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花雨》 第一章 美人菩萨 你还记得吗?是在哪一年哪一天,又是哪一个地方,我对你说:“做我的美人菩萨吧!”你笑着对我说:“好吧,我就做你的美人菩萨吧!” 我要你做我的美人菩萨,是因为看了一幅古老的壁画;你答应做我的美人菩萨,是因为听了一个美丽的传说。 那是1958年的暑假,你妈妈要去敦煌临摹、写生,这是她多年来的夙愿。机会好不容易来了,岂能错过?因为你父亲去上海出差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不放心,所以决定带你一块去。你正好摆脱一下钢琴的桎梏,乐不得到外面去疯玩一把。 第一次跟妈妈出远门,你希望有个同龄人做伴儿。想来想去,我最合适了。于是,你就拼命地往旅行包里塞东西,弄得很沉很沉。妈妈挺犯愁,你就说踅摸个跟包的吧!妈妈觉得这个主意倒也不错,琢磨来琢磨去,就琢磨到了我。那时候我的心都跑野了,一听你母亲要带着咱们俩去敦煌,简直都要把我给乐疯了。直到结婚以后你才告诉我,你之所以选中我,是因为你越来越喜欢我了。那个时候,你就认定我有文学天赋,说不定将来真的能当上个什么作家。不然的话,你干吗要跟我好呢? 咱们两个住在同一条胡同里,两家窗望着窗,门对着门。因为我母亲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你母亲便老请她给你家做衣裳。所以,打小咱俩就在一块玩耍,也可以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吧。尽管咱俩的家庭出身不一样,你是大资本家的女儿,我是小职员的儿子,但是并没有影响咱们两个人的交往。 记得那一年正值大炼钢铁,常常在上课的时候,老师讲得正在兴头上,教室里的小喇叭就会突然响起来:“同学们请注意,同学们请注意,马上到操场集合,有重要的任务!”咱们都知道,所谓的重要任务,就是去马路上拣废铁。我当然非常高兴了,因为又可以到处流浪啦。看着同学们兴高采烈地涌出教室,老师一脸的无奈。 每当学校支使学生们去马路上拣废铁的时候,你就偷偷地溜回家,关起门来弹你的肖邦、贝多芬。我曾经问过你,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里弹钢琴,烦不烦呀?你说,烦死了!整天弹奏相同的练习曲,怎么能不烦呢?你还诉苦似的告诉我,那是妈妈逼着你练的呀!她一心要把你培养成世界顶级的钢琴艺术家,不知下了多大的本钱。听说那架奥地利bosendorfer钢琴,就是专门从维也纳买来的。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逃避拣废铁,这倒不是因为你对大炼钢铁有什么看法。一个国家钢产量多少,标志着这个国家的工业化程度。咱们胡同的大铁门被拆掉拿去大炼钢铁了,你就很支持嘛。可是,叫你们女孩子扔掉课本,一帮一伙的去大街上瞎转悠,确实大煞风景。且不说叫学生们放弃学业去当马路天使,这本来就不对。而令人犯难的是,那时候大人小孩都在到处拣废铁,马路上哪里还拾得到哇?我拣的那些废铁,不都是从郊外的废铁堆里偷来的吗?更可笑的是,我尽偷一些扎枪头、大刀片什么的。在胡同里耍闹够了,就分给你几样,叫你去学校交差。有一次老师问你,看你挺文静的,怎么拣的都是刀啊枪的,闹得你脸红得像胡萝卜。 学校不能正常上课,教导处也没有办法。大炼钢铁,全国一盘棋,学校也有任务。不然的话,怎么能“15年内赶上英国”呢?那一年红薯大丰收,马路边到处堆放着一麻包一麻包的红薯。我们男孩子走到哪儿吃到哪儿,吃饱了吃不动了,就把红薯当手榴弹,抛来抛去打仗玩儿。现在想一想,真是暴殄天物啊! 还记得那天晚上吗?学校号召每个同学捐献30个煤球,15块劈柴,在操场上支起炉子,把在马路边上拣到的废铁块,塞到炉火里烧。废铁块烧红了,便夹出来用锤子砸。敲去外面的红锈皮,铁块透出蓝色,这就是炼成的钢。我记得高中班的大哥哥们,还在学校的后院支起了一个土炼钢炉,干得蛮热闹。后来听说炼出来的根本就不是钢,他们还不服气,有的甚至都给气哭了。 有一次夜里,我们十几个男同学,跟着一个后来被学校开除的坏班长,在马路上遛达够了,便悄悄溜回学校藏在教室里。大家把椅子拼起来当床,摸着黑躺下来听班长讲故事。他讲得最带劲的,就是怎么躲在哥哥屋里的床底下,偷看他嫂子洗澡。到了半夜有人被尿憋醒了,流氓班长担心被学校工友发现,不叫大家去厕所,结果都尿在了教室里。到了白天同学们来上课,教室里的尿骚味熏得人直捂鼻子。 当然,像这种闹出圈儿的事情,你们女生班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在去敦煌的路上,我表现的特别殷勤,几乎大包小包都压在自己的肩上。我这样的不怕辛苦,与其说是在讨你母亲的高兴,毋宁说是为了拍你的马屁。后来我渐渐发现,旅行包越来越轻了。原来你看我累得吭哧吭哧的,便把包里的东西偷偷地扔了不少。我心里甜滋滋的,那个时候你就知道心疼我啦!你妈妈终于咂摸出味来了,便骂你人小鬼大! 当年繁华一时的敦煌古城,曾经以博大精深的文化内涵而闻名于世。但是在历史的长河中,却随着商旅的凋敝而落寞衰败,不复当年佛教圣地的庄严与繁盛。曾经信众云集的窟寺,也已经香火断绝。然而,地处莽莽戈壁滩腹地的莫高窟,却在清朝末年发生了一件奇事。道人王圆箓在打扫窟中淤沙时,偶然发现了封闭千年之久的藏经洞。于是,王道士到处游说各路官员希求保护,见无人问津,不免心灰意冷。犹太人斯坦因听说后,在一个号称蒋师爷的帮助下,利用王道士对《西游记》中唐僧的崇拜,慌称自己是西方的大居士,因仰慕唐玄奘的功业,便沿着西天取经的路线,来到敦煌莫高窟寻找佛法。这一招很灵,王道士半信半疑,也就上了圈套。价值连城的敦煌卷子,被斯坦因仅仅花了几十两碎银,便赶着驴车拉走了。后来,又有一些洋人趋之若鹜。洞中数以五万计的佛经写本、刻本、刺绣、纸画、绢画、铜佛和法器等,遭到了疯狂的盗窃掠夺。不过,敦煌古城莫高窟,却从此驰名海内外。 当藏经洞的经卷几乎被瓜分完毕之后,王道士的身影也就逐渐在历史的长河中消失了。据说,晚年的王道士因为受到当地民众的强烈谴责,曾装疯逃离三清宫。1931年80岁的王道士死去,他的弟子为他修了一座舍利塔,塔碑上记载了他发现藏经洞的过程。不可否认的是,王道士对于藏经洞的发现是有功劳的。但是,他和斯坦因等人的罪恶交易,致使藏经洞的宝物至今流散到世界上22个国家,造成中国文化史上的空前浩劫,他也是莫高窟的千古罪人。然而,王圆箓的冤魂又向谁去诉说?他曾苦苦游说各路官员,却没有一个家伙挺身而出保护国宝。区区一个小小的道士,又岂能当此大任?我认为真正的罪人,应该是腐败的满清政府,而不是王圆箓。 你母亲带着咱们两人,骑着骆驼走进了敦煌地界。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给人一种庄严苍凉之感。当我们来到月牙泉、鸣沙山,一下子被那里的奇景惊呆了。想不到在荒漠深处,竟然有如此一块令人神往的绿洲。飘漫着神话色彩的月牙泉被鸣沙山环抱着,水面酷似一弯新月,虽经千年而不枯竭,堪称世界奇观。 由于你母亲是著名的女画家,敦煌文物研究所的老所长还特地为我们安排了住处。你还记得莫高窟对面的三危山吗?夕阳下射出万道金光,辉煌圣洁,奇异无比。面对佛光灿烂的圣山,老所长给我们讲述了一个美丽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住着一位美艳绝伦的回鹘公主。她生得花容月貌,体生暗香,博古通今,武艺超群,素有“冰雪美人菩萨心”之誉。在国破家亡之际,她虽有自己的所爱,却不能够去追求。她为了保全臣民,忍辱嫁给了侵略者,用自己的美貌换取了百姓的安宁。在婚礼大典上,她不畏强暴,从高高的城楼上一跃而下,留下了千年的哀怨。她的眼泪,化作了一弯碧蓝的泉水。无人能够知晓,在塞外寂廖的丝路之旁,一个多情又孤寂的灵魂夜夜归来,倘佯在鸣沙山下的月牙泉边,默默地守护着洞窟中的中华瑰宝。 这个令人感伤而凄美的传说,深深地打动了你。当听说莫高窟有一个美人窟,窟中有一幅《说法图》所描绘的美人菩萨,就是照回鹘公主的模样画的,你简直有些按捺不住了,硬逼着老所长带咱们去观赏。 第二天,老所长领着我们走进了57号窟,果然在那幅《说法图》的壁画上,看到了美人菩萨。她头上戴着画佛金冠,秀丽的脸庞上敷一层淡淡的肤彩,看上去白里透红,好像化过妆一样。那双细细的眼眉下垂,鼻梁挺直,樱桃小口。她的身材颀长、亭亭玉立、娴雅文静。 听老所长说,在神秘的佛国世界里,存在着无数千姿百态如花一般的菩萨。她们秀而不妖,艳而不媚。我查过佛典,菩萨是仅次于佛陀的果位。她上求菩提,下化有情,用佛的教义去解救芸芸众生。你母亲也被美人菩萨迷住了,她打开画夹,忘情地临摹着那幅壁画。而你和我,却悄悄地溜出了美人窟。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刻,当你和我走出洞窟的时候,天空出现了朵朵祥云,好似飞天散花一般。忽然间,空中一缕阳光倾泻而下,端端正正地照射在你的身上。只见你容光焕发,面含微笑,落落大方。说你“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一点也不为过。尤其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似秋波横溢,婉约迷人。娇美的仪态,艳而不俗,媚而不妖。我一下子惊呆了,哦,你就是美人菩萨! 佛经上说,菩萨是菩提萨埵的简称。菩提是觉悟,萨埵是众生或有情。发了菩提心就是菩萨,是修学大乘道的通称。菩萨既是已经觉悟的众生,又是以觉悟他人为己任的有情。可是一提菩萨,一般人总是想到文殊、观音、普贤、地藏,这才不敢自称菩萨。其实,凡能具足悲智精神,不论出家、在家的大德,都可以称为菩萨。我的卖弄,说得你云山雾罩,听不大懂。于是我就索性说,美人如玉,菩萨如花。你虽不是什么大德,可是在我的心目中,你是至尊至贵、至善至美、至纯至洁、至亲至近的女神,那就是美人菩萨。你笑着说,那好吧,我就应了你吧!做你的美人菩萨,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在敦煌莫高窟,由于妈妈的面子,可以参观的窟寺自不必说,就是不对外开放的洞窟,老所长也大开绿灯,真叫我们长了见识啊!那个反弹琵琶的飞天,对我们的触动很大。如果不是勤学苦练,如何能有这么高的水平? 你一定不会忘记,在敦煌的时候,你干了一件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那就是古捣我跟你去戈壁滩探险。当时,我只是听人家说那里很神秘,却没有想过危险不危险。我们背着你母亲,偷偷地出发了。 一望无际的戈壁滩,粗犷、原始而豪放。铺着灰色的砂砾和卵石的大地,被烈日炙烤得仿佛要燃烧似的,蒸腾起了层层热浪。稚嫩的草茎从卵石缝中探出头来,顽强地支楞着稀疏的叶子。丑陋的四脚蛇,懒洋洋地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晒着太阳。几只奔跑如飞的黄羊,转瞬之间就在戈壁滩上消失的无影无踪。湛蓝湛蓝的天空,一只雄鹰在翱翔。当我们走过一个山坡时,天空突然变成红色,漫漫的细沙被风吹了起来。我们并不知道这是黑沙暴的前兆,依然往前走。顷刻之间,狂风裹着沙尘遮天蔽日,天空由红色很快又变成黑色,能见度不足几尺,周围什么也看不清了。此时,天空飞扬的沙土像是有人在倾倒一样,铺天盖地,密不透光。裹着沙土的旋风,将天地搅得一片浑黑。 听人说,如果在戈壁滩上遇到了黑沙暴,千万不能停止前进,否则很有可能被黄沙埋入地下。于是我就扯着你的手,艰难地前进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黑沙暴过去了,我们也迷了路。当你痛心疾首地责骂自己时,我却反而把责任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始终没有说一句埋怨你的话。那时候你感动的直流眼泪,说我太像个男子汉啦! 在生命的禁区,热辣辣的太阳烤得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承受着戈壁滩上干热的烘烤,艰难地往前行走,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更可怕的是,如果天黑之前走不出戈壁滩,就是不渴死也得冻死。在强光照射和空气过度干燥中,干裂的嘴唇流着血。我们感到头脑发涨,眼前一片灰蒙蒙的。望着远处不断出现神奇的海市蜃楼,我们以为那是一片水域,其实它根本就不存在。你终于走不动了,一头栽在地上昏厥了过去。当你悠悠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趴在我的脊梁上。 我背着你,一步一步走得越来越艰难了。我一边走,一边信口念叨着:“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黄沙被猛烈地席卷升空,搅起了一股粗大的通天柱。它仿佛一个疯狂的魔鬼,诡秘地旋转着、移动着,展示着它的淫威。”而广袤无垠的戈壁滩,却保持着自己特有的宁静。美人菩萨,我可不是在跟你卖弄才思,全是为了给自己打气儿。俄顷,我们抬起头,果然看见了塞外奇特壮丽的“大漠孤烟直”的雄浑意境。在荒凉的戈壁滩上,我终于也精疲力竭了。就在我猝然倒下的一刹那,空寂的戈壁滩上,传来了似有似无的驼铃声。 我们被救回来以后,你妈妈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无论你怎么向妈妈解释,说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你,可她就是不信。你越是为我喊冤,她越是认为你傻。而我呢,却总是低头不语,默默地承受着。后来多亏老所长看不下去了,替我说了几句好话,妈妈这才收敛了一些。但是她仍然很固执,说什么要是不带我来敦煌,你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你看,当母亲的恐怕都是这个样子,无论自己的孩子惹了什么祸,总是赖在别人家孩子的身上。 你曾埋怨我:“为什么不替自己分辩?”我说:“我愿意为你承担一切,因为你是我的美人菩萨。”你就说:“鲍建铭,你傻不傻呀?”后来你琢磨过来了,其实我不傻。我越是默默地为你承受责难,你越是喜欢我,把我看成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我在你青春萌动的季节,不张扬也不世故,悄悄地播下了爱的种子,这是我的聪明之处。你没有觉得吗?从敦煌回来以后,你对我更好了。有的时候我就在想:“你长得那么漂亮,家里的生活那么优越,爸爸是市工商联副主席、全国政协委员。妈妈又是著名大画家、市人大代表,你为什么偏偏要对我这个穷小子好呢?”你总是笑笑说:“因为我是你的美人菩萨呀!”是啊,都是菩提萨埵了,肯定有实践六度波罗蜜的愿心,怎么会嫌我穷而不顾惜我呢?我似乎理所当然地应该得到你的恩泽。 第二章 女大十八变 说起来,闹自然灾害的那三年,我的粮食定量每月34斤,也不算少了。可是因为没有副食品,每天照样饿得饥肠辘辘。我妈妈做饭都要用碗量,生怕擓多了粮食吃不到月底。那时节,我正在长身体,姐姐和妹妹看我饿得可怜,每次吃饭都要省下一口给我。 记得上政治课的时候老师说,商店里用棒子面做的糕点卖20块钱一斤,那是为了从资本家的手里收钱。那年月,每人每月的最低生活标准是8块钱,而一斤糕点竟然卖到20元,能把人吓一个跟头。不过,也真有买得起的,那就是像你们一样的人家。渡荒的时候,虽然你不能像过去那样随心所欲地享受口福,但是你也没有饿着。你是我的美人菩萨,你既然饿不着,你又怎么会叫我饿肚子呢?上邪,这就是菩萨心肠! 你母亲知道你在偷偷供应我食品,给过你脸子看,但你却假装瞧不见,依然我行我素。直到有一天你母亲对你发了脾气,说你的父亲已经出现了浮肿,你这才知道原来你们家也不是世外桃源。于是,你收敛了,但你并没有减少对我的供应,而是自己也勒紧了裤腰带。可是我却傻乎乎的,以为你每顿饭都吃得很饱很饱。 报纸上登,电台里讲,政治老师也跟着大力宣传,说粥的营养价值最大。于是,家家户户都熬起了粥。学生们每天都喝粥,喝得上到半节课,就集体去厕所。老师也不“无奈”了,因为他也早就憋不住了。 美工课没有了,音乐课也没有了,体育课更没有了。原本在摔跤场上能够经常看见我的矫健身影,现在也看不到了。我常常趴在自己小屋的窗口,听你弹钢琴。学校的音乐课没有了,你的钢琴练习曲却一天也没停过,这算不算你母亲在对你实行野蛮教育呢?我每次问你,你都只是笑笑,从来也不回答。是你在袒护你的母亲,还是钢琴已经融入了你的生命? 每当听你弹琴的时候,我就怀念上小学的日子。咱俩不但同校同班,而且还同桌。因为我在学校唱歌是出了名的,每到儿童节、劳动节、建军节、国庆节和党的生日,学校都要搞文娱活动。每次我上台唱歌,都是你用风琴伴奏。那时候无拘无束、无忧无虑,也不挨饿,多好啊! 你还记得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放学回家,你搂着我的脖子,边走边同看一本小人书。你脸上香香的,可好闻呐!这时候,有几个坏小子扯着脖子喊:“一对虾,两毛八,一公一母两毛五!”带头喊得最凶的,就是咱们班上的吴竞远。他们喊得连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却仍然搂着我的脖子,就跟没有听见一样。从那时起,我就特别佩服你,感到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孩儿。外表看上去你是那么的文静,而内心竟然那么坚强。 小学毕业了,咱俩一块考进了天津20中学。与其说是考,不如说是分配。那一年,实行教育体制改革,不管学习成绩优劣,统一就近分配。咱俩住在同一条胡同,理所当然地分配到同一所中学校。其实,就是不就近分配,咱俩也会报同一所中学的。 这是一所漂亮的中学校,气势恢弘的校舍主楼,具有仿希腊古典复兴建筑风格,外檐为红瓦坡顶,混水墙面。从空中俯瞰,整个建筑呈飞机形。听老师说,早在1928年,这是一所由在津英侨捐款兴建的英侨子弟学校,只对外国侨民开放。著名记者伊斯雷尔?爱泼斯坦,就是在这所学校毕业的。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人占领并改名为宫岛小学。日本投降以后,英国当局恢复重建英国文法学校。解放战争时期,曾是国民党天津市训练团所在地。1955年8月,天津市20中学才迁到这里。 那个时候,男生女生同校不同班,严格遵从授受不亲。你我在校园相遇,只能心领神会地传个眼神,递个微笑,不敢随便接触。然而放学回家,照常来往。忽然有一天,我发现你开始喜欢打扮自己了,还刻意地要引起我的注意。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当你走在大街上,或者是在学校里,看到有那么多的男孩子关注你,被你的美丽所吸引,我是又骄傲又生气。 遗憾的是,高中毕业我们都没有考上大学。 我名落孙山吧,那是因为家里太穷了,我压根就不想上大学。我不忍看着我妈一个人上班,养着一大家子人不说,还要供弟弟妹妹们上学。我想早点工作,就是为了帮妈妈减轻一些负担。可是你就不同了,你们家根本就不指望你挣钱。而且你的功课那么好,钢琴又弹得那么棒,音乐学院没有理由不录取你呀! 好多同学都说你太执着了,有的说得更露骨一些——是固执。干吗非要认准音乐学院呢?假如你报考理工或者文史,就可以多几个志愿,也就会多几次机会,那你一定能够稳操胜券。因为你的功课在班里一直就名列前茅,考大学不应该有问题。就因为你只选择了一条音乐之路,一旦落选就只能败北。同学们的观点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我却并不认同。如果照他们的说法去做,也太市侩了,那不是为了考大学而考大学吗? 你有你的梦,做一名优秀的钢琴演奏家,那是你一生的追求。以你的家境和个人的条件,你完全可以为自己的理想去奋斗。不像我这样,首先要解决牛奶和面包的问题。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工作却那么难找。诺大的一座直辖市,竟然没有一个单位肯向我伸出橄榄枝。没有办法,我只能去打临时工。可是谁又能料到,就连临时工也竞争得那么厉害。街道办事处好歹给居委会分下来一个指标,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死盯着。幸亏居委会主任王二婶是个热心肠,又跟我妈的关系不错。在她的帮助下,我去了市政工程队。那是一份修马路的活儿,尽管每天只挣一元三角二分钱,但我已经很知足了。 这一年的冬天冷得出奇,凛冽的北风肆虐地刮过光秃秃的庄稼地,卷起一股股的尘土在半空中飞扬。路边枯黄的草茎任凭风的撕扯,倒伏在地上无力地瑟瑟颤抖着。冬闲的农民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都躲在家里不肯出屋,古老的村落显得冷冷清清。在通往天津北郊金钟河大毕庄的路段上,市政工人正在施工。 那时期修建马路的手段还很落后。一辆辆拉着石子的卡车,把石子倾泻在挖好的道胎上,修路工再用大钢叉把石子均匀地铺在道胎里。先是大石子,又是中石子,再是小石子,然后是细碎的石沫。那一层层的石子铺好,随着压路机反复碾压之后,就可以泼沥青了。 我学着工友们的样子,将臃肿的棉袄使劲一抿,然后在腰间扎上一根粗草绳。形象虽然不好看,却可以不让西北风灌进衣服里,以此抵御严寒。尽管我的样子很像修路工人了,但是浑身的学生味儿却依然存在。身边的工友几乎文化水平都不高,有的甚至还是文盲,张嘴闭嘴都是粗话脏话。整天价跟这样一群人厮混,我感到很不适应。 ----吃饭啦! 工头一声吼叫,就像是晴天一声霹雳。说句逗哏的话,你要是在跟前,能把你吓得一哆嗦。可是工友们听了却感到非常亲切,好似旱地里飘下来一阵及时雨。你问我为什么会有不一样的感觉?因为大家都饿了呀! 工友们纷纷扔掉手里的工具,挤凑在背风的地方一边填肚子一边侃大山、吹大黎。通常这个时候,我不跟他们凑热闹,而是独自坐在背风的路基坡上,一边吃饭一边看小说。饭是从家里带来的,简单的不能再简单。斟一杯乌吐吐的白开水,就着咸菜啃混合面饽饽,不要好只图饱。书是你借给我的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看了两遍还没看够。也说不上是那本小说吸引了我,还是因为书是你借给我的。我非常同情维特的恋爱经历,尤其看到维特因为得不到绿蒂的爱情而自杀时,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压抑。 虎背熊腰的郭家航老爱跟我凑合,常常是顺手点燃两支香烟,将其中的一支塞进我嘴里。这个人挺够哥儿们,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惜。用江湖上的话说,是个“天津娃娃”。他有一个很耀眼的绰号——郭大侠。我跟他是跤场上摔打出来的哥儿们,感情处得不错。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都爱看小说。但我侧重外国文学,他只喜欢武侠小说,而且特别能讲黄段子。 吃饱了喝足了,我躺在背风的路基坡上津津有味地看《少年维特之烦恼》。郭家航凑到我身边躺下来,照老习惯往我嘴里塞了一根点燃的恒大香烟,撇着嘴说,又你妈看那破书!自己的烦恼都顾不过来,还去关心德国娃娃的,你妈累不累!都说喝了海河水,妈妈不离嘴。郭家航不说你妈我妈他妈的,他就张不开那张臭嘴。反正我也习惯了,懒得去跟他计较。 你还记得胖子庞树德吗?长得圆圆滚滚,浑身的贼肉好似气吹起来的,抓一把像棉花套子,我都替他累得慌。你说,他怎么就有那么一副好下水,喝口凉水也长肉。那天他撒欢地冲下路基,像个球似的滚到了我们跟前,张嘴就喊:“哥儿们,想不想换个轻活儿多挣钱?”郭家航一下子坐了起来,瞪着眼睛问:“嘛活儿?”胖子故作神秘地说:“北洋纱厂要招一批舔盘工。工序挺简单,一吹二扒三……”我一听就不是好话,一脚把他踹下了路基。郭家航哈哈大笑说:“胖子,你妈不是找挨踹吗?鲍哥是识文断字的文明人,能去当舔盘工?”胖子还觉得挺委屈,冲着我们大喊:“那是张师傅说的!筑路工地,那是男人的世界,嘴头上离不开女人。”多难听的话,他们都敢往外拽。你是美人菩萨,耳根清净,听不得那些乌七八糟的话。 那一天,风实在太大了,转着圈儿刮。大家吃午饭的时候,都挤在老乡的稻草垛里。在农村呆过的人都知道,稻草垛通常都在村外的地头,是个偷情的好地方。天黑之后,手拉着手往里面一钻,特别浪漫。尤其是寒冬腊月,猫在暖洋洋的稻草垛里,听着旷野的风声,那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啊! 大家挤在稻草垛里吃饱了,又不敢抽烟,又不想出去干活儿,那话题就老往女人的身上跑。胖子倒能顺应众意,讨好地凑到郭家航跟前递话,郭哥,来个段子吧!每当这个时候,郭家航就撇撇嘴故意地问:“嘛段子?”于是大伙便七嘴八舌地嚷嚷:“浑的!浑的!”然后郭家航就用嘲讽的口气说:“就你妈爱听浑的!”这个开场白是个惯例,就像说书的每在开讲之前,都要说上一句“上文书说到”一样,是必不可少的引子。开场白之后,郭家航就要言归正传了。 稻草垛的外面,西北风仍然在转圈刮。稻草垛里面,大伙津津有味地听郭家航讲段子:“说是三条石有个打铁的汉子,生性好赌。那天赌到半夜,输得净光,连你妈大裤衩子都输掉了。光屁溜儿没法回家,就用报纸糊了个大裤衩。谁知走到半路想屙屎,又怕把纸裤衩撑破了,便脱下来挂在了树杈上。不料来了一阵风,把大裤衩子刮飞了,急得他又蹦又跳。这时候,就听身后窗口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哎,美不美?接着又听一个女人嗲声嗲气地说,美!美得都快上天啦!打铁的汉子闻听,便冲着窗口大叫起来,姐姐!你妈到了天上,别忘了替我把大裤衩子够下来!” 通篇没有一句脏字,却把那事讲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他要是把这个本事用在正道上,那小说一定写得够味儿。当然,你肯定不以为然。靠着当“马路天使”,靠着讲几个浑段子,就能当作家? 记得你对我说过,我在大毕庄修马路的时候,你偷偷地去看过我。那天飘着小雪花,虽然没有刮西北风,却冷得出奇。一片望不到头的开洼野地,空旷的只有干枯的树。你远远地看见一伙人,腰间扎着粗草绳,正在吃力地挖路基。你看见的那伙人当中,就有我呀!土已经冻住了,挖得动吗?挖不动也要挖,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勇气和毅力。你说,当时你的脑海里,立刻就闪现出保尔?柯察金在冰天雪地里修筑铁路的情景。保尔修筑铁路,是为了把木材运进城里,让居民取暖、做饭,渡过寒冬。我没有他那么高尚,也没有他那么伟大,因为保尔是为了大我,是为了保卫苏维埃政权。我的动机却很渺小,是为了帮助家里解决温饱。不过你说,虽然是为了小我,但我不贪图安逸,那种吃苦耐劳的精神,倒是应该向我学习。 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为什么就在看见我挥镐刨土的一刹那,你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是你的慈悲感动了你自己,还是看到我在受苦受难而心酸? 我始终没有告诉过你,我在王顶堤挖沟时,下工后在鱼塘边洗工具。一不小心,穿着水靴的脚一滑,扑通一个屁股蹲儿摔进了冰冷的水里,顺着坡底往下滑。幸亏一位老师傅站在旁边,一把揪住了我的袄领,硬是把我拖了上来。想一想,要是我的旁边没有人,或者他没有抓住我,我就会顺势滑入鱼塘。我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脚上又是笨重的高筒水靴,就算我会水,能有力量逃生吗?我已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只记得到了家里,整条棉裤都是湿淋淋的。妈妈看见后,忍不住哭了。 你终于从我妈妈那里了解到,我是为了要帮助母亲减轻负担,故意没有考上大学。你听了很难过,也很生气。难过的是,我这么年轻就背上了沉重的家庭负担;生气的是,我怎么能对自己的前途这样不负责任?生活困难不过是暂时的,总能熬过去的。可一旦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就再也无法补救了。你是我的美人菩萨,却不能拯救我于苦难之中,感到很伤心。你下定决心要把我从市政工程队拉回来,强迫我跟你一块复习功课,准备参加高考。 春寒料峭,空旷的天津北大港显得十分萧条。这里原本是一片荒凉的退海之地。发源于河北西部山区的大清河、子牙河、独流碱河和青静黄河,在这里汇入渤海湾。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几乎找不到一件像模像样的标识。只有马棚口村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传说唐朝名将薛仁贵东征时曾经栓过战马。而今,由于北大港发现了大油田,荒瘠的土地骤然勃发生机,于是天津市政公司承揽了这里的筑路工程。 那一天,你顶着冉冉升起的红太阳,骑上飞鸽自行车,不顾路途遥远去北大港找我。你沿着柏油大道,并不太费力地就找到了我所在的筑路工地。你可听清楚了,我说得是不费力,并非是说不辛苦。几十公里的路程对于你一个女孩子来说,实在是不轻松啊! 回想起你找我的那一天,太叫我难为情了。当时,膀大腰圆的郭家航站在高坡上,兴致勃勃地给工友们大声朗诵:高高坡上一头熊,倒拔杨柳力无穷。有朝一日撞大运,老子天下逞英雄!我便拿他打趣儿:敲锣打鼓耍狗熊,狗熊楞要充英雄。即使叫你撞大运,狗熊仍然是狗熊。他听出来我是在挖苦他,便冲工友们大叫,给他“看瓜”!工友们一哄而上,硬将我摁倒在地上。我拼命地挣扎着、反抗着,死死地抓着裤腰带不肯撒手。可是,我根本就抵挡不住乱哄哄的一群牛犊子,眼看着裤子被扒下来,露出了半个屁股。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得晴天霹雳一声喊:“鲍建铭!” 那些人听见你的喊声,顿时都停住了手,纷纷循着声音向你那边望。从他们一个个的表情上看得出,都被你的美貌吓呆了。胖子几乎失声叫了起来:“我的娘耶!你们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吗?”郭家航也瞪直了眼睛:“乖乖,这是七仙女下凡找董永啊!”我趁机转身提上裤子,慌忙系上了裤腰带,在一片哄闹声中朝着你跑了过去,尴尬地嘿嘿笑着问:“你怎么来啦?” 你回答的很干脆,叫我跟你回去复习功课,准备高考。起初我不肯,说我早就跟你讲过了,不想考大学。你见我不答应,便把自行车一支,走到工地抓起一把大钢叉就笨拙地干活儿。就你那三两劲儿,一叉子下去,挑不起几块石子,倒惹得工友们哈哈大笑。我的脸面过不去了,走过去抢你手里的大钢叉,可你就是不肯给我。你还跟我吼,不跟你回去,你就不走!到底我也没能拧过你,乖乖地跟你回了城。 第三章 为了梦想 你把我拖回家复习功课,把我母亲高兴坏了,她多么希望我能考上大学啊!我们把复习功课的地点,选在了天津图书馆。 那是一座典型的法国式古典风格建筑,建于1923年,是由比利时义品公司法籍工程师设计的。整个楼房的外观简洁大方,左右对称,丰富协调。据说,是采用了变体的西洋古典附壁柱式。楼房的墙面、檐口、还有两窗之间的墙面,都雕刻着纹样丰富的精细花饰,具有典型的古典主义建筑特征。建筑正面设有石阶入口,两侧是漂亮的花池,铁栏门上装饰有优美的山花。像这样漂亮的建筑,天津实在太多太多了。 海河之畔的天津卫,九河汇聚,自古因漕运而兴起,是一颗璀璨的渤海明珠。这座北方第一大商埠,既带有西方殖民时代的烙印、又饱含浓郁的民风民俗。百年的近代历史,造就了天津中西合壁的独特城市风貌。就拿咱们的怡静里来说吧,它座落在被天津人笼统地称为“五大道”之一的重庆道,解放前属英租界。弯曲不规则的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小洋房。据说当年英国工部局有规定,不准建造同一式样的房子,所以这里的建筑千姿百态不重样。其实,这里的原住户洋人很少,基本上都是中国房主。就当时来说,无论是军政要员,还是成功的实业家,都希望自己的住宅具有私秘性,既希图安逸,又不事张扬,所以建筑结构呈现出稳定、深遂、幽静而又温馨的氛围。在社会与朝政更迭频繁的年代,天津租界地成了政治的避风港。而且天津的地理、交通与海关之利,充满了商机,所以各界要人及富商便争先恐后地拥入了天津卫。一为安全,二为立业发财,三为小洋楼舒适方便,因此这一带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名副其实的富人区。 第一天我们去图书馆,你特意穿上白底碎花的布拉吉,披着一头长长的秀发,显得既端庄素雅,又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我也是满面春风,偷快地蹬着你那辆坤式飞鸽自行车,后倚架上带着你,在充满了异国情调的林荫道上行驶着。我问你:“你考音乐学院我考哪儿?”你就说:“你不是梦想着当一名作家吗?那就报考南开大学中文系吧!”我却撺掇你,叫你也报考南大。说什么咱俩小学同班,中学同校,大学当然也不能分开。你照着我的后背拍了一巴掌说:“你自私不自私?你报考南大是为了圆作家梦,我去南大能当钢琴家?”我哈哈地笑着说:“当个女诗人也不错嘛!”你一听我那笑声,就知道我是在拿你寻开心。 转眼之间,咱们便来到了天津图书馆。将自行车存好后,咱俩刚要进图书馆大门,就听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公鸭嗓:“白雪公主!”咱俩不经意地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白白净净的青年人跑了过来。他留着大背头,上身穿着东南亚式大花格衬衣,下身穿着瘦腿华侨裤,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牛皮尖头船鞋。咱俩起初没有认出他,不禁怔住了。他却一个劲地冲你喊:“缘分哪!缘分哪!” 咱们俩终于认出了这个家伙——吴竞远! 上小学的时候,吴竞远跟咱俩是同班同学。别看他长得瘦精瘦精的,却一肚子蔫主意。四年级那会儿,他父亲在外面有了个相好的,便三天两头闹离婚。他母亲经受不住刺激,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跳楼自杀了。他父亲竟然把他撂给了姥姥,跟着那个女人离开天津去了哈尔滨。吴竞远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一度变得沉默寡言,尤其害怕晚上刮风下雨。吴竞远的姥姥有些神神叨叨的,生活上对他照顾得不尽人意。有的时候,他甚至连饭都吃不上。你看他可怜,常常把一些好吃的东西偷偷送给他。记得他那一年过生日的时候,你还送给他一个漂亮的小铅笔盒。可是,这种友谊并没有持续太久,你就渐渐地疏远了他。因为你发现他竟然妒嫉你跟别的男同学交往,尤其是极力地排斥我。吴竞远越是这样,你就越是当着他的面跟我好。就在他喊咱俩“一对虾,两毛八,一公一母两毛五”的那天,你就再也不搭理他了。后来,吴竞远被他父亲接到哈尔滨上中学,便与小学时代的伙伴们失去了联系。想不到会在六、七年之后,又遇见了他。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早就淡忘了。吴竞远看见咱俩手里都拿着大学复习提纲,就说他也是来复习功课的。还说什么万一碰巧考上了,那就是一跃龙门,身价百倍啊!他说话的时候,两只黄眼珠老是骨碌碌地瞅着你看。 走进阅览室,我先坐了下来,你便挨着我坐在了左边。我冲吴竞远拍了拍右边的空位子,示意他坐在那儿。他却理也不理,紧挨着你坐了下来。我真个傻呀!吴竞远一直向你献殷勤,我非但视而不见,还热情地告诉他,你要报考音乐学院。吴竞远一个劲地奉承你说:“好!好!上小学那会儿,你就是咱们学校的音乐尖子,哪次演出也离不了你。你当年弹风琴的模样儿,至今还历历在目!”吴竞远说着,把椅子向你靠了又靠,气得你直把坐椅往我身边拖。他几次跟你搭讪,你都没有理他,弄得他很尴尬。更可笑的是,吴竞远见你有些烦躁地用小手帕搧着风,误以为你耐不住屋里热,便悄悄地溜出了阅览室去买冰淇淋。等他回来的时候,见你跟我换了座位,脸色甭提有多难看了。他把冰淇淋放在了你跟前,你却拽着我走了。他应该明白,你是多么的讨厌他。 咱俩走出图书馆大门,满以为甩掉了吴竞远,可哪里知道他就紧紧地跟在咱俩的后头。你去存车处取来自行车,骑上就走。我来不及跟他打招呼,便赶忙追着坐在了自行车的后倚架上。我嘿嘿地笑着说:“记得上小学那会儿,吴竞远猴儿了巴叽的,就喜欢跟女同学凑近乎。尤其是见了你,就跟苍蝇见了裂缝的鸡蛋,嗡嗡地围着你转,赶都赶不开!”你猛地刹住车闸,把我一下子从车上晃了下来,气呼呼地问:“你说谁是裂缝的鸡蛋?”我当时被你问愣了,怔怔地看着你直傻笑。你把自行车往我跟前一推:“给!一点自觉性也没有。让个姑娘家带着你,脸红不脸红!” 我嘿嘿地笑着蹬上自行车,带着你沿着街道驶去。自行车七弯八拐地过了墙子河,渐渐驶入了林荫道。你忙用拳头捶着我的后背,连连喊着:“停!停!”我刹住车说:“还没到家呐!”你跳下自行车,一把将我从车子上拽下来说:“恨不能叫全胡同的人都看见我跟你好是不是?你就丢人现眼吧!”说着,你骑上自行车独自走了。我老远地望着你喊:“也太封建了吧!就算叫胡同里的人看见,那又怎么样?” 嘿嘿,男孩子就是比女孩子脸皮厚!咱俩如今虽然是社会青年,但在别人的眼里依然还是个学生,而学生是不能谈情说爱的。咱俩只有都找到工作,才能拥有这个权力。况且,你妈妈盯得猴儿紧,她是坚决不准你跟我交往的。你说,连跟你谈情说爱的权力我都没有,我这心里面能不自卑吗? 那天我背着书包走进怡静里,迎面正好碰上居委会主任王二婶。她问我:“又去图书馆啦?”我就趁机跟她说:“二婶,我要是考不上大学,您还得给我找临时工啊!”王二婶说:“你老老实实地告诉二婶,是不是跟欧筱娅那丫头好上啦?人家可是富贵窝里的金枝玉叶,你配不上她!”我不免有些尴尬,便狡赖地说:“我也没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呀!”王二婶说:“没有最好!二婶给你敲个警钟,免得以后痴呆呆地找不着北。” 跟你说句实在话吧,王二婶的话,着实叫我纠结了好几天。我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咱们两人的家境,有天壤之别。无论你走到哪里,都像是一位骄傲的公主,不但美丽,而且富有。即使下嫁,也应该嫁给像模像样的人家。当年冬妮娅那么爱保尔,两人还不是分道扬镳了? 你也许会说,那是因为保尔没有给冬妮娅机会。没错儿,保尔确实没有给冬妮娅机会。假如我是保尔,我就会骑上高头大马,跨着手枪和战刀,告诉冬妮娅我是一名勇敢的布尔什维克军人了。我会带着她离开维尼察,去基辅、去莫斯科、去她想要去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冬妮娅肯牵我的手,我就会为她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可是,保尔真要是像我说得这样去做,那他还叫保尔吗? 或许,我压根就不该拿保尔和冬妮娅来跟咱俩比。咱们两人是什么?是青梅竹马呀!所以,每当我想学保尔的时候,每当我想给你一个绵长的拥抱然后悄然离去的时候,你的一个微笑,就轻轻松松地打碎了我所有的荒唐念头。所以,我即便再怎样纠结,只要快到了约会的时间,我的两只脚就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巴不得早早地赶到约定地点。人呐,就是这么怪,由得了人却由不得心啊! 第四章 梁祝的魅力 那天中午时分,万里晴空,阳光灿烂。安静的街道上车辆很少,行人也不多,我又按约定时间在约定的地点等着你。忽然,我看见吴竞远骑车来到了我跟前,故意问我在等谁?我说谁也不等,他当然不信,还非要用车带我去图书馆。我婉转地拒绝了,然后斜过马路,钻进了一条小胡同。直到吴竞走远了,我才又钻出来。 好一会儿工夫,你才骑着自行车姗姗而来。 原来,你推着自行车刚一走出胡同口,就看见在一棵大槐树的阴影下,吴竞远跨着自行车,脚踩着马路牙子,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怡静里的胡同口。他一看见你,就蹬着自行车过来了。你装作没有瞧见他,骑上车子就走。他很快就追上了你,一个劲地跟你没话找话。你骑着自行车猛地向另一个路口拐去,吴竞远想跟着一块拐,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得没趣地硬往前骑。你骑出去没有多远,又从原路踅了回来。 你一见面就问我:“看见吴竞远了吗?”我照实说了,你便忍不住地直笑,还夸我学机灵了。我便得意地说:“那是!你鲍鱼哥哥只认得美人菩萨的车子,谁也诓不走我!”可是我的话还没有落音儿,就瞧见吴竞远骑着车子又跟来了。你的动作实在够麻利,蹬上自行车就跑。我怕你把我弄丢了,三步两步就蹦坐在后倚架上。你把自行车蹬得飞快,专往人多的地方骑。我用手臂紧紧搂住你的细腰,一个劲地喊,“当心!当心!别撞着人!”你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带着我转眼间就驶进了闹市区。街道上车多人也多,你三拐两拐,就稳不住车把了。 ----警察!警察! 我的喊叫声大概让你慌了神儿,前车轱辘砰地一下撞在了马路牙子上。自行车顺势一倒,咱们两个人摔成了一堆儿。我顾不得疼痛,赶紧爬起来去搀扶你。偏巧你这天身着浅色碎花衬衫,下身是一条蓝色裙裤,也没穿玻璃丝高筒袜。两条雪白漂亮的腿,明显地蹭上了灰尘。当我看见你的膝盖磕破了一块皮,渗出了一点红殷殷的血水,便赶紧俯下身去,用嘴去啄脏血,还用舌头把伤口上的脏土舔了去。你本来觉得伤口还有点疼,叫我这么一舔,伤口居然不疼了。你叫着:“快把脏东西吐了!”我却懵懂地问:“美人菩萨,你的血怎么好甜好甜?”你瞅着我直笑:“血明明都是咸的,怎么偏我是甜的?”我说:“好像人血都是咸的,可为什么你的血是甜的呢?”你绷着脸说:“那我就不是人呗?”我赶忙说:“娅娅小姐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尘。”你说:“甭嘴跟抹了蜜似的!吴竞远又不是老虎,咱们怕他什么呀!”我拍拍脑袋说:“对呀,咱们怕他什么呢?”你瞪了我一眼:“还不都是你!你不喊着叫着,吴竞远追上来了,我会撒欢地蹬吗?”我打趣地说:“还真是的啊!我要不是喊着叫着,你怎么会摔破了腿,我又怎么能尝到你的血呢?” 这时候,一位年轻的交警走了过来,板着脸说:“两人互相检讨呐!”你马上换了一副笑脸,张嘴就管人家叫警察叔叔。交警忙说:“打住!打住!我比你大不了两岁,叫叔叔我脑袋晕。”你又改口叫警察哥哥。交警又说:“还是叫同志的好!”你装出了一副可怜相:“警察同志,我哥哥病了,急着带他上医院,所以就忽略了交通法规。” 我为了配合你的谎话,便捂着肚子哎哟起来。 交警说:“行啦行啦!一个大老爷儿们,又不是临产生孩子,捂着肚子叫唤嘛?你们回头瞅瞅,那是什么?”咱俩回头一瞧,身后头是一家妇产医院。你的谎话不攻自破了,羞得满脸绯红。交警说,“错了就是错了,干嘛还撒谎骗人?”我忙嘿嘿地笑着替你承认错误:“是是,我们错了!我们错了!”交警说:“瞧你们俩也不是笨人,回去好好学学交通法规,别在大马路上丢丑。下次再叫我逮着,没好果子吃,走吧!”甭听警察说得跟真的似的,那是吓唬人。他整天在马路上值勤,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不知道跟多少人打交道,恐怕日后我们认得他,他却早把我们给忘了。但是客气话还是要说的----警察哥哥,谢啦! 于是,咱们两人推着自行车离开了闹市区,直奔海河而去。 这是一条古老的河流,也是天津的母亲河。由于它的地势不高,所以随着海水的潮汐,或顺流或倒流,因此取名海河。1939年河水泛滥,曾淹没了天津城,低洼地带水深达到两米,街道行船将近两个月。1963年太行山麓连降七天暴雨,衡水一片汪洋。为保护天津的工业,上游被迫炸堤放水。毛主席审时度势,做出了“一定要根治海河”的指示。于是,上游修建水库,下游开挖入海减河。从此海河流域不再发生水灾,却又开始了干旱。如今,海河畔建起了公园,有游椅、有花坛、还有凉亭和长廊,已经变成了人们休闲的地方。 咱们俩坐在假山石旁,各自在温习功课。我故意反复地背诵着一句俄语,牙,结巴留不留!牙,欧亲结巴留不留!你故意问我:“念什么呢?那么带劲儿!”我嘿嘿地笑着,一语双关地说:“俄语!俄语!翻译过来就是——我喜欢你;我非常喜欢你。当然,也可以翻译成——我爱你;我非常爱你!”你又故意问我:“除了这两句,还会别的吗?”我装出一副挺认真的样子:“多睡打你牙!就是再见的意思。”你有些讥讽地说:“鲍鱼哥哥,好像我学的不是俄语,还要你来教!”我扑哧一声笑了,笑得很开心。那个时候,全市中学校的外语分两类,一部分学英语,一部分学俄语。我跟你同在一个学校,当然学的都是同一门外语。我不过是借这个机会,向你说说一直就羞于出口的话。其实,我的用意你心里也明白,只是装糊涂罢了。 傍晚的时候,我正在自己的小屋里看书,那是个亭子间。忽然,我听见有人敲门,便觉得好生奇怪。在自己的家里,我的父母兄弟姐妹都是推门就进,哪有这么客气的?我当时还以为是你呐!可是一想,你从来就不到我的房间啊?我开门一看,你猜怎么着,竟然是吴竞远!你说这个吴竞远脸皮有多厚!咱们俩甩开他,那是因为讨厌他,他又不是智商有障碍,怎么就闹不明白呢?我没好脸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屋?”他狡黠地笑着说:“贵人多忘事!上小学那会儿,我来过好几回。我还知道你的窗口对着欧筱娅家的院门。鲍建铭,你这小屋蛮不错的嘛,干吗还去图书馆复习功课?噢,你不说我也明白,你是为了跟白雪公主做个伴儿。其实,叫白雪公主来这儿,不比在图书馆更方便?哈哈,怕招惹闲话,对不对?” 吴竞远忽然发现书架上有架望远镜,便拿过来朝你家的门口望去。然后又挨个窗口搜索着,终于发现了你的身影儿,顿时变得激动起来。我一把夺过吴竞远手里的望远镜说:“看什么看!”吴竞远坏模坏样地问:“你经常偷看她吧?”我瞪起了眼睛:“甭胡扯!”吴竞远嘻嘻地笑着说:“胡扯?那你的望远镜是用来干嘛的?瞧你挺正人君子,说不定连人家洗澡都偷看过了!”我气得恨不得给他一拳,恼火地叫着:“你才是流氓呐!”吴竞远嬉皮笑脸地说:“我可没说偷看女孩子洗澡就是流氓!把望远镜给我,我再䁖一眼,说不定就真的碰上欧筱娅在洗澡。甭瞪眼睛,漂亮女孩儿就是给人欣赏的,你吃醋也没用!” 我一把拖起吴竞远就往屋外推:“走吧走吧,你讨厌死啦!”吴竞远死力地挣扎着,却哪里抵得过我的力气?他硬是被我拖出了小屋,拖下了楼梯,拖到了小院门口。要不是看在小学同学的情分上,我真想给他来个“大背跨”! 还记得吗?我把这件事如实地吿诉给了你,你给我立下了约法三章:第一,把望远镜藏起来;第二,不许吴竞远再踏进小屋;第三,再看见吴竞远就绕着走。 我琢磨着,我生生把吴竞远轰出了家门,那个家伙断然不好意思再来了。谁料那天晚上,我在屋里又“牙,结巴留不留;牙,欧亲结巴留不留”的时候,吴竞远抱着小提琴盒子,竟探头探脑地溜进来,猛地叫了一声:“八格牙路!”我一看是他,气就不打一处来,毫不客气地说:“吴竞远,你脸皮是不是太厚了,怎么记吃不记打呀?”吴竞远憨皮赖脸地说:“嘛!嘛!嘛叫记吃不记打?哥儿们瞧你不错,成心交你这个朋友,别不识抬举!咱们好赖也是老同学了,干嘛跟个仇人似的?”他顺手将琴盒往小床上一放,取出了小提琴。我没好气地说:“你拿小提琴到我家显摆嘛!”吴竞远嬉皮笑脸地说:“嘻嘻,还真叫你蒙对了,就是跟你显摆显摆!小提琴又叫梵婀铃,起源于乌龟壳琴。钢琴是乐器之王,小提琴就是乐器王后,两种乐器天生就是一对儿。欧筱娅起小练的是钢琴,我起小练的是小提琴。别你妈又撇嘴,只要一提欧筱娅的名字,你就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值当得吗?哥哥,消消气儿,我给你来段曲子听听?” 厚脸皮的吴竞远也不管我爱听不爱听,就凑近窗口卖力地拉起了脍炙人口的小提琴曲《梁祝》。很显然,他是拉给你听的。别看吴竞远挺讨人嫌的,小提琴的演技还挺到位。一曲优美浪漫的《梁祝》乐曲,竟然把我给听迷了。尽管吴竞远使足了吃奶的力气,但是你的窗口始终黑着灯。我猛然想起了约法三章,再一次扯住了吴竞远的胳膊,毫不客气地把他拖出了家门。 第二天下午,咱俩又来到海河公园复习功课。还没坐下来,你就板起了面孔,问我是不是忘了你的约法三章?你是谁?你是我的美人菩萨,你的话我怎么敢忘?于是我木讷地复述着:“第一,要把望远镜藏起来;第二,不许吴竞远再踏进小屋;第三,再看见吴竞远我就绕着走。”你冷冷地问我:“做到了吗?”我暗忖,吴竞远在我小屋里拉《梁祝》,肯定被你听见了。我只得照实说:“吴竞远那孙子,简直叫人防不胜防。他连个招呼也没打,就一头拱进了我的小屋。我本来要轰他走,却轰晚了。那家伙拉起了《梁祝》,一时竟把我给听迷了。” 你挖苦地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情种呀,一首《梁祝》就把什么都忘了?”我嘿嘿地笑着说:“梁山伯跟祝英台是校友,咱们俩也是校友。我一听那支曲子,就由不得想起了你。”你用圆珠笔杆敲了一下我的脑门儿说:“想入非非了是不是?我说鲍驴子,还用不用把约法三章再重复一遍?”我忽地站起来,摆出一副立正的姿势机械地复述着:“第一,把望远镜藏起来;第二,不许吴竞远再……” 你一把拽着我坐下来,压低了声音说:“丢不丢人!没瞅见周围都是眼睛呀?”我瞧了瞧周围,果然有人在朝咱们这边张望,便由不得冲你嘿嘿地笑着说:“复习功课!复习功课!牙,结巴留不留;牙,欧亲结巴留不留!”你也笑了起来:“笨死啦!就这么几个单句,你要背到什么时候才记得住呀?”我深情地说:“哦,我要背它一辈子!” 记得那时,你脉脉含情地看着我,你肯定相信我说得是真心话。据说,假如月下老人若是在一男一女的脚上栓了红绳子,他们是谁也逃脱不掉的。我情知这是一个美丽的神话传说,却宁愿相信它是真的。我认定月下老人已经用红绳子把咱俩栓在了一起,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后来,我还真的在梦里见到了月下老人,他对我说,他确实把红绳子的这头栓上了我,那头栓住了你。就算你想尥蹶子,也蹦跶不开那条鲜亮的红绳儿。 暮色降临,一轮皎洁的月亮悬挂在夜空,你坐在钢琴前,为我弹奏起了《梁祝》。那优美动听的钢琴乐曲飞出你的房间,在温柔的月色下飘向我的窗口。你在用你的心,尽情地演译着纯朴而美丽的爱情主题。那优美的旋律,仿佛清醇的泉水流进了我干涸的心田。我仿佛置身于一种轻盈飘渺、神秘朦胧、崇高而美妙的梦幻世界。几乎与故事中的主人公同命运、共呼吸。时而欢喜、时而忧伤、时而悲愤、时而憧憬。那哀伤婉转、催人泪下的旋律,倾诉着对爱情的渴望与向往。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在世态炎凉的冷暖人间,最可贵的就是坚贞不渝的爱情。 我趴在自家的小窗口,默默地听着你的琴声。你的窗口,垂着淡蓝色的窗帘,窗帘上晃动着你的身影。或许,你不想让我看见你,那样更会富有诗意。月光如水的夜色里,美妙悦耳的钢琴曲在飘荡着。此时此刻,我已经完全沉浸在音乐艺术的氛围之中,不知不觉,一颗硕大而清澈的泪珠,从我的脸颊上滚落下来。我在问自己,你是不是被仙乐般的《梁祝》迷住了?你是不是被美人菩萨的倩影迷住了?是的,我确实被迷住了,迷得一蹋糊涂。这时,我仿佛听见上苍传来一个凝重的声音说:“这就对了!你既然爱上一个人,就要迷恋她一生一世。” 可是,我们谁也不会想到,路灯幽幽的胡同里,有一个四十开外的男人,胳膊上套着写有“治安”字样的红袖章,正一瘸一拐地走来。他就是咱们怡静里居委会的治保主任丁裕忠,大家背后都叫他“瘸丁”。从他的神态上可以看出,他正在寻找《梁祝》乐曲的来源。瘸丁终于在你家的门前站住了,仰脸望着你的窗口。 这时候,你的房门被猛地推开了,你妈妈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十分不安地说:“筱娅,眼下正在搞‘四清’,你怎么还弹这种缠绵悱恻的曲子?你知不知道,你的琴声把治保主任都引来啦!” 乐曲声戛然而止。你木然地注视着母亲,心灵上受到了极大的震惊。你闹不明白,弹一曲《梁祝》,跟四清运动有什么关系?你怪母亲过于谨慎,甚至有些大惊小怪。我倒觉得,你母亲出身望族,是津门著名的女画家。优越的生活环境,使她养成了傲慢的性格。而在当今的政治形势下,又变得谨小慎微。她的不安情绪,其实完全可以理解。 在昏黄的路灯下,瘸丁一瘸一拐地离开了你家的门口。那条长长的影子,在幽暗的地面上摇曳着,渐渐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第五章 中榜的喜悦 曾因弹奏《梁祝》而带来的不偷快,很快就被高考冲淡了、遗忘了。我早早地交了试卷走出考场,在校园草坪上遛来遛去。过了好长时间,我才看见你神采奕奕地走出考场教室。瞧你那神情,准定考得不错。你一眼就瞅见了我,不免有些担心,生怕我又在应付你,应付高考。 你走过来劈头盖脸地问我:“怎么出来的这么早?”我说:“试卷答完了,不出来还等着发奖金啊!”你对我的回答当然不满意,顺嘴补了一句:“你就不能多检查几遍?”我理直气壮地说:“就是检查一百遍、一千遍,也就是那么个样子了。凡是会的,自然全答了。凡是不会的,憋也憋不出来。不过,这一回的考试题,对我来说那就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嘿嘿,少说也能拿它个六百分吧!”你听我说得那么牛气,又那么漫不经心,紧张的心情才稍稍地缓和了下来。我趁机巴结你说:“筱娅,考试那会儿太紧张了,找个地方放松放松吧。我请你吃刨冰怎么样?”你被我的样子逗笑了,便瞅着我说:“你倒是满洒脱的,还是让我请你吃冰淇淋吧!”听罢你的话,我感到很尴尬,可是自己的衣袋里又没几张钞票,想牛也牛不起来。你一拉我的袖子:“走,去起士林!” 座落在小白楼的起士林,是天津最早的西餐馆。相传清末年间,有一个跟随八国联军来到天津卫的德国厨师,名叫“起士林”,以制作面包、糖果而著称。他开了这家西餐馆,从精美的餐具到花样繁多的西式菜品,从布置考究的店堂到温馨周到的服务,无不传播着西方的饮食文化。 我们来到了起士林,可是你并没有请我吃冰淇淋,而是正经八百的西式大餐。尽管我吃得津津有味,可是我的心里并不舒服。本来说是刨冰,又改成冰淇淋,现在却吃开了西洋大餐。让你这么破费,真的太不好意思啦! 你从我的神色上想必看出来了我很难为情,便笑吟吟地安慰我说:“把钱花在你身上,我不觉得冤。有朝一日你飞黄腾达了,我要仰视你的恩泽时,你会希望我也怀有尴尬的心情吗?” 我说:“不!” 你问:“为什么不?” 我信口说:“那是你应该得到的。在爱的面前,从来就没有利益的分界线。” 你笑了,笑得很温存,说:“鲍子,你回答的挺好嘛!你不会永远是这个样子,你也不是那种吃软饭的男人。假如我看错了你,假如你是个不求上进的人,那才伤我的心呢!”我禁不住有些警惕地说:“你可想明白了,命里注定不能飞黄腾达,老天爷也没有办法。”你瞪了我一眼说:“你这是跟我赌气呐!我妈本来就看不上你,这你也知道。我死拉硬拽地让你参加高考,是指望你能考上大学,堵住我妈的嘴。我不希望你人到中年,才来个范进中举!” 你的话触碰了我的自尊,我便没轻没重地说:“这些车轱辘话,复习功课那会儿你不知讲过多少遍了。当作家不一定上大学,这是明摆着的。就拿你喜欢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来说吧,奥斯特罗夫斯基就没上过大学,可人家照样写出那么辉煌的作品。我虽然不能跟那些伟大的作家相比,但闹得像范进中举那样,我还不至于吧?” 你有些黯然神伤地说:“我的话也许有些世故,伤你自尊了吧?不过,我们必须面对现实啊!我可以不在乎你是不是个大学生,但我母亲却把学历看得很重。我承认,有很多名作家没有进过高等学府,照样在文学道路上取得了辉煌的成绩。可是,做为一位注重现实的母亲,她不会被这些美丽的预言所迷惑。你要想把我娶到你家,你就得取悦我的母亲。你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本事向她证明,你才是欧家乘龙快婿的最佳人选。不然的话,那条鸿沟就很难逾越。” 我低下头避开了你的目光,有气无力地说:“你妈就认得文凭,贴个名校标签,就人模狗样的成才子啦?”你情不自禁地笑了:“瞧,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鲍鱼哥哥,假如有一天,欧姑娘变成了白天鹅腾空而飞,翱翔在蓝天白云之间。而你呢,却仍然趴在黑咕隆咚的井底下,望着巴掌大的天喘粗气。你说我是飞回来呢,还是一去不复返呢?” 我赌气说:“那你就远走高飞呗!” 你生气了:“这可是你说的!” 我有些沉不住气了,顺口说道:“早就有人劝过我,说你是富贵人家的金枝玉叶,我是贫民窟里的狗尾巴草,配不上你!”你一下子瞪起了眼睛:“谁说的?谁说的?这个该死的臭头!”我扑哧一声笑了:“怎么说着说着就骂起来了?”你没有笑,也许你认为你不能笑,你一笑我就会拿你的话不当一回子事了。你绷着脸说:“鲍驴,你也用不着灰头土脸地作践自己!就算你是一根狗尾巴草,我也得浇水施肥不是?反正也这样了,努力不努力的,就凭自己的觉悟吧!我也不指望你将来给我搬座金山银山来,别把我饿着,就算你把我当美人菩萨供养了。” 我这时才发现,我把你惹得很伤心,赶忙表决心说:“筱娅,其实这次高考,我真的很努力了。今年考不上,我明年接着考。我还就不信考不上大学,当不成作家!”你长舒了一口气:“上帝,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了就要算数。哪怕你真的老来老来才弄出个范进中举,我也认啦!”我信誓旦旦地说:“天地明鉴,我鲍建铭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追随美人菩萨。你叫我往东,我不往西;你叫我打狗,我不撵鸡。为了你,我油锅敢下,海河敢跳,决不走基!”你急得叫了起来:“你快打住吧!这哪里是山盟海誓,简直就是个抢码头的混星子!” 其实,那段爱情宣言,是我故意逗你乐的。真要是说山盟海誓,那也是“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决心够大的吧?美人菩萨,我对你的思念,我对你的眷恋,有诗为证,“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你说我就是嘴甜,哄得你心儿酥酥的。说句掏心窝子话,那真不是嘴甜,那是我太在乎你了。你是我的无价之宝,拿什么也不换。 在等待大学录取通知书的这段时间,真够沉闷的。那颗悬着的心,七上八下的老是安定不下来。还是你有主意,逛公园去。 在天津八里台,有一个以水取胜的水上公园,湖水映衬着朱红楼阁。婀娜多姿的垂柳,更增加了公园的妩媚。公园内有三湖九岛,岛与岛之间以造型优美的双曲拱桥、曲桥、桃柳堤相连接。由于没有几个游人,所以显得空旷冷清。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漂荡着一只小游船。坐在船头的你,轻轻地唱起了山西民歌《知道不知道》。我划着船桨,痴迷地聆听着。那优美浪漫的歌声,在湖面上飘荡着。随着悠扬的歌声,小船钻进了美丽的拱桥桥洞。 这时候,我们的眼前忽然暗了下来,我的心里猛地冲起一股激情,抑制不住地挤到你的身边,一把抱住了你。就在这时候,又一只游船驶进了桥洞,你赶忙跟我分开了。当时,我真恨不得把那只小船掀翻了。可是你却笑着抓起双桨,把小船从桥洞里划了出去。阳光之下,我望见你白晰的脸颊上正泛着两朵玫瑰色的红晕,真是美极了。你那秋波闪动的眼睛,含着羞涩,也含着欢愉,迷人极了。此时,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们弃船上岸,登上了高高的楼阁远眺。望着烟波浩淼的湖水,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信心。然而,我们疯玩了一个下午,谁也没有想一想,为什么在星期天的时候,水上公园的游人竟然寥寥无几?眼看着夕阳西沉,绚丽多彩的晚霞染红了清澈的湖水。你和我手牵着手,高高兴兴地走在湖边的大道上。忽然间,两个戴着红袖章的值勤人员走了过来,他们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盯视着我们。我们赶忙分开手,一本正经地从值勤人员身边走了过去,然后撒腿向公园门口跑去了。 夜幕降临,林荫道的路灯遮掩在郁郁葱葱的枝叶之间,昏黄的灯光仿佛被筛过似的,将斑驳陆离的光影投撒在地上。你和我沿着林荫道,说说笑笑地一路走来。这时候,只见三名荷枪实弹的军人,分别沿着两旁的便道悄无声息地巡逻而过。 我们两人走着走着,你伸手拽了一下我的衣角。我远远地看见了怡静里的胡同口,便自觉地收住了脚步。我问你:“这么晚回家,不会挨说吧?”你俏皮地说:“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去水上公园了!”我见你抬腿就要走,便一把拉住了你的手说:“再给个香香行吗?”你瞪了我一眼说:“疯啦!没瞧见解放军叔叔刚过去?” 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耷拉下了脑袋,也觉得自己有些得寸进尺。在水上公园已经够过份了,哪能没完没了?你朝前走了几步,可能觉得我的样子有点可怜,又返回来拍了拍我的脑门儿说:“就给你个安慰吧!”你踮起脚尖儿,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脸颊。我一时激动,刚要去搂抱你,却被你滑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跑了。我眼巴巴地看着你跑远了,有些失落,又有些怅惘,但更多的是温馨和甜蜜。我张开两只手,拱着腰,扭着屁股,顺嘴唱起了《两只老虎》,边唱边舞地向前走去。 我回到自己的小屋,躺在床上好像还在梦里一样。我的天哪!当时怎么就不想一想,万一把你惹恼了怎么办?被你推进湖里还是小事,说不定你会从此不再搭理我,把我看成是流氓。万幸万幸!你没有恼我。我的手上,一直留有你的余香。因为我从来不用化妆品,也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香味儿。我舍不得把那香味洗掉,直到躺在被窝里还在深情地嗅着。 记得你告诉我,你回家往小床上一躺,你母亲就追进了房间,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有些不高兴地说:“妈,您是不是看不得女儿高兴?”你妈妈皱着眉头说:“我恨不得你天天高兴才好,可你也不看看眼下是什么形势。如今全国都在反修防修,巩固无产阶级专政,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多紧啊!”你很不以为然地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妈妈有些着急了,说:“怎么没有关系?我跟你爸天天都在‘洗手洗澡’,挖资产阶级根子。你是资本家的女儿,稍不注意就会惹上麻烦。躲在家里,起码可以避避风头。你懂不懂啊?”你当然不懂,所以就很不服气地顶撞着说:“妈,我看您让‘四清’给清怕了吧?我又不是反革命,避什么风头?就因为我是资本家的女儿?” 你妈妈无奈地叹了口气,顺嘴说了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那是什么意思,你没有听懂。你又问我,我也不懂。我只知道那是杜牧的《泊秦淮》,全诗是“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从字面上来讲,那是说国家就要灭亡了,歌女还在唱亡国之君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后来我反复琢磨,咂摸出了其中的味道。你母亲无非是在批评你,当前的政治形势那么严峻,你却一点也不关心。可她又不想说得太明白,怕你承载不了太重的心理负担。 不过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去水上公园。 我没有你那么好的生活条件,不能去尽情享受物质生活。看见自己的母亲天不亮就要起来上班,我心里很痛很痛。几个月来为了考大学,我辞去了好不容易抢到手的临时工。如今高考结束了,我又该去挣钱了。于是,我敲开了王二婶家的房门。一看王二婶的长相,就知道她是个热情善良的好人。不高不矮的个头儿,生着一副慈眉善目的脸庞。她人到中年,有些发福了。在怡静里,她是个苗正根红的老住户,多年来一直担任居委会主任,大家有什么为难事都爱找她帮着解决。 王二婶是起小看着我长大的,自然就不把我当外人,一瞅见我就爽直地说:“傻小子,进屋吧,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我嘿嘿地笑着问:“二婶,最近有指标吗?”王二婶瞪了我一眼说:“你这孩子!我好不容易给你弄了个市政的活儿,说扔你就扔了。这会儿又来找我,居委会是为你一个人开的?既然考了大学,还找临时工干嘛?”我说:“那考大学,哪敢说一考就准能考上?”王二婶倒也干脆,她说:“如今社会青年那么多,都急着找工作,也不能老照顾你呀?等着吧!”我从衣兜里摸出两包大婴孩香烟往桌上一撂:“二婶,这是我孝敬您的!”王二婶故意板着脸,嗔怪地嚷嚷着:“这不是朝我打糖衣炮弹吗?别来腐蚀我,拿走!”王二婶的丈夫黄守信却没有把香烟看做是糖衣炮弹,他顺手拿起一包大婴孩,取出一支叼在了嘴上。王二婶也没担心丈夫会被糖衣炮弹打中,信手划根火柴,替丈夫把香烟点燃了。我趁这个机会,赶忙转身跑了。 你说事情也就这么巧,刚离开王二婶家,就看见邮递员大冯骑着自行车拐进了怡静里,把个破车铃铛摁得山响。他来到我家的院门前,一捏车闸,两条大长腿支撑住了车子,冲着门口大喊:“鲍建铭拿戳!” 我赶忙跑过去问:“冯哥,哪儿来的?”大冯说:“你小子眼看就抖起来了,南开大学!”我的妈呀!天上真的掉馅饼了吗?真的就砸在我的脑袋上了吗?我顿时喜形于色,冲着邮递员大喊:“摁手印行吗?”大冯瞟了我一眼说:“瞧把你高兴的,找不着北了吧?摁手印,行啊!”我从大冯的手里接过邮件单据,哆哆嗦嗦地摁上了自己的手印。大冯打趣地说:“摁手印就摁手印呗,手哆嗦嘛!”我见大冯蹬车就要走,便一把拖住了自行车问:“欧筱娅的呢?”大冯没有听懂,愣了愣神儿,便蹬着自行车走了。他把个破车铃铛摁得哐啷哐啷的直响,简直难听死了。 我捧着南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情不自禁地向你的窗口望去,只见你站在窗口前正默默地朝我张望。我马上把手中的录取通知书高高地举起来,冲你使劲地摇着。此时此刻,我忽然有一种范进中举的感觉。 ----中榜啦! 你喜不自禁地笑了,冲我摆了摆手便闪出了窗口。不大一会儿的工夫,你就跑出了院门。你一把抓过我的录取通知书,激动地看了又看,满脸都是笑容,就像一朵盛开的玫瑰。你喜笑颜开地看着我说:“鲍子,你总算考上啦!赶紧拿回家叫你爸你妈看看,老鲍家的二小子不是个银样蜡枪头!”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你既为我高兴,也为你自己高兴。如今,你也可以骄傲地把我的录取通知书往你父母跟前一亮,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说:“瞧吧,我们胜利了! 第六章 险化成蝶 两天过去了,你的录取通知书始终没有来临。 乌云笼罩下的海河,像一位沉默的老人。阴郁的河水,也没有了往日的生气。时而有一条渔舟从河面上悄然划过,转眼间就消失在苍茫之中。我们俩凭栏望着阴沉沉的海河,两个人的心情都非常郁闷。 我极力地安慰你:“再等等吧!说不定明天一睁眼,邮递员大冯就会找上门来喊——欧筱娅拿戳!”你知道我是在哄你高兴,便凄婉地一笑,说出了压抑在心底的话:“别哄我高兴啦!我已经打听过了,凡是录取音乐学院的,都接到了通知。我呀,又落榜啦!”我不相信这是事实,怎么会呢?你考得那么优秀。你叹了一口气说,“说实在的,我的专业考试确实不错,临场发挥的特好,这是考场老师亲口说的。文化课不敢说考得有多么好,但是肯定过了艺术院校的分数线。鲍子,是有人走后门把我给顶了,还是另有什么原因。当初我还嘲笑你,结果却说嘴打嘴,我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看到你那副沮丧的样子,我真的难过极了,多么希望考上大学的是你而不是我啊!然而严酷的现实摆在我们的面前,这使我感到十分茫然。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会不会是因为你的出身不好?可是,这话我又不敢说出口,怕你承受不了。 就在这个时候,吴竞远突然大呼小叫地出现了。 我冷冷地注视着吴竞远,心里甭提有多么厌烦,便挖苦地问他:“吴竞远,在考场上,我们怎么没看见你?”吴竞远显得非常尴尬,转而却又摆出一副很愤慨的样子说:“我悬崖勒马啦!不骗你们,我真的悬崖勒马啦!如今考大学,凭的不是真才实学,而是出身好坏。我是个资本家大少爷,就算考出个花儿来,也得靠边站。现在的大学,招得是工农兵子弟,不培养资产阶级狗崽子。你们不信?我表舅是教育局的,他的话还会有错?” 我的心头猛地一震,果然被我猜中了。 你气呼呼地冲吴竞远喊了一句,你表舅是个臭头,便匆匆地跑了。我追上了你,一把拉住你的手说:“吴竞远的话你怎么能全信呢?就他那两把刷子,连考场都不敢进,也配说三道四?再说了,他爷爷开豆腐房,他爸爸是个掮客,那也算是资本家?筱娅,想开一些,不就是一所狗屁学院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一下子把火撒到了我的身上,气呼呼地说:“反正你是考上了,就拿这些没有边际的话搪塞我!音乐界推崇的是学院派,你懂不懂呀?我拿不到文凭,钢琴弹得再好,谁又肯承认?如果因为考得不好,我可以再努力。如果因为出身不好,我一生的理想就永远破灭了。他们凭什么只重出身,不看成绩?难道我的血就不是红的吗?”我无法回答你的质问,只能拼命地安慰你说:“甭那么悲观。如果你真的落榜了,南开大学我也不去上了。”你闻听后几乎喊叫起来:“胡说!好不容易考上了,为什么不去?” 我一时语塞了,不知道该说怎样的话来安抚你。看见你那哀怨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掉了下来,便握着你的手温柔地摇了摇,很无奈地说:“哭吧,哭出来心里痛快!事情落在谁的头上,谁也接受不了。”你反而掏出手帕擦干了脸上的泪痕,说:“哭又有什么用呀?走吧,回家!” 我们离开了海河,一路上沉闷的谁也不愿意说话。街道依然是那样的街道,却显得那么漫长。眼看又走到了平时分手的老地方,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你看了我一眼,很平静地对我说:“无所谓了。哀,莫大于心死。一块回去吧!” 老实说,你不再忌讳同我一起走进怡静里,我很高兴,也很感激。但你冷不丁冒出一句“哀,莫大于心死”,却叫我好一通纠结。那个时候,我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几乎丧失了正常的思维。于是,我下意识地点点头,随着你向怡静里慢慢地走去。 咱们两人走进怡静里,在你的家门口临分手时,我问你:“明天上午还在老地方等你?”你好像没有听见我的问话,低着头不声不响地走了。走着走着,你忽然回身叮嘱我:“鲍子,你一定要上大学,那是一条通向理想的桥梁,听见没有?”我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筱姬,就在咱们分手的一刹那,你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难过吗?遇到这样的打击,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又会去做什么?我真怕你一时感情失控,做出什么傻事。 我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你果然回到自己的房间,抓起课本就拼命地撕。撕着撕着,那眼泪就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你终于忍受不住悲愤的情绪,一下子哭出了声。被撕碎的课本,也撒满了一地。你妈妈听到了你的哭声,惊慌地推门奔了进来问:“筱娅,出什么事啦?”你一下子扑进了母亲的怀里,大声哭喊着:“妈!我爸干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当资本家呀?” 妈妈泪光盈盈地解释说:“你爸爸是民族资本家,抗战、打老蒋那会儿,也是出过力的。五六年公私合营,他第一个站出来积极响应。爱国的民族资本家,属于人民,在国旗上还占有一颗星的位置呐!”你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个不住,哽咽着说:“既然这样,为什么资本家的孩子就不准上大学?”母亲一怔,但她马上就明白,你又落榜了。她替你擦着眼泪说:“为了考大学,你已经努力了,这就很好嘛!至于能不能考上,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一出生,就被打上了阶级的烙印,爸爸妈妈对不起你啊!”你对妈妈说:“你们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一个舒适温暖的家,却还要跟我说对不起,还有天理吗?妈,我不怪你们。我只想自己安静一会儿,行吗?” 你妈妈点点头,默默地走出了房间。 阴沉沉的天空,乌云把太阳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正在孕育着暴风雨。到了夜间,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把美丽的天津城洗刷了一遍。原本有些闷热的天气,也变得那么凉爽清新。然而,笼罩在我们心头的乌云,却并没有驱散。 记得那天夜里,好晚好晚我还看见你的房间没有熄灯,猜想你一定还在为没有考上音乐学院而纠结。结果我也跟着瞎琢磨,也是好晚好晚才睡着觉。没想到这一睡,便睡过了头。我眼睛一睁,离跟你约会的钟点不远了,便赶忙爬起来洗脸刷牙。我对着小镜子梳头,梳了又梳,头顶有一撮头发老是冲天翘着,怎么也压不下来。我便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抹在了那撮头发上,接着用梳子往下使劲压。不料想,这个动作刚好被我妈走进来看见了。她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脑壳上说:“什么好东西就往头上抹!”我嘿嘿地笑着说:“猴屁股上的毛,长到我脑袋上来了,压也压不下去。”我妈一边替我拾掇房间一边说:“光脑袋利索了有什么用?把屋子弄得像个狗窝儿,谁家的闺女也不会给你当媳妇。快去吧,你爸叫你呐!” 我答应一声,又对着小镜子抹了抹头发,这才走出了房间。我两阶三阶地蹦下楼梯来到大屋门口,就看见我爸正坐在椅子上给胡琴调弦,便大声问:“爸,找我有事儿?”我爸问我:“刚学的《赵氏孤儿》练得怎么样了?”我站在门口心不在焉地说:“啊……嗯……还可以吧!”我爸拉了两下胡琴,定了定音儿说:“来两句给我听听。”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眼看就到了跟你约会的钟点,便着急地说:“爸,人家还有事呐!”我爸的眉头一皱:“不上班,有什么正经事儿?你好好练练铜锤花脸,说不定还就出息了呢!” 我爸说着,嘴里便打着锣鼓点,摇头晃脑地拉起了西皮过门儿。我趁他侧着耳朵听弦音的机会,撒腿就跑。我顺着楼梯往下又蹿又跳,就听我爸气得大声叫唤:“建铭!建铭!你个小兔崽子!”接着又听我妈说:“孩子有约会,你老缠着他干吗?”我爸就冲着我妈吼:“这个小混蛋,可惜了的一条好嗓子!”我妈也不示弱:“你早干什么去了,这会儿才想起来叫他学唱戏!” 说起来,我家老爷子也是个大户人家出身。自小念私塾,不但汉文底子不浅,而且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尤其是蝇头小楷,那真叫一个绝。他张口闭口,就是“半部论语打天下,半部论语治天下”。我在他的影响之下,也爱上了诗词歌赋,把个《古文观止》也读得烂熟。当年我爷爷实指望我爸能成为栋梁之材,可他却偏偏迷上了梨园,拉得一手好胡琴。干铁路那会儿,便已是天津名票。如今辞去了公职,也就顺理成章地下了海。他听得我有一条好嗓子,是块唱铜锤花脸的料儿。无奈我一心想当作家,对京剧没有兴趣,令他深感婉惜。 我满头大汗地赶到咱俩约会的老地方,望眼欲穿地等着你,却一直也没看见你的身影儿。好久好久,我估摸着你不会来了,便很失落地回到了怡静里。空空荡荡的胡同死一样的寂静,连个人影都没有。如此的安静,如此的寂寞,使我感到了无比的孤独。 我回到自己的小屋,有些不安地举起望远镜,朝你的窗口观望着。可是,窗口垂着淡蓝色的窗帘,根本看不见屋内的情景。 正当这个时候,一只手突然抢走了我手中的望远镜,我扭头一看,又是吴竞远。我恼怒的几乎喊起来:“你又来干什么?”吴竞远也不答话,嘻皮笑脸地举起望远镜窥探你的窗口。我一把将望远镜夺了过来,大声喝斥着:“出去!出去!”吴竞远反而坐下来说:“你干嘛这么凶?”我气咻咻地说:“你在欧筱娅跟前大放厥词,成心想要害她是不是?”吴竞远倒满有理地说:“关于考大学的事儿,我不过是讲了几句大实话,你怎么倒怪起我来啦?叫她明白明白事情的真相,叫她不再去异想天开,叫她安分守己地做人,错了吗?”我几乎吼了起来:“你安分守己了吗?你明明知道欧筱娅讨厌你,却一个劲地套近乎,那不是异想天开?”吴竞远冷笑着说:“迷恋一个人,那是我的权力,这你可干涉不着。”我一把拖起吴竞远就住屋外推:“这是我的家!出去!出去!滚!” 吴竞远的脸挂不住了,红得像紫茄子。他见我真的火了,生怕我动粗,便气哼哼地走了。我轰走了吴竞远,又拿起了望远镜窥探你的窗口。我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老觉得你要出什么事儿,于是一下子扔掉了望远镜,冲着你的窗口扯开大嗓门,拼命地吼唱着:山青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一心想着你呀你,我想得真心焦∕为了那心上人,睡呀睡不着∕我只怕呀找不到,那叫我怎么好。唱着唱着,那声音越来越不是个调了。这哪里是歌声,简直变成了声嘶力竭的招魂曲。正当我扯着脖子越唱越焦急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你在窗口出现了,接着便瞧见你拽着窗帘,猝然地倒了下去。我大喊一声,便疯狂地奔出了自己的小屋。 我冲出自家的院门,三步两步奔到了你家的门前,使劲地推了推门,里面锁着没有推开。这时候,瘸丁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冲我喊叫着,出嘛事儿啦?我顾不上搭理瘸丁,便不顾一切地翻墙而入。 我冲进楼门,跑上楼梯,猛地撞开了你的房门,一眼就看见你躺在窗根下。我扑过去扶起了你的身子,大声呼叫着:“筱娅!筱娅!你怎么啦?你说话呀!”然而,你躺在我的怀里,没有任何反应。猛然间,我发现地上那只盛安眠药的药瓶,心里顿时明白了。我一把将你背起来,冲出了房间,冲下了楼梯,冲出了你家的院门。鬼头鬼脑的瘸丁,瞅见我背着你沿着胡同跑去,一瘸一拐地边追边喊:“出嘛事儿啦?出嘛事儿啦?” 后来听王二婶说,瘸丁追到胡同口,见我抱着你坐上了一辆三轮车,便一瘸一拐地直奔派出所而去。派出所的动作非常麻利,很快就查出我把你送进了就近的公安医院,并调查出你是自杀。民警小黄立即来到了居委会的办公室,召开了紧急治安会议,调查你的情况。瘸丁可算是找到事干了,他把你的自杀行为,上升到了严重的政治问题。他好一通上纲上线,夸夸其谈,越说越没了边际。稳重的民警小黄,只是默默地做着笔录。 瘸丁说,你父亲是个大资本家,母亲也是旧社会名门望族的阔小姐。自从开展“四清”以来,你父母都是重点审查对象。还说什么,像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肯定对社会主义不满。民警小黄让瘸丁讲一讲你的具体表现,他就信口开河地说,在你自杀之前,一天到晚地弹钢琴。弹的都是一些宣扬封资修的靡靡之音,外国曲子他叫不上名字,就知道一个《梁祝》。他竟然胡诌八扯地说,你情知没法跟无产阶级专政对抗,就幻想着变成一只蝴蝶,逃避四清四不清。瘸丁还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早就指出,反动阶级从来都不肯自动退出历史舞台。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只要牢牢地抓住狐狸尾巴,隐藏多么深的阶级敌人也跑不了。 民警小黄合上了笔录本,对瘸丁稳重地说:“如果你反映的情况属实,欧筱娅肯定是个社会不满分子。不过,你刚才谈到的罪行,大部分都是你的猜想,这怎么能成为证据呢?”瘸丁闹了个老大的没趣儿,可心里并不服气。他希望民警小黄支持他的观点,可人家就是不表态。我的上帝,有这么个丧门星,咱们能清静得了吗? 第七章 死里逃生 住院部的小院里,那棵老槐树的枝头上,有两只小鸟在啾啾地叫着。那悦耳的啼鸣,给人带来了欢愉。听人说,那体形娇小、颜色艳丽的小鸟,名叫黄腰柳莺,又叫柳串儿或者槐串儿,专以蜜虫为食。由于很难饲养,令众多鸟友忘而却步,所以显得很神秘。然而,黄腰柳莺的求生欲望非常强,它们好像在召唤你快快苏醒过来。是啊,也许正是黄腰柳莺的啼叫声唤醒了你。 朦胧中,你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你看见肃静的白色世界里,我就守在你的身旁。我紧紧地抓住了你的手,激动的热泪盈眶。你一时没有闹明白,自己躺在哪里?我又怎么会守在你的身旁?当你茫然地环顾了四周,方才意识到这里是医院。 你渐渐地恢复了思维,也恢复了记忆。 你对我说,你做了一个很奇异的梦,梦见自己身穿宽松的白色连衣裙,听着小鸟的鸣叫,无比轻松地走在绿草如茵的原野上。你似乎真实地感觉到,自己来到了一个春意盎然的世界。在一棵盛开着粉红色小花的芙蓉树下,你看见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婷婷玉立。那熟悉的身影,似乎曾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只见她冲你拈花一笑,你便顿觉彼此默契,心灵相通。于是,你喜悦地朝她走去,这才认出原来是敦煌壁画中的美人菩萨。就在这个时候,你听到了悠扬、婉转而又空灵的天籁密音——《绿度母心咒》。你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随着美人菩萨一块在飞。你的眼前展现出了神秘的雪域高原,看见了最纯洁的圣湖——纳木措。美人菩萨温存地牵着你的手,你们一同在这远离尘嚣的幻境,随着清风在纳木措的上空飞行。翠绿的牧场放着牛羊,幽蓝的湖水波光粼粼,高耸的念青唐古拉山白雪皑皑。此时,你忽然意识到,你的灵魂离开了躯体。你觉得自己像一朵飘逸的白云,看透了尘世间的尔虞我诈,厌倦了疲于奔命的争斗,远离了庸俗的浮躁和奢华,以一颗平常心陶醉于飘扬着五色巾幡的仙境之中。 你说,你问美人菩萨,要带你去哪里?她说,要带你远离娑婆世界,去一个没有烦恼没有忧伤的地方。听了她的话,你的心头一沉,好像有一件什么事情在让你牵挂。美人菩萨好像看出了你的心事,便和蔼地对你说,你不想去极乐世界?那里充满了幸福安乐,是阿弥陀佛居住的地方。你冒用了我的名号,说明你跟我有缘。你既然已经厌倦了人间,我特地前来超度你。你赶忙说,不,尽管人间有很多烦恼和忧伤,但我还是愿意留在人间。我不能离开爸爸妈妈,也不能离开鲍建铭,他们会伤心的。我以后再也不敢冒犯你的名号了!美人菩萨笑了笑说,美人如玉,菩萨如花。拿我的名号感召爱你的人,不是罪过。不过,这么痴迷你所钟爱的人,恰恰就是做女人的悲哀。好吧,那我就把你还给鲍建铭吧! 猛然间,风声大作,你的眼前一片漆黑,心中顿时充满了恐惧。你的脚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子,重重地摔了出去,好像是从屋里摔到了屋外,只见荒原大地,一派阳光。你再回头去看,只见坟头上枯黄的蒿草,正在风中不停地摇摆着。你胆战心惊地问自己,难道刚才是在坟墓里吗?此时,灿烂的阳光晃得你睁不开眼睛。一个天使般的少女,笼罩在美丽的光环之中,她正向你伸出一双温柔的手。这时候,你的耳畔好像有人在说,好了,好了,她醒过来了! 你依稀记得,当时你无声无息地躺在席梦思床上,已经陷入了昏睡之中。粗犷的歌声传进了你的窗口,使你忽忽悠悠地有了意识。你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努力地辨别那歌声来自哪里?当你蓦然意识到那是我在唱,便拼命地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外屋,扑向窗口。当你勉强地掀起了窗帘,只觉得眼前一黑,一下子昏倒了。那淡蓝色的窗帘,也被你一把扯了下来。你说,这好像是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却又觉得很遥远很遥远。 我紧紧地抓住你的手说:“筱娅,差一点儿我们就再也见不到面了!”你的眼角滚出了泪珠,向我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太看重世间的奢华和虚荣了,考不上大学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擦去了你眼角的泪珠,诚恳地说:“明年我陪你再考!”你凄婉地摇了摇头说:“不,不考了!好容易拣回来一条命,我不想再把它弄丢了。”我说:“不考就不考,不上大学,照样混出个人样儿来。” 你笑着点了点头。 我万幸地说:“医生讲,如果再晚来半个小时,即使扁鹊再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走进丰都城了。”你充满深情地说:“鲍子,是你救了我,谢谢你!”我流着眼泪深吻着你的手说:“不,这不是我的功劳,是上苍对你的眷顾。” 这时候,病房门打开了,走进来两名面孔严肃的警察,其中一位就是咱们怡静里的片警小黄,他请我回避一下。我迟疑地站了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病房。此时,我只觉得派出所下来调查一下你自杀的原因,是他们的正常工作,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却没有意识到你的自杀行为,可能会演变成政治问题。 对于父母来说,女儿闹出这等弥天大事,犹如五雷轰顶。当时,四清运动越来越深入了,凡事都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就连上班迟到,都是政治问题。一顶对抗“四清运动”的帽子,一旦扣在脑袋上,能把人压死。你曾对我说:“你妈妈写了五份思想汇报都没能通过,你爸爸的思想压力更大。”过去那会儿,你妈妈整月整月地不去美协露面,也没个人问。如今每天“洗手洗澡”,一天不去都不行,特殊时期嘛!他们不敢在单位请假,只能夜里守候在你的床前。那心灵与身体的煎熬,可想而知。令他们感到欣慰的是,由于抢救及时,你身体吸入的安眠药尚未达到致死量。 不久,你就出院了。 做了错事的你,乖乖地坐在父母的跟前。你庆幸自己没有走上奈何桥,没有喝下孟婆汤,又从黄泉路上走了回来。你更为自己做出了如此轻视生命的荒唐事情,深深地忏悔。人生有各种各样的路,条条大路通罗马,为什么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假如不是发现的及时,那你就真的“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了。 你爸爸语重心长地说:“这是一件不应该发生的事情。一个人的生命,不单单属于自己,它还属于深爱着他的家人。人生的道路很长很长,有阳光也有风雨。怎么能稍遇挫折,就轻易放弃生命呢?你还很年轻,缺乏生活的阅历,要好好学会磨练自己啊!”你点点头说:“爸,我知道错了!”你爸爸又问你:“听说救你的那个小伙子,不但是你的同学,还是你的好朋友?”你妈妈有些轻蔑地说:“那个男孩子叫鲍建铭,是咱们邻居家的孩子,父亲是个拉胡琴的。我曾经带他去逛过敦煌,就算是他对我的报答吧!” 你把嘴一噘,听不得妈妈用这样一种口吻谈论我,你说:“拉胡琴怎么啦?他父母都是有文化的人!他爸爸原来是铁路职工,五七年干部下放,叫他当筑路工人。他爸爸不肯,就辞职了。爸,鲍建铭他爸爸的毛笔字写得可棒啦!”你爸爸不禁问道:“他父亲是右派?”你用肯定的语气回答说:“不是!”你妈妈却说:“五七年干部下放,是为了克服官僚主义,密切党群、干群关系,我跟你爸也都下去过。鲍建铭的父亲抵制干部下放,肯定有思想问题。”你有些不高兴了,板着脸说:“妈!说这些干什么呀?”你爸爸也觉出妈妈说话的态度有问题,便叉开了话题说:“筱娅,你要向我们保证,今后再也不做这种傻事了。”你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说:“我保证!” 你爸爸温和地笑了。他老人家毕竟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很明白事理。你已经为自己的过错深深地忏悔了,规劝的话就应该适可而止,不能絮叨起来没个完,你说是不是?你妈妈本是个大家闺秀,自然也懂得不能伤害了女儿的自尊心。父母浅尝辄止的劝诫,做得恰到好处,很给你面子。 你蓦地抬起了眼睛,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你爸爸问:“爸,我能跟鲍建铭来往了吗?我能请他来家里作客了吗?”你爸爸的回答非常令你满意——当然可以。你高兴地扑过去搂住了爸爸的脖子,大声喊叫着:“爸,谢谢你啦!” 尽管你妈妈打心眼里反对你跟我来往,可我毕竟救了你一命,于情于理她都不好公然表露出来。再说,你刚刚摆脱了死亡的阴影,她也不敢太拗着你。而她说得曾经带我去逛过敦煌莫高窟,我就应该报答她的那些话,她知道有些理亏,也就不好意思再提了。本来嘛!她带我去敦煌,是叫我当跟包的,凭什么反倒叫我去报答她呀?不过,这话我也就偷偷地跟你说说,你可千万别当着她的面乱讲。为什么?她是你妈呀! 第八章 闺阁天香 在你爸爸的支持下,咱们两人的交往基本上可以公开了。当我听说允许去你家做客了,就好像皇上准许小民去逛御花园一样,高兴的都快要疯了。我迫不及待地要求去你的房间坐一坐,你架不住我软磨硬泡,好歹算是答应了。说句实在话,你的闺房对于我来说,就像月宫一样神秘。越是神秘越是充满了诱惑力,那里简直就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我怀着万分喜悦的心情,被你领进了你的家门。 你家的小院种满了花草,还有几个养着金鱼的大鱼缸。小的时候,咱俩经常坐在紫滕罗的花架下,听你爸爸妈妈讲故事。你还记得吗?胡同里有一位老奶奶说,七月七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到了那一天,哪里也找不见喜鹊,它们全飞天上去了。老奶奶还说,到了七夕的那天晚上,童男童女坐在紫藤萝的花架下,手拉着手、嘴对着嘴,就能听见牛郎织女悄悄的说话声。咱们两人很好奇,就天天盼着七月七早点到来。那神秘的一天,终于盼到了。记得那天晚上星星特别亮,抬头可以望见墨蓝的夜空有一道淡淡的白光。大人们说,那就是银河。咱们俩坐在紫藤萝花架下的小板凳上,偷偷地照着老奶奶的话,手拉着手、嘴对着嘴,可是好半天过去了,却怎么也听不见牛郎织女说悄悄话。 你很失望,我也很失望,于是便怀疑咱俩到底是不是童男童女?现在回想起来,那番情景多么的无邪,又多么的浪漫,至今在心里仍然能够感受到那份童贞的温馨与天真。后来我们渐渐长大了,你家的大门也对我封闭了。我只能在胡同里没有人的时候,偷偷地扒着门缝朝庭院里窥探。花草依旧,紫藤萝依旧,大鱼缸也依旧。唯一变化的,就是那个漂亮的小女孩,如今已经活脱脱地变成了清纯靓丽的少女。 当我走入你的房间时,第一眼就看见了那架漂亮的奥地利钢琴。由于它摆放在靠窗口的地方,所以从我的窗口一眼就能望见它。几乎占据一面墙的书橱里,藏有那么多的中外名著,真叫我羡慕死了。房间里中西合璧的装饰,十分典雅,无不显示着女主人的高贵。毫无疑问,这里是你的书房兼琴房。那天闯进来救你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些。 然而,我最想看的却是你的卧室。于是,我信步走进了里屋,你也没有阻拦我。我站在屋子中央东看西瞧,直觉得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不禁下意识地耸了耸鼻子,使劲地嗅着。 你笑着问我:“狗鼻子闻什么呢?” 我率真地说:“咦?这屋里怎么有一股天香!” 你一时弄不清我是在奉承你,还是真的嗅到了什么香味儿,便瞅着我眨巴眨巴眼睛说:“胡说吧你!我的屋里哪来的天香?”我哈哈地笑了:“我的美人菩萨,你不就是天香吗?”你冲我嘘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忘了我给你讲的梦啦?美人菩萨是观音大士,你怎么可以乱叫?”我摆出一副满有学问的样子说:“你不要误解观音大士的话好不好?她说你冒用了她的名号,那是在逗你玩呢!佛门世界不知有多少尊美人菩萨,这并不是专指观音大士的。你是美人,又有悲悯善良的菩萨心肠,那就是美人菩萨嘛!再退一万步说,就算美人菩萨专指得就是观音大士,那她不是也说了,用她的名号感召爱你的人,不算是罪过吗?说不定你正是受了她的点化,才来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呢!你说不能叫就不叫了,凭什么呀?” 你可能被我的一番妄论给说糊涂了,便叉开了话题说:“这里可是我的闺房,不许跟别人说你来过!”我由不得连连点头。是嘛!藏在心扉深处的秘密,实在太多太多了。两个人的故事,饱含着多少爱的甘苦,怎么能随便讲给别人听呢?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好奇和渴望,如今总算是得到了满足。我原本还有些局促的心,此时也已经松弛下来了。我刚要往席梦思小床上坐,却被你一把拉开了。你的理由挺好玩的,女孩子的绣床,不许乱坐!我嘿嘿地笑了,一屁股坐在了地毯上。你也莞尔一笑,挤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咱们两人靠着小床沿儿,彼此能听到心声。 你对我说:“虽然闹了一场虚惊,我们还是有所收获的。”我摸摸你的脑门儿问:“你没发烧吧?”你一把打开了我的手:“去!你能坐在我的卧室里,这不是收获吗?我爸爸答应咱俩可以交往了,这不是收获吗?从今往后,我们能够双双自由地进出怡静里,再也不用怕人了,这是多大的收获呀!鲍子,喝上一瓶安眠药,倒也值得哈?”我闻听后,忽然流下了眼泪。你慌忙用手抹去我脸上的泪珠儿,不安地问:“这是怎么啦?”我哽咽着说:“一想起那会儿,我的腿肚子就哆嗦。你真的一下子过不来了,那不是要我的命吗?”你愧赧地说:“有你做我的守护神,哪个无常鬼敢把我锁了去?”此情此景,我的心里有一股激情在荡漾。我忽然一把抱住了你,就像那天在桥洞里一样,忘情地吻着你。你毫无思想准备,一把推开了我:“鲍驴!你疯啦?”我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没疯!我……我醉了!” 你问:“真的醉了?” 我说:“真的醉了!” 你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温存地说:“那就再喝一杯吧!”我得到了你的允许和鼓励,那胆子也就放开了。我一把抱住你,便把脑袋拱了过去。你没有躲闪,任凭我的亲吻。我情不自禁地解开了你的衣扣,激动的飘飘欲仙了。 ----筱娅!筱娅! 我忘乎所以地呼唤着你的名字,便把自己的脸贴过去,尽情地感受着你的柔情和妩媚。此时,你的眼睛仿佛笼罩着一层雾蒙蒙的水气,酡红的脸颊充满了青春的诱惑。突然间,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把我吓了一跳。我以为是你母亲回来了,紧张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弯腰就要往小床底下钻。你一把拽住我说:“又不是抓壮丁,你怕什么?你钻进床铺底下,不是更说不清楚了吗?坐到椅子上去!” 你真不愧是我的美人菩萨,竟然那么镇静! 你起身整了整散乱的头发,便沉着地走出了房间。我强打着精神坐在了椅子上,仄起耳朵听着屋外的动静。曾经火一样的激情,就这样被无情地扑灭了。 我扒着窗口,看见你走过小院打开了院门,只见瘸丁和两名臂戴“治安”红袖章的街道大妈,虎视耽耽地站在门口。瘸丁故意拉了拉胳膊上的红袖章给你看:“你爸你妈在家吗?”你板着脸说:“都上班了,你们有什么事儿?”瘸丁一挥手:“到屋里说吧!”他也不经你的允许,便一瘸一拐地带着两名臂戴“治安”红袖章的街道大妈,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了院门。 瘸丁走进客厅,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你,阴阳怪气地说:“你的自杀行为,引起了公安机关的高度重视。他们责成怡静里居委会,负责调查你的自杀真相。”你很生气地说:“派出所去医院找过我,都说清楚了,还调查什么?”瘸丁冷笑着说:“仅仅因为考不上大学就去自杀?哼,鬼才相信!你要好好挖一挖思想根源,是不是对社会主义不满?是不是反对无产阶级专政?”你很不客气地反问他:“哼,你是想通过我来说出你自己的心里话吧?”瘸丁瞪起了眼珠子:“放肆!你怎么敢攻击堂堂的治保主任?我警告你欧筱娅,我代表的可是无产阶级专政。听说你是高才生,喜欢写写唱唱。说不定就在你的房间里,藏匿着反动文章,甚至还有反革命纲领。” 我忍无可忍地冲进了客厅,指着瘸丁说:“瘸丁,你也太过份了吧?你是不是看反特电影看多了,看谁都像是美蒋特务?”瘸丁一拍桌子,大声喝斥着:“鲍建铭,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们是奉公安机关的指示,前来调查欧筱娅的自杀问题,你不要妨碍公务!”我毫不示弱地说:“你甭假传圣旨,把公安机关的批文拿出来!”瘸丁气得嘴唇直哆嗦:“嘿嘿,反了你们啦!”他猛地转向两名街道大妈吼叫着,“搜!搜查欧筱娅的卧窒!” 两名街道大妈闻听,立即挽袖子、捋胳膊,随着瘸丁冲出了客厅。你几步奔到瘸丁的前面,大声叫道:“我看你们谁敢进我的房间?”瘸丁一愣:“欧筱娅!你想抗法吗?”你冲着我喊道:“马上给派出所打电话,就说我家进了强盗!”我匆匆地来到客厅的大茶几跟前,一把绰起了电话筒。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我一口气报告了“匪情”。 派出所接到报警电话,行动十分麻利。几名全副武装的警察,骑着自行车飞速地驶进了怡静里。当他们冲上楼梯,看见你和我并肩站在一起,与蠢蠢欲动的瘸丁和两名街道大妈对阵,一下子给弄糊涂了。民警小黄问:“丁主任,这是怎么回事?”瘸丁指着你说:“她抗拒搜查!”你大声质问着:“你有什么权力搜查我的房间?”瘸丁信口雌黄地说:“有人揭发你写反动日记!”你反唇相讥:“我还说你们家藏着变天账呐!”瘸丁气呼呼地说:“黄同志,你看见没有,她有多么嚣张!”民警小黄说:“丁主任,你看这样好不好?这里由我来处理,你们先撤了吧!”瘸丁顺坡下驴地说:“好,好,我们撤!黄同志,她的屋里肯定藏有反革命罪证,不能放过她!哼,跟我耍横儿,她还嫩了点儿!” 民警小黄没有言语,看着瘸丁带着两名街道大妈走了。其他几名民警见没有什么情况,也陆续地撤离了。咱俩也随着民警小黄,一同走进了客厅。 民警小黄坐在咱俩的对面,态度温和地说:“欧筱娅同学,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你说:“挺好的!”民警小黄又说:“丁主任的做法可能有点过火,希望你能谅解。不过,你也应该积极配合调查,把事情说清楚。每一桩自杀个案,都需要有明确的结论,这是有规定的。”我不服气地说:“那他就该乱扣帽子?”民警小黄笑了笑,岔开了话题说:“以后向派出所报警,不要虚张声势,我们还以为欧筱娅家真的进了强盗呢!” 你和我都忍不住地笑了。 看似一场风波就这么平息了,但是事情远没有咱俩想得那么简单。听说,在居委会召开的治安会议上,瘸丁骂你是个小狐狸精。说你不但迷住了老鲍家的二小子,就连片警小黄都觉得你是个思想单纯的女孩儿。瘸丁还扬言,搞阶级斗争,就要深挖资产阶级的毒根子。说什么你的反动思想,肯定来源于你爸你妈。他还建议居委会本着对党和人民高度负责的态度,去你父母的单位反映情况,进一步掌握这个反动家庭的新动向。不过,瘸丁的建议并没有得到王二婶的支持。她认为你的自杀行为,派出所已经基本做了结论,为什么非要往反革命那边推人家呢?可是瘸丁根本就听不进去,反而奉劝王二婶不要犯东廓先生的错误。你瞧瞧,瘸丁有多么歹毒!我早就听人说,瘸丁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流浓的坏家伙。靠着那张臭嘴,竟然混了个“治保主任”。官当得不大,野心倒不小。他正想抓住你这件事,向街道办事处和派出所邀功请赏呢! 第九章 惹火烧身 说起来,每次咱俩约会都是我先来,可是这一回我却来晚了十几分钟。我满头大汗地一路跑来,远远地看见你站在便道边,正有些不安地东张西望。直到你看见了我,脸上才有了笑容。我眼看着就快跑到你的跟前了,忽然驶来一辆大卡车,把我给挡住了。等到卡车驶过去,却不见了你。我以为自己来晚了,惹你不高兴了,故意躲了起来。于是,我就四处乱找,急得脑门子直冒汗。冷不丁,我瞧见你从冷食店不紧不慢地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瓶山海关冰镇汽水。 我连忙跑过去直个劲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啦!”你将汽水瓶递给我说:“来晚就来晚了呗!瞧你跑得满头大汗,也不怕中了暑。”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忽然不见了你,急得我好找!”你笑着说:“你可真是个呆子呀!狗眨眼的工夫,我能去哪儿呢?快喝吧!” 此时,我正浑身躁热,嗓子眼冒火,一瓶冰镇汽水喝下去,打了几个嗝,美得透心凉! 你顺口问道:“你今儿个是怎么啦?我左等你不来,右等也不来,难不成吴竟远又去你家拉《梁祝》啦!”我一脸的无奈说:“临要出门,叫我爸堵在了楼梯口,他死活拽着我不叫走,非逼着我调嗓子不可。他是京剧老票友,说下海也就下海了。我一个笨鸭子,他却非要我去学铜锤花脸,这不是硬赶鸭子上架吗?”你忍不住格格地笑了起来:“你爸爸那是望子成龙。做不了裘盛戎,还当不了袁世海吗?”我认真地说:“京剧讲究科班,功底是打小练的。你瞧我这硬胳膊硬腿儿,什么时候才能把筋骨捋顺了?”你打趣地说:“也不知道你吼花脸腔儿,是个什么样子,挺吓人的吧?”我自吹自擂地说:“敢情!哪天你听听我的西皮二六《断密涧》,那一段凄凉委婉的唱腔,能催人泪下!”你嘻嘻地笑了:“反正吹牛不上税,你就吹吧!” 说话之间,咱们两人不知不觉地走进了街心花园。郁郁葱葱的花园里,游人并不多。花坛里的美人蕉,顶着红花黄花,娉娉婷婷地迎风而立。恐怕这个年月,也只有赋闲在家的社会青年,才有时间光顾这种地方吧! 你双眉紧锁地说:“咱们说点正经事吧!你说,瘸丁老找我的麻烦怎么办?”我一听就瞪起了眼珠子:“他又欺负你啦?”你叹了一口气说:“瘸丁要去我爸我妈的单位闹事儿!”我满不在乎地说:“叫他去,怕他怎的?”你一听就着急了:“你倒是不怕!我爸我妈正在单位‘洗手洗澡’,要是叫领导知道我自杀的事儿,还不得一盆污水泼死他们?”我不解地问:“什么‘洗手洗澡’?”你有些吃惊地说:“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啊?如今搞‘四清’运动,当干部的人人过关,向组织交待问题。我爸我妈本来就是重点审查对象,我这不是给他们找事儿吗?那个该死的瘸丁,一口咬定我自杀是因为对社会不满,是向无产阶级专政示威。这要是往我爸我妈的单位一反映,那还了得!”我连忙叮嘱你说:“这你可一定得咬住了口,千万不能叫瘸丁得逞。”你忧心忡忡地说:“可你架不住他给你上纲上线呀!你看啊,我因为没有考上大学而自杀,就是反对大学的录取方针;反对大学的录取方针,就是敌视党的教育政策;敌视党的教育政策,就是仇恨社会主义;仇恨社会主义,就是妄想推翻无产阶级专政。你看!你看!这是什么逻辑?恨死我了!一时的糊涂,竟让我爸我妈也跟着遭罪,我还是人吗?”我气愤地喊了起来:“瘸丁折腾来折腾去,无非是在你的自杀动机上做文章。咱们编一个自杀动机,让瘸丁没法上纲上线。走,咱们路上说!” 我不由分说,拉着你就走出了花园门口。一路上,你听着我出得怪招,由不得倒吸一口凉气说:“照你的话去做,我倒是解脱了,却把你给栽了进去,那不就苦了你啦!不行,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我极力地说服你:“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咱们就死马当着活马医吧!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为老泰山分忧解难,也是我的一份孝心嘛!”你捶着我的胸脯:“谁说要嫁给你啦!” 我嘿嘿地笑着抓住了你的手,又拽着你往前走。 眼看快到了花园路派出所,你蓦地一把拖住了我喊着:“不!咱不去了!我不能叫你背个流氓的骂名!”我说:“你傻了不是?流氓和反革命,哪个罪名更可怕?”你的眼里含着泪水,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说:“鲍子!你何苦呢?”我攥着你的手温存地说:“为你赴汤蹈火,我心甘情愿。”你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地往下掉,悔恨交加地说:“我太可恨了,一时的糊涂,惹来了多大麻烦啊!”我叮嘱你说:“记住,别跟我的口供弄拧了。” 你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就连头也不回地朝派出所大步走去了。那心态,那劲头,那气概,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可是临进派出所的一刹那,我的腿由不得哆嗦了一下。你是知道的,我很少走进派出所,这倒不是因为遗传了我爸爸的基因,见了警察就害怕。而是总觉得派出所是跟坏人打交道的地方,好人最好别进来。甚至我还认为警察都有职业病,看谁都像坏蛋,招惹他们是自找倒霉。可是眼下,我却自找麻烦来了。 乍一进派出所,警察见了我,脸上多少还挂点微笑。当听说我是来投案自首的,那一张张脸顿时就变得严肃起来了。他们把我带进了一间警务室,室内陈设极其简单。洁白的墙壁上,张贴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字标语。你可不知道那个气氛,单单那八个大黑字,叫人见了就不寒而栗。没有问题,也老觉着自己有问题。不过,尽管我有些怵头,却没有后悔。 我坐在指定的凳子上,面对着民警小黄以及另外一名民警。我跟民警小黄打过交道,所以他对我还算客气。我有些紧张地问:“黄同志,我能抽根烟吗?”民警小黄说:“可以。”我掏出香烟盒取出两支,递向两位民警,见他们打着拒绝的手势,便又放回一支,点燃了另一支。我屁股下面的这把凳子,摆放的位置实在太叫人难受了。它当当正正地搁在屋子中央,前面不远就是一张光秃秃的桌子。不用问,那就是审讯桌。 民警小黄问:“看来你有些紧张,想喝杯水吗?” 我摇摇头说:“不,不喝,我交待问题吧!” 民警小黄和另一位民警没有再说什么,两人默默地打开了笔录本。我清了清嗓子,极力装出悔不当初的样子,说这些天来,我一直就忐忑不安,尤其到了夜里,一听见警笛声,就浑身冒冷汗;还说自已怎么怎么混蛋、怎么怎么畜生,不该强迫你跟我好,结果逼得你呑下了安眠药片。我云山雾罩地瞎白唬了一通,还自以为才思敏捷,口齿伶俐。 民警小黄蹙起了眉峰,严肃地问:“鲍建铭,你说得都是实话吗?”我苦笑着说:“这种事情我怎么敢开玩笑?”民警小黄说:“据欧筱娅说,她是因为没有考上大学,一时想不开才自杀的?”我张口就说:“那是我逼她那么说的。”民警小黄冷冷地问:“她就那么听你的话?”我故意装出一副很得意的样子说:“她敢不听吗?我要是把这事张扬出去,她还……她还……还怎么嫁人?”民警小黄板着面孔说:“鲍建铭,你交待的问题很严重。你以威胁的手段侵犯了少女的人身,并造成了严重后果。为了严肃法纪,应该对你刑事拘留。待问题彻查清楚,再进行处理。”我一下子傻了眼,本以为交待完了,他们顶多把我教训一顿,然后就放我回家,怎么会把我关起来了呢?我几乎喊叫起来:“党的政策,不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吗?”民警小黄说:“坦白从宽,并不意味着有案不立,有罪不纠。如果你犯有强奸罪,那问题就更严重了。” 就这样,我被关进了禁闭室,这是我决没有想到的。我眼巴巴地看着民警小黄锁上了小铁门,心里不禁七上八下。我真闹不懂,我不过是说曾经强迫你跟我好,这怎么又跟强奸罪扯上了?我就说嘛,警察接触犯罪分子太多了,看谁也不像个好人?你有一个错、半条罪,他们恨不能再整出八个错、十条罪。反正脚正不怕鞋歪,就叫他们调查去吧!只要不伤害你,自己还有什么样的冤枉承受不了呢?想到这里,我顿觉轻松了许多。 自打那次你在水上公园唱了山西民歌《知道不知道》,我就更加喜欢西北民歌了。它的曲调高亢悠长,格调深沉婉转,气质粗犷淳朴,透着一股苍凉、悲壮的美。尤其是那生动的歌词,热烘烘、火辣辣的,叫人听了着迷啊!于是,我一屁股坐在地铺上,盘着两条粗腿,一摇三晃地轻声唱起了山西民歌《会哥哥》:青杨树呀冒高高∕生死我忘不了咱二人好∕想妹妹想得我迷了窍∕压河漏抱回个锄草刀。 突然间,传来了砰砰砰的拍门声,接着铁门的小窗口呼啦一下打开了,露出一张大嘴,严厉地喝斥着:“不许乱唱!”你知道我有个犟脾气,越是不叫我怎样,我就越是要怎样。他们越不叫我唱,我就偏要唱。不过,这里毕竟是派出所,咱也不敢硬拿着鸡蛋碰石头,你说是不是?我还在唱,那嘴一张一合,虽然不发出声音,但是“想妹妹想得我迷了窍”的旋律,却在心里铮铮作响,这他当警察的干涉不着吧? 关在禁闭室里的滋味儿,实在太不好受了。居住条件差不说,它寂寞呀!自打往小屋里一锁,就没有一个人进来跟我说说话,连片警小黄也不露面了。我除了在心里唱唱酸曲儿,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打发时间。我盘腿坐在地铺上,一边唱一边晃,自找乐趣。你是最了解我的,除了摔跤打拳,我没练过和尚的坐禅功。晃着晃着,两条腿就麻了。只得伸直了腿,一个劲地又捶又砸,连唱酸曲儿的雅兴也没有了。 后来听我姐姐说,我被派出所关进了小黑屋,可把我妈给急坏了。她颠颠地跑去找王二婶,还送去了一条恒大香烟。王二婶快言快语地说:“这可怎么说的!陈姐,咱们也是老街坊了,有事儿说事儿,送什么礼呀!眼下正在搞“四清”,其中有一条就是‘清经济’,你这不是叫我犯错误吗?谈完了事儿,把烟拿走,就算我送给鲍师傅的。”我妈说:“二婶,建铭那个浑小子,又给你添麻烦啦!”王二婶啧啧嘴,直个劲地骂我:“这小子是够浑的!你瞧瞧他办的这个事儿,就跟三岁小孩子似的。他以为把事儿揽过来,欧筱娅就解放了。他就不想想,人家派出所可得当个案子办呀!这一下可好,偷鸡不着蚀把米,他那一屁股屎,还得叫欧筱娅替他擦。”我妈没有听懂,以为是叫你去替我翻供。王二婶说,“要是那样,两个都是一面之辞,人家派出所听谁的?”我妈也直点头:“对呀!叫人家听谁的?”王二婶像个领导干部似的用手指敲敲桌面,掷地有声地说:“谁的也不听,要让事实说话!如果事实证明建铭那个傻小子有罪,那就够他喝一壶的!” 我妈听了,吓得直嘬牙花子。王二婶的话,可不是危言耸听。眼下正在搞政治运动,阶级斗争的弦绷得那么紧。在这个非常时期强暴少女,那是多么严重的罪行。我妈回家把事情一说,家里就可乱套了。 我姐姐说:“我就闹不明白,咱们家老二平时老实巴脚的,怎么会干出那种缺德事呢?”我爸说:“还不都怪你这个当姐姐的!你有那么多女同学,就不能给你二弟介绍一个?你看看那个欧筱娅,好大的气性,考不上大学就寻死觅活的。这要是娶回家来,还不得当菩萨供着?”我妹妹一贯把我爸爸当大救星看,她说:“爸,干脆你去派出所,先把我哥保出来!”我妈挖苦地说:“别难为你爸啦!他一看见警察,腿肚子就抽筋儿。”这一下,我爸的脸面可就挂不住了,忍不住大声嚷嚷起来:“你们以为我真的不敢去吗?啊?你们就不琢磨琢磨,我去了又跟警察怎么讲?就算我讲了,人家派出所能听我的吗?老二犯得那叫流氓罪,老脸都叫他丢尽了,还叫我去派出所跟着他丢人现眼。你们这些人呀,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妈赌气说:“甭急赤白脸的,谁也没逼着你去!”我爸更火了,气得直拍桌子骂:“这个小兔崽子!他吃了豹子胆,喝了老虎汤,怎么就敢去派出所承认,说自己是个‘流氓、混蛋、强奸犯’!老鲍家在怡静里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老住户了,今后还怎么跟街坊四邻见面?”一家人见我爸又骂起来,便闹得不欢而散,可个个心里都是沉甸甸的。 第十章 羞辱的代价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被派出所拘留起来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出一天的工夫,整个怡静里就沸沸扬扬地传遍了。那消息传得越来越邪乎,几乎到了不堪入耳的地步。我倒不在乎街坊四邻怎么说,却担心你是不是能够承受得住。我真没想到,因为我的天真幼稚,竟然会给你造成更大的伤害。 你对我说,你本以为你是案件中的受害人,派出所理应找你来落实情况。那样一来,你就可以为我设法开脱一下。可是整整两天过去了,警察连个面也没露。你每天如坐针毯一般,越来越沉不住气了。此时此刻,你最关心的,就是我会落个怎样的结果。你几次想去派出所打听打听,都被你妈妈死活拦住了,把你急得什么似的。 你妈妈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察颜观色地问:“筱娅,鲍建铭到底搞得什么名堂,是不是也有你一份儿?”你终于憋不住了,说:“他那样做,还不是为了咱们家!”你妈妈觉得挺奇怪:“怎么是为了咱们家?”你索性跟你妈妈摊牌了:“妈,您也不想想,鲍建铭会对我无礼吗?瘸丁拿我的事大做文章,还要去工商联和美协败坏你跟我爸。鲍建铭为了让你们不受连累,才谎称我自杀是他逼的。原以为可以堵住瘸丁的嘴,谁想倒把事情闹大了。妈,我还是去派出所把事情讲清楚了吧!” 妈妈赶忙拦住了你:“这怎么可以?你们再一反复,反而更叫人家起疑心。你们这些年轻人呀,一点社会经验也没有,更不懂得政治斗争。”你着急地说:“建铭到现在还关在派出所,我不能不去救他呀!”你妈生气地说:“救?你怎么救,你救得了吗?我就没见过你们这么犯浑的!想什么点子不好,偏偏拿自己的清白开玩笑。这个鲍建铭呀,鬼心眼真是太多了。他为了把你牢牢地拢在手里,就玩了这么个把戏。他不是对你表示忠诚吗?他不是心甘情愿地代你受过吗?好哇,你就该成全他才对!” 你一下子站起来大声说:“妈,您也太自私了吧?宁愿我去坐牢,也不能看着他被判刑!”妈妈见你抓起外衣就往客厅门口走,赶忙追着喊:“筱娅,大晚上的你要去哪儿?”你头也不回地说:“去居委会!”妈妈显得更加紧张了:“去居委会干什么呀?”你没有回答,径自走出了客厅。你妈妈放心不下,也赶忙拿件衣服,边穿边追了出去。 夜幕下的怡静里,闪烁着昏黄的路灯。望着夜空的星斗,就好似井中蛙观天一般。所不同的是,井口是圆的,而胡同里看到的夜空却是长方形的。你走的很快,妈妈追出大门口的时候,早已不见了你的踪影。你听见她喊了你两声,故意没有回答。你很清楚,你要是叫妈妈拽住了,就只得被她乖乖地拖回家。你听见妈妈的脚步声匆匆地奔向了另一条小胡同,大概是朝居委会办公室去了。可她哪里知道,你却去了王二婶家。 你敲响了王二婶家的房门,门打开了,王二婶和她的丈夫黄守信热情地接待了你。走进屋里,王二婶给你斟了一杯茶水,她一下子就猜透了你的心思。王二婶笑着问:“为鲍建铭的事儿?”你点了点头。王二婶说,“走,咱们到居委会办公室说去。”黄守信打趣地说:“芝麻大的官儿,还挺招风的。再有人找你,叫他也去办公室?”王二婶说:“大晚上的,哪来的那么多人找我?就是有人找,也别往办公室支,叫他在家里等着!”很明显,王二婶可能要跟你谈什么隐秘的事,不愿让第三者听见。 你随着王二婶来到了居委会办公室的门前,看见你妈妈正焦急地在门口遛来遛去。她一看见你和王二婶,便赶忙迎了过来。妈妈埋怨你说:“王主任忙了一天,好容易下班了,你也不叫人家清静清静。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不行吗?”王二婶爽快地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说:“没关系,居委会上班没钟点,进屋吧!” 于是,你和妈妈随着王二婶走进了居委会办公室。你从来没有来过这儿,也很少跟热心肠的王二婶接触。此时站在房间里,不禁感到很陌生。八面玲珑的王二婶,不愧是居委会的主任,不等你和妈妈开口,话匣子就打开了。王二婶和蔼地说:“你们坐吧!不瞒你们说,你们就是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们。咱们先说说建铭那个熊孩子吧!他是我起小看着长大的,喜欢吃酸的,还是喜欢吃辣的,我都门儿清。你要是说他打个群架什么的,这我相信。要是说他欺负女孩子,我还真的不信哩!” 你刚要说话,却被妈妈抢过了话头。 你妈妈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有板有眼地说:“王主任,鲍建铭既然去了派出所,人家肯定录了口供。不管他怎么去说,都把我家筱娅扯了进去。王主任,人言可畏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大家都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无论给鲍建铭一个什么样的处分,都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你说是不是?王主任,你看这样好不好,请居委会代我们向派出所反映反映,就说我们不打算追究鲍建铭的过错。只要他能痛改前非,不再纠缠我们家筱娅,我们何必非要闹着给他个处分呢?” 你的眉头一皱,很生气地瞪了母亲一眼说:“看您都说些什么呀,鲍建铭根本就没怎么样我!”王二婶一边给你和你妈妈斟水,一边说:“欧筱娅,这只是你说,人家派出所可是要证据的。”你听了一愣:“证据?什么证据?”王二婶说:“这你还不懂?能证明你没有受到伤害的证据呗!”你听了松心地一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幼稚地说:“这不!您都看到了,我哪儿也没有受到伤害呀?”王二婶深沉地看了你妈妈一眼,然后又把脸转向你说:“这恐怕只有妇科说了才算!”你不解地瞪着王二婶问:“妇科?为什么要妇科说了算?” 此时,只见你妈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一下子站了起来说:“太过份啦!我女儿还是个处女,怎么能接受那种检查?”王二婶严肃地说:“派出所也没有办法。仅仅凭鲍建铭说几句威胁的话,你女儿不可能去自杀,除非对她造成了严重的伤害。眼下,只要欧筱娅去妇科做个检查,证明她还是个黄花闺女,那么鲍建铭的交待材料就是废纸一堆。如果欧筱娅坚决不同意,或者检查出不是个处女,那鲍建铭蹲监狱就活该了。”妈妈几乎吼叫起来:“不行!我的女儿绝对不能接受这种侮辱人格的检查!”你妈妈说着,站起来一把拖起你就向门口走去。王二婶没有说话,只是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你们走出了房门。 你和妈妈回到家里,心情都非常的沉重。你看见妈妈走进客厅一把扭亮了电灯,跺着脚换上了拖鞋。然后走到茶几跟前端起一杯凉茶,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着。你很清楚,她此刻的情绪正处在激烈的波动中,便有意回避她。可是还没容你踏上楼梯,妈妈就大声呼喊起来。 “筱娅!筱娅!” 没有办法,你只得走进客厅,不声不响地瞅着母亲。妈妈生气地瞪着你问:“你怎么跟个没事人似的?”你轻声细语地说:“你叫我怎么办?”妈妈大声问:“王二婶的话,你听明白了吗?”你点了点头说:“听明白了!”妈妈冒火地说:“王二婶的馊主意,绝对不能答应。这要是传出去,你还怎么做人?筱娅,女人的贞洁比生命更重要!做那种检查,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是处女也不是了。长舌妇的唾沫,能把你淹死!”你含着眼泪问妈妈:“那鲍建铭怎么办?”妈妈情绪激动地说:“你们俩天生就不是一对儿,为什么偏要往一块捏合?”你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妈!您跟我爸,当初不也是自由恋爱的吗?”妈妈一愣,说:“不错,我跟你爸是自由恋爱,但我们是门当户对,旗鼓相当。鲍建铭哪一点配得上你?”你颇不服气地说:“七仙女还能嫁给董永,我为什么就不能嫁给鲍建铭?”妈妈逮着理了:“七仙女倒是嫁给了董永,可结果怎么样?”你被妈妈问住了,便生气地说:“您跟王母娘娘一个样,也那么霸道!”说完,你就转身跑出了客厅。 记得你跟我说,那天晚上你躺在小床上,凝望着窗外的夜空,根本不敢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我戴着手铐脚镣,走在阴暗潮湿的监狱走廊里,甚至还听到了脚镣拖在水泥地上发出的声音。你非常害怕这一幕真的发生,那还不如让自己去死。可是,去不去医院接受检查,又真的让你非常纠结。检查处女膜是否破损,这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羞辱。难道除了那么一纸证明,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吗?月亮在晚云间徜徉,时而走入云层,时而又露出身影。它就像你的心一样,一会儿沉入阴郁的深潭,一会儿又浮出了水面。在那个不眠之夜,你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为了顾全自己的面子,就让我蒙受奇耻大辱,被送进失去自由的黑暗牢房。 第二天上午,你鼓足极大的勇气,背着你的爸爸妈妈,在王二婶的陪同下走进了公安医院。为了洗清我的冤枉,你只得硬着头皮这样做。 令人窘辱的一刻,总算是羞愤地熬过去了。当你走出妇科门诊的时候,你看见候诊厅的长椅上坐着民警小黄。他瞧见了你,很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从他的脸上你可以看得出,他的心情也很沉重。他好像要对你说些什么,却没有开口。你板着脸孔看也不看他一眼,把手中的诊断书往他的面前一拽,便头也不回地小跑着走了。 当天中午,我被带进了审讯室,民警小黄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通。那气势,就差跟我动粗了。当时我还有些不理解,他不过是个片警,将来还会打头碰面,干吗凶的恨不得吃了我?后来听了你的讲述我才明白,他是在替你出气。当时,他只说是你救了我。直到把我赶出了派出所,他也没有告诉我,你是用什么样的代价才换得了我的自由。 我走出派出所的大门,迎着灿烂的阳光,禁不住眯缝起了眼睛。这时候,我看到一个天使般的少女倩影,笼罩在耀眼的光环之中。渐渐地,我习惯了光明,这才惊喜地看见是你站在对面便道的大树下,正目不交睫地注视着我。我刚要跑过去,一辆汽车驶来,挡住了我的去路。那辆汽车刚过去,又一辆汽车急驶而来。就这样,来来往往的几辆汽车驶过之后,我才得以跑过马路,冲到你的跟前。这时,我心酸地发现你的脸上,正在淌着晶莹的泪珠。 我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拘谨地站在你的面前说:“筱娅,我没事了。”你点点头说:“走吧,我给你洗尘压惊去!”你用手帕擦了擦眼泪,然后苦涩地一笑,大大方方地挽起我的胳膊,朝着小白楼的方向走去。此时此刻,我们都感受到生活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好像多了一点什么,又丢了一些什么。而我们两个人的心,却贴得更紧了。 第十一章 你开心我就快活 起士林餐厅里,依然是那么富丽堂皇,依然是微笑服务,但是进餐的人却越来越少了。生意的不景气,明显跟当前的政治运动有很大关系。你静静地坐在餐桌前,凝目沉思地瞅着我进餐,嘴角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 我吃得正香,忽然发现你不吃不喝,便停住了刀叉问:“你怎么不吃?”你温柔地笑了:“瞧你狼吞虎咽的,在里面靠坏了吧?”我也情不自禁地笑了:“每顿一个窝头,一块咸菜,饿得我恨不得啃墙皮。”你的眼里蓦地闪出了盈盈的泪光:“那就再点两样菜吧!”我赶忙说:“好日子别一下子都过了,细水长流吧!”你笑谑地说:“你还想吃我一辈子呀?”我停止了进食,眼巴巴地看着你说:“想!真的好想!你不会笑话我吧?将来,我也许不能给你建个金窝银窝,但一定能为你筑起一个小小的安乐窝儿。” 你默默地看着我,点了点头,然后举起手,潇洒地冲女服务员打了一个响指。女服务员立即走了过来,礼貌地问还需要什么?你说:“再来一份鹅肝批、一份奶油烤杂拌。”女服务员说了声请稍等,便轻盈地离去了。我几乎叫了起来:“你要撑死我啊!”你笑了笑说:“你为我吃了苦,犒劳犒劳你还不应该吗?” 我放下刀叉,面露愧色地说:“我吃苦头,是我自作自受。什么点子不能想,却琢磨出那么个馊主意。不是你救了我,这会儿还在号子里啃窝头呐!可我就是不知道,你是用什么办法把我捞出来的?我问过民警小黄,他不肯告诉我,只是唬着脸叫我以后好好善待你,一辈子都不许欺负你。筱娅,不用民警小黄叮嘱,我也会一生一世对你好!” 这时候,女服务员送上了鹅肝批和奶油烤杂拌。 你把新上来的两份菜往我的跟前一推说:“吃吧,别想那些烦心事了!吃一堑长一智,谁不是这么长大的?”我忽然拍拍脑门说:“瞧我这猪脑子!民警小黄说,叫我出了派出所,先去居委会打声招呼。一见了你,就什么都忘了。”你忍不住说:“过去还真没把居委会当做一回子事儿,如今才知道不能小看了它。那个瘸丁,怎么就那么趾高气扬的?”我不屑地说:“我根本就没把他当头蒜!一个跳梁小丑,自己倒蛮觉得不错。哪天叫我抓着把柄,有他好看的!” 咱们两人边吃边聊,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两个钟头。酒足饭饱的我,大有乐不思蜀的劲头儿,早把铁窗里的遭遇抛到了九霄云外。可是,我忘了自己惹的祸,瘸丁可没忘。 后来听邻居说,瘸丁在居委会的办公室里,等我等得都快疯了。他在屋里一瘸一拐地踱来踱去,一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就冲着门口摆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反复两次都没人进来,烦躁的情绪因此而激增。坐在一旁的王二婶,偷偷地直笑他。瘸丁怒气冲冲地喊着:“鲍建铭简直不可救药!犯了那么严重的错误,竟敢无视居委会,企图逃避治安监督,太……太无法无天啦!”王二婶说:“人家派出所都没把他怎么样,你何苦气得像个紫茄子?”瘸丁指着王二婶说:“糊涂!糊涂!虽然没给鲍建铭扣上坏分子的帽子,但他的行为却属于坏分子的性质。他今天敢逼欧筱娅,明天就敢逼夏筱娅,后天就敢逼什么什么娅的!咱们怡静里,还有太平日子吗?”王二婶生气地说:“你是唯恨天下不乱呐!” 就在瘸丁跟王二婶赌气的时候,我敲开了居委会办公室的门。 瘸丁金鸡独立地站在门口,余怒未消地吼着:“你为嘛才来?”我轻描淡写地说:“吃饭去了。”瘸丁顿时火冒三丈地喊叫起来:“我饿着肚子一直在等你,你倒吃饱喝足啦!出了派出所,应该先来居委会报到,懂不懂规矩?”我不屑一顾地说:“不懂!”瘸丁气得嘴唇直哆嗦:“鲍建铭!不要以为派出所放了你,你就没事了。从今往后,你要每天向我汇报你的思想言行,三天写一份检查,五天交一份小结。”我也火了:“凭什么呀?”瘸丁左腮帮子止不住地颤动了几下,严厉地说:“就凭我是治保主任!”我蔑视地说:“甭跟我这狐假虎威的,你算老几?去!你去派出所告我去,就说我是反革命,叫他们来抓我。去呀!去呀!”瘸丁歇斯底里地叫着:“反了你啦!反了你啦!你们都瞧见没有?这就是当今社会青年的丑恶嘴脸!”我猛地一拍桌子吼起走:“社会青年怎么啦?不偷不抢,不杀人不放火,一颗红心跟党走,谁敢说我不是革命青年?你以为你瘸丁是谁呀?一堆狗屎!”说完,我看也不看瘸丁一眼,转身破门而去。 我在大马路上遛啊遛啊,转悠了好大一圈儿,才回到自己的小屋。越想越有气,一脚踢翻了椅子,结果把自己的脚踢得生疼。我呲牙咧嘴地抱着脚,一屁股坐在了小铁床上。这时候,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上楼梯,接着房门猛地被推开了,我老爹慌里慌张地出现在门口。 我爸骂着:“小兔崽子!你偷着跑回来啦?”我没好气地说:“您蹲进去试试!班房里连个耗子洞都没有,我逃得出来吗?”我爸说:“那警察怎么追到家里来啦?”我不禁有些纳闷儿:“警察来了?警察又来做什么?”我爸气哼哼地说:“还不快去,人家在大屋等着你呐!”我刚要抬脚往屋外走,却被我爸一把扯住了说,“你见了警察放老实点儿,不准顶撞人家,听见没有?咱们惹不起警察呀!”我眉头一皱,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便绕开我爸走出了房间。老爷子紧追在我的身后,也跟着下了楼梯。 我满腹狐疑地走进大屋,一眼就看见桌子旁边坐着王二婶和民警小黄。瘸丁坐在他们的对面翘着二郎腿,正得意洋洋地呑云吐雾。我一看见瘸丁就来气,便站在门口黑着脸,一声也不吭。我爸跟进大屋,见我那副样子,生怕惹恼了警察,便给了我一巴掌说:“见了几位领导,连个客气话也不会说啦?”王二婶笑了:“建铭,你的对立情绪还不小呢!”我故意拿腔拿调地说:“二婶,您可别冤着我!甭说是见了警察,就是见了治保主任,吓也吓死了,还敢有对立情绪?”民警小黄说:“鲍建铭,别说得那么可怜!在禁闭室里你都敢唱酸曲儿,你还有什么怕的?”我装糊涂地问:“我唱酸曲儿啦?”民警小黄说:“我就是山西人,那酸曲儿我会听不出来?你别说,唱得还挺有味儿,可惜地方选的不对。鲍建铭,咱们说正经事吧!党的政策是决不放过一个坏人,也决不寃枉一个好人。当反革命,你还不够资格。不过错误嘛,你还是有的。起码去派出所谎报案情,浪费了公安人员的时间和精力,就该好好地对你进行教育。” 瘸丁来劲儿了,鼓着腮帮子说:“我批评他,他还不服气呐!”我气鼓鼓地顶撞着:“你拿我当阶级敌人,我就是不服!”民警小黄说:“老丁的工作方法可能有些生硬,但他毕竟是群众选举的治保主任,你应该支持他的工作。”我说道:“叫我每天向他汇报思想,三天一检查,五天一小结,打死我也不干!”民警小黄说:“老丁,这个就免了吧!”瘸丁歪歪着脖子大放厥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为了让他牢记教训,胡同里的垃圾,每天必须由他负责清理。” 王二婶怕把事情闹僵了,赶忙打圆场说:“过去的事咱不提了!建铭,丁主任这一说还真提醒了我。倒土的老赵头回老家了,一时找不到顶替的,你先帮几天忙吧!当然也不能让你白干,月底挨家收取两毛,算是给你的工钱。给居委会帮了这个忙,以后再有临时工,第一个考虑的就是你。”民警小黄说道:“鲍建铭,帮居委会个忙,我看你就应了吧!”我爸赶忙说:“黄同志这是多大的面子,我替他答应啦!” 我乍一听瘸丁叫我清理胡同里的垃圾,一股无名火就窜上了脑门。再听王二婶那么一说,那火气也就落了下来。以怡静里的户头,每月收取的卫生费不比当临时工少。眼见得家里穷得叮当响,就靠母亲那点工资混日子,我也就顾不得什么死罪活罪,便把胡同里倒垃圾的活儿应承了下来。瘸丁的面子过去了,王二婶解决了居委会的难题,我也变相地找到了一个临时工,就算是皆大欢喜了吧! 那一天,我满头大汗地用两轮小车,将一只只垃圾箱拖出了胡同口,等待垃圾车来处理。冷不丁,看见你出现在我的跟前。我虽然愣了一下,却并没有感到一丝的难为情。 你皱着眉头问:“你怎么干开了这个,丢不丢人?”我说:“这都是瘸丁使得坏!”你吃惊地说:“他真的拿你当坏分子啦?”我愤愤地说:“他恨不得把全胡同的人都打成‘地富反坏右’,他就可以八面威风啦!”你生气地说道:“鲍子,咱不干这个活儿!”我顺口说:“忍一忍,忍一忍,等你的事儿过去了,我就不干了。”你着急了:“鲍子!这不是让瘸丁看咱们的笑话吗?”我极力装出很坦然的样子说:“筱娅,咱不跟他瘸丁一般见识。列宁说过,鹰有时飞得比鸡还低,但鸡永远也不能飞得像鹰那样高。他以为叫我倒土箱子,就是寒碜我了,这有什么呀?” 你有些不理解地问:“你真的就那么泰然自若?”我故意振振有辞地说:“当然!你想啊,我蹲了两天的班房,却粉碎了瘸丁的阴谋,你说值不值?我搬土箱子倒垃圾,缓和了跟居委会的紧张关系,你说值不值?老祖宗说得好,小不忍则乱大谋。伯父伯母安全了,你就开心了;你开心了,我就幸福了。难道你不愿意我幸福吗?” 我这一番话,说得你心里热乎乎的,眼泪差一点就流了出来。你感动地说:“鲍子,这都是我惹的祸!”我嘿嘿地笑着说:“你不惹点祸,怎么能考验出我真心对你好?”你含着眼泪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什么话也没有说,跑去给我买来几支雪糕,并叮嘱我说:“悠着点儿干,别累着!”我点点头,擦了一把满头大汗,便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雪糕。 后来我听王二婶说,当天晚上,你敲开了她家的房门。当时,王二婶和她的丈夫黄守信,正盘腿坐在床铺上玩扑克牌。两个人的脸上,都贴着细纸条。王二婶把手里的扑克牌往床铺上一摊,揪下了脸上的纸条,便趿拉着鞋走过来热情地给你让座,笑着问你有什么事。你有些难为情地站在那里,面对着王二婶欲言又止。王二婶拉着你在床边坐下说:“筱娅,坐下吧!有什么事就开门见山,咱们又不是外人。”你坐了下来,有些呑呑吐吐地说:“二婶,我……我是想……想求您一件事,也不知道您能不能答应?” 王二婶笑着说:“你还没说是嘛事儿,我怎么知道该不该答应?”你有些扭捏地说:“二婶,那我就说了,您可别笑话我。您能不能换个惩罚方式,别叫鲍建铭倒土箱子了。”王二婶故意问:“倒土箱子不好吗?”你说:“当然,社会主义嘛,劳动最光荣。可鲍建铭毕竟是个被录取的大学生,在胡同里倒土箱子,总不太好吧?”王二婶直截了当地问:“你是怕丢面子,还是心疼鲍建铭?”你的脸一下子红了,不好意思地说:“都……都是吧!”黄守信有些愤愤不平地说:“你们居委会也太拿人不当人了!建铭到底犯了嘛罪,就罚人家倒土箱子?” 王二婶说:“你倒会抱打不平!叫建铭倒土箱子,别人怎么想我不管,可我是诚心诚意地帮他解决家庭困难的。鲍博寒一家五口,全靠陈淑妤那几十块钱的工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叫鲍建铭清理垃圾,每月能拿几十块钱贴补日子,有嘛不好?鲍博寒已经两年没交房钱了,你知不知道?几十块钱不算多,可拿到鲍建铭家,那就是活命钱。筱娅姑娘,你是富裕家庭的孩子,体会不到穷人家的苦日子啊!” 黄守信仍然不服气地说:“筱娅多老实的一个孩子,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儿,安慰还安慰不过来,你们还要去整人家的父母,也太没人情味了吧?”王二婶说:“那是老丁的主意,你犯得着指责居委会吗!不是我硬拦着,他早就去了。”黄守信说:“你呀你呀,我的居委会大主任!你可要当心那个家伙,他是个变色龙……你能帮建铭换个差事,就换一个吧!”王二婶叹了一口气说:“能有个倒土箱子的活儿,就算不错了。如今找个临时工,多难啊!筱娅姑娘,二婶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你要是真想跟建铭好,就得放下架子,做个平常人。” 自此以后,你再也没有跟我提倒土箱子的事儿。胡同里那么多户人家,每天不知要清理出多少垃圾。我从早忙到晚,把几条胡同清扫得干干净净。大爷大妈们都夸我是个勤快的好孩子,除了瘸丁冲我翻白眼,几乎没有一个人歧视我。不过,咱俩的约会时间,只能改在了黄昏之后。 我很自觉,每次赴约都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还特意喷了点花露水,怕身上的垃圾味儿熏着你。你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可是,那花露水是用来驱蚊虫的,香气太冲不说,喷在身上当香水也惹人笑话。于是,你给我买了一瓶欧莱雅法国香水,喷在身上香味清淡绵长,久久不散。为这事儿,还闹了一场误会。我爸爸以为我跟着你学坏了,在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差一点没拿鞋底子抽我。 记得那天咱俩在曙光电影院看完电影,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怡静里静悄悄的,只见昏暗的路灯下,瘸丁一瘸一拐地带着两名臂戴“治安”红袖章的街道大妈,正警惕地在胡同里巡逻。咱俩躲过他们的视线,各自回了家。 我一进家门,就听见大屋里传来了谈笑声。原来,我家来了几位爸爸的戏友。有唱青衣的,有唱老生的,也有唱架子花脸的。他们舒舒服服地来了一通《大探二》,过足了戏瘾,便坐下来畅谈梨园趣事。我爸爸看见我回来了,一时心血来潮,便把我喊到大屋,硬要我来一段清唱。我明白老爷子的心气儿,他是想拿我在朋友跟前显摆显摆。我心想,反正这会儿闲着也没事儿,就哄老爷子高兴高兴吧! 我爸爸嘴里打着锣鼓点,又习惯地摇头晃脑,拉起了过门儿。那过门拉得真叫捧,赢得了满屋子的喝彩声。我叔叔是杨宝忠的徒弟,我老爹那个漂亮的过门花样是跟我叔叔学的。他这么卖力气,我也就拿出浑身的解数,当着他几位戏友的面,美美地来了一段《赵氏孤儿》。我一张口,就得了一个碰头彩。我高兴,我爸爸更高兴,这是他教子有方嘛!我爸爸摇头晃脑地拉着胡琴,到了得意之处,还冲我笑着晃一下脑袋。我知道,这是老爹给我的奖赏。一段戏文唱罢,我赢得了满堂喝彩。大家免不了夸奖一番,那位架子花脸大叔,扬言还要收我做徒弟。 蓦然间,我发现老爷子耸了耸鼻翼,好像嗅到了什么气味儿。只见他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青衣姐姐,又恢复了常态。我当时被几位前辈夸得有些飘飘然,也就没有理会爸爸为什么忽扇着鼻子。热闹了一阵子,客人们都礼貌地散去了。 我爸爸又忽扇忽扇鼻翼说,这法国香水真厉害,人都走半天了,香味还留在这儿。我这才警觉起来,原来我老爹以为那欧莱雅法国香水味儿,是从青衣姐姐身上散发出来的。我赶忙要抬腿走人,却突然被我老爹一把揪住了,伸着鼻子在我身上嗅来嗅去,一巴掌拍在我的脑袋上:“小兔崽子,原来是你身上的狐骚味儿!”我见老爹弯腰脱下一只鞋要抽我,便赶忙撒丫子跑了,就听我爸在背后喊,“你个王八羔子,有钱没处花啦!” 后来还是我妈跟我爸解释,说那香水是你给我买的,为了遮身上那股垃圾的腐臭味儿。我爸听说不是花家里的钱,也就拉倒了。可是这个故事,也不知道是我家的哪位神仙给说了出去,传得满胡同都知道了。 第十二章 我痛苦地失约了 眼看着到了月底,我开始走门串户地收取卫生费。我本来不想收你家的钱,可你偏不同意,叫我非收不可。就这样,我犹犹豫豫地摁响了你家的门铃。顷刻,院门打开了,你母亲出现在院门口。 我礼貌地说:“伯母,我是来收卫生费的。” 你母亲说:“请进来吧!” 我走进了院门,闻到了一股紫藤萝的香气。我仿佛看见在紫藤萝架下,一个小男该和一个小女孩,手拉着手,嘴对着嘴,正闭着眼睛在使劲地倾听着什么。我的美人菩萨,那不就是过去的你和我吗?至今,你小嘴唇的余香,还一直珍藏在我的心里。 我随着你母亲颇感拘束地走进了客厅。 你母亲递给我两元钱说:“不用找了。”我说:“居委会有规定,卫生费每户两毛钱,一分也不准多收。”说着,我便将找的一元八角零钱,放在了茶几上。你母亲给我斟了一杯茶说:“坐下来喝杯茶吧!”我忙说:“不了不了,我还要去收卫生费。”可是,你母亲却坚持要我坐下来喝茶。从你母亲的眼神里我看得出来,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跟我说。这时候,从楼上飘来了美妙的钢琴曲。我听得入了迷,不知不觉地坐在了沙发上。与其说我在欣赏钢琴曲,毋宁说是在感受你的心声。 你母亲好似无意地问:“你懂得钢琴?” 我连忙摇了摇头。按理说,你从小就练钢琴,而且梦想着要做一名钢琴艺术家。我把你捧为至爱至宝,也应该懂得钢琴才对。可是,我真的不懂。当你弹奏《梁祝》的时候,因为熟悉那个旋律,我还能理解一些。而此时此刻,你弹奏的是外国曲子,我除了能听出好听不好听,却一点也不懂得乐曲的内涵。 你母亲坐下来说:“这首钢琴曲,名叫《少女的祈祷》。这是一首名副其实的少女之作,是波兰女钢琴家巴达捷芙斯卡娅18岁时谱写的。可惜她的青春非常短暂,27岁便去世了。她留下的这首钢琴小品,却是一支永不凋谢的鲜花。” 我坐在那里,认真地听着你母亲的讲述。我虽然不懂得钢琴,却被这首《少女的祈祷》感动了。我本能地感觉到那委婉、纯洁、亲切、优美的旋律,充满了少女无限的憧憬和期待之情,洋溢着青春和幸福的愿望。你可别笑话我,我不过是瞎议论而已。说得对与不对,就权当《红楼梦》里的刘姥姥逛大观园吧! 蓦然间,我发觉你母亲在用一种异样的眼神注视着我,我不免感到一阵慌乱,便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你母亲几乎是在下命令:“鲍建铭,你先坐下,不要急着走。”听到你母亲的话,我又坐下了。你母亲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说,“听说你为了帮助欧筱娅摆脱麻烦,向派出所谎报了案情。你真心为了欧筱娅好,我应该向你表示感谢。但是蒙骗公安机关,却是错误的,很不可取。当然,最终我还是要感谢你的。”我连忙说:“不用感谢,不用感谢,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母亲说:“你跟欧筱娅虽然是很要好的朋友,但你们只能是朋友而已,不可能发展成其它的什么关系。道理很简单,两家的境况悬殊太大。欧筱娅从小娇生惯养,尽管没有考上大学,但却有着很高的素质。以她的身份和教养,不是你那种家庭能够承受得起的。”我默默地低下了头,耳畔还在响着优美的钢琴曲。而你母亲的话,却深深地刺伤了我的自尊心。 你母亲继续说:“鲍建铭,你是一个很讲义气的男孩子,为了保护欧筱娅,宁肯自己受苦。”我抬起了头,诚恳地看着你母亲说:“是的,我愿意为她受苦。”你母亲说:“那好!我以一个做母亲的名义,要求你为了欧筱娅的幸福,远离她、忘记她、不要再打扰她的生活。鲍建铭,你做得到吗?”我痛苦地摇了摇头:“伯母,坦率地说,我做不到。”你母亲冷若冰霜地说:“你很诚实。正因为你是一个诚实的孩子,我才会以母亲的名义要求你。不,是恳求你!鲍建铭,欧筱娅很高贵,高贵的就像一位骄傲的公主。她所要的生活,你给不起!给不起却又不放过她,是不是太自私了?” 你母亲的话说得很对,也很现实,我的确不能给你一个荣华富贵的生活环境。拉着你跟我去过苦日子,确实有些太自私了。我迷惘地注视着你的母亲,沉重地说:“伯母,我可以按照您的要求试着去做,不过……”你母亲迫切地问:“说吧,不过什么?”我有气无力地说:“只要筱娅肯忘记我,我就一定远离她。”你母亲冰冷地说:“好吧,你要说话算数!”我点点头,怅惘地站了起来:“伯母再见!”你母亲一把抓起茶几上的钱说:“你等等!鲍建铭,这些钱算是我预交的卫生费,你以后不用再来收了。”我淡淡地说:“伯母,今后您的卫生费就免了吧!” 就这样,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客厅。我禁不住在想,当我黯然销魂地离去时,你母亲会对我生出恻隐之心吗?其实,凭心而论,你母亲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天下哪个做母亲的,不希望自己的儿女有一个美好的归宿?我既然不能给你优越的生活环境,她就有权力要求我放弃你。 记得那是一个迷人的夜晚,月亮悄悄地爬上了树梢头,清爽的微风习习地吹着。这么美妙的夜晚,你的身边却没有我。你望眼欲穿地站在约会的老地方,不时地看着手表。可是寂静的林荫道上,一直没有出现我的身影儿。你闹不懂我怎么会把你凉在马路边不理不睬?此时,不知谁家的小窗口,飘来了《托赛里小夜曲》。那缓慢轻柔的旋律,流露着深深的哀伤,就仿佛一个失恋的人站在窗前,痛苦地倾诉着不幸的爱情。偏偏这个时候,一个坏小子骑着破自行车驶来,满嘴的油腔滑调:“姐姐,等谁呢?那小子不来,我你妈陪你!”你气得不行,板着面孔理也不理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你回到自己的房间,半躺在席梦思床上捧着一本翻译小说看,那是巴尔扎克的《假面具中的爱情》。然而,小说虽然写得十分精彩,可你又哪里读得进去?你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我没有按时赴约,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于是你就瞎猜,是不是我又出了什么状况?想到这里,你再也躺不住了。你猛地把小说往床上一摔,起身走出了房间。 你悄悄地走进了我家的院门。你听我说过,楼里住着三户人家,因为日子过得都不宽裕,所以楼道里的电灯,各家控制得都很严。你走进黑古隆冬的楼道里,用手摩挲着墙壁,小心翼翼地踏上了楼梯。你好不容易摸到我的小屋门前刚要敲门,被冷不丁传来的一声干咳声吓了一跳。接着,楼道里的电灯亮了,只见楼梯口站着我爸爸。 你撒谎说:“伯父,我是来找鲍建铭借书的。” 我父亲面无表情地说:“他出去了!那是只没尾巴鹰,翅膀一扑楞,没个准地方。” 那情景,太让你尴尬了。我父亲站在楼梯口,直到你慌慌张张地跑下了楼,他才把楼道的电灯关上。你颇感委屈地跑回自家的院门,心里一片茫然。找不见我,你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没着没落。你在紫藤萝架下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你坐在钢琴前,情绪低落地弹奏着《少女的祈祷》。修长的身影儿,映在淡蓝色的窗帘上。这时候,房门悄然地被推开了,你妈妈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默默地坐在了小沙发上。尽管她的动作很轻很轻,但你还是感觉到了母亲的到来。你停止了弹奏,却没有回头。 妈妈问:“你老是弹奏这个曲子,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你说:“没有。” 妈妈当然不信,她是过来人了,你瞒不住妈妈的眼睛。你又弹奏起了《少女的祈祷》。那美妙的旋律,在房间里萦绕着,更加重了感伤的气氛。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妈知道,你是放不下鲍建铭啊!筱娅,妈妈承认鲍建铭是个好孩子,但也要提醒你面对现实。欧家与鲍家,门不当户不对,你真的嫁进了鲍家,知道后果会怎样吗?”你回答的很干脆:“吃糠咽菜!”妈妈有些吃惊地问:“你愿意过那种日子?”你说:“愿意!”你妈妈生气了:“你愿意,我可不愿意!一个做母亲的,怎么忍心看着自己的女儿,去过那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穷日子?” 你仿佛没有听见母亲说的话,依然自顾自地弹奏着钢琴。妈妈站起来,一下子关上了琴盖说:“你就是这样对待妈妈吗?”你执拗地说:“妈,爸爸答应过了,我可以跟鲍建铭来往,也可以请他来家里坐客。您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但是爸爸不能说话不算数。”妈妈说:“好,那就等你爸爸回来,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你没有说话,听着母亲开门走了,便又掀开琴盖,兀自弹奏着钢琴曲。不过,你弹奏得不再是《少女的祈祷》,而是变成了舒曼的《梦幻曲》。 其实,我没有去赴约,简直都要后悔死了。即使跟你分道扬镳,也得把事情说个清楚呀!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个人坐在海河畔的游椅上,望着灯火倒映的河面,脑海里一会儿浮现着你的笑容,一会儿又是你妈妈那副冰冷的面孔。跟你说句没有出息的话吧,我那会儿连当和尚的心都有了。可是,当我一想到此时你站在马路边,一定等我等得很焦急,我就沉不住气了。于是,我不顾一切地往约会的地点猛跑。可是到了那里一看,你已经离去了。 我回到怡静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明朗的月光,把静悄悄的胡同照得很亮很亮。抬头望着夜空,我忽然想起了老奶奶讲的故事。牛郎和织女天各一方,只有七夕才能见上一面。那无尽的相思,化作了飘浮的白云,连喜鹊都被感动了。而我却一任你在那里等着我,狠心地没有去赴约。唉,罪过啊! 我走进大屋斟了一杯凉白开水,咕咚咕咚地喝着。此时,我爸在胡琴上别了一根筷子,正有滋有味地拉着京剧曲牌《夜深沉》。我爸见我在喝水,便瞟了我一眼说:“欧筱娅来过了。”我一听说你来找过我,那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我故意装作没有听见我爸的话,转身就往屋外走。我爸的琴声戛然而止,猛地冲我喊了一声:“哑巴啦?我跟你说,欧筱娅来过了,没听见吗?”我站住了,没有底气地说:“听见了。”我爸说:“听见了为什么不吭一声?欧筱娅说,她来找你借书,我看不像。你们俩是不是闹意见啦?”我有些不耐烦地说:“您问这些干什么呀?”我爸说:“我还能干什么?人家欧筱娅可是个大户人家!听王二婶说,她爸爸解放前是个大资本家,解放后摇身一变,当了市工商联副主席,还是个全国政协委员。她妈妈的娘家更了不得,曾经是北洋政府的财政次长。欧筱娅能看上你,还真的有点邪门儿了,你小子别不知道自己的份量!”我几乎负气地喊叫起来:“爸,您烦不烦呀?”我爸气得直噘嘴,只见他叭地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把歇在面颊上的蚊子拍死了。沾在手心里的血,是蚊子刚刚从他脸上吸出来的。 我走进自己的小屋,便往小床上一躺。邻家的灯光从窗口映射进来,使得小屋里朦朦胧胧的。我烦闷地抓起《少年维特之烦恼》,一下子盖在了脸上。蓦然间,只听见窗外飘来了钢琴曲。我慢慢地从脸上拿下那本书,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委婉动听的旋律,在房间里飘荡着。听着听着,我的眼角蓦地滚出了一颗硕大的泪珠。 夜深了,万籁俱寂。沉静的怡静里,只有你的窗口还在亮着灯光。或许,你又在看巴尔扎克的《假面具中的爱情》;或许,你又在伏案写日记,抒发心中缠绵的情怀。此刻,我只能呆呆地坐在窗下,默默地望着那闪着淡蓝色光亮的窗口。 两天过去了,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劲地弹钢琴。起先是我有意没去赴约,这会儿倒变成你不肯见我了。甭问,你妈妈见你跟我断了来往,心里甭提有多高兴啦!可是她很快就发现,你非但不再走出自己的房间,后来连钢琴也不弹了。更让她感到可怕的是,你每天捧着一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没完没了地念。她一听见“如是我闻”,就唉声叹气,胆战心惊。而你呢,却在心里偷偷地笑。 第十三章 王二婶万岁 这是一个星期日的早晨,怡静里是那么的安静。居民们认为瘸丁唯一做的一件好事,就是不准小贩进胡同里叫卖。其实,这个决定本来是王二婶做出来的,被瘸丁冒了功。王二婶是个大度人,并不计较这些。只要对怡静里的居民有益处,把功劳记在谁的头上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像往常一样,用两轮小车把一只只垃圾箱拖出了胡同口,等待垃圾车的到来。我多么希望你能像那次一样,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啊!然而,奇迹始终没有发生。这不能怪你,谁叫我傻乎乎地跟你妈达成了出卖你的口头协议呢?我草草地干完活儿,也就蔫头耷脑地回家了。 这段时间,你父亲的单位“洗手洗澡”,把他折腾得够呛。就连你妈妈,不是也被搞得身心交瘁吗?好不容易赶上个礼拜天,单位的工作组难得给大家放一天假,你爸爸直睡到九点钟才起来。你妈妈见你爸爸的情绪不错,便又扯起了你的事。 妈妈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跟筱娅谈谈呀?”爸爸说:“这种事儿,你不要操之过急嘛!”妈妈不满地说道:“操之过急?你非要等筱娅发誓非鲍建铭不嫁,才去干预吗?”爸爸笑着说:“如果筱娅矢志不渝,你干预也没有用。当年我去你家求婚,不也是被你家老太太给轰出来了吗?可结果怎么样,你还不是照样嫁给了我。”妈妈生气地说:“鲍建铭怎么能跟你比?”爸爸说:“听筱娅说,鲍建铭考上了南开大学,挺不错的嘛!说起来,我跟他还是校友呐!紫菡,如今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讲门当户对。”妈妈颇带威胁地说:“我可告诉你,你闺女这两天又念开了《金刚经》。哪天真给你玩个‘般若波罗蜜’,我也当尼姑去!” 这时候,忽然响起门铃声,你妈妈便起身走出了客厅。她打开院门,见门口站着王二婶,忙满脸堆着笑说:“哟,是王主任!”王二婶也笑着说:“沈老师,我来打扰你们啦!”你妈妈客客气气地把王二婶引入了客厅。爸爸一见王二婶来了,连忙站起来给她让座。 王二婶坐下来说:“我来找筱娅谈点事情,她在吗?”妈妈顿时有些紧张起来,以为王二婶又是派出所打发来的,便旁敲侧击地问:“王主任,能问问鲍建铭的事儿,后来是怎么处理的吗?”王二婶说:“派出所查无实据,也就不了了之啦!”你妈妈这才松了一口气,给王二婶沏了一杯茶,放在了茶几上。她正要去叫你,你已经闻讯走进了客厅。 王二婶一瞅见你,便笑着说:“筱娅姑娘,二婶求你帮忙来啦!”妈妈说:“王主任别客气,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她,没有不答应的!”王二婶说:“是这么回事儿!最近街道要举办文艺汇演,让各居委会出节目,这一下可算是把我给难住了。想来想去,只得来麻烦筱娅好歹出个节目,别叫咱们怡静里栽面子。”你说:“二婶,我从来不在公众场合演奏,心里紧张。”王二婶说:“破个例嘛!这次文艺汇演,可是个政治任务,不然我也不会那么上心。”爸爸用鼓励的语气说:“筱娅,文艺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你应该积极参加街道的汇演。” 你灵机一动说:“二婶,您干吗不叫鲍建铭来个节目?”王二婶不屑地一笑:“他会什么?”你替我吹嘘说:“朗诵、唱歌,他都挺棒的!”你妈妈的反应满快的,赶忙插嘴说:“筱娅,王主任找的是你,你扯上鲍建铭干什么?这是登台演出,又不是满大街吆喝卖白菜。”王二婶笑着说:“筱娅姑娘热情推荐鲍建铭,就说明鲍建铭还行。这样吧筱娅,你跟鲍建铭一人来一个节目,也让街道办事处看看咱们怡静里的实力。我这就找鲍建铭去!”王二婶是个麻利人,不管大事小事,一旦认准了,拿起来就办。她匆匆地告别了你们,就急急火火地找我来了。 后来你对我说,当时你看着王二婶匆匆而去,心里甭提有多么高兴了。你一直就在琢磨,我那天没有去赴约,会不会跟你妈妈有些什么瓜葛?因为这些天,你从她的脸上,似乎看出了一丝得意的神色。你已经几天不出门了,为的是给我一个下马威,叫我也着着急。你就不信,我真的不要你这个美人菩萨了!可是这么一来,我就是想跟你道个歉,我也没得机会。而你呢?又不能轻易挂起免战牌。可是就这么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呀?真是老天有眼,机会来了。你心中暗暗地说:“鲍驴,你以为我真的想跟你同台演出呀?那是我的计谋!王二婶叫你来个节目,你横是不敢不演吧?你唱歌也好,你朗诵也罢,都离不开音乐伴奏。你不求我,又去求谁?那时节,咱们可就得好好掰哧掰哧,你把我蹲在马路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你是吃了北冰洋的熊胆,还是喝了亚马逊的鳄鱼汤?” 你的鬼主意,我哪里会知道?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看见你了,憋了一肚子的话,不知该怎样向你倾诉。想来想去,我终于琢磨出来一个办法,给你写信呀!心里有了主意,心情也就变得好了一些。我正窝在屋里给你写信,就听我爸喊了一嗓子,说王二婶来了,叫我赶紧过去。我放下钢笔,便走下楼梯进了大屋。 王二婶直截了当地说:“欧筱娅说你朗诵、唱歌样样行,街道要搞文艺汇演,你出个节目吧!”我爸在一旁插嘴说:“二婶,建铭最拿手的还是铜锤花脸。我给拉弦儿,叫他来一段《铡美案》,教育教育那些不正经过日子的!”王二婶摆了摆手说:“我看还是来一段朗诵吧,配合配合当前全国城乡开展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我趁机说:“就那么干巴巴的诗朗诵?”王二婶不解地问:“那你要怎么个湿法儿?”我继续引诱王二婶上钩:“二婶,诗朗诵需要有钢琴伴奏,不然就没有气氛。”王二婶自作主张地说:“这还不好办,叫欧筱娅给你伴奏。”我心里真是高兴坏了,却又故意说:“我可请不动她!”王二婶心领神会地笑了:“我去替你请!” 你瞧瞧,你瞧瞧,真是苍天有眼啊!这两天我正为见不着你,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救星就来了。李白说得好,“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就凭你母亲的几句话,我便跟你一刀两断,那不是瞎掰吗?如今有了跟你同台演出的机会,我当然不会放过。 王二婶办事真是雷厉风行,转眼之间就进了你家的客厅。你就知道她会来找你,脸上不露声色,心里却特别欢喜。王二婶笑吟吟地说:“筱娅姑娘,我又来麻烦你啦!”你明知故问:“二婶,还有什么事儿呀?”王二婶说:“我跟建铭已经谈妥了,叫他来段诗朗诵。不过,干巴巴的朗诵可不行,要给它加点湿。”你妈妈不解地问:“加湿?加什么湿?”你爸爸由不得笑了:“王主任,你是不是想让筱娅给鲍建铭钢琴伴奏?”王二婶哈哈地笑了起来:“欧先生是个行家,一说就明白!”你妈却说:“那不太好吧?前一段时间,筱娅和鲍建铭闹出的那桩事儿,满胡同没有不知道的。这会儿两人再来个同台演出,可怎么得了?”王二婶说:“咱们正好利用这个机会,粉碎那些谣言嘛!”你妈妈固执地说:“不行!我坚决不同意!” 王二婶可不是轻易就改变主意的人,她严肃地说:“沈老师,街道举办的文艺汇演,是为了紧密配合城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国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自己的事再大也是小事。不能因为有风言风语,我们就不革命了。面对四清运动,支持还是反对,这可是个态度问题。”你爸爸赶忙打圆场说:“紫菡,王主任讲得很有道理。大力宣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是当前最大的政治,每个人都要积极贡献力量。胡同里的谣传,怎么能当一回子事呢?” 你问王二婶:“我跟鲍建铭在哪儿排练节目呀?”王二婶不加思索地说:“你家有钢琴,就在你家吧!”你妈妈不高兴地说:“王主任,不是我驳你的面子。我有神经衰弱,哪里经得住他们又喊又叫?还是叫他们换个排练场吧!”你爸爸生怕惹得王二婶不高兴,便说:“我看这样吧!王主任给找个地方,把钢琴搬过去。”你妈一听就不干了,连忙摇手说:“不行不行!筱娅每天都要练功,怎么能离得开钢琴呢?”王二婶说:“沈老师,你看这样好不好?就在你家排练节目,给他们规定个时间。”你爸赶忙说:“王主任,就这么决定了吧!”王二婶说:“筱娅,那就跟我去居委会吧!” 你妈妈的心里很窝火,可是面对“上纲上线”的王二婶,她只得勉强同意。于是,你欢天喜地地跟着王二婶出了家门。走进居委会的办公室,我早就待在那儿了。瘸丁坐在房间的角落里,阴阳怪气地瞅着咱们两个人。 王二婶说:“你们俩给我听好了,这次文艺汇演,是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只许成功,不准失败。从今天开始,建铭不要再倒土箱子了,集中精力把节目排练好。”我故意挺起了腰板,信心十足地说:“保证完成任务!”王二婶又扭脸看着你问:“你呢?也表个态吧!”你莞尔一笑说:“二婶,没问题,您就放心吧!” 瘸丁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理直气壮地说:“主任,你叫两个有问题的年轻人去登革命的舞台,这可是个严重的立场问题啊!”王二婶揶揄地说:“要不把他俩换下来,你上!你来个诗朗诵,叫你老婆弹钢琴,两口子一帮一、一对红,怎么样?”瘸丁有些挂不住脸了,带气地说:“你真会拿我打镲!”王二婶说:“怎么是打镲呢?你们两口子揽不了这个瓷器活儿,又不叫两个年轻人上,想让革命的舞台唱空城计呀?”王二婶也上纲上线了,瘸丁哪里还敢说三道四。王二婶冲咱俩一摆手,“你们准备节目去吧!”你和我相视一笑,看也不看瘸丁一眼,便走出了办公室。瘸丁着实闹了个没趣儿,也只得作罢。 第十四章 言归于好 咱俩走出了居委会的院门,反而变得矜持起来。几天没见面,好像一下变得生疏了。 我问你:“咱们选哪首诗歌?” 你理也不理我,径直沿着胡同走去。我不敢再问,便紧紧地跟在你的屁股后头。咱俩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出胡同口走了好远,你还是不搭理我。 我实在沉不住气了,紧走几步挡在了你的面前说:“小姑奶奶,你倒是说句话呀?”你气鼓鼓地问我:“那天为什么蹲了我一个钟头?”我低着头吭吭哧哧地说:“是……是你妈不许我跟你接近。”你没个好脸子问:“这会儿她就允许啦?”我嘻嘻地笑着说:“这会儿不是有政治任务嘛!”你说:“你有政治任务,干吗非要扯上我给你伴奏?”我满有理地说:“不是你推荐我诗朗诵,人家会把政治任务交给我?”你欲笑又止,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说:“甭跟我强词夺理!等完成了政治任务,咱俩就分道扬镳!”说着,你又往前匆匆地走去。 我追了上来,低声下气地问:“咱们这是去哪儿呀?”你没好气地说:“呆子!去图书馆,查你的诗朗诵!”我嘿嘿地笑了,紧紧地傍着你,沿着林荫道向前走着。我一边走一边故意地自言自语:“怪了!这两天走在街道上,楼房树木一直灰蒙蒙的,今天怎么忽然变得那么鲜亮呢?”你气鼓鼓地说:“你以为这两天,我的眼前不是灰蒙蒙的?” 我说:“都是我害的!” 你说:“还敢听我妈的吗?” 我说:“不敢了!” 傍晚时分,咱们俩在劝业场那边品尝小吃。你要花钱,我却说什么也不肯,我毕竟倒了不少天的土箱子,用自己的血汗挣了点钱,当然要表现表现。咱俩填饱了肚子,又去海河边遛了一圈儿,这才往回走。你完全看得出来,我实在舍不得离开你。 到了胡同口,我煞有介事地对你说:“筱娅,从我的小屋窗口,能看见对面楼房闹鬼,你信不信?”你当然说不信!我便绘声绘色地说,“你还别不信,筱娅!每当月朗星稀的时候,我就看见对面的楼房里,有个白影子悄然无声地走上楼梯。有一次,我竟然把她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个天生丽质,冰清玉洁的女人。你说,她怎么长得那么漂亮,花容月貌,娇羞可爱,楚楚动人。”你故意问:“真的?”我一本正经地说:“真的!今天的月亮就特别亮。你要是不信,自己去看!” 其实你根本不相信,却又抑制不住好奇心,就真的跟着我去了。走进我的小屋,我故意不扭亮电灯,叫你坐在小窗口旁。夜空撒下来很美很亮的月光,我的小屋里一派朦胧。你瞪大了眼睛,却始终没有看见对面的楼房里,有什么女鬼上楼梯。 蓦然间,对面楼房的窗口亮了灯,虽然挂着窗帘,却由于窗帘太薄,把屋里看得一清二楚。双人床头上贴着大红喜字,一对新婚小夫妻正赤身裸体地纠缠在一起。你一下子惊住了,面对活生生的春宫浮世绘,呼吸顿时变得急促起来。你猛地站起来,不顾一切地跑出了房间。我见自己惹了大祸,也慌得不行,紧撵着你追了出去。 安静的胡同里,没有一个人影儿。枝繁叶茂的大树,投下了婆娑的树影儿。咱俩一前一后地跑出小院,都气喘嘘嘘的。你突然收住了脚步,气呼呼地说:“鲍驴!你是不是故意的?”我委屈地极力辩解着:“筱娅,筱娅,我怎么敢呀!谁知道那两口子什么时候搬进来的,我也是第一次看见呀!”你说:“撒谎!又在撒谎!”我急得说话直结巴:“筱……筱娅,你真的别……别冤枉我!说楼里闹鬼那是假的,我只想跟你多待一会儿。可对面屋里闹出那……那种事儿,我真的没有想到呀!你……你说,你叫我怎么样,你就相信我没有撒谎?我明天就去找他们,问他们为什么要腐蚀青年人!要不然,你跟我一块去!”你望着我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真不像是在撒谎,也就相信了我的话。你突然一把推开我,跑回家去了。 正值青春旺盛的年龄,又跟你一起看到了那种情景,就免不了激情荡漾。那一夜,害得我没有睡好觉。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那对新婚夫妇的激情画面。说来不怕你笑话,我真的不知道饮食男女,原来会是这么个样子。 转天跟你排练节目的时候,我真怕你又跟我翻脸。你倒来得乖,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件事似的,一心一意地跟我练朗诵。 这些天来,你妈妈始终没有笑脸,甚至连话都懒得跟你说。她似乎觉得自己被两个年轻人愚弄了,心里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越是看见你高兴,她就越是生气。你将削好的苹果送到母亲的嘴边说:“妈,不就是排练个节目嘛,瞧把您气的!”妈妈没好脸地说:“就你那鬼心眼儿,当是我看不出来?推荐鲍建铭诗朗诵,就是为了给他钢琴伴奏,好跟他凑近乎!”你会心地笑了:“等鲍建铭大学毕业了,您肯定会刮目相看的。”妈妈气哼哼地说:“女婿没有预约的!”你故意瞪起了眼睛说:“我也没说将来就一定是他呀!” 妈妈的话锋突然一转:“筱娅,妈跟你商量件事儿,你要是答应了,我就不挡着你跟鲍建铭正当来往。”你想了想说:“好,您说吧!”妈妈认真地说:“我有一位老同学,是医学世家。她有一个儿子,是英国皇家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如今是北京协和医院的肛肠科主治医师。再有一年,就是副主任医师了。我的这位老同学看上了你,希望你能跟她的儿子交个朋友。筱娅,你们见个面吧!”你有心无心地问:“非去不可吗?”妈妈不容置疑地说:“对,非去不可!”你郑重其事地说:“那您可要说话算话!我跟那个主治医师见面之后,如果我看不上他,或是他看不上我,您不许再干涉我跟鲍建铭来往。”妈妈充满了自信地说:“筱娅,我敢保证,只要你一见到他,你就会喜欢上他的。”你笑着说:“但愿如此吧!” 妈妈见你欣然答应了,甭提有多么高兴。于是,她当天就跟老同学约定,在小白楼的起士林吃法国大餐。 第二天中午,你和妈妈如约走进起士林,一眼就看见靠窗口的桌子旁,坐着一男一女。那位雍容华贵的女人,就是你妈妈的老同学江月萍。旁边那位身着中山装的年轻人,显然是江月萍的儿子——艾德蒙。他长得挺白净,言谈举止有些娘炮儿。 江月萍发现了你们,便兴高采烈地直冲你们摆手:“紫菡,在这儿!”你和妈妈走了过去,在江姨的对面坐了下来。江月萍笑吟吟地瞅着你问,“筱娅,还记得江姨吗?”你故意装出呆板的样子摇了摇头。江月萍笑着说,“这不怪你,分开的年头太长啦!他就是我的儿子——艾德蒙。艾德蒙是他的英文名,意思是有钱的保护者。他的中文名字叫杨伟。” 你妈妈的嘴角不经意地露出一丝笑意,说:“还是叫他艾德蒙吧!” 江姨叉开话头说:“筱娅,记得小时候,你们还在一块玩过家家呢!”你装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说:“是吗?我一点也不记得啦!”艾德蒙插嘴说:“我还记得!那时候你扎着两条冲天翘的羊角辮儿,像个洋娃娃!”你装出了回忆的样子:“噢,是吗?” 艾德蒙站起来向你微微一鞠躬,说:“再次见到你深感荣幸,请多加关照!欧小姐,咱们先喝点饮料,再点大餐。请问,你喜欢用点什么?”你说:“来杯咖啡吧!”艾德蒙女里女气地冲服务员捻了一个响指:“给这位小姐上咖啡!沈阿姨,您用点什么?”你妈说:“也来一杯咖啡吧!”艾德蒙又女里女气地冲服务生捻了一个响指:“服务员,请再来一杯咖啡!” 女服务员很快将两杯咖啡送到了你和妈妈的面前。 江姨说:“筱娅,你跟艾德蒙这就算是再次认识了。下次见面的时候,就用不着我跟你母亲陪着啦!” 你机械地点了点头。 艾德蒙慢条斯理地说:“我跟欧小姐挺有缘分,一见面就觉得很熟很熟。嘻嘻,其实我们本来就挺熟,小时候就在一起玩过家家嘛!其实,就算不熟也没关系。我们当医生的,跟那些小商小贩差不多,都是跟人见面熟。不一样的,就是他们吆喝,我们不吆喝。”你忍唆不禁地笑了。艾德蒙说,“我说得不对吗?医生也去吆喝,那跟跳大神儿的还有什么区别?所以我们不吆喝!”你笑得更加厉害了。 艾德蒙受到了你的笑声感染,也止不住用手掩住嘴,女声女气地笑了起来。忽然,艾德蒙的笑声戛然而止,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惊愕地注视着你。此刻,你正瞪着一对逗眼,傻里傻气地注视着他。你和艾德蒙的异常,引起了你妈和江姨的注意。可是,两位母亲只注意到了对方的孩子,没有留意自家的孩子。当你妈再将目光转向你时,你已经恢复了常态。 你妈和江姨很快又将话题引向了逝去的年月,谈得十分投机,她们几乎忘记了你和艾德蒙的存在。你趁着你妈和江姨不注意的时候,又冲艾德蒙瞪起了逗眼,而且还呲着牙,故意现出一副母夜叉的狰狞相。艾德蒙吓得一激灵,忽地跳了起来,连桌上的咖啡杯都碰翻了。当你妈和江姨被惊动时,你又恢复了常态。 乘兴而来的母子俩,最后是败兴而归。 江姨不禁十分感叹,漂亮得像一朵花似的姑娘,怎么会患有神经疾病呢?当然,那位命运的宠儿----艾德蒙,更不敢跟你来往了。江姨出于礼貌,并没有向老同学说明相亲失败的原因,所以你妈妈一直就被蒙在鼓里。很难想象,那位肛肠科医生会不会在自己的睡梦中,被你那副母夜叉的样子吓醒。你对于自已的恶作剧,非常得意。但是出于女孩子的自尊,直到咱们过银婚的时候,你才像讲笑话似的,把你当年那段去相亲的故事讲给我听,笑得咱俩眼泪都流出来了。 第十五章 跃跃欲试 我在你的钢琴伴奏下,一遍一遍地摆着各种造型,抑扬顿挫地朗诵着贺敬之的《三门峡——梳妆台》:望三门,三门开∕黄河东去不回来∕昆仑山高邙山矮∕禹王马蹄长青苔∕马去门开不见家∕门旁空留梳妆台∕梳妆台啊,千万载∕梳妆台上何人在∕乌云遮明镜∕黄水吞金钗∕但见那,辈辈艄工洒泪去∕却不见,黄河女儿梳妆来…… 你满腔热情地鼓励我说:“不错!不错!总体来讲,你注意到了节奏鲜明,并根据作品的基本节奏采取了相应的速度。不过,该沉重的地方,再稍慢一些,要朗诵得沉稳。另外,你再注意一下音韵美,那就更好啦!”我非常钦佩你的指点,那朗诵的技巧自然提高了不少。眼看着演出的日期越来越近,既兴奋又紧张。你说:“鲍子,咱们放松一下吧!”我说:“好!我给你来个段子!”你一怔:“什么段子?”我瞪着两只眼珠子,故意哆嗦几下腮帮,然后憋足了一口气,像放机关枪似的叫着:“哏他爸爸让哏他妈妈给哏儿子娶个哏媳妇——哏极了!”你忍俊不禁地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唱支歌吧!” 你一时心血来潮,信手弹起了苏联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随着伴奏,纵情地唱了起来。唱到高兴处,咱俩还不约而同地交换一下欢愉的眼神。歌声和琴声飞出了窗口,在寂静的胡同里飘荡着。有几个年轻人聚集在一起,倾听着美妙的歌声,脸上漾溢着快乐的笑容。这时候,臂戴红袖章的瘸丁,沿着胡同一瘸一拐地走来。他拨拉开几个年轻人,冲到你家的门前,挥起拳头拼命地擂着门板。砰砰砰的响声,在怡静里不安地震荡着。咱俩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扒着窗口朝楼下探望,只见瘸丁挥动着拳头,冲咱们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你们下来!到居委会去!” 咱们两人莫名其妙地走进了居委会办公室。 瘸丁砰砰地拍着桌子高声大叫:“你们太嚣张啦!叫你们排练节目,你们竟敢大唱苏修黄色歌曲,公……公然为修正主义招魂!哪来的贼胆子?”你蔑视地瞅着瘸丁,平静地说:“《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是一首世界各国都在传唱的歌曲。它的母语虽然是俄语,但是在世界上用汉语唱这首歌的人,远比用俄语唱的人还要多。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已经成为地地道道的中国歌曲了。而且,这首歌曲在中国又获得了新的内涵,它是美、是爱、是希望、是鲜花、是阳光。你懂吗?”我也生气地说:“筱娅,甭跟他废话!你瞧瞧他那副德性,他懂个屁!”瘸丁指着自已的红袖章歇斯底里地喊着:“反了你们!这是什么?这是无产阶级专政!叫你们登上革命的舞台,痴心妄想!”我一拉你的衣袖说:“走,不搭理他!” 咱俩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居委会办公室。然而,咱们两人毕竟太幼稚了,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街道办事处接到瘸丁的揭发报告,当即取消了咱俩的演出资格。铅灰色的云层笼罩在海河的上空,两岸的建筑群显得阴阴沉沉的。咱俩坐在海河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十分郁闷。精心准备的节目被砍掉了,心里都感到气愤不平。 你忧郁地问我:“鲍子,节目被砍掉了,你后悔吗?”我摇摇头说:“不后悔,只是感到有些憋屈的慌。你说说:那首歌怎么啦?”你苦笑了一下说:“我爸说,咱们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唱了一首错误的歌曲。他还说,咱们对当前的政治形势,一点也不了解。”我有点遗憾地说:“也许是吧!不过,咱们当时还错误地落了一段歌词!”你想了想说:“噢,第二段!来,咱们现在补上?” 于是,咱们两人手牵着手,面对波光荡漾的海河,轻声地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小河静静流微微泛波浪∕水面映着银色月光∕一阵轻风一阵歌声∕在这幽静的晚上…… 天上不知不觉地飘下了毛毛细雨,咱们两人却浑然不觉。一只孤零零的渔船,从微雨茫茫的水面上悄然无声地划了过去。你忽然惊叫起来,拉着我就跑。咱俩跑进了凉亭,止不住大笑了起来。这时候的海河边上,冷冷清清的,似乎只有咱们两个人。 你用手帕擦着我脸上的雨水说:“鲍子,下着雨还在河边穷唱,是浪漫呢?还是冒傻气呢?”我嘿嘿地笑着说:“要让我说,这叫浪漫!”你格格地笑着说:“傻不傻呀你!”我挨着你坐了下来,关心地问:“浑身淋得透湿,你冷不冷?”你摇摇头说:“我宁愿在河边淋着,也不愿意回到怡静里,那里太叫人压抑了。”我何尝没有这种感觉,便说:“筱娅,我也觉得怡静里没法待下去了,咱们离开那儿吧!”你并不觉得我的话说得突然,反倒问我去哪儿?我说,“天底下那么大,去哪儿不行!”你把嘴一撇:“你呀,痴人说梦呐!一个户口,一个粮食,就把你活活卡死了。再说,好不容易考上了南开大学,你不去上啦?”我态度很坚决地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你不上大学,我也不上!”你忽地站了起来,冲着我几乎是在喊叫:“胡说!我妈本来就瞧不上你,你再不去拿个大学文凭,更叫她瞧不起啦!” 说话间,一阵风雨吹进了凉亭。我见你连连地打着寒噤,便赶忙把你揽进了怀里。我一心要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你的身体。此时,我们的身体越靠越紧。两颗年轻的心,都在激烈地跳动着。凉亭外风雨飘摇,我的心里却燃烧着一团烈火。 想不到几天之后,我们企图出走的机会悄然来到了。 你还记得吗?那天我蹬着飞鸽自行车,后依架上坐着你。突然间,斜刺里蹿出两个人来。我没来得及捏闸,便一下子撞了上去。定睛一看,那两个家伙不是别人,正是曾跟我一块修过马路的郭家航和庞树德。郭家航一把抓住了自行车的车把,操着一口天津话说:“哥哥,出门没带眼珠子?”庞树德忙上前扶住了你,殷勤地说:“姐姐,就他这架破驴车你也敢坐?” 我一拳打在郭家航的胸脯上说:“大侠,你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郭家航笑着说:“我们打老远就你妈瞄上你们啦!”庞树德故意撇着嘴,打趣地说:“瞧他那个熊样儿,谁瞄他呀?我瞄上这位姐姐啦!”郭家航也笑着打趣说:“姐姐,自打你把鲍爷从工地上拽走,一猛子扎下去就没影了。金榜有名吗?”我故意不屑地说:“我们俩根本就没去考!”郭家航说:“哥哥,没去考这就对啦!招生名额有限,应届生还照顾不过来,历届生就更没戏啦!我透给你们一个消息,自打北大港发现了石油,从大庆油田过来了一支队伍,要跟市里共同成立‘北大港社会主义建设团’,为石油战线培养后备力量。你们俩报不报名?”我说:“这消息也太突然了,考虑考虑!”郭家航说:“好,你们考虑吧,反正我们俩已经决定报名了。回头见!” 说着,郭家航将胳膊搭在庞树德的肩膀上,两人哼唱着《哎哟,妈妈》扬长而去了。说起来,郭家航跟庞树德这一对活宝,就好像是唐?吉柯德与桑丘?潘沙。无论郭家航走到哪里,庞树德都像个跟屁虫似的。其实,两人并没有共同爱好,更甭提什么共同语言了。胖嘟嘟的庞树德不过才17岁,而郭家航却已经22岁了。两人能够粘乎在一块,并不仅仅是因为庞树德对郭家航的崇拜。而是庞树德的可怜身世,引起了郭家航深切的同情。 眼瞅着那对难兄难弟渐行渐远,我这才推着自行车,与你沿街道走着。你问:“鲍子,你的心眼儿活动了吧?”我点点头说:“怡静里就像一潭死水,真的待不下去啦!就这么耗着,猴年马月才能找到工作?怎么样,咱俩去北大港吧!”你说:“整天闷在家里头,我比你更着急。去北大港我倒没什么,可我舍不得你丢了南开大学。”我不以为然地说:“如今的大学,上不上不吃劲。要不是你死拉硬拽的,我根本就不要去考!”你把脸一沉:“说你咳嗽,你就喘起来了。知道我没考上,寒碜我是不是?”我忙说:“冤枉!冤枉!一百个冤枉!筱娅,我是个扶不起来的太子,咱们就舍了锦绣前程,去当个平民百姓吧!不过,可惜了那双弹钢琴的手,到了北大港,就给糟蹋啦!”你有些黯然地说:“手形再好又有什么用?当钢琴艺术家的愿望,只能是一个梦了。不过,去北大港,你还得容我再好好想一想。你敢情一拍屁股,说走就走,我能有你那么自由吗?”我问:“谁敢拦着你?”你冲我一瞪眼:“我妈呀!” 我一下子卡壳了。你在你母亲的眼里,那真是拿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活活的一个心肝宝贝儿。要想征得她的同意,恐怕比登天还难。 其实,我也不是没有一点阻力。当我在家里把自已的想法刚一抖擞出来,父亲那里立马就翻了车。我说话也不知道个轻重,竟然声称自已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合法公民,别人无权干涉我的自由。我爸指着我的鼻尖大声喝斥着:“什么?我没有权力?小兔崽子,你吃我的喝我的,竟敢说我没有权力管你,还反了你啦!”我妈赶忙打着圆场:“有话就不能好好说,犯得着吹胡子瞪眼吗?”我爸冲我妈叫唤起来:“你就会跟我犯劲儿!你怎么不问问你这个狗食儿子,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他却要去北大港!”我理直气壮地说:“我为祖国献石油,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我的家!” 弟弟鲍建晟和妹妹鲍爱珠,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 我爸喊了起来:“你们跟着起嘛哄?”爱珠笑着说:“爸,大庆油田的铁人王进喜,也没上过什么大学,人家照样是咱们工人阶级的先锋战士,连毛主席都接见过他。我哥去了大港油田,保不齐就成了鲍进喜。等他给您捧回个金牌大奖,您就可以横着走路啦!”我爸说:“快闭嘴吧!指望你二哥当上先锋战士,老母鸡也会打鸣了。”我听着可就不乐意了:“嘿,爸,您也太小瞧我了吧!不就是一块金牌大奖吗?我给您拿个全国劳模,去人民大会堂见毛主席去,您还别不信!”建晟问道:“哥,你哪来的这么大决心,是不是跟欧筱娅一块走?”我说:“是又怎么样?”建晟诙谐地笑了说:“是就是呗,还能把你老人家怎么样?”我妈担忧地说:“建铭,你可要考虑好了。人生不是儿戏,错走一步,就会步步错下去。”我点了点头说:“妈你放心,我不会拿自已的前途开玩笑的。”我妈摆摆手说:“时候不早了,都去睡吧!” 一场家庭争论,就这么结束了。我爸虽说不赞成儿子丢掉上大学的机会,可也并不执意反对儿子去北大港。在他的眼里,儿女长大都是要飞的。至于飞到哪里,他都无所谓,只要小儿子不离开他就行。而我妈对于我的决定,却感到很忧虑。于是,她来到了我的小屋。 我妈问:“建铭,你真的跟欧筱娅一起走?”我点点头,重重地嗯了一声。我妈又问,“她的父母同意吗?”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妈沉默了片刻说:“建铭,妈为你担心啊!”我顺口问道:“担心什么?怕我吃不了苦?”我妈叹了一口气说:“人呐,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我是担心你跟欧筱娅走得太近,一旦她离开了你,你可怎么办?”我用肯定的语气说:“妈,欧筱娅不会离开我的!” 我妈思虑重重地说:“筱娅自小娇生惯养,没过过苦日子。一个小姐的身子,去北大港摔打,怎么会挺得住呢?就算她能挺得住,她母亲也不会放她走的。我看哪,你还是踏下心来去上你的大学吧!”我坚定地说:“我已经答应筱娅了,她不上大学,我也不上。”我妈说:“她不能明年再考?”我有些哀伤地说:“像她那样的出身,考得再好,也不会被录取的。”我妈叹了一口气,拍拍我的肩膀说:“唉,既然你们已经决定了,那就好自为之吧!” 对于我的决定,母亲的内心是反对的,但是她跟我父亲一样,并没有干涉我。而我的决定来自于我的自信,因为我没有理由怀疑你对我的一片情意。我始终坚定地认为,你是我心中的美人菩萨,一生一世,永远永远! 第十六章 冲出樊笼的阻力 你回到家里,见母亲的情绪还算不错,便委婉地跟她摊牌了,结果就跟捅了马蜂窝似的,你们娘俩几乎展开了一场人生大辩论。 你妈态度坚决地说:“不行!你做梦都别想!北大港的641厂我早就知道,成立‘北大港社会主义建设团’,我也听说了。你去那里,跟上山下乡有什么区别?”你说:“妈,您想让我在家里当老姑娘啊?”妈妈说:“你本来就是温室里的花朵嘛!”你问妈妈:“您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您一定还记得冬妮娅,您希望我就是冬妮娅,对吧?”妈妈说:“你不是冬妮娅,鲍建铭更不是保尔!”你理直气壮地说:“可您却希望我是冬妮娅,对不对?叫我找一个有钱的阔丈夫嫁过去,蜗居在安乐窝里,却不管我喜欢不喜欢那个男人。您年轻那会儿,为什么不当温室里的花朵,非要跟我爸去闯荡世界呢?您在那样的社会里,都知道要挣脱枷锁,追求属于自已的幸福。我生活在新社会,怎么倒没有这个权力了呢?” 妈妈颓然地坐在了沙发上,吃惊地看着你说:“筱娅,你怎么能这样质问妈妈呢?”你放缓了语气说:“妈,我惹您伤心了是吧?可我不愿意生活在金丝笼子里。没有自由,也没有自已的天地,那不得活活地憋死我啊!”妈妈难过地说:“这些年来,妈妈虽然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可活得并不轻松。筱娅,你还不懂得什么是生活,不明白举步维艰意味着什么。中国人啊,天生就有护犊情结。我眼下所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好。到了我这把年纪,你才会真正懂得,什么叫可怜天下父母心。”你说:“可您却叫我活得太沉重了。”妈妈心里一沉,有意回避地说:“我累了,不想再跟你辩论下去了。但是你记住,一个母亲的权力,我是决不会放弃的。”你要去北大港的愿望,就这样被母亲坚决地拒绝了。面对母亲的固执,你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应对? 你还记得吗?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湛蓝湛蓝的天空,飘着雪白的云朵。咱们俩来到体育馆前的土山花园,背靠背地坐在假山的土坡上。我问你:“你爸你妈同意了没有?”你却反问:“你爸你妈同意了没有?”于是我很骄傲地说:“我的事情我做主,他们管不了我。” 你忍不住叫了起来:“你瞧瞧,你瞧瞧,你们家多民主、多自由,我就羡慕这样的家庭。唉,我妈真是太顽固啦!”你那么一说,我倒来劲了,几乎是用一种谄媚的语气说:“筱娅,你不该用‘顽固’这样的词儿来说你妈妈。”你瞪了我一眼:“说了又怎么啦?她又不是你丈母娘!反正我已经想好了,她要是死活不答应,我就偷着报名!”我被你的话给砸蒙了,禁不住怀疑地问:“那能行?” 你捶了一下我的胳膊说:“那怎么就不行?过去那会儿,有多少热血青年为了追求自由,毅然决然地跟封建家庭决裂,走上了革命道路。我正大光明地去北大港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为祖国献石油,难道不应该吗?”我说:“那好吧,就听你的!到时候你妈妈可别说,是我把你拐跑了。”你眨巴眨巴眼睛说:“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拐跑了又怎么样?这是投身革命,又不是跟你私奔!”我嘿嘿地笑着说:“跟你在一块,我就好像有了主心骨。”你说:“我真想再捶你一下!装什么装呀?其实你的鬼心眼比我多,这会儿倒装得小鸟依人似的。” 就这样,咱们俩走出了土山公园,径直奔向街道办公处。那心情,就仿佛当年革命青年奔赴延安一样。我们来到报名处,毫不犹豫地填了表。当咱俩从街道办公处的楼房里走出来时,正碰上郭家航和庞树德也来到了大院。跟他们一块来的,还有一位漂亮姑娘。 庞树德一看见你,便兴高采烈地奔了过来,颇显亲热地问:“姐姐,报完名啦?”你笑着说:“报完了!”郭家航一巴掌拍在庞树德的脑袋上说:“你怎么也没个忌讳,老是撵着人家的女朋友,就不怕鲍爷吃醋?鲍爷,庞树德这小子太色了,你可要当心点他!”庞树德嘻皮笑脸地说:“姐姐实在太漂亮了,简直是挡不住的诱惑!只要一看见姐姐,这两只脚就跟遇上了磁铁似的,不知怎么就给吸到了姐姐跟前。嘻嘻,只要姐姐不嫌弃,我才不在乎鲍哥吃不吃醋呢!” 站在一旁的那位姑娘格格地笑着,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不住地打量着咱俩。尤其是瞧你时的眼神,有些怪怪的。那怪异的眼神中,似乎隐含着几多好奇,几多爱慕,又有几多妒嫉。这时候的你,由不得也冷冷地瞅着她。那位姑娘见郭家航还要说什么,便故意地咳嗽了一声。郭家航被提醒了,赶忙把她往前一拉说:“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胡同的嘎妹子,天上地上没她怕的。爷爷当年在天津六号门扛码头,百八十斤的麻袋包,两一摞,扛起来就走。爸爸是三条石的老铁匠,四个人拉的大风箱,一个人就拽得呼呼生风。” 我惊奇地叫道:“这不是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吗?”那位姑娘说:“甭听他胡扯!”郭家航说:“胡扯?你们家哪一个不是大力士!就说咱们满胡同的大小伙子,又有哪个掰腕子能掰得过你?”你禁不住好奇地打量着那位姑娘,说:“你真的膂力过人?”郭家航说:“她岂止膂力过人,而且武功超群,拿过散打二等奖。了不得呀!”那位姑娘大大方方地说:“你呀,说了一大堆废话,也没报我的名字。二位,我叫叶百香!” 叶百香把手伸给了我,我不得不握,可这一握不要紧,那手被她攥得生疼,由不得说:“嘿,果然有力气!筱娅,你就别握了,她手劲儿太大。”你倒背着手,微笑地瞅着叶百香说:“有这么一位朋友陪着,哪儿都敢去了。”叶百香说:“你讲得没错!除了地狱,我哪儿都敢奉陪。郭子,咱们赶紧报名去吧!” 庞树德赶紧往你跟前凑了凑:“姐姐,我能去你家玩吗?”郭家航一把拉过了庞树德:“你小子到底想干嘛?”我拍了拍庞树德的肩膀,笑着说:“胖子,不是我吃醋。欧姐姐家森严壁垒,我都轻易进不去,更何况你啦!”庞树德叫喊着:“我跟你不一样!”郭家航拍了庞树德一巴掌:“知道不一样,还你妈穷得瑟!这是碰上了鲍爷脾气好,要是我的话,早你妈大嘴巴子量上了。走,报名去!”庞树德仍然大声叫喊着:“我跟他就是不一样!我喜欢欧姐姐,是把她当画儿看!” 我听着怪新鲜,还有这么喜欢女人的,简直太圣洁啦!眼瞅着郭家航、叶百香和庞树德向楼房里走去,我便拉着你一块走出了街道办事处的大门。 走在马路边上,你故意问我:“哎,握着叶百香的手,有什么感觉?”我竟然没有察觉出你的语气充满了讥讽,傻乎乎地说:“她蛮有劲儿的。”你又坏坏地笑着说:“除了有劲儿,那手还挺温柔的吧?”我这才猛地警觉起来,装模作样地说:“温柔个屁!满手心都是老茧子,跟老太婆的脚后跟差不多。”你笑了,挖苦地说:“鲍子,你就说瞎话吧你!既然跟老太婆的脚后跟一样,那你干吗拽住人家的手,摇来摇去的不肯放?”我顿时叫了起来:“那是我拽着她的手吗?那是她攥着我的手,半天也不撒开!”你撇着嘴说:“鲍鱼哥哥,你都快成香菜饽饽了,人见人爱呀!”我反唇相讥说:“人见人爱的那是你!走在马路上,哪一个不想多瞅你几眼?就连庞树德那样的傻蛋,都想把你当画挂在家里!”你笑着说:“那你去找个穆斯林姑娘吧,出门带面纱,把一张脸裹得严严实实的,那就没有回头率了。” 我刚要回嘴,冷不丁瞅见了吴竞远,不知道这小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嬉皮笑脸地跑了过来,直个劲地叫嚷着:“缘分啊,又跟你们俩碰上啦!”我不屑地说:“你来干什么?”吴竞远说:“霸道不霸道!办事处又不是你家开的,许你们来就不许我来?” 这个讨厌的家伙,眼睛猴尖猴尖的,他一眼就看见咱俩的手里拿着去北大港的报名表,便叫唤起来,说咱们俩太不够意思了,这么大的好事儿,怎么也不拽上他!半路上杀出这么一个捉狭鬼,真是太叫人扫兴了。你更懒得搭理他,二话不说,拉着我就横过马路。吴竞远可能被你的态度镇住了,没敢再追咱们。 回家的路上,咱们哼唱着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顺顺当当地过了头一关,咱们俩高兴得不行。走着走着,我忽然站住了:“筱娅,报名容易,迁户口难啊!”你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既然能偷着报名,就能偷着迁户口。”我看到你那么自信,也把一脑袋瓜的顾虑抛到爪哇国去了。不料想,我一脚踩上了西瓜皮,砰地摔了个屁股蹲儿。你站在一旁见我疼得呲牙咧嘴,止不住格格地笑了起来。不过,我这个跟头摔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你回到家里,翻箱倒柜地寻找户口簿,结果一无所获。看起来,麻烦来了,说不定真跟我那个屁股蹲儿有关系。你妈妈走入房间问:“你翻腾什么呢?”你说:“妈,您把户口本藏起来啦?”妈妈的嘴角浮现出胜利的微笑:“哼,我就知道你偷偷报了名,那又怎么样?没有户口本,你照样走不成!”你着急地说:“您要阻止我革命吗?”妈妈叫了起来:“你先革了妈妈的命,再去北大港革命吧!” 你故意吓唬妈妈说:“妈,您可别逼我!”妈妈火了:“是我逼你吗?是你在逼妈妈呀!看着你要去吃苦,当妈妈的心都要碎了。筱娅,我含辛茹苦地把你养活这么大,你身上碰破一点点皮儿,妈都心疼得浑身打颤儿。如今你要离开妈妈,跑到连鸟都不屙屎的地方去遭罪,你这不是要妈的命吗?”你说:“那我就永远窝在家里头?” 妈妈几近哀求地说:“筱娅,你看这样好不好?你不是相中鲍建铭了吗?好,妈妈尊重你的选择。等他大学毕业了,就让他入赘咱们欧家,当一个倒插门的女婿。这……这你总该满意了吧?”你说:“这不可能!”妈妈着急了:“不可能?筱娅,你去北大港,不就是为了他吗?”你说:“不,我是为了我自已。这里的环境让我感到窒息,再这么活下去,我会发疯的!”妈妈吃惊地看着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家里就这么让你感到压抑吗?筱娅,你真的要把我的心撕碎了,你才罢休吗?” 妈妈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一下子倒在了沙发上。你顿时吓坏了,慌忙扑到了妈妈的跟前,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胸口,几乎带着哭音地喊着:“妈!您就读不懂女儿的心吗?”妈妈没有说话,眼泪顺着脸颊扑簌簌地滚落下来。看到母亲那么伤心,你也非常难过。看起来,这件事还真的不好办了。拿不到户口本,去北大港就只能是一场空梦。 天黑了,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静静地弹奏着德彪西的钢琴曲《月光》。那优美的旋律,生动地描绘出诗一般的画面,宁静的月亮,透过轻轻飘浮的晚云,将灵艳的月光洒在平静的水面上。冰一样的银辉,使如梦如幻的月夜更加迷人。 平心而论,你妈妈对你的爱是无私的。你的钢琴天赋,曾经给她带来多大的快乐与希望。如今你要抛弃钢琴,跟我去北大港从事野外劳动。那手指的骨节一旦变形,钢琴演奏家的梦想也就彻底破灭了。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在毁灭自己的锦绣前程,她怎么能不忧心忡忡呢?可是,她就不想一想现实情况,明明钢琴家的美梦做不成了,为什么还要死把着那个梦不放呢? 第十七章 一愁莫展 说起来,你爸爸倒是一个非常明智的人,而且他的态度始终就挺明朗的,并不干涉咱们两个人的交往。对于年轻人的理想追求,也非常现实。阿弥陀佛,他没有跟你妈妈站在同一条战钱上,真的是你我的造化。 你爸爸好言劝慰你妈妈:“不是有那么句老话吗?闺女大了不能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连皇帝家的公主格格早晚都得嫁出去,更何况咱们老百姓的女儿啦!”你妈妈可不听那一套,说什么你要是嫁个好人家,她敲锣打鼓地送你走。可你这是去北大港啊!她早就打听过了,去北大港跟上山下乡一个样儿,都是跟土坷垃打交道。你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住风吹日晒啊! 你爸爸并没把问题看得那么严重,说:让孩子去经经风雨,并没有什么坏处。到时候干不了,再叫她回来嘛!”你妈妈一听就火了:“你甭说话吹气冒泡,户口一迁走,还能由着你?”爸爸的神色变得严肃了,叮嘱你妈妈说:“眼下正在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要是死乞白赖地阻拦你,叫单位知道了,那可是一条罪状。” 你妈妈急得哭了,跟你爸爸喊了起来:“那你叫我怎么办?”爸爸宽慰地说:“我们还是认清形势吧!把实现共产主义作为自己的最终奋斗目标。而要实现共产主义就必须消除三大差别,也就是城乡差别、工农差别、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间的差别。我们千万不要螳臂当车啊!”妈妈擦了擦眼泪,长叹一口气说:“唉,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妈妈怕你在外面受罪,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你毕竟长大了,要去追求自己的生活,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呀! 第二天早晨,小餐厅里只有你爸爸一个人在吃着面包,喝着牛奶,看着《天津日报》。你走进餐厅往爸爸的身旁一坐,拿起面包刚要咬,却又放下了。你觉得心里堵得慌,没有一点食欲。已经两天了,妈妈都不肯吃早餐,这是跟你赌气呐!爸爸也是一筹莫展,拿妈妈没有一点办法。 你叹了一口气说:“爸,我也老大不小了,真的不想在家里吃闲饭啦!”爸爸点点头说:“筱娅,爸爸是过来人了,完全理解你的心情。年轻人嘛,朝气蓬勃,不甘寂寞。浑身憋着那么一股子劲头,不把它释放出来,就会躁动不安。你要求去北大港社会主义建设团,原则上我不反对。妈妈一时想不通,慢慢地做工作吧!”你着急了:“爸,真的等不及啦!体检完了就要迁户口,哪里容得你慢慢做工作啊?”爸爸有些黯然地说:“可是你妈妈死活不同意,你怎么走得了呢?筱娅,你是妈妈的命根子,也是她生活的全部寄托和希望。她一心要把你培养成钢琴艺术家,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中国的父母,跟西方国家的父母有很大的差异。几千年的传统,不是一下子就能打破的。所以去北大港的事,还是要征得妈妈的同意和支持才好。” 爸爸的这种态度,很让你感到失望。想想解放前那会儿,有志青年只要怀着满腔热情,就可以结伴奔赴宝塔山,投身到轰轰烈烈的革命斗争中去。而今,自已去个北大港却这么难。没有户口,人家根本就不收。眼看着离办手续的日子越来越近,你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 你心里着急,我比你更着急,可光着急又有什么用呢?我已经把我家的户口本揣在了怀里,就等着你啦!不过,我已经暗暗地拿定了主意,你迁不了户口,我也决不迁。眼瞅着一天天过去了,你母亲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我怕你急出毛病,便哄着你去人民公园散心。 人民公园的前身,是津门富豪大盐商李春城的私家别墅,名为“荣园”,天津老百姓习惯叫它“李善人花园”。荣园始建于清同治二年,也就是1863年。解放后,李氏后裔把荣园献给了国家。人民政府对该园进行了全面规划改造,1951年7月1日正式开放,更名为人民公园。公园里养着不少动物,实际是天津市最早的动物园。 美人菩萨,你还记得吗?咱们上小学的时候,班里组织游园,由班主任张老师领着大家来到人民公园。那个时候,你的个头比我高,像个大姐姐似的,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气得你把我拽到一边威胁说,你要是再跟着我,我就把你推到湖里去!看起来这话说得够狠,其实这不能怪你,因为吴竞远老盯着咱俩,还在同学中肆意散布咱们两人相好。你为了避嫌,所以才这么吓唬我。我知趣地只得离开你,爬到土山上跟男同学打仗玩。玩着玩着,就玩出了圈儿。我跟两个同学刚跑到湖边,便见一条小船靠上了岸,一个男人从游船上下来对我们说:“你们玩吧!”我们一听,就高兴地拥上了船。我自恃曾经跟着父亲划过船,便显摆地荡起了双桨。谁知道那船的双桨,竟然是一支宽一支窄,凭你怎么划,那船老在水里打转转。这时候就听见你在岸上大喊:“回来!回来!再不回来我就喊老师啦!”临来的时候张老师约法三章,第一条就是不准划船。我们听你那么一喊,便赶忙把小船好歹靠了岸。说实在的,那条小破船真的很悬。要不是你一嗓子把我们喊回来,万一古捣到湖心,想回来都难。不过,虽然船没划成,但我心里倒是挺高兴的,因为你一直就在偷偷地关注着我。 还有一件挺丢脸的事,也发生在人民公园,不过我没好意思告诉你。那是秋季的一天,我跟胡同里的小胖和小猪到人民公园玩。那时候,连五分钢崩的门票钱都拿不起,我们就偷偷翻墙进去。我们在土山上玩得正兴高采烈,忽然发现半山腰的树上,结了不少半红半青的大枣。于是乎,我就带头爬上了树。我可逮着不要钱的枣了,摘呀摘呀,摘了满满两裤兜儿。这时候,就见树下站着一个大人,仰脸瞅着我说:“下来吧!下来吧!”我的手里捧着枣,没法往下出溜。那个大人便叫我把枣交给他,慢慢地下树。我还傻乎乎地说:“我下了树你可得把枣还给我。”那个大人满口答应了。谁知道我一下来,他就把脸一变揪住了我,要把我扭送到管理处。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胳膊上套着“管理员”的红箍儿。如今说起来挺好玩的,可当时却把我吓得不轻。偷的枣一个也没吃到嘴里,都便宜那个管理员了。 时间过得真快,将近十年的光景,转眼之间就过去了。 人民公园的湖水碧波荡漾,岸上的垂柳随风摇曳。你似乎为了发泄心中的怨气,拚命地划着小船在湖面上破浪前进。突然砰地一声响,小船与另一只游船碰撞在一起。满头大汗的你,这才收住了桨。我赶忙接过船桨,很快跟那条游船两下里分开了。我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皱皱巴巴的大手帕,朝你递了过去,讨好地让你擦擦汗。你拿过手帕看也不看,一下子就扔进了湖里,还问我手帕几天没洗了?当时,弄得我怪不好意思。那手帕是我妹妹前几天给洗的,老没用它,所以才在口袋里揉得皱皱巴巴的。我真的没擤过鼻涕! 你根本就没有心思听我解释这些,唬着脸告诉我说,你妈把户口本别在了裤腰带上,问我怎么办?老天爷呀,我能怎么办?我说:“咱们要是有翻江鼠蒋平的功夫就好了,施展飞檐走壁的神功,还怕盗不来一个户口本?”你气得直用湖水撩我:“都什么时候了,还耍贫嘴!”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心血来潮地说:“筱娅,叫你爸当一回翻江鼠怎么样?”你瞪起了眼睛:“还跟我耍贫是不是?我忙向你解释:“我真的不是在跟你开玩笑!让你父亲想办法帮着把户口本弄出来,比你方便多啦!”你说:“我爸那人古板的很,他才不肯做鸡鸣狗盗的事呐!”我犯愁地说:“可你们家也没个佘太君,还真没人能降得住你妈!”你抓起木桨往水面上一拍,一股水花呛得我差点透不过气来。你生气地说:“这半天你有一句正经话吗?好,你自已走吧,北大港我不去啦!” 其实,我知道你说得都是赌气的话。你明明知道,如果你去不了北大港,我也不会去的。此时,咱们两人谁也没有心思划船,任凭小船在水面上荡漾着。 好一会儿,你才顺过气来,无精打采地说:“要不北大港你也别去了,上你的南开大学吧!熬过四年,不管你混得怎么样,我都嫁给你。”我有些不甘心地说:“就这么妥协啦?”你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心里也跟一团乱麻似的。你看我妈伤心成那个样儿,我要是硬走,也太狠心了吧?” 你说得不无道理,撇下你妈妈不管,确实太不孝顺了。 你忽然问我:“咱们两个好,是青梅竹马呢?是一见钟情呢?还是患难之交呢?”我想了想说:“还是患难之交最贴切!”你点头说:“你说得没错儿,疾风识劲草,路遥知马力。只有患难之交,才能够心心相印。”我顿时来了情绪,说:“筱娅,我也琢磨通了,你妈妈闹来闹去也是为了你好,跟她较什么劲呀?你母亲又不是咱们的阶级敌人,何若硬要跟她闹的鱼死网破。咱们去北大港不过是个手段,目的却是为了摆脱怡静里。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去不去北大港我根本就不在乎。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天南地北哪儿都行!” 你嘲笑我说:“你们男人啊,真是没出息到家了,你的理想哪儿去了?鲍子,我早就跟你说过,我答应跟你好,就是看上你有理想有抱负。我不指望你搬来金山银山,却巴望你能当上个作家。你要是整天就知道围着石榴裙转,我还不如进尼姑庵呢!”我急忙分辩说:“瞧瞧你!瞧瞧你!我说放弃当作家的理想了吗?明代大书法家董其昌说得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鄄鄂。当作家嘛,就得走南闯北,历经沧桑,下笔才会有神。对于作家来说,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有一摞纸一支笔,窝在山沟沟里照样能够写作。不像你们弹钢琴的,不扛着那个大家伙,跟弹棉花的也差不了哪去!” 你伸手就拧我的嘴巴:“你又嘲笑我是不是!”我嘿嘿地笑着说:“失口!失口!这都是舌头惹得祸!筱娅,拧嘴巴太疼,捶两下得了!”你不依不饶地说:“叫我咬一下舌头,我就不生气了。”我只得乖乖地伸出了舌头叫你咬。你真真的呲着小白牙,咬住了我的舌头。我皱着鼻子忍着疼,心里却一股甜丝丝的。 你问:“疼不疼?” 我说:“偏不疼!” 你说:“哼,眼泪都出来了,还说不疼!快划船吧,回家!” 我绰起了双桨卖力地划着,小船像箭一样驶向了游船码头。尽管咱俩并没有商量出什么好办法,但我们毕竟统一了意见,不再跟你母亲较劲了。 第十八章 你变得乖巧了 你变得乖巧了,那天特意为母亲做了一碗荷包蛋醋汤面,端到了她的面前。你妈妈躺在床上看也不看你一眼,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你当时感到很内疚。妈妈只不过是因为怕你吃苦,才坚决不同意你去北大港,而自己却那么怨恨她,实在太不应该了。 你的鼻子一酸,差一点掉下眼泪:“妈,吃碗醋汤面吧!”妈妈装作没听见,还是不理睬你。你说,“北大港我不去了。”妈妈惊疑地扭过脸来,用怀疑的目光瞅着你问:“真的?你真的不去了吗?”你点点头说:“真的!起来把醋汤面吃了吧!”妈妈还是将信将疑地问:“你不是哄妈妈吧?妈也想好了,你真的非要走,妈就不活了。”你说:“我不哄您!”妈妈这才有气无力地坐起来,从你的手里接过了碗筷。或许是你搬开了妈妈心中的石头,给她的胃口腾出了地方,只见她吃得津津有味。这时候,窗外忽然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叫喊声。妈妈惊疑地问:“外面嚷嚷什么呢?”你听了听说:“好像是宣传车放的高音喇叭。” 你果然没有说错。在透着浓郁的异国情调的街道上,一辆飘扬着红旗的宣传车,在缓慢地行驶着。宣传车上的高音喇叭,播放着女高音慷慨激昂的声音:“……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既是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也是培养和造就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重要途径,它具有历史的必然性……党中央认为,既有高度的社会主义觉悟,又有现代科学文化的新一代农民、工人、士兵,新一代的各行各业的劳动者,就是我们要培养的新型接班人……他们不仅将成为社会主义建设的骨干,成为领导生产斗争和阶级斗争的基层干部,并且从这一支队伍里,将会涌现出各种人才,成为各个岗位上的骨干和各级领导干部的无尽源泉。”红旗飘飘的宣传车,渐渐地远去了。然而慷慨激昂的女高音,还在街道的上空久久地回荡着。显然,天津又一次掀起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运动高潮。然而这一次,是支援大西北。 听说怡静里居委会的干部们,按照街道办事处的指示,迅速地召开了紧急会议。王二婶在会上说,咱们天津市委市政府,再一次大力号召革命青年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到广阔的天地去锻炼。这上山下乡的大道理,我就不多讲啦!街道已经开过会,指标也下来了。咱们怡静里的所有社会青年,都是动员对象。上山下乡的地点,是甘肃省建设兵团。希望大家认真对待,坚决落实,争取超额完成任务。 此时此刻,瘸丁心里甭提多么得意,报复咱俩的机会终于盼到了。他知道我已经考上了南开大学,没法再打我的牌,便把矛头对准了你。他第一个站起来发言表决心,并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说,一定要把你动员到甘肃去。散会之后,瘸丁就迫不及待地带着两名街道大妈,一瘸一拐地来到了你家。他也不管你同意不同意,硬是闯进了客厅。 瘸丁装腔作势地说:“欧筱娅,最近参加政治学习了吗?”你看见瘸丁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呕吐,便老大不客气地说:“有什么事,你就直截了当地说吧,绕什么弯子呀?”瘸丁说道:“好,那咱们就开门见山,直截了当。也许你早就听说了,市里又掀起了上山下乡的政治运动,每一位革命青年都要积极响应,踊跃报名。” 一位街道大妈随声附和地说:“革命不革命,就看这会儿啦!” 另一位街道大妈捧哏似的说:“对!没错!就看这会儿啦!” 你一皱眉头反感地问:“报名上山下乡,是自愿还是强迫?”瘸丁脱口而出:“当然是自愿啦!”你说道:“这就是说,党的政策是以自觉自愿为前提,那么你们为什么要以革命不革命相要挟呢?”瘸丁翻了一下白眼说:“欧筱娅,你可不要血口喷人,我们要挟你了吗?”你不客气地问:“革命不革命,就看这会儿了,是什么意思?”瘸丁强词夺理地说:“你们这些小知识分子,也太爱咬文嚼字啦!这两位大妈是文盲,在解放前跟我一个样儿,都是苦大仇深的工人阶级,有最朴素的阶级觉悟。她们自报奋勇地来动员你,完全是出于对毛主席的无限忠诚。你不要乱抓她们的辫子!”你生气地说:“那我就明确地告诉你们,我不报名!” 瘸丁瞪起了眼珠子:“你可要听明白了,上山下乡,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的。每一个热爱社会主义的革命青年,都要积极响应。”你讥讽地说:“听说你儿子也是社会青年,他报名了吗?”瘸丁由不得一愣,搪塞地说:“当然,他……他很想去,可这次没有那么多的指标。”你说:“那就把我的指标让给他吧!” 这话说得挺解气!瘸丁被你噎得一时说不出话,面对你的强硬态度,只得领着两位街道大妈悻悻地走了。平心而论,当初你要不是一心想考音乐学院,也许会拽着我一块报名上山下乡。至今我还记得,你曾经羡慕地对我说:“瞧瞧人家邢燕子、侯隽,在宝坻干得多红火,咱们也行!”昨天听了高音喇叭,你还在想,去不了北大港,去支援边疆也不错嘛!可一看瘸丁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你就偏不报名。自己的命运自己做主,不能由着瘸丁说了算。 瘸丁碰了一鼻子灰,岂能善罢甘休。不叫你感受一下他的铁拳头究竟有多大的份量,那还叫治保主任吗?下午时分,瘸丁再一次带着两位街道大妈来到了你家。这一次,瘸丁改变了进攻的策略,他皮笑肉不笑地冲你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倒把你给弄懵了。仅仅几个小时的工夫,他怎么就换了个人似的? 瘸丁貌似诚恳地对你说:“欧姑娘,我这次来是向你赔礼道歉的!上午来动员你上山下乡,态度有些生硬。回家一琢磨,自己着实有点太过分了。报名不报名,那是你的权力,我怎么可以强迫你呢?这两位街道大妈说了不恰当的话,我不但没有批评她们,反而还包庇她们,这哪里还像个治保主任的样子?所以嘛,我才来向你赔个礼、道个歉。欧姑娘,我的态度够诚恳的吧?” 瘸丁的一番话不但让你听着新鲜,就连两位陪他来的街道大妈也听得云山雾罩。上午还是那么的气势汹汹,下午就陡然换了一副嘴脸,这变化也太快了点吧? 你警惕地说:“哼,你还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瘸丁嘻嘻地一笑说:“怎么会呢?一个堂堂的居委会干部,知错改错,这有什么值得怀疑的?欧同志,希望你能接受我的赔礼道歉!”你故意挖苦说:“丁大主任,不是我得寸进尺。那次我跟鲍建铭不过是唱了一首苏联歌曲,你就上纲上线,生生剥夺了我们为怡静里出把力的机会。”你说,“你那样做,符合党的政策吗?”瘸丁眉头一皱,又很快舒展开了:“欧筱娅同志,当前最大的政治任务,就是反修防修,你们怎么能大唱特唱苏修国家的歌曲呢?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们不去计较了。”你说:“那好吧!丁大主任,说了那么多的开场白,咱们该言归正传啦!”瘸丁嘿嘿地笑着说:“向你赔礼道歉,这就是正传,哪里还有别的什么?不过,我倒想跟欧姑娘说几句题外话。”你心里明白,瘸丁所谓的题外话,才是他来你家的真正目的,你于是淡然地一笑:“请讲吧,我洗耳恭听!” 瘸丁极力装出语重心长的样子说:“欧姑娘,不,欧筱娅同志!上山下乡是毛主席、党中央的伟大号召,这也是响当当、硬邦邦的政治运动。报名不报名,那可是个态度问题。其实,我也知道你从小娇生惯养,没干过力气活儿。叫你上山下乡,那是难为你了。但是政治态度,咱可不敢含糊,更不能马虎,你说是不是?其实,上山下乡,也不是报了名就一准能批准,居委会的领导还要讨论、审查嘛!欧姑娘,不,是欧筱娅同志!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只管大胆地报名,表示一下自已的政治态度,应应景罢了。居委会讨论、审查的时候,我再把你拉下来。” 你不动声色地说:“丁大主任,过去我还真没瞧出来,您竟是这么一位通情达理的人!”瘸丁笑得非常开心:“日久见人心嘛!”你陡然把脸一沉,冷笑着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当老实人,说老实话,做老实事。你怎么倒教我欺骗党、欺骗毛主席呢?这要是传了出去,您这个堂堂的居委会大干部大领导,可就有得热闹瞧啦!”瘸丁脸上的笑容一下子不见了,他板起面孔恼火地说:“欧筱娅,我可是苦口婆心,给足了你面子,你还别拿治保主任不当干部,捧子面也是粮食。你硬要跟当前政治运动对着干,我也没办法。” 瘸丁使出的花招没有得逞,便带领着两位街道大妈,气鼓鼓地走了。 后来,我从黄守信那里听说,瘸丁之所以上演了这么一出可笑的闹剧,那是因为王二婶给他施加了压力。那天瘸丁在你家碰了钉子,回到居委会办公室便叫喊着说,对于你这个资产阶级狗崽子来说,上山下乡,不是动员不动员的问题,而是必须强制你去最艰苦的地方接受改造,这没有什么可商量的。王二婶就规劝他说:“根据街道党委的指示精神,社会青年上山下乡,仍然坚持自觉自愿的原则。谁搞强制命令,出了问题谁负责任。”瘸丁一听就来了脾气,竟然给王二婶上纲上线,说什么面对阶级斗争,王二婶的旗帜不鲜明。王二婶当然很生气,当场质问瘸丁,她在不折不扣地执行上级的指示,难道旗帜还不鲜明吗?那叫你说,怎么就算旗帜鲜明了?瘸丁振振有辞地说,你父亲是大资本家,虽说现在当了全国政协委员,但剥削的本性并没有改变,所以对待你就不能心慈手软。而且还吹嘘他是三条石的老工人,在苦难的旧社会,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阶级敌人一撅屁股,他就知道要屙什么屎。王二婶火了,警告瘸丁说,你爱怎么动员就怎么动员,不过要是违背了上级精神,对欧筱娅搞强制,她就会要求街道办事处,把瘸丁从怡静里居委会清除出去。瘸丁一见王二婶真的火了,心里能不发怵吗?论政治根基,他没有王二婶扎实;论人事关系,他也没有王二婶广泛。真要叫王二婶抓住什么把柄,他这个“治保主任”的头衔,还真有些悬。面对王二婶的气势,他当然不敢去硬碰硬。所以他脑袋瓜一转,便对你改变了策略。怡静里有瘸丁当治保主任,你就永无翻身之日。 那天下午我闲着没事,又拿着望远镜,趴在窗前往你的窗口窥探。冷不丁,脑袋上挨了一巴掌,回头一看竟然是你。你板着脸说:“你老盯着我的窗口干吗?”我有些难为情地说:“我在找美人菩萨呢!”你说:“我打家里出来,你就没瞧见?”我嘿嘿地笑着说:“光顾着瞧窗口了,就忘了注意门口。筱娅,瘸丁没再去你家捣乱吧?”你说:“我已经琢磨好了,下次瘸丁再来我家,干脆不给他开门,看他还怎么闹腾!”我说:“咱们先弄明白这么一件事,甘肃建设兵团咱俩去不去?” 你气呼呼地说:“上山下乡,自觉自愿。就是去,也是响应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到广阔天地去闹革命。叫瘸丁赶着撵着去甘肃,那不成劳教啦!不去!”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向你表示决心:“好!你的话就是圣旨,你说不去,咱就不去。不过,瘸丁那个家伙,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坏透瞠了,什么缺德事他都干得出来,咱们不得不防。我给你出一个主意,你不是有个姨妈在上海吗?你给他来个大腿贴邮票----走人,到外滩看黄浦江去!”你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脑袋:“就你这猪脑子,还指望你当作家呢!我走了,我爸我妈怎么办?”我不解地问:“又不是动员你爸你妈上山下乡,你怕什么?”你忧心忡忡地说:“我爸我妈的单位里正在搞四清,你想叫他们落个把女儿藏到上海,对抗上山下乡啊?鲍子,别的我不怕,就怕他去我爸我妈单位闹事儿。上一回他嬉皮笑脸地引我上钩,我没上他的当。这一回他狗急跳墙,说不准就真给我来个样儿瞧瞧!” 哇噻!我怎么就没想到瘸丁可能会来这一招儿呢?那个该死的瘸丁,是够歹毒的。对待这个家伙,咱们不能不提高警惕。这两天我老看《福尔摩斯探案》小说,简直被那个出神入化的侦探高手迷住了,我决定学一把福尔摩斯。有空我就往居委会跑,表面上是靠近组织,实际上我是在监视瘸丁。 那天上午,瘸丁又跟王二婶发生了冲突,起因是为了开一封什么介绍信,王二婶就是不给他开。听他们的言谈话语,几次提到了工商联和美术家协会。乖乖,你父亲在工商联,你母亲就在美协啊!我还没来得及把这个消息传递给你,就见瘸丁赌气走出居委会,骑着一辆吱嘎乱响的破自行车,驶出了怡静里。 我的美人菩萨,那时候我家穷买不起自行车,每次出去都是沾你的光。这一回眼瞅着瘸丁骑着自行车出了胡同口,我根本就来不及找你借车子,只得凭两条腿追两个车轮子了。好在瘸丁是单腿蹬自行车,他想快也快不了。于是乎,我一路小跑,紧紧地跟踪着他。不过他蹬得再慢,也比我的两条腿省劲儿呀!这一路上把我累的,几乎都快把心给蹦出来了。就这么追呀追呀,一直追到美术家协会门口,眼睁睁地看着瘸丁跟老门卫好一通嘀咕,老门卫叫他登了记,便放他进去了。甭问,瘸丁这个老梆子,终于迫不及待地下手啦! 第十九章 如愿以偿 就在那天下午,你妈被叫进了四清工作组的办公室。当时,她正奉命创作一幅配合“四清”运动的宣传画。四清工作组的汪组长很客气地接待了你妈妈。 你妈妈忐忑不安地坐在了汪组长的对面,小心翼翼地问:“汪组长,我的检查还没有通过?”汪组长微微一笑,站起身来给你妈妈斟了一杯水,态度和蔼地说:“你干吗那么紧张?搞社会主义教育,不是要整哪一个人,而是通过批评与自我批评,提高思想认识,达到反修防修的目的。钻进革命队伍里的阶级敌人毕竟还是少数,绝大部分干部还是好的嘛!中国社会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阶级斗争,资本主义势力和封建势力,正在对党进行猖狂的反攻倒算。如果不抓阶级斗争,不重新组织革命的阶级队伍,把反革命气焰压下去,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现全国性的反革命复辟,马列主义的党就会变成修正主义的党,变成法西斯党,整个中国就要改变颜色了。”你妈妈正襟危坐,连连点头:“是!是!” 汪组长的话峰陡然一转:“不过,今天找你来,我们不谈如何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进行到底的问题。”你妈妈松了一口气说:“那我就把宣传画的创作情况,向领导汇报一下。”汪主任摆摆手,点燃了一支香烟说:“不,也不谈这个。听说你有一个非常漂亮,非常有才华的女儿,好福气啊!”你妈妈闻听顿时紧张起来:“是,是有一个女儿,不过没您说得那么好,很一般。真的,非常一般!”汪主任慢条斯理地说:“沈老师,毛主席早就提醒我们,帝国主义把复辟资本主义的希望,寄托在我们第三代、第四代人身上,我们不能不警惕啊!在孩子上山下乡的问题上,我们做家长的有责任帮助他们端正态度,要鼓励他们去广阔的天地锻炼自己。这个道理,我想不用对你多讲吧?”你妈妈机械地说:“……是,不用多讲了。”汪组长严肃地说:“那就好!希望你的女儿在登上西去的列车之前,别忘了告诉我一声,我要代表四清工作组去送送她!” 这时候,你母亲才一下子明白过来,四清工作组在变相地警告她,不要对抗上山下乡运动。她不敢多说什么,便唯唯诺诺地离开了工作组的办公室。 傍晚时分,你爸爸回到家里,显得有些疲倦,四清运动以来,每天你爸爸下班回来,她都要仔细地观察他的脸色。 你爸爸坐在小沙发上喝着咖啡说:“紫菡,今天领导把我找去谈话了。”你妈妈提心吊胆地问:“检查还没过关?”你爸爸郁闷地说:“非但没过关,又加上了一条,个人对上山下乡的认识。”你妈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愕然地注视着你爸爸说:“上山下乡,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其实谁也能听得出来,你妈妈这样问你爸,那是她内心的一种抗争。她心里很清楚,上山下乡,怎么会跟父母没有关系呢?她的女儿,不就是上山下乡的对象吗? 你爸叹了一口气说:“全市又掀起了上山下乡的热潮,出身不好的子女,恐怕这是唯一的出路。领导讲得很清楚,孩子肯不肯上山下乡,根子在父母。更可怕的是,领导还顺嘴问了一下筱娅考大学的事儿。看似无心,其实有意啊!”你妈妈的眉头一皱,不安地问:“会不会是居委会给反映的,他们也太多事啦!我的孩子上不上山、下不下乡,跟他们什么相干?”你爸爸在你妈妈的身边坐下来,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声音有些低沉地说:“你可别小看了居委会,它是城市基层政权的重要基础。尤其是现在,居委会的作用被放大了,你更不敢小瞧它的作用。我估摸着,他们真的把筱娅列为重点动员对象啦!”你妈妈情绪紧张地说:“我的天哪!他们要是存心跟咱们过不去,非要把筱娅鼓捣到甘肃去,那可怎么办呀?”你爸爸说:“上山下乡,居委会是要完成指标的。而出身不好的子女,最容易动员。紫菡,孩子大了,就让她飞吧!”你妈妈不甘心地说:“党的政策,上山下乡不是自觉自愿吗?你爸爸说,上山下乡是一场运动,运动来了就像排山倒海的海啸,任何力量都不可能阻挡。居委会乃至街道、区县、甚至一座城市,一旦完不成指标,就只能采取强制措施。”你妈妈着急地说:“要不叫筱娅出去躲一躲吧!” 你爸爸摇了摇头说:“我的太太,你是一个经历过多少次政治运动的人,怎么还会生出这样幼稚的念头呢?全国一盘棋,你叫筱娅孤零零的一个人躲到哪里去?而且那种漂泊的日子,又能支撑多久?筱娅不是个物件,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啊!与其让她走在灰暗的阴影里,为什么不鼓励她面对现实,去做一个活生生的阳光女孩儿呢?”你妈妈掏出手帕擦去了脸上的泪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看起来,我们已经无力保护女儿了。可一想到筱娅要背着行李卷,走在大西北贫瘠荒凉的土地上,我的心就由不得一阵阵的抽搐啊!”你爸爸说:“紫菡,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空云卷云舒。天下万物都有自已生存的规律,以一颗平常心去对待,才能得之不喜,失之不忧;宠辱不惊,去留无意。即便对待儿女,也应该豁达一些。不是有那么一句老话吗?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给儿孙当马牛。孩子的路,就叫孩子自已去走吧,我们不要成为孩子的绊脚石。”你妈妈哽咽着说:“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就是由不得自已啊!” 这时候,你回来了,你一看见爸爸妈妈那副样子,一时闹不清他们在为什么事情发愁。 妈妈忽然问你:“去北大港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你噘着嘴说:“户口本栓在您裤腰带上,还能办得怎么样?”你妈妈从腰间解下户口簿,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很不情愿地说:“喏,拿去吧!” 你一下子怔住了,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茶几上的那个要命的小本本,会是你日夜盼望拿到的户口簿吗?昨天为了自己要去北大港的事儿,妈妈还寻死觅活地拼命反对。仅仅一天的时间,怎么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况且,你一点精神准备也没有。天上突然掉下来个大馅饼,真的把你给砸懵了。你说:“妈,我……我可没逼您呀!”妈妈叹了一口气说:“唉,你去吧,妈不拦你了。妈妈就是舍不得,又有什么办法,去北大港总比去甘肃强吧!” 你一把抓起了户口簿,高高地举在半空中,欢喜地蹦跳着。当你蓦地看见母亲在偷偷地抹眼泪,那份快乐就一下子又消失了,忍不住说:“妈,我离开家,是不是太让您伤心了?” 妈妈不说话,却一个劲地擦眼泪。 你爸爸笑着说:“丑小鸭长成白天鹅,总要飞上蓝天的。妈妈再舍不得你,也没法把你老栓在裤腰带上啊!去北大港,那是投身革命,怎么就搞得悲悲切切的?筱娅,现在迁户口晚不晚?”你说:“不晚!要是拖过明天,那就只能去甘肃建设兵团啦!”你妈妈着急了:“那还等什么?赶紧去办吧!”你爸爸用商量的口吻对妈妈说:“手续一办,说走就走。我想把鲍建铭请到家里吃个便饭,把筱娅托付给他,你看怎么样?”你妈妈说:“哼,鲍建铭巴不得呐!” 你爸爸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当初为了你去北大港的事,他曾经“首鼠两端、莫衷一是”,如今可谓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尽管你妈妈的心中依然很纠结,也只得自我宽慰。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吧! 咱们俩又来到了水上公园,手拉着手一口气爬上了高高的土山。眺望着美丽的湖色,那真是心旷神怡啊!此时此刻,咱们两人真有一种小鸟飞出笼子的感觉,不约而同地用手做喇叭状,冲着湖面大喊:“我们自由啦!”一群鸽子掠过土山,在湖水的上空盘旋着。那嗡嗡的鸽哨声,在蓝天之下不停地回响着,与我们的呐喊遥相呼应。 我们疯玩了一天,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水上公园。在回来的路上,我骑着自行车,你坐在后倚架上。这时候,天空忽然飘下了毛毛细雨,咱俩在雨中行走,是那么的浪漫,那么的惬意。 “鲍子!” “嗯?” “跟你说个事儿。” “嗯!” “我爸我妈要请你吃个饭。” “嗯?你说什么?” 我一把捏住闸,只见自行车猛地一停,一下子把你从车上晃了下来,我满脸惊疑地问:“这是真的?”你说:“不过是请你吃顿饭,就吓成这样?”我嘿嘿地笑着说:“不,不是吓的!是太高兴!太激动!太兴奋啦!” 还记得吗?临去你家的时候,我特意回到家里梳洗打扮了一番,然后穿上整齐的衣服,又去稻香村买了一盒“大八件”,这才迈进了你家的院门。 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摆着异常丰盛的菜肴,还有青岛啤酒和法国干红。在你妈妈的主持下,正在举行着温馨的家宴。我受宠若惊地坐在那里,显得非常拘谨。你爸爸亲自给我斟了一杯酒,慌得我赶忙站起来,不知道去端酒杯还是去抢酒瓶。 你爸爸温和地说:“坐下,坐下,我给你斟。” 我顺从地坐下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你妈妈禁不住泪光闪闪地说正题了:“你们就要去北大港了,做父母的心里再不愿意,也得放你们去飞。鲍建铭,到了北大港你可要把筱娅照顾好,遇着重活儿、脏活儿、累活儿,你要替筱娅抢着干,她没吃过那个苦啊!”我使劲地点着头,信誓旦旦地大声说:“伯母放心!我一定抢着干!”你说:“看你们都说些什么呀!我去北大港,可不是逛油田找乐。那也是个有组织、有纪律的单位。脏活儿、累活儿都叫鲍建铭干了,就不怕我挨板子吗?”你爸爸忍不住笑了:“就是嘛!年轻人就得有一股子虎劲儿,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怕苦怕累,那还算是什么革命青年?” 这一顿饭,吃得我手忙脚乱,又有些提心吊胆。我是既不敢敞开肚子吃,也不敢放开酒量喝。我拿出百倍的小心,一个劲地应酬准丈人和准丈母娘。害得我回到家里竟跟个饿狼似的,把剩饭剩菜一扫而光。连你都觉着怪新鲜的,赴了一场盛宴,敢情空着肚皮回家了。 咱们俩结伴去北大港的消息,很快就在怡静里都传遍了。为了这事儿,王二婶跟瘸丁还干了一架。瘸丁一踏进居委会办公室,便怒气冲天地拍桌子,可着嗓门大叫:“这两个小家伙,太狡猾啦!”王二婶说:“狡猾不狡猾的,你也犯不上拍桌子。再说了,欧筱娅早就报名去北大港,又不是逃避上山下乡。”瘸丁叫嚷着:“可像欧筱娅那样的资产阶级狗崽子,就应该送到甘肃那种鬼地方去受苦、去遭罪、去改造!”王二婶生气地说:“你快点打住吧!上山下乡,那是号召革命青年去广阔的天地大显身手,从来也没说是为了惩罚哪一个人,你不要歪曲党的上山下乡政策!”瘸丁不服气地说:“可你知不知道?沈紫菡是怕欧筱娅被动员到甘肃建设兵团,这才勉强答应欧筱娅去北大港的。”王二婶火了:“去北大港又怎么啦?那里是大庆油田过来的队伍!欧筱娅投入到工人阶级的怀抱,难道你也反对吗?我真怀疑你动员欧筱娅上山下乡的真正动机!”瘸丁像撒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蔫了。他听得出王二婶的潜台词,显然是说他利用“革命”二字做招牌,行打击报复之能事。他不敢再跟王二婶针尖对麦芒地争执,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第二十章 战地宣传队 咱们俩终于如愿以偿,双双来到了北大港。当车队进入那一望无际的不毛之地,只见远处一座座高耸入云的石油井架,屹立在空旷的荒原之上。蔚蓝色的天空,一只苍鹰在盘旋飞翔。我的美人菩萨,那是多么苍凉而雄伟的画面啊! 你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碰我,怀着对大庆人的崇敬,颇为激动地说:“鲍子,我们不会是来到大庆油田了吧?”我连连点头说:“像!像!” 那时候,大庆精神是一面辉煌的旗帜,概括起来八个字“爱国、创业、求实、奉献”。早在1964年1月,近八千名石油工人遵照党中央、国务院的命令,从大庆油田等地挥师入关,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安营扎寨。他们用地震的炮声和钻机的轰鸣,奏响了石油勘探开发的雄浑序曲,唤醒了沉睡的北大港。由于事情发生在1964年1月,所以大港油田史称“641厂”,总部设在二号院。北大港社会主义建设团,也就应运而生了。该建设团隶属于641厂和天津安置办,它是以班、连、营、团为编制。团长、营长、连长,由天津市的地方干部担任。而团政委、营教导员、连指导员,则由641厂选派来自大庆油田的干部担任。班长由连长和连指导员指定,副班长则由大家选举产生。建设团的第一个生产任务,就是为油田建一个小型水库。 在小水库工地上,召开了开工动员誓师大会。工地的四周打着横幅标语,彩旗在迎风飘扬。上千名朝气蓬勃的队员们按连队班组队形,盘腿坐在黄土地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无比兴奋的神情。大家怀着要大显革命身手的心情,在全神贯注地聆听着团政委的动员令。 团政委是北大港油田二号院派来的,他把大庆铁人精神带到了北大港社会主义建设团的队伍中。站在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上,团政委慷慨激昂地演讲着:“……同学们,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活着为革命,生命值千金;活着为个人,不如一根针;是金还是针,行动作结论。不要看这会儿北大港光秃秃的,但前景却无比辉煌。大庆人说得好,一穷二白不怕,怕的是没有革命雄心;失败挫折不怕,怕的是没有革命毅力;千难万险不怕,怕的是没有实干精神。同学们,只要我们能做到最艰苦的担子争着挑,最困难的事情抢着干,最关键的时刻带头上,最危险的地方冲在前。那末,还有什么是我们不能做到的呢?” 台下立即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这时候,政治处主任王依亭按照惯例,带头喊起了口号:干革命就是同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作斗争!高举大庆油田的旗帜奋勇前进!坚决提前完成大港小水库的修建工程!全体建设团的队员,随着王依亭振臂高呼。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大有气吞山河之势。 在团政委卓有成效的鼓动下,水库工地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显得十分壮观。近千人喊着号子,唱着革命歌曲,战天斗地的干劲非常高。大家从工地中央装上黄土,运往四周近百米之外的堤坝上,全靠人挖肩挑。大家热情高涨地投入到了紧张而有序的劳动当中,没有一个偷奸耍滑的。每当夕阳西下,漫天铺着彩色的云锦。劳动了一天的建设团的队员们,便列队走在下工的路上。大家不顾一天的劳累,情绪高昂地唱着《打靶归来》等军旅歌曲,整齐地走在大路上。那股小老虎的劲头儿,确实很让人感动。 然而,周而复始地几天下来,队员们的热情渐渐变得冷却了。终日担不离肩,肩不离担。脚底磨得起泡,肩膀压得红肿。从土场到大坝,上坡气喘,下坡腿软。那难熬的滋味,只有自已知道。不过,我很佩服你们女生连队的韧性。在“打靶归来”的路上,歌声、口号声依然不断。而男生连队就变得松松垮垮,甚至有不少掉队的。而且,由于没有业余文体活动,建设团的生活相当枯燥,想家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团部政治处及时发现了劳动热情正在消退的问题,便组织各连队积极开展黑板报比赛,大力进行表彰好人好事的政治鼓动。连指导员相中了我,便把参赛的任务压到了我的肩上。我不负重望,当班里的同伙都沉入梦乡的时候,我却独自熬夜完成了黑板报编写。那漂亮的粉笔字,精巧的小图案,充实的报道小品,构成了活泼严谨的黑板报版面,充分展示了我的才华。团长团政委亲自带队视察评比,咱们连队黑板报拿了第一名。我也不怕你笑话,当时得到领导的表扬和重视,我心里美孜孜的。 开始的时候,男女分班不分连。咱们两人虽然分开了,所幸同属一个连队。后来为了便于管理,男生女生分连了。尤其为了确保建设团不出乱子,特别制定了铁的纪律。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不准随意脱离班集体,更不准男生女生私自接触。除了在工地上“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之外,青春勃发的少男少女们,不得不把那一颗颗萌动的春心禁锢起来。 男生班的帐房里,几乎谈不到什么生活情趣。大家吃罢晚饭,都无所事事。仰脸躺在床铺上,只能闷声不响地瞅着帐篷顶发呆。临来北大港的时候,我曾向你母亲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要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你。而今那一条铁的纪律,就像紧箍咒一样,无情地把你我隔开了。整天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更甭说帮你干重活儿累活儿了。正如陕北民歌唱的那样“见个面面容易,拉话话难”。 郭家航盘腿坐在铺上满腹牢骚:“我你妈是撵着叶百香的屁股后头来的。早知道不准男生女生接近,打死也不来呀!”庞树德幸灾乐祸地说:“你不来,叶百香可就归别人啦!”郭家航把牛眼睛一瞪:“甭你妈跟我起腻!我你妈不来,她你妈能来吗?” 吴竞远凑到我跟前讨好地说:“鲍建铭,咱们俩‘一帮一,一对红’怎么样?”我心烦意乱地白了吴竞远一眼:“你讨厌不讨厌?不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待着,跟我们来北大港瞎掺乎什么?”吴竞远喊了起来:“鲍建铭,你什么态度呀?难道只许你们来北大港干革命,我就不能一颗红心献给党啦?”我毫不客气地说:“我懒得跟你往一块凑合,懂了吧?”吴竞远气呼呼地说:“我怎么着你了,你就那么恨我?”我不屑地说:“爷儿们,别太抬举自己了!这不是恨,是讨厌!能够招人恨的人,要么大善,要么大恶,你算老几呀?”吴竞远一时噎住了,瞪着眼睛接不上话茬儿。庞树德瞧着吴竞远那副样子,忍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吴竞远恼羞成怒地喊:“笑嘛!笑嘛!”庞树德嘻嘻哈哈地说:“你谁呀?笑还不许笑了!” 这时候,帐房外面突然有人喊我的名字。吴竞远一听是女生的声音,兴奋得抬腿就要往门外奔。郭家航一把拽住了他,挖苦地说:“什么耳神儿,连喊谁都听不出来?当心雄性激素分泌过多,掉头发、起痘痘!”满帐房里的人哄地一声笑了起来。 我走出帐篷,看见一个陌生的女生站在门口,不禁有些纳闷儿。这位姐姐的胆子也忒大了点儿,大晚上竟敢喊男生出帐房。 “政治处王主任找你,快去吧!” 那个女生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站在那里直发愣,黑板报夺魁,政治处主任王依亭没少表扬我,耳朵都起茧子了。可是每期的黑板报,也没见几个人看。如今政治处不甘寂寞,也不知又琢磨出了什么新鲜点子? 郭家航从帐篷门口探出脑袋:“鲍爷,那位姐姐你见过?”庞树德从郭家航的下方也探出了脑袋:“当心让欧姐姐知道了,叫你跪搓板!”吴竞远索性挤出了帐房门口,瞄着远远走去的那个女生背影,咂着嘴巴直嚷嚷:“那谁呀?那谁呀?怎么看着不像白雪公主?”我实在懒得搭理吴竞远,便迈开大步,直奔团部政治处的帐房走去。 我一脚迈进政治处办公室,看见宽敞的帐房里有十几位活泼可爱的女生,凑在一块有说有笑,顿时变得非常拘谨。蓦然间,我的眼前一亮,发现你也坐在那群漂亮的女生中间。 这时候,我的耳边响起了政治处主任王依亭亲切的声音:“鲍建铭同学,坐下吧!” 于是,我假装不经意地坐在了你的身边。自从来到北大港,我还是第一次跟你这么近地待在一块。你还挺能沉住气的,坐在那里看也不看我一眼。倒是旁边的叶百香,偷偷地捅了一下我的腰眼儿。 政治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王依亭热情地为大家斟着水,还特意捧出几把花生和大枣散放在桌面上。王依亭不过三十岁的年纪,五官长得很端正。她留着一头黑黑的短发,穿着蓝色的女式列宁服,一看就是个干练的政工干部。尽管她此时表现的和蔼可亲,但那双令人敬畏的深邃目光,却难以掩饰她内心的冷峻。王依亭宣布开会了,满屋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她的脸上。此时,我已经不关心会议的内容了,只要能跟你呆在一起,叫我干什么都成。 王依亭环顾着在座的每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同学们,在修建水库的劳动中,大家都经受住了考验,我为你们感到高兴。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一根扁担,两个土筐,单调而繁重的体力劳动使人极易疲劳,很多队员已经有些吃不消了。为了鼓舞士气,制造一个你追我赶、热火朝天的氛围,团部决定成立一支战地宣传队。经过摸底,发现你们都是文艺活跃分子,所以就把你们请到了这里。” 大家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都感到非常兴奋。可是我感到有些惶惑,十几个宣传队员,只有我一个男劳力,这也太让人尴尬了。我闹不懂政治处在列名单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慎重地考虑一下“男女搭配”呢? 王依亭继续说道:“同学们,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我们的宣传队虽然小,也需要有个带队的人。在编写黑板报的时候,政治处留意到鲍建铭同学不但文笔好,也很有组织能力。我提议暂时由他做队长。将来大家互相熟悉了,我们再改选,你们说好不好?”叶百香放了头一炮:“鲍建铭能编会唱,为了把青春献给大港油田,考上南开大学都不去,我同意选他!”王依亭用赞许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又笑着问大家:“别人的意见呢?”十几个女生七嘴八舌地都表示同意,唯独你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既不支持也不反对。王依亭欣然地说,“鲍建铭同学,既然大家都拥护你,你就挑起这副担子吧!” 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宣传队长。这支战地宣传队,几乎清一色的都是女生,而且一个比一个活泼,一个比一个漂亮。整天跟这帮女孩子混在一起,我还真有些不适应。 建设团奉行“男女授受不亲”的现行制度,不知有多少双又羡慕又妒嫉的目光,咄咄逼人地向我投来。尤其是吴竞远的目光,老是像锥子一样刺向我,使我感到非常不舒服。渐渐的,就有些闲言碎语出来了。甚至还有人说,我是建设团里的“贾宝玉”,你和叶百香是“林黛玉”和“薛宝钗”。这些无厘头的话,几乎都是从团部医务室里制造出来的。而最喜欢光顾那个地方的人,就是吴竞远。你倒挺会来事儿,见我有人没人老往你跟前凑合,为了避嫌,竟跟我以表兄妹相称。大家信以为真,所以对于咱们两人的亲近举动,也就不以为然了。其实,我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每天能跟你在一起蹦蹦跳跳、说说唱唱,那真是幸福死了! 第二十一章 都是团歌惹的祸 每当东方现出了鱼肚白,十几名宣传队员便聚在一起,在我的带领下,提着锣鼓悄然地出发了。宣传队来到小水库工地后,便耐心地守候在入口处,等待着大队人马的到来。旭日东升,大队人马高举迎风招展的大旗,唱着革命歌曲踏步而来,宣传队便敲锣打鼓地热烈欢迎。那一刻,非常振奋人心。工地上还安装了高音喇叭,播放着决心书、挑战书、应战书,大放革命歌曲,借以鼓舞社会主义建设团的士气。我还把好人好事编成快板,由宣传队员在工地上演出。美人菩萨,我当作家的梦,是不是应该从这里算作正式起步呀? 每当午休的时候,我还带领宣传队员分别下到各连队,组织大家玩开了“碰球”的游戏。哪个连队输了,就唱革命歌曲。于是,工地上笑声、歌声不断。宣传队的出现,确实让劳动工地活跃起来了。团领导十分高兴,大力表彰了宣传队。看见我领导有方,你心里非常高兴。 叶百香是个很有表演天赋的女孩子,尤其武功特别好。在她的倡议下,宣传队利用业余时间,编排了一台舞蹈节目——《蝶恋花》。这是根据毛主席诗词《蝶恋花?答李淑一》编排的,由叶百香跳舞,你用手风琴伴奏,我跟其他队员朗诵、伴唱。记得那一天,水库工地午休,宣传队顶着火热的太阳为大家演出。恰巧641厂的总指挥来工地视查,十分赏识宣传队的精彩表演,并点名要宣传队带上《蝶恋花》,去641厂总部二号院参加文艺汇演。 团部政治处把参加汇演当成了一项光荣的政治任务,王依亭亲自抓排练。于是,叶百香的独舞,改成了四人舞。在临登台的时候,你的手风琴也换成了钢琴。那时节,大家的情绪真是激昂澎湃。能为石油工人演出,那是多么大的荣耀。 由于《蝶恋花》演出的成功,641厂的二号院领导,还特意接见了宣传队的所有成员。这一下,宣传队可出了大名。石油工人翘起了大拇指,说天津青年真是好样的!听到这样的评价,不但宣传队的成员欣喜若狂,就连天津安置办派来的各级领导干部,也觉得脸上特有光彩。 宣传队越来越受宠了,想往这里面挤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尤其是吴竞远,简直有些急不可待了。在工地劳动休息时间,吴竞远还自报奋勇地唱起了《赞歌》。尽管因为五音不全而惹起一阵阵的哄堂大笑,但他却浑然不觉丢人现眼,反而唱得更加投入了。如此拙劣的演技,不但宣传队的那些女孩子觉得讨厌,就连团、营、连的领导也看不上眼。女宣传队员们纷纷表示,如果叫吴竞远进来,她们就集体退出。而吴竞远却把自已不能进宣传队,归咎于我。 在劳动工地上,吴竞远出于报复心理,便煽动一些人起哄。他们故意将筐里的土装得溜溜尖,然后又在上面加了一大筐土,说是要考验考验我的劳动态度。我年轻气盛,自然不肯服输。我情知吴竞远没按好心,却非要跟吴竞远比试比试不可。吴竞远本是个丝瓜瓤子,混身上下没有三两劲儿,哪里敢跟我比试挑土?在一片哄闹声中,郭家航硬是被坏小子们推了出来。我们这两个棒槌,可真傻呀!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跟膀大腰圆的摔跤大侠郭家航,共挑一担土,踩着颤颤悠悠的跳板,朝土堆上走去。你看见我的两条腿在不住地打哆嗦,禁不住捏着一把汗。这要是一失足踩空了,摔断腿事小,扭折了腰可怎么得了?那些坏小子见我跟郭家航不分胜负,又接着起哄,极力撺掇我们两个傻冒继续比试。幸亏你的心眼来得快,撺掇值日星吹起了哨子,工地上又响起了劳动的号子。我跟郭家航的比赛,这才告一段落。 在工地的广播棚里,你又急又气地跟我大发脾气:“鲍建铭!你的脑袋是不是进水啦?两只筐一担土,那就是一百多斤,你就不怕压折了腰哇?”我满不服气,竟然跟你争执起来:“我这副铁肩膀,能挑得起千斤重担。两只小屁筐,就能压得垮我?”你更加火了,说:“你甭逞能!在众人面前出风头,那是个人英雄主义在膨胀!”我的嗓门也变大了:“有人向宣传队挑战,我能置之不理吗?”你气得恨不得拍我脑袋瓜一巴掌,说:“分明是个圈套,你就傻乎乎地往里钻。赶明儿弄个油锅叫你捞月亮,你也把手伸进去?”我们只顾得吵嘴,没注意叶百香偷偷将麦克风给打开了。咱们两人的争吵,全都广播了出去,工地上顿时笑得乱了套。直到你忽然听到自已的声音在大喇叭里响着,这才惊得住了口。 眼瞅着一天又要过去了,夜色笼罩着建设团驻地。劳动了一天的青年人,都安静地入睡了。团部政治处的帐房里,还在闪亮着灯光。宣传队的几名队员,仍在灯下整理着宣传材料。 你装模作样地说:“表哥,我有一份宣传材料忘在帐篷里了,你陪我去拿吧!”我正在刻蜡板,不愿意放手,便头也不抬地说:“几步路的事儿,还用得着找个人陪?”你说:“没看见天黑的不见月亮吗?”你见我又要借故推脱,便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我这才赶忙站起来,乖乖地跟着你走出了政治处。 天上不是没有月亮,而且明晃晃的特别招人喜欢。时而有薄薄的晚云飘过来,在月前轻轻一蹭,便滑了过去。 我望着夜空呆头呆脑地说:“咦?你不是说没有月亮吗?”你笑了:“不撒谎,你能出来?”我有些埋怨地说:“欧筱娅同志,大家都在忙着,咱们俩却出来看月亮,多不合适。别忘了,我是队长啊!”你赌气地说:“过去老是达令达令的叫得人心烦,如今竟改称同志了。好,你回去吧,我不要你陪。当个狗屁队长,了不得啦!”说完,你就突然加快脚步,把我甩在了后头。 我赶忙追上了你,陪着笑脸说:“误会!误会!嘻嘻,你误会我啦!我的意思是说,自从建设团定下纪律,不许男生女生来往,你没看见一个个憋的,都跟猴屁股着了火似的。尤其那个该死的吴竞远,瞅见我整天跟你有说有笑,恨不得掐死我。达令,我并不是看中了队长这顶桂冠,而是珍惜宣传队的这份差事。你想想,离开了宣传队,我还能跟你呆在一块吗?” 你白了我一眼说:“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我把你叫出来,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怎样才能把宣传队搞得更好。要以我的性格,宁愿在班组里抬大筐,也不愿意在宣传队像个小疯子似的又蹦又跳!”我听你一说,顿时来了情绪:“达令,你一定有了好主意!”你满怀激情地望着我说:“你作词,我作曲,咱们谱写一首《建设团之歌》好不好?”我高兴地几乎叫了起来:“好啊!一个集体有了自已的歌,就会产生一股凝聚力和向心力,就能树立大家的团队意识。好主意!好主意!” 咱们两人一拍即合,说干就干。我搜肠刮肚地写好了歌词,又反复地改了好几遍。交到你的手里,你总觉写得有些太文气、太诗化了。我倒蛮谦虚的,又经过反复修改,才算由诗句变成了歌词。你呢,又挖空心思地谱上曲子,也是经过反反复复修改才完成。 这首《建设团之歌》,很快就在建设团传唱开了。 王依亭虽然是个女性,却像所有的政工干部一样,非常注重业绩。她在大庆油田当过采油工,后来调到共青团组织部干得卓有建树,很得领导的赏识。天津北大港发现油田后,她自报奋勇,随着进关的石油队伍来到了大港油田。由于她对青年工作有经验,便被派到建设团政治处当了主任。当然,她更高的政治目标,是进入二号院的政治部。王依亭对于《建设团之歌》的看法,完全是从政治方面考虑的。这首歌曲,出自她一手组建的宣传队员之手,如果能够定为北大港社会主义建设团团歌,这就是她的业绩与功劳。王依亭很受大庆人的影响,干革命工作不但要大刀阔斧,而且要雷厉风行。 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一传出来,把咱俩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你还把家里托人送来的美食全部奉献出来,请宣传队的伙伴们美美地饱餐了一顿。然而,老祖宗说得好,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咱们俩高兴得过了头,便引来了“乐极生悲”。 听政治处小张干事偷偷告诉我,当天晚上,王依亭正在灯下写关于拟将《建设团之歌》选定为北大港社会主义建设团团歌的报告时,有个人像幽灵似的敲开了政治处的帐房门。你做梦都不会想到,那个人就是吴竞远。王依亭对吴竞远并没有什么好印象,尤其不喜欢他唱的《赞歌》。此时见他前来造访,便没有表现出欢迎的姿态。 吴竞远并不在意王依亭对他的冷淡态度,颇显恭敬地说:“王主任,我是来向您反映情况的。”王依亭淡淡地说:“坐下说吧!”吴竞远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极力表现出一副十分坦诚的样子说:“最近几天,咱们建设团都在唱《建设团之歌》。我觉得吧,这里面好像有点政治问题。”王依亭顿时警惕起来,鼓励地说:“谈一谈你的看法。”吴竞远说:“我总觉得,这是一首充满现代修正主义味道的歌曲。无论是歌词还是歌曲的旋律,都渗透着很浓厚的苏修风格。如果不立即对这首歌曲加以限制,甚至是取缔,恐怕将来就要犯政治错误。” 王依亭在吴竞远的面前,既没有表现出惊讶和错愕,也没有表示赞同和反对。凡事不露声色,这本是政工干部的本色。可她没有表态,并不意味着无动于衷。她把吴竞远客客气气地送走之后,便坐下来拿起《建设团之歌》的歌谱,反反复复地哼唱着。这时王依亭才觉察到,这首歌确实有点俄罗斯风格。苏联曾一度被尊称为“老大哥”,苏联的文学艺术也深深地影响了一代人。况且,音乐艺术本没有国界,《建设团之歌》借鉴了一点俄罗斯的风格,又何须大惊小怪?可是,自从中苏两党决裂之后,中国社会进入了一个反修胜过反帝的年代。王依亭做为一名政工干部,当然不敢去冒政治风险。于是,她便信手把那份尚未写完的报告,三把两把地撕毁了。 第二天一早,正当宣传队整装待发的时候,王依亭严肃地向全体队员宣布,从今往后不准再演唱《建设团之歌》。同时,她还在工地召开了各连指导员临时会议,要求他们向所有建设团成员传达,《建设团之歌》是一首有着严重政治问题的歌曲,禁止传唱。政治处的决定和通知,犹如一颗重磅炸弹在人们的头顶爆炸了,建设团上下无不感到惊讶。尤其是你和我,更是感到震惊和困惑,心理上难免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你悔恨交加地说:“鲍子,是我害了你!好好的,写什么《建设团之歌》啊?我不叫你在工地上出风头,自已却一心想在政治上出风头。我才是大脑进了水,个人英雄主义膨胀!”我极力地安慰你说:“这首歌不叫唱就不唱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呀?”你说:“你说得倒轻巧!没听王主任说,这是一首散发着修正主义毒气的歌,性质是非常严重的。鲍子,我想跟政治处主动要求,退出宣传队。”我赶忙说:“这可使不得!你这样做,不是变相地跟政治处示威吗?”你说:“都闹成这样了,在宣传队待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哄着你说:“起码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待在一起吧?其实,很多人对政治处的说法都有意见。不就是一首歌嘛,怎么跟苏联修正主义扯到一块去了?不过,眼下是特殊时期,对什么问题都特别敏感,这也是可以理解的。都怪咱俩太年轻了,政治上没有什么经验。其实摔个跟头也是件好事,以后就不会再干傻事啦!” 你在我的劝说下,便打消了退出宣传队的念头。两个人能够名正言顺地待在一起,不也是你的心愿吗?然而,咱们的美好心愿并没有能维持多久,新的麻烦又接踵而来了。 早就听人说过,医务室的薛医生,是一个喜欢传播绯闻的老女人。其实说她老,也不过四十郎当岁。自打她来到建设团,那张爱说是非的嘴巴老是派不上用场。后来发现她跟吴竞远挺说得来,便时常利用医生的权力,用开病假条、开病号饭、开轻体力劳动的证明,勾引吴竞远去医务室摆龙门阵。王依亭也是医务室的常客。她经常利用薛医生的那张嘴,了解建设团潜在的思想动态。王依亭因为脑袋疼痛,又来到医务室扎针灸。 薛医生正愁医务室没人来聊天,闷得牙根痒痒,一看见王依亭,那张嘴可就闲不住了:“王主任,我告诉给你一个秘密,你可不准害人家!”王依亭笑了:“瞧你说的,我害过谁呀?”薛医生神秘地说:“宣传队的贾宝玉和林黛玉,那可是正经的一对儿!”王依亭一愣:“他们不是表兄妹吗?”薛医生啧啧嘴:“《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和林黛玉,那才是正经八百的表兄妹吶!”王依亭问:“你这是听谁说的?”薛医生有些抱打不平地说:“这你就甭问啦!王主任,不是我说你们。他俩打着亲戚的幌子偷偷谈情说爱,也是叫你们给逼的。从医学的角度来说,男女发育成熟了,自然渴望异性。你们硬是像个王母娘娘似的,不让男生女生来往,那会出现性压抑,后果很严重的。” 王依亭当时没有表态,可是扎完针灸回到了办公室,却越琢磨越有气。有人在宣传队里偷偷搞对象,自己竟然毫无察觉。这要是被上边知道了,自己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于是,王依亭当机立断,把我清除出了宣传队。但是王依亭很聪明,她既没有问责《建设团之歌》的政治问题,也没有揭露咱们俩的真实关系,而是借口宣传队是清一色的女孩儿,唯独我是个男生,下面反映太大。说什么让我回到连队,另有重任。王依亭如此低调地处理了这件事,实际上是为了不给她自己的业绩染污点。 这些事情,都是薛医生后来告诉给我的。但有一点令我非常的不解,无论是《建设团之歌》还是“谈情说爱”,都有你一份,王依亭为什么依然把你留在了宣传队呢? 刚开始挖水库的时候,扁担把肩膀压得又红又肿,不小心被人拍一下,火辣辣疼得像刀割似的。经过一个星期的疼痛、红肿、出血,一直到起茧子,好不容易把肩膀磨练出来了,却突然把我调到了宣传队。如今,肩膀上的茧子没有了,我又得重新去忍受那钻心的疼痛。不过,我想得开,不就是再锤炼一次肩膀吗?比起革命志士坐老虎凳、灌辣椒水,这又算什么呀? 第二十二章 月下私会 美人菩萨,你不用那么惦念着我,重新回到原来的班集体,我心里十分坦然,并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班里的伙伴们一如既往,谁也没有歧视我。倒是吴竞远对我显得格外亲热,叫我觉得颇有点像是猫哭老鼠。我并不在乎离开宣传队,却因为跟你的来往被无情地切断了,不免让我感到无限的怅惘和沮丧。 以前,吃罢晚饭就往政治处跑,现在却把自己囚在帐房里,闷声闷气地偷看鲁迅先生翻译的果戈里《死魂灵》。这是俄国批判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被别林斯基高度赞扬为“俄国文坛上划时代的巨著”。作者以犀利的笔锋,把形形色色贪婪愚昧的地主、腐化堕落的官吏、以及广大农奴的悲惨处境,揭露得淋漓尽致。我正看得如醉如痴,冷不丁被郭家航一把夺走了书。他将那本《死魂灵》往床角一扔,拽着我就往帐房外面走。 月亮淡淡地悬挂在天空,无边的夜色笼罩着安静的建设团驻地,除了绿色帐房的小窗口闪耀着桔黄色的灯光,空旷的驻地死一样的寂静。郭家航硬是拉着我匆匆地向开洼野地走去。我老是觉得身后有人跟踪,可是回头望去,又不见一个人影。 月亮地里,影影绰绰地站着几个人。走近一看,是几个穿褡裢的年轻人。经郭家航介绍,他们也是建设团的人,都是河北区、红桥区的摔跤哥儿们。其中一个黑大傻粗的楞头青叫了起来:“咦?这不是贾宝玉吗?”郭家航信口胡扯:“甭你妈真宝玉假宝玉的!论资排辈儿,我得管他叫师叔。都甭你妈撇嘴儿,他是我师父的哥儿们,你们说我该管他叫嘛吧?” 天津人那张嘴,喜欢云山雾罩,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吹得找不着北。他郭家航瞎白唬不要紧,几个摔跤的哥儿们还真把我当成了“师叔级”的人物。尤其是那个愣头青,非要闹着跟我比划比划,说是想跟“师叔”学两招儿。其实我心里清楚,他哪里是要跟我学两招儿,分明是看我年纪轻轻的就当了“师叔”,心里不服劲儿。没得说,有人挑战,我也不能走基了。于是我把上衣一扒,穿上了褡裢,双方顿时拉开架势较量起来。 这个傻小子还真有一股子蛮力气,跤摔得也不错。论力气我不如他,论技巧他不如我。我故意卖了个破绽,一个漂亮的“跪腿德合乐”把他撂趴下了。不是我跟你吹,如此精彩的动作,没有一定的功夫是摔不出来的。你猜愣头青怎么着?他趴在地上哐哐哐地就给我磕了三个头,非要拜我为师不可。我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只得装模作样地收了这个徒弟。一问名字,我就笑了,他叫什么黑铁旦。 这时我才闹明白,原来每天晚上郭家航都跟这一伙人,偷偷溜到开洼野地练摔跤。用他们的话说,这叫坚决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发展体育事业,增强人民体质”。其实说白了,还不是自我找乐,麻痹神经? 玩摔跤的事儿,不知怎么传到了王依亭的耳朵里。她在全团召开的大会上,严肃地指出以我为首的一小撮人,无视建设团的纪律,公然宣扬暴力。还记得吗?连你都跟我急了,骂我是狗头猪腰猴屁股,跟着泼皮栽跟头。 唉,那几天真是倒霉透了!连指导员勒令我和郭家航写检讨,却一遍一遍地老是通不过。所幸连长是个摔跤爱好者,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好歹出面把问题给化解了。后来郭家航偷偷告诉我,是吴竞远告的密。他还说,消息是从叶百香那里知道的。怪不得呢!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任命吴竞远当了班长呢? 你一定有疑问,建设团不准男女生接触,郭家航怎么会从叶百香那里得到消息?我不说,你万一也猜不到。原来连指导员为了讨好叶百香,把吴竞远出卖我们的秘密偷偷告诉给了她。叶百香还说,叫我们找个机会,好好修理修理吴竞远。你兴许还会问,建设团管得那么严,郭家航跟叶百香是怎么勾搭在一起的?老天爷,也就咱们俩是傻老冒!凡是结伴来的,哪一对儿不偷偷幽会?这叫上边出政策,下边有对策。听蝼蝼蛄叫,就甭种地啦! 我整天苦苦地思念着你,为什么不偷偷约你出来见面呢?我把这个想法跟郭家航一说,他很快就通过叶百香传递给了你。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星星显得格外明亮。我悄悄地溜出了帐房,直奔约会地点。星光之下,我一眼就看见了你。亭亭玉立的姿影,那么娇媚,那么圣洁,就像一支傲然挺立的美人蕉。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你,忘情地亲着你的脸颊。 你吃吃地笑着说:“怎么跟只饿狼似的?”我说:“筱娅,我想死你啦!”你说:“你的胆子也忒大了,怎么敢约我出来见面?万一被发现了,就等着挨整吧!”我紧紧地拥抱着你说:“我这心里就好像有一堆干柴,擦着火星儿就能燃烧起来。筱娅,我要是再看不见你,真的就要疯啦!”你拍了拍我的嘴巴:“甭说那没出息的话!没有我,你还不活了?”我抬头望着群星闪烁的夜空,信誓旦旦地说:“凡是投胎人间,都是成双捉对一块来的。少了另一半儿,当然就活不了。筱娅,哪一个是你的星座?我要向星星发誓,爱你一生,宠你一生。永生永世,我要……” 你一下子打断了我的话头说:“我不要你发誓!纵然立了山盟海誓,也是此一时彼一时。谁敢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两颗心能始终不渝?李甲若是恪守誓言,杜十娘也不会怒沉百宝箱了。”我有些着急了:“你信不过我是不是?”你忧心忡忡地说:“我要是信不过你,就不来了。鲍子,这样偷偷摸摸见面,不是个办法。叫人家逮着,脸面就没处搁了。” 我说:“我不怕!” 你说:“你不怕,我怕!” 我叹了一口气说:“你知道想人的滋味吗?”你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想你?建设团有纪律,咱们只能遵守。什么时候不准男女生交往的禁令解除了,我就跟你大大方方地谈情说爱。”我真的有些气馁了,说:“让建设团对含苞欲放的少男少女开恩,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啊?人家叶百香跟郭家航一直都偷偷幽会,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你耐心地规劝说:“他们偷偷约会,迟早叫领导抓了典型。建设团明令禁止男女生交往,那也是出于无奈。你想啊,全建设团一千多号人,都是干柴烈火的年纪。你不勒着点儿,大半夜地往开洼野地里一溜,你找都找不着。万一哪对捉狭鬼古捣出个狗崽子,建设团可就成了生产大队啦!鲍子,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 其实你这样讲,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不过,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头。苹果熟了,它总是要落在地上的。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不许谈情说爱,那是严重违背了自然发展规律。尽管四野一团漆黑,夜色无边无尽,然而星光映照下的你,却透着一种朦胧之美,楚楚动人。由于临来约会之前,你刚刚梳洗过,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体香。我贪婪地嗅着,不禁心旌摇曳,想入非非。 我双手搂住了你的细腰:“筱娅,能不能叫我……叫我……”你有些莫名其妙地问:“说呀,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鼓足了勇气说:“叫我……叫我吃一口……”你一下子打开了我的手:“疯啦!你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这个?” 我羞赧难当地说:“筱娅,我不是个好人!我……我是不是中邪啦?” 你沉默了,像一尊女神似的站在那里。 此刻,我仿佛望见了空灵而圣洁的西域雪峰,令我不敢去妄想、去亵渎。万籁俱寂的北大港之夜,因我们的纯洁爱情,变得充满了诗意。满天的星斗眨着眼睛,默默地祝愿我们真挚地相爱,直到永远。当习习的晚风吹过大地,我仿佛听到了来自上苍的深情祝福。 641厂的领导,又要调建设团宣传队去二号院演出《蝶恋花》。用叶百香的话说,少了我的男生诗朗诵,就仿佛塌了半天边。叶百香做为新任宣传队长,向政治处主任王依亭提出了请求,让我重新回宣传队。但是,遭到了王依亭的断然拒绝。 在王依亭的眼里,吴竞远倒是个思想进步的青年。如果不是他及时地指出《建设团之歌》的要害问题,说不定她就会犯严重的政治错误。她还从薛医生那里了解到,吴竞远是一位很有音乐天才的青年,拉一手漂亮的小提琴。如果在《蝶恋花》的节目中,再加把小提琴伴奏,效果一定会更好。王依亭一时心血来潮,决定让吴竞远顶替我的诗朗诵。 吴竞远接到政治处的通知,简直是心花怒放。在他看来,上帝终于睁开了眼睛,眷顾他的一片痴情,给了他可以接触安琪儿的机会。可是他万一也没有想到,宣传队的十几名天使般的女孩儿,没有一个待见他的。你呢,更是兜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当吴竞远要求你配合他的排练时,遭到了你的坚决抵制。吴竞远无奈,只得去找政治处告状。王依亭立即召开了宣传队全体人员开会,严肃地批评你不积极排练《蝶恋花》,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态度问题。你的出身不好,自然害怕王依亭上纲上钱。但是做为宣传队长的叶百香,出自三代工人家庭,叔叔又是部队的高级军官,那说起话来就很冲。 叶百香当着吴竞远的面,直言不讳地说:“王主任,欧筱娅的出身不好,吴竞远的出身也不怎么样。虽说他家不是黑五类,但也不是红五类。在城里当社会青年那会儿,他爸爸明明是个跑合儿的,他却满处宣扬自己是大资本家的阔少爷。如今到了北大港,却把自己装扮成工人阶级的儿子。这样的人,值得你信赖吗?”王依亭唬着脸说:“吴竞远到底是什么出身,组织上会调查清楚,不由你叶百香说了算。况且,党的政策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党的这一政策,用之四海而皆准!”叶百香说:“我坚持认为,让吴竞远参加《蝶恋花》的演出,才是对毛主席的大不敬。”王依亭生气地喊了起来:“叶百香!你到底是在替谁说话?政治处的决定,也是你随便可以抵制的吗?去二号院演出《蝶恋花》,这是雷打不动的政治任务,无论是哪一个人,都必须坚决服从命令。欧筱娅,你是大资本家的女儿,出身不能选择,但革命不革命却要看你的政治表现。你要好好配合吴竞远,把《蝶恋花》排练好!”那顶“资本家狗崽子”的帽子,压得你气都喘不过来了。你有软肋,自然不敢像叶百香那样顶撞王依亭,只得默默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三章 暴风雨之后 吴竞远有了“尚方宝剑”,每天死缠着你。你没有办法,只好勉强敷衍。排练节目的时候,你常常故意将手风琴拉跑了调儿,要不就在节奏上跟吴竞远捣乱。尽管吴竞远看出你成心不配合他,却表现的非常宽容。叶百香可没有你那么温柔敦厚,她不是迟到就是早退,有时甚至故意缺勤。吴竞远怵头叶百香,倒巴不得她不在排练场。尤其晚饭过后,吴竞远还打着政治处的名义,把你叫到帐房后边单独排练诗朗诵。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要不是叶百香老来捣蛋,吴竞远能拽着你练到后半夜。 吴竞远见你又把手风琴拉跑了调儿,便和蔼可亲地说:“筱娅同志,叫我顶替鲍建铭,我知道你心里有意见。可这是组织的决定,我也只得服从。在这儿你把琴拉跑了调儿,我不怪你。如果在二号院的舞台上也是这个样儿,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你也不跟吴竞远分辩,可是在排练的时候,那手风琴照样还是跑调儿。吴竞远虽然气得鼓鼓的,脸上却老是露出宽容的微笑。他把你的手风琴老跑调儿,看做是女孩子的任性和淘气。他心里清楚,只要一登上二号院的革命舞台,那手风琴准定不敢跑调儿了。所以每当王依亭询问排练的情况时,吴竞远总是报喜不报忧。 二号院大礼堂的外面,彩旗招展。一队队石油工人,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进了会场。据说,石油部来了几位老领导视察大港油田的建设,这一次的革命文艺演出,就是特地为他们安排的。一场场精采的节目表演,博得了满堂喝彩。接着,轮到建设团宣传队演出了,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641厂的总指挥,热情地向石油部领导同志介绍了创建社会主义建设团的初衷,并对演出寄予了厚望。 然而,对演出信心百倍的王依亭,却在演出的过程中,差一点没把鼻子气歪了。宣传队由于没有好好排练,所以互相配合得很不协调。尽管你的手风琴没有再跑调儿,但是节奏却显然把握的非常不稳。不是慢得叫演员迈不开步子,就是快得让人乱了方寸。叶百香倒是挺有主意,索性不理睬音乐伴奏,也甩开了舞伴儿,自己在舞台上天马行空地任意发挥。尤其是吴竞远拿腔拿调的公鸭嗓儿,惹得台下不断地哄堂大笑。 在石油部老领导的面前,641厂的总指挥丢了脸面,自然气不打一处来。事后,建设团的政委受到了严厉的训斥。政治处主任王依亭非但没有利用演出捞到政治资本,反而被勒令作深刻的检查。她一怒之下,解散了宣传队。而吴竞远一心指望通过演出达到进入宣传队的美梦,也就这样破灭了。 从此,活跃在工地上的宣传队偃旗息鼓了。原本热腾腾的劳动场面,刹那间变得死气沉沉。尤其是到了午休时分,工地上又恢复了涣散的状态。在午饭之后,大家东倒西歪地躺的躺、坐的坐,像一群斗败了的公鸡,有些男生甚至凑在一块划拳行酒令。 看着你又回到了班集体,抡镐挥铲抬大筐,干起了土方活儿,我就心疼得不行。那天同着大家的面,我鼓足了勇气来到你跟前,递给你一副垫肩,并叮嘱你干活悠着点儿,别把肩膀磨起了泡。你大大方方地对我说,没关系,忍过一个星期就没事了。吴竞远把这事向王依亭打了小报告,结果被撵出了政治处。这小子自讨没趣儿,王依亭那里正恨死他了,他偏偏去摘眼罩儿,不挨骂那才怪呢!此时,心情最沉重的要数叶百香了。在宣传队那会儿,她不归班里管,出来进去畅通无阻。如今回到班里,就没有那么自由了。她跟郭家航正恋得如火如荼,猛然间不能随心所欲地去幽会,那心里就跟一团乱麻似的,捋不出头绪了。 紧张地劳动了一天,建设团的青年们终于又熬到了下工。队伍走上公路时,只见天边涌上来一堆乌云。大家正看得出奇,顷刻之间便狂风大作,来势异常迅猛。接着,倾盆大雨从天而降。雨借风势,风助雨威,铺天盖地。天地之间被搅得混混沌沌,好似到了世界末日。建设团的队伍立时大乱,大家拼命地往营地奔跑,劳动工具扔的遍地都是。高营长兴奋地大喊大叫,企图阻止队员们扔掉手里的工具。可是,乱纷纷的场面,哪里还有人听他的指挥。有些身体孱弱的女孩子,被大风刮到了公路下面,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你和叶百香手拉着手,拼命地奔跑着。忽然一股狂风卷着暴雨,疯了似的猛扑过来。叶百香一把没拽住,你竟被呼啸的狂风卷到了公路下面,重重地摔在一块石头旁。恰在这时,我扛着几把铁锨从这里经过,急忙扔掉手中的工具冲下了公路。当我扶起你的时候,发现你的头被石块碰破了,鲜血正顺着额头往下流。我学着电影里演的那样儿,嗤地一声撕下自己的衬衣前襟,缠在你的脑袋上。然后一把背起你,朝营地飞快地跑去。此时此刻,我什么也不顾了,管它建设团的纪律不纪律。我把你送到医务室,看着薛医生把你包扎好,直到叶百香搀扶着你回到了帐房,我才放下心来。 你半躺在床铺上,头上缠着绷带,一脸的倦容。叶百香将一条热毛巾递给了你说:“筱娅,快擦把脸吧!你真是个小姐的身子,怎么就那么不禁吹呀?幸好脑袋只是擦破了一层皮,这要是给开了瓢,命也丢啦!”你笑笑说:“谁知道怎么就一下子给刮下去了?”叶百香说:“你瞧把鲍建铭心疼的,好好的一件衬衣,说撕就撕了。”你说:“别老提他,贫不贫?”叶百香说:“甭嘴上不许人家提,心里却偷偷老想,都快成林黛玉啦!” 这时候,外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连连喊着你的名字。一听那个公鸭嗓,你就知道是吴竞远。叶百香纳闷地说:“他怎么找上门来啦?”你说:“讨厌死啦!香姐,快把他轰走!” 叶百香抬腿走出了帐房,看见吴竞远端着一碗鸡蛋汤面站在门口,便笑嘻嘻地说:“吴竞远,来送病号饭呀?你可真会侍候人,也不瞅瞅汤面都凉了,叫病人怎么吃?你要是诚心诚意,就去把汤面弄热了再来。”吴竞远看看碗里的汤面果然不冒热气了,便连连答应着,端着汤面又匆匆地走了。叶百香回到帐房里面,把耍弄吴竞远的事一说,逗得你直笑。原来,大家都在清点劳动工具的时候,吴竞远却偷偷地溜进伙房,请求炊事员为你做了一碗香喷喷的病号汤面。隔不多一会儿,吴竞远又端着那碗汤面一溜小跑地来了,碗里冒着腾腾的热气。 “欧筱娅!欧筱娅!热汤面来啦!” 叶百香一脚迈出了帐房门,瞪着吴竞远没好脸地说:“喊什么喊!欧筱娅刚刚吃了鲍建铭送来的馄饨,汤面拿回去喂狗吧!” 你在帐房里忍不住偷偷地笑,心里却由不得想,明明肚子饿得骨碌碌直叫,却要感谢吃了我送的馄饨,亏不亏呀!你正这么想着,就听叶百香在外面叫唤起来:“这是怎么说的!欧筱娅,鲍建铭真的送来馄饨啦!” 一场暴风雨过后,建设团损失了不少工具,公路上到处都是大家扔下的扁担、土筐、铁锨和铁镐,还伤了十几个人。团部领导非常生气,于是布置任务,工地劳动暂停,全体进行休整。政治处奉团政委的指示,要求大家总结一下当狂风暴雨来临之际,你在想什么、做什么?团部以下的各级领导,都深入连队、班组,辅导讨论。在讨论的过程中,渐渐将矛头对准了“抛掷劳动工具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 你说吴竞远这个家伙可恶不可恶,他见王依亭来到了我们班组,便借题发挥,慷慨激昂地攻击我。说我为了讨好资产阶级小姐,竟然置革命的工具于不顾,逼着伙房给你包馄饨。并且上纲上线说,这种行为实际上就是丢掉武器,背叛革命,是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在作祟。 我冒火地质问吴竞远:“你甭跟我狗戴嚼子——胡勒!我问你,跑回营地的时候,你手中的工具到哪儿去啦?连长带领大家去公路捡工具的时候,你又到哪儿去啦?”郭家航也怪声怪调地讥讽着:“吴班长忙着呐!人家亲自下伙房,给欧筱娅同志煮面汤去啦!嘿,我说吴班长,你巴结资产阶级小姐,这算不算是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在作祟呀?” 大家禁不住哄笑起来。 吴竞远恼羞成怒地说:“革命同志受了伤,难道不应该关心关心吗?”庞树德做着怪样说:“那也轮不着你呀!”郭家航挖苦说:“吴竞远,你是不是看人家欧筱娅长得漂亮,就生着法子献殷勤?我可告诉你,建设团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其中重要一条就是不准男生女生私自交往,你这可是目无组织纪律的恶劣行为!”吴竞远急眼了:“破坏三大纪律的是你!谁不知道你到了夜里,经常跟叶百香偷偷约会!”王依亭一怔:“这是真的?”郭家航瞪起了眼睛,几乎骂了起来:“谁你妈约会啦?谁你妈约会啦?你妈怎么跟只疯狗似的,张嘴就咬人?”王依亭生气地说:“郭家航,怎么满嘴带脏字?”郭家航不服气地说:“谁你妈带脏字啦?”庞树德说道:“我们天津卫,妈的妈的,不算骂人!”王依亭一拍桌子:“你们这是在讨论吗?简直是痞子掐架!郭家航,你的问题是严重的,怎么敢偷偷摸摸去跟女生约会?一旦查明情况属实,你就等着处分吧!”说完,王依亭气呼呼地起身走了。 郭家航捋胳膊挽袖子,气得牙根痒痒,点着吴竞远的鼻子骂:“吴竞远!你小子跟我起腻是不是?我跟叶百香约不约会,碍着你嘛啦?”吴竞远情知郭家航不好惹,便说开了软话:“郭哥,那不是话赶话吗?”郭家航叫了起来:“嘛玩意儿?话赶话?兄弟,你妈可真会拿人打镲!你话赶话不要紧,我你妈可得挨板子。甭你妈废话,你说这事儿怎么办吧?” 我看得出来,吴竞远攻击郭家航,那是说突噜嘴了。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了。况且,又是当着政治处主任面说的,那问题就非常严重了。你说说,吴竞远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郭家航见吴竞远不言语,便瞪着眼睛喊:“你妈说话呀!”吴竞远草鸡了:“郭哥,郭哥,我错啦!我错啦!”郭家航瞪起了眼睛说:“错啦?上一次你就跟王依亭告密,说我们在开洼野地玩跤,我你妈还没找你算帐呢!这一回,你妈又找我的碴儿。吴竞远,咱们可都是爷儿们,你说玩拳玩跤吧?”吴竞远吓得一激灵,直个劲地陪好话:“郭哥!郭哥!回头我去跟王主任解释解释,就说我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总该行了吧?要不我这就去解释!我这就去解释!” 你还别说,吴竞远还真有点怕郭家航的拳头。揭发了郭家航,他这会儿甭提有多后悔了。不过,他出了帐房,并没有去找王依亭,而是去了医务室。他吴竞远就是再傻,也没傻到敢跟政治处出尔反尔。 郭家航见吴竞远走了,便把一肚火气撒到了我身上:“这都怪你!叶百香早就叫咱们治治吴竞远,你非拦着。要是早叫他尝尝苦头,他还敢这么嚣张吗?”我把郭家航拽到了帐房外面说:“你呀,就会耍匹夫之勇!咱们真要把吴竞远给揍了,政治处能饶了咱们吗?赶紧想办法给叶百香透个信儿,叫她思想有个准备。”郭家航直嘬牙花子:“妈的,就叶百香那脾气,要是叫她知道了,她能宰了吴竞远!”我说:“甭扯这些个,我怕的就是叶百香动粗,那漏子可就捅大啦!”郭家航说:“那你说怎么办?”我说:“俗话说,捉贼有脏,捉奸有双。无凭无据,气死爹娘。你跟叶百香咬住了口,单凭吴竞远一张臭嘴,说破大天也没用。”郭家航笑了:“还是你妈有主意!” 王依亭折腾了两三天,狗屁材料也没抓到手。更让她可气的是,吴竞远也翻了供,她只能不了了之。再说,全国掀起了批判“三家村”的狂潮,那是政治中的政治。做为政治处主任的王依亭,哪里还顾得上男女生幽会不幽会? 月光如洗的晚上,咱们俩又偷偷地幽会了。与其说是幽会,毋如说是我把你骗出来的。你埋怨地说:“都什么节骨眼了,还诓我出来!”我嘿嘿地笑着说:“王依亭光顾得查‘三家村’黑店了,哪有工夫过问鸳鸯野合这些糗事?”你伸手就拧我的嘴巴:“我叫你胡诌八扯!” 都说美人顾盼生姿,这话真是不假。回首抬眼之间,你的姿色都是那么楚楚动人。连一笑一颦,都能摄人魂魄。就是你那副生气的样子,我也喜欢的不行。我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你真的太美了。正如宋玉《登徒子好色赋》所形容的那样,“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像你这样一位华色含光、俯仰异观的美女,真乃是秀色可餐啊! 我忍不住凑到你的身后,紧紧地搂着你的腰。闻着你身上特有的那股香味儿,我的魂魄仿佛飘向了九宵云外。望着夜空明晃晃的月亮,我把你抱得更紧了,温存地咬着你的耳朵喃喃地说:“假如……假如在新婚之夜的洞房里,面对良辰美景,面对娇妻的媚态,那将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呢?”你睨视着我说:“鲍驴,你又想入非非了是不是?”我说:“筱娅,我可是个活生生的人啊!瓜熟蒂落,怎么能不想那事儿呢?” 你慢慢地转过身来瞅着我,那双秋波闪动的眼睛,被月光映照的那么明亮。你没有说话,却在我的耳畔轻声唱起了古老的云南民歌《小河淌水》:哎,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哥啊,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哎,月亮出来照半坡,照半坡∕望见月亮想起我的哥∕一阵清风吹上坡,吹上坡∕哥啊,你可听见阿妹叫阿哥。 你的歌声,宛若清幽幽的小河水,潺潺地流进了我的心田。它一下子净化了我的灵魂,使我再也不去做无谓的遐想。自古以来,两情相悦,发乎情而止乎礼。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人,如果不能驾驭自己的情绪,很可能就会玷污神圣而纯洁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