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剑》 第一章 小雪时分 望川楼 弈者二人,玉楸枰上,黑子已经被驱逐出中心位置,边角苟活。白子予取予求,可谓气贯长虹。座上二人面不改色,一时不能分辨何方咄咄逼人,何方行将就木。数九寒冬,门外树木只剩黑漆漆的枝干,哑然无声,时间被寒气定格,一切都在等这场对弈结束。 “启禀侯爷,许大人到了。”门外传来青卫声音,不大却像小石子投入冬日了无生趣的鱼缸,足够打破宁静。纤长的手指在棋盒中摸出一枚浑圆的黑子,右座之人果断出手,没有停顿地落下,正好落在棋局中最亮的一处,阳光下的黑子原来也晃人夺目。 “原来如此。”白手看着败局,好似聋者目睹危楼倾倒,“几日不见,言儿的棋艺更漂亮了。” “侯爷谬赞。”右座之人随之起身,从丫鬟手中接过顾珏的外袍。凛冬,长安显贵多着貂衫狐袄,起码抱个暖手炉子才舍得出门。顾珏看不惯杀生作物,多亏青山院的婆婆仗着自己脾气与那点可以唠叨的面子,念叨了好几天好歹是给领口容易蹿风的地方打上了御风的雪狐毛,与顾珏清秀的脸取的一个相得益彰。 “言儿方才是在等天光还是在等我呢?”顾珏转过身,自然地找那被人提在手里的袖子,语气显然对刚才结束得突然的棋局有些在意。身后人抬头为他仔细捋平肩膀处的衣袍。 “注定会到来的事,谁走都无所谓,谁来也没办法。”顺着肩膀将外袍沿着顾珏挺拔的背脊轻轻抚去,“侯爷今日大意输我,明日便不会在他处重蹈覆辙。” “说得好。”顾珏掖了掖领子,动作很快,不喜欢的触感。顾师言目送着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望川楼,一并送走明处暗处所有的客人,这才回到棋桌前,看着已经泄气的白棋。冬天让人骤觉时间静止,然,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刚才还让人瞩目的阳光现在涣散在墙角,不似方才耀眼。 但不重要,桌上已是终局。 “公子,厨房已备好饭菜,等着公子。”穿着鹅黄小背心的女孩不敢看座上半隐在暮色中的人,低垂着头,双手紧紧贴着身前。 “梦蝶,别记了,先吃饭。”顾师言走出书房,传话的丫鬟疾步跟上去。“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顾师言刚跨出房门,倏地想起刚刚那传个话都紧张不已的丫鬟,自己好像从未见过。 忽然的停驻显然在她意料之外,本就走得急,这下好了,一脚踢在门槛上,双手在空中胡乱画了几笔,总算是稳住了身形。“奴婢虹儿,问公子好。” 二人之间就隔了道门槛,虹儿想起自己方才的失态,这回把头埋得更低了。好在天色已晚,院子里灯还未全部点上,不然自己面红耳赤的窘态更让公子见笑。“虹儿莽撞,还请公子责罚。”距离很近,公子哂笑的呼吸都变得清晰。 “无妨。”公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是种解脱。“梦蝶,你今天就跟虹儿一起吃饭吧。”顾师言对已经黑完的书房里还舍不得出不来的人招呼了一句,转身离开。带起的寒风吹在虹儿脸上,带着公子衣服的沉香味,是种慰藉。 “好的公子!”梦蝶将书房里的炉子灭掉,将一卷纸收进袖囊,带上门。“别看啦,走,吃饭去。”梦蝶欢快地跳下门口的石阶,伸手招呼呆站着的虹儿。虹儿握住梦蝶的手,没有自己的暖和,马上用两只手握住。梦蝶只以为身旁这个小丫头胆子小被吓着了,这可不行啊。 顾珏从望川楼出来,看见门口红梅开得太好,便将最突出别致的那枝摘下,交给刚刚传话的云逐。“给青山院添点生气。”云逐将佩剑别在腰间,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不比拿剑轻松。 “许大人已在正厅等候一个时辰,期间未有异动,饮茶三杯,抚腿五次,查看珊瑚摆件五次,奉承厅中书画各一次,东望……” “打住。”听着自己的东陵骨瓷茶具变成茶杯,珊瑚为枝碧玉为叶的烽火树变成摆件,顾珏踩雪的步子都重了些。本想好好教育一番,一回头看见被打断一脸不解的捧梅人,不,举梅人,算了。 青山院 “许大人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许业成赶忙起身,去门口迎,怎么自己才像家主。“实在有事走不开,这些下人可有怠慢?”许业成看着举着梅花的云逐,一丝尴尬闪过马上又换上商海浮沉的圆滑笑容。 “多谢侯爷款待,光这地方的宝贝够小人研究上一天。”还想要卖弄些什么,顾珏实在担心再听到云逐那样的评价,连忙招呼许业成说正事。“不知今日许大人来所为何事?”顾珏饮下热茶顺了顺胸口的寒气,虽然是在问话,可眼光却从未离开盏底的两粒细碎茶籽。 “侯爷,小人表侄女的夫婿的堂弟近日遇上贵人,用他家的运河船队作航头,在江南与长安之间运输物件直至河口成冰,三十支散队,来回四次。”许业成不急不躁,甚至有点得意地说出顾珏听到现在都觉得是废话的句子,这不像是个商会主家大冬天的等一个多时辰要说的事,许业成胸有成竹的样子是在等待顾珏追问。 “确实是笔大买卖,怎么,许大人要带着顾某一起发财?”云逐正在找放梅的瓶子,顾珏指了指右门后边架子上那刑窑盈白瓷罐,这红梅还是与北瓷更相配。青山院早已起灯,光耀下与那烽火树衬绝。 “是侯爷看不上的买卖,但委托的货主相信侯爷一定感兴趣。”顾珏已经不想再跟眼前这个穿得像只狗熊的中年男人弯弯绕绕,定定地看着不再接话。许业成清楚他的脾气,将个中缘由和盘托出。 自从神策军统领被封给大监起,历三任,如今势力深入至征马、采造、宴设、监铁冶等使职,直接掌握相关财权,关系盘根错节。原以为一群无根之人不必担心再现世家大族尾大不掉的局面,实则世家大族并非靠血缘起势。依着皇帝的恩典,靠着权力,无根之人聚在一起也成了无法随意揉捏的存在。说回来每年都有上千名太监入宫,倒是帮着壮大了声势,比生子育人还要方便。 在朝廷驰骋四十余年的护军中尉宋仝海,神策军中尉,正在将自己半辈子散在天边的金银收回至身边。江南府的催勘使、榷税使、两池巡盐御史在十年前河中失控之际被宋仝海系统纳入麾下,天宝年间节度使叛乱后国库税收一半源于江南,但这江南往外送的税却是与国库册上记的对不上。藏了这么多年,如今这般,已经显眼到许业成这样的没落商户都注意到。 顾家与宋仝海的冤仇世间无人不知。只是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在民间流传的版本都是顾家叛乱,护军中尉如何英明神武,迅雷之势将乱臣贼子收服。知道真相的西南百姓奈何天高地远,说的是另一个话本却说不来长安。 顾盼山死的前一年春天,刚与长安才女大理寺少卿之女林致成婚,秋天圣上敕令镇西南大将军出征平定边疆侵犯,一年多的战争,双方僵持不下。次年冬天,宋仝海引荐南诏使臣,两国修好。这个消息却是在前线的顾盼山最晚知道。此时,两国之间的斗争变成了顾家与南诏乱兵的勾结,还搜出了顾家与南诏乱臣的书信往来,南诏与大唐均被蒙蔽,现两国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林致没有等到自己丈夫顾盼山大胜归来,长安城中口耳相传她的夫君是逆臣,说着在边境乱箭攒心、就地正法的消息。全城张灯结彩,南诏商人将鲜美的蕈子、精美的陶器、能歌善舞的舞娘带来长安,而顾国公府甚至不能为战死沙场的顾家儿郎挂白幡。一年前,顾国公为平定西南,将儿子送上战场,一年后,大唐歌舞升平,一团和乐,而当初神武的镇西南大将军成了这场战争中唯一的失败者。 “侯爷,西南三十六处盐坊,许家……”许业成自然不是来国公府做大善人来了,许氏商会到他这一代因为优柔寡断没能搭上宦官的轿子飞黄腾达,不仅全国盐坊没一处落着,祖上留下来的航栈也被各族远的近的分完,逐渐失了地位,终于承受不住族人压力前来押宝。条件还没说完,顾珏已经打断。 “天色不早,许大人舟车劳顿,不如移步客房休息,顾某府上刚来了个江南厨子,扬州菜烧得一绝,许大人帮我检验检验。”顾珏还在说话,云逐已经要去请许业成。 许业成多年商经不是白混的,在衙门之外的地方,手段往往更残忍。今天自然也不是拍脑袋来的,一看是要被扣下的架势,起身告辞。“侯爷美意业成心领,天色已晚,今日小雪,妻儿皆在家中等候,久候不至,恐生事端。”云逐见他要走,“侯爷。”顾珏示意云逐退下,“许大人慢走,天冷路黑,顾某不送。” “侯爷怎么不拦着,担心他家里人报官一并掳来便是。”顾珏顿觉眼晕,“我们姓顾,不姓匪。”这世上能取他性命的人多了,又何必脏自己的手呢。 顾家祠堂 夜渐长,白雪飘飘荡荡,不大但很密,顾珏来到祠堂,没有撑伞,长安落的干雪,在融化前抖掉便不会浸湿衣裳。祠堂长明灯百盏不灭,顾珏知道那人每晚都在此或剪烛修灯或闭息静坐,一日未曾落下。顾珏径直走进来,还未等身后门完全合上就已跪好,身上的雪在灯火中闪耀。 那人没有停下手的动作,遇到高处的香烛,握着剪子的手用力时有些发抖。顾家从一个地方军营统领一直到现在坐落长安的顾国公府,都在这儿了。顾盼山的名字前面什么都没有,简单的牌位放在一角,旁边是妻顾林致,还有两个空位,是他给自己与夫人留的。 是他亲手将儿子送上政治断头台,向来不屑长袖善舞的顾家被上了一课,用的子孙的性命,再无颜面对祖先亦无后世可表。将剪子收好,站在灯火面前,二人无言。顾盼山成婚不到半年便出征,二人纵是两情相悦,可好事多磨,身后并无子嗣,夫人林致在为丈夫守灵的一个冬夜,支开所有人,第二天被发现的时候,人紧紧靠在夫君的棺椁边上,手中紧紧攥着二人的定情信物。 顾珏的发髻很快湿了,亮亮的。“国公身体可好,冬三月风重……”顾国公点着拐杖就要离开,“不劳大人费心。” “爷爷,宋仝海死期将至。”顾珏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垂着的袖子遮住紧握的双拳。 “顾家人从不卖弄未定之事。”门口的仆人扶着顾国公走了,寒风吹在顾珏半湿不干的衣裳。云逐在院外遇见离开的顾国公,作揖后连忙进去寻顾珏,原本还灯火可亲的祠堂被寒意蹿了个遍,看上去都不似刚才暖和。 云逐将自己的披风脱下,在廊下用力抖了抖雪,连忙拿去罩堂下跪着的人,把祠堂门关上,陪他一起跪着。 来的路上顾珏想了很多,倒不是朝野之事。他想等下见到爷爷应该从何说起,要记得叮嘱他保重身体,今年是个深冬,要记得跟他说顾师言破了他的局明天就会来找他玩,要记得跟他说今年顾军遗孀的补饷他都安排好了,今天小雪,他们不会觉得冷,还有件好事,宋仝海要死了。 顾珏后悔没有仔细想好这些事情的顺序。下一次,我要先说宋仝海死的消息,不,下一次,我要先说顾将军沉冤得雪。不听我说也没关系,长安每个人都会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顾珏开门,屋内香火随风摇曳,风雪载途,盖住了所有人的痕迹。顾珏没有犹豫,扎进风中,在白茫茫一片上留下自己的脚印,哪怕很快又被抹去。 第二章 离别与相遇 望川楼 等到梦蝶带着梳洗来,顾师言已经端坐在案前,利落的袍子低垂到脚踝,简单整理过后便要出门,今天要去棋院答先生问。 棋待诏,所谓“诏”,即圣上的诏书,待诏犹言候命,在翰林待诏里排不上号,棋院并不华丽,倒是与黑白间变换的局势一般布置巧妙,可见这儿是有人上心的。顾师言到时,天元已经在亭中等他,昨夜雪厚,依旧一身轻袍端坐其中,有着合适的脆弱,又让人感到超脱的坚韧。顾师言也将披风褪下,得到对方示意后坐下,背脊挺拔,眉眼低垂,一身谦逊。 白茫茫天地白茫茫人,执黑,顾师言玄色通身,执白,先发制人。常规的布局,双方都不意外地很快落子。 黑中盘胜,“年轻人气盛,重中盘而轻布局,激战胜了固然酣畅,为期不远,统观大局,得以永续。”都说人生如棋,下得妙气宏大绵长,下错了前功尽弃,气尽棋亡。天元不仅仅是棋院的老师,更是皇上的老师。 顾师言是个聪明的,一下明白了老师话中的深意。“村口儿童也好,宰相君王也好,一定明白抱团的愚蠢,再精进点也许能明白逢危须弃,可惜有些人连谁先手都不明白,输也不意外。” “乱拳打死老师傅,兴许哪天我也会在哪个树底下的棋摊上被不起眼的人打败呢?” “打败师傅的是未知数,但有的事已成定局。”天元心照了这份坚定,陡然萌生出过时的想法。“也许我在这眼湖中搁浅太久,忘了天高海阔。” 难得的温情流露,顾师言有点不知所措。天元起身走到湖边,波心沉寂好像一块被遗忘的翡翠,“我们还会再见的,不知在哪一块棋枰上。” 顾珏的行动是迅速的,今日便有奏折呈到圣前,只是好像投石入海,神策军时刻关注着御前的奏折,顾珏的被按下不表,本来也就不指望这条路能通。顾师言跟着天元在甘露殿等待圣驾,本以为还有些日子,没想到今日便直接开始棋待诏的钦点,亦是天元的辞别。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元与顾师言分跪一边,迎接圣驾。“先生请起。”皇上亲手扶起天元,同时也示意顾师言起身。“李昭受不起。” “皇上是天子,没什么受不起的。此番不请自来,是微臣有个要求,请皇上成全。”天元又要拜,李昭赶忙止住。 “微臣的棋艺已有许多时日未感增进,在翰林的日子实在枯涩,还请皇上准许出宫,簇新知。”李昭看着先生坚定的眼神,知道他决定的事再努力也没有用,更不想与他因为小事生分。“当然可以,只是担心先生安危,我让内侍监准备好随行物品。” “多谢皇上美意,只是外出学习历练,不宜为微臣铺张,微臣已不是翰林待诏,就让小人自行安排吧。”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便按先生的意思来。” 宫门口。 素色的马车在散学的世家名流中不算显眼。顾师言却是想说什么,千言万语化作无言。朱墙遥远,屋檐高悬,像危崖上的残枝。 梦蝶递来信,见他出神,将书信放在食碟边上,起身离开。信封无字,一枚青卫私印横斜在封口。 打开信,是顾珏。今日并未听闻神策军中有何异常,又是无用功。快速扫过书信,便将其丢入火炉,眼看着它成为灰烬,此时将将吃完那块冰糕。 梦蝶准备引人下车,掀开帘子里面却空无一人,早上的朝服整整齐齐地叠在刚刚公子坐的地方,看见小碟空了,才放心下来。朝着那堆衣服装模作样地拜见后,梦蝶出来与车夫打了赏,“你先回去,我家公子在里面睡着了,到时候我让院中小厮给你把车送去。”车夫看着梦蝶的脸,一副都懂的样子笑眯眯地走开了。梦蝶不是小姑娘,自然知道这人在想什么。从座椅下摸出个包袱,将公子的官服仔细收好,拎着食盒回家了。 远远在路口就看见焦急张望的虹儿,“怎么到这儿等?”虹儿正要接过包袱,梦蝶将手中食盒先塞到她的手里。“梦蝶姐姐,国公大人来了,说要与公子手谈。”梦蝶闻言加快了脚步,“你将食盒放好,再来书房寻我。”虹儿点头,不过是放个食盒却整出如临大敌的阵势,梦蝶看着女孩背影一愣,加速向书房走去。 “顾国公好~”只见梦蝶后面跟个眼生的小丫鬟,顾国公不解,“言儿呢?”梦蝶面上愁云,“禀国公,公子今日进宫,恰逢天元大人外出游学,公子说要一起去,奴婢也劝不住……” “游学?马上就过年了。” “顾国公别急,公子亦有不舍,嘱托奴婢将这本棋书手记交于您。”梦蝶赶忙将这月的棋书交给亲随,这才应付过去。 “梦蝶姐姐,公子真的外出游学了吗?好冷啊。”虹儿端着碗,窗外又开始下雪。梦蝶正堆好一个小肉山,夹着片白菜叶子,一口包下的畅快,见虹儿吃饭不认真,夹了块梅菜扣肉给她:“别担心,公子比你想的还厉害。” 午后一阵天黑,长安开始飘雪。雪,雪不停。 “收摊咯!”小二将路边支着的布棚收起一边,再回头,凳子与碗都已空,一摸钱不多不少,把碗收到冒着热气的锅里,就这点热水洗完回家。 街上人越来越少,人人步履匆匆。 无名官道,一匹白马踏雪疾来,雪不掩人却也不见来人相貌。一声狭长的叫声,勒马急停,被风雪赶上,待那前蹄落地,斗笠已被雪覆完。 二人相对无言,杀气里混着寒意,总有个人是要先沉不住气的。一枝弩箭从宽大的斗篷中飞出,大雪并未影响他的准度,箭指眉心。 “铛!”箭身通体由金刚制成,也许是赶路来不及清理,也许这也是主人的生死谱,箭尾被血星星点点地染上暗红。 不给人喘息的时间,又是三箭发出,目标还是路上那白衣人。可恶的雪,这路上哪还有什么人。突然,小腿似被铁钳扣住,整个人往马下倒去。顺着那手再来三箭,“噗!噗!噗!”镞镞入雪。 只一个空当,旋至身后,两脚正中腿窝,黑衣人吃痛跪坐。利落地找到手臂上的弩箭筒,沿着手臂撸下,带着手背血肉掉在地上,被踢去一边。马早就惊疯跑远,雪地上一黑一白在白茫茫一片里扭在一起。 眼见最称手的武器已被解去,黑衣人乱了阵脚,胸前露出空挡实在地接了三掌。 顾师言最后摸到那人靴子里侧的匕首,立马将其卡在面前人嘴里,先后捏碎了腕骨。指尖临摹着指环上新增的第三十七道痕,隔断了两条旧的,脆脆地直在那里。 “算你走运。”现在还在路上奔波,不为自己的都是可怜人。顾师言用匕首将其胸口皮匣取下,“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不杀你。”匕首离口,雪落下盖住带血的面容,新的又冒出来将旧雪冲开,像是刚从网中卸下的鱼,最后给自己了结。 见惯了这类场面,打开匣子,一枚碧玉钥匙嵌在当中,只有那一球红穗在风中飘着。削去皮匣上显眼的纹路,贴身收好。黑衣人仰面躺在雪地里,双腿向后折着,衣服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只从腰上摸出半枚没有字的命牌,没有解药。顾师言把他拖离道路,这雪没有停的样子,当务之急是赶快找到解药。 夜,夜深,风雪山神庙 庙很小,顾师言窝在门角。将肩上的衣服褪下,暗器已没进肉里,似针极细,肩窝仿佛生了一粒红痣。方才只顾着查看匣中物,只觉一点刺痛。在伤处轻轻按抚,未有异物。闭眼调息感受身体的变化,将死之人的最后一击不该平静如此。 顾师言靠在墙边,匣子硌在后腰,这样的天气睡着极易失温。看着北风跨过破败的门槛,吹动经幡,佛面含笑,暗光浮动。外面风雪愈大,反而愈让人安心,如今这里就像是与世隔绝的圣地。 算了脚程,这趟就是在今晚验货交差,久候不至,明天一定沿路找来,此地不宜久留。 将腰带系得紧些,起身,环顾四周并未落下什么。突然,闲云散开,月光无声照进这座小庙,淬在点点碎雪上,满地珍珠盐。看得出神,一个人影逐渐显现在这方银池,顾师言屏息静气,侧立于阴影中,看着慢慢放大的人影。踏雪声逐渐清晰,仔细分辨,来人脚步虚浮,却步履轻快,跋涉的喘息与风雪一起涌进小庙。合格的刺客从不会主动预设敌人的深浅,与之匹配的是足够的耐心。 他不动,她也不动。 没错,来的是一名男子,放在街上算高,但是单薄的身体让气势立马减半。背着什么,裹着毡布,最底下竹条反映着月光,这才分得清是个书笈。这儿确实方圆几里最好的庇护所。 就这么直溜溜地走进来,轻车熟路地跪在地上,向无名神三叩首,慢条斯理地收拾自己身上的落雪。站在月光里,顾师言看不清他的脸,仿佛一棵随风散絮的木棉树,许多白色碎棉在月光中漫舞。 就像听上去那样,此人武功不高,如果大胆点,此人就是个,书呆子。书呆子并没有发现这座小庙里,除了他与无名神,还有一个,就在门边,最近的时候不过一臂距离。 将毡布拆下来,铺在供桌底下,供布早就烂得掉絮,没法挡住穿堂风,便找来无名神身上挂的掩面经幡,勉强遮住。先将书笈塞进桌底,再将自己塞进去。 月光照着,这在飘雪的夜晚绝对算老天爷大方,见桌底渐渐没了动静,正是离开的好时候。 作为一个合格的刺客,甚至是上流刺客,在溜出山神庙这件事上绝对保持了一贯的高水准。这就是乱拳打死老师傅,顾师言的影子只是在门框里闪了一下。 “姑娘留步。” 顾师言的身形被穿堂风吹得冷了,转过身,借着月光终于看清垂陈经幡下那人的脸。月光同样照在无名神的面上,带着普度众生的微笑,双手撑剑,俯睨这座下人。 “阿弥陀佛,只当你我今晚从未见过。” 男子很急,起身时头重重撞上供桌,原本就破烂的榫卯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姑娘留步,哪有让姑娘离开的道理。”自当理亏,男子将书笈从桌子底下拖出来,回头确认人还在,将收了一半的经幡又重新铺好,“何况外面风雪交加,这附近并无庇护,姑娘若不嫌弃,可以来这案下一避。” 望着门口看着自己的人,有些手足无措,这位姑娘一身白衣,躺在自己睡过的桌底显然不合适。 “那姑娘稍等,我帮韦陀菩萨围上经幡就走。”从桌子内侧摸出一根光溜的树枝,支棱着将经幡重新挂好,“这不弄好呀,被魑魅魍魉占了香火可不好。” 话总是比脑子快的,等意识到不妥的时候话已经说完了。 “姑娘保重。”男子板正地作揖,重新背上书笈,低头离开。 一个什么也没有问,一个什么也没有说。男子颔首低眉,侧身想要出门,背后书笈撞在门框上,将其身形往里一带,差点站不稳。 走了好,这里本来也不安全。 等再回头,已经看不见那小小的庙。 第三章 关关难过 天边将要露出鱼肚白,雪停了多久顾师言便走了多久。昨夜的痕迹已被风雪掩埋,不必担心,如今最要紧的是把烫手山芋扔去别人手里。 如果没有那不明的一针让自己不敢提气运功,以顾师言的脚程早就到了,何至于现在还在这光秃秃的山林里挪。刚下过雪,像是刚擦完的银屏,一切崭新。 “又是您!跟昨天一样?”羊肉汤的老板认出了顾师言,招呼着她坐下。顾师言再买了一份,用勺子慢慢喝,勺柄处豁了个口子,摸上去像是磨刀石。这点顾师言做得最不好,可是这面容总是不好隐藏的。 还是昨天那个位置,被三层蒸屉挡住,人来人往中没有那么显眼。远远地传来马蹄声,是三匹马。顾师言数着步子越来越近,路过时,旗帜被带起来的风吹得猎猎作响。 “跑什么马啊大白天的,我这才出炉的包子。”人走远了老板才敢小声抱怨。按理说这街道是有人管的,只是管事的人是个欺软怕硬的,这镇远镖局黑白通吃的,哪里有人敢说句不好呢。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顾师言很能理解,她又何尝不是呢,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次老板也没送上客,回头,桌上又是板正的七文钱。 昨日密报要她去拦最后一趟红货,现在这红货就别在自己腰上。看见那三人腰间的半块命牌,顾师言才反应过来自己把北方第一镖局的东西抢了。 常有人的路边已经没有什么积雪,顾师言绕道顾国公府边上的小巷,这里的雪没过脚踝,而墙边的暗渠上却是一片清楚,这儿的积雪已经先一步透过石板变成融水哗哗流走。 顾师言踩着青石板走进巷子,快速将小拇指大小的竹筒瞄准石板的缝隙投入暗渠。这条水是活水,幸得昨夜落雪,顾师言的消息很快被送到了顾珏手中。 从韦陀庙离开,杜衡也走了一夜,他也不想,却也找不到可以停下的地方。 “老板,这包子怎么卖?”杜衡站在三层蒸屉前看着热腾腾的摊子。“一个三文钱,都是实打实的肉包,客官要几个?” “给我两个馒头吧,也是三文?” “是。”老板并没有马上给他取,反而把蒸屉盖好,先将手摊开要钱。 杜衡并不在意老板的戒备,从怀里摸出个青花袋子,从袋子里摸出三枚干净的铜钱,放到老板手里。 确认钱没问题后,老板抬起蒸屉一边,从缝里取出来两个馒头,用纸包好递了出去。 “谢谢。”杜衡将馒头与青花袋子一起装进怀里,继续上路。 杜衡活了二十三年,只撒过一个谎,那就是骗自己的母亲自己科举考过了。确实是第一次,就连哄骗也不敢编个大的,只是说自己过了乡试,要去县衙上工。 还有三天便是“休沐”,今天进城,正好将抄写的经文送去西明寺换六斤粮食。 即使一个多月没回家,但母亲的行程杜衡早就记在心里。他走到城门口的时候,母亲起床了,自己说了许多次,冬日寒,多睡会儿,但母亲总是说睡不着躺着难受。他在桥边买馒头的时候,母亲应该已经吃过早饭在晾腌菜,有次看他回家吃得多,以为他爱吃,后来每次离家都要做好多带着,其实当时他只是好饿好饿。 杜衡一点也不担心今天被母亲在街上的哪里撞见,因为今天不是赶集的日子。但他也没有松懈,七拐八拐,绕了好大一圈到了西明寺。 在等待僧人校验时,他便在宝殿一边翻看着最新的佛经。也不是爱好佛学,只是单纯地爱书罢了,馒头硬了,吃起来有点噎人,他毫无察觉,一心钻进书里。 顾师言有地方去。从小巷子里出来,顾师言回到了自己小小的家里,这是在东市不远的一个小院子,跟边上连在一起,没有朱门高墙与不速之客,只是一个普通女子的院子,回家路上有熟悉的大娘招呼自己上家里吃饭。 许久未归,家里没有水,趁着还没坐热,一口气将水从街头打了回来,街头那棵树只剩光秃秃的枝桠,盛着点雪。 “姑娘,你回来了?我做了好多腌菜,给你拿点。”邻居大娘的声音从竹篱笆那头传来。 “我在这儿,谢谢大娘。”顾师言听见声音,连忙出来接。“我也没什么东西可以给您,这个送您过年。”从怀里摸出一片金叶子,真的很薄。 “不行不行,这太贵重了,你一个姑娘家不容易。”见大娘转身就跑,顾师言将金叶子扔进她家院子,跑得比大娘还快。“不贵重,好看而已,大娘你就收下吧。” 顾师言将头也埋进热水里,肌肉放松下来,她很享受这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就像掉进琥珀的蜜蜂,有时候她也希望自己可以获得这样的宁静。 肩头的红痣下面开始有血丝渐渐散开,变成一朵曼达,顾师言没有见过这类毒药,这算是毒药吗?自己并没有什么不适。 镇远镖局。 “老爷,邓七的尸体找到了,东西丢了。” “东西丢了找回来便是,兄弟死了却是我对不住他。”座上人一拳拍在虎头椅上,“把金玉卡大人请来,助我寻仇。” 金玉卡,镇远镖局从南诏寻来的大师,擅长蛊毒。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银色的首饰穿戴全身,一动一响。若你以为是个阴森森的老神婆,那便错了,见过金玉卡大师的人都会惊住,眼前这少女最多不过十五,甚至有点婴儿的圆脸,眸子清澈,倒像是被这镇远镖局拐来的。 “邓总镖头。”叮当声又响起。 “金玉卡大师,我等想请大师帮忙寻个人,这人杀了我兄弟,抢了我的货。”旁边的人呈上来一个黑罐子,罐子上红纸贴着个单字七。 “你要那人的尸体?” “他不能死,我要他三日之内带着东西自己来找我。” “我明白了。”少女接过黑罐子,将指尖刺破,放出一滴血,再将罐子封好,闭上眼,嘴唇翕动。 顾师言的肩头突然开始发烫,感觉被尖刀刺着,打着旋儿往里钻,点住左边心脉,把痛感封锁在左膀,大冬天的额上竟已出汗。不用想也知道抢人东西的报应来了。 顾师言抱着手,回到篱笆前喊大娘,声音都在发抖。“大娘!大娘,我要出门几天,要是有人找我,你让他去镇远镖局,要过年了,我去给镖师做新衣服了。” “这才刚回来怎么又要走啊,赚钱不容易,这叶子我必须还给你。” “不用了,我真的要走了,这叶子你拿着,帮我送信很难的,也许要等很久。” “好好,你先去忙,我一定给你送到。” 顾师言换了身黑色衣服,从后窗走了。肩膀上的痛只增不减,在前后分别扎上两根针,痛觉有所缓解,只是整个左臂再也动弹不得。顾师言将手臂绑在身侧,半边披风盖着,加快脚步,破罐子破摔,现在已经不用担心提气运功的问题,用最快的速度朝镇远镖局赶去。 镇远镖局的门口一切如常,若不是因为自己就是那贼人,谁知道镇远镖局丢了红货呢。顾师言沿着外墙慢慢走着,找寻院中守卫薄弱的地方。 绕至西北边,内外都人迹罕至,顾师言蹬着树两下上了墙头,远远地还看见一个身影在墙头闪过,雪落之时,顾师言也稳稳落地,没有犹豫,翻进草丛中,这里的雪还没有打扫干净,并不好马上动身。 很快,就等来了自己的顺风车,刚刚跟自己一起翻进来的那个人现在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顾师言踩着他的脚印不远不近地跟着。只见他将小院门推开一个小缝,闪进院子,等到没有声音,顾师言翻身进去。 就坐在墙头上,看着下面有人在等自己,顾师言正要撤回去,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谈话声,只好硬着头皮跳下去。落地一滚,点住男子声穴,单手将他拖进树后,单手掐住他的喉珠。 只隔了一道墙,声音再次走远。男子将双手举过头示意自己不会乱来,顾师言从怀中快速摸出一粒棕色丸子,一掌横劈在男子脖子上,男子嘴不由自主张开,顾师言将药丸投进嗓子眼,解开了男子的哑穴。 “剧毒,你自己看着办吧。”男子抚着喉咙,比起毒药还是刚刚实打实的掌劈来得痛。 “听女侠吩咐。” “你好像对这里很熟,可知这庄中何人驱使蛊毒?” “蛊毒?有的,镇远镖局有位金玉卡,是南诏的圣女。” “南诏圣女会给镖局做事?” “那我不知道了。” “带我去。” “沿着外面那条路,一直走到头,有片竹林,竹林后面就是她的府邸了,我就不去了,我劝你也别去了,撞上什么半条命没了”说到这儿,男子摆出鬼脸,舌头挂在嘴边,好像已经被下蛊了。 “没办法,我的情郎撞上了。你能陪我去吗?” “你的情郎,我去不妥吧。”顾师言不说话,静静看着那双桃花眼。 “我有得选吗?”男子用手指着自己,弱弱地问,“看来没有。”男子错身就要往屋里去,“我先去取我的东西。” “动作快点,我给你放风。”男子鬼鬼祟祟地走到门口,却又光明正大地推门进去,顾师言这才仔细打量这座院子,楼上一个普通的牌匾,写的“了趣”,在镖局里有些特别。 顾师言不在意别人做了什么,跟在男子后面往金玉卡院子走去,这一路上倒是出奇的顺利。 “根本没人敢去找金玉卡,别担心。” 是没什么人去找金玉卡,人都在金玉卡院子里等呢。 “你小子陷害我。”顾师言站在男子身前,小声地说。 “我不知道这里这么多人啊。”男子正要逃跑,院门口早就站了门神。 护卫看着笼中困兽倒也不动,一阵银铃声响起,顾师言脸色骤变,警惕地注视着院子中的异动。 “似乎不是。” “那他们也来了不该来的地方。”邓定侯一抬手,周围的人一拥而上。 顾师言一边躲着众人的围攻,一边还要照顾男子的安全。 “这是哪门子的武功?” “不认识。” 车轮战就是这样不讲道理,不管你是何等高手,总有累的时候。 “住手!”男子终于受不了,“我们是金玉卡的客人,这是信物,烦请一观。” 又是一阵银铃,一位少女从二楼上探出身子,在看清院中人时,脸上笑出梨涡,“东方!你怎么来了!”少女的声音动听,雀跃着抱住视线中心的男子。 “此话当真?” “没错,这是我的南诏故友。”女孩挽住东方玄的胳膊,要不是痛过,顾师言是不相信眼前的小姑娘是蛊毒圣手。 “这位姑娘也是?” 见说起自己,是了,现在他是有靠山了。顾师言拉住东方玄另一只胳膊,声音不大但金玉卡绝对听得清清楚楚:“东郎,你别怕,我一定带你出去。”闻言二人同时看向面不改色的顾师言。 好家伙,原来情郎是我。 好家伙,玄哥哥居然做了别人的情郎。 金玉卡挽着东方玄的手垂了下来,带得身上银钏又响,真就带着灵气的,大家仿佛都听见了主人的难过。 眼看着救命稻草远了,东方想说什么却又算了。就算在场的人是木头做的,也看出了这三人的一些情仇爱恨,我们杀人不见血的金玉卡大人原来也有这副少女模样,这男的别看没什么武功,却敢辜负金玉卡大人,想来是仗着这位冷面女侠功夫高强。不过这男的除了生得一副好皮囊,实在没用啊,竟得二位美人如此倾心,世道不公啊。 “既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这邓总镖头到底是混江湖的,今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打着哈哈就要回去,飞身从二楼跃下,像一只老鹰朝着顾师言飞来,一拳结实地落在顾师言的左肩披风上。 “堂堂镇远镖局,这般行事。” “这一拳我替金玉卡大人出的,姑娘好自为之。” 顾师言稳住身形,双手抱拳这就算是送别。其实那一拳打在左膀上已无感觉,只是偏偏这一拳将自己封住的左侧心脉再次打通,痛像是迎风火一般猛的窜起。此时,顾师言的掌心已因为忍痛被双环刺得将要流血。 “你为何不躲?” “我不请自来,邓定侯介怀应该的。” “哈哈哈!”走远的人传来远远的笑声。 “东方玄,你还记得我在这儿!”金玉卡端详着二人,一个含笑桃花眼,一个清冷狐狸眸,真是有点般配。 “她受伤了,你给她看看。” “不看,我可不是什么悬壶济世的圣女。”真的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脾气,大步往屋里去。见她并未关门,东方玄追了上去。 “她给我下了毒,玉儿救我。”东方玄将自己的手腕递到少女面前,撸起袖子,要她验。金玉卡将信将疑地覆上脉,双眸低沉专注。 “看上去并无大碍。”一巴掌拍在手腕上,“你想救她也不必用自己性命诓我。”东方玄拦住少女去路,“是真的,也许是你摸不出来,刚吃没有半个时辰。” “圣女。”大丈夫能屈能伸,顾师言跪在地上,将自己的披风卸下,露出左肩那朵红得滴血的曼陀罗。 “我与这位公子并不认识,只是用普通补药诈他带我来找你,为的是活命。” 顾师言跪坐,脸色被黑袍衬得愈发白了。 “原来是你。”金玉卡认出了自己的手笔,恢复了那生人勿近杀伐果断的样子。“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救你。” “我有一物与圣女交换。”眼前人很是笃定。 “我什么都不缺。” “应愁晚泊喧卑地,吹入沧溟始自由。” “自作多情。” 第四章 关关过 院中有一对桌椅,取的是常见的石材,石桌中存着一汪雪。 顾师言对树而坐,仿似一座冰雕,此刻是冷的,可是体内却有一股无明业火在乱窜,想要从肩头破体而出,内衫已经湿透,冰冰地贴在身上。没有用,谁也救不了她。就这么等着,烛光将少女映在方窗上,月光将少女映在雪地上。 摩挲这双环上的印记,顾师言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这对指环是天元给他的,左右食指各一只,并不是因为有了双环才练的这身武功,而是顾师言强劲的指力让这对普通的指环变成杀人利器。 第一道痕,名唤花三桂。 “吱呀——”二楼西面的窗子开了,闻声,踏在那块旧冰上借着树翻进了房间,只有一桌一椅,金玉卡贴墙而立。 “圣女可考虑好了?”顾师言坐在方窗上,双腿晃晃悠悠,暖炉里的热气有如春风拂面。月光下,顾师言仿佛又回到了昨晚的小庙,此刻金玉卡站在那里,在一个少女身上竟然感受到了神性。 “我可以为你解毒,你的命也归我了。”金玉卡娓娓道来,少女的尾音像是在市集上遇见了喜欢的物件。 “我得有命给。”顾师言来到少女面前,保持着一剑的距离。只见金玉卡从胸前取下一片银耳,将指腹划破,鲜血沿着银耳的纹路迅速染上红色。顾师言见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肩,没有怀疑地露出肩膀,那朵曼陀已经跟指尖血一般红了。 金玉卡趁着热血未凉,将银耳刺入顾师言肩膀,正中蕊心,流出来的血竟然是黑色的,将那枚小小的银耳淹没。 “等到血变红,你的命就是我的了。”竟如此简单,只恨自己没有刮骨疗伤的魄力。 “自断一臂也是没用的哦。”顾师言并不想深究其中故弄玄虚的成分,端坐在椅子上感受着身体变化。 “你武功很厉害吗?”顾师言睁眼,看见金玉卡双手撑着下巴,眨巴着眼儿看着自己。“还可以。” “我的事非常难办。”顾师言能猜到一些,南诏的圣女定是被什么事绊在了长安。“如果不行,不如早死早超生呢?”金玉卡合掌,像是要再次催动什么魔法。 “长安第一刺客。”俗话说无知者无畏,顾师言可是尝尽了苦头。 “那为何不杀了我,也能活命。” “你我无冤无仇,为何杀你?” “我害你这样,你应该恨我。” “这是我跟镇远镖局的事,与你无关。”金玉卡听说,站直身体,她从小尝遍百毒将自己变成行走的蛊盅,时间与毒物带走了她的童年伙伴,即便自己被唤作圣女,也还是会给他人带来灾祸与恐慌,可眼前这个人,被折磨了一天的人,说她的痛苦与她无关。 她不怕她,她不怪她。“别以为这样你就不用替我办事。”像是怕顾师言反悔,又或者是心虚。 “顺手的事。”顾师言墨色的外袍都被黑血浸湿了,像暗浮着一簇山茶花。“现在我需要干净衣服,圣女大人可以帮我找件来吗?” 顾师言换上金玉卡的衣服,一身瓦蓝,没有银饰的南诏服装还是不招眼的。 “圣女究竟所为何事?” “我要你帮我带一个人出来。” “此人现在身在何处?” “那人在镇远镖局地牢里。”东方玄推门而入。 “地牢在哪?” “地牢在后山底下。” “后山在哪?” “后山在地牢上边。” “你能不能说清楚?”顾师言被东方玄吊儿郎当一顿绕。 “不能。”顾师言忍着脾气,但手已经捏成碇。“因为那地方可去不得,去了的人都死了。”东方玄拎起小酒罐嘬了一口,一脸严肃缓缓道来。 “你有没有去过?” “我现在站在这里就是因为我没去过。”东方玄一手叉腰,一手提起酒罐,就像在说自己的光辉事迹一般。但看上去又让人感觉到他的认真,因为他的嘴在笑,眼睛却是警惕。 “还有这么厉害的地方,看来我非去不可。”顾师言起身走到窗前,听见雪窸窸窣窣敲在窗棂上,虽是笑着,眼神凌厉,这可能也是个圈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自己做了亏心事,镇远镖局来敲打也是合理。 “这么重要的地方,必有重兵把守,想找一定也能找到。” “你决心要去?现在你直接从这里翻下去我们也留不住。”金玉卡与东方玄并排站着,一个提着酒坛,一个通身贵气,顾师言却觉得二人像黑白无常那般站在那里,自己的小命真的保住了吗? “能不能把人带出来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不要去,该不该去。”顾师言推开窗子,现在的她通体舒畅,已经摩拳擦掌了。“我该如何识得那人,或者那人凭什么信我?” 金玉卡从头上取下一枚银簪,十分朴素,顾师言拿到手上,才发现簪子表面的花纹有些不齐。“这是她给我的信物,你将它别在头上,她便认得你了。”顾师言将簪子对着烛光,里面似乎还有东西。“这里面是剧毒,用力插入身体,簪尾的琉璃便会破碎,毒水也会流出。” “你们南诏办事真狠啊,你朋友送你这个。”顾师言摸着簪尾的红珠,就像一滴血凝在上边,生怕它滴下来,想到左肩的疼痛,不禁打了个寒战,快速将簪子别在顺手的地方,这也是她身上唯一的首饰。 “我走了,你二人明日午时在城北西明寺等我。”顾师言抖擞精神,就要离开,一把被人拉住,回身一看,是金玉卡。 “如果不行就跑,我不想再害你。”顾师言心里有点感动,伸手轻拍少女骨节分明的纤细手背,“这个我知道,明天见。”说罢,推开窗子一个翻身,掠向风雪。 “她叫什么名字?”金玉卡将椅子摆正,吹灭桌上的灯。 “我不知道。”东方玄将酒罐中最后一口酒饮尽,酒罐子被拍在桌上,发出闷响。 “长安第一刺客叫什么名字?” “没人知道。”东方玄转身下楼,步伐并没有因为喝酒变乱。没错,贪杯误事,酒也壮怂人胆。 “你怎么在这儿?”顾师言一把扣住跟踪自己的人,一看却是有点面红的东方玄。这里并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顾师言只是好奇的是他怎么跟得上自己。 “我若不带路,你怎么去?”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 “不行。”顾师言攥着领子的拳头一紧,东方玄比她还高一个头,现在像是被拎着的小鸡仔。 “我想去。” “你刚刚还说去了会死。” “我说了你也去,为什么我不能去?” “我是有理由的。” “我也是有理由的,我想去看看这地方到底有什么了不起。” “这理由不好。” “于我而言很好。”顾师言不想带他去。东方玄也理解她的想法,“你别担心,我不给你添乱,关键时候你也不必救我。”顾师言思忖片刻,扭头走了。 “就是这里。”东方玄竟还紧紧跟着,与自己前后脚到来。“你绕路了,我一早就在这儿等你。”顾师言不说话,下巴一扬,示意他带路。 东方玄从袖子里掏出一袋东西,藏在草丛里,大手一挥走进假山之中。顾师言跟着走进去,顿觉头晕浑身发热,东方玄将一枚新鲜姜片贴在顾师言鼻下,虽然说神志清醒了,但头晕仍难缓解。 “离开这段路就好了,坚持下。”顾师言点头示意自己没事,突然左手被一股不知名力量拽着贴在石壁上,仔细一看是指环被吸在了上边。“你身上怎么还有首饰。”顾师言将手从指环中取下,想要将指环也取下来却没有办法了。 “我来。”只见东方玄像滚铁环似的推着指环到洞口,终于下来了。顾师言跟在他后面,也将右指的指环取下。一出来感觉头晕都好了,这里居然有这么大块吸铁石。东方玄跑到刚刚扔布袋的地方,叮当一声两枚指环落袋。 “跟着我,这次我们快走。”顾师言走在后面,双环不在,感觉手里头空落落的。大约数十步,闻到了水的味道,已是深冬,此处的水并未结冰。睁眼是如同闭眼的黑。一口气点燃了火折子,微光背后映着东方玄的脸。 “入口在对岸,可惜我不会武功。”知道了这个信息再去感受黑暗,便能感受到一缕微风,甚至称不上风,只是一股气在缓慢流动。顾师言确认了大致方向,一把抓住东方玄的后腰带,踩着石壁在对面平台落地。 “有本事真好,如果我能活着出来一定好好练功。”顾师言不管他,谨慎地往前。到这里,是真的找到门了,外面上去并没有这么大,刚刚那一定是地下河的一段。到这里,一个守卫也没有遇见,想来把一座石头假山围起来就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是吧!还来!”东方玄从头到脚贴着墙,一动不敢动,刚刚他一脚踩碎了块石板,这里就变成了练兵场,这才发现甬道两边立着石战士都变成无情的杀人机器。 石战士高快七尺,移动起来没有很快,架不住有这么多个。顾师言在其中,一拳一脚就像打在棉花上。“快让他们停下来。” “我真没来过这儿啊。”东方玄躲在角落,生怕这群石瞎子发现自己。这些假物,哪里能看得见人啊,刀背上就是生路。 顾师言变接为踩,蹲在头像上站不起腰,一肩又一肩向前腾挪。“不是,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突然,所有石像都停下了手上机械的动作,“过来吧。”东方玄贴着石座底下,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扬起的斧头停在空中,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动静好大,估计里面的人已经反应过来了。” “我觉得这里没有守卫。”顾师言指着身后那一片青苔,如果有人,不会这般完整。“这过去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呀,这么长的甬道还带着我。”东方玄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 “那你能一个人在这里等我吗?”东方玄顺着顾师言的目光看去,是一尊尊面目狰狞的石武神。“不行。” “那么就请东方公子不要再隐藏自己的武功了。”言罢,顾师言轻轻跃起,像一片竹叶,乘风向前。东方玄一愣,再演下去确实也没意思,合着戏中人变观众大老爷了。 很快自己身后人就跟上来了,跟得太好,要被烦死了。“你怎么发现的?”顾师言不想搭理他,“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坏人……” 二人同时落地,“你究竟有何企图?”此人的武功并不在自己之下,至少轻功上是这样的。“我不会害你。”月光透过砖缝洒在东方玄脸上,饮酒的脸红已经褪完,吊儿郎当的伪装也一并卸下,顾师言第一次认真打量眼前男子,多情的眼睛此刻让人觉得陌生,奇怪,本来交情就浅,却好像已经认识很久一样,二人保持着七尺距离,信任全无但不得不并肩的安全距离。对峙不久,东方玄像初见那般举起双手服软。 “二位少侠好身手啊。”浑厚的声音从远处的黑暗中传来。此刻双方都隐藏在黑暗中,上方石壁既能有缝隙透过月光,顾师言有冲出重围的把握。 一声拍掌,甬道烛光亮起,掌风在狭窄的甬道里变得更加强劲,东方玄发髻微动,站到顾师言身前。 “怎么哪都有你?”东方玄问得理直气壮,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他家。“不请自来我该问你们。”邓定侯还是笑笑的样子,作为镇远镖局的总镖头,也是合理。“我与阁下无冤无仇,若阁下愿意将东西还给镇远镖局,我可以当作这件事没发生过。” “邓总镖头可有证据?”说话间,顾师言握住袖中的剑柄,如今这个场面,只有相信自己。 “二位深更半夜出现在这里便是证据。这里房间很多,任君挑选,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找我。” 东方玄冷笑一声摇了摇头,从腰间取出一枚碧玉钥匙,顾师言看见后脑子更乱了。东方玄抿嘴轻笑,眼神却满是寒意,“镇远镖局丢的可是此物?” “好!一切好商量。说吧,你想要什么?”东方玄食指套着钥匙在指尖转了起来,“金玉茹。”原来金玉卡求我救的是金玉茹,显然东方玄知道的更多,凭他的武功应该也不难,为什么这么久才来?顾师言面上却还是那副冷面杀手样,心里已经琢磨到好远之后。 听说了这个名字,除了顾师言之外,邓定侯显然也有自己的想法,脸上志在必得的笑容消失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会来找她。”东方玄抬手,将钥匙抛起又接住,邓定侯的心也跟着上下,“清空地牢,再准备三匹马,现在你带我们去。” “按他说的做,二位随我来。”心跳声顿时消失了很多,二人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路上很多牢房都是空的,直到尽头,连根白烛也没有,邓定侯从路边箱子里取出一根火把点燃,笑容晏晏回头示意二人自取。顾师言取了一根,东方玄没动,一心望着地牢深处。 地牢深处有一个女人,十分瘦弱,正值深冬那人却只穿了件白色麻衣,还算干净,原本正常的袖子被皮包骨的手臂衬得宽大。女子头垂着,火光映在她近乎棕色的头发上。没有人说话。 东方玄将钥匙塞进顾师言手里,快跑过去想要将她抱在怀里,却将女人吓得开始拳打脚踢,当然了也是没有什么威力的,除了太瘦,双手上的链条随着女人的挣扎发出缓慢的声音,脚踝上的架板磨得她脚踝发红。 “阿茹,不怕,我来了。”东方玄将女人抱在怀里,阻止她再乱动受伤,怀中的她就像一块有呼吸心跳的冰块,东方玄的心跟着一起碎了。 温暖是有用的,女人的情绪安稳了一些,伏在东方玄肩膀上,头发遮住一只眼,一眼看见了火把下顾师言头上的银簪,刚刚安静下来的人又开始激动,双手拍着东方玄的背,指着顾师言说不出话,豆大的泪珠从双颊滑落,爱人的眼泪让东方玄感觉手背一烫,几乎鼻酸。 顾师言示意邓定侯放了她,邓定侯从边上的墙上随意地取下一串钥匙,丢在东方玄旁边。这个举动对金玉茹的刺激是前所未有的,钥匙落在草垫上声音不大,金玉茹双手死死扣住东方玄手臂,即使冬衣偏厚,东方玄也感受到了眼前人的恐惧,他将爱人护在身后,捡起钥匙开始解那一把把圈在她身上的锁。 东方玄在女人耳边低语,后将女人轻轻抱起,就像抱着一枝易折的兰花,又像是在冬天奄奄一息的蝴蝶。女人抬手为他轻轻擦去眼泪,东方玄扯出一个脆弱的笑容。顾师言将身上的外袍解下,盖在她身上。 “东西会给你,等我们上马。”邓定侯看着眼前上演的重逢戏码,内心毫无波动,听见顾师言的话,笑着点头,做出请的手势。 出去得很快,顾师言跑去草丛将布袋捡回,双环重新回到手上,摩挲着熟悉的刻痕调整到记忆的位置。金玉卡被侍卫带着站在镇远侯府后门,还有三匹红棕色的骏马。 看见几人走出来,在场的人都很激动,金玉卡看到东方玄怀里的金玉茹瞬间,差点站不住,跑上去将指尖血抹在她苍白的嘴唇上。 “阿卡,你还好吗?”金玉卡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地点头。 顾师言将钥匙向门中重重扔去,随后一个身影跟着那抹暗绿色追去。 “启禀大人,金玉卡大人将蛊盅全摔了。” “大家都是兄弟,这段时间辛苦了。”邓定侯的声音从门中传出,声音中带着笑意,手上握的正是那把碧玉钥匙。 第五章 碧玉钥匙 三人驾马来到一处庄子,跟顾师言家在完全相反的方法。一位佝偻老汉出来将东方玄与金玉卡的马牵走,顾师言坐着不动。 “谢谢你。”金玉卡双手贴在额上深深一拜,东方玄料到她不会留下,抱着睡着的金玉茹微微点头。缰绳一紧,马儿在雪地里一转,头也不回地走了。 神奇的一天,顾师言也不着急,只是每逢路口用腿肚分下左右便快要到家,在这里骑马还是太招眼,背再直点都能看到别人院子里去了。 顾师言将勒从马身上取下,刚刚跑完的马身上冒着热气,盛不住雪,拍了拍马背放它自由。没了辔头的马儿反而有些不自在,慢慢踱步打圈,顾师言不看它,回家路上的脚步轻快。即使天气不好,只要想到目的地是家,路上的艰辛都可以略过。 握着那枚碧玉钥匙躺在床上,反复端视,跟东方玄那枚手感色泽并无不同,贴上双环微微凝滞,估计也是有磁石在内。 振远镖局既然可以通过蛊毒控制镖师,那对红货去向也是了如指掌,倘若自己手里这把是真的,那邓定侯手上就一定有把假的。倘若自己手里这把是假的……这根本不可能。 “咚——咚。咚。咚。”雪窸窸窣窣下着,打更人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被蒙在鼓里,“天!寒地!冻。”若是有人现在无眠,一定会笑这打更人是不是喝多了。 不再烦恼,将钥匙收好和衣躺在床上,虽然闭上了双眼,黑暗中五感被放大,反倒听见了远处雪块从枝桠落下。 更远的地方,一顶白色小轿被迎进了镇远镖局,凛冽的风从四面八方穿过,轿帘却不动如山。偶尔露出居中坐着那白发白面白衣人,一顶白孔雀毛做的纶帽彰显来人地位。 邓定侯没有出来迎接,因为谁守着这十三把碧玉钥匙他都不放心。二人稳稳地将轿子停在门前,座上人徐徐睁开双眼,睨着邓定侯。门帘一动,一道白影来到客位,扇子一合,提醒门口的人回身看他。 这个路数,有些眼熟。 邓定侯将匣子一一打开,就在第七把的时候,一个飞扇过来,将匣子一起击碎。手还停在半空,直到他指节轻叩下一个木盒,才将邓定侯的神智拉回来。少林拳王的手在此刻竟然有些颤抖。 “东西呢?” “我去找,我知道是谁。” 扇子轻摇,鬓边白发微动。字里话间不见愠气,邓定侯的后背已爬上汗珠。“那我等总镖头完璧归赵。”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桌上,邓定侯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将十二个匣子收进箱子,等人宽的箱子放在掌上:“明日午时,我在西明寺等你。” 廊下一阵风吹得白发翁抬起袖子轻咳一声,吹得邓定侯跌坐在椅子上,看着桌上四碎的玉石,这抹绿色真是扎眼。 “大人,有个当铺老板送来一把碧玉钥匙。”猛一回头,僵硬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天不亡我。快把他请上来。” “大人,有人门外求见,说咱镖局丢的东西在他那。”笑容僵在脸上。 “把他带去偏厅。”如今的邓定侯已经无法思考了,还是邓二出声把事安排下去。 不出所料,碎了一把,收回来了两把,邓定侯双手在钥匙上不断摩梭,如今这玉石都这般不值钱了,到处都是行货。 “邓二留下,其他弟兄回去休息吧,辛苦了。”一夜之间邓定侯的头发好像也白了,坐在那虎头椅上,像一只老猫。 “明天上午,你叫上庞总管,把咱账上的银钱拢拢,不算地契庄子应该是三万六千余两,都给大家分了。” 邓二扑通一声跪在膝下:“大哥,当初说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邓二,你是我的兄弟,兄弟之间不该这样,你替我好好活着。”将钥匙随手放在那堆碎料里,扶住他的肩膀,也扶住自己。“还有那些庄子,按照远近也可以分,不要分多,给方儿留一些。” 邓二埋着头一言不发,腮帮子咬得硬邦邦的。 “你今天也看见他了吧,不管怎么说,我是他老子。”少林拳王如鹰隼般的眼神已经失焦。“去休息吧,明天会很忙。” 也不管他,说罢,自己起身走了,两把钥匙还躺在碎石里。 话回碧玉钥匙,如今是十二枚在威风凛凛的神策军,一枚在长安不知名的小民房里。 “大人,明日真能将那宝物取回吗?奴才担心……” “一把破钥匙,无需挂心。” 冬天,天也亮得晚些,此时仍是青色。顾师言拉开门,一张花报从门缝里掉下来,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打开是一张舆图,只有四个圆圈,中间一首小诗,可惜这上面既未提及名称,也未有方向。 “三泰虎踞于此,毕生家财,碧玉可解。”想来这钥匙就是用在这上边,可是这信为何说得如此含糊。 “姑娘。”刚刚只注意这信,竟有人已经站在门前,将信收好,打开门。 “是你。”也对,要是搞些偷偷摸摸的这院中飞铃早就响了。顾师言一眼便认出站在院子里的,正是那山神庙中遇见的奇怪书生。不是因为样貌,这身形实在突出。 “姑娘,杜某此番前来受家母所托,物归原主。”男子打开手里的帕子,将那片金叶子递给她。 “原来那是你娘亲,堂堂七尺男儿,宁愿在破庙里虚掷光阴,也不愿侍奉膝下。这叶子当是我孝敬大娘的了。” 就要关门,男子着急地向前一步,又觉不妥,将头深深埋着,背脊却是挺拔。 “姑娘所言极是,是我杜衡不孝,女子不易,我娘是,姑娘亦是,这份厚礼还请姑娘收回。谢姑娘直言不讳,还请姑娘莫与我娘亲提及韦陀庙一事,我娘不知为好。” 说不通,顾师言将门关上,“不要便扔了吧。”收好钥匙,又将那幅舆图再次记下,看着它在火盆里化为灰烬,翻窗出门。 顾师言在街上晃悠,买过酱肉包子,翻了翻新棋本,都是自己玩过的旧样式。今天这日头不错,终于没再下雪了。 “吉凶祸福皆是命,白驹过隙不由人呐。”这市集虽是吵闹,这句话却像是那人伏在顾师言耳边说的,转头,是神算子柳春来的招牌。这算命有假有真,这柳春来招牌敢说以己命窥得天机,哪是一个准字了得。今日居然在这儿碰见。 “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虽是推诿之语,顾师言却来到摊前坐下。“柳先生的客问居然也有不排队的时候。” “我今日只起一卦,专等你来。”柳春来将椅子又向后挪了挪躲太阳,一手放在膝头,一手轻挲龟壳。 “那先生连我要算什么也知道了?”顾师言可不常来这里。 “这自然是不知的。” “先生名声在外,这卦钱我怕是承受不起,还是让我做个糊涂人囫囵过吧。” “这卦我不收钱,你我有缘,凭姑娘名号可以挂账。” “这未来之事先生了如指掌,不会是要拿我命这种东西还吧。”自己的性命硬要取那是真有点难,但是这种承诺也无法轻许。 “不会,姑娘的命我看不上。”顾师言倒是对他的心直口快有些服气。 “如今我确实有个疑问,不知先生可否帮忙解答?” “那这算是我送的,请讲。” “亭下水连空,渺渺没孤鸿,风起即经过,因投雨打开。不知所言何处?” 对座人笑着摇了摇头,“这有万年莲与青烟树的地方很多,在长安,却只有那西明寺。” 万年莲开绵延十里,青烟树下飞鸟迷踪。只是这后面两句不知何解。 “我实在无知,多谢先生指点。”顾师言起身要走,不知为何却碰掉了桌上的签筒,正好落出来两支,皆为上签。 “难得啊,我这签筒中合计不过两只,姑娘一下子就都唤出来了。” “我还没说算什么呢?” “如此算命反而准。”转眼间,柳春来已经将家伙什收好,起身与顾师言面对面站着。 “一叶舟轻,影湛波平,君臣一梦,今古空名。” “先生妙语,在下又愚钝不解。” “水落石空,自晓其义。”顾师言向来不信这一套,当下之急乃是西明寺与那碧玉钥匙。 “谢先生指点。”走得比神算子还要坚决,到时晌午已过。 冬月以来,每日都有善人布施,即使这西明寺远在城郊,来排队的人也不少。女子身份在寺院行事有诸多不便,今日出门时已经想到会有进展,已经将武装着上,却还是被柳春来一眼认出身份。做男子也是一副君子面容,脸面上实在不像是吃过苦的。 顾师言混在香客中来到后山,万年莲莲池如今空着,连着池边有些碎冰,水是极清的,冬日的莲花根混在泥里,不好找见。莲池西角是一棵大树,树干最粗的地方要四名成年男子方能将将抱住。 宝贝不是对普通香客开放的,这也是它长得如此好的原因之一,顾师言来到这里,花了二十枚金叶子买的香火盏。一个院子里,东西两座石塔,普通的样式,普通的名字,四样东西在这里达到神奇的和谐。 风起即经过,因投雨打开。风雨在这里便有些晦涩了,不过院中不过双塔,全都扫遍也不过一炷线香的时间。 原本想趁着小沙弥送客的时候进塔,没想到这参拜的人络绎不绝。 “终于开了,想来好久每次都说被圆下来做法事。”顾师言听见不远处锦衣的妇人说话,原来这里已经很久不开。 糟了,来晚了。西明寺坐落在半山腰上,背靠一座陡峰,山体浑圆直立,像是哪位仙君的吊马柱。顾师言来到山顶,在此正好俯瞰全局。西明寺的信徒都变成了蚂蚁大小。 吊马柱少有人烟,一方面山路难走,另一方面,吊马柱以形出名,非远观不能欣赏。 正所谓登高望远,顾师言在官道上发现了神策军东厢大人西门端的小轿。即使没有名牌,那顶纯白单人轿子却配了两名黑武士,这实在招摇。 在吊马柱最高的那棵树上,顾师言一掌下去,树干被砸出掌宽的洞,大概一臂之深,将舆图与钥匙放在其中后,取出黑巾蒙在面上,向着那羊肠小道上的黑白三子去了。 无相步是天元教她的第一样功夫,亦是最难参悟的,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顾师言的无相步全都是自己的韵味。 轻飘飘落在轿顶的夜明珠之上,抬轿人被压得单膝跪下,轿子却还是稳的。两股内力相冲将卷帘激荡开来,几乎横飞。 两根轿撑几乎都要陷进肉里,幸得铁网罩面,不至于面露狰狞。一掌向上,趁着明珠眦裂的功夫,换得喘息。一道白影向东边松林掠去,顾师言飞步跟上。见其毫无停意,挥剑斩去,白影骤地闪开,片刻过后,一棵松树缓然坠地,扬起一阵草灰旧雪。 “无相步,无量剑,狗的徒弟也得当狗。” “找死。”顾师言单手提剑,立在断木之上,一脚将混沌中出击的西门端找出,七步之后,空气中多了些血气。 “杀了我也没用。”西门端大笑起来,“用我一命作汝梦魇,快哉快哉。” 松林中两名死士终于赶到,将地上的老头带到一边护在身后。虽是两人,但拳掌合一的境界,正是三年前消失在青城之战中的牛头马面。青城之战全然是武林之事,缘何与神策军相关? 来不及多想,二人已到身前,顾师言旱地拔葱,脚下的断木裂开,人腾空而起。衣袂纷飞,和着长剑,向着西门端去了。 “这般想若能让你死得瞑目,当我敬老。”如今白袍上粘着残枝混着泣血,纶帽歪斜着,嘴却是硬得很。 眨眼工夫,顾师言近身将白袍片碎,剑停时刻,血丝从单衣上涓涓渗出。“哈哈哈哈年轻人执念太重不好。”纷飞的毛絮里,一枚信烟上天,尽管眼疾手快已经将火信子踩下,但黄烟还是升腾在了这片松针林。留给顾师言的时间不多。牛头马面却仍缠斗不休。 想起那日镇远镖局的一掌,顾师言描着样子施在西门端胸前。 转身接下二人四掌,被推着后退,直至脚跟终于抵上树根,借力翻起,像是斗牛一般卸力。一寸长一寸强,拉开距离后,二人的攻击被无量剑顺势化解。 是君子,当收剑以拳脚相接,可惜顾师言不是君子。无量剑术三招之内,已取了二人性命。再看那剑身却是崭新,未曾沾染半分血污,只是剑气便足以破刃。 这两头蛮牛,已将林子冲撞得看不出路子。事缓则圆,顾师言回到吊马柱,一切看来还得从这石塔寻起。 傍晚,已有神策军东厢统领惨死道中的传闻,有胆大者,竟称是仙君显灵。 冬天,天黑得早啊。待到山下钟鸣声起,香客们早已归家,西明寺被一盏盏香灯照亮。此刻,大部分僧人都被招呼去收拾白日收到的粥摊,小院安静下来。 顾师言落在塔尖,像一只瞄准猎物的鹰,力道却很好,在石塔脊上发出闷声,拉开最顶上一层的木门,来到东塔内。 塔内中空,一圈一圈的楼梯蜿蜒而上,每层楼只有一盏灯,插在石阶中间,从蜡烛长度来看,应是三天一换,今日是最后一天。借着光仔细看,石头是白灰色的,火光跳动,映得面上一闪一闪的,夹杂着碎片,金银交错,覆上好似磨刀石。 沿着楼梯向下走去,影子时而细长时而短小,从上到下除了七盏灯,再无一物。 来到塔底,自然而然抬头,石阶参差,像是故意为之,再到中心,整个石塔都向上叠起。 二楼的石阶些白,自西向东升腾,错落间作祥云;三到五层作身,烛火透过灯盏有如脚踩南洋金珠,再往上数,顾师言竟然是从那龙眼进入的塔内。神策军竟还有夺权之心,只是这宋仝海即便是上位了又能如何? 龙纹顾师言可不敢拓在纸上,好在记个图腾对过目难忘的顾师言而已小事一桩。整座塔都是石头做的,这钥匙又有何用呢? 控制着力道在塔里胡乱踩着,指望误打误撞触到些机关,可惜一圈下来无事发生。难道这就是个普通石塔?可这乱臣贼心昭然若揭,总不能是宋仝海无事来此闲坐。 “金吾卫按旨协助司法参军侦办东厢将军遇害一事,此刻起静园由金吾卫接管。” 有人靠近,顾师言闪进祥云间,贴墙而立,影子短短的映在身后。 “此间可有异动?” “回禀将军,自查封起并无人出入静园。” “参军请。” “请。”是张云的声音,张云算是朝中为数不多的反宋派,也正因此做了五年的七品参军。顾师言心里一沉,如今东窗事发在即,必须要马上离开这里。既然已经请了张云、金吾卫,为何还要我来? 只要张云在,定能发现这东西塔的秘密。取下左手上的指环,握于右手掌心,将琉璃瓦重新盖好,绕着塔顶躲避院内四名巡逻兵。 趁卫兵交会之际,将北边院墙上的石瓦击碎,左环顺着右环中的蚕筋线嗖地收回,四名士兵就要拔腿去看。 “各司其职,不可妄动。”张云宽袖随着声音扬起。既然如此,你们肯定追不上我。顾师言踏出去的脚却不打算收回来,临走还将六层飞檐一角打了下来。 “让戊队去追,其余人随我来。” 第六章 有风即经过 兴庆宫。 “皇上,早些歇息吧,折子杂家吩咐下去写。”宋仝海言语间尽是温柔。 “就剩一个,好久不见,朕当他真的游戏人间去了。”李昭望着案上那封不起眼的折子,脸上终于有些笑容,只是这笑容看得宋仝海烦。 “幸得皇上勤勉,如今太平盛世,顾小侯爷才得以优游。”顾家的折子自己总是拦着的,怎么今天递到眼巴前儿了。 “看了这么久,眼睛都酸了,不如请宋公公帮朕念念。”李昭斜将折子随手递给身旁的宋仝海,眯眼倚在御座上。 许久不见动静,“怎么不念?” “奴才老了,眼神花了,顾侯爷说今年长安雪尤其多,城外的游民日子怕是有些困难,希望各州、道、县都能提供临时避所,让百姓都能过个好年。”宋仝海拿到折子,几眼便看完了顾珏的控告,十年了,来来回回不过那几句中饱私囊,卖官鬻爵。蠢人是分不清形势的,就算送上来又如何,皇帝没胆翻开。 “倒是有心。天冷,宋公公也早些休息吧。” “谢皇上关心。”宋仝海拂尘一收,幔帘后的小太监们鱼贯而出来服侍皇上休息。末了也未将那奏折放下,一并带回自己府中。 光禄胡同。 “啪!”折子重重扔在地上,声音吓得堂下众人纷纷伏地。 “大人息怒。” “小福子,去念给他们听听。”身后小太监快步拾起那本暗色折子,清脆的声音一本正经地念了起来。 “臣观神策军护军中尉宋仝海,盗权窃柄,误国殃民,其天下之第一大贼乎!乞赐圣断早诛奸险巧佞、专权贼臣以清朝政。方今边境肃清,在外之贼无所遁形,在内之贼惟宋仝海为最。护军中尉,门庭之寇,心腹之害也。宋之罪恶贯盈,神人共愤。宋之奸佞,又善为抚饰之巧,而足以反诬言者之非。众恶俱备,四端已绝,虽离经畔道,取天下后世之唾骂,亦有所不顾矣。臣敢以宋之专政叛君之十大罪,为皇上陈之。” 宋仝海闭眼听得眉头紧蹙,见他不久不动,西门端眼珠一转,“微臣有话要说。” “讲。” “大人,这顾珏不知疲倦地写这参本十余年了,今天这封未免有些,不痛不痒啊。” “等他把你们名字都默上你们知道要掉脑袋了。” “大人息怒,属下的意思是,会不会他已经发现了孔雀山庄,属下有罪,还有一把明日酉时方能取回。” “废物,一群废物,那是我们的东西又不是去抢。”宋仝海胡子都气飞了,小福子赶忙上去帮他顺气。 “大人,要不要先把……” 宋仝海目光一沉,像是下定决心,“等你到戌时,戌时不至你也就不用来了。” “臣接旨。”以往这般总是能哄好宋仝海的,可今晚却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东方侧忍不住笑意,西门端白了他一眼自认无趣。一拂尘甩在桌上,西门端与东方侧对视一眼,赶忙带着人各自退下了。 青山院。 “侯爷。”云逐等了一晚上终于在院门里看见了顾珏的身影。 翻开云逐递来的黑本,“这是孔雀山庄的库房册子?” “结合许商的反应,除了我们,应该还有人盯上了宋仝海的孔雀山庄,这册子并非原稿,而是在东市当铺收上来的,混在一堆志异里。” “除了这本,其他一起卖的书可拿回来了?”顾珏随手翻着,许多物件都对的上,只是每页的朱印用的确实是最普通的那种,不是宋仝海的手笔。 云逐将剩余的书摆在桌上,坊间流行的几本,无甚特别。顾珏随手拿起一本徐福七十二难,中间几页沾了墨水,再看其他的,也有类似的情况。 连忙将八本书叠在一起,墨水点似断不断。云逐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将几本书的顺序依着墨迹重新理好。 “只得了些像字的,再要说是什么,看不出。”这分明有意所指,顾珏再次拿起徐福七十二难端详起来。随着指腹划过书页,原本不成形的墨迹形状逐渐分明,再搓开些,“追”字跃然纸上,云逐见状照着样子,将书上的字都拓了下来。 “勿追穷兵,隔岸观火。侯爷,这是……”看着纸上的警告,说不惊讶是假的,如今他是顾国公府的顾珏。 看着砚台上倒映的烛火,如果事情进展得过分顺利,反倒让人生疑。与其等他们,不如信自己。境遇再差也不会差过来时。 随手翻开徐福七十二难的一页,“你看,仙人告诉徐福只许看不许拿,徐福还是上蓬莱验了仙草货色。” 城门外,酉时三刻,天青。 “果然是你。”顾师言倏地出现在面前,顾珏不由后退一步。“东西塔我已见到。” “你有没有受伤?”顾珏见其双环俱在,剑负于身,藏蓝的衣服也未染血迹,终于放心。 “西门端被我杀了,线索也断了。” “做得好。”顾珏闻言,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他死了,我们盯住神策军是一样的。” “这个钥匙到底是做什么的?在西明寺我并没有找到能用上它的地方。”顾珏接过碧玉钥匙,仔细端详起来。 “你是跟着西门端去的西明寺?”说着,将钥匙往顾师言剑柄靠了靠,是真的。 “我跟着你给的线索去的呀。”顾师言掏出绢布,将那首诗展开给顾珏看。有风即经过,因投雨打开。 “我没见过这图,也不懂这诗。” “所以这人引我去了西明寺,发现东西塔的秘密,目的就是让金吾卫跟张云一起人赃并获。”顾师言之前的疑问都解开了,可是时机怎么就这么刚好,如果自己没有杀了西门端,或是自己早西门端一步到西明寺,事情都会不对。“东西塔被发现,宋仝海即使一手遮天也得耽误上时日方能脱身,这个时候这个人就开趁虚而入。” “聪明。不过除了他,我们也可以趁火打劫。”顾珏亮了亮手里的钥匙,狡颉地笑了。 石家宕。 石家宕之所以叫石家宕,很简单,住在这里的人多是石姓,且当地有许多矿石,是朝廷冶铁的重要道县。冶铁是耗时耗力的,造出来的东西也是危险的,故而分给了皇上的贴身禁军神策军。石家宕坐落在山谷之中,石家宕往北是长安,往南十里便是翠华山。 顾珏二人驱马到此,翠华山虽名唤翠华,却有些名不副实,山上草木不生,怪石嶙峋,风从南北穿过,发出鬼啸,当地人少来此处,山道崎岖也少有行人。一声哨响,云逐最先出来,看见是侯爷与公子,再次鸣哨,将青卫都唤了出来。 “碧玉钥匙便是用来开启这孔雀山庄的。”顾珏指着面前黑洞洞的山壁,轻声与顾师言解释。 “可我们只有一把。”先不说这哪里有山庄的样子,这钥匙顾师言也是只抢到一把。 “我们起码还有一把。”顾珏来到石壁下,石壁巍峨让人不得不仰头方能看见全貌。“你看那是什么。” “迎客松?”迎客松生得三十余尺高,除了顾师言无相步也没人上得去。二人相视顿首,顾师言借着石壁飞身抓住伸出来的树枝,翻身上树。树后有一方石窟,石窟口散落着些鸟儿衔来的碎枝桠。再往里走,石窟越来越高,不到十步,眼前出现一个石舵,背后与山石浑然一体。气沉丹田,想要转动它,石舵纹丝不动。 既已把它放得这么高,又怎会这么难开呢?顾师言还在其中搜寻是否有省力的机关,突然地动山摇,石窟上落下来些碎石灰尘快要遮住洞口光亮,顾师言连忙撤到迎客松上。山上同样有些碎石掉落,顾珏一边躲着落石,一边仰头关注着迎客松上的情况。 顾师言翻身下来,将他带得离石壁远些。“落石怎么不知道跑。” “没事。”顾珏掸了掸灰,眼神兴奋,“你看,石壁开了。”可是自己什么也没做呀,顾师言顺着顾珏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石壁间出了条一人宽的道。 “云逐,留一队守住入口,剩下的人跟我进去。”顾师言只得跟上,左右云逐也在。云逐走在顾珏前面最先进去,顾师言跟着顾珏后面,再是两队青卫。 石壁向上是渐宽的,往里走了百来步才宽敞些,地势狭隘,本以为会有些机关暗算在此,却畅通无阻到了庄前。 说是山庄,与寻常人家的不同,石家宕果然石头最多,孔雀山庄便是用石头建在了这山里,走到台边向下看深不见底,踢一块石头下去,许久不见落地声。对面是一座石头城,大大小小错落有致的石窟,石窟间建有连廊,有些石窟造的有门,有的则直接放着各样宝物,例如孔雀山庄的牌匾上方就有一个,一尊透亮的白玉佛被石窟里的一圈南洋夜明珠照着,看一眼便让人忍不住合手低头。 孔雀山庄找到了,如今怎么过去?一行人开始搜索石台上可以使对面放下吊桥的机关,终于,云逐在西边石壁上找到被劈掉一半的锁台,想来这便是碧玉钥匙的用处。顾珏拿着钥匙过来与剩下的半边钥匙孔比了比,对不上,看来这钥匙不是此处的。 云逐原本想用鹰爪钩住对面再荡过去,奈何怎么甩也勾不住石桥面。“没根的狗东西,搞这么复杂作甚。”扔了几次人都扔急了。 顾师言来到石台边,伸出手感受山沟间的风,春风拂面,想来下面还有其他矿洞。“我去对面把桥放下来。” “太危险了,我们在这里等宋仝海来。” “那东西也没了。”顾师言将云逐手中的鹰爪索在右手臂上绕了三圈,向云逐示意没问题后飞身出去,顾珏连忙将那根生命线也抓在手里。 无相步虽然厉害,可也不是神仙法术,只到三分之二,顾师言身子却越来越重,身形往下面去了。无奈将鹰爪钩向前掷去,她只有一次机会,没有其他支撑,顾师言的身形掉得更快了。 “钩住了!”青卫里看得仔细的一下子捕捉到鹰爪钩卡在了石桥顶上。云逐还在确认鹰爪钩是否卡紧,顾珏已经先一步跳下石台。 “侯爷!”云逐往下扔了火折子,忽明忽暗的火照着顾珏藏蓝色的外袍忽闪忽灭。“快,放绳索。” 右手绳索已出,顺势拔剑,原本想借着挥出的剑气好踩到对面山壁上,向上听见了云逐的声音,只好转身挥剑向对面石壁。石壁近在眼前,顾师言将无量剑扎在山壁上,身子还在下坠但总算有了借力,无量剑终于也卡在了坚石上不动了。 顾珏在下坠,他想看清却看不清,黑暗中,有人抓住了他。 被带着,无量剑又开始往下滑,遇见了滑石,从山壁里脱出。顾师言蹬住山壁,再次奋力止住下坠,右手抓着剑,左手抓着顾珏右手小臂。火折子从背后掉下,顾珏的脸被微弱火光映了一霎,眼睛亮亮的像小鹿,笑容是那般如沐春风。 手心有些出汗,左手也要脱力。只要撑到云逐到就好了,能有多难,顾师言你可以的。 顾珏感受到她的手握得又紧了些,知道她在硬撑,顾珏手握拳,想要挣脱。 顾师言左手一空,思考停滞,完全出于本能再次抓紧,是手腕,顾珏的拳头硌在自己护腕上。 “不要死!”顾师言的声音是撕心裂肺的,咬紧牙关的,响在空荡的深谷里。深谷里好暗,左右手的拉扯占据了顾师言大部分感官,“不要死。”这是对着跟自己近在咫尺的人说的,是祈求。 又一个火折子掉下来,顾师言抬头看见顺着绳索正在下来的云逐,顾珏抬头看见顾师言飞扬的发尾与充血的指尖。在短暂的火光里,二人抓住了交错的视线,相视一笑。火折子掉下去了,顾师言感觉自己的手腕被回握住。 幸福真的会让人忘记之前的伤痛,现在再说最早的记忆,好像只剩下了青石板的寒冷与落在身上的拳头。就像是修道之人苦修后的飞升一样,顾师言在青石板上磕破最后一次膝盖后,遇见了师傅天元。 师傅把蛮横的乞丐们赶走了,顾师言放开抱头的手臂,张开紧闭的双眼,看见一张和蔼笑脸,那时候师傅还没有胡子,还是黑头发。 顾师言不是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的,不过上次救她的人把她卖成去了青楼做小丫鬟,也是一个冬天,顾师言跳河跑了。从河岸上跳了下去,穿了两条裤子膝盖磕在冰面上还是破了。冰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可是顾师言不能回头,朝着河心跌跌撞撞跑着,岸边的人贩子还在想抓她,终于冰面破了,她掉了下去,过了个桥终于看不见他们了。 即使这样,她还是活下来了,活到了遇见天元的这天。 “没事了。”天元从布袋里摸出一张芝麻油饼,好香。“你叫什么名字?” 好久没人问她这个问题,以至于忘记答案了。顾师言眼睛还是盯着天元,企图吓退这个坏人。 “你不饿吧,那我再送你个礼物。”天元从布袋里又摸了一阵,是两个金环。“我可不缺钱,要不要做我的徒弟,我可以教你武功,打坏人。” 顾师言看了一眼金环,眼神还是带着戒备,天元笑着鼓励她接过。金环是大人的尺寸,挤一挤一枚金环都可以装下顾师言骨瘦如柴两根手指了。 “我忘记我叫什么了。”天元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这次顾师言没有闪避,反倒扑在自己怀里放声哭了起来。 天元轻拍女孩瘦弱的背,“那你做我的徒弟,叫师言,你可愿意?”肩上的女孩点了点头,继续哭了起来。 “这金环可不单单是漂亮,你看。”天元从左环边上拽出一根金线,再将金线头卡在右环上。师言用食指勾着右环,连着天元右手上的左环,拽了拽金线,天元作势就要倒向自己,夸张的动作让人忍不住笑了。 自此,两个人终于结束了各自在世间的流浪。 “侯爷。”云逐系着绳子终于下来了,幸好鹰爪索长度还够,将另一根绳索系在顾珏腰上,顾珏左手扶着绳子,拽了拽,开始上升。云逐很快帮她也系好,往上去追顾珏。顾师言感受到左手轻了,这才放手,将无量剑拔出,跟着两人一起上去。 第一次,顾师言觉得握剑的手在抖,没有握住的信心,收剑也这般费力。 顾珏上来刚刚站稳,云逐与青卫便一起跪下,“还请侯爷为顾国公爱惜身体。” “有顾公子在,我不会有事。”见一众人仍不起,“好的,我会保重。”云逐这才起身。 “你确实需要保重,要跳崖别往我头上跳。”顾师言将双手背在身后来掩饰双臂的止不住的发抖,打趣道。 “好,好,好,我一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