和狼没有任何关系了,不要再留狼髀石。” 别克说:“好,我现在就去。” 别克把狼髀石交给打狼队后,拿着几个套兔子的铁丝圈,向村后的树林走去。热汗死后,他的眼泪总是忍不住就流了出来。 别克想借套兔子散散心。 树林里积了很厚的雪,一片白茫茫。别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下,雪地上留下了清晰的脚印。这时,别克忽听得身后“汪”的一声叫,疑心有狗要咬他,刚一转身,眼前有一条黑影闪过,一只狗已蹿下路基。不一会儿,它便从路基下冒了出来,嘴里叼着一只免子。是村里的一只狗,它叼着兔子将身影闪进了主人栏内。 别克远远地看见多尔林在栅栏前坐着。这么冷的天,多尔林为何坐在这里?多尔林身上落有雪,他一定在这儿坐了很久。 别克走到多尔林跟前,他仍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塑。别克问多尔林:“多尔林大叔,天这么冷,你怎么坐在这儿?” 多尔林说:“我在等我的细狗。” 别克问:“你的细狗到哪里去了?” 多尔林说:“不知道去了哪里,好几天了不回来。” 别克对多尔林说:“不会丢的,很快就会回来。” 多尔林的细狗很有名,其个头高,体细,所以被称之为“细狗”。细狗嗅觉灵敏, 速度快,有很强的猎捕能力,兔子只要一露面,细狗就闪电般蹿出,双爪一扑一抓,把兔子叼了回来。 多尔林问别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别克说:“前几天。” 多尔林说:“听说你今年夏天去好几个地方打狼了?” 别克回答:“我再也不打狼了,以后就不要再提打狼的事情了。” 多尔林说:“你是因为打狼把自己的心打累了。” 别克说:“把心打累了,也把心打丢了。” 多尔林说:“只要人在,疲惫的心会就缓过来,丢了的心就会找回来。” 这时,别克发现多尔林的左眼不见了, 只留下一片黑乎乎的伤痕,看上去让人骇然。别克记得他去纳仁牧场前见过一次多尔林,那时他的眼睛还完好无损,为何几个月过后,他的左眼变成了这样?他犹豫着问多尔林:“多尔林大叔,你的左眼?” 多尔林倒很坦然:“我的左眼被狼挖掉了。” “你以前是很厉害的猎手,为什么还让狼挖掉了左眼?” “今年夏天,我一枪撂倒了一只大狼,它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我很高兴,便上去察看是不是打中了狼的心脏。当我走到狼跟前时,它突然翻身而起将我压在了身下,紧接着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左眼一阵疼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怎么样?” “我醒来后,才知道自己的左眼被狼一爪子挖掉了。不过我不后悔,它挖了我的一只眼睛,但它没有跑多远就死了。所以我不后悔。它要的是我一只眼,我要的是它的命。”说完,多尔林嘿嘿笑。 别克想看看他缺少一只眼的表情是怎样的,但什么也看不到。 多尔林说:“很奇怪,我的细狗不见了, 已经好几天了,到处都找不到它。真奇怪, 他会跑到哪儿去呢?” 别克说:“它也许去抓兔子了。” 多尔林说:“它像我一样老了,抓不动了。再说了,它抓兔子能抓好几天吗?” 别克安慰他说:“它可能迷路了,明天就回来了。” 多尔林的独眼里有了希望的神情:“但愿它明天能回来。如果它明天回不来,你能帮我找找吗?”多尔林一边请求,一边给别克递过来一根卷好的莫合烟。 “好吧,如果它明天回不来,我帮你找。” 别克不会抽莫合烟,但他想起热汗活着时很喜欢莫合烟,便将它点燃,让它慢慢燃尽。 别克与多尔林告别,向村后的树林走去。这场雪下得很厚,兔子们一批批出来觅食,雪地上有一串兔子的爪印。雪地上还有别的动物的爪印,因为颇为杂乱,别克无法断定哪一种是多尔林的细狗留下的。但他坚信,细狗喜欢抓兔子,多尔林的细狗一定在树林里。 别克走进一片白桦林,细细寻找雪地上的兔子爪印。很快,他发现有一串兔子爪印, 从一片灌木丛延伸到了一座石山跟前。他一阵暗喜,细狗喜欢在开阔地捕捉兔子,只要兔子走到那座石山跟前,细狗就一定会捕捉它们。别克在灌木丛布下一个钢丝套子,走出不远,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片灌木丛。他突然有些心酸,在这天寒地冻的阿尔泰,这片灌木丛是兔子唯一的栖身之地,而现在, 却有暗藏杀机的钢丝套子在等待着它们,要置它们于死地。 别克愣了一会儿神,转身又往前走去。 他边走边在嘴里喃喃自语:“兔子啊,对不起了,你们就当是为人的活命奉献一回吧。吃了你们以后.我一定在放牧时把羊放好,把牛放好。以后,不管到了什么地方,过怎样的生活,我都不会忘记你们。” 别克走到石山下,发现大雪已将它盖得严严实实,那些大小不一的石头,如今只剩下起伏不平的轮廓。别克在山脚转了一圈, 很快就发现了一串兔子爪印。这串爪印从乱石中斜插出来,散散乱乱地延伸向四面八方。这说明兔子到了这里后,是高兴的,蹦跳一番后才去觅食。 别克在石山前后布下了六个钢丝套子, 然后又去寻找多尔林的细狗,但找了一上午,都没有细狗的踪迹。 怪了,多尔林的细狗会上哪儿去呢? 别克无奈地向四周张望,雪地上没有任何走动的东西,只有积雪反射出刺目的光芒。他想起多尔林瞎了的那只左眼,心想,这个世界就像他的那两只眼睛一样,一半可以看见,另一半是看不见的。人,就活在这看见和看不见之中。 他返回石山脚下,老远就看见雪地上趴着一只兔子。他小跑过去解开铁丝扣,把兔子提了起来。他检查了一下钢丝套子,见它仍然收发自如,便又安置好,等待下一只兔子。天太冷了,兔子死后没多久便被冻得硬邦邦的,像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一样。别克心想,这雪地居然还是个天然大冰箱。 他一路搜寻过去,又收了一只兔子。有了这两只兔子,可供家里好好吃一顿肉。别克收完兔子,向石山后面走去,那里还有四个钢丝套子,也许还有收获。走到石山后面, 他对布下的三个钢丝套子逐个检查一遍,却没有套住兔子。他仔细察看兔子的爪迹,断定它们是从这条路上经过的,但为何没有套住呢?他觉得很奇怪。 一阵风刮过来,别克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这种味道太熟悉了,他以前闻到过,但风很快便停了,他无法再做出准确判断。他向四周看了看,没有任何动静,便又向山后走去。他有一种预感,布在山后的套子应该有收获。走到石山背后,他看见一个钢丝套子果然套住了一只大动物。它还没有死,正在雪地里挣扎着,把周围的雪踢得一团团乱飞。别克赶紧往前跑,他担心它看见人来,用 63 力挣断铁丝跑掉。 等他跑到大石头跟前,不由得大吃一惊,套住的是一只狼! 狼睁着悲哀和绝望的眼睛望着别克。 别克在这里下钢丝套子本来是套兔子的,没想到却套住了一只狼。也许,这只狼因为饥饿难忍,在这里追逐兔子,兔子跑了,它却被套子套住了。那根铁丝虽然很细,却不会轻易被挣断,反之却因为有环扣,会越挣越紧。铁丝一定已经使它感觉到了剧痛,加之又看见了别克,所以它惊恐地嗥叫起来。 嗥叫了一会儿,它不叫也不动,遂卧下身子望着别克。 别克看见他的目光里充满偾怒,是那种身陷人的阴谋之后,无力改变的愤怒。别克看着它,心里充满无奈。他想放掉它,却无法下手。此时的它已被激怒,如果自己上前解钢丝套子,它会以为他要伤害它,会一口咬向自己。 别克希望它能咬断那根钢丝。 像是它和别克之间有心灵感应似的,别克刚这样想了一下,它突然对那根钢丝不耐烦了,愤怒地用爪子去抠,钢丝颤动了几下, 却丝毫未损。它泄气了,身子一蹲卧了下去。 它也许想到自己的命运与这根钢丝有关,或者说它在这一刻想去别的地方,但铁丝却使它无法脱身,它突然心生仇恨,要拿这根钢丝发泄。它应该恨这根钢丝,它虽然不粗,却是坚硬的钢丝,死死把它束缚在了这里。 它是狼,它应该愤怒,应该用尖利的牙齿把它咬断。 但这根坚硬而冰凉的钢丝,使狼愤怒而又无奈,拿它没有一点办法。在狼的世界里, 钢丝是从未出现过的东西,没有哪只狼被钢丝拴过,也从未出现过狼咬断钢丝的事情, 所以钢丝对这只狼来说是前所未有的难题。 别克想,如果它坚持不懈地去抠钢丝,咬钢丝,总有一天它会把钢丝弄断。别克坚信,如果它心生愤怒,牙齿会更锋利。 它像是感应到了别克的想法,果然用牙齿去咬钢丝。它先将嘴缓缓伸到钢丝跟前, 张开嘴用舌头将铁丝卷进嘴里,然后张大嘴用劲咬了下去。但它吃惊了,坚硬的铁丝没有被它咬出任何痕迹,而它的牙一定被硌疼了。它有些沮丧,终于明白这根坚硬的玩意儿不怎么好咬。 抠不行,咬也不行,那它该怎么办?这样的情形正如牧民常说的谚语:夜空的星星不如月亮美丽,水獭不能和珍贵的海狸相比。 一根坚硬而又冰凉的钢丝,以一只狼的力量,无论如何挣扎不断。 别克为这只狼着急,以它暴烈和急躁的性子,不在短时间内把一把钢丝弄断,它心里一定很难受。然而,它的表现再次让别克惊讶,它并没有表现出无奈,而是嘴一张让钢丝掉了出去。然后,它蹲在那儿仔细端详起了钢丝。它的神态像一个好奇的孩子,看到新鲜的东西忍不住要拿过来看个究竟,看了半天也没有弄明白,于是便又将它放回原位。 别克决定放掉这只狼。他慢慢向它走去。狼发现别克要接近它,本能地乱跳起来。 它这一动,钢丝便越收越紧,它发出几声嘶哑的呻吟声。这种呻吟声在寒冷的雪地上显得凄凉,让别克忍不住发抖。别克只好停下, 他想,这样可以让狼慢慢熟悉自己,不再紧张,它一紧张就乱跳,钢丝不由得就会收紧。 狼望着他,仍在不停地挣扎着。 别克向狼招手。他觉得动物通人性,只要人热情地与它交往,它一定能够感觉到人的好意。他一边向狼招手,一边向狼接近。狼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停止挣扎,扬着头愣愣地望着他。挣扎了这么长时间,它喘着粗气, 身上流着汗,像被水洗过一样。 别克终于走到了它跟前。 别克伸手去摸它的头,它把头一扭,又挣扎着乱跳起来。它这一挣扎,铁丝勒进了它的脖子里,血渗了出来。别克没有再犹豫, 冲上去一把抱住它的头。他想卡住它,不要让它再挣扎。它如果再挣扎的话,就会出现危险。狼受惊了,它左右扭动着身子,拼命用头撞击别克的胸部。但别克仍紧紧卡着它的头。它挣扎了几下后,突然抬起右爪抓向别克的腹部。 狼有自卫能力。 别克的腹部被狼的爪子抓了一下,发出一阵灼痛。他赶紧把身子和狼贴在一起,以防它再次出击。这时候,狼突然一滑趺倒了。 别克身子一翻,趁机把它压在身下。他心疼地对狼说:“你不要挣扎好不好?你现在有生命危险,我想救你的命。你如果不和我配合, 就麻烦了。” 狼被他压住,不再挣扎。 别克腾出一只手,拉开钢丝套子,从狼的头上退下。当钢丝套子被取下来时,他感觉到轻松和欣慰,他放开狼站了起来。狼一跃而起向前蹿去,它跑到对面的山坡上,把身上的雪抖掉,然后回过头来望着别克。 别克朝它挥了挥手。 狼像是明白了什么,嗥叫了几声,转身跑向远处。 别克拎着两只兔子返回。谁也不知道, 他救了一只狼。 第64章 白色深渊的呼唤 晚上,别克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被一把刀子刺了一下。别克很疼,在疼痛中还夹杂着一些恐惧。别克之所以恐惧,是因为那把刀子一直藏在黑暗中,突然把他刺了一下。 别克疼醒了。 睁开眼睛的一瞬,别克发现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一丝光,天快亮了。 别克爬起来,从缝隙里透进来的那束光,便落在了羊毛毡上。别克的左眼很疼, 用手揉揉,想起刚才在梦中被刀子刺了一下,眼睛便更疼了。 别克想起多尔林的左眼是空的,他只有一只右眼。但为什么梦醒后左眼很疼?哥哥热汗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别克心头,他忍不住想哭。村里的老人经常说一句谚语:大雪飘过,寒冷会留在风里;梦结束了,清醒的人会恐惧。别克不再往下想,咬咬牙将内心的酸楚压了下去。 别克穿好衣服,慢慢走出屋子。热汗死后,他住过的那间屋子便一直锁着,没有人再进去。别克朝那间屋子看了一眼,心中涌起一股伤感。有人说,狼是神,打多了会遭报应。别克不相信这个说法,热汗虽然死在打狼过程中,却是一场与狼无关的意外,不能冤枉狼。别克相信狼是有灵性的,如果人愿意和它们交流,它们能够懂人。 雪停了,阴了一个多月的天终于变晴, 太阳散发出明亮的光芒,地上的积雪显得更加明亮。别克疑惑,积雪看上去并非是雪,而是像经过精心雕琢的艺术品。山显得不再高大,河流显得不再悠长,树木显得不再林立,一切都和积雪融为一体,从近处铺向远处,从低处铺向高处。 在雪中走走吧。别克这么想着,返回屋里背上猎枪,向村庄后面的山坡走去。昨天没有找到多尔林的细狗,他今天还想再试一试,他觉得它应该在村后的树林里。同时,他想到热汗的麻扎前去看一看,他想把 他解开钢丝套子放走狼的事对热汗说一说。他相信热汗在另一个世界能听见他说的话,他要让热汗放心,以后他们家不会再打狼。 山坡上的雪更厚,别克走得艰难,费尽力气才走到了坡顶上。这时候,太阳升了起来,整个阿尔泰大山像穿了一件白衣服的孕妇。这个孕妇无疑是臃肿的,已经无法迈开脚步,所以,只能静静地躺着。 突然,别克发现有一道白光一闪,像昨晚梦中的那把刀子刺出的一瞬。别克把猎枪提在手中,向树林跑去。雪很厚,别克差一点跌倒,他把猎枪当拐杖拄着,向树林深处跑去。 别克想看看那道白光到底是什么。 别克进入树林,一抬头,一只狼站在一块石头上,正怒睁着双目盯着他。别克惊愕,那道白光只是幻觉,现在幻觉破灭,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狼出现了。有一位猎人曾说过,狼愤怒和扑向目标时,身上的毛会变幻光色,本来灰黑相间的狼,会变得发黄,而灰白的狼,则会变得偏白,让人疑惑它们身上在一瞬间闪出了寒光。狼知道自己的毛色会变幻,所以在进攻目标时会利用这一优势,给对方以震慑。猎人们总结出一句话:狼身上的毛变了色,不看它的眼睛看它的嘴,因为它们在变色的一瞬,就要张开嘴扑过来。 因为别克进人树林时没有发现这只狼,所以他停住的时候,几乎撞到了它的两只前爪上。狼的两只前爪不大,但爪趾甲却很尖利,看一眼就让人心寒。 别克从未仔细看过狼爪上的趾甲,现在两只狼爪就在眼前,他觉得那似乎不是狼爪,而是两把刀子,随时都会刺过来。 别克退后几步,看见狼仍无动静,便又 说坊 后退几步,背靠一棵大树站住。别克不能再退,再退的话就会激怒狼,如果它一跃而起追过来,他又怎能跑得过它呢?别克不知道这只狼从何处而来,自己与它突然相遇,它将会怎样对待自己。如果它饥饿难忍,就一定会扑向自己;如果这里是它选择的栖息地,那么它会愤怒地扑过来撕咬自己。 别克背靠大树一动不动,如果狼扑过来,他可以利用大树躲闪。 别克与狼对视。狼的目光很平静,只是很淡然地看着别克,并没有要扑过来的意思。别克想起父亲说过,人与狼对视,人动了什么心思,有什么意图,狼只需看一眼便清清楚楚,并能够迅速做出判断。有一个人在打猎时碰到曾咬过他一口的一只狼,那只狼也认出了他,因为他打断了它的一条腿。他和那只狼对峙,他的双眼愤怒地睁圆。他对眼前的那个家伙早已熟烂于心,那是他今生痛恨至极的仇敌,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发誓要把它打死。而为了实现这一目的,他苦练枪法,现在已经达到了弹无虚发的地步。他紧盯着狼,握枪的手指头“叭叭” 作响。今天冤家相遇,不是他打死狼,就是狼咬死他。他已经看清了狼前胸的那个小白圈,那是它的心脏部位,他只需一抬手就可以一枪击中它。但他刚把枪举起,那只狼便迅猛扑了过去,一爪子把枪打飞。他又一次被狼咬了一口,幸亏他跑得快,才没有丧命于狼口。猎人们听说这件事后笑话他说, 不知道三代祖先的是孤儿,在同一地吃两次亏的是傻子。他听后很生气地说,你们在这儿闲得没事干,在嘴上跑马呢!有本事去试试狼有多厉害。我刚准备打它,它就知道了我的想法,快得像风一样扑过来把我制服了,要不是我跑得快,连命也没有了。你们敢拿自己的命去试一下吗? 别克虽然手里有枪,但他不想打死这只狼。他把枪放下,然后看着狼。他这样做是想让狼明白,他对它并无恶意。 别克相信它能够看出自己的心思。 狼的眼睛一动不动,没有异常反应。过了一会儿,它叫了一声。 别克犹豫了一下,把枪靠在树上。 树枝上的一团雪掉下,落在了狼头上, 它黑乎乎的脑袋变成了白色。它没有为落雪而分神,仍然用复杂的神情盯着别克。 别克想起在别尔加吾牧场见过的一只狼,觉得狼是不善于表达的动物,但狼的行为却很果断,能让人看出它们的内心反应。 别克想,这是一只在等待着什么的狼,也许它的等待与他有关,但到底是什么呢? 狼又温柔地叫了一声。 别克不知所措。 这时,林子里传来一声狗的叫声。是多尔林的细狗,但不知它在什么地方,只能听见它的声音。别克想,多尔林的细狗一定钻人了这片树林,发现这只狼后便跑了过来。狗和狼是天敌,二者一旦碰面,必是一场撕咬,狗很少能把狼咬死,但狗不惧怕狼,即使被狼咬得流血,也仍然迅猛地往狼身上扑。多尔林的这只细狗已经失踪三四天了,想必此时饥肠辘辘,要把这只狼作为捕食对象。 别克担心起来,细狗凶猛,它如果和这只狼撕咬在一起,必然会有一个要死掉。 狼听到了细狗的叫声,却并不惊恐,从石头上慢慢走下,向细狗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狼好像并不在意别克身边的枪,轻松自如地从别克面前走过。有几次别克都忍不住要抓起枪,他怕它突然袭击自己。 狼一直向树林深处走去。 别克跟在它后面,爬上一个陡坡后,看见多尔林的细狗趴在一棵树下,正在用嘴啃树根。树根下有一个小洞,里面有一只兔子,细狗想把挡住洞口的树根啃掉,把兔子扯出来。大雪已淹没所有的地方,这只细狗在树林里流浪这么多天,饿得实在不行了,只好盯住这只兔子不放。但细狗已经没有能把树皮啃掉的力气,一急之下,它便叫了起来。 别克想上前帮细狗,但这时他却看到叹为观止的一幕。狼走到细狗跟前,仍用注视过别克的复杂表情注视着细狗。 狼和细狗是不能打照面的,但现在却因为相互注视而变得平和起来。狼走到树跟前,细狗为它让开位置。狼举起一只前爪一下一下去抓树根,细狗把嘴凑上去又开始啃树根。狼不时地看一眼细狗,表情仍然很复杂。 别克远远地看着这一幕,抓着枪的手慢慢松开。 在这场大雪中,牧民们虽然为牲畜准备了大量马草,但仍然有很多牛羊被饿死。这只细狗因为忍受不了饥饿才跑出来找吃的,但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哪里还有野兔可抓,就连这些树木也已被埋到半腰。细狗饿得不行了,才选择啃树根掏兔子的办法,如果没有这只狼帮忙,它又怎能把树根啃掉呢? 狼仍在用力抓着树根。不一会儿,它便喘起粗气,每抓一下都显得很吃力。终于, 狼不行了,像一座大山一样轰然倒塌下去。 细狗嘶鸣一声,用爪子去碰狼,想让它爬起,但狼口吐白沫,浑身发抖,眼睛慢慢闭上了。 别克惊叫一声。 这只狼在这场大雪中从来没有吃上东西,刚才又为细狗抓树根耗去最后的力气, 它累死了。 细狗撕开兔子吃了起来。 别克站在狼的尸体旁,久久不知所措。 下午,大雪又下了起来。别克带着那只细狗走出树林,回到了托科村。 白鬃狼在托科村后的树林里露面了。 老话说,好消息像春天的花朵,坏消息像千斤马绊。白鬃狼出现的消息,很快让托科人又陷人惶恐。白鬃狼是传说中的狼王, 从来没有人见过它,更不知它穴居何处。现在它露面了,说明它并不是传说中的狼王, 而是真真实实的一只狼,并且与任何一只狼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被人们传说得太久,身上附带着神秘光芒。 前几天,因为雪崩倾泻下来的雪太多, 托科后面的山坡上堆起了高高的雪堆,在村庄和雪山之间竖起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这道雪墙使托科变成“雪海孤岛”,放眼望去,满目皆为雪的世界,就连树枝上也挂着雪块,看上去像圆圆的蘑菇。在这样的季节,村中的牛羊很少走出村子,树林里更是不见动物的行踪,好像所有的动物都已经消失。 白鬃狼在这时出现,也是因为雪崩造成的那道无法逾越的墙。 它的肚子和所有狼的肚子一样,都是肉长的,不能贴着雪地行走,因为狼贴着雪地行走时间太长,肚子会受凉让身体痉挛, 同时还会因为皮肤不散热而窒息,所以狼便被逼出树林,接近了托科。也许白鬃狼刚好也在这一带,所以便遭遇了这一变故。 人们从齐里克牧场回来后,都觉得白鬃狼留在了齐里克牧场,它还有一只小狼崽,它不可能拖着小狼崽返回托科。人们回到托科后都很忙,已经忘记了白鬃狼。但一场始料不及的雪崩,却把白鬃狼驱赶到了托科。 白鬃狼从树林里出来后,站在一块石头上望着托科,似乎为自己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托科松了一口气。白鬃狼身边的树上有一只乌鸦,它“哇”地叫了一声,向托科飞去。白鬃狼看着乌鸦飞临托科上空,眼光里有了一丝急切的神情。乌鸦可以毫无顾虑地飞近村庄,但白鬃狼却不能接近村庄半步,因为它是狼。村中有人走动,白鬃狼谨慎地将身子闪到树后,仍望着村庄。乌鸦让白鬃狼暴露了,乌鸦在村庄上空飞了儿几圈后, “哇哇哇”叫了几声,向白鬃狼站立的地方飞来。村中有一人看见了乌鸦,并懂得乌鸦经常给狼探路,便顺着乌鸦的飞势向树林里张望。很快,他便看见了白鬃狼。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前几天,他的羊被狼在大雪中咬死了两只,为此他非常愤恨,别人的羊都安然无恙,唯独他倒霉,让狼在村庄附近咬死了两只羊。现在,白鬃狼又悄悄接近了村庄,难道它又要偷吃村里的羊?一股怒意袭上心头, 他便来找打狼队员,把他看到白鬃狼的一幕如实告诉了他们。 打狼队员一直想下山,但他们却迟迟不动身。他们没有打死一只狼,无法与任何一个打狼队相比。打狼打得最少的打狼队,所有的狼鼻子放在一起,也装了半军用挎包。 而他们没有一个狼鼻子,军用挎包轻得似乎会被风刮走,即使不被风刮走,也会被别的打狼队的嘲笑淹没。他们听说县上对节约子弹的打狼队也有奖励,他们的子弹快打光了,更是觉得无脸回去。更让他们难堪的是, 他们被前后换了两任队长,这件事在列思河县城已经传开,人们都在说,托科的打狼队员,狼没有打死几只,倒是换了两任队长,换人比换子弹还快。他们听到这个传言后非常恼火,但他们无法辩解,只能任由传言像风一样传播。过了些天,他们的情绪稍安,觉得没有打死一只狼,在全县倒数第一的事实已无法改变,他们回去说什么呢?无论他们说什么,全县倒数第一的事实,会让他们犹如自己扇自己的嘴巴。他们商量出一个办法等其它地方的打狼队交差和领赏完了,他们再回去,那时候人们的热乎劲已经过去,他们就悄悄回家算了。 但是这时候白鬃狼却出现了,打狼队员听到白鬃狼出现的消息后,又兴奋起来。 白鬃狼又出现了,必须打死它。 他们的子弹虽然只剩下几颗,但足够打死白鬃狼,白鬃狼的身体是肉长的,只要能打中一枪,它便休想活命。 村里人听到白鬃狼出现的消息后很吃惊,觉得落雪更加密集,风更加冷了,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情? 别克对达尔汗说:“听说白鬃狼出现了。” 达尔汗说:“都是雪崩害的,把它逼出来了。” 别克前几天听达尔汗说过,雪崩在狼面前竖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墙,所以狼会被逼出树林,但他没想到逼出来的居然是白鬃狼。别克不希望它遇到危险,它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仅仅是因为饥饿,来这里碰运气找吃的,吃上东西后尽快离去。 达尔汗的眉头皱了起来:“唉,又要出事了。” 别克不解地问:“会出什么事呢?” 达尔汗叮嘱别克:“和白鬃狼有关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今年发生了这么多和狼有关的事情,谁又能说清楚呢?记住,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咱们家的人都不参与。” 别克点头:“记住了。” 村里人纷纷出来看白鬃狼,村中变得嘈杂起来。 但是没有白鬃狼的影子。它被那位牧民发现后,知道对它不利,便在树后一闪不见了影子。那只乌鸦叫了几声后,落到树枝上不再动一下,似乎在看着村里人要做何举动。 人们相信白鬃狼还会从树林里出来。 果然,过了几天,白鬃狼又从树林里出来,径直走向村子前面的马路。近几日天晴,地上的雪消融了不少,有雪水被太阳照得反射出亮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白鬃狼缓缓向马路走去,村中有人发现了它,但它却似乎并不惧怕人,只是那样向前走着。 在村中,将白鬃狼盯得最紧的是打狼队员。他们苦苦等待了它好几天,并担心它前几天只是路过这儿,被村里人看到后受了惊吓,便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它不回来,他们的希望就落空了;他们的希望落空,就无法改变在全县倒数第一的尴尬局面。昨天晚上,他们聚在一起商量,想派出几人去树林里寻找白鬃狼的行踪,一旦找到便集体出动,将它围起来打死。就在他们要做最后的决定时,村后的树林里传来一声狼的嗥叫,他们断定是白鬃狼的叫声。白鬃狼并未离去,留在村后的树林里。它既然没有离去,迟早会露面的,等它出来。 现在,白鬃狼终于露面了。 一名打狼队员说:“咱们围过去打吧。” 但大多数人认为不妥,看白鬃狼的样子,是要走到村子前面的马路上去的。马路两边地形开阔,如果它觉察到有动静,就会转身跑掉。不着急,再等等,看它走到马路上会干什么。 马路上有很多人,但白鬃狼却并不惧怕,只是高扬着头,离马路越来越近。树林中有狼并不奇怪,因为树林是狼一类的动物的理想栖息地。但奇怪的是,这只白鬃狼为何走出树林,向马路走来呢? 待它走近,人们才看清它脖子上的白鬃泛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脖子上长白鬃的狼是很少见的,大部分狼的毛色都很杂, 有灰白相间的,也有黑灰、灰黄浑然一体的,毛色看上去让人恐惧。而脖子上长白鬃的狼则显得高贵和优雅,让人觉得它是狼族中离群索居的独行者,当白鬃狼走过山冈或草原,四周一片清静,它便和大自然融合成一幅极美的画面。 马路上的人都是从别处来的,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狼,看见一只白鬃狼出现,起初惊讶,继而又惊恐。他们并不为它的外表而迷惑,而是警觉地防范着它。如果白鬃狼扑向他们,它美丽的外表就是欺骗,在它的欺骗之下,则是它像魔鬼一样的险恶用心。 白鬃狼发现了人们的惊恐,愣怔片刻, 仍走了过去。人们捡起地上的石头准备打它。白鬃狼慢慢走近了,人们才发现它嘴里叼着一个布袋,里面有一只小狼崽。不知白鬃狼从哪里找到了这个破烂的布袋、巧妙地将小狼崽装人其中,然后便上路了。人们知道,树林中很少有可捕食的动物出没、白鬃狼是想带小狼崽到有水的地方去,因为有水的地方有兔子,狼可以将其捕食。 白鬃狼离人越来越近,眼中射出凶残之光,似乎要一口咬死挡它去路的人。 人们喊叫着扑向它,手中的石头也砸了出去。白鬃狼躲闪着石头,嘴里的布袋掉了,小狼崽像皮球一样在地上滚动。细看,小狼崽像得了瘟疫似的闭着眼睛,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有人了解狼,便说它不是小狼崽,小狼崽一般都在一月份出生, 现在已经是二月份,小狼崽应该还没有长大,加之它有气无力应该是病了。它是一只病了的小狼。 有人喊了一句:“犹豫啥哩?大狼小狼都是狼,病了的狼更是狼,打!” 人们向小狼围过去。白鬃狼惊恐地发出一声嗥叫,用嘴将小狼叼回身边,然后趴下身子护住小狼。人们都很吃惊,白鬃狼一副任人怎样打击,也要护住小狼的样子。这一刻的白鬃狼,身上没有了丝毫凶残,只有让人感动的母爱。 人们扔下石头,转身离去。 白鬃狼看人们走远,起身用嘴将小狼重新拱人布袋,叼起它返回树林。狼很机敏果断,只要意图被他者发现,就会马上放弃。白鬃狼走到树林入口处,将布袋放在一块石头上,回头朝人们叫了一声。它的叫声中充满对人的感激,以至于每个人都听明白了它要表达的意思。随后,它又将布袋叼起,进人树林。 人们议论纷纷,其实不应该打小狼,它那么小,而且一副病怏快的样子,真的很可怜。有人担心白鬃狼会来报复,因为他们阻止了它的去路,而且还差一点把它的小狼打死。也有人认为,他们没有打那只小狼, 白鬃狼一定心存感激,不会来报复他们。 打狼队员虽然按兵未动,但他们看到了马路上发生的一幕。那些人无意间破坏了他们的计划,他们气得大骂。如果那些人不打白鬃狼,白鬃狼就会穿过马路,向河谷方向走去。他们断定白鬃狼一定是去河边喝水,只要把它堵在河边,他就没有办法逃脱。但人算不如天算,那些人一折腾,把白鬃狼吓了回去。 等吧。 白鬃狼一定还会出来。 第65章 洞察 阳光照射到雪地上,将灿烂的光芒反射进屋子。别克看着墙上的那片亮光,突然想起了湖水。他想起一位巴克斯曾经说过, 水代表智慧,想起水的人,心中的纠结必将被一件事解开。 我心中的纠结是什么? 别克想不清楚。 哥哥热汗死后,别克不想做任何和狼有关的事情,他觉得狼身上并没有邪气,真正的邪气在人心里,人把邪气变成了欲望, 所以人变得很邪恶。有一句老话说,偷过东西的人,宁可断手也要捂住口袋。人在这种时候比狼还可怕。现在,他得到了启示,他先前的内心像布满阴云的天空,终日不见光明。现在,在云缝之间,有灿烂的光芒微微露出,明亮而又迷人,他想伸手去抓住那道光芒,但那道光芒太高,他够不着。但他毕竟已经看见了,他觉得那道光芒正变得透彻起来。 别克在等待。他在等待自己变成一个全新的人。 当白鬃狼走向马路时,别克也在盯着它。它每向前迈动一步,别克的心便急剧跳动一下。后来它叼着小狼进人树林,他才安心了。白鬃狼面前是觅食之路,同时也是危险之路,它一旦出现,就会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之中,加之它又是一只极其罕见的白鬃狼,所以它很容易招来杀身之祸。 别克暗自希望白鬃狼再也不要出现。 但当天晚上,白鬃狼又出现了。 临睡前,别克摸黑去院后上厕所。因为村中长有很多松树,所以村里一直弥漫着松木清香的味道,闻一闻便令人身心舒畅。天下着小雪,地上有一层薄薄的积雪,别克踩上去发出清脆的声响。从厕所出来,别克抬头看了看夜空,下雪的夜晚看不见满天的繁星,但弥漫着松木清香的空气,又让他觉得这样的夜晚颇为美好。别克沿着低矮的白桦木栅栏正往前走着,突然看见不远处有光亮一闪,便喊了一声:“谁在那儿?” 没有回应。 很快,光亮又出现了,像是有一片绿色火焰从黑夜深处闪了出来。别克好奇,走过去细看,却什么也没有。他有些纳闷,是什么在这里发出了光亮呢?不可能是萤火虫, 因为在下雪的季节,萤火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会是什么呢? 别克有些奇怪,但夜色漆黑一片,一时找不到任何答案。别克怏怏地往回走,没有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低低的“呜呜”声,像是有谁在哀求着什么。他回头张望,四周仍一片平静。较之于刚才看到的绿光,这“呜呜”声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容他捕捉到一丁点迹象便马上消失。 一阵冷风吹过来,有雪花落在别克脸上,他打了一个寒战,便疑惑着返回家中。进了屋,别克问达尔汗:“后院栅栏外是不是有一条狗?” 达尔汗愣了一下说:“哪里有狗,是不是那只白鬃狼!” 别克骇然:“白鬃狼?” 达尔汗说:“对,应该是那只白鬃狼,它来了,我感觉到了它。” 别克说:“我出去再看看。” 达尔汗拦住他说:“不要去,刚才你已经让它受了惊吓,它一定走了。” 别克不解:“它接近村庄干什么呢?\" 达尔汗说:“如果不是你发现了它,它一定会接近咱们家,甚至会进人栅栏,到院子里来。” 别克更不解:“为什么?” 达尔汗说:“它是来找热汗的,热汗在库孜牧场救过它,它儿个月前就进入过我们家栅栏,当时热汗不在,它没有看见热汗,热汗也没有看见它。现在,它不知道热汗已经死了,所以它又来了。” 别克很惊讶,“热汗在库孜牧场敉过白鬃狼,我怎么不知道?” 达尔汗说:“在库孜牧场的一个下雨的夜晚,热汗不小心掉下悬崖,落在半中间的一块石头上才幸免于难。过了一会儿,热汗才发现石头另一边卧着一只狼,他断定它也是因为在悬崖边没有站稳,像他一样不幸滑落进了悬崖。又过了一会儿,热汗看见那是一只脖子上长着白鬃的狼,便倞得暗自叫了一声--白鬃狼。那天晚上的雨下得很大, 热汗和白鬃狼都无法爬上悬崖,就那样看着对方,心生怜悯之情。那样的环境和那样的遭遇,让热汗和那只狼都没有产生防备和伤害之心,就那样默默对视,挨着时间也着寒冷。后来热汗被冻得昏迷过去,等他醒来后才发现白鬃狼趴在他身上,用它的体温暖醒了他。那一刻,热汗觉得白鬃狼不是一只狼,而是与他相处了很久的一个人。后来,牧场上的人找到了那一处悬崖,热汗示意白鬃狼踩到他肩上,慢慢站起身把它举了上去…这也许就是它对热汗感恩的原因。” 别克问:“它来找热汗,是要报恩吗?” 达尔汗说:“报恩不报恩,只有它自己知道。我们还是要相信那句话,同一件事,人看两眼,狼看一眼。热汗在不在,它只要到这里看一眼,它就满足了。但是它的满足是什么,我们又怎么能知道呢?” 别克听明白了。 达尔汗对别克说:“我这些天一直在想,狼与人只要在特殊时刻,是可以对话的。虽然人不会对狼说话,狼也听不懂人的话,但是人和狼通过行为反应,就可以表达内心的意思。那时候不管是狼还是人,都心领神会。但我看见你眉头间仍挂着失去哥哥的悲痛,便把话咽了下去。我想,人打狼,是对自然的侵犯,这是因为欲望,人在欲望里也有挣扎,也有怕,但欲望还是压倒和蒙蔽了人的敬畏之心,于是便发生了这么多人和狼纠缠难休的故事。其实,人、狼和万物在一起,都是天地的孩子,都是苍穹之下的一场动荡,冥冥之中有苍穹的眼睛在看着一切。最后的这场雪崩是一个警示, 告诉人和狼,在万物之外有可敬畏的神秘力量存在。热汗死了,我终于知道,欲望是会灰飞烟灭的,人一定要学会低下头看大地,要学会敬畏。” 达尔汗说完,让别克早一点睡觉。别克躺下后,却一整夜恍恍惚惚睡不踏实,总觉得身边有几点光亮在闪,光亮一熄,便有低低的叫声传了过来。 第二天,雪停了,院子里又积了一层雪。大雪在冬天时断时续,把大山涂抹得洁白素雅,山川大野在这片洁白中显得更为平和安详。 别克刚走到村庄后的树林边,突然觉得身后有一双目光盯住了他。仅仅是一瞬间的感觉,但却很强烈,以至于他全身有一种电击般的酥麻。 他转过身,是那只白鬃狼。 它虽然比普通狼要高大很多,但是这几个月它吃了很多苦,一副瘦骨嶙峋的样子,似乎随时会倒下去。别克试着与它的眼 晴对视,在目光相遇的一瞬,别克心里倏然升起一股骇然。白鬃狼的眼睛很吓人,眼脸上多有皱纹,眸子周围也很脏,但那双瞳孔却幽蓝无比。他第一眼看过去,觉得那是一个深渊;第二眼看过去,又觉得那深渊弥漫出了幽光,让他浑身战栗。 别克将目光从白鬃狼的眼睛上移开。 别克在这一刻才体会到这只白鬃狼身上有煞气,它距他如此之近,让他觉得有沉重的拳头砸在了他身上,他的双腿一阵发软。 白鬃狼不应该接近村庄,它属于森林和旷野,而现在人和狼被一场雪崩拉近,人与狼的距离已被打乱。而最让别克担心的是,人们会对它起杀心,比如打狼队员,白鬃狼在村庄附近如此频繁地出现,他们却没有动静,他觉得他们一定在等待机会。有谚语,两眼茫然的鸽子会叫,紧盯猎物的山鹰会沉默。打狼队员一旦觉得机会成熟,一定会打死它。对打狼队员来说,打死这只白鬃狼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因为狼的存在就是对人,尤其是对羊的威胁。何况他们自从上山打狼以来一无所获,而现在如果打死这只被传为狼王的白鬃狼,他们的地位会一跃千丈,成为众多打狼队中拔头筹者。 别克怀着复杂的心情望着白鬃狼,这个位置是接近白鬃狼的最后防线,除此之外不能再接近它半步。 白鬃狼也望着别克,目光里的锐利丝毫不减半分。 别克想,人对狼始终是敌对的态度,在潜意识中把狼看成是凶恶的动物。事实上, 狼与人曾经很友好地相处过,但那样的年代已经过去很久,人们不愿意接受遥远的事情,认为曾经在遥远年代发生过的事情不会再发生。所以,人看到狼便紧张恐惧,便要打狼。而狼发现人的恶意后,便攻击人,于是便出现了狼咬伤抓伤人、咬掉人的胳膊和手脚的事情。 别克再次与白鬃狼的目光对视。他在内心鼓励着自己,不要把目光移开,让你的目光里充满温暖,并把这种温暖传递给白鬃狼。有了这一想法,别克一直静静地望着白鬃狼。 慢慢地,白鬃狼的目光变得灵活起来, 眸子里有了一丝光亮,并从眸子深处升起一股渴望。 成功了。 别克给一只狼带来了春天般的温暖, 他用内心的热望催开了它心中的寒冰。狼并不可怕,与一只狼对视是挺好的事情,它让他生出欣慰之感,看见了狼从眸子里传递出的温情,它和人一样有丰富的内心。 别克很欣慰,在这个安静的早晨,一只狼让他看到了在人身上看不到的东西。他隐隐约约觉得这只白鬃狼来这个村庄,会对他起到意想不到的影响。 这时,一只狗突然叫了一声,白鬃狼迅速转身离去,一直跑到树林边才停住。白鬃狼离开别克的一瞬,别克发现它眼里又升起了冷漠。唉,一声狗叫突然把白鬃狼从温情中唤醒,它意识到了自身处境,便飞快地离开。 别克回到家,对达尔汗说:“父亲,白鬃狼出现了。我不容许任何人伤害白鬃狼,如果谁敢动那只白鬃狼,我就跟他动枪;谁让那只白鬃狼流血,我就让他流血。” 达尔汗什么也没有说。 达尔汗站在窗前眺望雪山,阳光更加明亮,雪山反射出的光芒更加强烈。但是他却感觉到一股寒意,从雪山反射出的光芒中散发出来,进人了他身体。 一股从未有过的轻松,占据了达尔汗身心。 天黑后,村后的树林里传来三声嗥叫。 所有人都听见了这三声嗥叫。他们想, 是不是那只白鬃狼在叫? 打狼队员也听见了这三声嗥叫,他们趴在窗户前,辨别着发出声音的地方。他们断定,它就是白鬃狼。快一年了,他们听了白鬃狼很多次嗥叫,对它的声音早已烂熟于心。 那三声嗥叫之后,再也没有声响,夜晚安静了下来。 但打狼队员却无法安静,每个人脸上都浮动着急切的神情。别处的打狼队都已经回到了县城,唯独他们因为没有打死一只狼,无法挪动下山的脚步。 山上下着的是初春的雪,让人知道冬天已经结束,不论过去的一年有多少艰难困苦,都会在纷飞的大雪中安静下来。但打狼队员却安静不下来,他们虽然嘴上不敢说出半句,但别人的嘲笑会像大山一样压死他们。这样一想,他们便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就这样回去,只有打死白鬃狼,他们回去后才有面子。 打狼队员小声嘀咕:“发出声音的地方就是白鬃狼待的地方,可以肯定了吧?” “白鬃狼晚上待在哪里,白天一定也待在哪里。” “对。狼的警惕性很高,白天要做的事, 就是把自己隐藏好。所以,它白天一定待在今晚发出声音的地方。” 他们坐在一起商量,认为白鬃狼的嗥叫是在一个山洼处发出的,那个地方有一74\/小说坊 片低矮而密集的小树,是动物理想的藏身之所,白鬃狼一定在那里。 “咱们明天进树林,白鬃狼的后面是雪崩倾泻下来的积雪,前面是咱们的枪口,它不死,还能突然长出翅膀飞了?” “是它死的时候了,真感谢这场雪崩,帮了咱们的大忙。” “明天,希望能打死白鬃狼,打死它,我们才能活命。” “明天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 “好吧,早点睡。” “明天早上起早一点,不要让村里人看见。” “好,睡吧。” 半夜,又下起大雪。风刮得很大,人们待在屋子里不用出门,就知道外面下着大雪。 村中的好心人想起那只白鬃狼,担心它会被冻坏。但因为它隐藏在神秘不可知的角落, 加之大雪所阻,所以人们并不能帮它。 后半夜,从树林内传来一阵叫声,人们被惊醒,纷纷出门去看。树林在夜色中一片模糊,并没有任何东西走动。人们断定,是那只白鬃狼在叫,在如此寒冷的夜晚,它将如何熬下去,尤其是那只得病的小狼,就更难熬了。过了一会儿,从树林内传出的叫声变得激烈起来。再小的沙子,钻进眼睛也会让人难受。树林内传出的叫声如此悲怆,一定是白鬃狼的嗥叫,以前它遇到危险时,曾这样嗥叫过。人们为白鬃狼担心,它一定已经被冻坏,只能靠这种嗥叫挨时间。 慢慢地,它的叫声由激烈变得微弱,最后悄无声息地停止。 这么冷的天,一只狼连声音都发不出, 它和它的小狼崽会不会被冻死?在黑夜之中,因为有狼的嗥叫,人们紧张担忧,期望它能够熬过寒冷的雪夜。但它的叫声突然停止,黑夜突然变得安静下来,似乎一只隐藏的大手终于伸出,将一切紧紧地捏死。老话说,放进水里的剪子会生锈,不长树叶的大树会枯萎。突然出现的安静,让人觉得白鬃狼的挣扎戛然而止,它的生命已然结束。 第二天早上,大雪仍在下着,天空中飘着密集的雪花,大地被覆盖成一片白色。村后的树林银装素裹,远远看上去分外美丽。 打狼队员在天刚亮时悄悄走出村庄,爬上了村后的山坡,大雪很快将他们的脚印淹没, 没有人发现他们的行动。他们边走边计划着打死白鬃狼后的处置办法:“把白鬃狼打死后,不能抬进村子里去。” “为什么?” “你没发现吗?村里人已经很不喜欢我们了。” “发现了。” “尤其是别克和他妈妈,自从热汗队长死了后,他们看见我们打狼队的人,脸黑得像锅底一样。” “就是。如果咱们把打死的白鬃狼抬进村里去,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待咱们呢?” “所以说,咱们要想办法把打死的白鬃狼弄下山去。” “对,避开村里人,免得出事。再说,打死的白鬃狼,在托科就是一只死了的狼,但是到了山下,价值就不一样了,顶一百只普通狼呢!” “就这样定了,打死白鬃狼后,两个人先抬它下山,其他人回托科收拾东西,随后就下山。” “好。” 议论一番,打狼队员变得很兴奋,加快了向前搜寻的速度。白鬃狼变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他们视它为改变他们命运的一只狼,他可以遮掩他们的羞愧,只有抬着这只白鬃狼下山,他们才有脸回家。 打狼队员进入树林后,呈扇形寻找白鬃狼和它的小狼。 树林落雪后,从外观上看极为美丽,但他们进人树林后才发现,积雪让林中的路极为难走,雪下面处处密布石头和杂草,每走一步都颇费力气。他们往白鬃狼发出嗥叫的地方走去,路变得陡峭起来,有多处必须手拉手才能通过。 终于,打狼队员找到了那个山洼,看见了白鬃狼。 其实,打狼队员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已经让白鬃狼发现来人了,但它仍然在石缝里趴着,用双眼死死盯着打狼队员。它身上落了一层雪,使它看上去更白,让人疑惑它是不是那只白鬃狼。它瘦骨嶙峋,嘴唇裂出几道骇人的口子。它已经多日没有进食,加之又遭遇这样寒冷的天气,一副惨不忍睹的样子。 白鬃狼把那只小狼抱在怀里,所以,尽管下了如此大的雪,小狼在它怀里却安然无恙。此时,小狼看见了打狼队员,它不知道白鬃狼将做何反应,便用嘴不停地触碰白鬃狼,白鬃狼有了反应,睁着无助的眼睛看着打狼队员。 白鬃狼在寒冷的黑夜里逃生无望,便用身体护住小狼,防止它被冻死。小狼在它温暖的怀抱里一动不动,很快进人甜蜜的梦乡,而白鬃狼则被一股股寒冷侵袭,但整整一夜它都没有动一下,一直抱着那只小狼崽。 打狼队员围住了白鬃狼。 白鬃狼想逃走,但扭头向身后看了一眼后,却茫然地低下了头。雪崩倾泻下来的积雪,在它身后堆起了一个高它数倍的雪墙, 它无论如何都跳不过去。这道雪墙变成了巨大的死亡,白鬃狼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悲惨命运。 打狼队员死死盯着白鬃狼。好几个月了,他们因为这只狼痛苦,因为这只狼狰扎, 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现在好了,它后面是死亡雪墙,前面是他们的枪口,加之它浑身惨不忍睹的样子,它还能怎样? 白鬃狼眼睛里闪过一丝忧伤,仍卧着一动不动。 打狼队员稳稳端着枪,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白鬃狼。 突然,一声枪响,白鬃狼背后的雪墙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便倾泻下来,又犹如发生了一场雪崩。白鬃狼和打狼队员,都转瞬变得像模模糊糊的幻影,似乎要被什么淹没。 是别克对着雪墙开了一枪。 雪墙弥漫起雪雾,别克面无表情。 白鬃狼和打狼队员都不见了,别克在开出那一枪后,看见白鬃狼眼睛里泛出一丝寒光。它想爬起来,但一股雪雾淹没了它,它爬了爬,又软软地瘫了下去。 打狼队员惊得张大了嘴巴,对着白鬃狼的枪口,也歪斜向了一边。 别克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天阴着,加之又有树枝遮挡,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将头向上仰起,又看了一眼天空,似乎头仰得高一些,就可以看清楚天空。他一动不动仰望着天空,似乎从天空中获得了力量。 雪雾终于散了,白鬃狼和那只小狼已不知去向,打狼队员们从地上爬起,拍打着刚才把他们冲涌倒地、积在身上的雪。打狼队员看见别克手中的枪,愣怔了片刻,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 打狼队员们惊恐乱叫,但已看不见白鬃狼和那只小狼的影子。 别克笑了,他的笑中似乎喷着火焰。 又开始下雪了。 第66章 岁月神偷 新书分享会开到两小时,我才有些放松,打量了一番台下的读者朋友。 余下来的时间是两名男女大学生分别朗读一些片断,然后主持人总结几句, 活动就圆满结束了。 就在主持人要开口时,有个大学生模样的小伙忽然举手,主持人瞧了我一眼,我略一思忖,点点头,他马上说,这位朋友,你有什么问题,请讲。 我想问李老师,你书中写的多是你三十多年前的战友故事,现在你还跟他们有联系吗? 我笑笑,说,不多,但我挺想他们的,我相信他们生活得都很幸福。虽然我没有跟他们联系,可他们在我笔下,永远都鲜活如初。说完,我思索片刻, 又补充道,你也是热爱文学的,当然明白作家笔下不只记录原本的生活,它肯定经过了艺术的加工。桃花源如果真实存在,我相信它不会有那么永久的魅力。 又一个少女举起了手,主持人把话筒递给了她,她一双清亮的眼神瞧了一会儿,才说,李老师,你的小说里面,战友间的那种爱,的确感人,但我有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有些美化他们之间的友谊了,在现实生活中,肯定有这样那样的矛盾。有人说,相逢不如怀念。友谊跟爱情一样,相处久了,自然就有摩擦消耗。我很想听您真诚的回答。 我略一迟疑,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轻声笑道,有时喝水,我们还会呛一下,但不能因为怕呛,就不喝水了吧。我说到这,大家都笑了。我本来还想说, 可又想,言多必有失,便果断地停住了话题,然后把目光望向主持人。 这时坐在后排一位戴着浅蓝色口罩的中年女人又举起了手,聪明的中年主持人已经理解了我投给他的眼神,抱歉一笑说,李老师一会儿还有活动,今天的分享会就到这里。谢谢大家!我马上站起来给大家鞠了一躬.长长舒了口气。 正当我签完名,要站起来时,忽听有人喊李晓音,李晓音!我心里一哆嗉,下意识地想难道刚才的回答有纰漏?一抬头,是那个本来要提问的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中年妇女,看起来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她是谁。我谨慎地问:你是? 哎呀、真是贵人多忘事。她重重地打了我一拳,说,我是李湜湜呀,今天专门来听你讲座的,太为老战友自豪了。来,快给我签个名, 我好四处炫耀。 呀,李湜湜,你来旅游了?一直说跟你聚, 可总有这样那样的事缠身。没想到,北京没见,却他乡相逢,好有戏剧性。我递过书,握住她递过来的手,随着她热烈的摆动,也跟着机械地摇晃。 你现在是功成名就,我几次打电话,你都不接见,我还以为你早就忘记我们了。张一鸣昨天还提起你呢。我今天本来去韭菜坪玩,无意中在地铁里看到你的新书分享会海报,哎哟妈呀,我以为眼睛花了,我的老战友竟然把事干得这么大,都出名到全国了,我呢,坐井观天,啥都不知,立即打电话告诉张一鸣,她要接受记者采访,让我一定把你请到她那,咱们几个老战友好好说说话。 我这次来时间紧,你看,一小时后,还有一个活动。 你这么一说,我更要怪你了,你到贵州来,也不给张一鸣打个电话。抽出一两个小时见见老战友,总归有时间吧。张一鸣说她联系过你几次,你有她电话。来到战友的城市,却不联系,这我可要批评你。要知道,我可是专程从北京来看张一鸣的。她说着,终于松开了我的手,汗津津的手,让我很不舒服。什么人, 我又不是当年的新兵,当着众人的面如此训我,这样的战友我宁可不见,但又害怕李湜湜的大嗓门招来更多的读者,让人误解我笔下战友情深,现实却与战友君子之交,只好抱歉一笑,低声说,怕麻烦大家嘛。 怎么叫麻烦,人是越走越亲近嘛,说好了晚上一起吃饭,三十八年没见了,难道你不想战友们。我一会儿给你发聚会的定位,说好了不来你就不是我们女兵三班的人。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呢,分享会上你没来得及回答,私下咱们痛快地聊。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张一鸣跟你一样,也干成了大事,都登报上网了。我先不剧透,去了,你肯定大吃一惊。李湜湜神秘地说着,又拍了一下我的肩。 我尽量!这时主持人叫我去另一个大学做讲座。我匆匆告别了李湜湜。 不见不散,多晚,我们都等你。我走出老远了,李湜湜还在背后叮嘱道。主持人笑道, 他乡遇故知,难得,难得。 下午五点刚到宾馆,我就接到了张一鸣的电话,说,好高兴老战友要见面了,五点半派车过来接我。如此盛情,我决定去见见三十多年没有见的战友。 2 接我的司机姓刘,是一个健谈的小伙子, 当我问张一鸣现在干什么工作时,他充满自豪地说,张院长办了一个老兵之家,他就在那上班。 老兵之家,我想它就是个招待所,给军人或退役军人打折。这是不是李湜湜嘴中张一鸣干的大事? 当窗外的景色再无新鲜感时,我的思绪慢慢切换到了新兵连。 张一鸣在新兵连,引起大家注意的不是她的大个子,而是她把觞觥觚斛念错了。我敢说这些都是用兽角做的酒器,我们女兵班除了姜班长没有一个人能全念对,这不能说明张一鸣不优秀。我认为这是班长故意难为张一鸣,而且我也认定班长考她之前,先做了功课的,可在好强的张一鸣看来这是件很丢脸的事。 按说姜班长对我们每个新兵都很好,只要在训练中能吃苦,即便脑子笨些,班长也不会批评,最多眉头皱一下,在你跟前站的时间长一些,先扳你的胳膊或腿,还屡教不改,她会让你正步单腿伸长时间比别人多五分钟。 那五分钟,简直比五十分钟还让人难熬。 班长为什么要考张一鸣,客观地说,这是张一鸣自己找的。 在我们新兵到部队的第三天晚上,以班为单位组织召开恳谈会,班长让大家介绍各自的家庭和个人情况,规定每人十分钟,不知张一鸣是要显摆自己的家,还是想给大家留个好印象,一口气说了半小时,要不是班长制止,她还说得没完没了。后来她告诉我,她当了团长的舅舅多次写信告诉她初进军营,给大家留的第一印象很重要。 我们十二个女兵,东西南北中,说着全国各地不一的家乡话,跟着班长学普通话,经常拐得舌头都不直溜了,有时牙还咬了嘴唇。张一鸣一口陌生的南方话,因有着普通话垫底, 我们大概还是能听懂的。她说我们毕节是“洞天湖地、花海鹤乡、避暑天堂”;气候清凉宜人,是避暑旅游城市观测点。民族歌舞中有汉、彝、苗、回、布依、白、仡佬等。那儿有草海, 有草原,有湖,有山,有古城,有村落,一棵树长了七百多年,你们信不?她不等我们开口, 接着又说,还有吃的,什么酸汤鱼、长桌宴、辣子鸡、丝娃娃、豆腐果、牛肉粉、羊肉粉、肠旺面,香得不要不要的。 我听得颇新鲜,班长却皱起了眉头,张一鸣也看到了,马上又急着说,我们那儿还是红色热土,四处传颂着“火把果,救军粮;红军走了最难忘…”的歌谣。“火把果”即火棘,在饥荒年代, 它救了许多人的命。我小时最爱吃了。 行了!班长打断了张一鸣的话,回转身, 从内务柜端起绿色的茶缸,喝了一口水,慢慢回转身说,张一鸣,听说你考大学只差几分, 也算半个大学生了,大学生,你认识这几个字吗?班长说着,随手在笔记本上写了四个大字,让几个战友像击鼓传花般地传到了张一鸣手里。 这四个字就是觞觥觚斛,一下子打晕了张一鸣。吓得我们众新兵都低下了头。说实话,我也只认识第二个字。 谁想到第二天外出,张一鸣就买了本《新华字典》,整天翻得皮都烂了,还动不动拿难字考我们,起初我们还参与她的游戏,后来只要她往我们跟前一站,我们都说,去去去,大学生,我们可不像你那么有学问。平时,大家一见她,也都躲得远远的。 这时,她就不停地扶着落到鼻尖的啤酒瓶底厚的眼镜,满脸无辜地说,读书多了,就比别人多一条路。 她是我们女兵班唯一戴眼镜的女兵,据说因为偏科,爱看小说,在油灯下抄世界名着坏了眼睛,差一分没有考上大学。本来她是可以跳出农门的,初中专都考上了,但她想上大学中文系,所以才上高中的。但与她曾经关系很好的湖北兵姚红说,哪呀,她当兵第一天就告诉我,因为早恋,被一个女同学挑逗着跟一个男学生钻桃花林,最后没考上大学,才退而求其次--参军。此话我们半信半疑,因为她俩有过节。新兵连第一次组织紧急集合,因姚红穿错了张一鸣的军裤,张一鸣没能赶上集合,事后张一鸣与姚红理论,姚红则反复强调,是张一鸣把裤子错放在她的床上了,害得她没跑到第一。而张一鸣则说是姚红马虎,拿错了她的裤子。紧急集合啃子像催命似的,大家顾自已还来不及呢,谁也没看清真相,焉能说得清。 新兵连的日子,最难过的是在嚎叫的西北风中走队列。齐步、跑步,向左转、向后转, 小学生都会的动作,我们要反复练.一练就是一整天。练到上午十点,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我们盼着下操,盼着吃饭。中间休息,班长让我们体会队列动作,我们才懒得练,大家聊得最开心的是猜午饭吃什么,晚饭包子里包着的是肉还是豆腐粉条韭菜,吃的炒菜是肉片还是红烧排骨。我们逆着西北风站着,脸还是冻得像刀子割般,不停地跺脚不停地发牢骚,要是不当兵该多好呀。 每当这时,张一鸣就晃着她的大个子走过来,批评我们说,在部队多好,不用像在老家吃高梁馍、玉米饼,不用烧炕,自有暖气,外面再冷,宿舍总是热乎乎的。从里到外,从内衣、袜子到四季衣裳,都是部队发的,每月还拿着十几块的津贴。更神气的是一身绿军装, 吸引得驻地大街小巷的小伙姑娘不停地追着要跟我们合影!这么多的幸福,比在农村强一百倍都不止。怎么还不知足。说着,又叹了一口气,说她在家里,天再冷,也要到沟里砍柴扫树叶,要饮牛要挑水,还没钱花。不就是顶着风在操场走个步跑几圈嘛,别说这,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跟前辈军人比起来,也没什么克服不了的。这时李湜湜就会小嘴一撇,挥着双手扇着鼻子说,呀,谁吃大蒜了,我怎么闻到一股臭味。大家先一愣,然后就哄地笑开了,这时张一鸣皱着眉头,摇着头不再理会我们,自己一个人站到操场一角,不停地给自己下着口令:向右转!向左转!向后转走!在口令声中她一个人有模有样地走着,这时,班长就边点头边教训我们,我敢说你们中,如果只有一个人能成为优秀军官,除了张一鸣,不会再有第二位。 听得我们鼻子吸溜半天,更对张一鸣的行为不屑了。 张一鸣却毫不在乎,仍然不停地练队列不停地把发的三大条例和一本本新兵必读之物反复地在上面划红线,还摇头晃脑地背。李湜湜戏称,张一鸣怕都打听好了军官每月多少工资了。 我们新兵中,除了李湜湜上过班,其他都是学生出身,高中毕业或初中毕业,大多来自城市,也有少数的农村,比如我跟张一鸣。我以为我俩出身相同,应当有共同语言,共结同心,可是她对我一点情面都不讲。班里报纸到了,我看完,把好文章剪下来留存,为此她给班长告了我好几次状。班长就让我们两个爱看报纸的人,每人一周轮留给大家读报。其实关注报纸的就我俩,我认为这是浪费时间,读时趁人不注意就跳着读,张一鸣又把我叫到没人处,给我说,做人要踏实,不能虚着来,还给我说,别把读报纸当成小事,那是你已比别人进步的标志,证明你有文化,说明你在班长心中,已是兵中的骨干了。这话我爱听,晚上她当小值日,我主动帮着她给大家盛饭,她赞许地点点头,说,当兵就要当骨干,这样,考军校才有资格。群众基础很重要,忽悠得我每天跟着她半夜起来戴着口罩扫厕所,大冷天顶着雪花到锅炉房给战友们洗衣服。 众女兵中,李湜湜是最会打扮的,只要在休息时间,她不是在化妆,就是在洗衣服。夏天,她洗衣时,脱掉军装,里面着件水粉色的的确良衬衣,淡如杏花的粉色在绿油油的树下,由于光的照射,衬得她的五官特别俏。还有那双眼睛,清亮得有如湖水。最漂亮的是蓝军裙下,那细长的白腿,让我更是看了还想看,便也端起盆子跟她一起洗衣服,偷偷闻她身上的香味。她告诉我她用的擦脸油是上海的,叫百雀羚,擦手的叫万紫千红,是北京产: 的。北京、上海,还有这些如诗般的护肤品名字,更让我喜欢跟李湜湜待在一起。 每每这时,张一鸣就坐在宿舍门口军绿色的小马扎上,无视众人,拿着几何书,不停地演算着习题。一阵风来,纸片有时落到嬉闹的我们脚下,我拾起还她时,她瞧瞧四周,小声说,你不要跟着李湜湜学,人家是城市兵, 退伍后她当市供电局长的爸爸自然会帮她安排好工作。而你呢?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但我已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忙端了小马扎,坐到离她不远处的核桃树下,看起书来。说实话,看数理化实在没意思,别说李湜湜跟对面水池前的男兵们的打趣,就是树上一只花姑娘,天上一片飘过的白云,地上的一团人影,都比那些枯燥的数字让我着迷。这时,我再瞧张一鸣无视身外世界,旁若无人地在用过的纸背面做着一道道方程式,佩服得一塌糊涂。 有天,张一鸣不知从哪打听到的消息,悄悄告诉我,当兵一年,就可以参加军校考试了。 张一鸣上的是夜班,白天就坐在宿舍外面的大核桃树下复习功课,教导员见了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说睡不好觉,晚上做方便面就容易出事故。有例为证,一男兵就因为上夜班打了个盹,半只手夹进了机器里,李湜湜一见掉在地上的半只手,一下子就倒在了我怀里。 在教导员的监督下,张一鸣只好回到宿舍,大家都拉着窗帘睡觉,她虽然人躺下了,可床仍咯吱咯吱响,后来实在睡不着,又坐在宿舍门口看书,并且给教导员保证如果她因为看书影响了上班,任组织惩罚。 果然上班时,我们大家都困得眼睛不想睁时,张一鸣眼睛睁得大大的,我请教秘诀, 她给我说,实在困得不行,就咬一口于辣椒, 想睡都睡不着了。她口袋里经常装着一包红辣椒,我问她从哪来的,她也不告诉我。 我说张一鸣,你真是个狠人。 她说不对自己狠,就成不了梦想中的那个闪闪发光的人。闪闪发光明白吗,就是在任何一个地方,你都能脱颖而出。她说着,扬起手中的时事政治书,说,李晓音,我问你,莫斯科最有名的那个广场叫什么名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班长就笑着打趣道, 张一鸣,就凭你这钻劲儿,给你个杠杆,你都能把地球撬起来。 张一鸣笑嘻嘻道,班长,瞧你说的,我好好地待在地球上多舒坦,于吗要破坏咱人类最美的家园。我的近期目标是尽快当一名合格的兵,一年后考上军校。远期目标,把军官当一辈子,让我当农民的父母扬眉吐气。张一鸣说着,下垂的双手握得紧紧的,好像拳握得越紧,她就能实现目标。 年底,我因为发了几篇文章,调到了基地政治部当新闻报道员。第二年春天,听同一办公室管干部的黎干事说为了让更多官兵考上军校,基地将联合驻地一中,举办一期文化补习班。我把此消息悄悄告诉了来看我的张一鸣。自从我调到机关后,张一鸣经常来看我, 还给我带水果、凤尾鱼罐头。还叮嘱我,办文化班的事,谁都不要告诉,让我抓紧复习。后来不知谁走漏了消息,反正我们十二个同年女兵全都报了名,大家谁不愿意上军校,不愿意成为神气的女军官?!但是毕竟上学的是少数人,基地总机班、卫生所、招待所,还有分场的食品厂、纸箱厂、啤酒厂,有那么多的工作需要有人做。基地一号首长在大会上宣布了死命令,哪级首长打电话写条子都没用,考试!预考上的兵方可参加文化班。 凭着每天比大家少睡三个小时的觉,张一鸣预考基地第一,我考了第四,我们从来没瞧见看书的姚红竟然考了第二,至于湜湜,淘汰了。她落榜在我们意料之中,毕竟她只上过初一,按她自己的话说、物理和化学她都不知道是何物。 我们到省军区参加军校考试,在省城住了一夜、谁知第二天进考场时、张一鸣怎么也找不着准考证,误了考期。 我考上了军校,上学时,张一鸣当了班长。来年她要考军校时.她又带新兵参加军里比武,最终没能考试。当我们在为她惋惜时, 她因为比武夺得冠军,基地报她提干。但因为没有文凭,年纪又偏大,当了五年代理排长, 仍以战士身份复员。那时她已经三十岁了,回到贵州老家,没能安排工作,嫁了个民办教师,后来到城里打工,当过保姆,清扫过厕所, 后来在县城开了一家寿衣店,赚了些钱。把女儿带到国防科技大学校园转了一圈,说,妈妈这辈子当军官的愿望就靠你实现了,果然她的女儿不负母心,现在是军校的一名讲军史的上尉教员,让张一鸣在战友面前很是神气。 这都是李湜湜告诉我的。最后她总结道,人再强,强不过命。不是你的就是争破脑袋,也是竹篮打水,白费劲。我心想未必,但不会跟她争辩的。 李湜湜退伍后进了供电局不到一年,就被调离到一个偏远的电站。要不是找了个在市委当秘书的丈夫,也不会调到北京,干到处长退休。 第67章 高山下 再有五分钟我们就到了。司机手往前面指,说完就打起了电话。 我从往事中醒来,瞧着车外,不远处是一幢五层楼,周围树木繁茂,看树叶,好像樟树或者榕树之类。楼前有片很大的湖,水绿得如蓝宝石,繁茂的树根在水下清晰可见,让我以为到了九寨沟。 此时我所在的城市还是烈日曝晒,这儿 却清风吹来,甚是凉爽。车一到门口,一位着老式迷彩的小伙给我们敬了个礼,司机代伸头致意。 进院子,两边阔大笔直的树木,像一-列队伍迎接着我们,喇叭里响着《战土的第二瓶乡》,司机一手握方向盘,一手在腿上打着祜子,还跟着哼起来:云雾满山飘,海水绕海碓人都说,咱岛儿小,远离大陆在前哨,风大准又高。 我真疑心走进了军营。让我醒过神的球场上不是年轻的官兵,而是一伙中老年人有人在散步,有人在打柔力球,有人在慢跑。 楼前站着一排人,为首的是一个女人。司机说,我们院长等你了。 一个岁数跟我差不多的女人走上来,大着嗓门说,我是张一鸣呀,李晓音。三十多年了,她没怎么变。个子好像比过去低了些,人也胖了,仍是短发,穿着绿色短袖的体能服和蓝色短裤,看起来还跟以前一样利落精干。 大名鼎鼎的女作家李晓音能到我们这个山城来,我求之不得。说实话,三十多年不见了,好想你呀,新书出版也不告诉我,瞧不起人。她说着,拉住我的手,不停地抚摸着,我平时是一个感情不外露的人,面对如此的热情真有些不知所措,动作僵僵的。她可能看出来了,松开了我的手,行走时,不再跟我并排,与我拉开了些许距离,我知道她误解了我,忙补救道,在车上我可是听小刘讲了你不少故事。 这个小刘呀,什么都好,就是话多。不过, 小伙子技术好,人好,在部队当雷达兵,跟七八个人守着个小岛,他给我说,不说话,就很寂寞,所以话多。 为什么想着办养老院呢?地方选在这儿对了,环境真好。 这儿原先是一所小学校,后来学校搬走了,我到这儿来看朋友,一眼就相中了。住的时间久了,就有了投资的想法。当我亲眼看到不少中老年人,退休后面临着孤独、无助和无法应对紧急情况的困境,所以我就拿所有积蓄和卖房子钱,完成了这个心愿。女儿大学毕业了,在贵阳部队工作,有空了就来住几天, 说这儿就是她心目中的桃花源。你看看,咱们一晃三十多年没见了。走,到饭店,湜湜在那等我们呢。 不急,我想先看看你的老兵之家。 我陪你去。 这时,有人叫她,她说我让人陪你,我忙说,不用不用,一个人看,才有意思。 她笑道,你还是原来的脾气,好,客随主便。一会儿我去找你。 当我一个人走进写着老兵之家的大厅, 发现一伙中老年人在学习室看录像,墙两边悬挂着张思德、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雷锋等十位英雄模范画像,桌椅跟部队一样,全是统一的。我坐到后面,细一瞧,是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屏幕上的女兵走队列练大刀舞扔手榴弹的片断。 你们平常都看这些?我问旁边一个穿着米色军衬衣的老人。 战争片居多,昨天看了一个苏联女兵舞片子,也很美,放的都是咱军人爱看的,老人告诉我,边说边不停地指着大屏幕,你看这舞多棒,我们就爱看这,自从老伴走后,我在家里闷死了。到这里,跟战友们在一起,好开心。 瞧着这节目,好像又回到了年轻时代。 对了,你也想来我们院?老头说着,上下打量起了我。 我笑笑,说,来看看。 那你是踩点的吧,我可给你说,这地方真比家还亲。我们跑步,走队列,有时不想走了, 可哨子一吹,就身不由己。军歌一放,那简直就是口令。对了,前面那个老头,就是脖子上戴哨子的那个,比我大五岁,那是我班长,我们以班为单位,住宿吃饭和锻练,跟部队没什么差别。有些人一住进来都不想回家了,我也是,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儿子上班,家里也没人管我,在这,我们吃饭、下棋、讲故事,玩得像现在年轻人说的很嗨。我们还轮留帮炊事班做饭,包包子、饺子,做面条,炒菜,既做得自己爱吃,又练了脑子,人嘛,不干活,就废了。院长老说,你们动起来,高兴起来,想想, 能一辈子当战士,多开心的事。老人满头白发,可一点也不落伍,手机里的音乐听起来还挺流行,身子骨也很结实。我每天要走一万步,跑是不行了,但是走路,必须的,走得多了,对身体就好。还有,我们也练大字,唱军歌,讲故事,练脑子嘛。老头又说,你瞧,我还玩抖音呢。 这时,一个老太太叫他下棋,他悄声告诉我说,那是副班长,最近看他老一个人呆坐着,借下棋要给他做思想工作哩。 我忍住笑,走进一间四人房间,全是部队的布置,白床单,绿被子,被子叠成了豆腐块, 每人使用的都是跟我们当年一样用的制式衣柜和床头柜。 也有两人一间的,都是年纪比较大的,级别较高的,跟部队住宿安排差不多。每个房间干净整洁,老人在读报,或在看电视,玩电脑。 有个穿着八五式军服的老人看到我,手微微一扬,行了一个洒脱的军礼,我忙还礼。他笑着说,你是哪个部队的?也是慕名而来的吧。 走廊最西面一间房子比一般宿舍要大四五倍,门楣上写着:军旅博物馆。我很好奇,一推门,门没锁,里面灯火通明,由墙上展板、架子、地面展柜组成,收集着各个时期兵们的照片和军用品。最早的物品,是抗战时期一个老兵的钢盔,中间有只弹孔。最新的是一名火箭军三级军士长的肩章。细细打量全馆,乍看, 跟部队的史馆差不多、可再一瞧,就发现两样了,原来里面的主人都是普通的官兵,他们有驾驶员、卫生员、电话兵,职务最高的也就是个团长。左边是主人公们的从军照,右边是现照。他们能进这个民间博物馆的原因不是英雄模范,而如前言所写: 生命中,一定有段岁月,让你刻骨铭心。 人生长河中,一定有些人,让你永生难忘。 一身绿军装,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就是我们相遇 只要你在军营真诚地走过,天上的一片云,营地里的一朵花,都会记得你曾经来过。 那么,战友,请到军人之家来,我们与你重温军旅岁月,保存人生最美的记忆。 随后就是一面墙的兵们照片墙。一个80 后兵,嘴笑得合不拢,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双手举着一张军校录取通知书,上面写着:我最开心的一天。高个90后兵,拥抱着流泪的母亲,下面图注:当了两年兵回家,你看把妈妈想得都流泪了。还有一位八十岁的老兵收藏的各个时期的领章、肩章,许多我这个老兵都没见过。 一个女兵写给远方恋人的情书,竟也在上面,我仔细一瞧,差点笑出声来,这个兵跟我同年,信是她当兵后第二年给恋人写的:当兵就是上大学,你在工厂当不了先进,咱就没共同语言了,跟你分手可不是我嫌贫爱富。随信寄上我织的毛衣,你猜猜这花纹是什么,猜不中,就不能穿毛衣。落款是一枚艳红的唇印。把抹了口红的嘴唇轻轻触到信纸的落款处,是我们那时最动人的爱的表白。墙角的玻 璃柜里,一个白色细颈玻璃瓶里装着七颗豆,是一位战士从营区树上摘下寄给女朋方的。而一枝干花,又是一个军校生寄给远方同学的。 在一张张或单人或合影的照片前我停了步,有抱着枪在照相馆摆拍的新兵,有坐在军舰甲板上俯望大海的水兵,有站在飞机前假装托着机翼的空军列兵。还有一个穿着厨师服的下士挥着铁锹似的锅铲,在大铁锅里翻炒着菜。他额头上的汗珠让我禁不住想帮着拭掉 近前的白色木头玻璃柜里放着两本笔记本,一本封面写着《带兵日记》,另一本摊开着,上面的字迹或稚嫩或洒脱,还有抹黑的几行字。一块拳头大的深灰色石头,看起来一点都不起眼,上面没有刻意的花纹,更无独特的造型,显然没有收藏价值,可一看下面的说明,我才知道这是一个战士在搬离营区训练场时捡到的。 不远处的视频,我点开,是位老兵讲着自已第一次站哨故事,或笑,或哭,听得我禁不住也抹起了眼泪。 精致的博古架上有各个时期的军帽、军服、武装带、胶鞋、皮鞋、水壶、雨衣、针线包, 掉了漆的五角星、棕色皮带、旧飞行帽。还有上面绘着领袖头像的入伍通知书、过去部队放电影前加映的手绘幻灯片、油印歌谱、金属哨子、行军路线图、火车票、穿了许多孔的胸靶、参战纪念章、军功章、水杯,还有深红色的塑料饭票,上面写着某某部队的理发票、澡票、信纸、印着红星的白色背心、生锈的军号、 手写体的军旅歌本、绘着彩色图案的黑板报、 舰艇模型…·这些小物件单独看起来不起眼,但一件件、一桩桩联接起来,就铸成了一座让人怀恋的军旅纪念碑。 我一件件看着,不禁想张一鸣一定看过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这本书,看来她这一辈子爱读书的习惯还是没改。 这都是全国各地老兵们无偿捐赠给我们的。司机小刘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边,指着被灯光照得通明的玻璃柜解释说,对了,你看这颗空弹壳,是我打靶后没舍得扔,拿了回来, 院长看到,就摆在了这儿。 上面的这几张照片,是我拍的我们部队的食堂、礼堂、训练场、图书馆,那张是我们全班战友合影,每每想到部队,我就来到这里, 看看他们。因为改革,我的老部队番号没了, 战友们又移防到北方去了,可老部队若在我心里,它就永远存在着,你说是不是。 说得好。 对了,你的这几本书是院长让我刚买的, 还没来得及让你签名呢。你看,这是最新出的,我们行动快吧? 每每在熟人面前看到自己的书,我就不知所措。只能不停地说,不值得,惭愧。我不好意思地把目光望向远处。 好在这时小刘的电话响了,是熟悉的歌曲《送战友》铃声,他出去接电话了。 我马上快步离开放我书的展柜,前面一张发黄的贴着塑料膜的准考证,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没想到这是张一鸣的。因为准考证丢了, 张一鸣才没进得了考场,它是在哪找到的? 怀着疑问,我花了一小时,仔细看完了这个虽然稚嫩但颇启发我的军旅博物馆,不但知道了我的前辈军人怎么想的,也看到了我的后辈是如何过的。一股强烈的冲动使我很想写下军史上没有的默默无闻的他们。 一出老兵之家,我远远就看到张一鸣站在院子的一辆宝马前。一看到我,急步上来说,走,吃饭去,路不远,咱们走着去。 你们这空气真好,还有这山水,好美。边走边看,也是享受。 你这话我爰听。张一鸣开心地说,小有小的好。 我们俩真走在一起了,忽然不知说些什么。老战友见面,本应有很多话要说,总不能就这么冷场着,作为客人,我感觉自己不主动说话,好像对不住老战友的盛情接待,便问, 你们这个老兵之家办得真好,光收集这些资料怕费了不少功夫吧。 还好,我希望它将来能和我们这儿的山水一样,成为当地独特的名片。张一鸣极力装得淡然,但神情颇为自得,让我依稀看到了新兵时的她。那时,她就像一面旗帜,让我时时向她看齐。 你都博士了,又在军校当教授,是我们那批兵里,干得最好的,都成大校了,离将军一步之遥,一定要给我们多提宝贵意见,我毕竟在这个小山城里,看不到更广阔的世界。张一鸣谦虚地说着,竟打开手机,说,我要记下来。 别这么一本正经的。我让她收起手机, 说,不过,我倒真有几条意见,说得对不对,仅供你参考。 快说,我听着呢。 第一,总体我感觉资料有些偏老,也就是说现在的资料还较少。比如官兵爱看的书和杂志都过期好久了。《解放军生活》《解放军文艺》《解放军画报》新杂志,我收集后给你寄过来。 太棒了,谢谢,不愧是老战友。张一鸣说着, 搂了一下我的肩,我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 她马上说对不起,我忘乎所以了,大教授。 我脸红了,说,瞧你说的。对了,第二条, 要跟咱现在的部队挂钩,要有新时代的气息。 比如,士兵讲故事里,可以开个栏目,就是讲讲勋表中哪一枚对自己意义非凡的故事。 勋表?她睁大了眼睛,刚才还稍息着的一双大长腿立即收了起来,人瞬间站得笔直。 就是现在我们军上衣前佩戴的勋表,上面记录着官兵获得的荣誉、执行重大任务、 平时表现、兵龄、任职情况。 呀,这个好,这个好,得加上。还是大校站位高。 我一怔,勉强笑笑,看你说的。对了,我家里还有多余的军用物件,你不知道现在军装除了春、夏军装,还有礼服、迷彩服、体能服、作业服,样式种类既齐全又舒适,还有我们收到了一些普通官兵写的稿件,发表够不上标准,扔了又舍不得,里面许多事,还是挺鲜活的,就存放在你们的博物馆吧。 妙妙妙,她兴奋地又拉起了我的手,不停地摇着。这次,我没再躲。 这个馆创意独特,是个体化的军旅博物馆。如果说军事博物馆是大江大河的话,你们这个军旅博物馆就是一条充满活力的小溪,春风化雨般地镌刻着普通官兵的人生之旅。我相信坚持下去,必定有不可限量的意义和价值,在社会上产生不可估量的价值。 在我的采访文章里,我就此要专门写一章。 谢谢你认可,我就一个保姆,一个开寿衣店的退伍兵,是你给了我所做工作的高度的总结和认可。她抹了一下眼睛。 我很想问她这么多年怎么过的,可一听她这话,再看她眼神,放弃了,又开始谈她的工作。她的眼神又亮了。 我发现除了与她谈工作,我好像再也找不到跟她共同的话题了。眼前明媚的湖光山色好像也随着落日暗淡了。看着她的背影, 我没想到,离开部队多年,她的身姿还是那么挺拔,神态还是那么坚韧。 我知道她心里过不去的结,讲往事,势必要提到自己这么多年的经历,生怕她认为我在夸耀自己。讲现在,我知道她的事太少。 不知谁说的,学会说话是能力,学会不说是智慧。停顿了一会儿,还是我开口,我说记得一首诗写道: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想起咱们在新兵连,吃白菜煮肉片,馒头就大头菜的日子真是难忘。你是队列的第一号,我永远以你为标杆。一说完,我又后悔, 你在老战友面前,卖弄什么呀,忙又说了后面的话。 张一鸣拾起一片发黄的银杏叶,笑道, 我喜欢跟你干活,因为你干活不偷懒,抬石头时把绳子往自己那边挪。 交流总算轻松了,面前的风景好像瞬间也亮丽了。我一激动,握住了她的手,皮肤好粗糙,她好像觉察到什么,把手背到了身后。 那时我们宿舍前有一座山似的石堆,硬是女兵们利用晚上休息时间把它搬完了。星期天,我们到附近的村子给老百姓打扫院子、理发,老百姓纷纷表扬我们,这时我们才感觉自己像电影里那种真正的解放军,更多时,我们就是一群穿着军装的女孩子,爱吃好的,贪玩,向往营区以外的世界。 可是你很快就成了机关兵。张一鸣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望着远处的湖面。 新兵下连后,我们一起分到了食品厂做方便面,半年后我因为发表了几篇新闻稿, 调到了基地政治部报道组。 我看着她脸上淡然的表情,小心地说, 你还记着咱们到驻地中学参加文化补习班呀,要不是你,李湜湜根本参加不了那个班。 她预选时,成绩差得太远。 是呀,她不是一直跟我关系不好吗,自从我让教导员建议让她上补习班,她对我忽然好了,一会儿给我到小卖部买水果,买午餐肉,有时还给我拿包饼干,让我给她讲咱们每天复习的功课,她很自信,说,她爸爸说了,只要她成绩好,他会想办法让她参加考试的。 果然离考试还有一个月,李湜湜也来到了补习班,我们四人每天早上七点一刻离开营门,晚上七点回来。基地离学校有十公里, 基地主任大笔一挥,就给我们派了一辆吉普车,每天来回接我们上下学。我们说住到学校不行吗?基地领导说,那不行,你们还是军人,军人不能在营区外过夜。我们理解他怕我们在县城出问题,女孩子嘛,在家,父母不放心。在部队,领导又挺关照。 我认为主任的担心是多余的。当我们四人穿着军装一进教室,别说同学,连给我们上语文课的秦老师眼睛都亮了,他对我们恭敬地称解放军同志,他说解放军同志一来, 让我们这个破教室一下子蓬荜生辉。军民鱼水情,都是一家人,快,大家还愣着干吗,鼓掌呀。他把我们安排在中间的座位。花花绿绿的衣服中间,忽然加人我们的绿军装,艳艳的领章,每个上课的老师,一上讲台都要大声说解放军好。 张一鸣一示意,我们马上站起来,啪地敬一个军礼。几何老师是一个近五十岁的老头,他走上讲台,一脸严肃地瞧了我们一眼, 我们马上站起来给他敬了一个礼,老师可能没想到我们来这么一下,慌乱地一会儿举左手,一会儿伸右手,最后敬了一个少先队员礼。胖胖的老师,右手举过头顶敬礼的样子, 到现在还恍如眼前。 我们最幸福的就是那时,不用训练,中午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花着有限的津贴费,吃碗豆腐脑,一个油糕,一碗臊子面,简直幸福得不要不要的。吃还是次要的,关键我们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穿着被我们改得合体的军装,戴着红星领章,瞧着男男女女羡慕的样子,胸挺得更高,步子迈得更大,笑声更清脆。李湜湜起了个头,姚红挽着我和张一鸣的胳膊,我们大声唱着军歌《我爱我的称呼美》《当兵的历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大街上空气那么清新,一缕缕香气不知是从马路上,还是从附近的居民楼里飘出,或者是迎面姑娘身上的香水,反正特别香,多年以后,我再也没有闻到那么让人迷醉的气息。 有天晚上,下了晚自习,我们从学校出来,要走过一个小胡同去路边等部队来接我们的车时,忽然一伙地方小青年围住我们嬉皮笑脸,其中一个为首的说,我们想请兵妹妹去吃夜宵,赏个光。 李湜湜媚眼一送,笑道,可以呀。 张一鸣瞪了李湜湜一眼,冷冷地对为首的穿牛仔裤的小伙说,对不起,我们还有任务。 去嘛,兵妹妹,就是吃一顿饭嘛。牛仔小伙说着要拉张一鸣的手,张一鸣打掉他的手,揪住他的衣领,其他小伙子上来,我急着说,张一鸣快松开,注意军民关系。 牛仔小伙说,对,军民一家人嘛。说到一家人时,他忽要亲李湜湜,李湜湜这次不敢再开口,吓得躲在了张一鸣身后。牛仔小伙又上前说,兵妹妹一个个都挺漂亮的,也挺有味的是吧,兄弟们。说着,奸笑起来。张一鸣趁他不注意,朝他下身要命处就是一脚, 他疼得坐在了地上,另一个瘦小伙取下嘴上的香烟,丢到地上,大摇大摆走了过来,说,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姚红吓得尖叫起来。 都退后!张一鸣说着,从身上忽然掏出一把水果刀。 张一鸣不要乱来,否则我们连学都上不了啦,我急得朝四周瞧,希望有人来救我们, 可这条街太偏僻了,又晚上十点多了,小城人还没夜生活,四周都静悄悄,鲜有人来往。 这时身高足有一米七的张一鸣举着刀子,说,放开她们,我是她们的头,你们只管来找我,你们是男人.打不过我,邢就得认输。说着,她把刀子轮着转了一圈,然后优美地接住,说,你们再厉害总胜不过敌人吧,我可是从南边战场上下来的.从死人堆里活过来的人是什么样子.你们还没领教过吧。来, 小试牛刀。她说着,扬着脖子咧嘴笑了笑,我看到她握刀的手哆嗦着。 小伙子冷笑一声,六个人朝我们走过来,还带着笑。 大家向我靠拢。我们三人立即围到张一鸣身后,李湜湜紧紧抓住张一鸣的衣襟。我们围成一圈,好像彼此都有战友在为我们挡着子弹,紧张的心稍稍放松了些。小伙子越靠近我们,我们四人越围得紧,正在这时,张一鸣朝地上跺了一脚,喊道:偷袭!趁那一帮人还没反应过来,我立即抓起地上的一把土朝迎着我们的小伙子们脸上扔过去。姚红和李湜湜也趁机拿起书包举起来,牛仔小伙捂着一只眼睛,大喊,弟兄们,给我上! 这时,张一鸣大喊,目标,正前方,五公里!开始!我们三人真如后面有追兵一样拼着命跑起来。张一鸣断后,边跑边说,甩开敌人,胜利属于我们。对于经常跑步的我们,跟地方小青年赛跑,当然不在话下。但他们也不甘示弱,先徒步跑,后来不知从哪弄来了辆自行车,摇着铃,还嘻嘻笑着说,我看你们往哪跑。 他们越来越近,我们吓得腿都软了。 朝玉米地里跑!张一鸣说着,率先钻进了旁边的玉米地。 我们跟着后面跑,牛仔小伙跳下自行车,气得大叫。跟着他跑的小伙子拾起石子朝玉米地里扔。 我们在里面捂住嘴大笑。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接我们的军车到了。 我们都夸张一鸣厉害,张一鸣说,如果你们认为我还像个班长的样子,就听我的, 此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传出去对我们影响不好,甚至还会影响我们上军校。记着,上军校,是我们所有人的目标,我们要排除万难, 实现它。 李湜湜说,张一鸣,我不服班长就服你,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们的老大。 嘘,车到了,我们要装作跟平常一样。李湜湜,管住你的大嘴巴。张一鸣说着,掸了下军裤上的土。在明亮的车灯下,我们才发现绿色胶鞋上,沾满了土,身上沾着深棕色的玉米缨子。 司机是个当了五年的志愿兵,他说去取电影片子,来迟了。看着狼狈的我们,问怎么回事? 我们没事儿,就是预演了个战术训练, 班长。张一鸣说着,朝我们挤了一下眼睛,我们齐声说,班长,在玉米地里演练晚上还是很害怕的,可我们表现得都很勇敢。奖励一下我们,快讲讲最近有什么新片子?有没有《人生》,或者《高山下的花环》? 这是军事秘密。快上车!司机拉开车门, 一脸严肃。 坐到车上,司机没再问,可李湜湜又出情况了,她看看我们,忽然扑哧笑道,那个牛仔…话没说完,就被张一鸣捏住了双唇,说你想买的那件牛仔裤你穿着不合适, 怕她再节外生枝,便大声地唱起了歌。她唱我心中有个小秘密,然后给我们使眼色,我们跟唱道,就是不告诉你。后来齐唱:军中女孩都有好强心,军中女孩爱耍小脾气,军中女孩有时很温柔,细声细语、细声细语脸上笑眯眯…·唱着唱着,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开车的司机班长也跟着笑起来,边笑边用陕西普通话说,饿(我)就是喜欢你们这些叽叽喳喳的小女兵。 再上课去时,姚红就警告李湜湜上补习班时不要抹口红,不要接地方小青年的话, 否则再引火烧身我们就不管她了。 张一鸣不满地说,什么话呀,我们以后就是铜墙铁壁,哪个有困难,其他三人就是她强有力的盾牌。说着,伸出手来,我们三人赶紧握住她的手。张一鸣说,我以军人的荣誉发誓,此生我们同甘共苦,生死相依,情同姐妹,永不食言。我们也跟着说起来,我以军人的荣誉发誓,此生我们同甘共苦,生死相依,情同姐妹,永不食言。 张一鸣戴正无檐军帽,又把我们的军帽 -整好,然后朝我们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我们即刻还礼。 她一字一顿地说,此后,咱们就是亲姐妹,无论谁考中,我们都该为她高兴。我相信我们四个都能考上。以后无论我们多老,都要把彼此当作一生最好的朋友。谁结婚,我们都给她当伴娘,好不好! 好。 我们四人紧紧地握住手,远处的华山见证了我们的誓言。只是后来我们就走着走着,散了。 对了,你记得给咱们补习作文的秦老师,就是那个刚分来的大学生吗?张一鸣的话打断我了的回忆。 当然记得,他教咱们怎么写生动一个人,说,只要能把人写好,完成考试作文不在话下。 我记得你写的是你参军时,你们一家的反应,当时真的太感动我了,老师给你得了九十分,还说要推荐到市报上发表呢。 张一鸣点点头,我写的作文名字叫《参军前的那一天》。 张一鸣在作文中写道,她参军走时,一直跟她淘气的弟弟好像一眨眼工夫就长大了,晚上缠着她不离开。一向不爱说话的父亲不停地让她多吃些,多吃点。而平时最爱说话的母亲却忽然间沉默了。她那天中午很恍惚,炒菜时,把醋倒进了锅里。喂猪时,把鸡蛋壳倒进了猪槽。气得她父亲骂了她一顿,可她还是老出错。到县城的班车上,她拉住张一鸣的手说,一鸣,我怕你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她父亲打了她母亲一个巴掌,说,狗东西,说的是人话吗?张一鸣在作文结尾写道: 那是清晨,天还黑乎乎的,班车上的人是陌生的,他们惊异地看着我的父母,看着我,我感觉好丢人,就在那一刻,我想,我就是死到外面,再也不回家了。可奇怪,列车还没走出县界,我就不停地回头望,好像真的再也见不到我的亲人了。 没想到我们高考的作文竟然真如老师猜的,是记一件难忘的事,当我拿到卷子,想到张一鸣如果进了考场,她肯定能写一篇优秀的作文,眼泪一下子模糊了。 我说不下去了,湖面的一栋白房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张一鸣说,吃饭就在那。然后又叹息道,离开了部队,记着的全是快乐。做梦梦到的都是咱们当兵的岁月。十几个素不相识的战友,穿着统一的绿军装,一起出操,一起吃饭,一起开班务会,让我孤单的心一下子温暖了。现在想起来,好像那时的岁月永远都不会过去。 后来,你们上学的上学,调走的调走,班长也回了老部队,十二个女兵只留我一个人时,我绝望得好像看不到前边的路了,大冷天,我坐在空无一物的荒地里大声哭泣。上夜班很难熬,我不怕,怕的是孤独。夜深了, 当我回到宿舍,蒙着头睡了一觉,第二天一醒来已到中午,一伙新兵站在我面前,叫我班长,我就是从那时起,感觉我还得往前走。 让我想起了我们苗族的“滚山珠”,它表现的是我们祖先在迁徙途中,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遇到荆棘林时,就用血肉之躯滚出一条路来,让族人通过。苗族后人为了纪念这些英勇的青年,就模仿他们用身躯滚压荆棘的动作,编成芦笙舞,名为“地龙滚荆”。对了, 春天,你到这来,河两岸开满了海棠花,红艳艳的,跟碧绿的湖水一映衬,我这个笨嘴,真的说不出那样的美。 谢谢。你们这地方确实很美。我一时找不到语言赞美眼前的山水,只能干巴巴地说。 去年获茅奖的一部小说《本巴》,讲的是人人都只活到二十五岁,永远也不会老,永远也不会死,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到新兵时呢,让我们永远十八岁。张一鸣说。我们老兵之家的思路就是受此启发经营的,大家跟新兵连一样,上课、出操、训练、讲故事,跟部队一样的严格的作息时间,大家都说好。年纪大了,过集体生活,有好处,有人照顾。分成班,有班长管理,我们定期安排他们出游、 集会、锻炼、聊天,干些力所能及的事。老年人,你不能让他什么都不干,这他还挺难受的,你看,浇花,扫地,他们可乐意了。现在报名的好几百人,我们只好限制住客必须是军人,这样才挡一些人。说实话,这工作我很高兴,就好像回到了咱们的连队。 想想咱们十二个女兵,你还在部队,大校,也算干得最好的了。湜湜,退伍下岗再任职处级退休,也算功德圆满。姚红,点灯熬油,刚提了大科室主任,却得了不治之症,英年早逝。还有一个,就是跟你们一起考上通信学院的杨什么呢,山东兵,你看我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听说当了通信站的主任,副团转业的,在上海给儿子带孩子。一次过马路,好端端的人,让一个喝醉酒的人捅了刀子。还有一个,跟我一起退伍的,叫唐果果。 你记得不? 是不是那个爱唱苏剧的江苏兵? 对,你猜她怎么着,退伍后进了一家宾馆,后来当上了领班,酒店经理,却因为跟丈夫吵架,跳了楼,死时,年仅三十八岁。 盘点一下,我们大多数人既没成为班长所说的大人物,也无事业上的建树,平淡而平庸,平均年纪五十五岁,十二个人,已走了三位。是军人,没死在战场,却以这样的方式离世,让人不胜唏嘘。让我想起了一首诗:他从打开的一扇车门匆匆走出去,不知去干什么,忘拿了自己的行李。对了,当年考试时, 我跟李湜湜和姚红住同一间房。对了,你还记得你跟谁住吗? 我想了半天,摇摇头。 你当时跟朱冬叶和林婉丽一起住的,她俩一个分到了卫生所,一个分到了招待所, 你们都是机关兵嘛。张一鸣看我好像忘记, 又补充道,高个是河北姑娘,那个个子小的是山东的,她俩考上的是军医学校的护理系。我呢,马上要进考场时,才发现准考证找不到了。一问同屋的李湜湜和姚红,结果呢, 准考证没找着,还结下了疙瘩。年过半辈,我不想人生再有遗憾,一给湜湜打电话,没想到,三天后她就提着箱子坐飞机从北京来了。她来,一刻都不闲着,一会儿到炊事班去帮厨,一会儿又到客房帮人家干活。结果老兵之家四处都是她的笑声。对了,你们都在北京,常联系吧。 我正要回答,李湜湜迎面走来,说,这地方美吧,一鸣专门选的这个有山有水的饭店。包间,可是湖景房呀。猜猜名字,多应景, 流金岁月,我挑的。她说着,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张一鸣,走进了湖山饭店。 第68章 情深大饭店 吃饭时,因为有了李湜湜,我跟张一鸣之间的交流自如多了。一路上,我跟张一鸣谈得更多的是她的工作,或者我的工作,都是有一说一,而湜湜的加人,话题就丰富得像打翻了调味品,酸的甜的苦的,一股脑儿全涌了出来。 李晓音,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张一鸣要请你到大饭店,我说,瞧着湖水,吃最新鲜的农家饭,李晓音这个大作家肯定钟意。你看看,这桌饭,菜是他们员工种的,鱼也是他们自己养的,特新鲜。这一切,都是我让她布置的。对了,张一鸣,快让人摘几个新鲜的玉米棒,现煮,才好吃。 要是我,就怕给人家添麻烦。可看到张-鸣好像挺乐意做这些麻烦事,笑呵呵地说,好的,我这就告诉服务员,你们想吃什么,马上告诉我,我来安排。 我们吃上了刚从玉米秆上掰下的煮玉米,那是我离开家乡三十年后吃得最香的玉米。太阳的味道、植物的芳香好像还没风化, 吃着,让我想起了去世的父母,远在异乡的哥哥姐姐。 听苗歌,喝米酒,看着成熟的玉米棒沉甸甸地结在秆上,观赏着天空流光溢彩的云朵,倾听着四野的虫鸣,看着清澈的纳雍河, 我甚是恍惚。曾经梦想坐到河边,跟三两好友喝着茶,观着佳山秀水,定惬意。在这偏远的山城,愿望真的实现了。 你想什么呢?张一鸣问。 我想起了王维的《山中与裴秀才迪书》: “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 哎呀呀,你们别玩那些高深的,欺负我没文化是吧,说些人话吧。李湜湜插不上嘴, 急了。 我说,两年前,我采访时,回过咱们的原部队。 食品厂还是老样吧?李湜湜急切地问。 张一鸣没问,但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专注地瞧着我。 我长叹一声,一切都没了。食品厂铁门锁着,从门缝里面只看到一人高的荒草。大路比过去宽了.村庄比过去密了,家家盖起了自色的小楼。小河里的水比我们在时更清澈,村里老人坐在石头上吸姻,秋天金色的田野的光彩和静谧的乡间午后,让我格外着迷,可是战友们一个都找不到了。 记得当年离咱们营区不远,有个小卖部,我在那买过桃子罐头,还有不?张一鸣急切地问。 对,对,小卖部是个瘦小的老头开的。李湜湜目光迷离,我记得一直是他一个人卖东西,只要咱们发了津贴,他那可热闹了,小小的房间挤得人都转不开。 我记得好像有时还有一个年轻的后生卖货。张一鸣接口道,他个子高,穿着一件灰色齐领学生装,经常在店里看书,我记得他拿的一个没有封面的书,还要过来看了,是《红楼梦》。 你记得这么清,我问你,咱们基地花园里种的都有哪些树?你是机关兵嘛,有的是时间逛,哪像我们整天三班倒地做方便面, 浑身都是一股汤料味。 我没来得及回答,张一鸣抢先道,我记得咱们食品厂的院子。女兵住的是平房,外面是洗脸池,不远处有棵大核桃树。她说着, 拿了一根筷子,在桌上画起来。水泥池上面安着水龙头,咱们常在那洗衣服。十月份,核桃成熟时,我们摘了吃。教导员在树上拿着棍子打,班长和我们在下面接。一阵风来,核桃啪的掉了下来,青绿的皮滚到一边,白白净净的核桃落在我们脚下。晚上炊事班就给我们稀饭里放一把核桃仁,喝着香极了。 核桃树有儿棵,她俩争了半天,问我,我说一棵吧,她们一个说两棵,一个说三棵,每个人都说得振振有词。我好后悔当时为什么目光只投在远方,而没注意眼前的事呢。 这时服务员进来倒水,我们沉默了。 当又是我们三人时,张一鸣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姚红走之前,我去看过她。我后背忽然发凉,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唉,我要知道她病着,说什么也要接她的电话,也要去看她呀。李湜湜说着,把拳头砸到了茶几上。 她打电话说,很想见我,就是身体不好, 否则就来看我了。一听这话,我就决定去看她。我以为自己办了这个老兵之家,多少算实现了自已的理想,去见她多少有些显摆的意思。我兴冲冲去,还想告诉她我这辈子活得不赖,去了才知道她住院了,病得很重, 直守到她离世。 呀,你对战友这么情深,我得写进稿子里。这样你办老兵之家的动机更充实,人物形象更饱满。我马上说。 你就稿子,稿子,你心中只有稿子。李湜湜瞪了我一眼,我解释说,本来就是实事求是嘛,这样稿子写出来才动人。 我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好。姚红在市医院住四人一间的病房,鼻子上插着氧气,人瘦得身子轻得像张纸。她拉着我的手,迟迟不松开,给我说了好多话,我才知道她当兵前就跟她妈妈关系很紧张。她妈妈很早就跟她爸离婚了,一直忙公司的事,总以为挣的钱多,就能让孩子过上好日子,平时对她跟她弟弟也不怎么上心,把他们寄放在姥姥家, 一直到她当兵。后来她妈再婚了,母女关系更淡了。这次我去,姚红说要不是她妈照顾着,她早就死了。 她没丈夫,或者爱人?李湜湜急着问。 张一鸣摇摇头,说,我没问。姚妈妈快八十岁了,走路也不灵便,喂个药手都哆嗦得喂不到姚红嘴里。我一到,姚红就说,一鸣, 你能陪我几天吗,我妈妈年纪大了,让她回去休息休息。那时我返程机票都订好了,可看着一个将死之人无助的眼神,怎么忍心走呢?只好陪了她一个星期。 她走时,很害怕,老说她不想死,儿子还没考大学呢,其实我比她还紧张,还恐惧。可她那么无助地躺在我怀里,依靠着我,慢慢地,我好像也有了胆量。她听着我哼的当年我们最爱唱的歌《军中女孩》,紧紧握着我的手,脸上带着笑,说,下辈子,咱们还当兵,还在一个新兵连。好不好?我安慰她说,你病好了,我把李晓音、李湜湜都叫来,咱们到我的老兵之家好好聚聚,她不停地摇着头,说,只有在梦中了。 一鸣,要是你的准考证不出情况,你跟晓音样,肯定现在还在部队,成大校,说不定还提了将军。李湜湜给我们茶杯里添了水, 晃着腿说。 对了,张一鸣,你的准考证到底谁拿的? 我在你们的那个博物馆看到了。 张一鸣目光望着窗外的湖水,喃喃自语,姚红在我怀里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真的,我没有看到李湜湜拿你的准考证,我也没拿。我发誓,我说的是真的。咱们说好了,永远是亲姐妹,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 李湜湜抹了一下眼睛,我一直恨姚红, 以为是她告诉张一鸣我拿走了准考证。 我没有怪你们,都是天意。张一鸣说着, 手机响了,她抱歉一笑,说,出去接电话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你们三人忽然间闹别扭了,但不知原因。考完试我就回机关上班了,你们之间的事很少再打听。 再接着就上军校去了。 李湜湜用手指理了一下头发,慢腾腾地说,考完后,我们都不敢再提考试的事,一鸣每天吃的很少,话也不多。有天,我出去了, 回宿舍时,听到里面姚红不停地跟张一鸣说我敢跟你发毒誓,我肯定没拿,你想咱们关系那么好,我怎么可能拿。虽然我跟你是竞争对手,可我学习还是不错的。姚红说着又分析当时的情形,说,咱们房间又不只是我, 还有第三个人,你丢了,我没拿,还能是风? 她说到这里,又望了望四周,屋里再没其他人,她却忘了看窗外,然后姚红压低着声音又说李湜湜亲口给我说,她的学习成绩是咱们里面最差的,如果咱们考上了军校,留她一个人,在这片荒滩上怎么过呀。她说完,停了半会儿,又说,你说好端端的准考证怎能就不见了呢?它又没长翅膀。 你听听她说的什么鬼话,我当时很想踢门骂她,可又想着不久要提班长,便找张一鸣解释,说,我发毒誓,肯定不是我拿的,你不能冤枉自己的战友,我们可是发过誓好一辈子的。 张一鸣再三说过去的事不要提了,根本就不听我解释,从此,我再也听不到她说口头禅了。对了,你知道她的口头禅是什么? 我茫然地摇摇头。 你呀,还作家呢,怎么这么忘事。张一鸣的口头禅是每跟人打招呼,开口第一句,一定先要说把人乐的。不说把人乐的,她就不像她了,高高的身材好像也缩小了,像霜打了一样,蔫蔫的,我看着都心酸。 我又恨姚红,从此也不理她了,姚红几次找我解释,还明显地想讨好我,我更怀疑她是成心害我,不愿搭理她了。 张一鸣跟我们也不像以前了,只说必说的话。她当了班长,每次让我们干什么,就写纸条。比如要检查内务,她就会写一张纸条压到我们共用的桌上。我要请假,也写张假条,放到她桌上。我不想再跟她和姚红一起上班,专门选了夜班,上班不在一个时间段,说话自然少了。我希望她大叫,骂我们一顿,可是她的礼貌让我生不如死,这就是冷暴力。 你上学走后的那天晚上,张一鸣在操场上一直跑,跑了十公里,还没有停的意思,姚红跑到宿舍叫我去劝,我们哭着拉她也拉不住,她甩开我们跑了一圈一圈又一圈,后背上的汗越来越多,短袖衫贴到身了,她也不管,就只管跑呀跑呀。一个人发疯了就是那感觉.我们只好去哭着去找教导员。教导员那时都睡下了。毕竟已经十一点半了。教导员一听到我们急促的叫门声,穿着拖鞋一步三掉地跟我们跑到操场,才把张一鸣劝进了屋。 教导员当时的话我现在还记着,他站在跑道中央,双手背在后面,道,张一鸣,你太对不起你的名字了,我看你从现在起就把名字改成张一熊算了,一个坎你都过不去,还想一鸣惊人,你以为一鸣惊人,张嘴就来呀。 跑呀,你去追李晓音呀。你的双腿能跑过火车飞机吗?张一鸣也不理他,仍在跑,教导员瞪着一双大眼睛,说,你这孩子,还真不听劝,好吧,今天晚上我陪你跑。教导员说着, 把灰色的拖鞋踢到草坪上,赤着脚跟着张一鸣跑起来。 我们也跟着跑起来。 教导员的脚流血了,我们喊,让他停下。 他也不理,只管跑,把张一鸣甩了一圈又一圈,血越来越多,教导员的五个脚趾头都是血,张一鸣才哭着停止了跑步。 第二天,张一鸣第一次主动叫我跟姚红到食堂吃饭,感觉我们之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但是她说话客气,再也不跟我们打打闹闹了,就在那时,我就知道,我们回不到过去了。想起咱们刚分到食品厂,她对我的好, 我更伤心。我有个习惯,就是晚上爱喝水,老爱上厕所,你记得吧,咱们食品厂跟纸箱厂共用的卫生间,都在厂子后面,有天晚上,我想上卫生间,特害怕到后院去,大家都睡得 好香,我想叫你,你就睡在我下铺。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你却从来也没问过,我知道你也没睡着。我实在坚持不住,刚走到门口,外面一片漆黑,头马上缩了进来,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扶在我肩膀上. 悄声说,你要去厕所吧,咱们一起走。 跟张一鸣在一起,外面是战场,我也不怕了,她那么高大,又那么聪明,我想发生任何事,只要有她在身边,我什么也不会害怕的。到了卫生间,我才知道她不上,她是专门陪我的。还说,你以后上厕所,就叫我。大冬天的,睡得那么香,我怎么好意思打扰她呢, 可是又没办法,每当我踌躇时,她已经起床, 帮我披上大衣,还搂着我的肩膀说,你看冬天的月亮也挺好看的,夜深了,只有我们俩醒着,多年以后,我们一定记得这又圆又美的月亮。此后,她一直陪我上厕所。即便我们闹别扭了,她一听我起床,还会起来陪我,可她话少多了,我感觉我们中间隔了好多东西,我们都没办法再迈过去。 当兵第三年,姚红考上了军校。我跟张一鸣关系稍好了些,但她是班长,为了维护她的权威性,我跟她更保持距离了,不久,父母把我调到了老家,心想总算跟她不在一起了。可也怪,离开了,反倒更想,梦里不是张一鸣考上了军校,就是她的准考证找到了。 还有多次,我梦到咱四个都穿着军官服,手拉着手,好像走在大街上,对,就是当年咱们上补习班的县城大道上,大街两边全是鲜花,我们行走在花间,秦老师举着双手向我们跑来。 唉,醒来才知是梦。三十多年来,当了军医的姚红多次给我写信打电话,说她发誓她真的没有说是我拿的张一鸣的准考证。我都烦了,说行了,不要再提此事了。她哭着说, 真的,我没拿,你也没拿,可是为什么就丢了,,难道真有鬼。还给我发誓,说如果她拿了,就不得好死。 张一鸣告诉我,姚红也屡次给她打电话.说准考证可能掉到床底下或者被风吹到了什么地方去了。我们姐妹一场,不能因误会,让大家一辈子都不得安生。 是呀,这次我到了老兵之家,感受最深的是往事的珍贵,别再让大家心里添堵,事过境迁,只有放下,说开,才能释然。 怪我,都怪我。我曾给姚红和张一鸣都打过电话,我说,谁拿了张一鸣的准考证,老天爷一定会让她下地狱的。现在好后悔,我不该说这样的话,要不是我咒她,姚红跟我们一样,现在就坐在一起聊天,她也能等到她儿子娶媳妇。都怪我,后来她给我打电话, 我都没接,她一定是因为心理压力,才得了病,是我害死了她。 你不要这样自责。我递给她纸巾,抚摸着她的肩膀,安慰道。 李湜湜抽泣着说,张一鸣告诉我,姚红去世前,曾再三说,可能是自己造了什么孽,要不能得这样的病。我要知道她背着那么沉重的包袱,说什么也要接她的电话,也要在她生病时去看她一眼呀。人最难过的是,你后悔了,想让知道的那个人却再也听不到了。 我望着黑乎乎的窗外,不知该说些什么。 张一鸣进来,听完我们的话,说,以后不要再提准考证的事,我们大家都是亲姐妹。 再说我不是生活得好好的嘛。来,咱们干一杯,人生难得遇战友,今夜一醉方休。 不但一醉方休,还要说说我们各自的生活。见了老战友,就像遇到了垃圾筒,把心里的不快全倒进去。我给你们说,我跟我丈夫老早就没感情了,他整天不是喝酒,就是打牌,家里事一概不管。我公公还跟我们生活在一起,我得每天照顾着,口味不对,还给我看脸子,气得我整天想离家出走。李湜湜说着,拿纸巾拭了一下鼻子,脸上还带着笑。 张一鸣吸了一根烟,说,我离婚也有小十年了,主要是丈夫不同意我建这个老兵之家,他离不开城里生活。倒是我女儿全力支持我,你看,每天晚上,都要给我打电话。她就是我最好的闺蜜,什么话都说。晓音,我记得你是儿子,该找对象了吧? 同学,研究生。我回答。 还是人家晓音命好,儿子媳妇都是双军人,又学历高。不像我儿子,考大学只考了个大专,现在一个公司上班,要房没房,工作也没保障,长得一般,能找个什么样的女朋友,老大不小了,还跟我们一起住着,三间房子,挤得满满当当的。一鸣女儿,也在部队,找了个连长,住着部队房子,不用掏钱卖房子,现在北京房价是天价,对吧,晓音,我是望房兴叹。 我摆摆手,没有回答。 总有办法的,儿女大了,由他们去吧。 对了,晓音,你现在是大校,有没有可能成为将军? 哪呀,再干几年,就退休了。 不会吧,你能写书,又来开发布会,前途无量。 来,喝茶,喝茶。在熟人面前,我从不谈论自己的工作和家庭,记得一位名人说,你谈得好,别人嫉妒。说得不好,别人笑话。 她俩倒是有说有笑的,什么话都说,而这些我都不感兴趣,也尽量少插话。 这时,张一鸣的电话响了,她笑着说,我说得不错吧,我家公主来报到了。说着,打开了视频,果然是个年轻版的张一鸣,母女俩一会儿说化妆,一会儿说部队生活,一看,果真就是无话不说。李湜湜长叹一声说,还是有小棉袄好呀,我家那个皮夹克,好几月都不会给我打电话,但是我有老姐妹,你看看, 我的朋友圈,几天不见,.她们都想我了。说着,就跟她的老姐妹聊天去了。 一瞬间,只有我一个人,握着手机,却不知该跟谁聊聊。但当张一鸣要拉我进战友群时、我想了想,说,太忙,如果老在群里不说话,会得罪战友,以后再说吧。 哎,我说晓音,我加了你朋友圈好久了, 现在好长时间都不见你发朋友圈,搞新书分享会,也没见你发,你是不是屏蔽我了?李湜湜又开始喊叫了。 这一两年,因为部队管理严,我很少发朋友圈。 我可听说,跟不发朋友圈、无嗜好、讲话半天才开口的人交往,要慎重。 我真生气了,重重地把茶杯放在桌上, 说,李湜湜,你这什么意思? 来来来,吃水果,这可是我们本地产的。 张一鸣忙站了起来。 我只喝茶,不想再开口。 李湜湜仍不停地唠叨着,真的,我可佩服那些不发朋友圈的人了,不是冷血动物就是特自控的人,我要一天不发朋友圈,就坐卧不宁,好像生活中少了一件什么事,不停地拿着手机就想发,就想发。是不是不发的人太自信,我呢,不刷朋友圈,就没存在感。 她说着,看看张一鸣,又看看我,说,晓音,是不是呀?好像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又搂着我的肩不停地说,是不是呀,晓音,告诉我呀? 我只好无可奈何地笑了。 张一鸣略有所思道,记得在部队时有位首长说,看你人际关系如何,只须查看通信录,看你能找出几个随心所欲聊天的朋友。 呀,我得看看。李湜湜拿起了手机,我不 看手机也知道,我除了家人,真的没有一个能无所不谈的朋友。 天色过晚,院子里树木渐渐黑了,天上云彩从刚才的绯红变成了水墨画,从淡灰走向深黑。小刘提了一筐核桃走进饭店,我们三人坐在院子里,吃着新鲜的核桃。新核桃皮嫩,不摘有些苦味。张一鸣说,来,你看你当了师职干部还是这么笨。说着,揭起核桃姜黄色的皮,她的手好巧,剥的皮是整的,白白净净的核桃仁一个个地放在我手心。她边剥边低着头说,新兵时,姚红最爱吃核桃了。 那时,是她给我剥。 我半天才说,姚红走得太可惜了,儿子才上高中。 李湜湜也不再剥核桃皮,拿着一块核桃,连皮一口吃了下去。 新核桃皮很苦的。我提醒她。 夜深时,张一鸣给我和李湜湜在老兵之家安排了一个大套间,一人间,李湜湜却不住,说怕打扰我,非要跟张一鸣住。 晚上十一点,儿子给我发了条短信,竟然瞒着我跟女朋友领结婚证了。想了半天, 给一直跟我冷战的爱人打电话,他电话先是没人接,后关机。我气得半夜没有睡着,儿子不听我再三劝阻,娶的是他研究生同学不假,可女孩家在外地,又没工作,又没北京户口,以后怎么生活。这样的事,我怎么能跟一直羡慕我的战友讲? 折腾到凌晨三点,我才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我站在一片荒野里,脚下全是烂泥, 远远看见爱人在前面,我叫他,他也不应。我急切地想追上去,却怎么也迈不开步,这时, 爱人不见了,又出现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像同事,又像是新兵时的班长。我终于追上他了,却原来是我的一位领导,拿着一把枪,吓得我一屁股坐在了烂泥里。梦折腾得一晚都没睡安稳。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张一鸣看我脸色不对,问,你怎么了,好像有心事? 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嘛,怎么眼圈黑得像熊猫?一下子苍老了有十岁。李湜湜永远都这样,有什么说什么。有这样心直口快的朋友,不知是高兴,还是悲哀。 没事,我挺好。我微笑道,可能是昨天喝了点酒,兴奋了,失眠了。 别太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随时电话。 上车前,张一鸣悄悄伏在我耳边说。 肯定的,咱们是战友嘛。我嘴上说,心里想,要是给她们说了,指不定在背后怎么笑话我呢。 第69章 亲爱的老朋友们 李湜湜本想多待几天,可她说想跟我好好聊聊,虽然同居一城,我又是大忙人,难得有时间会晤她。她还记着仇,说话酸溜溜的。 我搂着她说,放心,肯定以后多要打搅你,还要让你教我养花呢。 一登机,李湜湜拿起一本书,说,是张一鸣让她读的。 我一看,是本《黑水灯塔船》。自以为读了好多书,却没读过这一本。 一鸣说,这是本好书,说她已读了好几遍。你看,里面划得密密麻麻的。李湜湜说, 我回去把家安置好,准备过来给她打工。 我嘴上说好事,心里吃惊,又羡慕。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这样决定? 人 我说,老兵之家绿水青山空气好,关键有一帮能谈得来的朋友,你来我举双手赞成。 就是,我丈夫就那样子,我改变不了他, 只有眼不见,心不烦。只要张一鸣需要我,我就干到老。对了,你没问张一鸣为什么离婚? 这种事人家不说,我怎么好意思问呢。 我发现朋友越熟,说话越要小心,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对方的伤心事给勾了出来,不像当年,有啥说啥。比如你老问我出的书,我都不提,在老战友面前,说这些,都没有意义, 不但不能让对方分享你的成果,反倒让对方徒添烦忧。说真的,我有时就有这毛病,看到人家很成功,心里就难受,将心比心吧。 你呀,我怎么说你呢。我前阵看过一部电视剧《老闺蜜》,潘虹主演的。张一鸣一定深悟交流的重要,理解女人的不易,所以才办了这么所老兵之家。她说受朋友的启发。 朋友办了个女子文学创作研究会,十几年了,入会的女学员上千,她们定期组织采风, 或读书会,或采风,或旗袍秀,深受全国各地女作家喜爱,可见它的意义所在。李湜湜说。 我想了想,说,想念不如怀念,在一起肯定会有摩擦。你看《老闺蜜》里面,老闺蜜们真的住在一起了,矛盾就出来了,因为彼此性格、兴趣差异,吃饭呀,看电视呀,作息时间呀都不一样,势必产生新的矛盾。距离产生美,所以,朋友还是保持距离好。 李湜湜大睁双眼,她好像不认识我似的,瞬间坐得离我远了,说,你呀,我知道,你为什么没有朋友了,就因为你总跟大家隔着一层,跟谁都不交心,保持着你们知识分子的那种毛病。对,臭毛病!清高。你看,姚红跟我,跟张一鸣都不停地联系,就是不跟你联系。你生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很少向我们打开你的心灵,所以你写的小说,恕我直言,语言不错,但是编造痕迹太重,不接地气,有些像童话,一句话,离我们普通老百姓远着呢。 我怔了一下,没想到我在战友心目中是这样的,但不能在她面前表现出我在意她们对我的态度,压住心中的不悦,沉默片刻,说,你们都是这样瞧我的? 我们怎么看你,不重要,你还记得你考上军校,走的前一天,我们三个落榜生到你宿舍去看你的情景吗? 我点点头,咱们说了好多话,你们还给我本子上写了留言。说实话,细节我真想不起来了、那天晚上,来的人太多。有基地政治部的,有分厂的领导,还有其他战友们,那么多的人,我真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 我们三个因为刚上完班,脸都没洗,穿着工作服去看你。姚红买了你最爱吃的凤尾鱼罐头,张一鸣到服务社给你买了一个塑料皮笔记本,你记得我送你的是什么? 我抱歉一笑。 你肯定想不起来了,我送给你的是一箱方便面,那是你最爱吃的。那箱方便面,花了我两月的津贴,就这还因为我是食品厂人, 走的是销售价。每一包,都是我挑的,里面汤料有红烧牛肉、鸡蓉的,还有三鲜的,最重要的那是我们三个亲手做的方便面,刚从机器里拿出来,还热乎着。 一阵愧疚,我很想握住她的手,手伸到半空,却拨开了额前的头发。 我们三人走进你宿舍,发现里面挤满了人,你跟我们打了声招呼,就跟别人说话去了。我们三人悄悄站到角落,一直等着他们走了,你闲了,我们才掏出精心挑选的礼物, 正要开口,你却说,谢谢你们来送我,我还没收拾东西呢。本来我们要跟你说好多话,一听这话,就放下东西,说我们走了。你可能觉出了我们的失落,忙拿起张一鸣给你送的笔记本,打开封面,让我们每人给你写一句临别赠语。我们一听,高兴极了,心想你还在意我们呢。这时,房间又来人了,你跟别人又说话去了,我们三人商量半天,每人认真的程度跟考试答卷一样。我在一张纸上写完我想 说的话,让张一鸣看完,才工工整整地抄写到本子上,很想让你看一眼,你却连看都没看,就收起本子说,再见,谢谢你们来。这时, 又有人进来了,你又跟他们亲热地说话了, 那是机关的人,我们这些基层兵只好走了。 一出门,才发现下起了雨,我们没有带伞,可你一句话都没有说,在房间里跟那些领导和机关兵在兴奋地聊天。我们三人冒着大雨,踩着泥泞,回到了宿舍。 虽然做了一天的方便面,可是我们都没睡着,姚红不停地叹气,张一鸣看了一夜的书,至于我,那时就发誓你当了将军,我也不理你。可最后还是想你,想知道你的一切,主动联系你,每次都是我给你打电话,你总很忙,三言两语就打发了我,可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因为咱们曾发誓是生死战友呀,你说我是不是贱。 胡说什么呢。我说着,如坐针毡。我根本就没想到我的无意之举,伤了战友的心。又想,真见了面,我能忍受她的尖刻,她的絮叨,她三天两头的打扰吗?每天,总那么忙, 忙上课,忙训练,忙着看永远看不完的书。现在的学生,可不像我们那时,老师讲什么听什么。每堂课,我不但做好充分的教案,还要应对他们随时的提问。还有,学校各级时不时的检查。还有体能训练呀,家务活呀,跟儿子无法沟通的误解呀,生活真似一堆麻,总有理不清的小疙瘩。 前几天我让你把张一鸣给你的笔记本发给我,我想看看我们当年的留言,你没发, 想必早丢了吧。 我手摸着大腿,不停地写着内疚,嘴上却说不出一句来。 我回去想去看看姚红的妈妈和儿子,看能否帮他们做些什么。对了,你去吗? 我迟疑了一下,说,马上学校要检查。李湜湜哼了一声,就像机关枪一样说开了,我就知道,你不屑于与我们为伍i。恕我直言,你现在跟我们不再是同一战壕的人了,我们吵吵闹闹,但是亲,你跟我们好像总隔着一层薄纱。哎呀,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怪累的,还是直说了吧,你跟我们在一起不要端着好不好?不要说一句琢磨半天,说出的话就失了水分,像塑料人。我们跟你在一起很累,真的累死了。 简直岂有此理,我真想发火,可是我在心里给自己下命令,沉住气,沉住气。李晓音,你是一个有修养的人,不要跟家庭妇女一般见识。 你看看,你生气,就发火呀,我是你的战友,又不是领导,你怕什么,就这点,我们跟你说话,就不尽兴。好了好了,看你脸色,我不说了,对了,张一鸣说她一直关注着你,你调到哪儿了,出了什么书,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她为什么不主动联系我? 有呀。她退伍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就到城里给人当保姆带孩子,有次她跟着主人到北京医院给孩子看病,专门倒了好几趟车到了你办公楼下,给你打电话,说你说了一句话,电话就断了,从那以后,她就没有主动再跟你联系。 我记得有那回事,当时手机没电了,我插上电,她再没有打来。 她以为你怕她来麻烦你,其实那天她在书店买了一本你的书,想找你签个名,跟老战友说说话,没想到你挂了电话。即便没电了,你也应当打过去嘛,毕竟是多年没见的战友,她等了两小时,可你一直没有。她在你们办公楼下的光荣榜上看着你戴的大红花照片,看到你那时已经晋升中校了,越看越觉得她一个农村妇女更没资格跟你对话了, 只好失望地走了。 她这次见面,怎么也没提这事。我说着, 脸发烧了。 你没提出跟她住一起,更没有主动跟她深谈呀。她特高兴你能来,给你安排的是最好的房间,你没注意房间的花都是刚摘的, 还有她知道你爱吃当地的苹果,都让司机小刘给你在树上现摘的。她告诉我,她很崇拜你,特想跟你好好地聊聊,可是不知为什么, 跟你在一起,她总不能放开自己。 李湜湜翘起右腿,又说,张一鸣给我讲了很多,讲她的不易,退伍,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大雪中往县城的安置办,跑了三四次, 浑身都是雪,差一点掉到了深沟里,可是都无果,欲哭无泪。后来离了婚,在一家书店, 看到你又出了新书,特想给你打电话,可又怕你再挂了电话。那时,她是一个开寿衣店的小城女人,怕你瞧不起她。 我不知说些什么,就打断她的话说,对了,我在老兵博物馆看到张一鸣的准考证了,她在哪发现的? 咱们走后,服务员在张一鸣的床底发现的。晓音,你说人家战友聚会,都回忆他们的流金岁月,我们那磕磕碰碰的日子,算流金岁月吗? 李湜湜的话让我一下子惊醒,我一看手机,天,刚才差一点删掉了她的联系方式。 你快回答我呀,作家,你读了那么多书, 走了那么多路,一定有高见。李湜湜又说。 我眼前浮现出新兵连没有围墙的成片的玉米林,绿浪般的,一眼望不到边。一条似有若无的弯弯曲曲的小河,两岸绿树环绕的小村庄,还有十八九岁的我们,绿色的军装, 鲜红的领章,映着我们年轻的岁月,怎么想, 都似在梦中。忽然记得哲学家康德的一句话:有两样东西,越是经常而持久地对它们进行反复思考,它们就越是使心灵充满常新而日益增长的惊赞和敬畏,邢就是我头顶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则!便回答道,至少我认为是。 你还记得带咱们去考试的是跟你在一间办公室分管干部工作的黎干事吧。李湜湜一摸头发,我才发现原来她戴着的是假发. 鬓角的真发有几缕露了出来,全白了。 他怎么了?我腾地想站起来,才想起腰上系着安全带。 你急什么,难道你跟他?李湜湜可能看出我掩饰不住的愤怒,止住了下面的话。 可是她的话,又搅动了往事,我眼前浮现出一个高个和蔼的中尉。他话不多,发表了好多文章,是我走向文学之路的老师。曾一度是我的偶像。而他对我也有一种比一般同事更深的情谊,每次叫我都是晓音,而不是像一般同事喊我小李。每次我向报刊投稿时,都要先让他审阅。每次他看得很认真,不但修改,还提中肯意见。收到稿费,我说请他吃饭,他笑着说,等你当了军官吧。说这话时,他的头就会低下,整整自己金黄色的中尉肩章。 我上军校时,他送我到车站,说,代表办公室的同事送我的。天下着蒙蒙细雨,他骑着自行车,很少说话。车子蹬得很慢,一下一下又一下。坐在车后的我,心也跟着跳得一下一下又一下。 八月底的原野,阳光明媚,田野里的庄稼散发着诱人的清香。一只小鸟在我们头顶欢叫个不停。 上了火车,他隔着窗子,只说了一句,毕业了回来哟,我等你。后半句声音小得只有我能听见,说完这句,他脸刷地红了。说着, 递给我一个粉红色塑料日记本,上面是电影明星龚雪的照片。车开了,我打开一看,扉页是我一直模仿的他的刚劲有力的毛笔字:掬 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署名黎晖,晖字写得小,藏在黎字下面,好像被轻轻搂在怀里,让我莫名地心跳。落款还盖着他自刻的印章。 他曾告诉我,那是篆体。他也曾给我刻过-个,可惜我从来没舍得用,后来不知哪次搬家,丢了。我把他的所赠诗词从西北琢磨到江南,从大一分析到毕业,仍云里雾里,不知他要告诉我什么。还请教了许多同学,大家回答纷纭,反正诗词本身就如没盖子的大海,什么意思任你自己去想,于是我毕业后, 想想老部队的荒凉和偏僻,自然没再回去。 他也没跟我联系。我们如偶然相遇的两片云彩,随着风向,各自飞往自己的天空。 三年前,黎干事到北京来出差,他打电话,我们几个战友聚会了,他说给你打电话了,你出差了。 是的,要不是当时我在外地出差,肯定要跟大家见一面的。 我就说嘛,谁不见,黎干事你肯定要见的。李湜湜不看我的眼睛,拿着牙签扎着樱桃慢条斯理地边吃边说,晓音,姚红一个电话,张一鸣就去看她。她一个电话,我就来贵州了。你说,我如果有事,给你打电话,你能来看我吗?张一鸣羡慕咱们居住在同一个城市,可是她不知道,我们同居一个城市十年了,却没见过一面。 我回头望着她,加重了语气,李湜湜,对不起。 没事的,你知道我心里有话,说出来就轻松了。李湜湜翻着书,也不看我。 我累了,睡会儿。我闭上眼睛,心坎里一阵绞痛。 我知道,黎干事那次来,你并没有出差。我在你的朋友圈里看到你发的微信,你那时在公园里散步。李晓音,我说话,你不要生气,昨天张一鸣给我看了你新写的长篇小说,咱们的战友情你写得细腻又充满了温度,而在现实生活中,你怎么如此冷漠?恕我直言,你宁愿关心笔下那些没有生命的人,却对身边热气腾腾的熟视无睹,真不可理喻。 我控制住情绪,正要回答,这时,飞机受气流影响,产生了强大的颠簸,正在走廊供应餐饮的两位空中小姐忙蹲下身,广播也让所有旅客不要走动不要上洗手间,再次确认系好安全带。我慌得心跳加快,发现身边的李湜湜却神色坦然地在吃水果,很想握住她那双结实的手,可最终,我只抓住座椅的扶手。 没事儿,没事儿,李湜湜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我,笑道,你怎么那么胆小。坐飞机,这不很正常嘛。我靠在她温热的肩膀上,很想告诉她,我的确有几个能真正交心的朋友。有一位,跟我是老乡,我们是大学同学,相处十几年,情如姐妹,经常我到她家住。她妈妈去世,是我克服恐惧心理,陪她坐在灵车上,到了火葬场,可不知为什么,有一天,她却再也不理我。还有一位同事,我们相处二十年,她有一天忽然在朋友圈中拉黑了我。我张了张嘴,却最终只说了句,湜湜,我好累。 你当然好累呀,不跟战友聚会,不接朋友电话,不发朋友圈,把自己搞得像冬眠了一样,别说你累,我作为你的朋友,还累。 她就这么气人,可细一想,好像又没错。 一到京,李湜湜打车,她让司机先送我。车上,她又说,你儿子找了同学,都是研究生,多好呀,不用为房子发愁。我们工薪层,要在北京给儿子买房子,谈何容易。你儿子结婚时,别忘了请我这个老战友喝喜酒,我到时要好好地参观一下你的豪宅。师职干部,我知道,你肯定住着大房子。 我机械地点点头,很想说,房子是不小, 可是没有人也冷清呀。但说出的却是,湜湜, 我在飞机上,听了你的话,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我除了亲人,没有朋友,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李湜湜拍拍我的手背说,记住,我们永远是你的好战友。 回京半月了,我思绪杂乱,一天晚上, 看中央电视台的军事新闻时,一位海军陆战队二级军士长的讲话吸引了我:在我的勋表中,让我最自豪的是“个人战备训练三等功” 略章。那一年,我在零下三十摄氏度恶劣气温环境下参加“兵王争霸赛”。徒步行军四十公里课目中,我几次差点抽筋倒地,体能的极限让我耳边不时传来想要放弃的声音。但凭着对胜利的渴望和坚强的毅力,我最终斩获第一名。如今,这些经历都在勋表上留下了印记,它既记载着我的成长,也更加坚定了我矢志强军的决心… 我往下再看,原来这是一位记者在张一鸣的军旅博物馆看到的视频,做的现场报道。 没想到张一鸣这么快就落实了我的建议,我正琢磨着为她再做些什么时,收到了她的短信:晓音,老兵之家就是我们的家, 我相信在大家共同努力下,会越办越好。刚给你快递一包东西,你肯定喜欢。切记查收。对了,你寄的书收到了,谢谢。李湜湜说,她病了,你守在病床上,照顾了她好几周。跟战友同居一城,真好。 我发给了她一条短信,到北京,一定给战友打电话,我去接你。对了,我要告诉你许许多多的事,特别是我光鲜下的创伤,孤独里的热望。 第70章 老桑扎西 不说楚风的走向,并不是什么执拗,只是不允许自己这么做罢了。风是吹着坡格萨尔草原看热闹的人的后背刮过来的,那些来老桑扎西牧场看黄马西拉的人一脸的不屑,目光中闪烁的东西明晃晃的有些招人烦。即便如此,又能怎样? 耳朵里早就充斥着看热闹的人贬损黄马西拉的声音。老桑扎西没有接话,耳朵边萦绕的声音不但没被风吹散,还飘扬了好久,好像一面破损的旗子呼啦啦地响了半天。 别说了,我的黄马听得懂你们说什么,你们不给我留面子,可你们得考虑在马的面前还得保持住人的形象。 说着,老桑扎西的白牙齿亮出来。他扳着手指又算了起来。这一根根的手指头摁下去,还没来什么感觉,就发现离比赛只有四天了。四天?这可不是一睁眼一闭眼的事情,而是天要黑四次,人要在梦里头就着河水吃四次泥巴。泥巴?并非重点,重点是那四次,泥巴只是后缀,换上石块草坷垃,同样适用。也不一定, 泥巴就是泥巴,在梦里吃四次泥巴绝对和吃四次石块不同,吃石块会把牙齿给崩掉,那一颗一颗的牙从嘴里掉入草地一定很可笑。 阿爸笑吟吟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老桑扎西也笑笑。其实,这四天在阿爸看来同前天大前天大大前天也没什么两样。阿爸说,无非就是时间又往前走了走,时间嘛无非是山尖投在坡格萨尔草原上的影子照常移动。阿爸早就对最后几天做了计划。也不是什么计划,阿爸只是不想临比赛前让黄马西拉出事。阿爸说了, 这最后的几天,就不要拉着黄马西拉瞎溜达了。到了这种时候务必做到三个预防,三个准备。三个预防嘛,第一就是不要让黄马西拉又踩进旱獭洞,把腿给搞折了。第二个,不要乱喂食,吃坏了马肚子,连澄清黄马西拉不是瘸马的机会都没有了。我们这次参赛不是奔着奖金和名头去的,所以说,稳着点,不急不躁。这第三个预防嘛,就是看紧点,多盯着点,不要让黄马西拉走丢了。走丢了,就不存在参赛不参赛的事,重点是我们买马时花的那五千八百五十七元也就彻彻底底地打了水漂。明白嘛,你我费神耗力把黄马西拉弄到我们家的马棚,这工也就白出了。阿爸说着,背着手在马棚有限的空间走了三四个来回。那三个准备又是什么?还没等老桑扎西发问,阿爸不假思索地丢出答案:准备出发,准备接受冷嘲热讽,准备一洗黄马西拉是瘸马传言之后的兴奋。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三个预防。有了三个预防才会有接下来的事。话音未散,老桑扎西忽然听得一阵微小的哒哒哒哒的声音在马棚里飘起来。听,寻,竖起耳朵,睁大眼睛。哒哒哒的声音一开始好像是从马棚覆着饲草的顶棚坠下来的,可后来发现根本不是。 老桑扎西自言自语。哎呀呀,这又算是哪门子事情,好像在比赛之前不弄点动静出来就不甘心。 嘘,不要说话。老桑扎西闭嘴缄默,仔细听,觉得这声音好像是从黄马西拉的马背上飘起来的。 奇怪,马背上哒哒哒哒作响算哪门子事? 所以,老桑扎西将放在黄马西拉脊背上的手挪下来,往两边瞅瞅,猛然间发现马腿前的料食盆在轻微地抖颤。老桑扎西确实有了要破案的心情。料食盆是空的,不可能自己发出这诡异的声音。眼睛看过去,手也摸过去, 老桑扎西发现原来是黄马西拉的四条腿在抖颤。马腿碰到空空的料食盆,盆子不发出哒哒哒的响声才奇怪。 离比赛只有四天了,还要提前一天去比赛场地,也就是说只有三天。三天,去县城看兽医也是一个来回,时间根本不够用。老桑扎西一着急,脑门子上的汗顺着额头滑下来,悬在了鼻尖。这个时候,还得阿爸是主心骨。他觉得自己真的还不够爷们,遇到事就慌,可阿爸一开口,才晓得阿爸和自己一个尿性,竟然也尿了。 阿爸说,还能怎样,只能弃权。 老桑扎西沉吟,弃权?这不就让咱坡格萨尔草原那些传闲话的混蛋们得逞了嘛,说好的,只要参加比赛,无论得第几,都是一次澄清。 老桑扎西鼻尖上悬着的汗滴下来,那我们怎么办? 阿妈说,你这儿天牵着黄马西拉瞎溜达, 是不是去了朵闹脏地,也许是受了脏地污秽的浸染,才导致马儿生了病。 老桑扎西说,我可没拉着黄马西拉去朵闹,要说去,也只是远远地看着朵闹脏地冒黑气,人和马却远远地站着。 阿妈一沉吟,一跺脚,一转身,利索地取来松柏枝点燃了,火腾地冒上来,吓了黄马西拉一跳,黄马西拉往后出溜,可颤抖的四腿还是不够给力,所以,它没溜出多远就停了下来。 阿妈摇灭燃火的松柏枝,松柏枝冒着青白色的烟雾,就看到她将松柏枝上的烟雾在马的肚皮下,四腿,马头,所能熏到的地方都熏了一遍。 阿妈喘着粗气,就看明天它会不会缓过来,它,还有我们,都需要一个好运气,老桑扎西你今晚就在马棚里给我守着吧。 老桑扎西点点头,知道今晚无论如何都不能睡过去。耳朵却听着料食盆时不时哒哒哒哒作响,没多久哒哒作响的料食盆好像成了催眠曲,他强撑着不让自己闭上眼,可眼皮好像吊着两座雪山般沉重。老桑扎西醒来的时候,阿爸阿妈已经在给黄马西拉喂水了。 阿爸一脸的肃穆,身子站在马棚的中央,把自己搞得像是一根黑色的立柱。阿爸紧张的神色已经在昭告黄马西拉不但没好,还有所加重。要不怎么说,没有特别好的心理素质,心中所想会通过表情展现出来。在这方面,阿妈确实略胜阿爸一筹。换上老桑扎西,也不一定会比阿爸表现好。阿妈盯着水盆。黄马西拉依然在抖颤。老桑扎西的目光从阿爸移向阿妈,而后又移向黄马西拉。黄马西拉的眼神涣散,盯着水盆。水盆里的水清澈得可以照见时常翻翻嘴皮的马脸。这会儿不翻了,而是用唇碰碰水,抬起头,眼神涣散到眼里头一片迷茫。 阿爸和阿妈像往常一样,又争论上了。 阿爸说,黄马西拉就像一辆破车,毛病咋就那么多。 阿妈说,瞧你说的,谁还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换位思考一下,去年,你牙疼,还不是躺在草地上,一脑门子的汗就滴答滴答滴沥在了草地上。 阿爸说,这可不是一回事。我说的是黄马西拉一开始瘸现在又发抖,这之间也没隔多长时间,真的太像一辆破车的状况。 阿妈说,那你咋不说,一匹被坡格萨尔草原闲人们传得沸沸扬扬的瘸马怎么就好了, 这不是皮实又是什么?你倒是说说,发抖这样的小毛病,甚至小毛病都算不上,这怎么就能和一辆破车扯上关系。 阿爸说,那倒也是,可现在问题的症结就在它依然抖个不停。 阿妈说,抖就抖呗,也许黄马西拉是想吓我们一下子,看看我们经不经吓。 阿爸笑起来。 老桑扎西也笑起来。 阿妈刚开始没笑,可过了一会儿,她也笑起来,等笑声一停,无一例外地发现问题还悬在那儿,没有解决。所以说,现在我们要考虑的是该怎么办?办法还是有的,我觉得吧, 这要看我们有没有那个胆量! 阿爸说,什么办法,快说,不要搞得自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我说这话的意思是,现在不是耗时间的时候。 阿爸将双手打开在空气中使劲甩甩,而后听到阿妈说,要不我把这包藏药倒人水里让黄马西拉喝下去?也许,黄马西拉突然就不抖了也说不定。 说着,阿妈将包在报纸中的藏药末一股脑儿倒人清水里,足有一把的量,老桑扎西一愣,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阿爸大着嗓门说,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女人,怎么还没等我们答复,就把药倒在水盆里,哎呀呀,不得了,黄马西拉竟然开喝了,这要是把黄马西拉药倒了,责任你给我担着。 老桑扎西耳听着阿爸阿妈声音又提高了几个分贝。阿妈说,藏药就是清火的。这清火的药是藏医阿加没去世前给我开的,如果一副清火的藏药能把黄马西拉送走,那才真是像一辆破车不牢靠,所以说,你们就把心放在肚皮里,不要再吓唬自己啦。 马棚里突然就安静了。安静得好像刚才没发生什么争论一样。阿爸阿妈看着黄马西拉一点也没有好转,摇摇头,觉得照这个样子发展下去,参加比赛的事自然要泡汤。其实,不参加比赛也没什么,只是有些人不能接受而已。阿爸和阿妈好像是在说自己又在说老桑扎西。老桑扎西一个人蹲在马棚里。 黄马西拉站在他面前耷拉着马头,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对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黄马西拉这个时候得好起来。好起来才会让坡格萨尔草原上的一些混蛋闭上传闲话的破嘴。说到底,这个念想还是比较重,可更重要的是怎么让黄马西拉好起来。看来,阿妈的藏药没起什么作用。如果起作用,黄马西拉也不至于抖得比刚才更厉害了。老桑扎西站起来,手一碰到黄马西拉那一条条青稞穗一样的马鬃辨,脑子里突然像是有一个马铃铛响了一下。这声音很尖锐,叮当,一下子刺穿脑子里的迷雾,让老桑扎西清醒了过来。他决定不管黄马西拉好没好,这个比赛都得去参加。两个原因:一是赛马场是赛马老手的聚集地,对于一匹马发抖的症状这些老手自然有的是治病的偏方。二是只要黄马西拉有所好转,比赛自然是可以参加的。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老桑扎西问黄马西拉,现在,我得问问你,你觉得我的判断对不对? 老桑扎西又说,如果你同意,就喝一口料食盆里的水,料盆里的水起涟漪,此事就算板上钉钉。 老桑扎西一直等,好久,才等到黄马西拉抿了-口水,水盆里头起涟漪又停住。 他松了-口气,就想到这件事还要征得阿爸阿妈的同意。 阿爸说,你怎么会这么自私,你给我听着、你的自私吓到我了。 阿妈说,这不像是我儿子的所为,从你阿爸在坡格萨尔草原给黄马起西拉这名字的那一天起,它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你怎么能有如此的想法。 阿爸说,你给我趁早断了这念头,只要西拉在发抖就不允许你带着它去赛马场。 阿妈说,现在,黄马西拉最需要的是休息、你让它好好休息,自然会好起来。 阿爸说,我不需要你来照料黄马西拉,你给我放牛去,照料黄马西拉的事由我接手。 阿妈说,好儿子,乖,听你阿爸的话,阿妈觉得在这件事上还是你阿爸说得对。 当然,老桑扎西没有去征求阿爸阿妈的意见,这番话只不过是他在脑海里预演了一番。所以,老桑扎西有条不紊地做起了准备。 他取了一张塑料布放到背包里。当然了,还需换上一件羊羔皮的藏袍。羔皮藏袍到了夜里还能当被子,最要紧的是带些钱,藏在枕头芯子里的钱足够花好几天的。不用说,他还会把自己的木碗揣到羔皮袍子里,在坡格萨尔草原上一个出门人必须带上自己的碗这便是规矩。天还未亮,老桑扎西牵着黄马西拉马笼头上的牵绳就出来了。比赛不允许上马鞍,所以他只给黄马西拉披了一条毛毯,这条毛毯的用处就大了,给黄马西拉防寒不说,还可以给自己当褥子。也可以用来搭个简易帐篷,不管怎样,一个牧人必须在如何更好地使用物件上动脑筋,毕竟材料有限,即使没有现成的物件也挡不住要好好地生活。老桑扎西牵着黄马西拉的牵绳,好像要扯出一段绵绵不绝的心事。老桑扎西想象 着阿爸阿妈起床后,看到空空的马棚,然后又看着土房房外屋那张空床上皱皱巴巴的被子,墙上贴着的那几张老外足球运动员矫健身姿的海报,面面相觑,嘴巴里的牙,白雪山峰一般横在双唇间。海报上的足球运动员是谁,老桑扎西不认得,这些海报之所以上墙, 是觉得这些人很健康,一股子雄性荷尔蒙的味道似乎扑鼻而来,可这些阿爸阿妈自然是一点也洞悉不得。 阿爸一定会说,这是什么状况? 阿妈会说,这可能意味着黄马西拉有所好转,所以,儿子急不可耐地上路了。 阿爸会说,黄马西拉好转了,我们又不会拦他,他偷偷摸摸的搞什么搞嘛? 阿妈会说,儿子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我们应该往好里想,相信儿子。 老桑扎西想到这里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很古怪,搅得黄马西拉突然停下来,身子一阵接着一阵的抖颤。眼睛里已不是坡格萨尔草原即将掉下天幕的惨白月亮,而是地平线上那弯弯曲曲山脉的曲线像波浪般肆意地跳跃。老桑扎西对黄马西拉说,西拉,如果你走不动了,就停下来,如果饿了,可以随便在哪个水草丰美的草地吃个饱。他看着黄马西拉蔫头耷脑,即使脖颈上的马鬃辫被风吹得晃动,也显不出半点的生机。也许又是自己错了,自己总是在错误中一次次地沦陷。没办法,只能等着黄马西拉自己动起来。不能逼, 这违背初衷。 到达赛场足足走了八个小时。其间还下起了一场大雨。雨点子噼里啪啦就是一通乱砸,眼看着黄马西拉的马鬃辫滴了水。盖在身上的那条毛毯湿漉漉地紧贴着它的身子, 把它的体态勾勒了出来。这个时候,老桑扎西就有些怀念黄马西拉的那间马棚。时间静静流淌,马棚里的马粪味些微地浮泛。老桑扎西记得自己已经习惯在马棚里打瞌睡,可睡在自己的床上却睁着眼睛等天亮。他想到,此时,料食盆里的水因着覆草顶棚中雨水渗漏,盆子里的水激起一圈圈的涟漪。涟漪从那个料食盆不断扩大,最后竟然在老桑扎西的脑子里扩散。 老桑扎西猛然想起,装在背包里的塑料布。瞧自己这记性,阿妈不是说过,记性不好的人其实不是记性不好,而是根本就没想着要记住事。如果一个人不想着自已身处的环境,左耳边即使有月亮他也会记着那是灯泡。当然,记忆方面出问题的病人老是例外。 要不怎会有人说,在坡格萨尔草原上连石头都有记忆,石头会因着环境将身边的一些物件记下来,比如说,你会看到印着鱼的石头, 还比如说,湿润的草地会记着雨水的水量。 老桑扎西感到脸在发烫,即使雨水紧贴着面颊往下流,可阿妈说起的那些话对于他来说是个刺激。老桑扎西取下背包,将塑料布拿在手里,风这时开始呼号起来。风真的很像坡格萨尔草原的那些不怎么样的人。风似乎在喊,尽管大雨滂沱,也洗不净黄马西拉一身的屎色。老桑扎西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对风有着如此的看法。风依然在喊,洗洗洗,把它的一层皮洗下来。风呼地来一个回旋,绕着黄马西拉,而后裹挟着雨水从老桑扎西的衬衣领中灌下去,而后,它呼地抢走了塑料布, 塑料布被它揉成一团,像个纸团一样从左到右地扔过来扔过去,最后,猛然在老桑扎西的前方一把扯开,刷拉,整个塑料布打开,又收缩,最后一下子被它带走。老桑扎西愣在那儿,黄马西拉也没料到风会有如此的玩法,耳朵颤一颤,就听得风突然就不响了。雨也变小了些,但还在下。继而,耳朵里传来马蹄踏在草地上嗵嗵嗵的声音。 老桑扎西当然也听到了。他也看到两个骑手骑着马已经来到自己的面前。一个身上披着自己刚被风抢走的塑料布。一个穿着一件军绿色的雨衣。披着他塑料布的那位骑着一-匹高大的红马。另一个骑着一匹体型适中的白额黑马。 从他俩所骑的马不上马鞍的情况来分析,他俩也是来参加比赛的。老桑扎西当然认得他俩,都是坡格萨尔草原的牧民,抬头不见低头见,在一个太阳下晒过就一定会在一个月亮下听过旷野的寂静。老桑扎西满是善意地露出白牙齿,亮一个微笑,就听得骑红马的那位叫起来。 快看,这就是那匹被大家多次聊起的屎色的黄马。 老桑扎西一愣,没想到自己的善意竟然被别人恶意相对。况且,他手里拿着的还是自己的塑料布。 老桑扎西来了气,你披着的塑料布是我的,它刚被风刮走不久。 红马骑手说,塑料布又没写着你的名字, 你以为全中国就只你一个有塑料布。 老桑扎西知道这个时候,跟他理论完全是点着羊油灯让瞎子观察火苗的颜色。所以,一块塑料布被捡去就捡去吧,这没什么可争的。 可是红马骑手继续输出他的恶意,说,你的黄马不但难看,而且是一匹臭名远扬的瘸马。 老桑扎西说,我的马不是瘸马,请注意你的言辞,并且希望你在一匹马的面前记着要保持主人的形象。 红马骑手说,瘸马就是瘸马,说破大天, 做了伪装也是瘸马。 老桑扎西说,真没想到这场风也没撕了你的嘴。 红马骑手说,你给我好好记着,并把我的人话翻译给你的黄马听,你的马即使腿不瘸可它的心瘸。 第71章 冠军吉嘎 老桑扎西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种要把他扯下马、当是球赐的冲动。他记得自家墙上的那张海报上:一个黄头发男人龇牙咧嘴地将足球挑在脚尖,好像要把它踢向外太空,如果能办到老桑扎西也会这么干。 还好,黑马骑手发话了。黑马骑手从马上伸出手握在老桑扎西的左手腕上。老桑扎西手腕一热,那股怒气不知怎么就消下去了、他看看黄马西拉。西拉蔫头耷脑的,身上的毛毯滑落在草地上,可不知怎么在这场大雨里它竟然不抖了。耳听着黑马骑手在他的耳边说,老桑扎西,你是不知道,主办方搭了一些帐篷,如果不快去,捞不着住帐篷,你想晚上睡在露天数冷星星吗? 老桑扎西到达比赛场的时候,那里确实停着好多车,扎着好多的帐篷。有的确实是主办方搭的。主办方不就是自己小学同学吉嘎的未婚夫土登森格嘛。传言说比赛是土登森格赞助的,其实土登森格就是主办方的老板。刚才他碰到吉嘎了,吉嘎还是那么漂亮, 身上的那股羊羔味儿似乎一点也没消退。老桑扎西最喜欢闻这个味道,小时候,在班里他总是排在吉嘎的身后,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用鼻子吸吸,吸吸,而后,畅快地大笑起来。吉嘎也知道他在干什么,就转过身学着他的样子用鼻子吸吸,然后大声说,老桑扎西你放屁了,我要告老师。 老桑扎西看着眼前的吉嘎,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只好没话找话,唉,来晚了,没有帐篷住了。我转了一圈,把头都转晕了,也没人请我进到被占去的帐篷住下。吉嘎说,要不你今晚和我俩住一个帐篷吧。老桑扎西侧头便看见土登森格一脸的不高兴,也许是吃醋了,也许是嫌弃自己会打搅帐篷里的二人世界,都是成年人,谁还不懂这个。老桑扎西摇摇头,抬着头看看天。天已经放晴,太阳挂在 天空中使劲地散射着热焰。老桑扎西听到自己说,不了,你看看,天晴了,该下的雨也下了。今晚,一定是一个星空璀璨之夜。他牵着黄马西拉来到一棵大杨树下,觉得今晚在这里休息,一定会睡得很好。重要的是,这棵杨树在赛马场地势较高的地段,杨树边上的草长势喜人,饿不着黄马西拉,而且有一条小溪在不远处潺潺地流淌,饮马也方便。 毛毯被晒得冒热气。身上的袍子也是。黄马西拉已经有一阵子没再抖了。他看着比赛场外围的帐篷间好多人走来走去,吵吵闹闹,时不时还有弦乐,歌声传过来,好像没有赛马这回事。老桑扎西觉得有些恍惚,搞不明白这个下午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梦。他摇摇头,揉揉眼睛,眼睛一睁开,便看到吉嘎站在自己的面前。头顶的树叶哗啦啦啦被风吹动。 老桑扎西还没说话,就听到吉嘎说,老同学,我看黄马西拉的状态不太好,它是不是病了? 老桑扎西说,病刚好,就看明天早上恢复得如何,本来我们本着重在参与的想法,根本没考虑去争取那笔奖金。 吉嘎说,你不知道吗,土登森格把冠军的奖金提高到了十一万,如果能拿到冠军那可是不小的一笔钱。 老桑扎西愣了愣,他知道拿到冠军该有多难。不想这些了,重要的是他要借着这场比赛澄清黄马西拉不是瘸马,阿爸和自己也不是失智买了一匹瘸马回家。 吉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她笑嘻嘻地从袍子里取出一个苹果,递给老桑扎西,说,老同学祝你明天交好运,一切都顺顺利利的。 老桑扎西拿着苹果看了又看。突然,一个脖子上挂着蓝色牌子的组委会工作人员走过来。老桑扎西迅速将苹果收起来,眼睛里充满的疑问闪了闪又藏起来。 老桑扎西回答,当然是,虽然同名的很多、但我相信参加此次赛马的老桑扎西就我一个。 工作人员说,那你为什么不去我们的帐篷办公点登记? 老桑扎西说,没人通知我,我以为明天直接去赛马就成。 工作人员说,看来,你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比赛活动。我来通知你,你被分到初赛a 组了,也就是明天的第一场就是你的比赛。 老桑扎西看看黄马西拉,感觉很兴奋,眼睛里放光,可黄马西拉眼神虽然不是那么的涣散,却没有往日的光彩。 工作人员说,这是你的参赛号,明天,你把这个号别到自己的袍子上。 老桑扎西充满期待地打开那块布,一个数字猛扎扎地映人眼帘,让他极度地不爽, 81号。这个号码太让人难堪了,要知道在坡格萨尔草原人人都忌讳这个数字,如果明天戴着这个号比赛,还不叫人笑掉了大牙。 老桑扎西情绪激动地说,为什么你们不去掉这个号码,要知道这个号码多么的不吉利。 工作人员说,谁叫你没来抽号码,现在只剩这个号了。 老桑扎西说,能不能给我换个号? 工作人员说,我们老总土登森格说,号码不能换,要么弃赛,要么就用这个号参赛,没有选择的余地。 老桑扎西忽然明白,土登森格可能是吃醋了。当他看到吉嘎对自己的热情,还有眼睛里流露出的那股子说不明道不清的劲头, 老桑扎西晓得一个男人在瞬间活成小家子气一下子啥也不是了。 老桑扎西看着那个号码,说道.81就81. 难不成一个人活到80岁、为了这个数字,就不活了? 老桑扎西觉得这个想法给自己解了围。 他在提供茶水的地方用自己的木碗喝够奶茶。然后,又跑去买了两碗面片吃。老桑扎西觉得能量已经攒足了。重要的是黄马西拉是不是明天比今天要好些。如此,坡格萨尔草原嚼舌头的那些人自然会为他们的话感到脸红·他把写有81号的号码布用别针别到了袍子的后面。老桑扎西穿上袍子,继而从背包里取出马辔头套在黄马西拉的头上。黄马西拉用舌头舔着勒铁那甜丝丝的味儿,眼睛里似乎藏着什么!老桑扎西看不透黄马西拉了,所以,他无法洞悉黄马西拉今天是不是比昨天好。他跨上马,往场地走,黄马西拉好像根本就没有比赛的概念,它慢腾腾地挪动,还是那副蔫头耷脑的模样。比赛场的外围,一些人自然就看到了老桑扎西后背上的号码,就哄笑起来,不吉利的81号,配上屎色的瘸马那真是绝配。 人们找到这么个乐子,自然不会放弃。有人带头喊起来,81号骑手,骑着他屎色的瘸马来丢丑了,那匹瘸马不是腿瘸,而是心瘸。 老桑扎西不明白,这些人是怎么看出黄马西拉心瘸的。他无奈地摇摇头,将怀里吉嘎给他的苹果掏出来。老桑扎西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然后,把嘴里的苹果吐出来,塞到黄马西拉的嘴里。跑道的边上,看客们铆着劲、 盯着每一匹马,当然了,所有的骑手和马匹都没有别着81号号码布的老桑扎西和黄马西拉那么显眼。 广播里突然喊起话来,各位骑手,跑马赛一万米a组初赛就要开始了,各就各位,听号令枪,注意控制好自己的马匹,不要冲撞其他骑手。叭,老桑扎西听到一声脆响,紧接着、鼻孔里便灌满了-股子硝烱味儿。身边的马匹一个个从自己的两侧向前冲去,他明白要在跑马赛里取得名次不容易。他抬起头.便看到云朵飘在额头之上。低下头看到自己的黄马西拉依然没动。老桑扎西双腿轻轻迈了一下马肚,黄马西拉依然不为所动, 只是抬起马头,看着所有的马匹已到达终点,而自己却没有动一下。 哈哈哈,看呐,黄马西拉果然配得上不吉利的81号选手。 所有马都到达终点了,只有它没挪窝。 老桑扎西感到脸上有点烫,额头不知在什么时候浮上一层汗珠。他听到广播里喊着进入a组决赛骑手的号码和马匹的名字。老桑扎西觉得该想开了,这没什么的,不就是黄马西拉不愿跑嘛。不跑就不跑,这就叫个性,应该说坡格萨尔草原上最具个性的马就是我老桑扎西的黄马西拉。老桑扎西这么想着,就看到不断有初赛b组的选手站到起点,选手们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分明透露出少许的轻蔑。 老桑扎西拉拉马缰绳打算让黄马西拉退出赛道。他嘴里说着,不怪你,我的黄马西拉,别人怎么看你我无法阻止,可你在我眼里就是-匹好马。 老桑扎西突然觉得自己的身子往后仰, 股冲力,让他看着身边的b组骑手及马匹从两侧消失。 他知道黄马西拉跑起来了。可是,老桑扎西感觉不到马匹跑动所带来的颠簸。奇怪,期明黄马西拉以一个很快的速度跑起来,可骑在马上却平稳得犹如坐在一部轿车里。 老桑扎西有点明白了。他拉拉马缰绳,试图控制黄马西拉慢下来。a组比赛已经结束了,现在要那么快干什么嘛。 耳朵边突然爆裂出很多人的呼喊,走马, 大走马,一匹无与伦比的大走马。 大走马,真是好马,好马呀。 哎呀呀,我已经好久没见到这么好的大走马了。 老桑扎西意识到黄马西拉不跟着跑马是想显示自己的走马实力。可又觉得它不会这么想,再有灵性毕竟是一匹马嘛。黄马西拉不一会儿就到达了终点,刚开始围住初赛第-第二的那些人,这会儿竟然围了过来。老桑扎西热泪盈眶,他自己都不明白,黄马西拉为什么会以一个没有名次的方式展示自己的实力,他说,人不如马,真的,这句话后劲太大, 恐怕需要好长时间去消化。 那些围过来的人开始欢呼。大走马,大走马,大走马。 老桑扎西没有拉紧缰绳,就感到黄马西拉侧步滑出六七米,眼睛瞪圆,瞅瞅围过来的狂热人群乌泱泱的好像淹没它。 咴咴咴咴,黄马西拉一阵嘶鸣,而后,使劲地晃了晃马头,义无反顾,向着来时的路飞奔。 第72章 水晶 起雾的时候,来了一群羊。 车停在山脚下,一块平地,两个足球场大,几处砂石堆起来的土丘,一口水塘,视野宽阔。紧邻着大海线公路,对面是新湖岙水库,三面环山,山形奇特。日出时,太阳到某个点正好卡在两个山头之间,阳光铺在湖面,形成一道霞光。日落时,太阳卡在山头间的另一个点,也是湖面一道霞光。 这就有了本地一处有名景点,叫作天光浸湖。 我家离此地二十分钟车程,那天早上,起来觉着闷闷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劲,身子似悬在半空,脑袋嗡嗡作响,了无着落,特别想来看一次天光浸湖。 羊来的时候,我在车里已坐了一个钟头,盯着车窗外,保持一种出神的状态。雾和羊是一起来的,起初朦朦胧胧铺了半片天空,渐次变浓, 山脚的平地上散落着几个帐篷,都是慕名来看天光浸湖的游客。雾把周围弄得遮遮掩掩,像有股液体在流动,第一头羊闯人视线,我从没看过这么大的羊,跟一头小牛似的,头顶两只犄角呈螺旋形,打了两道弯,尖锐处像把刀,锋芒毕露。 它浑身是毛,白色带着灰黄,下巴处的那一丛茂盛无比。然后是第二头、第三头、第四头…·-臣民一般尾随而至,温顺的、恭谨的。 我开车门,轻轻关上,靠近羊时,起了个念头,想把为首的那只扒了皮放在火上烤,眼前浮现羊肉沾了胡椒粉滋滋响的画面。我向羊群走去,羊低头吃草,平地上有几丛草,枯黄干瘦,羊群瞥了我一眼,不为所动。我压低身子, 伸手抓住最小最瘦那只的后腿,它踩了雷似的蹦起来,咩一声,雾中闪出一人影,向这边打量了许久的样子。 喂,他说。 是个六旬老汉,背着手,在暗的雾中形同鬼魅。 他说,你动我羊干什么? 我说,以为野羊呢。 他说,野羊长这样! 他整个浮现了,高、瘦,五官刀刻般,左眼边有个疤,留着一下巴山羊胡,唤了两声“哆哆”,羊群兀自走开。 我说,这还叫得回来? 他说,乖得很,认路-看景? 我说,是啊。 他说,起雾了,晚上看不到景,要赶明早。 我说,哦。 他说,住哪呢? 我说,带了帐篷。 他说,露天潮,帐篷不管用,住民宿? 我说,你家的? 他点点头。 我说,以前怎么不知道这儿有民宿。 他说,刚开不久,接点生意,住不住? 我说,住。 他在前,我在后,跟着上了坡。 这坡起码有斜五十度,大块石头和碎石子垒砌成,踩在脚下,不时会崴一下。天色彻底暗了,时间是六点,坡上,半山腰,坐落着一排平房,泥墙、铁皮顶,房子边开辟菜地,有口井。老伯推开最外的-间房,迎出-妇人,是老伯的老件,拿了串钥匙,领我到隔壁一间,开门,扑来-阵怪味,四四方方的屋里朝南开着一扇窗,水泥地上垒出张石头床.铺着席子、卷着被子。 老伯说,早点休息。 我在石头床沿坐了一会儿、那种百无聊赖的感觉再次袭来,最近时常这样,冷不防的,叫人除了发闷和无来由的沮丧,找不到更好的事做。前阵子还为此丢了工作,单位领导说我好几次开会的时候,突然走神,眼睛直勾勾的,像一具没有灵魂的丧尸,叫他挺害怕。那家伙大概经常看《生化危机》这类片子,平时对我算客气的,但在工作中,确实没领导喜欢我这样的职工。我拍拍屁股走人,感谢他半年的关照,连最后那半个月的工资都没要。 睡觉太早,一个人待着又无聊,起身,出了屋子。 雾散了,能见度极佳,山坡上空气清新,抬头能见到夜幕中的星星。我张开手臂,猛吸了口气,看到不远处菜地旁坐着老伯。和之前在雾中一样,他总是冷不丁闪现在我面前,有预谋似的。他坐在一条小矮凳上,屁股把凳面整个压在下面,只露出一边一个角。旁边还有一把这样的凳子,我过去打了招呼,他在喝酒,一个颈口狭窄肚子大的玻璃瓶,装的是白酒,捏着颈口,往嘴里倒的架势比喝啤酒都带劲。 他说,没睡呢? 我说,睡不着。 他说,早是早,才八点。 我说,你也没睡。 他说,上年纪了,睡觉没意思了。 他说自己姓王,找于是叫他王伯,他让我凭上坐,晃了晃酒瓶,问我喝不喝,喝,他就去屋拿个杯子来。 我说,不喝。 他说,自家酿的。 我说,那也不喝。 套,结果波他亲太他妈操蛋了 他说,水大 我说,我爸把他包得粽子泥,办丧事的 王伯叹了声 我说,酒瓶 我和他就着子浓浓的谷子味 我说,人想他说,那是我说,你怎他说,那座我说,哪座 他指着民说,就是那座, 我说,矿1 他说,采 他喝了一口,从口袋里掏出一粒蚕豆库嘣咯嘣咬着。 这位置望出去,整个水库尽收眼底,我3 一次站在高处看水库,山峦环抱下的这一-准大在月光下宁静安谧。没有风,湖面平整像块线子。东边是堤坝,斜面上硕大五个红字:新御看水库。西边通到陆地延伸处,与岸相接,大海线公路走势平缓,对面的山峦线条起伏,这地方成为一景还真不是没道理。 王伯说,你哪个镇子的? 我说,大碶。 他说,大碶好,模具出名。 我说,建这水库我家出过力。 他说,可不是,当年是个壮力都来了,你家匙: 我说,我爸。听我爸说,水库是一铲一铲挖出来的? 他说,何止,十来吨的石块用扁担挑、死过人,被石块压死,中暑倒下走的都有。那年头, 苦是苦,人好啊,集体劳动谁都不带退的,比自家的事都上心。他又喝了一口酒,掏出一粒蚕豆,牙口真好。 他说,建水库好,发电,防洪,没水库前,年年台风下面的镇子被水淹。 我没搭腔。 他说,你爸可好? 我说,死了。 他说,怎么就死了? 我说,零七年。 他说,那我知道了,那年水大,怪不得水库。 我说,我没怪水库,溃坝了,就这么回事。 他说,天灾,也有人祸,早几个钟头泄洪, 不至于溃坝,还有泥石流。 我说,王伯是这样,这事我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弄不明白,你说一个人建了一个防洪的水库,结果被他亲手建造的水库给淹死了,这不是太他妈操蛋了吗? 他说,水大,怪不得水库。 我说,我爸挖出来时,过了一礼拜,泥石流把他包得粽子似的,两颗眼珠都没了,眶里都是泥,办丧事的时候,人用木偶充当的。 王伯叹了声气,不容易。 我说,酒瓶递我,喝点。 我和他就着瓶口,一口口接力喝,这酒,有股子浓浓的谷子味,酒精度大概在五十度以上。 我说,人想起些不痛快的事,喝酒是最好的。 他说,那是。 我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开民宿? 他说,那座山。 我说,哪座山? 他指着民宿对面白森森的山壁,画了个圈说,就是那座,是个矿山。 我说,矿山? 他说,采矿,矿石懂不?石英、云母、铜铁金银·…十年前,有个香港老板,做矿石生意,来到这里,看中这座山,说是矿山,能采出矿石, 和当地部门签了协议,办了开采许可证。我当时正好没工作,在家闲着,前几年去外地挖过煤,他不知怎么托人找到我,说别处还有业务, 自己常年在外,顾不到这里,让我全权负责。开的工资高,我一待业人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拉起一支队伍,设备、证件、人员,全齐备, 动手干。干了几年,倒是采出不少矿,他定期过来,集装箱一车车发往东欧,那边人喜欢这些矿石,大的让工匠整块雕刻作摆设,小的合成人工首饰。几年后,发生了几起落石事件,有人向上头打报告,说开采作业影响山体结构,破坏了自然生态,存在安全隐患。上头派了工作组来调查,也怪我,不专业,安全工作没到位, 不懂跟人打交道,调查结果出来,暂停作业,责令整改。那香港老板得知情况,来过一次,那天我们就在这坡上吃的饭,喝了两瓶酒,老板对我说,他别处的业务也出了些问题,等有精力了再解决这里的事。他说他接触过的包工头属我最负责,他一直把我当朋友,敬了我一杯酒, 告诉我一个秘密:这矿山有宝,这是一座水晶矿。我说,没见采着水晶啊。他说,不是没有,时机未到,水晶不是那么好采的,藏在矿山最深处。他拿出一样东西,托在掌心,灯光下,白光光的,指甲盖那么大一颗,我头一回见到水晶, 说,这得值多少钱?他说,这是天然水晶,没经过加工,给你的。我说,这怎么行。他说,你当我是朋友,就收下它,你要向我保证,稳住阵脚, 千万不能撤。我说,行,我保证。 我说,后来呢? 王伯说,调查组又来过一次,整改结果没过关,直接下了禁令,吊销了许可证,然后在矿洞口砌了一道三米高的墙,封死了矿山。 我说,那老板呢? 王伯说,没再回来,一点消息都没。 我说,估计跑路了,这种突然出事的老板很多。 王伯说,反正我就在这住下去,住到现在,人这辈子讲的就是信用,答应别人的事,要做到。不管那老板有没有出事、有没有跑路,我不能先撤了。没矿采,我就开起了民宿,也是笔收人。 我说,是笔很不错的收入。 半瓶白酒没了,我有点晕乎,不知喝了多少,王伯毫无感觉,酒量不敌。 王伯说,其实这个水库,很多年前,也是矿山的一部分,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最早的时候, 都是矿山,矿山很大。听上一辈人讲,山上全是树,绿光光,傍晚太阳落山,树上的鸟飞起来, 满天都是叫声。山脊线弯弯曲曲,一片连着一片,单是山头,就有十来个,决定建水库,才把那一块山头给夷平了。 他指着前方黑暗中的水库,那里除了黑压压的水,什么都看不到。 我说,这倒没听说,我一直以为那地方本来就是平地,夷平山体?这得花多少精力。 他说.也不是一下子夷平,一代人陆陆续续干了十来年,你爸那一辈去建水库的时候, 已是平地的模样,往下掏,就好了。 不知何处传来一记奇怪的夜鸟叫声,凄厉尖锐叫人不安,王伯又倒了一口酒,享受的样子,我犯困了。 我说,我要去睡了。 他说,明天起晚点吧。 我说,要看日出。 他说,下雨,没日出看。 我说,你看气象预报了? 他抬头说,观天象。 半夜的时候,下起了雨。 铁皮棚上接连不断蹦着豆子,听久了能起催眠作用。石头床硬得像棺材板,席子黏糊糊的,朝南的窗外透进一点风。 我侧躺着,想了想和王伯谈的话,然后想起了我爸。 我爸在被泥石流淹没前,二十来年的时光,我和他处得并不好,可以说挺糟糕。他是个牌气暴躁的男人,带着一股阴狠劲,平时隐忍着,一喝酒,全发泄出来,和我妈吵架,吵了十来年,我妈忍到极限,离了。 那之后,家里我不想待了,从小我就想着出门,越远越好,北上广,后来全去过、待过。刚离家那阵,欢腾得什么似的,久了,也觉得腻糟,到哪里,都孤零零的,好儿次过年没回,在出租房, 吃着泡面看着春晚听着门外落雨般的鞭炮声, 对老家起了一丝怀念,但想到我爸那个样子,打住了。邻居告诉我,我爸一个人住老屋,养养鸟虫,种种盆栽,性子倒和以前有所不同。 2007年那场让他丧命的特大台风登陆前的那个晚上,我接到他电话,他是从来不主动给我打电话的,一开口,隔着听筒能闻到他满嘴的酒气。他大着舌头说,儿子,爸跟你讲会儿话。我说。 这正加班呢。他说,我先讲,你不爱听就挂掉。 他一个人一口气讲了二十分钟,全是反省过往日子的言辞,听着跟忏悔录似的,当时秒其实没在加班,一个人在出租屋喝酒,越长大我越发现自己像他,对酒精也无法抵御。 我原本可以和他好好聊一聊的。如果知道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谈话,我肯定会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听他说的每个字。遗憾的是,我没办法听下去,一如以前无数次那样,对和他的交流早已失去了耐心,想要挂掉。他最后说了句,外头不好混的话还是回来吧。 两天后,水库就溃坝了,谁都没见过那么大的雨,水利局误判了灾情,村里提前动员起来,将近三分之二住户撤到了临时安置点,村长让我爸赶紧走,我爸说,这水库是老子当年一手挖出来的,难道还会淹了我不成? 没走,结果就被淹了,和他一起被淹的还有十来个不听劝的村民,有些人到现在还没找着尸体,对不上数。 清晨雨还在下,时断时续的羊叫声在耳边回荡,九点,起床,来到外面,雨丝飘拂,快停了。昨晚碍于雾气和夜色没看清,坡上这么大一块地,几乎与山脚的平地面积相仿,矿山的石壁更显陡峭,祼露的树木根须更见高拔,平地上的零星帐篷不见了。 王伯屋子的门半掩着,我敲了敲,推进去, 王伯正和老伴坐凳上说话。 他说,起啦。 我说,起了。 这屋暗,墙角堆着一些杂物,农具、雨伞、 马铃薯、簸箕、扫帚、蛇皮袋…·…还有个自制的烧烤架!一堆碳,几捆木柴。王伯的老伴给我拿牙刷,牙膏挤在上面,鼻涕虫似的一条,一根毛巾。我打起井水冼漱,水凉透齿,然而清爽,回去还了牙刷毛中。 我把王伯叫到屋外,说,王伯,有件事我跟你商量。 王伯说,什么? 我说,昨天见过的那几只羊,你养着干什么的? 他 他说,打发时光。 我说,能不能卖一只给我? 他说,你带回去养? 我说,哪能呢,吃。 他说,吃? 我说,对,今天我很想吃上一口羊肉。 他说,山羊肉怕是不好吃。 我说,弄一只吧,解馋。 他说,多少钱呢? 我说,五百? 他说,贵了,不用那么多。 我说,就给你五百,你帮我杀好、洗好,现吃! 他说,怎么个吃法? 我说,用你屋里那口烧烤架。 他说,这倒变成农家乐了。 王伯领着我,去捉羊,他说,领头羊不行。 我说,不要领头羊,就昨天被我拉过后腿的那只。它在半坡溜达,王伯“哆哆”唤了两声,它抬头朝这边看,王伯对它招手,唤孩子回家似的。 它慢慢过来,待到跟前,王伯一把揪住它, 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麻绳,套住脖子,羊使劲“咩啡”叫,王伯拉它到井边,从井桶中抽出一把尖刀,戳进羊的喉咙。一股鲜血喷射而出,橡皮管飙水的“滋滋”声,血沫溅到井台,点点滴滴,呈现星星、月亮、梅花、树叶状。不一会儿,血的喷射就变成了渗漏,羊的前腿跪地,斜着身子倒下去,后腿弹两下,不动了。另几只羊饶有兴味地走过来围观,领头羊低头嗅了嗅满地的血。 王伯挥手驱赶,它们退了几步,无聊地吃草去了。王伯开始拾掇羊身,从尖刀入口处剥羊皮, 双手扯住,往两边用力撕。剥净皮,改用大屠刀,从羊腿起,一块块剁,直接剁在井台上.“鸣咚”直响,惊心动魄。我说,好刀法。王伯说,干过几年厨师,部队里。这人还当过兵,下刀手法狠而准,一只羊,很快成了肉块,掏干净内脏, 往小块切,呈现出烧烤铺羊排的大小,喊老伴, 架出烧烤架,开始引柴,烧火,烘煤炭。火起来后,把羊腿的下半部架上烤,刷上油,孜然粉都有,一股芬芳的肉味弥漫在空气中。 我用刀剔下一片,放进嘴里。 王伯也剔了一片,品咂片刻。 我问,怎样? 王伯说,还行。 我说,喊阿嫂来吃。 王嫂过来了。 王伯说,喊阿随。 我不知道阿随是谁,只见王嫂站在坡口, 往下扯嗓子,阿随阿随,来吃羊肉。便有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跑上来,蹲在烧烤架前。 我问王伯,这是? 王伯说,我孙子阿随。 阿随表情怪异,神秘兮兮,昨晚没见,不知躲在哪里。他靠着王嫂,王嫂剔了片瘦肉给他, 他伸出舌尖舔了舔,以身试毒的谨慎样,卷进嘴。他对王嫂说,奶奶,游泳的孩子又来了。 王嫂说,你跟他玩了? 阿随说,是他要跟我玩。 王嫂说,那你跟他玩吧,离水远一点。 阿随说,我能带片肉给他吃吗? 王嫂剔了一片,扎在牙签上,他拿了往下跑。 王伯在分酒,倒了个纸杯,放到我面前,自已仍是凑着瓶口喝。 王伯说,小家伙可怜,他爸走了。 我说,死了? 王伯说、不是死了、是走了,本来也跟我采矿、矿山封了,待不住、.出去打工了。那会儿,孩子五岁,走了三年,没个消息,失踪了似的。他老婆,我那儿她妇.守不住,一天夜里也悄悄走了,阿随丢给我们养,我们是爷爷奶奶嘛,当然有责任养孙子。 我向阿随跑的方向看去,平地上的那口水塘,没有一个人。 我问王嫂,游泳的孩子在哪里? 王嫂说,没有游泳的孩子,阿随想出来的。 我说,他想出了一个玩伴? 王嫂说,没错。 王伯说,孩子乖是乖的,就是有时爱说不着边的话,不爱跟别的小朋友玩,可能是有点小问题。 我说,没去医院看看? 王伯说,这有什么好看,长大就好了。 我说,该上学了吧? 王伯说,不急,缓一缓。 王嫂架起另一片大肉放在烧烤架上,刷上油。 王伯说,想不到这羊肉味道还不错,另外几只以后都宰了吃。 王嫂说,这次是小刘请你吃了。 王伯说,小刘我敬你。 我和他的玻璃瓶碰了一个,觉得昨晚跟他同喝瓶口其实蛮脏的。 我说,别客气王伯,是我谢你,给我解了馋,不知怎么回事,今早一起来我就特别想吃一口羊肉。 炭火很旺,扑面的火气灼人,我和王伯碰了儿次杯,上头的感觉。 我说,你就没找找你儿子? 王伯说,找过儿回,该托的人都托了,没找着,就随他了,我在他那年纪,早去外地挖煤了,出门前,我把那颗水晶给了他。 这话王嫂没听到,王伯是凑过来悄悄和我讲 的。他说,放进护身袋,庙里开过光,保平安的我说,水品还有这作用? 王伯说,那是,稀罕物。 第73章 护身符 吃到下午一点,小半只羊没了,王伯喝高了,进屋瞌睡,王嫂收拾残局,坡上静悄悄。我掸了掸衣裤,一股羊骚味,口渴,车里有矿泉水,跑下去拿,靠着车门,刚喝两口,吐了出来, 搜肠刮肚的,扶着车头灯,一半吐到右车胎上。 回上来时,只见那只领头羊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昂着头,打旋的羊角直指天空,羊须在风中飘动,像一位盛气凌人、不容冒犯的王者, 它低头嗅右车胎,轱辘上沾着我的呕吐物,胃酸混合着未消化的羊肉残渣,惨不忍睹的一坨。领头羊伸出舌头舔了舔,还以为羊只对青草感兴趣,没想到还对同类的残渣好奇心十足。 我饶有兴致看了一阵,四处走了走,消一消酒意,看到那个被封的矿洞:一道石墙,墙体粉刷着石灰,表层颗粒状,封住下半个洞口,上半部分黑洞洞。 以矿洞为中心,我沿着山壁往东走,地势呈盘旋状,过了菜地,有一条平稳的山路,紧贴着山体,应该是为了运输方便,采矿人开辟出来的。 走了五分钟,山壁往内凹进去一块,出现一个坦,那上面,两个孩子围着一个孩子。围人的孩子穿着邋里邋遢,一看就是附近村民家的,被围的孩子正是阿随。阿随整个人缩着,双手护着身子。 围人的孩子说,今天没跟你好朋友在一块呢:? 阿随不说话。 围人的孩子推了他一把说,叫你朋友出来我们见见嘛,听说长着一对翅膀,跟鸟一样? 另一个孩子说,才不是,人家头上有一对山羊角。 阿随还是不说话。 两个孩子就轮番推他,越推越暴力,你这呆大不说话,再不说话我们揍你。 没了,王怕坡上静悄悄。 渴,车里有矿两口,吐了出吐到右车险又不知从用怡天空,洋须冒犯的王考呕吐物,售睹的一坨急只对情草感光十足。 走了走,消-道石墙,墙体个洞口上 我从山壁后走出来说,喂,你们两个,干嘛呢! 俩孩子齐刷刷看我,说,你是谁? 我说,阿随的朋友。 俩孩子说,骗谁呢,阿随有你这朋友? 我说,都给我滚,以后再欺负阿随,我把你们脑袋拧下来。 他们一边往山后跑,一边大声笑着唱,阿随阿随大呆大,有个朋友叫呆瓜。 我来到阿随身边。 阿随说,你是爷爷的朋友。 我说,没错,我们刚一起吃过羊肉。那俩小混蛋,你怎么不还手呢? 阿随说,马灵儿叫我别和他们打架。 我说,谁是马灵儿? 阿随说,那个游泳的孩子。 我说,他在哪呢? 阿随说,就在我旁边啊。转身,对身边的虚空说,你刚才没被推倒吗?哦--那就好。 我说,阿随是这样,你愿意和我讲会儿话吗? 阿随说,恐怕不行,我要和马灵儿去水塘边玩了。 我说,你问问马灵儿,或许他愿意让你和我讲会儿话呢。 阿随说,我问问。转向身边的虚空说,我能 和他讲讲话吗? 我等着,阿随保持向一旁侧着半个身子的姿态,认真倾听他朋友的意见,这在大白天看起来蛮诡异的。 大约过了两分钟,阿随转过身,对我说,马灵儿说可以的。 我说,看吧,我就知道。 阿随说,但是讲什么呢? 我说,你有秘密吗? 他想了想说,有的。 我说,太棒了,是关于什么? 他说,你跟我来。 我说,去哪里? 他说,外水潭。 我说,外水潭在哪里? 他说,跟我来就知道。 他对旁边说,马灵儿我们走了。伸出左手, 半握成拳头,作牵手状,真的牵着他的伙伴似的,在我前面走。 外水潭是个积水不深的天然水潭,位于山体背阴处,山水从山壁上挂下来,底下一个石坑,水落在坑中,成了潭,水质绝佳,清可见底, 山风吹来,一身汗席卷一空。 阿随带我来到水潭外围的某一处,那里的地表和别处略为不同,有人为挖过的痕迹。他蹲下来,在一根竖直插地的柴棍边,拿开一块小石头,下面一个浅坑,埋着一个黄色小袋,解开袋绳,倒出一颗水晶。指甲盖大,玲珑剔透, 闪着白色透明的光。 阿随说,这是爸爸给我的,说是这山里采到的水晶,能保平安。爸爸说爷爷没用,矿山让封住了,想不到办法,山里有很多水晶,白花花地藏在岩石里,每一颗都值好多钱,不能开采, 眼睁睁看着那么多钱流走。他说既然这样,不如出去打工,去外面赚好多好多钱,给我买很多玩具,我们一家人可以住到漂亮的大房子里去。可这么久,他还没回来,后来妈妈也走了, 她走的时候我不知道,第二天醒来,找不见人, 我担心她会不会掉进了水塘,后来奶奶跟我说,她不要我了,去别的地方和别的人一起生活。她以前老是和爸爸吵架,骂他不会挣钱,爸爸说,就因为这样,他才出去打工的。这颗水晶就是他走之前给我的,他说是爷爷给他的,爷爷是一个香港老板给他的。 阿随把水晶藏回袋子,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埋进浅坑,盖上石头,我想袋子里应该还有个护身我说,阿随,一颗水品可能不一定保得了平发 阿随说,可以的 我说,我觉得可能性不大。 阿随说,爸爸说可以,就可以。 我说,你爸爸不一定对。 阿随说,他一定对。 我说,卖了它,倒是能得一笔钱。 阿随说,我才不会卖掉它,这是爸爸给我的。 我说,你爸爸有你这么个好孩子,真好。 阿随说,你呢? 我说,我什么? 阿随说,你是好孩子吗? 我大笑说,我怎么还是孩子呢。 阿随说,以前是么? 我想了想说,我觉得,我不是。 山壁上的水,流成一线,绵延着,如一条白 色长带。 阿随说,什么,你又想游泳? 我说,谁想游泳? 他说,马灵儿。 阿随的目光从潭外,径直跨过潭壁,移到潭中央。我猜这会儿马灵儿应该是跳进水里去了,只有阿随能看到溅起的水花以及他的好朋友在水里欢快无比的样子,这真有那么一点搞笑,一个看不见的孩子居然喜欢游泳。 阿随说,真拿你没办法,没见过像你这么爱游泳的人啊。 话音刚落,传来王伯响亮的声音:阿随·. 山间响起回音。 我说,你爷爷喊你呢。 阿随说,没什么事的。 又是一连串阿随…… 我说,可能有要紧的事。 阿随说,爷爷就爱瞎叫唤,每次都这样,马灵儿叫我别理他。 我说,去看看吧。 他想了想说,好吧,我去看看。 阿随走后,我站在水潭边,手心沁出一层汗,耳边有鸟鸣,间或一转,山风把潭水吹起层皱。我望着潭水,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些旧事, 这种单身独处的环境,让人浮想联翩。但是我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可以回想,除了我爸的死. 算是记忆顶深刻的了。 带着紧张而兴奋的心情,我持久地、一动不动地握着拳头,站在水潭前。有一瞬,在陡峭的山壁和缓缓波动的潭水间,似乎真的看到那个热爱游泳的孩子,留着短短的童发,瘦削的脸蛋瘦胳膊细腿,浮在水中央,一双瞳仁宽大的眼睛望向我这边,与我对视,突然咧嘴一笑,整个水潭的水,逆向流动,从潭壁溢出,向我涌来。面对那一百公顷的水,我想象我爸被泥石流淹没的那一刻神思恍惚地感受到世界灭顶的痛苦。 我甩了甩手,拍了拍脑袋,目光移到那根竖直插地的柴棍上,没错,下面有一颗价值不菲的水晶,被一个精神状态不容乐观的孩子莫名其妙地埋在一口水潭旁的一堆该死的泥土里,仿佛是施予它的一个远古仪式,借由它,希望获得一些保佑或什么。对我来说,它的全部意义在于被拿到市面上可以兑换成一笔数目可观的钱,以及那笔钱可能为一个失业的运气不佳的人带来的些微改变。 我走到柴棍旁,蹲下身,左右四顾,拿开那块用来标界的石头,取出黄色小袋,解开袋绳, 倾覆着,将水晶倒在掌心,握住片刻,顺畅轻快地滑进裤袋,放回袋子,盖上石头,让一切看起来保持原样。 做完这些,我又看了一眼潭水,四周静寂到只有风过水面的声音。 往回走的时候,天气好得过分。 天空出现难得的蔚蓝状,云朵一条条,一缕缕、一块块、一团团,像被车床扯过、被手捏过。远远看到一架飞机从很高的地方飞过,变成看不见的小点。我在井台边打水洗了把脸, 坐着看了一会儿天,小时候经常能看到那种天空蓝,云朵浮动,时间很慢,凝固一般。 我去看天光浸湖。 那是我看过最漂亮的一次天光浸湖,坐在湖边等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晚霞火烧一般,一路蔓延到天边。太阳下落,山脊间的曲线仿佛一个凹陷的容器,承接着太阳,光线在变化,气温在变化,水汽慢慢浮了上来。太阳终于衔住山头的那一刻,水面波光闪烁,形成一条长长的波带,是夕阳拉长的影子,把水面一劈为二。 这勾起我小时候来看天光浸湖的记忆,我爸我妈和我,那时他们的关系还没那么糟,我爸的脾气也还没那么糟,我十岁不到。我爸骑着自行车,我妈偏身坐在后座,我坐在前横杠, 前横杠有个小木椅。到了水库边,停好自行车, 草地上铺了一块布,坐下,具体看了什么景,完全没印象了,就是一家人那样坐着,我爸蜷起腿,让我坐在腿圈内,双手揽着我,我妈和他靠着肩,这是后来再没有过的。 霞光收敛,太阳下山。 山壁下又响起王伯喊阿随的声音。 王伯似乎随时在喊这孙子,生怕他遭受意外似的,阿随应该不大爱搭理他爷爷。 这时传来一记尖锐的呼喊,是王嫂发出的,放眼望去,王嫂站在平地上的那口水塘边, 王伯以飞奔的姿态向她冲去。很难想象一位年近七十的老人能爆发出如此速度,王嫂面对水塘颤悠悠跪了下去。 我意识到发生了大事,离开水库,向他们跑去。 还没到跟前,王伯就跳进水塘,从王嫂失魂落魄的胡言乱语中得知,阿随在回来的时候,不知怎么,掉进了水里。 王嫂哭道,每天和讨命鬼游泳的孩子玩…… 终于玩出事来。 阿随在肉眼可见的距离浮着半个脑壳,正一点点往下沉,水塘的水是泥黄色的,一股水腥味拂过鼻端,王伯游到阿随近旁,托住他,往岸边游来。 王嫂继续哭,都死了都死了,我老太婆也不要活…… 我插嘴问,阿随不会游泳吗?王嫂似乎这才发现我在身旁,说,哪里会游泳,每天和讨命鬼玩,终于玩到水里去! 王伯攀上岸,近乎虚脱,我同时踏进水中, 去帮王伯的忙,脚下有一道不平整的斜道,浸没半个身子。 阿随眼睛半闭,黄水从嘴角渗出,看似失去了知觉。 使劲将他往上拉拽时,眼角余光瞥到那颗水晶从我湿透的口袋滑了出去,像一枚骰子顺畅地滑人水塘,一如方才我将它从掌心滑入口袋。 王嫂还在哭喊,王伯说,别给老子鬼嚎了, 快送医院。 我说,我有车,坐我车。 王伯架着阿随,跟我跑向车,半途,那群羊又诡异地出现,它们那种似有若无的存在感叫人背脊发寒,像是被某种神秘力量派遣着。想起下午刚吃了它们中的一名成员,胃部隐隐发酸,又有作呕的冲动。 领头羊昂着头,打旋的羊角直指天空,羊须在风中飘动。 后面的羊群排着队,像彩排过一样。 架着阿随的王伯一个劲挥手,喊道,滚开滚开。 它们散开,留出一条通途,让我们得以通过,钻进车里。 我一脚油门,开到大海线,将矿山和水库远远甩在后头。 第74章 转身 这场雪下得有点薄,落到地上就成了浅灰色,天黑得格外早,先是雾气从四面八方浮起来,很仓促地就连成一片,不一会儿就成了完全的黑暗。某部战区陆军宣传处长李婧冲了一杯黑咖啡,放在办公桌上,默默地对着氤氲开来的雾气发呆。转业指标分下来了,落到宣传处一个名额,谁的工作都不好做,她可不想在他们走出军营的时候充当一个推手。宣传处一共六个人,一个处长,一个副处长,四个干事,新闻、教育、文化、理论各管一摊,各司其职,六个人对着下面三个集团军,十九个旅,每天忙得晕头转向,再增加十个人都不够用。 转业必须符合“六加三”,干龄六年加上任现职三年,处里一个研究生刚毕业,一个刚调了副团,任现职不满三年,都不符合政策,几个人早早地把政策摸得门儿清,有的泰然自若,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架势,有的战战兢兢,这几天办公室都快成了家,晚上吃完饭就回来各自蹲守,朝不保夕的感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气氛,凛冽、尖锐,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血腥气。 李婧喝了口黑咖啡,贼苦,现在黑咖啡成了网红,到处都在宣扬它的好处, 利水消肿减肥,可说实在的,这玩意儿就跟烟灰兑了水一样,李婧实在喝不惯, 但她还是喝,为什么呢,因为提神,喝了它连饭都不想吃了,脑袋变得无比清醒, 还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愉悦咕嘟咕嘟从心里往外翻滚。 如果报,就只能报那个材料写得特别棒的莫昂,那可是李婧的心头肉,几次大材料都搞得很好,还指望他挑大梁呢,绝对不能让他走;再就是老罗了,老罗从基层部队调来,能力素质很扎实很过硬的,也算是顶梁柱了;小孙倒是可以考虑,什么活都干不了,一天到晚晃晃悠悠,也没见他多上进,还不认真,呈个件里面常有错别字,对,就让他走。不符合条件怎么了,先报上去再说。 李婧准备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正准备上报的时候,电话响了,李婧伸长脖子一瞅,是政治工作部黄副主任:“小李啊,干部转业,要严格按照标准来,要读懂政策,把握原则。” 首长的话说得不显山不露水,但明明白白,还没等李婧反应过来,那头已经把电话挂了。 李婧端起咖啡一饮而尽,猛地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角的咖啡渍,狠狠捏成一团,扔到纸篓里,召集处里的人开会,不用吹哨,走廊里吆喝一声,人立马就到齐了。 “转业名额分下来了,我们处有一个,废话不多说,开门见山,有没有想转业的?”鸦雀无声的会议室里,李婧的声音箭簇一般直直射向每一个人,冷而脆。 每个人都把头压得很低,没有人应声。 李婧环视了一周,接着说:“我们处不养闲人,你们也看到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就邢么几个编制,现在超编多少了?还有,以前机关哪出过早操?什么时候搞过会操?搞过队列训练?所以同志们呐,地盘还是以前的地盘,但机关再也不是以前的机关了,大家别再抱什么侥幸心理,以前觉得在大军区机关熬也能熬个团级,现在想混日子是不可能了。就拿莫昂说吧,已经连续搞了三个通宵的材料了,昨天晚上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眯了一会儿,六点半睡的,七点半起的。” 听到处长表扬,莫昂心里充满喜悦,处长在表扬他,是的,他没听错。他并不抬头回应处长,而是低头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记的,只是不知道眼睛往哪放,此时抬起头来有点尴尬,低着头只盯着桌面又有走神之嫌,所以干脆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此刻,他觉得和李婧已经是莫逆之交了,至少在必要的时候能替他挡箭。转业的事,谁心里都犯嘀咕,唯独莫昂不,他自信着呢,放心吧,轮不到他,前方还有很多斑斓的梦等着他去实现,比如忠诚广场方案尽快落实,比如让家乡媒体进军营活动迅速在基层部队展开,当然还有自己的事儿,调了副营就和孟晓菲结婚,办随军,在大院里分上一套公寓房。莫昂想到这,就笑出了声, 突然意识到场合不对,就假装嗓子不舒服,咳了两下。 转业通知是周五下发的,下下周一要上报名单,李婧掰着手指头数了一下,加上周末,一共九天的时间,还能等,看有谁能主动“自投罗网”。没改革前,宣传处还是宣传部的时候,正师级,编制多得很,倒是有几个真心实意要转业的,原因各不相同,有为自己的, 也有为家庭的,说赶紧转业到地方上去,弄个公务员事业编的,一劳永逸,当了十几二十几年兵了,也该换个活法,这几年,该转的都转了,自主择业的也自主了,剩下的都是想长期献身国防事业的了。 散了会,又接到好几个通知,首长要上党课,要制作军营法治微课,忠诚广场落成时要上一台晚会,演出队要招录文职人员,军委展开“回头看”专项巡视任务一个接着一个,像连环炮呼啸而来,李婧有些喘不过气,干脆让子弹先飞一会儿。她走到窗前, 看到围墙外的马路上已是霓虹闪烁,这座大院隐藏在商业区的褶皱里,围墙像是一座铜墙铁壁,所有的纸醉金迷都被坚硬地挡在了外面。她的办公室比其他处长的办公室多了一面镜子,都以为女处长爱美,其实这面镜子更多地是给了她灵感。她喜欢在镜子里注视自己的眼睛,通常写材料写到山穷水尽时,照照镜子,和自己对视一会儿,忽然就有了电光石火的灵感,任何人都不知道,很多个好材料就是从这面镜子里得来的。 李婧突然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大汗淋漓, 汗从毛孔里争先恐后往外冒,喷泉一样,衬衣都湿透了,四十九岁了,更年期症状越来越明显。在副师的位子上五年了,正师看起来近在咫尺,实际遥不可及。机关里的上校和大校实在是太多了,秃顶的、黑眼圈的、胖肚子的,随便摸一个保准是。虽然女大校没多少,尤其是行政女大校,简直寥若晨星,但没有谁会因为她是女同志就提前考虑让她晋升,性别反而成了一个桎梏、一个障碍。 对面的办公室里,坐着莫昂,一个无论做什么都让人无可挑剔的干事。莫昂这会儿却有点心不在焉了。不一会儿,他亲爱的孟晓菲就要到济南火车站了,来给处长的外甥女吴佳怡上课,上完课,他也差不多加完班,可以和他心爱的小甜心见面了。 说起来他和孟晓菲能认识,也算是得益于改革。去年机关搞八一晚会,文工团解散了,成立文艺轻骑队的计划还在襁褓里,宣传处只能找外援,首选肯定是省艺术学院, 学院机关推荐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孟晓菲,她是一跑一跳地闯入莫昂视线的,大大方方地喊了声莫干事好。莫昂第一次见到她脸上柔软如冰淇淋般的笑容,就沦陷了。 演出那天,莫昂背着相机,在台下不停地拍照,给首长拍,也给她拍,实际上,给孟晓菲拍的比给首长拍的还多,给首长拍是工作需要,给孟晓菲拍纯属个人需要。演出结束后,首长上台,一一跟演员握手。莫昂又跟着上台近距离拍了几张,盛装的孟晓菲整个人都闪闪发着光,仙女下凡一般。 从那以后,莫昂就开始疯狂追求孟晓菲了,但孟晓菲对莫昂忽远忽近,让莫昂有点摸不着头脑。孟晓菲对莫昂是有一点点感觉的.和校园里那些自由散漫的男生相比,一身戎装的莫昂如一股清流闯入她的心田,与其说她对莫昂有些好感,倒不如说是一种对秩序约束的向往和崇拜。在众多的追求者里,她不介意多莫昂一个,她遮遮掩掩的态度更让莫昂坚定了一定要把孟晓菲娶回家的决心。 想到这,莫昂又精神抖擞起来,心想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孟晓菲已经给吴佳怡当了三个月的家庭老师。 三个月前,也是一个周五,还在树梢停着,日头却完全融进了归鸦的翅膀。投影仪已经连续嗡嗡了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热得可以在上面煎鸡蛋了,李婧依然带着两个干事推方案。机关要在大楼前建一个广场,其实是军史长廊的规划项目,名字都起好了,叫忠诚广场,方案却迟迟定不下来。首长明天就要审,李婧心急如焚,盒饭还在旁边放着,快凉透了,她还没有要吃的意思,莫昂和另外一个干事也没敢动。 这时,李婧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外甥女吴佳怡打来的:“大姨,我想学唱歌,你给我找个老师吧。” “学什么唱歌,都上初中了,你给我好好学习。”李婧没孩子,这个外甥女就当亲生女儿养,吴佳怡也乐得享受两份母爱。 吴佳怡在那边不依不饶:“我同学都参加兴趣班了,就我没有,你就管着文工团, 听说演员都是大师级的,给我找个老师还不容易。” 李婧刚想说什么,妹妹李薇把电话抢了过去:“姐啊,你成天忙,加班加班,有多少工作上班的时间干不完,姐夫给我打电话抱怨了多少次了,从办公室到家不过五百米的距离,却整天连个面都见不着,有什么事还得打电话,听说你这两天直接睡办公室了,办公室的沙发比家里的床还舒服?” 李婧被数落得心烦意乱,想不到丈夫陈启东还会给自己的小姨子告状,连忙打断她说:“好好好,我给佳怡找老师行了吧。” 手机录音,一旁的莫昂听得清清楚楚, 他有点想笑,但强忍了回去,人前一脸严肃的处长家里还不是一地鸡毛。 莫昂借着去接开水的空溜出办公室,到走廊尽头的楼梯间里给女朋友孟晓菲打了个电话,这个楼梯间基本上是莫昂专用,几乎没有人来,莫昂常在里面抽烟,顺带着给孟晓菲打电话聊两句,楼梯间的一株滴水观音把他们俩的情话都听去了。 “处长家外甥女要学唱歌,你来教她吧? 这个外甥女就相当于她亲闺女。” 孟晓菲有点犹豫,自己在烟海,他们在济南,这么远,怎么去,还能辞职?再说毕竟是领导家的孩子,好了坏了,轻了重了,不好掌握火候。 “演出队有招录文职人员的计划,你先和处长搭上线,近水楼台先得月啊。再说了,只有副营才能随军,我这级别还不够,你要自己能调来,不更好吗?\" 一听说要招录文职,孟晓菲立刻兴奋起来,她做梦都想穿上那身“孔雀蓝”,她赶紧答应下来。莫昂挂了电话,兴奋地拍了拍滴水观音的叶子,似乎要跟它来个拥抱才算完。进了会议室,他就赶紧跟李婧报告,说自己有个熟人是艺术学院毕业的,可以教佳怡学声乐。 “好、你问问她多少钱一节课。”李婧被这个方案搞得焦头烂额,哪还有工夫去给佳怡找老师,一听说有现成的,赶紧答应。 莫昂刚想说不要钱,忽觉不妥,就又当着李婧的面给孟晓菲打了个电话,用的免提: “我这有个小孩,想跟着你学唱歌,你带学生吧,多少钱一节课?” “谁啊?” “我们处长家公主。” “什么钱不钱的,俗气。”孟晓菲的情商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一点就透,莫昂就喜欢她这股机灵劲儿。 莫昂在心里吻了孟晓菲一百遍,配合得天衣无缝。莫昂从未公开过和孟晓菲的关系, 是因为总觉得这个大院威严肃穆的气质不能掺和进风花雪月,这里只适合谈强军,不适合谈恋爱。 周末,孟晓非就坐火车来了,吴佳怡早早地就到了大姨家等她,孟晓菲第一次见李婧的时候,就被震住了。眼前的这个女人迎面走来, 姿态竟如一只展翅欲飞的鹤,高挑清瘦,脖子颀长,飘逸之间还带着一丝英姿飒爽的豪气。 而站在旁边的李薇圆胖身材,已经完全是一个中年妇人的样子了,等她们介绍完,才知道李婧是姐姐,李薇是妹妹,孟晓菲暗暗惊叹女军人确实非同一般,只是李婧的眼睛里有一种犀利,让她有点害怕。李婧的内心也荡起了层层涟漪,眼前的这个女孩清秀灵动,只是眼神过于活泛,灵动有余,稳重不足。 李婧只是和孟晓菲寒暄了几句,就开始让她上课了,莫昂介绍的,她放心。孟晓菲也不说她是莫昂的女朋友,只是说大学里学的声乐,毕业后回了家乡,考入烟海市歌舞团。 孟晓菲算是正式收了吴佳怡这个学生, 开始了每个周末穿梭于济南和烟海的日子, 她把上课时间定在了周五晚上,佳怡的学校就在大院隔壁,她放了学就到大姨家来,每次一同来的必有妈妈和姥姥,爸爸吴海洋偶尔也会来一下。平时孟晓菲总感觉这个大院庄严得不近人情,连院子里的梧桐树都是铁面钢牙的样子。只有周五的晚上是松散的、微醺的,带着些许罗曼蒂克。上完课,就去莫昂的宿舍,等着和他团聚。每次去给吴佳怡上课的时候,她都要带上一些海鲜,蛤蜊、扇贝、海蛎子、海胆,每次都不重样,她很希望带来的东西能让李婧看到,但每次来几乎碰不到李婧, 都是李薇在厨房里忙碌着,姥姥在客厅看电视,也从未遇见过李婧的丈夫。她想也许她丈夫更忙,可能只有周五,家里才会出现这样少有的欢腾吧。这点烟火气像一-团烛火,把屋里积攒了一周的冷气渐渐烤化了,烤软了。吴佳怡快十三岁了,个子和她姨相似,蹿得高高的,五官就比她姨欠了些精致,她似乎很喜欢孟晓菲,每次一见到她都高兴得不得了,她们关着门上课,上完课还要拉着她聊上一会儿, 无非就是给她讲些班里好玩的事,再聊聊家里人,从佳怡口中,得知李婧李薇姐妹俩相差五岁,人生轨迹完全不一样。李薇大学毕业去报社当了记者,没过多久,就辞职了,搞自媒体带货直播,虽然很忙,但时间相对来说自由。姥姥有阿尔茨海默症,时而非常清醒,时而又非常糊涂。说到家里人,当然避不开李婧。孟晓菲始终存着一种好奇,她几次想把话题引到李婧身上,打探一下她的丈夫,打探下她为什么没有孩子,打探一下李婧的喜好, 但还是忍住了,觉得自己那样未免有些八卦。 等她们上完课,李薇也差不多把饭做好了、她一边埋怨着孟晓菲说以后不许再带东西了,一边非要把孟晓菲留下吃饭,孟晓菲每每拒绝都被当作是不好意思。其实她在这里还是多少有些拘谨的,再说大老远从烟海坐车过来,她更想出去逛逛,和大学同学约着见个面,但每次李薇都能硬把孟晓菲留下吃了晚饭再走。晓菲发现,常常是他们吃完饭收拾完了,李婧还没回来,她们就锁了门一同下楼,李薇总是要礼尚往来地给孟晓菲带上一大包零食。 莫昂就在宿舍里等着孟晓菲下课,他打开一瓶可乐,猛灌下去,身体开始往上泛着细密的喜悦,他喜欢这种欢快的感觉,就如同孟晓菲那带着青春体温的骚动和冲击,让他在这个整天严肃的大院里可以自由呼吸新鲜空气,此时的他不再是那个穿着制服的机器。白天搞了一天的教育整顿,新来的政治工作部主任是从野战部队上来的,总是强调会场纪律,他坐那一动都不敢动,晚上终于从那个壳子里钻了出来。他想孟晓菲想得魂飞魄散,就对着孟晓菲的照片傻笑,笑声摇荡在空旷的宿舍里,像一片一片流动的云。 孟晓菲教得认真,吴佳怡也学得认真,不知不觉三个月就过去了。这天周末,孟晓菲上完课,准备离开的时候,李婧和李薇一起回来了,李薇拿出一沓现金说:“这是佳怡的学费, 不知道够不够,你先拿着。” 孟晓菲赶紧摆手:“我是义务教学,这钱不能收。”李婧也要她收下,这个时候,孟晓菲 已经打开了门,欲往外走,再拉拉扯扯的,被外人看到了也不好,趁两人发愣的空,孟晓菲早从步梯间跑了下去,只留下一串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关上门,李婧跟李薇商量,说:“总不能让人家白教佳怡啊,她又是莫昂介绍的,说出去还以为我以权谋私呢。” 李薇说:“姐,你别管了,下次我把钱偷偷放她包里。” 李婧没说话,伸出一个大拇指表示赞同, 等孟晓菲再来的时候,李婧还把一条围巾送给了她,可孟晓菲死活不肯收,李婧把脸一拉说:“你再推让,我就生气了啊。” 孟晓菲一看李婧真急了,就说:“处长,您太见外了,我也就这点特长,能派上用场,也是我的荣幸呢。” 孟晓菲把围巾一夹,帽檐往下拉了拉,就出了门。每次走的时候,李婧都希望她能悄悄地,可她总要在走廊里扯着嗓子喊一声:“处长,您留步。”然后甩出一个兴高采烈的笑声。 孟晓菲回家就把围巾拿给莫昂看了,莫昂说你不该收的,孟晓菲说她硬塞给我的,莫昂想了想说没事,围巾挺漂亮的。 第75章 愁云惨雾 李婧扯下领带,拽了几下领子,风从领口进去,有了一丝沁人心脾的凉,但瞬间又被这黏腻裹挟了去。 没有送上门来的,只好挨个找他们谈话, 了解思想,不管符不符合政策,都谈一遍。小孙刚从国防大学军事思想专业读完研究生回来,把“兵者,诡道也”那一套用到这了,他知道自己是不符合转业政策,谈话就是走个过场例行公事,所以拍着胸脯说坚决服从组织安排,不给组织添麻烦。 老罗被叫进来的时候,一脸愁云惨雾,他点了一支烟,也不说话,只吧嗒吧嗒地抽,李婧屋里没有烟灰缸、他就那样举着,烟灰一截一截落下来,烟蒂快要烧到手了,才开了口:“处长,我从农村出来,当兵提干,在基层部队干了十六年,去年调到机关,才算在省城落了脚,把老婆孩子接来,一家人团聚了,孩子明年就要参加中考,军人子女能加20分,在这个节骨眼上转业,我怎么跟家里人说?” 老罗越说越激动,黑红的脸涨成了紫色, 李婧觉得自己倒有些罪恶,她摆了摆手示意老罗不要再说了,老罗弹了弹膝头上的烟灰,站起身、,扔下一句话:“没事,要我走,我就走,我服从组织安排。” 有人敲门,是莫昂,来送忠诚广场的建设方案。莫昂和老罗擦肩而过,老罗挑衅似的看了莫昂一眼,莫昂赔了个笑脸。莫昂一来宣传处,似乎抢了所有人的风头,不仅仪表堂堂,而且年富力强,极其干练,虽然大家都对他欣赏有加,但心里还是多多少少有点酸不唧唧的。 建设方案写得不错,基本上不用改就可以往上呈了,这个莫昂简直就是她的左膀右臂。忠诚广场建设方案一敲定,就要着手晚会的事了, 文艺轻骑队就那几十个人,凑不起来一台晚会,还是老办法,到外面借人。李婧说让孟晓菲来参加吧,莫昂的眼睛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 李婧微微一笑,莫昂有些不好意思,他的小聪明终究逃不过李婧的眼睛,她早就觉察到两人的关系。有一次开会,手机都放在会议室外的保密柜上,莫昂的手机亮了一下,李婧瞥到屏保是孟晓菲的照片,她迅速地明白了一个真理,谁都难过美人关,虽然早就知道他们之间绝不是老乡那么简单。既然这样,何不成人之美,她总觉得他们的结局不一定美,孟晓菲太跳跃了,和莫昂不般配,她笑自己,开始护犊子了,人家感情的事,不要干预。 盂晓菲欣喜岩狂,刚才莫昂给她打电话,说会给她单位发邀请她来参加演出的函,这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济南待一段时间而不必来回奔波了。其实她对那座小城早就厌烦了,永远显得那么老态龙钟,清晨是宁静的,夜晚是寂寥的,就连中午的阳光都不会跳跃,而是蹒跚着脚步往西走。大学里的孟晓菲总是夺目的,但回到那个弹丸小地,她找不到光芒万丈的感觉。她每天上下班都要从海边经过,一看到茫茫大海,她就觉得自己是沧海一粟,可能连粟都算不上。经过省城四年的改造和熏陶,她趾高气昂、热情芬芳的气质早就跟海边的寂寥小城格格不人了。在莫昂给她的畅想里,未来是光明的。他说晓菲,你来,这毕竟是省会啊,大院就在市中心,周围全是大商场,你不是爱逛街吗?想怎么逛就怎么逛。最重要的是我们就在一起了。 这一次,孟晓菲是带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态度跟团长告了别,坐着火车出发的,到了济南,照例先去给吴佳怡上了课,上完课就急急忙忙往宿舍赶。莫昂已经等着她了,一开门, 莫昂就把她抱住了,说话的声音都软绵绵的, 像是把里面的钢条抽掉了。吊灯已经关了,只剩下落地台灯还张着惺忪的睡眼。莫昂的手伸了过来,孟晓菲笑成一团,她最怕挠。突然她拾起脸一本正经地说:“我今天在处长家听到她接电话,好像谈到转业的事,不会有你吧?” “放心吧,绝对不会的。”莫昂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她又开始笑,他们蜷缩在橘色的灯光里,像两只小动物,一点点分食着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快乐。 从办公室到家,也就几百米,李婧却走得极为缓慢,空气清冷,一轮白月已经挑在了天上,周围的轮廓像是铁画银钩一般,有一种九州天地宽的感觉。正在这时,手机响了,是李薇:“姐,妈这会儿非要见你、。\" 李婧快走了几步:“我回家把军装换了就去。 “我正开车去接你呢,马上就到。\" 李婧出了大院,看到李薇的车已经停在警戒线外,她上了车,李薇丢过来一件外套, 说:“赶紧换上,便装都给你准备好了,这服务周到吧?“李婧换上一件红色羽绒服,顿觉轻松起来。 李薇好久没见到姐姐,很是兴奋,边开车边跟姐姐聊,说母亲的病最近有点严重,每天都不肯待在家里,吃完饭就要往外走。李薇有大半天是陪母亲坐在路边或者商场的长椅上,就那样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问她看什么,她也不说。 自从父亲去世,李婧和李薇就分别劝母亲搬到她们家里去,但母亲死活不肯,说不能离开家,父亲的骨灰盒一直在家里放着,她要留下来陪着父亲。母亲有阿尔茨海默症,明白的时候很明白,跟正常人一样,糊涂起来也是很糊涂。她只记得李婧有胃病,爱吃烤馒头干,每天能下楼买十几趟馒头,然后支个电饼铛在那烤,保姆也换了几个都不行,李薇干脆自己的家也不回了,带着吴佳怡搬到了母亲这里。李薇的丈夫吴海洋对此颇有微词,时不时抱怨几句,说好像就是你一个人的妈似的,我都怀疑我没有老婆。李薇说不允许你说我姐。李薇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拿着馒头到处送街坊邻居,时间长了,馒头店老板知道老太太的病,就不肯再把馒头卖给她了。老太太不干了,坐在店门口不走,还抹眼泪,李薇跟老板说,卖给她吧,馒头才儿个钱,老太太高兴就好。 母亲的家在经八路,拐个弯就到,进了门, 母亲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说:“闺女,你怎么好儿年都不来看我?” 李薇扑哧一下笑了,说:“妈,好几个星期是有的,好几年不至于吧。” 转身 118 母亲说你看,我刚买回来的馒头,今晚就在家吃。李婧看到餐桌上堆了十几袋馒头, 足足有五六十个。她摇了摇头说吃过了,一会儿还得回去加班,母亲举着馒头的手停在半空中。 李婧说那就吃点吧,母亲瞬间又高兴起来,让李薇拍了根黄瓜,再切个香肠,并提出要喝点酒,李婧欠了欠身子,说:“妈,我们有禁酒令,工作日不允许喝酒。” 母亲有些不悦,把脸一拉,自斟自饮起来, 她保留着每天小酌的习惯,李薇赶紧把酒杯一举说:“我替我姐喝。” 李薇趴到李婧耳朵上说:“你和姐夫最近挺好吧?” 李婧有些诧异,说:“还行啊,怎么了?” 李薇说:“没啥,我最近倒是总和吴海洋吵架,嫌我这嫌我那的,不理他,咱妈这你放心, 有我呢,你管好你那边就行了。” 母亲坐在对面,满脸的欢喜,李婧眼底竟开始泛潮。有人敲门,妹夫吴海洋来了,看到李婧有些吃惊,说:“稀客啊。” 李薇上来拍了他一下:“怎么说话的!” 李婧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吴海洋开门见山:“姐,我可能要调北京总部去了,等我安顿下来,我想让佳怡转学过去,李薇也要过去照顾佳怡的,妈这边还要你多过来看看。\" 李薇大概也是第一次听吴海洋说这事,她若有所思地捋了一下头发,说:“这么大的事, 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啊?\" 吴海洋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我倒是想跟你说,见得到你人吗?” “你今天是专程来吵架的吧。” “你要不愿意去也行,我就带佳怡去,反正你也整天不着家,在不在一起都一样。” 李婧忙站起身,把吴海洋拉到一边,说别当着妈的面吵架,都冷静冷静。母亲一直稳稳地坐着、喝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李婧心里愧疚得很,这几年,几乎都是妹妹一个人在照顾母亲,为了这把妹夫一个人扔一边。这次妹夫往北京调,说什么也要说服妹妹一起去,两口子不能长期分着。她和陈启东还不是例子, 分的时间久了、感觉彼此谁离了谁都一样,日子照样过。 等母亲把酒喝完,李婧就起身要回去,母亲怔征地望着她,也不说话。她走到门口又折回去,给了母亲一个拥抱,说等我忙过这段时间、我就来陪你。老太太高兴地拍着手说,好啊好啊、这话李婧说了好多次,每次说李薇都笑, 母亲都信。 走到楼下,李婧回头望了一眼,看到母亲的脸使劲贴在玻璃上,因为贴的太紧,鼻子压得变了形、嘴巴张着,像是一个洞。 李婧回到家,抬头突然看到自己家的灯亮着,就知道丈夫回来了。打开门,陈启东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是齐鲁医科大学教授,别看平时一脸斯文相,说话办事都慢悠悠,唯独跟李婧说话糙得很,这也算真性情吧,两个人一个急性子一个慢性子,日子过得倒也相得益彰。到了年底,李婧越来越忙,医科大也在大学城建了个分校,离家三十多公里,陈启东去分校上课的时候干脆就住学校里,周末才回家,最近说赶一个课题任务紧,周末都很少回来了。 她脱下外套挂在门后的衣帽架上,碰掉了陈启东的外套,一张卡片从里面滑了出来,掉在地上,李婧检起米看了看,是一个酒店的会员卡,同道:\"你怎么还办酒店的卡呢?” 陈启东的眼睛向她这瞟了一眼,说:“新楼房测着还有一些甲醛,学院就统一给我们办了大学门口的酒店会员卡,先住一段时间。” 李婧把卡塞回他的口袋里,就去洗漱,突然想起李薇说的话来.让她好好照顾家、李% 以前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她突然意识到大概快两个月了吧,陈启东都没有碰过地,不值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照样有说有笑,其乐融施可能自己想多了,毕竟人到中年了。她把水捧起来,一把一把泼在脸上。 从卫生间出来,陈启东已经躺在了床上.只有一盏小夜灯照着,朦胧的灯光像一团琥珀,把两个人严严实实地镶了进去。陈启东看到李婧脸上汗涔涔的,就伸出手替她抹了一把验上的汗,李婧突然揽住了他的腰,他知道什么意思, 夸张地打了个哈久,说明天上午还有课,早点睡吧,她的手顺着他的后背慢慢滑了下来。 窗外的月隐人了云层,夜越深,越清醒,时针分针踢踢踏踏挤着往前走,汇成一条河流. 把李婧淹没了,她沉入了过去。 那个时候,她刚从大学毕业,特招进了部队,全团一个女的都没有。她,一个很奇特的存在,狷狂、桀骜不羁、细致入微于一身,当年很多人追她,她知道他们做了很多关于她的梦她习惯了在众星捧月的目光里出操、吃饭、上班、跑步,她不拒绝这些暧昧,但依然很恰当地把暧昧控制在37度以下,不会灼伤任何人。但大多数人在衡量得失后,依然选择了放弃、男人大都很现实,虽然一直受敢于担当、牺牲奉献的教育,但为国捐躯可以、家庭琐事里太累心的事情,他们依然不会做。他们知道,漂亮的花儿自己喜欢,别人也喜欢,自已惦记,别人也惦记。对于爱情和婚姻,他们一代一代承袭了老一辈的优良传统,老婆能用就行这个时候, 陈启东出现了。 陈启东和李婧的相遇,和莫昂孟晓菲极其相似,只不过男女颠倒过来罢了。那个时候单位搞共建,在学生处帮助工作的陈启东就和宣传干事李婧结识了。他开始利用周末的时间请李婧吃饭,虽然大部分时间李婧都拒绝了,毕竟在部队,不能随便外出,但陈启东毫不气馁, 愈挫愈勇。李婧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加上略带神秘的微笑,琴弦一样的敏感气质,都能让他如同夜风徐徐拂过般心生摇曳。他爱李婧爱得发狂,李婧说的每一句话都糊在他的心口上, 让他喘息都觉得困难。恋爱可以给人饱足感, 陈启东觉得李婧就是他的脂肪、蛋白质、维生素,滋养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每次和李婧走在一起,他都是趾高气昂的,跟一个女军官谈恋爱,让他的虚荣心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后来两个人顺理成章结婚、怀孕,可不幸的是李婧怀孕没多久,大出血,孩子没了。李婧哭成了泪人,陈启东抱着她说没事的,要不上孩子,就两个人相守到老,果然从那以后,李婧再也没有要上孩子。每个月都满怀希望,可那暗红色的经血每个月都准时来报到,渐渐地, 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感情也像一杯不停蓄水的茶,越来越淡了。 天已经蒙蒙亮了,李婧吞下一片褪黑素, 强迫自己睡一会儿,再过些天,就元旦了。以前总觉得自己还年轻,什么更年期啊、失眠啊,猴年马月才能发生的事情,现在竟然这么迫切地就来了,曾经立的小g都放弃了,李婧准备立个大的,还显得有鸿鹄之志。她决定每天跑一个五公里,把文艺工作好好抓一下,这几年文艺人才流失得厉害,文工团裁掉以后,人员缩减了三分之二,演出队的人现在都是一专多能,其实她觉得这是个对立统一的关系,太多能了,也就不专了。 第二天李婧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刚进办公室,就接到机关体能考核的通知,李婧吃了一惊,现在像这种不打招呼、临时组织的考试越来越多。昨晚的睡眠像是泡到水里的一根草绳,断了好几截,又加上好久没运动了,下楼集合的时候,心里怯生生的,腿开始发软。跑出去几十米就开始喘不上气来,其他人都跑到终 cii 点,她还有好几圈,莫昂还在后面推了她一段, 终于踉踉跄跄跑到终点,一看成绩,二十四分五i十二秒,比及格线还慢了三分多钟。 回到办公室,李婧瘫坐在椅子上,心脏还在扑通扑通跳,她有早搏,时不时还会像敲乱了的鼓点,乱跳一气。骨头跟散了架似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失落。她从小就鹤立鸡群,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那个拔尖的,今天她算是垫了个底,未免感觉灰头土脸的,面子上过不去。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是那个闪亮亮的存在了,她使劲撸了一下头发,安慰自己,又不是灯泡,没必要天天闪烁。想到这,她从椅子上坐起来,身子又往上挺了挺。 下班的时候,考核结果已经在一楼大屏幕上欢快地翻滚了,老罗和莫昂的成绩都远远地排在她前面,李婧心里有些羞,又有些恼火,如同秃头非要展示癞头疮一样。军队永远是年轻的,朝气蓬勃的,也许她真的老了。 六 政治工作部鲍主任对晚会很重视,这天, 临时让秘书给李婧打了个电话,要她陪同去演出队亲自看看抽调的这一批演员的水平,李婧便带了莫昂一起去。 刚走进演出队的大门,就看到孟晓菲举着条围巾跟几个兵聊天:“知道这是谁送我的吗?李处长,就是我们宣传处长,你刚来,可能还没见过她,这可是我们战区陆车机关唯一的女处长。” 李婧正好陪着鲍主任走过去,脸都绿了, 鲍主任回头看了一眼李婧,嘴角往上扬了扬, 似笑非笑,意味深长。 轮到孟晓菲上场了,她是声乐专业的,现在却要主持兼表演,小品情节倒是简单,就是写一群移防的人,从繁华城市移防到大山深处,得到消息后,营区大院里掀起了一场惊涛骇浪,最终还是服从组织决定,举家北迁。 以前在歌舞团时,孟晓菲即使被拉去凑数,也是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孟晓菲演朱丽叶没得说,突然要演一个为国防事业做出巨大牺牲的军嫂,就有点勉为其难,很久都人不了戏。 李婧说,你想象一下,部队突然从省会城市移防到东北的小县城,本来和和美美的一家,现在孩子见不到爸爸,妻子见不到老公, 会是什么感受,但她依然克服重重困难,全力支持丈夫的事业。 孟晓菲挠了挠头,继续演,鲍主任的眉头越皱越紧,孟晓菲演的东西总是缺了那么一点坚硬,像个棉花包软塌塌的。李婧喊停,说你要演出这个伟大时代的声音啊。孟晓菲被反复叫停,折腾得没了气力,忍耐度到了极点,咕哝着说,从省会城市移防到深山老林中,还要表现出兴高采烈、喜气洋洋,那里有元宝要挖吗? 鲍主任的脸色开始沉了下来,莫昂在旁边,赶紧冲孟晓菲使眼色,孟晓菲就闭嘴不再说话了。把鲍主任送出大门后,李婧也转身往回走,莫昂紧追其后,回到办公室,李婧气呼呼地把帽子往桌上一摔。莫昂知道处长为什么发脾气,心里不免对孟晓菲埋怨,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事,想着孟晓菲到底还是年轻,浮躁了些。 一直等到下班,李婧才又把莫昂叫到办公室, 只说让晓菲好好排练,莫昂赶紧说是。 “即使她能被招进来当文职人员,穿上制服也只是个皮囊,根本理解不了军人的苦乐酸甜。”莫昂正要出去,李婧突然问他,对转业有什么想法,莫昂不说话,只是看了李婧一眼,李婧把那眼神一接就明白了,莫昂心里委屈了,平时跟着你,没日没夜地加班,到这个时候了,你却把头埋到沙子里当鸵鸟了。 下班的时候,莫昂在大院里走着,刚出了办公区,突然胳膞被挽住了,是孟晓菲。莫昂本来就有点气,赶紧把胳膊抽了出来,说一会儿就能碰到熟人你信不信,孟晓菲说碰到怎么了,我又不是小三。莫昂说,你看你说话,越来越离谱,大院里不允许楼搂抱枹的,孟晓菲就乐了,大院怎么了,难道你们都是和尚? 他拨开孟晓菲的手,眼眉低垂着,心事重重地继续往前走。晓菲看出来他情绪很低落, 这时莫昂主动开了口:“我有可能要脱下这身军装了。” 孟晓菲一脸惊讶,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怎么可能?”又恍然大悟:“是不是因为我没演好?” 莫昂说跟她没关系,她跟在后面,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莫昂有些不忍,回头说了句: “军人就是四海为家,就算退出现役,也是为战斗力服务的。” 孟晓菲没心思给吴佳怡上课了,就给她打了个电话,说临时有事,今晚过不去了,改成明天上课好不好,吴佳怡很是失落,但还是说好吧,明天记得早点来。 第二天一大早,下起了大雪,孟晓菲还是准时去给吴佳怡上课了,路上摔了一跤,眼泪忍了半天才回去,到了李婧家,尾巴骨疼得要命,也不好意思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坐就生疼。吴佳怡几次让她坐下,她都说站一会儿,就那样站着,一直等到李婧回家。她吞吞吐吐地问了是不是莫昂要转业、李婧笑了一下,问听谁说的。孟晓菲本就是有些怕李婧的,就没敢再说话。女人就是女人,她们想的问题总是很直线,觉得李婧高兴了,莫昂就不用转业了。那天临出门前,她悄悄把一个红包放到了茶儿上。 她回去就跟莫昂说了,以为莫昂会感激涕零,从来没大声跟孟晓菲说过一句话的莫昂像是疯了一般,声嘶力竭地冲着孟晓菲吼: “教养呢!” 孟晓菲倔强地抬起头,泪水抹了一脸,许久,轻轻地说了一句:“我看错你了。” 第76章 吃一个柠檬 周日,李婧四点多就醒了,看到月光洒一屋子,就下床在地上走来走去,像走在水面上。突然想陈启东如果在身边该多好。 这个周末又是她一个人过的,陈启东说他们的课题进入验收阶段,要全力以赴,周末就不回来了。李婧风轻云淡地说了句好。陈启东挂电话前还调侃了一句:“我就知道你会说好,反正你总是没空陪我。” 再确切点说,就是二十四小时后的周一早上,必须要报转业名单了。李婧把头发抓了一下,又抓了一下,往后一仰,摔进了被子里。 她又陷入巨大而结实的睡眠里,一般五点到六七点,她的睡眠是深度的,直到被手机震醒。李薇夹着哭腔的喊声传了过来:“妈不见了, 今天一大早妈就咕哝着要去买东西。我没当回事,等我下楼买了早餐回来,妈就不见了。” 李婧一咕噜坐起来,抓了件外套就往外跑,边跑边跟李薇说,你们沿着马路分两头找。 李婧拦了一辆出租车往母亲家赶,车开过一个路口,等红灯的间隙,却看到了陈启东,他正搂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走着,女子的手揣在他的右侧衣兜里,两个人你搂我我搂你,像一股紧紧缠在一起的绳。这背影像是开足了马力的车,把李婧撞了个人仰马翻, 有一种啃噬般的疼痛从心里怦然炸裂开来, 疼得她不得不弯下腰,她按下车窗,任寒风吹在脸上。师傅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见两行泪瞬间被风吹散了。 下了车,她踉踉跄跄往前走着,把附近的街都走遍了,还是没有找到母亲。李婧的腿越来越软,走出好几公里,远远地,看到一个身影佝偻着,正坐在马路边上兴致勃勃地张望着,那来来往往的车灯像是一圈圈荡开的涟漪,是母亲,不晓得母亲怎么走了这么远的路。 李婧走过去,靠着母亲坐在了马路牙子上,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浑身乱颤,止也止不住。笑着笑着,她就流泪了,泪水洋洋洒洒地挂了一脸。母亲侧过身,把她的头往自己身上揽,李婧乖乖地靠上去了。母亲轻轻地拍着她,像哄一个被惊吓到的孩子。 过了许久,母亲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馒头干,说,给你。 李婧接过馒头干,继续偎在母亲身上, 给李薇发了个语音,说找到咱妈了。好一会儿,她把母亲扶起来,往回走。 回到家,李薇免不了数落一阵:“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不能一个人出门,非不听,非要吓死我们不可。” 母亲并不说话,跟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把头埋在胸前,不知道是在外面冻的还是什么原因,母亲的脸通红。过了一会儿,母亲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日历,拍了拍脑门说: “我说出门干嘛去呢,终于想起来了,我是要去订蛋糕,今天是婧的生日。” 李婧和李薇怔怔地望着母亲,许久都没有说话。李薇说:“我来订个饭店,今晚好好给姐过个生日。” 就是在这时,李婧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就像是一块在火上烧红了的铁,炙热,烫人,碰到她,要把她的皮烫下来一层似的。她想应该把自己的脑袋放到冰水里冷却一下,不然头脑一热,就会做许多出格的事。在宣传处长的位子上待久了,还有些许的收敛,不然更是肆无忌惮。她把头甩了甩,想把这个念头甩出脑壳。 莫昂依然在办公室,就算是不加班,周末他也要去坐一会儿的,似乎不去就等于学生翘课。今天他坐在办公室里,怅然失措,也许他在这里坐不了多久了、孟晓菲不辞而别了,她没有逼他再去找李婧,她知道越是逼他,越是临危不惧,视死如归,倒不是坚守信仰、而是性格使然。 李婧的电话打了过来,问他晚上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莫昂惊得手一松,话筒差点没掉到桌上、除了加班餐,还没有和处长一起吃过饭,这是要跟他摊牌了,还是送行酒?他不敢问今晚一起吃饭的还有谁, 就试探着给老罗和小孙几个发了个微信, 老罗在带着孩子上课,小孙此时就在隔壁办公室里,安安静静的,他们似乎都没有被邀请,看来他的猜测应该是对的了。 他重重地倚在靠背上,仰起头看着天花板, 安慰自己,转业也好,他走了,那几个好哥们就幸福了,依然可以留在大院里,老罗的孩子中考就可以加分,小孙可以悠闲地等着孩子出生。而他呢,晓菲随军的事就此搁浅,他则要回老家烟海,参加统一组织的转业考试,然后等待分配。 他想自己走也没什么,就是有点对不起晓菲,好好的把人家姑娘给骗了。虽然不是故意为之,但人家工作也丢了,也随不了军,还不知道考不考得上文职,不是骗是什么。晓菲有可能会恨他, 还会离开他,他等于被撕掉了一只胳膊一条腿, 血淋淋的。爱情在无望地摇曳、腐蚀,像流动的云,与其这样,还不如短痛,自行了断。 李薇带着母亲去订了个蛋糕,母亲喜笑颜开,好像是她过寿一般。临出门的时候,李婧剪开两袋小柴胡颗粒,冲了喝下去,又把中午剩的一碗米饭吃了。李薇心里一惊,这是要往死里喝的节奏啊。小柴胡能舒肝和胃解酒,这是李婧屡试不爽的独门绝招。李微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李婧把妹妹的手甩开了,李薇也不敢多说什么,由她去吧,她知道有了这些前期的准备工作,最起码李婧不至于找不到家门,也不 会坐在马路牙子上发呆,或者扯着她一遍遍地说着二十年前干的蠢事。 菜是传统的鲁菜,九转大肠、葱烧海参、爆炒腰花、糖醋鲤鱼,儿个主菜一上,大家就开始拍照,李婧居然也举着相机搂着母亲和李薇拍了几张,还比了个耶,发了朋友圈,这倒让李薇纳闷起来,今晚姐姐居然有了些孩子气。 酒一倒上,就开了局,细节都是一个样,敬酒劝酒的套路贯穿上下五千年,亘古不变。有那两袋柴胡和一碗米饭垫底,李婧坐镇不乱,一副横刀立马力扫千钧的气势。 她几乎不说话,让喝就喝,似乎把所有的话都泡在酒里了。 李薇会玩,带着一桌人玩起了幸运大转盘,一个大转盘分了十二个格子,每格里写着“再喝一杯”“吃一个柠檬”“学青蛙叫”这样那样的游戏内容。谁转到什么,就按照上面的要求做什么,不许耍赖,耍赖罚款。有了罚款的制约,没有一个赖账的,不管转到什么,都照做了,笑着闹着,酒就过了三巡。 酒是李薇酿的杨梅酒,用六十二度的二锅头泡的,人口绵,醇度高,一线喉。喝的时候很爽,但爽完了,一般人吃不消。 恰好在这个时候,李婧转到“吃一个柠檬”,众人起哄,她拿起柠檬,塞进嘴里,三口两口地吃完了,一派安详,没有一点龇牙咧嘴的样子。一拨人狂笑,以为她硬撑着, 她也跟着狂笑,她一笑,大家都不笑了。李婧笑够了,说,如果很多事情,能像吃柠檬一样就好了,除了皮有一点苦之外,真的一点都不酸。 吃了柠檬的李婧,崛起了。她成了这个桌上的王者,其他人,包括真的起步就一斤的,都彻底断了片儿。剩下的也都半残,包括没喝酒的,似乎都有点晕晕乎乎的。 李婧端着酒杯走到莫昂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知道吗?我现在的心情好极了,非常清醒。” 莫昂问:“难道真的不酸吗?” “什么味道你不知道吗?” “那为什么你面不改色?” “这些年的心酸,还能都让你知道,你还年轻,未来的路长着呢。” 这句话一出,莫昂便不再追问了,索性放开一回,处长喝他就喝,以为酒到酣处, 处长会跟他说点儿什么。他像投篮一样,一次次把目光投过去,可处长终究是避开了。 这一顿饭吃完,李婧和莫昂都有一种从深谷里爬上来的感觉,只不过他们两个人的感觉都错了。一直等到散场,李婧说各回各家。临出门,李婧拽住莫昂,把一个红包递给了他,他看到那个红包就明白了,觉得自己像一个蹩脚的导演,把一出好戏导得稀烂。 李薇坚持要送姐姐,李婧不让,说散散步。走着走着,她开始跑了起来,人往前跑, 时光却向后退着,她仿佛看到自己从穿上军装到现在的一幕幕。 自打穿上军装起,她就觉得在进行一场革命,并且固执地认为所有的革命都可以浪漫而诗意地完成。从宣传干事变成宣传处长,陈启东却不以为然,用他的话说,一个娘们儿家,在这男人扎堆的大院里,还能兴风作浪?差不多就行了。当这些浪漫消失殆尽的时候,她真的四顾茫然了。改革,不是上帝掷骰子,也不会有一种调皮的可能。 李婧越来越觉得,改革的鼓点越敲越快,自己真的跟不上了,是到了该让位的时候了。 此时的城市像是一艘航行在暗夜里的大船,在这样的夜晚,保持清醒的人是不幸的,任何理想主义都或多或少是有些感伤的,也许陈启东说的是对的。 她不想回家,陈启东也许就在家里等着她,她想跟他摊牌,质问他,但又不想听他任何解释,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门口就是商业中心,大院就在商业区的褶皱里,醉意和醉意纠缠着、牵拉着,只觉得天旋地转, 让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她索性在银座商城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大街上比白天少了些许嘈杂,李婧依然是清醒的,等哨兵从哨位上下来,她才往大院里走,她不能让哨兵给一个醉酒的军官敬礼。一进大院,外面的车马喧嚣瞬间被挡在了外面。在过门岗的时候, 她步态生硬但气宇轩昂,脖子上像是绑着一根钢条,走到哨兵视线的尽头,就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整个身子都软了下去,全凭那一点残存的清醒牵拉着她的身体往回走。 远远地看到一个身影倚着树在呕吐,是莫昂,他的身体慢慢滑了下去,伏在地上, 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他好像在笑,又像在哭。李婧走过去,他居然还能认出她:“处长,我走的时候,你说我是早上走还是晚上走,反正我不会白天走的,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晃晃荡荡地走远了,一直走到李婧视线的尽头。 第二天,莫昂又在熹微的晨光中吐了一回,仰头灌下一大缸子水,爬起来去上班了,路过李婧办公室,门关着,不知道来了还是没来。酒的作用依然在体内自下而上地蔓延,心情还是从里到外地变坏。 快下班的时候,李婧找他送呈批件,他拿起件,看到转业名单上,赫然写着-李婧。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李婧。她笑了笑, 说一大早又去了趟演出队,今天孟晓菲的表演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第77章 numbers 9月7日,星期三。 “椭圆形办公室”没有开灯,洪德全独坐于一团黑暗之中。 凌晨2时14分,洪德全接到“雄狮”小队一组组长张祖林的电话、他只说了四个字:“他开口了。” 洪德全回答了一个字:“好!” 尽管凌晨3时才睡下,清晨6时30分,洪德全依然按时起床,喝下一杯55c的温水,在跑步机上大踏步奔跑5千米,泡澡15分钟,早餐,更衣,之后有条不紊地开始一天的工作。 整整一天,看似波澜不惊的洪德全心神不宁,他不会打电话追问技术总监是否破解了那串密钥,是否成功侵入金世珑“大龙总汇”的内部网络系统,是否成功盗取“大龙总汇”的员工档案,他心急如焚而不动声色。他不知道自己处心积虑,酝酿长达半年的方案,是否能够如愿以偿,锁定金世珑的“七寸”。 让洪德全深感焦虑的还有来自诺瓦底邦的一份内部文件。 千塔国诺瓦底邦,与大木田一样,拥有高度“自治权”,那块土地上同样有上万中国人从事电诈、网赌产业。迫于中国方面的压力,9月6 日,诺瓦底邦中央事务执行委员会内部发文,要求严厉打击电信诈骗犯罪,特别是针对中国公民的诈骗行为。 在这样的形势下,能否侵入金世珑的数据库,获取被金氏家族胁迫从事电诈活动的中国员工档案,对洪德金是否能够“上岸”,至关重要。 四个月前,耗费巨资,设下多重圈套,洪德全的情报部终于成功收买金世珑“大龙总汇” 的人力资源经理--无非是利诱加威逼。此前, 洪德全的情报部买通“大龙总汇”一位可以接触列人事资料的技术人员,技术人员偷出约三百名被裹挟到千塔国北部从事电诈产业的中国人名单-洪德全命人用这些“大龙总汇”的人员名单替换了董季平试图送往中国的“醒狮庄园” 人员名单。继而,洪德全的情报部以\"泄密\" 反过来威胁“大龙总汇”的人力资源经理要么把他手下有人泄密的消息透露给金世珑,要么付给人力资源经理一笔巨款,以换取“大龙总汇”全体中国员工的名单。 在洪德全情报部门的威逼利诱之下,金世珑的人力资源经理答应把“大龙总会”内部网络登录人事管理系统的密钥出卖给洪家。对方提出,必须以一种绝对安全的方式提供那串由十三个阿拉伯数字和大小写英文字母组成的字符-他不能把那串字符写在纸上,不能通过电子通讯,更不能对任何人口授--洪德全认为这是一个合理的建议。 在美国学习过人工智能的洪德全很快联想到ascii码表,这是任何一个计算机专业大学生入门的第一课。标准ascii码使用八位二进制数来表示所有的大写和小写英文字母、阿拉伯数字0 到9、标点符号,以及在美式英语中使用的特殊控制字符。也就是说,将二进制转换为十进制之后,以十进制编号的标准ascii码与阿拉伯数字、英文大小写字母存在一一对应的关系。例如,ascii码中的二进制代码00,转换为十进制,得到数字49,代表的是阿拉伯数字1; ascii码中的二进制代码0,转换为十进制,得到数字83,代表的是大写英文字母s… 如果被收买的人事主管能够以某种方式提供一组十进制数字串,对照ascii码表,就能得到相应的阿拉伯数字和大小写英文字母。 洪德全继而联想到赌场的轮盘赌机。轮盘赌机共有1至36号格舱可供下注。在ascii码中, 十进制数字48至57,分别对应从0到9的十个阿拉伯数字;65至90分别对应从a至z的二十六个大写英文字母;十进制数字97至122,分别对应从a至z的二十六个小写英文字母。洪德全的情报部头目与“大龙总汇”的人事主管约定, 后者在轮盘赌桌上,以顺序四次下注的数字之和作为ascih码中的一个阿拉伯数字或者大小写英文字符,在约定的时间,洪德全会找人记下人事总管在轮盘赌桌上投注的顺序和数字-绝对不用纸和笔,绝对不用手机摄像,而是用脑袋后者欣然同意。 这是洪德全的绝密计划。诱拐万奇麟一家的罗洁,并不知道洪德全收买了金世珑的人力资源经理,更不知道洪德全亲自设计的密钥传递方案。罗洁一厢情愿地认为,洪德全把一个记忆天才弄进“醒狮庄园”,无非是打算利用这个孩子超人的记忆力,赢取某种形式的豪赌。 当万奇麟终于开口,背诵出蓝衣人下注的第一组数字:02、08、14、26、11、15、16、33…… 洪德全的技术总监立即按照四个数字一组进行分组,第一组四个数字相加的结果是50,对应ascii码的阿拉伯数字2;第二组四个数字相加的结果是75,对应ascii码的大写英文字母k… 只看一遍,依次记住五十二个两位数,对常人来说几乎难于上青天,但对万奇麟来说,不会比记住一副乱序排列的扑克牌点更难。 8时2分,洪德全的手机震动。 技术总监的声音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报告洪总,都拿到了。” 洪德全深吸一口长气,缓缓吐出,静默三秒后,他说:“我在办公室,给我送过来,现在!” 8时12分,一沓打印得整整齐齐的a4纸搁上洪德全的案头。 那是2349名中国人的姓名以及他们的中国身份证号码。 那是2349名在金世珑旗下“大龙总会”被迫从事网赌、电诈活动的中国公民。 董季平沉浸在深切的懊恼和悲痛之中。 胡英子和万奇麟没有上他安排好的那辆车, 现在看来,绝对正确。 董季平接到报告:那辆打算将胡英子和万奇麟秘密送回中国的越野车,驶出“三只老虎” 的地下车库,朝着中国方向一路狂奔。越野车很快遭遇大木田警方用拒马设置的路障--洪德全的公开身份之一,正是大木田的警察总监。越野车驾驶员决定撞开拒马逃命,他猛轰油门,成功闯关。两台大排量越野车尾随狂追,就在距离中国国门不足一千米的地方,一路狂追的其中一台越野车打开天窗,追击者伸出一具rpg(肩扛式火箭筒),瞄准前方逃窜的越野车扣动扳机。 越野车爆炸,继而燃起熊熊大火,驾驶员被火箭弹炸成碎片,被烈火烧成焦炭。 那位死去的司机,并非董季平的联络员,而是专做“捞人”生意的黑道人物。近年来,一些中国人要么被诱拐,要么幻想一夜暴富,纷纷通过非法渠道进入大木田地区狂嫖滥赌;一些政治、经济身份敏感的人物,同样千方百计潜入大木田地区,有的是为了“大开眼界”,有的参股做生意,有的沉湎于赌场不能自拔。这些人大多输到倾家荡产,最终沦为“科技园”的员工, 甚至人体器官“活体”。其中某些人物的亲友会想方设法营救他们回国,黑道“捞人”产业应运而生。 收取家属不菲的费用之后,“捞人”团伙能够迅速查明营救目标--他们称之为“货”--所在的园区。“捞人”团伙有特别的渠道,可以接触到各大电诈园的人事主管,依照相应的行情,向相应的园区主管“买货”。被主管卖掉的“货”,很快出现在园区“因病死亡”的人员名单之中。“货”到手之后,“捞人”团伙会采取偷越国境等一系列操作,将“货”送到边境线中方一侧。对营救目标的家属来说,耗费巨资雇团伙“捞人”,实属无奈,然而,若向大木田警方求助,等同于向洪德全求助。 当然,“货”被“捞”回中国之后,必须对自己在千塔国北部的遭遇守口如瓶,否则,“捞人”团伙将不惜一切代价,杀人灭口。这一点, 委托人和被“捞”的“货”都心知肚明。 董季平制定胡英子和万奇麟出逃方案时,首先想到的就是“捞人”团伙。既然自己的身份很可能已经暴露,自己的一举一动,必然都在洪德全的监控之下,启用自己的团队,无异于把战友拱手出卖给洪德全。就算把胡英子和万奇麟外出的消息透露给董季平是一个圈套,“捞人”团伙被拦截,结果无非是\"黑吃黑\"。但董季平万万没想到,“雄狮”小队竟然使用rpg, 直接把“捞人”团伙的越野车轰上了天。一想到那位司机因他而死,董季平的心脏便像是被扎进一根无法剔除的芒刺,纤细而尖利,隔上几分钟就刺他一下,令他痛到窒息。 身份暴露不会改变董季平的决心,正如他试图通过万奇麟携带的密码信向上级表达的那样, 他将战斗到底。 董季平在等待。 等待“雄狮”小队黑洞洞的枪口,等待水面上漂浮着粪便和蛆虫的“土洞”。 天亮之后,董季平接到通知,胡英子身体不适,当日暂停训练。 董季平在等待。 等待洪德全的电话,或者全副武装的信使。 9月7日,星期三,20时24分,董季平的手机震动,来电显示:“洪总”。 手机里传来洪德全惯常的,慵懒而倨傲的腔调:“董经理,请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 现在。” 董季平叩响“椭圆形办公室”的橡木门, 听到的不是洪德全慵懒的“请进”声,而是房门猝然被人从内侧拉开。这让董季平短暂地产生了某种错觉:洪德全一直站在门后,等着他的到来,敲门声响起,洪德全便迫不及待地为他拉开房门。 为董季平拉开房门的当然不是洪德全,而是那位刀疤从左边嘴角一直贯穿到左耳根的“雄狮”小队成员。董季平望向仁立在洪德全身后, 黑衣黑裤腋下挂着手枪的精壮年轻人时,“刀疤”用极为干练的手法,从身后拍打董季平的腋下、腰部、大腿及小腿,检查他是否携带武器。 随后,“刀疤”后退半步,背对合拢的橡木门, 垂手而立。 “哈。”坐在大班桌后皮转椅上的洪德全一声轻笑,“对不起董经理,必要的安全措施。我突然想起来,你恰好就是负责我安全的保安经理。对保安经理采取安全措施,这简直是一个笑话。” 仿佛觉得这真是个笑话,董季平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洪德全手指大班桌对面的椅子,依然面带微笑:“请坐。” 董季平的白衬衣外面罩了一件质地轻薄的灰色西服,他撩开衣襟,昂然人座。 “长话短说。”洪德全收起略带疲惫的微笑, “真是漫长的一天,我有些累了。”他抓起搁在桌上的手机,划动几个图标,调出一段视频, “我偶然刷到一段小视频,我猜董经理一定很有兴趣。” 洪德全点击“播放”图标,将手机朝董季平推过去。 董季平俯身凝神细看。 确知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董季平反而有一种“靴子落地”般的平静。况且,在得知“捞人”团伙的越野车被“雄狮”小队用火箭弹击毁之后,不会再有更大的变故让他悚然动容。 手机屏幕上的孟刚正在接受自媒体的另一次 采访。 画面显示,孟刚的腰部缠着厚实的白色绷带,绷带隐约透出血迹。孟刚声泪俱下,痛陈自己如何被卖给人体器官贩子,被“噶”去一个腰子之后,趁看守人员放松警惕,如何越窗而逃,如何命悬一线穿越丛林,回到中国· “董经理,”洪德全收回他的手机,“这会不会实在太巧了呢?” 董季平没有回答,他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凝视着洪德全的眼睛。 而洪德全身后的年轻人,目光如鹰隼般锐利,锁定着董季平的一举一动。 董季平认出了这双眼睛,这个人正是与他一起突袭黄家“医院”的“雄狮”小头目。董季平扬起目光,对“张哥”微微一笑。“张哥”短暂地避开了董季平的眼锋。董季平不用回头,也知道自己身后的“刀疤”与“张哥”一样,警惕地监视着他的一言一行。董季平很清楚,洪德全如此安排,是担心自己突然出手,挟持洪德全,为自己赢得一条生路。 “自作聪明的家伙。”董季平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过,他并不否认,在踏进洪德全的办公室前,有一瞬间,他的确动过这样的念头。 “董经理,我记得你跟我说,你把这个人:” 洪德全伸出右手食指,遥点桌上的手机,“卖给了人体器官贩子。但很快,他就面对镜头发声, 申明自己的确被‘噶’去了腰子。现身说法, 为你提供证据--担心我不相信你的说辞?\" 董季平并未贸然启用残存的渠道向上级报告孟刚私自接受自媒体采访,让洪德全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但是,上级应该是意识到这段视频会给董季平带来麻烦,于是安排孟刚再次接受采访, 强调他被“噶”了腰子,强调他是自行出逃, 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 董季平微微摇头:“我已经说过了,这件事我做错了,请洪总处置。” 洪德全如同董季平的镜子一般,同样微微摇头:“还有一件小事。昨天夜里,大木田警方击毁了一辆企图带人偷越国境的汽车。司机被当场炸死。董经理,你知道这台车想要带走的,是什么人吗?” “这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董季平的嘴角浮起一丝讥诮。 “这个司机虽然死了,可是他们……”洪德全随手一指“张哥”,“找到了司机的老板。老板爽快地承认,有人雇佣他把人偷运到中国,雇佣他的这个人,碰巧了,老板说恰好就是李,董经理。” 董季平早已知道,洪德全把自己召到他的办公室里就是为了当面对他说出这番话,逼他摊牌。 董季平原先准备的解释是:胡英子恳求他想办法, 把她弄回中国,报酬是胡英子留在十四号别墅衣柜里的七万美元现钞。他原本打算对洪德全说: “七万美元,对我来说,并不是一笔小钱。” 然而,此刻,董季平完全失去了辩解的兴趣。 他扬起头,保持住嘴角的那一丝讥诮:“孩子并不在计划之内。” 洪德全似乎没有料到董季平会如此坦诚,沉吟数秒后,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孟刚出逃,他成功了;胡英子和万奇麟出逃,差一点点也成功了--如果不是我们的枪花小姐在最后时刻,放弃了登上你安排的车。假若我的判断没有出错的话,这些事情,并不是你一个人的计划。董经理,你的背后有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强大到我不得不对你心生敬畏。” 在洪德全字斟句酌说出这一大段话的同时, 董季平的脑海里迅速滑过父亲、母亲和上级的面孔。董季平的父母都是节衣缩食的浙江小商人, 受益于火遍全世界的义乌小商品,父母积攒下一笔钱,让他在大学本科毕业之后,得以远涉重洋,赴美留学攻读酒店管理专业的硕士学位。留学期间,董季平成为一名优秀的mma 业余运动员。学成归国,父母坚决要求他报考公务员,于是董季平通过公开招考成为浙江某地公安系统的一名网警。鉴于董季平出色的格斗能力与其作为网警从未公开露面,上级选中他到千塔国北部卧底。经过严格的培训之后,伪装成无数到千塔国北部淘金的中国人之一,董季平的美国留学经历以及mma实战能力赢得了洪德全的赏识,从保安做起,不到半年,便升任“醒狮庄园”的保安经理。 董季平认为,自己身份的意外暴露,源自中国警方内部泄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是洪德全自始至终没有真正信任过自己。从自己任职“醒狮庄园”的第一天开始,也许洪德全就命令“雄狮”目不转睛地盯住自己。问题很可能出在不久之前自己向上级传送的那份人员名单上。既然名单被掉包,说明洪德全彼时已经识破他的身份。之所以拖到现在才跟自己摊牌,董季平判断,这很可能跟洪德全的“黄雀计划”有关。 董季平对洪德全的一番高论不置可否。很多时候,沉默比言说具有更大的力量。 “明说吧。”洪德全像是不胜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我认为,你是中国警方派到我身边的卧底,你的看法呢,董经理?\" 这是一个不能不回答的问题。 董季平也如洪德全一般,叹上一口气:“没出身子:“我从来无意冒犯中国政府,无意冒犯中国警方,但是……”他停了下来,盯住董季平的眼睛,后者无所畏惧地回视他。 “对于中国警方把一个卧底安排到我身边这件事情,我很不开心。准确地说,我感觉被冒犯了。”洪德全皱起眉头。 董季平再次陷入沉默,他知道洪德全一定会 继续把话说下去。 “首先,我必须解除你的保安经理职务,我会派人搜查你的住所,让技术人员检查你的手机……这都是必要的安全措施。现在,董经理, 请交出你的手机。”洪德全努力体现出某种外交礼仪般的彬彬有礼。 董季平立即掏出自己的手机,搁到桌上。 “谢谢你的配合,”洪德全示意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黑衣人收起手机。随后,他仰靠在皮转椅上,“说实话,这件事情让我非常为难。在我想出解决方案之前,只能委屈董警官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独自待上一段时间,我希望你能够离解。” 也许是针对洪德全口中刻意强调的“董警官”,董季平发出一声冷笑。 “你可以跟他们走了。”洪德全转动椅子, 让自己背对董季平。 “张哥”绕过大班桌,走到董季平跟前,面无表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董季平起身,整理一下衣襟,迈步朝双扇橡木门走去。 “刀疤”不动声色地拉开橡木门。 董季平的身后,传来洪德全懒洋洋的声音: “有一件事情我想提醒董警官,中国警察并没有境外执法权,因此,我非常担心,那些派你来的人,会不会完全否认你的身份?” 这当然是另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椭圆形办公室”门外的候见椅上端端正正地坐着六个黑衣黑裤黑色警用面罩遮脸,大腿外侧的快拔枪套里插着手枪的男人。仿佛有人给他们下达了无声的口令,开门的瞬间他们齐刷刷地站起,将董季平夹在中间,朝电梯门走去。 第78章 狸花猫 9月7日,星期二。 20时10分,洪德全的技术总监将那沓打印着2349名中国人姓名和身份证号码的a4纸,毕恭毕敬地送进“椭圆形办公室”前的两分钟, 胡英子命令万奇麟跟她去跑步。 万奇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胡英子说话,他举着一根撕开口子的猫条,忽而绕着餐桌转悠,忽而趴在地上,朝沙发底下张望,忽而走到窗前躲在纱帘后面,忽而尖利,忽而温柔,不停地呼喊:“猫--猫--咪咪---” 整整一天,胡英子和万奇麟没有见到那只悄然出没于十四号别墅的狸花猫。 万奇麟急于用刚刚到手的猫条对猫示好,找不到猫,他气急败坏地把拆散的魔方块胡乱地扔到客厅、卧室、书房的各个角落。白衣女仆知道万奇麟在找猫,于是把他牵到门外的猫碗前,指给他看空空的猫碗,用手势告诉他,猫来过,而且把猫粮吃得干干净净。她又拿来猫粮袋,让万奇麟用小勺给猫碗里添上新的猫粮。万奇麟躲在客厅的窗户后面,焦急地等待狸花猫过来,抓耳挠腮,一如童书里钓鱼的小猫。 胡英子一把夺去万奇麟手中的猫条,提高音量:“万奇麟,跟我去跑步!你答应过我的。” 万奇麟跳起来去抢猫条,胡英子敏捷地躲闪,男孩儿只能讪讪地放弃,一屁股坐到地上。 胡英子将猫条递给白衣女仆,伸手去抓万奇麟。 万奇麟猛然跳起,对着胡英子挥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右直拳,胡英子格挡,一个正蹬,轻轻地将他踢开。万奇麟哇哇怪叫着扑过来,“直摆勾”组合,攻击胡英子,被胡英子-一挡开。两人看起来不像是格斗,更像是游戏。白衣女仆掩口而笑。 “好啦,别闹了。走啦走啦,我们去跑步。” 胡英子拖住万奇麟的胳膊,把他拉到大门附近的鞋柜旁。 让万奇麟和白衣女仆感到惊奇的是,胡英子从鞋柜里拿出来长长的牵引绳。 胡英子把牵引绳的一端做成一个活结,套到万奇麟的腰上,用\"8字环”扣住。 “你要干什么?”万奇麟大叫,试图解开套在他腰上的绳子。他不懂“8字环”的用法,越扯,绳子套得越紧。 胡英子将牵引绳的另一端同样做成活结,套在自己腰上,同样用“8字环”扣住。 “我怕你跑掉,跑到我找不到你的地方。” 胡英子笑吟吟地说。 对万奇麟来说,这是一个有趣的游戏,奔跑中,他有意放慢速度,甚至赖着不跑。他可以体会到通过绳子传来的,胡英子拉扯他的力量。万奇麟越是耍赖,绳子越是绷紧;万奇麟突然加速,绷紧的绳子猝然松弛,他看到胡英子一个踉跄,于是他哈哈大笑,更快地奔跑, 试图超过胡英子。万奇麟当然跑不过面前这位射击运动员,他放慢脚步,立即感受到胡英子拖拽他的力量·…对胡英子而言,这同样是一种考验,她必须通过绳子的松紧程度,随时调整自己的步伐和力道。与正常的夜跑相比,这需要耗费她三倍的体力。 然而,拖着万奇麟奔跑的胡英子是快乐的, 她喜欢这种被拖累、被束缚、被陪伴的感觉。 气喘吁吁的万奇麟同样是愉悦的,尤其是当胡英子宣布训练告一段落,轻轻解开他腰间绳索的那一刻,更是让这份快乐倍增。她紧握住他的手,两人携手向十四号别墅走去。一踏人院落, 万奇麟的目光即刻被一道熟悉的身影吸引一-狸花猫悠然自得地躺在碎石小径旁的竹篱之下,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注视着这两位老友的归来。 “哈,猫!”万奇麟在朝猫扑过去的一瞬间猝然停下脚步,他示意胡英子跟他一样,小心翼翼地绕开,生怕猫受到惊扰,转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万奇麟急不可耐地撕开一根猫条,蹑手蹑脚地朝猫靠近。孩子鬼鬼祟祟的模样让胡英子禁不住摇头,莞尔一笑。 万奇麟终于靠近到距离狸花猫约五十厘米的范围,他缓缓蹲下,无比轻柔地呼唤着:“猫… 猫…咪咪……” 乞求般地将猫条朝狸花猫递过去。 狸花猫抬头,盯住站在万奇麟身后的胡英子。胡英子微笑着点头。 狸花猫矜持地嗅着万奇麟手中的猫条,至少嗅了半分钟,这才伸出舌头,开始舔食。 万奇麟开心极了,不停地鼓励:“吃吧吃吧, 吃完还有….” 狸花猫吃完万奇麟挤尽的猫条,意犹未尽, 低头嗅嗅地面,探头嗅着男孩儿的手指。万奇麟趁机一把抱住了狸花猫。 狸花猫本能地挣扎,随即乖巧地发出一声“喵”叫,任由男孩儿将它搂在怀中。 万奇麟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快要哭了,看到这个孩子喜悦而委屈的样子,胡英子禁不住鼻头一酸。 万奇麟怀抱狸花猫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让狸花猫尽可能舒服地靠在自己胸前。他腾出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猫的后背和下颌,不停地亲吻它的脑袋。猫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惬意地闭上眼睛。 “万奇麟,放下猫,去洗澡。”胡英子走过来,轻轻地拧住万奇麟的一只耳朵,提醒他注意听自己讲话。 “我不!”万奇麟猛甩脑袋,躲开胡英子的手。 “难不成你就这样一直抱着它,不换鞋不洗澡,一直抱到天亮?”胡英子拍拍万奇麟的肩膀。 “我要抱着它睡。”万奇麟再次低头亲吻猫。 狸花猫显然不习惯这样长时间地被人抱在怀中,它开始挣扎,试图逃离万奇麟的怀抱,尖利的爪子挠疼了万奇麟的胳膊。 “姐姐……”万奇麟委屈地仰起脸来。 “干吗?”胡英子瞪着他。 “拿绳子来!”万奇麟的声音再次透出吩咐胡英子“买筹码”那样的专横。 “你要干吗?”胡英子暗自心惊。 “把猫拴起来,它就不会跑掉了。”万奇麟断然宣称。 胡英子差点儿一记耳光扇到他的脸上。她当然不会那样做,猝然从万奇麟怀里抢过狸花猫, 轻轻地将猫放到地上。狸花猫似乎有些困惑,站住,回头盯住胡英子,继而摇晃着身子,缓步走开。 万奇麟“呜”的大叫一声,跳起来去追猫。 猫受到惊吓,一溜烟地跑开,消失在厨房深处。 “你……赔我的猫!”万奇麟逮不住猫,转而向胡英子一头撞去。 胡英子准确地抓住万奇麟的两个肩膀,任由他挣扎,直到逐渐恢复平静。 “我们不能因为喜欢猫,就把它拴起来。猫有猫的自由,它喜欢我们,它就会来;它不喜欢我们,它就会走·你………要让这只猫也和我们一样,被人用绳子…·拴起来吗?\" 胡英子晃动着万奇麟的肩膀,盯住他的眼睛。 忽然间,胡英子的视线变得模糊,她猛地一推,万奇麟猝不及防,跌坐在柔软的沙发上。 “你不是也用绳子拴住我吗?”万奇麟大叫。 就在这一刹那,胡英子眼眶中的泪水如潮水般汹涌而出,万奇麟似乎被吓住了,他低下头, 滴溜溜地转动眼珠,像是琢磨胡英子的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稍后,他假装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绕开俯视着他的胡英子,悄无声息地朝楼梯走去。 “我去洗澡。”万奇麟可怜巴巴地说。 目睹胡英子用牵引绳拖拽万奇麟跑步,那是次日晚间,洪德全信步朝别墅区走去之时。 洪德全很少有散步的雅兴。这天,他的体内激荡着某种来历不明的紊流,直到他决定在庄园里随便走走,并且下意识地踏上通往别墅区的道路。洪德全禁不住在内心深处发出一声轻笑:我是想去看看我们的枪花小姐呀,我竟然在思念着那个名叫胡英子的姑娘。 在洪德全眼中,胡英子仿佛是一匹拼尽全力拉动车辕的小母马,而另一边,被绳索牵引的万奇麟,则像是一头倔强不屈的小毛驴,顽强地与之抗衡。有那么一刻,胡英子身体前倾,几乎与地面构成了四十五度的夹角,她拼尽全力,却几乎无法拉动同样以四十五度角后仰、似乎快要与地面融为一体的万奇麟。两人就像是陷入僵局的拔河选手,胡英子每艰难地向前迈出一步,万奇麟便固执地回拉一步,互不相让。胡英子的耐心终于被消磨殆尽,她猛地挺直腰板,绳索瞬间松弛,万奇麟险些失去平衡,仰面摔倒。察觉到绳索的松动,万奇麟抓住机会,拔腿便跑,瞬间超越了胡英子。然而,胡英子待绳索再次绷紧的那一刻,猛然发力,大步流星地追赶上去,迅速超越了万奇麟,绳索再度被绷紧。 洪德全隐身于花丛之中,目送胡英子和万奇麟消失在花海的尽头。有那么一瞬间,洪德全把自己想象成那个被一条绳子与胡英子捆绑在一起的人,他想象着那种绳子时而绷紧时而松弛的快感,体验到某种久违的温情与甜蜜。 我竟然有些喜欢这个姑娘。洪德全慢慢踱出花丛,心中暗自思量:这个姑娘枪法精湛,应变能力超群,她正在学习格斗,据说进步很快;这个姑娘时而显得天真烂漫,宛若孩童,时而又展现出堪比哲学家的深邃智慧,令人捉摸不透。她的身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与朝气,尽管大多时候她对我保持沉默,不苟言笑,但那股少女特有的清新气息,却如同青草破土、青竹拔节般,即便被严寒的冻土掩埋,或是遭遇狂风暴雨的摧残,也依然顽强不屈,喷薄而出,让人无法忽视。洪德全的眼中透露出几分迷离,这份气息让三十四岁的他如饮琼浆,心醉而惆怅。 更重要的是,这个姑娘,在最后一刻,并没有登上董季平为她安排的,逃离大木田、逃离“醒狮庄园”、逃离自己的那辆吉普车。“也许, 她对这样的生活,别墅、仆人、锦衣玉食……对我,三十四岁的青年富豪,大木田事实上的最高统治者,对我的博学、睿智、财富、权势……产生了某种迷恋?”洪德全悄然自问。 我恋爱过吗?洪德全在心底向自己发问。他黯然摇头,他不知道自己对胡英子的“思念” 是否包含某种恋爱的成分。他从不屑于使用“爱”这个虚伪而绵软的字眼。 洪德全极目远眺,似乎等待着胡英子的身影重现。可以确认的是:他希望这个姑娘留在自己身边,无论是黑色t恤迷彩军裤沙色战靴大腿外侧的快拔枪套里插着手枪,还是宽边草帽白色长裙水晶凉鞋拎着lv包,抑或白色小翻领衬衣黑色西装黑色高跟皮鞋怀抱天蓝色文件夹……·洪德全情不自禁在脑海中勾勒出胡英子的各种形象, 这样的想象让他像个傻子一般,在漫步中自顾自地窃笑。 如果洪德全碰巧多喝了几杯“血腥玛丽”, 如果碰巧杜义山正好恭敬地蹲伏在他的身边是的,一想到杜义山,洪德全就会联想到体型硕大温顺体贴智力超群的“金毛”--杜义山一定会说:“恋爱是美好的,爱上一个人是幸福的。” 哈,洪德全在心中发出一声轻笑,因为他分明可以听到杜义山的心声:“哪有什么喜欢?哪有什么爱恋?洪总您渴望的,无非是控制和占有。” 那就占有和控制吧。哪怕是一头母狮,只要肯花心思,谁说不能驯养成宠物?谁说不能让一头母狮与她的主人情意相通、生死与共? 训练中断的两天后,床头柜上的a4纸通知胡英子:上午8时50分,乘车前往训练场。 在训练场等待胡英子的是哥丹敏。 董季平为何没有出现?胡英子没有发问。 训练间隙,哥丹敏不经意地透露,他已经接任董季平,出任“醒狮庄园”保安部经理。至于董季平的下落,他没有透露更多的信息。 哥丹敏教给胡英子的,不是mma,而是泰拳。与董季平的训练方式异曲同工,哥丹敏要求胡英子在对抗练习时绝对不能“出圈”--他用白粉笔在拳台上画出一个直径两米的圆圈。哥丹敏命令一名男保安连续朝胡英子击打重拳,与此同时,他命令另一名男保安用双手抵住胡英子的后背。任凭格挡、还击或是遭受连续重击,胡英子就是不能后退半步。 一轮对抗训练结束,尽管戴着头盔身穿护具,胡英子仍然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反复蹂躏的水蜜桃,表皮保持完整,果肉稀烂,一如脓浆。哥丹敏命令两名保安将脱下护具的胡英子架出拳台,让她坐在地上稍事休息。若不是背靠拳台的台柱,胡英子恐怕会如同一只骨头悉数被击碎的羔羊,仰头瘫软在地。 有人递给她一瓶揭开盖子的饮用水。 胡英子接过,仰头猛喝,差点儿呛住,咳嗽不已。 她感觉到有人轻拍自己的肩膀,继而听到一个柔和的男声:“慢点儿喝,慢点儿……\" 胡英子回头,看到洪德全蹲在自己身边,冲着自己露出邻家大哥哥般的微笑。 “辛苦了。” 胡英子想要回答“应该的”,或者说“谢谢”,但她的喉头被水噎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胡英子茫然四顾,偌大的训练馆,哥丹敏以及先前陪同她训练的保安,猝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他们从来就不曾存在。 胡英子干咳两声,随即调整呼吸。她举起水瓶,小口呷水,掩饰自己不知如何应对的尴尬。 “我碰巧过来看看你们训练。看起来,你的训练比我想象的要辛苦很多。”洪德全竟然挨着胡英子,在地板上坐下。 胡英子本能地挪动身子,离洪德全稍远一些。她立即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会引起洪德全的不快,于是赶紧扭头,冲他挤出一丝微笑:“还好啦。” “你和那个孩子,相处得非常融洽。”洪德全盯住胡英子的侧脸,说话时毫无来由地感到一丝紧张。我从来不知道该如何跟一个女孩子说话,洪德全在心里对自己说。 “万奇麟和猫,已经是好朋友啦,谢谢您的猫条。”胡英子转过脸,显出很有礼貌的样子, 一本正经地对洪德全说道。 对啦,这就是我从未遇见过的女孩儿,洪德全在心中感叹。那种挥之不去的暖洋洋的紊流在他的身体内部再次涌动,夹杂着一丝从未体验过的怅然若失。 “你和那个孩子,帮了我的大忙。”洪德全惊讶于自己声音中流露出的恳切,“谢谢你,我是真心的。”为什么要强调“真心”呢?刹那间,洪德全对自已习惯性的虚伪感到厌恶与懊恼。 “也许吧。”胡英子将差不多已经喝光的水瓶轻轻搁到地上。 那种陌生的惊诧,莫名夹杂着无端喜悦的甜蜜感再次击中洪德全的心脏。她应该说“不客气”,或者“谢谢洪总”,又或者“能为洪总效劳是我的荣幸”……然而,她竟然说“也许吧”。 洪德全很想追问她的“也许吧”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说出的却是:“我来把那个孩子输掉的钱还给你。” 洪德全看到胡英子一脸茫然,仿佛早已忘却万奇麟在“三只老虎”的四号轮盘赌桌上,只用一把,就输去五千元人民币的事实。 洪德全从手包里掏出一个红包--的确是红包,是那种贺婚贺岁时用的红包,红包封面印着“大吉大利”四个烫金大字,朝胡英子递过去。 眼前的这个人,令胡英子感到陌生。他不再是那个坐在皮转椅上,威风凛凛发号施令的人;也不再是那个坐在十四号别墅的沙发上, 滔滔不绝卖弄哲学的人。此刻的他,竟然夹着一个古驰手包,而且,更令胡英子惊讶的是, 他竟然从手包里拿出一个大红包,仿佛是一个在外打拼多年,终于小有成就,忍不住在心仪的姑娘面前炫耀,却掩不去自卑和羞涩的乡村大男孩儿。 胡英子虽然接过红包,却像是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一脸局促。 “一万,美元。”洪德全轻声说。 这话仿佛触动了胡英子内心深处的某根神经,她像是被骤然释放的弹簧,猛地一跃而起, 几乎是本能地将那个红包扔进洪德全的怀中,宛如急于摆脱一条令人畏惧的毒蛇。 “万奇麟输掉的是五千人民币。”她急切地申辩。 洪德全拾起红包,缓缓起身,面对胡英子, 微笑着寻找女孩儿的眼睛。 “我说了,你做得很好,你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所以,你可以把它看成是对你的奖励。” 洪德全将手包夹到腋下,一只手拉住胡英子的手,另一只手将红包塞到她的手中。 又一次让洪德全诧异的是,捏住那个红包的胡英子不仅没有说“谢谢”,她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快要哭出声来。 “好啦好啦。”洪德全轻拍胡英子的手背, 像是担心胡英子再次把红包扔还给他,“还有一个小小的礼物,我要送给你。” 洪德全收回自己的双手,从手包里掏出一部银光闪闪的手机。手包如同废弃的包装袋,被他扔到地上。此刻,他双手捧住手机,如同捧起一束娇艳的玫瑰。 那是一部最新款的iphone14手机。 “希望你喜欢。”洪德全微微躬身,将双手捧着的手机递到胡英子的胸前。 胡英子左手捏着红包,右手一把从洪德全的手中抢过手机,喜从天降般“噢”地发出一声尖叫。 胡英子摁下手机右侧边键,屏幕亮起。她的眼睛,随着亮起的屏幕,如含苞待放的花儿一般,缓缓绽开它的花瓣。 十四号别墅空空荡荡的书房里,胡英子盘腿坐在柚木地板上。她没有开灯,并且叮嘱万奇麟不许打扰自己。陷落在黑暗之中的她需要一个人安静地待上一会儿。恩宠、信任、奖赏、收买、 侮辱、戏弄·种种情绪如同视频广告中无序推出的关键词,气泡般地浮出她的脑海。胡英子并非了无边际地冥想,而是试图拂开这些泡沫,潜人深海之中,寻找那条大鱼的眼睛。 胡英子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洪德全渴望自己对他俯首帖耳,但是他绝不希望自己成为他身边的那些奴仆,甚至不希望自己成为罗洁那样的女人。洪德全像一个精明狡猾的猎人,他想抓住狐狸,却又不愿轻易开枪--或许,他真正珍视的并非狐狸本身,而是那华丽夺目的皮毛。他需要耐心地引诱,让狐狸活生生地自投罗网。一万美元,不过是洪德全用以诱惑狐狸的一串葡萄。盘腿静坐的胡英子听到某个声音在脑海里窃笑:狐狸从来不吃葡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寓言本身不是笑话,生编硬造出这个寓言的书呆子才是真正的笑话。 洪德全绝对不会给自己一部能够自由通话的手机,接过手机,三秒钟之内,胡英子已然作出这样的判断。她一直忍耐到训练结束,越野车将她送回十四号别墅,这才躲进卫生间验证自己的想法。手机通讯录里只有一个号码,奇怪的是, 联系人姓名显示为“洪总”,却不显示具体的号码。胡英子一时想不出可以给谁打电话,也记不起任何人的电话号码。她灵机一动,拨打姑且可以被称之为故乡的那个中国南部城市的114查号台。拨号之后,手机没有任何响应。胡英子拨出的号码宛如一堆鹅卵石,被扔进辽阔无边的大海,不曾泛起一丝涟漪,消失在暗无天日的大海深处。 这部银光闪闪的最新款的手机,无非是一根绳子。绳子的一端,牵在洪德全的手中,而另一-端,对胡英子而言,手机就是一个铃铛,洪德全拉绳子,铃铛响,于是她就像一条小狗,必须立即开始“汪汪”叫,第一时间摇头摆尾,奔向那个拉绳子的人。 胡英子有一种强烈的把手机扔进马桶,摁下摁钮冲进下水道的冲动。她并没有这样做,因为她知道手机不会被水冲走,但是会被弄坏,她可不想被洪德全当成一个笨手笨脚把手机掉进马桶的傻丫头。 胡英子细心地查看手机电量,确保电量充足。 如果拉绳子的那个人发现铃铛不响,他不会更换铃铛,而是会把绳子打成死结,套到小狗的脖子上。这样,他下次拉绳子的时候,如果小狗跑得稍微慢一些,就会被绳子勒死。 当然,也可以把这样的一根绳子理解为“重用”。几天之后,胡英子就会知道,整个别墅区, 除她之外,只有杜义山拥有同样的一部手机。毕竟,这部手机可以“直通”洪德全,这是否意味着,小狗在绳子这头“汪汪”,那个牵绳子的人亦会出现在小狗身边,踢上一脚,或者赏赐一根肉骨头? 21时29分,摆放在胡英子身边地板上的手机振动,仿佛一条被摆上案板的鱼,绝望地抽搐着。 胡英子纹丝不动,静待手机振动约三十秒。 手机停止振动,静默如常,厨子手起刀落,鱼头被干净利落地斩去。 胡英子保持盘腿冥想之姿,想象自己悬浮在一片绿草如茵的旷野之上。抛开所有的屈辱和愤懑,她冷静地意识到,自己终于成功地接近了洪德全的核心圈层。现在她面临两个选择, 一个选择是顺应洪德全的“召唤”,潜人更为暗黑的深海,更加逼近那双大鱼的眼睛;另一个选择是拒绝洪德全的诱惑,调整好姿态和呼吸,漂浮在无边的大海上,寻找那一丝微弱的灯塔的光芒。 21时41分,手机再次振动,这一次,胡英子没有丝毫的迟疑,她抓起手机,摁下接听图标。 能够打通胡英子这部手机的,只有一个人, 洪德全。 洪德全懒洋洋地“喂”一声之后,径直问道:“在干吗呢?” 胡英子立即回答:“刚洗过澡,准备休息了。” 这就完美地解释了自己刚才为什么不接他的电话,胡英子想。 果然,洪德全并未追问胡英子为什么不接电话,他“哦”了一声:“今天累了吧?我看他们把你打得够呛。” “训练都是这样,还行。”胡英子的声音静若止水。 “女孩子还是不要太辛苦。这样吧,我会通知他们,你可以暂停几天训练……”洪德全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着胡英子表达感谢。 胡英子沉默着,虽然她不像董季平那样了解洪德全,但是她同样知道,洪德全会继续把话说下去。 “可以在园子里随便走走,还可以到杜义山那里跟他聊聊天……”洪德全再次停下。 “好的。”胡英子简短地应答。 “如果想到城里散散心,你可以给我打电话。”洪德全干巴巴地说。 胡英子可以想象出洪德全正在咽唾沫的细微神情,她想,这个人实在不善于聊天,于是她选择继续沉默。 “不管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跟我说。”洪德全试图让他的声音透出某种朋友般的亲切,但是他办不到。 “我永远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胡英子在心底对自己说,然而她说出的却是:“谢谢洪总。” 洪德全终于等到了他需要的感激,接下来似乎再也无话可说。沉默大约五秒钟,他讪讪地说道:“那就早点儿休息吧,晚安。” “晚安。”胡英子机械地重复洪德全的致意, 一直等到对方手机挂断的提示音,这才挂断电话。 书房门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万奇麟抱着狸花猫,径直走到胡英子跟前。胡英子与他人说话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对胡英子不许打扰的警告,孩子已全然忘记。 “哈,你有一个手机。”万奇麟把狸花猫放到地上,猫竟然端坐不动,仰头看着他。 万奇麟逮着机会就用猫条喂猫,猫欣然接受孩子的“贿赂”,追着万奇麟满屋子跑,“喵喵” 地叫着,伸出前爪去抱他的腿。万奇麟只要一伸手,就能把猫抱进怀里。他得意洋洋地向胡英子炫耀他和猫的友谊,胡英子冷冷地说:“猫就是这样,谁给它好吃的,它就跟谁好。” 万奇麟猛地伸出手,试图夺取胡英子紧握的手机,而胡英子则顺从地松开了手,任由他抢去。 “你在跟谁通电话?”万奇麟大大咧咧地 啄木鸟》woodpecker 发问。 胡英子没有理他。 “我要给妈妈打电话。”万奇麟不由分说, 在手机上拨号--如果男孩儿愿意,他的大脑里可以存储上万个手机号码。 胡英子知道,万奇麟拨出的那串号码,注定会如同被扔入大海的鹅卵石一般,消失在无尽的波涛之中。 万奇麟恨恨地又拨出了另一串数字,胡英子想,那应该是他父亲的手机号码。然而,拨号之后,万奇麟所感受到的,却是一片死寂,仿佛是一个深不见底、足以吞噬万物的暗黑深渊,没有任何回应。 “什么破手机!”万奇麟气愤地挥手把手机高举过头,作势要砸向地面。 “很好。”胡英子在心里说,“就让孩子把手机砸碎吧-也许,洪德全会给我一个新的手机,也许,洪德全会把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到我的脸上。” 万奇麟当然不敢砸碎手机,他把手机凑到眼前,心有不甘地仔细查看,继而咕哝道: “假的!” 他把手机扔回胡英子的怀中,蹲下身子,抱起狸花猫,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书房门外。 男孩儿没有忘记带上书房的门,尽管他已经知道,这幢别墅里所有的房门,都被解除了反锁装置。 第79章 困兽 与胡英子此刻盘腿静坐的十四号别墅书房截然不同,那间书房里没有一本书;与杜义山此刻独自沉醉伏在桌上睡去涎水流出嘴角的九号别墅书房截然不同,那间书房里,书籍、碟盒和酒瓶胡乱堆砌如困兽的山洞。 而洪德全的书房,却是琳琅满目,井然有序。数千册哲学、科学、历史、文学书籍,中、 英文各半,不是官员和富豪作为装饰材料使用的“假书”,而是货真价实的出版物,其中不乏珍本乃至孤本,分门别类,衣冠楚楚地站在书架上,像是等待国王召唤的中世纪贵族。欧美、 日韩、港澳,各种高尔夫、登山、滑雪、射击、 马术乃至数学、物理、人工智能俱乐部颁发给洪德全的会员证书,有的被精心装裱后挂到墙上最适合的位置,有的搁到书架一角,形成恰如其分的点缀。洪德全的博士学位证书,来自美国着名的哥大,封装在梵蒂冈风格的褐色木框之中,悬挂在最引人瞩目的位置--很少有人知道,十四年前,年仅二十岁的洪德全被父亲洪大成紧急召回大木田,执掌洪家大业。那时候,洪德全在美国念到本科二年级,辍学的他,别说博士,就连学士学位都尚未取得。但绝少有人怀疑洪德全博士学位的真实性,那张哥大的博士学位证书,确由哥大校方颁发,皆因洪德全赞助给哥大一笔不菲的科研经费。如果洪德全给哥大多捐一些美元,哥大在校园里专门建一个以洪德全命名的花园也不是没有可能。为了给自己在哥大获得博士学位留出足够的时间,洪德全必须给自己加上八岁。这样也好,四十二岁的洪家掌门人,大木田的实际行政和军事领导人,至少比三十四岁的洪家大少更显睿智成熟,更为令人信服。 罗洁是绝少知晓洪德全年龄和学历真相的人之一。谁让他们是童年时的小伙伴,成年后的性伙伴,生意上的高管与老板呢? 挂断与胡英子问候晚安的电话,洪德全再次体会到若有所失的怅然。他不会将之归因于自己完全不懂与年轻女性正常交流,而是暗自责怪对方不解风情。洪德全需要给罗洁打个电话,同样,他不会将之归因于鱼水之欢,而是有重要的工作必须安排。 二十岁的洪德全在新加坡邂逅十八岁的儿时玩伴罗洁,同枕共衾顺理成章。数日之后,罗洁消失,如同她的出现一般毫无征兆。洪德全并未将罗洁不曾说再见的悄然离去挂在心上,他的生活中最不缺乏的就是女人,只要有足够的美元, 在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女人是最容易买到的商品。那时,洪德全只知道罗洁是个私生女,她的亲生父亲背景不详,要么是中国的大官,要么是来路不明的暴发户。总之,父亲留下一笔足以让罗洁母女锦衣玉食的巨款,从此人间蒸发。因为这笔钱,罗洁可以人读洪家控股的私立学校, 可以留学新加坡,可以与她童年的小哥哥重逢于异国他乡。 八年前,洪德全应邀出席举办于吉隆坡的某东南亚经济论坛。 洪德全健步登上主席台,以哥大ai博士、 千塔国北部大木田地区经济首脑的身份,准备发表主旨演讲。洪德全看到台下第一排右起第三个座位上一位白衬衣灰西装的女士冲他笑出一口白牙,洪德全报以微笑,既针对那位女士,又针对全场。起初,洪德全以为那是一位富家千金,继而他认出那位气质高雅、仪态万方的女士正是罗洁。露齿而笑的罗洁严重干扰到洪德全的演讲, 令他多次现出语无伦次的窘态,念错好几个英文单词,切换到中国古文以显示其文化功底时,很不幸地把“鸿鹄之志”念成“鸿告之志”。 洪德全对罗洁娴熟的云雨巫山之术大加赞叹,暗暗怀疑罗洁这些年是否以高级交际花为业。久违的玩伴不仅给洪德全带来颠鸾倒凤的青春记忆,而且给他带来了一个惊天秘密--她的亲生父亲名叫金鼎鸣,父亲给她取的名字叫金世珍。 不错,金世珑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在千塔国北部女性几乎等同于性爱与生殖工具的地区,母亲是谁并不重要,只要她是金鼎鸣的女儿,她就是金世珑的亲妹妹。 那个挂在金项链上,铭刻有金鼎鸣亲笔签名的“身份牌”,不容洪德全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罗洁故事的重点在于:隐居于夏威夷的金鼎鸣对她的母亲旧情不忘,思念心切,竟然把罗洁的母亲接到身边。于是金世珑知道,自己不仅多了一个“小妈”,还多了一个亲妹妹。金鼎鸣为其子女在瑞士某银行设立了巨额信托基金,有朝一日,老爷子一命归西,金世珑的这个妹妹同样可以分享这笔巨款。 传说中,身为大哥的金世珑不是让他的弟弟妹妹们吸毒而死、暴病身亡、翻车情杀,就是变成白痴或精神病,总之,除了大少爷,已经无人具备继承金鼎鸣政治、经济遗产的生命或生理条件。在罗洁讲述的故事里,金世珑略施小计, “小妈”英年早逝,让老爷子独自抚尸痛哭。剩下的事情,就是全球追杀这个居然名叫金世珍, 不仅活着而且生理健全的亲妹妹。 大儿子的心狠手辣让金鼎鸣五味杂陈,有激赏--玄武门之变,李世民杀了哥哥和弟弟,逼老爷子退位,事后,李世民不也跪在李渊的膝下,脑袋拱进李渊的怀抱,也有痛惜,那些儿子、那些女儿,哪一个不是他金鼎鸣的亲骨肉,哪一个的血脉里没有流淌着他金鼎鸣的精血?金鼎鸣决意保护他这个最小的女儿,不仅从未让金世珍与金世珑谋面, 而且竭尽全力隐瞒金世珍的行踪。在罗洁讲述的故事里,这使她得以活至此时,得以与洪德全在吉隆坡grand hyatt酒店的大床上缠绵,得以说出:“救救我,好哥。” 洪德全不吱声,他对罗洁讲述的故事深信不疑--金世珑杀弟灭妹,对大木田四大家族的世家子弟而言,是人所尽知而又不可言说的秘密。 一个模糊的计划正缓缓浮出洪德全的脑海, 不容他分神。 “这个世界上,能救我的,只有好哥你一个人。”罗洁梨花带雨,拱进洪德全的怀中。 洪德全轻抚罗洁的肩膀,依然没有吱声。 “好哥你救我一命,我这辈子当牛做马报答你。”罗洁轻吻洪德全的耳垂。 “哈,”洪德全一声轻笑,“罗密欧与朱丽叶?\" “我知道这出戏,很有名的。”罗洁朝洪德全仰起带泪的笑脸。 “莎士比亚。”洪德全用英文念出这个名字。 “中国方面的生意先搁一搁,我思考了整整八年的‘罗密欧’计划,可以开始了。”洪德全在电话里对罗洁说。 罗洁在洪德全挂断电话之前,对着手机响亮地“啵”了一声。 八年前,当洪德全在吉隆坡grand hyatt酒店的大床上说出“罗密欧与朱丽叶”时,罗洁立即体会到某种不祥,她看过那出戏,她知道罗密欧与朱丽叶在大幕落下之前双双死去,这对情人的死亡换来的是两个世代仇杀的家族摒弃前嫌,握手言和。罗洁当然不敢对博学的洪德全说出自己的担忧,尽管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成为洪德全的朱丽叶。 当洪德全把暗杀金世珑的计划命名为“罗密欧”时,罗洁的不安达到了极限。在洪德全的计划里,金世珑应该是罗密欧,那么,谁是用罗密欧的佩剑自杀殉情的朱丽叶呢? “罗密欧计划”并不复杂:由洪大成出面, 邀请远在夏威夷的金鼎鸣进行一场豪赌。当然是这些老家伙当年发明的“赌命”游戏,“战场” 设在大木田。双方从各自在瑞士银行开设的信托基金中提取一亿美元对赌,赢得的钱重新回到信托基金。赌资及资金流动,全程由信托基金监管,确保这笔钱用于嬴家的直系子女。游戏结束之后,双方停止对抗。作为对输家的回报,赢家承诺在五年之内,不再干预大木田的政治、经济、军事等各项事务。 洪德全确信,只要自己的父亲洪大成出面发出邀约,金鼎鸣必然应战--“不敢应战”的消息在千塔国北部流传,金鼎鸣虽然垂垂老矣, 但他仍然丢不起这张老脸。更重要的是,这个“游戏换和平”的方案,必然为千塔国北部的各路军阀喜闻乐见,其实质是鹬蚌相争:一个家族输掉一亿美元元气大伤,另一家族虽然嬴到一亿美元,却必须暂时放弃染指大木田。对付一个元气大伤的统治者总会强过对付一头狮子外加一条恶龙,因此,千塔国北部的各路军阀会全力促使金鼎鸣接受洪大成的邀约。 以行将就木之躯,以及对千塔国北部众多宿敌的顾虑,金鼎鸣几乎没有可能重返大木田,但是金世珑,这条素来见首不见尾的神龙,届时一定会出现在大木田,这是洪德全暗杀金世珑的唯一时机。 至于洪金两大家族之间的“赌命大赛”,洪德全根本不存在“输”,只有“赢”: 如果洪德全输掉比赛,一亿美元将进人金鼎鸣的信托账户,那时候,金世珑已经是一个死人,能够享用那笔巨款的只有金世珍--金鼎鸣唯一健在且健康的直系晚辈。洪德全不仅可以赢得五年独享大木田的时间,他还将高调迎娶金世珍,洪金联姻,从而永久结束大木田地区的战乱纷争。 如果洪德全赢得比赛,他将赢得一亿美元, 同样的道理,那时候,金世珑已经是一个死人, 金氏家族只能交由金世珍执掌,同样的故事将再次上演。洪德全高调迎娶金世珍,不是以洪家大少的身份,而是作为金家唯一的女婿,主政大木田。 作为“罗密欧计划”的重要一环,洪德全不仅答应救金世珍一命,而且把她送到韩国,接受昂贵的医学美容手术;洪德全费尽心力和财力,让金世珑派出的全球追杀金世珍的杀手, “碰巧”在曼谷发现一具吸毒致死的女尸,种种迹象表明,那具女尸正是金鼎鸣的女儿、金世珑的妹妹金世珍。与此同时,名叫罗洁的女人,正全心全意打理洪德全在中国境内的“生意”。 洪德全认为,“罗密欧计划”的关键在于“后手”--如果暗杀金世珑失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自己将如何应对? 洪德全之所以认为已经为“罗密欧计划” 留下了致命的“后手”,是因为被他锁进“椭圆形办公室”保险柜的那沓打印得整整齐齐的a4 纸--“大龙总汇”旗下2349名被迫从事网赌、 电诈的中国人名单。 洪德全决定在“赌命”开始之前,藉由第三方,向金世珑透露这个消息。 一亿美元的赌注,“游戏换和平”的诱惑, 2349名员工名单被泄露,三箭齐发,洪德全坚信,金世珑必将亲临大木田,无论是操纵游戏, 还是处理危机。 洪德全绝对不会向罗洁透露,作为“罗密欧计划”的“后手”,还有一个被他称为“黄雀” 的行动。 罗洁,从现在开始,我们可以叫她金世珍, 并不知道洪德全窃取到金世珑的人事机密,更不知道将与“罗密欧计划”同时实施的“黄雀行动”。她知道的是,自已盼望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无人分享她的喜悦。 金世珍打开总统套房的落地玻璃门,走上宽大的露台,站在“纳百川”大酒店三十八层的巅峰,遥望城市的点点灯火与如龙车流。她轻抚悬垂于胸前的黄金吊牌,柔情万般地呼唤:“哥哥…” “在有危险的地方,亦生长着拯救的力量。” 杜义山摇头晃脑地念诵,向走在自己侧后方的胡英子发问:“听过这句诗吗?” 胡英子摇头。她不仅没有听过,甚至连杜义山究竟在念叨些什么都没能听懂。 “荷尔德林。”杜义山耐心地解释,“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德国人,天才,情场失意,疯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最伟大的诗人。” 胡英子连“哦”都懒得应付,她腰板挺得笔直,两眼平视前方,不紧不慢,保持落后杜义山半步的距离。这样,杜义山跟她说话,必须费劲地扭转脑袋。 “拯救你的力量已经显现,就看你愿不愿意追随这股强大的力量。”杜义山似乎对频繁扭头感到厌倦,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再回头。 这天清晨,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身着白色亚麻衬衣,焕然一新的杜义山来到十四号别墅,邀请胡英子:“能陪我这个老头子散散步吗?” 杜义山似乎相当重视这次散步、为此,他早起、沐浴、更衣,而且在与胡英子散步的过程中,他没有抽烟。 “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拯救我….”胡英子突然开口说话,让杜义山吃了一惊,他猝然停下脚步,侧脸盯住女孩儿。 胡英子示意杜义山继续前行。她本想说: “能够拯救我的,只有我自己。”她忍住,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没有任何人能够成为一头孤狼。人是群体动物、总是需要伙伴、需要团队、需要...相互信任、相互依靠.…”杜义山让自己与胡英子并肩而行、这样说起话来方便很多。 “您想说的是相互利用吧?我和他,连相互利用都说不上,他需要的只是工具。”胡英子断然截住杜义山的话头。 杜义山再次吃了一惊,他当然明白胡英子所说的“他”指的是谁。目标一旦出现,毫不迟疑地扣动扳机,杜义山忘记了这个女孩儿是射击运动员出身。胡英子这样一说,等于明确指出: 杜义山邀请的这次散步,无非是给洪德全做说客。 杜义山干咳,清清喉咙:“话,当然可以这样说,道理,并不完全是这个道理。我们那个时代,有的女孩儿,毕生的梦想就是依附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我们那个时候的说法,叫‘傍大款’,我们很厌恶那种女孩儿。现在想想,那样的厌恶大抵出于少年的嫉妒,所谓‘好白菜都被猪拱了’。” 杜义山停下来,等待胡英子发笑。 然而,胡英子眉头紧皱,仿佛空气中突然出现了令她不快的农家肥的气息。 两人缓步走过方砖铺就的小径。小径两侧齐腰的绿化带,园圃里垂头丧气的花朵。天空阴晦,天光黯淡,不像是早晨,更像是山雨欲来的黄昏。目力所及,空无一人,亦无一声鸟鸣。 “冷静下来想一想,女孩儿和大款,究竟谁是谁的工具?”杜义山接着往下说。 “我的母亲曾经告诉我,您说的那种女孩儿, 在你们的那个时代,也被叫作‘金丝鸟’。”胡英子紧皱的眉头松开,仿佛终于回忆起这个比喻。 “嗯,笼中的金丝鸟。”杜义山随口回应, 随即生出一丝懊恼,自己竟然落入这个女孩儿的圈套,他急忙补充道,“如果笼子足够大,大到整个世界,也就无所谓笼子了。” “杜老师您想过鸟儿的恐惧吗?不管笼子有多大,鸟儿始终知道自己被关在笼子里。”胡英子侧脸望向杜义山。 “你,无非也是一只笼中的金丝鸟,你甚至比我还要恐惧。”这是杜义山从胡英子的眼神里读出的声音。 “你想要谈论的,似乎是自由的边界……或许,你想要谈论的,也是自由的底线,所谓免于恐惧……”杜老师的思路猝然紊乱,散步至此, “嘴替”至此,聪明睿智如杜义山,一时无话可说。 “我们回去吧。”胡英子不待杜义山同意, 略微停留之后,转过身子。 鹦鹉一旦被驯养、被调教,就必须重复主人教给它的话语。 十四号别墅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中。 “我听说,洪总送给你一部手机。”杜义山嗫嚅着问。 “是呀!”胡英子的声音听不出是喜悦还是讥诮。 “那是一部可以直接给洪总打电话的手机………\" 杜义山挥手,划出一个半圆,遥指“醒狮庄园” 的山水、景观、高楼与厂区,“这里,能够直接给洪总打电话的人,不会超过六个。” “杜老师您就是其中之一。”胡英子在别墅前的碎石小径前停下脚步,表示她不会邀请杜义山进入别墅小坐。她的声音听不出是恭维还是嘲弄。 “洪总很看重你。”杜义山并不甘心就这样结束谈话。 “是吗?”胡英子反问道,她的脸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洪总喜欢上你了。”杜义山咽下一口唾沫, 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事实上,杜义山非常后悔,他应该一开始就对胡英子说出这句话,然后溜之大吉。 “我知道的呀!”胡英子真的笑了,笑得仿佛杜义山正在扮演一个画蛇添足的乡村媒婆。 杜义山彻底哑口无言。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呀!忽而与你严肃探讨自由的边界和底线,忽而嬉笑娇憨如同毫无心机的纯真少女。怪不得洪德全会喜欢上她,连我都有些喜欢她了。杜义山恨恨地想。 “再见,杜老师。” 杜义山没有说“再见”,他冲胡英子摆摆手,勾腰朝九号别墅慢慢踱去,约略有些伛偻的身形,使他看起来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隐居山中的洪大成对儿子的“罗密欧计划” 以及与之配套的“黄雀行动”大加赞赏。 八年前,金世珍投靠洪德全,洪大成立即启用秘密力量,对金世珍的故事展开详尽调查, 确证无一破绽。之后,通过联姻达到吞并金氏家族的构想,在父子之间的一次次长谈中逐渐成型。 洪大成完全同意儿子“毕其功于一役”的构想,这只老谋深算最擅长从背后捅刀子的老狐狸判定:洪金之争如果久拖不决,在中国政府的强大压力下,最终的结果不是两败俱伤,而是玉石俱焚。洪大成深信,远在大洋彼岸的金鼎鸣会作出跟他完全一致的判断。 洪大成亲笔给金鼎鸣写了一封长信,回溯青春岁月的战斗情谊,深刻检讨十五年前大木田“兵变”中自己的过错,无比痛切地将自己的“背主”行径归咎于千塔国政府的阴谋和背信弃义。“我们老了,儿子们的事情交给儿子们去办,我相信老首长和我一样,不愿看到儿子们继续打打杀杀,而是给儿子们一个和平与发展的前景……”洪大成继而提出“游戏换和平” 的和解方案,详尽解说游戏规则,最后恳请老首长慎重考虑。 洪大成派出信使,飞越半个地球,把亲笔信递交到金鼎鸣手中。 金鼎鸣高规格接待信使。之后花了整整三天的工夫,工工整整地给洪大成回了一封亲笔信。 金鼎鸣在信中声情并茂地回忆餐风露宿同甘共苦的光辉岁月,对十五年前发生的事情,金鼎鸣表示“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金鼎鸣同意洪大成提出的“游戏换和平”方案, 为了表示诚意,金鼎鸣提出双方的赌注各自提高到两亿美元,而赢家退出大木田的时限提高到十年……在亲笔信的最后,金鼎鸣表示自己年迈体衰,不堪舟车劳顿,此事交给金世现全权办理--这是暗示洪大成亦不能插手儿子们的“游戏”,洪大成对此自然心领神会。 “游戏”时间定于10月14日,星期天,13 时30分开赛,比赛不限时长,直到其中一方成功将标靶带回己方大本营。 10月12日,星期五。 大木田城区,流光溢彩的摩天大楼,四大家族之一的黄秉和名下的另一家大型赌场。 霓虹灯照不到的角落,一排蓝色的板房陷落于停车场一角的幽暗之中,这是集体宿舍,这幢大楼级别最低的保安睡觉的地方。 一条黑影轻敲板房最深处一间宿舍的房门, 三下,一下,然后两下,最后是三下。 房门猝然打开,黑影悄然闪人。 这个房间里竟然只有一张床。 没有人开灯。 给黑影开门的人退回到床沿上坐下,他披着一件肮脏油腻到不辨本色的美军m65风衣,垂首如脖子已被折断。 黑影挨着他坐下,递给他一根香烟,打火给他点燃。 火光一闪,垂首而坐的老男人,是胡英子的父亲胡海川。 黑影给自己也点上一根烟,两人都喷出一股浓重的烟雾之后,黑影操着一口蹩脚的汉语,对胡海川轻声说:“大少爷回来了。” 胡海川“嗯”了一声。 黑影把只抽了三口的香烟扔到地上,站起身来,用脚上的黑色“511”高腰战靴跟灭。黑影弯腰拍拍胡海川的肩膀:“召集你的人马,二十四小时待命。” 胡海川点头,继续大口吸烟。 黑影抓住门把手,静默三秒之后,转头对胡海川说:“老爷子也回来了。 第80章 椭圆 胡海川吐出一口浓烟:“我不认识什么老爷子。” 黑影满意地点头,拉开房门。一丝微弱的光线照进小屋。 黑影闪出门外,微弱的光照亮他的脸,这个人是哥丹敏,不久之前,接任董季平出任“醒狮庄园”的保安经理。 哥丹敏轻轻带上胡海川的房门。 单人宿舍重新陷入黑暗。 胡海川扔掉烟蒂,起身,在板壁上摸索。他抽开一块隔板,拿出一部对讲机。 对讲机的绿色指示灯仿佛永不睡去的猫眼, 在黑暗中平静而警惕地闪烁。 洪德全站在“椭圆形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人工湖,无数星斗倒映在湖水之中, 微波荡漾,星光迷离,洪德全微觉有些眩晕。 他不可能知道:正是此刻,哥丹敏悄然潜出“醒狮庄园”,通知胡海川召集金世珑的秘密安保力量。 不仅来自洪德全自己的情报部,另有来自多个渠道的信息交叉证实:金世珑派遣到“醒狮庄园”的女服务员拍下时任千塔国内政部高级特工的哥丹敏的照片,金世珑随即向内政部高层揭穿哥丹敏长期为洪德全“服务”的秘密,哥丹敏因此亡命天涯,被迫投靠洪德全。 起初,哥丹敏同时为金家和洪家服务,同样的情报卖两次,拿两份报酬。出卖政府情报这种事情不可能干一辈子,在金洪两家之间来回走钢丝,迟早会摔得粉身碎骨。作为一名情报官员, 对手头充裕的资料进行综合研判之后,哥丹敏断然看好金家。在随后的接触中,哥丹敏与金世珑一拍即合,金家开出丰厚筹码,哥丹敏不惜以自已的职业生涯为代价,成为金世珑最隐秘而致命的一枚钉子。 洪德全怎么可能猜到,以牺牲数名女服务员的舌头为代价,金世珑设计这出苦肉计,就是要把哥丹敏这枚钉子打进洪德全的软肋。 哥丹敏原以为洪德全会欣然收纳他,没想到洪德全安排他去“赌命”。数月前的那次“比赛”,哥丹敏一直试图逃命,而不是夺取标靶赢得胜利。他知道信号发射器藏在防弹背心里,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脱下防弹背心逃离战场。 形势瞬息万变,他敏锐地捕捉到胡英子为他赢得了一线生机,果断决定与胡英子并肩作战。哥丹敏不仅赌回了自己的命,而且赌到了洪德全的信任。董季平失踪,哥丹敏接替董季平出任保安经理,他不知道董季平失踪的原因,也无须费心去打探,那不在他的任务范围之内。 金世珑的身边,自然也有洪德全安插的内线。这个内线的级别比较低,他只能向洪德全报告金世珑已经秘密回到大木田,将于两天后,在黄秉和的“野战指挥所”全程观看“游戏换和平”的这场豪赌。这个内线不可能掌握哥丹敏的真实身份和使命,也不知道金鼎鸣与金世珑同时潜回大木田。 临战前的兴奋和焦虑,让洪德全心浮意躁, 心底不时泛起一丝凉意。他打开保险柜,确认那沓打印有2349名中国人姓名和身份证号码的a4 纸没有被偷走,关上保险柜,他不禁为自己幼稚的举动垂首莞尔。 洪德全的桌上摆着一份情报:10月12日, 也就是今天,中国公安部刑侦局微信公众号发布通报,悬赏十万至五十万元通缉两名千塔国北部电诈头目岩板和岩块,这两人分别在诺瓦底邦“自治”政府担任公职。 早在数日之前,洪德全的情报主管向他报告:中国公安部知会诺瓦底邦,要求把“确有证据胁迫中国公民从事贩毒、网赌、电诈活动”的岩板和岩块移交中国警方。此二人均为诺瓦底邦最高领导人的亲侄子。诺瓦底邦虚与委蛇,不仅未将岩板、岩块交给中国,甚至还安排二人连夜出逃。中国公安部通过微信公众号发布对岩板、 岩块的通缉令,无疑是发出与千塔国北部犯罪集团决战到底的信号。 洪德全还另有一层担忧:董季平被自己软禁已经一月有余,董的上级不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董可能被囚,也可能被杀。这一纸通缉令,难道不是某种“警告”?谁胆敢与中国警方为敌,中国警方将与之誓死战斗,绝不饶恕。 是时候让董季平上场了,至少,让董的上级知道他还活着。 更重要的是,让董季平背后的中国警方,把目光从他洪德全的后背移开,转而盯住已经潜回大木田的金世珑。 洪德全拨通“雄狮”小队负责人的手机, 命令他们把董季平“请”到“椭圆形办公室”。 三十五天前,董季平走在六名“雄狮”队员中间,两名在前,两名左右相伴,两名拖后, 离开被洪德全命名为一号楼的“醒狮庄园”办公大楼,被挟持进车窗紧闭的大排量越野车,沿着可移动花箱夹出的小径,送进这幢别墅。 三天后,董季平判断出这是二号别墅。 这幢别墅没有女仆,董季平的日常饮食皆由六名精锐的“雄狮”队员全权负责。他们始终保持着与董季平的距离,从未同桌共食。每当用餐时刻,其中两人便会端正地坐在餐桌旁,既不动用餐具,也不显露面容,唯有两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透过黑色的警用面罩,静静地注视着。他们耐心地询问董季平对下一餐的偏好,并一丝不苟地按照他的要求备餐,绝不含糊。 除了餐饮,他们还会按董季平的要求送来书籍。当董季平沉浸在阅读之中微微犯困时,另有两人会默默坐在他的身后,如影随形。主卧室内,一张宽敞的大床专为董季平而设,而大床的两侧则各摆放了一张小床,使得原本宽敞的主卧变得如紧凑的集体宿舍。夜晚,分别有两人在小床上陪同董季平人眠,那黑色的警用面罩从始至终也未曾摘下。 即便是董季平上厕所,也有两人一左一右地矗立在敞开的卫生间门口,纹丝不动。他们严格限制董季平的活动范围,既不许他踏出别墅半步,也不允许他在白天踏上那宽敞的露台。 他们对董季平始终保持着礼貌与克制,除了必要的饮食询问外,几平从不说话,更多的时候, 只是通过手势来传达“可以”或“不行”的意思。 董季平让看守他的“雄狮”队员给他弄来一本牛津英汉双解辞典,美国留学归来,没有使用英语的机会,可以明显感到词汇量大幅下降。董季平用背辞典打发时间,几天之后,他要求英文原版《福尔摩斯探案集》。“雄狮”队员把辞典交给董季平时已大感惊奇,发现他能够流利地阅读英文原版小说,黑色警用面罩上方的两只眼睛里流露出无法掩饰的钦佩。董季平知道这些“雄狮”在美国接受过特种作战训练,他们的教官是美国人,董季平想,这些“雄狮”根本不会英语,接受训练时,一定给他们配备了翻译。 董季平每天坚持训练,在室内做俯卧撑和平板支撑,抓住门框做引体向上,面对虚空里看不见的对手,出拳、格挡、踢腿、抱摔、裸绞…… 每每让看守他的“雄狮”队员眼花缭乱。他们并不知道为何将董季平监禁于此,他们的眼神中除了钦佩,还有跃跃欲试--与董季平过上几招的冲动。然而,他们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问,只能用眼神向董季平传达无可奈何的善意。 董季平发现自己有些喜欢,更多的是同情这些“机械战警”一般的年轻人。 10月12日,星期五,21时16分。 四名看守示意董季平跟随他们走出别墅,登上大排量越野车,两名看守将董季平夹坐于后排。越野车启动,董季平不知道自己将被送去何方。新的监所?未知的刑场?荒郊野外,从脑后射入的一颗子弹?他并未惊慌失措,而是努力保持淡淡的微笑。董季平猜测,大概率是洪德全连夜召见。 他猜对了。 两名腰悬手枪的黑衣蒙面人肃立于“椭圆形办公室”大门两侧,董季平从他们的眼睛认出这两人是“张哥”和“刀疤”。两人各伸一只手, 为董季平推开沉重的橡木门,紧随其后进入办公室。董季平看到洪德全一如往常,懒散地仰靠在大班桌后面的皮转椅上。\"张哥”迅速走到洪德全身旁,面对董季平负手而立;橡木门关闭, “刀疤”背对木门,右手摁住枪柄,直视董季平的后背。 “请坐,董警官。”洪德全微微欠身。 董季平走到大班桌对面,伸手将椅子拉开半米,昂然坐下。 “你们………”洪德全扭头看看“张哥”,继而手指“刀疤”,“出去吧。” 尽管“张哥”和“刀疤”露出迷惑的眼神, 但他们没有迟疑。“张哥”绕过桌子,大踏步朝房门走去。“刀疤”为“张哥”拉开房门,“张哥”出门之后,“刀疤”随之而出,房门从外面被再度合拢。 “您看,我是有诚意的。”洪德全将双肘撑到桌面上,朝董季平俯身。 “洪总,您很明智。”董季平的声音平静而坦诚,听不出任何讥讽的意味。他知道,这是一个在任何情况下都需要奉承的人。 “董警官您想说,如果您要挟持或者刺杀我, 根本不用等到我揭穿您的身份,更不用等到今天,对吧?”洪德全露出习惯性的自负微笑。 “我为什么要挟持或者刺杀您?洪总您很清楚,那并不是我的任务。” “呃……”洪德全缓缓直起后背,“这是不是意味着,您愿意承认自己中国警方卧底的身份?\" “洪总您是有学问的人,您非常了解全世界警察的执法惯例。我不可能承认自己的中国警察身份,但是·…”董季平略一停顿,“我可以与中国警方取得某种特殊的联系。” “很好!”洪德全竖起右手食指,上下晃动, “董警官,我对您的专业素养深感敬佩-我想, 您的任务,应该是所谓的搜集掌握证据,另外, 伺机把那些在这里打工的中国人弄回去?\" 董季平盯住洪德全的眼睛:“比较准确的说法是营救、解救………还有一个法律术语,叫归案。” 洪德全避开董季平的眼锋,“归案”这个词让他心生不快,他望向董季平的身后,仿佛那两扇紧闭的橡木门会突然洞开。 “这个可怕的时代。”洪德全自顾自地感叹道,“人永远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人的命运由某种未知的力量注定,我可以把这种力量姑且称之为神。人试图主宰自己的命运,这就是悲剧。 我说得对吗,董警官?” “您的博学将有助于您作出正确的选择。” 董季平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里透出讥讽,“我想, 您谈论的是哲学。哲学我不懂,我希望,以后有更多的机会向您请教。” 聪明自负的洪德全,应该能够听懂董季平的暗示:回头是岸,尽早认罪伏法,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还有机会炫耀他那些似是而非的人生哲理。 “事实上,我非常感谢中国警方把您派到我的身边,非常感谢中国警方给我保留一条沟通的渠道。”洪德全换上一副故作谦卑的面孔。 “任何时候,中国警方的大门,对您都是敞开的。无论洪总您是派出信使还是发出邮件,无论是向中国政府还是千塔国政府表达您的诚意, 我想,政府和警方会派出特使,与您商议出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案。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董季平有些迟疑地说出这些话,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说,是不是超越了权限。 “我知道,我知道……”洪德全叹息道, “我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种事情。这个地方一团乱麻的历史,以及错综复杂的现实,我希望,这种事情……还是通过您个人来转达比较稳妥。” “洪总高见。”董季平习惯性地迎合,随即哑然失笑。 “我有一份大礼要送给中国…”洪德全缓缓起身,走到保险柜前,“我可以向中国警方提供一份名单,超过两千人,真名实姓,以及相应的中国身份证号码。我现在就可以把名单交给您,您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把名单送达中国警方。” 董季平尽可能缓慢地起身,以免惊吓到洪德全。他举手制止洪德全打开保险柜:“我需要请示上级,希望洪总理解。” 洪德全点头,回到桌子后面,凝视董季平良久,缓缓说道:“您的意思是,同意做我和中国警方之间的联络员?\" “可以这样认为。” 洪德全摁下桌上的呼叫键:“赵经理, 请进。” 橡木门被推开,洪德全的技术主管躬身而人,把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部手机轻轻地搁到桌上。 洪德全挥手,技术主管退出,橡木门再次关闭。 “没有呼叫限制的手机,你原来的号码,可以接入互联网的电脑。”洪德全走到董季平身边,伸手拍拍他的胳膊,“我说过,我是有诚意的…实话实说,我的技术人员会监控您的通话和其他通讯记录…必要的安全措施,希望董警官理解。” 最后一句话,洪德全故作幽默地模仿着董季平的口气。 董季平连夜与上级取得联系,获知董季平安然无恙,上级大感欣慰。至于洪德全与金世珑“狗咬狗”,经由董季平提供的2349名滞留千塔国北部从事电诈活动的中国人名单,上级乐享其成。这份名单与中国警方通过其他力量和渠道获取的情报交叉质证,作为有力的证据, 于次日上午正式通报给千塔国内政部。千塔国内政部的一位要人立即乘直升机飞赴大木田, 会见“大龙总汇”名义上的控股人,明令其在最短的时间内,无条件地将这些中国公民遣返中国。 10月13日,星期六,15时30分。 得到千塔国内政部要人抵达大木田,随即与“大龙总汇”的名义控股人进行会谈的消息,洪德全长舒一口气。他可以想象金世珑躲在帷幕之后,凝神静听内政部要人严厉指责他的“影子”,毫无商量余地下达遣返命令的场景;可以想象金世珑被一把刀子捅进小腹,而且必须咬紧牙关不发出一声痛呼的面部表情。此刻洪德全感到无比愉悦。他离开“椭圆形办公室”,走出一号楼的门厅。 洪德全“上班”的时候,他的专车水远停放在一号楼的飘篷之下,此时也毫不例外。“刀疤”坐在驾驶座上,“张哥”为他拉开后排车门,洪德全人座,“张哥”关好车门,一跃而入驾驶副座。 “贵宾区。”洪德全下达命令后自己微微有些吃惊,在他当天的日程安排中并没有这一项。 他意识到自己是想去看看胡英子,他在心底对自己说:“我有些喜欢这个姑娘,这是真的。” 洪德全命令大排量越野车在距离十四号别墅百米开外停下,吩咐“张哥”和“刀疤”无须尾随。下车后,洪德全缓步朝十四号别墅走去, 我要跟她说些什么呢?洪德全一边走一边想,也许什么也不说,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如同凝视一朵在风中微微摇曳的、白里透红的波斯菊?洪德全低头浅笑,我在心爱的姑娘窗前漫步,那金世珑呢?他蹲伏在幽暗的洞穴里,无可奈何地啃噬自己的趾爪。交人?还是不交? 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洪德全任由那一丝浅笑停留在自己的嘴角。交人,2349人,这是两亿美元亦无法弥补的财富;不交,意味着与中国政府和千塔国政府同时为敌。无论交人还是不交,对金世珑而言,没有生存,只有毁灭。 1不仅是政治、军事、经济上的毁灭,而且是肉体上的毁灭。万事俱备,只待明日此时。 洪德全没有急于推开十四号别墅的房门, 而是沿别墅缓步绕行。透过客厅的落地窗,他可以看到胡英子身着家居短衫和七分裤,慵懒地斜倚在长沙发上,半闭眼睛,似睡非睡;他可以看到万奇麟坐在地上,身边散落拆散的魔方部件,万奇麟眉头紧皱,似乎不能确定某一块魔方部件的归宿;他可以看到肥滚滚的理花猫蜷缩在单人沙发上……洪德全猜想自己可以听到狸花猫惬意的呼噜声,他们把猫喂得可真肥啊,洪德全在心中窃笑:“我可不要把那个姑娘喂成一只肥猫。” 洪德全推门而入的声音惊动了白衣女仆,发现来人是洪德全,白衣女仆如惊弓之鸟般飞走, 扑到沙发前,打算叫醒胡英子。 胡英子在洪德全推门而入时已经缓缓坐起, 待他走近,胡英子起身,双手摁住小腹,微微欠身:“洪总好。” 洪德全笑吟吟地连说两个“好”字。 万奇麟坐在地上,仰头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听到胡英子的命令“问洪总好”,万奇麟咕哝一声,算是给胡英子一个面子。 狸花猫早已跳开,一时不知去向。 “对不起洪总,您稍坐,我上楼换件衣服。” 胡英子垂首低语。 “不用不用,我坐坐就走。”洪德全在单人沙发上坐下,他可以感受到猫的余温。 “给我一杯绿茶,带孩子出去走走。”洪德全侧脸对垂手站在他身边的白衣女仆下达指令。 白衣女仆一溜小碎步跑开。 洪德全伸出右手,打算抚摸坐在地上,歪头斜眼打量他的万奇麟。他的手尚未触及万奇麟的脑袋,立即被男孩儿冷冷地偏头躲闪。万奇麟站起身来,莫名地踢了一脚散落在地上的魔方部件,磨蹭着走开。 带盖的白瓷茶杯搁上茶几,白衣女仆扯着万奇麟的手,将他拉出十四号别墅。万奇麟嘟着嘴,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是他不敢吱声,他本能地意识到,这是个“大人物”。 偌大的别墅里只剩下洪德全和胡英子两个人,洪德全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胡英子的侧影。胡英子腰板挺得笔直,两只手搁在膝盖上,微垂着头,面部表情波澜不惊。 “这段时间训练不多,你好像胖了一点儿。” 洪德全轻声说。 这是一个胡英子无法回答的问题,她再一次意识到这个“贵”为一方霸主的男人根本不懂如何与女性交谈。她只能伸出一只手,指向茶几上的白瓷杯:“洪总,请喝茶。” 洪德全伸手去端茶杯,目光并未离开胡英子的脸庞:“不过,皮肤好像白了很多。” “也许吧。”胡英子淡淡地应和道。 “明天,有一场至关重要的比赛…”洪德全轻轻吹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浅浅地呷上一口,“你曾经参加过的那种比赛。” 洪德全注意到胡英子的眼睛猝然睁圆,一如被吓坏的小猫,她的身子也情不自禁地微微颤动。 “我想带你去现场观看比赛--严格地说, 不是现场,是野战指挥部,我们可以在那里看大屏幕,看各个角度拍摄的实时画面。”洪德全轻轻将茶杯搁回到茶几上。 “我能不去吗?”沉默三十秒后,胡英子扭头望向洪德全,她的声音显得可怜巴巴。 “为什么不去呢?”洪德全尽可能让自己显得温和,他很享受这个姑娘被惊吓到的感觉。 “我不想再做噩梦……这些日子,我已经很少做那样的梦啦…·我想,那就是一个梦吧。” 胡英子嗫嚅着。 “噩梦醒来是清晨。”洪德全微微一笑,“你那么年轻,还有很多很多的好梦等待着你。” “不管是噩梦还是好梦,是梦总会醒来。” 胡英子一声叹息。 洪德全很满意,这一次,胡英子应答得很快,这给他一种交谈步人预定轨道的欣然。 “我很累·…”洪德全舒坦地斜靠在沙发扶手上,“我一直都很累。明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之后,我想给自己放个假。” 洪德全心中想着的却是另外一些事情:明天,嗯,明天的洪德全,已经决意输掉比赛,让两亿美元暂时进人金鼎鸣的信托账户,风头过后,经由金世珍,两亿美元最终将回到自己手里。种种迹象表明,中国政府与千塔国政府联手打击北部民族地方武装的暴风骤雨即将来临,这种时候,谁是穷光蛋谁就是大赢家……明天, 嗯,明天的金世珑已经是一具尸体,而他,洪德全,正好暂离这个是非之地,静观待变。 狸花猫不知什么时候逡巡而至,跃上长沙发的扶手,警惕地打量着洪德全。 “也许在拉斯维加斯的总统套房里,你能做一个好梦。”洪德全朝狸花猫伸出右手食指,漫不经心地对胡英子说道。 第81章 冷漠 “洪总您是要去拉斯维加斯度假吗?\"胡英子轻声发问。 “也许吧…”洪德全让自己的手指离狸花猫的鼻孔更近一些,狸花猫探头轻嗅,小心翼翼。 “我们也可以去巴黎,卢浮宫,领略蒙娜丽萨神秘的微笑,也许,我们可以去墨西哥,参观据说是外星人建造的金字塔。”洪德全笑得更加惬意,他刻意强调了“我们”两个字。 胡英子报以沉默。 洪德全没有等到他想要的应答,比如胡英子欢欣地一跃而起,报以甜美的微笑,说一声“这是我的荣幸”·至少,说一声“谢谢”吧。 没有,胡英子不仅沉默着,而且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悲戚。 “我在美国的时候养过猫,我知道猫喜欢什么。”洪德全缓缓伸手,先是轻抚狸花猫的脑袋, 继而将猫揽进怀中,“你看,这只猫知道,谁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狸花猫轻微地挣扎了一下,顺从地卧进洪德全的怀抱。 胡英子的眼睛再次瞪圆,她盯住洪德全怀里的狸花猫,身体情不自禁地微颤。 “这个世界如此辽阔,敞开怀抱等待我们去探寻它的奥秘。”洪德全把狸花猫抱得更紧一些, 他微微弯下腰,寻找着胡英子的眼睛,“无论去哪里,我希望……你能跟我在一起。” “啊!”胡英子发出一声惊叫。 是的,是脚下的冰面猝然炸裂般的惊叫,而不是百万美元从天而降的欢呼。 胡英子的惊叫让洪德全猝不及防,他猛然回头,像是一阵阴风吹过,一个披头散发的恶鬼伫立在自已身后。 洪德全怀中的狸花猫猝然直起身子,扭头盯德全的手背和胳膊,渗出丝丝血痕。 住胡英子。 “你叫什么?见鬼啦?”洪德全摁住挣扎着想要逃离的狸花猫,厉声对胡英子说道。 千言万语刹时涌到胡英子的嘴边,比如“我要回家”;比如“不是说好了,打完比赛就放我走吗”;比如“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我永远不想见到你,我不会跟你去任何地方”;比如·…· “放开我的猫” 胡英子瞠目结舌,什么话也说不出,她只是异常缓慢地摇头,呻吟一般吐出一个字:“不!\" 洪德全更坚决地摁住狸花猫,他摇了摇脑袋,发现自己并没有听错,胡英子说出的,的确是“不”。 狸花猫在洪德全的摁压下拼命挣扎。猫竭力翻转身躯,亮出爪子,撕挠摁住它的那只手。 “如果我理解的没错的话,你拒绝了我的邀请?”洪德全捏住狸花猫的脖子,冷森森地发问。 如同被安放在沙发上的一尊木雕,胡英子不敢动,不说话,不承认,亦不否认。 “你应该很清楚,我的邀请,那是无数女孩儿的梦想.…”洪德全扬起脑袋,左右摆动, “在这里,你是女王;在我们一起去的任何地方, 你是公主,是王妃…·钻戒、游艇…·你能想到的,我都可以给你。” “不。”胡英子目视前方,微弱而坚定地吐出这个字。 “为什么?\"洪德全把猫的脖子捏得更紧一些。 “我害怕!”胡英子轻声说。 “你不是害怕,是不喜欢。”洪德全竟然笑出了声。他用两只手拧住狸花猫的脖子,像是要拧干一块潮湿的毛巾。 狸花猫预感到死亡的威胁,两条后腿绝望地蹬,两条前腿绝望地挠。猫露出尖牙,试图去咬那只捏住它脖子的手,猫的嘴张大到极致,如同一个以头地的老妇人,可悲的是猫不仅咬不到那只捏住它脖子的手,甚至无法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狸花猫挠破了洪德全的丝质衬衫、挠伤了洪胡英子一跃而起,朝洪德全扑过去。 洪德全似乎早已料到胡英子的举动、他从沙发上起身跃开,更紧地捏住狸花猫的脖子,如同举起一面残破的旗帜,将猫举至半空,退后半步,指尖愈发用力。 “放开它!”胡英子再次朝洪德全扑去。 她听到狸花猫颈椎折断的“咔嚓”声。 “你侮辱了我的诚意。”洪德全仰视被他举到半空中的狸花猫,“我不过是想抱抱你,你竟然把我抓得鲜血淋漓。” 狸花猫脊毛倒竖,剧烈而短暂的痉挛之后, 猝然停止挣扎,如一片脏兮兮的破布悬垂在洪德全手中。 “你让我伤心了。”洪德全左手戏剧化地摁住自己的胸口,右手将狸花猫劈脸扔向胡英子。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洁白的丝质手绢,散漫地擦拭着手背上的血痕,朝十四号别墅的大门走去,他的身形微微有些摇晃。 “很好…”洪德全没有回头,他一直走到大门内侧,这才停下脚步。他仿佛真的累了,不得不伸手扶住门框,“既然是来赌枪的,那么, 你就去赌吧!” 洪德全踉跄而出。 胡英子跪在地上,把双目半睁的狸花猫搂在怀中,血渍沁出狸花猫的嘴角,任凭胡英子如何抚摸,如何哀告,如何亲吻,狸花猫再也没有醒来。 猫,死了。 不让胡英子去“赌命”,而是让她去刺杀金世珑。 这个决定,是洪德全在从别墅区返回一号楼的车上作出的。 看到洪德全被撕裂的丝质衬衫,血迹斑斑的手背和胳膊,“张哥”和“刀疤”眼中露出诧异。联想到洪德全刚刚见过“枪花小姐”,他们难免会产生强暴或强暴未遂的联想。然而,他们一言不发,无论好奇,抑或关切。 大排量越野车平稳地行驶于移动花箱夹出的车道之上。通过车内后视镜,“张哥”注意到洪德全面色阴郁而沮丧。他赶紧移开视线,目视道路前方。 让胡英子参加一场决意要输掉的“赌命” 大赛,无疑是让她去送死。 洪德全并不想让胡英子这么快地死去。并非让她活着受罪,洪德全在心底对自己说:“我没有那么残忍。我只是希望她活着,希望她幡然悔悟,希望她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嗯,叫爱心也可以。活着,不是受罪,而是享受幸福生活。”洪德全绝对不会考虑娶胡英子为妻,他需要一个英姿飒爽的女侍卫,不仅能够扞卫他的安全,而且能够满足他的欲望,枪与肉体,暴力与性,他非常享受这样的幻想。 那么,就让她和“雄狮”一起去刺杀金世珑吧。一次毫无悬念的刺杀行动,之后,她将成为一个杀人凶手。金世珑一死,哪怕是作戏,金家势力,尤其是他的丛林部队,一定会发动血腥报复,参与刺杀行动的杀手将被列人第一批必杀名单。那时候,胡英子还能依靠谁的庇护呢?矜持、傲慢、任性·对,这是洪德全给胡英子打上的标签,他从来不会对胡英子使用“自由” 这样的词汇。相对于“生命”而言,“自由”无非是可以任意践踏的尘埃。那时候,这个胆敢对自己说“不”的“枪花小姐”,会不会跪在自己脚下,抱住自己的大腿,乞求救她一命,乞求带她远走高飞? 只有让她明白,我,洪德全,是“泰坦尼克号”沉没后,茫茫大海上唯一的救生圈,她才会拼足最后一丝力气,乖乖地游向我,精疲力尽地扑进我的怀抱。 大排量越野车驶上一号楼前的平台,洪德全伸手拍拍“张哥”的肩膀:“明天,让她加人你的团队。我说的是·…我们的‘枪花小姐’。” 10月14日,星期天,11时30分。 距离洪金两大家族“赌命”大赛开赛,还有整整两个小时。 黑色警用作战面罩蒙在“张哥”的脸上, 他早已感觉不到闷热或瘙痒,面罩就是他的皮肤。“张哥”的目光缓缓扫过成一列横队伫立于自己对面的十二名队员,他知道,其中的十一名,和他一样,在热带炽烈的阳光下,并不会意识到面罩的存在。只有站在队尾的明显比其他队员矮上一头的姑娘,不时用手指隔着面罩搔挠额头和脸庞。 洪德全突发奇想,命令胡英子临时加入“张哥”率领的刺杀小组,并未让“张哥”心生不快。对于洪德全的朝令夕改随心所欲,“张哥” 和其他“雄狮”们早已习以为常。“张哥”只是隐隐感觉“不祥”。他在美国接受特种作战训练时,他的教官,满头金发一脸白须的老头儿,据说年轻时杀人无数,出生于虔诚的基督教家庭, 对十三这个数字深恶痛绝。包括“张哥”在内的十二名“雄狮”,加上意外空降的“枪花小姐”,正好是十三。“张哥”只能在心底安慰自已,十三在西方不吉利,在千塔国的佛教体系中却是圆满之数,地狱有十八层,上天却有十三层,佛塔上也有十三个相轮,代表的恰恰是吉祥。 另一个问题是,“张哥”带领他的小队为这次刺杀行动进行过十次以上的模拟训练:他们秘密搭建了黄家“野战指挥所”一比一的建筑模型,设计了三套以上的作战计划--杀死“野战指挥所”里所有的目标,之后将其夷为平地。胡英子并未参与训练,她对作战计划和目标一无所知。还有一个问题,“张哥”将包括自己在内的十二个人分为三个战斗小组,现在,让胡英子加人任何一个战斗小组,都会打乱既定的节奏和步骤。“张哥”考虑过让胡英子留在车上,然而他当即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植人每一名队员体内的信号发射器,让洪德全对行动了如指掌。如果“张哥”真的胆敢把胡英子排除在行动之外,任务归来,等待“张哥”的很可能是一颗从后脑射入的子弹。 躲在黑色警用作战面罩后面,无人察觉“张哥”的叹息。他缓步朝队列末尾的胡英子走去。 “非常抱歉地通知你……”“张哥”听见自己的声音犹如手机里传来的提示音,“我需要为你植人一个信号发射器。”他看到胡英子的眼睛漠然望向自己身后,或者说,望向无尽的虚空。 “张哥”招手,一名“雄狮”将一个小巧的、银光闪闪的箱子递到他手中。箱子里是一个枪型发射器。“张哥”操起发射器,抵住胡英子的左大臂,扣动板机,将信号发射器隔着衣袖射人胡英子的肱二头肌。 胡英子感觉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短暂的痛感消失之后,她将目光汇聚到“张哥\"脸上,她可以感觉到这个人正在面罩背后苦笑。 “动动胳膊。”“张哥”提醒她。 胡英子抬起左大臂,回环运动,除了些微的异物感,胡英子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这玩意儿很高级,”“张哥”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讥诮,“只要我们的心脏还在跳动,它就会发出信号,也就是说,只要我们不死,洪总手里的那个平板,或者大屏幕上,谁知道呢?总之, 代表我们的绿点就会一直跳下去。” “我们去干什么?”这是胡英子说出的第一句话。 目睹如此阵容,胡英子知道,这批人马显然不会是去赛场上赌命。 “你什么也不用干。你只要跟着我,寸步不离--相信我,我怎么带你去,就怎么带你回来,你就当是……”“张哥”把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到,“看戏。” “张哥”错了。 “看戏”的人永远不会是胡英子,而是洪德全。 然而,洪德全比“张哥”错得还要离谱, 因为有一个人,比他更急切地等待这出好戏开场。 那个人,是金世珑。 这套信号发射接收装置,由哥丹敏负责采购、调试,随后植人刺杀小组的每一名“雄狮” 乃至胡英子身上。所以,金世珑的手中,有着一台与洪德全一模一样的平板电脑。洪德全能够看到的,金世珑同样一目了然。 金世珑之所以敢于提前三十分钟进入黄家的“野战指挥所”,而且明知有人会立即把这个消息报告给洪德全,是因为胡海川和他手下的狙击手已经提前进人伏击位置,他们每个人的手中, 也有这样一台平板电脑。 在大木田,金世珑暗藏着一支不为人知的秘密武装力量。 十五年前,洪大成“背主”,联手千塔国军队,把金家父子赶出大木田,此后,金洪两家时而公开交战扬言将对方碎尸万段,时而在谈判桌上握手言欢,桌子底下恨不得一脚踢碎对方的睾丸。金世珑从不涉足大木田--想要趁他“回家”时刺杀他的,绝不止洪德全一个人。随着“大龙总汇”的业务范围日益扩大,“复兴大业” 的日趋紧迫,金世珑不得不在必要的时候亲临大木田处置某些至关重要的事务。 金世珑为秘密潜回大木田的安全保卫深感头疼。大木田的警察机构置于洪德全的全面控制之下,金家的傀儡黄家虽然有自己的“民兵”, “大龙总汇”也有庞大的保安队伍,毕竟,金黄两家的武装力量,其战力与洪家武装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公然调集黄家“民兵”和金家保安为金世珑“保驾护航”,动静太大,无异于公开暴露金世珑的行踪;倘若金世珑决定从他的丛林部队中抽调精锐特种作战分队,以护卫其秘密潜回大木田,此举不仅会引起洪德全的强烈反应,更将被千塔国政府视作金家意图“收复”大木田的军事挑衅行为。面对此般局势,政府军极有可能与洪家武装力量联手,对金世珑发动一场毁灭性的军事反击。 金世珑想要“回家”,除了绝对保密,还需要一支绝对可靠的安保力量。 最好的办法是将这支安保力量置于暗处。金世珑不“回家”的时候,这些安保人员是车场保安、医院护工、大楼保洁、街头摊贩、“摩的”司机·这是一群任何时候突然消失都不会引起任何关注的人。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横向联络,没有一个人知道彼此的公开身份和真实姓名。每个小组有一名“老大”。“老大”按时给小组成员发钱,小组成员服从“老大”的调遣。 每个人的任务由“老大”直接下达,比如以垃圾清运工的身份,守住某幢大楼的后门,耳孔里塞着对讲机耳麦,向“老大”报告后门出人人员情况。如果“老大”下令,干掉某个不速之客,他们会用无声手枪对准目标的后脑射击,把尸体扔进垃圾车,驾车从容离去。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们什么也不需要做,直到“老大”用对讲机通知他们任务结束,撤离现场,稍后便会领到一笔不菲的“加班费”。 洪德全喜欢给万事万物命名,他将自己的特别卫队命名为“雄狮小队”;如果金世珑也有同样的爱好,而他的身边正好有杜义山之流的“编剧老师”,他也许会将自己隐藏于大木田的秘密安保力量命名为“地龙”。不错,那是一味中药,通常称为蚯蚓,炒制后用于高热、 神昏、惊痫抽搐、关节痹痛、肺热喘咳、尿少水肿、高血压… 一年前,胡英子被省射击队除名,与此同时,胡海川成为“地龙”的一名“老大”。 一年零三个月前,四名腰带上挂着手枪、手铐和电击棍的保安将胡海川拖离“三只老虎” 的“百家乐”赌桌,一脚踢进一间没有窗户, 四面墙壁被浅褐色人造革包裹的小屋。 胡海川的脑袋撞到墙上,他感觉不到疼痛-人造革下面衬有泡沫,防止输红眼的赌徒撞墙而死。死人对赌场来说,唯一的价值是趁尸体尚有余温,立即摘取器官。“死体”的器官远不如“活体”器官值钱,更何况在摘取“活体”器官之前,赌场会使尽一切手段,榨取赌徒可能筹集到的最后一枚硬币。 赌场经理提醒胡海川:你已累计欠款二十五万元人民币,借款额度已经用尽,还款时间是三天。 赌场经理和保安把胡海川关进小黑屋,没有骂他也没有打他,命令他尽快筹款还债。不眠不休赌博四十个小时的胡海川立即沉人暗无天日的昏睡。醒来之后,他盘算出自己一口气输掉了从国内带来的,以高额回报为诱饵,从朋友和熟人那里骗来的三十万,加上借赌场的二十五万,共计五十五万元。胡海川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还不上这些钱。他不知道自己的肾脏、肝脏、角膜…·也许还有心脏,在人体器官黑市上可以卖多少钱,他想应该不止二十五万元人民币。射击运动员出身的胡海川逢大赛必有“静气”,他决意等死,静待赌场老板拉他去“噶”腰子,静待自己成为一具僵硬的、残缺不全的尸体,静待自己被扔进焚尸炉--他没有任何亲人和朋友可供赌场老板敲诈,他的手机里,除了引领他偷渡到千塔国的“蛇头”,没有任何人的联系方式。 事情似乎正如胡海川的预料,按部就班地朝着焚尸炉推进。他不知道自己在小黑屋里被关了多长时间,只知他被蒙着脑袋,推进了一辆封闭的厢式货车中;同样,他也无从知晓那辆货车究竟驶向了何方,只晓得自己再度被蒙住头,送人了一间密闭的小屋。头套摘去,他蓦然发现这是一个类似于宾馆标准间的客房。他试了试卫生间的淋浴喷头,竟然有热水,于是他洗了个热水澡。洗完之后,他感到饥饿难耐,这时他发现房门下方的地板上有一个托盘,托盘里有面包、牛奶和水果。胡海川狼吞虎咽,把食物一扫而光, 这才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他把从里到外的衣物清洗后晾到卫生间的浴帘杆子上。胡海川打算躺下来再睡一觉,这时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人眠。 胡海川认定,在摘取他的器官前,他们需要保持他的健康和洁净。他原以为自己生无可恋,对死亡了无恐惧。然而,洗过澡,吃饱肚子,他发现自已求生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他忍不住跳起来,敲打被反锁的房门,大叫:“有人吗-有人吗?\" 无人应答。 胡海川发现,他敲打的是一扇铁门,铁门下方,高出地面十厘米处有一个紧闭的方形门洞。 他明白,供给自己吃食的托盘,是从那个门洞里塞进来的。 三顿饭后,房间里突然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胡海川!” 胡海川本能地捂住自己的下体,他抬头张望,试图弄清声音的来源。他很快明白声音来自隐藏式喇叭。当他还是个年轻运动员时,集体宿舍里也有这样的喇叭,领队、教练乃至门卫,通过那样的对讲系统呼叫他的名字。 “在!”胡海川迟疑片刻后回答。 隐藏式对讲系统那一端的人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那个人说:“很好。” “你应该知道,你基本上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我可以让你活下去,还可以给你提供挣钱还债的机会。”那个声音接着说。 胡海川听到铁门“哗啦”一声,门洞打开, 有人扔进来一套迷彩服和一双解放胶鞋--没有内裤和袜子。 胡海川暗自呢喃:“他们调查过我的背景, 他们知道我会打枪,暂时不要我的腰子,他们让我去当雇佣兵,去打仗,去卖命。” 胡海川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裤和鞋。 铁门洞开,胡海川在两名持枪军人的押送下,穿过幽昧的甬道。这一次,他们没有给他罩上头套。 胡海川被带到射击场。 “是了。”胡海川低语,“他们要看看我的枪法。” 在身着迷彩军装,没有佩戴任何军兵种和军衔标志的“教官”指示下,胡海川用手枪朝二十五米外的目标射击。那是一个背对胡海川,五花大绑到木杆上的人,胡海川不知道那是一个活人还是一个死人,或者是一个塑料人。 “我只要失误一次,等待我的就是手术刀, 然后是焚尸炉。”胡海川对自己说。 胡海川花了整整一分钟调整自己的呼吸,随后他缓缓举起手枪。他从容镇定地射出弹匣中的五发子弹,分别命中目标的后脑、颈椎、后心和双肾。 换用自动步枪射击五十米外的目标时,胡海川只用了十五秒时间稳定情绪,他分别采用卧姿、跪姿和立姿,各打五发子弹,每一组射击的弹着点同样是后脑、颈椎、后心和双肾,三组射击的弹着点几乎重合。 胡海川不再纠结于被自己击中的目标是不是一个活人,他想,子弹击中的,只是被绑在木杆上的一头活猪。 最后是使用狙击步枪射击两百米外的同样目标。 枪膛里只有一发子弹。 透过瞄准镜,胡海川窥见目标被黑布蒙得严严实实的脑袋。他扣动扳机,一声枪响,鲜血和脑浆如奇异的花朵猝然绽放。 几天之后,胡海川被送回大木田,他得到一套车场保安的制服,一台对讲机和一张由“鑫虎大酒店”财务部签署的,债务已清偿的凭证,以及一条锋利如砍刀的命令:终身不得踏人赌场, 哪条腿踏进去,就砍断那条腿。 两个月后,海胡川奉命执行第一次安保任务:他就是那个以垃圾清运工身份,坐在垃圾车驾驶室里监视后门的人;他就是那个接到“老大”的命令,干掉某个不速之客的人;他就是那个走到目标身后,举起安装有消音器的“柯尔特m1911型”手枪,对准目标后脑扣动扳机的人。 不用再欺骗自己,在两米之内,我开枪打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胡海川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凶手。 此后,胡海川不仅得到奖金,而且升任“老大”。他得到一彪人马,他负责对这些人进行“一对一”射击训练,特别是狙击训练。如今, 胡海川和他的人马接到了明确的指示:他们的任务是服从“大少爷”的命令,保护他的安全。 胡海川和他的人马从未见过金世珑,他和他的人马绝对服从并誓死扞卫的,是一张从万千人群中一眼就必须认出的照片。 第82章 微微 金世珑恳请他的父亲金鼎鸣重返大木田,向金鼎鸣担保此行绝对安全,并陈述了三条理由: 其一,这是一场“游戏换和平”的比赛,既然目的是和平,谁都不会公开挑衅,招来破坏和平的罪名;其二,金世珑本人数次秘密回到大木田,每一次都安然无恙,这可以证明他的秘密安保力量万无一失;其三,金鼎鸣潜回大木田的消息将严格保密。 为什么恳请老爷子重返大木田,金世珑的理由更加充分:首先,金家必须赢下这场比赛,让洪家的两亿美元乖乖流进金家的信托基金账户: 其次,比赛结束之后,将举行包括大木田四大家族、诺瓦底邦中央政府等北部地区割据武装军事首脑“峰会”,敦促赢家遵守十年内不得染指大木田政治、经济、军事事务的承诺。金世珑根本不打算遵守这样的承诺,而是依托丛林部队强大的军事压力,利用“峰会”,对洪家父子进行最后的清算。主持这场清算大会的最佳人选,非金鼎鸣莫属。 不仅思乡心切,而且时刻都在幻想重出江湖再执牛耳的金鼎鸣当即表示同意。 10月14日,星期日,13时。“比赛”开始前半小时。 金鼎鸣在金世珑的陪同下,乘坐防弹越野车,抵达黄家的“野战指挥所”。 钢针般的白发剃成军人的制式小平头,身穿白衬衣、灰色中式对襟小褂、灰色西裤、黑色软底皮鞋,手持拐杖的金鼎鸣竭力表现出大人物的慈祥与宽容。他向每一位长辈拱手致意,与每一位平辈热情握手,对每一位晚辈拍肩赞赏,同时对“野战指挥所”的大屏幕显示器表示出极大的兴趣,得知赛场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动作都将同步传输到大屏幕上,就像看电视一样,金鼎鸣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惊奇,再次对“技战术” (这是他们那一代丛林战士常用的军事术语)的进步表达足够的欣慰。 让金鼎鸣微微感到不安的是,簇拥在“野战指挥所”里的人似乎太多了,不仅有老友和熟人,还有太多的陌生人。金世珑为父亲一一介绍,他记不住那些陌生人的名字和头衔,据称都是千塔国北部地区政治、经济、军事领域的实权人物。这使得金鼎鸣感到自己不像是秘密潜回大木田,更像是高调荣归故里。 比赛开始前十分钟,那些老友、熟人、新贵,就像他们突然出现一样又突然消失,小小的“野战指挥所”刹时显得空旷,陪伴在金鼎鸣身边的,只有他的儿子金世珑、称他为“伯父” 的黄秉和以及四名腰悬手枪的贴身待卫。金世珑向父亲报告,那些突然消失的人将在为这次比赛特意建造的,更为宽敞舒适的贵宾厅观看比赛。 金世珑解释“那个地方人多眼杂,不是很安全” 之后,附耳询问父亲要不要去一下厕所?金鼎鸣大小便轻微失禁,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秘密。 金鼎鸣微微点头,由金世珑一个人陪同,离开“野战指挥所”,缓步走向三十米开外,由迷彩帐篷布搭建的临时厕所。 比赛开始前三分钟,颤颤巍巍走出临时厕所的金鼎鸣遭到枪击,一颗子弹准确地射入他的后脑,弹头停留在他的颅内。金鼎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头扑倒在地,像是深情地亲吻这片曾经被他统治长达三十五年的土地。 轻微的枪声没有引起除了金世珑之外任何人的注意。金世珑俯身查看父亲的尸身之后,厉声大喝,黄秉和与金世珑的贴身武装侍卫应声而至。 金世珑沉痛宣告:洪家派出的刺客,狙杀了他的父亲! 金世珑命令武装侍卫对金鼎鸣的尸体以及遇刺周边情况拍照录像,同时吩咐黄秉和对这一重大变故保持沉默:“不可干扰刚刚开始的比赛。” 当黄秉和愚蠢地请示要不要立即对附近山头展开搜索,抓捕刺客时,金世珑含着眼泪,嘴角抽搐不已。他从侍卫手中抢过对讲机,向某个黄秉和不知道的人下达命令:“把他们统统杀光, 一个不留!” 金鼎鸣泉下有知,一定会痛悔不已:他决定重返大木田之时,忽略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他的儿子金世珑向他保证的三条安全措施中,并不包括儿子举起装有消音器的手枪,对准老子的后脑开枪。 85 两个小时前,胡海川和他的人马潜入丛林, 分头占据制高点。 一个小时前,得益于哥丹敏提供的情报和装备,胡海川和他的人马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上. 十三个绿点亮起并开始移动。 洪德全精心设计的,刺杀金世珑的行动开始了。 “游戏换和平”大赛开始前的一分钟,对讲机耳麦里传来“统统杀光”的指令,胡海川深吸一口长气,摁住耳麦上的通话键,回答: “收到。” 胡海川不需要知道“老爷子”已经死了, 他只需要明白这是来自“大少爷”的最高和最后的指令。 胡海川将对讲机调整到自己的指挥频道。 胡海川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上,十三个萤火虫般的小绿点分成三个小组,交替掩护,朝胡海川和他的狙击手设伏的阵地逼近。依照坐标推算,对方突前的第一小组距离胡海川的人马约四百米。 哥丹敏提供的情报显示,对方派出的杀手共计十二人,屏幕上多出来一个绿点,胡海川并不想问为什么,他部署了包括自己在内的十二名狙击手,对方别说多出一个人,就算多上十个八个,他和他的人马一样能够让这些绿点以最快的速度在屏幕上消失。 胡海川下达的指令是,待对方最后一个战斗小组进入两百米的绝对可控范围后,按照提前标定的目标,同时开枪。 胡海川注意到多出来的一个绿点位于中间位置的第二小组,情报显示,这个小组由对方的指挥员担任小组长。他举起高倍望远镜,将镜头对准这个小组。 三百米,二百五十米…… 胡海川的目标们佩戴黑色警用作训面罩,手持突击步枪,对埋伏在他们必经之路上的十二名狙击手浑然不觉。胡海川在受领作战任务时被告知:这群杀手的目标是黄家的“野战指挥所”。 杀手的任务是,趁赛场中的双方队员相互厮杀, 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之时,一举摧毁黄家的“野战指挥所”,杀死指挥所中的所有活人。当然, 首要目标是金世珑。 对手的目标和任务,除胡海川之外,他的人马一无所知。这些枪手的任务就是在“老大” 的指挥下,杀人,分得赏金,之后重回大木田喧嚣的尘世,去做一个保安、一个摊贩、一名保洁、一名护工或一个摩的司机。 现在,胡海川透过望远镜基本可以从头到脚锁定第二小组每个杀手的身形。 第二小组中身形明显矮小的杀手吸引了胡海川的注意力,根据体型和步态,他判断出那是一个女人。胡海川的心中“咯噔”了一下,对方为何在队伍中加入一个女杀手?他断定这个女杀手就是多出来的那个绿点。 胡海川让自己的望远镜锁定那个女杀手,等她走得更近一些,试图看清她的面容。 对方的第二小组已进入人两百米射程之内,待拖后约五十米的第三小组进入可控射程后,胡海川将下达狙杀令。 透过望远镜,胡海川现在已经可以看清女杀手的头部。她和其他杀手一样,黑色警用面罩把面孔遮得严严实实。就在她抬头的一瞬间,胡海川看到了她的眼睛。 胡海川差点儿发出一声惊叫。 他倒抽一口凉气,摁下对讲机的通话键,向自己的人马低声下达命令:“多出来的那个目标, 个子最矮的那个,留给我。重复,个子最矮的那个,我来解决。” 对讲机里依次传来“嗒嗒”两声敲击声, 表明每一名狙击手都已经明确收到“老大”的指令。 当对方第三小组进入两百米射程之时,胡海川的心跳几乎停止,他第一次感觉到深切的恐惧,他害怕的不是不能成功狙杀对方的每一名杀手,而是某个手下多开一枪,就在他的眼前,将他的女儿胡英子射杀。 胡海川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他拿起对讲机,他的声音颤抖而虚弱:“打--” 几乎同时响起的十二声枪响。 死亡般的窒息感并不妨碍胡海川瞄准自己的目标扣动狙击步枪的扳机,准确地击中目标的头部。透过瞄准镜,胡海川看到自己的目标,第二小组个头最高的杀手,他的脑袋如同被横飞的棒球棍击中,上身猝然后仰,宛若粗壮的青竹被锋利的砍刀一斩两段,他的上身与下身折成不可思议的锐角,随后轰然倒地。 两百米距离之内,任何防弹头盔都无法抵御高精度狙击步枪子弹的穿透力。 胡海川扔开狙击枪,一把抓起平板电脑,他看到,屏幕上剩下最后一个绿点,依然孤独地闪烁。 胡海川用对讲机下令:“抓住她,要活的!” 时间对胡英子而言瞬间凝固,所有事件如同被浓稠的鲜血沾粘成块的数十张照片,无论如何也无法撕开,还原成一帧帧独立的影像;时间又像是被无限拉长,拉长到从一重梦境跌入另一重梦境,用尽胡英子一生的光阴,也无法从暗黑如血浆的梦境中醒来。 胡英子看到走在她身前的“张哥”仰天倒下,同一瞬间,她左右两侧,以及身后的三名小组成员,以“张哥”同样的姿态倒下。如同穿过漫长到永远无法触及尽头的时间隧道,胡英子听到密集而短暂的枪声;继而,她忘记了自己是就地卧倒还是僵立当场,她不知道又经历了多长的时间,或者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数名黑衣黑裤黑色面罩的枪手将她团团包围。她茫然四顾,目力所及,每一个方向都有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她的脑袋。 胡英子看到一个黑衣人迅捷如子弹,或者缓慢如电影里的慢动作,朝她扑过来。 胡英子不看那人的黑色面罩,她看到的是面罩上方的眼睛;胡英子不看那人身上的黑衣手中的枪,她看到的是习惯性向右侧微倾的身躯。 胡英子尚未愚蠢到叫一声“爸爸”,何况她根本不愿叫他“爸爸”。 胡英子木然地任由这个人解除她的武装,撕开她的面罩。她听到这个人的同伴发出哄笑: “哈哈哈,一个小妞·……” 胡英子木然地任由这个人用手枪顶住她的后脑,推着她走向密林深处。她听到这个人的同伴, 发出更为响亮的哄笑:哈哈哈,老大先来,老大爽完了,我们轮着爽……” 胡英子木然地任由这个人将她推进一个废弃的矿洞。她看到滴水的矿洞壁,她的两条腿撞上废弃的铁轨,她想,对了,我做过这样的梦。这个人将在甬道尽头等她,这个人坐在甬道尽头的一条铁轨上,两只脚搁在与之平行的另一条铁轨上,这个人的脑袋快要垂进裤裆;这个人将缓慢地抬头,缓慢地向她转过脸来..… 胡海川一把撕下自己的面罩,抓住胡英子的两个肩膀,似乎要把她抖成一地碎片。 “英子,你怎么会在这里?”胡海川的声音嘶哑如喉咙被子弹洞穿。 胡英子只能摇头,摇头,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胡海川瞥一眼自己左手腕上硕大的luminox 军表,他摁住胡英子的肩膀,迫使胡英子和自己一起蹲下。 “信号追踪器在哪里?”胡海川急切地发问。 胡英子仍然说不出一个字,她的目光滑向自已的左臂。 胡海川一把撕开胡英子的左衣袖,他看到女儿的左大臂上有一个如同蚊子叮咬后的红色斑块。他抽出绑在小腿上的匕首,不由分说,刺向那个小红点。 胡英子终于发出一声惨叫! 胡海川不顾胡英子的挣扎,他捏住女儿的左大臂,从创口中挤出黑豆大小的信号发射器,他张开嘴巴,将信号发射器塞到自己嘴里,猛咽几口唾沫。信号发射器穿过喉管,落人胡海川腹中。 “待在这里,不要动,至少等上四个小时, 最好等到天黑以后再出去。”胡海川似乎被信号发射器划伤了喉咙,他干咳着,抽出手枪,塞进胡英子的右手,他掏出所有的手枪弹匣,搁到女儿的身侧。接着,他撕开自己的防弹背心,从黑色作战服的胸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抓起女儿的左手,把银行卡塞进她的手心:“密码是你的生日。”胡海川用双手紧紧包裹住女儿的左手,确保她能将那张银行卡牢牢握紧,却浑然不知自己的双手因紧张与不舍早已颤抖不已,哆嗦到不听使唤。 “你要干什么?”这是胡英子喊出的第一句话。 “我要你活下去!”胡海川一声厉喝,紧接着咳嗽不止。 “不--”胡英子扔下手枪和银行卡,张开双臂,朝胡海川扑过去。 胡海川一把推开女儿,他推得是那么用力, 胡英子像是被重拳猛击,后退时绊到铁轨,仰天倒下。 胡海川没有去扶摔倒在地的女儿,他摸索着朝矿洞出口走去。走出几步,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折返回来,蹲在缓缓坐起的女儿身边。 胡海川摘下左腕上的军表,抓起女儿的左手,把表戴到女儿的手腕上。 “一定要活着,一定要回去。”胡海川伸手轻拍胡英子的脸庞。 “你跟我一起回去!有人告诉我,你在这个鬼地方;有人告诉我……会找到你……我要你回去,跟我一起回去……\"胡英子双手抓住胡海川的胳膊,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胡海川的整个身子刹时僵硬如被闪电击中的枯木。 “我……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英子, 你听我说,我杀过人,我杀过很多人,我不是诈骗犯,我是杀人凶手,诈骗犯回去还有活路,我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胡海川猛然挣脱女儿的拉扯,决然转身,朝洞口走去。 “爸--爸--”胡英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胡海川的身体再次僵硬,女儿有多长时间没有叫过自己爸爸了?从妻子出走的那一天开始, 女儿就再也没有叫过他“爸爸”。女儿连“老胡”都懒得叫,她叫他“喂” ?????? 胡海川如同那株被闪电击中的枯树,摇晃着,固执地不肯倒下。他颓然低下头颅,最后一次转身,一字一顿地对女儿说:“活下去,一定要活着回去。死一个就够了,没必要两个都死。” 胡海川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废弃的矿洞中轰然回响,夹杂着女儿嘤嘤的抽泣声,沉重而悲凉。 胡海川的人马守候在丛林中,他们坐在地上,怀抱狙击步枪,惬意地吸着香烟,开着下流的玩笑,等待老大尽兴之后拖着赤身裸体的小妞归来……突然,他们中的一个,发现平板电脑屏幕上原本静止的绿点开始移动。奇怪的是,绿点不是朝着丛林中休憩的小队靠近,而是着背离小队的方向,开始加速。 “她跑了?”那个人站起身来,响亮地发出疑问。 “她杀了老大?”另一个人同样注意到平板电脑上绿点的异动,紧接着大声发出疑问。 没有人下达命令,一众枪手朝绿点移动的方向迅速合围。 他们很快发现在长草之中迅速移动的黑色背影。一名性急的枪手举起狙击枪,来不及使用瞄准镜,他向黑色背影概略瞄准,果断开枪。虽然没有打中,但他的举动刺激到其他枪手,他们纷纷举枪瞄准奔跑中的黑影,乱枪齐发。 黑影的头部、背部、腿部被数发子弹击中, 一头扑倒。 胡海川的人马警惕地接近仍在蠕动的尸体。 这时他们意识到很可能犯下大错,被他们乱枪打死的这个人,显然不是被“老大”带进丛林的小妞。 其中一人用脚把尸体翻转成仰面朝天的姿态。 “我们把老大打死了。”一个人压低声音, 小心翼翼地说道。 没有人发出倡议,他们默契地决定保守这个秘密--他们永远也想不明白,“老大”怎么会变成代表对方最后一人的绿点? 这场“ 德全并没有己关在“椭加派人手, 的内心深处手小队,谁同样派出刺中心”? 那个绿点,不是被捕获的小妞吗? “老大”死了,小妞哪儿去了? 洪德全脑,他发班独地闪烁。 断,而是些人,他全都死了过:信号队员的心工作。 胡海川的人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要知道问题的答案。短暂的协商之后,他们达成共识: “老大”被对方乱枪打死。稍后,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在琢磨,下一任“老大”会轮到谁? 平板电脑屏幕上,最后一个绿点消失。 平板电脑屏幕上的十二个绿点在五秒钟之内渐次消失,洪德全感觉到的不是恐惧,而是蹊跷。他的第一反应是信号中断。 洪德全一把抓起桌上的座机电话,打算呼叫技术主管,却猛然警省,刺杀金世珑的绝密计划,除了他本人、罗洁、哥丹敏和“雄狮”小队负责执行的小组,无人知晓。这套“战场监控系统”由哥丹敏和“雄狮”张祖林负责安装调试,就算技术主管此时站在“椭圆形办公室” 的门外,洪德全大喊一声,技术主管应声而至, 他也无法解释信号为什么会突然中断。 这场“游戏换和平”的“赌命”大赛,洪德全并没有莅临他的“野战指挥中心”,他把自己关在“椭圆形办公室”里,并且命令哥丹敏加派人手,增强一号大楼的安保力量。在洪德全的内心深处,他担优的是,既然自己可以派出杀手小队,谁能担保金世珑不会打着同样的算盘, 同样派出刺客团队,突袭自己观战的“野战指挥中心”? 洪德全狠狠将电话砸回机座,紧盯平板电脑,他发现屏幕上剩下一个静止的绿点,依然孤独地闪烁。他悚然心惊,意识到根本不是信号中断,而是·除了剩下的最后一个绿点,其他那些人,他的“雄狮”们,他的杀手小队,他们全都死了。哥丹敏和张祖林向他明确无误地解释过:信号发射器植人“雄狮”队员体内,一旦队员的心脏停止跳动,信号发射器就会停止工作。 洪德全不知道哥丹敏此时置身何处,也许在一号大楼的某个角落,也许在“赌命”大赛的我方大本营。既然决意输掉比赛,洪德全将比赛相关事宜全权委托给哥丹敏,唯一的要求是:挑四个好手,不要输得太难看。 同样的道理,就算哥丹敏此时站在洪德全身边,他也无法解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洪德全放弃了呼叫哥丹敏的想法。 洪德全注意到平板电脑屏幕上剩下的最后一个绿点开始小范围地移动。他不知道那个绿点对应的是杀手小队中具体的哪一个队员,潜意识里,他把那个幸存的绿点看作是胡英子。 他猜对了。 但十分钟后,那个幸存的绿点也从洪德全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消失了。 “她死了。”洪德全垂头对自己说。 洪德全水远不会承认自己的恐惧,他将这种想要流泪的冲动称为悲伤。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计划在什么地方出现了差错。如果张祖林率领的杀手小队三秒钟之内全军覆灭,只能说明计划被泄露,敌人设下伏击圈, 杀手小队被敌人打了活靶。问题是,罗洁,好吧,就叫她金世珍,哥丹敏………当然也包括自己,都是金世珑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每一秒钟都盼着金世珑一命归西;至于“雄狮”小队, 除了张祖林知晓全部的计划,其他队员根本不知道刺杀的对象是谁--任何人都可能被收买,唯独张祖林不会,他是洪德全嫡亲的内侄。从“雄狮”组建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是“雄狮”的负责人,更重要的是,从消失的绿色光标来看,张祖林应该也死了--他的死,排除了他背叛的可能。 洪德全来不及思考究竟是谁泄露了刺杀金世珑的计划,布满“椭圆形办公室”整整一面墙的液晶显示屏上,实时传送的“赌命”赛场实况提醒着他,他的“狮”队已经“挂”了两名队员,而金世珑的“龙”队四名队员毫发无损, 洪家败局已定,他将如愿以偿地输掉这场比赛。 洪德全感到一阵凉意从脚底升起,仿佛赤足踏在冰面之上。凉意从他的脚心沿着小腿、大腿、臀部、尾椎…直抵他的后脑。洪德全禁不住连打几个寒噤。他想,办公室里的空调温度设定得太低了一些,他从宽大的皮转椅上跳起来, 寻找空调遥控器。 洪德全如同困兽般在他的“舰桥”里转来转去,他找不到空调遥控器,只能一迭声地痛骂:“shit(狗屎) .\" 他不得不承认,他精心设计的“罗密欧” 计划,伴随着平板电脑屏幕上十三个绿点的消失,不仅彻底失败,折损他最为珍视的“雄狮” 小队的整整一半人马,而且还搭上了“枪花小姐”。是的,他喜欢那个姑娘,喜欢一个人,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他无时不盼望着那个姑娘回心转意。 好在,“罗密欧”之后还有“黄雀”。洪德全回到宽大的皮转椅上坐下。 金世珑赢得比赛,赢得两亿美元,、那些钱, 迟早会落到金世珍手里,也就是说,迟早将回到洪德全手里;十年之内,金世珑将放弃大木田的政治、军事、经济事务、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更何况这十年之内,洪德全会设计无数个新的“罗密欧计划”、只要成功一次,金世珑就将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据董季平反馈的情况,中国政府通过千塔国内政部敦促金世珑交出名单上的2349名中国人, 金世珑的“影子”,“大龙总汇”名义上的总裁, 已然向千塔国内政部承诺,三天之内交人。这2349名中国公民中,包括不少金世珑重金网罗的金融人才,把这些人交回中国,无疑将使金世珑元气大伤…… 三小时后,比赛结束,“龙”队大获全胜, 洪德全的两亿美元在瑞士某银行的监管之下,流人金家开设的信托账户。 五分钟后,洪德全发现:“罗密欧”没有死,他的“黄雀”死了! 金世珑面对摄像机镜头,向千塔国北部全体“人民”含泪发表公告:10月14日中午11时30 分许,洪德全派出杀手,悍然刺杀了金鼎鸣! 金鼎鸣后脑中枪的遗体,以及被金家武装在围捕中击毙的“雄狮”小队队员的尸体,尤其是张祖林血肉模糊的面孔一一展示于摄像机下。 张祖林是洪德全的内侄,这在大木田,是四大家族头面人物尽皆知晓的事实。 金世珑对天发誓:洪家背信弃义,以“游戏换和平”为名,诱骗金鼎鸣返回大木田,趁机暗杀。鉴于这一卑劣行径,金家将拒绝遵守“游戏换和平”的任何协议,金家不仅将全面介人大木田的政治、军事、经济事务,而且将不惜一切代价追杀洪德全,以告慰金鼎鸣的在天之灵。 金世珑同时宣布两条重要消息: 一是金鼎鸣的灵堂设于“大龙总汇”,恭请金鼎鸣先生生前亲友前往吊唁,金鼎鸣的下葬仪式将于10月27日在大木田隆重举行。金世珑承诺,治丧期间,为了不打扰金鼎鸣的英灵,金家绝对不会擅动刀兵。金世珑同时严厉警告,无论任何人,胆敢利用金鼎鸣的丧期捣乱,破坏丧仪的严肃性,金家将举全族之力兴师问罪,血债血还,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妥协。 二是金家将全力配合千塔国政府和中国政府清剿大木田地区的网赌、电诈、非法人体器官交易等违法犯罪活动。 两天之后,仿佛是为了给金世珑的宣言提供强有力的事实证明,10月16日,千塔国执法部门宣布,他们与中国警方合作,抓获2349名中国籍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嫌疑人,千塔国执法部门已将2349名中国籍人员移交东南省公安机关。 第83章 风声 胡英子的耳畔突然响起一阵急促而密集的枪声,如同暴风骤雨般猛烈,随后,一切声响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万物皆沉人一片死寂之中。 在这沉寂的包裹下,她竟能清晰地捕捉到矿洞壁上细微的水珠渗出,它们缓缓汇聚,经过漫长的等待,最终“嗒”的一声,轻轻坠落在地。 胡英子抱着脑袋,坐在冰凉的铁轨上,直到铁轨被她的体温捂暖。 胡英子不知道父亲是死了还是活着,大概是死了。父亲说他是个杀人犯,是的,她眼睁睁地看着包括“张哥”在内的活生生的人被子弹射穿头颅。她想,父亲肯定是开枪者之一,就是这样,父亲在她眼前杀人,所以父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被人杀掉。 胡英子在黑暗中摸索到手枪、弹匣,然后是银行卡。透过矿洞入口处射入的微弱光线,胡英子认出那是一张全球通用的visa卡。她想,父亲活得是多么惶恐而卑微啊,出门杀人,他竟然把银行卡带在身上,这意味着他找不到任何一个安全的角落可以寄放一张薄薄的卡片。死就死吧,整天像老鼠一样暗无天日胆战心惊地活着, 还不如死去,从此不再承受尘世的折磨与凌辱。 她又想,父亲既然把银行卡留给她,说明卡上有钱,父亲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赌徒,一个赌徒有钱,或是戒赌,或是嬴了。好吧,胡英子对自己说,戒赌是好的,赢钱是快乐的,至少,走向天堂或者地狱的父亲,要么洗清了赌徒的罪孽,要么终于赢了生命的最后一把。无论哪种情况,父亲要么是干净的,要么是满足的。 胡英子盯住左手腕上硕大的luminox军表, 在她的记忆中,除了那支双筒猎枪,父亲再也没有送过她任何礼物。这只表,不是礼物,而是遗物。胡英子刚刚止住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夜幕四合,luminox的指针指向晚间八点, 胡英子双手持枪,警惕地朝矿洞人口移动。她没有遭遇任何危险,准确地说,她没有遇到任何活物,就连老鼠也没有碰上一只。 这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丛林如沉睡的巨兽,在梦中发出轻微的含义不明的呓语。借助军表上的指北针,胡英子判断出市镇所在的方位, 跌跌撞撞,她奔向大木田灯火璀璨的纸醉金迷之夜。 接近大木田市镇边缘,胡英子把手枪掖进后腰,用上衣后摆遮住。她蓬头垢面,一身脏兮兮的黑色警用作训服,一双沙色lowa战靴,在大木田街头,这样的“太妹”随处可见,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关注。走过一家出售各种帽子的店铺,胡英子不动声色地“顺”走一顶黑色长檐棒球帽,她恍然记起,四个月前,她在这家帽子店里长时间流连,最后却没有给自己买上一顶帽子。 胡英子戴着黑色棒球帽,让帽檐几乎完全遮住自己的眼睛。她很快找到一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自助银行。插卡后她试着输人自己生日的年份后两位、月份和日期,一次成功。 泪水再次模糊了胡英子的双眼。 atm机显示,银行卡里有不到二十万元人民币的存款。 胡英子取出两万元,试着再取,机器提示当日的额度已经用完。 她首先给自己买了一个黑色双肩包,在卖场的卫生间里,她把手枪和弹匣塞到包里。她在盥洗台洗去脸上的泪痕与污渍,随后给自已买了衣裤,换下黑色作训服,把它们扔进垃圾桶。她舍不得那双lowa战靴,那就穿着呗。 胡英子走进手机卖场时,心中忐忑,她记得在国内购买手机卡是需要身份证的,所谓实名。 突然,胡英子想起那个自称罗洁的女人,五个月前,罗洁收走了她的身份证,此后,她再也没有见过。胡英子想,她跟那些在冻库般的“车间” 里每天十二个小时敲打键盘的人一样,她和他们的身份证,一定被洪德全锁在某个需要数重密码才能开启的金属保险柜里,嗯,不错,洪德全和罗洁封存他们的身份证,犹如为他们的灵魂打上封印。 事实证明胡英子的担心是多余的。这里是大木田,大木田只认钱,不认人。胡英子花费三千元人民币购买到一台中国生产的手机,同时也得到一个中国电信的手机卡。 手机被激活,插卡之后,营业员,一名说中国话的姑娘,友善地提醒胡英子可以打一个电话,试试通话质量。 胡英子并没有急于打电话。她找到一处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旅馆,花费八十元人民币,得到了一间提供二十四小时热水的客房。 确认安全之后,胡英子反锁房门,将上膛的手枪搁到触手可及的床头柜上。她在床沿上坐下,手中紧握着那部刚到手的手机,犹豫片刻后,拨出了第一个电话号码--那是打给董季平的。 随着铃声响起,她的心跳不禁加速。 董季平轻率地挂断了陌生号码的来电。 “醒狮庄园”负责监听的技术人员同样也轻易地忽略了这个未曾接听的电话。 重获“自由”之后不到四十八小时,作为中国警方与洪德全之间的“联络员”,董季平有太多的紧急事务需要处理: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弄清“游戏换和平”的实质性内容;他必须与上级保持联络,汇报“大龙总汇”将2349名中国员工送回中国的最新进展;按照上级指示, 他必须利用四大家族之间,尤其是洪金两家之间的矛盾,促成洪德全尽快遣返洪家产业链条中的数千名中国员工……董季平不可能触及绝密的“罗密欧计划”,尽管他猜测这场游戏的背后, 洪德全一定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他也不可能知道罗洁还有一个名字叫金世珍,这个女人其实是金世珑同父异母的妹妹;他更不可能洞悉洪德全与金世珍之间的隐秘勾连……董季平用密语向上级报告,洪德全正在酝酿一个代号为“黄雀” 的计划。董季平隐隐有种预感,洪德全把自己当成躲在螳螂身后的“黄雀”,殊不知猎手的枪口或许早已瞄准了这只愚蠢的“黄雀”。 10月14日黄昏,金世珑利用自媒体发表视频讲话,公开指责洪德全派出杀手,在大木田暗杀了金鼎鸣,同时高调宣称将与洪德全血战到底, 董季平知道自己的预感很可能即将成为现实其实,董季平并不知道洪德全的暗杀目标是金世珑,在董季平看来,愚蠢自负的洪德全也许认为,杀死金鼎鸣,金家就将树倒猢狲散。金氏家族分崩离析,洪家将永久获得大木田的统治权。 让董季平疑惑的是,洪德全再愚蠢,难道他不知如今金家真正的领袖是正当壮年的金世珑,而不是风烛残年的金鼎鸣吗? 无须董季平向上级汇报,金鼎鸣遇刺身亡这一重大变故立即引起中国警方的高度重视。金世珑的“官宣”发布后不到一个小时,上级紧急通知董季平:大木田地区即将陷人极度动荡不安的局面,不排除金黄联盟与洪朱联盟在大木田周边地区乃至城区爆发大规模战事的可能。上级要求董季平利用金世珑为父亲治丧的短暂平静时期,尽可能营救带留大木田地区的中国公民,确保更多的中国公民免遭战火茶毒。这次,上级已经给他派出三名助手,预计数小时后即可抵达大木田,这三位助手将在董季平的直接指挥下,展开营救活动。 不久,有人敲响董季平的房门。来人礼貌地通报:洪总有请。 董季平在心中冷笑:看来,洪德全已经意识到巨大的危机正在逼近,利用也好,投靠也罢, 在洪德全内心深处,中国警方已经成为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在“椭圆形办公室”里等候董季平的,除了洪德全,还有罗洁。 “今天的大新闻,相信董警官已经看到了。” 洪德全依然端坐在他巨大的皮转椅上。 罗洁如同贤惠的主妇,又如同称职的女秘书,殷勤地询问董季平:“咖啡还是威士忌?” 隔着巨大的办公桌,董季平在洪德全对面的椅子上落座。 “绿茶就好。”董季平冲罗洁微微欠身。对罗洁这个时候出现在洪德全的办公室,并且参与自己与洪德全的谈话,董季平感到有些不解。 “那可能要稍等一会儿。”罗洁露出那种被洪德全称之为“你不累吗”的标志性微笑。 “我从来没想过暗杀金鼎鸣,那是一个误会。”洪德全一声长叹。 董季平没有回应。 “我想要做一个好人,可是他们不让我这么做。”无论洪德全如何试图保持矜持,他的脸依然哭丧着,仿佛死去的不是金世珑的父亲,而是他自己的父亲。 董季平依然没有回应。 “那是金世珑编造的谎言。我甚至怀疑,正是金世珑杀害了他的父亲!金世珑杀了他所有的兄弟姐妹,现在,他又杀了自己的亲爹。杀兄弑父,这是有典故的。” 令董季平更为不解的是,洪德全说话的时候,并不看他,而是望向正在沏茶的罗洁。 董季平敏锐地注意到,罗洁虽然没有回头, 但她的肩膀明显地抽动了一下。 “金世珑一直在等待一个向您全面开战的理由。”董季平微微直起上身,“现在,他终于等到了。” 罗洁将一杯绿茶轻轻搁到董季平面前,缓步后退,归拢裙摆,优雅地在沙发上坐下。 “我洪某人从不畏惧与金世珑开战,我甚至渴望这场决战来得更快一些。问题是,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我失去了两亿美元。打仗是需要钱的……” 罗洁恰到好处地发出一声轻咳。 洪德全立即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他转过话头:“战事一开,生灵涂炭,董警官您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最不喜欢的就是流血。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流的血已经太多了….” 董季平不想听洪德全惺惺作态的表白,于是立即打断:“我想洪总已经得到了和我同样的消息,金家旗下的‘大龙总汇’,已经同意在两天之内向中国警方移交2349名所谓的‘电信诈骗'' 嫌疑人……” “是的是的,”洪德全迫不及待地接上董季平的话头,“我想提醒董警官,并恳请您提醒您的上级,这份名单是我提供的,打击电诈,我是有大贡献的。” 董季平端起茶杯,揭开杯盖,缓缓吹拂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他没有急于喝茶,而是盖上杯盖,将茶杯搁回原处,抬起头来,直视洪德全的眼睛。 “我想,我的上级非常清楚,洪总之所以提供这份名单,目的是想摧毁金家的产业--当然,客观上发挥了打击电诈的作用。要想获得中国方面的谅解,这份名单恐怕远远不够。” “是的是的。”洪德全连声称是。 在董季平的印象中,洪德全从未表现得如此谦卑而急切。 “我一定会以实际行动全力配合中国政府打击电诈活动。我决定把‘醒狮庄园’的所有中国员工送回中国。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我会把所有在洪氏产业中务工的中国公民全部送回中国。我希望董警官尽快向您的上级转达我的决定。”洪德全朝董季平倾过身子。 “我会立即向上级报告…”董季平突然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洪总不会是想去中国的某个小城市吧?” 洪德全明白董季平的意思:交出洪家控制的所有中国公民,继而潜人中国暂避风头。洪德全希望中国警方对此视而不见。 洪德全笑了。他说:“那倒不必。” 洪德全示意董季平喝茶,待董季平端起茶杯, 电诈园 他努力保持住微笑:“我要去见我的父亲。也许, 我的父亲会置生死于度外,出席金鼎鸣的葬礼. 我希望金世珑能够理解洪家的善意。董警官您是知道的,大主意,还得我父亲拿。罗总.…\" 端坐于沙发上的罗洁如同机器人,缓缓朝洪德全和董季平转过脸来。 “我已经通知下去,在我离开期间,所有事务委托罗总全权处理。当务之急是向中国方面移交我们的中国员工。董警官,您是知道的,罗总长期在中国境内为我打理事务,对中国员工的情况,没有比她更熟悉的了。罗总,对吗?” 罗洁并未起身,勉强露出一丝微笑--不是那种被洪德全称为“你不累吗”的标志性微笑, 而是嘴里仿佛含着一片酸得让她直皱眉头的柠檬。 董季平立即意识到:洪德全要跑!而且洪德全绝对不会去见洪大成,这话是他说给自己听的,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踪。洪德全之所以在出逃之前,主动提出遣返洪家控制的中国“员工”,一方面,他幻想得到中国政府的“谅解”;但最重要的是,洪德全一旦出逃,金世珑必然以最快的速度人主大木田,原本由洪家控制的中国“员工”必然为金家所用。洪德全宁可把这些中国“员工”送返中国,也绝不会把如此重要的人力资源留给金世珑。 董季平看到洪德全再次示意他喝茶,这是提醒他可以告辞了。 董季平当即作出决断:既然无法阻止洪德全出逃,就必须紧紧地抓住罗洁,尽快将洪家控制的中国公民送回国内。 董季平没有喝茶,他起身,走到罗洁身前, 主动向她伸出右手。 罗洁一愣之后,缓缓起身,握住董季平的手。 那只手,在董季平的手心里,宛如眠蛇一般光滑而冰凉。 “我的上级应该会欣然接纳洪总的诚意。我相信洪总的诚意,我也完全相信罗总,一定能够尽快实现洪总的诚意。”董季平把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他试图让罗洁明白,移交洪家控制的中国员工这件事情,无论出现任何差错,都将归罪于罗洁。 有一瞬间,董季平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某种错觉。他看到罗洁竟然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仿佛他和罗洁之间,有着某些不为洪德全所知的小秘密。 92 10月19日,星期四,22时56分。 董季平终于得以喘上一口大气。 在国内派出的三名同行协助下,董季平与罗洁反复交涉,终于商定向中国方面移交“醒狮庄园”全部中国人员的方式和时间:1263名中国公民,将于明天上午9时从园区出发,徒步走向中国国门。上级已经作好在国门中方一侧接收这批人员的准备。 这将是继10月16日,千塔国相关执法部门向中国移交2349名中国籍“电诈嫌疑人”之后, 又一次大规模的移交行动。 出发的号角即将吹响,董季平感受到行动之前短暂的平静。他摸出手机,打算用五分钟时间浏览最新资讯,随后熄灯就寝。手机提示他有一个未接来电,时间是五天之前。董季平对骚扰和诈骗电话号码具备专业的辨识能力,这个号码看起来却很“正常”。 董季平回拨那个陌生的号码。 电话通了,很快有人应答。 一个女声,轻轻地“喂”了一声。 “你是谁?”董季平沉声询问。 “董教官,我是胡英子。” 董季平忍不住“啊”了一声。直至此刻, 恢复自由正好一个星期,董季平全然不及查找胡英子的下落。他不知道恼羞成怒的洪德全临时起意,将胡英子加人刺杀金世珑的杀手小队,更不知道杀手小队被金世珑的“地龙”伏击,无一生还。 “你在哪里?”董季平急切地问道。 “还好。”胡英子答非所问。 “在庄园吗?” “在大木田。” 董季平明白胡英子的意思:她已离开“醒狮庄园”,但依然滞留于大木田。为什么会这样? 此刻显然不是追问的时机。 董季平立即说道:“你能在明天上午九点之前赶回庄园吗?” “为什么?”胡英子平静地发问。 “明天,有一批中国员工将被送回中国,你可以跟大家一起走。”董季平尽可能简短地解释。 “万奇麟也一起走吗?”胡英子问。 董季平迟疑片刻:“没有万奇麟,他是个孩子……不在员工名单上。” 董季平感到自责,自己竞然忘记了这个孩子。他的脑海中短暂地闪过立即派人去十四号别墅,把万奇麟接到自己身边的念头,继而想到这件事情必须连夜和罗洁协商,不能在此刻又节外生枝。 董季平很快地补充道:“你放心,最迟后天, 我一定会把万奇麟送回中国。你先跟大家一起回去。” 胡英子轻轻地“哦”了一声:“那万奇麟的爸爸妈妈呢?\" “万奇麟的父母是园区的员工,应该跟大家一起走。” 胡英子再次轻轻地“哦”了一声,沉默三秒后,她在电话那头轻声说:“董教官,明天, 你不用等我。我还有事情要办……” 董季平立马打断胡英子:“不管有什么事情, 先放下,我可以替你去办。明天上午九点以前, 你一定要来…” 胡英子没有让董季平把话说完,她说:“董教官,您保重。”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有人敲门,得到董季平的允许后,一名助手推门而人。助手向董季平报告,罗洁承诺,迟至今晚十点,交出这批人员的详细资料,包括他们的姓名、中国身份证、人职渠道、供职时间等信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罗洁那边毫无动静。 一丝不祥之感掠过董季平的心头,他命令助手不要与罗洁在员工详细资料的问题上纠缠,首先确保明天能够顺利移交。 “身份可以回国之后再慢慢核实。” 对董季平而言,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他再次拨打胡英子的手机,系统提示对方已关机。 董季平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反复浮现在他眼前的,是罗洁冲他眨眼的模 样,有些俏皮,更多的是诡媚。 10月20日,星期五,7时35分。 董季平和他的三名助手,分乘两台越野车, 抵达“醒狮科技园”员工宿舍区。越野车由腰悬手枪的洪家“民兵”驾驶,每台车上,另有持长枪的护卫。此前,罗洁用手机与董季平通话,称之为必要的“安全措施”。董季平一笑置之。 员工们都已吃过早餐,他们拖着拉杆行李箱,背着双肩包,在持枪的“民兵”以及主管、 班头的吆喝下,乱哄哄地分组、列队。董季平的目光扫过这些即将被移交回国的“电诈嫌疑人”,察觉到这些人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组织“醒狮庄园”的中国员工徒步向国门行进是一个迫不得已的选择。罗洁借口在大木田地区很难同时租用三十台以上的大巴车,数度拖延移交时间;如果从中国国内调集三十台以上的大巴车进入千塔国境内接人,涉及的外交流程同样需要时间。洪德全潜逃的消息已在大木田四大家族上层悄然扩散,除了罗洁留下来收拾残局, 洪氏集团的核心人物也纷纷跑路,金世珑蠢蠢欲动,只待金鼎鸣下葬,便会动手全面抢夺洪家的产业和员工。为防夜长梦多,董季平请示上级批准后,果断向罗洁提出徒步行进方案,罗洁再无托辞,只得勉强同意。 从“醒狮庄园”至中国国门,路程不足三十公里,一千多人的队伍,走得再慢,不会超过十个小时。按董季平的计算,当天晚上七点之前,应该能够完成移交。 10月20日上午9时,绵延长达五百米的队伍走出“醒狮科技园”的大门,在近百名洪家武装“民兵”的押送下,踏上通往大木田城区的道路。 罗洁派出四台越野车,尾随队伍缓慢行进。 她和董季平同乘一台车,两人都坐在后排,副驾驶座上,是一名身着迷彩服,怀抱ak47自动步枪的精壮男子。 董季平的三名助手,被分配到另外三台越野车上。 上午10点,队伍走出“醒狮庄园”所在的丘陵地带,进人大木田市郊公路。 朝北,公路通往中国,往南,公路通往大木田南部山峦。 董季平和罗洁乘坐的越野车位于队列的尾部,当车轮压上公路时,董季平惊奇地发现,队伍不是朝北行进,而是向南。这意味着队伍反其道而行之,不是走向中国国门,而是更为深人地进入大木田南部腹地。 董季平喝令“停车”,越野车的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啸叫。 董季平疾步登上公路一侧的山丘,极目远眺,队伍的前端已朝南行进超过五百米。董季平猛然想起,就在大木田南部的山峦之中,洪德全拥有另一处名为“啸狮庄园”的电诈园区。 这哪里是移交?这是明目张胆的转移。 显然,罗洁打算把“醒狮庄园”的中国员工转移到“啸狮庄园”。躲过风头,重操旧业, 继续实施网赌、电诈等犯罪活动。 “这是怎么回事?”董季平厉声朝缓步走到自己身边的罗洁发问。 罗洁耸耸肩,仿佛不明白董季平的问题。 “那边·…”董季平挥手指向北方,“是中国的方向。”董季平转而挥手指向正在朝南行进的队伍,“他们往哪儿走?你想干什么?” 罗洁笑出一脸妩媚:“对不起董警官,你的问题错了。不是我想干什么,你应该去问你的那些中国同胞,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董季平喝令停车后奔上山丘,后续的三台越野车也相继停下,董季平的三名助手快速奔到董季平身旁,他们同样注意到队伍正朝着反方向行进。 与此同时,二十余名持枪“民兵”将董季平等人团团围住。 “你什么意思?”董季平朝罗洁逼近一步。 罗洁轻盈地退开,仰脸对他笑道:“你的那些中国同胞,他们不愿意回中国。他们都是诈骗犯,他们知道,回中国是要被判刑的,是要坐牢的。留在这里继续打工,是他们自己选的,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你想欺骗我--你说,这是你的主意,还是洪德全的主意?”董季平伸出右手食指,指着罗洁的脑门。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如同置身于mma的搏击台上,一记完全无法预料的重拳猝然击中他的颧骨。 “不要那么凶嘛。”罗洁伸手抚开董季平直指她的食指,“我说过了,这不是我的主意,也不是洪总的主意,是你那些中国同胞自己的主意。” 巨大的变故就是在那时发生的。 队伍中的部分中国员工意识到他们不是正在接近中国,而是相反。一些迫切希望回国的员工发出鼓噪,他们的鼓噪得到更多人的响应。短暂的混乱之后,近百名中国员工掉转方向,朝中国方向行进。 相向而行的两支队伍发生碰撞、争执,继而是咒骂和厮打。 洪家的武装“民兵”对天鸣枪,一串点射, 又是一串点射,试图制止人群的纷争,恢复队列的秩序。 骤然响起的枪声,让一些急于回国的员工意识到:此时不跑,今生今世,他们恐怕再也没有重返故土的机会。在其中几个人的大声鼓动下, 他们扔下行李箱夺路而逃,起先是一个,接着是十个、一百个…他们争先恐后,朝着中国的方向奔去。 罗洁朝站在自己身边的武装警卫附耳低语。 武装警卫摁下对讲机耳麦的通话键。 洪家“民兵”接到命令,举枪朝奔逃的人群射击。数十支自动步枪同时开火,暴风雨般的子弹朝着奔向中国的人群倾泻,不超过十秒钟, 数十名中国员工倒在血泊中,没有中枪的人被吓得魂飞魄散,有的抱头蹲下,有的就地趴下。 董季平一眼望去,至少有五十名中国员工中枪。他肝胆俱裂,猝然伸出双手抓住罗洁的肩膀:“为什么开枪?你疯了吗?\" 董季平话音未落,“啪啪”数声枪响。 董季平的双腿被罗洁的武装警卫开枪击中. 他双腿一软,然而双手仍然死死地抓住罗洁的肩膀。两名武装警卫冲上来,架起董季平的双臂, 把他拖开。两名警卫一松手,董季平一头栽倒在地。 董季平硬生生地撑起上身,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的三位助手同时中枪,与自己一样,倒在血泊之中,艰难地挣扎、蠕动。 董季平看到罗洁正一步步向他走近,在他身前缓缓蹲下,盯住他的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董季平用尽最后的力气,厉声喝问。 “反正你就要死了。死之前,我可以小小地满足一下董警官的好奇心。”罗洁的脸上浮出一丝董季平从未见过的鬼魅,“我本来的名字叫金世珍,金鼎鸣是我的父亲。我亲爱的哥哥,你一定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叫金世珑。” 一个巨大的秘密,如同缓缓绽放的罂粟花, 朝董季平展现出颤抖的花蕊。董季平知道,那是鲜血正从自己的眼睛里涌出,他已经没有机会去探究这个巨大的秘密了。 “你们兄妹联手,置洪德全于死地?”董季平听到自己的声音如同漏气的风箱。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最亲密的朋友,从背后给你捅刀子,这种滋味,我们想让洪德全也尝一尝。”罗洁轻言细语地说完这句话,站起身来,居高临下,俯视这个即将死去的男人。 董季平竭尽全力,仰起头颅,罗洁的面孔、 身体…·在他的眼中渐渐模糊,成为血红的一团阴影。 “你死定了!”董季平咬紧牙关,“金世珑……· 洪德全·你们都死定了!” 罗洁微微摇头:“你太骄傲了!你活得像个人,让我觉得自己活得像条狗。” 罗洁说罢,转身吩咐肃立身侧的警卫:“这四个人,挖个大点儿的坑,埋了。” 警卫嗫嚅着:“他们还没有断气……” 罗洁陡然提高音量:“我说过了---挖坑, 埋了!” 第84章 礼物 10月21日,星期六,10点。 罗洁换上一身黑色的丧服,吩咐司机备车, 去见她“亲爱的哥哥”之前,她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 一名带枪的警卫为罗洁拉开后排车门,罗洁优雅人座。警卫跳上驾驶副座,大型越野车驶向“醒狮庄园”别墅区。罗洁忍不住拿出小镜子, 仔细检查自己的妆容。是的,她对自己说,顶多两个小时之后,这个名叫罗洁的女人,从此将在这世间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名叫金世珍的公主。 9点,“亲爱的哥哥”金世珑亲自给她打来电话。 昨天发生的事情,金世珑早已尽知详情。被枪杀的二十余名、重伤的三十余名中国籍“员工”,无论尸体还是伤员,由金世珑知会黄秉和负责处理。数十台救护车飞奔至杀戮现场,尚有余温的尸体被现场摘取器官,一息尚存的伤员被送进黄家旗下的数家“医院”,在人体器官地下市场上等待配型。至于被罗洁下令活埋的四名中国警察,金世珑只字不提,他夸奖“亲爱的妹妹”干得漂亮,他说:“所有的账都会被记到洪德全头上。” 不到一个小时,现场被清理得如同暴雨冲刷过的大地--黄秉和派出消防车,用高压水枪冲洗公路,浊水夹杂着血污,流向公路两侧的排水沟,浸人这片阴魂不散的土地。 天空湛蓝,丛林静默,太阳底下,仿佛从未有过流血和杀戮。 除了被枪杀、枪伤的五十余名中国籍“员工”,包括轻伤员在内的其余一千两百多名中国公民在枪口下重新列队,三个小时之后,全部被转移到大木田南部丛林之中的“啸狮庄园”。两道沉重的金属门关闭,他们在这里等待新的老板,只有极少的几个员工能够猜到,他们未来的老板姓金。 “亲爱的妹妹,回来吧!”金世珑用手机向金世珍发出召唤,“我等你来,为我们亲爱的父亲守灵。” 如果不是碍于司机和警卫,金世珍一定会轻抚胸前的黄金吊牌,迎着扑面而至的蓝天白云, 无限深情地叫一声:“哥哥”。 九年前,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登门拜访混迹于曼谷夜场的罗洁,来人自称“父亲的朋友”,拿出一封金鼎鸣的亲笔信,随后恭敬地陪同罗洁登上飞往夏威夷的班机。白发苍苍的金鼎鸣抱住女儿失声痛哭。金鼎鸣左手摘下金世珍的黄金吊牌,右手摘下金世珑的黄金吊牌,他双手合十,将两块黄金吊牌紧紧地捏在手心里。随后,金鼎鸣将两块吊牌供奉到金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左手拉起女儿的手,右手拉起儿子的手, 让一双儿女的手紧紧相握。父亲、儿子和女儿, 相拥着跪倒在祖宗的牌位前,金世珍泣不成声, 金世珑泪流满面,金鼎鸣老泪纵横。 金鼎鸣让一双儿女面对自己跪下:“长兄为父……” 金鼎鸣伸出右手,压到金世珑的肩上:“我老了,不中用了。你要像父亲一样关心、照顾你的妹妹,不让她吃任何苦,遭任何罪,受任何委屈。” 金世珑一脸凝重地承诺:“是!” 金鼎鸣伸出左手,抚摸着金世珍的脑袋: “你要像尊重和信任父亲一样,尊重和信任你的哥哥。你要听他的话,不要问为什么。你要记住,哥哥是这个家里的大树,大树倒了,爸爸没有了,妹妹也没有了。” 金世珍身子一歪,倒进金世珑的怀抱,仰起脸来,梨花带雨,无限深情地唤一声“哥哥”。 在夏威夷,在父亲身边,金世珍活得像个真正的公主。哥哥很少出现在夏威夷,父亲告诉她,哥哥在做大事。父亲还告诉她,金家最大的仇人姓洪,有个叫洪大成的家伙,曾经是自己最亲密的战友,就是这个洪大成,把最锋利最致命的一把刀子从背后捅进了自己的软肋。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一年之后,金世珑来到夏威夷,恳请他亲爱的妹妹飞往吉隆坡。在那里,亲爱的妹妹将重逢她儿时的伙伴--洪家大少爷洪德全。 95 金世珍决定送给她的哥哥一份珍贵的礼物。 “人,只有人,是最重要的资源,最宝贵的财富。”洪德全不止一次在她面前傲然宣称。 金世珍认为这句话是对的。因此,她要送给哥哥一个人,一个神童,一个忆记天才。她不知道洪德全花那么大的心思把万奇麟弄到“醒狮庄园”究竟有什么用,她只是觉得,既然洪德全觉得万奇麟有用,哥哥一定会喜欢这份礼物。 金世珍命令司机在十四号别墅前停车,在武装警卫的陪同下,踏上十四号别墅门前的碎石小径。 目送老板和警卫的背影进入别墅,司机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他决定下车抽根烟。 司机歪头点烟,有风,打火机咔咔作响,打不着火。司机骂了声娘,这时,他感到一个冷硬的金属物件顶住了自己的后脑。 “你可以猜猜枪里有没有子弹。”司机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平静如水。 胡英子从董季平那里得知将有大批中国员工被遣返,立即想到“醒狮庄园”的安保必然松懈,她并没有贸然行动,而是在庄园外围一直潜伏到21日凌晨时分。胡英子对20日上午发生的重大变故毫不知情--事件发生后,“醒狮庄园” 的全部人马悉数转移到“啸狮庄园”,所以她根本猜不到“醒狮庄园”已成一座废园。胡英子长驱直人,径直推开十四号别墅无法反锁的大门。 匆匆披衣而起的白衣女仆做出惊叫的表情, 继而双手合十,朝四个方向连连鞠躬,感谢神灵保佑。 万奇麟睁开惺忪的睡眼,足足盯了胡英子十秒钟,问她:“你去哪儿啦?\" 胡英子伸手揉了揉万奇麟凌乱的卷发,没有理他。 胡英子让白衣女仆给她弄些吃的,沐浴之后,她换上纯棉睡衣,在大床上躺下。 黑暗中,万奇麟问她:“你回来做什么?” 胡英子还是没有回答他,像是睡着了。 21日上午,正当胡英子为交通工具发愁时, 透过窗户,她看到一台黑色大型越野车正朝着十四号别墅驶来。 越野车在十四号别墅门前停下,警卫率先下车,为金世珍拉开后排车门。 胡英子沿二楼露台的排水管悄然滑下,潜入灌木丛中。 大约一分钟后,胡英子的枪口顶住了司机的后脑。 司机立即举起双手,左手指缝里夹着香烟, 右手拿着打火机。他看到一卷绳子扔到自己跟前,他认出那是登山用的牵引绳。 “把你的两条腿捆在一起,动作要快!”那个平静的女声命令道。 司机连忙扔掉香烟和打火机,弯腰去捡绳子,他可以感觉到枪口始终没有离开自己的后脑。 “绳子不要用完,留下一半。”司机将绳子从自己的脚踝开始绕圈,一圈一圈绕到膝盖,再绕到大腿,女声命令他在大腿根部打结。 “跪下!”女人从背后踢了司机一脚。司机把自己的两条腿捆得相当结实,他费了点儿力气,这才端端正正地跪好。 司机可以感觉到枪口离开了自己的后脑,他抬头,看到那个女人双手持枪,站在自己对面。 胡英子用枪指着司机的脑门:“两只手,伸出来。” 司机立即伸出双手,两个手腕紧靠,朝前伸出。 “你最好不要反抗,如果我要杀你,早就开枪了。”胡英子发出警告,司机连连点头。 胡英子用剩余的绳子把司机的两只手从手腕一直捆到肘部以上。在胡英子摘下司机的帽子塞进他的嘴巴之前,司机抓住时机,对胡英子说了一声:“谢谢。” 警卫推开十四号别墅的房门,金世珍昂首而人。 一楼空无一人。 金世珍感到有些懊恼,自己应该早些日子派人过来,把孩子扣押到可靠的地方。昨天真是兵荒马乱啊,她想,女仆一定乘乱逃走了。那个孩子呢?他也逃走了吗?他能逃到哪儿去呢? 金世珍示意警卫在一楼等候,她踏上楼梯, 走上二楼。 金世珍径直推开卧室的门,她看到一大一小两张床,这时她想起原本有一个名叫胡英子的姑娘曾经住在这里。那个被洪德全称为“枪花小姐”的姑娘已经死了。洪德全出逃之前,不无惋惜地告诉她,“枪花小姐”和他的半个“雄狮” 小队,在执行“罗密欧计划”时,被金世珑的秘密武装伏击,全部都死了。 卧室里同样空无一人,金世珍不甘心地放声大叫:“万奇麟-” 奇迹一般,随着金世珍的呼叫,万奇麟慢吞吞地踱出衣帽间;更不可思议的奇迹是,万奇麟平端一支双筒猎枪,枪口直指金世珍。 金世珍立即认出那是胡英子的枪。 “啊--”金世珍一声尖叫,继而嘻嘻笑着朝卧室门退去,“你别吓唬我,枪里没有子弹的。” “你要不要试试?”万奇麟用一种听起来十分古怪的声音向她发问。 金世珍当然不想试,她只想尽快退出卧室, 呼叫警卫。 就在这一瞬间,楼下传来轰然一声巨响。 听闻金世珍发出尖叫,警卫快步走到楼梯前,紧张地抬头朝楼上张望。他有些拿不定主意是否立即上楼--警卫的踌躇未能持续三秒,突然他的后脑遭到重击,几乎连哼都没哼一声,如被斩断的巨木般,轰然扑倒在地。 砸中警卫后脑的,是白衣女仆双手握持,棒球棍一般横向猛击的铸铁平底锅。 金世珍在万奇麟的双筒猎枪威逼下,一步一步倒退着走下楼梯。 金世珍端坐于长沙发的正中,隔着茶几.万奇麟气势汹汹地持枪正对金世珍,白衣女仆双手高举平底锅,威风凛凛地站在金世珍身后。 胡英子双手持枪,蹑足潜人十四号别墅,看到的正是这诡异的一幕。 胡英子轻摁白衣女仆的肩头,示意她将紧握的平底锅放下。在绕过单人沙发的瞬间,胡英子的目光捕捉到罗洁那宛如机械人的脑袋,竟以一种僵硬而诡异的速度,随着她的移动而缓缓转动。接着,胡英子踱至万奇麟的身旁,摁下双筒猎枪的枪口,使其垂落在地。最终,她在紧邻金世珍的沙发上落座,将手枪搁置在茶几上,一双锐利的眼眸紧紧锁定泥塑木雕般的金世珍。 “你不是死了吗?”金世珍被胡英子的眼锋逼得垂下头颅,她盯住自己绞在一起的双手,不像是对胡英子发问,倒像是问自己。 “罗总,你不会告诉我,你不会开车吧?\" 胡英子没有回答金世珍的问题,而是提出一个新的问题。她不知道,这个女人还有一个名字叫金世珍。 金世珍木然点头:“会,当然会。” “很好。”胡英子朝万奇麟招手,让他离自已近一些,“现在我们有了一台车,还有了一个司机。” 稍后,胡英子亲热地挽住金世珍的手,白衣女仆牵着万奇麟,套上枪衣的双筒猎枪斜挎在万奇麟肩上,看上去像是一根笨重的钓鱼竿。一行四人朝大型越野车走去,宛如一对相亲相爱的好姐妹,带上她们的弟弟和女仆,正打算去河边郊游。 胡英子指挥万奇麟把双筒猎枪放进汽车后备厢,安排万奇麟坐进驾驶副座,并提示他系好安全带。白衣女仆坐在万奇麟后方。胡英子并没有用手枪顶住金世珍的后脑,她俯身,轻声说: “罗总,您最好开得小心一点儿。我对这把枪不熟,我担心走火。” 金世珍一脸惨白地发动汽车。 胡英子吐出两个字:“下山。” 二十分钟后,大型越野车来到头一天金世珍下令枪杀中国员工活埋中国警察的三岔路口。 胡英子命令金世珍停车。 “姐姐,”胡英子询问白衣女仆,“你是跟我们回去,还是留在这里?” 短暂的犹豫之后,白衣女仆指向公路朝南的方向。 “哦,你要回家。”胡英子轻声说。 白衣女仆连连点头。 胡英子的左手在她的黑色双肩包里摸索。背包里有三个纸袋,一个很厚,那是胡英子“赌命”赢得的六万美元,两个薄一些,其中一个是罗洁给她的一万美元“定金”,另一个是洪德全给她的一万美元“赏金”。胡英子抽出洪德全给她的那个“红包”,塞到白衣女仆的手中。 “我不方便给你开车门……姐姐,你自己开门下车,回家吧!”胡英子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一丝哽咽。 泪水溢出白衣女仆美丽的大眼,她拉开车门,缓步下车,回望胡英子,重重地关上车门。 万奇麟从打开的车窗里伸出左手,冲白衣女仆挥舞着:“姐姐,再见…” 白衣女仆双手合十,将“红包”夹在两掌之中,向胡英子和万奇麟深深鞠躬--越野车驶出很长一段距离,她依然固执地保持着那样的姿态。 胡英子长吸一口气,以免在金世珍面前落泪。 她用手枪捅捅金世珍的肩膀,示意金世珍开车。 “我们去哪儿?”金世珍明知故问。 “中国!”万奇麟冲着金世珍的耳朵,响亮地喊出两个字。 胡英子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11月12日,中国公安机关对千塔国北部大的枪响。 木田自治区电诈集团头目金世珑、洪大成、洪德全、黄秉和、朱耀武等“四大家族”的头面人物进行公开悬赏通缉。 11月15日,星期四,午后3时。 -位不速之客潜人洪大成的山中别墅,惊扰到独坐佛堂闭目诵经的洪大成。 洪大成倏然睁开双眼,依稀认出站在自己跟前的黑衣人是儿子洪德全的部下。这个人曾经跟随洪德全进山探父,似乎是“醒狮庄园”的保安副经理。洪大成露出一丝微笑,他想,这个人也许是儿子派来的信使。 哥丹敏没有作自我介绍,也没有说明自己如何能够避开重重警卫,径直出现在佛堂之中。 哥丹敏盘腿在洪大成对面坐下,这让洪大成感觉到一丝不安,一个“下人”如何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 “他们说,”哥丹敏微笑开口,并没有解释“他们”究竟是谁,“不能把您活着交给中国。您知道的秘密太多,尤其是你们老一辈的江湖恩怨。” 洪大成并未追问“你是谁”、“你想干什么”,他最想知道的是“我的儿子死了没有”, 然而就连这样的问题,洪大成也没有问出口。他看到黑衣人的手中突然多了一把手枪。 哥丹敏端坐不动:“所以,您有两个选择。 一是,我开枪打碎您的脑袋;二是……\" 哥丹敏猝然出手,抓住洪大成的右手,把手枪塞到洪大成手中,当然,枪口朝向的是洪大成自己的脑袋。 哥丹敏抓住洪大成的另一只手,让他双手捧住手枪。紧接着,哥丹敏用他那两只强健有力的手紧紧包裹住洪大成的双手,不容分说地将枪口推进了洪大成的口中。 “开枪吧,至少可以给洪家留一点儿面子。” 哥丹敏说。 洪大成口齿不清地挣扎着,他的双腿被黑衣人压住,他的双手被黑衣人紧握。 “让我来帮你吧。”哥丹敏用右手食指压住洪大成的左手拇指,缓缓地按下了手枪冰冷的扳机。 幽静深邃的山谷,青烟缭绕的佛堂,一声沉闷的枪响。 ·…·· 出站在e 个人庄园” 婚喜 电 中国方面发布权威消息:11月16日,接干塔国驻昆明总领事馆通报,千塔国内政部于11 月15日组织精干力量,对洪大成进行抓捕,洪大成畏罪自杀身亡。 11月18日,星期六。 金世珑在这天16时,正式启用位于“大龙总汇”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 金世珑在足有半个足球场大的办公室缓步而行,黑衣配枪的哥丹敏随侍在他的身侧。成功窃取洪德全的“罗密欧计划”,致使“地龙”全歼洪德全派出的杀手小队,哥丹敏已成为金世珑最为信任的贴身保镖。 “你做过洪德全的保安副经理,你说,我这个办公室,跟洪德全的办公室比起来怎么样?我听说,他那个叫‘椭圆形办公室’,还叫什么‘舰桥''。我这个办公室,天圆地方,你说,该叫个什么呢?”志得意满的金世珑兀自喋喋不休。 “都他妈一回事。”哥丹敏突然冒出一句脏话。 金世珑禁不住大吃一惊。 让金世珑更为惊诧莫名的事情发生了:哥丹敏,他的贴身保镖,竟然伸出左手,亲昵地搭到他的肩上。 “你……”金世珑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哥丹敏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右手猛地抽出手枪,那冰冷的枪口毫不犹豫地紧抵住金世珑的下颌。 “我的上司亲口告诉我,只要抓住你,他们会给我一个荣退的机会,而且会返聘我担任特种警察高级教官。”哥丹敏贴住金世珑的耳根低语。 随着哥丹敏一声响亮的口哨,两扇紧闭的橡木门轰然洞开,十余名全副武装的千塔国内政部特工一拥而入。 11月20日,星期一。 中国方面发布权威消息:针对当前千塔国北部地区涉我电信网络诈骗犯罪的严峻形势,中国公安部持续加强与千塔国执法部门的国际警务合作,千塔国警方依法向中方移交金世珑、黄秉和、朱耀武等六名电诈犯罪集团重要头目。 11月21日,星期二。 胡英子伫立在液晶显示墙前,她的身后,是成排的电脑,每一台电脑后面,都坐着一位制服严整的中国警察。 胡英子的左前方,是现场指挥员,一位二级警监,斜对胡英子而立。 大屏幕中央,醒目的数字:120。 一旦对方接听电话,数字将按秒倒数,数字归零,目标即会被完美锁定。 捏在胡英子手中的,是洪德全在训练场亲手送给她的那台手机,那台只能与洪德全一个人通话的手机。 指挥员向胡英子下达“开始”的口令。 胡英子平静地摁下“拨打电话”的图标。 千塔国北部群山之中,一处洪德全秘密经营十余年的据点,他和残存的“雄狮”队员蛰伏于此,已经超过一个月。 一个多月来,洪德全的心情犹如永远不会停转的过山车,忽而冲上云霄,忽而撞向大地。他得知数十名“醒狮庄园”的中国员工被枪杀, 得知董季平等四名中国警察被活埋,当即心如死灰,深知自己再无被中国方面“谅解”的可能, 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中国警方也一定会将他抓捕归案绳之以法。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金世珍为何会作出如此愚蠢的决定,而且从变故之日开始,他就再也联系不上她;他得知中国公安机关对他们父子发出通缉令,意识到今生永无东山再起之望,同时又对金世珑亦在通缉名单之列幸灾乐祸;他得知父亲自杀的消息,思来想去,觉得父亲的选择或许更为明智;一天之前,他得知金世珑被抓获并移交给中国警方,早已被冻僵的心脏竟然又散发出一丝暖意,金世珑完蛋了,是否意味着洪德全得以卷土重来…… 手机振动,洪德全一把抓起。 来电显示:枪花小姐。 洪德全吓得差点儿把手机扔出去,一个幽灵给他打来了电话! 洪德全任由手机在他的掌心里抽搐,他咬紧牙关,在心里恶狠狠地骂出一句脏话,就算是一只鬼,我也要跟她聊上几句。于是,他摁下接听图标。 大屏幕中央的数字,开始以秒为单位, 倒数。 119……118……117… “洪总,是我,胡英子。” “你是人是鬼?” “洪总是有学问的人,不信苍天,不信鬼神。 洪总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我能跟你说话,当然不是鬼,我是人。” “你在哪里?\" “我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洪总,我给你打电话,是要向你报告一个重大阴谋。罗洁,罗总,对了,我们应该叫她金世珍,金鼎鸣的私生女,金世珑的亲妹妹……” 洪德全凝神静听,胡英子,一个被绑来赌枪的射击运动员,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傻丫头,她怎么可能知道罗洁就是金世珍? “你到底想说什么?”洪德全打断胡英子。 “金世珍…·我还是叫她罗总吧,罗总告诉你,她的哥哥要除掉她,除掉金家最后一个可能的继承人对吧?罗总跪下来求你救她,只要能杀掉她的哥哥金世珑,她愿意当牛做马报答你对吧?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罗总其实一直在欺骗你……”胡英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大屏幕上的倒计时显示: 061…060.…059.…… 指挥员举起左手,朝胡英子打出“ok”的手势。通话60秒,已经对目标实现概略定位。 现在需要胡英子和洪德全继续保持通话。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洪德全忍不住追问。 事实上,出逃以来,尤其是金世珍干出枪杀中国员工活埋中国警察的蠢事之后,洪德全顿生自己被金世珍出卖的直感,此刻,他迫切地需要另一个人,帮助他确证这种直感。 “这是罗总,对了,我们叫她金世珍更方便 些。这是金世珍亲口告诉我的。我们一起离开大木田,我们一起上车,金世珍亲自开车,很多人都看见的。” “少废话,金世珍在哪里?” “她和我一样,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她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急于知道“真相”的洪德全没有注意到, 追随他出逃的杜义山悄然出现在他的身边,不停地冲他打手势,请求他停止通话。 “金世珍告诉我,她和金世珑原本的计划是, 不但要赢你的钱,还要你的命。只有铲除洪家, 金家才能重返大木田,才能一家独大。金世珍还告诉我,她和她亲爱的哥哥成功了,你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不过,她现在非常后悔,她现在才终于明白,她的哥哥是在利用她,而你是真心对她好……” 杜义山扑过来抢夺洪德全的手机,洪德全一脚踢中他的右膝。 杜义山抱膝跳脚,呼痛不止。 “她后悔什么?后悔我现在还没有死吗?” 洪德全对着手机咆哮。 “因为金世珍知道了一件事。正是她的哥哥金世珑,亲手杀死了他们的父亲金鼎鸣。” “哈,我早就说过,杀兄弑父!这是有典故的。那么是谁告诉金世珍,金世珑杀了他的老子?” 大屏幕上的倒计时: \"003……002……001…·000\" 指挥员举起双手,做出“胜利”的手势。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究意是什么人?你到底在哪里?”洪德全不依不饶地持续追问。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故事。见面再谈吧-我想,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胡英子说罢,从容挂断电话。 “目标位置锁定!”一名制服警察大声报告。 “立即将目标位置通报千塔国警方。”指挥员下令。 半小时之内,洪德全至少回拨三次胡英子的手机,系统提示,对方手机不在服务区。 杜义山至少三次凑过来,想和洪德全说什么,每一次,都被洪德全那恶狼一般的目光吓到知难而退。 空中突然传来巨大的引擎轰鸣声。 四架黑色武装直升机出现在洪德全藏身的秘密据点上空,螺旋桨掀起巨大的气浪,把大树的树梢压得东倒西歪。 “谁他妈的泄露了我们的位置?”洪德全转身,厉声质问杜义山以及围拢过来的残存的十余名“雄狮”小队成员。 杜义山手指洪德全捏在手中的手机。 洪德全仿佛梦中之人被猝然一记耳光抽醒, 这个从不承认自己愚蠢,从不承认自己会犯错误的家伙,没有给杜义山指出他的错误留下一秒钟的机会。 如同扔出一块石头,洪德全扔出手机,砸向杜义山的脑袋:“你!就是你!你就是奸细,你就是内鬼!你成天都盼着我死,只有我死了,你才能获得自由,才能享用你的瑞士法郎!你这个叛徒--给我杀了他!\" 距离杜义山最近的那名“雄狮”队员,脸上刻着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疤,自左边嘴角蜿蜒至左耳根,显得格外狰狞。他猛然间一脚踹向杜义山的膝弯,令杜义山猝不及防,双膝不由自主地跪地。与此同时,他一手狠狠摁住杜义山的后脑,另一手则稳稳托住杜义山的下巴,双手交错间,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干净利落地拧断了杜义山的颈椎。 .·.…· 中国方面发布权威消息:中国警方和千塔国警方密切合作,成功抓获藏匿于千塔国北部山区的电诈犯罪集团重要头目洪德全。11月22日, 千塔国警方依法将洪德全移交给中国。 中国方面公布:截至11月30日,千塔国已将三万九千名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嫌疑人移交给中国。 其中,包括万奇麟的妈妈陈晓涵和爸爸万岳峰。 新年伊始,胡英子在城市近郊一处墓园买下一块墓地。空空如也的骨灰盒里,是胡海川代替1 女儿去死之前,交给女儿的那张银行卡。与银行卡同时被埋进墓穴的,还有父亲送给女儿的唯一的生日礼物,那把双筒猎枪。 墓碑上铭刻“父亲胡海川之墓女儿胡英子敬立”。 胡英子想,如果哪天妈妈回来了,她可以领着妈妈,来这里看爸爸。 硕大的luminox军表戴在胡英子的左手腕上,无论是睡觉还是洗澡,她都不愿摘下。 董季平为胡英子打印的“教材”,他在那些小人身边写下的一串串数字,万奇麟一字不差地默写到一张a4纸上。 董季平的上级拿出那本“密钥书”,译出这份迟到得太久的密报: ·…我的身份很可能已经暴露。我恳请上级不要对我采取任何营救行动。洪金两家,勾心斗角,势如水火,战事在即,生灵必遭涂炭。我意借机施压,迫使双方竞相释放被扣人员。为解救更多的同胞,我将誓死与电诈犯罪战斗到底。鉴于任务的特殊性,如果我不幸殉职,恳请上级永远不要公布我的中国警察身份… 第85章 花木兰 元月上旬,是繁花镇最冷的一段时间。林静披着红白横纹的羊绒衫在卫生间刷牙,抬高了一股膛音叫王木多把方厅的窗帘拉上,由于口中含有泡沫,整体音节呜呜噜噜,但内容可辨。 王木多从书房的铁管弹簧椅上站起身,手中仍拿着那本《东北人的性格》。拉个窗帘一只手就够用,省得放下书回来还要再拿起,费二遍事,他是个能一巴掌拍死蚊子绝不拍第二次的人。 晚上9点半,正是大城市的人们吃喝玩乐时间的开始,但在繁花镇,此刻窗户亮灯的人家已经不多了,这是这里的人们一天工作与生活结束的时候。刷啦一声,一面窗帘把外面的世界与屋里的生活一隔为二。 就像“小沈阳”在小品里所说,眼睛一闭一睁, 一天就过去了;眼睛一闭不睁,一辈子就过去了。 想到这里,王木多本来就乱的心,更加忐忑起来。妻子林静的姥姥病危--实际上就是弥留,五天未进食,只靠用水润润嘴唇,两条腿浮肿得比上身都粗。眼睛睁着,但是否认人不得而知,原本就吐字不清的姥姥,现在发出的音节已经完全听不懂了。林静刚从小舅家回来,据说, 今晚老太太应该还走不了。 突然,林静的手机振动起来,显得比平时急促,看上去像是正在茶几的玻璃面上跳动。从卫生间蹿出来的林静,嘴角还带着一抹白泡沫。王木多下意识地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想到她刚从姥姥家回来不过半个来小时,不会是传来噩耗吧?正想着,眼见听电话的林静双眸直盯着他: “姥姥走了。” 王木多把书扔到沙发上,去衣柜拿衣服: “说明你跟你姥也就前后脚,你前脚离开,她后脚就走了,咽气加抢救也得半个钟头。” 林静跑向她的衣柜:“家里也没大夫,抢啥救啊?” 王木多说:“你不懂,你妈跟你二姨,还有你舅他们,是要一边求老天爷留住你姥,一边掐人中,甚至人工呼吸,一秒一秒争取的。” 俩人走到门口,林静一边弯腰穿鞋一边说: “你还去吗?要不你明天早上一早去吧。” “我哪能不去?你把这个红羊绒衫脱了,穿那件黑的。”王木多瞪了林静一眼,“另外,擦擦你的嘴角。” 人间烟火,生老病死,王木多很重视。人们喜欢简化而通俗地称呼他“老传统”,背地里多,当面少,因为多数人对他比较打怵。每年的清明节和9月30日烈士纪念日,王木多都要带领民警去镇南山烈士陵园,祭扫献花,风雨不误。有一次清明节下雨,内勤民警潘红提议说不如网上祭奠,线上瞻仰图片、点击按钮献花,效果也是一样的。王木多抓起办公桌上的雨伞做出砸人状:“你一边待着去,那能一样吗?传统的东西坚决不能丢,我当一天所长,你们就别给我扯里格儿楞。”还有,民警家一旦有个红白喜事, 他都必须到场,只要教导员手头不忙,也得跟着。他说得很明确,人活一世,礼节永远要放在心里的重要位置,不要说白事了,就是红事,也不能发个微信红包就拉倒,那不是钱不钱的事。 网络这东西,别人挂在嘴边说它进步,而在王木多看来,恰恰是文明的倒退。你跟他辩论,他是不会给你好脸子的:“那玩意儿,打个字、搜个资料是先进,谁要说它能代替人吃饭,谁就去吃它好了。”说完觉得不过瘾,还要指着对方鼻子说,“你看你那朋友圈,美颜滤镜都开成啥奶奶样了?那还是你吗?真不嫌磕碜!” 王木多耐心看着林静系好安全带,刚用钥匙拧着火,夹在手机架上的手机就来电了。王木多皱着眉头瞥了一眼手机屏幕,电话是郑富强打来的。林静看了看手机:“郑富强。” 王木多不加理会,开车上路,手机桌面来电闪烁,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绿。 \"a,接;b,挂了。单选题。”林静没好气, “这屏幕一闪一闪的,给咱俩扮花脸唱京戏呢? 一会儿再瞅不清路撞到谁。” “选b。”王木多目视前方,“这当口没心情搭理他。” 大家都知道,郑富强是繁花镇首富,全县财富榜他也能进前十。王木多在浪花乡当派出所长的时候,郑富强就很懂得贴乎他,虽然不沾亲不带故,他愣是可以在人前人后讲--“木多,我好哥们儿”。当然,跟别人讲他一口一个“木多”,等到了王木多面前,清一色叫“王大所长”。能成为一镇之首富,在人情世故上,情商智商确实需要达到双一流。 林静没少用话敲打王木多:“商人重利轻离别,你是国家公职人员,要离这种人远一点儿, 小心被围猎。”末了她还要缀上一句,“‘打虎'' 可是一直在路上啊。” “你太可爱了,”王木多总是如此回应她, “我媳妇身上最大优点,就在于眼明心亮,选对了人、嫁对了郎,这是你一生做的最正确的事。” 郑富强的这一次来电,王木多不接电话是不接电话,但他知道这位首富要跟自己说什么。上午的时候,郑富强给他打过电话,说要成立一家影视传媒公司,想请王木多给起个名字。王木多一边撇嘴说自己是一员武将,哪里会起什么名字、一边不禁又对这个暴发户另眼相看,这小子,啥东西潮流他就干啥,谁家的席都落不下他。成立影视传媒公司,做繁花镇影视第一人, 显然,这小子的眼光是对准拍短视频甚至拍短剧了。仅仅搞网络直播的话,犯不上开什么公司, 他也看不上眼。 繁花镇这小地方,跟人家北上广深比,被甩出十多条街,可是网络这团浓烟烈火,一旦烧起来,那可是不留死角的。一部智能手机,搞一根伸缩支架,再搞一副无线胸麦,只要有网络信号,只要你有勇气豁出去脸,你发视频、开直播,小河沟子茅草屋,一点儿也不逊色于摩天大楼。甚至,越是深山老林、越是土得掉渣,还越受欢迎。事实如此,为了流量把自己假扮成农村少妇,又是刨土又是种菜,又是扛木头又是开拖拉机的,被网友扒出真相、揭个底儿掉的,一抓一大把。前阵子,“城里套路深,我要回农村” 成了网络流行语,其实到处都有套路,互联网就是如此真假难辨,鱼龙混杂,亦真亦幻难取舍。 所以,王木多三言两语就给搪塞过去了,原话是:“你以为我谁的买卖都给起名啊,你给多少润笔费啊?” “那我就摁了啊。”林静一边说,一边掐断了郑富强的来电,“一会儿你想着给人家回过去。” 王木多瞥了一眼手机,继续目视前方开车。 这工夫,换成谁心情也不会好。 林静姥姥躺在一张折叠床板上,由床上转到了地上。活着的时候,她的空间很固定,除了被背去厕所,就一直躺在床上贴近窗户的一侧,或躺着或歪着。她的全身蒙头盖着白色的被单,短短的身子并不平坦,朝里的头部和朝外的脚部隆起--老人严重驼背,虽然在三小时之前要走的时候散了骨架,却也仍无法伸直身体。老人今年87周岁,从十几岁开始参加农村劳动,到70岁彻底丧失劳动能力,60载风霜雪雨不辍劳作, 她那累弯而无法直起的背,成为她留在人间勾画一生的永恒符号。正如28年前因心肌梗死去世, 享年68岁的丈夫一样,他们都该歇歇了。 林静的父亲、母亲,二姨、二姨夫和小舅、 小舅妈,男一侧女一侧,端坐或瘫坐在海绵垫子上,眼脸红肿地守着他们的母亲,他们也累坏了。尽管理性告诉林静,姥姥太老了,走是无力回天的必然,但骤然望着白色被单下的姥姥,她还是禁不住泪如涌泉!哭喊着“姥姥”扑通跪下去,小舅妈搂抱着林静,说:“你是姥姥最疼的外孙女!别哭了,姥姥会担心你的。” 此刻王木多最懂林静,从小被姥姥带大,与姥姥的感情自然非同一般。哭吧!哭是最直接的表达。一转头,王木多突然发现,躺在床上的-个女孩儿正举着手机自拍,定睛一看是小舅家的表妹娜娜,还有半年高考。手机屏幕的画面里既有她自己的一张大脸,也有盖着白布单的姥姥。 她口中念念有词:“亲爱的奶奶,一路走好,我好想你……” 王木多迅速而又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团高大的身影笼罩住了娜娜。娜娜猛回头,透过300 度近视眼镜片发现来者表情不善,下意识地吐了下舌头,翻身坐起来:“姐夫你吓死我了!我自己留着,我不往外发。” 王木多白了她一眼:“你抓紧时间告诉二姨家小松哥哥,赶快回来,要不然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姥姥了。”小舅站起身,揽着王木多胳膊走进厨房,从案子上的盘子里散堆着的烟卷中捏起两支,俩人点火抽烟。他告诉王木多,明早3点半殡仪馆的车过来,4点之前到达殡仪馆,设灵堂停放一天一夜,后天早上出殡。正常情况下, 人走了就得立即送殡仪馆,尸体放在楼里,小区业主们能咒骂你好几年。所以,大家悄悄行事, 只为了多在家停一会儿。 王木多提示说:“姥姥属于喜丧,提醒一下殡仪馆,灵堂门上面要挂红灯笼,那是儿女们孝顺的象征。”然后,又问还需要他做什么,比方找车啊什么的。 小舅回复说:“不用,总体上就家里这些人,车够用。”随后感慨说,“人总有这么一天,老妈卧床近十年了,生活质量并不高,吃不着香的、喝不着辣的,后期也不咋认人了,走了她也舒坦了。” 王木多点头说:“是,你跟舅妈尽力了,不容易,对于老人和你们两口子都是一种解脱。喜丧,大家都节哀。” 小舅叹了口气:“老太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娜娜,她最关心她的学习,总拿外孙女林静给她做榜样,天天挂在嘴边,可是到底还是没有撑到她参加高考。不过倒也是件好事,要不然就她那烂成绩,到时反倒会给老太太添堵。” 王木多点点头,问娜娜平时成绩排名怎样。 小舅鼻子一歪:“今年全省考生预计20万,她能排第19万。” 王木多跟了一句:“还可以,还压过1万人呢。” 小舅轻叹道:“你可真会安慰人。” 娜娜学习不好,网络电子产品却玩得贼溜。 别人攻不下的城池,她往那儿一坐,边组织边吆喝,三下五除二就能拿下。人常说,时间是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会有的。这句话用在娜娜身上,是她总要挖空心思把线下的时间,挤出来用到线上去。平时手机不离手,就连上课时,电脑或手机屏幕也在她的脑海里闪闪发亮。事实上, 远的不说,就在繁花镇,像娜娜这种类型的学生大有人在,只不过相比之下娜娜的智商更高,所以她潜水潜得更深。打联机的时候,她是众人仰慕的英雄;现实中,也不乏一批拥趸像蚊子一样绕着她,据说名气都出到了外省。用她的话说, 江湖上都在讲她的故事。 哪怕高考分数排名真能证明一个人的综合实力,19万也不是什么天文数字,14亿多人呢。 王木多这样想着,嘴角一歪,示意小舅进屋回归原位,然后掏出手机给郑富强回电话。他猜得很准,果然是影视公司开业的事,原话是:“盛情邀请大所长出席开业仪式,场面必将蓬荜生辉。” 王木多问起日期,郑富强说就在明天,1月11 日,具体时间是上午11点11分。 “本来找人算日子,是今天,”郑富强说, “但今天是110,警察节,不吉利。” “你小子是活腻了。”听到郑富强说到警察节,王木多脑海里快闪了一下他带着民警们重温人警誓词的画面,没想到这厮居然捅了个“不吉利”的词出来。王木多不方便提高嗓门,便压低了音量:“送你七个字,你知道的太多了。” “完了完了,我看到了眼前黑洞洞的枪口。” 郑富强打着哈哈,“不开玩笑了,您老还不知道我喜欢弄个三七旮旯儿话啥的?我是争那7个1。 反正,您老一定莅临啊。” “你提前俩月多好,11月,比1月还多出1 个1。德性。”王木多用含糊的言语应付着郑富强,见娜娜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便皱起眉头朝她瞪了瞪眼。 娜娜待王木多断了通话,表情恢复正常了, 才哑着嗓子说:“谁惹我姐夫了?活腻了我就成全他。” 王木多旋即横眉立目:“你给我回屋待着去, 怎么哪儿都有你?整天鼻子上顶着两块厚玻璃, 还没累着你。” 就在这当儿,王木多的手机振动起来,是派出所副所长马伯乐打来的,他今天带班。电话里,马伯乐报告说:“红河村的王筱兰报警,她直接给行为人定了性:猥亵。” 王木多抬腕看了看表,已经接近23点了, 他问马伯乐:“在什么场合?” 马伯乐回答说:“在王筱兰家里。” 王木多一听,眉头就皱起来了,在自己家里被别人猥亵,一听就有点儿起幺蛾子。王木多说:“得了,我现在回派出所。” 马伯乐说:“不用,明天也赶趟。” 王木多说:\"明天黄花菜都凉了,这种事得趁热乎。” 马伯说红历其真赶趟来吧, 来了就知道咋回事了。” 林静见王木多收了手机,急忙进里屋去拿外衣:“你把我送回家去, 了你再去单位。 “是王筱兰吗,娜娜又凑上来,这个娘们是真能作啊!” “你又知道了。”王木多艰难地从厨房墙壁与娜娜那185斤的大身板子之间挤出来。 娜娜嘁了一声:“我太知道她了,网红谁不知道?” “娜娜,难怪你姐夫说你,”林静扯着王木多往外走,“王筱兰黄花大姑娘,到你这儿,成了老娘们儿了。” “姐,你可得了吧,”娜娜不罢休,“她比老娘们儿还开放呢。” 路上,林静说起王筱兰,她是她教过的学生。2018届毕业生,她的数学课代表,当年高考数学单科成绩全年级第一。说来话长,一言以蔽之:“这孩子岁数不大,经历却像呼伦贝尔草原上那条莫日格勒河一样,九曲十八弯。” “怎么还闹出个猥亵呢?死冷寒天的。”林静紧了紧衣领子,“现在的孩子,真敢捅词儿。” 不过法治社会,大家的法治意识增强了,也不是啥坏事。” “法律不是万能的。”王木多看着林静开车门下车,“法律是道德的最底线了。得了,门反锁吧,今晚我就不回了。你早睡,明早再去舅舅家!” 林静裹紧大衣,快步走进单元门,“一天天净逞能了。” 王筱兰今年25岁,没有结过婚,确实不应该被称为老娘们儿。一个妙龄女青年,为何具有九曲十八弯的经历,一句话两句话都说不全面呢? 2002年的夏末秋初,王筱兰的母亲上山采松子从10米多高的树上跌落,树权插进了胸腔, 当场毙命。那一年王筱兰3岁,对于母亲,她几无印象,形而上地讲,相当于没有过妈。父亲王忠富,用一句大家用烂了的话说,既当爹又当妈。大家习惯用这六个字概括鳏夫带孩子,生动而不深刻,个中滋味,只有亲身经历才能真正品尝到。就这样,一个命苦的爷们儿带着一个命苦的丫头,寒来暑往,相搀相扶,像两棵一高一矮的树一样,不知名地生长在大北方不知名的小山丘上。 时光如梭,王筱兰渐渐长大。当那一棵小树追赶上了大树的时候,人们仿佛一夜之间才发现, 这小小的山丘上居然生出了一株“美人松”,色泽光鲜、质地坚硬:人漂亮,校花够不上,但班花毫无问题;学习好,从2006年小学一年级一直到2018年高考,在班级从来没低于前三名;能劳动,到了放暑假,王筱兰锄头一扛就是个农民, 铲地、割地,牵套犁地、驾车拉粮,样样干得有板有眼。放了寒假,她跟着老爹王忠富上山拾柴砍木,捡松子采蘑菇,能顶多半个小伙子。总之, 是实打实的“美人松”,“林中之王”。 虽然王筱兰高考成绩在省重点高中繁花县第四中学名列前茅,但放之于2018年全省19万考生当中,已位列5000余名。大学学费王忠富是攒够了的,但王筱兰还是选择了位于本省省会的-所林业大学。第一次坐火车的她,坐在硬座车厢里,脑子里装的全是要改变农村面貌,或者更具体一些,她要改变她所在的乡村的林业面貌, 就好像这么做就能救回母亲的命一样。 大一第二学期,王筱兰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台笔记本电脑,成为了以前只听闻过的网上冲浪者。当她背着学校老师,梗着倔强的脖子,前往黄河流域的省会大城市,去见那个“深爱她” 的“男”网友时,对方在聊天对话框回复她的最后一句话是:“真没想到,这年代还有你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人。”是的,她没有见到人。 俗语说,不见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黄河王筱兰还真见到了,但她不懂心死;南墙倒是没撞,所以谈不上回不回头。5天后,她坐在当地一家农贸市场门口的台阶上,把刚买到手的农药给喝了。这一举动,不好的因素是,她懂得哪一种农药劲儿大,所以她选了最烈的;好的因素是,大街上人流如织,人们打\"120”和“110”及时。从在医院躺的一天半,一直到被遣送回村,虽然她每天都在对话框里发送请求, 但那位网友并没有重新添加她。对,不是遣送回学校,而是遣送回村---谁当校长也不会不退她的学,她的事闹得实在太大了。 一株只沾过山间露珠的小草,移植到车水马龙的地方,水土会不服的。文一些地说,这是一种注定的社会性的碰撞,大概率要头破血流。 5个年头过去了,直到今天,王筱兰依然认定她的那位网友之所以没有回心转意,是因为他不知道她曾经为他殉过情。这不怪他。 王筱兰的经历王木多之前就了解,加上妻子林静是王筱兰老师的因素,他甚至比别人了解得更多。所以,到了派出所,副所长马伯乐见王木多推门进来,扔给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就是那个王筱兰,你跟我讲过好几次的那个。” “嗯,红河村出人才。”王木多深吸一口气, “人呢?” “人没来。别急,王筱兰打电话报的警,说是证据在她手机里。”马伯乐给王木多递烟, “要不我咋说赶趟呢。” “行为人呢?”王木多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狠亵这东西,最好得抓住手腕。” 马伯乐苦笑了一下:“不是线下的,是线上的。别急,你听我详细道来。” “你这连着两个‘不急’,我还急啥。”王木多一屁股坐下了。 王筱兰从网恋、旷课、出走,到自杀、被遣返,这一系列行为影响恶劣,名声扫地,几乎就是“社死”,她的一双手,再也拿不起来锄头了。拿不起锄头,不是她的手没了力气,也不是工具的问题,而是她无法回到曾经的世界。上大学之前,无论上学放学还是下地干活,路途中她从来不会想到回避人们的目光,在某种程度上, 虽然并非刻意,她甚至还很愿意往人多的地方去,她受用大家投到她身上的注目礼。那么,被学校遣送回村,比被婆家退婚还可怕,显然,王筱兰无法再在村里立足。父亲王忠富更是抬不起头,出门一定要尽量回避人们的目光的。 于是,回村两周后,王筱兰选择在一个天刚蒙蒙亮的当口,叫了辆曹操快车,离开红河村, 去繁花县的上辖市打工。虽然没有大学文凭,可毕竟底子在那里,到企业做个小文秘,拉个表、 画个格、统计个数据什么的,她比一般的高中毕业生要胜任得多。 然而,假如王筱兰长得就是一个普通人,甚至还有点儿难看,而不是长成了一个招男人喜欢的身材和相貌,她应该在公司干得不错,甚至某一天遇到某个贵人,解决了某种编制,或者固定了某个岗位,彻底改变了人生命运也未可知。然而,她偏偏在遇到某个贵人之前,先遇到了一个坏人。在这家公司仅仅工作了七个月零五天,部门经理在她加班赶制一个文案的月黑风高之夜, 从她身后抱住了她,脑袋伸过去脖子拐个弯亲了她的嘴唇。 王筱兰用力挣脱后,表现得很平淡,没有什么过激的语言和举动,继续噼里啪啦打字。不配合,就是不上这条船,部门经理说了声对不起, 转身走了。很快,工作群里便上传了一张图片, 大家一眼便看懂了是谁跟谁,在干什么。王筱兰的工作岗位,半个小时后就被撤销了。总经理全额支付她八个月的工资,说那26天就当补偿了。 王筱兰面对火速赶到公司满头大汗的总经理,说错不在她,干吗要炒了她而不是那个有妇之夫。 总经理差点儿没直接哭出来,挥着手说:“这个公司你一秒都不要再待了,公司太小,你太大了。” 于是,王筱兰果断打铺盖卷还乡。高铁车厢里,她冷笑着认定,在城里,全世界的女孩儿都会遭遇那样的被咬嘴唇的时刻,无非早一天晚一天而已。而城里的每一个男人,全都是部门经理,无非有的机会多,有的机会少罢了。 “后来她搞起了网络自媒体,自己给自己打工。”马伯乐打量着面前昏昏欲睡的王木多, “你我都知道,还成了网红。” “我也是真服了。”王木多伸手管马伯乐要烟,“这个王筱兰,从头到脚都充斥着戏剧元素。” 王筱兰给自己打工,也可以说成是自己给自已当老板。她当然没有任何团队,自家屹立了30年的小平房就是厂房,她那一间闺房就是生产车间,她在短视频平台自己的账号说明上标注:“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一个账号如何成为网红,路径早已形成了“课程”,往屏幕前一坐就自称为“老师”的不计其数。当那些自己都没有多少粉丝的博主,也敢在那里口若悬河地讲“如何把账号做起来”, 理智的人应当看清楚,途径千万条,但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或者可以说,目测太多网红的成长经历,没规律才是规律。但是,王筱兰成为50 万粉丝级的网红,具有三大科学性的优势:一是农村人,二是颜值高,第三,正如王木多所说, 她的人生经历太戏剧化了。所以,王筱兰是懂网络的,她在开直播伊始就把自己的人生经历爆了个底掉,她卖的惨都是非虚构的,她需要这种噱头。也就是说,王筱兰成为网红是有硬件基础的,也是必然的。 然而,熟悉网络直播的人都知道,当你的料爆完了,就成无米之炊了。做自媒体,最能诠释“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哲理,你不持续输出你的“爽点”,谁会趴在你的直播间听老故事呢?王筱兰当然也不例外,当她没故事可讲、直播间受到冷遇、开始大量掉粉的当口,她辗转反侧三个夜晚,最后咬牙决定加人新的赛道--直播瑜伽。 直播瑜伽,还至于做这么大的思想斗争吗?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那根本不是展示什么瑜伽健身,而是展示箍了一层弹力布料的身体。这就是网友们所说的套路:打擦边球,不裸露、吸眼球,不违规、流量大。前边说了,王筱兰是懂流量的,她当然更清楚对于一个女孩儿来说,这样做意味着什么。所以她历经三个夜晚的纠结,完成了她“三观”的质的突破。不难理解,那是一道关,守在这边与跨过去到那边,的的确确是一种质的改变。 于是,在昨天晚上的直播间,王筱兰伸胳膊伸腿的表演过程中,同村一个叫朱立强的人跑到后窗户扒眼,被直播间观众们发现了,她就此报了案。不用她留证,好几个网友都在做她直播间的切片呢,就是所谓的录屏。 “我也被大数据推送刷到过她几回。”王木多表情带着厌恶,“王筱兰这流量的魔性也真是没谁了。” “对,平台先推本地嘛,每天都给我推她的直播间。”马伯乐说,“都是钱闹的。没脸没皮, 天下无敌,这话相当深刻。”见王木多没言语, 他又说,“网络平台规则是很细的,连他都能绕开,法律就更能被绕开了。” “这是一种看不到、摸不着的危害。”王木多站起身,“看各地警情通报,近两年猥亵案成灾。为啥?我研究过,八个字:网上诱导,现实误判。伯乐你想想,是不是?” 马伯乐一时没反应过来:“反正都是臭氧层子。我看,明天再说吧,我只是第一时间向你汇报,没想让你过来。” “我明天要起个早。”王木多推门出去,“不折腾了,我楼下睡。 第86章 伯乐 离出太阳还得3个多小时,但小区并非有多黑。在楼下停车场,王木多招呼着几个晚辈把那个金黄色狭长的纸壳棺材抬上灵车。看着汽车两扇后门从中间合上,灵车缓缓启动,他一时恍惚了林静姥姥的模样,越是努力想,印象越是模糊。 凌晨3点多钟,在大冬天的大东北被称为鬼龇牙的时间,王木多戴着统一发放的白手套,感觉一双手被龇牙的鬼咬了一样。哈了哈手,他拧着了汽车。坐在旁边的林静说:“我帮你捂捂手啊。” 王木多说:“不用,不至于。” 人的一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王木多一边开车,一边思考着这样的问题。而这样的问题, 每一个在经历这种白事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思考。但一般情况下,事情完了,也就又扔在脑后了。上天赋予了人类忘记的能力,是好事。 殡仪馆馆长王木多很熟。实际上像繁花镇这样的镇子,医院、学校、银行什么的,谁在哪儿、谁是谁,大家都能说出个一二三。 王木多做主给林静姥姥选了个最大的告别厅,远远地坐在两侧贴墙沙发上的人,不仔细看都看不清脸。 金黄色的纸壳棺材,被放进大厅中央灵床上的实木玻璃罩棺木中,头朝外、脚朝里。灰白色的正墙上方led屏打着“沉痛悼念何妈妈”,两侧悬挂挽联:“美德常与乾坤在,英名永同天地存”,18寸镶框遗像挂在中间。人们心照不宣地自然分工,把殡仪馆提供的花圈、花篮、供品等物件,按照规则各就其位。半个多小时的时间, 整个告别厅被布置得庄严肃穆而又色彩斑斓。 与大城市不同,在繁花镇,亲人去世灵堂不设在家里,而是将遗体存放在殡仪馆一天一夜。 逝者家属及亲朋好友,都到殡仪馆来吊唁。人们通过不同渠道得知消息,从四面八方赶来,向棺木鞠躬行礼并接受家属还礼后,观瞻一番灵堂设置,把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礼金塞给各自的对象,然后站着或坐下来抽支烟或喝口矿泉水,唏嘘着询问一下得的什么病、多大年纪等等,安慰一番最后送上一句节哀顺便,也就离开了。至于向遗体告别仪式,要举行的--如逝者有头有脸或者是公职人员,次日早上人们根据具体时间再过来集体参加;不举行的--像占人口大多数的农民和非公职人员,次日火化人殓后,在提前通知的饭店招待一下大家,也就算完事了。林静姥姥属于后者,也就是说,这一整天,大家的任务除了接待前来吊唁的人、按时间段集体五次去指定地点“烧纸报庙”,晚上再隆重地进行“烧大纸”,基本就没什么事了。实际上,这样的一天一夜,也是聚少离多的家人凑在一起,叙短聊长的一次聚会。 在殡仪馆食堂分批次吃完早饭回来,看着厅门前挂着的红灯笼,王木多跟林静小舅说,他就不守着了,昨晚刚有人报了个案。小舅说:“你公务在身不用一直在这儿守着。” 林静父母在一旁也表示同意,林静妈提示了一句王木多,是不是没告诉他的朋友,林静爸回怼说:“你可拉倒吧,他们现在管得多严啊,他可是领导干部。” 王木多点头说:“谁也没告诉,晚上‘烧大纸’我提前过来。” 像王筱兰报的这种案子,发自内心地说,放在以前王木多都能给她骂回去。除非是陌生人, 真正有恶意,没有哪一个是真正的猥亵,老百姓口中的耍流氓,多数都带有开玩笑的成分。特别是在乡下农村,无论田间地头铲地种菜,还是院子里扒苞米喂猪,甚至是屋里炕上斗嘴,男女老少你掐我一把、我拧你一下,哪怕真就涉及敏感部位,大家也都打哈哈凑趣拉倒。哪一个真急了眼,真翻了脸,当时尴尬一点儿,没过两天又忘脑袋后边去了。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虽然在他们繁花镇, 王木多尚未经手任何一起猥亵案件,但从各地警情通报和内部情况上,他越来越了解到,这种警情多了起来,而且大有上升势头。猥亵这个词, 挺火。特别是在公共交通工县上,比如公共汽车、铁路列车。据他一个当铁路警察的哥们儿说,因为火车卧铺车厢相对密闭、路途遥远,成了重灾区,连高铁车厢这种场合也时有旅客报猥亵案。这引起了他们全国铁路公安的高度重视, 正在持续组织开展专项打击行动呢,“三打三防”什么的。这样的大形势,王木多拎得清,情况变了,思维就得跟上。所以,他对王筱兰这一个狠亵案的报警是上心的,虽然案情有点儿没头没脑,看起来很像扯里格儿楞。 王木多给马伯乐打电话,提示他猥亵的事。 马伯乐家在镇西头,离红河村那边近,让他直接去趟村里边,当面看看王筱兰到底是个啥情况。 如果无中生有,就地解决掉,警告她好自为之; 如果情节属实,那就给她拉所里来,办立案。马伯乐嘴里嚼着鸡蛋饼,呜呜噜噜地应着,说王筱兰刚刚还打电话催,让过去呢。 王木多一听这话,一股怒气腾地一下就上头了:“你说啥?王筱兰催咱们过去?” “对呀,刚刚给我打的电话。”能听出,鸡蛋饼是硬在马伯乐喉咙里挤下去的,“说是如果公安不管,她就往网上发了。” “你不去村里了。”王木多带着气,“你也给她打电话,我在派出所等她。跟她明说,要是敢往网上发,王木多让她在里边过年。” 到了所里,王木多先打开电脑,然后脱便衣换警服。这帮人在哪儿学的猥亵这个词儿呢?打开网页,各种往出跳弹窗,要么是烈焰红唇,要么就是挺胸撅腚。以往他都是见怪不怪地逐一关掉就是了,这一次,他看着那左一个右一个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感觉特别堵心。 猥亵类案件为什么多了起来?王木多是一个遇到打不开的锁就技痒的人,于是,他实在憋不住,动手总结了几条。 首先,选择报警的为什么会多了起来?这当然是主观意识的增强。在以前,这种事儿俗称“被揩油”,或者叫“耍流氓”,当事人基本上都自认吃了苍蝇,躲开就是了,很少有为这事报警的。随着法治社会进程的不断推进,人们的法治意识大大增强,懂得了可以拿起法律武器来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另外,报警的多了,这里边还有客观因素,能拿出证据了。在以前,哪个女的被人“咸猪手”了,你就是当场抓住他的手脖, 人家抵赖起来你也是没辙的:你说摸了就摸了? 手印在哪里?而在当下,你说你没干坏事?调监控!另外,公安机关受理的此类案件中,受害者自行用手机把过程拍摄下来,证据得以留存的情况也是很多的。 其次,报警的多了,怎么说也是狠猥亵行为本身多了。那么,猥亵这东西,为什么会多了起来?一方面,它跟生活条件和社会环境有关。饱暖思淫欲,人闲是非多,长途出行,男男女女触碰的机会多,蠢蠢欲动的也就多。另外,不法分子、无耻之徒敢于伸出“咸猪手”,无论如何, 受外来淫靡文化影响这一条是逃脱不了干系的。 再说,有一些猥亵的方式和手法,就是舶来品, 什么叫文化人入侵?这不就是么? 以上的这些思考,王木多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也在他的本子上划拉了两三页,但也就扔那儿了,他没打算搞出一篇理论文章,更像是一股气不过的气。 这一次,当猥亵这个词从王筱兰这样一个女人的口中冒出,当他打开电脑被眼前一股脑的“擦边球”画面所冲击,对于猥亵这东西为什么多了起来的问题,王木多突然觉得又找到了另外的答案。什么样的突发奇想呢?就是,狗流口水了,说明它面前有骨头或屎。之前他分析了,触碰的机会多,是蠢蠢欲动的诱因之一,而另一个诱因,难道不正是网络平台上日益多起来的“擦边球”女选手吗?满网的劈腿撅脆,难道不是给了这部分男人一种“现在全世界的女人都开放了”的信号吗?这其实就是一种洗脑,洗时间长了,就会形成一种根深蒂固的误判。假如,孩子们在电视上看到的蛇,都是温柔地跟人缠在一起,那他们见到真的蛇就会不假思索地直接用手去拿去摸。一个道理。 王木多从打印机里抽出一张纸,抓起笔在上面写了“误导”“误判”四个字。“这帮要流量不要脸的人,好女人都跟你们学坏了。”王木多嘴里正咕哝着,听到敲门声响起。 马伯乐推门进来,都快走到王木多跟前了, 王筱兰才从门口翩然闪进。 王筱兰步态轻盈,一袭雪白的过膝薄羽绒服大衣发出独有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暗红色的短发,雪白的圆脸,淡妆之下的五官轮廓有些羽化,所以,脖子以上的部分,看上去格外像一只剥掉一半皮的荔枝。薄薄的嘴唇闭成一条线,若非脸上的肤色的确过白,都不太能体现出唇色来,也就是说,她的嘴唇几乎没什么血色。鼻梁不高,但鼻头挺拔,显得有些俏皮或者倔强。一对眼睛,似两池子互不相干的清水,平静而深不见底。 “她要撤案,我没同意。”马伯乐回头看了眼王筱兰,指了指桌前的椅子,“你请坐。这位就是王所长。” 坐回办公桌后边的王木多瞄了一眼对面电脑桌上的电脑,示意马伯乐把网页关掉。马伯乐心领神会,走过去关了网页。 王筱兰并未按照马伯乐的指示坐在那把椅子上,依旧站在她最后停下脚步的地方,距办公桌约一米左右的距离。 “不是所有的违法犯罪都是民不举、官不究。”马伯乐再一次示意王筱兰坐下,“想报就报,相撤就撤,公安机关不是城门,更不是ktv。’ “说说具体情况吧。”王木多抬眼看了看王筱兰,“你的态度180度大转弯,那咱们就可谈。” 王筱兰没吱声,低眉看了眼王木多,飘到办公桌前,从大衣右侧兜里掏出手机,一番迅疾的划点操作,屏幕朝上递向王木多。 画面显示是一个视频文件,王木多点开圆圈里的三角,视频开始播放。视频画面显示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为21:32,场景是一个房间的远景, 大景别,也就是说手机支架距离人物至少一米开外。画面里,衬着直播间公屏上滚动密集的留言文字,王筱兰穿着一身淡粉色瑜伽服,端坐在炕上两米见方的布垫子上,上半身与双腿成90度角,双臂向前平伸。随着音乐的节拍,她上半身缓慢地前倾、前倾,然后低背向下、再向下,直到上半身完全贴紧双腿,头部埋于双腿之间。这时,视频来了一个突兀的转场,王筱兰由刚才的卧姿变成站姿,双臂平伸于身体两侧,一条腿缓缓向后上方抬举、抬举,上半身随之向前向下弯曲,直到那条身后高高抬起的腿笔直地与身体成一条直线,脚尖高高地顶在 上方,四肢与躯干形成一个“十”字。这个动作,可见她的身体柔韧度很强,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力了。 可以想象,王筱兰一身紧绷的瑜伽服,她这样一个动作,视角在她身后的话, 那目光所及显然是一个很刺激眼球的人体,这一点不必过多阐释。她是懂短视频平台规则的,如果背面朝着手机摄像头,直播间就会被关闭掉。所谓擦边球,擦的就是这样的边:你可以想象, 但人家没对着镜头展示敏感部位,就符合平台规则。 王筱兰保持着这样一个高难度动作,如果不是直播间公屏上弹幕的滚动,那画面更像一幅静止的图片。突然,王木多发现,王筱兰家的后窗外恍惚有一张人脸出现。就在同一时间,王筱兰伸出手指,指向了画面中那张人脸。 屋外是黑的,屋内亮着灯,所以后墙两扇窗户上的玻璃相当于几面镜子,屋内的景象镜像性地呈现在上面。而当有物体贴近玻璃的时候,屋内的光打到上面,就会在整个画面中平添另外一层影像。那张脸就是如此,被光打亮,就呈现出了五官轮廓,但又叠加于屋内景象之中,再加上公屏上滚动的文字,不留意是难以发现的。可以说,能在那样一个氛围中发现窗外这张脸的,都是明眼人。 当王筱兰放下高举的那条腿,看上去准备转身的当口,那张脸像老电视画面突然故障般,倏然消失。直播间公屏上有人留言:美女,有人偷窥。这一条留言炸了锅,随后类似的留言一股脑出现,飞速滚动着刷了屏。王筱兰发现了问题, 三步两步跑到窗前,趴到玻璃上向外看了看,很快便伸手拉上了窗帘。视频戛然而止,总时长2 分54秒。 “然后呢?”王木多不抬头,点开视频重新播放,手动把进度条拉到后边,暂停于画面中出现人脸的时刻,辨认着那张亦真亦幻的脸。网络直播间实时画面都是高清的,但录屏之后再播放像素就低多了,画面就模糊了,再加上视频暂停,画面就更加模糊。 “然后?”声音从王筱兰嗓子眼飘出,恍若一缕青烟,“这就是全部啊。” “你不是报警说猥亵吗?”王木多仍然看着手机屏幕,“然后呢?怎么猥亵的?” “这个人是朱立强。”王筱兰没直接回答问题,“画面再模糊我也认得他。” “不管是猪立墙,还是羊立墙,你管这叫狠亵?”一直站在王木多身边的马伯乐抬起头,眼睛盯着王筱兰转向他的目光,“我普及你一下, 这可以算个偷窥,猥哪门子亵啊?” “猥亵,不是动宾词组吧?”王筱兰脸色突然涨红,透明的那种红,“朱立强这种无耻行为, 不是猥亵吗?没关系,那我撤案好了。刚才就说要撤案的。”说着,一把从王木多手指下扯走了她的手机。 “王筱兰,你坐下。”王木多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态度不容置疑,“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你说说,这个朱立强为啥要跑你家房后去扒窗户?这死冷寒天,黑灯瞎火的,他还得跳板障子吧?你家那板障子挺高的,不是那么好跳的。” 见王筱兰虽然坐下了,但并不言语,王木多又说:“也就是说,他为啥这么大的瘾?究竟是什么吸引了他?” 王筱兰的脸又红了一波,她低下头,气若游丝。 “这个所谓的瑜伽,”王木多叹了口气,“你做那个向后高抬腿的动作,为什么不背对着手机摄像头?” 听到这一句咄咄逼人的问话,马伯乐说: “王筱兰我替你回答。你要是背对着手机,那个姓朱的就不用跳板障子了。而你,也就不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派出所了,能听懂不?” “你还扬巴上了!”马伯乐一摁桌子站了起来,“那个姓朱的当然不是啥好饼,闯民宅处瑰他闯民宅的。但是,没有臭鱼腥,哪来偷腥的猫?挺大个姑娘,看你的直播我都脸红!你还扬巴上了。” 王木多鼻子一歪,这马伯乐话说得到位,风格越来越像他了。见王筱兰彻底灭火了,他朝马伯乐摆摆手,然后缓和语气说:“王筱兰你现在粉丝多少了?” “52.1万,昨晚的事一出,涨了3200.”王筱兰的脸色由红恢复到白,显得有些惨白,鼻尖上渗出的汗珠很明显。她抽了下鼻子,继续说, “下作,我知道,你们别说了。” “盖楼可以,用来开ktv 也可以,但不能因为没有客人就搞歪门邪道。自媒体创业,也是一个道理。”王木多顿了顿,又说,“实话跟你说, 你这回不报警,我也打算找你了。” “王所长您也不用找我了,我已经决定停播了。”王筱兰的眼泪来得格外突然,噼里啪啦往下掉,落到羽绒服大衣上清晰可辨,“网络直播间上千人围观,每次咬牙直播一个半小时,关了手机我得哭俩小时。” 有理由相信,王筱兰这一番话是发自内心的。王木多打小会看云识天气,长大了会看人识内心,他刷到过王筱兰的直播,她在直播间里的表现,看得出来与真烂到根儿的女人不同。服装同样是具有挑逗力的,动作同样是大尺度的,但表情完全不一样,特别是眼神,那些人的眼神是狐媚的,她的眼神是哀怨的。所以,“你不报警, 我也打算找你”,这是一句真话。不光是所里的同志,同行的兄弟单位的人,听说过王木多办理过的一些案子的老百姓都看得出来,这个王木多所长执法,真不是为了卖药,而是为了治病。所以,王筱兰是上了王木多的线的,他要给她治病,只是还没倒出来工夫。 “你回去吧。”王木多一边说一边去拿烟, “别惊动那个朱立强,平时咋样还咋样。等我电话,我有事找你。” “有事找我?”王筱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请您相信我,我以后真的不播了。” “对,我要找你。”王木多盯着王筱兰的眼睛,“播,必须播,但不是播这个。” 待王筱兰一步一回头地出了屋,王木多对马伯乐说:“带个民警,把那个朱立强整过来, 提王筱兰。 马伯乐离开不久,林静的电话打了进来。姥姥那边有一个新情况新问题。昨晚他们离开小舅家以后,姨舅那一辈人争吵得挺厉害,事关老人生前要求土葬的遗愿。当下,镇里对土葬处于心照不宣放开的状态,如果山林承包者没有异议的话,民不举,官不究。这不像以前,土葬是坚决不被允许的,姥爷走得早埋得早,老太太非要跟他埋一块儿,大家口头上都应着,也都没认真考虑真到这一天该怎么办。实际情况是,即便允许土葬,真正的镇里住户也都是火化的,因为居民楼不像农村平房,家里也好,小区院子里也罢, 你是不可以停尸的。而你将尸体拉到殡仪馆,那显然就得次日清晨火化了,那里不可能成为你的中转站,要么别放殡仪馆,放了就得火化,否则是违反规定的。所以,儿女们虽然满心要实现老人的遗愿,但他们面临的是一个死结。最后,不得不咬牙送往殡仪馆,生也好死也罢,哪里能事事如愿呢?可是,过了必须当即解决楼里不能停尸的紧急问题后,当老太太真的躺在了殡仪馆, 儿女们面对她的时候,巨大的愧疚感侵人了他们的内心,规则是死的,可人是活的,难道真的就必须把她推进火炉里吗?找找人,通融通融呢? 节奏缓和了,新的渴望就萌生了。 于是,姨舅们渴望的目光一致落到了王木多身上。虽然他不在场,但在这个家庭里边,像电影里那样,有能力找准并掐断倒计时炸弹上的电线,一剪子救众生的人,也就是他了。确实是倒计时,到明天清晨满打满算才多少个小时啊。 林静的意思很明确,事情确实不小,说不违反规定那是假话,但说违反规定也不过是殡仪馆的程序规定,不是违规土葬的大原则。所以,家人委托她探探王木多的想法。 “这事不行。”王木多毫不迟疑,“找不找我都不行。” 王木多迅速而明确地表态,令电话那头的林静很不适应,虽然她早就做好了碰一鼻子灰的准备,但没想到这人这种时候说话都一点儿圆场没有,或者叫毫不近人情。她平时语速就快,这一郁闷更急促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态度,你可真是够可以的了,跟了你这么多年,芝麻小事都没求过你。现在这么大的事,行与不行都可以, 没人逼你,但你好歹说个一二三吧?哪怕有个‘虽然’、‘但是’,也显得你真是这家人。” “人在殡仪馆摆着呢,火上房的事情,哪有时间‘虽然’、‘但是''?”王木多语气严肃,“讲移风易俗有点儿过,不能违反规定,就是因为咱们家不是普通老百姓,带头做样板的事,可不是小事,那是一辈子的事。” “得了得了。”林静叹口气,“不用你给我上课,你的话我跟学生们也是这么说的。我这不是转念一想,那毕竟是老人的遗愿嘛。” “你那念还是别转了。”王木多也缓和了语调,“葬在一起就了却姥姥的遗愿了,骨灰盒也一样。以后多上山去扫扫墓,比啥都强。” 王木多没再啰嗦,摁了电话的同时,拨通了殡仪馆馆长的手机。王木多刚说了个开头,那边就打断了他,说:“其实放到殡仪馆不火化也可以,只是一条,出殡仪馆要早,越早越好。” 王木多说:“你误会了,给你打电话是叮嘱你,一会儿无论谁找你,你必须态度坚决,这个规定谁也不能违反。” 殡仪馆馆长说:“老人家遗愿为大,咱们这一代以后,让埋也没这心思。这种事要说做到完全人不知,是不现实的,但人们都会选择概不知情……” 王木多再一次打断了他:“火化,必须火化, 这事不能给别人当例子,秦桧的塑像得跪到永远。” 事赶事,节奏都是紧凑的。这边撂下电话, 那边马伯乐就带着朱立强进屋了。 这个朱立强也是个传奇人物,刚才在王筱兰手机里看到他,王木多差点儿没笑出声来,红河村这俩“人才”居然同框了。朱立强算起来今年27岁,5年前山东警方来抓他,还找到了王木多提前沟通情况。朱立强网上贩卖假香烟,进货渠道便是山东,用时近一年,非法获利50余万元,判了3年,蹲了2年半。说起来,智能手机兴起之前,朱立强就是网吧常客,初中三年级辍学前,借着在镇里住读的便利,经常逃课去打游戏。辍了学,人基本上就长在了网吧。网络犯罪的一个特点,嫌疑人多为朱立强这种网油子, 不爱劳动,投机取巧。50万元,在他土生土长的红河村,长辈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他不到一年时间就搞到了,虽然不是在炕上码着的钞票,那银行卡上的数字也是货真价实的。当然,这货真价实的50万元最终成了泡影,外加2 年零6个月的囹圄生活。警察带走朱立强时,他爹老朱看上去一脸欣慰,仿佛老天爷帮他出了口气一般,扔给了在场围观者一句话:“喝凉酒花脏钱,早晚是病。活该!”达观得很。 “朱立强,你干了啥龌龊事你心里有数,我也没时间跟你啰嗦,开门见山吧。”王木多自始至终没抬眼皮,而是盯着面前的电脑屏幕,“有一个工作你得做,去给王筱兰当助理。” 此言一出,本来大气就不敢出的朱立强,呼吸几乎停止了。他屏着呼吸瞪大眼睛解读王木多的表情,脑海里那句话像滔天的巨浪撞击着海边的石头,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随后,他又转过头来解读马伯乐的表情,但他看到的也是一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王所长,您说我给王筱兰…”朱立强胸腔起伏,金黄色的羽绒服发出轻微的声响,“当助理?\" 王木多把目光从电脑屏幕转到朱立强脸上: “对,你们一起努力,把她的自媒体账号做起来。 大方地直播带货,不是现在这种臭鸡蛋招苍蝇的。” “所长,您啥都不用说了。”朱立强往前迈了一步,给王木多鞠了一躬,“马所长一抓我, 我就知道啥事了,我就是那个苍蝇。” “那不叫抓,你觉得那是抓吗?”马伯乐怒目而视,“要想处理你,能让你这样站着说话吗?” 王木多把脸转向马伯乐:“他这个私闯民宅够拘吧?” “别拘别拘!我给她当牛做马都行。”朱立强五官紧急集合,“再进去,都不用别人,我爸就能把我送走。” “猪坚强也会哭吗?”王木多扔过去一张鄙夷的脸,“你,也包括那个王筱兰,再这样下去就真没救了。” 说完,王木多抬头看了看石英钟:“你回家吧,眯着等通知。眯着,懂吧?” 朱立强又鞠了个躬,直起身子后居然双掌合十拜了拜,然后急转身奔向门口,好像一屋子空气把他给挤出去了一样。 见王木多向自己投来目光,马伯乐跟他对视:“这真是天上掉馅饼。原来您老早就瞄着了, 他们这是撞枪口啊。” “话说到这儿了,”王木多站起来就走,“我得去趟郑富强那儿了。” 马伯乐还想说什么,无奈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王木多最后一句话的尾音都是从门外传进来的。等他推门出去,院子里王木多的汽车都打着火了,腾腾的。 王木多的车甫一停到郑富强新店门前,他就推门迎了过来,他管这叫节奏感:“王所长咋自已开车来了?” “节奏感”这一口头禅,郑富强是用来教导他的兵的,他自己完全不必自我提醒,因为他就是节奏大师。 郑富强的新店,室内总面积不下500平方米。分上下两层,一层有接待区,看上去像一个茶道间,他现在总讲,人家南方人“千秋大业一壶茶”,优雅,咱这边“万丈红尘三杯酒”,落后。旁边为剪辑区,两张桌子上分别摆放着双显示屏,剪片子的地方。剪辑区旁边是休息区,没啥说的,睡觉用的。二层是直播区,一共10间独立房间,音箱、幕布、手机支架、话筒、耳麦,一应俱全。郑富强介绍说,顾客只需带来一部手机,幕布场景上百种,足不出户可以“坐在珠穆朗玛峰脚下”开直播。一个小时20元,性价比相当高。 “王大所长不但亲临,还来这么早,我真是荣幸之至。”看了一圈,郑富强把王木多请到接待区,手法熟练地洗茶沏茶倒茶,“这已经就是开门红了。” “你小子也就是分不了身,要不然就你这口才,哪个网红能出你之右啊。”王木多捏起小茶杯,吹了半天,然后一口干掉,“你给我换个大玻璃杯,这么喝水,太费劲。” 郑富强哈哈大笑,回身伸手招呼一名端立在大厅的女孩儿拿水杯。“王所长你可能有所不知, 这个丫头今天是客串一下服务员,正式营业后, 她就是专业剪辑师。别看岁数不大,手法厉害着呢。”说完,又对走过来的女孩子说,“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咱们镇派出所的大所长王所长。 一会儿,你得拿出你的看家本领,陪王所长喝到位。” 王木多朝女孩儿摆了摆手,把她支回到大厅门口,对郑富强说:“来看一眼就走,没空吃你的开业席。” 郑富强说:“那哪行,知道您日理万机,但是饭总得吃。吃饭,不可能换个地方就不香了。 再说,还要请您致辞呢。” “得了,不绕弯子了。”王木多放下水杯, 眼睛直视郑富强,“你这个影视传媒公司开得正是时候,我要走个后门,安排两三个人在你这儿搞带货直播。第一,是先占个地方;第二,是让你的人带一带。你应该能听懂,不是来给你打工的,实际上你愿意的话,可以叫做合作。” “太听得懂了。”郑富强给王木多点烟,“你这不叫走后门,你这明明是来帮我。在咱们这小地方,我缺的正是这个。” 见王木多面露喜色,郑富强接着说:“您老人家一定是有谱了,有了人也有了项目,我巴不得跟您老一起合作呢。” “跟我合作个屁啊?”王木多吐出一口浓烟, “一方,是穿着一双好鞋,但不好好走路,容易摔下悬崖去的俩小青年;另一方,是县里的沙棘果特色产品,东西好,但一直宣传不出去。跟我没关系,你小子应该了解我。” “嘎嘎地!”郑富强少有地表现出兴奋,“啥也别说了,这公司的名字,王大所长你必须负责了。” “人都上轿了,耳朵眼还没扎呢?”王木多哼了一声,“不办执照就先开张,就为了抢这7 个1呗?这繁花镇真成了你家的了。” 郑富强咧了咧嘴:“正是……啊,不,不敢。” “影视传媒公司的名字,要有文化。”王木多站起身,“就叫‘花木兰''吧,我想应该没人注册这个。” “花木兰?”郑富强口中念念有词地品咂, 很快就连连点头,“这名字有画面,顶流了!” 第87章 幽灵 王木多幽灵般出现在崔海艳办公室门口,把他这个高中同学吓了一大跳,悄无声息,又人高马大。 “你哪怕整出耗子大的动静出来呢!”崔海艳嗔怪道,“还面无表情的,你要吓死谁啊?” 崔海艳是繁花县文旅局局长,两年前从县住建局副局长岗位调任履新。她的上任正值全国文旅全网内卷,卷得那是相当厉害,有一些男局长都男扮男装、披挂上阵了。这无疑是好事,广大网友都一致好评,为了本地文旅上业绩,显然是敢担当、有作为,这叫“为艺术献身”。 但崔海艳属于内敛性格,虽然她干工作非常像跟一头牛拔河,不把那根红布条拽到自己这一边,三天三夜不睡觉也紧抓那根绳子不松手,但真人出镜连说带跳,她不行。不过,她有她的做事风格在骨子里,新官上任真就烧了三把火:繁花县籍书画家作品展览搞到了北京,举办文旅节请来了国内一线歌手当嘉宾,沙棘果产品宣传推广沙龙上了省卫视,等等。 这个沙棘果,就是王木多刚刚在郑富强店里跟他说的那个本地特色山货,营养丰富,特别富含维生素。沙棘果的原产地是新疆,在河北、内蒙古、辽宁、山西、陕西、甘肃、青海、四川等省和自治区也都有生长,但知道它在繁花县这里盛产的人不多。简单描述一下,当人们在白雪覆盖的山上,采摘挂满枝头的小黄桔子一样的沙棘果,那景象着实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但是,虽然崔海艳专门组织举办活动,对沙棘果汁、沙棘果酱、沙棘醋、沙棘酒等产品进行宣传推广,但基本没什么效果,雨过地皮都没湿。在繁花镇这样一个小镇,这在意料之中,很正常。 王木多快步走到办公桌前,抬腕看了看表, 开门见山地说:“上一次沙棘果宣推活动之所以效果不好,问题就出在单响炮,啪一声拉倒。宣传推广这东西,得做到像太阳那样持续发光发热,而不是放烟花,放的时候挺炸裂,完事一切恢复平静。就像栽果树,最终要的是结出果子, 而不是为了栽树而栽树。” 王木多说话办事向来指东打西,出了名的难知葫芦里卖啥药,所以,对于他讲的话,崔海艳刚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听着听着,她就停下了手中倒水的动作,从桌子后边绕出来,双手按住王木多的肩膀,把他摁到桌前的沙发上,意思是你的话我爱听,我很感兴趣,很重视。 等到王木多把话讲完,伸手去够崔海艳给倒的半杯热水的时候,崔海艳抿嘴一笑说:“我早上开车来单位的途中,觉得耳朵发热,预感要有贵人前来,要有好事发生,超不过中午。果不其然,脑路比电脑线路还发达的王木多同志赶在11点59分之前,来应验来了。”她说,“沙棘果和沙棘果系列产品始终走不出去,是我的一块心病,王大所长专程前来,直人主题,很显然,是找到了名医,找到了药。” “需要我做啥,您尽管吩咐。木多出手,要啥都有。” “时代发展,科技进步,就像江水汹涌,” 王木多喝急了,一口水下肚烫得满脸痛苦,“不能光看景,得找船,扬帆起航。” 见崔海艳还是没完全明白,王木多进一步说明:“一句话,我联系策划、拍摄、剪辑团队, 组织网红直播带货。你这边把产品啊、运输啊、 售后啊什么的弄好就行。另外,出点儿资金,把网红包装好。” “啥也别说了。”崔海艳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你说的这个我也想过,但只是想想而已,这会儿你把方案和资源都给我送来了。下午我就去书记那儿汇报,他百分百支持。我就说是你的手笔,再加一层保险。” “别提我。”王木多一脸严肃,“顶天你可以说,有派出所提供法律监督,为经济发展保驾护航。咱们要实事求是,不掺杂别的东西。” “得了,中午这顿饭,你是躲不开了。”崔海艳说着一把拉起王木多,不容分说从衣柜里拿出棉服,“我还得了解一些细节。” 两人来到老渔翁铁锅炖,吃鱼锅。热汽氤氲之下,隔着木锅盖都能闻到里边的香味。崔海艳问王木多,他说的拍摄和剪辑团队,是不是郑富强的人。见王木多点头,又说:“在这个繁花镇, 也就他那里有几个专业的。” “技术团队问题不大,”王木多说,“出镜网红也问题不大,我们给她打造的人设就是花木兰。花木兰,cosy,服装啊、刀枪啊,甚至战马啊,不能对付,都要精致,一年四季的。直播带货、视频带货,闹好了,给繁花县旅游都能带动起来。” “谁来扮这个花木兰呢?”崔海艳脸颊红扑扑的显得很兴奋。 “说了你也未必认识,回头再详细说。”王木多还在卖关子,林静的电话打进来了,说是家里人马上准备吃午饭了,问他能不能去。王木多说他已经吃上了,都快吃完了。然后问起他坚持火化家里人啥反应,林静说:“没啥反应,本来也没奢望能从你那儿得到点儿啥温暖,大家都非常了解王木多,不食人间烟火。” 崔海艳等王木多放下手机,问他谁家的白事,王木多据实回答说林静的姥姥走了。崔海艳说:“这是实在亲戚,你咋不吱一声呢。” 王木多连连摆手,亲戚倒是不远,但一个外孙女婿也通知这个、通知那个的,就真有问题了。 崔海艳点头表示同意,说:“王大所长觉悟就是高。” 王木多哈哈一笑:“我这个人喜欢当面指点别人,最怕别人背后指点我。” “经典。”崔海艳竖大拇指。 “你再吃一会儿,”王木多一扬胳膊,“我先撤了。” “把女同学一个人扔饭桌上,你真够可以的。”崔海艳伸筷子去夹鱼,“你这是急着去哪儿啊?” “困劲儿上来了。”王木多站起身,“事成之后,你请我吃大餐啊!” 如果不是定了手机闹铃,搞不好王木多这一觉能睡到下午。平时他不怎么定闹铃,午睡嘛, 闭上眼睛伸伸腿,十分八分钟的就管用。这一次,他整整睡了一个小时,睁开眼睛,梦境还萦绕在脑海里。 场景应该是昨晚和今早两个地方的混合场景,先是在林静小舅家里,然后是小区院子。主要人物应该是林静姥姥,做的动作就是在屋里略显着急地收拾衣服,然后在院子里坐上一辆车, 出远门的样子。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梦里的场景和人物,似乎都是强加上去的,事先定性的,地点的转场也不清晰,跳来跳去;人物的形象也很模糊,说是谁和谁,但面目辨识度并不高。梦,不都是这样吗?王木多长吁一口气,有所思,便有所梦,这事不能上升到什么封建迷信,给自己托梦什么的。就算是自己希望并且尽力做到了让老人家一路走好,自己给自己一个安慰吧,不然还能怎么解释。 王木多打电话通知潘红,准备一下跟他去趟红河村。潘红问:“去干啥?用不用带笔录用纸?” 王木多说:“不用,去征兵,专门点将花木兰。” 潘红云里雾里,不明就里,但跟着王木多工作这么多年,养成了“你爱说啥说啥、让我干啥干啥”的习惯,反正你卖关子,我买就是了。潘红脑瓜活泛,她听说了上午王木多和马伯乐处理王筱兰报警猥亵的事,猜到去红河村应该与她这个小网红有关。上了车,潘红不吱声,心里有一万个为什么,却故意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王木多默默驾车,也保持着沉默,车内气氛显得有点儿僵持。不过,开出没多远,他还是噗嗤一声笑了:“潘大内勤这是有点儿治气啊。我们去找王筱兰,给她打造一个花木兰的人设,带货直播,把县里的沙棘产品推出去。” “我哪敢置气呀?”潘红被传染,也笑了, “行是行,可是她行吗?粉丝确实不少,但她能担起来吗?一个女的。”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王木多开唱,豫剧《花木兰》这两句唱词家喻户晓, “是,王筱兰粉丝不是很多,性格也不是太外向, 但她学习能力在那儿呢。会学习,到什么时候都能找到出路。” “那倒也是。”潘红顺着他说,“董宇辉就是典型的例子。” 王木多点点头:“她报警说猥亵,实际上是开直播打擦边球,穿一身紧身瑜伽服,典型的不嫌磕碜。这孩子这样下去,可就废了。” “哎呀,你说到这种擦边球,”潘红咬牙切齿道,“简直太恶心了。这种东西貌似无足轻重, 但有人讲得好,当男人被抽去脊梁与血性,女人丢掉廉耻与善良,这个民族就危险了。” “小潘同志关心网络,值得表扬。”王木多说,“好在我们都认识到了这一点。但问题是, 并不是所有人都关注网络。一个不懂网络的人, 是做不好现实工作的,特别是领导干部。”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车就开到了王筱兰家门口。 王忠富跑过来打开大门,把汽车迎进院里, 看着潘红和王木多一先一后下车,表现得很是手足无措,一双手抬起来又放下,在裤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刚巧猪圈里的几头猪无端地嘶叫,他赶紧回过头断喝:“叫什么叫,看你们再叫!”当着客人打孩子,仿佛以此来表明对派出所二人的到来高度重视。 王木多对王忠富报以微笑,问了句筱兰是否在家。王忠富连说了三句“在家”,一边胡乱地拍打裤子,一边前头带路引导二人进屋:“那个败家子的事,她跟我说了,王所长你高抬贵手啊。” 潘红笑了笑说:“王忠富,你可别瞎评价, 你这个老头儿有福了,筱兰要代父从军呢。” “啥?当兵?”王忠富很认真,“她这种…… 还能行?” 听见响声从屋里迎出来的王筱兰只穿着毛衣,潘红快步上前接过她手中的门把手,把她推进屋去:“你可感冒不得。” “你就作吧!”进了屋,把王木多二人请到炕边落座,说话间王忠富用表情和动作拿捏着气愤的尺度,虽然对王筱兰不看不指,但指向性明显,“王所长能惹吗?\" 王筱兰手法娴熟地取杯放杯、拿暖瓶倒水, 仿佛置身事外,唯有哗哗的水声证明她也是房间里的一员。王木多看了看王筱兰倒水的手,然后把目光转向王忠富,把他和潘红的来意,几句话就说明白了。 “这事,是一星管好几的,一举好几得。” 王木多吁吁呼呼地吹了吹嘴边杯里的水,小喝了一口说,“刚才也说了,跟郑富强联合,还有县里的全力支持,这事没道理搞不好。”说完,看了眼潘红。 潘红接过话茬:“我咋看你们爷儿俩没反应呢?这一波泼天的富贵,你们打不打算接,给个痛快话。” 王忠富如梦初醒般猛地从桌旁边蹿过来, 把王木多和潘红吓了一跳,见他随即做出身体下沉的动作,王木多起身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那一条腿眼瞅着就跪地上了,慢一点儿就双膝着地了。 “老王你这可就过了啊。”王木多把王忠富拽到身边,把他按到炕边坐下,“不至于。” 自从倒完水就坐下来深埋头的王筱兰,此刻终于抬起了头,大家惊讶地发现,她脸上跟用喷壶喷过了水一样,泪水多得有些出奇,整张脸没有一点儿干的地方。 潘红见状站起身走过去,伸手把王筱兰揽在身边。王筱兰转过头,一头扎到潘红怀里,号啕大哭起来,分贝似乎都能超过院子里刚刚嘶叫的那几头猪了。可以想见,这是压抑了多年的岩浆,终于喷涌而出。 王筱兰这一哭,潘红也噼里啪啦掉眼泪。王忠富也哭了起来:“这些年,苦了这个没娘的孩子啊。”由于他紧着酱缸一样粗的嗓子,所以那声音显得嗡嗡的,旷远得很。 王木多也站起身,一边从兜里掏烟往屋外走,一边说:“最受不了你们这样。” 出了屋,娜娜的电话打了进来,说林静让她打电话确认一下,晚上给姥姥烧大纸,他能否参加。王木多说:“肯定能。我刚想给你打电话呢, 你电脑技术好,有个事你得参与一下,当面再说。“ 娜娜说:“好。”然后又说,“晚上烧大纸, 姐夫你最好还早点来。” 王木多说,“肯定早点。” 听到王木多发动汽车,三个人推门出来。潘红看了看车,回过身,连推带搡把俩人推进屋。 上了车,潘红抹了把鼻子说:“谁来的电话?” 王木多没回答,喃喃道:“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这回,差不多齐活了。” 车开出大门,王忠富和王筱兰还是追了出来,站在门口目送汽车离开。王木多从倒车镜里看到,王筱兰穿上了她那件白色的羽绒大衣。 “王筱兰是真感动了。”潘红抽着鼻子,“就是有点儿过不去朱立强这道坎。” “难过,所以才要过啊。”王木多的语气不容置疑,“否则,还花什么木兰。” “还真别说,”潘红还在抽着鼻子,“王筱兰梨花带雨,却又外柔内刚,这些年的磨炼,包括长相和身材,还真配得上花木兰。” “尊一声贺元帅细听端详,阵前的花木棣就是末将,我原名叫花木兰是个女郎。”王木多一只手拍打着方向盘,几句豫剧唱得字正腔圆, “哈哈,磨刀霍霍向猪羊。” “您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潘红深吸一口气, 眼眶红红。 第88章 城河之鸟 省城有条穿过都市中心的河,叫城河。生活在城里的人平时只见她的部分身段,很少看到她的全貌,除非登高。如今有人玩无人机航拍,把蜿蜒十余公里的城河鸟瞰了十多分钟,还放上了抖音。视角从高处俯拍,仿佛电影遥拍的长镜头画卷般展开,区域广阔,那鸟瞰的效果让人看了大呼过瘾。林立的高楼,波光粼粼的河道,两岸葱绿茂盛的绿化带,四周呈辐射状散开的环城公路一环叠一环, 日明夜亮,展现了这座南方大都市的勃勃生机。 你看那几只鸟!崔小莺手一指,那跳跃在岸边灌木枝头的几只小鸟正在啾啾叫唤,猛地又飞起来掠过城河的水面。 坐在崔小莺身旁的万木问,你在讲什么?鸟吗?我也在想,这些鸟,叫啥名? 住在哪儿? 两人的对话都无厘头,谁也听不懂。城河边平时人很多,有路过的,有逗留玩耍的,大多是附近的居民。而他们两个,女的年轻,三十挂零,一身粉色运动套装,运动鞋,背个花布双肩包,撮唇在啜手里的奶茶;男的五十多,斜挎休闲胸包,抽着烟,样貌有些老气。他俩一起坐在石凳上,看着既不像情侣,也不像父女。 我懂了,你是说,我们在找的这个尸源,就像城河的鸟,既不知名又不知住哪儿? 莺莺、难怪你是警校高材生,反应又快又准! 崔小莺淡笑说,万队,你莫奚落我,我现在想哭。说完拿起手机问不知在哪里的刘勇志,师兄,你那边跑得怎么样? 手机里传出刘勇志的回话声,瞎子的脸-没眼!这一片三个小区,跑了大半天,没一个人认识她,主要还是辨认条件太差!已经有些晚了,我准备回家,你报告万队,这边太远,我骑摩托回家要一个小时。 五天前城河浮起一具女尸。地点不在城中, 而是在城边的城乡接合部经开区公安分局管辖地段。 现场中心是一堆身穿藏蓝色制服的警察,附近散落簇拥三五成群的围观群众,个个眼睛睁得牛眼大,虽然略带惊恐但生怕瞬间走了神看得不仔细。人就是这样爱看热闹,平静的生活仿佛骤然紧张起来。 那天,刑警支队内勤崔小莺也去了,她不负责现场勘查,见围观群众东一堆西一堆的,举起手上的单反相机,对准调焦拍了许多人像。她莫名有个念头,万一是凶杀案,焉知凶手没有混在人群之中?很多案子破了之后凶手交代,其实他就在边上看警察出现场。 法医的尸检报告很快就出来了。当天晚上的案情分析会上,投影屏上一张张照片看得很清楚: 红条纹的女式u领短袖t恤,牛仔裤,吊带内衣糊满了泥渍,人脸肿大变形,辨不清生前的模样。 全身无任何外力器械所致的伤痕;左手臂内侧正中静脉处有两个细小针眼,血液化验有浓度较高的葡萄糖酸钙残留;主动脉、冠状动脉有大量充血点,应是心脏骤停导致猝死。死者鼻腔口内以及双手几乎无泥沙草屑,由此推断,应是死后人水。 钱法医手中捏着红外线笔,光点在现场照片上不断移动。 刑警支队长王宏伟说,钱法医,你给大家科普一下葡萄糖酸钙和心脏充血导致心猝的关系, 这点对案子定性很重要! 钱法医继续讲,葡萄糖酸钙是一种补钙针剂, 临床上常用。但静推时必须缓进,推快了剂量过大会导致心脏骤停,人会猝死,所以必须在医院诊室由护士操作。城河附近的大小医院再多,病人也不可能在被猛推药液之后,在心脏充血,心律失常的情况下几分钟内跑到河边。如果是自杀, 在河边推药后栽进水里倒是有可能。从死者的衣着看,她不像是护士或医生。她的手指不纤细, 掌中有些厚茧,指关节偏粗,是一双经常干活儿的手。死者身上什么身份证明都没有,身无分文, 连手机都没有,这些都不太符合常理。 王宏伟接着说,死者不是医务人员,衣着打扮像个生活在底层的打工妹,特别是丰腴的腰身和性感的低胸t恤,不排除从事卖淫违法活动。 入水前手机和随身包可能已经被人抢走、盗走, 导致没有可证明身份的物品。自杀、他杀的可能性都有,这样也好,我们压力小点儿,但愿她是自杀或别的什么原因意外死亡。但查案一点儿不许放松,万木、刘勇志、崔小莺,你们仨组成-个老中青专案组,深人扎实把这个案子跑一段时间。我相信一个老刑警带两个科班刑警,一定可以把这个案子搞穿! 当天是4月18日,这个案子被称为“418案”。 万木他的视线前要寻找则寻尸启字一登, 乎就像会被打率高, 出了历了各种适应的 下午五点钟,橘红的太阳西沉,落在城市高楼大厦林立的间隙中。 万木还没有说回家,崔小莺也不敢提。只见他起身把烟头丢进了旁边的垃圾筒,又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用纸包裹了两下,使劲儿往城河里一扔。不一会儿,一张发皱的白纸就冒出水面, 慢慢展开,随着水流缓缓漂荡。 你看,发现浮尸的地方在我们现在所在位置的下游,应该有两公里远吧,照这个速度往下漂,那会漂几天的。钱法医讲,死者三十二三岁,死亡时间为四十八小时加十二小时。尸体水泡后几乎无尸斑,泛白的尸表与常态尸体有所不同,所以他加了十二小时,那就是说两天多的时间。死者的入水点我们可能刚刚走过了。 崔小莺恍然大悟,万队,你的分析是对的! 4月中旬以来没有下大雨,上游的来水不多,下游的水流速度就不会有大改变。万术说完又开始掏烟摸打火机,他的烟瘾很大,最近想戒又不知怎么戒,心头阵阵烦烦。 万队,再有一年多你就可以收队回家享清福t!我们好羡慕你! 哦,你是在提醒我,今天该收队回家啦?小莺莺,你那小鬼心眼,我不懂? 也是哈,老爷子,我都想我女儿了,我们该回家了! 你先走,我再坐会儿!说完烟又点上了。 少抽点儿!这是你夫人的原话! 话多!快点回家吧!万木转头伸手要去拍她,哪知长腿的崔小莺已经跃上两步石梯在向他招手再见了。 万木深吸一口烟,顿时又觉得精神上来了。 他的视线由近及远掠过河面,像在欣赏城河。以前要寻找一个尸源只需公安在晚报、晨报上登一则寻尸启事,豆腐干大小一块,几十百把字的铅字一登,死者的简要特征便深入千家万户了。几乎就像坐在岸上等鱼咬钩,接着刑警队的电话就会被打爆了,刑警跑腿虽耗时,但针对性强、效率高,案子很快就能有线索。而如今城市报业退出了历史舞台,街上报刊亭纷纷关停并转,变成了各种饮料电烤小吃摊,这是他一个老刑警极不适应的。 五天来,他和崔小莺沿城河两岸走访了两公里的区域,刘勇志走访了沿岸的几个居民小区, 均无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没线索只有像铲地皮似的继续深人,这是他几十年的经验,也是他的老套路。他始终坚信线索都是从跑腿中获得的,他要沉下来,靠腿靠嘴靠眼,以现场为中心跑一遭。 键盘嗒嗒跳动发声,电脑系统里出现了失踪人员信息。4月18日当天,崔小莺将与案子的有关信息、图片资料作为警情通报发往了市局各所。她查询过好几次各所汇报上来的失踪人员信息,其中一条引起了她的注意:女,三十一岁, 4月15日失踪。从照片看,相貌、身高都有点儿像,但额头发际间有颗豆大的黑痣,偏左,不放大很难看出来。崔小莺十分熟悉死者那张脸, 虽然被河水泡得变了形.但耳鼻嘴眉的形状,发际线高低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当刑警七年了,这点儿本领还是有的,所以立刻将这女的否了。 这时,万队的电话突然来了。莺莺,你马上到大门口接人,我估计是有线索!万队的声音明显有些高八度。 崔小莺立刻小跑赶到分局大门口传达室,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保安的陪同下等她。 万队等在小会议室,崔小莺带那个男人走进来,就招呼他坐下来。 我女朋友失踪了,手机也打不通!前几天我还没觉得奇怪,以为她回老家了,但这两天越想越不对劲儿,害怕她是不是出了啥事。 万队把手机里的几张“418案”照片点开给男人看。男人表情紧张,一张张看得很仔细,忽地眼神在那件u领红条t恤衫上凝住了。是她! 百分之百是她!她肩头靠后背处还有颗疣子,不大,是一个肉揪揪。 崔小莺立即起身去办公室,从电脑里找出了一张尸检留下的死者后背半身照片,放大一看, 一个疣痦肉揪揪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是这里有个肉揪揪吗?崔小莺把下载到手机的那张半身后背裸照给男人看。 是!是!就是她!她叫覃荷香,西充人! 你把名字写下来! 男人拿笔写在纸上。崔小莺在旁边的电脑系统里一查,西充市有三个叫覃荷香的,两个老太婆,一个十六岁的女学生。 她立即将全省三十岁左右叫覃荷香的资料调出来,打印出来交给万队说,这是全省叫这名的、年龄与死者相符的女性,一共十三人,但没有西充的! 她说她是西充人! 万队对那男人说,你确定是这个人,不会认错? 我可以对天发誓,绝不会认错的! 你讲讲和她的关系吧!莺莺,你泡杯茶来! 男人的神情瞬间变得有些呆滞,眼神无措, 眉头紧蹙,嘴唇不停蠕动,像口里嚼了苦涩不堪的黄莲,捧着茶杯的手也在止不住地抖动。 万队说,你别紧张,缓一缓好好配合公安破案。 崔小莺用电脑记笔录,万队也打开笔记本记录提问的重点。他们拿到了男人手机里的几张死者生前照片,终于见到她的真实相貌:身高一米六,身材丰满,还算年轻漂亮。同时知道了她的手机号码、租住的小区。 很快,通过手机号码查到了她的真实身份信息:秦竹,三十一岁,已婚,安岳县人,是个长期混迹在沙沙舞厅的“沙女”。手机号同时是微信号,微信转账记录显示,与死者有频繁金钱往来的共有十八人,且全部为男性! 守得云开见月明,“418案”发案多天,终于迎来了一丝曙光。 我们有活儿干了!一个外来无业人员以混迹舞厅为生,还有复杂的社会关系。凭我的直觉, 这案子十有八九是他杀!万队说。 第89章 搜索 那个报警寻人的男人叫吴江磊,三十七岁, 离异,是市内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跟秦竹同居一年多居然不知其真名,只知道她叫覃荷香,来省城打工多年了。在十八个给死者转账的男人里,他的总金额和次数都排第一,足以证明两人的关系之深。 两人相识是在城河边一个叫星光灿烂的沙沙舞厅。那晚秦竹陪他跳到十一点半,分开时他言而有信,从微信里分两次转了四百包费给她,从此二人就有了联系。她的微信名叫荷香,头像是莲叶背景的荷花,乍看上去很是清新,出淤泥而不染。 秦竹来省城有五年了,两年多前与吴老板认识后,没几天就拎了行李箱搬到他的房子里同居了。她是从农村出来的,小时候老汉死得早,和改嫁的妈一起随继父生活,打猪草轧猪草喂猪, 煮全家人的饭。初中都没读完就辍学帮忙干家务、带弟妹,直到十八岁出嫁。后来生了个女儿,她男人不喜欢,就一直在外打工,一年只有春节回家住,过了大年又外出。两人谈不上有感情,更没寄钱回家。等女儿满六岁快上学了,她把女儿丢给爸妈,说找男人去,便来到省城打工。先是在一家饭馆洗碗,跑堂端菜,收拾打杂,晚上就睡在店里。后来被老板娘开了,说是勾引老板。她之前听客人们吃饭时吹过省城的沙沙舞厅,迫不得已,干上了职业沙女的营生。 别看秦竹没啥文化,但人很聪明,干活儿利麻,性格也温顺,同居一年多,两人基本没扯皮过。只是后来她想扯证结婚,吴老板一直没客应。吴觉得一起过日子、给她花点儿钱都可以. 但结婚他肯定不干。他经常劝她莫干沙女了,奏竹也不听。 吴老板并不像个包工头出身的老板,皮肤白里透红,鼻梁上架个无框眼镜,不显凶相;讲话口齿清楚,像个中学老师;身高一米七五,不抽烟,应该也不太喝酒,因为没有啤酒肚,人很精于。 待他离开刑警队后,三人组研究案情到深夜。万队说,这个吴老板应该没嫌疑,只是一个牵藤人,由他牵出了一大堆的线索。当他辨认出秦竹、得知她死了时,表情、反应都很自然,而且有问必答,没半点儿迟疑或掩饰。看得出来, 讲到最后还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等了几天才到派出所报警找人,说明有过一阵思想斗争,最后认为自己是无事的,肯定说得脱、走得脱。如果他是凶手,应该恨不得躲远些,根本不会迈进公安局的大门。 刘勇志问,看面相看得出凶手? 十有八九,这是我几十年的经验,但不绝对,也要综合各种因素,最后会给人一种直觉。 刘勇志关于案件的思路多半靠推理分析内在逻辑,刑侦系科班出身的他受推理小说逻辑的影响很大,之前从不留意人的面相,所以他故意向老刑警提问,语气带着一种年轻人的油滑调皮。 走访就是在调查,他还没积累老万那么多的经验,他的经验一半都来自书上。两代刑警的经历决定了思维方式各有不同。 今天刘勇志调查的是微信转账金额排第二名的男人,叫伍兴龙,四十三岁,是某个大品牌电器驻省城的西南片区总经理。伍总家距省城三百多公里,他常驻省城不怎么回家。 伍总是出人沙沙舞厅的常客,也有经济实力消费沙女。剔除零星发给别人的几十元小红包, 给秦竹发的次数最多,金额也不大,都在两百以发的营生下,隔三岔五,多在晚上或下午。 伍总的办公室装修得很阔气,豪华沙发光亮皮软。当听刘勇志自我介绍是分局刑警队的、找他有事时,伍总连忙从大班高背老板座椅上起身哈腰招呼,请坐请坐。一把抓起电话打给秘书叮嘱,我有事要谈,暂时不见其他客人!说完给刘勇志泡上茶,送到茶几上,再递上一盒翻盖“大重九”。这一连串动作连贯到位,条件反射似的, 像接待大客户。 啊,啥事?伍总的目光溜了一眼办公室的门,像是怕有人突然进来。 你的微信好友里有叫荷香的吗?刘勇志问话很有分寸,并没一竿子捅到底。 伍总皱眉挠头,想了想说,没有哇,我手机里没有叫荷香的。 你好好想想! 不用想,没有!伍总摸出手机,点开微信好友,上前翻给刘勇志看。 那我们弄错人了? 可能吧,是工作都可能出错。 好,我来证实一下,如果有错我马上走人, 不打扰你。 刘勇志掏出手机按下一串数字,隔了两秒, 大班桌上传来一阵手机铃声,是彩铃立体声的流行歌《成都》,“让我流下眼泪的不只是昨夜的酒,让我依依不舍的不止你的温柔。” 刘勇志从沙发上站起来,用手指着大班桌上的男式皮包说,你接,你的彩铃声挺好听,要不要我们听完? 伍总脸色有些苍白,走近大班桌,打开皮包拿出另外一个手机接听。 喂,伍总吗?刘勇志在说话。 伍总立刻将手机挂断,怔愣地看着刘勇志, 半天说不出话来。 刘勇志忍俊不禁,笑了笑说,现在两个手机的人多了,也许你业务太多一时没想起来,也是正常的。 是不是·…红灯笼舞厅,被你们端了? 不是! 那就是舞林歌吧? 你还去过哪几个舞厅? 多了,一般常去的有五六个吧。 这都不是重点! 这样,刘警官,给我留个面子,下午三点我们在马路对面的漫咖啡聊。这档子事见不得人, 公司但凡知晓一点儿风声,我这个老总就完蛋了,我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 也好,这里也不好谈。下午三点,我们不见不散!刘勇志起身离开。 伍总的销售公司在一栋商业写字楼,从二十多层坐电梯下来,刘勇志看时间还早,就在城中街上溜达。这边距发现浮尸的经开区不近,一个城郊、一个城中闹市,南辕北辙。他感觉这个伍总可能真不知道沙女秦竹的死讯,除非他的住所在经开区附近。但为何他没听说城郊浮尸的传闻?也许听了压根没与秦竹联系起来? 刘勇志边想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踱步。路过一个立在路边的广告牌,上面写着“丘比特舞厅”, 楼里隐约有舞曲传来。舞厅居然在上午营业,这是他没想到的。沙沙舞在省城流行好多年了,在外地都名气很大,他还没见识过真正的沙沙舞。 又见墙上贴的营业时间:上午8:30 -11:30, 门票5元;下午1:00-5:30,门票10元;晚上7:00 -11:30,门票10元。一张桌子前坐着一个老男人,身上穿着灰色保安服。 刘勇志丢了五元在桌子上,男人给他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153号。转过一个走廊,一名年轻保安伸手收走了他手里的小木牌。他掀开黑色金丝绒门幔,偌大的舞厅里男男女女有百多人, 在灯光下像染了猩红光晕的海马在游动。男女抱得很紧,外传沙沙舞就是“脸贴脸,肚贴肚,半个小时迈一步”,这么一看确实很形象。 刘勇志在吧台边坐下,点烟观察。舞厅里有些方形立柱包了玻璃直通房屋的板式吊顶,大厅对面灯光昏暗,有些人影在角落处扭动、在玻璃柱反光里看得一清二楚。 一个女人走到他身旁坐下,随着音乐扭动腰身说,帅哥,请我跳一曲,只要五块! 他大口吐烟,大声说,我坐会儿! 刚说完,一只纤纤细手从身后轻搭上他的肩膀,帅哥,包场也可以,加下午场,我只收一张! 一扭头,又一个年轻女人,看起来顶多二十岁。嚯!瞧这阵势,竞争还挺激烈。 穿着暴露的年轻女人冲他笑笑,帅哥失恋了?心情不爽? 我人还没睡醒,上午哪有心情,下午吧。 那我带你到对面放松放松?年轻女人言语明显撩拨人,很直接。见他还是没动,女人甩手走开,神经病,木头一个! 坐旁边的女人并没放弃他,靠近他说,给我包场,连晚上,我只收一百五。 他大声说,我没现款。 没关系,我们加微信,完了手机转账。 对面那种好多一盘儿? 那看你给多少了,看你啷个做? 啷个做? 看你,你可以看噻。 我看不清。他抬起手挡住灯光,朝对面望。 我带你过去,教你。 要得,我去把早饭吃了再来约你。说完,他抓起吧台上的手机就往外走。 切!遇到个还没吃早饭的! 出了舞厅,刘勇志找了个小面馆,大声喊道,老板!一碗炸酱面! 下午的漫咖啡灯光梦幻,客人大都散落矮背沙发,私语闲聊。 伍总说,我看了一下手机,记起那个荷香了。她说话有些专县口音,人挺漂亮,身材丰满。每回在舞厅见到我从不叫名字,只嗨一声打招呼,她就笑脸相迎走过来。那种场合只认脸, 没人用真名,走了便忘。所以你说荷香,我一时真没想起来。 又是新换的一包“大重九”摆在咖啡桌边, 刘勇志没动,只听伍总聊沙沙舞厅。 你怎么认识她的? 我的住所离公司有些远,在经开区那边。下午业务少,我一般会去那些售后服务点上转转, 然后直接回经开区,所以下班早。晚上基本一个人,无聊,就爱去附近舞厅消遣打发时间。一般“温柔”十分钟之后,我就走。 啥叫“温柔”十分钟? 邢是沙舞的灵魂,最诱惑人的就是会关灯+ 分钟,说黑就黑,只有小分贝的音乐不停。然后里面就开始做业务了,反正伸手不见五指,谁也看不见谁。你们肯定懂的,就是动手动脚,说好听点儿叫你情我愿,相互疗愈孤独。我们花点儿小钱,她们也有了饭碗。 你没听说前段时间城河边有事?刘勇志没点穿,观察对方的反应。 啥事?他一脸茫然地看着刘勇志,追问一句,荷香被抓了? 岂止是抓了,要抓到了也就没事了。 那怎么了?我真不知道。 死了!尸体从城河里浮起来了! 伍总听了表情惊愕,眼睛瞪得溜圆,不可能哟!前不久吧,我还和她跳过舞! 刘勇志记得伍总最后一次给秦竹打钱是4月10号。他留意过这个时间,还特地在那张转账明细上画了个圈。 不过最近在那几个舞厅确实没见她人了。 你们交易怎么不用现金? 那种场合不用现钞,都是手机转账,像玩似的,一时也查不到。再说现在人手一个手机,消费购物都扫码,十分便捷,习惯了。伍总讲话没露出一丝异样,很直接。有的地方仅点到为止, 也不难理解。 刘勇志在群里发出一行字:这个伍总没啥搞头! 这是崔小莺建的三人专案组微信群,群名叫“晚吹牛”,说可以随时互通情况,适时掌握近况。 她与其他沙女有什么不同吗? 没有哇?伍总停顿了片刻,又补充说,哦, 她抹香水,很迷人,找她跳舞的人很多,很少有被晾在一旁坐冷板凳的时候。我们都是跳完就走,她不抢客、不扯皮。也不用提前联系她,每次她都在那几个舞厅。 哪几个舞厅? 有星光灿烂、红玫瑰、在水一方,还有个叫·哦,皇冠之珠。 刘勇志的手机有信息提示声传来,拿起来一看,是万队发的:感觉不妙就换人,还有十多个,够我们跑的。相信直觉。 他立即起身对伍总说,我有事儿了,今天就谈到这里。 伍总也站起来急匆匆说道,刘警官你随时叫我,我都在,只求你一件事,帮忙保密,不然我就惨了! 好,我答应你。但为了家人和前途,我劝你还是少跟沙女混。 崔小莺在重点调查葡萄糖酸钙,钱法医说这是尸检最大的疑点。 尸体左臂弯处那两个静脉注射针眼微泛淤青,细小并不起眼,但没逃过法医的眼睛。几张微距放大拍摄的照片存在崔小莺手机里,她反复端详过很多遍。能否从死者生前的行踪中找到与此相关的线索,很关键。 三人的调查进展都在“晚吹牛”小群里互相通报。 她在那个吴老板的带领下,找到了云河家园小区,这是秦竹从吴老板家搬出来后的居住地。 物管通知房东来开门。崔小莺将手机里的死者生前照片拿给房东看,房东辨认后说,就是这个女的。她在这里已经租了一年了,房租每月一千五,半年一交,没有拖欠。还有两千元保证金在我手里。 自从跟吴老板同居后,秦竹这两年经济上已有些小富,银行卡上有十三万存款,每隔两三个月给父母打一次钱。崔小莺没把这些告诉吴老板。 这个所谓的同居男朋友,有点儿冤大头。反观秦竹这个女人,来城里混了几年,头脑也变得聪明灵活了,外面有维持日常营生的舞伴,身旁有枕边夜寝的男友,情感和经济上均左右逢源,衣食无忧。住所还早就有了二房,狡兔三窟,机动自如,随时留有后手。可以定论,这个女人不简单。 崔小莺和派出所民警一起进人秦竹租住的一室一厅,把吴老板和房东留在门外等候。 崔小莺在卧室床边的纸篓里翻出一个避孕套,用镊子夹起来转动角度细瞧,显然是使用后丢弃的,随后放人检材袋中。这个物证很重要. 纸篓垃圾都没倒,很可能就是生前一两天的遗物。 枕巾上还捡出几根女人的头发。她食指挨杯沿,拇指托杯底,拿起空杯对着阳光一看,玻璃杯上有清晰的指纹,应该是秦竹的。这些东西均被装人检材袋中。 他们又分别搜找了衣柜、抽屉,并没有在杂乱的物品中看到葡萄糖酸钙的影子。 上下左右环视那间简装小屋,再也找不出有价值的遗留物了,崔小莺说,我们可以离开了。 万木今天走访的是一个叫傅宁的人,也是微信转账名单上的对象。 锦绣山庄的大门保安给业主家打了电话,一个保姆出来领着万木进了小区。这是省城一个着名楼盘,在他的印象中这小区开发很早,入住的业主都是改革开放初期首批发家致富的大款。 来到一幢有门头立廊的独栋小楼前,保姆打开门,引他到悬挂着豪华大吊灯的客厅坐下。这时,二楼弧形木梯上走下来一个穿光亮锦缎睡袍的女人,四十多岁的模样。她客气地问万木:请问你是哪里的,找谁? 我是公安局的,找一下傅宁。他亮出警官证。 哦,我就是,你先坐,茶几上有烟。陈妈, 给警官泡杯茶。说完转身匆勿上楼了。 怎么是个女的?万木很是诧异。 不一会儿,女人换了件紫色休闲西装又从二楼走了下来。等在沙发上坐好,她对保姆说,陈妈你去忙你的吧。然后转向万木,你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万木取出秦竹的照片递给她,这个女人,你认识吗? 女人接过照片,沉默片刻说,不认识,这是什么人? 你是傅宁? 是的,难不成认为我是假的? 我们查到你给照片上的女人转过钱。 啊!是这事,我知道了。不错,是打过钱, 每次都不多,几十百来块,我每次都会收到银行的提示短信。 怎么回事?我们以为你是个男的!万木更加疑惑不解。 对,是男人在消费,转账人是我丈夫,你们没弄错。我想知道这个女的是谁?干什么的? 你丈夫?那我不瞒了,这女人是舞厅的沙女,沙沙舞厅你知道吗? 知道,沙沙舞厅,除了三岁娃儿不晓得,世人都晓得。我明白了,我丈夫在外面找了沙妹。 女人前一秒还有些许惊讶,但立刻就变得淡然了。 原来,女人和丈夫的婚姻早就破裂了,因为有个刚读初中的女儿才没离婚,表面维持着这个家。只等女儿大学毕业之后,两人就去扯证离婚。 她是个做餐饮业的女老板,光省城就有八九家连锁店,别的城市还有些加盟店。丈夫只是她企业中负责供应的部门经理,私生活两人互不干涉。 他不管我,我也不管他。我只要求他三天两头要落屋,庆幸的是他还遵守我们的协议。他待女儿好,这就够了。他的微信是多年前用我的一个不用的手机号申请的,还绑定了一张我名下的银行卡,卡上有二三十万,每次消费都有短信提醒。他日常没有大笔消费,也就是吃喝。他现在还不能组建新的家庭,充其量在外面浪一浪,找个情人玩玩。 你丈夫会不会跟这种沙女发生矛盾冲突? 应该不会,他的性格我了解,就一公子哥儿脾气,既不重钱也不重感情,杀人放火的事更是不敢,按他的话说,不值,他一直把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唉,原来是个狸猫换太子的主。万木告别了这个可怜又有几分戏剧性的女富豪,心里感慨万千。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儿孙忘不了。高处不胜寒,人们羡慕的富裕人家大多是外表光鲜亮丽,内里的一地鸡毛又有多少人知道? 离开锦绣山庄,万木拨打傅宁丈夫的手机号码,他叫李东升。 在“晚吹牛”小群里,万木拍了拍催小莺: 你整理的舞客名单中为什么有女的? 崔小莺发来语音:我没注意,有女的? 万木说,我也没留意这个,下意识就认为秦竹的舞客都是男的。各位,注意一下,沙女的舞客也可能是个女的! 找到舞客李东升,从他口中得到了证实。 李东升说,沙沙舞厅里不只是沙妹、沙姐, 还有沙哥。一般是沙哥找沙妹,也有沙妹找沙哥的。但有的沙哥是专供那些中年沙女玩乐的,一天下来收人不菲,这种沙哥大多是年轻小伙,很靓的仔。 万木一听眼睛一亮,盯住面前这个三十多岁、长相英俊的男人。哦,还有另一种沙哥。没看错的话,李东升的年龄肯定比妻子傅宁小,而且小了不少,于是问道,你这个沙哥是不是沙姐的菜? 李东升笑了笑说,万警官,你小看我了,凭我的条件,我从不找四十岁以上的沙姐。你见过我老婆了,我的情况应该也知道了,那真的叫“老”婆,好没意思。 只讲你知道的。 照片上的这个女的我认识,但叫什么不晓得。我们最多“游”到深水区那边玩玩,反正黑灯瞎火的。我很注意卫生,是一定要穿袜子的那种人,而且从不接吻,不然染了脚气难治的。 我们是一双筷子可以伸进很多碗里,吃各种各样的面,宽的窄的,麻的辣的,但我总是要戴上手套,天天要洗澡换衣。虽然我老婆从不理我,但我要为自己的生命负责,要是得了病,痛苦不说还要死人,划不来的。 万木听懂了李东升说的穿袜子、戴手套,就是用避孕套,他怕染上艾滋病。他第一次听人用这种类似黑话的语言幽默把沙沙舞厅的龌龊描述得人木三分,他咬唇,忍着没发出笑声。你这人很有喜感,我听着也新奇,我没进过沙沙舞厅, 你继续。 你们警察虽然经常来检查,也只能见到冲进来喊不许动的那一刻。灯光一亮,舞厅的人立马撒手分散开了,哪个都不认识哪个。并不像别的场所,精光的两个人在床上,被你们一逮一个准,再分开一审,人赃俱获之下,肠肠肚肚都吐得一干二净。可那些舞厅不是,哪两个是一对都不确定,人证、物证皆白板,处理下来最多只有罚舞厅老板的款。停业几天,音乐声再一响, “鱼儿们”就像听到了集结号,又各处游出来游到舞厅去了。市场经济,这些人也要生存呀! 虽然没见识过沙舞,但万木干过两年治安民警,舞厅那种场合也算见得多了。 万木差点儿忘了追问有关秦竹的事,你知道那个女的死了吗? 死了?死了也不关我的事! 跟别的沙女比,你和她跳舞有没有发现异样?比如,她吃不吃药? 什么药?吸粉吗? 你觉得呢? 她肯定不吸粉。吸粉或磕药的人要么眼神很迷离,要么精神很亢奋,但她都没有。她不热情也不冷漠,看上去精神像她的身体一样饱满,不是那种病怏怏的人。 她和舞厅里那些沙女有过冲突吗?比如吵架扯皮之类的。 没有,我经常在几个舞厅和她跳沙舞,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类事。李东升忽然反问万木,万警瞥官,她是怎么死的? 我还想问你呢,不然我找你干啥! 唉,死了?为什么死的呢,奇怪了!李东升自言自语,满脸疑惑。 第90章 他是谁 云河家园附近的大小药店共有九个。省城的街道基本是井字形,方方正正经纬交错,街中还有许多小巷,四通八达,秦竹生前习惯从哪里进出小区,如今只能凭猜测。 崔小莺走进的这家万鑫药店,在靠七环绕城公路的红绿灯路口,旁边连着一排商铺小馆。她取出秦竹的一张放大半身照给收银台的女员工看,有没有见过这个女人来买葡萄糖酸钙针剂、 片剂或者钙片,甚至避孕套之类的? 几个女店员围上来辨认,照片在她们手上传来传去。 好像见过吧…有个女店员说,不太确定,反正样貌有点儿眼熟,可能来过店里。转脸又问,张药师你看呢? 我不认识,没见过。不过葡萄糖酸钙不是处方药,哪里都买得到,我们店也有。 她来买过注射器吗?崔小莺补充说。 几个女店员相互对视一眼,然后摇头,都说没印象。 这时一个店员说,这些东西现在也可以网购,不一定非来药店。 谢谢,你提醒了我! 崔小莺坚持把附近的八个药店都走访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最后,她站在了云河家园菜鸟驿站的门口。 秦竹的日常快递并不多,4月往前查到的快递只有七件,除了标明商品名称的,有两件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不过从发货店铺判断,应该都不是药品。菜鸟驿站的工作人员见了秦竹的照片说,这人的东西少,偶尔会来取快递。 快递件不多,看来秦竹的日常消费不大。出租屋里没有添置更多的家具,厨房冷锅冷灶,冰箱里也没存储啥吃的,说明她一日三餐都是在外面解决。街上面馆小炒馆多,对一个单身女人来说足够了。 她好像也不生病,出租屋里连个药瓶、药盒都没有,更没发现病历本。几个见过她的沙哥都说她看起来身体不错,但她体内偏偏有葡萄糖酸钙残液,还是针剂输人。崔小莺的走访结果显示,死者没有留下任何关于这类药的蛛丝马迹。 是她生前本来就不用这类药,还是调查中有所疏漏?现在看多半是前者。如果真是如此,那此案他杀的概率就大了。可现在别说找到真正的凶手,三人小组连边都没挨上。微信转账名单上的十八个人还没走访调查完,那些人的职业、经济状况各异,都是没有犯罪前科的人。 刘勇志从城东区派出所取回来一个坤包,崔小莺说包的牌子叫袋鼠,属于大市货,多在一般妇女手中见到,不算奢侈品。 小坤包是城东一个大型超市清理存物箱时发现的,已经存在那里多日,超市按规定取出来后一直无人认领,最后交到派出所。这个半新的包并不起眼,包内有一把钥匙、串在镀金圆环上, 应该是包主人的家门钥匙;有两盒避孕套,均未开封。此外再无其他东西。 在派出所又放了两天,还是无人认领。派出所民警忽然想到前段时间接到的寻找女尸源的警情通报,想着万一有用呢,就打电话通知了分局刑警队。 刘勇志打电话叫吴老板来辨认。吴老板一眼便认了出来,说,是荷香的,还是我在街边一个包店给她买的,花了二百多元,她一直在用。这包大小正好,里面应该还有她的化妆品、手机、 钱包之类的。这把钥匙是不是她那个出租屋的? 刘勇志赶去云河家园,用那把钥匙插入锁眼转动,门开了!由此确定包就是死者秦竹的。这意外得到的死者遗物,是案发以来最有价值的线索,虽然来得有些迟。 城东发现包的超市距市郊的云河家园很远, 坐公交车有二十站,几乎要穿过大半座城市,远远超出了秦竹平常的活动范围。一定是有人故意存放在那里,并且还掏走了包里的其他东西。这个存包人是不是凶手?他为什么要留一把钥匙和避孕套?是疏忽还是故意设局?如果要丢包,为什么不丢弃在别处或是直接销毁了?个个都是待解的谜题。而且,存物箱的钥匙应该还在那人手里。 刘勇志和崔小莺又跑了一趟城东区,调看了超市的公共监控视频,大门不远处的摄像头正对着存物箱,人们都是背对镜头存取物件,前面是进出超市的大量人流,辨认质量不高。监控视频只能调出三天之内的,之前的自动消除无保存。 临走时刘勇志叮嘱超市工作人员和值班保安严密监视那个24号箱柜,让它一直关着暂停使用,看谁来开箱取件。 超市并不在穿城而过的城河河畔。存包时间是在4月17日上午10点,那个时间秦竹不可能走到那里去,因为大概率在17号前一两天她就已经惨遭不测了。 万队说,很多案子之所以往前走,一是警察在循线调查,二是作案人在暗中往前拽。聪明反被聪明误,我感觉案子在往前走,只是破案时候不到而已。 三人专案组再次坐下来一起研究近期的走访调查工作。 万队说,调查名单上剩余的十二个人,是我们下一步要接触的。之前接触了六个人,并没有发现新线索,我觉得侦查方向没错,但侧重点可能有偏差。之前我们试图从有无纠纷冲突来寻找嫌疑人,其实很有局限性。而崔小莺跑的葡萄糖酸钙针对性很强,就是对着死者小臂弯那两个针眼去的。这给了我一个启发,我们为什么不调整一下思路,直接去调查那些与死者有过金钱往来、同时又与注射器有关联的沙哥呢? 你是说走访药店,看他们有没有去买注射器?你这是逆向思维!刘勇志有些兴奋。 管它什么思维,我就是这个意思,立刻下载余下十二人的照片,分头再跑药房,看这些舞厅的沙哥谁买过注射器! 崔小莺说,有道理,姜还是老的辣!我们每人分四张照片,沿城河两岸的药店走访,看哪个沙哥跳出来,哪个便是重大嫌疑人!但我跑过药店,工作量很大,一条街就有好几家,这不等于拉拦河网,篦子篦头发一样吗? 万队说,工作量肯定大,但针对性强,分头行动,出线索应该也快! 三人在城河两岸的药店跑了三天。刘勇志在华康药店发现了情况,第一时间给万队和崔小莺报喜说,不好意思,本人中奖了!我们可以回警队集合了。 一个叫李谷雨的男人的照片被店员认了出来,说是几个月前曾在店里买过一个三十毫升的注射器。从电脑系统中调出售货单,时间显示是元月28日。 这个药店离秦竹居住的云河家园不远,公交车只有三站路。 这个年轻女店员之所以印象深,是因为顾客是个小伙子,高个儿,很帅。她清楚地记得小伙子购买注射器时,自己站在柜台内一直盯着他看,还故意找话问他,你自已在家用吗?注意消毒哟,还要碘酒、酒精吗?小伙子讲,我自己用,那些我都有。然后去收银台结账,付的现金,没用医保卡。 小伙子说话口音是哪里的? 他声音很洪亮,反正不是省城人。省城的口音我们很熟,那声调一听就不是。 小伙子看起来多大? 最多二十二三。 发现了重大嫌疑人,大家很兴奋,调查可以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了。万队说,我们现在是集中力量三打一,收集、固定证据,什么时候可以动人,那就看我们下的功夫了。 通过李谷雨的手机号,又查到了他的微信钱包账单。刘勇志发现他与别的沙哥不同,他的收款次数居然比付款多。也就是说,李谷雨在沙沙舞厅不是消费者,而是盈利者。他很可能以沙舞为生,每天少则百把块,多则四五百,月收人都在大几千上万左右,微信钱包里有七万多。 这是啥沙哥?万队提问。 这还用问吗?长得帅又年轻,是专供沙女玩乐的“鸭子”!崔小莺指间飞快转动签字笔回答。 一寸彩照上的李谷雨很是痞帅,发型二八分,有细缕梳子印,油光蓬勃后拉;两道浓黑的剑眉,鼻隆眼亮,配上稍显黝黑的肤色,颇有点儿古代武士的味道。 这是近两年新办身份证时拍摄的照片,现在应该还是这副相貌。年龄二十五岁,蓬溪县人。 勇志,你跑趟移动公司拖他的通话清单,应该有他跟秦竹的通话记录。 李谷雨确实与秦竹有过频繁通话,时间都在4月16日之前。荷香主呼次数居多,通话时间最长的一次二十七分钟。16日之后,两人再无通话记录。 大数据时代,三人组很快查到了李谷雨的住所。他在一个叫青青林苑的小区居住,那里离华康药店仅隔一条街,走过去只需三五分钟。 三人特意选在下午五点至七点的下班高峰期,守在小区的三道门内,等李谷雨回来。 谁发现谁跟踪到家。这是万队的布置。 李谷雨是高个子,相貌英俊,只要不看漏人,走过眼前必定一眼就能认出来。 青青林苑楼盘很大,是一个运动时尚小区, 住户以年轻小夫妻和未婚青年居多,傍晚下班时间,进出小区的儿乎都是年轻人。 中门外走过来一个高个儿年轻人,手里拎着一个大塑料袋,进人了万木的视线。老警察斜眼瞟着他从身边走过,根据眉眼和发型确定这人就是李谷雨无疑。小伙子的英俊确实名不虚传,难怪姑娘看了就亮眼。 万木跟着他走进小区,进了七栋。电梯外已经有几个人在等,万木站在人后,再次悄悄打量李谷雨:身高足有一米八。万木跟着几个年轻住户一起进入电梯,看李谷雨伸手按了八楼。 到了八楼,万木跟着出了电梯。见李谷雨左转站在803门口掏钥匙,万木转身离开。 三个人在小区物管公司查到803的业主并非李谷雨。楼栋管理员讲,业主将房屋出租了,现在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住。 翌日下午一点,刘勇志和崔小莺一路跟踪李谷雨,见他进了小区附近的心恋舞厅。 他进舞厅了!崔小莺打电话给万队汇报。 你俩也进去,体验一下! 崔小莺笑了笑,对刘勇志说,万队要我们跟进去,走!刘哥,咱俩是一对。说完挽起了刘勇志的手臂。 站在舞厅门口,崔小莺故意媚眼嗲声地说, 刘哥,你买门票! 刘勇志交了二十元,悄声对她说,记着,莺莺,你敲过我的竹杠! 但进了舞厅他俩没瞧见李谷雨。朦胧红色灯光笼罩着大半舞池,两两相拥而舞的沙哥沙女随音乐缓缓游走。这个心恋舞厅是红与黑分区模式,深水区那边无灯,伸手不见五指,像漆黑的深渊看不到底。 刘勇志挽着崔小莺划向深水区边缘,依然没找到李谷雨的身影。两个人的华尔兹跳得不错, 舞厅没人注意这对看似正在享受交际舞的情侣。 刘勇志低头对莺莺耳语,这舞还是在警院学的, 我们配合还行嘛。 崔小莺手搭在刘勇志的肩头小声说,师哥, 我也是。当年我们女生还有些扭捏害羞,教刑侦的老师说当警察必须啥都会点儿,我们才学的。 没想到今天真用上了。 话刚说完,只见李谷雨从深水区的黑暗中走进红灯区,坐下喝了杯啤酒,摸出姻来准备点。这时过来一个沙女拉他起身,两人紧抱着又缓慢摇向黑暗的深水区,像游进墨汁里的鱼,不见了踪影。 师哥,那个帅哥的生意好抢手!崔小莺感叹。 刘勇志和崔小莺不再跳舞,坐在红灯区的排椅上边休息边观察舞池里的男女。 你俩这几天的任务就是将李谷雨钓稳,莫让他跑了。万队一直与他俩保持着联系。 又是一天的上午,李谷雨和一个长发年轻姑娘并肩走出小区。女的在路边招了个摩的,跨上后座,飞驰而去。崔小莺跟在李谷雨身后,见他在公交车站上了238路,也跟在人群后最后一个上了车。 下了车,李谷雨走进省立医院。学术交流厅门口围了一大堆年轻人,旁边的立牌上写着招聘面试,九点至十一点半。 崔小莺站在不远处拨通刘勇志的电话,他来省立医院了,应该是来参加招聘的。 十点一刻,刘勇志也赶到省立医院学术交流厅,他没有与崔小莺打招呼,站在门外只当相互不认识。等李谷雨进去面试,两人才靠近说话。 崔小莺说,我在一旁听他们说,这是省立医院今年第一次公开招聘。没猜错的话,这个帅哥是学医的。 刘勇志说,学医的那就对了,这才跟针眼和注射器有了逻辑联系。 大约过了十分钟,李谷雨从学术大厅推门出来,拎着男式大挎包离开了医院。刘勇志紧随其后。 快十二点了,崔小莺在医院办公室见到了分管行政的副院长。表明身份说明来意后,副院长领她进了招聘办,工作人员取出一沓资料供崔小莺查找。 她翻出一个档案袋,见到了李谷雨的简历表、学历证书和身份证复印件。 就是他!崔小莺对副院长说,请你们暂时保密,他牵涉一桩刑事案件。 办公室工作人员回道,幸好你们来得及时, 我们手术室正缺男护士,大家都对他印象不错。 打开档案袋,李谷雨的资料摆在了三人组的面前。他是医学专科学校护士专业的毕业生,已经毕业一年多了,现在还在找工作。 刘勇志说,他是男护士,肯定会打针,如果我们能找到葡萄糖酸钙,这个案子就该动人了! 明天等两个人都出门了,我们就人室搜查! 万队将表格装进了档案袋。 第二天,三人组来到青青林苑小区。不一会儿,就看到那个长发姑娘从七栋匆匆走了出来, 只是不见李谷雨下楼。 三人在楼外等待。 万队说,别急,他下午总要出门,他去舞厅找钱已经习惯了! 中午,三人守在七栋外吃盒饭。果然,下午一点,李谷雨下楼了。 万队说,勇志你在这里把好门,万一两人杀回来,你设法拦住,或者打电话通知我们。走, 莺莺,咱俩上楼! 803的门被万队轻松打开。两间卧室,从床上收拾的模样看,两个人各睡一屋。一间屋的床上收拾得干净整洁,连枕巾都铺得平整;而另一间卧室被子都没叠,衣服乱扔一床。 万队和崔小莺仔细搜查了一遍床头抽屉、衣柜、拉杆箱,甚至床下,并没有发现注射器。但在衣柜角落里找到好几个鬼脸壳,面目狰狞很是吓人。 这个是拿来干啥的?万队自言自语。 可能是年轻人的玩偶,万圣节玩丢下的!崔小莺说完也没太在意,但用手机拍了几张图片, 然后取了一个随手放进包里,反正七八个,他也不一定有数。 厨房倒是锅灶碗筷、各种调料瓶子摆了一排,拉开冰箱,里面吃的不少。 这两个人是开了伙的。各睡各的,多半是合租。崔小莺说。 也可能是情侣同居。万队回道。 从卧室看,完全不像。崔小莺不太相信。 青青林苑有三个快递取件服务站,崔小莺挨个走访,用李谷雨的手机号码搜索快递信息。他的快递很多,一个一个仔细读取,将时间不断地往前推,终于在2月28号的一张快递单上发现了葡萄糖酸钙的字样。那是在一个淘宝药品商家买的,两件,共一百毫升。她下载了那张快递单。走出青青林苑时,已经是傍晚六点十分了。 今天一整天刘勇志都沉默不语,坐在办公室仔细端详莺莺带回来的鬼脸壳。那个鬼脸壳十分恐怖,满脸血迹,张着血盆大口,眼珠子快要掉下来。正常人猛一看见,都会被吓一跳。要是夜晚有人突然看到这张鬼脸,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定会被吓个半死。李谷雨收藏这个东西, 难道仅仅是因为好玩?会不会有其他的用途?它与浮尸案会有联系吗? 他闭目深思--深夜静寂,树丛灌木在微弱的月光下仿佛一片狰狞魔兽的身影,突然一个血红的鬼脸闪现在一个女人的面前,哇的一声惨叫…… 一个谜是打开另一个谜的钥匙。这是哪本侦探小说里说的?哦,阿加莎·克里斯蒂,她说“所有的事物都是谜团,而解开一个谜的钥匙, 是另一个谜”。就是这一个闪念,他把鬼脸和案子串联起来了。这个鬼脸可能是李谷雨的另一个作案工具,并非万圣节留下的玩具,自己应该去现场试一遍。 崔小莺兴奋地在“晚吹牛”里报告:好消息,重大发现!我找到李谷雨购买葡萄糖酸钙的快递记录了,已经下载了原始单据。 万队和刘勇志秒回:祝贺你!你立了大功! 紧接着刘勇志又发来语音:师妹,你赶紧回家吃饭,早点儿把女儿哄睡,我要约你完成一个重要的任务。晚上骑摩托车到你家楼下接你,十一点半准时! 为什么要这么晚,你开什么玩笑? 人命关天,你不来会后悔一辈子! 我先生一起来吗? 最好别让他来,效果不好! 我先生是警院老师,你不相信他? 来了你自然知道,这与相信是两码事! 万队发来语音:莺莺,你应该听师哥的,他也算老刑警了,脑子很灵光! 晚上十一点半,刘勇志准时在崔小莺家楼下出现,摩托车都没熄火。 摩托车驶出小区。崔小莺问,我们要去哪儿? 你戴好头盔,我们去做个现场实验。你懂的。 懂啊,就是侦查实验。到哪儿? 城郊经开区,案发现场,从浮尸出现的地方沿河往上游走。 我跟万队走过。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走与之前那次不一样! 摩托车在空旷无人的马路上飞奔,两人像飙车拉风的情侣。半个多小时后,他俩到了城郊浮尸现场。 我们就从这里沿河往上走。 摩托车在河岸小径上缓缓行驶。半夜没有行人,小路上静悄悄的,只有路灯还亮着,光线照在路上亮一段暗一段。刘勇志小声地梳理分析案子,像在讲故事。 我要是作案人,绝不会在白天动手,因为白天城河边的人太多。必须是晚上,而且最好是在凌晨半夜,就像现在。你看,四周寂静无人,外马路经过的车辆也少。 摩托车继续载着两人缓缓前进,夜里有风轻拂,尽管崔小莺穿了件皮夹克,领子立起来捂住颈子,还是感觉到了凉意。 你看,岸边很多地方都是堡坎陡壁,杀人不可能直接从岸壁抛尸下河,那样会发出很大响声,万一有人经过,立刻就暴露了。河两边的小路上,你有没有发现哪里人能直接走到水边,而且又有坐的地方? 有!还有一段被小树林挡住的路!你开快点儿,我指给你看! 摩托车加速,他们已经沿河走出好一段了。 看,那地方、在对岸! 刘勇志一看,那地方确实可以,我们绕到对岸去。 两人把摩托车停在坎上,探路往下走。身后是一排小树林,往前再迈两步就涉水了。对岸遥对一排堡坎石壁,夜灯之下悄无人声。 来,我们在这里坐一下!靠近小树林些,这样有遮挡。两个人席地而坐。刘勇志捡了块石块抛进水中,扑通一声,然后说道,我们的视线现在只需看对岸是否有来人。隔岸观景,灯光微风的夜晚好美,如果没有人……… 崔小莺像听解说词一样欣赏着夜里的景致,你也太会找了,这里完全是一处情人幽会的好地方。 这时刘勇志笑笑说,是吗?我觉得还不够理想。说完又补充道,你转过头来看我! 崔小莺不知其意,转过头来,一个龇牙咧嘴、满是鲜血的人脸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她下意识叫了一声,眼前一黑,差点儿晕过去。 你!你!你干啥!她的心脏急速跳动,整个人被吓得不行,一脸惶恐地望着刘勇志。半晌后反应过来,我…·…我明白了!你真的是个干刑侦的天才! 哦,是吗?看样子你的心脏还行。 我是刑警,要是一般的女人,早就吓晕了! 比如秦竹……… 但这里不是第一现场,因为这地方的水还不够深。刘勇志把鬼脸壳放进挎包,必须是个环境隐蔽、河水还深的地方。再沿岸而上,一定会有那种地方。现在我们可以暂时不找了。 你是说李谷雨在吓晕秦竹之后,立刻注射的葡萄糖酸钙? 对!很快!急推静脉,而且大剂量。这对一个男护士来说,小菜一碟。人很快心跳停止,这时再沉人河中。所以钱法医讲她生前没有挣扎, 口鼻无泥沙。刘勇志说完拉着崔小莺往岸上走。 你分析得对!鬼脸壳是我搜出来的,我怎么就没和浮尸联想到一起呢?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也做得不错,拍了照片,甚至还带回来了 这张恐怖鬼脸。我在网上恶补了注射葡萄糖酸钙的所有医学禁忌,正常情况下应该小剂量注射, 还要加百分之五的葡萄糖液稀释,缓推静脉, 般需要十多分钟推完。如果快推静脉,很短时间内人就会心律失常,心跳停止。钱法医也说过, 被快推药之后,人不可能还能自己跑到河边来。 所以只能是他人所为,场地也只能是水边,在一两分钟之内完成整个作案过程。秦竹和李谷雨是有金钱关系的沙女沙哥,两个人完全有时间、有理由在河边深夜不归。 这时已经凌晨两点,大片楼宇的窗灯都熄灭了,只有一辆载着两个警察的豪爵摩托还在路上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