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之自由意志》 第1章 特区 理想国----自由意志第一部 特区 “你好,郑生!”福男大声招呼。客厅很大,靠墙一排转角沙发,郑生光着膀子,盘腿坐在沙发上,脸色暗红。 “何生回来没?” “最少还要过一个星期-------他在上海等我,我明天一早出差,跟他会合.” 厨房有人在煲汤,一股白烟盘旋。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看着他俩,露出鱼肚白的眼睛。福男跟卡尔走进左边卧室。 “以后你就睡这张床了------二奶的床---------” 房间一大一小两张床。“二奶前些时回四川了,到这来属于‘漫游’,不知道还来不来,老何就把床搬过来了。”两张床一挤,房间就没什么空间了。两人放了东西,走出来,厨房女人又盯着他俩,一言不发,卡尔看那女人似乎没有眉毛。他俩走出来,马路对面有家精神病院,外面有个露天篮球场,有人在打篮球,在乡北的时候,他们也经常打篮球,后来就不打了。他们沿马路往下走,太平洋的季风吹来温热的气息,内地还是暮春,这南方像是夏天了。两个月前的乡北,四野一片春色,路两边开满了金黄的油菜花。 “福男打电话说他坐出租车,一个湖南女孩爬上来说,一百块------,这家伙舒服的很!”泰森张着嘴,瞪着铜铃大眼。“这家伙舒服的很!他说你适合去,这家伙爽的很!”走到桥边,油菜花漫天遍野。卡尔的心满是惆怅,他觉得快要郁闷死了,他甚至恨这么好的春天-----恨这二十多岁的青春,没有事业没有爱情------空气美好的让人窒息。 “泰森现在怎么样?” “能怎么样------结了婚的人,这辈子就废了,他连周末都想去加班,就是不想回家,在家要换尿布,还要做饭。”单位里的嫂子们隔三岔五给卡尔介绍对象,他总是无言以对,现在总算不用听嫂子们的广告了,空气里都是自由的味道。 “走,我们去吃快餐。”他还没吃过“快餐”,在乡北的时候,他们要么吃食堂,要么下餐馆。发工资的时候就去餐馆喝酒,工资总是很少,有时候还发不下来,然后他们就等卡尔回来,那时他们是刚分过来的一群大学生,散布在下面企业。卡尔在外驻办事处,有工资有补贴,每月还可以报一条红塔山。卡尔一星期回一次,大家都在火车外面等着,都兴高采烈,那个兄弟餐厅,矮矮胖胖的老板端着菜出来----那两兄弟有时就分不清,都那么油腻。菜味道很好,素菜五块钱一盘,荤菜十块。大家喝得晕晕糊糊,都很高兴,卡尔也高兴,那是他最高兴的时候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喝多了会高兴。然后他们去打台球,或者打牌,有时候是在卡尔租的房间玩,卡尔有个随身听,连了个很大的音箱,听刚出的((野人))迪士高,大家都笑,说他喝多了,他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听恩雅的歌----那种听了让人更觉孤独的歌,但是一想到孤独中还有同类,孤独就可以接受了。喝酒了就要听热闹的歌---- “其他人呢----” “阿义住办事处去了,之前有人说看到他在火车站那里转,大晚上的-----后来住办事处,泰森说,去了一回,几个姑娘睡在他床上----旁边就是发廊----”那个办事处卡尔去年去了,一个不大的门面,木板隔了一层,阿义睡在上面木板上,没有姑娘,床上有本((静静的顿河)),阿义说来说去总是说到姑娘。“你说那女人做那事的,还动感情,跟专业厂一个男的好上了,还给他钱!脑子是有水,那家伙估计就是玩玩而已-----”这家伙一脸轻蔑-----快餐不错,米饭很香,福男加了张葱油饼,咬起来又脆又香。一份快餐十五块,在乡北可以点几个菜了。这样也好,现在卡尔也不是很想喝酒了,刚工作那阵他们老在一起喝酒,那种痛快劲真的没法说----要是你老是郁闷不快活,那你就得喝喝酒,要是大家都不快活,那就一起喝酒。那次福男就喝多了,躺到床上,床上还醉了个家伙,福南抱住那人的脚,说这是什么味道?大家都笑起来。福男说,我们这帮兄弟,不混起来都不许谈恋爱,谁谈了就不够意思----二个月后,有个女孩子喜欢上他,两人老在一起。 “这家伙把我老乡干了------两个人在房里不出来,别人都睡不了觉。”泰森骂骂咧咧,那女孩是他老乡。冬天大家去泡澡,泰森说不叫福男-----这家伙不干净了。卡尔见了几次那女孩,一双黑黑的大眼睛,聪明伶俐的样子,后来福男也不理她了,福男弄了把吉他,咯吱咯吱在宿舍弹。泰森后来过生日,大家又在一起喝酒,那个女孩也来了,面色发白,喝了不少,福男不知怎么就是不喝,泰森跟他敬酒也不喝,后来泰森就发火了,泰森两条浓眉,胡子又黑又粗,一天不刮就疵拉拉冒出来。以前,他总是说泰森打拳多厉害----你看这家伙养一只老虎一只狮子,这才叫生活,后来大家都喊他泰森。大家没想到喝酒喝成这样,就拉开他俩,可是酒喝得不得劲了。 后来他俩又和好了,福男也不弹吉他了,反倒是泰森每天把吉他抱在怀里拨的咚咚响。隔壁漂亮憨厚的大嫂说,你们这里谁在弹棉花?大家都笑起来。 “‘‘三十岁了该做点事了’----这真是一个平庸的年代。”泰森说,这人历史书看了不少,总是阔谈风起云涌的历史变迁,可是开发区太荒凉了,因此大家只能斗来斗去,延续几千年来的古老传统,一群刚毕业的大学生象车轮下的狗尾巴草,被辗得蔫不拉几。当初,引进这帮学生的时候,管委会主任豪言壮语:这里就是几年后的经济特区!你们到时候就是元老,都是各个企业的领导----现实则是有些企业工资都发不下来,业务员却肥得流油。卡尔跟泰森几个人去找主任,主任和善地接待了他们,象当年特工站接头:是自己人!有一天会接班的-----“困难是有的,也是暂时的,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想当年爬雪山过草地----主任一下来劲了,一口气讲了半小时,“孟子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是金子就会闪光的,我相信你们---”主任站起来,确实是一幅大人物的派头。卡尔心里的灰都堵到嗓子眼了,是的路走到头了! 可是后来泰森结婚了,他家三代单传,学的又是财务,这让卡尔想不通,都啥年代了,怪道泰森总象背着千斤重担。后来福男脱产进修,完毕直奔南方-----这个大家都没想到。现在轮到卡尔了,临行泰森满脸悲愤,神情哀伤,曾经同处一室,踌躇满志,共渡艰难岁月,如今孤雁单飞,天各一方,唯道好去者前程万里。卡尔一大早出门,路上少有人行,天色灰白,马路又阔又长,感觉怪异,曾经的希望之地,如今一片狼藉,曾以为热血烂漫的青春,象一块破布似的扔在身后。 他们沿着马路散步,路口有盐业公司的霓虹灯,右边是一条宽阔幽静的大马路,高大的樟树遮天蔽日,路边是深藏在林木中的烟草公司,他们往左边走,往洪湖公园方向。旁边的小巷子突然跑出来一个民工模样的四川人,那人长得短小精悍,从卡尔旁边跑过去,卡尔看他手上拿了把柴刀,接着小巷子连着跑出五六个同样差不多的人,象绳子似的串着拉出来,十米左右一个,向前方跑去,他们旁若无人,象被吸铁石吸着。 “锤子,嗨,锤子-----”福男喊着。那帮人在拐角处消失了。 卡尔到了南方,才发现进特区还要通行证----这难道是另一个国家?阻滞了两个月才跟着福男进了关--- 他俩回到宿舍,那个阿郑还是踞坐在沙发上,呷啤酒,厨房的女人依然在煲汤---这两人象两个星座。他俩走进房,时间还早,无事可做,房间里一股热气,两人又走出来。 “现在没有女孩去泰国啦,查的很紧的----这段时间我也去不了香港------”那女人在厨房打电话,好像温州话,夹着广东话,港普。 福男跟郑生打个招呼,俩人在沙发上坐下来。“我跟何生都是做了好多年的吹顶(trading贸易),但是要做一个吹顶高手,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认为最重要的就是要有斗志---这个一定要有的-----郑生穿了条肥短裤,一件松松垮垮的t恤,原来香港人就是这个样子。 “刚开始我们也是什么都不懂的,资源都在英国人那里,那我们就跟他们学,渐渐的我们也会了,我们自己也全世界做生意,那时我跟着何生做,他赚了好多钱,我们都喜欢买马,也输了不少钱:又喜欢泡妞-----香港的靓女太多啦,有时候一个人带两三个----”厨房的女人又在打电话。“有时到公海上去玩,什么样的美女都有啦:白的黑的黄的,一个一个从楼梯上走下来----你要是看上那一个就叫那个,那个北欧的女人身上很大一股味道:象海里的那种粘乎乎腥味--- 好象有股味道飘过来似的,郑生继续说,“香港人是到处做生意的,那里都有,也是走到哪玩到哪----可是中东就不好玩啦,因为他们信教,街上看不到女人的,在那一待几个月,都受不了,然后就有人牵个驴一样的东西来---- 真怪,卡尔想,卡尔一直在假寐,他困得不行。 “后来大陆开放了,我们就来大陆做生意了,大陆的贸易都控制在我们香港人手上,当然我们赚了钱也都在内地投资,大家是同胞嘛,只要内地受了灾我们都会捐款,血浓于水嘛,后来我们现在也知道捐的钱什么的,都被当官的贪污啦,可是一看到受了灾还是要捐,我们也学会了,要么捐东西,要么直接组织人到当地直接去捐----郑生又呷了口啤酒,脸上显出猪肝一样的颜色。 “听说何生又找了个女孩----” “现在还不太清楚。”何生掌管着公司的整个出口贸易,虽然跟福男关系很好,但福男不想过多谈论顶头上司的私生活。 “以前嘛大家多随意都没问题,可是我有老婆啦,我老婆怀孕啦---上回他又光屁股跑出来---我说你再这样我要拿刀砍你的----”郑生慢慢的耷拉着脑袋,脖子显出暗红的颜色来。 卡尔困极了,两人走进卧室,气温没那么高了,现在要排队洗澡。 躺在“二奶”的床上,卡尔浑身舒坦,关灯之后便觉眼皮沉重,他的脑子昏乎乎的,哦,特区什么二奶快餐香港人阿郑无眉女人北欧女人还有那个说不清的驴,他都弄不清,这好象是不同的世界,但是又近在眼前,他忽然想起罗素曾说过,世界之美,正在参差多态,大概就是这意思---他觉得就快要睡着了,忽然想到很重要的一件事,他只有五十块钱了,得跟福男说一声---福男似乎睡着了---后来他也睡着了。 第2章 人才市场 夜里,他看到满天的星斗,亮晶晶的,又觉得有些冷,这是在哪里呢,他有些迷惑-----后来听到福男起床的声音,他觉得已经醒了,有些懊恼,后来房间又安静下来。当他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他怔怔地坐起来,有点失落,但是精神很好。他看到床边的小茶几上叠得整齐的衣服,衣服边上有张小纸条:衣服你穿,一星期后回。纸条下面有张崭新的一百元人民币,背面画了到人才市场的公交线路图,笔迹大大咧咧,衣服很合身,他把人民币折好放在口袋里,按了按估计它不会掉,然后走出来。外面阳光强烈耀眼,他很相信这跟乡北不是一样的太阳,并且风也不一样,这里的风更加漂浮,吹过来就无影无踪,这些都让他觉得自己很渺小----在乡北有时他觉得自己象个人物,虽然怀才不遇,但是现在他觉得自由,尽管有些茫然,异乡的街道让人心生敬意。他找到十八路站台,有五站到人才市场----人才市场让他有种安心的感觉。下午,他转到那个球场----家里实在呆不住,那两口子象领地意识极强的老虎,一个占据客厅,一个占据厨房,基本不挪窝,尤其那女人有种拒人千里的气场。玩球的都是些乌合之众,居然打起了全场,卡尔一个也不认识,其余的估计也不熟,最后大家搞成的短跑比赛,篮球在二边飞来飞去,大家象疯子似的跑来跑去。第二天上午,他到了人才市场,那是一个七层楼的仓库一样的建筑---他是第一批双向选择的毕业生,当年都是政府组织的人才交易大会,大多在会展中心举行,因此这人才市场看着叫人难过。他爬到七楼,门口有张桌子,门票五元,有点让人心疼,他交了钱那人给了他五张表,里面象菜场似的放着一个个的展位,展位里面的人都伸着脖子,他们在收资料,有的展位也当场面试,上下两层,卡尔先转了一圈,招聘单位还是很多的,他这才发现求职表太少了---难怪下面好多复印店,这五块钱有点不值,他开始投简历,又发现有些人准备了厚厚的精心准备的简历,自己这张纸太简单了。 福男告诫他千万不要投工厂,“工厂太无聊,都在关外,外面啥都没有---没有娱乐场所没有商场没有餐馆,走出去就是空地,难熬的很----天天只能在办公室玩下电脑,有个女同事一样无聊----实在是无聊,两个人就睡到一起-----,每次那女的就担心,说不要射里面----事后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信用?----妈的这那忍得住!”有相当一部分招聘单位是工厂,工厂大量长期招人,工厂前面都会围好多人,市区有几家贸易公司,卡尔学的是商务,五张求职表用完了,第二天卡尔在下面复印了十张,以后每天大概就是投大概十家公司,这些公司怎么样呢,有没有实力,薪水如何,这些他都不知道,后来他就麻木了。 投完简历,卡尔每天就是支着耳朵听外面客厅的电话,留的应聘电话就是那个号码,电话旁边是阿郑,阿郑总在煲电话粥,有时联系业务,阿郑的声音又细又尖,有一次,卡尔听见阿郑在讲电话:“跟你说我是先生,不是小姐------再跟你说一遍是先生不是小姐-----”就这么讲了几次,那边似乎还听不出来,阿郑发起火来,叫的声音还是那么细。卡尔有点解气,电话只有一两次找他,于是卡尔从房间冲出来,到客厅在走过去,问是哪家单位,地址在哪,这已是第二个星期的事了。 周末,福男在屋后窗户那喊卡尔,卡尔拿了钥匙出来,福男脚下有个大箱子,有个的士过来,俩人抬上车,的士到口岸,有人在那个等,福男说是帮何生送的样品,何生给他五百港币小费。“上回给他送个东西,他也给了五百港币!”福男说。然后俩人又去那家快餐厅吃饭,再加一个薄饼。 “看来工作不太好找”。 “一般稳定都要半年左右---上回有个内地的官员下海,他跟面试的人说:‘你是什么级别?你还没我级别高---,叫你们科长过来---’别人说我们这里没有科长----‘那叫你们领导过来’,后来面试的问他懂不懂英语,他说懂啊懂啊---别人说的英语他不懂,他说的别人也不懂----”卡尔笑起来,“哦,老何说二奶这几天可能过来。” 这二奶好像有种公开的社会地位似的,内地没有二奶,卡尔也没有概念。 俩人走进客厅,房间有闹轰轰的声音,有清脆的银铃般的笑声。 “那两个都是大学生呢”,有个重浊的声音说。 “在哪在哪?我看看---”,一个女孩小鹿一样蹦出来,跟两人打了个照面---有种亮眼的光芒照着那女孩的脸,女孩穿着牛仔裤,短t恤。厨房那女人拿着锅铲,瞪着外面。福男跟何生说了几句话,他们明天还要出差。走进内室,两人又走出来散步---人太多了是一种灵魂拥挤的感觉,热气也袭人。那女孩愣愣地坐在沙发边上,一言不发,脸上有西北女孩的那种粗糙黝黝黑,整个房间也暗淡下来---那女孩显然又是另一个人了。 第二天,福男继续出差,桌子上又有一张一百元的纸币,何生跟那个叫阿七的女孩也不见了,卡尔继续人才市场的求职历程---他在那些求职的人脸都看到那种疲惫麻木的神色,也许自己也是这样吧,这真的让人无可奈何,内地的时候他总是心生抱怨,现在这种抱怨没有了,这里的人更加务实----大家似乎都在寻找自己的位置,并且这个位置一定会有的,到时候就象螺丝跟螺母一样好好嵌合,成为整个社会机器的一部分,总有些不安分的人会晃来荡去。这星期面试多了起来,失望与希望总是结伴而至。有家卖新型汽车座垫的公司,卡尔跟那胖胖矮矮的经理谈的还可以,他是觉得这产品可以销往内地,基本上跟老板谈的差不多,走出来,外面过道上有几个人在那晃荡,他跟一个人聊了下,那人说,他几个月的提成都没拿了,并且还有押金。卡尔打消了在这上班的念头,另外一家公司做汽车进口变速箱的,需要销售及售后,待遇不错,但是要培训十天左右,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如果要派到内地,那就没意思了.”福男不以为意,确实有这种可能。“这几天我们可能要搬家,老何叫我在公司附近找房,找好就搬了”。福男这次出差归来,何生跟阿七也出现了,房间总是响起何生重浊的声音。三天后,有辆搬家公司的车过来,大家都很高兴,没有多少东西,大家一件件往外拿,每次路过客厅,那个无眉女人都会扭过头来审视。 “你看看,有没有你的东西?”卡尔说。前面的阿七清脆的笑声响起来,那女人也笑起来,显得与平时不一样的妩媚---他们再经过厨房的时候,那女人不再扭头。 南园路是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跟上步路东园路围成一个不规则的矩形,矩形里面是一些火柴盒似的农民房,他们新租的房子就在这些房子中间,房间整洁干净,楼下有家客家夫妻开的士多店,两人成天在店里打理,最后跟店子融为一体,成为店子的一部分,店里有个小孩在做作业,另一个在里面爬来爬去,有时候做妻子的圆圆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外面临街的马路上有家潮州有开的五金店,那些年轻的未成年学徒天天在店里做事,进货搬运,他们熟悉每一颗螺丝钉的价钱,最后出去开分店赚大钱---进了更高层面的则去国外镀镀金,回来后再把家族的事业做大。街角有个桑拿馆,有个农民模样的人坐在木凳上。 “靓仔,来踩个背,松个骨啦---在我们泰国,连农民都要去松个骨的,一个月起码也得两次吧----”,福男认认真真的听那老板摆呼。卡尔看着铺着红色地毯的高高的楼梯,中国的农民什么时候才会到这地方来呢,卡尔想。 桑拿房旁边是一排低矮的发廊,里面是或黄或红的粉色光,桌子上放了些理发工具,没有人理发。那些穿着超短裙身材火爆的青春女郎,象怒放的玫瑰,散发着令人不好意思的气息---象远古时候被猎人持矛逼近的野兽,既想进攻又想逃避的慌乱情绪,卡尔觉得自己的心蹦蹦直跳,象是另一个不受控制的自己,有种无可奈何的快活感觉。有个女孩正在使劲往上拉短短的皮裤,拉链拉到小腹上不去了,那女孩很有兴致的慢慢往上拉----卡尔有种血往上涌的感觉,又好像走不动。 “爆了爆了-----”,福男边走边说— “过来玩玩啦”,门口的女人亲切的说。 发廊背后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上坑坑洼洼,泥土光溜结实,天色渐暗,空地上人渐渐多起来,慢慢充满了广场,广场西南角有灯光,有人摆地摊,烧烤,有人唱卡拉ok,有两家录像厅放着闹轰轰的港产片。空地上有三五一伙的民工,有些穿着时尚青春的女郎,卡尔看不清楚那些人的脸,有些女孩很稚嫩,卡尔有种怜悯的感觉,这些女孩都没有化妆。“小马说这个也是‘人才市场’”,福男说,小马是他一个朋友,那人又瘦又干。他俩转到大马路上,马路上车如流水,路边有大餐厅,有做各种生意的门面,有几个妇人在用盆子洗糯米,端午节要到了。 “吃,就知道吃!”福男忽然大声说----,卡尔吓了一跳,洗糯米的一个妇人猛然抬起头来----“靓仔,一起吃啦----”卡尔松了口气,这个转换太快了,福男若无其事的走过去了。 路口对面有幅巨大的画像,那人向远方招手,上面写着“五十年不变的字样”。他们向右转,然后进了巴登街,一股臭水沟的气息冲过来,这里的农民房更加密集---就是所谓的握手楼,巷子里面看过去都是红色的小房间,灯光掩映着女人开放的身体,空气中有种腥味,湿湿的小巷子,有小水沟通向下水道,卡尔有种不安与不堪的心慌感觉,他们走过巴登街,走到东园路,这里一片寂静,两边高大的榕树遮天蔽日,路灯的黄光都聚集在树影下,树影下面有一个女孩站在那,另外一个树下面也站了一个,难道她们在这等人?很有一种鬼魅的感觉---- “看什么看!”福男大声说。 “看你呀,你长的好看啊”,第二个女孩无所谓的看着福男说,这女孩没化妆,很自然。 他们回到家里,客厅的日光灯枯寂如水,两人又觉得无聊,何生与阿七常期不在,那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外面的世界也似乎是另一个世界,他们洗完澡,躺在床上,福男听英语口语,卡尔无聊睡觉,想着内地的那些书---曾经给过他精神支撑的那些书,他曾以为那里有世界精神,有永恒的终极,现在则觉得那些东西多么漂渺,虽然现在的世界似乎也很遥远,但这是现实世界,也是他必须面对的世界。 一切之中殊为至难的是,要完成精神之路又要生活在人群之中,克尔凯戈尔如是说。 第3章 偶然 第三章 偶然 “我公司是外贸轻工旗下的合资公司,主营进口汽车变速箱业务,因为业务发展太快需要一批销售跟单及售后服务人员,目前自动波箱主要是进口,所以服务人员不仅需要良好的沟通能力,还需要相当专业的技术支持---首先大家不仅要熟悉专业知识,还要对英语有一定基础,自动波箱都是英文标识,你们需要第一时间了解产品那些地方出现问题,然后马上反馈到公司----”那个经理在黑板上写着英文术语,卡尔认认真真听着,一面做笔记。 “我们主要的宗旨是为客户提供良好及时的服务,所以每一个环节都不允许出错:产品出现问题我们要在二十四小时做出回应,找出问题准确报告到公司,我们需要的人员要求很高,这次培训人员有两个是汽车工程系的,有两个是内燃机专业的,还有几个是在国内汽车厂家经验丰富的资深人员,”培训室里大概有十个人,那经理在黑板上写着服务流程,一面提问。 年龄大点的经理讲了两天销售,然后有两个产品经理讲了五六天专业知识,中午公司有免费快餐,看起来紧张有序。公司底薪三千五,出差另补,这对卡尔是种诱惑,卡尔苦恼是是这职位大概率是要派往内地,他觉得还是要珍惜这个机会,等培训完了再说。 “如果要去内地,最好不要去。”福南说,卡尔觉得有道理。 第二个星期二,培训结束了,这个培训实话说是有点辛苦的,大家都如释重负,下午要下班了,等着经理宣布结果。 “现在我念名单,名单上的人先回去等电话安排----”。那人念了几个人,有卡尔的名字,剩下的人说是要开会,卡尔走出来,想着也许明天会通知他,但第二天他没有接到电话,他忽然有个不好的想法,也许不会有电话了----他觉得不可能,又觉得不可思议,他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这真是让人想不通----,”他心里想,他认为自己的表现没有什么问题,他甚至想打个电话去问一问,又觉得没有意义,第三天时他接受了这个现实,显然这是没办法的事,虽然对他打击很大,但也无可奈何,他又出现在人才市场----也算是拚命鼓足信心---当年那个无比清狂的人不见了。 在里面转了一圈,突然有个胖子映入眼帘,这正是一起培训的人,难不成也到了人才市场!“你也找工作?”那人看见他,也很高兴,毕竟在一起这么久。 “我陪朋友过来看看,公司放一天假。”胖子说,这一下卡尔真有些不平衡了,难道他不如这胖子?他迟疑良久,还是忍不住说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经理说有的人太不自信了----老是低着头,”那人想了想,“然后弯着背---,兄弟,要自信一点,别的没什么---”胖子说。 卡尔好似恍然大悟:原来这样---是的,以前也有人说他有点杠背,他以为这是虚心的表现呢,唉,这真是有点想不到,这胖子说的这么明显,估计那经理可能还点了他的名!要不然胖子说的那么肯定!现在他觉得要重视这件事,他第一次发现这是一个重大缺点,那就是说形象太重要了,他以前竟然没有意识到!他忽然发现有个隐藏的看不见的自己!他得改变自己,这让人痛苦----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现在迫切需要一份工作,然后慢慢改变自己。 过了一个星期,他就到一家公司去做业务员了,底薪九百,有提成,应该可以勉强养活自己。他不知道这个选择正不正确,这好似一种偶然,路有千万条,可最终只能走一条,这种事既让人痛苦,也让人麻木:所谓的美好只是一种自己想象中的幻觉,这幻觉麻痹贯穿了整个人生,人们就是在幻想中走完这一生,只至最后时刻也明白不了! 燕南路是振华路与振兴路之间的一条小路,路两边是整整齐齐火柴合一样的工业厂房,这些厂房慢慢改变成了小公司的办公室,破旧的建筑外观,过道却铺着廉价的红色地毯,两边是昏暗的整体茶色玻璃,显出一种不伦不类的气质来,象一个资质平庸的女人拼命在脸上涂脂抹粉。经理老罗外形挺拔,戴着墨镜,穿着风衣,估计做了些单,赚了些钱,有了睥视天下的资本,现在踌躇满志,准备卷起袖子大干一场。老罗介绍公司的时候有个长得枯干的年轻女人站在旁边,据说是公司背后的大集团的老板女儿,大集团是内地的某个港口公司,旗下有地产金融等等产业----下面四个新招的业务员不得不打起全部精神,配合罗经理的宏大叙事。罗经理旁边坐着神气活现的助理晓天经理---一个资深美女,晓天经理长着一双善解人意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笑起来两个酒窝,让卡尔老是不自觉地看着她。 老罗带着愤慨讲了目前的市场形势,着重讲了公司的巨大优势,然后开始讲专业知识,最后在卡尔即将瞌睡时简单讲了下业务员的基本常识:就是做单做单再做单!上午过去,老罗说下午还有几张桌子要帮忙搬一下,然后就可以去跑业务。 现在是午餐时间,对面一楼人声鼎沸,好多人在那里排队打盒饭,白色的饭盒堆成一排。卡尔走下来,那快餐厅闹轰轰的,有人忽然吵起来--- “饭里怎么有蟑螂---” -------过了好一会,人群骚动起来,有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冲出来,前面一个举着明晃晃的菜刀,怒吼着,人群冲出三角形。“妈的那里有蟑螂?哪里有蟑螂?---故意捣乱,砍死你个王八蛋---!”卡尔转过那幢房子,人群依然在那里排队吃饭,象风吹过的水面又恢复了平静。 他回到住处下了一碗面条,然后又走回公司。 四个业务员坐在展厅的地毯上。 “我们四个人来打牌吧---,你们怎么到的公司?老罗跟我说做这个很赚钱。”老吴长的细细瘦瘦,眼睛也是细细的,薄嘴唇,很喜欢说话。 “做这个运气好的话一单就起来了”老周说,老周是唯一一个老业务员,肥壮结实,灰白的脸上架着一幅黑框眼镜,眼镜的一条腿断了,被一根绳子绑起来---这让他老要不自觉地去扶那个眼镜腿,“上星期跟妹夫喝酒把眼镜给摔了----” “我以前在海南做装修,那时候很赚钱,我就找了几个工人,装了几个月总算装完了,一看吊的顶是个斜的,老板也不给钱,工人还问我要钱,没办法,找了几个人把工人打了一顿,然后就跑到这来了,说这边钱好赚.”老吴说,那个叫阿飞的小伙子拿了副牌上来,四个人打升级。 “来的时候还有几万块钱,我又喜欢赌博----你们知不知道赌狗?关外好多地方赌狗,又血腥又刺激,好多人赌,刚开始赢了几回,后来就输了,最后剩了两万,我老婆说那我也要赌---我老婆也喜欢赌,两个人一人分了一万,最后都输了---”老吴老周对家,两人一直输。 “-----最先是在汉正街做生意---你们知不知道一麻袋钱有多少?就是那种十块的?那时搞服装批发,每天忙不过来,钱根本就没时间数,就往麻袋里塞,晚上一数,不到二十万!那时生意真的很好,突然来了好多粉帮,武汉人把做那个事的叫‘粉帮’,晚上来敲门,门一开那女的就脱光了,你要不干就说你强奸----” 外面有人在拖东西,几个人走出来,电梯口堆了一堆家具。 “这是不是真的红木?这么重!”老吴跟卡尔在后面,老周跟阿飞在前面,四个人一起抬一张桌子。 “来,我们俩把手挽起来---”老吴说,卡尔把手跟老吴挽起来,轻松了许多。 “你长得跟我舅舅有点象,头发都是卷的,”老吴说,卡尔发现这家伙说话停不下来,老吴说话细声细语,做事也有板有眼。一堆家具搬完了,几个人出来跑业务。 “你们听没听说过唐金公司?叫我去上班,说给三千块----,我还在另外一家公司跑业务,有两千块底薪---还有家公司叫我去做外贸---”老吴一边走一边说。 下了楼,卡尔落在后面,他看见老吴很亲热地走在老周旁边: “我要跟周师傅走在一起---从今天你就是我师傅,师傅喜欢玩什么----喜不喜欢打保龄球?我请你打保龄球——” 卡尔有些犹豫,他干脆走慢一点,心中很是茫然,阳光热烈,地上刚下过一阵雨,路边的榕树树干上一条条黑色的水迹,他无意识地往右转,前面三个人往左走了,过一会儿,那三个人又转过来,往这边走过来,他正好慢慢等他们走过来。 “今天我就带你们跑跑业务,带你们去洗楼---原来是叫扫楼,洗楼是家具公司的说法,也有保险的说是他们发明的,所谓洗楼就是要一层地从上往下洗---” “你们看这是个新楼,首先是要看,”老周站在东风大厦下面,白色外增配蓝色玻璃的大厦在周边显得玉树临风。“如果上面有装修的话,窗户一定会打开,你看,那排窗户都开了。” 中间有层楼果然开了窗户,上面下面也有些开了窗户。他们走进大厅,大厅豪华气派,有个保安走过来,卡尔赶紧跟上那几个人,电梯门关上了,往上走,有电锯尖细的声音传来。 “一般人听到这个是噪音,但在我们业务员听来这就是音乐,说明这里在装修。”老周说。 他们循着声音出了电梯,噪音扑面而来,强烈的嘶叫声撕扯着卡尔的鼓膜,他们转了一下,有一两个业务员也在转悠。 “这楼太惹眼了,所以很多业务员在这跑。”老周的声音很厌倦,他有点勉为其难。他们往下走了一会,这一片很安静,渐渐到了裙楼,里面有些砖被砸开,破口处有个门卫坐在那里。 “周师傅你看我来表演一下----,”老吴走过去,门卫先是盯着这帮人,老吴笑嘻嘻的打个招呼,手里的烟也递了过来,那人的脸色放松了。说了两句话,老吴忽然说起了乡音: “您是不是李集镇的?啊,你们那里我去过,我亲戚在那里,你贵姓----哦,我应该是见过您----,哎呀老乡老乡,论辈分我喊您叔---” 那门卫跟老吴兴高采烈的聊起来。 “我侄子就是这里总经理----你做什么?----好好,到时要给我们优惠一点---你先帮我看一下,我去上个厕所。” 老吴在椅子上坐下来,笑嘻嘻的:“现在我是经理哈,你们要做个报价我---,啊,老周,这项目就给你做了哈。” 有两个人走过来,前面一个胖胖的象是经理,后面有个瘦一点的年轻人,那个胖一点的恭恭敬敬的跟老吴打招呼,然后递了材料过来。 “好好,做石材的?你这价格怎么样---,到时我给经理推荐一下,好你们先回去,有电话到时候找你们——。” 门卫过来,老吴的烟又递上来,“这么难得,晚上一定要找个地方好好喝两杯---今天不行?那就明天,后天?----好说好了后天!” 下班前,经理发了一张表,叫业务报表,是每天都要写的,写每天的工作内容,跑了哪些地方,哪些客户,电话多少,卡尔想,是了,要不有人来混底薪怎么办呢,看来得认认真真做准备了,他可不想中途被炒! 第二天早上,又要开早会----看来这底薪也不是好拿的。早会时只有三个人,老罗等了半小时,有点焦躁的时候,老吴终于急匆匆的走进公司。 “不好意思,关口查暂住证,差点进不来---” “好了好了,赶紧开会----你那个装修谈的怎么样?”老罗很客气地问老吴。 “还在谈还在谈”。 开完会大家继续出门跑业务,一出门大家都不见了踪影,象一滴墨水在水杯中的布朗运动,了无方向。卡尔走在大街上,两边高楼林立,车声人声,不绝于耳,卡尔却觉得异常孤独与茫然,在内地的时候,大家按部就班地上班,象地球的旋转一样规律,每天完成领导指派的任务,然后就是为了利益勾心斗角,拉帮结伙党同伐异,这大约就是计划经济下的个人,是自在的,却不是自为的;现在这南方,似乎只有自我的约束,不自律大概率会被淘汰,所以你是自为的,却不自在,现在他得尽力找到方向感,找到支撑自我的力量,他感到特别的无助与无力,同时也感受到自由,原来,没有方向没有力量的自由就是茫然,是必然王国的无助! 他在闹市区扫了两幢楼,工地是有,业务员太多了,他走到滨河路边,找到晓天经理说的爱地大厦,裙楼还空荡荡的,这里也算偏僻,他慢慢从一楼往上走,心里茫然的感觉挥之不去,这是潜意识中的无奈感觉----这值得吗有意义吗他为什么这么痛苦而又无可奈何----他想到黑格尔所说的世界精神,康德的头顶星空,感觉到自己只是尘埃里的蠕虫,卑微渺小----! 走到十五楼时还是空荡荡,也许这楼就是没开盘,也许他就是在虚耗,楼梯拐角听到人声: “猜猜,这人是干嘛的----” 有人在笑,他转过来,有两个业务员在那抽烟,一个人递了根烟给他,他说不抽烟,又觉得没能接受别人的好意而遗憾---感觉就是笨拙的新手,那两人很亲切。 “我说吧是跑家具的,保险不会来的”,他俩原来在打赌,卡尔无意中成了别人的赌注。 “你上去吧,上面有个好漂亮的前台,我们搞不掂,你去看一下。” 他往上走,忽然又觉得应该给这两人留个电话的---他就在这种矛盾纠结中上了楼。楼上装修的富丽堂皇,长长的大堂,正中间有个很大的大理石前台,当他走近的时候才看清了那个前台,那女郎剑眉星目,仪态端庄,卡尔顿觉一道寒光,拒人千里又客气凛然,卡尔既醉心于容颜又慌乱于经验,脸一下红了,他自觉有点失态,一下慌了神,不知说什么好! “哦,走错了---走错了----” 他转身向楼梯口走去,脸热心跳慢慢平静下来,他想转身看下那个女郎,又对自己十分懊丧,就在这种心态中他上了十七楼,上面这公司也装修好了,他平复一下心态,鼓起勇气,走了过去,这个前台也很漂亮,很温柔地看着他,他上去递了资料,她说家具订过了,以后有的话可以推荐。 卡尔走到十五楼,那两个业务员走了,他坐了电梯下来,上面装修的二层是开发商,目前是在招商阶段,但是那个十六楼的女郎对他形成了强烈冲击:惊为天人的容貌,寒冰似的神态,就象天上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及这是可以欣赏不可以拥有的美好,触动他已然破碎的世界观,这些偶然又象彗星划过天际,瞬间而不可及,却在内心占据永恒之地,成为生活中的一部分。 第4章 恐惧 第四章 恐惧 美好的事物总是可望而不可即,难道它只是作为希望而存在?或者久久只是一种诱饵?卡尔觉得有时候是靠想象生存的:他想象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然后做了一些单,然后提成越来越多,最后终于过上比较自如的生活---至于这之后是个什么样的生活,他就想象了不下去了,但是现在这种生活,确实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现在他每天在大街上穿行,是一名真正的“行街仔”,这感觉倒象一条吐着舌头的狗,寻找着路边的食物,有时候还要看别人的脸色---好在人们也不会在意他,每个人都是行色匆匆,似乎都忙得不行,因此他甚至有点得意自己是如此自由,只要能跟经理交差也就没什么压力了----显然经理并不这么想,老罗天天早会晚会,好像手上有根鞭子抽的啪啪响,下面的业务员都不做声,后来大家都习惯了。现在只有三个业务员,老周明确地说,他只做一个月,他一个朋友开厂,要请他去管厂,老周的脸白的没有任何波澜---明明是在混工资,却显得心安理得,久而久之,卡尔也有了这种功能。 卡尔毕竟是有“远大理想”的有为青年,他跑遍了周边的楼盘,有了些经验,但他还是难以克服内心中的深层恐惧:即对陌生人的那种畏惧,这也是业务员的基本能力,他们大部分时间要跟陌生人打交道,这真的是违背本性的一件事,也会有一些难以预料的事发生。有一次他跑到证金大厦,这是一座很气派的写字楼,外墙是金黄色的幕墙,端庄而又威严,有一种拒人千里之感,卡尔每次经过,都感觉到那楼用一种睥睨的眼神看着他。那天他鼓起勇气走到门口,忽然一个高大威猛的保安冲过来问他干吗,卡尔说找人,保安虎视眈眈,一眼看穿了卡尔的小心思,然后卡尔悻悻地往回走,虽有失颜面却也无可奈何,走了几步,听见那保安在背后说: “不要再来了,再来摔死你。”----一刹那间,一股无名业火在卡尔心中激荡。 “你算个什么东西——”卡尔说。一面横目怒视,那保安也是怒气冲天,冲突一触即发,卡尔赶紧走开,但是内心久久难以平息。 海洋中心是在滨海大道边上的一栋大楼,看上去跟的人不多-----卡尔暗自窃喜,也许有好运呢,万一做了可是扬名立万,还有一笔可观的提成,这种观念常常激励着他,成为支撑他的原动力。后来他找到主管大厦的海洋局,敲了那个局长的门,局长正在里面坐着,卡尔客气礼貌又热情地跟他说明自己的来意。 “出去---出去---!”局长忽然暴怒起来,“谁让你进来的!”卡尔感觉那局长似乎要蹦起来---像一只在地上打转的冲天炮!他只好怏怏地走出来,心中既丧气又失望,好像他的一大笔钱被人抢了似的---他可是靠这种想法活了好久啊。 这些挫折与屈辱象挫刀似的一遍遍打磨着他的身心,让他变得成熟与圆润,这难道不是一个人性的社会?存在总有合理的因素,那个保安可能也有自己的情况,而那么局长也有自己的个性与隐情----虽然他觉得自己受了冒犯,但是这是相互的,象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在内地,大家表面上客客气气,暗中使绊子,在这里,大家明明白白较劲! 嘉力中心也是看上去相当贵气的甲级写字楼,卡尔进去并没看到保安,二十三楼有家公司在装修,是美国轮船公司,有个年轻人很客气地说,他们是装修公司,但是可以推荐,他负责设计。卡尔拿了图纸,很是高兴!下电梯时,有个保安进来,他是在楼层巡逻。 “有的人一个星期就拿了图纸,有的人跑好多天一无所获----”晚上开会,老罗总要讲半天,卡尔象中了彩票似的。 “哇,没想到,最早做单的是你!”阿飞说。 “拿个图纸而已,离做单还有十万八千里!”卡尔说。老周还是面无表情,一个月后拿了工资,老周就辞工了,他们在一起共事短暂,却印象深刻! “你知道我是学什么的吧-----我是学桥梁设计的-----,譬如现在有座桥在这里,我能画出来这个桥的设计图----,我是八九年毕业的-----。”有一次老周跟卡尔说,表情依然平静,眼睛略有波澜,眼镜腿还是绑着。一个人的命运,既偶然又必然,半点不由人,老周看上去象个木工,当年也是天之骄子!他现在只是拿了张图,路漫长而遥远,不知通向何方。 晚上,福男出差回来,请卡尔宵夜,卡尔想,大概是拿了小费还是外快吧。 东园路边,有家客家人餐厅,那个清蒸排骨上面撒了些葱花,很香。路边有颗大榕树倒了,斜着占了小半个路面,昨晚上刮了台风,卡尔没有感觉,看了这树,才喾台风似乎很吓人。吃完,福男又说去松骨,在岗边村,福男说打车去,看来这家伙染上香港人的习惯了。 那家按摩店很小,他俩踏着吱吱响的木楼梯上了二楼,这是木板搭的阁楼,上面一股淡淡的木香味,又象是檀香,房子中间有根红色大蜡烛发着红光,卡尔似乎到了远古,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看来福男不是第一次来了。 一个女人给卡尔按摩,那个女人长得细细白白,眉目淡而如画,说话也是轻言细语,西安人,卡尔想,唐三彩大概就是这样!他不明白按摩店怎么有这样的人,手法说不上来,卡尔就是觉得舒服,心里面的。他先是趴在那里,然后翻过来,跟那女人聊天,女人的笑若有若无,也象是远古的某个时代。 “累了就歇一下吧。”卡尔说。那女人就停下来,点了一根很细的烟,房间幽暗,这人看上去这么落寞而自如。卡尔想起罗素所言,人生之美,正在参差多态---- “轻点,轻点,你这是要谋害亲夫----!”福男夸张地叫起来。那个苗条结实的福建妹瞪着他,一直不说话,福建妹在福男身上擂的啪啪响,好像手里有要棒槌。 福建妹长的很漂亮,头发漆黑如丝,看上去象个高中生。 “从前有个尼姑去看病,医生拿错了报告,跟她说:‘恭喜你,你有了!’尼姑大吃一惊:‘这年头,怎么胡萝卜也靠不住了---’”福男不停闹笑,那福建妹就是不声不响。 “舒服!”两人走出来,福男说。 有时候晚上卡尔跟福男到他们公司去玩,出口部有个大仓库,里面琳琅满目很多东西,干花,竹篮,刀具,电磁炉啥的应有尽有,还有个台球桌,两人打了下台球,又在电脑上看了一部电影((人鬼情未了))。 周未,两人在沙发上坐,对面门响了,阿七走出来,跟他们打招呼。阿七跟老何,神龙见首不见尾,象是在异次元空间。 “嘿,你们俩是不是同性恋,”阿七笑着说。 -------- “嗯,同性恋是怎么样的----你跟我们讲一讲。”卡尔说,阿七脸就红了。 “来我们来打牌吧!”阿七说,大家找了一副牌,打跑得快,这真是无聊,本来坐着也无聊。打了一会打不下去了,三个人坐那聊天,更象是没话找话。 “你们知不知道沙尘暴?我们家春天时就刮沙尘暴,风大的很,我上学的时候就是骑车去的,我骑车可厉害了,我可以迎着风骑----,我骑到我妈面前,她还看不见我!”阿七说。 “你英语是不是很厉害?老何说你英语很好,我高中英语还可以的,我跟你们学英语好不好?” 福男说报业集团上面有个英语角,可以去学习。 “不过我现在还没有暂住证,老何说外面会查暂住证---你有没有?” 卡尔说自己没有暂住证。 “老何说这两天会查的,查出来会送走的。” 这么一说忽然感觉很恐怖,福男说可以在单位办,卡尔也没听说过自己公司有办的,莫名的恐惧让人不安,大家又都没有经历过。 外面忽然有脚步声传来,好像是好多人在上楼的样子。 “真可能是查暂住证呢,你得躲一下,我边防证还没过期,要不然把你给抓走了----” 感觉就象是真的,阿七这么说,福男也觉得严肃,于是大家建议卡尔到天台上躲一下。 卡尔走出来,上到六楼就是顶了,他在那站了好一会,下面的脚步声消失了。 第5章 苦恼 第五章 苦恼 “老何说了,过两天买个电视。”阿七说。 大家都觉得这主意好!阿七也觉得开心,是的,给别人带来快乐,自己也很快乐!话也多起来。 “----我表哥是飞行员,他可厉害了,我们家里的人都说他厉害,”阿七一脸崇敬地说。 “他叫我到他那里去玩,说带我去看飞机。”阿七的脸上显出小孩子的神情,“唉,我真想去看看飞机---” 过了会,阿七不说话了,走进房里。 大门有钥匙转动的声音,老何走进来,微笑着打招呼,晦暗的脸色依然有当年英俊的底韵,岁月有一把无情的刻刀,也有把无情的锤子,锤打人的自信。门关上了,房间一片沉默。 过两天,一台崭新的长虹电视放在电视柜上,大家都很高兴,以后,福男与卡尔每晚都可以看明珠台的英文电影了,有时候也看翡翠台的新闻,阿七也很高兴,但她基本不看电视,那高兴是在客厅里的,其余的时候,她的时界满是苦恼。老何也很高兴,这么几蚊钱的花费给他带来的快活无法比喻,但他有时也会苦恼---- 周末,福男跟卡尔去英语角,阿七没有去,她就是那种若有若无的存在。 “好多年不讲英语了,都忘记了!”卡尔心怀忐忑。 “没事,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再说也没人理会你的尴尬。” 英语角里人声鼎沸,大家都围成一张桌子闲谈,自由组合,气氛热烈。卡尔他们五个人围了一张桌子,桌子上点了根蜡烛。大家各自做了自我介绍,有两个外国语学校的学生,专业俄语,高的长得稍黑,气质沉静,矮的长得秀气,另一个中年模样的自称卢生,说话有点磕磕巴巴,但是很喜欢说。福男英语流利,充当翻译。大家要低头靠近或大声说话才能听见,所以卡尔也不觉得尴尬。 “卢生说,他是五大毕业的,研究生读的是中大,”卢生一面讲,一面看着福男。 “他说主要从事计算机软件研发,平常时间也比较多----” “有时候早上爬起来,就不知道干嘛,保姆端了早餐来,他也不想吃,吃完也不知道干嘛。”卢生说,脑袋摇来摇去,看上去颇为苦恼,大家都觉得惊讶! “到这里来也是因为无聊----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话。”卢生看上去很文静,英语角果然不让人尴尬。 大家毫不客气地问“歪?”卢生说,他实在不知道干嘛--- “公司是我们三个同学合伙的,三年都是亏本的,后来开发了一款股票自动购买的软件----以前要人工排队买股的,那年竟然赚了----赚了二千多万---” 大家都沉默了。 “我又没别的爱好,每天都觉得好无聊----我也不想结婚----嗯,就是无聊得感觉要发疯-----” “难道没有什么爱好----哦,没有?什么都没有很大兴趣?” 于是大家觉得脑袋空空的,想象那种情况该有多无聊,想来想去想不明白。 一阵喧闹声传来,大家纷纷扭头,那边有一桌闹轰轰,有个小个子的英国人被围在中间。 “中国人确实比较自大,比较自私,也很专治-----”那英国人说的很诚恳。 “中国人很勤奋---” “中国现在正在迎头赶超---” “英国现在没落了----” 好多人声,象马蜂窝炸了似的。那英国人被围攻了,他用手擦着脑门。 有音乐声响起来,中间的原来是个舞池,现在被清出来,没什么人跳舞,过一会,有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搂着在里面跳,动作夸张,大家笑着起哄,女孩子跳得更起劲了,后来就有些不好意思,舞池只剩下音乐。 十点了,大家准备离开,卢生说下个周末请大家小聚,地点在东湖宾馆西餐厅,费用大家不用管,他看着两个女学生,又跟福男两人说一定要赏光,要不然没有翻译! 周末到了,福男与卡尔还是决定来赴约,东湖宾馆在东湖公园门口,左边就是西餐厅,公园里面满目苍翠,奇珍异木美不胜收,走上西餐厅的木质台阶,东湖如一块巨大的翡翠赫然呈现,令人神弛。有个小乐队在那弹唱,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郎站在台上,和着节拍,摇着手铃。女郎羞赧地微笑,让人睱想。餐厅寥无几人,卡尔发现卢生已到,正跟他们打招呼,卢生说要占个好位子。卢生热情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卡尔与福男尽力表现得自然一些。有服务生来点上粗大的红烛,餐厅客人渐多,但是依然安静,大家小声交谈,乐队轻声演奏。大家正在说那两个外国语学生时,那两个女孩悄然而至,于是卢生欣然吩咐服务生上餐,又给大家斟上红酒,气氛放松了些,卢生恳请那个俄语女孩唱一首俄语歌助兴,那女孩盛情难却,一连唱了三首,大家闲聊,苦于话题不多,这个总得东道主费心费力,聚会在欢快的气氛中结束。卢生最后留了电话,跟福男与卡尔说,没事找他去玩,他很欢迎----不过有一点,卢生迟疑地说,就是别谈钱-----福男跟卡尔都装作没听见。 后来,福男跟卡尔偶尔聊起卢生,就是觉得这人确实很无趣----卢生自己也说,他觉得人生就象是白开水,他对任何事都没很大的兴趣,包括赚钱,他都不知道那些钱怎么花。 “也许他有点喜欢那个女学生,但是不是根本的那种喜欢,也许就是无聊!”卡尔说说。他想到尼采的话,十几年来,寂寞无聊的个人想拥抱任何一个陌生人----也许说的就是卢生吧,他们不过是陌生人。人人都渴望财务自由,难道自由的终点就是空虚? 第6章 回归(1) 第六章 回归之夜 卡尔现在对自己的理想产生了怀疑:从小大家都被教育要树立远大理想,似乎是要为人类的终身事业而奋斗----没有宏大的志向简直不可想象---好像低人一等,所以卡尔一直以来严格要求自己:读圣贤书经天地事,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现在看来有点不可思议。在这里没人跟你谈理想,有的只是现实:每天干活挣钱,有钱了享受,就这么简单:象阿郑何生卢生这些他认识的人,都那么奇形怪状而又理所当然,也许在别人眼里,他也是这样,可能这就是生活,让人迷惑而又不由自主---- 他依然在街道上奔走,风雨匆匆,在各个“美好”的新写字楼里穿行,那种苟且的感觉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最终消散,化为云烟。 那份报价做好了,晓天经理亲自出马,两人上了工地,那个叫林清竹的设计师,人如文竹,点点朱唇,神情冷漠客气,跟晓天经理的魅力与风情完全不对等。 “先放在这吧,到时我跟美国人推荐一下!”设计师细细看了一遍,前后就说了这么一句话,晓天经理碰到一个不出招的对手,无从发挥自己高超的业务能力。过了一星期,卡尔又打了设计师call机,说还早,过了两星期,晓天经理说直接去工地。 “看看那个小靓仔,光打电话没用!”二人到了工地,那设计师不见了,有个很粗鲁的工头讲一种听不大懂的闽南话,说他回去了,不来了。再后来,卡尔再上去时那公司已经搬进来了----这之后卡尔的几个单都重复了这个结局,过程大同小异。 “屏风报一千多?太贵了!”有一回卡尔跟阿飞聊天,阿飞这么说,卡尔吓了一跳,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市面上就三百多一平方,老罗心也太狠了!” 卡尔有种恍然的感觉,领工资时还觉得心虚,现在倒觉得是公司欠了他似的。现在公司就剩下他跟阿飞了,两个人象磁铁一样吸到一起,阿飞提议炒单私下做掉,卡尔一拍即合! 回归的脚步越来越近了,整个特区笼罩在一种期待与兴奋的气氛中,卡尔想到几年前倒计时,正是踏入社会野心勃勃的时候,那时的憧憬中,似乎过几年也能像伟人所言“到自己的土地上看一看”,如今自己一文不名,乞食残延,不禁感概万千,正是此一时彼一时,往事何可道?但是听说特区有好些活动可以参与,又可在电视上目睹历史时刻,也算一种慰藉与见证,因此放下暂时的焦虑与不快,姑且沉浸在这欢乐气! 三十那天有半天假期,卡尔到家,福男与阿七正坐在沙发上,似有所待,卡尔打个招呼,在沙发上坐下来,先调整一下愉快情绪-----忽然听得对面门响,何生从房里冲出来: “滚,你给我滚----!”何生冲阿七喊,微黑的脸变了形。 “把我身份证给我!” “滚!你现在就给我滚!”何生怒不可遏。 卡尔有点懵了! 福男一直坐在那里不动声色,阿七也坐着不动。 “她有权力待在这里----这里有我一半!”福男轻声说。 何生象被什么东西给闷住了,转身进了房间,隔了一会,又冲出来,一把抱起电视---电视线插头还在插板上,卡尔想可别把线给拽断了,那样会漏电---只听啪的一声,插头给拽了出来,何生一抖一抖进了房,电视咣一声落在地上,何生马不停蹄走出来象头牛似的梗着脖子,推开大门,轰的一声,门给摔上了。 “爱咋咋的----”阿七撇着嘴,她啥都不在乎! 看着何生一拱一拱的出门,福男始终坐着没动卡尔好奇地看着,他在想着这事其实跟他有关,现在电视看不成了,历史将在这里遗漏---还有这房子---他闻到风雨将至的气息,这难道是巧合?只是这也太巧啦,就在这最后一天,历史已经提前终结! 这一切不过在十几分钟的事,象暴风雨,酝酿却不会这么简单---有些人的一生就这么决定了,发生了改变,相关的影响更加深远------! 楼下有人在大声喊福男的名字,几个人走下来。 “干嘛呢干嘛呢,喊你半天了!”福男的朋友小余叽叽喳喳---说好要来看电视直播的,小余带了一帮人,他弟弟,弟弟的同事,弟弟的小舅子---特意从上海过来看烟花的,呼拉拉一群人,好像全村都来了。 “电视坏了!”福男小声说,小余一副诧异的神色。 吃过饭走在往江湖公园的路上,更是感觉全国的人都来了---马路上三三两两,象水流一样汇集,最后象蚂蚁一样挤在一起,几个矮小的武警戴着头盔,挥舞着着警棍,警棍在桥边拥挤的人头上晃动着,有时落在人头上。卡尔有点后悔了,可现在又退不出去了。 “这武警怎么这么矮!”福男说。几个武警象小孩子,但是很凶悍,最后大家都挤在那里不动了。余弟的小舅子不见了,小余说不找,等下就出来了,卡尔想,这是为什么呢?人群中一股酸腐的味道,群体总让人迷失,身不由己。 忽然听见“噗”的一声响,湖的中央一颗烟花冲天而起,带着啸声直冲到上千米的高空,“轰”的一声巨响,烟花在空中炸开,五彩绚烂的花束漫天起舞,象无数美妙的精灵激荡每个人的感官与神经---大家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另一朵烟花“嘭”的炸响,象一张大网横向挥洒,大网的中间开出一束花朵----烟花不停地冲天而起,所有人都沉浸在这转瞬即逝的凄美之中,忘却了自我,融入到无垠的宇空之中,觉得自我也是这绝美中的一份子,心也随着这烟花飞逝,象是集体中的量子瞬移,沉入无意识的催眠之中,直到最后一束花朵消散许久,大家的脑袋方如从梦中惊醒,恢复了意识,开始发出指令,那些花火亦将慢慢深入冰山,在余生中不经意中散发光芒,提醒躯体还有那么一场盛宴----现在大家象提线木偶似的动了起来,作鸟兽散。 福男卡尔阿七三人默默往回走,周围人渐稀少,路灯照着黑色马路,泛着令人昏眩的光芒,大家都不作声。卡尔想到”行尸走肉随波逐流”这两个词,大家都想反抗命运,操控命运,却不知这种反抗将走向何方----现实永远让人迷茫,但是反抗是肯定的,人不能一直生活在屈辱之中---- 三人回了房,福男走进房间,抱了卡尔被子出来: “晚上你就睡在这里!” 卡尔心里在笑,嗯,这下问题解决啦,福男一副轻描淡写自然而然的样子,好像是天经地仪.然后福男与阿七进了寝室就没了声响,唉,这对可怜的狗男女,唉,可怜的何生!卡尔关了灯,打算美美睡一觉,他着实觉得累,其实睡沙发对于卡尔是件开心的事,毕竟两个正值青春的大小伙子睡在一起有点别扭,有一回睡梦中福男抱住他的脚,真让人尬尴,好在他翻了个身又继续睡,嘴里象是在嚼着什么东西,也许在梦中这应该不是脚吧,要是脚被咬了那才搞笑!再说两人睡一张床也伸不开,现在虽然睡沙发,他的心情却相当舒畅。沙发有点窄,他把腿伸到沙发背上,觉得舒坦,现在他有很大的空间了,但是却睡不着了,其实心底并没有什么事情,可能是还不适应这沙发,他竭力沉下心来,在沙发上扭来扭去,后来便觉困意渐消,他看了看call机—这是他第一个月工资买的,已经一点了,现在他再也躺不下去了,四周一片寂静,这世界本该是什么样子呢? 他悄悄走下楼,外面静阒无人,路灯昏黄,为他照亮,走过东园路,只有那排小发廊还亮着光,这光吸引了他,小发廊也没什么人了,大大咧咧地敞在那,提示唯有它才是真正开放的世界,它对所有的男人敞开怀抱,就这么毫无保留。 你在最贫最贱的地方驻足,骄傲永远到达不了那个地方----他忽然想到泰戈尔的那句诗。便在店子里的沙发上坐下来,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有时候他们也会跟老板娘聊天,他今天就这么轻松地坐在这,是因为没什么人吧,隐隐的似乎有一点遗憾---- 阁楼的木楼梯忽悠传来响声,一个女孩“踏踏踏”地走下来,那女孩抱着一床薄被子,走下来,她从卡尔面前走过,出了店子。 “干嘛去呀,抱个被子…..” “去睡觉呀,”那女孩头也不回。 “好啊好啊,一起睡吧,”卡尔觉得好玩,他没看清女孩的脸。 “好啊好啊,”那女孩走远了,卡尔在犹豫中站起来,慢慢走在女孩后面,女孩穿着短裤,t恤飘起来。感觉她应该知道自己在后面,那女孩似乎慢下来,她始终没有回头,然后上了一栋楼,那楼象空中楼阁,周围一片黑暗。这真有趣,卡尔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就象小时候在村里野外晃荡,就那么晃啊晃的就是有趣!现在他就想到小时候…..那楼梯有点长,他就这么慢慢走上来。 那女孩开着门,他走进来,门关上了,他站在那里,很清醒的茫然,那女孩对面站着,看着他,夜色弥漫,他忽然觉得屋子里有白白的雾气,象带子一样,有暗淡的光,那女孩牵着他去冲凉,用手抚着他,于是他又回到小时候,有些快活,无意识的,跟在那女孩后面,象个瞎子,现在又回到房间,他站在那里,光着身子,有些自在。 “来呀---”那女孩轻轻说,“我不习惯在上面的---。” 他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其实他也不想干嘛,就这么着也好,那女孩靠近他,他感受到短短头发丝上的清水味道,两手不自觉地放在结实的腰上,很奇怪地意识到下面那东西挺在那里,这东西并不属于他,现在却被他发现了。女孩搂住他的脖子,他的手自然的兜住女孩的身体,事情巧妙而自然,他的脸贴着女孩的脖子,然后就失去了知觉似的,白色的雾依然弥漫,好多细小的泡沫涌出来,象洁白的羽毛。他觉得时光漫长,浑然忘我,只到听到女孩惊讶的声音,女孩爬下来,摸摸他,然后又爬上来。 一切都那么寂静沉默,他甚至忘记了时间,并且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做,他把钱轻轻地放在桌子上,慢慢走出来,门没有关,他走到了大街上,夜凉如水,他浑身疲惫,灵魂轻松,象梦游似的走在大街上,这是游子回归的夜晚。 第7章 回归(2) 第七章 回归(2) “福男,谢谢你!” “不用,你看,我什么都没做,我做了什么呢,真的什么都没做!” 那女孩坐在床边,福男把枕头放好,然后用衣服另外做了一个枕头。 “躺下来吧,没什么,都会好起来的---!”福男说。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你说我该怎么办?”那女孩并不想哭,她觉得自己并不娇弱,但是她真不知道怎么办,她一直都很犹豫,她在床屏上靠下来。 “你想不想回去读书,你看,你才上高一,找工作不是很好找!” 那女孩摇摇头: “我不爱读书,我读不进去----我跟我妈说我在打工,还要去香港---老何跟我说的,”那女孩说不下去了。 “哦,没什么,没什么------想哭就哭一下吧,有什么呢,人总要经历一些事!” 他摸着女孩的脑袋,把纸巾给她,女孩抽了抽鼻子。其实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但这女孩需要力量。 “你看你还这么年轻,长得又漂亮!”可是没办法,命运就把她带到这里,那些野地里的苍耳被带到不可知的角落,蒲公英随风飘散,浮萍任意动西;温室里的花朵就被照料得很好,他们说这就是命运。小时候老师说,社会主义就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闲了才去干活,可是现在大家都像是孤儿---- “那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他老老实实地说,“男人都喜欢你这样的!” “不,你不应该喜欢我这样的---” “喜欢就是喜欢,没什么!” “好的,谢谢你喜欢我,谢谢你!”那女孩觉得有点快活了。后来她就睡着了,她就是靠着这个睡着的。 现在她回到了故乡,像小时候一样抓住妈妈的衣角,抓得那么紧。 福男想,就这样吧,但愿她能做个好梦,生活那么累,还是做梦好----有女孩睡在旁边也很好,是件美妙的事,尤其她还信任你,依靠你。但愿她的生活没有被毁,她总会碰到真心对他的男人的,虽然这样想起来让他有点难受。 夜里,他又到了那片熟悉的草地,他就是个放牛娃,躺在草地上看那白云,夏季风吹过原野,吹得脸上痒苏苏的! “哦,阿七,阿七!” 那女孩正在他脸上亲着,有一团火忽然围住他,整个原野一下子烧起来,但是他觉得自己要忍一下,尽量慢一点,但是那女孩象原始人一样,击溃了他的防线,于是他也变成了原始人,他们相互攻击,象猎人与野兽,双方都撕去伪装,他也没有了那些廉价的怜悯,彻底地放纵着自己---- 最后他们都筋疲力尽,但是都觉得自己赢了。那女人---她觉得自己现在是真正的女人了,她觉得自己又有了力量,有了很多的信心,甚至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别怪我,你不会怪我吧!”她说,她真希望就这么一直下去,她又摸着那男人石像一样的脸----就象那些雕刻的石头,严肃冷漠又叫人觉得温暖。他们不会在一起的,她知道这个结果,这应该珍惜,她想,于是眼泪又要流出来了,她憋住了,笑笑擦了擦眼睛。 “我不是个好女孩----” “不,你是个好女孩,你是最好的女孩!”不管怎么说,他都相信,他有些沉重,有些说不出话,他知道她的意思,为此而难受,同时也觉得慰藉,他为自己无能为力觉得遗憾。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她竟然安慰他,并且为自己快乐,她原本失去了自己,却也收获了广阔天空! 第8章 两种生活 第八章 两种生活 阳光照耀在卡尔身上,惊醒沉睡中的迷梦,卡尔醒来,梦在一瞬间消散,于是另一个人出现了,这个人现在明明确确要去上班,去面对让人头痛的一日三餐以及满怀希冀的未来,昨夜的过去便倏忽不见,好像一个人被分裂成了两半。 希腊文化中日神代表正统秩序与表面的美,酒神则代表混乱痴狂和真实的世界,人的世界也大概如此,白天,人在表象中挣扎求生,夜晚则在想象中生活,两种生活此起彼伏,象一把大锯分裂生活,又统一了生活。福男与阿七也是如此,就像那个问题:娜拉出走后怎么办?大家都知道正义与自由,但是坚持正义与自由,则往往没了生活。((圣经))中说,人类走出伊甸园后便没有了快乐,这是人类的原罪,只是因为人偷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如果人类没有智慧,那就跟动物没有区别,有了智慧,便有了无穷的欲望,烦恼亦无由而生。于是人就在欲望与烦恼中做钟摆运动,一直到生命熄灭的那一刻! 卡尔每天还是做他的“行街仔”,他穿过一大片荔枝林,走在弯弯曲曲的公园小径上。这是一个巨大的公园,有亭台楼榭,水池草地,荔枝树丛丛掩映,是市民休闲的好去处,也是那些业务员打尖休息的好地方。园子的东南角,有栋六层的大楼,这楼周围林木葱珑,五楼正在装修,半个月前卡尔找到这工地,大厅好些工人在那贴砖,卡尔问了其中一个业主在哪,那人问他做什么的,叫他留了call机,说大概一个月要定家具,那人还留了大个打电话给他,卡尔顿时对他刮目相看。那人长相青涩秀气,像刚毕业的高中生。卡尔转过来,上面有好几个业务员站在那聊天,他们都说找不到业主,卡尔说,这里业主确实不好找。卡尔还是比较相信那年轻人,那人叫阿德,大半个月的时候就找了卡尔,让他报价,卡尔跟阿飞合计,打算自己做掉,这是一个老干部活动中心。第一次做这种事,卡尔带有一种罪恶感的兴奋,也有种快乐的期待,心中是那种患得患失的情绪。 靠公园的马路边,有个有豪华的海鲜酒楼,有服务员在后门进进出出。 “以前振兴酒楼的老板,穷的时候就到农批市场批发十几根甘蔗,在公园这个地方填肚子-----一边啃一边说:‘明年这时候,我一定要买下这座酒楼!’”阿飞说,“明年这时候我都不知道在哪?” 年纪轻轻的阿飞,一脸与年龄不相称的老熟,阿飞貌似平静的脸上藏着深深的忧伤。阿飞说他刚到特区做会展业务,每月销售都排在第一名,头一年挣了十万----现在过去了几年,反而欠了好几万的债务。 “如果今年再赚不到钱,我就要回内地了----!”阿飞说。 卡尔想不通,不管怎么说,特区是个好地方,阿飞却要离开,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言说的故事,他不说,卡尔也不会问。阿飞曾说的他爸爸生病死了,同病房里另一女人也死了,于是两个病人剩下的家属重新组合了-----这是真正的同病相怜,有些故事就是那么不忍听。他俩对坐着抽烟,阿飞烟瘾特别大,搞得卡尔也成了烟囱,两个人对着抽,也随随便便地讲着乱七八糟的事。 “我那个客户不知道定不定的下来,他都请我到他家吃了几次饭了,好多事情都问我,还是老乡!”听阿飞这么说似乎很有希望。有一回,他俩中午在家中坐,两人都穷的叮当响,这时候卡尔便带着阿飞过家里下面。 “先等等,那客户说今天定的----定了咱们就到外面吃一顿!” 两人坐在家里,卡尔等不及了,准备下面,阿飞的call机响了。 “等等,估计不用下面了----” 阿飞下去复电话,过了好久,下面阿飞按门铃。 “怎么样----”卡尔问。 “-----唉,下面吧----。”阿飞叹着气说。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阿飞与人见面熟,两人跑单,随便走到小店聊天,老板就会请他喝茶,饭点到了吃个便饭,但是做单似乎就差那么一点点。现在老干活动中心卡尔负责跟单,阿飞负责工厂,卡尔报了价给阿德,感觉差不多,阿德叫等两天,他往上报。虽然是小单,卡尔自然希望这单能成,第一单的意义太重要了,又且是他们第一次“飞单”。他也希望这事尽早能成,他得自立。何生摔门而去给他留下很深印象。 “阿七走了?”晚上散步,卡尔问。 “走了----我只是跟她说,要有底限----”福男说,面色沉重。阿七是回不去了,在这特区,要生存也不易,没有文凭,没有专长,供她选择的路并不多。初入社会,大部分人对社会怀着美好憧憬,信心十足,只不过是无知者无畏,然后被社会推向万丈深渊,被捶被踹,有人沉入底层,意志消沉,有人越挫越勇,最后大家都渐渐老去,成为社会大机器中的一颗螺丝钉,过一种随波逐流的固定生活----当年的雄心壮志再也想不起来,偶尔想起也觉得幼稚。 “老何呢?” “我不归他管,我们属于不同部门,只是公司出口业务主要他负责。” 他们走到那排小发廊,这里让人愉快而尴尬。这里似乎显示了人的一种天性与本能。 “喂,卷毛---,”老板娘竟然是在喊他。 “阿花叫我问你,她说她有十万,问你愿不愿意跟她----!” 卡尔忽然明白有个女孩叫阿花,一下觉得无地自容----这事太突然,超出他的想象。 “不管怎么说,每个人都有追求的权利,你选不选择是你的事,但是别人有追求的权力。”那老板娘认认真真跟他说。以前他觉得她们都是伪饰,所谓三姑六婆,哦,那是他理解错了---现在他认为她们比绝大部分尘世中的人都要认真,执着,都值得尊重。 “她以前做文员的---,”老板娘还在那里絮絮叨叨。 十万块!那女孩跟老板娘讲了,要老板娘转告他…..,他为自己羞愧,他觉得自己是没有自主权的----连拒绝的权力都没有。初中时班上有学生谈恋爱,班主任在班上厉声说,你们连养活自己的能力都没有,谈什么恋爱!是的,他现在还养活不了自己。 连着几天,他都不从那路上走了。 第二天晚上下班回来,他发现福男在家,一般福男下班会比较晚,这时何生从房间走出来,福男站在厨房门口,何生冲着福男说: “为咩?我对呢不好咩?”福男直直地看着他,然后何生又用港普说: “她又不系你的妹妹,”-----“are you sister?”似乎白话与普通话两人都讲不清楚,最后两人干脆用英语吵起来。何生看起来伤心又愤怒。 “她有自己的权力!她可以做自己的决定,你对我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福男与何生在厨房门口对峙,两人眼睛对着眼睛,何生年轻时也是高大英俊,可惜了岁月这把杀猪刀,在他脸上留下了坑坑洼洼的阴影。这段时间,福男脸上忽然长了好多青春痘,现在青春痘发育成熟,颗颗油光发亮,象一颗颗亮晶晶的子弹,冲着何生,无形中增添了几分力量。卡尔坐在沙发上,象个透明人,他似乎来到一望无际的的大草原,年老的雄狮跟年轻的雄狮正在对垒,最后年老的雄狮带着满身的伤痕黯然离去,不知所终。 何生踏着沉重的步伐,进了房,门象幕布一样关上了。卡尔兴味索然,这并非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却象是另外的世界。 接着福男又出差了,一天下午,福男给卡尔电话,说有两个内地的同学过来找他。 “随便接待一下。记住,不能让他们在这里住!” 下车的时候,卡尔一摸口袋,吃了一惊,口袋里的两百块钱不见了,他就想不明白这钱为什么不见了。 到了家门口,果然有一高一矮两个人站在门口,他打了招呼,两人象亲人似的跟他握手,矮的稍胖的叫安子,福男讲的以前是班长,果然能言善道,热情洋溢。 “这回过来真是长了见识:昨天下了火车就在对面坐车,本来火车都坐的头昏脑胀,坐长途车到东莞转车,那车开走了才发现有个小包掉到车上了,这可不得了,那小包里是我们全部家当,八百块钱啦,我们合计一下得回去找,因为我们最后下的,那包放在角落里,很有可能还在那里,那时天都黑了,身上还有些零钱,正好赶了最后一班车回去----”这确实让人焦心,卡尔想,同时他也在想等下怎么安排他们,这两人确实需要帮助,但是他也无能为力。 “到了广州,公交公司也下班了,里面人说你们要找也只有明天一早----钱也没有,住的地方也没有,只好睡在火车站广场----整个一晚上就听到那扫地的老广说:你们这些捞仔,你们这些盲流…..!咱好歹也算个读书人呐,就好像不是一个国家的,人都气死了。到夜深找个干净的地方躺下来,虽然不热,根本就睡不着,半夜迷迷糊糊,忽然发现有人在身上摸来摸去,一下吓醒了,旁边几个人在吸毒,拿着针管----吓死了!从未见过这样的,那人又问我有没有钱-----一晚上都是这样那样的事:后来又有个小偷拚命翻我口袋!好不容易天快亮了,醒来一看,枕在脑袋下面的鞋不见了…..” “只好光着脚赶到车站,等他们一上班,就找到昨天那辆车,乖乖,那包果然还在那里----!” 这家伙果然是当班长的料!声情并茂讲了自己非凡历程。卡尔寻思这人应该在这有一席之地,可惜他现在想的是如何摆脱他们。 “我们就在家里做点饭吧,”趁着安子说话的间隙,卡尔说。然后他走下楼来,要是在平时,他肯定要请他们在外面吃一顿。他下了楼,走到旁边的小店。 “快,拿伍拾块给我,我去买点肉----晚点给你!”卡尔用随意而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小店那个木头样的老板从背后的盒子里拿了五拾给他,卡尔松口气,买了一斤多肉,那肉肥肥瘦瘦,又买了些灯笼青椒,青菜豆腐,再买一瓶二块钱的二锅头,卡尔也算尽力了。吃饭气氛很好,安子酒量还行,那个高点的周深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喝酒。吃完饭,卡尔跟安子基本上已是深交了-----时间已久,安子问晚上可不可以在这住一晚上。卡尔想,最艰难的时刻来了。 “这里不能住!”卡尔果断说。 安子愣了下,毕竟是班长,安子说,那我们走----卡尔看见安子的脸上瞬间蒙上一层灰色,眼睛也低下来,他不忍心看。三人走下楼来,在门口作别。 “这是不是福男的意思?”安子问。 “是的,这也是福男的意思….”卡尔说,他忽然觉得有一种快意。看着俩人的背影,他想这世界就是这样,接不接受你都得接受。他与福男,阿七,刚走的这两人,还有那满脸晦气的何生……,大家都是如此。 第9章 第一单 公司业务员三四个月没有出单,所有人都会觉得难受,首当其冲的就是业务员,但是业务员似乎也难承担主要责任,责任在哪?大家都说不清楚,对于一个小小的贸易公司而言那里都是问题,因此大家都选择默然,最后听之任之,象失去方向的小船,不知飘向何方。 现在的老罗也不再早晚开会,两个业务员有时写报表有时不写,于是大家都习惯了,老罗很多时候不在公司,有时出现,依然是墨镜风衣,风度翩翩,业务员则不知在干啥………但是对业务员来说,拿完这个月的工资就是到了终点,大家都心照不宣,这是发达社会的最后体面,昭示社会文明程度,行业很小,抬头不见低头见。就像老罗明知老吴与老周在这混点,还是对他们抱有希望,人都是自觉的动物。 卡尔跟阿飞走在大街上,商量着下一步,他们现在也难得一见,阿飞住蛇口,路途遥远,公交车来回都要十块,以前大家问阿飞为何住蛇口,阿飞也不说,后来卡尔才知道阿飞住朋友那里,朋友去了香港,二年了,阿飞算是免费借住,也算帮他看房子。 “我都借了朋友好几万了,他也没提。”阿飞说。卡尔看那房子好大,两人对坐抽着十块钱的红双喜。卡尔很少买烟,平常不抽,只跟阿飞一起时一根接一根。 阿德那个老干活动中心价格谈得差不多了,卡尔跟阿飞商量如果签合同的话该怎么签。两人分工合作,卡尔负责客户,阿飞负责厂家及后勤。 “到时候就拿工厂合同直接签吧,利润平分。”阿飞说。他俩走在八卦岭工业区,两边是些家具建材市场,再往前面就是人才市场,好些遥远的记忆涌上来,恍如隔世,现在对人才市场有种疏离感,以前则有种归宿感,很奇怪的感知。 “哦,老周,老周——”阿飞叫起来。 老周还是那副模样,眼镜腿上还是绑着绳子。 “不是去管工厂?” “朋友那厂子没开起来,”老周说,“你们有没见到老吴?……那人把证券公司炒掉了,我帮他配的货,现在他还差我朋友厂子的货款,人找不到了!”老周发白的脸依然没什么表情。 老吴虽然只相识了两天,江湖却有他的故事,并且故事一直不绝。 “现在公司怎么样呢?……是的,这样是做不下去的。你们不如去振邦公司,他们现在招人,经理老赵跟我还算熟。” 卡尔跟阿飞本来想专职炒单,可又觉得不踏实,于是就去了振邦公司。老赵很爽快地接纳了他俩。老赵长得壮硕,平头,肥脸油光发亮,弥漫着四海皆兄弟的江湖老大气息。 “我们公司提成是市场上最高的!我们公司只做大单,小单自己处理!”老赵斜躺在大班椅上,跟围坐会议桌四周的业务员讲话。 “新业务员不懂价格的,去问阿峰……”阿峰坐在旁边,红脸膛,国字脸,刀裁浓眉,目光炯炯,一副憨直气息。“懂不懂的,包在我身上……”老赵霸气四溢,香港古惑仔都学不到这种气质。 晚上,一帮人在公司宿舍聚赌。 “你们说,男人进去的时候,女人真实的感受是什么……”老赵说。他似乎困感了好久,这问题让大家有一刹那的茫然。 “应该很舒服吧!”精精瘦瘦的那个人叫阿党。 “一回疼二回麻,三回四回不让拔……”剑眉星目的行政经理阿强说,“不过现在钱不好挣了……当年我们买矿泉水,那真是叫赚钱…… “水都来不及罐,就直接用抽水机——就是瓶子供不上。”阿强一想到当年,就觉得痛苦。 有人抢杠,卡尔以为在手里的杠被抢,阿飞说只有明杠才会被抢。那个阿党输光了下来。阿飞牌瘾犯了,拉卡尔到外面两人凑了三百,阿飞上来打……卡尔想三百打什么牌,并由此佩服阿飞的胆气,这可是公司头一天,阿飞倒象个老员工,大家在桌子上熟练地散着烟。阿飞先还赢,后来就输了。牌场散了,两人走出来,公交车没了,打的钱又不够,于是两人走了一个小时,到了南园路,福男出差了,两人将就一晚。新公司给了他们一些信心,新的东西总有些力量,旧的东西则随风而散,那个新雅公司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这特区,大家对旧的人和事毫无挂碍,这里有的只是独立的个人。那怕你是个傻子,别人也懒得管你,因为没有必要,大家首先关注的是自己,自己的工作,自己的事情,你得使出浑身解数活下来。 阿德的报价已经好几轮了,终于阿德说合同可以签了,三万多块钱的小合同,卡尔算了下有六千多的利润,两人分,卡尔也知足。他电话跟阿飞讲了,叫他准备工厂合同。 “卡尔,真的不好意思,这个价格我算错了,那个椅子的价格我弄错了——”阿飞在电话里说。卡尔以为听错了,第一时间觉得阿飞在骗他,这种感觉真不好受,有两种打击:一是物质二是精神。阿飞说只有三千多利润。 “你要怀疑我骗你,我一点不怪你。现在你可以不签这个单……”阿飞说。 卡尔真想把阿飞骂一顿,但他忽然冷静下来,他得想一想,他对底价不熟,这些都是阿飞在接洽,他觉得应该相信阿飞,毕竟他也不是熟手,如果不签大家可都是一分都没有,还失去了阿德这个客户,过了半小时他给阿飞回电话说可以,阿飞那边似乎松了口气。第二天签了合同,定金打到工厂,十五天交货。卡尔想,总算是开了胡! 第10章 蹉跎时世(1) 卡尔的生活踏上新的轨道,第一个星期,公司组织员工到工厂观摩学习。那是珠三角的一个小镇,周围河网密布,到处是香蕉树与荔枝林。工厂规模庞大,工人像蜜蜂似的待在岗位上,目不斜视,久而久之便与木板机器等材料融为一体,成了其中一个部件。现在卡尔知道了一件家具形成的流程,了解了规模化生产的细节。车间震耳欲聋,机器轰鸣,油漆车间的水帘像瀑布一样挂在那里,巨大的风口吸走尘埃。参观的过程让人沉浸,以至有昏聩之感——这与卡尔的经天纬地之志大相径庭。整个环境让个人顿生渺小之感。 下午,董事长来讲话,大家等了半个多小时,董事长摇摇摆摆走过来,龙骧虎步,旁若无人,一张关公脸喷着酒气,这是卓越企业家的时代气息。 “我简短地讲几句,首先告诉大家几个好消息:我公司刚花二千五百万收购了花都的一家酒店家具厂——下回大家可以带客户到新厂参观;其次,新疆分公司签了二千万的银行项目,今天过来考察的也是内地一家银行……” “我要强调的是这是一家业务员至上的公司,所有的后勤——工厂文员都要为业务员服务。如果说业务员是在前线打仗的士兵,其它所有的人都是准备子弹的服务员……” “等下你们有什么问题,全部反应上来。以后你们有什么问题,分公司经理解决;经理解决不了,找总公司解决;总公司解决不了,直接找我!如果你有五百万的项目,整个公司为你服务;如果你有一千万的项目,随时打我电话,我为你打工!” 董事长眼光扫过会议室,像狮王凝视整个大草原。然后他意气风发的离开会场,走进休息室,鼾声像警报一样拉响,畅快而惬意。 参观工厂之后老赵便陷入萎靡之中,有一次他在宿舍里愤懑不平:“现在真是小人得志,小人得志!”但是君子与小人并非由他评判,失意者亦只能黯然神伤。 周一的晨会,老赵已消失不见,公司新上任的总经理凌云亲临分公司,除了给大家带来信心与豪情,还带来了新的分公司经理: “赵志经理毕业于名校,拥有医药学学士及管理学硕士双重学位,我想他一定能引领大家更上层楼!” 新经理赵志西装领带,形象端庄,面色稍黑,讲话一股学院派气息。 “虽然我也算是高学历,但是我坦诚告诉大家我是饿过肚子的,经历过残酷的市场洗礼与考验。所以以后的日子只要兄弟们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在下一定不遗余力全力以赴!”懦雅混着江湖,成熟泛着青涩。离去的老赵不说面子话,生活上乱七八糟,但是人们会觉得踏实放心。新赵躇踌躇满志,似乎可以推心置腹。业务行业高知并不多,多的是实战中的英豪。这经理应是善于沟通,善解人意,看上去也真诚——卡尔后来发现初见的人大多有这特征。 “你对公司业务有什么建议?”下午时,赵志跟卡尔聊天,公司没什么人。 “我觉得应该把所有大的项目统计一下,集中攻关:看下有什么问题,然后针对性的解决,这样能确保公司的基础业绩。” 要是在公司能做些大单,自己再私做一些小单,这样公私两不误,卡尔认为这是长久之计。他列了一张单给赵志,自己了解的一些大的项目。赵经理也是说他会尽力帮他,现在公司缺设计师,希望他推荐,于是卡尔推荐了以前新雅的设计师田天。这样他似乎与新经理有一种亲密关系,这种关系给两人都增添了信心与力量。 田天的姨夫智君,行业中的大咖,以往在香港公司做设计总监,后来自己成立了工作室。赵志便说希望去拜访智君——这让卡尔有些纳闷:这在行业中是比较忌讳的事。 “找你姨夫干什么呢?” “他说了合作的事,”田天有一点点的犹豫。 “你还是要注意一下,他说了一些项目,包括你的特区广场大厦……” 卡尔相当惊讶。人的城府难以预料,这事突破了他的低限,于是他又想到飞单,看来一切都得靠自己,在所有的关系中都是以利益为基础,利用与被利用,标准是值不值得。同时,他对目前公司的预期一下变低了,这是一种沉重的感觉。 公司第一个月没有单做,第二个月,连工资也延迟了——在新雅几个月同样没有业绩,工资却没有拖过,拖过半个月的时候,公司的纪律一下涣散了,上下班打卡成了一种形式。有时候重要会议,有业务员电话说,没钱坐公交车了,赶不回来……说得再好也比不上做得好,卡尔想,豪言壮语也比不过客观现实! 老干中心交货还算正常,他们拿到三千利润中的二千,阿德说一千做为质保金一个月后支付。这二千也算雪中送碳,好歹可顶一段时间。 “我顶不住了,我要回内地了!”阿飞这么说的时候,卡尔还是吃了一惊!现在已近年末,有种万事皆休之感,阿飞也象是秋风劲吹中的落叶,黯然离去。临行,阿飞说要请一个朋友及卡尔吃饭,算是做别。 “待会你拿这钱买单,”阿飞递了三百给卡尔。 “我还欠他钱……”阿飞说。 一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 手执着饯行杯,眼阁着别离泪。 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 好去者,望前程万里—— 卡尔想到这支曲子。大家装作说说笑笑,吃完饭送阿飞到火车站,三人抽着烟,阿飞将一包衣服塞在卡尔手里。 “这几件还比较好,你留着穿!回去我也穿不上了。” 阿飞慢慢进站,卡尔不自觉地点了一支烟……候车厅有禁止吸烟的牌子,应该没人管。 一个保安走过来,卡尔熄了烟,两人争执起来,卡尔懒得理他。 正进站的阿飞忽然冲了出来。 “不用罚吧,不用罚啊,大家都是特区人啊……”阿飞甚至有些急了! 卡尔赶紧给了保安三十元,推他走,保安走了。 “没事,小事……”卡尔抚着阿飞的肩膀,阿飞终于不见了。 走出来,找了半天不见那保安,卡尔满心不舒服。 提着那包衣服,卡尔慢慢往回走,衣服质地很好,南国的冬天,是内地的初秋,有些凉意。嗯,这衣服不错,真的不错…… “老何失踪了,”福男说。 “现在公司联系不上他——还有三十万的货款也被他带走了,公司说,再找不到他就会报警。” 卡尔没什么话说,这是深重的危机。老何这么做,真的不值!但这所有的事情有没有关联性?孰是孰非似乎不那么重要,结果就是如此。 “这个月公司取消房补——要重新租房了。”福男试探着说。 卡尔什么也没说,尬尴的时刻终于来了。 他们搬到了岗厦,房租九百,一室一厅,卡尔睡客厅,他一直在想如何离开,如何自然的离开。 晚上的时候,卡尔会在家里做饭。 “这怎么吃?就一个土豆?”福男说。 菜确实难吃,卡尔自己也吃不下,他走下楼来,买了个豆腐上来煎,日常生活的细节忽然变得艰涩。福南在公司的时日不多了,老何离开,公司出口部名存实亡,继续下去毫无意义,福男选择自己创业,现实相当艰难。 “这两天我打算搬出去,跟公司同事合租。”第二天,卡尔似乎很随意地说。 “一起住没问题——”福男显得很沉重,大家都无可奈何,又都放松了。 晚上,下着微微细雨,蛛丝一样挠在脸上,卡尔很觉快意,他抱着被子,上了黄蓝相间的中巴,中巴一路狂飙、急停、甩尾、斜冲,售票人有时挂在门口。 “快上快上”那年青小伙子招呼着乘客,发动机轰响着,油门被踩到底,车子快速前冲,这特区看不到老人,满眼的青春,这青春在雨中漂洒,是一种放逐的快乐,卡尔喜欢这种飘摇之感。口袋里还有不到十块钱,他并不担心。 车子上了草埔的山顶,右边是比华利山庄,他不明白这竞有美国的豪宅。他把被子扛在身后,穿过一排农民房,这是下村,上村被一道围墙隔起来,围墙中间一个大洞,他穿过洞口,现在他出了特区了。 第11章 蹉跎时世(2) 门开了,门后是阿峰实诚忠厚的红脸膛。卡尔走进房间,里面有一张铁架高低床,有一个衣柜,现在这空间全部属于他了。他把被子铺在床上,脱了衣服躺下来,轻松与自由瞬间包围了他,这是山野中的村落,空气清新凛冽,卡尔像一头回到山林的野兽,一下沉入大自然的迷梦。 安子说他也要租房,安子到特区一个月便找了家安防公司做业务员,说是包住底薪一千,这真让人刮目相看,做了一个多月,发工资时公司说,没有业绩是没有底薪的。 “不管怎么说都得生存下来,”安子说:“我打算买个打气筒,给自行车打气,修车,然后再去农批市场批发一袋馒头……一天两个,攒了钱再去找工作!”安子信心十足地说。 山上的两房一厅房租是六百,卡尔与阿峰各出三百,安子来,一人一百伍,压力就小多了。卡尔叫安子睡上铺,这家伙说就睡地上,他把地拖干净,铺上被子,反正房间大。 狩猎时代的原始人,发现一个好点的山洞,随地安居,大概也如此。第二天卡尔上班回来,安子果然买了辆二手自行车回来,还有打气筒,螺丝刀及老虎钳。 “这车子四十,那人贼眉鼠眼,一看是偷的……其它花三十,打气修车,算一天挣十块,两个馒头一块钱,一星期左右回本,好的话可以多挣点。”安子确实班长风范。卡尔都算不过来账,这家伙敢情忘了算房租。 第二天晚上,安子说一天挣了十一块。 “明天得到田贝那个大路口,那个路口人多……”安子顿了顿,“不过那边修车的也有几个,那看谁服务好。” …… “哎呀,今天真是搞砸了……本来要挣点钱。下班的时候,有个美女推了个山地车过来,说要补胎,我说这个要四十,果然是美女,一下就答应了,可把我高兴坏了……” “我三下五除二卸了胎,补好——后来却发现怎么也装不回去了,那美女一直在旁边催,急的我出了一脑袋汗!我看实在是不行了,就跟美女说:‘真不好意思,修不好了,我得去找我师傅,就在旁边……’还好那女的信任我,可能是看我老实,帮我看摊子,后来我找了家修车铺,才把车修好!” “看来还是技术不行,再看到山地车都怕!”安子很有些懊恼。 安子修了半个月车,找了家培训公司的工作,那工作包住,安子也变成了安老师,慢条斯理柔声细气的安老师。生活像捏泥匠,随意把一团泥巴捏成各种形状,说不清是偶然还是必然。 福男现在也处于被塑造的过程。他选择单干,风险与压力陡增,这是一条必然之路,他认为要正面面对。他给卡尔发了条短讯: “实在抱歉,这段时间压力太大,有些情绪,希望你不必在意,有空来玩!” 卡尔与福男,两人并没有太多共同之处,在一起从不谈理想,甚至连共同相处的过去岁月都不谈,有时连话题都没有,但双方在潜意识中明白,他们是相同的一类人,是大自然中孤独的猎人,知道双方的存在,有着各自独立的意识,并为此惺惺相惜,这种感觉让双方认识到,在丛林社会,你还有同类,你不是一个人。 周末,卡尔来看福男,再次走进那个房间,客厅还是熟悉的黄色沙发——这是来自南园路的沙发,有着过去的气息,见证了曾经的故事。福男走进内室,里面有细碎柔和的声音,一个女孩的脸露出来,带着羞涩的笑容,笑容中满是希冀,是个情窦初开的女孩,福南则是一种轻巧不宵的神色,这种神色很真诚。他们在里面说笑。 下午的时候,那女孩走了,说是住关外。 “很可爱的女孩,在工厂做外贸,小余介绍她跟我学外贸,好单纯!”福男说。两人在下面茶餐厅吃快餐。学外贸?学什么外贸呢,青春好似无聊而又虚无,什么都想有,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生存是实实在在的,其余则象是在云中漫步。福男想的是挂靠一家外贸企业,自己做出口,开始的每一步都要辛苦些。 卡尔在公司的业务陷入困顿,事实上真个分公司也如此。据说总公司因收购陷入困顿,又有人说那个总经理承诺五千万的业务,建议老板砍掉一部分分公司,结果事败垂成。 阿德那里要补些货,先说要一张台球桌,卡尔根据市场报了六千的价格,阿德说拉过来看一下。阿飞曾留了一个家具厂苏老板电话,苏老板说他那有,一张一千多,卡尔大喜,但又觉得价差太多,有些疑惑,于此患得患失。那苏老板叫人拖了台球桌来,车尾箱一打开,卡尔便看见一个桌子腿上裂了一个大口气,像张着大嘴的鳄鱼。 “这么大的裂缝怎么行?” “没问题的——你看那个桌面没问题的……”苏老板不知从哪来的信心,他说拉都拉来了,卡尔硬着头皮给阿德电话。 有个成熟的中年人走过来,是阿德的哥哥,这工程真正的老板,这老板看了一眼,转头就走了。 “这东西怎么好意思拉过来?”老板说。 过几天阿德又要些喝茶的围椅,有一百多张,卡尔报了三百块一张,苏老板说他专业做围椅,还有现货,一百三一张,卡尔半信半疑,又心生幻想,反正也没有更好的供应商,就说拉几张来看。 苏老板做事麻制,第二天上午,车子就拖过来了,好家伙,满满一车,一百多张都到了,卡尔一看,头都大了! “怎么又旧又脏……” “没事,便宜点给他们就好!”卡尔头皮发麻,这次口都不好意思开了,开弓没有回头箭,阿德来了,疑惑地看了看卡尔。 “这旧的怎么行!” 阿德进了楼,卡尔又羞又气。 “拉回去吧!” “你先等一下!”这回开车的年青人瘦瘦瘪瘪,是个刚缀学的高中生,高中生竞然从车上拿了部大哥大——这显然是借的,卡尔有些不爽。高中生木然地打着卡尔听不懂的电话,过一会,小伙子把电话递给他。 “你随便给点钱他吧……你看我儿子一大早跑出来,早饭都没吃!这东西放我仓库几年了,价钱你随便给!”苏老板说。 卡尔一下子呆住了,一瞬间他就在想着怎么脱身。年青人那眼晴象蛇似的盯着他,让他浑身发麻,这是什么理呢?这真是好麻烦!他没想生意做成这样。 “好吧,我去跟领导说一下——只能这样,我跟领导说一下,就在这等我……!”他的口气镇定,这效果还好,高中生不看他了。 卡尔向电梯走去,这是唯一的通道。他快速想着如何脱身,心情一直紧张,象绑紧的弦。上电梯五楼转了好一会,终于角落里有一个消防梯,楼边是公园的围栏,不能确定这有另一条通道。他往下走,到一楼出口,他看到这里通向公园的一个小小的通道,周围寂寂无人,偏僻幽静,他快步走进公园,穿过茂密的林木,又走过一片草地,现在他已在公园深处,确定现在安全无虞,这才松口气,无奈愤恨夹杂着庆幸的滋味一起涌上来,这大概就是五味杂陈——他还从未受过如此惊吓,如此短兵相接,他走进另一边的图书馆,坐了很久。 call机响了一下,他知道是苏老板,他甚至有一种快意。 竞然有这么做生意的!几天来,他竞然有种快乐的感觉。那个苏老板再也没有电话。 已经是年末了,过了元旦,大家更没有心思做事了,都在各寻出路,工资一直未发,反而让大家都走不了,好象拔河一样,都拉不赢都没办法离开,最后双方都离不开,僵住了!更因为是年末,于是都等年过了再说。 于是阿德那里的一千押金就显得重要了,一个月的质保早过了,阿德一直拖着不给,卡尔渐渐地不安起来,因为阿德电话也不怎么接了,有时又说有事,或者说回老家了。卡尔总觉得阿德不至于赖这一千,渐渐地也不自信了,一千块,至于么! 有一天下午,他转到公园,便决定上去看看阿德在不在,他估计不在,工地早已完工,但还没有使用,里面空荡荡的,他信步走过空阔的大堂,再过去是个有雨棚的天井,大堂未开灯显得阴暗,走进暗处,他的眼晴忽然看见遮阳棚下面坐着的阿德,棚子下面有光,阿德转过脸来,他看见阿德惨白的脸,他一下高兴起来——他一直不信阿德会赖他,阿德应该是个单纯良善的年青人,自己管工地也跟工人一样干活。 旋即他听到阿德的惊叫!他为什么这样叫?他大惑不解,这不至于……他又走了两步,这时才发现阿德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一个人身上,那人转过脸,是个女人,卡尔见过这个女人…… 卡尔忽然明白了——可是这处境多么尬尴!他面红耳噪,无所适从……这时他毅然转身,向外走去,象疾风骤雨,阿德苍白的面容,刚才空洞失神的眼晴似乎死死印在他背后—— “哈哈哈……”背后竞然响起那女人放荡而响亮的笑声,象鞭子一样抽着卡尔的背脊。这女人如此快活让卡尔有些放松了。这女人在工地上是监工,就是阿德的嫂子,一个大骨架的高个女人。卡尔想到女人的老公,上回看台球桌的那个威严男人。 这是不是个悲剧?卡尔不知道,卡尔跟那男人通过电话,知道他的大哥大号码,但是他觉得这跟他无关,唉,悲哀的男人! 现在终于来到电梯旁,下了楼,他觉得思绪很乱,还些事情——包括那个苏老板,都超出了他的经验范围,让他不安、不快、又心生怜悯——是什么让这些行为产生? 第12章 岁末他乡 想了好久,卡尔还是拨了阿德的电话,他不过是要钱,其余的与他无关。 “那个钱什么时候给?” “过几天吧。”阿德的声音疲倦衰弱。 “这感觉不是我所能理解的。”卡尔想,难道他同情阿德?不,他只是要钱,区区一千块而已。后来,阿德断断续续通了两次话,再后来,阿德不再接电话,彻底失联。 生活还得继续,失落的情绪包围着他,公司不死不活,现在走也没什么地方可去,生意的事看不到希望,当然也不是绝望,这大概就是慢性的凌迟。以往,卡尔最痛恨的就是浪费光阴,况且还是这么好的青春!在内地,闲暇时大部分时间在看书,现在哪有情绪看什么书!世界精神在哪里,绝对精神又在哪里?他只觉众生迷茫而浑沌,同时又身不由己——这正是他当年痛恨的状态:随波逐流,平庸无为。大家都说特区没什么文化,确实如此。文化当然也不能当饭吃,再说文化又是什么呢,只不过是供人粉饰娱乐的小丑。 福男的境况好了些。卡尔再次走进那个一房一厅,里面又是清脆悦耳的声音——这次似乎更脆。 “啊,小玉——呵,呵,小玉——”福男说。一个高挑结实的女孩露出脸来,团脸细白,还处于变声期,这女孩很可爱,笑得天然。 卡尔依然坐在沙发上,听着里面调皮的声音,福男轻率认真的逗笑。卡尔有时候翘起脚,像当年那样躺在沙发上。才几个月,逝去的故事宛如尘灰,像每天的生活垃圾,消逝不见。 你在最俗最贱的地方行走,骄傲永远不能到达那个地方…… 卡尔竭力不想未来,这想不清楚,他也不再有什么计划,他想得最多的,是如何过这个年,如何度过这一段时光。 总会过去的,他想。 “走,去吃饭。有个老乡过来请吃饭。”福男跟那女孩出来,于是卡尔跟大家一样开心。 火锅店门口站着一个胖头大脸的中年人。 “好哇,好哇——我叫钟国,啊,钟国——”钟国热情洋溢,握了握卡尔的手。钟国穿着灰白西装,打了条暗红色领带,福男说他马上要做新郎了,这真是人生重要时刻!卡尔觉得这么晚结婚,似乎有点难过。他们鱼贯进入火锅店。 “啊,我一毕业就在县城建行当会计——那时基本上没什么专业会计——后来出纳走了,我就暂时一肩挑——” 钟国有种江湖情怀,见面就是兄弟,一口江汉平原土腔——那地方风呼啦啦刮过满是湖汊的大平原,冬天寒冷,夏天热烈,人也是放浪四野,目空外物而又灵变世俗,现在又似他乡遇故知,钟国娓娓生情,讲述自己不同寻常的故事。 “后来单位小金库也让我管:这太让人动心了!刚开始就拿了二千——也没人知道也没人查,后来我自己把帐也做平了,慢慢隔三岔五一千二千开始搞,一年多也没任何人知道!” 大家吃着火锅,店里很吵,卡尔支着耳朵听钟国说话,还是听不太清——内地银行有这么混乱么—— “过了两年,还是有点害怕,也有几万了。想了下把帐交了,辞工了……。”这钟国看来也有些魄力,卡尔松口气——当年他管过办事处,也有公款过手,那时胆子多小! “开始过来找工作,好久找不到。后来做了张文凭,开始在工厂做财务。” “他就吹自己是x大财会的……”福男小声跟卡尔说。卡尔不久吃惊,也有些佩服。 “我在工厂现在就是财务总监——我说了算,”钟国身宽体虚,话语柔和坚韧。 “以后我有了小孩一定得教他生存之道,社会太复杂了。” “我现在的老婆是本地人——我建议大家找本地人,有实力!”钟国请大家参加他的婚礼,“别说咱们娘家没人……!” 周末,三个人就去参加了钟国的婚礼。卡尔与福男都打了领带,钟国满脸笑意。 “那些女孩子你们看上的跟我说一下,都没问题!”门框外面好几个女孩看着他们,黑黑的,瘪瘪的,小玉抿着嘴笑,钟国跟她大姐同学,当年追过她大姐。小楼外面满是荔枝林,几桌男人在那赌博,推牌九,桌上满是崭新的老人头。 他们在荔枝林里转悠。有一个个子短小结实的中年人一个人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是新郎的大哥。 “我才从海南过来的——在海南开保安公司!”那人看着卡尔,又象看着荔枝林。 “我以前拿过60公斤级散打冠军——后来老是有人要我帮人去收钱,得罪了黑道——后来那些人动了家伙,一路追杀我,那次我跑进小巷子,最后是个死胡同,我从墙上爬过去,枪响了,泥渣轰烂了裤脚,我就跑到海南,再也没回去。” 大哥面无表情,他似乎讲的是听来的故事。后来他再也没有说话,静静地坐着,钟国有时走过他身边,两人一胖一瘦,竞似镜像。 中饭就在荔枝林里,满桌佳肴。这里出名的是带皮狗肉,桌上两盘,卡尔吃得满嘴留香,他觉得可以一直吃,幸而晚上又有两盘,亦无人争,卡尔放开大嚼——后来就有了要吐的感觉。 晚饭吃完,终于在房间看到新娘,原来是要端茶。新脸窄脸低额,钟国所言“不好看但耐看”,穿着服饰象汉服,头上插满首饰,从手腕以上,全是镯子,一直到胳膊,脖子上大金链子套小金链子,黄澄澄挂了一圈又一圈,钟国笑眼盈盈看着坐着的新娘——这新娘确实耐看:也许还旺夫……。新娘挺直坐着,面色平静,卡尔觉得她要是站着可能站不住。桌子边放了塑料茶杯,有人坐下来,围成一圈,有人开始往桌子上扔东西,然后坐桌子上的人都开始扔,原来每人都带了个大包,黄金的首饰一下在桌子上堆成了山。 幸尔这桌子够大,卡尔想,那些人扔空了袋子,站起来散去,好象是履行一项规定的仪式。 外面灯火通明,村民都在赌博,幺五喝六,激情四溢。 三人做别。夜幕降临,公交车上寂寞清冷,两个世界交相辉映。“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老乡钟国正当人生得意时刻,虽然这时刻似乎晚了十来年,还是在异乡,但毕竞来了,这还只是开始…… 卡尔的岁末却是煎熬中度过。他跟福男一道守岁,四周漆黑一片,他们房间的灯火显得虚弱阴暗,两人走下楼,昔日热闹的街道一片死寂,这就是一座空城,一座侯鸟城市。昔日夜市喧闹,两边店铺拥塞,街道车水马龙,而今“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福男拿了几十根烟花,两人随意乱放,烟花在空中爆炸,或许有人骂他们,可惜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在马路上大声喊叫,现在马路是他们的,整个城市是他们的,他们却感觉一无所有。 第13章 流离(1) 这是卡尔在外面度过的第一个春节,在福男那里守岁,初二他回到凄凄清清的山上住所。 “十七年来,孤单寂寞的个人渴望拥抱任何一个陌生人……”生存主义大师尼采说得如此夸张;儒家所言“君子慎独”,现在卡尔就是在独对心中的自我。对比自己曾经经天纬地的宏大理想,现在的一切多么荒谬!如果现在是真实的,那则是当年的理想是荒谬!像柏拉图的山洞光影,都是在相对中的荒谬与真实! 他回想从小走过的路,从顽童到入学,加入少先队,誓言为共产主义贡献一切……为此他觉得羞愧、委屈,但指导老师那么自然——虽然很长时间他觉得别扭。他喜欢学习,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能翘起地球——这是知识的力量!他在小学数学书本上画上阿基米德的墓碑,并为阿基米德被罗马士兵刺死愤恨不已。 他学业顺利,高考,大学,分配,然后是躁动不安,现在到了这里,这荒凉边村的偏僻一隅。他深受传统教育,涉猎中西文化,大学时他迷上西方哲学,为康德黑格尔的思辩理性所哲服,又觉得中国确实没有严格的思辩哲学,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生活哲理——即中国人并不求真,所以也没有科学精神…… 终于踏入社会,他想用自己的行为来改变世界,最后却发现他只能改变自己,以此来适应社会,维持最低限的自我,在普遍如此的芸芸众生中,又如何能完成精神之路?他竭力在一片混沌中挣扎,却发现周围是一片泥沼。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无论如何它总会过去,究竟会有一个什么样的过程与结局呢,他既好奇又困惑——这里面有一个他自以为是的天选之子的背景,好像犹太人是上帝选中的民族,大概一个人智慧还是愚妄,大概以此为分别。但是人有时候是靠愚妄活着的,尤其几千年因循的族群。 终于开工了,大家表面上的喜气掩饰不了内心的疲惫厌倦。大家都拿到了开工红包,却并没拿到工资。卡尔的红包里有三十八块八,卡尔有些高兴,这个可以管几天了,同时他又为自己的苟且心生惭愧,现状对应着尊严;一个同事问另一个同事借二百块钱,那同事笑嘻嘻地说,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到达借钱的程度吧!于是大家都沉默了。 卡尔想振作,可不知道如何振作。他知道公司是待不下去了,可是工资没发他也没法离开。他看到安子留下的自行车,忽然想到骑车跑业务,还不用坐公交车,也许有意外收获! 他骑了自行车,从山上出发,沿北环往西,这环线正修,都是平整的泥路,两边风景尚好,他心情愉快,过了深南中路,路边有些新的高楼,就这样他一下骑到南山,他看到大片工地,好多地方在修路,远远地他看到海边的码头,那里似乎有些立在海中的桥蹾,这时他觉得有些累了,前面没有什么了,心中的兴奋劲也过去了,于是他开始往回骑,看call机他己骑了近两小时。 骑到白石洲时他觉察前轮突然跳了一下,他没在意,继续向前,渐渐的觉得前轮不太听使唤,然后前轮向前一跳,车子一下冲了出去,他赶紧用两脚撑在地上,并且一把抓住正往前窜的前轮,他庆幸自己没摔倒,现在车子失去了平衡,他的身上出了一身汗。他把车放平,检查了一下,固定前轮的前叉掉了根螺栓——也许刚才跳的时候掉了,他往回走了几步,没找掉,不过找到也没工具固定,况且这么一片草地。 他不知该怎么办,车是没法骑了,还有这么远的路。他用手提着前轮,走了几步就放弃了,显然这走不远,于是他想该放弃这辆车了——这是没办法的事。他把车斜放在路坡的草地上,走了二十米远,站住了。 “这可是安子的家当,三四十块呢!”他发现前面有个岔路,可从北环下去,往白石洲那里肯定有修车的。于是他折回来,用肩扛着自行车,拎着前轮走下来,走了三百米,拐进村子,果然有修车的,那师傅问他要三块,比他预想的五块底限底了两块,他认为值得,车修好了,现在很结实,他觉得自己挽回了一笔损失。 这时他觉得又饿又累,从九点出来,现在十二点多了,关键他没有什么钱吃饭,好在回来有一半路程了,估计半个多小时到家了,然后他可以煮面条吃,这么想着他使劲蹬起来。 有一阵风迎面吹来,渐渐风越来越大,原本半阴半晴的天气忽然起了风,让他骑起来相当费力,这时脸上有了丝丝凉意,有细细的雨丝挂在脸上,这雨要是下起来,他要骑回去可是艰难,因此他暗自希望雨不要下大,现在他集中精神跟疲倦与饥饿做斗争,心里在想中这困难真不值一提。 风一直刮,雨倒没怎么下。路边有一对母子,那小女孩手中有一个苹果,他从旁边骑过去,他忽然感到那苹果对他产生了巨大的诱惑……要是他有一个苹果该多好,甚至去抢一个苹果也好,这么一想他不禁哑然失笑。他舔舔嘴唇继续前行,想到有一回大清早,他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有一个人倒在地上,在那里爬,有些人说他几天没吃饭了,他看了下就走了,这事让人难受。 快到岗厦了,雨没怎么下,现在他相信可以骑回去了,只是他现在一阵阵饿的难受。他想到安子,也许可以问他借一百块,他想了好半天,用路边电话call了安子,很好,安子回了,他现在做招生,听起来还稳定。 “有没一百块,我要用几天,”他尽量语气轻松,安子说,没问题。这真是雪中送炭的感觉。他骑到安子宿舍,拿了一百块,找了家面馆,吃了一碗面,似乎又有了很多力量。 第14章 流离(2) 卡尔必须寻找新的出路,这个公司已无法继续,别的公司招人也还没有这么快,他想到认识的业务员田文,两人见过几次面,感觉尚好,他call了田文。 “你们公司现在还要不要人?” “可以啊,到时你过来到前台直接找李经理——你过来没问题!”田文对他深有印象,那边也是一家小公司,卡尔似乎有一种卑微的目的。 那公司位于香蜜湖,相当偏远,卡尔在前台找李经理,那个瘦瘦瘪瘪的女人说她就是,卡尔说是田文介绍的,过来应聘业务员,那女人说可以,明天就来上班,田文说这公司包住,这个对卡尔很重要。 这里是工业区,展厅最里面有个门,里面是沙发车间,宿舍楼就在对面,宿舍有六张上下铺铁架床,卡尔第二天就搬过来,第三天,他跟那李经理借了一百块,李经理就是老板娘。 “你真厉害!跟她能借到钱——我们都借不到。”田文端端正正坐在铁架床上,身板直直的,上身修长,眼睛黑亮,眉如刀裁,衣服干净整洁——跟这环境没有违和感,几个业务员互不搭腔,各怀心事,这是不同世界的过客,让人奇怪。 卡尔着实跑了几天业务。他在皇城广场看见外面在贴大理石,上面就三楼在装修,是物业办公室,不大,一个工人说找一楼赖工。 他问一楼贴地砖的工人谁是赖工,那人抬起头,面色黎黑,眉重,说话含混不清,他就是赖工。赖工在旁边小竹椅子上坐下来,拿起旁边两尺长粗大的楠竹,放在嘴边,卡尔听得呼噜呼噜欢快的水声,有股烟冒出来,赖工又狠狠呼噜好几下,然后拿了图纸叫卡尔报价。 第三天,卡尔拿了报价来,赖工砍了下价,卡尔报了最低价。 “付多少定金? “五千……” “明天邓会计到你公司交钱。”旁边有个个头不高也很黑的男人点点头。 第二天邓会计来了,老远,卡尔看邓会计骑了个破旧皮实的二八大杠……这人大概在村里也做会计。李经理收了钱,卡尔心里踏实了很多。那些业务员都拿另一种眼神看他。半个月时间,他把七百块工资都借出来了,出粮的时候,业务员也好似没领工资,卡尔才半个月,又过一个月,还是没见有薪水发——也许大家都借掉了吧,反正卡尔是借掉了。公司管理松散,车间有几个工人,有一对夫妻是老板姐姐姐夫,另一对夫妻是老板娘的弟弟弟媳。老板长的朴直憨厚,内心沉稳,笑咪咪的。 有一天,老板娘弟弟手指被车间锯片给切掉一截,那人自己去医院,回来问他姐要医药费。 “你自己切的问我要什么医药费?该你自己倒霉!”老板娘厉声说,老板在旁边睁着眼,不发一言。那工人再也没来过,事情好像从未发生。 皇城的项目交货验收,剩下的尾款却拖下来,本来三四万的项目还有二万未收,卡尔每次去要钱,赖工都在那呼噜噜抽水烟。 “过几天就有了……”赖工说。 老板娘坐不住了,跟卡尔一起找赖工。 水烟筒依旧咕噜噜响。 “都拖了一个多月了,怎么还不给?”办公室是老板娘清脆尖利的声音。 赖工忽然对老板娘穿的裙子来了兴趣,老板娘穿了一条比学生裙短很多的有些褶子的裙子,露着细瘦的白腿。 “你这裙子在哪买的?我们那窗帘布用这个挺好……”赖工说,卡尔想笑又笑不出来。 “你这人不愧姓赖,你怎么这么赖!”老板娘叫起来。 过了几天,那邓会计又骑着二八大杠来了,付清了余款。 宿舍里,田文旁边睡的是小山东,小山东高瘦平直,烟不离手,黄板牙熏得发黑,每天下班后象个兵马俑似地坐那抽烟,旁边端坐的田文则若有所思,俊眼灵动。再过去是又黑又瘦又小的小广西,凹着脸,每天好象好多事,跑的好勤快,有时跟他一起的还有两个女人,一个做单帮的虹姐,瘪脸上有些中年女人的暗黑斑,短头发,这女人象老母鸡一样不停咭咭呱呱,跟她屁股后面是一个脸上油汪汪的女业务员,一双大眼老是要眯着看人。这虹姐进来扫了一眼田文,然后走到里面坐下来,又扫了一眼田文,然后跟小广西与那小女人讲做单的事——间隙总在用眼神扫那田文,接下来几天这女人都来了,嗡嗡嗡的象飞来一只苍蝇。一星期后大家都知道这离了婚的女人迷上了田文,难不成象瓷器一样的田文不知道? “有人看上你了……”卡尔跟田文开玩笑都觉得恶心,但是他讨厌这业务上自以为是的女人,不过她喜欢田文也没什么错。田文总是微微笑,这真不象是世间的男子。有人说田文是因为逃婚才到这特区来,原本在内地国企上班。 小山东有天跟卡尔说有个单想请他帮忙,卡尔义不容辞,看来人与人之间表面虽少沟通,实质上却有感应。那单在蔡屋围大厦,老板做监控系统,就一个会议室要配,这是个小项目,在公司做提成微乎其微,卡尔决定炒掉。他跟老板谈妥会议桌及六把椅子总价八千,利润大概二千。 田天的小舅阿云,在禅宝公司上班,另外阿云也给他姐夫大刚做事,大刚是家具界大炒家,于此阿云也认识些工厂。阿云只比田天大一岁,跟卡尔同龄。 “这单在那里拿货好呢?” “这么小就在禅宝做好了,不用自己垫钱。”阿云说。禅宝工厂在佛山,这边没有展厅,公司租个大宿舍,经理老鱼一间,其余业务员两间房上下铺。老鱼长得肥胖,象个胖鱼头,阔脸大眼,戴着黑框眼镜,说话时大脸会慢慢扭斜,脸上显出天真的笑容,这男人有种纯净可爱的神色,老鱼走路迟缓,声音柔和,以前是在一家香港大公司做事,有种天赋的智情。客厅里有个胖胖的形状有些怪异的女孩跑来跑去,大声呼喝,那女孩穿着睡衣拖鞋,有时拿枕头砸在老鱼头上,有时是拖鞋,客厅甚是嬉闹,几个业务员视若无睹,这是老鱼女朋友阿宝,阿宝兼做厨师,这疯疯颠颠的女人竞然做得一手好菜。开始卡尔不喜欢阿宝那种超出常人的矫情,后来发现这种行为天真自然,更重要的,卡尔跟其他人一样坐下来享受美食,身心既悦,也就不管头顶有时飞过的小东西了。所有人都默认了阿宝这种行为,老鱼那淡淡的笑容也许是种应对……人的性格行为默然影响了形体。这两口子是一对奇葩宝贝。 家具交完货,老板说会议桌不太平,卡尔催了老鱼几回,大概安装师傅不太好调,老鱼说他来调——卡尔总觉得老鱼属于有那种运动障碍的人。老鱼歪着脑袋,慢慢爬到桌子低下,折腾了半个小时,桌子装好了,老鱼满脸是汗,老板付了尾款。 第二天,卡尔给了小山东八百,小山东一下激动起来,嘴巴哆嗦着,最后也没说出什么话。晚饭时,小山东打了一份快餐,左手拿了一瓶二锅头,兵马佣似的脸上是往常一样的表情,平常喝酒是半瓶,今天是一瓶——床空下面有一堆空瓶了。有人对生活的倾泄是唠叨或是兴趣,沉默寡言的小山东就是对那酒瓶。宿舍里平常吃快餐盒饭的是卡尔与田文,盒饭五块到十块,其余人吃的都是那种用塑料袋包起来的粉面或是菜饭,卡尔没见过这种这种感觉脏脏的快餐,二三块钱,大概是工业区特有的,这小山东今天吃的是一份好一点的盒饭。 第15章 流离(3) 卡尔与小山东来往渐密,引起了下铺阿肖的关注。阿肖江西人,瘦小单弱,现在明显向卡尔靠拢了。 “有个单想跟你合作……”阿肖说,两人一起去谈了那个单,项目在航都大厦,是个证券公司,卡尔有些心虚,经办人杨经理,像个云南农民——不像金融人士,杨很实在,两人谈得很好。 “四川人跟湖南人一定要小心,湖北人还行!”杨经理告诫卡尔,显然已经把他当朋友,卡尔是打算自己做掉这项目的,感概自己是否对得起杨经理这份信任。 卡尔报了五万多块,共有十五个卡位,这批货交得还算顺利,阿云负责供货,第二批货是五个经理室的班台班椅,迟迟到不了货,班台这些油漆产品,生产周期要长,工厂是在竹子林路边的一家油漆作坊……也亏得阿云能找到这地方,路边十里树木葱珑,一片荒芜,老板是个暴脾气的中年人,他女儿负责跟单售后。 “现在工人一不开心就都跑了,人也不好找!”老板一脸忧愁,那几张油漆桌子放在外面,尚未完工。又过几天,杨经理催货,卡尔催阿云,阿云说,做好了,老板叫过去验了货再发。 两人到了那个作坊,桌子做好了,应该还行,卡尔细看一下,其中一张桌子上竟然有个明显的手印!沿桌子边沿,几个指印印在抽屉上!这真叫人难以置信!卡尔看了一下,另外一张桌子上也有手印,他看向老板,那老板开始大骂员工:“那个屌毛,工资拿了就跑了……你看要不先拉过去?” 这真叫人难受,卡尔进退两难,证券公司那里没法再拖了,这边油漆厂已没有油漆师傅,况且再做又得一个星期!权与之计先拉过去再说…… 货拉过去装了两天,杨经理才提出问题,油漆上的手印当然是其中之一,“要求做实木油漆的,但你做的是贴纸皮的……” 杨坚决要退货,即班台与班前椅,卡尔本来想那个手印问题,杨不满意可重新做,无非时间问题,现在杨要退货,卡尔算了下那这单就没什么钱赚了,可能还有一点亏损。他跟杨沟通……卡尔自己也判断不了木皮与纸皮的区别,“我一个朋友说了,这个是贴纸的。”杨说。那个“朋友”,原来就是做家具的同行,现在卡尔不得不接受退货的现实。他跟阿云讲,叫那老板把货拖回去,老板不拖,最后阿云找地方把货暂时放起来——看以后能否处理掉。 这事基本上劳而无功了,卡尔拿定金时给了阿肖五百,也算勉勉强强,油漆厂还差不多的钱,这算是落了点货在手里了…… 卡尔心生郁闷,现实如此不如意,也只能自己找原因,经验不足,供应商掉链子都是原因……总结一下还是在自己积累不够,实力不够。这个影响也是严重的,他的口袋又空空如也,公司的工资长期拖欠,难以指望。 卡尔备受打击,如果顺当的话,他带着两个业务员做单,也是条进取之道,现在看来这条路还不太通达。他躺在床上想着这些问题,一边想着身上剩的五块钱怎么熬下去,工资要过几天,可是也不一定…… 白织灯嘶嘶叫着,比较木然的照着宿舍,正是休闲时光,大家有一些轻松,有两人在下棋,小山东有个做广告的朋友在这玩——这种情况难得,那朋友老于世故的样子,滔滔阔论,小山东沉默寡言。忽然,小山东激奋起来,这很难得—— “说谁是傻逼呢,谁是傻逼呢,说好几次了……”那朋友一脸尬尴,不过这人人老皮厚,过一会自己圆了场,又开始卖弄自己阅历,社会不平。 突然一帮保安涌起来。 “查暂住证查暂住证,没暂住证都出来!” 里面的人都有些懵,有人站起来,象没睡醒似的往外走。 “我们都有公司的——要给老板打个电话——” “到派出所再打吧,叫你们老板去接你们。” 卡尔从床上下来,小山东那朋友在跟保安说什么,他有暂住证,还认识那保安。屋子里空荡荡的,卡尔慢慢走在最后。走廊里全是人,外面闹轰轰的。卡尔心情紧张,这是三楼走廊,那些被几个保安跟着正下楼,最后那保安在卡尔侧前面,还在跟小山东朋友聊天……卡尔看着那保安,在楼梯那放慢脚步,现在两人有二三米距离,卡尔屏住气,慢慢向四楼楼梯转上去,轻轻地猛跨几步,他一下子上了四楼,他相信上面是查过的,栏杆前站了不少人,他确信保安没跟上来,可能他发现了也倏忽怎么少一人,也许他根本就忘了后面一个人,前面有八九个呢。卡尔想了一下,一口气上到六楼,这是顶层了,栏杆边站的人少了些,现在应该安全了。卡尔站在栏杆边,下面满是人,有五六台车一条线排在下面,没暂住证的人一个个象羊一样上了车,大约有半小时,那些车都走完了,院子里一片沉寂,人员散去。卡尔走下来,宿舍空无一人,有些拧乱,卡尔呆呆地坐在床边,应该告诉老板,他想。也许他已知道,毕竟被带走的还有他弟他姐夫…… “你怎么在这?”门口一个人大叫起来,正是小山东那朋友。听了卡尔的话,那人深觉佩服。 十点半了,卡尔走到公司,没有人,工业区商用电话很少,现在应该也没什么用了。他回到宿舍,呆坐了很久才关灯睡觉。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躲过眼前的劫难,能说得上幸运?肚子里咕咕叫起来,正所谓饥肠愁颜,忧心如焚。这么大的房间就躺了他一人,那些平日漠然的舍友正在颠沛流离,没有人能感同身受。他又想起那些伟大理想,精神上的求索,这里似有一点点的安慰,像沙漠中的水滴,弥足珍贵,剩下的是一点点的本能。 他在混乱的思绪中睡着了。夜气侵袭,他打了个喷嚏,一下受了凉,睡得不踏实,他像是飘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黎明唤醒了他,他觉得沉重疲倦。他在下面买根油条,慢慢咀嚼。 “你你——你怎么还在?”公司里,那老板娘大叫起来,这让他很不满意,他又没死。 “唉,都被抓走了——现在人都找不到,还要拿钱去赎!”老板娘尖着嗓子,没有对她亲弟的那种狠劲,脸像弥勒佛的老板脸上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尽管他在发愁。 卡尔又回到宿舍——不知到哪里去,他了无情绪,一直躺到下午,午饭也没得吃:当年在内地,有记者采访下岗工人,那工人躺在家里,也不出去干活。 “别的活干不了又丢人——躺在这里耐饿呀!”那工人说。 到下午时,虽然思绪撩乱,他还是出了门——又怕出来晚了,他一路走到禅宝公司——是想来混晚饭的。走进宿舍,没什么人,阿云在,果然没晚饭了,他觉得沉重,打了几个喷嚏,阿云问他吃饭了没,他说吃了,阿云问他是不是感冒了,他说是的。 “这有感冒药——我等下要出去。” 阿云出去了,桌子上有盒999感冒胶囊,卡尔感冒基本不吃药。正是周末,宿舍都没人了,并且入夜都没人回来。卡尔就睡在铁架床上,脑袋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呼吸不过来。半夜醒来,他十分难受,折腾好久,他爬起来,决定吃药——这让他不快,他把两颗胶囊放在喉咙口,咽下去,因为他找不到水,又觉得自己吞得下去,谁知胶囊粘在喉咙口,粘住了,并且让他一阵干噎——深深的挫败感笼罩着他,他现在屈服了,到处找水,可惜,连瓶矿泉水都没有,宿舍乱槽槽的,卡尔猛烈地咳嗽,他快步走到卫生间,干呕着,那胶囊好似在往外爬,却又爬不动——无可奈何,他拧开自来水笼头,一面想象这水有多脏!他喝了几口水,那胶囊不情不愿地下去了,他揉了揉眼睛,刚才憋了好些眼泪。 他平静下来,忍着喉咙中的铁锈味,躺到床上。天亮了,宿舍依然冷清落寞。他走下山来,到公司宿舍,又买了一根油条,宿舍依然空荡荡,可外面很喧闹呀!他坐卧难安,想来想去,怎么办……?他想到也许可以把call机当掉,兴华路有个当铺——他觉得也许不用,应该挺得过去,他不相信会饿死,这不可能,他得考验下自己,于是他有了点信心,他不想找人去借钱,也许可以去卖血……但是不知道哪有卖血的,街上倒是有献血车的。 他在外面走了走,饥饿像根绳子一样捆着他,世界也扭曲了,不正常了。 夜幕重新降临,他有点高兴,但是一旦躺在床上,就会不舒服,肚子咕咕叫,肠子也扭来扭去,难道它们不属于自己?他有些怀疑,一面竭力让自己平静,但是身体中某个地方总像在燃烧,在折腾。《人性的枷锁》中有个叫普里斯的女艺术家,因为追求艺术长期挨饿,最后上吊自杀,这事实在让人想不通,有点自寻死地之感,难道她不会变通?现在卡尔才饿了一两天…… 子夜,一切都归于寂静,卡尔似乎听见身体内的声音。当年高三下半年,他常期夜晚入静,借以催眠,唯有一次真正入静,他忽觉内心崩溃,赶紧停止,现在他又找到那种入静之感。他听到夜鸟的鸣叫,转瞬即逝,难道是鬼叫?他听到风的叹息,又似乎清楚听到姐姐在轻声喊他的名字,于是他随着轻风回到故乡的原野。 第16章 群体(1) 早起,卡尔拖着沉重的步伐去上班,正是星期一,老板娘还是愁着眉,说是找到几个人,估计今天会回来,还有几个人,查不到遣送地。 有个新来的业务员坐在座位上,那人长得方头方脑,一脸兴奋的新奇劲,主动跟卡尔打招呼,要跟卡尔学习。 “好,今天就带你跑一跑。”卡尔说——其实他实在是懒得带一个新手跑业务。那人做了很多年工厂,走在路上象出了笼的小动物一样东张西望。卡尔带着他走了几幢楼,他一直忍着饥饿,可是不容易。 到中午了,他们找个地方吃快餐,当然新业务员买单,他很是感谢卡尔。 “业务就这么跑,没啥,关键就是“死挨”——然后就是“挨不死”,这时候就好了——我下午还有事,你自己先跑一下,”卡尔走了几步,又回过来。 “有没有二十块,我忘带了——”卡尔说,那业务员掏了二张二十元,一张给了卡尔。 阿云约了卡尔,两人在深南路上碰头,阿云长得精悍,细细的腰上绑了部崭新的摩托罗拉掌中宝——前些时阿云还在发愁,阿云说做了一年多生意,都是给他姐夫帮忙。 “发财了?” “做了个小单,”阿云很矜持的说:“赚了八千块——” 阿云掏出细细的云烟,那火机没有烟,阿云小巧的嘴巴喷出淡淡的烟。 “我姐夫叫我们到华信公司去上班。工厂的姜厂说,公司开了半个月一个单都没有,要我姐夫找两个熟手去做下单。” 卡尔与阿云两个“熟手”来到华信公司门口。那展厅一周全是茶色玻璃,里面有些气派的家具——这像是一家“真正”的家具公司。 前台两个挺拔的女孩露出甜蜜的职业笑容。 “你们找白经理,他等下过来。” 白经理胖胖的,一摇一摆走过来,卡尔坐在桌子前。 “以前在哪家公司做——哦,你们公司有个老吴,认不认识?”白经理微微笑着,好像在自言自语。 没想到,隐没在江湖的老吴又出现了。 “当年我还给他做了设计——那你为什么要到这家公司来?”白经理是个认真的人。 “哦,是姜厂长叫我来的——”卡尔如实说,其实他不认识也没见过姜厂长,他甚至有些心虚了。 “我是说你为什么想到这公司来?”白经理有股好奇劲,他很有耐心。 “嗯,觉得这公司还有点实力,”卡尔嘴巴干干的,这家伙不会再问下去吧…… “好吧,你明天来上班吧。”白经理摇着脑袋说。 卡尔等着阿云面试,阿云一会儿出来说,不行,我跟他说每天不打卡行不行?反正每个月做多少业绩,他说不行,这太没劲了。卡尔没有阿云的底气,他缺一份正当的工作。 回到宿舍,有几个人回来了,大家围在一起,竟然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我当天晚上就被送到樟木头了,进去皮带就被人抽了——我还是会来事的,给老大上了几根烟,”小山东有些激动,“我也没挨打!” “我被送到长平,还以为要回江西……”阿肖面无表情。 小广西又过了两三天才回来。 “都以为见不到你了” “差点死掉了,妈的——一下给送到清远去了,还真以为要回老家了,”小广西一字一顿:“幸好身上还有二三百块,头两天给那看守三十块,帮忙打电话给老板,说是打不通,又过两天又给三十块,还是找不到——后来找到虹姐,叫她打电话给老板……差点搞死了!” “这次还多亏老板!”这些人都从内心感谢老板,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这个庞大的的国度,有的是流离失的之人。 卡尔现在有了新的征程,希望总在前方,年青的心不在乎磨砺——死挨——挨不死,传说中的不死鸟也许就是这样,只为了那一点点理想,一点点希望,必然王国的每一步,都是自由王国的必经之路,但这也可能是一条虚幻之路。 新公司规模还可以,业务员文员财务没计加起来也有十来号人。早上时大家嘻嘻哈哈说笑,到点准时出门跑业务,门口一堆人,大家七嘴八舌。 “回宿舍打麻将吧——” “大白天打什么麻将,我们去荔枝公园吧——” 于是大家在门口一哄而散。晚上五点多钟,业务员陆陆续续回来,办公室又是闹轰轰的,有两个业务员在下棋,那个叫魏奇的业务员赢了。 “跟我下,我当年是西安棋院冠军——!”魏奇面色黎黑,象烧得发灰的碳,细丝样的头发象带电似的立着,身材瘦干如木乃伊,这人正语音夸张的炫耀。 “乒乓球?那也是我强项!” 卡尔挤上来,跟魏奇连下三把,第一把相当小心,后面发现魏奇这棋相当一般,吹牛水平是不错的。 旁边是活动室,有人在打乒乓球。白经理笑眯眯的,有人说周末组织一场蓝球赛。卡尔想这业务部倒像是个俱乐部,否则,姜厂长也不会推荐两个“熟手”了。 过了一个星期,传闻工厂要派一个总经理过来,这传闻坐实了,总经理矮矮胖胖,皮肤白皙,脸色友善,说话慢条斯理,一双大眼看似漫不经心。赫总经理以前在香港公司做经理,深得管理心法。 “现在你们都要紧张起来了——”赫经理和颜悦色的说:“在公司我是你们经理,私下大家是朋友。但是如果你三个月没有项目做,那么你就要另外去找工作了。所以请你们努力工作,每天的工作报表要写好!公司马上会招一批业务员,以后业务员会分两组:白经理一组,我带一组,业务员业绩好的会提升为经理……。” 赫经理坐在那个长长的会议台边,听着业务员的意见。 晚上,白经理请这帮算是“老业务员”吃饭。 “这公司是你一手创起来的,现在他来做总经理!”那个叫吴品的业务员说。吴品个矮面白,身体像个圆筒。 “这人凭什么——”业务员鲍玉说。鲍玉与吴品都是跟白经理从另外一家大公司过来的。 “别讲这些,大家好好做业务就没问题,重要的是做业务。”白经理摇着脑袋,他是个做事认真的人。 十来个人围着桌子喝酒,酒是古绵纯,卡尔并不经常喝白酒,这之前是在内地。他想融入这个群体,几杯下肚,大家推杯换盏,气氛热烈起来,眼前的一切都明昕起来,让人觉得亲切愉快,这是群体的快乐,像是兴奋剂,麻醉人的身心。 第17章 群体(2) 两瓶白酒喝完了,大家开始喝啤酒。吴品酒量不错,也能闹。那个人干似的魏奇也喝了有半斤,这人斜着身子,像是要倒不倒的不倒翁,有时发出“嘿嘿嘿”的笑声。酒精刺激着年青的身心,一切都畅快起来。 大家似乎要无休止地喝下去。 对面忽然传来争吵声,声音越来越大,似乎要打起来。 “我靠,是魏奇——有人要打魏奇!”卡尔觉得不可思议。魏奇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席,在对面街跟人争吵,隔得太远也听不见,只听见魏奇在高声叫着。 有个光膀子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根铁棍冲出来。 “有人要打老魏——!”哗一下大家都站起来,七八个人冲出去,有几个人手里拎着啤酒瓶。 光膀子年轻人比划着,站在那里喊,他没想到这么多人。 魏奇走过来,气冲冲的。 “电话都没打通,竟然要我一块钱!太欺负人了!问我要一块钱!” 这家伙喝酒就喝酒,还跑到对面打电话。士多店的老板走出来,拦住那光膀子年青人,年青人胳膊上纹了条青龙。老板又跟魏奇说算了。 “我不给他,那人收保护费的,跑出来要打人。”魏奇依然气冲冲的。那老板没想到事情闹成这样,跟白经理说算了,白经理把大家拦下来。 对面有街坊报了警,白经理叫大家先回去,他去派出所交涉,要做笔录。 一群人打出租车回宿舍,有几个人没住宿舍的已回去,包括魏奇,卡尔跟着去宿舍。 “那家伙真不知好歹,敢冲上来一砖头拍死他!”文弱的鲍玉颇有些兴奋,鲍玉长的面如冠玉。卡尔觉得,人群能给人力量,让人有不同寻常的举动。 “他妈的这老魏也是毛病,为一块钱差点打起来。”吴品说,刚才他是冲在最前面。 “那家伙也就是做做样子!”设计师杨阳说。 “那一年我们开餐馆才叫吓人,跟对面人干起来,我们这边厨师都拿着菜刀,他娘的那边人拎着长砍刀,我操,吓得我转身就跑——!”似乎过去多年,杨阳还惊魂未定。 几个人坐在宿舍,乱七八槽吹牛。吴品说叫几个妞来。 “叫个妞来玩一玩嘛,”吴品脸上泛着酒红:“给你找一个,”他跟杨阳说:“朱琳那里的女的还可以,有新来的!” “妈的,你自己不找!”杨阳说。 他们坐在第二套男业务员宿舍的大厅,这是一房一厅,里面睡了两个设计师,杨阳跟阿浪,外面客厅还空了张架子床,卡尔想他搬到这大厅也不错,正好那个赫经理要求能住宿舍就一定要住宿舍。他有点好奇这几个人要干嘛。 吴品打了电话,一刻钟之后有人敲门,一个女孩走进来,穿着白色裙子,看上去象个邻家女孩。 “两个行不行……,”吴品红着脸,他的酒早醒了。那女孩无所谓,杨阳直勾勾地看着那女孩,他俩进去了,门关上了。 卡尔觉得喉咙发干,他想起“人才大市场”里的那些女孩。 “过来过来——”吴品招呼坐在客厅那些人,吴品站在房间外的阳台上,正往里面窥视,笑容羞涩轻佻。一群人把窗户围起来,卡尔忍不住,透过那些倾斜的脑袋看了一眼,里面肉体刺眼,他在客厅铁床上坐着,有些无聊的感觉。 “嗯,才两分钟——。”卡尔看见吴品激动地微笑着。门开了,那个阿浪走进去,阿浪十八岁。 “你家伙不许偷看!”阿浪跟吴品说。 “不看不看!”吴品脸又红了,他脸红的时候,给人诚实的感觉。 门关上了,吴品蹑手蹑脚走到窗口,阿浪正盯着窗户——于是他又缩回来,阿浪脱光了,屁股对着窗户,吴品看着这家伙像个小牛犊子,又激动起来,他一直站了十来分钟。 “这家伙厉害!”吴品说,门开了,那女孩走出来。 “还来不来一次……,”吴品笑着说,脸涨得厉害,“——要不加点钱——。” 那女孩拒绝了,面无表情的走出去。 “你小子太坏了——叫你不要在那偷看!”阿浪说。阿浪青春的脸上满是阳光,吴品笑得眼晴没了缝,他的心中有些遗憾。 过两天卡尔搬到宿舍,这自然、是因为钱的原因去过这种群体生活。那一天的经历给他留下深刻印象:酒精、打架、叫女,这都是他不曾熟悉的生活,竟然如此真实地在他面前上演——他甚至有生理上的不适与反感,但他无法反对也不会去反对,这些都是自愿行为,事后亦各得所需。人都有种从众心理,群体心理学分析人群会降低个体的智力与思辩,而陷入盲目之地,群体亦能给人力量与安全,让个体做出超出平常的行为,典型的群体譬如士兵、学生、社团以至上升至国家,个体意志似乎融入其中,像深不可测的泥潭,不知所终。有时卡尔想,身入其中他是否也会有那样的行为……这真是一种让人迷惑的思想,那么人是否真能有控制自我意志的能力?虽然他觉得自己是特立独行的人。 吴品来自四川农村,没念过几天书,因此他既有内心的谦卑亦有无所畏惧的狂妄。小时候他的理想是一台手扶拖拉机,每当那铁家伙从村口驰过都会引得一群小伙伴狂追,拖拉机在乡间道路卷起灰尘,落在那些衣衫褴褛甚至光着脚的小伙伴脸上,又在鼻孔下面印出两道印,这些都让他无比快乐。后来的理想则变成神牛拖拉机,这铁家伙旋风式从村口疾弛而过,那些小伙伴起个步都得气喘吁吁,只能目瞪瞪地望着车影,那司机戴着大墨镜,肥屁服一颠一颠像抱着方向盘跳舞,好几回吴品做梦就是坐在神牛上,象风一样飞奔! “老子要是发财了,一定要在帝王大厦那个尖上,抱着条美女……!”吴品说——这是他现在的理想。 “这家伙以前是送快餐的。”宿舍里的业务员李清俭说。有一回,展厅来了个洋人,一帮人看着那洋人,李清俭上去跟洋人用英语谈单,这让卡尔没想到。 “我以前送快餐的时候,厉害的很,餐厅就我生意好,每份快餐五块——后来我跟客户加一块我自己赚,再后来就被老板知道了……” “不是说你送快餐时被李悦看上了?”李悦是个家具公司女老板。 “李悦是有点喜欢我,她说你这么勤快来我这做业务吧。 “她老公那时出国了,是个博士,好象也不喜欢她,她就喜欢上一个帅哥业务员,后来喜欢一个设计师。 “有个车间工人长得帅,她也喜欢——这工人有点怪怪的,不想她喜欢别人,有一天他就带了把刀上去了……” “我后来就跟老白在一家公司了。李悦长的太胖了。”卡尔见过那个大块头女人。 现在每晚赫总经理都要检查报表,客户地址电话不详的要重写。每周六的总结会,他面色和气,舌头上象拴了把刀子。 “有些同事自己要想清楚了,一个多月没生意做又没有客户跟的同事,要做找工作的打算了,公司养不了闲人……!” 有时周六也会在展厅做实战演练,一个业务员演客户,另一外做陌生拜访。大家都愿意演客户——千方百计来刁难业务员。 卡尔不停在外面跑,有个小单是有希望的,这是在彩虹大厦上的一个小办公室,前些时小山东的信息,卡尔想要不要做掉它,后来觉得还是放在公司里做,他怕再失败了不好收场。这是家装修公司的自用办公室,项目经理小东看了展厅就觉得产品质量不错,报过价就定了下来,有五万多块,也算是业务员的第一单,过了一个星期,吴品签了五十万中天银行的单,一下引起了哄动! 第18章 群体(3) “这个超过六折基准价,提成五个点,有二万多,超过二十万有一千块奖金,如果业绩没人超过你,又有一千块奖金……”白经理微微笑着,给吴品算收入。 “小吴,你发财了——我开头就是看好你的,”赫总笑得眼睛眯起来,“这两天有空我带你去宝域、g二千转转,搞两套好一点的西装,也才一二千块!” 过了几天,吴品穿着崭新笔挺的西装,有些羞涩的笑——这种笑容似乎是他的专利,总是无意识的呈现。穿着名牌留着寸头的吴品有种绅士与农民混合的半成品味道了。 两个经理像宝贝一样捧着吴品,现在吴品说话声音更大了,平常也不用那么严格地出去跑单写报表,没事晚上就约人打麻将。 “不用担心,生意会有的!”吴品跟打麻将的人说,“这个来钱快!” “你知道吴品这个单怎么来的?”有一天李清俭跟卡尔聊天,“这个是前台小花告诉吴品的信息,对面中天银行到展厅来看,就留了电话……” 卡尔想能搞定前台也是一种能力。吴品这家伙从来不扫楼,原来如此,所谓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技术。吴品个性的恣肆与毫无掩饰的欲望,在公司形成一种穿透力。 周六,吴品请大家吃饭——以后谁做单谁请客,业务员请了经理请,形成了规矩,再后来,这些人腰包鼓了,一帮人隔三岔五在外面喝酒。 酒是好东西,大家的关系亲近了,世界也变得简单可爱。觥筹交错,酒酣耳热,年轻的心掩饰不住的鼓胀与飞腾,膨胀成一股集体意识…… “晒布路的美女多!” “去关外吧,关外那才多……” 那些人闹哄哄的七嘴八舌,裹挟着卡尔,他们坐了两台的士,晒布路有些清冷,有人说去关外,卡尔有些厌倦,脑子也昏昏沉沉。 关外果然空阔,风呼啦啦地吹着,像是要卷走一切。他跟着那帮人,简直不知道在干嘛。对面忽然有一群性感女孩,站在那里,稍远的地方,亦有一群群的风骚女郎,空气中满是荷尔蒙的味道。 “来呀——来呀——”那些女孩叫起来,原本满是豪情的男业务员没了太多底气。这阵势太吓人了! 他们又拦了两台车,在惋惜声中离去。沙埔头村一片幽静,一棵大榕树遮住阴暗天空,树下有个小小神龛,有红色长明灯——不知是什么神,旁边的发廊人影寥寥,转过来,一排有两发廊,有些清纯可人的女孩。 卡尔呼吸紧张起来,有一个女孩看上去有点调皮,怎么这样呢,他想。有人上去了,是的他也应该上去,他想显得老成些,于是那女孩像个欢快的小鸟,他很高兴那女孩的稚气,后来却是那么认真—— 食色,性也。他不想掩饰也难以掩饰,那女孩的眼泪溢在眼角,这真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去年我还在念高二——”,哦,原来如此,他的心被触动了,像风中的花蕊,他抚着那女孩,只是想尽力抚慰,天涯沦落,惺惺相惜,像黑暗中的荧火。这种事似乎很多,诱惑与被诱惑,贪欲与陷阱有时都是同一的,都是内心深处的本能,渐渐变成习惯! 他记着这个叫盼盼的女孩,却不忍心再见,他记着那些美好,对比曾以为的纯洁爱情,这也是另一种爱情。岁月把花儿揉碎,花儿也还是花…… 第二天延续白经理的酒局,那个在公司挂单的大鲨鱼也来了,大鲨鱼真名叫李大鲨,宿舍里年轻人经常看nba,农民吴品一看到厉害的人,就说这乔丹真厉害,大家都笑起来,阿浪说,这是大鲨鱼奥尼尔。吴品说,哦,大鲨鱼大鲨鱼好厉害。李大沙头发细密微卷,嘴边的胡子茬刺拉拉的,喜欢打麻将,吴品老是喊,大鲨鱼,走,打麻将去! “大鲨鱼,吃完饭我们打麻将!”吴品今天只喝了两杯酒,卡尔也喝了两杯酒,加上魏奇,四个人打车到田面。 “我那里环境好得很,安静……”吴品说。喝酒打麻将,那感觉很好,那种张弛的感觉,糊牌的感觉妙不可言,牌不好又可以重来,人生却不能重来——卡尔想着,走在一片农民房中,几个人走进一间房,这房里就一张桌子,几个板凳,吴品从旁边房里拎了麻将来,说就在这里打,于是大家关了门打麻将,打了几圈,卡尔手气尚好——这时忽然传来咚咚咚的急促敲门声! “别做声,估计是查房的……”吴品轻轻把灯关了,屋里顿时一片寂静。听说近期有抓赌的,卡尔有些害怕,他轻轻站起来,墙上有个空调孔,他把钱包放在上面。 外面一直在敲门,这是让人窒息的静寂! “小吴哇,是我,房东啊——我知道你在里面。” “这两天给你房租,就这两天!”吴品开了门。大家松口气,毕竟不是公安查房! 房东开了电闸,于是大家挪到里面打——卡尔忽然想到钱包,那空调孔是个墙洞,掉下去可不得了……,他又走到旁边那间房,还好,钱包还在上面。 于是重燃战火,吴品输了些,脸色象猪肝一样。 “妈的,这是什么手气!”这人不停咒骂,后来手气又好起来,到一点多时,赢了有二千多了,老鬼魏奇输了一千多了,这人不吭声。 门“呯”地一声开了,有个胖胖的女人走进来,这是吴品的“女朋友”毛毛下班了,毛毛在一家宾馆收银。毛毛走过来,看吴品打牌。 “听你的,听你的,你看,打出去别人就糊了!”吴品发着火。 卡尔累坏了,他也开始输了,也有点不想打了,现在来个胖女人,两口子吵来吵去…… 毛毛打个一饼出去,上家开杠,直接杠开了。 “打你妈个x,”吴品动了真火,“你是个猪脑……”那毛毛推了吴品一把,两人吵起来。 “打你妈个干!”吴品抓了两个麻将,砸在桌子上,毛毛呼了吴品两下,吴品气呼呼走到里面,嘴里骂个不停。 三个人面面相嘘,毛毛在捡麻将。 “算了,不打了……”几个人站起来,甚至有点愧疚…… 吴品赶下来,“再玩一会儿——走,去吃宵夜……” 三个人走了老远,“这两口子估计在家数钱——上了鬼子当了!”大鲨鱼说,卡尔输的少些,三个人输了二千多,灰头土脸像被土匪打劫过……! 第19章 群体(4) 卡尔躺在床上,头脑昏沉,好像失去主体意识,只是浑浑噩噩的断续思绪。他的脑子里还想着那些麻将组合搭配,沉浸在其中的过程:和牌的快乐,输牌的沮丧,以及重新开始的期待,这是一个完全的闭环,永无止期。难道这就是黑格尔的说的真理之圆?咬着尾巴的蛇?人生也许就只是些幻想与幻像。然后是那些美丽的美妙的身体——想到这些便是更深更美的幻像与幻想!是的,他喜欢这些,喜欢与陌生女人的性与爱——这些带着原始与本能,因此主是纯真的,甚至是纯洁的,这释放了聚集的抑郁与能量。他带着迷惑与疲惫陷入模糊。这是与从前不同的世界,不同的道德标准,是因为年龄环境发生变化?还是本来如此?他曾是那么严谨,渴望着学问的终极,不希望自己虚度光阴,庸碌无为。也曾以传统“圣贤”的标准来要求,道德文章,达则兼济天下,贫则独善其身。现在那些想法像阳光下的泡影,消失不见。所有坚定的信念悄然瓦解,那么什么是原则与准则?他不喜欢困惑,现在却也难以明晰。 晚上,大鲨鱼出现在宿舍,宿舍空荡荡的,那些年轻人像做不规律运动的原子,只有他,对内心的兴趣大于外界的兴趣。 “走,出去转一转。”大鲨鱼结婚了,有一个很小的孩子,生活在厌倦之中,有一个曾是高官的文亲。 他俩在弯曲的巷子中穿行,有一个“南昌按摩”,现在好多“南昌按摩”的牌子,有一回卡尔还碰到真正的瞎子,手法不错的瞎子,瞎子也有些故事讲给你听。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故事。 他不想往上面走,上面有几家纯粹做“生意”的发廊,有同事经常在那转悠,打探“新茶”,有人会拿火车票给你看。 里面又有一家“南昌发廊”,外面有个长头发个子高高的女孩,穿着拖鞋站起来。 看着那个女孩的脸,他的心里一动,大鲨鱼在前面走,他突然很希望大鲨鱼不要点这女孩。他跟着鲨鱼走进去,里面还有个很土气的女孩,这女孩个子更高,大概有一米七五,笑起来眯着眼晴,露出黄板牙,有种不自在无所适从的快乐。也许都只上了小学,他想。 里面有个戴眼镜的老板娘小芳,他俩进了房,三十八一个钟的按摩。卡尔躺在黑暗的小房间里,内心是疑惑与好奇。那个叫小敏的女孩走进来,坐在那,看着他总在笑。 “笑啥呢——”,他也笑着,这里太简陋了,这女孩应该不会按,看上去都是乡下人。 “你长得秀气呀!”小敏咧着牙,笑着,像是忍不住。卡尔还第一次听女孩这么说自己。那女孩坐在那里,握着他的左手。如丝的长发批在背上,一直落到臀部。卡尔右手摸着一根根的发丝,摸着平直的后背。 女孩攒着卡尔左手的脉博,手麻了,手掌拳起来,女孩用垂下来的发尖挠他的手掌心,有一股电流穿着手掌到脉搏。 那我们聊天吧。于是他们聊天,也不知道聊什么好。他有时抱着那女孩,再进一步就不能了。好吧,这很好。他们就这么消耗着时间。这很好,他想着开始进来多么希望这女孩陪自己,这是件开心事。有时候就是希望有些事发生,象以前那个西安女该,他说有空跟她喝酒,那不可能了。刚才他看着这女孩,那眼神像宝玉看见黛玉,故事正在继续。人生要有些有趣的事,像是等待着的故事。 走出来,鲨鱼在客厅有说有笑。客厅有个粗壮的叫小岳的男人,她们喊他舅舅。小岳满脸疙瘩,面色发灰,像一根短粗的柱子。 有个皮肤白皙的女孩过来,鲨鱼的眼睛亮了。 “晚上我们可以在这睡吧?”大鲨鱼说,里面有些空房间。“我们继续按摩。” “晚上她们有事。”小岳说。 第二天,鲨鱼又来了——卡尔一个人是不会去的,鲨鱼是个老派的人,没什么情趣,似乎很无聊,厌倦了生活的那种无聊。 他们在客厅等了一会儿,两人先后进了房。这个房间好些,像是平常住的卧室。 卡尔躺在床上,小敏拿起他的手,两人就像磁铁一样抱在一起了。他的内心鼓鼓荡荡,满是渴望。 “你干嘛……”小敏拉开放在臀部的手,睁大眼睛。可是她不介意两人抱在一起,好吧,这样也,卡尔想。那睫毛真长,弯弯的。头发像帘子一样无处不在,落在脸上凉丝丝的。他的手又抚到下面,再下面,也许…… “你要干嘛……我有爱滋病,梅毒……!”小敏倏地坐起来。好吧好吧。 “你泡不泡妞?” “嗯……” “你喜不喜欢娃娃——我们生个娃娃好不好?”这真是没有共同语言,不过这样聊天也好。是个乡下人,十八岁,十八岁经历了什么呢?卡尔想这是不是爱情,这离他的爱情太远了。哦,纯美的爱情!但有些原始共同的东西像条绳子一样连接着他们。 外面沙发上,小岳坐在那里,对面有个高个年青人,坐在小板凳上,年青人慢慢讲着普通话,他在想着怎么讲。这里离口岸很近。 “你这里,有没有那种,那种做的——?” “没有……不过,你要的话,我给你叫,不能瞎来!”小岳石头似的脸看上去很笨重。 “上回那家伙叫了个小妹到家里按摩,他问小妹做不做,小妹说不做……那家伙乱来,妈的,别人不做就不做——” “我上去踹门,他不开,我拎了瓶汽油,倒在他门口,‘再不开门,烧死你……’” 小岳站起身,走出去。香港年青人悄悄问卡尔:“你在这里泡过妞没有……”卡尔摇摇头。 小岳这家伙有点像退伍军人,有股狠劲儿,他也在这一片的夜总会看场子,他们是一帮人,乡里乡亲,古老传统的社会有强大的纽带。 第20章 爱与欲(1) 李大沙经常黄昏时出现在宿舍,这是他逃避家庭生活的一部分,他的生活平稳而沉闷,一切都中规中矩,平庸平和。大沙的父亲原本是大国企领导,提前退休让贤,然后在特区一家大装饰集团挂职,人脉颇广。大沙在父亲的羽翼下做点生意,稳定而抑郁——父亲虽是慈蔼,却总是怀疑他的能力。大沙的老婆平凡无奇,在家全职带一个半岁多的小孩。 卡尔与大沙没什么言语,两人很默契 。宿舍生活单调,每个人像是做布朗运动的微粒,杂乱无章而又井然有序。宿舍平常人影廖廖,早上上班时却一个不缺,这是一个奇怪的群体。 卡尔与大沙又来到南昌按摩。大沙在客厅与小岳聊天,旁边虚掩的房门,卡尔看见小敏在里面示意,于是走进来,小敏满面柔情,剥了一颗糖,卡尔张开嘴咬住糖,他咬了一半,另一半放在小敏嘴里,他的嘴亲着小敏的唇,小敏唔了一声。这是快乐的时刻,这种时刻总是很短暂,生活总是很杂乱。 大沙的女友叫阿双,阿双又细又高,眯着细小的眼睛,笑时露出牙齿,阿双皮肤细白。四个人加小岳,一起到外面吃晚饭。大沙总在拉近彼此的关系,卡尔想这是一种能力,有时他不明白大沙是不是喜欢并不好看又土气的阿双——也许就是无聊加偶然。吃饭有什么意义呢?有些别扭,大家都不熟,也没有共同的话题,时间长了就习惯了。人与人之间好似流水,随波逐流而己——只是不知流水是什么在推动。 吃完饭,大沙说去唱歌。小岳不说话,回店里有事。两个女孩也不说话,于是四人打了个的到东门,那里有个公园。 公园没什么人,有些亭台水榭,几个人在那转悠,也没什么唱歌的地方,两个女孩对唱歌很木然。卡尔不明白为什么来唱歌,也许就是想出来转。 公园里有人在唱戏,天气阴湿,那声音响遏行云,在寂静的夜空中迭荡摇曳,让人心醉。 “分飞万里隔千山 离泪似珠 强忍欲坠凝在眼……” 时空似乎凝滞,但卡尔知道,这时空也留不住,美似乎是在一瞬,像曾经的烟花,令人伤感沉沦。 转了一圈,几个人又打车回来,大沙说晚上在这过夜,大家都默然,小岳像个家长似的不做声。 卡尔感觉怪怪的,但是一切都像是自然而然。这大沙外表沉默,行事倒是天马行空。这些都是卡尔未曾有过的经历,也许对其他人亦是如此。 ……他们四人躺在一张大床上,最里面是大沙,然后是阿双,再是小敏与卡尔。卡尔与小敏静静地拥卧,大沙动来动去,然后是阿双的声响与叹息。这影响了卡尔,他抱着小敏,想亲呢一下,小敏直着身体与脖子,哼哼着,卡尔只有作罢。他想睡也睡不着,旁边总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吧,就这么抱着吧,这是开心呢还是难受呢——他也说不清,也许既不开心也不难受,也许是有点开心有点难受……! 黎明到来,大沙先走了。卡尔也没睡好,眼睛又胀又涩,他心里有些失望,于是告辞下楼,小敏送下来,他们在一楼楼道抱在一起热吻——甜蜜的感觉又充斥了卡尔的身心,手又不安份起来,小敏拦着他的手,哼了两声。 卡尔想自己是否堕入情网,但又怀疑这是不是爱情——这与他理想的爱情有多大差距啊。那柏拉图似的感情,知己知音似的相知——不,这不可能……但是显然他喜欢小敏,这是一种入骨的感觉。同时他也感到在特区他不可能有希望中的爱情了,很可能此生都难有。 “爱的最高原则是把自我抛舍给对方,在抛弃和牺牲里感受到自我,在对方的意识里获得自己的认识。”想到黑格尔的话,卡尔只觉得退而求其次——这似乎也有巨大的鸿沟,但也有美好的希冀。生活果然是一面希望,一面失望,象锯齿一样拉着。大家都渴望理想中的生活,现实的生活却成了一种虚幻的苟且,是一种不真实的自我。尤其像卡尔他们这种业务员,这种难以确定的状态,难以稳定的集体单身生活,像潜流一样冲刷着每个人。 “周末到岗厦食街去玩——又好吃又好玩!”周未,吴品就是总导演。 一行人来到食街,一楼的笼子里,好些野生动物。蛇是在另一排的,卡尔看到好大的像老鼠一样的家伙。 “这是果子狸……”有人说,吴品说现在流行吃这东西。 “这个好吃——” 有个像农民一样的人热情地指引他们上楼。 “这我朋友!”吴品说——下三流的社会生活都在吴品的掌控之下。大家鱼贯而入,进了房间,有张麻将桌,几个人坐下来。农民样的老板带了几个女孩子过来。 那穿红色紧身裙的女孩看着卡尔,单眼皮,目光如漆,皮肤泛着光。卡尔叫她坐在身边,他不是很明白这里的规矩。这女孩似乎发育早了,还未长熟的样子,短碎的头发搭在苹果一样的脸上。 他们开始打牌,那女孩脸贴着他,有种幼小动物的气息,头发擦着他的脸——然后那温润如蜜的嘴唇轻抚他的脸脥,他感受到柔软的舌尖——这是初春女孩特有的气息,一下让他心旌动摇……! “你狗日的快点打行不行?”吴品催起来,每人身边都坐了个女孩。但是整个房间就只有卡尔和那红衣女郎。他干脆把那女孩抱到腿上,现在他俩偎在一起,这里没有别人。 这是春天故乡的原野,或是非州的大草原,只有原始的热烈的风吹过…… “你狗日的真会挑人,狗日的眼睛毒的很——赶紧打一张!” 晕晕糊糊地打了几圈牌,卡尔下了桌子,有人补上来。他搂着那叫小英的女孩,走廊里空荡荡的,对面都是空房间,其中一间是一圈沙发。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意——有一个不受自我控制的自己,像自然之神——难道是希腊神话中的森林女神?或者是肆意放纵的酒神?这女孩是来自乡野,云贵的乡野,这很好——曲折是有的。像神坛上的献祭,就这样原始而自然,青春原本像火一样想烈。 他时而想到小敏,这时他的心里干干净净的,他觉得这就是美,是美好,是干净轻松的感觉——没有肉体只有灵魂的感觉真好。他想到曾经的那些岁月,人和事,都是那么散乱,像一团乱麻,所以他不想了,这样也好,必然王国,自由总是很美好——但是却多么难得!他想,那些戏里唱的都是假的,是戏!真情只有那么短暂。 那女孩留了张纸条,一笔一划孩童似的字迹,还有call机。哦,也许是十五六岁,豆蔻之初,过犹不及之感。感情亦是精美的瓷器,轻易不碰,就像他与小敏。尘俗像泰山一样沉重…… 晚上他不再打牌。大家容忍他的异样,有些东西是共同的。他喝了些白酒,晕乎乎坐的士回宿舍。 “狗日的吴品肯定又拿了老板回扣!”李大沙说。有些人就是见不得离不得。 第21章 爱与欲(2) 一直以来,卡尔的理想是过一种理性的丰盈的高尚的生活,虽然不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续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也是高蹈人世,自由洒落的人生。踏入社会始觉理想之可笑。而这些想法渐渐混入世俗无可奈何的生存奋斗之中,变成了闲暇时光的万般愁绪。哪里才有真实的生活?何时才有真实的生活? 王尔德说,我不要谋生,我想生活! 尼采认为最高的生活是艺术的生活,就像他崇尚的希腊悲剧。是的艺术让人沉醉与忘怀,美是最高的感觉,但那是在远方,在生活的顶端。 卡尔白天在大街小巷奔走,做“行街仔”,有时做报价谈单跟单。危机像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头顶,间或有赫经理轻言细语的敲打:你有两个月没做单了,要想想后事了……这段时间他一直为业绩而苦恼,这种烦恼像秋风一样无形无影!又像一条皮鞭一样抽打他的神经。 call机响了,他预感有生意来了,是上回做过的客户曾经理,他们是装修公司。曾说他们接了一家供电公司的装修,有一批家具采购。接下来是画图报价——这让卡尔的尊严有了一些恢复,业绩就是业务员的命根。老练的赫经理按六折报价,跟曾经理也谈了两个来回,赫坚持不降价,这是笔近三十万的生意。业务员的权限是五折,折扣高提成也高,价格降不下来,曾经理跟卡尔说要跟甲方亲自谈——卡尔的内心觉得五折能做就好,如果他代表公司过去谈应该好谈一些,那供电公司在外地,他可以跟曾经理里应外合。赫经理说他过去谈,卡尔心里虽不情愿亦不能勉强。 三人一起过去,供电公司赖总是个矮胖的老头,价格五五折定下来,卡尔如释重负,对赫经理另眼相看,只不过这价稍高出预算,供电公司另一部分量少的家具就在当地香江家具订。 卡尔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似乎前景一片光明:人就是这样,长期没有业绩就会心如死灰;有一点希望就会满怀憧憬,似乎整个世界都在脚下! “如果你签了单,可以到没人的草地上打个滚,撒个欢——”有个老业务员这么说。 现在他在公司有了更大自由,经理和颜和色,像老朋友似的。同事客客气气,吴品、魏奇跟卡尔是做单最多的几个人,也是自由度最高的。 有时侯他也去看小敏,只是他们之间没什么话说,两人之间像有一条看不见的鸿沟,这似乎也没什么,毕竟阅历环境都不一样,再说小敏才十八岁。也许没上过几天学,卡尔想。看见他小敏总会抿着嘴会心地笑,有些不自然,他喜欢这笑容。但是没有共同语言,大家都不知说什么好。 “你结婚了没有?”阿双问。 “嗯——结了……。”卡尔说。 “那有几个小孩?” “嗯,有五个……”卡尔说。 “啧啧,五个还不活吃了你!”阿双表情夸张。 小敏穿着件长大衣学模特走路。 “你看你这死样子把你美的!”小岳坐在台阶上说。小敏“扑哧”一下笑了。 卡尔带小敏阿双到餐馆吃饭。两人用家乡话聊得热火朝天,有时也会笑着骂他。看她们开心,卡尔还是觉得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有些苦恼。 吃完饭走出来,街上人来人往,煕熙攘攘。有辆白色的丰田车停下来,里面一个中年人探着头,卡尔不认识。 “小敏,要不要住到我那边房里?”中年人说。两个女孩站在那里,小敏说考虑一下。 卡尔忽然面红耳赤……他扭过脸去,觉得无地自容。车子走了,他走到另一边的街道。 “没事到我们那里玩哦!”小敏说。卡尔走回宿舍,心里长久是耻辱的感觉,他觉得他们再也不会来往了,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过两天,那个阿芳打电话给他。 “小敏这两天病了,你怎么不来看她啊?” 卡尔又走了过去,应该是感冒发烧,小敏说下面有个小诊所,是江湖郎中吧,卡尔想。他们俩走下来,诊所简陋,有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小敏躺下来挂针。 “姑娘,你长得真美!”女医生不由得说。那姑娘躺在那,睫毛多长呀,鼻梁高而直…… 卡尔呆呆的,这冰冷的小诊所,陌生的医生,冰冷的美人。 打完针,小敏上去休息。卡尔很少感冒,也不打针吃药,像个原始人。 晚上,他又上来看她,他相信自己是理解错了,他也相信直觉。那姑娘刚醒,走出来坐在客厅里,灯光照着她的脸,泛出一片圣洁的光芒。这姑娘长得真像关芝琳!但是更真实更亮眼。卡尔那一刻似乎惊呆了,这也许是这姑娘最好的时候。有一种纯洁的力量让他保持距离,来欣赏令人心悸的美。 哦,这是客体世界,康德所言只能无限接近而不能掌握的客体世界。是《吉檀枷利》中的彼岸么? 两人躺在那里,卡尔克制着心中的悸动。也许这样更好。 “我们做兄妹吧——”卡尔说,也许是一种试探,无疑他后悔了,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懦弱。 “什么?哈哈——”那姑娘愤怒得大笑起来,“好啊,做兄妹啊,你想做兄妹啊——什么时候去见妈妈?” 卡尔觉得不说话也好,言语多么无力。就这么搂着遥远的实体,就这么永远也好。 “喂,你泡不泡妞的?” “泡……”嘴里含含糊糊。 “先别泡妞——生个娃娃再泡好不好……你喜不喜欢娃娃?” 他想到《绿化树》里那个马樱花,大地上的马樱花。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很愚蠢……”那姑娘说。卡尔觉得心都碎了。她配得上任何人,可是任何人都配不上她,甚至整个世界都配不上她。 第22章 社会(1) 公司现在又招了一批新业务员,与老业务员分成ab两组。b组由赫经理亲自带队。老业务员大部分来自相关行业,新业务员则是形形色色:其他行业的业务员、没做过业务的新手、内地刚过来的富二代、公司关系户、刚毕业的大学生……,济济一堂甚是热闹。每个人脸上混合着希冀、观望等等摇摆不定的神色,这些不同的神色混合成一些根本、共同的潜流—— “你们说一下,现在什么最搞钱?什么来钱快?”那个外号叫光光的男人说。这个中年男人各方面都平庸,矮矮的脸上泛着油光。他有着不平庸的志向,他己生了两个女儿,准备合适的时候生第三个。 大家都坐在长长的会议桌上,人群有一种安全与舒适感,尽管这些人都处于社会中下层,但他们有希望,认为自己最终会变成有钱人。 “现在最赚钱的有三大行业,卖粉、卖人、抢银行!”叫阿波的新业务员说。这也是个油腻中年男人,名校毕业,以前做眼镜出口。拎着一个有些旧的lv背包。 “现在连‘卖肉’的都不好做了——你想大家都有……。” “赌博来钱快!都是现钱,不赊账。” 吴品最活跃,看到这么多人他就兴奋,他在打量哪些人有钱。现在他们这些老业务员成了“主流”,能做单会赚钱,新业务员不自然地向这主流靠拢。 “来来,我给大家活跃下气氛——我给大家跳个舞!”那人身材挺拔,长得像张国荣。大家都颇有兴致地看着他。 “老赫马上来开会了……!”吴品说。 “那有什么!没有我王查理不敢的,活跃下气氛嘛!我在部队里,连长都说,没有我‘王叉叉’不做的!”“王叉?”开始跳舞——后来大家也叫他“王渣渣”。王查理跳的是芭蕾舞,他踮着脚尖,提起裤管勒紧裤裆,昂着脑袋,像螃蟹似地在地毯上横跳。 笑声慢慢变小了,赫经理笑眯眯地看着王查理,王查理赶紧坐到座位上。 周六上午的会议结束,剩下的是业务员的自由活动时间,这个自由活动基本由吴品主持,赌博喝酒泡妞是活动的主体内容。大家都知道吴品是个烂人甚至是个衰人,但是人人都不由自主地向他靠拢,包括卡尔这样自以为自控力比较强的人。吴品能准确了解业务员中哪些有钱哪些家庭条件好,这是一种天赋。他有选择地找人打麻将,主动借钱给手头困窘的人。他挣了不少钱,但手头总是缺钱,这些钱都不知去哪里了。有人说他结婚了,他的桌子上有一张小女孩的照片,有人说他在四川老家有个儿子。有人说他跟前台小花信誓旦旦发誓他还是单身,当然他也跟发廊的姑娘们说他还是处男。 “唉,你们这些男人,冲个凉都说自己是处男!”发廊老板娘阿琳说。阿琳在宿舍旁边开有一家非常正规的发廊,阿琳也有自己非常正规的职业——她是富豪酒店的高级领班。富豪酒店在火车站边上,是跟香格里拉同一档次的五星酒店,基本工资八千,小费说不清,平常阿琳穿着高级领班的制服,气质清雅。 “真不明白她干嘛开发廊?”卡尔说。 “她手里的资源太多了,那些文员、服务员都找她挣外块,香港的富豪,那些闲不住的二奶少妇……还有些富婆——不做也得做,阿琳爽得很!”卡尔觉得吴品对社会有种天生的敏感触觉。 那些老业务员没事就往发廊跑,这真是无聊:解决生理问题或者猎奇是可以理解的,但当成一种生活方式则让人难以理解!当然,存在都有其合理的因素这句话是没错的。 “走,下去转转!”有一天李清俭走上楼来,宿舍只有卡尔在。李清俭浓眉大眼,肤色暗沉。这人从不赌博——连看都不看。卡尔想到上回展厅来了老外,李清俭上去用英语接待便对他另眼相待——业务员大多出身低微,华信公司大学生不少,有点藏龙卧虎之感。卡尔听吴品说李清俭每天像新闻联播一样准时去发廊“报到”不是特别相信,也不是很明白今天怎么拉上他。 “这两个新来的,姐妹俩呢,杭州的……!”阿琳随意地说。 果然是江南温婉的女孩——卡尔暗自感叹。那个表妹亭亭玉立,短头发,皮肤白里透红,表情甚是羞涩,表姐娇小一点。四个人上楼来,卡尔恍然明白李清俭上楼来的目的——楼下宿舍人太多了。李清俭跟表妹进了里面房,卡尔甚至有些嫉妒,不过善解人意的表姐也很不错。原始的能量像地下的岩浆喷涌而出,淹没了那些功名利禄的表象,卡尔总会在其中忘我与沉醉,旷野的风无边无际,心中的本我似乎控制了一切,似乎那才是自由意志…… 好家伙,现在阿琳发廊似乎成了华信公司的俱乐部,是另一个分公司。阿琳了解大部分业务员的个性家庭状况及不为人知的隐私,什么时候发工资发提成,业务员的能力及信用人品……。有时候业务员甚至会跟她倾诉自己生活中的不顺及苦恼,于是阿琳又为这个从无信仰习惯的人群充当灵魂忏悔师的责仁。 “你知道那个衰人鲍玉——那真的是个衰人!我不得不说他是个衰人……”吴品有回跟卡尔聊天。卡尔知道两人其实是很好的兄弟。每次赌博,鲍玉一来,吴品都烦得要死。 “我不打——我说过不赌博了!”鲍玉说。“我只站在旁边看!” “我来买两条马,只买两条。”麻将打了几圈,鲍玉开始买马,头几把都中了,鲍玉喜滋滋的,脸上满是笑意——又过几把,脸上笑意逐渐消失,神色紧张起来。后来就不买了,没钱了。 “唉唉,又输一千多!”鲍玉像梦醒似的溜进房,不出来了。 “他狗日的每个月问老子借生活费!”吴品跟鲍玉是白经理同一公司过来的班底,同穿一条裤子的兄弟。 “那回大家去阿琳那里玩,大家都上去了,就他不上去。‘帅哥,你怎么啦?’朱琳问他,他半天不说话——他那东西烂掉了……! “那年老板到内地招业务员,他才十七岁,没毕业就过来了。头一回业务经理带他去发廊,‘这是干什么?’他吓得发抖,坐在那里只哆嗦。姑娘们看他长那么帅,像个小娃娃,都爱上他了! “一个月后那家伙钻到发廊里都不出来了。要是找不到人,大家都说,去发廊找! “后来,阿琳有个偏方把他治好了!” 鲍玉那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人心生不忍。 “听说他在追那苏南。”苏南是前台,长得比鲍玉还高,讲一口有高级感的京片子。 “他狗日的只要是个女的都要追!” 第23章 社会(2) 周末,公司举办一场篮球赛,说是篮球赛,差不多就是在篮球场上赛跑,有几个刚毕业的学生打的很好,身高都有一米八。赛后是食街的聚餐。 “做业务员首先就是要过四关:‘酒色财气,’今天你们先要过酒关。”吴品挨个杯子倒白酒,赫经理笑眯眯看着他。公司现在的业绩很好,赫经理想着年终奖能拿多少。有的新业务员没怎么喝过酒,也只能半推半就——但是酒过三巡,气氛发生了变化,脸红脖子粗的人多起来,不怎么说话的人话突然特别多,不怎么喝酒的人也在找人喝酒,酒是好东西,能激发人的潜能,麻醉人的神经,让世界清晰透明,让人开心快乐。随着酒精量的摄入,身体的刺激开始了,潜底的意识忽然活跃,于是有人开始呕吐,有人说胡话,有人吵吵闹闹。这一关也不那么容易过! 喝完酒,一群人又到dj蹦迪,一群年轻人犹如群魔乱舞。有个业务员带了女朋友来,一下子成了大家的女朋友。那姑娘被围在中间,大家哄堂大笑,有人上下其手,那业务员慌了,费好大劲才挤到女朋友身边。后来带着女朋友逃离,大家都在笑。 “嗨,这里面也有陪的!”吴品说,“找一个看看——”这乡巴佬很喜欢猎奇,那是一种难以遏止的冲动。 这家伙找了个陪酒的姑娘,后来又觉得没劲。 疯狂劲爆的音乐带动着疯狂的人群,这是原始的酒神精神引导着渴望快乐的年轻人。 夜半,一群人来到阿琳发廊,这是灵魂与肉体的最终归宿…… 有个穿白色裙子的姑娘站在门后面,像一朵百合花似的亮眼。卡尔既痛恨于自我意志的失控,又担心他人的捷足先登。旁边同事的脸上也泛出光华,很好很好,那姑娘的眼晴落在他脸上,他会意地一笑。那同事走开了。 “等下打麻将!”阿琳说。 那姑娘牵着他,他们上了楼。真的是肌肤胜雪,面色像大理石一样洁净。那姑娘看着他,俩人相视而笑。他开心而兴奋,这一刻的快乐才是所有的一切,显然,他过于激动了—— “哦,很抱歉!” “没事。”那姑娘含笑看着他。他觉得浑身疲惫,有些困惑,这是怎么回事呢? “卷毛,你还不下来,等你呢!”阿琳个神经病,喊几遍了。他们下来打麻将,卡尔一下输了一千多,有点失望。那姑娘叫王芳——后来卡尔认识好几个叫王芳的女孩,替他打,一下赢回来五百多。 有些时候便会想到小敏,好像也是无意识。 周末他们连着赌了两晚上,好家伙,一群人围着炸金花,那吴品紧张地捏着牌,后来那些牌都捏烂了。 “这帮新业务员真狠!输二三千眼睛都不眨!”吴品说。 山洪暴发的时候,洪水从山上冲下来,带走它碰到的一切东西,土方、树木、生物然后在河道汇聚,浩浩荡荡流向低地。这社会就像洪流,新老业务员就像被洪流卷走的东西,洪流的意志无法抗拒——这意志也是所有人的意志汇聚,流向低地——那人性幽暗之地。文明只是一种矫饰,本能是最终之地,它悄无声息地控制一切。 在洪流的裹挟中卡尔开始了与王芳的约会,当时他留了手机号——卡尔买了部爱立信337的手机,平常像块砖头似地挂在腰上。他没想到过了两天王芳就约他了。在感情上卡尔总觉愚钝,有时他认为这是过于理性的表现。 黄昏,华灯初上,卡尔在小巷子里见到王芳,穿了一件破旧牛仔裤,矮墩墩的不像那天那么闪亮。但那大理石雕像一样的脸魅惑着他。那姑娘牵着他的手上楼,他还没有跟那个女孩这样亲蜜过,尽管这不是爱情,是游戏或者是交易……他进了陌生的房间,两人坐在床上,不约而同地互相望着,他们现在光光的都很坦荡。 “你真好看!”他说,那姑娘脸上有种平静的气质,说不上美艳但肌肤细腻。他感受到温暖的气息,不觉中闭上眼晴,是一种从末有过的舒适新奇的感觉。那女孩亲着他的耳垂。 “有些女生喜欢咬耳呆——”有一回福男跟他说。以前性是那么遥远,从小到大,那是一片朦胧,后来他觉得那似乎是柏拉图式的精神之爱——有时他又痛恨自己的无知,是被欺骗的感觉!在这片土地上,连他都如此之愚钝! 耳朵眼里痒酥酥的,像有轻风拂过原野。哦,好女人是一所学校,那就把他交给这所学校吧。他躺下来,把自我交给神灵吧——他不再是无神论者,交给森林女神吧,月光下的森林女神,那么温柔的森林女神——但他后来成了酒神,成了忘我疯狂的酒神。 他俩愉快地躺在那。是的他该走了,他坐起来,那姑娘还是笑着。 “你真的好看!”他说。 “你也是的!”那姑娘看着他。他的手伸进口袋。 “不用的——我不要钱的。” 他们俩走下来,在小巷子那里分手,他喜欢她,但不敢靠近,世俗笼罩着他,现实也笼罩着他,他被自己打败了。 第24章 成长(1) 公司形成两大文化,一是做单文化,这是公司蓬勃发展的核心。这得益于两个方面,一是产品过硬,现在市府的办公家具基本被公司垄断;二是业务员的能力,能力强就是王者,从工厂到管理层都为你服务,这就形成业务员戮力做单的客观因素。第二大文化就是消费主义。业务员有了钱首先是要包装,衣服鞋子要名牌,越贵越好!第二酒色财气,都要精通。尤其赌博,基本占据了业务员大部分的业余时间,这是人类最古老的陋习,这陋习深入骨髓,消磨也历练人的意志。一般下班后,要不约麻将,要么斗纸牌,后来是集中在周六的会议结束。麻将相对而言比较温和,可放可控,纸牌尤其扎金花则毫无节制,但是又最刺激,让人欲罢不能。这东西简单明了,几张纸牌,天上地下瞬间两重天。有的业务员包里往往有副纸牌。开会前如果人多就在大会议桌上发一圈牌,人少就在小会议桌上发牌,随人随时可押可走。有段时间业务员办公室在六楼,有两个人等不了电梯,一面走下楼一面发牌,结果到楼下一人输了一千。有人欢喜有人愁,这是生活中的一部分,有人一生嗜赌,于是这又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 酒与色是赌博密不可分的一部分。赢了的人请喝酒那是没问题的,你要去找小妹那也是没问题的,总之大家是个群体,像原子核中的质子与电子一样密不可分,况且你也有赢的时候,没有人可以一直赢,因此这钱最终都去了那些餐馆会所还有阿琳的发廊等等地方,你的收获就是过程中的刺激快乐与失落以及永不服输的精神。 那人生还有什么呢? 有些业务员有了家庭有了小孩,照样也过这种日子。有时候卡尔发现人生根本无意义而言。众生和而不同,都在大致的规则下生活,小时候都有远大理想,自认卓而不凡——甚至质素最差的人都自以为是。为什么缺少常识呢,缺少安全感呢——再优秀的业务员甚至业务经理以至老板都觉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于是及时行乐就成了一种力量与慰藉。 卡尔现在再也不能谈理想了,他发现那是一种欺骗,为生存而奋斗的人是不能谈理想的,只能谈现实。包括在感情上在爱情人,他也觉得受了欺骗,而且是受了那么多年的欺骗,受了浪漫主义的欺骗——以往的一切似乎都缺少人性,也没有基本的权利,大家都说要勤苦耐劳,建设祖国……很多东西都是虚幻的。但是眼前的吴品那些业务员、小敏阿芳那些才是真实的,才是真正的快乐与忧伤! 有时他会想小敏,伴随着强烈的耻辱感,是什么在践踏这些尊严?因此他也尽力抑制自己去想这件事,他可以置身度外,但接踵而来的是不甘心不舒服。好吧那就沉浸在那些美丽的形体醉人的欲望中吧,毕竟这个民族这个社会没有也不需要深刻的哲学!他现在像是补一堂缺失的课程——这丢失的课程也是大部分人的缺憾,而这是多么美的课程! 他跟阿芳继续约会,都是阿芳主动。他似乎像一个不老练的情人,一个心虚的伪饰的情人。他想起大学毕业同学的留言:不要去追女孩,但是也不要拒绝女孩!有时他觉察到自己的麻木,似万乎有不得已的味道。 这次的约会应是阿芳的家里,一个相当大的客厅,他有些担心,阿芳说没事。阿琳跟他说,阿芳以前在阳光做事的,一年有二三十万的收入,那是特区顶级的会所了。又有人说她找了个不成器的男朋友。哦,这苛且的感情。阿芳开始亲他,他的全身都很愉悦,这个有着瓷娃娃一般的肌肤的姑娘,让人心醉的姑娘。他们都只要这纯洁的原始的快乐,不想其余的事。好吧,就像非州草原上的野狗。他们互相望着,互相欣赏,笑容可掬。他跟她说他喜欢一个姑娘,睡在一起但没做过爱,这是不是个笑话。 “也许以后可以做女朋友,当老婆!”他说得很没有信心,好多东西都让他没有信心。 “我给你当女朋友好不好!”那姑娘热切地说。现实像一堵墙一样堵在他的胸口。两人都不说话。若即若离的感情最好,两无挂碍的感情最好,既然都是水中的浮萍,就不谈永远的依恋。女人直觉的爱与恨,现实中的男人难以承重!所谓痴心女子负心汉,大概不过如此。卡尔难以掌握这种感情,这于他有什么意义呢?风雨飘摇的环境,邂逅相悦的青春男女——这不是稳定的基础结构,更像是临时搭建的戏台,正因如此,那种销魂蚀骨的感觉更加纯粹。 过了几天,手机又响了。这一次阿芳蹙着眉,卡尔预感着有事了。阿芳说家里父亲生病了,她要回去,离开特区不再回来,她需要一笔钱——卡尔相当窘迫,他把口袋里几百块钱都翻出来,放在桌子上,阿芳并没有看。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快乐是大家的,而悲伤只能独自承受。他们拥抱作别,平静的没有波澜,却让卡尔如此难受!阿芳出身于教师家庭,有种小家碧玉的细腻,他们之间有纯粹的快乐、最少的世俗!在残酷的尘世中是一种多么珍贵的馈赠与慰藉!尼采对人世绝望,认为只有沉浸于艺术的美中才能解脱,卡尔认为人生也只有纯粹之爱才能让人超越。 有时候他也去看小敏,他们依然没什么话说,旁边有个姑娘在学五笔。 “你应该也学学电脑,”他说。 “好啊,我要学电脑——不过家里学便宜些,到时我回家学电脑!” 他想着得尽快赚钱——要是有很多钱,那又不一样了,像小敏这样的也许就只能在家带小孩,但是钱总是难赚的。 第二批业务员大浪淘沙,留下了一部分精英,与前面老业务员成了公司最坚固的核心。后面也有新业务员进来,基本上都是过客,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a组的老业务员根深蒂固,b组留下来的业务员基本靠勤奋。那个阿波矮矮墩墩,成天默不做声在外面跑单,并且还只跑关外的工厂——这是老业务员不可想象的。阿波跑了两个月,做了二三十万的单,这成绩是不错的。 第25章 成长(2) 卡尔觉得自己身上缺乏阿波的那种勤奋精神,他天性懒惰,总是不想去跑单,不想去做最基础的工作。但是他发现大多数人喜欢跟他交往,信任他。供电公司的家具己配完,剩下尾款还没有收,还有些补货的员工系列,要的比较急,工厂的货期长无法及时交货,于是卡尔跟曾经理商量,补货他找别的公司做掉,保证货期及质量,可以先交货后付款,这对曾经理的装修公司自然没什么坏处。 给卡尔供货的公司就是他上班过的香蜜湖的公司,老板老李资源较广,可以先货后款。货期一个星期,临近货期,曾经理猛催卡尔,卡尔猛催老李——这很让人形成焦虑,后来卡尔发现,做工程的人普遍焦虑,因为环节不可控,意外风险倒是很大——这就是所谓做私单,属于灰色交易。交货最后一天晚上,老李跟卡尔说货己装车出发,卡尔才松口气——刚才那一阵曾经理那边的老板恨不得掐他脖子了,现在大家都松懈下来。第二天的安装很顺利,卡尔拿了张转帐支票,还有余款质保期后支付,装修公司他们吃饭,他们需要一个灵活的供应商,接下来还有些银行网点要装修。卡尔算了一下,这二万多的小单有四五千的利润,赶得上在公司做一个中等项目了,风险与利润任何时候都是对等的。 华信公司现在特区家具界崭露头角,这一批业务员也成为中坚力量。卡尔与昔日的同事阿峰一直保持联系。阿峰面相诚恳,长着关公似的红脸膛,人也相当勤奋,现在另一家外企公司跑业务,那公司做高端外企,阿峰便把一些公司做不了的公司信息发给卡尔——这正是卡尔所欠缺的,有些政府项目华信公司是有优势的,成功率也颇高——公司刚做了机关事务管理局项目,品质获得相当肯定。阿峰有两个信息比较有价值:一是交运公司大楼一是科技公司大楼。卡尔到白经理那里报备。 “交运公司魏奇也在跟,”白经理说,卡尔有些失落。 “不过你们可以一起跟!”白叫了魏奇来,两人跟压力小一些,提成平分,两人都有共同阅历,合作也好。那个办公室主任闫志老成持重,白说此人“很有前途,从京都下来的。”并且此项目公司有政府关系,现在就是等招标了。 等到发标书那一天,却没有华信公司。卡尔接到白经理紧急电话,说赫经理说我们怎么跟的单……三个人赶到闫主任办公室。 “你们没拿到标书?那我也没办法!”闫主任呲着牙,“这个发标是基建办发的,刚好我出差。” 三人在楼下面面相觑,电话从赫经理打到总公司,说是没办法。只到下午,白经理说搞定了,到基建办去拿标书,基建办一个黑黑的高处长办了标书手续。 “本来没你们的。”那人似是无可奈何地说,面无表情。 四家入围公司摆样品——本来是三家,其中京信公司是关系单位,即长期跟华信公司调货靠关系做单的公司。京信要华信公司做交运公司样品,华信公司这才发现公司未入围。而这份标书也是在办公室主任不知情的情况下由基建办发出来,现在基建办在压力下又增加一家公司摆样品,华信公司自然重视产品的品质。华信公司与京信公司样品摆在一楼,另两家公司不知摆在哪。卡尔与魏奇守在样品间,看何时交运公司来考察样品。守了几天时间,忽然有一天京信公司老总气忿不平地过来说,产品领导看过了——并没有看他们两家,另外两家样品放在十八楼,那个高处长就带领导看了十八楼…… 这一下两家公司炸了窝,这太不公平了。京信公司牵头,两家公司找了交运公司书记兼副局长投诉,基建处私自操作,于是产品重新评估,华信公司做了油漆及软体的产品,京信公司做所有柜子,基建处支持的公司做了一少部分的员工板式家具。 晚上,办公室闫主任说请华信公司摆样人员吃饭——因为华信公司质量过硬给他们争了光。这让白经理卡尔与魏奇有受宠若惊之感,闫主任出身部队,叫了一个战友来陪酒,卡尔与魏奇喝得酩酊大醉。接下来是两个月的交货期,产品交付后,闫主任又专门请了他们。 “基建办找的那家公司太差了,都不是自产的,在外面调的货——这个主任都派人跟踪调查了。现在主任要我们来找专业公司验收,找他们毛病!”白经理私下跟卡尔魏奇说,“基建办与办公室斗得很厉害!” “看他们还跳不跳!不行就把他们搞进去!”主任呲着牙说。 一向对他们态度恶劣爱理不理的高处长忽然对他们友好起来。 一连几天晚上,白经理都在起草家具检测报告。卡尔想,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资本与权势盘根错节,互为表里。 现在卡尔手上还有一个政府项目:科技集团,另一个是交运下面结算公司。这些都算优质项目,依靠公司实力可以做个七七八八。这些可以让他有稳定的收入,但是要扬名立万则显然不够……现在显然到了一个瓶颈时期。 第26章 成长(3) 科技公司的进展应该算得上顺利,经办人办公室江主任是个丑陋和蔼的小老太婆,卡尔入手也算早,因此科技公司的预算和底标就由卡尔来做,然后是等待财政审批及招标。这项目标的大概六七十万,不算大,应该说胜算比较大,最后的招标结果却有些意外:另外一家香港公司以更低的价格中标了,本来那家公司以外资公司为主,以价高出名,现在却以更低价格横刀夺爱,着实让人想不通。正当卡尔气馁之时,科技公司又强势要求中标公司分出一部分油漆产品给华信公司来做,科技公司更看中这一块,现在中标中公似吞了个烫嘴芋头,而华信公司亦降低了利润,大家都比较勉强,倒是互承人情,多一个合作伙伴未尝不可。 现在卡尔觉得做单不仅仅是实力,也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当然前提仍然是实力及努力。像他以前上班过的公司,努力在当时并没有好的效果,到了好一点的公司就可以成单。但似乎有这些还是远远不够,自由之路依然遥远……卡尔有时候想这些问题依然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并不止卡尔。现在b组的业务员也稳定下来,这些人以本省人为主,做事低调务实,业绩也算稳定,过了几个月,这些人才慢慢向a组这些老油条靠拢——这是更老的油条赫总经理一直控制的事情。a组的老油条并不服赫经理管,在业绩支撑下各自相安。b组则被赫经理控制的比较紧。 波仔算是b组的佼佼者了,基本上业绩不断,自然公司的业绩并不能满足波仔的需求。波仔有家有口,不像卡尔这些单身汉,波仔毕业在进出口公司,后来自己做眼镜生意,也算是久经沙场。 “有一个项目看能不能合作……”波仔很随意的跟卡尔讲。原本大家都心照不宣,现在几个月后波仔这么讲,这人城府很深。 “喂,每回回公司你少跟大沙一起走——这个老赫很忌讳!”波仔说。 有一回公司组织k拉ok,李大沙跟赫经理争话筒——原本赫经理以为没人跟他争,大沙属公司关系人员,并不受他约束。赫经理唱的是《爱拼才会赢》,唱完大家鼓掌。 “赫爱飘唱得好,唱得好!”李大沙起哄,大家装作听不见,赫经理却听得明白,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那天他要是不老实,现场就削他!”事后李大沙跟卡尔说。大沙跟业务员关系都很好。 波仔合作的项目是银地置业公司——区委占大股的地产公司。卡尔找到工程部,工程部说现在是设计部彭工负责。卡尔见了彭工,一个帅气的年轻小伙子,清北大学毕业。卡尔断断续续地联系彭工,两个月后,他跟波仔请彭工在海上皇吃饭。 电视里正转播奥运会射击项目,大家边吃边看。 “你们这一块一般业务费用会留几个点?”彭工漫不经心地说。 “三到五个点吧。”卡尔慢慢说,这人看上去这么年轻。 “好,那就五个点吧,争取你们来做这项目!” 彭工给了总裁办阎荣电话,阎荣负责整个招标事宜,彭工负责质量及进度。卡尔在总裁办见了阎荣,阎荣长身玉立,是个干练的中年人,两个星期后,阎荣带公司总监考察了工厂,考察完毕,公司老板张大运宴请总监及阎荣,卡尔与波仔做陪。 “一个好的企业,到了一定规模主要就是管理,就是团队建设,”总监在席上大谈如何团建。 “张老板也算是个土财主了,”总监微微笑着。“你们公司也搞团队建设吧?” “也搞,当然不像你们大公司!”张大运笑眯眯地说。“我们就是给业务员最现实的鼓励与刺激……” “你这老板不错,有这意识也不算土财主了!”总监慢慢喝着汤。他有糖尿病,所以老板点了木瓜炖雪蛤。 这项目看似进展顺利,银地公司招标属企业内部邀请标,基本上是形式主义。卡尔与波仔商量,招标前应该私下清阎荣,看下他的意见以免横生枝节。阎荣很忙,但是说抽时间出来。 “你们老板有没空?”阎荣问。看来阎荣是想见老板。卡尔跟阿波把这情况跟老板讲了,张大运说没问题,你们先约。 卡尔跟阎荣约了周末,老板在濠江开了房,卡尔与波仔在房间喝茶。六点多钟,老板电话来说他有事来不了。 “你们接待一下就好了!”张大运说。两人面面相觑。 “我快到了——我己经叫我司机先走了……”阎荣在电话里说。 “这怎么办?”卡尔简直觉得要崩了! “在这再摆一只茶杯,就说老板有急事刚走——”波仔放了一只茶杯在茶台上,看来也只有这样了。 阎荣走进来,“您点菜吧——老板刚被中国银行的电话给叫走了,说是贷款的事,他跟您说非常不好意思——”卡尔话说得客气,态度却很随意。 “那没事,那没事……”阎荣竭力不让自己的脸色难看。 有时候,卡尔也不明白老板怎么想,有些事情自己左右不了。临近招标,卡尔与波仔想怎么跟少老板讲彭工的意思——现在很多事是老板儿子张雄在管事了。 “先就说甲方要十个点吧,到时中标了再说!”波仔说。 招标结束,两家公司中标,华信中了七十多万的油漆类产品,另一家江大公司中了三十多万软体家具——即椅子与沙发。这结局算是过得去了。 “你们油漆类产品评分就比江大公司高零点零几分,不是我你们可能就落选了——不过这里面的细节我不会告诉你们!”餐桌上,彭工跟卡尔与波仔说。现在他们已经相当熟了,某种意义上他们现在是利益共同体了。饭后,他们去桑拿——这以后成了彭工的标配,饭后桑拿。 “这家伙这么年轻这么成熟!”这是卡尔与波仔对彭工的共同评价。这人出身清北,家世良好。“我记得小时候跟父母在一幢宿舍,后来父母的同事差不多都是部级或副部级了。有一回公司组织出去玩,又担心出去玩的风险,于是就查了国家旅游司xx的旅游提醒,我跟同事说,这xx就是我舅舅……”彭工有一回兴致勃勃地跟卡尔讲。 “这人确实前途无量——只是聪明太过……”波仔说。 条条大路通罗马,总有人出生就在罗马! 第27章 成长(4) 现在卡尔的生活算是稳定——相较于半年前的那种流离,只是他仍然心存疑虑。跟单做单,工资提成,业余的放浪时光……这就是他追求的生活?这不可能,他只不过认为这是一种过渡状态。但是将来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或者他希望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他也说不清。理想似有似无,现实的生活又是什么在掌控?交运公司科技公司银地置业这些人与事原本对他都很陌生,后来却水乳交融地走到一起,而把他们粘合在一起的是什么呢?无非是利益——利之所在趋之若鹜,大家都将在其中分得一杯羹。这是特区,是资本主义制度的特区,是自由经济的特区,相比于内地,他肯定更喜欢这里,这只不过比较而言,他原本的理想远非如此——看来真的是“圣贤”书读多了,有时候让人哑然失笑。如果一个人受正统教育,总觉得要经天纬地,进入社会后却发现人人为私,处处碰壁,如果这人不改变那就会痛不欲生。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在哪里?谁为此负责任? 最终的承担还是个人。每一个时代都是如此——这真是一个严肃的笑话!想到这些卡尔顿时觉得个体的卑弱——就像大海中的一朵小小的浪花,瞬间消散。这一切究竟由什么控制?好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操控了这芸芸众生! 在内地,业余时间卡尔尽量去学习——像是在学校的习惯,卡尔认为终极的学习是哲学上的探索——比较靠近永恒真理,那时他模糊的认为黑格尔所提的“绝对精神”的概念有那么一点永恒的味道,但是形而上的唯心总是陷入虚无主义的无底深渊。现实终究也没有德意志民族的那种环境条件,他也更赞同克尔恺戈尔的“一边生存,一边完成自我精神之路”——一个现实主义民族,一个湮灭异类的民族,一个自我循环的民族,封闭的地理、大一统的烙印刻入基因的民族,因循守旧才是苟且之道。 看来,当年推崇至上的学习变成自我修行,琴棋书画是陶冶性情的雕虫末技。尼采把艺术当作最高的统治,只是因为超人在现实中的结局是疯狂…… 好吧,那就沉浸吧,毕竟这也是生活——也许是真实的生活——但不是自为的生活。 现在有底蕴的老业务员不仅仅在宿舍赌博,有时在高档会所开房赌博,先喝个半斤白酒,每人腿上坐个小妹,扎金花,梭哈,三皮。一掷千金挥洒意气跟港派电影中的感觉是一样的,好吧不就是钱,又不要命!赢了就是大爷,输了努力挣钱,要的就是这种感觉!搏一搏,单车变摩托!这是吴品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万一搏起来呢!吴品身边总有一帮这样的人,那个瘦瘦的黄毛经常跟他们一起玩。“你们知不知道,黄毛现在发了,在六支队下面开的场子,一晚上流水几百万,看场子的兄弟二三十号人!”有一天吴品说。“但是他吸毒……”王查理去了那场子玩,“黄毛现在做起来了,那些老头子老太婆都抱一二十万在那里玩——有个妈咪一晚上输了五六十万,眼睛都不眨,场子里随便拿钱!”王查理是有赌术赌品的人,一般不输光不下场。 “黄毛一年搞一两千万,不过这狗日吸毒!”吴品说。前种大家认为是料到,黑白两道通吃,后一种则为大家所不齿——大概是个人或社会没到那境地……刺激永无止境,人生就是从一个欲望到另一个欲望。看看那些拆迁户子弟吧,看看村中收租分肥的人吧,看看那些暴富的人吧,原始的欲望没有止境,欲望的尽头只能是德行…… “‘纽约’开业了,咱们得去捧捧场——桌子吧椅都是李清俭做的。外面吧台都是韩国来的小妹,个个身材劲爆……”于是大家去了‘纽约’,灯红酒绿,吧台上的小妹穿着超短裙,迷人的笑脸让你不来上两杯都不行。“远洋大酒店又从内地舞蹈学校来了一批新妹子……”吴品说。远洋大酒店三十楼上的表演厅果然热闹,跳舞的小妹妹带着天然羞涩的笑容,像天仙似的翩翩起舞,下面是痴呆若狂的看客。 “这是xx县的县长送的花,感谢县长!” “这是xx集团的董事长的鲜花,感谢董事长,董事长说了今晚的酒水他买单……”主持人讲完,下面总有些包厢有热烈的掌声,看来县长有不少随从。商人坐地起价,清纯美丽的小舞蹈演员有时被不菲的小费吓得不知所措的哭起来……姑娘,不要怕,这是特区,就是有钱——这只不过是小小心意,没有任何压力,对你也只是纯洁的仰慕……家里有困难没问题……我可以送你去上大学,你想干嘛就干嘛。这里有的是土豪及英俊潇洒的富贵公子,也有争风吃醋倾家荡产的爱情故事,也有卡尔吴品这样的啦啦队员。 ‘天上人间’的女孩个个性感,‘金色时代’的女dj美丽动人,‘金枫叶’里面好多富婆,‘太空城’包房没七八千下不来,‘名人俱乐部’最老牌,春风路玩得最嗨,‘芝加哥’全是一夜情,听原创就去‘根据地’,喜欢运动就去‘本垒吧’……这是娱乐的年代,是青春挥霍的好时光…… 这一切的背后大佬都是“钱”,它像一个指挥家指挥着世人,于是世人像提线木偶般被动。马克思说,钱是犹太人的神,它本身毫无价值,最后却成了人间膜拜的神灵。人们创造了神灵,又被神灵摆弄——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这就是时代,即将融入历史的时代,是外部环境与内部环境共同作用的结果。时代精神的狂潮淹没其中的每个人——但其实质也是每个人的行动形成这时代洪流,也是集体意志的集中体现,作为小人物的业务员成了其中的表现之一…… 第28章 众生(1) 张爱玲说人生是一袭华丽的旗袍,里面都爬满了虱子;在特区纸醉金迷的外表下,掩藏了多少辛酸泪水…… “下午,跟我去陪银行领导打麻将!”吴品跟卡尔说。周末例行的赌局,倒是换成了陪客户。 “我表妹——才从北京毕业的大学生,等下过来陪领导……”吴品说。卡尔想到业务员前两天讲的笑话:吴品跟另外一个业务员去关外银行分点,主任随口问,小吴哇,怎么过来的?嗯,刚才看对手公司是开奔驰来的,吴品张口就说,开车来的——后来跟客户出门,客户拿了车钥匙,“来来,吴经理,帮我开下!”吴愣了下跟后面业务员说,你来开你来开——那业务员拉了下包说,哦,忘带驾照了…… 他们在海外联开了房,银行来了两个中年人,打个招呼开始打牌,牌打的不大,卡尔也很轻松。 “主任,晚上我表妹——才从北京毕业的大学生……” “狗日的小吴,你别又搞这些名堂!” 吴品第一次见主任时,大家还相当生疏,那时主任几个人看了对面展厅,产品是不错的,前台把电话给了吴品。 “主任晚上出来吃饭——耍一要!”吴品的大嗓门整个楼都听得见。 “吴经理你小点声——” “小声干什么,就是吃个饭玩一玩,又不是贪污腐败!你放心,东西我给你做好就行了!”吴品的声音更大了。 主任还是出来了,现在他们相当熟了。“吴品捡到宝了,好多分行呢!”大家这么想,吴品自觉苦得很呢,除了这银行他也没什么单做——提成早花完了。 吃饭之前,吴品电话响了,有个女人上来,低着脑袋,卡尔有些难受。 “小吴,你别搞这些东西……”那主任说。 大家站起来吃饭,女人与吴品走到边上,小声说还要不要在这里? “你还在这干嘛,滚,早点滚……” “你狗日的能不能温柔点?”卡尔走过来,按着吴品的肩膀,那女人走了,卡尔松口气。吴品不作声,吃完饭又打了两圈,散场。 第二天中午下班,公司几个人坐电梯下来吃饭,吴品笑着跟卡尔说:“我女朋友转让给你好不好——你只需要出房租……”卡尔愣了一下,吴品的脸又红了,同事哄堂大笑。 “你狗日的,缺钱了就说一声嘛!”卡尔笑起来。大家出了电梯。 “你没跟毛毛一起了?” “她把我踹了。她狗日的利害得很——在富迪宾馆收银搞了十几万!” 卡尔难以想象吴品的生活,他的周边都是三教九流的人——发廊妹、赌徒、小商贩……都是些有故事的人。 有一次在吴品那里玩扑克牌,卡尔自以为牌技尚可,但他发现有个不起眼的老头,牌技不错,然后两人对赌,卡尔基本上都输了,输到九百多时不打了——他碰到了高人,感觉很惊讶,这牌不能再打了。 “你跟他打,他都输了三套房了——现在家里人都不跟他来往了。”吴品悄悄跟他说。 每个人都有隐秘的内心欲望。吴品与人不同的是:他赤裸裸不害臊地说出来做出来——大家因此而喜爱他又有点讨厌他。 “我那天有钱了,一定要抱个美女在地王大厦那个尖顶上睡觉!”吴品说——这说法真豪气,让有学问的人暗中纳闷。卡尔想这个没什么文化从大山里出来的农民,走到这里经历过多少事呢。卡尔跟他说衬衣不要扎在内裤里,教他怎么打领带——这家伙渐渐成了西装革履目光炯炯走路带风的汉子。他每天都在追逐那怕最微小的利益:看每月那个业务员提成高,那个家里有钱,把自己年老的舅妈介绍到公司做卫生,到宿舍洗衣服——舅妈有次说借了不少钱给他了!这人也让同事感受到他的豪气:可以没钱吃饭,可是要有钱打车,吃饭泡妞永远大方豪气…… 业务员波仔则是另外一种个性:这人深沉稳忍,从不张扬,跟所有人都是一团和气——即便他不喜欢的人。所以他成了赫经理倚重的人,少东家张雄也欣赏他。这人长得也稳重,矮矮墩墩,面容随和,手里随时夹着的烟熏出一口黑黑的大板牙。黎黑老成的脸膛一看久经风霜——有时卡尔想不通这样的人重新从业务员做起,波仔三十多了,从一个行业重新做起需要勇气。后来卡尔了解到波仔以前自己做公司的…… 业务员魏奇则是另一种个性。魏奇号为老鬼,与波仔差不多年过三十。魏奇面如黑砂,形容枯槁,手如鸡爪,唯两睛如漆,走路一摇一摆滑稽搞笑。 有次卡尔与魏奇坐在草地上聊天,三个妙龄女郎走过来。 “嗨,嗨——”魏奇笑着跟那些女孩打招呼。这人好怪!女孩子们笑着走过去,魏奇转过身依然在招手。“嗨——”女孩子们走远了。又有一次卡尔在外面跟单,在一个小巷子碰到魏奇。 “干嘛呢,老鬼!”卡尔还想是撞单了。 “公交车上看个女孩长得漂亮,就跟到这来了——一转眼不见了!” 最有趣的是魏奇打电话了! “谁呀?我是李鹏!你是——你是潘金莲——嘿嘿嘿嘿……”魏奇发出一阵怪笑——很象是周星驰的那种怪笑,办公室所有人都在笑,有些女人笑出声来。这人能打上半个小时电话。 “老鬼不跑业务时都在发廊里……”吴品说。“有时是洗头,有时在按摩!”魏奇那么瘦,有人就开玩笑说他可能吸毒,又有人说他以前走私bp机,赚了二十多万! 特区的每个业务员似乎都有不同的故事,这些算是“死挨”过来以至“挨不死”的业务员似乎都特立独行,性格古怪,又像戴了一副奇特的面具——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自我,哪个又是潜藏的自我呢? 相对个性鲜明的业务员,李清俭算是另类中的正常了。 第29章 众生(2) 李清俭不抽烟不喝酒也不赌博,似乎也没有其他别的什么爱好,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但是阿琳的发廊总有他的身影——一般业务员是三三两两,他也是一个人。人也倒随和,人算是中庸平常。这在业务员中非常另类了,这人似乎非常有定力。 “有一回中午回宿舍睡觉,”李清俭说,“我睡了一会儿模模糊糊听到有人进来——原来是鲍玉跟小花——” 卡尔想看来回宿舍睡觉的人不少。卡尔上班时间不想跑业务,大多在图书馆消磨,回去睡觉麻烦又无聊。 “鲍玉睡我下铺。两人聊着聊着就干起来了……” “他不知道你在上面!?” “不知道……”李清俭一直等他们办完事才下床。这人一脸平静。 “那个吴品追过‘杜阿姨’你知不知道?”李清俭说的事总让卡尔吓一跳。“杜阿姨”并不老,出身清北大学,屈尊到公司做文员,基本上不正眼看人但文案工作相当完美。人也长得端庄,惜乎单身独影又总在社会边缘,年岁渐长逐渐落寞,于是被李清俭冠与“阿姨”之名——有时他也称她杜十娘。 “吴品被当场残忍拒绝——后来在宿舍蒙着脑袋睡了一下午!这家伙像平头哥,睡一觉就好了!”看来吴品也是真性情。卡尔想,杜十娘如此人品却落落寡欢,大概早年的她也未曾想到。人生就是如此,有人狂欢有人苛且,只不过时变世移,半点由不得人。有一回杜十娘做了个相当惊艳的发型,用假发在头顶盘成凤尾之状,又穿了件薄黄衣裳,自己也是笑脸如花——似有自嘲之意。大家一面欣赏一面看那容颜上遮挡不住的暗影——好像是贴了标签保质期已过的食品,唉,人生真是残酷,万物都有保质期,你得在适当的时候做适当的事! 有一天杜十娘给魏奇做方案,两个不知怎么谈到文学。 “文学西安还是有深厚底蕴,像贾平凹,路遥还有陈忠实——” “是的,陈忠实路遥是典型陕军,展示的是黄土高原儒家耕读的传统。”老鬼魏奇是中文系科班出身。 “贾平凹出自商南,既有秦人的拙朴亦有楚人的空灵——还有你原始巫噬的传统……”杜十娘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小小的设计室里响起杜十娘难得放纵清脆的笑声,夹杂着老鬼似笑非笑的嗬嗬声。他们真性情地展示了半小时,然后整体陷入了沉寂——摘下面具既令人放松又令人难堪,现实才是真正的不堪。维持真正的自我不容易,现实中的自我更不容易。 另一个特殊的业务员是鲍玉,严格来讲鲍玉不像是一个业务员,倒像是一个未毕业的学生。他基本上不做业务,也没人给他压力。赫经理批评业务员时老是看着他—— “看着我干嘛——” “你长得好看啊——”赫经理说。 鲍玉跟业务员吹牛说他要把前台都搞到手——他做到了。但后来发现他也许是被别人搞定了,这个小巧秀美的男人有种让所有人我见犹怜之感——最后获得了“西门玉”的花名,真是有改错的名没有叫错的号。 鲍玉第一个下手的是一口京腔的柳杭,柳杭高挑身材,说话娇婉动听,有种让人发麻的高级感。一个月后,柳杭有一回说鲍玉: “就是个人渣!”柳杭沉着脸,一改奶声奶气的腔调——那样子好像出门踩了狗屎。 鲍玉跟小花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迎一个送,两个人都无所谓,半个八两。后来卡尔才知道小花离过婚,有个儿子从未带过——有一回她前夫来,小花连楼都不下,前夫在下面骂:自己生的儿子看都不看!小花一副观音像,却会查颜观色。那时李大沙算是有背景,又有点钱,小花跟李大沙说,什么时候请我出去玩嘛,现在海边好好玩!说得妩媚自然,不知怎么大沙倒喜欢阿双这样的河南乡下人。 鲍玉看中喜欢的女人都要弄到手,有股不要命的感觉,大部分女人也喜欢不顾一切的男人,奈何鲍玉对每个女人都是如此,这就是难得的渣男——要是这种精神用在业务上那确实是精英。好在女人也想得开,似乎也没亏太多,鲍玉又不骗钱实际上也没骗感情——他真心对待每个女人。他也曾经真心喜欢过一个发廊妹,那姑娘长得漂亮。鲍玉把那姑娘带到公司—— “这是我女朋友!”鲍玉轻描淡写,掩藏不住的得意开心。直到他发现那姑娘对每个男人抛眉弄眼,展示自己的无穷魅力,还跟人留电话——展示了统治包容一切的博爱态度,鲍玉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那个女朋友呢——”大家一调侃,鲍玉就挂不住。“兄弟,不说这事好不好?” 只要能算得上荒唐的事都有它原始本来的意义,也说不上荒唐了,只要能平安度过那就是意义。 有一次,老前辈白经理带四个新业务员到关外跑单,下班后带新手开开萦是传统的惯例,于是老白带他们找了个发廊,每人一个美女——老白倏忽了一个关键的细节,最后导致了严重后果:四个人有三个人中了标…… 老白除了是公司的创始人,还有个身份是老中医,专治疑难杂症。三个业务员分别到了宿舍(经理单间),老白和颜和色,胸有成竹! “裤子脱下来!”好多年后卡尔才明白这是皮肤病科的标准程序。 宿舍有时有人有时无人,都是男人,业务员忸怩一下脱了裤子,关键时刻顾虑不了尊严! 老白对症下药,基本上一个疗程解决。业务员又恢复了笑脸,原来是这样啊…… 大家讲这种笑话,业务员自己也调侃,人生的侃只要过得去,经历一番非常有意义! 总有人在他人面前充当神的角色——唉,没有神的话人类几千年怎么过得下去! 第30章 众生(3) 老白虽号为“药神”,自己却无“神”可倚,完全是久病成“医”,自学成“才”!他熟悉大大小小的皮肤病专科,电线杆、肮脏卑鄙的墙角都是他的知识来源地! 一次卡尔到老白寝室找他,一进门,一股浓重的硫磺气味熏得他差点闭过气!卡尔勉为其难地坐下来,一面后悔不该进来。桌子上摆着《厚黑学》、《曾国藩家训》。老白细黑皮肤,肥肥胖胖一身虚肉,言谈善良温和喋喋不休像个老婆婆。两人在那闲聊—— “十七岁那年,我高中没读完就来到特区——准备大干一场扬名立万,”老白摇头晃脑,“后来找不到事做,饿了三个月——我看这不是头,又没钱,就沿着铁路走了回去……然后学了两年电脑!” “从铁路走回去?——你吃什么?” “……捡了一路的西瓜皮!”老白笑眯眯的像个弥勒佛。 “现在感觉身体太虚了——经常走几步路就出一身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老白脸上一直是和善的笑容——在虚弱的表面里面似乎有一个铁一样的毫不在意的精神,藐视一切的意志。这个人还这么年轻,身体成了这样!卡尔真是想不明白。老白有个乡下小媳妇似的女朋友,偶尔来看他,女朋友留着短头发像个工厂妹,两人很久了,不离不弃的那种——卡尔又想不明白了。 “我要是好不了,以后就只有给媳妇买个振动棒了……”于是大家都笑起来。 老白设计做得很好,深得交运公司主管书记裘书记欣赏与倚重,那些贴墙定制的柜子都是老白设计,家具摆放及走线也都要老白过目。后期沟通常常是老白带着老鬼魏奇去交运公司,卡尔感觉两人有些秘密,也懒得去管,落得自己轻松。后来气氛渐渐不好起来,老鬼跟老白有时吵起来。 “没啥事吧……”卡尔单独问老白。 “是这事,那个裘书记喜欢西安画院某院长的画,魏奇就说他搞得了,到最后又搞不定!”老白说得气愤愤的,“明年特区有六大工程,其中西部通道就是裘书记在管——你说随便做点什么不好!” 卡尔偶尔跟魏奇说这事,魏奇又是一番说道,“画是没问题,我都问了朋友,八万一幅,一人四万——老白又说我从中吃了回扣,你说这事怎么做!” 看来吃回扣的也不止他与波仔,可是吃不吃得到则是另外一回事。银地置业交货几个月了,收款却很迟滞,作为业务员,卡尔倒不十分急,急也没用,倒是老板张大发来火了,说再不给钱,把东西拖下来烧掉!这也不过是气话而已。这个银地置业属于市委国企背景,有回业主集体闹事——银地下面豪宅的业主也不是一般人,市里也摆不平。后来从上面下来老大一个领导来考察,这事顺便就摆平了。所以款只能慢慢收。 到是那个彭工没事就喊他们出来吃饭按摩——这个彭工也有分寸,差不多就是大半个月一回,反正卡尔他们有业务费用,彭工又好这一口,卡尔跟波仔也落得放松。况且,这么个大集团后面也有项目做。 “都说你们银地工业区那边有个红灯区,听说很好玩!”波仔在那聊,彭工这么年轻! “我对这个不感兴趣,”彭工正经起来,“我女朋友在德国呢,有一米七五,长得也漂亮——再说我这么帅……”这家伙长得倒是一表人才,不喝酒又不抽烟,倒是喜欢吃海鲜,喜欢按摩。 “倒是有一回被两个同事给引诱了,说怎么怎么好玩,三个人上去开房,我是二三下就下来了,就坐在下面等,过大半小时一个家伙下来了,我说你这状态不错!那家伙愣了一下,‘嗐,你不知道一直没起来……’另外一个家伙一个小时才下来,于是大家都说他厉害!” “‘你们不知道,我啥都没做,一直在上面聊天啊!’那家伙说完我们都笑起来……” 大家都说彭工这么好的背景,在这么大的公司一定前途无量。 “我在这公司不会待很久——不过上面老总很喜欢我!”卡尔知道他说的是公司里的一个总监。现在总裁办主任阎荣上调了,换了一个性格很和善的朱主任。 彭工果然过完年就走了——后来这人果然在京都市做了老总,彭工是跟卡尔谈回扣的事。波仔跟卡尔商量,工程尾款还没收完,现在公司的销售总监是张雄。 “不能跟张雄说彭工离职的事,否则张雄会说人都走了,给什么回扣!”卡尔觉得波仔说得有道理,这里面还有他们的‘倒扣’,更见不得光! 钱真是难挣,有时候是看得见到不了手,更多的时候则是看都看不见!但是这一年是看不到更多的钱了,现在已是年末了,像庄稼的收成一样基本定型了。 整个公司一下松了下来,当然打卡、工作报表、催款等等形式还是要维持正常,只是每个人的内心都松懈了。卡尔觉得这一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事业算是有一定稳定性,忧的是事业基础并不够充实——对比阿云的姐夫有一大批供应商为他服务,而卡尔没有,有些公司处理不了的小项目得自己做,但是没有好的供应商也难以操作! 怎么样才能突破呢? 卡尔坐在金色时代外面的轻吧,跟福男一面喝酒一面在想这个问题。福男现在的出口已走上正轨,他挂靠一家大的出口公司,有自己固定的供销渠道。现在两人基本上不聊内地的事——不到二年的时间,内地似乎成了一个遥远的概念。现在轻吧里是曼妙的轻音乐,那个dj女孩多漂亮啊,短头发,鹅蛋脸,高高的鼻梁上一双大眼睛如梦如幻,她似乎并没有在意自己的美,她也许只是打碟的副手,不知怎么卡尔就被那姑娘给迷住了。场子里有很多美女,都比不上她那么自然——嗨,内地真的是贫瘠! 第31章 众生(4) 轻吧里静下来,有人在吹萨克斯,悠扬的乐声让人的思绪飘得很远。这么多人济济一堂,却是一个人的清欢。要是在内地,他大概是一个人听看随身听,会觉得寂寥寡淡,现在红尘闹地,又有什么不同呢。也许前者无以选择,后者比较自为——对于终极思想并无区别。音乐让人沉浸,这是最高的统治。 旁边有个姑娘走过来,那姑娘脖子上吊着个盒子,里面是各种形状的雪茄。卡尔问了价钱,有一百二百一支的,也有五十元的,卡尔买了两支雪茄,他跟福男一人一支——他就是觉得好玩,想尝试一下什么味道。他点了几次,雪茄没烧起来,于是他使劲吸,一股很猛的干烟草味道,像旱烟。福男不抽烟,这家伙不停地吸,一会儿那烟抽完了。 没什么人买烟,那姑娘看着卡尔,在旁边坐下来。长得很好的姑娘,看上去有点羞涩,卡尔倒了一杯酒,她说不喝酒。姑娘才从东北哈尔滨过来,看上去很疲倦。两人的聊天既谨慎又含蓄。这个时候卡尔就会想到小敏,总有种错位的感觉。这特区似乎不配有爱情,但是有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感情,像他跟那个阿芳还有什么阿英都有一刹那的真情,这真情那么脆弱,随风而散,连留恋的情绪都不会有,像是松软的沙滩不能盖起坚固的房屋——但是大家仍然抓住漂渺的瞬间,似乎是想留住永恒——人生又有多少畅意?那就在相遇的时光尽情发泄吧,事后再完整的埋在心底,让时光的沙漏去沉淀吧! 有两个业务员看到卡尔身边的姑娘,大概以为是他马子呢!卡尔倒是也想,他在心里苦笑一下,有些东西太遥远了。 夜里,他跟福男去按摩,这时候按摩可以过夜,这是店家提供的便利。 按摩的房间都是薄薄的木板分隔而成,很难睡踏实,凌晨时分,旁边房里响起一个老男人的声音。 “哎,小妹你这手法真好——哦真舒服——想不到像我这个年龄的人还能享受这种服务!”那男人得意洋洋地说。 “唉,三十年前我可没想到能过这种生活——那时候在外面悄悄拉个手就是臭流氓!”老男人嘎嘎的声音宛如破竹。那姑娘干得很卖力,一声不吭。 “先生,还要不要加钟?”姑娘说。 “不加了,不加了——你看我马上要上班了——我马上要去扫大街了!”老男人愉快地说。 “唉,没想到我一个清洁工还能有这种享受呀!”那家伙像只喇叭似地没有停过。 卡尔跟福男笑起来。周末的时候他们经常在一起,有时打台球,有时几个人吃饭,有时打很小的麻将。有一回福男搞到足球比赛的票,于是两人看球赛,也没什么好看,热闹而己。 “体育馆那女孩经常有票——那姑娘上床很带劲……其余很少联系!” 卡尔有时候带福男去逛酒吧,他知道形形色色的酒吧。有回去‘根据地’,有个歌手在上面唱——不是唱简直是又骂又喊,大家都在下面喝酒,不理他。有一次去一个酒吧,坐了好半天才发现是个相亲酒吧,有个从关外过来的小伙子说他好多年都没找到过女朋友。 两人似乎都很无聊,但是共同的无聊就有了趣味,就像一个人一直没有镜子,后来有了一面镜子,那总得没事照一照吧。他们来自共同的地方,曾经有共同的想法,可是他们现在不谈理想——没法谈,不谈爱情——没法谈,甚至也没法谈欲望——但是他们有某种共同的信念:那种信念淡薄得接近消失,却成为一种坚固的纽带……现实的生活如此缥缈虚浮,是因为你不能改变现实,你只能随波逐流。这不是创造性的生活……人的主观能动性被深深按在欲望之中! 元旦公司举办了活动,搞了什么抽奖,然后是纵酒狂欢。平安夜公司在国贸包了房,大家喝酒唱歌,钟声响起的时候,大家涌入大堂,又蹦又跳,大堂有两个天使般可爱的小孩,也跟着大家跳起来,孩童纯洁快乐的眼神也感染了卡尔,那一刻他似乎融化了,那是爱的力量,是世界大同的力量——他疑惑也许还是有终极的力量…… 一年中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公司全部员工到工厂聚餐,车间班组、管理人员济济一堂,大厅摆了三十四桌,老板张大发每桌敬酒,整个大厅热闹非凡! 晚上,张大发专请公司业务员及后勤人员,他真诚表达对公司同仁辛勤付出的感谢!特区公司成立近半年,做了七百多万的业绩——最少有三百万的利润,这是他做批发时不可想像的。现在,他有一个新的想法:在内地大中城市把直销分公司建立起来!他似乎看到大堆大堆的钱向自己滚滚而来……晚上的酒他喝得开心畅快,每个业务员敬的酒他都喝了!晚上,他开了两个ktv包房,一个包房全是男业务员,每人一个陪酒小妹——业务员顿时感受到家人般的温暖! 张大发唱了一首《渴望》,放下话筒,坐在卡尔边上,两人喝了一杯啤酒。 “老板歌唱得这么好,想必外面的故事也不少啊!”卡尔套近乎。 “哦,故事不多——曾经有过……”张大发笑咪咪的说。 这个曾经的农民,何曾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时刻!卡尔听说过张大发的故事:他家的老宅,至今无人敢进!张大发的父母,文革时双双吊死在屋里——这是暗黑时代的悲惨故事,却并不鲜见,时代的悲剧有长长的暗影。据说张大发贩过枪,走私过香烟,后来又贩过服装,最后开了家具店——稍微有了点起色,又被强制摊派了五万无的股票……唉,造化作弄起人来,也不会按常规出牌! 现在他的手头有相当充足的现金,明年他可以把分公司都做起来,他还要买两百亩的地来盖厂房…… 第32章 自我(1) 所谓时世造英雄,大概说的是像张大发这样的人。卡尔常常在想怎么发展自己,想来想去,也只有慢慢积累,此事非一朝一夕,这是一件严酷的事实,像铜墙铁壁一样让人窒息。于是他感受到生活的无趣——以往他觉得有艺术维系身心,一部《凡高传》长期让他热血沸腾,尼采关于悲剧的描述也能让他身心澎湃,但是艺术的沉醉都只是一时,就像平常喝下去的烈酒,酒醒了,又是日神在统治这个世界,你得面对每一个平庸的当下。罗曼罗兰说,真正的勇气,是你看清了生活的真相还能去爱它……但是真相永远难以看透,卡尔心中的爱似乎在一点点减少,也可能是一点点隐藏。他有时候想到鲁迅,为什么越到晚年越悲哀呢,大概是铁屋子太闷了,大家又都在昏睡! 现在支撑他的大部分都是声色犬马,是不可自主的本能。 工厂聚会的那晚,陪他的女孩善解人意,体贴可人,于是他答应帮她开房,开了几次房他终于发现那姑娘就只在乎开房,就断绝了来往——同时他觉得自己也不过是另有所图。他又到金色时代喝酒,那卖烟的姑娘还在那里,也没什么生意,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姑娘,从千里外的故乡,来到这酒醉金迷之地,耳染目睹,又有什么变化呢? “还好吧?”他说。那姑娘长得好,皮肤白皙,身材高挑——不过夜总会女孩都长得好,这姑娘不像那些“老油条”,也许她哪天也会变得像“老油条”,“老油条”会察颜观色,直奔主题。 “生意不好,”那姑娘躇踌一会儿,“关键我妈妈病了,需要一笔钱!”那姑娘总是愁眉不展似有隐忧! 好吧,这场合总有这样那样的故事,让人忧伤的故事。没有保障的社会总让人忧伤,你解决不了别人的忧伤,你连自己的忧伤都解决不了。你宁愿不听那样的故事。去跟“老油条”们厮混,去跟陌生的姑娘们做爱,去寻找片刻的慰藉。忧伤最少的时候,快乐最多。 这时候他总会去想小敏,这样很好,他会轻轻松松去看她,事实上他也是时不时去看她,有时她在有时她不在。两个人心中都愿意保留一块地方,一块干净的地方。 “你好久没来了——你昨天怎么没来呢,昨天小敏哭得很伤心!”眼镜妹说。眼镜妹是小岳的老婆,她看着卡尔像自家人似的。她们眼里的自家人,就是一个村里或旁边村里的人。现在正是春节,卡尔也不愿随意走动。 “她今天去哪了?” “说是去她表姐那去了。” 卡尔留了言,叫她回来后给电话。 她为什么哭呢?也许是伤心,她当然有理由哭。卡尔想。以前小敏告诉他家里种地,一年只收八口袋小麦——有多少小孩——嗯五六个吧—五个还是六个?——给了别人一个,一共六个。哦,八口袋小麦,八口袋小麦…… 过两天他见到小敏,很随意地亲热。 “怎么不给我电话?” “忙忘啦忙忘啦!”小敏坐在那照镜子,卡尔靠在床上。在一起真没有话说,说什么呢,好多话又说不出来。 “什么时候跟我出去一趟好不好?”那姑娘拿了几张照片出来。 “好不好看?”有几张工厂照片,后面有张艺术照,打了一把油纸伞。 “以前在工厂被人家骗了——”那姑娘恨恨地说,“什么时候跟我出去呀,我要叫她们看看!” 唉,还看什么呢,都过去了。 “好哇好哇,什么时候去呀!” 过了两天,卡尔一个人在宿舍,有电话进来。 “有没钱呐,我爸来了——要不你来陪他打麻将吧——” 在宿舍楼下,他把钱给她,他不想打牌,他听说那人喜欢喝酒打牌。过两天,她爸走了,春节真漫长,两人呆在一起也挺好,只是没什么事做,有时吃完饭就是傻坐。要是有钱了,得让她学弹琴,好不好无的谓—— “你干嘛不学电脑?”卡尔想到上回说起过这事。 “这里学不了——等我表姐租了房,我到她那学电脑。” “那我去租个房吧!” “好哇好哇,你租了房就跟我说一声!” 卡尔有些兴奋,好像有了目标似的,一直以来他都是漫无目的。现在有压力了,他得多挣钱。年终于过完了,他开始找房子。房子很好,一房一厅,干净整洁的新房,四百五的租金让人心疼,卡尔磨到四百三。搬过去后给小敏打了电话。 “好哇,我过几天来看看!”很兴奋的样子。卡尔高兴地等着,结果一下过去了大半个月,说有事,然后到了月底。他忽然觉得对她其实不了解,又过了几天,正当他泄气的时候,她说要过来。他走出来去接她,心里生着气,看到她袅袅婷婷站在那里,他又不生气了。 “嗯,房间很干净——到时我要每天拖,在家里光着脚走。” 她说要过几天搬,这几天还有事。他们出去吃饭,又去看衣服,有件带领的白色t恤衫,她穿着很好,很洋气,她看上去真高兴! 接下来又是大半个月不见人,后来说是回河南乡家了。 “我想我妈妈,我得回去看她!”她说。好吧,那就再等等吧。卡尔想,同时也更加恨她了,来了一定得教训教训……有时他在想,他这是怎么啦,这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33章 自我(2) 两个多月过去了,现在卡尔确定自己是犯了一个错误。他打算下月退掉房子,重新搬回宿舍,并且这件事情不得不为,因为经济吃紧,年后生意清淡,也让他重新审视这段经历,是该结束了——这真是煎熬,这是一种错位的感情,让他相当困惑。 月底的时候,小敏来了,说是从老家直接过来的,这个不需要证明——她身后跟着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姑娘,俩人兴高采烈地走过来。那姑娘瘦瘦小小的,谦逊地笑着,听说是小学老师。卡尔想,也许那姑娘过几天就走了!于是以前的想法又如野草般在他心里疯长起来,人真是善变! 他带她们在外面吃饭,那两个姑娘一直在叽叽喳喳,他也听不懂,也岔不上话,这分明是两个世界。到了家里也是如此,好像她们有说不完的话,卡尔就只好坐在那里看书。夜晚来了,怎么睡呢,就只有一张床!好在床够大,卡尔睡外面,小敏睡中间,小学老师睡里面。卡尔搂着小敏的细腰,他的手偶尔会乱动,就会被小敏不客气地扒拉开。晚上睡着了,她会用两只腿来着他的腿,就这样睡了几晚。有时候她还笑他,你那里别个手电筒干嘛…… 小学老师竟然没有走的意思。你给她找个工作嘛,小敏说。卡尔想,你都没工作,还操心别人,就那灰不溜秋的乡下妹,在特区找事谈何容易! 就这样又煎熬了半个月,卡尔每天上下班,晚上回来,然后洗澡睡觉,那两个姑娘每天都有聊不完的话题,那次夜深了两人还在床上咭咭呱呱聊天,卡尔忍不忍发起火来。 “睡觉啦,睡觉啦!” “我们又睡不着!” “那要不你们出去聊!” 那两人很听话,出去了。后来,卡尔听到下面楼道里嘻嘻哈哈的笑声,传到三楼来。他跑下来,好家伙,那两姑娘在一楼楼梯拐角处聊得热火朝天呢! “上来睡觉!你们这样邻居还睡不睡!”卡尔吼起来,两姑娘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声不吭上楼来。这样下去真不行,卡尔想着,过几天又要缴房租,卡乐决定退租,他跟小敏说房子要退了。 “没钱了,今年生意也不好!”卡尔说。 “好吧,过几天吧,过几天我们就走啦!”那姑娘若有所思地说。 “那我回宿舍住了——睡不好,走的时候跟我说一下。” 卡尔回了宿舍,如释重负,这算什么事?他也想不明白,莫非真有平行世界? 又过了半个月,房东忽然打了电话来:“你怎么还不搬?都半个月了,要不你把房租补上,要不你明天搬!”卡尔只好跟小敏讲,房子不能住了! 第二天中午,他又来到租房地。穿过一排农民房,有一圈人围在那里,好像出了什么事,圈子中间有个女人躺在那。 “跳楼了,听说她老公不要她了。” “什么老公!听说是男朋友。” “好像说是吸毒……” “上回说那边楼房也跳了一个女的——那天她家来了客人,她老公不给她面子……” 卡尔赶紧走了。 小敏在上面,小学老师不见了。 “怎么办啦,我表姐要后天才回来。”那姑娘蹙着眉头。 “那找个招待所住一下吧!”卡尔在附近找个六十元一天的招待所,下来找个车搬家,也没有什么家当。路过中午那地方,跳楼的女人不见了,空荡荡的,门口小店有两人在下棋,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第二天中午小敏又打电话来了:“我被招待所赶出来了……” “你表姐还没回来?那你再续一天就好了。” “招待所问我要身份证,住房还要身份证?我没有身份证!”卡尔听了忽然心疼起来,他只好又赶过来,给她续房。 回到宿舍,卡尔又回到过去的日子。做单,喝酒赌博,泡妞……一点都由不得自我。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轨道,天上的星星行走在自己的轨道上,既杂乱又有序,偶而有流星划过。他跟小敏又是什么轨道呢?偶然的相遇,他现在只能记忆、想像那种美,如此而己,而不能奢求。人生而自由,却受各种各样的环境桎梏,莫叹奈何。现在他想得最多的就是赚钱、赚钱、赚钱!但是钱总是那么难赚!当然,钱难赚也不仅仅是对他一个人。 年初时,总经理张雄曾问他,想不想到京都去发展?他思忖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去。这边还有好多生意上的事没处理完。他说。过两天,大家都在传言,吴品要去京都做经理了,吴品红着一张脸,又激动又兴奋。大家请他喝了几天酒,依依惜别——这个不安份的家伙终于离开了。卡尔刚开始觉得吴品怎么会离开特区,这里有相对内地最好的环境。后来想到吴品离开自有他的道理:其实他已穷途末路,手上没有生意,生活艰难,正好华信公司要扩张,过去做经理又上了一层台阶…… 卡尔这一阵确实很忙。装修曾经理在外地接了些银行网点装修,这些工地都需要家具,量又不大,公司既看不上,交货期又无法保证,卡尔就只能自己做掉——还要做得密不透风,否则饭碗不保,所谓利润总与风险成正比,所言非虚!潮丰银行大堂要些排椅,产品晚了两天,那主任电话打到工厂厂长那里,幸而厂长跟卡尔关系不错——卡尔其实跟银行主任关系也不错,于是卡尔电话给主任有事得先问他,主任道歉,说他跟工厂是老乡,银行催得紧就问了一下。货送过去倒也没什么,卡尔收了钱请主任吃饭喝酒送回佣。这些单虽然不大,利润倒是可观! 第34章 自我(3) 卡尔发现,基本上所有人都喜欢吃喝玩乐,这是人的共性。银行主任到特区来,卡尔请他到海上皇吃海鲜,然后到肥佬吧开房。两个性感火辣的小妹在主任旁边坐下来,主任的眼睛笑成一条缝,好像一下子瘫在那里。台子上有个姑娘在唱田震的《野花》 山上的野花为谁开又为谁败 静静地等待是否能有人采摘 我就像那花一样等他到来 拍拍我的肩我就会听你的安排 …… 那姑娘长得像根铅笔,短头发,裤带掉下来,手里摇着铃。那姑娘唱得真好!面无表情像个木头人——卡尔喝着酒,少爷殷勤地端来果盘。酒渐渐多了,人也开心起来。哦,这大概就是盛世奢靡吧,可是那些圣贤呢,朱熹宣扬存天理灭人欲,却娶二尼为妾,寡媳怀孕;子见南子,盛称美色;历史所谓脏唐臭汉,大约皆本性使然。卡尔忽然明白自己所受的教育,很多是跟本性有悖,可见这世上有那么多道貌岸然之人,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戕害世人! “就在天的那边 很远很远 有美丽的月牙泉 它是天的镜子沙漠的眼 星星沐浴的乐园……” 那姑娘始终面无表情唱了一晚上田震的歌,那主任似乎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卡尔自己也忘乎所以! 卡尔现在己经对特区的夜场有相当了解了,可是对比另一个人,则真叫做小巫见大巫——这个人就是阎荣。自从阎荣调职,两人基本上没什么联系,直至有一天阎荣给他打电话寒暄,这让卡尔有点受宠若惊! “唉,你们也真是的!生意做完连个电话也没有!人家江大公司过年过节还打个电话……”江大公司是那家做椅子的公司。 “不好意思,这段时间有点忙了!”卡尔思忖一下,道个歉,是有点过分,银地置业尾款还没收完呢。做这家具工程,颇类迎往送来,像当年的勾栏瓦舍,谁能知道啥时候有生意?维持关系颇不容易。这以后,卡尔没事也给阎荣打个电话问个好,两人的交结就多起来。 “现在京都这边分公司也要配家具,回头你把方案做一下——过两天我回特区定下这事。”阎荣给卡尔电话。有生意做卡尔自然很高兴。 两天后阎荣回来,卡尔给他接风。 “我们就吃个煲仔饭吧,有个地方煲仔饭不错!” 两人打个车,去吃煲仔饭——味道确实不错。 “走,找个地方嗨皮一下!”卡尔现在己经很习惯当“三陪”了——做业务不就是这样!像当年两条腿跑断了也没什么生意——不过那也是积累! 他俩先去了“冬宫”,阎荣说不好玩,两人又打车到了向西村。那酒吧有些暗,看不清,进了房,一个年轻的妈咪走进来。 “哎哟,今天可把我老公盼来了!”那女子坐在阎荣腿上,抱着阎荣脖子。 阎荣面容俊秀,长身玉立,有一米八三,那女人搂着他发嗲。叫了几个女孩,阎荣看不上。 “好吧,下回再来看你!”两人起身,妈咪招呼下一个“老公”去了。 下一站“拉斯维加斯”,妈咪看到阎荣,个个亲热得很。一排排女孩子站过来。 “会不会唱歌,会不会喝酒?会的站出来——” “换一批!” “别管我,尽管挑——再换一批……” 妈咪无可奈何地坐在阎荣身边,她们总想推荐“自己人”,这些人阎荣又看不上,终于妈咪黔驴技穷了。 “好吧,就是第二次来的第二个,看她上钟没有!” 卡尔都糊涂了,但妈咪很清楚——大概就像卡尔对产品一样熟悉,这就是专业。 卡尔也选一个,开心么。于是唱歌,玩色子,喝酒。 陪卡尔那姑娘歌唱得好,声音高亢,有专业的味道,个子高,长手大脚。 “是专业的么?”卡尔有些不信。那姑娘唱的《辣妹子》《为了谁》。 “嗯,不算吧,以前在老家唱‘乡村大舞台’!”卡尔觉得很有趣,都是些什么故事呢。 “以前跟着我爸唱,乡村的红白喜事,后来也挣不到什么钱了。”那姑娘有种乡野气息,两人唱一晚上的歌。 唱完歌,阎荣说去按摩,这人像是憋了一股子劲,苦大仇深似的。 那地方金碧辉煌,就在银地置业附近,看来是阎荣的老地方了,阎荣进了房,卡尔进了另外的房,心里想,这里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呢? 那女人手法还可以,卡尔想,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女人示意卡尔把裤子脱了。 “干嘛呢?要‘干活’么?” 女人说是“洗飞机”——哦,原来如此。 “算了算了,我最不喜欢干这个了。” “不会呀,很舒服的——好多人就喜欢这个呢,来也是为这个!”这真是人上一百种种色色。卡尔想阎荣玉树临风,还是个高管,他想来想去,可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压力。 卡尔跟阎荣去得最多的地方是东海俱乐部,如果他们去别的地方,那一定是去东海腻了。东海是家十几年的老牌俱乐部,生意一直很好,那次阎荣带了一个朋友也是公司同事,跟阎荣差不多高,主管另一个分公司——也许可以做做家具。 三人进了俱乐部,陪卡尔的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孩,说是大学生,学生物的,她说自己会看像。 “那你先评价下我们三个人——用一个词!你先评价我——”阎荣说。 “你嘛,帅气!”女孩说。 “他呢?”阎荣转向朋友 “阳光!” “他呢?”阎荣说卡尔。 “性感……”女孩想了一会儿,说。 后来阎荣跟那女孩玩色子,喝了不少酒,卡尔想他是想带女孩走么?女孩不愿意,于是阎荣跟他那女孩去喝酒了。 卡尔把女孩抱在身上摸来摸去——那女孩也摸他。 “嗯,这个一次射很多——”卡尔差点笑起来,真是个算命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学生物的呀!” 于是她跟卡尔聊学校的事。 “班上有个男同学,是本地人,我俩关系很好,闺蜜那种,我也经常到他家去玩,他做饭很好。 有一回我又到他家去玩,他突然一下子抱住我——我一下子吓坏了,我说‘你干嘛!’然后拚命反抗,他跪在那里,说他喜欢我——我挣扎了好久,才挣脱……” 第35章 自我(4) “那后来呢?” “后来他就跟我道歉,说那天冲动了。可我那次确实吓坏了!从他家出来,我一口气跑了好久!” “毕业后准备干嘛?” “不知道。看看在这能不能找点关系找个事做!” 这姑娘没有毕业就是个老油条了,卡尔忽然想带她出去,他喝多了,两人又聊得来,但是又不能让阎荣知道。一二点了,阎荣终于起身,三个人一起下来,阎荣二人打了车走了。卡尔打电话,那姑娘出来了,她不想宵夜了,想睡觉,于是两人打车到她住的小区工商宿舍,这地方不便宜。卡尔喝多了,在的士上两人抱在一起,又大声唱歌,开了窗户吹风,滨海大道夜风撩人。嗯,老练的灵魂并不多——逢场做戏也有趣! 他跟那姑娘进了房。进门右边摆着架长长的东西,像是古筝。那姑娘说不开灯,外面有微弱的光线——估计是长得不好看。卡尔冲了凉,躺下来。那姑娘卸妆,冲凉,进来躺下。有故事么?卡尔想,其实无所谓。 “什么东西?”卡尔搂着腰,下面层层叠叠。 “哈哈,来了——” 两人聊了会天,那姑娘睡着了。卡尔硬梆梆顶了一晚上。天蒙蒙亮,他爬起来,跟迷迷糊糊的姑娘道别。 任是多情留不住,却道无情也动人!卡尔疲倦极了!大睡一场,下午爬起来,外面阳光明媚,秋天的风呼啦啦吹着,吹着海的气息,树的影子晃动着,天上的云蓬逢而动,吹动着卡尔纷乱的思绪。 这世界有很多很多完整的故事,卡尔的故事却都是一些碎片,像一堆散乱的珍珠,没有办法串起来的珍珠,在阳光下散发着夺目的光辉。这些故事由很多因素决定,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时空不同的人群决定了这些故事的深浅,这些是偶然还是必然? 又是下半年了,表面平静的公司似乎有些异动,卡尔并不在乎这些。他们这几个老业务员似乎是特例,能做单资格老,公司上下班就是个形式,卡尔除了赚钱也没有太多想法。但这并不代表所有人都这样,波仔跟阿光就不这样想,他们是本地帮,尤其阿光跟老板还是同乡,老板也需要亲信,于是公司就有了一股暗流,这股暗流的最终解释是在老板这里,毕竟这是私企,决定老板主意的是利润及公司的控制权。 “有的人不一心想着做单,却想着歪门邪道的事情!怎么样呢——有的人心都碎了!”开会的时候,赫经理在会上讲。前两天赫经理跟少东家张雄谈过,张雄让他安心管理,他相信赫经理老道的管理与人品。有总经理的撑腰,赫经理有了底气。 赫经理年薪二十万,提成一个点,一年三十多万的收入,这足以让人眼红。 所有人都陌不做声,大家都在想是谁“心都碎了”!卡尔不以为然,有些事是遵守因果律的。 赫经理办公室在展厅里角,其余人则在楼上办公。那天卡尔经过展厅,瞥见赫经理坐在椅子上,前台小花正在给他按脑袋——赫经理有偏头疼,两人在那说笑。卡尔想着赫经理油光光的脑门——这真是恶心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欲望膨胀的时候,人们总是忘了自身的安危。功臣们跟宋太祖在大殿上吃吃喝喝,醉了睡得横七竖八,太祖吃得不香也睡不好,功臣们好生奇怪,太祖憋不住了:卧塌之旁岂容他人鼾睡!这下功臣们憋不住了!阿光有回跟大家说:你们以后别跟前台讲笑话了!上次回工厂,张大运跟我说,听说你们业务员总是跟前台讲黄色笑话! 前台小花似乎熟过头了,人并不坏。另一个前台柳杭深藏不露,好久以前卡尔客户曾经理问他要柳杭电话,曾三十七八了一直单身,似乎有意。后来卡尔跟曾喝茶聊起这事。 “那姑娘跟老板有来往……”曾想了一会说。 开完会后一个月,赫经理不见了。出场可以轰轰烈烈,谢幕只能悄无声息——连个招呼都不能有!所谓送往迎来人走茶凉就是这么回事——人世中所有事情都只是你自己看得重而己! 现在大家又在推测谁能够上位,似乎最有资格的是白经理。公司由他创立,规章制度提成制度都由他创立,谁还比他更有资格呢!赫经理不过是来摘了桃子,这时的白经理却更加低调了。公司现在临时由张雄代管,张雄事情太多了,公司开了个会,那设计师杨阳坐在张雄旁边,张雄说,以后就由杨阳管理公司具体事物,大家都要听他安排…… 杨阳才二十出头,个头不高,外形俊朗,阳光活泼,这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呀!这大概也是张雄没有明确指明的原因吧,相当于试用。 白经理的表现相当顺服,波仔私下跟卡尔讲:“这张雄也是的,找个小孩子来管公司——虽然是你小舅子,孰轻孰重!”波仔骂骂咧咧,完全不符合平常的城府。杨阳的姐姐杨帆是张雄女朋友,但这不是杨阳上位的充分条件。 年底,张雄大婚,新娘并不是杨帆。美丽睿智的杨帆与张雄堪称郎才女貌,杨帆读外语学院时,做驻场歌手时与张雄一见倾心,张雄资助杨帆学业,两人暗订终身,己有七八年感情,张大运却不看好,潮州佬找高人看过,他老朋友的女儿最适合当儿媳,那姑娘品性端庄宜子,门当户对可保家族基业,父子大闹一场。 “不听我的话马上滚蛋,一分钱没有,自己想好!”张大运掷地有声,吐出的唾沫砸出坑。张雄思忖良久,没有江山何有美人?有江山才有美人——道理简短易懂,于是忍气吞声,只想来日方长! 这一来,似乎对杨阳更好了!“真是的,这么好——毕竟不是自己亲弟弟!”波仔又是骂骂咧咧,又像自言自语。实际上,张雄对杨阳甚至超过亲弟弟!毕竟亲弟是要分家产的。 第36章 自我(5) 杨阳跟卡尔一个宿舍,两人感情很好。卡尔曾带杨阳跑了半天业务,有半师之名。说是跑业务,不过是两人在外面晃了半圈,吹了半天牛,然后杨阳请卡尔吃饭,卡尔请杨阳按摩,后来又把杨阳带到了阿琳发廊…… 阿琳发廊是这一片生意最好的店,几年来,华信公司的一部分营业额悄然流进这里。俗话说管理出效益,这里有相当人性化的管理,经营方式亦灵活多变。这里可以赊可以欠,视诚信度而定,可以分门别类,可以投其所好,甚至还治病疗伤,充当社区欠缺的精神类疾病安抚、倾诉功能——一部分相当于教会忏悔堂;也有一部分空虚无聊寻求刺激的女人、寂寞的二奶、寻外快的女白领到这来游猎,最后这里成了内容丰富包罗百象的中介媒体了!阿琳赚得盆满钵满,萌生退意,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把这店转给表妹冬瓜——之所以叫冬瓜是因为外形像冬瓜。 好家伙,穿着土布褂子蓬着头发的冬瓜坐在店里,横着眼看着外面的行人,像乡下妇女照看着瓜田,里面的小妹冷眼以对,生意一落千丈;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冬瓜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开始骂骂咧咧。 “阿琳这个婊子养的,真是个大忽悠!在村里还以为她做的是个多大的正经生意,这个小婊子,自己还养小白脸,装正经……”业务员宛如看见祥林嫂,冬瓜似乎自带一种清火功能,业务员一见她,火全熄了,一个个正经起来。 冬瓜又骂了一个星期,倏忽不见了,大家想该是换人了——现在店子里坐了一个性感妖娆的丰满小少妇,露着白花花大腿,短头发瓜子脸收拾得妩媚多姿,细看一下这人竟然就是冬瓜!冬瓜笑意盈盈,里面有两个新来的女孩子…… 大家都说现在冬瓜做生意比阿琳还要海派,阿琳基本不亲自上阵——除非自己中意,冬瓜则是四方来宾,大包大揽,甚或有意兴不尽之感!这妇人似乎活了半辈子,终于找到生活的趣味,找到自我的感觉! “阿琳个婊子养的,真是会玩……”冬瓜喃喃的说。 可是,什么是真正的自我?是过去还是未来?过去的已然消逝,未来也不存在,也许只有此在的当下吧! 现在公司的宿舍重新搬了,张大运买了两套房给业务员住;展厅也搬了,张大运买了三百平方的办公楼。今年总共五个分公司都有一千多万的产值,张大运有的是现金,再说租房不如买房。张大运在东海买了两套房,在南海买了商铺,在hk买了别墅,在澳州买了庄园。在关外靠机场买了二百亩地,开始建工业区。银行找他想贷款给他,被他断然拒绝! “我为什么要贷款,我又不缺钱!” 现在业务员做了单,总是说要为华信添砖加瓦——就像说为伟大事业献身一样高大上!张大运现在的自我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一切事情:他感觉人生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这是多么好的时代!这是他千辛万苦迎来的时代!建工业区是个长久的过程,最终他将要靠收租来扩大自己的产业。 他觉得杨阳这年轻人不错——这件事与儿子到是达成惊人的一致。这人阳光积极,朝气蓬勃,不像那个老奸巨滑的赫经理!拿着他的钱自己享受,自以为了不起! 现在的公司已是良性循环,萧规曹随即可。可是对于杨阳来说,这正是一个大展拳脚的机会。就这么短短二三年,他亲眼看着这公司膨胀起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他相信自己也有能力创造奇迹,实现自己的宏伟目标! 只有卡尔依然故我,好像这些都与己无关。大家都觉得他与杨阳关系那么好,将来一定会被倚重。确实,现在杨阳有时拿展厅的一些资源给卡尔,但卡尔并不十分看重。他在心里苦笑,天下那有不散的筵席!他深信“死挨”以至“挨不死”的道理,默守心中的信念,坚持那份来之不易的平静——难能珍贵的自我本源!但是他也相信稍许放纵的自我,得依从遵己利他的规则,这甚至是道德上的至善。 但是感情上的事则是例外。心理乃至生理上的能量没有依托,理想中的良伴已然不可能,现实中的社会功能则需要完善,现在他终于发现他们的择偶范围太小。目之所及的对象都异化成了商品,他有时便想到小敏,想到那种苦涩——这飘若游丝的爱情! 电话响了,“干嘛呢?”是小敏的声音,己然大半年了,难得她还记得他,他们波澜不惊的聊天,有些共同的东西围在他们周围。 “我搬家了,”卡尔把现在的地址告诉她,这是一处高尚住宅区,让人始终有鹊巢鸠居之感。小敏第二天就来了,果然是比以前成熟了。以前长及腰眼的长发刷短了,整整齐齐挂在脖子边上,整个人有修饰的痕迹。卡尔承认有一些变化。 两人上楼来,卡尔与白经理睡上下铺,但白经理在外面租了房再也不来,卡尔也算独处一室。两人坐在那里,像以前一样没什么话说,只是陌契了一些。嗯,前两年十八岁,现在二十了。卡尔想。这姑娘坐在卡尔腿上,搂着他的脖子,要干嘛呢! “以前从来没给过你是吧,今天给你好不好?”姑娘柔声说。嗨,你这是干嘛呢,难道是这么长熟的么!卡尔不置可否,没有一丝激情,他没法拒绝,心里不十分想——当年那么心急火燎却最终被按下去。现在却来得如此突然。下面有了剧烈反应,心理却相当勉强。那姑娘自己似乎也没准备好:心里情愿身体却无反应!卡尔满头大汗,有史以来这成了件苦差事!他俩先是在那个木弓字脚的皮椅上,他抱着那姑娘,进不去,后来他俩爬到床上,好像是硬着头皮完成了一件任务。 第37章 自我(6) 现在,他俩坐在那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又像是发生了一件极其重大的事,完成了一个仪式,有了某种归属,这真是可笑。现在,该做的事都做了,也没什么话说了,于是两人分手,在楼下告辞——感觉从此不再是一个人。 但是这事情只是开始,这是有遗憾的奇怪的不正常的,但是也不令人讨厌,只不过苦涩而已,因此它只是个序幕。过了两天,那姑娘电话来了,于是他过来看她。房间还有个女孩在那看电视,三个人坐那默默看电视,后来那女孩讪讪地走了,卡尔抱着小敏进了房间。 嗯,轻点,轻一点。姑娘说。这次很好,还是有点遗憾。他躺在那里,那姑娘走进来,头发像公鸡尾巴一样挑起来,脖子很长,身材真好,这身材真让人爱死了。于是他把她抱住,两人又到了床上。现在他似乎又回到故乡的原野,到处都是风,而他们俩只是两个小动物,互相闻着彼此的气息,没有言语,只靠本能,还有意识与触觉,原始的大自然的气息。 人活着能自我选择的事情并不多,选择了能做的事也不多。好吧,该来的就让它来吧。他们轻轻松松的告别,过去的东西随风而逝。 现在,同寝室又多了一个室友海哥。海哥是个优秀的纨绔子弟,之所以优秀,是因为很多事你都玩不过他。譬如打麻将,你输了五百,发现这时候他己输了三千;你尽个地主之谊,带他逛逛附近的酒吧欢场,过了两天,海哥说,附近“哈德门”酒吧不错,女孩子优秀,对眼了开个房,完了我随手摸了一千——女孩子说不要钱的——说啥钱不钱的,买件水货衣服呗!关键这地方你还不知道,所以大家都叫他海哥。有时也有点恨他,明明二百你抬到一千,哄抬物价,弄得大伙有点窘。 早上卡尔爬起来上班打卡,“干啥呢,一早上乌乌扎扎的!睡觉!”海哥说,于是大家睡到十一点多,爬起来,“走,吃个小饭!”俩人找个小餐厅吃饭,喝瓶啤酒,休息一会,“走,去游泳!”海哥说,七楼有个游泳池,游完了晃荡一下,俩人到公司点卯,走回来好好吃顿晚饭,喝几瓶酒,有时人多,有时就他俩。“走,去‘磕’一下!”海哥说,后来卡尔才明白“磕”一下是啥意思。这就是海哥一天的生活模式,海哥有两个哥哥在市府工作。有时,杨阳也会融入这种生活,杨阳上班是领导,下班跟两个大哥厮混。“小逼孩子,你得尊重他!”海哥说,于是早上不打卡也不管了。 三个人在“花街”巡逻。“妈的,这地方儿到处都一样——就跟家似的!”海哥说。逛了四五家,三个人坐下来。有个姑娘走下来——这个姑娘是“头牌”,老板娘说。“头牌”果然很矝持,睁着大眼睛,端正得像大家闺秀。“来来,杨阳,你先上去!”海哥有种江湖风范,杨阳有点受用,这小伙儿唇红齿白,正是血脉贲张的好时候。人生呢,就得什么时候干什么时候的事儿,错过了还叫什么人生啦! “老卡,这姑娘不错!”海哥说。卡尔一直在迟疑,群体降低人的自我意识,强化了集体无意识。那姑娘低着头,坐在里面,像是有意隐蔽,于是卡尔走到里面,搂着那姑娘看,是觉得有趣儿! 那姑娘细眉毛,眼睛真黑,是种骨像美人儿——这海哥眼睛真毒,还低着头呢!这姑娘竟然没有妆,素素地不像行内人。她抬眼看了卡尔好一会儿,老板娘看着他俩。“去吧阿梅,”老板娘说。老板娘是山东人,又高又壮,说话像地瓜一样憨厚。他跟那姑娘都站起来,店里气氛松懈了。那姑娘长得像根竹竿,胳膊腿都细长匀称,瓜子脸上一点多余的地方都没有,真是少见。因此卡尔决定暂时忘掉小敏,这是本我控制的领域。 那姑娘媚若无骨又自然而为,勉强之中的四量拔千斤也算势均力敌,这是双方都轻松的快意战斗,人生就是卸掉一副担子再挑起一副担子,这之中美才是永恒的!美不能占有,只能融入!小敏的美是真的善的,这时的美是美的本身。 “你看,这都是你儿子!”阿梅拎着那袋子说。薄而小巧的嘴唇里面是细白的牙齿。 这是卡尔最好的日子——只是比较费钱。海哥不存在这问题,不就是钱?又不要命——这是海哥的口头禅。 “你看那家伙有张白金卡!” “他家又给他打了五万块!”业务员都没接触过这么豪的业务员,大部分业务员都是“光着脚”的业务员。 海哥以前在老家开水会的。“来的都是大老板,生意挺好!”海哥说。 “跑这来干嘛?”卡尔说,“这里全是‘捞仔’!”海哥父母都是高干退休,表哥是区委书记,典型的“生在罗马”。 “那时干水会贷了五百万,妈的有个要好的哥们儿借了二百万不见了,”海哥说,卡尔这人很是沉稳。 “也没啥事,过些时就好了。”海哥说,“小事情!” 后来果然没啥事——再后来海哥又结了婚生了子,不回去了。 第38章 自我(7) “其实在这就是避一避,好的话就留下来,老大就建议我留下来。”海哥说。老大主管工业企业这一块,市府很有一些人脉,牵涉到家具采购,自然是海哥去处理。细节方面,如设计方案价格以至发货安装,都由卡尔来负责,提成及利润两人平分。有些项目要拿到外面做掉,卡尔不方便出面,就把阿峰拉进来,他跟阿峰相当于利益共同体,互相补缺。一般卡尔负责公关谈判及签单,阿峰则负责跟单及后续。 卡尔与海哥成天形影不离,简直是志同道合。但卡尔很清楚自己比不了海哥,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现在公司的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看上去稚嫩的杨阳正在慢慢扩大自己的权力,这背后是张雄强有力的支撑。张雄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他得有一个坚实的平台做跳板,以前,工厂及分公司都是由张大运控制的,现在他得把分公司慢慢控制在自己手里。所有的早晚都得是我的,他想,但不是现在。那个老家伙控制的很死,虽然那是他父亲,但是他忘不了夺妻之恨。 “他早晚会死的,那时我说了算!”他跟杨阳说。当然他肯定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而赫经理则不一定;同时,张大运也不喜欢赫经理,反而喜欢看上去阳光无城府的杨阳——至于杨帆那是另外一回事,任何事情如果以喜好为标准,那不是一个成大事的人的格局,他必须从长远考虑!再说了,这小子还远远考虑不到以后的风险,他可是大风大浪过来的人,他们这帮年轻人还没有经历世情的险恶。当然,特区公司可以放给他来搞,不过他得控制财务。 整个公司随着惯性运动。这小伙子还没有什么动作,他能有什么动作呢?老一点的业务员都这么想,所有的都是老一套,也许就像个监理吧。但是卡尔明显感觉到了异样,那天下午他回到公司,那白经理面色发灰,向他走过来。 “我被炒了——”白经理说。卡尔还是吃了一惊! “怎么回事呢?” “有人说我私下做单!”白经理摇着脑袋,这人还算冷静。他是有点怀疑我,卡尔忽然有这种感觉,直观上来讲,他可能是获利者。他苦笑,魏奇也在公司,两人说请白吃个饭,算是送行。 “这公司实话说是你一手创办的,现在却被一脚踢开,真是过河拆桥!”魏奇黑着脸说。 “你没跟张雄讲一讲?”卡尔说,他想公司不至于如此绝情,毕竟白经理与人无害,至于杨阳怎么想,其实杨阳设计也是白经理指导的—— “这就是张雄跟我讲的,他说,你的事别人都跟我说的好清楚,老板也知道了!” 这种事卡尔猜也猜得出大概,新人上台,碍于老面—— “唉,想开点,也没什么——有那个公司能做三年不变?气数就只那么多!”卡尔说,是的,是该谋出路啦,他可是看得透透的,大家都知道他是干啥的,那个经理他是真没兴趣,他甚至连经理工资多少都搞不清,好像是三千,拿业务员总提成一个点。 “我就只想赚点钱——大家都清楚,再说这公司气数也不多了!”卡尔说。毕竞家族企业,有什么可依靠呢。不过这事可能太突然,这老白也不太有准备,心理上承受不了! 杨阳现在有些单给他操作,这意思很明显,但是卡尔不愿接这招子,他觉得经理目标太大事又多——他算了下今年可以收入到十万,每年到这数他也满足,如果有个大的项目,他就直接另起炉灶了,又何必趟这混水——后来,杨阳提拔了另一个人做经理,大家暂时相安无事。 杨阳现在跟了一家大的装饰公司——洪浪集团,这集团有厉害的项目经理陈培光,大概每年可做一亿多的项目,这人通过洪浪家私部的徐经理找到他谈长期合作的事。徐跟卡尔讲,陈培光在江淮市有个三十层的广电大楼在装修,家具预算有八百多万。但是这是外地项目,运作成本要高一些,卡尔也得惦量惦量。这事他也跟杨阳谈过关于费用的事,做成了就在公司报掉,做不成就自己掏。当然,做成了肯定也得有杨阳好处——卡尔私下却打算自己做,人生中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但是华信公司这个平台,却不一定长久,至少对他而言是如此,他们这批老业务员都二年多了! 跟中间人徐经理沟通一段时间,徐建议他直接跟陈谈,于是这一年年末,卡尔买了到江淮市的机票——这也是他第一次飞行,当然这项目目前只能说出来见识一下。到了江淮,他问陈培光住那方便,陈说他住希尔顿酒店,不过他这两天有事,明天他叫个人过来聊。卡尔说他看一下,后来就住了中山宾馆——不能给人感觉太差。 第二天有个设计师过来,带他看了下工地,第三天他在工地办公室见了陈培光,在外面等候时他看见了那家香港家具公司,想来竞争还是比较大的,毕竟广播电视中心也是地标性建筑。在里面,陈也直接说了香港公司有参与,但是他们价格高了,并不适合做长期供应商。 “我一年装修最少八千多万,家具也不能少,主要在江淮及杭州。如果你能跟我配套,做两个办事处就好了。”陈培光一看就是土着老广,矮墩墩的,穿着西装,戴着金丝眼镜,两只眼睛放着光。 这是第一次的接触,浅尝辄止,这个事情太重了,卡尔得慎重考虑,这事靠他这点资金单做是不可行的,他得好好了解,还得找一家有实力的工厂。 他约了徐经理吃饭,这是个小有姿色的四川女人,两人在洪浪公司附近吃川菜火锅。 “别听他吹牛,他在杭州的公司都被封了,”徐倒直爽,“他的奔弛也被封了——但是广播电视中心项目是真的,有八千多万。”他跟徐聊得很好,这对他很有用。 “我们三楼设计部要重新装修,你可以帮我们设计一下家具。”徐说。 第二天他拿了图纸,想先做点小项目也好。设计部都是些屏风卡座,项目不大肯定得自己做掉,他想到专做员工位的老板陈豪,打算到工厂去一趟,于是他约了拍挡阿峰明天到工厂。海哥前段时间有个政协下属计划中心要配置家具,陈豪那工厂在东山脚下,那里风景秀丽,景色宜人,更主要的吃的喝的玩的也不少,正好带海哥去耍一耍。前段时间出差辛苦,得放松一下! 第39章 自我(8) “什么时候到?我们己到了餐厅!” “快了快了,过东湖了!”阿峰打来电话。碧波浩淼的东湖像一面大镜子,映照着蓝天。白鹤展翅,时翔时停。自由似乎总在那些瞬间,让人忘神,又倏忽而去。 他俩走进餐厅,已经开始上菜了。阿峰旁边坐了个大胖子,白色的圈椅似乎融进了他的身体。“这是老罗,”陈豪介绍说,“来来来,开吃开吃!”这地方的客家菜很对卡尔胃口,又咸又香,冰啤酒刺激着食道。这两年卡尔长胖了,阿峰也长胖了,滚粗的脖子像只小蜜蜂。 “洪浪公司的货差不多一个星期吧——这个新款屏风时间要长一些!”陈豪说。卡尔对了数量清单,确保不出错。 “自从股票亏了之后,就一直不想做事,”那个胖子说,胖子脸上的肉挤着小小的嘴巴,卡尔只看见嘴巴动来动去。“没心思,什么都不想干!” “还没出来?有几年了!” “别的都出来了,就我的出不来——出来就亏光了。”想必是那个中石油吧,卡尔想,他对股票不感兴趣,几年前做过期货经纪人,那时候都是手绘k线图,唉,那些事情多假呀,内幕交易,假信息,你永远比别人慢半拍——连交易屏都慢几秒!这是个奇葩的市场,就像他看清的很多事,本质都是欺骗。听到这些他话都不想说,但这人是显然废了,他大概了解他以前是威美家具公司的设计师,那是家引领行业的公司。 他们吃完了,走出来,陈豪说去松松骨。 “传说中在发廊发名片的是你吧?”卡尔说,胖子咧开嘴笑起来。 “那时候没事到公司对面洗头,熟了就打欠条——给个名片,那时名片都少,过段时间就找上来了……” “公司同事一脸惊讶,‘我没洗头啊!’……”胖子嘻嘻笑着,脸上好像有苍蝇似的。 “这家伙总拿别人名片!”阿峰说。卡尔想到魏奇也喜欢给姑娘们留名片,但他从不留别人名片。做业务的多的是奇思怪想,没事找乐。 “那时候住巴登街,小妹们全是搞传销的——那时你趴在她身上忙得很,她还在跟你讲安利,要发展你当下线!”胖子是个话痨,久不上班的人大概憋得慌。卡尔想到那个老吴,还有那个老乡钟国,加上这胖子都是那个大平原上的人——都是无所畏惧夸夸其谈,所有事情都看得穿。这胖子就是有点颓废了。 他们走到那个按摩店,门口的牌子上写着粗体广告字“438”,他闹不清是啥意思,又不太好意思问。陈豪说,这个是香港人好玩的意思——难道这个也能做店名? 他们鱼贯而入,里面倒是很大,房间有些简陋,有个健康结实的女孩走进来。卡尔喝了两瓶啤酒,脸微微有些热,有些乏力。这里是水库新村,姑娘们也跟市区不一样。 “以前是在工厂吧?” “是呀。”那女孩像个邻家女孩,脑瓜子简单直白。“才做一个月……” 那手按在身上也感觉像流水线吧。卡尔想,他忽然想撩撩这傻丫头…… “我们把衣服都脱了好不好……”这么说卡尔竟然是坦然的感觉——也许有那么点想法吧!那姑娘想了一下,“我不知道怎么弄……”然后,那姑娘把衣服都脱了——就像安格尔画中的提水女孩一样站在那里,姑娘微胖,丰盈洁净,像一朵莲花亭亭玉立,先是很自然的站在那里,大概看卡尔毫无反应迟疑了一下就躺在卡尔身边。 卡尔身上的那些想法像水流似的褪得干干净净——只有脑子里似乎在强迫自己,得有点作为……但这似乎是由不得的意志,他甚至有种歉疚的感觉,有些懊恼。姑娘还光光地躺在那,他用被单给她盖上,脑子想调动起来,也许等会有感觉吧……过了一会,他叫那姑娘穿上衣服,那姑娘很听话,有点茫然,是不是失落呢! 好像什么东西没了,又好像很完整……这似乎是个不真实的世界,不真实的个体,不真实的卡尔—— “花朵盛开时,花蕊消逝了,我们可能说花朵是花蕊的否定;当果实结出时,花朵又可能被解释为植物的一种虚假形式——” 卡尔想起黑格尔的话,是的,事物包括自身的运动其实就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只要是美的,不管过程如何,都是本能的和谐的……在生命周期的不同时段都有不同的呈现,像花朵与果实之不同一样——卡尔想起特区经历的那些人与事:福男、何生、阿郑、阿七……众生真实的面孔浮现在眼前…… 晚上,陈豪说要陪兄弟们“好好喝一喝”,喝完还要好好“耍一耍”,盛情难却,几个人都差不多喝醉了,只有阿峰不喝酒,还保持清醒。几个人坐在陈豪的皇冠车里,沿着山路弯来弯去,卡尔看着远方黑黑的山影,村子里的点点灯火,世界似乎就是这么多这么大,一种快意似欲喷发而出,下午的遗憾似已遥远——像远处的山峰那般模糊而又陌生。 车子终于停下来,卡尔走进房间,陈豪正在轻车熟路的安排。房间昏暗,周围是浓浓的恣意的孤寂,世界如此安静,只因浓缩于一宇,有窈窕的女人走进来,展示美对力量的否定,“真理是一个圆,是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世界原本的力量如此疯狂,大地震慑,然又威力无边,凡人身后站立的是希腊诸神,卡尔愿意在自我的冲创意志中忘却,一切都交给野蛮原始的本我! 第40章 本我(1) “这兄弟能处!”海哥谈到陈豪时说。车子在湖边疾驰,湖水像墨绿色的宝石,在黑暗中发光,在那幽玄的深处,似乎隐藏着圣灵。 海哥闲散愉悦,慵懒隐逸,也算低调,这些对卡尔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一生都这么过,倒是也快乐,似乎总有些没劲! 这几天卡尔都跟阿峰在一起,关外有个银行在装修,每次阿峰都跟那个胖子在一起,简直是形影不离了。 “别人都劝我别跟他一起,说这人很坏;我就是觉得跟他一起没什么,有时也很开心!” “那家伙什么也不做?” “好久都不做了,他老婆烦他烦得要死,怕他在家把小孩带坏了!” 他俩往康泰城方向走,那个胖子正站在茶色玻璃前面,弯着腰,嘻嘻笑着。三个人打招呼,准备一起去关外那个银行。 “刚才里面一个女人,长得真漂亮,我看了就跟她打招呼——”胖子嘻嘻笑着,像一墩肉似地立在那。 “那地方好大——我就在那抓呀抓,那女人不好意思就走了!” “你这人邪得很!”卡尔笑起来,胖子咧着嘴,像个大头娃娃。 “你不知道,这家伙昨天在公交车上——”阿峰笑得隐晦。 “昨天我们从关外回来,车上好多人,就一个女的旁边没人坐,我就坐过去——” “那女的看上去是个工厂妹,也很无聊——我就悄悄抓住她的手,第一下她挣脱了;我又抓住了,她又挣脱了——我第三次抓的时候,她就不动了!后来我们就下车了。” “你看他这人真的有意思:有时候人多,有女人在那,他就故意挤上去……”阿峰说。卡尔忽然明白阿峰为什么喜欢跟他在一起——这两人笑得多默契。那可是老实木讷的阿峰…… 他们走到对面去坐车,马路对面,有两三个女孩分开过马路,胖子也在过马路,这阿峰快步跟上去,红绿灯很短,卡尔正想快走,可是他停下来,并非过不去,而是—— 老罗从女孩身边走过去时,手伸出来,那女孩回头时,碰到阿峰——这真让卡尔难受,像一只苍蝇卡在喉咙眼——他扭过头,不想看那女孩,他甚至不想走过去跟那两人为伍,这太恶心了! 他走到对面,那两人看他那表情,笑容有些凝滞—— “你们这两个家伙太恶心了,太恶心——”他说:“以后得跟你们走远点!”胖子嬉皮笑脸,不以为意,阿峰有一点不自在,也许他习惯了。卡尔真没想到这种人就在身边,还是朋友!阿峰这家伙堕落了,大概本来有这种心理,被老罗带出来!这难道是小节…… 到了银行办公室,卡尔上来找主任,两个人在下面等,主任很客气,正好要配家具呢。 “啊,你是湖北人?我也是呢!”主任说。 “湖北哪里?”主任高个子,戴副眼镜,口音不太像。 “京山!”主任笑起来。主任笑起来,原来是在武汉上学,有同学是京山人。 卡尔拿了图纸,走下来,这个单应该好做。 “估计应该差不多,几万块钱吧。”卡尔说。 “你这家伙真厉害,他都不跟我们谈!”阿峰说。 “这个营业点做了,后面还有呢,他们总部也要装。”老罗说。 大家都比较高兴,坐车回来,到宿舍楼下吃湖南菜。 “等下吃完了,丢个头发在这汤里——然后跟老板扯皮,”老罗说。卡尔想,这胖子像个事儿妈似的,成天都在想啥事呢,不谦累。 “我们开餐馆那时,那些人真是坏!我看着他们丢头发,又不能吵,气死了!餐馆就这么垮啦。”也许江汉平原那带人是心眼多啊,人心智巧,都有些小小的计谋。 “后来战友打电话,说广州生意好做——我以为是传销,原来是偷手机,” “好多人围在柜台那里,看手机,十几个人呢,后来手机就从背后传出来,后面人就拿走啦。”这胖子经历的事不少,下三滥的事儿,还是要胆识的。 “我们那么多人,别人又打不过,只有忍气吞声!”这人有种坦坦荡荡的实诚,江湖么,亦正亦邪,意气为重。 吃完饭,三人去逛“花街”,两个家伙说要“见识见识”。每当酒后,卡尔内心都有种不可遏止的欲望,像啤酒花一样的升腾。那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想想父辈那帮人,真不知怎么过来的!”胖子说,“那时最早在巴登街,还有人偷钱——你脱了衣服,床下还有人偷钱……还有回被人‘做笼子’,正在干活的时候,一帮人冲进来,喊打喊杀的,我大吼一声‘干嘛,等老子事办完!’……” 罗素说,须知人生参差多态,正是幸福之本!一个好听众便有一部人生晃荡史。 “还有回被警察给‘钓鱼’了,跑也没跑脱,叫老婆来赎人,我说是被冤枉的——打死都不认……后来有回对老婆动了心思,被老婆一把推下来,‘给你一百伍,滚出去!’你看,现在老婆就这样对我!”老罗看起来有点伤感了。 “后来在水库新村那里闹了个情人——她老公长期不理她。那次是在她家里,完事我看她接了个电话,于是赶紧出门——这是三楼独栋,二层时一个男人冲上来,我赶紧拿出手机,装打电话:——” “‘你们今天一定要把钱给老子!要不然现在就拿刀过来砍人!’我一路骂骂咧咧,表情吓人,从那男人旁边冲过去,那男人愣了一下,我出了门,马上打个车走了!后来就跟那女的断了来往。” 老罗的声音充满了无奈,那是在泥潭中耗尽力量想抓住什么的神态,可是这个时代你什么都抓不住,甚至你连自己都抓不住。 他又看见那个高大的山东老板娘,像她这样做这一行的简直没有——像个种庄稼的,看着心里实在。那阿梅远远的低着头坐着,故意不给人看似的,她在编个什么东西,看了他一下继续编,他坐在那里搂着她肩膀。 “今天来那个了!”阿梅看着他。他把她抱起来,放在怀里。要是有这么一个老婆,多好!他心里想着,甚至不想转了。看着这么个人就觉得清净,本能就那么一下控制了他。 第41章 本我(2) 卡尔放下阿梅,意兴阑珊。想来今天也算是地主之谊。再往前走,有两个性感妖娆的女孩站在门口,胖子眼里发着光——可是他们为什么不上去呢?胖子叫他先上去。好吧,那个熟女长着天使面孔,身材也很好。他细看那张脸,很精致,他又动心了,既惋惜又开心,这女孩叫阿敬,原来是个文员。 下了楼,阿峰跟老罗还坐在店里,老罗咧着嘴傻呵呵的样子,剑眉星目红脸膛的阿峰坐在那,把店子的气氛都搞没了,这人应是在朝堂呢,或者是计划经济时代的领导;胖子则集合了流氓智巧猥琐于一身……卡尔忽然觉得这两人也是可怜——本能在现实的压迫下,展现出忸怩的形态……这是个开放的时代,自由束缚最少的时代。但是,人依然受着各种各样的枷锁,而在自由稀少的时代,大部分人受制于大的枷锁,少部分人享受滥用珍贵的自由。时代过去了,表面的枷锁解除了,可是无形的枷锁无处不在——“死人的思想往往占据活人的身心”,过去的思维,几千年来的惯性依旧力量强大,统治着大部分人的思想及身体。 这里面也许还有禁忌的问题——当然,人世的问题不一而足,个体缺乏指引。对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而言,同样如此。人类总是不停反抗,同时又固步自封。特区的经济自然学的是市场经济,也可以说是特色经济——这是前所未有的。而在发展相对完备的西方,则是经历了几百年的磨合。先是经济发展,再是思想革命,导致社会变革,然后政治改革,最后形成社会法制体系。 卡尔想,原则上法无禁止的地方你可以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这也许就是自由意志之下的自由行为!自由行为以什么为指导?大部分属于生物本能与自然社会环境相冲突及妥协后的结果。 唉,有时候想起来,过去的生活就像是盲人骑瞎马的行为,人似乎总是生活在错误的观念之中。一直以来,卡尔总以为自我要为一个高尚的目的而奋斗——这等同于宗教中的献身精神,其本质只不过是社会的要求,或者说社会主流的自我意志,而非个体的本能行为!这种思想给了个人一定程度的归属感及力量源泉,同时也让个体在实质为私的社会中撕裂而陷于崩溃之中…… 过两天,银行报价方案做好了,卡尔跟主任谈了一下,价格差不多,等主任上报批复。 三个人又在小餐馆相聚。 “现在好像有什么水——不知道叫什么水,喝了人就会迷迷糊糊。”阿峰说。 “叫‘苍蝇水’吧……”老罗捻着胖指头。 “我一个朋友上回找个女朋友就用了这个办法,那女的还不知道!” 天呐,这两个人每天都在想些什么!一直以来,阿峰都是个勤勉向上的人,老罗则像一个开始自我放弃的人,这老罗的无耻及胆大妄为似乎像磁铁一样吸住了阿峰,让他心中的幽暗显露无余! “瞎搞,你们这个是犯罪!”卡尔说。 “不查出来也没问题。”胖子说。 “不知哪有卖的,试一试!” 卡尔觉得这阿峰,没法理喻了!但是这人似乎是沉入了自我想像之中。也许,他们就是好奇而己。 “你有女朋友没有?”胖子忽然问他。 “你看我这样子哪来女朋友!”卡尔想了想说,小敏算不算呢,感觉很模糊——“感觉你都没把我当女朋友!”有回小敏这么说。其实,双方似乎都没有勇气及底气。 多么现实。有时候一想,似乎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在内地的朋友大多结婚了,只有在这特区,大家悠哉悠哉地过,好像没有过结婚这回事一样,典型的选择性遗忘。 “那个女的给你做女朋友再合适不过了——”这老罗也是一惊一乍,不过这么说,卡尔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呢。 “那姑娘在香江卖家具,正好跟你配套。皮肤好得很——跟我老婆一个姓!”这老罗还有点激动,似乎那姑娘他看中好久了,专门为卡尔准备的。 过两天这人还不辞劳苦地带卡尔去见那姑娘。卖场里,那女孩拎了个小桶,果然长得端庄,脸庞白里透红,旁边站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一看就是她男朋友。那姑娘笑着接待这两个“客户”。 “不要紧,到时候我跟阿峰把他男朋友打跑……”老罗认真的说。 架差点打起来,倒不是为这事。那天他们都在关外,卡尔接到阿峰电话。 “快过来有人打我们……” 卡尔跟另外一个业务员坐了个摩的过去,阿峰站在那,老罗坐在花坛上。 “人呢?” “跑了。”阿峰说,两人有些疲倦。原来两人碰到一个女孩——但是不知道她男朋友在后面,扯皮起来,阿峰还以为对方有很多人。 幸好没干仗,这真是丢死人了!卡尔想,为这种事打架真不值当。那两人有些丧气。 银行有两三个小网点,那段时间几个人都在关外,忙完事情,两个人总是要为卡尔找“乐子”,卡尔总是乐此不疲,真是现代版“登徒子”。但这两人自己不参与,难道有什么隐情,卡尔也懒得去理会。 有一回是在一家士多店,有个女孩走下来——真不错的姑娘。这时候卡尔的心中总是又惋惜又快乐的心情,那一刻他就是大草原上的动物。那姑娘又高又直长得像一棵白杨,也许白天是在工厂上班吧,有种工厂妹的单纯稚气。 “以后再也不‘亲自’干了”,有一回那白经理笑着跟卡尔说——可是有时候也是要“亲自”的…… 卡尔几乎是情不自禁,这是无意识控制的时候,是本能的亲近,那姑娘愣愣的似无表情,因此这又像是一个人的行为,又像是两个人自发的行为,没有言语——谁说语言是存在之家?语言只是形式,形而上的形式,真实的语言就是身体,就是行为…… 无数繁琐的堆集让生命感到厌倦、疲累,尽管这之后依然会沉入厌倦与疲累,那么就让生命在那一刻沉醉! 第42章 本我(3) 这姑娘的表情落落自然,似乎并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难不成只对卡尔如此?卡尔真心有些难过!他爱这些陌生人,甚至希望有一块“麦田”来保护她们,这些美丽的形体挣扎在生活的边缘,周围的人默然看着自己的同类,却不能有任何表示。卡尔不认为自己邪恶,相反他尽力地去爱抚她们,这难道是怜悯或是普爱?不,这是本能。这没什么,双方都是如此。他这么想,一面谨慎从事,尽力不使自己陷入进去。商业行为是简单干净,要真正做到却并非易事。 现在这事情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必不可少。“老卡这家伙别的都很俭省,就是干这事出手阔绰!”海哥说。海哥天天“老卡”,天哪他才二十七岁,后来全公司都喊他“老卡”——老卡车司机?还是行事稳重? 其实他最喜欢的是阿梅,这姑娘人如其名,那种感觉若即若离,那种馨香时远时近——这是卡尔长久才感受到的那种力量。但是阿梅长期不在,阿敬就成了另一种选择;当然,排在第一的是新鲜,而阿敬是种愉悦的保证。阿敬是那种天生的尤物,美丽性感热烈——相比于阿梅的幽雅隽永。阿敬会亲遍他的全身,这好像是自发的。 “你是不是在那里抹了香水?”阿敬说,他很迷惑——他是那种冲凉都懒得用香皂的人,但阿敬坚信他抹了香水,这真不可思议!于是他又想到动物本能,气味才是动物原始的诱惑!阿敬显然是失陷了,最后也失去了平衡,这是他未曾想到的。 “难道在你眼里,我就值二百块钱……”完事后,阿敬刺耳悲愤的声音深入灵魂,那时卡尔正准备离去,阿敬背对着他说,卡尔一下愣住了,面对阿敬他无言以对。他不是没想过这些。他小心谨慎,尽量不越雷池。他知道他遇到的都是好姑娘,互相感知是种天性,这里每一个人都值得温柔以待,但这超出他的能力,也不是他的责任。他尽量每一次都选择新鲜的有眼缘的,以免动情,除了阿敬。他记得小时候在乡下有种叫刺苔的野花,春天那一簇簇粉红的花发出浓郁烂漫的香味,那些蜂蜂蝶蝶围在那灿如云霞的花朵周围。阿敬就是那种花儿。 他沉默无言,阿敬的怒气转瞬即逝,现实像一堵墙,大家都明明白白。 “也许,你可以做点别的……” “我以前不是做文员,可是连化妆品都买不起!” “我是说,也许可以帮我陪陪客户做做公关什么的。” “好哇,你要是带我出来,我这辈儿都感激你——” …… “嗯,到时有大款介绍给你,你搞定他呗!”希望总能麻痹人心。卡尔非常困惑,阿敬笑起来很开心。 “介绍个有钱的老头子——搞死了咱俩分家产!”这就是现实么,卡尔想,理想卑微得很啦。 于是大家继续闲常的生活,惯性的生活,卡尔也尽量避开阿敬,人与人就像豪猪,靠得太近会互相伤害。 其实每一次寻欢他都会想到小敏,有时是隐隐约约的,他心中的某个地方是属于她的,这更多是精神上的,或者那就是身体中的一部分,因此这两种行为并行不悖。 “你喜不喜欢娃娃?咱们生个娃娃好不好?”小敏说。 “好哇好哇——咱们什么时候生?”那时候他们还没有肌肤之亲。 “你这人坏得很!”说罢生起气来。 又一回趴在卡尔身上: “老实说,你泡不泡妞?” “——泡哇,不泡妞,泡你呀!” “嗯——那你生了娃娃再去泡好不好!” 唉,你是碰到傻女人啦!要是在乡下,他俩可能就是生一窝孩子的那种人,什么都不想,种庄稼,生娃娃——那样多好! 有时候想多了,眼睛就酸——这是种不合时宜的感情,懦弱得很啦,卡尔尽量不去想。他们都生活在不同世界,这里的铜墙铁壁要打破才行。 一两个月过去了,小敏打了电话来: “喂,我怀孕啦,怎么办啦?” …… “喂,你说呀,要还是不要?”那声音绝决起来! 卡尔脑袋里木呆呆的——就那么一回一枪中的,故事的该有的都有了,只是现在轮到他。新鲜的事情总让人奇怪,原来生命就这么开始呀!可是这不是时候,时机远未成熟,甚至不可想像。过了两天,电话又来了。 “那就打掉吧!”卡尔说,然后转了钱过去。人生总是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麻烦事,过去就好,过段时间他就忘了这件事,男人在这种事上该有多麻木! 其实人生就是由一些大大小小的麻烦事组成,每天卡尔都要面对这些事情。跟单谈单报价方案探讨,签完单收定金下单生产,时间周期送货安装,衔接,产品问题售后问题,调整,然后收款关系维护——这过程有层出不穷的事情等着你做,让你厌倦疲惫,最后换得的也只是一日三餐。时间久了你终于想起你是做大事的人呢,还有伟大的事业等你去承继!这时你发现时光已逝,好多事都没做——悔恨与鄙吝之心顿生,然后你觉得只能随波逐流,得过且过,哦,原来你不过是平凡中的众生,但你本来以为自己是具备神性的——是天选的“以色列人”,于是你又不甘于你的平庸……后来你便在现实生活中做钟摆运动,将白天与黑夜割裂开来! 第43章 变局(1) 又到了年末,跟过去的两个年头相比,公司像一架老马车带着惯性向前冲。公司再也没有当初的那种凝聚力,似乎是在这个大框架下各有所为。华信工业园慢慢盖起来并且一直是在加盖,一幢一幢,最后连接成片,工厂也早就搬到了新工业区。张大运也不再把主要精力放在工厂,而是放在工业区的建设及出租上,另外一部分则是他的个人空间…… 这是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是整个民族奋发有为的年代,也是“肉食者”最少折腾的时代,张大运赶上了好时代。华信公司迅速膨胀,张大运的个人空间也膨胀起来! 公司前台己换了两届,那个柳杭去了京都市——在吴品之后,小花做了业务员,后来两个前台一个素素一个也叫小芳,都是个高腰细的美女,尤其素素模样周正,眼如秋水皮肤白晰,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宛如春风拂柳,于是有段时间几个老业务员围成半园形给素素讲笑话解闷,完全没有想到董事长的警告,或者是他们色胆包天——有时他们愿意挑战自我挑战外界,况且征服美女亦是莫大成就。 有回素素给了卡尔一个客户电话叫他去跟,并且要他请客——这是没问题的,卡尔也想过亲近素素,但终于没有,因为这事太过于显眼他一直没有行动,他不想认真也不想欺骗,更不想成为无谓的众矢之的。李清俭给素素起了个“大白菜”的花名,也让卡尔难以真正动心。三个月后,大白菜消失了,于是传言渐渐出来,说大白菜被张大运养起来了,在红树湾买了一套豪宅,配了一台二十多万的车,如果说有了儿子还可以有部分家产;有说张雄亦觊觎素素,只是青春及未来都输给了实力!同时,另一个前台也变得飞扬跋扈,带了一种藐视众业务员的气质,于是业务员忽然少了一种传统的娱乐项目,并且同时多了自卑与成熟两种气质。 张大运的野心似乎远不止于此。工厂里有兄妹两人同在车间,妹妹青春少艾,虽是乡野亦动人,于是妹妹也消失了,哥哥依然在车间一下变得为所欲为,车间主任也不管了,这人成了拿工资的闲人,也许还有张大运的额外补贴。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是对张大运的确切描述。早些年张大运老婆都管不了他,现在更是放任自流。夫人高大壮实,勤俭质朴宜子宜家,陪张大运渡过艰苦岁月,给他带来两双儿女,现在倒是像被神龛上的像一样被供了起来,就连成年的儿女也只尊重而不亲近——她的价值只在于形象,家人之间除了亲情,也有利益。 特区公司现在是张雄与杨阳的独立王国。原本张大运是有财务监管的,后来财务都换了张雄的人,再后来张大运也懒得管了,毕竞将来也是要放手的,年轻人锻炼一下也好。现在公司提了三个经理,卡尔既然不配合杨阳自然不在此列。好在卡尔也不在乎,经理比业务员多了两千薪水,拿业务员提成,他也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由及更坚实的基础。 波仔就不这么认为。这可能跟阅历及背景有关,波仔与老板是老乡,大概有与公司共进退、把牢底坐穿的想法。在处理人际关系上,波仔天性亲和,神态自然,似乎与每个人都有体贴入微的感情。所以张雄对他很倚重,跟杨阳关系也不错——尽管对杨阳的位置小有微辞,业绩资历也没有问题,他现在是经理之一。他跟卡尔有些单在一起操作,也算利益共同体,波仔经常喊卡尔喝酒。 公司另一个经理伍英杰是从外面应聘过来的,伍英杰年龄偏长,是资深老家具。卡尔与伍英杰没有多少交集——事实上卡尔只专注于跟自己有关的人和事,伍英杰与波仔交好,两人常在一起喝酒,后来把卡尔也带进来,再后来,他发现两人关系不一般——伍英杰进公司,其实是波仔运作的结果。伍英杰在波仔的推荐下跟张雄面试,然后进入公司。这样一来,卡尔觉得波仔聪明但是城府较深,算是为人老道。但是卡尔察觉波仔心机深沉则是另外一件事。 原本卡尔有个粮食集团的项目跟波仔合作,这项目曲折多变,先是卡尔送了一些样板,然后这项目停了一段时间,卡尔渐渐忘却,这时他的重点在江淮市的广电大楼,然后听李大沙说起粮食集团,原来波仔与他合作,告诉了他这信息,当然李大沙并不知道卡尔有介入,现在卡尔觉得波仔心眼还是蛮多,共同合作卡尔还是有些在意的。 广电集团又进行了两轮磋商,主要是家具方案,然后是价格,这些都要到现场,所以卡尔飞了两次江淮市。这项目卡尔做了两手准备,一是公司做,拿点提成;再是自己做,从挂靠公司拿差价,为此他做了大量工作,找一家有实力愿意配合的工厂并不容易,但这却是早晚必经之路,毕竟你不可能打一辈子工,这点他与波仔不同。但是这些工作做起来既耗时又费钱,并且这项目还不一定成!该做的也得做,这是卡尔的观念。现在基础工作差不多了,已然到了年底。整个广电项目进展还得大半年才到家具,卡尔决定过完年再说——这费用不小,最重要的是卡尔心怀疑虑。 现在卡尔对陈培光有了一定的了解。上一次到江淮,陈叫卡尔住饭店即可,即他住的一百二的饭店——哦,原来希尔顿都是假的,然后他跟卡尔讲如何在江淮拓展业务。 “现在省会发展势头很猛,到处在投资投建设,我这边有把握的有六七个,譬如海关、银行及广电系统。但是你如果要在这里做大,那就需要更深厚的关系——我认识这边主管建设的季市长,当然你得投其所好,这并不是钱能搞定的——” 第44章 变局(2) “我认识个女孩子,长得很漂亮,是文工团的演员——季市长很欣赏她!你看能不能跟她聊一聊,拉她一起来做江淮市的生意!”陈培光给了那女孩子电话,目前那女孩在特区。陈培光还委托卡尔办了另一件事:他把装了文件的一个大箱子托卡尔带回特区,交给另一家大装饰公司的财务——陈说要收购这家公司! 看上去陈似乎有一个庞大完备野心勃勃的计划——卡尔对这种计划不感兴趣,他只看到现实中正在施工的广电项目,他只分析这项目潜在的风险及利润,还有自身的实力及掌控的能力。过了一个月他想到陈说的那个“有价值”的女孩,从好奇的心理出发约了这女孩,他们在本色酒吧门口见面。女孩长得确实漂亮,只是上围过于丰满而打击了卡尔潜在的欲望——看来市长的口味超越了卡尔的审美;更让卡尔不快的是跟女孩同来的一个猥琐中年男,像一只苍蝇似的发出嗡嗡的声音,女孩即蔑视中年男,又似乎有的仰依。 “陈培光跟我讲过他的想法——他那些想法并不靠谱,可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事……” 那女孩不屑的神态让卡尔打消了那些想法——本来他自己的意愿就很模糊。 “不过现在江淮市的项目非常多,当然女孩也非常美——”卡尔顺带着夸奖一下,但那中年男像被戳了神经似的跳起来。 “实话讲,她们那的女孩算不上漂亮——我们南昌的女孩才叫漂亮,随便在大街上拉一个皮肤都比江淮市的好——”那男人说。然后两人像过不下去的两口子一样互不相让,女人轻蔑的情绪多一些,男人则像个婆婆一样,拼命证明自己是对的。卡尔兴味索然,又不好这么快就结束约会,熬了一会各自散去。 他人即地狱,确实如此。 现在卡尔对陈培光有一个全面的认识:并不具备真正的实力! 因此这事先放一下,过完年再看情况:卡尔认为整体是悲观的。 当然,希望是美好的——对所有人,而失望却是常态,是正常的。卡尔必须做好多种准备,包括在华信的日子,基本是倒计时,只是说越晚越好,毕竞这是一件避风港! 这个年末是悲观的,是了无情绪的,对大部分人而言,也是惯性的,即将变化的,所有都在为自己着想。于是公司表面完整统一,实质是一盘散沙。董事长张大发已不再把精力放在家具公司——他再下一盘大棋,工厂是越盖越多,外面的商品房及商铺也在增加,尽管有些投资暂时没有效益,但他坚信自己的眼光,现在资金终于有点吃紧,但他相信只是暂时的——他经历了多少磨难,这些只不过小坎坷,他打算工厂盖得差不多的时候,也得介入房地产市场,那个更具放大效应! 公司不再参与工厂年终聚会,别的活动也取消了,更重要的是公司提高了底价,并且市场价持续走低,因此业务员的提成实际上降了很多,有些业务员的提成也未按时发,还有另外一件事的发生更是打击了新老业务员的信心。 这一年来李清俭跟了法务集团的项目,总计有四百多万,按惯常的算法这项目可拿到近二十万的提成,但公司一直没有对此项目进行结算,后来又说这项目中间费用太高——接近五十万,所以提成只能象征性的表示,这个对李清俭已然是个打击,年终这项目终于要有结果,张大发跟李清俭单独谈了一下,说这项目其实已然亏损——这项目张大发动用了高层关系,事后发现成本很高,因此只能给李清俭二万的费用…… 那段时间李清俭日渐憔悴,头上也有了根根白发,所有人都对他抱以同情包括杨阳,这件事情也彻底摧毁了老业务员的信心! 这一年就在人心思变的氛围中过去了,年后公司重振旗鼓——对于张雄与杨阳,公司的业绩相当重要,但是人心一旦丧失,再要重新振作,谈何容易! 对于张大发来说这是无所谓的,现在家具对他已没那么重要,所以这里面水抽干也好,只要能维持就行;张雄此时显出富二代本色,不怕家产最终不落到他身上,所以特区公司尽力而已,他给杨阳的终极信心就是:老家伙身体有病,已然时日无多…… 杨阳把同样的话隐隐约约传给业务员……遗憾的是张大发并没有病歪歪的样子,反而像年轻人一样生龙活虎,下半年,传言素素生了一个儿子,张大发给了五百万的现金。 过完年李清俭辞工,到了一家外资荷兰企业上班,离去悄无声息。卡尔四月份去了一次江淮市,五月又去了一次,这次与徐经理一起去——这是陈培光安排的,大意是想把三方协议签下来,这里面也要保障徐经理几个点的利益。卡尔却总觉得这事不够稳当,并且这些费用都是卡尔承担——他也没办法去计较。签完协议,下一步陈安排与甲方的对接事宜,这事还有好几个月周折。卡尔始终认为这事不踏实,并且自己其实投入有点深了,至于还需多少花费,他也没有底——他并不了解陈培光的底牌。 六月份,陈培光打了电话来:“家具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现在就是有个问题,台长夫人要到国外考察,有十万的费用要我们家具部承担一下……” “这事我得跟公司商量一下!”卡尔一边想一边说。狐狸尾巴总算露出来啦。卡尔想,这事费用已有三四万进去,即便有钱,他也不想再掏。隔了半小时,他还是回了电话,这事得有了断。 “我跟老板商量过了,钱没问题,不过公司得跟台长夫人面洽此事……” “这个不可行——”陈培光说,“这个算我私人借款也行,到时计入业务费用——” 第45章 变局(3) 龟有龟路,蛇有蛇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数。陈培光商海浮沉,长袖善舞,时起时落。上一年他刚经历了一起诉讼官司,公司被封,一部分资产被冻结——这在工程合同中也很正常,导致他举步维艰。现在他要在广电项目上翻盘,就需要利用现有的关系,把能做的都做掉,这并非易事,必须处心积虑。家具项目也算大头,他打算找几家围标——最好入围的都是他的关系单位,这种操作当然要疏通关节,这需要大量人力及财力,尤其是贪得无厌的甲方,这个费用他是希望由潜在的供应商来出,越多越好!至于最后结果如何,他也没有绝对把握。 商场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不到最后时刻,谁都说不清是赔是赚,风险最好由别人承担,利润则由自己来分配,在这过程中最难处理的就是人际关系,这就像下一盘棋,每一颗棋子都得物尽其用。其中,甲方份量最重,甲方现在对他而言不是问题——无非是钱而已;其次就是供应商了,供应商既要有实力,又要为己的用,鱼与熊掌很难兼得,这其中似是而非,若即若离的关系实难掌控! 卡尔明白自己就是其中的棋子。陈培光后来也给过他电话:“你都投入这么多了又退出?”因此卡尔明白陈其实是诱敌深入,关键是自己得有底线,他跟中间人徐经理讲,说好甲方他不投入,这是原则——要不就是他直接对甲方,徐也认为如此。 现在卡尔不得不重新调整自己的战略,一下做个大的不现实,并且可能出现重大亏损——其实这损失对他来说算大的了,二三万的投入,半年的时间,这损失就得翻两番了。不过胜败乃兵家常事,谁也不是常胜将军。卡尔现在考虑的是如何调整及突破,这颇费脑筋。省先他认为在华信公司已时日不多,如果华信一直顺当发展,拿工资提成兼炒单也难有突破,何况这私企说变就变,并没有一以贯之的久长之计。那另一条路呢? 另一条路就是做单帮。直接开公司是没有实力的,那就在贸易公司挂单,当然贸易公司得有工厂支撑,并且是大厂——可以做大点的项目。综合考量,大概就只有家兴公司比较合适。家兴公司原本是家具协会会长单位的国企,亦是特区家具的龙头公司,奈何人浮于事最终尾大不掉,公司包括工厂由私人入股,最后变成私人控股承包,这其间自然有领导的巨大红利。 入股家兴公司的是两口子,女的叫杨久红,男的叫吴长,两人都是南林学院家具专业科班出身,原本两人都在威健公司上班——与阿锋同事,杨久红做到财务总监,吴长是工厂厂长。威健公司是美资企业,年产值十亿,属行业翘楚,内部争权夺利亦是你死我活,杨久红在与销售总监的争斗中败北,愤而离职,转而入股家兴公司,成立家兴威雅公司,同时吴长亦离职,管理威雅工厂,于是公司开成夫妻店,吴长负责销售,杨久红负责销售,又把阿锋老罗几个人招过来做业务。平时,卡尔不方便出面的单都由阿锋操作,也算一条后路。 因此,现在卡尔在华信公司过着一种得过且过的日子——他发现人生大多时候其实都无可奈何,倒不如顺其自然,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闲看史书,负大志者众而成者寡,岂独一个卡尔!何况与公子海哥同处一室,两人正是气味相投,某逆于心。 一天下午,卡尔与海哥从健身房出来,正在路上闲逛,卡尔接了杨阳电话。 “得走了……”卡尔说。 “我说哥们儿,走哪呢?” “得走啦——华信做不成了!” “说啥呢,谁也不会动你。” “你看杨阳给我打个电话,说,你咱报表不交,卡也不打!哥的儿,咱都一年没写报表没打卡了!” “哪跟哪,你还是他师傅咧!不会的……” “都成年人了,还听不出来‘音乐’?” “哥们儿你这说真的?”话说海哥在乎过啥事呢。 卡尔到公司,杨阳走过来,笑嘻嘻的。 “你看你这人怎么搞的?炒单也不谨慎点,都搞到张雄那里——说是个女的举报的!”杨阳笑起来坦然一如既往,平时跟在卡尔与海哥后面去泡妞,杨阳也是这么笑。这小伙子确实阳光灿烂,卡尔想。 “是么?还是个女的!”卡尔半年没炒单了,想不起来得罪哪个女的。 “是吧,那就写个辞呈好啦,不能叫你为难!”卡尔说。他腻啦,这是他第二次写辞呈了——第一次还是在内地,那可是国企,还是瞒着家里人的。 “会是哪个女的呢,真奇怪!” “别管那个女的——晚上喝酒啊!” 晚上一大桌子人在“湘军天下”,卡尔喝得痛快,桌子上喝了五瓶古井,一大堆啤酒,这时候大家都高兴,然后又去了“国都桑拿”。 躺在桑拿床上,卡尔有点兴奋,世界如此轻松明了,快乐如此简单:有人陪你喝酒,有人让你放松……一个女人走进来,放了工具,开始干活。那女人拿出独门绝活,她用五个手指头在卡尔肚皮上轻抚——雨点打着水面,涟漪一圈一圈漾开来,满天的繁星落下来,冰凉如雨。 这女人真柔,卡尔想,幸而不漂亮——漂亮的妹子都被挖走啦!大家都是陌生人,可在一起像知己。他把女人拉近来细看。 “哇,你脸上好多麻子!”女人说,两人笑起来。 “那叫满天星——一颗一百万!” 那女人的手像母亲抚弄婴儿,一下让他回到过去! 第46章 变局(4) 夜半,卡尔睡得迷迷糊糊,外面有人说话,听声音很熟。他从按摩床上爬起来,光着上半身探着头。 “是小岳呀,你在这干什么?”粗壮的小岳看上去模糊,确实是他,在这里相遇两人都觉得怪异。 “这是我看的场子——等下给你打个折!” “不用,我们几个人呢——小敏在干嘛?”外面灯光朦胧,简直像做梦。 “说是在开店吧,不太好做。” “怎么去开店了呀?” “嗯,以前在牛仔吧做咨客挺好的,后来发脾气打人……”咨客么,卡尔想到吧台穿着白色大髦衣服的姑娘,应该很好看——竟然又去开店,卖服装么,还打人…… “那天那老板带了几个小弟在包房喝酒,叫她来敬两杯酒,她不去,后来叫了两次,那丫头进去了,‘喝什么酒呀——’然后拎了瓶冰啤酒,一下呼到脑袋上,开了花……” “后来呢?” “那几个小弟要揍她,那老板说算了,刚好那天我也在那里,这事就算了。” 唉,这真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他跟小敏生活在不同世界。桑拿碰到她舅舅——不是亲舅舅,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夜晚模糊而静默,这就是梦境,酒尚未醒的梦境。 卡尔在宿舍又呆了一个月,搬到了马山小区,那地方靠近关口,一栋稍显破旧的二房一厅农民房,朋友李直刚租没多久,卡尔就租住了另一间,卡尔也没什么行李,连床也没有,就在地上打个地铺。卡尔没事买了些书,都整齐地靠墙贴着——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我说哥们儿,你这睡在地上哪能行?”同来的海哥说。 “没事儿,结实着呢!”人生如飘蓬,天地似逆旅,海哥富贵出身,心中恻然。两人在下面吃饭,电视里播着翡翠台,一架飞机从高楼中间撞进去,起火了,冒着浓烟,那高楼像骨牌似的塌下去。卡尔想,这港片效果就是逼真——不对,这是新闻台,调了几个台都是飞机插进高楼的画面。 “卧槽,这老美这么牛叉!”卡尔不相信这竟然是真的——这是什么时代!卡尔失业了,一架飞机撞进世贸,接着又是一架,于是卡尔的痛苦就没那么明显了。苦难并不能感同身受,大楼下面浓烟滚滚,楼下是四散奔逃的人群,像鸟兽一样显出恐惧无助的本性。那么高的楼,有个黑点在往下坠——那竟然是个人! “有的人虽然活着,但他已经死了……”卡尔忽然想到这句话,生不如死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人活着的时候,死亡好像那么遥远,好像与己无关,别人的死亡也是那么遥远,与己无关。卡尔这么想着,便有恐惧一闪而过。 黑格尔认为存在与思维是同一,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王阳明说心与花同时开放,说的大概都只是此在,即将逝去的此在;这流逝的此在麻木了卡尔的心,这是难以完成的精神与自我! 世俗的羁绊像一张无边的大网,人生像一只没有舵手的船,航行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鼓满风帆的是无尽的欲望,没有欲望的船只能萎顿沉没,满是欲望的船在疲累的海洋中挣扎,永无止息…… 现在,卡尔重新整顿自己的资源,经过半年多的折腾,他已是囊中羞涩,除了公司还有几单未完的提成,然后就是银地置业的回佣,这个尾款终于收完,说的是给彭工十个点回佣,然后卡尔与波仔再分倒回佣五个点,这事彭工催了几遍——彭工已离开银地,到了京都一家地产公司就职,波仔告诫他先不要说,然后催张雄,张雄一直手紧,一天他到京都出差,终于答应给这个佣金。一个星期后张雄回来,第一时间把波仔训一顿,“彭工这人都离开公司了,害得我出了回万!”原来张雄约了彭工,说先给四万,彭工五个点三万已到手,就跟张雄说了离开公司的事,显然,剩下的佣金张雄不会给了。 “彭工这个鸟人,这么小就这样做事,以后还不知怎样!”波仔骂骂咧咧地说。 卡尔打了彭工电话,彭工表达了歉意,然后转了一万过来。过了几天,彭工电话过来,说要过特区。 “有事么?”卡尔说。 “没事,就是好久没吃海鲜了!”这家伙坐了飞机过来,卡尔有些不情愿,还是带彭工到了明香酒楼,这家伙点了一桌子海鲜:一盘白灼基围虾,一盘扇贝,一盘生蚝,一盘沙光鱼,一只大龙虾,最后勉勉强强点了个青菜,卡尔想两个人怎么吃得完,他都没胃口了。 所有海鲜都吃完了,卡尔有些发呆。 “这个单我来买,以前都是你请我——”彭工打着饱嗝,心满意足的坐飞机回京都了。 过了一个月,彭工又电话来,说在新公司有家具要采购,卡尔负责接待,带他到关外跑了几家厂,彭工回去后卡尔做了方案,家具定了——彭工直接跟工厂定了。 第47章 人性(1) 有的人有非常明确的人生目标及行为,理工男彭工就是如此。大家都认为他在银地置业有很好的前景,高学历好背景,但彭工说他只会在银地呆一年,一年到了,他回到京都到另家地产公司上班,他在京都有更广泛的人脉——他的父母父母的同事朋友亲戚都在部委做事,他的人生规划高瞻远瞩,相比起来,卡尔的人生犹如飘蓬,随风而散。彭工与卡尔吃了不下五十次饭,交情大概也就是五十次饭的范围,离开银地,彭工回请卡尔一次,相当于还了情,并且他自己也吃了,因此两不相欠,在感情上彭工就是如此。彭工身高一米七八,找了个女友一米七五,他认为这三厘米刚刚好。女朋友长得漂亮,还是同学,他也长得帅,因此也刚刚好。卡尔问他一个人——女朋友德国深造,泡不泡妞,“我这么帅干嘛要去泡妞——”彭工说。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他也跟同事去找过女人,但这是被迫的,又且是身体需要,因此是可以谅解的。这是个看上去较为完美的好人,感觉该有的都有了,应该有远大的前程。他到京都市发展,基本上跟卡尔缘份已尽,那顿饭是个了断。 对卡尔而言,这种事正常不过,做工程都是迎往送来,相当于勾栏瓦肆,因为大多数工程都只那么一回,互相需要时热络,不需要时逐渐冷淡。但阎荣这人就不一样了,严格讲阎荣应该算是彭工的上级,现在又出任分公司副总一职,也算是地产高层了,阎荣似乎比较重情,经常回特区会给卡尔电话,然后两人出去泡吧,喝酒。阎荣似乎沉浸于此道,他在寻找什么呢,也许只是放松与安慰,有时阎荣会中途离开,有时也会出去桑拿,这往往是酒多之后,阎荣这时候就会搂着卡尔的肩膀,似乎是喃喃自语。 “我的小兄弟,我的小兄弟!” 有时候卡尔就在想,这家伙究竟有多大的压力呢,非要去夜总会猎奇! 阎荣正在筹建京都分公司,要订一批家具,予算十万,算是小项目,卡尔跟波仔说就在华信做,因为要垫资,利润也不高,放在公司算是顺水人情,报点费用,也算波仔的业绩。 阎荣的另一爱好是钓鱼,这项目做完卡尔就送了一套鱼具给他。福男做渔具出口,两人到特区最大的店,配了一大堆渔具,老板很低的折扣给卡尔,“这个平常六千多的,这回只三千伍!”老板这是给福男的面子。卡尔租了个车,气喘吁吁地扛到阎荣家里,阎荣眉开眼笑,当即在客厅里放下那个蓬椅,支开遮阳大伞,三套进口海杆逐一试手,铲子水桶摆放停当,在客厅钓起了鱼。 年末,公司年终餐会,阎荣也会叫上卡尔,无非是喝酒吹牛,这是一个蓬勃发展的公司。 “公司的有些员工也是以前的供应商,这没什么。”阎荣说。银地公司这两年飞速发展,快得让所有人都惊呆了——一个金阳光项目,高层一直在纠结开盘是卖五千还是六千,策划人员建议卖一万五,结果一下卖光了!公司一下赚了六个亿,那个做土建的也赚了一个亿。银地自此开始了扩张的步伐,京都分公司是第一步,第二步是策划上市,计划融资十亿。 第二年公司上市了,一下融资七十亿,高层及股东都惊呆了。 这是一个神奇的时代,野心像荒草般疯长的时代。 阎荣调任后,接替他的董秘是林默,与卡尔时有交集。 “帮我问一下那个电视柜怎么还没做好,跟波仔说了一个多月了!”一天,林默跟卡尔说。公司高层办公室都配有大彩电,放在专用电视柜上,电视柜有个自由转动的托盘,可调方向,董事长看上这电视柜,想家里也放一个,林默就跟波仔讲了,不知何故,东西迟迟未致,林默就跟卡尔说了这事。卡尔知道波仔做事默迹,但没想到默迹到这种程度。 “怎么回事?” “老板说银地尾款太难结了——”波仔说。 卡尔想,这也是理由!他直接给厂长电话,油漆产品时间长一点,十天时间,电视柜拖到董事长家里。后来,卡尔了解到波仔答应别人又没做的事并不只一桩,有回阎荣说波仔答应送他一套沙发…… 后来,林默调任物业公司董事长,物业公司在一栋小二层楼上办公,旁边一栋新楼正在内装,卡尔跟波仔谈到这事,他打算拿家兴公司去做。 “你这屌人,又不是不知道银地认的是华信——家兴公司哪里做得出这东西!”波仔歪着脑袋,嘴里斜叼着一支烟,这家伙有时候看问题很透,像一个熟过头的水果,散发着腐败的气息。卡尔想,这样也好,原本他是想带着波仔一起做,既如此他就只能另做打算了。 他去找了林默,林默很客气,说这事还早,不过他还是带他去见了办公室主任。 既然还早,卡尔就放下了这件事。过了几个月,忽然听到风声这项目在招标,卡尔马上给林默电话。 “这事现在雷工在负责,这样吧,你去找下小雷。”林默说完,给了雷工电话。 “哦,这个标书已经发了——你是董事长介绍的?那我没问题,不过管标书的是李工,李风——你得先看他给不给你标书……” 于是,卡尔又打了李风电话。 “没办法了,这个标书已经发出去了,你来晚了,不可能再为你发一次标书了!”李风说得非常强硬,似乎火气也很大——这样跟他要标书,简直没把他放眼里,根据规定,他可以不给他标书。 卡尔愣了很久,心里有种懊悔的感觉,也许是他疏忽了,真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他在外面转来转去,想怎么挽回这件事,放弃太不甘心了,不,他不可能放弃,给林默打电话?怎么说呢? 第48章 人性(2) 卡尔想了好一会儿,隔了半小时,又拨了李风的电话。 “不好意思,这事非得你帮忙——我也是被我老板逼的,这也是上面的意思:你们集团总部都是我们做的,大老板也要求风格一致,这也是林董事长的意见,”卡尔说,那边李风听得认真。“对于你而言也就是补一份标书,董事长也不会怪你——对我而言就没法交差,这样对你也不一定好;当然补了标书,你这情我是要认的!”卡尔感觉李风的口气软下来,当然如果李风不配合,卡尔也不是吃素的,狠话最好是不说。 “补份标书没问题,既然董事长都说了,不过做不做得了我可不管!” “那不是你的事,但你这人情我得承!这两天有空出来吃个饭——一定要的,大家都是为工作嘛!”李风说这几天很忙,卡尔松口气,这第一步算是过去了,他心里盘算着怎么样操作。他找到朋友杨乐,杨乐的哥哥杨国是家兴公司正式员工,算是家具前辈,家兴股份改制,员工遣散,但那帮老业务员还是挂在公司业务部做单,有相当大的灵活性,这业务部与家兴威雅并行不悖,也算维护了员工的部分权益。杨乐私下做得风生水起,因为偶尔要用华信公司的平台及产品,于是与卡尔产生交集,卡尔之所以找杨乐,是因为这样空间更大,家兴威雅有自己刻板的制度与不算低的低价——卡尔操作了与海哥的一些政府小项目,利润并不高,而大的项目,插手的人太多了,往往轮不到卡尔。 《诗经》所言天步维艰大概也就是目前卡尔这种状况。杨乐一听卡尔来合作自是很高兴,这帮人深恨杨久红,杨久红的出现直接影响了他们的收益。两人说好费用与利润都是五五开,卡尔负责关系,杨乐负责后勤。 卡尔拿了标书,已有五家公司入围加他六家,其余五家已然摆了样板,卡尔找到朋友小杰让他做样,小杰开了个板式工厂,跟卡尔合作已久,当然,中标后卡尔也希望小杰来做,毕竟方便。 “这个我不方便做了,”小杰说,卡尔甚为惊讶,“实际上,已经有人找我做了!”原来如此。卡尔说,那再多做一家也不要紧,反正大家都不说,但小杰说那样不好。既然小杰不做,杨乐就推荐了他的供应商老宋做了样板。 投标前,物业公司举行了标书答疑,会议桌坐满家具公司,卡尔与杨乐最后才到。 “你以前不是在华信公司?怎么跳槽了?”会议桌对面,一个气质优雅的美女咄咄逼人的跟卡尔打招呼,这女人叫梅冰,以前跟卡尔打过交道,这女人风姿绰约,仪态万方,据说以前在电视台做主持,在特区住豪宅,老公移民美国。 “我现在家兴公司做,这家公司的实力大家都知道!”卡尔掩饰着不快,坐下来。 “你以前不是在什么叫四喜的贸易公司?现在还在做?”来而不往非礼也,不过那女人确实长得打动人心,旁边的杨乐直.盯着那女人。 “我现在在华意公司——这是我们自己的公司!”梅冰在“自己的”上面加重了语气。这女人成熟而自信。 李风拿着资料走进来,“哟,李工你辛苦了啊!”梅冰嫣然笑着。这女人确实气场强大,也有魅力,其余人都沉默不语。看来这里最少有三家公司是一起的——怪不得约了李风几次都不出来,现在卡尔要费点神了。 他想到那年跟梅冰的第一次交锋,是在实业银行的竞争上。实业银行的主管行长张一弓正好是卡尔大学的前辈校友,华信公司展厅又正好在实业银行楼下,张一弓就委托卡尔做家具项目的底标,招标前,他把十几份图纸资料抱到实业银行会议室,看到桌子边穿着黑色职业装的梅冰,甚为惊艳,那时梅冰正与实业银行经办人蔡工热络地讲话,卡尔还以为她也是甲方,这女人有种女主的气场。但是更让卡尔惊奇的是在后面,轮到梅冰答疑时,她表示不要卡尔提供的资料。 “我们要亲自量工地,我们的设计人员会提供更好的方案!”梅冰说,卡尔吃了一惊! 未想这次又碰到她。 答疑会就是个过场,很快就结束了。 “这女人是个什么来头?”杨乐兴致勃勃——家具界像这样的人太少了,其实这种人别的地方也少见。卡尔大概讲了一下,他知道的也不多。 “也许可以合作——员工这块分给她做也行,我有她电话。”卡尔说,于是两个人决定跟她谈谈,如果相互拚价,谁都没好处,还不如价格高点,大家分着做——当然员工这块要少一些,那女人显然对大部分男人有一种诱惑,这是骨子里的动物本能。 过了两天,卡尔打了梅冰电话,梅冰一口拒绝倒把卡尔弄得很茫然。 看来得真刀真枪碰一下了。卡尔觉得一定要约李风出来,李风婉拒了,“那好,那你就保持中立——别人能给到的我都能给到!”卡尔说。 但现在又有风声说卡尔没有厂,在外面调货,卡尔好气又好笑——也许梅冰真以为他们调货呢,事实上家兴工厂真的好大,于是卡尔建议组织看厂,林默想也好,办公室与工程部都去了人,看完后都不做声了,工厂差不多有二十个车间——有一半是做床垫的,其余几家都是小厂。现在卡尔基本上信心十足了。 这项目属内部议标,现在关键的就是价格了。跟卡尔谈价的是总经理李潮——一个霸气十足的人。 “你这价格高了,得给我降,起码二十个点。”李潮个不高,长期仰着的身板像把宝刀,嘴里衔着一根粗雪茄。 “李总您开玩笑了,总共都不到十个点——您知道跟你们银地做,我还敢赚钱!”卡尔挤着脸笑,连自己都觉得假。 第49章 人性(3) “我跟你讲一下原因,你就要给我打折了——华意老板跟我可是老乡,他昨天特意来了,‘那边任何价格我都低十个点!’还有人说你要跟他拿货——当然,我们不管这些,你做好就行了!” 三十二万五的总价,最后三十万成交。卡尔备觉艰难,华意老板他是打过交道的,未想为这项目亲自出马,还说降十点的狠话——这是有点不厚道了。“下回得屌下他,家兴公司很多人给他单做,怎能这样说!”杨乐有些生气。 接下来是送合同给物业公司法务部分过审,过审没问题,签正式合同——这份合同与过审合同稍有区别,“家兴实业有限公司”改成了“家兴实业有限公司”,卡尔稍有担心,合同顺利签完,可能没人注意到那个字。 “拿‘家兴’的合同没问题,但是有五个点的管理费!”杨乐说。好吧,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只要杨乐玩得转,卡尔在夹缝中生存这么多年,赚一点钱谈何容易! 现在下一步是要搞定两个经办人,阎王好办小鬼难缠,何况对手早就对这些人下了饵,卡尔也听梅冰说‘看他们怎么交货!’他约了李风几次不出来,雷工这人倒比较爽快,是个明白人,也常年做工程,一箭就上垛,两人在小饭店喝酒。 “你一给我打电话我就明白,那时整个经办都差不多被梅冰搞定了——我跟李风说你是董事长那边的,他就不愿意。” “梅冰这人怎么样的,她电视台出来的,据说是北京人。”卡尔一直对梅冰感兴趣,这人真的优秀,他与杨乐都觉得这人优秀,家具界山不转水转,一个项目倒无所谓。 “这人是厉害——她身份证都给我看了,湖北老乡,那次她单独请我吃饭——” “你不会意志不坚定,上了吧?” “其实我都可以亲她的!”卡尔想到雷工蛤蟆似的脸,笑起来。做工程的人似乎都志同道合。 “看不出来你就是活‘雷锋’!”雷工的真名就叫雷锋,雷锋笑嘻嘻的。 “实话讲,我家房子正在装修,过几天家具——” “那有什么问题!” “实话讲,跟着董事长,我们占点小便宜!”看来这雷锋确实实在。吃完饭,雷工说去附近转一转,散散酒,这是个好色之徒,两人走进小巷子。 “唉,这些小巷子,简直就像家似后!”有一回海哥说,卡尔想到海哥的评价。正是这种微醺的感觉,让人感受到刹那间的快意。还有什么比这更能麻醉人心呢。两人进了房,十分钟后雷工敲门,看到正在状态的卡尔,十分惊奇,那个皮肤细腻的姑娘有些害羞。 “我先走了哈,你悠着点——” 所有的爱与恨、欢乐与痛苦、难以言说的委曲都浓缩在这陌生而原始的行为中,卡尔迷恋这种陌生人的感情,都是自己有眼缘的喜欢的姑娘,没有压力与负累,这时候他也有出色的状态与感触,姑娘们通感了那种勃发的力量——这微贱的世界里,更能体会到单纯的快乐与美好…… 快乐只是一种能力! 醒来的黎明又是一种状态,卡尔先把当天要做的事整理好:下掉物业公司的单,什么时候约李风,还有海哥政协的项目——现在海哥也从华信公司出来,据说在一家工厂当总经理,还有跟阿峰的项目…… 上午卡尔跟杨乐到了北环边上的一家板式工厂,把员工位下掉,老板叫寇哥,农民出身,寇哥下面管事的叫李厂,负责下单及发货,同时兼职做饭——当然只是有客人来了露一手,四川人李厂果然是个好厨师,一锅酸菜鱼,一锅磨芋烧鸭,辣得卡尔直嘘! “唉,小时候在四川山里,看到拖拉机都撵着跑,没想到到了今天这样!”现在寇哥有台大金杯,还有台货车,还买了房!卡尔想,果然追拖拉机是大家共同的经历——可可西里跟汽车赛跑的藏野驴大概也是那种感觉。 下午卡尔约李风,李风还是说有事,看来梅冰这把锄头挖得有点深。有时跟杨乐说到梅冰,于是两人又给梅冰电话,这女人还是气鼓鼓的,这真是让人遗憾——这女人天生魅力却有一种傲气! 吃完饭几个人打麻将——这也是种模式。晚上杨乐约了做油漆的阿范及做椅子的陆生,陆生先到,阿范好晚才来,一面解释,一面伸出两只手给大家看,那手掌花花绿绿的,卡尔想,这人不讲究,也不洗干净! “你们看这油漆,很多年了就是洗不掉——每回都是我自己调油漆……”阿范的广东普通话听起来好累,这人感觉真诚而辛劳,卡尔有种恻隐之心,这世界诸事不易。 晚上杨乐与卡尔去按摩,现在两人成了一根藤上的蚱蚱。家兴公司原本龙头公司,只因国企改制而江河日下,华信公司则为后起之秀,两家公司关系密切——华信公司一直为家兴公司供货,直至华信威雅工厂出现,但是自己活动的业务员仍然跟华信合作,而卡尔也与家兴威雅合作,互成勾心斗角之势。卡尔与杨乐以前打过几次照面,现在合做生意,自是惺惺相惜。卡尔多少了解一点杨乐底细,以前在下面县城上班,下岗后到特区,跟他哥做家具,第一次做了三万的生意,哥哥给了他七千元,“这么多!你是不是搞错了?”杨乐县城上班工资那些年一直四百多!做了几年生意,杨乐买了房买了车。 当杨乐的皇冠停在按摩店的时候,门口的两个姑娘站起来,其中一个殷勤地巴望着杨乐,杨乐说等‘七号’,那姑娘是‘二号’,二号脸上显出愤恨不满的神色。 七号终于出来,果然长得细腻白晰,看见杨乐,欣然作喜,两人进房。卡尔与二号进去,其实二号也还可以,只是有些疲态与不满——这不满明显冲着杨乐! 第50章 人性(4) 二号手法尚可,只是喋喋不休地诉说刚开始杨乐如何喜欢她,后来又如何喜新厌旧,喜欢上七号,卡尔搞不懂这女人为何跟他一个陌生男人不停倾诉,这显然是个祥林嫂般的怨妇。最后卡尔在这种无可奈何地倾诉中睡着了。 看来妇人之怨确能毁长城,可六月飞雪,只是对付不了那个黑胖子杨乐;孟女可憾长城,却摧毁不了始皇之志;窦娥飞雪,也感化不了社会体系。女人离去时留下沉重的叹息,世人往往带着枷锁生活,那是自己定制的枷锁。普世的生活裹着重重迷雾,一层又一层的包围。 现在卡尔隔三岔五的到银地,只剩下打卡上班了。雷锋看见他是眉开眼笑,他们一起去吃饭喝酒,有时雷锋也会带上办公室同事,一个苗条漂亮脸色发白的姑娘——这姑娘是他的情人;不带情人的时候,他会跟卡尔在棋盘似的农民房转悠,像晚上顶着探照灯打兔子的猎人。雷公那形象总让卡尔想起希腊神话中的潘神,在森林中四处游冶。一来二去,卡尔对这片工业区也相当熟谂了,这是一片乐园。他跟杨乐办完公事,就带着杨乐在这里转悠,杨乐像只闻了腥的猫儿,隔三岔五都要过来。 “唉,像他们说的,‘后悔认识你!唉,后悔认识你啊!’”杨乐已婚,有个十来岁的儿子,老婆在老家上班,卡尔见过一次,个子瘦高,面色枯黄,两夫妻见面宛如庙里的泥塑,看上去可相守千年。现实生活中的夫妻,似乎都熬成了同性,“就像左手握右手!”杨乐说,如果卡尔说有了“新茶”,杨乐的脸上便闪着光芒,像无数的原子发生了光电效应。《荷马史诗》描写战士在战场天神附体,散发的大概就是这种光芒,激动兴奋像是狗舔了热油,又烫又快乐。 “下一步我们得把师主任搞定——物业管着几十个楼盘,还有些新的楼盘要家具,但是量都不大,算是拿点工资吧,”卡尔说,“主任说了,这个要签长期合同,一年一签,月结。” “那把主任叫出来‘腐败’一下。” 周末的时候,卡尔约了主任,主任是个身材高大的刻板中年人,老家东北但在内地工作多年与卡尔算半个老乡,这主任能喝半斤酒,像五十年代的大多数人,老成持重又很正直的样子。 “走,我们去放松一下。”吃完饭,卡尔站起来说。 “算了吧……”主任神情犹豫,但他是相信卡尔的。 他们进了宾馆,杨乐的朋友阿糖带了两个姑娘过来,杨乐与卡尔都看上那个高个苗条的姑娘。他们跟那姑娘交待了好半天,主任看了那姑娘,没说什么,他们进了房间。 二人加另一个姑娘在对面房间,这姑娘要回去,卡尔准备给的士费——对面房间有声音传出来,两个人支着耳朵,像当年的克格勃。声音越来越高,二人开了门,那姑娘从里面出来,有些情绪。主任在门口,有点慌乱。 “没事没事,这丫头刚来——您先等下——”卡尔说,杨乐过去帮主任把门关上。 “你这丫头怎么这样!都跟你老板讲好了——”杨乐黑着一张脸,比平常更黑了。 “规矩都不懂,再不听话叫人砸了你们那店!”杨乐恶狠狠的,这家伙脸一黑,像个土匪。 那姑娘蹲在那嘤嘤哭起来——卡尔的怜悯之情一下没有了,这么好看的姑娘哭啥呢——他把姑娘扒拉一下,“别哭!给你钱走吧——别哭别哭!” 外面主任在敲门,卡尔心里烦透了。 “别——你们别打她,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主任说。 嘿,这那跟那,那姑娘不哭了,卡尔的怜悯心又上来了,都是好姑娘,他打车送她们,杨乐开车送主任,这家伙轻描淡写,这真是件小事,小插曲。这家伙长年做市政府,侍弄那些生活难以自理的领导,手里的活一套套的,因此主任说明天再出来…… “你这家伙是个害人精——不过主任冲出来时真的好正派!”卡尔说。杨乐嘿嘿地笑。卡尔想到那姑娘,是个刺头儿,看上去那么柔和,他想祝愿她好运——不要像他这样随波逐浪,他想到命运,又难过起来。 第二天,他们又安排了主任,这次直奔主题……事后,主任轻松愉快的走出来,说话还是那么正气响亮:“唉,被你俩带坏了——” “这人是很坏——认识他的人都这么说!”卡尔说。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将近五十岁的主任忽然有种虚度年华的感觉,过去的岁月曾像大山一般压着他,搬运那山的既是一尊佛,也是一尊魔—— 黑格尔说没有人能脱离自己的时代,就像没有人能抓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提起来。一代一代的人被愚弄,只能安于他们可悲的命运——这么说也是不对的,时代滚滚向前,于是他们发现了自我命运的可悲!如果他们没有这种改变的机会,也许终生也不会觉得可悲,既压抑也安然! 这愚弄与黑暗像磐石一样占据了人们的心灵,这一切是如何产生?帝王将相如倒金字塔一样占有资源,普通民众像工蜂一样提供劳力与物资,频繁的战乱天灾人祸导致大部分民众难以有后代遗传,于此,两只脚的人类其实与具有真社会性的蜂蚁没有太大区别:蚁后专职于后代,工蚁提供劳力,兵蚁负责安保!蚁后靠化学激素控制蚁群的整体行为,几千年来的两脚兽又是靠什么来维系? 这古老的民系几千年来靠的就是划分严格等级的儒教,最高形式为“礼”。 第51章 人性(5) 半个月之后,物业公司开始陆续交货,那天工人正在安装屏风,卡尔看见梅冰走进来,玲珑曼妙的身姿还是那么高蹈,这女人真不该来干这业务—— “梅总,亲自过来指导?”卡尔笑着说,“多提宝贵意见!”那女人笑起来,转了一圈走了。真是个傲慢不服输的女人。 接下来交货的是油漆产品,以往,卡尔认为华信的油漆产品是出色的、难以匹敌的——基本上成了政府部门的首选。现在卡尔觉得阿范的油漆产品毫不逊色,至少交货没有问题!他想到阿范五颜六色的手掌,杨乐能做大毕竟有他独到之处,卡尔有了信心。海哥那边陆续有些政府项目过来,据说政协有一栋楼还未开工,有些小单,一张两张的班台,卡尔拿阿范的产品交货,没什么问题。可是政协几百万的项目,怎么操作呢,这么大的目标,家兴公司,华信,几家知名的公司都会去跟,卡尔一个挂单的,操作起来太艰难,但是不争取卡尔如何甘心!他可不想一直做小项目,受制于人!不过这项目尚早,他得努力一下。 这段时间他经常与杨乐一起,颇有“独乐乐不如众乐”之感。两人一起处理项目上的事,闲的时候出去晃荡猎奇,这大概就叫做相映成趣,像在狩猎时代,猎人总会相互参与。有时候那个七号也在杨乐家里,七号性感紧致,正是青春韶华。杨乐中午总要午休,卡尔与七号坐在沙发上。 “你们两人不要乱来哈!”杨乐走进去睡觉。卡尔端坐在沙发上,七号斜躺在沙发边上,一双白嫩的脚伸到卡尔大腿边,卡尔便想戏弄一下她,他抓着脚踝,那姑娘便拿脚踹,两人一阵折腾。卡尔觉得无聊,又在那里想事,那姑娘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 杨乐睡醒了走出来,“你们没做什么事吧?” “哪天得用下你的房间——”卡尔说。后来有回卡尔在下面等杨乐,那按摩店就在对面,时间尚早,卡尔想一边按一边等,正好七号在,七号手法不错,按摩是擦边球的那种,卡尔屏住呼吸,他是有分寸的人。那姑娘难道对杨乐还有想法?唉,错位的人生真是一场悲伤的游戏! 卡尔与杨乐都喜欢下象棋,后来阿范也加进来,对卡尔来说杨乐不堪一击,了然无趣,阿范棋力稍强,但这人又太认真,一步棋有时想十分钟,有时落了棋又捡回来,他大概是想走出最好的棋,这让卡尔显出茫然的神色来,当然,三人也有不那么累的共同爱好…… 晚上,阿范请客,阿范不喝酒,杨乐喝一瓶啤酒,卡尔两瓶,卡尔这两年明显肥壮了,杨乐中途来个朋友,保安队长阿涛,一个壮实的家伙,面不改色的喝了五瓶。 吃完饭,坐在沙发上,卡尔喜欢这种微醺的感觉——这个时候世界总是那么清晰简单,痛苦与烦恼消失殆尽,这时候,“世界像一个苹果一样落在我手中!”尼采说。 阿涛带了两个女人上来,那个年龄大一点的简洁利落,另一个像个微胖的姑娘,长着鹅蛋脸。阿涛下去了,这家伙在火车站带队,赶着上班,特区生存不宜,你得会来事! 卡尔走进房,心也像是醉了,他有点不明白,两个姑娘都走进来。他躺在那里,那年龄大的女人演示一遍,那姑娘听得认真,女人出去了,姑娘光光地坐在那,有些木然,这姑娘长得不漂亮,但是卡尔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弧线——那弧线像瓠子一样挺着,有些细密的绒毛。他又想到安格尔的名画《泉》。唉,这简直就是圣物——他的心中充满了罗丹雕塑圣女时的感觉,忘我与沉醉——这是酒神的精神,他看不到姑娘,只感受到圣物,感受到精灵,感受到创造的快乐。尼采说最高的统治就是艺术的统治,真善的终极就是美—— 那姑娘尖叫起来,卡尔一下回到现实,门缝有两个脑袋,在那里聚精会神,那姑娘哼哼着,掩着手——卡尔掩了门,继续找寻酒神,他想穿过火光中的摩耶之幕,寻找坚实的真相,时光漫长而短暂,最终消失。 他抱着那姑娘,两人相依相偎,不亲呢也不做作,唉,美好的陌生人,完美的邂逅。十八岁的姑娘冷漠而深情地诉说着陈旧而新鲜的故事。 “嗯,有时候觉得我男朋友也很不容易——天天在外面打打杀杀的……”是的,那个向西围是个是非之地,夜店林立,鸡煲最出名了,光膀子骑摩托的干捞汉子们飞驰而过,漂亮的姑娘们征服男人与地盘,不同的世界有大同小异的版本! 这世界没有永恒的延续,只有延续的永恒,温馨只限于本能时刻,却留不住时光,忘却是最好的回忆,直至坟墓的那一刻。 现实就是冰冷的墓地。卡尔付钱,戏台的幕布徐徐关闭。 “你们两忘了件事——门票也不付?”那两个中年男人发出孩童般的笑声——难不成享受的是他们,受苦的是卡尔! 没有人能体会明白卡尔内心绝望的快乐,“你已使我永生……生命那脆薄的杯儿,你不断把宅倒空,又不断以新生命来充满!” 两个人请卡尔去宵夜。人与人之间是否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文明产生于野蛮——文明只不过是对野蛮的掩饰,最终文明变得虚饰而符号化。卡尔的纯粹就是他的力量!他们互相传递交换那种简单的快乐,像是儿童的游戏! “以后这些事,你要让下我们——”杨乐说,“要不然的话,就没有意义了,还有你碰过的女孩子就不适合我们了!”这两个人拿他来取笑,也会让他开心。阿范这时候就很快乐,车间全是木头与油漆,还有各种各样的机器,他整天就跟这些物件打交道。后来,他就异化了,有时候他会梦见自己成了一张桌子,有时候又成了一架车床,或者是车床的开关,车间有鲁班的神位,有时他梦见自己站在那里烧香。 卡尔则在这众生中看到自我,好像分散到这些尘灰之中,像是卡夫卡的《变形记》,他不过是想寻找美而已! 第52章 命运(1) 现在,海哥也从华信出来了,说在关外做了家工厂,他在那里管理。“大哥投了二千万——没事过来玩!”海哥说。卡尔想,看来海哥的风头过去了,有个有实力的大哥就是好。第二天下午,他跟波仔坐了两小时的车,才到海哥的工厂。这关外果然荒凉,全是厂,这海哥如何熬得住。 “欢迎来到乡下!”海哥穿着大裤衩子,随和低调。工厂做的什么家具辅料,海绵什么的。工厂总让卡尔感到气闷,有种不适宜的疏离感,那些莫名其妙的机器,流水线穿着工装的工人,像是另一个世界,让卡尔不舒服,无所适从。 “还好吧老大?” “人说开了公司就是判了有期徒刑,开了工厂就是无期!”海哥说,这家伙啥时候都是不在意的疏懒神情。 “大哥老遭罪了,投几千万不管也不行——”海哥说。 晚餐跑了老远,村口的什么大排档,杂木的大园桌子,塑料围椅,不知多少年的茶叶有股子洗衣粉味儿。 “这我们甄总!这我们高主任!”甄总留着小胡子,戴着金丝眼镜,甄总说他五十五岁了。 “看不出来,像三十多的小伙!”卡尔说。这甄总细皮嫩肉的,头发也黑。 “都退休好几年了!”甄总说。 “啊,人家以前银行行长呢——关系多得很!” 那高主任乐呵呵的,一副酒色之徒的神态。卡尔感觉到了东北那屯里,喝的还是“闷倒驴”!这办公室主任都得是酒色之徒呢。 “等下喝着又得去找孩子他妈去了!” “那该找也得找——”高主任满脸都是笑。 这关外客家菜味道不错,酒也够劲道。人生何欢,酒肉穿肠——喝了两巡,坐卡尔旁边的甄总举杯,卡尔举起来碰杯。 “得满上,敬你酒呢!”好家伙,这一杯有二两半,卡尔想,今天有好看啦。 碰杯,甄总头一仰干了——这阵势卡尔还没经过呢,他端起杯,咕咚一下,一条火龙从喉到肠子,还行,他想,他喜欢这感觉,还有这肥鹅——那边高主任与波仔絮叨上了,广东人呐,高主任想。波仔是广东人,是能喝酒的广东人,这家伙慢悠悠地喝酒。卡尔吃了块肥鹅,把酒满上,敬甄总,两人都喝了,这不是个好头,但这种喝法好,一下大家都亲密了。卡尔还得再跟甄总来一杯——心里不太有底,可是感觉来了。甄总摆摆手,说不喝了。卡尔高兴起来,那边波仔与高主任喝了三杯了,波仔还是慢悠悠的,阴暗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高主任嗓门已经起来了,他讲昨天陪客人喝了多少酒,后来,“孩子妈”都给弄哭了!大家都在笑,卡尔也开心,酒是好东西,有某种化学激素的功能,这激素散发在空气中,把大家联系在起来,统一成相同的情绪,让孤单落寞的世界充满着温情,现在,高主任那样子像个孩子。 “别急,别急——等下带你去找孩他妈!”海哥说,大家一阵哄笑,高主任笑得最开心。波仔慢悠悠地举杯,他俩又喝一杯,那高主任没法喝了。 走出来,海哥跟卡尔扶着高主任,有司机过来,海哥说去唱唱歌,卡尔觉得脸突突的,他看见歌厅的霓虹灯招牌,像是这一片沙漠中的彩虹。 卡尔跟海哥架不住高主任了,这家伙得有二百斤,海哥从工厂叫了四个保安,拖胳膊架腿抬着高主任,像黑暗大海中的一艘小船,这家伙今晚找不到孩子妈了。 他们开了房唱歌,有几个姑娘走进来,像个菩萨似地坐在那。卡尔唱了半晚上,酒太浓了。海哥坐他旁边,说甄总有些关系。 “他一朋友要买家具——跟他一起住‘东海’!”东海是好地方,全有钱人,那个阎荣最喜欢那个俱乐部了。他想到那个学生物的大学生。 半夜他跟波仔坐车回去,中巴车风驰电掣,大家都喜欢风一般的感觉,是个好司机,那时有很多这样的好司机,他们应该做赛车手。卡尔开了窗,酒在胃里翻滚,风吹在脸上清凉,世界在飞速转动,他的心激荡着,快意麻醉着神经! 他来到老地方,想看看那个阿梅在不在,这都是不经意的事,那个幽娴淑静的阿梅——她不属于这地方,而此刻,他的认知还达不到那个高度!生命中很多东西都只能擦肩而过。 “阿梅回福州啦——也许年后回来,”那个山东“老大娘”说,“还是以前那些人好!”这种地的“老大娘”说的是实话。真是遗憾,卡尔想。 旁边坐了个身材很好的女子,那女子穿着居家衣服,脸色微黑,有些灵动,眼光呆呆的。他带了那女子上楼,他要延续那种快意,很好的女子,他有种炸裂的感觉,整个人都像在飞翔,那女子也从抗拒转为屈服,然后是顺从,像个小媳妇似的。 “哪里人?” …… 那女子不说话,编了好几个地方,原来竟然跟卡尔一个地方,那偏远的内地! “怎么到了这里?” “我们一起三个人,还有两个——” 那女子叫林霖,他俩走下来,店里还有两个女孩,干干净净的两个姑娘,那个叫潘杰的像个顽皮的高中生——不过是几天前。对面叫阿华的是个又胖又壮的姑娘。 “我们叫人家给骗啦——你不知道,我们这几天受了那么多苦!”阿华抱怨着,那苦受过了就看不出来了。 他坐在潘杰旁边,这姑娘长得多好,清新自然,鼻子小巧,杏眼,皮肤白晰,神情调皮,在家是个小公主呢。他抓住那只玉色手臂,那姑娘恶狠狠地在他身上捶着,又光着两只脚踹他。 对面林霖看着他,委屈说出来,会好一点么! “你看你们两个死女子,抢男人呢——真丢人!”胖子阿华说。 他带了三个姑娘到路边去吃烧烤,他意兴阑珊,心情复杂,碰到几个老乡,原该高兴,但却在这种场合,这难道就是命运—— “是谁带你们来的,要死……”他想,古代这种人是要剐的——他从未想过这些事的根源,就像黑格尔说的,存在总有合理的因素!人的自由首先就是身体的自由——但一定不应该违背个人意志! 第53章 命运(2) 林霖报了个电话给他,卡尔马上拨过去,“你这人怎么回事?连家里人都坑?你这是犯罪——”卡尔用家乡话说,“你要把她们身份证——”电话挂断了。 “不行,得找找这家伙,得揍他一顿!”卡尔说,他刚才问那家伙在哪里,那人声音很虚弱,听不清,不像是个有胆量的人。 三个姑娘坐在那,都不说话。 “我们都几天没睡了,又被人打,不知道有多惨——身份证也没了,现在怎么回去,回不去啦……哎,你别说出去啊!”阿华说,大家都不吃了。 夜深了,卡尔头还在疼。第二天他忙完过来的时候,那三个姑娘不见了,老板娘也不知道,她们只收台钱,不管其它。 雷锋跟卡尔说,新楼要订一批窗帘,几万块钱的事,卡尔没有兴趣,不过是个顺水人情,以前有个叫甘赛丽的女同事后来做窗帘了,多条路也好,他约了甘赛丽。 “哇,银地物业原来是你做的!”甘赛丽说。卡尔想,这女人还是这么夸张。以前上班时,甘赛丽突然换了副形象,还总是没来由的笑,大家都不知道她在笑啥,于是她取下了假发——一下恢复了大家熟悉的模样,于是大家笑起来,她也笑,然后又戴上假发——她就在那戴来戴去,她又喜欢说广东话“好犀利”,成了口头禅,于是大家喊她甘“赛丽”,真名都记不得了。 “这有什么,做个小单也大惊小怪的,都说你窗帘做的好哇!” “混饭混饭!是我很好一个朋友跟银地物业这个单啊,她说她花了好多精力——” “梅冰?” “是啊,阿冰啊,她说都是十拿九稳的单,她拿了五家去围标!经办人都搞定了……” 哦,原来如此,五家围标,他是叉进来的第六家,这真的是让人神经! “后来华意的老板还亲自出马……”甘赛丽说。看来梅冰跟她这闺蜜倒了不少苦水,她不会说差点“献身”的事吧—— “我给她打电话说可不可以合作,她还把我原话跟甲方说,‘你们跟他签他也要跟我拿货!’”卡尔说,“你看,这没办法弄!” “她说这单她付出太多了,她再也不做家具啦,她真的是伤了心了……” 卡尔愣住了。多大的事这么伤心!伤他心的事可是多了去了。她的心不该这么脆弱——当然,她真的不属于这个行业。业务员这个行当,是个赤裸裸拼尽全力的行业。最终你身心俱疲地退出这个行业,留下难以弥合的伤痕。 “所以她又回电视台上班了。” 大家都说她当初到家具界风风火火,带着台跑车,现在黯然退出,就那么几十万的项目,真是个高傲的人。即便是做了又怎么样呢,签了合同只是第一步,量工地核尺寸,请吃饭做三陪,待弄经办人——雷锋家的床都换了三遍,晚两天这家伙都开始发火!烦恼永无止息! “电视台多轻松!”卡尔说。工程这种活,安放不了灵魂,难道卡尔不优秀? 物业的货都交完了,尾款也提上日程——工程最重要最核心的也就是收款了。两个经办人都签了字,林默说还要米总签字,哦,还有个米总,米总是个常务副总。卡尔想,应该不是难事,米总一直出差未回,那就等他回来吧,这米总出差大半个月了,不过他总得回来。卡尔候着他,米总回来了,这人体型硕壮,办公桌前架了一把大砍刀——是个装饰品,这爱好怪异。 “先等几天吧,我这段时间忙!”米总沉着脸说。这一等又是半个月,卡尔有些急,杨乐也着急,供应商都在要钱,尤其那个做铁皮柜的。卡尔电话米总,想私下约他,这人不出来,几次三番,卡尔打电话给林默,董事长总该有办法。 “我没问题!”林默说,“你找找米总!” 米总还是不出来,卡尔只好又找林默。 “这个非要他签字,没事,你找找他——”林默话都说完了。 生活中的焦虑,卡尔也不止这一桩,有些人有些事很难解,尤其这个几千年的奴隶制国家——卡尔觉得没有封建社会。后来卡尔了解一下,这米总之所以如此坚硬是因为他哥,他哥是南蛇集团老总——之前是银地董事长,他调任之前提携了现任董事长凌云,所以米总虽只是物业公司副总却能如此骨梗,林默也不会开罪于他,这是小事啊。 卡尔想到阎荣,这之前阎荣也做过物业公司老总,阎荣电话米总,米总答应出来跟卡尔坐一坐,卡尔问他喜欢什么菜,米总说他来点。卡尔在海鲜城开了房,米总来点菜。 “来一锅海鲜粥!”米总说。服务员拿着菜牌站在旁边等。 “够了!”米总说。卡尔吃了一惊,“再点点什么吧?” “那就再来一打馒头!” 两人喝着海鲜粥,这东西不错,虾蟹也很鲜。 “米总您这会养生——以后您得教教我!”卡尔拍马屁功夫基本上跟波仔学的,但还不够天然。 “这粥又润胃又润肺——我咽炎都好多了!”卡尔说。米总没说话,但看出来心里已受用了,卡尔就说了签字的事。 “这件事从头我都不知道,”米总顿了下说,卡尔想他是哪件事不知道——“本来这事是我来定的,没想等我回来这事都定了!这帮兔崽仔——” 哦,原来说的是招标这件事,这事绕这么远!卡尔有些恍然——这事太深了,又复杂又严重! “他们还跟我说有八个点的空间!” 这还真是不得了,卡尔现在想到梅冰那么伤心,也许是有道理的! 第54章 商道(1) “米总,我也是蛮为难!这项目不大,也没什么利润,总部推荐我来做这单,”卡尔感觉米总顿了一下——他不拿下米总,这项目做不下去了,“我一来看竞争这么激烈,没法做,又退不出来——”卡尔说了那十个点的事,“不管什么价他都要低我十个点——这都不是正常竞争了,”米总若有所思,“降十个点,我也得做好——得对得起领导的信任!” 下午,米总签了字,卡尔才算如释重负。有时他回想这件事,会觉得相当怪异,如果那时他错过了标书,毫无疑问这项目就是梅冰,他岔进来后,雷锋倒戈了,雷锋跟董事长走,而这事直管领导是米总,米总出差了,这事定给了卡尔——如果米总不出差呢,这事也难讲了,这也许就是命中注定吧,不过对于梅冰而言,又怎能想明白这件事! 而偶然邂逅的三个姑娘,更像是大海中的漂流瓶。这世界有时过于平静,没有变化的生活,无聊与苦恼无穷无尽,于是别有用心者乘虚而入,故事产生了,这难道是无中生有的故事?故事的根本是欲望与好奇,再加上无知与贪婪,结局是否后悔与罪恶? 社会需要法治做保障,这里有很多的边缘需要修正——这不是专制的权力所能做到的,权力永远唯私…… 卡尔的思绪难以平静,在无尽的混沌懵懂中他只能凭着本能去挣扎苟且,理想灰飞烟灭,意志踽踽独行——随波逐流也需要大智慧,生存对于所有生物都是件竭尽全力的事情,有的人没有成就,只因羁绊过多! 卡尔现在每天都有很多琐细的事情:他拜访了甄总那个要家具的朋友朱晋,是个儒雅的装修公司老总,老总下面有个年轻阳光的小伙子左青跟卡尔对接,卡尔做了方案,等左青安排看展厅;银地物业的长期合同签订,那些物业办公室都规模不大,多的有十来人的员工位,少的就是几张桌子,卡尔把这些整理好,做预算,安排生产,发货,每个点都有不同的接货人,要在出货单上签字,然后再是开票结算。时间久了,卡尔不免落落寡欢,自忖高才若此,却只能行此宵小之事! 这种状况似有愈演愈烈的样子,以前在华信,签了合同便可做甩手掌柜,每天悠哉游哉,现在倒好,从谈单到跑腿一肩挑了。 华信现在大部分老业务员都出来了,有些便向卡尔这边靠拢。有一天波仔说那个王查理病了在医院里,王查理出来一段时间了。 “什么病?”卡尔问。印象中王查理身强力壮,每天朝气勃勃,像沙丁鱼群中不安分的鲶鱼,这家伙性格活泼,无忧无惧的样子。这人在华信也做了不少单,有些关系。那时,他们经常在一起赌博。 “不清楚,我也是听别人讲的。”波仔这人像个万金油,三六九等都有交集,像个大酱缸,卡尔则喜欢独来独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第二天,他俩到骨科医院去看王查理。 隔着透明玻璃便看见王查理的脑袋,开了门,原来这家伙正在病房转圈——这人光着膀子,胸前鼓着两块肌肉,像头棕熊似的立在那儿,卡尔觉得手上的水果白买了。 “啥病呢——” “碰到神经病了——”王渣渣鼻孔喷着气,“本来我骑个摩托车几年都没事,碰到一个脑壳打铁的的士佬把我给撞了,在这住院,先诊断是锁骨断裂,的士佬要赔三万,住了几天院那个卵医生又说锁骨没断,好了要我出院——我都跟医生开始吼了说锁骨断了,这杂毛种脑袋挤了硬是不听,的士佬就赔了几千医药费!你说气人不气人!”王查理怒气又上来了。 “第二天那医生来上班,我一把拎住他脖子,说你先说锁骨断了,又说没事——我一拳那家伙就昏了,再也不来上班了,我找院长扯皮,院长不知躲那去了——我天天住这病房就是不走,恨不得把它租出去!” “这还是高级病房!” “别的病人都被我撵走了!” 这渣渣也算是个人物。 “喂,我说兄弟们现在要联合起来,现在生意这么难做,要抱团取暖!” 过了几天,王查理便找了卡尔“抱团”来了。原来他有个彯票局的项目,有关系。 “我现在几个老乡都是政府机关的头头,都可以说了算,这彩票中心主任跟我哥好得很……” “要怎么做呢?”这家伙云遮雾罩,牛皮哄哄,卡尔听得耳麻。 “要找几家公司围标,都是我们自己公司就好!”卡尔想,不妨试试,反正就是做做方案,他得广开渠路,只是这“王渣渣”路数太特别的,以往他们的交集就是麻将、金花,现在他想长长见识。 王查理拿了图纸,感觉很小的项目,不到十万的样子,有些不在意,他俩跑到陈志那里做方案——因为别家做方案都要花钱,陈志是工厂,免费做。卡尔做了一次就暗暗叫苦,那设计师是陈志从车间挑出来的工人,懂一点点画图——画出来的椅子宛如狗牙参差,目不忍睹,卡尔只好坐在旁边,不停更正,好在那设计师态度不错——反正原本车间工人,工资一样又轻松,老陈也省钱,所以小伙子任劳任怨。卡尔还加了两个通宵——也算是被迫完成任务,总之他觉得这标书目不忍睹,然后是看厂,卡尔想这么小单还看厂,有个经办人看了陈志厂,说怎么没有班台,于是卡尔又带他看了家兴,说班台在这边做,那人看了下走了。从来没有这么没感觉的生意,标书的另外两份,都是盖的萝卜章子。 过了一个星期,王查理说项目定了,卡尔吓了一跳。 “就是走个形式!福彩中心那主任你知道有多牛,‘民政下面我们贡献的钱最多!’那主任都是横着走路,虽然级别不能开奔驰,但是个个可以开奔驰!” 第55章 商道(2) 现在卡尔对王查理算是另眼相看,这家伙做事简单粗暴,也算是有成效,一般人难以企及。 “出来后我们两个人做过一个公司,后来做不下去了,那个北京大厦那老板欠了我们八十万,公司拖垮了!”王查理说。 “后来有一天,我把那老板一个人堵在办公室,门都锁上了,我说你给不给——我一把抓住他脖子,把他拎到窗户口,‘你说一声,你只要说一声,我们俩一起跳下去——’那家伙说给,就这样才把公司给了掉!” “他也不知道我当年是怎么熬过来了——当年我在衡州市很好的单位,组织部的,我在财务科下面管仓库的——我就是好赌,慢慢地挪了三十万的货赌掉了,后来财务查帐给查出来了,” “三十万!我那时以为是要判死刑了,关了大半年了——你没经历过,你要经历过宁愿二百万也不要进去!那年过年的时候我哥过来跟我说,没事了——我出来第一句话就是问我哥,‘有没有红烧肉吃?!我哥笑起来,‘你想吃多少都有’,我家动用了大量关系,补了三十万。衡州待不下去了,我就到了特区,刚开始当保安队长,我以前是特警,打个三五个人没问题!‘你们有谁不服气的,上来单挑,赢了你们当队长,输了乖乖听话,没一个人打得过我——后来我发现保安搞不到什么钱,就去跑业务,跑几天就开始炒单……’” 卡尔发现,这家伙嘴基本上停不下来,是一个主观意志强烈的人! “现在衡州人在特区很有势力,工商财政民政大工业区有七八个领导,有项目都可以做!”这家伙确实有点大嘴巴,有天两人转到大工业区,海哥工厂在附近,请他俩吃饭,王查理说,这大工业区领导都是我们衡州人,海哥不说话。 “老卡,别跟这家伙玩——呜呜扎扎的!”海哥说,卡尔心想又不做什么大事,海哥有自己的眼光。每个人似乎都受了自我家庭的影响,而形成了一些固化的思维。 现在,卡尔所住的马山小区形成小小的中心,本来波仔跟李直住在这里,在外资公司上班的李清俭也住在附近,后来,杨阳也搬到对面,伍英杰也离开华信公司,到联达家具公司做经理,这公司就在附近,伍英杰也住到附近,这两人经常在一起喝酒,卡尔本来不怎么喝酒,跟这两人一起,也成了酒徒。 同事李直是个相当另类的人。李直原是最早那批业务员,卡尔进公司,两人办公桌正好在一起,于是一起出去跑了几次业务——无非是坐在草地上吹牛。李直矿工子弟,籍贯湘乡,自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气度。 “时代不一样了,这是一个平庸的时代,即便是伟大的人,也无可奈何——何况也根本没有什么伟大的人。”卡尔说。 “湖南人就是有一种骡子精神,认死理,就像曾国藩打呆仗,屡败屡战,只要认准了,就一步步走下去!”李直大叹湘人精神,似乎是一种成功要义。卡尔则不以为然。 “这些人所谓的‘成功’,不过是个人意义上,本质上就是民族内的互相残杀:太平天国与湘军的战斗本质,对比美国内战,便可看出本质与意义的不同,美国内战扫除了内部分争,基本解决了种族歧视,而之后的经济飞速发展,太平天国则加剧了国家分裂,政治先进是天壤之别!”卡尔说,“一个国家兴盛最重要的是民主制度,自由公正民主才是最基本的。” “这世界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什么伟大的人——相反,伟人这种说法都是错误的,源于人本身深度的自卑,所造成的个人崇拜亦带来灾难性后果,这种奴才式思维不除,社会难有公平!”似乎也只有李直能听卡尔这些言语,但也仅仅只那么几回,现实让他闭嘴,现实让人孤独。 但两人却成了很好的朋友。李直这人似乎真有那种“骡子”脾气,在公司做业务员,既不跑单,也不做表面工作,在公司呆了两个月,白经理问他怎么不写报表——大多数人都欣赏李直,白也如此,于是李直辞职,没有缓和余地,白也留不住。李直原本做木业,后来又到什么建材公司做业务,两人一直保持来往,好似惺惺相惜,然后再加上福男,三人似乎都合得来,有时一起打篮球或者台球,吃饭聊天。李直与波仔是老乡,大概波仔最先住在马山小区,然后李直,再加上卡尔。 李直似乎散漫而独立,亢直而倔强,但是卡尔就不明白他是怎么做业务,好像也没听他说做什么生意。有一天他突然带了个女朋友,这颇让大家吃惊,这女朋友长得白晰羸弱,外表秀美斯文,似乎也是挺有意思的一对,李直说在公交车上认识的。 有天晚上,大概二点多钟,卡尔正在酣睡,睡梦中一声巨响——他以为发生地震,这声音太大了,以至于他从床上一下跳到地上——这反应也算快了,他揉揉眼晴,开了灯,并没有地震,这响声从哪里来呢,炸雷一般! 他开了门,看见旁边房间亮着灯,里面传来打斗的声音,很激烈,他站了一会,实在没有办法,他走了进去。 房间的梳妆柜倒在地上——正是刚才柜子的声音吵醒了卡尔,那面镜子在地上碎了,李直的女朋友原馨正揪着李直的衣服,撕打着,李直脸上有几道血痕! “你这个疯婆子!”李直声音暗哑。 “别打了,别打了,”卡尔说,他把李直护着拉开,这真让人头疼。“这样多不好——” 那原馨还在声嘶力竭,卡尔正准备义正辞严地说两句,忽见原馨从地上抓起二尺长的碎玻璃镜片——另一端还包着木头,向李直扎过来,卡尔大惊失色—— 第56章 现代战争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那柔弱女人像一道闪电,电光火石之间,卡尔一把攥住女人的手腕,那女人像高速运行的火车停下来,轮子还在往前窜,卡尔甚至为自己的快速反应有点沾沾自喜了,阻止火星撞地球的功绩也不过如此,为此,他的全身也放松下来,浑身疲惫无力。那玻璃渣子掉下来,碎在地上——看上去像自行了断。三个人站在那里。 “你们这样子多不好,大半夜的!”卡尔感觉说话都没力气,并且脚板也有点痒了。 “你的脚——”李直忽然说,卡尔这才发现右脚是光着的,有血流到地上,脚板上有些碎玻璃渣子,那只拖鞋甚感委屈的躺在一边,卡尔有些伤心了。 那女人拿了纸跟布来,看上去像小绵羊一般柔和,战争与和平就在刹那间——和平鸽却付出代价。 “嗯,别再闹了哈!”这是卡尔威严的声音。他跛着脚走进自己的房间,好像做了件了不得的事,继续睡觉,这事也许到此为止吧——过了一个星期,卡尔回家,推开门,客厅里满地狼藉,到处都是摔乱、破坏的东西——像战火中的索马里,这是不是要搬家呢?第二天的时候,东西收拾干净了,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日子照样慢悠悠的过着。 一天李直约了李清俭、卡尔吃饭,饭做好了,那原馨关在屋里不出来。 “去叫下她吧!”卡尔说,李直进去叫,原馨还是不出来。 “不管她!”三个人开始吃饭,房间传来砸东西的声音,卡尔与李清俭面面相觑,这饭吃得心惊肉跳,过一会里面更响了,李直走进去掩了门,里面好似静了些,透过斜掩的门缝,卡尔看李直紧紧抱着原馨,原馨脸上全是泪痕,额头上的筋都暴起来,正在蹬着腿。 “你这个疯婆子!”李直涨红着脸,嘴里喃喃着! 卡尔跟李清俭悄悄走出去。晚上卡尔回来,家里还算安静,他就会松口气。那女子有时也会好好的,大家坐在一起吃饭,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和平一般会持续一段时间,然后再爆发,然后又沉寂,这周期不好说,也许和平是在积累,就像旋转的阴阳鱼。最凶险的一次,卡尔回来,走到厨房门口,李直也站在外面——这两人的状态像夏天气一样不好预测,一把旧菜刀突然从厨房飞出来,落到对面窗台下。好家伙这都使上重武器了,卡尔想着该搬走了。万一哪天瞄不准,这伤害可算谁的! 奇怪的是两人一直没分手,这是让卡尔万分迷惑的行为,难不成两人都遵循从一而终的传统?还是说越纠缠越深情? 将近过年的时候,就剩了李直一个人,经常有人来找卡尔玩,于是卡尔在客厅支了桌子打麻将,闹轰轰很热闹,那天李直从外面回来,找什么东西好半天——原来说是钱包掉了,“可能掉到外面了!”李直自言自语,又出去了,眼睛红红的。 “你那哥们儿好可怜,钱包都掉了!”海哥说。卡尔沉默不语,他也隔三差五周济李直,人倒运的时候没法说,尤其像李直这么自尊的人! 卡尔现在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母亲一再叮咛他已经不小了,这时卡尔才恍然自由的时光已经不多了,李直与原馨像一面镜子一样烛照了卡尔,现在他们还未结婚呢,要是到了婚后,又是什么样子呢? 伍英杰与波仔都结婚了,算是两面镜子。有一回伍英杰约两人家里喝酒,路上,卡尔看伍英杰脸上一道印,“哥,你这是咋啦?”卡尔问。 “猫挠的。”伍喜欢小动物,家里养的有猫有狗。 到了伍家,伍老婆来开门,卡尔吓一跳! “嫂子你这是咋啦,眼睛都黑了一圈!”嫂子严芳捂着熊猫似的右眼,冬天手里还拿着把折扇。 “这家伙打的,你这家伙打的,没事打老婆!” “谁叫你还手?你不还手还能咋的?”这两口子都东北话,像说二人转。卡尔想这两口子可比李直二人境界高多了——这伍哥说话多轻松!没事人儿一样在厨房里忙活,嫂子严芳也云淡风轻的,敢情都像排过毒似的! “伍哥,你这下手也太狠了!” “都怪她要反对我,还还手!” “你看他吹笛子,我说他一下,他就上手了,还拿笛子砸我!” 波仔敲门进来,看见黑眼圈的严芳竟然啥也没说,也许他从不关注这些——他请李直原馨到家吃过一回饭,从此再不打照面。 “那女的没法说!”波仔这么说原馨。 三个人喝酒,波仔八两以上,伍英杰一斤往上,卡尔半斤正好。 “那个王刚神经了!”伍哥把冻豆腐下到火锅了。 “是在威雅公司的王刚么,做华伟公司几千万拿一万提成的王刚——”卡尔听说过这人。 “这人还请过彭工吃饭!那时他问我搞个信息交差,后来他约了彭工出来,彭工说,‘吃完饭,那人摸摸挂在椅子上的外套,哦,钱包给谁拿了……’”波仔说。卡尔想,你这家伙,信息到处卖。 “他到联达公司做经理,天天一个人在房间了,这样,这样一步步走,”伍哥瞪着眼睛,学王刚踱步,“跟赵本山似的,饭也不吃,有时我就带个盒饭给他吃,他也不说话。”卡尔想,这家具做的,都做疯啦,可是还有做没的呢—— “励志那个王伟,你们知不知道,以前老来华信,飞过单的,有年还跟我说,‘唉,做这么多年也赚不到钱!’”卡尔还记得王伟那样子,有点胖,是个实在人。 “前两天朋友跟我说,‘王伟走了你知不知道?’我吓一跳,感觉几个月前还见到他,‘那天晚上他两人喝了酒,打车到皇城广场,因为的士费朋友跟司机吵起来,王伟就推了司机一把,司机在王伟脑袋上打了一拳,下车后王伟就站不住了,送到医院就晚了’” “那得找的士佬!” “那时没注意,小票车牌都没留——” 第57章 江湖 “后来他哥哥,来处理后事,还没法告诉他妈妈——说是瘫在床上两三年了!”看来,出来“捞”世界的人,有的是悲伤的故事,有的人疯了,有的人没了。 “那王刚家里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前几天老板给他买了票,给他发了二千块,不知道年后还来不来!”伍哥说。 吃完饭,卡尔跟波仔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回走,两人分手。卡尔总要在附近转一转,他喜欢这种晕乎乎的感觉——好像世界就在眼前。关外要比关外更黑一些,这很好,黑暗是游荡的孤魂温暖的被窝。两个人的战争、疯子及横死的人——卡尔是自由的快意的,一个人的快乐是真正的快乐。关外的姑娘们似乎也有区别,没有那么精致,没有那么多的妆扮,那姑娘就像邻居家的女孩,笑着从冲凉房跑出来,结果摔了一跤,后脑勺着地了,卡尔赶紧把她抱起来,心都是痛的,还好没事!只有这个时候卡尔才感觉到真实,感觉到人生的意义,这时候世界就在他手中,那么亲切,那么温暖!他就喜欢睡在那一片黑暗里。 第二天晚上到波仔家吃饭,波仔歪着头抽烟,光着脚坐在木沙发上。以前在公司上班,没事下班时波仔就说,回家了,老婆粥煲好了——卡尔说,洗脚水也打好了吧!波仔说,妈的,这你都知道。波仔黑矮挫,抽烟露出一口大黑牙。 “妈的,长这么丑还有人要,还找个好老婆!”卡尔说这话时,波仔总在歪着脑袋抽烟,这家伙好色,但从不像卡尔这帮人有实际行动,想赌也很少赌,喝酒也没见醉过,节制成熟老练的中年人。 波仔老婆春梅在厨房里忙着,这女人细眉秀眼,说话像蚊子一样轻柔,很多时候都微微笑着。这是卡尔见过的好夫妻了,但是这夫妻好没意思。 三个人慢慢地喝酒。 “老黄说明年跟朱小姐结婚,”伍英杰说,“朱小姐也算不容易,守了这么多年!”联达的老板姓黄,早年逃港,回特区开家具厂,朱小姐工厂财务,多年帮老黄打理工厂,两人卡尔都见过,黄老板总打着领带,梳着气派的大背头,梁小姐则是个老气横秋的老姑娘,谦逊客气,卡尔去谈过单。 “过完年也许我会自己做!”伍英杰说。卡尔觉得自己开公司是要勇气的,但是这条路早晚要走。 又是年末了,卡尔觉得自己也算站稳了脚跟,这不容易,毕竞是单帮。他把手头的单整理一下,王查理那福彩中心大部分交货了,有张大班台——那主任强调一定要气派,要显出福彩中心的气派!其实,原主任是有气派的桌子的,但新主任嫌霉气,原主任被抓了,事实上前任都抓了,卡尔跟王查理跑到关外,找了一家专做出口的工厂,做了一张“气派”的桌子。 然后是甄总介绍的朋友要朱总,朱总与左青看了展厅,改了几次方案就定了下来。朱总为人儒雅和善,说话轻言细语;左青阳光帅气,俊眼隆鼻,亦有文雅之风,因此这项目也算顺遂。 王查理有个北环的小项目,说是财政局介绍的,卡尔手到搸来,留了五千给财局有关系的招标主任,然后有个高总公司配家具,“这个要配好,高总直接给‘老大’做事的!” 那段时间,卡尔经常跟王查理一起——以前在公司时两人倒很少来往,大概只有赌博时有交集,王查理有时带个叫“横哥”的人,那人身高一米九,精壮结实,面相和善。“你们有收不到钱的,跟横哥说一下!”王查理说,几个打牌的同事跟横哥打招呼。王查理经常带卡尔到“江南春”玩,江南春是个会所,打牌吃饭喝茶都有,但是不对外,卡尔又见到横哥。 “这是‘衡州帮’总部,横哥只是三号人物,他是当年江州市散打冠军!”帮里的人都随和客气,王查理在里面赌一种叫“三大哈”的牌,总是输得光光的,但是王查理赌术不错——赌棍总是如此,卡尔对于王查理的江湖气息更甚于他跟王查理的生意合作,他有些不在乎合作的利益,有趣的人生才具备意义,他觉得自己并非无单可做,当然大生意除外。 王查理身上有种奇怪的魅力,有一种强悍的气息,王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打都打不走,经常被我打的鼻青脸肿——”王说,“我就是觉得我这人性欲太强——每天都要——有回在楼下按摩,那女人按得我实在受不了,我直接我按住她,我力气又大,她也没反抗——”卡尔说,你原来还是个强奸犯! “那女人非要跟我在一起,有一天被我女朋友堵在家里了,两人打起来——我一急,一把扛起我女朋友,从楼上扛下来,扛了一里路才放下来,就这样,我女朋友都没走!”这人具备牛皮大王的实力,王查理身高一米七五,长相英俊,性格外向,四肢发达,脑瓜子也快! “当年别人说我长得像张国荣,后来说像梁朝伟——我爷爷是衡州第一个清北!”这人似乎家世也好,父亲是区委干部,几个哥哥都功业有成。 “小时候被老爹打得太狠了,往死里打那种——小时候的理想,就是长大后那天把老爹打一顿,打死了的那种!” 王查理似乎除了有个暴躁的父亲,其余都堪称完美了——卡尔觉得这人的致命伤是教育水平太低,人又过于自负—— 看起来,每个人的家庭背景都对个人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家庭影响了个人的性格、气质,家庭的经济实力又决定了个人所处的圈层,决定了个人社会的起点——但是最终走多远,还得社会的大环境以及个人的智慧。 第58章 天道(1) 王查理每天的日子都是风风火火,跟单报价谈单定合同,每回都催得卡尔火急火燎,后来卡尔也渐渐习惯,好似自己成了王查理的管家。这是典型的关系单——这也许只有特定的圈层才这样做事。忙完业务,王查理便沉浸在江南春的赌局中,当然有时也是别的赌局,其余大概就是吃饭睡觉泡妞——这人看上去从来不会安静的坐着,这是卡尔无法想象的,好像一个只有行动而没有思想的人! 李直这个人正好相反,卡尔从来没见他有什么具体的生意要谈,但是他从来不会茫然无措,他安静的上班,靠着微簿的薪水清淡度日,很少吃吃喝喝,也不出去找姑娘,很少赌博,因为一赌就输所以干脆不赌!这种定力不仅仅让卡尔不可思议,也让很多人愿意跟他来往,李大沙就是其中之一;卡尔基本上跟所有人来往,与李直来往的就那么几个人。 现在李直做的一家建材公司,做一种在卡尔看来比较冷僻的材料,就是卫生间的淋浴房五金系列,这家公司代理了一些国外进口产品,李大沙有段时间对这个来了兴趣。 “众粹公司代理的这些东西非常高端,可以说是顶级——众粹的创始人戴总说要做国内最好的卫浴……”李直一五一十的讲给李大沙听,声情并茂,讲得卡尔都快睡着了,但这个却勾起了李大沙的好奇——卡尔在想李直大概对所有人都是这样。李大沙跟李直到公司去了一趟,“戴总这人确实是做产品的料,他基本上不谈价格,只谈产品,他们代理的‘金伯力’已经是国际上顶级了,但他觉得还不够好,准备自己来开发——”李大沙看了公司之后说。 当李大沙跟父亲说起这事的时候,这事就起了本质的变化,李父也去公司了解了一下,随即准备跟众萃公司谈产品代理的事——公司本来准备寻找代理商,李直就负责推广这件事。李父本来高干离休,现在挂职银鹏装饰董事长,手上有相当资源,产品打动了他,李直本人人品坦荡实诚。李父便授意李大沙着手筹建代理事宜。李直做了下预算,初期十万即可。李大沙父子都是谨小慎微之人,李父离休前是一家大国企的董事长,李大沙仰仗父亲关系,做的基本上都是铁板钉钉基本无意外的生意,事前李大沙反复咨询李可“有无问题”,李可斩钉截铁的说,相信市场,绝无问题! 展厅经过两个月筹建,正打算开业,问题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瘟疫来了…… 对于王查理来说,这一年算是他较为顺当的一年,福彩公司交货顺利,收钱却有些磕绊,陈志迟迟不开发票——作为以单帮为重点的工厂,基本很少开票,开票意味着八点左右的税,现在的争执即在卡尔飞单基本没缴过税,因此认为陈志有点“黑”——这件事很久以后卡尔才认识到是自己的认知问题,那些单帮“人才”都是买票作假,这影响了卡尔,同时也因为二十多万的生意要交二万多的税,这太重了,卡尔觉得能做帐的“票”即可,市面上即一二千,但陈志不愿意这么做,这样与卡尔发生矛盾,但这事主体在王查理,卡尔索性不管了,王查理答应过卡尔年末一万的佣金,卡尔初算一下这单利润不下十来万,当然回佣也应该好几万,这与卡尔不相干。 王查理做了让步,钱到了陈志帐上又拖了一个月才到王查理帐上,其时甲方经办人已催了王查理几回——等王查理联系的时候,那人到国外出差去了,所以只能等他回来再说。 衡州帮现在也算特区一大帮了,事业蒸蒸日上,又且风闻出身组织部的乡贤可能入主市府,这实在是鼓舞人心! “现在其实来钱最快的还是娱乐业!”那个大佬高光一边发着牌,一边说。 “‘天上人间’的老秦他们川帮简直数钱数到手抽筋——”横哥说。 “现在老大在上面,我们不大做一把简直就是猪脑壳!”在娱乐城站过场子的小四说,小四跟王查理脾气很投。 这事渐渐达成一致! “钱的事情也不是问题,大家众筹,前期三百万也够启动,所有兄弟都可以入股,以资金多少分红,大家不愿干也可以退股——但只能退本金!小四负责具体事务!”高佬发话——入股的有三十人之多,王查理见火焰高炽,脑袋一热,认了十万——正好手头有现金,小四跟查理拍了胸脯,“保证兄弟只赚不赔——赔了算我的!” 众人拾柴火焰高,小四也精于装修及人员配置,看来过完年应可以正常开业了! 王查理似乎已经看到美好的前景了:明年顺当的话有几个大项目操作,当然对他胃口的是这个娱乐城,小四跟他说到时他负责安保—— “现在,那帮表演的女孩子都是我在培训,个个天使面孔,魔鬼身材!”王查理眉毛色舞地跟卡尔说,卡尔笑起来。“这还真是个王渣渣”,他想。 然而,瘟疫来了! 春节期间,卡尔收到福男的短讯:注意,近期有不明消息,特区医院死了不少医生及护士,近期最好不要外出! 卡尔原本以为是春节祝福的信息,他没想到福男会发这样的信息!难道福男也这样没有常识?这么大的事情会没有官方报道?福男简直是可笑——也许他只是好玩,这也太不严谨了,卡尔不以为意。但是渐渐的又有流言传出来,说广州,还有外地都有医院医护人员死亡,卡尔想,这传播流言的人还真是执着,难怪福男相信!瘟疫,这都什么年头了,还有人传言这个,看来任何时候都有好事者! 他想起上小学时,总有一些不经的流言,说哪里的母猪下了小猪仔,那小猪仔忽然说起了人话;还有谁吃刚蒸的馒头,里面出来一条小蛇,小蛇一出来就变成一条飞龙;还有谁碰到什么人,说了两句话就不见了——小时无知,既惊且怕,现在想来不过是无知! 看来无知的人越来越多了! 第59章 天道(2) 现在流言愈演愈烈,始如溪流,渐至滥觞,最后形成一股巨大的洪流,裹挟着一切碰见的事物,传言犹如野火,却是荒诞不经。有人说哪里哪里,人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还有人是睡了一觉,早上发现就没了。卡尔想,流言就是这么离奇。又过了几天,卡尔听说好多人买醋,买醋干嘛,卡尔摇摇头。后来又有人说板蓝根有用,卡尔还是头一回听说这板蓝根,真让人云里雾里。有一天母亲打来电话,这有什么事呢,母亲很少打电话。 “你买了醋没有?!我们这里的醋都买不到了!”母亲说。这真让人惊讶!但卡尔坚信这是谣言,因为官方并未认定呀!不过,官方也没来证实这件事,倒让人觉得纳闷! 直到有一天,旁边的hk正式报道了这件事,卡尔才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慌!这事竟然是真的!接下来全国各地都开始报道了,并且每天都有具体的数字报道。恐惧像阴云一样笼罩四野,死神似乎就在身边,就在人们的头脑里,骨髓里,在夜晚的梦魇里,一想到随时可能死去,每个人都不由得浑身颤栗! “我也会死,也可能会死!”卡尔总觉得难以相信,他基本上没想过这个问题。初一时,坐他前面的同学得脑膜炎死了,那同学跟他朝夕相处,音形俱在,突然却走了,这沉重打击了他的精神,并且影响到他的神经——他总觉得有无形的鬼魂在他周围,就在脑袋左右,没有具体的样子。睡觉前他会想到这事,睡梦里也会想,于是他经常做恶梦,后来,他吃饭时会想,走路时会想,有时他竭力让自己不想,都照样会想,就这样,他感觉到自己快疯了,而原本他是强大的,自信的。就这么过了半年时间,他才恢复正常,并且觉得这事很奇怪,但是这事在他心底留下创痕,他从未跟人讲过这事,因为讲不出来,很多事都说不出口。 后来他渐渐变得强大——或者他自认为强大,用知识武装的人是强大的,何况他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因此鬼魂是不存在的。 现在的疫情又让他心中沉渣泛起,人真的会死,但不会是他,也不会是现在,那是多么遥远的事!不过现在他对此怀疑了,因为中奖者也有可能是他,那以后呢?这真是件烧脑的事——不解决这件事,别的事还有什么意义呢? 想来想去,这件事似乎也解决不了。有几天他是真的不想出门,也许过几天就好了;但是他又不得不出门,总不能不做事啊!于是他出门了,谨小慎微的,小心翼翼的,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人,但愿这些人都健康,都没毛病。晚上忙完回家,下了车,好家伙,总算松了口气——但只有进了家门才算完!他路过一个工厂宿舍楼,下面围了好些人,宿舍楼的每一层都站满了人——这出什么事了?下面有些穿制服的保安,听说是在抓人,那人跑了,为什么跑?肯定有问题,大家都不知道,卡尔赶紧回家。即便在家里,也不一定绝对安全,也许哪一天,外面的人都病了,那他也跑不了,即便他不得病,他也会饿死,孤单死! 他看着电视里的报道,哪里哪里又增加多少,既恐惧又安慰,起码还有人跟你报道!那是跟你一样的同类,这么想着,心里又舒服了些。 但是阴云一直笼罩,像达摩克利斯之剑,只要他不落下来,危险永远在,他就这么惴惴不安地过着。 对于李大沙来说,难过却是双重的。他担心的事终于成了现实,店虽然开了但其实也等于关了——这真是个奇怪的逻辑,因为没有人,既没有客人也没有主人,因此是既开了又关了,这真是让人难受!他所预感的事就成了现实,因此他的预感是准的,那都怪这些人让他开,怪李直,怪他父亲,但他是对的,他一直都很勉强,他也没做过亏本生意,因此这些不应该让他承担。他找到李直诉说这件事,李直让他再等等,会好起来的,于是他又等了两个月,还是不见好,他只有再去找李直,这回李直也很茫然。 “那怎么办呢?”李直说,他只不过是个打工的。 “那不行,你得挽回我这损失!当初你说没问题的。”李大沙说,他的理由着实充分,事实上李直也承认。 “那怎么挽回呢?” “很简单,这店我投了十万,你得给我十万,”李大沙说,“当然店是你的。 “可是我现在没有十万!” “那我不管,那是你的事!”李大沙说得理直气壮,当然他是笑着说的,看起来有点搞笑。 “好吧,我找找看。”事实上李直欠了一屁股债,但他说这话时是认真的,事实上,他去找了,但没找到。 于是隔三岔五李大沙就去找李直,让他去找,这么一来,李直就认真去找。 “没办法,找不到这么多,只找了三万。”李直说,这三万是他哥凑的,他哥李憨做保险。 “那不行,你还得找!”李大沙收了三万,嘴上这么说,心里已经非常高兴了,他没想到还能挽回三万,这超出了他的预期,并且现在他相信自己不会亏了。 “那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再去找!” 过了一个月,李直又找了三万,这是他父母的养老钱,这是李憨回家说的。 “现在只有这么多了,你要再要,这事就算了——当然还有四万以后给你,现在给不了!”李直说,他打算跟李大沙翻脸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这店是你的了!”李大沙神情愉快,他觉得这事他还是没亏的,他相信李直的人品,这人就是那种骨头铮铮作响的人。 第60章 天道(3) 年底的时候,“金光大道”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 “年后我们先来个试营业,请一些hk当红的明星过来——内地的大咖也要一些,有‘老大’的加持,肯定能一炮而红!”小四说。 “‘老大’这回主政是真的了!前年牛滔出事,还以为会影响到‘老大’,真没想到‘老大’竟然上来了——不过‘老大’是真的有才,可以不看稿一口气讲两个小时——我是真的佩服!”王查理说,“书记说了,特区需要本土的领路人,‘老大’估计还会往上走!” 现在,似乎有一条真的闪闪发光的“金光大道”摆在王查理面前,工程有大的项目,夜场有股份——一切都事在人为,他王渣渣也应该有风光的时候,他也要叫家里人看看,小五子也是有能耐的,并不只是会赌钱! “听说老乡会‘老大’会过来?” “估计不会,不符合‘老大’低调的性格”王查理的分析是有道理的。 原本衡州老乡会准备放在即将开业的“金光大道”,后来还是放在了老地方“江南春”,老乡会由高佬高光主持,集会隆重而热烈,政界有几个局的一把手都来了,商界也有很多重量级人物。这有点不一般,王查理这么想着,小四悄悄跟他说,‘老大’来了,正在里面谈事情,也许会出来跟大家见个面!王查理激动起来! “老大”并没有露面,只是见了几个头面人物,然后,下面的小弟纷纷进去敬酒——轮到王查理进门了,他很有些激动,说什么呢——这时他看到门口的鲁蒙——跟高佬合作医院项目的阿蒙。 “别的都不要说,敬杯酒就出来。”阿蒙说。 王查理走进去,“老大”正在跟高光在说什么,轻言细语的,跟电视上有点不一样——有人端了盘子过来,王查理拿起酒来做了个敬酒姿势,然后一饮而尽! “以后的精力,要放城市化建设上面,要大力发展——地产——”他隐约听见“老大”在说,敬酒的时候似乎有一秒,“老大”的眼光落到他身上,然后他又转过去说话。这太让人激动了,真有气度——王查理似乎有些踉跄,好像很疲惫,外面的兄弟一个个进去敬酒,好像是在祭祖,平常他们可是看谁都不顺眼,但现在一个个宾宾有礼,穿了自己最好的衣服来朝圣“大人物”,那一刻他们觉得自己也成了“大人物”。 “‘老大’就是老大!根本都没把我放在眼里——” “他每天考虑多少事——像你就想着女人!” “我还想钞票呢——那你说他会不会想女人——” “‘老大’怎么会想女人?他要想的事太多了!是女人想他!还要看他看不看得上!” 两个老乡在那瞎吹,王查理想,这些人真可笑,但对他们来说也算是幸运了——他的潜意识里他才是‘老大’,他打心眼里看不起这帮人!乡下人就是乡下人。 “金光大道”试运营推迟了半个月,这时已经谣言四起了——这真让人想不通,普通人就是这样,一窝蜂似的!王查理觉得自己比牛还壮,“这都是那些老弱病残的人在捣鬼!”他人。 “但是hk人真的怕死,他们都不敢过来——给多钱也不过来!”小四说,真正苦恼的是他了:装修结束了,工头工人都在问他要工钱,还有那些前期筹备的员工,工资总得开吧! 试运营勉勉强强举行,也许是“老大”的面子,hk还是来了几个重量级明星,但都是匆匆而去,算是给了个面子,观众也寥寥无几,所以也怪不得那些明星。 “不过说实话,看了张柏本人——那才是真漂亮,脸估计还没我巴掌大!”王查理跟卡尔吹牛,“还有‘猫王’那个助理,扎着长辫子,在他面前嗲来嗲去,我都快吐了!”说到最后王查理有些尾大不掉。 “‘金光大道’估计一时开不了!”现在特区内所有的娱乐场所都关着门,这是政府强制行为,现在已是风声鹤唳,谁都怕死,而政府还有另一项职责,维持社会的基本运行。当然也有悄悄开门营业的夜场,也没有什么生意,因为没有人!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死神在巡逻。 四月份的时候“金光大道”解散了所有员工,到六月份正式宣告破产!这项目轰轰烈烈的诞生,悄无声息的熄灭,留下了一地鸡毛。 “小四,不管怎么说,你那钱得给我!”王查理跟小四说——那里面还有甲方的回佣,卡尔的佣金已不值那么一提了,王查理不管怎样也得把那甲方回佣补上去,否则他没法向中间人交代,当然,疫情期间大家都无心此事。那经办人国外出差,疫情原因竟然滞留了一个多月,现在王查理跟小四说话已不那么心平气和了。 “虽然我俩是兄弟,但我有什么办法!你知道我是最要脸面的人,不管怎么说你都得找钱给我!”王查理看着沉着脸的小四,心里的火无处发泄,但是那么好的兄弟他也没什么办法! 直到有一天他在赌场看到小四,小四那时已经赢了一堆钱了,于是他挤到小四面前,心想小四这回得还他钱了!他想着民政后面的项目,正有一个殡仪馆在盖呢——这是永不衰落的生意,因为所有人都得死! 小四慢慢输了,输光了,他看也不看王查理,他不可能没看见他,但是他心里已没有他了,他走到角落里,那是个眼睛骨碌碌转的“私码”,看他过来马上就溜了,他在场子里磨唧了一会,不见了。 王查理心里火冒三丈,可是他现在很难找到小四了。 “后来我在老乡那里碰到他,看他那样子我甚至要买碗饭给他吃了——我一肚皮的火,我跟他说,我只要五万,就五万,找家里人凑一下!这杂毛种竟然不说话,我气急了,‘呸’一口痰唾到他脸上——这人脸都没有了!” “王渣渣你怎么能这样!”卡尔叫起来,“你都反正拿不到,还不如做个人情——” 第61章 天道(4) “你看那个‘动物世界’,都只能是强者生存;人类社会其实也是‘丛林社会’!”王查理说。他住的房间贴着观世音像,观世音双手合拾,右臂揽着柳瓶,低眼俯视下仓,佛光在海上闪烁。卡尔与王查理观念不同,但他认为这人个性强烈,精神上极度唯我。 这难道是尼采所言的“强力意志”?也许有那么点味道,但尼采的背景是“超人”,这是个尼采也说不清的意向,这“超人”有类似上帝的行为,但上帝是爱众生的,“超人”是要灭掉“庸人”的!王查理其实正是他所不认可的“庸人”,只是很多人没有自觉意识——即没有反思,没有反思只能在深陷红尘;过于敏慧则又会让人飘然世外。 卡尔的意志似乎介于其间,身体汇入红尘,意志飘然物外…… 那一年六月,疫情渐消,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常态——支撑两脚兽的真实不过麻木与苟且! 李直的生意一下好起来,两个月差不多做了往年一年的生意。他跟客人详细讲解德国水管的好处,“这是世界上自净能力最好的水管了……”他在讲述这些产品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要客人买这些东西,他只是讲述而已,他只想表达自己的观念。“这种五金洁具稍有缺陷——目前在国内也算最好的!”他跟工厂戴总一样,那就是在世界上找最好的东西。戴总说,你如果能说出哪里不好,那么不要紧,我来做!李直只谈产品,不谈价格,价格标在那里,不需要谈。 被迫接手的平台让他有了充分展示自我的机会!这是世界上最难得的东西,当然有准备的人也是难得的。 获得机会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这就是吴品。 现在大家都在传言这家伙发了,疫情期间,这家伙做了京都市最重要的医院——流行病医院。因为家具要订制赶制,所以价格相对较高,吴品第一批一百八十万的家具赚了八十多万,第二批三百七十万有二百万的利润。吴品在这之前已脱离华信,有了自己的渠道,当然他也是冒了很大风险的,第一个风险大家都有:被感染,第二个风险是被人骂——这正是他不在乎的,也是无可厚非的。 两批货都是从华信出的,华信的家具有无可争议的品质! 吴品给卡尔打了电话,说这几天到特区,他要请兄弟们耍一耍。卡尔说,你狗日的发财了,好像兄弟们请你吃饭都请不起似的! 卡尔叫了十几个老业务员,基本上能来的都来了。吴品现在横向发展了,本来不高现在成了个圆球,原本秀气的脸像被擀面杖拍过的面饼。 “你还说我,你现在还不是虎背熊腰,脸长得像猪头,脖子都没了!”吴品说。 卡尔一下笑不出来了,看来岁月不留痕,只不过是对自己而言,自我没有参照物,所以一直没变,有人终生长不大,觉得自己还是小孩。 中午喝完酒,开房赌博。很遗憾,当年的层面决定了现在的层面!卡尔想,这正应了陈寅恪的话,这土地上的人,终其一生,不过苟且,所谓风光,不过苛且有术——!当年赫赫扬扬的郝经理,忽然变得低眉顺眼,谦卑柔顺。 “下半年我可能要到京都做职业经理,别人请我——我在行业的口碑还是有的!”郝经理说话还是那么慢条斯理,只是两鬓驳杂,平添许多秋色。 “没问题,有什么您只管说——啥时候您都是我们老领导!”吴品说。大家开了两桌赌博,郝经理又不赌博又不吹牛,卡尔安排他去按摩。 “老郝还是这样——做人不错!”王查理说。 晚上又是喝酒,酒多了,话也多了起来。 “你现在还找不找得到阿芹?”吴品问。 “哪个阿芹——哦,就是那个——”卡尔终于想起来那个要“转让”的女朋友,“妈的,你还记得那个阿芹,可能早跟那个男人生娃去了!” “其实我这回来主要就是来找她,我这辈子最想找的就是她——我要是找到她,我一定跪在她面前跟她说,我发财了,只要她不嫌弃我——”吴品现在比以前最大的变化就是再也不脸红了,他慢慢喝着酒,这事看来折磨他很久了吧。 苍天要是有眼,也许能让那个叫阿芹的人听到她想听的声音,但是苍天大部分时间都是瞎着眼睛的,所以尘世中很多的人会慢慢变瞎,眼泪流干后人就瞎了。 卡尔想,如果失去的人都能找回来,那又是个什么世界——他想到那个阿梅、阿敬……无数的面影在他面前重现,并且是那么清晰!这真让人痛恨——有情反似无情,大概说的就是这吧。《源氏物语》中的源公子,维系后半生的大概就是回忆吧。这种感觉让卡尔觉得老去千年! 外面响起轰隆隆的雨声,雨声压不住席间的喧闹。王渣渣又开始做主持人了。 “吃完饭我们去干嘛?我们去泡妞吧?‘芝加哥’现在好多的妹子!”王渣渣现在觉得只有一夜情才刺激。 “你长一米八,我长一米六,你现在跟我说要去泡妞——老子不如直接在桌子上砸钱!”吴品说,王查理哈哈笑起来。 晚上继续开赌。凌晨,床上横七竖八躺的都是人。所谓快意的生活,不过如此。 早上,卡尔等吴品下来吃早饭,电梯开了,吴品跟一个女人拉拉扯扯——这小子啥时候又找的女人,卡尔细看,原来是毛毛,那体型太特别了。 前几年,卡尔意外看见毛毛,这女人正在天桥下面卖烙饼——这真是奇怪!卡尔住在附近,每天都要从那过,有一天实在没办法打了招呼,毛毛殷勤地请他吃烙饼,卡尔谢绝了,旁边苍蝇乱飞,垃圾遍地。毛毛问吴品的电话,又说起当年的那些人。 “你他妈还是那样子,钱,就知道钱!”吴品暴躁的毛病依然如故,毛毛松开他的衣服——感情不变现,算是白投资! 人比起动物算是善变了,人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变化! 第62章 意志(1) 人之所以善变,是因为时空在变化,环境在变化。而人本身也在变化,意识在流动,组成身体的各个环节也随时空流动而变化。变化是根本性的,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因此,心灵要获得宁静,是很难的,首先,心灵要心无旁?,毫无挂累,六根清净,殊为至难,作为物质的一环,遵循演化的规律,是客观上的,心灵只有顺应客观规律,才能获得自由的基础。 特区一行,吴品怏怏而归,求而不得是为苦;但是即便找到阿芹,又当如何,到时也有新的烦恼,人生就是由这一串串的烦恼组成,短暂的快乐抚慰身心,获取动力,然后再做周而复始的钟摆运动! 政协终于开始招标,对卡尔而言无非走个过场——他没有合适的公司支撑,当然即便有,也不一定能成。倒是海哥那边的几个小项目,都做成了。小项目,维持他的家具生涯——这何时是个尽头? 波仔跟卡尔说,伍英杰开了公司,在竹子林的工业区。 “伍哥做了一家连锁药业店,那药店每年都有新店要开;还接了一家酒店家具!” 伍哥年长,也算是老前辈,但跟卡尔他们行事不同,所谓道术不同,只不过经常在一起喝酒,喝出了感情。他跟波仔到了伍哥的公司,果然很大一个展厅,有八百多平方,空荡荡的。展厅自有厨房,伍哥好酒,酒总要有人陪,卡尔波仔再加联达厂的厂长老何,酒局常常喝到半夜。卡尔酒量不大,酒兴也不浓,做一个旁观者,也是一种趣味。老何豫人,酒酣时唱唱豫剧,伍哥便会接段二人转,也算相得益彰,这大概进入文化的范畴了。每每微醺,世界便会在卡尔眼中变得可爱可亲,姑娘们此时则更加迷人——这对于日渐厌倦的卡尔有着非凡的力量! ——生命这脆薄的杯儿,不停清空,然后又倒满……时光流逝,你还在倾注,而我的手里还有余量待注满—— 这大概就是酒的魔力,卡尔不会一个人这么喝酒,人多时便喝出了众生的味道! 伍哥的展厅需要很多展品,伍哥很是发愁,后来空荡荡的展厅都被卡尔的供应商填满了,说是卖掉再付。 伍哥志得意满,有条斑点狗突然从卫生间窜出来,像只二踢脚似的在展厅中跑圈,像是乱蹦乱跳的百米冲刺,倏忽消失在卫生间里,隔一会,在你意响不到的时候他又窜出来。 “这狗有点神经!”伍哥说。 这是波仔送伍哥的狗。 前几个月,波仔跟港口医院的项目,卡尔配合,跟那院长及经办人吃过几次饭,关系处理得不错,那院长和波仔就像老朋友一样,方案也做了几遍,应该是水到渠成了。 有一天,院长给波仔打电话,表达歉意,说卫生局长介绍人过来做掉了家具,波仔说没事没事。后来两人有事转到港口医院,院长特意请波仔吃饭。 “那个没让你做太不好意思了,你们跑了几次!” “没事,没事——这种事很正常。”波仔说。戴眼镜的院长平宜近人,很显人情味。 “哦,对了,上回一个贵妇到我这看好了病,送我一条斑点狗,说是很名贵,我也没时间养——” 那条很“名贵”的狗就到了波仔家了。 “这种狗就是脑子有点问题的那种,天生的。”波仔跟卡尔说。 “要不然院长还真不能送你!”卡尔说。现在这狗到了伍哥展厅,这展厅够它撒欢了。 “回去,史努比!”伍哥大声喝斥着。 伍哥招了些业务员,找了个人当经理,那人是伍哥早年的同事,安装出身。 “老张这人不行,带不好业务员,”伍哥说,“等找个总经理。” 这时波仔已从华信出来——坚守到最的的一个老业务员。昔日朝气蓬勃的公司已成昨日黄花,但工厂还算坚挺。张大运的厂房像雨后春笋,一幢幢长出来,他现在不管家具厂了,他正在筹备开发房地产!家具公司成了张雄的自留地,自留地里的庄稼蔫不拉叽,江河日下。雄心是需要实力支撑的,后来又有新股东进来,各怀心思。 大家都认为伍哥会找波仔来管业务,当年伍英杰进华信,还是波仔暗通款曲。波仔的心术还是让卡尔信服的,卡尔只觉太过,有时候过了很久,卡尔才会发现波仔的心思,他是直来直去的。 那天,伍英杰约了卡尔喝酒。卡尔晚上来了,只有他们两人。 “卡总,过来帮我吧,业务员他们都带不了!” “我这人很散漫的,”卡尔说了实话,“不知道带不带得好!” “没事儿,咱哥俩谁跟谁,工资那不能少——”伍英杰说,“你这人不来事,咱做成啥样是啥样,不就是跑业务!”这伍英杰还真这么想的,他就是爱热闹,图痛快。 “工资都好说,我就是怕自己的事儿多——” “那不要紧。” 有个平台也好,卡尔觉得自己是真的散漫。另外,公司早晚是要做的。 晚上,伍英杰主持会议,介绍卡尔。卡尔发现业务员精神状态都不太好,业务员倒不少,有七八个,个个萎靡不振,一股大厦将倾的委顿气息压着卡尔,让他不舒服。 “做业务最主要的是什么?”卡尔说,下面七嘴八舌。 “是的,实力!既是公司的综合力量也是你们的个人魅力。人与人之间的第一感是什么——就是力量,颜值、形象、气质都是你们的综合能量。产品有好有坏,这个是硬件,你们不能掌控——你们能掌控的只有你们自身,你的身体,你的精神面貌。” “你们现在坐在这里,我是看不到有什么力量的,你看你——”他指了个年轻人,“头发太长了——剪短点,你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子!” 他看到业务员都聚精会神地听他讲,前面有个瘦小土气的姑娘盯着他。一股力量在他身上窜着,这是团体的力量——你往火堆上加柴,火焰更加强烈,于是你身上更暖和了! 第63章 意志(2) “所以第一步,你们要改的能改的也只有你们的形象:男生,衬衣、西裤、素色袜子、皮鞋是标配;女生可着职业装,”卡尔咽口唾沫——前面那姑娘可太土了,扎着马尾辫,脸黑黑的;那边几个小伙子也穿着随意。“女生最好要学会化妆,浓淡相宜,这是一份尊重,同样也是一种力量!” “你看像你这样,”他看着那个眼神迷离长头发长得瘦弱的男生说,“一点力量感都没有——就是觉得软弱可欺,小偷看到你都想偷你!” 一连几天,卡尔都像一个神父一样传道,那帮年轻人逐渐精神起来! “我剪了平头,果然不一样!”那个又瘦又弱的小伙子兴奋的说,“我都感觉到别人都不怎么敢看我——还有个人悄悄问我‘是不是才放出来的!’”那小伙子两眼放着光,他们现在都喜欢听他讲话。 “卡总呀,你不知道,你没来的时候他们都准备走了!”那个瘦小土气的姑娘悄悄跟他说,这姑娘叫叮当,是个乡下姑娘,名字也土。“我们都没单做,我姐夫本来叫我到别地方上班的!” “现在,你们要做的事就是找信息,剩下的交给我,我会教你们怎么做单——只有在实战中你们成长才最快!” 卡尔想到他在华信教过的一个新手,新手有项目想请客户吃饭,又没钱经理也不管,新手找到卡尔,卡尔谈了两次,是个国企项目,卡尔请客户到海上煌吃了顿饭,五个菜花了二千,后来那合同签了,新手请卡尔吃了个饭,那段时间一直跟卡尔,后来又攀上了杨阳。 “你这个屌教他太多了!”波仔说。卡尔想,怎么做都只是他个人的造化。现在他也会不遗余力地教这些年轻人。只是,他们的起点确实低了,都没受过高等教育,又在一家贸易公司! 第二天他就跟着叮当去跟单,卡尔走路快,走老远才发现叮当那下了,他只好站那等,这小姑娘扎着脑袋,两个肩膀上都背着布袋——这真是难以言说。 客户是家做美容的公司,女老板浓淡相宜,说话干练,“是个老游击队员!”卡尔想。 回来,卡尔把叮当训一通,那姑娘默默听着,很认真。那项目签下来,过了一个月卡尔去收钱。 “你们叮当可真厉害,现在都会画‘泪痕妆’了!”女老板哈哈笑笑。 卡尔晚上开会时细看,果然叮当眼角,撒了点点金粉似的东西,原来这就是泪痕妆,卡尔哪里知道!卡尔知道的是,这叮当看似不起眼,却非常勤奋,信息量很大,从不缺单——这是业务员成事的充分条件,也是卡尔自身欠缺的,所以他愿意倾力以助。 另一个叫燕子的女业务员也以勤奋出名,燕子浓眉大眼,大饼子脸,身形粗实,每回回公司脑门上都是大颗的汗珠子,所以她总是拿着手帕,真正的挥汗如雨。如果叮当是巧的话,燕子就是拙,是那种叫人感动的质朴,是那种即便是骗子也不敢撒谎的那种人。卡尔觉得这种人就是公司之宝。 另一个卡尔欣赏的男业务员叫阿炜,阿炜沉然寡言,外相文静,说话悄言细语,这人看不出他在做什么,但是他的单成功率很高,也比较有价值,阿炜的言语举止总是很得体,卡尔觉得有的人天生悟性。 除了这三人其余都平常。 叮当的第二单是北环边上的审计署,卡尔不知道叮当怎么找到这单的,因为既无装修也无公开信息。经办人是个乐呵呵的小伙子,叫刘成,是个毕业没两年的大学生,定合同时伍英杰也在,忙完一起去吃饭。跟伍英杰久了,卡尔发现他做业务最强的能力是喝酒——喝好了别的都好说。 刘成是贵州人,爱喝也能喝。 “审计署这样的单位找你们应届大学生?”对卡尔而言,审计署神秘而沉重。 “大学生单纯啊,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刘成呵呵笑着,两眼看着卡尔。大家都对审计署感兴趣,伍英杰已经跟刘成喝上了,喝酒都有暗号,这暗号对上了。 “审计招的人都是那种简单没背景的,当官的家庭不行,家里很有钱的富二代不要。有的案子还要地域较远的来查!” 卡尔想,这里面也许有保密性质。这刘成大概是憋久了,看上去毫无诚府,还是采购经办人呢。 这刘成跟伍英杰你来我往,卡尔见刘成这么年轻,能与伍哥抗衡,也算厉害! “当然学生有最大的不足,那就是心太软。有回我们去查一家银行,到财务科,那出纳抱着保险柜哭啊哭,就是不开,哭得我们都伤心了,帐上倒没什么大问题,撤了,回来后被主任大发雷霆骂一通,吓傻了,于是马不停蹄回去杀个回马枪——那老总和财务还正开心呢,后来——所有人跟帐都带走了!” 刘成的脸已稍稍泛红,也许他还没喝过这么多酒,也许他今天开心,两人都快到一斤了。 后来刘成走出去,蹲到墙角,不过他很快又回来了,两人又喝了两杯,这年轻人,有点意思。卡尔很少见到客户中有这么坦诚的。这也算是一种天性,就像小时候过家家,大家假戏都做得真,后来长大了,真事都做假了。 卡尔待了三个月,公司算是基本稳定,但也只是勉强维持基本费用。卡尔自己也做些小单,并行不悖,倒是酒量,在伍英杰的浸润下,竟然有了增长。 阎荣打电话来,说他已从京都市调到江城市,筹建江城分公司,装修即将动工,家具的事情要卡尔参与。 安排好公司的事,卡尔便出差到了江城。 久未见到阎荣,阎荣更加干练,两人寒喧一番,谈到家具配置,阎荣忽然面色沉重。 “咱们兄弟一场,实话实说,我他妈混到这份上,真心不容易,千万不要害我!” 阎荣盯着卡尔说。 第64章 意志(3) “没问题!”卡尔强忍住胃部翻腾而上的不适。阎荣满意的点点头。 “既然你做了物业公司,那就好办了,到时就按物业公司价格套!” 晚上,阎荣有应酬,卡尔在附近转悠。人生有什么意义呢,卡尔长期为此而苦恼,就像他不得已而做的这些工程,跟这些莫名的人之间的交际,都要挖空心思甚至处心积虑——这一切似乎并不是应该不应该或是值不值得的事,而是不得不为,否则他就会没有饭吃或是吃得不舒服,这大概就是hk人所说的“揾两餐”!这与他毕业之初的理想确实失之千里,那时似乎只有“治国平天下”才能算得上理想,现在想来多么荒谬!而追踪这些思想的来源,无非是教育,这教育的背书无非是传统与现实—— 这一切竟然只是个骗局。卡尔想人生得经历多少个日日夜夜,才能以迷茫中醒悟!那时那在乡北那个贫寒的小屋,夜烛半更却难得其解,周围似铜墙铁壁般令人窒息——人生似乎只剩下苟且。看着曾经踌躇满志的泰森无奈于婚姻生活,他的想法只有逃离,周边的嫂子们忙着给他张罗对象,原来她们才是以己任为天下的人,他也不想成为相妇育子的生物机器。 绝望中能给人一点安慰的或许只有艺术,而艺术的指向只能是“美”,尼采所谓“最高的统治”。他看书、写字、绘画,跟世俗民众交往,无非是找寻那种“美感”,并在美之中寻找力量与支持,但是美都是短暂的,转瞬而逝的,枯寂与无聊才是主题…… 马路两边有些高楼大厦,往里面走上十几二十米,便是低矮破败的民房,工厂,单位大院,有些地方还有大片的泥土地,有居民在种菜。 马路对面有一排低矮的平房,上面写着“十元休闲”的牌子,他明白人们无时无刻不是生活在“暗喻”之中,这称之为“特色”!这是海哥所言“家的感觉”——萍水相逢,净是他乡之客;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人生而凄苦,只能自寻欢乐。 里面有几个老练的“游击队员”,后面有个小院子,有个姑娘坐在那里,看上去青涩无知,卡尔心中的怜悯慢慢升上来,这是欢喜心,是力量,是原始的快乐—— 那姑娘高高兴兴在他面前换衣服,“你看我穿这件衣服好不好?他们说我这样的小伢穿这样衣服好看!” “嗯,好看!”确实可爱,她应该知道她有多可爱,白皙结实像一颗葱。 “我去逛街啰——”那姑娘弹着两条长腿,跟卡尔打了个招呼。 卡尔走出来,很轻松地靠在门框上,站在那里,看风刮过街道。 里面有个短碎头发的女孩走过来,跟他一起并着站在门口,她的手指轻轻伸进卡尔裤兜。 干嘛只夹一百呢,卡尔想,也许一叠太明显,但是一张他也感觉得到——那姑娘调皮地笑着,那张纸币轻轻地落回去,这东西真不认人。 第二天中午,卡尔陪阎荣吃饭,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个人,装修老板老鲁。 “阎荣还是个蛮重感情的人,我们在京都经常打麻将。”老鲁说,两人在餐厅等阎荣。中午,大家都不喝酒,阎荣跟老鲁聊装修进度的事。 “一定不能耽误,现在我们还要招人,准备后勤与技术两套班子,两个月后就要开工!” 有一回,卡尔与彭工曾聊到过阎荣,“阎荣应该不会有多高成就——这一行他不是科班出身。”彭工说。 下午,卡尔跟阎荣去看了即将动工的工地。像是一片荒凉的土地,旁边有个波光粼粼的大湖,湖边垂柳扶风,景物秀媚。 “这里总共要开发七期!”阎荣说。 “这么大的盘!估计会到多少钱一平方?” “均价三千八。” 卡尔摇摇头,觉得有点高了,特区那个有名的四季花城,也才四千。 晚上,阎荣说到个“好地方”玩一玩,那地方叫玫瑰大酒店,卡尔想,又要“出血”了,生意就是如此,他也喜欢这种生活,只是腰包里的银子少了,因此他总得掂量。他叫了在江城的同学危山,危山也做工程,卡尔跟他谈了家具安装的事,危山说这事包在他身上,这样卡尔也少操一点心。 卡尔在玫瑰大酒店开了房,这竟然是个五星级酒店。妈咪柴姐一见阎荣喜笑颜开,姑娘们一排排上来。 “你们不管我——”阎荣说。还是老规矩,他是看眼缘,是精挑细选。 “这里面都是大学生——还有东湖大学的!”危山说。 有个留着学生头的姑娘坐在卡尔旁边,细看一下长得像王祖贤,卡尔激动起来。 那边阎荣已经进入状态,正在唱《神奇的九寨》,高亢嘹亮的声音响彻房间。 “啊——神奇的九寨 啊——人间的天堂——” 卡尔拉着那个叫闵闵的姑娘跳舞。“我不是这里的——我原本是舞台伴舞,跳舞时把脚扭了,所以这几天……” 卡尔在暗处亲那姑娘,那姑娘眼睛亮闪闪的。 “带你去特区好不好?” “好——什么时候去?” “这么放心,怕是要被卖了!” “好,卖了帮你数钱!” 阎荣唱完,大家鼓掌,喝酒。 “你们俩这么亲热,搞得像两口子!” “本来就是两口子——准备过段时间结婚了!”卡尔吹起牛来。 “你们要是结婚,我给五万彩礼!赌一下……”阎荣说,他有时很认真。 “那我们明天去拿结婚证?” “好——” “先挣五万块再说!”卡尔说,阎荣摇了摇头。卡尔想到上回在特区,阎荣喝多了酒,按着卡尔的肩膀,“小老弟呀,我的小老弟呀!”人与人之间究竟什么在维系呢? 阎荣唱《雄鹰》,卡尔唱《不装饰你的梦》,唱《倩女幽魂》。 “人生路 美梦似路长 路里风霜 风霜扑面干……” 他现在搂的就是小倩,长得那么像,又是冰清玉洁,他应该珍重。 第65章 锦瑟 音乐总让人沉醉,让人忘却痛苦与不快,从而感觉人生值得---美原来是最高的价值。 “晚上我来给你安排吧,你那朋友一看就不可靠!”小倩说,女人有敏感的直觉。 “没事,无所谓的,等下再说吧。”他们俩的关系已经很近了,两情相悦就是如此?卡尔并不知道两人会走向何方,他没有把握。他经历的都是露水姻缘,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感情,该如何去做……这本身也没有标准答案。 “我们俩有没有故事,有什么样的故事啊!” “那要看你怎么看我,就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小倩想了想说。 卡尔又想起初见小敏时的那种怦然心动患得患失的感觉,后面一长串至今未完的故事,缘起缘灭,随心而动。没有文化的小敏无法与卡尔在一个频率上交流,但卡尔也无法抛舍,就这么时断时续,最根本的,卡尔还是觉得自己不够稳定,风雨飘摇。这小倩资质聪慧,广播学院毕业,但是卡尔也不能给她以安定——那还不如舍弃这段缘——卡尔心怀犹豫,这些想法也是断断续续的碎片,他们这只是初见。 如果带她到特区,他又该怎么对待她呢?首先得找份工作,做什么工作合适呢? 好多事情无法找到答案,人生很多郁闷就是如此,也只有眼前短暂的欢乐抚慰人心。《乱世佳人》最后的台词说,明天会刮明天的风! 回到特区,卡尔开始备货,这项目要垫资,卡尔找了小杰过来,小杰说垫资没问题,但不能太久。 “款式全部按照银地物业,你到时去看一下。” “不用看了,银地物业的样品都是我做的!” “五家都是你做的?” “是的。” “你当初怎么不说——本来我是想叫你做的。”卡尔一下转不过来弯,梅冰找了五家公司来围这个标,然后搞定了两个经办人,搞定了主管副总,然后卡尔岔了进来,强势的副总出差了,单被卡尔莫名其妙的做——中途卡尔与杨乐与梅冰谈合作的事,被胸有成竹傲气的梅冰拒绝了——“你们跟他们做他们也会找我们拿货的!”梅冰跟总经理说。这就有了后面的考查工厂,真所谓用心良苦——有时候你即便耗尽所有力量也不一定所得有所报,卡尔本已错过,后面却阴差阳错做成了。他想到副总的百般刁难,不过是因为自己的想法落空!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大概就是如此。有些事情有巧合有必然,总之你得努力争取。并且你如此付出,也只不过是较为微薄的利润,同时这样也延续了行业中的存在,以后也有些机会接踵而来。 处理了这件事,然后便是公司大大小小的事情,现在伍英杰基本成了甩手掌柜——也许这就是他想要的,人人都想自己轻松一些。卡尔只能竭尽所能,每天早上给业务员开会,给他们输入激情,尽力解决他们的疑虑,“你们负责找项目,其余交给我,”卡尔说,“在实战中我会教到你们怎么去跟单,直到能独当一面!”晚上,他给他们开晚会,总结经验教训,安排明天的事。 但是这毕竟是家小小的贸易公司,要在残酷的竞争中生存下去实属不易。业务员找上来的都是些小单,没有很高的价值空间,这种单竞争相当激烈,到最后也差不多无利可图——这时候业务员就会相当失望。有些项目只要明面上不亏损也会去做,毕竟公司要正常运转。 有时候卡尔会想自己这么做究竟有何意义,他要是自己单做,也能挣些钱,也不用这么辛苦,但是人毕竟要发展,要有更大更好的平台,正好伍英杰也缺人,这大概就是这件事的意义。 忙完这些事,他便想到江城的小倩,有时候发发短讯,胡诌几句诗,小倩也会热情的迎合,时间久了,热度渐减,感情似渐生疏——当初热得那么快,冷却也是同样频率。有时他不免疑惑,这些都是因何而起,小倩的面容日渐模糊,像曾经的理想一样慢慢消散,一切都是那么脆弱! 生命大概就是由这些似是而非时涨时消的事情组成。未到特区时,卡尔觉得人生应该是非常清晰的,就像那些人物传记,有一个宏大的坚持不懈的目标,应该是轰轰烈烈的,不说是划时代的也将是在时代刻下印记的,不光事业还有爱情!现在他才发现真正的生活是琐碎的、无可奈何或者说是身不由己的,没有任何伟大光辉可言,甚至连光明正大都说不上,简直就是卑微苟且无聊苦闷,短暂的快乐则是低级的肉欲的——这部分的本能欲望甚至支撑了大部分的生活。 江城的产品做好了,卡尔跟阎荣说可以发货了。阎荣说,等两天,装修工期拖了。一下子又等了个把星期,卡尔觉得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工厂受不了,再者他们还要收钱,他跟阎荣这么说,阎荣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发吧。 卡尔到物流仓库找了一辆十二米长的货车,有人说发整车比零担要便宜,也要快一些,卡尔觉得有理。工人装了差不多一天,终于装完了。卡尔坐在副驾上,押车到物流办手续。车太长了,在村里弯来弯去,终于要出村了,司机一个大弯转出去。正转弯之际,右边一辆小轿车擦着货车头疾驰而来。 “快点刹车,快!”卡尔着急起来。 “刹车干嘛!”司机正在轰油门,听了卡尔的话有些生气了。货车头太高了,司机根本没法看到右侧那辆车,一刹那间卡尔觉得要出事了——货车司机未减速,方向也未回,右边小车从车轮下一晃而过,这时司机才看到右边小车——如果他回了方向,必撞无疑,两人都吓了一跳! 这可不好玩!卡尔心想,要是出了事可不好办,现在他发现很多事都会出人意料,不禁忧心忡忡起来。 第66章 锦瑟(1) 忧心如杂草无处不生,三天后货到江城,卡尔松口气,危山安排的安装人员把货搬上楼,算是让卡尔省心,危山说现在还不能施工,工地还未完成交付,卡尔又是忧心忡忡,这拖下去如何是好!过了几天,他待不住了,到江城来看情况。 “他妈的全是你耽误工期!”几个人站在工地上,阎荣一个劲怨老鲁,一连几个他妈的,“他妈的你当初怎么答应的!”阎荣在地上吐痰,用脚踩了几下。 “我是没想到几个混混闹事,给耽误了。”老鲁木着脸,暗黄的脸面无表情。 “妈的有人闹事你跟我说唦,我叫人抓起来,妈的耽误我事情!”老鲁似有难言之隐,他从京都跟阎荣过来,江城的地头好些事情他摆不平。 “你们挂的装修公司老板陈总是我同学。”危山悄声说。 “我就是差个像你同学这样的人帮我!”老鲁跟卡尔说。 “工地现在基本上可以装了,有些区域可以留下来。”卡尔看那家具在公共区域堆得跟山一样,有个大塑料布盖在上面。他有很多担心—— “好,那明天开始装,不管老鲁。”阎荣看到老鲁就烦,但现在又离不开他。对老江湖老鲁来说,这样的事他不是没见过。 晚上,他跟阎荣与危山吃完饭又到了玫瑰酒店歌舞厅。阎荣除了紧张的工作,就只有声色犬马可以抚慰。小倩电话关机了,也许离开,也许有另外的故事,美好的幻像宛如朝露,晶莹闪亮,一夕而逝——卡尔的人生尽是这样的故事。他在包房里唱的都是忧伤的歌,听者不觉忧伤。这回坐在他旁边的是个东湖大学的姑娘,善解人意又可以出台,这让卡尔很是惊讶,东湖大学是排在前面的大学,那姑娘比小倩老熟,看透了很多人生。 晚上,卡尔在上面开房,这里标间要五百,卡尔酒后迷糊,朦朦胧胧中听到旁边危山跟那姑娘争吵起来。 “说好的一千……” “下面的保安都跟我熟,要不要我把他们叫上来!”危山不做声,卡尔一下子火了。 “你要不叫是个王八蛋!你现在打电话叫,把你经理和妈咪都叫上来——要不然我把你扒光了拖出去——让你现场表演,知道我是谁……去叫保安,保安是什么东西!” 那姑娘愣了下,哭起来,“我错了,大哥我错了——” 第二天退房,卡尔得回特区了,房卡怎么也找不到。 “哦,那女的拿走了,昨天她下去买那东西——我有她电话。”好家伙,幸而有电话,那姑娘送卡来,是个温顺的姑娘。过了两年,卡尔与危山做东湖大学项目,行人如织,“那女的就是那晚那个!”危山说。 “不可能,都几年了!” “绝对是她,我记得清楚!”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不过是巧合,大家戴着面具,擦肩而过,遵循写好的剧本,众生匆忙,宛如提线木偶,被看不见的手拿捏。 躺在哐哐当当的火车上,工地安装师傅打电话来,要加钱。 “你这家具太难搞了,大班台都是整板的,超过二米六了,根本没法搞!” “哪有没法搞的,你多找人——” “要加钱——要二千……老板你不信我?我真的是没钱赚,我现在都没吃饭——”那河南老乡小声哭起来——卡尔真是听不得。 “你这家伙哭啥,都包给你的还要加二千?算了,加一千给你,不干换人了!”卡尔动了肝火,这大半夜的,那老乡不说话了,也许是在笑…… 卡尔心事重重,装完没问题他才能收钱——他不能确定小杰的员工位,那些柜子的背板都是插进去的,这真是老土,但愿不会影响,其余油漆产品是亮点,大班台油漆光滑平整,木纹清晰自然,令人心旷神怡。过了一星期家具装完验收,少了几把椅子,这是小问题。卡尔办手续,收百分之九十的货款,质保金一年收余款,卡尔总算放心下来。 回到公司,卡尔着手供应商付款,没有这帮兄弟,他也难以支撑。 “公司这段时间现金有点困难,也就是短期——”伍英杰慢慢跟卡尔说。 “哦,那留点钱吧,不过供应商的钱一定得付出去!” “那没问题!”付完供应商,剩的利润也就五万多。卡尔大概算了下公司开支,长期五六个业务员工资及房租,大概一万多。 “竹子林这一片工厂规划都得拆,估计年前的样子,到时可能要搬家。”伍英杰说。现在这展厅足有八百平方,属工厂用地,做展厅其实用不了那么多,但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这次回来,卡尔发现公司多了几个人,有个年轻人穿了一套牛仔,戴个棒球帽,没事老是坐在沙发上——每天都是那套衣服,也不怎么说话。 “这是小五,”吃饭时伍英杰说。晚上下班,没事伍英杰总是叫卡尔一起吃饭喝酒,这是伍英杰的天性,也是两人关系莫逆的原因之一,实则两人性格爱好截然不同。 “小五才从少林寺过来,”伍英杰一面笑一面喝酒。那小五也不说话,吃得也少。“他不吃肉!”原来这小五是受过戒的,卡尔想,脑袋上应该有几个点,看不出是正宗的佛家——伍英杰却是信上帝的,吃肉无忌,口头禅是:“上帝说了那些动物不吃,不就泛滥了么!”只是不吃猪血,卡尔想这家人信仰也是奇怪。 每天卡尔在展厅办公,那小五就坐在那间小会客室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就这么坐一整天,要是伍英杰不喊他吃饭,估计也不会动。卡尔有回坐在沙发上跟他聊天,才知道他是结过婚的。 “后来就离婚了,老婆不愿意——我在天津出的家。”小伍说话慢慢的,人很温和。这家伙长的一表人才,又高又帅,但是自己不知道,看上去木呆呆的。 “干嘛离婚呢?” “不想过了,后来我到了少林寺——老是跟旁边村民干架!” 第67章 锦瑟(2) 卡尔想离就离了,又跑少林寺,出家修心,跑来跑去又干嘛! “天津老婆老是找上来!” “跟村民打什么?” “那帮家伙偷东西,坏得很!”小五看着空阔的展厅,“你这地方应该摆个大钟,”他指着展厅中央说。 “这家伙刚来的时候穿了一身的袈裟!”有回伍英杰说,“我一看这不对,找了一套牛仔服给他扒拉下来换上,整了顶帽子。” 这家伙现在穿着那套牛仔,戴着棒球帽,确实一点不像和尚,但实际上是个受过戒的和尚,这人真受过戒? “脑子上点过疤,”小五说,“有度谍的。” “你是想再整个木鱼敲敲吧!”其实卡尔觉得摆个大钟不错,最好三米一个大钟,摆中间有气势,一个枷坐的和尚,那个傻斑点窜来窜去,有点意思。 小五言语简单,很是无趣,实际上他就是过着一种无趣的生活,他在沙发上坐着,眼睛看着前方,一坐就是一天。卡尔有时在想,生活艰辛,让人生愁,很多事情做不了,可是像小五这样,生活如白开水,又有什么意义。说到意义,人生又有什么终极意义?从小被灌输的高大上的理想简直让人恶心欲吐,但是千千万万的人,台前幕后的人都被笼罩在理想的光环下,过着严格来讲是虚假的人生——即便你有意识也无法自拔,作为社会性的人,你被同化了,同时也被异化了。马克思说人被商品异化毋宁说人被社会异化…… 这小五也算是特立独行,敢于逃离自己不喜欢的生活,只是这生活的方向在何方,谁也说不清楚。 过了几天,展厅又出现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穿着黑乎乎的衣服,像是穿越历史而来,伍哥笑着称呼“我叔”,这叔也看不出年纪,面无表情,浑浊的老眼透着定力。 “这小伍是不是开赌场?”有一回,这叔突然悄声问卡尔。展厅的大班台上有些装饰品,有一张上面的盘子里放了几颗骰子。卡尔愣了半晌,他不知怎样回答这老者。 “不是,咋能开赌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世界与视界,科学认为还有不同的宇宙—— 这一片的厂区都要拆迁,伍英杰在西边的软件园租了两间办公室,把展厅搬过来。 “明年如果生意好,我们就把办公室买下来,我跟房东讲过了,房东说没问题!”伍英杰说话总是底气十足,毫不在意。搬完公司过了几天,办公室又出现一个黑胖老太太,老太太身形魁梧,说话铿锵有力。 “小伍,你家伙太坏了!先把糟老头子弄过来,又把我给弄过来!过两天得把我弄回去,要不我削你!” 伍英杰讪笑着,“好好……那乡下有啥好待的,啥都没有!”伍英杰是个孝顺孩子。 “我老爹走的早,老娘一个人拉扯五兄弟,后来又找了我叔,叫她来这还不愿意!”伍英杰说。 “是啊,这边条件好。”卡尔心里犯嘀咕,两套房做展厅也还好,有套房最里面做了老两口休息室,这客人看展厅看到这老两口,大概是怪怪的感觉。不过,要是做一个严格正规的公司要求,这里的缺点也太多,譬如场地不规范,展品达不到要求——所以多一个缺点也没什么;再者他与伍英杰的管理组合更像一个草台班子,有种边干边看随心所欲的感觉,大家都只有这个条件,哪天赚钱了再说呗——只是这天谁都不知道,卡尔每月的工资都没发过,卡尔也没法在意,兄弟之间莫逆于心,这江湖兄弟的感觉更像是家人。伍哥老是叫卡尔喝酒,原本卡尔是不怎么喝酒的,现在喝上了——原本卡尔自以为是个严格理性的人,现在却是无可无不可,就像王查理总是喊他到酒吧喝酒,搞一夜情,他都无所谓。 有时他是觉得要不找点乐趣,现实的生活根本无法支撑。作为理性的个体似乎要从事一种宏大的形而上的叙事,就像希腊英雄或是传统历史中的英杰,现实中哪有这种可能!现实是琐碎的卑微的细致的如牛毛般的纷杂,并且你不得不周旋于其间最后你变成牛毛的一部分。 晚上,他总在跟伍英杰一起喝酒,酒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先喝时苦得很,像火一样冲击着咽喉,继而刺激肠胃——以前他闹不明白有人爱之如命!但是一杯下肚,眼前忽然变得朦胧而舒适,并且一切都清晰起来,像尼采所言“世界像一个苹果一样落在眼前!”卡尔酒量不济,酒品还好,喝多了就睡着了,跟客户一起也是如此,就仰着脑袋睡在椅子上。有时一觉醒来,伍英杰还在喝,于是他继续睡。有时伍英杰会说:“看这卡总都睡着了!”于是买单走人。 这个周末,伍英杰说是去吃蒙古菜。他们到了一家叫“杜尔伯特”的餐馆,这里是城中村,外面全是人,餐馆倒没什么人,他们坐了个大圆桌子,最后满满当当来了十几号人——原来今天老太太过生日。老头老太,还有伍英杰大哥四弟小五,然后一帮蒙古朋友,济济一堂。有时候卡尔觉得伍英杰主业应该是喝酒,副业才是做业务,他在酒桌上总是潇洒自如。 “当年我到内蒙做生意,本来一斤的酒量,不知咋的变成二斤,蒙古人说‘你咋跟我们蒙人一样!’” 酒慢慢开始喝,卡尔觉得那肥肥瘦瘦的手把肉甚是可口,吃起来一点不腻,烤羊腿也还可以。对面叫包音巴图的中年汉子站起来开始敬酒,他先把手沾在酒杯里弹了几下,然后走到老太太身边,用蒙语唱了一首《百灵鸟》。 老太太黑着脸,眼泪流到脸颊上。 大家都很高兴,互相敬酒。饭店里有个穿蒙古服的人过来敬酒,唱了一首蒙语《雕花的马鞍》,那人头发卷曲,油腻腻地披在身上,唱的也很好听。 酒桌上的气氛相当热烈! 第68章 锦瑟(3) 伍英杰自己唱了一首《卖货郎》,联达厂长老何唱了首豫剧《卷席筒》,轮到卡尔,卡尔唱了首《小河淌水》。 “这卡总眼泪都流下来~~” 卡尔只觉得视线模糊,心情既惭愧又快乐。他想到家中的父母,这么多年来的挣扎求索,很多事情何可为外人道!正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狂欢是一个人的孤独,孤独是一个人的狂欢。他跟这些人都是萍水之交,基本上没什么共性——甚至他跟伍英杰也是如此,理想不一样,性格不一样,爱好不一样,成长的环境不一样。但人是社会性的生物,大家因为共同的需要走到一起,这共同的需要是什么呢?是彼此的尊重,共同的目的,相互间的温暖?酒桌上体现的是深层的古老的文化艺术,是刻在骨子里的基因,是尼采所言的酒神精神。 “也速该死前发誓说,‘塔塔尔人车轮高的男人都要被杀掉!’”伍英杰说,他前段时间正在看电视剧《成吉思汗》。 “这个人能活下来也真是‘长生天’保佑!”二哥包音巴图赞许的说。 “现在南山那边新开的一家蒙古包不错!” 十一点多,杜尔伯特的寿诞终于结束,几个人分头又去那“不错的蒙古包”。卡尔坐伍英杰车,老头老太几兄弟都回去了。卡尔以为前排有人,所以坐到后排,车上就他两人。 “成吉思汗真厉害,一下打到欧洲去了!”伍英杰一个劲讲成吉思汗,并且老是回头跟卡尔聊天——他有点后悔坐在后排。 “伍哥注意——”卡尔看前面路口的红灯亮了,赶紧提醒。前面一台小面包停下来。 “没事没事!”伍英杰回过头,一面踩刹车,刹车板吱吱叫着,“轰”的一声撞到那台小面包——夜晚寂静的马路上就这么两台车,竟然撞上了。卡尔感觉国产奇瑞质量不是很好,现在奇瑞车头推着小面包,推过斑马线五六米,车头只一点点受损,面包车则陷进去五六十公分。卡尔有点懵,酒有点醒了,脑瓜子还蒙蒙的。 面包车上一下出来了四五个人,这真是没想到——人也没事。 “不要紧不要紧,人没事就好!”伍英杰摇着魁梧的身体,看着自己的车头。面包车上几个年轻人,也许是工厂加夜班的,木头似的看着。 “没事——修车费都是我的,你们跟着我,就前面那里有家修车厂!”伍英杰成熟稳重的神态让年轻人觉得是这么回事,他们开着面包车跟在后面。 车子左拐进了工业区,穿过上面有铁道的涵洞路面一下变窄了,两边是乱七八糟的商铺,车子开始加速,拐进更小一条小路,又连续转了几个弯,卡尔脑子还是晕晕的。 “后面车子没跟上来!”卡尔说。 “那咱们走吧。”伍英杰三拐两拐又到了大路上。 “二哥包音巴图以前是公安局长,那时做内蒙生意认识的;那个叫王野的在关口工厂做厂长!”伍英杰给卡尔介绍喝酒那几个人。那个王野卡尔总以为他们叫的是“王爷”,身高一米八五,像个大熊。 蒙古包的大厅,二哥他们几个正站在前厅,大厅正面写着几个毛体字:只识弯弓射大雕! “说咱老祖宗只识弯弓射大雕!”二哥眯着眼睛说。 几个人落座,每个人面前又倒满白酒,卡尔有点厌倦,不过他不喜欢拒绝,生命就像是水流,尤其像他这样的单身汉,他在干什么,为了什么,有何意义?这些概念模模糊糊涌上来。群体意志犹如冰山,朦胧隐现。他本以为醉了,现在发现在喝一点也没事,尤其那些鲜嫩多汁带着草原膻味的羊肉串端上来,还有那清脆的沙葱,还有那些一本正经喝酒的蒙古汉子,好像这才是真正的正常的生活,那种或许是原始的豪情或者是假装出来的为现实所改变的豪情。 “苏和,你真是血统纯正的蒙古人——”那个叫阿桂的人说。 “我父亲是汉人,上海人,母亲蒙古人。”苏和说。苏和暗色的脸膛,大大的鹰勾鼻子,两只小细眼睛。父亲怎么是上海人呢?原来是蒙古人收养的上海孤儿。 “我父亲是蒙人,母亲是汉人——我长的像汉人。”阿桂说。阿桂平平的脸像是被板子拍过,扔在人堆里就是个汉人。阿桂喝着酒,可是苏和不喝酒,不端杯。 “你们蒙古还有不喝酒的人?那碰到结婚喜庆怎么办?”卡尔说。 “我就不能喝酒,一喝就醉!草原上有专门喝酒的,就像结婚那种去迎亲的——” “一直喝吗?” “都一直喝,只要敬酒——那些人基本都是中年女人,很能喝——不过寿命都不长……”苏和说。原来草原上还有这么一类人。卡尔想到那个硬汉子高仓键,据说从到草原到离开眼泪都没断过,那里也许有生命中本原的东西,文明发展到后来,成了伪饰。 夜漫漫而未央,卡尔不喝酒了,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有些人还在喝,后来人群散去,宵夜终于结束。只剩了伍英杰与卡尔,凌晨三四点,附近有个桑拿,四十八可以睡觉,伍英杰独自离去。 卡尔在桑拿大堂坐着,想等会洗完澡再睡觉,电话响了,是伍英杰。 “快过来一下,前面路口这里,我车被撞了!”伍英杰语气很急,这下卡尔彻底醒了! 卡尔急匆匆下楼。想这伍英杰驾照果然是买的,尽是事儿。 “那天去买车——驾照还没拿呢,就把车开回来了!”有一回伍英杰说。 “那你一点都不会?”卡尔吃了一惊。 “以前就老家骑过摩托车呀!然后老司机跟我说了怎么开!”伍英杰微微笑着。“后来在春风路高架上忽然停了,急得我浑身冒汗,来往的全是车——” 这伍哥也算是“摸石头过河”的典型了,社会上很多事都是如此——大家到这人世也只是头一遭,邓公也是喜欢摸石头过河,都是哄鬼! 第69章 锦瑟(4) 就在前面一点的路口,伍英杰的奇瑞停在那里,有个胡子拉碴头发很长的家伙坐在左前车轮呻吟。 “你看这人都跑到超车道上来了——捡这瓶子,玻璃都给他干破了!”伍英杰怨愤地说。前挡风玻璃像一朵菊花似的裂开了,这车速不慢,这流浪汉的胳膊肘也够硬的。 “你看你都跑超车道上了——捡个瓶子不要命啦!”卡尔说。他拿了两瓶矿泉水,伍英杰大口喝着,咕噜噜嗽嘴,也许交警会来。 “交警来肯定是你违章……”伍英杰说,“要不要带你去医院?” “我疼啊——我疼啊——是我不好……”那人呻吟着。 “别报警了,给他两百块看行不行?”卡尔说。他走过去看那人,问题不大,都凌晨四点多了还在外面捡瓶子?也许只是偶尔看见那瓶子吧。他搀住那人胳肢窝,一使劲那人就被托起来——这也太轻了,他心里很难受,这人眼睛还盯着伍英杰的手,伍英杰喝光了水,还拿着瓶子。他跟伍英杰把那人拎到路边,伍英杰递给他两百块钱。 “谢谢老板,谢谢!”那人激动起来,眼睛还盯着。 “你是要这两个瓶子?”卡尔有些疑惑,瓶子丢在车上,他拿了递给他,那人眼睛一下就亮了!卡尔难受起来,人世对于对人应该不会长久,可是他还在用尽最后的力气,也是最终的力量。他想到那回大清早在岗厦碰到的事情,一个年轻人在地上爬,有三三两两的人围着他。“他是饿了……”“听说好几天没吃饭了……”“是饿的……”人们议论纷纷。这么些人会给年轻人施舍,他也许会站起来,但这流浪汉是站不起来了,死神沉重的阴影已然笼罩在他身上——卡尔很不喜欢这种直感,但直感如此强烈,一点也由不得他!多年以后,那个阴影实然显现在曾经身强力壮的伍英杰身上,卡尔骇异地想到这流浪汉,人世的无常及宿命,活着的人总觉死亡如此遥远…… 伍英杰驱车离去,卡尔走回桑拿房睡觉,酒精的作用让他依然昏沉,这世界如此怪异,如此真实,又如此偶然,是理性难以规整的世界,众生冲撞杂乱的意志像做布朗运动的分子,扰乱重叠着他的视界。人们似乎总在本能的驱动下做着别人无法想象而自己习以为常的事。伍英杰开着家具公司,做业务的方式主要就是喝酒,不是正在喝酒就是在喝酒的路上,生意也是勉强维持——这能维持的最主要方式就是拖欠供应商的货款,最主要的供应商联达公司家大业大,每年将近上亿的营业额,似乎也不差伍英杰那几十万的货款,再者也是难以收回,没有钱怎么收?伍英杰为人不错,与香港温老板关系也不错,经常在一起交际,一来二去也认识了不少“杰出”的香港人士——其中有一些单身的中老年妇女,比起大陆,这些女人略有钱财,又可在特区找到一种发达地区的优势,差可慰藉因年老而产生的没落与孤独,伍英杰也是这种情感慰藉的对象之一——偶而小额金钱上的支持也可以维持事业上的持续,也只有在持续中才能继续目前的事业及寻求更多的机会,人生就是在这种种付出与探索中前进,谁也不是守着金山银山过日子,想明白了尚有坦途,想不明白困守孤穷。人生就是一场零和游戏。 周末的时候,一帮港婆拥到关口的一家卡拉ok厅寻乐,她们在里面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抽烟喝酒。伍英杰在台上演唱雄壮嘹亮的军歌《一棵小白杨》,然后是《为了谁》。伍哥声情并茂,下面掌声四起。那天王查理找卡尔聊生意,与伍哥喝完酒后一起来陪香港婆。小歌厅里热闹非凡,舞台上有刚出来打拚的小歌手,也有内地过气的专业文工团演员,再加上伍哥这样的小老板,寻找机会的卡尔王查理,一帮周末放松的港婆,组成一幅混杂的浮世绘。 “伍哥这帮朋友真能玩——我大腿都被她们抓青了!”特警出身长得像张国荣的王查理说。做业务的个个脸皮厚,王查理说这话时无可奈何。 卡尔搞不明白伍英杰这些交际有什么意义,也许他喜欢这种快乐,直到大半年后,有一天伍英杰跟卡尔说,小五结婚了,原来有个香港女人看上小五,两人结婚了。 “他老婆在香港一月二万多,喜欢上他了!”伍哥说,现在小五正在办边境证,以后要常住香港了。 “那他过去做什么啊?” “现在他啥都不做——他老婆养着他也够——”卡尔想着小五那坐禅般的模样,这人简单干净,应该是有人喜欢的!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有时卡尔觉得这真是世事无常,心安即好!后来更为离奇的事发生了,伍英杰那一直单身的大哥,也“嫁”到了香港!卡尔算是开眼了。有回他在楼下碰到大哥,“干啥呢?”卡尔问。 “从香港回来,”大哥一口纯正的东北话,像几千年的世故,“回来看看。” “你在香港都干嘛……”卡尔忍不住问。 “不干嘛,钓鱼——每月八千多……”大哥低着头不看人,戴个休闲帽,慢慢走着,平静自然。 看来人生真如柳絮,飘在哪里便落地生根。 第70章 锦瑟(5) 伍家两兄弟命运发生神奇改变的背后推手就是伍英杰,这个家族原本生活于遥远的东北农场,含辛茹苦的寡母好不容易拉扯大五个小子,自然不可能有良好的物质条件及成长环境。年轻的伍英杰凭着胆大心细独自南下闯荡,做过流浪汉、产业工人、诗人记者、盲流,最后成了拎着挎包打着领带的业务员以至业务经理,在卡尔看来,伍英杰的业务能力并不突出,至少与波仔王查理吴品等有相当差距,但伍英杰胜在年龄上的成熟稳重及细致的商业触角,最后凭胆大勇猛而在业界有了一席之地。 “在我们公司,最不缺的就是抗风险能力,咱什么都不怕!”伍英杰喝着酒,慢慢说。这人从来不紧不慢,悠然自得。现在是他有生以来最为得意的时候,有自己的公事、事业,养怡父母,呵护兄弟,虽然公司有些艰难,但他认为那是暂时的——上帝一直在他身后,像太阳一样散发着光芒。 “那一年我二十出头,抱着孩子走在铁轨边上,火车开过来,忽然我就发现自己走在下面的路边——恍惚中上帝似乎就在我头顶……”伍哥喝着酒,讲述着心中的上帝。山野草莽之人说着上帝,上帝就与他融合了,成了自然而然的一部分。北环边上靠近公司有一座宏伟的教堂,伍英杰经常去做礼拜,因为声音宏亮成了唱诗班的成员。每回做完礼拜,伍英杰心情放松,神情愉快,都得大吃大喝一顿,来表达对上帝的感恩之情,基督做了那么大的牺牲,都是为了世人,或者说是为了伍英杰;当然平常若有机会,伍英杰也得吃喝一番,机会总是有的,得尽力去找。桌子上摆着一堆青口生蚝,伍英杰熟练地剥开,沾着芥末放进嘴里吞下去,再来上一大口啤酒! “吃呀,卡总……”伍英杰抓了几只青口放在卡尔面前,一股刺鼻的腥味扑面而来,卡尔如何都下不了口,他不明白这玩意儿怎么能生吃,这像是沤的稻草那味道。桌子上的生菜、整根的黄瓜大部分都是生的,伍英杰沾着大酱、芥末,吃的津津有味。卡尔喝着啤酒,只是偶尔动一下筷子。 年末到了,公司终于发了业务员工资,大家都松了口气。 “不管怎样,这一年咱们算是过去了。卡总你放心,虽然工资还给不了你,年终奖还是要给你的!”伍英杰说。到这公司做总经理,卡尔还没拿过工资,卡尔觉得无所谓,反正也闲着,自己也需要一个平台,他能理解伍英杰算是不容易了——虽然他自己生意的收款也垫在里面,他是想几万块拿在手里也做不了什么事。 年过完了,正是淡季,生意更差了。伍英杰跟卡尔商量,不如一人一半股份,费用两人平摊!卡尔想一下就答应了,公司生意大部分他做,平摊费用一月大概四千多,不会亏,再者伍英杰也撑不下去,欠的钱就兑费用,要不也拿不回来。联达年终来要货款,伍英杰两手一摊,没有,那老实木份的梁小姐也不能说什么;那些小工厂可苦了,伍英杰久叮当姐夫老曹五万多,老曹出身革命老区延安,沿续当年传统吃苦耐劳,既是老板也是工人,出门从不坐公交车,骑个二八大杠——几十公里关外也是如此,就是一点微利被伍英杰久这么些钱,两人是老同事,关系好了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事终究不持久,老曹年前堵着门要钱,到中午还没结果,伍英杰说:“下午看一下有就给你,饭总得吃!” 于是伍英杰、老曹、卡尔三人到大富豪,伍英杰拿出多年珍藏的赖茅,“老曹难得聚一回,咱喝点好酒!想当年咱们三百块钱工资,也只能喝二块钱的二锅头,都是我请你,你也不舍得——说一下都十多年了!” 这感情牌一打出来,酒也就下去了,别的不谈只谈感情,钱的事好说,不会少,关键还是紧张,收了马上给。伍英杰三言两语那酒下得相当快,这么好的赖茅一下干了三瓶!卡尔竟然也喝了八两,第一次觉得醉了!而老曹趴下去起不来了。 伍英杰啥事没有,“你看这老曹,还是大半斤就躺下了!” 两人搀着老曹一步一挪,老曹实在走不成,卡尔一步一挪,终于把老曹拖到公司楼下,老曹一边喊着兄弟,一边实在走不动了。公司楼下一块大石头写着“南村软件园”红赫的石头晒得暖烘烘的,老曹感觉回到故乡的延河边上,说什么也不走了。老区的人都憨厚质朴,自从来了一帮理想远大的外乡人,这些外乡人虽然衣衫褴褛,但是有恢宏壮阔的故事,圣地做出牺牲是悲壮的付出!如今来自圣地的老曹甘心接受了这有特色的牺牲。他想到从小无尽辛酸的过往,禁不住伤心地哭起来,伍英杰以为老曹走了,过了几小时下来,看见老曹还在下面哭着,“这人还在这!”他拉老曹起来,老曹起不来,哭得正上劲,伍英杰也没办法,出去办事了。 这老曹红着脸一直哭,自言自语甩鼻涕,所有经过的白领都觉得诧异,这人怎么啦,太奇怪了!老曹哭了好久,酒慢慢醒了,忽然想到今天任务是要钱,吓了一跳,出门时老婆发了狠,无论多少得拿钱回来,工厂都揭不开锅了,现在交不了差了,并且老曹虽然醒了些,身子软也起不来,又惊又怒之下,骂了起来,他甩着鼻涕眼泪,骂伍英杰不够意思,又要喊工厂安装的妹夫叮当的老公拿刀来砍伍英杰,黄昏时叮当下班打卡,看见老曹,又羞又气,心恨伍英杰如此行为,她给姐姐电话,姐姐叫了工厂来人把老曹拖了回去。 卡尔见了这一幕也无可奈何,他酒喝多了,总觉一腔抱负无处倾泄,也管不了这么些事,也不关他事,尘世纷扰太多,诸事也只能放下…… 第71章 锦瑟(6) 卡尔每次喝了酒,都会异常兴奋、快乐,好像出现了另一个自己。这时候似乎世界也变得亲切可爱,整个的世界也变得朦胧美好,于是他就像回到孩提时代,只有快乐而没有忧愁的时代。 他踏着沉重微醺的步伐,走在夜幕降临的街道上,轻飘飘的,像是幼时月光下的道场,在道场上的游戏,现在他就是那种游戏的心态。他在南村街道走着,周围三三两两的人群,好像是他不在意的另一个世界,高大的榕树也很可爱,亲切地看着他,他穿过小巷子,走到最后一排,然后是围墙,但他知道围墙有一个洞……这个洞也是亲切美好的,洞很低,要俯首钻过。一阵花香扑鼻而来,这是一个花店,百合玫瑰应有尽有,他不明白为何有一个花店,有什么人买花,总之,这花店让人心花怒放。花店旁边也是一个店子,那店子里红红的灯光下,有好几个美人——这些美人散发出来的气息一下笼罩愉悦了卡尔的身心,但是前几年他不是这么感觉的,那时他与福男走过巴登街的小巷子,只觉得迷惑与心悸,可见人是会变的生物,这世界没有什么是一定的,就是说包括你自己都是在变化中的,随着时间与环境而变化,并且你自己也控制不了这些变化,甚至连你自己也控制不了——那么是什么在控制这一切呢? 卡尔只觉得本性驱动,使他走到这里,没有崇高的理想,没有冰冷的理性,只是美与快乐,是原始的,毋庸置疑的,那么这就是真理了,这是物与自我的真理,可是对象呢?他迷惑起来,那些女孩都殷殷盼望,散发着魅力,流露着渴求,似乎也是心甘情愿的——当然他知道有虚假的成分,他有直觉,当然也有真实,就是觉得这青春年少也还可以,他总能碰到真情实意的表达,人人都渴望理解与相知,尽管短暂,但其实是纯粹的,不用负责仁的随心所欲的,因此他觉得这更真实!像王勃所说的,萍水相逢才是真性。 他挑选心仪的女孩,这是原始社会的仪式,或者是纯粹动物的触觉,因此大家都无忌惮,抛弃一切的伪饰,回归到本能的冲动…… 他心满意足地离去,有时也会意犹未尽,他喜欢这些,有时不忍心想这背后的故事,他希望都是自为的,当然小部分不是自然状态的,所以他很少让自己迷失,虽然也有例外,譬如那个让人挂心的阿梅,他知道现实让人无奈,现实太枯燥太无聊,没有美感——现在美感己成为生存的巨大支撑!就像是酒神精神,正是那种狂欢与宣泄让人重新凝聚生活下去的力量! 这时候他总不免想起小敏,他们偶尔会打电话,也许只不过偶然想起来,聊两句后也无话可说,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彼此映照在心,却难有共同之处,说什么呢,隐藏的真实的生活像一股潜流难以逾越,越是这样大家越的渴求完满,于是犹如春蚕,一点点地吐丝做茧,把自己封藏起来。卡尔从不问小敏如何生存,也不跟他讲自己如何生存,他还没有坚实的力量去支撑发展那种关系,在没有保障的社会体系里,人与人的关系风雨飘摇。但是他们的本性是纯粹的、共同的,如果在以前传统时代,在农村,他们就是生一群娃娃的两口子,而在“高级文明”的现代都市里,他们被现实层层裹挟,只靠细微原始的触觉相连,久而久之形成坚韧的纽带,这纽带让他们彼此觉得还有同类,你不是一个人。这似乎是幂幂之中的映射,就像初见的那一刻,言语是多余的,社会加诸于身的东西,地位财富学识都是多余的,彼此倾心就好。 卡尔现在最想做的,除了挣钱还是挣钱,这个东西也是难以强求的。没有特别的关系,正常的生意做下来都算艰难,尤其是他们这种贸易公司。卡尔发现业务员的项目基本只能保本,自己平常的项目也久能维持费,现在的业务似乎到了一个瓶颈,他就卡在这瓶颈里一眼望不到边!同时业务也是琐碎的、事无巨细的,报价、方案、尺寸、沟通、谈判、交货、收款,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问题,这像一张无边大网罩在心上,成了高悬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所有这些都让他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完全被世俗淹没了,变成了当年自己所鄙视的俗不可耐之人!可是这一切又有什么办法呢,人生似乎本来就是这样!也许他就只能做一个平庸之人,他忽然被这发现的现实吓了一跳!这现实像铁幕一样裹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也只有像溺水之人一样竭力仰着脑袋,呼吸着水面上的空气,不至沉落。 王查理现在又进了威健公司——本来是想干几票猛的,赢得自由身,但是现实太骨感,预想中的钱总到不了手,理想中的状态总是倒着打折扣。卡尔还是佩服这家伙脸皮厚、有韧性。威健公司实力雄厚,是特区首屈一指的公司,王查理做经理,工资尚可,提成不值一提,王查理脚踩两只船,一边上班一边做私单——这些单都是卡尔来操作。王查理本来就是老江湖老油条,在威健公司渐渐站稳了脚跟,自由度也大了起来。 “现在公司总经理有时也要听我的。公司要不回来的钱都是我出面,别的人脸皮嫩,又不是自己钱,我一去就问他怎么说,给不给,黑的还是白的,你自己选!”王查理像个演说家一样夸夸其谈。这人极度自负,性格强势,也有能力,常常能完成别人认为不可能的事。卡尔有时感到迷惑,这样的人为何做不起来?后来他就发现,这人有个致命缺陷:好赌。以前同事在一起玩麻将赌牌,这算是小赌,小赌怡情——上头了也伤身! 第72章 逐流 毫无疑问,王查理是个聪明人,或者说他自认为是个聪明人。他总是振振有词地说,我爷爷是衡州第一个北大的!由此来证明他的聪明是天赋如此,这让他有了目空万物的自信,于是他觉得他可以在很多方面超越其他人,譬如说赌博,他赌技相当了得,虽然总是输——这不过是运气不好。其实卡尔也自认天生有赌命,他是觉得他棋与牌都玩得好,周边的人跟他下棋,他就赢得多些,然后是纸牌,跑得快、锄大地、炸金花他总是赢,但是麻将就差些。不过他从不在人前讲,并且他也只觉得是雕虫小技,是不入流的东西。王查理就不一样,狂妄总写在脸上,并且不输光不下桌子——输光也只是怨手气不好。后来卡尔总结了一下,赌徒没一个认输,这是来源于人的劣根性——自以为是。 王查理的项目大多卡尔帮他打理,王查理负责签单,卡尔负责后勤,王查理猛打猛冲,卡尔管理精细,一来二去双方省事,成了金牌搭档。一般情况都是卡尔收完钱后把利润分给王查理,有一次是王查理收钱,数额不大,王查理挪用了——这不是什么大事,谁都有手短时候,过了几个月,王查理说钱有了,叫卡尔到他住的地方新沙村来拿,然后一起吃饭,卡尔高高兴兴出发了。 新沙村是个人烟稠密的城中村,居民形形色色,卡尔站在街道上,正欲给王查理电话,旁边的麻将房人声鼎沸,一大帮人正在“牛牛”——卡尔听见王查理兴奋激昂的声音,那家伙正在坐庄。 “稍等一下!”王查理红光满面,好像整个世界踩在他脚下。这家伙正在赢钱,卡尔看了下,走开了,他不忍心看下去。过了半小时王查理走过来,脸上还在笑,“走,吃饭去!”两个人找个小餐馆吃饭,卡尔想,这大概是输光了……还问别人拿几百块钱吃饭——这感觉真让人不忍心,他强忍不住,竭力平静——事实正是如此,大家表现得若无其事,确实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 王查理不是不清楚自己的毛病,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再这样下去要剁手了!”有一回他说,脸上带着平静笑容。誓言总是短暂的,真正改变人的绝不是誓言,没钱时能做到的事有钱时是难以做到的。如果王查理坐在赌场桌子上,那他手里是有几千的,如果坐在马路上斗几块钱的地主,那身上大概有几百块,如果钱够多,他会直奔澳门。 “蒙哥上回在澳门输了几十万!”王查理说。蒙哥长得肥白,小细眯眼,像个弥勒佛。 “他生意做得大,做医院应该赚不少!”蒙哥有些家具生意是王查理操作。 “他爷爷以前是衡州市书记,老丈人做过通讯公司老总……”难怪这家伙总是气定神闲。 “蒙哥不是做过通信公司生意?现在跟他老婆不对付……就是上回你陪她打过麻将的!”卡尔想起那女人,长得漂亮,剪个短头发,抽烟,看上去落寞无神。有的人就是外表看上去什么都不缺,内心里却是什么都缺,空落落的有个华美的表象,作为另一面的主角蒙哥,好像什么都不在意。 “现在蒙哥有个超大单,大学城的——家具都有好几千万,我们好好操作一下!”王查理兴奋地说。他忘却了刚才赌博的不快——当然,对于宏大的目标来说这些是小事,他相信前途是远大的,他总是自信满满。卡尔不动声色,很多事情只能听听而已,就像操作过的民政大楼,王查理挥霍了钱财,卡尔起码四五千的成本化作泡影,虽然王查理一直表示歉意,卡尔也不会提,这不代表他不会留心。 “现在挂靠的公司太难找了:小公司不行,大公司不好操控。”卡尔说。他想到杨兴,家兴公司平台够大,杨兴脑瓜子也够灵活,他得先摸摸底。 他跟杨兴说这事,杨兴满口答应:这有什么问题,一起合作的事,看他那边要多少个点! 四个人在“香君天下”议事,“香君天下”算是一个隐秘的会所,王查理的话说“福来帮”的总部就在这里。 “这个位置环境不错!”杨兴说。大家初见甚欢,像是刚交往的恋人,含蓄优雅,点到即止。 “这个老板不容易,起起伏伏,见过大风浪。以前在六支队下面开场子,有天晚上被人盯住了,五六支家伙顶脑门上!他想这不是来要命的,要命的都是来黑的……”蒙哥眯着眼说。除了卡尔,他们三人叙起来是老乡。 “我爹老家衡州的,抗美援朝后南下广东。”杨兴说。卡尔在杨兴家见过那老头,土里巴唧的乡下人,说话一句也听不懂。 “因为事关重大,大家先得谈好——要不然老大会说我们办事不牢,后果会比较麻烦!”蒙哥声细,但句句入耳。平时高谈阔论的王查理基本不做声。 “那没问题,”杨兴说,“大家是乡党,又都做工程——细节的事情就由卡尔来办!” 卡尔感到虚无,似乎看到两个打太极拳的人,在台上推来推去。他讨厌这种应酬,但这些应酬必不可少——人生就是这些大大小小的无聊事件的构成,又让人无可奈何。他只是一个小人物,却是事件中联络的基石,至于利益——这利益太微不足道,至少对操盘来说如此,每人首先想的是自己的目标,因此对他而言得把这事看淡,可有可无,尽力而为。他让两人都留了电话,关键事情直接沟通。王查理的态度则跟卡尔不一样,他是个胸怀世界的人,他喜欢这种大项目,他是做大事的人,他觉得自己聪明能干,一定会出人头地。 “这事情做好就发了,四五千套床、桌椅,有一二千万!”王查理说起这事总是两眼放光,志得意满! 第73章 逐流(1) 王查理总是很有信心,卡尔倒不以为然,生意必须以长远为目标,短期行为并不能长治久安,话虽这么说,卡尔自己也做不到,因为市场包括大环境一直在动荡,谁也把握不住那只“看不见的手”。当然,王查理因为自信而乐观,因为自信而充满力量与进取精神,这是卡尔所欣赏的。 “前几天大学城党委书记在开会时说,家兴公司的床是不错的,又是特区家协会长级的国企,产品是过硬的……”王查理说,好像他就是党委书记。“这项目我们做定了!”卡尔不置可否,大学城的项目还早,还得一段时间。 “现在有个经理楼要做,是组织上接待用的,酒店家具不知哪家好。”王查理说。 “联达专业做酒店,还有一块是红木家具,价钱也还公道。”卡尔说。他带王查理去了一趟联达家具,接待的是主管杨小姐——一个三十多岁的干瘪老姑娘,跟了老板十几年,后来老板原配生病死了,杨小姐修成正果,成了老板娘,这杨小姐柔和敦厚,为人良善,这也是伍英豪能长期久拖货款的原因。王查理去了一趟,久无动静,卡尔想,王查理也许是自己操作了这项目——这也正常,谁不想多赚点呢!鉴于以往的经验,放下这事为好。 “你说这‘老鬼’,我就是叫他做了份报价,他就问我要二千块!”一天王查理跟卡尔说。卡尔这才知道王查理找魏奇报了价。 “老鬼都是做些烂货。再说酒店的东西他又不熟,价格当然比不过联达。” 过了一段时间,王查理电话来了:“过来捧场,我这边场子开起来了……”王查理说开了个“赌场”,看来这家伙真玩起来了。平常时候几个人没事打麻将喝酒泡吧,现在王查理是玩大了!卡尔想,估计是经理楼挣了点钱。周末的时候,卡尔到了“赌场”,两个大房间各摆了一张麻将桌,有厨房卫生间。王查理兴高采烈:“别走了,晚上我们搞活动,去嗨……”这家伙总是充满激情,好像世界就在他脚下,是他意志的体现。这人有一种谜一般的自信,卡尔总以为人的自信应该来源于知识,来源于对客体世界的认知及撑控,王查理文凭不高,能力也就是那样,却总是自信满满活力无限的样子,这大概就是性格魅力吧! 晚上,两桌麻将散场,王查理带大家到歺馆,一桌人有十来个。有一个叫“检察院老李”的中年人,老李胡子拉碴,为人柔顺老熟,感觉像是经历了几个世纪,旁边有个和气面善的中年女人,看上去像两口子。王查理说两人是情人——有些情人比夫妻更加默契自然,让卡尔暗自称奇。大家简简单单吃了饭,然后上了老李的车。这车是个大面包,十来人一下挤进去。老李车子一启动,狂野动感的音乐一下在卡尔耳边轰的一声炸开——看上去憨厚朴直外表像农民的老李,内心却有一台马力澎湃的六缸发动机,卡尔全身的血液一下激活了!卡尔想,这么猛烈的音乐,连马路都难为情了吧…… 他们到了火车站旁边的芙蓉酒吧,一群人鱼贯而入,音乐像暴风一样匝地而来,重鼓捶击着耳膜,意识似乎也飘飘摇摇。过道有几个女人在那摇,有个戴帽子的女人像蛇一样贴着墙扭动。 他们上了二楼,二楼摆满了桌子,桌子边三三两两的年青人,那些年青人脸上长着细细的绒毛,拿着吸管在纸上吸着什么,看上去老练自然。 “这是特区唯一一个公开‘嗨’的地方,”王查理说,“安监开的,没一个敢这样!”卡尔看那些年轻人都很时髦漂亮。他在桌子边坐下来,音乐很好,抚慰身心。老李打开一个小包,拿一张剔纸摊开,小包有些白色细碎的粉末倒在纸上,然后用一张崭新的信用卡磨得更细,磨好的细粉又倒在折了印的细纸上,这老李像个老工匠。王查理拿根吸管对着粉末,粉末一下就没了。卡尔好奇的看着,那个老李也吸了一下,然后有一个叫“小不点”的身材娇小的女孩也吸了一下,那个叫阿英的女人坐了好久也吸了,阿英长得漂亮结实,看上去百毒不侵。 “阿英是我老乡,也是将来我儿子的干娘——不用讲我以后一定生儿子……这里音乐不错吧!”王查理伸着两只手,上身扭来扭去。“阿英被航港人养起来了,那航港人才一个月来一回……” 几个人围着桌子跳舞,卡尔喜欢跳舞,那个“小不点”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头发甩来甩去,大家都在笑。卡尔搂着阿英的腰,这女人冷而漠然,长发有时摆到卡尔脸上。身上的汗都出来了,他坐在桌子边喝酒,那些人根本停不下来。老李已经第三管了,这男人一直坐在那里不动,这真是个平静如山的男人,眼光和和气气的男人,四海皆兄弟的男人。来的人都吸了,只有卡尔没有,没有人觉得异样。卡尔觉得音乐很好,尤其是在微醺的状态,就像梦中的某个时刻,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醉生梦死。玩到一二点钟,卡尔先走了,这帮人根本停不下来。 现在周末没事,卡尔都要到新沙村玩,他想王查理怎么就开场子了,“你不知道,这场子转让费都十万……你不明白,那次我扎金花,一下拿到三条k,哼,我想这牌倾家荡产也要跟下去,但别人一直不开牌——这时大家都明白了,聊一下都熟,那边就是三条a,后来那边不好意思,就把这场子给我了!”王查理轻描淡写,卡尔听起来像说书,两人像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他人即地狱大概就是这道理。 “这钱能不能赚回来?” “麻将上午两台,下午两台,一台抽水三百,晚上人多扎金花一把五块,来玩有饭吃有酒喝,定期大型活动,你自己算!”王查理哼着鼻子说。 第74章 逐流(2) 玩了几回,卡尔发现这赌场生意还是不错的。一天四场麻将——麻将打的比较大二三千的输赢,一次抽三百,一天一千二,扎金花一把五块,这个其实抽的更多,因为快,一场下来千二八百只少不多,一月下来几万的流水,费用房租不贵,其余饭费、定期刺激性嗨场得一二万,因此一月下来三四万好挣。只是有时三缺一,王查理就得凑脚,自翊为赌神的王查理每赌必输,一场输好几百算最少,这也算好——最关键是客流,这条街场子明明暗暗也有十来家,王查理真正的功夫是服务好:王查理闲下来也是好厨师,搞活动也是优秀主持人,号称地下“组织部长”,猪三杂事也有人脉,搞得掂,做媒拉掮也能成人之好——卡尔算不到的是这状态能持续多久。新沙街大部分人是每一天都要开心,明天的事明天再说,都是些咬钉嚼铁的硬汉子、情天恨海过来的无情女,人生至此,没有在乎的了,底牌都在各人心里,只有短暂的快乐气氛、忘我高潮让人沉浸。卡尔也喜欢嗨场那音乐,那氛围。人与人之间在物质趣味上没有多大分别,王查理带着三教九流沉醉忘怀和光同尘也算是才能与水平! 这其间或深沉或浅显的故事亦是一部人间悲喜剧,这剧情无时无刻不在上演,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主角,即便是睡里梦里——勘透众生的佛陀也不能主宰他者的世界,他者的世界也是无穷的宇宙…… 陈光也是经常光顾麻将馆的人,但他从不赌博,卡尔没见他上过桌子,陈光长得细气文雅,声音细而柔和,年纪轻轻已然谢顶,已婚,但是有一个叫瑶瑶的女朋友,瑶瑶长得温婉,一副娃娃像,也不赌博,这都很另类——这条街上的人大多有毒,有的人五毒俱全。麻将馆有一副效果不错的音响,昭示王查理也是个资源发烧友,电脑里有一些比较嗨的神曲。麻将馆闲常时总是震耳欲聋的放着嗨曲,尽管有时空无一人,麻将馆除了晚间,也不锁门。卡尔看到陈光一个人在那里嗨,自得其乐的摇头晃脑,有时候是抱着瑶瑶,两人在那里摇。王查理说陈光在一家国企上班,待遇优渥,在附近买了房,瑶瑶则不知干嘛,这条街上的女人大多神秘,像散兵游勇似的时没时出,其实男人也差不多,大家都来捞世界,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各自相安。 优越集团是特区一家有名的地产公司,有一个查博士是公司除了董事长与总经理之外的三号人物,查博士是王查理老乡,王查理跟整个优越集团也有些瓜葛。“优越集团董事长与总经理是同学,两人互为郎舅——都娶了对方的妹妹!”王查理说。这显得他跟优越集团很熟,“查博士从美国留学回来,主管地产业务……”,这人业余时间较为寡淡,于是说到王查理这里约麻将,王查理就叫卡尔作陪,“公认你是这条街上最有素质的人!”王查理这么说卡尔,卡尔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郁闷,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他陪查博士打了两回麻将,有一回查博士带了公司财务,一个含蓄知性的女会计,大家都很客气,查博士长得粗陋,性格平易近人,也没有凤凰落到鸡窝的疏离感,卡尔也不过应景而已,直到后来听王查理说,查博士跟那瑶瑶搞到一起去了,才有吃了一惊的感觉。 “查博士是不是把瑶瑶养起来了?” “那也没有,他只是喜欢她。”王查理说。后来卡尔就没见到瑶瑶,那查博士也不来了。半年后王查理说,瑶瑶跟查博士一起得了一种怪病,很难治…… 他者的世界也许跟你截然不同,但其实都是一样的悲欢苦乐,无非细节不同。新沙村的人大多都有两副面孔甚至更多,大家都是躲在面具下生活,面具后面像是一个个幽灵,看不清楚,也许,看不清楚的不仅仅是别人,即便是自己也不自知。每个人的悲欢也不相同,也不能感同身受,所有行为都只能自负其责。 王查理没开麻将馆之前,卡尔王查理大志几个人经常一起打打小麻将,大志也是行内老油条,三人关系比较好。大志这几年运程不太好,生意做不起来,经常是一种欲振乏力的状态。 有个经常到麻将馆来玩的中年女人叫阿丽,这阿丽徐娘半老,高挑的身材有些昔日青春的影子,有些苍白的肌肤却毫不掩饰的刻上岁月的风霜,这真叫人无可奈何,但阿丽是个聪明伶俐而又善解人意的人,这样的女人也许还有机会翻盘,她那双眼在王查理卡尔大志身上扫一下便有个七七八八,笼子已然摆好,自等愿者上钩。王查理天生豪横,难以控制,卡尔则深沉漠然,大志倒显得若即若离。大志女朋友本地人,长相普通,危难时刻不离不弃,让大志心存感动,大志本自礼仪之邦,内怀忠贞,虽然在外拈花惹草,却不过逢场作戏,长得也是仪表堂堂,眼晴大睫毛长,幸而神情钢毅体态魁梧彰显许多男子汉气息,但骨子里有些忧容,这一点被心动的阿丽看出来,那神情眼风便缠绕在大志周围。但对于大志卡尔这帮人而言,美女见多不怪,况且一个过气飘摇的中年女人!因此阿丽也算白费力气,当然于她而言,也只不过一种风情与消遣,心动而无行动,人生有何意义。 有一天周末,这天正好是王查理大哥生日,王查理一搭两就,晚上开了房与大哥庆生,一大帮人热热闹闹的开party,王大哥虽为政府要员,却是和蔼可亲,高大魁梧,比王查理还高一个脑袋。大家又喝又唱,王大哥也很可爱的跳起了新疆舞,看上去憨态可掬。转钟时王大哥走了,大家继续喝,一帮人喝到二三点,这才发现大志跟阿丽不见了! 第75章 逐流(3) 空闲时光,麻将馆里总是充满欢乐愉快的气氛,不管上一场是输是赢,大家到这里来总是满满的信心与期待,一边谈论曾经的得失,一边交流自认为有意思有意义的道听途说,街巷传闻,顺便兜售自我人生之道以博取他人的认可。每个赌博的人都会在王查理那里感受到宾至如归的温暖,你输了钱他会安慰你鼓励你为你出谋划策,也会根据你的信用情况为你提供现金。你赢了钱他会赞赏你调侃你让你觉得他就是知音。如果你在生活上遇到麻烦或者有什么想法,在可能的情况下他也会尽力替你解决——他基本上充当的街道办书记的职位,当然他的主业还是威健公司业务经理,只不过在这行业资格太老,又神通广大,公司上层对他也是网开一面,反正这人在公司也物有所值。王查理每天打完卡就泡在麻将馆。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后来他就叫了个叫阿兵的小兄弟来帮忙。阿兵个头不高,也是个久经摔打的优秀青年,做事心领神会,外表真诚简单,时间长了王查理找机会把阿兵招到威健公司做业务员,有一份好薪水,同时也可联手诸多事情,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的道理。 “大家都说我跟老王好像是兄弟!”阿兵笑着说。卡尔细看一下,长得是有点像,只是小了一号,阿兵正在扫地,王查理走进来,周末让人愉快、慵懒。 “那个大志跟阿丽跑了!”王查理微笑着,这并不让人奇怪。 “昨天阿英叫了个男的,隔壁的小不点听了一夜!”阿兵说,大家都暖昧的笑起来。 “旁边的人都听到了……”王查理也笑——他对这个干姊妹有种兄弟般的情谊。 有个女的来给阿兵帮手,那女人长相平庸,看上去像是夫妻,老王说,阿兵老婆在老家,这女人在内地也有老公。 新沙村的人物关系常让卡尔觉得奇怪,最终也见怪不怪,他搞不清这些人内心中的真实世界,就像罗素所言,人世之美,正在参差多态……这是不是美?他很迷惑。那个小不点瘦小结实,满脸痘子,经常在店里晃来晃去。一群人扎金花,卡尔赢在兴头上,小不点也上来押,押得还挺猛,卡尔想,她从哪来的钱呢?小不点输了,可她继续押,气势比那些男人还要强,后来大约输得差不多了,但是依然兴高采烈。有个小个子瘦瘦瘪瘪的男人也是赌瘾大,专跟卡尔单挑,后来也输光了,那人低声跟老王拿钱,老王在旁边五块五块地抽水,他没有借钱,有点愠怒。那人走了,卡尔松口气,他赢了六七千了。过了好一会,那人又来了,这家伙又来了,不停换座位,跑来跑去,有时就挤在卡尔身旁,伸手动脚碰到卡尔,卡尔非常不爽,这人现在开始赢了,卡尔打了几次,感觉压不住他,就不玩了,回吐了有二千,他不想玩了。 晚上又出去嗨,那小不点像疯子似地摇着脑袋,阿兵搂着小不点,微微笑着。卡尔想这丫头是否会摇一晚上?直到他走,那小妮子都在摇头晃脑,这精力够充沛了。 过了几天,卡尔到店里,看见小不点成了阿兵女朋友,以前那个女朋友,则落寞的站在对面,也许是满心的失落吧。阿丽则是神采飞扬,脸上青春之光重现,但是大志则在新沙村消失了。阿丽的容光逐渐暗淡,像烛火将息般暗淡。 “大志在忙啥呢?电话也不接?”阿丽忍不住问卡尔,她知道他们关系很好,原本她也喜欢卡尔,奈何这人不解风情。 “不知道!”大志也好几天不找他了,以前大志没事就找卡尔玩,大志喜欢下棋,从没赢过卡尔,卡尔说让他一马,一百元一局,大志不愿让,连输四百,后来大家都不带采了。大志为人磊落,仪表堂堂,生意却老做不起来,有次请朋友吃饭没钱了,卡尔坐车赶过来,从桌子下递了钱给他,两人也常在一起合作。对于阿丽,大志也许就是逢场作戏,他看着伶俐精明的阿丽,这点怎会不明白?也许在阿丽看来,好不容易逮住个可心的男人,心怀希冀罢了,希望真是一顿有毒的早餐!随着失望的增加阿丽又渐渐萎顿,再至于平复,时光悄悄抹平一切,后来,阿丽也不见了,她跟王查理也是情同姊妹。 “阿丽好几个月不见了,电话也找不到了,”王查理有些焦躁,“上回还拿了八千块钱呢——” 有些人有时候跟你亲如一家,有时又形同陌路,有时又宛如仇敌,这只是因为利益因为观念因为不同时段。时光像一条长长的婉娫不断的河流,不同时间不同地段有不同的风景,有不同的人和事。卡尔觉得自己像一个过客,像一个观众,看着永不谢幕的剧情,颇有“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之感。 “公认你是这条街上最有素质的人!”王查理这句评语让卡尔茫然无语。有一天打麻将遇到一个美丽端庄的女人,那女人可以用“精致”来形容,长相精致,妆容精致——花大价钱做的头发一丝不苟。卡尔不明白这女人干嘛到这里来,那女人冷冰冰的,只专注于打麻将,神态拒人千里。王查理也不知这女人来历,这女人打了几次麻将就此消失不见,堪称神龙见首不见尾。卡尔后来发现,这条街上大部分人其实都这样,倏忽来去,只不过时间长短不同,这也是整个特区的缩影,这是一个影子江湖,像是一个虚幻的“洞穴”世界,昨天躺在你怀里的真实恋人,跟你诉说绵绵情意的陌生人,第二天再也找不到了,时间的流逝让这一切只在你心中留下小小的痕迹,小得让你回忆起来甚至怀疑它的存在,然而它是真实存在过的,像刻痕一样难以消散,最后成为你生命中难以磨灭的一部分! 第76章 逐流(4) 阿丽消失了一段时间,大志出现了,看来这家伙是心知肚明的。两人在卡尔家里下棋喝酒,“这几年我走背运,谁惹上我该谁倒霉,反正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这大概是大志对阿丽的交待,这交待还不如说是敷衍。也许他只不过是喝多了,阿丽自己凑上来,自古痴心女子负心汉,也许要从男人女人生理学角度才解释得,女人动情,男人随心所欲。但是人要想得明白,却要在现实中千锤百炼,如此难免受伤,因此女人易衰,毕竟社会的主宰是男人。 三个人照旧在一起吃饭喝酒赌博,王查理又迷上泡吧。“那个‘夜色’都是玩一夜情的!”三个人到“夜色”酒吧喝酒,王查理伸着脖子四处张望,后来他找了四个一起在美容院上班的妹子过来,这些女孩长相普通,看上去比较青涩,反正大家都是无聊,找点乐子而已,聊天也是浅尝辄止。喝完酒打车回家,有个长得像周慧敏的妹子跟大志顺路,那小妹门牙发黑,很是不和谐。“要把美女安全送到啊!”大家拿大志开玩笑。过两天两人又在一起下棋,卡尔聊到上回的事,“不会送到床上去吧?”大志吭了好半天,“确实到她家去了——”卡尔笑起来。 大志有一个好多年的女朋友,卡尔见过一次,实话说长相配不上大志,又瘦又黑,大志为此而犹豫不决,“抛弃她我又不忍心——在我最困难时帮了我,况且现在年龄也大了,再不生小孩以后会麻烦!”大志为此踌躇不已。卡尔想,无非是这家伙生意没做起来,心里没有底气,女朋友本地上,经济上还行。 正当大志为要不要结婚烦恼时,有一天卡尔接到王查理电话,王查理说他要结婚了,时间就在下个月,卡尔吃了一惊。王查理也有个好多年的女朋友,用王查理的话说是“打都打不走”,“我这人就是闲不住,欲望又强,没事就在楼下那些按摩店按摩,那些女孩子都说是正规的,我是经常忍不住——有时候就被我强迫按在那里,最后还不是半推半就!”王查理撇着嘴,斜着眼睛,腿一边抖着打拍子。“有一个女的后来缠上我了,说是怀上了,突然有一天跑到家里去了,那天我回去看见跟我女朋友打起来了,我怎么也拉不住!”王查理抖着腿,鼻子“哼”了一声,“我一把扛起我女朋友,一直扛下楼,走了半里路才解决!”在王查理看来,跟女朋友感情是深厚的,但是跟他结婚的是另一个女孩——卡尔见过的香君天下的叫阿华的女前台。“我前女友妈妈不同意!”王查理说,那母亲看得王查理透透的,觉得他一无所有,女儿谈恋爱可以,结婚万万不可,就此鸳鸯两散。 王查理突然结婚还是对卡尔形成了相当大的冲击——原来他们都到了结婚的年龄,实际上他们都是大龄青年了!王查理三十四了,他也三十一。在他心里一直以为婚姻是一件多么神圣的事,现在王查理说结就结了,简直就是视同儿戏——看来这人感情上甚为轻浮。卡尔参加了王查理的婚礼,闹轰轰的一大群人,在一起大吃大喝大闹,王查理笑得眼睛没了缝,被一些人起哄站到一张空桌子上,抱着一根扫把跳起了钢管舞,大家哄堂大笑。卡尔起身到洗手间,听得后面一阵响——一人在他身后,面红耳赤,一路走一路喷到洗手间,这家伙喝多了,还好隔得远,没喷到裤脚上。 婚后,王查理还是住在新沙村,还是过着一样的生活,上班,打理麻将馆,吃喝玩乐,似乎还是过着单身汉的日子,只是回家突然发现多了个床伴。新媳好个儿高挑,木讷单纯,在王查理的强光照射下言听计从,成了重大引力场的一颗小卫星。 “我把她安排到家具公司上班,教她怎么跑单,怎么做人做事,”王查理目光下视,“有一天我心情好,叫她没事下去打麻将,她欢天喜地下了楼。过十几分钟有个单的事我要问下她,打了十几遍电话不接,我怒从心起,心想给点阳光你就灿烂,不管教还不得了——家庭之事重在管理”。我三步下楼,老远看见她坐在麻将桌子上,神情怡然,手还支在下巴上,怒火冲到我头发巅子上!我一拳把她打到地上……” “我愤怒质问她干嘛不接电话,她老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眼泪婆娑……后来才知道她手机在包里,包放在家里……”王查理一边说,一边抖腿,他其实是善解人意的,各种事情都想得通。 误会有时是偶然的,深根原因则是必然的,于是误会便会增多,成为常态,最终你会发现那其实不是误会,而是偏见,以自我为中心的一种谬误,谬误也是生活中的一种常态。尽管阿华简单质朴,面对欺侮不公也会反抗,渐渐地打闹也成了生活常态。 后来卡尔才知道阿华也是警校毕业的,“擒拿格斗也要学的吧?”卡尔说,“这个要学的,”阿华说。“那你跟老王得练练!”“我哪打得过他……” “呵呵,她要是打得过我,那还是不得了……我特警出身,当年当保安队长,几十号人,我说你们谁要是打得过我,你说了算,要是打不过我,我说了算!”王查理从不掩饰自己的强悍,所以他是光明磊落的,不是卑鄙小人。他的生存哲学就是他认为正确的,就是正确的,就会竭力完成,他认为错误的,就不能去做,要避开。他认为自己足够聪明,能力超群,周围的一切都得以他为主,他就像太阳,带着周边的行星卫星一起运行。他认为人类就是丛林社会,谁强谁说了算;同时他也是慈悲的,家里挂的普渡慈航像是证明。 第77章 逐流(5) 强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只因为碰壁太少。过了几天,王查理说是要考察家具厂,主要是做学生宿舍家具的,卡尔很茫然。“这个基本给我们做了——党委书记开会都说了,家兴床做的好,又是国企……得做好准备。上下床,一套桌椅,衣柜,前期学生四千多套,估计也得有一千多万!”王查理斜眯着眼睛,手打着拍子,大概在算利润。卡尔想,招标都没开始……但是做为一个优秀的搭档,不是他的事不必操心,反正无当有,所谓开门做生意,是客都得接。他也不是很清楚哪个厂做得好。 “我一个好朋友是广佛市家协的,他肯定找得到,上回来特区接待过他一回,总要我过去玩——”王查理说。卡尔心里想,也许玩的意义更多一些吧,或者是去见他那个朋友。 “我们对工厂并不熟,这里的厂太多了——不过你们自己可以找一找!”那朋友很客气,看来确实不熟,尤其是这种并不常见的学生床。他们在那里盘桓了一下午,晚上在汽车站边上旅馆住下来。 “听说这里好玩得很,我们先看一看。”王查理说。晚上两人在外面转,王查理像条闻风的狗一样,卡尔跟在他屁股后面,他俩进了家夜总会。嗨乐震耳欲聋,血液一下燃烧起来,看起来这里跟特区酒吧也差不多,他们要的大概也是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喧嚣的人群像大海,在大海中飘摇的是个体,也只有感官的刺激才是真实的,触动人心,去吧那些丰功伟业,他要的只是纸醉金迷。 有四个姑娘在那里跳舞,王查理在旁边晃着手臂,卡尔看见他跟着女孩一起跳,音乐越来越响,像雷声一样匝地而来,他跟那四个女孩排成一串,卡尔也加了进来,他就喜欢王查理这种无所畏惧的厚脸皮劲儿,他做不到,甚至还有些担心,不过周边的人似乎都很陌然,姑娘们并没带男伴……现在管不了这些了!他们蹦到夜半,似乎该收场了,王查理还在那嘻笑,这不正常,毕竟这里第一次来,人生地不熟,王查理笑着走过来。 “等下你找个机会先走,我晚点回来……”王查理说。卡尔有些担心,也许他有好的办法。他悄悄下楼,回到宾馆,尘世间的一切事情都有代价,需要付出相应的时间与精力。 一个小时过去了,卡尔想是否得打个电话,门响了,浪子王查理回来了。 “好险……还好我够机灵,”这家伙又得意起来——每当这时他都要斜着眼睛,一天最少三次,今晚第一次。“我一看不得劲,便说请她们宵夜,我们在外面找个地摊。一个女的问我干嘛的,我说你猜——我故意拉开了点衣服,露出里面的内衣……‘你是条子?’我没承认,‘你好聪明’我说……正好我今天穿了我哥的特勤服!” 卡尔有点茫然,关键时刻竟然得讲政治,这真是权利之基。两人松懈下来。 “不行,今晚还得出去逛一逛!”王查理说,好像出门许了愿要还似的。两个人下了楼,宾馆下面摩托仔望风而动,水响蚂蟥动,他们是暗夜天使密不可分的搭档,是隐藏邪魅世界的基石。那摩托仔身材粗壮,脸上有疤,看上去温和憨实。 “以前不做这个吧?看得出来……”卡尔喜欢跟这些人聊天。 “以前?以前我跟龙哥的……”那人忽然激动起来,“我那时也管这一片的,可是龙哥被抓了……你看我没办法——人也残了,只能这样了。”那人似乎还有着已然过去的沮丧,还有些青春英豪的残留余温,那人收钱时殷勤地说谢谢,那些残留余温随风飘洒,化成无尽的街头故事,诉说这个曾经有情如今于他冰凉的时代。 黄色路灯映着苍凉孤寂的马路,夜色寂寞笼罩,卡尔正在抱怨,却发现那些树阴楼影下全是人,恒河沙数三千世界,孤寂变身繁华也只一念之间。 回到宾馆,卡尔浑疲惫……王查理正在地板上大动干戈,兴奋得很。 “我在你屁股上踹两脚吧!”卡尔说。 “别别,我自己来……”王查理哼哼唧唧。这算是有个满意的收场,这就是王查理的人生。 那女人身材真好,面容姣姣。“我生过两个小孩了……”两人都吃了一惊,那女人不施粉黛——这行业几乎没有,真实温和,是个家居好女人。 “有机会带我去特区呀!”那女人说,那么真诚,卡尔破天荒留了手机号。过了些日子,那电话打来了,响了一会,卡尔没接,他并非无感,亦非无情,这不是他的经验世界,他无法抗拒与掌控,对他来说太多了,他只是浅尝辄止,他拯救不了这个世界,他甚至拯救不了自我,尽管他听得见彼岸的呼喊,可是个人显得多么卑微,他像蜗中一样缩进精神内壳,这样舒坦得很呐。 工厂之行就此结,过了一段时间,王查理又说到大学城的事,他有些恼火,“那个死卵,那个杨兴都不接电话,他都不接蒙哥电话,你问他一下,究竟怎么回事……” 卡尔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大学城的事具体到哪一步他都不清楚,现在只是说杨兴不接蒙哥的电话,就来找他了,不接电话是让人不爽,卡尔不清楚情况。 “现在大学城已经快了,蒙哥要把协议先签下来——招呼是打了几遍了,协议不签到时扯不清。” “是这个道理!”卡尔说。他当面打杨兴电话,也没接。“也许他有事。”卡尔想,这家伙还从未不接他电话。晚上时,杨兴回了电话,说在外地出差。 “这事先稳一下蒙哥,到时再跟他签,我现在还答应不了他——”这是个模棱两可的话。现在卡尔忽然对双方都失去了耐心与信心,这样做事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至少对他而言,况且他还有别的重要的事要做。 第78章 上层 左青打电话说他们有一个客户要配置家具,口气有点急。“京都市的,他们做通讯工程的,你得过来一趟,那处长就待两天!”这些年卡尔一直在跟左青公司做生意,他们装修公司总是有些小生意,卡尔跟左青关系很好。他赶过来,“这个是荣总现在的公司——他现在这边管业务,等下这个王处长,他就是京都通讯集团的负责人!”左青跟他交待。荣总以前是装修公司总经理,没想到跳槽到了这里。卡尔跟着左青,在过道转了几圈,来到会议室,荣总跟一个成熟稳重的中年人正在等他们,“这个王处……”左青介绍了一下,那王处一张略暗的方正大脸盘,看上去沉浸了皇城根二千年的历史,荣总说他有点事先去处理一下,王处便拿了张图纸出来,在上面比划起来。 很遗憾,对着乱七八糟的线条,卡尔看不明白,但他很认真,努力分辩,竭力搞清楚那些叫“控制台”的家伙——他很少接触这类东西,应该属于钢制家具类,那些走线图及功能形状他都搞不懂,但这并不妨碍王处把他当作专家。 “你把这控制台做好了,别的都没问题——别的我都会帮你安排好。但是你得看下现场……我下星期在京都。”王处说话和蔼,像个老朋友,这是上千年的底蕴,见面熟、一切都属体制、领导的事都得安排好…… 卡尔“嗯”了一下,这算是模模糊糊的答应了。其实心里很犯踌躇,这玩意儿他不懂,无法掌控,项目还在京都。但左青却是语重心长:“这个你把它做好就行了!”左青诸事认真,卡尔看着他阳光帅气的脸庞,又嗯了一下。这家伙公司有一群美女,老围着他,也许这些美女是用来攻关的,没事就拿左青练手。卡尔想着那些美女,“这家伙很滋润呢!”他这么想着,在走廊给杨兴打了个电话。“有控制柜你做不做?在京都……”杨兴有个供应商做钢柜的,其实内心不太愿意跟杨兴合作,这家伙有点滑头。“不做,太远了!”杨兴一口回绝。这家伙像只吃窝边草的兔子。现在卡尔不免开始左想右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尽管他很想放弃,但这么多年他养成了诸事争取的习惯,这自然让人痛苦,一切让人不情愿的事都让人痛苦——人生就是在这些一点点的痛苦集累中,当你踏入陌生的地域,进入陌生的领域,这种痛苦就开始了。卡尔想当年刚开始做业务,面对陌生人的那种痛苦,那种放弃尊严的无所适从,被人喝斥的颜面扫地;还有跟单银地置业的点点滴滴,以及跟王查理合作的点点滴滴。人生就是如此,充满了各种未知,陌生以及不可掌控的环境——而少年时期的理想大多受了传统理念的洗脑,达则兼济贫则独善……为了伟大理想献身——多么空泛而又可怜的理念!还有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民,为万世开太平……多么愚腐!但在当年却能激动卡尔的一腔热血。而现在他只不过为了个体,为了能苟且,为了那些隐秘的私欲……但是他感到难以操作,没有熟悉的厂家支持,自己也不懂。另外还有一个问题是这事得一笔费用,因此他得考量投入与产出,这是非常现实的问题。他和武英杰虽然开着公司,但基本上无钱可赚,久久维持人员开支及房租,已是艰难。武英杰做的生意,基本上都是压供应商货款,他的营销手段就是喝酒,价格再低都接,久而久之没有供应商敢给他供货了,这时武英杰就只好让卡尔来下单,用他的供应商。事实上他现在也没多少生意,因为喜欢喝酒,又兼带做起酒生意,他不知从哪搞了些似乎从泥巴里挖出来的古酒,说是茅台镇的窖藏,卡尔喝一下还可以,于是边喝边卖,似乎喝的要比卖的多。武英杰又对餐饮感兴趣,盘了“杜尔伯特”蒙餐馆下来自己,卡尔不知道生意好不好,每次去都是他们一桌,武英杰总是兴高采烈,跟卡尔又吃又喝又笑,信心百倍的畅谈美好。卡尔有时便想,人生原来也可以这么过。跟武英杰在一起总是快乐的,这时他总会喝多,然后就会深一脚浅一脚的直奔那些小巷子,似乎每一个细胞都无比兴奋,卡尔想,物质上的充盈就是如此简单——这是做为一个动物最高的快乐了。 白天醒来则是另外一番场景,你得面对来自各个方面的压力。昨夜的情景宛如一场梦境,美妙的值得回忆的梦。时光不停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留不住,所以那些美丽的梦成了幻像。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实体?卡尔不禁感概,难道一切都是虚无?武英杰劝酒时有一句万能词,“千言万语全在酒里,”于是大家心照不宣一饮而尽。实体是留不住的,是秒逝,像佛教说的“刹那”,是片刻的感受,是吉光片语。大家表面上喝的是酒,实质上是放松以至沉醉忘我的酒神精神,也是人这个生物个体所能达到的最高状态。然而武英豪还有一个支撑就是上帝,他信上帝!生命中的种种巧合机遇各种稀奇古怪都难以解释,只有全能的上帝给了他答案。而他也是将上帝与普世生活完美结合的人!他尽可能的大吃大喝,“你说,这些动物你不吃,他不就泛滥了么!”他微微笑着,剥开生耗放进嘴里。他参加教堂的唱诗班,最后在讲台上领唱——以往是在卡拉ok,他中气十足,语音嘹亮,仪态端庄,大家都说他是上帝真正的子民,于是他于其中又找到一种忘我沉醉的酒神状态。 武英杰的生活状态一般人达不到,至少卡尔达不到。他大部分还处于日神精神所统治的状态,他积极向上,尽可能的做生意,尽最大努力的去生活,于此也成了一种惯性。 他还是决定去京都走一趟。 第79章 上层(1) 决定卡尔京都一行的还有另外一个因素,那就是在京都市的吴品,都说吴品在京都发展的不错,买了车买了房。“这狗日的发的国难财!”大家说起吴品都微微笑着。当年一无所有的下三滥,跑业务时只有好坏两条裤子的农民,能在风起云涌的大时代出人头地,卡尔相信没有一定的胆识是不可能的。卡尔跟王处约了时间,定了机票,“到时我看能不能派司机到机场接你!”王处的声音圆润老熟。卡尔给吴品打了电话,电话里闹哄哄的。“什么时候?好,老子叫人到机场去接你!”吴品吼着说,呼啦啦地夹着风声。 下了飞机,卡尔先给王处打个电话,“哟,单位司机有点事,要不你先坐个车到市里,找个地方先住下来,咱们下午再联系……”“没事没事,您先忙,这边有车接!”卡尔说。吴品的司机早已等候多时,卡尔上了车,是台崭新的进口帕萨特,这狗日是发了,卡尔想,竟然还请个司机!那司机说吴品学驾照好久了,后来买了一个,几个月前在近郊撞了一个农民,赔了几万块,吓坏了,车也不开了,请了这表哥也是小学同学来开车,一个月三千多——当年那个撵着拖拉机跑最高理想是拥有一台拖拉机的家伙不见了。 车在路上堵堵停停,像半身不遂的老人般蹒跚。飞机上的蓝天白云变成了漫天灰霾,太阳像个暗黄的烧饼似的挂在天空,天空则像迟滞晦涩的油画。路边竟然有老头在练气功,估计吸进吐出的都是灰。灰白的马路上堆满了甲壳虫似的汽车,慢慢蠕动,像毛毛虫似的头尾相衔。周边的高楼像一个个方方正正的盒子,这京都市像一个瘫痪的巨人,木然的按惯性的齿轮运转。卡尔想,这么大的城市,几千万的生灵,过的什么样的的日子呢……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车子终于停在一家叫“豆花庄”的川菜馆门口。卡尔走下来,“小吴呢?”“哦,在里面……”司机努努嘴,那人停了车径自走了。卡尔背着包,茫茫然走进餐厅,一股热气马上包围了他,紧接着是喧闹嘈杂的声浪、兴奋的叫喊充斥着他的耳膜,让他的神经也迷糊起来。一大群人围在一起赌博,周边又围了一圈的看客。有个胖胖的气色不错的中年女人喊,吴木匠来客了。周边的人像扇子似的扭过头,卡尔这才从层层叠叠的人群中在扇柄处看见脸红通通的吴品,这家伙正在坐庄。“坐一下坐一下,等下吃饭!”吴品大声说,一边发牌。这家伙吃得肥肥的,长头发蓬蓬的——当年可都是寸头乍脸打了鸡血一样的精神小伙,现在成了营养过盛纵欲过度的中年汉子。这狗日的走到哪都能跟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卡尔想,当年在特区,吴品住地整条街,带头暗色,三教九流,吃喝嫖赌,没这家伙不熟的。果如领袖所言,人民群众是汪洋大海。 卡尔冷冷落落坐了好一会,只听“轰”的一声,那帮人散开了,赌博结束了。吴品红着脸走过来,有点羞涩地笑着,坐到吴品身边。“晚上就住我家里……老牛现在也在我那住着——”“老牛吗——”这个卡尔没想到。老牛是华信公司同事,前两年调到京都做经理,他住这里干嘛呢…… “先好好玩几天——晚上我们去唱歌!” “下午我电话问问处长那边怎么安排……”卡尔把情况跟吴品讲了一下。 “别打了,先玩几天再说——钢制家具就叫老牛给你搞定,这块他熟!”吴品这么说。卡尔一想,还真有这么一回事,老牛在公司走的技术流。 卡尔给王处长电话,“哟,真不巧,这两天局里突然有个会要开,后天吧,后天差不多——你先在市里转一转,玩一玩……”处长的话老熟而亲切。这下卡尔就放开了,他们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喝起来。 “你小子到京都来算是走对了——你看现在波仔老郝,都是人精,还不是憋得像孙子!当年还以为华信是个铁碗,用尽心机!”卡尔有点感慨,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瞎混呗,老子那时候在特区都混不下去了……”卡尔想这是实话。“还是那个阿芹好……当年我就说了,哪天发财了一定要对阿芹好,可惜现在找不到人了!”卡尔想,有人只是表面看起来是个烂人,每个人都有迫不得已的时刻,也有自我隐藏的深情,只是艰难困苦所造成的伤害,永远难以弥合。纵使深情永不负,可惜此时已枉然。其实失落的只是歉疚,假使阿芹在又如何…… “算了,不喝了,喝不动了。”卡尔脸红得像猪肝,吴品脸渐渐发白。 “慢慢喝,又不急。等下去洗脚,耍一耍!” “好不好玩……” “好玩,你要玩什么都有,谁不知道你老卡!”卡尔脸热起来。天空灰蒙蒙的,像是一个梦境,梦中人醉了,勉为其难地立在这灰白的天空下,既茫然又惬意,既陌生又熟悉。 “到唐老鸭那里去!”吴品跟司机说。车子很快到了洗脚屋。这一片是个叫旧京的地方,像是个城郊结合部,规划看起来像个大乡镇,有一片片的商品房拔地而起,像是贵族蠢立于乡野。 两人上了楼,那个叫唐老鸭的人笑着跑过来,这人瘦得像根棍子,猥琐地笑着。有人天生就是这样,卡尔心里想。洗脚屋颇为简陋,算是满足了基本功能。 两个乡下姑娘端着盆子走进来,其中一个对着卡尔抿嘴笑一笑,有些羞涩的样子。卡尔躺下来,全身疲倦。人就是这样,不知今夕何夕,他才下飞机几个钟,好像是飞越了千重山。他想起了秋天的故乡,原野上的蒲公英,随风而逝,不知飘向何方,故乡与他乡,何曾两相忘…… 第80章 上层(2) “别,别,这两个不行……晚上叫唐老鸭给你安排!”吴品躺在床上。那个女孩微笑着,很有趣的看着卡尔。卡尔喜欢这种陌生的乡野的气息——谁不是初来乍到,谁不是孤苦伶仃?酒精让他轻松而愉快,人生本来就应该是这种状态,疲倦让他渐渐迷糊。想到早上还在特区,下午却在这洗脚屋,晚上还不知在哪里,这是不是意外?人生其实不过就是意外,充满各种未知。 “起来了,起来了,还行不行……”卡尔不知过了多久,被吴品喊醒。有一刹那他还不想动,身体沉重,突然间清醒过来,因为久卧,他坐起来。两个女孩早不见了,两人走下楼,外面已是华灯初上,让卡尔有种梦游的感觉。 “酒不喝了吧,看你也喝不动,等下到酒吧再喝。”吴品找了个粥品店,两人喝粥。小米粥温暖着卡尔被酒麻木了的舌头,食道也有一股热流。 两人打车到了个陌生的地方,京都的夜跟特区比起来冷清多了。特区到一二点还灯火通明,京都市七八点都只星星灯火,寂静无人,也许因为这是北方冬季,夜寒袭人。 “这是京都最大的ktv,”吴品说。 “怎么在地下室?” “都在地下室!” 卡尔暗暗称奇,这地下室让他想到溜冰场。他们走进一个大包房,包房好些人,闹哄哄的,大家都在开心地跟吴品打着招呼。 “大家都说,你走了之后特区夜生活都不行了……”卡尔说。 “妈的,这帮人大多都从特区来的!”卡尔想,这家伙真是汇集了人性中幽暗的成分,然后将这些幽暗的成分公开宣泄出来,别人都难以启齿,隐而不发,因此大家都喜欢他,他像箭垛一样保护了大家的内心。 一个苗条结实的女人向卡尔走来,直接坐在卡尔腿。女人长相姣好,脸上蒙着几百年的江湖风霜,眼睛里写满了剧本。卡尔难以拒绝,想到这里大概都是这种货色,失去了挑选的胃口,也算驾轻就熟勉为其难之意。女人一口老熟东北腔,方圆之地全是亲人的那种感觉。 女人看着他,抱得紧紧的,手也到处摸着——卡尔从未体会的那种热恋感觉…… “不要去追女孩,但也不要拒绝!”卡尔想起大学毕业时的同学留言,他一直都那么清狂,自视甚高,却命比纸薄……其实命运何曾亏过每个人,他只是内心苦涩而已。 “摸到什么啦……到处摸!”卡尔左边西装口袋有三万现金,走时在银行取的,硬扎扎的——这是京都之行的赌底了! 那女人手停了,“哦,老板哦,带我去特区……” “你这样到特区混不下去的!”卡尔说。那女人在他脸上亲着,咬他耳朵——肉体震动灵魂……这也太热乎了,虽是逢场,南方可从不这样直露。他想到那次在食街那个叫小英的少女,是的少女,红酥的肥嘟嘟脸庞,黑豆似的眼睛,也是坐在他腿上,舌头舔着他的脸,为什么呢?他心里的热流像海潮一样涌动,于是麻将也不打了,他抱着那女孩走出来,然后就是热恋,是的热恋,短暂的热恋——那女孩在纸条上写了名字、call机,歪歪扭扭像小学生,那么认真,可是他从未打过,即便他想打,也没有打,他不是惜身如玉的人,他就是想守着这份美好而短暂的爱情……这真是让人好笑,很多这样的爱情,让人流泪,却无人珍惜,随风而逝。 “你看你,倒像是我在坐你的台……都被你摸遍了!”卡尔说。这女人热情似火,可是虚情假意,当年也是个妙人儿,现在只剩皮相了。人活着活着,就从精神变成实体,于是像两条鱼一样相忘于江湖。 人太多了,好些人在唱歌,这原本是卡尔的爱,可是这么多人不熟,他就坐在那不动,酒也不怎么喝,守着那份热闹。 十一点钟,卡尔看见大家都站起身,他也站起来,把钱递给女人,女人抱了下他,转身离去。这帮人打了几台车,奔赴下一场,原来是个按摩房,房中有个麻将台,旁边有个精致的大火盆,盆中炽热的炭火发出红色光芒,映得装修豪华的房间一片暖意,靠里面一张雪白大床。一帮人簇拥在那里打麻将,很是热闹。卡尔看了一会,挡不住困意,竟在床上睡着了。一觉醒来,麻将还在哗啦啦响——刚才睡梦中似乎不觉。卡尔无聊,又爬起来看吴品打牌,原来就是特区打的推倒胡。吴品说这几个都是外地来的,所以打最简单的推倒胡,吴品精神不济,于是卡尔上场,吴品则爬到床上睡觉。 等到牌局结束,大约到了近中午,卡尔倒赢了二千多。于是又出来找地方吃饭,吴品一个个给卡尔做了正式介绍,原来都是同行。 “京都市做业务都是这样子:每年就是忙二三个月,其余时间都在玩。都是做一个部一个部的,一年做一回……”吴品说。哦,原来如此,卡尔想,这日子过得好,怪道日赌夜嫖……“每个部、每个系统都有自己的关系渠道,别的也难插进来——是不是人的也插不进去。所以这里供货,也跟在部里上个班差不多!”这大概就是共生关系。大家在桌子上懒洋洋地喝着,闲聊些不疼不痒的话题。可是在特区,大家一上来就是说的怎么做生意,怎么赚钱,做什么最赚钱,甚至做梦也是想的赚钱,京都这帮人,都不谈业务,只谈哪里好玩,这真的是两个世界。看来一个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地域环境也很重要。 下午,卡尔跟吴品一起回家,卡尔本以为家里应该比较清静,但是吴品家里也是热闹非凡,首先他见到以前的同事老牛,然后是豆花庄的老板梁哥,还有两个干瘦的小伙仔,似乎是社会上的流民…… 第81章 上层(3) 老牛还是一幅精神捷硕的样子,两腮无肉,秃顶放光,形容枯槁,只是两眼放光,无聊中在大厅练拳,其中一个瘦子好玩着比划。 “不是说你有一个大单在操作?”卡尔问。 “是啊,累了一年多,安装费都花了五万多,还有设计费,干了……” “提成还没拿?现在是拿差价吧?” “不知道,说不清,还不知道老张怎么算。现在中间人催着要回扣,不知道怎么搞……” 看来京都还是不错,动不动就是几百万的生意,老牛那项目是几个进出口公司合并的国资项目。 两个流民提议斗地主,老牛不打,于是卡尔三个人斗地主,不一会卡尔就赢了一千多,这两人水平低。但是卡尔发现不对劲,每当卡尔拿牌,两人都往上加码,并且不论谁当地主,两人都跟卡尔作对,这两人看上去也没什么钱,有点着急,于是卡尔改变了策略。赢的钱慢慢输出去,两人平和下来,正好到了吃饭时间,牌不玩了。 饭是梁哥做的,果然开餐馆的老板,做得一手好饭。吴品说,梁哥平常不做饭的,梁哥主要卖酒——他是京都市川酒最大的供应商了。吴品边说边笑,至于为什么要到这来做饭,是因为要在这躲一躲,为什么要躲呢,因为有人在找他……卡尔说那他酒都在哪里呀?吴品说,都在川帮会馆啊!于是大家都笑。梁哥也笑,梁哥长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材。 “当年我也是帮别人卖酒,小萝?头,只到认识我姐姐——她是京都市管工商的,后来她教我怎么做怎么做……”梁哥也是个爽朗人,虽然现在几帮人找他,依然不改潇洒神态。饭后,梁哥请大家卡拉ok。 这ok厅就在附近,好大一个包房。一排女孩走进来,中间那高挑姑娘,长得桃腮杏眼,像个高中生,清纯可人——不像歌厅之女,也许是刚来,一下被梁哥选走了,这哥们不懂谦让,看来是尝惯了甜头。 坐在卡尔旁边的是个温柔秀美的姑娘,卡尔唱了两首粤语,两人便抱在一起——姑娘身上甜美湿润的气息征服了他。别人都在唱歌喝酒,后来气氛更加热烈,大家开始蹦迪,斗地主那两个小伙子尤其劲爆,两人像螃蟹似的张牙舞爪,随着节奏律动,其中一个一下跳上茶几,在上面扭起来,看得出来,这人有些武术功底,舞跳得很好,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人生一世开心就好,这道理大家都懂。 卡尔也喝多了,虽然明天约了王处长,可是今天的欢乐就在眼前。那姑娘两腿坐在他身上,两人如胶似漆,多好的姑娘!那姑娘愿意跟他走。 “别……兄弟听我的——等下我们到唐老鸭那里去!”吴品说得不容置疑,“安全些……”吴品这么说,卡尔只得放弃自己的想法。他付了钱,后来想到应该留个电话。他又想,这事不会有结果的……后来,在光量子不能回转的苦涩时代,他有了好多好多的回忆,好多好多的猜想,想像不同的平行世界——可是只有对美的欣赏,让他永远沉醉! 他俩到了洗脚屋,是昏沉的夜,可是卡尔既疲倦又兴奋。世界就在眼前,但是白昼他得不到。唐老鸭巅巅的跑过来,这家伙总是谄媚的笑……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人就是在卑邪中快乐,哪有什么高尚,只不过是你在掩饰而已。 他等了好久,“快了快了,这个肯定很好的!”唐老鸭讪笑着。他听到银铃般清脆的声音,一个姑娘打着电话走进来,干净的京白,好像是在听戏。 “成啊,赶明儿我陪你去买衣服,陪你逛逛,等不上班儿哈……” 卡尔的心静静的——特区是没有这么静的,到处车水马龙,是律动的不夜城,是一颗巨大的不停跳动的心脏,那里的人们永不停歇,梦中都在做事。可在这遥远的北方,周围乌漆麻黑的地方,有异样的宁静。那姑娘脱下白色的羽绒服,卡尔听着悉悉索索的声响,他很长时间没觉如此安静了,如此纯净的夜。然后他们融入这安静的夜,沉浸在纯粹的理性之中。他觉得十分快乐,那姑娘也从未觉得这么快乐,银铃般的声音一直在响,好像没完没了似的,于是他就想着这样一直下去,就好像让光停止在那里。 “你怎么还……”那姑娘轻轻挠着他,细细柔柔的,于是能量喷洒而出,像银河一样洒落,他觉得自己更干净了。黑暗中他感受到姑娘细瘦洁白的身体,悉悉索索的衣服声音,觉得自己真的是命运眷顾的荣幸之人。 ——原来这才是理想……这种感觉不可言语,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之家,可是存在根本不能用言语诉说,大道在言语之外…… 姑娘飘然而去,楼下依然有她的铃音,是电话声音,穿透尘世夜空,是敦煌的梵音!倏来倏往,像伊洛的水神。卡尔躺在那里,脑子里都是乌托邦! 简陋的门扇外面传来笑声,有些激动兴奋的笑声。吴品与唐老鸭两人低声私语,卡尔无可奈何。这是他者的欢乐,世人各各不同,乐趣也不同……以往卡尔陪银地阎荣,这家伙醉了总到沙地酒店的按摩房,卡尔不得不另开房做陪,他跟女郎说,别摸我——真不知道这些人喜欢这样!那女郎无可奈何的说,他们就喜欢这样,有人专门到这里来。卡尔明白这就是三千世界。 “你狗日的还是这么能来事!”吴品笑着。两人回旧京家园,吴品家所在小区。“这里会所还有泳池,我们下回来游泳。”卡尔说。天上昏糊糊的挂着黄黄圆圆的东西,细看竟然是月亮——难道京都人没见过真正的月亮? “没办法,京都就是污染严重!”吴品说,“所以有权有钱的人都住在东山……大佬们都住在那里!” 第82章 上层(4) 晚上,卡尔睡一间房,梁哥一间房,吴品正房,老牛睡客厅沙发。卡尔跟老牛说,睡房间吧,挤一挤。老牛说,没事,习惯了,他都睡一二个月了。睡一两个月?这老牛看不出有孤苦伶仃的感觉,也许是华信公司现在出了什么问题,卡尔想着。屋里的暖气太暖了,像一股热流堵着鼻孔,他总觉得空气污浊。这京都真不是正常人呆的地方,可是这么多人像苍蝇般聚集在这里,乐此不疲,看来是个好地方……他就这么想着,沉入了梦乡。 早上,他跟老牛出来,老牛带他在大门口找到开黑车的老张,然后直奔天顶大厦——王处长的单位。那老张车开得慢悠悠的,让卡尔很是着急,出了小区就堵上了,他给王处长电话,“路上堵,还在走,估计得晚点……”“那别急,慢慢来,没堵死嘛,那不叫堵……”王处长话真叫人宽心。 那老张像上班似的,一点不急,抽着烟,喝着茶。在南方跑黑的可没这心态,个个都急吼吼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睛像根绳子似地挂着过往行人。这老张穿个黑大褂,大块头,脸黑乎乎像个烧煤的。 “张师傅,生意还行吧?” “还行……一天也不少挣,一月也能有二三千!家里还有点地呐——” “这可不,你们这是皇城根,收个租也行!” “反正是不缺吃不缺喝的,没事喝点二锅头——那河北周边儿白馒头都吃不上呢!” “那可以的……家里小孩儿都好吧,工作好找吧?” “大儿子今年刚上清华呢……” 卡尔吃了一惊,条条大路通罗马,还真的有人就是出生在罗马。车子到了天顶大厦,他跟老牛上楼来,王处长在办公室等。 “稍坐一下,我把这文件处理一下,马上好——走,咱们先去实验室……你们看下这是我们新装修的实验室,要求非常高,这个屏蔽门是芬兰进口的,光这门都要几百万。这个门关上后里面没有任何信号——这个密封胶连空气都不能流通!” 卡尔只想着他那一块,王处长拿了图出来,“看看这个控制台怎么做,这里能放多少张,怎么走线……” “这个基本上跟我上回做的进出口集团控制室差不多,走线都是在背后,隐蔽式的。”老牛拿着图,拿着卷尺在里面比划。 两人待到中午,王处长说就在食堂吃个便饭。“还有四个会议室,都是常规设计,这两天得把方案做出来,我好向上面汇报——我的任务就是把工作做好,让局长满意,让你们也舒服!”这话意味深长。 两人坐老张车回来,也花了两个多小时,敢情在这京都市的一天,大部分时间在路上。生命有时看上去在浪费,像中国画中的留白,大部分是空的,是无用之用。甚至卡尔做的这生意,又何尝不是浪费——他总在想,什么是必然王国,什么是自由王国。 “这两天叫小丁把方案做一做——小丁方案做的还可以,上回我设计费都给了他几万。”老牛说,他想到还欠了小丁几千的设计费。 “大概费用会多少钱?” “应该在二三千吧,一般在合同的一个点左右。”卡尔想,这费用不算低,竟然按成交额算。 到了旧京家园,吴品还没回来。“走,去唐老鸭那里洗脚,”卡尔说。他想到那个胖胖的前台。“吴品说是唐老鸭表妹——唐老鸭找的都在晚上,做兼职的……” 唐老鸭还是一脸媚笑,这并不叫人讨厌,但也不叫人舒服。“你那个前台做不做的……”“那你问下她——”唐老鸭骨碌着眼,看来并不是表妹。卡尔只想寻开心,想着这并非恶意,这是大千世界呀!胖姑娘端着盆子走进来,笑了一下,拿着卡尔的手给他按。也许不是太会,卡尔想着,把姑娘的手拉过来…… “都说你好厉害的……”听了这话卡尔有点郁闷了,有点不自然,可能大家都喜欢新奇,希望尝试。人有时有感觉,有时没有。推门走出来,正撞见聚精会神的唐老鸭。“这回怎么不行……”这家伙似乎有些不解。这都是些什么人!卡尔心里想。 晚上吃过饭,两人回到旧京家园,吴品已到家了,正说到哪里活动,这家伙像个永动机,闲不住。“哥们,咱得搞点健康的活动,明天去游泳吧,今天就算了!”卡尔说,“这京都成天灰蒙蒙的,嗓子眼都像有灰堵着,都不知是不是感冒了。”卡尔真的觉着不舒服,尤其不适应一直开着的暖气,“热烘烘的,都换不过气!” “你要把窗户开一点。”吴品说。卡尔还以为空调房不能开窗户,他都快闷过去了,原来窗户可以开,这让他很是高兴,晚上他终于可以正常睡一觉了。 第二天,他跟老牛到小丁那里去。现在每天出门,他都觉得像一次长途旅行,这路上又没什么风景,干巴巴灰蒙蒙的,有时方向也分不清,房子也没什么特色,方方正正死气沉沉,所有东西像蒙了一层轻纱。小丁像是住在另一边的郊区,能看见田野村庄——总算有点不同。老牛又说是四合院,这让他又有点兴奋,他说四合院的老板都是土豪。他们走进一排排的院落,这些房子曲里拐弯,不像他所了解的正式四合院,像是扭曲变形了的。有个人弓身在那里查看鸟笼,戴着有耳朵的灰帽子,老牛亲切地跟他招呼,那人“嗯”了一下,很是不在意。老牛说这就是老板,这真是不起眼,不过南方的房东也不起眼。 他们走进偏房——一个小小的房间,光溜溜的,给人家徒四壁的感觉。有个瘦瘦的年轻人坐在房间里画图,卡尔第一感觉这房间很冷,并且时间越长越觉得冷,连脚也冻起来了。这年轻人连个取暖设备也没有,还能在那专注画图,也真让人佩服! 第83章 上层(5) 卡尔把图给小丁,跟他沟通设计要求及要点。很快他的脚都冻麻了,可他又不好意思跺脚。屋外有冷淡的阳光,小小的天井,那豪奢的房东还在那专心鼓捣鸟笼子,看上去相当无趣。卡尔想上厕所,他跟老牛走出来——这屋里竟然没有厕所,这再次挑战了他的认知。穿过长长的马路,远远的地方矗立着公厕,周边都是荒芜的农田,一下让卡尔想起了当年的生产队,“热火朝天干劲十足”的精神时代,现在如此荒凉,甚至有点后现代式的搞笑。卡尔想到新闻里关于要不要改造四合院的报道,心里想应该让那帮留恋的人来住一住,再做论断。公厕污秽遍地,难以下足,污染着人的内心。卡尔仰头小便,想这份轻松来之不易,如果寒冷冬夜要上大号如何想象…… 返来,房东还在忘我于鸟笼,古老的传统丰盈了他的内心世界,没落的满人也许就是如此。这世界如此凉薄,需要固执因循才能传承。 中午卡尔请他们吃饭,他们穿过几条街道,来到类似旧京花园周边的地方,一家小餐馆。小丁在附近上班的爱人也赶过来,这是一个瘦巴巴的女人,表面的冷静掩饰不了内心的热情,他们有长远的规划,正在积攒力量过两年结婚。饭菜普遍油腻,大概是寒冬需要能量。 下午,小丁继续做方案,卡尔看这进度应该两天差不多。他得在这星期把方案给到王处长,再推动下一步的进展。 晚上,他跟吴品去游泳,老牛跟梁哥下棋,这世界是暂时的和谐。游泳池内寂寥无人,也许只有他与吴品两个南方人才有此雅致。他一头扎进冰冷的水中,一股激凌沿背而上,这段时间以来的疑虑忧心随之而消。人似乎只有在自己喜欢的状态中,才能有乐趣,虽然人原本自由,但却被各种元素所裹挟,而处于各种被动之中,久而久之,心情就会抑郁,然后就会产生疾病,最终会觉得人生就是一种折磨,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当然,自由是有限度的、是相对的、是在认知范围内的自由。 方案做好了,卡尔付了三千,后期修改不用加钱。王处长看了觉得还行,“星期一我跟局里汇报一下——”“那报价的事情怎么报?”卡尔比较关心这个问题。 “唔,这个到时我看下今年预算还有多少没用完……”王处长说,“另外你得跟高局长见个面,打个招呼!” 王处长的话语与安排,似乎都有一种玄机,这是一种深层的文化底蕴。卡尔觉得自己得耐得住性子,忍得了煎熬,转眼过了一个星期,下星期还不知何时能走。特区那边,王查理打了几次电话,说杨兴这人不好沟通,总是不接电话。公司那边,武英杰说办公室可能要退,房东打算卖掉,正与跟人商洽。现在公司业务清淡,也没有合适的地方好租,武英杰的意思大概是展厅不要了,业务员解散,保留公司继续做生意。卡尔觉得这样也行,正好轻装上阵,每天带业务员也要操不少心。他想到武英杰如果这样,可能就会远离这个市场。 周末,豆花庄老板娘请大家吃饭唱歌,主要是梁哥现在解除危机,成功上岸,据说很花了一些银子打点,但是这钱花得值!那晚整个豆花庄都比较高兴,大家喝了不少酒,到卡拉0k厅老板娘一展歌喉,成了麦霸,梁哥则一声不响的坐在那喝酒,他旁边没有美女作陪,很是寂寥。卡尔旁边坐了一个温顺的川妹子,像个小媳妇默不作声,有次听见斗地主那个瘦子讲话,两人一攀谈原来是老乡,好像隔壁邻居的那种。他们用家乡话热烈交谈,卡尔也听不懂,有一种为人作嫁的感觉。他们好像说要在一起租房,大有相见恨晚郎情妾意之态,让卡尔酸溜溜的。半夜散场,那两人相约而走,卡尔心想,今天算是当了个大媒人,脑瓜子上的灯泡有几百瓦。 终于熬到星期一,一直到下午,卡尔才接到王处长的电话。第二天一早,卡尔跟老牛到了办公室,王处长带他到局长办公室。“这是特区通讯公司老板介绍过来的……”王处长说。高局长从一叠文件中抬起头来,“你好,欢迎欢迎!你们到会议室先坐一下,我看个文件就来。”高局长一张大脸盘,没长胡子的和蔼面孔让他有种老妇人的气质。三个人来到会议室,里面还有个胖胖的小王副处长,小王副处长和善的笑着。过一会走进来一个和气干练的小老太太,是主管后勤的齐副局长。卡尔发现这局里的人都有个特质:面白,和气,散发着一种相当和谐的氛围。过一会高局长走过来,开始开会。高局长先讲了一大通乱七八糟的话,“啊,我要强调的就是安全,啊,再就是环保……我的话讲完了,你们讨论一下,我还有点事……”然后就离开了。卡尔还以为他要问一些专业知识,特意带了老牛,看来是虚惊一场。然后是齐副局长讲话:“高局长的话都听明白了——”她扭头转向王处长,“好,听明白了就好,就照他的意思办!” 开完会,卡尔来到王处长办公室。“现在这个控制台问题不大,就是这个会议室我们是有要求的,这个会议室是个智能会议室,以后下面各分局开会要远程视频,不用到现场,所以东西要好!” “那我们可以设计成升降会议桌,就是显示器隐藏在桌子下来,用遥控器控制——只是这个比较贵。” “那大概要多少钱?” “如果一个桌子配八台,一张桌子可能要过十万!”卡尔想了一下说。其实他没有配过这种台子,但他听说过,他想他们不会买这么贵—— “十万是有点贵,不过可以考虑,我回头查一下我们还有多少预算!” 第84章 上层(6) “我回头再核下成本,看到时候再降一降!”卡尔觉得跟王处长沟通是件愉快的事。 “那这样最好,总之不能让你们亏。到时我们这边会安排人过去考察工厂——形式还是要走的,来来回回得几个回合!”王处长圆熟老道,自然而不留痕迹。 卡尔京都之行第一阶段到此结束,他觉得自己算是开辟了新航道。公司在他出差期间发生重大变化,展厅撤了,业务员遣散——当然,这结果也在卡尔的意料之中。作为没什么根基的贸易公司,在竞争激烈的市场风雨飘摇,像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其实在这几年的生意中,不断有公司倒闭崩盘,还有的卷款潜,也有人身陷囹圄。对于卡尔与武英杰来说,局面还不算狼狈。“我在城中村租个套房,咱们还是照样做,做好了再弄个展厅也没啥!”电话里是武英杰宽厚的男中音,这真是闲庭信步的感觉。武英杰有时说“咱公司别的没有就是抗压!”卡尔有时想,压力其实一直都在,只是每个人表现不同而已。 走进城中村,一派车水马龙,像当年卡尔初到南方的火车站,这种场景让人茫茫然。灵魂拥挤,似乎只能放下众生。佛陀菩提,也只是寻找清静。武英杰穿着宽松的唐装,站在宽大的客厅。客厅里满是沙发茶几大班台,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物件,这些东西如有灵魂,大概也都张着嘴,只叫难受。武英杰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坐下来,一只翠绿相间的小鸟飞到他的左肩,脑袋一摆一摆。“有时它还会在我嘴里抢东西吃,”武英杰满含笑意,乌油油的头发里夹着些白丝。一只猫在地上闲逛,靠窗台有只鸟笼,里面站着只黑色的嘹哥。 “过些日子它的舌头长长了,得给它剪掉,这样它就会说话了!”武英杰说话时总会沉浸在某种状态,有身临其境之感,于是卡尔想到嘹哥对着武英杰讲话的场景。他又想到这舌头剪了,会不会很疼。他觉得武英杰在很多方面都很用心,能达到一定的高度,这就是艺术。还有他欠供应商的钱,别人总要不到,最后也无可奈何,这也是种艺术。武英杰这种行为有没有毛病?有也没有,这得从哪个角度来看。社会允许这种行为,或者说社会造就了这种行为。 他俩又来到那个蒙古餐厅,武英杰点了手把肉、羊排、沙葱,这都是卡尔爱吃的,他俩无意中的契合度很高。过了一会来了个叫曲哥的中年人,曲哥温文儒雅,戴着黑框眼镜,个头很高。曲哥来了就跟武英杰谈鸟,如何养鸟,如何教它说话,专业而细腻,他俩在这方面契合度也很高。曲哥从大国企退休了,如今过着优游寡合的生活,是教堂唱诗班的领班。卡尔觉得这人有种内心的忧伤,宗教让人有种悲悯的气质,这种气质武英杰没有。 “嫂子怎么没来呢,等下她吧。”卡尔随口一说。 “不用,咱们吃咱们的,不管她!”武英杰拿了瓶酒出来。那酒瓶脖子上拴了根红绳子,“这是正宗茅台镇出品的,当年茅酒就是他们家的——后来被收了。”卡尔喝了一口,果然好酒。以前卡尔喝酒,酒是又苦又辣,但是酒后醉醺醺的感觉很舒服。现在喝这酒,也辣,但是有一种甘甜叫人舒畅,但是到最终,还是醉醺醺的畅快感觉,这时候他都会停下来。 “我准备在关外再租套房作仓库,专门放酒。这酒还有军队专供、国宾专用,到时这块咱也可以做起来!”武英杰说,一边撕着羊肉。 武英杰是说干就干的人,那仓库其实就是一套居室,只是在一楼。武英杰带着卡尔往里走,房边坐着个胖胖老太太,穿着黑衣服,两条腿光着,都肿好大。 “看看谁来了?还认不认识,这是卡总!”武英杰笑着,大声说。原来这是武英杰母亲,那老太太面无表情。“小武,你丫的再不把我送回去,小心我削你!”老太太一口东北话,不怒而威。 “好,送你回去!特区不好?巴巴要回去,回去可没人管你!”武英杰迈着大步,侧着身子。卡尔想,这老太太要回去,你得让他回去。他忽然可怜起老太太来。有时候,感情就是一条枷锁,这老太太,回不去了。 “回去了就没人管啦,在这多好!”武英杰觉得把家里人照顾好是他的心愿,也让他开心。 卡尔倒是没怎么见他老婆严芳了。严芳在公司做一些乱七八糟的后勤工作,譬如保管印章、跑跑银行换换支票等等。有一天中午,卡尔在城中村见到严芳,他要进个帐。 “嫂子,好久不见你了!”严芳正拿个馒头吃,好像习以为常的样子。 “这段时间在姑娘那边多点——你看这男人不顾家,没事就在外面瞎混呢。” “这方面还好吧,有时候可能是应酬……”卡尔觉得这两口子感情不好是真的,不过武英杰也没有做什么太出格的事。就像跟那些港婆,热闹而已。以往武英杰跟卡尔一大帮同事在外面喝酒,就是武英杰不去桑拿开房,卡尔觉得可能是他年龄大保守些。 “卡总你是太单纯了,”严芳面无表情,“他的事我都清楚。最早跟那个女业务员,还有跟那个浙江女人——” “浙江女人应该不可能吧,”卡尔说,“那回我们三人一起吃饭呢。”那个高个女人确实有点放浪。后来卡尔喝多了先走了,第二天一大早武英杰来接他,“昨晚喝多了在她家沙发上睡一宿——要是你嫂子问就说我俩在一起。”卡尔那时还觉得武英杰还忌惮老婆呢。过了好久,那个女人突然打卡尔电话,卡尔忘了,那女人叫他猜,又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卡尔才想起来这女人,觉得好无聊。 “他么就是那么回事,他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第85章 上层(7) “那时武哥跟我讲,这女人做生意,有点钱,有时可以周转一下。” “他问好几个女人借过钱呢,”严芳说。看来武英杰也不容易,但是这点武英杰从来没在卡尔面前显露过。 “他还跟那个小文员小方……” “这个不可能吧!”卡尔叫起来。那小文员瘦瘦的,脸色惨白,都不说话,在公司做设计,还是武英杰朋友的侄女。 “有啥不可能!有些男人就是喜欢外面的,其实都不如自己老婆——”卡尔想这话是实情,这嫂子贤惠能干,有时接待客户,方方面面都不亚于武英杰。只可惜过早的衰老,又笼罩于男人的阴影之下,人生处处是悲剧…… “那年姑娘上技校,航空公司来招人,我就找了同学关系,费好大劲让姑娘进了航空公司,他内心就不乐意……”卡尔想,武英杰一直以姑娘为傲呢,看来内心的伤痕才是长久的。 “后来又拿了姑娘几万块钱,说好了要还的!我说了你这个不还咱不能过了——” 每个人都有隐秘的内心,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摆脱的命运,这命运掺杂着复杂的时代背景,还有个人的性格纠缠。每个人都在欲望与道德、自由与束缚之中挣扎,卡尔也不能例外,他不是一个旁观者,他有意远离,渴望超脱,希望能高瞻远虑,也许只有智慧才能拯救人生,这世界没有乌托邦。 他得准备即将到来的考察接待工作。他去看了小杰的新工厂,一幢崭新的厂房,一二楼是车间,三楼是展厅及办公室。展厅比较大,展品还算精致——这也是让卡尔还算满意的地方。实话说厂子规模有点小了,但是大厂门槛高,也不会轻易听从卡尔。小杰这厂是可以挂牌的,就是说可以挂自家公司的牌,另外小杰提供一台奇瑞给他用,司机是他姐夫老熊。 星期二,荣总给卡尔电话,说王处长一行已到特区。“要不要我来接待?”卡尔说得有点心虚。“不用,接待我这边安排。到时你给我留个十万,我包你做成……十万你就直接给那边朱总,我欠他的——”“这个——我不知有没有这么多空间,到时再看吧。”卡尔想这家伙开口有点大,但是他心里还比较踏实,因为背后有个强大的靠山,这个对别人来说太小了,他只不过要抓住机会而已。荣总叫他明天过来接王处长,他们上午有个会,吃完中饭过来接。 第二天下午,卡尔叫了王查理作陪,跟司机一起到上海宾馆,荣总送了王处长与小王处长出来,“看展厅我就不去了,晚上订了荔枝园吃饭,那里乳鸽不错,得好好陪陪王处长!” 卡尔一行来到工厂,先到车间走了一圈,然后到展厅看了下产品,王处长象征性问了几个问题,大家在办公室坐着喝了会茶,然后早早到荔园餐厅来——这样避免堵车。荣总已在餐厅选了位子。所谓荔园餐厅,就是这餐厅在一大片荔枝园中搭了一些木头房子,周边有些楼台亭榭,也有流觞曲水,有些风声鸟鸣,风景怡人,宾主也比较放松。三杯二盏下杯,气氛热烈起来,大家开始频频敬酒。荣总喝了两杯酒,开始讲他的风光史。 “你看我前段时间刚被市委评为十大杰出企业家——”荣总拿着手机翻照片给卡尔看,卡尔连声称赞。荣总得意起来,“当年我从衡州市委组织部出来——哦,你也是衡州的?那我们是老乡!”这王查理也正好从组织部出来,但他没敢说太明白……他可是挪了公款才出来的。 “没办法,他现在混得好——这衡州人混得好就是这样!”看着眉飞色舞的荣总,王查理悄声跟卡尔说。他这人对谁都不服气,卡尔想,那荣总混得好,也不至于欠朱总钱离开了,但是王查理也得有人磨磨心性。他隐约觉得左青把他介绍进来,也许有朱总的意思,生意很多时候很微妙。 “大家酒适可而止,等下还有重要活动,还有一个小节目。领导们这两天开会辛苦了,得放松放松,要感受一下特区的‘特色’节目!”王查理说得含沙射影,荣总一下兴奋起来。 “我得看一看,可能还得先请个假……”荣总说。 “随意随意——别那么客气!”王处长虽然嘴里这么说,心里也在想是啥节目。 卡尔买完单,大家直奔关外。王查理在前面带路,荣总开车跟在后面。在关口,有辆白色车等在那里,三台车鱼贯而行。周围一片漆黑,远远的一片灯火辉煌处,有一个像皇宫一样的大酒店,璀璨夺目的矗立在荒野之中,这便是此行的目的地——圣苑大酒店。下了车,前面走下来一个戴着眼镜似曾相识的中年男人。“文哥好,”王查理打个招呼。卡尔这才忆起跟文哥打过一回麻将,这人开着一个包装厂,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大家跟着文哥进了包房,包房里的水晶灯照得金碧辉煌,吧台上的酒杯亮银光闪亮,音箱里的音乐令人沉醉。文哥在跟妈咪说着什么,一大排美女盛装走进来,宛如仙女下凡。 王处长眼里放着光,这真让人眼花缭乱,意态神迷。“这不好吧——我们单位……”“没事,放松放松,天天工作,也要休息!”小王处长则有些难为情,笑的有点腼腆,他斜睨着王处长。“又不是犯错误……”卡尔笑着说。王处长也笑起来。 王查理在远远的吧台倒酒,卡尔看他把白色亮晶晶的粉末倒在分酒器中,然后晃动着马丁尼与雪碧的混合物。他扭过头看王处长,一个身材修长的姑娘正靠着他。王查理把酒端过来,今天他算是充当了酒保的角色。文哥则远远的一个人坐着,他并没叫女孩。卡尔想文哥似乎有点客气,过了好一会,有个素淡的女孩进来,陪着文哥。 第86章 上层(8) “第一杯酒,敬远道而来的京都市领导……第二杯祝在坐的帅哥美女身体健康……第三杯在坐的美女要陪你们今晚的老公喝一杯……现在我为大家献上一首《北京的金山上》……好,谢谢大家的掌声,鼓掌的喝一杯……”在王查理的指挥下,气氛渐渐热闹。这地下组织部长名号果不虚传,连保守几十年的王处长也跟美女拉着手,站起来唱歌。已经喝了两瓶洋酒了,摇曳的灯光、酒精以及眼前的温香软玉让所有人沉醉,还有什么比眼前的欢乐更迷人呢!王处长从部队转业兢兢业业在单位干了三十年,早已成了单位的一个组成部分,像大楼的一块砖石,早就没有了原本的自我,如今在酒色的刺激下,他似乎要解放了。“来来来,嗨起来嗨起来——随便跳随便跳,抱着美女就好了!”王查理的声音既像兴奋剂也像粘合剂,大家都沉醉在舞蹈里了——其实真正让众生平等的就是艺术,大家都忘却外表的身份,回到童年时代,是那个贪玩的孩童。 “晚上已经安排好了,就在这边酒店开房……姑娘陪你们聊聊天——小王处长怎么样?”夜深了,卡尔悄悄问王处长。 “没事的……小王处长原来是前市长王宝那条线的,原来还有想法,现在彻底熄火了,我还总顾着他。”王处长说。难怪小王处长温柔和善。 “看来我要请假了,”荣总笑嘻嘻的,“我老婆电视台的,家教严——‘喂,老婆啊,我今晚陪京都王处长打牌啊——’”荣总看上去滑稽可笑,但是他很开心。旁边那姑娘淡眉长脸,身材富态。“你看你女朋友,长得真像蒙娜丽莎!”卡尔一说,大家都笑起来。 卡尔买单,给小费,那妈咪抱着卡尔亲了两口。两台车跟着文哥那台车,来到酒店,卡尔帮文哥开好房,文哥说他的不用。几个人安顿好,文哥就走了。卡尔本来给王查理也开了房,王查理说不用,姑娘他也不要。卡尔说你睡哪里呢,王查理说就在房间挤一挤。卡尔想,他还搂着姑娘呢。王查理说,我去洗手间那边。房间暗下来,卡尔也进入温柔乡……他后来靠在床边,脚忽然踩到软软的东西像是胳膊,还以为那姑娘胳膊露在外面——他开了台灯,好家伙,王查理躺在地毯上,笑嘻嘻的。这家伙不知捣哪门鬼! 第二天早上,那些姑娘来跟卡尔告辞,卡尔一个个付钱,女孩不施铅华,没有昨夜的盛妆,显得质朴羞涩。多好的姑娘,卡尔想着,这没什么没什么,不用谢啊,你们是这个时代的勇敢者,是这个时代美的体现,但是你们要想开点。她们看上去那么温顺,卡尔心里满是怜悯。唉,多好的姑娘。 男人们聚在餐厅吃早饭,一个个都好开心,那是深层欲望释放后的轻松。禁锢人的是体制,是无形的枷锁。小王处长微笑着,很多时候他都是委屈求全,他其实并不愿意争斗,可是现实如此,你得站队,他站错队了,于是这辈子彻底完了,你得夹着尾巴做人,像是下里巴人。王处长老谋深算,尽力护着这同僚,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大家都不容易,出来放松放松,把所有事情做好,他是大同世界的维护者。 他们都很开心,三千世界并不相同。这是开放的特区,活力的特区,人性的特区。这个族群一直被无形的绳索套住,缺少天真自然与坦荡。只有在人性的最深处,伪装失去效力。人不能过自在自为的生活,就是囚徒。 “卡总你这个会安排!”荣总是那种显得精力充沛的那种人,这种人比较自我比较热情。 “你得跟蒙娜丽沙保持热线联络——” “稳定压倒一切!”荣总暧昧的笑着。“下周全国通讯会议,我们是主办方,到时高局长会过来,看他有没有空,你来安排!” “那有什么问题,到时你提前讲。” 说是没什么问题,真正要做好要费很多脑筋。通讯会议在晶宫酒店召开,那是个五星级酒店,大堂挂着“欢迎——莅临”的招牌。卡尔想,全网性的会议竟然由荣总公司赞助,可见这公司的实力,荣总是办公室主任,也算是身担重任。 “周一不行,周一他们有很多应酬,看明天吧。”荣总电话里说。 “行啊,不行明晚在唐宫饭店吃个饭,晚上在放松放松?” “那明天等我电话。” 唐宫饭店就在晶宫酒店旁边,卡尔看了位置,那家饭店海鲜不错。 “你看哪个夜总会好一些呢?”卡尔问“组织部长”,这算是他的强项了。孟尝君鸡鸣狗盗,全因为用人得当。 “‘四季会’可以,妈咪龙姐我熟得很,什么事都搞得定!”王查理拍着胸脯。 第二天,卡尔一直等着荣总电话,他像个猎人一直等着猎物出现,外表平静内心紧张。下午他在唐宫附近转悠,他得保证有包房。荣总电话终于来了,“吃饭就不用了,有人安排——晚上找个地方放松一下就行。上回那地方太远了……” “就在附近,‘四季会’,很近很近。”卡尔把地址告诉荣总,“八点我在包房等你们。” 不吃饭也好,唐宫的饭菜也不便宜。八点多钟,荣总带了高局长王处长过来,同行的还有西部省的一个厅长以及陪他的处长。“我还有事,你把几个领导陪好!”荣总说完就下去了。他确实有事,这么多的领导需要招呼,时代需要他这种全能战士,他出身好,了解这些领导,侍候好这些领导是他义不容辞的任务,也是他的晋身之道。他也需要卡尔这些人,这是他的战友,同一个战壕的同道。他们就像共生在一棵繁茂大树上的藤蔓,互相吸收着阳光雨水及养料。 客气的寒暄之后,两个厅级干部正襟危坐,像是参加市委扩大会议,气氛一时比较尴尬。 第87章 上层(9) 现在连陪侍的姑娘们也坐直了身体,脸上显出圣母一般的表情。坐在高局长旁边那姑娘长得像李嘉欣,长发如瀑,容颜端庄,在这主打性感的欢场有些另类。两位厅长都在跟处长小声交流,卡尔想,这样下去如何“放松”!目的达不到岂不是白花心思。 “啊,今天我们主打革命歌曲,现在我为大家献上歌曲《闪闪的红星》,有请高局长主唱!”王查理拿着话筒,开始主持。 “小小竹排浪中流,巍巍青山两岸走……”王查理唱了两句,高局长一下来了兴致,高音一起,卡尔马上鼓掌,那些姑娘们也开始鼓掌。高局长的声音一下亢奋起来,他似乎回到了那个革命激情的年代。大家开始喝酒。酒精像催化剂,软化人们的边界,气氛热烈起来。 “这首《让我们荡起双桨》献给大家!希望大家都站起来——好,每个美女都牵着你们男朋友的手——好,很好,让我们荡起双桨……”这王查理绘声绘色。姑娘们都站起来,大家互相手挽手,一起跟着王查理唱《让我们荡起双桨》。ktv屏幕上两个年轻的情侣在湖上公园泛舟,两人都穿着中山装,岸边垂柳依依。逝去的理想时代,都是美好的时代,两个厅长沉浸在青春回忆之中。 十一点钟,王处长悄然跟卡尔说,他们要回去休息,有人来接。 “那丫头怎么办?局长有点喜欢!” “这样,你等下送过去,就说陪他聊聊天……” “感谢你们,谢谢老板,今晚很开心,欢迎到京都做客!”高局长站起来,跟每个人握手,脸上神采奕奕。 “谢谢!欢迎到西都做客!”西部省厅也跟卡尔握手,眼睛泛着光芒。 卡尔送完客,回到包房。王查理正在跟妈咪龙姐喝酒,一边跟旁边的姑娘摇色盅。龙姐把那姑娘叫过来,姑娘点点头。卡尔想,钱是好东西。 卡尔在电梯里把钱给那姑娘,“要懂规矩——”他说。那姑娘很正经的点头。不得不说这姑娘长得俊,亭亭玉立,衣着干净简洁,卡尔竟然没有想法,这很奇怪,难道是压力么?应该不是。也许有的人就是干净。楼下时他给局长打过电话。“不用不用,太客气了!”说完局长就挂了电话。局长说他喜欢特区这地方,开放开明。 卡尔敲了敲门,局长露出脑袋。“啊,不用不用——”卡尔有些紧张,局长摆着手,另一只手往里拿,看着卡尔。“啊,不用管不用管,聊完就好了……”门一下关上了。卡尔进了电梯,一下空落落的,虚无包裹着他,这是很奇怪的感觉。也许是累了。 他又回到包房,王查理还在喝酒,几个美女围着他,这人好兴奋。卡尔觉得虚弱得很,他数了一沓钱给王查理,“等下你买单,我先走了,累得很。”他知道王查理还要玩,还早得很,人追求的最终是什么呢?也许就是麻木,忘我。 他走下来,下面就是当年的住地,有过很多欢乐的地方,他很久不到这边的城中村了。他想到那个梦魂牵绕的阿梅,为何让他如此挂念?他自己也想不明白。阿梅那种淡漠的神态,自然的深情也许就是本能,世上再没有比真的东西更让人珍惜了,美人在骨不在相。还有那个阿静,天生尤物,可是当她发火时他却无言以对,“在你眼里我就值那么点钱!”“你要是把我带出来,我今生今世感谢你!”他有心也无力。还有那三个被迫的老乡,现在也不知何方,这世界的真相究竟在哪里?他想到小敏,有时候他只是在最后时刻想到她,那似乎是一个堡垒,他不想触碰,可是她也不能独自安好,那个开车的男人,被她用啤酒瓶开瓢的男人,树欲静而风不止,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包括他自己。 他在城中村晃来荡去,物是人非,这世界永远变动不居。美女一茌一茌,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这世界永远不缺少美,可是没有永恒!他在每一个地方停留,寻找着新奇可心的地方。他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充满着稚气。“开心果,帮我拿瓶水。”有个姑娘大声说。那个叫开心果的女孩跑出去,卡尔坐在那里等着。开心果来了,短头发,穿着也可爱,她不会是那种人。“那你跟我上去!”那姑娘在前面走,卡尔多开心啊,那姑娘还是童音,嗲嗲的。 “你叫什么?” “就是开心果啰,她们都这么叫,说我就是这么开心!”这姑娘心无城府,这是天性。真美!卡尔心里赞叹,他就是醉心于这种时刻,天生自然,无拘无束。他们俩都是本能——没有比这更美的事了! 唉,有时候他真想留下这个时刻,让这时光永恒。或者就死在这时刻,让我死在这里吧,这就是艺术的顶点——顶点就是献身,就是宗教,是基督的最高理想。 可是时光无情。那么就两无挂碍吧,快乐的时刻那么不值得,春宵一刻值千金,可是它会消逝,因此不值得。 卡尔醉意蹒跚,在街上乱走,打车归去,一切终究寂寂。 第二天醒来,已是正午,昨夜好似一场梦!“你昨天几点回去的?”他给王查理电话。 “别说了,昨天糗大了——我喝醉了,出了大洋相——你走了,我看还有这么多美女,叫了阿文过来玩,后来阿文也走了,我把小费分给美女,只留了一直陪我那个美女,” “那美女一直陪我喝酒,我就不信喝不过她!剩了一瓶半洋酒,我说就不兑了,就这么喝!没想那美女说,没问题,” “后来龙姐来了,要我走,说下班了,说了几遍,搞得我火冒三丈——我说你算个什么东西,这地方我说了算,我今天就是要开心,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龙姐说,下班了,这是规矩——我说你再说我一脚把你踹出去——” 第88章 上层(10) 龙姐也是火不打一处来,早都下班了,大家都有事,虽然是朋友,大家都要个面子,她走到桌子前,“王总,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你也有点过份,要喝改天再喝!”龙姐跟服务生说,“关灯下班!”王查理正跟那姑娘喝得难分难解——他不相信喝不到这丫头,这丫头看上去古灵精怪,也很有趣。王查理一口气上来了,他看见服务生去关灯,两条无明业火直冲头顶——你说你一个妈咪这么不听话,他一下站起来,直接一脚蹬在龙姐屁股上,龙姐猝不及防,在地上滚了几滚,飞到门口。 “我一脚把她踢飞了几米远,龙姐很不高兴,说你等着,我马上叫保安上来!我还怕她!我说你去叫,我要是怕了我跟你姓!十几个保安上来站队,我说你们谁敢动一下,动一下试试——没一个敢动!” “结果还是他们灰溜溜下去了——不得了,你们开门做生意还不得有人罩。不过那丫头实在能喝,后面还有一瓶半洋酒,我俩一人一杯,那丫头走了。我走到门口,突然走不动了,倒在那里,人倒是清醒——人丢大了,早晨时我老婆来把我背回来……” 这真是个二货,卡尔想,虽然业务做得好,也得有的节制。 “睡到现在才醒,”王查理说,“过我这里吃个饭。” 卡尔坐车过来,王查理两口子在湛江饭店等他。饭店门口写着“天下第一鸡”的牌子——这一太牛气了。不过这店里白切鸡确实做得好,滑嫩爽口。 “唉,我说你们男人在那地方喝那么多酒干什么——我都根本拖不动他!”阿华说。一早上的,弄得她很辛苦。 “那还不是有美女陪!”王查理笑着说。 “啊,还有美女陪你们,她们为什么陪你们!”阿华有点不解。 “陪我们喝酒啰,是卡总客户。那洋酒贵得很,不喝多可惜!” “那她们还喝你们酒?” “还要给她们小费的,五百起步。” “咹——喝你们的还给她们这么多小费!”阿华失声叫起来。 “你是不是说你也想去呀!” “是呀,这么好的事谁不想去!”阿华不假思索的说。王查理摇摇头,无可奈何的笑着。他想到他这么高深的人找了这么一个脑瓜子简单的人。现在他每天要安排她上班的具体细节,怎么去跑单,怎么应付客户,怎么应付经理,怎么处理每日报表,怎么报价,怎么谈单。这让他在她面前有了巨大的心理优势,本来他就是个相当自负的人——他基本上也没有碰到让他服气的人,于是在他的潜底意识里,他就是天赋异禀。 “那个老大老是要我跟他去做事,说给我多少钱——我想你不就是有点钱,我哪可能给你去做!”王查理斜着眼睛,哼着鼻子说。卡尔认为能力王查理是有的,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就是说缺少自控能力。这人赌性太强了,闲暇时间总是在赌,不输光不下桌子——最要命的是他认为自己赌技超过别人。在卡尔看来,天赋这东西是有的,你只能充分发挥自己的天赋而尽量补短自己的缺陷。另外也得分清主业与副业,善行与恶习,恶习不可能长远,个人与国家都是如此。王查理看不清自己——看清了也改不了。“下回再赌真的是要剁手!”他又笑着说。另外一点,王查理喜欢追求感官上的刺激,譬如追龙索k,卡尔认为这可能也是某种天赋,或者是体质上的东西。他就对这东没什么兴趣,就好像他对同事们玩的电脑游戏cs或者打打杀杀没有兴趣,但是他喜欢传统的围棋象棋,有时在电脑前一坐大半天。对那些刺激感官的毒品,也许是天性的恐惧与排斥,他看到他们用鼻子追龙、用吸管索粉就觉得不舒服。有时王查理把粉倒在酒里,他喝了也没什么异样。 “这些都是软性毒品,没什么危害性。”王查理若无其事的说,“上回一个朋友刚退伍回来,看我们一群人围在一起,这家伙一拳头打过来,说你们在干什么!搞得大家都笑起来,说这个也没事的。后来他试了一下,这个没什么!” 卡尔想没什么干嘛要吸它,当然他明白不了这个东西就是有什么好处。但是他喜欢跟王查理一起玩,王查理乐感不错,酒吧里有炸裂震撼的音乐,卡尔喜欢这个,尽管周边是不停摇头晃脑的男男女女——基本上停不下来,这让卡尔佩服不已。这也许就是那个东西的魅力。 王查理出去嗨,总是叫卡尔,那帮人看着卡尔也很亲切,但又很另类。王查理总在说,公认你是这条街最有素质的人!卡尔感到迷惑不解,他不认为什么有素质没素质。大千世界,各有各的经历,先天及后天的环境,只要不违法犯罪,就无可厚非。人不存在先天的优越感,只有无知才让人不平等。他之所以喜欢声色犬马是因为本性,他与这尘世没有倏离,他是其中的一分子。 另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则是因为现实生活中的无力感。原本卡尔认为理想的生活,精神必须纯洁崇高,行为必须正派向上——历史上的人物大多如此。后来卡尔发现历史大多一派胡言,或者是后人扭曲的实用主义的历史。譬如儒家,原本只是俗世的一套生活哲理,还上升不到哲学上的思辨范畴,最后经过董仲舒朱熹等人的神圣化,最终成了封建社会的最高礼教,这就是虚伪——这虚伪的本质就是等级、尊卑,而没有平等及世俗!而这些礼教依然存在于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人人身上的枷锁,人人都想出人头地,进而为所欲为,凌驾于他人。 这种思想上的变化史其实也是卡尔理想的消亡史。所谓“达则兼济天下贫则独善其身”只不过是虚伪的安慰。这世界只有普世的生活,是生存基础上的普通生活,这应该是所有人的原则。 第89章 上层(11) 生活分为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前者属于世俗,后者属于灵魂。两者在生活中的分量不同,每个人的偏重也不一样。在卡尔看来,王查理就属于偏重物质的这一种。这人基本闲不住,停不下来,总要找点事来抚慰躁动不安的神经。“没事在楼下按摩店按摩,看见美女都想,总是按捺不住——”王查理从不掩饰自己的勃勃欲望,“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回坐公交车到郊外去玩,车上人太多了,大家都挤来挤去。刚好我前面是个女人,那时春夏之交,风和日丽,穿得又少,先还没什么,后来又上了一波人,一下把我跟她挤在一起,正好我前面顶住她圆滚滚的屁股,车一开还是挤来挤去,我那东西一下直起来,顶在那里——你不知道有多尴尬,我脸都红了,脖子上都是汗。那女人也觉察了,脸也红,但是没办法。后来我稀里糊涂的挤下车,发现那女人就在前面,”卡尔支着耳朵听,人类对他人的隐私有种不可遏制的好奇,尤其他这种循规蹈纪的人来说。 “那里郊外有一大片荒野,长满了青草,四下无人,我俩就抱在一起了……那时我才十六七岁,相当无知。那时又没手机,也没有留个电话什么的。”卡尔听王查理讲故事,就像听天书。 “可能我这方面欲望特别强烈。有一回在衡洲住宾馆,有个年轻女服务员来收房间,我一冲动就把她抱住了——”卡尔吓了一跳——“那姑娘拚命挣扎……你想她哪里有我力气大,完了她也没说什么,我还以为她要告我!” “你这家伙,还是个强奸犯!”卡尔笑起来。 王查理鼻子哼了一下,“你还不知道,晚上她又来了……”卡尔忍不住笑起来。 罗素所言,须知参差多态方为世界之本。希腊人说,我们是好奇的民族。商之盘铭,其命维新。王查理这人确实满足了卡尔猎奇的心理,现实中活生生的人物,比所有的故事都精彩。他想到尼采所说的“冲创意志”,大概就是王查理这样的原始冲动,而王查理也很有那么一点“强人”的味道,当然尼采所言“超人”相当完美,是理想化的人格,王查理算是比较接近。王查理身上的那种力量,正是卡尔所欠缺的。有时候卡尔便想到“教化”这个概念,从弗洛伊德学说来看,文化是对野蛮的掩饰,是对人性的扭曲。原始人或者野生动物充满了暴力,力量就是权力是王道是生存之本,发展到一定阶段出现私有财产,出现等级差别,于是原始人说这样不行了,要讲原则讲规矩,于是文明就出现了。财富地位是力量的基础征象,饰品仪表是力量的外在。王查理算是原始力量感比较充足的人了。 卡尔发现物质生活多于精神生活的人,精力比较充沛,总是好动不好静。这些是先天还是后天,可能两方面都有。过了几天,王查理电话来了,“走,到“豪门”去玩,阿文在那里等!”“豪门”是家夜总会。“啥事呀,阿文有啥事?”“没啥事,你不知道文哥发财了,每天在夜总会——就是要兄弟们去捧场!”卡尔想到沉默寡言的文哥,开着几个厂,钱是有一些,发财了又是怎么回事——卡尔的好奇心被勾起来。 “以前有个加拿大华人留学生,开发了一个项目,叫什么汽车防盗报警器——就是你去偷那个车,一碰它就会报警,”王查理说,“但是他没有钱投,阿文就投了二百万,买了他专了,好几年了,今年高交会卖了八百万美金,是美金!”两人打车到了豪门。包房音乐震天,里面坐了四五个美女。卡尔先没看见文哥,后来看见沙发顶上躺了一个人——这人不是躺在沙发上,而是躺到沙发靠背顶上,这姿势怪异,并且似乎睡着了,而且好像是在这待了好久,卡尔这也是开了眼界,这人就是文哥——沉默寡言面无表情不苟言笑的文哥。那些姑娘们都坐在那不动,有些茫茫然,看来也不是卡尔一个人不理解,姑娘们也坐了一晚了,文哥睡着了,似乎有群龙无首的感觉。 音箱震天,不知文哥是真睡还是假睡,但是卡尔就没见文哥动一下。这玩得什么劲,卡尔想。王查理叫不用动文哥,他两人在那唱歌,跟姑娘们喝酒,玩骰子,一下到了一二点钟,该散场了,文哥还没动。 “算了,我把单买了,文哥总在喊我。”王查理说,他不想叫醒文哥。 “你傻屌啊,老大叫你过来捧场,你买啥单,不是傻——”卡尔说,这也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王查理掏出一沓钱来,叫了妈咪来买单,然后一个个给姑娘们小费。这时文哥似乎醒了,他在顶子上翻了个身,滚落在沙发上,他抓起一个小黑包,在里面摸了一下——卡尔想是干啥呢,紧接着文哥手一挥——这力量有点大,一大叠新崭崭的红色老人头纸币撒向空中,像天女散花般在房间飘落。卡尔一瞬间的感觉是愣住了,然后有些开心,这么多钱啦!他想了一下之后没动,那些姑娘们之前想法大概跟他差不多,有的姑娘在弯腰,有的没动,愣在那里,这太不寻常了,她们没见过,不知怎么办。 “你看你这下傻逼了吧。”卡尔说。这王查理有时不知脑子怎么想。王查理沉默了,嘴里喃喃着不知说什么。 “都不要动!把灯打开,给我把钱捡起来!”王查理忽然大声说。灯开了,房间一下亮堂堂的,好像一下回到光明世界。姑娘们端坐着,这时开始捡钱,她们把沙发拉开,把散落的钱捡出来。卡尔忽然觉得姑娘们都好美,在灯光下显出端庄的神态。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卡尔想。钱一张不少的回到王查理手里,王查理把钱放回到那个包里,两人转身出去。 文哥扔钱之后就再没动了,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估计是睡着了——因为一般人都不可能那样。卡尔想,这人要不是一个神,就是一个神经! 第90章 上层(12) 俗话说物质的尽头是精神,文哥在物质方面已然充盈,但是却看不到精神。他已在夜总会睡了好多天了。他现在有很多钱了,他也不再需要奋斗,有人之所以不停奋斗是因为没有安全感,或者是什么理想,这个他是没有的,因此他感觉现在非常无聊,无趣而空虚,他是个简单质朴的人,开工厂好多年,兢兢业业把手头的事做好——只要自己做得到就不声不响去做,也并没想到做多大,但他就是做大了,他无意中也帮了很多人,就这样他走到了现在,却忽然非常失落,甚至有些失望。他现在已没有了目标,成天无所事事,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他到夜总会去唱歌喝酒听音乐,渐渐的就醉了睡着了,醒了就吃点东西,他觉得这样很好,有酒有音乐有女孩聊天,他把那包房包下来包了好几天,他不在乎这点钱,开心就好。他叫王查理这些兄弟来玩,喝酒开心一下,没想到这家伙为了可怜的自尊跑去买个单,他心里自是不舒服了,不过他很快就忘了这件事,他原本是来寻开心,就不想违背了这目标,大不了以后多帮帮他。 有人说特区是文化沙漠,卡尔认为确实如此。他想到以前英语角认识的卢生,“每天起床都不知道干什么,保姆端过来的面包也不想吃——”卡尔看着卢生的脸,苍白而无趣,确实相由心生。同样跟文哥在一起,也没什么话说。卢生读了两个名校,做的是高大上的软件开发正派有修养,连老婆也不想找,只是在英语角西餐厅寻找安慰;文哥则是一直做实业,三教九流社会底层无所不有,最后到ktv包房寻找归宿,这都是文化沙漠导致的结果,也是整个民族精神贫乏的征象。其实这个群体是广大的,譬如拆迁户,城中村几千万资产年分红几百万的那些人,有些村长动辄几十栋的出租屋,村民少的一幢两幢,多的十几幢。以前华信公司租的农民房,那个村长有四十七栋房产,他家公子喜欢听碟,到hk买碟一次都是七千张,卡尔也喜欢听cd,一次买一张还想半天。听碟倒还算不错的爱好,有些拆迁户富二代无可刺激,很多陷入黄赌毒中,无可自拔成为社会残渣。财富是一把双刃剑,你控制不了它它就会控制你,它也是欲望无限膨胀的基础。 十几年前,正值经济开放,卡尔在大学与同学们讨论经济建设与文化建设的关系,有人认为经济建设的同时要搞好文化建设,否则将至道德沦丧;有人认为先搞经济再建文化建设也不迟,只要有法制保障即可,毕业仓禀实而知礼节。在卡尔看来,经济本身也会形成一种文化,这里面的主导其实是政治。最好的办法,用达尔文生物主义观点衍伸,就是让它自然演化。英美就是演化的产物,尤其是美国则更是演化的结果;作为另一派的以德法为主的欧洲经济体系,则更像是归纳占比多的结果。前者小政府大市场,大多私营企业,后者政府干预更多,有一些大的国企。特区经济偏美国的成分多一些,更多的是“自我特色”。 至于文化,美国则是形成以基督教文化为主导世俗文化繁荣昌盛乃至引导世界的局面,推崇的是个体至上的自由主义,只要有市场不违法则可盛行开化,其实即文化演化。英伦则有显保守的绅士交明,即更重的内涵及高度符号化,作为大陆代表的法国与德国,法国则更具浪漫与革命传统,德国则以严谨理性着称。 作为短暂兴起的特区乃至更广阔的区域,几千年来的乡土文明在近世或外力或内力的冲击下显得破烂不堪。既无法国大革命的血腥洗礼——思想乃至肉体,亦无英伦温和敦厚的和平交替,更多的是像暴风骤雨中的破碎飘摇、东倒西歪,口号式的自我意淫,最终传统既失,现代徒有其表…… 卡尔有时候想,像卢生文哥这样的人会走向何方?后来卡尔有次与文哥一起吃饭,与文哥一起的是个端庄美丽高挑的女人,王查理隐隐约约说文哥离婚了,这个是新老婆,这大概就是特区所言“升官发财换老婆”的理想状态,也是这个时代“郎财女貌”的最佳组合。 说起“文化沙漠”,其实并不是针对卢生文哥这样的有产者,文化是所有人的概念,文明或许有所特指。对于像卡尔王查理乃至武英杰而言,一方面要为争取基本的生存资料而挣扎,另一方面也要经受精神匮乏的折磨。原本卡尔认为自己精神充盈,有足够的智慧对抗寂寞空虚,然而那只是他自己认为的,仅仅只是主观意志。首先,为了在残酷的市场生存,都要耗掉他大部分的精力。现在业务员是解散了,但是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不少。“天上仙境”曾是特区一家顶级会所,风光一时无俩,后来破产倒闭,所谓铁打的营盘,这个地方一直经营会所,后来重新装修,一个装修老板找到武英杰,准备接手装修,前提是要垫资,“你们这边前期投入两万,我接下来后家具我保证给你们做!”那个小个子长得像小孩子似的装修佬说。武英杰犹豫不决。 “这个你放心,要是接不下来我保证一分不少还给你们!”小个子斩钉截铁的说,“我们四川人说过的话,就是一坨屎也要把它吃下去。” 卡尔看着那个像锤子一样的人,跟武英杰说可以,他想二万可以搏一个机会,武英杰同意了——后来卡尔了解到这是从他女儿那边周转的一部分钱。 现在几个月过去了,卡尔了解到小个子没接到装修,电话武英杰,两人把小个子约过来,还好这人来了。 “不好意思,今天给不了你们——这星期一定到位!今天这饭我请了,表达一下歉意!”小个子说。卡尔了解到这人在那项目上也付出不少,奈何天不遂人愿! 第91章 上层(13) 过了两天,那笔款打过来了,小个子也算没有食言。像这样乱七八糟的事,每天都有。伍英杰带的业务员小余,有个项目很难收款,伍英杰又总是克扣积压业务员工资及提成。后来那笔款被业务员私自收了,武英杰很生气,两人互不信任,小余电话也不接了,但是也有点害怕,打电话给卡尔,而武英杰也打电话来说这事。 “首先,这笔钱你得拿到公司来,否则你就是私吞公款,你是违法了;其次你的提成问题,武总不给就是他的问题,但这是公司内部制度,可以起诉解决,至于工资,可以到劳动局投诉。”卡尔跟小余说。小余又问他能不能保证。卡尔说,他不能保证,他只能尽量保证双方利益。小余是有点害怕,最后钱到了公司,武英杰也把提成算给小余。 卡尔成天就是处理这些事,然后就是那些小生意:银地置地各个售楼部,装修公司的小项目,小公司的几张桌椅等等——他要跟经办人沟通,款式颜色价格,要跟工厂沟通,下单发货联系司机,还有天晴下雨路上堵车最后是收款付款转帐支票等一系列事物,都要他操心。这么小的贸易公司,也不可能有专职人员。偶有空闲也有应酬,吃饭喝酒打牌,这一切都让生活零乱不堪…… 于是真正的精神生活便被挤到某个角落。大学时代卡尔以为上班了是做伟大的事业,闲暇是诗酒与远方是高雅情操是浪漫爱情,是士大夫生涯,是浪漫小说中的主人公,现在才明白那是小说看多了——可见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有多么害人!现实的生活是万事如牛毛,是鸡零狗碎,是身心俱疲;现实中的爱情就是一桩买卖。真正的生活只是在想象之中。在现实的惯性下,精神生活卑微苟且,宛如乞丐,唯求施舍。有时他也会找一本书来读,可是心猿意马,又不知所云,再者又不能产生经济效力——一切的原则在于利益,利益让人异化为奴。 这是大的时代精神,犹如滚滚洪流而将个人精神淹没。卡尔曾经非常崇尚黑格尔康德等哲学大佬——能完成精神之路,又生活于人群之中。但真正考究起来,他们必然也处于某个环境某个群体,是站在他人肩膀的历史传承。“在古代中国我知道有一个人是自由的,在古希腊一部分人是自由的,而在日尔曼世界,我知道所有人是自由的!”黑格尔这么说是站在西欧思想人文解放狂飙突进的时代,说起来毫不费力,但是对于一个几千年没有思想解放的族群,循序渐进何其悠远亦无可能。卡尔想到民国诸贤声嘶力竭也好,呕心沥血也好,滔海赴死也好,引刀成仁也罢,也抵不过千万愚民之僵化,各种运动思潮破坏之荒谬…… 精神不自由的地方,大概只有物质上的苟且。一个族群没有一批仰望星空的人,大概也只能产生以利益为原则的精致利己者,最终只是人性倾轧及扭曲异化。卡尔只觉得精神之路令人窒息。 有时他也想着普罗大众是否也有精神?应该也是有的——只是没有独立自主的精神而已。王查理房间里贴了一张普世慈航的观音像,也许就是他的内心精神。 “我妈妈信观音,”王查理脸上现出慈祥,“我父亲脾气暴躁,从小不知挨了多少打——往死里打的那种。我从小的理想就是那天能把我父亲打一顿!” 对比之下武英杰的精神生活则丰富得多,他现在加入唱诗班,有时也讲道,卡尔不知道他是不是神父——他不太明白这是一个职业还是只是一个称谓,一个天父的代理人。现在武英杰家里聚会总是一帮基督徒,一大桌子人,饭前武英杰开始祈祷:我天上的父——一大群人低着头,只有卡尔伸着脑袋东张西望,连桌子上的菜都在默默的祈祷,让卡尔觉得异样。祈祷完了,大家开始热闹起来,开始问心无愧的享用菜品。聚餐时武英杰总喜欢叫卡尔,卡尔也总是如此。信教的人三教九流,看上去好多目不识丁的村妇村夫,那些人表情迟滞,圣光普照每一个子民。 卡尔常在想武英杰在教会的活动是否有利益关系,俗话说无利不起早,如是仅仅的精神皈依,不应如此繁杂。后来他了解到那仓库租的“兄弟姊妹”的,酒的销售活动也有姊妹的参与。 一次卡尔跟几个朋友进行商务活动,一个朋友要几箱酒,卡尔让武英杰送过来,武英杰不熟路,卡尔出来接,武英杰还着开着那台老奇瑞,副座上坐着一个半老徐娘的中年女人,武英杰说是“姊妹”。车后面还塞了几张换货的家具,后备箱是酒。武英杰手里拿着一瓶啤酒,边开边喝,天有点热。“你这怎么开车还喝?”“没事,啤酒没事——都喝了两瓶了!”武英杰毫不在意,让人叹服。有人认为不可能的事,有人就认为正常——也有人有一种谜一般的自信与自为。 这次活动是在一个庄园会所,武英杰卖了几箱酒,晚上ktv唱歌喝酒到一二点,武英杰与那女人形同情侣直到第二天才离开。 卡尔看武英杰母亲一个月之后,老太太驾鹤西去,终究未能回东北老家,教会为老太太举行了庄重的弥撒,卡尔在京都出差不能参加。后来卡尔听说武英杰离婚了,再后来又听说他再婚,对象也不是上回那女人,而是另外一个“姊妹”,武英杰彻底放飞了自我,听说他经常出差,到处传道,后来又走出国门,去了hk,日本,韩国传道,还去了以色列……真正是心有多远,世界就有多大。圣光照耀的地方,就是天堂。 有时候卡尔认为这精神生活,其实也跟信仰差不多,譬如你信仰宗教或者信仰科学其实本质是一样的。精神不管如何贫乏还是丰盛,它也是指导物质行为的一盏灯。 第92章 上层(14) 再一次到京都市,王处长安排了司机到机场接他,到了单位,王处长带他到高局长办公室,局长坐在桌子后面,旁边沙发上有两个客人。 “欢迎南方来的客人,”高局长手掌伸到额头上,“我有点忙,这样,王处长你这两天安排下,就按客户的标准——” 卡尔跟着王处长,到齐局长那边拿个招呼。王处长说,“高局长说按客户的标准——”齐局长嘴里嘟弄着什么。然后王处长带着卡尔到同一栋楼的宾馆开房。 “房我给你先开两天,你先休息,地下一楼有我们食堂,这几天你报下房号签字就好——这两天我忙完来找你!” 躺在宾馆里,卡尔想总算享受了一下国家福利。他调着遥控器,电视里是一片哭天喊地的宫斗剧,他换了个台,几个女流正在打鬼子,继续换台,几个黑衣蒙眼的人正在空中翻飞,有个台在放《丑女无敌》,他看了会,调到体育台,男女花样滑冰行云流水,音乐绚烂,勾起他往日回忆……人生如此无情,他躺在这陌生地域,身不知何处。 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充满了无聊与空虚,就像中国画里的空白,也算是“无用之用”。中午,卡尔到下面负一楼食堂,报房间号,打快餐,吃完继续卧床。下午下班时间,卡尔听到敲门声,王处长来了。 “晚上请你吃个便饭!”王处长开个小小的飞度,去吃什么羊蝎子——卡尔第一次听说这种南方少有的菜,味道不错。王处长并不喝酒,也许是开车,也许是稳重,卡尔也只喝了一瓶。 “不好意思,周一我们总是很忙,不要紧,这两天咱们找点乐子!”王处长说话做事总是慢悠悠的。“哦,我得先打个电话,看看西娜在不在……得让你好好玩玩!” “嗯,特区过来的老板——成啊,那你再带一个,好,那就明天!” 第二天上午,卡尔到办公室,跟王处长讨论方案。 “咱们程序得走,我得先砍你一刀,得先降个三万,四十二万减三万……”王处长轻飘飘的说。三张升降会议桌,一张十万报价,成本一张一万多点应该可以,加成本二千一张不到的控制台二十张,总预算成本应该在十万以内,然后就是费用了…… “别降太多就好……还要齐局审?那不又得砍一刀?” “没事,她听高局的。” “她不是主管副局长……” “都得听高局的……副局长都是几个女的,她们中午都陪高局打牌,打双升,个个都想跟高局长做对家!”卡尔想,那里都需要世俗的娱乐。 “说不好听,他要她们脱裤子,她们都一个比一个脱得快——还巴不得脱呢。”卡尔想这话说得老到,这不像是个笑话。 两人到齐局办公室,两人把方案给齐局审。瘦小利落的老太太专业而精细,“是个厉害人!”卡尔想。但是她没谈价格。 “高局满意吧?”齐局小声问王处长。 “这都是南方通讯老总的朋友——”王处长提的那个老板,卡尔也不知道。 “那行!你看看高局那边吧,我没问题了。” 下午,卡尔继续卧床。 下班时分,王处长上来。“走,咱们早点过去,免得堵车。” “西娜原本在苏州跳舞,她是领班,后来到了京都……现在她们那的生意好像不太好。”路上,王处长聊着,看来跟西娜很熟,是个俄罗斯姑娘。 到了那个做羊肉的餐厅,王处长停了车。老远两个外国女孩站在那里,金发碧眼很是扎眼,一高一矮,矮一点的便是西娜,用王查理形容美女的话是“天使面孔魔鬼身材”,西娜长得像个精致的洋娃娃,另一个高大健硕,有一头闪亮的金色头发。卡尔只觉得呼吸紧张,这难道就是高局跟王处长说的“这两天你招呼一下”?卡尔第一次有不知所措的压迫感,这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看到王处长毫不在乎的神情,他竭力让自己放松下来。那两个姑娘走在身边确乎异样——卡尔内心原始的自卑与渺小感觉不断涌上来,而他向来认为自己有足够的智慧与自信……她俩也不会讲英语,她俩讲着叽哩呱啦的家乡话,跟王处长用磕磕巴巴的汉语,卡尔成了哑巴,想说又说不出,真正体会“柳条串鱼箭穿雁口”之感。海德格尔所言“语言是存在之家”也许就是这意思,卡尔感觉到“不存在”,又感受到真实的存在。路人并不怎么看他们,这让卡尔有些放松。 餐厅有一个阔大的厅堂,摆满了桌子,一派喧闹。两个姑娘兴致勃勃地点着羊肉串、烧烤,但是她们吃得很少,酒也没怎么喝,大家喝一点啤酒。 “待会到家里喝,”王处长慢悠悠地说。王处长给卡尔的印象就像个老古董,啥场面都见过,都能应付阙如,像个老行家。当个宫廷管家没问题。卡尔想。“这卡总是南方特区的老板……”西娜好像想到什么人,跟王处长打听,“他好久不见了……” 饭终于吃完,卡尔还饿着肚子,不过总算吃完了。他们去超市买酒,卡尔总有种不伦不类的感觉,调整着自己的无所适从,不过他现在有足够的心理能量应付了,人生就是如此。那个西娜,黑得有点紫的眸子有些忧伤……这是种天生的情绪,旁边大个姑娘则没心没肺的笑着,蓝色的眼睛让人放松。他们来到一个小区,这小区陈旧安静,好像诉说着建国以来的历史。四周阴暗静谧,略有灯光,走廊灯光昏黄,宛如梦游,就像幼年的某个时刻,陌生而又熟悉。人生就是如此,如梦又如幻。 房间也很破旧,客舍如寄之感。卡尔隐约判断这种姑娘都是高端会所,应该收入不菲,也许她们无所谓临时住地,反正都是他乡,对她们而言,比卡尔更多了“异国”! 第93章 上层(15) 进了西娜房间,陈设比较简陋,只有墙上贴的几张明星海报比较惊艳,卡尔细看才发现那就是西娜,有一种美貌属于天赋。西娜开了音响,浪漫柔情的乐声飘扬在空中。 “亲爱的,你慢慢飞……”西娜闻歌起舞,在房里转起来,后来又光脚站在床上跳舞,停不下来。卡尔觉得平日庸俗满大街的歌曲,现在有一种特别的味道,看来环境不同,感觉也不一样。 他们在房间喝了一会酒,卡尔并没有强烈的欲望,反而有某种凄凉与忧愁,像是没有节奏的荒诞,当然他没有初始的紧张。是的,就是荒诞,他这么想着。 那个金发绿眼的姑娘走出去,王处长示意卡尔去陪她。 “要不要……”卡尔问王处长,王处长问西娜,西娜有些茫然。“她说不用——你随意好了!” 卡尔走出来,他有些拿不准。那姑娘在床边坐着,绿色眼睛看着他,有点调皮的笑着,于是他有了信心,拿起那只胖胖的手,放在自己手里。陌生而熟悉的感觉,他喜欢那种天真,小姑娘的天真、喜悦。这就是原始的快乐,人生原本如此。 那姑娘跟西娜叽哩呱啦说着什么,看上去很开心。他们逗留了很久,这王处长还有一些想法——他总是有些想法,好像前半生白活了似的,但他又是个随和的人,随遇而安的人。 第二天,两人又在一起吃饭。“昨天回去好晚,大半夜的,路边忽然一个老头窜出来,赶紧刹车,把他给带一下,折腾好一会儿!”王处长脸上有疲倦的神色,到晚上,这人又来劲儿了,“走,咱到那个酒吧去玩,还有脱衣舞!”卡尔想,这人大概是上瘾了。“哎,上回在特区太好玩了!”王处长这么感叹,但是那种感觉就找不到了——“是不是特开心,特快活——”卡尔想了想说,“酒里加了点东西……”那王处长吃了一惊,可他当时没觉得,卡尔也没觉得有什么。 “人就是应该快快活活的,”王处长说,“其实男人跟女人都一样,所以我老跟他们说,既然男人能在外面玩,那女人玩玩也正常。只是你得玩得好,玩得开心呀,别把气氛带到家里来!大家都开开心心多好!”卡尔想这话说得没错,人就是该开开心心,可是他没结过婚,理解不了那种感觉。他想自己应该是自私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王处长算是开放的,当然这与物质条件社会环境是分不开的。要是没有那个条件,没有时代环境——譬如父辈那个年代呢,答案应该非常凄惨,不过如果大家都是那样,兴许都不觉得。卡尔只不过从自己的视觉出发,从他人角度,没有经历自然不会有认知,只是从天性而言,人会非常抑。 纵观历史,作为一个普通人娶个老婆生个孩子是非常不容易的事儿。从历朝历代制订法律鼓励生育,早龄婚配的政策,又屡屡放宫女到民间,强迫鳏寡孤独结合,说明成家不易。这也只不过上层要获得可以役使的人力财赋。即使在革命时期的圣地,男女比例一比九,普通士兵别说婚育,异性都难得一见。士兵如此,上层也难,因此从上海等地来的朝圣女青年宛如珍宝,舞蹈班应运而生,美曰新生活,成了领导阶级“自由婚配”的最好方式。动物只有强者才有性自由,人类也是如此。 王处长这观念难能可贵,是时代的巨大进步,不过在曾经摇晃运动的时代,自由并没有完全的保障。于是,王处长总要给家里打个电话,“这几天我得陪陪特区来的卡总,我跟他讲了过段时间给我们打个柜子!”这处长确实处于新旧交替的时代,卡尔说打什么柜子,到时叫工厂做一个给你发过来。那边的媳妇儿看来老派温醇。 卡尔跟着王处长,去那个“跟得上形式”的酒吧,门脸像个老供销社,厚厚的门帘一打开,热浪与喧嚣扑面而来。通道围着欢乐的人群,有个性感女郎正拉着椅子跳舞,看见新鲜的卡尔,邀请他坐在椅子上,人群哄闹,这种场合特区亦有,不知谁抄谁。卡尔装模作样,配合演出。 大堂表演节目,唱歌跳舞,这算是没有特色的普通酒吧。在特区各有分类:运动型交友型歌舞型……男欢女爱同志各有分工,主打特色分明,针对细分市场。 卡尔就这么昏昏糊糊过了几天,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目的是合同,奈何大家都不急,时日渐长他不得不催,最后连齐局都坐不住了,“高局长是啥意思呢……”她问王处长。王处长跟卡尔说,他家里正装修,可能要买点家具。卡尔说这事好办,他亲自去催高局长。 “你啥时候回去?”高局长问。 “这事定了就回去!” “好,那叫王处长把合同理一理。”高局长迟疑了一下说。 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不过合同我们不能直接跟你们签,钱从我们西都协作单位那边走——”王处长说。卡尔想那有什么问题。王处长给了那边负责人电话,那人叫刘总。“这没问题,你放心,不过我们打款有点慢!”刘总说话干脆利落。 卡尔回到特区,荣总来了电话,“怎么样了?”“磨了几轮价,差点做不了,只能给你留三万——”卡尔听到那边舒了一口气,“现在款还没到,到了给你办!”“那我帮你催催——我这边公司还要点家具,到时你来做。” 卡尔等了一个星期,那款打过来了,卡尔如释重负,他觉得自己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负。他到工厂下单落实,开了三万的空头支票,约了荣总,荣总十分高兴。他们公司有些家具要添置,并不多,卡尔安排工厂去做,这都是小事。 王处长电话来,说高局长过段时间到特区,想看看时新的家具,卡尔说,没问题。 第94章 上层(16) 卡尔约了福男去看车,他觉得得买一辆车,一是因为有用,再者是物欲刺激——现实总是如此让人沉闷,他过够了没有神性的生活,他时常生活在空虚之中,找不到坚实的陆地。尽管表面上他过得很洒脱,但那只是表象。一切都显得那么虚无,让人无法自拔,买这么个东西应该会有很多刺激,他是这么想的——有时他觉得自我的很多行为,都是为了刺激。再者跟好友在一起,是因为大家都有共同的感受,但是又都说不出来,于是这种感受就被分开,似乎不那么难受。福男因业务需去了一趟欧洲,刚回来,这在卡尔是件令人羡慕的事。 “妈的,去了一个星期,没刷过牙!”福南咧着嘴,好像嘴巴难受。 “所有酒店不提供漱具。去的时候正好处于假期,大家都去度假了——所有商店都关门了,所以在街上也买不到!” 卡尔像听天书一样,特区到处都是士多店,店主恨不得送货上门;大部分老板也是营业到半夜,忙忙碌碌的店老板像影子一样贴在店里,好多老板大部分的人生就是如此。有时卡尔觉得这些人像生活在洞穴中一样——这么看来欧洲似乎太不方便了,这真是懒惰的民族。他在想,这么下去怎么持续。 “德国人都非常严谨。我那个客户养了一只狗,他问一个朋友要怎么样买狗粮,那个朋友是专门研究动物的,‘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是研究猫胃的!’那个朋友说。” “那个客户有回到京都,在地摊上花一百块钱买了一大堆古钱币,大概是不值钱,他拿回去守藏起来,不想有回参加斯图加特钱币展获了大奖,他欣喜若狂,然后在院子里专门盖了间房子,放他的钱币,没事在里面把玩。谁都不让进,包括他老婆,搞得他老婆很生气。他认为这是他的私人领地,不经他的允许,谁也不让进!” “他自己有把猎枪,有时就很矛盾——他想,如果有人翻过他家的院子,他开不开枪……” 看来德国人的个人自由主义,已经到了比较极致的地步了。至于私权不可侵犯,包括持枪权则让卡尔叹服——这才是天赋权利! “所以我跟他说我们出门要带暂住证,他根本不相信,他说我都几十年不带身份证了。然后我跟他说‘孙志刚事件’,说一个人被带证件被抓被打死,他根本不相信,说成捏造事实——” 卡尔想到自己被查暂住证的经历都不寒而栗,德国人怎么想得通!这世界哪里有自由意志……人都是被观念意识所束缚,当一个族群被束缚,只能说这族群还未处于文明社会。卡尔想起来只能觉得悲哀,如果没有政治基础,所有上层建筑都是扭曲的—— “德国人喝啤酒真的是厉害!他们从小喝,都是这么大杯子,”福男比划一下,“像桶一样,从早喝到晚,就放在身边。酒吧里面很热闹,大家都在酒吧喝酒,像在自己家一样。有的酒吧很开放,有人在里面做爱——没有人管!”这事有点离谱。卡尔想,但是他又一想,其实那也没什么,如果大家都这么认为,那也没什么,只要开心无碍都行。动物不都那样? “但是那边确实人很少,很孤单,街上根本看不到人。他老是听说我们这人多,上回专门去了hk,一出机场,他就高举着相机:‘人呢,人呢?怎么没人?’hk机场下面也没人,我跟他说,要到内地,到关口,就可以看到黑压压人头。” 萨特说“他人即地狱”,看来不同的地区也如此。尼采所言“十七年来,寂寞孤独的个体渴望拥抱任何一个陌生人!”也许在他那个时代,人更少更加孤独,或者说知心的人太少。莎士比亚说哈姆雷特的悲剧在于他的智商超出了常人—— “到了法国又不一样。那个客户是个大老板——他在马塞有自己的港口及游艇。他开了奔驰去接我,到办公室自己处理文件。我说你怎么不叫员工加下班——他很严肃的说,现在都在度假,别说加班,就是他打个电话,都会破产!” 卡尔又是吃惊不小。当年在华信公司做标书,都要加班,所有人,包括经理文员及业务员,好多人帮忙做贴图,有时加班到半夜! “后来去意大利,更受不了——女人个个都袒胸露乳,都很性感,并且你不能太露骨,要不然说你性骚扰!”他想到贝卢斯科尼的招商宣言:“来投资吧,意大利有全世界最性感的女人——” “意大利人听说我们跟女孩在一起要花钱,非常惊讶——你们做那事还要花钱,太不浪漫了!他说我们在外面广场上散步,如果大家对上眼了就会去开房,第二天劳燕双飞,互不干涉!” “晚上没事去看脱衣舞表演,一进去就非常不好意思——”福南歪着脑袋笑起来,“里面全部都是亚洲面孔,日本人,泰国人……” “女人都长得非常漂亮,”卡尔想到那个西娜,“都是东欧那边的。就站在你面前的桌子上跳。” “可不可以带走?” “可以,但是你要跟她谈,如果她愿意的话。不能在那里发生关系。”应该是比较严肃的色情艺术。卡尔想。 现在车行里的车比以前多了很多。刚毕业那阵子也就只有富康捷达桑塔纳,现在有一些合资品牌了。卡尔看见那白色的三菱,看上去还比较紧致,上面有个天窗——竟然还是自动档。他想到刚到特区在那个变速箱公司面试的经历,恍然就在梦里。当年的理想灰飞云散,他也只有越来越强的无力感,大概也只有欲望——并且是低级的欲望维持他每天的动力。前路漫长而悠远,最重要的是他没有目标没有方向。每晚躺在床上,他都感到迷茫…… 第95章 上层(17) 卡尔觉得,所谓自由意志大概就是由无数细小而散乱的欲望构成,像初升的太阳散发的万道霞光,既不知所来亦不知所往。也许它就是本能,潜意识中的本能。首先它具有生物遗传性,其次由生物所处的环境决定,这环境无时无刻的发生着变化,首先是自然空间环境,天气冷暖四季交替空间变化,其次是社会环境变化,社会动荡革新革命,这是大的外部环境变化。对于个体,则有家庭出身,父母体质相貌贫富社会地位等因素构成基础性条件,随着年龄增长,生物体的内分泌产生不同的欲望。以上所有因素加上当下,也许就是自然意志。 但这是不是真的“自我”?这只能是自然状态的“自我”,人的社会性还有更高的层面,即社会伦理道德,也是自我要求及自我约束。自然状态的基础是真,最高目的是美,伦理道德则是善的领域…… 这些对于卡尔来说只是模模糊糊的区别,他远未达到这种境界。他跟福男一起吃喝玩乐,聊天消遣,晚上便在城中村晃荡,这里有美与快乐,福男也只有跟卡尔一起才最开心。 福男在特区买了一套公寓楼,一房一厅,有个很大的飘窗。这里很多人在这投资买楼,也包括福男的邻居,一个多愁善感的青春女孩,男朋友是hk的一个老头。这女孩跟福男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来二去就熟了,这四川女孩还是个文艺青年,天天在家写些多愁善感的小说,她有个闺蜜,两人经常在一起。福男就把卡尔介绍给四川女孩,两人都是文艺青年,卡尔看了女孩的小说,就是那种情浓得化不开的那种,卡尔读不下去,看女孩那种害羞期待的眼神,卡尔只好说:“才气有,文笔还需要修炼!”两对男女都在青春期,但后来就没有来往,特区这地方不允许纯情。 卡尔跟福男从城中村带了姑娘上来,福男选的很漂亮,卡尔总是选那种有点特别的,基本上如此。福男进房间,卡尔跟那姑娘在外面。那姑娘有一头长发,束在腰间。卡尔怕热,两个人到外面大阳台,二十层楼的地方,空气凉爽,有点点的星光。姑娘娇小,坐在卡尔身上,握抱正好,且不胜弱姿,这时忽然解开背后束发,那长发像头顶银河一般泻落,洒满卡尔全身,感觉与形状都像一匹长踪飘飘的野马,全身的血液立马飞腾起来……那长发包住姑娘的臀部,落在大腿上,进而罩住卡尔的脸——那姑娘内心的激情与隐晦刹那释放。古老的图腾廉价而宝贵的贞洁、现实的无可奈何和着杂乱的乐章。卡尔握着满把的冰丝,夜凉如水,他也沉浸在这冰凉之中,渴望着这一幕能永恒。当年小敏也是一头冰丝般的长发,只际腰眼,这姑娘甚至飘散至地——这是多么样的深沉! 这短暂的温暖总是转瞬即逝,没有言语的静默是最好的表达——今昔何昔与子同舟……时光无情,最终都将和光同尘,归于世俗。卡尔就是不能沉浸,不愿深入,彩云易散梳璃碎,感情是脆弱的瓷器,易碎难恢复。所以他尽力避免第二次,他觉得那会伤心。 两人就这么隔一段时间去偶遇猎奇,来维持生命中的动力。卡尔的原则就是美与真,物哀侘寂与永恒也许是同一的。后来他俩又加了一人,龙哥是福男的朋友,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戴副金边眼镜,斯斯文文,从事金融行业。三十多岁竟然没碰过女人——这在特区真不多见。龙哥看上去非常苦恼,于是卡尔带队,龙哥开心起来,好像有了指路明灯,但是一个人他是不去的,并且他愿意掏钱。 龙哥来自革命老区,而那个长发奇女也是那个老区,龙哥听了一下痛苦起来:“我老家也有姑娘出来?”那表情难以置信!卡尔想这两人其实是堪称一对,从形式到内容——这社会极大改变了每个人,但是焉知这不是人的本性,龙哥一发不可收拾,跟之前相比哪个才是真我? 有人就是潜意识中的苦恼与自私,卡尔跟龙哥讲坊间笑话:“话说小平见了马克思,几个伟人重逢,委员长说:‘小平啊,你搞改革开放没问题,但是让我们湖南妹子都下海了就过份了!’小平摊着手:‘我四川也不少!’副主席在旁边抢着说:‘我湖北正在迎头赶上!’所以你不必伤心,这是开放呀!”但是龙哥还是不开心,像是自己的姊姊一样伤感。心理上的枷锁映照了现实,观念像一条绳索,自由的一个方面是身体的自由,当然有一部分人是被迫的意志,这是政治的缺失,需要谴责及规避。 这只是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隐蔽扭曲的一部分。毕竞没达到意大利人“两情相悦各自安好”的境界,金钱让人异化,政治让人异化——几千年的观念难以改变,这原因就在于特权阶层的自私,这也是人性。 生活的另一部分则是辛苦的、艰难的,也是勉为其难的,当然卡尔算是跨过了初步那一关,现在对于陌生人陌生的环境他都能应对阙如——当年则是难以上青天。经过这么多的坚韧打磨,他也没能愉快每一天,相反每一天都很艰难。他要找到合适的厂家,要搞定各种不平。京都的货并不好做,升降台要开孔,属两种系统的交叉作业,如何走线怎么安装都要卡尔跟各个厂沟通——交叉作业让不同的厂也无所适从,他们也只是熟悉自己那一块……另外,卡尔还要找物流找安装,这些环节都不能出错。于是卡尔有了操不完的心。有时他想,要是运货的车在路上翻了怎么办?车坏了怎么办?工人安装出了问题怎么办?那心操的没完没了——后来他索性不去管他,这样反倒没什么事。 第96章 上层(18) 生活中总是有很多隐忧,尤其是只有义务没有保障的族群。古人所云“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卡尔发现你越是担心就越是有事,你反而放开它,倒也没什么事——有时真的是一种意念,当然,处事不惊是一种经验积累。 卡尔现在要全力处理好京都的事情。高局长来特区看家具,卡尔带着他到处走。民用家具是另一个范畴,跟个人喜好家里每个人的看法有很大关系。高局长看来看去,很难满意。卡尔带他到关外做出口的工厂,这里也可以定制,高局长看中几款软体沙发。 “不行别的家具下回到京都再陪您逛!”卡尔说。 差不多半个多月时间,货都备齐了,包括高局长及王处长家里的家具。卡尔安排好物流公司,提前动身到京都。“晚上没事吃个饭啊,聊聊天——有点小礼品给您呐!”他给高局长电话。下午将近下班时分,他到高局长办公室,办公室没其它人。 “这个包不知您喜不喜欢——”卡尔把那个崭新的真皮包包放在桌子上。“有点小礼品,一点心意!”局长拿了包。“谢谢谢谢!” 局长叫了司机上来,“晚上我有点私事,你早点下班!”司机把车钥匙给他。卡尔跟着局长,到地下室。高局长从奔弛越野车后备厢拿了条旧蛇皮袋——卡尔不明白车里有这玩意儿,高局长把包包丢进去,扔进后备箱,动作随意而娴熟。 两人随意吃了个饭,两人来到一个叫“碧中海”的会所,原来是个洗浴中心,卡尔觉得这名字真怪。高局长点的是799的培根套餐,培根啥意思他也不明白,这是个隐晦的时代,潜意识朦胧模糊,上层意志相当滑稽。 “感觉还是特区服务好!”卡尔感叹。 “这个肯定赶不上特区,”高局长说,“我其实喜欢在特区生活,那里开放。”卡尔觉得人性其实都差不多,他还是比较佩服高局长的,这人不保守,有智慧。 “老头可是京都俱乐部会员!篮球还打得好……”那次王处长说。卡尔了解到京都四大俱乐部非富即贵,京都俱乐部有钱也不一定能进。 货到了,卡尔安装了四个人卸车,干了大半晚上,货都上了楼,看上去没什么破损。安装工连装了三天,调试完毕,问题不大,卡尔稍松口气。 过了两天卡尔跟王处长去跟高局长汇报,“齐局她们都看了没?”高局长问。 “看了,她们觉着还行。大家都没用过这种东西,有些遥控器不知道怎么用。” “那得培训培训。我看这种升降台挺好——我这旧桌子也得换了,不行把几个局长的都换了,新装修的得配新家具。王处你看怎么样?” “我觉得行,早该换了!” “那你回头看看还有多少预算……” 泰戈尔说,我热情的伸开双手,拥抱他人,结果我发现别人把我抱得更紧!卡尔忽然领会了这话的含义。 周末,卡尔陪高局长去看家具。前一天卡尔跟王处长商量这事,王处长提醒他,如果他爱人去,千万不要都应承,“他爱人口开得大!”还好,也许是有事,他爱人并没来,两人转一大圈,并没有看上什么家具。卡尔想,这钱到时留出来。 第二天,卡尔跟王处长去他家看那个柜子。车上,卡尔把装有二万现金的信封放在储物盒内,“王哥,一点心意,别嫌少!” “你这不好意思——”王处长有点没想到。“那只能说谢谢了!” 处长家在一片老旧的小区之中,“这还是当年在部队分的房子——还算我资格老,要不是找关系还轮不到我!”王处长有点沾沾自喜。处长夫人是个朴实的家庭妇女,剪着短头发。 “这就是特区的卡总!为这柜子费了不少心……这两年得等攒钱了,买个新房子。”卡尔看着这两口子,忽然有点羡慕王处长了。两人有个儿子上高中,正参加清大夏令营。“估计问题不大!”王处长说。卡尔想,看来确实有人生在罗马。 王处长好似想到卡尔的问题,“不行你到时运作一下,把户口迁过来!”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哦,对了,这两天你得见见那个刘总,他这段时间在京都!”原来是西都的刘总,两人通过几次电话。“这人是个人物,文化革命时是个跳得高的人,抓起来关了十年,后来进一家电缆厂当工人。这些年给江浙老板做总经理,常驻京都,这两年把他家姑娘姑爷户口都转过来——这个相当厉害!”卡尔想这人颇有些传奇。 “行啊,我得请他吃个饭,帮忙不少!”这回的货款也还得从他那边走。 “以后你们可能得常打交道。他们的渠道也不少,做的也都是机关单位部队那些,电缆属于特种行业。”跟王处长相处久了,卡尔发现这人触觉很好,情商也很高。 “不过明天得去下京都市,看看他们的家具配置,局长的桌子得参照这个标准——他们还欠着我们人情,上回他们装修,通讯方面都是我们帮忙!”王处长说这话,好像那边人差他钱。 第二天到市府办公大楼,一个伶俐热情的女人早在下面等着。在卡尔心里,这可是首善之区,重中之重,不是王处长这份量,他是连根葱都算不上。办公楼巍峨庄严,一大片连绵不绝,古书总言阿房宫,是因为他们没到过现代。那市府秘书热情适度,风采宜人——这种知识在那本书上都学不到,卡尔不禁惊叹于几千年来的官本位文化。秘书用钥匙把一扇扇门打开,给两人做详细介绍。 “处级干部不能超过二米四,科级是二米,不能有专门休息室,局级可以有自己单独的休息室及会客室……” 卡尔听起来茧子,秘书热情不减,习以为常成了惯性,王处长宾宾有礼,张弛有度,最后秘书说吃个便饭,王处长婉辞,然后秘书一直送下来,到了草坪,王处长说“留步,再见”,秘书方站立,目送两人离去方才转身——离去的身影依然挺立,不见懈怠。 第97章 上层(19) 所谓官官相互大概就是这意思,同一个阶层惺惺相惜,互敬互爱,卡尔难得到这个层面,同样得到尊重! 过了几天,王处长约了刘总,两人一起过去,一大桌子人。刘总面白秀气,带了女婿,见了卡尔,“见你很高兴!”刘总跟他女婿说,“这个卡总,你要向他学习!”大家在一起吃饭,刘总讲他现在正在做羊城军区的电缆的生意,有控制台要做,“那没问题,你看怎么做!”吃了个饭,各自散去。 卡尔回特区,过了一段时间,刘总电话来,“到羊城来一趟!”卡尔第二天到了羊城军区,进不去,电话也没信号。后来走好远地方有了信号,刘总说,今天开会批斗,作战部部长上台忏悔,马上叫人接你。过了一会儿,有人开车过来,打卡尔电话,一个年轻人开车过来,接卡尔进去,这人叫姚参谋。卡尔进去在外面等一下,刘总出来,会开完了,“前两天抓的,这几天头发都白了!”刘总感慨地说。几个人出去,到了姚参谋带的位置,华美达酒店,桑拿房,三个人躺在那,叫了东西来吃,几个人聊天,后来卡尔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就在酒店下面吃饭,刘总董事长来了,一个很年轻的高高的年轻人,那年轻人让刘总坐上席,刘总把卡尔介绍给老板,卡尔做陪。 “刘总,我就佩服你,我要跟你学习……” 几个人喝了些酒,老板走了。卡尔买了单,刘总讲,“明天约军区人,把图给你,晚上到哪放松一下。” “好,你找一下!” 卡尔开车,听一几首老歌:《兰花草》《三月里的小雨》……刘总听了很开心,“你还听这歌,很好听!”刘总进了洗浴房,两个人开了房,卡尔那个女孩好温柔,湖北老乡,卡尔也不好说什么,很痴情的一个女孩。 第二天卡尔跟刘总到羊城军区,两人到华美达,后来姚参谋来了,把图拷给卡尔,说过几天报个价,当天晚上卡尔回特区,当天下好大雨,台风大雨淹没了车轮。卡尔第一次感到恐惧,“难道会死?”卡尔战战兢兢,水深欲漂,卡尔一直踩着油门,雨终于下小了,到了特区,卡尔到家倒头就睡! 过了几天,卡尔做了方案,发给姚参谋,过了几天,姚参谋带了领导过特区看厂,卡尔接待,生意不大,赚了个费用。 京都第二次订货,卡尔跟王处长电话,“留了几万块钱,你看怎么办?”“留在你那里,到时我们过来做费用,从你那里走就好!” 发货后卡尔又到京都市,王处长问卡尔,有没有装修公司?卡尔说多的是,按你需要来。王处长说,那回头再说。晚上两人出去玩,王处长说,到郊区,郊区好玩。王处长经过特区洗礼,每天钻研这事,卡尔感觉他已好专业,说话也地道,“那地方活好不贵!”两人去了那地方,比京都开放,艳舞裸体到了过分的程度,卡尔觉得过犹不及。 第二天,王处长带卡尔游东山。“这地方是首中之首——首脑都在这里,也是京都风水宝地。我们在最高点有个信号塔,也是我们接待的位置,带你去玩玩!” 卡尔以为要去爬山,王处长一直开到山顶。一路上没什么人,到看到几头驴——卡尔好多年未见。山顶高处不胜寒,只有高高一座塔,建在一群木建筑之上。山风凛冽,人欲飘举。建筑还未完,初具模型。 “这里既是我们信号基地,也是我们接待的别墅。到时全是木头房子,俄罗斯进口的!”卡尔看到好大的柱子,三人合抱,感觉自然亲切。“这个房子是黑总承建的,黑总专门做木质别墅。这个人非常厉害。现在他那边有点装修的活要做一下。上回他叫我打听好一点的装修公司,这是个小活,后面有个大项目。” 回来之后卡尔想找哪一家装修公司呢,想一下他给左青电话,“这边要找家装修公司,不行你过来一趟!”左青想了一下才说:“现在公司已不怎么做装修,钱全部投到房地产,内地政府全忽悠,成本都收不回来!”卡尔想你这都不做了,难不成垮了?“哦,我想起来了,老吴在京都,听说做的还可以,我把电话给你。” 卡尔记得那个老吴,当年做财务。左青老板当年不做装修,公司转给一个潮州老板,那老板主做地铁装修,正好特区大修地铁。那老板找到卡尔做家具,几万块的小事,卡尔去拿钱,老板签了字,到财务那里,财务总监长得黑胖,看了单子说:“你这钱不能付!” “为什么?” “你这价格太高了!” “这老板都签了字!” “老板签了字都不行,太高了!”那一刻卡尔忍不住火气,想老板都签了你还不认,太牛了吧。正想发火,一刹那间忍住了,觉得跟下面人发火没必要,于是他冷静下来。 “听你口音好像是老乡?”卡尔说。 “你是哪里人?”那胖子声音一下小了,声音也温柔,一下改了刚才强硬的态度。 “——哦,都是老乡,晚上吃个饭!” “不客气不客气!” “吃个饭没什么,叫个老乡陪你——这个单先帮我签了!”卡尔说,这人就是老吴。 晚上一起到潮泰牛肉店,卡尔叫了老牛——老牛正好回特区搞结算。老牛跟老吴一个村的,这酒喝得尽兴。 后来卡尔没跟老吴有什么联系,现在听左青说老吴在京都做得风生水起,不禁有些惊讶。他拨了老吴电话:“听左青说你在这里,没想到你在这里做装修!我这边项目要资质,还要过政审,核心单位的!”——卡尔记得王处长这么讲的。 “没问题,我刚做了贺老总家里的装修——工人查三代!” “好,改天我约好了给你电话!” 卡尔跟王处长讲装修公司没问题,都是给首长家里装修的,又做了首长部门办公室装修,还过得去。 “这话别随便说。这个老总是做情报工作的,主管大鹅及海湾那边——给每个首长家里装修他都查得到!” 第98章 上层(20) 王处长这么一说,卡尔不自信了,但他相信老吴不会骗他。“是的,他是做了!” “这黑总以前做特殊工作,现在退休后就给他一个商人身份,赚点钱——下面领导都买他帐。”王处长慢悠悠的说。 卡尔约老吴碰了头,两人一见如故,吴殷勤诚恳,开了一辆小奔驰。“当年在特区几家装修公司辗转,后来调到京都做总监,起起落落,还是坚信自己能成功——前年接了部委大楼装修,下面部门就跟着来了。”老吴温言细语——初见卡尔可是冷言冷语,可见人之改变在于一念。卡尔带老吴与王处长见面,老吴的专业知识以及特区的大背景平台让王处长没有了后顾之忧。 王处长约好日子,三个人到东山拜见黑总。“这黑总在东山有两百亩地——这可是东山!非常牛气!有个大人物看中了那块地,找人来跟他谈,他理都不理,只说了一句话:“让他打听打听我是谁!”能让王处长这么说的人,让卡尔十分好奇。常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黑总似乎是离天较近的人了。 车行到半山腰,车在一个大铁门口停下来,门口有两个挺拔的持枪战士。王处长打了电话,门开了,车子缓缓往里开。卡尔忽然听到巨大的吼声,像是烈性犬的狂哮,震人心魄。前面有好大一只铁笼,里面三四只粗壮的藏獒,正在冲撞着铁笼,稍里面还有只大笼子,又有好几只大獒,在里面转着圈。 一个好大的院子依山而建,有些精致的花木,里面有间大平房,装修简致。黑总个头不高,皮肤细白干净,衣着平淡,穿着布鞋,看上去随和不苟言笑,说话轻言细语,平静的脸上有种深沉的力量。三个人站在大书桌前,书桌上有些图纸,图纸边上放着一款普通的诺基亚数字手机,卡尔好多年没见过这种手机了。 老吴很细致的解答着黑总的问题,余不言及。卡尔站在后面,看着屋顶,外面的绿枝及藤蔓,似乎都是黑总的气息,静默中有种力量。他看着图纸——人生中好多时候让人莫名其妙。 第一次见黑总虽然短暂,但是却给卡尔留下深刻印象,他不知道还有这么一种人生,神秘莫测,看来有些人你注定难以理解,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甚至大于不同物种之间的距离。人也注定是要分层的,就像水与油一样难以调和,有的人注定与他人不同。那么人的一生究竟是自我选择的结果,还是被动安排的过程?也或许两者皆有?但是路有千万条,你最终走的却是唯一。这里面有没有自由意志? 卡尔回到特区,一面完善第二步的方案,一面等待余款。现在公司成了空壳,他忽然有了大量时间,一方面他拥有了闲暇的自由,另一方面无边的孤独空虚向他袭来,像无声无形的千军万马,无时无刻的围剿他的身心。 他现在已很少参加无关的应酬活动了,有什么意思呢,有什么意义呢?吃饭喝酒打麻将——看上去就是在杀时间,以往他是多么痛恨这种消磨!那时他觉得这无异于谋杀。但那时他还是个理想主义者,对人生有很多设计,但是现在都没有了——书琴棋画有什么意义呢! 卡尔每晚都在网上,玩游戏,找美女。经常在网上通宵,卡尔觉得网上太深沉,什么事都有。他喜欢下棋,象棋围棋,下二十多小时,没完没了,卡尔就这么消磨。然后每天沉浸于网络之中。 这就是他的全部。 有一次他下象棋一连下了二十几个小时,无论输赢都下不来,一直到支撑不了才沉沉睡去。有一次他追美剧《越狱》也追了二十几个小时,他终于明白也有这种人生,置于死地而后生,最后整个翻盘! 但是真实的人生如此苍白无聊,直到他开始玩聊天软件——这才是让人沉浸的地方! 他上qq,每天很多陌生的女人上来,什么样的人都有,老少美丑,他每个都加,先聊天,好就见面,一面听好听的音乐,一面加人。见了几次面,第一个是福建女孩——他一直有好印象,她是卖手机的,说她很会煲汤,于是约了见面,但那女孩有点害羞,正在上班,出不来,卡尔见了一面,确实有点保守,卡尔只想寻刺激,这肯定不可能,于是作罢。 第二个有点意想不到。那天卡尔精力旺盛,打了一下午篮球,太累了,吃点饭,喝了两瓶啤酒,睡着了,夜里二点醒来,下面顶得难受,起来上网,一个女孩的头像,小巧伶珑,对上眼了,两人加了好友开始聊,很开心,于是约第二天见面。 “现在已是第二天了,见个面!”已是凌晨四点,两人按捺不住,约在关口见面,卡尔开车出来,在关口停了,果然有个女孩在那里,对了暗号,女孩有点矮,眉目清秀,是对的人,到了卡尔住地,两人有点拘束,于是卡尔说看电影。这女孩才从学校毕业不久,在夜店做卫生,似乎非常无聊两人看了好久电影,卡尔心猿意马,那女孩也没什么话,又过一个小时,女孩说要走。 “我还要回去做饭!”女孩站起身,卡尔于是站起身,他有点遗憾,一下子就抱住她——他心里有一点紧张,有些忐忑。那姑娘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顺从的扑到他身上,两人一下就抱紧了,卡尔一下冲动起来,那女孩一下就脱光了,卡尔激情澎湃,自己也脱光了,两人如烈火干柴,一下滚到一起。卡尔浑身发热,一下就进入状态,浑身紧绷绷的,太舒服了—— 这真是快乐的极致,只过了十几秒钟,卡尔就觉得生不如死——那女孩子还在卡尔身上,这真是太扫兴了。卡尔第一次如此伤感,如此悲哀,卡尔恨不得在那时死去—— 第99章 情与欲 卡尔毫无意绪的躺在床上,那女孩的激情总算逐渐冷却。卡尔如释重负,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他竭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直到那女孩开门离去。他第一次如此沮丧,并且开始重新审视这种行为。也许是太累了,打篮球太累了,但是睡了一觉,应该是太兴奋了,这不像他平常如饥似渴的状态。那么是一种病态?似乎也不像。总之这不是一种正常的感情。 不管如何,他还是有点无法面对,再说了也没什么值得挂怀的。于是他有点卑劣的删掉那个女孩,就让她消失吧。过了几天他又有点后悔,这太不应该了,他现在有点想念那姑娘,也许应该弥补一下,他并不需要那么小家子气。可是他再也找不到那个qq号,也许有的人出现,就只是作伴于短短的一瞬。 现在又有个叫傻猪猪的女孩进入他的视线,那姑娘刚辞工,寄居于哥嫂家里。人如其名,有点傻,有点可爱,以前在工厂上班,现在不想上了,又说现在有个教授喜欢她,老要她过去玩。这么说让卡尔有种紧迫感。 “那你不如到我这来玩——”卡尔这么随口一说。那姑娘应该不漂亮,视频中有张大嘴,但是也不难看。嗯,十八岁的乡下妹子。 “我真人比镜头要好看些!”那姑娘张开大嘴,笑着说。这自信让她加了一点分。 终于有一天黄昏,那姑娘过来了。这姑娘大体格,有点害羞的笑着,跟卡尔上了楼。两人坐在那看电影。其实也没太多的话要说,这姑娘天生放得开。卡尔把她抱在腿上,有点重,似乎也没有太多的想法。天色渐晚,外面暗下来,似乎要做点什么,于是卡尔把那姑娘放到床上。下一步却有点困难,牛仔裤紧绷绷的,解得卡尔有些紧张了,那姑娘也用手拉着。没办法,卡尔使劲一拉,白白的双腿一直露到脚踝。这姑娘拉过床单只把脸盖住,卡尔内心一下充满了喜悦。 两人待了好久,姑娘要回去了,看来大家都还好,姑娘笑着说下回再来玩。卡尔给了二百块钱,他想着工厂里的姑娘。 “干什么?”那姑娘咧着大嘴。 “给你坐车啊!” 毕竟是乡下姑娘,简单快乐。后来那姑娘不知所踪,那qq头像总黑着。正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缘不知所灭注定分离。有时候卡尔偶尔想起那个大嘴姑娘,音容笑貌宛如眼前,可是斯人已逝再不可得,大概人生也就是那种新奇的感觉让人留恋吧。但他大部分时间是沉浸在无聊寂寞的空耗之中,是的,人生没有永恒,没有始终如一的情愫,这让人遗憾。大概这就是人们创造天堂的原因,那里是一个完美和平终极幸福的地方,这就是上帝的伊甸园,在卡尔看来,这真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方。在那样的地方,人就不会感到无聊?这真的让人无可奈何。还有伊斯兰教的天堂以及佛教的极乐世界,都是虚幻想象的产物。人也似乎只有在世俗的物欲中获得慰藉。康德仰望星空,临终对着三本大部头着作喃喃自语:这要是三个小孩多好!精神世界与世俗世界似乎很难达到统一。 既然没有指路明灯,那就随波逐流吧。忙完琐碎的业务,卡尔就沉溺于网络世界,游戏、谈情说爱……反正不用认真,当然也可以很认真,似乎有时说的才是真话,就像游戏一样,输赢之后又可以重新开始。但游戏之中却是那么认真投入,辎珠必较,输了相当遗憾,赢了欣喜莫名。这好像也是人生的一个阶段,没完没了的开始与结束,过程也是悲喜交集。 有个一直做工厂文员的女孩看上去多愁善感,一般一上来就没完没了的诉说,好像有讲不完的故事与愁绪。原来她在一家韩国人开的工厂做了多年文员,自然与年轻帅气的韩国老板产生了情愫,但后来老板的母亲介入了,百般阻挠,韩国老板自然不愿违背母亲的意志,于是这段美好的感情无疾而终。这女孩翻来覆去,似乎幽怨无比,卡尔产生好奇,两人约见,这姑娘瘦弱小巧,相貌平常,感觉那爱情故事纯属自我意愿。卡尔开着车带她兜风、吃饭——这也算勉强而为的绅士行为,这姑娘便显出卑微来,以后也不再谈她的跨国情缘,但以往却是编织得具体而微,让人难以怀疑它的真实性。 另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姑娘,大胆泼辣,聊了两次便主动约卡尔见面,说是有两个三百元的游戏卡,想和卡尔一起在游戏房共度良宵……这说法闪烁其辞,卡尔说不打游戏(不玩游戏厅),见面吃饭都可以,他对其它想法有些好奇,游戏还能共度良宵?两人见了面,女孩很一般,热情弥补了短处。卡尔配合着聊天,请她吃饭,想着怎么撤退。最后女孩说开房玩游戏,卡尔说他还有事,再说他不在游戏厅玩游戏。女孩失望的表情溢于言表,再三挽劝,以至最后卡尔有些狼狈的逃离餐厅,快步走出女孩的视线才松了口气。 看来人总是活在自我想象的空间而难以自拔。人有了一个想法,于是努力让它实现,然后一步步行动,它实现了成了现实;如果实现不了,它就成了想象,这想象是否是虚无?亦或这才是真实?很多人都分不清,于是就有了喜与悲。从根本上讲,男人女人都差不多,只不过男人显现,女人要隐蔽一些。女人也更喜欢编织自我并愿意付出更多来实现它,男人则浅尝辄止,并没有更深的依恋。雄狮散漫自由大概是其中的表征。 故事一旦开始,这其中便是漫长的等待,等待故事的终结。卡尔认为这是过渡的生活,人终归会有一个终结,相当于一个定型的社会中有个稳定的位置——必然如此,所以他现在是中间态,这过程也许很漫长但一定会来。未来首先肯定是优游富足的生活,事业稳定,钱也充足,有一个心仪的伴侣。闲暇生活中,艺术是不可少的,他可以写字画画,也会唱唱歌听听音乐,甚至会当一个作家,写一下人生感概——这有点像古代士大夫,这也很有趣!当然他现在已发现自己已不能做更大的事业——这太可遇不可求了,那就放弃幻想吧。 后来卡尔发现,等待的也不仅仅是他个人,还有很多人,他们的青春都在等待中耗废了。其实这也是个等待的时代,好比百废俱兴,要建设的太多。譬如那些底层的民工,他们在工地上挥洒着汗水,还有他们这些业务员,在大街小巷中四处奔波,灯红酒绿的夜场,各行各业……大家绞尽脑汁,匍伏在金钱的神灵之下——这不仅是犹太人的神,而是全民之神。 又有什么是这一切的推手呢,谁是操控者?这个动荡不安的族群,这个勤劳吃苦的族群似乎在埋着头,不管不顾的向前狂奔。大家都在畅想着未来,这种信念如此坚定,以至于没有人怀疑其中的艰难险阻。羊群跟着头羊,头羊凭着经验又被羊群推动,茫然而又无所畏惧的涌向前方。 动荡的年代产生思想者,产生勇者,产生革新。和平时代不需要思想,只需顺从,所有异见即是叛逆,是不合时宜的傻瓜。 第100章 情与欲(1) 理想有悖于时代,只能说理想脱离现实。卡尔逃避于网络中,寻找安慰与新奇。他一边玩游戏,一边看着qq头像。那个叫“旷野泽兰”的女人上来了,两人开始聊天。 “我做平面模特!”泽兰说。 “那你有多高?”卡尔来了兴趣,有点不相信模特会聊qq。 “一米六八。”卡尔表示不相信。两人开了视频,泽兰穿了睡衣,长发大眼睛,模样周正,看上去还行,他一直不太懂什么是平面模特,是干什么的,也许他的行业太枯燥了,于是他产生了好奇,一种强烈的欲望在心中升起来——也许不太现实,他又想。当初见到小敏时也是这种想法,像是一见钟情,那时他就希望跟小敏一起。但是小敏若即若离,两人之间像是隔着万重山,虽然小敏也偶尔来找他,这好像是不经意中想起,这让人有珍重之感。后来渐渐的有所需求:要钱——她经常缺钱。卡尔想,环境对人的影响太大了,不多的话他是可以接受的。他俩之间有一种微妙而耐久的关系,大概心底都有对方,是双方关系的一个堡垒,又有所欠缺,在卡尔看来这人似乎没脑子不听话任性;在小敏看来这人可依赖,不可放弃,但总有种隔膜在他俩中间。连接两人最紧密的则是当初两人间的“贞洁”。 “我跟别人说三年在一起没睡过,别人都说有病吧!”小敏痴痴笑着。人其实都是随身体及环境变化的,思维及行动。卡尔想,他俩的做法在特区确实罕见,这也算卡尔认可小敏的某一方面。 认可的另一方面是小敏的美貌。这姑娘天生丽质,鼻似琼瑶,樱桃小口,大眼晴罕见长而弯的睫毛,卡尔唯一觉得遗憾的是脸盘有点大,细腰丰臀,个头比卡尔还高——长期自信的卡尔也有些自卑了,因此很多时候也不勉强。长期以来,卡尔一想到小敏就是烦,有段时间甚至恨她,因为难随所愿,卡尔设想她如果听他的,那么两人应该会走到一起来,可惜的是她基本上不听,于是恨意慢慢积累。但只要一见面,那种感觉就一扫而光。而随着她的离去,恨意渐浓,直到下次见面,这跟光波曲线差不多,不同的是波长太长,有时二三个月有时半年或大半年。有时卡尔以为她忘了自己,然而电话来了,小敏到他家里,两人吃饭喝酒。喝完酒小敏躺在床上脱衣服。 “来呀——”因为喝了啤酒,这丫头脸有点红。这哪是当年总是推着卡尔不停骚动的手有时还会翻脸的姑娘!卡尔无奈而又快活的上床。激情之后,姑娘穿衣走人,大概是觉得无话可说无事可做了,卡尔成了工具了。 这真叫人无可奈何。 “你要有一百万咱俩就结婚。”有一回她说。原本她从来没这种想法,大概是受了影响,卡尔想,这也很正常。他一言不发,结婚似乎好遥远,多么重大的事!这是天大的事,他想,他还没准备好。他总觉得还有好多事没做,想起来也是一团乱麻,所以不回答是最好。 他想来想去,在特区似乎没有更好的适婚对象,福男也是如此。两人有回进了个酒吧——卡尔总是进出各种酒吧,像玩音乐的根据地、搞运动的本垒、玩暧昧的本色、一夜情的芝加哥、刺激的毕打奥、嗨场的face house、富婆找帅哥的枫叶 金色时代、甚至同志吧……这个酒吧竟然是相亲的。两人不自然的坐在最后面。有个胖胖的男生在讲述,说他在关外工厂,常年没机会跟女生交往,家里老人催得很厉害……两人听不下去,中途溜出来。 那胖子似乎认为结婚是件天经地义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卡尔在内的大多数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为什么要结婚?卡尔一想这问题,忽然觉得很茫然。这像是约定俗成的事,但是法律并没明文规定一定要结婚,这里面可能既有社会学意义也有生物学意义吧。 “我给你跳个舞吧!”那个泽兰在床上扭了两下。嗯,看上去不难看。欲望涌动,原始的征服欲。 “那我为你唱个歌吧!”卡尔唱了个《一世情缘》。他喜欢唱歌,是情绪的宣泄,又像是自言自语。距离产生美,脑补的都是美好,是愿望。那女人开怀大笑。这大概是初见,初见都很美好,因为掺杂了想象。两个人都是这样,这是虚假的世界,又是想象中的真实,热情点燃干柴烈火。 有一天两人视频,有个男人身影在背后闪过,卡尔心中不安起来,竟然有隐隐的妒意。“你男朋友哇?”“同事,不相干的。”那女人说。好吧,姑且这么说吧,卡尔想。他就像是在一场战斗中,不管如何不能退缩,得保持攻势,竞争更有挑战性,更能激发动力。 过些时那女人回到老家江城,两人又是迫不及待的开聊。“我染了头发——都不敢见你!”那女人说。听上去十分害羞。“那我得看看——” 两人开了视频,果然是金色闪亮的头发。“你靠近了我看看,”卡尔笑起来。“哎呀,我真的脸都红了,”女人真的是羞赧,用手捂着脸。“我妈说要打死我!”女人是天性害羞么?卡尔这么想,这头发果然打眼,回头率百分百。有的人一生想做那么一件事,更多人终生抑郁。“你觉得好就行,自己开心就好!”两人终于约了见面,好像是阻挡不住的热情,卡尔的头昏昏的,激情澎湃。 后来有一次视频,女人头发又恢复了黑色。“没办法,妈妈真的会杀了我。”泽兰说。这下看上去朴素点,旁边还有些人,是在一个房间有个小孩,女人,还有个男人。 卡尔订了机票,直飞江城。很多事他感觉到不简单,但他不在乎,他要的是刺激,是青春故事,是对被阉割世界的反抗,也是本性与本能。 他坐在的士的后排,开车的是个尚有姿色的小嫂子,不住的从后视镜瞟他。春光明媚的季节,卡尔掩饰不住的激动。 “是去约会的吧?”那嫂子有些羡慕。是的,卡尔说。车流滚滚,时停时开,堵车了,有老妇人在车窗卖栀子花,香气弥漫,卡尔买了两朵,放在鼻子下嗅。小嫂子笑起来。 路有些远,六七十块的车程,终于到了。卡尔找到那个酒店,民国时的建筑。有个戴高帽子穿着燕尾服的人在门口迎接卡尔,这好奇怪,也许有什么不一样的故事。卡尔住进301房,有点激动的躺在那里,他跟泽兰打了电话。 敲门声终于响起,卡尔开了门,泽兰站在外面,面色微红,跟视频里也差不多。嗯,总算没有见光死。卡尔努力镇静,泽兰则有些难为情的笑着。两人在宾馆坐了会,“我们到外面走走吧——”泽兰说。于是两人走了出来。 “这里就是老街,做服装批发的地方,”泽兰一边走一边介绍。“这里离长江很近。”两人走上长堤,一条辽阔的大江蜿蜒而去,江滩广阔,有些初生的芦苇长在沙地上,江面上停着几只大船,不停地有轮船顺流而下,偶尔也有一两只船逆流而上。 天空半阴半晴,有些像鱼鳞般的灰白云朵绵蜒开去,风吹着岸边的垂柳。两人坐在岸边的椅子上,生命中总有些神奇的力量紧扣人心。 第101章 情与欲(2) 长天辽阔,江水滚滚,平静之中似有无穷力量。昔日汉南,今日此柳。百年过客,人生长勤,这一切又有何意义?卡尔想到自我默然苟且,顿觉生命之渺茫,似乎只有本能在控制与延续,给人以无力与无奈。大概也只有默生与新奇能给他力量。他们在江滩漫步,卡尔牵着泽兰的手,默契中有种天然。 泽兰带他到江滩一家酒店吃饭,饭堂有高大阔气的大厅,一盏晶莹透亮的水晶灯悬在大堂。两人在二楼点菜,泽兰基本上只吃水果沙拉。微黄的光照在她脸上,这女人那一刻现出无比娇羞的颜色,让人欣悦又不忍直视。这只能是一种天性,这里面有复杂的原因与背景,在综合性的历史时刻,闪现了不一样的光华。这女人并非十分优秀,但有一种说不出的天性……卡尔想着。是的,人生就是一些未曾体会的阅历而已,寂寞总在侵蚀人心,想像与愿望弥补着它。 天色渐暗,两人步入酒店,尽管郎情妾意,也有那么多的日子做铺垫,初见亦有层面纱横亘在卡尔心头,人生就是由很多的艰难险阻构成。 标间有两张床,“晚上我不回去了,就睡这张床了。”女人笑着,两人对坐在床边,似乎无话可讲,卡尔寻思着找什么话题,泽兰站起来,走进洗手间。房间静悄悄的,泽兰走出来,两人还是低头对坐,卡尔又在想说什么话,泽兰又走进洗手间——这真是奇怪。卡尔悄悄走过来,那女人站在洗手间门口,正捧着脸。卡尔走到身边,看那女人正掩着绯红的脸,含羞微笑,似乎难以忍禁。他不禁抓住她的手,泽兰扭着头,他也笑起来。两人坐了会,那泽兰似乎坐不下去了,去洗澡。卡尔坐在床边发呆,他想到那些夜晚,想到那些遇见的女人,还有那些文学作品中的情与欲:于连与莫德尔夫人、笑面人与公主、安娜……人类多么虚情假意,明明简单的那么点事,加了那么多的伪饰与幻想…… 女人包着浴巾走过来,然后躺在床上。卡尔慢慢走过来,傻乎乎的。他的脸靠向女人,似乎是在探询。女人笑着,身体却很是抗拒,脸一直是羞赧的颜色,卡尔试探着。最后的时刻,那女人的身体突然剧烈地抖动着,卡尔吓住了——这又超出了他的经验范围,大概过了半分钟,抖动停止了…… 他俩都像是完成了一个任务,自主的意识确定的下一个行为,在他是一个个的新奇;她同样如此,但也许有更大意义——对于她而言情形要更为复杂! 第二天一早,她说要到店里去一下,下午再过来陪他。是的,她有个店子,卖服装,生意不错,这很好,但是这又有什么呢,他没有感觉。他的人生没有感觉很久了——也许是一直没有感觉,或者只是错觉,于是他只有去尝试,各种各样可能的尝试,有时甚至只是浅尝辄止。现实中的,艺术作品中的,历史上的,似乎都是虚构,而没有真实。他像是岸上的鱼,巴嗒着嘴,想象着大海。 这样的邂逅对他来说是新奇,也许远非如此,这也不是一条正道,所以上午他躺在宾馆里,空虚无聊充满了思绪——这也许是就是思念,他在想着那女人早点过来。到了三四点钟,他想她也许不会来了,或者是有事,这样他就会很失望,这是一种失败的情绪。 晚上七点多了,敲门声终于响起来,他很高兴,那女人来了,看上去总是很有精神,有种蓬勃向上的力量,但是又显得害羞而拘谨。 “带你到个小位子去吃饭……”泽兰在前面走。下过雨的街道湿漉漉的,空气潮湿清新,有些挂在树上的雨滴落下来,洒在脸上。小餐馆里摆着几张小桌子,老板端出排骨火锅,味道劲爆火辣,美食也是一种享受。卡尔喝着啤酒,泽兰喝一点点。狭窄的街道没什么人。吃完饭两人到小百货店买东西,“给老婆买的?”那中年老板问,手里拿了包纸巾,两人笑起来。卡尔想,两口子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这有点意思,好像这世界不是你一个人。 回到酒店,洗澡作爱,好像他们不止待了一天,于是他喊她“老婆子”,她也欣然接受,现在他们已是相当熟悉了。 “看来你老公工作没有做好!”他调侃说,好像自己是个专家似的。她跟他说自己离婚了。“你还跟个小姑娘似的!” “那你得教教我。”她说。现在她不是那么害羞了,她有了很多全新的感受。那一天,他们的时间都耗在了床上。 第二天,他们在附近的商场逛,他给她买了一套衣服,一双运动鞋,这让她很享受,没有人为她这么做过。 整个下午他们都待在宾馆里,后来,有人打了泽兰电话。 “你怎么还不过这边来?” “我不会再过来了——”泽兰看上去非常生气。 “那个黄毛一直纠缠我——”泽兰跟卡尔说。哦,就是上次在视频里露脸的年轻人。“他还一直想我过去!”泽兰说。卡尔心中忽然升起强烈的妒意,这太不可思议了,这种感情强烈得似乎胜过了爱意……一刹那间他觉得自己爱上她了,所以他要完整的拥有她,不再让其他人染指。 “算了,别去那边了!”他说。看她有些犹疑,他又痛苦起来。 “你会不会跟我结婚?”她问他。卡尔默不做声。“——可是他会,他还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泽兰说。 “他为了我会剁手指……”那种强烈的情绪又冲上卡尔的脑门。“我也会——”这真是该死。卡尔想,他有些上头了,这不应该,但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感情,像是为艺术为理想的某种感觉,这是忘我。 泽兰茫然的看着他,“他还借了我几万块钱呢!”她说。卡尔不做声了,他没有想过还有问女人借钱的人,这人看上去是个无赖。 晚上他们还是如胶似漆,只是这种感情似乎更加复杂,这些都是卡尔没有经历过的,原本没有这么在乎,他不明白这种感觉从哪里来。 泽兰从浴室出来,忽然脚下一滑,一下摔倒在地上,他赶紧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把泽兰抱起来,泽兰紧闭着眼睛,看上去既脆弱又可怜,她似乎很享受这种怜爱,嘴角微翘,笑起来。 第二天,她说要陪一个客户去买衣服,这是常年光顾她店子的老客户,“但她是做‘小姐’的,”她看着他,“她说有个教授很喜欢她!”哦,又是教授,他想到那个“傻猪猪”,这些人都会被教授喜欢上的,这世界总有些奇怪的故事。 那个“小姐”来了,长得又瘦又瘪,倒没有一点红尘之色,卡尔颇有些失望,看来做教授的都会有些怪异,那人打量了他一下,没有表情。卡尔跟在两个女人后面,很是无趣,三个人逛了半天,卡尔觉得,腿都要断了,那女人终于走了。 然后泽兰带卡尔到她的服装店,店子很大,像个圆筒,摆满了衣服,又像个仓库,上面还有一层,像是隔出来的。泽兰一进店子就像换了个人,她在上面走来走去,跟店员说话,就像原本就跟这里是一个整体。卡尔无聊的转来转去,好久两人才一起走出来。 第二天,卡尔要回特区了,是时候离开了,这几天他觉得开心快乐,但是他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人生就是漫无目的,当一个目的达到了,目的就消失了,到最后尼采说“上帝死了”,哦,没有永恒这真的很无聊。 第102章 情与欲(3) 卡了订了下午的火车票,两人在宾馆依依惜别。下午时分,天空中飘起细雨,像无数笔直的斜线,在灰色天空中拉起无边大网。那些棱角分明的大楼,细雨中蠢立不动的林荫,飞驰而过的车辆,在大网中默然而有情。卡尔心中升起怅望,像生命中无数个瞬间,虽然感动却仍然消逝。这世界没有永远没有终极,却有无数的遗憾。那座老式火车站屹立在细雨中,经历了数不尽的岁月沧桑——所有的景物在卡尔心中唤起忧伤之美,任是无情也动人,就像他这个即将离去的旅人,邂逅在这流动的驿站。卡尔走进了车站,泽兰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雨还在下着,泽兰的心情也如同这天气一般阴沉。 她不知道这次分别后,是否还能再见到卡尔。他们只是偶然邂逅的陌生人,却在短暂的相处中产生了别样的情愫。 泽兰转身离开,她的步伐显得有些沉重。或许,这就是人生的无奈吧,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会在我们的生命中留下深刻的印记,但最终却不得不告别。 火车缓缓驶出站台,带着卡尔驶向远方。他靠在车窗边,目光凝视着窗外的景色,心中思绪万千。他想到小时候秋天原野上的蒲公英,使劲一吹,小小的伞带着种子四处飘散,有的随风吹得不知所踪。他不知道什么是自由,是蒲公英呢还是风,或者两者都不是,也或者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自由意志…… 回到特区,他又回到往常的琐碎中,老客户要加张桌椅卡座,新的客户要设计方案……原以为这些事会有终结,有一天卡尔忽然明白,这些事永远不会有终结,也许直到生命完结的那一刻。人终究是由物质构成,这些物质遵循物理及化学的规律,受客观条件的支配,因此你永远无法超脱——这么一想真让人灰心丧气!看来也只有艺术能拯救人生了,可是艺术也只有那么短暂的瞬间,更重要的是艺术也填不饱肚子,对卡尔而言只能是一种奢侈的消遣——好吧,那就沉浸在世俗中吧,随波逐流并非是一种消极的人生态度,而是悟性之后的超然境界。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人们往往被各种琐事所困扰,身心疲惫不堪。而那些能够真正做到随波逐流的人,他们已经看透了世事无常、人心难测,不再执着于功名利禄和个人得失,而是像水流一样自然而然地前行。 这种境界需要有一颗平静如水的心,不为外界的干扰所动,不为内心的欲望所困。只有这样,才能在风云变幻的人生旅程中保持一份淡定与从容。同时,随波逐流也并不意味着放弃自己的原则和底线,而是在顺应潮流的同时坚守内心的信念。 当我们学会了随波逐流,就会发现生活中的许多烦恼都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宁静与平和。我们不再为了追求所谓的成功而拼命挣扎,而是懂得享受每一个当下,用心去感受生命的美好。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或许会失去一些东西,但同时也会收获更多的自由和快乐。毕竟,人生的意义不在于拥有多少财富和地位,而在于能否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在卡尔看来,财富和地位似乎可遇不可求,在这方面你只能尽心尽力。 有时候阎荣会给卡尔打电话,他经常会因工作上的事回特区。基本上每回卡尔都会安排时间来陪他,次数多了卡尔就会想:这一切都有什么意义呢?是的,阎荣是他客户,有时又像是朋友,卡尔在他身上更多的是投机,这也是他做为生意人的一种直觉。每回接待阎荣,都需要一笔不大不小的费用,二千至一万,这在卡尔的能力范围,有时他会想起当年饿肚子的时光。人就是如此,量力而行而已。 这回阎荣又回来开会,开完会卡尔去接他。见卡尔开了台新台,阎荣有一种赞许的眼神。有时卡尔想,人与人之间之所以合得来,更多的是惺惺相惜。阎荣社会地位比卡尔高,目前也正处于上升之道,其实也不容易。阎荣找卡尔消遣,也不过是要放松——有用不过是人在社会上的唯一价值。只是阎荣要求比较高,在夜场找到他中意的人很难,这次又到哪个地方呢?卡尔想。 “我们这次就找个简单的,泡吧的位子。”阎荣说。他们俩到了一家茶餐厅,阎茶每次都到这里吃煲仔饭。 卡尔给王查理电话:“有接待任务,帅气老总,找找刺激那种——”“那就到‘芝家哥’,那里都是一夜情——”电话那头是王查理兴奋激情的声音。这就是卡尔佩服王查理的地方,这家伙永远是那么精神抖擞,像一只斗志昂扬的大公鸡,有些东西属于天赋。王查理说他半小时到,作为“地下组织部部长”,他是有荣誉感的。 两人吃完煲仔饭,阎荣说他来开——这感觉像大学时代大家换着衣服穿。到了酒吧门口,王查理像一匹马似的在门口踱来踱去。 酒吧里像惯常一样闹轰轰的。他们在吧台边坐下来,酒保拿了酒过来。舞池里有些人在跳舞,开头是慢摇,慢慢音乐劲爆起来。舞池挤满了人,有人在炫舞,有人在斗舞。有个身材姣好的女郎舞姿绰约,有个瘦高的外国小伙子跟她对跳,那女人性感挑逗。酒精慢慢晕上卡尔的脸,刚才的无所适从消失了,人群像是一道屏障,里面是些底层的欲望。他看着周围,并不太适应这种场合。王查理摇着脑袋挥着手,卡尔想着下面的节目。这一晚单上的女人并不多,对面有一个年轻女人形单影只,显然阎荣也注意到那个女人。 “你看下能不能叫那女的过来喝酒——”阎荣说。卡尔端着酒杯慢慢晃着,他没有把握,又是一种拉皮条的感觉。 第103章 情与欲(4) 卡尔慢慢走过去,心情忐忑,这不是他熟悉的领域,就像当年陌生拜访一样,他愿意尝试;也有点像首次邀请舞伴跳舞。他在那女郎旁边坐下来,低声问可不可以请她喝一杯——这女人长相一般,但还年轻,现在酒吧里女人不多。她看了卡尔一眼,然后拒绝了。 卡尔有些不好意思,他想自己一定脸色不自在。他又坐了会,转身离开,他看着摇头晃脑的王查理,说了意图。王查理欣然走过去,卡尔到舞池中蹦迪。那女郎跟在王查理后面,到了他们订的桌子。这很好,卡尔想。他在舞池中待了会,才慢慢走过去。那女郎看见他,有点歉意的打了个招呼,这没什么。卡尔想,聊以慰藉而已。四个人在那喝酒,阎荣跟女郎在玩骰子。那女郎有点开心,这几个男人都不错……她的脸渐渐变成暗红色。 十一点不到,阎荣说他有事要走,于是三个人站起来,那女郎红色的脸一下就变得木呆呆的——一个精彩的故事似乎戛然而止,现在她有点酒精上头了,可是三个男人离开了,并没带上她…… 卡尔说送阎荣,“不用了,我打车,你们继续——我有点事……”阎荣说得很诚恳。 两人又回到酒吧,那女郎又回到以前的吧台。卡尔现在一身轻松,王查理则兴奋起来,四处转来转去。“外面有两个一看是新手——”王查理带着卡尔,走廊上有两个小姑娘,素雅得很哪,王查理笑眯着眼拦在前面,大声说要请她们喝酒,小姑娘看着王姑娘,扑哧笑着,握着嘴从王查理身边过去,一手牵着另一个小女孩,王查理跟到楼梯口,那姑娘说要回去了。 两人又回到大厅,卡尔坐在那,漫无目的,他并不想喝酒,他对喝酒没有兴趣。他小口的呷酒只是显示这是在酒吧,他对周边的人也没有太多兴趣,这里似乎也找不出有趣的人和事,当然他也不想回家,音乐和酒精都可以抚慰他,人生有时就是一种消磨。就像阎荣,是个特立独行的人,高学历,公司高管,长得玉树临风,也可能是压力大,没事就流连夜店,还有奇怪的桑拿……人就是这样,你以为奇怪,他就喜欢这样——也许在他眼里你也很奇怪!原来大家寻找的是新奇,是对未知的体验与共鸣。希腊人说我们是好奇的民族;《中庸》说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苟日新…… 王查理笑眯眯的走过来了,满脸快活的样子,有两个同样神色的姑娘坐下来,跟卡尔打招呼。王查理一下又要了几瓶酒,平常这人也不怎么喝酒。这是两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卡尔甚至提不起兴致——也算可以了,毕竟物以稀为贵。 四个人玩骰子,喝酒,跳舞,卡尔始终进入不了状态。他带着淡淡的惋惜心情看着眉飞色舞的同伴,内心却是无比清净。 夜已深,王查理说到姑娘们住的地方宵夜,同时也暗示要在那里过夜,两个姑娘心知肚明,卡尔说他可以送他们过去,但他今天有点不舒服,要早点回去……“分配”给他的那姑娘有点疑惑的看着他。她今晚很高兴呢,因此觉得他也许是故作姿态。 卡尔平静的开着车,轻音乐《秋日的私语》弥漫在车里,音乐简直是卡尔开车的必备,是他精神生活中一条强力纽带。这也许是工厂出身的两个姑娘,浅显直露,卡尔虽有些遗憾,但仍然觉得有义务使她们更开心点,他的心总是那么柔软,简直就要达到慈悲了,但是比慈悲还是要坚硬一些。这是往关外走的路,安静寂寥,夜然更显得陌生,好像几个活跃的灵魂在暗夜互相倾诉。除了卡尔,大家都兴奋快乐。人生那么荒谬,有时想起来毫无意义可言。就像他回想当年的自己,所谓的远大理想深究起来,不过是一团欲望而已,最终也不过是功名利禄。书本上所说的仁人志士哪里有?不过是欺世盗名;所谓伟人圣人,简直就是庄子眼中的“大盗”! 也许只有艺术才终究可以寄托的,就像这宛如精灵般的音乐,在抚慰着心灵,还有这音乐背景下偶遇的灵魂,在这暗夜奏着共振的和音。 快到目的地了,这里都是曲折小巷,白天可能会车都难,两边都是黑漆一片的农民房,夜摊早就收了,其实没人想要宵夜,几个人上楼,卡尔说他要走了。 “明天一起走吧,这么晚了!”王查理说。 “上去坐坐吧……”那姑娘甚至是祈求的声音——卡尔想他要不上去,王查理这事可能就不太好了,可是他要是上去,再下来就难了,就在犹豫之中他们上了楼,楼道里黑糊糊的,那姑娘拉着他的手。 这是栋有点老旧的房子,可以感受到光光的水泥石灰,房间陈设也很简陋,生活在特区,看来都不容易,尤其是年轻的姑娘,卡尔自己呢,也不过如此,青春总是那么难耐。 王查理跟另个姑娘进了房间,并且关了门,这个鸟人,真是饥不择食。卡尔站在那里无可奈何,心中却静如止水。 “我真的得走了……我不舒服!”那姑娘一点都不愿意。“我先去下洗手间——”卡尔在洗手间卷了些纸,“你看,我病了,不舒服,”卡尔说,这样她也许会好受些。 “啊,没事的没事的……”姑娘说。赤红的脸色显得万分难受。卡尔没想到这种场面,他抱了下她,“我真的得走了——”他忍着不看她的脸,转身出去,关上门,快步走下来,他有点受不了,这确实让人难受。他转动着钥匙,车灯瞬间照亮了这黑暗的村落,他只想早点离开。甚至是慌不择路,他开进了死胡同,又调头,其实进来时本不识路,因此他完全凭感觉。好在这里离关口不远。他看见满是路灯的大马路,心情一下舒畅起来。 第104章 情与欲(5) 王查理作为一个已婚人士,在卡尔看来跟他以往单身没有什么不同。王查理很多方面让人不得不佩服,譬如胆大妄为、我行我素——甚至是身强力壮——这些都让人欣赏。在他看来,似乎没有过不去的坎。这人身上有一种魔幻般的魅力。卡尔觉得这人跟自己如此不同,这些不同正好成为相互吸引的地方。不同的只不过是表象:王查理外露、强势,卡尔内向、隐蔽,但他俩的内心都自信执着好色爱赌,都有很强的权力欲望,这大概也是俩个人无形中走在一起的原因。当然,这里面有个基础,两人的生意也有互相合作互利互惠的方面。王查理把生意甩过来,卡尔一切包干,王查理拿走他想要的利润,剩下的都是卡尔的,不论亏与赚——当然亏的时候也有,对卡尔来说只不过微不足道。有时候,王查理更像是卡尔延伸的触觉,让他获得内心放不下而又欲望的一部分。 王查理也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在老婆面前也是如此,这真的令人惊奇,阿华对于王查理,就像晨星之于初升的太阳,那点微弱的光隐没于强光之下。王查理比阿华大十来岁,在王查理面前,她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我安排她到公司上班,怎么跟单,怎么跟经理汇报,怎么写报表,”王查理哼着鼻子,是的,他有足够的经验让她在公司立足。“可是,我们夫妻间的感情并不好,她有时候不听话——甚至连我岳母都看得出我们的问题。她有点性冷淡……”什么问题王查理都看得很清楚,首先他是没有问题的,或许她也没什么问题。当年她年轻漂亮懵懵懂懂,他成熟干练,两人各取所需。但是婚姻不是一场偶遇,而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现在他觉得她太不成熟,幼稚依赖性强,并且也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而她也觉得他过于强势,从来不考虑她的情绪及现实情况——可是她的反抗多么无力! “可能是我的欲望太强烈了——有时只能自我安慰……”王查理说。这大概就是他解决问题的答案,再者就是到各种场合寻找刺激。有时候卡尔想,这是否就是尼采所说的强力意志呢。 “今天我来安排一场浪漫活动:我来亲自上场……”那天王查理跟卡尔说,这人总是有些奇怪的想法。“娜娜,今天我要到你家来个烛光晚餐,我亲自掌厨……”王查理打了个电话,然后两人进了菜场,卡后的后备箱一下塞满了大蒜苗香菜紫苏等各种小菜,另外还有一条大白鲢。 “我们先去接那个亚丽——你看美女我都给你找好了!晚上我们就不回去了。”有时候,王查理觉得卡尔就是另一个自己,很多事都不需要解释,很多年后卡尔才明白那叫做量子反应。两人到了一个小区门口,王查理打了电话,那个亚丽走过来。“你看,你要是想结婚,这个也可以,她给娜娜做财务。”这女人看上去朴实无华,干净利落,虽然长得纤巧,上围饱满结实。 车子开到红树湾,这里是特区有名的豪宅,看来王查理这层次上来了。一进小区,四周一片寂静,尘世的喧嚣戛然而止,池塘依稀有蛙鸣,不远处,大海像蓝色的背景板。娜娜高大健壮,留着短发,大度爽朗。 “先宣布一下今晚的活动内容:首先是浪漫晚餐,然后出去high,最后是我的保留节目,砂锅粥宵夜。现在你们自由活动,我来做饭——卡尔你今天的任务是照顾好亚丽!”王查理表情夸张,态度搞笑。娜娜也是一副好奇的表情看着他表演。“我正好还有个文件没处理完——”说完娜娜就进了里面的卧室。 卡尔看见客厅的电视柜上有一张镶着木框的照片,照片上一个大腹便便的秃顶男人,正炯炯有神的看着卡尔,这让卡尔不自在起来。豪宅与老男人让卡尔感觉这是一个它者的世界,让他觉得陌生与疏离,但是既来之则安之,那亚丽似乎也跟他差不多,当然她对这里比卡尔熟多了,但是她得保持矜持,卡尔不得不充当进攻一方,主动跟她攀谈起来,正在这时,卡尔的电话响了,原来是小敏,难得她打次电话给卡尔。 “你在干什么——有没有想我呀——”小敏电话里总是嗲嗲的语气,其实她是没有什么话好说。卡尔走到阳台上,外面海天一色,风从海上吹过来,让人觉得渺小无力。 “你干嘛不说话……啊,听都听不见,什么意思?”卡尔也不知说什么好,平常这丫头说两句话就挂了,今天话还特别多,他只好低着声音听她讲。 “前段时间我突然想家了,想我妈妈,我就回去看她——喂,你有没听我讲话……”“嗯,在听,在听——”卡尔压着声音说,这真让人别扭,就像他现在的生活一样—— “过两天你要给我买个手机,我手机坏了——”那丫头忽然有些生气,提高了声音,说完就挂了电话。卡尔站在阳台,装模做样看了下风景,调整好情绪,走进来继续跟亚丽聊天。亚丽木呆呆的,又似简单又似城府。 王查理终于做好了饭,大家上了桌子。不得不说,这家伙做得一手好鱼汤,又辣又鲜,里面的紫苏也刺激着卡尔的胃口,额头上也渗出汗来。王查理说酒先不喝了,等下到酒吧喝——跟这家伙出来玩,卡尔基本上不操心,也许大家都有这个心理吧。娜娜称赞王查理会做饭,亚丽则埋着头吃。王查理颇为自得的讲着笑话:“我那朋友小兰,隔段时间都要到我这里来,要我做菜给他吃;另外还有个朋友……”卡尔想到那个小兰,傻不愣登一个人,他哥据说是特区赌球的大庄家,钱多得很,每个月给小兰几万零花钱。在王查理那跟卡尔吃过几次饭。这人言语不多,一杯白酒一下就喝了,也不跟人讲客气。 第105章 情与欲(6) 吃完饭,王查理一下就收拾好厨房。“晚上的保留节目是煲海鲜粥给大家宵夜。现在,我们的下一个节目是嗨场芝加哥!”娜娜有点兴味地看着王查理,这个男人确实比较有趣。“我们开一台车就够了吧?”王查理说。 “开两台车吧,我跟亚丽还有点事要处理一下。你们先过去,我们很快就过来。”娜娜说。 四个人一起下来。卡尔与王查理直奔芝加哥,“我看娜娜对你很有兴趣……”卡尔说。 “哼,我要是答应就是一秒钟的事!但是你不知别人是什么身家——一见面她就送了台六千多的手机给我。她们生意做得很大的,在科技园有一栋楼,她们直接给华为、中兴供货。” “这女的看上去很有背景!”卡尔想到那个秃顶胖男人。这女人年龄看上去不小了,脸上已显出晦涩枯干的光景,按说王查理是看不上的,至少卡尔是没兴趣。 “她还以为我没结婚呢——现在我老婆刚在她那里上班,我说是我表妹。” 夜晚的滨海路没什么车,车子风驰电掣,海风呼呼地吹着。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卡尔觉得茫然。娜娜看王查理的眼神若即若离,都是老江湖了,但是大家似乎都愿意揣着明白装糊涂。 “晚上我们就不走了,就在这里睡了!”这话真说得随心所欲。“你别睡到半夜,被人装到麻袋里去了!”卡尔笑起来。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其实是个严肃的人,在感情上甚至有总“洁癖”——感情跟肉体确实要分开的。吃饭睡觉性爱都属于欲望,是身体躯壳的“供养”,是不得不为的事,而感情则是高洁的,是上层建筑。有时他便想到阎荣的行为,也有这方面的意味。 他们在酒吧坐下来,这酒吧真像是寻欢的场所,每个人似乎都在自得其乐,只不过是在掩盖内心的蠢蠢欲动,大家既像猎手,又像是猎物,对卡尔来说更像是被动的消遣。他不太喜欢这里的环境,他喜欢金色时代那里的清吧,音乐悠扬,心情愉悦,酒客也显得举止得体。吧台那边有个短头发的女dj,长得高大俊美,肤如凝脂,一双大眼睛如梦如痴,那女孩落落大方,浑然天成,像是雅典娜的雕像般冰清玉洁,好女孩就是那样,你欣赏她却并不去追求。那时他们一帮业务员都喜欢去金色时代,大概也有那个女孩的因素。后来纽约开业,他们一帮人又去捧场,那里的吧台椅子都是李清俭做的。那里有个长长的吧台,里面都是一米七五以上的模特,在那里迈着长腿卖酒,“都是韩国过来的!”大家一窝蜂的围在那,品头论足,激动不已。那些美女见怪不惊的倒着酒。本色吧里的气氛很好,有个胖子上衣口袋放了一只茶杯犬,不管怎么说这犬也算是见过世面了。有时他也去根据地,那里有好的与坏的音乐,真实与原创的音乐。那次有个吉他手在上面弹唱,一面唱一面骂着脏话,足足骂了十几分钟。大家都在喝酒,好像只有卡尔在意这些脏话。 他跟王查理也去过牛仔吧,音乐果然热烈,四周高台上的领舞令人惊艳,那女孩差不多有一米八五,男孩更高,身材劲捷健康,舞姿火辣。后来那戴着墨镜的男孩敞开衬衣,忘我劲舞,白衬衣像是翻飞着的蝴蝶,看着真是让人开心。他记得上次小岳说小敏在酒吧做过前台咨客,这让他有一点虚荣,咨客都是漂亮耐看的,是他的小敏,现实中好像离得好远,也许他不在乎,像是心中的一个秘密。 “她们是不是不来了?”卡尔说,现在都十点了。 “哼,敢放我鸽子——这还没有!”王查理扬着下巴。过了一会,高大壮实的娜娜牵着亚丽来了,这是个事业型女人,跟王查理也算旗鼓相当,只可惜错过时机,是个厉害人物,卡尔想到那个老男人,这王查理口味独特。 四个人在舞池跳舞,娜娜总像心不在焉。卡尔握着亚丽的手,有时也抱抱她,但他心里没有欲望,勉勉强强的逢场作戏。每个人心中都有本能的欲望,想在茫然的时空中寻找相知。 “我们去face玩吧?”娜娜说。于是大家一下到了face,还在门口,就看见里面满满当当全是人。王查理拉着大家挤进去,这感觉像是挤进了一个大型的沙丁鱼罐头。音乐的声音像涨潮时的海浪,一阵一阵的拍击在沙滩上,像鞭子似的抽打着人群,于是人群像陀螺似的旋转抽搐着,好多脑袋像拔浪鼓似的摆着。此刻,思想停止了工作,只有心在有节律的狂跳。 卡尔脑门上的汗水像蚯蚓似的辛勤蔓延,几个人从人群中钻出来,外面的冷风吹着毛孔,恍如隔世。四个人,又回到红树湾,娜娜拉开门,突然说:“你回来啦!”走在最后面的卡尔一下停住脚步,王查理稍微顿了一下。娜娜一阵放声大笑,卡尔也笑起来,王查理不屑一顾,开始煲粥。 吃完粥,卡尔脑门上又沁出了汗。“我先洗个澡,”王查理像个主人似的跟娜娜说,“晚上我们就在这里睡啦。”娜娜似是默许,卡尔跟亚丽坐在客厅,娜娜走进房间,王查理进了卫生间。卡尔握着亚丽的手,心里有些迷茫。他又看到那个秃顶男人的相片,这人看上去老于世故。他的手机振动了一下,这么晚了,这有谁找他呢? “老公,我想你了!”卡尔打开手机,是那个泽兰发来的短信。“这么晚了,我突然不可遏止的想来——本来我想我们已经终结,我不应该干扰你平静的生活。可是经过这么多天,我突然发现我离不开你。打开qq,发现你不在线,我心里空落落的——老公我爱你!” 距离遥远的那个女人热烈的言语,像一颗子弹一样击中了卡尔。 第106章 情与欲(7)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卡尔再也不能平静。王查理从卫生间出来,“你去冲凉,冲个凉舒服多了!” “不,我要走了。明天还要早起到工厂,这几天估计要出差,京都那边事儿!”王查理露出惋惜的神情。卡尔跟亚丽打个招呼,这似乎并没有引起她心中的波澜。 车在滨海大道上飞驰,海风呼啸而入,吹动着卡尔的思绪。与泽兰一起的一幕幕回忆像影像般打开,他知道,尽管泽兰有所隐瞒,他依然感受到她的全部真情,他也没有如此为他人如此珍视。他过惯了随遇而得的露水姻缘,真实的感情也遁入心底。特区不可能有他所想的爱情,甚至连最基本的真实与真诚都没有,有的只是人性最本能的自私与放纵,大家各取所需而已;甚至是现实中的婚姻生活,也是如此,像他身边的王查理,何曾想过阿华的感受,虽然本能的欲望需要出口,王查理毫不掩饰,这种起码的尊重都没有;还有武英杰,基本上也是我行我素;那个天天干仗也依然打不散的李直两口子,女方倒成了强势执着的一方……这里面最终的解释,经济因素的占比应是最重的。卡尔想到阿敬的那句话:在你眼里我就值几百块钱——这真让人伤感,却又无话可说。在金钱面前,所有的人与物都异化了,金钱是人的第二属性,是力量的象征。 “尽管我相信真爱一直在,但当它来临的那一刻,依然让我心悸!”泽兰在短信中说。卡尔未想到这女人如此热烈直露,因此他相信女人是比男人勇敢的,也许她们更专注。卡尔快步上楼,开了电脑,看到qq头像闪烁,原来泽兰的qq这几天被盗了,现在才弄回来。不管怎么说,卡尔在江城一个星期的经历是独特的甜蜜的是他人生中极为重要的阅历,尽管他判断两人难有长远的未来,但也并非不能继续交往,他觉得泽兰身上有他所欠缺的热情与勇气——后者似乎更加珍贵。 “在这个欲望泛滥与需要安慰的时代,我终于没有在人生的旋涡中放弃自己。我也许有一千个理由原谅自己的软弱,而真爱那一瞬间的美好,是苦苦坚持后才出现的!”这文字热辣滚烫,像是点燃卡尔一直以来的沉寂落寞,像尼采所言一直孤独的个体,盼望着同类出现。看来泽兰的直觉感性比自己要高,想想她所处的环境吧,卡尔似乎无意中在逃避那些,是为自己留一种道德上的高点? “我多么想冲破这一切,我得做一回真实的自己……等着我——”泽兰捂着脸趴在桌子上,他似乎看见那张因害羞而变得绯红的脸。命运因不屈而发生改变,大多数人却只是沉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利——卡尔忽然想起那个发廊老板娘阿琳的话,卑微的人生处处都有不甘的灵魂。 第二天早上,卡尔来接王查理,王查理一个老乡要配家具。“幸福生活都给你安排好了,结果你又跑了!”王查理说,“害得我一个人在沙发上睡了一晚上。” “那还好,还没人把你抓起来!”卡尔就是对那两个女人提不起兴趣来,娜娜那大体格,身上透出的权力欲,做事业倒是把好手,总之太中性了,女人的青春期太短了,看来每个人都得修炼自己。王查理有这种胃口?“你跟她做做生意倒是可以;那个亚丽,结婚倒是可以。”王查理默认了,卡尔认为王查理就是在找刺激,广撒网的意思,如果他没有结婚,对娜娜可能还有点价值,再说,睡没睡只有王查理自己知道,都不过是各取所需。 他们到了那家正在装修的公司,门口牌子都挂出来了,叫什么“阿拉斯加生物工程公司”,听上去高大上,这两天要把报价方案报上来,不到十万的项目,也许有一二万的利润,有得做就好了,说什么事业呢,卡尔没什么追求了。对卡尔而言,京都市的项目才是重点。几个局长办公室改造,本来是无中生有的事,自然有高局长的照顾在里面,说起来容易,但是这里面是有个程序要走的。前两天卡尔问了王处长,王处长说报上去了,齐局有点异议,说应该照顾下本地企业,所以现在齐局推荐了一家在报价呢——卡尔说,本地企业质量服务哪能跟特区比?王处长说,那等等吧,没事的,不急。另外是黑总那边的事,有些装修活胡总在介入。卡尔想着王处长四平八稳的神态,不慌不忙的声调,这才是几千年来的帝国精髓呢,卡尔好像感觉到一条尾大不掉的巨龙,死而不僵似的卧在广袤的天空之下,无精打采而又疲惫,映射到个人,不也是如此!一架古老的机器,靠着惯性运行,里面的零件即便是新的,也只能勉力苟且而已。 现在泽兰说要到特区来了,本来卡尔无可无不可,像他这么散乱自由的一个人,自然认为这也是她的权利,真正打动他的是她那热烈的言语及不顾一切的勇气。生活的底蕴其实就在于热情,这方面泽兰与王查理都有,并且表现得很外在;卡尔就觉得这是自己欠缺的地方,他隐约察觉自己真实过着一种比较抑郁的生活。就好比理想的破灭,只能说明理想是脱离现实的,而他从小就被教育要为——解放全人类而奋斗——这真是极为可笑的一件事,儒家的终极目的是内圣外王存天理灭人欲,这就更可笑了,一个连自我都完成不了的自然人,考虑的不是基本的生存与普世的生活——这应是基本技能了,而是不着边际的宏大目标,这目标不仅需要科技进步物产丰饶,更需要所有人的思维意念达到统一且需要高度!真正到那时人又是什么样子呢?想想也是无聊——卡尔有时想到自己为这种理想蒙蔽了这么多年感到吃惊! 第107章 情与欲(8) 俗话说理想犹如灯塔,照亮前行之路——尽管理想背离现实,也能支撑人生,所以大多数人尽管一生蒙昧,如提线木偶,也能苟且。现在的卡尔,失却理想——宏大的叙事,也算是苟且,虽然内心不甘。人有时候大概是靠着本能延续,就像自然界的大部分生物。其实作为高级动物的人类,也只不过靠本能而已,像王查理阎荣伍英豪,包括卡尔,环境决定了大家细节上的不同,其实都是在欲望的陷阱中挣扎,欲罢不能,自由是无形的,它受制于有形及有限,要达到“无能为者无所求泛若不系之舟”并不容易。 那现在就让自己为本能所支配吧。卡尔这么想着,这思想也指导着行动。随心随性,这也是他与王查理一呼一应的道理。包括与泽兰,就让它随心而来吧——他可以接受不同的经历与感受。他跟小敏这么多年,关系若即若离从未固定,像王勃所言“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有时他也觉得愤懑,可是又无可奈何,这就是现实。他总是觉得小敏不懂事,为什么不与他一起?但是回过头来想,自己也是飘摇不定,这种力量上的挫败感深深击打着他。 现在又碰到一往情深的泽兰,卡尔身无所寄,有时只是随心所欲,正是情不知所起。第二天,王查理到卡尔家里做阿拉斯加生物公司方案——卡尔家里可以办公可以打印,卡尔正在跟泽兰视频,又在视频里唱歌给泽兰听,他唱的正是童安格的《一世情缘》,人其实总是有意无意的表达自己的理想,是自我意志的产物。那边的泽兰羞红了脸,看上去开心得很。“真是羡慕你们!”旁边的王查理说。卡尔心中升起虚荣之情,真诚的流露总是让人感概动情。其实他们俩之间又有多少的隐情呢?卡尔后来知道泽兰是有夫之妇,并且有一个两岁的儿子,泽兰也没有去刻意隐瞒,也许正是这种少妇的直露吸引了卡尔。对所有人而言人生都是一场陌生之旅,并且有来无回,一切皆可尝试。正因为泽兰的这种身份让卡尔觉得这应该是一场没有结果的邂逅,就像那些随心所欲的浪漫;再者,在他以前她也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男友,只是他从肢体的接触中,感受到这女人的纯朴与力量,这感觉让他欲罢不能。当然,泽兰也知道他有那么一个叫小敏的女友,这女友的身份同样模糊,以致泽兰选择了无视。 那一天,泽兰坐火车到了特区,卡尔事情多,路上又堵车,到站就晚了,好在火车晚点了。卡尔在站口见到一脸疲惫的泽兰,有点茫然的站在那里,面色微红,看上去有点可怜,旁边还站着个女孩。 “这是我妹,老四。”泽兰介绍,老四个子高一些,有点黑,低着头不说话,不看人。卡尔带着她们在地下停车场穿来穿去,终于上了车。泽兰说了个地名,隔特区有好几十公里,那地方没有高速,国道堵得很哪,天又热,走走停停。泽兰歪在座位上,无精打采。透过后视镜,那个老四在后排躺在那里,像个霜打的茄子,看上去很不精神,甚至是病怏怏的样子。后来,卡尔的担心变成了现实,那姑娘呕了几下,后来就有些剧烈了,卡尔吓住了,赶紧停车。他跟泽兰把那姑娘扶下来。 “要不要找个医院?”那姑娘蹲在那里,模样吓人,卡尔心里好难过。“不要紧……”泽兰脸上很漠然。后来情况好了些,重新上车赶路,还好,路上再没出现刚才那情况,卡尔一直提心吊胆。 这是一个偏僻的小镇,好像很多电子厂,卡尔想起来在这里做过一个项目,也依稀有些印象,否则这里很难找。镇中心有个大转盘,有一个很高的大酒店,绕了一圈进里面辅道,在一个服装厂门口停下来,有个穿保安服的小伙子走出来,很亲热的跟泽兰打招呼。 “这是我堂弟阿福!”阿福过来很殷勤的跟卡尔握手。等了一会儿,有个高个子姑娘走出来,那姑娘长得俊俏,皮肤有点黑,看上去很稚嫩,但她似乎自以为老成,有点蛮不在乎的跟卡尔打招呼。 “这是我妹,老五。”泽兰说。卡尔似乎想到旧社会,他也是老五,在家还是老小,泽兰比他小,这得多大一串…… 然后说去吃饭,又来一个保安,好像也是亲戚,据说是保安队长,既然是队长,就显得有些老练成熟,他说还要值班,就不去吃饭了。 卡尔开着车,路上没什么人。他转到那个转盘大楼旁边那家湘菜馆,停下来。“就在这里吃怎么样?”好久没人做声,阿福停了下说可以。里面菜不便宜也不特别贵,这里不熟,卡尔怕到里面挨宰。卡尔听他们讲着家乡话,叽哩呱啦一句也听不懂,大概碍着他,他们都显得拘束,当然都对他既客气又尊重,尤其是阿福。阿福说他当过兵,卡尔觉得他太瘦了,于是阿福说他有八块腹肌,每天早上跑步。 吃完饭,卡尔建议到附近玩一下,他觉得这些人太拘束了,这建议得到大家的赞同,气氛好了很多。来得路上,卡尔老远看到附近山上有一个巨大的佛像,像是观音,于是大家兴高采烈的去观音山。阿福说他来这么久,还没去过观音山,但是他过两小时要上班,卡尔说两小时够了,于是他们出发往那座山走。 这国道车不少,好多都是大货车,慢慢的堵起车来,后来干脆不动了,这下原本兴高采烈的阿福变得沉默寡言,后来只有一小时了,阿福还要上班,于是卡尔只好调头,在四点前赶到工厂。 阿福上班,卡尔泽兰老四老五到工厂宿舍,宿舍在顶楼,水泥板隔的筒子楼,骄阳似火,把顶楼变成一个烤箱,卡尔站在那里,感觉一刻也不能忍受。那个老四竟然躺在那里睡着了,外面的阳光像火苗一样舔着水泥地。泽兰搬了把椅子给卡尔坐,她跟老五下去了。卡尔坐在椅子上,竭力让自己安静下来,他是想到既然别人天天在这里睡,他也没理由待不下去,这世界总有那么些不如意。 第108章 情与欲(9) 坐在椅子上,卡尔抱着膝盖,竟然睡着了,这真的让人吃惊,看来人的适应力还是很强的。泽兰跟老五上来,泽兰拿了把椅子,跟卡尔靠在一起,老五坐在床上,也睡着了。阳光让人无可遁形,好像是共同的敌人。炽热让人的思想停顿,回到静止状态。卡尔想到小时候,夏天在草地上放牛,卡尔躺在树荫下,看着天上的白云,看着阳光一点点地下去,脑袋边的草丛里有阳光叽叽喳喳的声音。小鸟在空中划过,没有任何踪影。这真是实实在在的虚无,他这么想着,身边的泽兰散发着共同的热量。 到下班时分,他们终于下来,阳光现在温和了些。晚上还是那些人,多了保安队长,他们依旧用暗语交谈,然后卡尔买单。他只觉得身份特殊,与他们格格不入,也不知下一步往哪里去。 “走,我们回去——”泽兰说。卡尔松口气,现在他们俩踏上返程之旅,那个老四留在这里。“你看你当着我家人的面把我带走了!”泽兰笑着说。这是什么意思呢,卡尔没想明白,“我还以为你要留在这里呢……”话说出口,泽兰好一阵子不做声,表情凝滞,卡尔方觉这话说得唐突。不过,泽兰并没有跟他讲自己的计划,卡尔完全被动地跟着她行动,他没有想到她有这么多的家人——“他们看着你好像见到老大似的……老四看上去身体——” “是的,她精神有些问题——她在乡下有次差点被人强奸了……”嗯,在乡下这种事也有。卡尔想,他得说点愉快的。“老五挺好的,看上去很阳光!”其实卡尔觉得她有点倔,但她那么小,有点脾气也很正常。 “我要有她那么高就好啦!”泽兰说得很认真。 这国道上就是车多,主要是货车,又下了一阵雨,远远的马路上热气蒸腾,像无数的小水珠在跳跃。冷气吹着卡尔的脸,他知道外面燥热难挡。后来,马路越来越宽阔,车速也快了,马上就到了市区,卡尔有些放松。阳光一点点的暗下去,周围还是很亮,那是路灯,有些暮色混杂着阳光。泽兰正处于睡醒后的沉重,一言不发,好像跟那个座位融为一体。快到滨海大道了,他正想着要不要右转变道,右边有台轻型货车快速驶过,卡尔听到嘭的一声,货车尾巴在车右侧摆了一下。卡尔瞬间激动起来,那货车并没有停,这让卡尔吃惊,怒火也跟了上来,他加大油门,冲到货车前面,两台车慢慢停在路边。 卡尔下了车,迎着车头,可是他没看到司机,他有些迷惑,绕到车后面,还是不见人,难道这家伙跑了?应该也不会这么快,真让人费解。他绕到车右前边,才看到方向盘及那个人,他敲了下门,那人走下来,原来是台右盘车。在他印象中,港车都是大货柜,很少这种轻型货车。 “撞到我了,你跑啥呢?”卡尔有些凶,他主要觉得这人不该跑,他认为自己在理,那人不说话,说是报交警,等警察来,卡尔想也好,他对这事并没太多经验。 他给王查理电话,王查理说马上过来,他住在附近。“香港佬撞了你,起码得跟他要二千!”王查理中气十足的说。卡尔看了擦痕,问题不大,他对二千把握不大,是个香港佬呢。警察来了,先跟货车司机聊了下,看上去两人有些熟络。警察走过来,问他要赔多少。 “得两千——这家伙逃跑……”卡尔想拖一拖,这时王查理来了,这家伙大嗓门。“这不行,这得两千……这不能让他走!”这家伙吆五喝六,又开始打电话。 那司机说他只能赔五百,那人穿着工装,一直站在车门口,这简直不像是香港人。警察走过来,“你也有责任——”警察说。“不行,五百不行,太少了——你跑什么呢!”卡尔看着那司机。 那司机说他只有五百。卡尔想算了,“要不然你去起诉——”警察说。王查理也不做声。那香港人叫卡尔写个单子,签字。 泽兰一直坐在车里,卡尔有些歉意。 “一起宵夜吧,”他跟王查理说。王查理说算了,他还有点事,坐到车里他才发现里面有个女人。送完王查理,泽兰终于讲话了,“赔了多少钱?” “五百吧。” “修车要多少?” “二百要吧。” “看你们敲诈别人!”卡尔想,本来要二千呢,但是要二千又有什么意义呢,有些事就是这么无聊,但是你又逃不过,就像他今天经历的一切,可是人生就是这样,甚至他跟泽兰在一起也是这样。不过他现在无比困倦,他只想早点到家,到家才是第一要义。还有,他得照顾泽兰,对于她而言这是陌生之地。卡尔到家都十点多了。 卡尔迫不及待的冲凉,然后躺在床上,也许得好好睡一觉。泽兰也洗了澡,大概也想好好睡一觉。但他们躺在一起的时候,事情发生了变化,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彼此温存起来。现在他们放松了很多,看来疲惫有时候是假的,并且有时候很多东西都是假的,譬如白天经历的那些事情:卡尔在炽热的宿舍假寐,在堵塞酷烈的道路上开车,跟货车司机扯皮……很多事情都是未知的,所以都很假。而现在的每一刻都很真实——好像就是为了这一刻而来,所以这很真实。 “你得教教我!” “好吧,看来你老公很多事情都没有做好。”卡尔想着那个看上去像男孩的男人,那时那男人在泽兰旁边。镜头中的泽兰旁边总有很多人,她也不会回避,有大人有小孩,更多的是妇人。泽兰一边跟他聊天,一边跟那些人聊家常。有时有个小男孩在他身边,后来就看到那个男孩一样的男人。她身边的人都很自然,卡尔就像看电影似的。这真是奇怪的镜头。 第109章 情与欲(10) 有些事情你以为简单,对于另外的人却很复杂;同样你认为复杂的事在别人看来可能很简单。卡尔面对泽兰,有时觉得她是单纯的一个人,有时又觉得她是一群人。简单而又复杂在她身上揉合在一起。当然他也不能抗拒或者指教她,因为她也有自己的权利而他也远非成熟。 “我这次是没办法了——我弟告发了我,他跟我爹说,那个人看上去好有钱,胖胖的戴个眼镜……”哦,原来自己是这副样子,这真让人觉得新鲜,看来这世界确实有很多种角度——“那个小弟是不是最小?” “小弟是老六,还有老七老八……”卡尔着实吃了一惊,一下子想到李敏,感觉自己是摊上了。“我爹跟我说,赶紧滚,有多远滚多远,不过啥也不能带——” 这话讲的,好像她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似的,叫人不好理解。 “从小就打我,往死里打的那种!上回回去又打我,我关在房里,他把门踹开了,拿根棍子就打,我爬起来拼命跑!”那女人说得毫不在乎,像是家常便饭。他说不是成家了么,有老公么。 “他们家条件好些,父母都当官,管市场的,”卡尔想到那个生意红火的商铺。“所以我们开始拿了几个铺子。我们家一直穷,” “那还要生那么多?” “那都是定好的,我奶奶走的时候定好了的!”这是个强大的奶奶。 “留了两个牌位的,没有就不许来!” “就是那个阿福吧?” “嗯” “奶奶说,我有两个儿子,是双胞胎——” “是不是一个叫大狗子,一个叫二狗子?” 泽兰一下子掩着嘴笑起来。暴躁的父亲,贫寒的家庭,僵化的传统,顽强的意志——他不由得想到小敏。那次,她父亲过来了,“你陪他去打麻将吧,他就喜欢打麻将,喝酒……”他给了钱她,并没有去见她父亲。 “你有时候要去看看小敏,前两天她哭得很厉害,”小岳店里的人跟他说,“她父亲好赌,她都为他自杀过两次!”这真让人烦恼。但他也很难见到小敏,他不喜欢强求,也强求不了。尘世中爱我的人,总把我紧紧抱住。你的爱就不是这样,你的爱让我自由。卡尔想着《吉檀枷利》里的话,他有自己的原则。每个人都为命运所羁绊而不得自由,泽兰看上去毫无畏惧。 “你这么说我觉得责任好大!” “不,你没什么责任,跟你无关,我自己跑出来的。并且还有个英国人在等我——” “英国人?” “我同学,以前留学英国,现在好有钱,七八千万吧!” 哦,这么有钱,卡尔想象不了那么多钱,关键是,要是这么多钱还等她的话—— “不过我——” “是的,我知道你有一个女朋友——” “也说不上来。”想到小敏,他确实说不上来。她那么缥缈但又是活生生的,他把握不住。 “起码她现在没跟你一起。” “她这两天还打了电话——”虽然每次电话都让他苦恼。 “她跟你说她爱你对吧?” “她跟我要钱——” “然后你给她了?” 他好想说,他爹跟你爹都差不多,都喜欢生小孩,都穷得不行,她家里一年收八口袋小麦——卡尔从来不知道八口袋小麦有什么意义。后来她总跟他要钱,“我弟过来了,他想开出租车,你给他三千吧——我妹要上学,报名要二千——”好吧,卡尔也没有多的钱,但是不忍心,心里自然很烦。但是小敏一来,就像一朵花似的在他面前,又是那种无所谓的心理了。“你都不给我过生日,我过生日花了五千呀!”小敏说,可是他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的生日,只知道他们是不同的世界。 “这么有钱!” “别人花的,是个大富豪,还送了我礼物!”他有些抱歉,不过即便他有钱,也不会那么做。 “我们有一百万就结婚好不好?”小敏坐在他身上,抱住他的脖子。 他不做声,也不想做声。这难道就是成长?有些东西他无法反驳,因为毫无意义。你也不知道什么是真实,可是它就出现了,那么它一定是现实。 “有钱就会给她。”他老老实实回答。 “你为什么要给她钱,为什么?”她忽然发怒起来,像头豹子似的瞪着他,眼睛射出箭一般的光芒。“你还当着我的面说给他钱——滚,滚开,离我远点!”他感到一股强大的无形的力量,这力量让他气丧无力。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他心中满是挫败感。他下了床,坐在那把皮面的椅子上,这是做单失败退回来的椅子,跟它配套的是那张有手印的桌子。失败如影随形,就像那些破碎了的理想。 “你过来吧!”她说。这气氛好多了,也许她喜欢这种掌控的感觉,他无所谓,也许他就是不喜欢负责任,他也不想做超出自己能力的事,随波逐流多好呀! 可是随波逐流毫无意义!他现在就觉得无聊无意义,房间里面满是灰色,孤独包围过来。 他躺到床上,就这样吧,他什么也改变不了。这时泽兰拥过来,那种温暖的气息改变了他,泽兰的脑袋靠在他身上,于是他俩又热情起来,好像阳光乍现,扫除了阴霾。情绪也像是小丑,被无情操控。 这次他想让她在上面,这样主动一些,但是她还是不自然。于是他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正当他准备进入的时候,他听到低低的声音,像是在笑。然后他的耳膜真切的分辨出那是啜泣的声音。他大惊失色,不知所措,他坐了起来,下面还挂着那么个塑料袋,那塑料袋干巴巴的。他把它扯下来,扔进垃圾桶,觉得尴尬滑稽。也许他该做点什么,他拿了纸巾过来,黑暗中摸了好半天,才找到她的脸,但是又找不到眼睛的准确位置。她拿过纸巾,擦了擦脸,含着眼泪笑起来。 第110章 情与欲(11) 晚上,卡尔回到故乡,是古老乡村,邻舍俨然,对面大婶的院子里,正在举行婚礼,他是新婚,台上只有他一人,那个小敏在人群中,很是漠然,这让他很是焦急。是冬天,后来下了雪,让他在冰凉中醒来。空调开得太冷了。泽兰正躺在他肩膀上,感觉很温暖,像一只依恋的猫。他抚摸着她的背,听到喃喃细语。虽然静默,但是身体在散发着语言,这语言是温暖的舒适的,都在渴求着圆满。两人似乎都失去了自我,或者是本我在自发中行动,身体却如提线木偶,受着意志的支配,它们在彼此中寻找自我。抚慰、呢喃,最后在一起纠缠。这是黑夜与白昼的交替,是黎明中的昏暗,是最纯粹的意志。泽兰还是娇弱不胜,卡心也是尽情忘我——然后两人重又沉入梦乡,世界的一切都在此中遗忘。 太阳升起来,光芒像箭一样射向地面,洒在卡尔身上,让他感觉沉重。俗世的业力围过来,他慢慢爬起来,打电话叫楼下的士多店送早餐,士多店也卖菜卖早餐。今天要谈阿拉斯加的项目,还有关外一个工厂要安排这两天送货的事宜,那工厂是做食品辅料的,车间里大包大包的香晶,散发着甜得让人恶心呕吐的气息。自从做了这个工厂,卡尔发现好多加工食品都有那种气息,这气息让他总是不自然联想到这工厂,那种恶心的气息就会飘过来——尽管没有这么浓,他还是会放下食物。那工厂很大,是家上市公司,老板是夫妻俩,很有钱,但就是引不起卡尔的尊重,这好奇怪,尽管他们给他做生意,让他赚钱。 这世界有很多让人不快却不得不做的事——有人说这是成熟。其实每个人对于这世界都不成熟,甚至这世界都只不过是成长的进行态,宽容就是不得不为的一种态度。 卡尔开了电脑,让泽兰上网。“我在家的时候,他们说要把网线拔掉,说我掉进去了!”卡尔想,这下你可以痛痛快快的上网了,他的网络快车可是花了一千多呢!就是这也还经常掉线,网络世界已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世界,甚至超越了现实世界。 卡尔跟王查理去了阿拉斯加生物工程公司——高端大气的公沟通起来比较容易,何况有王查理的关系加持。这公司大部分都是衡州人,老总象征性侃了下价,合同就定了下来,五六万的小合同。出来后卡尔接到京都市王处长的电话,说前段时间公司开会,这段时间公司准备讨论家具配置的事情,再者,黑总在大唐市有个项目可能要初步介入,所以卡尔最好过来一趟。卡尔说那好,这两天把手头事处理一下就定票。 晚上回来,他跟泽兰说了出差的事,泽兰“唔”了一下,她正在上网,一面笑着,一面叫卡尔过来,坐在她身边。qq视频中,一个男人打了一行字:胖老板呀,一看就是老板呀!泽兰哈哈笑着。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你可以自由发挥,那个世界很大,然后不同的世界交集,在中间形成各个不同的小世界。几个月前,卡尔与泽兰就在这样的世界里交集。那时他也看到泽兰身边的黄毛,大概也跟今天见到他的那个网中人一样,徒生羡慕,同理,蛤蟆也眼馋着天边的天鹅。泽兰并不避讳,卡尔也看到她的家人,在她周围来来往往。那些陌生人被一条条绳索串连在一起,像神经网一样把整个世界联结起来,个体就是这其中的结点。 卡尔把机票定到明天下午,他是怕上午也许还有事。他订完机票,王查理就来了电话。明天上午帮我去接下人——王查理说。——哇我明天下午的机票呢——应该赶得到——卡尔脑子飞快转着,要不行的话就开车去机场,事情总要两全其美才好。 泽兰一直在上网,难怪她家里人要拔她网线了,人总是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而要逃避,这样一直下去该有多好,可惜的是人生没有终极——卡尔迷迷糊糊的想着,人生就得在厌倦中保持精力,在无奈中保持清醒。他感到泽兰悄悄爬到他身边,开始亲他。有些细小的力量慢慢活跃膨胀起来,这是生命中原始的力。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爬起来,顺道接了王查理,两人来到火车站,火车还未进站,两人在月台上闲转。 “你这家伙越来越不修边幅了!”卡尔穿了件对襟的中装,一双老布鞋。王查理总是衬衣西裤——还有纯色黑袜子,这是当年他们做业务的标配了,王查理是十年如一日,这好难得了。卡尔想,王查理其实也不容易。 “大学城怎么样了?蒙哥呢?” “现在好麻烦!前段时间不是舞厅大火?烧死十几个,全市所有大项目停下来整改。呵呵,这两天关外又一家失火!” “哦,难怪那边荷花山上水务集团项目也停了。” “这回连老大也有麻烦了!” “老大么,应该不至于……”卡尔想安全事故还不会动到顶层。 “嘿嘿,你都不知道这里面事情……你看我那些老乡都是怎么做生意的,他们都做房地产。” “你们福来帮都是有名的瞎搞,直接上,凭的就是霸蛮!”卡尔还是佩服福来帮的。“尤其你们衡州帮。” “你不知道他一个司机都有多大牌面,他背后娱乐城开业,半个hk娱乐圈都来了,我去站台了——那个红透半边天的阿芝,长得是真漂亮,脸就只有我巴掌那么大,还有那个体操冠军——” “嘿,我先以为他们有多少钱,现在才知道他们根本没什么钱。给我们威健公司做广告的华仔,一年是五百万广告费,还是团队,我们工厂一年二次活动,他都要参与,你看我跟他照了不少像——” “这些人跟权贵比起来,算个屁,叫他们跪下都得跪!” 第111章 情与欲(12) 卡尔好像看到一座巨大的金字塔,他们就是塔底下辛苦拚命的蝼蚁,四处找食,首先是上供,然后是员工房租自己……就这么慢慢往上爬,上面落下的一点点碎石微尘风吹草动都可能让他跌落甚至粉身碎骨。你根本看不了什么风景,你看到的只有尘埃,还有蚁后发出的控制你的气息,是它们制定的规则,你越往上风波越大,就是那小身板也岌岌可危,可是附视身下,还有蝼蚁般的同类。所以哪有什么自由意志,顶多不过相忘于江湖罢了!王查理父祖辈,好歹属城市中上层,有一定社会经济基础,卡尔出身乡野,努力打拚,不过尔尔;那个泽兰又当如何…… 送完王查理家亲戚,时已正午,他是三点多机票,他把车停到家附近,再坐机场大巴,还好不堵,到机场还有半个多小时——不论做人还是做事,卡尔都希望留有余地。他总是精打细算,前路却是茫然看不到头。 他想到京都会比较晚,因此跟王处长约了明天碰头。晚上他还是住在天顶大厦楼上的招待所,第二天上班,王处长来了,两人亲热的招呼,两人也算是“一起扛过枪”了,有种“莫逆于心”的共感。 “现在我们去参观一下京都市府的家具配置——这也是高局的意思,咱不能超标!” “是的,我们也给特区市府配过家具,标准应该差不多。”卡尔说。他是想到就是几个局长办公室,按统一标准配就完了,何必兴师动众又到市委! “没事,昨天跟她们约了,都说好了。” “咱就这么过去?”王处长发动那台小飞度,卡尔想他们每回找市委,都得动一下“干戈”——“没事,她们还欠咱们人情呢!”看上去这王处是很有底气。卡尔想这可是首善之区,不知是什么规矩?很多无形的东西像山的影子一样在他心头,不过跟着王处长,亦步亦趋就好了。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停下来,这京都果然大而辽远。远远的一片品字形白玉一样的恢宏建筑,矗立在卡尔面前。卡尔想这家具应该不老少了,没有相当实力怕是进都进不来——即便这片宝地,也不是一般人能进去的。王处长打了电话,“哦,我看见你了,我就在你正前方!”一个温柔的女声说,卡尔看见那个穿着黑色职业套装剪着干练短发的女士站在那里,满面春风的看向这边,好像是久别的故旧。 “张主任辛苦您呐——还亲自下来!”王处长笑嘻嘻的。 “应该的应该的——上回您们可是帮了大忙啦!” “都是自家人自家人!”那主任拿个黑色对讲机,前面有个同样职业装的漂亮姑娘站在门口微笑致意,自然亲切不骣一点杂质。 “看这频道还是您给弄的呢!” “都是小事……哟,看着这美女又换了不少?”走廊又有几个漂亮姑娘站在那。 “又一批京都学院的姑娘们毕业啦,有些是总办、姜办过来的,”张主任见怪不怪的说。“每年都得换一批。”卡尔感觉到了选美后台,竟然有些心不在焉起来,这个庄严厚重的地方,也是颇有情致,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 “这些姑娘真长得俊!” “下回王处长有空来指导指导……” 他们辗转看了几个处长办公室、局长办公室,张主任情适度的介绍。这对他来是小题大做,可是对于对方也是礼尚往来的应酬。他们很快就看完了,王处长还在没完没了的跟张主任聊天。 “哟,看得差不多我们得走了!” “吃个便饭吧,都安排好了!” “不吃了,还有事。下回我请你……” 终于看完了,卡尔松口气,不熟悉的世界总让人拘束不安。张主任一路殷勤的又送到刚才停车的地方,车转过头他还看见张主任在挥手致意,像是在送别家人。 “你看这小姑娘每年都一批批的来——基本上过两年都不见了……都被大佬们带走啦!”王处长讲话慢悠悠,像在讲述一个个辽远的故事。 “说到指导培训,一下就让我想到当年在部队下基层的时候。培训时就有一个女兵很不听话,当时我就很不客气点名批评了她。那时他们营里留声机坏了,晚上没事我就帮他们修。那女兵是个话务兵,估计跟营长有些关系,晚上正在给营长打电话——刚好这时那留声机修好了,我就调到那个频道,好家伙,正听到她跟营长投诉我呢,我就悄悄按了录音键——营长跟我也是一个级别,我也不在乎,那姑娘讲了好久,还有跟营长的一些细节……” “第二天,有事跟营长对接沟通,他看上去想说什么,我说录音机修好了,你试一下,然后就按了播放键——那营长一下傻呆呆愣在那里——” “我们局那个x处长总在跟我争,我装不知道,表面上大家都挺和气。但是他做了什么我都一清二楚——他哪天啥时候去找了小姑娘我都知道。”王处长细细的声音像蚊子叫,犀利悦耳。“整个大楼的电话手机我都听得到!” 看来这无线电波是无处不在。卡尔想着王处长看上去慈眉善目,讲话和风细语,内里却是城府老道,身怀暗器,千年道统一朝尽修。卡尔甚至庆幸自己只是单纯做着生意,不用像官场那样相互倾轧,你争我抢,背里藏刀。当年他做交运集团,办公室与基建办互斗,最终兵戎相见,基建办处长亦因贪污受贿而身陷囹圄。 王处长兴致勃勃,看来是憋了一肚子故事,这故事天长地久,慢慢在心里生根发芽,又遇到卡尔这么个一见如故的人,这些故事像春天的野草一样窜出来。 “我一个朋友,托我给他儿婿妇进咱们单位,费了好大力,进是进了,结果给老高看上了——你说这事叫我也没法说是不……” 第112章 情与欲(13) “荣总公司在京都设个办事处,也在我们楼上。” “我是说这楼上也有他们办事处呢。” “那个小少妇就是管这办事处,平常也没啥事。”那个小少妇卡尔也有模模糊糊印象,胖胖的,皮肤白皙,剪个短发,走路缓慢,像是实验室小白鼠。 “后来也被老高看上了……”这王处长敢情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王处长饶有兴味的说着——这哥们心里得有多少事,卡尔想着。说出来那么平静,既像是家事,又像与己无关。看来这传统文化的精髓就在于服务,这服务是无形的,但效果是有效的。最终服务人员在精神上与被服务人员臻于一致,而整个系统也是为了这目标服务,最后达到“万众一心”的效果。 “看来高局这兴趣还是挺广泛的!”那回高局跟卡尔说,他是挺喜欢特区的生活,开明开放,两人也有很多共同点,譬如都喜欢去桑拿—— “人家可是京都俱乐部会员!”王处长说。这京都俱乐部可是京圈四大俱乐部,非富即贵还不一定进得了。 “他到俱乐部干嘛呢?” “他喜欢打篮球。” 这是个会生活的老头。卡尔忽然觉得,这家伙才是真正的“自由意志”——身为领导下属无微不至,午休时间有几个副局长陪他打牌,出差也有手下安排生活。黑格尔曾说,在古老中国,有一个人是自由的,在希腊罗马世界,有一部分人是自由的,而在我们日尔曼世界,所有人都是自由的。对于黑格尔所言日尔曼世界的说法,这是夸张的,对于现代中国,应该说超越了古老中国,有一部分中是相当自由了,这程度竟然达到希腊罗马社会,因为有相当的奴隶制基础…… “得问问吴总——这两天我得约下白总。”卡尔给吴总电话。“哟,你跟王处长一起——我今天有点事,明天过来请二位。白总那边事我都安排好了!”吴总说。这特区人办事效率还是挺高的。 “既然吴总没空,那咱们晚上找找乐子……”两人上了楼。楼道上正碰到那个办事处“小嫂子”,那女人亲切自然地跟王处长打招呼,王处长又介绍卡尔,那女人又用亲切和暖的眼光看着卡尔,叫他有空来玩。卡尔觉得这女人不像特区人,倒像是融化在这京都的氛围中。 下午他在招待所休息,临近下班时王处长敲门进来。“今天咱们去郊县玩玩,现在京都都去那玩——不过我得先跟媳妇儿请个假,‘特区老总过来了——对就是上回送咱们家具那位——我得陪陪他!’”这王处长摇头晃脑,算是办好了程序。 “上回在你们那玩了一次,真的是开心!”王处长又想到那回在特区的事。“噢,你不知道,那小王在酒里放了点东西呢!”那次王查理在大酒缸里背着身弹了一包亮晶晶的东西,卡尔觉得说出来也无妨。 “是么,难怪我觉得那么开心!” “其实就是个助兴的东西,少一点不要紧!”他在想着这处长几十年的军龄,一直按部就班,循规蹈矩,人到中年突然感受到那种快乐,是好还是不好呢?以前那个罗胖子说,我们赶上好时候了——要是像我们父辈,憋都憋死啦!对于这时代洪流中的每个人,好的时代跟坏的时代,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是觉得做人吧就是要开心。譬如说我们在外面玩,自己都这样,那么也不能说媳妇儿就在家守着,大家都可以玩;只不过你得有度,你得控制好,你不能把矛盾、不快乐带到家里来,大家都开开心心多好!” “大概法国人就这么个文化,情人文化。都是身心需要,南欧其实都差不多。这个确实不能影响家庭。”卡尔觉得王处长是开明的,这事多想得开呀。有时候想想人就是那么一回事,啥事你都得经历。 车子没入黑暗之中,远处有点点灯光,有些像带子一样。 “这地方也是我一朋友带过来的,他们经常过来玩。还有个地方,口活不错——”这处长说出来像是官方认证那感觉,那劲头像个年轻小伙子。 他们到了一家娱乐场门口,这北方郊县像个南方小镇。两人进去要了个小包房,包房阴暗陈旧,空气像从腌菜坛子里淘出来的,卡尔想,这里能有什么花样呢。有些像小媳妇似的姑娘进来,木头似的没有生气。王处长颇有兴趣,选了一个,卡尔想到王处长这么费力,随便选一个作陪。然后他发现这些姑娘又不会唱歌,也不太会喝酒,就在那傻不愣登坐着。这时包房忽然来了个打扮妖娆的女人,说她是跳舞的,卡尔想到这里消费不贵,倒是想看看。这女人随着音乐扭了几下,然后在卡尔身边搔耳弄姿,这女人背对着卡尔,站在卡尔两腿之间,突然一下拉下热裤,撅着屁股直冲着卡尔鼻子抖起来——卡尔大吃一惊,下意识的扭过脸去! “干嘛呀你!”他大喝一声,心里一股怒气直冲发梢,同时觉得无比恶心。好在包房昏黑,人影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哎呀,别人都喜欢看这个呢!”那女郎还在扭,丝毫不在意卡尔的不快。但卡尔确实生气了,只不过因为王处长而没有爆发。“别人喜欢不代表我喜欢呀!你别跳啦,多少钱给你别跳啦!”那女郎坐在那里,说是要三百。 “开始不是一百么?” “是呀,我脱了就是三百呀!” “我也没叫你脱呀!” “可是我脱了呀……”最后那女人一扭一扭的走了。 卡尔按捺住情绪,跟王处长喝了几瓶啤酒。这里装修粗陋,音响也差,服务人员也只能勉强将就,收费倒也不高。看来南北差别太大,关键在于服务意识。两人又坐了大半个小时,买单返程,算是开开眼界。 卡尔回到住处,忽然看到泽兰发的短信:夫君,你是否该问候一下老婆—— 第113章 情与欲(14) 看到泽兰的短信,卡尔感到些许的歉意。连日的应酬甚至让他忘掉这件事,也许是多年的单身生涯让他身无所属,也习惯了独处。“抱歉,这几天太忙了。” “夫君,过几天‘英国人’就要来了……”泽兰的语气有种戏谑的调侃。可是“英国人”跟他有什么关系?这真是个荒诞的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立的不同的世界,“英国人”让他很茫然。他想像泽兰一直在网上,不仅有“英国人”,也还有他知道与不知道的那些人。于是他回想他们第一次网聊,内心中的蠢动,那时他真的想拥有她,这该是多么带劲的一件事!但现在这种感觉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静与平淡。远方总让人渴望,熟悉的周围却没有风景。生活中没有指路明灯——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随便接纳泽兰。她的背景复杂,还有一个大家庭;小敏也有一个大家庭……难道这些事都让他遇见了?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层一层厚厚的铠甲,一圈圈的包裹,柔弱的内心居于其中,失去了方向。 第二天上午,他跟王处长先到高局长办公室汇报工作。沙发上坐了两个人,局长办公室难得没有客人。高局长亲切的打了招呼,他总是平易近人。 “我事情很忙;要不先跟齐局讨论一下?”于是两人像是得了圣旨,到齐局这边来,等了一会,三人到会议室开会——开会总是因为有重大的事情要处理的。王处长先跟卡尔透露过,齐局长是反对他来做的,齐局先是提出过要本土企业来做的。“咱们为什么不照顾本地企业呢?”齐局长曾跟王处长这么说过。本来卡尔想到高局长一锤定音,但高局长把皮球踢了过来,这让卡尔不自在。 “高局长的意见是什么?”齐局长悄声问王处长。 “他没说什么。” “好,那咱们就探讨一下!”齐局长是个相当干练的小老太婆,清瘦干瘪,满头苍白相间的花发卷起来,显得很有气度,她提的意见中肯而有建设性,有些又像是走个过场,因此会议一下就结束了,卡尔根据这意见在调整一下方案。 “有空咱们吃顿饭……”卡尔说,他从内心里尊敬这小老太太。 “不了,这段时间忙。你上次在特区送我们的酒,真不错——你看空瓶子我都放在窗台上,这进口的瓶子也好看!”卡尔想那免税区二千多的酒再不好也没法说了,只是那酒他也没喝过,齐局长这么说自然让他受宠若惊,可见“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确实没说错。 下午,吴总开了车来接卡尔与王处长。“那个新开的‘唐宫酒楼’不错,咱们去吃那个牛排!”吴总一边开车,一边推介。 “是特区那个‘唐宫’?在这边也有分店?” “是的,不过它这道菜特区倒没有!这一家是京都新开的。”看来吴总对这美食还是有研究的。卡尔想到当年他们这帮业务员,也是哪里好吃往哪跑。 “吴总这几天没事吧——那好,那我来约约黑总。”王处长打了黑总电话,黑总说要过几天。 “这人总是到处跑,咱是找不到他的,但是他要是找咱们,可是分分钟的,搞情报的就是这样!” 到了唐宫酒楼,果然新装修的酒店气派奢华,包间都是大理石,顶上水晶吊灯,光芒四射,逼人眼目。 “旁边就是京都电视台,所以它这位子不错,有时都订不到房!”吴总说。 那个黑椒牛排滋滋响着端了上来,看上去焦嫩焦嫩,卡尔尝了一下,果然肥浓味美,“看来咱们平常吃的都是牛键子——这个牛肉又嫩又鲜!” “这说的是神户小牛肉……咱们的牛都是干活的劳苦大众,别人的都是听音乐养尊处优的!”坐在装饰华贵的包房,卡尔想着当年黑胖的吴总,现在自信从容,有种脱胎换骨之感——当年倒像凶神恶煞。想到他从部级领导家里装修开始,又中标了部属办公大楼,正应了“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之说,如果成就了卡尔这单生意,也算是锦上添花了……似乎有条光辉大道在他面前呈现。 酒足饭饱,吴总说带大家“放松放松”。 “地方还行吧?” “还行,那可是你们军人的地盘……”吴总想到王处长行事谨慎,得让他打消疑虑。 车子开进一个大院子,黑暗中可见两边高大浓荫的林木,然后在一片灯火辉煌的大楼前停下来,大楼顶上“水会”两字显得简洁低调。两人跟着吴总鱼贯而入,看来这吴总是轻车熟路。 三人被分开带进包房,这包房在卡尔看来有如洞天福地,精致的墙纸、洁净的床单……配置不下于五星酒店。床前小茶几上有支燃烧着的红色蜡烛,墙壁上则有黄色暗灯。卡尔虽是酒酣耳热,此时忽觉心旷神怡,冲完凉换上轻质睡衣,卡尔想到这吴胖子能有今日,还是有相当本事的!老马所言“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仓廪食而知礼节”等大概也有这么个意思……卡尔心中的欲望升腾,他在想这个高端奢华的场所能予他哪种刺激呢?他也算是见过一点场面的混子了—— 在卡尔期待的眼神中一个曼妙饱满的姑娘走进来,那姑娘低着头,默然无言——他忽然就想起那个阿梅,那个低眉顺眼未展眉的女人,那种眼神、那种情愫就那么让人过目不忘,他的心中忽然升起无尽爱怜…… 这雅致的陈设,恬静的气息,似乎静止的烛光,烛光中稚嫩的身影,卡尔恍然一梦千年。所谓千秋伟业意浓情长简直不值一谈——人生只有相逢适宜的当下,像慧星划过天际的慧光,留下短暂永恒的美…… 他轻轻抚着那女孩,他如此柔和,那女孩子才抬头凝视着他,那眸子有如星光,是的就是星光,他们都是宇宙中的星光! 第114章 情与欲(15) 这样的日子是美好的、愉悦的,作为一种动物的快乐大概莫过于此了,但是快乐的事情难以持久。京都市的天气是寒冷而干燥的,污染也相当严重,这让卡尔的身体难以适应,第二天他似乎感冒了,脚步轻飘头也沉重。他们三人依然聚在一起,这吴总大概是要加强这种关系,为即将到来的长远利益增加基础。晚上他们去吃了烤鸭,然后又去了水会。坐在前台的沙发上,卡尔忽然发现欲望消散了,他想这大概是感冒的影响,也可能是吃得太撑。不管怎么样他就是没有状态,王处长与吴总已经进去了,这时卡尔才发现他已没有了选择——他不可能一直坐在外面等着吧,于是他勉为其难的走进去,竟然有了上刑场的感觉,这真的好笑,当然他也可以体验一下被迫的滋味。这地方整体来说比昨天要差,是大路货与精品的区别。有个长得肉呼呼的姑娘走进来,卡尔似乎看见一块油腻的肥肉。凭心而论姑娘长得还是不错的,跟昨天那女孩比起来就是没有神韵……这区别太大了。人与人之间的共鸣靠的是那种感觉。这姑娘也健谈,正是活泼开放的年龄。卡尔说那咱聊聊天吧。姑娘说不行,不能光聊天,有任务的。在她看来职责所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容置疑,况且她也在兴头上!卡尔感觉自己成了被动的机器,像当年做物试验似的一下完成了程序。但是那姑娘还没完,她像演戏似的叉着双腿,在卡尔面前摇动着,卡尔一下恶心起来,有种想呕吐的感觉——这真是失败,让人沮丧,就像那回临晨qq上的约会。好在那种不适感转瞬即逝,这让他有力量继续周旋。现在他觉得身体全部被清空,只剩下躯壳,欲望像一片白茫茫的大地般干净。 这就是他所供养的躯壳,抽离了精神的行尸走肉的躯壳。那姑娘一直都很兴奋,也很快乐,有的人天性如此,似乎她早就看破那些卑微,并且从中找到健康与超越,就像她现在凝视卡尔,像个主人似的占尽力量,这是本能的优越。因此她微笑而自如,很快活的跟卡尔沟通。这也许才是工作的真正乐趣,工作成为爱好。卡尔想这是他也难以达到的工作状态。于是他又想到昨晚那姑娘,每人都有自我天然的秉赋,那人清幽若兰,即便默然承受也具香魂。也许她们都会有个好归宿。他这么想着,人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所谓人生也许就是感知各种各样的命运,以及自我不同的体验。今天的感受似乎即是欲望到了尽头,人也到了那种寡淡的地步了——时间差不多了。卡尔走出来,吴总与王处长谈笑自若。这老吴确实进化了,有时卡尔想,要是没这家伙,这业务如何进展都不知道。 第三天晚上,三个人又在一起了,看来这老吴也是有一股子韧劲,所谓的关系也就是这么打造的,再者,明天就要去大唐市考察工地,老吴也得衔接沟通。王处长看上去乐此不疲,卡尔似乎也打算考验一下自己,也算是深刻了解一下京都市的娱乐业。 酒酣之后,三人又到了水会。经过一整天的休息,卡尔的身体好了些。这回来的是个老熟的女人,用海哥的话讲是“老游击队员。”一上来就是三招二式,“我再把我师傅叫过来吧——我师傅活比我还好,两人给你服务!”那女人说着就拿起电话。卡尔阻止了她,他想到上回跳舞那女人。 “别,今天我身体不好!”卡尔说,这些东西在特区也见识过了,他也不想随便增加费用,人得讲规矩。最主要的,他并不喜欢这里的氛围,他还是喜欢前一晚的感觉。《美学》注重的是意境,情有境而意无穷…… 第二天一早,三个人就出发了,这大唐市也有一百多公里,也是王处长桑梓之地。“听说当年地震,大部分都毁了——”卡尔说。 “现在都重建了,都没有当年的痕迹了。”王处长说,“那地方人说话特粗,大姑娘家都是一股大碴子味儿,没法听!”车子进了市区,感觉很是陈旧,像一下回到六七十年代,路边有工厂,烟囱,老的红砖围墙。也许他们走的郊区,卡尔看到葱翠碧绿的连绵小山,山下入口修了亭台水榭,旁边有座公园,进了公园一直沿着山间公路,往山谷深处,此处风景宜人。卡尔看到有好几幢圆形别墅,都是用巨大的松木建造,看上去别有情致。别墅旁边也有围廊曲水,形成江南风味的园林。 “这都是大唐市委接待顶格贵宾的地方!”王处长说,“今天咱们沾了黑总的光,成了贵宾!”三人下了车,卡尔四野一望,极目之处青山绿水,空气清新宜人,确为世外桃源。 有个身材高挑端庄知性的女人迎面而来,亲切柔和的跟王处长打招呼,像是几十年未见的发小,其实他们也是初次见面。这女人跟市都市委接待的女人相比,更加成熟体贴,可谓登堂入室。卡尔不禁感慨“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四海之中岂无奇秀!” 这幢别墅尚未装修,也是吴总与卡尔的目标所在。“我带你们去参观那边已投入使用的别墅,给你们做个参照。”知性女人说。三人跟在后面,王处长跟那女人聊着家常,难道两人是亲戚?卡尔总有这样的疑问,这大概是几千年的官场文化。 这投入使用的别墅更叫卡尔震撼,四周全是一人围抱不过来的巨大原木,直通到顶,别墅三层,顶上也是原木做的坡顶。一进屋内即觉身边寂然有如原初,让人身心顿失,好像回到原始时代,所有想法一扫而空。看来这世界确有三六九等,卡尔想,那些作为贵族的奴隶主,自然要有更高深的需求…… 第115章 情与欲(16) “据说罗丝国的总统就很喜欢这样的别墅——他出行都要有这样的条件!” “咱这次奥运会都得准备。黑总还说,这回熙哥会主政山城,到时这别墅生意可得好好做一做,山城那边地震多发,就得建这木头房子,这房子抗震——黑总跟熙哥关系是没得说的。” “王哥有空也得跟领导们为家乡美言几句,这边太缺乏投资了……” “那是自然!” “哦,到饭点了,这边已为您几位准备了便餐……” “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几个人上了三楼。卡尔没想到这里还有餐厅,实际上他都没有看到什么人,服务员也只有一位,给人的感觉就是简单周到。餐桌椅也都是木制品,进了包房感觉瞬间万籁俱静,真是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卡尔耳朵里甚至听得见寂静的声音,就是空气压力在耳膜周围流荡的细微振动。大家谈话的声音也在空气中显得亲切而落寞。知性美女一边介绍着菜品,一边讲述着文化,一边聊着家常,浑然一体令人叹服——这是接待艺术的臻高境界了。卡尔忽然想到别人其实大部分时间是接待高层,自己只不过是偶然闯入,顿觉失衡——这么一想,看来这世界从物质到精神总有自己难以企及的境地,这真是让人遗憾……就这么一顿饭,也是凡间大部分人一生难以品尝的珍馐,至于知性美女的接待大概也只有少数高层能够领略。这里是上层禁地,尤如古时高门,自是人间天上,看来人世界层任何时候都有,只不过不同阶层难以企及。当卡尔想到这只不过是地市一级,更上的诸层他的想象力是不够了——影视剧中的天宫琼宴大约也只是人间缩影…… 返回京都市的路上,卡尔的思绪久久不能平静。王处长跟黑总汇报了这边的工作进程,黑总说,现在得把具体装修设计方案做出来,甲方认可后还得走个招标流程,然后就是施工了。这些具体工作都得吴总去做。吴总表示这个都没问题,请各位领导放心特区的设计能力及水准。 回到京都市,天已黄昏,三人吃了个简单的便饭,议了下一步的工作各自散去。躺在宾馆的床上,卡尔一下沉入梦乡——直到电话的铃声将他从梦中唤醒,是泽兰的声音,夹杂着吃吃的笑声。“老公,你不会把我忘了吧……又喝酒了么……少喝点!”他揉揉心眼,身体慢慢从睡眠状态中清醒。他整理着这段时间以来的思绪,京都现在的项目及人员接触,似乎有如一扇大门在他眼前打开,那里面是看不清的空中楼阁,也有海市蜃楼般的模糊远景,这是他不熟悉的领域——可是他刚到特区不也是如此,他一路挣扎前行,现在躺在这莫名其妙的宾馆里,家里还躺着个结识不久的女人……人生似乎总是在异域,在不同的时空中接触陌生的人和事,未来总是一片朦胧。当年那么清晰的蓝图,功名利禄,现实中则不可企及,还有想象中的浪漫爱情——这一切似乎都是来自于外界的灌输,是有人专门编撰了这样的故事,或者说简化美化了故事的过程,像童话一样,都是哄小孩子的,当然也哄了他……可是他尽管已经明了,却也不能抽身而退,也不能置若罔闻,他不能拨开生活中的重重迷雾,因为他看不到光亮,像是山峦重叠的行路,只有翻过一层层的山峰,像神话中的西西弗斯,靠着本能前行…… 第二天上午,他把调整好的方案带到通信公司,今天又是周末,他得把这事尽早定下来,特区也有好多事等他处理。他们三人在会议室坐了一上午,齐局长说:“这方案我没意见。你看下高局长是什么意见?要不就早点定下来!” 卡尔如释重负,好像是负重远行,已遥见终点。下午他满怀信心的坐到高局长办公桌前。 “齐局看过没?” “看过了——她觉得还行,改过几遍了,看您还有什么意见。” “哦,你票订了没有?”高局长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这个——本是想等这事定了,家里事也多。” “那要不你先回去?这事我们还得议议!”高局长不容置疑的说。 卡尔心里凉了半截,甚觉不可思议。连齐局长也猜不透了,“算了,这事儿我不管了!”这小老太一抬屁股,老着脸走了。 “没事,回头咱再看看。”只有王处长那脸上,依然是千年不变的神色。第二天王处长来给卡尔送行,还带了几大包果脯。“这可是京都市特产,带回去给小孩子尝尝!”卡尔想他何时才能有小孩子来,现在只有泽兰代替了。 现在终于回到熟悉的地方了,不管如何,家总是给人以安全。卡尔推门而入——一刹那间他以为进错了门,房间床单窗帘全换上柔和温馨的色调,这真是太让人吃惊了!幸而这时泽兰从厨房进来,她端了一碗汤放在桌子上——先生请进!她笑意盈盈的说。 桌子上摆了好几个菜,家里也收拾得有模有样,卡尔甚至有点怀念以前的狗窝了,不过他还是觉得现在更舒心。他坐下来,泽兰拿了两瓶冰冻啤酒——这倒是他从未享受过的待遇,以往说阿波家的客家老婆,一回家就端上一碗热汤,睡觉前还打来热水烫脚,卡尔还觉得迂腐过时,现在轮到自己,他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总好过自己去叫难吃的快餐,或者自己动手做饭,洗锅涮碗…… 他好像是在不同的世界里穿梭,在以往大部分的时光里,他都是孤独的个体,是嵌在“社会”这个大形体中一个怪异的存在,是一个没有太多个性的零配件,大部分时间住集体宿舍,辛苦工作只为一日三餐。后来离开公司单干,再后来被武英杰拉入合伙,逐渐有了自己的生意模式,始终不变的就是卑微与孤独,对于自由意志的追寻,宛如火苗般微弱却始终不熄…… 第116章 情与欲(17) 泽兰点燃一根红色蜡烛,然后关了日光灯,房间满是暗红烛光,仿佛回到遥远从前。嗯,这很好,卡尔觉得全身松懈下来。他喝着啤酒,泽兰看着他,微微笑着,他感受到她的用意。她只吃少量的水果蔬菜,也许是以前的习惯,不像他,胡吃海喝。 吃完饭,他站起来,准备洗澡,往卫生间走的时候,他便看见在门玻璃上贴的那张图,这是一张美女图——这太遗憾了,他心里想。图上那美女正调皮的看着他笑,这美女正是小敏呢。于是他想到那一天小敏过来玩,两相缱绻,难得两人没有斗嘴,玩笑嘻戏,于是他拿起相机说给她照张像,他一直有这个想法。我得留住这丫头美的时候啊,也许哪天就不见了。那是款丑陋的相机,还有摄影功能。小敏并不配合,故意摆着脑袋。“我漂亮吗?我漂亮吗?”嗯,是很漂亮,也很调皮,虽然有点蠢。“我蠢吗?那我还不是把你搞定啦!”这姑娘得意起来,让他无可奈何,对他遇到的姑娘们,他大都是无可奈何,他太软弱了,要不说是一直缺爱昵!所以他对于她们总是没有支配权,小敏隔三差五问他要钱,都成习惯了,有时候他发着狠,不想理她,可是见到她又心软了,一切都烟消云散。是的,她太美啦。他一面拍一面摄影,可她总是摇来摇去。后来他在电脑上把那些图片放大,选了一张,用a3纸打出来,就是这张歪着脑袋的图片,长发如瀑。他最不明白的就是睫毛那么长,不像汉人,脸盘稍大了些。他看了那图片许久,然后用透明胶把它贴到门玻璃上。他应该把它早点取下来的,可是没来得及。现在那姑娘正一脸调皮的看着他笑。但是这里面又有了一个女人,也许她认为不过是张招贴画或明星海报——但它分明是张打印纸。他有些犹豫——是否该找个时间把它取下来,但这样做也有些问题,有此地无银的意思,那还是算了吧,反正她也看了这么几天,让她知道有这么个存在也好……他就这么想着进了卫生间。 “夫君辛苦啦……”卡尔躺在床上,百般疲惫,“我来给你放松放松!”泽兰穿了睡衣爬上来,她那肉肉的小手在他身上抚摸着,她的声音渐渐化作耳边的昵喃,卡尔转过身,抱住泽兰,他感受着泽兰的温柔,心中的疲惫渐渐消散。 泽兰的手轻轻地按摩着卡尔的肩膀,她的眼神中充满了爱意。卡尔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份暖意,他轻抚着泽兰,这是一份责任及能力,他回想着那曾经颤抖的身体,于是更显柔情——这是泽兰从未体验过的柔情与力量,她觉得也许这就是她所付出的收获,这种无与伦比的体验,激荡着她的身心……两人静静躺在那里,夜的孤寂围在四周。 “明天你跟我去趟关外,我得去看看她们。”泽兰小声说。“那没问题,我们先去下工地,然后再过去。”卡尔说,手头的事一桩一桩,繁琐巨细,得一个个处理,明天又是一个奔忙之旅。 第二天上午,卡尔与泽兰先到工地——上回那个食品原料厂。停了车,卡尔一个人进来,两万平方的车间堆着很多白色袋子,周边散发着浓得让人作呕的甜蜜气息。这些原料得生产多少食品——后来,卡尔发现很多加工类食品都有那种气息,他再也不碰那些糖果蛋糕了。同时他还发现这工厂周边连一只苍蝇也没有……他为不得不与这样的客户打交道而难过,但这并不表明老板是个奸诈狡黠之徒,其实老板两口子都温文尔雅,他们谈判时感觉很好,工程交付有些问题都很正常,服务不到位也很正常,老板发脾气也很正常……经历那么多的不正常,卡尔的脾气渐渐就没有了,双方都精疲力尽,但问题总是要解决——卡尔屏住气息上了二楼办公室,新的办公桌椅看上去还可以,他不允许有大的品质问题。 “你看这个屏风,啊,明显的尺寸有问题,啊,改了几次了,也算是勉强,我看工人也是尽力了……还有这下面踢脚线,怎么老是掉?真让人受不了!”戴着眼镜的老板冲着卡尔一顿火,良好的修养使他看上去多少有些隐忍。“没事,我教他们维修!”卡尔说得坚定,其实他的意思正相反——这么低的价钱,他也只能这么配,那个铝合金踢脚线太软了,员工随便一脚都掉下来,这能怪他卡尔?工厂从老板到工人都是一帮农民,即使好的老板也约束不了各个环节。 “算了算了,”老板不耐烦的说,“我看你们也难得处理——”老板沉默一下说,“就扣你们一千保证金吧——别跟我说不赚钱,再说下去就不止了!”老板斩钉截铁的说,看来也是经过艰苦的思想搏斗。 “你赶紧跟老板娘把手续办了吧,再晚她要出去了!”卡尔如释重负——他甚至从老板身上看到情怀,这是卡尔多年被虐之后形成的宽广视野。他像捧了圣旨般拿了一堆单据到了老板娘那里。 “您看,老板非要扣我一千,老天可怜,这项目我哪赚得了什么钱!”卡尔说得情真意切,这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奥斯卡金像奖都欠了他一个奖状,因为老板娘马上都给了他一个安慰。“那就扣五百吧——快去办,要不然我又后悔了……”老板娘的表情印证了这话的真实性。卡尔赶紧拿着签了字的单跑到财务室,用争分夺秒都不为过! 终于了却一桩事,卡尔心情愉快的下来,事实上这也是好结局了,工厂已经维修到不可能的地步了,大家都有成本,都只赚那么点钱,客户也是尽量想省,品质也还过得去,最后都是王小二过年一摊糨糊。卡尔有时候想,人生也只是如此! 第117章 情与欲(18) “完了?” “完啦!”卡尔发动车子,这里全是工厂,楼房像火柴盒一样码在一起,看上去突兀生硬。这就是工业时代,这就是财富,是进步,却是让卡尔这些人文主义者觉得枯燥乏味的地方。“千万不要进工厂,”当年福男的告诫言犹在耳,可是这一大片的建筑,这么多的工人老板管理者又当如何——即便是卡尔又当如何?他做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不也是勉为其难,庄子曰“之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素”大概就是此意吧。 泽兰神情萎顿的坐在副座上,也许是等久了的缘故吧。 “她们还好吧?” “老四出了点事。” “怎么啦?”卡尔漫不经心的问,他想老四那个样子,怎么还要出来。 “她本来精神就有问题……”泽兰表情严肃的时候,两眼会像猫一样的木然凝视。 “那还不让她赶紧回去。” “——我爹说不要她回来……就让她死在外面好了!” 卡尔吓了一跳,久久说不出话来。车在一片厂区道路上穿行,速度渐渐慢下来,这边正在修路,路上坑坑洼洼,有些挖机在工作。终于穿过最后一段狭窄的土路,上了坡就是快速水泥路了。 前面围了一大堆人,有的戴着黄色安全帽,竟然还有警察,这群人把路挤得剩了窄窄一条,久容一车。 “好像出了事!”卡尔看到那群椭圆形的人群中有一个民工样的人躺在地上,脑袋下面枕着一团绿色的东西。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一阵恶心的感觉冲上喉咙。 “别看别看!”卡尔看泽兰正扭着头,他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冲了过去,那种不适的感觉在心中一直挥之不去,他总在提醒自己稳当点,难怪有人说开车就是怕碰到一些事情。出了特区,车辆渐少,他们到那个镇的时候己近中午,天色阴下来。他不喜欢这地方,在他看来这里跟刚才工厂都是些偏僻荒凉的地方,这些地方总有些怪力乱神,是秩序不道的蛮荒之地。他们在工厂外面,那个老五先下来,这姑娘漂亮而柔弱,她不该出现在这工厂里。卡尔想,命运是个千奇百怪的东西。 “她现在还好,现在不上班了就好一些!”那姑娘用家乡话说,“她上班总是跟人闹矛盾,别人也拿她没办法,然后就总是站在栏杆那里,被她吓死!” 卡尔提议到餐馆里去坐,于是他们走到附近的餐馆里,后来有几个人过来,保安队长、阿福跟老四。老四低着头,眼睛也不看人,吃饭时也还好。他们说家乡话。吃完饭卡尔带泽兰去找银行取钱,转了一圈没看到银行,卡尔身上有伍佰元现金,泽兰给了老四,说过些时带她回家,然后他们就往回走了,这让卡尔很高兴。 往回走时,起风了,又下起了雨,路上既无人车子也少。卡尔开得很快。远远的红绿灯口那里似乎有个什么东西,正躺在中间实线边上。走得近一点,便看见那个穿着裙子的姑娘,裙子被风吹着,那姑娘一动不动。卡尔心里一阵慌乱——那种窒息般的感觉导致他的心好似跳到喉咙口,像是心要碎掉了。脑子也在飞速旋转,要不要停下来,停下来会怎么样呢……他想不清楚,这一刻好漫长——其实也只有几秒,并且他察觉到右脚并没受思考影响,它无意识中点着油门,车飞驰而过。左边后视镜中的路口依然静寂,那姑娘——应该是个打工妹还躺在那里。 今天是怎么啦,这究竟是怎么啦?这问题一直在脑子回想,他想不清楚,并且有一部分意志在强迫他不想这问题——这是不好的,但它是正常的,这就是现实世界,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现实世界。那个民工那个姑娘,并不认识他,是与他无关的物质世界,简单的说是“物化”了。你之所以心有隐忧并非出于怜悯,而是因为那是你的同类,因此莫一天你也有可能有同样的际遇,于是你忽然就伤心起来,这也不得不令人伤心,这伤心就像山一样压迫着他的意志,山总是让人渺小而脆弱。 “老四确实得早点回去!”说到现实的话题,卡尔觉得这世界又正常起来。泽兰总是厌厌的感觉,因此她并没有注意到这路口的事件,开车的卡尔肯定避免不了。这世界真奇怪,每个人看到的或想看到的根本不一样。于是他又想到今天这两件事,像丝带似的萦绕于心。 “弄回去也没人管,只有我管她,我不管她就死了!” “好像她不是亲生的一样,哪有这样的!”卡尔想到自己家也那么多小孩,没像这样,小时候他很快活。 “亲生的又怎么样!我还不是亲生的呢……” “你越说越离谱了!” “我就是他们抱养的——”泽兰从椅子上坐起来,“他们开始是生不出来,到处求医问药!” 雨停了,风驱散了乌云,暴烈的阳光砸在车窗上,车里的冷气裹着身体,形成两个世界。 “我就是送子童子。后来他们生得停不下来,那个死老婆子说了,我有两个儿子呀,两个双胞胎呀,所以你们也要有儿子,我死了没有儿子就不要给我上坟!” 存在的世界是个坚强的世界,有它强大的因素。“老太太真是厉害!”卡尔想到那句话,死人的想法常常萦绕在活人的头脑中,像鬼魅般纠缠不休,这是强大的传统,刻在人的骨子里。 “墓碑上名字都刻好了!” “是不是都叫招弟盼弟想弟念弟引弟呀……”卡尔开起玩笑来,他想到大学同学,家里六个姐姐就是这些名字。 “只有男孩的名字才能刻上去——” “阿福呀,还有个阿庆呀!”卡尔猜那个叫阿庆,竟然猜对了。 “那你刚开始还是蛮享福吧,老大呢!” “我可是遭罪了,从小就挨打,往死里打的那种!再后来,一打我就拚命跑——”泽兰说着笑起来,很快活的神情。 第118章 情与欲(19)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暴力成为常态,就变成一种游戏。对于刚愎暴躁的父亲,这是对于压力与卑弱的宣泄——压力如水向更弱小者倾注;对于子女则成为一生中摆脱不了的梦魇。卡尔想起王查理的话:小时候的想法就是长大了把老爹揍一顿! “你是不是也想啥时候把你爹揍一顿?”泽兰茫然的看着前面,她还没这样想过,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只有逃跑。 “就是看到他就怕——如果他一瞪眼,我就准备跑,不管在什么时候!”泽兰嘴角隐着笑,有时候她觉得是胜利了,在逃亡中她获得了短暂的自由。 “就是想有一天永逃离那个地方!” “后来不是嫁人了?” “还是逃不脱呀!前段时间又在家里发火,我关了门,他一脚把门踹开了,手里拿了根杠子,我就从后门跑了——他现在跑不动了。” “你老公家里条件不错吧?” “嗯,他们家很好,父母管市场的,我们家有三个门面。”这三个门面值不少钱了,卡尔想。那是很有名气的市场,像以前那个老吴说的每天用麻袋装钱的那种市场,是有钱有背景的人家了,这样还往外跑?为了离开那里? “我老公就喜欢我在家里,因为有水果吃,我总是买很多水果放在家里。”那个瘦弱的有些病态的男人形象在卡尔脑海里一闪而过。有些事情就是让人心怀怜悯,有些宗教管这叫慈悲。 “嫁到有钱人家是好事……” “他们家对我真的很好!”泽兰若有所思,“我们做服装的就是要了解很多时尚的东西,要出来学习。” “什么是平面模特?” “就是要拍一些衣服广告……” “所以就到了沿海……”卡尔又想到那个黄毛。 “是的……黄毛其实对我很好,他就是想跟我在一起,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 好吧,你很好,你承认自己就行啦,不是还有英国人么。 终于到家了,卡尔觉得像是回到避难所,这一天都经历了什么呢——人世有时候就是一种偶然,就像他们两个人冲完凉躺在床上,这是一种偶然,他们相见是偶然,出门是偶然,趴在路上睡着了的民工是偶然,四抑八叉躺在八路中间的姑娘是偶然,他们后来疯狂的做爱也是偶然,痛苦与快乐是偶然,麻木与幸福是偶然,明天死去也是偶然,可是那有什么明天,那有什么死去,只有当下,只有当下的活着,只有当下的分分秒秒。 直到第二天的晨曦将你唤醒,然后你饿了,有人打电话要你处理工地上的事情,你要吃饭,很多事情像尘灰中的阳光扑面而来,包围了你,把你变得庸俗。于是你疲疲沓沓心不甘情不愿磨磨蹭蹭的起床——发麻的胳膊枕着昨夜的爱人,你的血液又鼓胀起来——青春真好——当你白发苍苍的时候,你会发现你什么都没有了,你只有这些回忆,可是回忆是眼泪,它一天天的风干了,随风而逝,像秋天的蒲公英。 “夫君,你今天干嘛?” “嗯,好多事,去收钱,没钱啦!” 那个阿拉斯加生物尾款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他打电话,经理说可以办手续了。于是他心情愉快起来——比昨天兆头好。他到了阿拉斯加楼下,进了电梯,电话响了,正是刚才那经理,都到了还打啥电话!“你快上来,出事了!那个椅背断了,把我们讲师脑袋给磕啦!”卡尔感觉一顿闷棍砸过来,一瞬间想到泽兰的绝技——逃跑,他抚了抚电梯,这难道是阴谋?几千块钱的尾款也不至于吧。电梯门开了,有两个人在门口按电梯。“你快去快去!”那人见是他,一迭声的说。卡尔走进来,办公室好几个人,那讲师正躺在墙角的台阶上一动不动。难不成又挂了?卡尔满心疑惑。旁边有把断了的员工椅,无可奈何的躺在那,像卡尔的心情。忽然间卡尔听到警报大作,难道哪里失火了?“救护车来了!”几个人七手八脚,把装死的人抬起来,那人开始呻吟,听上去假模假样的。不知怎么的卡尔就放心了——这总不至于倾家荡产,当然还有生产厂家要负责的,于是他想到那个小癞子,那个工厂老板,脸上长了一脸像蛤蟆皮的鬼头,给自己挖了这么一个坑! 病人被搀到电梯边,左右两人像绑架似的架着他,病人拖着腿呻吟,卡尔想难道不是磕了脑子?“还没来呀!”那人打着哭腔,这是个油腻的秃顶老男人,和着他的声音,嘹亮的汽笛声越来越近。电梯门开了,两个人跟了一副担架出来,正准备往里窜,及至看了几个人在门口,电梯抬不了人,几个人拥着病人进了电梯。 病人上了救护车,呼啸而去。卡尔开了车跟在后面,到了华侨医院,卡尔看到满院的荔枝树。病人到了急救室,有医生过来诊断了一下就走了。现在病室里就剩了三个人,病人卡尔,还有个胡子拉碴的小伙子,经理交完钱有事走了。卡尔不明白,好好的小伙子显得那么邋遢,干嘛留个杂草一般的胡子,在办公室卡尔见过这小伙子,那时他正在电脑上下象棋。那小伙子站了会,走出去了。卡尔不好意思走出去,他是负责任的人,尽管那人躺在床上似乎没啥事,那人还在转着脑袋,东张西望。 “你有没有烟?”那人问。卡尔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你说什么?”“有没有烟?”那人在嘴上比划。卡尔不抽烟,自从那个好拍档阿飞走了他就不抽了,但他包里有烟。“这里哪能抽烟——”“走,我们出去!”那人翻身坐起来,四下望了望,两人悄悄走出来。那人点了烟,猛嘬一口,火光一闪,那根烟像很害怕似的缩了一截。那人喷了一口烟,像烧煤的老式火车头。 第119章 情与欲(20) “可憋死我了,我没有烟可是活不下去!”讲师两眼放着光芒,看上去精神好得很。现在卡尔的心终于放下来了,这家伙看上去像个鬼头。远远的传来医生的脚步声,讲师猛吸一口烟——那支烟一下被干到烟嘴,随后烟蒂一下被弹到荔枝林的空地,在地上倔强的打了几个滚,讲师赤溜一下闪进病房,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宛如干尸。 卡尔站在外面,那个小胡子年青人踱过来,看来他是公司留在这值班的,卡尔想到自己的乙方地位,良好的答讪义不容辞,两人聊起天来,卡尔称赞小伙子象棋下得好——不知何时拍马屁成了卡尔优秀品质中的一项。 “我下棋很少遇到对手!”小伙子神情严肃的说。卡尔递了根中华表示佩服,这公司的人抽起烟来都有一股子狠劲,好像跟烟有仇似的。 “你了不了解阿拉斯加生物?”小伙子低着头来问他。 “不了解,是高科技吧?”卡尔知道这一片高科技公司比较多。 “绝对高科技!我们研发的产品主要就是延缓衰老,可以让人长命百岁!”小伙子说话虽然缓慢,但一字一句坚定有力,像钉锤砸在螺丝钉上叮当响。 “你看下我有多大年龄?你猜……”小伙子转过头来,这人基本不眨眼。卡尔仔细看了看,漆黑的头发有些斑驳的杂白。 “嗯,二十……三十多吧!” “我告诉你,我九十多了!” 卡尔顿时觉得保持镇定已经是件很难的事了,他不动声色,只表示了一丝疑惑。那人迅速的从口袋把身份证掏出来。 “厉害厉害……”卡尔觉得天空一片虚无,尽管做惯了吹鼓手,现在这场面也超出了他的认知。电话铃响了,像是天庭玉音,恰到好处,是王处长。 “另外一家价格报出来了,是二十四万多!”卡尔报价是三十多万,差了五六万。 “也还好,我们有些高科技元素在里面。那我稍微降一点意思下。另外也是给高局留了几万的差旅费什么的,大家总得有点茶钱吧!”这么说卡尔心里是有底的,不过原本他以为差价二三万。 “那你得跟高局说一下——你可别说我知道这事!” 正好是午间吃饭休闲时间,卡尔拨通了高局长电话,简单寒暄后直入正题。“前两天按您意见又调整了方案,加了些高科技元素,价格也给您调一点——咱总得留个三五万空间吧,以后你们出个差啥的——”卡尔说。 “那你这事有没跟王处长说?” “那这事怎么能跟王处长说呢——”卡尔话还没完就听见对面说——“对呀这事怎么能跟王处长说呢——你看看抽个时间把方案整理一下,把合同跟王处长理一理——” 天空瞬息万变,刚才还薄云密布的天空一下出了太阳,阳光洒在荔枝树叶上,叶片对抗似的反着光。卡尔想着得走了,得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我有事得走了,辛苦你照顾一下,回头我再来看他——还得跟你好好学习学习!”他跟“老人家”握了握手,“老人家”并无太多表情,事实上他经历了太多事情,也不太了解卡尔的身份背景——他只不过想多找点客户,多卖点产品,但他不是普通的业务员,他也是讲师,他们做的都是高端的大买卖,现在经济高速发展,造就一大批先富起来的人,这些人什么都不缺,很多东西都玩腻了,为了追求更高境界,他们开始养生。追求长生不老也是我们伟大民族的悠久传统。 卡尔上了车,出了荔枝林,开始加速。今天这事情想来令人后怕,原本好好的收个钱——都大半个月没催款了,一上门来了这么一出大戏,演戏的对手初步看来有戏精的潜在实力,关键这事还没收场。他打了王查理电话,这家伙收了介绍费,不算导演也应该是个男一号。 “王查理你得安慰一下我……一早上的被你那帮衡州老乡折腾到现在,饭也没得吃!”王查理听了卡尔添油加醋的描绘,没有丝毫波澜,他见过的场面不比这多多了。 “还有多少钱没收?就二千多?不管它,”这人哼着鼻子,“等过完这阵子再说,那帮人都是出来搞钱的,都是我朋友聘请的!” 卡尔得给小癞子打个电话。“老周呀,你这回算是把我害苦了,你那椅子断了,差点把人摔死……”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小癞子的话刹那间让卡尔觉得这是全世界最自信的人了。“我的每张椅子出厂都是要经过严格检测的,我们都做过实验,从五层楼上扔下来……” “你又在背书!好啦,断椅子底盘就在我后备箱,一看就是再生胶,等下你就看到啦!” “我们从来不用再生胶的……你拿过来看一下,我要晚点回厂里,叫老二看一下!”这家伙口气有点软下来。“没事,有问题都是我们的——”嘿,这后面问题可有些说不清。卡尔往工厂走,其实主要还是要把京都方案整理一下,发给王处长。 工厂是一幢四层高的长方块建筑,一楼搭了长长的棚子做出货临时仓库。一辆货车在装车,门口周老爹正光膀子收拾,卡尔从来没见他闲过,这老爹身板健朗像年轻人,看到卡尔老远都是殷勤的笑容。这老爹比儿子好,卡尔想着上了二楼,二楼的机器正在轰鸣,同时驱出一片白茫茫烟雾一样的尘灰,卡尔赶紧上了三楼,这打磨房噪声灰尘少了些,四楼是展厅兼办公室。 卡尔看见小癞子在办公室,卡尔刚坐下,有个瘦弱的年轻人走进来,赤红的脸颊突出的喉节让人看了不舒服。 “我病了要请一个月假。”那人小声说,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一样。 “你有什么病!你就是懒病——”小癞子突然瞪着铜铃般的眼睛吼起来,把卡尔吓了一跳,他还以为,小癞子一定会准假呢! 第120章 俗世 小癞子这么一吼,一般人都受不了,换作是卡尔早就冲上去开干了,是可忍孰可忍!“你们这些人就是又懒又贱!就是想不好好干活!工资又一分不少,加班也不多,还总是生病!赶紧回去干活,别再跟我讲有病,你没病!”小癞子接着吼。卡尔见小癞子疵着牙瞪着眼,蛤蟆皮般黑脸上的包鼓胀着,像破庙中泥塑的伽兰脱色后的形象,又好气又好笑。他想这工人有性气一点的估计怼上去了,也许会撂挑子不干了。可惜,那工人一言不发的转身出去了。 “你这家伙就是个地主恶霸!跟你们老周家的周扒皮差不多了!”小癞子发了一通火,大概伤了真气,神色一下子萎顿下来,好在他这么做习惯了,换卡尔可是受不了。 “你不知道,这帮家伙越来越难管了,天天都是这里那里,你不看着就偷懒,偷东西。以前还好,管工厂像管一群羊,现在他妈的就是管一群猪!”卡尔笑起来。 “你这鸟人也算厉害了,早些年开的那个厂,害得我在荒山野岭找半天,看到荔枝树中搭的棚子,还真以为养猪厂——现在好歹也上流水线了!”早些年小癞子是华信公司的安装工,卡尔这帮业务员在外飞单的时候,小癞子抓住机会开了厂,现在人模狗样的当起了老板。“你看你这破玩意儿,害我尾款收不到!”卡尔用脚踢着那断了的塑胶脚架。两人蹲在那里看,“你个鬼人,你看这断痕都是再生胶!”裂开的塑断剖面,显出陈旧的颜色。 “妈的,都跟老二说了要用好点的脚架,也贵不了多少!” “你这鸟人,蚊子腿上的肉你都要剥一块!”卡尔笑起来。 “那没事,到时要供应商赔。” “我是不管你们这些事……”卡尔嘴上这么说,还得看那这事后续如何了,总之,冤有头债有主。 “京都那个项目你赚了不少吧?后面还有没有?” “赚一点点,还要跑来跑去,不像你坐在这收钱——” “工厂现在那有什么钱赚?利润你又不是不知道,赚的钱都交房租了,再就是添新设备,更新换代,一天到晚忙得饭都吃不上!周老二过年时还跟我吵,怎么一年上头看不到钱!”难怪大家都说,开厂是判了“无期徒刑”,开公司是“有期徒刑”。卡尔想到像自己这么做公司,做一些零零散散的生意,何时才能熬出头? 外面忽然有个黑不溜秋的小男孩叫着冲进来,后面跟着一大一小两个小女孩。那小男孩两眼透着机灵顽皮,攀岩一样爬上小癞子的桌子。 “你这家伙,好好做生意,这还不到一窝呢,以后就会光宗耀祖了!”卡尔笑起来,话没说完,外面又进来两个小男孩,还有一个大点的中学生模样的姑娘赶鸭子似的跟在后面。 “看来我是低估你了——” “我弟的啦!”给你一个女人,果然带来一个家族。卡尔一直以来的观念,家庭是枯燥的无聊的,每分每秒都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世俗——锅碗瓢盆与鸡零狗碎。父亲的沉默母亲的唠叨,传统的乡村社会,平庸俗气的生活——现在他又看到这种影子已悄然进入现代化的城市生活,并且迸发出强大的生命力。这真是让他想不明白,他是难以理解那种没有美感的生活,不过他只不过是极为少数的那类人。他所目睹的这个国度的人不都是过着这种生活?他忽然想到自己早已到了成家的年龄,按传统的算法已算是大龄青年了,实际上家里父母早就在催这件事了,只不过他总认为条件远不具备,他甚至连适婚对象也没有……他忽然想到前两天远在内地的泰森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说是要过hk玩,正好顺路过特区看看他,现在他离开内地已经十二年多了——这差不多像一瞬间的事,而当年在内地却是多么难熬,现在他最好的青春时光已经耗费在特区了。 “十二年,这是一个轮回了,”他在心里想着。忽然又有焦虑袭上心头,实际上他有一阵子不那么焦虑了。当初刚来特区的那几年,焦虑如影随形,成天担心在特区撑不下去,那个阿飞不就离开了?还有那么多的人黯然消失。公司飞速发展的那些年,他们是快乐的,忘形的。那时他们更多的是一个团队,总之过了一种集体生活,然后大家各奔东西,自起炉灶。对比当年的内地,改变就这么发生了,虽然有一席之地,但是依然是那种朝不保夕的紧迫感——没有上层建筑,似手永远是卑微苟且,是永无尽头的那种。王尔德说我要的是生活,而不是生存……可是那些工人呢?小癞子呢?一部分只是苟且般的活着,另一部分是为了更多传宗接代——他自己又如何……想到这些总是让他迷茫!还有那个不知在寻找什么的泽兰……这一地的族群活得那么卑微,这难道真的是如蠕虫般的民众?他又想到那个发了财的张大运,不停的挣钱,盖厂房,找更多的女人…… 他觉得自己该静一静了,他想泰森来了他们可以去度假,去年的时候有电话跟他推销分时度假,价格似乎不贵,更主要的是销售员是个天生丽质的女孩,只不过签合同时那女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胖胖的男生,签了合同似乎是无可无不可,潜意识中似乎还能遇到可人,后来卡尔慢慢忘了这事。现在泰森过来旅游,又且泽兰也在这边,正好一起度假,也看看这个分时度假是个什么东西。 泰森一家人在周末上午坐火车到了特区,现在的泰森成了一个成熟稳重平庸的中年男人,虽然还是金刚怒目式的浓眉大眼,却已不再有当年指点江山般的豪言壮语,卡尔想,自己大概也不复当年的青春苦涩。 “这是一个平庸的时代,即便是太祖在今天也只能一事无成,像他当年那样挥斥方遒,没人会理他!”泰森说。 第121章 俗世(1) “现在所有的目的及归宿,都归结于‘搞钱’!”卡尔说。他带他们在火车站附近吃饭,吃完准备往海边走。 “现在开发区腐败已成风气,省府的公子哥儿,还有这特区以前书记的儿子,都在汽车基地搞圈地运动,准备开发房地产!”泰森抑郁沉闷,卡尔恍然回到当年那种明争暗斗、刀光剑影的内地时代。 “你走后办事处小鬼子就被抓了,”泰森说。当年卡尔接管车城办事处,前任外号小鬼子。 “我当时接手,一清库就发现十万多的差额,他们当权我也不好说什么。” “后来一百多万的回款总回不来,捣内部委托收款的人押了那款就是不给,没办法工厂在这边报警,这边警察过去办案,你知道那边怎么干?那边拿着枪对射!后来这边老大跟财务吓坏了——那边的人是财务介绍的,后来都被抓了!”泰森瞪着眼睛,卡尔的后背升起一阵凉意。这世界就是有人在刀口上舔血,内地就像丛林世界,权力利益野蛮交织,那时他们这帮学生呢,就是在边沿中挣扎。 “抓一大批,后来好了些,”泰森说,他现在管财务,也考了职称,“市里有几家公司找我挂名。你要是不走,销售科也是你管。”嗯,这个没毛病,那时他负责给总装厂送货,可是兢兢业业。有一回总装厂疏忽半夜才发现缺货,电话打到工厂,工人都下班了,厂长叫了卡尔等一班管理人员夜里起床加班装车,二点多的冬夜,卡尔跟司机冒着大雾赶了二百公里到总装厂,配套处那个主管女孩子都快哭了,看到卡尔他们车来了算是放了心。 “装配线上断一分钟都会惊动高层,会有一批人担责!”卡尔回想往事,如梦如幻。“后来那姑娘问那司机,我有没女朋友,”卡尔想到那姑娘,个子长得高,面白相貌普通,这些处里的姑娘都是好出身,好单位呀!可是那时卡尔是个穷学生,性气还高。 “你不走也不会差……”泰森说。卡尔摇摇头,他不是不在乎物质生活,那里的空气让人窒息,那是精神上的无依之地。可是到这里呢?好多了,可是依然贫乏,依然无依,但是这里有那么一点的自由,就这么一点可贵的自由。卡尔开着车子,山路蜿蜒,盘旋起伏,右边便是水波荡漾的大海,远望海天一色,有些小山散落近岸。大自然总让人心旷神怡,人世却让人费心费神。那时他跟泰森成了学生中的核心,总在处心积虑争取自身的利益。随着福男与卡尔离开,小集团随之瓦解——这对于已成家的泰森,无疑是沉痛的。可是他怎么能不走啊,办事处是个是非之地,人人想争,卡尔调回来后也没啥事了,成天赋闲,下棋看书,热心的嫂子们一波波给他介绍对象,这对于她们而言就是人生一大乐事了,卡尔不胜其烦……后来办事处出了事情,还得他来管,可是他已然厌倦了这种生活,没有快乐与希望的生活。先到特区的福男正好来了电话——可是你挣脱了一张张的网,得到的也是非常有限的自由,只是必然王国的自由…… 人生而自由,却无处不处在枷锁之中——卡尔想着身边这泽兰,又何尝不是如此。 车子经过一片繁华的海滩,山下新月形的海滩拥抱着大海,天空中飘着彩带,大气球,黑黑的脑袋像葫芦似的飘浮在那里,海水往天的那边渐渐变绿变暗,像幕布一样的固化了。意识自由而散乱,无有终止,意识飘浮在这海上,人生如此散乱,未有归期。 海岸渐渐幽深宁静,卡尔看到度假山庄的牌子,外面白围墙上挂着标语,这里即将举行国际选美大赛。 车子沿山而上,通过一处陡坡,眼前是宽大的平台停车场,卡尔车头向外靠近边沿停下来。现在他的眼前只有海与天挂在平台对面,这恢宏的气势让车里的人都沉浸在那里,这里如此静寂,甚至有荒凉原始的感觉。度假村里有些白色建筑,错落有致的建在这半山平台,客人并不多,感觉大多为自助性质。 卡尔拿了房卡,房间为低层别墅,推开门一股热浪袭来,卡尔开了空调,房间装修简单自然,跟平常家居差不多,有厨房小客厅,给卡尔感觉像是隐居生活了。从阳台可以俯视大海,但是看不见岸边白色的小沙滩。 他们休息了会,傍晚时分,他们一起来到沙滩上,沙滩上有几个巨大的白色棚子,下面有些躺椅。沙滩上人不多,远处的白云用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移动。泽兰躺在椅子上,泰森的爱人带着女儿在海边漫步,她俩用惊喜的目光看着大海,卡尔与泰森往海里走去。海水阻滞着卡尔,海浪也一波一波的向他冲过来。海水没过肚皮的时候,他奋力向前一冲,于是整个人都沉入大海,大海一面把他向深处拉,让他感受到灭顶的恐惧,一面又把他往上抛,像小时摇篮般的抚慰,渐渐的他游向深处,感觉到身体的肆意与舒适。靠近围栏的时候他开始往回游,海浪一排排卷过来,推着他的后背。人也许只有沉浸在自然中,才能有真正的放松吧,他这么想着,舒展着手脚。靠近沙滩,海浪的力量变强了,海水冲上沙滩,再无力的退回来,沙滩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还是海边舒服,你们可以多待几天!”泰森说还要去hk,这其实才是他们的目的地。 “那时就在想,到回归时该有多好——原来那都是错觉,对于普通人有什么意义!”泰森说。他们是工厂的高温假过来的,签证也麻烦,过来也算是一生中的经历。 “不过就是城市森林而已,还不如这海滩呢!”卡尔忽然觉得,他们何曾有过真正的生活,真正的无忧无虑的生活! 第122章 俗世(2) 卡尔忽然想起正是回归那一年他到了特区,正好一个轮回。那时在内地,每天都可以感受到对于回归的宣传——好像无数的美好在等着你,那感觉就像一个长年残疾的人到时候会站起来,健步如飞的迎接美好前程。他想到三月的那天,他们在管委会吃饭,看到“小平走好”的标语,看到那个巨大的人像——有人只不过做了件正确的事,成千上万的人在感恩戴德,是的大家一直处于这么一个环境,受此熏陶,再没有其他幻想。于是他想到回归那一天的烟火,阿七,何生,郑生,这些人现在哪里,过得好不好?镜头一闪而过,化作一个沉重而轻忽的故事,我们都是尘世中的过客,微如芥子,在当时却重如泰山,每个人都是这个大时代下轻飘飘的故事,难以拾掇……很多人其实生活在欺骗之中,生活于虚假之中而自以为真实,就像井底之蛙。是的,我们就是井底之蛙,周围是厚重潮湿的墙壁,头顶那一方是魔幻的天空,我们在这井里繁衍,叹息,感受经验范围内的必然王国。直到有一天,那只青蛙被水桶吊上来,到了井外——哦,世界原来是这样,于是你心中既喜且愤,喜的是世界原来如此繁华,愤的是那可恶的水井,可是你依然拿水井没有办法,你只不过是只青蛙。你每天都被灌输虚假的故事,但对于你那是绝对真实。 泰森一家人第二天离开,去了hk,呆一个晚上,感受下自由世界的吉光片羽,然后回到内地,遁入惯常的轨道,青春的热血只会在梦中偶有闪光,然后在俗世中逐渐老去。 于是卡尔有时就会觉得自己太老了,老得无法动弹;有时又觉得自己诸事懵懂,稀里糊涂。他跟泽兰躺在宾馆里,无事可做。这个分期度假一旦开启就退不掉了,本来他也约了福男,福男有些忙,可能明后天才可以过来。 王查理电话来,说要用下车,阿华的舅舅舅妈来了,要去火车站接一下。卡尔说他在海湾度假,还有多余的房间。王查理笑起来,那再好不过了。卡尔好像看到他笑眯了的眼睛。 一群人又来到海滩上,这一群人欢声笑语,退休了的舅舅舅妈,作陪的王查理两口子。他们在沙滩上拍照,海风吹拂,海浪拍打着浪花,一切似乎都和煦美好。卡尔跟泽兰躺在椅子上,现在的卡尔似乎进入了中庸之道,一切都似乎与他无关,而他又在享有着这一切。旁边的泽兰在想什么呢?这样的生活她以往未曾经历,她是否向往过呢?也不一定,她只是觉得茫然,是出于偶然她经历了这一切,对卡尔来说同样如此。原本他的生活忙碌细碎,现在按下了暂停键——这只不过是暂停,终将会重启,这重启就是一股压力,就像出了井的青蛙终究会回到井里。 “那个老师后来怎么样了?”卡尔问。王查理戴着墨镜,满面笑容马上停下来。“装神弄鬼,害我朋友花了好几千。后来炒了鱿鱼,这些人能有什么意思!” “大学城的事情进展怎么样?” “不出问题就是我们做,可你那朋友杨乐不是个东西,老是不接蒙哥电话!”王查理的眉头皱起来,看到要他拍照的舅舅舅妈,他的脸上马上漾起了笑容。是的,杨乐不是个好鸟,卡尔想,蒙哥大概率也不是个好鸟,现在这事与我无关啦!蒙哥跟杨乐要十个点,说可以包做,杨乐迟迟不应,他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中间人卡尔现在不想管这事了,不出局又如何,做了又如何?福彩公司卡尔投入时间金钱精力,还不是一根毛都没看到。可是他跟王查理是兄弟,就这么简单,他们臭味相投,卡尔不在乎。王查理是心存内疚的,那些项目都让卡尔来操作,这样省心。卡尔把该给他的给他,自己也维持着供销线路,这就是生意,得广种薄收,他不担心生存,可是要做起来是不容易的。 第二天他们就走了,舅舅舅妈也要去一个地方hk,感觉内地来的人人都要去,像孙大圣一样,到此一游。所以hk应该是个好地方,很多人一生都去不了,像宗教中的圣地。这世界被有些人人为划分,很多人被囚禁在井中。 不过好消息是福男要来了,还带来了女朋友阿荃,阿荃高高瘦瘦,大眼睛皮肤白。福男天性吸引女性目光,因此这阿荃在福男身边显得苍白柔弱,也许她心中也明白,但她看上去温顺得体。碰到一个好的女孩子真不容易。卡尔想,他们都三十好几啦,泰森的小孩都快小学毕业了。卡尔不禁有阵晕眩,最好的青春华年即将消逝,而他还是满心的疑虑。 “泰森走了?”福男颇为遗憾,毕竟当年在一起共度青涩时光。那段时间他们休戚与共,卡尔又想起福男说的话:所有人不发达不谈恋爱!大家觉得这提议有点意思——荒凉的开发区缺少适合的女孩。过了三个月,有个姑娘死心塌地的喜欢上福男,两人常在一起鬼混。冬天的时候一帮人去澡堂搓澡,“这个不能带福男,这家伙脏了,身上一股腥味!”泰森愤愤的说。那姑娘是福男老乡,后来失恋啦,小脸白得让人难受,泰森掩饰不住的不平,可是福男也不开心。冬天泰森过生日,福男不知为何就是不喝,这面子泰森可拉不下来,两人在酒桌子上闹起来,大家纷纷解劝,后来福男就喝起来,那天大家都喝了很多酒。那时候不过生日也会喝很多酒,但是不像那天那么多。卡尔喝得摇摇晃晃,靠着墙根小便,月亮孤零零的挂在天上,冷冰冰的看着卡尔。那时候卡尔觉得只有喝了酒才有点意思,酒让这世界变得清静,有那么一点味道了。 第123章 俗世(3) 福男喝多了,躺在床上,大家乱轰轰的坐在宿舍里,抽烟聊天。“咦,这是什么味道?”福男叫起来。另外一个小伙子躺在另一头,福男正抱着他的脚,大家笑起来。这就是青春多么荒谬不经。后来到特区,卡尔跟福男睡一张床,半夜发现这家伙抱着自己一只脚,嘴里喃喃说了一句,然后翻过身又睡。后来福男跟阿七混到一起,卡尔睡客厅,两个青春正盛的男人终于不用睡一起啦。 再次来到银白的沙滩上,涨潮了,潮水一浪一浪你追我赶的在沙滩上追逐。泽兰跟阿荃坐在椅子上,都不方便,也许是月底吧。卡尔跟福男在海里游着,海浪越来越高,从浪头上落下来的时候,卡尔体验了那种自由落体的心悸,他在海里嬉戏,靠近沙滩时则不能这么玩,很容易被砸在沙滩上。海湾已经没什么人了,福男站在沙滩上拍照。现在浪头越来越高了,靠近沙滩时变成了四五米高的墙。卡尔在墙下快速奔跑,让福男抢镜头,浪涌起来,卡尔贴近浪底,然后斜着快跑,这样照起来就像在浪下穿行;紧跟着往沙滩上跑,浪头像泥沙一样委顿,落在地上,再向上奔涌,穿过卡尔的小腿,再即迅速回撤。远处的海浪像巨龙一样翻滚而至,在海面上形成万马奔腾似的景观。自然的力量震撼着卡尔的感官,在大自然面前,个体是多么渺小!是的,就像爬虫一样微不足道。海浪涌上沙滩最后变成了无数的碎沫,我们就像这泡沫。卡尔想着,从内地到特区,他们就像是这些泡沫。 他们到大榕树对面的餐厅吃饭,那个乳鸽做得很好,咸肉很香很下饭,他跟福男喝着啤酒。他们是在度假,这样的日子稀少而珍贵,但是并不让人感动,这是原本的日子。 夜幕降临,从海滩经过可以听见潮声,站在高台上,大海与夜空暗黑一片,酒店有一点点的灿烂灯火。他们沿着巨大的环形水池散步,泽兰跟阿荃在交谈着什么,男人与女人分开成两个群体。 “……老外介绍的——那个客户希腊老头,两夫妇无儿无女,把我当成自己小孩,他们就觉得阿荃适合我!”福男总是毫不在意的神色——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是毫不在乎,总是自视甚高,又觉得自己卑微,活在没有爱情的地域,于是他们游戏,像苦恼的猎人,可是,你已经青春不再啦,青春即将像影子一样消失,再可想的未来你也会虚度。可是你也不想浑浑噩噩,过没有灵性的生活……卡尔觉得嘴里很苦很干。 “小敏么,人都不知道在哪里——感觉都不会有结果!”现实冰冷如墙,可是这一个热情似火呢——泽兰与阿荃形影相随,大概也在互相谈论,有什么好聊的呢……每个人都像是散乱的个体,偶然相遇,或许再不相见。 其实这两天小敏也打过电话,“你在哪?”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干嘛这么长时间不联系我?”也许女人都有强烈的直觉,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太多的话说,这算是悲哀么。他们似乎都过着有一天算一天的日子,等待着并不存在的那一天,那一天来啦,什么都解决啦…… 他们回到宾馆,打麻将,纯粹消磨时间的游戏,除了卡尔,都不会打,但是大家都好开心。 第二天,福男与阿荃走了,福男的出口贸易,还有家配套的工厂,事情很多。当年毕业在内地上班,福男是总经理秘书,没事弹吉它写诗,现在跟单管工厂,闲暇跟卡尔游荡消闲,可是他们现在都到了结婚的年龄,却依然不知道哪种才是真正的生活。 卡尔的假期也只有一天了,这真是个充实的假期,前后换了三拔人,三千大千世界的一部分,卡尔感受到了虚假的真实——这三拔人其实都不曾打算到海滨度假,卡尔则像《局外人》中的默尔索,莫名中来到这片海滩,组织了三拔人这个局。现在这三拨人像潮水般退去,卡尔跟泽兰躺在宾馆里,消遣着最后的假日时光。 现在沙滩他们也不去了,就让它晾在那里吧,反正也没什么人。傍晚,他们慢悠悠出来,到那个大树餐厅吃饭,他们点了乳鸽,咸肉,很甜的芋头汤,烧鹅,菜心,扣肉,大吃起来,泽兰也喝起了啤酒,这是告别之时的盛餐。最后实在吃不完了,泽兰说打包,卡尔觉得这主意好,那些好吃的曛肉烧鹅不能浪费,虽然他还没打包过。后来两人又到了商店,泽兰拿了些面包,快餐面,一大堆东西说明天当早餐。卡尔上了车,启动,泽兰开了车门,抱了一堆东西上车,那些东西洒落下来,卡尔等她捡起来,上车关门,慢慢前行。那些东西又落下来,掉在车里,泽兰弯着腰捡起来。 “太多啦,吃不完的,”卡尔忽然想开个玩笑。“看来是穷怕了,怕饿……”卡尔说。一包快餐面从泽兰手里滑下来。这东西卡尔好久不吃了,当年在内地工厂,单位发很多福利,毛巾肥皂手套,一大堆,卡尔从来都用不完,有一回发了两大箱方面,一下把卡尔吃得快吐了。这东西真没什么吃头。 “门开一下!”泽兰面无表情。窗外黑漆漆的,只有山顶的酒店一片灯火。干嘛呢,难不成要上厕所?也许啤酒喝多了……“开一下!”卡尔开了门,泽兰下了车,“我自己走回去!” “上来吧——”卡尔大门说。车子慢慢往前滑,泽兰面无表情的往前走。哦,看来是自己说错了,“好吧,对不起,我说错了——”泽兰还在往前走。卡尔急了,拍着方向盘,这么晚了,好在路上没有车,要不然很是危险。他没有办法,车子开到前面,停在那里,他下了车,脑子还是有些迷糊。 第124章 俗世(4) 卡尔拦着泽兰,“对不起……我只是开个玩笑——”他拉开车门,泽兰终于上了车,他这才松了口气。刚才他太紧张了,这可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山间公路!卡尔第一次发现女人生气起来这么吓人,完全是不要命的感觉。现在那女人还趴在车上,身体抖动着……先回宾馆再说吧,毕竞不像刚才在路边呢。酒总是让人血管膨胀,脑子昏糊,但卡尔心里还是清楚的,他不希望有人受伤害。 终于到了宾馆,泽兰进了洗手间,门“嘭”的一声关上了。卡尔半躺在床上,好久好久,洗手间也没有动静。这太久了,卡尔敲敲门,“你没事吧——”没有回应。他在床上又坐了会,渐渐的坐不住了,又去敲门,可是又不想敲太大声,这会吵到别的人。他又叫了几声,还是没有回应,愤怒忽然从脚底直冲后脑——开始控制他的恐惧与担忧,现在全部变成愤怒,这愤怒像瓶子中的魔鬼一样冲出来……右边玻璃柜中有一只喝水的杯子,卡尔抓起来,一下摔在地上,玻璃杯瞬间碎了。卡尔惊奇的发现杯子变成了一堆粉末,这似乎转移消化了他的注意力,怒气一下消失了,卡尔听到门“咣”的一声开了,他的心中好像卸下一副重担。 泽兰低着头走出来,卡尔半搂着她,抚慰她。“为什么要说人家穷……”泽兰吸着鼻子。“对不起,我说错了,我经常乱说,有时是想开个玩笑——”卡尔摸着泽兰的脸,他俩开始亲热。好吧,和平比战争好,这世界如果你去较真,那世界就不存在了。但是这世界就是那么无聊,所以你要搞一点气氛,讲一点个性,但是你万万不可以较真,当然你要较真也行,但你不能钻死胡同,你钻了死胡同,这世界也没法运转了。譬如泽兰你刚才可以发脾气,你受了伤害就不要憋着,否则就很难受。可是你要想开,想开点就好啦。很多事你认真起来就严重了,就会失去自由——你得有个度。 唉,这世界该有多么无聊,当然也可以说很有趣,看你怎么看了。再细想下去,也没那么无聊也没那么有趣。所以他们躺在床上就是这么种感觉,既无聊又有趣。卡尔就开始讲一些无聊的笑话。 “我们村里有个人小名叫贱货,后面有个弟弟就叫小贱货,到后来又有了老三老四,就叫三贱四贱!”泽兰笑起来。“还有的男生叫奶货,再生下去就又开始排名次。”卡尔想,那些村民要么是无聊要么是有趣,或者是懒或者寻开心。“女生的名字就庄重些美好些,都是兰、花、梅、菊什么的,男生贱名好养些,贱名的还怪,都是生一窝。叫金锁,富贵的都是一个。”于是卡尔回到故乡,小时候在田野上奔跑,在草地上打滚,多么快乐,小伙伴在外面打弹子打纸板。有时实在没事干,几个小伙伴就在草地上丢鞋玩,四只鞋,全部正的是天官,全部反的是地官,两正两反是人官,三反一正或三正一反就是烂屁股,躺在草地上,人官打屁股。这些快乐真是无穷无尽,当然,一个人的时候,在草地上抓蚂蚁,扯蜢蚱腿也可以玩半天——难不成只有小时候的快乐才是纯粹的快乐,现在的快乐索然无味还转瞬即逝。 “有时候没事就学狗叫、驴叫——”卡尔说,“你知道猪吃食时是什么样的——哼哼……好吃好吃!”卡尔想着猪一边拱一边愉快的哼哼着。泽兰大声笑着。这个气氛好呀,刚才才是吓人。 泽兰的电话响了。“妈的,你不要再打我电话了,你还要不要脸——”泽兰大声说。 “谁呀?这么晚了!” “我那个三妹夫,不是个东西,老是骚扰我!” “再打我来骂他!”卡尔说。他理解不了有这么无聊的人。 电话又响了,泽兰把电话递过来。这人也真是过份,“你干嘛,你想死呀,你可别让我碰到你——”卡尔说。那人愣了一会儿,“你到江城来看我不把你胯子卸掉!”那人说着土话,油里油气。卡尔正准备发火,那边挂了电话,这真是无聊。他让火气慢慢平息,他没法跟这家伙去干一仗。世界上总有你无法理解与无法接受的人与事。 电话又响了——这真是多事。这回响的是卡尔电话,这么晚了一定是——果然是小敏,这人总是出其不意。 “怎么不接呀?” “不想接,没什么劲儿!”卡尔是真的觉得没劲。太没劲儿啦,这女人,若有若无的,又似隐似现。卡尔无可奈何,他无法改变,也不想去改变,能改变的只有他自己。实际上他已经改变很多了,可是还不够,什么是游刃有余?这真的是很遥远,他很难做到。他为此而苦恼,可是苦恼也没有用,于是他渐渐听之任之,当然他也不想放弃眼前,他抓住能抓住的一切。他渴望去感受,去经历,这就是生活,也是他的支撑,该来的总会来,他也没什么可在乎的。 “找你干什么呀?” “没什么,就是要钱。” “你又不欠她钱!” “我不欠她钱!”可为什么要给她?她又为什么总问他要?当然,他也不想给,并且因此动了很多不想跟她来往的念头。但是当她跟他一起的时候,他又心软啦,好像帮助她是他的责任,是天经地仪的事情。最后她也这么认为了,没钱的时候她就是该找他要钱,妈妈生病了,弟弟要用钱——这些都得问他要,不是借,是要!这真让人烦!好在他能承受,好吧,看在她可怜楚楚美丽动人的样子,就这样他们建立了一种联系,一种纽带。尽管他不知她在哪里在干嘛,尽管他也不在意自己的行为,跟泽兰在一起谈感情,做爱,他不放弃任何可能的他认为可以的生活,难道只是本能中的自由意志—— 第125章 俗世(5) “你不爱她为什么还要给她钱?你跟我在一起为什么还要给她钱?”泽兰的脸又沉下来,这时她的脸木讷而无表情,像凝固的石像。 “我跟你住在一起你还贴着她的照片!”泽兰痛苦的低声诉说着。“我那么爱你,为了你付出那么多——当然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跟你无关。可是你那么自私,你有没有替我想一想?”卡尔无言以对,他忽然觉得她说的都是真的,尽管她当初跟自己说是单身——当时他是多么的蠢蠢欲动,像一个雄性动物般的渴望拥有她征服她,尽管他后来发现她有老公有个很小的小孩,可是那时的他俩,就像是离弦之箭一般不能再回头了,像是渴水的沙漠般欲求着彼此。卡尔单身他可以进退自如;泽兰的情况却复杂得多——卡尔不会认真去想这些东西,想也想不清,他只觉得开始的错误并非源于他,所以他也没有责任去承担这后果。这种想法现在让他很是内疚……也许这就是自私。 “为什么我们中间总是有那么一个人?”泽兰茫然的说,这人看不见摸不着却真真实实的存在。可是卡尔想说的是,这人对他而言同样虚无缥缈。泽兰一下说他不爱她,这一下击中他的软肋,小敏有一次也很纠结的跟他说,你好像从来没有把我当你女朋友……她很疑惑后来也安然了,大家都是要自己所要的。 尘世中爱我的人,紧紧的抓住我;你的爱就不是这样,你的爱让我自由——他总是想到《吉檀伽利》中的话,他不愿束缚任何人,也尽量不被任何人束缚。虽然小敏隔三差五跟他要钱,这是他能接受的一部分,钱就是证明,没有共同的语言只是因为成长环境的不同,虽然他试图去改变,最终却发现无能为力。 “那晚我碰到小叶,说了你跟黄贝集团老总的事,”那时,小敏坐在他腿上,“你也没必要砸别人脑袋!” “我那天心情不好呀,他先叫人来要我过去陪他喝酒,我是咨客呀,我说不行。后来他又叫人来了,正好我心里特别烦,就拎了一瓶啤酒过去了——” “就这样开干?” “我说来喝呀——然后就是一瓶子砸在他脑袋上,血都流出来!”卡尔真想不出就是坐在腿上的这姑娘干的这事儿。 “后来呢?”其实那回小叶也跟他讲了“她就一下把别人脑袋给砸了”,不过他是想亲口听她讲。 “后来他的朋友马仔都围过来,要打我,我说‘你来呀,你来呀!’” “再后来呢?”卡尔想,这事够她吹一辈子了,可是这姑娘不懂什么是吹嘘。 “保安也进来了,还有人说报警——那人说算了——”看来也是个人物,要不然是个老总呢。 “后来呢?” “后来他非说要我私下给他赔礼道歉,说得我烦啦,我说好啊好啊,‘你想干嘛’他说想约我,我说好啊,后来他在酒店等我,我就去了,”这姑娘好像说着与己无关的事。 “我带了两个保安,我说你想怎么谈?”那姑娘哈哈笑起来。卡尔知道这人不在意的事,什么都不会在乎。 “你不怕他报复你呀?” …… “我连死都不怕……”那姑娘抱着卡尔的脑袋,“我可以为你去死,你信不信我可以为你挡子弹……”她认真看着卡尔,卡尔扭着脑袋,脸蹭在衣服上痒痒的。 “不是有很多人喜欢你呀!” “是呀,好多人喜欢我!有人那时天天守我呢!”那姑娘有些骄傲的说。一面忍不住的看他。 “来呀,来呀……”那姑娘脸有些红,小声跟他说,唉,以前他们多保守——不过现在是他们最好的时候。 当泽兰说“你不爱她却还跟她在一起”时,他便有些纠结了,这是不是爱呢?他总以为那种柏拉图式的才是纯粹的爱,但这看上去不可能有了,那只不过是一种理念。卡尔只能退而求其次,可是那姑娘总是那么难以捉摸——卡尔又能给予什么保障呢,他不能去养着她,这样很愚蠢。“要不你去学学电脑?”他说。“好呀,到时回老家学吧,家里便宜!”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再说学了电脑也如何?那个尤物阿静以前就是文员,“做了那么多年文员,工资还抵不上我现在一个月的化妆费,多不容易!”阿静说。多漂亮的姑娘——“你要是能把我带出来,我这辈儿都感谢你,为你做什么都行!我可以帮你接工程呀,陪酒呀——”那姑娘说得那么认真,“有钱的老头介绍一个也行!”阿静笑得眼睛弯起来,“整死了咱俩分家产!”卡尔也笑起来。卡尔认真想过带她出来,后来放弃了,也不再去找她,他们谁也救不了谁。大家都吃青春饭,业务员也同样如此,大家走的路也不是自己选的,都是被逼的,你根本就没选择的权利。你拥有的只有青春,青春就是拿来出卖的,就看能不能卖个好价钱,他们都在红尘里飘摇,他们是一类人,是不同的商品,商品又怎能奢谈爱情。 ——可是现在就有人闯进禁区,问你爱不爱的问题。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环境,有自己的问题。 “我从来都没把这女人当作对手!”泽兰自信的说。卡尔想,那个女人可能也是这么想的,甚至她都不知道另一个的存在。“我要搞定你其实也很容易——” “你这么说像个身经百战的大将军!”泽兰笑起来。“你什么时候谈恋爱?上学时?” “没有,那时根本都不懂。读初中时有个混混很喜欢我,他骑了个摩托车,有一天放学,他突然抱起我,放在摩托车上,吓得我浑身发抖,简直像要疯了似的——”泽兰笑着说,似有所思,“那时把他也吓坏了,可能也不知怎么办!”卡尔想到泽兰有时候就是会浑身抖动。“我也会被吓住的——”于是大家笑起来。 第126章 俗世(6) 于是卡尔想到第一次在床上的时候,“我也被你吓住了!”那时他还想到过放弃,直到她的脸上慢慢平静,露出笑意。 “你看我什么都不懂!”是的,你很多东西都不懂,因为没有经历,每个人都有很多不懂的东西。大家的人生都是第一次,行万里路不如明师指路,人生大多时候没有明师,这个可恶的社会也不会教你引导你。有些人与事就是有着诡异的目的。他们都是下层社会,你奋力往上爬,仅仅只是一个经济基础都要了大部分人的命啦。这基础就像一个紧箍咒,牢牢捆住你的手脚。你出身乡野,父亲跟你说,你只有学习才有出路,才能摆脱修地球的命运,于是你只能拚命学习而忘掉其余。青春的时候你看到喜欢的女孩只能憋在心里,因为没有人教你如何去爱,如何去拥有,你脑子里想的只是伟大理想——骨子里还是存天理灭人欲。这不仅仅是你一个人,大部分人都这样,于是大家都不懂爱,或者是畸形的爱,这是爱的无依之地。有一天你上了大学,成了所谓天之骄子——这也只是假象,你还是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活。分配是不公平的,工作是不公平的——但又是公平的,因为大家都如此。于是你开始逃离,脱离旧的体制,来到这特区——文明明明在那头,却名之曰特区,划地为“牢”的先进之区,大家都来赞美吧,这一地永远搞等级,搞剪刀差,把人分开来,分成等级。你踏上这应许之地,这是你的迦南,你从头开始,努力拚搏,有那么一点基础,你好像要弥补当年的缺失,到处去追逐——美丽的姑娘,那一刻恍如天堂,可你总是浅尝辄止,因为你不懂如何珍惜。你害怕自己陷入,你不想负责任,因为你本身亦身无所寄—— 现在又一个人也是这样,这个躺在身边的人,从小捡来的女孩,凭本能奔跑的女孩,起点更差的孩子。卡尔有点佩服她的大胆与热情了。人生也只有争取,才能攫住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是他能有什么给到她呢?他所有的大概就只有快乐吧。 第二天,他们睡到好晚才起床。泽兰把昨天打包的东西拿出来,用微波炉加热,用开水煮快餐面,还有好些面包。卡尔胃口很好,这感觉像喂猪,他喜欢喂猪的感觉。打电话退了房,他们收拾东西离开,这房间一下又陌生起来,下面那个花园水池,亭台楼榭,还有下面那个月牙白的小沙滩,都在向他们告别,它们那么冷淡的告别,是想着他们离开就不会再来了。 出了大门是陡峭的下坡山路,左边山海寂寂,右边的白色围墙沿山而下,白色围墙尽头有个路口,有台摩托车停在那里,有个穿裙子的中年妇女躺在路边,那女人着装干净整洁,可是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卡尔的心悬起来,有些紧张的开过这段危险路程。他听到拉长气笛的声音,有辆救护车沿山而上,在底下沙滩路段与卡尔擦肩而过,气笛声慢慢变小。卡尔沿着盘山公路小心的开着,这里少有车辆及行人,出了这片山地,车辆多起来,道路两边都是商铺行人,这是一条繁忙的国道,两边不再有怡人的风景,卡尔的感官也切换到嘈杂吵闹烦心的模式,卡尔的电话也多起来。这几天度假,乱七八糟的事并不少,他得一个个去处理。 “老卡啊,那个阿拉斯加生物公司的事,那个左老师找上来了,说要赔他医药费误工损失费什么的——”王查理来了电话。“打了我几天电话,前两天舅舅舅妈在这里,懒得理他,今天不停打我电话,受不了!” “不是在住院?出来了?” “早出来了。这家伙装神弄鬼,害他老板花了万把块,出来后就把他辞了。这家伙找上我了,你去处理一下罗!” “那没事,你叫他找我,让工厂负责!”卡尔想,这事得让工厂负责,到底也是个麻烦事。然后是银地物业下面公司订货的事,物业下面都是些小办公室,经常要添桌椅,又不多,还得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送。不过好消息也有,京都的王处长说上回项目可以做合同了。 “唐城市的进展怎么样?”卡尔想那是个大项目呢!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这项目是卡尔的“夜草”。刚做业务的时候,卡尔总在想哪天做个大单,发一笔横财,然后不停做大项目,发大财——有一天他终于发现这真的是个梦。但是梦有梦的好处,那段时间卡尔像打了鸡血似的跑业务,每天盼着,直到多年以后这些梦一个个的破裂,于是他不再做梦,与武英杰的公司,他专心做细致琐碎的工作,而这也有麻木的一天——这难道就是成长么?代价就是青春逐渐剩了尾巴。有时他会对比张大发的发家史,当年贩服装甚至走私,然后开店,赌当年没人要的股票,挣了钱买地盖楼,到处买地产——这家伙似乎每一点都踏对了……张大发就是一个农民!卡尔也许缺的就是那么一个机会。 “还行,听吴总说设计已经中标了,后面施工好几千万呢!”王处长的声音总是那么平淡,既远人千里又似在耳边。卡尔想,如果后面施工中标该如何?他有一些膨胀起来的野心,这野心不知怎么去实现。 “特区设计是没问题的,设计中了后面施工应该是顺理成章!”卡尔这么说心中还是有一些愿景,特区竞争太激烈,得开辟多元渠道。就像曾经与他并肩战斗的武英杰,基本彻底退出这个行业,他把供应商都做死啦,做一单欠一单,后来有零星项目也只能找卡尔来帮忙下单,再后来连零星项目也没有了——但是他从不气馁,他现在是教堂的牧师,经常出去传道,在全国各地传播神的光辉。 第127章 俗世(7) 武英杰能言会道,说话娓娓动听善解人意,人也热情智慧。作为主的仆人传播福音正是他的义务与责任,在这里他收获了许多志同道合的兄弟姊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应许之地,每个人也都在找自己的应许之地,卡尔是如此,那个左老师也是如此。卡尔与泽兰到了家,顿感浑身疲倦,收拾完便躺在床上准备充充电,电话响了,是那个左老师。 “啊,我这次可是倒了霉了,被你们椅子摔了脑袋,在医院躺这么久,你们可是要赔我损失!” “哦,”尽管很不情愿,卡尔还得耐心听着。“那你是什么想法呢——这个工厂要负些责任,你拿个意见出来。” “这个嘛,按道理讲,我要个三五万也是可以,但是大家都是朋友,我就实在点,一万五吧——” “哦,这样啊,”卡尔听了有些吃惊,这个得缓一缓,“要不你先问下老王吧,毕竟他是老总!”卡尔想先推一推,看老王如何应对。隔一会儿这王老师电话又来了,“老王关机了,这事我得问你!”卡尔打王查理电话,果然关机了,这么些年可没有这样的事。 “那就直接到工厂吧……没事他们会认的……你要等我啊……那这两天我还要排下时间!”卡尔给左老师回电话,左老师很和气的说他可以等。卡尔给小癞子电话,“你叫他来吧,我基本上都在工厂。”小癞子说,看来这事也就这么处理了,左老师要多要少是他自己的事,不过他还得带他去。明天还要跟泽兰到关外,泽兰得带四妹回去。 第二天两人爬起来,泽兰收拾一下就出发了。经过漫长的跋涉,中午时分他们到了那个工厂门口,卡尔把车停在树荫下,老四看上去状态还行,也许因为即将回到熟悉的地方,心里卸去了许多包袱,她依然不说话,低着脑袋不看人,吃完饭大家便出发了。 卡尔一边开一边不时从后视镜注视着后排的老四,不管怎么说他是有些担心的,一两小时的车程,万一有突发情况呢!那姑娘总是蜷着身子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走了半小时,看来情况还好,也许可以平安到达火车站……这时卡尔听到作呕的声音,难道是晕车? “没事的,不管她。”泽兰说。她面色冷漠,其实坐在车上她也难受。后来,卡尔把车靠边停下来,他扶着老四蹲在那里,老四呕了一会,一直蹲在那,好像不想上车似的。卡尔发现她的右胳膊有些痉挛,他把她扶上车,开始轻轻按她的右臂,一直到那只胳膊自然的下垂。那姑娘轻微扫了他一眼,又恢复了木然的状态。泽兰坐在前排一动不动。卡尔想,也许是习惯了……他又开动车子,一直到火车站,老四都没什么问题。他送两人到车站广场,看她们走进大厅,这两姐妹也没回头,两人并排往前走,似是落寞。卡尔心中既心酸,又觉轻松……人世间的悲喜无法感同身受。如果从另外一个维度来看,也许别人以我为可悲呢!卡尔又想到昨天那个被撞倒的体面的妇人,那两个被撞的人,一个工人一个打工妹——果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灵魂如若远去,空洞冰冷的躯壳物化了,没有悲苦——这也是所谓有灵有情的最终最高归宿!有时他会奇怪近一个月来竟然这几起车祸——并且都被他遇上!这里面没有什么必然联系,尽管他是个无神论者,但是他心中有巨大的悲悯与敬畏,生命是多么的偶然……泽兰这一家人的命运呢?他看不出泽兰是悲观还是乐观,出身于这种家庭应该是悲观的,可是她又是积极向上的,她有属于自己的几家店铺,还要野心勃勃的四处开店,只是她身上的负累太多了,像是沉重的枷锁;他也看不出她是热情还是淡漠,她对他是热情的,甚至是过于热情……要是小敏有她这份热情,又会是什么样子!说她热情,对于老四却那么冷漠!卡尔脑子昏糊糊的,开车确是件辛苦活。到家他什么都不愿想,什么事也不想干了。躺在床上,脑子里像是有无数的原子在撞击,很快他就进入了梦乡。 ……他在一片黑暗中醒来,这黑暗像深海,让他不知身在何处!他下意识的摸了下身边,没有人,他既不习惯一个人的到来,又一下不习惯一个人的离去。他静静的躺在那,那些睡意慢慢消失殆尽,于是他明白现在他是一个人,曾经那么长久的单身汉——小敏说过的“你都没把我当女朋友”!就是这么个状态,既孤单又自由,并不像尼采所言“十七年来,寂寞孤单的个人渴望拥抱任何一个陌生人”——这种感觉也曾经围绕着他。泽兰在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少依恋,随着她的离开,这依恋竟然有了那么一点点,只是他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时间才十二点,在特区来说夜生活才刚开始,尽管他觉得似乎睡了一个世纪。现在他精力充沛却无事可干,闲暇时他到下面打篮球,累了吃饭睡觉,或者约人打牌喝酒,要不写写画画,更多的是上网游戏——记得刚有网络时,他连着下了几天的棋,象棋围棋,有时也打牌,有两三回一直玩了二十多个小时——简直是筋疲力尽才下来,这真是个无尽玩乐的世界,他当时很感概:网络这玩意儿实在好,以后没人再孤单了!只到有一天他感到相当疲倦,才发现这玩意儿没有止境,也没有终极,而当初的快乐阈值却越来越高直到你精神崩溃——他猛然醒悟,这东西也不过如此虚无,像世间所有的假像,于是他尽量克制自己,尽量少玩。现在,他在无聊中又打开电脑,首先弹出来的是qq——这是自动设置的,一边游戏一边qq也是卡尔的习惯。这次弹出的不是自己的qq,而是泽兰的qq,自动登录的qq,不知为何,他的心突然猛烈的跳动着—— 第128章 俗世(8) “这个不太好!”卡尔这么想着,感觉像是做贼,虽然是在自己家里。有时泽兰也上他的qq,甚至还用他的qq聊天,但对于卡尔来言这还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他就在忐忑不安而又强烈好奇的心理中打开了泽兰的qq…… “我跳舞很好看的……到时我到那把椅子那里跳给你看!”qq里,泽兰跟那个备注“英国人”的聊天——这些话泽兰好似也跟卡尔说过,那时她说在做平面模特,然后在床上跳舞,同时镜头里还有那个黄毛——卡尔一下好似受了电击,有种错位与麻木的感觉……那时他们初次聊天,时空聊远,大家肆无忌惮,用最赤裸的话展示自我,这些无可厚非,大家都很空虚无聊,渴望理解与拥有,可是就在自己这间房里,在自己出差京都时,泽兰与那个同学“英国人”聊着差不多的话,甚至卡尔在家时,泽兰也会与那个人聊!尽管卡尔不在意泽兰在网上聊天,毕竟她在这里也无事可做,需要打发时间,但这种感情泛滥的聊天还是让他接受不了……痛苦与欺骗的感觉一点点的涌上来,胃部也有一阵阵的苦涩,潜意识中开始不自觉的安慰自己——事实就是如此,你不是唯一,你不必过于自恋,实际上你也是个滥情之人……这么想着卡尔竟然好受了一些——动物世界不都是这样,雄性到处留情,希望自己占有尽可能多的雌性,而雌性则希望占有每一个强壮的雄性——何况他也没有失去什么,也没有承诺。泽兰只不过填补了他的空虚时光,她也有权利去做另外的选择。他想到上回她说过的黄毛,“他是真心对我好,也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是的,她希望有个人真心对她好,这可以理解,可惜不太现实。人总是想要过份的东西,人总是在希望中生活……尽管卡尔早已不心存奢望,面对背叛还是不开心!泽兰的热情总是让他犹豫与动摇,现在这动摇也没有了……他的心慢慢沉下来,沉到最底,他不再看那些聊天,打开游戏网,开始下棋,开始无休止的征伐与轮回——游戏比人生好的地方在于它可以无休止的重新来过。 他就这样一遍遍的游戏着,一直到昏聩与疲倦。这曾经一度主导了他单身生活的闲暇时光,也曾经一度让他有戒断的思想——可惜人总是在惯性与惰性中生活,最后这两种习性便奴役了个体!在求学时代,他那么的珍惜光阴,真的觉得不惜时无异于谋杀!后来的生活却似乎让他成了理想时代所不齿的人,有时他反思何以如此——他终于发现这是一个无望的时代,或者说时代下无望的个人,类似于迅翁铁屋子的感觉,或者是尼采所言“上帝死了”的时刻。 既然摆脱不了惯性,那么只能顺应它。这时他有点明白泽兰对于他的意义了,就在于新奇与刺激,像是小石子扔进平静湖面引起的阵阵涟漪,是另一个未知世界的撞击,人生起于好奇,不过如此。于是他再反思泽兰的行为,也是可以理解的,这一来就不那么痛苦了,变成一种可接受的麻木…… 他在沉重的疲倦下再次入睡,醒来发现有些未接电话、短信。他懒懒的起身,看着手机,短信是泽兰发来的:老公我到家了,我爱你想你——尽管有了qq事件,泽兰的短信仍然给她温暖与慰藉,他又何必在意那些闲聊的事呢,自己的私生活不也是乱七八糟?精神上的洁癖只能是一种疾病,这世界也没有圣人伟人,子见南子还说“吾未见如德如好色者也”!虚伪的道学先生朱熹,自己寡居的儿婿怀孕,面对质疑也无言以对。想到这些,卡尔释然了,看着电话开始一个个回复。有个物业发货的要对接一下,然后是福男的电话。 “没啥事,就是那个钟国没事叫我们过去玩!”福男说。福男与卡尔闲暇时就会聚一下,有时福男有演唱会门票或者足球比赛,都会叫下卡尔;卡尔没事也会喊他吃饭什么的。 “那家伙事业有成,老婆本地人,岳父母移民hk,妥妥成功人士,他跟我说你——上回那老乡挺有意思,没事过来玩!”福男说。 “好歹我们也是他‘娘家人’,伴郎呢!”物求其类,嘤其友声。卡尔想到美味的带皮狗肉,荔枝林里的赌局,新娘子身上挂满的银项圈金手镯,志得意满的老大哥钟国形象浮现在眼前。 卡尔出门先到物业公司,几张桌椅已经装好了,找人签字办手续,物业拖拖拉拉,卡尔等了一下午才把手续办好——他长期做的就是这些事了,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呢?有时他会认真的想这些事:究竟什么才是有意义的事?伟大的事情已经轮不到他了,以往他认为琴棋书画是有意思的事,或者说读书为文——这些看来也都没有什么终极的意义,像庄子说的“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康德以鸿篇巨制论述了“客观世界永不可知只可无限接近”——这么个哲人临终看着他的三大巨着喟叹:“这要是三个小孩就好了!”况且每个人还受制于时代、国家、民族……总之受制于林林总总的社会关系总和,还受制于生物体本身之缺陷,生老病死天灾人祸——想到这些就是一个没完没了……似乎真正能安慰自我的就只有那些世俗的欲望了! 卡尔给福男电话的时候,福男已经在关外等他了。 “等下你直接上三楼,我在包房等你!”卡尔到了那酒店,上三楼,是家洗脚城。 “钟国说他还有一会,等他一下!”卡尔在椅子上躺下来,有个长相端庄的姑娘端了一盆水过来。给福男洗脚的是个身材劲爆的短发女孩,女孩穿着白衬衣牛仔短裤。 “妈的,昨晚下班那些衰女非要约我去喝酒,说去沟仔啦,我才不会那么傻!”那女孩说话豪放,虽没读过什么书但看上去很聪明。 第129章 俗世(9) “那你干什么呢?嗯!”福男逗那女孩。 “我加班呀,加班挣钱,我只想挣钱!”那女孩瞪了一眼福男。这女孩确实性感,给卡尔洗脚的姑娘温柔可亲,她一言不发的干着活儿,似有隐忧。他者的世界犹如鸿沟,是不同的世界,所有人都束缚于自己的视界难以自拔……卡尔想,我们犹如囚徒自我囚禁,这是认知带来的困境。 钟国来电话的时候已经七点了,“走,我们直接去湘菜馆,”福男站起身,“现在钟国是公司财务总监,有股份的,他岳父是村长,大股东!”他们进了湘菜馆,财务总监站起来,张开手臂欢迎,个头四四方方,像是打开两扇木门,笑容像老朋友一样和蔼可亲。 “点了五个菜,你们看一下,再加点什么。下班太晚啦,公司的账很多,又不像以前,给多少钱做多少事!” 菜上来,有卡尔喜欢吃的扣肉,外婆菜,几个人都不喝酒,钟国热情多话,卡尔胃口好,他早就饿了,他吃得很香,主人看着也高兴。 “人一旦结婚,日子就过得快啦,”钟国吃得不多,好像是专门来发表演讲,他有些感概,“你看我们都是乡巴佬出身,小时候饭都吃不饱……”卡尔比钟国小几岁,也还记得小时候每到春天总有青黄不接的时候,小伙伴们便会到村外挖茅草根、荠根,白白的草根嚼在嘴里甜丝丝的。 “哪里想到还有今天的日子!想吃什么都有,记得刚毕业,小小的中专生,那时也没什么财务,都不懂,领导也不懂,也不管,弄得我又做财务又做出纳……”这钟国又讲起了当年的历史,搞公司里的钱,最后没办法了,不得不一走了之——那王查理退伍回去还管仓库呢,也是挪了三十几万的亏空,“我那时候就喜欢赌搏,不知不觉就赔进去了——抓进去都以为死刑出不来了!”王查理说。那么好的单位,背景也好,找关系好歹才出来;还有那好兄弟海哥,也是拿了银行钱,窟窿堵不上啦,“其实是我一哥们差钱,拿了我三十多万!”海哥说,然后一走了之。这些人都到特区来啦,都是人才。 “我想我经历这么多事,人世真的险恶——我现在就叫我女儿打我,就是要她打我,要她不要相信别人,亲爹都不要相信!”钟国说话还是那么和气,这是个内心坚韧之人。卡尔吃不下去了,原来他都结婚好些年了,女儿都有啦,时间过得真快,但卡尔觉得他好像结婚没几天。现在他又有了老二,老婆正在hk待产,生下来就是hk户口,这可真让普通人羡慕,羡慕什么呢?也许是条件好吧,福利好吧,或者有更重要的,是文明世界吧,是公正公平公开吧,或者是自由吧,人内心为什么会有向往?向往是因为你没有,好像一个残缺的人一样希望圆满,可是一个社会不正常了,残缺了,这里面的个体都似乎残缺不正常啦。 “有时候我叫她从椅子上往下跳,故意不扶她……现在的社会太坏啦,到处是欺骗,我也欺骗别人。刚到特区找工作,不都是找湖南人做文凭——”钟国微笑着看着他俩,好像大家是同道似的。我可没用上文凭。卡尔想,我那文凭没用啦,不就是一张纸么!大家都做假,于是假的就成了真的。“后来也做到财务高管,不懂的地方多啦,都给我蒙混过关啦,有时也是没办法。以前在美资公司,高管要搞我,可是他有把柄在我手里,我威胁他,后来他跟我就很好啦!有时觉得自己也是不容易!”是的,是不容易,应该是很厉害啦,起身微末,现在是有家有业,你是算很有成就啦!卡尔跟福男应和着钟国,是内心真心实意的佩服。这世界就是看结果的,不过看不看都没关系,你过得开心就好啦!于是卡尔想到那个瘪头瘪脸的新娘子,要他个颜值控可是过不了心理关,可是本地人啦,可以分红啊,这都是好多人终生奋斗不来的,小孩子都入户hk啦,多好的福利,至于好在哪,你可是见都没见过——真的是好笑,那么多亿的人连什么是文明世界都没见过,自诩为高知的卡尔也是酸溜溜的,这就是井底之蛙的感觉!难不成这也是心中不平的根源…… “晚上我们去找华老四去玩,”钟国说,看来福男也认识这华老四。“说他那里好些工厂妹呢!”钟国一本正经的说,像在翻一个账本,对于工作他是相当认真的,吃饭是晚上的第一份工作,现在已经完成啦。 钟国打完电话,他们站起来,开车到另一个地方,卡尔总在想这事是否过于草率。 “四清这家伙这几年做得不错,工厂高层,那工厂全是女工。” “莞市那边一个几万人的鞋厂,男工人太少了,进去的男工人也不用做什么事,都被女工养起来啦——我们厂那个镇也是女工多,镇上有个舞厅,男生女生对上眼了,就可以出去啦!”福男想起上回出国的事情,又讲起来,“意大利人听我们说做这事还要花钱,非常吃惊——我们要是在佛罗伦萨广场相遇,如果彼此中意,就会去开房,第二天早上各走各的——”福男直着脑袋,神情严肃。“我跟他们说我们不久要花钱,如果被警察抓起来还要入刑——那客户张着嘴巴表示不相信!——这事还要花钱,那人摇着脑袋——意大利女人穿着都很性感,让人受不了,但是你不能随便看,不能盯着别人看,会告你性骚扰!” “晚上去看脱衣舞表演,本来是好奇,进去后太不好意思了——里面全是亚洲人!”卡尔想这是自卑么——“有日本人泰国人——表演的大部分是东欧女人,本地人没有做这个的。一小时一百欧元——” 第130章 俗世(10) 卡尔想一百欧元也不便宜了。“她就在你面前跳舞,在桌子上跳,长得是很漂亮。只能看,不能摸,有点像表演性质,也不会跟你做私下交易。当然她如果喜欢你,那是另外一回事,可以跟你出去,但不会收钱。” “看来不同地域对于爱与欲的认知是不一样的,古代中国的伎就属卖艺不卖身。” “那种脱衣舞表演类似于艺术演出,或者说是色情艺术,从业者就跟我们这边上班一样,属一种职业!” “身体也是艺术的一种,像古希腊的雕塑,全身赤裸但是看不到色情,”卡尔想了一下说:“又有人说京剧虽然包裹得重重叠叠,一个眼神就能风情万种!”这种异域不同文化的比较颇为有趣。 “德国是比较开放的,酒吧好像是他们的第二个家,没事就会到酒吧喝一杯,那么大的杯子,像桶一样,”福男比划了一下,“他们从小开始喝啤酒,就像我们喝白开水。有人在酒吧公开示爱——大家就像没看见,很开放。”卡尔想,都不过是身体的释放,咱们就不一样啦,咱们要做多少功课,像是一个大工程,进过一系列漫长的程序,从扭扭捏捏欲遮还掩到最后坦诚相见是个复杂而累人的过程,这过程也许要用终生做担保,这代价未免过于沉重。这还是传统的地方,好在这里是特区,特区呀,也算是半遮半掩的尝试,像个小媳妇。 “我那客户也很有意思,邻居家有棵树,树叉长到他这边了,他就在想,究竟是跟邻居说一声呢还是直接锯掉它!”这烦恼咱们这不太多,卡尔想,咱们有比这更多的烦恼。 “他家有个院子,然后他有把猎枪,有时他想:要是有人翻过他家院子,他要不要开枪?” 卡尔跟钟国笑起来。 “他说他有开枪的权利,他只是犹豫要不要开枪,所有未经他允许非法进入的他都可以开枪——我说我们没有这个权利,我们没有枪!” “‘我们也不是谁都有枪,这个要考核才能有持枪证。’他说。‘我们不允许有枪!并且有人可以随时进入我们的房子,譬如警察或者街道等公职人员,他可以借查暂住证或配合调查的名义,也可以在大街上查证件。’” “那人摇头表示不理解,‘我都几十年不带身份证了。’他说。然后我跟他说我们这边有个人因为没有暂住证而被带走,最后死于看守所——他根本不相信,说我在撒谎!” “这种事情解释起来很费劲,我只好慢慢跟他解释,为什么会有暂住证——‘你们难道不是在自己国家?’我说是为了管理,‘显然你们违犯了人权!’”哦人权,我也不知道什么是人权。卡尔想,可是我也被查了好几次暂住证啦,他想到跟福男阿七在一起的时候,因没有暂住证而担忧,那是一种无时无刻的忧心;还有一次差点被抓走啦,同宿舍的都被抓啦;另一次都上了像是关动物的那种车,只有一个窗户的那种车,后来又给放啦。那有什么人权,这些也不知道是谁定的——你就这么莫名其妙被管束,有些人就那么任性,不,那不是一些人,而是一类人,你能说他们无知么,你能说他们不懂法么,你不能,他们就是制定法律的人,你没那个权利,可是很多人起来反对,恶法就消失啦。可是反对需要力量需要成本需要牺牲,于是就有人牺牲了,要是那个人是你呢?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啦,你只能在限定的框子内生活,就像在井中生活一样,你要是觉得闷,那就想像迅翁说的铁屋子吧。可是西方世界也有苦闷,这烦恼虽也有不同,大概就是另一种局限吧。所以束缚总是有的,像庄周的齐物论,就是对比之下的局限性。 不过你也有自由,你现在开着车,去猎奇,像原始人一样去猎奇,于是你感到刺激与快乐,就是这些维持了生命中的激情。 卡尔停了车子,有个瘦瘦高高的人站在宾馆门口,那人焉不拉机有点不情愿的样子。“等一下等一下,才下夜班呢。”他跟钟国说。 “你现在日子过得好呢!”钟国闲聊。他们在宾馆大堂坐下来,关外工厂区的宾馆,看上去陈旧老式,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年人,什么都不在乎。 有三个姑娘走过来,华老四走在后面,几个人往房间里走。华老四站在宾馆外面,他不上去,他旁边站了个身材高挑姿容绝世的姑娘。 “妈的,四清这家伙好的留给自己,不地道!”钟国吐了口唾沫,几个人心里酸溜溜的。 卡尔跟那姑娘进了房,是个发育得很好的姑娘,浑身散发着一股工厂气质,她并不害羞,半躺在那里。解除伪装吧,这里只有本能。 “你叫金花呀,那你是不是有个妹妹叫银花!”卡尔开着玩笑,大家总不是萍水相逢。 “是呀,不过是我姐姐!”金花一双大眼睛,相貌清秀,不施脂粉,两条腿粗壮结实。 “那她也在这边?” “没有,她上学呀,她上大学!” “那你供她上学,你挣钱供她?你真厉害!”那姑娘一脸的骄傲,那也是她的希望,她们是双胞胎,别人总是弄错,因此那也是另一个她。 世上总有些美好的东西值得人希冀,我们来到这个尘世,都是卑微,都是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卡尔在心中叹息——“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这句话又涌上心头。他又想到西方的爱情浪漫主义:《巴黎圣母院》中的骑士与少女,《红与黑》中的于连,笑面人与盲女——他总在怀疑这种感情的现实性,也许只存在于作者的脑海中;当然也有相对的现实主义,安娜,包法利夫人……可是在这特区,爱是那么短暂,又那么恒久…… 卡尔抚着美丽的青春胴体,这时电话响起来。 第131章 俗世(11) “老公,我qq怎么上不了?”泽兰在电话里嘟囔。 “哦,输密码不行么?”卡尔想到那个挂在电脑上的qq。 “不行哦,在家里还上了的。” “那不知道,我回去看看——不过我没有密码……”卡尔含含糊糊的说,金花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卡尔心有所动——哦,女人都是敏感的动物,我也是动物,就这么简单。像草原上的动物,饿了看见食物,现在就是如此,他不应该想那么多。这世界最高的理想就是美,是艺术。你也没什么理想啦,你的理想就是现在,现在的每一刻,你还活着,身体正常,这也是理想。可是电话又响啦—— 是小敏,这真是无聊,他把电话扔在旁边,这莫非是有什么感应,他无所谓。小时候在外面游戏,一天都不回家——根本想不起来,妈妈火气冲冲找过来,可是他也不想回家,他还在兴头上呢。 现在就是这样,虽然电话还在响,可是他还在游戏,这是游戏的世界,让人快乐与沉浸的游戏,比什么都重要。席勒说,人只有在真正是人的时候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时他才完全是人。 游戏结束了,他叉着四肢躺在那里,这姿势让他快意,浑身的毛孔都是放松的感觉,唉,人生一直像这样多好,什么都不想,什么又都可以想。可是时光在流逝,每分每秒的流逝,不能停息,不能停停么,他心里想着,他都要老啦,可是老有什么关系。他就想这样躺着,那姑娘正穿衣服,他也得走啦,他的敌人是时间,这敌人催促着他。 他拿起电话,“你干嘛不接电话,你在干嘛?”美丽的姑娘在问他,这很好,有人想着你呢,尽管她在生气,就让她生气吧。 “你是不是在做坏事呀! “做什么坏事呀?” …… “你说做什么坏事,怎么做呀?”他有点开心,逗她开心。 “哼,你是个大色狼!好啦,不跟你说啦,有没有三千块?我明天过来拿。” “没有……” 他想她明天过来,他不想给她钱,虽然他喜欢交易,公平交易,但不是感情。他希望她来,当然,要钱的话他也许会给,尽管矛盾,但他总是会给。 走出宾馆,两个人在外面等他。“这个老四不厚道,最漂亮的给他带走了,”钟国不甘心,“这家伙重色轻友……”这是他真实的想法,朋友就应该坦诚嘛!现在他是什么都不缺,这个四清,小时候他什么都让着他,光屁股时都在一起,可是现在却不能有福同享!他得说他一下,可是这家伙不露面啦,说有事,看来是心虚啦。 “下回再来找他,要他招呼好点,今天不够兄弟!”钟国说。 送完两人,卡尔到家已经很晚了,他打开qq——这边泽兰qq已登不上了,她那边应该登上了,他开了自己qq,泽兰的头像在闪:老公,我想你,好想睡在你身边…… 第二天早起,卡尔习惯性的看下有没有当天要处理的事,这都是麻烦事——都是工作,工作常常是被迫的,痛苦的,没有太多太紧要的事,于是他想到左老师,这事终归得了,于是他给左老师打了电话。 “这几天都忙,今天刚好有空,您方便的话带您去工厂!” “可以可以,我在哪等你?”左老师听上去很悠闲,两人约了地方。卡尔正准备出发,王查理来电话了。 “有没有事?好长时间没活动了!” “刚好准备跟你说那个左老师的事,上回打你电话你还关机,没见你这样的!”卡尔笑起来。 “那个杂毛种不停打我电话,手机都给他打成热线了!” “你们衡州人自己都搞不定!现在弄到我这里,等下还带他去工厂。” “把他扔在工厂就好了,我来约大志!” 卡尔想这也好,好久没见这些牛鬼蛇神啦,不过,他们都是臭味相投的一类人,有的都是吃喝玩乐的低级气味,这气味总是诱惑着卡尔,让他胃里冒出酸水来。但是现在紧要的事是先应付那个像牛皮糖似的左老师。 虽然卡尔想象了左老师的形象,见到左老师时他还是吃了一惊,左老师穿了一身道袍似的黄衣,穿着休闲布鞋。“你这样子再拿把剑,就是武当人修真的道人了!”卡尔一本正经的说。 “没事早上我都要打打太极。”左老师有些得意。“人要活得洒脱些!” “看来您什么都看开了。” “经历的事多啦,也没什么重要的事,都不重要,自己最重要。” “那是那是,你们衡州人在特区相当厉害,势力也相当大!”卡尔想,千错万事马屁不错,他得用对甲方的态度对付左老师了。 “那是那是。”左老师笑纳了卡尔的吹捧,不露声色的添油加醋,“几个大佬跟我关系不错,有时也要听我的意见!” 卡尔想这家伙要真膨胀起来也不好应付,得刹刹车。 “……那看来王查理背后几个老板你都认识,他们都直接给市领导做事呢……你们衡州帮也算特区最大的帮了,潮帮也才排第二……” 左老师微微皱了下眉头。 “我也经常到你们那个会堂总部去玩,不过都是喝茶。有时跟三号人物横哥打打麻将,这横哥确实长得扎实,一八五身高还长一身犍子肉——”卡尔试探着左老师,看来他跟那些人并不熟。 “这家伙虽然散打第二名,可是在特区也很低调。他也六警支部下面开个洗脚城,得罪道上人了,结果有一天被东北人围住啦,几支枪一下顶在他脑门上——”卡尔讲得带劲,左老师听得入神。 “‘兄弟们别这样,有事大家聊聊!’横哥拿了根烟慢慢点上,他想,真正要命的就不会这样,要命的都是打黑枪,或者半夜砸砖头!” “那是那是,”左老师缓了口气,“我是不喜欢跟他们打交道,老大我都不怕,盗亦有道——我就是怕跟女人打交道!”左老师忽然笑起来。“女人都是搞不清!” 第132章 俗世(12) “我跟女人斗从来没赢过!”左老师笑起来。这左老师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江湖了,看来也是性情中人啦,卡尔想到那回泽兰生气关在卫生间,让他都要疯了。 两人到了工厂,还没进办公室,老远都听到小癞子的吼声。“你们想怎么搞?你们想罢工?”小癞子站在那,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两个默不作声的工人。卡尔介绍了一下,“好,知道了。等我开个会就来给你解决!”这左老师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门在两人身后关上了,但是那尖利的声音像山谷回响般穿过空气,刺透木质房门,在卡尔耳膜上形成声波震荡,带动着心脏一上一下的震颤。 “我有事得走了。您放心,找他就好了!”他不由分说的起身,一副重任在肩的责任感。左老师会意的点头,一副宠辱不惊胸有成竹的模样,他好歹也是高级讲师,尽管目前解聘了,但那气度并不亚于正在课堂,那凝神静气的模样让卡尔佩服,在特区打熬的人没两把刷子是不行的。 卡尔下了楼,有股胜利大逃亡的感觉,同时有种坐山观虎斗的预期:平时小癞子抠抠搜搜,以次充好的事没少干,就让左老师好好给他上上课吧;不过小癞子也不是个善茬,看他那如狼似虎的凶悍劲儿就知道了。 卡尔到王查理店里,他已约了大志。 “你们衡州个个都是人才,就那点事开价一万五!”卡尔想,你去拿刀架小癞子脖子上看他会不会给。 “这些人都那样!我跟你说,你到衡州去,身上背个三五万,露了眼的话没几个人跟着你我跟你姓!”王查理哼着鼻子。“特区也好hk也好,杀人大都是衡州人,那个高尔夫球场老板被人干掉,hk茶室杀人案都是我们衡州人做的,都是不要命的队伍。还有太空城枪击案——” “太空城我们不是去玩过,那时吴品几个人在里面转圈,妈呀不敢消费,包房起步一万,里面姑娘确实漂亮。那段时间贼王不也在太空城活动。” “我们衡州是个农业大市,人口多又靠京广线,还靠南方富裕之地,收入少消费高,看到钱眼睛都是红通通的,所以有很多亡命徒,捞偏门的。” 说话间,左老师电话打来了,“卡总,你看我等了一上午,厂长都在开会……”左老师无可奈何的说。 “没办法,他可能今天忙,平时不忙他可能不在厂里,你等下啦,反正都来了!”其实卡尔想说的是“反正你也没事!” 正中午时分,王查理店里就他们两个人,音乐放着嗨曲,劲爆动人。王查理选的曲子都不错,这家伙这方面有点天份——人总是有点天份的,或者说特长,天份是好是坏也不尽然,譬如王查理喜欢赌博爱赌博,又觉得自己有赌艺,可是逢赌心输。“主要是运气不好,没赌运!”王查理无可奈何的说,“好几次都想剁手了——我把我名字改了,叫王衡,要衡心!” “改啥都没用,想开点,别滥赌就行!” “呵呵,我还想去澳门赌呢,蒙哥一有钱就去澳门,每次都输得精光!”卡尔心想,大概你还羡慕吧!人总得有爱好,人也会有爱好,有人的爱好终生受益,有人就毁在爱好上,就算你明白也无济于事,你控制不了心中那个“你”。 王查理点了快餐,卡尔喜欢吃这里的烧鹅。“那个豪宅美女怎么样啦,上了没有?” “她想我想的要死……”卡尔想,这么说好像你不是个烂人,可是这些都是露水姻缘,像清晨的露珠,也像他现在的生活,就想着短暂的生理上的快乐。你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里,明天会干啥。可是传统生活呢,卡尔想着老辈子,守着地头,土里刨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闲的时候大概蹲在墙根聊天吧。大家都大同小异,这曾是卡尔厌恶痛恨的生活,他认为是没有神性无意义的生活。曾经他也曾仰望星空,认为自己超凡脱俗,现在他正活成自己曾经厌恶的人。是的,大家都是浅显的庸俗的,这本是一个浅显的被阉割的族群…… “大学城怎么样?”其余的都很假,都是逢场作戏的苟且,唯有生意是真的,是安身立命的基础。 “都停啦,现在大的项目都停下来,就是上回两次失火,所有项目消防整改。所有领导开会,谁出了事谁下课!这回可能老大都自身难保,听说有人要搞他!”王查理皱着眉头,本来拿下这项目,要吃几年的。“现在高佬都不见人啦,有人说在调查。”高佬号称老大第一马仔呢,一直做工程,这几年又做房地产。 “我是说那个水务集团项目也停了——我还投了几万块呢!装修佬杨老黑非要我投,这客户他们做好多年。”卡尔说。跟杨老黑做了好多年了,都是跟他们配货,后来老黑做水务项目差钱,“这个项目没问题的,我们长期在做,”老黑拍着胸脯说,“到时家具给你做,现在得给那主任送点……”可是后来几层楼都停下来,卡尔想这水务集团不缺钱啦,原来这么回事。 生意永远都存在风险。 大志跟他那个“徒弟”小蔡一摇一摆的过来了,小蔡背着个皮包,绿豆似的小眼睛精光四射。 “吃饭没有?没吃叫个快餐,”王查理说,两人吃过了。大家在麻将桌边坐下,拉开阵势。 “优越那边窗帘都做好了吧?什么时候交货?”王查理跟小蔡聊天。 “半个月差不多吧。” “到时收款我帮你说一下,财务李总跟我熟,在我这打过几回麻将,素质高得很!”卡尔想到那个气质温婉的中年女人,上层阶级也喜欢打小麻将。 “查博士没来了?”卡尔好奇那个查博士跟瑶瑶的事。 “没来了,那个瑶瑶也不见了。”在特区,有些人就像流星一样倏忽不见。 第133章 俗世(13) “瑶瑶长得还可以,皮肤也不错,可惜遇到查博士!”嗯,是个可人的小姑娘,温顺漂亮,人见人爱,先是跟了有家室的陈光,后来又跟了查博士,就这样消失啦。 “还有那个阿丽,也不见啦……” “还是你儿子干妈呢!”阿华怀孕了,王查理很肯定的说,一定是个儿子,他觉得熟一点不错的女人,都是“干妈”。 “谁要看到阿丽,跟我说一声!”卡尔想,还想着你那八千块钱呢,这可是特区,今天熟得像家人,明天都可能消失不见,是终生不见的那种。 “阿丽对于你们俩,一个欠的是钱,一个欠的是人!”卡尔看着大志,大志不自在起来,这家伙浓眉大眼,长着长睫毛,好在身材肥壮,给他增加了些男子气概。 “没办法,那段时间我运气不好,谁贴上来谁倒霉!” “把别个“周慧敏”也坑了!”大家边打牌边说笑。卡尔手机又响了。 “卡总啊,那人开会那么久啊,我等到现在,连饭都没吃,我还是低血糖……”又是那左老师,看来也是个狠角色,卡尔示意王查理不要讲话。 “哦,那你下去吃个快餐吧——不好意思,正陪几个老总打牌。今天他肯定会给你解决,先吃饭吧,身体要紧!” 没想到,四五点钟时,左老师又打了电话来:“……我实在受不了啦,现在他都没跟我谈——你跟他说说吧,给我个三五千就好啦!”卡尔那时正输钱,正没好气,“没办法啦,你还是等等他吧,反正都等了这么久了;再说他是老板,我一个打工仔也当不了他的家……哦,我手机没电啦!”说完卡尔关掉手机,专心打牌。王查理手气不错,一吃三,这家伙洋洋自得起来。“打小牌我火气好得很——一打大牌就输,前两天输了一二千!”现在他自信得很。 “你这鸟人不厚道,赢兄弟们的钱输给别人!”大志说。 店子里客人渐渐多了,外面已开了台麻将了,王查理要招呼客人,端茶倒水。 “算了,我们扎金花,老王等下还回公司报到。”小蔡提议。 “我报到就是半小时的事情!” 三人开始扎金花,这个卡尔觉得来劲,麻将总让人昏头昏脑,其实三个人都喜欢扎金花,几个人目光炯炯的样子,大概内心都想把对方薅个精光。虽然麻将小输,卡尔有信心扳回来。开始几把手风不太顺,小蔡这家伙像个铁头似的每把必闷三五圈,卡尔上手都是小牌,渐渐的有三五百搭进去了,卡尔开始看牌,不管多大都看,这样不至于浪费太多底钱,有几把金花上来,小蔡开始沉不住气,也开始看牌,大志一直比较沉稳。 十来圈下来卡尔开始赢钱,这是好的势头,他开始连着闷,“嘿,金花后面一般会连着!”他开始吆喝,一边连着闷,连着几把都赢了,他觉得赢了得有一千多。但这个势头不会保持太久——这玩意儿你千万别上头,于是他又开始看牌,“你火气好,我得避一避!”他跟大志说,这是卡尔的心理战,大志听了这话心里着实气馁,连着几把都是大牌,但是赢得不多。卡尔不跟的时候小蔡也懒得跟——牌桌上还是有种较劲儿的敌对势头,毕竟大志是小蔡的入门师傅,所谓入门师傅,也就是老业务员带着新业务员跑几天单。 这一段行情是小蔡输的多,这家伙确实有股狠劲,他不在乎输钱,并且还炸了卡尔一把鸡——卡尔一把小杂顺被他一大对废掉啦,小蔡最先看牌,卡尔次之,大志看牌后一直抬,小蔡不让也不开牌,结果卡尔扔了,他是估计最少有个小金花……这种结果很容易让人上情绪,卡尔控制住自己,现在他是比较了解小蔡的风格了,又且基本上一直在赢,快小二千了,他觉得差不多了,都不是外人——如果像以前在这店里,七八号人或更多,总是有人路过玩两把的,他是不会收手的,反正都不熟,但是这时候大志来劲了,这时段大志火气好,并且他一直没怎么输,接着一段火气渐渐下去,大概输得有几百了。这时他开始看牌,是akq的大顺,这把牌闷得有十来圈了,底钱也有大几百了,这牌好的话可以翻盘啦,他开始不动声色的往下跟,当然他希望两人多跟一下,这个愿望马上实现了——两人又闷了几手,规则是有人看牌,可以抬三手,三手后要么看牌要么加注,卡尔跟了三手,再加注,他是想考验下大志,他是赢方,如果这把运气好,基本上一战定乾坤了,但是内心上他是喜欢小蔡输,他跟大志感情还是要深些,当然他肯定是不希望自己输的。加码后大志毫不犹豫的跟了,小蔡继续抬,卡尔再抬二把,大志继续跟,卡尔觉得该看牌了,他搓着牌,心情忐忑,他先看到梅花3与梅花5时心一下就凉了,这牌基本上得扔——直到他搓到梅花9,这真是火气啊,这牌已足可一战。他不动声色,跟了一把,大志继续,小蔡继续抬,连抬三把,这时他觉得好戏正在上演,这时的三个人都被一种紧张刺激的情绪给控制了。小蔡必须得看牌了,第一张牌是个a,搓到第二张时又是个a——小蔡的心一下狂跳起来,他尽力按住自己,竟然闷了两张a!第三张有点失望,是个k,但这也算好手气啦,毕竟是闷牌!他的信心一下爆了,于是三人都开始跟,现在的注从闷二十到看一百,红色的老人头不停飘下来,最先沉不住气的是大志,他没想到是这场面,竟然没一个人看牌,当然他是投得最多的,他一直在看牌呀!这牌一定有大牌!四五圈下来他绷不住了,卡尔反而更有信心,他坚定自己要赢了——大志绝对不可能是金花! 第134章 俗世(14) 但是这时候小蔡还在跟,这家伙脸上挂着狡黠的笑容,大志按住心头火气,开了小蔡的牌,他抓起小蔡的牌,扫了一眼,扔在牌堆上。 “你这鸟人,这么小的牌跟半天,还不开牌!”大志气不打一处来,他被这小子坑了,当然最主要的是他运气不好,他这牌估计是输定了!但是不到最后开牌希望还是有的,不管怎么说战斗结束了。看到这情况,卡尔开了牌,没必要等最后了。 “都是火气!我也没想到抓了个金花——小蔡你这牌跟几轮真有点说不过去!”卡尔收着钱,一面安抚大志,大志翻了一眼小蔡,这家伙脸上挂着魔幻的憨憨的笑容。 “算了,玩不下去了,找地方喝酒!”大志其实是个爽快人,放得下,这意味着今晚的赌博活动到此结束。 “想吃点啥?晚上活动都是我的!”卡尔说。其实大家这么玩有点集资玩乐的性质,不像那些几万以上的赌局,何况那些局十赌九千。 小蔡说去蒙古包吃羊肉。“本来准备请你们在旁边吃白切鸡,烤肉我就不去了,”王查理笑眯眯的,把三百台子钱递给卡尔,“应该够了,周末过来玩,有活动!”卡尔拿了一百,二百扔在桌子上,“意思下就好啦!”几个人出门,外面有一桌人正在打麻将。 “渣渣这生意还可以!” “要是他自己不赌,可能一年还能剩个十几万,这家伙一上去就输个鼻青脸肿,所以说老板一定不能上桌子;再者你看这里玩的都是三教九流,没个正当事做的,一天抽水算一千一月有三万,一年下来也不少,这街上混子二奶拉皮条的都给抽干啦!” 蒙古包的烤肉手把肉羊肉串是不错的,卡尔咬着肥肥的羊油,他们喝二锅头。小蔡西北人,细腰长身,细软的胡须似乎正从每天刮过的下巴往外冒。 “这羊肉跟你老家比起来怎么样?” “肯定要差一些,在特区算可以啦!” “上回你老爹给你带的羊腿,还有没有?”大志跟卡尔碰杯,“他爹喂了三年的老公羊,为他结婚准备的!” “在啊,想吃随时都可以。” “那就这几天啦,这几天我没事。”卡尔说。辛辣的白酒和着醇厚半肥半瘦的羊肉,慢慢落入胃中,愉悦像汽泡一样慢慢升起来。他忽然想到左老师的事,开了手机,打了小癞子电话,十点多了,这事应该有个结果。 “啊,解决了,那家伙先要五千,我说只有一千——”小癞子说。 “你这家伙太抠了!” “我说要不然你去起诉,他又说要二千,我叫财务拿一千五给他,‘要不要拉倒,就这么多了!’妈的,工人闹事,差点打起来,他还来要钱……你京都后面项目定了没有?” “差不多啦!”其实合同已经做了,反正王处长那边也不急,现在左老师的事情算是了结啦。 三个人喝掉一斤白酒,又拿了两扎啤酒来,冰冷的啤酒浸润着肠胃,全身都似乎泛着快意的泡沫。 “到哪里去活动?”小蔡嘴巴微动,西北人讲话好似说悄悄话,两人会意的看着大志。 “沙水村啦,”大志来了精神,那里有什么好店呢,卡尔也经常去,好像很一般,不过他现在酒多了,得听大志的,大志看上去食髓知味。 三个人来到沙水村,虽是深夜,村里的主干道灯火通明,车水马龙。这家店子卡尔没来过,三个人上楼,一人一个房间,房间装修得像情趣宾馆,浪漫温馨,灯光昏暗,房间清凉,卡尔冲了凉,叉着腿摊在床上,挂墙电视放着动人情歌。酒精刺激着两边太阳穴静脉管,让人觉得快慰,现在那些烦恼的事似乎躲起来啦,嗯,今天又赢了钱,手气真好—— 有个穿红色纱裙的姑娘敲门起来,笑意盈盈的站在那里,纱裙一直开到大腿根了,这真是可人。那姑娘笑起来露着一颗虎牙,调皮而狡黠。好吧,就是你啦,酒意珊澜,醉入红楼,佳人相伴,所谓俗世快意,大概莫过于此吧……可是这么好的姑娘,从来都是在这些场合相遇,自然让人遗憾,可是你在生活中也不可能遇到,是自愿还是被迫?这姑娘看上去既开心又放松。他不太明白这背后潜藏的故事,可是欢乐的本性主宰了他。“她们都是三个月一换的!”大志这么说,这家伙算是找了个好地方。有时候想起来,其实也没啥,大家各取所需,这背后有深厚的生活哲理。 那姑娘扒在卡尔身上,给他按摩,准确的说是抚摸,卡尔笑起来,那姑娘也害羞的笑着,卡尔疑惑自己总是沉醉于这种羞容,这也许是女孩子的天性。小敏与他温存时也会羞不自禁,泽兰甚至脸红得抬不起头来!这就是纯朴之美,本能之美。生活本来就该由美统治啊……他想到酒神的狂欢,所有人都在这狂欢中显出迷醉的状态来,这节日让所有人放下伪饰的道德,世俗的枷锁,而沉浸于本能之中,本能的释放这难道不是普世价值的最高体现? 好吧,你就把自己交给本能吧,顺应它奖励它,那些雄伟壮阔的理想图景早就灰飞烟灭,其实它也不存在——亚历山大又如何,伟大而早夭;凯撒又如何,权重而遭戳;始皇千秋,用心良苦!那些权臣亦只能畅意时。有时卡尔觉得以前的自己满是功名,简直是误入歧途。可是人生就是重重迷雾,你要经历多少事情才能幡然醒悟? 古希腊人深谙裸体之美,这思想也征服了卡尔。“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国人亦是如此,尽管结局是灭国身死,他只不过凡尘俗人,有什么比现在身边的景致更动人呢……他极尽温柔,因为这柔情是无声之语,这是爱的语言——原本语言是没有的,弗洛伊德认为正是因为性才产生了语言…… 第135章 俗世(15) 难道性才是一切的最高表现形式?卡尔忽然迷惑起来。原始的崇拜从不讳言,现代人却讳莫如深,好像不齿于此,但是本能的东西欲盖弥彰,多少罪恶由此而起,原始的力量未经引导,终究会滥觞成灾,淹没个体乃至群体,对于身体而言,所有淤堵都是致病之因,群体同样如此!当然,这背后运作的机制应以自由自为为前提,身体的权利也是最基本的权利。 两人缱绻缠绵,时光倏忽,要不要留个电话呢,酒意渐消,似无必要,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大道自然。剩他一个人躺在那个大床上,电视里的ktv情歌依然飘荡,让普世之人留恋过往的柔情蜜意,想象的王国中你是姿意的君主,多少柔情多少梦呵……曾经烂漫纯真的少年,绝对理念王国的痴恋,现实世界无数遍的捶打,宏伟建构的坍塌——现在的我呵,像出卖灵魂给靡菲斯特的浮士德!他带着无奈的快慰,慢慢走在过道厚绒的地毯上。 走廊的尽头,有个洗手盆,有个姑娘正在那里洗手,那姑娘穿着旗袍,身形玲珑,长得怎么样呢——见芙蓉怀媚脸,遇杨柳忆纤腰,卡尔心中大概就是这种想法。卡尔轻声咳嗽,那姑娘回过头来点头致意,果然是螓首娥眉,巧笑倩兮……脸上自然的一点娇羞,并无胭脂——卡尔犹如雷击,脑子虽然昏乱,脚步却慢了下来。 “下钟了?”他心里判断着,像赌徒似的愿意博一把。 “哦……” “可以现在上钟么?”看似随意的聊天呢。我这是怎么啦,像个登徒子。他在心里说,我比登徒子好多啦。 那姑娘迟疑着,细长的脖子似乎不动,卡尔有那么一刻的心慌,左边就是下一楼的台阶。 那姑娘微微转过头来,星眼微睁,朱唇碎玉,“可以!”那声音犹如梵音,显得那么长久——莲花开放的那天,我不觉的心神荡漾——现在的卡尔就是那种感觉,犹如祭坛下的少女……他静静站在那里,如同观赏一幅画,那姑娘长颈秀项,发搀乌云,慢慢洗手擦干。 卡尔又回到刚才的房间,青春血液像表面平静的大河,内里澎湃激荡,那些缥缈的爱情像美丽的泡影,充斥着人生的各个时刻,其实有时候只不过是生物体的个人,在不同时期的体现,这个也受着大时代的影响,简单来说,就是政治——一切社会活动的基础!张贤亮在自传中说,他在四十岁前没有接触过女人,革命圣地的男女比例是九比一……特殊年代底层个体连基本的权利都没有,却有无上限的义务:你的最高权利生命权都没有…… 这里是特区,好吧,你也算是有“特权”!他想到内地,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青春期呵,没有钱,吃不饱饭,没有姑娘。后来调到好一点的单位,嫂子们总是给你介绍对象——你看谁家的姑娘多好,白白的高高的,那时他多烦,那都是要结婚呐,可他只想谈恋爱,现在他多少有些明白那些嫂子们了,她们都是以己任为天下。后来他终于跨过了那道鸿沟,来到特区,如果在内地,他大概也过着结婚生子,跟泰森一样的生活吧,也许那也没什么不好,因为大家都那样,就好像你感受不到hk或西方人的生活方式一样,大家都是坐在井里,只是井口的大小不一,所谓无处不在的枷锁啊。 他轻抚呢喃,甘尝美酒,可是又小心翼翼,他珍视每一份柔情,哦,这是众生给我的洗礼,我愿赤身走向祭坛,为唯一的生命之神献祭。我们没有彼此,我们互为彼此,每一次心跳,每一次的律动,都是生命的馈赠。所有在生命中出现的都非偶然,海边拾贝的幼童,你小小的足迹,都有天堂的回音。 他们舒舒服服的躺在那里,似是前世今生,“上帝创造了你,莫非只是有了给我,作伴于短暂的一瞬……”他想起屠格列夫的话。一个人要经过多少的跋涉,才能到达彼岸,才能回首前世……是绛珠仙子与神瑛侍者么,不是,大家只是来自于宇宙中的星尘。 那姑娘躺在他身旁,多么端庄多么美丽,是皮格马利翁的完美雕塑。 “真美!”他轻声说。小敏也很美,睫毛更长,眼睛更大,就是脸盘大了些。 “我……”两人互相看着,会心一笑。洁净的灵魂像羽毛一样在空中飘浮,毋须形诸语言,那羽毛和光同尘,与时舒卷。尽管我们自己并不觉知,而是本性使然——你在最贫最贱的地方驻足,骄傲永远也不可能到达那个地方…… 姑娘嫣然而去,卡尔又沉入黑暗之中,像是浓艳之后的沉寂,碧海青天夜夜心,呵,孤寂就是人生的底色,快意只能是人生不可多得的邂逅,有多消魂就有多么落寞——这么多年以来,他似乎爱上了这落寞,犹如国画中的空白,在实体中忽然变得灵动……他躺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的踱出来。 过去的时光像幻像般落在身后,这就像柏拉图所说的“摩耶之幕”,火光照耀着洞穴,洞壁上映射出真实然而“虚假”的图像……卡尔走进另一个大房间,也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像昼与夜一样的分明,我们都活在两个世界里,本我与自我交替互换,互为映照,互相实现。 大志与小蔡非常松弛的躺在沙发椅上面,有两个洗脚妹端了水盆过来。 “晚上就在这过夜啦——” “我没问题,反正单身汉,没人管。” “人家小蔡都要结婚啦!”大志说。 “好像你没老婆似的。”卡尔想到大志那个女朋友,那么多年啦,这人不管怎么说都还是不错的。 “我也该结婚啦——再晚我老婆怕生不出来!”大志有些无奈的说。“我最困难时我老婆帮了我,我也知道我老婆不行,可是我忍不下心!” 第136章 俗世(16) 世上很多事都让人心有不甘,难得圆满,说起来还是实力欠缺。卡尔想,这些人都要结婚啦,可是自己呢,似乎还定不了,以往从不想这事,但这事终究避免不了——今年以来,家里也催过几次了,“以前你说三十岁之前结婚,看你现在都三十好几啦!”母亲这样说。成家立业?立业成家?他有时候想不通为何个人的事会成为家庭家族乃至社会的事。“你说你三十几了都不成个家,多丑咧——”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人活一张脸,以前他觉得传统家庭催婚,第一自是个体种族延续,第二则是解决生理问题,第三可能就是面子问题了——如果你总不结婚,周边的人大概会猜测你会有某方面问题:生理、性格、或经济实力等等,这也会给父母亲族带来困扰,传统乡土社会舆论环境也会让人抬不起头来。为何西方社会没有这些呢?卡尔觉得西方社会可能更尊重个体,另外是有保障的福利体系。 卡尔感觉似乎又被无形的绳索套住,曾几何时,特区给了他自由的感觉,实际上这自由也是有代价的,这代价就是青春,宝贵的青春。现在,这自由慢慢的消失,实际上他对于这即将要消失的自由,远远没有做好准备:一直以来他总觉得自我远非成熟,他还只是一个孩子。这成熟的标志是什么呢,以前是功成名就,利禄双收,虽然这听起来很可笑,但潜意识中的个体是无所不能的——同时在精神上是自足的,能有丰盈饱满的个体精神。但是现在看起来,无论从物质到精神,两方面都差之甚远。以往虽然生活困顿,却还有理想生活支撑,还有时光可俟,现在时光像神偷一样消失不见,理想只是物欲的苟且,苟且原本成为惯犯,可以长久,现在世俗伦理道德像巨奸老贼,一下攫住他,让他甚觉呼吸不畅,这老贼现在还不十分用力,亦或觉得他不过是手中玩物,可以随意拿捏。 卡尔在困惑中躺到单人床上,小蔡正在逗那洗脚女郎,他眯眯笑着问那姑娘可不可以在这里跟他“耍一下”,他可以加钱。 “你这家伙真是个骚公羊!”大志满脸鄙夷,小蔡根本不理会,他正在用行动昭示什么叫“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他继续诱惑着那姑娘。刚开始那姑娘羞红着脸,但是没过多久她就爬到小蔡被单里。她耳染目睹得太多啦,为什么不挣这份钱呢,何况她也忍不住…… 小蔡还是眯着眼笑,为自己行为得逞而高兴,然后他提议来场比赛,输了请吃饭,这赌注也算意思而己——这提议一下引起了群体反应!卡尔想到《乌合之众》中的话,群体是盲目的,群体也是低智的,群体会在无意识中做出有悖于平常个体的行为。但他觉得好玩,给他洗脚的小妹这时低了头,但给大志洗脚的那姑娘笑着就答应了,她抬头看着大志,好家伙,刚才还道貌岸然的大志一下显出大无畏的男子汉气概! 现在就剩下卡尔了,刚才还在观众席的他一下子到了舞台中央,那个小蔡戏谑的看着他,让他一下有了做游戏的感觉,内心的欲望一点点冲盈起来,脑子里也在飞速转动:首先他可不想成为局外人,就像赵匡胤卧踏之旁的那种感觉……其次这有一种新鲜的刺激感觉,人生无非是种尝试,再者……他看着那姑娘,健康结实,还有点灵秀,这时也有点不好意思的看着他,这眼神不仅是愿意,还有点企盼的神色了——她可不想掉队落单,乞丐不会嫉妒百万富豪,却会嫉妒比他多讨一块钱的另一个乞丐,市场竞争也是如此…… 动物闲暇时就会游戏,莫不是说游戏才是真正的生活?大家都好像在玩儿命的游戏,挥洒即将逝去的青春!人在游戏中正是本能的释放,简单的欲望的快乐——人其实一生追求的东西,不就是这些本能的欲望。唉,我们不过是要对付那些无穷无尽的无聊与空虚,那些孤独的寂寞暗夜。而在群体中,大部分的束缚都不存在了…… 那姑娘钻到被单里,卡尔用胳膊撑着白色被单,那姑娘把衣服慢慢拉下来,这动作真可爱,他感受到清凉结实的肌肤,他感到信心与快乐,这力量的根源来自于大地,是他的力量之源,他也只有靠着这能量,才能勉强在这俗世苟且—— 后来他们安安静静躺在那,他的躯体多么纯洁干净!像一具空空落落的躯壳,飘浮在满是冰雪的群山,天空蔚蓝高远,空气清新,现在他没有欲望与念想,回到中性平和的状态! 这状态如此沉静,给人的感觉既漫长又短暂,就像一个梦一样,醒来后就不见了,于是他爬起来,穿衣作别。 “哦,我明天还得早起……”他打个招呼,楼下依然灯火闪亮,只是人烟稀少,夜行的人各怀心事,其实你也一样,并且你永远无法全面了解一个人,就像别人也永远无法完全了解你一样!就像小时候突然产生的怀疑:为什么我是我,而不是别人?为什么我感受不了别人,而别人也感受不了我?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不同的世界,他这两天的感受不正是如此,他跟那些人在一起融合,共享了一个世界,后来她们消散,从他的世界消逝,他也从她们的世界消央,基本上终生不见,这真是件奇怪的事儿。 我已把我的终始,裸露在你的面前,可是你依然不认识我。他想到《吉檀枷利》中的话。是的,这是三千大千世界,三千呐,像恒河沙数般的三千,也许你就只是一束星光,这星光在时空中渐渐消逝融解,变成另一个你!车子在滨海大道上飞驰,他打开车窗,海风扑面而来,马路在前面快速奔跑,一切既无情又有情。 昨天的你已然不在,这世界永远是全新的。 第137章 俗世(17) 上午,卡尔正在酣睡,正是周末时光,昨天又是意兴兰珊快意红尘,这时他又走在波光粼粼的大湖,湖边水草丰茂,蓝天白云,这时他发现水里很多暗影,竟然是一头头的大鱼!这大鱼寂然不动,他想悄然下水……忽然一阵铃声,他从睡梦中惊起,非常不快的抓起手机,看到电话号码他彻底醒了,这是特有的老家的电话,是母亲的声音。 “今天你五叔的儿子结婚,好热闹!”母亲在电话里大声说,很高兴的样子,但是卡尔知道这高兴是装出来的。“比你小十岁……你今年能不能结?”卡尔皱着眉。“唔,我看看!” “那个妮子还在谈吧——” “嗯,在谈在谈!”卡尔心不在焉,母亲说的是李敏,有一回母亲催的急,他叫小敏跟母亲通过一回电话,小敏红着脸,很温柔的跟母亲讲话。 “现在没在你这里?你不小啦,今年争取把婚结了!” “嗯——”卡尔支吾着。他躺在床上,伸着懒腰,想着刚才的梦。没想到就要结婚啦,好日子该到头啦,可是他仍然认为条件不充分,也就是说事业不稳,钱不够多!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传统,这是环境,更主要的是,他已经没有更多更好的选择了,尽管小敏有很多缺陷,可是在目前已经没有其余的选择了,这让他觉得无奈,现在他有点相信命运了。已经快中午了,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他坐起来,抓起电话,给小敏电话,里面嘀嘀声响了好久,没人接。又是这样,他心里想,他已经习惯啦,很多事他都控制不了,这让他无可奈何,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他想到昨夜的梦,他经常梦到水和大鱼,有时也会梦到蛇,有时还梦到在空中飞,也有漫天的星辰,在梦中总是空落落的。 他想到昨天,这真是美好的回忆,回忆尽管美好,但它又是虚无的,因为它不存在了,所有的——美人美景都不在了,因此,空落落的感觉又占据了他的身心。他不知道做什么好,一切都那么没有意义!意义又是什么?古希腊人一直在寻找,一部分东方人浅显的认为是秩序,那个没落贵族孔老二就是这么认为的,是尊卑有序;千古一帝蠃政也是这么认为的,制度万世;黑格尔认为是绝对真理,代表上帝的那种;尼采认为是超人,因为上帝死啦……终极是没有的,意义也是没有的——如果真正有的话,或者说最接近的就只有一个了:时间——我们都在时间中,在时间中变化,在时间中存在,时间是背景。可是时间在哪里?哪里都找不到,它只不过是人为的一个概念。那么只有运动与变化了,这大概是所有事物都避免不了的…… 于是卡尔就在这变化中感受到自我的存在,他变老了,变胖了——他一直觉得自己瘦骨嶙峋,可是篮球场上小朋友都喊“肥佬快跑”,这真是造化弄人!宇宙也是一直处于变化之中,尽管宇宙也许会热寂至于冷寂,变化难道会停止? 这让卡尔觉得无聊,这无聊像一堵墙似的围住他,也许无聊才是终极——人生就像钟摆,在无聊与变化中的运动。小敏一连几天没电话,当然她也时常大半年不接电话,这人是不可预测的,又像是不规则的布朗运动,所以当母亲再次追问的时候,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现在电话找不到她了!”卡尔说,最后母亲要了她电话,没事就打,结果还是联系不上。 “你看看,人家连你电话都不接!”卡尔这时也无话可说了,但是他内心想说的是,这也怪不得我呀!他想也许母亲会就此作罢。 但是让卡尔想不到的是母亲启动了另一道程序——古老的传统相亲登场了,“爷爷说∴,‘你看他都找不到对象,给他在乡下找一个得了!’”——哦,爷爷奶奶都九十岁了,现在都粉墨登场——卡尔顿感压力扑面而来,他没想到自己思想解放又身处特区,最后要用最原始的手段来解决个人问题,现实如此魔性,他竟然无法反抗,原来他也只是篏合在社会这台大机器中一颗普通螺丝钉。他既悲哀又无奈,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中还夹杂着某种好奇与疑惑:这究竟是怎样的程序与过程?又会有什么结果与影响呢? 想来想去也没什么结果,人对于未发生的事总觉得很遥远,于是他又遁入空虚之中,这时他又想到泽兰,她现在干嘛呢?也许又回到常态,回归她的家庭生活,在他的潜意识中,他们就到此为止了,他俩中间有太多的障碍,譬如双方家庭,还有孩子,这太复杂了,他俩只能是偶然邂逅的一段激情。不管怎么说,她给了他从未有过的感受,她有那种飞蛾扑火般的勇气,这是他没有的。 还有那个小敏,总是莫名其妙的消失不见,然后又突然出现,他竟然对此习惯了,好像不这样还不行,这样一来彼此轻松。有时他也想这样是否不对,也许他该负起某种责任,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该这么做,这里面最基本的还是经济基础:他没有足够的钱——没有足够的筹码,上桌子游戏是危险的! 好吧,就让它顺其自然吧,这么多年不就是这么过了!他想到早年那么困顿的生活:饿肚子,啃馒头,受尽白眼跑业务——就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马拉松,等你稍微喘口气,好一点,发现下面又是一场看不到头的马拉松!就这样,你的神性没有啦,你的激情没有啦,然后你堕入世俗,让世俗的铠甲来保护你,活成一个面具人——这时你就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我……这社会中的综合性产物明明不是你呀,你疑惑起来,难道我不是我,我是谁,我在哪里呢? 第138章 俗世(18) 晚上,卡尔又进入游戏的世界,现在也只有这世界能让他沉浸了——这玩意儿可以无休无止,错了可以重来,这世界也就是游戏可以重新来过了。他一边听着天虎音乐榜,这么多好听的让人迷醉的音乐,这是让人沦入仙境的音乐!或者只有艺术与游戏让人不可自拔。卡尔就这么听着歌,一遍遍的游戏,直到疲倦为止,这时他也感到厌绻,唉,这世界总有终极——你也不可能一直快乐,无聊又袭击进尔统治了他。他打开qq,人生需要新鲜与刺激,舍此确实难以为继。他看着好友的身影,希望有一些新意——泽兰的号码亮起来,唉,他想到泽兰总是在网上,大概跟他一样,寻找着新奇,她现在又如何呢?她不是讲了,家里人都讨厌她上网,卡尔也讨厌她上网,那么这只能说明她上瘾了——卡尔一想,也可能她没跟家人在一起,她又在干嘛呢? 这时那头像抖起来——老公,我又到了特区……卡尔真是没想到,他猜对了前一半,没猜到后一半!——干嘛呢,招呼也不打一个!——就是想跟你一起,我爱你! 泽兰就是这么赤裸裸的表达,这三个字卡尔从来说不出口,难道他从来没爱上过别人?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迷糊,实际上他也爱过,并且是死心塌地的那种,但那是青少年时期,身心远未成熟,所以也算不得真爱。后来他成年啦,死心塌地的爱却没有啦,有的只是短暂的爱,这样他确实爱过很多人——这时候回忆就像潮水般的涌上来,多少心动时刻,可这是不是爱……好吧,那就算博爱吧。于是他开始一个个的回忆,回忆太多啦,最后了无止尽。人总是种局限性的生物。 那么泽兰又在哪呢?来了又不见人!这本是一段没有前景的爱情,对卡尔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痴情与背叛,本能与世俗,快乐与痛苦都在其中交织……在她身上有卡尔不曾有过的品质:勇敢、进取—— “我已经在特区面试了一份工作,是我做生意的伙伴介绍的,这两天就可以定了,你这两天得帮我找房子,我们就可以长久在一个地方啦!” “住我这里就好啦,干嘛又找房子!” “过几天老五也要过来,她在那工厂也不会有什么前途。” “你也是的,好好的老板不做,跑过来打工!” “这边的经验与模式比内地先进,人总是要学习的。”这一点确实让卡尔佩服,这人脑瓜子总在转,并且总在行动,做的比说的多。有一回泽兰就说在生意上他是不求进取——有那么一刻卡尔产生怀疑,进尔又觉得她说的对,在生意上他已产生一种惰性,有种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感觉,尽管曾经他是多么努力。 “人总会厌倦的,这就是追求新奇的原因吧。”他想。泽兰的说法甚至对他产生一种压力。 “也许我能住公司宿舍,我现在就跟未来的同事住在一起,不过如果她男朋友过来,我就没法住啦,那我就要来找我亲爱的老公啦!” 卡尔忽然觉得与泽兰有一种“命运共同体”的感觉,不管如何,这是最接近自己也是最认可他的人了,尽管他看过她的qq,这也是她的权力,她可以对任何人施展魅力,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卡尔在感情上总是浅尝辄止,难得泽兰如此投入,他无法抗拒,感情上他就是个守株待兔的人。 晚上两人又在一起啦,再次重逢,两人没有更多的语言,对卡尔来说是没想到,对泽兰意味着什么呢?她已经没法在家里待下去啦,人人对她另眼相看,包括最亲最近的人。都在传言她抛夫别子,跑到南方去傍大款去啦,那人长得胖胖的,戴个眼镜,像个有钱人……有人在她面前露出谄媚的神情,说她厉害,背后说她是个骚货、不要脸!她们心中既羡慕又妒忌,心里更希望发生点什么——这是什么样的心理呢,暗地里每个人都想做自己不敢做的事……泽兰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平静,流言像洪水一样包围着她,现在的她已不是过去的她了,过去已经回不去啦,她只有狠下心,往前走吧,她管不了身后!不管前面满是荆棘,她也得往前走。 再次见面,已没有往日的激情,熟悉的感觉就像是另一个自己。 “明天上班?要不要我送你?”卡尔觉得那地方太远了。 “不,我自己去。” “坐车可是很累的,差不多一个小时!” 第二天一早,卡尔还在睡梦中,泽兰就出门了,卡尔知道那车人又多又挤,下班高峰同样如此。泽兰精神抖擞的回来,这让卡尔佩服不已。 “第一天做销售,卖了几百块钱,还行!我看了展厅,把有些衣服重新摆了,效果还行,颜色搭配很重要。” 第二天回来很高兴,简直有点兴高采烈了。“今天卖了几千块!有个老妇人来买衣服,她挑了几件,我跟她重新建议,她说我‘眼光很好’,后来买了几千块钱卡。我看这人气度不凡,原来是个退休干部。” 这人看来天生是个做生意的料,也许她在特区能闯出一番天地,这可能是天赋。卡尔想。这两天他也没闲着,到处找房子,这房子真不可找,要么太贵,要么不合适。 老五是第三天来的,卡尔下来接她,这姑娘还是那么漂亮,只是有点拘束。“要是泽兰是她就好啦!”卡尔这么想,又觉得自己卑鄙,难道真正有什么博爱?晚上泽兰回来,他带她们到大富豪吃饭,点了盐焗鸡、烧鹅、猪肉汤,得让她们吃好点,可怜的姑娘,在工厂过的什么日子呢! 晚上洗完澡,“怎么睡呢?”卡尔说,“要不我——”“就让她睡地上。”泽兰说。这怎么行?卡尔想,地上也不是不行,被子很厚。卡尔在犹豫,那姑娘自己在地上铺好被子,睡了。 第139章 俗世(19) 老五看来是辛苦了,躺在床上声息全无。卡尔跟泽兰躺在床上悄悄说话,两人渐渐躁动起来,“算了吧。”卡尔想,这可不行。“老五睡着了。”泽兰小声说。“你肯定呀?那你先去卫生间……” 泽兰轻手轻脚走出去,过了好一会儿,卡尔也爬起来,悄悄进了卫生间,静静关上那扇玻璃门,玻璃上以前贴的小敏的照片,早被卡尔揭下来了。卫生间连着厨房,门口放了个洗衣机,卡尔抱着泽兰,轻轻靠在洗衣机上,两人有种奇怪的兴奋。 每天泽兰都要一大早起床,卡尔爬起来,老五光着脚坐在铺盖上,揉着眼睛。卡尔轻手轻脚的,像在别人家里。等他洗漱完,老五收拾了床铺,坐在椅子上。 卡尔打开电脑,“没事你可以上网,没密码,直接连上就可以啦,啊,玩游戏,这桌子上书也可以看。下面有快餐店,还要买点菜。”他把五十块钱放在桌子上,老五的声音像蚊子一样轻。这姑娘多拘束啊,寄人篱下的感觉可不好,没办法,卡尔也觉得拘束,现在他看着她,就像看看自己的妹妹。 “有什么事就要打我电话!”他把钥匙留给她,出门了。晚上回来时,她帮他开门,桌子上放着翻开的书,有纸币放在桌子上,还有一元的硬币,几个分币,厨房有些菜在那里,休息一下,他开始做饭。 “零钱你拿着,明天还买菜!”他大声说。泽兰回来,他做了回锅肉,在下面买的烧卤,他喝啤酒,泽兰也喝一点,老五吃饭,这像是一家人啦,但愿她们都开心,大家开开心心才好。 “房子看来不好找,好点要一千多,差点没法住!”卡尔说。他这套居室是一千二,一个业务员工资才八百,在特区自己租房可真难。他心里想着,这可是不好待的地方,这是特区。 “这个周末同事说聚餐,几个小姐妹……我还说要请她们呢。” “要我参与吗?” “好啊,好啊!”大概泽兰也是这么想的。房子先就不管它啦…… 饭后他俩下来散步,往南边那条路比较幽静,有一个图书馆,路边有些跳广场舞的老人,走到路的尽头,是车水马龙的商业区,有一个大型商场,对面是人民医院。卡尔平常并不逛商场,西边有条马路,全部都是买衣服的,他有时会在那里买衣服。现在,则会跟在泽兰后面逛商场,看各种衣服,大概是泽兰的职业性,走得卡尔的腿都疼起来。 这就是日常的生活,单身的时候会觉得无聊空虚,现在的日子呢?似乎都排满啦,大概是另外的人充斥了你的生活,这是人的社会属性,但是这会不会持续呢? 过了几天他发现老五在悄悄找工作呢,“有一家商场要我去面试收银——”老五说。于是卡尔开车送她过去,下午时又去接她,看来是不行。卡尔也不问她工作找得怎么样,老五也不跟他说找工作的具体情况。任何时候找工作都很艰难,尤其在特区,这么一个要文凭没文凭要经验没经验的十七八岁的姑娘,谈何容易。卡尔想到自己来特区,都找了那么长时间的工作,尤其还有福男的鼎力支撑,所以他希望她有耐心不要着急。 有一回他看到老五踌躇满志,忧形于色,便问她有什么问题,老五说有个中介所收了她一百块钱中介费,有两天了,应该会给她找到工作!嗨,这丫头被人骗了,他压住怒气,“我跟你去,把钱要回来!”看她那样子患得患失的,他心里又难受起来,唉,骗子太多啦,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呢,可是这么一个小姑娘,很容易就相信了别人。这也许还算好的啦,还有卖到工厂做苦工的——以前有个同事就给骗到工厂锁起来干活,不给工钱还有大狼狗打手守着,也有拐卖人工的,啥事都有哇,不能相信。但他不会跟她说这些,他马上开车,两人到那中介所,就在旁边南新路呢,好吧,那就好办了。一上来,他的火气就忍不住了。“谁让你们违规收费的?赶紧退钱!”他捶了下前台桌子,前台那小姑娘被他吓住了,大堂外面有几个彪形大汉转来转去。有个大高个过来问,前台跟他说了情况。 “赶紧退,我还有事!”卡尔看也不看那大高个,厉声说。 “嗯,这情况可以退,等一下办个手续啊。”大高个说。卡尔想,这应该差不多啦,大概钱不多,他也不用去找人。上午王查理又约他打牌,他打个电话也可以叫几个人来,黑中介也不是吃素的,但他们也不愿惹事,他们都欺软怕硬,这些人太多了。 他板着脸坐在那,前台还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动也不动。这戏演得有点累,可是他得给老五找点信心,咱可不能让人欺负。 “怎么回事,这么久,要这么久吗?”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前台低着脑袋,一百块钱退回来啦。 “正规中介都不会要钱的。”他说。老五始终没说话,拿回这钱她心里还是挺高兴的。但是她一直找不到工作,这真让她犯愁。 “没事的,特区找工作都要一两年哩,”卡尔说。但他知道这么说是无济于事的,找工作的人那压力就是无形的,当年福男也这么跟他说。 “看你阿姐不也很厉害!等她站稳脚跟再给你找工作。”卡尔想这姑娘总不说话,就聊开了。“她说她还是抱来的,你看都这么厉害……” “啊——什么抱来的,她在骗你!你不看我们家都长这样!”那小姑娘轻声说。 卡尔愣了一下,“也许她最大,从小吃了很多苦吧!”他没话找话。他心里想,她还说她从小就挨打,一打她就跑—— 电话响了,是家里打来的,是大姐打来的,相亲的事呢,现在这事在母亲授意下,具体由大姐实施了。聊了两句,卡尔从眼角的余光觉察到老五惴惴不安的神色,这事不能当她面说啊,可是这么小的地方,他放下电话,假装着要上厕所。 第140章 俗世(20) “四叔给你介绍个女朋友,是他们财政局的。”大姐说,“到时你回来看看,她爸爸是个厂长,跟四叔关系很好!”大姐絮絮叨叨讲好半天,卡尔好像回到另一个空间,那里是故乡,亲人朋友,是跟特区不一样的时空,那里好似封存的旧日时光,现在也许要与他密切交际——其实那个过去一直存在,就像要回去过年一样。四叔是个了不起的小县城官员,家族中响当当的人物,现在来过问他的终身大事——这么一想让他心乱如麻。“你都不小啦,再一晃都四十了!”大姐的话让他吓一跳,于是他回到刚毕业那时候,成天盼着hk回归,新闻报纸天天宣传。他想到回归那天的烟火、hk何生、何七,这些人与事都像烟火般消失殆尽,不留一丝痕迹——他走到客厅,看到无所适从的老五,这一下又回到现实。现实如此四分五裂,还有生意上的事撕扯着他。这些事跟这小姑娘有什么关系呢?这么小,本应该上学读书的年龄,现在被抛入这复杂社会,心无所依——有时他也想做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让那些孩童无忧无虑的游戏,他做个守护者就好啦,就守护着老五、泽兰、小敏这样的人,还有他遇到的那些可爱的姑娘们。 “工作就是得慢慢找,找到了也要一步步跳槽,反正也不着急!”他跟老五说。有时他觉得自己像个老婆婆。 晚上他跟泽兰走在外面的马路上,“你看,我比你高。”泽兰站在路边的花台上,扶着卡尔的肩膀。卡尔说起老五找工作的事,“那些中介真是恶心,什么钱都骗。”他说。 “算啦,过几天让她回去上班,看个店子。” “那也好,卖卖衣服倒是不错。”卡尔想,到时再找个好一点的人家嫁啦,泽兰是找了一个好人家,可是她不安份。 周末,他陪泽兰跟同事一起吃饭,都是卖衣服的姑娘,似乎拿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卡尔,有个跟泽兰熟一点的,长得可爱,牙齿黑黑的,“都像乡下人。”卡尔想,也想她不会在这里呆多久,可能学学管理。 星期天,泽兰说带老五去看海,他们先到附近的红树林,车太多啦,他们短暂停留,很多白色的鸟在青青绿绿的树梢上飞落,海则是一片浑绿,对面是hk的山峦。风景映照着陌生的欢乐的人影,鸟儿似乎是自由的。 “我们去西冲吧,”卡尔说,“去那里看看海。”那地方卡尔也只是听说,可是那里有真正的海。车过了喧闹的大小梅沙,一下就安静下来,城市与人群都消失啦。过了那个亭亭如盖的大树,上回那个渡假村的白墙显露出来,还有往上顶错落的别墅——脑海中模糊着那个躺在路边的中年妇人,路上的争吵,这一切要多么荒谬呢,这一切都失踪了,只有车轮下疾速后退的山路,两边寂静兀立的树木,心旷神逸的蔚蓝大海,这是荒谬中的美丽,足以支撑残破衰败的人生! 山路崎岖不平,屈子笔下的山野,那里有美的灵魂,那也是你的魂魄,你只有融入这山野,才是真正的你。路无穷无尽,路终有尽头,只要你走,可是你会疑惑,不该这么远啊,可是不能回头,于是你一直走,直到看到路牌,原来你是对的。这里荒凉原始,但是有海滩,也有简易泳场设施,大海辽阔,海水深蓝如电,在海深处矗立着一座高山,那三角山剑一样直插天空,卡尔一眼就爱上了那山,就像一眼就爱上了那些姑娘们。尽管海里没什么人,他还是穿上泳衣,在泽兰默然的眼光中跳入大海。 海水像亲人一样张开手臂拥抱着他,海水亲吻着他的每一寸肌肤,这冰冷而蔚蓝的水,他明白了马丁伊登为何要没入深海,明白了白鲸莫比·迪克。他游入深海,那座巨山就在前方,天色渐暗,暮霭四罩,巨山上那座酒店灯火通明,像燃烧的熊熊大火。 “也许该在那酒店住一晚。”他这么想着,那该是一件美事,我做了很多无聊的事,也做了很多美事,这是唯一的认识。他庆幸自己还有这种美感。“我现在就靠美感活着!”他骄傲的喊起来,一边奋力往前游。可是那酒店还是那么远,只是更亮了。这是一个骗局。他想,他得往回游了,现在他回到现实,并且感受到了恐惧。身边已没有人游泳了,先前他还看得见沙滩上的人,现在只看得见沙滩。海水在他身边涌动,脚下的海水更多,像个无底洞似的。要是游不动了会怎样……他鼓起勇气,你永远不会——是的,只要活着就不会有死亡。力量又回到身上,他慢慢往回游了,海水在身边发出气泡覆灭的声音。这世界没有神灵,只有冷酷麻木的物质。 沙滩越来越近了,也没什么人了,当他走向沙滩时,现实又回来了,他甚至有昏眩的感觉,脑子也嗡了一下。那座山更远了,只有黑黑的巨大的影子,映在模糊发蓝的天空,酒店灯火更加灿烂了。泽兰的黑眼珠盯着他,好像不认识。 路边有些烧烤摊,又脏又简陋。路途虽遥,可他无所畏惧。周围全是黑暗,山只有影子,海也看不见,车灯照着两边的树木,孤独的行驶。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那个大树饭店,他在不觉中过了那个度假酒店。他一直想着那饭店,现在他们坐在饭店里,点他想像中的东西,芋头甜汤、乳鸽、咸肉……“你也点一点!”他跟老五说。老五摇摇头,她也不知道怎么点。她看不出来开不开心,也说不上来满不满意。她就要回去啦,她不过有了些见识,这些经历可能再也不会有啦,所以她不知道满不满意,她确实是个小姑娘。 尽管还要开很长的路,卡尔还是喝了瓶啤酒,就像喝下一大口海水一样,他也吃了很多东西。 第141章 俗世(21) 老五回去了,房间一下多了很多自由。 “正读书的年龄叫别人出来打工,真叫人受罪,心理上也承受不了。”卡尔说,他可是国家包分配的“天之骄子”,内地上了几年班,到特区还有福男“保驾护航”,纵然如此,也是历尽艰难,在特区也只能算是勉强扎住脚,一个懵懵懂懂的小丫头,要在这特区生存下去,有点难以想象。 “我们家都不读书!”泽兰瞪着眼睛,“读不进去——你桌子上那么多书,我一本都不想看。” 现在卡尔有点相信命运这东西了。造化弄人,真由不得自己,然而细思,“自我”又是个什么东西呢——生不由己,父母不能选择,时间地点不定,还有社会环境,政治经济……想来真是复杂。这么说来上帝还是好的,毕竟设计了一个伊甸园,伊斯兰的天堂,还有七十二个处女呢,佛教西天,琉璃净土,没有烦恼……理想的世界空阔虚无—— “她说你这人挺好,她从来没见过像你一样让人放心的人。”卡尔不知说什么好。 “她还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你还给她钱用!”这真是惭愧,可怜的姑娘。可是听人这么说自己也是件开心的事,爱是需要传递的,当年福男也这么支持过他。 “也许她是爱上你了呢——”泽兰由衷的说。“还说你看那么多书!不过我是觉得你是看太多书啦,都读迂啦!你成天就知道教训人,教训我跟老五,还有你弟,那些业务员!” 泽兰一面笑,一面表达着忿恨,卡尔吃了一惊,原来他是这样的人。不过他确实总在担心,告诫周边的人,唉,有时他还想管管全世界呢。他又想到那个守着麦田的人。他是读了些书,也是读多了觉得自己无知无力无用,大概是泽兰说的“迂”吧,有时他也只能从书里找到平静。 “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答复了……”哦,该来的终于来了,卡尔想,我能给什么答复呢! “好吧,我也不强迫你,我们走到哪算哪……”泽兰说。“那个人明明不爱你,可是你还守着她,她都不理你啦!”每个人都这么说,家里人这么说,泽兰也这么说。那个人就这么消失不见——他多久没见她,大半年啦…… 那还是年末,每年的花展,就在他楼下的那条路,平时寂静的红花园路,两边全是花,姹紫嫣红的花,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的花。小敏来啦,例行的要钱,例行的做爱,“你有一百万我们就结婚。”小敏说。可是我没有一百万——有也不一定结婚,没有也不一定不结,总之婚是一定要结的。你这么说总算是有点成熟啦,进入了俗世的轨道,这是经济基础,逃不了的宿命,可这真让人厌烦,逃不了的宿命让人厌烦。 “我们去看花展吧!”他说,他不能确定她答不答应,总之这是件好事,总得有点浪漫的事吧,虽然是个乡巴佬。他们走下来,逛花市。多高多漂亮的姑娘,走在我身边啊,不管结不结婚,我的心中都满是喜悦,是莲花开放的那天,是冬季,可是特区没有冬天,多好的阳光,和暖的照在身上,在地上泛着光芒。他俩并肩逛花市,迎春花枝多美,像窈窕淑女,大朵的牡丹,红色玫瑰,金黄菊花,他们徜徉在花市,两边形貌粗鄙的农妇,殷勤的介绍着,你虽然想买可是不会买,似是条件不具备——很多条件都不具备,钱,结婚,家庭——所以你一直在等,然后时光消失啦,后来花市也消失了,那一对人也消失啦,再也看不见啦……很多东西都会消失,只有时光不再。 “你还在等她——” 我没有等,等也没有用。可是人总该有点底线吧,有点责任吧——他心里想着,可他承认是在等,不一定是小敏。 “我从来没把她放在眼里,只要我想要的!”可是他也是没把谁放眼里,甚至什么都不想要,可是你总得要自己吧。 他们陷入沉默,沉默是好东西,大家都妥协吧,向自己不能控制的东西妥协。他俩靠在一起,开始抚摸。 “别碰我!” “怎么啦?” “应该是有啦。” “有啦?”他有些糊涂了。 “嗯,就是说怀孕啦,跟我怀第一个一模一样。” 这真是奇怪。 “你不是上了环!” “这回拿掉啦。”她说,脸上是漠然的神色。“我怀孕了你怎么办?” “那就生下来呗!”他想了想说。他也没有好办法,他还总以为没长大呢,他认为的长大成熟就是潜意识中物质与精神的丰足,他没有足够的经验应对这问题,可是这么多年,那么多问题不都过来了?现在他对未来的恐惧已没什么感觉了,该来的总会来。 第二天泽兰回来,很高兴的样子。“恭喜你,你要当爹啦!”泽兰去医院做了检测。卡尔将信将疑,这就当爹啦?“肯定是个漂亮的女宝!”泽兰满脸兴奋的样子,事情似乎都在她的预测之中,他家里还在给介绍对象呢,虽然她确实结过婚,这是她理屈的地方,可是他那么优秀,她实在没法放手—— “到时候把你身份证给我,我们要在江城买房子——不行在我老家买,便宜得很,不到五百块一平方,我们可以买十套放在那!”卡尔的脑筋,一下就跟不上了,他向来不考虑不现实的东西,他怎么会到江城买房呢? “算啦,我不上班啦,我得好好养着!”卡尔觉得泽兰没必要上班,没想是这原因,这女人的思维他根本理解不过来,好吧,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他就是那么随性。现在家里还催着相亲呢,他跟家里说了泽兰的情况,“这怎么行,她都结过婚!”大姐一回绝。他也跟泽兰说了家里的情况,他简直就是个传声筒。唉,反正我都无所谓…… 第142章 俗世(22) “既然你对付不了,只有我来了!”泽兰说。自信的人看来都如此,只不过有些自信是盲目的。泽兰在qq上跟家里人聊,卡尔也不知聊了些什么,总之,泽兰再不提这事了。 “她怎么还在这里?”有一天大姐又打电话过来说。这话虽有些突兀,但却有排山倒海力霆万钧之势,竟然让卡尔无法作答——回答起来千头万绪,并且势必要吵架,这个卡尔又不敢,大姐背后好像有一堵厚厚的墙壁,这是他不能撼动的。 “唔,过段时间我到京都出差,到时回来一趟再说吧。”他支吾作答,大姐悻悻然挂了电话。 两人都默不作声,似乎都在回避。卡尔可不是离经叛道之人,他的背后,还有强大的宗族呢。当然,即便不是这面盾牌,卡尔也不愿谈到结婚这种事——这事终归是件极其遥远的事,甚至像坟墓一样遥远,他也远远没有准备好,譬如事业,譬如金钱——对于泽兰,他一直不能肯定。至于相亲,他之所以不拒绝,是觉得这也是个拖延手段,好像战争中的绥靖政策…… 时间总会解决一切问题,他这么想着,心中的惰性油然而生。一天下午,他从外面回来,泽兰看上去神情哀戚,有什么事呢?他心里想着,他认为还是保持沉默好一点。他躺在床上,泽兰穿了件碎花的带着暗红的裙子,他惊讶的发现裙子边上有一点明显的血迹,难道是没洗干净?这样穿出去可是会笑话。 “你这裙子上有血!”卡尔说。 “刚才我上厕所——天啦,马桶里全是血!”泽兰用双手蒙着脸,卡尔吓住了。“宝宝没啦——”泽兰抽泣起来。卡尔觉得浑身发紧,像是掉进冰冷的水缸,他甚至觉得外面已是阴天,夜幕已然降临。 “哦,没事的没事的。”他抚着泽兰的背,想不通女人为什么要这样,就像世界末日似的,不至于呀!一个未曾成形的生命体对他是无感的——甚至成为一种负累,当然他并不拒绝这个生命,也不想为这个所裹挟,他的信仰是自由与尊重。 “我怀孕了,你说吧,要不要——”当年小敏电话里说。他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就那么一下子就怀孕啦,可他那时刚在华信公司扎稳脚跟,这事就像天方夜谭。“那打掉吧——”他不假思索的说。那边小敏还在叽叽咕咕。“打掉吧,就这么定了!” “肯定是个漂亮的宝宝!”泽兰心疼如绞。卡尔抚着她的肩膀,干嘛这么伤心呢,接着他也伤心起来,不过他只是伤心泽兰,受了她的感染而伤心。 后来泽兰睡着了,伤心过度睡着啦,她面色发红,似有微汗,也许是在做梦。他静静躺在那,夜凉如水,已是夜深,四周寂寂。忽然他就听到一声尖利的啸叫,划破寂静夜空,旋即曳然而止,像流星般飞逝,却让卡尔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太不寻常了,这可是在这闹市中的居民区!可是这惊悚的声音竟然对泽兰没一点影响,他既觉惊奇也觉安慰!是的,这也许就是鬼哭的声音——连他这个唯物主义者都难以释怀的声音,泽兰竟然没有听到。现在周围一片寂静,并无异样,难道只有自己听到那个声音?或者只不过是他出现幻听?他想到当年忍饥挨饿,也曾出现过幻觉…… 第二天天光大亮,卡尔起床,一面逗着泽兰,一直到她露出笑容。昨天好似一场梦,梦总会消失的,可生活还得继续,于是那些记忆便被风干,只留下细小的痕迹偶尔出现在脑海,也许到风烛残年它又会出现吧——但它总是有意无意影响你的思想,干扰你的生活,这样你就一天比一天老啦……卡尔继续出门忙碌,以往闲暇总想着玩乐游冶,经历与泽兰的这些事,那些心事似乎收敛起来,这甚至让他有些隐隐的不快,莫非这就是牵挂?家里依然有电话来,生意上仍然有很多麻烦,人间万事诸如牛毛。好吧,那就顺水逐流吧…… 白天忙完,卡尔早早回家,对泽兰总是悬挂于心。看到泽兰坐在电脑前面,正在上qq,他放下心来。泽兰从厨房端了几盘菜来,“你喝点酒吧,我不吃啦。”泽兰简单饮食,有时晚上也不过吃点水果,卡尔则总是吃得很多。好吧,这样也好,听着电脑里传来的qq声音——卡尔一度对泽兰上网聊天很是反感,也许她的家人也是如此,可是现在他觉得这样也好。我们终归是凡俗,都有躲避无聊显示自我的基本欲望,开心就好啦。吃完饭洗漱完毕,卡尔躺在床上看书。泽兰终于下了线,洗完澡静静躺在卡尔身边,脑袋像往常一样枕在卡尔胳膊上。 “跟你说个事哦,这周末我要参加一个集会——”泽兰的脸微红,又显出羞涩的神态。“以前同事的聚会。” “好啊,那我们一起去呀。” “不,我不能带你去!”泽兰笑起来。这让卡尔有些不快。 “你看,你在我这里,我总得对你的安全负责呀——要是你不在我这里,我可管不着!”卡尔觉得他这么说,理由很充分。 “没事的,生意上的事……” “好吧,你注意安全就好。” “你看什么书?” “《吉檀伽俐》,我们一起看吧,我读给你听——尘世中爱我的人,紧紧的抱住我,你的爱就不是这样,你的爱让我自由——” “嗯,写得真好,不过我就想你紧紧抱住我。” “是吧,那我就不让你出去啦!” “好吧,夫君,那你还是让我自由吧!” 这时候总让卡尔感到温馨,可是不远的昨天却是那么的邪魅,卡尔以往的生活虽然艰辛,这艰辛他认为是正常的,他认为只通过这些才能慢慢成熟,是成长的必经之路,但是昨天灵异的气氛深深扰动他的心灵,在他的灵魂深处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 第143章 俗世(23) 以往的卡尔很少受到灵魂的困扰。在他看来,身体只不过是一大堆原子分子细胞器官系统一系列有机物的综合体,首先你必须供养它让它正常运作,满足它的最基本需求,也就是大大小小的欲望。如果满足不了,身体便会有阻滞,疾病悄然而生,这是物质层面的束缚;其次是精神,精神上的满足在于知识与智慧,你只有不断求知才能解开无穷无尽的疑惑,但个体是有限的,所以绝对真理永不可求,即康德所言只能“无限接近”,这些都还是有迹可循——可是到了灵魂层面,一切既无章法也无迹可循,甚至无法用语言表达,但它就那么影响了人的行为。实际上这段时间泽兰颇有些神情恍惚,有时在梦中会喃喃自语。当年小敏也堕过胎,跟他说“白白胖胖是个儿子”——他总是感到困惑何以如此,心中莫名的凄恻,只觉得自己确实无可奈何。现在他觉得生命除了物质与精神,还有更高的层面,那就是灵魂!为什么以往只是沉迷于前两种层面?他想这只不过是物质层面的匮乏,身处底层,勉强糊口已然不易,又怎能有闲暇虑及其余?再者既有闲暇也难以接触到“真实的知识”。古往今来也只有食利者即上层社会才有机会及闲暇来进行“真正真实的思考”——这么一想卡尔便感觉到人生真正的悲哀,大部分人其实一生蒙昧,只是活于虚假之中,究其原因在于顶层设计者的划地为牢…… 我们都只是时代的囚徒,黑格尔说你超越不了你的时代,就像你永远无法抓住头发把自己提起来。 对于卡尔来说,物质上解决温泡,精神上自我慰藉,可是灵魂上只能一筹莫展……周末的时候,泽兰一早就起来化妆了,看她那精心准备的样子,卡尔既嫉妒又欣赏,泽兰也有点明目张胆的刺激他:好吧,我就是自由的,你能怎么样!离开你,我照样可以过得好! 泽兰出去了,下午卡尔也出来,武英杰约了他吃饭。现在武英杰远离了家具界,似乎在专心做酒,又好像成了教会的专职人员。卡尔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这专职人员有没有工资呢?但是姊妹之间互惠互利是可以的,毕竟在这经济社会,没有钱寸步难行。卡尔虽然不是基督徒,大概了解除了天主教,新教之后应该都无报酬可拿。 武英杰现在换了一套小的二居室,当年摆了一屋子的家具全没有啦,当年看作宝贝挑来选去的样品全都处理了,一起处理的还有那只有王霸之气的猫、乖巧活泼的狗,一只经常站在肩膀上的绿鸟,一只站在笼子里的嘹哥……甚至连女主人也换了,原来的嫂子不见了,有一个笑眯眯的妇人在招呼客人。客人中斯文儒雅的曲哥是见过的,他身旁长相端庄的姑娘是他女儿,姑娘继承了父亲的高挑身材,黑发如漆,扎成马尾,大眼稀眉,直鼻桃腮,皮肤微黑,穿了一件黑色t恤,端坐的姑娘似乎笼罩着一种慧光。 “姑娘这回考了澳门基督教大学,正好从北方过这里,这学校也是我给她选的。”曲哥说。 “这真是上帝的子民,真好,阿门!”武英杰由衷赞美。桌边还有几个姊妹。 菜上了桌子,武英杰开始祷告,众人低头闭眼,只有卡尔一如既往的睁着眼睛看着这些人,那姑娘脸上似乎有种神圣光环,还这么年轻呢,卡尔想着,看来信仰与年龄、是否成熟并无关系。武英杰圆润的声音落在寂静的房间,像是一些珠子在跳跃。也许他们能看到上帝,卡尔想,信仰是个好东西——每当这时候他都有些纠结,他希望有皈依,却又不相信有超然的东西,真让人矛盾。武英杰祷告完了,大家开始享受上帝的赐予。 曲歌慢慢喝着酒,前两年他从大国企退休了,退休前是做财务的,现在是他最好的时候啦。现在的他无忧无虑,每天随心所欲的做自己喜欢的事,种花养鸟,喝点小酒,闲游。卡尔发现他不大正眼看人,总是低眉顺眼,说话温柔和气,好像不打算触撞任何人。旁边那姑娘也是神态自如,像是处于周边无人之境,但是这种神态并不会让你不快。 武英杰一边慢慢喝酒,一边跟曲哥聊天。卡尔想到以前跟武英杰喝酒,总是大碗大盏,热闹非凡,现在有了曲哥的加持与影响,似乎是闹中取静了,所以当卡尔从武英杰家走出来,也不像平常那样醉态昏沉。 他打了泽兰电话,心想如果她应酬完了可以接她回家。可惜她没有接电话,卡尔径直回家。到十点钟他又打了电话,电话通了但是没人应答,他只听到微弱的人声——兴许是在口袋里无意触碰吧,难道有什么意外?应该不可能,不过现在可是有点晚了,也许她是在走路,如果坐车估计也得一个小时。他显然有点生气了,但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十一点啦,他甚至有点沉不住气了,这时他听到敲门声,这声音让他高兴起来,总算回来啦。他开了门,泽兰站在外面,看上去有点累,他们住五楼。 “你喝酒啦!”卡尔闻到酒味,但他并没不高兴,回来就好啦,其余的并不重要。泽兰并没回答,她坐在那里,脸上发着光,一脸兴奋的样子。 “怎么啦,有什么开心的事?” “嗯,没什么,没什么——也许可以把公司做到这边来——”泽兰摇着脑袋站起来,卡尔听到卫生间里水流的声音,泽兰正靠在墙边,水流从她身上流下来。他慢慢走过去,左手拉住她的胳膊,感觉她的身体正在慢慢往下滑,卡尔只好顺势蹲下来,然后两人都坐到浴室地板上,泽兰哈哈大笑起来。就这样也挺好,卡尔想,反正地上也不脏。他把水冲在泽兰身上,两个人在那坐了好半天,感觉真是快活。 第144章 俗世(24) 卡尔把泽兰擦干净,把她扶到床上,让她休息。他坐在凳子上,深秋的月光照进窗棱,模模糊糊的落在地上。他想到晚上那个“圣光姑娘”,她那漠然平静的眼光,就像这冷漠的月光,似远又近,给他以心灵安慰。这时的泽兰斜卧在床上,示意他过来。他轻轻的抚着她,感受到身体微微的颤动,他希望她能平静下来,他的脑海总闪着“圣光姑娘”的面影,这让他内心洁净——难道这就是六根清净? 泽兰温热的脸凑过来,开始亲他,他不明白她何以如此主动。然后她亲着他的身体,身体中的某个小火苗忽然轰的一下燃烧起来,变成了熊熊烈火。他躺在那里,任由泽兰驾驭,只是尽力克制自己,让泽兰舒服一些。这一来泽兰更加恣意与放纵,激情犹如大海狂潮一般汹涌而来,这潮水淹没了彼此。潮水一遍一遍的扑向沙滩,沙滩纹丝不动,浪花飞溅,寂然而灭,两人似乎凝为一体。 他们稍作休息,这时他又看见外面的月光,现在这面镜子泛着光,在窗户边探头探脑。窗边那把凳子看上去有些落寞,这把弓字皮椅也有些年头啦——这还是他第一次炒单退回来的弓字椅,那张弓已经很弯了,里面也许有根钢筋,所以总是弯而不折。他想到跟小敏第一次也是在这椅子上,那时他没什么经验,搞得两人都很苦恼。 是一次不愉快的经历,后来就好多啦。 他轻轻抱着泽兰,坐在那把椅子上,这样他就可以照着月亮,月光落在泽兰的背上,他的右手扶着她的后背,这样她就会轻松些。月光照在她的头发上,她的脸模糊在黑暗之中,他们就在这月光之下融合,他的另一只手握住窗棱,这是一种奇妙而牢固的平衡。月光一遍遍在他脸上倾洒,好像饮了一杯杯的美酒,而他也在这酒中深深沉醉。 月光更亮了,他们正在短暂歇息,圣光姑娘的脸又一次出现了,像低头的维纳斯,她的脸跟月亮重叠啦,既冷漠又快意,好像是圆满的意思。 “你看,谁在看我们!”他说。泽兰倏然一惊,扭头看向窗户。 “是月亮!”他笑起来,泽兰也笑起来,后来他们就睡着了。 早上,卡尔叫了早餐上来,泽兰揉着眼睛,“昨晚上还好吧?”这人也许还没睡醒哩。 “昨晚上怎么啦?我都不记得!”卡尔说起坐在地上冲凉,泽兰一副茫然的神色,月亮呢,更不用说啦。 “我只记得跟同事一起吃饭,后来去看了那两个孤儿——”哦,竟然冒出两个孤儿! “好可怜,两个孤儿,她们的妈妈难产死掉啦,没人管,后来有个收破烂的收留了她们!”这听上去确实可怜。 “上回报纸还报道了,有个妈妈捡了垃圾桶两只超市刚扔的死鸡,回去高高兴兴烧给两个小孩子吃,正过节呢,她也舍不得吃——后来两个小孩都死啦,原来是两只毒死的鸡——” 这世上有的是悲伤的故事,但只有你亲身经历,悲伤就会变得具体。“刚来时看过她们一次,”泽兰看上去很伤心,“后来我都记不得怎么回来的!” “我打你电话,只听到脚步声——看来你还是很厉害,自己回来了!” 有的人会选择性遗忘,这真的很奇怪。卡尔即便自己喝醉,心里却是清清楚楚的,只是似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往往这时候他都觉得特别快意——这时候好像是心在指挥行动,是随心所欲的状态,是生物体本能的行为。当人清醒的时候,脑瓜子就会想很多,想很多顾忌及利益的事,人就会变得痛苦纠结。 “那你觉得昨晚开不开心?”看到泽兰瞪眼茫然的神情,卡尔一下子就决定不说了,那时她不停亲他,还有他们一起看月亮,这些怎么能说。 看来,感受都是你自己的,是你综合情绪的延伸及体验,与他人无关,你们也许有共鸣,共鸣既短暂又不易,就像平行线相交再调头而去。三千大千世界,每一个都是独立的,但这三千界互有交集,是数学中的共同子集,就是周边的真实世界。 这世界又随着时间流逝不停发生变化,所以它也并非真实。过了几天,泽兰说,她要回江城啦,在这之前她说要拿卡尔身份证买房,然后说他们要把她的银行卡停掉,“现在我的卡冻结了,我得回去一趟。如果店子没有了,估计他们也不会筹钱给我!”泽兰的表情有些凝重。他知道她是个有野心的人,他甚至相信她未来的成就,可是现在,他们要分开了。 “我们虽然不能成为夫妻,但实际上就是夫妻呀!你现在还不了解什么是夫妻——十年后你在想到我的话,也许你会后悔……”泽兰很认真的说。“只有我是爱你的,虽然你不一定爱我——可是我并不后悔,我就像飞蛾扑我一样在所不惜……”泽兰的眼睛盯着卡尔,黑色的眸子闪着像火一样的光芒,这光芒让他低下头来,他承认很多方面她说的没错。他打电话给航空公司订票,电汇五千代给她妈妈作那一大家人的费用。那天下午,他开车送她到机场,车子上了门口的立交桥,耀眼的阳光突然照在他的眼睛上,七彩光芒一下在挡风玻璃上成了碎片,“这真是神性降临的时刻!”他心里想着,这一刻像有一把刀似的印在脑海中,他预感到他们共同的时光即将完结。 “缘尽了 叹息分散不再聚 愁眉敛 凝眸望你心有泪 今已尽知你虚假 纵使心底已悔恨 人若变心 不想多去问你一句 缘尽了 叹息分散不再聚 愁自困 无言默对心已累 今已梦醒怕追忆 带走多少爱与恨 缘分到此 千般失意独个归去 为爱牺牲灿烂前途未顾虑 未怨一声我亦从来未畏惧 偏你负心太不应 搏得今朝空有泪 情越到深 偏偏使你力竭心碎 缘尽了 叹息分散不再聚 愁眉敛 凝眸望你心有泪 今已尽知你虚假 纵使心底已悔恨 人若变心 不想多去问你一句 缘尽了 叹息分散不再聚 愁自困 无言默对心已累 今已梦醒怕追忆 带走多少爱与恨……” 车里的cd忽然响起了《缘尽》这首粤语歌…… 第145章 俗世(25) 现在卡尔又回到单身生活,自由像大海一样扑面而来,然而紧接着的就是无聊与空虚,泽兰的影子有时会自然浮现,但也只不过如此而已。哪种生活更快乐呢?他说不上来。以往他向往艺术的生活,最后发现希冀的终点,终究是功名利禄,这一发现让他吃惊不已,便彻底断了这种念想。因为在这方面要成功,也是要付出艰辛努力,艺术总是与献身联系在一起的,他虽然欣赏凡高,却过不了凡高那种颠狂的生活。除了工作,理想的生活过于空洞——真正能填补人生闲暇的,也只有游戏了,当然,艺术也是游戏的范畴。 “干嘛呢?”他给大志电话,正是周末呢,这家伙一定闲得慌。 “没事,要不找个地方下棋?”大志想着打麻将,可他这一向手头紧。这家伙棋艺还行,就是从来赢不了卡尔,可正是如此,大志着了魔的想赢他,偏偏他越想赢,却总是败下阵来。 “小蔡干嘛呢?这鸟人羊腿还在不在?”卡尔念着那羊腿,这么些天估计吃了吧,大志说他问一问。 “羊腿还在,他一人没法吃——”大志说。于是他们约了下午去吃羊腿。 卡尔记得小蔡跟他女朋友住一起的,准备结婚的女朋友,可是现在住个单房,小蔡含含糊糊的说分了,但是养了三年的老公羊却是宰了,现在轮到他们享用了。小蔡把煤气罐放在客厅,架了口大锅,清水煮了一锅白花花的羊肉,开水翻滚着,冒着泡。 “你这得加调料吧?”卡尔说,他想到这玩意膻味大。 “不用加,就加这大葱。”蔡小声说。把切成一段段的大葱放进去。这家伙连盐也不加,卡尔很是疑惑。 羊肉捞起来,卡尔学着小蔡沾盐吃。嗯,这味道着实不错,羊肉肥嫩可口,也不腻人。“过瘾过瘾!”他连声赞着。以往觉得杜尔伯特手把肉可以,这么鲜的羊肉他还是第一次吃。 大志带了瓶二锅头上来,配这羊肉,“这玩意确实带劲!”卡尔说,“你这西北人竟然不怎么喝!”其实卡尔也不是特别能喝,真正能喝的是大志。 “所以别人能挣钱!”大志说。这小蔡性格倒像是南方人,细眉小眼。“再说这人是喝花酒的。”大志对这徒弟,还是了解的,卡尔只觉得,这家伙总是不露声色,看上去阴得很啦。 卡尔却是觉得,人生快意算是重要的事了,小蔡酒也不喝,这啥意思呢!“以前蒙古人说了,吃肉不喝酒,宛如喂了狗!”卡尔揶揄着说,“看来你还有别的想法——” “他等下会带你去个好地方!” 白酒喝完,几个人开始喝啤酒,卡尔喝得昏昏沉沉,可是他现在不会觉得无聊啦,他现在只觉得开心快意!这真是奇妙的感觉,人生就是如此,现在世界就像一个梦,用尼采的话说,世界就像一个苹果落在我手上…… “走吧,去田贝吧!”卡尔晕乎乎下楼来,夜幕已降临,华灯初上。忽然卡尔看到熟悉的街景,那个篮球场,那个精神病院门口的篮球场,哦,这是他刚到特区的第一个落脚地——马古岭生活区。那个阿郑呢,不动声色吹牛的郑生,永远在煲汤的无眉毛女人,总在找二奶的何生……突然就像梦幻般在眼前闪现,卡尔明白,八年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八年前的他心怀憧憬,心里有梦,眼里有光,现在的他也只有一团欲望了——他忽然觉得他与郑生何生都是一类人,只不过成长的环境不一样而已,本质没有区别。 “终于活成当年自己所不愿的人了!”卡尔想。可是这也没什么不好,大家都是蝇蝇苟苟,无聊透顶,都在寻找活下去的理由。 下坡的那段路,正是当年卡尔与福男吃快餐的地方,“不知那个葱油饼店还在不在?”卡尔很想去看一下。这一切有何意义?缅怀过去的时光只不过是“自我”的消逝与变化……车子一闪而过,郑生何生阿七都没有啦。我们活在不同的时空,其实这时空永远都只有一个,此时此刻——只到你消失的那一刻! 车子停下来,三个人走进一个小巷子。这里是陈旧的小区,他们走上三楼,这里有宽阔的通道及楼梯,亲切的迎接任何来客,那个大房间随意的摆着沙发,家具凌乱,这让来客随和随意,这是天下一家的感觉。 小蔡一屁股坐下来,有两个姑娘走过来,他示意两人,卡尔跟着那个相貌温柔的姑娘进了房。 过道里,小蔡带着一个眉如翠羽脸似芙蓉的姑娘走进来。那姑娘仰着头,搀着小蔡的胳膊——那姑娘有着女神般的姿态,所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这小蔡一副得意模样,卡尔恨不得上去踹他两脚! “你这小子不厚道,拉我们俩来垫背!”三个人下楼梯,卡尔在小蔡肩上拍了一下,“肯定是有预谋!” “不过那姑娘确实漂亮!”大志说。 “选个亚姐什么的也没问题,有一年的冠军不在阳光酒店上班么!”大家都在赞那女孩,凤凰落入鸟窝那也是凤凰。 “不行,今天不开心了……”卡尔心想,不止大志一人不开心呢,小蔡这家伙还是一脸坏笑。 “过两天带你约两个女孩子,两个啊,”小蔡说,“带两瓶红酒去她家里喝呀——”小蔡笑眯眯的说。 “好啊!”卡尔心里想,你这家伙能耐着哩,这家伙头发似卷非卷,短而细碎,总是眯着小眼睛,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这特区到处都是人才呢! “你们两个骚货去吧,我还要挣钱过活!”大志说,这些年他是运程不好呢,总是没什么生意,女朋友也是嘴碎话多,唉,真是让人烦心。他也想找找乐子,可是快活过了,就那么短暂的事,烦恼却像根鞭子一样缠绕着他,让他痛苦不堪,时光流逝,只有痛苦越来越沉重…… 第146章 俗世(26) 周末,卡尔正在无聊,正在想晚上是打篮球还是上网游戏,小蔡电话来了,“赶紧出来,我约了那两个女的!”卡尔将信将疑,“难不成骗我出来喝酒?”卡尔想应该不可能,这货也不喜欢喝酒。不过出门还是让他高兴,在家里也不过是“杀时间”,当然,出来玩也是如此——但总有新鲜的人和事。他现在有点理解“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意思了,天地时光不停变幻,思想停滞真是件可怕的事。有时候他又想到西方小说里面的社交圈,像《战争与和平》中的俄国贵族,或《人间喜剧》中的社会各阶层,还有《红与黑》中于连竭力向上爬的上流社会——在读书时代的卡尔心中似乎总有一个社会主流圈层,可是对比踏入社会之后的总结,卡尔觉得这一地综合起来,除了费正清所言传统乡土社会,内地城市阶层以单位为圆心向往辐射,到了特区,则以利益、爱好、乡党为中心形成散碎群落,又因特区群体流动性大而显得非常脆弱,整个社会精神像流沙一样松散。 “这大概就是文化沙漠中的乌合之众!”卡尔有时这么想,甚至他认为这里就没有文化生活,官方倡导的文化大多虚假而流于形式,“但这也是一种自由,茫然的无自主意识的自由,”卡尔想,“也许资本主义社会都这样,就像微观物质世界中的电子,在原子核的束缚下做无章运动!” 卡尔到了滨河新村,这里就在当年居住的南园路附近,夜幕下的南园路依然幽静,大榕树依然遮天蔽日,可是当年树下的姑娘们不见啦,时光悄然流逝,从来都不回头…… 小蔡在那里等他,这人平和的力量中总有那么一丝猥琐——卡尔总结是因为这特区里的每个人都会遭受毫不留情的锤击,不论你有多么骄傲,于是经久磨炼的痕迹便以某种潺杂着自信与卑微融合的形式显露出来。 这家伙微笑着,手里提着两瓶洋酒,这两大瓶起码得有四斤,这家伙真不算好人。卡尔笑起来。他也算不得好人,人性的细微深处总是隐藏着不尽的欲望,在特区它被明明白白的放大了。 这个老旧小区干净整洁,静悄悄了,透出公务员或国企单位的内敛气质。两人上了三楼,昏暗的楼梯让卡尔有些许紧张,小蔡敲门,看上去不像第一次了,卡尔让自己放松下来。房子是个紧凑小两室,有股幽洁的味道,两个懒散随意的女孩子在房里,小蔡在桌子边坐下来,嘴里嘟囔着什么——卡尔听不清,他记得有回小蔡发脾气,也是很小很细的声音,要过一会才会发现他在发脾气。卡尔也坐下来,尽量让自己不尴尬,他想看看这家伙耍的哪一出。 两个女孩穿着睡衣,神态慵懒。其中一个电话响了,好一会儿那女孩走出来说,可能有点事,叫他俩到酒吧等她们。 “估计她们出不来了。”卡尔说。他俩走出来,“会出来的!”小蔡说。反正你这家伙嘴上没毛,卡尔想,反正你也无聊。两人到了“根据地”酒吧,不会出来啦,这酒有什么好喝的,卡尔想。两人在散台坐下来,客人还不多,有个披头散发的家伙在中间唱歌,说是唱歌,不如说是在喊叫,听也听不清,等卡尔听清了,又发现他在骂人。 “这他娘的什么世道,人们都在营营苟苟;我在深南大道不停行走,发现自己一无所有……” 那家伙表情夸张的喊着,没一个人理他。服务员拿了一大桶酒过来。 “你疯了,拿这么多酒!”卡尔说。那桶最少十五升,下面还有个水龙头。 “四个人就不多了,得让她们喝好!” “你神经了,四个人也多了!她们不会出来了——看不出来,男朋友电话呢!” “这时候hk人不会来的。”小蔡说。这家伙的自信总让卡尔困惑。杯子拿来了,这人开始倒酒,卡尔摇摇头,这真是从一种无聊换到另一种无聊。 喝了四五杯的时候,小蔡还在打电话,“你这家伙还不死心,”卡尔说,“今天算是被你坑了,你个老农民!” “会来的!”这老农民还在笑。舞台中间那个愤青还在骂,吉它咣咣咣响着,这家伙唱的有一节课了吧。卡尔又被小蔡灌了两杯,走也走不了啦,这老农民像个湿抹布还在打电话,还看着他笑。 “算了吧,把酒退掉算了啊——” “退不掉的!”老农民说。卡尔心疼起酒来,于是他俩又干了干杯,那愤青终于走了,有个什么“火鸟三人组”在上面唱,站在那里像小孩子。 “我是大鸟,是主唱,这个二鸟,他舞跳得好——”长着大脑袋的大鸟说,旁边二鸟不高兴的推了他一下。后来他们唱起歌来,还算好听,但卡尔觉得他们也很无聊,还很做作,尽管他们非得这样。他们在腰上绑了红绸带,在那里跳舞,秧歌不像秧歌的。 也许哪一天,人类会被无聊毁掉的。卡尔想。他现在已经喝多了,桶里的酒已经没多少了,该走啦。“你这贱人,被人放鸽子了吧!”卡尔说。 “好吧,我带你去个地方,保证你玩好!”小蔡笑着说。看来这人比自己还无聊,卡尔想。他现在已经原谅他了,听了他的话也比较高兴。“不准逃跑,我说走才能走!” “没问题!”这家伙咧开嘴笑起来。两人站起来,卡尔觉得已然喝多了,脑子昏昏沉沉,但是却很兴奋,他慢慢走着,这样看上去就很正常。 “你看我当年就住在这地方——以前可全是美女,这树都是她们种的,一人一棵。”卡尔走在当年熟悉的街道,那时跟他一起走的是满脸青春痘的福男。 “你看这里,现在这么豪华,”他们走过西武百货。“可是当年这里叫‘人才市场’!”卡尔跟小蔡摆乎着。那些裙袂飘飞的姑娘们不见啦,可是她们真真实实的存在过,在这里贱卖着大好年华,可是现在一切都灰飞烟灭。这里真该竖一个碑呀!他心里想,于是他觉得自己又有了理想,心里一下子高兴起来。 第147章 俗世(27) “你不知道当时这里有多少人,整个广场全是人!”他说。回想当年的盛况,那一幕幕的场景又回到眼前:路边的烧烤摊冒着烟,一股敄然的味道,有人在搭的棚子下面唱卡拉ok,录像厅里面放着港片,声音老远都听得到,地摊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小商品……这个场地就空了好几年,一直到他们搬走。他还以为一直是这样,对面就是市府呢,可是现在都变啦,再也没有旧日的痕迹。特区提倡的是日新月异,是敢叫日月换新天的魄力。 还有当年在这广场流连的人呢,一个都不见啦,在这里留下他们宝贵青春年华的年轻人,都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像他一样在怀念?陌生人啦,我是真的想念你们。他在心里说。 灯光忽然亮起来,两边一排排的农民房,街边热闹非凡,水果摊饭馆超市林立,人来人往,这可是大名鼎鼎的巴登街。 “你这小子,坏得很!”小蔡还是笑眯眯的。城中村的水沟里弥漫着一股臭味,往来的人都习惯了,店子里是暧昧的灯光,卡尔又高兴起来。 “你怎么说话一股海蛎子味儿?”小蔡正在跟一个姑娘攀谈。 “海边儿呗——我还是海洋大学呢!”那姑娘娇滴滴的,青春与美好是对挛生子,他觉得自己的青春就快没了,又觉得青春还没有开始,就像他现在这么快活,他就喜欢这样快活而张扬的生活。他跟在海蛎子姑娘后面上了楼,心中的快乐劲儿像啤酒花一样的泛起来。海蛎子姑娘明媚鲜妍,正是活力四射的时候呢,他俩尽情折腾,忘乎所以,生活也就是这样啦。 他轻飘飘的下楼,看见那小蔡还在店里坐着。“这家伙还没走!”他心里想着,也许不中意。于是两人又逛下去,卡尔的心中又泛起泡沫,“这里真是美不胜收!”这回两人一起上了楼,这姑娘真是温柔可人,他心里满是爱意,难道这就是幸福?他其实知道自己是醉意朦胧,但是他心中不是很清楚么?这才是真实的感觉。酒让你不会想到其它,而只有美与快乐,并且让他有了无穷的力量——那姑娘有些受不了啦,于是让他等一等。好吧,他就静静躺在那里,心中充满了好奇,这好奇也变成了快乐。他已不大看得清姑娘们的脸,但是她们都是那么青春美好,让他想起乡下野外春天开放的带刺的玫瑰,浓郁的香味让他沉醉了,自己的身心也同那些花儿一起开放。“这大概就是极致的美与自由!”他心里想着,有时他觉得这大概是真正的酒神精神,你在狂热的爱中失去了自我。 他心满意足的走下来,好像完成了精神之路,实际上他以往也有这种感觉,只是这次最为明显。虽然他隐约觉得这种感觉不会持久,也许明天就没有啦,但是至少现在是快乐的,并且他会把它变成回忆,这样它就会变成那些干花,美丽隽永。 楼下,那小蔡坐在店里,眯着眼睛笑。“今天算是被你坑了!”他快活的说。两人在路口分手,各自回家。 卡尔常常在想,什么才是正确的生活,以前他总认为精神第一,是精神指导行为,即思想指导肉体!后来他渐渐发现,精神并不能完全指导行为,作为综合体的个人,是复杂的,既有物质性——物理化学性,也有生物性——受生物发育激素等控制,亦有社会性——受个体家族社会综合环境所约束……在不同的年龄段,不同的时代,个体的行为呈现不同甚至会有较大反差,譬如幼年时认为不正当的事,成年反而觉得正常,也就是说认知随阅历而改变。蘧伯玉说年五十觉四十九为非,那么过了五十呢,又可能以五十为非……时光变动不居,所以你只能以当下为原则——而在当下,首先你必须照顾自己的物质属性,即饿了要吃,渴了要饮——这是最底层次的基础需求;其次再是你的身体安全需求……到了这一层面,卡尔就不想往上想了,再往上似乎就属于大掌柜老马所说的“上层建筑”了,这个社会有真正的“上层建筑”?卡尔想到王查理所言的“老大”,特区的老大,都是马仔出面做工程搞地产呢!再就是京都的王处长高局长,还有那个在东山几百亩地摸着天的黑总……卡尔有时觉得自己是堕落的,但是这些人呢,似乎也跟他差不多…… 看来支持这个社会运行的,简单说来无非是欲望,文明社会欲望以法治为准绳,低级社会表面遵循法治,实则以潜规则为准绳。潜规则如一道暗流,从上到下扭曲着人性,支撑潜规则的则是背后的强权暴力系统,这暴力系统犹如一条恶龙般肆虐,最终又反噬自身,形成一个闭环,黑格尔所言没有真正的历史,大概就是如此……卡尔有时想来,一个微小的个体在强大的暴力系统面前,只能是一只微小的蚂蚁,那蚂蚁费力的一步一步往上爬,仅仅只是维持一个生物体的存在…… 京都的货做好了,卡尔得过去接货了,他给吴总打了电话,“大唐市的装修怎么样了哦?”其实,卡尔内心更关注这个项目,毕竟大的项目才有可能翻身改命呢! “这段时间停下来了——我也不太懂怎么回事,先是催着进场,手续都没办全,进场了又叫我们停下来!” “黑总怎么讲?” “现在就是联系不上黑总啊!这边原本说工期很紧的——” “那又是谁叫停的?” “这边一个分管的区长,带了些人来,然后就只好停了。”吴总无可奈何的说。 卡尔觉得这事颇为蹊跷。“设计不是我们中标?” “是啊,如果说换人施工的话,也没有人跟我们对接,那就等联系上黑总再说吧!” 第148章 俗世(28) 卡尔想这事得问问王处长,“哦,黑总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如果他的手机打不通,那谁也找不到他,”王处长慢条斯理的说。“货什么时候到?我还在外地出差,要几天回京都。” “货差不多您出差回来吧……”卡尔想,既然还有几天,他正好回一趟老家,家里人一直催着相亲的事——原来卡尔没放在心上的事,但是家人一遍遍的催促,让卡尔真的觉得,再不结婚他就会老,也许突然会死,也许到时生不出来小孩,还有家里人抬不起头来……很多他原以为是糟粕的传统观念,现在露出它有道理的一面来:譬如催你结婚,潜意识是怕你性压抑,然后导致身心问题社会问题;再者你不结婚,传统说你绝后,生物学意义上你的基因失去传承,大家都这样人类不是灭绝了!现在卡尔终于发现自己离不开传统,自认为的超凡脱俗其实最终离不开世俗! 卡尔跟四叔打了电话,在宾馆里见了那个介绍的对象。姑娘长得还算可以,俊眉俏眼颇类小家碧玉,只是卡尔没有一点兴趣,甚至还有失望之感,这感觉就像老家这个城市,老旧陈腐宛如几千年僵尸,但他似乎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甚至还有些好奇之感,说明在他骨子里,有很多潜隐的东西与之相同——让他既恨又丢弃不了的东西,像病理上的缺陷,你不爱它却又无可奈何。当四叔问他怎么样时,他含含糊糊的说“还可以吧……”他想四叔做为领导干部及一方乡贤,面子还是要的。 “那就定下来吧!”四叔以开会般的口吻说,就差一句“散会”了,卡尔竟在沉默中应允了——这真是奇怪,让他自己也吓一跳,稍许片刻便觉得自己懦弱且无能! 接下来的程序是他要到姑娘家“上门”,碧玉姑娘家在城郊自建的小楼,卡尔坐了公交车,然后又坐碧玉姑娘的摩托车。“你不会骑摩托车呀!”卡尔表示不会,“你看我要带着你!”女的带着男的似乎有点异样,卡尔看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这也真是没办法了。在姑娘家吃了一顿饭,然后便是到男方家里,卡尔在乡下农村,离镇不远。碧玉姑娘有点茫然的坐车先到镇上,然后卡尔接她到家,吃饭,走时母亲给个红包,这程序的第一步算是走完了。卡尔有种被卖身的感觉,好像自己的命运以后便与陌生的姑娘绑在一起了,他从未想到他的婚姻会是这般,他好像是试探着在一片沼泽地上行走,既无知又新奇,既恐惧又无耐,他那惯常喜欢反思的脑袋瓜也想不明白为何如此。 接下来他便去了京都,接货安装,处理小问题——其实不过处理一下关系。 “黑总现在还没有消息?”卡尔想,黑总跟王处长有业务关系,来往还算紧密。 “没有,”王处长面无表情,这人总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稳气度。“这段时间风声比较紧,跟他交好主政西南的大员这回可能有些问题,现在又在站队了……” 卡尔给吴总电话,吴总说大唐市的工地已清场退出,现在就是讨要设计费的尾款了。“不是签得有合同?说清退就清退?” “合同是没什么用的,工程么甲方随便挑一下毛病就做不下去啦!”卡尔听吴总这么一讲就释然了。原本他还在想,这项目做下去,他得问吴总要多少回佣,或者以后如何合作,现在倒也不用再花这些心思了,对于他来说有心栽花的事情太多啦!倒是吴品,听说他来了,又且是岁末,准备了丰盛的宴席。那天卡尔手头事忙得完,又京都塞车,等卡尔赶到川人会馆,已近八点,卡尔看满满当当一桌子人呢,有点不好意思。“唉,早跟你说不等,耽误兄弟们了!”席间留了一个主位,卡尔看旁边是老牛,其余都不是很熟。 “反正大家都没事,等等无所谓!”吴品大大咧咧的说,“这里大多是特区过来的兄弟,都是行业中很有成就的,都比我混得好!”一桌子人都笑起来。大家挨个举杯,吴品一一介绍,卡尔发现他们大多深耕某一部门,最后成了“皇商”。 “鲍玉说晚点过来,本来是不想叫这个杂碎——”吴品跟卡尔说。卡尔早就听说鲍玉到了京都,然未谋面——鲍玉跟吴品从同一公司离职,又同时进入华信,两人情如兄弟,但对于浪荡情种鲍玉,吴品也是又爱又恨。 “他现在干嘛?” “妈的谁知道干嘛,东一下西一下的,前两年开个蛋糕店,开两年开垮了,就剩一台除了喇叭不响到处响的破面包,到处晃荡,女朋友倒是换了不少,最后都是他被别人踹!” “不是你来了我都不想喊他:借钱借麻了……”吴品愤愤的说。卡尔笑起来。人啊就是这样,兄弟是好兄弟,可是除了自己,谁也救不了你,既是“贾宝玉”又是“西门玉”,没有实力只能是一块乱玉,当年那帮子兄弟呢,可是个个野心勃勃—— “波仔现在干嘛?” “都不做这行啦,当年跟光光那些人个个野心勃勃,用老郝的话说‘心都碎啦’!”卡尔不由得想起那时候可都是各显神通,各怀心事。“那些人学历也有,能力也有,算来算去反而算了自己——你说波仔,我的项目,他卖了几个人,几年后我才知道!” “狗日的他当年还炒我……”吴品忽然有些动情。 “这个我倒还不知道。”卡尔想,这两人好得像亲兄弟呢,他跟波仔也很好,可是这人城府太深啦。“那时武英豪天天跟波仔喝酒——其实老武也是波仔运作进的华信,这个没人知道,后来武英杰开公司,波仔可能以有要请他,不过我也不明白老武后来叫我去帮忙!”有些事你就是说不清,像吴品这样的乡下人,读了个小学,反而在京都混得风生水起,但是这人也讲义气,他又想起头一回在他家打麻将的事来。 第149章 俗世(29) “妈的,头一回到你家打麻将,还记不记得?房东敲门,你关了灯,叫不做声,可能警察查房,害我把钱包丢到空调洞里,差点掉下去了!” “那时老子穷得很!”吴品腆着脸,大家酒都喝多了,都在那吹牛,拚命的交杯换盏,试探着自己与对方的底线。 后来,大家闹轰轰的出来,拦的士到夜店。虽然总在京都玩,卡尔也记不住地方,又是夜里,方向也分不清。这是一个大房,灯光昏暗,卡尔总以为是地下室,呼啦啦来了一群年轻姑娘。 “鲍玉还没来?” “他狗日的不来最好!”吴品喷着烟。男人们看着姑娘评头论足,姑娘们神情各异,大都挺着胸脯撅着屁股,有的卖弄,有的作清高状。被选中的姑娘马上笑逐颜开,仪态万方的坐下来,像主人般的开酒,熟络的与客人聊天,老情人般的打情卖俏,没选中的则大方转身,傲然离开,等待下一个真命天子。 门开了,鲍玉走进来,这家伙基本没什么变化,大家相互寒暄。 “要不要给你找一个?”吴品大声说。 “我?我就不用了吧……那既然来了,就看一看吧。”鲍玉说完,又有四个姑娘鱼贯而入,有个大眼睛看上去聪明机灵的姑娘坐到鲍玉旁边。那姑娘看着鲍玉,脸上露出亲切自然的笑容。“你长得真像我弟弟!”那姑娘说,开始倒酒。“这两人倒像是一对……”卡尔想着。他跟老牛坐在那聊天,他不想找,这里姑娘都很一般,他想着那碧玉姑娘,像床垫上的石子一样硌着他呢。另外他觉得吴品用不着这么大阵仗,当然也不全然为着他卡尔,那一帮人欢着呢——“咱们要说好怎么玩?”“等下当然要‘果体’呀”然后是一片哄笑。卡尔觉得这里成色太差了,还要这样玩呢,不过现在开始喝酒了,有人在唱歌,有些人在玩色盅,包房闹轰轰的很是热闹。 “这是狂欢的时代,也是世俗的时代!”卡尔想。他跟老牛喝酒,这家伙满腹心事呢。 “出口集团倒是做完了,现在中间人要回佣——我是担心张大发,他是不想给!”老牛皱着眉,光秃的脑门上显出苍老的神色。 “不会吧,别人也是有来头的!” “那鸟人就仗着特区‘地下组织部长’就是想黑这笔钱——现在工厂差钱。” “厂长不都盖了二三十栋了,据说租金一年也近一个亿了,又不差外债,当年中国银行说要贷款给他,老头子都说不要,‘我们不会去银行贷款的’——这真是少有!” “老头子把钱都挪到房地产去了,他们在老家搞房地产,现在也借债,高利贷也有。” “业务不都是张雄管?当年吴品他们那钱也不少!”看来吴品赶上好时候了,那时都一百多万的佣金呢。 “张雄管就好啦,分公司权限早就被老头子收回去了。不过张雄也跟我说了,‘你放心,到时我来想办法’” “他不过是巴不得老头子早点死!不过我说实话,真正让张雄管,公司早晚得垮。”老头子虽然小家子气,可是在资金管理上不含糊。“当年特区分公司都被张雄整空了,那时张雄跟杨阳合计着,‘他有病,估计也活不长!’”卡尔笑起来。“你现在就是要等了?” “我那里等得住!过段时间中间人就要到特区去要钱,我都不知道怎么交待!钱都花光了,安装费是十万,设计费都有五万,一部分都没付清——过些时回特区住的地方也没有,还要找房子,老婆小孩都要从老家接过来,小孩子要上学……” 这确实好麻烦,卡尔想。“你可以先住我那,找到房子再说。”老牛技术人品都很过硬,辛辛苦苦操作一个项目,却把自己套进来啦。“要不然这回你跟我一起回得了,反正我也没事了。” “那敢情好……” 有人过来敬酒,包房里更闹了,有人换上嗨曲。 “脱啊!” “脱啊……” 几个女孩商量着什么,灯光暗下来,姑娘们都脱光了。 “这真是无聊!”卡尔想。不过看上去大家都很开心,这是解放的时代,这是麻木的时代,这是世俗的时代,这是快乐的时代。当年在满是灰尘的土路上追拖拉机的乡下小孩,在京都大城市夜店疯狂摇摆! “老吴还这么玩——” “家伙开心着呢,前些时还谈了个大学生女朋友,那女生家里穷,吴品这人心肠还是好,资助了些钱,那姑娘毕业就跟他谈上了。” “兄弟,喝呀喝呀,咱哥几个喝一杯!”吴品端了酒过来。差不多该结束啦,卡尔想。几个人坐在沙发上,“老吴,搞一千我……”鲍玉正在对着吴品痞笑。 “你个狗日的又这样!”吴品板着的脸更加白了。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鲍玉清秀的脸上挂着贱兮兮的笑容。吴品丢了一千给他,扭着脸背对着鲍玉,卡尔哈哈笑起来。鲍玉跟他的姑娘聊着,两人笑得很开心,看来两情相悦也得有人相助,尽管是那种露水姻缘,人生其实不过短暂的清欢与长久的孤寂,浪子鲍玉就这么卑微的快活着。那一年十七岁的他中专未毕业,就被老板提前招到公司做业务,头一回被一群老业务员带到欢场,“那时候他狗日的全身都在发抖!”吴品说。大家都在笑他,这笑里有揶揄,有善意,有恶作剧,有开心……他就像一只睁开眼没几天的小奶狗刚站起来,全身都在颤着,就这样被抛入这蛮荒世界,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做——这里面的根本在于也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人生没有标准答案,全靠自己去摸索,你只有经历了才知道,才知道痛苦快乐或是悔恨,但这种感觉也不一定真实,感觉也是片刻的变幻的,只有当它沉淀得够久才能显出它的底色,这底色深深刻入你的生命痕迹,所以生命跟宇宙中的一束星光一样没什么区别,星光在空间流荡,不知所来不知所往,它只作为当下而存在,却又无限漫长! 第150章 俗世(30) 鲍玉过一会倏忽不见,“真是个人渣!”吴平还在愤愤不已。人都是由荷尔蒙及多巴胺控制的,“人”有没有自由意志,是由自我还是本我控制?在卡尔看来,取决在于条件,条件具备,本我的意志相当强悍,条件不具备,社会性的我则会判断掌握;一个人如果足够成熟,自我的控制力则会更加强大。鲍玉总是在低级欲望中挣扎,在社会群体中也处于边缘状态。 “这么晚我们就在旁边开个房算了!” “不用,这里离我家近……”于是大家又回到吴品家里。第二天,卡尔出来订了两张火车卧铺,当天的不好订,并且老牛还要简单收拾,他就定了明天的票。他跟老牛讲了时间,还得在这待一天。 “今天吴品老婆要过来。”老牛说。 “什么老婆,都离婚了,是前妻,不管她!”吴品一有不开心的事都会大声嚷嚷。 “那没事,等下出去开个房就好啦!” “去年帮她在老家盖了房子,还给了十万块钱,妈的现在又来找我,真是没劲!” “少发点火,少发点火!”卡尔拍着吴品宽阔厚实的后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总是受限于过去与当下,这当下其实也决定了未来,你也只有奋斗、自强不息才能弥补那种缺憾与空虚,从而获取宝贵的自由。他忽然想到那个hk阿郑的话:只有斗志永不可灭。 卡尔带着老牛回到特区,老牛花了两牛期才把房子定下来,现在正是他的艰难时刻,本来指望一个大生意打基础,为这大生意他付出大部分时间精力,人力物力,好不容易做完却面临老板反悔自己失信且一踌莫展之结局,还处于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时机! “中间人是个二把手副总的妹妹,现在打算通过特区政府官员施压——总之这事是两败俱伤,我是没有信用了,还有我自己的提成……”老牛忧心忡忡地说。卡尔想到李清俭四百万的项目被杨大发黑掉,几天就白了头发……这种事情明面上也不好处理——倒是卡尔他们当年做一二百万的项目都正常拿到了提成。“中法那项目四百多万我都花了近一百万!”这是张大发给出的解释,李清俭无可奈何,现在悲剧降临到老牛身上,他可是做梦也没想到老板会来这一出! 中间人通过官员打招呼并没起到作用,老牛着实咽不下这口气。“我跟老张讲,别人可能会找人来搞他,你知道他怎么讲?‘来啊,你叫他来,他要是能走出特区算我输!’这家伙算真是不要脸了!”老牛说。 “是听说那个号称‘地下组织部长’的李根是他兄弟,老张当年还说是走私枪支,倒假烟起步呢!” “他要是黑我,那我只有办他了!”老牛眼神坚定。“中间人有多少?你自己呢?” “中间人五十万,我的算上去也有二十多万。”卡尔想,这利润够高了,这种利润搁谁都眼红。 “他要真黑你呢?” “我也不是没人,”老牛说他以前在老家当过村长——这种基层职位既要家族势力,也要有手腕,“也有三教九流的兄弟,我的计划是悄悄把他绑起来——”卡尔觉得这办法不可取。“再不行到家具厂放一把火!” “那更不行!”不过卡尔也没有特别的办法。 张大发倒是不想黑老牛的钱,可能是于心不忍,当然,看着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目光如针的老牛,张大发也是有点怵的,两人后来谈到二十万。“二十万现金倒也算了,他说五万现金,一套旧房子,那房子一二十年了,还在关外,顶多值十万!”老牛算来算去,拿不定主意,只觉张大发难缠。两人来回拉锯,张大发老奸巨滑,自认掌握主动权,他也不急;老牛除了据理力争,唯有搏命,谁知张大发也是九死一生打险处过来刀口舔血的人,于此形成僵持局面,最后张雄出面,跟老牛出主意,十五万现金,张雄有个一二千万的项目,由老牛负责后勤,佣金差不多十万,以后张雄项目由老牛打理,也有些佣金可拿,老牛于是偃旗息鼓。 这一年年末,华信家具——现在已叫华信产业园,盖了四十多栋七层(限高七层)大厂房,靠马路一边的商务楼下面开个大酒楼,上面是水会,生意兴隆,一年房租收入过亿,张大发赚得盆满钵满,这也是他人生得意的巅峰时刻。现在他每天没事都在工厂转悠,有时打打小麻将,外面养两个小情人,工厂也有一个,老婆小孩都管不了他,日子再过也不过如此了!年末一天风和日丽,正在与他打麻将的牌友因他好半天不出差,“你这是胡多大呀,搞半天!”牌友说,紧接着发现张大发表情呆滞,面部扭曲,手也抖起来,吓了一跳,赶紧通知家人送往医院——五十多岁正风光的张大发中风了,经过医院及时抢救,张大发活了过来,从此陪伴他最多的就是轮椅了。康复稳定之后,张大发坐着轮椅,旧习未改,只是由人天天推着在工厂转悠。改开以来,张大发无形之中都踩对了点:贩服装、走运、开工厂、买股票、买地买楼——都让他身价倍增,从一个一无所有的黑五类变身亿万富豪,然后中风,上帝给他开了无数扇门,后来关了一扇沉重的窗。 卡尔依然沉沦于世俗,前途茫茫看不清,如今又有了婚姻的约束——致命的是感觉如同一杯白开水,却还要一直喝下去,着实让人憋屈!并且这囚笼还是他自己钻进去,怨不得别人,他还一直想不通自己为何如此懦弱,没有必要啊!现在他也不知道如何脱离这囚笼。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跟碧玉姑娘也没有联系,这真是怪异的关系!难道她不会察觉?他只觉这是一条无形绳索,拴住彼此,“她应该也不好受!”他想。 两个多月了,碧玉姑娘终于来了电话…… 第151章 俗世(31) 接到碧玉姑娘的电话,卡尔是一种既忧既喜的复杂感受,他心里甚至隐隐有莫种期待…… “你还好吧?”姑娘算是礼节性的问候。 “还好还好,谢谢!” “哦,这段时间我想了一下,我觉得我们还是不合适!”姑娘很大方的说。一阵狂喜忽然涌上卡尔心头,这狂喜甚至打消了原本应有的鄙陋之感。 “是的,是的——我也觉得彼此之间缺乏了解。” “那好,你回头发个卡号,我把财礼退给你!”姑娘很痛快的说。看来这事对双方都是一种解脱,这事由女方提出来也再合适不过。他给家里打了电话,母亲只是稍作遗憾,然后由母亲再转告四叔,这事其实也怨不得卡尔! 卡尔忽然就有了种重获新生的感觉,他从内心感激碧玉姑娘,并为自己的懦弱而丧气,当然也许碧玉姑娘也没看上他,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感觉——人生很多时候就是偶然,要是这事真的成了呢?他觉得大概率应该是悲剧,但以后就会好么?他忽然又怀疑起来,人在内心里,总觉得会有一个美好的前景。现在他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觉得并没有把握,似乎自身的条件及社会环境在那里。身边的例子也是如此:譬如武英豪,听说他离婚了,找的就是一个卖酒的;还有王查理,尽管现在刚生了一个小孩,还是打打闹闹;还有李直跟他女朋友简直就是你死我活,奇怪的是一直未分!就连耿直勤奋的老牛,也总在说他老婆拖后腿,不着调;还有即将结婚就垂头丧气的大志——他似乎是听之任之了。现在他总结一下,这个社会首先是有问题的,人人都无保障,心态就不可能好,怨气总得有出口;再者从生物学角度讲,个体在经验上总觉得自己是对的,大家都这样想冲突与矛盾就产生了。除非一个人相当宽容,像旧社会小媳妇一样甘心伏低,过一种悲惨的人生!卡尔既觉此事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总之现在是重获自由,好像鱼儿重回大海,鸟儿高飞天空,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于是电话里约了王查理大志一帮人。 晚上,走在新沙村的街道上,王查理的店子关着门,这真是奇怪!卡尔想,这是出什么事了么?过一会儿,王查理从城中村一摆一摆走出来。 “这时还关着门?”卡尔说。 “搞不下去了,”王查理神情黯然,大志也来了。“你还不知道,现在整个特区严查黄赌毒。即使不查,现在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搞的人太多了,还有的店也不要就在家里设局,尤其这段时间。” “你那一天一两千的,都不被你抽干!”大志说,“再说都是些打流的人——”三个人去吃湛江鸡,大志拎了瓶二锅头来。 “现在就只有搞这个了,到处在查,上回咱们去的‘红楼’都关了!” “听没听说,前两天抓了个hk警监,级别还蛮高,就在特区。”王查理说,他拿瓶啤酒,大志与卡尔喝白酒。 “小蔡那个贱人都被关了三天,花了万把块!老卡你注意点,哪天把你逮进去!” “我?”卡尔吃了一惊,有种铜墙铁壁的窒息感。“我都戒了!”看来今天耍不成啦。 “老卡戒嫖,老王戒赌——我戒饭,我不吃饭了!” “主要你是又嫖又赌,”卡尔说,“老王是黄赌毒。我听说你有阵子不见了,在家撮粉不是——都这么说!” “去去去——不答理你!”大志端起酒杯。烈酒刀一样滚过喉咙,热热的落到胃里,卡尔感到好多泡沫破灭了。 “大学城还有没搞?”卡尔问王查理。 “嗬嗬,现在老大都没风声了,估计要下课。要变风向啦,来个代市长,北方来的,上头说了,说你们号称‘南天王’,独立王国,怎么行!上层斗的厉害,现在查这东西就是这意思。” “上层路线一变,咱平头小民快乐都没有了,来,喝两口解闷!”卡尔举起酒杯。“刚出道时总以为自己是风,可以自由来去,现在才知道自己是草,风吹两边倒,要你往哪就往哪!” “控制社会制度,控制经济基础,再控制你的基本欲望——你的蛋蛋就给别人捏住啦!”大家笑起来。不过还有酒么,以往还有控酒的时候呢。可是别人并不会管你快不快乐,你算什么东西……奴隶是要有的,要不然特权阶层如何享受呢!他也想往上爬,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高局长也许算一个,但他们达不到那种高度;那个黑总算一个,但是他太深不可测,闹不好朝不保夕。 “我们普通人不好过,站错队的人就更难过啰!”王查理侃侃而谈,“那个高佬就失踪了,号称第一马仔,白手套。他那司机跑到hk去了,还有跟他一起的明星燕子、阿芝——我见过一次长的是真漂亮,都不见了。” “人家再怎么样,也比咱们过得好。”大志说。 “这一地的人讲究的是善终,就是说你再辉煌不得了,结局不好也枉然,就像‘四人帮’,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不过想来也是一场虚名,一场空,多少轰轰烈烈的人,最后不也是一地鸡毛!像是项羽韩信,英雄末路,悲从中来;三国南北朝,豪杰如蚁,再如唐宋文人骚客,个个满腹经伦,不得志的居多!所以最终能让人快乐幸福,还得是民主制度,普世价值。不过像华盛顿那样事了拂衣深藏功名的人太少啦!” “说到这看你也是满腹怨气!再怎么样咱们不也是有吃有喝有乐子,总比以前过得好……” “我们只是有限的自由,仅仅只是生存最基本的——兴许哪一天这个也会被剥夺,我们只是生存在别人划定的范围内,就好像羊群被关在羊圈中一样!” “所以现在有人总结说我们是高级奴隶社会,就是说虽然生存于现代社会,却只是高级奴隶!”王查理说。 第152章 俗世(32) 卡尔觉得王查理虽然不读书,直感还是不错,东方世界果然才是专制等级社会!从阶级划分到剪刀差,甚至城乡差别,户籍制度,本地与外地——真是形形色色! “这酒喝不下去了!”卡尔说。“真是太监的故事——无后!下面,下面节目终止……” “连我这样骚情的人,只能自己撸了——”王查理表情夸张。 “那咱们就讲讲故事吧,讲讲既有趣又尴尬的事,两个条件哈!”大志说。 “这种故事不是多的是——我记得那次出差到很远的地方,长途真是无聊,我坐在下铺眼看暮色降临,百无聊赖。下铺是个年轻女孩,躺在那里,我不知道有没有睡着,只是无意中按住她伸在外面的手,一只柔软纤细充满弹性的手,那时我有些犹豫,忽然之间有了些奇怪的冲动——有时按都按不住!我抓住那只手,那手也没有拒绝,于是我抓住手腕,把它放在另一只手心里,摸了几下,我就开始上下其手了……那时内心充满了急切的欲望,占有欲,我估计她也是如此!但是你知道卧铺上面有多不方便,我是像第一次做贼一样潦潦草草,双方都觉得很不痛快……第二天早上她要下车了,留了个电话,要我去找她,后来,那电话丢啦,没记住——”王查理说。 “你这个有点意思,但还不是很尴尬。” “有点遗憾,后来后悔了好久!” “我有年回山东,中途上来一个女孩长得挺好,时尚又感性,我当时想这个要是聊上了那可是美得很。没想我们一聊还真聊得来,她在青岛下,于是我们约了去开房,”大志说,这听起来是心想事成啊,卡尔想。“你们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大志有点激动起来,“我那时激动得很,一下就完了!” “那这也没什么。” “那美女难受死了,问我‘有没有火腿肠……?’没想到宾馆还真有火腿肠!” “妈的,大志你恶心到我了,我都要吐了!”王查理说。“你快别讲了!”大家笑起来 “这确实有些尴尬,我讲的这故事跟你差不多——临晨网聊一个客家妹啊……”卡尔想到那个欲望强烈的小姑娘。“我都要死了,她还不放过我,这时男人就像是挺尸,真的是尴尬极了!”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欲望来临如洪水猛兽,欲望熄灭如冰冷死灰。弗洛伊德说我们受两种欲望控制,生的欲望与死的欲望,从无机物到有机物——再从有机物到无机物。这家伙可是说的简单啊,这里面还有精神么?还有意志么? 可是大家现在感受的也只有无聊,你看透了生活,可是爱没有啦。卡尔回到住地,趁着酒兴,在小巷子漫步,黑暗如死神一般寂灭,这真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世界。他不相信一个时代就这样过去了,这是少数人的意志。适公当年说,他们来了,什么都没有了……老王说这是个高级奴隶社会,他一定是听人说的,不过这世界总是有人想控制你,他们用心险恶,是最坏最具私心的一帮人。 卡尔慢慢走回家,现在也只有游戏能刺激他内心中的多巴胺,他沉浸在游戏中,只有这虚拟世界能平复他心中的能量,尽管他知道他只是在“杀死时间”,可是意识是像脱僵的野马,直至筋疲力尽,他才爬上床,酣然睡去。 家里又在提相亲的事了,在学校教书的姐姐亲自上场,四处打听,一连找了几个她自认为“还行”的适婚对象。卡尔现在倒也不反对这种方式了,原本他认为这是“包办婚姻”的遗存,内心总有屈辱之感:这么重大的事情竟然假手于人,也算一种无能了——现在他终于发现,要在特区找到心仪之人,确实很有难度,传统相亲也有合理之处,譬如门当户对,双方大致条件不会相差太多……好吧,就这么且行且看吧。年末的事情不多了,他便准备回去一趟,认认真真的相亲。王查理听他说开车回去,正好坐他顺风车,回去看他一岁多的儿子。 两人选个日子出发了,王查理老家衡州正好在卡尔回家路程中间,差不多六百公里车程。上了京广高速,路上车辆稀少,卡尔油门到底,一下飙到近二百的速度,两边绿化带风一般往后退去,卡尔想难怪有人喜欢赛车,风驰电掣的感觉真爽。 “你慢点,咱们好日子才开始!”王查理一个劲说。 下午两人进了衡州市区,街上闹轰哄全是人,电动车自行车混杂行人在马路上穿行,卡尔一下紧张起来,这种状况让他不安。“这就像一个大县城!” “这里没什么交通法,红灯也有人闯。” 卡尔看右侧有个摩托车冲上来,赶紧刹车,摩托车前轮还是顶到车右前轮,那年轻人眼睛瞪着他,这让他发虚。 “赶紧走!”王查理对那人说着家乡话,那人打了下方向,走了,卡尔开得更小心了。他们到了一个广场,路边站了几个人,卡尔停车下来打招呼。一个慈祥的老太太走上来握他的手,这是王查理母亲。 “你真是好人,菩萨保佑你,保佑你全家!”这感觉就像自己母亲。王查理父亲身材魁梧,架了一副拐杖,不用人帮忙自己进了车。 “当年在衡州,我是第一个开丰田的!”车开了,王父说。“那是我们供销系统第一台车!”王父说话气势威严,不容置疑——看不出来,这就是王查理小时候等着长大想揍的老人。他们到了餐馆,点了一桌子菜,还有王查理二哥,现在是供销社领导。吃完饭,两人作别,下一站是王查理岳父家。 “餐馆楼上就是我父母最早分的房子,雷打不动留给我的!” 车出了市区,路上黑呼呼的,依稀有些灯光。“她们家郊区的,不过是衡州最好的郊区,都是种菜的,有钱得很!” 第153章 归 终于进了村子,黑暗中一幢幢小洋楼随心所欲的矗立着,既霸气又粗鲁,看来这里跟内地农村差不多,八九点都进入梦乡。他们在其中的一幢前停下来,房间窗户亮着灯光。卡尔跟着王查理进了房间,这是一间又长又阔的房间,显示了地多房大又少人居住的无可奈何。王查理的岳父母都起来迎接他们,阿华蓬松着头发,穿着睡衣,一家人都很高兴。 “旺仔刚睡着,要不要弄醒他?”阿华说。王查理抱着那个睡着的小孩,亲了好几下。“爸爸回来了,旺仔旺仔……”王查理一面亲一面喊,旺仔睡眼惺忪的睁着眼,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大家都哈哈笑着,让旺仔觉得莫名其妙。一家人的欢声笑语让卡尔甚是落寞,王查理亲了好几下,旺仔又睡着了。“你们在这里睡还是……”阿华问。 “我们到哪里睡?”王查理问卡尔,卡尔有些困惑。“那我们回市里吧,他明天一早走!”王查理说。回市里也好,卡尔可不想睡在这乡下。车子又陷入黑暗之中,回程快多了。“回来倒觉得这里离市区近!”卡尔说。 “是很近,整个村全一个姓,她爹就两个女儿,又有钱,又特别喜欢旺仔,就跟我说要旺仔跟他姓,家产都是他的——我说怎么可能,结果打了一架,整个村的人把我围着,我说,你们那个敢动!结果我从村头打到村尾!” 卡尔笑起来,这家伙总有股牛皮哄哄的劲头儿,做啥事都是理直气壮,好像这世界就是他说了算,是他内心理念的产物。 “我经常看《动物世界》,人类社会其实一个样,就是弱肉强食!”有回王查理斩钉截铁的说。 “其实我跟我老婆感情不好,很多原因是她这人性冷淡,而我性欲太强了,夫妻生活不好,这点我岳母都看出来!” “女人怀孕哺乳期欲望是要低一些。”卡尔说。可是你这家伙明目张胆在外面瞎混,这就有些过分了。也许这就是个人意志,接近尼采心中的超人了,有人就是难以遏止内心冲动,有人就会加以掩饰,看个人的控制力了。阿华小了十多岁,自然控制不了王查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在控制与被控制之间。 “你说一下,晚上想怎么玩?” 卡尔其实只想睡觉,但说出来却是另外的话。“你看看有什么玩的?我无所谓!”卡尔想,这家伙深更半夜跑过来把儿子弄醒,亲了几下就算看了家人,然后又跑出来玩…… “那带你去酒吧泡泡吧。” 两人先开了宾馆,王查理在房间看了一圈,他把床垫抬开,塞了一沓东西进去。“你不知道,有回在芝加哥玩一夜情,带了个妹妹去开房,我就怕她是个老手,拿的饮料我也没喝,结果后来还是中招了!” “难不成是她把你强暴了!”卡尔笑起来。 “没想到后来跟她打kiss时,我就失去了知觉……”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肯定是喝多了!” “反正我是记不得了,我那五六千娜娜送的手机她是不要的,那个有卫星定位,身上几千块钱不见了!” 卡尔笑起来,这他妈的好笑! “第二天一起来,我就报了警,那女人已不在芝加哥了。本来那场子我朋友也熟,叫了几个保安仔,那保安仔跪在地上说不知道,可能是过路客。没办法,后来我去了几次也没见到那女的!” “你个衰人,没要你命就好,你碰到的是个谋财的!”特区么,人来人去,捞一票的人多啦。没有信仰之地,或者信仰金钱之地,稀奇古怪尽有。 那个酒吧乱哄哄的全是人,好大一个吧台,里面似乎什么味道都有,看上去生意很好,过道里也是人,小伙子们拎着啤酒瓶在那摇头,姑娘们在中间扭。有几个五十多的老头,光着膀子在那土嗨。 “你看我们衡洲,连老头都会嗨。” “我操,这么大年纪还是第一回见。”卡尔有种说不出的反感。两人喝了几杯酒,卡尔倦意上来,“走吧,这地方看上去随时会打起来!衡州这地方看上去乱得很!” “嗬嗬,这地方没什么工业,农业为主,千把万的人口,又靠铁路,消费高收入低,现在人眼眶子又浅,怎么活?上回我朋友提醒我,你要是有五万现金露了眼,起码有五六个人跟着你,这几个人中没准还有你朋友!” “酒吧那些人都光着眼盯着你,一点礼貌都不讲,这地方不敢玩!”孔老二说君子知命不立于危墙之下,此之谓也。夫子一生追求复古及秩序,最后董仲舒划定三纲五常等级秩序,近代纲常失序,外来和尚马烈又念经阶级斗争,斗到最终改开,搞特色,也许这就是风云变幻大王旗之社会现状吧……卡尔躺在床上想,社会失序的根本在于政治在于信仰……这些问题谁又能解决? 第二天早,卡尔踏上归途,这也是他的第一次长途之旅,因此比较小心。高速还算顺当,进了乡间公路,车速一下减慢很多,路上不时有行人摩托车拖拉机甚至还有马车,路口也少有红灯,有时便有摩托车突然冲出来,吓得卡尔一个激灵,猛踩刹车。乡间公路只有靠路牌及感觉找准方向。卡尔开得小心翼翼,在一个十字路口,他还是选错了方向,路越走越窄,直到后来被一条小溪拦住。“太远了,可是没办法还得回头……”往回走的路上有个热闹的集市,卡尔正在紧张慢行,忽然一个人直接挡住了车头!卡尔按了下喇叭,那人并没有让,反而有点恼火的直视着他。卡尔看那人衣服陈旧,大个儿,看上去年龄不大,似乎有些呆傻。“估计有病!”他心里想,开始往后退,街上行人很多,他只能慢慢退,这时那傻子竟然一步步逼上来,卡尔急了,摇下车窗,“干嘛呢?”他喊了一声,那傻子也不理。卡尔四下看,行人三三两两,都是各忙各的,没人理他。“这傻子也没人管!”初冬午日照在他脸上,起了一层汗珠,他继续后退,傻子依然一步步跟上来,这真让人着急! 第154章 归(1) 这真是尴尬,这么多走路的人竟然没人管,看来这傻子也是一方大神了,下午的太阳迎面照着卡尔,他还得赶路呢!这时卡尔忽然看到车上一块一块的纸币,灵机乍现,他摇下车窗,拿出一张纸币示意,那傻子眼前一亮,走了过来。趁傻子拿钱,卡尔一脚油门,一溜烟走了。街上行人依然,好像压根没有这回事。这世界是无序的、杂乱无章的,人人都只关心自己的事。那傻子拿了钱多开心,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有千千万万不同的世界。 卡尔穿过一片丘陵地带,这里人烟稀少,原野广阜,视野辽阔,田园风光无边无际,有些三三两两的农房,这种行路令人愉悦。看来人只有融入自然才能真正放松。远处一只飞鸟疾驰而来,突然一翅膀砸在挡风玻璃上,“嘭”的一声响,卡尔吓了一跳,本能的低一下头,车子飞驰而过。这是一只傻鸟,他心里想,他不明白那只黑色的鸟为什么会撞上来,干嘛要飞这么低。 夜幕降临,他终于进了那座小城,这里虽是故乡,小城却很陌生。姐姐住在学校附近,那是一条漆黑狭窄的山坡上的小巷子,右边是一连串的学校,小学中学高中,都有高高的白色围墙。到了丁字路口,卡尔看见围墙边上有一堆约二米高的垃圾堆,卡尔想也不想冲过去,右前轮冲上垃圾堆,车身稍斜,忽然之间右前轮被陷入柔软的垃圾堆里了,卡尔来来回回加油门,就是冲不过去,并且退也退不出来——这时姐姐也走出来,看到这一幕也无可奈何。“不知道谁扔的垃圾!”她有些生气的说。当然,垃圾堆是早就有了,这巷子只能说基本无车通过,看来这问题对卡尔来说是第一个。 没办法,卡尔只有来回尝试,车轮卷着半腐的垃圾,垃圾也纠缠着车轮,就像生活中的各种矛盾纠结。卡尔试着左右打方向——这样他得小心翼翼,以免车子惯性撞到路边建筑……车子加大摩擦,终于出了垃圾堆。“这跟堂吉诃德大战风车差不多!”他心里想着。前面就是姐姐居住的小区,门楼深阔狭隘,卡尔又是费了考驾照的力气才开了进来。停好车,他并没熄火,下来看停的有无问题,这时他看到白车前面保险杠成了黑色,可是并没下雨,细看才发现那黑色东西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尸体。“这真是罪过!”他想。 晚上躺在床上,卡尔浑身疲惫。跑了一千多公里,就为了相亲,路上乱七八糟的折腾,这些都有什么意义呢?还不知道有没有结果……人生原来就是瞎折腾,未来没有期许,他模模糊糊的想着。 第二天中午,他见了第一个相亲对象,是一个在工厂上班的小姑娘,还穿着厂服呢。本来姑娘是觉得不妥的,卡尔说无所谓,结果因为穿着蓬松宽大的绿色厂服,还是让卡尔非常失望,姑娘自己也觉得土,显出不自信的神色。他们在简陋的小餐馆吃了顿勉勉强强的中饭,双方说了些以免尴尬的题外话,第一次相亲宣告失败。卡尔给了个下台阶的台词:太小了,差距太大。 第二个姑娘在矿山上班,看上去容颜甚丽,样子也端庄持重,是由一起上班的老表介绍的,他们在矿山宿舍吃了一顿饭,菜是附近餐馆端过来的,就放在宿舍拼成的板凳上,随意而原始,有种自然亲切的味道。老表像主持人一样负责提供聊天话题,气氛尚可,一度让卡尔心神动摇,也许可以定了,他心里想。为了进一步加深印象,他提议晚上下班后两人去唱歌,姑娘犹豫一下说可以。吃完饭他们在那条被大卡车压得坑坑洼洼的马路上行走,卡尔听得老旧的居民楼上有窗户打开了,走一会又有窗户打开,于是他想到这不是偶然,他是这个小世界的闯入者。 下班时分,他在矿山下面镇上逡巡,这里卡拉0k厅破败陈旧,像一个被人遗忘的风雨沧桑的老女人,跟特区的时尚前卫没法比。他选了个稍微顺眼的,然后便百无聊赖的在那等候,老板及服务员都把他忘了,或者根本没有服务员。 那姑娘终于来了,她不是一个人来的,一起来的还有个瘦小伶俐的同伴,这让卡尔心生疥蒂,同时也若有所想,不管什么地方都有自己的规矩。于是大家开始唱歌,说是唱歌,卡尔发现其实是自己独唱,那两个姑娘既不点歌,更不唱歌,当然也不会鼓掌,后来她俩在那嗑瓜子,聊天。卡尔自己一直唱,因为他发现她俩也不打算跟自己聊天,他自己也找不到什么话题——这真是尴尬,可是,自己选的路,好歹也得走完,“唱”过了两小时,他说到此为止,这时,姑娘茫然的点点头,他们在门口道别。 这一切都有什么意义呢,他们都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遵循不同的规则,他以为正常的生活,在她们可能觉得不正常。在这之前他跟矿山姑娘也偶尔qq沟通,感觉她也有些文艺青年,春花雪月也有感触,只是见面则觉得差距大。 如果在内地生活,其实还是可以接受的。他这么想着,内地是一种保守而传统的生活,这么看来姑娘的行为无可厚非,如果真的所遇非人,引发的后果也是个人难以承受的;再说如果行为跟卡尔一样自如开放,大家很合拍,这样难道有好结果? 现在卡尔对这种相亲模式产生疑惑,当然,这种行为本来就是速成式的,即便没有地域差也会有种种难度,何况本身也难说优秀,所以最终卡尔也能接受任何结果。其实这样也很有意思——这大概也是所谓参差多态吧,现在他已经把人生当成一种过程一种阅历了。“理想状态是不可能的,那是虚幻世界!”他想。 第155章 归(2) 相亲活动继续进行,现在姐姐俨然成了个体婚媒中心了,卡尔感觉她越来越专业化了,亲戚朋友谁家有待嫁的姑娘都成了她关注的对象,推而广之,亲戚朋友的亲戚朋友……看来什么事情只要你用心,你所掌握的资源只会越来越多,目的也会越来越近。卡尔也很佩服这种契而不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精神,这可是千百年来社会传承延续的强大支柱!卡尔只是觉得不太好意思,他还从未像这样充当主角。 这回的相亲对象小文姑娘是个小学老师,卡尔也在qq上聊过几回,只是觉得年龄太小,差了有十岁呢——这么一想只是因为自己属大龄青年。小文长得可爱甜美,一张娃娃脸,看上去一团稚气。有回两人正通过摄像头视频,小文那边有个小男生伸过头来做鬼脸吐舌头。“这谁呀?” “我表弟呀,淘气得很!”小文笑着说,一边扒拉着那个男孩的头。 见到小文真人,卡尔还是吃了一惊,这姑娘个头真高,估计有一米七以上。两人沿着学校广场的台阶往前走,似乎没有疏离感。 “我们找个餐馆坐下吧!” “好啊,前面就有一家。”小文走着走着就笑起来,今天她穿了件针织毛衣,下摆拖到膝盖处。 “笑什么呀——”卡尔也跟着笑,这人身上有股孩子劲儿。 “这样,早上我带学生跑步,脚一踢一踢踢到毛衣边了——有个学生说,老师你踢到屁股啦……”两个人都笑起来。教小学也许是一年级吧。 “我是班主任,所以每天早上要带他们操场上跑步。” 这是一个小镇,走到十字路口有个二层的小饭店,上面写着“沈鹿大酒店”,好大的店名!还是个古地名呢。饭店像小镇一样陈旧,家具也很老旧,坐在里面有时空交替之感,陌生环境更容易让人心生联想。 “听说这里风景不错。”卡尔知道这里有个风景区。 “‘神仙洞’呀,很漂亮一个洞,从山底一直到山顶,值得一去!” “听上去好像是你家的一样!”小文扑哧笑起来。 “那我们可以去爬一爬!” “我可以给你当向导。” 他们约了周末去爬那个神仙洞,“为什么叫神仙洞呢?”“因为有个人,在这里修行,最后得道升天啦!”小文说。 这是一片肥美物丰的土地,满眼苍翠,平原广阜,远处群山连绵。车在乡间小路穿行,村庄错落,田野上长满了树木及茂盛灌木,显示了蓬勃生命力。渐进群山,到处都是丘陵,穿过丘陵,忽然一大片平整土地如世外桃源般呈现眼前,田地边上有些高大树木。原野静穆,既像一幅山水画,又像一首华美乐章。现在,连绵群山就在路的左边,那些山也渐渐奔赴眼前。他们在神仙洞门口停下来,这里有停车场,风景区正在改建。 洞口是陡直的石壁,像用巨斧劈开。有几个老妇人在兜售小螃蟹,红色炸熟的小螃蟹被串成一条绳子,老妇人拎在手里叫卖。风景区还未建好,行人寥寥。进了洞口十几米,便觉开阔,难道里面是空的?卡尔想。石壁上有八路军当年打游击的纪念牌,看来吞身草莽卑劣亦可成就伟业,神仙寂寞也可飞升,世俗荒谬不经,成了旅游公司买卖噱头! 沿石阶向上,卡尔看到顶上有巨大的乳白钟乳石,像玉笋一样倒立。石阶两边有些脚手架,有几个工人施工,旁边牌子介绍建成后有奇幻灯光幻影世界,五彩灯光映照钟乳石,想必美轮美奂。越往上走,钟乳石渐多成群,四周石壁也全是乳白,宛如《药叉经》中的琉璃世界,神仙大概就是这样子了,他想。他跟小文在那里看了一会,这里太美了,没法用语言描述。他们渐渐往上爬,游人三三两两多了起来。往上走的路越来越窄,空间也越来越小,因此他有时停下来,拉着小文的手,两人相挨而行,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肢体接触,他的心中有些小小激动,这不同于以往。他心里想着,这是自然的亲切感觉。阶梯越来越陡,边上的牌子写着“天梯”,原来这就是天梯,登天的梯子呢,现在阶梯近乎垂直,两边有人工铁质扶手。现在他让小文在前面,他在下面,感觉到她的脚就在头顶。前后都有游客,可能这里攀登困难,大家都集中在这里了。这里真危险!他心里想着,掉下去就完啦——可是爬的人都很平静,可是他却有一种窒息感,空间狭小空气也很紧张吧。他屏住呼吸,不敢多想,努力往上爬,忽然间眼前有亮光,原来是洞口到了,洞口稍平,当他踏到平地,心情一下放松了,但是想到刚才那一幕,还是让人不由得紧张。反观小文,可比自己平静多了。她应该是爬过,他有点惭愧,所以尽可能的平静下来。 现在他们处于将近山顶的一个小坡上,四眼望去,四周群山如环,围出一个圆形平原盆地,盆地有一个村庄,山坡有几棵巨大银杏树,正是深秋,银杏树像是披了满身黄金铠甲,仪态万方的挺立在那里,山底也有好多银杏树,加上山间红枫、栾树及一些变色杂树,呈现出一派灿烂多姿的山间秋景。山下村庄鸡鸣狗叫,炊烟袅袅,“这真是世外桃源!”他不由得赞叹。 “这个村叫杨家村,传说是杨贵妃的后人,说当年杨贵妃逃到这里来,这里群山环抱,唯一的出口就是这个神仙洞呢,”小文说,卡尔看了一下,那些山像手拿手一样连起来,“当年这村里养猪,不能超过一百斤,太大了背不下去!”看来什么事情都有利有弊。“我们下去看看!”他们慢慢走下山来,马路渐宽,路边是砍过的稻田,远山有一片片的茶树,前面靠村口的地方,有个黄色的道观,道观门口,有个穿着道袍束发的人在桌子前算命。 第156章 归(3) 道士桌子上的招牌写着“善卜吉凶 能测生死——某年某月测某某几时殁……”,卡尔见道士目光炯炯,像苍蝇一样盯着游客,顿生厌恶。看来再好的地方,只要有人就会有争端,利之所在无不用心。古人云生死亦大矣,如何能惶言?可是有些事你没法去在乎,他人即地狱,“我”之于他人,同样也如此。 他们原路返回,站在神仙洞洞口平台,他又回望这个小山村,秋日艳阳下的小山村和煦静美,令人不忍多看。 “我们可以从这个山路下去,不用爬这个洞口!”小文说,卡尔觉得这个提议好,他们开始下山。手机响了,是泽兰,卡尔看了五六步开外的小文,心情忐忑的接电话。 “老公,以前你桌子上的书是什么书?我现在好想读那些书——”她现在怎么想到读书?那时她还说你就是读那些书读迂了,就为这个打电话?她就是想到哪里就在哪里的人,感性的女人。她说她现在生意做得很好,他相信这点,但是他们的感情完结了,翻篇了。 他加快步伐,走到小文旁边,他很想像在洞里一样拉住她的手,在一个陡坡那里,他成功了,之后他就一直握着那只手,小文也下意识的靠近他,两人的肩膀靠得很拢,这是亲近的信号。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往常那种泛起的性欲,这让他觉得很好很干净,不像泽兰说的“有时觉得你好脏!”她看了他的日记,还说你应该把日记锁起来。可是这没什么,人生不应该有什么秘密,不过如果小文跟他一起,他应该把日记锁起来,只是避免不必要的伤害。现在他体会的是柏拉图式的爱情,这可能是真正的爱,他想。她那么年轻,满怀憧憬,纯朴简洁,像他当年一样,于是他又回到少年时代。 他们下山不久,天就暗了下来,车子开了一会,暮色四合,现在只能看见山的模糊的轮廓,树木的暗影,后来便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打开音乐,开车的乐趣,除了速度就是音乐了。 “痛苦和美丽留给孤独的自己 未知的旋律又响起 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 黑暗之中沉默的探索你的手……” 是王杰的专辑,沉痛的悲情歌手,像卡尔喜欢的古希腊悲剧。 “天上飞过是谁的心 海上漂流是谁的遭遇——” 音乐沉重辉煌,四周一片黑暗,他没想到夜色如此快的降下来。车灯照亮路面,像船一样行走在起伏的路面上。两人都不说话,两人的孤独融汇在一起,是“唯见江心秋月白”的境界。他甚至不明白归途如此漫长,也许是被夜幕拉长了,也许是荒野行路的结果,事实上他们也没有做周到的安排。终于他们又回到小镇,吃了点东西,在学校门口有点客套的告别。 第二天姐姐问他怎么样,他想了下说可以,他觉得可以,可是小文怎么看呢?应该可以吧,他有这种自信,同时又觉得是否过于仓促——他总认为婚姻是件宏大庄重的叙事,他看过太多关于爱情婚姻的文艺作品,这甚至在他心目中成了定式,现实中却如此简单潦草——现在他心中的第二个梦也破灭了:第一个自然是理想事业;现在是第二个爱情婚姻!这些都让给了现实,当然他是接受这现实的。因此他也发现了这两重欺骗,这是他所受的教育导致的:伟大的理想,所谓的奉献只不过是为了一碗饭而己——即hk人说的揾两餐;浪漫的爱情大多只是艺术家的想象与虚荣,像《倩女离魂》一样荒诞不经,像于连呢,罗密欧与朱丽叶呢,宝黛呢……细细分析在普通人的生活中难以呈现,都是艺术加工的作品。“原来一直生活在欺骗之中!”他心里这么想着,这真是可悲!但他毕竟发现了这个骗局。那么究竟什么才是真实?过去的还是现在的?“也许都不是真的!”生活大概就像是盲人摸象,是看到的角度导致不同的结果。 “永远都是以现实为指引。”他这么想着,“这是生物及社会化的本能!”对于小文的态度,也许她不会答应,那么相亲会延续——这是家族的力量,这也是他的任务。罗曼罗兰说,真正的勇气是在你看清生活的真实之后,还能爱它! 姐姐打电话来,小文说可以,这事就这么定吧。卡尔说行。于是这事就进入下个程序,上门,聘礼……卡尔正在小文家的时候,电话又响了,这次是小敏。 电话响了几下,卡尔按掉了,这是他第一次按掉小敏电话。真会选时候,他心里想,现在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像看见已然枯萎的鲜花,只能怀念它盛开时的模样。他曾想小敏为何莫名消失,其实她总是一段时间消失,不接电话,只是这次时间有点长。 “怎么不接电话?”以前卡尔总在问小敏。 “我回老家啦!”小敏总在回老家。 “干嘛又回老家?” “想我妈妈呀!”后来小敏不接电话,卡尔也懒得问了。 这时间这快,再次见到小文,又拘谨又陌生,也许这样看起来成熟些吧。父亲是个随和严厉的人,“平时我们对她管得很严,基本上不出门!”父亲有些歉意的笑着。 走完一套程序,卡尔该返特区了。现在就是等过年再回来举行婚礼,卡尔这次在老家待得算久了,生意上积累了很多事,不过短时间办了这么大的事,也算是高效率了!见面几次就办成了婚姻大事,他想来就觉得魔幻!真难想象那个陌生人将是我的终生伴侣,人生就是这样,只不过是偶然事件下的产物——这哪里有自由意志!我们都只是基因与环境作用下的产物…… 他在高速上飞快的开着,怀着对小文的念想,体验着速度与激情,那台三菱也忠实执行他的意志,超了一台又一台的车! 第157章 归(4) 卡尔沉浸在速度的快乐中,这时他发现有台黑色捷达也加入竞速中,这一下让他来了兴致,很好,生活中总得有点乐趣!两人在高速上你追我赶,卡尔似乎看得见车里那个人,一个同样不安的灵魂。他总能压那人一头,毕竟这是台原装三菱发动机!后来他发现那人开始不太守规则了,有时他竟然从最右侧车道超车,也可能是车辆渐多的缘故吧——到后来卡尔也不得不从最右侧超车了,要不然就堵在后面了,这个好像也还好,他心里想着。现在大货车也多了起来,卡尔现在在中间道行驶,那车在后面跟着,这时前面两台货台占据了超车道与中间道,卡尔选择从右速超车,捷达不见了,大概是从左道超车了,但前面左中两道都有车,卡尔在最右道继续高速行驶,超过中间一台货车后,卡尔突然看见那台捷达高速直接从中道驶入右道!也许是前面有台挡道,捷达超车变道之时根本没想到卡尔在右道高速行驶!这个杂毛,卡尔暗叫一声不好!如果他不减速,斜刺过来的捷达绝对要撞飞,电光火石之间,他赶紧点刹再松再点——但这样车速只是稍微减少,大概从180迈到120迈,捷达虽然发现这种情况但已是无可奈何,只能是他变道过于轻率。卡尔继续刹车,同时轻轻往应急车道隔离栏靠拢,然后他听到车子摩擦隔离栏的声音,心中十分无奈,就那么十几秒的功夫,两车瞬间滑过,卡尔车子终于刹住了,他看见捷达也停下来,看来这冒失鬼也吓住了吧!卡尔下车查看,捷达车犹豫一下,突然启动,一溜烟跑了。 卡尔惊魂稍定,觉得追上去也无意义,既无现场也没了证据。唉,自认倒霉吧,这回没出人命也算好彩。他看了下车右侧,问题不大,他打了保险电话,继续上路。 现在他稳当了一些,这事对他刺激很深,他再一次假设了诸种可能——人生真是偶然,他再次疑惑起来,这是相亲引发的,但这理由牵强!走了两三个小时,他又开始疾驰了,这时路上车少了些。反正有过一次了,小心点就好啦,他这么想着,一面不断点着油门。 过了一个收费站,他知道离特区大概只有三百多公里了,他心里开心起来。这时从左边来了一辆黑色本田,那车子崭新锃亮,从他身边一飞而过,一下到了百里开外!有股小火苗又在他心中窜起来,他开始猛加油门,距离开始靠近,开了一段时间,他才发现怎么都追不上这台车。这是台最新3.0的车呢,动力是没得说,真他妈漂亮!他只能远远看着那台车,有时车多时才能靠得更近点,但总是超不过去,这人车子也开得好!他心里想着。后来那车就不见了,他也没那么兴头了。 现在是到特区最后一个收费站了,车辆蚁行而入,这时他又发现那台本田就在几十米开外进收费站了,于是他跟了上去,停在那车后面,左右两边渐渐排起车龙,等着出站。 是台好车,卡尔看了一会那车,现在前面总共还有三台车,可是也太慢了,左右几个道都在动,都快十分钟啦,这效率也太低了!卡尔有些不耐烦了,这时他看见工作人员拿了个横栏放在第一台车前面,就是说这道封闭了,他心里十分不爽,唉,搞这么久!其实两边道都没什么车了,后面一台面包开始倒车,卡尔也开始倒车,前面本田也开始倒,卡尔一边看着后视镜边倒——突然之间,卡尔忽觉车子加速后退,他的脑袋差点撞到挡风玻璃,一瞬间他的脑子茫然一片空白!原来是那台本田正疯狂后退,即便卡尔无意识中踩了刹车,车子也被推着后退,直到撞到后面面包台,卡尔的车子才停下来。 “真是疯了!”他想不明白本田为何这样倒车,这太疯狂了……这时他看见本田向左打了下方向,高速向左边道冲去。这油门肯定踩到底啦。车轮辗到几个排在隔离线上的路障,冲到收到栏杆前,只听“哐”的一声,栏杆被撞折了,本田绝尘而去! 就这么短短几十秒的时间发生这么多环节——真让人匪夷所思!卡了下了车,后面面包车司机走了过来,“你全责,你得给我修车,我还有事呢!”那人大概是个送货工,面包车也旧得很。“难道他没看见是本田撞的我?”卡尔想,也许他也没反应过来。“你看,是那台本田撞的我!”卡尔说,“是他的责任。”可是那台本田跑啦,卡尔摊着手,这是啥事呢?可是面包司机不听,就找他。面包车的前脸都烂了,发动机露出来,卡尔的车后杠裂了,前杠也顶开啦。 这时收费站的人走过来,“这怎么回事?”他问。 “偷车的,”那人不在乎的笑,“车上还有枪,好吓人——”那人说。 卡尔恍然大悟,这都是啥事!碰上偷车的,还有枪……这也太魔幻了——原本他只想飙飙车,现在成这样了,这世界真是疯狂! 有台车在边上停下来,下来四个人,有个瘦瘦高高的中年人走过来看了看,“没事,修车都包在我身上。”那人是个开矿的老板。有个看上去老成持重的年轻人走过来。“我们反应够快了,就十几分钟上高速,都给他跑掉了!”年轻人是个便衣。 “同时两台车被盗,都是本田——估计是跟车行串通了的,才保养拿车的,刚上楼吃中饭,菜还没上,幸好我装了防盗设备,一看车没了!”中年人说,“我马上报了警都没撵上。” “没事的,他跑不了,高速上他出不去——他要是下了高速,这车就没了,他们都是一条龙改装、销赃,高速上他出不去。” 中年人听了这话,似乎有了信心。 第158章 归(5) “找到车了再给你们奖励,你们够辛苦了!” “不用,大家都是好兄弟!”年轻人说,“到时给我们搞个旗子就好!” 大家站在那里,不说话。年轻人接了一个电话,走过来,“找到啦,丢在路边,那人应该翻过去跑了,有人接应的。” “好好!这就好!”老板高兴起来,“走,我们去吃饭!”过了会,有拖车公司来,把两台车拖到停车场,卡尔也到了停车场,心里很不愉快,这事不知何时才能完结,他从未经历过这种事。他想了下,还是报了保险公司,保险公司说,不要紧,如果对方不修,保险公司来修。 矿山老板也到了停车场,喊大家一起吃个饭,这人心情高兴,毕竟失而复得,损失不大,并且这事有点刺激,令人兴奋,说明他这人也是有身份有地位有影响力的!卡尔受这种情绪影响,想到既然如此,也没办法。自己轻车疾进,终有此事,可是既不如此,是否就没有事?有些事并不以自我意志为转移,天灾人祸,风雨无常…… 他们在附近一家餐馆坐下来,大家还在谈论此事。 “这人也够厉害了,听说以前跑过赛车!”卡尔想,难怪那车那么快!简直飞一样,可见他根本没把卡尔放眼里,不像那台捷达。不过这样的人却去做了贼,可见有才无德之害。他想到王敏德演的《金公子》,专以盗豪车为业,潇洒快活,也许那人受了影响呢! “他们都是团伙,各负其责,有人负责配匙,有人负责销赃。”跟着老板的有两个人,这人戴着眼镜,另一个长得粗壮。 “那人枪就放在右座上,干这事的都是亡命之徒!”年轻人说。 “gz还有珠三角下面好多小修车厂,专门负责喷漆改装,然后几万块卖到乡下开,套个牌。” 吃完饭,几个人到当地派出所登记,两个油子一样的老警察,态度很不好的给卡尔登记,矿山老板带了便衣,他们用白话交谈,这样老板更有身份感了。卡尔可以到他们当地维修,这个老板是可以说了算的。卡尔想到没必要,老板也是受害者么。 “什么时候能拿车?”卡尔问警察。 “等电话……叫你等电话!听唔明咩?”老警头都不抬。卡尔想,这些基层为政者如此顽劣,是整个行业的缩影,持此公器,令人胆寒,卡尔纳闷不已。gz这地方,当年火车站地痞流氓黑社会公然横行,当年因暂住证被收容打死的大学生也是在这地方,想到这些,卡尔也只能忍气吞声。西方有谚:如果权力没有制衡,政府将由恶棍组成! 卡尔只有坐大巴返回特区,车上他看到小文发来的短信:我曾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来世愿做你路边的一朵莲,这花为你开为你败!平安到达了吧!卡尔心中顿时热起来,虽然撞车事情令人不快,但是现在有另一人为自己担忧,似乎艰难人生已有同行,这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事!想到这么多年踽踽独行,卡尔不禁觉得知音难觅,良侣舒怀! “谢君挂怀,已达勿忧!”卡尔回信。 一连忙了几天,卡尔又给gz交警电话。 “叫你等电话等电话,手续没那个快的!嗯,呢个仆街……”那个老警啪的挂了电话。都快一个星期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卡尔找了保险公司,经理想了想说:“我跟当地分公司讲一下,看能不能把车子先拿出来!”于是卡尔又坐车到了gz,第二天一早,他跟一个老业务员到了停车场。他们在停车场找到车,老业务员用备用钥匙打了一下,车子响了。“可以开就好!”那人说。两人到办公室,有个乡下人似的保安在值班。 “你看这手续都是全的,”老业务员说,“事故认定书,三天就要放车?” “那我得问下警察!”保安说。 “都问过了,再说现在这么早,手续也全。”那保安想了想,让他们缴了六十元停车费,放行了。 “那就放在这边修,到时你开回去方便!”老业务员说。卡尔说行,他没想到这么顺当,感觉有点侥幸。这时电话响了,停车场打来的。“这边派出所说了,你们手续还没完!”那保安说,有点急躁失落。 “不理他!”老业务员说。这车在这边修,也算他的业绩。 过一会电话又响了,“谁叫你们开走的……”是那个老警察难听的声音。 “我自己的车干嘛不能开走?认定书都有,手续都没问题!”那边无可奈何的挂了电话。 卡尔想到生活已然够艰辛,可是还要面对来自所谓“为人民服务”者的刁难——这只是其中的一个缩影,是靠近特区的大都会,尚且如此,再想到自己曾经待过的肮脏龌蹉的内地,这只能说明生存于此地的人远未进入现代文明社会,特区虽然要好很多,也不过是个“试验区”,这一发现让卡尔吃惊不小!他原本以为法无禁止即自由,现在想来谈法治何其遥远,这里通行更多的是“潜规则”……最让人沮丧的是这种现状难以改变!“我们都是笼中人!”他这样想着,每天依然去处理生意上那些琐细的事。“相对而言还有底层呢!”有时候他就是如此卑劣的活着。“这不是我的意志……也不是我的意志所能改变的。”他想,少数人用心设局,大多数营营苟苟……他不仅仅认为意识形态至高的政治是欺骗,这欺骗竟然充斥到社会的边边角角:譬如电视传媒宣传,甚至还有文化历史,商业——就是自己所从事的工程行业,何处不是虚假,潜规则,自己既是受害者也是参与者。现在整个社会都为这种规则所笼罩,甚至最核心的势力也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就像进入晚期的癌症,它疯狂的复制,这是它的既定程序,最终它将毁灭正常的躯体,也毁灭它自己! 第159章 归(6) 理想失陷,至多是失望,但当你发现社会始于欺骗与虚饰,而且你难于改变,这是让人多么绝望的事!就像迅翁说的铁屋子中昏睡的人,唤醒他就是罪过! 特区的业务还是细琐平常,可以维持,京都的业务已陷入僵局。“主体业务别家快做完了,现在就是收以前的设计费了!”吴总说。这算是虎头蛇尾了,卡尔想。 “黑总情况怎么样呢?”他跟王处长聊天。 “不太好,他主政西边的‘朋友’被查了,风声很大——这好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有时卡尔想,如果大唐市的业务正常,是不是好事呢?细想也不一定。过了几个月,吴总也联系不上了,据说他以前做过的组织政法系统的生意,也有一些问题。 特区的环境,也有了很大改变,春江水暖的娱乐行业首当其冲,关门歇业或改头换面。阎荣回特区开会,闲暇叫了卡尔做陪,晚上他俩来到“冬宫”夜总会,阎荣难得放松,显得兴致勃勃。 “把妈咪叫过来!”两人坐在包厢里,阎荣跟男侍说。 “我们这里没有妈咪!”男侍说。阎荣愣了一下。“那叫什么?” “我们这里叫经理。” “那叫经理过来,把小姐也叫过来!” “我们这里没有小姐!”男侍客气的说。阎荣又愣一下。“那叫什么?” “我们这里叫服务员。”两人都愣了。 “我估计是你穿了件皮衣,又一脸正经——他们还以为我们暗访呢!”卡尔说。阎荣细长白脸,高大挺拔,今天又穿了件皮夹克。两人顿时兴味索然,往常喧闹的前厅静悄悄的。 跑到春风路,一家关门,一家在装修。“算了算了,回去睡觉!”阎荣说。省点钱也好。卡尔想,现在钱这么难挣。 “那边售楼处几时装修?” “还有段时间,”阎荣含含糊糊的说。“到时会配台宝马,你到江城去,宝马去接你!”阎荣笑起来。卡尔倒不在乎什么宝马,他觉得阎荣这边也没什么家具生意了,可是开销那么大,能不能做点别的呢。 “主体业务都属公司战略项目——广告、土建、材料这些都是,都插不进去。”卡尔原本想到做点材料广告什么的。“这些都被老板控制了!”阎荣说。他也无可奈何,虽然是集团高管,核心利益他也染指不了。 “不过江城业务还是不错的,今年有八千万的利润!”阎荣说起来深为自豪,他甚至还“借”了叁千万给其他分公司做业绩。那边的开发还有六期,如果每年都有这样的业绩,那他可以进入集团上层,进董事会。他刚出道也曾在一家大国企做到副总,正值年青有为之时,赏识他的董事长被抓,另一派的人上台,他被晾了,眼见前途渺茫,只好痛下决心另起炉灶,经同学介绍进了银地集团,一路委屈求全,夹着尾巴做人,终于有了今天的成果。 “到时这边混不下去跟你混了!”卡尔有点酸酸的说。 生意是一年比一年难做,先开公司的武英杰,算是彻底离开这个行业,卡尔总在想,家具做不好,能把酒卖好?但是每次见到武英杰,总是信心满满的样子,吃吃喝喝也不见少!他卖的是赖茅,“这其实是茅台前身,真正的茅台,只是后来被强行国营了。现在是他的后人重新做酒,是一样的配方!”武英杰拿着看上去很旧的泥瓶,“你看,这味道不错的!” 卡尔喝一口,确实不错!本来他不怎么喝白酒,跟武英杰长年泡在酒里,成了半个酒徒。这酒一股苞糊味,入口绵软浓郁,味道确实好,卡尔对酒有种天生嗅觉。 “你看,还有各种特供酒——”武英杰指给卡尔看,墙背后的柜子里,有各种瓶子各种包装的酒,武英杰如数家珍。旁边一个中年女人跟他一起打理酒庄,这是武英杰的新老婆——这世界有时显得沉闷,有时又变化太快。原来磨合了几十年的老口子,终于打散了,卡尔想,难道夫妻之间,真的不是冤家不聚头?看来当年嫂子说的武英杰有外遇是真的。这新老婆既属教会,又一直卖酒,原本也有个打打闹闹的家庭,后来碰到武英杰,两人竟然一见如故,犹如瞌睡遇到枕头,于是两人各自离婚,一对旧人成了新人,新老婆小了十多岁,正是盛年。卡尔隐见小腹微隆,看来年近五十的武英杰又要当爸爸了。“真能折腾,老领袖说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果然是真的!”卡尔这么想着,这武英杰也堪称传奇了!出生东北农场,从小家境贫寒,年少失父,寡母含辛茹苦养大五兄弟——勉强温饱的放养,成年后也只能自谋出路。武英杰求学之际,正是各种运动层出不穷的年代,寡母严教,初中毕业之后机灵好动的武英杰竟然听从母亲的吩咐,进了农场上班,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并且与聪明漂亮的同事结婚生女,生活如此也算和顺。可是改革开放啦,农场效益眼看玩完啦,武英杰开始瞎折腾啦,倒服装、小商品,钱也挣了些,眼界也开了,最后又迷上老虎机——然后南下各种打工,因为阅历丰富,最后做了业务经理,又凭胆识自己开公司。公司虽然没赚什么钱,好歹做了老板,层面也逐渐上来,因与联达公司hk黄老板关系亲切,结识一些hk老“富婆”,又成功把两兄弟嫁到hk,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一种成就! 自从到了特区,卡尔见过的人形形色色,只要在这里能够生存下来,大多有一技之长,武英杰除了能言会道,性格宽宏自信也是他的长处。“在这公司最大好处就是抗压能力强!”有回武英杰笑着跟卡尔说。公司举步维艰,武英杰东挪西借,保证房租工资到位。卡尔全面管理业务,赚的钱也差不多持平费用,及至两人费用平摊,利润各算,武英杰最终离开家具行业。 第160章 归(7) 卡尔总认为做业务如果在一个行业不能成功,那么换行业大概率也难以成功。武英杰的经历让他迷惑,武英杰的家具生意,大部分是酒桌上换来的,“我到蒙古草原谈生意,发现本来一斤的酒量变成了两斤,时间再长点,干到二斤半——哎呀,你真像我们蒙人!合同就这么签的……”除此之外就是低价做,长此下去自然不可持久。武英杰另外一个长处就是欠帐,欠多了那实在没有办法——无非是民事责任而已,当然这也不是他存心故意。总之人是不错的,又不是不认账!后来卡尔发现事实上社会认可的是一种“综合能力”,即变现能力,从业务能力而言,波仔是有相当实力的,谈吐、共情、心理方面都有较强实力,可是却很难实现这种实力。相较武英杰,他缺乏的是胆量。 武英杰最不缺的就是胆量,卡尔想到他买的第一台奇瑞,没有驾照就开上了,“我是想到我当年开过拖拉机,”武英杰笑着说,“结果在春风路高架上熄火了,怎么也打不着,身边都是跑得飞快的车。我给销售打电话,最后开回了家!”后来武英杰到乡下花六千买了驾照,算是“合法”司机了。从华信出来也没挣到什么钱,又倒回联达公司做经理,自己做了连锁药店,就这么开了公司。卡尔想到工业区八百平方的展厅,在里面跳跃奔跑的斑点狗,基本每天晚上的酒局……武英杰的生活比其他付出更多更具能力的奋斗者要好很多。他的两个兄弟都“嫁”到hk,成了港人——这真是魔幻!大哥满脸晦暗,以前一直未结过婚,讲一口东北土话。有天卡尔碰到他从hk回特区,两人打招呼,“你在那边干啥呢?”卡尔很是好奇。 “啥也不干,就钓鱼!”大哥直截了当的说。 有回碰到小五,这家伙还是无甚表情的沉静模样,卡尔听说他有了一个儿子。 “在hk都干啥呢?”卡尔是想这人年轻力壮的,总得有个事做,又想他当年最长时间的工作是当和尚,有点好奇他能做什么。 “啥也不做,搁家待着。”小五想想又说:“在家带小孩。”卡尔听得也呆了。小五天性纯良,也许有女人就喜欢这样的人。也许他天性佛系,总是面无表情。当年在展厅坐着,大嫂不叫吃饭,他就一直坐着。有时卡尔就想,他的内心有没有喜乐,有没有欲望呢?这世上如果没有人照顾他,他能不能生存呢?有时卡尔觉得自己想多了,所谓大道至简,如此而已。 这世界总是奖赏鼓励勇敢的人,给他更多的机会与磨难,也奖赏简洁低欲的人,给他更多的顾念与关爱。佛说这是前世的修行,基督说这是上帝的爱。这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与物,都按一定的频率运行,可是我们局限于自我认知,忧心不已。 这真是奇怪的一家人:武英杰信仰上帝,不吃猪血;小五信佛,吃素,不沾荤腥;笨而愚钝的老三不吃鱼……一家人坐在一起,武英杰乐呵呵做一大桌子菜,兄弟们都沉默寡言,只有武英杰跟卡尔举杯饮酒,大吃大喝。尽管生意艰难,卡尔也少见武英杰有任何沮丧情绪。有一次吃饭,卡尔忽然想到“圣光”姑娘,“那个曲哥现在干啥?好久不见他了!” “哎呀,我的好哥呀……”武英杰罕见的悲恸起来,“我的好兄弟呀,想到他我心肝都痛啊……愿他在天堂安详!”武英杰画着十字,悲伤欲绝,脸上显出晦败的神色,声音犹如嘶哑的哀鸣。卡尔大为吃惊,也不再问。阳光快乐的曲哥据说是出了车祸,这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一个人一心向善,谨小慎微,大半辈子平安顺遂,看上去相当完美了,却在退休享受人生遭逢意外,可见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后来,卡尔与武英杰渐行渐远。武英杰住在关外,又且经常外出,大约是传道。武英杰搞了个qq群,叫什么“团契天下”,时有解散重建,里面大约除了卡尔,都是教徒。从中大致能了解武英杰的动向,卡尔发现他因传教走遍神州大地,又去了日本韩国以色列巴勒斯坦,似乎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有时也发女儿的家庭照,小女儿在视频中唱赞歌,真是圣光普照的一家人啦!卡尔有时想,所谓个体的精神实现,也不过如此!当然,有时也看到那些教徒在群内争吵,有时为教义,有时也有生意上的事,卡尔从来没有发过言,看来真的世界不同,这时武英杰也会发几句牢骚,然后解散群,重建。直到最后一次解散,从此再无重建,又过一段时间,卡尔听到武英杰重病的消息。 那时,武英杰在qq上发起了疾病捐款,原来已是肝癌晚期,视频中武英杰稍有消瘦,但语音仍然清晰有力,神情中透露着自信与希望,因为上帝与他同在。 卡尔想到武英杰五十多岁的年纪,应该还算年轻,但是三个月后收到他病逝的消息,还是让他吃惊与震憾。他无法相信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此消失在这世界上!他一想到他就感觉到他宛在眼前,微笑着跟他说话,武英杰总是对他谨慎尊重,虽然比他大了十多岁,两人共处艰难却从未红过脸。 “原来生离死别就是这样!”卡尔叹息。那时他在内地办事,无法到特区参加武英杰的葬礼——再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人总会踏上这条道路……他看了那个qq号发的告别视频,那是教会主持的,庄严肃穆,武英杰的照片挂在墙上,依然眼光灼灼。遗孀哀婉至辞,讲述了武牧师为教会所做的一切:四处传道却无分文收入,舟车劳顿只为传递福音,最后几个月虽然拖着病体,依然为兄弟姊妹祈福……未亡人几次哽咽抽泣,几个小时的告别令人叹息! “那美好的仗他已经打过了!”最后她说。 第161章 归(8) 教会的仪式备极哀荣,卡尔想,这也许就是信仰的意义——在精神的世界孤苦不安的灵魂有所皈依,那是永恒的故园。但是,卡尔总觉得那只不过是抚慰而已,如果武牧师真的在上帝那里找到安宁,那他确实没必要在没有经济基础的情况下再去结婚生子……这样他也没有太大压力,毕竟他已成年在航空公司上班的女儿会给他养老! 卡尔还是感觉到之所以如此还是源于他内心中不可遏止的欲望,那欲望不作不休,直至疾病的重锤曳然而至,死神带着那把大镰刀悄然而来,回归的时刻来啦,内心那一团欲望之火终于熄灭! “那美好的仗他已经打过了”——这说的只能是一个过程,至于美不美好,只是修饰,但是武英杰的为人,真诚而热情——美好也许指这个。可是在他内心,究竟值不值得呢?qq动态里面的显示,总是圆满和谐,作为一个成年人,那些不过是一种虚幻表象,如果你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大可不必昭示众人!但是他还是表明了对生活的信念。 “看来,人生还是充满了遗憾!”卡尔如此分析,“难道我们过着一种虚假的生活?”卡尔想。虚假是因为我们过不了自认为的生活,而虚假的生活又是真实存在的生活——这就是理念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差距! “严格说来只有现实的生活,也就是当下才是真实的,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过去,也没有什么未来,只过过去与未来汇集的当下,才是真实的,这就是此在!”卡尔自言自语。“我们没了,世界就没了!” “我们的当下很多都是由过去决定的”,卡尔想到武英杰出身的环境与时代,“他只有不停的奔跑才会有未来——其实我们都是这样,所以我们惺惺相惜!”卡尔想到跟武英杰在家里喝酒,武英杰总是把蔬菜洗洗,沾着酱料就吃,那个青口都是生吃!“这大概跟原生家庭的环境有关!”这种观点是根深蒂固的,难以改变的。 “唉,我们都是囿于自我认知,人并非无知,而是自认为有知!” 在卡尔看来,自认为“有知”的人太多了,王查理算是其中佼佼者了。这人身上的优缺点都很明显,既有一往直前的勇力,也有强悍的能力,聪明家世良好。缺点是过于自负,没有恒心,好赌而没有自控力——最要命的是他知道自己的这些缺点,偏偏就是改不了……现在赌场开不下去了,算是断了他的一条财路——可是即便是赚了钱也留不住,要不赌了要不花了,只不过生活层次上来而已;关键是现在生意也不好做了,衡州帮的靠山倒了,抓了一批人,算是伤了根本,王查理在公司的生意日渐清淡。原本是个资深经理,带几个业务员,有底薪提成还可拿业务员提佣,生意不好做了连业务员也都跑光了,剩了一个光杆司令,但是凭着多年的阅历老着脸混下去也算可以,毕竟现在生意都不好做,从老板到分公司老总也都审时度势,共度时艰,关键是王查理后院起火了! 原本王查理夫妻俩一个是老练干达的老江湖,一个是懵懂无知的小白,也算是相得益彰,久而久之阿华成了耀眼恒星边的一颗小行星。王查理手把手教她怎么做业务,怎么对付客户、经理,怎么谈单,怎么在不同公司混底薪积人脉,原本愚笨简单的阿华忽然慢慢开了窍,竟然在业务行业崭露头角,越做越好了,相形之下王查理倒差了很多,但是脾气却是越来越大,“现在翅膀硬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王查理哼着鼻子,好像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女人最终还是要靠管理……”最终的管理就是力量了,“只有素质低的男人才会打老婆!”有回严姐跟卡尔说武英杰,卡尔觉得这话有一定道理。“男人在外面瞎混,其实那些女人并不如自己老婆。”严姐说。这点她也许不明白,从生物学上来讲,这些男人的基因在控制,男人总想多传播自己以至家族的基因。王查理典型的则是控制欲太强!王查理夫妻不仅有两性个体之间的斗争,还有双方家族之间的斗争,这斗争随着王查理经济上的弱势、夫妻根本的感情不和而走上必然的终结,两人最终离婚,孩子归女方,男方付抚养费。 “我只有一个要求,儿子一定要跟我姓!”王查理梗着脖子不在乎的说。 他在公司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了,他的火爆直耿性格以往都得罪不少人,那时有业绩支撑大家隐而不发,连总经理也认为这是个性,但业绩差了这些都是缺点了,就像水落石出一样浅显。 “这人还是这脾气,连我都顶撞!”总经理说。 王查理也不是不清楚行情,他是想到自己老资格,跟老板也算熟络,以往公司要不回来的账都是他出面,黑道白道的摆平,他也不是省油的灯! “对不起,谁要是敢动我也得想想后果!”王查理就是要把口风放出去,他已习惯了这大公司的工作,要他放弃除非他自己想不开了——人就是习惯于自己拥有的。总经理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但是睁着的那只眼一直在处心积虑,总经理之前斗倒过很多人,私下也赚了不少钱,能力也是有的。有一天财务找到王查理,拿了一大堆单据过来,“这都是你报销的餐饮、宾馆发票,现在老板娘在控制成本,打了电话你这些都是假的,你自己去解释……” 最终公司没有过多追究王查理,只是把他扫地出门。 卡尔本以为王查理会灰心丧气,上了这么多年的公司,被炒了鱿鱼,又在不年轻的年纪,卡尔想着找工作都难。一个月不到,王查理又像活龙一样出现了,他现在一家以前做出口现在转内贸的公司上班,月薪两万! 第162章 归(9) “我那公司以前主要做主口,所以国内没怎么听说,但是实力首屈一指,你看这图片,可以说你都没见过。你看这大班台——特斯拉一号,只为顶级人士打造。你看这木皮,紫檀树影拼花,你又没见过!”王查理打开电脑图片,口若悬河的讲着。卡尔看着豪华大气的班台,前挡板还装饰了一圈光带,看上去流光溢彩。 过了三个月,王查理又到另一家公司,叫什么“馆藏”。 “我们是北方最大的馆藏家具,也可以说是内地最大的了。老板主打一个低调,几十台豪车,上回我们回公司开会,他一个人住的就是一幢二十层的楼!”王查理说话那气势宛如瀑布倾泄,气势奔涌。 “这家伙这个年龄还能这么折腾,着实让我佩服!”卡尔跟大志说。“我要像他那样早死透了。”这大概就是做业务的“不死鸟”精神吧。 “你别说王篓子身上的精神咱们是没有的!”大志说。他现在结婚了,经常为老婆怀孕的事操心。 不过,王查理也不是没有气馁的时候,有回两人在一起吃饭,卡尔一下没忍住,说:“老王你这样下去,晚年估计很凄惨!”卡尔想到年轻可能还可以折腾,老了呢?“其实我也一样!”卡尔有些伤感,“我们都是吃青春饭的——跟青春卖春没啥本质区别!”是的,我们即使做一辈子生意,又有什么保障呢!像王查理这样不是不能挣钱,挣了几十万就想去澳门,几万就要开三公推牌九,几百块就在路边斗地主,快输光时就来一把梭哈……平常还要吃好喝好玩好,特区鼓励的不是聚敛,而是能挣会花。 “是的,其实我也知道……”王查理慢慢低下头去。“有时候就是恨不得把手指剁了!”王查理又不是不聪明,可是潜意识就是魔鬼,谁又能对抗它的意志!王查理是屁股坐不住好动不好静的人,“没事就在牌馆发廊厮混——”发了工资有一点钱就心里发痒,得出去活动啦,嗨厅里有美妙的音乐,有很纯的k粉,现在有更有劲儿胡噜噜作响的果子,还有耍起来不要命的陪溜小妹妹!这真叫王查理心痒难耐。那回卡尔跟他出去活动,因为卡尔出差回来,蒙哥做局呢,王查理叫了专业打碟到包间,卡尔就是喜欢王查理点的音乐,这家伙感官有天赋。蒙哥带了两个女孩,一个丰腴姣美的跳舞女孩,那女孩跳民族舞,搔首弄姿娇憨可爱,对蒙哥又搂又抱,这青春热血,蒙哥受得了么!卡尔打趣。还有个超过一米八的女孩,据说是伴舞领班,音乐一响,她那蛇腰舞动就没停过。王查理给卡尔叫了个一米七五的女孩,女孩看他们那阵势说自己才出来,是个妈妈眼中的乖乖女,不碰那些不好的东西——后来她把这些都忘了,开心起来,尤其是抽两口烟之后,那感觉就像要飞起来,他们拿着手跳舞,卡尔的胳膊都给她拽疼了。 是的,这里有好音乐,有酒有好兄弟,还有美娇娘,一切都那么让人沉醉,这就是特区,追求无限感官的特区。雨果说,生命中所有的馈赠,暗中都标上价码。凌晨,几个人出来,除了卡尔,几个人要换地方嗨,卡尔说还有事,他只不过开心完了,要睡觉而已。他不是全然理性的人,他只是做不到,人性是要有底限的。这里的花费不菲,后来他也没再跟王查理出来玩过。这家伙还可以在各个公司腾挪,不管如何,总要那么定期嗨上一回,然后再鼓起精神上班,也只不过为了下一回。“那‘娃娃’太可爱了,我总是忍不住!”他说的“娃娃”指那个领舞女郎,女郎性感单纯,甚至只喜欢玩!所以王查理会主动攒钱。“你哪里养得起她!”卡尔说。可是我们自己有时不也会爱得死去活来,忘了自身。有段时间小额贷缠上王查理,“我不过挪用一下,后来,我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知道了!”王查理说。“这玩意儿真不能碰!”聪明人什么都知道,就是忍不住,“后来我妈拿了退休金出来——也是留给我的老本,帮我了结这件事。”原本想到这事是很愧疚的,但说出来之后他觉得其实也没那么愧疚,他有种心安理得的平静。所有人都想有那么慈祥有爱的妈妈,这其实是一种悲剧,这样的母亲掩饰了那种不该有的悲伤。 有时候善良只能是一种无奈,是教育的缺失,幼年时所受的创伤,需要拿一生来弥补。不管如何我们总是心怀不平,自觉受了委屈,我们怀才不遇,卡尔认为这是一种认知上的缺陷。王查理每况愈下,后来,他隔一段时间回一次老家,继续他那种快意的迷幻行为,只是这边更加实惠,而他也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或者说这也是他内心能量的一种集中释放,支撑他最后的意志。 我们总是屈从于内心的意志,卡尔想,我们陷生活的泥沼中,我们甚至不会去反思人生,因为那也没什么用——就这样了,这就是命运,我们这样说。我们甚至没有思想,因为我们反抗不了,改变不了,于是我们只能顺从命运,顺从欲望,最后我们说“生了死了糊涂了”!这一地几千年来都是如此,朝代的轮回有如画了一个个的圆圈,我们一直在原点徘徊,沉浸在无知的虚荣里,渴望的自由不过是暴君一样的欲望!有时他看德国古典哲学,想到康德黑格尔那些人为什么能成天坐在书斋里思考“天上的星辰”,“我要是这样大概会饿死在出租屋,没有半个人同情!”卡尔想。我们从小受的是“圣人之教”,行的全是衣食色情的苟且俗事! 这一地的人全是伪善之徒,卡尔想,主流如此,我们都难以幸免。 第163章 归(10) 每个人都没法脱离超越自己的时代,卡尔发现种种陋习的根本在于社会制度——这除非来一场自上而下的变革,纵观人类历史上的大变革,大多血腥残酷,似乎只有英国的宪章革命比较平和,这是长期分权斗争的结果,而我们近世的历史,百日维新民主共和大都早夭……不彻底的革命导致民众又退回到几千年的桎梏中!于是绳索又套上我们的脖子,我们从小被灌输愚弄,像猪一样被圈养起来,即使你幡然醒悟,也不能有所作为,纵然跳出猪圈,你也只能乖乖回去…… 卡尔百思不得其解,又感受到克尔凯戈尔的困境:要完成精神之路,又要生活在人群中!白天他忙于工作上的琐事,这些事让他不得不全神贯注,夜晚来临,他便会感到无尽空虚。原本他以为艺术是最后的归宿,是对无聊世俗的逃遁之地,但是现在他想,艺术除了短暂的感官刺激之外,也没有持久的愉悦!并且他发现自己对艺术的执念,其实原本不过是人云亦云的附庸,或者充其量只能是个人修养怡情而已,并没有那种忘我的最高求索。这些认真的想法残酷而真实,还有一点就是生存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直高悬头顶,它无时无刻不提醒你将来的下一餐会是在哪里,它能瞬间将你高雅的情操变得一文不值,从而更显矫揉造作! 难道自我其实不过是庸俗大众?他终于开始这么想。是的,自我并没有振臂一呼应者四集的超能力,各方面的才能也不出众,曾经的优越感只不过是自翊——这一点其实最愚蠢的人也会有,是盲目的自我崇拜,这一点王查理身上特别突出。“其实人都是差不多的,并没有说那些人就是天选之人!”这个想法着实让他有些沮丧——他反复考量,事实确实如此,与普通人相比只是他显得有些落落寡欢! 现在他开始慢慢接受自我终将平庸的事实——即便你再优秀也许不过只是造化,而且结果如何也很难料,多少帝王将相结局也很悲惨。这么一想他发现自己终究不过是名利思想在作崇——这真是可笑,人的社会性不过如此,所谓名利只不过是社会认同,个体利益最大化。 原来,所谓的理想不过欲望的满足,如果说到高尚,只不过是更多的人更多的满足。我们终将回到世俗,这也是佛教所说的众生,众生不仅仅是他者,也是自我,所谓的放下,就是指放下小我,成就大我!世俗中的矛盾纠结,无非就是小我与大我的区分。众生各不相同,千差万别,这就是世界杂乱纷纭的状态。这种顿悟能让卡尔放下很多纠结,但是,放下只能说不执念,严格说来在精神上并不能增加能量,一个得道的高僧感受到的只能是宁静与寂灭——寂灭也许是世界最终的归宿。真正能让人愉悦的,只能是对快乐与美的感知,这种感知的基础就是自由……世人囿于认知,难以改变——渴望去改变本身属于欲望及执念,人与人之间基本关系呈现控制与反控制,最好的办法只能是求同存异——焉知自己就不是错误呢!卡尔要做的就是尽量减少自己的欲念,净化提升自己的精神……你还能有什么追求呢! 一天,泽兰打电话来,“我们见见吧,我总在想你看的那些书……我们去爬莲花山,另外,我们现在是普通朋友!”泽兰竟然在特区待下来,这里应有她的一席之地,不管如何,这是一个追求自由与快乐的灵魂,有卡尔欠缺的勇敢。 冬日的莲花山安静和煦,阳光普照。山下绿草如茵,有些小娃娃在草地上蹒跚学步,她们纯净懵懂的神态能格式化成年人的灵魂。我们总是丢失最宝贵的东西!两人沿山而上,绿道干净整洁,路边植物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又井井有条,这个孕育了巨大财富的城市,总能将自然与人工发挥极致到一种矫饰的成分,这又是我们意志的体现。 “有时候很想你那些书,甚至想把它们每一本都看一遍!”泽兰说。这很奇怪,以前她可是反对的,也许我们憎恨的正是我们难以拥有的。 “也没有什么好看的,真的是这样,你看古代的那些书,诗歌类的大多是抒写不得志,从古诗源到近代,都是怨气!你看什么《诗经》屈原的离骚,还有汉《乐府》再到唐诗宋词,看了让人郁闷!” “人家好不容易有点兴趣了你还这样说。”泽兰穿着一身运动服。这人总有一股力量,书读多了那种力量反而就不见了。 “小时候就是不想去上学,看到书本就想打瞌睡!” “不过国内的书就没啥好看的,大部分是垃圾,是思维混乱的产物。诗歌么顶多陶冶一下情操!” “我记得你那本厚厚的,什么《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当时我翻了几页就是看不下去,还有什么《红与黑》,都写的是什么,我现在要一本本看,看能不能看下去!”这人做什么事都有一股子劲儿!可是人生得有良师益友才好呐,要不你也得出生于一个有点见识的家庭,否则怎么也是白搭。你在社会上到处碰壁,有时显得无知而悲哀,可是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于是他又想到小敏,她父亲,喜欢喝酒打麻将,生了六个小孩,还给了别人一个。 “这些书都很好,不过国外的东西有它自己的背景,很难深入理解。这些书大多是个人与社会的矛盾。《战争与和平》太难读了,真的是写的好,《安娜》你得读一读,写你们女生的——”泽兰想这个人看了这么多书,所以让人捉摸不透,就这样她就是融入不了他的世界,尽管她小心翼翼。可不管怎么说她是值得的,曾经她那么快乐过,这就够啦,不见时真的很想,可跟他在一起又觉得心里慌啊! 第164章 归(11) 他们爬到山顶,山顶一个宽阔平台,俯视四周,风光尽收眼底,令人心胸开阔。这么好的平台却有个不协调的雕刻在那里,所谓艺术有些就是媚俗,可这就是力量,有人在那里献花。“有人只不过做了应该做的事,就被人供起来;还有人做了所有人都不敢做的事,竟然成了神!”他心里想,人群只不过是乌合之众,但是他现在放下了这些。因为从某些角度讲,这就是真实,他们说初衷都是好的。希特勒也只是为了更美好的世界,更纯粹的人类。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造成的灾难性的后果,则需要所有人承担,这是所有人的罪孽,这就是因果。福男说我们是罪孽深重的,可是我们最终放过了自己,放过了无意识的自我,所谓“史无前例”不是所有人在参与?人人既是迫害者也是被迫者,可是我们从不汲取教训,这就是“特色”!这是我们自诩的聪明,我们是玩弄自我的族类。 他们离开那雕像,慢慢下山。时光悠长,我们却做不了什么事,我们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事,什么是有意义的事。 “如果顺当的话,我就可以把公司做起来!”泽兰说。她想,那样就太好啦,最好他能参与,或者他不参与也好。她要把公司做得轰轰烈烈,让他知道她是最好的…… “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好!”他说,也是真的这么认为的。可是对于他来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他只认为精神之路永恒之路才有意义……他们后来没有再见面,但在漫长岁月里,他都能感受到那颗勇敢的灵魂。 卡尔身上的激情逐渐消失,现在的生活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修行。生命是有层级的,你得接受你的层次,也要接受所有的层级,这就是三千大千世界,你都得澄明。你得小心侍候你的“本我”,它是你的前世,是远古时代的祖先一代代的传承,是遥远的你,对于原始的你要尽力满足,却不能任由它所控;你要修炼你的“超我”,尽力成就每一天更好的自己,艺术与美德是它的养料;自我兢兢业业,像庖丁一样游刃于其间…… 小敏的电话又来了,她的声音有着淡淡的焦虑,“怎么不接电话?” “哦,我结婚了——” “那我们见一面好不好?”也许她想过这个结局,但是很多意愿都欺骗了她,她的声音暗淡无力,她的心像针一样被刺痛。 “原来一旦失去,真的再难拥有!”这是再次见面的第一句话,那么伤感——她甚至从来不曾完整的拥有过,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她只是一个小姑娘,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美丽姑娘…… 他们在水库附近,卡尔开车进了东湖公园,进门还是当年那个西餐厅,多年前的卢生又浮上眼前,那个有很多钱枯燥无聊的卢生,虽然他邀请过,他跟福男甚至没有想去见他的想法,这世界真有这样白开水一样的人。 这是很大很壮观的一个园子,左边是烟波浩淼的水库,有些精灵一样的白色鸟儿在碧波上翻飞,远处的山峦如环如带,半围着这片风水,园子里全是奇珍异卉,南美与印度洋的植物在这片神一样的地方绽放。 “借你的肩膀靠一下好不好?”他把车停在小山对面。两人默不做声,小敏的脑袋靠在他身上,小声的抽泣起来,他心中有着木然的痛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那姑娘轻轻抚摸着他,也许认为现在她还拥有,可他的心中没有一丝波澜,唉,这一切都结束了。他按在她的手上,这是个多么美丽的错误。 “你说我是不是很蠢?”有一回她说。 “是的,很蠢!”他很诚实的说,“简直就没有脑子!” “可我还不是把你搞定了!”她笑起来。她这么说,卡尔没法觉得她蠢了。 她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美丽小姑娘,先在工厂打工,可是她被人骗啦。然后遇到他,这是件多么让人开心又让人伤心的事儿。 “我不是处女……”她说,心里既痛苦又难过。 “我不喜欢处女……”他说,“那没什么,你是个好姑娘!”他笑起来,于是,她就在痛苦难过中开心起来。他们待在一起二三年,没有做爱过,这真让卡尔难受,后来觉得这样也好,她开心就好。 “尘世中爱我的人都紧紧抓住我,你的爱就不是这样,你的爱让我自由。” 卡尔想,我们其实更喜欢的是自由,可是他们就在自由中迷失啦。她总以为自己年轻,不会老,有的是时间…… 半明半暗的天气,忽然下起了倾盆暴雨,雨水在车玻璃上流着,清洗着对面的山峦。暴雨下了二十分钟,停了。阳光透过乌云,从墨色小山后面挤出来,洒在车窗上。 小山跟水库之间的上空,不知何时,竟然挂起一道彩虹,天空满是灰白云层,彩虹也是灰色的暗淡的,别有用心的挂在那。 “走吧。”卡尔说,他的心中满是灰色,嘴巴干涸苦涩。那姑娘并不想走,可是什么也说不出,她能怎么样啊!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命苦,从小父亲酗酒好赌,母亲柔弱,家里一堆小孩——她就碰到这么个心中的人,又这样失去啦…… 他们走到东门那里,不能再犹豫啦,他心里想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每个人都有难以言说的伤痛。再说他们即使在一起,也难以幸福——那也许就是他们如此错过的解释,所以他们才心怀犹豫。命运无时无刻不在弹奏着悲怆的音乐,这就是命运给我们的昭示。童话里的结局公主与王子久经磨难,最终幸福的生活在一起,那是童话,最好的想象,我们也不是王子与公主。 他让她下了车,在前面的红灯停下来。那姑娘站在路边,看上去惶惶无依,忽然她蹲在路边放声大哭,路人看着这可怜的姑娘,摇头而去,有个好心的女人蹲在那里。 他想,这世界哪有什么理想国,哪有什么自由意志,他的眼前一片模糊……24\/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