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特利耶与娜莎的发条》 伊芳的第一份情报总结 迄今为止,在拉特利耶和娜莎的身边,原来的颓气已经一扫而空。在liii.1775年,两人都出生在弗兰格亚王国首都佩尼萝直辖镇潘诺的地界。当时弗兰格亚刚刚在拜伊尔诺王位继承战争中获胜,巩固了自己在洛森珀戈大陆的霸权地位,同时得以顺理成章地将罗兰斯顿公国握在手中。 弗国国王亨利六世liii.1745年在位,早年的失败让他感到十分不甘心,在自己的努力下,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国力,并在上述战争中大获全胜。如今十二年已经过去,liii.1787年,王国内部越加不安,由于税务加重,原本的小农经济受到打击,许多自由农不得不舍弃土地贱卖给贵族,或干脆不种植,加入手工行业的前列。与此同时,国王的自大和偏于安逸,使得他不得不将重心放在维护统治上。在他人生的晚期,从国库里掏出的金银越来越多,用在建设行宫和宴会,可真是太奢侈了。 内部的危机,似乎已经开始浮出水面了,王国的东南部的帮派愈加猖獗,这一迹象甚至蔓延到王都地区,就像一张留着毒血的血管网络,而防御机制却束手无策。 貌似如日中天的弗兰格亚却忘记了外部的威胁和挑战,两年后弗兰格亚将会面临传统国家革新后的又一次挑战,这一只狮鹫还能不能维持它的第一强权呢? 对于两个孩子来说——拉特利耶和娜莎不经世事,沉浸在交往的快乐中,以及莫林和珊妮、考奈薇特等人,就已经足够惬意了。但他们注定不会永远安逸,哪有什么一帆风顺的人生,即便不摔大跟头,也要让他们见识什么叫激荡起伏。 有趣的故事,其实就在这开始。 第二部分——生活的理由 本文偏向于围绕主角身边的群像传记,因此我会时常给大家整理人物关系。 当前人物表: (本文人物姓名都是弗兰格亚语) t0主角 拉特利耶·查茹兰特 telēyaē’charunté 娜莎·德·潘诺-拉兰诺斯 nasar de pernoielanois t1主角团角色 考奈薇特(活人偶,拉兰诺斯花叶系长女) conaivita anna de pernoielanois 莫林·戴格斯·格莫瑞 mollin daēyégeriss gēemoroui 珊妮·罗顿-思奈尔 shanie loden-senairo t2主角身边重要的人 拉雅(娜莎关系要好的仆人ya 南特·达尔朗·查茹兰特(拉特利耶的父亲) nante danē’charunté 伊莎贝拉·科塔瑟(拉特利耶的母亲) isabe cottess 安娜·德·潘诺-拉兰诺斯(娜莎的母亲) anna de pernoielanois 帕洛斯·赫米特(似乎遗漏了什么,前面好像还有字,娜莎的父亲) palos hermit?- t3老熟人 弗特·霍松(拉特利耶的老师) furdte hossun 安东尼·霍松(霍松的儿子) anthoniē hossun 历法——洛什卡历和弗兰格亚历(年号)、时间的故事 弗兰格亚通常以两种方式记录时间,对于其他国家来说多少有些迥异。对于弗兰格亚来说,“国王的名义”入木三分。除了本身由阿尔士·罗德布恩在远古时代末年开辟的新历法——也就是被人称之为洛什卡历法(第三公元前一律被称之为阿尔士历)。 那么“国王的名义”,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不得不从开国国王鲁伯特讲起,洛森珀戈第二帝国末期,被封到弗兰格亚公国领主,是来自洛森珀戈皇室的远亲,原先弗兰格亚公国是作为洛森珀戈皇储直辖领,用以戍边西海以守护帝国海岸。鲁伯特于朱特安三世时期(liii.1077)被封为戍边领主,但已经不再是用以证明皇位继承人的地位了。 虽然如此,但鲁伯特不这么想,当时野心勃勃的鲁伯特认为皇帝宝座最终会归属在他的头上,而且皇帝朱特安三世正是一个傀儡皇帝(一开始依旧有能力驱使能臣),面临拜伊尔诺-莱恩维忒伊叛乱,中央直辖的官僚腐败成风,只能依靠领主。此时鲁伯特广招贤臣,无论贵贱,只要有能力的人,就都可以加入他的宫廷,甚至获得领地封赏。 他在位时期大肆开垦荒地,扶植村镇经济,并以此为基础上重新整合了当地的骑士和随从兵力,到liii.1085年,弗兰格亚公国能够出动六千人甚至一万人的兵力,而朱特安三世已经无力解决帝国领主们之间的土地纠纷,因此领主之间的战争时有发生,议会权威也在叛乱后荡然无存。 鲁伯特认为这是一个做大势力的好机会,为了避免被群殴的机会,拍出能言善道的侍从,挑拨弗兰格亚王国今南部——科洛南地区的伯爵们互相争斗,出兵进攻皮洛斯吕公国、卡艮公国、良讷克德公国、葛第瓦候国和科洛南地区一众伯国等,以十年时间扩大了自身三倍的领土,由于本身鲁伯特采取恩威并重的手段,这使得诸位领主没有一个不服从与他的。liii.1095年8月,鲁伯特之子拉雅瓦特一世联姻诺尔尼弗伯国,结果老丈人死了,没有家中男子继位,也没有远亲,弗兰格亚公国就顺理成章联合统治诺尔尼弗伯国。 皇帝凯勒维尔五世为了拉拢鲁伯特,于九月邀请他来到首都解决当时棘手的近卫军叛乱问题,凯勒维尔不得不带领仅剩的4000人来到弗兰格亚领土内,九月三日,鲁伯特在塞宁河鲁尔金镇会师,并当场册封鲁伯特为弗兰格亚国王,以对抗伪帝——近卫军将领卡拉狄乌斯·费尔根·伯尔洛钦。皇帝军和弗兰格亚军合兵一处,得到二万七千人,对付近卫军一万五千人,取得大捷,迅速夺回首都阿尔士罗德布恩。等到鲁伯特率兵归来,人们将他称为传奇,欢呼帝国和鲁伯特的名字。 鲁伯特为了展示自己的野心,将原来的首都苏比戈改称珀利尼士语,也就是弗吕伊斯,此外,在十二月二十八日,他宣布次年在弗兰格亚境内采用两种历法。 一依然是帝国沿用的洛什卡历法。 二就是他自己依旧沿用帝国历法,可是却更名为王政年号的弗历,以他自己的话术,就是这么说的: “我们当然要为帝国尽忠职守,是皇帝的子民,但也不能忘记在这里我是谁。” 他宣布,次年——liii.1096年就是弗历王政元年。 不过归根到底,其实弗历更像是一种年号,只不过弗历元年是界定在次年9月3日——这一天国王特许连放三日假期,又称为鲁伯特日、开国日。 但是,它的根本还是洛什卡历。 洛什卡历则更为悠久,上述已经讲过它的开创者。早期洛什卡历(第一公元)是360日,后来在洛什卡历第二公元做了修正,有传闻说神的纪元已经崩溃,因此他们再也不可见到,这看上去欧里布斯·伊瓦地的篡权阴谋,制造自己才是众神唯一的代言。可有一种随处可见的迹象,在第一公元期,的确是天灾频发,小冰河期迅猛的时候,在它的中期,考古学家、物理学家和气候学家推测,在塞尼梯尔、都赫一带的确有这种现象的残留,占卜石碑也有问候:灰幕何时结束?众神的责难何时结束?多数都是祈求风调雨顺的记录。 曾经有人说:“阿尔士是预言家,他曾说,公元只是一个容器,他装着的时代特质都不一样,当他看着天的时候,他声称‘宏伟时代(弗兰格亚语:alra,古西洛佩斯语:aelere)’已经是过去式了,我们接下来处在的,是‘神之时代’,但是他不只有一个容器,也就是又不只有一个时代。 “接下来,神会因为厌倦所观察的时代而隐遁,会来魔之时代,他们分配的奇异力量会代行他们的角色。在之后,这种奇异力量会被人所利用,消耗和使其变得混浊,大部分将以智慧和预言的形式将其完全消耗掉,这个时候,奇异力量并没有完全被消耗殆尽,但它会式微,终将以人的意志——群众和领袖所创造的新世界所替代,那么祂们就会倾听有能者所描绘的世界。这就是人之时代。” 阿尔士的先见之明,虽然有神话的渲染,可大家不可预测地见到了,费慕洛斯因共和国将领,也就是后来建立洛森珀戈帝国的皇帝亚历山大,他派人修正了历法,为365.192日一年,制定行伍年,定两千年为一公元,宣布第三公元的开始,一切都变得有章可循。可见人的力量已经不能被奇异力量所左右。先前的那些智慧元老,先贤和魔法师,基本上变成了稀缺动物,人的智慧——对于世界所有事物的探索性,思考欲望和能力,变得很稀有,它已经不再是一种随地可见的东西了。 即便如此,群众的智慧,依旧能够在日后体现出来,先前的优势失去了,可是也失去了一些不良反应,那就是对武力的进取心,他们觉得,越是失去,难以渴求的,就越要以一种平衡而保留,因此他们制定了法律,对信仰也更加执着,为了和平,他们内心上承诺,在事物变得失控之前,依旧能够协商的时候,不会动用武力,这在帝国陷入混乱,最终瓦解之前,作为一种价值观而保留,崇尚神话和高尚美德的人,这能在他们的月份命名可以看出。 弗兰格亚语:l’nielo月 注:nv’(近古弗兰格亚语(liii.15’qu– 18’qu?ieclo)写成nielo vou,洛什卡历第三公元十七世纪开始简写并读成niv) nv’ēyfagé一月(依珐戈,洛森珀戈多神教的雪仙子) nv’meilitre二月(梅里特,古弗兰格亚开国王后(liii.787- 827),“第一贤后”) nv’hemdēya三月(霍米拉迪雅,洛森珀戈多神教和古西洛佩斯多神教的春之女神) nv’jonner四月(荣妮尔,洛森珀戈多神教的花仙子,是治愈之神的大女儿) nv’aelponio五月(阿厄里珀尼诺,古西洛佩斯第一勇士,曾在lii.431以600骑兵大破部落军) nv’ jēgerre六月(也拉格尔,洛森珀戈多神教和古西洛佩斯多神教的夏之神) nv’arevane七月(阿尔瓦内,洛森珀戈帝国勇士、将军,因保护祈圣教教徒不被屠杀以及埃瓦尔丁战役大捷缔造者而闻名,有屠龙勇士的传说流传,体型壮硕力大无穷、而且为人正直) nv’ir八月(奥莱,洛森珀戈多神教的草仙子,是治愈之神的二女儿) nv’sisu九月(希苏,洛森珀戈多神教和古西洛佩斯多神教的秋之女神) nv’linybre十月(琳沑柏尔,洛森珀戈“唯一”女皇,人称“荆棘之矛”) nv’mahrémus十一月(马赫慕斯,奥格顿神话的重生之鹿) noavelio十二月(诺阿维利罗,洛森珀戈多神教和古西洛佩斯多神教的冬之神,是冥神亚卢普弗的儿子,代表肃杀和败亡) nv’litus十三月(里图斯,洛森珀戈多神教童仙,以庇佑孩子不要早夭,又或者收留早夭儿童的灵魂) 关于十三月的故事,这十分复杂,最早的时候,洛森珀戈多神教童仙里图斯作为早期洛什卡历的九月之一,它是最多日子的一月,这和早些年儿童早夭,保佑孩子平安的信仰有关,为42日,后来洛森珀戈第二公元,从9月变成13月,这是出自于对农业守时,以及占卜的需要。 亚历山大即位的时候,儿童早夭的情况已经减少很多(对于liii.1775年来说还是十分严重的),于是下令将12月和13月合并,40日寒冬期让帝国臣民多获得歇息的日子,直到liii.1641年东洛森珀戈皇帝奥斯托第,以及祈圣教教宗魏聂尔达成共识,改革之后,才把13月重新分配归类为一月。 分月规则如下: 亚历山大-泽聂洛斯历:12月+伪13月,为39日(闰年40日) 奥斯托第-魏聂尔历:12月有28\/29日,13月有11日 3、4、5、6、7、8、9,每月30日 10、11、1、2,每月29日 春分霍米拉迪雅日3月23日 夏至6月26日 秋分9月29日 冬至灵婴节12月29-30日\/13月1日 le i?or日 le ohais?or欧海斯日(欧海斯,洛森珀戈多神教的海神,代表心情兴奋)星期一 le ulithe?or乌里弗日(乌里弗,洛森珀戈多神教的睡神,代表心情忧郁)星期二 l’ifidelio?or依费德利欧日(依覅德利欧,洛森珀戈多神教的数神,代表心情冷静)星期三 le caleda?or卡乐达日(卡乐达,洛森珀戈多神教的石神,代表心情怀旧)星期四 darre?or妲恩拉日(妲恩拉,洛森珀戈多神教的鸟神,代表心情有趣)星期五 s?or苏拉日(苏拉,洛森珀戈多神教的河神,代表心情开心)星期六 ab?or\ seain-mercie阿贝拉日\/圣悼日(阿贝尔,洛森珀戈多神教的树神,代表心情同情)星期日 时间 欧布拉斯和马尔诺昔,他们作为神分别掌管太阳和月亮,换句话应该这么说,他们就是托诺世的太阳和月亮。 按照“凡世之镜的对头”理解,从早上六点开始,就是欧布拉斯的掌管范围,称为日胄向,它的结束要到下午六点钟。这个时候马尔诺昔就会来接班,她的掌管范围开始了,称之为月狩向,要一直到次日的六点,才会再把天空交给欧布拉斯来管辖。事实上,他们只是天空的守卫。 日胄向一时对等早上六点,当到这个点,才会被人认为是新的一天。当然他们也有上下半日胄\/月狩向的说法,正午十二点\/日胄向七点被称之为下半日胄,而午夜十二点\/月狩向七点也就被称为下半月狩。 伊芳的第二份情报总结(数人头) 当前人物表: (本文人物姓名都是弗兰格亚语) t0主角 拉特利耶·查茹兰telēyaē’charunté 娜莎·德·潘诺-拉兰诺斯nasar de pernoielanois t1主角团角色 考奈薇特(活人偶,拉兰诺斯花叶系长女)conaivita anna de pernoielanois 查理·埃米尔·德·潘诺-劳斯丹德(男二)charlie aimier de pernoie-losidande 薇若妮卡(女二,姓氏暂时未知)véroniqua?- 莫林·戴格斯·格莫瑞mollin daēyégeriss gēemoroui 珊妮·罗顿-思奈尔shanie loden-senairo t2主角身边重要的人 拉雅(娜莎关系要好的仆人ya 亨利·德·潘诺-拉兰诺斯(娜莎的长兄)herriē de pernoielanois 南特·达尔朗·查茹兰特(拉特利耶的父亲)nante danē’charunté 伊莎贝拉·科塔瑟(拉特利耶的母亲)isabe cottess 安娜·德·潘诺-拉兰诺斯(娜莎的母亲)anna de pernoielanois 帕洛斯·赫米特(似乎遗漏了什么,前面好像还有字,娜莎的父亲)palos hermit?- 拉奥列斯·德·沙列多瓦(弗兰格亚陆军大臣roliess de challedouva t3老熟人 克莱尔(后面似乎有姓氏,未知)rie?- 弗特·霍松(拉特利耶的老师)furdte hossun 安东尼·霍松(霍松的儿子)anthoniē hossun t4一面之缘 道格·德·罗比士(查翁男爵,但总觉得并非常人)doēge de rubbish t5边缘人物 国王亨利六世reloi herriē iil 现在共计19名角色 第一章 棕发少年 窗边沿着外头是海蓝色和橘色的瓦海,墙边碧色的浪潮无人问津。温热的柔风揉动窗帘,把矗立在空墨水瓶的羽毛笔啄得嘎吱作响。 沿着桌头对岸的木板床,象牙色枕边的少年,在阳光敲到他眼皮底下的时候,尚未在睡意朦胧中挣脱开来,直到桌面上,从望无边际的橡木色,抓住一片花白的帐幕,迟疑十几秒后黝黑的箭矢戳破了困意,沿着洛士那字母l,他惆怅许久,坐落在床边熏起的闷气都快发白雾了。 “这迟到怎么非得今日找上我。早知道昨天就不该写日记。”他抽起大衣就蹬到楼梯间去。 桌上的日记本,被潦涂一笔波浪线所标记——拉特利耶,这正是这个棕发少年的小名。他活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镇,在王都附近,能在玻璃仑斯大道往南方向的小路,路口交汇处的破路牌上,找到这个镇的名:潘诺,也难怪,在鲜花附近的杂草的确很不起眼。 少年连忙去刷牙洗脸,把衣服抹上就去到霍松先生的家里去学算术。临行前还不忘和母亲道一声:“愿家里每天都能向您一般可爱,也愿你日安。” 她将瓦罐放下,双手放在腹部,微笑着回应:“日安,即便是迟到也不要垂头丧气,我的儿子,诚恳认错是不会受太大苦头的。” 门外的光景,堆砌着不大亮眼的楼房,位于佩尼萝下辖的小镇,卵石路都比其他市镇上要整齐宽广,偶尔还有些泥污染在角落缝隙,它们跃跃欲试,随时能够袭击倒在路边行人的衣襟和腿脚边。 在路上偶尔能见到石青色的旧砖房,是以前旧时一些贵族或骑士的宅邸,高耸的屋脊和尖塔在镇上异常起眼,平常是没什么人住的,估计他们都搬到佩尼萝第四区。为了填补砖缝,青苔杂藓主动请缨,随时恭候它们的到来,鸦雀充当宅邸的看哨。 除了这些,还有在夏日不大清凉的微风,带动着每户阳台上的绿色宠儿,积云安坐在足够能让太阳舒展懒腰的空隙处,风铃和蝴蝶兰点头哈腰,望着慵懒的藤蔓在气流的折腾下不为所动,石柱和铁栅栏对其一眼望空,好像还有种蔑视。 风打算和拉特利耶较劲,将他的头发向后拖拽,如同芦苇荡般随风狂抖。少年并不屈从,追逐着流离在空中的枯叶,那是往先生家的方向而行,无论如何,如果再迟疑的话,自己恐怕就不是挨板子这么简单了。 他娴熟地转弯,奔袭向镇上主干道,往镇北边的方向。也顾不上踉跄,只管一路去,恨不得浮在离鞋面一根发丝厚的空,赶得比马车还要快。不知不觉,他以为自己是蜂鸟,似乎要用目光抓住转角的一栋,炭灰色瓦砖搭在上面烟囱的一撮。 他凭什么就觉得自己是行道上唯一的蜂鸟呢?拉特利耶感觉除了内心的呛热和紧促,却又不知觉地感到爽快。一阵烈风扰了他的视线,斜步跨上行人道,如果这时候还没有什么不对劲的——除了离他二十来步的少女,走路居然可以一点也没吱声。双手攥着裙腹的丝绸,来回揉捏。 在路灯杆垂悬而下的蝴蝶,正巧停在试图抓住它们的左手食指上。“这样啊,你们也很好,可我还要去别处,就请你们先挪步啦。” 她也许不是蜂鸟,可以是更大束的蓝色雏菊,准确来说,是包裹着蓝色丝绸和黄色丝带的雏菊丛,迎着枯叶的方向飘动,站在半空中能融入云景的小姐,思绪正当缓下来,她尽量控制住自己不要喘气,周边的事物对她来说像是随时会窜出的老鼠般恐怖。 她喃喃道:“风好大哦.......”看着远去的小家伙,正要踏进一步,还没留意远处的呼喊。 “快让一下!”面对这个呆滞的女孩,他正要刹歩,结果脚刚老实,大家的额头却敲打对方,都惯着自己摔个脸朝天。隔壁的路人看到的是:当鲜花的茎叶被蜜蜂撞中,它们也会随之弹回另一边。 小姐喘大气,咳嗽几声,差点连舌头也吐出来,手腕全磨出血,不断抖动着本来就快散架的身体,脸色稍微红润点之后,才扶着路灯站起,另一手搭在裙撑面上。 拉特利耶勉力站起,却暂时分不清楚方向,脚故意给他使绊子,差点冲到路中间。棕发少年回过神来,他望向不太清醒的小姐,即惊愕又羞愧,又不知道哪来的一刹那念想,使他脱口而出:“娃娃?” 两人一眼打量对方,脸颊也染上淡月季色的光彩,火药味尚未蔓延的时候,居然都觉得眼前的少女、少女是如此令人悦心。 疼痛让他们记起今日的芥蒂,像是今天在他们手上落下的血痂,不算明显,足以点燃一肚子火。 少女拍打着自己的天蓝色裙子,手不时发颤,脚边的褶皱镶满了黑褐色泥土,指甲缝里也藏匿不少,肩膀上的浅棕色头发也在碰撞中乱成一团,活像个用了很久的拖把。 她不忿却又维持着自己的矜持,稍微大声地叫骂道:“先生若不是没长眼睛,想必我的裙子也不会作乌云状了,可真祝你日安呢!” “对不起,小姐我赶着有事情去做,把你撞到了,真不好意思。”拉特利耶大喘一口气,深鞠一躬,撒腿就跑。 “你叫什么……名字……”望着狼狈的身影,得不到回复,是不愿意得到的。她从腹部的口袋中抽出手帕,手不自觉地发抖,又看向周围的人群,即便没几个人在意,倒不如说瞥两眼就走,赶着工作之余再拷些谈资也不算损失。 小姐垂着头,脸也发烫,自觉有失仪态就更为羞怒,磨牙嘟囔着:“没教养的家伙不值得我在意。” 站在路灯旁呆滞着呼气,鞋却快磨平并发出不诙谐的吱嘎声。若不是在晚上,被误以为是蓝色幽灵的她就直接闯进灯柱旁的钟表店里去。 它的装潢涂色和小姐的衣服着色颇为相衬,更为浅色的蓝,就快与奶色融为一体,这和别的店面都是棕褐色的上蜡木板不尽相同。除了挂在门边的挂牌,橡木制的小牌匾,上面刻着的白字却又十多年的沉淀,从坑洼不平的纹路彰显出岁月的痕迹。 “时光之旅”——颇为有趣的店名。 “爸爸,在我眼前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比这更为火光,我……”女孩打开门,抵住门框咳嗽。 “我的娜莎小姐,有谁碍着你了吗?”她的父亲那个时候正在组装新的怀表,带着单片眼镜细心地把手中的镊子夹住的齿轮给装上去。 一身素白色的上衬衣,领口和袖边的褶皱如同湍流之末,势乱实齐,手有些铜臭味,掌心纹路略有粗糙。简单撂拨手指,就能筛选出对凹槽的零件,装到正合适的部位上,这样,又一个能感知时间的装置诞生了。 女儿的话语逃不出他耳边,心也同样如此。 “我在路上遇到了一个野蛮人,就是一个过度活跃的野猪,拜他所赐,我裙子不仅染尘,自己独自逛街的乐趣也被丢到下水沟。” 她的委屈全写在即将兜不住的眼泪上,坐在凳子上看着他的爸爸把那些零件给装好,不一会,水蓝色的双眸又变得爽朗起来,连同着略有活力的唇线,让一旁的帕洛斯长舒一口气。 娜莎小姐的脾气哪这么容易能放得下,她不断地梳理自己的头发,奶茶涓流遂流入天蓝色的平原,贝壳白色的花褶就坐落在它们的左右,除了那张吹弹可破的脸,待到她抛去较劲的念头,就更诱人怜爱了。 (假如娜莎的愤怒能够持之以恒的话,对于这事物的本身都足够励志了。) 她不自觉地将声线收起,可总有股咽不下的感觉,直发牢骚:“要是下次我再看见他一定让他给我好好道歉。” “大小姐的身体应该没有大碍吧?”帕洛斯拿出右边柜子底下的药箱,娜莎凑过去,得到父亲的回应——抚摸前额的头发。“有父亲在,我怎么会有事呢?”她举起左臂手肘擦伤的痕迹不算密集,指着说:“除了这里,就没有啦。” 混着薰衣草味的药液盖住手肘,娜莎向父亲展露出无邪的微笑,沉浸在它和雏菊的花海之中,可一想到今日的窘境,又大失心气,叹气道:“敢直撞我的人,若是他不能给我一个清晰的答复,那么也许要诉诸于宪警局去。” 他把药箱放回去后,又拿出藏匿在地板下的盒子,边缘上的铜色花瓣与水浪很细致,就连每一个泡沫也清晰可见,盒子只有两个手掌大小,帕洛斯再趁着空暇的时间,向女儿说:“可我觉得,能不顾情况地直撞贵族,也许有所苦衷,即便他这种做法很无礼,可爱的女儿啊,能试着宽恕他吗?” 她拿起角落一边的书籍,抹去尘灰,拿起手帕掩盖嘴鼻打个喷嚏,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思绪许久,抛出一句:“不一定,他的态度我不接受,至少……嗯,至少我得见他,这个毛头小子我总得数落他一番不可!” 好不容易终于来到霍松先生家里,这个时候已经是过了将近半小时,门板发出的回音得不到招待,这棕毛小子就知道一定要遭殃。 “拉特利耶,你迟到了。嗯?你一向不是这样,怎么今天换了个作风啊?”霍松先生看着他,露出了不太满意的笑容。 “先生,这倒霉事我没法说清楚。”拉特利耶很不情愿的抬起自己双手准备挨板子。 弗特抽出教鞭,往手上就是来两道印,打得他直磨着牙子,脸色也不太好看。 “现在快点去坐在你的位子上去把板上的题目算出来。”弗特对着他说道。 拉特利耶灰溜溜的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去算着这些数来,也管不着刚刚撞倒的小姐,面前的数学更像是离弦之箭。 对于他来说,其实不过是餐前小菜,咀嚼一会就能咽下消化的事情。当时在拉特利耶的学习范畴里,这种简单的解方程 aphépate-suméthe),弗兰格亚人俗称“估字母” susly aphépate),当然是对于他们年纪尚小的人才容易理解的读法。 他把这些方程很快就算完了,这个时候坐在他旁边的莫林悄悄发话:”你这机灵鬼,可不像样,到底出啥事了?” “我就……就睡懵了,还在路上撞到……”拉特利耶背后一凉,瞧着刚好才捎了一句给莫林,试图防过先生的耳线,左右晃头扫视一番才觉得没有危险。 他咽了口水,嘴唇刚想着要嗡嗡动,岁月没能阻碍弗特的视听,人已经背着他伺机而动,教鞭正杵在他的板子上。 “拉特利耶你在说什么?”教书先生的警告如箭矢般戳到拉特利耶的耳根。 “没有。”他的头稍微抖抖,证明自己的无辜,只要霍松先生不发觉的话。 “没有就好,不要帮人家做题,你这滑头,今天怎么不太熟悉了?”先生脸色严肃,又握着教鞭擦拭。“心里面要是有郁着的事情,不妨之后再说。” 他额头上出了很多汗,比刚才还好些,没喘大口气,又拿出已经作答的板子,白歰的粉痕堆砌在黑漆桦树板子上,没有一丝差错,如果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地方,那就是步骤简略,以及他留下的汗水,模糊了粉字的一角。拉特利耶略加摇头说:“没,先生,这些题都挺好做的,我没事,可能昨天着凉,就睡糊涂了。我一看表,晓得已经过了一刻钟,可不敢再耽误,也知道那棍子是规矩,我是心领有愧的。” 霍松的眼神变得不再觉得令人扎到背,肯定地点头。“这样,嗯,我可放心了。” 拉特利耶半天没说出几句话,他站在莫林身边很多时候仅仅展现笑意,早上的事情实在是没法说,这还是因为他那张大嘴巴,感觉就能穿墙如鱼,第二天估计玻璃仑斯宫外面的森林猫头鹰都能知道。 对于他的同学来说,似乎一切如常。因为很多时候,他只是作为旁听,很多时候,拉特利耶看起来都太腼腆,不过正是这个棕发少年,却很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新玩法,每逢午饭之后,还留着小歇时间,大家就会围在他身旁玩“堆石桥”,亦或者“排兵布阵”,要么就玩洛洲象棋或者小锡兵。 局势对他有利之际,拉特利耶头一次楞在棋盘边,不安和恐惧,以及那张无法拒绝的可爱面容,听到伙伴的催促,由不得从凳子上弹踢,大喊一声:“难不成我今天真这么倒霉?” “可你看看,我快无路可走了。”安东尼摇摇头,先生的儿子,也没见过他说这么奇怪的话。“那么我认输,可他却没法再这样下去。” 大家散去之际,莫林和安东尼站在他身旁,一言不发,却也不好开口。除了抱着手上的教案书,也只能两眉紧蹙。 这并不能怪他,学者们也在抱怨,旧帝政时期的人们想必聪慧过人,他们总是要深思熟虑才能说出一番话来,富有哲理还要保持语法正确,因为珀里尼士语足足有6种常用动词曲折变位,六种语序,十二种时态,还不包括更高阶的文学阐述。 在整个下午,拉特利耶不尽力地摆出老年态,挥写一笔潦草字,字母东歪西倒,就像是抗议压在身上的每一担压力,墙上近窗边位置,略有锈蚀的钩子上,挂着先生的浅褐色马甲,浅黄色马裤,没有一点花饰,和拉特利耶的生活显得一样单调。 珀里尼士语真正能够在拉特利耶眼里,绽放璀璨的光芒,并不是言之凿凿的元老院辩论辞藻、或者能在大雅之堂吟诵出花藤来的诗句,帝国遭不住兵戈的变乱,能够承载这段记忆的,恐怕就只有在那些碎裂的大理石柱之中,以及口笔相传的史书史诗上。 无论如何,染血的史诗总比冰冷的文字更能彰显它本身的意义,激励着无数懵懂的少年们紧握住有流苏的亚麻制象征,它代表前进。 比起数字,这位教书先生更享受于口述史书的沧桑,那种沉淀感跟随着书香味一并溢出,带着略有沙哑的声音,却显得铿锵有力。他诉说道:“威瓦斯卢的至高王——阿斯比灵托厄召集了三万五千人,而在鹰旗下的“彰显者”,皇帝亚历山大,二万七千人能征善战的战士们,也在眺望着他们渴望要征服的地方。 “因为夏日,灼热并没有打消他们的战意,却随着各自的信念而愈发膨胀,一方面,阿斯比灵托厄,他号召族人、朋友,与其站在同阵线上的人们,高举手中的腾旗,期待灵能祝福他们赶走来犯的敌人。 “而亚历山大,这位年轻的将领,拯救费慕洛斯因于常年内战的人,洛森珀戈因的征服者,以包容和秩序下的荣光,要以剑刃和文笔传播他的理念,他的战士们高举身边的鹰旗,太阳光的照射照着每个团的鹰旗异常闪耀。” “先生,若是如此,谁会是正义的一方呢?是获胜的一方,还是......”拉特利耶身子坐的很直,怕是要与石碑比个高低,能支撑起腰身的,是好奇心。 “看来数学和语言,不如战记要能吸引你啊。”弗特很是高兴,乐呵着翻开下一页。当他回过神来,在这个问题上,他犹豫了,又眉头紧皱,他的两根手指不停地戳打着桌面,这位教书先生年轻的时候,算是当时着名的小道商人,至于为什么称呼他“小道”,据说和他做的买卖一样不为人所知,听别人说,他是个很出色的说客,游走在行会之间。 “正义的一方——它的理念,不会因一时的挫败而消亡,即便是付出生命的代价甚至化为余烬,它依然存在。它杀不死,也不能被消灭。”他说得很慢,比刚才说得稍微大声一些,盯着拉特利耶和陪在他身边的莫林,又嘱咐道:“如果你们有注意听,请用余下的时间去求证它吧。” “这是答案吗?”拉特利耶更加靠近前台。“那么阿斯比灵托厄和皇帝亚历山大......” “你先听先生说完嘛,他们所奋战的结果已经成为过去的事情。”莫林拽着拉特利耶的衣袖说。 霍松先生捏起下一页,说:“别急,我接下来给你慢慢讲。” 第二章 顺着风被撞倒的少女 日过十时,霍松先生在课后向自己的门徒讲述关于《皇帝亚历山大回忆录》的内容。不过两刻,太阳不再以毒辣的蜡色光芒巡视着大地,积云能够使它暂时歇息,在充满橄榄绿布景的季节,石砖缝隙的草泥味道从街道翻涌,只要有机可乘,它们就会灌入到每个人的嘴鼻。 更为狡猾地是,不仅是嗅觉,总是经常借着阳光和嘈杂的言语声作掩护,殊不知它们只是热浪的先锋。 不过,仅仅是在纸笔上展开的血肉之姿,就足够令听众凉快了。在富有朽木香味的言语中,拉特利耶的脑海里浮现出皇帝亚历山大的军队,手持半截身子高的方盾、锃亮的铁片甲和壮硕的手臂,千百匹烈马顿挫踏地,发出的响声震耳欲聋。 他时不时还能被箭弦声挠住耳朵,临近数百棵硕树的边界阿斯比灵托厄命令手下吹响号角,不断涌现出墨色的纹路,勾勒出无数根带着锋芒的浪潮,冲击着由红色裙袍组成的鸿沟,断裂的褐土浅石沾着赤色,像是内含朱砂的矿水,灌溉并淹没杂草和灌木丛,仿佛天也要被它们所占据。 “我看到了一片霞色,只不过太多了。”拉特利耶抹去头顶上的汗,众人向他看去,发现他已经半跪在地上。 “难不成你害怕了?”莫林握住他的左肩,噘着嘴,似乎快禁不住笑。 “没有,我有点乏力,只不过是觉得震撼。”拉特利耶抵着桌子站好,又扭动脖子望向大家。“先生说得让我实在有点入迷,可不要误会我是胆小鬼,我还没怕过嘞。” “但愿如此,可今天时间也不早了,我看就说到这里吧。”弗特合起书,学生们也都陆续收拾东西离开。拉特利耶和莫林却还意犹未尽,瞪着《皇帝亚历山大回忆录》——右下角被磕损一角,紫颤木色的皮革套书,弗特将它搁置在近黑板上的右边书架的最上层。 莫林看着弗特,又问道:“先生,亚历山大和阿斯比灵托厄到底谁获胜了?” “如果你们能像听故事一样,也能这么好学,那狐狸指不定能叼到葡萄呢。”他摘掉单片眼镜,又倒回头拿出那本书,手握成拳头抵在下巴思绪许久,来回踱步,向着拉特利耶的方向晃手,从楼上又拿出一本更为古旧的皮革套书,书页缝合处还有滴墨的痕迹。“不过,我希望你们能对这些东西有求知欲,这对阅读珀里尼士语也是好事。” 拉特利耶点头说道:“若是有这种好事我们一定会读。” “那么,这本书,请你们在一个月后交还给我。如果觉得很难,你们尽可放心,里面我做了很多注释。”他将书递给莫林,望向拉特利耶,又说:“他的珀里尼士语基础可比你扎实,但我想给你另一本书。”在弗特的右手旁,可比之前的旧书白净很多,也没有明显发黄的迹象。 拉特利耶接过书后,仅仅是捎了一眼,就夹在腋下。“好吧,谢谢先生借书,我就不愁这门烦人的语言了。” “谢谢先生,这书还是《皇帝亚历山大回忆录》嘞。”莫林将书托在怀里,与草纸放在一块拷走,随后就跟着拉特利耶一块离开。 他们走在沿着镇广场东侧的大道上,只见拉特利耶仅是盯着书行走,目光却很犹豫,跃动的眼珠子早把心思放在那场战斗之中,诱人的旧书似乎总是比新本更浓郁,至少霞色是这么引导他的。多数生茧的手可能一辈子都摸不着几回纸张,拉特利耶从这些腰裤间来回摆动的篮子、棍子和破损袖口,又落到了这本书上。 “莫林,这本书的名字有点奇怪,居然叫《我,路易;她,伊莎贝拉》。”拉特利耶翻开书,它的印刷工整有序,雕花和纹路像是手绘,出自大师的手笔,作者的名字书写得异常奇特,不按常理写在正面上,在右下角,就连纹路也框不及的地方。 “你惦记着我的书才这么说。”莫林靠肩望向拉特利耶,倒是已经没觉得他有遗憾,“知道了,这书我会借给你看的,只是怕你看不明白。”当目光投向这些墨色小块后,他立马察觉。“不对,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为什么用珀里尼士语的旧称i而不是自称e呢” “我觉得这本书会耍我狐狸脸色,又或者是通俗读物而已。无论如何,不是亚历山大和阿斯比灵托厄的斗争,也许这本书我会束之高阁,真没劲啊。” 拉特利耶抱着书前走,经过河岸旁的广场时,些许跃动的精灵,脚板俏小蹦跳有力,有些还会握着鲜花,给那些束发或长发的她们捎上一朵,又或者嬉闹,成为勇士,不时呼唤着“冲锋”,他们把棍子夹在两腿之间,在风的助力下变得略显骁勇。 不算愁苦的面容如向日葵般显露出理所当然的笑容,他拍住莫林的后背,直感叹:“我想起以前,大概怎么说呢?那个时候我们还拿着棍子,扮演令人可畏的骑士们。” “说的没错,可现在,我们得走了,至少我们能在书中看到这种光景。”莫林又把目光投向河边的石柱栅栏,一些绅士高谈阔论,手持杖棍,花白的卷毛假发以及得体的身姿,穿着靓丽衣物的天鹅是对它们的恰当描述。“如果我能有这个机会,倒不如想想如何成为那些人,荣耀的儿郎啊。” “我可和你不一样,我想成为想阿斯比灵托厄一样的人。”高举右手的他像是要把风拦截下来,差点连书都抛出去,它在左手颤动,待到双手夹住后才安分下来。 “好险。”拉特利耶又长舒一口气。 莫林依旧盯着河边,甩手吐槽:“你真是有够好笑,哈,谁不知道现在的将军们,都不是我们这些人能够触及的。” “要是没有幻想,这日子该有多苦难啊。”透过莫林的侧身,那些孩子依旧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有些还追到大街上来,拉特利耶刚要举起什么,犹豫片刻,又放回去。 那栋奶蓝色的建筑,终究是要映入他的眼帘,平日这里并不出奇,可当他记起手心近手腕位置的伤痕,拉特利耶像是被蒙上一层灰障,迟缓无力。透过橱窗的些许光芒,父亲的背影马上让他定下来。“等等,莫林,我去和爸爸打一声招呼。” 他点点头,跟着门敲打风铃的清脆声踏入店内。 “爸爸。”拉特利耶看着父亲和帕洛斯交谈正欢,手又缩回去了。 “哦,你们刚放学啊。我也是刚过来。”南特转身望向他们,帕洛斯也道了一声欢迎。 “叔叔好。”莫林笑脸迎人。 “莫林好啊,最近拉特利耶有没有惹什么麻烦?”南特手扶着前台,一眼瞅到拉特利耶的异样,略带苦涩般地呆滞。 他回应道:“没有,至少今天我没听到过。” 店主的女儿从后门走了进来,她见到了那个撞到他的拉特利耶,可谓是猫逮住老鼠。 “娃娃?!”他的恐惧油然而生,脸色都暗沉几度,那张面孔他不会忘记,做坏事被盯着的孩子正在感受到他即将迎来的灾难。 “你是说我?”娜莎在迟疑,手不自觉地指向自己,脑袋里的浮云逐渐削薄,血痂戳破了她最后的呆滞,她刚想捏拳,却又不得不避及它们。 “就是你啊,没教养的家伙。”她展开扇子给自己扇风,都快出气雾。 “没事,这小子应该是撞着我女儿,我跟她说不要计较这件事。”帕洛斯刚刚说完,娜莎就接话道:”我怎么可能不计较?把我裙子弄脏你怎么说?我现在看到你,愤怒就从心里面发芽扎根。” 话语刚落,娜莎的目光快把拉特利耶盯毛了。 “你今天知不知道你撞的是谁啊?”她的语调突然俏皮,脸上的笑容看似十分僵硬。 “不知道……”拉特利耶目光回避,双手靠背。 小姐的脸色越发阴沉,笑容一抹而尽,扇子被攥成一撮,在场除了钟摆与齿轮的躁动,白桦木梗纤维紧绷弯曲的吱嘎声,低沉的话语打扰了众人的沉默:“你给我听好,本小姐——德·潘诺-拉兰诺斯之女娜莎。” “这个德(de)——贵族?!”拉特利耶听到这里,下巴搁着已经是断链的城门桥样,哪还能合的拢,要是不知道还以为“我军败了”。 娜莎双手合起正夹杂着扇子,啪嗒作响,向前稍倾。她说:“答对了,我还考虑要不要送你蹲小牢[1]去呢。” “我不是跟你道歉了吗?你就不要这么斤斤计较嘛,毕竟你是淑女,要矜持。”拉特利耶对她摆出了笑脸,打算用微笑放下她的戒心。 她冷笑两声,把手垂下来说:“那为什么非得我自己一个人出门你才撞我呢?如果你非得说这是意外的话,那你就当这是无妄之灾好了。对了,让我惩罚你之前得知你的名字吧。” 脸上的汗蹭蹭地流。 “拉特利耶……”这就是他的回答。 南特都快把拳头捏得骨头咯吱作响,皱纹密布,顶着乌云闷雷的窒息感散到拉特利耶的头上。小姐倒是很识趣,轻呼一口气,提点道:“查茹兰特叔叔,在这件事情,他必须要给我一个交代,但也不必要为这小子生气,这是我和他的事情。” 娜莎看着她的父亲,又将隔板挪开,抖动蓬松的卷发,又用扇子撩拨挡住她视线的一小撮。 莫林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小姐以噤声手势回绝,只能被撂到一边去。 娜莎依前靠近,贴耳说道:“怎么,做了不得体的事情,罪魁祸首却不敢面向我,你要做的,可不能是缄默。那么,你该怎么补偿我呢?”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手快捏肿,汗流浃背。 “你这人真不干脆,先生要是不说也没关系,那你就欠我一个不可抗拒的愿望。”她又走向南特,双手靠背地说:“叔叔您看这样的处置合适吗?” “小姐,我认为这很公道,至于他的错误,我会好好和他讨论的。”查茹兰特先生将怀表放入口袋,挪动帽檐。“拉特利耶给小姐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 “没事,以后在他实现我的愿望以前,他需要随叫随到,除非他给我捅天大的篓子,我这个人是好说话的,不大会生气。”看向门外的柱子,她回头又说:“拉特利耶,明天苏拉日——记得来找我。” “只要小姐能原谅我,这不算什么。”拉特利耶额头上不可见的灰障淡去,也没再发抖。 她坐在沙发上,双腿靠拢,刚抽出书架上的其中一本,是关于花卉学的书。“那你记着,今天——王政六百九十二年也拉格尔[2]月(nv’ jēgerre)二十八日日胄向十点四十六分,拉特利耶你就是我的仆人。” 他悬着半口气差点没噎住,愣住片刻,“娜莎小姐,这可有点说不过去。我是说,这样的处分显得你不大包容。” 书页恰好挡住她的容颜,两盏蓝色指甲盖般大的幽灯窥视着拉特利耶的苦桃子脸。又直言道:“也许我的确如你所说不大包容人,不得不说,我超期待看到你蹲牢狱的样子。然后,我每天都会来看你的。” “您可真蛮不讲理。百灵鸟般的面容下,原来有这么恶毒的心肠。”他整个人都绷紧,拳头卷缩,都快把指甲镶进手心,左手的书也被捏出凹痕。 “总之你随便,若是不去也无妨。反正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如果有人上门知会你,你自己看着办。”说完她就揣着书翻开下一页,不到片刻,南特带着他们离开店内,脚步渐行渐远,在鞋面磕碰卵石路的嗑咔声被周围吃透之后。 娜莎长叹一口气,将那一页举起,是四叶草的介绍。“父亲大人,我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分。” 帕洛斯看着女儿愁眉苦脸,反而噗嗤一笑。“这书可没被你涂鸦过。” “我是说查茹兰特先生那儿子,您也是知道的,按照你和先生的交情,我根本用不着对他犯这么大脾气,可他却不晓得其意呢。”娜莎将书放在桌面上,转头走向前台,捣鼓满布在桌面上的齿轮和黄铜小棍,都是全新的,一点瑕疵也没有。 “你的确有威胁他,这就是你的不对。” 她点点头,语气慵懒地说:“你知道的。现在其实没多少人引用《土地贵族义务以及特权法》,尤其是这条法律。再说了,一开始我的确恼怒,可这没教养又愣头愣脑的男孩子,值得我这么操心送他入牢嘛。”又将手肘举起,“你看看,他撞到我,这里还有伤口,难道拉特利耶就不该被吓唬?” “我看你第一次自己出行,可没像以前这么少话。”帕洛斯很快就把零件筛齐,放入一个个精致的贝壳白小匣子。 娜莎小步轻跑,拈走在沙发临近圆桌的花卉学书,用手内侧拨开书页。“在第494页,雏菊在能够渡夏的寒冷地区可以进行分枝繁殖。” “这代表什么?” “我。”她举起挂在脖颈间的银项链,连串起来的挂饰,是带雏菊和橄榄交织雕花的发条。 帕洛斯恍然大悟:“这倒是很般配,嗯。我想如果你现在不回去,她可就要受被冷落的气咯。” 日渐西斜,待到月狩开始,帕洛斯就领着女儿一路北行,繁星尚未被点亮,点灯工却兢兢业业,拿着长杆顶住燃起的蜡烛为路灯接火。在弗兰格亚,他们是和群星知会交流的人,在祈圣教的传说中,繁星代表着每一位或每一撮灵魂为入夜的行人指引道路,而他们则会同时点灯,表达人们已经心领逝去之人能在天堂指路的好意。 初夏的欧布拉斯趁着马尔诺昔骑着驯鹿夜游时,会打算多看一眼甚至与祂私会,这或许能够解释夏日时长更甚的原因。帕洛斯偶尔会抚摸女儿的头,这让她感到舒心,蓬动的卷丝流入末梢,偶尔穿行到他们的衣袖和褶皱边。 到河边的广场上,小姐探出头来,想在不大湍急的橙流找到自己的倒影,风从右侧略过她的面容,它又往天捎一眼,厚重炽暖的卷积云看似绣上散逸的鹅毛,又不自觉地轻哼一曲。 天色被染青后,伴随少女低语,拉兰诺斯庄园已近在咫尺。 在米褐色的一栋,还是对面橙瓦和蓝瓦白漆住宅,位于乌比瓦尔街(le vubivaēhr stiruzé)二十号,拉特利耶与父亲的口舌之争下不堪受战,尚未长毛的雀可不敌长辈的啄。 南特都快把嘴皮子都说破,抽起书桌上的玻璃瓶,任由水灌入喉咙,才润湿干涸发热的舌根处。瓶盖被投在一边撞到托板,恰好弹到桌的边缘。 “我亲爱的儿子,今天的戡乱可真是让我叹为观止啊。若不是我和赫米特先生有交情,那么恐怕在潘诺镇三弗里外的拉兰诺斯女伯爵就要来向你兴师问罪,到时候我就算是拿再多弗兰朗,他们可未必会放过我们。” “那明天的话我必须要去?”拉特利耶靠在墙上不敢乱动。 “如果你想挨牢狱之苦,那你就早说嘛。”南特扶着额头,左拳轻敲桌面四五声。 “我并没有选择。”拉特利耶长叹一口气。 “所以,明天你必须去。”南特抽出桌上的烟斗,小酌几口,透着光的灰蓝色烟雾都因为不安的躁动缓滞,如油浮水。 拉特利耶擦掉头上的冷汗,附和道:“啊,对。就这样吧,如果小姐能够好受些,当然我希望父亲您也能好受些。” “你要是想让我不板着脸训你,拉特利耶,我劝你最好放机灵点。明天要是惹得小姐不高兴,我就得抽空解决你这烂摊子。”南特脱去宽袖大衣,放在架子上。“不过,事情并没有这么糟糕,拉兰诺斯女伯爵也算好说话。” 他挥手示意,让拉特利耶走进书桌,从褐色抽屉里拿出两弗兰朗,略显沙哑地说:“不管怎么说,我和赫米特先生,以及他的妻子,关系尚算不错,你母亲也是如此,但是大家都忙碌于繁琐事务,不经常见面。至于他们的女儿,她的情况,我想她自己会告诉你的。” “那你也不必要将我痛斥一顿吧,爸爸。” “你不仅迟到还撞到人,非常不礼,在这一点,我当然要教训你。”烛火下的光芒越发稀疏,南特拿出半截被切开用过的蜡烛,烧融底部,引线也着了。“可是,你平日并不会迟到,这可是稀罕事,数十年不遇的彗星那种。哈,这可真巧,霍松先生的杖罚今天居然落在你身上,还在路上撞到熟人,多幸运啊。” 拉特利耶苦笑一声,摇摇头,烛光再次填满这书房之时,两枚弗兰朗已经落在他的手里。他的左肩沉重而踏实,一只发皱的指节向前挪伸,一双略显疲惫地眼睛注视他。“孩子,明天也许你会有收获的。” 一身黄棕色马裤,配上一条白色亚麻长袜和袜扣,右小腿肚还有泥污,蓬乱不堪的棕发,左耳梢还有杂草。在走出书房后,就一头扎进洗漱房,待到他梳洗干净之后,搀扶着门框,乳白长袍花领口上沿长出一张白蜜桃,袖口延伸出修长白皙的枝干。他的脚掌长才刚到半弗尺[3],这在当地以“袖珍”一词最为贴切。 自家卧室的窗边,拉特利耶手扶窗边,指尖触打棱角位,在半日前,这个顺着烈风双手揉捏裙面丝绸,身穿蓝色裙面白色花饰衬底的少女,水蓝而不透底的瞳孔,柔顺卷滑的偏白浅棕发。 如此可爱的形象被自己所袭破,不仅大家额头都肿包,也搅乱各自一日的好心情,忧愁悬吊在额头顶,迟迟落不下笔。 日记本上的空页上只写了“我”,墨水拉丝的痕迹早已风干,除了今天,还从来没空过。 “那小姐,估计也不是这么坏。” 他依稀记得,从这个晚上开始,日记再也不是长篇大论,而是简短的几行字了。 第三章 拉兰诺斯宅邸 阳光又一次沿着床头,爬到顺着额头敲到拉特利耶的眼皮上,顺着缝隙提点新一个日胄向的到来,随着一个得劲的懒腰,抖走身上的起床气。他拿走搭在衣架上的棕色马裤和新净长袜,长袍的末边被马裤套牢,袜带固住双膝以免长筒袜下滑,颈边戴上黑色丝带,走到客厅间梳洗脸庞后,仅仅是吃了半个面包就向母亲辞行。 “祝你日安,母亲,我今天要见一个很特别的人。”他穿上灰色大衣,正好对得上今日的积云底部,略显浓厚。“孩子,若是因为进餐耽搁,小姐是不会责怪你的。” 因为是苏拉日,休工游荡的人多了起来,在镇上的广场,从日胄三点开始,沿着河边摆摊的小贩和行人络绎不绝,砖路上都快容不住人,被皮革海所淹没。 在广场靠侧边帕拉斯勒街 psilé stiruzé)一边,有很多小孩围在树下嬉戏,他们拿起布偶、棍棒、甚至是破布,树叶都能玩出乐趣。有的时候还会把树枝折成一小块,树叶也被撕碎到拇指盖大小,玩起一种叫“卡莱维”的游戏,划分不同的格子,只有斜面五个树枝块连成一线,又或者四片树叶块横纵连成一线才能取胜。 他愣在那里,差点因为看孩子们玩“卡莱维”,而耽误会面的事情。直到一声话语掷中,这才意识到旁边有人。 “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而且看这么无聊的东西。” 拉特利耶转身就被卷发挡住视线,拨开说道:“我还以为百灵鸟学会说话了呢,娜莎小姐怎么会逛到这里来?” “我很少出门,好不容易能行走下地,还有我以为你不来,就随便逛会。查茹兰特先生今日日安啊。” 趁着阳光不算灼热,和煦凉风与娇小少女的微笑,将之前的误会一笔勾销。拉特利耶本想再骂几声,却发现酿不出火药味,被花草淡香所覆盖。 他说:“娜莎小姐看起来也还不错。” 小姐双手置腹,拢到一块,话也放轻声不少:“本想着派拉雅出去知会你一声,但是不知道先生家贵址,就一直坐在父亲大人的钟表店,但我在这里不认识人。昨天的话,话是这么说当你仆人使唤,事实上,你还够不着做我仆人的份。” “拉雅小姐好。”娜莎身旁的女仆仅是点头行礼,拉特利耶又抛话给娜莎:“还有,凭什么我要做你仆人啊,我没答应过这件事,这可是你自作主张。若是小姐让我为仆,除非欧布拉斯倒着被坐骑践踏[1],人能倒着贴向天花板走。” 娜莎拿出扇子,佯装不满的样子。“可查茹兰特先生,我听说这里离第十区有十多里路,如果中午我招呼一下马车夫,不到半小时我就能到宪警局去。本想着你能好好说话,你甘愿做刺猬,我也不会服输咯。” 他双手翘起,抿着嘴说:“真可恶,就知道拿这个吓唬我,你有证据吗?” 娜莎马上举指向天,对他说:“附近的邻居能够作证,我昨天早上还冒着腰疼和附近的人说道,才刚大病痊愈,哎。”又圈住额头左边的一片。“你看我头上的红肿都还没褪去。” “很对不起,这是我的疏忽,可你也不能这么对我啊。”拉特利耶哀叹一声,像极了扯住缰绳的驴所能做出的闷吼。 “各位,能听我说一句么?”拉雅走到他们之间来,看着小姐,转头望向拉特利耶。“其实这次来,小姐是想让你去拉兰诺斯一趟。”娜莎又补充:“嗯,所谓的仆人,也只不过是陪我咯。当然,本小姐不会为难你的,你要是不想来,那就......” “我倒是想见识所谓的贵族到底住什么地方。”他站起来,拍拍大衣的下摆位置的尘灰,又整理衣领,如果让宅院的主人看到衣冠不整的模样,印象是会大打折扣的。 娜莎兴奋地直拍手,伸展双臂,说:“好极了(vonkate)?!能请你现在就挪步吗?” 他双手靠背,两眼带光。“当然,那么我们算朋友么?” “你不是说不做仆人嘛。”娜莎突然坏笑。 他摊开手说:“那姑且算是这样,朋友也好,仆人也罢,小姐的习性,我还一时半会琢磨不清。说清楚了,我可不会帮你做苦力活。” “就这么说定啦。”小姐捏起裙边行礼致谢。 三人沿着帕拉斯勒街一路向北走,络绎不绝的马车和行人沿着玻璃仑斯大道,从郊外赶来此处,在每个苏拉日从王都赶来这里的人,要不是原家住址就在此处,比起佩尼萝的拥挤,潘诺镇的悠静能愈合他们的工作疲劳,例如在比利尔或者住在第四区的商贾,又或者是在第十区讨生活所需,那里可是着名的贫民区,也是珀黎嘉瑟弗洛大区有名的大型手工作坊聚集点。 要不就是要借潘诺镇作为当地的交通要点,南通小路往奥列瓦斯沃大道去莎尔兰和涅勒良大区的聂苏斯城,因此镇南边的旅店街略有美名,在歇息一晚后,就可以顺着玻璃仑斯大道往里迭尔卡内大道去比利尔和瓦德拉,要么就是去王都佩尼萝。 那些身穿尚算得体,甚至有些妆容的绅士,在维比希利尔街的商馆洽谈着新一批的航运,又或者手工制品的订单。 娜莎被他们的烟草味呛到,她直摇头,皱起眉头,待到走远后,才叹息着说:“这些大人的烟味呛得我直哆嗦,还有,不会化妆就不要化妆,为什么非得把余烬倒在白色染料捞出来再晒干抹在脸上,装成将死之人的模样,这多不得体啊。” 待到鸽子粪色的建筑群淡出视野后,他们再也憋不住,捧腹大笑。 商馆区的外围,正对着赛宁河的支流,在通过茹曼桥——是一位一百年前的造桥大师所设计的,在桥柱梁接驳栏杆的顶部,刻画着花仙子荣妮尔的随从,他们踩着卷心菜般的浪花,手握三条笔杆粗的藤蔓所编织的手杖。 奶油色的小靴子跨出大桥后,潘诺镇的核心区域也就到头了。草色的幕帘占据主场,远处只有些许磨坊风车,鹅卵石路藏匿着远观而不腻的巧克力,花草很喜欢这种食粮,在它们眼里,只有它们才算是甜。往常时候这里的风会更活跃,末梢会挠揉衣缝内的表皮,抹去过暖的油水。 它还是云雾的塑形师,沿着天边直到看不见的末端,到处都是它作乱的痕迹,卷毛状和片状的云首当其冲。 它们在娜莎迎面而来的前端,随后是棉花堆积状,有很长的拖尾,其中有一朵很像巨龙的模样,在低处也抹了一层灰,快看不起远方的高地一带,光线快透不到底,巨兽的身旁是长达数弗里[2]的大山。 拉雅指向前方,沿着山坡划出弧线。“深不见底的沟壑,这可是要下暴雨。你看看那边,透明的布帘盖住查翁以北的莴纳勒山和西尼乌尔的边缘。” “怎么又是雨?”娜莎满脸不情愿地看着近一地带的农田,步伐也慢下来。“我估摸着大概一刻钟左右,如果我们赶不回去,那么就会变成落水的鸭子。” 拉特利耶拖拽领口,松一口气问:“我们离这里还有多远?” 娜莎收起扇子。“也差不多是一刻钟左右。鬼知道天会不会眷顾我们,墨利[3]要照顾的人可多呢。” 半刻之后,也算不清楚是水珠莅临他们,还是他们欲拒还迎,从灰罩盖在他们头上那一刻开始,就迎着烈风一路奔跑,跃入他们的衣襟、嘴鼻和耳朵里面。 为防着娜莎小姐着凉,拉特利耶把自己宽袖大衣脱下来,盖在她后背处,手却不停地打斗,若是远点看,还以为渔夫出海归来,握住两条不停挣扎的三文鱼。 拉雅正好挡在他们前面,任凭侧风顺带的雨水打到她身上。“小姐,再跑到拐角处,庄园已经近在咫尺了。” “我知道。”她猛地咳嗽,脚差点崴了,脚跟有好几次扎到卵石缝里。 拉雅向他们招手,两边的仆人看到被淋湿的一群人,马上铁闸门打开。雨幕下的拉兰诺斯庄园没有淡化它的静态美,从铁栅栏两边衬底的盆栽就是饱满待放的红玫瑰。 皮鞋踏入庄园,他的身旁就是两根新系洛士那式大理石柱,顶部也是刻着玫瑰、郁金香、薰衣草的大花瓶。除此之外,在庄园大门对外的平原上,远处的矮房子群正是查翁外围,近一点看,是珐琅质白的花海,全一片清新的雏菊田。 这个棕发少年在暴雨中愣住,庄园的大门沿着内部,是象牙色的石砖路,是成色上好的石灰石,一眼略过,大道能容得下一百五十多人在此排成一队,这才到步入宅邸的外阶梯处,每隔二十五步就有一个小花盆。在他的左侧,有一条花圃走廊,藤蔓和各色玫瑰交织,它的尽头处,也许是因为雨雾的疏密,他尚算能看到透明的小块。 就在他犹豫未尽,还没细悦右侧的盆栽,甜而不腻的声线就把拉特利耶的心神呼唤回来。“倘若查茹兰特先生被这邸宅的模样吓住,也得请你进来再说,湿漉漉的身子可是很容易出冷涕[4]的哦。” 站在门前相迎又折手相迎的小姐,与娜莎相比,差半个上身有余,瞳色比她要浅,略显丰满的胸脯外遮罩着淡绿茶色的蓬裙,在弗兰格亚,罕见的白芷和芍药居然作为该裙的装饰物,衬裙的最底一层是纯白的,采用两层褶皱,一层在膝部,一层直达脚裸。与当时的时尚——后圆臀裙撑相比,她采用骨朵样式,并不急着舒展自己的曲态。 咖啡色的卷发,从脸颊位置开始扣成棉花状,前头还有数不清,花蕊纤细般的发根,这就是她的刘海。不明显的粉唇恰好像小舟,也没用厚得夸张的亮白粉,仅仅是头戴白羽浅苹果叶色宽檐帽。 散在一地的水痕在台阶上划出数到线,拉特利耶显得有些羞涩,他说:“我该怎么称呼您呢,小姐?” “邸宅的主人就在你的眼前,孩子,你叫我安娜就行。” 拉特利耶抖掉身上多余的水,呵一口气说:“我可真没想到,您看上去更像她们的姐姐。” “先不说这个。”安娜请大家都进客厅里去,刚一进门,都是贝壳白色的布调,整一套银色镶边绣橄榄叶的白皮沙发,茶几也是如此,地板是灰褐色大理石,正门还有天鹅绒质地地毯。 夫人从仆人手上拿到毛巾。“你介意我帮你擦干净么?” “我自己来就行,多谢小姐的美意。”拉特利耶将头发和脸全都擦干,幸亏雨势不算太大,否则甚至要换内衬衣。一旁的仆人看到后,又连忙再递给他毛巾,他这才不至于在众人面前打大喷嚏。 “好了,拉特利耶,你应该是第一次来我们这里吧。昨天你可真不小心,不过她没什么大碍。”安娜接过仆人的托盘。“你知道我和你母亲认识吗?” “父亲跟我说过这件事,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他显得有些腼腆。 安娜两手合拍,声线也略微提了些:“嗯,我记得我们的交情已经快二十年了哦,因此你还觉得我算大姐姐么?” “啊?!”拉特利耶大惊失色,他估摸着如果按照现在的年纪,也快四十岁左右,可却连一点皱纹也没绣在脸上,连声线也没因为时间的磨蚀变得低沉厚实。 “我记得在沙龙里的朋友,若是刚开始认识我,他们也是这种反应。我们家族世代或多或少都在逃避“利尤达特雅[5]的税务”,所以不用觉得诧异。” 德·潘诺-拉兰诺斯夫人把呈上巧克力的茶杯和甜点都放在他们的眼前。“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假如你真是因为自己的过错,那就请你多陪伴她吧。” 这反而让拉特利耶更加羞愧,支吾着说:“那个,除了我对您女儿的歉意,我还想知道,就是她之前身体抱恙的事情。”他紧捏着自己的双腿,头也些许下沉。 娜莎却将笑容一展无余,这才让他缓口气。“好啦,你求知欲还挺多。哎,我记得自己会下路行走后不久,疫病就找上我,经常犯冷涕和发烧,要是你早点认识我,估计我说话都能听到漏气声,又或者夹杂咳嗽。有一段日子,身体总算是好些,可后来又发作了,房间里的草药味挥之不散,因此我很少出门。” “现在就没事了吧?”拉特利耶说话不算很舒畅。 “废话,昨天你迅疾的身姿都没能把我磕碰折骨,你应该感到庆幸才对,否则你哪还有机会能尝巧克力。”娜莎的微笑一刻也没停过,又挖起一勺蛋糕含在嘴里,轻嚼含化。“不过,你倒是有几份可爱,尤其是那个受气的样子。” “我才不计较。”他翘手抱腹,轻哼一声。 娜莎最后一勺也咽下去。“但不管怎么说,你能来这里真是太好了。” 夫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吩咐道:“能请你在这里暂时看待一下客人吗?”拉雅点头相应,唇边的蠕动惊动另一只耳。她拿起角落桌边的纸稿,正巧雨也停了,门外的马车也已经备好。安娜又走到拉特利耶的跟前,惋惜地说:“很抱歉,孩子,我得走了,至少也得等到夜狩。” 他向德·潘诺-拉兰诺斯夫人说:“我们不会出什么岔子,小姐尽管放心就好啦。” 待到系在马车的铃铛声逐渐走远,仆人也各安本分准备接下来的工作,可娜莎打量四周,确实也没有该清洗的地方,就连地板近门的泥污渍也被抹去。 他接着问:“话说你平时就没认识的朋友吗?” 她的笑容很快就被忧郁融化了,淡淡地说:“也不是没有......” 查茹兰特先生感觉自己触到她的伤口,一瞬间不知该如何回复,呆滞着看向庄园对外的园景,眼见着下一场雨很快就要席卷庄园一带,在天与地的边界处,几栋黑压压的水色苍穹又快速移动。 他知道,若是在雨中一言不发地化为石雕,这场会面就会是灾难性的。 拉特利耶也不想眼前的小姐眼泛泪花,眼见她的眼角已经看得见端倪。他站起来,也不再翘手抱胸,向娜莎伸出手去,邀请她:“娜莎小姐,若是令尊母亲忙于应酬,你作为这里的主人,带我去看看这里的一切吧。” “嗯?”她抬起头,看着一边的仆人,又说:“如果大家的事情都做完的话,你们就回去暂时歇息吧。” 娜莎指向大厅门的左侧处,另一只手却靠背说:“手就未必了,来,我带你去看长廊的一边。” 眼见着小姐的颓气散去,拉特利耶也轻松很多。在长廊处,透着云朵空隙的阳光尚未照到他们游走左侧的玻璃窗,四处窗边位置突出的纹路是薰衣草和水浪。 若是在下午,玻璃窗的框影正好对照在另一边的房门,而在天花板上,雕刻成无数盏尾花的水晶灯座让拉特利耶叹为观止,连忙赞谈:“弗兰格亚还有这种能工巧匠,真是做梦也未必能找到这种雕刻精品。” “你要是能留在这里,看下午的景色,这里会更加闪耀的。”娜莎回头看向拉特利耶,转身停下。“到外面去,我们那里还有玻璃亭,沿着这里往右转吧。” 到转折处,映入眼前的各种花草在磅礴大雨后,在叶脉上的水珠被阳光照得更加饱满透析,叶色各有差异,人们常说大自然是天然的调色师,也是心灵的治愈者。娜莎见此,她舒展懒腰,大喊一声:“好极了!” 在不远处的玻璃亭里,位于他们最远的地方,就有女仆在此歇脚,偶尔还能听到她们的嬉闹声。其中坐在最左边的,还提拉自己的袜子,更右边的两个人,她们看起来是双胞胎,声音听起来也差不多,站在她们跟前的,也就是拉雅小姐,正在整理自己的头巾,还说着天气燥热一类的东西。 从最远处的亭一路数到他们跟前,共有四个。娜莎跑到跟前的亭子里,却愣住了。 “你等一下。”娜莎伸手示意让他不要往前。随后她俯下身子来窃窃私语,像是在和桌椅说话。 拉特利耶觉得莫名其妙,可又不敢擅自行动,他倚在外长廊的石柱上,轻侧着头,继续盯着席卷天际线的黑色云团,恐怕不过一小时,这里又会被雨水冲刷一次。 花圃外的地方,沿着窄鹅卵石道延伸下的远方,风车比往常要转得更快,再往更远,碎小沙子大的房屋不均匀的排布,它们还冒着烟,旁边的森林也在轻抖,挠痒痒似的。 “很抱歉,我都忘记我把它摆在凳子上。”娜莎转过身,在她的身后,有一个半人身高的紫衣少女,相比于人来说,实际上并不能如此称呼,因为它足足有四岁小孩这么高,接近六分之五弗杖[6]的水平。 无论如何,娇小这一词绝对是夸夸其谈,但能做出这样的半身少女,在拉特利耶看来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关键是,它太像人了。 “这是......你家的客人?”他感到错愕,横向跨了一步,若不是他眼细,少女的胳膊缝接处还真难被察觉到。 “那个,实际上是人偶。我早上出来前有把它拿出来玩。这个人偶的做工,可不是在那种民间布偶摊档做出来的简单。”娜莎的背脊发凉,还瞥了一眼身后。 她期待着这具没有血肉的躯壳不要发出一点异样。 “我去看看。”娜莎刚想拦住拉特利耶,不料他已经越到人偶的跟前。 “这下要完了。”她手掌贴合,只能看着它被拉特利耶摆布。走到跟前说:“要不我们玩点别的吧?” 他撩动着人偶的头发,轻戳它的颈部,手捏它的关节处。“再等等。它头上的束带好精致。”娜莎大喘一口气,它的眨眼差点露馅了。 “我尝试将它抱起来吧。”拉特利耶已经握住它的脚踝,略有吃力得把它托起来。 娜莎满脸冷汗,看着拉特利耶要施展公主抱,却已经感到到接下来的不幸,它的脚跟有挪移的迹象。小姐力图阻止他,大声说:“别!” “放心吧,大小姐,我不会把它摔......” 随着一声惨叫,以及桌椅翻台的碰撞声,娜莎手遮挡双眼,从缝隙外看到拉特利耶摔了个底朝天,头发被啃了一把草,那个人偶少女颤抖着卷缩在侧翻的白色藤椅子后面,支吾着: “我好害怕......别过来......” 第四章 能倾诉的躯壳 看着亭中一片狼藉,乌云的势头也逐渐靠向潘诺一边,由西向东的锋面,由水雾和冷风形成的锯齿状,预示着即将没入的大雨。 远方的惊雷更是以声浪和闪电宣告它暂时在此行驶的统治权,流动的烟状空气刮得附近嗖嗖响。 娜莎摇摇头,一把将拉特利耶扶起,拍打他身上的泥污和杂草后,刚想去拿凳子,却被套牢,一双擀面杖般的幼手缠绕在扶手边。 “他太讨厌了,毛手毛脚的。” 在经历不好被时间剥去容颜德·潘诺-拉兰诺斯女伯爵之后,拉特利耶眼前伸出右手的少女,在经过质地交锋后,他没法相信,颤抖着说:“活的?” “当然是活的!粗鲁的家伙,先生啊,你要是将手深入裙内,我可就不打算只是怀揣着恐惧的心随便蹬你两脚。”人偶跑去娜莎的裙角边,靠后看着被摔得稀里糊涂,还在犹豫的拉特利耶,他搀扶在玻璃亭的一边。 娜莎垂吊着双臂,看着他,自己也过意不去,略惶恐地说:“这下完了,我希望你不会因为这个......” 他沉默许久,望着乌云边缝依旧想着要窜入庄园的阳光,如今也被抹去。他紧握拳头,拇指的关节边敲打额头,又看着那边的玻璃亭,发现女仆们早已离去。 “你们这地方会不会闹鬼啊?”拉特利耶又怒又惧地说。 “不会的,她只是个例啦。”娜莎摇头,思索一会又澄清:“不对不对,我怎么说呢,她绝对不是鬼,而且幽灵一般都会在晚上出没。只是,你相信那种神秘学书籍的解释吗?” “我不得不相信,小姐。”他轻揉背部的淤伤处,又搬起凳子坐下,盯着这个人偶。“如果不是幽灵,那么能是什么解释?” “我一开始也不相信,总之说来话长,以我的学识,简单来说,幽灵反而是死去之人,在执念和一些巫术的帮助下,能够暂时让天界和地狱都找不到他们的存在。而这个......” 娜莎感受到左脚裸处的拉扯之后,就把话让紫衣少女说完:“我......是依赖主上大人和大小姐存活的。讨厌鬼,没有教养的人,我不太想指望你明白,她们能对我多观望一些,我的存在就越强。不管怎么样,我绝对不是幽灵,也很抱歉把你蹭到了。” 她将手放在胸间,稍微提高自己的语调:“我,拉兰诺斯小姐之女——考奈薇特·安娜·德·潘诺-拉兰诺斯。” “你们怎么自我介绍都摆一套演讲式的?还有,小姐你这叫蹭吗?不妨使多点力气,我的肋骨指不定被踩碎在你优雅地后旋踢呢。”他站直了,又靠近考奈薇特,蹲坐在前说:“但导致你受惊吓的确有我的责任,我为此感到十分抱歉。 “考奈薇特小姐长得十分精致,想必并非外人所做,好极了。这样,令尊的母亲的确心灵手巧。” “嘴还不算太笨嘛,那个,作为大小姐,我也是有责任的。”娜莎双手戳摸自己的食指尖,目光闪躲。“我曾经因为抱不起她就把她摔着了,就是刚才那种抱法,这导致她现在都还很害怕,反应一激动就会乱踢挣扎。” 随着一声闷雷,无数根透色的针状水珠钻入草地,深入接近半弗尺内的软泥,扎在他们的脸庞和头发,身子也不放过,娜莎赶忙把玻璃亭的门关好,这样雨线就只会在玻璃前啪啦作响。 紫衣人偶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书,安坐在旁,正好隔拉特利耶一个桌子位置。她说:“嗯,下雨最好的一点,就是能静下心来读书。” 娜莎正坐在她身旁,看着雨水发愁,又问:“拉特利耶,你还觉得这些玩意虚无缥缈吗?” “如果真是觉得假,那我刚才不是白摔一跤,我现在胸口都还有点疼。”他扶着腰,找了张白漆藤织椅子坐下,视线落在这个刚才还在用蛮力猛踢自己腰腹的少女,在安静的时候却能令人着迷,蓬松却又堆叠四五层花边的肩饰,薰衣草捣鼓成汁液却又被牛奶稀释浸染在花蕾上。 这让人遐想在一片紫色康乃馨园之中,寻找到一个正在荡着秋千的金发女孩,她非常沉浸在无人打扰的氛围,旁边堆满一群书籍,在不远处还有一处小房子,所有的装饰和涂漆,全都是未被印刷的纸色,也不见发黄发霉。 “那么先生,既然我的身份你也知道了,你一定有想要知晓的东西吧。”那女孩说,她从秋千上一跃而过,站到那位绅士的面前,手里还捏着便签纸。 双方只动唇而不言声,拉特利耶看不懂,逐渐在白雾中迷失,原来的紫色康乃馨花园,满地的书籍和纸色房子都不见了。 直到又有一双轻盈的手搭在他的肩上,耳边传来细语,柔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代替了虚无的雾气。“拉特利耶,发生什么事了?” 他先是愣住,当自己意识到自己走神,而小姐又近在咫尺,他从桌上弹起来,逃避幻象的松鼠踩到刺猬便是这种反应,又说:“很抱歉我失礼了,可我并不是说你很吓人,而是突如其来的变故,怎么说呢?就像你不知道你突然被石头绊一跤,还没摔倒,能试图重新站起来。” “你可真风趣,我知道你被眼前的她迷住。考奈薇特在某种意义上是我的姐姐,当我能从床上爬起来,就拜托她在桌上拿纸笔给我草绘礼服。” 娜莎骄傲地描绘她的设想:“说实话我并不是很喜欢裙撑,我的母亲也是和我一样的看法,所以一般来说我们的着装都不像那些贵妇名媛要将花盆或者点心挂在头上,也不讲求将裙子摆的很开,紫色——像是紫罗兰、薰衣草、风铃花这一种配色是最适合她的。 “衬裙边有上下两层褶皱,最上一层是仿照康乃馨的花型堆砌出来,下一层只是单纯的扣紧,平平无奇,整体上这套裙内白外紫,腰腹的蝴蝶结有两层,康乃馨的花型在胸间也有一朵,大致上就是这样。” 拉特利耶啧啧称奇,不禁大拍手掌说:“没想到小姐的脑仁含这么多思泉,以这副身形看还真是别有洞天,能在纸上绘出无限的可能嘞。” “这还用你说,笨仆人。”大小姐的脸庞已经近在咫尺。查茹兰特看到她的时候,不自觉地往后退,他感到心在催促,让他瘫软的不自在。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他想不明白,却也只能抛之脑后。 “那个对不起,大小姐,我失态了。” 如果再靠近,脸就要被他们自己煮熟了。倒是这宅子里的临时主人,她觉得有些窘态,连忙挺身,摇头抛话:“你知道就好。” “如果没有妹妹的设计,我现在估计还只是穿着长袍,一开始我能够感知环境的时候,并不像现在看着那么雍贵。”考奈薇特望向拉特利耶,展露出令人暖心的微笑,但这只是持续了一瞥。 她又将手上的书翻开下一页,摊到他们面前。“既然你是客人,娜莎的心里又很期待你的到来,那么你有问题需要问吗?” “为什么要这么说?”他摊开两只手撑在桌面上,看考奈薇特手持黑色皮革涂漆装订的书籍,突然记起昨天霍松先生借予他的书,拉特利耶萌生一意问:“你知道有一本书叫《我,路易,她,伊莎贝拉》?” “你改主意的速度还挺快啊。这本书我有点印象,不过它貌似不是很好得到,因为这毕竟是一本王室传记,除了少量抄写本,它的原本被放在王室语言委员会大楼的外厅,你应该没去过。嗯,要是这么说的话,即便是手抄本却又价格不菲,那么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她将自己的书摊在桌面,并推到拉特利耶的面前,这一本虽然不是霍松先生所借的书,却在装订风格上极其相似,也是采用洛慕式字体,硬块的棱角尖式字幕,用金漆刻印,可竖框装饰却又是银色,左下角还写有明显的ra。 拉特利耶说:“从老师那里借到的。而且书面的装订和字体和这本书差不多。” “这些手抄书系列是王室手抄员若勒·让·德·巴蒂斯比安所做,可以说值不少钱,大概每本不低于一百弗兰郎,注意,这只是这些系列的某本书的最低价格。如果你说的属实,我觉得你的老师心也挺大,居然舍得把这种贵重物品借给你。” 考奈薇特用手指扫过纸上的每句话,上面的文字也是珀里尼士语,在当今的弗兰格亚,珀里尼士语作为宗教祭祀和学术研讨记录的语言,以及少数政府公布文稿以外,作为古洛森珀戈帝国的语言已经基本在民间绝迹。 洛森珀戈帝国的多神教,能罕有被人整理而重新记录在册,千百年来,由于祈圣教的垄断地位以及战火动荡,多神教被称为异教,受到教士和学者的蔑视和讨伐,如今这种无谓的纷争早就抛之脑后。 书页上没一个字母刻有偏见和傲慢,只是对于远古石碑和神话的重现,在那些被雨水冲刷已经长满裂痕和青苔、杂草的神殿遗迹,能够在这些字句中露见端倪。 考奈薇特默念:“工匠之神阿餮匹斯和春之女神霍米拉迪雅,祂们彼此相爱,在充满花草树木和藤蔓的玫瑰园中,躲避来自祂们父母的压力,阿饕匹斯心灵手巧,且心地善良,见到人们因为野兽抵抗不支而死,就传授给人们以树木为原料,制造工具的能力,让人们能够对抗周边的威胁。 “霍米拉迪雅则告诫人们要善待生灵,不要因为满足私欲将生灵一扫而空,每年的春天,祂都会挥袖让万物唤醒激荡,为夏日的到来准备丰盛的肥力。祂们的告诫和教导流传了数百年,直到他们逐渐沉睡,人们开始在满足自己的生存,免于饥饿和攻击后,以私欲制造更多的工具,残害周边的动植物,甚至互相征伐。” 她的话语此时更像是在进行祷告仪式,又或者祭司的箴言,与骤雨拍打玻璃的声响节奏恰好吻合,达成一致自认的默契。 “那么我还想问……” 拉特利耶刚想说,就被考奈薇特的嘘声打断。“你可真沉不住气,好歹让我把故事先讲完嘛。” “阿餮匹斯和霍米拉迪雅有一个女儿叫宛菈狄罗,是代表生灵的神,也继承来自父母的能力,祂化身为人,游历整片大陆,在期间祂找到所赐予四个心灵手巧且乐善好施的好工匠创造‘活机器’的能力,从此就回归到藤蔓园去守卫沉睡的父母。”讲到这里,考奈薇特就停下来,手指也移离书页。 “我感到莫名其妙,这里面有什么寓意吗?”拉特利耶翻弄这本书,只敢轻捻页数,生怕把书给撕裂。 考奈薇特将书收回来,合上本,恰好外面的雨势也减弱了,她说:“宛菈狄罗的愿望,其实就在你面前,在你面前看到的我,是奇迹。” 少年憋了一股火闷,无处施展,戏谑着回应:“对,没肉的能对我胸口施展连环踢,那的确挺奇迹的。” “你住口。”考奈薇特直接急眼,差点将书举到头顶砸过去,她的妹妹连忙用手拦住。 “你们两个红罐子可消停一会吧。不知道以为你们吃火药上瘾。”娜莎往眼皮位置摸了一把汗,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来请客还是来赶客。 她又打哈欠,用手遮住自己的困意,她眼皮稍微抬不上,郁闷着说:“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来。我答,你那本书,是我国先王路易,又被称为‘琉璃王’,他和王后在liii.1680年考察的人文记录。” 拉特利耶说:“我其实很想借一本《皇帝亚历山大回忆录》,可老师认为我语言水平不足,转手借给我这一本。” 娜莎早料到拉特利耶的水平,作为贵族,她所经历的教育绝不只是限于识字,应该说贵族的教育使得他们尚算能在一群布衣中鹤立鸡群。 她自己对这感到困惑,又靠近他说:“我觉得你的老师算中肯,这本书我读着费劲,真不知道皇帝陛下是怎么想的,他将战争当成自己的作秀,不仅引用长难句和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隐喻,还将它夸张化。 “不过论战争,我不太喜欢这种见血的场面,先王路易未必比他厉害,可却也有不乏皇帝般的勇气。哎,总之我认为战争不怎么能讨我欢心就是了。” 考奈薇特将手搀扶在脸下,头轻微地左侧,带着酥软的语气说:“妹妹在这一点上和我达成共识,刀兵相见可不是好兆头。”她们相视而笑,又提高声线:“勇士的热血与我们无关,在广袤无垠的平原开展茶话会才是我们的主题。” 人偶站在椅子上,双手抵住桌面,向前看着两位。“娜莎最赞了,除了茶话会我们经常躲在书房里看书,我们被母上大人揪出来的时候,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你猜我们怎么着?” “睡着了?”他的脑海里立马涌现出这个念头。 “没错,可她把书的一角塞到自己嘴里,还念叨到:好吃。”人偶并没有在意眼前的景象正在发生变化,兴许是因为说话的氛围太过沉浸,融入到昔日的事物之中。 轻盈不透声的足尖置于另一双巧足下不到十六弗捺[1],柔意十足的嫩手搭在紫色花圃上,鞋跟能在素白的长卵石中找到能搭上的位置。 这一刻,考奈薇特终于意识到话语像回旋镖投出去又打回自己的痛感。 “哦豁,考奈薇特你居然把我糗事给捅出来,本小姐就不得不说你,因为睡在外面被乌鸦啄,结果半天不肯从房檐烟囱里下来。” 娜莎抓住考奈薇特的手,暗力揉捏,她暗笑着说:“啧啧啧,这可是在王政六百九十年的夏天,当时我还觉得你会不会给野猫叼走。” “嗯?!”考奈薇特这下更耐不住,因为娜莎也发出同样的回应,能够感受到一丝动摇从内到外地显露。 娜莎继续说:“吓唬你是一件令我愉快的事情哦。你六神无主的样子,蜷缩的兔子在猫头鹰的啄击下变得唯唯诺诺,这就是你现在的反应。” 考奈薇特试图故作镇静,大声说话:“哎,真拿你没办法,我只能设法忘记这件事,免得以后我又脱口而出,到时候让你在外面可羞死你。” “这才是好姐姐嘛,我转头就抹掉上烟囱……不对,没有这一回事。” 他嘀咕着:“什么嘛,你们的姐妹情真不堪一击。” 失言的效果马上让她们勾住拉特利耶的话茬,异口同声地质疑他:“嗯?!”海蓝和浅紫色的两对双眸同时勾到捂嘴的少年身上,他脸红耳涨,发出类似于下水道奔腾在污泥的沼气声。 (笑麻了属于是。) “有趣,实在是太有趣了。”拉特利耶大拍手掌,他激动着说:“你们可真放的开,按道理,你们应该矜持而含蓄,你却不甘愿要做花骨朵,和那些带刺的玫瑰不一样。” “我说明一下,本小姐不稀罕带刺的。”雷声在他们的讨论中隐匿,乌云随着越发活跃的声喉而被稀释,阳光在一撮灰色丛山脚下钻过,娜莎指向天,高呼一声:“雏菊不以玫瑰往日能语,它们甘愿刺痛周围的事物,来塑造自己的孤雅,雏菊偏不,它倒是要越过黑暗从光里寻找让人心里舒畅,它就是要绽放的稍微放肆一会。先生啊!你要知道,我很少能像峡谷外样见阳光,你是我在无数日昼中看到的又一缕,它难能可贵。” 阳光照到拉特利耶的脸上,他脱下帽子又站起来,用帽尖撩拨头发,打开玻璃门,娜莎以为她要走了,脸露难色,刚想伸出手去。他深呼一口气,又放低声线说:“你是我结识过,第一次让我觉得焕然一新的朋友,许久的地窖忽然涌入新鲜的空气,里面可全是佳酿。但还不够,考奈薇特是第二阵风,将尘灰都卷出来,可别提有多舒畅了。”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娜莎背靠拉特利耶,右手握着藤椅。“你……觉得我刚才是不是太疯?平日如果还是在床上,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 “没有哦,在路上来的时候,我以为大小姐不算好说话的人。对,你的确有用坐牢来威胁我,我的心里也很忐忑,有抱怨,我曾经有想过不去,想不通父亲说的收获到底是什么。今天看起来收获颇丰,也不必再烦恼和忧虑。”拉特利耶指向花圃墙边的一侧,背靠亭柱看向她们。“还有,我可不急着走,你还得带我去逛几圈。” 一撮耀眼的翠色沿着远方一路袭来,在灰罩被抹去之后,不显眼的骨朵和更多的玫瑰,不只是樱桃色和苹果红,镶入这股浪潮之中。 他们将身心都投入到这片花海之中,直到夜狩时分才离去。 第五章 属于五个半人的茶话会 从拉兰诺斯庄园之后,他们已经有一星期没见,不是在苏拉日和省道日[1]的时候,人们的工作和学习都快令人目不暇接,断断续续的雨编织在大街上,水洼地在道路的两旁,庇护着沉底的污泥。 在乌云浮游炽热的空气,就连自己也不能再拖拽臃肿的身子,热气将其肢解开来,化作雨缕清散。欧布拉丝的光芒得意忘形地扎透在屋檐和窗边,在夏日,除了亮翠油绿的草叶,恐怕没很多动物甘愿在闷气中翱翔前行,热和光作为太阳的仆役,在七月更是显得咄咄逼人。 街道上的人群再次聚行,坐落在塞宁河的支流旁边,当地人给这条支流起了个名字,叫“裴诺禄尔河”,在古洛森珀戈帝国尚未衰亡,一位叫裴诺禄尔·马尔马里斯的勇士在洛什卡历第三公元六百五十三年阻止蛮族人的推进,当时他率领居住在周围被蛮族袭击破坏村落的遗民,以九百人击败两千人,最后在此建立裴诺琉恩,这就是潘诺镇在旧帝政时期的名字。 这个勇士沉寂在塞宁河边,如今却连坟墓也找不到,当然,人们总会用歌谣来纪念他,这被世代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口述相传。拉特利耶很熟悉这一首曲子,这也让他引起对古帝国的兴趣,也拉格尔离去后,阿尔瓦内就挪动巨剑,邀请人们在光能照到大地的位置。他拿出羽毛,夹住在书中五十三页的位置,从书桌上站起来吟诵: 九百个勇士拿上锈剑 他们的盾牌成椭圆状 其中九个驾驭烈马 八杆长枪向前戳刺 浪潮般的群狼凶恶无比 化作人形蹂躏村庄 勇士已经摆好盾墙 卡鲁索人不愿甘休 人群中的保卫者们 有一个七卡恁[2]的壮汉 身穿雄鸡盔,肌肉像铁板 手持方尖旗,绣有黄鹰徽 搅得他们天翻地覆 巨熊般的喉咙喝破蛮人的胆 正当他再唱下去的时候,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拉特利耶在吗?” “是百灵鸟,我就知道她会来找我。”他满怀期待地下楼,自多日未见之后,就未曾忘怀,还有考奈薇特,也在他的眼前,只不过,她坐在娜莎的右肩上,拉雅小姐在她的左边,双手放在腹部,还拿着手帕。 “将近一旬日子很久没见了,你过得还好吗?”娜莎脸上很显精神,更有一丝想要展露的微笑,她拿起扇子,驱赶蒸腾的热气。“从庄园这里走来有差不多二弗里,脚好酸哦。还有你刚刚在唱什么?” 他脱下帽子扇风,又说:“没什么,就是古代的一个勇士,在旧帝政时期,他是建立潘诺这一地点的人。” 娜莎愣在原地,自己琢磨,突然眼睛一亮,又说:“原来是裴诺禄尔,传说中他孔武有力,不过看在阿瓦尔内[3]的份上,今天一点风都没有,你快让我们进来吧。” 考奈薇特只能眨眼表态,这一次是左眼,毕竟这还是在大街上,若是直接说话很有可能遭人怀疑。在大路上,一撮人好奇着能够撑住这等分量的人偶,到底有什么意图。就连考奈薇特自己也快冒汗,只不过,是被盯毛了。 拉特利耶请她们坐下,家里几个做工良好的木凳,还打磨上蜡,又托仆人给她们盛水。贵族家的女孩子的确不一样,连喝水都不作声事,举止文雅,稍微仰头咽入之后。拉雅把门关上,这样考奈薇特就能稍微说点什么。 拉特利耶长舒一口气,缓会又说:“放心,现在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家人都出去了。你们光临寒舍,我可感到受宠若惊啊。” “你害得我一顿好找,的确应该感到受宠若惊,以后你得自己来找我,还记得我和你说的‘仆人’一事吧?” “呵,好,你当真也无妨,那么娜莎小姐,考虑到本仆人尚未能完全记清楚来去往拉兰诺斯的路,若是找不到北,又或者是迟到,甚至是被你们的门卫赶出去,你可不要怪我不来邀约哦。”拉特利耶两手摊开,装得无可奈何的样子。 “拉特利耶,你知道为什么我能识路你不能吗?”娜莎伏在桌面上,拿出扇梗比划,“因为你没注意到,除了我父亲门店在列的帕拉斯勒街道,主干道一条路顺延到拉兰诺斯,你那一列小街,乌比瓦尔街可谓是蜿蜒曲折,快靠近镇南面的地界,实在不敢恭维,也就我能有这种精力把这地方都逛一遍,当然,我还机灵的很。” 考奈薇特又补充道:“现在从这里的路线,已经全记在心里了。”正当拉雅要拿出什么,就有人敲门。她马上从口袋又把东西放回去,小叹一声,正想去开门的时候,拉特利耶意识到考奈薇特的窘境,又小声说:“你快呆滞一会。” 待到拉特利耶开门,一个黄毛小子,准确来说是一位绅士,他报书来寻,旁边还有一位短发小姐,他也摇摇手示意,拉特利耶大喜过望,正好将他们都请进来。 “她们是?”莫林响指一甩,记起上个星期拉特利耶的糗事。“哎呀,差点忘了,你小子可真不厚道,怎么,人家要亲自送你入狱?” “可没有,我和她们现在是朋友啦。”拉特利耶笑着摸摸自己的头。 “那么拉特利耶,她们就是你所说的拉兰诺斯家族的人?”拉特利耶点头示意,那位身穿橘色衬衣,白色底裙的褐色短蓬发少女,向里面瞅了一眼,确认是似曾相识的人后,略显惊喜却又有些错愕。 “那个,你是不是……我五岁的时候。”她有点支吾,脑海正在翻页,记忆就快勾出来那一刻,娜莎也试图说出,发出喝的声音。直到两人同时拍打自己腿边,喊出对方的名字。 “珊妮?!”“娜莎?!” 她们互相点头,都没顾着拉特利耶就撞进来,那段尘封很久的喜悦涌上心头,都把这段记忆抛进储物箱太久了。 娜莎变得活跃起来,眼里暗含泪光,差点就说破音了。“王政六百八十七年的初雪!还记得吗?我那个时候才七岁啊。哈,那天玩雪离别之后我就找不到你,自己也病得不轻,好孤单。”她主动去握珊妮的手,少女的回复则跟激动,一时间竟结巴:“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实在是很抱歉。但是,你的答复实在是太令我舒服了。” “嗯,我今天本来要请我的‘仆人’去茶话会的,你来了我可以多预备几个人的分。”娜莎将目光投向莫林,笑着说:“上一次先生我已经记着你的名字了,好,莫林你如果愿意的话,那就一起来。” 莫林举起帽子,拿住一角挥舞道:“乐意至极,小姐。” “既然能请你去茶话会,我想我们可以不用那么客气,直呼其名就行啦。”她又让拉雅侧耳旁听,轻声说:“你也过来吃点,以我们的关系,要是推辞就太不够意思了。” 她捂嘴笑着,将手放下后又抿嘴相望。“啊~娜莎小姐的话可不敢不赏光,而且交情嘛,就更不应该不来。”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娜莎摇起扇子举高到头顶上。“那么我们就出发吧,现在是日胄九点三十五分。找到帕拉斯勒街到‘时光之旅’,那么一路往直走到庄园就半小时,不过这是最快的速度。” 太阳正好朝着西斜对照,远处稀碎的卷积云,散逸着无边际的美,被模糊掉的白鹅毛末梢处横摆在蓝色苍穹,行人道上正巧碰上修葺广场花圃和路灯的人,都是镇长出钱花资的,当然有很多是公帑。娜莎坦言道:“他们尽力了,花草栽在他们手里不知道算不算在地狱走了一回。” 眼前的孩童伴随嬉闹,还是像以前一样,拖着棍子,又或者在住宅街道的一边,坐在门前小阳台下棋,除了“卡莱维”,男孩有时还会玩锡兵,将手持长戟的卫士列成一排,有钱的还会购置马匹,那些骑在马上的火枪手威风凛凛,的确让人想起还在潘诺镇对外十几弗里的王家火枪手团,因为玻璃仑斯宫,国王的行政官邸就在那里。 乐趣就是在一瞬间的事情,能让人望在天上的大缕碎毛坐一下午,不觉得困,也不觉得时间长到无休止境。 娜莎将考奈薇特挪到右肩来,小声碎碎念:“早知道应该搬个篮子来。”她感受到头顶的触觉,是温和的力量,这一刻大小姐心领神会,也就不再觉得疲倦。一路上,珊妮倒是没怎么出声,不时侧眼望向娜莎的人偶,觉得很出奇,同时不自觉地脸红,她和娜莎都双手靠背走,有时候她们会说两句,然后更多的是“嗯”。 一路过道商馆区,从桥边过去后,微风吹袭一众人的耳边,发梢轻微苏醒,向周边挥动自己的姿体,之后又沉寂下去。不过一刻钟,庄园的黑栅栏就映入眼帘,在远方一瞥,米白色的小块逐渐显眼,线条也越来越繁重,接着是大致的塑像侧面和花圃的一侧,也都能看清楚纹理和花叶分布。墨蓝色的瓦面,在它的边缘,屋檐上的海浪被凝固在一瞬间,就在刀锤将它的最后一片石碎也磕碰掉落,那么也就尘埃落定,在岁月的磨蚀之中除了稍微粘上灰和鸽子粪,并没有不雅致的感官。 拉雅在知会仆人打开大门后,大家的脚早就疲乏,得益于能把人蒸软的热气,鸽子也都窝在树荫下躲避致晕的无形锋芒。大家步入宅邸后顺着走廊,溜到玻璃亭去,那里已经放好一大堆面包和饼干,玻璃壶和银壶分别盛放红茶和巧克力,那些陶瓷杯碟也是上好的制品,仿珑滕希诺[4]式风格,边缘有金漆,在盘中的青色花纹是白芍和兰花,也许是克伦第戎陶瓷厂所做,因为要购买东方的精品瓷器实在是太昂贵了。 “总算是能坐下来喘口气,那么我们就开始吧——茶话会,我们这里一共有五个半人。” 珊妮倒是疑惑起来,正思考着为什么有六个藤椅,她问:“五个半?那半个呢?” “诶,奇怪,我肩膀上的……”娜莎看着银壶口勾勒的巧克力,向天眺望,又说:“没事了,那半个不知道哪去,各位就先品尝吧。” 大家都在挑拣盘上的泡芙和饼干,灵敏的耳朵钩到一种侥幸,也很聪明,以声浪塑造它的隐遁感。 计划很完美,可惜第一步——她就敲到了桌子。 作为妹妹,就在桌上顺走一个泡芙给她。紫衣松鼠在啃食属于她的松果,为了不发出声响,她嚼得很慢,沙石都能等到被风干瓦解的一刻,甘口密甜的奶油芯以及小册《阿巴罗手札》就足以满足一个下午,人偶的要求远不及人的欲望,是有休止的,仅仅是渴求存在的证明。 考奈薇特很尴尬,也很矛盾,泡芙被消化之后,又有半个巴掌大的面包送上门,食指触碰手背以示感谢,就继续用她的陶瓷乳牙——准确来说是整齐的月牙状陶瓷条之间的啃磨来完成进食的行为,不知饥饿,已然满足的人偶脸颊显现桃红,她觉得手油黏糊状的感觉不应该碰书,顺着裙边自然地标上记号。 “嗯?”珊妮终于想明白那半个人在哪里,她故作完全不知道的样子说:“娜莎你的左肩有没有感觉到酸痛?” 她感到有些紧张,用多了嚼劲,吞下之后说:“没有哦,为什么要这么问?” “没事,我……”珊妮迅速往桌下扫视,找到了松鼠洞。“那半个人?半个人?!” 他们都盯住桌底,只见到用书遮住脸的娃娃。娜莎撩开手札,露出一张略显羞涩的黄桃小脸。 “各位,你们都看着我干啥?”考奈薇特细嚼面包,才刚咽下一口就叹口气,试图解释说:“我就只想安静地喝个茶,呐,点心要是不吃就浪费啦。还有,没见过幻觉吗?” 珊妮撩开裙边,展露出左腿,不明显的油渍黏在筋骨明显的地方,她并不在意,反而乐意地和娃娃说:“没有,因为你擦到我脚上了。我总不能忘记你触摸过我的手,那么,请告知我你的芳名好吗?” 最后一口也吃完后,她拍擦手掌清理面包碎,刚站起来顶到桌上,还哎呦一声,身体施展不开的她只能走出来坐到藤椅上,端坐得体,放低声调,像是偷偷锯木头般说:“我……考奈薇特,是她姐。” “咱大小姐能携你上肩,自然是有她特殊的原因,没想到如此可爱呢~”珊妮话语刚落,娜莎就说:“呐,我说的半个人在这里。还有,我的某个笨蛋仆人拉特利耶,真是没有分寸,居然要抱她,然后就被一脚踹出去了。” 拉特利耶有些不屑,翘起手说:“啧啧啧,你们’调侃’起人来可不甘下风,还有,我只是挂名的仆人。” “不过,这……我不好说,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你们在和人偶说话?”莫林很是错愕,紧接着将手遮掩脸皮上轻揉,又再瞪了一眼,考奈薇特向他提裙致意。“先生,你并没有看错,如果你依然觉得是幻觉的作用,我不介意向拉特利耶再踹一脚。” “我不同意,而且踹我也证明不了什么。”拉特利耶坐在一边喝茶,拉雅还替他补充茶水,劝阻她们:“好啦,你们就别欺负他了,先生的确有些鲁莽,但他也不知道你的情况。” “就是,看在你可爱的份上,请你放过我吧。”在同辈的男孩子里,拉特利耶的声线算较为细腻,却并未越过中性以外的界限,这却让有些人误以为他是假小子。 莫林说:“考奈薇特小姐应该有一颗宽宏大量的心。” “你怎么知道的?嗯,这只是开玩笑的。”她又给自己倒一壶巧克力,还说:“拉特利耶他……算是我的朋友,也就是说再怎么过分,也不会无端再踩踏他的小胸呢。” “我很欣慰。”拉特利耶的左手贴在正胸间。“对了,考奈薇特的情况其实就只有令尊父母还有我们五个所知道吗?” “你觉得我们府上的仆人都是瞎子的话倒也无妨,当然,他们多多少少会了解,不过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传出去。”娜莎将茶一饮而尽,拉雅刚要给她斟茶,她握住茶壶说:“你可是我尊贵的客人,今天你可以稍微歇息一会哦。” “不要紧的,我习惯啦。”拉雅试图拿走茶壶,在最应该按习惯的用力时候放弃了,她从大小姐眼里看到渴求,仆人很忐忑,又继续凝视大小姐,手也不知道往哪放,悬在半空定住了。“这样真的不要紧吗?” “事实上,我并没有将你当成仆人。至少在平日,很多时候来都是为了谈心,你和她——是我在病榻上的心灵支柱。”娜莎将目光投射在一边还在含化巧克力,脸泛橘红的少女,她拿起巧克力杯,迫切要分享来自可可的浓郁快乐,苦涩而美好。 珊妮在拉雅的茶杯上倒一壶巧克力,因为余温尚且能以粘稠状流淌,组不起涟漪。 娜莎举茶壶,又挪动椅子站起,似雀欢呼:“大家,能举杯庆贺吗?就当是为了大家能够在这里齐聚一堂,不是每个夜晚都能见到马尔诺昔的酮体[5],我很喜欢你们。” 拉特利耶稍微点头,并未睁开眼睛,呼出一世暖气,站起来说:“呐,请小姐为我这个小仆再倒一壶。” 莫林也呼唤道:“还有我呢,我也要。” 珊妮一眼正闭,另一眼瞪得很圆,正巧微风吹过短发,它向左后扬,激动地说:“能够遇到从前知己,我就已经很开心了,请碰杯吧!” “很乐意接受呢。”拉雅侧贴近大小姐,她们咧嘴大笑。 “女士可不要忘记最后半个。”考奈薇特站在桌上,却一点声响也没有,单腿直立,其余的肢体都在伸展,活像个王宫的小天使铜像,率先碰到娜莎瓷壶的底座沿边。 在一阵瓷器的交响后,烈日下迎来清爽的欢呼,夹杂淡草味香的微风。不一会,八只白鸽站在宅邸长廊的屋檐上,衔着白桦树枝准备筑巢,众人都在观望这些白鸽。未来会有什么变数,在这个懵懂年纪,他们能留住目前的风景,哪怕只是一刻呢? 在这拉兰诺斯宅邸,六张藤椅一致列开,五个半无忧无虑的人,他们恰好躲过刀割般的烈阳赤晒,谈起裴诺禄尔的往事,两个男孩高谈阔论,可叫她们乐活,很快,大小姐说起先王路易九世时期的建筑艺术,在这一点上,拉特利耶没法见缝插针,就点头附和,不一会就赞叹道:“玻璃仑斯宫,听起来是从未见过的珍珠群山、琉璃大海和水晶盛宴。” “我定要去,而且要看就看个遍。”拉特利耶一手扶住凳子,另一手向天斜指。 看似无关痛痒的话,却是这个人日后无意间做到的事情。 第一章 错综复杂的马蹄声 “快点!一定要把信送到陛下那里去,这可是十万火急的。老伙计,您可千万要跑快点。” 一位身穿黑色宽檐帽,蓝色百合点缀,狮鹫罩袍的火枪手,他里面藏有靓丽的胸甲,燧发枪擦的噌亮,但此时已经顾不及这么多,因为这十几年来,很久没听过这么湍急的黑色洪流,涌现在玻璃仑斯大道上。 在十字路口上,矗立着往潘诺的方向牌。刚刚下完春雨的时节,殊不知变乱会悄然而至。 刚长成叶的小苗立马遭泥洗了个透心凉,微风和颠簸令羽毛左右摇头,这个王家火枪手背着信匣子,看起来非常年轻,大概二十岁出头,他的眉毛纤细,人也长得帅气,有人曾评价他: 从未刻画妆容却如白雾仙气笼罩,眉细修长,头发飘逸却不算长,有空灵感,在森林看,他像一只好动零活的精灵。 不知狂奔到什么时候,他勒住缰绳,马提前蹄空踢,直打哆嗦,然后就停下来正好落在白砖石下,遥望远处。 由琉璃和花叶堆砌的珍宝,绵延数里的王家庄园近在眼前,三层水编织而成的银镜正印刷蓝天的景象,无数个喷泉和天使、奇兽和侍女雕塑对称列布如棋。 卫兵手持长戟和胸甲,帮他的马牵到王家马厩去。随后就一路快跑,手抵着长剑柄穿过瑰色和黛紫色勾勒的森林。 踏入红色丝质地毯后,主殿已经映入眼帘,他说长道短一番后,卫兵们赶忙挥手示意,大门一致展开,一群白衣绅士,进门之后不过一刻钟,就挥帽藏手请他入内。 “拉兰诺斯先生,说吧,有什么紧急事项。” “陛下,我托博特斯伯爵,也就是我国驻普兰卢茨大使收到信笺,得到一些不妙的消息。”他把信笺亲手递给国王,红蜡印章刻着百合狮鹫,被黏住的红色丝带被挑蜡刀戳开,这个些许宾白的老人一丝不苟,并没有多大反应,当他摊开信笺里面的内容,眼睛瞪大着看向最后一列,仅此而已。 他缓缓开口:“在最终,以铎卢洛斯帝国议会未能达成一致,而身为皇帝的欧列尼大公斐迪南·奥托·范·多布拉斯,公然决定引用所谓‘皇室特权’暂缓克里斯蒂亚·范·罗霍斯林的王位继承,这抵触帝国在liii.1562年签署的亨林亚特法,在外交行动无果后,经大部分选侯王爵、公爵和主教的商讨下,其中赞成对皇帝进行自卫权的有五票,宣布战争将会在liii.1789年4月14日开始,在皇帝决定侵犯权利结束之前,战争状态会一直生效。” 国王将信件放在桌面上,将咖啡一饮而尽,又拿起羽毛笔抄写一份简述,并签字盖章,交给他说:“去一趟王家军部找德·苏林斯上将,将这份东西交给他,然后,亨利你就可以回去看一下家人了。” “陛下,这是要战争了吗?”传令满脸不安,倒不像是一脸扭得想捏实的毛巾,仅仅是噘着嘴。 国王拿起羽毛笔,扫过这封信的每一行字,戳到最后一行又轻拍道:“可战争的决定权,尚在可控范围内,我觉得你的干劲可以,能够上来王家火枪手的位置的确不容易,这还得看局势明朗之时才能知道如何行动。那么,请有劳你再跑一趟了。” “是的陛下。”他挥帽向国王致意后,抱着帽子继续蹉跎奔驰在玻璃仑斯大道上,马蹄声不算震耳欲聋,却没有章法,也很清脆。从王家军部知会一声,命令也传递之后,火枪手的心直串到十字路口上的木牌匾,随着再一次咯哩棱噔,在乡野和街道的石砖路上扰攘,花草也随着乱摇。 西尼乌尔村的小方碑教堂在大门后,已经是附近的地标了,向着西部的小山坡迂回,侧面清晰可见,拉兰诺斯庄园的大片果园,以及附近的佃农地,他向佃农们挥手,随即得到友善的回应。 “母亲大人,还有妹妹,这半年未见,一定很想我吧。”火枪手换上常服后,除了骑枪作为王家军团标识,以及一把手枪作为防身以外,一身游侠形象,令人想起许久不见的远方冒险者在未知大陆的归来。 仆人们看到牵马而来的少爷,都很激动,除了舍得为身边人花钱以外,自己却特别节俭,他一下子给身边的仆人几个吕讷,而且还很会说话。“若是我不修边际,则你们大概率会受恩惠。” 的确如此。 门前站着的大小姐却背对哥哥默默溜进去,他身手反应很快,挥手示意后就越在她侧脸旁,拿出一早就从佩尼萝有名的店铺买来的挂饰。“怎么?我脸上挂彩了?” “没有。”娜莎没有正面看他。 “那算了,这小东西我先收起来。”哥哥手上拿着透色水晶做的雏菊,在切割技术上能光彩夺目的也就只有佩尼萝第四区的雅·托林雅希的店铺才有,能在烛光下散发辰星般的光芒,靓丽却柔和。 “哥哥的东西我才不稀罕。”娜莎翘手抱胸,侧背着他。但她动摇了,头轻挪颈部,打算在不发觉地时候能够稍微捎一眼。 毕竟她的确很喜欢那款式,可还是倔强到不肯再看下一眼。 “越重要的人怎么会一开头就出现呢?就像开宴会,我和国王陛下同属一名,都叫亨利,你看看是不是也该给个面子?”火枪手的姓名在此得以知晓。 亨利作为家中长子,长期在外服役,很早就离开家里去王家玻璃仑斯军校深造骑兵艺术,王家火枪手纪律严明,训练有素,虽然工资很高,却晋升困难,相比于带着熊皮帽的近卫掷弹兵,他们的训练更加严谨。 平日他只能写信给母亲和妹妹,以表达自己的思念,因此他夺得在优异成绩后,主动申请去传令兵部门负责,他们的默认头衔是中士,随身带着纸笔和属于自己的盖章。有些时候他们能够拿两个月的假期,这相比其他部门更少,那些冲锋陷阵的勇士们,还比他们多一个月。 “可你也不是国王啊。”娜莎直发牢骚。“都很久没见了,难倒你就不想念我吗……” 娜莎举起扇子,表示拒绝,碎碎念:“没有,绝对没有,我的记忆非常有限,没时间瞎想。” “那我可太愚蠢了,居然把思念指望在一个未见一年多的妹妹身上。”他站起来,刚要走到长廊去,桌上的礼盒放在桌边一角,还轻摸大小姐的头发。 门前的少年仔细倾听他们的对话,见着自己的好友蜷缩在侧像蠕蠕虫,忍俊不禁,一旁的亨利马上就见缝插针,说:“你看看,有人来找你,就不需要我了。” “你是?”拉特利耶第一次看到这么高大的绅士,佩剑和手枪都揣在腰间,其纹路都不像是一般的乡绅贵族定制,而且没人敢把王室徽章诏字ξ写在武器里,这说明是近卫部队。 她语调像过山车,刻意加重,绝不拖长。“不用理,陌生人一个。” “她就是这样的,耍性子比翻书还快,你叫我亨利就行,娜莎的长兄。听说你很能讨她的欢心啊,我对你很有兴趣。”他甩帽致意后,又说:“请原谅我要稍微走开一会,我得去见母亲。” 长靴磕噔的声响回荡长廊,留下仆人和两个孩子,茶几上堆满大小姐的读本和练习,墨水瓶已经干涸,她慵懒地躺在沙发上,卷发披散四周,跨过沙发栏,转身看到拉特利耶,就笑的合不拢嘴。 大小姐伸展懒腰,稍有力气地挺起来说:“哈,你可算看到稀罕事,我哥居然回来了。要不是他回来我还没想起这回事呢?他是谁?我不知道啊,他就是这样的人,每次写信让他早点回来见我,他还不许呢。” “也许是他太忙了?” 她摇摇头回应:“他作为传令兵,自打我出生以来还没见识过一场战争,命令再多总不能天天没时间吧?王家火枪手传令兵部可有直接免运费传信的特权,国王发津贴的,好吧,我承认他还是有在信里关心我,可用的都是什么词语?数落我倒是一套一套的。” 另一把声音投回她的耳边,相比于之前有些沉甸。“不过现在看起来,这件事可能会发生改变。” “母亲大人。”娜莎辗转身子,马上爬起来,觉得很疑惑,但脑海中已经有它的轮廓,脱口而出。“你的意思是说……” 亨利紧握剑柄,又缓缓放下。说实话,他也对战争即将到来不沾任何狂热,原本按他的个性,一向会说圆润话的他也严谨起来说:“战争,远在千里之外的战争也许会烧到我们边境。” “我并不期望这些,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上一次战争还是在十四年前结束。”安娜双手放腹,看着墙上的壁画,略显神伤。 “为什么要开战呢?”拉特利耶为这战争一词所吸引,要知道他也是活这么久才知道王国的战事,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能让他们震聩人心的消息。 亨利坐在向壁炉方向的沙发上,阐述现实的状况:“距我们约六百弗里的普兰卢茨王国,嗯,这距离也许有些失误。 “罗霍斯林王室费迪南德的妹妹,掌握了离他北上临近的王国王位,作为铎卢洛斯帝国的皇帝,也就是欧列尼大公的斐迪南,向她发难,作为费迪南德的妹妹,自然要请兄长帮忙。如今帝国议会已经完全分裂,这种情况下,费迪南德不会就范,还引用先皇颁布给维斯安特王国的特殊继承法,斐迪南誓死力争,现在只能以火药解决了。” 一旁的仆人也放下工作,兴许是为了消遣,又或者是因为在远方边境的亲戚,总之也不算乐意听到这种消息,如今都停下来,生怕漏掉什么细节。 “如今只能看国王陛下一人决定,那么我就会随时奔赴在岗位上。在此之前,我仍有两周时间能待在家里,可得好好管教妹妹,省着她以后没人要呢。”亨利装作遗憾的样子,双手摊在沙发两侧,也没睁眼,过于疲倦的少爷除了耳朵,什么都不太好动。 这时候安娜从壁画中抽离出来,还留着半边耳朵静听,正巧听到儿子的揶揄,原本的忧愁被冲淡,才说:“好啦,再怎么说你的妹妹还是比以前好多了。” 向着壁炉一侧的孩子将无力感一并拖长说出:“母亲啊,的确如此,否则她怎么会有大好的精力对我冷言冷语。” “你活该,真是燕雀迟到还挨了一身寒。”娜莎调舌翻眼,一副调皮样,然后就带着拉特利耶出门去了。 这种尚算在雾霾的外交天气,暂时给王国带来闷热的感觉,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外交官们来回在玻璃仑斯宫和佩尼萝来回游走,马蹄声越来越杂乱无序,有时候,娜莎和拉特利耶一行人甚至能在近莴纳勒山看到更多王家火枪手的出现,常规的火枪手[1]都是轻骑兵,红衣白裤,并且有一身靓丽的披风和罩袍,尤其是中队长,他的披风就快把整个王室旗帜都印上去。 要说拉特利耶也真是大胆,他在莴纳勒山脚下(其实算是高地)近玻璃仑斯大道的灌木丛边,多个骑兵快速行驶的瞬间,他过于激动,大喊一声:“可敬的骑士们,你们在干什么啊?” 娜莎都快直接有抛弃拉特利耶跑回家里的冲劲,牙齿磕得吱嘎响。 那名中队长马上停下来,几个骑兵的马头差点撞到,险些啃泥,但他们好在没有丢了近卫军的脸面,很快就稳下来。其中还有个烈脾气的人,冲着拉特利耶大喊:“你找死啊!妨碍国王的军务。” 中队长却举手拦住那人,又拿起帽子挥舞道:“很抱歉我们很忙,但能斗胆拦住我们的人,先生你是第一个。这令我们感到冒犯,好吧,我们就在此别过,我只能透露一声,未来的日子也许会非常煎熬。” 当他们都往玻璃仑斯方向走的时候,不知过了多久,拉特利耶丝毫没有留意到一旁的大小姐,因为她已经不知道该好笑还是该愤怒,什么表情都画不出来,轻描淡写地撩两笔。 “你应该庆幸没有犯下大祸。”娜莎转头就走,直接回到拉兰诺斯宅邸。 到了下午,马蹄声越来越多,不仅是拉特利耶见到的半个中队,也就是三十多人左右,而是王家火枪手一个中队一百二十多人,沿着莴纳勒山方向南下,经过拉兰诺斯庄园的时候,王家火枪手独有的号角乐——“拉勒迪尔第一号曲”,庄园里的仆人哪见过这场面,乱作一团。 可亨利拿出骑枪之后,大吼一声:“陛下的侍卫随时在此接驾!”并招手让大家站在他的后面,等待母亲到来后再做决断,他认为最坏的预想已经到来。 安娜从花圃走廊边看见中队长,感到有些意外,连忙向他提裙致意,诧异地说:“殿下这是怎么了?” “我来这里传递一个十几年都没听过的消息。”中队长下马前来,挥帽行礼,拿起派发的文书宣读: “致潘诺-拉兰诺斯女伯爵,以西洛森珀戈副皇帝兼任弗兰格亚国王、茹亚瑟罗公爵以及珀黎嘉瑟伯爵等头衔——亨利的诏令,因为国王作为领主对其封臣义务,有必要告知以下消息,弗兰格亚王国于王政六百九十四年荣妮儿(四)月二十九日下半日胄整,也就是liii.1789年的这一日中午起,介入对普兰卢茨王国对保护起王室的维斯安特王国一联盟,迄今为止全力支持欧列尼大公国行事铎卢洛斯皇帝职权,因此现在弗兰格亚进入战争状态。” 安娜接过文书,向前点头,又一手拿着它,另一手微侧向后致意。 在此之后,中队长在拉兰诺斯家中长兄的背后看到似曾相识,准确来说,是一位尚算鲁莽的少年,他训斥道:“亨利,提点一下你后面的黄毛小子,在骑兵快速机动的时候,突然喝住他们是很危险的,若是在战场上,不是交战的敌人,就算是看戏的平民,近卫军的脾气还算克制,要是遇到骠骑兵早被开枪杀死了。” “有这回事?他是我府上的常客。殿下,我必将好好调教他一番。” “很好。”中队长转身骑马,挥帽致意。“ē''herry, na vra niulm de liobidar.(亨利,就以狮鹫之名。)” “vra niulm de liobidar, idytte.(以狮鹫之名,结束。)”亨利也回以同礼。 在王家火枪手骑兵列队完毕后,他们便匆匆离去,马的呼吸声还在不远处游荡,还有些许千百年前的歌谣,他们在吟诵。也许是为了呼唤游荡的幽灵——这些人都是战死荣归故里的安息者,唱出在沟壑山谷上飘扬的狮鹫王旗,在阳光探头的气氛中亮出锋芒,亨利隐约还能喃喃几句:“ 鲁伯特发出狮子般的声音 勒潘斯特的骑士仅剩十三 战争的号角游荡天际 快快跟随鹰鼻子王去 帝国西部边陲好臣民 能征善战还识多见广 我们的骑兵多如山海 我们的矛枪坚不可摧 帝国的鹰冠在任何方 王国的首领只有一人 国王的威名远播四海 国王的血脉远古传承 鲁尼亚斯的驰骑勇士 皆守卫王旗永不折断 天色尚早让我们快快离去 摧毁那些不知好歹的敌人 ” 这份不安逐渐消散在宅邸的周围,安娜让仆人们都去干手下的活,亨利向母亲问安以后,坐在宅邸的阶梯顶,拉特利耶不知所措,愣在原地脸颊发热,垂得跟光秃秃的蒲公英一样。 他知道自己很可能又会犯错,怎么也不敢在擅作主张。 仅仅是这样,只有娜莎站在他身旁,却也不能做些什么。 “我是不是不应该这样……”拉特利耶等了很久,开始走出门外。 “如果因为这样而垂头丧气,那证明你也不是这么有种。”亨利放重语气,故意嘲讽:“我还以为你真有胆量和当今的王储较量一番呢?果然平民的勇气还不如当年的帝国臣民啊!” 娜莎听到这话,脸色巨变,疑惑和不安窜在心底突然弹出。“哥哥!你这话未免也太过分了,他只是……” “你说什么?王储。”拉特利耶突然停步,他就像被无形之手刺穿胸口,现在一栋心障将其牢牢锁定。 “对,他叫路易,国王的长孙,是远古传承的洛蒂奈尔-芙兰戈亚斯的旁系。果真是很无知,当我知道你居然有这个莫名的勇气去叫板移动的骑兵,而且还是王储的支队,我可是感受到震撼的。”他拿起骑枪,递给拉特利耶,示意让他握一把。“如果你现在就泄气了,我可是会从心底里看不起你的哦。” “我……”拉特利耶将拳头拧得结实。 亨利挥舞帽子,前倾扫地致意:“接不接,一切就看你了。” 骑枪的小旗子在风中摇曳,上面带着流苏的蓝色绣旗,中间的ξ雕刻精致,是银苏丝做,还伴随金色大橄榄枝叶缠绕,长枪的杆中央还有米白色麻绳装饰,这正是传令兵所配饰的,在它的周围,是不可见物,什么也看不着。 他将骑枪插在地上,握住白色部分,俯视他,“我可以让你在这里站一会,就在你决定后悔之前,我可是接受了殿下的命令,要让我好好教育你。” “你不要为难他了。”这个时候连大小姐都觉得焦虑,这不是她所期望的。 娜莎突然感觉到肩膀沉甸甸的,长兄的话也是这样:“难道他会因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无动于衷才好吗?若无其事,像流沙一样沉陷?这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以不变应万变,恰巧想把自己置于死地。” 拉特利耶没有因为这而感到振奋,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一切的抉择都像是突然强加在自己身上的一样。 可一想到那位挥鞭子叫骂的火枪手,以及王储的斥责,这块盖在心里的遮罩,制造巨大的深渊。他使劲拽住悬崖顶上的枯树根,白雾弥漫,光线也懒软如烟,离一步就会踩空。 他大喊一声:“别说了,让我想一想。” 第二章 紧握手中的信念 拉特利耶此时仍不知道,亨利的意图是什么,也依旧为自己的行为懊恼,在这个下午,日胄刚过八点二十分,除了流动的旗面,耀眼烁亮的花圃和栅栏沿,还有沿着石路的那些洛士那式石柱群,还有三个陪着它们貌似要被定格的人。 可是在拉特利耶眼里,已经不只是在悬崖边缘上,而是再加厚一层雪。 凭什么当初就有喝令王储的勇气?是无知吗?还是因为激动? 他想不清楚,战争的阴霾已经笼罩在王国的上空,却如听到歌谣中的号角,他牢牢抓住不明状物,那根藤条还是类似于树根的东西,模糊不可识别。 娜莎同样觉得莫名其妙,总觉得她的长兄试图催眠他,可仔细一想,也不尽然,无论是魔术还是巫术都没碰过,更别说催眠术。 这么多年驰骋在从玻璃仑斯到近罗兰斯顿边境的大道小径,以他不修边幅却洒脱的个性,以及每日的传送任务,就够他将这些拒之门外了。 “其实让你这么做,是因为我在军中这么多年,见识很多人,在近卫部队任职,在繁华绚丽的鲜花想找到一朵草根,很特殊的草根。我并非没见识到平民,三流九教就像翻开小人书,可你实在与他们不同,我看得出,你心里潜藏着莫大的激情和勇气。”亨利把旗杆挪回一点,露出些许失望的表情。“你不会经常来,可很快我就要走,也许近期我就要去普兰卢茨一带行军,说一些不讨喜的话,也许我就直接在天边为诸位掌灯了。” “我不允许你这么说。”娜莎拽住长兄的衣服一角,很不情愿地看着可能降临的厄运。 “你能说一下,那首歌的缘由吗?”拉特利耶的心灵已经筋疲力尽,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 “鲁伯特是我们的开国国王,他在立国之前,就引用古弗兰格亚[1]国王的典故,这是比我们更早的先祖,也是末代国王鲁尼亚斯,为了保护民众不被乌登拜格洛[2]的大军所踏碎,鲁尼亚斯[3]在‘最后战役’——阿克曼厄塔战役率领骑士们大破敌军,奈何乌登拜格洛的信徒实在是太多,很快国王就死于乱军之中,但全体将士却没有一人投降,全殉葬在反抗的路上了。” 亨利抵住剑柄锤部,接着说:“王政九年夏,liii.1104年,先王鲁伯特[4]在兵力分散的情况下被维斯公爵安罗卡[5]团团包围夹击,在连续两败之后,他在勒潘斯特抽调的亲信骑士只剩下十三名,兵力仅仅剩下五千,迫于无奈下只能走到阿克别山一带。这时候,他命令人在山间吹响号角,果不其然,他被打散的盟友和部众重新集结,在秋天大败安罗卡的敌军。他们在山间吟唱此曲振奋士气,这成为我们军中传承近七百年的记忆。” 拉特利耶闭上眼睛,用心回味那段远古的歌谣,很快就不再是悬崖白雪,而是秋日肃杀之境,随处可见的黄褐色寂树,以及敲得叮当响的链甲衣和剑鞘,一群脸占泥血,染尽黑斑的垂暮勇士,他们牵来罩袍马匹,那只是一块被撕碎的烂布,就像街道那里随便抽到的一张历经风雨打击的污布。 但很快,他们就举起长矛刀剑,头顶黄盔的壮硕之人,高举竖帆的狮鹫旗,他大喊一声:“快举起来,将号角的声音在山谷传播出去。”随后,在号角声中,与他们无数命运暂时黯淡的人在远方的一角、在近处、在高山上也举起红布,所有人,都在这首苍茫锈迹般的典故之歌,也是弗兰格亚立国的吟诵曲,以沙哑却雄壮的嗓子将所有盟友和故人联结在一起。 他握住了,不再是枯藤或树根,而是一杆结实的骑枪。在这一刻,所有虚幻都渐失在烈风之中,三顶悬侧向南的头发,在其下面,忧虑逃出他们的脸庞,所有人都为之释怀。 “好!它已经给足你勇气。”亨利将手放开,由于这份厚重,拉特利耶不得已用双手攥紧,还未能缓过其意,发出疑问:“什么意思?” “既然你有胆量握住骑枪,我也就会为你去辩护,去申诉,王储那边的事情,他自己不以为然。”亨利拽出剑,捏住剑面靠近剑柄的一处,展示剑护手的王室符号,是拇指大的狮鹫和字符合成的,在昼光散光下发颤。“但是,我想我有必要去举荐你,如果你要驰骋于疆场,去战斗,去做你想渴望的事情,去追逐所谓的荣誉,那么我可以代为效劳,至于以后的造化,那只能看你自己了。” “妹妹,你找到一个值得深交的朋友,在信上的东西,我全看完了,也正如你所说,他富有信念,可缺乏磨练,按捺住性子。”她的长兄从口袋里伸拽,想不出要给什么东西,就把帽子上的一缕鹌鹑毛,白色身长,金色流尾,然后又系上一枚小章,只有一个字母和盏尾花纹,拉特利耶将骑枪还给他。 娜莎当即回应:“我看人一向很准。” “这未免有点自吹自擂。”拉特利耶稍许无奈,但他已经找到要握住这杆骑枪的理由,就在歌谣的一瞬间,他想起以前的一件事,是关于祖辈口耳相传,记载在族谱编年史册的事情。 娜莎辩驳他:“我不会轻易找一个没有潜力的草包当我的仆人。” 夏日的灼辣让他们不得不退回去,但大小姐有个好提议,就是去花圃道另一边的花园,那一边的玻璃亭正巧装上薄纱帘,不管怎么说,即便是留有余地的透光,也足以让热度消减大半了。 拉特利耶一言不发,坐在藤椅上,用手指尖轻划桌面,愣了很久。 一旁的考奈薇特也已经躲在柱边很久了,全程在盯着“金发骑士”的身影,她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仆人给他们上茶,这一次是玫瑰花干冲泡的。 拉特利耶放任茶凉快,叹口气说:“那个,我有一句话,应该说是一个故事,不知道当不当讲。” “愿闻其详。”两兄妹倒是出奇地一致,只不过好像多出一些不诙谐的口吻。 “是小考奈?”亨利马上抛出帽子盖在她头上,不知道为何,在考奈薇特眼里他有独一份帅气。 她略显娇羞,不自觉地轻靠柱子,喃喃道:“是……是啊。” 待到大家归位之后,拉特利耶替大家拉好罩帘,这才开始说自己的故事:“我查茹兰特家族,曾经是瓦莱尔伯爵莱斯伯恩[6]的记事官,被册封骑士。先祖父佩恩里是他的得力助手,被称为‘第四根柱子’。莱斯伯恩逝世后,我们就退隐到镇上经商,虽然不妨有做过治安官和镇长的职务,却最后选择经商,打自阿克夏死后就如此,无非是在穷富之间辗转,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兜兜转转就来到潘诺,我的父亲,他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他站起来,将话语渐渐地如海水涨潮般缓缓到来:“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总有股直觉,它告诉我,不应该这样,因为不甘于这样,我是家中的老幺,所做的也很有限,无非就是帮家里干活,以铜臭味和书卷味委身与商。自小开始,我就无一不对着账本念三想四。” 口干舌燥的少年拿起茶杯,缓缓一饮而尽,也没有磕出声响,杯底平稳落地,紧接着说:“可我没忘记遥远的传承,在金银粉饰的背后,几经浮沉的家族,需要新鲜的空气。也许这会是我无聊而幼稚的遐想。可是,我——不甘心就只是让家族的纹章就只刻印在贸易合约,作为一个图章,并非更加荣誉的归属。” “我知道,这样并不好,向王储呐喊一声,实在是一件非常危险而愚蠢的事情。更别说战争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可我不仅感到自身的耻辱,却还记得更为要紧的事情。”拉特利耶手握亨利送给他的东西,恳求亨利:“如果有机会,让我再见殿下一次吧。” 亨利把茶喝到一半,看上去很高兴。“我猜不久之后,王储也就该换岗位,不再只是一个近卫军的中队长,战场上有他需要历练的地方,又或者不是,单纯去行政枢纽去。现在绝非你能见得到他,就连我也未必,我只不过是一个受国王陛下赞誉的小传令兵罢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见到他的。” 拉特利耶点头会意,笑着说:“也许应该如此。” 他们握手相视,仿佛触碰一些有力,无法描述而耀眼的抽象,就在他们周围。 娜莎并没有涉入过深,依偎在考奈薇特身旁,自己也有些许乏累,无论如何,此时的她们总算是不用为这些小事耗在阳光里。 周围的草叶映出柔和的疏影,翠色不会过分的浓郁,即便已经得知战争的消息,对于他们来说远在天边,这份阴霾还不至于让这里成为雾都,仅仅是转多云的光景。 风云迭起,岁月无常,沉浸在玻璃亭周边的景色,时间被稀释数十倍,每一秒都很漫长。 很快,大家沉默不语,留给眼皮子能够尽其所能的余地。正是能在这份对周围氛围的烘焙下,旗杆长枪都是预留在远古故事的一片疏影,声嘶力竭而连绵不绝地骇浪,勇士们的你死我活在此全部被绝缘,除了偶尔盘旋在周围的叽喳声,什么也不剩了。 如果绅士们依然在寻找寂黑一片的归宿,那么有些悄悄话正好能在这里放出去。 入夜狩之后,拉特利耶向他们告别,两个少女就窝在近长廊的卧室里借夜长谈。 “你说……” “嗯?”大小姐揉搓眼部,小手臂上感觉被钝戳两把印记。 “兄长会不会坏掉啊?” “坏掉?现在还不知道,但愿他能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能够行动自如,不会缺少部件就好了。”娜莎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 生命的本身,不正是一场从修得好到修不好的过程吗? 但考奈薇特,她的概念,暂时无法理解死亡,即便是阅览家里富藏的书籍,在人偶眼里,一切只不过是能够被修复零件的问题。 “如果……万一,毕竟打仗就是要摧毁对方,这……” 她连忙驳斥:“可不许说倒霉的话哦,说多了真会让幽灵魔鬼记住这件事,他们就会想个办法将这些人的灵魂全部勾走。”话要再多说,指不定会真实现,就连娜莎她自己也迷茫在这些突然冲击而来的忧虑之中,只能故作大声:“我还以为你多聪明,居然在为这个忧心。” “只是多少有点无趣,他回来,多留一会,我都会觉得我的存在就多一分。还有,你,母亲和父亲,甚至是……那个讨厌鬼,我都记在心里。” 考奈薇特又说:“你总是说有时候你会做梦,可我感受到了,不再空荡荡的,滴答声断断续续。” 娜莎下意识地抓住考奈薇特的手,她说不清楚,可迫切地想找到第一次转动发条的场景: “我期待着梦中相遇的一刻,就像开头一样,我转动你的发条,从弥漫黑雾的虚空里找到光明,紫色丝带率领我与你相见。相信我吧,无论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 “我觉得这有点幼稚,可对于我们来说刚刚好。”另一只手搭在娜莎的手臂上,说出她迄今为止想做到的事情:“将你的发条拿出来。” “誓言……是什么?”娜莎拿出挂在脖子上的项链,正是驱动考奈薇特的发条。 “同时亲吻发条的人——以长夜中的掌灯人,以及自然诸神的启示,无论今后如何,都能找到对方,知晓对方的心意,作为双方各种的见证者。”双方将它一并读完,双方的唇痕在发条上发出幽蓝色的光芒,直到占据全部,连着整个发条都被渲染。 忽然一股昏沉乏力的感觉,她们都感觉自己的肢体如面条般酥软,承不住在月光下宣誓的代价,失重感越来越明显,倒在床榻上陷入梦境之中。 五月之后,亨利奉命要回归到部队之中,在早上,他在与母亲告别之后,临行前,亨利有些尚算急切的话,他对娜莎和考奈薇特说:“要是不和你们说些什么,你们肯定会抱怨我。我敞开心扉,说实话,战争也许会把我吞噬掉,可在此之前,请你们将其视之为一次远行,儿郎们的游戏就要开始了。” 直到现在为止,娜莎还向他摆架子。“我巴不得你迟点回来。那可就没人欺负我。” “我坚信你会有四叶草携身的。”考奈薇特双手靠背。 “还有,替我转告拉特利耶,就说……就说——请他不要忘记自己握住的信念。”亨利跨上白马,转身挥手又说:“各位小姐们,你们也是,漫漫长路需要有人作伴啊。” “定会转告。”她们异口同声,为此乐而不疲。 亨利长笑一声,挥舞马鞭,在漫步转向后,就开始驰骋在玻璃仑斯大道中,属于他自己的平原中去。骑枪的小旗子在原野上噗呼作响,帽子的羽毛少一缕,看起来像被拔了冠的白公鸡,却更像鹰,低空掠过一望无际的平原,周围都是那么渺小。 不过娜莎和考奈薇特很是无奈,默不作声。自己估计也在想,为什么她们的兄长能够表现得如此豁达,死亡就像割杂草般简单,不加以恐惧。也许只有那句话才能知晓吧。 又过了几天,从莴纳勒山方向,突然出现一队人,他们身穿制服,熊皮帽带着流苏,白底黄衬的大袍宽袖军服,袖口有三个纽扣,银色制物。带头的长官光鲜亮丽,他身穿大衣,双扣编排,还有肩章,刻印狮鹫盏尾,橄榄枝放两边。 一旁的掌旗手,拿着旗面上印着白底黄十字,也是中间一只白色上毛,下身褐毛的狮鹫,旁边的四格白色位置,刻印五个交错的黄盏尾,在金色闪电和橄榄枝的刻印底部,有一张米白色绶带,上面写着: 14''qu ligementh de le ryleatum livre et limeus tilosse (第十四——王家百合花黄十字团) 此行的目标地,正是镇上的广场。半个营的掷弹兵,作为精锐仪仗队。他们的队列非常整齐,有人曾经形容:他们是铁栅栏。 意思是队列如铁栅栏般稳固。 帕洛斯出门相望,正巧看到了老朋友,他挥手示意,为了能让团长能认一下这位常年未见的老友,就大喊一声:“老盏尾花的格拉罗达,那套白衬衫还好吗?” 团长停下来,举手示意队列停下,他接下来做出一个令老友意想不到的决定,故作高深地说:“你等一下。全体左转,装填!”掷弹兵在石板路上踏出声响。又脱下手套,向宅邸的方向大喊:“帕洛斯,站在这里别动。你很快就知道我要干什么了。” 通条放回铜帽口处,熟练快速,一排的士官拿起戟对正线列,还不断大声喝令对齐。 “瞄准!”枪口如秋风席卷草地般落下,正对前方。 “阿尔比斯,我不相信你会对我开枪,难道你忘了吗?”帕洛斯展开双手慢步走来,丝毫不惧,对这种事来说他见惯不怪。 “并未忘记。”团长挥舞起军刀,刀尖向前,掷弹兵向枪口对上方意图抛射,这正是他预料的。 “放!”烟雾构筑的白障不到一秒内,放出炫目多彩的焰火,恰巧有些可惜,因为不是在夜晚出现,效果大打折扣。 “好家伙。”帕洛斯长叹一口气。“你可要吓死我啊。” 阿尔比斯跃身下马,展开双臂,他笑着说:“很久不见了,你瞧,刚刚的火药味是不是很特别。” “你总是能让我出乎意外。”他们拥抱在一起,行贴脸礼,弗兰格亚人有一句俗语——旧友重逢当比三桶蜂蜜酒。阿尔比斯和帕洛斯的喜悦染在脸上,犹如熏醉,就在清晨的太阳能映在他们脸上,烘出淡甜菜汁色的精神脸时,又重新记起十四年前,正是在同一片旗帜下,他豁出性命,就是为了这张王旗不倒。 掌旗官想要阻挠帕洛斯,一把将他推搡开,旗杆头戳到他右肩上。 帕洛斯紧握住他曾已经完成的誓言,怅然若失,柔力也被唾碎了,直到很久后,才喃喃自语:“也对,我早就不是部队的人呢……一个钟表匠就该做这样的活。” 阿尔比斯不敢接着话茬,他的士官,在老一辈资质的人里面,更是瞪着掌旗官,由于纪律,他们终究是不敢张扬。 能在军中混的很久的老兵,多少都会察言观色,这也许是大难临头的征兆。 阿尔比斯的脸色和早上格格不入,倒是看着暮夜森林的阴影盖在他额头上。 帕洛斯感到压力。“没事,这都是……” “我要求你们讲纪律,很好,可是若认不出队伍里的兄弟,也就算了,我没有阻止他,他也没有惹大家。”阿尔比斯的语气更加苛刻:“掌旗官应该不认识他吧?也对,你也许会以为我这么大费周章去做,是为了私人感情吧?” “不敢。”掌旗官大声回答。 团长的话犹如一记耳光打在握着旗杆的面容上,尤为沉重:“上一任营长的命,是他所救,而上一任团长的军事行动以及全团兄弟们的性命,也是这位先生所救。他是一个可敬的人。” 帕洛斯试图缓和大家的紧张感,他说:“没这么夸张。别激动嘛。我的确不合规矩,这也是违反军纪啊。” 营长终于出面,他在军队里资历和阿尔比斯是同届,倒是颇为冷静地说:“小子,你推搡错人了。十三年前在派斯兰德的战争上,他可是率先达到柳卡斯特修道院的旗手,在当时与他一同作战的,正是上一任团长以及你面前的长官们,他曾经是这旗帜的伙伴。” 旗杆上的弹痕,如今却只是后人习以为常,被当成花纹装饰的一部分。由于凹下去的部分恰到好处,阿斯比尔将其在对称的另一边铁框也磨凹,没想到居然连荣誉的痕迹抹掉。 掌旗官面色潮红,羞愧地张口,刚想说些什么,可惜已经没机会了。营旗的刺痛,在帕洛斯的眼里已经不再具有价值,呵出不太相称的寒气,可又很燥热。 “我向我的过去决裂,但阿尔比斯不是,如果你以个人名义,我时刻欢迎,若是因为这些事情产生间隙,我担待不起。”帕洛斯发觉自己没有帽子,头上握不着东西,于是俯首鞠躬。 第三章 对弈 “铁栅栏”走远之后,帕洛斯沿着庄园前路回去。可这一切都被女儿看在眼里,听不清远方的对话,惆怅的身影让她也觉得不好受,就在这种沉默之中,娜莎迎面而来,仅仅是给父亲一个拥抱。 不得不说,这一招如同雪中送炭,位于北方的雪川沟壑之中突然找到能烤火饱餐的住宿,还有体贴的女佣。 “还是女儿好啊。”帕洛斯蹲下来,就只是为了能够好受点。 “发生什么事了?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那伙人在为难你?” “没有。开玩笑的事情,他们在给我演示把戏。”他靠在女儿肩膀上,不一会又抬头看天,昔日的刺痛不得不让他昂起来,由不得他闭起眼睛。“你还记得吗?我在家里和你下过棋,当时我说有一个叔叔,他是我的朋友,是他教会我下棋的。” 娜莎脸色大变,勾起刚才所见的景象,恼怒起来。“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是不是他回来欺负你了?” “没有,爸爸知道他的为人,不是那种宵小之徒,我很庆幸他能回来见我,可是也有些不一样了。”他睁开眼睛,站起来又说:“十三年来能改变的事情太多,可有一点我绝对不会动摇,那就是你们,你、亨利、路易、考奈薇特还有你的母亲,甚至是整个宅院的佣人和佃农。我无时无刻不在记挂起你们,旌旗飘逸不实,你们才是我的永恒。”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帕洛斯摇摇头,一言不发,仅仅是向她微笑。大小姐也回之以礼,他们又一路走回庭院去。他见到安娜之后,精神紧绷。他的妻子犹豫思索片刻,就明白了。“阿尔比斯是不是又来找你了?” “嗯,恐怕今天我不会再回镇上。”帕洛斯又说:“很可惜我似乎将他拒之门外,可为什么就连旗杆也要驱逐我呢?我只是想再握一会,这样就告别了。” 一旁的大小姐实在是不愿意再待下去,她自己也很识相,又说:“我现在要去镇上,一大清晨这里就有些闷热,我能叫拉雅一块去吗?” 安娜手背向前甩动,允诺她:“去吧。” 她提裙致意之后,小碎步走出宅邸大楼,从长廊一边担着篮筐,挥手向父母告别。拉雅向夫人折手背示意,也跟着出去了。 安娜特意往庄园外面瞧一眼,这才放心回头,岂不知她才刚走一会,就大步向前,周边的佣人也早就在花园作业之时,扎进帕洛斯的怀里。昔日的大少女模样,娇气又可爱,恳求他:“求求你,今天就陪我一天吧。” 帕洛斯当场就被逗乐活,颓气一扫而空,他抓住安娜的手,笑着回她:“还是你有办法,想当初你要是用这种方式,我指不定不会入伍,天知道他给我投掷多少个六点。毫无疑问的是,年轻的时候总想着证明自己,到头来什么都不剩了。” “我能忍受非议,是基于一个前提:你要和我在一起。”她转身又抬起头来。“阿尔比斯要干什么?” “估计是要征兵,毕竟要出征,需要新鲜的血液。”他也往妻子身边靠。“不过这倒也很稀奇,第十四团一向都在玻璃仑斯大道以北的辖区,为什么要来潘诺?我不好说。” 安娜在客厅上倒了一壶水。“伤痕累累的勇士啊,只为了一个少女而活,从巨蛇的巢穴里夺下主人的头颅,从暴风海域之中颠簸驰骋,一时的欲望蒙蔽他的双眼,只有岁月的沉淀才能让他从誓言中找到真爱哟。” “你是说最近重新上映的歌剧《格雷德提埃之王》开头那段吧。”帕洛斯眼看门外,说玩笑话:“你就不怕我席卷家产连夜跑路?” “瞧你说的,你卷的走吗?首先,你得卷得动我。” 她感受到拽意,连忙把水放下,帕洛斯指着外面庭门栅栏右边方向说:“去玻璃仑斯大道走两圈。” 他们牵手走出门外,抛下所有任何能束缚这对夫妻的偏见——岁月使得他们“应该”做的,都让它们见鬼去吧。 在原野上漫步,追逐,奔向莴纳勒山,在交叉路口下看着偶尔驶来的马车和巡逻骑兵——王家骑宪兵,他们是少有佩戴熊皮帽的骑兵,不算鲜艳的红色大衣和黑色袖口作为他们的标识,时常和珀黎嘉瑟掷弹骑兵一起巡视。 不得不说,安娜和帕洛斯的人缘一点也不差,在佩尼萝那边也有很多相识的人,就坐在路边寒暄一会,随后又往比利尔方向行驶。王家科学院的德·拉禄爵士,正巧要跟随他们的学生从那边过去,最近在研究生物学一方面的事情。岂不知在大学教材里面,数学的“拉禄定律”[1]正是他的杰作。 拉兰诺斯夫妇对附近的村民也很上心,从查翁到西尼乌尔都有协助,无非就是借几个小钱,却从未要求归还。有时候在蔬果花卉上,安娜还特意向他们请教一下,村里不妨有为了避难——“逃离鬼哭狼嚎的喜悦之地”的一些学者,就坐在西尼乌尔的橡树下与村民们即席而谈。 还在镇上的拉特利耶正看着靠近书桌的窗外风景,自他出生以来就没有怎么变化,照旧的橘色和海蓝色瓦砖,抵不过是看到鸟雀给这些砖瓦上新,抓痕和“礼物”让他们担忧,更担心自己的花草被它们拍打啄烂。有时候拉特利耶的邻居会突然大喊一声“oui!”驱赶它们,这个时候几只甚至十几只雨雀、白鸽或乌鸦卷翼拍空,遮盖天穹,还会留下几片羽毛,这种景象会勾住他,当即就会停下那些烂透整齐的书写练习。 这些语句,如同随时要向他开战的墨色甲胄骑兵,纷至沓来,稍有不慎都会被戳伤脑筋。 当然,他并不认为文字就像嚼蜡,更重要的是,伙伴和自然的作用。就在他又想写一些东西,类似于被驱赶的鸟和不算污浊的天空,萝莉就又找上门来了。 “查茹兰特先生在吗?我要拜访他,恳求知会一声。” 门内传来一声。“我正是。” “拉特利耶在吗?”大小姐接着问他。 “他很空闲。”门打开之后,南特就在他面前。“小姐日安。” 娜莎走进房去。“叔叔你也是。” 南特给她们斟水,又接着问候帕洛斯的情况:“最近你父亲好吗?” 她长叹一声。“托你吉言,还好,就是今天他遇到一伙人,好像在为难他。” 南特搬来椅子请小姐坐下。“这样啊。他们长什么样子?” 她记得很清楚,脱口而出:“貌似是军队,头上都是熊皮帽的,对了,他们的旗帜是白底黄十字狮鹫。” 南特眼都瞪大了,马上来了精神气。“若是没有记错的话,那么就是阿尔比斯,这老家伙,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他们之后去哪了?” “我不知道,父亲大人见了那伙人之后,很惆怅。”娜莎搀着脸,也不太活跃,心里感觉垫了铁锭。 拉特利耶从二楼窜下来,走到娜莎面前,虽然脸上是一点也没挂表情,书写快折磨他秀不出脸。“大小姐有何贵干?” 熟悉的面容让娜莎舒服不少,侧在椅上。“毫无疑问,当然是来使唤你,我最喜欢玩弄不中用的仆人了。” 拉特利耶一脸不屑,净站在她旁边接着说:“要不是看在你娇弱,我真想揍你一顿。” 她哼一声,转头接着问拉特利耶的父亲:“我的爸爸对十三年前的事情一点也不觉得高兴,这是为什么?” “这件事情恐怕只有他自己能感同身受。很抱歉小姐我没法回答你,我只能说你的爸爸承担起相当大的负担。”南特从口袋拿出烟斗,正想着烟雾绕梁快活一番,又犹豫了片刻,眉头紧皱意识到不对劲。“我出门一趟,很抱歉我要失陪了。” 南特很快就嘴叼着烟斗走出去,家里的仆人近日因为家中母亲告病所以就请假,说是要去莫勒莱塞,从镇上南边大道向着聂苏斯,近涅勒良边境的一个小镇。他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沉默,一时间想不起该怎么说。 街道外面却渐渐热闹起来,从外面的唠叨声听到第十四团在广场上的消息,也不觉着有多大兴趣,拉特利耶本想着也去看,想了一会又搁置了。 “我知道那伙高大威猛的勇士,若你想去我陪你去。”娜莎的脸色不太好看。 拉特利耶笑着说:“没这样的话,相比于那伙人,我倒是见到更加飘逸,身材魁梧而优雅的王家火枪手,这就足够了。” “兄长很帅啊!”篮子里窜出考奈薇特的脑袋,双手擒握篮筐的边缘,一听到这些话,她的眼仿佛绘出夜空星耀的景象,炯炯有神。“我想他了。” “大小姐喜欢下棋吗?”拉特利耶看向壁板下的那盒用了些许年头的木箱,边角处有些磨损,在左前方下册的铜护角已经丢失。他拿出来说:“我想,孤独是不会阻碍智慧在指尖上交响纵横的吧?”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下棋,哪怕是和父亲……”她沉思很久,拉特利耶却害怕了。拉兰诺斯的大小姐头一次眼含霜色,它透明柔亮,却也很重。“没事,我很满意。” 拉特利耶走过来,将盒子放在桌上,轻声说:“你没有大碍吧。” 他没想明白,如果单只是为了父亲的事情,按照娜莎本人的个性不至于感触极深。毕竟在很久之前她还因为父亲平白无故被骂两句直接和顾客理论,大火之后很快也就了事。 在谈到棋子的时候,似乎多一分量,更像是忧虑另一个人。拉雅的忧虑也都抹在脸上。“不如我们先开局吧?” “抵能如此。”当拉雅走到一边来想拿出棋子时,娜莎阻止了她,示意让她坐下歇息。 “要白方还是黑方?”拉特利耶手上攥着两个国王。 娜莎拿起左边那个。“黑方,我不喜欢占尽先机。” 拉特利耶搀起下巴。“怎么感觉像是我在欺负你?不妥。” “你总不能拒绝主人的命令嘛。”娜莎已经将棋阵摆好,就等他就位了。 拉特利耶没有回应,他先走一步,从左路进攻。 棋子的雕刻还算细致,连棋上小人的眼睛瞳孔都能清晰见到,三弗捺高,但骑士可谓棋子中最大的一个,比其他棋子高半弗捺,手握骑士长枪。骑士头盔上雕刻的羽饰,就连毛梢之间的发丝径宽般的缝隙也清晰可见。 风浪在巧手之间凝固成型,与王旗一样,骑枪的小旗子在粼粼褶皱中宣告力量,要见证棋盘权谋,双方究竟鹿死谁手。 这种棋名为“领斗”(le aford-nylosen),弗兰格亚在洛蒂奈尔-芙兰戈亚斯和罗艮蒂瓦家族的斗争中贵族兴起的一种棋,当时拿来比喻谁“进土”,谁的正统性就高,很快就演变成一种策略斗争的游戏,就连商人也对此能玩两局。 国王、王后、主教、大臣、王旗、骑士、扈从、剑士、长矛手、征召农、弓箭手,都被视之为棋子。一方一共有三十二枚棋子,棋盘有16x16宽。征召农有八个,长矛手、剑士和弓箭手各四个,王旗、骑士、扈从、大臣和主教两个,国王和王后一个。 拉特利耶在左路的攻势是由扈从带头的,在宫殿区外的领国区域,这里是能够让兵士布阵集结的地方。很快,在数次来回后,拉特利耶的前锋地区已经集结众多征召农,后面王旗紧随其后,扈从和骑士们蠢蠢欲动,弓箭手则在中部坐镇,右路缺口大开。 娜莎在这肯定不会罢休,但也不至于急着出手,而是缓慢推进,为了做点什么,不至于客厅冷清一片,她开始耍点伎俩。 “真的要这样吗?”她表现得异常乖萌,活像一只白兔子,耳尖两缕蓝毛。 拉特利耶冷笑一声:“我才不上当。” 征召农浴血奋战下率先蚕食黑方的边境地区,这样一来宫内人士——主教、大臣和王后就可以出列了,右边的中空地带马上就被填补。这并没有让他自己付出多少代价,娜莎不断在将自己的力量集中在中部,也不急着让王旗矗立在对方的边境,利用骑士和扈从的机动,迅速袭击弓箭手之后就回身。 拉特利耶很快还是抓牢了娜莎的骑兵,使其无法动弹,这个时候他发现,兵士的主要力量又游走在右侧。他大笑一声:“你这是要放羊如狼窝,可不划算。” “理应如此。”娜莎的语气更加强烈,她要用鱼的方式赢得这场斗争。 门外的嗓音让他们格外开朗,香橙味地呼唤让大小姐亲自开门。“太好了,正巧我们在下棋。” 珊妮和她拥抱在一起,脸贴的很近。“近些日子以来很思念你,本来大家想找拉特利耶一块上去你那边的。” “庄园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只为了你我之间珍贵的友谊。”小巧的双手又搭在莫林肩上,差点就脱手抓空。“还有你哦,莫林。” 他嘟嘴轻笑,玩笑着说:“拉特利耶这小子还在欺负你吗?” “你真是太客气了。”拉特利耶的话矢扎在莫林耳根上。“你别把我想的那么坏好吧。我没被她骑在头上已经很不错了。” “你们都在啊。”考奈薇特的目光在棋盘上挥之不去,手却向着他们的方向挥舞。“看看他们的杰作吧,暗流之中随时能够不带血地决定胜负。” 他们回到棋盘上,细细品味。弗兰格亚人从不忌讳棋盘上的对话,忌讳的是以话语代替他们征战。 那位始作俑者,“疯癫者”诺代雅伯爵嘉克马特迫切想要做到的效果,行里字句,棋局盘计都是为了演示那些看似荒谬的征伐,当其他国的人,装腔作势地以优雅和举止作为棋盘利益,殊不知他的希望,就是能让棋局参与者和观察者能够一饱口福,来一次酣畅淋漓的讨论。 娜莎突然来了兴致,在下一步棋后,她说:“我记得先王路易可是在棋局上为王国殚精竭虑。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作为一个国王,却和酒馆里的粗鄙乡夫一样大手大脚。” “你希望我解开迷题吗?”莫林心里有数,摇摇头。眼珠不断扫动棋盘上的罗列。 拉特利耶抓住莫林的肩膀,细语道长:“我希望不要这么快解开迷题。”他的铁蹄快杀入宫门去了。就在弓箭手和扈从的有力支持下,仿佛即将要联想到城堡陷落,火光在夜色星辰的黑幕下染红,骑士们浴血奋战却落得个身死国灭的下场。 可是,娜莎却突然狂笑不止。“先王享受着由衰转盛的感觉,因此放空一切,就算输了也无所谓,人生可是无底的戏剧,故作张狂是因为真的能够享受喜悦。” 拉特利耶眼睛瞪大着,看到纤细小手将白方王旗弹出界限外,这下可不得了,征召农进退两难,按照规定,王旗若是不在敌方界限外,在敌方境内的该方征召农会全部失去前进动力。 “希望你不要生气哦,拉特利耶。”娜莎从篮子里拿出茶壶,连茶杯也准备好了,正好一人一杯。“刚刚在路上除了考奈薇特,我们还连喝茶工具一同带过来。” 拉雅给大家承茶,还不忘说:“如果考奈薇特能安分一点,那就更好了。可别把我们累坏,差点还摔碎碗碟。” 考奈薇特摆出可怜巴巴的表情,摇头道:“我尽力了,实在抱歉。可你们要是能拿稳一点,我就不至于害怕成这样乱颤。” 莫林接过茶杯,小酌一口。“我觉得以拉特利耶现在这个样子,他自己没法想出下一步棋。” “确实。”考奈薇特站在凳子上,后脚勾勒左脚将茶杯缓缓放下。“我不好说,反正胜负只能让他们自己决定。” 拉特利耶除了接过茶杯后,就看在黑方的扈从直接杀入王旗之后,自己扈从和弓箭手被夹在征召农和敌方的城门下,无奈只能往对方右侧走。对手趁势反攻,在几步棋后,原本在他左边发起的攻势完全失败,征召农遍地冤魂惨不忍睹。 “可敬又可爱的娜莎大人,你实在是让我摸不着头脑。”拉特利耶决定拼一把,将自己的骑士和扈从倒卖出去,也撕毁了娜莎的一面王旗和两个弓箭手,可这并没有什么用,娜莎的大部分主力棋子都还在边境内,在宫殿区,新的王旗已经出发。 “这一会已经值了,我们拭目以待。” 第四章 布局 就按道理来说,领斗这种棋类游戏,很考验耐性,因为它讲求见缝插针,和别的棋牌不同,要么讲求娱乐排场,例如上到宫廷下到酒馆街边的五花十二瓣,玩法之多能够老少咸宜,又或者简单的卡莱维,可以迅速的完成一局,一刻而已。 棋牌并用的卡拉古斯阵,又被称为修士棋牌,这是为修道院的僧侣平日无聊消遣之用,按照习俗,说话可是不让人讨好的行为,因此卡拉古斯阵又被称为静牌。 人们常说,先王路易,是将领斗艺术发挥到极致的人。唯有当时的维斯安特王国驻弗兰格亚大使雅·莫讷斯爵士可以相比,在他的外交回旋下,宛如棋盘间每个棋子般,列阵有序,每个部位都能找到照应的地方,维斯安特王国在他尚在世上的时候,可曾能酿成王政五百九十五年的大祸[1]?绝无此事。 雅·莫讷斯爵士的棋盘上的话语很能反应整个棋局的要点:“有时候顺着对方并非一时之祸,找到边界就好了。” 娜莎作为贵族自然是听过这个典故,双眼们都注在这盘散沙上半个小时,当然,大多数时间还是在闲聊,如今在各边大家都在损兵折将,为了保守起见,娜莎依旧没有试图大举跃进,加上自己王旗折断一支,自然不愿意做要输的活。 拉特利耶收拢“残部”之后,似乎变成无头苍蝇,并不是举棋不定,部署非常诡异,毫无章法,要是懂行的就会说这种是“撒花式”,看样子是要自我放弃这一局。他在经过这种挫败之后,很快把自己的窘态收起来,而且还说起以前的事情。 “我依然记得,也是在多少年前的这个下午,第一次握住小兵,那个时候我觉得,剑士看起来很不起眼,不像征召农人多势众,不像弓箭手灵活移动,不像长矛手能拦住威风凛凛的骑士。可剑士,是踏实的。”拉特利耶将剑士聚拢在征召农的周围,这样就能够形成一道防线,以大理石断壁残垣之内,以破落石柱和血肉之躯坚挺做外。 拉特利耶语气更加坚定:“我的父亲,他的棋力在我之上,不过我依旧愿意相信会有赢的一刻。” “但正如你说的,孤独也是塑造智慧的最好时机。”娜莎的骑士迫近在拉特利耶右边的底线(在对方领区域最好两排格子),一部分剑士和弓箭手缓缓移动,在这么下去,横扫一线的时候,白方的宫殿,甚至是王上都有被裹挟的危险。“你真的还想再进一步吗?” “一如往事,小姐,你会了解我的意图。”拉特利耶冷笑一声,他捏着出局的王旗细细把玩,感觉就像能捏出油似的。“王旗尚未倒下之日,诸王未能踌躇胜负。” “于格一世的誓言,罗艮蒂瓦从洛那修斯特称王的那一刻,率四百五十名骑士会晤民众的时候,颇为帅气。”莫林将茶一饮而尽,也不劳烦拉雅小姐费心,自己斟茶去了。 “我从夫人那里听到有这么一回事。我以前也是从洛那修斯特来,我的一个朋友她告诉我。”拉雅叹口气说:“罗艮蒂瓦家族能够与当时的国王争雄,是因为坐拥南部的富裕之土,王国北边动乱连年,可南部却保留很多旧帝国时期的财富。” “没错,正是这样。诗歌都谣传着南边疆土的居民,尚存洛瑟布戈因和帝国的勇武精神,妆容素净,膳宴不休,举止大方,人人敢于为保卫自己的领土,守护自己正直的国王而战,四百年前,南部的人们依然能够持剑上街,而不受到惩罚。”莫林又看向一边的棋局,他摇摇头,至今都还没能决出胜负的大小姐和拉特利耶,打出了旋转门的策略。 “那么我得开始打扫落叶,你看好了。”拉特利耶将娜莎的王旗赶出界限去,但终归没能消灭它,阻碍了黑方的进攻势头之后。他在棋盘上的舞会也就开始。 娜莎高举扇子,富有兴致地说:“不如我们玩大点,你要是能赢我,本小姐请在座的各位喝下午茶。” 拉雅有些吃惊。“你的意思是说镇上西边的酒馆区?可别开玩笑了,您能受得了这种地方?” “无妨,我也没去过。而且我可是说了,说请一定请。”娜莎的袖口上甩出三枚弗兰郎作为证明,银色的诱饵在午光下灼亮人们的瞳孔,银币堕到木板上发抖,咯响人们的耳根。“可惜你们又去不了佩尼萝,听他们说那里很好啊,还有咖啡厅呢。” “你一定要花尽心思打败我哦。”娜莎的头发搭在被赶出棋盘的黑方骑士上。“拉特利耶~” 这呼唤未免过于亲昵,略带嗲气了。 “你这小姐脾气可太好了。”他继续拿棋推进,很快就从右边打开缺口,把另一个王旗也插到黑方的疆域上。 “还有……”拉特利耶本想将棋子放出去,犹豫使他不得不迟疑下手。 这倒不是因为自己的决策出现问题,明明都已经算计好每一步,可面前的黑方,她的表情,绝不能称之为恶意,摆出一种蜂蜜扑面而来,夹杂着蓝莓味的果粒模样。 他的手不自觉的捏紧,倒也不是说不好,就是有些让自己错愕。 “嗯?” 拉特利耶沉寂了好一阵子,脸涨得跟酒红苹果,又嫩又甜。他突然站起来,大声责问:“你能不能不要摆出这副表情?专心下棋,否则你这样我会很难受的。” 她轻歪头,小巧的粉唇伸展出无法拒绝的微笑。“法无禁止即可为。哎呦,你羞涩的样子真的好令人想揉捏。” “这也是你的计谋吗?” 大小姐拨弄自己的头发。“也不可以这么说,我只是很少这么做而已。你想的话我可以经常这么做的。” 白方的胜利已经近在咫尺,娜莎的王旗被砍下,征召农完全作废,可拉特利耶却觉得很不受落,脸越烧越旺,都能和晚霞云间的赤景相媲美。 若是被激将法,他很愿意受那么一会,感受棋盘之间的快意恩仇正合他意。 不仅如此,他连棋子也快抓不稳了。一旁的其余人不自觉地合衬,整客厅除了对弈的两人以外没有做声。随着棋局的继续,双方的能用的棋子屈指可数,黑方的骑士尚能维持一臂之力,宫内的情况遍地狼藉。 “能打成这样子真有你们的。”考奈薇特长叹一声。“我看就到此为止吧。这一局,拉特利耶我看得出你的轻敌,开局把王旗拱手让人,又不能补救,岂有此理?可你后面却像换了个人,反倒是步步为营了。还有,你脸红个紫砂茶壶?” “你这种没肉的人怎么能体谅我的感受?你妹妹,呵,简直无可匹敌。”拉特利耶扑在桌上举两根手指,手指节弯曲得像个蘸水稻草。 “甘拜下风,今天好高兴哦。”娜莎伸个懒腰,也趴在桌上,他们正好对视在一起,傻愣愣地发笑。对于她来说,能够忘却自己的忧虑,陪伴是最好的凉饮,大家捡起散落一地的棋子,商量着再来一局。 考奈薇特坐在大小姐的腹部,看样子对棋局并不看好,干脆靠在她怀里合眼,耳朵到还挺机灵,有时候会突然睁眼留意外面的人群,今天并没有携书坐镇。 很快,娜莎就靠在她唇边道出这盘棋局的奥妙,如同叶蒴沙散的声气除了她们俩人,是绝对听不出来的。“我看得出来,一旦他的对手不是你,应该如此强调——少有撒娇的你,你能让他如此手足无措,假如不是这样,他就会以绿茵骑士的气度和能力,折服他的对手。” “你别跟我说俏皮话了。看看到底怎么样。” “好舒服啊。”考奈薇特的脸贴的很实,靠在妹妹的手臂,摇头晃脑。“我只能说,莫林的攻势像松了弦的轻弩,看起来扎实,实际上箭头本身就歪损殆尽,力道也不够。拉特利耶的左右两侧没有任何大规模损失,主动把宫门大开,这棋局很快就会在数十步之内得出结论。” 从木板的敲击框碰之中,撇捺交错着无数的可能,但织构的道路昭然若现,摆荡飘扬的白方王旗在铁骑群中折断,被纵火焚烧,他的臣民也不愿再为此而战,在不断激荡的铁蹄声中,身后的黑棋不断被具象化,被细节勾勒,罩袍被熏暖成红色,不断吹响着前进的号角。 抛却大小姐处在他周围的“过度善意”之后,拉特利耶的智慧至少重新被他捡回来了。 他留有余地地让给莫林一些兵士,这并不是愚蠢的表现,而是有意为之,随着莫林的白方逐渐深入,它们的处境,和当初沃拉特一世率领三百骑士组成的锲形阵不能说若有所像,只能说一模一样。 很显然,胜利的滋味非常美味。可狡诈的猎人总是以猎物的方式出现的。他所信任的臣民,即便浴血奋战,也只能在后方被围袭,旗杆尽断之下肝脑涂地,血漫苍雪。 这是在芙兰戈亚斯和罗艮蒂瓦家族的最后一战,拉特利耶讲的头头是道,他的父亲经常讲述双王时期的故事。因为无论是里瑟卢一世还是沃拉特一世,两位都足够有王者的担当,里瑟卢的仁慈果断,沃拉特的正直勇敢,已经为王国增添不朽的史料,可惜弗兰格亚的王只能有一位,两位骑士之王最终只能一决胜负。 拉特利耶快合不拢眼,思绪一点也没断,靠在桌边用棋子连续地敲打桌面,每敲一下,莫林的棋子就少一分,还不算上征召农,王旗早就尽断。为了尽地主之谊,拉特利耶毫不犹豫地送出王旗,毫无破绽,丝毫不慌,为了佯装自己的失误,就连大臣和主教也送掉。 莫林不断在海浪起伏般的情绪中颠簸,一方面他已经把主力放入拉特利耶的宫内,离胜利近在咫尺,这无疑让他感到振奋。就算是这样,拉特利耶神态自若,还与一旁的珊妮和娜莎聊起镇上店铺的事情,听说帕拉斯勒街有个店铺要开设咖啡厅,这让大小姐眼前一亮。 而他的包围网,早就把白方蚕食渗透得千疮百孔,若是在真正的战役上,就相当于每个步兵阵型的相隔处全被敌方镶嵌进来并被左右砍杀。 大家都满心期待之际,棋局尘埃落定。拉特利耶的骑士架在对方国王的脖子上,两个扈从和剑士瘫痪了莫林在宫内的所有进攻。无可奈何之下,也好举起国王投降。“哎,真没意思,老是输给你。” “可别睁眼说瞎话,以前我不知道输你多少局。”拉特利耶的长手拽塞到他近腋下的位置,拖长嗓音,被疲劳拽住舌根。“虽然说,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珊妮正巧也坐在拉雅的旁边,对这些不感兴趣,主要是谋略上的游戏对她来说知之甚浅,又难以琢磨。“只可惜我对棋局一无所知,不过我觉得能在一件事上有足够的热诚,就如同不断飞翔的雨雀般终究会到达彼岸。” “在下棋这方面,确实有点道理的说。”考奈薇特仅是点点头。“其他事情也是这样吗?” 看向窗口对面瓦面上的光芒,珊妮的回应很快。“我坚信不疑,阳光总有照在地面的时候,不是吗?” “这很好。”考奈薇特突然起身,抓住她,昂起身躯振臂一呼:“我们来证明这一点。” 对于真正的棋盘艺术,他们没想到的是,仅有半个成年人高的瘦弱少女,其技艺非一般人能比。恐怕只有她的父亲才能得知为什么,娜莎对帕洛斯的棋艺心知肚明,因此少不了给父亲一顿好打,苦心沉思于如何打败父亲在布局上的精妙之处。 就像当初他就是这么设计考奈薇特的内核,明明铜铁如此沉重,核心零件却少之又少,当时的娜莎,处在病难忧患之时,少有能看到如此精致,每个齿轮和杆条、弹簧集合的悦耳之物。 就在交互几十手之后,那个声音出现了。 大小姐由不得站起来发怵。 除了这阵声音,还有棋盘的情况,犬牙交错,任何棋子都没有下场,也许是珊妮过于谨慎,她也不敢下定决心进攻,因此待到集结的时候已经是三十手。 她看着考奈薇特和珊妮的举动,越发觉得这趟棋局不对劲。而考奈薇特全程没有说话,可内部的滴答装置越来越嘈杂,甚至掩盖了外面街道行人的喧哗和虫鸟叫。 蟋蟀和蝉的轰鸣被齿轮销蚀溶解,周边的光线也越发朦胧散逸,和大雾中的森林透光照入的感觉。唯一能够追寻到的,就是棋盘上的磕噔,木板之间弹撞的声音。接着考奈薇特不断重复一些语句,表情也被消弭。 一旁的莫林觉得挺不耐烦,他觉得她们太磨蹭了,近百交手却没有一点“死伤”,喃喃道:“怕不是只有死刺猬丢进河水里当河豚的活……” “谁在说死刺猬……” 莫林的内心产生了莫名又空荡荡的失落和恐惧,这个回复在他脑海里掀起激荡的回音,潮汐般的力量。 考奈薇特又说:“纵二横八,纵六横五,纵十横七,纵十五横六。” 在座的各位除了珊妮和娜莎没有觉得异样,其他人都在突如其来的朦胧和失真感之中失去辩解能力,也听不见她说的任何话语。 “娜莎,你明白吗?”从这一刻开始,就只剩下她和大小姐被隔绝开来。 “你与我可是已经依靠真心和智慧联结的见证者。你应该也纳闷这种虚无缥缈,如梦似幻的力量。” 娜莎想到不断重复的坐标位置,思索许久,正当要临到线索的时候,考奈薇特直接说:“我并不打算赢……更关键是……学会输。” 这一瞬间,考奈薇特马上从桌面写刚刚的棋盘坐标位置,还未等她再缓口气就倒下了,瘫在桌上左侧,看向她的妹妹。 “姐姐!”娜莎连忙将她扶起,那些雾化的光线和滴答声也消失了。大家也围在她的周围,脸色都不好看。 “不要紧的,只是感到好累。”她手指向那些幽蓝色光芒的字痕。“你们看一下,我好累。” 拉特利耶照着这些棋子对应的地方,自己也全算计到这些隐藏的缺口,假如照这一策略实施,别说一条路线,其他路线上的对手也会接踵而至,到时候,决堤式溃败只是时间问题。 虽说是考奈薇特会输,他却那阵极其醒目的铃铛声之中,想到这里,哑口无言,眉头倒八字地摆,合不拢嘴。胜利的果实纵使归高手所有,但能诱使败者以他们盼望的结局而告终,承受本不属于他们的苦楚,以此来让败者得益,不失为一种更高超卓越的手段。 考奈薇特的代价——是以超过她本身的负荷所运载的疲惫所要承受的。 “我能称呼你……也许这样不太妥当。” “什么?”她缓了一会,越过娜莎的肩膀捏到拉特利耶的衣袖。 “姐姐。”拉特利耶双手盖住她的手腕,也就比茶杯碟小一弗捺径口的陶瓷表面,居然有者和常人一样的温度。 “不可以,还不够格。”考奈薇特的眼眸,高光的位置逐渐淡化。“你很讨厌,可也可爱。” “都是我的错。” “不要这么说,珊妮,我只是想试一次,有些事我必须要做。”考奈薇特将左手搭在她的裙腹边,可已经没力气说下去,只能在眉眼之间流露肯定的答复。 珊妮简回她一句:“明白了,很感谢你。”眼水不停在眼里泛着,阳光择道顺摸索着她们的虹膜,她想不出有什么能够挽救这些,唯一能做的就是望着好的方向安慰自己。 考奈薇特倒在娜莎怀里,露出欣慰的笑容。还有什么值得感慨的呢? 第五章 挚友的悲恸 自他们棋局过后,考奈薇特就已经静置一个星期,她的母亲对此束手无策,奇怪的是,零件没有任何受损,也没有卡壳死锁的现象。大小姐无论怎么往她腰腹部上发条,也无济于事。 在常人眼里,她还是一如既往,该怎么学习就学习。娜莎作为贵族,家里有请教师来专门辅导。那老师是德·莱索尔禄家族次子,早年的脚疾让他不得不拐着柱子授课,但修辞学、文法学和生物学都是当时珀黎嘉瑟理工学院(lé koligarit de poliegasse)的第一名。如果说他的学术造诣首当其冲,那么情商可就真的未必能令人恭维。 怎么说呢?长期靠在冰做成的墙壁,自己的后背也会被冻伤。 娜莎的忍耐力,就如同在帕拉图恰那边提到的克拉默钢剑一样,不断经受连续敲打啄击,刀砍尖刺,依旧坚挺。她并没有因为老师的冷言冷语(实际上是没什么反馈,就算习题做对了也没有什么表示,反而做错了会被批评)而气馁,在弗兰格亚和珀里尼士语的领悟力,她也能游刃自如。 就在又一个苏拉日,这份维持许久的平衡终于断裂。在此之前,娜莎的笑容尚未褪去,她不乏活力,游走在花园和钟表店之间,去会晤她的“仆人”,书桌上的《勒流夏斯之旅》都已经看完,在尾页插入纸条,写着“大小姐已阅”的字样。 拉雅忧心忡忡,但她从送信人的脸色——一个大户人家的贴身仆人也用不着脸和发霉一般,还是绿色蜡戳,封面上写着: 致亲爱的娜莎 缄默一年后想说的话 琉夏斯(liuchasse) 她本想过把这封信拦下,因为这封信定会是晴天霹雳。职责上,拉雅不能这么做,她瞒下去,也不想,这会使她尤为头疼。 漫步走过玻璃亭后,拉雅偏偏是要走五分钟,花园莫非如此广阔?只是她的心和脚不在一根筋上。 “你听我说,有些事情你得接受。” 娜莎把书合起,就看到她失落的样子,眼角直泛泪光。“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拉雅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什么偏偏得把这消息捎给她,在这么下去,无论是她还是小姐心里都会压不住的。 “你看看。”拉雅将信递给娜莎。从那封信下标的收信人,大小姐马上机灵起来,直言道:“琉夏斯!许久不见信,她肯定是想我了。” 然而当她掰断蜡戳,挪出信笺时,一开始并没有多少涟漪,可静默了几分钟后,她缓缓放下信,长叹一声,喃喃道:“考奈薇特也是,琉夏斯也是,没关系啦。” “你要去哪小姐?”拉雅看出她不对劲,想伸手去抓。 娜莎反过头双手按捺她的手臂,她异常兴奋,回复她:“没事,我不会的。” 从庄园大门出走之前,她还向母亲告安才离去,并嘱咐道:“今天还是让拉雅休息一会吧。” 母亲自然体会到她的深意,却也没说什么。 离去的蓝色云朵,没有在风中波澜迭起的草海中迷乱,她伸手举高,一指往天甩动,要将其视为对手,势要有戳破上天的念头。直到在深处,庄园大门视野够不着的地方,她却再也找不到当时的感觉,泪水如骤雨般淋涕,一时间瘫软下来,坐在地上。 待到她缓过来,又走向远方的高地。人们常说,那边的山坡上,是比周围更冷的地方,树荫下有精灵庇佑,人看不见也摸不着,也是夏天的好去处。天色沉暮,阳光失去色彩,抖散出幽白色的光雾,闪电粼粼交裂,看上去正在割碎天幕。 她没像现在如此憎恶上天,墨利乌斯要夺走她赖以希冀的一切,咬牙切齿,摩拳擦掌地看向四周,她没想到天色这么不安分,仅在十分钟内就将蓝摸灰,她顾不了,也没有回去的心思。 宅邸太压抑了。 她想起来,从七岁开始,就一直窝在床上,最好的时候也就能在宅院周边看一会,雾涅雅山是她们的游乐之处。 琉夏斯——这个来自德·珀利努斯家族的老幺,是当时在众贵族排斥她在内之中唯一一个支柱,琉夏斯虽然很调皮,但很实在,慧眼识人,也能言善道。在众家族之中,她最能接受,也最能被宠爱于一身。 “哎,如今我有什么好说呢。坏透了,一切都坏透了。”娜莎很疲倦,也阻止不了泪丝泉涌,她几次摔倒,啃到草泥,最后到山腰上依着一棵树,忙乱着剥开杂草,找到她朋友留下的踪影。 这一刻,她终于无法沉默,刀柄断裂折碎,不堪受用,哽咽着说:“还能有什么比亲临死亡更加能绝罚自己呢……那定是我所交好之人全都离我而去……” “定是如此……” 每晚仰望星空的时候,她都没拿从张灯的诸位身上找到答案,安娜还记得说,自从她出生以来,都在病难之中胶着,其实也不仅仅是七岁,三岁之前都未曾好过,只不过之后有一段时间突然感觉很好,往日孱弱的身子日益强壮,这才有想起珊妮和她一块玩雪的机会。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病痛没能把自己夭折,反而会绝罚她最好的朋友? 没有答案,她不能忍受。 悲恸让她无法呼吸顺畅,她又抖又嗽,雨珠徐徐落地,以风为载体,它们化为针,扎入不算干瘪的草海泥潭。娜莎在树下很快就成落汤鸡,一处不剩,卷发全都在雨中倒挂成奶咖色海草。 她又惧又怕,倒不是因为在风雨中被击淋甚烈,而是怕自己带来的厄运会降临在朋友们身上。可她担忧什么,就会来什么。 山脚下的身影,套上灰色披肩斗篷的少年,携着两把伞,山上并不算陡峭,其实这地方更像是高地,也用不着登山杖或者木棍做辅助。 “大小姐可真是令人糟心,不过,她很努力了。” 拉雅的叹息,是在责怪自己不能多点时间陪伴她左右。 他们决定分头寻找,但看上去是有意为之。 骤雨像袖针般泼洒刺下,隔着斗篷都能感受到雨块的沉重。风将郁林葱草撕扯蹂蠕,裁剪脆枝啪啦作响,悲伤使得这些场景变得尤为惧布,黑暗笼罩这片不沉寂的高帽子地。 待到刮扫大地的扎耳乐章消停些许,早就失去傲心气的小姐侧仰在树下,手指都磨破了,可她还在不停地挖,嘴里还念念有词:“也许在这,琉夏斯给我最后的东西……” 她不屈服于自己的力量,手都冒一大块血肿,大喘口气,依旧要将琉夏斯最后的寄托挖到。咬紧牙关,脸上的水珠已经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声嘶力竭地说:“我不管你在哪,我都会遵守约定。” 挥之不去的记忆,两个嬉闹的女孩,拿走宅院的花铲,在那个尚算清凉的初夏,掘了快近一个星期,才勉强挖出一个小坑。 她们找到巴掌大的匣子,抽出自己心爱的玩物,身穿淡橙色蓬裙的女孩,也就是琉夏斯,将自己的白色小琉瓶,边缘带有水花的,仅有一指大的装饰连同项链都放进匣子里。 “琉瓶埋在这里,愿你能得到长久的活力。” “那么我的四叶草发夹就在这,希望你能事愿捷成。”娜莎的双臂柔搭在琉夏斯胸背处,转身就将发夹取下置入盒中。“这个坑洞不算太深,但愿不会被人攫取,虽然这些不怎么贵。” “我保证一定不会的,这才不到一弗杖。琉夏斯的微笑犹如衔着橄榄叶和晨曦的浓郁草莓,可口酸甜。她细细抚摸着娜莎的头发,怕磨疼了,就瘫扫过头顶上的一片,还问她:“你觉得这样舒服吗?” “舒服啊,可你确定没有粘上泥?” “绝对没有,你看。”她展露出自己的右手,一丝灰尘褐土都扣不出来,另一只却没见踪影,羞涩地藏匿在后,鬼祟的背影全然不顾自己硌手和粘粘的感觉。 娜莎还小,若不失聪慧就更好了,这正中她自己的愿。马上稚气地喝住她,撵她的背。“另一只。” “瞒不过你。”令她以外的是不仅是泥污,而是手上的莓色擦痕。这让娜莎很恼,说什么都要拿出手帕给琉夏斯清理掉。 还没来得及埋土,就牵着她的手穿过梧桐树林,眼角含着小珠,在山边向西的小河,异常平缓,有时候河水还会半旋着溜走,光能透底,照到两指大的幼鱼,如去掉干黄色的琥珀般清澈。 “你如果再这么瞒我,我就不和你玩了。伸手!”娜莎一把将手帕舀过水,轻拍到琉夏斯的手掌上富有耐性地擦抹,就连伤口也要轻吹一口才敢使阴力贴擦。 “我真是没想到你会这么紧张,拉兰诺斯的姑娘都这么好情啊?”琉夏斯翘起舌根卸淡那些伤口的麻痛,憋笑一会,就颔首低眉。 娜莎也没这么难过,就顺口说一句:“我只是……你看你都不在意自己,太令我失望了。” “别担心了,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你可是我见过最贴心的人。” 当时娜莎小姐并没有再回应,那节手帕即便是已经粘上黄褐色污点还有些血,也要将她收回去。时隔这么多年,那匣子还有它的踪影。 对,那琉夏斯呢? 想到这里她就更泣痛无比,因为她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可这是琉夏斯自己能决定的吗?并不算是,许久以来,她被家里人带到佩尼萝之后,就只能从书纸上读出只言片语的友意和思念。 有的时候,小姐还从纸张看到泪痕,稍比周围深色不少,略带苦味,却尝不到。 “对不起,不该让你这么说。”她双手拽出郁积在树根旁的深坑七年之久的小匣子,表面看起来已经被啄蚀很多小洼。锥痛不得不让她垂手在地,这让她更感到无力。 硕硕声不断推进,这无疑不让她警觉起来,本想躲到树的另一边,可背后的面容在娜莎极其能所尽的左眼边看到矛盾的脸。 悲伤淹没了大小姐的思辨,在混乱中,在无奈中,在骤冷中僵垂着身子,担在树边一言不发。 “我来看看你,好吗?”他试图靠近,呼吸也放缓下来。 她低语:“不,没什么有必要面对的。” “可你也不能把自己弄得满身湿透……”他正想递伞。 “难倒你就不知道不该来吗?!” 这一声怒斥让拉特利耶也愣在原地,手也悬在一边,貌似想抓住什么。 “多荒唐啊,没有受到召见而来的仆人,难倒还能得到主人的欢心不成?” “莫名其妙。你就不能让我……”拉特利耶的辩驳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没那个必要,若不是……若不是擅作主张,你岂能见到我,还有,你认为你很重要吗?愚蠢的人。”娜莎苦笑一声,心郁之极,对抗它的无力已经变成一种悲怒。“我再说一遍,你在我眼里果真举足轻重吗?你觉得自己很有空的话,不如去看多点书,否则可真叫你日安呢。” “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客人的?”少年又看到被翻侧一边的匣子,盏尾花铜像都略带青锈,封口处也镶含着泥。 “不许捡!”娜莎差点喊破音。 他依旧无视,正当试图要去捡。就被后脚跟狠踢一把,右手差点麻木,被盖住半掌大印红肿。她一把抢去这个盒子,十指被扎到尖的痛已经无法撑起她能抓牢它的念头,摔落在地。 “可恶。”拉特利耶摁住红肿近手腕处,埋怨她:“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了?” “这有用吗?都没了……” 他拳头捏紧,不一会又松开,拉特利耶知道这些丧气话不大像是她的本意,在凄悲之中无暇脱身,也无力反抗的愤怒,作为长期压抑在宅邸,两年前才开始脱身的她,她的朋友许久未见竟是落得这种惨状,哪能不大发雷霆。 拉特利耶一反常态,要知道如果被骂了,他可不是那么好客气,至少会争论一番。温和地说:“作为拉兰诺斯的小姐,非但不好好的请我,还要赶客人,岂有这种道理?” 他又喝一声,有些自嘲:“是仆人就仆人吧,随你怎么说,人人都说给贵族当这种角色寄人篱下,还不如飞上枝头当猫头鹰,至少它们自由。看这些花草都比我要厉害,从不迁就这些烈风,我就不行。 “我无法得知你今日之伤痛怎么揉虐你,但请你别抛弃能够握住的希望,好吗?” 雨势稍微没那么大,风也收敛起来,划拉摇曳的树枝散叶也不再如此嘈杂,晃下来的落叶其中一片落在拉特利耶的手上,正巧就塞到小姐的手里。 沉默许久,小姐在孤寂凄凉的内心泛下涟漪。她捏紧那片叶子,已经要折断它了。又摇摇头,她说的很慢:“我没办法了,这么久,我受不了,你也不来找我,已经好些日子了,考奈薇特也是……” “我知道,我们都不希望这样的。现在,让那些不开心的见鬼去吧。” 泛红的双眼死盯住他,小姐喘大口气,双痕流淌在面颊的表面汇聚成河,这条河了无踪迹,在心里却是宛如天隔。 “书籍填不了我,都是枉费心机。拉特利耶,我话说的太过头了,就看在交情上,将手递给我吧。” “这才是你嘛,乐意至极。” 她握住无限的力量,痛哭流涕,不知所言。这下就她的仆人也感受到那份难以承重之力,心里也堵得慌。 可拉特利耶自己在这之后,与之前忧虑大不相称的快乐也随之迭起。因为他终于见到,严寒刚刚度过,又经受干涸的土壤上,又横遭暴风雨之后,那枚雏菊居然还未枯萎夭折,越发在阳光熏亮下闪耀。 但她在不自觉地发抖。 拉特利耶赶忙给她撑伞,虽说在树荫下好像并没有这个必要,风已经不是那么能甩人脸上磋磨,就更别提雨了。 大小姐想起已经很久没有畅意一把地淋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哭咽气里含着一丝快活,临春燕返的光景就正降临在他们身上。 她依旧泣泪,强忍疼痛地抓住拉特利耶的伞,将它合起。“没必要,你看我都被淋了一身。” “不要紧吗?” “已经着凉了。于事无补,不管怎么说,我……很抱歉。”她轻握住近伤口红肿位置的手臂一端,好在还没有淤青。娜莎扫过那片红晕,拉特利耶就有点要咬牙的迹象。“对不起,你应该很痛。” “瞧你说的,那肯定疼。”他抿着嘴,又说:“早料到你会作如此状,你得记住,我撞到你,你却要以陪伴相还,我就得还终身的人情。” “可你说的要做到。”娜莎握得更紧了。 “你看我像食言的人?”娜莎犹豫着,拉特利耶示意要她松手,并露出令人舒心的微笑,少许咧嘴。他大步驶前,把匣子捎在她的面前,并拨去它囊在表面的湿泥。 沉甸甸的记忆就这样塌在她手上,沉稳柔和。娜莎避开指尖的郁痛位置,托着匣底坐在草地上,除了树底下还有干爽的一片,在树枝末梢下的罩位已经被雨露均沾。 这正巧可以坐落两个人的位置,拉特利耶脱下披风,从树荫下硬甩去一大堆珠子之后,也坐在他旁边,一只脚撑起,另一只脚平躺摆前。 娜莎的眼泪刚干涸,固在她脸颊两边的道路已经不再清晰。眼见拉雅已经站在他们面前,她想起许久年前,和琉夏斯唱的歌: 四月的芳草被雨润而生, 五月的花朵正在展开。 谁能给你来找特别的四叶草? 好希望你和我都来找一朵, 那么大家都能在福尔图娜的幸运下找到庇佑, 好希望你和我都来找一朵, 那么大家都能在春季找到快乐。 假设悲伤要将你绊倒在地, 你就更要如它所愿。 但请坚信身边的挚友, 从未忘记递你一双温和的手。 假设悲伤要将你完全击垮, 你就更不能瘫倒在地。 他们抱有莫大的荣幸, 赐予你更大的力量。 涓涓细流汇成河浪, 缓缓微风扫过草原。 双足漫步佳人尚在, 回首一看正是友人。 她翘首看向天边一撇, 又在地上捎走幸运, 那依旧是女神的眷顾。 手上四瓣翡绿心叶, 终将把祝福赠给最好的朋友。 一旦我们渐行渐远, 就像河流中的两片花瓣。 啊,若是骰子不能投双六, 砂石断枝不能阻挡。 可爱又可怜的她们, 也许一个腾空而起的激浪, 汇流蹈海前不能再见, 不会再知道对方的境遇。 四叶草被阳光熏照, 淡草味夹杂泥香, 留下一丝柔细短发, 切记面容常在心中。 于情于理, 我会让它守在你身后。 “太难受了。”娜莎靠在拉特利耶的肩膀上恸哭起来,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将这些压抑消停下来。“我不想,可是我做不到,我渴望的,它又给不了我。我并不贪婪,只是想不要孤独。” “我不保证我不会离席,至少能一起挡住它,哪怕是都要摔倒呢?”他扫过头上的水滴,除了些许疲倦,这并不要紧,原本肆意妄为的困意被泣声所破,反而让他颇为精神,携着几近于无限的激励。 拉特利耶轻敲娜莎的额头,泪咽声被扰了几回就停下来。“再说了,大小姐再哭下去,可就变花猫咯。仆人可未必甘愿效忠这么惨兮兮的主人。” 娜莎注视着他,也不再丧气着,却瞅到一丝重影,摇摇头,眼前不再蒙尘一片,黏糊糊地浊眼。 也许琉夏斯早就走在她旁,却不能待太久。 “好,好。本小姐如你的愿。拉特利耶。”紧握住他的双手,渴求道:“如果没有什么能过分的要求,我希望你能常来看我,就算……” “还愣着干什么?雨已经停了,你若是不走,那可要冻到冷涕,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他很宽慰,毕竟雨泪夹杂下,能见到一张可羞可娇,略带呆滞的洋娃娃,手里紧攥着她想保留的模样。 “我会做的小姐,但愿以后不会差到哪里去。” “差的尽头就是好,哼,必要你好看。”娜莎捡起落下的伞,抻拉一下,略沾着血,以手背拽干框边的色彩,即便没什么颜色。 大小姐转头看着拉雅,她们相互拥抱,刚止住的泪,又被挤兑两撇。 拉雅低头感受娜莎的湿发。“你知道我多害怕吗?我害怕再也不能陪你,做的不够,这是我的错。” “你不能这么说,你做的已经足够好了。”娜莎不肯放开手,她怕抓得不够牢。 仿佛这世界就剩她们两人,伴随着风铃悦动的叮呤声互相倾诉。 “你可知道你也是我的烛光?”拉雅略带哽咽地说。 娜莎反客为主,抛弃忧愁,不仅是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我们都在照耀大家不是吗?” 她们相视一笑,话语之中再也不带苦涩。 大家何苦不是被孤独鞭挞的人? 第六章 咖啡厅、宪警和素衣茉莉 夏日的门槛已经硬着火热顺过人们的腿肚,也拉格尔再度降临之后,应付于繁杂学业的一群少年,终于有些许能够喘息的日子。 临近帕拉斯勒街的转角,正巧在隔壁皮尔洛书店的下一间,貌似崭新的门匾上刻着二号,也是白桦木上漆,再套一层蜡做的门面。还有旧用的玻璃,可是值钱货,源自于普兰慕斯[1]一带着名的玻璃窗制品,七成半可可的巧克力色装潢,羽毛和水浪,还有木制的洛士那柱子。 撑起这片阳光能照料的地方,在窗下角的地方有很多薰衣草和郁金香、玫瑰一类的装饰,上门板还有风铃的方形盆栽。 在窗的上面,除了那些雕刻的不大细致的装潢,还有店名——“味蕾转角处”,和佩尼萝那群高档咖啡厅不一样,它的文字采用银漆嵌上。 按道理说,在近王都地区的地方,其实小镇上做咖啡厅生意,吃力不讨好,若是要开,为什么不是临近商馆区,那群贸易佬,本地人是这么称呼,开口闭口谈航运收入、预期收益、投资风险。 这群人最有这个闲心去享用这些不廉价的舌根娱乐。 若是还有谁能够接受,那不妨把视角抛在那群戴着白色假发的人身上——贵族和士绅们,他们同样能付这个消遣,佩尼萝的第四区,倒是有上好的手磨咖啡,装潢布置可比这里靓丽的多。 谁会闲着没事干去喝小镇上的无名小店,再说了,自己请人来宅邸中做手磨咖啡的也多的是,实在是没有挪位至此的必要。 但也并非没有闲心人,店主的鬼才算盘打的响不响,也是未知之数,一个星期之后,来此做客的人并非屈指可数,但也能一扫而过,在账上写四十多五十人也就罢了。 有些人的账目可不怎么能欠得起,毕竟上次领斗的胜负板上钉钉的事情。 三个弗兰郎套在钱包里也有些时日了,从腰腹的花边缝隙内,略鼓而锒铛作响的钱袋,正如它的主人所喜爱的颜色一般,还衔着几片香草。她站在门前,裙撑不显蓬松廓大,更像是长身的高脚杯,进店之后,随在她身后的好友们寻到了好位置。 “这个点好像没什么人。”娜莎拿出扇子,在外晒得都快满脸是油的滋热感,都快让她直接溜地打滚。 拉特利耶刚坐下,拿出怀表,又给大家看时。他说:“现在是下半日胄过两时半。这个点怎么会有人有闲心坐在这里喝茶。” “再等等,你们就会见多点人了。”珊妮思量着这里的布局,还有镇上的人,他们的习惯是干活到四五点才结束,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有人来呢? “也不全是,能买得起报纸的,哦,应该说,有这个需要的。莫林指出那些随身携带单片眼镜和纸币的人,他们就合着要做多少单买卖,还画着规划图。“做商业买卖的最近来这里比较多。” “只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真是要做生意哪来这个地方,更多是放松。”拉特利耶自己都被脑海中的想法逗乐了,他又说:“我说句不好听的,怕不是只有傻子才会在这种地方谋划商业,那和公开密谋没什么区别。” “有道理,不过我们得做点别的。”拿到菜单后,她捎了一眼,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刻,她突然感到自己能够阔绰一把,要是佩尼萝的价位,那至少得花多一倍的钱。她咧嘴大笑:“你们随便点就行了,当然如果你们狮子大开口那我不好说,你们就真的忍心撕碎我的钱包吗?” 众人异口同声地说:“那当然了。” 大小姐并没有因此难过,早就料着有今日的“大劫”。“好好好,我把钱包卖了抵债都未必能吃完这些,你们也不看看,要是随便点普通的咖啡,也就是一吕讷左右,顶得住佃农快一天的饭钱,要是点个大壶,也就五吕讷,再上一人一个巧克力小蛋糕,共计十四吕讷。” 珊妮也看着乐,仔细想想还挺合事宜,就两指排在桌子上说:“庄家说的是,就依你的办。” 她挥舞自己的扇子,示意前台站着的侍应生来。 可那个长得身材高挑的姑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像是被喝住一般,许久不敢挪前,脸上的红晕都快被误以为肉已经被亨的半熟。 两人对视在一起,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海蓝色的双眸,边缘的光斑如同刚划过天边的彗星,修长如一叶小舟,眼阔得令人醒目,能从人群中一眼认出的感觉。 这很难不令人联想到——那片小舟不怀竞逐而无求地渡过河中央,走进一看,是一个身穿白袍的女孩,那就是她本人,长发能一路垂到腰臀,笔直顺滑,略显墨色,到底要和多少斤墨水才长成如此模样。 珊妮眼都瞪大了,向娜莎的方向,她转过身来,也愣在原地。等到很久之后,她才脱口而出:“她让我想起一片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美。” 大小姐也感叹道:“的确如此,呆萌而不失雅!” 娜莎犹有兴致,语调还调高一度地喃喃道:“有趣,居然有这样的女孩子。”随后她站起来,看着她直接说:“不用怯,我觉得你能给我们记下这一笔。” 侍应生缓缓向前,她看起来很瘦,感觉随时能被抬起来,走也不太稳,甚至不太敢抬头相望,可也并非是那种天然驼背下去的感觉,有一种刻意说不清楚的压力桎梏着她。 侍应服仅仅是胸腹位置、衣领和衣袖作白,其余都是黑色,可衣装丝毫没有盖住她身体的曲线,这不能用紧身胸衣和裙撑彰显的美丽,整个人如同被缠绕丝弯的茉莉,散逸着清香,衣服更能衬出她的珐琅质色皮肤。 这也许过于夸张,并没有这么白,娜莎自己是这么说的。 她刚要磕住,双脚要立不起来,娜莎连忙扶住她,抓在那位侍应的手腕和腰边。 “谢谢。” 娜莎随时能够感受到她由内而外的战栗感,怎么比她自己当初出街还要怂千百倍? “举手之劳。” 面前的素衣少女,她点点头,然后又问娜莎:“sétaziē, qui……j…dyre……é……niatē?(我在,小姐……有什么需要?)” “每人一杯咖啡,嗯,还有巧克力蛋糕。”娜莎看着面前的侍应,有一种马上让人凉下来,很温和的感觉。 她抄写的账单,本没有什么起眼,仅仅是放在近娜莎的桌面上。 “那个,还有……” “嗯?”少女继续耸拉着头,长发披织成一块乌黑的斗篷,略震如浪。 “你很好看,啊对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叫我娜莎好了。我能得知你的名字吗?” “véron……”她还没说完就被使唤到另一桌上,仅能点头道一声不是。 大小姐并没有觉得遗憾,正想着能够待更长的时间,这样就能多留意一下她。 也许是因为容貌?娜莎捡起那张单子,不自觉地咧嘴笑着,可她望了一眼侧边的人写上的账单,突然意识到什么。 “嗯?你们看看,这字更有趣了。”大小姐将纸片垫拍在桌面上,众人凑过来看,笔记顺滑有致,连笔勾勒的功夫的确有练过,并非一般街上邻居能写的出来。相比于拉特利耶他自己写的“曲折”字,恭维都来不及。 莫林未上杯就已经在略微点头,也说:“她说话好柔啊,要是能顺畅地说那就好很多。” 娜莎偷摸着将手指衔入珊妮的掌缝,突然捏紧。珊妮还没琢磨得及,就被吓得不行,连忙说:“小姐这样可不好哦。” 大家相视而笑,都拍打她们各自的手背,还咧嘴伸舌,不过很快就收敛,毕竟咖啡厅还是要安静的。 拉特利耶眼瞅着从窗边路过的一位富商,他左手中指所带的戒指是青色的宝石,这在洛洲并不是很多,身穿褐色大衣,面容犹如见到了海边被激浪肆虐的海岩,并不是很皱,但皮肤的坑洼也不少,双眼貌似狮子般坚毅,这是他自己联想到的第一印象。 在他的身旁,左手的人貌似很喜欢黑色,就连黑色三角帽上面的羽饰和宝石也分别是乌鸦黑和煤炭黑,还拽着手杖,全身唯一能见的白布应该就是他的腰间捆带和长袜子。不算朔长的栗子色波浪发和高细鼻梁,却配上粗笔眉。 娜莎一眼看到拉特利耶的视线并不在此,更是瞧到了熟面孔,心神也乱,脑海中涌现一个名字——“劳斯丹德”。 三个人推开门,坐落在中间第二列的第三排群椅子上,列出一小撮清单手札的玩意,在那位富商的右边,一位贵族,进门以后坐在他的对面,手里还提着箱子,阳绿色的烤漆和金色角边料雕花护角,都是耀眼的存在。 箱子的携带者,自己也是一身白衣,里面的马甲是青蓝色,戴着短卷假发,妆术也很自然,至少不会像不懂的傻瓜,把一大堆面粉全叠在脸上,都快糊成墙了。 拉特利耶喃喃自语:“他们看起来很有钱。” “他们不一定没有要务缠身,不是一般人。所以拉特利耶。”娜莎把扇子末端抵在他的锁骨旁,又和声细语地说:“你要是再出篓子,我可救不了你。” “他们有什么来头吗?”拉特利耶继续发问。 “没有。就算有也不告诉你。” “你们的东西……”刚才的侍应生把东西呈上来,她脸色看上去没那么苦涩,红晕逐渐消散,可依旧发抖,却又能使盘子上的糕点咖啡处于不动之地。 不过,若是能快一点就好了。毕竟要是按照这个速度,即便它们不撒一地,猫都要睡。 她很木讷,放完这些东西刚想要走。 就被大小姐请住,侍应生长呼一口气,知道她想要什么,就说: “e……en niulm ea véroniqua.” (“我……我的名字是薇若妮卡。”) 娜莎站起来,她眼里有光,一切都知道以后,就开始说起俏皮话来:“那太好了,还想着véron的后面到底是什么呢?其实也没什么,我今天想到一个有趣的灵魂,它的第一印象,仿佛要把外面的灼热一洗而空。你知道它是谁吗?” “嗯?” “那当然是你,小姐。” “我不是什么小姐……”她脸上凝重起来,刚要挺起的身子又些许驼背。 娜莎马上回她:“我要是说错什么,很抱歉,可我想结识你这样的人。” “你的洋溢之词让我很是受用,我真的……”薇若妮卡又点头致意,她像是必须要离开,急匆匆地手抵着盘子,店主挥舞手臂让她去做新的活。 “感觉她太腼腆。”她拿起勺子连带蛋糕在口里品尝。 本想着这便宜价定不会有和口感可言,舌尖是被欺骗? 还是说自己太久没吃蛋糕了?正巧入口即化,不过甘不过甜,在舌面上挪动,反倒是舌根被反客为主,渗入心胃,就像吃着不冻的甜雪。 她咽下去,匙头担在嘴里愣了很久,就在大家以为她已经心里要骂娘的时候,娜莎把勺子缓缓放下,突然正经起来说:“这不太像是拙劣的棍棒搅动攀打面团的手法。它在试图欺骗我?不对吧,这蛋糕真值这个价格吗?” “我觉得很好吃。不过这咖啡就挺苦。” “不是,珊妮,这……这我,我都感觉这店会不会过几天就倒闭了。这材料也不差,还有手作。”娜莎又将咖啡缓缓流入舌根底部,直到溢在舌边两侧。如天鹅漱口般试探它,更是啧啧称奇。“这店主是傍了大款还是本身就有庄园产业,这样做它不会亏本吗?” “那大小姐你的意思是?”珊妮觉得越尝就感到愉快,干脆仰着椅子小歇一会,当然她只是犯困意,闭目塞听。“难倒他们的手艺不好?” “绝对上乘,这咖啡豆的味道能和酒香那效果相比,居然能扩到心脾里。” 拉特利耶自己也试着照喝,倒是尝了一身苦,就直接咽下去,别提脸有多拧了。“我头一次喝,你可别忽悠我。” 莫林倒是被他逗得脸乐开花,被苦成眯眯眼的拉特利耶摇摇头,这才好像回过神来,于是和他说:“那倒不是,我尝过别的咖啡,不及这个好,怎么说呢?就是你甚至能尝到每一粒咖啡粉碎的表面香,苦倒是好说,一口灌入舌根处那不没香嘛,最能吃苦的就是近喉咙处。” 拉特利耶仅仅是点头附和,正在这个时候,两名拿着长戟的宪警,居然会在这种地方出现,一般他们只会在城区行动,镇上顶多一个月来一次,上一次还是在一个星期前。 他们也不爱惜别人的门,将门柄一推怼到墙边,门轴吱嘎响和撞门声让顾客们被惊到。 薇若妮卡从厨房刚出来差点没把盘子摔着,要拽在门缝边才能站好。 虽说他们是在执行公务,可也没说为什么,咖啡厅里弥漫着紧张不安的氛围。毕竟铁尖的确能划穿人的身躯,锋芒悬着人的胃口,就连碰杯也不太好办。 拉特利耶一眼打量这些人,除了两个磕巴脸,那些宪警估计也没心思找他们的东西。 反倒是在那富商的后头,身穿褐色大衣,脸上落有一刀刺痕,还有满脸胡渣的男子,左边袖口上的尖锐物,在阴影下化为皮肤的填充物或袖口的装饰,里面有些小袋抵着刀把,虽然远处看不太清,也能估摸着大概。 在思量一会后,他认定这个人非等闲之辈。于是碰肩点头,她靠近唇边,硕硕私语,之后默不作声,就指出一条“明路”,写出rhager这个单词。 莫林和珊妮还未意识到他们的意图,刚想说什么就被示意拦住。 “我们执行公务,因此奉命在此巡视,不必忧虑。”他们往桌椅汇成的走廊上以目光打扫,可就在这节骨眼上,撞到在一旁记账的薇若妮卡,她连笔也拿不好就全落在地上,又试图去捡。 “对不起,我打扰……到你们了。” “嗯?”俊俏的美人以及她慌张的样子,诱人的白色果实垫在她的脖子下,也许有机会从中作梗。 其中有个宪警将手搭在她的腰臀下,伺机把玩,另一名则搭在她的肩上,由不得让薇若妮卡惊栗起来,抖得更加厉害。 她试图去躲,就连盘子也拿不稳摔在地上。周围的顾客抱以忧虑和同情,可谁能对付执法机器? 搂在他肩上的那位说:“你也许是间谍,说吧,铎卢洛斯北面的是吧?” “没有。”她摇摇头,感受到腰下挪捏的痛感,咬唇临泣。 他将长戟架在薇若妮卡的脖子上,继续说:“依米颠列?你可露出马脚来了,女士,倘若你在这么狡辩,装一幅可怜又不知所措的样子,那字怎么会写的这么好看,肯定是受训的。” 她的“不是”显得怅然无力,这一刻她终于崩溃了,在脸上以泪划出自己的忧愁。 “那个,她是我救来的,我很肯定她不是间谍。”店主赶忙去劝说他们,也被兵器拦截在外。 隔着两列凳子的拉兰诺斯伯爵之女,将铁勺子快在碟子上刻上十字,当她吃到仅剩下最后一小口,拇指大的糕块之时,她彻底忍不住了,那群狰狞而色意大发的长官显然不懂自己拿着黄毛长戟的义务,将手妄图潜在那侍应的裙底下,很难不让人恼怒。 这一刻,就连拉特利耶也拽不动,她站出来喝住那两个磕巴:“你们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 “我们是在执行公务,请你不要做多阻挠。国王之法自有我们执行。” 娜莎从座位上走出来,这一刻居然连铁戳子的威胁也无视了。拿出扇子抵住那位架在她脖子上的宪警,话也说的更快:“那么国王有没有说过你们的手能拔弄少女的身体?多么无礼啊,若是按照你们这样,人家不是间谍也会被你们玩剩一身皮。” 周围的人都对他们发出异议,开始鼓噪起来。 拉特利耶趁事态闹得凶,望向那位三四十多岁的褐色隐者,他的咖啡才正享用一半,刀尖已经能见着光。 他背后的富商,却与他的随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嘴里还说着“你看这协议怎么样?”、“这一点能够做好,棋局就布成了。” 他喝完咖啡,就走到富商的面前,大家倒是没有错愕。 黑衣随从正想着要吓止拉特利耶,就被老人拦住,他回应:“有什么事吗孩子?” “我听说你对棋局有点研究,能赏脸下一局吗?” “我们可是在做生意啊。好吧,小伙子,今天我的确有带棋,领斗你会玩吗?” “行,不过你在这聊商业,似乎不太妥。” “也许是。”他接过阳绿色的箱子,里面是紫颤木和白桦木做的棋,分别代表黑和白,拉特利耶的动作还不够老富商所搭的快,不一会功夫就好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有些行话常人可未必能懂啊。” “这种事情难不倒我。不过最近有件事情的确要说一下,就是,我觉得吧,毕竟还是得谨慎。”拉特利耶用手指划出刚才的单词rhager,然后用唇再默读一次。“你瞧,我还有一颗棋子在你的国王背后。” 他自然了解拉特利耶的深意,就说:“啊对,这不劳你费心,可你看错了,这还是我的棋呢。” 老富商的话一点也不像是饱经世故的沧桑样子,不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反而有些和蔼调皮。“现在棋局开始了,那么就不要看其他人,胜利就是在这些空隙上溜走的。” 拉特利耶还是有些不安,呼吸也略带急促。 他的对手安慰他:“这又不是要上刑场,输赢无所谓。” 第七章 隐匿的狮子 越过两列桌椅,两名白使——也就是身穿白色制服,袖口染黄的宪警们,要面对来自各方的唇舌之争。 对他们发起对峙的,正是娜莎,此时的她更像是摇曳的蓝色灯盏,势要将周围的黑暗都赶出去。 “那么,王国的公仆难倒就是这样对待没有可信证据下,被误判作间谍的姑娘吗?”娜莎摊开扇子,摆出使人将目光靠在她和宪警们身旁的手势。“我知道,面对兵器大家默不作声很正常,此人也与你们毫无干系,就更不用说什么。任他们给这位姑娘来个干洗。 “可是,有些东西他们是不会知道的。是什么呢?是美德,他们记住了它的反面,仗着他们的工具——有形和无形的,本来这是具备荣誉的执法工具,它们也镇得住人,却镇不住好人。好了,我也不多说。你们认为她是间谍的论点和证据是什么?” 这下可把他们问愣,本想着能喝住各位,毕竟的确带有巡逻任务而来。很快就为此不耐烦起来,又骂道:“关你什么事?我们可是在执行公务。” “德·拉……”她觉得此举不妥,于是换一种说法:“如果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可具说服力,我自然不会再追究。” “无可奉告,这可以吗?”那位宪警打算拿刀刃胁迫她,眼锐得像针,话咆着粗鲁,刚想吐出来的唾沫又咽下。 狐狸会想点小聪明,看在她柔美的裘特洛式写法,在这时却成为对付薇若妮卡自己的利刃。“正常人怎么会写出这种字体?这很刻意也很可疑,不是吗?” 娜莎听完,自己都不能理解,她试图去明白其中的“玄机”所在,扇子在腰间撑着发抖,她合眉大笑,又反问长官:“怎么不能?法律有没有规定普罗大众只能写蠕蠕字?难倒你容不得有人看她上眼,专门做抄写信笺的活?” “这不对吧。之前她和另一个人交头接耳,貌似说着铎卢兰语,难不成是普兰卢茨,还交给她一个东西,貌似是纸条?”对着店主背的那位宪警突然转身,质问她:“貌似你的店员有点不安分。啧啧啧,国王陛下的眼皮底下会冒出一个会铎卢兰语的结巴女子,而且看着我们的时候目光躲闪,想必你也有份参与,还是要包庇不成?” “果然是一群草包,想必你们没有见识过东部边陲那边的人,罗兰斯顿雷亚斯区和铎卢兰人贸易的多了去,和茶糖打交道难不成说话不甜吗?”店主拿起账单,又说:“这就是她给我的东西,是账单,我说我请她吃她不愿意,非得要往我手里塞,如果这都是你们所说里通外国的证据,我顺便在让你们看看她递给我的钱。” “我觉得演员更需要修养,那么你一定也是帮凶,太神似了。没有人能瞒得住我,这张单子,一定是目的,至于钱,那就是你的薪酬。” 娜莎听完更为火光,她略怒地嘲讽宪警们:“我建议你还真得去找戏剧学院那边学几招,哦不对,你都无师自通了,还要我们干什么?这么一出好戏,我来捋一捋,尊贵的大人,你现在见到如果真的是两个间谍,按照战争的走势,接下来是不是真得刺杀一些大臣,又或者潜入军中做厨娘才对嘛。” 众人听完一阵哗然,也跟着对宪警们作难。他们不得已,又以棍底敲打地面试图镇静这一场面,尖刺临近扫过他们面孔之际,由不得倒喝一口冷气,有些人刚想站起来,就又犹豫着一腿软,沉在椅子上。 娜莎并不是不怕这些冷的出血的玩意,眼看着刃已经架到她脖子上,倒吸几口寒气,不自觉往后退,略带慌张地说:“呐,拿戟恐吓我算……算什么本事,本小姐今天还真要听你们解释。” “我们还真就不解释。怎么,你——不服气?”他们抓住薇若妮卡,吃力抵住,她并没有反抗的意思,只是一味地用眼泪哀求,甚至话也说不出几分,就开始发颤,但还能撑得住身子,她说:“难道我做什么……都有自己的罪过?” “还有她。”店主也被擒住,将她摁拿在桌上,这位身穿浅绿色大衣,白色纱围巾和奶黄色衬裙的人,最显着的就是她的翡翠色眼珠,以及橙郁金香色波浪,顶上还有小花苞结构的头型。她抱怨道:“这年代怎么开始兴起豺狼装象了?” “证据确凿。” 大小姐面对此景,罕有将自己脾气收起来的做法,若是冲他们咆哮,只会有反效果。 她皱着眉,殊不知莫林和珊妮也在身后,当双肩都能感到他们的体温,也就没在内心因为恐惧而动摇,扇子也不再展开,将其踹进腰间里。 毛小子和老头倒是丝毫不惊,那位富商的再三提醒下,拉特利耶终于能抛开杂念,谋划近十几手的行动。 此时日过九点,沉眉洼脸之人,他的布局非常杂乱,居然将两个王旗都挪到前卫去,常人眼里必然觉得,这是险棋,甚至是死棋,而征召农却远远落在它们的后面。 拉特利耶继续迂回,也不急着接着攻击对手的前卫,而是要将剑士、骑士和扈从都压倒,至少无法动弹。 就这样,他也学着两个王旗越过边界,其中一个在两界交接处背对着角,另一个则继续前进。 有时候他也恍惚一会,面对自己的进攻下对手的白方却节节败退,过于顺利,着实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老人却不紧不慢,期间他还想着再来一壶咖啡,只不过娜莎一头已经吵到天花板上,自然也不好再好意思让人惊悚着服务,怕不是过来的时候自己脸色都像白方。 他仅仅小声抱怨:“这群人到底是专业的,要是遣他们找刺猬他能给我们找到兔子,却意识不到自己是一条狗。” “嗯,要不要我去劝一下他们?”黑衣侍从接着建议,他知道再过不久,也许就要这里就要闹开锅。 “不需要,你可是我的骑士啊。”正如他一说完,王旗正巧又回到自己的宫界里,另一个能送出去就快点送掉。 征召农和正规军,两者“死者”人数如出一辙。 老人继续低语:“你知道,我下棋不大喜欢安静,战争从来不让人省心,吼,我听过最多的就是噪音,真是不幸,也是万幸。” 就在这一刻,拉特利耶下定决心斩掉王旗,一切都在改观。 那群沙子,开始堆积成墙,征召农向前开路,少年自犯糊涂,把贵重的宝贝都放在对方宫里外一撮地方,那些道路越来越窄,最后没能继续进攻。 紧随而至的,是他越发惊讶的脸。 才不过几手,拉特利耶的棋子就被镰刀割拽麦穗般落地,扈从和骑士仅能保住一命逃之夭夭,可苦了那些落单的剑士和弓箭手。 虽是如此,却也换去对方几个得力的助手,主教和大臣们纷纷毙命,弓箭手也被打倒。 至于征召农们,已经无关紧要。 待到棋盘落子声悄无声息,已经是连续七十多手,要是折算到真正的战场上,估计已经打快半天了。 “和您下棋我真累啊,片刻不敢离眼。”拉特利耶揉搓眼角,他摇摇头,眼看就要败了,又回头想起那个有疑人士,褐色袖子末的灰霾在它的尾巴漏出闪光。 难倒他要遇见到这种悲剧? “还好,你已经尽力了,而且这还没结束。王旗尚未倒下之日,诸王未能踌躇胜负。”他伸出手,示意让拉特利耶继续,又紧皱眉头,从大衣内侧的口袋拿出手巾擦脸上的汗,对这老人来说不化妆可划算很多。 接下来,棋盘上的布局陷入僵持,这黑方的洪水总算有减退的迹象,这时候,富商的王旗渗入边境,活似两幢废弃的箭塔,在它们的身后,骑士们和扈从已经准备就绪,不断在拉特利耶的边境左侧来回折腾,倒像是缓兵之计。 果不其然,他将棋盘打了个反转,这个时候宫界的大门也已经敞开,成为战线的最末端。 可老头迟迟不动手,耳朵却让他门清,耳边传来的争执和喘息,都已经刻在脑后,无形而令人感到不得体。 娜莎好不容易才让这群宪警冷静下来,自己都出一身汗。不得已她只能又拿起扇子,缓缓道来:“我担保,她们若是间谍,你也把我拉去,我偏袒她们。” “你真认为我不敢?”他们更加急不可耐,说着就要连她一块拿下。 莫林和珊妮不知是否忘却那些兵器的威胁,居然也跟着喊:“要是这样你把我们也押走,我们保证,她们绝对与国王陛下和他的大业不相犯。” 没有一丝犹豫,三个孩子就站在同一条线上,他们望在一起,又看着宪警们,眼里相望祈求大家相安无事就好。 那两个白使不知所从,恶瞪着他们看,又嘀咕着:“至于吗?怎么他们什么都不怕,可我们也不能真的那他们怎么样。” 娜莎接着说:“其实你们的做法本来我们可以熟视无睹。就是太过分了,你觉得我们碍着你,先生啊,看看你们自己,将这么好看又可怜的姑娘,要肆意地掀开她的裙边,大腿以上我们什么都不好说,这可就不能忍了。墨利乌斯看着你们,绝不能作祟。” “就是,你们还把店主也牵连到了。”珊妮也罕见地眼冒火光,她打心底里就不认同把火烧到无辜的人身上,更何况不讲证据随便拉扯他人。 莫林也觉得不忿,干脆破骂宪警们:“呸,我能够作证,你们一定心里有鬼。她们可比你们要洁白的多,间谍?我看你们更像吧?” 娜莎继续添油加醋:“哎,这可就不得不说他们俩,怎么就对我们目光躲闪,这可是你们形容薇若妮卡的样子。刚才还挺威风的样子,现在呢?谁说不出话来,谁更急着要喝住我们,一目了然。” 大小姐的讥讽,让更多人站起来,都说着要作证。 咖啡厅已经乱成一团。 老人盯着两支王旗,不断试图挠它们的底座,还使着暗力,拉特利耶能看得出来他的手背上血管渐渐绷紧,又缓缓松开。 脸色倒还红润,不过什么时候浅下来,他们的国王何时倒下,还不好说。 拉特利耶已经见到白色獠牙正在靠近,就咳了一声。他的对手连忙作慰:“不要紧的,慢慢来。” 随着他突然大力将白方最后的骑士推倒,拉特利耶脸色都快褪没了,连忙站起试图抓住前方。那个真正的间谍,更准确来说是杀手,正要一举割断鲜活的面孔。 “危险!”拉特利耶大叫一声,就要伸手去握。 伴随铁片被戳击,门外的火舌伴随着烟雾瞬时闪过,磕噗一声过后。众人只记住一张捂着手腕被细剑顶住喉咙的胡渣佬,血腥味和桌椅倒地声让人们连忙站起准备逃离。 这时候,一群白使也涌进来,用长戟围在杀手身旁,很快就把他押走查办。 “嗯,小伙子,不错,真感谢你。” 拉特利耶一脸错愕,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做什么,甚至那个亡命之徒,也是那个黑衣侍从打断的手筋。 “我只是……想和你下棋,但也想告知有些人的确想对你不利。” “可是你做的很好了,很聪明,你看看。”他指向那盘被抖乱打翻的棋局,刚刚被撕碎的防线被描述的一清二楚,包括接下来的走势,拉特利耶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从末端到中线截断的所有旗子。 “可惜咯,这场局我告诉你,我能在早三十手结束它,至于你的善意,我绝对不会忘记。” 箱子里还有一只羽毛笔,顺手捻来拿起桌面上的纸,横批顺写一串话。他很乐意,眼神中含带着期许。 “对了,你还没记得我的名字,你叫我拉奥列斯,但愿我们还有机会再见。”拉特利耶在慌乱之中双手接过纸条,也没看清楚是什么就先塞到内口袋里。 这个时候,那副老面孔站在人群面前,他喊道:“不要慌,这并不是什么乱事。” “还有,那两位宪警,你们可够了,一群带薪作呕的鼹鼠居然敢把长戟架在人家脖子上,还是两位小姐,你觉得她们出身并非名门就好欺负?” 他们连忙松手,挣脱的店主和薇若妮卡都靠在娜莎左右。 那两个宪警祈求道:“且放过我们吧,我们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哼,我可不是什么大人,你瞧我一点权力都没有,怎么敢指点你们呢?”拉奥列斯边说边把落在地面的棋子捡起,安放在箱子里和木板一块沉眠。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琉多尔,提着帽子致意。“你看我给大家添麻烦了,尤其是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收下它吧。” “我不能要,这……实在是太贵重,您能帮我解围就很不容易了。”薇若妮卡摇摇头,实在不敢伸手。 娜莎对她说:“我觉得能,你就接受它。” 拉奥列斯仅是点头。 “我觉得我不能……” 娜莎一把夺过琉多尔,将它放在薇若妮卡的手心里。“这样就好了。” “我……谢谢小姐,谢谢大人。我不会忘记你们的情。” 拉奥列斯提帽致意,三角帽上的装饰黯淡无光,只有一缕红羽毛,也不大。 旁人的目光,都盯着那闪闪发光的圆饼。要知道,琉多尔可以顶得住五个佃农一个月的工钱,也得撑得住两三个月的房租。 但不管怎么说,这补偿未免反应过激。娜莎自己都掏不出这么多钱,起码得攒够半年以上。 临走前,拉奥列斯把娜莎叫过来说:“你应该庆幸你有这样的朋友,也对,有的时候身份不代表什么。人们常说拉兰诺斯夫人的女儿和她一样大胆,也不乏一些聪慧,我想今天你已经证实这一点。” “确实不假。”娜莎笑着回复大人。“我听母亲说,公爵大人很好说话,这才认得出来。” “你可记性真好,不过我还有事情要做,小姐能让我先行离开吗?” “嗯,我们就在此别过。”娜莎提裙致意。 他的背影还是如此踏实,感觉从不会出事,这位公爵,出身位于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要是在五百年前,他可就是威震一方带兵上万的领主了。 他本人呢?手腕上的疤痕就能看出来,那刀痕看样子只要再切深一点,这手就废了。 拉特利耶手上收到的纸条,可是瓦德士公爵沙列多瓦的馈赠,而且还有盖章。 大小姐从门里走回来,她径直走向依旧惊魂不定的长发小姐,在坐也没第二个能像她那样一样,任谁也驾驭不了。 娜莎握着她的双手,放缓着说:“能让我介绍一下自己吗?” 她点点头,将手搭在娜莎的手背上。做出一副要抓住树根却没法在用力的态势,薇若妮卡看起来很疲惫,也渴望能够找到心里能够撑得起自己的地方。 “怕你记不清楚,我再说一遍。我家在这里三弗里远的拉兰诺斯,你叫我娜莎好嘞。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能拥抱你吗?”她张开双手,一点也没有面露难色,就是让人觉得暖。 薇若妮卡倒在大小姐的身旁,拥抱仅求得一身安慰,她哽咽着说:“我不会忘,能够遇到这么好的人,就已经很知足了。” 娜莎突然“不怀好意”,将自己的图谋都说出来:“这种事情怎么能不帮忙,要知道,软弱不是被欺负的理由,他人的邪恶才是。还有,我帮你也是有要求的,现在要让你把我人情还了。” “你说吧,我一定尽力。” “没什么,就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娜莎一脸桃色,心里可算激动得不得了。她呃了很久,就一跺脚决定:“做我朋友吧!” “我……真的能?” 娜莎点头相望,又接着握住她的手腕,和气地说:“现在不是你能不能,是你打算还不还我这个人情。能被我相上的人,她可一定要人美心善。” “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的恩情,这再好不过。”薇若妮卡哭笑不得,没想到这么多天来,除了店主之外,居然还有人主动接受自己。 哀愁的遮罩很快就渐渐隐遁,取而代之的是薇若妮卡爽朗的脸,她抹去眼泪,尽最好的心态展露微笑。 不得不说,娜莎只见到诙谐的白,自然联想起散落一地的白色羽毛,还有穿着珐琅质色的整身长袍,而圆领上的脸正是她眼前期盼的。 大小姐轻声地说:“太好了,这可是我今天听过最好的消息。” “那么何妨不认识一下我们?”拉特利耶的身旁,莫林和珊妮也在,都自然而然地站在一块。他接着说:“我虽然没有拉兰诺斯家族矜贵,算是她的仆人,半吊子那种,你叫我拉特利耶就行。” 薇若妮卡向他伸手,他也以握手回应。“嗯,‘进取的’这名字很罕有,上次叫这个名字的话,我在书上见到是拉贝罗·拉特利耶·葛文斯蒂尔,也是很有谋略的统筹者。” 拉特利耶仅仅是笑了笑,她也如此回应。 珊妮一早就知道什么,直到咖啡厅里尘埃落定,喧嚣归隐之后,才记起它。“我记得你,好像住在我那边,我当时还说有些面熟,其实你不要担心,我们都挺喜欢你的。” “那只是举手之劳,衣袖的裁线很容易就做好的。”薇若妮卡些许合眼,又低声细语:“如果还有什么能够做到的,我一定会帮你缝。” “那么我呢?”莫林挥手在她面前,好让他见到自己。 “你也是,先生。我不会忘记你对我仗义执言。” 店主好不容易收回顾客落下的钱,在这种事情之后,也没法继续做生意了,只好草草收场,提前在月狩前打烊。 当然,由于时间尚算充裕,店主把员工们都请回去,还不忘赏他们一些小丹。 “大家在这里貌似谈的还挺好。”店主拿着抹布走来,抹去额头的汗。“啊对了,你们叫我克莱尔吧。” 薇若妮卡连忙向她说不是:“我没给你帮忙还添乱。” 克莱尔把抹布放在腰间,稍微抬头相望。“傻丫头,哪有的事,佩尼萝里外多的是游手好闲的泛泛之辈,轮不到你,哪有自己受苦还说自己给别人当累赘的道理。” 正是在这斜阳芒果色挥洒在桌子上,那一抹血色的周围,站着六个人,厨房里的磨豆机好不容易被清洗干净,剩下还有余温的咖啡就握在他们手里,裙摆和长袜在残红的周边无意地试探,但还够不着。 就正是在这里,一天的时间都快被蹉跎殆尽,安静柔和的氛围让他们都轻闭双眼,去感受门外的不太喧嚣的对话、鸟虫和风的空灵之音。 大家又一次品尝蛋糕,甘苦和醇香一块触在每一块味觉能感受到的地方,又不经意地尝到甜味。待到暖流下肚,粘软蓬松的糕点也到“位”。 随着话题的缭绕纷杂,他们聊的相当起劲。直到马尔诺希的到来,才纷纷各自归去。 第八章 枷锁 拉特利耶坐在书桌上,若有所思。刚起床的倦怠气还没消散,愣着看向窗外轻哼起从未梦过的旋律。 他已经不知道这是多少次梦到阿斯比灵托厄在战场上和皇帝亚历山大挥剑相向。还是那绿色披风,以及颜色不太鲜明的铜柄铁制宽刃剑,时常在他的梦里闪烁着锋芒。 可今天不一样,正当他继续深入的时候,却发现亚历山大、阿斯比灵托厄、两方交战的勇士都一抹而空。他拨走迷雾,发现自己拿着燧发枪,还穿一身黑袖口贝壳白的军装,三角帽在头顶还插着红毛羽流。 身边的人跟他站在一起,都是为王国服役的列兵——燧发枪兵,这就是他们的名字。旗帜就离他身边近半弗杖,狮鹫纹章在夏日粼粼飘扬。 “瞄准!”长官的声音很模糊。 他也跟着做,把枪口倒向前,但是对方的样子,甚至是军服成色也很模糊。 “放!” 数不清多少杆燧发枪的击发和轰鸣,如风一般刮倒了多少人。 拉特利耶看着身边的人都在装填,正当他要从弹匣盒拿出下一发子弹,就被弹醒了。 谁会料到自己被打中呢? 但这只是个梦。 拉特利耶看着昨天口袋里的纸条,要不是他的母亲眼大心细,差点就丢在肥皂水里一块洗了。 好不容易才从母亲手里拿回来。他又拿出纸条看,但无论如何,能有盖章的纸条,是瓦德士公爵疏忽大意还是他料到不会兑现承诺,他也不好相信。 一张长三弗捺,一刻弗尺的纸是这么写的: 如果你的勇气足够让我知道你这张脸其貌不扬,那你就去当兵,我会教你指挥一支军队。 已授权,弗兰格亚王家陆军部。 ——瓦德士公爵沙列多瓦上。 他将这张纸条携在身上,当成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比一张值五百弗兰郎的支票还贵。 谁知道那玩意会不会成真,毕竟贵族又不是不能出尔反尔。 抛却学习的烦忧,听到大小姐的呼唤,自然又要去钟表店,相比之下,这种集合地点很不确定,有时候娜莎会亲自来,这取决于她的心态。 好巧的话,他们就会在街上撞见,然后结伴而行。 “你现在才出门啊,好慢。我都等不及了。” “小姐们你们今天心情还舒畅吗?”拉特利耶脱帽致意。 娜莎同样回礼致意。“能见到你,人也很清爽。我们都很好。” 拉特利耶的耳背扎了一矛的冷言冷语。“呵,可你们都是一丘之貉,拉特利耶,你也不过如此,怎么就当上他们的看门狗了?” 他往后看,那人正是儿时玩伴普利特。 “我怎么就是他们的……你今天怎么了?”拉特利耶面露难色,感觉被扇了一巴掌。可他并没有卑躬屈膝,甚至没有从娜莎身上贪一分钱。 难倒承诺和陪伴会因为贵贱而有所改变? 拉特利耶接着说:“普利特,我对你从未有恶意。如果是因为我结识的朋友都让你心生厌恶,那好歹给我个理由解释一下。” “呸!他们都是什么蛀虫,是强盗,什么都敢抢。”他抖擞自己,昂起头来。“如果我们什么都没得到,那就是这帮戴假发的臭鼬,他们的拐杖比刀还锋利,比棍棒还硬。” “那个,能让我说两句吗?”娜莎在他们挣扎的空隙之中找到立足之地,她也觉得难过,因为能看到普利特已经没多少不缝上补丁的地方。她接着说:“很抱歉,这遭遇我们也不想的,如果您有什么问题,就尽管说吧,我替你做主。” “得了吧,小姐,你的雍容华贵与你的智慧未必匹配,去你的。”普利特一转眼就从他们身边撞过,娜莎差点被撞倒。 摔在地上的拉特利耶连忙说:“娜莎,你等等。”一跃起身而奔跑,普利特见状更火怒,更想着要摆脱他,往帕拉斯勒街北边走。 “你要是跟我耍脾气,我可就真打你了!”拉特利耶向他大喊一声。“难不成愤世嫉俗就能解决问题吗?” 他们俩渐行渐远,但又在烈风之中大喘口气,都快跑到镇上的咖啡厅了。烈风稍微休止之际,布衣少年径直相撞,正好顶在要上班的薇若妮卡身上。她向后踉跄,扶着腰子之后,转身看着被撞得迷糊的普利特。 薇若妮卡倒是没有火气,向普利特伸手。“你这样搞到我有点害怕,无论有多大怨言,还是有商量的地步嘛。” “对……对不起。”普利特借她之手又站起来。拉特利耶见到熟人之后,疲倦好像马上就削去一半,即便喘气也还机灵着。拖长了语气说:“薇若妮卡小姐早上好啊!快帮我拦住他,他有事要我帮忙。” “臭小子,谁要你帮我了。”普利特马上骂回去,却已经无力再跑一趟将近一弗里的路了。 薇若妮卡马上想起前几天的钱,她觉得有办法能够让他们冷静下来。“对了,两位,我请你们喝两杯吧!” 这着实让他们感到惊讶,却也不好意思拒绝,因为她的面容,在夏日本身就是一杯惬意冰饮,别说闷火,就算是坐在高热熔炉旁边,都不会觉得酷热。 如果还不行的话,那就牵手。 普利特感到被安慰,如躺在干净被窝的舒适,她的手心有些磨损,但还是大致滑溜的。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来。”薇若妮卡都挑明了前面的路,其实离咖啡厅已经就差一条街。 “那我们呢?”娜莎的小踏步同样不虚面前的少年们,而她身边的仆人,却哽咽起来。 拉雅变得异常激动,话都说不清楚:“你……你,我……我好想你。” 薇若妮卡干脆歪头回应:“我又何尝不是。你答应过我,有些话可是要做到的咯。” 咖啡厅里一人一杯手磨咖啡,还有新出的蓝莓蛋糕,一数下去就是十二吕讷。由于才日胄向三时,刚开店人并不是很多,他们坐在近窗户的第二张桌子,相比于前两个星期的胆怯,薇若妮卡因过度担忧引起的结巴逐渐消散。 她向老板娘借了点时间,但她并没有打算坐着,就站在桌前,两手把餐盘压在腹间。 薇若妮卡继续路上的话题,“那么,你们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解决不了。”普利特冷言冷语,瘫在桌边貌似都想睡着了。 “你不说,那也就只甘心做油锅上的炖鸡咯。如果没问题的话,这些东西,就当是为了你撞到我对你的惩罚。”薇若妮卡看着那两小只——娜莎和拉特利耶也默不出声,同样都在沉思。 正当大家都一言不发的时候,拉雅一眼明白了薇若妮卡的意思,将位置让出来,她深知过来人的窘境,在耳边说:“吃饱再说吧。眼前的障碍不是帮助,可是你的肚子。放心,只是请你吃点东西。” 普利特的肚子早就在抗议了,不得意的他,也拿起勺子来。这个时候,薇若妮卡领着娜莎和拉雅走到另一边去。 “我先去给别人下单,小姐站在那先歇息一会吧,我给你们找了另一张桌子。”薇若妮卡看似很有把握。娜莎轻拍自己的脑袋,自己突然明白了,她说:“我们的见识果真不如小姐你啊。” “别这么说,我只是觉得大家围在一起怪让他难堪的,其实当初我也是这样。”薇若妮卡略带羞涩,但也有些乐意,头就向娜莎略微倾斜。 “你看上去,好像比以前变了,但貌似又没有,还是那么熟悉。” “要不然呢?你能明白我就好。”薇若妮卡将手搭在拉雅肩上,又转身离开干活。 普利特吃着挺急,要不是拉特利耶提醒,指不定会被噎着。他接着说:“说吧,为什么会挨饿?” “因为衣着华丽的恶棍。”他眼里不仅是悲怨,就像是在悬崖上冒死一搏抓住荆棘藤的农夫,毒蛇在岸上盯着他看,獠牙时不时显露出来,他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他差点被蛋糕渣噎着,连忙喝一口咖啡,苦得脸皱的不行,又说:“我们这些做佃农的,有什么办法,以前我们还是自由农的时候,多少也能够有三四亩地,那些税,我们不能不交,于是就售给劳斯丹德伯爵,那老头子可真是狡诈恶徒,我们快在他家里干不下去了,那些租子怎么比当初的税负还高,都是一群吸血鬼。” “那个少爷,他也假惺惺。”普利特一想到这,气的将桌子连番拍响,碟子也打振,磕碰声惊扰到对面桌上的顾客,他连忙又对他们说了抱歉。 拉特利耶仅仅聆听,也在思考,手里的钱也才三吕讷,他没办法立即给出有效的支援,又问:“你欠他们多少租子?我也许能够筹钱,现在我手头上能给吕讷,但要更多我只能回去拿。” “别白费心机,你能还六弗兰郎?他们每月收我们四弗兰郎一亩,能以半年一收80第尼[1]小麦一亩抵,就变为月租两弗兰郎,我们撑了几个月,受不了这群人把我们磨成豆渣子了,他们居然还想把我们当肥料撒呢。” 这把拉特利耶整得有点懵,他自己积蓄根本就付不起这个钱,但为了稳住他,站起来和他立下誓言:“我查茹兰特先生若不能将其办到,我替你家去做一年的佃农。” “没什么说服力……”普利特愁眉苦脸耸拉着脑袋,就要转身离开。 拉特利耶马上将三吕讷塞在他手里,并双手紧握。“我只是想你明白,我会在的。” 普利特已经磨了一双薄老皮的手感到了温度,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微张着嘴望着曾经的发小,没想到现在自己是如此落魄。 拉特利耶也知道他的倔脾气,还不能算是施舍的钱,他说:“我借给你的总行了吧,绝对不收利息,还有那六弗兰郎,也是如此。” “这样……我就放心了。”普利特点头说完,剩下的半碟蛋糕,他也没剩下,不一会就嚼完下肚。“替我谢谢请客的小姐,可我要走了。” 临走之前拉特利耶特意提醒:“你记得明日就在这咖啡厅等我,这钱我明天给。” “有,一定有。”普利特背靠他往镇南边去。 围绕着还剩半杯余热的咖啡,他们马上就对这次事情做出会晤。当然,娜莎听到他要用一日拿到六弗兰郎的钱去救济他的伙伴时,她自己可是觉得莫名好笑。 娜莎站起来,俯视着他,脸不太好看,当然,如果她都眯着双眼像一条线的时候,显然是对仆人的不信任。“六弗兰郎可不是什么小数目,你觉得你掏得动这么多钱?” 拉特利耶也很心虚,干脆全交代了:“我好歹……能付两到三弗兰郎,这可是我积蓄的钱。” “懂了,你求我吧。”她的威压态势,正是要看仆人的小心态是怎么被自己拿捏在手心里的。在她的眼里,一次过付三弗兰郎也问题不大,虽然她生活费正是这个数。 三个银色狮鹫头一字摊开,这可比三个“银文头”(吕讷)显眼得多。 但他也想起普利特的话——难不成真有向贵族卑躬屈膝的一日? 拉特利耶并没有这种对立感,他活可比普利特舒服,从来不用担心粮食失收。但承诺和尊严,在他眼里这个稀有性选择问题从来都没这么严峻过。 有那么一丝闪过的念头,兴许求人会比违约更好。这个少年始终低不下头,理由也很简单——膝盖太硬,荣誉太少。他还不如去求父亲帮忙,即便以他父亲的对贫抠门个性,是很难答应筹钱的。 他说出了他的选择:“德·潘诺-拉兰诺斯小姐,我要求我站着把钱还了,所以我不会求你。” 原以为这番话让娜莎觉得被冒犯,没想到她仅仅是拍他的头盖。“傻瓜,没有这样的事,我说着玩的。拉兰诺斯家族的价值不是让人顺从,而是让人舒服。” 她把那些钱都放在他手心里,又说:“你知道那家伙,他不会接受我的钱,所以那就请你替我借给他,至于他还不还,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 “谢谢。”他的印象与大小姐做出来的格格不入,这让他感到羞愧。 “哼,这就是他撞我的代价,要无意间接受我的恩惠,这才有趣嘛。”娜莎坐下来,她拿着杯子和茶勺接着把玩,突然想到拉奥列斯遇刺那天的黑衣使徒,站在他身旁的“骑士”,拐杖乌黑过漆,在阳光照耀下偶有发亮。 娜莎突然发大火气,把勺子也向桌面上一拍。“拉特利耶,你作为仆人,明天跟我去算账。” “那么去哪呢,娜莎小姐?”拉特利耶装作恭谦的问。 娜莎咬牙切齿,嘴含着一大口气,又从唇缝里挤出,反复强调:“讨厌的,很讨厌的,本小姐超讨厌的劳斯丹德邸宅!” 次日,普利特如愿以偿得到了他的四块弗兰郎,可他并没有料到,实际上他得到八弗兰郎。因为薇若妮卡打了招呼以后,也往里面塞了两块。 她的理由是:“钱就当我被偷了,你知道我胆就小,怎么拿回来嘛。” 在那个看似阴暗的早晨,普利特的心里却没有一丝难受,得到一份厚重的支持。 为了防着钱袋被抢走,他特意将钱袋绑在手腕上,涨起来的部分放在袖口里面。含着无限的感激,他马上就要赶回家里。 大小姐却另有打算,看着普利特远去,眼里的失望逐渐削薄,她稍微咬唇微笑,那种高兴无法用言语去诉说。她手里还有个钱袋,如果她的母亲知道这一举动,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欣慰。 因为她要做一场亏本交易。 两小只在钟表店已经等候多时,他们从日胄八点就开始奔赴要去的镇南面,在此之前他们去教堂听了布道,算是一种消遣,差点没让他们睡着了。 南边的集市让从未涉足这一地段的她颇为好奇,集市并不像她预料的如此肮脏,但大小姐依旧提起裙子走动,有时候她会盯着面包店的橱窗看。在那个年头,潘诺镇是甜食大师的训练场,也许过于夸张,后来历史证明这并不假,至少对于佩尼萝是这样的。 面包的卖相一点也不差,可看着手头上要做的事情又感到莫名惋惜。有那么一刻,拉特利耶得把大小姐拉好几次才舍得走。 酒馆上的糙老汉子,他们的牙齿都掉队了,但他们看似依旧开心,有些两发鬓白,还能含着肉干,偶尔来上一杯啤酒,这就是这群行会师傅以及学徒的安心日子,学徒们经常挨骂,却也能跟着上桌吃同样的食物,谈着家常和明天的工作。 离开集市后,最外围的地方都是借人住宿的地方,甚至还有简陋的马厩,那些马吃得草料不好不坏,但绝对能吃饱。往来的外商不见得没有一群四轮马车,都是货物和辎重。 据说最近的盗匪猖獗,他们只能成群结队,往来借宿的街上甚至也有持枪守卫。 正太和萝莉,看着络绎不绝的人流,若是不知道还以为来殖民开拓。 走到没人的乡野地带,娜莎满是兴奋和期待,因为她热爱自然,认为只有那里才能抛弃所有束缚。不一会,大小姐看到满是一片花白流淌的瓣河,夹杂着黄色蕊心随风摇曳,它们即是浪潮。 走到近一颗橡树的交叉位置,天然的路标已经为他们指引道路。 “走吧,去黑色的地方。不过我们能试着跑过去。”还没到拉特利耶反应回来,娜莎就提起裙子迅速奔跑,蓝色精灵貌似已经和雏菊花海化为波纹,高举扇子向前挥舞。 “你等等我。”拉特利耶也跟着跑起,伴随着嬉闹和不算酷热的微风,太阳在卷云的积聚下逐渐增厚,不一会就盖住光芒。 在乡间仅剩的卵石路一段,终于找到偌大的建筑群,在它的外围,就是庄园田地。 那栋大理石建筑,它稍微比平常的要晦暗,外面的黑栅栏尖部极其锋利摆成黑桃状。 原本的庄园,竟没有一人驻守,除了紫色玫瑰和乌鸦盯梢。他们感觉到一股寒气,与夏日大不相称的冷,天穹之上的灰障,不均匀的水泥色积雨云 “有人在吗?德·潘诺-拉兰诺斯的娜莎……” 门角处要不是能看到三角帽的羽穗,还真未必能从一大撮叶子后面找到人。 “我就是,说来惭愧,劳斯丹德的家主,就是我,也就剩我了。”他站起来,一袭斗篷罩住蓬乱卷发下的高挺脸庞,眼里只有看不清的忧愁,是一种患得患失的哀痛。 “很抱歉,我是不是来的不合时宜?查理你这是……” “拉兰诺斯好像还不知道这件事?”他闭着眼睛,似乎不想让眼里的光芒丧失。 新任家主略带哽咽,在低语回答:“你讨厌的老头——我的祖父昨天在天国为诸君张灯了。”他抵着拐杖行礼。 “请进,我的客人,劳斯丹德没什么不欢迎的人。” 第九章 黑色庄园 从劳斯丹德的庄园宅邸大门向内张望,原有的活力或许因为人烟尽散而消耗殆尽,况且老伯爵刚去世,这种氛围就更显得大家的心里空寥寥的。邸宅的藏青色砖瓦站着一排乌鸦,偶尔会低鸣,有时候大风会让他们抖擞翅膀,又飞到烟囱旁站哨。 拉特利耶看着他腰间还有一顶帽子,也是王家火枪手样貌的,他又看到王室文字ξ,想起娜莎的长兄亨利,可帽子的羽流却是黑色占据上半,白色占据较窄的下半。 即便哀痛笼罩在新任家主的周围,他依旧昂头仰望,扫视庄园的一切。 娜莎的话倒是挺不见外:“你介意我你旧称吗?” “随便,从你见我开始就这么找我玩笑。这太安静了,我还觉得挺闷。”查理看着娜莎后面的仆人,貌似和他认识的都不一样。 他不禁思索,貌似找到了答案,当初就是他想拦下瓦德士公爵,虽说救了大人的命,但他并不看好这孩子,尤其是听了他最近的所作所为,就更觉得令人生厌。 查理质问道:“小姐,拉雅去哪了?这毛头小子又是什么人。” “我叫……” 查理马上打断拉特利耶的回答:“如果是仆人,主人让你回答你才能说。” 娜莎拿扇子轻扫查理的肩膀。“虽说是仆人,可没有工钱,又算什么仆人,也就是说他是我朋友。有问题吗,小乌茶[1]?” 查理向拉特利耶甩白眼,又转头轻蔑地说道:“你可真不赖,拉兰诺斯什么时候还能招闲人了?没听你说过这档子事。” “我凭什么全都得告诉你呢?他乐意就来,不乐意就去,我管他干什么?小乌茶,忧伤能使人恼怒而发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娜莎干脆握住拉特利耶的手腕,摆出要死护着他的态势。 大小姐的眼神已经很克制,但也很坚决。虽说作为不常来往的朋友,这种冒犯倒是让她心里有些抵触。 她的扇子用了更有力的回应,拍打在劳斯丹德的少爷身上。 他们三人坐在客厅上,酒红色的沙发和带银漆的木框,以及紫衫木茶几上的一套茶具,和装着茉莉与白玫瑰的苏红色陶瓷。外面的光芒略显晦暗,丧失了展现自己的活力,再加上本就向着暖炉招手的天鹅绒窗帘。 娜莎的心里咯噔,泛起鸡皮疙瘩。这哪是庄园,这看起来像是收拾干净的凶宅。 查理向他们摘帽致意,给他们准备甜点和茶。在这个空档位,拉特利耶流露了他的沮丧:“拉兰诺斯小姐,他说的没错,我该做好我的本分。” “住口,这名字我不喜欢听,一定要叫小名,你要是觉得他威压你,我替你出头。” 拉特利耶有更深一层考虑,也变得更谨慎些。仅仅点头默认了她的举措。 “怎么不说话……”娜莎有些不自在。 “没,我……知道。”他没有正视大小姐的勇气,缓缓站起来,站在她的背后。“那么,拉兰诺斯小姐,我的主人,这只是逢场作戏。不用担心我的感受,我可硬朗着呢。” “不许叫,之前哪来的勇气拒绝我的求助?现在我要你把这些刻在你的骨头里!”娜莎刻意为之,将嗓音拉高两度。窗帘扬起,门前的盆栽都快被无形的涓流扯落,雷声加剧了这一恐怖。她大喘口气,摇摇头,抱着拉特利耶的右手。 她的说得慢:“答应我。” 突然齐来的发抖,拉特利耶管不了这么多,安慰她:“我在,我答应。” 这话如一锤子打烂了看似坚硬的厚障壁,而且这种力量,看似是一个骑士持着战锤,是一种意志敲碎的,原来它只是一层不像样,也没有缝合物,只是看上去很坚固而已。 “我能质疑吗?”查理将茶点盘子放在桌面,又拿起拐杖脚,以拐杖头指向拉特利耶。“你这小子,我早听说了,做什么白日梦呢。对王太孙出手,他大人有大量并不惩罚。” 查理转而看向娜莎,又略显生气。“你的兄长也是这么说,宽恕可比惩罚更有效力。我不同意,但也没怎么因为这而吵起来。” 拉特利耶一口驳斥:“伯爵大人,我并不是说不负责任。这件事我有错,却没给我承担的机会啊。” “好了好了,小乌茶,我来见你不是为了在这种时候惹你不开心。”娜莎将他的拐杖压下来。“消消气,我们来是给你做一笔划算的买卖。” 她手中的钱袋,可是大小姐自己全部的赌注。稍微摇晃,悦耳的啷当声在一阵阴风吹袭的低呼中占据一席之地。 她提裙行礼,深吸一口气,请求道:“令尊的祖父如今也安息了。可他仆人的苦难却还在延续,别见怪,我不是责怪他老人家的意思。为了他的路途能够顺畅,我能不能以十五弗兰郎换取佃农减少一半的佃租。” “这倒是很有趣,你为什么要可怜那群贫农?”他抽起拐杖夹在腋下,俯视他们两小只。“这可是劳斯丹德的庄园事务,凭什么听你们做事?若是如此我这家主怎么当?” “您说笑了,拉兰诺斯一向喜欢做平等交易。”大小姐继续深思,或许是条件尚未开足,他究竟要索要多少弗兰郎才能满足自己的胃口。 “您要几倍的价钱?”她继续试探。 “举手指吧。”查理说的很干脆。 当大小姐举两根手指,查理坚决摇头。 当她举起三根手指,他紧皱眉头。 五根手指,娜莎自己都皱眉头。 而他的答案是:“你自己有多少根手指?” 大小姐脸色发白,嘴怕是一时间合不拢,她自己庆幸自己还没多长几根,这就算是把她一双手掌砍下来都不够赎的。 娜莎感到压力,两指不断轻敲桌面,但又没发出敲木声。她继续问:“那就是说谈不拢?你这是敲诈。” 查理的眼神,始终在两主仆之间浮游不定。他在想一个悬而不决的问题,关键是一张纸。 其实在大衣内侧的口袋里,何尝又不是他们想要的筹码。 “我想,既然他能做你的仆人,那应该有那么点本身吧。”宅邸的主人看着门外的毛毛雨,向着最外的两面台阶已经湿润。他眉头紧蹙,又拿起怀表,正是日胄九点一刻,天看上去正要扫欧布拉斯的兴致。 灰色遮罩已经快把天穹都渲得如黑夜一般了。 查理让客人稍安勿躁,他自己做原本宅邸仆人们该干的工作,虽说是贵族出身,可却没有一点少爷气,做起事来干净利落,任由窗帘对他推搡抚脸,也能迅速束成,如娇羞的小姐般站窗两侧。 就连蜡烛也备好了。放在茶几一盏,靠近门边两盏,漂亮的银制七头烛台,绣有茉莉和玫瑰,缠绕在柱面。 “大人,您需要什么?”拉特利耶站在他面前,他诚挚地鞠躬,正视着查理的眼。 查理冷笑一声,正巧紫弧在正门以外的一撇闪过。“一个答案,我不知道公爵大人如何看待你,总不能因为一盘要输的棋局,就以自己的名义下达如此荒唐的授权书。你估计没注意到那印章吧。” 拉特利耶说:“有,但也许这会是公爵大人他不小心,毕竟那张纸可是撕下来写的。” “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已经七十多岁的老人,却比我的祖父还要清醒,你认为他肤浅,可他决不食言。”将手杖甩在半空,他接住的一刻,指向壁炉的两把剑,原本是装饰用的。 邸宅的主人将其一把夺过,拐杖替代了它们的位置。 拉特利耶在懵懂中接过武器,对他来说还是有点累手。 “娜莎,这就是今天的交易,手可以是一种力量的代表,不是以十倍的价格买佃农的佃租以求得一时的减免。” “小乌茶,你看这是不是有点过火了?他还不会用剑,你是要杀他吗?”娜莎连忙展开双手拦住查理。“我不许,如果你这样的话我情愿不做买卖。” 查理脱下帽子,扪心发誓:“我保证不会有生命危险。只不过是教他学会用。” 他们在门外走廊持剑对峙。 即便拉特利耶与他的剑并不默契,大有甩落的风险,查理指点他往手腕抵住剑末端。 剑刃最宽处还不到两个手指节宽,也只有简单的金属护柄。 “嗯,剑尖一旦脱手,那就是开始。”查理没给拉特利耶喘息的机会,仅在两个眨眼的时间段,就开始向横挑刺。 剑的尖端虽然被磨到已经没法戳穿人的皮肤,平截面钝化成圆形状。 总好像有点怪怪的。 拉特利耶开头不能说是压力,至少说是被挨打,如沙包被拳头锤,被扫帚头杵。从不断的挑刺中,他试图甩剑以阻止对方的迅疾进攻,这看上去是有效果了。 “没错就是这样,至少先学会挡,即便根本没有章法。”查理向后退两步,让他有一轮大致呼吸的时机。 两方的剑尖重新碰头,随机开始又一次攻防。 查理终究还是在刺他的剑,尽管多次进攻能够找到直戳手腕的弱点。 怎么能指望一个被突如其来压力裹挟的孩子能快速挥剑反应呢? 不断地刺中他的剑背,甚至快划到他的拇指。 “不好,这不好。”查理看着拉特利耶想双手拿剑,立马拿剑面将他的拇指一鞭打落,只听到一声哀嚎,以及剑柄扣地滑落的当啷声。 拉特利耶只得捂着被击打的手,可查理并不打算给他机会。就快要勾走他的剑时,他用左手一把拿过剑,拦住要刺到他肩膀的攻势。 “劳斯丹德伯爵,你既然把我逼成这样,骑士后裔,查茹兰特不得不应战。”拉特利耶这个时候有些恼怒,但不至于因为查理的咄咄逼人而丧失理智,想起对方的攻势,散招如蛇,戳刺如鹰。 但以拉特利耶自己的握力,是无法展开像他这样的攻势,他只能挡,亦或者是:回避。 既然不能完全进攻,那就躲,一直消耗对方体力为止。 联想到松鼠的行事路径,他开始采取绕圈子的方式,可走廊必定不会让行动如此轻松,因为实在不宽。 “哦,你在打算逃离我的进攻。那我不应了。”查理并不打算继续,而是试图毫无章法的挑拨他的剑刃。 一旁的娜莎没法看得出究竟有什么能够突破的地方,准确来说,她对剑术一无所知。 此时雨越下越大,瓢泼的水针打在台阶上不断溅跃,他们的刀刃都快雨露均沾。 快打了好一阵子,查理开始以劈砍不断打击拉特利耶的剑身,按道理来说这并非常规做法。 可当人们能看到他脸上的耐性早已如余烬里的火星般散去,眼里感觉都能发烫出烟。 不断的下挑和竖劈让正太无法闪躲,单独的横挡和拨刺也被其一一打退,从远处看,就好像兔子被鹰啄打,作为猎物,他在挣扎,却没有一点办法,牙口永远够不着利爪以上的肉,但利爪却能随时抓到它的耳朵。 冒风险也只能一试,拉特利耶趁着下次劈砍之后的空隙单剑直刺他的胸腹,却被查理识破,原本的劈砍马上变成戳击,打在了棕毛少年的右手筋。以身体的冲撞,他踉跄拖入走廊的另一边,剑也拿不稳了。 “你也不过如此嘛。”宅邸的主人冷言相告。“如果求饶,我就答应你们的条件。” “莫名其妙,劳斯丹德的人难倒都这么对待来临的客人?这就是你欢迎的方式?”拉特利耶指着被砍了左侧的袖子,被利刃划开一撇,随后又捂着伤口继续前行。 他颤抖着,眼里带着不甘,接着说:“你不就是看不起我嘛,大人。可还有比尊卑还重要的东西,是承诺。大小姐她绝对不同意我向你求饶,那我就不会撤。” 查理居然从他的眼里看到隼的身影。他的好胜心到达了极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仆人,非但不屈膝,还要坚持到底。 他越来越有一种念头,拉特利耶必须要被打得狼狈不堪,这才能品尝到教训的滋味。 闪电莅临后不久,闷雷就要哭诉它躲藏之后的无迹可寻,这阵争鸣真叫娜莎不言自栗,她伏在门框边,看着黑色斗篷不断挥砍,绣花针不断试图戳缝米色亚麻织物,结果越织越乱,不断掉线。 拉特利耶禁不住打,在又一次被击中之时,腿已经立不住,崴损之余,更不幸踏空,一时的悬空过后,他被台阶角磨了五六次,好在后脑勺没多怎么受撞,却依旧流血了。 看着大雨滂沱,雨露亲吻他的身体,大喘口气,貌似已经动弹不得,甚至能看到迎面而来的红透液体,还有些许铁锈味。 娜莎彻底被惹怒,她一把将钱袋甩到查理的脸上,管不着是否丧失仪态,也不顾能被雨淋湿惹病的处境,快步走到他身边来,握住查理的剑尖,架在自己的脖子前,怒骂道:“你跟你爷爷都是一个样子,我倒是很希望你和这宅子一块烂死在这里!” “扶我起来,小姐,这不要紧的。”拉特利耶左手还能勉强立起,抵着剑能够侧着看向伯爵。“我还能……” 但他没想到,大小姐居然也会为自己急红了眼。 她稍微冷静了些,坚决地说:“如果你还要打,这样我只能和你绝交。” “好……好。”劳斯丹德伯爵终究还是松手了,当他意识到少年已经被自己打得要截断半条命,才意识到作为家主,差点铸成大错。 冻雨和驳斥让他清醒,落魄地像个无人可怜的独脚雏鸡。“我……很对不起,心里太郁,也想不通。” 伯爵伸手扶起拉特利耶,大家都回到邸宅内安座,可是按他现在的伤势,瘫坐很快就变成倒卧。娜莎向查理索要毛巾和绷带,并将拉特利耶已经被砍得不成样子的大衣脱走。 “我还没照顾过人,你可不要现在就走。”她很忧虑,从毛巾看到了一沓浅莓。 伯爵从脑勺后面给他围几圈,这才将他的血勉强止住。 拉特利耶闭着眼睛,说话略有声色:“我倒是还没见过大小姐为我要落泪,多么美妙绝伦啊。” 娜莎摇摇头。“我没有。” 也许眼角可以看出端倪,谁知道是雨还是泪。 “放心,我脑袋还清醒,就是背有点累。你瞧我这模样,摔不死的。”他转头看向查理,又说:“我就是想为我朋友索要怜悯,他在你这里当佃农,倒是快饿死了。” “我明白。”他掏出衣服内侧的文书,那就是调整佃农合约的新条件。“我其实早就签字,这才是上午的事。” 文书上记:自王政六百九十四年七月,佃农只需要交付每月一弗兰郎一亩,半年一收60第尼小麦。 “死乌茶,你可真有本事。”大小姐一圈打到伯爵的头上,“我真想再踹你两脚,你到底对我们有什么意见?” 没想到查理居然释出了久违的笑容,娜莎的记忆里,他很少会这样。 “很对不起,可他……哼,这臭小子,无论是他还是你,都不喜欢。”他将热茶端给拉特利耶,接着说:“也许我内心已经有答案。” “不重要,他挨了你这么多打,衣服又怎么办?”她捡起占湿了泥的大衣,从里面拿出完整的授权纸条,塞到了拉特利耶手里。 少年能够以自己绵薄的力瘫坐在沙发上,又看着那段话,以及拉奥列斯的盖章。他以气若游丝的口气说:“指挥……可我梦到的,自己却还是燧发枪兵。”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能让我这个高贵的伯爵,教你一流的剑术,或许还不至于如此狼狈。”他昂起头,语调也比之前赶到明亮清爽。 拉特利耶摇摇头:“你刚才不是乱打吗?” 他捡起门外的两把剑,擦干之后放回架子上,取走拐杖。“抱歉,能让自己毫无章法地挥刺劈砍,你还是头一个。我可是师从拉比尔禄斯[2],那个鹰钩鼻,他的剑术无孔不入,能闭着眼睛准确刺中手表的精细部位,我是他的门生。” 拉特利耶讲他记着的都说出来。“我数过,你打中我十三次,其中剑刃划开五次,刺中八次,其中抽剑回身划开我衣服三次。已知我这件衣服四弗兰郎一件,折旧数一数两年多,三弗兰郎六吕讷你可要赔我。” 这小子倒并不糊涂,哪怕已经精疲力尽,被打得没还手之力。 “这不算什么,你肯跟我学两招吗?”查理从口袋里拿出四弗兰郎,顺势也和那张纸一块摆在手心。 “划算的买卖,就这么说定了。” 这样,劳斯丹德的查理,不仅没有盈利,自掏腰包亏损了四块多。 但娜莎就没有亏本吗?也不是,15弗兰郎都嘱托在她绕道后庭,看着远处广袤的麦穗田,根翠饱满的地方。 娜莎看着那边的佃农,向他们招手,她用淳朴地语言大声呐喊:“今天的乌云给你们下面包雨啦!” 十多年来的佃租早已经压在他们脸上泛灰。得知消息的他们不禁挥舞帽子,这可比奇迹还难得一遇。 欢呼仿佛正在驱散乌霾。 “谢谢拉兰诺斯!” 两主仆靠在树边不约而同地说出先王的话: “人才是麦穗,正如人才是麦穗。” 第十章 苏醒 “你还能……带我找到回去的路吗?” 少女从一片朦胧中拨开迷雾,大理石白的光辉中,她见到一条紫罗兰色丝带,于是顺手去捡,岂知它突然紧绷。 “我以为你不记得我了。” 在边界不明显的地方,那阵白光越来越黯淡,直到一片漆黑。 梦的外面,少女的发条散逸出不大明显的幽紫。 明明并没有到时整点,桌上的钟摆却莫名震荡,发出悦耳的铃声。 雨夜之后的几天,天空变得非常晴朗,上弦月和星海在黑曜石般的毛毯绘制如流,仿佛无形中为迎接仪式做足氛围。 光芒逐渐凝聚棱角,浓雾逐渐沉淀附着。她看到一条深不见底的走廊,除了大理石柱,脚下的天鹅绒毛毯正是少女身穿的浅海蓝,紧握的紫色丝带不断延伸,开始缠绕她的裙腹、腿脚、双肩。 远处的金属磨蚀声清脆贯耳,她不断奔跑,丝带的束缚,让她很快只能蹦跶前行。 “考奈薇特,你等我。”她呼唤着远方的声音,请求它能够再来。 跑到不知什么时候,前方的荆棘逐渐显露,一开始只是在柱的边缘滋生。 少女手上突然多了一把扇子,烁发寒气,她已经能见到考奈薇特的脸。 荆棘遍布人偶的全身,扎入皮革,她觉得全身酥软,毫无力气。 少女放出话:“很好,本小姐奉陪。” 她将荆棘一扫而去,扇子挥舞的寒风像一把刃,将其冻裂破碎。 “那就留下一片霜原吧!” 在凌空中跳起,双手紧握蓝面白柄花扇,以一点拍打出近乎雪崩的霜阵。 所有的束缚都被渲去,留下幽蓝色的光芒,它们绘成了蝴蝶群的模样,向高处飞扬,这已经是终点了。 紫衣人偶就坐在她面前,她们终将拥抱。一跃而起,依着蝴蝶群的方向漂浮飞踏。 娜莎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日胄两点整,在略带模糊的视线之中,兰色光芒异常耀眼。 困意很快被一扫而空,她转个身,考奈薇特就躺在她面前。 大小姐越发觉得诡异,她不是被放在书桌上了吗? 揉捏一番之后,估计得要重新转动发条才会醒来。 “脸永远都是忍不住想要捏,太好玩了。”当娜莎将发条逆时针转动到三圈半,考奈薇特开始发颤,僵硬地起身,直到双手拖着她的下颚,大小姐还是没有预料到接下来的危险。 考奈薇特干脆一头槌撞到她鼻子上。 娜莎捂着鼻子死盯着眼前的缺德姐姐。“你干嘛捶我?!” “当然是因为你活该。”考奈薇特叉着腰,以嘲笑的心态摇头侧视大小姐。“你全身都把我摸遍了,还捏我的脸,怪让人害怕。” 她们走到客厅,向母亲问安。母亲早就吃完早餐,看着《利波内早报》,头一次看到她拿着放大镜,仔细琢磨一个消息,其他的早就拿笔画好重点。 洗漱完后,娜莎看到报纸上的头条,这才感到母亲脸上的不可思议,紧接着是疑虑,但很快就放下报纸。 头版根本就没动过一笔。 因为她虽然觉得胜败乃兵家常事,但不至于输得这么惨,这还是经过王室上面审查过的结果。 头条的内容:弗兰格亚王师首度折戟,今保持守势蓄势待发 当然,长兄的信件上,对战争的描述更不乐观: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不要惊讶,我安好,也祝愿家人每日过得安稳踏实。 还有替我问候一下妹妹,确保她不要为这多愁善感。 接下来的事情,千万不要感到意外,因为我自己也拿不准,我的长官目测,在特典纳茨,我们抛下了五千具同胞的尸体,写信的时候,我看到我们的血液在灌溉普兰卢茨的丰草,很难想象在这样的主帅面前,能有如此犹豫不决,且荣誉败坏的行为。队伍严重脱节,他们只管前冲而不计后果,英勇而轻敌,也是最大的过错。” 这封信写于六月二十三日,寄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天。 娜莎摇摇头,但也无可奈何,眼前的战争,嚼着面包也感到失味。 “听闻你上次去劳斯丹德邸宅为佃农说话。”安娜看起来并没有责怪女儿的意思,而且对考奈薇特的出现并没有预期的惊讶。她手里有三枚五弗兰郎面值的银币,一并交到娜莎的面前。 娜莎并没有想母亲索要的意图。“不要紧啦,母亲大人,何况这都是上几天前的事情了。” “那怎么可以,这可是我对你的支持。” 考奈薇特静坐在一旁,完全不知道隔了将近一个月发生的故事。 她感觉像是被疏离了。 “那……就谢谢母亲的一番好意。”娜莎将钱揣在兜里,不一会就跑到房间去。 安娜坐到人偶跟前,窃窃私语。 从远处听,她们倒是有说有笑,人偶师时不时抚摸她的作品,就像是看到当初的自己也在母亲的怀里。 大小姐依在长廊边,不禁开始沉思。她想起在病榻,看似永远也摆脱不了的疲倦和冰冷的折磨,印象之中,夜晚看似是可怕的存在。 当时看似无关紧要的话语,如今都实现在那尊没有血肉的活体: “能多陪我一会么?”娜莎将母亲的手握得很牢。 她依在女儿肩边,稍微点头。“当然可以,而且我告诉你,很快就会有新的朋友了。” “是什么?” “她比你矮小,小巧玲珑,总有一天,当你拿着信物,她会向你走来。” 那天的上弦月,依旧像昨晚一样,如玉石般透亮。 娜莎抛弃对往事的遐想之后,她们从庄园门前出走,看着门外的原野,从左侧看,是西尼乌尔和莴那勒山。 从正看,略看远处的雾涅雅山顶还带着些许雾霭,从经过雾涅雅的分叉路,看似有些向左曲折的一路,那就是往查翁地方。 考奈薇特撑伞漂浮,也不知道哪学回来的能力,娜莎印象之中很早就有了。貌似那一次上房顶被乌鸦啄,她就见到作案工具,伞边带有亚麻制的康乃馨花瓣做饰品。 无论如何,娜莎还能与她并肩前行,有时候如果看到考奈薇特要摔空,就往她悬下的位置靠肩,看着如此笨拙的模样,一路上可没少忍笑。 她们在背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小姐们早上过得心情舒畅吗?” 回过头来,还真是小查茹兰特。 “都很好,看到你来就更好了。” 大小姐已经达成一种如果没见到仆人就不会精神抖擞的既视感。 可有些人还是习惯性唱反调。 “不好。” “随你吧。”拉特利耶脱下帽子扇风,临近中夏[1]时分,太阳还未到顶就有让人慢火烤石板的炙热感。“考奈薇特你一向如此,兔子张嘴还磨牙。” 拉特利耶接着问:“她什么时候醒的?” “早上我有预感,就把发条转开,她就又好了。她令人琢磨不透,貌似想什么时候醒就什么时候醒。”娜莎仔细一想,早日的场景看似很不自然,感觉像是被安排。 他们径直往查翁方向走,这是他们都没涉及过的地方,在路的中段,路的两边都种着白桦树,不过看上去还是小苗,估计是最近才种上去的。 泥路也被重新整理过,杂草被割去的痕迹,切口清晰可见。 很显然,道路被拓宽到一弗杖多一弗尺。 在他们的左手边,一半被划分为果园,剩下的就是麦穗的地盘,它们仿佛为自己的饱满谷粒而骄傲,否则怎么会稍微昂头望向天? 远处看去,一群白鸽子结队翱翔,比今日卷云看似更显眼,比贝壳凹处的表面还白。前方的炊烟袅袅高升,村子的路标清晰可见,一群村民坐在路边跳言舞臂,有些还拿着枪。 但有一人,仪态完全不一样,他蹲下来,富有耐心地听他们的诉状,即便是听到骂娘的口气,他也会跟着乐呵。 “你们听说了吗?我们的王师摔了跟头,先生,那个蠢材,把我们的儿子们全挥霍在枪炮里头。”那村民非常愤怒,杵着拐杖敲地戳打。 另一位村民往地里吐了口痰。“听说那些可笑的报纸,还自诩国王的军队会蓄势待攻,要不是我可怜的孩子,这消息你们还听不到。他他能够淘到一份传令兵发差事,那是我觉得最值得骄傲的事情。” “很好,还有什么?”那个年轻男子,随手从背抽起木板,在上放起纸张,肆意挥洒笔墨,为了怕自己忘记,特意自语强调刚才的话。 三小只走到跟前,好奇地竖耳旁听,村民们感到有些惊讶,都以脚步表明态度。 娜莎说:“不用介意,你们继续聊。” 大家向大小姐靠拢,其中有位村民摆出试探的口气:“你和国王是一伙人吗?” 这话让他们三人(实际上当成两个半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不是,我们都还是半个大人,不懂你们在聊什么,就单纯好奇。”拉特利耶直言直语,他很爽快地打消了大家的疑虑:“我家大小姐没什么问题,也不欺负人,至于国王,没什么联系。” 蹲着的写者,身子转向他们一边。 “我做个自我介绍,很抱歉让素未谋面的小姐和先生感到疑惑。本人查翁男爵德·罗比士,你不介意叫我道格就行。”他挥舞着笔,接着说:“我在写一些纪实文学,当然我也经常在这,如果村里的图书馆能做好的话,就能在外厅坐下闲聊了。” 娜莎也蹲下来,细看纸张的内容。还挥手向大家说:“各位,可不能让我扫了你们的兴致,请继续。” 年轻人在人群中控诉。“前面第十四团南下征兵,是因为他们跨过玻璃仑斯大道往北的村子,搞得遍地狼藉。” 又有个跛脚村民,嘴里还担着一缕草根,要扫他的兴:“早知道了,还用你说。只不过是村民不肯缴税,非得撞到刺刀上,吼,老爷们可说了:这可是意外啊!” 又有一位矮个子插一嘴:“你确认了吗?” 其中有个猎户肯定地回答:“我当时就在场,正躲在墙的另一边,查翁男爵都教我们认数了,那‘14''qu’看的可是清清楚楚,你就算找猫头鹰来,它也认得这个数,这个符号,这个番号。” 这消息让三小只感到被冰水从里到外被洗漱了一番。 娜莎由不得想起那天父亲大人为什么这么恼怒,还要说道别。 真的就只是因为掌旗官推搡引发的争执而轻易和全团的旧人闹翻? 烟花的绚烂,原来还带铁锈味。 他长叹一声,略有所思。然后说:“要不是劳斯丹德大人冒着要撕破脸皮的架子,我敬佩那群黑色骑士,一百多人,我原以为他们会站在国王一边,他居然要为他们打擂台。” 娜莎不相信,就站起来问:“你说的是老伯爵的长孙?那个白痴?” “对啊,小姐您对大人他有什么过节吗?”猎户的眼神看着感觉有些被冒犯的感觉。 娜莎对他们说:“只是听闻有些出乎意料。” 拉特利耶由不得大为惊讶,昨天的剑术教育,查理可是一口一个“废物”、“过于失雅”、“摆相难看”、“完全不懂礼节”的人。 看着自己被剑面鞭打过的右手,昨日发垂头丧气又发迎面而来。 查理对仆人的批评也毫不吝啬,哪怕是有些东西做的不好也很挑剔。 宅邸的仆人居然没怎么抱怨他。 完全不能想象他会是这样的人。 “他……原来不是坏贵族啊。”拉特利耶还在查翁男爵的身边,他感到了对劳斯丹德大人印象之中的迷茫感。 “嗯,我和他也有些认识,看你的脸,你应该也认识他,可是还不熟。”道格正好歇笔,想起以前的事情,忍不住大笑。“别看他这么一脸瞧不起人的样子,心里面早就被心仪的姑娘软化了,嘴倒是比手里的剑还硬。” 拉特利耶接着问:“你最近还见到他吗?” “没有。” 查翁男爵将笔墨都装在挎包里,纸张衔在木板的夹子之间,怀表告诉他们即将要规避的风险。“日胄四点半要到了,大家早点去工作,还得避开那些高头大马的绅士。” 村民们各自散去,向他们眼中的“领主”告别。 道格顺便提醒拉特利耶:“那可是王家宪骑兵,可别冲动。” “你知道我?”拉特利耶非常惊讶。 他点点头。“你小子可算是在这一片地方出名了。我将你记在王储当时的记述之中。当时他还特别好奇为什么你会突然oui一声,说什么可敬的骑士们。” 查翁男爵将木板放回背包里,对娜莎说:“对了,大小姐,忘了告诉你,你兄长亨利跟我提起过你们,可你们还不知道我。” “我管他干什么?”娜莎稍微噘嘴。 “怪不得说你们有趣,你别承认,我们都知道。”查翁男爵又盯着娜莎肩上的生命。 她没有丝毫要动的迹象。 “你兄长说——把自己心里面的分量放重些,不要以为自己是别人的目的,你才是自己的目的。” 这绅士向大家行礼,扬长而去。 三人站在村口前,别有一番难以言喻的滋味。 这时候才感觉到,安慰人的,原来自己才最需要安慰。 正当大家都冒着太阳,却又一无所去,毫无动力的时候,娜莎突然像是一根弹簧,举起左手,她说:“我能去找父亲吗?” 他们并未言说,但都在默认以一个路线上前行。 此举是为了找到真正的答案。 在两侧林丽的泥路回身,又看到熟悉的庄园,只不过目的并不在这里。 一刻钟后不久,建筑的轮廓逐渐细明,来到镇上的商馆区,还是熟悉又令人忍不住喷嚏的烟草味,马车停靠在行人道上两侧,这是他们繁忙的时候,潘诺镇他特殊地位,使得每天从镇上的贸易行来回穿梭的人流挺多。 这都不是重点,更关键是,眼前的钟表店近在咫尺。不过,当他们进来的时候,早已经满脸是汗。 当然即便大家都快变蒸面条,还是给店主道了一声:“早安。” 帕洛斯正要拿出信,这份还是新鲜出炉的。“早安,虽然这很不合适,可我说,你们为什么看上去像是赶驴用的鞭子?” “爸爸,有些事我要问。” “你等一下。”帕洛斯仔细看清信上的每一个字母,行里字间都是期盼,平缓而舒畅,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忧愁。 他看到认同的地方,有时间他会点头,有时候他会眨眼。概叹道:“什么也带不走,就只剩下一身学识,也不失为另一种传承。我的女儿,让我猜猜你想问什么?” 娜莎深呼吸一口气,想了很久才能开口。“当初你和那个叔叔闹翻,是不是因为他们在北面的村子杀人了?” “不,我没有和他决裂,他依旧是我的朋友,可我的女儿,你是我最值得珍重守护的人之一,所以我不想和他们有更多交涉。他们沾染的鲜血让我大失所望,他们的做派再也不是我见到的,如沐春风,为人所敬爱的样子。” 他摇摇头,手抵着桌子,被手掌遮住的双眼看似隐藏无限的悔恨。 直到钟表再次打摆,铃声再一次灌入大家的心灵里。这一瞬间,大家都感觉苍老许多,沉淀的往事成为了负重。 “很抱歉,女儿让你感到忧伤了。”娜莎长叹气。 “没事,这不怪你。”他接着说:“还有吗?” 娜莎看着肩上的姐姐。“嗯,还有,在你们眼里,当初为什么要让考奈薇特降生呢?真的就是为了我吗?” “是,又不是。”帕洛斯的话说的犹为悠长。 父亲将信递给他的女儿,让他们一块看。 大小姐将其主要字段一并读出: “不仅是您女儿的愿望,更是她自己所渴望的,意志本身就是一种自我渴望的力量。宛菈狄罗将迷题交给我们,将生命交给他们自己,注意,我并没有按照用‘它’——活人偶。制造者相当于他们的父母,与他们心灵相通,但并没有完全控制他们的权力,因为他们也有‘生的权利’,意志就是证明。” 信的最后,是这个写者的告别,因为他是给一对夫妇的遗书。 这一刻,大小姐豁然开朗,与考奈薇特相拥,“我并没有辜负你。” “我也是。”这一刻,紫衣少女终于担不起自己的压抑。“我还没找到除了你们以外的……” 她不堪哽咽,只能默泣。 这也许就是梦彰显的意义。 整个乡野,连在镇上的每个人,都貌似要迎来看冬望春的转折。 但身在酷暑,心在寒冬,莫不是一件可悲又有趣的事情? 第十一章 罗艮蒂瓦的缺席 夜晚的幽光依旧散逸着清爽,即便夏日的夜晚,无形的灼浪依然消沉。少女穿着一身亚麻灰色长袍,领口和袖口还有掉线。 她坐在客厅,见着几样不显眼的家具,唯一能够看的,是她尚未读完的书,羽毛作为她的书签,衔插在将近书页数一半的缝隙处。又回忆起来,在潘诺镇南的帕拉斯勒街尾,已经在这住了快一个月。 很多时候,薇若妮卡并没有注意到马尔诺昔的身影,只有在月圆,才会展现祂的美姿。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快忘记在洛那修斯特的月夜了。”她长叹一声,在阳台栅栏边冒着微风,细听风铃的揉动,叮呤的洗礼,让略显困意的少女感到些许被噎住的感觉。 马蹄声不断在她的脑海中游荡,只记住不断左右踉跄的慌乱。 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瘫倒在地。 有那么一刻,薇若妮卡还觉得是在逃避的路上,时刻注意那群留着胡渣的骑手。 “我已经回不去了,父亲大人。” 街道上的蜡烛灯,这一刻都与星辰相应,却又不璀璨,也不温暖,有的只是橙黄色,令人炫目疲乏的色彩。 潘诺往常并不会点比现在多一倍的灯盏,可街道却比昨日还空寥寥的。 有些孩子想出门张望,被父母厉声呵斥,仿佛就像是前奏曲,突然发出不诙谐的瑕疵。 落魄的姑娘,她看着来往街道的四轮马车,随行的护卫都有六人以上,由不得生一出冷汗。 感觉有一双眼正在注视着薇若妮卡。 宁静的潘诺,在车轮的轱辘声中完全失去仪态。 大晚上的搞这么多动静,估计只有一件事。 每年七月十六日,玻璃仑斯大道上的马车就会络绎不绝,为了这种“仪式”,细腻的丝绸大衣包裹着的贵妇,头顶花盆和金银的她们,在前一个星期已经马不停蹄的赶来。 毕竟弗兰格亚王国疆域之广阔,南至科洛南地区的最南端的,北临施贝伦岛的海滨,东至洛卡冉河与铎卢洛斯帝国边境,西临珀列瑟海之港湾。 国王要亲自宴请当地所有身份以伯爵和其以上的贵族们往玻璃仑斯觐见,这不仅作为封臣对领主的义务,也是让他们与王室共享荣乐的表现。 敲门声突如其来,它时大时小。薇若妮卡由不得一身冷汗,面都感觉像是被摔到雪堆上,还没瘫就发白,比那些街上来往的贵族涂的美白粉还要不自然。 她抽搐着拿起靠在门边的扫帚,双手搭在杆腹处,依在门边。 扣门两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应。 直到在门框,薇若妮卡看到门左边的破旧时钟刚巧又响,这才缓过神来。 门缝边有一封信。 她两手捏着,把信向门拍抖,听着没有粉末状沙沙声,这才好将其拆开。 “好险。”她瘫坐在地上,也顾不住扫帚随意躺卧。 但当她看到熟悉的笔迹,从前能得以依赖的柱子仿佛又回到少女身边,却又更失落,掺杂着欣喜,不断起伏的涟漪,溢出的情感,如今都化成在眸外的双痕。 当天夜里,薇若妮卡就是抱着信睡着的。 霞橙色再度沉浸天际边缘之时,新的一天又要开始,拉兰诺斯宅邸上的砖瓦,也被光抹上一层咖啡色,这还是斜阳和海蓝互相妥协的结果。 趁着这段时间,庄园的左侧,潮群般的果树和花卉,尽情游溺还在黯淡天空中挣扎的光明,它们的本性本该如此。 可人却不是,娜莎一到早就没在睡,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不过她的母亲倒是终于要带她去玻璃仑斯宫一趟。大小姐觉得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去年因为高烧不退,终究还是没有踏进国王的宅邸。 她并不喜欢坐马车,于是安娜觉得也该是时候将家里的布伦特棕马拿出来溜,虽然平时都交给西尼乌尔的马夫去养,他们值得信赖,更重要的是,无论是金钱还是交情,都已经不足为虑了。 不过一想到她的“仆人”,总觉得有些许遗憾。娜莎至今想起来,他很想去玻璃仑斯宫,看遍满是精雕细琢的景观从和白石浪道。 她还在考量该如何举措,怎么样才能保持该有的仪态。一旁的考奈薇特还在给她托盘,上面都是合适的金银配饰。 不过托盘下的面容,似乎就很不高兴了。 娜莎心里也犯嘀咕,将托盘拿起。考奈薇特已经有些不太耐烦,喃喃道:“怎么又拿走了?” 大小姐这时候灵机一动,“我有个提议,你今天能自己出去逛吗?” 这突如其来的话让考奈薇特有些懵。 如果她保证自己不会被发现,不会被“善意销毁”,不会被拉去做苦力活,被营销,这兴许还是可以考虑的。 况且她自己对滑翔术都没弄明白,搞不好又要被乌鸦甚至被鹰啄。 渐进地恐惧逐渐浮出水面,娜莎也不得不看清楚考奈薇特的忧虑,她拿起发条,又说:“你怕了?放心,谁要是敢动你,我就让他们和牢房的老鼠作伴。” “我没说我怕过。” “当真?”娜莎的表情,在考奈薇特眼里似乎有些不怀好意,尤其是当她轻微的歪嘴,又迅速收敛,以扇子清扫她的头盖。 考奈薇特似乎真铁了心,将扇子拨开,又抽走专属于自己的袖珍伞。径直走出长廊,还不忘发出媚笑。“我还以为是什么难事呢,蠢妹妹,再见。” 娜莎同样嘲笑着还给考奈薇特:“你才蠢呢。” 但不得不说,拉兰诺斯家族的行事方式,与其他人做派真的很不一样,安娜让娜莎抱紧自己,这一次为了方便骑马并没有用硌人的鲸骨裙撑,而是以多重绸布围在腰间替代。 这可是冒潮流大不韪,而且这样的景观是出现在人偶师身上,好歹也算是潮流前沿的人了。 在玻璃仑斯阔道奔驰,她们一点也没觉得束缚,相反,因为冒着风流洗漱自己,身上的热汗都不敢冒头。 在她们的后面,也是头一次见到米白色绸布,和银丝线编制点缀的大衣,绣上去的还是橄榄。这却让她的女儿感到奇怪,平日的市井装饰,印象里父亲感觉还是一袭白衣,袖口和领口都是花边褶皱,和其他的叔叔看起来都不显老。 “女儿,你知道我曾经去过很远的地方吗?”风刮着让他的声音颤得快辨不清是什么。 “哪里?” 帕洛斯挥鞭加速,语调越发激烈:“就是你哥哥去的那个地方,边境在冒着浓烟的普兰卢茨!只不过我比他去的更远。” “那为什么要去?” 他继续喊:“因为国王,他迫使我们要为他为之作战。都是旧日的事情了。” 父亲的身影,在她面前又愈发不一样了,谁能想到,终日窝在钟表店的父亲,曾经也会提剑驰骋呢? 帕洛斯自己也没有预料。 修道院的钟声响起,那阵庄严而沉重的金属咚撞声音,当时他还拿着被推搡的旗帜率先插上修道院里,并疏散了当地的教士和僧侣。 正是在这战役厉害要紧之处,帕洛斯的无意之举——那些窝在修道院里的学者不该命丧王侯以武器的批判之中,整一条战都出现突破口。 宫殿冲刷了他的回忆,将近一小时的行进,模糊的轮廓已经变得棱角分明。 路上的马车都不及拉兰诺斯的骑行奔速,贵族们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慢悠居然还不够他们爽快。 与此同时,劳斯丹德的步伐紧追其上,由于国王的特权,查理居然能直接携带骑枪和短管火器,一系黑色罩袍和骠骑兵大衣,袖口还缝有半个十字。 一转眼,查理追上他们,在已经进入玻璃仑斯宫外围地区之后,大家下马长谈。 “我们很久没见了,夫人今天心情好吗?”查理的举措很是优雅,也很拘谨。 安娜眼看着最近的马车也得要等一会才到,这才好继续说话:“谢谢劳斯丹德伯爵的关心,我们都很好,人们都说你与令尊的祖父大不相同,今日一见,我没尝到苦酒,反而尝到蜂蜜酒,是我的荣幸。” 他们缓步前行,边走边聊。 查理接着说:“您们能来上次的葬礼,我倍感宽慰。我们两家自祖上的隔阂以来,关系潮涨潮退,我希望这种友善能够持续。” 拉兰诺斯夫人将马定下心来,它抖擞身子,眼见着马逐渐趋于平稳。提裙致意说:“定是如此,墨利也希望刀剑能卷刃生钝,我们并不是豺狼,是鸽子。” 查理点头赞同,他也如此还话:“人们的印象认为乌鸦是不祥征兆,实际上并非如此,它们恩怨分明,是能记着好的。” 近门的玻璃仑斯持戟士见到他们,以及他们身后的王家侍从,其实他们有专门的名号——王室纹章官,他们拿着王室专门的贵族档案记录册。 并不是说贵族们都不认得清周围的“同侪”,而是防止有人浑水摸鱼。 “你们是哪里的封臣?”他们翻开书册头版准备查阅。 夫人持扇子拍打手心,稍有上身向前,语感略带可亲:“都很好记,我们就离这不远,潘诺两大伯爵——拉兰诺斯和劳斯丹德。” 一旁的查理感到噗嗤可笑,“呵,你们可真没眼力,我经常来这里汇报工作,见国王比见你们还多,但今天我并不想骂你们。” “那么您呢,大人?”纹章官打量帕洛斯。 并没有急着回答,他长叹一口气。 若是不亲口说,自己都差点忘记是什么出身:“拉兰诺斯的丈夫,里布涅子爵——德·沙斐拉日。” 纹章官点点头。“很好,仗着这点您当然可以进,愿你们都好。” 宫殿的持戟士撤下阻碍,步入宫门的大道畅通无阻。 他们的眼界都快装不下这里的一切了,即便是经常来此的查理,在快马疾驰下,也顾不上两边的园景,准确来说是盆景迷宫。 不同花卉横纵交错,玫瑰都已经算是常见花卉,国王觉得没什么排面,实际上都能找,王国南部的薰衣草,维斯安特的各色郁金香,甚至还有来自珑腾希诺的白芍、白桃、寒梅、牡丹、月季。 更别说安置在盆景迷宫里的十六个小喷泉景,都是身穿长袍的旧帝政时期持罐少女,有些合眉沉睡,有些含蓄留笑,有些炯炯有神,有些沉稳内敛。 抵达主殿的路上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有些贵族翘首以待,贵妇和老爷们坐在更前的凉亭上聊着国事生意,像是对普兰卢茨和维斯安特的战事可一点也不能乐观。 但也有谈风俗韵事的,有些时候并不适合透露,毕竟轻佻的年代,就连他们会对桃色夸夸其谈了。 瓦德士公爵就在那,难得看到娜莎的脸,他就点头请示同僚——在陆军部的高层先保留些口水。 “恕我冒犯,娜莎今日心情好吗?是像现在的太阳,还是它旁边的乌云?”即便今日身体有些不佳,但还不至于拱曲着腰持拐杖行走。 毕竟谁也没见到这么能挨住岁月打击的老翁。 娜莎以调皮话还礼:“公爵大人,我们都很好,如果非要形容,我嘛,上树的兔子。” “你这孩子,真叫我感到意外。”拉奥列斯对两夫妇打招呼。“拉兰诺斯夫人,沙斐拉日先生,你们管教的女儿给我物色了一个好苗子啊。” “哪能呢?我女儿兴许是给你闹着玩,上不了台面,但您知道,她一向是聪明的。”安娜多少听到这里还是有些高兴,能得到公爵的青睐可不多见。 “劳斯丹德应该见过他。” 少主只是点头默认。 “但我有些疑惑。”查理打了手势,让他们靠近,还特地避免其他人的接触。“你们知道罗艮蒂瓦出什么事了吗?” 瓦德士对这个同样有许久的疑惑,自半年来,他就没再联系过罗艮蒂瓦家族,尚不得知他们的情况,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老公爵已经去世。 “比洛回天国去了,可是他留下的纠纷好像没有结束。”瓦德士公爵继续思考,最主要的是:王国的重臣罗艮蒂瓦到底会传位给谁? 查理这时候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应:“我有一个认识的人,恐怕是从洛那修斯特来的,估计只有她自己能找到。” 拉奥列斯接着说:“但我很肯定,今天罗艮蒂瓦不会出席,因为它没有实体,准确来说,你甚至不知道谁应该来。” 这一声长叹变得尤为悠久,仿佛已经没什么比这更有力量。 “比洛若是还在,我也许能让他再度出师,我依旧怀念他的指挥,可今年我再也看不到罗艮蒂瓦的新曲子了。” “走吧,我们去见国王。”瓦德士公爵领着他们纵入广场上。 即便是一片融入极小的禅木色漆,也未能将其完全污浊,广场上的主色调就是如此,那边的侍从、侍女、贵族、官员,一盘散沙却一目了然,各自分散却有大致边界。 不知道为什么,娜莎看着这里,总感觉像是华丽的囚笼。 大小姐所握的发条,在另一边,考奈薇特一跃而起,别提有多高兴。 砖瓦丛林之中,只有鸟禽和飞虫能够袭掠其面,群聚之中,只有紫蓝色圆顶得以鼎立悬空,不一会又踏在屋檐上,大声呼喊。“哟吼,真好玩。” 她又默念道:“我才不去找他呢……” 从帕拉斯勒街一路往南,它强行划分了当地的总体,镇西边的河畔广场是人流众多之地,雀和鸽子经常低空掠过那里,并讨要谷米,随后又往北面的森林去。 每次考奈薇特总会被乌鸦扫兴,她站着看又一群黑色尖流越过,气不打一处来。这人偶终究没耐性,她收起伞来躲到一边,可不知道是其中有个乌鸦是否认出她来,在一番围绕之后,转头去啄她的头。 “可恶,居然刁难我,我马上拔了你的毛!”她双手握伞柄,像是挥舞剑刃,又不时在头上反向戳打,一边的动静引来更多的乌鸦,也为其站台。 “我跟你们有仇吗?不对,我又不是鸟,也不是河里待枕的鱼,你们非得为难我?” 考奈薇特想着屈膝待降,又苦苦哀求:“救命,真是要把我戳死了,求你们了,可敬的黑衣绅士们,去远航,不要生气。” 它们依旧不肯停下,甚至想把考奈薇特抬起,已经有些要摔倒的迹象。 如果死不挣扎,那就真只能被它们拖走摔成斋粉。 “是你们逼我的!” 她的身体散逸着幽紫的光粒,伞面突然发展,将一群乌鸦弹开。 “我去你们,一群烂乌鸦,今天都把你们炖了!” 不知哪来的底气,考奈薇特尽力甩动阳伞,甚至扫出淡色透光的遮罩,黑色羽毛絮絮浮散,无形的锋芒剪除他们的羽翼,但还不至于完全折断。 她已经快不知所以然,只管得住看着它们逐渐逃逸,不禁狂妄地嘲笑乌鸦群:“哼,不知道还以为……” 一小撮黑色尖影迅速掠过,她倒是直接品尝到乌鸦的滋味,没人料到这群狡猾的家伙会直接冲到考奈薇特嘴里。 不断挣扎拍打之下,考奈薇特一头踩空翻身做主……轴? 乌鸦的确没再烦扰她,但也不怎么好过,唯一确幸的是,即便被海蓝砖瓦嗑疼腰腹,最后却落到熟人手里。 已经是烂草的模样了。 “你这家伙怎么会在这?” 考奈薇特马上羞转身,整一只趴在他双臂下能看到他脚的位置:“我……我才要问你呢?” “啊?”拉特利耶楞着张嘴,一时间居然想不起来为什么要出阳台,但他不断眨眼,一行字才凑的出在他嘴里。 “你这人偶,这是我家,我还不知道靠我窗边怎么这么多羽毛,吵的嗒啦响,老鼠闹兔子窝岂有此理?” 这下考奈薇特不得不认自己的倒霉行径,却也不太好开口。 她一头窜进阳台的角落,阳伞遮住落了几根丝发的洋葱头。 “那个,听我说,被一群乌鸦袭击,一定很丢脸吧……” 拉特利耶以手指相应,伞尖却在较劲。 “知道了,我不会用这种事取笑你。”他蹲坐在前,又说:“考奈薇特,娜莎是不是把你赶出去?” 伞在摇头,“不不不,没有,她去国王那里,就让我一个人出来逛,我就靠这把伞肆意漂浮,谁知道我正看着太阳,它们就来了。” 他继续发问:“你不是讨厌我吗?为什么还要来这呢?” “当然讨厌,笨蛋,但好像又只能想到你……不对不对,我事先说明,我是被打下来的,不是特意要去。” 这话可把拉特利耶整得哄堂大笑。 在此之后,又是沉默,许久未听过少年的声音,直到人偶又探出头来。 “这是……”考奈薇特的小手已经想伸手去抓。 “当然是替代主人照顾自家姐妹。”拉特利耶的眼神充满期待,哪怕只是喝一口他手冲的茶。 小手托过杯盏,除了安慰,还不忘锐评:“不好喝,茶的味道完全就没散开,所以,我并不要求你再冲一次,足够了。” 待到下午,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第十二章 黑夜总监 主殿琉诺贝斯蒂亚宫的护城河非常宽广,瓦德士公爵向随他来的人豪不夸张的比喻:“你从桥上看,那可以列一排放三十名骑兵,也深不见底,但还不够主殿偏房幢高三分之一。” 河道内还游着一群天鹅,南部普兰慕斯和维斯安特混凑的黑白天鹅两列相凑,左右都有十五只,望着岸边的石刻,狮鹫和天鹅相望,周围溅起水花,最外层的框还是盏尾花重复的条纹。 如果看上去,主殿就只有门前的一栋,这实在是太小看路易九世的幻想了,正是要让人只有靠近,才能见识到她的曼妙身姿。 在桥面对岸,还有一扇门,它周围的栅栏,是洋红色的涂漆,尖上也有镶金。 他们脚下所踩的石砖,成色如夜间的厚雪,但每一处切割打磨都感到圆滑,当踏在红天鹅绒布,嗑踏声消沉许久,玻璃仑斯戟士向他们行礼,公爵大人竟提帽还礼,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大厅的空旷使得他们的脚步声回荡缭绕,墙面居然摆满绣花糖色框做的银镜子,这也是先王路易的规矩,目的是:“看清楚他们自己。” 上面的吊灯,呈十二轴向外两层扩散,并有十三盏呈三列排开,中间一行最长,上面雕刻不同的花卉,甚至还挂着金色蜜蜂,蜡烛也略有透白,几乎没有杂质。 再往上看,就是古时候的众神,由于靠近大门,又是纪念弗兰格亚海军的辉煌胜利。 海神之妻琉诺贝斯蒂以金银贝壳赐予水手荣誉,以铜色鱼钩所做的护手剑赐予奖励胜利,人们紧密围在她的周围,身上除了碧蓝丝绸遮住胸间,直至大腿的一半,就再也没点缀。 拉奥列斯倒是没再慢吞吞的走,他们都快步越过水晶镶刻的长廊,两边的窗户能清晰地看到他们的脸庞和衣着。 他看到又一扇门,将其打开,人影已不稀疏,很多达官贵人都围在众多的桌前摆满牌局。 但这都不重要,他们迅速转到左侧的偏室,在旋转楼梯上,女士们要提裙前行,有些还要仆人往后协助。 拉兰诺斯的人倒是没觉得有多困难,一路奔跃二楼,还不忘雅态,直到又一扇大门打开,又走过一道长廊,觐见室就在前方。 但这房间还分两部分,前方居然还摆有书架和雕塑,以及几张能安卧再侧的但葡萄酒色沙发,从两侧房门再入,这才能见到国王。 吱嘎声后,国王依旧在一群报告中察觉到厚重感,他的老臣终于到来。 “拉奥列斯,朕[1]盼你来很久了。” “陛下,作为陆军大臣,我就像训狮一样随时恭候您的指示,刚才在园外寒暄一会,现在就等着跟你说详情。” “很好。”他将稿子撂在一边,看似僵硬不堪的绸布,很快就灵活了。国王与老臣相拥,一点都不抗拒。国王将目光扫到潘诺镇的贵族身上,总感觉有些见外。 他们都向国王行礼,以待厚问。 “拉兰诺斯好像许久都不来一次,好吧,能来就好。” 娜莎倒是挺引人瞩目,因为国王从未怎么见过在一群“灯罩头”、“花盆”和“小船”里见过“浪流”。 她向国王挥手,并还以柔笑。 国王一拍脑袋,仿佛恍然大悟,“如果没有记错,你就是许久不见病来的娜莎对吧?” “陛下,这正是我,这次如你所愿。”娜莎继续解释:“您还记得我的长兄吗?” “知道,那么小姑娘。” 国王示意让他们安做在旁,唯有娜莎正坐中间。 “怎么样?” 其实萝莉内心也说不准,她向周围的人左右摇头,瞥视一眼,装作很神秘的样子。 这倒是引起国王的好奇心,将凳子直接摆到她面前来,自己却搀扶在凳座前。 娜莎放缓语速,继续说:“就是……我们家里有些小瑕疵,年纪小容易体弱多病,尤其是我还得矮一弗尺的时候,我都活成药罐子嘞,长兄也是这样,但他比我可要强,否则就没能给您麾下做忠实的仆从了。陛下殚精竭虑,还能想到我,这可是天大的祝福,哪还有甘苦,心里可甜的不得了。” “好,朕喜欢,你这孩子,油嘴滑舌。”国王把玩着手杖,他想了一会,然后说:“你们的女儿足以消除我对你们的误会。” “感谢陛下对我们的信任,这再好不过了。”安娜连忙行礼谢恩,娜莎还不忘稍加措辞:“也许我的母亲,她是最幸运的人,关键是能看清楚吾王的开明之心。” 国王继续说:“那要么这样吧,拉兰诺斯夫人。” “我在。”她看着国王,脸都要瞪圆了。 “她值得奖赏。”国王快步走到书桌前,以扑蝶匀粉般的书法写下王室特用的纸张,其实是羊皮纸,这代表门令,随着印着他侧身像的蓝墨盖章敲定,他举起来,放到娜莎的手里。 “赐拉兰诺斯伯爵之女娜莎随意进殿之权,并赠与带一旁人陪同进殿之权力。” 她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获得国王的青睐,直到退下之后,还捏着脸颊,疼痛证明,这并不是梦。 瓦德士公爵就坐在右侧,而劳斯丹德伯爵就干脆依在墙边,从放在花瓶下垫着的报告来说,奢华还真是敌不过眉火。 接下来就只有君主和臣仆的谋划了。 查理对信上的内容颇为不满,这未免对他一个火器厂总监来说有些过于为难了。 他略带沮丧地说:“德·塞拉斯瓦将军的书信要求我们继续增补兵员,并购置7000把新火器。我对接下来的战局,表现出不明朗的态度,但财政上还是要求我们要尽快推进。” “能什么时候发货。”国王问得很直接。 “至少要六个月,而且要求扩建厂房否则根本做不到,我们还有些旧型号的存货,可这都是给民兵用的。我预计至少七万五千琉多尔,甚至要再多一万对付剩余的厂房和弹药供给。” “财务那边,科洛南公爵倒是觉得还能在接受范围之内。”国王的手杖钝部,从普兰卢茨的“羽毛梗”最末一段扫指。“拉奥列斯,你是怎么看的。” 老公爵显得有些闷热,脸上糊了一层黏汗,又脱下帽子。“我们的战略一线,在于牵制普兰卢茨的维斯安特的西部,眼下的行动最忌讳的就是分兵,他却不晓得我的意思,这可真糟糕。” 权杖只是在思索,甚至有些不留意它。 他还没等陛下开口,就连忙提议:“维斯安特的女王,我觉得未必是泛泛之辈,请陛下不要忽视这些,我建议尽量将就重避轻。” “好,就这样吧,我批下手谕,你们再上面增添意见,我已经累了,本来今天并不想谈,但是昨天军部就在催,财务才刚搞定一会,国事都快把我的智慧掏空。” “但有一点我并不能下决心,眼下罗艮蒂瓦的继承人下落未明,感觉心里少了一根柱子,毕竟没一个向他这样的——指挥音乐和战役同样出色。我想说的是:德·赛里斯瓦还不能撤。” 德·沙列多瓦摇摇头,稍微噘嘴却又不好表达,却偶有不慎地说:“随你吧,陛下。” “拉奥列斯是要向朕诉苦?”国王突然板起身子。 他又戴上帽子,整理衣领。“并不,只是觉得这次战争,欧列尼人可能会亏本,但我们绝对不会输到哪里去。” 一双沉重的担子,准确来说是一只手,落在年轻的黑衣火枪手身上。“劳斯丹德,你作为火器厂总监,一定要看好了。” 查理脱毛致礼,“陛下,如果我有失职,请持戟士以我的脖子试一试他的兵器趁不趁手。” “嗯?我一向是信任你的。”国王只是浅笑一声,随后领着大家出外。 查理走了一会,突然把自己落在后方,手杖捏的很紧,“但陛下,我还有个请求。” 主君的脸色不太好看。 但也没反对,就抛一句:“朕许你,请说。” “我晚上的宴会,仅仅喝一杯就走,是急事,恕我不能述说详情。” “如果只是为了查附近的治安,你可以行驶权力调动第五中队。”国王长呼一口气,看着窗外的风景,外面的黑衣火枪手过于无聊,在外面剑术切磋打发时间,他们都在广场上零散分布。 “不,陛下,火枪手应该保护您的安全。”劳斯丹德伯爵挥帽致意,请示之后就往楼下。 窗外的景色,随着沙粒的交替流堕和时钟的旋转不断暗沉换色,浮华的舞会和随处可见的牌局,还不如私下的园景闲谈。 正当查理依旧仰在树下被娜莎臭骂一顿,不知道叫了多少声乌茶的时候。 一撮黑发,末梢还绑着白色丝带,搭在宽檐帽的羽饰旁边。 不过娜莎的耳朵也很灵,树另一边的沙硕声逃不出她感知。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你出来吧,我们早知道了。” “都下午了,你们觉得这火辣不灼你们皮肤吗?” 他们看着一身装束偏向雪白的男装大衣,马裤却却叠着多层蕾丝的小姐,袖口也如此,还能看出白玫瑰的刺绣。 她的发型却像是一种缝合,除了前面的两捋细发,耳边打后都是男式的卷发,可后脑勺处却不是小辫子,而是一簇不到肩的短发。 “哥哥还是那么欠揍。说吧,你这么急叫我回来干什么?国王大宴有你压轴。”少女摆弄头发,又转身和萝莉说:“娜莎好啊。” “罗克娜!”她们俩一拍即合,欢呼雀跃。 劳斯丹德的妹妹有些小躁气。“对了,娜莎,你看他要扯我干活,还不给奖赏,怪气人的。” 娜莎向他们扫视两眼,“你们要干什么?” 岂知罗克娜生怕周围的人听不见似的,干脆大闹一场,高声宣呼:“哥哥要他去救他未来妻子!” “你再说我把你丢到塞宁河。”查理一仗敲打少女的宽檐帽,她只能呲牙抱头靠到娜莎身边。“你看,他欺负我。” 劳斯丹德的拐杖,正架在她妹妹的脖子左肩。“我去救人,什么找妻?可笑,倒是某些人的确找打,得摔出两根牙齿才知道懂分寸。” “我倒是很想找打。”罗克娜腰间的利剑正蠢蠢欲动。“哦豁,不为了宴会这么大场面,为了她你要使劲浑身解数,都没对我这么好过。” 她佯装吃醋,干脆甩头发靠背不理哥哥了。 “你们两兄妹别给我卖耗子酒药。”娜莎站在她们面前。“你们到底有什么秘密?” “你要跟着我们来吗?”罗克娜一头扎进快靠近她头盖的位置。“好像有些弱不禁风,真叫我害怕呢。” 查理却板着脸,严肃地说:“还是别让她沾然硝烟味了,有言在先,这并不好玩。” 娜莎一点也没想过他们的劝告,在疑问中听到了不安,也许正是对开拓黑暗的积极,才让她反对犹豫。 “你谅我不敢?去就去。” 两匹马和三个人,在晦暗和烛火洗漱,背靠全盛光明的王宫——整个弗兰格亚最辉煌的殿堂,骑枪的小旗在稀疏光缕中徐徐飘扬,波浪的亮面看到狮鹫的身影,就像是黑暗中的路标,它象征“在午夜的监视权”。 被太阳远去,长尾灼烧的余烬,天边依旧还能看到一些红晕。 星辰已经照着众神的意志开始为他们指引道路,当然这话只是哄小孩的。但今日的“引路人”的确尽忠职守。 看似显眼的烛火,在远路上只是连蚂蚁大小都未必有的蜡黄色小点。 这在某些人眼里,却是一大片压心的枳皮色。 拉特利耶失去拉兰诺斯小姐的陪伴,在咖啡厅里显得无趣,夕阳照到他椰肉白状的脸,考奈薇特躺在他的怀里,掺着桌面上巴掌大的小说《嘉们斯特的遗孤》。 路上有人以异样的眼神,对娃娃的质疑,准确来说,她摆在篮子里,与同样略显不大相称的粉嫩,这个少年,忍受着因过意而不得强迫自己的压力。 临近要打烊的时候,薇若妮卡就坐在他跟前,倒是看不穿他的忧愁,拉特利耶仅仅是点头,他的思绪有些飘忽。 “难不成你是为了这个娃娃?” 拉特利耶又继续“嗯”。 “这倒是有些特别,对了,你是要打算坐到月狩二时吗?”薇若妮卡将他喝空的杯碟都运回去,到头来又继续看着他。 他有些浮躁。“因为你们要关门,是吧?” “嗯,尽管看似因为它而烦恼,我其实也有,天色已晚,也不知道我的儿时玩伴是否能真的到来。” “你和他约在这里见面?”拉特利耶突然想起来,他的“主人”还在宫殿里群起浮沉,哪有时间想到自己。 但这话引起他的兴趣,毕竟认识不久还没见到薇若妮卡在这有朋友。 “你还蛮聪明嘛。” 拉特利耶总觉得暗中有带刺的勺子,店铺的顾客都剩下三桌,外面的人群也来往不多,自上次的暗杀之后,他觉得这里依然有不安分因素。 拉特利耶总感觉大腿有拉扯的触感。 考奈薇特虽然在看书,她没有翻页,可并不是昏头睁眼睡过去了。左手留有余地就是为了作出指示,快沉不住气。 总不能突然就说话,毕竟公众场合会引起不必要的忧虑。 考奈薇特故意装作失去平衡,迅速连带着书拽入桌底下,拉特利耶连忙去捡,却听到一些不可不细心听来的忠言: “傻瓜,我听到可疑的脚步声,还有金属的嗑荡,一些部件摇摆在一种固态的约束中。” “什么意思?”拉特利耶都快擦喉压声到口齿干涸。 “我总感觉往来的人群中有威胁。” 如果大家都有一种预料,那么祸事很有可能会再度爆发。 薇若妮卡也发话了:“为何要有这种担心?” 拉特利耶心里属于是踩在弦上,下一脚就要踩空,漂浮不宁。他试图掩饰:“那个我有自言自语的毛病,脑袋不机灵。” “让她继续说,人偶师的杰作还挺稀奇的。”薇若妮卡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甚至还喜欢考奈薇特的样貌。 人偶盯着她看,却从对方的眼神看到柔善,仿佛有手在支撑她的背。 过了一会,考奈薇特终于有胆量说:“我不隐瞒了,我听着有些人可能拿那什么来着?就是有勾的东西,还有长管和木,它能打火,有些黑色粉末一点就会爆炸。” “枪?”拉特利耶越发想着危险。“你怎么能感觉到?” 考奈薇特本有些犹豫,直到她用手在悬空中张力感受,那就是燧发枪,眼神也透露出坚决。 她说:“你别理我这么多事,总之注意隐蔽。” 此时正是月狩刚抬头,由于夏日,天色虽然越发暗淡,可这趋势却还早着。 如果考奈薇特的话属实,那就是说其实有人在这周围埋伏,即便不在黑夜动手,在洞穴窜出后待捕的兔子一般。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看着镇上瓦砖上的布局,有一双靴子,正对着薇若妮卡正六点[2]方向。 “看来他们找到我了。拉特利耶,如果我有什么不测,就……就去找劳斯丹德大人。” 拉特利耶顿时感到一瞥疑惑,但已经管不得这么多。“别说这种话,还不到时候,生命的取舍尚未可知。” 薇若妮卡抵在桌面上思考,如果按那人的动静,是暂时不敢动他们三人的,也很明白,这群神秘人的动向在于她自己。 “不是,他们一时半会不会杀我。只要不出外面,我们就安全。” 拉特利耶刚想去拉窗帘,就被她们制止。 考奈薇特可气地说:“我说的注意隐蔽,可不是引人瞩目,笨蛋。” 不知哪来的一句话,在座的人都感到很陌生。 “最好的办法,是别动。” 又过半个小时,就剩下他们一桌,就连最后的灼云也冷却,仅仅看出最后一丝红斑,星辰在西边显而易见。 店主克莱尔本想着劝他们离开,薇若妮卡马上前去给她耳边求救:“不要激怒他们,现在我们都在被包围的境地。” “你肯定不是在说你朋友。”克莱尔扫视一圈,好在周围的员工和客人早已离去,打烊的牌子早已贴出。 从外面眺望,人的走动也越来越稀疏。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群衣着潦倒的痞子挎枪实弹,手里还拿着棍棒,这倒是更像某些宅邸的家兵。 他们在店外两侧小巷子左右走出,猛打不禁摇晃的木门。 拉特利耶看出暗处即将要举枪的银管,大声疾呼:“快躲到桌底!” 火舌突鸣之下,薇若妮卡一脚失去平衡照脸撞地,这才没直接成为本要打中的目标,它嵌在沙发边角位置,近面积大突出的一部分。 “他们并非你所想的,打算双管齐下,死活都要!”拉特利耶没有能趁手的物件,别说剑了,倒是在角落的扫帚值得一试。 克莱尔立马起身,抵住大门,其他人紧随其后。但那些破烂的匪徒,见破门不成,有些直接拿起枪,跑到窗口位置,思索一顷刻,其中一半打算朝着他们射击。 可匪徒的话让拉特利耶敏锐察觉,他们对自己身份的外貌诠释完全露馅。 “瞄准,放!” 的亏拉特利耶又一次将女士们扑倒在地,否则镰刀般的铅球串早就让她们死于非命。 她们都慌乱起来,不知所措。散发的模样和河流决堤的纵错交流简直一模一样。 拉特利耶也大喘口气,爬起来后,拿着扫帚,即便是怕的发抖,也不禁还有昂起头来。 他继续骂:“你们一群混蛋!有本事开枪打我。” 其中一个匪徒受不了这番反应,破骂到:“死兔子不知好歹,好让我准备送你去天国。” 不断的敲打声,伴随击锤扣动,冰冷的铁色反光,拉特利耶默念“墨利乌斯保佑”,心想着这十多年来的生活就要结束了,却不能示弱。 就差那么一点,手指要么扣动,这小子准要完蛋。 就差那么一点,扳机已经向后退。 倘若他觉得这是梦,那绝对是噩梦,拉特利耶合上他的双眼,也听到了燧石击发的声音,自己却没感到一点苦楚。 少年迷茫着,揭开还有些许麻木的眼皮,他感到恶心,那是一颗被子弹正穿太阳穴的头颅,血液汇在泥路上,还有些粉白。 熟悉的声音安抚他的耳蜗: “敢跟我劳斯丹德作对的人,就让月光引路,送他们下地狱。” 第十三章 在帕拉斯勒街的突袭 深邃的双眼,看着被刚还在冒烟的火枪恫吓的人群,若不是那张脸,只让人看着冰冷,一身黑衣斗篷,一匹瓦德士黑马,一杆黑褐色带镶银短管火器,一又半弗尺长。 能在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击毙命,无论在职权还是枪法,周边的人无一不感到意外。 罗克娜长呼一口气,从背后抽出白漆来复枪,本还在装填的匪徒见状马上就要躲到烟柱后,胸口上未被遮盖之际,火舌闪起血落,不拖泥带水。 那名匪徒随即从屋檐滚下,好在没有头着地,看样子应该也全身骨折,看样子活不了多久了。 “怎么,如果只是来抢劫的用不着这么多人吧!”查理一眼打量向他对峙的人数,又继续放狠话:“现在是十三个,剩下的我不打算用火器,你们听过长杆武器在冒风疾行的硕硕声吗?” “我管你是什么,混蛋,快给我开火。” 查理扬马惊栗他们,马从喉咙里散发振奋的嘶鸣声。 正当他们要扣动扳机,没想到黑马的爆发力如此迅猛,他也并没有坐以待毙,又是两发燧石击火,劳斯丹德伯爵早就侧卧到马的一侧去了。 他再度起身,并不打算使用骑枪,而是干脆撞向还在砸门的人,来不及闪躲的他们马上被铁蹄踩得鼻青脸肿,黑马再度抖擞,更加兴奋,踏得他们无法动弹。 躲在巷子里的劫匪也一并被马头顶入巷子里,连枪都捡不起来。 罗克娜请娜莎迅速下马,躲在她的背后,在瓦顶还有一人,正想着对她的兄长狙击,她大喊一声:“我在这呢!” 枪头并没有掉头,而是描在更重要的目标——薇若妮卡。 拉特利耶就站在他目标的的前方,因为太紧张,他不断咬牙甚至磨牙,不断发抖,但一步都没退缩。 他有点结巴:“子弹要是打在我身上,我可一点声都不哼。” 白马迅速接近,坐在它身上的骑手并随即向这来复枪手给予铅味的问候,很快,他们就又看到人体滚落现象,这一次他头部直接着地,一命呜呼。 “克莱尔,麻烦你继续顶住大门。”拉特利耶依旧担心有别的麻烦,现在随时都担心瓦砖要多长枪管的恐惧。“真要命,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情?” 门外的伯爵大人迅速调转马头,再又一次回旋之后,看到持枪的恶人还有些活动能力,但他们已经知道没有时间装填,就干脆拔剑。 其中头顶着一根杂草的人说道:“我看你应该是贵族姥爷,欺负我们这群落草为寇的草根算什么本事,不如下马以剑交流。” 查理也很爽快,但他并不打算拔剑,他胯下马,将骑枪杵在地上,也大声还话:“很好,可是我给你们挑一个死法。” 他拍拍骑枪,双手抵前。 剑客有几分轻蔑地说:“你指不定是疯了,这玩意马上才有用。” “那未必,我的先师说过,长杆是不带硝烟味,最好的搓心利器,他曾经以一杆长戟杀死147人,至今依旧没人破这个记录。”劳斯丹德伯爵慢步走来,他的靴子在人行道石砖台上踏出清晰的步声。 “如果现在你们投降,丢掉所有武器逃跑,我就只杀你,否则我连倒地不起的那些人,也拖出去杀了示众。” 不知道哪来的喽啰,居然要为现在该挨打的伤痛讨个辩护:“你敢当众杀人,难不成不怕王法吗?” 查理冷笑着说:“第一,你作为贼怎么敢说这些?第二,你觉得我作为王家黑衣火枪手第五中队队长,有没有执法权力?执法权力其中一条,若遇到持械袭击的匪徒,可当场击杀,并可以传召证人取证。” “妈的,我们惹到拜珞[1]了!”那头子由不得吓出冷汗。 有什么比地狱门徒还可怕的,那估计就是王国的第五中队——他们人称“黑色枢机”,敢跟他们作对,也就代表对抗王室。 也难怪,他们本身就是特许的刽子手。 在“黑色中枢”眼里,当地的宪警都是酒囊饭袋。 “怎么,谁先来?”查理继续迫近,也快失去耐性了。 头子的反应却很反常,甚至话也不招呼就急着持剑刺入,查理干脆也不躲,一矛扎在他的脚背上。随后一脚踢开,头子只能赖倒在墙边呻吟。 为了防止他做两手准备,又连续以刺刀扎入两边手心,脚也差点踩折,就连枪和剑也被甩到近角落的位置。 “你不能死,反正我还有很多话要问你,不如回珀利弗城堡接着玩玩。” 他的身后,锋芒近背,已经感到一股锐风扑在查理的身后,但没有想到,骑枪居然自己长眼似的,还没反应过来,剑客就被它问候了腹部。 骑枪还觉得不过瘾,它的主子觉得这混蛋有必要给他一巴掌。 劳斯丹德又转过身来,随即用骑枪的刃面给他打脸,左右两颊正好红晕都摸全了。 就在这被忍打之机会,一个空隙,查理的大衣被刺破,又回拽一笔,拉开一个大口子。 正巧左右突进的劫匪,各一个,都不走运,左侧的剑锋并不能奈他的闪躲,右侧的劫匪早已因为骑枪贯穿没了呼吸。 随后双手一拉甩过,枪头一怼,左边的手臂已经悬了。 查理旋过身子,可他的对手依旧不甘心,头锤却撞到玻璃,趁此空隙一枪戳背,多出一副趴在墙上双手立起的尸体。 那位剑客踉跄着,后脚跟要是一个不留意,平衡不稳,指不定摔破皮。 他吐了一口血沫子,说的话却没几分俗气:“果然是拉比尔禄斯的门徒。” “阁下为何要跟着这种人混?”劳斯丹德大人从他的口气中听出几分端倪,但又不着急说破。于是又说到:“跟着这种头人,不觉得屈才吗?” 那人死盯着查理看,恨不得将其瞪出血来。说的话颇有几分自嘲的意思:“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跟着他混,但我心里总有口气,你打不死我,因为我的脊梁是黑的,堪比黑曜石。” 话刚说完,他就开始迅疾地,以折线刺点三路,并以砍的手法将其连起来。好在长杆格挡正到好处,仅仅是一点瑕疵,查理的中指位置被打了勾,笔墨满是血。 剑尖继续试探,攻势犹如风中摇曳的芦荟,骑枪倒是很乐意以芦苇荡漾的方式还击。 不到两分钟,他们的攻守易型就来回切换了十三次,像是两把锯子来回斗自己的齿尖谁先被磨损钝化。 旗帜的流苏被卸下几缕,但对方的衣物早被还以窟窿更多。 直到剑客冒死抓住杆的部分,查理倒是很乐意围绕在杆的周围玩抓迷藏,无论怎么刺,终究无法入腹,对方逐渐失去耐性,将劳斯丹德两边袖子纽扣全砍下来。 他们的呼吸逐渐不协调,甚至都在喘。都紧握骑枪,在街道上缓步滑旋,脚步如鼠般徐徐挪动。 查理一时居然打的高兴起来,就挑衅着说:“你难道就不知道我有的是钱买扣子?” “呵,我倒是很想看着你因为掉扣子倾家荡产。”他继续进攻,又将攻势扑向劳斯丹德大人握着骑枪的手心。 查理干脆将骑枪丢出去,松手的一刻,他们同时放开手,大家都拿出剑来试图戳击对方的下盘。 单纯的武斗已经变成剑术切磋,不断地对前方的疏忽之处,拉戳砍挑一点也不落下。 罗克娜也没闲着,将一旁倒地不起的贼人武器尽数收缴,拉特利耶怕他们又继续起来,让克莱尔给他开门之后,拿扫帚又胡乱打了他们一顿。 “额诶,别再打了。”罗克娜觉得他们该适可为止,毕竟有些还被马踩断肋骨,再打就要出人命。 可有两个依旧不是很安分,还想拔剑跃跃欲试,匪徒又站起来,其中有个人找不到剑哪去了,就只能捡起木棒。 “哦豁,就凭你们,两个身板弱的姑娘。” 不知是为什么,拉特利耶感觉被羞怒了。他的话更加激烈:“你怎么说我的?你再说一遍?” “难倒我说错了?姑娘?”面前拿着木棍的邋遢客,他丝毫没注意到,点燃少年的火药桶并不是一件讨好的事情。 罗克娜以剑试图让他们放下武器。“再不放,我很难保证阁下的性命安全。” “那就不要保证了。”拉特利耶插她的话:“我今天正好挺生气,你非得让我打一顿,滚出来。” 他们未见得有任何要放松进取的可能。 罗克娜长叹一声,摇摇头。“你这小伙今天估计是受了很大委屈,好,那就跟我一块将他们塞进垃圾桶。” 娜莎只管看住他们的马,但拉特利耶的出现倒是很令她意外,现在并不是能和其汇合的好时间。 难得她终于让两匹马都温顺下来,店中门前的景象,玻璃碴如天上的灯火散布无章,那些流淌的血液让她感到哀伤,越留越不受控,逐渐因为失氧变得黑浊。 “怎么会这样呢?”她突然有些后悔了。 脑海中突然被一阵亲切的声音叩中心门:“不要害怕,我就在附近。” 娜莎脱口而出:“你在哪?考奈薇特,我看到一大片血。” 回声继续在她的心里荡漾,像是从里面穿到耳蜗里不断反弹。人偶又继续说:“就在咖啡厅里面,按你们人所说的,外面估计是有些人修不好,不过我居然没觉得好害怕嘞。” 眼前的景象,感觉被一大片空白的区域所阻拦,被一分为二,前面的人尽数挥舞自己的杀戮舞姿。 娜莎试图回复:“但愿……我哪有害怕嘛。” 拉特利耶倒是唯一的例外,扫帚和棍子都在均分自己的痛苦,他们无一不被打的鼻青脸肿,甚至都打到口里含血。 不过这么看来,尽管拉特利耶因为身体小巧,力量不足时刻处于挨打的局面,但比他年纪大的匪徒却不晓得怎么防住下腹和腿脚,经常被打断攻击,甚至还被打得摔倒过。 罗克娜的剑术倒是干脆利落,她更希望和那位兄弟玩一会,并没有急着戳刺要害,而是不断移动,走法像蜜蜂浮游,踏墙而跃,以后脚跟将他踹出路边。 “玩腻了,快缴械投降。”罗克娜的剑抵在他的腰子上。“如果不然,你也不必站着了。” 估计匪徒这辈子都没想到会被一片花白的身影所击败,愤而把剑一扔,破骂道:“叫我给她办的到底是什么鬼差事。” 之后,他就蹲在地上,一言不发。 在目光眺望处,一条直路向尽头,他们看到起初还是黑点,后来就越显得壮大,一开始还以为是双腿站立的马。 直到骑枪们耸立望天,马蹄声井然有序,本来远处还在逛街的人群见到此状纷纷让路,有些干脆跑回家去了。 见到他们都很识时务之后,迅速拍成双列快步骑行,骑枪开始往前横摆,尽管看上去很像要冲锋的阵势,领头人并没有拔剑,双手攥着缰绳。 “小姑娘,快把马拉走,我们要来这巡视,不要让木棍吓着你。” 娜莎立即回头,若不是这一身骠骑制式服装,以及火枪手宽檐帽,还以为凶徒又来人。 “好。”娜莎把马催促着走入离咖啡厅更远的小巷子里。 大小姐总感觉,那身黑衣服的骑手,若是蒙住眼睛,也能找到他们想要的人。 查理此时累得不行,但已经尽力将剑客的手腕横劈几条细条。 他的对手,也使不上剑,精疲力尽的他们,都扶着膝盖半站在距离不到一弗杖的地方。 此时他们也顾不上再用剑。 出乎意料的是,剑客们的态势都呈五五开状。 查理肩上划开一刃,右手臂也划开小口,此时夜幕也已降临,若不是街道的灯光,根本不会发现血渍。 对手同样大腿侧中一剑,算上之前的撞伤和手腕,实在无力再挥舞武器。 “趁着现在,你走吧,别再犯恶了。”查理脱下帽子扇风,脸上的汗都快成油粘状。 “听着,我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这位小姑娘,受人之托,却不想办这么邋遢的事情。”他捡起帽子,向前挥舞,又因为不起力气,迅速垂下来。“多么光荣的胜利,阁下,我并不是首领,甚至还不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你究竟是谁?”查理进一步走向他,却被剑客拦住。 他吐了口唾沫。“只是十四年前一个见证着自己家园被焚毁的一名破落骑士。可真笑话,因为庄园宅第早就变成废墟,骑士早也成两百年前淘汰的垃圾,我甚至没有勇气提起自己微不足道的头衔。” 骑枪们都将威慑架在剑客的脖子上,可他不仅不就范,还昂起头来。“查理,你不认识我不要紧,可我认识你,你和你的王国大行其道,所到之处完全不讲情面,洛拉尔堡没拿走你们弗兰格亚一点东西,又凭什么将战争带到我们这来?” 这些话让他一个人空楞在原地,仿佛给人欠了一大笔债,却没有来头,难不成是他祖父的脏活? 可祖父没有出战,他所其一生都是在火器厂和庄园度日。 “放了他吧。”查理挥手示意,让王家火枪手去逮捕那些还没死去的匪徒,还吩咐让他们医治。 看着不停踏步,又时不时几近摔倒的剑客,甚至还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 他甚至还做出鄙夷的手势——两指捏着剑尖的位置向空中挥舞。意思是:毫无意义的决斗,对方的柔弱甚至可以手指打断。 劳斯丹德大人并不在意,自顾着别的想法。虽然他早就获知薇若妮卡要被袭击的消息,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攻击。 半年来寄给她的信件了无音讯,看似毫无波澜的表面,实则才刚放下心头大石。 “你们是奉谁的命令?”查理背着黑衣火枪手们问。 一旁带头的军士解释说:“还有谁能仗着您的背景使得动我们,当然是您的妹妹。” “罗克娜。”劳斯丹德大人冷笑一声。“你主观能动性也太强了,怎么当时你不也被加洛特(查理的马)挨撞?” 劳斯丹德的妹妹仅仅是吐舌翻白眼。 斗篷之下还有另一重估计,查理突然说:“以狮鹫之名?” 火枪手们对此搪塞过去,甚至还都笑起来。随后又领着罪犯去珀利弗城堡[2],来去又是轻声细语。 “谁能扶一下年幼的骨头,还是说——安排木制茧蛹?” 他们看着瘫倒在地的拉特利耶,一同围了上来。 “大小姐,还有大人,你们看,我又剩下半条命咯。”拉特利耶举起两根手指,不断比划。“最重要还是我爸,上次鼻青脸肿之后……可没,没把我不训一顿。” 娜莎想骂,倒也没太锐利地说:“你活该,换我也生气。” 薇若妮卡伸出手来,好让拉特利耶搀扶保持平衡,他眼里还能看见闪花,各种色彩的小粒只留沉一瞥,就又清晰了。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搞成这样。”她合上眼,似乎有些羞愧快装不下,又不能停下,无处安放的郁闷只能让她抬头,“我还有药。” “多谢了。”拉特利耶不大机灵地说。 结果他的脑袋,又被缠上一层绷带,脸上的红肿,倒是因为薇若妮卡的药暂时缓解,她也挺会回应淤血之痛,居然还有小刷子,这看上去更像是大号笔刷,梗却是日常用笔的一半长。 待到草药都绘上去以后,拉特利耶感到冰凉和丝麻。最后她细心地把剩下的草药滴在下巴边缘取走之后,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拉特利耶说:“谢谢小姐,现在好多嘞。” “你还是那个样子。”相逢的故友让劳斯丹德心里多了几分慰藉。 她静呆着看向曾经的玩伴,脑海里的信件不断堆叠,这都是他们长离许久的期盼。 刚想伸出手来,无形的阻碍让她的双手异常疲惫。 “还……还好。”薇若妮卡略显腼腆,又一眼扫视被打破的玻璃。“还是我赔吧。” 她不断眨眼,总算兜住快要溢出而剔透的哀愁。 克莱尔从后抱着她,安慰道:“这玻璃不关你的事,可你一定关我的事,知道了吗?” “拉兰诺斯也在你身后哦!”娜莎略加俏皮地指触薇若妮卡的左肩。 薇若妮卡终于无法控制她的哽咽,“亏欠可把我压的快喘不过气来,可我乐意,我情愿还不起这一切,这样就更好了。” 不知怎么的,她似乎多了几分精神。 看着刚才的血渍,查理轻扫自己的后勺,又说:“你瞧我又忘了,自己说的话,那些匪徒本来就该死,要不是那群同僚把他们都带走……” 罗克娜倒是看出长兄的眼里有猫腻,一点锐气也没有,又趁机拆台:“哥哥像是猫非要放过老鼠还不承认的样子,一点都不帅哦。” 查理只能拿帽子拍她的脸,想高兴,却又被眼泪稀释掉。 考奈薇特就在娜莎的右肩,她们的对话泛起蓄力的迷失,很快就仰在娜莎的耳侧。 人偶在耳边扫风:“好困。” “各位,我们先走了。”两主仆异口同声地要往街上南边走。 只怕再不回去,就没法好向南特交代。 薇若妮卡趁他们快回头,又将药塞到拉特利耶的左手,那手腕没什么损伤。“今天的事情我很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你拿着吧,记得好好涂药。” 因为惊慌,她的手都褪得冰凉。 他说:“没事,我们也没想那么多,善良的人值得得到守护的机会,不仅仅是一次。 街道的夜晚还是那么宁息安神,忽飘忽定的微风安抚着众人的脸庞。 那阵暗红色的记忆,才不过一个小时,仿佛厮打声还在左右,玻璃渣早已渲成酒红,马蹄声荡出铁声嗑荡,回声如同时间的催促。 拉特利耶再度回头,看着塔楼已经绣了一层混和白漆的淡青苔钟,声音仿佛就是从那里而来。 他摇摇头说:“我听到了,这事情并没有结束,而是开始。” 第十四章 第二发条 正值夜色,拉特利耶还在考量该如何对父亲的措辞,离别四人以后,他们两个半人越发想起恶心,上一时分还能滚动眼珠、活生生的人,竟然被刀剑夺取了眼里仅剩的高光。 他们走到路边,终于抑不住反刍的刺激,在灯边哕出苦水,这种被扯着喉咙的痛苦,掺杂着暗间的恐惧和碾压感,泪腺都被上了眼药似的,猝麻不及。 “这……我感觉我有罪。”那根扫帚,感觉就在他眼前。 娜莎为他辩护:“你并没有杀他们。” 考奈薇特也趁机“揩油”。 拉特利耶不知道是过于害怕,他心里感觉被挖空了,向大小姐拥抱。 他冒出一身冷汗,“娜莎,我说心里话,劳斯丹德大人这样的举措,我不知道怎么办,可那是活生生的人。” 大小姐这次居然没有推搡他,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因为紧绷的脑筋,迸发对抗匪徒的欲望,这我能理解,当时我从橱窗外看见你为了薇若妮卡身挡在前,感觉你在我心目中的身影高大的很嘞。” “哪怕我被打成这样?”拉特利耶很是失落。 “对!”她们俩几乎同一时间都如此回答。 拉特利耶想起了恼火的根源。 “你觉得我很像女孩子吗?”他继续问。 娜莎又拿指头轻戳他的鼻子,“长相嘛?我觉得像,被削了皮的小椰子脸,真想令人抚摸。” 考奈薇特的话很直接:“但仔细想想,你都敢对着王储支队叫嚷,又面对查理被打得像现在这样快缺半根牙还不放弃。难道你没发现你身上有勇士之风?” “放心,你又不是欺软怕硬,不是那种不入流的喽啰。”娜莎装着又很不服气的样子:“我平时骂你不少,这是为了证明只有我才能骂你。” 拉特利耶的锐气被一扫而空,只有在还能三小只独处的时候抒发自己内心的旧疤痕。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即便如此,我在我身上看不到什么期待。”他领着大家继续走,正撞到家里的门框。 手微微颤抖,在门上抖了两三声。 “请进……你……”南特看到此状,脸都被狠刷了一层灰浆的模样。 他把烟斗托在窗边的桌子上,“你这小子是不是又惹事了?!” 娜莎却伸出手来,“查茹兰特叔叔,别这么生气嘛,我来就是为了解释耗子是怎么爬上树的。” 只有在家里促膝长谈,他们才知道怎么一回事,不过耗子总是会漏出尾巴。 缓缓涓流润入喉下,灯火之中并无阑珊,拉特利耶的头发十分蓬乱,也顾不及洗漱,一门心思全花费在雄辩上。 “所以,爸爸,这就是我的回应了。”拉特利耶把话说完,累倒在桌边。 “你可真是让我无时无刻不感到惊骇。”南特抵着桌子俯视他们,又真的因为事实无法如何抨击两个孩子。 作为一个父亲,最不希望的是孩子受伤,更何况这一次是掺和到被匪徒“抢劫”的事情。 “在月初你和劳斯丹德大人大打出手就已经够荒唐了,这还不够,结果还要逞能。”南特看着灯火,又看向三对晶莹剔透,又不忍得较劲的瞳孔,仅仅是点头相看。 他继续说:“你这孩子,又不是不聪明,我交代给你的事情:算账和文笔,也不耽误,做的也很好,为什么就偏要落下跟人较劲的习惯?” 拉特利耶说的很大声:“有些事情需要我。” 南特听完紧皱眉头,甚至有些生气,语气越发严厉:“你懂什么?真以为在危险面前自己的性命也可以不要?” “我这不是还活着。”拉特利耶说话越发消溺无声。 “你非得要让刀舔砥你的脖子和肋骨,才感到后悔吗?我说了很多遍:不许惹是生非。” 他对着自己的父亲沉默很久,在桌上比划,思索很久。 在当时倘若不敲他们的脑袋,卸下匪徒的武装,以他们的体能很快就能恢复,至少会再度牵扯多人的性命。 而且他打得并不是身躯,是尽量击打匪徒的四肢。当初罗克珊虽然阻止他,却也是再他们无法动弹之后,生怕一时怒火攻心,打到他们要害所致。 然后,他突然站起来,高声地说:“我这一次我不惹事,是枪和刀刃找我的。” 娜莎同样为他站台,“虽然他是有些做得不对的地方,他是在救人。” “小姐,这并不是说动机不对,可我这个儿子,他同样宝贵。这件事为免太与他自己的能力太不相称了。” “我只是不希望您为他的痛苦而责怪和愤怒。”娜莎将双手放在他们肩上,不希望不快的事情在屋檐下喧嚷。 南特竟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他点点头,看着钟表,都已经到快月狩三点半,若是出了镇子,可难免不遇到危险,自己也无法立即雇一辆马车。 “虽然这个请求很不得体,可小姐你看凡星并在天边,它的光芒不是很清亮。您能凑合在这里住一晚吗?” “为什么不呢?”娜莎眼都瞪大了。 拉特利耶并不是很情愿,“我明白了,那我睡沙发。” “那为什么不是我睡沙发呢?”娜莎摇摇头。“如果我看着被挨打的人,他居然不能安心地睡在自己的床,我会很难受,听懂了吗。” “可是这样我恐怕我们招待不周。”南特说出自己的疑虑,草席枕被都拿出来。 “如果你不嫌弃倒是可以睡,我只是怕你受不了,哪有给客人受罪的道理。”拉特利耶越发觉得疑惑,虽然相处这么多年交情也不浅。 感觉她的傲慢,更像装出来的,除了对他一个,似乎对其他人都没那么像硬木砖头。 “我命令你必须这么做。”大小姐的眼神很坚决。“你是病人,记得好好休息。” 她从南特身边抢过草席枕被,就瘫在沙发上,“总之没事啦,大不了我看门。” 南特却有些想笑,准确来说,是欣慰而崇敬的笑容。拉特利耶突然想到自己兄长,最近往佩尼萝交代新的订单,这两天都不会回来,两父子脑袋一拍,莫名契合的说法解除了难题: “我\/拉特利耶去睡哥哥的房间不就好了?” 他们相视而笑,不太清凉的夜晚,无形的郁热就如此消散。 他们一路上楼梯,二楼的长廊一路纵穿整个楼长,从上楼转角对面右方,那就是拉特利耶的卧室。 但很迥异的是,拉特利耶的房间塑造了无形的隔阂,在靠近床的一边,摆放的床铺和衣服没有一点辄乱,就连准备要洗的脏衣物也尽量叠齐。 但另一边,他的文具和书籍却是七零八落,简直像是刚打完败仗的聚落。 纸张堆在一旁,横竖还能看清楚几个字。 “你这字挺令人心疼。”娜莎双手靠背,明显比之前拘谨。 “若能识别,字就不必要讲求精工细凿,我又不是啄木鸟,要把纸雕烂我不愿意。”拉特利耶坐在正中间绣着郁金香花纹的毛毯,捡起昨天写的东西,这还是昨天记账的手稿。 “啊,对了。”考奈薇特从妹妹的肩上跳到橡木地板上,从脖子上取下正要发光的东西。 原来考奈薇特有两个发条。 “趁着你还没点灯,正好。”考奈薇特抻拉特利耶脚裸的白袜子,又说:“我要你现在就照着我的话念。” 月色和荧光映射下,两边蓝紫色的瞳孔泛光让拉特利耶纸都快拿不稳。 要是不知道考奈薇特没什么恶意,估计早就吓得跳窗,不对,应该撞门而走。 “说什么?”他接过发条,“我没必要。” “嗯?!”人偶开始捏他的肉,逐渐夹紧酥麻感觉泛起刺痛。 “坏人偶,你这莫名其妙的,要对我干什么?” 考奈薇特有些厌烦,她快速地念叨:“这是我的恩赐,你如果不跟着我就算了。” 少年将发条项链戴在脖子上,两人的嘴唇逐渐同步地默念出当初与娜莎的誓言: “同时亲吻发条的人——以长夜中的掌灯人,以及自然诸神的启示,无论今后如何,都能找到对方,知晓对方的心意,作为双方各种的见证者。” 拉特利耶因为失力躺倒在前,但不至于昏过去,眼前的光芒在他眼里看来,宛如冰山脚下流淌的凉泉,舔砥一口都显得如此甘甜。 幻象消逝之后,居然又重新能紧握拳头,他乘势一拳挥击考奈薇特,结果她走上前来甘愿被打翻在地。 拉特利耶想不明白人偶为什么不躲开,他反问:“你这是为什么?” “都说是恩赐了。”考奈薇特僵硬地摇头,又因为卡壳,只能半只手立起,娜莎将其抱在怀里。 “你和我以后都能听到她的‘图谋’。”娜莎也坐下来,干脆两腿依在毛毯外面,露出小巧的淡白蓝莓面条。 “我还是先点灯。” 就在他要伸手之际,一阵清晰的铃铛声,伴随齿轮逐渐运动,不断的滴答在耳边勾起回声,像是待在教堂里不断激荡的祝福。 “不。”人偶的声音尤为悠长,模糊,具梦意感。“它在发烫。” 在锁骨位置,那银制的发条不断闪亮,光芒要将这里照的尤其辉煌,伴随而来的,是周边感到一丝空寒,那银流却略显灼热,又不至于疼到让人弹起。 考奈薇特的话语继续敲钟式地汇入他的耳边,周遭的环境却鸦雀无声:“大傻瓜,以后要是无聊,你就能找我了。” “我不找。”拉特利耶对她翻白眼。 回声越来越激荡,她继续说:“那也好,你不找我,我要是不高兴,半夜指不定就睡不着,在你耳边嚼舌根。” 窗边的空气一激愣,揉起窗帘波浪相连,纸张飘划到他们的脸上,外面仅剩的灯火染得米黄更加明辨,桌上的墨水瓶还未向冷流俯首称臣,羽毛笔反应很大,它在激辩和挣扎,风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拉特利耶捻起一张,是他无聊时候写的东西。 线条交错,斜条显得方块,让其余的空白都没有组织。 在一个长条的旁边,刻着一个头颅,不清晰的笔画却能让人认得清一个人物的轮廓——皇帝亚历山大,鹰钩鼻是他的标志,还有鸡毛盔和红毛流苏,长板着脸。 “你居然浪费时间画战役图嘞。”娜莎记忆上在书中的插画认出他想做的——维特托战役。 他长叹气说:“没有,有时候我睡不着,就会找书,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执着于兵戈。” “娜莎,你认为什么是正义呢?”拉特利耶起身收拾散落一地的草纸。 大小姐将剩下的纸递给他,又鸭子坐,“你问的问题很简单,却也很深奥。” “我的老师问过我这个问题,我没找到,刚刚的所为,也不像是正义。”拉特利耶继续说:“胜利的一方是正义吗?也不好说,乌登拜格洛的信徒灭亡了帝国,卡劳喜多四世征服了很多古老国家,可他们都备受骂名。” “为什么一定要武力来彰显正义呢?”娜莎呆滞着看向书桌上的传记,忽然想起她的母亲,书桌上除了服装草稿,就是法律。“能够认定对错的,难道不是法律?” 拉特利耶发出灵魂拷问:“倘若国王犯法,难道能送他坐牢吗?是王大于法,还是法大于王?” 这在娜莎心里完全空白一片,若要继续纠结,她就要“宕机”。 考奈薇特更是对法律没有认知,这倒不是因为没看过书,而是不明白它的深意。 娜莎说:“我们回到纸的本身。” “你对流淌莓汁的艺术不是没兴趣嘛。”他揶揄道:“大小姐把自己恐惧都呕出来?” 一袭长裙的飘舞,锁骨下忽显两只烁白的幼手,妄要将他的仆人拽倒在怀里,让他一头扎进蓝色的枕席,“完全正确,下次我就砍你的头。” 她的脸靠到仆人的耳边,只有一撮发的距离。 “这有些不妥。”拉特利耶的脸熨成桃面包袱,“你和那些贵族都不一样。” 他们都敞开压抑大笑起来。 “我并不喜欢玻璃仑斯。”娜莎从裙腰隐藏的口袋里拿出那张授权令。“假若我想留在那,我随时都能,更重要的是能带你去。” 拉特利耶这才想起来,今天原来是贵族大宴的日子。 他马上起身说话:“我是不是在耽误你?” “你还真挺猪,我都跟着劳斯丹德大人一路奔袭到此,本来也就不是来见你的。”娜莎很高兴,继续说:“当然你也很重要,所以我就来这里了。” 她的话淡于水,“玻璃仑斯的贵族,他们都是一群草包,我讨厌他们的发型,他们的眼光像针,我抵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乐于将花盆挂在头上,居高临下地耻笑我。” “谁欺负你了?”他们俩马上精神。 她说的更加激烈:“奥凯尔侯爵兼莫塞尔伯爵、格拉瑟若子爵巴拉斯卡家的女儿,两姐妹都像花毛母鸡,嘴倒是很刁。估计她们还在为我的缺席趾高气扬,那就让两个蠢货赢,赢麻了。” 他们都能看到背后的燎原烧的正旺,幸亏是幻象,可那阵磷火都快像把坟墓都烧光。 “我现在觉得,应该……”她单脚踩在书桌凳子,“可恶,实在是太让人恼火,她们懂什么艺术啊!我就是不喜欢毛发变成卷心菜,搞得我像农地里待啄一样。” “让皇帝亚历山大的兵戈,给她们理发!”大小姐怒不可遏,她此时口干舌燥,也顾不上这么多,刚刚的水还没喝完,就穿鞋蹬下楼。 怒悻悻的样子,走路还带些许蹦跶,却又轻巧,也不刻意地静避。 等她走后,考奈薇特往走廊瞄一眼,说娜莎的短:“她生气的时候若是没有书准像个飞鼠。” “你再说一遍~” 楼下的声音已经漫到二楼,“今天你很想散架,这一定是你的想法。” 人偶杵在一边完全不敢吱声。 震耳溃聋的细语窃言,又沿着墙边靠入她的金属支架上,大小姐的恫吓如同一句箴言戳在她的后背: “我可以试着让你再尝试抱不稳被摔坏的恐惧,甚至碎成无法用手指数清楚的烂铜片、“陶瓷瓦”、铁轴子、乱假发、碎花丝绸,还有散逸在碎片周围即将要消散,却又要恳求修好的哭咽声。” 考奈薇特突然跪倒在一旁,活人偶虽然没有肺,可也会返还模拟人的举措,她的呼吸与人一比仅仅生硬些许。 “你怎么了?”拉特利耶走在她面前。 考奈薇特越到他的腿背,“娜莎要拆我……” 他从桌上拿起被玻璃遮罩的蜡烛灯,桌底生锈的铁盆还衔着一些纸,两块燧石摩擦起火,趁着纸还没来得及变成余烬,浅橘色的暖光终于点亮房间的一撇。 “她要拆,也别在我家里拆。”拉特利耶很想看到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也自有默契的添油加醋。“为了自然哲学上的理解,有些人总得做些牺牲。” “啊,不是……那谁要牺牲?” “在这屋子里谁害怕,那就……”拉特利耶桌上的剪刀有些锈蚀,他又拿到最底下抽屉的方砖石,仅有半个手掌大小,在某些“活物”面前把玩。 “我,我说明哈,没有,这里没人害怕。”考奈薇特脸都没沾光,都掉在地上了。 娜莎已经在她身后,阴影驰处非光明可以抗衡。 阴影的塑造者挥动嘴唇,“该睡觉了。” “不睡!”考奈薇特蜷缩一团,像是要黏在地上。 “那今晚就别睡~”,娜莎使出柔力狂薅她姐姐的头发,就像她自己形容那样——鸡啄卷心菜。 “你说皇帝当初怎么计划的……”,大小姐的手指沿着深渊暗色的锋矢一扫而过。 他们对一张纸品头论足,又从书架拿到他自己做的手抄本,只是月光和灯盏的橘色蔓延下,想象力又让主仆听到盔甲磨蹭叮铃,脚步大张入尘,旗帜所指之位皆要挞伐,号角鼓撮勇士,马蹄声所到之处,兵戈不绝。 拉特利耶自己的伤痛似乎无关紧要,高声所指,其森林避无可避,而高地若是能固守,蛮族也无法潮水漫灌般涌入褐红的堤坝。 娜莎也没想到,自己的午夜就是在史诗中安眠入睡的,他们偶尔谈谈设计的事情,却聊得火燎振奋,不一会就没了精神。 对房间的主人而言,仅仅将卷缩一旁的小只放在一边,是不称得上好客的。考奈薇特的脑门前也多了一棉枕头,这才好闭门而出。 看向钟表,已经月狩七点多了,楼下的灯火已经熄灭,他躺在哥哥的床褥上,自语道: “她是怎么做到席卷在我身边的?真想把时间定格在挥舞裙摆,伸展双手的一幕,风铃在耳边为其伴奏,这才是曼妙之舞啊。” 三个动作一气呵成,构成了他的梦。至此之后,拉特利耶对她的感觉再也不如以往。 第十五章 旧钢琴和布蝴蝶 淋浴在八月阳光的煽热之风,苏拉日的下午却挡不住人群的出游欲望。钟表店里也很不落静,因为要修怀表的人实在是多。 拉特利耶偶尔会来帮工,至于沙斐拉日的女儿,也并没有闲着,与她的姐姐在后房算账。 每当小巧的头壳开始思考,它就会开始嗡动,发出比周围钟摆敲动还剧烈的声音,又不至于像马车驶过般轰隆作响。 那些旧褐木的桩子,里面隐藏着秘密,因为它们的心都是铜铁,富有逻辑,更贴切地说,它们就是为可见的逻辑活着的。 拉特利耶被先生允许放一个半月的假,是为数不多的欣慰,“王政时期尚未有的公立学校,假期一般都是老师定的,他们也能从繁重的负累获得解放,我们没必要写作业”[1]。 但随着周折的,就是无数的账目,见着都要愁死自己的他,在这些米黄枷锁的负重下,隔数日都要往返小手工纺织厂,甚至还要下手干活。 他的长兄理查德现在是父亲的二把手,作为他的弟弟,时不时会埋怨他过于严谨,品控很严格,如果服装不够严丝合缝,就一定要重做。 尤其是最近还接到王室军队第一团的军服,不得不多请人手,甚至亲自下手,随处可见林绿色的袖口布料。 理查德有时候会给点小钱,让他去外面歇息,他总是这么说:“你总是在帮倒忙,把账看好就不要碰这里了,去找她。” “我不想的,可我的确不会缝纫,手都被针挑破皮。”拉特利耶心里高兴得很。 对他来说,钟表似乎是比缝纫更具活力的选项。 钟表店的门前,风铃在推搡之中起乐,可有位稀客,却引起三小只的注意。 如果不知道,还以为他们在和声三重奏,“下午心情还舒畅吗,薇若妮卡小姐?” “你们?”她也同样感到惊讶。“我……来拿回我的表。” 他们都往前台靠拢,想看看她的怀表到底细节几何,这不得不让人怀疑薇若妮卡的身份,按道理人品来说,她绝不可能是小偷,可一个咖啡厅里做工的侍应生,这种银制品属于是当代罕见。 银制的常春藤和茉莉在镶边,手写版字从一到十二依稀排列十分工整。 夕日云景和斑斓月影,在靠近下半圈的地方因为时针兜圈随时都能顺时针翻盖,代表月狩日胄的切换,面积大概是蒜头一瓣被横切的面大小。 帕洛斯仔细的看清表面的虚影,貌似很不真实,但他仿佛记清一个人的面容。 他捧在手心,却又失神恍惚,直到大家都在呼唤他的名字,这才从近乎灵魂出窍的感觉逃离。 “阁下是否身体不舒服?”薇若妮卡双手手心抵着前台横条,瞪着帕洛斯的眼睛。 “没有,可这么诱人的珍宝,我怕,我怕心里出歹念,而且……”沙斐拉日没有继续说下去,又小心翼翼地将它交还给小姐。 “嗯,没关系的。” 薇若妮卡的反应让他们陷入疑虑,却又不好写在脸上。 待到小姐走后,娜莎从略显驼背的背影看出她的忐忑不安。 直到完全不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沙斐拉日马上拿出牌匾表示停业,甚至拉好窗帘,让大家都走进后台。 帕洛斯问小子:“拉特利耶有兴趣听吗?” 他看向门口,“愿闻其详。” “我的女儿们,”帕洛斯差点忘记一旁坐着的半个,“小考奈应该还不知道。” “我?”她立马仰在沙斐拉日的怀里。 “娜莎,你记得我们当时在宫里还说了些什么吗?就和沙列多瓦叔叔在花园里说的。” “你是说罗艮蒂瓦一事?” “女儿果然机灵。”看着拉特利耶的锁骨前的发条项链,他也足够放心,“孩子,我来自里布涅省,名义上的领主,曾几何时我向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少受苦。” 拉特利耶对此意料之中,却也有意料之外的地方,朴素和平实完全掩盖了高贵和典雅,完全摸不着痕迹。 “我记起以前,一个故居在洛那修斯特的朋友,这离王都可有一百七十多弗里,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战士,心却要枯萎了。那个怀表,让我想起如此功勋卓着的艺术家,他的细棍既可以指挥乐队,也能指挥军队。” 帕洛斯把水杯都递给小家伙们,接着自己也喝了一杯,又继续说:“你们既然认识她,我想这一定会是命运的安排,可我没法确认” “他说过,自己除了三个儿女,还有一位‘私生女’,他说这个词汇并不贴切,因为婚姻是合法的,但他的悲伤就在此,伤痕如同巨大的鸿沟,随时都又堕入的危险。” 拉特利耶眼前一亮,“莫非你说,其实薇若妮卡是?” 她的父亲表达了忧虑,“我不敢妄加猜测,可眼下罗艮蒂瓦没有明确指定的继承人。他的长子认为继承权归属于他,可却拿不出罗艮蒂瓦的盖章和盾徽,也没有爵位的身份文书。” 沙斐拉日把玩着一根陶瓷手指,又接着说:“那天在晚宴上,国王面对他的宣称,没有表态,完全没有表情,也没有默认。也许死了一位公爵却没什么,可坍塌的是王国的支柱。” 那根陶瓷手指被一股硬力,与桌面相吻。 “不过,娜莎,以后有什么事情,记得当面跟我说,我并不是不信任劳斯丹德大人,我只是想多点看到你的脸。” “爸爸,我知道的。”娜莎有些内疚,又解释:“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去目睹,就好比,我思念的,是你,是考奈薇特,是拉特利耶,也是薇若妮卡。” 拉特利耶举起一只布蝴蝶说:“你的嘴还真灵光,这样,我们就又得找个机会见到她了。” 众人的目光投射到这小东西上。 三小只的脑海里映射出一张模糊的地图,箭矢的方向就在帕拉斯勒街二号的尖塔。 他们向帕洛斯告辞之后,娜莎又开始以一种指挥官的个性挥使得他们前进,她昂起头来,尽情看向人流尚在镇西边广场上游荡和谈论投足的模样。 “我的仆人,立即跟我往前走。” 拉特利耶已经听惯了这种驱使,总是在叫嚷一番之后回应:“啊是,小姐,随你的便。”又不太乐意地去做,篮子里还载着考奈薇特,为他们指引方向。 薇若妮卡的背影,苗条而垂丧,不知为何反而有种怜美,她的驼背并不明显,有时候在人少的地方,无形的磐石从她的肩上剥离,又可以稍微抬头挺胸。 “薇若妮卡!”娜莎还没待她反应回来,就已经抱紧她的腰腹。 嗅到她的头发,体香不惹人排斥,还有些清凉花香的感觉。 她转过身来,也抱着娜莎,“怎么了嘛,我今天没工作,难道你也想跟我走吗?” “我们是来还你的布蝴蝶,你落在钟表店里了。”拉特利耶将其双手递上。 “太感谢啦,这蝴蝶我做了很久。”她还是很期待刚才的答复,又补充:“除了这个……” 娜莎给她想要的话:“如果去广场,我盼着。” 她们的拥抱还未尽,湍流为长发梳出毛云,裙摆在风里摇曳不息,多天未见,记挂早就堆积如册。 拉特利耶给她们的肩上做主意,轻拍着说:“我看你们都好俊俏,再这么下去我就单在这里不干咯。” 薇若妮卡很喜欢一袭宽松黑裙为外,以内贝壳白亚麻制裙衬底,发箍的褶皱看似如扇形贝壳,也是白。 她手里的布蝴蝶,当姑娘又从兜里拿出胸针,将发箍和布蝴蝶扣为一体,他们发誓没见过如此雅美的女孩。 黑色的外裙虽然是简单布料,它的主人却别出心裁,交错的双重褶皱花边让原本就朴素无华的衣物变得略显可爱,外群也是如此,又不凸显臃肿,在人群里变得特别。 他们游荡周围的房栋,避开马车和人群,娜莎有意让她避开不情愿的地方,来到天然的镜子前,依在石柱旁寒暄许久。 眼见已经要日胄十点,又不想离去,他们又回到咖啡厅,薇若妮卡却感到相当安慰,这次是以客人的身份来的。 当他们在走廊眺望,又有两人挥手致意,勺子在他们面前折出光辉,莫林和珊妮正在眼前。 珊妮倒是要兴师问罪,口气没长荆棘丛,不加以悲叹地说:“你们太让我们感到生气了,就顾着自己画地为牢,都不理我们。” 莫林干脆哼一声,瞪着他们看。 娜莎永远都觉得只有保持主动,才能把可爱宣泄给对方,芥蒂就会不攻自破(当然,这是对朋友做的)。 这时候还要什么脸面,大小姐趁着珊妮还在犹豫之际,迅速将其搂入腰间,乘着沙发而坐,脸颊赐予她淡化冷落的力量,心都快化没了。 “虽然……不太妥,我又不生气。” “这才对嘛。”娜莎又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我的朋友,生日不能没人相庆,本小姐祝你生日快乐。” “那个……谢谢。”珊妮显得非常腼腆。 拉特利耶可没忘记给珊妮祝贺,其实很早之前就已经做了发夹,即便很粗糙。他依旧没忘记上午大喘口气的狼狈样,都得到满意的答复。 考奈薇特藏在篮子里哑巴灌蜂糖——甜人的话张不开嘴。 薇若妮卡的视线扫到了店内角落的旧钢琴,这在当时是值钱货,看上去也经历几许浮沉,有些凸处甚至还掉漆,克莱尔告诉她这是旧店铺的老板留下的,以前这里是教人学琴的地方。 涟漪再度泛上心头,又想起那张温和的脸,她的父亲,曾经坐在琴前对着她笑,然后她也如此回应,音符之中剩下欢乐的海洋,也曾见到很多人对她手艺的赞美。 “既然……”薇若妮卡心里波涛汹涌,钢琴驱使着她的欲望,“生日我没什么能送你的,很抱歉。” 她指着那边的钢琴,“我能用它来表达我对你的喜爱和祝愿吗?” 众人迎面看着她,薇若妮卡羞得不知所以。 “当然。”珊妮的双手全押在她肩上,“我很期待这样的礼物。” “那真是太好了。”娜莎翘首以待。 莫林也说:“我们都不知道小姐你会这技艺,请试一试吧。” 拉特利耶的眼神已经给予肯定的答复,还包括微笑,告诉她:金橄榄就在她手中[2]。 黑衣少女与克莱尔的窃窃私语,促成一桩无法定价的买卖,这同时也是一次豪赌,谁知道她的琴声会不会过于跋扈,店主自己也捏不准主意。 捎着品红“妆束”的小姐,走到靠近角落的小阁子,除了围栏圈禁着它,仿佛看到自己的模样。 薇若妮卡并没有急着弹奏,而是先摁常用的键位,若有可疑,就要掀开盖子探弦查明音色有没有偏差,如果有明显的扭曲就要调音。 就像驯马一般,如果不知道马的习性,就无从得知它能跑多久,耐力几何,钢琴也一样。 “可以了。”她挥手向克莱尔致意。 店内顾客的目光不知不觉地投在薇若妮卡身上,在众人的期许,她听到了鼓励,这并非完全出自她的好友们,而是常在此处的客人。 “那个,接下来……是卡洛无名曲,我弹得不是很好,大家请见谅。” 这是一首密曲,她父亲将稿子连同匣子一并交给自己,还能见到他的日子,对于未发布的作品,明白作者的深意。 这首曲,是潮汐的力量,当少女开始在手指使用柔力不断连贯纵跃,带来的感官正是塞宁河的风光,波光粼粼。 正如他们一小时前所在镇西边广场看到的一样。 客人的反应很放松,继续托着咖啡杯品啜浓郁,偶尔因为勺子的磕碰,凸显琴瑟的安宁,苏拉日的镇上所见得正是如此。 转眼间,又看到两岸旁的森林,却没有完全归于绿茵,鱼无法奔流到岸只能一路前行。 氤氲之中,河口处开始汇集湍流,两旁伴随着骑手的随行,音调也开始变得快速嗡动,无序感被妙指的规训下开始越发有力,他们想象着河口杂石一片,河流冲刷着森林的终处,锲形般的飞鸟群飞散而去。 这时候,勺子的声音逐渐消沉,蛋糕也摆在各人的眼前,并未急着入勺含化。 很快景象就愈发蓬勃,巧手的运动更加迅捷,娜莎在旁,依着柱子深望,薇若妮卡弹得入迷,完全听不见脚步声,只管如弹出去的弓弩般一路飞行。 琴声越发令人激昂,如同军营中的鼓点,河边的鲜草全都被洗漱一遍,两边的随从奔袭着惊慌失措的鹿群。 有些高音部位随时迸发,枪声在宣告狩猎之始,娜莎觉得有缺漏——如果这首曲子能够配合提琴做补充部分就更好了,抒以缓和之景象。 没想到这样一来,勺子又能发挥作用,只不过坐客受到琴声的蛊惑,忽发默契地敲打与其高音吻合的部分,杯子终究抗下了所有,震荡之中都入迷而起。 没有不接海的河流,没有不雄起的浪潮,它的终章正是海岸线上的鸽鸥相聚,海边的巨幢物——风帆战舰喷出不断的烟雾。 火炮轰鸣之下,岸上的姑娘眺望一切,身穿白袍漫步在沙烁之上,却好含泪看着无法摸清边际的海蓝,她在喃喃自语,又无比期待。 激昂之后,勺子再度归位,直到最后一个琴键位,只捉摸到一片忧郁。 一切都结束了,在一片洋溢赞美之声后,娜莎看到惆怅的背影,身穿黑裙的女孩,背后的伤痕隐约可见。 “你怎么了?”娜莎马上前去看她,薇若妮卡很不舒服。 “没事,我想起一些东西,也许是太过于忧愁善感。我还没见过海,父亲大人说过,他想去带我看海。”她站起来,又说:“谢谢各位,这首曲子,是我一个很遥远的朋友写下来的,也是第一次在这里弹奏。” 阳光从侧点缀着薇若妮卡的身躯,娜莎从她的右脸看到闪亮的一点,在眼角的位置,还有一颗缝衣针口大小的美人痣。 “以后能常来陪我吗?”她诚恳地问娜莎。 大小姐点头肯定:“我批准,终身有效。” “再来一首吧。”许多人说出对她的期盼。 即便心里羸弱,但有这份支持,她就为此乐而不疲,连弹了好几首,实在是感觉手疲乏了,欢呼声才逐渐退潮。 离钢琴最近的座位,有一位老翁,他的咖啡没喝过一口,手里的乐章攥得紧实,当钢琴声终于顿落,他恭谦有礼地拦住薇若妮卡的去路,说:“小姐能否坐下来?我有几句话想说。” 随同她一块坐下的大小姐,对来路不明的人特别警惕。他穿得并不差,胡子却留的长像,倒着的火焰。 “你的琴技和你的衣着有些不匹配,这有些刻板印象,我很抱歉。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王家珀黎嘉瑟音乐学院的副校长,德·格莱维贡。” “嗯,请先生继续说。”布蝴蝶已经没有那么怯场,她敢于直视对方,也不拘泥于礼仪。 他靠近着对她们轻声问道:“卡洛,嗯,我是说这位人,是不是某位显赫人物。冒昧地说,他们的风格实在太相似了。” 娜莎替为回问:“也许是巧合也不一定?” “哦,我的墨利乌斯,世上的事情哪有如此巧合,就算是模仿或剽窃,也总有不同。这位小姐刚才又弹了一首,两曲的风格也太像了,一位画家尚且都能按照自己的配色绘制不同的画,乐师和作曲家有自己的音记。” 老翁的话矢不断试探,干脆大胆推进:“晚宴上听闻有两位人没有出席,国王的脸色如纸般轻描淡写,其中一位是拉兰诺斯之女,另一位是罗艮蒂瓦的继任者。” 大小姐被这话术横穿打乱,竟不知道回什么话,对方知道自己的底细,罗艮蒂瓦倒是不必多说,已经变成上流人士的都市传说了。 他的食指和中指现在摆到薇若妮卡面前,也不留情面,“倘若你的朋友如此才华横溢,我可以破格提拔,但还有另一种可能。” 犹豫证明他的推测是正确的。 火焰要烧穿纸面,终究盖不住。但如果有水,那就好办。 “他走了,在很远的地方,如果灵魂能够作伴,想必一定很高兴。”乌木手杖搭在他们的桌子上,绅士提帽致意,“冒昧来访,恕我无礼,你应该知道我,就不介绍了。” “劳斯丹德大人可是稀客,我感到荣幸才对。怎么您认识这位小姐吗?” 他直截了当地说:“她是我家佣人。” “原来如此。”德·格莱维贡自知时间也不早,他又向薇若妮卡道歉:“实在冒犯,我将此赠与你。” “不要紧的,先生,这不是冒犯。” 少女看着老翁离开的身影,卡在喉咙的气才悬呼出来。 手稿上的乐章,是一段鼓乐的片段,纸上的名字——是她父亲的名字: “卡洛·马歇尔·德·罗艮蒂瓦——罗艮蒂瓦公爵,洛什卡历第三公元一七四八年生,卒于一七八九年。” 许久不见的名字,令薇若妮卡如此盼望,按捺着胸膛,闭着眼去诠释自己真正的身份。 第十六章 被鞭挞的证明 她在梦里,朦胧之中听到声音,柔顺地轻声细语缭绕周围: “思念要溢出来的时候,不要压抑,尤其是它掺杂着苦涩和刺痛之时,没有比这隐忍更加难受。” 在阳台的风铃,诉说着流气的喜悦,就在这句话之后,薇若妮卡张开双眼,新一天的开始,阳光未能如期而至,被灰障拍挡的无影无踪。 天色异常暗淡,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努力地记起还在梦中的声音。 点燃蜡烛灯之后,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又回到独自一人地夜晚,仿佛灯光以外的混沌要将她吞噬。 就在薇若妮卡肆意挥洒笔墨与记忆相伴,那栋黑色庄园,火药的轰鸣却时不时为乌鸦响铃。 他的老管家就在一旁,胡子花白如柳絮,连羊毛的白也赶不及,臂力却相当好,年过六十却依旧能持枪射击,已经十二发了。 “这来复枪整得我有些手疼,枪托撞得我肩膀麻了。”他摁捺淤伤,西南方向看着森林,又揉搓自己皱巴巴的手指。 老管家直言道:“今天的天气异常反常,这才奥莱管辖的月份,怎么能冷到不能穿白衣衬衫的地步?” 查理在一旁看着靶子,抄写环数,一百弗仗内还能打中八环以内,心里很满意,赞叹他的老鹰眼珠子:“都很敏锐,天气也阻挡不了你。” “谢谢大人夸奖,过几年我就没这心力了。乌鸦也会老去,不能独目而翔。” “瓦德士公爵可不这么想。”劳斯丹德伯爵对新的来复枪不断搬弄,又看着图表继续核对,在射击几回之后,想着思考如何清理枪管燃烧物的残渣。 老管家将枪全放到架子上,“阁下,人是有极限的,老雄狮和老猫头鹰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宅邸的主人看着地上的羽毛,手抵着桌子,那天的咖啡厅在冲击劫匪的同时,有一瞥,除了拉特利耶的勇敢,薇若妮卡的眼神没他想象得如此怯懦。 她时刻被蒙蔽,阳光钻不到心里面。 “啊,那个,阿梅代。”查理站起来,刚想问他,可觉得无关紧要,就挥手让老管家去做别的事。 疑团很多,不知道怎么问起,乌云遏在头顶,风让纸张散落一地,自己很有耐性地捡起不断跳跃的白卷,瘫在沙发上冥想。 闪过无数思绪之后,他的乌木手杖一锤定音——“真可恶,这小兔子瞒着我,当初没多薅她几根墨发真是可惜。” 娜莎冒着准备下暴雨的天气,捏着裙摆,小脚荡步于田野之间,上头好她的想法,到四点钟都还没想着要下雨。 考奈薇特得知拉特利耶最近整天都没空,发条充当长距三四百弗仗远的通心倾诉手段,最近有有所长进,能长五百弗仗。 (近代魔法专属对讲机属于是。) 无论如何,大小姐时刻不忘初心,秉承不骂一顿就心里难抵的挠痒感,骂骂咧咧地还给他:“哼,就知道织布算账,一点也不关心我,就应该让你累趴在厂里。” 另一边的答复是:“你这话太过分了,过几天一定捏肿你的脸!” “安啦,别吵我看书。” 他们都惊乍着回骂人偶:“你才吵!” 她一怒之下,干脆从篮子掀盖,窜出头来往娜莎的脸上砸去,“真是的,好心的赏赐变成袭扰我的凶器,早知道宣誓的时候应该让你们跪着崇拜我再说的。” 被砸得熨红的脸,她的笑容依旧灿烂可掬,黯淡的眼白阴影不经意间流露出要杀“人”的欲望,娜莎的语调十分平稳:“考奈薇特~” “你,你好啊……”人偶终于知道要大难临头,把书递给大小姐,“那个,能不打吗?” 她的笑声越发狰狞,隐匿得无法令他人察觉,走到晦暗的巷子里,“不如换一种手段?” 她只得发出“noit! nyss!(不!别啊!)”的哀求,不要将自己拆碎,在雷声巡巡刺拍耳间,考奈薇特如同绸衣丝带,被拽篮子之后,故意将其抬起,抛掷高空,正好又落回大小姐的手中。 来复往返,以钟摆运动的态势奔跑接住,数声不太寻常的欢笑声很快掺杂着惨叫,“求求你停下吧,我错了!~” “很好,那就换另一种。”娜莎把考奈薇特当刚洗干净的衣物般摇曳,还可气地说:“怎么你这衣服不干净啊?哈!” 人偶生死看淡般,摆出眼珠子都懒得转动的苍老感脸色,还不断地“呃~”的低吟。 估计偶生都快过完了。 得亏珊妮从后巷出来,趁着大小姐还不知所以地狂笑时,一把夺过紫衣少女,蹲坐在娜莎面前。 她说:“娜莎,太过分了。多么滔天弥障的火气,即便如同火山喷发,也没有你恐怖。” 但大小姐转过身来,她的脸阴沉一片,同样意味深长地看着珊妮,将她瞪毛。 “小姐如果没有试过被孩子当场从篮子里砸破脸的境遇,我很愿意不用火山拢天掩地的方式和她讲道理。”她拿起篮子,接着抚摸考奈薇特的头发。 为了让她安心,将书放在她的怀里,诚挚地道歉:“我很过分对吧,对不起。” “既然……哼,你都这么说,也不差这一句,暂时让我考虑吧。”她在一片几乎晕厥的幻视感挣扎,僵硬地移动,每一步都显得很困难。 珊妮提出了好提议,“为了防止娜莎耍诈,请大小姐将篮子交给我,我载她去薇若妮卡那里转悠。” 一听到她的好友,也想着同样的目的,两人顿时的烟火气转散如风,篮子的两边都有她们小巧有力的双臂。 一路上的趣事让她们心情大为改观,阴影拦不住心中的明媚阳光,刚巧到薇若妮卡楼栋底,蓬勃大雨倾泻如注。 楼下的小猫还在酣睡,珊妮和楼下屋主寒暄两句,大家就沿着楼梯步步高升,门板敲响之后, “这雨没淋湿你们吧?” 娜莎主动靠头,向她示以贴脸礼。又说:“你可放心,我们前脚刚到,后脚才下雨的。” 珊妮也以拥抱表示友谊,“对了,除了我们,还有篮子里的访客。” 人偶早就爬出篮筐,抱书敬意。 薇若妮卡向人偶伸手,“哦,我见过你,她救过我的命。” 考奈薇特同样握手回礼,说:“你把功劳记在拉特利耶身上,我没勇气像他一样阻挡在前,我才不稀罕。” 娜莎揶揄半身小只:“她非常聪明嘞,书籍还紧握着力量。” “妹妹的摆弄让我望尘莫及。”考奈薇特依旧有所恼怒,话倒是不扎人。 随着玻璃被摔碎的声音,薇若妮卡让她们先坐下,回头去看卧室里的情况。 捣鼓好一阵子之后,从一堆玻璃之中找不到心灵的慰藉,浓郁的茉莉花香从里而出,她隐忍不发,却站在她们面前,迟迟不肯把“残骸”倒进垃圾桶里。 雷声划破了最后一根弦,已经无力撑起所拿的扫帚和铲子,铁木哐当落地,她拉窗掩门,沉溺在一片悲观的少女轰然倒下。 这把她们都吓坏了,怎么请客居然要见着悲剧发生? “我找不到了……”薇若妮卡在大家的搀扶下,“我好累,我不再想着见到明天的太阳,想永远沉睡下去,就在这茉莉花香里。” “你别吓我!”珊妮双手放在的右掌上。 高挑的少女拥抱她们,像是要拽着仅剩的藤蔓,她在堕入无法忘记的思念和伤痕。 娜莎抚摸她的后背,自己也快急到流泪,“我们都在,没事的。” 她大声地哭,乌云似乎在形容少女的悲戚,所受的责难刺破她的骨肉,仿佛要将她撕碎。 “我真是大家的累赘,什么也做不好,我已经尽力了……我挂念天国的母亲,她托梦给我,我想,她很希望我能和她在一起,这样大家也就好过吧。” “我们没办法感同身受,却期盼你不要为夕日的过往而殉葬,总之你不能寻死,知道吗?”娜莎不想让她也像琉夏斯的终局一样。 更何况是要自我抛弃,一想到这里,大小姐激动地说:“傻瓜,你不能不守约定!” 她的眼泪越来越多,都流到娜莎和珊妮的肩膀上,考奈薇特给少女递上手帕又说:“我仅仅能做到这些。” 悲伤同样衍射在珊妮的心里,她无法无动于衷,溢于言表的乐观也被压倒性地击碎,也跟着哀叹:“事情尚还有转机,娜莎和我,还有你,要是都这么断裂,我也看不到什么光明的未来,更何况还会信仰它,干脆也……” “你们不可以,答应我,我已经枯萎了,肉体是完整的,心能随手可弃。”薇若妮卡越说越激烈,她还发冷发颤,无法睁开眼睛。 “我好想我的父母,他们把遗命交给我,我走不动了,我好想跟随他们的步伐,拖着疲倦的灵魂……”说到这里,她马上起身从房里掠过,大家都害怕她会做傻事,好在娜莎把剪刀抵着,才不至于真的刺激到她。 薇若妮卡稍微冷静下来之后,跪倒在地上紧抱着精致的银匣子,又扑倒在地。大家把她扶回床,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吸让她们都很紧张。 又过了一会,她才从匣子里抽出拿出真正的遗嘱——罗艮蒂瓦的继承权在她手里。 娜莎看到薇若妮卡的眼里正失去高光,抱住一片空气,之后又颓手垂头地自言自语: “父亲大人,你想过给我幸福和快乐,我无法忘记分毫,我也曾您记得昔日与母亲的爱意并无虚假,山川里的花朵能够作证。 “我看到您的疼爱,女儿已经无法送别你,与你相处的日子都是无法量价的珍宝,我很满意。 “我是你最可爱的女儿,母亲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是最值得信赖和守护的人。 “可……为什么是我? “您驰骋在海洋的时候,答应过带我去看海,没有去,这不要紧。 “您也曾手把手教我羽管键琴和竖琴,我都做到了,以优美的文书阐述着你的过往,和你陪伴的每个日夜,我很开心。 “母亲大人、父亲大人和三妹,还有家里的女佣,你们都让我感受了爱,它时断时续,有时候却会逃走,在最需要的时候我受到屈辱和煎熬。 “这并不要紧,你们都喜欢我,都爱我,我也是这样。 “您的期待——为什么是指定我去继承罗艮蒂瓦公爵头衔呢?女儿不明白您的深意,也未有说明更多,仅此而已。 “我并不特别,在你们眼里我永远乖巧,可我担不起辅佐国王的职责。” “面对荆棘和暗剑我选择屈服和逃难,我正是因为你们才活着,去奉献,我没有怨言。 “女儿终日处在惶恐和思念,已经无法前行,为什么不带我走?为什么?” 说罢,她再次眨眼,又察觉到还是熟悉的卧室,娜莎喊到:“你怎么样?刚刚你真的让我们大吃一惊,差点怀疑你死掉。” “我怎么了?”薇若妮卡虚弱地说。 珊妮的眼眶被镀了一层泪膜,“你自说自话,又晕过去了。好在我们探你的鼻子,还有气,出了好多汗,还发烧。” 考奈薇特躲在门框外不语,书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安慰剂,早已点亮烛火照的她们好受一些。 但雷声依旧不停,天色也才忽明一会。 “太感谢你们了。”薇若妮卡道出想说一切:“被虐待追杀的日子真不好过,你们看我像一个贵族之女该有的模样吗?” 考奈薇特一旁回答:“说实话……那天咖啡馆里你几乎露馅。 “能把朴素的衣物改得如此可爱,苗条的身材虽然刻意弓背,招待可一点也不粗鲁,并不出奇,更关键是你会写得一手好字,家里放的也是书。” 大小姐悬着口气,片刻不敢懈怠,放慢语速:“你的挂念已经非常人所有,但我们仍不知道你受了多大委屈。” 薇若妮卡伸出手,“能让我躺在你的怀里吗?还有珊妮,靠在我肩上。” 她们欣然接受,都躺在被窝里听着要诉说的往事,考奈薇特给她们递水,口舌干燥的人说不出几分圆润话来,杯子放在外头的茶几上。 人偶尤为深切地看着她,安坐在床边抚摸罗艮蒂瓦家少女的手。 “我从外罗兰斯顿[1]来,本地人是这么说的,不过现在也没差别了。那是我的故乡。 “罗艮蒂瓦家族应该很嫌弃我,但我的父母并不是,父亲大人对母亲是在偶然交谈里成为朋友,他们日久生情,为了逃避家里的反对而私奔到梅莱[2],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我一开始也觉得自己是私生女,欺凌我的孩子也是这么说的,匣子里面的证明消除了我多年的疑虑。”在遗嘱的后面,还有一张丝带联扣的纸,她拿出来,正是父母的婚姻缔结证明。 纸却又被切断一角,旁边写着:liii.1775四月三日,两人在墨利乌斯的见证下别离了。 这代表他们短暂的婚姻,别离似乎是一种被强迫的行为。 薇若妮卡继续说:“他们骂我是杂种,我不理解,为什么真心相爱的诞生的子嗣,会被误会,不过后来一想,难倒还有比分离更容易被误会的事情吗?” “我和劳斯丹德大人其实很早认识,当时他在梅莱一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要看他为人傲慢轻狂,以前没这么烈。” 娜莎直呼:“乌茶是这样的,嘴很刁,要和宝石比硬,巴不得他被锤打嘞。” “那后来他怎么样了?”珊妮进一步发问。 “查理和罗克珊都在保护我,就像上次咖啡馆遇袭的时候,我仿佛见到从前的模样,我给大家添麻烦了。”她咳嗽两声,稍微缓和之后,长叹一声:“都很好,就我不好,坏透了。” “自我消弥可对自己不负责任啊。”大小姐没有生气的欲望,揉顺自己的卷发。 “我仅仅是不想被鞭打和屈辱,我的善意从没有代价,我也感谢所有人对我的善意。只不过黑暗仍比我想得更煎熬,我的后背全是疤痕,我曾众目睽睽之下被剥光衣物。” “什么?谁干的。”她们顿时怒火中烧,看向衣结背后,透着亚麻布能看到隐约的痕迹。 从后背解开打结处,垂下遮盖的布沿,少女们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场面,从肩下开始,横批竖划,愈合的新白肉和鞭打边缘的肉沫粒都历历在目。 “这一切都托继母所赐。可我直到遇袭为止,我对她依旧有所期盼。” 她流泪的时候,还在颤抖着说:“在阳台上她看到我,随驾的侍从我认得出来,那一刻我仍不敢相信是她要下逐杀的指令,可……我真的见到了他们的脸,胡子也是伪装。” 大小姐听完,思索一番之后,这愤怒更不可遏制,当她记得这些散落的胡子确有此事。 她立马站起来,脸色凝重地指着向天花板,咬牙切齿地说:“这绝不能容忍,我们也应该快速采取行动。” “娜莎,这件事还得从头再议,你冷静。”珊妮马上走到娜莎身边,不断晃她的手臂,“现在我们根本没有证据,再说了劳斯丹德大人会出面的。” 门板的敲击打破了客厅的宁静。 “我去开。”薇若妮卡试图下床。 手掌拦住她的去路,“你现在还病恹恹的,我们照顾你。” 娜莎随后领他进来,听闻发生这样的事情,把帽子和斗篷撂在门外就兴冲冲地走进卧室。 劳斯丹德大人十分不满,“啊哈,我当初真是白帮你了。从小就这样,你为什么不想起我们两兄妹呢?你太令我失望了。” “死乌茶。”娜莎当即一脚踩到脚趾上,不歹气之余还想着再踹几脚,却被他最喜欢的发小所阻止。 “别这样啊,他心里……并非口头所想。” “蠢货拉兰诺斯小姐,你的仪态哪去了?”大人接着对薇若妮卡说:“早知道你会这样,我的枪就不试了,真令人头疼啊。” “我……”她支吾不语。 他赶到的时候,墨色已经变得稀疏,风依旧很大,黑马也在“雨夜”不失惊扰,他奔袭在路边,还有更多疑难扑打在他身上。 “既然你的父亲也如此嘱托于我们,娜莎这个碍事鬼好好休息。洛那修斯特的日子都把你敲打得如此坚毅,试着走长点路,以后就知道为什么了。” 他长呼一口气:“比起对自己的唾弃,你似乎没有发现自己独特的美丽、内敛、深沉、善良、温柔。如果这都还没预料为什么自己继承罗艮蒂瓦公爵之位,史书已经告诉你了。” 他走出卧室,拽开窗帘,微光照亮客厅的尘灰,敞开阳台的大门,茉莉香不再混浊,灯光也有作伴的同类。 趁着薇若妮卡熟睡之际,望着她的匣子,众人又在桌上商议这场可能酿成王国重大事件的契机。 王国重臣继承人之女惨遭谋害未遂,这放在报纸都能上头条的存在,如果要将事情闹大,那就只能上秉国王处理,查理认为这十分不妥。 他认为是国王已经做过“加强裁决”——这是对于新的贵族继承遗嘱王权彰显的体现,如果再麻烦国王,岂不是烦上加烦? 另一方面,娜莎又拿出匣子(薇若妮卡当然信任)里最后的东西,是一张证据的列单,没想到卡洛对自己的第二任妻子如此嫌弃,竟然能找到走私和贩卖情报的活,却罪不至死。 但这是有必要的控诉,哪怕是让她遭受损失呢? “不过,看现在的说辞,他们已经动摇了。”查理分析现在手头上的资料,南蒂洛瓦的阿尔芬妮貌似也不容小觑,她的背后恐怕有更多人支持。 “我后来想想,当初在瓦尔贡斯特森林北方段击溃了一伙来路不明的骑手,追击的人,头发蓬乱,很长的乌发,拿着掉了镀银护角的箱子。” 劳斯丹德大人的看法,她其实在很早以前就遭到追击,“后来我想起她的脸,才断定为什么薇若妮卡收不到信,倘若她从洛那修斯特一路逃亡,就算是因为躲避,以步行方式,三个月应该就到了。” “老公爵薨于王政六百九十四年一月四日,我在……嗯,五月二十九日见到她的。” 娜莎也忆述:“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六月十六日,珊妮更早,在六月十一日。” 珊妮的印象更清楚,“当时我见到薇若妮卡,她这个人容易‘脱弦’,整日心神不宁,这才想要去安慰她的。”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暴雨逐渐停息之际,粘湿的羽毛要重新栋起,闪电再也渲不到它的痕迹。 眼看灯火已经没有必要,珊妮将其吹熄,灵机一动,说:“好,无论胜负几何,我们需要立马组建一个委员会。” “即便有些……幼稚?本大人依你的话。”他捡起帽子向天花板抛举,“娜莎,给你一个不碍事的机会,想个名字。” “住口,死乌鸦。”她看着今天大家穿的衣服占色,乌黑和天蓝构成的背景,以及底色白,脑海里想出与目的完全不一致的名字: captue de?inacu et gytte-hirrole vippe(蓝与黑及白绶带茶话会)” “很好,这样就能掩盖目的。”他挥帽致意,不熏眼的自然光照在他们的脸上。 珊妮指向天空最淡白的一处,她说的很透彻:“那么,先生,女士们,我们尽管干,光明是会到来的,别看现在雨很大,我就不信乌云不会散去。” 考奈薇特从卧室里走出来,她拿着纸笔,上面已经署了薇若妮卡的名字。 人偶说:“接下来,就看你们了。” “为什么没有誓言?”珊妮很疑惑。 “这是匣子的秘密。”将笔寄到众人的手中,墨汁尘埃落定之际,考奈薇特也写了落款,写了两个名字,随后宣读:“还有异议吗?” “有,拉特利耶,我仆人的用处也不小。”娜莎看向他们,又多出两个名字。 “罗克娜”、“莫林”。 “好。人偶允诺留白之后,居然把纸给吞了,大家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的时候,考奈薇特又把纸吐出来。 她坐在长椅上说:“人类,你们是不会懂的,这就是魔术。” 日后单纯为了薇若妮卡组成的不成文小会,它的影响力会逐渐扩大增长,并不只局限于还在病床上的茉莉。 花香既然溢出来,就没有回流的机会。 历史就是如此不经意地产生变化,任何微小的举措都能引起风吹草动。 这一天,正是王政六百九十四年(liii.1789年)奥莱月(八月)二十二日。 第十七章 王师倾颓【长章】 正当从镇外看着绸幔结彩的装潢,在潘诺镇乃至以整个王国,已经有六百九十五年了。古时候,国王会让大家停下工作大快朵颐三天三夜,奖赏为了建立王国奋勇作战的全体臣民。 有人说,弗兰格亚是庆典理念国家,这并不假,一年有33日假期,其中占大头的是“渡年假”[1]和“鲁伯特假”,这就占了三分之一。 先王鲁伯特的红色绸缎流传甚广,修上赭褐色身体的狮鹫,尽管liii.1614年后,单独的红布狮鹫旗帜多了盏尾花,人们还是照常挂旧旗帜庆祝。 拉特利耶偶尔会陪莫林和普利特,往查翁和玻璃仑斯大道往北的查维希村里逛,虽说孩童时期的悠闲时光已然远逝,他们还像个少年般拿着刚削段的长树枝指向北方。 弗兰格亚红看着疲眼,他们宁愿去更远的乡村。 拉特利耶走在泥路上,身旁的两位好友谈着旧日的事迹。 远处的墨绿,雾涅雅的的森林边界不断扩大,他以树枝兜了一圈,指出已经延伸到离高地好一段距离的地方。 莫林此时建议去森林游荡,之后再抄小路去查翁,人群中并无异议,夏日炎热消退之际,也肆意地碾着泥土蹬跑,在这里,他们幼稚得刚刚好,一眼扫过平原空无一人。 平日来看的确如此,但他们从森林外围看到揉动的黑影,还不断抬起倒勾,走近一看,是一位穿着平常的雅士。 拉特利耶擦眼一看,这不正是查翁男爵道格。马上挥舞树枝一呼:“先生还记得我吗?” 他原样奉还:“记得,非常清楚。” 原野的回声伴随微风传递,不一会四个男儿就走到一起,道格请他们在高地上了望周边的地盘,人影都像蝼蚁般细小,甚至能和沙粒媲美。 气氛过于悠闲而宁静,大家都忘记话语,静待落叶已经有肃生之际,道格捻起其中的一片,它不太黄,绿依旧占上风。 “你们也是来逃避酒红色的?”他问。 拉特利耶面无表情地回答:“嗯,感觉它很忧郁。” “这就对了,鲁伯特就是这么想的。”又顺着草地探到一根小枝,“有兴趣听我说故事吗?抱歉,我是国王的史聿官,习惯描述远古的事情。” “阁下,我们愿闻其详。”他们都如此回答。 道格将枝头丢在一边,缓缓道来:“我们的这片土地非常奇怪,一方面,我们自己认为是弗兰格亚人,这个名字意为‘草地上的一角’。另一方面,我们的文化深受古代帝国影响,创造这个国家的头领——先王的认同,却认为自己是帝国人。 “那个时候,佩尼萝都还不是王国的首都,别看它现在是王国的明珠,在以前只是交易珍珠的贸易小镇而已。当时的王都在苏比戈,古珀利尼士语叫弗伊吕斯,如今落得个第三城市的地位。 “无论怎么讲,鲁伯特当时并不打算只是国王,身为帝国皇族的他,觊觎皇帝宝座许久,为此不惜发动两次内战,最后得到皇冠,帝国却解体了。” 莫林的思维尚算敏捷,他一眼就看出来先王的意图,“莫非弗兰格亚王国只是他为了称帝的梯子?” “没错,弗兰格亚原本是公国,是帝国的戍边领,第二帝国的贵族领最高都只能位列于公国。”道格拿起下一根树枝,往更远处丢去。“弗兰格亚这个词语的渊源就更早了,但这并不是我们要说的点,重要的是祖先们对王国的态度。” 普利特让大家都停下:“拉特利耶,你看看那边。” 大家瞪着看到这个满脸糟乱头发,披风和骠骑夹克沾血穿洞的人,他倒是还挺乐呵,都不知道是不是在战场上吓傻了。 “亨利,你这是?”拉特利耶和道格同声地问。 他反应相当激烈:“啊哈哈哈哈,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史聿官大人,嘿,这场战役,属于是把帝国的脸给丢尽了。” “你没事吧。”拉特利耶上前搀扶,“娜莎知道你在这吗?” 亨利可气地说:“她要是看得到我在这岂不要笑死,哪敢回去看妹妹。” 说着说着他就瘫在草毯上,叹气地看向一片诙谐的蓝色,浮云在他眼中就像不断作响的雾霾,枪炮声在耳根久久不能挥散。 普利特这时见没人说话,才想说:“冒昧地问一下,你说的帝国是铎卢洛斯还是?” 亨利干脆把外衣都脱掉,太阳都照在他脸上出热油了,“还能是哪个帝国,可以称自己的皇帝为国王?乍眼一看,就是你们生活在此的地方。” 这让他们三人都愣住。 拉兰诺斯的少爷翘起二郎腿,呵出一口热气:“道格你继续说,等一等我也要说,绝对不要传出去,这可是给你们的重磅消息。” 查翁男爵长篇大论起来,“学术上来说,弗兰格亚人的认同问题,是二元性质,如果你走在大街小巷里,你会发现珀利尼士语虽然难学,却是大家公认的话语权,例如政府机关,在东边则更加明显,洛那修斯特是集齐珀利尼士语文献大成的地方。” “先生说能不能简单?”普利特摇摇头。 道格颇有兴致地总结:“简单来说就是,我们是弗兰格亚人,也是洛森珀戈帝国的公民。 “有时候lé emperadeux(帝国公民),这一词依然我们身边,在普兰慕斯的东边邦国,也有这个词语,称为emperadei。” “na emperadeux ea gultee dy kogguicas.(帝国公民被野蛮人击败咯!)”亨利靠骑枪撑起来,缓缓站立,向大家鞠躬。 查翁男爵搀扶着他:“亨利该你了。” “特典纳茨之后,我军破了纪录。”亨利咳嗽两声,显然非常激动:“我是在战争即将结束的时候,接到命令,奉命从卡尔夫里茨,躲过普兰卢茨人骠骑兵的追击,才有命回到这来。” 他身上的味道并不好闻,除了鲜红的记忆黯色之外,战场上的腐烂味也沿着刺绣徐徐飘逸。 “上述的情报,预计损失的人数高达一万多人,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亨利非常愤怒,一向无厘头的他在拉特利耶看来都没这么折磨过。 “在特纳典茨之前,我们的司区军(athcael)[2]有人,在在卡尔夫里茨之前,我们的部队有人。” 他长叹气,又说:“我知道你们一向喜欢听故事,尤其是这种战争事迹,我自己看来,刺激极了,谁都不知道还能见不见得着明天的太阳。 “战役之前,我梦到过一位牧师对我讲珀利尼士语,他说:‘你们想要见刀兵,那就见得刀兵,见得王国倾颓的悲壮,见得漫山遍野的尸首,见得浓烟滚滚的平原,见得狮鹫王旗被践踏的模样,见得万国之首颜面尽失。’” 拉兰诺斯的长子就是这么从战场上醒来的。 ——【普兰卢茨卡尔夫里茨村,王政六百九十四年(liii.1789)九月三日,以下为拉兰诺斯的亨利记述】—— 我依稀记得纵队集团的纵长德·塞拉吕耶,他的指挥,明明比塞拉斯瓦沉稳有序,在军事会议中,他讲求将司区军的兵力集中,两支军队(léguienē)至少要在两到三弗里,赛里斯瓦并没有允诺。 为了快速地击溃来自北方的维斯安特军,第三军(3''qu léguienē)由德·阿戴米尔戈将军指挥,第四军(4''qu léguienē)由塞拉斯瓦亲自直辖指挥,副将就是塞拉吕耶大人,不过我很肯定,在他听完作战计划之后,他瘫坐在地上。 事实证明塞拉吕耶大人的预计果然没错,一方面欧列尼人的四万军队在东边吃了大亏,普兰卢茨费迪南德一世能够做到损失800人为代价,令对方损失六倍有余的兵力,对方伤者估计比这要多的多[3]。 我们预计他们在那里还留了两万左右,也是一员猛将指挥[4],因此国王的主力必将折返,随说普兰卢茨的范·维多斯格在上次因为国王单枪匹马来到之后随即打了大胜利,也就是我们首次吃亏的地方——特纳典茨。 可即便对方并没有来援,单单是分兵一点就很不对劲,也许是他这个蠢货过于心急,口渴一口扎进沸浓汤。如果连普兰卢茨的范·维多斯格都未能歼灭,又凭什么去打还在整顿的维斯安特军队呢? 他的想法是自己去打维斯安特女王,因为据说她要御驾亲征,剩下的第四军前去截住普兰卢茨的西部军队,我们在陶茹[5]击败了维斯安特的军队,但对方损失并不算太大,凭借着我们的英勇,对方比我们损失多两倍的人,大概是这样。 那个时候,才八月二十四日,不过令人害怕的终究到来,我们的第四军在对方费迪南德一世的指挥下,人数相当却吃了败仗,居然抛下了两千具尸体,不得不退去阿尔克曼特镇一带,我们也快速行军,赶在九月一日折返到他们的周围。 事情在这尚有挽救之机,我们派出的侦察部队打探到,国王带来一万两千人,与他的部下会师也才三万二千人,这一看来我们人数还有约四万三千人,国王的蓝色火枪手,我的弟兄们都在大人麾下看起来算是好多了。 和我认识的队友寒暄之后,大人委派我做传令兵,携带两名火枪手备用。我在他们帐下听令行走。 闲暇之余,塞拉吕耶大人问了我的看法,我比较一番觉得他的做法比较好,在国王赶来之前,应该尽快击溃西部军,这时候再去击垮女王也不迟。 不过以他这种大人物,能够和我们坐在一起吃早饭,已经是很幸运而荣幸的事情。他没质疑我们的忠诚,拿小刀割下奶酪咀嚼,衔着面包看取汇报。得知对方的先头部队已经到达卡尔夫里茨村,一个纵队集团六千人的兵力。 我受命令去赛里斯瓦帐下给与侦查情况,但他此时正和将领们开宴,门卫接过大人的信以后,就没有下文。大人听到这样的回复之后,直摇头,又亲自找他游说,如果此时能将普兰卢茨人赶出他们预先占领的高阔地,事情也许就不会这么糟糕。 那倒是,没有如果,否则我也就不会在这里了。九月二日,战前一天,我们的纵队集团迅速靠近前方,与其形成对峙。但当时,他们也只布置了一万多人的前锋部队,你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我和大人在前线坐镇,上过军事理论课程,我就不废话了。 重点是,对方的优势在不断增大,为此我和大人好几次催促总司令,要以先头部队迅速包围这片高地,需要一万人,甚至八千人,多派两个团和十门十二磅炮,这事情就能结束。 军里面众所周知,塞拉吕耶大人的进攻触觉非常敏锐,只需要一个晚上,到第二天日胄一点事情就解决了。 为了充足的理据,我们不断靠近高地前沿,那边的巡逻部队也不少,有三百号人,还有骑兵一百人。但大部分尚在休息整顿之际,看上去十分疲乏,这岂不是大好的进攻机会? 倘若我们的第四军能够回旋一大圈,切到对方的后背,也就是高地山脚方向——北方,即便国王费迪南德诡计多端,也马上知道我们围点打援,到时候再进攻就极其不利了。 直到月狩十二点半,才得到又一个纵队集团与我们会合的消息。 可是对方已经整顿完毕,更要命的是,对方国王的军队,如潮水般向我们袭来,他已经得知我们的位置,不得已,我们只能尽量后退,尤其是看到我们都是精锐之师,在太阳又升起的时候,派出骑兵不断袭扰我们。 我们从未想到,这场战役就是对方向我们进攻的第一声炮击开始的。 斜阳升起,亮面全身炭火燃起的橙照在我们脸上,火炮被它们蹭得噌亮。 大人骑上马,挥舞军刀向集合的士兵们高声疾呼:“先生们,这次的战役如果输了,我会亲自向国王陛下请罚,但既然战斗开始了,请务必以狮鹫之名奋勇作战。” 大家群情激涌,丝毫没有因为炮击和人数劣势而胆怯,我甚至看到被炮击看到断掉手臂的人,他依然忍痛与众人咆哮: “vayae le reloi!(国王万岁!)” 我走去看他,因为断臂之痛,他瘫倒在地,只能咬着牙用枪托,大家扶着他回到救护营帐中治疗,他跟我说:“无论如何,哪怕最后大家并没有赢,也要保全性命。” 我已经没时间灰头土脸,不断奔赴到不同的团部去传递命令。依托我们身后的农庄,这大概可以阻挡两到三个小时左右。普兰卢茨人并没有打算把全部兵力压出去,而是要等待主力的到来。 大人传下来的命令很直接,他道出了对方的意图:“好,现在诸君,我们要至少撑住他们三小时的进攻,他们现在正诱使我们的主力被拖垮,就像砍木头一样逐件消灭。” 现在我们变成被围点打援的,黑漆栅栏逐渐在农庄的周围划成半圆。 我能见到他们先头的骠骑兵,大人赏给我一个小型望远镜,看到第6骠骑兵团,草地上没刮起多少尘灰,黑压压一片,旁边还有一个骠骑兵团,灰褐色外套,带着海狸皮帽,走势相当难看,应该是还没多少训练的自由骠骑兵团。 随着小跑阶段已经结束,他们开始快步奔袭,马刀抽出并栋在腰腿之间,尚算整齐。这种烈度的对阵不必要派近卫部队去凑热闹,第十二和十四团足够让他们被倒打一耙了。 “alénoi,á perséta!(所有人,准备!)” 率先喊口号的,是父亲的朋友阿尔比斯,据说他们除了铁栅栏,还有一个名字——“风的向导”。 虽说他们带熊皮帽,可移动却不逊色,也形容他们的子弹在风的引导下随时能够扫清一片敌人。 ——【到日胄一点半为止的描述完】—— 亨利抽出腰间水壶,朵颐一口,又问:“问你们一个问题,现在的火枪能在多远地方准确打中一个人?” “一百弗仗?”莫林试探性地回答。 亨利却不肯定:“那太远了。” 拉特利耶仔细琢磨思考,回忆起黑色庄园里的闲话,“劳斯丹德大人好像说过,带刻线的才有一百弗仗,大多数时候,燧发枪手用得都是不带刻线的枪管,所以效果要大打折扣。” “我能说吗?”普利特嘴担着草呢喃。 大家都把视线看在这个布衣市井身上,现在他穿的衣服总算是体面得多。 他说:“我用过枪,枪管是滑的,一百弗仗以后不是打不着,不过预判就很难了,打鸟的时候,七十五弗仗也得看运气,只要稍微描个大概,鸟肉能塞牙缝,五十或六十弗仗可就准很多,这个距离能打中苹果。” 莫林看外两眼,森林除了他们以外的确没有人影,这才放心说:“可你知道狩猎不是什么好说出去的事。” 普利特语气有点强硬:“我不怕死,劳斯丹德大人默认我打鸟的行为,可也劝告我,不要让外面的贵族看到我的枪,这可要坐牢挨鞭子的。” 亨利很调皮,“听到这话我也没了眼睛,诶,什么?” 大家都大笑起来,善意洋溢在人影的周围,在这里只有惬意的凉风,清香草味掺杂的空气和时常窜出的鸟雀。 只有道格在一旁抄录,亨利从后面喝住他,立马就把笔抛到不知哪去。 “拉兰诺斯好像不缺几个欠打的人,亨利!”正要一拳锤到他脸上,面前的火枪手拿捏得住,本来查翁男爵就没用几分力,就是单纯想揍自己的异姓兄弟。 “别顾着写嘛。”他的笑容令人勾起想捏又不能拒绝的欲望。“道格,你知道的,我们是兄弟对不对,回头我给你抄一份好不好?” “可以……”查翁男爵顺手拾起笔来,“你会说话算数吗?” 亨利干脆给史聿官抛白眼,有些小气:“我算是白给你写这么信了。又不是写嘘寒问暖,这些东西我冒着被敌军俘获的危险,有本事你自己去普兰卢茨自己找。” “不是,我有自己的顾虑。”他将自己的签名递给亨利。 拉兰诺斯的少爷眼睛有些沙烁之苦。 ——【普兰卢茨卡尔夫里茨村,王政六百九十四年九月三日日胄一点半】—— 马蹄声连绵不绝,像是涨潮激涌的浪花,棕毛杆子像不断考前摇晃的褐色甘蔗林,耸立而迅速。 我的马嘶鸣一声,目光朝向正要挥舞直剑的阿尔比斯。 两个团的士兵纵列较厚,有三四层之多,采用跪射阵型,已经等候多时。 “azody!(瞄准!)” 我听到枪架子嗦落时候,硬木和铁零件摇晃的声音,齐刷刷地,像是奏曲一样。 马刀的弯刃,高举尖上刀锋犹如鱼钩,妄想勾住农庄前沿的我们,这遥不可及。 “férz!(开火!)” 他的甩剑姿势并不像平常军官般竖劈,而是由左下角甩开到右上角,就如我们形容的风。 燧石敲打铁片的轰鸣,随着喷涌而出的白雾划开一阵线,褐色甘蔗马上折断一大轮,伴随呻吟和惨叫,有些人摔着马卷倒在地,又试图爬起来,不料又来一轮射击,不幸的男儿们只能被子弹招呼,要么他们永远也爬不起来,要么还没被击中之时匍匐扭身而逃,仅有少数人能继续向前冲击,但能组织抵抗的敌人寥寥无几。 由于暂时还不需要被传召,我亲眼目睹近千匹马的退潮。枪声时断时续,依旧醒目。阿尔比斯还备好四门四磅炮,故意装填霰弹以等候近距离轰击。 所谓“我们能制造雷霆,一切皆如惊骇般颁布死亡之令”,这便是炮的威力。 我在远处看着炮的操作,还没有近距离看这种场面,马儿因此太过刺激,要把我抬起来扬到半空中。 不一会,我就见到马群里划开几道凹陷,看到很多脚面朝天之后瘪下的双脚,动弹不得。 可第十二团和第十四团的火力就没停过,才一百弗仗倒下来的骑兵得用多少被轰击的阵亡我军士卒手脚数的清楚呢? 他们支队的旗手被我们削了活气,早就拿不稳了,不过并没有人去拿,准确来说,也拿不动。 “快向后撤,快!”我从他们的铎卢恩语中听到只言片语。 看上去他们的冲击不太可靠,但没想到撤退竟如此狼狈。 骠骑兵做出这种反常举动,令我们大为不解,很快在我们刺刀从的挑拨中吓破了胆。能有这种直冲向前的勇气,而不选择绕后攻击,真不知道该说是勇猛还是愚蠢。阿尔比斯叫大家不要妄动,因为主要的胜利是要依靠坚守才能决定的。 轻骑兵要冲击农庄外围的平地,并派出小股部队作为诱饵,后方的三个燧发枪兵团可不是省蜡的灯,为了保存有效杀伤,起码要等到五十弗仗才能开火。 塞拉吕耶大人从农庄走出来后,身骑高马在外围快速移动,挥舞帽子监视战场,他找到我,让我去联络在后方靠近的两个纵队集团,不出意外能在一个小时后赶到,这样我们就起码能在他们完全将我们包围之前形成外链带线。 估计那一天是我有史以来,人和马都跑过最长的路。 整场战局最庆幸的是,德·拉格维尔将军一听说这里火急燎原,已经让大家快步前进,甚至要跑着去了,为了整顿阵型,才稍微耽搁了一点时间,早半个小时来,这样,我军手上就有一万多人。 我们认为的,国王也想得到,对我们的进攻也更狠烈了。我琢磨,他们派了两个燧发枪团和三个龙骑兵团意图一举袭破,估计五千多人意图压破我们整条战线最右端的末梢,对农庄的炮击也更猛烈了。 我险些被击中,好在我的“老伙计”倏忽一惊,跨身一跃,才不至于大家都上了天国。 “感谢你!” 我眺望更远的地方,发现我的弟兄们——王家蓝色火枪手团居然出动了,骑枪没有辜负他们,塞拉吕耶为这个要命的袭击,调集所有能拿得出手的重炮,向黑压压的人群扫射,为火枪手提供火力压制支援。 我的朋友也纵马骑到这里来,他受了轻伤,脸上被划了一小撮痕,指着进攻的方向说:“你瞧啊,真正强大的,是我们的海洋。” 蓝色罩袍,和同色骠骑兵衣袖的一撮都在,汇成一片带刺的净水,在号角长吹响《第二王家火枪手进行曲》,那声音多美悦动听啊,那群翠色的龙骑兵在枪的穿刺下翻了跟斗,没什么比这更加可笑了。 龙骑兵的侧面遭受严重打击,我们的卡特塔尔白马冲击速度比他们快半步,还来不及反应全遭殃。 普兰卢茨的龙骑兵秩序实在是不肯恭维,就像是一群老鼠过街,看上去很吓人,火围上来就会不知所措。 当然面对这样的近卫,他们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对方我们。 随身携带的卡宾枪和冷刀还能替代骑枪马上作战,紧身贴脸品尝铅弹让对方没了鼻息。 “很好,都很好。”我兴奋地说。 待到步兵压上来之后,对方的步兵只能整顿阵型向后撤离,很简单,对方龙骑兵的纪律和士气被完全打垮,像青瓜被剑客削成碎片般无处可逃。 普兰卢茨军没见过这种阵势,在特纳典茨的时候,塞拉吕耶大人的部队总是在最后方,因此还精神得很嘞。 阿诺(塞拉吕耶将军的小名)的防御很稳当,甚至警备团都还能躲在农庄外品茶,他很喜欢给部队上这种贵东西,毫不吝啬,酒也有,只不过啤酒质量不好,老兵们批评像喝苦味带气的尿,这实在很糟糕。 我们的纵队陆续到来,过了两三个小时之后,对方重新调整部署,集中攻打来源的一路,这时我们才知道国王的真正目的,纵队集体的反应还在行军时候,突然被胸甲骑兵集群打了个措手不及。 我冒着冷汗,在巡视周围之后,密密麻麻的黑点如煤灰构成的沙尘暴般袭来,这个时候才跑回来和大人说: “大人,他们(的主力)在西边!” 国王的主力,在我们爬上农庄塔顶的时候,才可见一窥。 副官们默不敢言,只管用望远镜看。 大人终于忍不住发火,破骂:“赛里斯瓦!到底是你指挥还是我指挥,你做司令还是我做司令?” 这就是灾难的开始。 ——【到日胄近四点的描述完】—— “只能说,在关键的时候,国王陛下绝对不会想到20年后,会是这样的惨败。”亨利的脸容不下哀愁,它都溢出来了。 拳头能证明筋骨的“忧虑”,它咯吱作响。 “这个梦好像我也记得。”道格说:“见得满地兵戈之时,遍地尸体所向归路。先王若是见到卡尔夫里茨的惨状,他也会哀叹痛批的。” 拉特利耶同样不满:“那塞拉斯瓦呢?作为主帅难不成就不顾战局转瞬即逝的威胁?” 亨利傻笑起来,说话都有些不清楚:“我听完他的计划以后,陷入我所学这么多年来,直面星空的沉思。不仅没有集中兵力,对国王进行反包围,还要将其一分为二,强令执行。” 这计划已经超出常人所想,拉特利耶他们不知道怎么评价,全都掉下巴,不知道还以为脱臼。 有片草地稀疏的泥巴地,亨利拿树枝稍微比划一下,他记得非常清楚,因为这就是塞拉吕耶在观测大体情况之后预览对方的行径。对方形成锁链围在农庄沿着西边一带小路,居然出现了断节的地方。 这时候,他突然划开两道痕迹,在剪头的末端画个交叉。 “向上面指就是对方的布置,向下指就是我们的布置,准确来说我们根本还没布置完成,就已经被腰斩了。”他丢掉枝叶,心情相当不快。 “不过,既然赛里斯瓦这么想,肯定也有他的理据。”道格拿着手指沿着东边指到最右端。“他的意图是依靠塞拉吕耶将军一举打垮敌军的左部,是这样吧?” 亨利点头,并搂着查翁男爵的肩膀:“你这小可爱真是聪明。” “我希望你这不是在骂我。”道格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的好友。 “当然不是。”拉兰诺斯的亨利感到高兴。“你可是史聿官,没理由不了解一点点军事操作。” 莫林还问:“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好问题,我们继续说。” ——【普兰卢茨卡尔夫里茨村,王政六百九十四年九月三日日胄五点】—— 即便德·塞拉吕耶和德·拉格维尔将军已经见到敌人的两万大军整准备席卷我们的左部,但不至于推测输得一塌糊涂。 可我们错了,这场战役让我们想起历史传记上的阿什比丘战役——国王仅以身免,兵众全部溃散的狼狈模样。 我们至今有一个疑问,德·赛里斯瓦司令哪去了? 将军命令我马上去找总司令,于是我又冒着炮击危险驰骋在平原上,普兰卢茨的炮击逐渐远离塞拉吕耶阵地,转向猛轰那几个还在前进的纵队。 可他们无法回头,因为黑色燧发枪兵已经压上来了,我从未见到如此疯狂,令人难以置信的能力,他们能够一分钟装填四到五次,也许他们打得并不准确,但足够将我们喝住。 他们的辎重车也很多,我想着就是他们当初能够连续射击40多发子弹的原因。 对方的胸甲骑兵驱逐了正在摆成战斗阵型的葛马克将军指挥的纵队集团,他的手下一时间居然无法阻止有效的回击,乱哄哄地与他们展开刺刀战。 对方的几个掷弹兵营毫不留情,绕后向他们投掷一轮手榴弹后,近距离放了三回齐射,掺入混战的人群中,身后还有一堆燧发枪兵,结果可想而知。 单靠勇气没有纪律是很难抵抗的。 葛马克将军的前沿列兵迅速溃败,才不到半小时,随团火炮就被敌军掠夺打向我们。 我不断在各个纵队集团之中寻找司令的踪迹,得到可靠的情报——原来德·赛里斯瓦还在镇上。 “他的行为让我大开眼界。”葛马克将军说。 由于匆忙地阻止反击,四个纵队集团约人互不协调,德·阿戴米尔戈将军亲自到前线督师,传令兵也死亡不少,在半个小时以后,整一条能够抵抗的防线完成了。 我们为此抛下众多尸体,自己也疲于奔命。对方完全不给我们机会,那些小炮近距离我们阵线上撕开口子,以霰弹的方式,是非常要命的。 除此之外,对方的重炮眼睛也很尖锐,不断轰击我们将要集结的骑兵。 塞拉吕耶大人得知一个匪夷所思的消息,还有一个纵队集团正向他而来,约三千人。 大家正琢磨思考之际,新的命令也传达下来: “将军,你的职责是配合波考特将军对敌军高地发起冲击,一举切断他们回北边的路向。” 这属于是把诸位高级将领和副官搞不会了。 “好嘛,很好,他故意让我们把他当小丑看待,我们可高兴。”塞拉吕耶遮住眼睛,已经不想深究作战的要领,因为他悲观地看来,这场仗会输。 “那我们怎么办?”副官们也焦虑不安。 大人有气无力地回应:“按他说的做,责任在他,既然莫名其妙,也就只好向地狱进军了。” 为了振奋士气,他命令军乐队向着敌方方向奏乐——《狮鹫王旗进行曲》。 你如果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只能说近卫军军乐队的谱子我时常研习。 我不着调不代表耳朵不好使。 塞拉吕耶不断派副官和斥候连侦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西边的弗兰格亚人,我们的同胞逐渐丧失勇气,开始四处奔逃,稍有组织地还会重新构成线列继续射击。 德·阿戴米尔戈将军在我临走的时候描述当前的险境:“项链把我们的身子勒出血来,且不断闪耀。” 全乱套了,我们的齐射并非不可靠,相反,我们三次射击能抵住对方五次射击的杀伤。 这是我观察得到的现象。 组织是一门艺术,它代表避免人群成为乌合之众的至高技艺。但在指挥失控的时候,这种应急组织就更为难能可贵,很可惜,我们没有这种能力,即便稳住了攻势,却不能长久。 我们的骑兵进攻全在对方的火力下瓦解,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击退了两三次对方胸甲骑兵和龙骑兵的联合攻势,甚至撕开几个缺口,他们不得已全都退到森林一带。 涅勒良骑兵团甚至赶到森林的外面,连续击破对方整顿后两次冲击,然后不出意外的话,会真的出意外。 对方的猎人兵(非正规轻步兵)和燧发枪兵四个营居然协同五门三磅炮敲打骑兵群的侧翼,配合远处的重炮投射,这种光荣很快逝去,纷纷受惊散去。 到此为止我们西部军队的最后挣扎已经瓦解。 葛马克将军受了重伤,他的部众顶不住突击,被打破缺口。 德·卡恩莱特的纵队集团也损失惨重,只能向农庄后退。 日胄将近七点,塞拉吕耶大人深感不安,命令做最后一次冲击,以王家蓝色火枪手和阿布涅龙骑兵为首,第七、第十五、第十七团为后援击破对方。 大人亲自领军,其实也是摁捺自己面对失败的不安,是一次赌博罢了。 “lé nēgeriaces, ga?or tivé!(弗兰格亚人,席卷他们!)” 敲鼓声砸在我脑门上,我也有要跃跃欲试的冲劲,但大人拦着我,“你向我军传达失败的消息吧。” “什么?”我知道,可我难以接受。 “保全弗兰格亚军队的有生力量,就只能看我们这些将领和他们自己了。”大人安慰道:“我们不会就这么受辱,迟早会还回来的。” 整齐的队列,没有紊乱和慌张,他们踏步前行,刺刀向前托架,势要有摧毁对方的景气。 我看着另一边,那团黑色越发刺眼,我们的白色要被吞噬殆尽。 简单的说,我们的左边士气全面崩溃,随处可见逃亡的各色羽毛,身下的制服没一个干净的,纷纷离着当初大路方向的东南走。 离去之前,我居然还能看到火枪手的骑枪,对准普兰卢茨人的胸腹和咽喉,穿刺挥舞,完全和西边的晦暗不一样的光景。 普兰卢茨人的话是:“快后撤,他们扑上来了。” 没想到一万二千人的奋勇敌不过两万五千人的逃亡。 我看上去像是逃亡者一般,退出了战场,传令兵无法成为往日在战争挥洒鲜血的传奇。 可我也没有灰溜溜地走,他们的骠骑兵紧追不舍,我身上只有携带的手枪,趁机打死一人后脱身,可他们很快从树林小路又抄过来,这骑枪很快就让骠骑兵们付出惨烈代价。 马刀够不着长,骑枪却能问候他们的心扉,连续迂回之下,骠骑兵们被我折损了一半,我仅仅被砍中手臂和小腿肚的一边,剩下两个骠骑兵估计骂娘地逃逸。 我也不差地说:“我可是……狮鹫骑士也!~” ——【王政六百九十四年九月三日日胄七点完,记述完毕[6]】—— “好帅啊!”大家投来羡慕的眼光。 亨利摇摇头,“我穿着这身服装可不能丢人,它代表力量。” “今天是九月十五是吧?鲁伯特王日?”他又一次瘫倒在地,享受着煦日和风,“真给先王丢脸,又不知道多少旗帜被收缴,国王听到我的汇报以后,脸上相当难看,不知道还以为他脸上挂了脏抹布。” “瓦德士公爵大人呢?”拉特利耶有些担忧。 亨利更为哀叹:“也不好,葡萄酒才喝了一半,就从早宴告辞,去王宫外面歇息去了。” 莫林站出来说:“我要是当骑兵,这结局定不一样。” 道格替他的好兄弟说一句:“如果是近卫军那别指望了,我很抱歉说这种痛心的话,也许普通的骑兵团或者骠骑兵团能收,这群打粉底的俗人太傲慢。” “即便如此,如果能去那也很好。”莫林说。 可这样的好吗?无论如何,战争的阴霾离这里更近了一些,在拉特利耶的身旁,娜莎的哥哥已经为此吃了好一阵子苦头。 他脱口而出:“那个,亨利,你觉得我能担得起瓦德士公爵的期望?” “这倒没听说过。”亨利探头看拉特利耶,“你居然见过陆军大臣。” “我以为娜莎会给你写信的。”拉特利耶很难相信自己,又说丧气话:“算了,也许这就是一张废纸,盖了章的废纸。” 莫林也被勾起回忆,“难道是薇若妮卡小姐被揩油的时候,赠与琉多尔的体面人?” 拉特利耶很肯定地说:“是这样的。” “如果盖公章,这就难说了。”道格站起来,从口袋里拿出公章,“是不是带王室诏字的这种,陆军部估计还有枪炮在两边点缀。” “我从不骗人,但您说的正是我看到的。”拉特利耶由不得想起亨利的梦,敢叫弗兰格亚从霸主的地位上摔跟头,还能有谁? 这尚算无关紧要,那张纸条,在少年的心里生根发芽,占据一席之地。 第十八章 秋日期盼 亨利虽说还在军中任职,战争仍在继续,和国王传递前线战况之后,他被允许放假养伤,总算能过完整的鲁伯特假日。 拉奥列斯听闻前线的部队居然被折成如此模样,在吃了大亏之后,再也不敢轻举妄动,怕是要等到来年春天才能继续行军。 另一路欧列尼和弗兰格亚军,由范·达尔斯、范·夏隆和德·讷尔斯特的四万五千人和普兰卢茨的“闪光”范·克拉斯特四万人对峙。 前者的达尔斯吃了败仗,退到后方,后者得到了维斯安特一万五千人的支援,这就让普兰卢茨军占据主动,等到普兰卢茨的国王到来,就能全线出击。 这无关紧要,弗兰格亚近前线的普兰卢茨领地再也没有他们的身影。普兰卢茨也没有主动越界,这对于王国来说最好不过。 潘诺镇南边的瓦尔贡斯特森林,最近常有来客,他们时常游荡在森林里,有时候两个人,有时候又三个人。那个身材高挑的少女,很久没听到她笑得无所顾忌,有时候还会提前做好点心。 劳斯丹德大人满心欢喜,出自真心地赞许她的才艺,也许他平日的嘴刁。 骄傲的人未必会嘴软,至少他们会绕个圈子走路。 “我不得不承认,你做的食物完全没有令人批评的欲望,真可恶。” “那真是太好了。”她坐在树边,摇摇头:“还以为你会嫌弃的。” 查理说:“自上次咖啡厅的事情之前,已经有五六年没再见过你。但没想到,你怎么敢瞒着我,求你了,如果你还要隐瞒下去,就像上次那样,我绝不轻饶。” “我……不想你们担心。”薇若妮卡有些焦虑,“我说心里话,当时在咖啡厅,我有一个念头,不如顺着他们的愿望而行。” “也就是说,要向继母投降,甚至献出生命?” 她说:“我不想克莱尔因为我门店受损,她已经亏了很多钱,闹了两次祸事之后谁还敢去啊。” “钱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傻瓜。”劳斯丹德大人轻敲她的后脑勺。 “你这么说还真没错。”她觉得很惭愧,刚高兴的心又凉了半截,“被扫地出门无法参加父亲的葬礼,从洛那修斯特出逃半年,却找不对方向,辗转从涅勒良到西弗兰格尼尔普的南枫第,才知道自己走到海滨,问了很多次路,身上的钱也花完了” “我真是好没用。” 他也不知道怎么劝,就说:“你太瞧不起你自己,要按在以前,你还是罗艮蒂瓦大公主。” “什么时候?”她揉眼着问。 “王政二百六十多年。” 薇若妮卡想骂,一点心情也没有,无论对自己还是自己的好友都毫无攻击性可言:“娜莎说你是乌茶一点也没错,这不能说服我自己没用的事实。” “天底下能有多少会亲自做饭的贵族少女,墨利乌斯吃了都得感叹自己的创世竟如此美妙。”查理说着一半口干,就拿起水壶品尝一口,里面是放凉的红茶。 “而且,那天的钢琴奏曲我全听在耳里,真不愧是卡洛的女儿,字写的也很好。当然,真要我骂你,唯一的话就是你认人的脸不太好,我其实一早就见到你了。” “什么时候?”她不知不觉靠向查理。 “一开始我也不太确定,但你的脸我记得清清楚楚,即便时过境迁,已经长得如此令人着迷,你右眼角的痣,大蓝瞳可没一点变化,直到当天你在咖啡厅受辱,我因为职责没能帮忙,是我的错。” 劳斯丹德大人说话放慢,一字一句地说:“我能救你一次,两次,可未必能救更多。” “哪怕是一次,我也绝不辜负你。” “你爸将你托付在我们手里,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查理为了使她放心,就把携带的长条礼盒递给薇若妮卡。“这是我和妹妹的赠礼。” 贝壳白色包装,还印着金箔雕花,是橄榄、薰衣草和茉莉,她从长状盒子打开,见到得还是贝壳白,因为打蜡,看上去更像是人的牙齿,珐琅质白,是一根手杖。 这让她大为不解,它的精致——杖柄握把也是金箔烤制,金色花浪的背后是白桦木,经过涂蜡处理,杖头被雕刻而成,一朵数不清花蕊,十六花瓣,含羞待放的茉莉。 这就是薇若妮卡自己。 还没等她提出疑问,查理就用送给她的手杖轻拍她的右肩,并将手杖的头顺时针扭动,螺旋纹路的末端漏出银烁的光芒,将其一举抽出,这就是含羞之下能够给予恶人重创的力量。 薇若妮卡觉得意外:“我不认为我有胆识用到雏的啄。” “我可以请你铭记我的剑术吗?”查理向她伸手,恭敬地递过剑柄,将剑尖对向自己,“如果你真想让自己有用起来,你至少得学会保护自己。” “乐意至极。”她接过他们的馈赠,左右比划,“我不想让它沾血。” “你可太天真啦。”劳斯丹德大人也拔剑相应:“我明白,不是谁都想对别人动用武力,这是无奈的抉择。” 秋叶泛黄之际,一对人影仗着细刺来回挥舞,有一个完全大不着调,少女的琴谱记得清清楚楚,但剑谱就大致脱弦,从远处看,她倒是有几分提线木偶模样。 但灰色大衣却悠然自得,不断退让之下,腰力好的惊人,脑袋都快仰到臀位高了,还能顶住。稍有机会,就拍打她的手臂。 “你欺负我。”薇若妮卡佯装生气地说。 “欺负你可是美差事,我巴不得。”查理笑得合不拢嘴。 “诶,你们练剑都不叫我,劳斯丹德大人形式作风干爽不透,好令人羡慕。” 这声音从森林一边传来。 怀表的倒影,那顶黑色宽檐帽的脸颊正在动唇:“醒了,很好,都要日胄四点多。” 薇若妮卡向后望去,“你贪睡,我们不敢吵醒你。” “不对,貌似我才是大功一件,给你们幽会的时间。”罗克娜在他们的耳边探头。 “他怎么会看得上我?这太不可思议了。” 劳斯丹德的妹妹直言直语:“美貌和继承权你都有,看起来也不乏躲避愚蠢的技巧。但很幸运,我们都是善良的人。而且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我对你的想念也无半分缺斤少两,罗克娜。”她们相拥在一起,以贴脸礼相待对方。 “旧日的伤痛让我想起以前很多事情,能够再见到你们。嗯,我记得也是在这样的景色,既是重逢也是离去,即是陪伴也是冷落。”薇若妮卡将手放在他们的肩膀,没有一点沉重感。 “当日我还能见到马车离去,谁都不甘输,也好,这就是缘分,泪记着我们从罗兰斯顿的梅莱到潘诺的瓦尔贡斯特森林,可惜你们送给我的一套茶杯我还留在那里。” “还能再做的。”罗克娜说。 “可回忆不能凭空捏造。”薇若妮卡站起来,摆弄手杖,“以前我们三人经常在森林外围,用那套茶具喝水作乐,可开心了。” 查理略显娇羞,他有些尴尬:“的确……好。” 如果过家家的确很好,对劳斯丹德来说,惯着和女孩子玩也不太合同辈的群。 但在一群和他这么大岁数的儿郎们,他为了伪装自己,经常表现得非常好斗,每次被打得胳膊和腿肿一块,薇若妮卡都会帮他找药治疗。 “没事,我会在的。” 劳斯丹德大人神情恍惚,从这位待在咖啡厅做侍应生的贵族小姐,幻象重叠在她身上。 曾经的模样,略显呆滞,脸型小巧如白圆萝卜,乌黑柔顺的长发,是她许久未修理的后果,小的时候薇若妮卡就很瘦,兴许是她吃的少的原因,却总不浪费。 查理迫不及待地喊:“薇若妮卡你在吗?” 这让眼前的她有些意外,也意外契合地说: “没事,我会在的。” 离着这片森林的出口,正对着劳斯丹德庄园正门的一路,向左拐出一大段,近一弗里路,比数不清的星星更加少,却比一棵幼树的叶子多,下午的媚光让雏菊丛更显活力。 白色花海之中,仰出一张脸,若不是因为蓝色丝带,早就被一旁的蜜蜂当成花蕊丛采啄。 “大小姐,你等等我们。”珊妮眼见着快看不到她发后脑勺,才大声呼唤。 拉特利耶的跑速一度领先,可娜莎的耐力深不见底,开始抱怨道:“如果不知道的还以为兔子被祝灵[1]化身成人,能跑半天还不累。” “我看她快比得上骑马的侍从了。”莫林随在拉特利耶身后,挥着帽子扇风。 拉特利耶呛被风呛着,说话声略有不清:“你是说他们胯下的马匹吧?就凭我们,我们更像是被马拐跑的农夫。” 直到在一片橡树下,大家才找到拉兰诺斯小姐的身影,就坐在一旁。但她的姐姐可就辛苦得多了。 “怎么?我居然还要干这种活。”考奈薇特支撑不住,在不禁负重,持举篮子稳不住。 藤条篮子落地很稳,悬浮在半空的人偶当即倒地。伞把朝天骨朵朝外,花边多了一具被缝包皮的陶瓷骷髅。 娜莎说:“我让你也感受我扛着你的辛劳感,这难道不是好事?” “我没这么重。”考奈薇特有气无力地说。 她干脆也躺在人偶的身边,看着伙伴的脚步越行越近,也有些疲倦,满片的雏菊田,在萝莉的眼里特别养眼。 花海偶尔会激荡而起,看着满地的花瓣和稚草即将落入衰黄,他们席地而坐,打量着那边的森林,以及外围的麦黄地毯,谈及了很多事。 学业即将又要回归之时,愁的可不是一点两点,除了喝人的珀利尼士语,数学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再是困难,帕洛斯曾经丢给他们看崭新的东西,拉特利耶也一并带来了,是一本品红色皮革订装,半弗尺长,一刻弗尺宽的小本。 “这是什么?”莫林抚摸这书本的纸感,稍微比印刷报纸的质感粗糙,也偏厚。 拉特利耶替他翻开几页,专门找到花瓣形状的图案,他看着那些公式说:“据说沙斐拉日先生给的,在大学,当然这并不是我们所能及的地方,他这本数学书和其他的很不一样,据说是二十年前就有的推断,简单来说能够推算不规则的图形面积。” “数学是精妙的艺术,摸不着又息息相关,我不卖关子了,这个是端分重合法(le midot de dyttu-finc et diufre-je),我只能琢磨大概,在它的前身,还有近无穷法(le midot de lieve-nuduina),和函数概念。”娜莎随篮子里拿出纸笔,把一段公式写下来,还配有曲线。 “小姐你别念了,我对数学一向不通。”莫林看着这些密密麻麻的证明,都快看出重影来。 “也是,这感觉过于深奥。”她的仆人趁机拆台,“想必大小姐一定略懂吧。” “你觉得我不会吗?”这正中娜莎下怀。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拉特利耶把书拿给大小姐看,看到上面的例子,喃喃细语,试图理解这一操作:“设要求的极限为y'',已知y = 3x^2+4x+5,x趋近于0。” 莫林显得有些不耐烦,“停,这个有什么用吗?” “我记得好像炮兵的教材,就是有这种蛇画符,并不好啃。”娜莎听闻兄长去炮兵部看过书,他会解这些题目,桌上有些草纸,虽然字写的潦草,篇幅很长,还是能大概心领的。 当然,这是大小姐自己的估算。 娜莎将草纸丢给拉特利耶,还很高兴地说:“y''的待趋近态为6x+4,x趋近于零得出解为4。你看我厉不厉害呢?” 大家都把目光放在把纸举起的考奈薇特身上。 “你这是?!”拉特利耶看着人偶的推算,极其简单。 考奈薇特笑得合不拢嘴:“笨蛋妹妹,怎么会是4,是5,端分和求极限概念不一样。” “唔,那我们就不谈这个吧。”大小姐感到羞耻,就背着他们躺下。她拽着考奈薇特的衣袖说:“嗯,不服气,你怎么会这个?” 考奈薇特摇头叹气:“如果你好好看清楚问题就不至于这样了,总是这样,上次督促你算的账本,你把一写成l,这还了得?母亲大人都没眼看了,她有一次抄你的习题看,我们差点没笑死。” “妈妈怎么说的?”娜莎觉得很不自在。 “一句俗语:蜂鸟不长眼啄在花蕊上——以假乱真。要是心细的先生一看就有差错,如果按照你臆想的问题,确实做对,但聪明过头嘞。”考奈薇特的话,颇有几分母亲安娜真的在她面前的滋味。 拉特利耶翻开教材的一页,抛在娜莎的脸上,“如果是算端分法,的确没错,下次注意就好。” 没想到一向子不认输的大小姐居然有些气馁,语气却越发蛮横:“我要是能张嘴就说是对的,手写的步骤也好,那我想你们都应该闭嘴。” “你这话有些莫名其妙。”考奈薇特感到不对劲,也就不好再评论这件事。 “不是的,哎。”她挪开书,缓慢地站起身,忽然将书一抛到地,自己往外面的田野漫步,“你们先品尝,我去透口气。愿你们有个美好安逸的下午。” 娜莎走在路上赏花,心里却在犯嘀咕:即便是脑袋开了藏书阁,这运算未必也太快了。 她唯一印象,也就是前日考奈薇特才开始看的。 如果只是看书,人的知识消化效率不可信任,自己刚刚出糗已经有目共睹,没有知识基础,真未必能参透端分重合法和近无穷法的原理。 就正如那些花的瓣数,不知缘由地呈现一种大自然的诙谐默契。感到一阵烦乱后,她摘一支雏菊,不断数数,每一次就捻一片,才不到十三秒就拔完了。 心里的铃铛声安抚娜莎的失落,还带有含义: “如果你觉得备受打击,不妨过来拥抱我,这会好受些。” 她回眸一看,所有人都在他面前。 “ugiv pour avilee!(我们都是一伙人!)” 这是众人的呼唤。 他们围绕在她周围索求拥抱,娜莎自然不好意思拒绝,叹言道:“这可是你们恳求我的。” 大小姐在这群素衣之间,完全沉浸在溶解无力的欣喜之中,“可真是太好了。” 莫林高兴地劝解她:“既然出来玩肯定要尽兴,不要白白浪费这大好的田园风光,秋日昏聩之前最后的温热和清凉,正是为这里的人们而设。” “你净会说这种漂亮话。”拉特利耶龇牙咧地说。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太阳底下没有难融的冰。”珊妮在娜莎的耳边捎一句悄悄话,脸颊都要镶在一起的亲和感涌上心头。 “我……就不说你笨蛋了。”考奈薇特抱着她的小腿,没有要挣脱的念头。 大小姐特意蹲下,抚摸紫衣少女的额头:“我不计较聪慧的人,又何况是你,我同床近梦的姐妹,只是好嫉妒。” 她们之间的拥抱柔化的周边的心,朋友们的后脑勺都有一张无形的棉枕,作为还礼,四双眼睛俯视着她们,道出内心的疑惑。 略加思索之后,一个半人慌张回应: “别误会,我们之间没有羞耻事。” 她们的说辞制造一片欢乐的海洋,贯穿在白花丛中,藏匿在每个跳跃的心脏里。 大小姐在他们眼里,从来都是如此纯真,这并没有可质疑的地方。她给大家递上白面包和果酱,还有自己冲泡的玫瑰花茶,顺手拿了一小包不规则的甘蔗糖,将其敲碎后才丢入溶解。 娜莎如果乐意,她的笑容其实很简单,含着蔗糖的甜。 珊妮也不输阵,这都还没到冬季,就从未来的日子里偷走一缕阳光,放到这里来,它淳朴而暖和。 可爱的不速之客就站在他们面前。 “na qui pour sétaziē!(多好啊,你们都在这!)” 薇若妮卡向一群小家伙们招手,又牵着查理的手一路跑来,罗克娜也被如法炮制。 “下午好,劳斯丹德大人、薇若妮卡和罗克娜小姐。”拉特利耶向他们提帽致意,“今天你们的心情,是轻如天上的浮云还是重如铅球甚至大炮?” 劳斯丹德也还了好话:“各位,自然是轻如浮云了,天气很漂亮,大家都很好,没有不自在的束缚,只有一群没有忧虑的年轻人。” 这样,他们就完成了第一次茶话会的集结。眼下的欢乐已经记着,如果这趟会议有文书,记载得一定是满页纸的“快乐”。 这不可思议,倘若稍微有些惧怕自我掉价的贵族同侪,会觉得这是愚蠢的行为。查理依在树边富有耐心地听完最近的镇边小道消息,虽然他知道这没什么用,但听到一些过于有趣的“灾难”,却也没忍住笑。 例如说,镇南边的面包店老板考尔的猫,将战利品——活老鼠肉包交给它的主人。 薇若妮卡对考奈薇特的书很感兴趣,不久之后,她就成为第二个能匹敌娜莎关怀于人偶的女孩子。 正当下午准备离去,有些人却已经想起明日的阴霾。 “阿尔芬妮,她会怎么应牌呢?” 第十九章 受害者的声明 当叶子开始靠着蛋橙色的痕迹分崩离析,这个时候风已经相当津凉,娜莎却尤其兴奋,涌向麦黄色的涓流。她很喜欢这些麦穗,捻起一片又不敢折腾,在掌心里安然无恙,随后又递给那些佃农。 “今年的收成很好,小姐,我们几个麻袋都装不下了,它们被捧溢在手心里,我们来年的肚子都很踏实。” 娜莎又询问道:“我的母亲有亏待你们吗?” “诶,为什么会这么说?”那个农妇脸上有些疑惑,想起上次的传闻,她回答:“小姐您能解决劳斯丹德那边的事情,她的母亲大概不会对我们血盆大口的。” 为了消除娜莎的疑虑,农妇完全愿意展示自己的和善,捧来一篮子粗制面包。 农妇接着说:“天底下哪有拉兰诺斯的好田地,伯爵夫人——也就是您的母亲,她收我们一家人五十五第尼小麦,我们今年收成都有二百九十第尼,称都称不过来。” “有没有让你们缴纳弗兰郎?”娜莎照来两张木凳,一张请她坐下,另一张给自己。 “这就是更稀奇的地方了,没有。上一辈时,抱歉小姐,我可能要说些不得体的话。夫人的父亲可榨我们很多油水呢,什么农具维护,土地损耗,数都数不过来,我们又不能违背他的意愿,否则我们就没农活干。” 娜莎手上的面包,她很快就不觉得吃香了。 “小姐怎么不吃啊?”农妇问。 “我们拉兰诺斯家族对你们肯定很恶毒。”大小姐心想劳斯丹德庄园上当时饿得面黄肌瘦的佃农,心里发怵又不知道怎么评价,她十分同情那群碗里都没有几分面糊的农户。 羞愧渲染着她的脸,不禁低下头来。 农妇握着她的手说:“所以我们才把盼望放在夫人和小姐身上,我们只是不想挨饿,这就很满足了。” 拉雅从庄园另一边的栅栏走到农田外围,看到似乎很不高兴的小姐,连忙溜到她的背后。 那双手放在大小姐的肩膀上,份量十足。她说:“娜莎今天心情看起来不是很好。” “说来也很奇怪,明明我可以对这些事情袖手旁观,可我也不知道哪来的意欲,我好像看不得别人的苦楚,哪怕被人误以为惺惺作态。” 另拉雅始料未及的是,大小姐转过身拥抱着她,毫不迟疑地说:“我想使唤你们,嘴却说不出口。” 忽然一阵风刮过,娜莎亲手挂上,在农田中央的稻草人,它的铃铛摇曳作响。拉雅陪着拉兰诺斯夫人的时间越发长久,也潜移默化地成了她的半个臂膀。 但论真正的心灵依靠,娜莎的拥抱可含着充足的力量。 “好舒服,要是你能多抱我一会,我也就知足了。” 她们趁着还有时间,向麦田的巧手请教经验,娜莎顺势也换上农妇打扮,穗浪里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一开始拉雅和农民们都挺担心大小姐的手势,怕她伤到自己,不过半个小时一来,这些东西被证明是多虑了。 心灵手巧之人,得到的赞许比单纯的美貌被赞得更精神。 但娜莎也就干半小时左右,不一会她就满头大汗,很快回到庄园里,她头发还被插一根麦穗,略显可爱和朴素美。 农妇装束丝毫没有冲淡她的精神气。 与此同时,稀客也赶到这里,这次,她是一个人来的。 “请问拉兰诺斯的娜莎在吗?”她柔声柔气地说。 “你是谁啊?”应门的仆人问。 “娜莎的朋友,薇若妮卡。” “嗯?”仆人认不出她,上下打量一番之后,他转去禀报拉兰诺斯的临时主人。 当两主仆的耳朵听到这消息,哪还管得住腿,还没等应门的仆人反应,就溜到大门了。 “你害得我们得亲自迎接。” “很抱歉我突然来访,可思念是抵不住的。”薇若妮卡的双臂足够拥抱她们两人,三人的情意没有因为时光流淌而捉摸无踪。 她们的脸颊被互相揉得一阵通红,这才回到庄园宅邸里面。 娜莎坐在沙发把手最近的地方,瘫侧在内外,说:“很抱歉,我们刚才去干农活嘞。” 薇若妮卡端坐得体,又握着她们的手,“我们看起来都像是喝醉了。” “巴不得这样。”拉雅给她们倒茶,随后又递过饼干,要吃的干甜品一应俱全。 情谊让大家免去感谢的口舌,大家心知肚明。 “你能来这里我很高兴,但还是想问到来的缘由。”娜莎提裙致意。 按礼仪来说,她作为罗艮蒂瓦的继承人,有理由接受这份礼遇。 薇若妮卡也如此还礼,即便衣服如干涸的墨流河道,她来这里之前,将衣服熨得尽量整齐。她说:“拉雅叫我来的,貌似有要急之事。” “也不完全是要紧事。” 这句话让众人的目光都放在拉兰诺斯的主人身上。 “嗯,我觉得当前的麻烦还不至于烧到眉毛,但拉雅经常跟我说有位要好的朋友。”安娜靠在她们后头,向她们释放善意,双臂抵在沙发的边缘。 “母亲大人,想必不只是这些。”娜莎心领神会,就请她们自己单独坐在客厅里。 毕竟不只是两个要好的朋友,母女直接也很久没落话给对方。 拉兰诺斯的主人和她的女儿,步过走廊,相邀于橘叶和玻璃构织的遮罩下。 “我的女儿,最近心情好吗?是否如丰收的果实般甘甜可口?” “嗯。”娜莎稍微停顿,她想了想,又说:“最近母亲好像没那么忙碌了,这是好事。” 安娜给女儿倒茶,随后才是自己的,她们以茶代酒,相碰茶杯,就足够欣慰,母女之间最得以有兴致的——服装审美和设计要点,在整个上午,都在为这些事筹谋。 考奈薇特随后也加入,她不愧是算账量度的好手,一眼看出尺寸的误差,唯一的缺点,正是过于嘈杂。 无所谓,她们没有一丝责怪。 “这边的褶皱还能在多一层吗?”娜莎含着羽毛笔尖发呆。 “这就得取决于你们的思路。” 两姐妹都还没意识到,安娜正在将设计决策让路于两个后继者,她仅仅是对其微笑,望着天边逐渐缓和的光芒,天气爽朗多云,这是最恰当的时间。 除此之外,因为一封托命信件,拉兰诺斯夫人想起她的父亲,和罗艮蒂瓦的交情,当时一言不合与父亲闹翻,是罗艮蒂瓦的卡洛为其求情。 即便事情没有预料般发展,一波三折,这份人情她始终记在心里,她估计丈夫已在赶往佩尼萝王家法院的路上。 娜莎也有些不专注,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更加迫切地想知道拉特利耶身在何处,偶尔会郁闷,凝视着庄园的藤蔓长廊。 拉特利耶被裹挟着与父亲赶去佩尼萝洽谈生意,此时不知道哪来的一个哈欠,整得他有些厌烦。 “啊!真想找活娃娃暴揍一顿,尤其是大的。” 说完,拉特利耶也愣在一旁,看着佩尼萝第六区葆丽什克塔街道的风景,过了很久,他皱着眉头感叹:“前进,为了那几个弗兰郎,我枯萎了。” 他用纸笔写下这段聊胜于无的文字,本来是要用珀利尼士语写,等要落到纸面,又摇摇头,弗兰格亚语更能表达当下的语感。 “afordire, vra déx-lim ng vous e léuffetá.(前进,为了那几个弗兰郎,我枯萎了。)” 他迫切地寻找更加能表达心情的词语,无序、迷茫、烦躁、黏滞。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佩尼萝,等到洽谈之后,假期就结束了。 最后他写下两个词——inosie et emile(知晓和喜欢) 他从窗外看到熟悉的身影,不算很高,身骑棕色小马,马产自南边,呼吸和步伐都很平稳,由于走的很快,无法认清楚他的脸。 从后脑勺看,白色假发十有八九准是贵族,还绑着小辫子。很出奇地是,查茹兰特先生,他的父亲居然主动靠近,寒暄一会,期间那个骑马绅士也停下来。 从侧脸看,脑海里浮现一个人,很熟悉,一时间名字却很陌生。 隐约听到几段字:“要紧事……重担……需要马上去法院。” 法院? 拉特利耶在窗口边缘徘徊,来回踱步。也许这就是普通的纠纷,又或者父亲的朋友要打官司,毕竟认识的贵族也不少。 自上次第一团的军服赶制完成,手里赚了不少钱,也扩大了生产规模。 一向被这个毛头小子看不太好的父亲居然也会为纺织工们涨工资。按道理,涨到八弗兰郎一月已经是很丰厚的薪水,至少不愁饿死,不愁衣衫褴褛。 就在他们离去后不远,远处的一个传令兵纵马奔跑在大街上,不断呼喊着:“德·多马克桑将军在莫桑托克群岛大捷了!” 这是毋庸置疑的胜利,因为莫桑托克群岛可是在斐欧弗西亚洲,在依米颠列帝国加入对普兰卢茨的支持后,首次出师不利。 眼见着大街上到处都是欢欣鼓舞的人群,拉特利耶也振奋起来。 海军大臣德·彼留特当时就在大街上,近拉特利耶对面窗口的咖啡厅里,当耳边刮其一阵风,他站在窗边,向他的同僚们说:“我们继承了卡洛的遗愿,替王师的陆军在卡尔夫里茨洗刷了耻辱。” “以狮鹫之名,万岁!”他的部下们忍不住慷慨激昂,敲碎咖啡厅的宁静。 海军大臣替大家赔罪:“很抱歉,各位,这是我们的无礼之处。但是,今天我请客。” 他接着狂妄地说:“我打算制定计划明年,直接将舰队开进茉修奈尔[1],彻底结束战争。” 德·彼留特他的下属早就看清楚自己的意思,也跟着附和:“很好。” 其中有个海军中将更是锦上添花:“如果能策动奥格顿人也加入战争,这就更好了。” 拉特利耶就在一边看着,这自然也是请示父亲之后的结果。 “那又是什么地方。”他喃喃自语。 奥格顿可比弗兰格亚远得多,是一片北寒之地,据古代的帝国人说——那里常有海上巨兽出没,骇人得很。 旁边有个少年,面色清白,脸板稍长,耳朵倒很能抓耳边的话语,他看着书,“奥格顿……据说是奥诺塔特人土生土长之地。” 拉特利耶却向他抛话:“不明白。” “世界如此庞大,不明白也是理所当然的,弗兰格亚已经足够宽广,人们却有着更大的舞台。”他抹去额头上的汗,又翻阅下一页。 拉特利耶再度靠前,他问:“既然能搭上话,阁下,能得到你的尊名吗?” 少年白发黑瞳,这长相十分罕见,如果不是“白魔”症状,也算得上是众神的祝福了。 “叫我比菈,倘若你真的认为我高贵,这应该是你的殊荣。”他将书本搭在拉特利耶的肩膀上,像骑士授勋仪式般,以书本为剑。 “你这句话说的很奇怪,难不成小市民也能自诩了?” 拉特利耶的话语丝毫没有刺痛对方,举止投足之间稍有异样,甚至比他更拘谨。 “那么你呢?”比菈把书本夹在腋下,他请拉特利耶坐下来,促膝而谈。 “拉特利耶。” 随后比菈叫侍应点了两杯咖啡,特意强调,这钱只能由他付。 “好,进取者,这名字很好,你看起来比我年长一些,也听得出来。可见识嘛,却比我少。” “难不成你还要斗我们谁吃的书多?”拉特利耶略许难堪,甚至不满,他摇动勺子许久,如果自己还能再急躁些,估计咖啡就要甩溅出去。 “抱歉,并不是。”比菈毫不吝啬地施以微笑,为了让他舒服,又补充道:“我只是想找些人闲聊,看书太久了。” “那么你从哪里来?” “我经常在这住,偶尔会返回查维希以北的小宅。我向你抛出麦穗,那么你呢?” “我在潘诺,舒适宜人的潘诺镇南边。”拉特利耶对甘苦的东西很难品味得来,他的眉头露出凹浪,但还是能咽下去的。 “那还有些远,我也去过那里。”比菈将书中夹带的地图摊开,他圈出弗兰格亚的位置。 瞥眼一瞅,拉特利耶想到了一只狮鹫。 “我们的对头,是一根羽毛,一只比羽毛还小的天鹅以及一片碎叶。” 比菈的比喻相当贴切,当时世人如果能瞧见地理学者和教士绘制的地图,估计也会大吃一惊。 “不过,他要说什么闪击茉修奈尔,恐怕太夸夸其谈了,希望你不要被胜利冲昏头脑。” 拉特利耶看着比菈的眼,感觉深邃而沉稳,更像是谨慎的人。 看起来只有十二岁,白发少年却显出不与他匹配的老成和判断。 他继续听,也没有争辩,仅是点头。 “这只不过是故意的虚妄直言,我略懂一些,依米颠列帝国的舰队绝非如此贫乏,倘若他们真如此,又怎么能维持相当体量的开拓地?一时的失误,也许会酿成更猛烈的反击。” “你的意思是……”小查茹兰特突然警觉。 “没错,他们的船比我们多。”比菈肯定地点头。 交流不仅是一种策略,也是一种感受。 在下午,四个少女游荡在雾涅雅山的外围,除了丰收的喜悦,还有具体的策略。 安娜似乎永远都是二十多岁的模样,这和她相差接近一倍的岁数大不相称,如果四舍五入也算一个少女,关键是她心态还很年轻,也不失仪态。 娜莎就……只能说被称呼为孩子也不太过分。 拉雅和薇若妮卡有话要说,在洛那修斯特的时候,她们可是亲密的好友,不能说如胶似漆,只能说同甘共苦。 就她们都在树边聊了许久的往事,欢乐暂且莅临在她们的周围之时,有人预料罗艮蒂瓦的事迹会逐渐发酵壮大,安娜有些忧虑,卡洛的遗书牵涉的人不只是拉兰诺斯和劳斯丹德两家。 王国的重臣——瓦德士的沙列多瓦,科洛南的墨尔亚特,也已经收到了潘诺的来信,这是随同卡洛遗信的手抄一并发出的。 拉奥列斯最近都在宫里忙活于军区的调度,暂时帮不上忙,克慕莱·格黎梭·德·墨尔亚特表示同情,这是科洛南公爵的亲自手抄的全名,是一种确认的信号,他愿意为此聘请律师,甚至亲自下马(他以前就是律师)。 但除了这以外,劳斯丹德认为如果将事情扩大,那么当事人兼受害者可就会陷入众矢之的,即便她并无任何恶行,然而人的嘴不担保不会长些歪牙。 对方的布局还在暗面,稚嫩的人却在明面试图妥协。薇若妮卡对控告手段展现被动和不情愿的态度。 她听到这些也很忐忑,就在娜莎和拉雅聊的正欢,她们愿意为朋友主动出击之时,却时常摇头,来回踱步,甚至差点摔倒,好在三人及时扶起,这才不至于啃泥。 安娜直截了当地说:“你身上的一撮重木让你举步维艰。” “难倒就没有更好的办法?”薇若妮卡面露难色,安坐在草地上看要撤散的卷云,她感到虚幻。 拉雅却不认同:“你也不能担保他们不会继续派遣打手远处袭击,很显然,如果不敲打继母和背后支持者的软肋,就是给群狼随时出击的机会。” “其实……我知道你很不愿意看到她。”她继续说,为往日的伤痛而难过: “南蒂洛瓦的小姐如此蛮横毒辣,又能伪装成鲜花的模样,好一副面善如鸽的造型。早些时候你替我挨打,我就内心发誓要在她面前保护你,如今我们暂时脱离‘獠牙丛林’,都是遍体鳞伤着逃出来的。” 拉雅主动抱紧薇若妮卡,言辞激烈:“我不管你是谁,这件事你在情理之中,也在情谊之内,小姐啊!无论是为了挣脱枷锁,还是为了大家,请鼓起勇气,大家都在竭力帮助你,它的力量能顶得住三年的折磨和侮辱。” 一旁的母女向她们点头,坚毅的目光表现出强有力的支持,无形的剑刃仿佛为她们所把持,是一种要誓死力争的态度。 这一瞬间,周边没有风,鸟虫的鸣声也正好消隐,它尤为漫长,看着被揉动的树枝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幅度逐渐停摆,正好落在要停滞的时刻。 薇若妮卡的答复很简短。 “那就不要停,继续打。” 第二十章 拉锯 果不其然,过了大半月后,天气越发清凉,甚至带些许寒,面临丰收完后,各地的花草不再献礼,而是迅速衰败。 任凭谁都不愿意在临冬之际作战,各地的战报逐渐消停。 王家法院却得到一桩棘手的案子,报纸上的忧虑也被引爆,有好些个写手一大早就往珀黎嘉瑟区的广场一角,那就是拉锯战的要点之处。 薇若妮卡记得前夜大风刮来,带着刺凉和忧虑,在阳台桌前安睡,在她的前头,是《格拉特芒格的救赎》。 如果深究这本书的故事,同样是利用法律和智慧训得救赎之路的人,格拉特芒格被诬告杀人陷入长期的诉讼,最后与他的朋友寻找真相,并送诬陷他的亲人——真正的凶手送进牢狱。 这一次,她的父亲涌现在她的脑海中,看起来并不壮实的男人,甚至有些偏瘦,金白色的波浪卷发十分蓬松,皱纹也不多,胸前的领巾有多重波浪式的褶皱。 更重要的,是他脖子上的与女儿瞳色一样的水晶胸针。 父亲就站在她的背后,冷静而温和的面容娓娓道来: “我曾告诉你,善良是这个世界最美好的品质,就像你一样珍贵,却未曾以及善良也需要它的护卫。” “爸爸,我能怎么办?”薇若妮卡转身看着父亲,若为无力地问。 细腻的声音越发悠长。 “必要时候,向它的敌人挥剑。就像是格拉特芒格为自己辩护般,发出微弱却令人惊诧的声音,那份表露真相的言辞,就是击穿邪魅之人谗言毒计的最好招式。” 她摇摇头,“可我感觉它却很虚无缥缈,白纸怎么能和利爪硬碰硬呢?” “我的女儿,那不能只有一张纸,而是很多,律法的战场很需要纸,也需要言辞,因为它们就是兵,它们是武器,它们是士气,它们是步伐。” 卡洛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让这些话语以不可磨灭的印象刻画在他们心中。 周边白皙的荧光很快就淡沉而去。 在洛那修斯特城内的一座阁楼里,那间小书房,很多古老订装的书籍,它们或多或少都被磨损,就像薇若妮卡的后背,留下疤痕清晰可见。 那很安静,可惜住不长久。 薇若妮卡再次梦醒,颓气一扫而空,拨弄自己的长发,像往常一样收拾打扫,和其他姑娘不一样,她习惯把头发留长,梳理自己的刘海。 其他的女孩和妇人都把头发扎在后面,后脑勺位置稍微浓厚。 她现在也能主动地和邻居打招呼,偶尔送上果仁和糖,如果有什么补丁活,也能胜任,周边的人对薇若妮卡印象很好。 这一天她特意向克莱尔请假,毕竟自己的工作也需要交代。 咖啡厅没能见到她的身影,如琴缺根弦。 拉兰诺斯一家在庄园等候多时,随行的劳斯丹德大人和罗克娜也不容错过,毕竟两家受邀为其讨个公道。 但娜莎就只能被落在家里,宅邸需要有人坐镇,她深谙母亲的意思,仅仅和薇若妮卡说一声招呼:“墨利不会让不义的一方获胜,你尽管去,我们都爱你的。” “娜莎,我也如此。” 拉兰诺斯之女赠与她贴脸礼之后,看着六匹马快速穿行在前往城内的玻璃仑斯大道。 当天潘诺一带的卷层云厚沉密集,太阳还能眷顾大地,萝莉感到有些寒冷,回头走回宅邸拿到母亲做的小披肩,还扣上布做的白雏菊胸针。 不过,惊喜总能在落寞沉寂之间凿开裂痕,拉特利耶从城里回来,正想着要见大小姐一面。 脚步声被故意捎走,只有耳勺后翘起的棕毛,扎在庄园栅栏草丛的一道小口子。 这步伐,弓着腰,颠着腿,若不是这身白净的浅土色背心,它的外面还套着蓝袖白皮大衣,说是入宅盗窃也不为过。 岂知娜莎正好站在栅栏大门前,四处张望,麻雀的尾巴毛被盯梢得一清二楚,她吩咐仆人,把巴掌大的勺子递给她,并并装满水。 阴森可栗的笑容不漏杂声,直到椰子正好落在勺子下面,顺着嘲笑被淋湿得一滴不剩。 “啊哈哈哈哈!” “你知道我在这。”他瞅着娜莎,连忙把头上的水尽量扫去。 “为什么不能像往常一样入门?” “被你玩坏了。”拉特利耶瞪着娜莎,眼皮没多少力,喉咙还发出“呃”的声音。 大小姐抓着他的手,奔跑在步入宅邸的大道,路上还绕个圈,他们雀跃兴奋,一跃站在最前的台阶上,鸽子正好落在他们手中,随后又飞走了。 “真好啊,就在这个美妙的清晨,我们把鸽子放走,坐落在女士的宅邸里享用饼干和牛奶。” 娜莎不太喜欢这个说法:“我这么快就变成女士咯?不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希望自己更像是现在那样,我很满意自己,还有你。” 拉特利耶稍微吐舌,“再怎么说,能够见到大小姐,往日的开心始终不变。” 茶几的摆放有些一样,在来回的谈话之中,意想不到的饼干消耗量,引起他们的警觉,正想要袖手旁观,却听到被噎着的声音。 “等等,考奈薇特被噎着了!” 拉特利耶从沙发底下拽出人偶,猛敲她的背部,一阵拽击过后,剩下半条被狠甩晕过去的偶命。 “如果先生能稍微优雅一些,我也许还会亲自给你冲茶,不过看来不必要咯。” 她的口吻,反映出和她表情不一致的诙谐,如果娜莎不介意头顶上挂着半块饼干,以及一旁瘫痪的考奈薇特举起的两根手指。 他摇头说:“对不起,当时情急之下只能出此下策。” “轻点,我晕……” 这下就连两根手指也树不起来。 作为赔罪,拉特利耶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泡茶手法,此时就能大派用场。大小姐自然觉得欣喜,待到考奈薇特神智恢复些,这些红茶更能醒神。 “看在红茶的份上,我原谅你。”人偶满脸享受,头昂得不过分。 拉特利耶只是呃两声,随后脑海里的串出一句长话:救赎何以变成祸害? “这不对,你要不是因为我,你还指不定噎得无法自理。” 人偶并没理会,单纯哼的一声。 他们在沙发旁谈了很久,甚至下了几盘象棋,双方出奇地打成平手,这种诙谐而宁静的氛围很容易让他们陷入沉思。 娜莎皱着眉,舌头上下摇摆,看着倒在一地的棋子,又肆意撩拨,她感到沉闷,要不是她的心腹在,估计就瘫在沙发上睡着了。 所谓的心腹并不是拉雅,她自己也得去法院作证。 拉特利耶依旧给她们精心炮制红茶,又偶尔兼职仆人的角色,替一旁的女佣呈上饼干,他们很快又把软饼吃完。 终于禁不住寂寞后,三人在庄园周围巡视,仆人最近也没什么工作,该清洁的地方一个也没落下,临时主人连家里陶瓷花瓶都没看到一丝尘灰。 如果拉雅不在,基本上仆人的指挥统筹都由莎拉来做,娜莎有时候也会亲自下手,将自己的作业做完之后,就会如此消遣。 拉兰诺斯之女尚要在家中坐镇,若是有她的长兄,自己就不会那么拘泥于这栋宅邸之中,她想出去,想着刚才的白鸽子,它是自由的。 “我不知道薇若妮卡打败她的继母,就算不让我去看她,至少不要让我看家,多枯燥啊!”娜莎坐在凉亭,看着往来的鸟群,指着它们。 拉特利耶托着下巴:“如果去查翁一带,门前的平原应该还能再你的掌控之内。” “但我想去的更远。”娜莎突然想起那张很珍贵的东西,连忙跑回她的卧室,不一会,就又蹦跶着出现在他们眼前。 桌上的纸张,是国王授权进入玻璃仑斯宫的门禁。 “你这是……”小查茹兰特愣住了。 “不如我们赌一赌,去玻璃仑斯宫。” 考奈薇特却劝解道:“前往国王的宫殿即便诱人,但风险太大,谁也不想见到后院失火。” 拉特利耶也同样作态,“我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我想亲眼求证一个疑问。”娜莎看着授权令上的狮鹫蜡印,“是王大于法,还是法大于王?” “原来你还记得起上次的事。” “你这么贴心,我也不会白费你的口舌。”她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的挚友,不自然地撩拨头发。 “《君主论述》[1]一书有说:王要守法,因法不是以一人诠释的,是一种基于王国所有人的信用之网,倘若从自己开始崩塌,它不会迅速冲击,而是潜移默化的崩溃。”娜莎并不觉得现在的情况,能令她安坐在藤椅上。 他们没察觉考奈薇特还在写字。 拉特利耶接着给两小只扇风,缓缓说出自己的想法: “王座窥视臣民的满足感,不能和其他东西相提并论,先王路易还在之时,珀黎嘉瑟的‘旧豪宅’里面的书还没结蜘蛛网。现在可不一样,我的父亲说过:‘如果他突然要求收税,一切都合理合法,我们却无可奈何’。” 相当的沉默,给了半身人偶一个发言机会。 “不,按照现在这个状态,王就是法,无论他是否守法,即便亲口推翻了也还是法,这是着名的诈术。” 娜莎有些惊讶,她问:“难倒国王是这个王国最大的骗子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们人类的事情,即便非常复杂,还能推断思考,也许你们的行径是假的也不一定。” 与此同时,王家法院的口诛笔伐正准备开始,按道理来说,继承纠纷完全不需要如此惊动最高司法机构,劳斯丹德大人打算另辟蹊径,薇若妮卡在父亲的遗嘱得知消息,阿尔芬妮也许要比想象中阴险。 倘若目无王法,也不至于明目张胆地派遣黑骑手三番两次袭击薇若妮卡,宪警也有他们的职责所在,贵族也不会令他们如此难堪。 唯一的可能是,宪警里有他们的人。 劳斯丹德手里有些证据,他缄默不言,坐在靠近大门外面的右边第一张凳子,手不自觉地摆在嘴边。门外的阳光正好直溜到走廊的一半位置。 他想知道光尚未笼罩的另一半。 这次他并没有拿手杖出席,而是手抄本。 法院上的人越来越多,报刊上所谓的继承纠纷,恐怕只是冰山一角,很多写手的目光所及之处,就如站在门前照到的光芒许诺之地。 因为当主审官诉说要控告的罪状,却是这种皱眉的表情: “被告人阿尔芬妮·索拉·德·南蒂洛瓦,被王家法庭,本王国最高司法权威,最高审判机构代表亲自控告,涉嫌数项罪名,封臣违逆罪(贵族叛国罪)、走私罪、贿赂罪、谋杀未遂、伤人罪、伪造遗嘱罪,由于案情严重,已经由佩尼萝高等法院转入王家法院介入。” 这段话一经传出各人纷纷表示惊讶,富有魅力的贵妇,辗转在沙龙之间,在罗艮蒂瓦和蒂洛瓦一带有不小的影响力,怎么会混在这种事情里。 更何况,自己的娘家有的是钱,生活就算拮据也不至于沦落到商人地步。 南蒂洛瓦家族掌管当地商贸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就在大家议论纷纷,窃窃私语之际,主审官要求大家肃立,并要求众人起立。 主审官要求大家唱颂歌,这是开庭的仪式。 它只是一种象征意义,因此很快就结束了,仅仅是唱其中的一段而已。 颂歌环节结束以后,又多出一位拘谨可爱的女士,与其他人不一样的,似乎她很不喜欢受规矩所限,似乎是特意逃避这一仪式。 她就坐在劳斯丹德的靠最右尾一张凳子的对面,也同样拿着手抄本,还左顾右望,巡视大家的反应。 这让劳斯丹德有些意外,他如果没有眼花缭乱,没有出现幻觉,也没有神情恍惚,那么的确能认得出来。 这件案子已经到了连王室都要派个亲属瞄一眼的态势。若欧列尼人看到这样的场面,也不得不啧啧称奇。 在阐述案件的详情以后,作为原告——王室政府手上掌握着相当的证据,劳斯丹德的第五中队早就将可信证据上呈,连同卡洛的遗嘱一部分,他写的告密信件,以及附带的证据。 这是要大义灭亲。 对于主审官的认罪问题,她一律否决,直到这一个问题: “被告人——德·南蒂洛瓦女士,你承认对薇若妮卡·德·罗艮蒂瓦和拉雅·格罗什贝造成的伤害罪吗?” 阿尔芬妮后悔地表示:“是的法官大人,这是我的错,是管教手段不当的结果,我认错。” 劳斯丹德倒是冷眼一笑,他心想着就连杀人未遂也不认,却投了伤人罪的道,很明显是避重就轻,跨度不大地翘着二郎腿,背靠凳子自觉悠闲。 不过这么一来,拉雅能提供的证据完全失效,只能被撂在一边。 贵族面对伤人罪名完全可以以多倍赔偿抵消要牢狱的惩罚,这不足畏惧。 主审官问最后一个认罪问题:“被告人——德·南蒂洛瓦女士,你承认伪造遗嘱,对薇若妮卡·德·罗艮蒂瓦的继承权权力造成损害吗?” “为什么要倒打一耙?阁下莫非认为我是那种无耻之徒吗?我不承认。”阿尔芬妮冷静地反问道。 这言辞整得在座的公众席稍有骚动,写手倒是平稳发挥,早就开始抄写筛选了。 辩方律师是着名的诺尔尼弗伯爵德·热吕,曾任职过驻欧列尼的大使,也是促成弗欧和解的人。 阿尔芬妮打算自辩,因此不请律师。 “我自己有自己的论述。” 这在公众席引起轩然大波。 能为自己做辩,又不是专业律师的人十分罕见,既然有这样的胆量,那就足够证明她有备而来。 她自始至终都捏着羽毛笔,来回扫动自己桌上的纸张,感到很无聊。 主审官的做法是由浅到深,以情节和罪名严重性质分别说起。 德·热吕率先发问:“被告德·南蒂洛瓦女士,请问你认为自己的儿子宣告在国王大宴上声称自己是罗艮蒂瓦公爵,他的继承权是由谁来担保?” “那自然是我丈夫的遗嘱。”阿尔芬妮眼都不眨一下。 “可我见得国王并没有理会,按礼节国王是该去应礼的。”他冷漠地说,并继续提问:“倘若国王不回应,能否作为一种继承权的质疑?” 阿尔芬妮当场笑出来,她觉得这是无稽之谈:“这并没有必然联系,兴许是不注意呢?而且我们也有纹章官核实过,否则不能入场,在我的丈夫死后,继承也及时上报了。” 诺尔尼弗伯爵也不禁附和着笑,这不是因为赞成,而是更大的质疑。 他令当时的纹章官出来作证,内瓦男爵德·格斯茹拿着两本厚重的皮革装订书籍,书页都有三根手指叠起来厚。但反查也有一段时间,原本安静的法庭又出现一些不安分的谈话。 这尚在可控范围内,主审官没有干涉。 “可我记得,你的儿子当初是以洛那修斯特伯爵的身份进去的。”德·热吕指着登记的一页,言之凿凿的说。 主审官问:“请问纹章官,你们纹章院的记录,以及当初国王大宴的审核也是如此认为吗?” “是的,当初我还说:‘以洛那修斯特之名,你自然可以进去。’可我对于他自称罗艮蒂瓦公爵,我一向不喜欢得罪人,婉转的阐述更能少一桩事情。” 阿尔芬妮想要插话,不料内瓦男爵德·格斯茹语调又高一度,盖住她的话,他继续说: “纹章院对卢克·阿莱特·德·罗艮蒂瓦于洛那修斯特伯爵头衔的宣称得以确认,老公爵卡洛早有记录,采取提前核对的方式。但抱歉,我在遗嘱上看,除了洛那修斯特伯爵以及庄园遗产归他所有,剩余现金和债券由夫人的三个子女平分,再无关于罗艮蒂瓦公爵头衔的消息了。” 纹章官拿出卡洛的遗嘱,又补充道:“我这里只是副本,老公爵为了核对,以两个蜡印和盖章识别,正本和副本能以核对就为真。” 主审官让阿尔芬妮递上她自己手头上的遗嘱鉴定,王室鉴证组专门查看,两者的书写十分相似,内容却不一样,阿尔芬妮那份宣称对罗艮蒂瓦公爵头衔的继承权在她的长子身上。 眼见着都陷入疑惑之际,诺尔尼弗伯爵只能传唤被害人了。 “请罗艮蒂瓦的薇若妮卡做出回应。” 第二十一章 话语的破晓 玻璃仑斯宫的外花园有不少闲人雅士,这些人聚在一起是受到国王的邀请,聚在即将沉谢的绿茵小道,它称不上绿,都快看成琥珀皮革编织的展览柜了。 国王对来往的人说了一番客套话,很快就让他们自行留走,今天的老胡子亨利耳旁风有点多,除了中枢院的院监以外,那可是国王的行政枢纽,瓦德士公爵和科洛南公爵都有找过他,他们今天的态度相当磨蹭,谈了很多不与国事相关的话。 “那看来,朕有些事情必须要想起来咯?”那根手杖悠然自得,指哪戳哪,这花园就没有他挥不动的角色。 两个老头看着眼睛更大的老头,一下子陷入沉默,除了拉奥列斯,他们的手头上都有拐杖。 “我明白,那个姑娘,卡洛很疼爱她,说实在话,当他要把一个如此利害相关的头衔丢给如此平凡的血肉,玻璃仑斯宫就少了能够辅佐我和王太孙的人。” 瓦德士公爵也说出他的心里话:“我看上一个人,准确来说是打一个赌,嗯,真叫人心里痒得不痛快。可惜我是陆军的人,海军我可不熟,卡洛的话我也清楚,他是我们这三人之中最年轻的人,他看上德·多马克桑和德·吕格诺瓦两个年轻人,我还不及他。” 他领着两位往玻璃仑斯大道走,边走边说:“我和他相处的时候,念叨最甚的就是他的长女,那段婚姻很美,却转瞬即逝,一直怀念这样的日子。哦,我这种花花公子深感惭愧,他的经历可真叫人羡慕。” 科洛南公爵待到两人不再动嘴,他才问:“陛下,如果仅仅是觉得她的血脉不过高贵,您为什么不承认卡洛的夫人,他的长子为罗艮蒂瓦公爵呢?” 国王突然停下,左右张望之后,像个孩子般跑到离宫门外面不远的小树,他们也跟上去,直到国王突然停下。 “我,现在要下棋。” 他在树洞里拿出一盘精致的木制象棋,让臣子们布好棋局,让他们对国王出手,很久以前他们就这么做了。 这一局下得颇为慢热,直到六十多手后才有激烈化趋势。 “我现在告诉你们,墨列娜通过别的方式得知远在外面的区域,它离王都很远,却又在我眼皮底下,看到不妙的消息。阿尔芬妮以为我是傻子,她瞧不起朕。啊哈,劳斯丹德做出很好的决策,我自然会庇护他们。” 他最美的情妇,也是最不舍的肉体接触的人,别人为她的泛泛美颜而浮想联翩,贵妇们却在诋毁她,她一声不吭,装作比她们想象中更难堪的女人。 “陛下,我就在这里。”墨列娜从后面抱着老亨利,给予他可掬的笑容。 “我可不及夫人,但说你的究竟是什么事情?”拉奥列斯对她不太喜欢,鼓起腮帮子地摇头。 墨列娜夫人感到有些委屈,“别这样嘛,我跟你们说了,很干净的,你们都不相信我。” 她替国王下了一步好棋。 “南蒂洛瓦家族长期以来,临近铎卢洛斯边境,畅通无阻,今年六月,我王的禁令她是一点也不想知晓。” “不过,这么聪明的人,却有一个嚣张的儿子,我就只好从他身边套话,结果居然自己主动说了,一旁的女仆很配合我,现在她的成果在我一张纸上,至少走私的罪名,他们逃不掉的。” “没错,朕的意思就是要清扫垃圾。”老国王亨利的言辞马上出火,他接着说:“他们已经快我们一步,但很肯定地是:我有随时能捏死蚂蚁的权力。” 他们看着远方,向着王家法庭的方向城区的另一边乌云密布,也不算很暗,阳光偶有探照下来,风不大,树枝徐徐而动。 还在拉兰诺斯宅邸的娜莎也预料这一天气,和今日的情况及物舒意。 拉特利耶在一旁给她递上专门修花的剪刀,比一般剪草用的小,正大过一个巴掌。 兴许是她人小,帮忙清理枯叶也用不着更大的剪刀了,就让拉特利耶又拿一把更小的,这一次是比巴掌略小的剪刀,有些花还能剪掉,放干了做标本。 这个时候,庄园的外面响起沉稳的马蹄声,她以为事情很快得以解决,就牵着拉特利耶的手到庄园大门,似乎抓习惯了。 稍许匆忙的他立马点明:“那个,手……” 她像是敷衍地搪塞过去:“没事,好朋友嘛。而且你还欠我一个理由嘞。” “这样不太妥当,小姐。” 她突然咯咯作笑,手却抓更牢固些,“我要是想,我还能抱你。这不是玻璃仑斯,也不是劳斯丹德宅邸,这是我家。难到你以为我会对你有坏坏的念头?” “但是……”他目光闪烁而回避。 娜莎让拉特利耶的眼对着她自己,“我怎么认识这么腼腆的男孩子,平时还没看你不干脆的样子,很可爱啊。” 大小姐见到的桃子面颊,也跟着她一块乐活起来。 “你们……我打扰到你们了?瞧我看到多么有意思的场面。” 拉兰诺斯夫人的长子就在他们面前,这让他们难以置信。 “你不是还在军队吗?”娜莎问。 “塞拉吕耶大人让我回来了,最近战事逐渐消沉,我还立了军功,抓住正要会合的间谍和敌军斥候,不过我也得到一个很令人吃惊的消息。” 他牵着马,看到周边空旷,仆人都休息之后,引着他们在草地的一角,小声地说:“我很肯定,王国里面有人做内应,也不是一般的喽啰,矛头指向洛那修斯特到南蒂洛瓦一带的人,我预测范围可能会更大。” 娜莎有些忧虑,“这和今天王家法院上的人有关系吗?” 亨利听着这句话,反应很大,他说:“王家法院?你没吓唬我吧?这地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光顾。嗯,这不好说,就算是农民起义也不至于告到最高机构。” 拉特利耶惯得举手回答:“是劳斯丹德大人做出的决策。” “搞什么,这家伙,他真令我大吃一惊,我想着去见道格,他也不在,往法院赶,我觉得莫名其妙。没想到背地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塞拉吕耶大人让我绕过佩尼萝,因此赶了很大一趟路。”他抽出腰间水壶,痛饮仅剩的一大口水。 “性质恐怕只有一件事能说清楚——有封臣要叛国。”他啧啧称奇,又左顾右望,一再确认没人之后,接着顺口而出:“我听过劳斯丹德他想干什么,说有想要守护的人,含糊其辞的,不知道还以为找到伴侣呢。” “薇若妮卡。”娜莎含糊地说。 长兄看着她的神情,担心是免不了被看穿的。 亨利说:“嗯?看来你们认识好一阵子了。” 他们却忽然意味深长地看着身后的小姐,伞面的阴影罩住长兄的脸,他很享受这一遮凉。 “知道了,你们想笑就笑吧。”他转过身来,背负的骑枪没有阻碍视线,一把抱过考奈薇特,亲切地说:“我在拉兰诺斯不止娜莎一个妹妹,她可比你欠揍的多。” “这方面我从来没有发言权。”紫衣人偶略昂起头地否认。 “嗯?!”娜莎直瞪着哥哥,自己的蓝色皮鞋蹭出凹痕,小拳头正没地方打出去。 他将帽子盖在大小姐头上,略多点力气拍实,又轻力两指揉一圈,“我不管,今天考奈薇特陪我,你不许抢。” “随便~” 看着长兄的背影,不禁心里一想,她自己还能见到长兄几次呢? 她心里有些小生气,也不愿意真给他两拳。 拉特利耶想起上次的话,亨利始终没法给妹妹报忧,直到伤势几乎痊愈之后才肯见他的母亲。 这些日子里,他在寄给拉特利耶的信中说了些军中瘟疫的实情,实在是不能更糟了。 最后,他请求不要回信,仅仅说: “替我问候我亲爱的妹妹,就说一切都好。” 他们告知刚来的仆人后,就头也不回地往庄园外的草坪上游荡,拉特利耶指着查翁一带的地平线,直到放在娜莎的头顶,他们嬉闹追逐,不狠心地揉打对方,只有他们之间的快乐,弥漫着独特的喧笑声。 “拉特利耶,你今天很欠打。”萝莉说得很大声,不太尖锐且稚嫩的表达,夹杂着满心欢喜的心情。 不断规避柔拳细腿的少年两步一蹬,略微颤抖地说:“才……才不是,你怎么不看清你自己啊!” 潘诺镇的安宁,与北边城市的喧嚣,马蹄声来回不断,毫无章法地踏出节奏,珀黎嘉瑟的一角是人性的对弈点,更为宏大的思想推测、勾心斗角,到不堪的肮脏隐情,像是表皮外的污泥,随搓可见。 薇若妮卡从未见到如此的阵仗,她害怕注视,尤其是严肃地场合,咖啡厅的交手平息了原本更为紧张的情绪,被沉重地打击一番。可加害者紧盯着她,背后望到缥缈的黑雾,这种压力让她想起鞭子,还有背上不断流淌的血。 罗艮蒂瓦的继承者,头一次面对黑色铁质荆棘编织的栅栏,面对的无形心障做如此状,不断像黑衣少女压来。 阿尔芬妮的注视,让她见得也难以承受。 薇若妮卡的心里出现一句话:难倒你以为自己可以战胜我吗? 靡靡之音出自她的继母之口,嘴唇和喉咙却一点也没抖动过。 主审官见着愣住的证人,大声地说:“请罗艮蒂瓦小姐发言。” 说出要对夫人动手,“剑”被抖得不知所以。 她要打退堂鼓了。 劳斯丹德心里难受,暗自碎碎念: “卡洛之女何以被束缚成这个样子?” 浅品红的嘴唇嗡动许久,薇若妮卡说出第一句话:“我……我其实很不想上台,对继承……也没兴趣。” 台下的人被劳斯丹德尽在眼中,看到飘忽和疑惑,有些贵族表露质疑的态度,眼睛很少会说谎,它们都暗淡下来,瞳孔多有防空,有些人皱了眉,又或者磨嘴地看。 那对蓝瞳意识到自己在孤军奋战,维持着不太结巴的语气,体态也没有失礼,看着又如摇摇欲坠地崖边枯树。 双手拧紧之后,薇若妮卡又呼气而出:“可是……可是父亲大人他希望我要站出来,我相信爸爸也不想我以他的话敲打他的妻子,我也有我的话要说。我有父亲赠予的盖章能够作证,他的确将头衔继承交给了我。” 阿尔芬妮趁机插一嘴:“骗子,你个窃贼。这分明是诱骗,他何时把盖章交给你了?” 主审官命令她肃静,免得不必要的麻烦,例如妨碍审案程序的惩罚。 “主审官大人,请我回答被告的问题,随后才继续拿出证词。” “可允许。” 这是继女的第一次格挡。 “liii.1788年灵婴节,下午日胄向八点多,父亲亲自交给我,遗嘱也可以作证。” “那遗嘱呢?” 薇若妮卡才想起来,当日的悲伤差点洗掉被传承撕毁的命运。 那估计是她过得最悲伤的生日,她的父亲就死在次日半夜,阿尔芬妮的狰狞面孔和庆生日时候的热情完全不同。 “那张遗嘱,被你撕掉了。”她有些激动的说。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很大概率,根本就没有这种遗嘱。”阿尔芬妮说得如珍珠般纯粹,这种质疑很有份量。 主审官继续提问:“你确认你所说的证词真实?” “以狮鹫和法律之名,绝无虚假。” 薇若妮卡做不出这种造假证让自己挨苦的伪劣事情,以她的诚挚和胆量,断不可能冒着被倒打一耙的风险作死。 劳斯丹德知道她从小就不擅长说谎,一旁证人席位的拉雅也不会因为友情蒙蔽,她曾实话实说对夫人说:“我那个非常要好,她很优雅,我叫她怠工,我替她上工,却又不肯,非要亲自做,那天(她)很不舒服,裙下还流血,且背部的鞭打刚好痊愈。” 安娜想起往常从走廊的一边注视着薇若妮卡与女儿的互动,看着极少木讷气的人,偶尔有点呆,她的双眼柔和自然,内心深处能够照到的阳光很少,心里堆积着很多水晶,从不吝啬地将闪亮交给她的朋友。 心善的人,并不会狡诈太多。拉兰诺斯夫人认可她,善待她,也同样赠与闪耀,在一众质疑之中,她给予肯定。 身着粉绿的小姐,笑向有些惊慌失措的薇若妮卡,又点头致意,她仿佛再说:“你不要怕,倘若自己的话语足够真诚,再鬼魅恶毒的奸计也无法得逞。” 阿尔芬妮嘴里吐得真是珍珠? 劳斯丹德大人心里有些盘算,但仍需时间,希望对方把自己更多的牌打出来。 还有一点,他想看到罗艮蒂瓦的继承人,理应更坚毅的模样。 内瓦男爵德·格斯茹刚要举手示意,又停下了。 主审官想继续看她的证词。 “还有吗?”他继续问。 “有,还很多。”薇若妮卡深感不易,对阿尔芬妮有无数的委屈,至此至终她都没有想过反抗,至少说没有想过报复,谁能想到绵羊的逃避换回的是枷锁呢? “我再和你说一次,我的继母,按照常理,与平民的婚姻,是不可能继承罗艮蒂瓦公爵头衔的。饥寒交迫之时,以两种面孔对待我,獠牙和鲜花就是你能给予我最多的反应。 “你以血脉为由奴役我,将正统婚姻结合的财富如同宠物般冷血对待。我不祈求任何财富和头衔,只为父女相聚而伴。到头来我以另一种方式兑现了我的诺言,等到我成年之后,我就离开洛那修斯特,还想着如何告别,你却把我赶出去了,连父亲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在证词结束之前,我有些问题需要罗艮蒂瓦老公爵的夫人回应。你的赠礼是什么?是黑衣杀手?我慌忙逃出洛那修斯特的时候,认出家仆的面孔,容不得半点吱声。倘若我没有继承权,为什么还要杀我?” 这段话在法院众座引起轩然大波,干脆瞒不住嘈杂声,让其四散奔逃。 主审官见状,动用法槌勒令大家停下,贵族们都感到诧异地安静下来,扭头歪脸地注视着台前的证人。 见到此状,德·格斯茹向主审官提供新的佐证,得到许可后,他让呵大口气的小姐缓慢下台,坐在一旁的听证席上。 “阁下,各位听众,正当刚才不幸的小姐还在作证之时,我托纹章院找到了一份王托遗嘱,它具有决定性意义。” 纹章官的助手递上遗嘱,交给主审官和王家鉴证部核实,的确持法律效力。 纹章官宣读卡洛的另一份遗嘱,它至关重要: “托国王陛下的福泽,墨利乌斯之名,我卡洛·马歇尔·德·罗艮蒂瓦,在此以国王公权力和自身多年军事荣誉做抵,在此将罗艮蒂瓦公爵头衔首要继承传承,采取留命继承法,并非长嗣顺位继承,原因是拥有平民血统之后得到贵族头衔需要最高授权。 “在本遗嘱中,本人身故后,罗艮蒂瓦公爵之位由薇若妮卡·德·罗艮蒂瓦继承,其母为阿罗娜·莉什·韦德罗,铎卢恩人商贾之女,为本人的首任妻子。此已被认证为王托遗嘱。” 没想到卡洛一早做好预备,王托遗嘱只有国王和本人、以及纹章院长才知道,它被赋予继承优先权。 阿尔芬妮的遗嘱逐渐看出端倪,鉴证部小心翼翼地看,发现那段草书字体的背后露出马脚,即便是伪造字体精工细作的人,似乎忘记纸的特性,边缘是涩而粗糙的。 他们寻思为什么这张遗嘱感觉握起来偏重。仅能拿最纯粹的做法——秤去衡量,纸本身就轻飘飘的,看不出什么差别。这时候,有人建议用光照法看看,大家立马拿来被玻璃罩着的蜡烛灯对照,发现果然有猫腻。 “很好,如果夫人无法在这件事上做出反应,我就能将其坐实。”劳斯丹德碎碎念之后,突然起身,对主审官说:“我还有关于老公爵的王托遗嘱副本,可以作为补充。” 阿尔芬妮咬牙切齿,这一惊讶程度不亚于酣战之时,对方精锐骑兵突袭后方。 这一反转让坐席观众感到混乱,啧啧说理,涟漪动摇了他们的认知。 它将匣子递给主审官查阅,并上证人台进行宣誓,还特意将钥匙一并交出。 匣子内的遗嘱如假包换,不仅两个印章都有盖,国王的金漆签名和盖章也在,是无法抵赖的,如果说有人偷窃罗艮蒂瓦的盖章,那么国王的盖章和签名又如何作假? 偷窃和伪造国王的书面证明,这可是死罪。 国王亨利和罗艮蒂瓦公爵卡洛的关系是非常要好的君臣和朋友关系,能够提供这样的赏赐,是对他多年以来荣誉和忠诚的奖励。 赫赫有名的卡托鲁兹海战,卡洛当机立断,率领提卡克号填上了战线缺漏,以承受巨大损失,换回依米颠列人无法突破战舰线更大的损失。 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要把继承头衔让给薇若妮卡之际,遗嘱的后面还有张小纸条,主审官见状,看着一旁的姑娘,不禁叹到:“这哪是折磨,这是伴随着花海的炼狱。” 内瓦男爵得到允许,替主审官读出想读的话说:“各位公众席的听众,今日的案子我想未必能够很快结束,它将会很漫长,请各位安静下来,听我把老父亲剩下的话说完。” 大家并无异议。 他接着读:“薇若妮卡,我亲爱的孩子,你常在不幸中长大,这是我的错,在硝烟和碧海,在旋律和谱曲,我都没放弃思念你,你四岁的时候,我去看过你,柔眉娇脸,当时特别显小,离去的时候还忍不住抹泪。 “倘若我知道会酿成这样的惨状,我就不该接受国王委任前去统御海军,随便在当地找个乐师的差事,我在的时候,孩子们不敢对你怎么样,更令人心凉的是我的妻子,她对你的态度,她不得不让我对自己肩负的桂冠产生新的想法。 “恳于家务之劳是你的好,却被利用,变本加厉的使唤,甚至是奴役,鞭挞,羞辱,这是我的底线,阿尔芬妮不晓得,是无所顾忌的女人,嫉妒心无与伦比,若是派她去当兵,利用这种嫉怨,她亲手杀掉的敌人估计比我多的多。 “假如恶意要压垮你,你记得起身反抗,它逃避不了,即使美貌和智慧是你的披风,却防不了利剑,善良需要更强的剑去守护。 “但罗艮蒂瓦公爵头衔,整个罗艮蒂瓦的领主,即便权力收归国王,祖上是洛森珀戈帝国的将领,它首要的荣誉不在勇敢,勇士并不稀缺,令人钦佩的勇士却寥寥无几。 “它为仁善,这是一种泥泞之中依旧珍贵如银的精神,人们得而拥护之,因为我们历代祖先都在设宴款待他们,而不是囚禁他们,鞭打他们,我们鼓舞他们,守护他们,设身处地地爱他们。 “很显然,无论痛苦多么恶意,依旧善良待人,拥有良好的学识和品格,也不失风雅,在我的孩子们唯有你能担当大位,因此我没有分配财产和庄园,仅仅这一头衔,胜过于所有,诠释着真正的高贵,不在于本身,而在其精神。 “你的卡洛,好朋友兼父亲上。” 舆论的风浪不息,可力量再也不归于阿尔芬妮可控之手。即便多次狡辩,也无能为力。 默泣的少女,没舍得睁开双眼,拉雅也抱着她,希望薇若妮卡能好受些,“我们都在,现在它正馈赠于你,伤口会愈合,我们却不会离开。” “可是,父亲已经走了,我再也不能见他,最后一面……我不怪他,做的足够多。”她感到心脏蜷缩一旁,压着进食道的位置,这种难受仅仅持续一会。 薇若妮卡又说:“你也很好,都很好。” 眼见着更多人前来证明,这场迟来的破晓终于降临。 就连鉴证部也不得不给众人展示造假的部分,更为沉厚的部分,纸上跃入的光芒被削暗,遮瑕处正是原先的手抄痕迹,还以一张极为纤薄的纸绣粘上去,模仿着看似真迹的手抄。 待到本次开庭的期限已到,薇若妮卡随着旁观的众人走出,他们晓得这场斗争的天平倾在正义的一方,街边的人群在写手的小抄下感到惊讶,但为判决感到满意。 “英雄之女该有如此的气魄,坚毅而美丽,善良而勇敢。”住在该地的罗伯茨·格莱斯特·伯歇[1]见着这个消息所感叹道,记于liii.1789年十月二十六号。 更多的人则说:“这是罗艮蒂瓦式胜利,万岁!” 整个街道的日光看上去比往日的明亮很多。 这场案子远没有完结之日。 而现在,薇若妮卡·德·罗艮蒂瓦——已经是实至名归的女公爵了。 第二十二章 首次觐见 随着藏在河堤里的珍珠被寻到,任谁也没想到它被磨损得厉害,在阳光底下,被照得光泽饱满闪亮。 罗艮蒂瓦式胜利,这一名词被传到佩尼萝以外的市镇上,令人想起昔日家族的过往,卡洛的海上骑士作风依旧让家族的桂冠如此闪耀,更何况上月的大捷也是年仅四十就去世的豪杰选上的好苗子。 对薇若妮卡来说,过于庄重的地方反而令她很头疼。倘若继承贵族头衔,公爵需要亲自觐见国王,这可是贵族之中最受礼遇的仪式。 到十一月,就该是寒冷雕刻北方的时候了。这风霜尚未莅临到弗兰格亚,拉特利耶上次经比菈说的奥格顿王国,最北之地首先遇雪,抹了一层白。潘诺镇更加凉爽,人们不得不穿上大衣出行,水倒是没见的要凝一层硬膜。 由于拉兰诺斯庄园一向比较近,现在看起来,像是一个“仆人”被三个贵族裹挟着进王宫,这当然是玩笑话,实际上娜莎手头上仅剩的特权,足够让拉特利耶这小子尝受其他人都未曾见过的辉煌。 距离他的祖辈上一次在王宫见到国王已经五百多年了。 他在沉思,查茹兰特这个姓氏还能在殿内抬起头来么。 “拉特利耶,别愣着啊,怎么了?” 脑中白絮一忽闪过,这才意识到大小姐正站在他眼前。 “没……没有。”他惊讶地说。 “我们这次坐马车去。”娜莎并没有表现得很出奇,甚至还不怎么喜欢。 拉特利耶用不自在的语气说:“我是以仆人的身份进去,对吧。” “虽然我很不想这样……嗯。”大小姐点点头,似乎还有摇头的欲望。 薇若妮卡搭在他的肩上,口语稀碎而柔:“放心,我们没把你当仆人看,都是自己人,说实话,我比你还不舒服。” 查理没什么可说的,大概也无能为力。他的忧虑放在还未能裁定的阿尔芬妮身上,至于火器厂的订单,一切有序进行。 拉特利耶眼都不眨一下,拿娜莎说事:“大小姐还不够薇若妮卡小姐好说话,什么时候能……” 拉特利耶在一声闷呛中尝受着小脚不识趣的苦楚。 好在蓝色鞋跟面大,否则戳得更痛。 他嘟嘴磨牙地喃说:“你……疼啊。” “不能,不能,不能!你看清楚我是谁?你还欠我很多东西嘞,居然还有资格向我提要求?哎呀呀,没把你赶下马车就很不错了。”能把狂妄写在脸上,让人无可奈何的愤愤感,她甚至还吐舌嘲讽一番。 “ah, dy?aeldyre, dic adout, na dic adout~(啊,野蛮的小姐,是笨蛋,大笨蛋~)”小查茹兰特甚至要把话唱出来,好让她真的生气。 她也不逞多让:“lé?ésaieur de h“adout'' ea dyut adout, ut p?aek flináb, qui ea momosule vouéts autanus~(说笨蛋的人才是真笨蛋,像揉烂的扫帚,什么都是毛毛糙糙的呢~)” 估计今日的主宾都没想到,居然能为这种小事吵几分钟。 马不停地呼喝,踩在泥地上都有些不耐烦。 待到薇若妮卡和查理被撂在一边很久,在太阳底下快晒成微熏肉脯的模样,他们的头都快歪到一块去,直到真的撞在一起,终于同声同气地发牢骚: “ea lutteá nos??ésaie ece ugé!(把我们整无语了!)” 两把手杖碰在他们头顶上,师傅对徒弟,好友对好友,忽然消停的争吵让这片地方异常宁静。 互有默契的挚友之间用手杖催促他们上车,查理坐在马车前头,为了防止两主仆又闹起来,他恳请拉特利耶和他坐在一边,驾车位还有遮罩,阳光都得拐弯。 随着车轴内外磨动循环的声音逐渐有序地磕响,马蹄声伴奏下这场不太愉悦的旅行就要开始了。 劳斯丹德大人和其他贵族很不一样,倒是和瓦德士公爵做法一致,他自己认为人老不能服输,很多事情自己做会得心应手。 他们都不带仆人,这不是出于家族衰落的缘故,生活还很美好。对他们来说,麻烦事自有麻烦的解决办法,用不得将别人劳碌给自己享受。 拉特利耶很快发现,周围的风景并没有很快被抛之脑后,还能在眼里留下一席面貌,然而这颠簸并不厉害,甚至没超过三驹特[1],以这样的速度起码也要走差不多一小时。 可劳斯丹德大人一眼看出他的疑问,就说:“如果我面前的两匹马挣脱沉重的束缚,别说三驹特,五驹特都可以,拉车的马需要耐力出色,它们必须能抵得住长期疲累。” “可这也太慢了。”拉特利耶面对他的师傅,叼着草直摇头。 高贵的马车夫用手撇动前额头发,“没办法,一切都是等价交换,你们不习马术,马的脾气有时过于不温顺,对小姐们来说的确很勉强,娜莎又太小,你看她能撑到住颠簸吗?” “这不言而喻,阁下。”拉特利耶说。 后车厢传来哈欠的声音,省不了有一顿骂骂咧咧了。 查理含不住嘴,露出无瑕的微笑,“薇若妮卡嘛,我有别的盘算。她在一群女士之中身材算得上佼佼者,禁得住苦,对她来说不是问题。” “哦,还有,我想你应当注意言辞。” 拉特利耶知道,自己的身份还轮不着抬头仰望王宫的壁画,“我会的,这是义务,也不是说不能接受,甚至无法拒绝。” 车厢里头,娜莎的耳朵尽收蜗底,即便听的稀碎,也足够略出大概了。 “乌茶居然质疑我的身子,回头我就学,争取在马上给他来一巴掌。” “莫非你今天早餐的咖啡里混硝石粉了?”薇若妮卡窃窃生笑,又安抚她:“没事,我回头教你。” “他还说你不会嘞。”娜莎的脑袋不太灵光。 “什么时候?” 这时候她才反应回来,之前庄园送别的时候她有骑过马,有补充道:“刚才……哦,我是说记错了,之前你还骑过来着。” “不太熟练,很久以前学的,当时逃难的时候还挺有用,也是父亲大人……” 娜莎连忙抓住她的右手,稍微依偎着她说:“很抱歉,又让你记起伤心事来。” 另一只手还以回应,也搭在娜莎的左手上,“怎么可能怪你,只是说,我在责怪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我没办法忘记这过往,他们彼此相爱,最后落到我这唯一牵挂身上。” 她侧过身子,正面对着娜莎的腼腆,“但你让我也眼前一亮,你是在镇上第二个为我站台的人,可机灵了,那天晚上我在担心会不会留下不好的印象,谁也不喜欢看到落泪的少女。” “我心碎,可我看着好美。”她也摇头叹息,“我不是希望你受苦的意思,你害得我一时从火气里来到冰寒之中。小姐若是再美些,再来一些听见空灵悦耳的歌声,我就舍不得与你分开了。” 薇若妮卡也羞涩地回应:“能,我能唱的,也不知道好不好,至于分开嘛,我在洛那修斯特和梅莱已经无家可归,你要是觉得我家不给我自己丢脸的话,就算你心里这么想我还是会欢迎。” 娜莎觉得很诧异,也没见的哪个平民会把家里装饰得朴实而优雅,即便它看起来空旷,还记得阳台的风铃和茉莉、香草、百合花,近阳台门的篮子里还有很多布蝴蝶。 至于家具,据说除了房东落下的旧床和客厅桌子,还有她亲自从旧市场选的,橡木褐漆涂层,雕花手法也逊色于平常家庭所用的了。 甚至就连花蕊也雕刻得详细,后来再问她自己也做了手脚。 大小姐的眼里充满期待,“我绝无嫌弃的念头,只有想拜访的冲动。” “你说的都是真的?”薇若妮卡坐得离她更近了。 “骗你是小狗。”娜莎双手举过头顶稍弯而垂。 她们听完都忍不住笑,含羞草若是在她们身边准会失灵。 马车缓缓驱驰的半小时里,除了点评附近的景色,她们偶尔还搭些应景的歌,对民谣还能哼两句的少女们,让前台驾车的两个男儿舒爽无比,也不自觉唱出来: atie sonluts de senrre,(在赛诺拉尔的松树林,) meesas vira foniele.(小姐们正惬意。) pitiés sémot pmire,(小不点们巡视着梦幻之地,) qui peséds rés-ninme.(那里有它们的花蜜。) pepés fifye vou ivefe.(蝴蝶们飞向天空。) frisenersērsyenéds lyillene.(农民们寻探它们的踪影。) elyét ea?afitá oce aus anjé,(如果今年大丰收,) ugiv ninbe ieno baddit atie fylliga.(我们就在森林里开宴会。) 快到玻璃仑斯宫的宫门,那些欢愉的农间小曲可就没那么出息,立马溜进肚子里,在这里只有宫廷小调能如鱼得水,在这里,它们是雄鸡,一唱则俗曲大为失色。 近宫门外的轻佻少女,和她的朋友甩弄着丝巾。 在她的前头,是她的丈夫,时不时往后搭话:“要是天天都往宫外跑,我就得瘦几斤肉,想必日后都能和旗杆比瘦了。” “这正合我意。”少女双手叉腰地说。 劳斯丹德大人见到他们,不禁立马勒住缰绳,催促大家下马行礼。 “殿下,我们正要往宫里觐见,打扰了。”查理看到真正的熟人,心里也有谱很多。 四人要么提裙要么鞠躬,恭敬地等候回应,活像一列倒着的高脚跟杯子。 在他们前面的,正是王储路易和太子妃佩拉拉,以及图林伯爵夫妇,他们都是年轻的夫妻。 佩拉拉一眼认出了当时的姑娘。 “你很有趣,我在法庭上见过你,有些东西令你黯然失色,可你的内心让我看到闪耀。”佩拉拉一点也没有庄重的气质。 “嗯。”薇若妮卡丝毫不敢表现惊讶,她故作镇定地说:“即便尽出洋相这并不是我本意,我只是为了讨个公道,痛苦无法被逃避。” “请你放宽心,我依在你这一边,也理解你的不幸。”话语刚落,在薇若妮卡的左手边,佩拉拉眼前一亮,张咧着嘴,摁捺她的心,丝毫不隐瞒赞誉:“啊,路易,你就是说这位萝莉,拉兰诺斯的宠儿!” “殿下,正是我。”娜莎左手同样放在心扉位置。 王储路易咯笑着说:“你这未免也太活跃了。” 不过,当他把目光放在拉特利耶身上,脸色就不太好看。 “你学会了吗?应尽之道。”他指着小子说。 拉特利耶直截了当地回答:“早已铭记在心,殿下。” 路易皱着眉头,“沙列多瓦在你身上投了赌注,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丢给你,难不成你这小不点会参军吗?” “我不知道,殿下,倘若国王需要我,我能去的。”拉特利耶说。 王储闭着眼睛提问:“你的话能否是一种诺言?” 拉特利耶自己也说不准,父亲并不希望他在硝烟中捉迷藏。 “算了,我看没戏,对了,我自己也投注了,三枚琉多尔,我希望它会变成沉没成本。放心,那件事我没打算怪你,只是希望不要一时头昏脑热,就窜入战争的领域。”他的眼里没有多少余光,并无藐视的意思。 “我……其实想……” “还不够,再等等吧。”路易的背影留下这段回应,领着大家进入宫廷花圃大道。 在应该出现绿色的两道墙,即便每枝叶子已经屈指可数,依旧展现傲人的姿态。 娜莎靠在仆人耳旁吹风:“的确还不够,但也不急。” 她可真会挑时间,在队伍的最后,趁着没人向后张望,那些花苞头扭动脖子还不顺心,头顶有些累赘。 拉特利耶转脸就略含高兴地点头,沉默反而更令人放心。 佩拉拉自欧列尼宫廷来还不见得这样的发型,拉兰诺斯之女何等样人,居然抛弃潮流独走偏风,贝壳浅褐的侧边卷发和后脑勺的披发很是出众。 薇若妮卡也是如此,以为她流落乡间很久,都不晓得上层人是怎么编发的,没想去问。 黑色长发快到腰间,居然不见分叉,一顺到底。 偏殿的大堂热闹非凡,那可是贵族舞厅和赌桌上交织相映的殿堂,国王亨利却在书桌,在主殿,没闲心去操纵宴会,这是墨列娜夫人的拿手好戏,自然放心。 有时候国王的女儿,公主玛利亚也在,在深宫之中她晓得夫人饱受的侮辱,只如幻梦般守在身后,他们哪知道夫人的眼泪可不是肆意挥洒的廉价货。 王太孙路易的姑姑看起来也不老,雀斑和法令纹在她脸上没有踪影。 “劝你们暂时不要靠近她们。”佩拉拉支支吾吾地告诉他们。 他们不明所以,也没多问。 走廊的镜子剔透轻薄,照着他们的脸像是画一般刻在一瞬间。 在那条窄道上只能通过一个人,这样的设计总是令大小姐感到压抑,门后有一对眼睛在注视着他们。 觐见室就在此处,国王正坐在中央的大位上,国王的左手边,是一群老翁:科洛南公爵墨尔亚特(de morealte)、瓦德士公爵沙列多瓦(de shaledova)、国王王弟——涅勒良公爵弗兰戈亚斯-波林的腓力(philip de negeriaces-bolline)。 而右边是一群年轻的勋贵:普兰慕斯公爵莫歇伊(de mocheyie)、卡根罗讷公爵尤萨维尔(de jusaville)、诺尔尼吕瓦公爵莱芒特(deemoté)以及还在薇若妮卡后头的王储,他兼任弗兰格尼尔普公爵。 王注视着他们,待到人齐之后,疲倦感一扫而空,力量投射在他们身上,举手投足之间不容丝毫怠慢。 他们向国王行礼,随后被赐座在王储的一边。薇若妮卡倒是愣了好一阵子,她不敢说话,伙伴们要稍微揉一揉才能让她心里有数。 罗艮蒂瓦的继承人站在厅的中间,深思熟虑地说:“陛下,我带着诚挚的心来觐见。” 国王的声音略显沙哑:“到跟前来,我将荣誉赐予你。” 一旁的侍从将权杖和授勋之剑放到他的面前,他缓缓双手拿起。薇若妮卡半跪在他面前。 国王阐述着前任公爵的过往:“[珀利尼士语]前任罗艮蒂瓦公爵,卡洛·马歇尔·德·罗艮蒂瓦,吾之海军上将也,任军中职务从十四岁起,liii.1769年入海军中尉,liii.1772年任船长,liii.1774年任海军准将,liii.1775年任海军少将,liii.1779升任海军中将,王家宫廷乐师亦有之,自liii.1782起到令尊死于榻中。 “兹等殊荣,将丰功伟绩,以亲情血脉,卡洛以我之赠礼,赠与长女,其罗艮蒂瓦之位授予薇若妮卡·德·罗艮蒂瓦,并为继承。” 权杖盖在她的头上,仅过几秒,国王又把剑放在她的肩上,左右皆拍。 “[珀利尼士语]谢主荣恩。”她回应她的领主。 “很好,这样最后一根柱子就补齐了。”国王请薇若妮卡坐在老贵族一边,隔空对望着在旁的两位伯爵,一位仆人正站在伯爵之女的旁边。 他们仅是给予注视,目光如炬,让她安坐在侧。 觐见室的枯燥快比得上昨日下午站在枯林上的乌鸦,作为女公爵以及她的伙伴,国事方面他们无能为力,王储为他们解围,就说还有其余要紧事做,向王请示之后,带他们去游逛。 临走之时,瓦德士公爵特意鼓励她:“请小姐尽管一路走去,他们的舌根快萎缩了。” 待到离去,老公爵这才放宽心地收拾地图的棋子。 越过窄道长廊,华而不实的玻璃装饰,向外望去,大小相当的鼓声引导着他们往橱窗外看,那些玻璃窗有两弗仗高,有六扇窗,列起来加上缝隙有约十二弗仗长。 “那是什么?”拉特利耶看着那些熊皮帽掷弹兵,大概二百多人。 还没等劳斯丹德讲,路易翘起手来,啧啧两声,又说:“国王的弗兰格亚人卫队,第一营。” 熊皮帽上的金匾,那狮鹫浮雕都是精雕细啄,连橄榄叶的叶脉都能见到,在橄榄枝的旁边,则是掷弹兵的标志。 “他们是来巡防集结的,每个营四小时换岗一次,燧发枪营在外围。”劳斯丹德说到这里,领着他们去外面。 主殿的大门正巧在进行换岗环节,这不得不让他们向内殿走。 宫殿内的戟兵同样耀眼,也带着近卫军掷弹兵的熊皮帽,他们要时刻站岗,若是在夏日,脑袋都快熏熟,这定会让他们累得不轻。 薇若妮卡看着有些发怵,这不是因为戟兵太吓人,想必自己矗在岗位上几小时也满身撒汗,她曾被罚着端盘站了半天,迎过来问: “先生,想必你一定很疲惫吧?” 戟兵不为所动,她也太天真了。 路易似乎要取笑于她,“你还真的挺像未熟的苹果,这并非责怪,只是说从未有多少人会主动关注这些勇士。” 薇若妮卡有些不大乐意,也知道这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她说:“你们会为他们淘些水喝吗?即便看在卫戍义务,这可是荣誉的差事。” “你这封臣还挺有意见,很好,不愧是卡洛之女,早些时候,我就记得先生是怎么介绍她的,看不得他人吃苦,自己却很愿意。”他看向劳斯丹德伯爵,查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但王储并非责备,赞许都还来不及: “他们六小时换岗一次,到时候就有,我们并非不通情理,有人互相盯梢,那就能找自己水壶讨水喝。” 他们接着往殿内走,有些受邀的贵族在外围走廊寒暄,见到王储来了纷纷致意,也注意到人群之中身穿黑色长裙的姑娘,相比平日的布衣,更为典雅和神秘,从周围一片糖果系色丝绸衣物之中脱颖而出。 “你们看到了吗?那位好像是……” “她的头发好特别,但不合流……” “哪知道呢?野丫头就是这样的。” 娜莎心中的忧虑让她靠在薇若妮卡身边,这不大像是好兆头,这时候,指头感受到触觉,罗艮蒂瓦转过身来,丝毫没感到闲言碎语抛来的荆棘条。 那张脸更加灿烂,笑容,她一眼扫视那群窃窃私语的贵族,点头说:“真是抱歉。” 佩拉拉见着队伍停下来,就从后面捎一眼,耳旁风吹进来以后,她故意大声说话:“还有要讨论的吗?我正要去舞会,不妨把舞会变成辩论厅。” “你不要担心,还有你娜莎,这群胭脂俗粉散发着烂洋葱的腐臭味,我在的时候,这里还能以薰衣草香水盖住恶心味。”太子妃对自己的话很有把握,向她们伸出双手。 “我应牌。”娜莎握着她的左手,还举起来。 薇若妮卡仅仅回答:“嗯。” 迟疑一会,才被连哄带拽地抹手,紧密地攥在一块。 仆从替路易打开大门,那里面可是一片欢腾,嘈杂得不得了,长七十五弗仗的大厅两侧对称,左手位是坐席位,右手位是舞区,最尽头的高台是管弦乐队所占据,眼下正放着格拉斯昂小步舞曲。 “现在,绅士和小姐们,舞会才刚开始呢!” 佩拉拉的嘘声手势,随即一指,如同演奏家的指挥杖般,换来拥簇和鼓舞。 第二十三章 萝莉和太子妃之舞 洋溢在奢靡浮躁的裙朵丛中,佩拉拉渴望有更多新鲜空气,随着王储驾到,贵族们纷纷让路行礼,似高昂的公鸡窥视落日余晖,不一会就垂下头。 娜莎从人群中看到讨厌的人,今天姑娘们穿的非常艳丽,若从远处看,就像是丝绸包围的花瓶。她以白眼撇过,对头的人也看到她。 “哎呦,我看到矮子了,她怎么敢来啊。” “头也不梳,好失礼哦。” 她一旁的朋友们也纷纷向娜莎的背影投去不乐意的目光。 薇若妮卡看着娜莎翘手快行,大小姐嘟囔着:“怎么又是她们,一群发霉的家伙。” “没事,我还在。”她安慰道。 佩拉拉正要领着她们坐在高阁上,却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况,墨列娜夫人居然早先占了她的位置,这就不得不改道而行。 她摇摇头,瞪向那位得宠的情妇,再怎么样也要给她几分薄面。 “我就说嘛,这种地方真令我觉得不自在,内殿还是太小了。”太子妃拖着下巴,安坐在临高阁下的桌位,在最里面。 但他们也没说什么,六张凳子正好坐得够人,又找来一副牌,好让大家找点消遣。 拉特利耶没想到自己还能与他们坐在同一席上,但好景不长,因为别的贵族也想着加入。 娜莎含蓄地说:“怎么,你会玩嘛?” 眼前的人正是巴拉斯卡家的大女儿阿奎提亚(aquiteria),居然找上门。 她拍掌称赞:“厉害,怎么,你家仆人还会上桌吃饭?这不太妥吧,让狗上桌打牌我没见过,想必主人的脑袋肯定有一番自己的道理。” “我没见到有狗上桌。”娜莎的回答毫不在意似的。 “那么,你该让位了。” 拉特利耶的不忿化作巧语和行动,他立马起身,又有礼地回应:“这是当然,但希望女士的话不要有损自己身份。” “我想你没回应的资格。”阿奎提亚甚至没正眼瞧他。 娜莎表现得一脸惊讶,给在座的人一些眉眼相翁的反应,大惊失色地说:“天啊,我现在见到了。” “什么?”佩拉拉有些好奇。 娜莎看向近乐师座椅上那条贵妇犬,眼里放光地说:“巴拉斯卡家的小姐不是见着有狗吗?我见到了,很可爱,它还会坐着甩舌头嘞。” 他们都看到了,不料阿奎提亚刚转身,贵妇犬一转眼溜进后台,一眨眼就没影。 “娜莎还没说错,走的好快。”佩拉拉已经给大家发好牌,非要叠到每一张票严丝合缝。 “的确。”拉特利耶看清了娜莎的意思,但又不敢转过身来看后面,因为阿奎提亚就在他旁边。 无论怎么说,当时她没能看清小狗的踪影,反倒开始琢磨起话中有话,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 那乐师又抱起小狗,正好乐队需要休息档口,随即和宫廷总管杜利伯爵闲聊几句,若隐若现的白毛和黑色鼻子又一次映入娜莎一众人的眼帘。 “这狗还真令人欲罢不能,挺安静的。”娜莎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刚好从乐师挪到巴拉斯卡家的小姐上。 阿奎提亚又往后看,发现乐师早已不在,杜利伯爵上前和路易说两句:“蒙王太孙的荣恩,您可算来了,墨列娜夫人也很高兴,她就在上面。” 路易提帽致意,“我们等会去看她,总之麻烦你了,就禀报一声,爷爷很快也会到。” “我愿为效劳,祝你们的运气如同窗外的阳光般席照在身。”他向大家鞠躬。 “你也一样。”大家都如此回应。 语落之后,阿奎提亚觉得有些嘈杂,也许是因为某些人不识礼数,略有埋怨地说:“这不好。” 娜莎用眼色谨防拉特利耶乱说些话,让他靠边站,岂知旁坐的小姐并不答应:“怎么,难道我碍着你?” “没有。”他脸上出汗了,“我……” 阿奎提亚颇为不满地说:“嗯?!” “冷静。”路易试图避免一次可能的误会,并用眼指使拉特利耶马上后退。 周围的气氛似乎变得微妙起来,阿奎提亚的妹妹杜兰黛(tede)刚从外面的浪潮回归,舞姿令绅士们印象深刻。 “诸君,你们的牌局如何?” “又来一位,好吧,都很好。”娜莎放低声调,“这一局没有赌注,估计不会很激烈。” 杜兰黛咧嘴叉腰地说:“不太想搭理小不点呢,感觉她牌技好差。” 娜莎听到她的嫌弃,藏在手背的拳头捏的很紧,毛巾都不能再拧的样子。 两位绅士趁着没被注意,不断地眨眼和“嗯”、“呃”的微声,嗅到着桌上的火药味越来越大。 “该你们了。” 佩拉拉凑近他们的交流,这把他们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查理连忙辩护:“这,我们都觉得自己手气不好,没戏。” “哎,亲爱的,我们绝对没有互相串通,这也没什么好串通的……呃,是吧。”王储尚且处变不惊,他妻子自然不以为意。 薇若妮卡看着对位的劳斯丹德大人,他猛烈地摇头,不禁以手掩着偷笑。 这次的玩法并不是娱乐项,例如“花圈少女”这种通过坐庄决定最大牌,打完即获胜的玩法。 即便没有赌金赌本,也少不了专门的规则,这一次他们玩“倒桩”——其最基本的原则是:数字越大反而数值越少,成一对则“加一圈”,例如对五并不等于十,而是等于五加十二,也就是十七。 “应一张牌。”查理捻出数字最大的牌。 他出一张草皇(他们的俗称,上面印着洛森珀戈皇帝讷威尔一世的头像),围在一堆的贵族都皱着眉,他倒表现得有些愣脑袋。 路易的牌紧随其后,是草“索菲亚”(印着卢瓦尼亚洛士女王公,数值为八)。 没过几回合,大家就开始惦记其别人手上的牌了。在目前来看,就阿奎提亚的牌数最小,也最有利。娜莎自己心里一寒,自己手上的牌都是什么烂苹果臭骨头,要是全摊出来,省不得被她们两姐妹一通嚼舌根。 唯一有利的就能看对方如何回应,但如果要换牌就必须打出下一张牌。 “我打两张。”薇若妮卡的对四在场也是不小的数。 阿奎提亚筹谋要紧之际,娜莎突然坏笑一声,又不说明原委,眼神飘忽迷离。 所谓的优势正是如此。 “这动摇不了我。”她说。 娜莎却说:“没事,我想起来有些好笑,兴许是它太可爱了。” 巴拉斯卡家的大姐姐手上的牌捏的很紧,也开始怀疑自己的牌是否有差错。 “是否有诈,还得吃过胡椒才知道。”阿奎提亚打出下一张牌——盏尾五。这样一来她凑齐了3、4、5,全都是盏尾花牌。 在桌的人,除了阿奎提亚,牌面的数字都位于下风。 太子妃没有说话,缄默之下贴中一张盏尾一,她说:“情况还没那么糟糕,这里的最大者属于我!” 楼上的墨列娜夫人听的一清二楚,也不禁扶着栏杆侧耳倾听。 “他们的牌局似乎很有意思。”她对着一群驻佩尼萝的大使娓娓道来:“欧列尼的优势可不小,以现在的做法,只要厄卢瓦尼亚和派斯兰德-阿莞尔可以作壁上观,奥格顿来年应该能够倾向我们一边。” “尊贵的夫人,陛下那边怎么说?”欧列尼大使特兰堡伯爵吕特兰伯格期待明确的答复。 下劳斯公国的大使只能靠一边去,他站在欧列尼大使的旁边。 “与一众中枢院的会晤估计很快就有成果。我们击败了黑托斯特的舰队,依国暂时不敢出动,斐欧弗西亚那边的殖民地爆发零星冲突,这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完成真正的合围。” 墨列娜语音刚落,举起杯子不断摇晃,“干杯,各位可敬的伙伴们。” “干杯。”各位大使也将酒一饮而尽。 她现在很少跳舞,更喜欢看着别人纵舞声色,沉浸在雅乐的交流之中。 眼神看着却如外面的枯树一样空洞。 杯子还有些酒,她留下一些,大使们要到别处去谈,她转身礼貌性回应,继续抵在一边看着楼下的假发套们。 她不喜欢单纯的白,又或者把面粉涂在头上或脸上,除了一些皱纹,疲倦的身子和她的身材不显对称,墨列娜依旧苗条,或许是因为自己脸上的雀斑越来越多,她也要哀叹两声: “以后的事情可以交给太子妃去做,但她还年轻,有些东西尽量拿捏在手上,它很舒服,俯视不入流的绅士小姐们可真有意思。” 她的侍从也不是省油的灯——阿伯维恩子爵看德·波桑多的很清楚,正子爵看德·波桑多如她看到的场面,仿佛印在自己心里似的,烛光在他们心里摇曳,却不能两盏灯同时放在同一张桌子。 “我想这就是权力,身在权力的容器里面,隔绝近在手中的珍宝。” 夫人的俏皮话也不少:“你这话真让人恼火,又没法不赞同。你是我肚子里的虫吗?” “我可没这么想过。”波桑多满脸高兴,他立马就下阁,手里的报告正要递去主殿。 这才不过一会,楼下的喧哗声却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墨列娜没拿稳杯子,差点摔倒,酒却溅到刚好要起身的佩拉拉头上。 “殿下,不好意思,我脚崴了。” 佩拉拉抬头招呼,她的话有些“取巧”:nior, naét noit?in.(没事,并无大碍。)” 之所以要起身说话,她感觉事情要一发不可收拾。 这还得从几分钟前说起。 娜莎第一场牌局不出意外的惨败,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阿奎提亚的牌以同花顺力压全场,对萝莉的话也绝不好听: “你还差得远呢,拉兰诺斯,剩余的运气也是徒劳的。” 娜莎冷言冷语地说:“我今天有的是时间。” 然而等到第二局,这事情就变得有趣起来。娜莎的眼睛不走寻常向,心不在焉地,甚至有些生气,烤制的红雾都敷在她脸上。 她的手指不断摆动,拉特利耶在角落注视大小姐的手势,不到几秒,“仆人”就全明白了。 noir. “怎么,打不出牌了?”她和她周围的朋友一顿讽笑,若是不知道还以巴拉斯卡的女儿们学了巫术,在娜莎的心里映射出张牙舞爪的模样。 拉兰诺斯的女儿,回应得相当得体,甚至欢快愉悦,将食指稍微摆弄地说:“不得不说,我觉得自己没那个运气,准备认输了,但我想起一件事情,它好好笑,也就不觉得失败有什么枯燥和难堪的。” 阿奎提亚先是一脸疑惑,接着看到她望向拉特利耶,那阵猜忌顿涌上心头。 “娜莎,你想说什么?”杜兰黛望着她,翘着双手地说。 “我其实想说,你觉得运气会不会这么凑巧让我有五个一?”大小姐的眼睛瞪得比平常更大些,蓝瞳在他们一群人眼里落得可爱的遐想。 答案是因为淡卷发和圆润的脸庞。 “各位,快来看咯,如果阿奎提亚输了,我就会在那。”她手指向着舞厅中间,接着说:“在那里释怀她的疑虑。” “所以,你觉得我会骗你吗?”大小姐将牌放在桌上,尚未翻牌,却不小心漏了一张盏尾花一。 此举让对手陷入长足的疑惑之中,无论是否有诈,都可能发生,她仔细想想刚才对拉特利耶的表现,也许拉兰诺斯真有备而来。 倘若有五张一,这就是在座场上最大的牌。 薇若妮卡却说:“没有,有一张一在我的手上,她断不能打出来。” 阿奎提亚并没有理会,也不想回她。 “这就尴尬嘞。”娜莎抿着嘴,稍低着头,无论怎么看,牌还是那样。 “你这小姐,各位,我们准备看看她怎么对我。” 大家从未觉得她能获胜,眼看其他人的牌基本亮完,最后就剩她们两人能拼数。 娜莎强调这一句:“你决意不要换牌吗?” “不,你输定了。” 阿奎提亚打出盏尾二到六的同花顺,已经叠到五十,这数字很有令人胜券在握的感觉。 路易的三十七和查理的四十五,薇若妮卡的三十二,佩拉拉最倒霉,连三十都没有。 娜满脸惆怅地站起来,揉擦双眼,那些牌正好一撒而尽,尽管牌散落一桌,真正捏在大小姐手上洒落的牌,很要命。 “除了草以外,所有的一都在她手里,倒是有一张草牌二,这可是命运的馈赠。”杜利伯爵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把戏令人觉得是在看舞台剧,这是为他人的折戟而悲伤。 拉兰诺斯的“诡计”恰到好处,现在人群中误以为是有人要欺负于她,尤其是之前还听见她的进取性实在过于炽热。 “各位贵客,我本来也不想说的,奈何我不能拿诚信当废品。她实在是很欺负人,我也很害怕嘞。” “你貌似有些问题。”阿奎提亚有些急躁。 “你说过狗不配坐凳子,我好伤心。”娜莎转身对乐师总管说:“杜利伯爵,您知道刚刚有狗坐凳子,就在这附近的。” 伯爵和蔼地回应她:“的确有,它很可爱。” 周边的人有些投以确认的眼神,也靠近了听。 娜莎引他们来听,这话的声音似乎恨不能当众见光一样,拥簇着往舞厅前来,墨列娜也很好奇,她想着过不一会也下楼加入这场“揭秘”。 可墨列娜有些迷糊,刚要走就把脚崴到。 过不一会,人群先是感到惊讶,又是感到可笑,对阿奎提亚意味深长的打量。 这个时候,她再也憋不住猜忌带来的恼怒,她喝住娜莎,指着说:“你就是想换一种方式说我是狗,对吧?!” 这才有了太子妃和墨列娜夫人的一番话。 大家都觉得很诧异,就连太子妃和国王的情妇也不可思议地看着巴拉斯卡家的长女大发雷霆。 大小姐摸着下巴叹气,“我们正要说这件事呢,你看你果然犯糊涂了。我们都在讨论那条贵妇犬,毛茸茸的,据说还是国王养的。” “你……你到底在给我耍什么把戏!” 轮到娜莎质问于她:“你说狗不能坐凳子,可国王的狗坐了,你是不是要把它也收拾一顿?” 贵族们的表情真像极了今天天空变换的模样,时晴时阴。 娜莎乘胜追击,“怎么,说不出话了?” 阿奎提亚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 “还有,我们这宫廷讲求来者是客,在场的也有不少仆从,你觉得仆人没有资格坐在椅子上,到底是谁换个方式说他人如狗?” 墨列娜有些不满意,眼神严厉地从远处看着巴拉斯卡两姐妹,在场的人马上不敢出声,一旁的仆从阿伯维恩子爵看德·波桑多刚巧赶到,将大使们安顿好后,在耳边与她说风,这才掉头就走。 “不识礼数就不要来了。”她的背影令人感到阴冷,埋没了刚才的好气色。 佩拉拉感到迷茫,事情怎么会闹得这么僵,连忙说道:“大家请继续吧。” 娜莎惭愧地说:“大家,这今天的不愉快是我的错。” “我也是,很对不起。” 一群人围在佩拉拉和娜莎的周围,看着她们俩向众人提裙鞠躬。 杜利伯爵安慰道:“小姐尽管放心,我们都知道谁有不对的地方。” 这对阿奎提亚和杜兰黛来说是自取其辱,又不得不被撂在一边,羞耻至极。 人群逐渐散开,乐队重新奏乐,杜利伯爵吩咐仆人把那张高阁上的凳子搬走,也需要重新清理。 怒火中烧的阿奎提亚怎么会想到,其实娜莎说的还真是国王的贵妇犬,众目睽睽之下撒尿搞脏了乐师的凳子,结果乐师遭殃,刚要想着坐下去又摔了一跤,看到凳子下的尿渍。 乐师自己是个温和的人,这点意外早就见惯不怪了,并不责怪娜莎。 她转身向各位正要准备小步舞曲的贵族们说:“好了,其实我是想说,我站在舞厅中央,给大家奏个曲如何?” “也算我一个。”薇若妮卡一听到这里,手如千只蚂蚁在爬。 那些贵妇和绅士们觉得未尝不可,尤其是头一次进入宫廷的罗艮蒂瓦女公爵,想着她的音乐造诣至少有其父的风采。 人群中也有鄙夷的存在,她们觉得这个姑娘只不过是廉价的血脉,私生的杂种,都各自散开坐在座椅上嚼悲唾怨。 薇若妮卡的演奏,是一种强有力的证明,在人群之中树立一种典型案例: 真正令人铭记,所钦佩和自发高贵的是精神和行动,而不是头衔和血。 “那么,我们开始了哦。”罗艮蒂瓦小姐在羽管键琴的位置徘徊。 大多数舞者点头致意。 她示意乐师以自己的指挥棒,肆意挥洒自己的作品,其实这都是卡洛留下来的遗作。 杜利伯爵依在光滑的洛幕式柱子上,盯着羽管键琴的位置,他不禁感叹世态的变换,卡洛的门生能看到他亲自演奏就已经觉得足够幸运。 除了他和自己,没多少人能坐得稳羽管键琴的位置。 这首曲子相对来说比较欢快,卡洛第六协奏曲“欢庆之海”,这对依米颠列人就是实打实的嘲讽,因为正是在卡眠海战,他亲率旗舰,引诱敌军围攻自己的时候正是奏响这番美妙绝伦,激情澎湃的庆功乐。 随着海浪拍打船身,海鸥在船帆上拍抖翅膀,在不断的礼炮声中鼓舞在甲班上的水手和海员,招待海神之女阿洛菲斯特娅,之后远航归来,在海员下船之后寻找心意的姑娘,但他们并不能长久,海军都是无爪的鸽子,一时的欢心只能换来无休止的分离。 它采取的居然不是传统大调,而是节奏轻快的小调,倘若在这里有军鼓,就更好不过。 整首曲子虽然略感忧愁,大体却弥漫着快乐的气息。 在舞伴们之中,查理溜到薇若妮卡发的身边,一言不发,他闭着眼睛,一开始他翘起手来依在墙边,后来又放下了,双手松垂。 如置身于秋日的海边,他从未去过海,竟得以想象,能够触摸细沙的质感,能够淘一把海水感受它的清凉。 奏琴的少女就在他的眼前,他差点忘记身后的空虚,其实是实的,踉跄着往后磨,又想靠近她,却不想打断这份旋律,只好失落地站在少女面前。 “我……可以在陪你身边吗?” 罗艮蒂瓦小姐本人也已目睹,同一片海滩,羽管键琴和海风息息相关,琴声悠扬,勾住劳斯丹德的耳根,当他说出同一句疑问时,她说: “正因为你和我都在同一片海岸上,没有更能鼓舞我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拉特利耶单纯觉得悦耳,在他之外,更这位“仆人”感到欣喜的,是大小姐与太子妃之舞,初学者有着相当的笨拙,娜莎为自己的灵便抵消了不少,像蓝色海棠围在玫瑰身边绕了一圈,正好卡在枝叶之间的缝隙。 “不错,正是这样。”王储路易在一旁看着,拉特利耶在他眼里依旧像一根不成熟的稻穗。 “殿下,我有些疑惑。”他许久之后才想要说话。 路易用心地倾听这份声音,“但说无妨。” “上次的事,您还怪我吗?” “不清楚,也不知道。”他哈哈大笑,那些往日的鲁莽早就忘的七零八落,沉默了许久,他自己也不想记得到底是谁的错。 对于瓦德士公爵和他自己的赌注来说,一个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喝住自己骑兵中队的少年,能否做军队的苗子,这都是一个笑话而已。 路易开玩笑地说:“我其实也安排不了什么惩罚,难不成派你去军前做鼓手吗?” “也不是不可以……”拉特利耶支支吾吾。 “这不合适,父母都不希望因为这种事,就让孩子上战场去,铅弹不长眼,它不挑人。”他摇摇头,不坚定的话语预示着从手里的一琉多尔金子纹丝不动,再怎么说它也有十七昂重,他即便不愁钱也不舍得金币的厚重感。 “我跟着劳斯丹德大人学过几招剑术。”他仅存的骄傲在试图证明自己。 路易干脆不忍,他瞒不住对幼稚的无情嘲笑,甚至还没收回自己的笑腔: “且不说娜莎那番舞姿她自己多少时间才能学会,若是舞会那多好啊!可战争是屠戮恫吓,诱人妥协的政治艺术,不是单纯的打打杀杀,普通人毫无预料的走进去,很可能残缺地被抬出去。所以,做好你应当的本分就行。” 拉特利耶本想再说什么,在肩后多出手的质感,大小姐就在他身后,展现相当的愉悦,激动地说:“这过于高雅的地方,可惜不能拉你一块进去跳舞。” “没事,我还能见到你。”少年也跟着被感染,抛离与路易的谈话。 就在众人一盘散沙,在酒桌上交杯换盏,迷恋着年轻的脸庞,亦或者闲聊琐碎的庄园闲话,财政之兵戈,欲望之交响,情谊之熏陶,四海之险要,无所不谈。 啊,能比这些更为火热的,莫过于高处的风景。 在中场的仆人捎来口信,国王老亨利有些疲乏,全程没有到来,他陪墨列娜夫人往外围林苑散步而行。 太子妃单独把年轻的丈夫领到楼上,舞会的领航员终于能站在高阁中俯视全场,指着门前的一小撮人说:“可惜,他们要走了。” 那些只会谄媚,不知深浅,对薇若妮卡鄙夷的贵妇们,叹气着离席,那阵苦怨似乎瓦解,在长廊以外,又或者在内殿的袖珍花苑游荡,不自觉地隐匿。 巴拉斯卡家的小姐们大概也是如此,冒着拉兰诺斯的笛声,似花瓣谢落一地后随风吹散。 到舞会即将散场的时候,太子妃发现高阁上站着六个人,王储并没有将他们驱逐。他们默默注视着即将离去的群臣,心满意足地离去。 余晖背影的六张影子,正渲在背后的酒红色天鹅绒布上。 它们的主人是不会知道的。 第二十四章 茫雪之指挥杖 其一 寒芒在际,步入中旬,冥神之子的辖载领域[1]很快就要到来,往年的冰雪没有跃跃欲试的意思,这一年寒霜的马赫慕斯[2]之遗孤估计闹脾气,街上冷嗖嗖的,还刮很大风。 他在霍松先生家里少不了打寒颤,尽管如此,天尚未下雪,也不见冰霜,题目还得照做,眼见珀利尼士语的层次越来越高,自己也在犯难。 即便如此,待到数学课,有的是让他耀武扬威的机会。 先生请他作答:“试问圆的一聂[3]代入正弦的值是多少。” 拉特利耶站出来,眼也不眨地说:“二的二分之一次方除二。” “很好,坐下。”他的教鞭绕了个圈然后下垂。 “莫林,那么按照刚才的情况,它代入正切的值是多少?” “啊,这……”格莫瑞的脑海还在迟疑。 究竟是√2\/2还是√3\/2? 拉特利耶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不断划出直线,就差没把字母全写给他看,当然这也是为了避免弗特的突然质问。 毕竟人总有不自在走神的瞬间。 “啊,我想起来了,是一。”莫林像跟弹簧似地拍桌子,若不是那根直线还真没印象。 弗特不大满意,“太慢了,希望你能熟记于心,好好理解。” 上数学课的时候才日胄八点,当时阳光依旧明媚,两轮小休之后,眼看就要下课了,弗特的门生刚打开门,冷风迎面而来,犹如一记孩童没有使出力气的拳头打在脸上。 其中有个同学发怵地说:“这鬼天气,真让人感到害怕。” “……走啦,再见。”大家的告别声此起彼伏,声浪逐渐伴随脚印杂乱而淡失。 拉特利耶和莫林在大路上奔跑,转头溜进钟表店讨些暖气,却发现帕洛斯、娜莎和考奈薇特围在一桩木匾的身边,细窄的玻璃管上刻度可见,那些数字和符号令人摸不着头脑。 他们哈着热气,白雾都糊在在旁的玻璃窗里。 “沙斐拉日先生,小姐们,下午还好吗?你们在看什么稀奇的玩意?”格莫瑞还是老样子。 拉特利耶喘大口气,这才回过神来说:“愿各位下午没有被寒气磨脱一层皮,你们午安。” “你们也午安。”他们同样回礼。 “珊妮没有来么?我看她早上不太妙。” 娜莎感到不大乐观,“嗯,她最近病得不轻,我私底下去探过她,围在炉边,用被子卷的像个棉花卷轴。” “这比喻也太奇妙了。”拉特利耶也同情朋友的遭遇,更好奇立在桌上的东西:“沙斐拉日叔叔,这是什么?” “我更希望你叫我赫米特,就当是我们相识的份上。”店主摸了一把汗,捎起水壶喝了一口。 “当然。”他们没思考太多,光顾着答应了。 “我朋友从珀黎嘉瑟理工学院,在第七区拿回来的小玩意,仿照奥格顿王国的王家研究院做出来,看似无足轻重的东西。” “无足轻重?我看不见得多此一举。”莫林对这句话有怀疑态度。 娜莎一针见血的说:“奥格顿人用不着发明一个职位来检测是否寒冷或者温暖,它的准确性几乎为零。” “还是女儿聪明。”帕洛斯将这个木匾转给他们看,考奈薇特略带疲倦地扶着它,谁扶着谁还不一定,眼皮都有沉下去了。 这段话与齿轮磨擦的滴答声趋向重合:“就……就是说,这个由……奥格顿的司尔勒,娜莎,是这个人吧?” 人偶差点跪下,好在父亲及时扶起,她瘫坐在桌,闹气地说:“没完没了的滴答……就像不倒翁一样……” “我的错,刚才走到半路上差点晕过去了。”娜莎的灰色眼袋证明自己的过失,还特意指明: “我们被窗外的荆棘扎醒,什么也看不到,这阵寒冷真要人恼怒,我们下一晚的棋,到后半夜都错漏百出,也不知道谁赢了。” 娜莎将她置在沙发上,又递上枕头,齿轮的磨动逐渐消隐。 顾不上鞋带松脱,一双袜子和棉枕头正好同色,整个身躯卷缩在沙发上。 她终于得以安眠。 大小姐想必也想合眼。 “言归正传,奥格顿的司尔勒教授[3],他利用液体在不同冷热的体积,衡量在常规气温下的量值。”当赫米特先生指向液面凹陷最低位置,临近于122?。 “122?相当于什么概念?”拉特利耶看着这些墨色条纹,还有潦草的数字勾勒成的“符文”。 “在室外,就离结冰差不了多少。今天的风都像一簇锋利的钢针刷子轻抚众人的脸,要是到129?[4],暴露在空气里的水就会结冰。” 这把莫林吓得的不轻,不过他一向没什么数字感官,倒也正常。 帕洛斯继续说:“放心,通常不会很容易,因为杂质和空气流动。这数字还得再大一些,例如过多十度左右,你就能见到雪。” 娜莎担一张桌子坐在他们面前,“但往常来说,这个天气估计度数会少十度左右。” “最近的天气的确不同寻常,秋收期也变短了,今天时晴时阴,过不久就会下雪。”帕洛斯看着外面狂刮的烈风,窗户都嗡嗡作响,木头听起来很不牢固,随时都能吹烂。 他从后台上给大家拿来热水,对他们来说很不习惯,在这种天气下却很贴切孩子们的脾胃。 “干杯!” 在一阵不太激昂的呼声之后,今日的钟表店会晤就结束了。 他们离去之前,还要打赌,是明日下雪还是后日。 结果出乎意料。 今日的夜晚,点灯工草草收场,在主干道,灯柱的橙光还算清亮,人们很早收铺走人,沙斐拉日先生关门之前特意看了一眼。 “我看你们的赌得不对,它来势凶猛。”帕洛斯在后台挂着的棉披风盖在女儿的肩上,见到她红润而喜悦的白桃小脸,心里冷不到冰点去。 他们都看着篮子里的姑娘,睡得沉稳不腻,两人一手把住一边,小声地唱起童时的乡间俗谣,在空旷的泥路街边有说有笑,如往常一样,娜莎向父亲撒娇,帕洛斯也以故事哄女儿。 都这么大了,两父女的童稚一点也没变,难怪考奈薇特能在熟睡中降生于布匹和铜铁包围的襁褓里。 “眼下的生活,我希望就这么安逸下去。” “很遗憾,时间是个不讲理的怪鸟,不打招呼就走了。” 在沉默之中,他们从乡野的道路上回归宅邸,傍晚的漆黑比前夜更深沉而空虚,即不见草木也不识繁星,河上的薄块与不见底的水沟似乎串通好,一点也不剔透明媚。 直到午夜,那阵大雪打破家里的宁静。 街上的灯火全熄灭了。 由于风雪太过迅猛,就连点灯人都不得不蜗居在工作站内。 “这样,我们就得加固门窗。” 查茹兰特不得不生起炉火,用木板加固窗户,许久不见门也要上闩的场面。 尤其是家里的窗户接合处不好,很容易漏风。 “估计过139司尔勒。”拉特利耶看着窗外飘絮满帘的飞雪,十分冷清,尤其是灯火几乎不可见的情况下,多添几分战栗的感觉。 “娜莎小姐又要失眠,但愿她们不会一早上无精打采。”他被冰冷所驱使,不得不窜进床里卷缩成婴儿的睡样。 两姐妹睡姿都是一脉相承的。 时钟走到日胄向三点,待到他们再次醒来,街道上的积雪尤为壮观,足足有十八弗捺厚,据说这场雪一直到早上两点才结束。 南特见状都要摇头,门闩差点卡实,一敞开门积雪都要倒在家里。 他让儿子们别动,自己在外头寻找铲子,他们用盆栽铲土的小铲子,好不容易从邻居那里借多一把,查茹兰特先生对他们尤其感谢,邻居觉得这为举手之劳,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样把雪清理干净。 那些冻死的乞丐,一大早被镇上的教士和临时工们抬走,只见得他哀叹一声,送他们见墨利乌斯,对命运的不公无能为力。 有些被埋了半弗尺深,抬出去的时候僵着双手抱实自己,实在是不能在惨淡了。 随着时间越长,更多人加入到这场混战之中,以铲子为武器,以积雪为敌寇,以暖水为补给,家家户户都收拾起来。 拉特利耶掘得颇为卖力,他和长兄理查德装着一桶又一桶,有些雪干脆放在炉边让其融化。他们其乐融融,哪见过这种大雪快过膝的场面,就连马车也不能横行霸道。 纺织厂的活八九不离十,今天是没戏了,南特艰难地托人往厂里捎句话,就说今天不来上工,也算一日工资,请大家尽快早会,清理自家门前雪。 理查德和拉特利耶马上想到鬼点子,既然不能作工上课,只好跟着铲雪。正巧镇长迎面敢来,他们俩齐声地喊:“各位,不如把雪铲到镇外面乡野的空地上。” “你们?”镇长表情严肃,容不得半点迟疑。 理查德替拉特利耶做话筒,“阁下,眼见今天的积雪容不得摆在镇上,严重堵塞这条主干道,镇外的乡野很多空地,它们可期盼着堆成山坡。只要我们家家户户都能接替递送,估计在午饭时间就能清出一条大道。” 拉特利耶将自己的设想和盘托出:“先生,清理雪灾的谋划,就是把大家都叫出来。当然,老弱需要待在房内炉边。大家一路传,把雪送到镇北面,近拉兰诺斯宅邸外的平原上,如果有条件,也可以送到镇南面的瓦尔贡斯特森林外面的平原。” 镇长一想,这是绝妙的主意,不禁大拍手掌:“好主意,我去筹备工具,今天准会很热闹。” 这下街上的人都被鼓动起来,男人们铲雪送道,女人们生火热水,准备主食,有些也不输于他们,都赶来铲雪。 “看在墨利乌斯的份上,往那边去……对,往镇外面传,快点!” 大家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时断时续,镇长也叫来那些维修工们开辟道路。 最无所事事的镇山商人自然不愿意上场,却也雇了工人办事,总得把积雪让他们能够从镇上驾马回到佩尼萝。 寒意不能阻碍热火朝天的斗志,即便热水不甚适应,为了暖身子,拉特利耶从母亲那听来,特地告诉邻居热水即便不喝,也能装在特制布袋水壶里暖和身子。 “裴诺禄尔的居民不会屈服于茫茫大雪。”他们做工的口号就是这个。 他们的面包也毫不吝惜,有需要就派发给肚子闹咕的劳动者们。克莱尔的侍应生们也很尽力,把雪丢到一边,开出一条小路后,免费给周边来往的居民递茶。 “各位,尽情享用哦!”克莱尔和薇若妮卡尤其合拍。 “谢谢!亲爱的女士们,以你们的茶致以崇高的敬意。”他们高举茶杯,一饮而下。 这茶恰好是温的,烫不着喉咙,暖得着胃。 她们亲自递茶,不管来者是什么背景,即便是慵懒的商客,也流露满意的表情。 人群中无不鼓舞赞誉,工头驱使他们快些将雪推出镇外,还搬来运菜搬砖的大小推车,效率就更快了。 拉兰诺斯的安娜自己把牌插到外面的平原,很自觉地做到了最后的协调工作,还拍出庄园的运货马车调遣给村民使用。不仅如此,仆人们也被调动起来,承诺会派发一日两倍的薪酬,还有茶点和饼干,白面包也不省着,更多地都派去给附近帮忙铲雪的佃农和村民。 两夫妇也豪不浪费自己的体力,在“前线”给他们当苦力。 娜莎立马被下令,在他们回来之前自己都要守家,她也没消停,负责做泡茶的工作,还有热巧克力,给仆人和佃农们送去。 考奈薇特表现出惊人的配合,居然没有添乱,“轮到我做仆人了,超开心。” “这没有仆人,都是伙伴。”娜莎一路飞奔,推车往返从拉兰诺斯宅邸到庄园北边的住宅地和小瓦房,她们两姐妹都很激动,从没见到这么高兴嬉闹的小姐。 “我们需要更快,他们还很冷也很饿。”拉雅也出奇地陪在她身边,莎拉紧随其后,都快叫破嗓子: “你们,诶,等等我……” 在她们的身后,不断有人加入,很快,玻璃亭里占满了人,这场面相当于一次大规模的聚餐。 他们从未抱怨,在他们看来,是墨利乌斯之考验,欧露慕斯之辩题,苦难都会成为过往云烟,今天除了疲累就要尽情尽兴。娜莎和她要好的女仆们坐在长廊边,她的娃娃就在中间,伪装得十分绝妙。 她们的脸颊没有隔阂,为了感谢她们,也为了过往的情谊,她们向对方献上贴脸礼,窝聚在一堆,闲谈着上个星期的滑稽事。 “我们都是要好的姐妹。”娜莎和女仆们早就形成深厚的情谊。 “你们放肆一些,我无所谓。”大小姐看向拉雅一边,不自觉地闭上右眼,又回头看向莎拉,也如法炮制,将手放在伙伴们的手背上。 今天凉嗖嗖的,无妨她们漏出自己的纤细白条,干净的棉袜和雪地映为一体。 大小姐不禁失去平衡,在拉雅怀里摔得两脚朝天,莎拉鬼滑头趁机把玩她的小腿,她们都乐得不得了。 拉雅不得不说:“洛那修斯特的那些绣花枕头不及小姐一个手指头,真舍不得摸,也不舍得拥抱。” 此刻她觉得自己很幸运,也很幸福。 没有比笑容可掬,身体轻巧,个性若娇似傲的娜莎更能哄弄拉雅的心。 “我会的……”她若有所思。 “我们躺一会。”娜莎一响指卧在她们腿边,看着逐渐清透的阳光映入眼帘,那些风暴,昨天令她头疼无比,也没再好意思吵醒考奈薇特,自己却累得不行。 心里的铃铛呼唤对方,催眠对方,只有她们一同入睡,才能感受伙伴之间的温度。 “我只认同……娜莎……你是我的见证者……” 还是恍惚朦胧之声,它尤为悠长。 “考奈薇特,这再好不过。” 她们相拥,她们屏息,她们凝视,她们贴额,肆意享受除了她们以外的光芒。 到下午,街道似乎宽敞很多,大家也冷落下来,能够安稳地歇息,品尝劳碌之后的美味。 镇上临难之时,镇南面的菜市场摊主很会让价,少收几分小丹,甚至一吕讷的馈赠,实属不易。在这年头做买卖收税,官员榨油不少的情况,都快做亏本生意,没倒闭就很不错了。 太阳出头之日,拉特利耶的“诡计”暴露无遗: “明日,我们往那边去,今天我们以自己的辛劳迎来庆贺的方式。” 镇长看着查茹兰特的次子,并不介意他要提出的倡议。 “那么小伙子,你需要什么?”其中一个工人嘴担着烟斗,倚在铲子杆头酣累地问。 “当然是打雪仗,这么好的雪,留在平原上太可惜了。” 其中有人提出质疑,揶揄着说:“啊哈,敢情你是把我们都当搭建舞台的工人。” 更多人觉得有道理,默许它,渴望它,散发迎接冬日的激情。 “放心,应做的事情我并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老工头的嗓音略带沙哑,“镇长,我认为这并无不妥,我们需要从劳苦之中解脱,来一场他妈都见不着的大雪仗,这可是稀奇事,百年不遇的。” 更和蔼的声音拥有绝对的权力:“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朕准了,请臣民们去做。” 他们纷纷半跪,谁能想到老亨利会突然驾到,在他的一旁是劳斯丹德的查理和拉兰诺斯的安娜、里布涅的沙斐拉日,以及一众下马的王家蓝色火枪手,手持蓝袍长枪,金丝线缝制的图案在阳光下异常醒目。 镇长向他鞠躬,“陛下,您能来该镇是无上的荣誉。” “嗯,至于小伙的提议,那就放心地办,弗兰格亚绝不缺钱,也不缺庆典。”国王打量周围的居民,也很满意。 他留下寥寥数语,未尝得不是一种安慰。 第二十五章 茫雪之指挥杖 其二 【本章全程由拉特利耶·查茹兰特写于liii.1837年11月22日,仅仅以当时的状况来说,他很清晰地写下从第一到第四部分的文字,然后由伊芳(也就是我)再润一次。 但本章他强调由自己全程着笔,他说是因为自己实在想念那段打雪仗的日子:“以恰好的幼稚之名,它值得被铭记”。】 以陛下的恩泽,我们不得不在雪灾过两三日之后,抽空举行一场雪仗。苏拉日也不能说抽空,因为他人原有的歇息和犹有兴致的活动,全被这次厚雪所吸引。 在潘诺镇前日的大雪之后,昨天又下了一场小雪,我特意跑去帕洛斯的钟表店里,看得到司尔勒计清晰的弯液面落到135?,天气冷得不得了,天知道松鼠跳进冰湖里还能不能软绵湿透地捞出来。 到今天,天会为我们搭好舞台,早上的清晨,寒风已经不甚刺脸,转而变得冰柔细腻,微风阻碍了人们拒绝参与这场战事的意欲。 今天的大小姐比往常更精神,如不其然也更话唠一些,但我喜欢她这样,好朋友就是要无所不谈(就当时的关系来说),无论抱怨还是琐碎小事,都没问题。 就在路上,她就已经跟我聊考奈薇特把自己的长袖睡袍当被子盖,以及想着去酒馆看糙老汉的趣事。 我笑着和娜莎说:“你怎么如此好奇?这世间的一切仿佛都与你相关。” “或许你与鸽子问问它为什么不折断双翅。”她不会罢休,总有更多的话要诉说。 谨记,不话痨的娜莎就不是那个拉兰诺斯的少女,尤其是她将我肆意指点的样子,似乎有霸凌的味道,转眼又不是这样,更觉得娇气。 泥路被冻得如同砧板一块,就连马车经过碾压得痕迹也不甚清楚,我从商馆区路过的时候,那些商户也比往常要少很多,显然他们的羊皮大衣,海狸皮围巾在这里更像是显摆他们自己。 至于我内衬穿了黄色马甲和羊毛衬衫,及膝的厚棉花白外大衣,它的袖口偏淡土黄色,御寒足以,也不显臃肿。袖口的褶皱也就最里面的亚麻白衬衣,没什么特别。 我的帽子没什么特别,连饰物都没有。相比之下娜莎就显得多几分弗兰郎的姿色,贵族们哪怕不用金银织物,单纯一根鹌鹑长毛也不容易找。她喜欢一整套蓝白相衬的造型,例如白色羊毛披肩配上蓝海棠式长连衣裙,腰腹位置的装饰也是白的,我并不是觉得这不好,因为这好辨认。 我们在钟表店集结之后,哥哥已经先我一步在镇长周围筹措,既然这档子事是我们搞出来的,我们两只顽皮耗子自然也要为它买单。 父亲没把我们两兄弟好骂一顿,相反还为此筹钱,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商业声誉?到今天为止他已经三天没开工,他还想着无偿付完今天的工钱,又不知道掏出多少吕讷了。 “你怎么还愣着呢?”娜莎说。 “没事,不过我们要早到。”我有时想得太多,走神不可避免,“我要是不来,国王也许要收拾我。” “啊哈,你们真把国王当洪水猛兽,在我看来远没有如此糟糕。”她小手一挥,“安啦安啦。” 待到莫林和珊妮也到之后,我们也向他们摆手打招呼,“祝你们日安!” “你们也是!”他们同声同气地说。 我们一行人的队伍越来越多,劳斯丹德大人在我的前方,我自然也礼节性与他应一声:“阁下早安,你们要往哪去?” 旁边的薇若妮卡还是一如既往的高挑而礼貌,她的话语完全让人不起火气,惹人心情清爽,“愿你们日安,瞧你所说的,我们的拉特利耶可学会振臂一呼,居然一呼百应了,好让人羡慕。你问我们的踪影?自然是追随着你们的步伐了。” 我从心里面感到高兴,没有比这些话更能令我焕然一新。 “那么请吧,各位先生和女士们。”我领着他们往拉兰诺斯宅邸前的大道上,这感觉有些奇怪,啄木鸟给长期住在树上的猫头鹰介绍它住着的大树一般。 ——【弗兰格亚佩尼萝市潘诺镇,王政六百九十四年(liii.1789)十一月二十二日】—— 虽说雪仗极大概率没有死伤,我有的是热情让它视为我的第一次战役。 大概这没什么可吹嘘的。 我们的无心之话,它赠与的含义和热情出乎我的预料。原本我以为也就十几人来,岂知他居然翻了十倍,等一刻钟以后,估计有二百多人。 我看着怀表,稍许歇息之后,日胄九点五十五分,太阳的光芒依旧充沛扬撒在漫天雪地之上,人数居然又翻一倍。当时我心想再这么下去,可能整个平原都要容不下人。 搭驻的帐篷有十来二十多顶,每个棚顶都有七八张凳子,不得不说,我们从未抛弃享受的智慧,也许日常工作的人群实在被劳碌的工作所埋没,平日是无法提及太多欣快事的。 不仅如此,因为今日正好也是每月开郊外集市的地方,向着查翁一带和镇上商馆区的泥路上就已经引来不少人群,西尼乌尔,甚至是查维希一带的人都会来。 那些摊档都会有很多抢手货,便宜实用的小玩意,例如涂上银的铜芯耳饰、木质玩具、篮子、木勺、比手指还小一些的刀等,你甚至还能看到旧书,巴掌大的版引,或者手绘的小人画。 本次“战役”的规模,是二百多人,观战的各位邻居绅士,街边姑娘,甚至是佩尼萝来的平民,来歇息观战的也不少。 但我没想到克莱尔可以为自己生意如此卖力,她将咖啡厅开到十字泥路交叉处,搭好棚架和厚麻布,自制小推车,手磨咖啡粉盛满两大罐玻璃瓶,在最上面还有铁质烧炉。 我正好口渴,也被眼前欢喜的人群所感染,就爽快一点,两弗兰郎都献给我和我的朋友们,六张凳子搭在一行,丝毫不回避和煦的阳光。 这天气就需要欧布拉斯的馈赠,温暖篡夺缝隙中的阴寒所占据的巢穴,正如今天的雪地,那些阻碍者,加害者在这片平地,成了我们要为之打斗的地方。 我的兄长从背后摸过来,给我头顶赏一拳,这并不出奇,不过他讶异除了娜莎以外,一旁的劳斯丹德和罗艮蒂瓦两位贵族都在旁边,他连忙致意。 “我弟弟给你们添麻烦了吗?”他说。 “不多不少。”查理反而觉得高兴。 这倒是令长兄有些稀里糊涂,“大人,这句话我没明白。” 劳斯丹德也递给他一张凳子,“放心,能坐在一起都是朋友,座位是不分贵贱的。” 从地形上看,本次“战役”范围,聚焦在近差不多半弗里长宽一致的范围,临近雾涅雅山(实际上是高地)脚一带,通往查翁和玻璃仑斯大道,同时靠近西尼乌尔村和拉兰诺斯庄园的路分界线。 在它的东面,莴勒那山(同样也是高地,只不过陡峭一些)远二百弗仗处,我们划一条界。界外的人群则是观察区,那边也搭设了帐篷,当然,也有些查翁的村民在雾涅雅山脚歇息。 我们自然赞叹如此多人都能共襄盛举,王室也派了人,待到日胄十点十分,路易的弟弟菲利普也要来,据说是这样,但不见踪影。 作为活动的倡导者,我却没有急着下场,从周边找棍子去,他们已经跃跃欲试,能找得到人就往他身上抛雪球,零星地“战事”,这实在有些戏谑的意味,像火一样蔓延,很快他们就私底下抛起来。 “很好,就是这样。”我拿着棍子给还在座上的人画好布局,“这样,我们在他们玩得正酣之时,将他们一分为二,倘若此时我们将区域切成两个长方形,未见的得有太多弹性。因此我决定,以三角形对角切割。” 此时天稍有阴凉,太阳也不见影,躲到云后歇息,我向镇长借了一根麻绳,后来发现实在是太不可靠,这预计需要几十条甚至几百条,于是我亲自把红布和旗杆分别矗在对角线两边,这把我累坏了。 娜莎也坐不住,她直接将凳子搬去“战场”的中间,又找到我,“你总得说些什么,否则就会变成无限制格斗大赛。” 她的确很有远见,有些人还想从雪地里找到石头套在雪里面,痛击不顺心意的人,我们立马制止了他,期间有些不快,这不得不让我喊破喉咙:“为了避免可能的悲伤,我们决议让这里变得有些秩序,更准确来说,是规则。” “凭什么听你的?”有些不善之徒趁机找借口,“难倒这是命令吗?” 我见到有些童时给我找事的人,可一个劲的说三道四。 我扔了棍子,冷静地说:“阁下倘若也不想头破血流,是不是该让你们手中的石块尘归于土? “阿德纳,你以前给我破头的事情,我还没和你算,今天既然能来,看在墨利的份上,可千万别再给我耍心眼。” 我并不想和这种人多讨论一会。 他颇有不忿,还要向我挑衅:“哟,你还记得,我还以为你被砸蠢了。” “可不会随你的愿。”我撇开他,将要耍雪的人们聚在一起,人多就意味着要有足够的秩序和信任,才能转的动规则的轮盘,我心里没多少底气。 然后我就见到——果然大小姐比我更胜一筹。 本以为她会坐在人群之中,岂知她直接踩在凳面上发咩。 “很好,感谢你们,能来的每一位都愿你们得以解脱旧日的疲惫。”她用眼神勒令我马上把棍子捡起来,我递给大小姐,她继续说: “其实我,准确来说是这小子,他的道理也没错,任凭谁也不希望玩雪仗之后鼻青脸肿,眼睛都睁不开。这孩子不懂得说话,我先替他道歉,就看在今天的热情,我希望你们人人都能被款待。” “这正是我们想要做的,小姐,你尽管说出来。”他们如此做声,反倒变成我的不是了。 娜莎将手放在我的肩上,我却一句话都难以出口。 大家就这么望着周围楞差不多一分钟。 “蠢材,该你说话了。”大小姐的眼神稍比平时严厉,又开始驱使我干活的态势。 我却不自觉地脸红。 稍微组织语言之后,我继续理清思路,“呃,今天的规则,以我们划定的边界,以对角分开阵营。” “真人领斗怎么样?”屑主人向我提出建议。 我觉得这无法执行,“您可太高估人们对于桌上艺术的追求了,相反,除了避免不必要的暴力,战争是不讲太多规则的。” 她坐在凳子上,默视着人们的反应。 我继续说:“我觉得用两杆旗子作为规则好了,它不能被藏匿,也不能被夺走,越界,如果它倒下,那就判输。人们走出界限,也就不能再进入界限,当被淘汰。” 这个想法得到大家的认可,也懒绵绵地点头表示赞同。 ——【日胄十点二十五分】—— 于是乎,这次战役就在一片不快又峰回路转地变化下开始。镇长将红蓝两块布匹绑住的布,大概两弗尺长宽大,接近两弗仗长的棍子让其屹立在寒风中。 我正要讨论对策,从背后一瞥,这令我十分意外,莫林和珊妮居然溜到我对面的阵营,投靠红方了。 但这不会令我沮丧,“诸君,筹措满志之日,他们在寒冬中要让我们爬不起身子来,我们必须坚守阵地,实现层层推进。我们必将赢得这场战斗。” “我们不会服输的!”他们的情绪被我调动起来。 “你也不是很笨嘛。”娜莎终于又高兴些,她注视着前方,半数人马往界限上聚集。 按照目前的局势双方人力大致相当,但策略一旦使用得当,五十人能打出一百五十人的投射能力。 我协调他们组织胸墙,作为在前线对峙的第一道防线,真正的冲突始于近雾涅雅山一线的对角界线周边,双方早就绑好布匹分清敌我,因此我看到他们派遣十三人从他们的左部发动麻雀战。 我们并没有就范,还嬉皮笑脸地还他们一堆雪球,双方的抛射并没有什么效率可言,也难怪,这始终是玩乐性质。 “这场雪仗还早着呢。”我对大小姐如是说道,也帮忙一并拾雪,放在胸墙上。 我们的旗帜就在前线,这很容易被成为众矢之的,我还刚反应回来,一大批人就向我们聚集。 人群里有人呐喊,“情况不对,我们被算计了。” 五十多个雪球一并扔出,全砸在我们一干等人的脸上,我们连忙也停下组建胸墙,见状,更多的友军也反过来加入我们。 莫林对前方的我们呼喊:“突然袭击,这才是规则。” 这别提把我们弄得有多狼狈,依然不失令自己开心的容颜,我的帽子被砸出很多“血”,头发也是。娜莎也不少,还佯装哀叹道:“哦,我快死了。” 我们相视而笑,一点也不害臊。 老工头也在我们一边,他马上提议:“我们做泥砖功夫很是熟手,需要搭建新的总部。” 我们马上批准,这并不意味我们放弃胸墙,依旧有四十多人在未构筑完成的防线浴雪奋战,被清冷好好洗漱身体。 百灵鸟又一次呼唤自己的伙伴,“快来,我们需要构筑更大的堡垒。” 四十人稳站在中部,谨防对面六十人突然将我们一分为二,在战术上,我们的理念更像是以前的德米人[1]和及拉第人[2],而不是像他们一样,如蛮族马尔人[3]般袭扰蚕食。 即便他们已经过界,试图绕过最前方防线的末端,发动燕子攻势这意味着一百人从两侧攻击只有部分胸墙的四十人,不加以援助的话,人就会溃散。 “我们败了,我们败了。”其中有些人在胸墙内开始动摇。 我喃喃自语:“可不许出现逃亡主义。” 我将旗帜递给大小姐,她现在可是至关重要的人,待在老工头和他们修筑,具备棱角的墙内。旗帜飘扬之地,我方的重心已然踏实,遂带领二十多人突然朝后痛击。 “这是怎么回事?”领头的滑头阿德纳陷入困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见识我们的厉害,见证百人的溃散就在今日。”只有豪言壮语才能恫吓这群没有筹划的对手,我一马当先,给侧翼的对手施加压力,很快就在我们之间的策应下撤退。 “万岁,蓝党人。”我们发出对这次反击的赞叹,他们是坚实的战士,是庆典的游历者而不是游离者。 其中还有一小撮人将雪球招呼到他们脸上去,他们也同样呐喊,“识趣地马上投降,否则食雪。” 珊妮的话未尝不锋利:“我红党不会给你们做刨冰,你们尽管等着瞧。” 周边的人看得相当高兴,甚至为不同的阵营呐喊助威,但劳斯丹德和罗艮蒂瓦却没有,他们默默地注视这片欢乐的平原,我猜他们肯定又聊起旧日的事情,看起来相当愉快。 焦灼快半小时以后,更多人要加入这场战役来,我们适当地给予十分钟停火时间。 人群之中,口吐白雾,宛如刚熄火的巨龙,呵出氤氲之息,转眼消散如烟。 双臂暂时放空,很多人的手臂开始酸疼,坐在雪地上观察对面的情况。 但我仔细一观察,才发现对面人数和我们六四开,形势变得严峻起来。 “我们要打得就是以寡敌众。”我如此鼓励身边的人。 娜莎却觉得对方把自己视为镜子,见地的确不虚与我,“对边长久以来,应该也会有样学样,就像马尔人入侵德米王国也会入主墨丢河,在战争以前,他们这些‘半马者’也学会了高筑壁垒。” “尽管我对上古历史完全摸不着头脑,我只是个建筑工,说吧,我们该怎么干?”老工头还有余力,自己也有些考虑。 跟着我们阵营的人也不禁发问,他们对我们已经形成一定的信任。 毕竟进攻的确被击退了。 我又说:“各位蓝党勇士们,我们需要层层递进,不断完善围绕在旗杆周围的厚墙,在边境,我们需要组织胸墙和补给点。” 趁着对方还在组织,我们与众人商讨应该如何分布下层的指令,选了好几个人,个性也爽快,不敢妄称自己足智多谋的我为总指挥,大小姐自然就是吉祥物(并不,是执旗手),老工头肖特为“工事”总监,还有被大家选上来的五个人为各线队长。 这样一来,相比于对面只有莫林作为领袖的一人好多了,他只能发布模糊化的大方向。 随后的进攻看到这一点,这一次干脆他们倾巢而出,一百余人沿着一整条防线投掷雪球,我们叫苦连天在所难免,毕竟雪球砸起来也不是不疼。 他们却很散,为了保护旗帜,还在慢吞吞地筑墙,这将会成为红党的弱点。 我特意跑向前方,对红党人说:“怎么,你们的做工效率和原始人一模一样?和蜗牛竞赛难不成不羞耻吗?” 不出所料,他们被激怒了。 “我们现在就抓住他,这毛头小子今天一定被我们砸得鼻青脸肿为止。”阿德纳兴冲冲地裹挟一群人向我袭来。 我往中军的队长说些耳旁风,让他们立即后撤,那胸墙才刚夯实一些,我苦口婆心地劝说之后,他们才知道我要干什么,连忙向左右两侧分开。 我们的对手都很浮躁,“冲过去,将拉特利耶这小子狠狠地砸一顿!” “我还怕你们不来。” 阴险地笑容止不住雪味。 中部看起来要被突破了,一下子冲入五十多人,可惜他们的雪球越扔越少,也越小。 我站在预先的厚雪墙内,大声嘲讽:“你们怎么都顾着我,傻孩子们,你们中计了。” 两个预先的补给点,凹道里藏有不小雪球,齐刷刷地向只管冲在前方的人赠礼。 那可是六十多人的抛射,冲在前方的阿德纳立马被砸得两眼昏花,其余人见着手上没球,也不知所措,如果在我们的地盘上组织补给,那就刚好被两侧所夹击。 “哎,他们过于鲁莽。”莫林看着也只能领着大家撤退,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看起来会打得如此一塌糊涂。 随着对方的中部完全悬空,最外围原本撤到两遍的中队也趁机从侧面敲打“败军”,不得不说,秋日风雨相交,拍打枫树落叶的离散美,和红党眼前的狼狈完全一致。 我们一众人齐声雀跃地高呼:“墨利乌斯保佑我们一方获胜。” 莫林倒也不能坐以待毙,他叫来一些人从左到右不断游离,既不抛雪球,也不搭雪墙,无意图地轮流奔跑。 他们是在为后方争取时间。 我们的补给就这样浪费在抛射这群人的身上。 “这样,我们就能消磨他们的体力和意志。”莫林对他的伙伴说。 这些人突然逮住机会,连同后方的大多数人一举打破了我们的左边。 “这是?!”娜莎把我们的视野指向左边。 莫林坐在刚被推倒的胸墙边,“兵分两路,一部集中力量攻打一侧,打算直接冲到主墙上来,另一部不断消耗前方阵线的耐性。” 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 阿德纳正好率主力往我们这边袭来,原先被砸的鼻青脸肿的人在前线当桩子,加上与我们消耗的人,完全就是障眼法。 “我们不得不拼一把。”娜莎和我都有相当的觉悟,也不用她说,我自会去。 “国王万岁!” 刚来的两派人之中立马停顿下来。 大家都很疑惑到底是谁使出的谋略,但更意味深长地是,我们身后感觉有不知名的力量在鼓噪双方一定要使出全力。 两派人也顾不上这么多,他们高呼:“国王万岁!” “这哪是万岁,这是怄气。”这估计是我目前见到,最戏剧性的变化。 本也没太冷静的人群,此时奋力向对方抛掷雪球,有些仅仅离对手只有一弗尺,毫不手软地抛向对方的额头。 恐怕这么下去会有斗殴的风险。 我们迅速在两派人之间靠拢,立马被雪洗了个透心凉。 “对了,你旗子呢?”我问大小姐。 娜莎直言:“还在高墙上。” “快拿下来。”我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 “嗯?” 我强调:“对,是我的主意。” 与其他人的印象不一样,她的小碎步连蹬还是相当机动的,我避开他们的“锋芒”,抽出怀表核对时间,期间躲过好些人的攻击,不到五分钟就站在我旁边了。 “好累。”娜莎也有些疲倦,依在已经扎实的旗杆, 娜莎又说:“对了,我还有一件事。” “有何吩咐?”我正要接她的班。 岂知她也要扔我,“轮到你该食雪了。” 我不甚满意地看着面前的萝莉,仅是点头。 困意还夹杂些支吾,“开玩笑啦,我和你一起去。” 她不想我落下她一个。 我也没想要抛弃她。 “对了,你食不食油饼?”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自己都忘记了早上没吃多少面包,更不要说饼。 “你又不食雪,我怎么食油饼?” “主仆”仍在奔跑,雪仗却不停息,这时候已经是日胄十一点多,天降小雪。 大家的热衷被寒意消磨,许多人不得不停下来喘大口气。 看着海晶石蓝的布匹高举在前,教堂钟声在镇边隐隐作响,时机已然成熟,局势向我们一面倒,并不是因为高墙。 而是——因为敢于面临对手的豪爽和直率。 双方都已经精疲力尽,却越打越高兴,沮丧感不会因为雪绒漂泊沉浸在人群里。 我们看着对方占据“瓦砾”,又灰溜溜地扫地出门,四散而去,又仓促应战。 他们对国王颇有微词,对生活充满无奈,对世间的劳碌和无法改变的事物,寄托在雪花之中,也难怪诗人阿托帕尔[4]会将平凡的思念,以一片片雪来记述。 “国王万岁。”他们再也没有兴奋,却很幸福,这才是真正充实的庆祝。 我们何尝不喜欢友好的斗争? 珊妮眼见大势已去,将旗子向前倒落,“都退吧,都退吧,今天墨利乌斯都在祝福我们,这场精心的化妆舞会是没有结局的。” 我也放下旗帜,“对,的确如此。愿潘诺镇的每一个人都能像今天一样,不会被雪刺冷,能待在暖炉边上,喝一口浓汤。” 大家聚在一堆残骸边哈哈大笑,“好主意。” 我们拖拽疲倦之身,见证这场雪仗逐渐销声匿迹。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坐在拉兰诺斯宅邸仰望远方的帐篷和人,越发稀少,直到我们看到那些以雪构成的断壁残垣,不见人影。 这就是潘诺之风,我突然明白所谓“裴诺禄尔的教诲”: “在断壁残垣,甚至无险之地,构筑不断再生的杂草,它正是希望与顽强的化身。” 我离开拉兰诺斯宅邸之前,刚想起一些话,“我想我应该说:潘诺万岁。” 娜莎也如此回应: “那就……潘诺万岁。” 我们就这样分开了。 第二十六章 瓦尔贡斯特森林的风霜 门外的敲声总是让薇若妮卡有些担心,这已经是一种习惯,靠在门边用耳去弹。 “门外的人是谁?”她柔声柔气地说。 “笨蛋,还能是谁?从劳斯丹德宅邸来的闲杂人等。” 能令她马上转眼露出笑容的人,自当劳斯丹德的主人。 “我就知道你会来。”她不自觉地往后踩脚,“今天有什么要紧事,还是说我们还能在集市上逛一圈?” 他把帽子放在腰间,“貌似除了上次,你还没游历整个瓦尔贡斯特。我就是来邀请你,能否跟我去森林深处游荡?” “我……就我们?” 查理的反应很快,“罗克娜最近不在,她去佩尼萝估计还在逛沙龙,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拉兰诺斯除了仆人就剩我。绝对不是我心血来潮,不要误会。” 整间房里都不怎么光亮,今天云雾也很稠密,光闯不进来。 “我去吧……”薇若妮卡感到有些紧张。 他们很少一块出门,通常罗克娜也在他们身边,除此之外,身为公爵沉迷咖啡厅工作,这在哪个国家都属头一例,贵族当道的年代难倒还能落魄得当侍应生? 查理想想除了莱恩荷伦斯特侯爵西柯塔被击败以后,庄园丧失,欠下巨债,穷困潦倒,最后要饭饿死的结局,那还有像薇若妮卡一般的特殊例子。 在镇南面街上,人群稀疏之地,查理想到一些话:“我说,你好歹也是贵族之女,罗艮蒂瓦家族世代传承千年之久,落到你这般模样,难倒还行让墨利乌斯祝福你走大运?”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乌茶,我从没想过顶在我头上的殊荣能定义我自己。” 他脸冒汗,“很抱歉,这些话是我唐突了。” 薇若妮卡脸色不太满意,“咖啡厅的工作真的如此折我身价?” “不然呢……”劳斯丹德还真是直言不讳。 她表现得相当克制,“你……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尽管往前走。” 查理的嘴要是不含钉子说话,自然就不会落得现在这般尴尬,不断地摆弄手套。 她手上的篮子做工不知道比周边的人做得多么精致,有不少人的目光投射到篮子上,还有篮子挂着的布茉莉。 薇若妮卡很喜欢看那些街边的房檐,摆在窗户和阳台晾衣又或者摆放装饰的杆子,路边的泥泞也不给他们留有余地,路的两边还有很多污渍,还有异味。 “我去佩尼萝的时候,那里的街道即便有很多卵石路,却很拥挤,这很宽敞,空气也清新,每次我去街市,商贩都很热情。”薇若妮卡突然停下,“嗯,我喜欢这里。” “那我呢?”劳斯丹德指向自己。 “你不行,整天欺负我。” 话虽如此,她整个身体的重心都快倒在劳斯丹德伯爵的身上。 查理很惊讶,“我怎么又欺负你了?” 她嘟囔着嘴说:“上次打雪仗谁趁机往我头上把我头箍打掉的?” “诶,这……”一想起徒弟还要为她作证,这的确说不清理。 他们继续往前,满地的苍白勾连远处的高坡山脊,延伸到远方的天际线,同样皓白,更多的是奶灰做主调。 被时间啃食殆尽的树林,更像是深色荆棘般扎在她心里,“看起来除了忧郁,一切都不起眼。” “冬季请你来看树林,是有些失礼。” 薇若妮卡不想睁眼,“呃没有,我想起一些令人伤感的事。” 劳斯丹德并没有说话,只管往前走。 瓦尔贡斯特即便光秃秃的,它的深浅非一眼能探完,他们靠在森林前的一棵壮硕的白桦树旁,回味才十多天前的故事。 上次的雪仗他们趁着尾声混入其中,结果被大家发现了双方玩闹着向他们撒雪致意。 那些花茶,在味蕾上悦动,即便并不浓厚,方糖在茶里恰好甜得润口,也不腻,茶温恰好在温和烫之间,随着被包好的陶罐里循循入口。 “貌似他们都很喜欢你。” “没有。”罗艮蒂瓦看着刚飞走的乌鸦。 查理这会倒是很机灵,“在我们这里,撒雪是一种祝福,给予美好的回忆。” “油嘴滑舌,你的话术能比得上刚下完雨的水洼地,一眼就看出来。”薇若妮卡看起来高兴很多,端起茶壶,“阁下,你还要再来些吗?” 想必咖啡厅里的公爵小姐,她如此待人,温婉如同春夕和煦之阳光,夏日清凉之烈风,秋日森林之蜜糖,冬雪漫雪之灯火。她自己也轻碰自己的前胸,坦言说:“我盼望自己能阻止大家的沮丧蔓延。” “仅此而已?” “嗯。”她很满意当下,“淳朴是平凡而美好的愿望,就像你手里还暖和的花茶,那些并不是高贵的玫瑰或薰衣草。” “茉莉。” “那你口感也挺差。”罗艮蒂瓦小姐摇晃手指,“是洋甘菊~” 查理可抖得不轻。 “怎么了?”小姐的声音逐渐浑浊而空灵。 劳斯丹德被眼前的问题难住了,准确来说,查理对她的感觉不再清晰,究竟是橄榄枝还是丝绸,他们的脸非似白纸,倒是似被扑着一层粉。 他喘大口气,将帽子先摸后拽,“真奇怪,这么冷的天气我居然会觉得脸烫。” 她的手掌置于额头,查理居然羞得无法直视小姐,“那个,我不需要……” “好在没有发烧,要是冷涕就很糟糕……” 查理打断了她的说话。 “在你眼里,我是很轻浮的人吗?” 薇若妮卡心头一愣,她咧嘴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她本该有答案,无缘故地勾起回忆的涟漪。 “我先不回答你,迟点再说。”她的手指戳在他鼻尖上,“还记得你我是怎么认识的吗?” “相当清楚。”除了姑娘的脸庞,那些灰暗的天色尤为皙白,他很想亲口说出来,那些话会把自己击碎,对自己无地自容,才有那些自问轻浮的疑问。 ——【罗兰斯顿公国,liii.1778年十二月十四日,查理述】—— 其实寒冬的梅莱城一点也不比潘诺镇上的雪仗差,在巷道,我经常不落声色地给我的同辈一顿好打。 投掷雪球经常能扫过他们的头顶,这不是打不准,而是我觉得他们头发扫动的时候像扫帚,像我父亲帽上的羽穗。 我向往常一般游荡在街边,因为父亲给的书笔抄写作业实在是太繁杂了,空气仿佛要让我的手凝滞,我的手冻得一块糙红,还不许潦草应付,只有逛街才能减压。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围攻,被一群毛头小痞们用雪砸,你蜷缩在一旁不敢乱动,但我还是能听到些杂话,令我很不舒服,准确来说,我很不爽。 “我看你还欺负人!”我拿棍子向唆使的主谋脑袋合力一敲,真解气。 当他们直勾勾地看着我,非常疑惑,像一群得不到食物的老鼠们,对突如其来的棒喝,又十分吃惊和恼怒。 施暴者们狰狞地瞪向查理,其中发言的想必就是老二,“你仔细看,我们这里有六个人,是要被我们痛扁吗?” 也不知道怎么想,顺着脑海里的藤蔓,一向喜欢挥舞棍棒,替人出头的我居然会以冷静的心态去对付这群狠孩子。如果有人在欺负群体之中首当头领,被敲打之后,老二最需要替所有人稳住局面。 果然还是人的共性使然,但当时我没想那么多,恶人自有恶人磨,不如让他们和自己慢慢磨。 我们有句谚语:让刺猬之间扎堆比刺——两败俱伤。 我的傲慢是对他们最好的奖赏,“抱歉,我听不清楚,谁该下令痛扁我?” “当然是我。”那位老二的确在彰显自己的地位,人群逐渐向他靠拢,看样子那个人还刚脱乳牙,说话有些漏风。 “那我打的是谁,好可怜啊。”我马上老大说话,“他们都不听你的诶,只有我觉得很厉害的人才会先打第一棍。” 不得不说,拳头的主人未必机灵,还有些昏头转向,我连忙把他扶稳,“不好意思,我听那个人说,只要打你我就有糖吃,我就照做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孩子们的头领有些恼怒。 “不可……” 刚趁着老二想要发话,我马上用声量盖住他,“对,他一个人来找我。” 老大对老二终于心生猜忌,我的计谋果然有些用处了。 “不信?”我马上从口袋拿出糖果,正巧是最廉价的包装,油纸粘着的,四小丹就有一块,我将一颗塞到他手里,表示稍微顺从的意思。 “证物”所在,他怒不可遏,冬日的气焰让他两耳冒红,哈着大气,“你这个魔鬼,阿拉尔。你干的好大事哈!” 这些孩子开始发愣,也不知道该听谁是好。 口袋里还有五颗糖,足以唆使他们停下了。 “那么,我们不必要为这些很讨厌的人再理睬他们不是吗?” “那走吧。”软弱的家伙们终于离开。 既然得了甜味,接下来只剩下苦味。 我抵着他的肩膀,用棍子指着他手里的糖,“你也走,别再欺负人家。” 我看情况不妙,姑娘要走了。 “剩下的事情,你们自己解决。”棍子现在落到挨棍的人手上。 让老大教训老二的不忠,剩下的就让时间去证明。 我马上赶到女孩的面前,她哭着跑得很远,直到波密塔特街近二十号的杂货铺。 ——【罗兰斯顿公国,liii.1778年十二月十四日,查理述完】—— “抱歉,我都忘记你不喜欢被雪泼洒打中的感觉。” “下雪了。”她眼泛泪光,“不要紧的,有时候心里多么渴望自己被雪花淹没,就躺在树下,没有人理睬,伴随风铃的声音入眠,我不会再任由冰冷的湍流摆布,仰头一看尽数渐隐的星尘和星链,它多么美啊,都是天国的无数灵魂指引着我们后人的方向。” 查理知道她的敏感是从各种不信任与恶意迎面扑来鞭挞之中形成的,在他眼里这并不是噪音,是不诙谐的美,独来独往的劳斯丹德遇到各色辉映,如教堂壁画玻璃投射的光芒。 他尽力高举蜡烛,让壁画也感受到自己的所在。 “这不值得悲哀。”他半跪对薇若妮卡,感觉又好笑又难过。 想必她活着,心里的疲累和孤独,如同自己内心映射的自己一般。 他当初回到潘诺也是孤零零的,除了妹妹,那些古老的壁画和冷调色墙壁,诡异的花纹,谁会把乌鸦的翅膀纹上去?性情古怪的爷爷动辄打骂他们,比父亲以往更甚,父亲忙于火器厂事物无法脱身。 查理讨厌这里,又不得不被宅邸拷牢。往日的锐气早被磨平,他变得孤僻,自傲,厌烦世间的所谓原则,当他遇到拉兰诺斯的亨利,也是因为误会而争执。 薇若妮卡的遭遇,查理也消化不少,他头一次被剑术团体赶出大门,也才是两年前的事。 偶尔会因为不顺意而发怒,这都是爷爷在他身上的映射,查理不愿如他爷爷一样动辄发怒就丢东西,毁坏物品,将家里的东西砸烂。 他将自己的愤怒倾泻在剑里,在拉尔比禄斯的对剑中,一场毫无疑问的失败,打消了心里的不快。 “我到底为什么要学剑?”他如此问自己。 拉尔比禄斯的声音有些沙哑,又显得心平气和地说:“剑不是攻击,剑是防守,剑是持剑者的心,剑是自己的灵魂。” 他回过神,突然抽出自己的拐杖剑。 查理意味深长的看着薇若妮卡,“我赠予你的,正是摆脱悲伤的力量。” “剑?”她怅然站起。 “不,是你的灵魂,你的心。”劳斯丹德将剑矗在她面前,“此举不是说明报复是最好的手段。” “我从没……” 他还在摇头,“该怎么说呢?你太会忍耐了,像个软枕头,哪怕是被撕坏扯烂,都不会吱声。我很少见到你在众人面前生气,以前还会向我撒气,捶打我,现在又不记得了?” ——【罗兰斯顿公国,liii.1778年十二月十四日,薇若妮卡述】—— 我不愿意向他人倒灌我的压抑,仔细想想,除非他们真的很过分,这都会过去的。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可我很难过,看似虚晃的身世不断敲打自己,就连你也认为我很讨厌,又何必存在呢?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追来,我也不想让你见到我,我仿佛看不见路的尽头,正如命运总会在路上给我踢到凸起的砖头,一脸朝地尽数啃雪,牙齿正好戳在砖缝的青苔上。 我无法压抑自己的悲伤,它太厚重也太刺痛我自己,也没有前行的力气,躺着见到来往的鞋靴匆忙散去,就剩下一对,它站在我的眼前。 “你还好吗?” 眼泪掩盖我将要说的话,还有散落一地的头发,微风拂过它们,要遮住我的视野,它们替我做出回答,又有什么好说呢? “对不起,刚才的话都是为了迎合他们。”他蹲下来,我第一次正面见到他的脸,有些呆,也很爽朗,更重要地是额头前有呆毛。 他又与我说:“我还有一颗糖,请你吃。” 我哭的更大声,“不要,你也走。我不想见你们,这坏透了。” “当真?可我也不能把你置之不理。”他也不知道怎么与我说,刚想要走,脚步流连几弗捺,又旋即回身,拨弄我的头发,“我可是在帮你诶,再怎么说你也该谢谢我。” “谢谢,你跟着我没有好事发生,让我躺在雪上,我再也不想动了。”我摇摇头,边哭边说:“让雪花做我的被子。” 如果实在没有让我打起精神的东西,我也宁愿就躺在街上,不愿再回家。 “笨蛋,要让风把你冻死?”那个男孩把我扶起来,摆在街边的柱子一旁,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那些混蛋欺负你,不开心在所难免,但要是就躺在街上,可就没好吃的。” “完全不想吃东西……”我想尽办法摸干自己的眼泪。 “那好玩的呢?”男孩接着问。 “我没有好玩的东西,也没有朋友……”说罢,我继续哭,哪怕有一个人在,他们也不会长久在我身边。 “你叫我查理好了,悄悄告诉你,我家还是贵族嘞。现在你就有一个朋友。” 我仿佛见到了光明,也急切地回应他: “薇若妮卡,就是我的名字……” 在一场不愉快地握手之后,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 ——【罗兰斯顿公国,liii.1778年十二月十四日,薇若妮卡述完】—— “时过境迁,也就只有你能讨我欢心。”罗艮蒂瓦倚靠树边,趁机给劳斯丹德伯爵锤一拳,正中胸口,“对,就是这样。” “每次你不开心都要锤背敲胸,又不敢使全力。”他掰断树枝,在地上划写纹路,劳斯丹德的识路能力,相比于眼前的好友有天渊之别。 也难怪查理谴人去寻找薇若妮卡的踪影,就连侍从也无缘由地撤回来,从洛那修斯特到潘诺的路,最近的一条到最远的一条都没找到。 他越想越好笑,“我记得你去我家里,连续三四次都没找到路。你急着找我,居然把附近一条街的门板都敲一遍。”查理越说越发觉得忍不住笑意,“我当时躲在那条街尾边看你敲了快十五分钟。” 小姐皱眉嘟嘴,“你还笑,我总不能全都知晓。” “这完全正确。”毫不夸张地说,查理虽然赞赏人的本事不多,挖苦别人的本事却不少,“薇若妮卡……要是,哈,要是不受墨利乌斯的约束,你可以直接走到海里去,没你走不通的道路。” 她正要收拾,“今天的郊游到此为此呢。” 拐杖拦住发小的道路,“哪有那么快,再留半小时。” “你别笑我不懂阔路的方向。”她把剑递给应属于它的主人,又以纤细双指划过剑面,剑尖对着自己。 查理接过剑,“小姐不妨把剑尖留给我,这并无大碍。” “是吗?哪怕我会刺伤你?” “无所谓。”他将剑收起,领着薇若妮卡逛到森林的内部,不太狭长的沉眠之地,在阴涩的气氛里缓缓前行。 在万物俱息的寒冬,森林将自己原有的内核展现出来,树叶只不过是装饰而已真正能卷土重来的,是这些从巴掌大能握实,到双臂才能抱圆的树桩。白桦树、菩提树和柠檬树们扎根在这片土地上,潜藏巨大的生机,虫鸟之声就潜藏在它们之间,如部落的图腾之地是召集族人的信号。 正是因为万物寂寥,她才迫切地要呐喊。话却噎着说不出来,真要到安静的时候,对查理该说什么好,亦或是在森林的见证下,要道出什么宣言。 他们正巧碰到对方的脸颊,一切都戛然而止。 她很害羞,“现在可以回答,你的确很轻浮。”头也不回地向前跑。 森林的泥路仿佛无限伸长,劳斯丹德的双脚像被桎梏着只能慢走,一转眼就见不到公爵小姐的身影,面无表情地观察周围,拐杖握得紧实。 空气中弥漫着焦虑。 查理越发谨慎起来,“搞什么,她总得让我担心。” 灵巧的双手,在它的腕边,蕾丝褶皱滑过查理的锁骨,手指不断拨弄他的下巴,“我刚刚藏到树丛边,才不过一分钟你就这样。难倒我很重要吗?” 他们的脸又一次离得很近。 “毫无疑问。”他呼出一口白雾。 更厚重,似浓郁可可般的答案似乎要呼之欲出了。 第二十七章 冷焰 拉兰诺斯之女仍在注视书桌边的灯火。 另一双紫瞳在丝毫不留醒意,嘴边嘀嘀咕咕,似是抱怨,似是发狂,似是歌唱,似是呻吟。 光芒是止不住寒气的,磨牙声此起彼伏,笔刷声断断续续,还有些戳木的声音。 窗边的风雪都快涂满整个窗户,然后又摔落一层,直到又镶上一层,又落一层。门框的缝隙边要是放上杯水,它准能结冰,现在事已成真,两姐妹由不得害怕起来,都裹上一层厚被,连笔也拿不稳。 “往年都这么冷么?”考奈薇特蠕在被里仅仅露出头,倘若她还能用嘴担着羽毛笔,桌边的字就差一些就写完了。 “与去年相比,冥神之子今年大发脾气,恨不得让鼠当冰条,让人当冰柱。”娜莎冒冷一窜,好在地上已经铺一层毛毯,否则两膝指不定被跪出淤黑,“灯火要是能够烧尽昏暗冰冷,世界应该就会永远光明吧。” 考奈薇特不得已,它将被子拽到姐妹周围来,双手围在灯火边摩拳擦掌,“我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冰冷会为祂们代言死亡,因为的确不同凡响。” 娜莎不得不抱着她发抖,“如果我们要冻死就……抱在一起。” 脖子上的发条逐渐变得暖和。 考奈薇特的脸蹭着娜莎的胸脯,“必定是这样的。” 她们紧握双手,淡褐发与金发交错铺叠,幽紫荧光溢在尚有余温的灵魂周围,两对眼睛凝视许久,仿佛洞穿深邃的瞳孔背后的影子。 在羽绒芯被子里包裹的一对少女,在灯火的照耀变得精神,她们拿不动笔,繁复的抄写和练习描勒,磨累了她们的手筋和腕关节,手也被冻得红肿。 一撮纸张受不住力盖在少女们的头顶,娜莎捻起一章,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符号和数字,她却看到一丝黑色琴弦,要摆布她,绑在她的双手和脖子。大小姐心头一凉,呆滞地望考奈薇特,也学她一般僵硬地行动。 “我何尝不是与你一样。我很喜欢你与我的誓言,令人深沉向往,令人感同身受。”娜莎再次紧握她的双手,“你喜欢羽管键琴吗?” “它空灵,细腻,遥远,素雅,我很乐意听到这些声音。” 娜莎的嗓音变得干涸难续,“我多么盼望它们在我耳旁缭绕。可你看看,这些纸上的墨水,它不是音符,是冥神的三叉戟和黑铁荆棘之鞭,它要勒死我。作业就是地狱的邀请信,知识变成我的枷锁。我不明白,它明明醇香可口,却变得苦涩难饮。” 考奈薇特对纸摇头,又轻巧地放毛毯上,“我也不懂,将这些文章抄写一遍有何意义,是为了把人变成印刷机?” “也许人的本质,就是印刷机,无论什么时候,都在抄前人的作业。”大小姐莫名哀伤,又不肯哭诉,“唯有你,你是我快乐的果实,又不敢品尝。” “这有些不对劲。”人偶思索一瞥,突然惊起,跳出被窝,“等等,你要吃我?不行,我不好吃。” 娜莎不解其意,也不禁为慌张而发笑,“我?往哪啃啊?你这幅身板,把我磨掉一排牙还差不多。” 她们躺在桌底,灯火稀疏形灭之后,肉帆也疏落在乌黑撮草上,人偶以姊为床,萝莉以妹为枕,看起来像两只瘦瘪的套娃被黏在一起。 直到星辰不再耀眼,呼啸收拾行装隐遁起来,墨蓝逐渐抽离削薄,落得深青,海蓝,直至天蓝。沿着不可见到边际的一片,枳橙火炽之云雾抬头,斑驳多鳞,深不见底,直到末梢又如削得浅薄的丝绸,伴随空旷郊野之杂声,曦光漫地有好一段时间,透过玻璃撒在纸墨毛笔,染到床沿的绣花套枕。 本地居民有句俗语:“一台时钟是走向富裕的通行证。”娜莎却是例外,反而步入没落,回到“贫困”之中。如果以她的雄辩,在众人面前,她就说:“我有一台很漂亮的时钟,它富有活力,也不乏味,倒是有时候会延误。” 那台“闹钟”一过日胄两点,就开始四处找伞,连鞋也没穿,离门缝五弗仗远。一向讲求仪式感的她将被子擩在腋下,差点没摔跪在地。 拿到另人偶踏实许多的长杖之后,以轻巧如燕翅抖擞的力量点醒她的妹妹,“早安,阳光都要把我们洒满一身都是了。” “早。”眼皮尚有毅力与其做斗争的萝莉,借着懒力扑倒比她更小巧的人偶,“真好,感觉这样的日子一点也不腻。” 她们开心才没一会,眼睛却从对方摆在昨天还要写的那张纸上,两姐妹果断意识到,这一张快要完全断裂的皱纸,再也不能比这昨晚抄写到凌晨的悲剧更惨的事情。 “完,全白干了。”娜莎和考奈薇特异口同声地说。 在整个上午,两杆羽毛笔经历有史以来最繁复的磨损,要是不知道还以为候鸟在她们的卧室里啄食木板,偶尔为了消遣,又发出了无意味的调子,却又忘记词汇,于是只能“啦啦啦~”,对于手腕来说,情况就很糟糕了。 倒也不是说娜莎的机灵真与歌曲无缘,在厉害的人也无法再焦虑之中做到一心多用,她偶尔会喃喃几句,“以墨水的洪流吞噬白絮,以鹅的长羽铸造苦闷。”、“一切都了无生机。”、“两只将要被叼走的木雕”等。 但很快就发现漂泊而来的白漆双杆帆船向她们驶来,这是要救命。 卧室外门得到摇铃的期待,这倒是第一次见,很久以来没人在意娜莎在门外挂着的黄铜小铃铛,核桃大小。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大小姐在么?” 娜莎一听人都惊出冷汗,是男孩子的声音,“在,在,就是麻烦你站在门外一会。” 门外传来餐板与陶瓷的吱嘎声,“早安,我来是给你送早餐的。” 娜莎的欣喜丝毫没有被摁捺,“拉特利耶,如果天气太冷,也可以进来坐么……” “我敲不准主意,你家大沙发也挺好坐的。”他转身就走。 至少拉特利耶也很高兴,可他踩不过门槛,看向走廊外的雪,拨弄前额的刘海。 拉特利耶仅仅是依在那根走廊尽头的柱子,想到什么又不自觉地傻笑,他觉得这番景色美好而纯净,相比全都是花和叶的交织,他的袖子也粘上一些雪,又不舍得抖。 他很好奇大小姐在想什么。平日对他大大咧咧,又指手画脚,她偶尔会说:“好不中用的仆人”、“不通情达理的木头”、“空凭一身不像男孩之气的人讨要欢心”,以往那些抗拒和嚼舌,现在都不知道藏哪去了。 藏掖不住的反而是对大家平日轶事的取笑。 还有一个人在他身后。 “你貌似很高兴呢。” 拉特利耶连忙转身,一看到拉兰诺斯的主人到来,变得收敛很多,手也搭在背面。 “嗯,还好,夫人。”他刚好缓口气。 安娜也依在墙上,把弄着扇子,“放松,这不是深宅后院,能照常称呼我。你貌似最近有些变化。” “也许吧。”他盯着扇子,不禁疑惑地问:“冬天驱使扇子似乎不合时宜?” “这是表面的看法,不要因为寒冷蒙蔽扇子本身的能力。”她将扇子甩在半空,微踮而起,左手近拇指三指似捻而夹,扇边略显唇深长的蕾丝落在拉特利耶头上。 他有些劝说的意味,“扇风会更冷。” “没错,但扇风助长火势。”她指向走廊外的一堆新柴,“如果找到合适的物件,它们无论看来在什么荒谬的场景之中,总会释放奇妙的力量。” 夫人继续说:“也许这就是缘分,你和娜莎相处也两年多了,难倒就没发现我们的宅院与他人之区别?” 拉特利耶差点为眼前的光景所放空一切,虽说宅邸的安静异于寻常,他很少在这么早的时间访问宅邸,连几个佣人的身影也没见到。 安娜的目光柔和而深储难以想象的力量。 拉特利耶从她的身上见到一股冷焰,臆想的,也是精神上的,走廊外被气候磨去叶子的树枝,仿佛可以因为它们摆脱秃落的困境。 他脱口而出:“更加光明?浅蓝耀眼的光芒?” “这比喻不错。”安娜点头赞誉。 他们走到外面去说话。 袖口的雪终于被甩掉了。 他接着说:“首先你的仆人们都还没在这点上醒来,应该说我也意想不到,除了拉雅和莎拉,就她们两个人,居然能和你一块同起同坐地吃饭,要是按照别人家,这种待遇想都别想。” “我可没有偏心她们,但她们又是起得最早给我们做饭的,当然有时候我也会跟他们一块下厨。” “下厨这件事很罕见。”拉特利耶略有震撼地说。 安娜却笑得很大声,“孩子,拉兰诺斯宅邸没什么不能发生的事情。相信我,如果你也去过贫民窟和乡野竞逐生存的话,对他人的理解是奢侈品,我仅仅是勺到一壶会发光的冷焰。” 他觉得不明所以,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比喻。 夫人的心情更加畅快,她听到亲切的回应:“母亲大人早安,他有没有讨你生气了?” “都很愉快,我的女儿,快跟着他去吧,我去见朋友——准确来说,就在两弗里不远的地方。”安娜交给他们一篮子饼干和干果,让考奈薇特也跟着去,不必害怕被发现的风险,临行前还亲吻她的额头。 “你就放心好了,我的母亲,他们不会迷失道路。”考奈薇特将伞举起,是一种有力的回应。 庄园外的厚雪在阳光照射下异常耀眼,不得不担伞行走,那些原本应该可以拿来狩猎的地方,现在皮毛都没一撮。 这一次娜莎觉得应该翻过雾涅雅山,其中的缘由在外人看来都有些疑惑。换做更“辉煌”的理由就是:要看清楚山的背后是什么,才能了解拉兰诺斯整一地段的全貌。 他们一路上说了不少事情,作为“茶话会”的三人,对近日的审判有些疑虑,劳斯丹德也有阴沟里翻船的一幕,被抓去审问的匪徒居然翻供,法院也觉得有疑点,又只能押到次年一月十号再审,薇若妮卡并没有完全脱离险境。 “这很棘手,也绝不简单。”拉特利耶边走边捡树枝,挑到像短矛的一根,路明显变得陡峭,“你们务必小心,但也不至于摔跟头就像个毛卷蛋糕滚下山坡。” “我知道,莴勒那山比这还险。”娜莎转眼看到做了标记的树,不料还是想起曾经失落的好友,悲伤已经从指尖溜走,在脚跟边逃逸。 大小姐突然停下,望着从树枝从隙过的阳光,奋力地举起她的左手,右眼一闭,就站在那不动,考奈薇特知道她想说的,话语简洁明要,一句话足以概括。 天要刮风,飘逸的衣襟和裙边让少女像是要统御这里,风有时间刮得很大,将大小姐的头发撩起。 自发地雄心壮志驱使之下,大风没能阻止他们。 娜莎说:“那就继续前进,直到我们山后面的风景!” 刺骨锉肤的冷风揉捏他们的四肢,考奈薇特不得不将伞扎根似地拽行,这时候拉特利耶的树枝终于有些用处,不断像瘸子般连拖带拔的姿势,领着小姐们相互搀扶,总算走到平坦的高腰处。 在此时真正的奇观才尽收眼底。 “这真是太奇妙了。”大小姐指着在西南方的远景,查翁的沙粒和嫩芽排列交错,露出小撮不能再用肉眼仔细分辨的烟煴。 也难怪,今天感觉已经没昨晚的大风那样剥皮摧肌的刀削之寒。 就连现在风也不再给他们撞门钉。 考奈薇特露出久违的笑容,她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包含风霜之泪踏于至高之顶,原来是这样。” 拉特利耶说:“这还没到顶,小姐们尽管再往前走,这样就看得清全貌。” “我们的心中都有一团冷焰。” 三人的心中都有这一莫名的声音在提醒着他们。 他们以全力去跑,最高之处已经离这里不远,边跑边想到遥远的史诗,阿尔戈斯屠龙之前要攀爬古米尔扥克峰,势要把军团旗帜插到整个洛森珀戈所存山脉的最高峰。 娜莎的激动难以写下,噎在喉咙里将其他事物一并磨平消散,如同白纸,只有这才能被刻画下来。 “我的天,这太壮观了。” 他们在最高处的一棵树边,将蝼蚁一般大小的人影和石栋尽收眼底。玻璃仑斯宫都显得黯淡无光,它在东南风极远处,只剩下黑褐色一抹记忆可见。 除了查翁和山脚下的森林,还有一撮小坡,比现在踩着的地方平滑夯实。 “拉特利耶做的很好。”考奈薇特拽着他的衣襟,也心满意足地注视这片沃土,这也是她第一次见过如此广袤的世界。 “我感觉我太渺小。”人偶僵在一旁,眼皮丝毫没有疲累的迹象。 拉特利耶右脚横躺,左脚曲立,也喘着不少气,“不仅是你,我们都是。” 他们从查翁的南段路继续远眺,还有一撮更小的聚群。 “呃,除了西尼乌尔和查翁,我们附近还有别的村镇?” 她们没法对此做声,因为正如拉特利耶一样,那是仍未探索的迷雾。 三人在高处望着风景犹豫。 娜莎似乎想的颇旧,“我们不能止步不前。” 他谨慎地看待那更小撮的石粒,“可大小姐,我怕你离家太远什么也记不清楚,道路像是不停被摆放封的麻绳。夫人也有交代,不让我们跑的太远。” 好奇心是一角奶酪,仍待得以跃跃欲试的老鼠去品尝它。 长时间的等待消耗那份谨慎,让他们开始横跨查翁,在三个人看来,这已经是路途遥远的旅行,没有一份行李,名不见经传的故事都被附加在未知的村落上,说什么有精灵、又或者神使一类的,甚至还能想着闹鬼,这些玩笑搞得他们越发高兴,对夫人的话语也抛诸脑后。 查翁男爵提醒他们,从带有路桩的标记走,那样最安全。以往他们都会在村内讨论最近隔壁村来的新鲜八卦,现在他们村里修建了新的广场和图书馆,他所做的全都成为了现实。 最后他千叮万嘱,脸相异常凶恶,这足以强调这件事的严重性质: “对了,小家伙们,还有一点要注意,维西罗克村并不是什么好招惹的地方,毕竟那村子应该说是整个附近最穷的村子,我希望你们不要轻举妄动,看看就走。而且记得回头,瓦尔贡斯特森林的西边道路可是很难走的。” “我们谨记在心,谢谢男爵大人的好意。”拉特利耶的如棍般的树枝又一次捏的紧实。 “谢谢道格。”她们提裙致意。 三小只的态度令人诧异,以当地谚语来说就是——山中有饥饿的狮子,还是有些人非得要当它的食粮。 他们短暂停留在镇上的广场,发现这些造价并不少,哪有村镇给自己铺上砖路和鹅卵石路,烤制砖头的价格少说也要2000弗兰郎,可就是这样的奇迹,在大雪纷飞之前,他们将沿着村庄贯穿东西的道路铺设完毕。 查翁男爵并不需要这么做,这对他自己来说是不小的开销,后来一问查翁付了至少九成的钱,这快是他几年的储蓄,从王政六百九十一年秋天就开始铺设,村民一听有这些好事,也贴了些钱。 道格的工钱也给的很足,按日算也有一吕讷,有时候还会给多几个小丹。被叫来雇工就卖力地干,还会赠与他们酒食干果。 难怪他在当地的声望近乎德高望重。 一旦离开村庄,那些鹅卵石又渐进到被冻实的泥路之中,从这一刻起,气氛不同寻常。 首先他们见到许久以来又不见的尸体,有些人被吊死在树上,两具尸体,一男一女,后来他们推测死者也就离生前一两天,脖子上的勒痕清楚可见。从面相看,那女人的脸蛋也不俗一般人,男人身型健壮,实在想不通为何要寻短见。 但愿他们的信仰是天神宗[1],这样就不必死后下地狱了。 刚才的好心情被死亡赠予的肃杀和恐怖洗刷干净,为了确认那些人的确过世,他们离被挂着尸体的树下才隔着二十弗仗。在走进些,尸体的腐臭味驱逐了他们,他们立马跑到大路上去连喘几口气。 “那些死去的人,好些时日,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死的。” “你别说了。”娜莎的脸快成揉皱的纸,不断呼气。 他们回想起道格的忠告,前方的道路看似蜿蜒曲折,刚才都还是直的。 即便心中依旧有波澜,他们接着往前走,拉特利耶似要把树枝攥脱树皮,让小姐们往他的背靠拢。直到远处终于看到棕色栋物,这段路走的颇长,将近半个小时才见到有人气的地方。 第二十八章 维西罗克的骠骑兵佬 路边有很多乞丐,向“富裕”伸手,攥得很实,道路脏污不堪,人体消化的残余时不时就能见到,好在雪让它们都固成一块。越近村子里的人,脸上的生气也越少,呆板麻木,移动的硬状亚麻有很多,除了工作以外,手上的农具和篮子蕴含着比它本身重千百倍的力量。 衣衫褴褛都算是正常的,这个村里就没几个穿的舒适,御寒衣物也很少。 在杂货店外角落有人拿着针放在篮子上,是一位女孩,身上唯一光鲜的东西就是篮子,她已经打不起补丁了,任由长袍染的较为浅状的乌绿,破洞是被划开刀痕,有些则几乎脱落。 “你要买针吗?”小女孩全身都在冷颤。 华丽在她忽然变得暗淡无光。 为什么不需要呢? 她越走越慢,无助牵扯在大小姐的鞋更面,周围的荒凉让他们扫光了性质,前面的酒馆更是有人在打架,被击败的醉犯瘫倒在地,蠕蠕爬行。 “你要买……针吗?” “等等,不要急着走。”娜莎转头找到卖针的姑娘,也就十二岁出头,拉特利耶也没敢放松警惕,一时瞥见酒馆的骚动恋无止境,一时又侧耳倾听女孩要说什么。 娜莎继续问:“它多少钱?” “一根两小丹。”那眼里的期盼尤为重要。 “那要三根。”大小姐伸出三根手指。 “我不明白你的心思。”拉特利耶仅是摇头。 “这真是莫大的荣幸。”三根针正放在身着华丽之人,今天做成第一个买卖的顾客手里。 娜莎并不急着走,她感觉周边的一切令她感到悲伤。 她接着问:“冒昧问一下,姑娘,你们这里为什么乱遭一团,无精打采?” 卖针的女孩也接着答:“我也想不明白,你这些钱足够我买三块面包,那就能多活三天。” “除此之外呢?”娜莎再问。 “能吃到好吃的,就是最大的快乐。一身挡住我御寒的衣物,一张毛毯,家里……” 售主反而恸哭起来,她除了针和篮子、和破布麻衣以外,就剩寒风。 娜莎及时地拥抱她,一向怕冷的人居然在此时褪去她的带绒披风,盖在卖针姑娘的身上。 轮到她感同身受之时,那阵冷焰冰冷却旺盛地在她的心中燃烧,咬牙切齿地看着这里,却不怪罪来往之人,也不堪怪罪,明明他们更应该得到像西尼乌尔和查翁那般待遇。 “我不会……袖手旁观。”她对自己的“仆人”说。 考奈薇特叩入娜莎的心扉,空灵地传达她的意思: “你要救她我并不难理解,可寒冷是你的宿敌,会尽全力侵蚀你的温暖。” “不。”娜莎直截了当地当众回应。又领着姑娘一路沿着主道走,姑娘暂时躲开饥饿的索命刀,一刻也不消停,连面包糠都要一个不落地抢。而拉特利耶与面包店的老面包师的说话,戳中一群人的愤点,那老师傅也不禁无奈地透露真话: “它?哪个畜生把税收到王政七百二十九年。这冰天雪地的苦楚都快将整个村瓦解掉,很多人都迁徙到北边的查翁、查维希和西尼乌尔。” 其中有人还喊:“对,这个贪婪的魔鬼,早该被银币淹死!” 这些人鲜活的面容因为愤怒居然回归了。 很不巧,他们的目光对娜莎一群人也不好睬,绸缎像是一种标志,柔肤的质感在他们眼中梦寐以求却无所不憎。 大小姐此时发话:“能告诉我你们说得是哪位混蛋么?” 有个瘸脚的年轻人问:“难倒你不是其中之一?” 她回答:“若拉兰诺斯之女是混蛋,这就是魔鬼的巢穴。” 一位面包学徒连忙稳住场面,站在拉特利耶身前,“您说的真不假,小姐。这里最大的怪物——村里的男爵拉索邦(de sourbon)前两天才又跟我们收税,这已经是这一个月来第二次征税。” 可没想到,拉特利耶会说出如此不当且危险的话语:“为什么不去找他们理论?” “你这小子不识深浅。” 一个总喜欢把海狸皮做的帽子担在头上,漏出一小撮红红边旗子,看起来不是一般货,脸上刀疤看起来令人惊悚,就这样被砍到眼旁都还不瞎,倒是一张牙爪舞,小孩就得泣得四处跑。 人称“疯马杰克”,原先混匪出身,早些年还有过名气,这名气还是突袭他的高档同行“强盗骑士”[1]来的。 “我都不敢带刀,你怎么敢就一张嘴去?人称魔鬼,必有他的狠辣之处,时移世易。”他突然关门,还特意往外看两眼,外面似乎有更多不能见到的东西。他让大家先噤声,确认房子里没多张几只耳朵才说话:“你们这些老鼹鼠,这屋檐还没倒呢?怎么敢说话,不要命啦?” 那些人非常沮丧,正准备要走,回家准备午饭,杰克又高叫一声:“你们不是想要敲打老东西吗?我见到有陌生的面孔。” 大家听着又不想挪步,靠在门边椅子上听老家伙发癫,他说的话像是顺口溜,不一会说话又像是打鼓,还像是嚼一大堆鹰嘴豆的咬合声。 “那么我就继续说,每次他们收税都会带枪来,他的私人鹰犬们会携带短棍殴打可怜的骨头,只要没有新鲜的铜臭奶源。可以说,拉索邦就是在将自己的职能延伸在自己的私人卫队身上。” “你不是一般人。”娜莎有自己的想法,将考奈薇特抱在怀里。 “我就是一般人,小姐,我们都是皮肉,是野兽,被生死掌握。”杰克向她提帽致意,咧着一口不干净的白牙,门牙还崩了一角,剩下都是米褐色的,甚至更黑。 “我明白。”她望向周围的人,没几个面相饱满,骨头外挤不出几块肉,“如果我去劝他们不要收税怎么样?” 岂知大家不以为然,互相望视,甚至面露难色地看着娜莎,心里都记住她的好意,却无能为力。 “我替他们谢谢你,小姐。隔壁查翁男爵道格已经劝过拉索邦,没想到,他的好心反倒被威胁,被撵出去了。” 杰克用剩下的酒给他漱口,又接着以绅士般的雅态沙哑者说:“拉索邦并硬塞给他一笔金子,他在半路上拿着分发与众人。墨利自会照顾这种善良的人。” “确实。”人群之中不少人对他发出赞誉。 门外的脚步声紧促有力,听出带铁装备摇曳在半空中的抖动声,他们促促嗡动,很多人就都走出门外干自己的事情去了。如果没有意外,它就一定会出意外,另一位身着华丽的男子,骑马带队,旁边的随从也捎根绿毛装饰帽子,三角帽有些瘪。 他说:“都给我听着,你们这群人有不少没交税,今天必须要交,否则我就将你们都抓到牢里去。” 那些人就是杰克所说的私人卫队,居然还有整齐的制服,看上去就像当地的国王卫队一般,外表青蓝色,领口和袖子、燕尾折边都是葡萄酒红,数目绝不可能少于二十。 “鹰犬。”就连大叔也不得不靠在孩子背后,娜莎伸出左手让他靠后,自己还有几分钱袋钱,识相的他们不会刁难拉兰诺斯家族。 有些“兵”闯进这栋面包店里,看到坐在人们身后的娜莎,俨然如一副王后的模样,虽然年纪轻轻长得脸弹柔嫩似淡色美石,眼睛水润的可爱遮掩不及,在这里更有一份肃穆感,准确来说是一种压迫感。 “小兔崽子,你们交税了吗?” “交了,都交了。”人群里的答复稀疏零落。 “嗯?”那个被差遣收税的持枪侍从看到两张未曾见过的面容,“是最近才住到这来的?” “从西尼乌尔那边来的。”拉特利耶即答,他搭在凳背的顶面,意味深长地看着要收税的人。 小女孩蹲在凳边根本不敢说话。 大小姐说:“还有,你们的主人在哪?就说拉兰诺斯的娜莎想见到他,请他来这里会面。” “不必了,我们大人的要务非常忙碌,没有时间听小姐说话。”持枪侍从的话颇有他主人的想法。 “如果不听那就不必听了。”娜莎摆出强硬的姿态,做出感到非常不快的表情。 那位收税员走后不久,娜莎向这里住的人又说了几句,就立马要走,离开此处,还嘱咐要把小女孩暂时留在这里,也没拿回她的带绒披风,娜莎掏出两枚弗兰郎,请求店主给女孩睡几天,并供她吃些简单的食物,拉特利耶也拿出四吕讷,也愿意帮她。 随后他们匆忙离开,故意绕开大路,疯马杰克带他们抄小路离开这里。 “他们在哪?”那位大人随后走进刚才还有人的面包店。 侍从脸色慌张,支吾着说:“他们刚才还在的,我发誓。” “真不走运。”只见到马鞭放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扫动。 维西罗克男爵拉索邦说话的寒气都糊到持枪侍从的脸上,声音尤为低沉,走路不带几分声影,又骑上马,让他靠前来。 一记清脆皮肉鞭挞的声音在空旷地令周边所有人绵入脑海里。 “谁让你擅作主张,替我把客人拒之门外的。一点也不懂礼数,卑贱的仆人只能如此作祟吗?” 拉索邦的语气比要感觉得还要刺冷。 已经整队的侍从列队行进,随着男爵的背影轻跑前行,回到他的宅邸里。 娜莎一行人从洛格洛森林的小径穿梭,倘若春夏之际,这就是一大堆菩提树,以及洋甘菊群的美景,在冬雪之中埋没了身影。杰克虽然醉醺醺地,走路也踉跄,却清楚地知道每一步如何站稳,甚至听得见远处的塞宁河流水,认得清穿到雾涅雅山的小路。待到森林的最窄处,森林的纵深只有四十弗仗,从南边看去还有印记——一块啤酒桶大的石头,刻着被砍断的盏尾花标志。 “我们就在这里别过。”大叔正想要走。 娜莎趁着他还没走远,又问:“谢谢,该怎么称呼你呢?” “你不该感谢我,我可没那么好,叫我疯马杰克,牢里的狱卒听过这个大名。” 那阵话完全没有一个过往匪头该有的狠劲,湿软温绵。 远处的骑手穿梭在大道上,拿着纸笔勘探附近的森林道路,一开始还以为是拉索邦的人追上来了,就躲在森林里待好一阵子,拉特利耶推断并不会来,就带着小姐们走出森林,看到熟悉的面孔,这才不那么提心吊胆。 查翁男爵从随行村民那里拿到茶饮,分给众人,问:“从维西罗克那里你见到了什么?” “半个地狱。”拉特利耶面露苦色地说:“他们快饿死了,也就面包店的师傅能够接受,我们见到一位女孩,是卖针的,要不是我们帮忙,估计就要饿死。” 娜莎一言不发,愁眉苦脸地看着光秃一片的树林,又不时地呼出白雾,还不断眨眼,剔透湿润的眼睛透出母亲以前说过的话,如今终于得见它的含义。 人偶坐在拉特利耶的肩上,以魔力掩饰自己的真实承重,偶尔双腿前后摇摆,非常休闲自得,又在查翁男爵耳边说风的滋味,道格知道以后感到非常高兴,就用笔写了一段字让他们捎回去,给拉兰诺斯的主人,还有另一段字,他就自己藏着,让别人来决断。 无关痛痒的小事看起来就这么过去了。 “一路顺风,剩下的事情交给我。”道格把信递给娜莎,这都是她长兄的挂念。 “哼,原来他记得我。”大小姐叉着腰跟道格,眼睛瞪大得看着查翁男爵,长牙咧嘴地说:“你替我传信,就说他要是回来,我一定要打他,骑在他身上,捏他的腰。绝对会这么做的~” 他忍俊不禁地点头,随后脱帽致意,将村民们都遣散回去休息,“不急,娜莎小姐对自己长兄太友好了,啊哈哈哈哈。” 不料在下午,娜莎坐落在宅邸之中,各自算三角函数的时候,拉特利耶从外面看到了乱子,查翁附近很多人沿着塞宁河走上来,到雾涅雅山附近徘徊。娜莎就抛下笔,也跟着母亲一块往庄园外面目测,一开始以为是查翁爆发了骚动,娜莎觉得在那里出事的机会几乎不可能,村民绝不会设定平白无故地闹事。 拉特利耶走回庄园,他气喘吁吁地说:“不是查翁,查翁那里反倒是接收很多从维西罗克逃亡的人。也不是火灾和爆炸,总之幸好我们从那里走得早,大家断定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安娜掏出怀表,已经是日胄十点多,又问他们:“你们为什么去那里?” 拉特利耶照实回答:“我们没做什么,就是去那里看而已。” “你们两个孩子,真令人担心,拉索邦的为人我早有耳闻,墨利乌斯迟早会把他的命给夺去。我想惩罚你们,又好在没事发生,听着,在这件事没完之前,不要再去那里了。”拉兰诺斯夫人的话语非常严肃,一字一句说得尤为清楚,又托付拉雅和莎拉,让这座宅子时刻警惕。 没想到安娜自己一人骑马去查翁查看实情了。娜莎自然为母亲独自离去而担忧,在门外停留很久,拉特利耶始终站在她的后背,天气稍冷的时候,他就把新的羊毛披风从拉雅手上拿走,挂在大小姐身上。 “没想到你这仆人还蛮中用嘛。”背靠的话语尤为舒畅。 这些话可让他心里不忿,“那是拉雅给的,还有,我没想着做你仆人,所以不要觉得你是在指使我干活。” “你该不会忘记你欠我什么吧?” 他支支吾吾:“这个……还,还,这漫天白雪都看着我,它们会知道我的诚意的。” 能让娜莎完全安心止步的人还有两位。 身穿橙色罩裙的少女许久不见,又莅临再此,庄园都不用再生火了。珊妮提高语调,丝毫不藏自己的高兴,“许久未见,你们最近如此亲昵真令人感到羡慕。” “珊妮不要嚼我舌根。”她们相拥而喜,娜莎又分些话给她:“这动荡之前你要是能去那看看,准会感到忧伤的。” “什么动荡?”莫林看着外面流离的人也心生疑惑。 拉特利耶勾肩搭背,与他从查翁的方向用手指勾勒一边,“我们上午从雾涅雅山那里过去,先是一路往山上见高处的景色,又发现一处我们完全没印象的村子。” 这小子说着忽然意识到前面的事情,大声哀叹,“果真黑暗,那路边的惨状比当初在咖啡厅遇到袭击的时候更令人难过。” “有什么值得心痛的事情?”拉雅也凑只耳朵来听。 考奈薇特就站在娜莎的脚边,她转过身来,她妹妹的脸在望着她,他们的死相话不能形容之悲凄,以至于能令塞宁河当场变得昏黑浑浊,夜晚也难见星辰的倒影。 “如果,我是说,管理维西罗克的混蛋害得他们如此境地,那朴素美丽的姑娘和壮硕俊俏的儿郎就这么死去,上天对他们也太不公平了。”考奈薇特说罢,托出娜莎心中的所想,心里泛起涟漪之际,又给她一个拥抱,为他人的境遇所遭受的难处感到不快,仅仅如此,平日大块品论周遭的面容,自己也觉得自己滑稽不实。 拉兰诺斯的少女总有自己的一份独特,对外界事物的敏锐和自己情感的宣扬能力,同样被没有血肉的活灵物所含纳。 娜莎记着那些人的遭遇,也感到无奈,“倘若那些村民能够被少收两份饭的钱,也就不至于为自己心里的煎熬感,以疲惫的活死人行路的样子。” 他们三人马上就想到是谁酿成的纷乱。 大小姐记着那个带胡渣的中年男人,在路上说了很多自己的事情,“杰克是唯一一个看似怪人模样,说的话却有条有理,腰间的把柄可不比他人要少。 “一个看似不像土匪头子的土匪头子,去当了骠骑兵,也坐过牢,我看到他迄今为止就只做过一件事情。” “该不会就是反抗吧?”莫林说。 拉特利耶点头肯定:“没错,瞳孔的颜色如划过的幽蓝彗星之尾,他专打富人,准确来说是为富不仁,还要占道向他人索取过路费的人,耍得一把好军刀,也因此锒铛入狱。 “我看他的脸并非穷凶极恶,倒像是狡猾的狐狸般,说话还挺有趣。”拉特利耶说到这里,又跑回去要口水喝,口都要干裂了。 珊妮对这个人的命运感到担忧,“但如果真是他干的,岂不是……” “发动叛乱?”莫林可不敢往那方面再说下去。 娜莎在他们面前反倒笑出声来,这场骚动是谁在叛乱还不一定。她吩咐道: “拉雅,我请你去我床头柜上,把律法书拿过来好吗?” 拉雅会心一笑,她自然是愿意照做的。不一会就拿到了品红皮革钉装的《律法概要》,大小姐不断翻页查找,手都快扇断了,对她的朋友说: “好极了!在这里,弗兰格亚liii.1095特权法好像有补充条款,针对liii.1674年贵族武装法补充,凡是超过二十人以上私人武装必须要申报,五十人以上一百人以下得国王亲自批准才能合法拥有,一百人以及其上则不准。” 茶杯在少年的手心,他沿着茶杯边缓缓揉摸,喝相极其优雅,“娜莎把这条文拿出来,我就知道你要指真正的恶人是谁。” “谁?”大家都把目光投到拉特利耶身上。 “当然是拥有一个连百来人兵力的男爵拉索邦大人了,但说他造反又太严重,组织非法武装、故意伤人应该可行。”小查茹兰特将剩下的温水倒在地上,发出阵阵冷笑。 从刚才的观察就看到驻扎在村中心宅邸的二十人,这就是为什么当初要打量酒馆的方向,那群人并非摆设,在娜莎进面包店之前,他谎称要去方便,实际上沿着河外平原,也就是村的外围去看,果然有两个驻扎点。 如果杰克并没有骗他,那就是四十人,剩下的人估计都在他自己的庄园里,划了好大一片地方,也是听当地村民所说,每次征税的时候还会再抽调二十人。 还有圈占的土地也见到了侍从的身影,都拥有统一的军服。 安娜从查翁一边也听到消息,那些流亡的人也在哭诉,一旦那群穿着青蓝色的豺豹出动,少不了要对自家村民劫掠。 她在广场上问:“我不能对此置若罔闻,查翁男爵现在在哪?” “夫人,他现在正在玻璃仑斯宫,估计很快就会回来了。”其中有一名村民持枪戒备,他们都是道格身边的助理。 有些人为了维持秩序,自发在村通往维西罗克村的道路口上手持长柄镰刀和各式从村内仓库里拿出的紧急用枪,款式都挺老旧的,家伙也是五花八门。 正是在一个小时前,一群十人的歹徒在格洛格森林的一座地窖里谋划蓄谋已久的复仇,他们把自己称为“格洛格森林俱乐部”的一员,十杆带膛线的自家制燧发枪,各式斧头,还有一把磨得锋利的骠骑兵刀。 疯马杰克挥刀疾呼:“各位,我们对拉索邦还有诸多不满,今天必须要对展开审判。” “早该这样做了!”他的伙伴们也如此回应。 他划开几道刀痕,画好地图的简易标识,“为了让他们的人力被吸引,我计划袭击在瓦尔贡斯特一旁的收费站,有没有反对意见?” 其中有个人说:“没有,但我们的撤退路线呢?” “直接撤到镇上来,并快速掠过。”他说。 于是,当天的冲突就在那座木屋外周围爆发,十个人穿着像剥皮的树柱般样的皮衣快速穿行,在一处浅坡上,那些人盯梢哨站的人,行径越发蛮横,但面对一群黑衣剑客的时候,却毕恭毕敬,拉索邦的侍从不敢向他们收费。于是让他们通过,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杰克让他们远去之时再动手。 “先打他们的头目,明白了吗,还有哨站站着高位的人。” “明白。”他的手下已经瞄准好预定人物,离这里刚好不到一百弗仗,还有枯死的灌木丛做掩护,不过还要再等。 没有怀表,就只能在心里面默数。 “瞄准。”杰克也拿枪指着头目的脑袋,很可惜,他就要见到自己的脑浆了。 一轮清晰雷霆般的射击正巧打死八人,头目被击毙,正好打中太阳穴,像一条被撂倒的腌鱼般倒在赤红之中。 “快卧倒!” 那群侍从发现了他们,也开枪还击。 有些人大喊:“我们受到袭击,快去叫人。” 由于距离优势,连忙趴下的俱乐部成员都没有受伤中弹,倒是很快蹲下装填,又不断移动位置,躲在河边的树干,对方连续三轮射击都没打中一个。 “你们也太逊了,可恶,这不配你们殴打村民们那帮凶恶的实力啊!”他又呐喊道:“开火!” 这一次开火距离缩短,技巧娴熟,简直弹无虚发,被打中的人没一个不丧失了战斗能力,那两个连忙逃跑,也被成员马上拦下,全身没一处不被砍伤好打。 杰克说:“你们马上把枪拿走,还有弹药,接下来我们要去村子里。” 他们义愤填膺,欢呼着要扫尽一切压迫,甚至要叫嚣拿下拉索邦大人的头颅。 结果撤到维西罗克的时候一片匆忙,他们竭尽所能地在村北初丢下枪支和弹药,却无一人敢捡。 “他们被恐惧敲打而隐忍不发。”杰克刚想去捡,那群侍从紧随其后,还率先向他们开火,打伤了伙伴的手,短暂地交火后,给对方留下四个人的尸体。 歹徒仅仅有两人受伤,分两路逃跑。 那个骠骑兵佬油然而生一丝愧疚:“我失算了。” 于是他就看到村边的乱局越发蔓延,搜捕行动被“扩大化”,不断搜出可疑同谋被拖拽出屋子里,将村民打得头破血流的荒唐场面。 “是我害了他们。”他从未如此落泪过,匪气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 安娜看到那些人已经追逐到查翁外围,就连查翁村也不得不戒备,毕竟在这一地收留了很多来自维西罗克的村民。 那位男爵兴许是疯了。 他的脾气越发粗暴蛮横,咆哮着说:“今天不把他们的内脏挖出来示众,我是不会停下的。” 男爵拉索邦一次过调集五十二人,居然还有连队旗帜,再怎么说,倘若只是临时抽调的村民,只要现在遣散还不至于将事态火上浇油。可这是对他如数家珍的侍从们,他好像并不害怕被发现,仿佛自己还能剑指其他村子。 如果他还认为这是王政二百年时候的封建割据,那只能说他是在做梦。 但拉索邦似乎很愿意将这场梦延续下去。 第二十九章 濒死的告白【长章】 就在维西罗克的枪声在瓦尔贡斯特森林之尾响起来的时候,那些稀疏的枪声在罗艮蒂瓦公爵小姐的耳里只是沙硕之声,劳斯丹德如往常一样陪在她身边,尽在听她在咖啡厅的琐事,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心满意足。 要是客人每天都能够在咖啡厅里做到无忧,她自己也会高兴的。她一连干了七天的活,贵胄的血脉不觉得这是折磨,如今薇若妮卡享受这一切,能够在闲日见到查理的面容,这就是她所能尝到心中最甜的甘露。 她的洋甘菊茶依旧味淡,有时候甚至不下糖,查理就会递给小姐,久而久之查理就变成她的供应商,自然他们的亲密也没有价格,都是无偿的。 薇若妮卡双手贴在腹前,长呼一口气,下定决心地问:“你知道我多喜欢待在你身边吗?” 乌茶装着耳朵被掐断一只,探耳靠近,“什么?我听不见。” 她忽然感到难为情,又倒吸一口气,“你知道——我多喜欢待在你身边吗?~” “估计不太好。”劳斯丹德大人的疑虑的确横在眉间 小姐的笑容从不与他遮掩,笑的灿烂而明朗,“答案是非常喜欢。” “我……也是。”含笑可亲的查理掏出他的卷轴,对近日的工作感到疑虑,还有随行的消息。 对阿尔芬妮的庭审迟滞并不是什么好情况,伪造文书倒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杀人未遂之事依旧还有些要确切争论的地方,例如为什么证人要翻供。 薇若妮卡又给他换茶,也偶尔看他的工作,今天他们都没带燧发长枪,对枪的设计方案已经交给手下查看。 又过了一会,劳斯丹德觉得自己又扫兴了,就领着小姐继续往前走,期间两人分一块面包切片吃,免不得要来一些肢体接触,又各自含羞草化,说话也有些发颤,却不明显。 查理的脚步停顿下来,“你的手如鲜明的记忆,世上没有多少能入你的皮肤细腻如雪色丝绸般柔滑。” “你这么说……我很不好意思的。”薇若妮卡的眼神看起来媚顺温和,望了一眼以后又看向稀疏的云碎,看上去像分散的鳞片,手尚不自在,偶尔放在背部撮摸。 冬日的寂寥与俱籁是感受对方呼吸和心声的大好时机,掠过雪面的摩擦声是他们留在这里回忆的牵引,若是走累了,他们就坐在树桩旁继续赖聊。 罗克娜从下午就被遣去火器厂代为监工,不得不说指使妹妹真有一套,也不将她当一般姑娘看待,更像是得以坐镇在冬日的梅花,从东面来的神奇植物。 薇若妮卡也没少指责于他,作为妹妹在火器厂无一份工资要领,无一份职业要做,居然不带着她一块游玩。倒是罗艮蒂瓦公爵小姐自己与他的妹妹驰骋在拉兰诺斯的庄园一旁,最近对娜莎的访问也不少,有时候会一路往劳斯丹德庄园的东南方向去奥利瓦日村子逛,甚至走到独具一格的查维希,将森林村子构为一体的果林村落,如今税务减免也很舒畅,当然这还是用一些人的血灌溉的。 劳斯丹德的耳朵很敏锐,才刚走到森林小径的差不多一半的时候,又听到从远处来的沙硕声,距离上一次将近两分钟。 “这地方有些过于安静,也有些不诙谐的声音。”查理耸拉着耳,感到没异常后又接着走。 薇若妮卡觉得无关紧要,“我似乎也听到了,但应该只是杂声。” 于是他们继续往前,不得不说他们的聊天面还真广,就连形而上学和眼前所能见到的自然哲学都能窥见一瞥,随后又画风一转说起衣服的面料和配色,薇若妮卡自己的裙裳面料不怎么好,当初那件在宫廷的宝石黑白衬底褶边蓬裙,是父亲唯一为数不多赏给她的馈赠,设计也是她自己着手的。 将自己钟意的衣服展现出来,自然有少女的深意,更恰当地说是深情,故意展现出来的。 劳斯丹德也觉得今天的她有些不太一样,就连自己也在顺应这种变化。 他问:“怎么今天舍得将这套裙穿出来呢?” “难倒穿成这样你不高兴嘛?”薇若妮卡略嗲地反问道。 “没有,只是觉得你这样让我觉得焕然一新,我上次见到这身模样,目光就看不动其他的地方,所有在你周围的事物都暗淡消沉,和其他贵妇不一样的是,你的裙撑不显夸张,高雅而神秘的黑色玫瑰花瓣含衬着茉莉花苞,与糖色高脚餐盘对比大为出彩。” “那证明乌茶也没那么慧眼不识好货,你明白我的理念就好。”她的手显得很不自在。 罗艮蒂瓦公爵小姐很想依靠坚实的臂膀,查理也渴望他的好友往身上靠。他们都在焦虑,会不会就此打破交情,没办法以全新的印象展现在对方的面前。 他们之间的好感不可与他人媲美,有一种无处可述的忧愁,只待双方都能将那份情意说出口,估计就做不成朋友了。在双眸之间的注视尤为欲眼望穿,都快让周边凝固了,如果时间能够定格于此,那必定是一幅名贵美好的肖像画。 “我……有些话想说。”他们几乎同时要急切地表达这一切。 “嗯,你先说……” 这已经是第二次撞话。 刚挂到嘴边的话噎回喉咙里,他们都惧怕这一切,怕来的太快,这场风暴想要席卷他们的心灵,明知道他们盼望内心深处想要的,朝夕相处之下无法逃脱的牵绊悄悄系紧,等他们内心发现的时候又显得过于仓促。 克莱尔看出小姐写在脸上的桃红,就经常问薇若妮卡:“是不是有喜欢的心上人困扰你的心扉?” 她每次听到这里都强烈否认:“怎么可能……我还没好呢。” 也不知道相处的时候娜莎是不是故意的,她经常阐述在古时候的骑士文学,喜得千金小姐的骑士如何滋润他们的挚爱。摆明了就是给小姐自己沉浸在大染缸,薇若妮卡越辩解就越想不干净。 至于罗克娜对哥哥的未来妻子,看的非常通透,又对哥哥说:“你要是喜欢薇若妮卡你跟她说,又不是犯王国之大不韪,爱神在翘首以盼,祂在注视着姻缘诞生赠与自己的力量。” 查理干脆装作要打她一顿的样子,“臭妹妹,你再再多说两句我真会动手,贵族礼节我可以全然不顾。” 亨利的来信更是令他又可笑又可气: “扯淡。(noir-siene.)你的做法真的像乌龟,什么都要藏在龟壳里面,怕要把自己的内脏腌坏了。你这样的年纪,大家都成年了还有什么好牵挂的,她应该也对你朝思暮想,可不能让他人多一份心思活活受苦受难。” 在回忆之中沉溺,又因外界的荡漾中回归。 “我……想说……就是说……喜欢。”果然面对自己喜欢的人,话不择言又支支吾吾,劳斯丹德大人的果断在这时候全变成果冻,往哪下勺都令他苦恼不堪。 “什么喜欢?” 毫不夸张地说,小姐的眼光投射在大人身边一刻都没动过。 有些东西要穿过她的心房,那是一只急不可耐的兔子,时不时甩腿窜丛,总找不到一根中意的草。 “喜欢就是喜欢,没有别的。”他说。 “嗯。”薇若妮卡特别拘谨,心急得用鞋面蹭自己的脚踝,“还有么……这方面我想听你更多的主意。” “不对。”查理听到在他耳边湍流般迅涌的脚步声,穿过灌木丛的摇曳声此起彼伏。 他轻声地说:“请小姐一定要靠在我身后,我对危险一向敏感。” “我能牵你的手吗?” “当然。(sie.)”在这种时候还不忘风度地提帽致意。 相隔许久之后,他们的接触是如此满足。 在瓦尔贡斯特遇到劫匪也并非什么稀奇事,毕竟他自己也多次火枪手巡逻过,关键时候他们也有维持治安的权力。现在他们都被派遣去驻守王家火器厂和搜集附近的情报,这对薇若妮卡来说也是绝口不提,甚至连亲妹也极其少说。 自己的侍从也才留下十二人,如今他们都在管家的协同下在火器厂和庄园来回跑,就算留守在家的也只有四人,平时都是大人陪同练剑的要好朋友,不乏骑士和贵族家庭出身的次子,他们只能被允许携带手枪和卡宾枪,尽力配合法律规定,在城镇内更是不允许露出武器,以免公众恐慌。 现在能依赖得就剩他们自己。正如他们所说,瓦尔贡斯特不缺盗匪,在他们出发之前,就遇上五人的混混,查理断定他们是来求财,就丢给他们一些弗兰郎,不想因为郊游引起不必要的血痕刻印在森林之中。 “如果你断定手上的匕首可以奈何我们,而不去求财,我对你们的性命可是深感遗憾的。”查理的恫吓随着手杖剑的锋芒越发渗人,苦笑的脸让他们不得不绕着他们走。 因为再不走,以拉比尔禄斯的亲传剑术可以将他们扎成标本。 “很好,那我们谢谢大人的酒钱。”那个混混的头领带着小弟,随后往瓦尔贡斯特的西边行进。 可他们没想到刚才还耍着嘴贫,对薇若妮卡发出轻浮言论的人全都死在路边。查理发誓这绝对不是他犯的事情,那些死去的混混甚至手上的弗兰郎银币都没被夺去,一眼望去还真就是刚才给的五枚。 查理仔细地观察在暗处的灌木丛,“我觉得这应该到我们郊游的尽头。” “的确如此。”小姐知道要往哪走,手杖尚未想要拔剑之际。就拽着伙伴往东边的灌木丛走,顺着惯性倒下。 “开火!” 暗处的火舌和浓雾还是太疏忽,仅仅打到附近的树桩和枝干上。 隐藏在暗处的袭击着突然现身。 “找到他们,无论死活都要。”头领的命令契合当时的气温,相当冷漠。 小姐喘大口气,她很沮丧地说:“早知道我不该穿裙子来,现在成累赘了。” 要是别的贵妇裙装,那岂不是束手就擒? 查理到这时候还不忘挖苦自己,“就算下葬都要体面风光。啊哈,不如我们就长眠于此。” “我觉得你会有好办法的。”薇若妮卡跟着他一块奔跑,对这次感知来说,居然摆脱以往的路痴障碍,现在她的目的就是从最近能够通行的地方穿出森林,很快就勾勒出一条主要路线。 那条路线也挺好识别,因为都是柠檬树,而最外围是橡树,比较壮硕。自然要袭击他们的剑客也拔剑奔袭,还不忘留下五人连续向大人和小姐射击,可惜都没打中。 唯一一处应该就是打中劳斯丹德的帽子,仅仅擦伤皮肤而已。 “不愧是剑客,枪法都这么烂。”查理唯一的手枪也只有一发,就抽最近的剑客打,火光闪烁一霎,正中额骨身亡。 “啊?!”小姐由不得感到害怕起来,捂盖双耳,又不能停下脚步。 除去刚才的死者,还有十四人紧随其后,离他们远的有五名,更近于他们的人有九位,期间又停下来四个,向他们射击,时断时续,像是冬日的惊雷。 “啊呜。” 罗艮蒂瓦小姐受困于这身衣服,被绊倒在地,更不要说受惊不小,失足崴脚反而为常。 紧随的五人赶上了他们。 劳斯丹德大人站在她的前方,虽然出鞘,他的握法却有别于面前的敌人,单指抵着剑面,“那么,请你们找死之前,说出你们是谁委派的吧。” 那些人还蒙着脸,说话的声音极其诡异,像是跑调的琴,“无可奉告,但如果不配合,那就去死。” 查理毫不客气地回应:“你觉得我真会死那就试试。” 单指回到剑柄之际,率先说话的人前来与他应剑,但先发制人并没有效果,来犯的锐气全被拦截。 “你先走!去庄园叫人。” “他们也追上来了。”薇若妮卡见着后面的蒙面剑客也在靠近,转身就走,不料他们的速度也不磨蹭,雪都溅到路边给枯藤洗漱枝体。 她料定这快到森林路口,因为她正好把茶壶放在一边做记号,至于茶,早就喝得一滴不剩。 拉尔比禄斯的亲传剑术果真不俗,不知道还以为查理的后脑勺长了鹰的眼睛,他特意迂回在树干之间随时戳刺他们的腹部,两人瘫倒在血泊之中的场面并没有喝止剑客。 他尽力跟上小姐的步路,那些资深剑客还是有些实力的,靠后交手二十多次,至少给查理的右肩留下两道血印。 正等到一对好友感到森林的前沿,还有四人截住薇若妮卡的道路。 劳斯丹德大人捂着伤口,“我们今天都要倒在这里,是我给你带来的不幸。” “我给你赐予的不幸要更多,又怎么能责怪你。”她看着那些剑客,又多加质问: “难倒你们不是阿尔芬妮派来的人吗?” “我们的雇主另有他人。”剑客的剑指向大人和小姐,本以为就范就能解决事端,可没曾想既然已经流血,那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对杀心渐起的人是没法讲理的。 他们真正的头领并未出剑,拿着枪托置地双手托在枪口上,不耐烦地说,并且越说越生气: “本来不想为此磨刀,你们看来也没必要留在这里,我们的弟兄都倒在那片深沉的悲剧之中,很好,你们的命当交代给墨利乌斯审判。” “到底谁要下地狱?对我们开枪的又是谁?”大人将刺出的八柄剑尖全部挑乱,还刺伤其中一人的虎口,剑尖们散倒四处,愣了好一会才重新对准目标。 那些人也想将他们赶到大路上,大人也是这么想的。 当然,赶到大路可以,但必须是在森林之外,只要出了森林,劳斯丹德的宅邸自然有人发现异常。 清脆铁片的敲击多么动听,常理来说打剑的招式越简单越能有用,查理的老师却不是这么想,它认为绅士应优雅地挥剑,但也要以制人于失去用武之力为机要,因此必要的“粗暴”攻势反倒能配合“优柔”的格挡反击绘制美妙的固态音乐。 “这些曲子是赠给我思念的人,剩下的死亡馈给威胁他们的施暴者。”劳斯丹德大人不断地抓他们的缝隙处,也就是手,腹和脚,刺得正到好处。 因为他们的动作和目标都趋同的情况下,配合得太好反倒就成为他们的弱处,当场拦截,又不舍得打断剑客们的节奏,这就又要受些皮肉之苦。 薇若妮卡还在犹豫,一些剑客同样对她劈刺,心里面还要妥协,她始终不愿意拔剑,由于已经有些剑术基底,虽然仓促应战,免不了褶皱染血的机会,每次格挡的力量还能匹敌,这居然还是在一打二是架势上,以蛇形轨迹敲打他们的头。 “我并不想夺取你们的性命,罪恶在你我的身边蔓延。”她捂着伤口砥砺前行,白硕手腕的延伸多了几道赤红通路。 手杖依旧坚韧非曲,染血的白桦木上痕迹诉说不会屈服的宣言。 其中有个剑客说:“我们却要担这个恶人的名声。” “太可悲了。” “嗯?”那些剑客有些茫然。 他们又交手几回,小姐惊颤着反抗,但不久之后她就平复下来,冷静地看待他们的招数,很快就变成拉锯战。 “你我都如此可悲,以至于你要听从命令去杀戮,我却要担负被迫害的命运……” 薇若妮卡的话头一次如此冰冷。 她也头一次杖中剑客的眼睛。 那么施暴者面对这样的反击自然恼羞成怒,也不再实用余力对小姐玩“游戏”,如蜂鸟般迅速的打击立马戳断了她的格挡,在她的身上留下两个不致命的伤口。 就连头发也被截断一缕,是前面左边近耳朵的一撮长发,仅被截切到下巴一带,如今与右边及胸的那撮头发大不对称。 查理被迫从剑丛中破开一条道路,巧妙地避开剑客们的攻击,狼跃一般又刺杀一人,抵到薇若妮卡的身边,随即又贯穿其中一人的脖子。那剑客痛苦不堪,青筋暴起,捂着脖子狰狞片刻之后就再起不能,失去呼吸的能力。 大人继续牵着她的手跑,此时离森林外口已经不到二十弗仗,期间他又挨一剑砍,在腰边渗血,即便他的衣服能与森林窥见的黑暗相比,血液已经暴露了他的乏力。 “你们怎么可能打得过我呢?”查理还是一如既往地蔑视这群喽啰。 这大概也是他的习惯——嘴硬而已。大人手上已经沾了六个人的血,留下谈资也不为过。 “如果我的马能在这里,我必将瓦解他们,砖头碎成斋粉的艳丽景象如今不复存在。” 最后持枪冲上来的两名剑客悄然而至。查理感觉到他们的存在,拾起一把沙子碍着他们的视野,侧撞阻碍在他侧面的剑客,又冲上大路以矢步当场刺死那些来不及拔剑,枪托却砸不中位置的人。他们离查理也就十步远,有那么一刻他们要扣动扳机,便一剑甩开枪口,烟火闪烁之后,其中一人应声倒地,却无一人中弹,剩下一位抱腹而死,插入得却是自己的匕首。 “没事吧?”他感觉有气无力,沙哑着问。 “我还在你背后。”即便一如既往地屹立不倒,罗艮蒂瓦公爵小姐也快跪倒在地,尽拖着自己的手杖,也顾不及自己的伤口,近胸侧边、手臂和手背都流血不止,“他们可太狠了,为了送我们去死颇费周折。” “还有……算了。”眼看着他们的剑从不同方向扑来,只得如鹅翅挥舞般扑而去,又化身为羽,试图把剑抽离他们的手心。 他来不及收手,大家的手指差点被砍断,大衣被砍断一节,剩下半只袖子连结的地方有些血渍。剑客们被喝退到一旁,查理只有左手肘部受伤,还给了头领一巴掌。 “你应该感到惭愧才对。”查理的话尤其挑衅,脸上似乎都是嘲弄之情。 “你!”他面目狰狞地看着劳斯丹德大人。 “你还不肯拔剑。” 大人多少有些无奈,他不好批评,满脑子都是身后要守护的人,又怎么能责怪于她。 “我……” “好吧,那就不勉强你。”她的挚友把手臂延伸得很长,又甩圈迷惑敌人,剑身之间磨锯挺拔,不断拉扯,琴弦之间只会徒增杂音而已,这样一来双方的体力都会被磨蚀殆尽,交手都有二十多回了。 每逢指寸挑尖狂乱挥砍,都不是在进攻而是防守,细剑只有刺才有用,这在他老师眼里叫“扇击”,是一种动态格挡,只要能找到“缝隙”,就能一击致命。 免不了又一把伤口之后,一名剑客的心脏随着刺痛停止跳跃,这是以他右肩换来的。 但更要紧的是薇若妮卡,便什么也不顾就与她甩位相抵,“王车易位”的代价显而易见。 “查理!” 这大概就是剑客所能及到最渴望之深处,如果没有疑问,他拿下了大人的性命。 “这多好啊……”骄傲的人合上双眼,了无声息。 剑柄落在手缝之中,失去暴露在寒风中仍然络暖的来源。 这一块她全然不顾自己的顾虑,白杖出刃也不是公爵小姐所愿意的,这些过往的记忆压在她身上已经无法再承受下去,向着周边的加害者冷笑而待。 “我只是想活着我有错吗?” “我从未想过要害身边的任何人,哪怕是你们现在放下武器,我也会谅解……” 头领反而假作惋惜地说:“可惜弟兄的血都要汇成一条路,你躲不了。” “那又是谁让你们向我们开火?一群大言不惭的人?你们都不值得被原谅……” 还没等头领反应回来,她就将剑沿着螺旋纹路旋转抽出,向旁边的喽啰刺去,他们想要去追,却赶不及。 小姐袭速的乌发,似海面上的激浪令人恍惚且炫目,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面前的剑客插抵在树干上,剑被卡在树桩上不能拔出。 不到片刻,意念也支持不了分毫,少女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再也没有余力品悦森林的风景。 哪怕在这一刻,就连她的对手也动些敬畏之心,黑色海浪的拍打下彰显她的高挑和力量,毕竟卡洛之女也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在近腰的地方应该所受的刺击伤口,如果用红丝线绣上玫瑰,正好贴切染血的形状,是多么美艳的花卉绣品。 可伤口几乎要了薇若妮卡的命。 剑客想要上前取走他们心脏跳动的最后机会,当时剑就离他们的心只有几弗捺近,不知为何他们要脱帽致意,站在分配任务的首领所看待,体现不该有的风度是对自己的残忍。 果不其然,刚要使出余力刺杀,意外却发生了。 远处的马蹄声汹涌急烈,轰隆和嘶鸣打破森林附近的混乱,那些粗中带细的男儿叫声比剑客还要咄咄逼人,只听到他们说“驾”的口音,目的地就在此处。 阿梅代一眼望去愤慨不已,倒在大路上的少主让这位老翁额头皱出血筋,薇若妮卡也匍匐倒下,正在她说出将息之时的告白,尤为短促,话又太浅而不清,被风息所带走。 “躺在用雪编织的被窝里,和所爱之人……”话语的主人疲弱不堪,连眉肉也失力滑倒,双睫汇聚一弦,所注视之处再也找不到前方的光芒。 她就连剑柄的质感也不清楚,乏力迅速在躯干蔓延,还在意识清醒的一刻,她觉得手就是剑柄,想不通为什么它如此软弱。 管家大声命令:“射死那些畜生,然后冲锋!” 侍从恨不得将他们撞死,马步踏溅漫雪,“龙焰”絮絮不息,冷锋和铅弹清扫一片,硝灰扬而不起,恶人们的尸首抛下四个,剩下两人仓皇逃窜,侍从们就骑马撞击他们,把他们抛出一弗仗远,不断用马蹄践踏他们的身躯。 管家恨不得亲自将剑客剁碎,又不甘心理智被埋没之后事情的联系被削断,就叫侍从们下马,卸下他们的武器,又将他们的衣领紧紧拽住,磕在树桩上五六次才肯罢休。 阿梅代咆哮道:“你们从哪里来?为什么要杀大人和公爵小姐。” “无可奉告。”受到指使的人矢口不谈。 老翁头一次如此不讲情理,以剑柄稍大力些拍打他们的脸,“那就去第五庭好好说清楚,我不会招待你们。” “我能把他们打一顿吗?”很多人激愤着要用剑末的锤打剑客们的身躯。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大人和小姐救回来!”管家失落地抬起少爷的臂膀,气焰从未被眼前的悲剧所冲刷、刻印,钉在他这个家翁的心中许久不散。 有那么一刻他要落泪,雪很扎眼,不断地哀叹和祈祷,碎碎念和眨眼要染红他的眼眶,比桃还更红一些。 老伯爵生前唯一的重托,是系在年比古树的管家心里为数不多的弦。 还有些受伤的剑客挣扎着爬行,也被劳斯丹德家的侍从揪出来拳打脚踢,不少人濒临一命呜呼,后来有些干脆救不活,就抬回去安葬。 人的生命转瞬即逝,春去秋来,寒来暑往,遇到不起眼的意外,很难说这是不是神的考验,当然这是在普遍的认知里,教堂钟声的背后是敬畏自然和真理的念头,这一话术下阐述的。 谁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罗克娜知道如此沉淀于灰尘愁暮的消息以后,丝毫不掩饰对此的悲伤,眼泪落在刚熟络蒸红的铁条里,白雾都不待她反应就消失了。 劳斯丹德的小姐没法以上天的期待这一说法说服自己,如果真的这样,那祂就是所恶,因为他们都没有想伤害任何人的欲望。大祈言集录[1]所说对恶之恶,既不是滥恶,为了制止恶人的暴行滥加比它更多的恶来阻止它本身。 不是诱恶,也就是诱使或期待他人犯恶,如果真的实施了而趁机反对它而行恶,也算是恶。 它是御恶,是对方加害在他们头上的恶行,采取有必要,保全自己的恶,是截然而止,不能停止加害之后再犯的必要之恶,它就是对善良的保护。 这种考验或惩罚过于严苛,难倒要反对自己本身吗? 现实难以承受,无形的锥痛撕裂罗克娜的意识,比冰锥贯穿头颅还要郁痛百倍,她喘不过气,就跑到宅邸外面,却喊不出一句话,哽咽也发不出声。像是聋了一般,拿起火器射击,也觉得完全陌生,没有感知,瘫坐在庄园门前,她已经尝过离别的苦难,没想到她的好友如今面临漫漫长夜,昧不能醒的混沌,长兄濒临死亡的双重打击,查理的亲妹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在这种关键时刻除了劝说自己不能倒下,还不断地默念: “请他们一定要醒来……” 近黄昏的时候,这消息便传开来,至少整个府邸和庄园田地都听闻刚来的噩耗。 在家里的女仆也感到意外和悲伤,有些姑娘在做工的时候想起主人对她们的好,有时候也会啜泣,罗克娜就把她们找来,与她们拥抱。 “我哥对你们没有过失吧?”妹妹问她们。 其中有姑娘哽咽着说:“没有……主人虽然说话有些冷,他记着我们的需要,上次烫伤的时候还给我们送膏药。” 罗克娜故作镇定地问:“没有非礼你们还是克扣工钱吗?” 那些女仆说: “我们不会为那种雇主流泪,劳斯丹德大人却不是。” “没他的耳旁风我们一点也不舒服。” “例如大人的祖父,抱歉,可……”又有一女仆不顾后果地说。 罗克娜没想要追究,更不想谁的过错。 如今也没再撑着自己的男子气,她忍受太久了,在宅邸阶梯上大哭不止,“如果有什么对你们有过失的地方,我向你们道歉。” 要好的一位女仆薇薇安是典型的乐天派,是在众没有因此泄气的姑娘。 这期间她筹措着给大家做饭,又做了些软饼,递给在场哭泣的人,又安慰罗克娜:“墨利保佑,他哪晓得邪恶怎么施展,又不是巫师。我们也不希望大人就这么抛弃宅邸的每个人。如果哀伤淹没大家的思绪,食物是很好的良药。” 女仆们尽管不高兴,今日的遭遇让她们非常不安,也安慰道: “没事的罗克娜。” 劳斯丹德现在并非黯淡无光。 众人望着雪花漂浮在她们的头顶上,没人不愿他们从铁色荆棘的磨难中苏醒。 与此同时,在查翁的困境越来越严重,查翁男爵正好从这里赶来,居然发现“疯马”就在附近。 “停下,快停下!”道格拦下正在逃跑的男人。 可杰克拿着来复枪指着男爵,质问道: “你是要抓拿我们的吗?” “你这有些令我啼笑皆非,墨利没叫我送你一程,我从国王那里回来。”我摘下帽子,戴在他的头上,“没事,我担心维西罗克的状况,你尽管说。” “我心有不甘,袭击了他在瓦尔贡斯特森林的爪牙,本以为村民忍受压迫之后他们就会反抗……” 道格甩掉鞋跟的雪,“然后呢?” “他很愤怒,居然带了五十多人,我估计有这么多,先是殴打目睹我们的村民,还要追着我们走了一弗里远,我们实在走投无路,就来到这里,剩下的弟兄失散了。” 附近看哨的村民,他的仆人找到雇主,惊慌失措地,连掉下来的帽子都没捡,说:“大人!维西罗克的村长——拉索邦带着大队人马,他们似乎要与我们打起来,您快去看看。” “夫人在那里吗?”查翁男爵问。 仆人说:“在,还骑着马。” 道格很诚恳地说:“勇士,你走吧。去到查维希,甚至更远的地方去,这件事尚未平息之前,你可是难逃厄运,但你的反抗不会视为罪恶,我祝福你能够逃脱险境。” 远去的骏马,它的背影愈加雄伟,临走之时又持着缰绳高举调查令,“我必会拿下。” 他快马纵跃树林小径,远眺那些村民,他们都聚在广场上观望那些在村门外的武装。 种种迹象表明拉索邦根本就不是来交涉的态度,刺刀和上待击发的燧发枪机令人不寒而栗,而且居然还摆好阵型,两列举枪向前,为了防守,在村门的临时守卫摆好街垒,都是村里不要的木制家具和废弃栏杆堆砌的障碍物。 “我向这里的村长——道格·德·罗比士,要求进村搜捕袭击村内守卫的歹徒。请问大人他正在何处?” 安娜在马上对她的名义封臣回话:“他有急事,在别处,请你稍待片刻。” “我的领主,我可等不了太久,天准备要下雪了,我的守卫可等着抓拿凶手,他们可是重罪难逃,不要等枪哑火了才让我们进去。” 拉索邦的口气在大家眼里都很不合礼数,这更像是一种威胁。 又有十五人持枪赶往村口对峙,维西罗克的家兵则越发鼓噪,向来援的友军欢呼相庆。 “谢谢夫人。”查翁男爵合意地向拉兰诺斯夫人提帽致意。 “这都是尽王国的义务,你来这里可真是太好了。还有德·安罗马特中尉,他也在帮忙指挥,否则广场早乱成一团了。”安娜拿出手帕擦去额头的冷汗,但还沉得住气。 “我在,先生。”中尉穿着一身便装,手里还拿着木棍,差不多一弗仗长。 查翁男爵收起那张调查令,眼下并非合适的时机读出命令,“谢谢你们,目前看来,我们至少要让对方先停下侵略性的意图。” 广场上的人都感到不安,就现在而言,倘若拉索邦发动一场进攻,全体村民恐怕就要做鸟兽散,乱成一团,免不了踩踏事故和流血冲突,他依旧不相信拉索邦会冒犯王国法律,做出胆大妄为的行径。 可三人稍作分析之后,并非觉得这遥不可及。毕竟非正常人怎么能和在查翁的大众相提并论。 天降小雪,道格觉得不能再等,让夫人把广场上的人疏散才是当务之急,中尉想利用自己的威望与他磋商,此时他正在休假,一身便装上阵,但举止优雅,毫不慌张。 作为使者,他跨到街垒前与拉索邦对话: “先生不必大发脾气,这件事自会有宪警处理,不过数日就能抓到歹徒,我们已经找到他们的踪迹。请大人撤兵回到维西罗克,我们一定会给大人交代。” “可我的侍从都等不及,他们要为自己死去的兄弟们报仇,仇恨的珍酒将他们醉郁不及,没什么比这更不幸了。”拉索邦说。 他们列队前进,摆起架枪姿势,跨进两步之后停下。 他缓缓摆动左手,做出压下的姿势,让村民先停止举枪,以免刺激这一群哀兵。 中尉继续劝谏:“可大人,您要知道,王国的法律充分保障受害人的利益,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律法背书的传统,狮鹫也没法不担着一纸文书的枷锁做事。理性地看,这对你来说只需等待,冒进行事没有浓汤喝。” “要么你们现在把犯事者带过来,要么我们现在就进村。” 这不禁令大家都流一身冷汗,大家把这段话视为最后通牒,疯马杰克的人估计都已经离开这里,再纠缠于查翁也无济于事。道格马上站出来说: “我觉得他们应该已经逃亡到查维希一带去了,这应该没有歹徒,当务之急是先请佩尼萝的宪警,那更为有用,他们有骑兵队,拘捕他们速度更快。” 拉索邦的亲卫戈德齐斯(goderiques)随口一说:“有人说见过他们在格洛格森林一带逃到这里。” 气氛逐渐变得焦灼,而雪势越来越大,他们逐渐失去耐心,查翁的村民也是如此,很多人举家撤到雾涅雅山一带,还得从夫人的指引下离开。 查翁男爵同样也感到无可奈何,也急于辩解:“他们也有可能逃到雾涅雅和莴那勒山,这不在我们管辖范围以内。” 他甚至善用肢体语言为他们指引方向,当然道格自己也感到恼火,他踢不动这一群倔牛的壮腿。 德·安罗马特中尉也感到疲乏,他正要坐在一张废弃的椅子上,意外却发生了。 谁曾想到鼓噪的侍从家兵居然真打中人,也不知道是走火还是故意为之,可铅弹真会找位置钻,在子弹窟窿近半弗尺的头,是一张鲜活的面容,死瞪着他们看。 “中尉!”道格大惊失色,面露痛苦般从街垒爬出来,“该死,你们谁扣动扳机的?” 场面完全失控,火幕向他们倾泻而出,更多人倒在铅镰的拥抱和飞跃下。一行人急忙把要谈判的人全都拽到街垒后面去,利用手枪和卡宾枪还击抵抗。 “要阻止……事端……” 德·安罗马特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要交代的话就死了。 这引起村民的公愤,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拉索邦的家兵推进十分迅速,仅仅受伤几人直接就踏破街垒处,还向村民们投掷手榴弹,很快,街垒就变成了摆设。 “快撤!” 人群中尽是尖叫和嘈杂,刺刀搅碎抵抗者的肚脐。 守卫只能且战且退,仅剩的几位随从带着查翁男爵和死去的中尉横跨广场,不过作恶的人一点也没放过那些家宅,清扫“战利品”,显摆自己的武力可一点也不落下。 大概是不幸中的万幸,顾着抢总好过夺人的性命要好,大家都争取时间逃出村庄,秩序并非井然,马蜂群般乱撞的场面也没有见到,以受惊的绵羊比喻更为贴切。 “前进,直到查翁的中心。”戈德齐斯为此感到高兴,连续甩了几次帽子也没有阻止他的振奋。 如果听到这里的旁人不知道的话,拉索邦还以为自己攻陷城池而感到狂喜,以为自己摘到金苹果般感到荣誉。 这大概也是他人生中最值得吹嘘的。 好在附近的姑娘们早被带走,这还得依仗拉兰诺斯夫人的功劳,维西罗克的男爵在糟蹋美石方面绝无仅有,被吊死在树上的美人至今还在随风轻微摇曳。 枪声连绵不绝,跟在大人身后的随从有不少人倒在路边,十有八九都咽气,查翁不得不骑着快马再次回到王宫,但见到现在的情形又不能脱身,就将马丢给他的随从阿洛尼,让他去禀报国王,还带着德·安罗马特中尉的尸首。 阿洛尼不负使命,从小道走出查翁,竞逐在玻璃仑斯大道上,也顾不上违反律法限速,要知道打死近卫掷弹兵营中尉可是要上军事法庭的,这就不只是非法组织武装的罪名。 更令人感到遗憾的是,落入夜幕之时,村民们看到图书馆尖塔被纵火焚烧,他们就坐落在雾涅雅山的外围,查翁男爵的心血被付之一炬,好在真正的藏书在庄园的宅邸,那些只是副抄本,无论如何,燃烧的知识用以慰问在星夜中举起的灯盏,他们都如此安慰自己,便走上前往西尼乌尔的路。 道格随着村民徒步前进,在人群中呐喊:“从现在起,这个人的所作所为,完成了他自身的目的,它所做的奖励,就是在历史上留下臭名昭着的一笔。 “天代史聿官的誓言不会动摇。” 他的金丝羽毛笔在星空下散发橙黄色的幽光,在外人看来,是火焰在他手中,为众人指引方向。 所有人都期盼在幽光的周围,它能够洗刷在人群之中忽如其来的迷茫和不安,更重要的是——查翁一地被受侵害的安宁何时才能结束。 这场闹剧,要到明日的清晨才能再见分晓了。 第三十章 残忍的旧梦 断后的随从砍断其中一些濒临老死的树,意图截断那群侍从涌入西尼乌尔和潘诺镇的道路,那些树桩仅仅有一双手叠起来的周长,还有些枯死的灌木就那来给村民生火。 很多人已经迁入到西尼乌尔暂时借宿,夫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就赶来与仆人们张罗,又通知镇长——“老智者”旺丹子爵格洛斯特和主教尤根,当他们听闻这一消息,也大为惊诧。 格洛斯特说:“如今劳斯丹德大人被袭击,转眼又遇上这种事情,我的天,拉索斯大人如果想直接进入西尼乌尔和镇北部,相当于以利刃切开白纸般轻松。” “我们现在能去请王家民兵求援吗?”沙斐拉日紧皱着眉,手指一挥,离潘诺最近的兵站在佩尼萝附近的第一团。 他也听闻拉索斯已经收买附近宪警的传闻,让他们制止动乱恐怕绊手绊脚,甚至不肯调停干脆不为所动。一旁的拉兰诺斯夫人安娜和主教筹措救济的事宜,她的女儿听到两方的故事以后久久不能平复,经历疑惑、不安和悲痛一连串的情绪动荡以后,她搀着脸听着宅邸周边不断的脚步声,以及少有的争执,时不时合上双眼,思索许久。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离这里十多弗里的辉煌建筑,集权力和华贵于一身的地方。 更令某些人意外的,是刚准备合眼睡觉,感受国事的分量,笔迹丝滑如松木的纹路。又望向窗外的灯火,聆听钟摆摇晃,齿轮挪到的滴答声。 门外的宫廷总管敲门发言:“陛下,我带来一件你从未听过的诧异事情。” “你可以说了。” “这件事说来不大,却很遗憾。”宫廷总管将文书双手递上,它的一角却沾上血。 国王赶来望王家总管的双手,“你受伤了?” “没有。” 老亨利拿来放大镜,在烛光旁扫量仓促写下的文字,很是潦草,一开始并没有异常,直到那些血和文字底面的结果所看,不乐意地抿嘴。 “那么,他居然开枪打死了一个近卫掷弹兵中尉,然后打我的臣民。”国王走的很快,将持戟侍卫请出去。 “然后,手里握着六十七人,加上被打死的二十人,还有驻守另一个收费站的二十人,在庄园里的二十三人。还有劳斯丹德前面查到的,被莫名侵占的王家林苑一公顷的土地。” 国王亨利忽然冷笑一声,“呵,他是不是不懂玻璃仑斯宫上还有谁在王座?” “还有陛下,有人快马来报,劳斯丹德伯爵和罗艮蒂瓦公爵小姐在下午遇到袭击……” “什么?”国王把眼都瞪大了看着第二页报告,他感到有些生气,这件事非同小可,无论在交情还是国事来说都是一大悲报。 “陛下,我们可以请王家民兵和宪警处理……” 可弗王亨利没有回应。 “陛下?” 国王伸出手掌,示意自己已经知晓,又问:“弗兰格亚人卫队怎么想的?” “他们感到诧异而恼怒,我和团长诺尔尼弗伯爵说,他恳求快点将拉索斯的武装卸下来,并抓捕……” “也就是说,你还想请王家民兵过来,是想要软绵绵给这位我最底下的封臣,不知趣的男爵仅一巴掌?” 国王的措辞变得激烈起来,就像煲开水,还达不到沸腾滚烫的程度,侧耳贴到门板去听也不过嗡嗡响。 总管连忙回答:“抱歉,陛下我的建议并不中肯。” 陛下的笔墨尚未干涸,又迅速写一张王家命令,盖章采用红白两色,两张狮鹫纹章的油墨印在尾行,递给王家总管,说话很快: “没事,但我很想看小丑,从明天日胄三点开始,将弗兰格亚人卫队掷弹兵营其中一个连在王宫大门集结,宣读文告,把团旗也带上,还有调拨一个近卫炮兵连其中一门十二磅炮,到达查翁。” “您这是?” 国王说话又放缓些,态度却斩钉截铁地说:“朕将其——定性为叛乱。” “这未免过于小题大做。”总管说。 国王向他走来,话里带刺,还望着那副地图,指着庞大的疆土,冷静地说: “难倒你也想让一百个,甚至一千个拉索邦男爵集结起来?还是说律法已经不能震慑贵族们,要令群臣无视于它?相反,越是长久不得预料发生的事情,你不重视它的影响,它就会变成一座火山,形势就越发严重,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国王的最高仆从双手去接诏令。 总管阿当斯脸色铁青地走出国王的书房门,那张纸显得如此刺眼而摄人心神。 即便已经月狩七点多,那些部署和讨论依旧没有结束,最后得出的讨论是为避免恐慌,明天需要立即召集封锁瓦尔贡斯特一带和往查翁道路,接济难民和提供住宿等,这些事可能要闹好几天,镇央的教堂已经住满好些人,西尼乌尔也有很多人投宿,食品和床铺尚且能够满足,要找到房子可抓襟见肘。 格洛斯特和主教尤根回到镇上,分别之时又说了些话。 旺丹子爵揣手入兜,在教堂台阶前说:“我看现在的局面除了依靠拉兰诺斯伯爵小姐和里布涅子爵,还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组织,但查翁男爵的使者也已经到达王宫,我想明天应该就有结果了。” “希望他们不会先发制人。”主教尤根也多说一些话:“我想如果没有结果,请佩尼萝人求助也是很好的办法。” “但愿不会太严重,墨利保佑。”格洛斯特向主教告别。 “墨利保佑。” 真正的冲突酝酿在日胄两点,从查翁外围洛格洛森林的道路,睡一夜的侍从冒着飘雪,睡眠不够充足,他们发现拉索斯的侦查前哨端枪刺探。侍从们又蹲跑着告诉坐在雾涅雅山下一夜的道格,总体来说也就五六个人。 沙斐拉日也赶到现场,他拿出许久未用的枪,庆幸的是还能击发使用,子弹却不多,藏在地窖里也只有十三发子弹和火药的量,又与查翁男爵会合,说旺丹子爵正在筹措镇上的人挡住这群身着靓丽的亡命之徒。 不一会那群家兵发现了他们,燧石铁片击发之声随着爆破音清晰可听,他们不得已在小规模交手之后各自退出那片区域,并无死伤。这时候有人传信而来,是一名身着华丽的信使,以及随他回来的侍从阿洛尼。 “我带来一件好消息和坏消息。”那位王家信使从皮革卷筒拿出文告,特意压平纸张之后说: “国王将会派人严查此事,因此不用担心,中午就会有人从玻璃仑斯宫出发到达这里。” “坏消息呢?”里布涅子爵问。 信使的口气突然严肃起来,“国王对这件事非常生气,陛下决定把这件事放大处理,查翁也许免不了又一次交火的机会,这已经被定性为叛乱。” “陛下还说这件事除了潘诺镇区域以外,日胄三点会交代给佩尼萝,男爵拉索邦将会成为弗兰格亚的全民公敌。” 道格也不得不说:“我的天,这未必过于劳师动众。”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昨天的话居然一语成谶,现如今王家法院估计已经在敲法令之铃宣读示众了。 镇上的钟声又一次敲响,他们都拿出怀表不约而同地说: “拉索邦先生宿命难逃。” 拉兰诺斯庄园昨天夜里忙活之后,今天仆人们都累得动弹不得,夫人特意让他们休息半天,自己夜不能寐,坐在火炉边躺下,又不时从走廊经过,在窗边看女儿,但愿她能睡得深沉,做些好梦。 以劳斯丹德大人遇到变故这些事情来说,在府邸的所有人都难以预料,在半夜又写一封慰问信,等到仆人们都醒了就给女儿送去,慰问的工作交给娜莎是最合适的。 拉特利耶免不了被传唤的机会,就算大小姐不使唤他,他会去拜访劳斯丹德宅邸,最近他的剑术有所长进之际,听闻变故,连父亲的工作也没做完就走出去了。 黑色宅邸像拉特利耶第一次见到得还要阴沉不少,树枝感觉都换了颜色,比墨水还黑,比纸还脆弱,他有些顽皮,故意折断一些灌木丛的小枝,怎么也打不起精神。台阶的打扫不甚细心,有些灰尘和雪还粘在棱角处。罗克娜亲自迎接他们,眼眶都没洗漱干净,很明显她昨天哭的很厉害。 “我们对他们的噩耗感到震惊而悲哀。”娜莎与她相拥,抚平她的后背,这一刻又没那么冷。 罗克娜看起来有些神情虚弱,“你们能来,我的内心就没那么苦涩了。” 她领着大家去见劳斯丹德大人,在床褥旁全都是染血的布匹浸水的盆,还挂着被割刺伤口的大衣,当天他穿的还是深青紫色燕尾大衣,黑色带绒披风,内衬亚麻白马甲和衬衫,如今全撂在一旁,仅仅剩下略显苍白的脸,耳旁卷发蓬乱不堪,前头落下几缕黑褐色发丝,呼吸有时候长促些,不久又趋于沉稳。 当他们看到肩膀、手臂、腰腹,以及近心脏最深的戳刺伤口,一旁的医师觉得非常神奇,他说:“大人胸间的伤口要是在入半弗捺,他就没命了,比大家看起来的都要坚挺。这是奇迹。” “薇若妮卡在他心里的地位可想而知,能够以生命为代价肆血守护,是多么深沉的情意才能驱使他奋斗至死?”娜莎已经很久没泛下眼泪,也很努力控制自己洋溢的难过感。 拉特利耶在一旁点头,他不断眨眼,看向光明的踪影,长3\/4弗仗、宽半弗仗的窗户,在窗边躺倒的剑因为血渍起些锈斑,至今还未清理,虚影在他眼前若隐若现,招式和谈话,从下挑、上入、在腹部的进退策略,大人的身影时常刺激他的泪腺。 查理就在他眼前,将被打掉的剑还给他,“不及,这还不够,你的策略要类比动物,它们都是狡猾的家伙,例如蛇。” “我能学些下三滥的功夫吗?”拉特利耶当初这么跟他说。 他却满是嘲笑,又无可奈何,“可以,但你别说你是我教出来的,劳斯丹德丢不起人,有辱我的荣誉。” 剑之间的交流,比现在的沉寂要清爽悦耳,如果能够学得更深,甚至还能听到本人在阐述的话语。 它们不断在耳边缭绕,除了这个少年谁都听不见。 在阳光下的锋芒是对他们之间交情深入的最好途径。 “拉特利耶……” 他神情恍惚,被叫了好一阵子才抛离旧事虚幻之外,大小姐明白他的心,抓住拉特利耶的手说:“他还有很多东西没教给你。” “时间会证明一切。”拉特利耶刻意地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也许是窗户外的主意,他又抖擞些,终于又挪步走去。 相比之下,薇若妮卡的情况就颇为糟糕,即便伤口并非如查理那样几乎命悬一线,因为流血甚多,她很虚弱,至今没有醒来,有些时候还发烧了。有时候她会做梦,含糊其词,嘴唇也会嗡动,其余时间都在沉浸在虚空之内。 那件礼服裙大致完整,被摆放在一张木椅上,薇若妮卡被换上干净的长袍,躺在更小的床上。想当初在玻璃仑斯宫的时候,她的身材和雅态令人大为赞叹,就是这身衣服引起很多贵妇绅士的关注,置在一副具有智慧和苗条的身体外,与贵妇们完全不一样的长顺柔发,发梢贴胸指腹让她一眼就成为人群中不一样的存在。 在桌上那根白桦手杖更是令人遐想当初与剑客战斗的身姿,蜻蜓点水般来回拉锯搓磨,飘扬的披风居然是她的乌发,躲避也许狼狈稍许,却不乏清晰的判断。 现如今,公爵小姐也不过是沉睡在床上的美丽少女罢了。 娜莎牵着她的手述说很多往事,渴求她不要离开,借着她的手擦眼泪,现在还轮不到她为所有人掌灯。 罗克娜经娜莎之口听到拉索邦在西边的暴行,她思索一番,在地图上算点,如果不是经过劳斯丹德庄园的一路,就必然是在维西罗克南边和瓦尔贡斯特森林西边的道路而来。 她其实一早就听说收费站的消息,仅此悲愤的消息之后,她觉得这件事拉索邦也是帮凶,居然放他们进入森林,就与管家商量,堵住来自瓦尔贡斯特的道路,劳斯丹德现在十二名侍从都在庄园内,他们大多数住在镇上和下路村庄的宅邸中,全部赶到这里来。 在当今宅邸无主管理之下,罗克娜自然成为实权掌控者,但她无权调动王家黑色火枪手,于是派遣侍从全部蹲守在森林中路,燧发卡宾枪配好二十发子弹,她自己则扛着白漆来复枪在森林外围游荡,管家驻守宅邸。 但不久之后,她就命令所有人到达瓦尔贡斯特森林收费站,发现那里又有新的看哨者,他们没穿男爵指定的军服,估计是雇来的亡命之徒,就先行撤退,等待下一步谋略的策划。那撮武装有二十名,如果不出她的预计,寻思最近这一带横行的盗匪也就剩下尤达斯特的匪帮,怎么会和拉索邦扯上关系呢? 玻璃仑斯大道上的脚步声异常整齐,不仅如此有随行乐队奏乐,此时已经快日胄六点多,一队乐手先行到达玻璃仑斯往潘诺的路口,他们奏得是《“弗兰格亚人,前进!”进行曲》。 一群队列齐整,身高平均1.4弗仗的高个子,长得壮硕,带着熊皮帽,流苏采用银丝,羽毛饰物是红白蓝三色相间的掷弹兵,衣着华丽程度比一般的步兵甚至市民都要好很多。 但他们的脸色相当难看,被打死的中尉在军中素来有威望,居然耻辱地死在武装分子的火器射击,还是在未预先战斗的情况下身中一枪而死,愤慨程度比拉索邦的杂兵还要强烈。 “前进。”带头的军官下令道。 他们的持枪动作迅速统一,连宫殿外一整排精雕细琢的洛慕式石柱都不及的存在。 如今近卫掷弹连有一个相同的目的——必须要将拉索邦抓拿归案。 团旗在阳光下耀眼无比,王冠和狮鹫置于中央,下面的横幅刻意着近卫军的宗旨——“王家的忠诚、荣耀和真理”,粼粼飘扬的上等亚麻刻印着他们的荣誉。他们是最好的流血动物,它在近一百多年来时刻兼任的任务没有办不到的,即便它整个团损失一半的人数依旧挺拔并继续战斗。 人们见到这支队伍前来,素来军容齐整、风纪严明的他们被受欢呼声所包围,迎来的村民全都脱帽致意,挥舞鲜花和橄榄迎接,他们坚信这个连会带来最终的胜利,紧接着随后的十二磅炮队也被他们送以鲜花作礼,认为这样做部队就不会气馁。 当贵族们都见到近卫军来到前往查翁的道路时,更是眼睛瞪得如鸽子蛋般大小,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想到居然会惹得近卫军亲自出马。 旺丹子爵、里布涅子爵、查翁男爵与到来的部队交谈快十五分钟,随后做出部署,就附近的区域勘察之后,连部决定把十二磅炮放在他们的背后,也就是雾涅雅山较高的地方,查翁的随从保卫这门火炮不被夺走。 帽子戏法将在他们的手上变幻无穷,而关键就是那门火炮。 拉索邦此时还在村广场举行阅兵仪式,这一次他调动了九十人,还请来十多个偷猎者加入这次“战斗”,这样一来拉索邦一共调动一百零八人(后来统计是这个数),甚至搬来“大号燧发枪”,是一种口径为普通燧发枪内半径两倍的枪,枪管也更长。 查翁的“主人”在马背上多么义正言辞,他的野心暴露无遗: “我决意要进攻西尼乌尔,听闻劳斯丹德那边已经发生变故,是墨利乌斯的祝福,这个时候进军,夺回逃窜在那边的村民,还有肃清歹徒,是我们应尽的义务。” “是!”全体人员都一同响应。 他们清扫路障,将倒下的树桩搬走,一次出动十多个人,颇为费力。当拉索斯骑马经过,道路清理完毕的侍从们自觉让路,形成一对不太糟乱的队列。 他见着查翁男爵和里布涅子爵正站在他一百弗仗远的位置,背后还有五六位随从,没携带任何马匹,镇定自若地站在拉索邦的“大军”面前,道格拿着金丝羽毛笔,而帕洛斯拿着崭新一纸文书,它有些泛黄,上面的草字很是显眼,看得出是特意加大写深一点的杰作。 帕洛斯和道格所站的地方有些坡度,这是他们精心挑选的位置,在雾涅雅山脚外延伸的土地,似乎有暗流,更准确来说,是不可见的灵魂正在靠近。 第三十一章 王者的论据 拉索邦的侍从们很快列成两列横队,长约四十弗仗,宽纵约一弗仗的人群,他们踏步前行,勉强能够做到步伐一致,它的威严并不持久,才走五十多弗仗,横队就有松散的迹象,因为没有军士作为对齐对象。 他们在行进之时只顾着执行步操命令,完全不看整齐一线的原则,帕洛斯并不敢笑,只好装着打喷嚏地偷偷噗嗤一声。 德·沙斐拉日先生恭敬地向他行礼,装出一份温顺于他的姿态,他说:“大人,您执意要行军何处?” 拉索邦举剑向前,他的手下也用刺刀指向对方,“往前走,那你们是阻止我们,还是加入我们,亦或者是——臣服我们?” “我们?”道格也提帽致意,将帽子夹在腋下,又掏出一张稿纸,不料他也打起喷嚏,刚回过神来就说:“抱歉,今天实在太冷了。我们来给您传递国王陛下的消息。” 【致维西罗克男爵兼村长德·拉索邦先生的处置语】 “朕听闻你在维西罗克边境,也就是在朕王家林园狩猎区圈占近一戈洛沁土地,并私自招募比原定人数更多的侍从,按照贵族武装法的规定补充条款,100人以上则为非法武装,现已经触及底线。 还听闻你在调停村庄冲突中做为挑衅方打死弗兰格亚人卫队近卫掷弹兵营中尉德·安罗马特以及其他村庄守卫,非法征税,抓捕村民、焚烧其他村庄建筑,破坏公共财产等非法行径等。按王家法院裁定为封臣叛乱罪,现应该马上自首归案,解散武装,否则以执法武装和军队武力抓拿归案,如附带伤亡,后果自负。” 拉索邦听到这封宣言,有那么一刻他想着直接从马上摔下晕倒。内心的恐惧和挣扎让他用狠劲拽紧缰绳,语气加重地说: “呵,原来是向我兴师问罪来了。国王陛下的裁决有失偏颇,我要求马上去玻璃仑斯宫解释清楚。” “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吗?”沙斐拉日先生把文书收回到卷轴筒之后,拿出另一张文书说: “王家法院宣布孟根斯特·莱佐列·德·拉索邦为弗兰格亚臣民之公敌,于王政六百九十四年十二月十八日日胄三点宣告众人。” 把一位贵族宣称为公敌,这极为罕有,除了liii.1614年对普兰慕斯公爵拒绝臣服的赏赐,以及liii.1672年鼓动市民冲击三级会议的奥拉沃根伯爵以外,已经百年未有使用过这一罪名,就连宣读它的人也不禁疑惑,什么样的贵族能够犯下对王国罪不可赦的过错。 公敌意味着死罪,而且最高刑罚是对其犯罪嫌疑人整个家族宣判死刑、没收所有头衔和财产,不过并没有实行过最高惩罚,因为无论三级会议、王家法院还是历代国王均认为它太严苛。 事到如今,孟根斯特癫狂起来,他也没有办法再保持理智,于是命令手下准备开火,他咆哮道: “那么,你们谁来把我逮捕归案呢?谁证明这些文件合法了?” 他的眼睛瞪着道格和帕洛斯,像要把他们吞噬撕咬殆尽般凝视,一切质疑在他眼中都是侵犯,只待他一声令下,两位就会变成尸体,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但是,沙斐拉日先生咳嗽两声,他说:“只要你投降,我仅仅保证你的死罪,不会牵涉其他人,仅此而已。” “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呢?” “因为……”道格表现得意外,又有些惊喜,又皱着眉,揉捏手掌,左右手来回握拳击打手掌,多了一份疑虑。 他们两眼一稍,向拉索邦大人说:“这是最后通牒。” “举枪!瞄准!”戈德齐斯挥动佩剑。 帕洛斯向他们大声呐喊:“谈判既然无效,我们只好请王国的真理。” 就在这些话之后,他们马上趴倒,就在地平线上,一声命令让在场所有人震耳溃聋: “léx grades, aford!(近卫军,前进!)” 随后在拉索邦面前,宛如地狱降临,他们见到得并非王家民兵,也不是正规军,而是近卫军的精锐,相比之下,随着军士长和团营一级军官代表的指挥,团旗和军乐手十二位的到来,线列齐整宛如红色花瓣构成的墙。 围绕在他们周围的,是被占据村庄的居民,他们的围观是一种对暴行的抗议。 其中一位老翁骑马经过,身着朴素,一副市民打扮,举止看上去像是养马的牧民,携带不知道哪捡来的劣质佩剑,搔首弄背举止粗鲁,他骑到近卫军的身边,又迂回径走。 近卫军的团长向拉索邦喊话:“请阁下先开火,以免在死亡之前你仍有不服,我们对弱者一向讲求忍让和礼节。” 这一刻,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 拉索邦犹豫一会,然后才发话:“我们不会应你们的话术,请你们先开火。” “真的不要吗?先生,反正您都要束手待毙了。”团长诺尔尼弗伯爵诚恳地喊话。 “感谢你,我们不会被你们迷惑的。”戈德齐斯命令手下收起枪,等待对方的铅弹能够打断多少根骨头。 “我们非常遗憾。”诺尔尼弗伯爵向他们鞠躬,一丝惋惜又可笑的表情表露在他面前,随后命令旗手握着旗杆最底面的地方,大摆摇晃。 对方的指挥自然感到疑惑,近卫掷弹兵居然没有举枪射击,而是将刺刀举向前方,做出要冲击对面横阵的姿势。 就连团长的解释也说这种举动非常罕见。 不一会,众人就见到雾涅雅山上的炮声,堪比远处的钟楼又鸣一响,不见铁球砸击大地扬灰带雪,是最后的宽仁。 于是团长又说:“这是第一发炮击,名为——朱特安的紫袍衣[1]。” “你这是在羞辱我。”拉索邦也举起佩剑,命令家兵向近卫军射击,从他们举枪到一致瞄准的短时间内,他们的姿势并不一样,也没有诙谐性,简单的说,就是连举枪动作都没有达成一致,甚至不加瞄准就抢先开火。 在六十弗仗区域开火由于火力稀疏,听起来像没有火药分量的烟火断断续续爆破。近卫军只倒下五人,打中的地方都是他们的四肢。 鼓点有节奏地敲响,步伐很稳健地摆踏,他们完全做好了冲击准备。 即便在对方第二次开火,也才被击毙打伤不过十人。 团长会心一笑,忽然喝令道: “停下!” 根据教典,他们已经达到第一射击距离,也就是四十弗仗的位置。 “举枪——瞄准——放!” 倒下的铁竹抚平敌人的胸怀,它迸发出的硝霾和连枷亲吻所有拦路在前的麦穗,被一举收割,喷涌比朱砂更为深沉的养分和撕扯声。 第一轮射击就夺走十多人的性命,还有更多的家兵挣扎匍匐,枪都抓不稳了。 “放!” 还在装填的“叛军”人群中陷入混乱和迷惑,甚至还问为什么在装填的近卫军还要下令开火。 “为什么?” 仅有的下等头目催促他们,“快装填,保持秩序。” 近卫军这么说,并非虚张声势,这当然是因为十二磅炮已经校正装填完毕,每约一分钟就能开一发,这对拉索邦来说是致命威胁。 团旗又一次大幅摇摆,托举旗子的最下方,按他们的话来说,他们在召唤“王者的论据”。 骑马的老翁不断在催促围观群众快些离开,炮火轰鸣,实心弹从不挑三拣四,它本就是冰冷无情,一旁的旺丹子爵也派些人马上驱赶民众,这不是为了打扰他们的好兴致,因为在座维持秩序的人都曾经见识过火炮的厉害。 毕竟这可堪比穿刺之刑。 里布涅子爵更是吓唬小孩会有吃人的怪兽在此游荡。 不得不说,就连近卫军也懂得避开大路靠山的方向行进,这就不得不迫使对方也要转向瞄准,原以为这只是减轻伤害所做的机动策略,拉索邦也想退回森林抵抗,假若他一定要撤退,近卫军的素质必然会将他们的士气挫败瓦解。 就连这群精锐也怕被火炮击中,自然要挑好位置避免误伤。 在山脚渐高处又一声爆卜,马上让跟随拉索邦的人付出相当惨烈的代价。不过几秒之后,一发炮弹从六百弗仗外打来,在近戈德齐斯相远处弹跳,经历两次跳跃之后贯穿了士卒的肠胃和盆骨。 戈德齐斯免不了跟着马一块被截肢,可他身边的士兵被一刀横切穿成碎片,考验这些人的肠胃素质时候到了,望着一坨大致完整的烂肉,手脚还在蠕动,喉咙依旧能够发声的濒死人物。未经实战的家兵脑海一片空白,忘记作战为何物,仿佛手脚都跟着散落一地的碎骨头烂肉一样失去意义和感知,更别提肠胃经过视觉冲击以后立即抵触的恶心。 在拉索邦一方的家兵,对方的命令显得浑浊、悠长、低沉、阴凉、扭曲、恐怖。 他们的老熟人也在他们侧位呼唤着罪过者:“疯马杰克今天要为维西罗克的平民讨要公道。” 男爵拉索邦不知所措,他不顾全军的死活转身就跑。 难怪人们说:威风凛凛只是一时姿态,贪生怕死是作恶者的主流。 近卫掷弹兵连也送来一声温暖的问候: “举枪~瞄准~放~” 这一次,近卫军离他们更近,三十五弗仗的齐射随着佩剑倒下而施展,白雾裹挟的铅吻又送走十多人的性命,那些“正规军”还没来得及开第四发齐射,全然乱套,惊恐着举枪乱射。 濒临崩溃之时,近卫掷弹兵不再装填,而是一齐怒吼:“国王万岁!” 近卫军往团旗飘扬移动的方向冲锋,民众也抄起草叉石头与其一往无前,旺丹子爵手头上的人都没法维持秩序,不禁发出疑问: “这男爵到底多么令人憎恨?” 戈德齐斯在呐喊和逃命的呼声中说出自己的遗言: “完了,全完了,逃命去吧,公敌们。” 无论叫家兵还是侍从,拉索邦的“军队”已然瓦解,那些恶棍除了面临刺刀的惩戒,还不忘各种棍棒叉子匕首的连环招呼,被打的头破血流,甚至有被砸死的。 偷猎者扭头就走,甚至连枪支都没拿稳就全丢了,不过在洛格洛森林,被来援的十人党(当时实际上只有六人)拦路阻击,据他们所说: 森林里到处都是快活的气息。 在没有伤亡的情况下,他们夺走对方五人的性命,还有些人中弹挣扎,剩余的人要么逃亡,要么投降。 与此同时,劳斯丹德宅邸的阿梅代得到国王下派的敕令之后,快马传给罗克娜。 娜莎和拉特利耶也在身边,劳斯丹德的小姐兼暂时掌事以安全为由劝说他们不要跟随,这两根从不熄火的蜡烛屡次请缨随同前进,听闻王家敕令以后反而劝说罗克娜应该马上进军近瓦尔贡斯特的收费站。 她说:“好主意,现在大义在我们手里,为了国王,我们该快马驰骋。” 拉特利耶头次拾起真正的剑,他奉命保护拉兰诺斯小姐的安全,不过娜莎不这么想,她要以不流血的代价获得胜利。 娜莎心生一计,“如果你们信任我,我可以与那群亡命之徒交涉。” “我也一同前去。”拉特利耶举剑着说。 十二位劳斯丹德家的侍从全副武装,当他们骑到瓦尔贡斯特收费站对外路的弧面处,他们就下马拿着卡宾枪前行。 驻守的匪徒马上截停他们:“这里是拉索邦的地盘,过路的都要交钱,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娜莎问他们:“听说你们是尤达斯特的人,对吗?” 他接着说:“你这小妞居然知道我们,道上的人都知道我们老大的名字,所以要过路就交钱。” “我的朋友会交代我要说的话,你听清楚,我们并没有恶意。”大小姐亲切地说。 拉特利耶很有礼貌地向他们行礼,拿出那张文书,“国王向收费站的所有人说,由于维西罗克男爵拉索邦是弗兰格亚公敌,因此与他合作或手下雇佣的提供护卫服务的人员,包括非法武装等,请立即与其撇清关系,否则按照臣民之权力,也按照公敌的帮凶查办,可以用一切手段伤害或杀死公敌和其余部众,即判处死刑。” 他将纸递给尤达斯特的手下看,随后传入哨塔内,不一会,他们的头领神色紧张地面见他们,又换了个说辞: “我们并未与男爵拉索邦同流合污,只不过占据这里收费,仅此而已。” 拉特利耶则对他们补充: “以国王的命令,拉索邦所有私人建筑都要查封,收费站也是其中之一,你们愿意配合,我们就赏你们十枚弗兰郎,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协议,还是说也一并判为弗兰格亚的公敌,这在你们一念之间。如果你们不惜与我们作对,那就吃莲花羹。” 头领也把话说得很直接,“就凭你们也敢?” 顿时间双方的气氛陷入火热,都想着谁要开火,神情紧绷。 少年把剑插到地上,“不敢,但国王已经派遣近卫军和火炮横扫男爵的家兵,你要是打死我们,国王就会派更多人肃清周围一带的帮派,只怕是贵帮的生存空间不到十米以外。” 娜莎不忘好心提醒一番: “估计这一会已经到查翁和维西罗克一带,很快就要攻击庄园,现在是近日胄八点半,我们刚吃完午饭来的。” 大小姐一语成谶,当天日胄八点,近卫军已经在收复的查翁就地午餐,还在广场举行火炮处决残党的仪式,人们聚众观看霰弹炮击被绑住的家兵,在倒下的尸体面前人们高声欢呼雀跃,还燃起篝火庆祝这一切。 拉索邦连同逃回的家兵躲在庄园里不敢出门,刚才的战斗就连大号燧发枪也被摧毁。召集所有还在收费站和村庄内的家兵守护庄园。 在维西罗克村内,留下的村民也举义了,他们占领村的主要地点,将烈酒拿出来放在宽阔的地方,随身携带匕首和菜刀、棍子、草叉,准备等待近卫军攻入拉索邦庄园。 仓皇赶来的随从给头领报风,“报,老大,维西罗克发生变故,村民们听闻查翁的确有近卫军……就……” “就怎么了?”头领把语气加重了些。 “就起事造村长的反……” 罗克娜、拉特利耶和娜莎听完之后,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娜莎一脸遗憾地对所有帮派成员说: “你们现在还有得选择,撤退或死。” 炮声正在逼近,冷汗在额凝结。 头领大手一挥,“就十弗兰郎。” 一袋数额不小的钱交到他们手中,尤达斯特的交易疏通了维西罗克到劳斯丹德的道路。 罗克娜一行人快马迅速驶入村内,当人们知道他们唆使帮派离开村外的时候,整一队的人马都受到民众的欢迎。 随后近卫军也在半小时后赶到,他们都发现宅邸外居然还有塔楼,这让骑马的老翁感到意外,他一直跟随在部队的周围策应,什么也没说,仅仅在注视这一切。 火炮很快摧毁了塔楼,士兵和民众放枪点火,烧毁庄园外围的植物和栏杆,很快将里面的家兵都消灭殆尽,期间又死伤不少人,十二磅炮被调上来向躲在墙内的武装开火,效果十分显着。 不过半小时就从宅邸拖出要自寻短见的男爵拉索邦,被逮到老翁面前问话。 “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他蹲下来,眼睛望向被灰尘糊涂半张脸,头发杂乱如草的高人,只因为在两个小时前,他自诩能够剑指西尼乌尔。 “不知道。”他回答道。 “我是这里的国王,西洛森珀戈的副皇帝,被押到佩尼萝审讯之前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男爵自知理亏,“没什么好说的。”犹豫片刻后他又咬着牙问:“为什么因为要将我宣布为公敌?” 身边的任何人沉默以待,男爵的疑问换来大众的鄙视。群众和士兵都站在两列,他被押着示众,前面由陛下亲自带路。 罗克娜向他呸一声,对她来说,没有比这更讨厌的存在。 两小只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大小姐的父亲就站在她旁边,但也没说什么,隔壁的道格只是摇摇头,已经没有品鉴的必要。 直到他们都位于中间,国王才慢慢开口说话: “问得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你是一百一十七年来,首个对抗贵族武装法的‘豪杰’。” 他不失礼貌地微笑,又站起来让他看看自己管辖的村庄,是怎样的风景。 陛下指着被大人打伤的村民,有些因为伤势过重瘫死在路边,以此点醒他的罪行: 令家庭失去至亲,令王国失去可用之才,令律法遭到威胁,他们已经被赋税拷上手脚链,又令国王的声誉蒙羞,令王国的政令不能下及村庄,满足自己私欲祸害平民,曲解陛下的含义。 最后又看看他自己的庄园,令家族的财产以及王室的财产被破坏和侵占,令被雇佣的佣人惨遭不必要的误杀,令家族的荣誉蒙羞,不报效军队居然浪费在自己的家兵上,行为不检,礼节举止有辱贵族身份。 被押送的男爵最后的力气,便是说: “我对自己的罪行全部给予承认,但我想用新帝政时期[2]的遗风审判我自己。” 陛下对他最后的赠言并没有情感: “lex gamies de reloi liae atie aus.(王者的论据一直都在。)” 国王骑着快马离开群众,与男爵唯一一次见面结束了。 过后几日,王政六百九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维西罗克男爵孟根斯特·莱佐列·德·拉索邦因干犯的罪行,被列为公敌,在佩尼萝珀黎嘉瑟哲兰盾街判处斩首,爵位剥夺,财产一律充公没收,不波及亲族,不涉及朋党。 对其余参与叛乱的武装人员,也一律处以枪毙,同样不涉及亲族和朋党。 孟根斯特生前没有妻儿子女,是独生子,他终究以孤家寡人的身份离开人世,年仅二十六岁。 第三十二章 述白 洛森珀戈进入十三月,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一月,磅礴大雪烈风铺面,冷锋直指到王都,深入涅勒良以南,虽说已经没有两个月前的雪灾严重,但也十分可观。 但今天谁都不敢出门,从早上开始,祈圣教和天神宗都会由主教和维忒伊[1]亲自出面,带着长长的队伍,亲自持铃铛树杖,那可有一点五弗仗长,八十八个铃铛伴随大风奏个呤叮响,后面的孩子都会奏唱摇篮曲,安慰一年来死去的儿童,夭折的婴儿不在少数,因此得名“灵婴节”。 不敢出门的原因倒也不是因为真的会见到鬼,而是对这种仪式的尊敬而已。 劳斯丹德宅邸在遭遇变故以后,大人过七八天才醒,灵婴节他托妹妹给了些钱,给镇上的仪式两百多弗兰郎,这几天他并没有能力去火器厂,反而坐在宅地门外阶梯看报纸,大家都劝他不要逞能,他仅仅是看着远方的瓦尔贡斯特森林,望出无尽的忧愁,上一次险些丧命的地方,刀光剑影仿佛还是昨天的故事。 “这家伙怎么还没醒,她也太恋床了。” 他看着来年准备凑齐的火器订单,六千挺滑膛枪来年就能做出来了。 作为整个地区最密集的军事手工产地,那里有一戈洛沁[2]大的场地和二千五百名雇员,在其余地区也有分部,每年的利润不多不少,刚够更新制备新工具之余,国库还会补贴。 来年战争继续,或许要生产更多,一万挺甚至两万挺火器。 至此大雪纷飞之际,他也没和任何人说起,就连报告两块木砖头夹着放在门前,一拐一瘸地走出庄园。 他对森林有些特殊的执意。 拉兰诺斯宅邸的佣人难得能坐在火炉边歇息,今天没有客人,也不能出门之际,客厅和走廊坐着很多佣人,在日胄刚起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打扫好庭院和内宅,不到一个小时之后,暴风雪又至,夫人让他们停下来喝热茶和巧克力暖和身体。 令安娜惊喜的是这一天他们的工作效率很高,兴许是因为灵婴节的游乐约束太多,早些干完就能歇息。 别说潘诺,就算是佩尼萝,早上街道除了安灵队伍,就没几个人影,空落落的。 经长期的作业折磨,娜莎每天早上日胄两点已经不用闹钟,她自己就会被噩梦惊醒,简单洗漱以后,沉浸在无聊地草稿书海,最近她疏忽越来越多,被困意裹挟着眼都快睁不开。 “你又写错……这余弦30度应该得值平方根三除以二~”因为疲乏,考奈薇特半跪在桌面上,声音拽得老长,都快不像个姑娘了。 她搀扶坐台时钟上的柱子,上面的花纹精致小巧是橄榄枝和羽毛,可惜观赏性帮不了什么忙。 这对考奈薇特自己来说也颇为恼火,不是因为错误,而是过于繁重的作业,她手里的草纸习题查阅得都有快一本书厚,近一个月做出来的题目全夯实在这些墨水里。 娜莎略有失意的说:“抱歉,我还以为是正弦30度的值,怎么会是余弦呢?眼睛蛊惑我看到不真实的一切,它非常狡猾。” 但娜莎越写越倦,越写越烦,犹如她在与骏马做拉扯,可马却拽着她走到没有停留的地方,想摔倒又不肯放手,总要面临受伤的危险。 她将羽毛笔甩在桌面上,郁闷和愤怒急不可耐地让大小姐彻底躺平:“我不写了!” “不是你写,就是我写,我不会的东西自然要写,我会的东西居然还要我写,还要无意义地抄写本来就不能笔墨消化的文章,我是学术牲口还是知识农奴?” “可也不能不做……”考奈薇特同样感到不满,又不能违背它,最近的日子里,母亲大人总会给她们敲门砖,人偶也没办法抗拒赐生者的命令。 也不知道为什么,考奈薇特想做出与此相反的念头,就会感到乏力。 她的妹妹继续翘着手发问:“难道我们要与生俱来为本来就不合理的东西而努力?” 门外的声音打断娜莎的牢骚,“也不尽是,我也承认这些作业的确是多,但学问要精进,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多做。” “母亲大人,早安。”大小姐打开门,就把安娜迎进来,看着一叠写满的题解和瓢泼在桌面的墨水,也很无奈。她接着诉苦,脸如“干瘪”如苦瓜般浓涩,“你知道我一向聪慧过人,这些问题难不倒我的,可惜我不是毛驴,磨不动这么多豆子。” “可刚才还不是有差错吗?”拉兰诺斯夫人难得将食指稍弯放在下巴,右手搂在胸怀处,话里完全没有责难和质问,只有软绵如床褥般的亲肤感,安娜一旦变得“长女化”,本来就投靶中箭的情况下,女儿无论如何也无可争辩。 娜莎拽着母亲的衣袖,她恨不得证明自己的聪慧和可爱,脸靠在母亲的腰边娇嗔:“你的女儿要是再不休息,寒冬中的过失也许会越来越多。请允许我去待在暖炉边哄佣人。” “我也想要。”考奈薇特向她们伸出双手,呼唤新鲜的空气。 安娜自然应允她们的要求,还给两姐妹的额头亲吻,“那就去散心,要是来年春天你们可以走得更远些。” 夫人让娜莎抱着人偶出门照面,甚至允许在这场大雪之后出门,问候离这里三四弗里远的劳斯丹德宅邸。两家最近的关系已经不需要提前招呼的情况下拜访,可谓是藕断丝连的情谊。 过日胄七点之后,大雪消匿散去,灵婴弥撒也结束了。 回程的队伍颇为轻松,走在街边的行人陆续拥抱今日的暖阳,数不清的铃铛汇聚又散逸的声音缭绕在帕拉斯勒街两边,到处都有欢迎队伍,给小孩派糖的群众,都向他们表达祝福,还一个劲的喊:“你们都很好,天会祝福你们。”、“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诸如此类的话。 这些话语蕴藉汹涌的海浪所带来的击石力劲,一时间居然分不清楚是高兴还是难过。 这种现象不仅仅在潘诺,在佩尼萝、在比利尔、在洛那修斯特、在弗吕伊斯、在阿弗隆、在科洛利日这些大小城市,数不清的地方,一时间陷入“祝福狂热”之中, 娜莎从人群中鱼贯而出,有段时间要躲在小巷里,“他们的过度热情让我感到害怕。” 人偶回应她:“我不知道,能够令他们群情澎湃的,恐怕不是节日的含义这么简单。” 考奈薇特挣扎着脱离她妹妹的怀抱,一跃而下,抓着墙边探头,不料抹一把灰。 这对她来说仅仅是嫌弃一会的事情,但注视在街边灰头土脸的面容,长茧的手,残破的篮子,破旧的冬衣,无数双注视苍白和光芒的眼睛,汇集如流,呼声传遍小镇的狂欢。 他们真的在发自内心的感到高兴吗?娜莎和考奈薇特感到并寒交栗,不断穿梭于各类小巷之中,有时候不得已走出大街,稍加混乱以后,又再行穿越稍微小些的杂路和巷道,都快找不到北了。 待到她们挤出人群,走到稀疏的镇南边,两姐妹才能稍微缓口气,娜莎的卷发杂乱发散,心情也不太妙。 唯一可见的,原来在镇外近劳斯丹德庄园宅邸的雏菊田,盼望和想象洗刷了刚才糟糕的印象。 毕竟谁也不太乐意人挤人之间忍受嘈杂和不自然的欢乐之声。她们对此颇有疑虑的转身向后看,娜莎极力否认自己的刚才面对的窘境: “这只是人们对驱逐幽灵的过度应激反应而已,是吓不了本小姐的。” 她的人偶阿姊倾头眨眼地耍萌:“也许是这样的,眼睛在说出你心里面原本的含义嘞。” “才……才不是呢,我没有被挤出去,也没有被声浪恫吓到。” (大小姐叉腰楞头的模样真心可爱。) 她们来到劳斯丹德宅邸的时候,从庄园内的人所看的视角是:傍晚天穹做底色的花瓶插上被剪的毛葱葱的大片蒲公英扣上大串薰衣草紫绸布。 刚站到门边就被她的仆人抓个正行,自然免不了俏皮话招待,“小姐什么时候换新造型了?” 大小姐一脸疑惑地看他道:“没有。” 不愧是她的好友,一旦忍不住发笑,揶揄之势总能煽风点火,“那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头发做成扫帚?” 岂知娜莎真的感到小生气,脱下右脚的鞋正要用鞋跟打他。她嘟囔着嘴:“你今天的话真让我感到想用它招待你的冲动。” “有话好好说。”拉特利耶双手想要接住她的招。 她哼一声,又把鞋穿回去,“算了,不跟你计较,你来这里干什么?” “当然是探访劳斯丹德大人。”拉特利耶还是有些担心,见到大小姐之后焦虑才不那么明显,之前他的手一直攥在后背,在庭院走廊徘徊不定。 就连罗克娜也不知道长兄的去向,她自己去瓦尔贡斯特森林寻了很久,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居然……也对。乌茶的门徒的确很不像样。”娜莎的心里很高兴,就刚才而言拿鞋跟吓唬他,不禁有些失礼,一想到他巧致白净的脸,比一般的男孩子还要短些,刚才还在抱怨的繁杂笔墨马上就不算压力可言。 她又不太想示弱,又与他说:“你今天很想让我打你。” 他们往宅邸走。 “你今天有点莫名其妙的。”他跟在娜莎后面,说完还含口气,将自己的腮鼓得左右塞两个核桃般大小。 考奈薇特也觉得不能理解,对她说:“莫非你也被今天的狂欢感染得稀里糊涂?” “随你们怎么想。” 娜莎话语刚落,熟悉的声音漫入他们的耳畔: “你们……” 三人在台阶上迎面看到身穿素袍的薇若妮卡,她脸色憔悴,甚至没来得及穿外裙,飕冷抚得少女略加冷颤,赤脚被刺寒所烙红,刚站在台阶上不久就有冻疮的迹象。 “见过查理吗?” “没有。”三人都如此回答。 “大病初愈不能受寒。”娜莎哪能让罗艮蒂瓦小姐挨冻,连忙把自己的披风盖在她身上,以大小姐的“小巧精致”,她踮起脚才能勉强做到。 薇若妮卡拥抱他们,快连说话的力气都耗尽,“你们没事就太好了,我在刀剑泛光辉映之间挣扎,居然还能活着,祈求你们不要遭受与我相当的命运。” “可查理在哪呢?”她接着说,嘴唇没有血色,“我想要和他说很多话,还有放在森林的茶壶、被砍出裂痕的白桦手杖、染血的礼裙。一切都显得凄美至极,可悲剧的主角却是我们,如同被刻在千年前那些断壁残垣的露天剧院浮雕上的角色一样。” “那么,劳斯丹德大人死了吗?” “罗克娜在找他。”拉特利耶指着一沓文件,被撂在台阶最高一层,木砖和草纸都粘上些雪,又安抚小姐:“我不知道,我来这里的时候大人不在这里,仆人也没在卧室见到他,不过想必他安然无恙。” 薇若妮卡听完跪倒在地,依旧紧紧抱着他们。 “难道是……” 注视着远方的森林,心里不禁泛起涟漪,又一阵冷风扬撩众人的头发,在众人的搀扶下,她回到火炉边揉搓着手掌。 薇薇安刚走到客厅,眼前的景象把她吓得不轻,怎么能让罗艮蒂瓦公爵小姐伤愈着凉呢? “你总算是醒了。” “感谢你们。”薇若妮卡平复下来,又问:“剩下的仆人呢?” 那个女仆不一会又拿出面包和茶点,与他们坐在围炉边,又拿来一张薄棉被盖在她身上,随后才说:“我们家小姐特意嘱咐,除了我以外他们去休息,今天他们放半天假。这些天来他们连夜在照顾你们,已经疲惫不堪,小姐先休息……” “很抱歉,我能要些衣服吗?”罗艮蒂瓦公爵小姐少有打断人的说话。 “应该是我给你说抱歉才对,我们没有照顾好你,本来衣服都放在卧室里面的。”薇薇安知道他们的大概,又补充道: “少爷一向是急性子,他想要做的事就算还有意识就得马上去做,也许伤势刚好几天,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们他就奔赴去外面的火器厂去了。” 薇若妮卡点头示意她知晓这个情况,脸色却不太好,像极了被灰烬外皮的枯木般灰中带白。 这理由能说服自己吗? 紧接着更反常地是,她什么话也没说,独自一人返回卧室之后,亲吻放在卧室窗边软皮小沙发上染血破损的的黑色礼裙,还把手杖拿走了。 薇薇安的衣服刚好合适,在薇若妮卡身上丝毫不阻碍她的美感,唯一的难处就是伤口和不对称的前捋头发,她就把另一侧长发也用手杖剑砍下来,赠与他们。 此刻她眼眶湿润,语重心长地说: “即便你们会阻挠我,我执意要去瓦尔贡斯特森林。他对我来说是性命所托,是绝对不能亏欠的存在,因此有些话噎在喉咙里,反而让我感到病怵怵的,我无法忍受。” “可他也许不在那……”娜莎试图劝阻她。 “没关系,这样也好。”公爵小姐行动之快,就连娜莎一干人等都追不上,哪像是个受伤的人。 即便有时候暗痛踉跄,她还是要行走,大家惊讶之余,也不得不跟上去。 考奈薇特灵活不便被抛在最后,暗自摇头,赶在最后面喘气,不一会她跑不动了,借助风势撑伞漂浮,这才赶得及驶入森林内路。 人偶刚收好伞,又不禁皱眉叹息:“真是的,人类的心思怎么比天气变幻还要难以琢磨?” 她落地的姿态优雅不失平衡,左脚尖着地之后,右脚和裙边随即就位。 就连本无血肉的机械之心,也不一般地表露自己的焦虑,那副皮革包裹的陶瓷和铜铁条棍头一次慌忙前行,风霜雪雨都阻碍不了她的步伐。 人偶的话本就带着不一般的本色,所谓之“冷血”不言而喻,边跑边说: “她还有我的书没还,我还要占她的木凳看书,千万不能有事……” 薇若妮卡感觉什么都抓不牢,瘸拐着走路,她的眼睛失去高光,能遐想到断崖上的深层裂痕,仅剩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抛击的力量就能将悬在裂痕另一边的巨石倒塌。 “我们为之挣扎的地方,竟变得如此落寞。” 她疲倦地看向周围,那块将要断裂坠下的巨石,和想要停止跳跃的心脏联想到一起,微风拍打着一行人的脸,薇若妮卡的头发波摇跌宕,乌色海浪再度卷入他们的眼帘之中,那些看不清的灰暗比夜幕还要稍微令人感到深邃而忧伤。 薇若妮卡的情绪以弦的方式维系下来,如今已然断裂。 她觉得这应该是最后一声叹息了。 “他们都说你还活着,我找不到你的身影,想着要将以前的话一次过说完,这些话不会很长,但也不短,以我们的交情,一句话怎能诉说得完呢? “我看不到渺茫的希望,仅仅上一次醒来的时候,想必我给你和大家很多麻烦,包括这一次。我盼望能在星河之中找到父母的身影,想必在他们眼里我很不中用呢。倾听掌灯之人的话语入睡,沉溺在冰冷的被褥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醒来,我当初和你说的就是这样。现在我想回归这份奢望,哪怕……我对你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看待。 “谢谢你,你不必再为我兑现那份诺言,抛开包袱做好你的事。” 她将手杖的一段沿着螺旋槽抽出,亮出灰银色的钥匙,对于薇若妮卡来说她的心里处境已经不能以崩溃形容,而是万物寂寥之时的又一次休眠而已。 “难道她要……”娜莎要跑到小姐身边,夺走她的剑,哪怕要因此流血,大声疾呼: “我求你,就当是为了我们,不要放弃来之不易的回路,它太珍贵了。” 当时以他们俩和小姐的距离实在过于遥远,不得不说,就算飞扑过去都啃不到薇若妮卡脚边的泥和雪。 眼看利刃要贯穿心房之际,仅此一秒之后,锋芒就能将其皮肉入穿,纵入内心。 被无数剑伤刺破,连数十多个窟窿的披风,它的主人一声不吭,手掌流淌的血液,和自己守护的誓言所留下的血别无二致。 他的心同样在滴血。 拉特利耶第一次看到,喘大口气的劳斯丹德居然也由不得眼泪纵横,又执着于自己的骄傲不肯让脸庞尝受它的滋味。 “我很生气,那为什么我不当初死在你面前?我还要再神志不清的时候思量怎么样为你收尸,多悲哀啊。”他越说越急促,越讲越难过,哽咽而沙哑的嗓音说出自己即将来临的绝望: “落寞的森林不堪再承受那么多血腥和深沉的忧郁,哪怕你还能再感受生命的美好,也应该为这些白雪和你手上的剑诉说自己的顽强和美丽。那么,我凭什么不喜欢你呢?你比我尚要燃烧的生命还要绚烂多彩,这就是为什么我笃信这份承诺的最终效力,哪怕我要在你之前倒下。 “薇若妮卡,我对你的情意难倒还不能阻止你去死吗?查理也有自己的心事,也有与你的牵绊。我挚爱的小姐,要是真的不想麻烦我,不要沉溺过去悲伤,以我们彼此倾慕于对方的心,抚平你我的精神濒临枯萎的境遇。” “你知道我等这些话等多久吗?”声嘶力竭地质问对她而言是一种解脱。 罗艮蒂瓦公爵小姐的啜泣是沉默,是执着十年交情的偏爱幻化的珍珠,是倾诉奋力拨开云雾的无助的沮丧,那一刻她松手了,疲而瘫坐,又合着眼,眼泪磨疼她的眼眶,使得它格外樱桃般红润。 “它不算太晚。”大人抵力甩开她的剑,也蹲坐在她的身边,顾不上寒风渗底的酥冷。 他们相拥在一起,原本的潜藏在他们心底里夙愿的种子已经长成丰硕的柠檬树,每一颗果实都是珍贵的回忆。 今日的激荡终于结束,他们被众人拥簇着回到庄园里,随着苏醒的一对佳人,劳斯丹德宅邸不再感到不可见的晦暗和压抑。 罗克娜是在座之中最高兴的,见证自己的发小和哥哥互相表达爱意,自己化身为陪衬的烛光也不为过,何况烛光不仅仅只有一盏。 薇薇安、大小姐和她的挚友很久没笑的如此忘乎所以,不妨抛弃拘礼。 大家把薇若妮卡搀在最中间的沙发上,连沙发也不好好坐,依在她的身旁,说无论如何也不会抛弃她。 坐在沙发前的小姐眼神一度游离。 “我又给大家添麻烦……” 这份喜悦却又掺杂苦涩,口含尚未处理的大块蔗糖一般化在心里。 她心里所要希冀的东西还有很多,却也很少。 娜莎的双手抓触薇若妮卡的手背,凝视她的眼,迫切地让她感受自己手上的冰冷,大小姐的话让临近悲惨境地死去的对方很是受落: “好朋友之间有一种迫切感受对方的难处的冲动。现在你觉得我与你一样冷,大家同样失落之际,倾诉的一切都会成为焰火,在它的周围就会暖和起来。” 薇若妮卡转头依着查理的手腕,“我知道,迷茫地砥砺在不知白花花一片的虚无里,我很累,心里渴望倒下,这样我就能将本身珍贵的东西还给本来属于他的人。我不想再因为自己令身边人流血。” 查理听闻既生气又好笑,连忙又松开手,背对着她又抱手训斥:“为什么卡洛会生出这么蠢的女儿?这不应该。”他轻踏毛毯数次,还不够气,“上天给你一次机会你居然要选择下地狱的途径。” “我的确……嗯。”她腼腆地承认道。 “我想不明白,几个星期以来我居然会对傻瓜动心。”他来回走了几趟,期间不断摆弄乌木手杖,转两下又置地敲击,力道稍小。最后他想清楚,诚恳地蹲在她面前,是一种请求: “薇若妮卡,你给我听清楚,劳斯丹德随便你折腾,可千万不要因为这些幼稚的想法而死,这都是无稽之谈。但我还有些私心,我需要你替我做主——如果你愿意,你觉得我在我身边不会委屈你的话,以后我们能否就……” “就什么?”他面前的姑娘似乎听不见。 大家都快等这一刻等急了。 罗克娜的手掌拧的如九尾鞭麻绳壮撮乱。 拉特利耶却要临阵插话,“大人,弓弦搭久蓄力手会疼。” “就……嗯?你这小子哪来那么多话。”查理的背部的确藏着一只捏红的手。 此话一出大家都仰笑,一品拉特利耶说话的风味。 笑声之后,人们又犹豫起来,更准确地说,是等待。 查理深呼吸,将语调提高一度地说:“劳斯丹德的查理是你的另一半,你愿意吗?” “愿意,哪怕我像之前那样遍体鳞伤,我也会照做的,刀剑都不能让我动摇。”薇若妮卡大喜过望,牢牢抓住查理的手点头答复,“薇若妮卡永远是你的另一半,我将全身心地投入以证明这一点。” 庭外的白雪为他们作证,诉说在瓦尔贡斯特而来,劳斯丹德和罗艮蒂瓦的一段奇妙的情缘,从来都如此纯真而洁白,至少当娜莎等人为之欢呼的时候,黑色宅邸终于迎来扑去阴霾的大好时机。 正如今天的欢呼对潘诺乃至于以外的平民来说:“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拉特利耶和娜莎也不约而同地站在一起,逐渐般配而重叠在各自的影子里与他们要好的朋友在一起,亦是洁白无瑕,比得上回程之中的明月。 为此娜莎回去的时候凑到一个字,寓意诉说美好的过程——述白(?ésailev) 一 【今日无事】女仆公爵 王政六百九十五年已经过去半年有余。 正是在春季,阿尔芬妮因为伪造王托遗嘱被判刑三年半。危机暂时解除之际,对他们来说仍有遗憾的是,卡洛生前搜集的证据被他的妻子给驳斥回去,在庭辩至关重要的一刻她动摇了整个事件的疑惑点,因此也就不了了之。 克莱尔的努力总算是有回报的,高超的手磨咖啡和可可冲泡手法,一流的糕点制作水平,居然以临近成本价卖出去,受到周边村镇乃至于王都的欢迎,就连贵族也慕名而来。 薇若妮卡在店里面特别受欢迎,在她的美貌和巧语之中就没有多么难堪生气的事情。 有些顾客评价她:“薇若妮卡能在沙漠上抵得上三杯刨冰。” 曾经有个顾客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在有一次因在店里丢失珠宝而掀桌,薇若妮卡于往日人群的恐惧抛诸脑后,用她的才智——实际上就是那位夫人不经意间把珠宝落在沙发缝隙里。公爵身份并未暴露之际,她以寻常百姓的姿态,述说店里外的往事,注意力挪移之际又请她喝杯加奶可可消气,夫人被伺候得如同草原上熟睡的绵羊一般。 她如往常一般迎送客人:“慢走,要是觉得好喝下次记得来。” 薇若妮卡话语刚落,就有人接她的话茬:“那我们呢?” 大小姐身后的伙伴也向公爵小姐致意。 “可算是把你们盼来了。”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太方便行贴脸礼,碍于自己的工作,只能给他们找好位置。 即便欣喜也要按捺激动,不知道为什么,她能够见到娜莎的脸,就足以洗刷掉工作的不快。 这并不是说随行的人在她心目中不重要,拉特利耶她见得多了,这些天来除了在劳斯丹德庄园上见,就连上工的时候也会打招呼,有时候还会串门。 查茹兰特先生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的好大儿居然会认识“籍籍无名”的贵族,还是尊贵的公爵,她的父亲在整个王国都堪称传奇人物。 “拉特利耶,你最近珀利尼士语应该好很多了。”薇若妮卡把账单抄写完,临行前又嘱咐他们,“珊妮可以跟着一块学着看,这门语言对你来说的确有些难度,但也很有趣。” “我没有头绪。”珊妮对此愁眉苦脸,“你知道,语言这种事情很需要找规律,比起数字来说,它同样难以跨越。” “你与我之间的交流就是一种体现,跨越就是这么发生的。”薇若妮卡向他们致意之后就转身做工去了。 大家咖啡才喝了不够半杯,他们围在一桌纸上挥洒笔墨,在文法来说,大小姐今天必须要教会珊妮最基础的珀利尼士语结构,这可是她夸下海口亲自保证的。 “这么简单的东西用不着她来教。” 娜莎心里有更狡猾的盘算,并非嫉妒化为的鸩毒,她在拉特利耶耳旁吹落的风阐述的是另一个念头: “她是我的~我要让她跟我逛街……” 少年身后冷汗淋漓,脸被刷了一层灰白,这样的执着在耳畔哪是吹风,是招魂般的窃谋,似是要把树连根拔起。 他由不得大喊一声:“不要。” 大家神色诧异地看着他们,气氛一度尴尬不绝,迄今如此,拉特利耶灰溜溜地向大家致歉,咖啡厅重归不诙谐的宁静之后,薇若妮卡在一旁笑不拢嘴,不见声色地再度来到他们的桌边。 好奇心在小姐的心里发酵壮大,“为什么刚才说不要?” “因为娜莎想……” 拉特利耶的尖叫再度让大伙感到不明所以,甚至又为此栽了旁桌人的批评:“你这孩子真不像话。” “对不起,我失态了。”拉特利耶头都抬不起,罪魁祸首还不得是娜莎的鞋跟,若是吃苦有个期限,少年一眼望去,它似乎也没有尽头。 “感觉你们很般配。”薇若妮卡坐在他们身边,一边说一边打量那张纸,没觉得有什么不妙。她只是手指来回轻戳纸面,令人觉得意味深长,又说不出哪里有错。 很多时候,平平无奇本身的确是障眼法,看起来顺眼的东西,需要反复推敲才能发现不一样的美,关键是当事人如何看待自己的作品。 他们俩却异口同声地反问:“劳斯丹德大人又是怎么对你的?” 少女的矜持阻挡不了脸上的红晕,“很无聊~却很开心,不知道为什么,谈吐之间没有一点生气,总想带着他,又无法把他装在口袋里。” “那真是太好了。”娜莎说。 拉特利耶仅是点头相望,同样感到高兴。 那天的讨论秒以分计,一切显得漫长而静好,薇若妮卡在他们临走之际,略微“坏心眼”地戳娜莎的心窝,那张纸多少还有些缺漏,就让珊妮跟着莫林学。 公爵小姐的耳朵听得清楚,心里更不比以前的阴翳照在眉梢打上的时候犯糊涂。莫林的措辞很有风度,就“依道理来看”、“应如此做”、“不妨试一试另一种表达方式”来说,她觉得悦耳如铃,微风轻摇之际,心情也轻松很多。 傍晚的天空不自觉合上眉,内罩墨蓝,外露煌红,星海弥漫天纬之时,随时能够找到赤红之铁相拍闪烁的火花形成的麦穗。薇若妮卡告别克莱尔,给予令她独一份安心的拥抱,背靠背地微笑,抵是要在尚未燃尽的灯火下一瞥暮霭。 “我明白,我们终究要扑离的,但毫无疑问,我明天还会再来。” “再会。”克莱尔同样挥手向她告别。 马尔诺希的降临伴随弦月,最后一摞赤色涂料不复存在,伴随夜晚的凉风,还是那阵随心悦耳又熟悉的风铃,是从楼上传来的。 她正要上楼歇息,鞋跟声咯噔暂止,却发现所爱早就在她面前,还提着灯,她凝视对方眼瞳之际,灯盏来回摇晃,只有下巴颏被清晰映照,难道亡灵要来敲她的心扉?小姐被吓得一愣,止不住大喊一声:“你这是……来索命的?” 直到灯火再亮一些,灯盏又被高举在顶,俨然一副国王加冕的样子,这才道出来头:“笨蛋,是我。” 薇若妮卡恼羞成怒,不顾篮子的束缚非要拿雏啄般的柔拳连续敲打她四五次,不断地抱怨:“你干嘛要缠着我?怎么不消失啊,好气又好令人担忧~” “啊哈,惊慌失措的你也是一幅美画。” 灯盏待到薇若妮卡的头顶,乌发泛光油亮,手感细腻丝滑,她抽出其中一缕挠他的脖子,看似有些无奈地说: “你要是没有别的我就走了。” 查理摁肩抚腕之际,轮到他神色慌张。 “不不不,我有个请求……你觉得如果很为难,推辞也没关系的。” 小姐的语调略带娇嗲,左眼稍微偷懒合眉,不禁歪头荡发,“求我啊。” “你这么说我才不想要。” 他们坐在长椅上,没有留下说话地余地,仅是让他闭目塞听,感受风铃无节制的低语,若要让劳斯丹德觅梦于此,她愿意提供膝枕,有些稀疏的记忆烙在他们的脑海里,金黄色的残叶、斑驳的水渍随处可见。 梦经常让他们引导到儿时时光,同样是在下午,绿荫下的凉风粼粼而过,飘泼他们的脸庞,少年仰在少女的大腿上,倾听温柔的呢喃。 “怎么最近你总是喜欢逗留在我这里?”她接着说:“我很想听你所谓的要求,难道还能是……” 他们的心不自觉地扑通加快,在他们周围能挖掘到发酵麦子酿成的琥珀甘露,流露在心房之外,它足够可口,盼望随时能够被啃食。 这在对方面前还是独一份。 “我哪能阻止对你的思念。”查理从膝枕上起身,“放心,你在我心里永远神圣而纯洁,我不会让你做不堪的事情。” 他们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甘露彻底让他们黏实为一,仅凭不自在的感觉,哪怕是要呼之欲出,叮铃声此起彼伏,扰了妄想和爱欲的兴致,令甘甜又不至于过甜到腻。 “其实就是……我们家缺一个管理佣人的位置。” “嗯?言外之意,我去给你家当佣人。”薇若妮卡转身离开,站在阳台门前呵斥道: “你心里做的好买卖,让公爵小姐辞去做咖啡厅的生意,原来是要独占鳌头。我要是答应了岂不是很自私,不行,你就算把我绑回宅邸里也不能接受。” “也是……”她的男友很沮丧地看着美人,莫不能给公爵小姐最好的一切,也就未尽卡洛嘱托的责任。劳斯丹德大人自己也有私欲,仅存的私欲——他只想经常见到小姐,担忧她每晚独自留在镇上的租宅,被贼人和洛那修斯特的亲戚所害。 查理看到薇若妮卡心中潜藏的孤独,正被眼前的人和身边的朋友消磨,顽石的外层尤为酥软。 只有他见到顽石剥落的一撮缺口,曝露在外,绝是美妙而闪耀的白色晶石。 “晶石,不对,薇若妮卡。如果我求你,你就能答应它吗?” 她背对着点头。 长足的叹息之后,大人说出他的疑虑,“在洛那修斯特的隐患尚未消失。我知道你也喜欢与克莱尔相处,咖啡厅的工作你也不好拒绝。” “她对我有救命之恩,看在墨利乌斯的份上,我怎能抛弃她?” 查理靠在她身后,“我知道,因此我并非让你拒绝她,而是借,与她平分一半。” 乌发少女终于肯转身,嘟着嘴斜视与他,“你说好的……求我呢?” “恳请公爵小姐来我府上担当女仆长一职,以劳斯丹德的名誉担保,你不会受委屈的。” 话虽然正经,查理可怜巴巴地双手掺着下巴,卖惨还卖乖,“求你了~” “柴火都还没搭好……” 岂知他冷不丁地回答:“未必,我和克莱尔说好了,你不知道我是他们的赞助者,用新的行话来说,虽然有些遥不可及,至少算‘股东’。” “可恶,你原来早有预谋。” 薇若妮卡变被圈养起来的兔子般,主动权又落在男友的手里。 但真的是这样吗?茉莉还没张扬着让蜂采花蜜,它不断轻摇拍打蜂针,模棱两可的回应真叫人心花怒放。 “不要高兴得太早,我还没答应。” “也没差。”大人也有自己的考量。“我们拭目以待。” 他们又退回去,风太大了。 小姐尚未坐下的时候,她好奇地问:“难道你讨时间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先生留给她一张笑容可掬的脸,“是,又不是。” 薇若妮卡看着大人远去的身影,回过神来才发现他的三角帽还落在了家里,少女翻翻找找,发现潜藏在帽里的半环状物件,被细亚麻布包裹,上头还有些贝壳般褶皱叠成的饰物。 “难道他心里还有别的依靠?” 但戴在头上,头围正好合她自己的尺寸。落在地上的纸条还不忘见物有声地叮咛在小姐的脑海里,亲切不失责怪的字段恰好回答她的疑惑和醋意: 吃醋了吗?傻瓜,我自己亲手做的,不要以为我会送给别的姑娘。你接受它,自然肯来宅邸做工的。 “没办法,好想向他撒气。” 临近午夜,薇若妮卡不理会木椅的硬糙感,以书本为枕头,头箍嵌塞于胸间,躺了很久才睡着,期间又醒来,将头箍置在头上,也学着像男友当初挑灯一般的姿势,她点燃烛火之后,在灯光笼罩下的地方再搭一张画纸。 画弧对她来说不是问题,因为这就是她舒压的方式之一,头箍的制图完整复刻,她不太喜欢贝壳式的花褶皱,心里的瘙痒驱使她星夜兼笔,左手化身白布,右手化身裁衣剪刀,嘴叼两发丝粗的针线,做成荷叶边,亦或者不断的银杏叶缝合左右挤出来的头箍围布,配上一只布蝴蝶。 眼看着做完的时候,张开的眉肉不大灵活,催促她要休息片刻,近乎沉睡的美人擩动最后一根丝线,似是念咒语地说: “你的好意,我收下了。” 七月中旬,人们不经意间发现乌发少女的身影在咖啡厅变少。谁偷走了仅剩的大好时光,顾客们对此一无所知。 人们知道她更想念这里,常来的顾客总是期盼小姐的身影,瞅着店内旧钢琴的尘灰薄薄一层铺盖琴身,如此,它成为店里靓丽的风向标。 以“怀旧”一词代表店内无迹可寻的幽灵,是由洛那修斯特一处高贵宅邸酝酿而成的佳酿——只有耳朵才能品尝,是治愈不快的良药。 在阳光炽辣,人们尚能睁得开眼睛的地方,小姐的头箍在他们之间成为夺目的存在。 人们戏称为“布制桂冠”,薇若妮卡觉得愧不敢当,就与他们说:“别这么揶揄我啦,只是一件很普通的头饰而已。” 克莱尔在她的耳边说:“劳斯丹德大人果然很上心。” 薇若妮卡鼓起腮帮子,似鱼般卜声张嘴,她摇摇头说:“上心?他嘛,设计很糟糕,我改成我想要让他看到的模样。” “他怎么说的?” 公爵小姐撩拨发箍的左侧,“他说:‘好极了,这方面只有你得心应手。’我当时好开心,有想要扑倒在他怀里的冲动。” 第二天早上,它多了一条吊坠,以一弗捺长的蕾丝带吊起的亚麻布制茉莉,精灵般抖动抻跳,活灵活现,一朵幼苞幻化成多张瓣叶,它们泼溅在耳边,顺着乌河一跃而下,尘归幽静山谷之外。 克莱尔的心里顿时多了一张熟悉而难以遗忘的印象,比之前更加深刻,多美好的姑娘,有幸成为她的朋友,坐在与她相近的钢琴旁边,细细品味只有少数人能明了的忧伤。 娜莎即便不在钢琴旁边,在远方,在一叶小舟上划桨,声音能传到很远的地方,直至她的耳蜗,朦胧感不到眨眼三次之时,话语尤为清晰: “你我都处在一叶精致华丽又无处容身的小舟,但我们依旧知道对方的迷途和痛处,这才能交汇在同一条河道上。” 抛去幻想的云雾,拉兰诺斯之女就在薇若妮卡的眼前,“我们走吧。” “再等等。”她正要往店内的角落走。 难得卡洛之女再度轻抚琴身,再自觉不济地向他们献礼一首《“阳光”》,客人不经意间感到开朗而失落交杂的迥异感,令人迫切地请求她:“再来一首吧,姑娘。” 这一次,小姐拒绝了。 她们在中午之后与克莱尔告别,去往劳斯丹德宅邸。此时正过中午,火辣的太阳丝毫没阻止她们寻欢作乐的念头,在庄园对外的雏菊田,大小姐拾起两朵扣在头箍的左侧,说着老套的玩笑,谐音梗随口而出。当她们大汗淋漓之时,不得不躲在路口边的树荫瘫坐休息,相互拨弄头上沾汗突出的头发。她们羞不自禁,没有妆粉,脸色似秋日熟透的苹果般红润,泛光让它更加剔透如瓷。 忽如其来的“桂冠”落在自己的头上,娜莎抱腿枕膝,卷发叠在手肘两边,她羞涩地说:“我很不好意思的……” “你以为我不是这样么。”薇若妮卡指在自己的左颧骨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摆媚。 对两个少女而言,这都是只留给对方的好风景。 娜莎领着薇若妮卡,冒着曝晒来到劳斯丹德宅邸,出乎意料地是,许多仆人拥簇在她们身边,大声呼唤她们的名字,没有不喜逐颜开的,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庆典。 “我替你将你渴望的至高之人领来了。”娜莎对查理提裙致意,又以胜利者的姿态与他说:“你要是不好好照顾她,我就上门咬你脖子。” “好一副不怕日光倒无褫花之力的吸血鬼,用不着你说教。”他放下怀里的书,从台阶上走下来,“你们看,她以后就是你们的女仆长。” 罗克娜从一旁跳出来,“哥哥未免太坏了,把未婚妻当佣人耍。” 大家都被这句话燃起笑意,合不拢嘴地看着他们一对甜蜜的美人俊士。 仆人们的眼里多一份疑虑,毕竟他们也知道这是罗艮蒂瓦公爵小姐,很多人打算低声下气,以服从者的眼光向她示好。 薇若妮卡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她明白佣人们的立场和感受,劳斯丹德宅邸绝不能一成不变,似查理的爷爷时候那般毫无生气,忍受傀儡般的指点和折磨,请他们靠在她身边,拥抱他们说: “没关系,我既然答应这份差事,也没想着得到特殊的待遇。” 她在心里打量这些姑娘,精神奕奕,眉色飞扬,若是劳斯丹德花丛中的花瓣,准能扬起瓣雨将庄园一洗而静。 被雨露点缀的花圃草地上,随处可见被鸟虫声烘焙的清朗和幽静,薇若妮卡不愿舍弃这些,就请所有人坐在台阶上。 在洛那修斯特的折磨仿佛还是昨日的事情,背上的伤痕如今越发消沉白淡,边界也模糊不清,心却还是麻痛的,能够穿透人的记忆,让其永世长存。 公爵小姐不禁向后背揉捏,肉体的实痛与心理上完全不对等。 接着她说出一番风雨,也是宣言: “你们是幸运的,但苦难却不能比较,我只能尽力让你们做的开心。我作为主人的未婚妻与你们保证,这份工作不是劳役,相反应该得到令人越发羡慕的幸福才对。” “我们该怎么称呼你呢?”薇薇安诚恳地问,当时她离小姐靠的最近,娜莎其次,大人紧随其后,是看起来脸色拥有无限活跃期望的姑娘,弥漫着蕊甜般的可爱气质。 “薇若妮卡,就这么简单。” 至此,她隔日会来一巡咖啡厅,之后又辗转回到劳斯丹德宅邸,贯穿小镇南北的路都有她的身影。 如果还有什么一成不变的话:小姐的身材一如既往的好,就如同她一笔带过没有锯齿的弧线,亦或者阳台上可见的珊瑚藤,弯曲有致不落雅观。 这朵饱受摧残的茉莉花苞终于迎来绽放的时机,尽管它算晚些,但也不算早。 二 【今日无事】三把佩剑的宣言 “今天的报纸——我们被女王击败了。”卖报童的吆喝传遍大街小巷。 大街上流传着这一呼声:“国王用自己的智慧向大家诉说着王国边境难不久矣。” 直到八月上旬,弗兰格亚人惊讶地发现一百年后自己的王师被维斯安特人首度击败,这一情况无法被隐瞒,就连己军都不得不承认这一情况。 远在数百弗里外的维斯安特王国,现在由罗霍斯伦王朝,普兰卢茨国王费迪南德一世的妹妹克里斯蒂安执政,这正是本次战争的起因。 谁都没想到“关键”居然临阵指挥,就连围绕在她身边的将领也过犹不及,在身边的言论无一不看好女士的筹措,雅·艾伯塔次将军甚至认为这是“对战争的亵渎”,然而经此一役,对计划的批评和攻讦变成谄媚与赞许。 与此同时,拉兰诺斯和劳斯丹德宅邸变成蓝与黑及白绶带茶话会的开会地点,本着当时仅仅是帮助宅邸里做工的某个受害者所成立的字面性组织,因为它根本连实质性的纸也摸不到,没有纲领和文本,更像是一种口头玩笑。随着罗艮蒂瓦公爵小姐的危机暂时解除,茶话会更虚无缥缈,倘若添油加醋一番,它抵不过是闻起来很酸的空气而已。 不过,拉兰诺斯之女兑现字面上的承诺,每逢苏拉日之时,总是少不了拉雅的茶点、娜莎亲手冲泡的红茶和巧克力、珊妮的蜂蜜水,至于薇若妮卡——她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也很多,以一人“抵挡”在座的操作,并非痴人说梦。 当大家看到一整个小匣子装着的米洛么(milome)[1],她们就知道对于甜品厨艺来说,罗艮蒂瓦公爵小姐在众人之间成为一支标杆。 她让大家凑在自己身边,“我做了甜品,趁此大好时光,你们一定要品尝。” “好耶。”他们眼前一亮,手指早就摁捺不住。 有一个人却是例外。 “今天是八月九日,按道理说明日才到的。” “什么?”薇若妮卡问道。 “还能是什么,战役失利的头条。”莫林愁眉苦脸,寄希望是自己的眼睛看错。无论眼睛如何揉搓,看到的单词依旧刺眼而可怖,弗兰格亚的确输了。 拉特利耶搂他的肩,把米洛么置在他的眼前,“即便它很意外,马有失蹄,矛有断柄,火枪总有打不着火的时候。” 劳斯丹德大人拾起报纸打量,描述的文字即便糟糕,还不至于令他吃惊到气急昏头。他说:“前线的军官估计也很着急,可我们却无能为力,当前情况下我们是观望方。” 莫林质问得很大声:“怎么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呢?难倒这不是未尽人事的后果?” 这一声咆哮令大家沉默不语,周围的气氛变得浑浊而乐观之气枯竭的地步,这场茶话会就如在充满瘴气的沼泽森林里展开,森林之间没有流动的空气可言。 “即便塞拉斯瓦荒唐而拙劣的指挥令人生气,你这小子还不至于火冒三丈,难倒你能够个将军的位置不成?”查理还以同样的声色,他对忽如其来且歇斯底里的举措感到厌烦,用手杖捶打地面,又说:“如果急躁有用的话,这世间上不知有多少个疯子疾行如风,我也在观望他到底搞得什么鬼。难道为这件事,所有人都要寝食难安吗?” 拉特利耶担心大人会暴怒,连忙说话缓和周边的不妥氛围:“我看这件事不如就算了。” “大人说的是。”莫林灰溜溜地坐在台阶上。 查理并没有回应,他像是被怨言驱使着回到桌台上看报,周边的文书和记录让他十分头疼,线虫蠕蠕般的潦草笔划无言以述说当事人的焦急,自六月底以来,火器厂又要赶工,在战争时期这难以避免。德·塞拉斯瓦是否无能,还未知定数,他在七月上旬的胜仗[2]无足轻重,以不足百位数伤亡造成对方七百多人伤亡兼俘虏,但从今次以及之前的大败来说,他差不多声名狼藉了。 普利特在农庄边探查回来,随身还带着佩剑,向小姐们提帽致意,“各位小姐下午好吗?” “一切很好。”她们说。 普利特的境遇比当初欠租的时候来说大为改观,大人知道他擅长狩猎,就被传唤为试枪的人,并知道哪个时机打鸟最为准确。 查理知道他偷猎的事情,并没有责怪或要挟他,即便他经常抱怨身边的周遭事物令他不满,反而向他说:“我明白你们的感受,很多时候事物看来恒常不变,枯燥乏味又无可奈何,仿佛都是注定的那般,实际上对身边察觉敏锐、能遇见时代激荡之人少之又少。以身尝试本非阻止罪恶的禁令,不妨将潜藏的危险变成随手能把玩的机遇。” 当时他随口一提,不把大人的话放在心上:“例如?” “用火器厂的枪,试着给我把那边的青苹果打下来。” 查理的话在他眼里看来并非难事,在五十弗杖以内唾手可得,他道出平淡的口吻:“随你。” 普利特拾起火枪,那把旧枪是军用的l1772式王家亨利–劳斯丹德式火枪,全身带三个铜箍,通条用铜打造,并与其他的不一样,通条头部似喇叭式的凹陷,而不是平滑的。 “有趣,它的细节和我们作坊自己做的不一样,有一根被封住的漏斗头形状的通条。”查理递给他油纸包裹的弹药,咬紧牙关示意让他嘴撕突出的条。 “真麻烦,好罢,费我一口牙劲。”这孩子一口撕开之后,拉琴般地填满火药槽,盖子弹合啪嗒一声,一开始还觉得剩余的火药该干些什么,一拍脑袋瓜才懂得其中的智慧。他自觉装填的手感变得舒坦很多,心情也变得开朗起来,又不忘随心吹响口哨。 普利特知道这有些失礼又向查理说:“大人,我习惯了。” “不要紧,随人喜好。”宅邸的主人不计较这些。 他将眼睛视作为枪管的延伸,哪怕这把枪没有准星,它只是损坏掉罢了。不知多少次眨眼,火光突起迸进,顺着在外延伸一线呼烟唤雾,树枝轻微抖动,一瞬间为之凝固之时刻,苹果应声倒地。 普利特的眼神充满自信,看着断裂的苹果蒂,又举起来向大人看,高呼一声:“你若是不嫌弃,大人请将这苹果赏赐给我。” 查理靠在树边,拿过他的苹果,口气冷淡不少,“不要太过得意忘形,我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让你做,但在此之前,你满足于那个苹果吗?” “您应该话里有话,不妨直说,我是农民之子,照道理来说,老爷们应该很不喜欢我们这些不听话的布鞋才对。任务?怕不是苦差事吧?” 劳斯丹德伯爵的笑声没有苦涩冰冷可言,也不带令人不自在的拘礼,“对于拿起锄头劳作而言,我也许能让你见识更多,你的牢骚我我爷爷还在的时候,从未间断。用鞭子招呼租户也太失礼了,不妨换一种别的方式。” “什么?”普利特有些意外地问。 “你务农之后,就来我身边,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大人领他坐在前院的白漆藤椅上,令仆人给他们上茶,他们谈了一个上午,婉婉到来如涓流漫灌,数不清的静水巡巡之声在耳边贯成诗词,它偶尔有些急涌,两人却颇为投契。 拉特利耶不久之后就见到好友时常在黑色宅邸的身影,俗话说:嫩草不见几日多云,能与鲜花堪比高挑。劳斯丹德同样把剑术偶尔传授给普利特,他们在剑术交手之中就日渐长进,人也变得更精神些。 他拿着两把佩剑,剑尖早已钝磨不堪戳刺皮肉,都快要变成圆头剑了。 “大人今天还教剑吗?”普利特随在他后面说。 劳斯丹德大人对他说:“有些人让我们干着急,我郁闷得很,渴望墨利乌斯让这场战事快些结束,我的上天,哪怕是双方无功而返,别再抛下如此多妻儿老小,他们都是我们的弟兄,如今成为异乡土地的肥料。” 说完,他接过普利特拿来的佩剑,拿出其中一把,它的护手略有锈迹,剑出鞘处,滑拉声顺隙而出。大人又站起来,对着空气摆样挥砍,要把心中的闷气一扫而尽。 “我知道你心里亦无可奈何,对他的话不要放在心上,他不知道应尽的礼仪。”拉特利耶挠自己的眉间,夏日的灼辣搞得他能扣出一抹脏油。 娜莎也过来劝述:“何妨因为只肯敌后喊嗓子的粗汉发愁呢?但也不要着急工作嘛。” 查理喜逐颜开,若是没有他们,恐怕他就要溜回宅邸里睡午觉了,“要知道你们俩说话灰尘都不会抖一抖,好,顺溜话真令人动听。就是脑袋瓜有些天真。” 娜莎眼睛瞪得圆润显大,叉着腰略为不屑,“乌茶不要借话找我们便宜。” 普利特靠在桌旁替劳斯丹德伯爵将剑入鞘,“大人说的没错,小姐说话的口气就很童稚,也很悦耳,我们很希望宅邸之间能听到这些。” 话语声中掺杂着快活的气息,带的香草味,即便是大小姐并没有觉得不快,不自觉地靠在仆人身边,偶要拍打拉特利耶的肩膀时,他们主仆之间就更开心了。 “莫林还是不高兴么?”娜莎直摇头地问。 薇若妮卡也觉得过于意外,她来到他们身边,听到疑惑,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作何态度。“他对战争的态度似离弦之箭。”公爵小姐如此评价。 “只要不当刺猬一切都会好。” 大人的话语颇为直接,他接着补充:“在这个年纪,不动血好像不知道自己的厉害一样。” 拉特利耶说:“他只是一时兴起,没上过沾硝烟味的卷心菜谁都想试一试的。” “那你呢?”查理反问道。 “这句话应该问你,大人。”棕发稍微杂乱的少年仍然记得帕拉斯勒街的黑衣骏马直线驰骋,不顾对敌之性命跃蹄踏击,在此之前一些匪徒已经尝过铅弹的滋味。伯爵前蹄勾立,持缰架枪的姿势感到飒气不凡。他又解释:“但凡一位感到自己荣誉和帅气集齐一身的机会,我们的心里尚有一丝渴望。” “我看大人明面上是火器厂的总监,背后有一些令人战栗的砝码紧握在手里。”拉特利耶意会清楚,不与这些幕障纠缠清楚,接着说:“兴许是这样。如果是我,我不喜欢父亲让我留在纺织厂里长蜘蛛网,我虽然有一点点对查账的经验,这微不足道,不足以挂在心里,只能说看一步走一步。很抱歉,这并不是吹嘘,查茹兰特家族好歹也是持盾骑士的后裔,在你们眼里散发不了光芒,萤火比不上太阳。我即便想当兵,上天还不知道让我未来干什么之前,尽自己的事,种大家之愿就好了。” “回答很中肯。”查理稍有点头,他挪身走到失落的少年身边,缓缓而坐,一行人也跟随他坐在台阶上,脸上的油汗被照得既粗糙又泛亮。然而,大人又突然站出来,看似冷笑的背后,望着拉特利耶,油然而生回忆往事,当时他坐着的地方就是被自己用剑砍翻在地的失足处。 除此之外,伯爵还有话要说,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他问莫林:“先生知道西洛佩斯古时候的夕阳战争吗?”[3] 莫林的眼神游离,“不知道。” 查理端起推车上的茶一饮而尽,这貌似很费口舌,他开始长篇大论:“史学家们评论这一古时候的战争,扑朔迷离又不乏传奇色彩,这场战争居然打了三十年,以前面我们弗国参与的两次继承战争加起来的时间还要长。 “古时候的战争没有硝烟,是实打实的对抗,西洛佩斯人的智慧算尽在这次消耗战中,城邦之中的王国派首先发难,他们在战争的初期占尽优势,一路攻克许多民邦派的城池,但不久之后就停滞了。阿子特洛战役使得王国派首次失利,是在战争进行后的第六年,在那时候,民邦派面对战争即将战败的失望,头一次爆发惊人的勇气,王国派联军的盟旗被烧毁,仓皇逃往讷俄斯耶,这座现今还存在却屡次被烧毁的名城,如今面对柔和的阳光依旧宁静宜人。” 拉特利耶反复思考这段不恰当的例子,“我知道现在的失败令人沮丧,可你想说——最后的胜利会倒在我们一方。用西洛佩斯的往事来比喻,恐怕有失巧妙。难倒王国派和民邦派谁也没有获得最终的胜利,不是吗?” 他认为既然没有输赢又怎么能激起莫林对当今远数百弗里战事的认知呢? “夕阳战争”是在远古时期非常奇特的战争,围绕在城邦事务之间的统治形式展开的会盟破裂,以及氏族权贵和新晋市民之间的斗争,在此之间谁要掌握管理权力居然要导致整个昔拉培利岛屿链和西洛佩斯山林盆地厮杀数十年。 难怪有学之士谈及这片纷乱的年代,感到荒谬神秘,又赞叹精彩绝伦,勇士和智者频繁亮相,至今仍能在陶片和石碑上满找到这些彩陶图案绘制的文字史实和艺术。 正当伯爵大人要再继续说下去,薇若妮卡跃到他身边来咬耳朵,稀疏语落之后,唇边还想衔着他的耳垂。 他心领神会,也就不再发声了。 “我替他答,以我的看法,民邦派和王国派的轮番攻势,由卡因所忒在lii.261-263年的改革虽然失败,但这火苗却越烧越旺。待到lii.302年,露尔狄亚国王阿西特阿征伐侬拉人大获全胜之时,氏族权贵和城邦市民的对立已经变得严峻起来。战争是由人推动的,而市民们是当时的中坚力量。在战争的第六年(lii.321年)原本的王国派士卒也开始担心未来的前途,即便补给仍然充足,但战斗意愿却缺失了。 “战争陷入焦灼之际,不知不觉城邦之间变换阵营、改换门庭者比比皆是。但他们发现无论是谁都无法消灭任何一方,甚至请外族君王介入也如此。不过时间一长他们会发现请都赫人还是请松达尼亚人都是引狼入室,造成生灵涂炭被迫称臣的教训,终于引起城邦们的暂时休战,将外人赶出内战才是真正的胜利。 “在后期,无论是武力还是政令,无一不是在双方妥协要利为目的。他们在旧体系的废墟上重建新体系,无论是君王政治还是市民政治,城邦之间都需要合作,免受东方君王的干涉。因此也两种制度被西洛佩斯新体系中认为是能够接受的体制,对战争也有相当的盟规,在体系内享有一定的贸易惠利,促进金属货币的使用,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战争的结果遏制西洛佩斯的分裂,避免进一步死伤和沦落到他人之手,两种制度能得以并存,实际上是双赢。” 拉特利耶在她的理据下也不得不承认:“小姐的论据估计还能引出更多,我无法反驳。”但他站在劳斯丹德伯爵的身边说:“这比喻我认为用在当今的战争中稍有不当,战争的形势是会改变的。如今因为王位继承的争执围绕在身边的争霸,战争一旦打起来,即便是消耗战也不会太长了。” “以现在的眼光看待,这样的结局已经是当时西洛佩斯人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娜莎给公爵小姐递茶,话茬就落在自己身上了,她边嚼软饼边用手额头上的汗,又接着说:“不过,莫林独有他一份可爱呢,沉不住气也是人之常情。我从宫廷里偶有听到德·塞拉斯瓦的消息,就连一向不喜欢发火的沙列多瓦大人心有不忿,恼出苦瓜脸呢。” “我没有那么蠢。”莫林试图争辩这点,“我只是觉得为什么德·塞拉斯瓦这种草包能号令数万人去死,可国王却一直用他,这有悖常理。” 微风拂过大人的脸,前耳边的头发徐徐飘动,他玩弄手杖,原委之深浅他多少明白,又不能明说。 大人的冷笑足以说明问题的有趣。 查理拐杖递给薇若妮卡之后,他从宅邸的储物室拿出一把没怎么使用过的练习剑,双手平放,躺置在莫林的头顶,他用类似于诵经的口气与他说: “拉特利耶和普利特已经讨教过拉尔比禄斯的剑术,你要明白其中的奥妙,才不至于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发出蝉鸣般刺耳的杂律。荣誉是自己挣取的,不是看别人丢脸的时候批评得来的。” “这是?”莫林往头上看,剑鞘压在他的头顶上,沉重感沉浮在他的脑门上,开始让他思考过往的问题。 剑影从他眼前剥离开来,矗在他胸前前,话语依旧不落俗,也不失雅:“拉特利耶常在我面前提到你,你敢为人先,尝尝大破“敌军”,但在街中同辈面前,以弱耗强恐怕不足你的胃口吧?” 他说:“早就听闻伯爵大人的剑法令人眼花缭乱无法招架,如果授剑,我愿领。” “那就去得到我授予你的一份。并用它去做你想做的,只要不是为邪恶挥剑。” 毛糙小伙如愿以偿得到剑,握得又不只是剑。大人令他们也拾起自己的一份,三把佩剑交错叠加,紧密相扣,正好形成一个三角形,它看似已经牢不可破。 “我们都有各自从剑术上所得的愿望,但凡它不是用来制造邪恶,做不人道的事情,都可以允。”拉特利耶高举三根手指,立誓般地说出自己的宣言:“我愿以剑寻求公义的答案,以斗争求和平,以包容求多元。” 莫林摘帽致意,将它放在剑面上,铿锵有力地说:“那么,我愿以剑寻求王国的安泰,恢复过往之荣光。” 普利特右手扪心,他高声呼喊:“我愿以剑斩除一切不平等的待遇,打破一切上下层的隔阂。” 伶俐悦耳的钢铁撞击声随后跃成三把高耸望阳的标杆,他们的身影能够笼罩多大的地方却尚未可知。 至此之后,劳斯丹德宅邸的仆人们经常说: “我们这里出了三个未熟的勇士。” 三 【今日无事】争执 夏日的燥热是无法用账本去消磨它的,那些干涩的草纸抓挠少年的皮肤,感到刺磨难忍。 拉特利耶除了应付眼前的账目,对父亲的劝说也愈发觉得如异端邪说般令人恼火,批评日益吞没曾经的赞誉。他对事务越发不肯上心,一开始仅仅是在纺织厂开小差,账目仍然准确,少一眼依旧能够放心。 他的主子——明面上的,自然是拉兰诺斯的娜莎。她偶有莅临纺织厂,每次见就没怎么苦脸向人,有时候会先在钟表点坐一两小时,如果当天已经没作业桎梏她要蹦哒的心思,她绝对会这么做。对于他们来说,夏日的惬意就是趁着下午茶时间——当地人唠叨是依米颠列人想出来偷懒的袖珍假期。一对主仆沿着往返奥列瓦斯沃大道一间驿馆,花上一小丹,有时候要更多弗丹尔,只是为了讨口蜂蜜水喝。 稍有不留意的地方,考奈薇特也许就会出现在桌椅底看上一两本巴掌大的小札,平日她很喜欢看神话传说,亦或者念叨形而上学,比起令萝莉自己感到痛苦的作业集,她宁愿投奔其中。 不知不觉,就连她也开始找洗涤自己对世界所愿随感的小匣子,对可可(考奈薇特自己最近的新称呼)更为亲昵,有时候,她们会拥抱哲学沉湎午梦,就睡在书桌底能纳得下姐妹之间的空位,逃脱一时的磨难,总好过将学习过劳的积怨迁怒在仆人们好的多。 娜莎憎厌的无非是一本一百多页以一弗尺长宽,比尾指稍小的字母拓写的东西,自己的母语、帝国公民的语言、数学、自然哲学收录其中,不知道是不是家庭教师为了放她一马,历史采用口头考核。 至于要学的乐器,自然没有落下,每逢练完钢琴的次日,就会惨兮兮地秀出自己还有那根手指没被劳损和鞭打的战绩,答案是——四根完好无损的羽毛。 “你看我,我手指还有滑嫩的嘛?”娜莎又一次耸拉着手地说。 眼前的姑娘疲倦而失落,头发也没整理,卷发的鞘要卡束得一团糟。那张看似吹弹可破的脸,在颈下如树根般延伸在外的湍流,露小手臂的夏季蓬裙,它与天穹映色,外游钧白的花边褶皱。声线柔而不腻,参杂一丝稚甜。 唯恐可爱侵蚀少年的斗志,拉特利耶没有过多赞誉,倒是话有挑逗地说:“不滑嫩也不要紧,在玻璃仑斯宫的宴厅上,对你颇有好感的绅士也不少。” “你怕我找不到自己的心上人吗?劳你费心,我没有追随爱欲的念头。”大小姐的脸靠近她的仆人,撩拨他的头发,仅仅在耳沿前的一缕,“你有想要讨她欢心的人吗?” “和你一样,没有。这想法太异想天开了。”他搭弄手指,“不过,我有些想法要问你。” “你还有什么要问就说,瓜子仁脑袋似乎很多好奇问题哦。”娜莎把手放在后背,转身摇曳小腿。闷热和仪态在脚踝向前柔伸,汇在脚尖之处由不得想引它亲吻空气,只是当“魔咒”在耳边叮当作响,不得已的矜持还是有必要的。 拉特利耶犹豫片刻才脱口而出:“除了我们整个茶话会的成员,你还在高档沙龙里游荡过吗?我是说,在那些同样华丽的宅邸里……” 娜莎当即笑出声来,“你是担心我没有朋友就天天陪你么?果然没什么见识呢,放心,你这样的镇上毛头松鼠,我只是觉得时常不来找你心里空落落的,如果你非常想见我的朋友,就在明天,佩伊乐(de periele)的诺拉(n)和简娜(jaenna)她们会来宅邸,你要是来,就乖乖呆在我身边好了。” “除此之外呢?”他说。 “嗯?上一次去比农伯爵家里做客,不得不说,他家的长子有你那样俊朗和可爱,叫比菈,我想不通为什么取一个听起来有点像女孩子的名字。” “嗯?!”拉特利耶倏忽一惊,被口水噎呛顷刻,好不容易抓摸背后的树干,一个巴掌都不能握紧一圈。他也不确定自己当初在佩尼萝街上见到的少年是否同一人,也觉得太过激动,平缓叹气之后才好继续。 娜莎没有干站着,当绣花枕头比树荫底下的花瓶要令他人好受,从腰间抽出手帕递给他,又嫌他磨蹭,拉特利耶左捻右捻,还要挑地方碰,就一把拿过来顺着前额擦到鼻尖,还憋不住狼狈诱发的傻笑着说:“说话之前需要顺气,虽说也不排除是……你今天非常倒霉,啊哈哈哈哈。” 一片望上天空巴掌大的浮云赐予他们抵受酷日的曝晒,脸上的表情也可见地转好。 微风扑朔浮游在他们身边的炎热,敲落他们的烦躁,只有他们相望一刻,开心自然蒸蕴在这对主仆之间。 “你真坏,就知道拿我作乐。”他咧嘴呲牙地说。一想到最近几天都忙碌在学业和事务上,又愈发愁眉苦脸,阴郁瓢泼染湿眼眸,“本来记账的生活就苦闷无比,父亲还比喻这是炼钢,天气热的要把人融化了,现在他还要把我的心也一块融化,又不知道把我这块钢放到哪里去。” 天空就要垂眸,娜莎不得不与他分离,临行前羞涩地嘱托他:“我也是,时间也不早了。你听着,明天记得要来招待我~的朋友。” “放心,明天我一天都有空。”帽檐之下一双略带疲倦而期待的眼睛,犹如凝结的蜂蜜汇聚的水晶,折在眼面的光斑在女孩的心扉,弥足珍贵不可捉摸。 他们像往常一样离开酒馆,不知将有多少次愉快而期许明日对方莅临的机会。 它很脆弱,很少经受挑战,虽说亲密能展开一张风和日丽的平原靓景,一旦风吹草动,时而不见久违的雨露,情谊之根掘地三尺也不见水,那就只剩下火了。 临近深夜时许,云雾缭绕,星光稀疏,拉特利耶在桌前的窗户思量明日的着装,自己的鞋子尚能应付,也不见明显磨损,在衣柜里辗转拨弄余数无几的衣服,浅土掺着生石灰的颜色就连他也不知道如何形容,除此之外他很喜欢白色,大袖口是蓝莓色的,铁质纽扣被磨得噌亮,手感也舒服。 其他的绝不能上得了场面,外套都磨损脱毛,甚至还有补丁,比楼下还在闲逛的点灯人来说,这点瑕疵足够幸运了。他的衣服顶多是栅栏布置,比他拮据许多的邻居还会结网。 拉特利耶瘫在桌边懊恼道:“我懂得知足,却不能给大小姐蒙羞,这可怎么办呢?” 一旁的亚麻质地过膝袜虽说不少,皱巴巴地,长时间用来也不再像以前那么洁白,比不上皎洁的牙齿,“这太难为我了,连可可的袜子也比不上,啊哈,我甚至比不上她的裙边。” 在他的周围,那些函数和几何都已经被拉特利耶“尽数歼灭”,书写也比以前工整有致,不再是蠕蠕字,开始像抽离的丝瓜藤蔓,无论如何,账本终究是例外,一点余地也不给。 拉特利耶没再标注日期了,又何尝不是一种日记呢?抽屉里全是想对她说的话,也有对母亲的平常心,对父亲的牢骚话,对他的哥哥略有微词——赞誉也有,牢骚也罢,打出来的兄弟情始终牵绊在他心里。 如果有什么仅是无可奈何都不能推搡的,就是窗边的大风刮散抽屉的纸,本就不太美观的房间这下全乱套了,以笔为栏,以纸为沼,每一步都显得狼狈不堪。 门外的敲声引来少年的注意,“谁啊?” “我有话跟你说。”沉重的声音回应拉特利耶。 他打开门,见到的是父亲的面孔,看起来不太理想,换句话说,南特也很疲倦,脸上失去红润的光泽,像枯了一样。 “有什么事,爸爸?”他搂着一堆纸。 “明天你能陪我去佩尼萝一趟?” 这番话让他即无法咽也无法答,他张着嘴似个傻瓜,他缓了很久,才落一句:“我能不去吗?” 南特倚在门前,“要不是紧急事务,我也不会找你陪我去,能派出去的人手现在都分散各地去了。” 拉特利耶不想妥协,“可我明天约好……” “我会再给你补一天假的。”他说。 查茹兰特的次子急促地说:“这不是假的问题,这是我答应拉兰诺斯那边的请求。” 老父亲待自己缓气,一段沉默之后,他又说:“你认为是人情重要还是家业重要?” “这……”拉特利耶皱着眉头,支支吾吾:“我对这个答案也许给不了满意的答复。”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家业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他儿子就是这么低声下气,这一次却说得很舒服。“反正都是哥哥去管的,我哪来还有职权要管?” 南特匪夷所思地看着他的儿子,“你居然是这么想的?” “再说了,我自认为商业不适合我,一天到晚算账有什么意思嘛。”他坐在凳子上,“如果我学会的完全只是敷衍在这种扯线机器身上,霍松老师的知识就会完全浪费掉了。” 查茹兰特先生担着烟斗,敲打门框与他说:“哈,你还挺会答。那什么适合你?” “我要去从军。”拉特利耶头一次说的很大声,连楼下都能听见。 南特正要点烟,火柴在沉默中燃烧,周围的光照亮他们的脸庞,直至将要见到闪耀的红橙色斑点,以及它周边的贫瘠乌土,一路延伸到见得浅褐白的领域。 “混账玩意!” 近烟斗的火焰熄灭了。 他一再质问儿子:“你到底在拉兰诺斯宅邸学的什么东西?” “不关他们的事情。”拉特利耶反驳道。 “那就是劳斯丹德大人了?”他的父亲把烟斗放在他的头顶位。 他摇摇头,“也不是。” “你听着,无论是谁,这种想法都不被允许。你在这只有一条路可选,就是照顾这里的生意。” 拉特利耶想要继续怄下去,“如果我不呢?” “你尽管试试,迫于财政拮据,你应该就会回心转意了。” “若是我还不屈服呢?”他面露难色地说。 南特听到这里,眼要瞪出火来,“凭什么你要为本就不属于你的幻想而执着?放弃吧,你畏惧枪炮,只因为你没见到断壁残肢,鲜血淋漓的代价,它之会令你疲于奔命,在那里,生命是不值钱的,应该说——棋手不会在意棋子的死活。” “还有……”沮丧的面容等待最后的答复。 “你明天——依旧——要去。”南特将每个字都特意强调。 门咬合的咯吱声落定他明日的旅途,拉特利耶不仅把事情聊焦了,他渴望跳出这一行列的希望,被亚麻丝织品捆绕百层的心灵需要挣脱,如今越发坚韧而粗糙。 待到风铃编织的舞曲都没有在意的身影,随着天色消沉之后越发遗憾和恼怒,琐碎言语之中没有一丝欢喜,无论如何,拉兰诺斯家的沙龙兴许还没有他自己一席之地。娜莎不失背着朋友在庭门前似鸟啄水,松抖翅膀至于不得要领,来回四五趟拨翅之后,越发愁眉起来。 “他怎么还没来啊?”佩伊乐姊妹们声音柔婉地说。 “en emicus, tiy e elteá botro, e.(我的朋友们,他也许要接受教训,也许。)” 众人在萝莉的脸上看到可怖的笑容,挥舞的扇柄踌躇新的行动,这句话刚落,家里的铃铛映着钟声响起,听起来不是什么吉利的兆头,引人遐想舞会的转场之间,人群亮出冰冷令栗的匕首,扎入某人的心扉里去。 当时是日胄十二点,她愣在原地注视钟摆许久,那秒针要跃入眼眸,刺入整个眼珠,感到隐隐啄痛。 晚上娜莎并没有吃多少,盘上的面包屑和油脂可见一斑,几个人用手指轻刮夏天脸上熏出的油脂涂在一整个盘子的分量。连望着母亲的眼神毫无生气,回应也有气无力的。 夜幕降临以后,大小姐又将自己锁在房里咀嚼草纸上的墨色,整个房间如果不算上自己,紧靠考奈薇特也是凑不上一人的数,夸张地说,灰霭沉浸在整个裙衣一体套牢的少女身上。 “你还好吗?” “没事啊。”她对着可可傻笑。 “好不会说谎呢。”考奈薇特指着她眼角刚溢出来的眼泪。“这里只有我。” “的确,我困了。”娜莎开始长篇大论:“在不守信用这一方面,他倒是头一次清新脱俗地,什么也没有捎来,不留一丝痕迹,而现在,我听着钟摆摇曳的吱嘎声,它怪扎耳的。我读了好一会书,也想不出为他辩护的理由,就由不得让我感到羞怒,她们心里定会以为我在欺骗,心里说:‘娜莎找我们来是要觉得自己有很多朋友。’” 考奈薇特为自己和沮丧的妹妹上茶,“应该没那么严重。佩伊乐的小姐不会计较这些的。” “可再怎么说,就算诺拉和简娜没想,若是两年前去佩尼萝随他父亲做事,倒也就罢了,这一次居然什么都没说。难道为了纺织厂他已经连我也顾不上了?” “你这点想象要是能放在其他地方就好了。背弃口头承诺的确很难不让人生气,法条还说口头协议只要有见证人在场作证就具有效力。” “我想我明天还要亲自重申这一点。” 次日,一大清早娜莎携考奈薇特出门,人们都说在大小姐的周围有一丝气味,站在飞虫走兽的“立场”,薰衣草香不浓不淡,踏出庄园大门没几步就撩到零星蜜蜂,她很喜欢这种动物,挥手请它们到别的地方工作。 站在她母亲和仆人们的“立场”上看,娜莎的身边却有旺盛的火药味,谁都能见得到亲和的笑容背后,想要将某些人的家门一脚踢开,免不了利唇锐舌的洗礼。安娜更是无可奈何,因为站在礼节的角度看,她的女儿没有可见缝插针的地方,自然不会被骂泼妇一类的风险。 如果还有什么可以质疑的地方,人们说娜莎太幼稚也并非没有道理,原因是她随身携带的灵物。火上浇油地是她本人的长相,镇上的游人说她似乎永远都长不大。当是时,娜莎仅仅约一又五分之一弗长,才十五岁,在十二岁人们逐渐对她有印象以后,那一身蓝色丝绸汇聚的海浪花纹,挂在胸间的浅染糖绿与樱粉,以及恒常不变的卷发的印象落入他们心里。 因为格格不入的可爱和携带人偶在身而被指谪,和娜莎真心要说出来的话印象截然不同。她对价格的变动非常敏锐,在钟表店的邻居讨到对于油盐谷物、衣物柴火的价格,无聊至极的时候就会记在随身携带的草纸小本上。 除了价格,有一张纸她时常都会拿出来看,也没向别人说起,写在草本的最后一页。 她是这么写的: 一、谁都能没有忧虑地买下这些日常需要就好了,大家都不必担心明天流落街头饿死 二、替爸爸的朋友,像父母一样做出考奈薇特那么聪明的人偶,她也需要作伴 三、替他人分忧解难,也让自己开心 她来钟表店外面,透过橱窗玻璃的看到熟悉的人,看上去很懊恼,估计很早就来了。 “大小姐如果再不来,我也就只能走了。” “别急,她等着要见你呢。”帕洛斯说。 橱窗外的耳朵在试图听风流动的呼声,远不止于此。 但他们却沉寂下来。 一切都没有辩解的线索。 她甚至等了好些时间,接近一刻左右。 待到系在门面的风铃声再次响起,一切都变得混浊起来,鞋跟咯噔缭绕在房间周围,娜莎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向父亲问安,“爸爸,早~” “你瞧起来很不舒服。”帕拉斯有些担心。 娜莎仅是点点头,随后又转过身来问拉特利耶:“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几乎不知道如何面对,“对不起。” “果然是好不中用的仆人呢,三年前是这样,今天居然还要放我鸽子。你净给拉兰诺斯宅邸变戏法,却一无所见,我们等你好几个小时了。下次承诺之前能不能预计风险啊?如果做不到的话就不要说自己能来,我也并非强迫你来。她们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有这么多耐心的。” 岂知拉特利耶接下来的话令大家非常意外: “可恶,我有什么办法,你有什么办法,他们又有什么办法?” 拉特利耶内心积压的不满锤到木质前台桌面上,震得零件半跃而起,还没来得及眨眼的时间,它又黏实到桌子上动弹不得。“你有你的自由,我却要带着枷锁前行,我想做的事情都在一夜之间埋没。可你?拉兰诺斯的大小姐是用不着担忧日后的问题的。” 娜莎觉得他有些胡搅蛮缠,“这好像无关你背信弃义的事情。你既然说了要来,作为我的仆人就更不应该抛弃信誉。” “对,是这个道理。我没有自主权,昨天被父亲携着去佩尼萝谈生意。” “为什么不和他说清楚?”娜莎需要一个解释。 拉特利耶说:“我就是因为这个才生气的,说为了家业比你们都重要。可笑,这家业又不是我继承的,他把我绑在纺织厂里,扪心自问,我真的很有必要留在这里吗?你们的处境可比我好很多。天啊,大小姐的确不懂可怜他人境遇,对背负在周遭命运多舛的人们还一无所知。现在看起来你也不过如此,都是草包。” 娜莎本就不想过责,可这一说辞她终于生气了。 “怎么?!我本想真的接受,这事情也就过去,清晨的耗子还不会撕咬呢。你要是在这里想撒气你就直说,要吵架我也无妨。我都还没生气,你就先呛人一脸火辣味。” “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拉特利耶起身挪步,“我要走了。” “尊重你的意见,你要是不嫌我不可怜你们,那你大可不过来找我!” 两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自己。 还有两幅喉咙闻声不动,看着两张弓弦拔张吱嘎,如今两支箭齐头射出,扎伤所对之人的用意。 剧烈摇晃的风铃、吱嘎声和脚步编织浓抹的灾难景象——它们终究不遗余力地把燎原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将一整个天边都要染为橙紫,愤怒和悲戚成为他们心境的主调。在八月份下旬的争执,拉特利耶和娜莎一对主仆的情谊似乎就要烧没,亦或者只是其中的一些火花而已,它很绚烂,也可以是波涛汹涌的大海,船桨面临风暴即将要翻覆折毁。 拉特利耶这个时候已然断定,这趟家业,近奥列瓦斯大道的纺织厂再也不是他的前景。他即便要冒着遍体鳞伤的代价,也不再归盼在铜臭之道上了。 四 【今日无事】反叛 “我相信——如果在这么下去,别说咽不下这口气,我就连整个房子都要掀翻。” 拉特利耶望着那张被撕掉的细腻纸张,那张盖有王家陆军部的命令,且不说它有没有效用,在六个小时以前,瓦德士公爵给的纸张依旧具有它的价值。 现在一切都化为乌有了。 窗边的敲声伴随不太乐意的问候,“你打算就这样将怒火从拉兰诺斯到自家周围燃烧起来吗?” 他抬头望去,曙光仿佛就在他眼前,一位提着花伞的半身少女正站在窗沿,她眼含几分余烬漫地的景象,口齿反倒伶俐得很:“这张被撕毁的碎片一定很珍贵。” “你来干什么?” “哎,上次来你这里,你的热情款待又哪去了?”考奈薇特小步踩在书桌上,拾起其中的一片碎纸,“怒火彰显了你的反叛意志,这我也理解,不过,你真的理解娜莎的心吗?” 思绪万千的他在冷静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跋扈,撕裂了他们曾经美好的回忆,拉特利耶并不想着沮丧,他感到迷茫地说:“如果当时没有说话,是不是一切都能回头,鬼知道,但我被自己、被父亲架在这条我无法决定之路的时候,我能做的就是打消耗战。” “她和你是一条路的人。” “我不知道。”他感到疲累。 可可不计较他的过失,双手摁捺在他的左肩,“如果她真的很生气,别说父亲大人的钟表店,她连房门都不出一步。还会和你废什么口舌?妹妹把她的苦楚当水一般抛在你身上,就是为了告诉你她在立场上同情你,偏倚在你一边。” “现在该怎么办……” “娜莎并不是太计较怨意的人,这一点交给我。”她衣袖里抖出两颗剔透的甜心,“如果能告诉我你的怨艾从哪只耳朵进来的,我不妨请你吃颗糖。” “我不是小孩。” 她也叹一口气,“废话,有的吃你就尝着,没人规定你这个年纪的人不能吃糖。” “你说起这些我就生气。你既然都能说出这番话,为什么我的父亲却要阻挠我的想法?我一向逆来顺受,顺从的事情我没少做,就这一件事,他居然把我房里所有的东西全翻出来,现在他合意了,我被一览无余。” 拉特利耶的苦笑让考奈薇特嘴里含着的糖嚼得毫无滋味。 “现在。”拉特利耶拾起羽毛笔,它的笔尖上还有些干涸的墨斑,挥舞的羽毛顺延而下一只有力的拳头,等到目光到手肘位时,笔挺的手臂就成为一种标志。人偶看着摆起皱眉咧嘴,眼锐如鹰爪表情的少年,他宣告反抗的开始: “王政六百九十五年八月二十七日,日胄向近十一点差十六分,我发誓会给我的父亲予以有利还击,以作警示。” 考奈薇特却不以为然,还在她面前摆弄食指,“凡事要深思熟虑,少爷。” “你等着瞧,这可不是恶作剧。” 当时是,窗边的大风摇曳着窗帘,天边一抹乌云正在喻示落在不知名不知地的灾难,至少人偶终于想起来这番话语的时候,自觉得越发丧失呆滞的机会。 “下次记得请我喝茶,谢谢。” 一双俏皮的皮鞋就这么在他面前溜走了。 可可的笑声貌似嘲讽性一点也没少过。 任命书化为碎片之后还粘上些泥污,拉特利耶手捧着它们放在上锁的箱子里,他花五吕讷从跳蚤市场买来的,箱子的盖面的左上角铜护还有凹痕。 “就这样吧。” 夕阳余光烘蕴着窗帘,柔动的姿态犹如甩动裙摆的少女,一抹没有云朵天色的天空,亦如蓝莓汁与牛奶一比九混合的色彩。在窗帘的中间,系着浅褐色烧的一丝火红的丝带,风赶它往哪摇,仅是动摇些许,又不屑一顾。 拉特利耶的疲惫迷糊了他的眼,扶着桌角边缘揉抹眼眶,一瞬间他居然以为要看到些什么,刚想着张开嘴,不知道说些什么,无心思地扫视身边的一切,也没能勾起他的兴趣,桌上的作业早已做完,还有几页被撕掉,搓卷堆在一堆的草纸。 他很安静,周边的一切都能被听觉,窗边的小钟似神像反盯着他,像要监视他一样,钟摆无论摇在哪方,最后都会反弹回归到另一方。 “除了左和右,难不成它就不能跳出橱窗吗?” “这不可能。” 还是熟悉、庄严而沙哑的声音,用着命令式的口气在说话。 “学过了,都学过了。”拉特利耶低头扫视着他的父亲,径直地走出了房间。 他似乎已经不想对父亲有那么几分问候的意欲,只有刚刚那一帘幻象,才能使拉特利耶记起对他人的亏欠。 拉特利耶不断地眨眼,他自己并没有进沙子,眼睛感到隐隐作痛。 不能见到的氤氲伏盖在他的身上。 晚上的天空令人感到死气沉沉,厚障铺遍整个天幕,餐桌上拉特利耶一言不发,总瞅着外面的街道,些许不亮得透彻明亮的灯火,仅有在乌云压顶的时候变得如此顽强,雨水很快就顺着缝隙袭来,啪嗒街道的一切,玻璃为此寻欢作响。 偶有听到除了马蹄和车轱辘行驶过的声音,竟从他耳边听得津津有味,面包就算掺着沙粒也没有计较,他哥哥理查德的话,作为弟弟还能说些家常话,对母亲就更加敬重而欣喜一些,唯独他想避之甚远的人,言语如同百磅之弩射穿脑袋,也没放在心上。 “我吃完了。”拉特利耶也不打算请仆人收拾,挥手让她坐在一旁歇息。 回楼阶梯的脚步若隐若现,又一双碟子撞到刀叉的声音交织成一节之后,脚步声叠在一起,就吵的更大些。 “拉特利耶在么?” 门吱嘎之后,白桃脑袋才肯说话,“当然可以,我这里不防亲哥。” 理查德只见他的弟弟凝视匣子内的碎纸,跪坐地毯上,很惆怅地说:“好嘛,你也来兴师问罪。” “不是,你脸色很难看。” “开玩笑啦。”弟弟继续说:“你相信瓦德士公爵沙列多瓦大人会给我任命权,让我去上阵指挥?” “虽说很不可思议,以你的胆量,也不敢伪造陆军部的盖章。” 拉特利耶说:“绝对不会,律法无情,我不会做坐牢杀头的事情。老头子也没有犹豫,和我说话的时候也不含糊。” 两人的目光回到匣子内。 “你想……去打仗吗?”理查德说。 “如果王国需要我,我会去的。” 灯火飘忽闪照,吱嘎忽来一惊,生怕被发现的他立马合上匣子,随身丢到床下的角落。 拉特利耶似乎见到人影,大气差点喘不上来。 “鬼影可把你吓得不轻。” “今天晚上的雨估计不会小,别说鬼,湿老鼠够把我打番一壶茶,稀里哗啦碎一地。” 他们为此捧腹大笑,阁楼出现久违的开心一刻,恨不得马上摔杯子聆听碎陶瓷的声音,尽管过于荒唐,但等理查德拿上一壶咖啡的时候,玩笑只能是玩笑而已。 “你喝过么?” 拉特利耶摇头地说:“从咖啡厅里领教过,苦涩醇香。” 哥哥把咖啡递给他,“苦涩是生活的常调。” 他又补充一句:“父亲还在客厅。” “那我直说,我并不想继承家业,也觉得这里并非我的栖身之地,命运容不得我留在这里。” 这话整得理查德直摇头,“战争是死亡的交易,它售卖恐惧和亏损让君主们屈服,从而屈服于另一方。这并非我们的事情,除了枪炮,难倒就没有别的前景?” “我知道,我见过死人,劳斯丹德大人在咖啡厅外击毙匪徒的时候我就已经吐过了。” “你仅见过完整的尸体,不妨你再吐第二次。” 拉特利耶怅然哀叹,“那父亲也没第二条路让我选啊。” “除了参军?” “有,我只是不想把知识,我的所长浪费在数不清楚的丝织品身上,如果他肯,我想去读书,在大学研究机械。” 弟弟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旧手札本,那是帕洛斯送给他的。 “沙斐拉日先生把书交给我,是他在上大学时候的笔记,简而言之,这是记录力量并非血肉之躯得以驾驭的方法。” “等等,沙斐拉日先生是谁?” “啊不不不,记错了,是我们镇上钟表店的帕洛斯,当然如果你知道的话。” “潘诺–拉兰诺斯伯爵的丈夫。” “没错,他在佩尼萝郊外的帝瓦蕾–波莱因斯大学[1]自然哲学院物理系,拉普洛的门生。” “结果还是做钟表店的老板。” “呵,在此用结果一词就很微妙。”拉特利耶轻抚手札的外皮革,不甚粗糙,肉眼见不到多少坑洼和磨损,令人意外,它摸起来软绵。他又提了一嘴:“你知道赫米特先生也当过兵吗?” “我与拉兰诺斯一家不熟络。”理查德几乎要把咖啡喝完,杯内底的白可见一斑,“不过他怎么会去军呢?你刚巧还不说他是学士,反差也太大了。” “瓦德士公爵知道他,不过先生并不喜欢介入战争,人们说他像个没有杀鼠之力的白面书记员,又或者他就很适合坐在他的位置上。”拉特利耶又抿一口咖啡,翻开几页来看,“如果他不去当兵,现在的情况正合他意,还有什么可计较的?邻居都说赫米特先生很勇敢,对着拉索邦男爵一众人马对峙谈判。这还不够?” “看来你对他印象很好。” “平凡的皮囊骗过大众,除了头衔,他也剩不了多少了。” 他兴许知道能够与亲近的人一同走去,共同的愿景凝聚在胸间的发条上。 过深夜不久,夜狩六点左右,帕拉斯勒街的灯火禁不起漆黑的洗刷而黯然沉睡,少数烛光探头伸舌,幽橙色的暮光仍能被数不清的眼睛所抓探到,窗框边缘没有新鲜事。潘诺镇的人们大概夜狩五六点就休息了,相比一百年前更进一步,从前的人们还要更早一些,大概早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左右,整个镇上几乎除了巡镇员和点灯员,就没几个能在街上看清楚的人。 然而,佩尼萝很早就摆脱黑夜的束缚,到夜狩五六点人流虽少但灯光略为充盈,到夜狩七点半最后一更点灯以后,点灯员在深夜更才会下班。潘诺镇这种小镇子,最多夜狩四点最后一更点灯之后就会下班。 照理说在这个时候,老鼠的行动是最频繁的,拉特利耶在阳台盯梢到楼下墙角的两只,似乎略有密谋,阴谋的钩子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在下午,他曾经言之凿凿地说要反击,自己也深知不是大写q一笔划就能做到的。 然而,当他想到q这个字母,就想到qirape(账本),顿时感到精神抖擞,倘若在账本上出差错,不就可以证明自己并非能够胜任这份工作? “模棱两可的记录也许更有成效,如果是故意犯错,只会徒增被训斥的机会而已。” 皎洁的白牙在灯火迷蒙之中,裹挟着黑暗暗自兴起,不自然的阴影合染着脸庞,它凹凸有致变得越发恐怖。 夜狩一巡而过,少年在书桌上趴睡酣甜,不料雨风吹袭头盖,晨曦再度呼唤他之后,人就变得毫无精神,一起身就连打三个喷嚏,原本想着过几天才能在好些。过几天,病就更严重了,感冒变化为严重的冷涕,在床上呆了三四天。 等考奈薇特再度从窗边讨要茶饮,拉特利耶都快晤谈不出几句话来,她仅听到: “麻烦你回报娜莎小姐,就说:窗边大雨赐予我惩罚,病缠全身,满心的愁绪无法消遣,我已经是个可怜的人,等我痊愈再向您道歉。” “先生真是飞来横祸,她心情好点了,是冷涕在折磨你吗?” “显而易见,如果你也能感受……我头顶的火烧,大雪也不足为惧。”拉特利耶咳嗽几声,刚要爬起来就被她阻止,他说:“有一点,这些天没来找她,她觉得我抛弃她而去,有这些想法,如果有……” “她说你好不中用。”考奈薇特略带戏谑地说。 “我……” “好不中用,但也不能不用。”轻抚额头,又照料一会,拾起窗边的水盆替他毛巾换水拧干,作为机灵的姑娘,她能察觉到上下楼的声音,哪怕是即将迎门闯入的鬼步也能听到。 拉特利耶在朦胧感中察觉到与平日不一样的可可,平日嘴尖的少女变得柔情似水,离刚才的讥笑才不过几分钟,她正要离去,因为楼上有人靠近,撑起伞来要滑翔竞走,她的话语让他安心: “等我将你的苦难娓娓道来,她自会过来找你。一切都会从磅礴大雨解脱,迎来崭新明媚的阳光。” 又一个夜狩一巡过去,此时已经是九月上旬,火辣晒意消减不少,浑噩消沉了一段时间之后,拉特利耶面色红晕之间还带些灰的情况大为改观。 他偶有接过莫林给的习题,如果头即不疼也不晕,以他对哥们的理解,即便莫林的笔记写得文不合意,据同学所说“死花都能养活”的理解和推断能力,对数学的敏锐触觉,题目能作对八成以上,仅仅需要面对体力问题。白桃小生执笔戳写,蛮力免不了溜走在外,也没力气其他有抱怨的心态。 “查茹兰特叔叔,许久不见,午安,拉特利耶最近怎么样了?他很久没找过我。” “说来话长,他病的提不起身子,刚巧他朋友找过他,这才有力气坐在书桌上书写,也许躺在床上也不一定。” 不一会,楼板磕靴之声此起彼落,它偶有不诙谐,少年听到盼望的声音,刚要开门就摔了个脸朝天,发出啊呀的声音。 “你还好吗?真叫人担忧又好笑诶。” “还行。”他倚在门前将把手推托开来,“是我有负你的承诺,是来讨债的话,我就在这里。” 娜莎刚要伸出手去打,“知道错了就好。” “我……” 又一阵踉跄将他自己掀翻在地的时候,大小姐由不得软弱起来,不仅舍不得打,还在他身边搀扶着说:“哎,好啦,没讨你上次犯的瑕疵,倒是你千万不要有事。” 拉特利耶状态自然不好,眼睛倒可灵,瘫坐在床脚旁呵气,缓了好一阵子才说:“那晚窗边的风雨好大,可当时我在想什么呢?我在想一个词,账本。” “还有呢?” “就没有了。”他冷不丁地笑了一声。 看在朋友还在生病的份上,她也说些软绵无力,残留在几天之前的气话:“哼,我的仆人身子孱弱,一根手指头能推倒,一阵风吹过能漂浮几弗捺。” “的确很对不起,可有什么样的主人,就会有什么样的仆人。” “也对……”娜莎花一眨眼的时间揣度,便真犯了气,“可恶,你还敢说我。” “言归正传,您作为客人,我没能给你添茶递水。” 拉特利耶正要起身下楼要要水,大小姐比他跃步更快,拿起扇柄左右摇晃,好一副窈窕淑女的样子,把扇头的蕾丝置在他的前额,另一只手摆在后背的蝴蝶结上,“不,这些天我看书乏了。你还有什么烦恼就快说,我替你解决问题。” “没有。” 娜莎的扇子由扫变戳,眼神也伶俐刁钻起来,“还说没有,蚌壳还要嘴硬到什么时候?你信不信我用餐刀把你撬开?” “我用不着给你添麻烦。”他狗尾巴似地来回摇头。 “快说,我乐意得很。” “难道你也认为我想去从军是一件好事?” “听起来像煮糊的派……糟糕极了。” 现在轮到她委屈巴巴的。 “现在愿望落空,可我就不想留在破烂手工厂里,日复一日地数钱,还不如你父亲的灵巧手艺,面对钟表和金属,若知道金属工具能够造就无限可能,知识就不会被浪费掉。” 他站起来,从桌上抄起纸笔画小人,又拉着小姐去看,上面的人物简陋而灵动,是一些纺织工的愁苦面容,手软如面条,脸枯如柴木,一旁的裁缝也疲于奔命,看得见脸上的“黑水”,拉特利耶继续说: “你想想看,用手和简易工具编制的衣物,会因被体力消耗而影响本身的质量,局限在合身和舒适,却不能减省手工步骤,把自己的劳动才智放在设计上,岂不枯燥透顶?” “那为什么你不和他说?” 听到这些话,少年精神抖擞,挥去长久附在他身上的疲气,“我的父亲是个蠢货,认为手工的力量恒久不变,三个公元的伟大成就正是源于人们的手艺,我承认这话不假,可你没意识到手艺的背后,是人赖以生存而不可知的想象力在作祟?” 娜莎有自己一番见解,搀着下巴悠哉地说: “想象力……你还懂得不少,野兽比人更有力量,它们拥有切齿锤骨之劲,赤身裸体的人不擅长与它们单打独斗,但武装到牙齿的侍卫却可以,精湛的武斗技艺和化铁为胄的智慧能够击杀猛兽。墨利乌斯说祂赐给人的智慧,就在于此,赠予的能力让人不受任何栖息之地的桎梏。受混沌迷失心智的仆从,利用这一瑕疵放大了他们能匹敌自然的幻觉,任何事物都能为他们所享所毁,留下自我灾祸的根源。” “好嘛,与你说话真是一种享受。”拉特利耶停下笔说:“就是这样,患得患失都在想象力和欲望之间,上天赐我们一杆秤,是供我们决断的。不过,你当初是怎么秤我的,你怎么认为我会像现在这般关系?” 凉风从蕾丝扇边传来,正好漂抚大家的脸,一瞥过后她露出些许慌张,又探伸出手来探头,好在烧早就退了,才好放心继续嚣张,“你还轮不到我秤你,笨蛋。也许是因为缘分,宿命论?天晓得你我为什么会撞在一起,只恨你没有一颗坑洼崎岖,极不对称的脑袋。” “对,幸好我不是瓦比(lé wappeve)[2],你能见过这么白净的魔兽,不怕我把你生吞活剥,当森林养分,真是便宜你了。” 张牙舞爪胜赛熔岩中的巨龙,在秋风中须毛徐徐飘扬,只可惜挥肆只在数秒间,它就疲了下去,又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兔子。 娜莎难得一笑,也让拉特利耶兴起嬉笑,摇抖椅脚吱嘎作响,好让房间也诙谐起来。 “你下次不会放我鸽子,对吧?” “不一定,但我需要解决当务之急。” 拉特利耶终于要开始决断了。 五 【今日无事】争锋 不久后,拉特利耶的冷涕痊愈,他就再与父亲说事,这次他并未提及军旅之事,仅是觉得手工织布不甚理想,然则被摒斥为不务正业,又被遣去做算账的活。每次做累了,就拿帕洛斯赠与他的书仔细研读,对力的施展和平衡的应用反而日有长进。 有时候他亦或者抽空来劳斯丹德宅邸练剑,兴许是因为被工作而郁着,有时候居然会挥砍杂草为乐,这一切都被宅邸的主人看在眼里,普利特与他凑在一堆时,那股对周遭的不满如跨行高峰深谷,低起高落,势要与不理解啃个头破血流,期间又哀疼叹苦,说与秃鹫乌鸦作伴,拳掌驱散黑暗一样的想法。 拉特利耶常常好奇周边的事情,如今越发肆无忌惮,例如望着普利特编织铺鸟笼,一望就是两三个小时,盯着野鸽逐渐走入笼子里,麻线脱摆,扑腾一声,眼睛瞪得比往常大一些。除非他立即被叫去家里赶工,否则都不会留在家里。 他亦或者坐在钟表店,那里是他感到最悠心的地方,风铃能让他静下心来,纸笔划过的吱喳声细腻舒滑,偶有的呢喃穿纵越横般织构他们的思绪。两主仆经常被店主询问所谓“力量的分布”,见他们稍有增长之际,又遣去做手工,做累了就躲到后台依着小木凳歇息,凳面大概够得着娜莎的膝盖高。 查茹兰特先生倘若以为事情已经结束,这想必会成为他这辈子都为之惊诧的往事。正如这几天来,弗兰格亚在普兰卢茨的东部战区取得优胜之际,街头卖报的欢呼声渐冒渐隐,如果情势利好,将领土一分为二并不是问题。 “形势对我有利可图。”拉特利耶装着自己摇曳高脚酒杯,眼边挂单眼镜片,铜镊子被举在半空中见着略显耀眼的光斑。 “什么形势。”娜莎扑在桌头要歇眼了。 “这不是您的事情,我说过——我的父亲倘若听不懂劝说,我就会做些什么。” “你想给他甜头?” “没错。” 钟摆靡靡之声令人尽管听得忐忑不安,谁知道猫头鹰何时窜出钟头震耳溃聋呢? “战争”的爆发始于第二天——九月十二日。纺织厂很早就开始与时间做斗争,据说是因为在普兰卢茨的西线决定增派更多人手,而第四军实在耗不起,第二军则临时替换了它的位置。 因此对第四军重新补员整顿的任务并非以军部一己之力完成,而是平摊到大小多家手工工厂的身上。 拉特利耶被遣去登记军服的价格表,手工工厂里忙乱的很,数不清的破补丁紧挨着靓丽得多的布料,白净的衣服是由无数个布上刀疤脸贴缝而成的。他到头来一想想查维希发生的血案,布疤编织孕育了它们,居然要为他们的诞生付出代价,白净的亚麻和羊毛大衣以铁做靠山,以铅做弟兄,背弃他们真正的同类,而破布的患难之交居然只有肉里长的朱砂。 “感觉不太妙。”他喃喃自语。话语刚落,记在总金额的那一栏上油墨滴污,正巧落在数字与数字之间,他正还没刻小数点之际,周围的喧哗和疲倦衍生了不断敲打他心灵的恶习。但还未想起下一步,就突然害怕起来。双手僵如石块,脸木讷如树皮,心压沉于深海,气上下喘如瀑,恶如离弦之箭,善如待救之鸽。 发毛的各色长袜游离游往在少年的眼前,粗足长腿纸上不忘各色各样的杂言——来王都附近打工的也不都是本地人,外省来的话——说的似弹簧,如果清齿龈边擦音更浓厚些的话,那就是往西北的西弗兰格尼尔普来的,如果是喜欢把ui发“乌”的长音,也不喜欢元音挨着n发鼻音的人,那应该就是罗艮蒂瓦区、诺尔尼弗区一带的人,人们觉得他们说话如铃铛,特别悦耳。那王都本地人呢?他们也有自己一套说辞,以他们的倔强,还是坚持在尾音e发原声而不是“呃”。 粗言谓语不等闲,但拉特利耶对这些话一向不喜欢。就请求他们快些搬运,岂知一旁的人挤掉桌上的油墨,乌落纤纸,记数的纸张都要遭殃,这一次更加要命,就连军服寄出存件的数目也涂污一片,他不得不从犹豫中清醒过来,指甲大的油污遮盖了全数,又令人回去数,结果半数军服已经被装订在马车上。 他正想着要喊停,内心却又一个想法——现在是不是我应该说自己不称职的时候? 车轱辘就要滚出房外,他才舍得喊一句: “等等,刚刚那车东西,我是说军服,它多少件?” 有位五十多岁的白胡子站在马车的载货箱内,“先生,您是说现在在车上点装的,还是这房子里所有的?” “所有,所有。”他手还在打颤。 “三百五十件。” “谢谢你。” 他应声让大家检查军服的洁净和完好性,大概半刻钟之后才想起来要抄下新的数,然后才让大家各干各的事。在总价值旁的油污则令他蔚然一笑,既然这是未可知的错误,他干脆如实报上。 “仅仅报数应该不会太大差错的。” 他就把这张单呈上去,递给父亲去看。原想着例如这些累计的差错,证明自己的无能,这些天来实在无法动手,即便在做工的时候合眼歇息,也未见的多少责骂。 “没问题吗?”他在粗略地打量那张价格单。 “应该……没问题。” “那姑且就信你一次。如果做累了就歇息去吧。” 粗糙的手触碰他的右肩,抵不过困意的父亲右抽身回到另一边去对数了。 这种信任是很纯粹的,没有任何杂质。 拉特利耶垂着头依在门柱边俯视地面,阴影和各色鞋靴、袜往鞋更以上的地方,沉思良久,明显的错误应能察觉得出,意料之外的答复引他恍惚,垂丧如淋湿的菜梗,眼帘所见因为失神而模糊。 苏拉日的工作忙碌,以至于毫无要休息的机会,到了晚上,他回到卧室倒头就睡,过了两三小时,半夜初醒,连鞋都没穿就走出房间。 “呃……我到底要干什么呢?让一只手掌阻止另一只手掌?”他来回踱步,有那么一刻又想从楼梯窜下去,“难道我还要改回去?这是意外。” 被黑暗罩盖大半边连,他颔首托下巴着思考,屈膝仰坐,陷入停滞不前的境地,自上次病患以来又感觉不至于怒不可遏。任命状也许也真就是戏耍自己的废纸一张,踏实在手工作坊度过一生也未尝不好。 但这是他所满足的,所追求的?这一疑问浮现在他脑海之中,化为眉间的褶皱。所望的一切寂静和深处不可见发乌黑,颇为孤寂,咫尺近千里的连绵火光,化作眼前在房内仅剩的那几缕温蕴,若隐若现的橙芒照到他的左眼,目视那些地板边缘的缝隙,化似一张箭矢般指明前路。 应该要回去。 “倘若出事我负责任吧。” 他走向窗边,看着一轮眉月被乌云弥蒙遮掩,云雾之间满是令人感到清爽的冷光,又在书桌前写下几笔字,就又睡着了。 第二日,第一团的军需官派了代表,十多位后备燧发枪手紧跟在后,与南特等工厂伙计在制衣工坊验收,军伍们的领头看起来四五十岁,头发有一角发白,鼻子上还有个痣,手抵着佩刀,刀鞘由上到下数第二个铜护套还有被劈砍过的痕迹。 他们看过样板,从马车上捡了两套军服,外衣的袖子是松树叶绿,还带三个银白的尖头横条,袖扣也是银色的,在大衣上的尖尾横条和袖边的色彩不一样,分别是银白和袖口同绿色,近盖着腿部的两边还有口袋,边缘也有松树叶绿的条。三角帽的帽沿是白色的,还有一边贴有同绿色的羽毛。 “这些服装别说够格,品质无可置疑。”代表说。 “如果都没问题,那我们就结算。给足尾数,你我又成交了一笔划算的买卖。” “都同样是为陛下效劳嘛。” 不过当南特他自己给出账单时,双方都诧异于这价格的廉价。 “你这是……哦,彰显对陛下的忠心?” 无形的推手着查茹兰特先生,又何况在十名列兵的陪同下,刺刀套都开口了。 “我认为……这个价格仍有需要商讨的空间。” “不是已经商讨完毕了吗?”代表的话就像钢琴逐渐右弹升调般愈发尖锐起来,“你知道的,当我看到这种价格,我们万分感恩,如果这单买卖成了,你可就能得到美名啊,到时候客源一多,别说是周边村镇,乃至于佩尼萝人都会光顾的,借我之口,我也许可以请示王家行会委员会,向陛下给你在军服优先方面行个方便。” 南特的眼睛让拉特利耶不由发怵,但当父亲的目光真的扫到他身上的时候,却没有一点责难的意思,“但我是恐怕如果账目对不上,你就会有麻烦,如果能确保你的仍能够耍点心机,不会被贬谪,那就在这里签字,一切就完了。” “放心,我有的是分寸。”代表大手一摆,伸起羽毛笔挥肆草线,一个潦草大名——“德·费伊尔”锤定了这桩买卖,“国王为财政焦头烂额,我们只是为其分忧。” “的确,战场上的争锋让你们折损太多了。”他领着军官和其士卒往外走,外面耀阳注面,风凉如梳,斑驳的树叶化黄落地,就像西线完全不着调的部署一样。南特又特意说道:“但愿来日第一趟春风来临之时,你们的刺刀会刺入维斯安特疆域内。” “但愿如此。” 随从们就领着两辆运货马车离开了。 可拉特利耶觉得他活不过来年临春。 他们都一言不发,各干各的活,唯有南特对他的儿子说:“这些失误不算什么,这些天来我对你管得紧,等以后再去做管账的事情也不迟。” “也就是说我能回家了?” “理应如此。”查茹兰特先生说。 然而来到钟表店的时候,拉特利耶把来龙去脉讲清楚之后,作为交好之人,帕洛斯却说出这番话来: “以我所见,它正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媚阳罢了,也不排除南特,也就是你的父亲,如果想要让你留在他那里做工,不同于常人、恰当的宽仁也是有必要的。” “父亲大人的意思是说:如果查茹兰特先生格外开恩,这就是在哄你,如果他日后要追究起来,那就是缓兵之计,狐狸骗兔子的毛绒诱惑。” 听完两父女的话,拉特利耶由不得寒毛竖起,就连直视晨阳的勇气都被折损一刻多,阳光也不再具有温暖的含义。 “那怎么办?” 她说:“很简单,没问起话来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要说,你抱着愧疚的心态,替先生多做几趟事情就好。” “我也能替你圆几句话,他总不能伸手打笑脸人。”沙斐拉日先生更是有所期待,因为这些天来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但这样不好吧……”拉特利耶说,“这件事是我的错。” 大小姐娓娓道来:“没事。保持必要的缄默,如果非要说错,就错在没有仔细检查。因为正如你所说,它就是意外,来来往往的人把油墨撞倒,为了检查军服有没有被油污的差错,从而忘记了这点。而且你也说了,写小数点的时候也没看清楚,以为已经写了,那天你也很累,分不清看似简单的差错其实很正常。而你哥和管账事的师傅也跑去外头,没人检查,人百密一疏自然就亏。” “不过,你所言是真的吗?”她侧过身来用一种窥视偷吃者的眼神看待拉特利耶,“仅求你不要胡说八道这就足够了。” 娜莎的处境看似相当悠闲,偶尔抽空和珊妮逛镇上,这件事一并与他说,“上次么,我和珊妮去逛集市,她也有问到你,说是你到哪去,我同她说你在被一沓的账务折磨。你今天有空的话,就命令你跟我上集市去。” “去集市?也好。” 他们向店主咿呀几句之后,就满怀惬意地巡游镇上的集市去了。 不料帕洛斯的言辞一语中的,风平浪静地应一个星期以后,秋叶泛黄,整个潘诺都陷入浓郁的橙橘之风。从跳蚤市场上的琥珀显出沙粒般的刺眼黄斑,娜莎和她的仆人各挑一个,拉特利耶揣在口袋里时不时地看,就在他又一次凝视之时,回旋镖终于打在他的头上。 “你最近工作很不在状态。”南特站在他面前同样盯着琥珀看,抵捏着桌沿,“不过,过去的事情也就罢了。” 他的儿子收回琥珀,藏在口袋里,“上次是我不好。” “这同样是我的疏忽,不妨是一种信任之失,做生意的始终不能和当兵的比谁能打。” “但……”拉特利耶哀叹一声。 “难道你还有话跟我说?” “的确有。”他对父亲长呼一口气,“这件事我有故意的成分,我只是重新点算了衣服的数量,至于金额总数,其实我应该再重新计算,不至于连这些东西也不会做……” “你那天并非精神很好,我见得出来。” 拉特利耶继续说:“这不合理,对庞大的亏损又为何不加以斥责?” “如果按照原先算法,其实第一团交给我们有总金额一成的定金,剩余的就是九成的余额,当我知道疏忽导致剩余的九成居然打一折的时候,心里自然是不痛快的。后来我一想,如果作为工厂的领事,我并没有做到核对的指责,你就算是怨墨利乌斯没给你一点时间去思考,那也于事无补。要知道铁齿铜牙可抵不过铅弹钢刀,阴险又喜欢抽油水的人也喜欢在这种疏忽中抽刀割肉,一旦你又把人家到手的肉抢回去,信誉就成废纸了。” “难道非要吃亏?” “你这孩子,对棍棒怎么讨道理?”南特请儿子坐下,自己倒还没找到一张凳子,“这一次吃亏是我方的疏忽,但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军部自己查上来,我可不认这是赠礼,这是动态妥协。” “那个。”他把手掌心翻出来给父亲晃,“如果你听我接下来说的,这件事和我也有关,我会付这个……”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南特的口气愈发激烈,“莫非你还能把这些钱要回来不是?” “我其实……是因为。”拉特利耶支支吾吾地说:“我不情愿纠正错误,这不是我想干的活,明知道的错误其实可以逆转的机会就放任它溜走。我只肯说这不是我想要的。” “你要累死我,拉特利耶。” “嗯?” “你给我听着,上个星期的事情如果你来担责任,如何取得资助者的信任,怎么确保你能挣回这个亏损,以及它后续引发的一系列后果你一无所知。这不予追究,我亦领错。”查茹兰特先生的耐心都快烧尽在眉目之中,“但跟你的父亲谈条件是需要本钱的,用芦荟磨胡子的小家子气所为来对抗我,你休想。如果连这些疏忽也做不好,就不要妄言道其他的事情了!” “我不觉得算账能让我好到哪去,还不如不读书,浪费时间和钱。” 南特快把自己手上刚拿的凳子捏凹之意,语调三步一跨,“你最好明天真的不去。呵,你非要吃铅子莲花羹,喝硝碳迷魂汤,望着火花欲盼仙,挨着鞭子要登天。” “登天就登天。我都还没说,全让父亲你一个人说了算。”拉特利耶发怵还不忘叫嚷两声,“你怎么知道除了当兵我还没有别的追求呢?那张纸还不是被你撕掉丢在后巷里的,你看我还有资格吗?但你也说过,知识能清澈人的心灵,你让我对数字面面相觑,全是钱,全都污浊了。好嘛,我就算待在大学里我也不想在账本堆里发霉,绝不!” “你,你果真要讨打吗?!” “我小时候不受你打过几回?查茹兰特先生,您得知道儿子身体还硬朗。对嘛,你是家里的国王,可你只有棍子,没有权杖。好嘛,你尽管打好了。” 南特的儿子果然有那么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眼见这场讨论大锅烩彻底煮糊了,更为较真,“我瞅着那些织布机就像枯骨,还不如让我去捣鼓机械嘞,还账本?没有品质和效率哪来的钱。” 南特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是说我不对?” “那我没这么说,建议已经提过了,你不听我的吃亏在前头,就别怕钱在手指间溜走。” “哦豁,我不听你的就要亏钱咯?” 拉特利耶双手摊开,摆出一副没辙的样子,“不跟时代变化怎么能赢得先机?那一切就只能看墨利乌斯给不给你接下来的运气了。” 南特咆哮道:“你个犊子妄我没把你生的更聪明些,崽种!” 厚木哐当咚咚,叩击沉重响亮,还没待拉特利耶反应回来,脑袋就被一阵钝击锤得麻痛,被小凳抻击出几步远,手心全都蹭破一层皮,他哪知道自己所见的全是黑白带斑的星辰,那些不规则的形状沿着角来回拉伸压曲,隐约可见又一阵巨影蒙盖在他的面前。 拉特利耶尚能耐得住手心的灼痛,抵在他自己的背影所照的地面上,略有神智不清醒的感觉,吐字断断续续:“不管怎么说……你蔑视智慧……呵,我不会还手。” “我看你是欠打少了。” 他拿手去挡,被敲打得如啄木鸟扎入深层年轮之位的痛处,又无法阻挡,双手完全瘫在疼入骨髓的封印之中,脸又挨了一凳面打,不知又来回翻滚追避几次,拉特利耶完全立不起身子之后,他的父亲这才罢休。 “不知深浅。”南特把凳子抛在角落,“你滚出去,要是没钱我看你能饿几天。” “我没打算对付你……如果你认为这样好些,我无所谓。” “我只是想让你认清你的定位,天上之星辰都有自己的方位而已。” 门后的吱嘎,渐深渐隐的呼啸携同冷风湍洗室内的闷热,脚步声轻盈沉稳,还有叮嗒作响,听出女式鞋跟的置地声。 “拉特利耶!”娜莎大步跃到他的身边,用手帕擦去他嘴角的血,“伯父不要再打了,劝告不能把人的灵魂都放逐出去。” 她要把整个身躯都置在他们之间,娇弱的身板在父子的面前终于洗刷挥之不去的怨怒。 帕洛斯也被这一刻所见的赤红感到震惊,“你就是这么对你儿子的吗?南特我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为了把儿子钉在原处,准备钢钉将手脚全都锲入身后的砖墙。你要是看看弗特他这般斯文耐心,也犯不着大动手脚鞭挞殴打自己的孩子。” “我还得问你,凭什么要让他学你们那般坏?”南特依旧激动,却又比之前好些了,“怎么?你们也是为拉特利耶求情的,来压辄我教育的方式?” “并非如此,我们也好一些日子没见了。”帕洛斯摊开双手稍许鞠躬致意,“你看,朋友之间没什么火药味能够挫败其感情。” “是你让他当兵的?”南特依旧不耐烦。 沙斐拉日哀叹一声,怅然若失地接连喘气呼气,他说:“绝无此事。我怎么会呢……怎么会?我来告诉你——阿尔比斯死了,我们的老朋友葬身在一场灾难之中,你居然会认为我唆使他去征战,我有多无耻才会这么做,无疑破坏我们之间的信任。” “查茹兰特叔叔,正是这种令人不知何以寻求快乐方向的迷茫使我们来到这里,你要问我愿不愿意遣他去当马前卒,我也会面露难色地拒绝,实在太荒唐了。”娜莎嘟着嘴,牙紧合着又对拉特利耶说:“我来看你,免得你与你父亲闹不和,笨蛋不会说话才挨这样的苦。” “谢谢。”拉特利耶几乎陷入昏厥,倒还有几分意识,“你真好……我很喜欢。” “才不是因为关心你呢。” 娜莎的眼皮合闭,深思为什么泪腺如此活跃,恰好就是在他们蹉跎那么半个小时之后的荒诞,记得她姊曾说的预感居然成为现实,一切就更具哀伤之意了。 六 【沉思录】 破损的旗杆尖头 沙斐拉日先生一瞅眼前的杂乱相,当查茹兰特的夫人也回来之后,简直不知何以面对,便一头瘫在门框边喘气,又跑在她儿子身旁,很快就明白这里发生的一切。 “再怎么说也不能拿孩子撒气,我的天哪。”她感到十分难过,似吃了一大勺生鱼胆那般苦涩悲伤,“拉特利耶,你爸实在是太过分了,哪怕是稍微怜悯一会也不至于……你应该很痛吧,我替你找些药去,再去看郎中。” “我没事,母亲不要为此太过动气。” 伊莎贝拉狠瞪着她的丈夫,“做人为利做到这种份上,你要用棍棒去令孩子屈从,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恶毒了?” “他只是失去理智。愤怒是一层令人激进的烟霾,由不得他。”沙斐拉日务求不要让气氛过于焦灼,“无论如何,大家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冷静。”他拿出掌心大小的金饰,是第十四团旗杆上的尖头,如今它又多了一处弹痕,还染着暗红色的血,将南特从房内拽出来,遣到家宅左侧的胡同里。 “你还记得我是你上司么?”帕洛斯说。 南特沉下心来,“曾经是,但现在不是。” “你说我教唆你儿子去入伍从军,也未免太荒谬了。你也不是不知道,为了早些回归到镇上,我并没有以贵族身份入伍,我们都才服役三年,也见识过战争的模样,那段时间的陈旧往事我只字未提。” “对,你说的都对。我与你之间差一个头衔,因此你说话就更有分量些?” “你少来这一套,还在赌气,怎么才发现你无知得很。”帕洛斯将自己脑门一拍,也惆怅起来,“拉特利耶是个对知识求知若渴的孩子,这一点你知道么?你自己亦不知道,原本他说从军只是一场梦,该醒来自然会醒来的,可社会却更需要学者,就要投身到那里去。我就让他在店里看书,他说过机械是新时代的魔法,这并不假。他的原意是想入帝瓦蕾–波莱因斯大学去研究机械,就这么简单。” “即便不去从军,我们家族世代经商,他不适合这个方向。”南特意识到还能记得的事情,对着帕洛斯眉头一皱,“诶,你不就是那大学的门生吗?原来你也在夹带私货。” “渴求雨露是花草树木的本能,如果并非自己想要的,他也吃不进肚子里去。他时常问我司尔勒度和衣服材质、材质的韧性,现在的水利能否替代人织布的可能性,以便让人手都集中在设计上。”帕洛斯说的兴起,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我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面对我这样的钟表师傅来说也难以回答,不过就水利而言是很有未来展望的。” “我的确没想到……” “也难怪,挣钱挣迷糊了。”沙斐拉日先生换个更令他们郁苦的话题:“好吧,不说这些,你应该记得这东西,老朋友了。当初在柳卡斯特修道院——柳道斯夫那村庄的西北边,旗杆很重,那个时候稀里糊涂地成为连长,手上只有三十六人,谁知道战役结束就只剩下八人,如今还在生的就剩五人,不对,是四人了。” “我还是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你要冒着火炮射击范围请那些教会修士们出去,他们的性命矜贵,我们为了守在这个地方付出沉重的代价。” “所以说你看事情还不通透,也难怪,也就只有我和阿尔比斯看得出来,那可是重要的前阵位置,一旦被夺取,他们就能居高临下向我们进行火力压制。在阵线尚未调整完成的时候,我们就在那里,上司德·阿洛克兰尔——我们的营长,嗯,前阵子也安息了,一路传到瓦德士公爵手上,他也有坚守该点,向前压住前沿的意思。阿洛克兰尔先生在此之前还赌输了一个旧怀表给我,当时情况非常紧急,我记得是日胄六点三十五分,半小时内整理恐怕是来不及的。但必须坚守,战役已经打响,团长为此还把全团两门四磅炮全丢给我们。我们一个连三十多人。”帕洛斯越说越难过,不断用拇指扫抹血迹,不断眨眼呼气,“我们一个营……才不到二百来人,才三个星期前,我收到他家中的来信,有两封其中一份是讣告,另一份是当时的回忆,你我所在的营一百八十八人,经此一战连一半的数都没有,那些鲜活的眼睛、鼻子,不管他们壮硕还是瘦得跟冥王的侍从一般,全都埋在修道院外面的土地上,这全托我们救护修士们,打退恨不得土里刨出黄金的厄卢瓦尼亚人。” “这才是我不愿……我永远不支持他为了所谓的王国荣誉豁出性命的原因,无论怎么说,荣誉得永远是国王一人,就连贵族姥爷,抱歉,你也是。” 帕洛斯摊甩手背,“虚有图表的头衔而已,你继续说。” 南特不禁感叹:“荣耀是摸不着的。我认为当今除了弗兰朗,没人能够比我更胜于效忠它了。这一切都是注重眼前的安宁,我打儿子的确不对,可阴霾照到我的脸上,惨痛的记忆不得不让我从这里挣扎。请抱歉我又要抽烟了。” 他的烟斗口边缘还有被磕出的缺口。 “无妨,但烦恼胜得过大袋烟,越吸越愁,我怎么就没碰过这玩意,辣得嗓子疼。”帕洛斯看起来依旧年轻,才四十二岁的父亲,皱纹很少,也很少动怒,眼睛看出他的温和,亦炯炯有神。非安娜和娜莎少说衰老之意,亨利也常比喻父亲是不老橡树,比年过四旬的长官看起来都要白净干爽。 兴许不抽烟真的能防衰老。 沙斐拉日先生倒是忽来一惊,“对了,说起瓦德士公爵,我在宫中有看到他,你知道对于那张纸——那张授权书,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把他撕了。” 帕洛斯在哀伤的延续之中苦笑不得,“你真以为那张纸是伪造的文书,你想撕就撕?咱们的沙列多瓦大人一向信誉为先,虽然我不知道他犯了哪根糊涂筋,居然给拉特利耶这孩子下达荒谬的指令。他从不相干军事,后来一问,你猜怎么样?” “他没跟我说过这回事,也就最近我翻箱倒柜从他的卧室里找到它。” “你的好儿子眼睛很细,他找到要暗杀沙列多瓦的间谍,亦或者说杀手。”帕洛斯再度轻拍好友的肩膀,“如果还有什么理由,估计就是与他对眼缘了。” 然而还没等查茹兰特先生说口,沙斐拉日先生的话,从口气到态度拐了个转角,“你给我仔细听清楚,那张陆军部的授权书,众所周知它荒谬程度不亚于水低处往高处流,但它是真的,我亲自去宫中替探口风,瓦德士公爵没有要修改或撤销它的意思。以他的意志,亦或者说陆军部的——瓦德士公爵身为它的总负责人,即便突然被赶下内阁,但只要他是将领,就有权将你的儿子调走,这是第一种意思。而第二种意思,它是软性的,我看更符合他自己的作风,也就是除非拉特利耶自己去参军并拿出文书,否则是没有培养他成为将军的资格的。” 烟斗的灰蓝色烟雾要窜天盖脸般裹挟南特的惊讶,“他这兔崽子没跟我说过。” “你只管遣他去工作,向他塞钱,比军中的司令还威风嘞,像只山中老鹰。” 南特倚在墙上吞云吐雾,“你……好好好,我的朋友简直太好了。” “抱歉,如果你真的要责怪我也无妨,之前想想为什么不提早带他来见我的女儿,倒是有几分你的气质,他还喝停过王储的王家火枪手中队,您又知道么?” “呃?!他要气死我……” “别急着大发雷霆,王储路易没有追究,再说了,王储殿下还不止一次见过他,一点嫌隙也没有,也很讲礼仪,君民之间应尽之言已然做到。” 来回的谈吐之间,他们的目光又重新摆回那份带血污的旗杆尖头上,代表王室诏字的ξ[1]还有一缕丝线缠在周围,两个男人倚在墙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在他们的耳边,挥之不去的钟声传自镇上的教堂,激荡起十五年前,同样是在柳卡斯特的钟声。他们见到的酒红深浅不一,灌溉了墙边、窗沿、楼梯、花圃、栅栏、鹅卵石路、推车,手指头数不过来的一切,都能找到人的肢体和阵亡的手足兄弟,深邃如深海中的鲸群呼唤般渗人的呻吟,时断时续,又如海岸边不断洗刷侵蚀的浪花拍散的声音,只得叫出半声来的海鸥们清脆而不间断——燧石磨损、铁片啪哒又以爆鸣结束的作乐就不见结束,扎入肉中的吱咋声也添油加醋,是受难乐,是行刑曲。 恍惚踉跄之间,仍然能凑的出数一个连,能自然摆动的手掌,说不清的自豪,他们保住了团旗,插在修道院的尖塔上呼唤狮鹫的名字——“阿勒彼忒琉戈[2],你一往无前!你保佑我们胜利和光荣!”他们八个勉强矗立的身躯,总算看到身后的同袍赞颂他们为世间仅无绝有的勇士们的时候,木讷寡言恰巧正是仅存的回应了。 白花花的大片浓味云朵卷盖他们的脸,待到炮声远离修道院的时候,数不清的敌人尸体沿着楼梯夹杂自己的战友受难之迹,铁锈味夹杂汗味和尸臭,引人想把肠胃全倒出来翻面洗漱的强烈欲望,于是他们又一次站在阳台,有些依旧有些气的队友半躺在楼梯转角处,不一会也去了天国,整个修道院一整个营似眠如梦般颓丧,只得听到那么几句话: “整个团,乃至于整个旅的人都来了!” “我们取得了胜利!” 阿尔比斯是在他们身边为数不多在为难中如喇叭般的人物,这番话从他口中说出莫过于最好的存在。 不知名的赫米特依旧站在高处,狮鹫旗令他整个身躯看起来高大不少,当天风很大,旗面丝绸在不见之湍流中鱼鳞般飘寡,他很幸运,其中几颗铅弹要么打到他肩边的墙,要么只打中他旗杆上的尖头装饰,连帽子也被打掉了,却纹丝不动毫发无损。 整个连仅剩的八人从阳台上往下看,白色羊毛组成的浪潮掺着新的烟雾喷涌欢腾,厄卢瓦尼亚的红衣服在这一燧石磨击的齐射声丧失了组织,纷纷向后撤退,迎面而来的龙骑兵也被火光和些许崎岖掀翻在地,甚至不得不下马射击,就在双方阵线缝隙的一瞬间,一支小撮王国的线列骑兵——他们被称为“蓝精灵”,席卷了对方陷入混乱的龙骑兵和步兵。 他们高兴了么?没有,整个修道院四处着火,好不容易止住了火势,水井都掏不出几桶水来,人们只记得永无止境的挣扎和劳碌,身上的弹药也打光了,就从战友身边取一些来,直到累倒,他们依旧战斗,甚至已经没时间缅怀刚刚遇难的双方。只记得到处可见的灰白硫雾、火光、被烧的农庄和被炮弹折砍燃烧的森林,天边都失去往日的稀蓝,随着被取代的是随处可见的暗红,多么一副地狱丛生的样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沙斐拉日先生从沉重中抽离出来,重新看待这一片砖瓦构成的巷子,外面的马车轱辘和喧哗声令人清醒,只有一点余力去望向外面的光明,这里仍是潘诺,而不是灾难的柳卡斯特。 “你和我想的都是同一件东西,可荒唐呢,老营长和阿尔比斯归天国的怀抱,没想到居然是因为不明智的命令。我们在那栋大型棺材和经书群里,修道院一楼来回易手三次,兔子从狼口里被撕去一只腿,还能活着就很不容易。” “你说塞拉斯瓦?” “陛下糊涂,他上年纪了。” “vux le ryleatum!(为了王国!)这样的说辞,多么冠冕堂皇,仿佛德·塞拉斯瓦是墨列娜夫人的表亲是弗兰格亚的秘密一般,靠几分裙带就开始把军政当儿戏,不过他不会听,也不想听。” “你应该庆幸大街上没有宪警,国王的爪牙还没下到这里来。” “你说‘裁决骑士’,还是‘第三庭’?”南特不以为然地说。 “你们坊间的花名还挺有趣的。”帕洛斯领着南特往外面走,话又小声许多:“查翁男爵经常能在近玻璃仑斯大道上见到近卫宪骑兵的身影,至于……王家火枪手第三团,更像是都市传说了,我很少见到他们出现。” 楼阁上的少年嘴唇嗡嗡,远处听是在诉苦,近处听又并非如此。蜜蜂还不论对人先手扎针,更多时候都尽自己一份采蜜的心力而已。 “他怎么能把你打成这样?”伊莎贝拉边给儿子上药,边与他们抱怨,“南特越来越过分了,居然上凳子打你。哪有明说不追究还要反过来打儿子的道理?” 拉特利耶说的很慢,时不时带咳嗽,“我自认倒霉,我已经不再奢求从军。可父亲不是会拐弯的蛇,自认螃蟹倒还差不多。这就是我对他的看法了。” “怎么说呢?” “娜莎你知道的,现在的织布机和几百年前地大差不差,依米颠列人都在用弗拉乌德式织布机[3],还没意识到产量压制即将要爆发的先发优势在别人手里。我真羡慕你有一个聪明的父亲,可我爸一点也没听进去。” 大小姐庆幸他还有说这些话的能力,“看来还是欠打少了。” “什么?”拉特利耶说。 “还能与我嚼舌根,说明身子也不弱么。” 拉特利耶喃喃细语,又没些力气,如断了线的风筝倒地般瘫颓,“哼,裹着蓝色丝绸的小只狐狸,牙口很尖,改日非要拔了它不可。” 坐在一旁的伊莎贝拉替儿子上完药,“小姐您一向是对他这么说话的?” 娜莎显得腼腆,“那个……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他活该挨打,是说……” 伊莎贝拉同样没忘记给她递热巧克力,望着她的目光就像自己亲生女儿般亲切,“你的母亲果然没说错,以后能常来这里就更好了,周围的空气都会清新很多。” “有你这句话我也好放心来,一般我们都在父亲大人的钟表店那会合的。”娜莎向他们微笑,比平日更灿烂些,“我记忆里也就他与我最聊的欢,论别的同辈都不好说话,我是说——他说话独有一份见解。” “有道理。” 挨打的人刚才还在摆疼弄颓,如今愈发有生气。 “得了便宜还卖乖。”伊莎贝拉瞒不住这份幽默,“拉特利耶要是再多哄几句,岂不是要立即学公鸡叫晨,头顶带冠咯?” 话语连珠将大家的情绪翻腾倒海一顿发酵,弥漫着欢乐的酸甜味,可把他们逗得多开心,都咧嘴大笑起来,似开口的豆芽。 娜莎笑意未散,“那岂不是能捻毛做鸡毛掸子,我还想拿这些逗森林里的兔子和松鼠?” “你们居然还笑我。” “大公鸡的确好。”他的母亲完全不逞多让,“你这孩子自己不也笑嘛……啊哈哈哈。” 至此之后,父亲交付给拉特利耶的工作明显少了,偶尔还要查账,道歉却不见踪影,这未尝不是一种奢望。 拉特利耶印象之中非常朦胧而真实的一段时光,至少又过一个星期以后,娜莎更常来他的家里,说着俏皮嬉闹的纤话,考奈薇特更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步。沙斐拉日有些时候也会来,在拉特利耶挨打的三天之后,南特就随他去阿尔比斯的葬礼,那天下午小子从他们的背影中看到两块羸重的尖塔巨石,呈墨黑色的形象,不禁瘫在门前望了很久。在之后,劳斯丹德大人也从街道上奔驰而去,雨水浸湿他的斗篷,又看到自己的学生,仅是打声招呼再走,说自己要往查维希去,那边也有葬礼要办。 更巧的是,又到后来,雨势越来愈大,门后的耳朵顺藤摸瓜,陈旧的木板门顺着接缝螺丝发出吱嘎声,这时才知道劳斯丹德所说的“有人会替你当说客”是怎么一回事。喜逐颜开的拉特利耶一眼就见识到不见许久的怀旧之美,不仅是理查德,他的母亲伊莎贝拉亦被素雅之美艳所啧啧称奇。 “不好意思小姐,你是?” 她却并不着急,往外抖擞自己湿哒哒的黑纱伞,里面还夹着一层丝绢,久别重逢不吝其咲,“拉特利耶,这么久了有没有想我啊?” “哎呀。”拉特利耶大吃一惊,“薇若妮卡午安,我当然希望你来做客。” “这就好。”她转而望向两母女,“抱歉,雨太大了,拉特利耶应该有提过我,我这身装束实在抱歉。” 理查德摸摸脑瓜,一拍即定,“你,诶?上次在打雪仗的时候见过的。” “是呢。”薇若妮卡接着介绍自己,“上次报纸上给大家带来困扰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拉特利耶蛮可爱的。我从洛那修斯特那来,你们在如果有去咖啡厅应该能见到我,说实在的,罗艮蒂瓦公爵小姐来咖啡厅打工是不是太埋没自己了?我也没有答案。” 理查德觉得难以置信,“你说的……罗艮蒂瓦公爵小姐是你?” 毕竟一身街坊常装很难让人认得清自己的成分,除了她手上那边做工精细的伞,以及系在腰间的白漆手杖。 小姐正指向她自己,“没错,就是我。不过估计镇上没多少人知道,再说了,镇上也没多少报纸,近王都的地方——灯下之阴影尚且令人迷惑。拉特利耶最近似乎被刺猬扎到了?没事,如果能联系上第一团团长德·阿德讷涅到也不难,只怕如果不联系上,对上竖款恐有隐患——也就是贪污?恐怕也没这么严重,只是有嫌疑罢了。现在派斥候去应该还能撇清关系,我被劳斯丹德大人委托,来到这里向你们抛橄榄枝来了。” 拉特利耶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过去的事情,除了失误的报价以外,他虽然有说自己有非常厉害的朋友(除拉兰诺斯一家以外),但未见于直接透露身世显赫的贵族,以至于也把对着中队呐喊,惊动王储事情也和盘托出。 这件事就连普利特、莫林和珊妮一众布衣之交也清楚。 当伊莎贝拉望向自己的好长子——理查德同样默默点头之时,她竟不知道一时间该生气还是感到幸运,以至于想起自己丈夫也许当初下手真有一番道理。她无奈地问: “你还有什么事情是瞒着我的?~” 拉特利耶躲在薇若妮卡的身后发抖,“有,我去过玻璃仑斯宫,见过国王陛下……还有瓦德士公爵沙列多瓦大人……我发誓我真没惹事!” 小姐也同样为他说情:“夫人不必担心,他得到权臣的青睐,沙列多瓦大人也是正直仁士,拉特利耶曾搭救过老先生一把,赞叹他的智慧之处,他也说过风趣话——如果他不久的将来能从军入伍,就会教他领兵作战。没想到反而成为受难的原因。” 虽然听起来如瀑布盖头般震聩人心,在面对她的儿子时,也总算松一口气,为了迎接客人,她让大家都坐在客厅上享茶,一饮忘记无尽的烦忧,随着雨落没有一隙之机断续,在外面矮台阶之间泛起涟漪的雨溅声令人沉浸在不太真实的宁静之中,偶尔来一辆马车扰乱思绪之外,已经没有阻止家庭之间敞开心扉的隔阂了。 正当家人之间相聊甚欢,薇若妮卡反客为主,又使出照顾自己男友的亲和力与泡咖啡的本事。 她很多时候都是如实相告,婉转而不失风度,淡雅之间少女举手投足磨化芥蒂如家常便饭,并非自己所夸,是身边的人都认为的。罗艮蒂瓦小姐了解来龙去脉,便开始修葺,“还有被责怪的机会也未必是坏事,怕被责怪选择一力承担也未见得能把月补圆,放心好了,没有说不清楚的残月,要尽望月盼满的心意啊!” “拉特利耶是能令我骄傲的孩子。”伊莎贝拉已然开朗,“我亦知道他需要时间打磨,拉兰诺斯的安娜与我说过他的事情,时间一久只能记得大概了,自己都觉得羞愧呢。我知道的,他还时常说可转动的手柄能够做到引纬和打纬,如果下过织布手工作坊,都知道这两步能引得妇人们腰背劳痛。” “没错,我就是这样想的。”这一刻,拉特利耶自己的话终于能被明悟,欣快感油然而生让他向座之人摆手致意,赞叹道:“我们的手,我们的工具,我们赋予它们的含义,就是上古时期令人啧啧称奇的魔法。 拉特利耶将会意识到,自己能够沉浸在更欢腾而广袤的海洋之中,尽管命运还算扑朔迷离,等待他得依旧是耀眼又可期盼的道路,如秋日下午的大雨,周围雨露滂沱、氤氲充盈之森林前路,最终还能找到过河的站标。 他仅仅还是一个热衷于知识,想让木头和金属活起来的男孩,甚至都还没长胡子的青涩少年。 七 【沉思录】 教书先生与地图集 来年初春,王政六百九十六年,这一年春天特别温暖和爽,在去年凛冬的深渊式反差之后,干暖在众人眼里就是上天的眷顾般令人神往。到霍米拉迪雅日的翌日,非常适合引人去森林里郊游,郁郁葱葱尚且是夏日的际遇,玲珑巧翠才是当下的主题,一袭绒毛滋盖大地的肌肤,飞虫鸟兽尽在可望之中,清澈透底的岩泉与河流,尽可能将天穹映照在不见波澜的水镜上。 霍松先生很是意外地带自己的学生,沿着往查翁的道路,拐弯南下通往维西克罗外围的森林里,与瓦尔贡斯特森林不一样的叶色,隔河而望染着的成色不一,像彰显自己的领地,当初被焚毁的收费站已经成为路标,瓦尔贡斯特森林都是柠檬树和菩提树,维西克罗郊外的则是吕洛斯卡利亚橡树,看起来更偏黄一些。 “你们看,现在这就是镇上的西南段,如果出了奥列瓦尔大道的奥利讷村,潘诺的管辖也就到此为止了。”弗特拿起手杖指向远方的小山坡,是人所能看到的边缘位置,“那里就是往莎尔兰道路所经过的地标——马尔内高地,不过也已出镇。” 泥沙蹉跎、候鸟回悦与空气之中的蕴息夹杂在一起,使得众人的春游色彩变得宁静而引人沉思,周围同辈之间的私语并没有打乱这一自然之乐。拉特利耶偶会留下,转身望向被摧毁的收费站废墟,除了被烧焦剩下一角的木板,就连焦味也被抹去了。 “我想起那天男爵纵兵暴乱,我和娜莎、劳斯丹德大人的妹妹罗克娜率十多人从桥上对峙的事情。”小查茹兰特对莫林说。 “这趟事已经两年多了。”莫林搂着他的肩膀,携他跟着大队边走边说,“这件事我听你只说过一两次,那天你们说的神乎其神般,白鸽子都能倒立飞行,你们还见到国王陛下,他押着那个混蛋男爵游行,被众人唾骂,还以为在演舞台剧嘞。” 有些人也不自在,探头来讨些热闹,“什么事情?” “真的不能再真,就是说上次男爵造反。”拉特利耶甩摆棍子,“我如实相告,要是我说谎我就长猪尾巴,嘴里长獠牙。” 其中有些人还贪嘴上便宜,“少来这套,你就说吧。” 拉特利耶用手兜个大圈,让他们凑近了再说:“维西克罗村的人现在满面精神,以前一点生气都没有,怪吓人的。当天村里听到枪声之后,就知道事情不简单,憋了一肚子火全爆发出来,好在村里没有着火,很快就被大家遏制,可庄园完全被烧个精光,珠宝也被夺走了。” 正当他们还要再谈下去,弗特的耳朵勾到他们的话茬,“但无论如何,这都是过去的事情,比起男爵破天荒的举动,我想你们记忆一些更深远的事情。” 莫林一行人不紧不慢地说:“老师莫非也要说故事么?” “老师今天不教书,叫我们出来巡视自然,应该也有任务吧?” “也许这和数学有关,但又可以没有。”弗特领他们走出森林,不久又以手杖为标杆,指示自己的方位,点算人数没有缺漏之后,油绿色的平原映入眼帘,此时大小野花斑斓再现,却未尽开花的最好时期,含羞示弱般展示自己的花骨朵。 他们走了大概五分钟左右,弗特向前指着一条长一又过半弗杖的泥路,正前方还有一块不规则类方尖块巨岩,看起来已然光滑不少,未摆脱其粗糙,立起来也有一弗长高,他说:“从这开始,我们就离开潘诺了。当时,我为了勘测镇上的路,与一些老乡在此立碑,这才十六年前的事。” 仔细一看,巨岩尽乎光滑的一面,还刻有一行字: 离弗兰格亚陆路之最远边境阿诗法弗(achifaphe)有584弗里。 “你们知道弗兰格亚有多大么?”弗特用手抵着巨岩问。 他的学生都犯了难,都说不知道。 先生继续说:“我们所在区域在珀利嘉瑟弗洛大区王畿省,很多人要是出了这个省,就找不到北了。但珀利嘉瑟弗洛只是其中的一个,铎卢洛斯帝国很多领主甚至没我们一个大区广袤得多。但我们有很多大区,例如我们的陆军大臣瓦德士公爵的故乡就在我们北部的大瓦德士大区。我们共有十六个大区,也就意味着有十六个公爵领,我们边境的罗兰斯顿公国已经答应效忠国王陛下,这样一来,自王政十四年以来的统一局面就完成了。” 拉特利耶举手提问,“我有个朋友,她是从洛那修斯特来的,那么她以前在哪个区呢?” “自然是罗艮蒂瓦大区了。”弗特想都没想就答道。 “怪不得叫罗艮蒂瓦公爵……”拉特利耶私下小声地说。 先生捎到他的话根,“什么?” “我是说劳斯丹德大人的朋友,说过有这么一个忘年交——罗艮蒂瓦的卡洛。”小查茹兰特连忙解释,“我和大人顶多说过几句话,其余都没什么交集。” 鱼群总是向着最瞩目的一头前进。 “请先生继续说吧。” 他的学生都很安分。 如果说唯一微妙的变化,鱼群开始分叉稀疏起来。 “我们所在的地方,东南方向正是罗艮蒂瓦区,南部是涅勒良区,两地的森林风景宜人,涅勒良特枫树林,位于方铅矿磨粉和玫瑰之间的炫红,就像燃烧钙金属条般。抱歉,这个实验估计只有在大学才见得着,比喻不算贴切。罗艮蒂瓦的白桦林更为壮观,人称‘不冻的白雪浪潮’。” 先生说完继续领着他们前行,沿着泥路前往马尔内高地,一路上没少见蚯蚓,顽皮的几个学生就捻起它们,见着蠕蠕了无兴致之后抛在路边,这引得拉特利耶有些犯慌,打了牙颤,呵出冷气。 远处的猎者骑行回来,与来往大路上的门生们一路碰面,从远处,拉特利耶就觉得不太陌生,等眼瞅着双方近三十弗杖距离的时候,那顶黑帽子,不正是劳斯丹德大人么?他忽然向远方迎面喊去,“大人,您最近还好吗?” 岂止弗特和他的学生忽然一惊,真的见识到贵族的身影之后,连忙让出路来,拉特利耶居然不让,任凭他们拉抻也纹丝不动。还有些人急了嗓子喊,“还不向他们让路?要惹事的。” 他仅仅摇头,推开了他的同僚,仅有莫林就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也站着说话:“稍安勿躁。” 不得不说,他的背影有那么些独当一面的威风气,还伸出手来,做出令止的动作。 劳斯丹德大人自然了解,也下马来,“不要仗着我与你那么些交情就与我耍酷,你还差得远。” “这不是怕劳斯丹德大人您止不住马嘛。”拉特利耶同样行礼致意。 在背后身骑白马的少女自然是薇若妮卡,还比他早些徒步而行,又说:“不必客气,即使双方素未谋面,能见到也是一种运气。” 这番话洗去了路边一行人的忧虑,才好梗直身子。 “你这孩子,好嘛,最近剑练的趁手,可惜还不够我一些毛头呢。”查理如是说道,向他们放轻松,“请问你们是拉特利耶的什么人?不必拘礼,这又不是佩尼萝,不讲这些花带锁链扣在你们身上的义务。” “我们是他的同学。”他们一致说。 “制图老先生很久不见。”查理进向弗特的路,向他提帽致意。 霍松先生这才松一口气,“很久不见,大人。我们是来郊游的。” “我见过你的碑,不过现在应该要改一改了——自罗兰斯顿公国变成王国的辖区之后,阿诗法弗就不再是这里离东边最远的地方。”劳斯丹德大人又请他们走到那个巨岩周围,众人也拥簇在大人身边,“如果是洛斐利(loffele),在鲁伯特大帝所立的石碑上,正巧栋立在洛斐利特大桥(le iērenlé de loffeltre)旁边来说,是606弗里。我多嘴一声,前段阵子我们派人勘探的时候,罗兰斯顿一带的治安特别乱,我们的人马被袭击了,潘诺镇乃至于整个王畿省都还安全——只不过上次男爵叛乱意料之外,还一并洗刷了拦路帮派活动。” “只怕当时我们都遇了麻烦,也就别当骑兵炮了。”薇若妮卡摇头叹息,“战争时节自然就不是很安全,大家要注意郊野才是,哪里都能生蚊虫,自然也就有盗匪一说。” 其中有个学生说,“我好像在咖啡厅里见过你诶。” “镇上的么?” “是的。” 她点头说道:“那就是我。” “她弹钢琴弹得特别好,令人感觉如舔砥甘蜜,置身于仙子围群,映目如丛蝶飞舞,臆想似不败昙花。” 更多的人也想起那些经过咖啡厅的旋律来,耸耳聆听的记忆,由不得赞叹:“对啊,这都很美。” 薇若妮卡双手叠腹,“能得到你们的夸奖真是特别高兴呢。” “行了,瞧把你得意忘形的样子。”查理嘴刁脸悦地说,“既然你们说到地理,我们今天没事做,同你们说也是可以的。” 大家一致往马尔内高地走,弗特自然是愿意的,想当初整个镇上的地图测绘就是大人的爷爷——上任劳斯丹德的主人阿勒尔与旺丹子爵筹备。 “薇若妮卡,你对东面熟么?”大人问道。 “嗯……这我不好说。” 她油然而生逃难的愣事,从洛那修斯特跑到南枫第的“传奇故事”,也就不得不为之哀叹了。 她过了一会又说:“如果说罗艮蒂瓦区,就好些。” “那你们知道鲁尔金镇么?现在都是一个市了。”查理向人群后的学生们问,“那可是历史上的重要地标。” 莫林举手示意,“大人,您是说先王鲁伯特与皇帝凯勒维尔五世会师的地方么?” 查理手杖一挥,挪到他的头上,“聪明。鲁尔金市中心的广场还有那只狮鹫——阿勒彼忒琉戈。我们的近卫军,它的旗帜杆头上,就是用金做成的狮鹫之徽。如果有机会可以去看一看,那个地方位于罗艮蒂瓦区几乎最西部,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划郡[1]的。” 他女友同样有话说:“这个我有印象,我来洛那修斯特之前去过鲁尔金一趟,那里的水质特别干净清澈,当地不许把垃圾倒入河里,否则就要交两弗兰朗的罚款,那个文告就在狮鹫雕塑后的公告栏,隔着十弗杖远。” 拉特利耶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你们说话怎么眉来眼去的。” 一对花猫尾巴似的手缝交织在一起。 他接着说:“劳斯丹德大人对女友有些奇怪的癖好!” “啊?!”众人惊讶道。 弗特也被这些话所震惊,“抱歉,我是说女士,你?” “先生,难道不知道罗艮蒂瓦公爵小姐就在你的面前么?”薇若妮卡并没有沮丧,比以前还大咧些,“也对,佩尼萝那单官司都过去这么久了,我还没分到一点财产——虽然也不图这些。继承头衔完全是父亲的遗命所然。古时候莱恩王族远亲都能因为破产饿死街头,去咖啡厅游走也不算什么了。查理非常坏,也就是我旁边那位傲得不知道哪去的蓬头,要遣我去做他家贴身女佣,实属无奈诶。” 查理的眼神似要吞噬天穹周边的蕴蓝,把拉特利耶瞪出毛来,看起来更加高耸。不过一会,这个眼神就消失了,他干脆不情愿地说:“没办法,谁叫她是我未婚妻呢?” 轮到薇若妮卡眉头一皱了。 “对啊,我用剑逼他的,合意啦?”她抿嘴斜视着查理,装着有些小生气,似被熏黑稍烫的灯罩,“倒是因为这个话题,岔开之前要说的地理,啧~” “那就继续之前的话题。”查理换个话茬继续捉弄她,“且不说姑娘会不会路,她自己能在没有地图的情况下走到南枫第——美丽的港口,是王国西部贸易,对依米颠列和因平人出入口的途径,貌似小姐应该在那里吃了很多鱼才对,可却吃苦嘞。” “那瓶粉砂有本事别要。”她的眼神逐渐平淡下来。 朔风吹袭在他们耳边发梢出,它们就鼓噪起来,连番扑打耳勺外凸之地,容妮尔尚未归来,来前的征兆,走在些许泥泞几乎又干瘪的道路上,嗅闻嫩尔不茁的翠色浪潮,在这些还没壮大的刺头之间,又有些行人在寂静之时勾起来的烦躁和琐碎记忆,花蕊仅是他们之间的信物,绑住得是朴实无华的情感。 它到底是什么呢?人们摸不见又抓不着,脑海中的精灵,时常陈旧,又摇身一变新颖而深刻,看起来很详细实际上很朦胧,是多变的,是跳脱的,甚至在数学上它可以是发散的。 稚草花苞混起来的一大篇浓汤,倾泻在一层潮湿泥味铺垫的可可粉上,圆盘之中又凸起一块,啄上一小撮茎以褐石为色的深翠绒毛,在它们之间系上掺奶的巧克力绳,绳子的一段添有糖粉颗粒,这一盘甜品做完了。 马尔内这一番点心,就游溺在某些贪吃鬼的心中。薇若妮卡在路上聆听查理的杂话之时,冷不丁地想起克莱尔与她说的新设计甜品,脸就不自觉羞起来,又不知道为何而羞,仅是劳斯丹德大人的话已经足够两腮温红,一旦想起绝妙的点子来就更不得控制自己的表情要领。 对此查理只能傻笑,纯粹地感到陪伴在身的可口而已。 门生们听悟王国的古事,霍松先生在一张地图上指出斑驳陆离的辖区。 从纸上刻写斑斓而古老的名字,是王国的图腾,如非知晓自己口语阐述的积淀,无数乡音的回荡和史记上的箴言俗段,应只会念叨该地的名字罢了。 拉特利耶就见到瓦莱尔郡,手尾指白层大小的字眼,标着一个圆点。他记得旧时父亲与他讲故事的时候,查茹兰特这个名字以前就在那,如今属于家族的斑驳回忆都变得掉色衰老起来,就如同家中糙涩干裂的牛皮革包裹起来的族谱一般。 “啊,莱斯伯恩。”他念叨道。 瓦莱尔风光已然不在了。 同一个语段却在玻璃仑斯宫的国王书房上想响起,“啊,莱斯伯恩。” 那些华贵银饰的装潢遍布在天花板的角落,还有桌上的银制蜡刀和灯台巧夺天工,天使就绕在柱面和刀柄周围,随处可见整齐的档案和蜡印,书桌上的装订书籍表面朴素而不失雅观,大概是治国理念一类的。 一群廷臣唠唠叨叨,国王都不知道点了多少次头默认清楚,但这幅老面孔还有的是精神。 “沙列多瓦大人似乎又犯感慨了。”一些宫廷弄臣们说。 “我要是莱斯伯恩,那我早就上天国去。”瓦德士公爵捏着单片眼镜,扫过地图的每一寸地方,国王就遣他们出去,只剩这个老头子、科洛南公爵和他自己。 科洛南公爵说:“你是在调侃自己。谁人不知你坐在军部上,辛勤劳作还未曾倒下。” “宫廷里不能让我说脏话,这很难受。”沙列多瓦大人的忧虑写在脸上,“倘若我们的军队再度拖沓受挫,也许隔壁还会再请援兵,厄卢瓦尼亚的宫廷里出现不少波澜,欧列尼人——那群蠢蛋,为什么非要干涉派斯兰德的事务。陛下,您要不要也请管外务的老凳子坐在这,这才能谈得成。” “陛下,他还在外厅与大使们左杯换右盏。”科洛南公爵感到不耐烦地说。 国王捏着手杖,圈起普兰卢茨西境的一些据点,“如果打不入,我们可以借卢杜尔公国之境驶入维斯安特。” 德·沙列多瓦说:“您还是再说外务么?但卢杜尔公爵不愿意借道。” “什么原因?”国王问。 老头子拉奥列斯照实回答:“陛下的军队似乎不喜欢收敛自己‘对他人的行军损耗’。” “那就是军队缺乏纪律,嗯?”国王为此也乏了,“难道德·赛里斯瓦他们都不知道王师风范(lé delone de le ryleale légum)么?” “呵,也许还真不知道。”科洛南公爵视他为傻瓜,不屑一顾地看着代表司区军指挥部的兵棋——呈金字塔形状刻着i(第一“洛瑟布戈因”司区军),用手指戳,用嘴吹,可是它还没倒。 “陛下,请容许我发自我内心诚恳的言论,那也许有些令你恼怒,但它绝非反对你的权威。”沙列多瓦大人在国王面前弯腰甩手,“如墨尔亚特所言,他也许是有些轻浮了。” “如果我冒犯了您,请你降下罪罚。”科洛南公爵亦如此做礼。 “不会,你们都是我的左膀右臂,不能挑起来打自己的手。”国王亨利将双手分别放在他们的左肩和右肩上,“我们的国家要是没有你们,我可真不知道如何是好,狮子不能断掉爪牙,否则就无法保护自己,打击来敌。” “请容许我说一些事情,不只是军务上,事实上我也没法说这些。”墨尔亚特也有自己的一番见解,他也想说自己的经文,国王摆手批准,这才忧心忡忡地说: “以历史来说,现今的矛盾不只是在于军队。就正如我看来的,原维西克罗男爵拉索邦,居然敢冒头逆反,即便荒唐到不知他自己多么可怜的份上。当然,陛下用近卫军替我们展示了百人武装也会格杀勿论,即法律的权威,更是国王陛下您的权威,估计是不会再出现王政两三百年时候的情况了。 “王国近年来不太乐观,例如税收方面,落入破产而只能买地投奔下级贵族地主的农民越来越多了,在科洛南地区,这种情况最为显着,其次是涅勒良、嘉里盖尼亚和弗兰格尼尔普地区。这不是好兆头,也不是大家乐意看到的,查维希的动乱就是一种预兆。为了战争,我们不得不启用人头税,这点就足够我在大街上被布衣臭骂一顿了。与此同时也征收很多商品税,例如亚麻、盐、铁、各式各样的酒,我听闻——哦,对不起,是与我商讨征收茶、玻璃、木料和印花税。其中印花税还是新奇物种,我怕再这样下去,商人也要开始在街边要饭。请陛下暂且搁置这些想法,比起征税,整顿军务可是狐狸咬兔子尾巴的要命之事啊。” 国王的脸色并不好看,望着和发霉的雕塑有的一比,“我们的国库储备还剩多少?” “还能支撑一年半载,如果战争继续延长,我们就得向民间和外资银行贷款。”科洛南公爵更是惶言道,“您现在所听到的,多么令人悦耳联翩,洋溢在近似天国的美梦之中,那些舞会、恩赐,华而不实,但钱本身就是一只军队,支撑起庞大的梦想和一切的美,包括现在的舞会。从另一个角度想,钱是军队的半边心脏,你想驱使王师,阻止一切反对你的人和势力,需要时刻滋润和保养,而不是口头上的荣耀,那并不能让叫花子有坚不可摧的力量。” 国王稍有咳嗽,“你说的有点多。” “抱歉。”墨尔亚特大人瘫坐在精制丝绣矮凳子上,差点没因为不存在的凳背躺摔脑勺后背。好在拉奥列斯就在身边,连忙将其扶起,这才有口气感谢他。 “我看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国王不再讨要他们意见,只想讨个清静,“顺便请你们帮个忙,就说今天晚间的舞会任凭他们去耍。我很乏累,墨列娜夫人应该也不会来。” 他们鞠躬摇幅不大,点着头以后就从书房窄道出去了。 八 【今日无事】 褶乱之愿 “都已经到容妮儿月嘞,心想什么事也未必能成罢,总不能举手把星星摘下来,我看自诞生之日也以此类推。” 她好像并没有生日的概念,更应该说——抗拒它,觉得自她能记着写字以来,亦没什么特别的。 “你这么说我真就生气了。” 还是熟悉的风铃摇曳,呼唤着两人互相垂眸于对方,到午夜为止,几近失眠的娜莎想起些糟心事,她的思绪也不再安宁。 “那我是什么?”考奈薇特叉着腰跟她说话,“虽然我很不愿意这么说,我的确是从母亲大人之手诞生、委派于你的。” 娜莎一听更觉得不可理喻,“你不能与礼物相提并论。你是活的,有自己的个人意志。我们家什么时候开始兴起魔法奴隶制了?你在我生日的时候被放到我这里,但我并没有力量唤醒你。” “也无妨,我们换个话题。为什么你不喜欢过生日呢?” “也没有,就觉得没有值得开心的。”娜莎感觉乏累,就挪开凳子,全身舒展在床上,像一张手帕般整平铺开般躺着,“有印象记得来,也就只有你和琉夏斯来找我过生日,之后就是那臭小子,查茹兰特家的霉叶白桃。” 大小姐噗嗤一笑,忽然就起了兴致。 “怎么,你不喜欢他?” “怎么会?当然你要说,友谊是最珍贵的,能离开宅邸以来第一个见识到的生面孔。”做“妹妹”的心思从没欺瞒过她,“我倒是没怎么指点他去做什么,似乎也不舍得,也许是他太废物了,很多时候给我惹事还多过给我办事。” “我总觉得拉特利耶背后蕴含着掀起巨浪的潜能。”考奈薇特就躺在她的怀里,“能得到青睐绝不简单。” “你真是太抬举他了,拉特利耶就是杂鱼,仰仗我的打点,哪能认识劳斯丹德的查理。不过……” 说到这里,她也不由感慨旧日的回忆,“那场雨瓢泼数不见的针,可真让我感到心挂在悬崖边的压迫感,他对这件事来说完全有退缩的理由,但并没有这么做,真害怕他被打死了。抛开令人无法安宁的剑影,如果它是影子戏,两只黑影的轮番弄剑,颇有骑士之风嘞。” “有时候,他的确不乏帅气,更多时候还是那个草包。”娜莎长舒一口气,依旧得不到安宁。依稀记起要保护被打的神魂出窍、还要履行所承诺之事的仆人,有意识以来头一次为他人撕破脸皮。 “讨厌鬼的脑仁是小些——半个核桃般大,一旦急不可耐,他是会应激些,但也很贴心,把我们都放在心上,还会说俏皮话嘞。而且关键是,他泡的茶好喝,太神奇了。”考奈薇特咳嗽两声,亦脱下鞋蠕爬在床上,站在娜莎的面前,仰视掌握它发条的少女,心里感到舒坦安慰,随后又跪坐在大小姐的耳边,“不过我话说在前,手艺与薇大姐姐还是差一大截的,当然也没你好,以免你觉得我是在给他说好话。” “你不挠刺猬针是不会叫疼的。” 她们相视而笑,拥簇在被褥内相拥而眠,窗边缺阖一眉的月亮,映射在姐妹之间的心扉里,永远都是如此幽蓝多白,都明白只有这世间一个月亮在自己的印象深处烙下倒影。 皙白见骨的双手稍扶裙边,顺带捎到自己盖下的一撮浅奶灰色卷发,由三束藤蔓似更小的发簇缠绕在它们的周围。 娜莎偶尔会说一两句梦话,但却也未见经常,这反倒是稀奇事,念叨着熟悉的名字,所念的伙伴和亲人都在一起。 那是一束多么美丽的光芒啊! 稀疏而富有活力和希望的朦胧,是梦中能够被掰开一丝又一层的绸缎和丝纱,总能拼凑一群鲜活的身影,更重要的是所在之灵魂留下的烙印,是无法磨灭而挥散的。 等到又一日太阳升起,这一天倒是有些利好的事情,无论对弗国来还是她心心念念的哥哥来说都算好消息。 四月十七日早,家中终于又收到一份报纸和信笺。 娜莎如下是读信中的内容: “我军大败维斯安特军队,来之不易的胜利使得大家非常激动,塞拉吕耶大人与我说:‘虽然王师不能长驱直入,应点到即止,这实则是非常令人振奋的消息,洗刷了一年以来不快的经历。但愿司令能够及时止损,立即撤军,这样还有与普兰卢茨再度交手的可能。’ “当然,说这么多,对于小女孩,你应该也会厌烦的。我在这里提前祝你生日快乐。我从雾舒斯特[1](weschysiter)的珠宝店里定制了一只手环,花了我二十八铎司,也就是二十六弗兰朗六吕讷,从卑马斯克堡那里来的,那里是铎卢洛斯帝国最擅长雕刻和切割宝石的国度。如今应该就在你的手中。 “还有,考奈薇特最近没唠叨我么?别把她的一份也独吞掉,她有一把簪子——银色的橄榄枝与珍珠交织相绊,看起来相当袖珍,都不够我手腕宽。我记得她生日也在你生日的前天,怕不是连这个都不记得。 “我期待不久之后能回家与之见面,酣畅思念如稠醇甘蜜般可口香甜。” “他能够这样我很开心,真的。”考奈薇特将发簪捧在手心,一刻也不敢怠慢,“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他的礼物。” 娜莎会心一笑,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镇上的无色涌流扫挠她们的头发,跌宕多澜,并非小瞧她们的仪态,以沙粒大的虫子来说,足以旋行而下,在尽头上坠落,没有一丝阻滞。想起佩尼萝那些手指从不打结脱靶的甜艺师傅,巧克力的勾丝能搭出一窝鸟巢叠花,勾勒旋风的模样使得它们能成为甘苦的留影,真想令人从后脑勺咬一口。 街道上同样恼风嬉戏的乱象,很多两街墙上的藤蔓烦躁起来,鞭打冰冷漆黑的铁质栅栏,野雀和野鸽的确不同以往,被风摇滞似堕入河流里的老鼠般昏头昏脑,有些甚至一股恼摔到海军蓝色烤制的瓦片屋顶上,轻微摇曳翅膀彻底躺平。路边的行人一样不好意思,他们折煞在行进起舞的砂砾尘灰之间,不少人被迫停下来靠到墙边,亦或者眨眼前行。 其中有些担抬工具的建筑工死不服输,据说锤锯之重能够领风回旋于肌肉的侧边,如今也成了一句诳语,哐当声打碎了这些疑惑,一群壮汉之中的领头直摇头道:“真奇怪,也许我们活的长,今天的风堪比活跃至极的妖精,如果按小孩子的说法——那魔法师的风术也太调皮了。” 娜莎在经过他们的路也用手肘挡着脸,飞硕的沙粒打得她脸也略麻,在一群工汉靠在路灯歇息的时候,她也搭一把茬,“为什么不靠在墙边,那店外的橱窗不是有布遮伞么?” 那工头闭着眼睛说:“姑娘,我们未必能接受这种要求,手里的家伙可怕伤着橱窗嘞,我们皮糙,这点不算什么的。” “诶?”疑惑之余,娜莎才发现这门面是父亲的钟表店,心想事情就更好过些,“你们能进来躲一会,那钟表店的我父亲开的。” “你这小妞真是善心啊,非常感谢,我们领了你的好意,但时间是折磨人的,它从不等人。” 领头说罢,建筑佃工一撮人就走了,那风似乎还没有消停的迹象,他们走走停停,直到喧嚣渐隐才好大步挺进,往南边的集市去了。拉特利耶有与他们打招呼,来到钟表店门前再告诉娜莎,“他们说你人挺好,就是太白净。” “什么意思?”大小姐把他迎进门来。 “你听完不要生气。” 娜莎不以为然,“有话快说,不要毛毛糙糙的。” “毕竟尊贵的人身上总有些难以沾染的气,所以有敬畏之意。”拉特利耶说这番话的时候愣了好一阵子组织语言,“他是我们镇上专门维修的工头,布达斯特街的昂利(agnie)平时脾气就这么硬,人称‘巨岩’。” 那不愿领受的帮助,在他人心目中也许是过而不及的馈赠,亦或者是许久不见的施舍。她愣了一会,依在门框上抱胸沉思,融为镶在门把手前的蓝窗帘,银流苏在帘头垂落,阴影在它面上熏蕴墨灰一撇。少年就站在她的面前,一眼就觉着大小姐的心思如何,干脆一副皮肉不绽,脑仁装不下烦恼的样子,坐在沙发上捣鼓自己的心意。 两双望着秒针的眼瞳,一份无法理解而莫名感动亏欠,波涛汹涌亦浪静涟平的海蓝,一份在沉溺于安逸与隐忧之间之思考,于春日之风跳跃到秋季原野的枫橙。在钟声连续嘚噔五次以后,仍没出现沙斐拉日先生的身影,似乎还要再等一会,后台内室出现叮铃翻杂金属部件之声,毫无疑问是在翻箱倒柜。 他们看向对方,想不清楚的委屈和柔和知性的笑容兑出来的情感似柠檬红糖茶,涩口又温甜。 拉特利耶捻起书来仔细打量,“你还是想不明白么?” “嗯嗯。”她渐显的泪泉尚未成样,“可那也不是……” 他不得不承认,“要不然怎么说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贵族小姐,可不是恶毒的南蒂洛瓦家阿尔芬妮,狡猾的巴拉斯卡家阿奎提亚能够比的。” “当然如此。”娜莎还是不愿意起身,“哼,这点不能再小的事情,举手之劳,也会有人拒绝呢。” “有些物品韧,如长弓之弦,有些则硬而脆,只能如石头玻璃般自表坚硬,一扭就碎,一折就断,怨不着谁。他能领你的心意,我认为这就很好了,并没有怪责你自着高贵。” “说的颇有道理,这脑袋并不能归入鼠类范围,也算是可喜可贺。”考奈薇特从后门走出,手拎花裙一跃而起,站在空落落的前台桌子上,“父亲大人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说也料不到今天居然会出反常的天气,特意令我把牌匾换回打烊状态,他今天看起来不太舒服,倒是有一封信要交给拉特利耶,对妹妹也有话说。” “你看,这不就能解释了嘛。”他脑袋蹦弹根筋,冒出想法,“如果你自己都没察觉到,但昂利见到了,有可能也觉得打扰赫米特先生,就不怪得他婉拒好意而离去了。” 娜莎只能就现在的说辞半听半信,背也被门框木硌得发疼。 人偶抻出双手,八指晃摆向己让他们靠近台来。 大小姐一脸诧异的看着姐姐手中的信笺,“拉普洛教授给他的遗言……” “你这小鬼。”可可从他脖子带着的发条凝视了好一阵子,才舍得把信交给他,“虽然很不情愿,但我想要告诉你,以后制造机械之心的愿望就交给你们。” “也未尝不能接受,但这太突然了。”拉特利耶对此难以确信,硬是要把信塞到娜莎手里。 可她却扭扭捏捏地,脸颊逐渐变得红润,“也不是不可以……那个,今天你生日对吧?” 他想着要展现表情,又找不到合适的,说出来却有一种怄气的感觉,“我没告诉你这个,原来你还特意记。” “才不想记,是……莫林有时候过来找我,他顺口一提。”大小姐对此恨不得把情绪甩个精光,一如脸上的含羞之意,猫抖水般摇头,眼瞪得比常时还大些,“你要记住,你还是我仆人,我只是想给你一份差事,日后饿不死。” “我平常不过生日,很少。”拉特利耶双肘抵在桌上,“还记得上年和在上一年,你认识我的时候,不还照着平日一样过的?很少人知道我生日,仅凭母亲和哥哥的问候,我也就不用再求‘应有的赠礼’。有时候他们还是会送点东西,例如做些比平日丰盛点的大餐,木刻的小玩意,父亲多赏我一块钱而已。” 娜莎说:“难道你不在意我没送你什么?” “对于我来说,陪伴在光芒的周围就已经够悦目畅心,无需再送。况且你又不是没请过我喝东西,你的钱包从来不瘪,喝咖啡喝慕斯蛋糕都快让我打嗝了。” 拉特利耶很满意自己的答复,是基于娜莎的笑容决定的,比平日更加无所谓拘束而灿烂。 考奈薇特抱膝而坐,“可惜我没什么好送的。” “你又何尝不是光芒呢,女士?”拉特利耶话锋一转,“我真好奇一副陶瓷皮囊和金属支架镶合的躯体,是如何活灵活现。机械之心……真是古怪的名字。” “智慧的载体在于书,你大可在父亲大人的书架上见得一窥。它很神圣——你们听说过宛菈狄罗吧?” 娜莎想起父亲所说的神话故事,“宛菈狄罗可是神之时代[1]中期的新神,祂向人们提出过一个题目——人能不能造出一台活的机器?它要像人一样富有情感,又有智慧。被报梦的四个世界上最好的工匠为此聚集起来,一直做到老死也不能做出来,后来围绕在他们之间的弟子成立宛菈狄罗修士会,不得不说能够维持至今亦是奇迹。” “拉普洛教授其实就是宛菈狄罗修士会的元老级成员。”考奈薇特如今也不再卖关子,“他表面上是数学和物理学者,据我所知,他是最早能组装机械之心的人,是孕育我的理论奠基人。你我的父亲是他的门生,为数不多领悟到制作机械之心的人,母亲亦然。人们常说爱意盎然会使人昏头,她却反对这一常理,从丈夫那里学会了这一着,于是就有了我。” “你说这么多,就是他们不想干了,就把题目交给我们,拉兰诺斯夫妇可真滑头。”他丝毫没有感到被强加于自己的意思,“露出鱼尾巴不给人吃鱼,这没有道理。这一坚定的信念就是为了做出你这样的小家伙,这挺好,我巴不得做一个你,让她去欺负你。” 娜莎摩拳擦掌,“好主意,就这么定了!” 考奈薇特暗自窃笑,但凡遮唇之手再度摆在腰间,就是另一副嘴脸了,“有较劲的能耐,没有长参天巨树的能力。由你们去好了,去追逐那些遥不可及的羽毛。嘴说无凭,你们拿起发条碰杯,这件事就这么答应下来。” “这里面有什么含义?”拉特利耶还是有些生疑。 紫簇蓬裙之少女意味深长地说: “肢体之举措也是彰显意义的一环。” 眼细诩针的大小姐立马翻开信封内侧还有一行字,拉特利耶从前台拿到拆信刀,沿着粘合处呵护备至地掀开纸间,最终完全拆开,没有因为粘合过力被撕掉的痕迹。 那段话诱人去读,仿佛具有魔力一般: “我们承诺——追随宛菈狄罗之命题,如大河奔流到海不再回头,淌入其沉思终寻碧蓝。” 他们拿出发条,随着不甚清脆的扣银质感声,总觉得比以往更加精神焕发起来。 “我想这就是誓言。”考奈薇特将两把发条握在手心,“这样就离见证奇迹更进一步了。” “被绑上海盗船的滋味的确不一样。”拉特利耶看似无奈,属有一种期待而荣幸之感,便迫不及待握住娜莎的手。 似有一身蕴柔藏在她的心头。 娜莎居然没有生气,哪怕是因为主动牵手必须展露的矜持,她深以为然,没有让他出声,将右手食指放在他的唇中线。 “我们是什么贼船?”她阖眸颔首,眉毛像修长的弯麦,稍硬却又蓬松的糕感嫩手背轻抚他的脸,“它真弹滑且朴实,或许……以后你就不再亏欠我,那些沉淀的记忆只剩风啄糙岩,粘沙粘泥般的荒凉。” 然而仅过了一会,她又化身为另一本书的语段了,“不过,现在这一刻,你……还是我的仆人。” “哼,我要打你!”小子刚要握拳,“果然如此,小姐的橘猫味我早嗅出来了。” “还……” 岂知娜莎奋力一踩,蓝色柔矢刚压鞋面,鞋??一崴善摔,一后臀坐板朝天,磕当声屏息可闻,“好痛!” 他们都凑近大小姐的身边,伸出手来,“你还好吗?” 她有些生气,脸肿得跟刚出炉的面包一样,回答道: “拉特利耶不好,一点也不好。不仅要打我,居然还不给自己好过生日,你答应我,我生日那天,你不仅要来,也要与我一同高兴才是。” “我一定会来。”小查茹兰特拍胸口应。 “他要是不来,我替你拐到宅邸。”考奈薇特转身察觉到了脚步,并未倾诉这对俏小无猜。 两只机灵怎么会想不到有这一回事,很快就不再说话,而是让他们互相猜唇咬耳,不知芥蒂和局限,不晓规矩和礼仪,唯有纯粹而找不到的朦胧、诗画般的情谊,貌似找不到友情的尽头。 他们心中当之无愧的道德,仍照在这一间小木阁里。 温暖却随处可见。 沙斐拉日先生在门前瞄了一眼,听他的女儿们闲歇载梦,品尝不思议之滋味,它以忧虑与欣喜伴成沙律,疲惫和安慰做酱料,这一觉仿佛不太漫长,又亦转身离去,不带一丝窸窣。 很快风乱散去,街道不堪绽妍,倒是一番风尘仆仆的样子,像刚刚混入粉尘派对兼蒙面舞会的绅士,潘诺正是如此风光无限淡雅的地方,行人没有被它们吓破胆量,车水马龙的地方终究恢复生气。 九【沉思录】被打碎的闲暇 过几日,娜莎盼来霉叶白桃的影子,他穿得十分得体,正跟在她身后,一副白衣照天蓝长套袖,还讨来了燕窝白染的假发,黑色礼结正绑在小辫子尾。 “你来了,我好高兴。” “我还不至于丧失面对光鲜亮丽的勇气,因为你。” 来的人并不多,与其说是生日会,更像是普通茶会好的多,拉特利耶默不作声,在外院里看到很多生面孔,用隐匿飘忽的眼神逃避他人识破的打量目光。劳斯丹德的查理还是一脸板子样,他的阴影对自己的闭门门徒来说却是庇护般的激励。 沙斐拉日不约而同地就站在他们身后,这便是第二缕阴影。 德·佩伊乐家的诺拉与简娜头一次见到硕白巧嫩的少年,他拘谨有力,施展有度,其他贵族身边的随从都略微“闪亮”,却又不甚宝贵。 “我想在如此欢快的气氛下,能见两位小姐莅临于此,是我们拉兰诺斯偌大的荣幸,亦是佩伊乐的小姐们感到真挚快乐美妙时刻。” 活泼的姐姐诺拉率先接茬,“啊哈,听娜莎说,你是她心目中的白烛光,不过还有一些瑕疵——上次我们期待你太久了。无论如何,这都没关系,能瞧见么?你的眼睛富有热情,却被外表所拘束了。这么看来,她的花言巧语并非虚妄,你多好看啊。” 诺拉一面蜂黄色的馈赠,它与黄色盏尾相呼应为主题,裙边以盏尾花瓣般俏折婉曲,头领白石灰色卷心菜,所配发簪都是金银所做花蕊和小蜂,还有打磨沙粒大小的蓝白水晶缀上枝头。 人们常说诺拉是比娜莎还要不注矜持,不思疲累的存在。拉特利耶在她的外貌上看到光辉,但似乎太刺眼了,反倒令人眼炫。她在一众人的身边亦算靓丽,样貌还能把一群无奇之脸抛在身后。 “谢谢小姐的赞誉。”拉特利耶脱帽致意。 简娜支支吾吾地说:“你长得还蛮不错的……原谅我表达丧失优雅,我是说:阿乐忒黛娅[1]给予你悠长的诗歌,它传颂许久不见的森林,青葱而嫩萃貌美之景色,就是你的面容。” 眼锐之人马上就看出来——她仅有一又四分之一弗杖高。她的着装更加朴实,淡靛与白为主色的郁金香调蓬裙,裙撑也不太展得开 他同样提帽致意,“这赞誉愧不敢当。但小姐有一颗清澈明朗,像皓石般的眼睛。” “如果真的说美,我们遥不可及。” 诺拉眺望更远的地方,常为寂夜之黯为主色,头一次采用露肩式设计,蕾丝边绣如肩胸一围,每片蕾叶都镂有枯叶蝶的各种形态,下裙摆的茉莉和藤蔓绣线娴熟,脉络清晰可见。 “您就是罗艮蒂瓦公爵小姐?”诺拉的随从问道。 薇若妮卡没有随从,她选择亲身回复:“没有半句欺骗,就是我。” 按通常礼俗,仆人敢亲自让贵族询问身份,是颇为无礼的表现。查理在这些话里嗅到猫腻,眉头一皱,随后又连眨眼也不及的时间内消隐了。 毕竟薇若妮卡除了头衔和所学之道,根本不需要仆人?按照兔尾巴簇毛的考虑,她手头上揣的金银之物,维持一个随从都算难事。 “那么,在生日我们可以聊些别的事。”佩伊乐的简娜开始摆弄手势,拉兰诺斯的大小姐令仆人们都张罗起来,使得他们都在外庭围坐在身边,也不稀罕身份高低,贵族多数坐着,闲着还有些凳子就给拉兰诺斯的得心朋友们坐下,薇若妮卡和查理居然没有入席,依在娜莎的椅子背,拉特利耶反而享着缓劳劲,其余的仆人们就椅而听。 简娜将一幅精致的宝盒托仆人拿来,亲自交到她的手里,是被红色丝布包裹的瓷手镯,又说:“听闻天苑利亚[2]地区最近风声不好,但他们有些人将稀罕货——那些我们只能仿制一眼就看出来,只有他们做得出来的臻品瓷器,都能卖出低价来。但你别担心,这可是真货,市面上可是至少要一个琉多尔的,要是再贵可以炒到两琉多尔。” “太感谢你们了。”娜莎对瓷手镯丝毫不敢动粗,将盒子揣入怀里。 查理一瞅,脑海里浮现了一些稀碎的记忆,就在近日,有些上好的瓷器同样被送到王宫来,对方其人印象略略,兑换的筹码却非常离谱,“简娜,有些东西本来我不想提的,但我只说一小部分。” 于是大家的目光就移到查理身上,转眼如翻书。 “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应该说各位也都清楚,他们是在天苑利亚的虞曦人,看来是富商,要用国家级的瓷器来兑换我们的枪炮,我仅能说这些。 “自上次依米颠列帝国的舰队踏开他们的大门伊始,我们也由不得动心是否要做些要利的行动,王政六百七十六年,我们不再以所谓朝贡身份与他们贸易,并将改造军舰的商船重新改造,聚集起来胁迫他们——就在钺瑜[3]的大甾湾,随同一艘狮鹫级“鲁尔塔斯科第”号,两艘骑士级“玛利亚–恩戴娜”号和“宰相马尔修讷”号,如此一来他们的皇帝就答应下来,与之前的上朝威严完全是另一嘴脸,至今已经过十五年了。” 娜莎说:“liii.1776年,那时候我还一岁嘞。” 诺拉听得云里雾里的,“这些事对我来说还是太遥远。我对历史政事没有敏锐的触觉,感觉太遗憾了。” “你权当将其当成一个故事听。”娜莎了解她的个性,“这如今都成了泛黄的刻墨书页。” “我们也有。”薇若妮卡的修长双手架在她肩上,映入大小姐眼帘的是一瓶水浪涌泉般凝固形状的香水瓶,是淡洋甘菊的味道。 娜莎不肯松开抓握着挚友之手,感觉她的手掌似明矾般斑白,果冻般弹滑,“洋溢在身上的幸福才是最宝贵的,以后该怎么回报你这令我很烦恼哦。” 薇若妮卡更是亲昵而调侃连连,“我劝你分批付款,以我们的交情,你还不完的。” “我巴不得这样。”娜莎立即起身,拐着公爵小姐的手,随行的拉特利耶和查理也大步走过,在玻璃庭外的扑绸长桌举杯致意,“在我生日的时候,别忘记友谊的味道应该是酸甜可口的。” 众人一致欢呼: “敬可爱的拉兰诺斯小姐生日快乐!” 那些杯盏摇曳的水面簇成欢庆的海洋。 娜莎的眼瞳却觉得少了一位高挑少女的身影,又暗自怜惜起来,盖住了原本就暗淡的遗憾。帕洛斯的笑容可掬,一举勾挫剩下的沮丧,“我想女儿已经从息影之中开朗起来。” 拉特利耶脱口而出,“可不是,她的眼神,就像今天的天气,刚从清凉云雾之中绽透暖光的渐阳。” 只有他们会心一咲。 后来他们在私下告别的时候,拉特利耶曾经问过娜莎一个问题: “我没有送你礼物难道不觉得难过吗?” 娜莎则是给他片刻的沉默与拥抱,又不自觉地羞红,长舒一口气才说:“要是生日礼物的话——那就欠着先,要挑最贵重地给。” “嗯。我会欠着,长久的承诺。” 拉特利耶感到很惭愧,又不好推搡与她,也舍不得分离。 他们就这么缄默下去,直到太阳逐日西斜而竭。 春日游过中旬,距离要学业有成的时候就快到了,因此他们少有见面,娜莎整日窝在闺房里游笔墨缝,天知道能写烂多少根羽毛笔。拉特利耶简直要把自己的灵魂都刻在练习上,好让纸面仰望天国的方向,并且还要兼做父亲的数账活,压力简直不能以袋装的沙石抗肩比数,得以书桌般大的石块相许。 临近夏日,他们在玻璃庭里读书,娜莎对拉特利耶说过这套划分知识的制度: “哎呀,果然是见识少了。根据王政六百六十二年发布的新规定把人的学识分成三级,第一级被称为行会级,第二级被成为商抄级,第三级被称为学者级。我们现在所要考的第二级,分两个步骤,第一步称之为‘出学’[4],也就是得到老师的认可,就能完成学业。如果非要更进一步,那就需要‘筹等’[5],这里是贵族完成真正二等教育的必经之路,平民是不需要的,除非都需要进修高等教育,才需要根据等来选拔真正的预备学者。” 拉特利耶一听到这里两眼发光,“也就是大学和学院么?” “那当然了。”娜莎慢悠悠地挪动自己的双脚,向外伸展,跨度并不大,露咧自己的洁齿,“顺带提醒,平民要想考筹等,那就需要去市政厅交两块弗兰朗报名要一张准考筹,需要携带出学证明,你们的考试就在市政厅外院,这称之为下院统考。” 他用羽毛笔挑逗自己的耳勺,“那你们呢?” “我们王畿贵族和王室贵族基本上在玻璃仑斯宫外院进行,那天所有住在玻璃仑斯宫,备受青睐的贵族都会与国王一齐监考,等下两周才是地方贵族来考。这又叫上院统考。 “当然,因为来不及上院统考的人,以后就没有免费考试的机会了。他们就要去科学院敲门,自己掏三弗兰朗自行考核,这叫上院科考,难度比统考也要大,因为除了试题以外,仍需要面试决定自己的才智是否得到认可,但相比之下,被大学和学院的认可性也会更高。” 娜莎大费周章地说完这些话,马上抢着要大饮特饮一杯玫瑰花茶,都要干涸如龟裂的河流般,还要冒烟的地步。 拉特利耶望而兴叹,看着钱袋里仅剩的两块银弗(弗兰朗),想要往大学上窜,还得看父亲的脸色,又借机委屈道:“我们这些第三阶级居然还要自己掏钱考试?啊哈,也难怪,这所谓选拔人才的新制度就新在钱字,那张证书都是用银线绣出来的。” 他们集声哀叹,望着往来的燕雀鸽鸦,百鸟集飞,那些自由的气息与他们来说尚算是无缘的。 之后的日子更是百无聊赖,让羽毛笔当枪使,令墨水趋使在知识的加速之下当铅弹,不甚斑驳的色彩勾勒在草纸上,跃在纸上的靡靡之声,任何线条字母都赛成群马竞逐,鸟兽争鸣的地步,比当今的战场上枪炮齐发,厮轰呻鸣的隆咚,絮絮叨叨地火舌喷涌都不失激烈。 随着执笔方面不断地预演,临到夏季,不仅是试卷上,就连边境的马蹄声也越发频繁起来。当拉特利耶走出佩尼萝市政厅的时候,心情复杂且无奈,此时已经是正七月多,阿尔瓦内的灵魂对文斗可是一点帮助都没有,倒是太阳的光芒让他自己被晒得如杂草窝窝一般。 “果然,花两弗兰朗考煎蛋的感觉,喂给路边的野狗都要吐个不停。”他很惆怅,试卷里除了能拿得出手,可怜的学识残渣,即便他全都写完了,还有时间反复查看,扪心自问是否真的能敌上风,则越发颓丧。 拉特利耶正要下楼梯。 他的主人时不时扑倒他的思绪,心绪不宁,头一次发现这个姑娘正在侵蚀自己的心,一想到刚才考卷上望风披靡的样子,那一袭颤抖直让他摔了一跤,前额被磕出一个大包。 拉特利耶又花了些钱,叫了趟马车,回到潘诺镇上,比败军之将还要不知所措,敲开霍松先生的门,老师也没多想,马上就请他进来。 “先生……” 一张沉稳有力的手向他伸来,“能赶着这趟风雨去考下院都是勇士,你这孩子,都长大了。也不必惊慌,你的学业已然完成,倘若按照南特的想法,无论在家会计还是往外边商馆,被聘请也不是问题。” “但老师,我想去大学。” “看得出你并非志得当前,现在还不是未知定数么?又何必担忧呢?”弗特亲自给他递上热可可,也是他仅仅珍藏的一罐,又放上一些牛奶和放糖,旋勺顺时针十五圈半,放在他的面前,“我知道,你这孩子虽然以前很顽皮,以数学来说解题思维比他人快了一根筋,文学上看你似乎开窍了嘞,从哪学来的语法?” “这个……” 门外的吱嘎声后答案昭然若揭。 “是我教的。”“是她教的。” 拉特利耶觉得自己蠢得可怜,他抽泣起来,正面向自己的哥们和挚友,“这实在是悲剧,没有任何一种修辞能够表达它。”那天下午过不了多久,太阳就退场了,随之而来的就是瓢泼大雨,雷声若隐若现,灰霾罩在镇的上空。 娜莎也顾不上思考,给霍松稍作礼仪之后再做说辞,“成败就像玩五花十二,折了没人怪你,可悲伤也不能使河逆流而上,我明白。” 莫林更是百般抓不着头脑,“我可没见过你嚷成这样。”又和他的老师解释,“莫怪他要痛哭流涕,先生,他沉着的压力可不少。他的父亲是你的朋友,你应该清楚,查茹兰特先生并不支持他考下院,认为这是多此一举。” 他倒是不客气,把弗特给拉特利耶的热可可一杯喝个清光,随后再解释着说:“拉兰诺斯家的小姐在文法上教他比较多,他们是好朋友。” 娜莎说:“冒昧来访,实在抱歉。” “都不要紧,知识从不拒绝对它好奇的人。”霍松先生也坦言相问:“您是刚从王宫来的吗?” “你怎么知道?”她反问。 他忽然意识到些什么,谨慎地回答:“哦,没什么……以前与贵族姥爷做买卖的时候,闻过宫廷的香水味。而且上院统考和下院考是同一天,现在离月狩只有二十三分钟,你从此归来如果被一些时间妨碍的话,差不多也就在这个时间能到。” 弗特越说越兴起,面对这个柔稚可爱的姑娘,也给他们冲了一些可可,也给拉特利耶递上手绢,“真没想到,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泪水顺流入河难堪,逆流更觉得痛苦。” “他向往的彼岸,如今要成千尺悬崖峭壁。”大小姐平日的嘴刁习气荡然无存,依在所谓仆人的身边,凝视着他的半边脸颊,“我知道他冷在哪里,倘若只是考试失利,他不会失态。是为了我与他共同的梦,和所亲之阻挠所压垮的。” “现在还未到不可强求的地步。你是要把我弄哭才甘心吗?”大小姐紧闭双眼,屏息凝视,自己眼角的豆种也要被催熟。 “我不知道……可我并不能赖你,对自己完全没有信心。还有你的身影时刻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是多么希望它象征胜利。”他指着自己的肿包,“你看呐,娜莎,我都摔成这样了。” 她一手掺着被撞伤的淤地,另一手盖在他搁在桌上的手背上,“今天我的腰侧也撞到桌子,我和你一样倒霉。” 他们两把杂乱扫帚点头苦笑,旁人眼里看来似悲伤中弹奏一曲愉快的乐章。 雷声闪电不再显得咄咄逼人,就在半小时前,它们才隐现劈裂乌云的龙爪,所扇动的烈风刮袭大地,连树的小枝都能被刮折吹摆到另一片田地上。 霍松先生又勾勒新的话路: “话说你们已经成年了?” 拉特利耶说着不太自然的流速,“我们都十六岁,应该是吧。” 教书先生却摇摇头,“是,我仿佛在你们身上看到不一样的火花。”他又邀着大家饮下热甜可可,叹息都被再饮而尽,再说些老生常谈的唠叨: “你们这些小家伙,但愿你们学有所成,更不用说拉兰诺斯之女了。知识只有学在快乐的感觉时才会熠熠生辉,星辰正是要见证如此奥秘的最显着要点,见得到的知识远比写在口笔相传得要震撼深远。” 莫林叼着茶匙说: “先生说的对,我总想着离开王畿地区,往外面看看。像“长胡子”科内·莫尔斯特[6]——将大海当成他的展览厅,将丛林当成他的百宝箱,将风暴当成他驱驰向前的伙伴。” “那太遥远。”拉特利耶想起儿时的记忆,“你以前就这么想,习惯在路上留下树枝,还一个劲的喊‘噢,我又发现了一处地方,世界又广阔了些’,一眨眼已经八年,我们走过最长的路,无非也就往莎尔兰经过马尔内高地更远的地方。要是罗艮蒂瓦公爵小姐,她敢走到南枫第去。” “南枫第?”娜莎的矜持被抛到一边,“不好意思,我不是嘲笑她的意思,不能把……”期间她忍不住兴笑之感,等到“人家是来逃难的,但对于她和路的不确定性,以至于地图……地图的明示对她的聪明伶俐来说,也是唯一能抓到螃蟹脚的地方。” “这可真不走运。” 正当弗特老头再说下去,门外又来了掌背骨扣门的声音,轻敲两次,他让他们无所顾忌地聊,门外的雨依旧不小,来见他的是一位送报员,斗篷湿漉漉的,报纸却不见浸湿一角,除了他拿出报纸那一刻,屋檐飘滴的雨露沾到报纸头版的那些字母以外,并不碍事。 作为教书先生,应有的感谢话十分客气:“感谢你能在落针大雨之时刻不忘纸张的干爽,这对我们来说可是弥足珍贵的。” 粗糙多纹的手心多落小伙胸前口袋一吕讷。 送报员挥手与他告别,“我记着呐,老先生,没有字日子是不会甘甜的。” “再会,今天的雨太大了。” 等到弗特回到楼上,将报纸瘫在桌上,四双眼睛扫过之处,无疑觉得这是晴天霹雳的消息,战败、溃散、王师团旗十六面被俘等字眼勾勒出疑虑和失望,墨水头一次变得刺眼而使人眼涩,他们在怀疑是自信力不足了,还是执行错误,那些伤亡比恐怕非常人所及,也想不出来什么样的词语才能描述。 “这不是真的。” 他们盼望这些消息实为虚假,已经记不清楚到底是谁先说出这句话来。权当它是一场和声,这就该是乐章的末曲了。 据说弗特这份报纸是特意从前线要来的——罗兰斯顿的报纸还能说些真话,毕竟也是离卑玛斯克堡乃至于普兰卢茨最近的地方,每个星期都会转要一份,在王都地区唯一能搜罗别地报纸的,也就剩阿赛洛–尤第乌报纸匣子[7]。 据说那也是对当时报纸搜罗最狂热的俱乐部,自然也从国王那里要来出版报纸的王室许可,自家报纸倒是懂得圆滑处理,写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从那天月狩伊始,他们就知道一个新的词语——“加柏兰茨式大败”。 九天以后,纸面账上血肉的浩劫,从梅莱一路传到玻璃仑斯大道上,其中有两个说伤重不重,论轻伤也不少的致幻蘑菇,等身大小,菌帽都被打的穿孔,他们身份特殊,若不是拿到许可令,还被人误以为是逃兵,其中一人的王家火枪手大衣都被辄砍破烂,血染了五六分,罩袍估计是不能用了,宽檐帽被砍了两道口子,铅弹打穿一处,就连鹌鹑毛也折了,它濒临断裂。 另一人身着稍微华丽些,是一位高级将领,三角帽的边缘都是鹅毛装饰,其中一角还染上血,身上的镀金护颈,军中俗称“狗牌”的小玩意也是血,按道理来说高级将领是也不至于带它,因为这是校级军官所佩戴。 他脸上苍白,手腕也被划破一刀,更别说被甩垂在手臂上的袖子,如今已经失去蕾丝气,亚麻和杂布扎在他的伤口隐隐作痛。 塞拉吕耶受不得这些委屈,“我们都知道是谁让我们这般难堪,但他居然还要委派我们送大众受死?!” “我看呐,德·塞拉斯瓦的天才作战计划,还是有些好处的,他把你肆虐在体内半年的疟疾给治好了,比奥鲁斯蒂克[8]还厉害嘞。”拉兰诺斯的亨利如此调侃他,自己也有些不忿,又说了一些稀里糊涂的气话: “今天哪有什么太阳,一切都是阴天作秀。” 可太阳正到头顶上晒得他们出彩。 他们的水壶一滴也不剩。 当亨利骑着疲马回到玻璃仑斯大道的拐角处,连忙刹停了他,“也许能去我们家休息一会。” “这不行,我一刻也不想待着。” 这时候一位熟悉的老头迎面赶来,身穿酒红色大衣和黑长靴,身边还有两名侍从,老头连忙喊道: “是第三军的人吗?” “我们是。”他们说。 “我听闻你们吃了好一些苦头。”沙列多瓦大人提帽致意,“但愿你们回来传递军情前,先告诉我事情是不是已经不可收拾,非要你们回来不可?” 亨利快要渴死,“我们到拉兰诺斯宅邸再说。” 五匹羸马不停蹄,直到近宅邸附近,蹄声才变得零星疏落,宅邸的贵公子不禁狼狈地说:“请你们快些救济我们这群苦难的人,战场容不下我们了。” 仆人们见到这份装束,差点没认出少爷,将他们迎入门中的时候,不约而同感到喜忧拌杂的沙拉滋味。 “不要急着悲伤,你能见到我就很不错了。” 见到长兄还能安然无恙,那就不妨亲妹妹按往常那般嘴刁,“没死就行,你们找个地方坐。倒是沙列多瓦大人,许久不见甚是欣慰,您来这里干什么?” 瓦德士公爵说:“中枢院的空气很闷,还有宫廷那股熏得人恶心的香水味,呸。还是这里好,白鸽、野鸽、喜鹊、燕子、斑鸠可都在你们屋檐顶上做客,足以说明这里的亲和力。” 娜莎听到这里后,并没有急着回应,而是吩咐仆人把伤药收拾好放在托盘上,“你们先坐在客厅,我去给你们准备些暖茶。” 她数过半刻钟后,一切就都准备好了。 “你是塞拉吕耶大人?”大小姐的直觉一向很好。 “是。”他回答。 “那我呢?”亨利尚未反应过来,明明是自己先的,怎么会先给纵队集团长疗伤呢? “哼,你疼一会也无所谓,我给的茶你自己慢慢喝,小心非冷灼舌。” 不过一会,安娜从屋外走廊向内走入,替代了刚刚仆人给儿子敷药包扎的功夫,大家聊的正是火热之际。瓦德士公爵向宅邸的主人问安,才开始谈起公事,但他自己觉得这一刻并非公事概括这么简单,而是实打实的——战争灾难扩大的趋势。 “夫人,您不介意我在此聊最近的麻烦事吧?”他显得十分礼貌。 宅邸的主人抚摸女儿的头发,话语显得阴柔十足,“领主也有听政的义务,虽然这一词语已经过时且老掉牙。你们又觉得妇人之见没有反而会妨碍王国政务,我自然只能旁听。” 娜莎感到高兴,“您尽管说,我们的嘴可结实了。” “哪里的话,同样聪慧的脑袋不挑是花还是草来分。”沙列多瓦大人脱下帽子扇风,得到默许之后,他开始发出长难句质问当下的情况: “倘若军事上无法达到突破,它徒增得只是弗兰格亚整个臣民利益的损害,但出于外交的影响,这场战争假如过早退出,我们就会失信于万王殿体系,在整个洛森珀戈我们的名声都会蒙受污名。但收到裙带关系的掣肘,如果墨列娜夫人的表弟执意要参与到这场性命攸关的大事来。噢,我的天,墨利乌斯也会哀叹胜利的天平不再属于我国。 “我言简意赅——德·塞拉斯瓦必须滚,这一驱逐的贡献可比他要驰骋在枪炮声中要大的多。我多次劝谏王上即便沉溺于她的石榴裙下,也不能按照所谓‘宫内摆设’那套搬到军队来,这无疑是从外部瓦解王国的先兆。” “他必须滚!”塞拉吕耶忍痛哀鸣道。 娜莎刚刚给他包扎完,这一激愣属实令她差点尖叫出来,“别激动。” 她长舒一口气,这些一两年听到的怨言,已经传到王国上下,平民们将他视为小丑般调侃不及,应该说早就习惯了。 但更可怜的是那些失去儿子的母亲,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父亲的孩子,失去税源的税官,失去血液的王国。 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我的妹妹颇为温婉,可惜对我就不是这样了。”长兄时常用话语挑逗妹妹,待到见她不高兴的面容,自己心里却暗喜一把,“原谅我岔开话题。赛里斯瓦要是听我们一众参谋的话,赢得小利不骄纵,输得大败才肯想到问题。我们作为近卫军,也不想因为这些毫无意义的差使提前回天国为自己祝生。厌战,更应该说对司令的抱怨和不满近乎于要兵变的节奏,但出于职责我们并不会自找麻烦。” 塞拉吕耶也对瓦德士公爵说:“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是——我们王国急需补充兵力,亦或者投入新的军,怎么估计也要至少一万人以上。” 拉奥列斯欣然同意:“我了解,从战略上看,南部至少要放两到三个军防备因萍茨人,我不保证他们会否突然加入这场战争中,我们至少已经有四个军已经投入战斗,一个军还要放在涅勒良大区做机动预备。另外,如果王上继续执迷不悟,中枢院的人对这一实情也不能再容忍下去,科洛南公爵与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我们也许会做出出格的事情。” “什么?” 众人感到这件事绝不简单。 “这一点……我只能说我是在犯罪。为了王国和王室得以保全,我必须要这么做。” 拉奥列斯说这番话的时候语重心长,甚至比生平所说的话都要强硬。 他知道,他将会看到王政六百七十八年的时候所恸痛的场面,当时他觉得长戟已经不再适应于战场的时候,与拉比尔禄斯争执了一夜。 等大家听到砸碎声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长戟锁喉,稍有不慎就会被好友杀死。 拉比尔禄斯说:“如果要埋汰我,我绝不原谅。” 从此他们再也没相见了。 可这一次,他面对的国王,对权力来说,这就是王上的心脏。 沙列多瓦大人以自己所有性命和荣誉相赌,王者没有恻隐之心? 两天后,一位史学家曾经写过这么一笔无关紧要的年表段述: 王政六百九十六年七月十六日(liii.1791年) 瓦德士公爵率中枢院众集体辞职,史称“拉奥列斯之谏”。 十 【金玺之间】从雅克肖尔到玻璃仑斯的变局 七月十六日上午,佩尼萝近市郊第九区外的雅克肖尔宫,先王路易九世建造玻璃仑斯宫前的主住行宫——现如今仅次于王国最高行政机关,被誉为“国王的手指”,也就是历史上常说的中枢院。 在liii.1673年正月二日就正式取代原先的宰相,可以说新任中枢院院监替代了宰相的职能,却日益沦为国王对行政的远程秘书,这也正是“琉璃大帝”的念头。 老国王亨利在年轻的时候,也就是就任三年夏季宣布不再任命中枢院院监,自己独揽大权,直到现在他自己依然兼任这一职务,颇为讽刺的是,今天的太阳势头正旺,自己的势头却被乌云所阻挠。 上午日胄五时,雅克肖尔宫人潮涌动,在前线所带来堆积如山的糟糕情况铺排在桌面上,眼见往来准时的拉奥列斯尚未到达中枢院,单单只有科洛南公爵墨尔亚特大人坐在财政部,苦愁着脸连咖啡都没喝完,勺子上还有只蚂蚁试图越过朝天的一面。 今年的夏季的财政可谓非常考验自己,征税的量额快到极限,如果听涅勒良公爵的征税提议,估计这个时候宫殿里外全都是愤怒的草叉和长柄镰刀。 眼见大厅内外人们抱怨不停,王畿联络处的斥候传来更不妙的消息,佩尼萝城中到处都是传来弗国王师全灭的消息,甚至有人谣传普兰卢茨大军已经从卑玛斯克堡大公国借道插入罗兰斯顿。牢骚都要演变成骚乱的地步,因此今日早上宪警巡逻十分频繁,滋事的人也抓了不少。 但要命的还是在中枢院本身,墨尔亚特大人即便无权对军事方面干涉,但沙列多瓦的随从今天却告诉他如果再不动手恐怕要生变,除此之外,典枢大臣[1]在外也一头雾水,清晨时分,他照会墨列娜夫人以后,得到明确的答复——如果德·塞拉斯瓦的确难登司区军长职务,以王国的安危可以令他卸任司令一职。 对于沙列多瓦来说,这可是大好消息,但国王尚未清楚其中利害,清晨在宫殿短暂会晤之后就草草离场了。 海军大臣索丹斐伯爵德·彼留特是个老激进派,他认为如果塞拉斯瓦不立即滚出陆军,反而给海军以及王室感化地[2]的斗争拖后腿,也是最早来到中枢院的高级部长,为人勤恳却高傲无比。 日胄四点半,他与海军行政人员完成主要工作后,便亲自与中枢院火枪手护卫长官交谈,他们的制服与王家火枪手一致,身穿灰白色罩袍,却并未佩戴胸甲,其卫兵配备长戟和亨利–劳斯丹德王家火枪手式卡宾枪,以及火枪手rc675式长直刃剑,据说十分锋利。 不得不说,索丹斐伯爵德·彼留特是个天生的煽动家,言辞富有激情而震耳溃聋,仿佛真理就在他的身边一样。中枢院火枪手群情激奋,大骂塞拉斯瓦是“弗兰格亚的叛徒,仅次于先王拉雅瓦特三世和他身边的弄臣”,事情仿佛向失控的方向前进,仅仅过了一刻钟,就连文书人员都觉得国王的做法有失妥当,但不至于做进一步的行动,可已经离陷入停摆状态相差无几。 门卫的声音非常洪亮: “瓦德士公爵沙列多瓦大人到!” 门内的人群看到稳重而温和的脸,他的到来遏制住无主的骚乱,他的威望很高,足有分量令在座的人听他的劝告。 “好了好了,梭罗,你应该知道,这种无谓的灼舌对我们来说一点用都没有,收起你那副脾气吧。”瓦德士公爵丢下手杖,用配件抵住地面,他表示还走得动,面对人心思变的局面,他说出以下言辞: “各位,我们不得不做出艰难抉择,为了拯救王国,以下我恳求大家听我说说话。如果你们觉得应该加入我,我愿意负全责。在七月三日加伯兰茨战役的失败,已经暴露出德·赛拉斯瓦对战局无能为力,他正在让我们的王师风范毁灭,让弗兰格亚人做无谓的流血牺牲。但国王的固执,执意让王国继续这种可悲可叹的境地。我亦知道陛下年事已高,他对很多人的话都不甚中听了。因此我要求,在佩尼萝城内尚未起哄言败的时候,要稳定局势,则国王必须要听我们中枢院的强烈建议。” 其中有一个人问:“您说罢,我们该怎么做?” “是啊。” 人群之间都在疑惑。 沙列多瓦大人继续说:“请注意,这不是谋反。如果中枢院的大臣们都同意——以集体辞呈令国王回心转意,你们若是也一同答应,就随着我们去,否则就该继续你们的职责,坐在宫里办公。” “好大的胆子哈。” 墨尔亚特头一次喊这么大声,“你这是要拿自己的位置开玩笑,你这是找死。” 拉奥列斯少有轻佻之语,看起来迫不及待,“我可去你的,被长戟砍头换取拯救国家的机会,谁都不想遭这份灾,我这么老难倒回到瓦德士安享晚年不好吗?按常理来说理应如此。所以嘛,我早就不想干了。你也可以甩包袱不干,反你手头上正是一颗快要引爆的炸药,据我所知赤字贷款已经板上钉钉了,不是吗?” “难道你真要背叛国王?”他质问道。 “我这幅身板不中用,送去当兵也是白费生命,都快要见上帝,还不如让新人接班,免得我听那群佞臣的牢骚,我耳朵生几层茧子,要回去修耳朵。”大人干脆不顾仪态,把大衣脱去,掷在地上,“也难怪,我今天早上都快跑死一匹马,老想着和国王说些什么,但不仅是我生茧子,他也有。我今年已经六十九岁,免得我要老糊涂,把国家也一并算糊涂。” “你现在已经糊涂了。”墨尔亚特不禁感叹,“你辞职可以,为什么要唆使大家都跟你一样,在危难的时刻投降?” 他辩解道:“用人不当才是一种变相投降,陛下已经替我们做出如此行径。我们的举措不是为反对王上,我们正要解救他。” “我认为理应如此。”海军大臣做出自己的抉择。 除此之外,典枢大臣从正门走入,用手帕摸了一把汗,“即便墨列娜夫人准了这档子事,但陛下正在犹豫之中。” “治国需要用一剂猛药。” 从后院来的声音与瓦德士公爵达成共识。这句话是由南枫第伯爵——任司法大臣所说的,剩余的大臣也随他而来。 “既然都到齐了。就剩你,你还有什么办法劝谏王上撤销塞拉斯瓦的指挥权么?” 显而易见,拉奥列斯几乎把能拉拢的人都聚在他的身边,在旁人的拥簇下,他们走出雅克肖尔宫,人们注视着那一簇方形花园内同样作此形状的喷泉,火枪手们都聚在广场上欢呼。 “老头子要使用浑身解数,让玻璃仑斯宫焕然一新了!” 大家高呼一声:“万岁!” 卫队长用剑指着外面近半方弗里的广袤广场,被点缀上珍珠、翡翠和海蓝石般靓丽的花圃园林,对外一道静河,沿着瓦林尔赛特路半弗里之后就是第九区。 “我们该往哪前行。”他说。 “当然是玻璃仑斯大道。” 沙列多瓦大人心里打得狐狸主意。被裹挟在人群中的狡洁笑容当然“被迫”前行。 他吩咐随他而来的卫队前行之前,要把火器和长剑都丢到宫门前面。随后就欢奏着离开了。 中枢院几乎没人办公。 一大堆羽毛笔、长剑、假发和枪散落一点,却出奇地整齐。 一行人弃掉他们的马匹,从中枢院门前出发,瓦德士公爵从门前的王室旗帜肃穆鞠躬,然后就将代表王国的旗帜取下来,绑在一根脱了斧的戟杆上。 “你们这里还有没有行军鼓,长笛一类的?” “没有。”他们说。 “那太令人沮丧了。”拉奥列斯举起旗杆引导他们前进,“别看我这幅骨头要拐杖,其实我还走得动。你们会唱王室颂歌?” “一点点。” “你说哪一首?” “还能有什么,《弗兰格亚的王冠啊,你所在之处》”老头子领着大家往外走,除了他自己和同辈大臣们,其余皆不配剑。 他摆手前进,指向前路,“如果不会,瞎嚷嚷也行。因为我们不可避免,要经过第九区,既然如此,那就都带动起来。” 瓦林尔赛特路两边的公园十分小巧,作为国王的馈赠,它允许公众在离宫外不远的地方歇息,四处种满来自涅勒良的枫树、里布涅的银杏树和本地菩提树。里瑟卢三世在位期间,他曾于自己的主教一同搭见来此歇息的市民,询问他们的需要,很多诗人和学者都曾来此讨教问题和灵感。 如今第九区已经扩到雅克肖尔宫的外围,离这里不远正是帝瓦蕾–波莱因斯大学的地界,很多时候学生们都会在这里抒发意见。学生们见到瓦德士公爵做如此状,除了对他作礼,还大为不解,当天正是太阳晒得橙白照。他见到学生们,就问道: “你们今天感受到知识的滋润么?” 其中一位年少俊美的男子,是帝瓦蕾–波莱因斯大学的二年级哲学生,他回答:“大人,我感受到了,但忧虑比它更深刻些。” “的确,今天的太阳比之前要毒辣又暗淡,一股闷热笼罩在我们的周围。”拉奥列斯说。 “公爵大人今天要做什么?”另一位跟在伙伴身边的学生问。 他这番话特意说得大声些: “孩子,今天是七月十六日,你给我记住他,以后我就不会是陆军大臣啦,要回瓦德士过舒服日子,要喝瓦德士的白葡萄酒,吃奶酪面包。我也想搞学问,总觉得自己脑袋糊涂,见不得世界多么广袤,看不到物质的基本规律。我对知识比金子贪婪,只是逃离这里,追求它的路居然花了十五年。” 莫名悲凉之意,沿着树隙吹过的风袭来,他身后的人感到明天拉奥列斯就会死去一般沮丧,刚开始的振奋很快就冷落起来。 “你们都怎么回事啊?”他看向身后的人。 索丹斐伯爵是个多舌的人,“不瞒您说,悲伤是一种赠礼,我们对你的最高致意。” 岂知他怒吼道:“别给我废话,梭罗,就算我要走,那也是我活该。” 拉兰诺斯宅邸是中午才察觉到异样的,当天临近日胄七点,玻璃仑斯大道上来往的人越来越多,从西尼乌尔村的骑手突然来报,一队百人以上的各色衣裳人群,率着旗帜低吟浅唱,来往的人越来越多。 亨利在床上睡到自然醒,伤势阻碍了他的好奇心,就遣妹妹去看,在此之前又见了来临与此的薇若妮卡,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随后也一同前去。拉特利耶随着另一撮人,莫林和普利特在莴勒纳山脚下乘风歇息的时候,也遇到探问情况的拉兰诺斯一路人,于是就聚在一起。 普利特指着令人瞩目的方向说: “如果我没看错,大人们居然在引领一股‘潮流’。” “实属罕见。”薇若妮卡对此愁眉绪目,双手搭在娜莎的前方,“中枢院的列位大臣居然……我不知道该说这是抗议?” 娜莎不喜欢大作动静,“这场面真让我感到害怕。”加以思索之后,也不好评论事情的性质,“如果我没看错,他们有些卫兵要持戟进入王宫。” “这旋律很熟悉。”罗艮蒂瓦公爵小姐正琢磨歌词是什么,她忽然一惊,“我上次开庭的时候听到过,按父亲大人的说法,这首歌独一无二,是一种标志,最能代表王国的象征。” “这就意味着……”莫林觉得自己的想法未免有些过分,“也许要出事,今天早上的时候传来的报纸说,因为最近的败绩,大家颇有怨言啊。” 他们迅速靠近,在山脚下一篇略斜的坡跑了半分钟,站在队列的左侧看着,瓦德士公爵瞧见娜莎,也是眨眼作应,典雅庄重的歌词,伴随着大臣和学者,平民和卫兵之间连串起一篇欢腾而远古的旋律。 沉默是一纸悠长的哲理文,只有一旁的震耳溃聋才能打破真正的意图。 “坚实的力量,他们……”薇若妮卡明白他们的真实意图,也微微张唇咧嗓,将双手放在胸间,吟唱她熟悉的一段: 他追寻过漫长的道路, 徒步徙入广袤的平原。 无形的绸缎披在胸前, 茧手携过臣民的愿望。 众神的斗争撕裂大地, 唯有争执与仇恨在前。 满身污泥尘土的哲人, 注视草地上往来的难。 最终从贫民窟中觉醒, 重拾权杖定王国乾坤。 <副歌部分> 狮鹫的血脉,它拥红与白的信念。 王冠之贵重,它是帝与法的传承。 无上的荣光,从被挫败的碎裂重寻。 弗王的身影,今日盼寻在王座之中。 <副歌部分结束> 拉特利耶对陆军大臣的来临并没有太吃惊,尽了他的礼,“你们是在行军?” “对,你这眼熟的小伙子。”他呵口气,停下脚步暂缓一会,“我们会再见的,如果和命运打赌,就以天上的繁星和日月作证,但现在,我正在拯救国家。” “但荣誉是可贵的,无论是谁。”薇若妮卡担心沙列多瓦的处境,便靠前来,“我是说锋利之物意味着威胁,希望您能留意这一点。” 拉奥列斯却摊开手,看向跟他跟来的学者和官僚,“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小姐。我发誓,这些长戟不会染血,剑也如此,有时候雷声很响,但风雨未必很大。” 墨尔亚特对罗艮蒂瓦小姐说:“我们刚刚在第九区转了一圈,诉说在法的依据下,以言辞和雄辩祛除谣言的毒害,以长戟和佩剑敲打兴风作浪的不法之徒。现在他们已经在传遍我们所写的文书,目的就是为了保护王国的太平。” 在他们眼里,所谓大臣不过就是以平凡的手段拨云散雾的寻路人而已。 这正是平民们期待的: “万岁!” 财政大臣补充道:“不过,你当我们就是来散步好了,如果你信任我,无与伦比的美貌下显配与之相衬的机灵,会明白这一点的。” 他们就这样随着玻璃仑斯的指引离开这里,尾随的人越来越多,宛如前来朝圣的人群。 罗艮蒂瓦小姐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就携着大家往回走,一路上也没说什么,担忧挂在脸上都能榨出苦瓜汁来,在她一旁的娜莎也被逐渐传染,刚才还活跃的心思迅速惰化,所看到的一切事物都比以前更慢些。 她们一路上听男孩子们对时事的性质,聆听是她们的态度——矜持。 拉特利耶是说话之中发言较少的一位,他并非没有表达欲,但深知自己对视野上的展开实在太少,尤其是他的“主人”很乐意将书借给自己细悦,并时常把自己的想法在玻璃亭上,喜悦之情就从书面上的点滴化为雨露,精神就不再干涸了。如果还有什么更耍聪明的招数,正是他们已经领悟: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很多时候,在公众之间他们都可以不再说话,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亨利听到公爵小姐刚才的阐述以后大吃一惊,随后就木讷沉寂顷刻,他举起右手做出自己明悟的意思,即将掌心向着小姐,并轻微前推。过了一会才张开嘴说:“巧妙得很,但这件事大家最好装不知道。老爵爷正在奋力一搏,估计心里痒得很。对了薇若妮卡,能否请你的挚爱往这里一聚?我很久没见他了,甚是思念。当然,见到您也是我无上的荣幸啊。” “别这么说,你当我是一片平凡的叶子看就好了。我的嘴说出来绝不是金言,但他一定会来。如果他不来,我发嗲也要催促他。”她很高兴,甚至有些支吾,拐着娜莎的手臂再续美言,“令尊的女儿是非常好的姑娘。娜莎对我来说似一面皎洁的银镜一样,我亦反过来这么对她,以她对我的帮助,这些事情我定尽力去办的。” “我们交情非常好嘞!”他的妹妹将此大声地说出来,以它为钉锤敲打不太“知趣”的亨利,她正站在公爵小姐的旁边。 时钟连响七次,正午阳光照媚,散漫在窗向房间内的书桌和纸张上,亨利偶有写字,觉得闲暇之余挥笔才不至于思绪混沌,他听着其余人继续说话,就请拉特利耶给他从桌上拿来纸笔,缓慢地写出一行大字: “玻璃仑斯宫是不会有血案的。” 众人目光凝视在这番话上的时候,同样名为亨利的老国王却心神不宁。 他已经等中枢院的大臣好一段时间了,派出几个王家便衣“哨子”[2],至今还没有踪影。 宫廷长终于带来消息,“中枢院的大臣们都在宫门外。” “请他们进来。”国王说。 “不瞒您说,陛下,不只是他们……” 国王却眉头一皱,“还有么?” 宫廷长请近卫军团长前来汇报: “陛下,瓦德士公爵率中枢院的行政人员,我想应该是大多数,而且还协同中枢院的卫队,他们除了戟以外没有任何武器,我们感受到威胁,就将他们拦截在外,结果他们……” “你继续。”国王告诉他不要过于担心。 团长诺尔尼弗伯爵略显激动,但也不至于大失仪态,“瓦德士公爵振臂一呼,他们把戟全部倒置,并全部抛弃在地上。我们仅仅请大臣们进来,很可能说……中枢院并没有多少人在工作。” 他给国王双手递上便衣“探子”递来的记录,看清这里只有三人以后,才继续略读。 老亨利只是捎一眼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大手一挥,“明白了,请吧。” 大门的吱嘎声迎来几副严肃的面孔,衣着也比平日朴素得多。 王上有言:“如果你们来得再慢一些,朕可就要去吃饭了。我体谅你们为国辛劳,坐下来一块用膳,我们再说这些事去。” 拉奥列斯深鞠一躬,脱帽致意,并夹在左腋下,“感谢陛下的美意,可陛下不是已经准备投降了吗?我们是来缴械的。” 瓦德士公爵左顾右盼,看清这里是书房之后,从腰间束剑带抽出一整套配件,双手平举,略微弓腰向前地说: “请陛下接受我们的辞呈,我们对国务已经无力为继了。” 诺尔尼弗伯爵正要拔出剑,却被宫廷长德·伯隆诺抵力摁住,仅是摇头看着他,事情还不至于太遭。 陛下却一言不发,抿着嘴在这个非小似大的地方上下打量,他感到数十年来坐落在这张椅子上办公之处头一次变得陌生,滴答声在消磨彼此之间的意志,他觉得意想不到,自己的眼里容不得这种所谓的谏言,在缄默中越发剑拔弩张之际,依旧不想拿定主意。 书房的门窗紧闭,在夏日朦胧熏热之中助长猜忌与怒意,双方都想不得谁先会打第一枪。 但有人把剑丢了。 寂静一旦被打破,谁也无法再自圆其说。 “你剑没有拿稳。”国王背对着他们说。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陛下。”拉奥列斯无可奈何,他抽出剑来,正当诺尔尼弗的担心都要变得如烧开水般沸腾,要喊出威胁之时,老头子将剑尖握住,高举剑柄,并将其摔在地上。 沙哑的声音浑厚有力,绝不带一丝拖泥带水,“剑柄落地,由不得我要回到故乡的念头了!” 大臣们也跟随陆军大臣剑柄着地,掷地有声,如此,七把配件的跌宕彻底摔碎了国王紧绷的神经,立马转过身来,也抛下手杖,冷冰冰地说: “不就是想走嘛,哼,我准了。” 列位大臣将信放在书桌近腊戳边的空位上,它没有温度。 典枢大臣冷不丁来一句,“我想请问陛下什么时候退出这场战争?” 国王感到郁闷,“你已经提交了辞呈,那也就不必过问下去了。” “他替我问的。”沙列多瓦大人说。 “你还有很多话想说么?”国王又反问他。 “陛下请我请我吃饭,我也无事可做,倒真的有很多话想说,胃里太多墨水,要是不让珍馐盖住它,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朕许你,让你说个够。”老亨利拾起手杖,能看出眉间隐藏的不快,似弯刀般挤成一撇,“那么诸位,我不会亏待你们,先去外殿进餐,我与他有话要说。” 他们鞠躬行礼,包括宫廷长和近卫军团长也被驱使,还命令没有自己的命令,任何人不许出入。 “我现在告诉你,这场战争如果没有胜利的一方,王国又为何退出?” “依我看来,战争的胜负很快就能决定,谁也说不准东方的镰刀很快就会扫过来,倒是你自己看着办,却偏执地认为塞拉斯瓦可用,这不就是自讨苦吃么?我与前任典枢大臣从夫人那里讨要说法,该撤就撤。” “笑话,你认为我会输?死过的人不会再死一次,偌大的王国为我趋使,上次拜伊尔诺纷争[3]的时候,你与我集众之力,不照样打败所谓的‘绿色冰墙’,派斯兰德人折了腰,现在仅剩下半口气。对普兰卢茨人来说,既然我们能成为他们的盟友,也就能成为他们的噩梦。” “骄傲和虚荣会麻醉人们对身边事物的感知,迟钝是典型的反应。但凡是对人来说,无一例外会中的隐形毒药。”他捡起丢去的佩剑,指出上面的斑斑锈迹正隐藏在剑背的暗槽里,投影出两人的眼睛。沙列多瓦可悲地发现陛下的恼怒将要溢满而出,于是说:“陛下仍是英明的,但人只要是血肉而铸成的,犯下错误在所难免。” “我知道,这一切我都知道!哪怕是自己,怎么会看错塞拉斯瓦会是这样的奇才,好一副会幻想的天真脑袋,梦刚醒来,那就是无数的血。平民们痛骂我,塞拉斯瓦被批评更甚。”他咬牙切齿地看着那一沓信,“这就是你们背叛的理由?哪怕七把剑架在我脖子上,也不及七把剑柄率先着地所要沉重而晦暗得多。” 国王的话语并未如公爵大人想象中震怒,相比之下收敛而顿挫的语气更像是从左到右依次开火,执行命令的列兵队列所响起的枪声一样。 老胡子亨利只是一位老者,褪去王座光辉的渲染,只是看上去有些驼,还能勉强端正自己的身躯的人,穿的比其余人都要雍容华贵,那件大衣披在书桌后的凳背,穿的也是摸起来稍滑马甲和衬衣。一只手搀在桌面的右上角,后而端立。 国王干脆和他赌气般说话:“你要离开这里,回瓦德士。你们都要离开这里,我却无法离开。它需要支撑,柱子却不争气,都要自我粉碎了。但我告诉你这都能换,能站在王位上的只有一人。就是我,只要我尚存一口气,臣民们都要听我的。” 拉奥列斯把剑双手返还给国王,“我无所谓。但以朋友的角度,我原本的态度会发生倒影般的改变。我知道你是弗兰格亚的王,你厉害得很!你已实现整个疆域的统一,没比你更有能力的统治者。但我的朋友,胜利绝非一时的兴起就能达到永恒。更何况罗兰斯顿公国名义上还属于它自己。雪崩往往发生在一瞬间,鬼知道是那片雪花搞的鬼,现在有一片在你眼前,它已经掀起不小的波澜。” “我就知道你会说教我。”国王即便被惹得激动些许,也没太多力气去追究这些了,他稍微冷静之后,仔细琢磨,才想要勾出更深的坑穴,于是又抛砖引玉道: “诶,不对,你还有尾巴没露出来。” “那么请恳请你,如果你要报复我,把我流放到征战的旅途,将塞拉斯瓦这孩子换下来吧。我说过,我坐在陆军部十五年未见得如想象般称职,就好比如陆军丧失王室风范的行为,后勤保障不利,以及治安的恶化我亦有责任。我年岁已大,宝剑也许会生锈,但丢给老农民挥舞露锋,骑士就算因自身武艺和甲胄而桀骜,也多少会忌惮些。” 国王冷笑着说:“老狐狸,你就是因为这样,调度整个中枢院的人来挑战我,你离王冠靠得近,沾的光也就多,但这种事情只能出现一次。你早就算计好,你也觉得我只能被冒犯一次。随你的愿望好了,你去顶替塞拉斯瓦的司令,负责整个西线区域的总指挥,别告诉我你会摔在普兰卢茨人的身边,到时候上军事法庭的就是你。” 棋局早就被尽观眼底,皆不过是左手换右手的相持局面而已。 “我推荐伯戎伯爵德·伯戎利亚,他对军政要务很在行,才四十六岁,有的是精力坐在我这位置上。至于塞拉斯瓦……” “天哪,你当司令,这种事还要扭扭捏捏吗?这不像你。他要是再令军队失望,你就将其法办。” 拉奥列斯听完这话,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感谢你对王国所做的一切。” 国王签署刚从桌底下的红色天鹅绒文件封里拿出的命令,递给拉奥列斯,“还有,让路易也去历练一把,我派两个近卫团,一个王家火枪手团作为献礼。他的个性远没有我强硬……” “但他却沉稳,对某些事情来说,他具有足够的果断和耐心。” 国王又一次抿嘴点头,并没有回应。 他们走出书房的时候,外庭的达官显要们议论纷纷,相比之下,那些大臣就显得平静很多,他们坐在角落一桌上谈了很久,诺尔尼弗伯爵对他们冷眼相待,仅仅靠在墙上旁听。 “国王陛下驾到。” 宫廷长接过亨利王的文书,随着一声长号手的短暂奏乐以后,宫内贵族都围绕在国王的身旁,排成两列候命。 “我们伟大的国王陛下,西洛森珀戈副皇帝兼任弗兰格亚国王、茹亚瑟罗公爵以及珀黎嘉瑟伯爵……于王政六百九十六年七月十六日日胄七点三十五分签署命令,宣布从即日起,陆军大臣瓦德士公爵拉奥列斯·德·沙列多瓦,因今日煽动中枢院一事导致王家机构停摆,决定撤其职务。其余所献辞呈之臣,一律官复原职。陆军大臣由莫里斯·蒙歇·德·伯戎利亚接任。 “废黜莫里根·门斯特蒙·德·塞拉斯瓦在任第一“洛瑟布戈因”司区军司令一职,由拉奥列斯·德·沙列多瓦接任这一职务,为自身所犯之过错将功补过,王太子路易陪同监视。请注意,此番通告为王家敕令(le sonve de le rylea)[4]。” 宫廷上下的气氛立即活跃起来,众人抑扬顿挫地说: “vayae le reloi!” 阳光将宫廷上下点缀得金碧辉煌,其中一律沿着窗户正透入国王的头颅上,这样就能达到身心一体的伟大了。 到下午,中枢院全体成员回到雅克肖尔宫。瓦德士公爵将象征权利的配件交给德·伯戎利亚之后,叹息一声:“你们不会再见到我了。” 他转过身,往往离开的时候才最值得珍惜眼前的风景,坐落于此数百年的建筑原来还有自己一席之地,它看起来相当漫长,岁月却蔑视众人的经历,和这般建筑看来都不具有单独的意义,只有时间本身才是永恒的。 众人的惋惜是由沉默而抒发的,他们唯有给足拥抱,这样老爵爷就能好受些。 唯有卫队长说: “你随意进,这里没有阻挠你的兵器。” “可阁下,这里阻挠我的,是头顶上宝贵的剑,无色无味,无形可触。” 老公爵偶尔也有鼻子一酸的时候,他骑上马,“祝你们安然无恙,它是最美好的祝福,对外才说……狮鹫旗永不落。” 他没有让大家送他,自己一个人从雅克肖尔宫骑马小步走出宫门,等走到大街上。街道上的王家传令员到处在宣讲这一则消息,自己却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当时沙列多瓦正要回到自己在佩尼萝的住所,他就住在安逸舒适的第九区拉尔波特街尾,94号一栋不显眼的舒适小宅,与平常市民一样,他居然甘心住在小阁楼里看书。 但是,走在路上哪有不挨晒的。 他的心灵咯噔一声,很是疲倦,很想倒头就睡,如此老迈的身躯居然还很健康。但不知道今日为何,听到周围的街坊齐刷刷的脚步声,心里就老不安分。 “大人,我们知道您做了什么。” 沙列多瓦爵爷跃下马,倾听刚才随他走来的学生们的话语,随着围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存在比那些王家传令员还要显眼的多。 其中有个人吹嘘道:“您一出马,王国的军队就焕然一新啦。” 公爵也调侃自己:“我只是把我这堆老骨头送到战场前方,当移动棺材嘞。” 大家都笑了起来。 又有位学生说:“我们知道你的力量,你只管去。在我们眼里,你哪是什么罪人,墨利乌斯保佑,你是王国的支柱。” 身边的群众都为他欢呼,“是这样的!” 这一刻,瓦德士公爵觉得自己身上的镣铐终于解脱了。 十一 【今日无事】两本蓝册子 风波平息后不久,王家信使就派来上院统考的成绩,马蹄声不紊不乱,节奏慢悠悠地,随着一声清淡的嘶鸣,弥漫在庄园门前的花香,鸟语堆攘灌溉在碧蓝瓦鳞铺构而成的屋檐上。 “小姐,你的信到了。” “谢谢。” 拉雅把信交到她的手里。 “决定胜负的时候到啦!”娜莎将她身边关系好的仆人都叫过来,经过漫长艰苦的自我“折磨”与激励,水灵透亮的眼睛正注视着眼前的蜡印。 蜡印被折断之后,在花白的信封下又抽出一封蓝色信封,那张硬质纸还引有更前些蓝的纹路,于是她又再用小手掰开蜡印,是一本被蓝色布匹装订的小册子。 “第八等……78分。”娜莎脸肿得像个小蒸包似的,鼓气嘟嘴埋怨:“可恶,就差一分。” 拉雅一脸羡慕地说:“按照夫人说的话,你比夫人还厉害嘞,她去考的时候,才领绿丝印册,又何况是我们这种目不识丁的人呢?” 听闻自己的母亲也不及她自己以后,便自得高傲,娜莎很高兴,亲自张罗茶点整个宅邸里都充满愉悦而轻快的幼女哼声,拉雅跟在她身旁操持甜品。中间偶尔窜头冒出一些贪吃的“陶器”,对食物的探究犹如脑后长眼,瞒不了长得矮小的小家伙。 下午茶会之后的次日,拉兰诺斯的大小姐再度奔赴到镇上,在“时光之旅”得到的结论也大吃一惊。 “同分?居然是同分……” “啊咯,势均力敌。”考奈薇特暗自发笑,这份忽如其来的碰巧未免太戏剧性了。 拉特利耶给她们展现的正是蓝色的筹等评定册,此番努力的确彰显自己在知识上的能力并非普通相比,也无愧于自己祖上服役于瓦莱尔伯爵的记事官殊荣。 娜莎却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现在既开心又生气,你这脑袋瓜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使?” 他翘起手,“一向好用,可别嫉妒我。” “虽然是有些,但更重要的是——差一分就能到第九等了,猫尾巴想碰下一趟门却被夹住的刺痛感,哎~”娜莎瘫坐在沙发上,如将要晒干的腌鱼般等待时间流逝的一刻。 紧接着就连考奈薇特也加入晒干“腌鱼”的行列,“要是现在有饮料就更好了,不过阳光正巧披散在我们身上,室内日光浴是仅剩的幸运呐~” 她们长舒一口气,抹汗的姿势同步到点。查茹兰特家的次子除了宽慰一咲,也担着凳子,收好自己的蓝册子,正放在自己的大衣内侧口袋里。 不一会沙斐拉日先生从后门走出,心血来潮忽然就说:“我觉得眼下我也是时候歇息一段时间了,你们知道里布涅在哪吗?”他随即将挂在门上的“正在营业”反转,“打烊时间”也不知道何日结束。帕洛斯随后对他们说一番风味,“你们如今都长大成人,无论对我还是南特来说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他的女儿很是无奈,“说来惭愧,与我同龄玩的好的姊妹都把我当小孩看,也不知道这长大到底是长什么。” 拉特利耶举手调侃:“我知道,长一只袖珍姑娘嘞!比考奈薇特还大的娃娃。” “我劝你不要说太多。”娜莎的脸变得阴沉起来,左手指上举稍有摇晃,“假如说话过于毛茸茸的,我会揍你。” “我还真不知道你力道几何。” 拉特利耶的脸把嘲讽镶在脸上,昂首似一只初晨的公鸡,然后——他很快就会会学者公鸡报晨般发鸣,随着一声“啊”不太动听的忍耐之后,头首很快就垂下来,“你倒是打得好准……可恶……” 近腹下的拳击痛感绝不一般。 “你要是不嫌弃我再来一拳。” “超级嫌,你小心我一不留神就溜走了。”暗疼酥麻还在余劲的时候,抱着他抱着凳子没正面瞧她一眼,反倒是犯起嘀咕来:“到底是欠你什么了……” “抱歉,她有时候似她的母亲任性。”帕洛斯下场说公道话,他又对女儿说:“娜莎,开玩笑也得有限度。” “拉特利耶有时候是很遭你嘴忌,可别让人尝苦芯莲花羹,他平日还挺护着你。”人偶小姐倘若对拉特利耶不嘴刁,师承妹妹的个性,实在是有些说不出的温柔,但教训他的时候又有几分薄荷香飒爽与月季般高雅,她今天也不知怎么的,衣服肩袖皱成一团,沿着它寻到淡紫罗兰构成的山脊,也比平常要活跃许多。 这些天来她独自串门的次数频密些,拉特利耶便次次给她备好茶点,待他们品砥一半之时还会拿出奶酪块吃,娜莎随后就会到,还偶尔与珊妮来,这不禁就会引来莫林踪影,虽说他自己偶尔也主动来找哥们寻茶水喝,每次都要见到他跑到此处,皮肤一层纹一层的半固脂汗的脸。 娜莎说:“父亲大人,也不知怎么的,我对他习惯了……我知道过分,总希望他因为我吃瘪。” 帕洛斯摇摇头,拿出湿布清理桌面的灰尘,“那也不行。” “我要走了。” 查茹兰特家的正太叹息一声,撩起衣袖,左手捂着肚子,近腹部的亚麻布揉成一团,他感到疲累而有些失落,扶在门栏上开门。又转身对帕洛斯说:“我过几天再来……” 店主仅是点头,仍不忘翻开前台门板,从大衣内侧递给他手指大的一支草药瓶,“娜莎心底有时候如钟,不太准时。” “我知道的,赫米特叔叔。” “怎么……”失落也感染了蓝衣奶卷,她正要迎来,向前要捉住什么东西似的。 拉特利耶反倒指着娜莎,口气还不小,大有故意挑逗之意:“你这小姐不要太得寸进尺,我回去睡觉~” 风铃荡漾叮铃之声和黯咲是她的心意,似愁如厌的表情,被黑布遮住的蓝色透明水晶瓶子,装着风铃草和雏菊、薰衣草,在它的旁边,已经点燃很多根蜡烛,有一桩琥珀色的蜡烛却怎么也烧不完。 她很纠结,双手靠背靠在门框边,继续充当蓝色窗帘的角色,思绪混乱,说出来的话也很矛盾。时常数落拉特利耶的不是,却又越牢骚越开心,不经意间就抱着考奈薇特傻笑。 帕洛斯岂不知道女儿心里的老鼠尾巴,他也有一份忧虑,世上最难跨越的并不是代沟,而是看起来平平无奇,能够从根本上数落一个人的价值——血。 但愿他们的友谊能天长地久。 出奇的是,在潘诺镇这一界限似乎模糊,一半咖啡一半牛奶的混合,再加上两块方糖,就是本地人的口味。帕洛斯也是从镇上克莱尔的咖啡厅尝过这一杯才明白的,最近这趟饮料特别受镇上人欢迎。他请女儿给她拿今天的报纸,就挂在钟表店外的小槽子,位于门的左手侧下方,因为上面还有个小槽子是信箱,需要留出空位。 当他们坐在店内看报纸时,见到行里字间令人意外却又情理之中的消息。 “恳请女儿替我读出来。” “父亲大人的话我欣然接受。”娜莎和考奈薇特碎碎念道: “我王师全数退出西部战场之后,立即回到所属各地,预计募兵五万,其中建立新的军团(lex léguienēs),第九军和第十军做为后策部。为鼓舞王师士气,整顿纪律,伟大的国王亨利决定给军队升薪,并感谢臣民对战争期间的坚韧不拔之意志。” 感觉孤笛和乱鼓敲打的声音近在耳边,尽发牢骚和沾满污血腥、长须粘着泥巴、满口老痰粘杂黑面包磨牙颗粒、甚至还有伤口发炎混起来,找不到任何字形容的臭味直让少女发愣毛竖起来。 战争的乌云终于临近到镇上了。 次日的清晨,大雾四起,是少有夏季在短暂冷流冲刷的灰棉高挂天顶之后,又迅速离散稀薄,薄霾给所能见到的视野蒙上一缕丝纱,倘若再厚一些,人们就能抓到它,并披在肩上。体感上比前几日所要清凉,又不至于完全沉浸到秋风袅袅的地步。待到拉兰诺斯之女见到被蜡黄稍微涂抹的羽鳞状云,她从手上掏出银色怀表,已经是日胄三点,灿烂与斑斓透隙之秀丽将她的身心完全放松。 即便是这样,她携着考奈薇特从庄园前漫步在为数无几的氤氲之中,俨然发现近雾涅雅山一带的花海已经涌出激荡,浪花激起的泡沫皆是蒲公英的戎头,还有些比玫红色偏暗些的小花,她没能找到印象求证它的身份。 她们靠在一棵树边仔细嗅探各色荟萃的芳香, 紫色“精灵”不稀罕摘下任何一朵,以书籍是最好的早餐这一信念作为今日活动的开端,她通常都会拿手札本或袖珍本啃食墨水刻印的营养。 但她忽然将书合起。 从玻璃仑斯大道的声音越来越大,人偶的耳朵却要靠谱一些,“什么鼓笛声?” “没有,你莫名其妙的。” 娜莎觉得她听到的东西都是误判,但不过一会眨眼的时间,兔耳朵的毛都支棱起来,她恍然大悟,立刻拐着身小的姐姐跑到近庄园的泥路边,远方浮动的白色条点越来越多,向天的一段还染黑,被铁疙瘩敲铛的声音也越发清晰,布匹和背带的棱角不再模糊。大小姐又一次从裙腹拽出自己的银怀表,“三十五分。按道理说,他们没那么快,怎么会……” 模糊的点线如站立的蠕虫般逐渐放大,雾霾早就不见踪影之时,娜莎摆手置额眺望,不料还真是她预想的那样,“官兵来了,向我们索要姓名,随后是性命。” 考奈薇特同样抱着她的小腿窥视行进的队伍,“难倒你不知道,胭脂汉要的是钱包流淌的金油,但满身伤痕的军汉要的是直立行走的流血动物吗?” “哦我的天,我知道,可你这番话哪学来的?”她的妹妹气不打一处来,摊手无奈地俯视可可说: “你疑似书看的太多了。” “还有……我们?不是他们?” 人偶的低语不经意触探到心扉最隐秘敏感之处。 “你最好给我住嘴,否则我连你一块举起来调教,升空悬落,体验欧布拉斯和马尔诺西轮替的史诗感。” 娜莎的恫吓,话语随着左手食指成矢之处,阴影投射在考奈薇特的前额,过不了一眨眼,矢又幻化为水中杂草,曲而有力,正要侵蚀活陶瓷的腰腹,“快给我躲到裙下!” 不情愿的扭捏柔嗲发起的机器最终还是屈从她的眼眸背后的意志。 孤笛声清晰可阅,能判断大致节奏的声音,三角帽的羽穗都能见到大概,步伐相对整齐,这点从鞋靴与泥地的招呼就能听出端倪,没有太过碎落且滞后的脚步声。领头的长官见到小姐,也只是点头礼貌招呼就继续前进,身边的泥腿子见到活的“娃娃”,有些还是不自禁撇两眼,披散身边的晦败气象,其中有些人还缠着染血的绷带,明疼暗痛交织表皮和骨肉,都要哼两声自身承受的折磨以证为兵的惨烈和勇猛。 队伍中有人向来往路边相迎的人奔走相告,“即便塞拉斯瓦抛弃我们亦从未失败!” “去这位该牺牲的小白皮,啊哈哈哈!”这个连的手足弟兄行进之中愈发鼓噪,“对,去他的!把我们全出卖了。” “你们是哪个队伍的人?” 娜莎居然学着某些人也高声问道。 一个随连长的上士转身回答,再三确认之后,才依着命令甩手令队伍停下,“孩子,我可没见到哪位贵族小姐居然对我们的身份感兴趣——第十七团第二营上连(第一连),小姐不记住也无妨,至少我们不会像第十四团那样沾当地乡亲们的血。” “你们有辜负你们的荣誉吗?”娜莎又问。 队伍中又有一位下士毫不犹豫地回答: “至少我们为王国英勇作战,即便没几个赏钱,这足够吗?” “足够了,感谢你们。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娜莎最后的好奇心正放在这一疑问里。 连长擦去脸上的汗,捻三角帽来回扇脸取凉,“寻求为王国征战的勇士,他们需要禁受硝烟的熏陶,往近千弗里的地方行进呐。” “是啊,用血换钱。”他们手下其中一些人说。 “擂鼓进军。”连长身边的上士喊道。 他们不再回答,任由脚步声传扬数十弗杖远,某些人心里正按捺不安,毕竟他的手里还有碎片,那比字面价值上还要令人期待的多。这个连的连旗绑在士官戟,浮动的信念似火一样燃烧,它的布面就是金丝绣字,朱红和橡木棕按照十字中线四四面交错,写着“第一连行进如风”的字样。 对在拉兰诺斯的少女来说反而发烫而无法捉摸。当她觉得这些事情愈加要让她心中缺失弥足珍贵的东西之时,整个人沉入死寂,也不再有光泽了。 即便娜莎高抬贵脚,也不知道要往何处,直呆呆地看着长得略许茁壮的草,也有一定韧度,她将逐渐成型的忧虑都踩在脚下,甚至忘记裙下藏匿的姊妹,扭头就跑,一个踉跄考奈薇特就挨了两腿,正中腹间和额头。 “你干什么?”可可连滚带爬好不容易抵拽其中一撮草上,匍匐抬手,感到失力和被击中的不适感,“让我藏在里面,我还没合眼就倏忽一惊,真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 “我去找拉特利耶,他兴许闲得无聊呢!” 蓝蓬裙丝毫不阻大小姐肆飒身姿,小碎步在这段路上来畅无阻。 毫不夸张地说,娜莎记住在庄园沿着镇内桥上,甚至帕拉斯勒街上的每一颗碎落的石块和芳草,要换做别的姑娘指不定还会跌倒,考奈薇特这一“阻碍”才打破这一常规,亦算是在自她病愈以来少有的吃亏之相了。 作为无血之姊,对自家妹妹来说,不自在的情绪一向是她的最敏感点,闪光越是灿烂,就越是要遮盖弥漫在心中的黑障。她从庄园里肆意跃布横行,拿出伞从宅邸屋檐上一跃而下,魔力充当她的浪潮,让她漂浮在无色之海,自己却变得轻盈如漂浮的蒲公英般游荡,担忧在低语中不断传颂,“娜莎……越是要阻止的东西,它的张力就越可能反弹到相反的地步,我很担心你们啊,天天给我添乱。” 庄园的仆人都诧异地看着一撮倒置的紫色花圃随风飘扬的景象,有些人指着上面挂着散又看不清的头颅,还以为是用剩的银箔包装纸。 “看呐,被挂着伞的花圃!” “未必,我觉得是花球。” 庄园的人为此乱得一团糟,很快又被夫人趋使回去务工,为了转移视线,安娜带着他们一块清理近玻璃亭的草地,冷不丁也犯了脱口而出的毛病,又不至于被人听到: “这孩子理应自由而不是成为我的影。” 帕拉斯勒街的街道上迎来很多前来围观的群众,那些燧发枪兵军容齐整,哪怕是缠着绷带也要绑出绣花的美感,身上装备摇曳的啷当响伐,街上的钟摆很是高兴,街道上的幸运要洋溢而出,洒脱一片。虽然在欢呼中他们随着方向前行,谁也才知道是因为缺根筋的司令终于下台,在此已经得到更多的不幸了。其中有些年迈的老妇人脸皱巴一片,泄气地看着行进的官兵,有些甚至向他们骂道:“你们可曾知道我的儿子哪去了,混蛋们?” 娜莎就在抱怨成疾的老妪旁经过,无法避免的话矢抛进她的耳朵里,心里就愈发不安乐,结果正撞到熟悉的脸庞,她脑袋作嗡,乏力地趴在小男孩身上。话是这么说,只不过一又三分之一弗杖高的男孩子,也就只有薇若妮卡,在她熟悉的同性挚好之中能及。如今就连眼前的人也到这个份上,白皙长袜到膝盖的袜皮带是整只脚曲立起的最高峰,但那张脸居然一点也没怎么变过。 “那个……能起来一下么,我知道你心急找我,这样不妥。” 拉特利耶在间歇能见满天星的情况下手掌皆抵着地面,他刚从劳斯丹德宅邸回来,“对了,剑还没还……” 朴实的长迅捷剑柄上泛光灼芒,。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娜莎随后又是一拳,小块面包大的拳头将她揍翻在地。 “你干什么啊!”他捂着脸,心砰砰地跳,还没来得及再喘口气就倒脸咳嗽,“莫名其妙的,什么担心?” 他缓了好一会才坐起来,“亲爱的大小姐,求你了,最近的心态不算太好,生吞狐狸尾巴说话还不至于扎嗓子。” “你是不是……说过当时撞到我的话,就一定会答应我一个不可拒绝的理由。” 他们之间似乎看不到撩动心弦的鸿沟,便再也没有红晕了。 他们的喘息满是内心的涟漪,炎息弥漫在空旷之地不带一丝灼热,全是暖流。 “对啊。你怎么了?”拉特利耶将她扶起来,他们刚站稳,就靠在墙边看着来往匆匆,嘈杂而无迹可寻的发丝与褶布汇成的海洋。 她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一把手拽着他的袖子示意让他跟在自己身后,但愿是眼神起的作用,大小姐的脸显得相当恐惧,印象挥之不去,完全刻在男孩的脸上。数不清的躯体没能断绝他们之间的牵手,哪怕是即将要被挤断,也显得藕断丝连般不得脱离。不在意脚踝和裙边沾了多少尘土,注意力完全卡合在他们相聚交隙长指之间。 “我们往哪边走?” “管它呢,尽管走就是了。” 娜莎要完全抛离锋芒的阻挠,与碎成一片,不能重新化为一张纸的令书,每当这些画面刻烙在他们的脑海里,就越发不懂规矩了。 他们往镇南边走,细数游历如常的街边面包店和糖果铺,无论什么时候,对这些具有诱惑力色彩,能吃的素色玻璃块和烤漆浅麦色圆石足以洗刷他们的郁闷。数不过的手指头再巡一轮才曲折六根,年芳十六的主仆在气质上几乎丧失主动和被动的区别,不再是花绽叶从的映像,河岸的倒影是一根刚起头的四叶草与雏菊,被赋予灵魂得以交头接耳。 正如同——无人发现他们的手从未脱离过对方。不再纠结手的质感和经历,多么美好的触摸,肆意感受即便察觉也要记住每一片触感的记忆。他们偶尔向对方咬耳朵,咿呀着:“你看那片平原多令人心旷神怡”、“我觉得这片小玩意戴在你头上正合适”诸如此类的日常,倍感亲昵而不知害臊,一点也不感到累,也不敢大声说出。 他们走到镇外的平原上,莅临在这片光辉沐浴的白雏菊从边,正如之前就已经来过这很多次了,拉特利耶摘下一朵藏在袖子里,没想到娜莎居然行路边的一大簇三叶草和狗尾巴草里找到真的四叶草,高举在他头顶上,“我找到了!” “什么?” “是四叶草啊,是你。” 拉特利耶说:“我怎么能是四叶草?我倒霉透啦,今天早上,就像是我们第一次结识的一样,你又一次撞到我,现在手掌都还有些麻痛。” 娜莎的唇舌未免不利,“这话未免太过绝对,你把我藏到袖子里,还有,是你撞倒我先的。” 他们按捺不住的激动和愉悦,全撒满在这一周围的花草地上,笑声已然作证。 “昨天为什么要走……” “因为我真觉得困,再说了,我睡在伯父身边这不太礼貌,还没有枕头。” “哼,我还以为……”她摇晃小脑袋瓜,“胡说,店里面……明明就有枕头。” “我不像是瞎子。” 她腾出手来,背靠树根坐下,从腰间口袋拿出手帕清理泥污之后,看着一撮“呆滞”的蓝衣稻草人,不禁噗嗤一笑,“靠过来。” “这和枕头有什么关系?”他也不太清楚。小查茹兰特反倒拘谨似个姑娘模样,在大小姐的身旁抱膝而坐,“你很好,和宫里面的贵族不一样,没有齁鼻的香脂味,它令我昏头,很不习惯。发现宫里也不过如此。” “能躺在我腿侧吗?” “我……”他不知道该怎么做,脸涨得通红,“我这是犯礼,对女士的不敬。”说此番话,他便感到有一股气要噎不上来。 娜莎也变得支吾起来:“这是命令,亦是……恳求。我的恳求可是高贵的,无与伦比的,你应该感恩才是。” “我明白你说的枕头。”拉特利耶也有自己的无奈。 还不待拉特利耶反应过来,娜莎展现出为数不多的臂力所在,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擒着男孩的衣领,将他拽躺在腿边,“对,你一点也说得没错,我想要你归还属于你我之间的承诺,你愿意吗?” “我在这些事上没有主动权,也不奢望有。我的态度亦很坚决——我愿意。” 她仅是点头,也觉得疲倦,伴随着泛红的记忆,轻抚不再清晰的挚友之发,是感觉已经不在觉得什么亲疏之分,还是说亲密的界限消失。娜莎的心扉有着说不出的满足,又害怕即将失去的惆怅交织在里,便慵懒地不想回应。 缄默是发酵的最好体现,拉特利耶面对世间所不该有,承受巨大代价之苦楚,它变得普通而充满险阻。这些天里他几乎没睡过好觉,被漆黑染指一圈烙印,在额头上居然长痘而苦恼之时,无法忘记所欠之人的脸,苦恼足以饮胆汁,生吃可可粉还要弥足深刻,他经常写下一些句子,又自觉生气。 为什么眼里全是她的身影? 拉特利耶将手搭在娜莎的右手背上,“有一种感觉既讨厌又喜欢,你知道吗?” “知道。” “我想只有我们才知道了。” “没错。”娜莎想着将话全部说出,亦把左手压在他的手背上,正好变成手掌夹心饼状,“要是你永远不会离开我那该多好啊!” “天底下没有永恒的事。” “难倒这不惋惜吗?我不想接受。” 他转身望着娜莎,“任性的小不点是这样的,但愿我有足够的时间留在你身边。” “你的脑仁也小巧如瓶,我不想说绝对的话,唯有这件事情上我希望永恒存在。” “很好。”拉特利耶将他们的手举到娜莎的胸前,“现在看来我一点也不倒霉。” 娜莎亦反抓一把,攥紧他的手,“四叶草的低语雏菊都会知道。” “将它携在身上,你就会记起我。” 掉在少女裙边的四叶草,就这么被少年别在近右边蝴蝶结绑住一扎头发的缝隙之中。 这是她一生之中无法忘记的馈赠。 拉特利耶回到家门前,与娜莎告别临行前一手对一手相握,娜莎在他耳边吹风,“明天你就不必做仆人啦,我有新的工作给你。” “明天我还能见到你吗?” “一定会。” 他们就在咿呀之还能听到些许的时候离去了。 十二【命运的玩笑,长章】 无处可藏的牵绊和旧日情绪 离别之后,拉特利耶将剑放到后巷,显得贼眉鼠眼,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小偷,将剑放在后巷的废弃箱子里。 他向家里人问安之后随即奔驰上楼,正当打开门的时候,见着对窗口的位置正是考奈薇特,抱着扇子靠在书桌上沉睡多时了。 他冲上去立即揉捏娃娃的脸,“你来干什么?” “你……你还好意思说,我没找到你和妹妹的身影,就找到这里,结果你们都没来。”但还没来得及犹豫,她就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娜莎内心有个想法,我希望你能明白。” “但说无妨,兴许我知道呢。” “娜莎当初故意要追究这件事,实际上让你坐小牢的想法早抛云外。她很需要一个比我照耀她身边的烛光。” “你也是烛光。” 她高举伞,“理当如此。你比我厉害得多。”伞再度平放在膝之时,考奈薇特点头说:“你们的轨迹正在交织一致。撇开题外话,要是你多来找我就好,把我当树洞抛下自己的烦恼,当妹妹的传话筒,当我的说书人。” “你需要我给你上一杯茶吗?”拉特利耶正要挪步,背向着说:“以上你这些请求我都乐意。可反过来,你应该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我。” “谢谢,有些事不妨现在不要翻面,滴答声已经说了一半,剩下的就看我意愿了。”她撑伞准备转身离去,“希望命运不会太早让你颠沛流离,至少现在不要,否则?我还真希望你有个倒霉的运气,被蹂躏一回之后找得到回家的路,哼!” “你们这些女士,说话不露几根毒牙……”话还没说完人偶小姐就飘逸竞走了,拉特利耶听闻她的话,内心深处像是被敲了一记响钟。 “难道说,她预料我会发生什么吗?” 当天晚上他黯然入睡。 到次日初阳升起,太阳没昨日耀眼熏辣,羽状云削去它的威力,却没一点微风。拉特利耶在家中等了很久,期间还帮父亲再算一笔核对两个月的进出口货物的账,发现果然有差,缺了一百二十六弗兰朗,这不得不想想是谁被揪出挪用公款的行为,又耽搁了好一阵子。 除了这点,他几乎又在呆楞楞地写字,中午饭也没吃多少,吃两口所剩无几的肉、奶酪和半块巴掌大的面包就出门了。 “我出门了。” 他的母亲总是非常温和贴心,“好,路上注意安全,愿幸运再临。” “你也如此,我的母亲。” 拉特利耶在路上能见到站岗的士兵,不得不说,一个连坐镇的情况下,偷盗几乎无所遁形,不过偶有开小差的,一个劲地和少女们搭讪。他还见到一对情侣,男友就住在这里,现今就是当兵的,他们述说旧日的情感,在街上紧密相依,但很快他们就知道刀枪剑戟在身上磨合的伤痕,碎片在男孩的身上浮沉,少女由不得将他攥紧在胸前相默以泣。 拉特利耶在街上游逛,有些士兵上前打算套话,他岂不知兵士的小心思,故作头晕脑胀地说不行,腰间的剑却给他带来很大阻碍,自己却拾捣几句搪塞过去。 他照旧来到钟表店门前,帽檐特意怂拉下来,尽量盖住前额,娜莎在此恭候多时,也没有往日的贵家小姐任性洒脱的气质,多有几分温婉,装束也是白主调粉衬色的蓬裙,心绪抖擞又自我矛盾,忐忑得很,“你觉得我今天有没有不同……” “好看很多。”他也说不出什么赞言。 “接下来……往哪走呢?咖啡厅倒是常去,不甚特别。” 拉特利耶看着紧闭的门窗,对玻璃很是忧郁,他轻敲一声,忽然来了主意,“你我还没去过酒馆,如果今天得要闹个尽兴,我们就在那里谈。” “也不是不行,虽说印象里酒馆也不算好,见识……我进去瞧一眼总行了吧。” 大步流星躲过人海,无视锋芒的邀请和喧嚣的乌色果实。他们舒展自己的手臂,将疲软抛得一干二净,甚至哼起小曲,正是四叶草之歌的旋律。 镇南边的酒馆同样不少人,有些人抵不住酒熏臭,就瘫倒在路边打酒嗝,早上已经有些个兵士在这大快朵颐,却又不敢喝得酩酊大醉,很快就没了人影。拉特利耶感觉这地方并非善地,本着仅仅一试的心态,手中紧握剑柄,“我都忘记把剑还给劳斯丹德大人了,想要见证你我之间的诺言之后才还给他。” 娜莎表示赞同。 他们跨过门栏,推开吱嘎作响的脱皮木板,那酒痰熏味迅速将外面的新鲜空气所隔开,仿佛河海之间的分界。从这一刻开始,袒胸露背的斟酒小姐、老掉牙要套口酒喝的中年男子,有些还泛起大肚子,估计一拳打中还会被弹出去的既视感。 有些不知吵闹为何物的赌徒、玩弄匕首木棒的混子、来此休息片刻的商主和护卫侍从,他们的长剑看似都较为短身,甚至是藐不起眼的侠客,跑堂的记账伙计、清洗杂工,他们的指甲缝嵌入泥污和面糊混成的脏块里,脸也被郁出一层灰。 “稀客,稀客啊。”老板看到这里,眼都发光了,“你们是第一次来吧,我给你们找位置坐。” 果然风尘仆仆敌不过一身白净华亮的,当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对人时,眼珠子都快被他们的姿态勾走了。 拉特利耶悄悄地对娜莎戳耳朵,“我们似乎成为众矢之的。” “我觉得现在退出去也不是好事。”她反过来提出目前的担忧,周围的环境让他她闲的不自在,就拿出扇子遮盖自己的脸,“总感觉有点不妙。” “请坐,伙计,你过来看看他们需要什么。” “好。”那位抄单子的男孩脸上还长一个痦子,就在鼻梁边最左窄处,当主仆两人就坐的时候,他感到舒适,“你们好,这阵芳香可谓是酒馆中最稀奇的存在,请问你们是要买酒还是点些美味小蔬,亦或者……嗯,稀粥,但我看也不合适,我们这也有好肉吃,可别担心,无论腌肉还是生鲜肉我们都有,质量也还好呢。” “你说话还挺悦耳,弹簧嘴糖果唇。”娜莎从口袋拿出两枚小丹,落在他的口袋里,“我们……嗯,有没有酒?” “酒?我看姑娘您应该不适合喝酒,要是醉倒了,我们还真不好负责。但看似你好熟悉啊,小姐是否本地人但没来坐过?” 娜莎说:“别担心,我是要到婚嫁年纪了。别看我长得稚嫩,你尽管上酒,如果怕我醉,我们就只点一杯啤酒,反正我看他们桌上的也不大,你看这合理吗?” “小姐说的是。”他随即手抄下,“一杯啤酒,要上两个小空木杯,五小丹可以吗?” “自然可以。”她就这么决定了。 拉特利耶觉得未免太少了些,“还有吃的吗?两份沙拉可好?” 伙计还不忘扑打身边的苍蝇,“有,都有,两份可要六小丹了。” “那就这么决定了,剩下的你看着办。”拉特利耶抛出一吕讷,举止大方而不禁朴素,也不拘泥于其他了。 伙计也向他们行礼,“果然是大方的主,感谢你们。”随后走到后台了。 “感觉还行。”娜莎转身拿出长条木盒,八角还有铜模护雕,涂漆是藏蓝色的,她从里面抽出一支羽毛笔、精致的银壶小墨瓶和两张纸,“一式两份,这就是我要你还我的东西。” 那暗中窥伺的眼睛,正在流淌着唾液,就在近楼梯角落的一桌子,两根手指正在来回敲动,其中最高的人看似是他们之间鹤立鸡群的一位,他红中带粉的脸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酒恶。 他低语道:“这小妞不错,哼,如果我还是以前那样,宅子不被抵押出去,我也能亲口述说自己高贵的血脉。” 两个小家伙盯着自己的独一份纸,噗嗤一笑,尚未上酒就已经有醉意。 “诶,你写的有些搞笑。”拉特利耶丝毫不留手,一吐这些条文的尴尬,“这合理吗?” 娜莎自己倒是害羞起来,“哪有,这就是契约的性质和形式。” 他们心照不宣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当两张纸都勾勒他们的心迹,一切能代表这两个纯真无邪的人格,将象征的张力填满这对契约之时,所剩的边界几乎完全崩溃了。 娜莎说: “所以,我现在也成为被你调度一份子了。” 拉特利耶也回应道: “同样地,我依然会成为被你调度一份子。” 她将伙计送来的啤酒捧在手心,缓缓落桌,并将签字的纸重新放在长藏蓝漆木盒里,“以后有的是被你烦得毛毛糙糙的机会。” “这兑现的诺言原来是另一个有永久效力的条约。你非要算计我,甘愿用同等代价。那么——你与我成为彼此的仆人及主人,它的意义你将我置于危险的境地。” 拉特利耶由不得惊栗起来,只得用羽毛笔尖往自己手上写短句: “难倒有迫切这样做的理由?” 娜莎注视着这行字,握着手回答: “对,我对现状已经无法忍受。” 这时候沙拉也都上齐。 当外面敲响约隐约现的鼓笛声,有些老翁轻敲桌面,随着军乐的节拍嗡动嘴唇,这比以往更加欢腾。 拉特利耶和娜莎的好奇心随着啤酒那股味劲,准确地说——对啤酒是很不耐受的,但娜莎还得以一种平常心态将其咽下去,“你觉得这带麦味的好喝吗?” “你不妨说这东西略涩又隐晦难懂,哦我的天,我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怪异的苦涩。” 拉特利耶咽下去的难受简直无法藏匿,甚至把自己呛着了。他的伴侣就在一旁大笑不止,自己也略失仪态。 拉特利耶为抛弃这番窘境,也就没继续喝下去,吃相倒是因刚才的混乱而像狗啃泥,但他受到那些旋律越发津津有味,就迫不及待地问那群老翁,“你们在唱什么?” 其中有位肩膀上长好一个疤痕,穿着背心的工匠说:“就是对外那边,参军的队伍唱的那些歌。第十七团的旋律,我小时候就在听了。” “小时候?”娜莎有些不解,“这不是……” 另一位右手断了跟尾指是老翁担着烟斗,沙哑地说:“没错,作为潘诺人,第十七团一直都是我们的朋友,但不知道为什么之后从驻地调走,我以前也是那里的兵,只算我命大。啊哈,我还能再听到它,莫过于最熟悉的味道了。” “第十四团再怎么说,还是有些伪君子的感觉啊,啊?”他们随即大笑起来,最后一个快把牙都掉光的人,他说话不太清晰,“毕竟是外地人,它越是严格对我们的枷锁也越重,只是包税老爷的执法仗而已。” “第十七团万岁!”众人一致高呼。 娜莎和拉特利耶觉得很是意外,但也没说什么。 “我觉得都一样罢了。”坐在边角座位的人摇着酒杯,吹一口气仿佛都能着火。 正是他——那个眼皮带疤的高个头趁机走到他们身边来,视觉上受到不小的震撼,当拉特利耶看到身边的匕首和黑桃式直刃剑[1],就知道这人不是个善茬。 “你们好啊。” 同一对发条岂不知道对方要示意什么? 娜莎不得不应他,“先生有什么需要吗?” “我只是好奇为什么他们都在欢呼的时候,你们却没有举动。” 拉特利耶说:“我们觉得无法感同身受。” “很好。”刀疤壮汉站在他们之间,“我也无法感同身受,无法理解,有什么比战争更加无趣的呢?不过,小姐的气质倒是与他们并不相符,当然,这位男孩也如此。” “谢谢夸奖。”娜莎尚未清楚对方的动机,她双手指缝交叉,稍微抬起又放下,“除了这些呢?” 拉特利耶仅在观察,他左顾右望,他注意到同他一桌的人身上也有些短身的磨利钢片,还带把柄和护手,来头亦不简单。随着高个子逐渐依向娜莎一边,肉眼不可见的震慑和恐惧都在酝酿之中。 拉特利耶趁机叫住不轨之手,“那你说,你喜欢什么?” 有些白衣服的军官披着斗篷来到此处,这自然不能这样逃过琥珀色的眼瞳所接受的视线内,这自然不能说是麻烦,但考验人的内在精神,相当于三副色子投全六那么出口中矢。他现在握着剑柄,稍微弯腰着说:“你要是觉得口渴,那可以喝酒。” 娜莎不敢表露自己的恐惧,她的挚友这一段话投出去的时候,略瞅着他,表露出“你这是什么话”的诧异感。 “我?这倒不难回答,女人。”他的酒味浓烈,一方面娜莎感到熏闷,在另一方面,他的步伐似乎并不牢靠,在地板上的污印可以进一步证实这一点,它东歪西倒,两脚之间的夹脚颇不规律。拉特利耶将啤酒递给他,高个子刀疤佬一饮而尽,毫不客气地说:“你肯定不知道罢,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体香和姿态,纤细地脚如长白鸽子仰头望天,小腿似精磨白面长条面包,香甜可口,还有她们的……剃毛椰子,精雕细琢,刀法可不一般,嘿嘿,摸起来弹滑可亲,还有被开口的椰子头盖,流出的……” 拉特利耶打断他,“诶,我见着女孩子也没什么特别的。”她抢过娜莎的杯子,那些啤酒还有的剩,基本算满,又递给高个痞子,“满打满算这么多事情,要是有人找我沉溺在温柔乡,我也不觉得怎么回事。谈吐之间能乐在其中就很不错啦。” 于是他又喝一杯,这下什么都没有了。“话不能这么说,就如同这位女士,她不就没椰子嘛,但一样好,在阳光下就是一片白雪,吃过雪吗?不对,应该说底下冰窖被磨细如雪的刨冰,牛奶和蔗糖混在一起的丝滑爽甜。”手指轻触大小姐的脸颊之际,她丝毫不敢动弹,拉特利耶也将刀柄拉抻一段。 岂止锋芒触动到了角落桌的一众随从,他们从醉意尚浅的时候警觉过来,立即围住他们,沉重脚步声的涟漪迅速令周围的精神紧绷起来,但此时还未完全形成涌浪。假如拉特利耶现在立即拔剑,大小姐恐怕就完全被他们押走。 被周围的掷色盅磕桌、喧哗声和喘息声之间,唯有那位军官,他注意到猫腻就在被围住的桌上。 “长官。”随从的上士说。 “你会打架吗?”他的声音并不老成,年纪也才近三十,再差点岁月才开始变老,这时候谈还为之尚早。 “会战斗怎么不会打架?” 他令上士凑近耳边,“你看看那一桌,如果小孩不反击,富家小姐就要被咬实了。我正寻思早上公爵大人让我找一位小孩,莫名其妙的,我只能说预感就在他们之间。不过先别急,看清楚再说。” 近酒馆老板那桌的侠客独自在喝酒,它勺起一小杯烈酒,约一兰托[2]的酒杯在他手上徐徐发亮。不过他这身装饰在人群里看来就太老了,也没有穿蓬松的大衣,倒是觉得这张罩袍来源于某个地方,也许是裁剪很像王家火枪手,还带着折边宽檐帽,除了这些都还算好。 “好戏也需要开始了。” 话锋一转,拉特利耶的刀鞘拉得更长些,“我认为我们太激动了,冷静,天底下的女人美得可多了去,犯不着为一姑娘太上心。” 可高个刀疤佬却说:“是嘛?我还没尝过小女孩呢。”喽啰们在一群肆笑之中趁机揩油。 这一句话无疑将他惹毛了。 拉特利耶立即挪步,在仅剩的桌椅和手臂之间的空隙撞开凶手和娜莎的接触,他的剑也已拔出,虽说娜莎立即倒背摔了一跤,但她忍痛立即起身。她愤怒地说: “废话,难不成你也要品尝你的老母亲?” 此时拉特利耶将剑向他们晃摇,无疑是要打架的信号,也纷纷拔剑,醉意却延滞了他们拔剑的速度,也不甚流畅。 “我觉得可以先把你殴死,然后再考虑品尝她的提议。” “原形毕露了,渣子们!”当拉特利耶见到自己拿的剑居然是开刃的之后,自己也倒吸一口凉气,“不对,这不是练习用的。” 刀疤佬也用剑指向小查茹兰特,嘴角抽搐着说:“好了,如果你现在投降,我会饶你一命。她要是愿意其实也不算糟蹋自己,我好歹也算是贵胄之后,富家小姐也不在话下。” “我绝不愿意,而且你算哪门子贵胄之后?” 没想到娜莎的话激怒了醉气沉沉的混子头目,“臭小妞,你给我听着,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别人质疑我的身份!恩歇伯爵之子,没想到竟落得落草为寇的境地。好嘛你们都觉得被废的伯爵继承人没有资格称贵,我好歹还是男爵。” “好啊,你……”即便是再惊栗之中挣扎的人,也无法对所谓头衔因行恶所彰显的愤怒,从而显露出自己得意和迫害自己的正当化理由,“你这么喜欢显摆,还有资格愤怒,真愿你的生育所能全部腐烂掉。上菜还不挑你这种臭水沟捞的油煮的吃。我——潘诺–拉兰诺斯伯爵小姐之女,这里并非恳请,而是警告!如果执意如此……” “那就会怎么样?”那刀疤狂徒张牙舞爪般挥弄自己的剑,“你还能怎么样?利剑和拳头,还是只让我舒服一会?” 此时却是一片沉默,拉特利耶担心这冲突会一触即发,仔细打量身边人的软肋究竟在何处,周边的枱凳的布置和身边的反应,不过好在大家的目光逐渐聚集在自己一行人的身上。 他还不够,要添一把火,“如果你不能回答,那就只能就范了。” 娜莎的反应成为关键,只要一声拒绝,冲突就会——爆发: “即便要被砍死,那我也要反抗!” “好主意,你们上罢。” 拉特利耶话语刚落,把眼梢到桌沿上。她的脑袋立马清楚,合力而为。 于是一声木石具铃的沉重打破在座所有的死静,不到几眨眼的功夫马上就听到钢片弹击声交响一片,一对花草的挪步很是轻快,即便被包围的情况下都能迅速打开缺口,生存意志和奔涌的兴奋令其上下回首,不断绕开他们的锋芒。 当时现场一片糟乱,很多人避而不及全都侧向摔倒,一股脑涌向门外。拉特利耶和娜莎本想混入其中,但一声咆哮立马叫住在座所有人,“你们也不许跑,否则你们和他们一样都要遭罪!” 四个痞子堵在门前,四把钢尖向他们前方的可爱迫近,将他们赶回中央的柱子上,期间再次交锋。即便是醉汉,但跟班尚未将意识熏死过去,娜莎抛出的凳子都被他们躲过了。手上只有一把凳子的时候,她的格挡根本不是剑的对手,木凳迅速被刺穿,剑尖就快压到眉头上了。 娜莎随口一提,“不能只想着上方的路。” 拉特利耶赶身回防,期间自己被戳割尾指皮毛,却首次砍到喽啰的手腕,呻吟刺激到正在一旁看戏的侠客,原本一点也不当事的他侧眼扫视纷乱的人群趁乱奔逃,赌徒连手中骰子和盅都忘了归还就跑,当然,也有些酒客抛弃酒杯前还要痛饮,被撞倒后爬出门外呕吐,发酵物和胃酸、口水的郁臭不可闻,和尖叫混在一起更令人烦躁。 “特娘的,吵死了,好嘛,我倒要看看你们会怎么样。”他将剑拍在桌子上,拿着杯垫扇风,还是木质的。 连长却巍然不动,向他的士官们小声地说:“那小子估计撑不了多久,但他们的走位很好,没想到安娜的女儿还没我想象之中的束手无策,倘若刚才剑刃扫在她脖子上,我就会开枪。” “您认识她?”上士说。 他看着拉特利耶进攻下盘,席卷三把剑的再度防御之时,娜莎的小脚轻飘飘地肆意迂回,就是可惜裙面挨了一两刀,“一面之缘,更多是沙斐拉日先生的提携,他将荣誉都赠给了我,想想估计他也忘了。她女儿的闪避和反应都很快,耐力就不知道了。” “您要救他们吗?” “当然,如果刚才那小子直接和小姐屈服,我会立即命令你们把列兵带过来逮捕他们,可是现在我改主意了。以后可能有那么一句俗语。” “什么?” “潘诺大舞台,能躲你就来。” 但无论如何,双方的交手似飞蝶扑舞,四把剑同时对他们进行轮番交战,又来回绕柱卡掉他们用剑的刺砍,像极了它们撞树之前煞停的晕眩和苦恼。正所谓,一旦最初的惊吓和混乱渐渐降止,很快又有些人从店外的小窗户和门前看斗。 拉特利耶尽力在盆骨以上位置防守,而盆骨以下见缝插针,很快就给他们几道口子。醉意令他们越发疲乏,却也飘飘然了,便越发肆无忌惮地挥砍戳刺,周围的桌椅梁柱、砖墙柜子甚至是啤酒木杯、开胃酒玻璃小瓶,没一个不遭罪的,被扎裂的三棱小孔,被开刃不规则似线的筝形痕迹,还有泥巴和酒水混成的污脚印,失氧黯化的血,一时间酒店中间打得沸沸扬扬。 娜莎也大喘口气,眼角展现了她的恐惧,是泪,但并没有啼哭。她的左手被砍了一刀,有惊无险地是避开了手腕静脉,切口也不深。她短暂地被押到地板上,就要被从事非人的蹂躏之时,还能抓住机会迅速翻滚抽身,拉特利耶趁机砍中他们的手腕和手肘,血液正见证他们不得意之后的痛苦。 娜莎半跪着依在柱子上,瞧人也大不一样了,“我保证——无论能不能得逞,你们都会死得很惨!” 他们从未见到这么哀怨的眼神。 但他们都受了不少伤,拉特利耶还能依着墙壁喘息之时,刀疤佬挨了左手和左腿两刺,拉特利耶的大衣又被划烂了,胸口也浅露出血渍,他的左手所甚幸运得多,一刀切不至于深入骨头,但的确很严重。 他还挨过高个刀疤佬的几脚重踢,即便有体力因为对抗疼痛而迅速消耗了,拉特利耶嘴角和眼都受了轻伤,擦破点血。他捂着肚子,略许弯腰之后喘息。 “你觉得我们能活着出去吗?”拉特利耶颤颤巍巍地说。 娜莎随手捡起餐刀和小木凳,“抛硬币的概率——一半。” “他娘的,整得我们一身血,游戏该结束了。”高个佬一声令下,四把剑将他们困起来如同待捕羚羊,拉特利耶正在察觉最后的机会,娜莎得知他的信号,忽发尖叫一声打乱他们的刺击,迅速以惯性和冲劲撞出一条路来。拉特利耶察觉时机已至,用死劲冲刺,并呐喊道: “这是你要寻死觅活,由不得我!” 但他的刺击却被高个佬的腕力截住了,“啊哈,你以为能瞒得过我?” “不是,我的刺并非等于刺。”正当他要力支不住,剑要被压下去之时,看到他的喽啰正从自己方向刺来,就突然放手从侧面划拉一刀,仰摔在他们的后面。喽啰也扎伤了老大的手臂,正好贯穿了。 他彻底震怒,随着一声被刺痛引发的咆哮,刀疤佬用剑柄的尾锤击了扎伤他的喽啰,并一脚踢开他,“干,不中用的东西。” 拉特利耶没法立即起身,他太累了,就被高个佬揪住,用剑柄锤他的腰,要将他彻底打残,不断的呻吟和骨骼脆响缭绕在酒馆之中,疼出泪来,还流有温度,感觉泪水能因为痛苦而发烫。 娜莎也无力为继了,他被喽啰们扣押,绑在柱子上,准备用刀掀开她的衣物,上肩都被掀开,露出硕白可弹的肌肤。紧接着是背带,外衬裙脱落之后,她终于忍不住崩溃痛哭。 血泪朦胧之中看到倒下的伙伴,手指被刀疤佬磨蹭几许之后,便再也不堪挪动。 “老大,您先请,随后我们上。” “嗯?你们怎么配?我可是贵族啊,懂不懂讲求门当户对?” 他们便奸笑起来,喽啰们都附和道:“您说的是。” 刀疤佬随后蹲坐在前,舔砥萝莉的肌肤,有那么一刻她就要咬到了,却被横来扇一巴掌,“怎么?你不相信我?你上佩尼萝打听打听恩歇伯爵之子,去纹章院也能找到我的名字。你居然还觉得委屈,还以为自己能讨个公爵夫婿吗?” 她尽量克制自己的哽咽,令愤怒占据上风,“我从未奢望……但清白不会交给你这种人渣……” 他此时并不愤怒,因为少女的贞洁尽在他的掌控之中,又用剑划开她的裙下,看到张度不大的裙摆,没想到还有一层短蕾丝四角裤,“我懂,毕竟长得如此稚嫩,这就更惊喜了——隐藏的诱惑。” 就当刀疤佬要扒了最后的洁白,喽啰将自己污秽的手放在娜莎的锁骨,要延下而探寻曲线之美时,躺在他们边缘上的拉特利耶还有方寸些气。 他即便痛得支支吾吾,但还是断断续续地,声音越说越响亮而顿挫: “查茹兰特家素来……素来是瓦莱塔伯爵帐下……最具智慧的骑士,如果连自己最在意的都守护不了,那就名誉扫地……只能和死亡为伴了。但我……偏不!” 他先是起身半跪着,缓缓地弯腰直立,入古时候写的那些恐怖的灵异传说,死去怨念至深的遗体幻化成的活尸一般挪动。但拉特利耶想到这就可笑,“我还没死!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刀疤佬转身要打他,居然被躲过去了,拉特利耶用最不可思议的方式还给他一刀——戳刺下体,可惜并不中蛋,而是大腿内侧。 刀疤佬彻底愤怒,要将他置于死地,正要拿出匕首割喉处决之时…… 又一阵惨痛的哀鸣传遍这个房间。 随即听到金属跌落的声音,叮当作响。恩歇伯爵之子被餐刀扎中右手手掌,直接贯穿。 “弗兰格亚不需要你这种人代表全体盗匪的道德底线。”坐在角落的剑客突然起身,将信揣在包里,一跃而起站在这群之中,“闹剧该结束了。” 连长啧啧称奇,自己一人起身,示意让军士们不要动,他自己亲自动手,对刀疤佬拔剑叫嚣: “我,圣鲁诺内家族,诺代雅一地[3]之贤者,诺尔歇子爵罗意特,你是什么野鸡贵族?!” 话语刚落,连长和剑客心照不宣,立即和痞子们打成一片,刀疤佬仅剩的伎俩,混战之中拔枪射击也被识破,正好打中窗户,吓得围观群众拔腿就跑。不得不说,打斗的声音和外方的爆料迅速引来众多列兵靠前,刺刀向前,架枪前举而进。 拉特利耶此时又哭又笑,也不得已加入到这场混战之中,迅速解开娜莎的束缚,本想着就这么走了,岂止列兵已经守住前门,再也不让其前进。 连长当时还顾不上外面,此时他也很愤怒,面对这种礼义全无的畜生,他马上将刀疤佬所剩之刀剑全部打飞,又不断把剑丢给他,边打边骂: “畜生,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应尽贵族之道,你这种人不死弗兰格亚黑暗遍地不除。阿乐忒黛娅祝你面目全非全身腐烂,泽兰维尔纳祝你下体反噬而亡!” 当时是,喽啰们毫无招架之力,手腕脚踝均被扎破小孔,被剑客绑在柱子上,不断用剑面上下抽打,“下地狱的人应有之前兆,让他们在痛苦中癫狂。” “说得好,就应该这么办。”连长随着最后一丝仁慈也不顾了,将刀疤佬的手掌彻底扎穿,抻拉他的剑一并甩出之后,,抽出他腰带的鞭子,“纪律,纪律!你这头黑皮野猪也不如的东西,吃鞭子去。”又将他的衣服完全鞭挞烂茸,粘着黑血和浓烈盐熏的汗,他彻底恐惧了,也不敢造次,一味地求饶:“我错了大人!饶了我,是酒,它在作祟。” “你刚才怎么不这么说?”连长随后又是一番脏话,不经意之间才见到门边的列兵,数落也有十个以上,立即将他们叫来,“把这个贵族,不,混蛋,押到广场上去!” “不!” 这阵声音真叫人意外。 只敢搂抱在拉特利耶身边的大小姐,心中的恶毒已经达到她自己都意料不及的地步,“感谢大人救命之恩,但……我要亲自和他说些……” “好吧,您无大碍就好。”连长之后命令士兵将其押解过来,那种被鞭挞的脸,血渍还盖过他的疤痕,只不过血淋淋的纹路更多了。 “你不是很希望品味我吗?”她的冷笑仿佛让在酒馆内的空气都降了好几度,“老板还在吗?” 卷缩在一旁的老板躲在柜台下面,听到有人说他才发抖地站起来,“有……有何贵干?” 她从口袋掏出一吕讷,往柜台方向扔,“给他上酒,要一杯大的啤酒。” 众人在窗外试图看里面的情况,老板踉跄着走来,心里很是忧虑,从摇曳掉渍的啤酒泡末,些许水就能看出来,简直流了一路。当杯子放在娜莎面前,她褪去袜子,将裸足置入其中,并把自己伤口流出的血也滴进里面,搅拌过后才放在刀疤佬的面前,“我给你两个选择,跪在我面前喝光它,然后滚出去,不然,就押到广场上法办。” 她拿起怀表,数够十五秒,数到三的时候。他似狗一样,将它当珍馐吸吮起来,眼里流露地满是面对长戟要削断头的恐惧,不知道嚣张为何物,狂妄为有几分斤两,酒被狼狈舔舐地甩出去一大摊。 “列兵,排成两列。” 连长命令他们让开一条路,痞子们被扒下上衣,收缴所有武器,都丢在柱子边,他们得以被松开绳索,一路被驱逐出镇南边奥列瓦斯大道。 娜莎此时什么都不想说,她搂住已经神智不大清醒的拉特利耶,“我们都很狼狈。” “无妨……能一起,真的很好,迄今为止最美妙的事情莫过于此了。” 他们十指相握,用仅剩的力气看向围观的镇民酒客,连长和剑客也蹲在他们身边。 阳光笼罩的地方,时间仿佛变得很漫长,即便是眨眼一瞬间也被筛出好几秒的反应,拉特利耶发现她的眼泪怎么也擦不掉,但自己很愿意借肩膀依靠,右肩是唯一没染脏东西的,她能从这里看到无边的天穹。 “很感谢……连长的帮忙,大人是正直的绅士。”拉特利耶转身问那个剑客:“还有您怎么称呼?” 他似乎快续不上说话的力气了。 剑客说:“慢点说,你叫我安德烈,克黎榭(cliézēye)的安德烈就好了,还有,我只是喜欢玩剑,画画才是我的主业,只怕是主业变副业,挥剑就结业。” “那就……谢谢你,安德烈。” 话语刚落他就倒下了,众人围在他们身边,他身边唯一的伙伴试图叫醒他,也于事无补,只得与大伙一起请他在酒馆内立即接受治疗。 娜莎也不顾自己,伤口沥血在地,但照顾拉特利耶花了好大功夫,自己倒是简单敷药缝线之后,忙活了快一个小时,自己都要累垮了。她歇眼之前总算托连长的帮助,劳斯丹德大人知道这一消息以后快马出发,薇若妮卡纵马于后。 “这是劫难,多么不幸。”薇若妮卡见到围观的不少人,以及瘫坐在床下的娜莎,心情也随着沉底。 她给予大小姐舒坦温暖的拥抱,也不禁哽咽:“你也经受和我一样的遭遇,这样的恐惧我明白,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我好累……最重要的是他。”指着床上的拉特利耶,也不得不乏力倒下了。 查理脸上看似漠然置之,当他看到自己的剑,沉思着这样的纰漏居然拯救了他们。 他捡起来看刀上的血渍和刀口坑洼凹陷之处,那个人想必具有相当的力量。 从楼下的痕迹来看,砍中木桌的裂痕都有两三弗捺,扎中的三棱洞力道绝对不浅,但脚步太混杂就不得而知当下的印象。他看得出徒弟的剑术实战尚算熟练,抵抗很顽强,以至于医生来了之后,他还能保住命和活动能力,倘若休息一两个月,还是能恢复正常的。 马尔诺希的巡视能够给予他祝福,他们伤势不算重,甚至还没打中要命伤,唯一惊险地是——拉特利耶胸前的刀深裂口差点到肺。 下眉月挂在天边,闲蝉休鸣乌鸦坐镇,娜莎到夜尚未深的时候就醒了,发现自己在宅邸里,母亲就在旁边,朦胧之间听到呼唤,她只管听,是一种非常柔和的细语: “能听到我说话吗?” “嗯。”安娜的女儿还有些虚弱,只得点头作应。 “你真令我担心,没事就好。” “母亲大人,拉特利耶……” 安娜轻抚她的头,“他是个勇敢的男孩子,但很不幸,第一次去酒馆就遇上了这种事。如果在太阳再度升起之后他能醒来,你应该感谢他才对,还有将你送过来的连长、克黎榭绅士、与你要好的罗艮蒂瓦小姐和劳斯丹德大人。” “我好害怕。”她抓紧安娜的手,在眼眶边蹭抹自己的眼泪,“我怕他就不会再醒过来了,像琉夏斯那样,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彗星般一扫而逝。围在我身旁穷凶极恶的人被放逐了,他们的恫吓阴魂不散,我一合上眼,那些场面被剥夺了色彩和边界,都是痛苦的倒影。” 除了拥抱,安娜没有什么能给她的,娜莎尚能起身,顺着窗边看向月光透晰而入,略微照亮装着契约的藏蓝色盒子粘有血渍,在贴身肉感的拥抱之中感受深切的安慰,她们以沉默为力量之泉。 拉兰诺斯的安娜想起以往,也遇到过这种境地,当时他们持剑杀出一条血路,最终都累到瘫在一棵老榕树,是位于一片河谷之中的小洞穴里,只有农妇与探险家一身打扮,他们差点伤重而死。 依靠儿时的植物知识,依稀记得求生能力的积累,与陪伴的意志,待在河谷洞穴一个星期才走。 “我想你父亲了,我的女儿,如果在旅途内知道这样的消息,他定会头也不回地返回。”她仍不肯松开怀抱,从藤椅上挪开,仰坐在女儿的床上,穿着细丝亚麻袍睡裙,“潘诺–拉兰诺斯不会主动精于心计,但有些情况它会除外。” “迫于无奈的抉择。” 当天夜里,她们直到下半夜才入睡。 清晨的微风是劫难之后的一丝安慰,安娜当晚是坐在她身旁入睡的,她们的关系非常微妙,如果说首要的关怀是母亲的责任,次要的亲密就如同姐妹一般,但凡事皆有疏离,很多时候她们都不再像以前一般牵手出门。安娜每逢失落至极都会想到亲女儿,但愈发怀念还能主动握手的日子了。 “我们还能牵手吗?”安娜说。 娜莎无以为意,“我觉得没有那种必要啦。” 想要牵住的手又垂落了,她才来得及反应些什么,忽然叫住身旁的仆人拉雅: “帮我从杂物柜里拿一把剑,我很久没用了,就是白漆木黄铜护,剑柄磕着字母an的那把。” “当然。”拉雅亦知道夫人的不快,眼神中泛起惋惜和遗憾,但对方却觉得又略增一些欣慰。 她正要转身去拿,夫人又说:“其实杂物房还有一把剑,不过就是比较小,只能刺,劈砍相当不顺手,你也拿着,拴在自己的腰间。明白我的用意吗?” 拉雅仅是嗯一声就走了。 她们三人走出庄园,来往在路间的西尼乌尔村民都向夫人亲切致意,她亦点头还礼。花半个小时来到镇边,夫人的裙撑和样式都比较小,还是爽朗贴身的浅茶色蓬裙,它的设计用意尽可能地轻便和抑制裙摆的舒展。女儿也是常爱穿的天蓝绒,脸上却没有往日的好精神。 帕拉斯勒街没什么不一样的。除了还滞留在此的兵,广场上还在吆喝——“为国王服役率领两吕讷四小丹,以及荣耀的名字”这类说辞。安娜走在大街上也受到列兵的致意,她和女儿亦注视还礼。很快就走到查茹兰特的小宅门前,还是那栋白色外墙,浅海军蓝色的砖瓦,她向门内敲门,“南特,伊莎贝拉,你们在吗?” “我尊贵的朋友,你居然……抱歉,你的女儿没有大碍,是我们的幸运。”开门的正是查茹兰特的夫人,她略有忧虑地看着拉兰诺斯伯爵小姐和她的女儿、身边的仆人,心态也就没那么紧张了。 “对不起,要不是我说……” 伊莎贝拉却请她们进来,请仆人给娜莎翻来一张精致的凳子,然后才对她娓娓道来自己的看法: “拉特利耶这臭小子把你说到那边去,我都知道,但他亦没有错,是恶人的错,这年头纷乱停不下来,我的儿子是值得称赞的男子汉,这一点可不是我吹嘘,街坊们,还有送他们来的大人,都这么说的。” “伯父怎么说的?”她还是很担心。 “瞧他这张嘴,该骂还是得骂。小姐不用担心,他还好,只是说伤口最严重的地方也就手腕一处,他太瘦了,所以看起来肉浅。”查茹兰特夫人和他们的仆人给来客上些喝的,亲自将茶递到他们手里,“他还在楼上歇息……”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繁重,既有靴子吻地,亦有皮鞋扣石,被浅皮革包裹的铁水壶声响不显清脆,枪和刀鞘的磕碰很有辨识度,军汉的叩门声比拉兰诺斯小姐要厚实得多,“是查茹兰特家吗?” “我是。”夫人给他开门。 “很抱歉打扰了,他无大碍吧?”连长将自己的帽子放在左腋下,随后跨过门槛,目光所及之处自然没漏下她们,“啊哈,小姐没事就好。还有夫人我们很久没见了,恐怕有十多年。” 安娜说:“能见到你我感到很荣幸。感谢你仗义出手,可贵的品行能在你的身上体现最好不过了。” “不要紧的。”连长说。 他随后还瞧着门外的两个列兵。 娜莎自然亦有自己的话说,“大人的救命之恩,我都不知道怎么回报于你,但我非常感激,望能尽我自己的能力而为。” 连长似笑非笑,含蓄地晃脑袋,也仅是一次,“小姐当然有报答的方法。”他从腰带旁抽出鞭子,当然也没有恶意,指着桌面用它清扫尘灰,“查茹兰特夫人,我应该如此称呼您吧?” “是。” 连长的话多多少少有些刁钻古怪,但又完全合理,“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你的儿子也许会坐牢。” 在座的人略为惊讶地看着他。 伊莎贝拉盯着连长好一阵子没有说话,攥着裙布很久才揉出一句:“我……想不明白。” “很抱歉,但你的儿子的确动手伤了那个贵族,我在王畿认识的的人告诉我,的确是恩歇伯爵之子布斐男爵于舒特·德·奥瓦,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就连他的父亲也废了他的继承权。”他抽出自己腰带上的水壶,闻着像是淡酒,味不甚清楚,仅是喝了一口,整理完仪态以后能够腾出双手,“根据法律,你儿子的情节要坐牢,还要赔款。我自己认为法律是很荒唐的,很不合理,如果剑刺得再深一些,如果他下地狱了,你的儿子也会难逃厄运。” 他话锋一转,“不过,我不会告他,当时在座的人估计也不会告他。这是馈赠,但也是有条件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王国现在缺少驱驰向前的人,这么说吧,为了王国统一,这一场战争和其他都不一样,现在普兰卢茨人仗着对维斯安特王位继承的声讨反对我们收回罗兰斯顿公国。如果仅仅是一般地王位继承战争,我们不必大费周章地再募兵了。” 伊莎贝拉的言辞也很简单: “如果他上战场了——你能确保他不会死吗?” 连长也没有犹豫,“并不能。但我以荣誉担保,他不会受苦的。而且铅弹要是都打中人,谁都不会发动战争的。” “躲得过铅弹,未必躲得过军法和饥饿。这不是我们的游戏。” “我明白,也很理解你的心情。王国并非征召体系,全属自愿行为。” “我也明白……” 拉特利耶才穿着睡衣,仅仅多加一条马裤就从楼下走来,亦就左手和胸前感到疼痛,乏力扶墙,右手揉着眼眶探清视野,背痛让他不得不驼背前行。 娜莎是当即唯一扶着他走来的。 “十分感谢。”拉特利耶感到欣慰,坐在椅子上被疼痛所寒颤,“其实我也没什么大碍,要知道最重的地方是手腕和背,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拾枪作战,但并非现在。大人要仔细想想,派我这样的人去,是徒增一条鲜活的生命涂地而已。” “既然如此。”连长这个时候居然来回踱步,似有什么焦急的想法,又不得不脱口而出,他亦觉得这不妥,最后临门准备离开,“再次抱歉我打扰,但我只是觉得公爵大人在陛下的宫殿里与我说过这档子事,也不想为难。他过几天也许就要去前线了。” 他提帽致意,随后带领列兵离开了小幢宅子。 “原来真不是开玩笑。” 拉特利耶迅速从楼上拿到装着被撕成碎片的认命书,他还是难以置信,上面的字段写的也似非正式的口头承诺,唯一的一块蜡印戳没被撕烂,狮鹫盾徽就在凹陷的圆心里,在日光下照出纹路来。 任命书尚完整的时候,他并没有仔细看里面的字,如今碎片整合,将上面的文字细嚼慢咽才觉得背后发凉。 “沙列多瓦大人……这不可能,当时一面之缘,我仅仅是说了自己叫什么,他怎么知道家族的名字?是预言师还是一直以来就盯上?这些字虽说措辞不太正规,但表达还是很清楚的。” 众人围上去看,真不知道该好笑还是棘手。 “也许是我多嘴嘞?”娜莎似乎记得自己说的,“我记得我们相见不久,就把你的事情告诉给劳斯丹德大人,数数也快三年半了。” “但在此之前他没见过我。”他仰在床上,摆出一副要抢救无效的表情。 熟悉的声音打断他们的思考。 “你想想我要是没有这些推断能力,我还能有今天?也不妨扪心问问,你做她的仆人,经常交头接耳,要怪就是她自己的本事。不料你真的会来找我,还被我一股脑撒气打成半死抵要检查,真蠢得很。” 手杖扣地而起,葱碎乌色边卷宛如真带上白色假发,只不过是换了种颜色罢了,摆出一种有不厌烦就不会死的表情,劳斯丹德大人总是这样,“先不要着急,骑士家的后裔,以你一个人的力量还能交到两家人的情,可是潘诺头一件载入史册的乐子。大人的话我如常回应,没想到推理不仅中了而且还给你这副瘦骨头下命令,我也不敢说他糊涂,就正如我已经说过,他记性很好。现在想想是害了你,我无力阻止这些事情的发生,倘若募兵,我去游说也就好了,乞丐可以替你的位置。可这是已经被登记在册的东西,是和王储殿下的约定,你正在被当成权贵的赌本,是殊荣还是被玩弄的蝼蚁我不清楚,从大人的谈话之中我看出他的负责态度,看似大疯似癫的,实际上非常坚决而有见地,但我对这方面不多说,这就得你自己去找了。” “我不要!” 大小姐对这番说话非常生气,感觉从未像以前那么愤怒,浑身都要冒烟,颤抖着说: “为什么啊?难道手里把玩一番权力就可以将他人戏耍吗?以为这是天降大任,让任何一个人强行被塞一把宝剑,说这就是命运——‘勇士啊,你去屠龙吧。’连问也不问直接就下令的人,何尝不是剽窃他的的主动。” “没有不变的天空,却有常难逆转的定理。”他望着大人给他递剑,也没有犹豫就就接住了,对他来说司空见惯,把弄挥舞钢条的艺术,是由血汗铸成的。拉特利耶又望着在门口的母亲和拉兰诺斯公爵小姐,叹息道:“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便是不幸的消息,如果国王的使徒要来追究我的责任,那就从容着去。” 他合起眼仰躺在床上,似乎如小铃定音,一切都要结束了。 临别之时,拉特利耶请她再咬一次耳朵,在后日的夜晚独逛整一条帕拉斯勒街。莫林来探过他的伤势,正私下要筹划不为人知的东西,期间他也将剑带过来,拉特利耶的左手手腕依旧疼痛,他很喜欢用左手把剑,亦不得已用右手为之,与他应几招剑,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夜空是如此黯邃,看上去悉数虚无缥缈,遥不可及而暗自闪耀的珍珠项链,指引着两个不可告人的小家伙,他们自月狩时分而出,达自深夜,娜莎遣使考奈薇特用不寻常的方式破开大门: “自月夜使,祈求令铁丝伸出手臂,触碰锁的舌头和牙齿,它伸出舌头,在打出哈欠以后,允许解锁。” 少顷,幽光在锁头插孔中散逸幽紫带蓝的粒子,锁不再倔强地咬合自己,它彻底疲软。 娜莎抱着考奈薇特自庄园出,一路奔跑,当天夜里她很忐忑,还携一把餐刀出门,望向一片漆黑。 她在一片虚空中摸到自己的梦,尽是深不见底的黑。 “不要害怕,幽紫与蓝之向导是你的守护。” 考奈薇特双手揉搓掌心,似放生蝴蝶般投出光芒,散落在周围,娜莎胸前的发条发亮发热,抵挡凉风侵蚀的毛楞。 “我……想说。” 娜莎很是忐忑,抱着她缓缓前行,“我这么做会不会不行……但如果不说,心中终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小鹿撞慌死,如果他知道的话。” 微风瓢泼考奈薇特的脸。 有那么一瞬间,人偶的脸有一丝熟稔感,可嗅还在襁褓之中所感的亲和,唤起她奔赴约定的意念: “哎呀,喜欢白洋葱就说出来嘛。他也是这样,人人都讲求自古以来,就不会有变幻莫测的出现。我不明白,血和高贵的本质是什么?你试着一路走,禁得住挨打,黑也会走到白。” “我还有顾虑。” “再犹豫,别说四匹马,八匹马也难追,到时候想说就很难了。” 半身萌深知除了光,没有要前去的理由。挣扎着脱离她的怀抱,拽着仆人的常服裙脚。娜莎从拉雅的大裙显得异常突兀,甚至只能将其剪短,也没有裙撑,触感很糙。 她们忍着困意一路走了好些路远,不仅因为踩到老鼠尾巴而尖叫,还用旧鞋子犁了些泥。 好不容易走进烟火味多些的镇上,发现除了些许光亮,几乎所剩无几,可发条的光明引领她们的路已然不远,同一片天空下,黑暗中的寻路是基于遇到同一片光芒而告终的。 在另一个幽蓝带紫的“路标”就在大路上,考奈薇特呼唤前方:“拉特利耶——我的另一个见证者,如果是就请回应。” 少年高举发条,“正是我。” “接下来是你们的回合。”人偶撑伞走向一片貌似尽头的地方,他们想要奔跑去追,却发现除了一片蟋疏雾笼,半身少女的踪影消失了。 “考奈薇特!” 它便再也没有回应。 他们不知不觉中又牵着手,街上除了负责打更的人,酒馆那边还盈溢火光,醉汉通常在那里徘徊。在这个点上,拉特利耶已经从劳斯丹德大人手上拿到印记,常伴在他的身边,是作为骑士之子的考证。在今天兴许已经是最后一丝夕阳的沉浮,他紧握这份力量,寸步不离,与娜莎在帕拉斯勒街上独逛,整个街道除了他们以外就没有任何眼睛。 “漆黑如墨,双手摸不到尽头,可我们的发条居然还在闪耀。”娜莎将发条项链绑在自己手上,它充当指引他们的路灯。 他们一路逛到镇上的广场,说不清那还有什么,除了征兵的横幅和摊位,列兵有些还睡在广场上,凉嗖嗖地。 “他们都在。”拉特利耶觉得并没有什么大碍,缓步走到河边上。 一旦要说些难以组织的话,他就支支吾吾不成样,看起来有些殇气,脸也红温,“说起来,当时撞到你仔细想想还是蛮开心的,歉意换来的回报,觉得拖欠这么好的小姐,这里没有埋怨的意思,都快化作你的倒影了。” “我……这可是我好心,你要知足。”她亦转身踱步,耸拉着脑袋,双手拿捏裙摆的两边心绪不宁,大呼口气,“你虽然莽撞,没了你又觉得使不顺手。你都看清了我的胸前,是要负责任的。” 拉特利耶不太了解,“哪里?” “你记性不好还是想抵赖?六百九十五年中夏下午,有一次我托你去厨房拿方糖,你却找不到,我去问你看好了没有,当时就站在高板凳上,我指到位置,你一个劲的说‘没有’,呆愣愣的,从里面看到了之后却失去平衡,连人带罐摔在我的胸前。你知道你过分的地方在哪吗?不道歉就算了,居然还说我没有起伏,真想赏你一脚。” “小橘猫,那是我的错,不过现在也没起伏……” 她立马就赏拉特利耶一记脚跟菱头,踹在左脚脚面上,直疼得让他仰在河边栏杆上。才不过一会,大小姐又将他扶起来,长叹一声,他们很少能在如此寂静的地方直视对方的眼眸,拉特利耶也没打算责怪他什么,仅是一味地说疼。勾引她的关心,往常来说她肯定会觉得教训了才好,今天的骄横正如同那份已经一式两份被签的契约一般化解。 “我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我还想看到往常那样的人,在我身边指嘀个不停,我还想还嘴,毛毛糙糙的男孩和娇小可爱的贵家姑娘,很少有这样的际遇。我不知道为什么时常想念你,怀念你对我的调侃,每次想到猫鼠游戏般的‘雄辩’,时常攻守易型。” “斗嘴都能撮合双人舞?有意思。” “这种感觉一路都有,是真心话。”拉特利耶转过身来,大家都把目光投在河水上,“第一次见的时候,你让我有……心动的感觉,你现在看起来高一些。”他摆弄手势,手放在她眉间的位置,“就这么高,当时撞到之后,我心想——好大的娃娃,超想抱走带回家。” “当真?”从广袤的地平线上看到疏落的灯火,在幽光中展露自己脸庞的红蕴,大小姐展开双臂,“能抱我么?” “太突然了吧。” “这可是顺从你的意思,否则我就下令咯。” 娜莎正要转身离开,装似没耐性的样子,一只手缠在她背后,旋即转身相互拥抱,感受对方还有几丝温暖和亲密。 大家都在微风中缄默很久。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是什么样的感觉?”娜莎的额头柔绵似绒地轻微摇晃,贴在他的左耳侧,“刚好,本小姐也一样。” “要不你先说?” 这一番同步闹得他们更入窘境,又是不知所以的沉默,静的周围都要昏死过去,他们亦转身看着湖面,结果都蹭到对方的鼻子,但也没有说话。娜莎用发条的余光照着两人,“我们还有尽头么?” “我想心绪相交以后,就会一路延伸,撞到底都不会分开了。” “脸好烫。” 拉特利耶迫近一步,“我们都没发烧,不妨开门见山地说话。” 她的脚都踩合在一起,心中不知道该怎么阐述它,“就是……我从乌茶和薇若妮卡身上看到我们的影子。” “我觉得是光芒,很特别的黑色光芒。” “那不妨说出真正的心里话。” 他们挣脱怀抱,从雕刻细腻的河边石栏奔走,又不敢放肆,随时都能脱离的手仍不愿意放开。那些话语真让自己感到快乐,如今满身忧愁和疲惫在阻止他们,已经欲罢不能。在临近角落的一张长椅上,他们的头发有些发毛飘乱,一些卷丝遮盖小姐的半边脸,拉特利耶给她梳理,又貌似精神很多。 “感谢你这么做。”她又重新弄乱,用一种真挚和柔嗲的口吻拷问男孩的想法: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拉特利耶说:“自然是蓝莓蛋糕垫着夹心饼,夹心酱料还是巧克力带六成甘,奶油还夹杂着柠檬汁香。” “你要把我吃了?真心舍不得。”娜莎特意推开他,眼看着就要跑了,从广场上把裙就跑,鞋跟敲在砖石上磕哒作响。 拉特利耶赶忙去追,眼眸中看得慌忙而期待身后的光芒。 他貌似就要追不上,又重新串临到小巷子中回到帕拉斯勒街,走到临近的钟表店上。 他背上的伤势还有些喘气,娜莎从后而望蹒跚徒步之象,心马上就软了。 她站在钟表店前的灯柱边停下,做出祈祷的手势——双手紧握,将项链放在胸前,他也看到了,就漫步并抵着剑走过来,站在娜莎面前的时候,他坚定而执着,神采亦不带犹豫。 查茹兰特之次子向娜莎右手置腹,左手扬举他的剑,仅抬到腰腹高的位置,他说: “可不敢,但从以前,仿佛在你莅临在我身边以后,那都是远古的纪事了。” 大小姐又退后一步,向面对多年的挚友举起柔指,所矢之处正是要砍断原有的印象: “那么,你……” 他们觉得这一切都很突然,但相近不长,话语几乎和情意是一致悠长的: “你喜欢我吗?” 凝视的时间仿佛正要等待整个世纪,星辰不变,亮暗若恒,海浪不定,朝夕涨退,只有回忆足够纯粹,刻在剑影和血上滋溜的老化玫红才足以令人信服。 这番陪伴和牵绊是一场馈赠,折磨到身陨型残的地步都无法转手于人。 双方递出无法回避的答案,“喜欢。” 拉特利耶握着她的手,深吻手背,随后深鞠一躬,“我愿意把身上流淌之血都洒在——守护你的旅途。” 娜莎亦提裙致意,捧着他的下巴,拉特利耶颔首低眉,羞涩地不像样,就在他的额头上落吻,“我愿意在印象上成为你心动的洋娃娃——同样守护你的心。” 此番美景,若是有舞曲相伴那就更好了。 在马尔诺希半场已然落幕之际,完成不似华丽的,从挚友到伴发之仆的诞生,约定逐渐融在心脉之中。 两条带有发条的项链见证了这一幕。 “对不起,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我感受不到血脉、金钱、世俗的恶意,但我信仰美德与爱,哪怕它要刺痛我呢。”人偶在橱窗里低语,眼珠也散发媚而幽柔的暮光,双手摁捺在玻璃边窥伺,只有在少女自己心里听到惊喜且空灵的嬉笑: “他们都好美,厮守在漆黑和纯贞之间,朴素是不可多得的玩伴,我这么做也值得,愿诸神赐福。” 考奈薇特终于流落,也第一次感受到除了亲自于所创造的——亦就是她的父母之间,更加深沉而不可获得的爱。 她注视着,在别人眼里是桂蜜,在她身上却缠绕着荆棘。 人偶的赐福,她终于更加醒悟。 从而回到反向见证他们的本身,都从未见证的甜蜜。 十三 【黑白交织的救赎】逮捕令和黑衣权威 一大清晨,拉特利耶因昨日的恋果沉溺在睡梦中,撕咬着香甜的回忆之时。 一记清脆,就连门板都不堪沉闷作响的声音惊扰到查茹兰特家的小宅。 “这是查茹兰特家的宅幢吗?瓦莱尔伯爵麾下骑士的后人?” 家里的男主人自然不敢怠慢,听起来就是不速之客。 “我在。” 他见到当天救他儿子的连长,正带着四名列兵和一名中士、一名上士来到门前,拘谨礼貌,脸带遗憾地说:“虽然……见义勇为是王国自古推崇的美德,但很难过,有一件严重的事情要告诉你,你的儿子在吗?” 南特有些疑惑,“在楼上,还在睡呢,长官您看……” “我很抱歉,也不想说,职责所在。我们要立即逮捕拉特利耶·查茹兰特,以杀害贵族的名义,根据liii.1095特权法,即便是因为正当防卫而杀死正在犯罪的贵族,按法律仍要被逮捕,情况严重者需要死刑。”连长挥动手指示意,甚至拿出从宪警局要到的——逮捕令,也一并展示给先生看,他点头示意之后,“来人!” 官兵们联手闯入宅邸,正要从客厅上寻,转眼就见到夫人伊莎贝拉,连长就问道:“夫人可知道拉特利耶在哪吗?” “在楼上。” 可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大人?”来自一位母亲所能想到的疑问。 “你的儿子,在昨日的酒馆里,剥夺贵族的生命权,按法律我们要抓拿此人。” 很快拉特利耶就在朦胧之意上面对四把刺刀的问候。 “这?!” 中士命他们收起枪,他安坐在床,叹息道:“不好意思,哎,小伙子,你真不走运,受到宪警局的通报,你涉嫌杀死贵族,超出正当防卫的界限,按照规定你必须接受逮捕。” “我……杀?”拉特利耶目瞪口呆地看着兵士们的不安之意,“你是说……当天那个,等等,就算是杀,这不是连长动的手?” 连长振振有词地说:“宪警局说死于大腿大动脉切断流血过多而死,但我自己用剑我心里清楚,在打翻他的剑以后,我是用鞭子打的,鞭挞他的上身,反倒是鞭挞的淤血流速并不快。克黎榭绅士也有甩刀,你记得吗?但人家只此一击。身上多处刀伤,你可知晓?” 拉特利耶回想起来,细节脉络记起之后,愈发生栗,“你是说我往那刺中大腿胯下的一剑?” “很大概率就是。”连长的身后正是一家人,他安抚一众人的焦虑,随后又解释道: “而且如果是我杀的,由于我一是贵族,正当防卫在我这里依旧有效,二是我从戎在战场之上,军队在征募期间有执法义务,那我也犯不着犯法。如果他当即死在这里,我可以宣布他为拒捕抗命,因为他在打斗途中真有要射死我的意思。抱歉,要是真打起官司来,只怕是金钱流水聘请律师都要折了。我曾向他们求情,现在看来他们都是一群猪脑袋,怎么就不知道变通,把罪责拦在我身上呢?” 南特还想再度抓住最后的期待,“如果打官司我们还有胜算吗?” “你就算是请国王陛下来,那也不能对抗法律,那混蛋养的事实就是如此。我不想觉得这就是现实,我觉得他是无辜的。” 连长也尽自己最后一番努力,他将一些弗兰朗连着钱袋递给先生,“对不起,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他们不肯应。 士卒也说,“长官,要么我们再去说情吧?” 长官们向查茹兰特的所有人交代以后,才匆匆离去,快报传着要去求情,但中士在街道附近徘徊,看起来也很焦虑,南特趁机与他聊了一会,他说如果交给宪警来办,那就麻烦。 宪警可谓是獠牙储钱罐,扎伤手都不敢砸掉的硬疙瘩。 莫林照着往常的样子,一路来到小宅,他听闻这一消息也大吃一惊,声色俱怖,“即便你真刺中了,我也不相信你会杀人。” “我很遗憾。”拉特利耶对自己并不乐观。 这些话让莫林也很不痛快,见着愁的两线挂眉。 普利特很快也来了,同样听闻这一消息以后,他异常平静,然后说:“我恐怕这是一场阳谋,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死。” “你是怎么想的?”拉特利耶问。 “你自己也说过,他是被放逐出去的,而且人家在镇南边之后还能走,如果是大腿动脉流血而死,那至少应该很快见效。我听闻过这件事,他们在劳斯丹德庄园外部还在大发牢骚,怎么会有事呢?”普利特也不忘对官兵们一吐不快,“这群他们就是来找事的,背后就是为别的东西。” 话音刚落,听到的脚步声更加轻快利落,而且人也更多,普利特小声地数: “一、二、三……八、九。” 他们看书桌上的钟摆,这才刚过清晨,到日胄五点,如同紧促的丧钟,它敲响了五次。 “我们无能为力了。”连长这一次的声调高昂些许,命令兵士马上将其逮捕。 伊莎贝拉能忍住这阵不幸么?自然是不能的,一位母亲深知自己儿子的习性,他绝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情,拽在卫兵肩上求怜,“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要失去的比珍宝更为珍贵的东西,就这样成为心头不可遮蔽的惊蛰,“为什么呢?” “抱歉,夫人,我们也不想,多么可爱的孩子。”列兵甩开她的手掌,也就不能再表达惋惜了。 脚步声在阶梯上越发尖锐,却独留一份沉顿,深呼吸两回之后,拉特利耶站起来,迎接他的宿命,普利特和莫林握着他的手,只在眼眶边留下一份闪烁。 “先生们,我该怎么做?”拉特利耶双手前举,“我还能证明我自己是无辜的吗?” 连长也见愁,他低畏着头,拿着鞭子又不知何处安放,最后只得背靠门框,手也放在后面,“你得跟我们走一趟,你可是特殊的。” “带走!” 他们从楼上将拉特利耶的双手拴着,似要奴役般趋使前进,毫无尊严可言,他亦不知所措,但他坚持自己的立场,“我还没定罪,即便如此我也不是牲口。” “如果不认,那也快了。”连长的话变得有些凶神恶煞,“你要想清楚后果。” 南特从外边赶来,根本就没心思再上工的他还想要挽留,“真的不能证明吗?” “不能。” 双方的话语瞬间变得冷清不少。 他拿下帽子,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拽走,也无能为力,一路随着队伍走到后面,莫林和普利特紧随其后,更是被列兵驱驰回去了。 查茹兰特先生连帽也没抓稳,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烟斗被路过的马车碾碎,他咧开嘴,想要欸一声,又不得说,又不能将自己的哀叹和悲伤呐喊,甚至拳头也捏不稳。无论平日再怎么教训自己的儿子,他始终无法对拉特利耶生气,哪怕是真的罪名成立,恍惚之间哽咽,呃呵之间看着与儿子相好的玩伴,差点没摔倒在地,压迫感形成碾痛,一路从舌根蔓延到心肺,害得他相见周边的人还要哈出漫长的气。 缓了相当一阵子,南特自己对他们说:“感谢你们,这么长时间陪伴着他。”他扫着前额,尽量盖住双眼,揉擦了好一阵子,苦涩亦无处可放。 南特仿佛苍老许多,眼神也不再坚定。他请儿子的朋友们坐下,亲自倒腾凉水,将杯子递到他们跟前。 “我们不能这样。”查茹兰特先生抱着倒地垂座的发妻,哭咽声真叫人感到凄凉,报夜幕的乌鸦也无法相及。已经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始终无法对命运抱怨,皱纹徒增更多而已,再怎么说,对恶行的反抗也是合乎道理的,不公的是法。 一旦母亲的孩子被不合的强力所剥离,她所作之清流露小女孩之意也在情理之内,但仅是一丝片缕。平常消遣的针织活如今成为一堆针和布的糅杂堆。仪态完全不顾,还有相当的克制和专注。 “他若是前路未卜,一旦结果是不义的……” 伊莎贝拉所能想到最终的效果正是如此。 莫林有不得不说的想法,“我和他能去别的地方吗?请放心,我去看看情况。” “但我们刚才被赶走了。”普利特对现状亦不好做出决断。 “还有机会,我总觉得他们不会走太远。” 莫林礼貌地向他们请辞,就措着和普利特一块走出去小宅。他第一时间知道应该和谁说,普利特同样想到了那位绅士: “找劳斯丹德大人去查!” 他们跑了好一段路,从帕拉斯勒街道一路往南走,期间还喘气咽声,不得不滞缓脚步,但还是迅速穿过镇南辙乱的地段,见过雏菊田之后,他们不得不在庄园门前大喊:“请伯爵大人救命。” 劳斯丹德正要出门,前脚刚要离开,后不妨拿些小玩意给女友,就一路揣在口袋里。骑马外出之前,他拴好缰绳,和管家道别以后,迎面听到一通嗓子大喊,便有些不耐受,冷淡着说:“没有礼貌就不要请人动身了。” “对不起,大人,这着实是我的不对,可是拉特利耶被连长逮捕。” 查理带着手套,话音还没投入耳蜗的时候还是那么冷,等手套戴齐,逐渐理解行里字间的含义以后,仅仅在一瞬间,才动容了些,话语也很沉稳: “凭什么逮捕?有搜查令吗?” 莫林的说话放缓,“有,罪名指控是谋杀贵族,宪警局的确有盖章。” 普利特还趁机补充,“就是拉特利耶为了保护娜莎小姐打伤的那个混蛋。” “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劳斯丹德大人有些想笑,“我说为什么厂里没事的时候,总有预感要被添麻烦,你们这群俗小子,那就一块来。可惜一匹马只能骑一个人。” “我的好大哥哥,怎么没想起我呢?” 这番话令查理毫无波澜,甚至还向后给出不文明的手势。 罗克娜拔剑向他挥舞,“哥哥好过分,你信不信我刺你两剑?” 作问尚未结束,查理轻松双手夹住剑尖,“你要是刺死我,另一个人的生命也会随着终结。” “上马!” 劳斯丹德轻扬之令声,两匹快马蹄腾在自家庄园以北的方向,快速奔驰。 然而等归来到镇上的时候,事情又完全变得不一样。 就连查理也觉得反应不及,他们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镇上,街上都在马蹄的奔行中扬起尘灰。当下正值日胄六点不到,他一句话也没说,静听着他们诉说陈情。在查茹兰特家停下以后,仅向家主说完两句就走了。又途经广场上,见到募兵站点,想到曾经的授权令,就行问附近的兵士,“你们的连长身在何处?” “我不知道。”列兵说。 劳斯丹德大人不甚着急,仅仅是点头致谢就走,仔细思量是不是要动用最后的权力,但王座肯定不愿意——犯不着为了这小子劳师动众。 “今天是几号?”大人问他们。 他的妹妹即答:“七月二十八号。” 查理听闻马上就明白,于是对征兵站大声求问:“你们的连长在哪?” 上士对他很不耐烦,“不知道。” “很好,我知道了。”查理从马鞍上套着的一个精致的、长半弗杖的黑色套筒里拿出令人意想不到的骑兵式旗,主色为黑色,为了装饰还顺带缝上两条白丝绸流苏装饰,以及两个银色铃铛,它是黑色火枪手第五中队的信物,上面刻着王室铭文ξ,下面还有箴言,以珀利尼士语书写,是用银丝绣成的,旁边还有银桂叶做装饰: 毫不动摇的忠诚、正义、畏惧之敬意 innofiel veyux, liuviste, jrre. 他绑到手杖上,铃铛在悬空摇曳的趋使下作响,直到他当众摆到上士面前,用近乎念史诗的语气对他说: “我告诉你,这一件事和人命有关,败坏国王声誉,恐怕就不是死在敌人的枪口。” 上士依旧无动于衷,“你这没用。” “很好,以后你就不会有用了。” 查理的眼神,与之不相匹配的年纪展露出仅有一丝仁慈,剩下的全是恫吓之意。夏季的凉风令人舒畅,但下士一点也不觉得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变得寒冷。 劳斯丹德大人掉头就走,他亦很无奈,等了将近半小时还未有消息,他亦想到一个小不点,只怕是她要伤心。在此之前,他去咖啡厅上拜访他的女友,将定做好的茉莉首饰交给她。薇若妮卡听闻之后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劲的发“呃”的声音,属实匪夷所思,她亦不好说该怎么办,自己手头上的事情也不少,便匆匆告辞。 拉兰诺斯宅邸能遇到如此惊变,已经是中午时分,正巧宅邸的人在吃饭,一行人来到庭园正门,他们满头大汗,并给迎面而来的夫人致意作礼,恳请她请娜莎走出来传达消息,以这一晴天霹雳来说,拉兰诺斯似乎也有出手的机会。 他甩着旗,夹杂着铃铃作响的声音,心里并不感到焦虑,但也十分不快,“不幸的消息,我被他们的忧虑所麻烦。但出于我们的友谊,还是要知会你,拉特利耶被捕了,原因是裁定那天他把意图侵犯你的贵族杀害。” 她翻脸如翻书般快,“是谁抓的?” “根据他们的说辞,是第十七团第二营第一连连长和其五名官兵,三名宪警。”查理的口气展现非凡的传达指令所用的腔调,若不是语气略带轻佻那就更好了。 “我不相信他会杀人,这群人渣没把我们全杀伐侵害,那已经算是万幸了,更不用说他用鞭子狠心鞭挞……怎么会这样呢?” 她抵用抹去眼眶不算湿润的部分,掩盖突如其来的变故带来的悲伤罢,不料才一会,娜莎摇头地感慨,发出渗人的冷笑,“我有件事要拜托你,考验我们之间的交情。” “但说无妨。” “去求证那些个混蛋有没有死!” 娜莎少有咬牙切齿地说话,这和她一向的个性扭了个半弯,她眼锐视这这片土地,在她的面前,查理是唯一能依靠的人,仅以大小姐自己的力量,无法查清一切的缘由。 “我乐意奉陪!”罗克娜挥手擅自答应了它。 “就依妹妹的话。”劳斯丹德大人偶有喜逐颜开的一幕,但笑容中有另一层意思,“有人对王家黑色火枪手缺乏概念,我想也是时候该出手,这是国王授予的特殊含义。” 查理觉得这面旗帜不应该只是毫无意义的玩具,但这亦证明第五中队的隐匿性很强。 国王认为军队应该要认识他们的威名,他们可作为督导作用,拥有鞭挞军队违反纪律的权力,这是自路易九世开始就建立的恐怖部队,绝不只用于看门。 查理很有风度地请他们回到餐桌上,跨入宅邸,安娜陪在她女儿身后,他才安心继续提问: “那么,我想请问,娜莎·德·潘诺–拉兰诺斯,倘若该施暴者未死,你是否要控告恩歇伯爵之长子侵犯未遂[1]?” “若不控诉岂不是白白浪费证明他清白的含义?”她反问道,随后用一种确切的说法强调自己的观点:“是,我很肯定一定要如此做。” 他请宅邸里的人拿纸笔来,洋洋洒洒以墨水做书,行字不像平日般潦草,笔迹清晰圆滑,一张官方文书就随着他盖章落定遂告定论了。 他带上帽子,随后便告辞了。 一众人正要沿着西尼乌尔村外的大路出玻璃仑斯大道,不料正撞到归来的连长和拉特利耶一行人。 这番场面属实令人陷入沉思。 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甚至寂静于此好一阵子。 劳斯丹德大人率先开口:“劳烦您,您怎么称呼?” 连长如实回答,“德·居塞林(de jeyseine),您呢?” “果然如此。若是我仆人在,他肯定会亲切的告诉你我的名字——德·潘诺–劳斯丹德。”查理行礼致意,然后继续官方照会: “言归正传我现在立案调查恩歇伯爵长子阿弗舍·德·列耶伏(affeuche de rieēyfeu),关于王政六百九十六年,洛什卡历第三公元七月二十四日在佩尼萝潘诺镇南阿科玛酒馆斗殴一事,当事人委托我进行查案,证明事情的原委和经过,对施暴者给予应有的裁决。” “你是谁?宪警局的吗?局长已经定性……”连长并无心恋谈太久,想要继续前行。 “不,你这等人狡猾得很。我可不是宪警局的,太低档了。” “口气还不小,不跟你胡闹。” 连长正要走,劳斯丹德大人扬起马蹄,列兵误以为是要突袭,连忙对他举枪示警,“停下!否则我们将会以袭击军队的应对方式还击。” “你敢?!”查理从黑色套筒中抽出旗帜,在强风中旗帜斑浪卷卷,铃铛剧烈摇晃,再次发出不连断的警示,“知道这是什么吗?” 那是他久久未闻但听过的象征。 原来这并不是传说。 “王家黑色火枪手团第五中队长,兼王家亨利–劳斯丹德火器厂总监在此。” 黑色罩袍并没有在身,抵不过因为变故未能装备上。 从气质上,令缰为恫的黑色阿图黑栗子马眼神就不太好瞧,他们长期要被长毛和刀剑作伴,仅此耐受性并不算惧怕,反而嘶鸣两声,列兵的刺刀反而显得软弱无力了。劳斯丹德的查理无话可说,在自我介绍和目的说完以后,他便不再说话,而是任由铃铛响起,令连长亦不敢动。 双方一度僵持在大路上,引起附近居民的围观,但他们也不敢靠前,只敢远方眺望。 “我可以走了吗?”德·居塞林说。 实际上,当小记忆恢复术达到阈值以后。他想起上司,也就是团长所说的传说唯有这条“最好当真”[2]。 “呵,你怎么敢说这种话?你的逮捕令在哪里?” 德·居塞林从腰上的皮盒子里拿出那张逮捕令,查理便仔细阅读,发现的确符合正规手段,文书也没有造假,的确是佩尼萝宪警局的局长签发的。 查理的语气放缓,拿出自己签署的命令展示给他们看,“好,但我要提醒,第五中队已经介入此事,因此现在开始,他的嫌疑还要经过调查才能决定。我随后会向国王陛下请求签署,这张命令就会正式生效,所以现在是说明,但并不是通知。” “但他已经认罪。为了赎罪立功,他投效在我们的麾下,已经领我们的吕讷,这件事不再有转机了。” 中尉德·居塞林这番话把惊讶这一词汇提升到了新的高度。 十四【行进的苦与乐】出鞘的三把宝剑 “没错,倘若不是因为没有辩解的机会,我也不会投身枪炮。” 拉特利耶这番话是意料之中,却也众人最不想接受的后果。 所谓募兵,居然似招奴隶般对其人格造就践踏。 在查理眼中,无疑背叛了参军的初衷,他自十二岁起接受军事训练,那时候他正从遥远的罗兰斯顿公国梅莱到此处。 父亲将他引入到军队中,在近卫军麾下训练,因劳斯丹德家族与王室之间世代忠诚,国王对他们很是欢心,他因而有机会随着当时王储之子,也就是现在的王储王太孙路易结伴学习,两人关系融洽,时常书信往来,亦时常切磋剑术,但也因此遭人妒忌中伤加害,才有的这番孤僻的模样。 他自认参军是一种光荣,而不是耻辱,一向高傲自赏的查理,却愈发替自己的徒弟感到不甘,“想让人从戎军旅,又要背负恶名,你们这些人真是有害公义一词。” “你还相信我吗?” 劳斯丹德伯爵下马对一位平凡的朋友恳切的提问,不带任何骄纵于远古脉络的自傲感。 “我信。”拉特利耶握着伯爵的手,又对官兵们说,“你们回去,我不会逃跑,我要与他们说几句话。” 查理觉得凡事已经尘埃落定,“我可以用人格保证,他不会逃跑,因为他不能把我的脸面丢尽。” 那张授权令如同魔咒般证实拉特利耶的命运。 “哼,要是你们想,你们也把我使唤去,我也是军人,还是王家火枪手的中队长。” 劳斯丹德伯爵也有自己一番苦闷所在,未接到国王亲自授权,他无法奔赴战场,他的责任也很简单,为火器厂监督生产,调度火器设计,做好品控。 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重任,火枪是军队坚实的基础,已经不是昔日刀剑锋芒闪烁,挥舞长条钢片之乐曲所能匹敌的时代。 居塞林中尉即便生米煮成熟饭,但看着比自己年轻许多的中队长,还是能制造“黑色恐怖”的部队来说,心里很是忌惮,他有那么一刻真想说些什么,可又咽回去,换了一套说辞,“大家都是为国王出力,为守护国王荣誉从身军队的,我看这件案子大可以让您亲自审理,好给大家一个交代。” “你们什么时候拔营就走?”查理问。 “七月二十九日。”连长答。 “那就是明天,很好,我亲自为其送行。” 他们就这么告别了。两匹马沿着西尼乌尔以南的大路上慢走,期间遇到拉兰诺斯宅邸,大家一言不发,此时如果有乌鸦作陪,氛围是再好不过的。 负罪从军,这一切都来得太快。 查理觉得连长的作风未免太急促而掩盖不可告人的目的,亦或者这本来就是所谓招募的手段,无论如何,他觉得按照律法原则,即便符合正规手段,傻子都知道这是阳谋,要么在审讯中吃鞭子挨打,要么就只能为了躲避被刑事追责的风险而参军。对于拉特利耶这样的毛头小子,粉嫩而不禁糙劣手段的恐吓下,他也未免太过老实。 伯爵终于忍无可忍,“这不符合王国对律法、审讯和审判的原则。我想我需要立即动身,前去宫中劝说国王签署审理此案。” 莫林很沮丧,对这些并不在意,“可他们明天就要走。” “大人,已经没用了。”普利特连发牢骚的心思也没有,垂头丧气地说。 “我明白。”查理对招募入伍之事的确无法阻拦,他也做不到找人顶替,况且他感觉居塞林很需要他,有必不能被取代之意。“但我不希望一个人的清白就此消逝,他还很年轻,而且——这群军佬不懂得的事情我一定要教。这件事而已,我受娜莎小姐所托,亦不得不做。” 他转身对妹妹说:“王家火器厂需要有人坐镇,你暗自盯梢一下。如果你不愿意去,那就……和宅邸的主人说一下这件事吧。” “我能不能拒绝?” 拉特利耶的话亦有些寒心,“如果明日就走,为什么要给她说?她不会接受的,也许一切都结束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罗克娜非常忧虑。 拉特利耶感到漠然,“就这样吧。”他撇开了大队,独自一人走在路边。 场面变得混乱而唏嘘,但亦要各做各的事情,查理请背后的莫林下马,他需要立即感到宫中,于是与妹妹分道扬镳。 “你陪我去见他们吧。”罗克娜下马与他谈。 “不,至少现在我没有心情。” 灾难性的后果以至于他感到无法诉说法的人,他这根蜡烛盼望能照耀更远的地方,却是被一泼脏水濒临熄灭的。 他并没有感到绝望,至少他这么说服自己,即便是逃脱以募兵方式唯由,乖乖去坐牢,也指不定会被枪毙,倘若以过失杀人,估计也要坐十多年的牢,亦无法陪伴他所约之佳人,学术之路更是化作断崖之路,只见到满目疮痍的废墟一图。 “很抱歉,亦很不对起大家。” 拉特利耶向大家深鞠一躬,“我不是好人,至少以后再也不是了。”他转身就跑,撇下所有的人,驰疾在离开庄园的大路上。 他们眺望远方,孤零零地,真让伙伴闷不住气。普利特亦感同身受,这种被诬陷还要替人做事的感觉,令他即便是磨牙也不足解恨的,但他深呼吸一口气,靠着众多的幸运,劳斯丹德大人的赏识他无以为报,家里还要养自己的父母,以及两个弟妹,惆怅地想到一个念头,“我想我也要离开这里,但我觉得我自己是个自私的人。” 莫林也不是蠢蛋,“我知道,你和我都有一个共同的密谋,他很难受,明日军队就要走了。你多少岁?” “十五岁。”普利特说。 “对,我也是。”莫林此时心中有点小滑头,“多少一岁,他们也认不出来,他们怎么能证明我多少岁?” 他知道子弹不会长眼,同样是家中次子,自己却被允诺可以修读法律,自己的资历——绿色筹等册以能游刃有余,仅要他去大学接受面试,临门一脚就成了。 普利特向即将要走的劳斯丹德之妹说:“罗克娜小姐,有些事我能不能恳求您,即便我知道——您的善心非常宝贵,如果我离开这里,以后也许就不会回来,虽然这么说很不应该……” “明白了。”她看起来打扮像个花里胡哨的男人,心却不见多黑,表里白衬不太能染的黑,“托我照顾,我保不准有多少闲心,既然哥哥能托你做事,我亦明白当初之苦衷。你尽管放心,爷爷的苛租不会再回来,亦不会让他们耕在田里的小麦没有半碗落在他们肚子里。他虽然嘴刁,经常说你们这帮‘好泥腿子’,惦记着你们,他很坏,但也很好。” “很好,那我就放心了。小姐的恩情,我不会忘记,如果我还能活着回来……” “听我念侠士小说么?”罗克娜莞尔一笑,又故作男人强调,“还是说,给我当打猎的助手,阿斯塔可夫[1]。哦吼,我听闻你对我家女仆有意思对吗?是尤季斯塔,还是阿芙妮?” 说到这里,他亦羞涩地扮演着小说的角色:“是……阿芙妮,小姐,这再不好不过了。” “很好,她将会与你联手并进。” 罗克娜话里有话,眼神亦轻柔而光明,她的承诺很有说服力。 普利特的窗户没有几扇,有位姑娘却照着他通橙熏黄,“那你就告诉她——让她等我,如果还能再见,在第二亩田和第三亩田之间的稻草人等我。” 他们就如此分开了。 即便徒步而行,他们依旧我行我素,一人扮演挥舞军刀的骑兵,一人则作为持枪的猎户,不过一会之后,他们的嬉闹也戛然而止,想起哥们的受难,也并非能快乐得腾飞如燕。 不过,莫林仍不理解他们的话语到底有何玄机,他一度追问,都被普利特的口哨声压着搪塞过去。 普利特的梦乡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广场上的拥挤和腾空在中间的征募站完全像是河海分界,在窜避不及的人群之中,冒出两个小伙,居然跑到正中间去打断长官的说话,实施他们的密谋。 上士也很纳闷,本想一个劲地撺掇他们走,“你们不要打扰我们。” “我来应征加入你们的步兵队。”莫林在当中之间举起帽子致意,“如果王国需要我们拿起枪杆子,冒死也无妨。” 他揣度两位冒进的小子,“看你们也不像成年的……够身高吗?” 竖在中央的一栋木牌正是标注着身高范围,普利特看着刻度碎碎念道:“一又四分之一弗杖。”于是他不顾列兵的口头劝告往上一站,手掌盖到头顶上,却被长官用戒尺打出去,然后才把他的头上放戒尺,正好过最低标准线一点五弗捺。 “露出牙齿。”那位列兵命令道。 打量牙齿之后,除了有一丝甘黄,基本上完好无损,又递给他空的弹药套,里面都是被削的装酒木塞子,虽然油脂有些韧,花点力气就咬开。 旁边一位下士抵着枪旁边提问:“你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会做什么?” “我是农民的儿子,在劳斯丹德宅邸下当佃农,叫普利特,奥列瓦斯大道近若斯托村马舍街唯一的农户,因此叫普利特·马舍·若斯托。用过枪,在劳斯丹德大人底下当抄书,记录枪靶子靶数的文书。” “有没有犯罪?”下士继续说。 “没有。”普利特说。 “去签名,然后领吕讷,明天早上来这里集合。” 待大笔一挥名字,明日就必须要离开。 轮到莫林的时候,倒是比普利特高,一又七分之二弗杖,他被照看牙齿,咬开油纸之后,是这么报自己的资历的: “莫林·戴格斯·格莫瑞,小商贾之子,仅此而已,但识字,筹等上考七等,拿绿册,善修辞,本要学习法律,但仗义执言不如近身批判好的多,因此有一定剑术基础。” 因而他在公众举起笔,也是勾勒一笔,在纸上签自己的大名以后,领到的吕讷竟分以众人,赏赐给来往的孩子们。 他们没有一点停留,周遭的人们也在议论纷纷,这令大家的参战意欲多少变得积极了些。 莫林眺望远处,提出自己独到的一番见解,“我觉得,这些军佬不会说话,明明可以用一些更振奋人心的手段。” “怎么说?”普利特托摸自己的下巴。 “单抵薪酬增加并不能增加很好的效果,因为无论如何,人们总是惜命多于求财,倘若不是穷途末路,例如要饿死的乞丐,他们不会参军。”莫林对钱和人心同样敏锐,却对自己的提议也不放心,“不过他们应该也不会受用,毕竟是目不识丁的普罗大众。可以这么说:远在天边的罗兰斯顿公国已经收入囊中,为什么不能鼓动王国臣民为保护一统之决心呢?” “你还别说,咱现在也是军佬了。”普利特自嘲道:“虽然是泥腿子出身,不过也不是不行,这通办法只能用一次,我相信薪酬做基底,这能行。” 他们立马跑回去,当时人群之中很多都已经离散,又或者漠不关心,瘫坐在长椅上看热闹。莫林的预测完全不错,他礼貌地向刚才到来的连长,当时他亦愁眉苦脸,坐在凳子上发呆,岂止突然被打扰,一脸不高兴。 “抱歉,我有些东西要与你说。” 连长居塞林并不顺心,“你没看到我们这在征兵,你们来干什么?” “你们的宣传手段多多少少有些遗憾,缺乏热情。” “那要么请你替我们说?都试过了……” 连长还没说完,莫林从广场站台上对人群中呼喊,说出较为着名的一次演讲: “各位。 “远在千里的边境,我们因为一个将领的实物流血牺牲万余人,这种蠢材如今已经被废黜,他不再是总司令了。但是王国依旧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一方面,普兰卢茨扬言要保护罗兰斯顿公国,在罗兰斯顿公国生活的人们,和我们拥有同等血脉,也说着一样的话,尽管他们也会铎卢语。我是一介没怎么读过书的毛头小子,但也深知在先王鲁伯特的征战和威名下,弗兰格亚遂已经画好自己的疆界。拉雅瓦特三世溃败以来,我们的领土不断在缩小,后来甚至被迫分成两王对立的局面。失去是很容易的,但回归是很难的。 “你们肯定会质疑——凭什么为君王的财富努力征战,讨不到一点便宜,难倒自己的性命不更加关切吗?但是,正如我所说,灾难也许自讨,但它也不留情面,会向我们迎面扑来。这场战争并不是单纯为国王陛下努力,而是为全体活在当下土地的人们而努力。正如王也不能犯王法,因为它是我们全体共同赞成的法,先王聪慧者腓力三世曾经说过:‘统一弗兰格亚于liii.1113年的疆域是全体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弗兰格亚人共同之承诺,亦等同于法,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这次战争比上次具有非凡的意义,在座的所有人当然知道所谓参军之荣誉只是为了钱,那为何老一辈人战争的时候,你们会为了一个千里之外不相干的国家索取整个王国之时,还要奋力作战?反倒是现在更具有切实利益的战斗居然畏缩不前?我此番话并非让大家对战争狂热,实乃迫不得已,劝说全体人们为履行诺言,争取和平而努力,而不是单纯荣耀之空话,亦不是证明我们的怯懦。 “这时候肯定有人问——你这话说的,和我们有什么切身利益吗?正如我所说,罗兰斯顿公国是我们面前的钉子,也是我们身边的朋友。为了利润,罗兰斯顿对我们的贸易线路,例如梅莱城掌控洛斐利大桥,对卑马斯克和洛列斐人主干贸易路线控制,我们被收取不少关税,若是走一趟船去成本也不少,这是我从父亲和一众商贾的谈话分析得知的。为了治乱,罗兰斯顿公爵的治理水平不好,他治下领土的治安隐患波及到我们东部境内,进而影响和加剧了我们周边治安的混乱,难倒你们不发现周围的商队护卫人数增多,被抢劫的事件也频繁了吗?这是从劳斯丹德大人那里得知的。为了自保,明眼人都知道,普兰卢茨在口头上迷惑我们,实际上已经私通曲款,公爵与普兰卢茨人勾结,让我们的亲友自相痛击,甚至可以以此为由以梅莱为据点入侵我们,取道诺代雅或洛那修斯特,打击王都也是有可能的,并不是空穴来风,这是我从地图上得知的。” 居塞林难以置信,陪在拉特利耶身边的伙伴亦能发挥异于常人的雄辩能力。 他也同样发现说话的瑕疵,对于某些“事实”或者过度臆想,他成功引发公众对现实的猜忌,众人在一通摇唇鼓舌之中真的开始沉思。 他仔细听,命人给他一沓纸,连长迅速抄到他说话的重点,又翻开一张纸尽量抄写他的话,尽量按记忆和口音所熟知里面的内容,墨都快用完了,又遣人去买墨,不小心还多给两吕讷,他觉得无妨又继续抄,不禁皱起眉头,并不是说他的讲话很糟糕,而是展现毛头小子不应该的智略,从而怀疑他是怎么仅仅考上筹等第七的。 普利特干脆愣在一旁,咽了咽口水,在他眼里,这哪是十五岁小孩,这是古时候三十五岁站在元老院上滔滔不绝的议员。 当即兴演讲话语刚落,人群可见的展现对从军的支持,一番着略以后,他们也投入了对连队的征募之中,在最后,他强调了真正看得着的利益,那两吕讷多立即能拿的奖赏,和liii.1748对单项普通罪名的惩罚豁免、免除家庭人头税等。这并非连长的空头支票,而是真正落实的王国政策。 德·居塞林至此对这个直言冒进的孩子有不一样的看法,只是见着他与普利特一同离去,在他们的身上,总有种日后会有起色的大气候。莫林重新回到查茹兰特家族的小宅,他很有礼貌地问候,并告诉拉特利耶: “如果墨利乌斯要你讨死,我希望给你打造棺材,将你荣归故里,反之,如果我们回不去,那就你替我们收尸。” 普利特拍拉特利耶的左肩,“我们自作主张寻死,你不要生气。” 他没有说话,将他们抱在肩上,“感谢,真是感谢,其实没有必要的,我已经穷途末路了。” “不,我们有共同的理由,如今都已经实现,如果没有比这更光荣的事业,那就是从军了——为帮助王国统一。”他骄傲地提出这点,亦排斥和以往王位继承战争不同之处。 “劳斯丹德大人说过,实际上罗兰斯顿公国已经是断了爪子的兔子,窝在洞里挖不出坑,逃不掉了。”普利特为莫林辩护,他亦知道几分高尚话,“如果普兰卢茨获胜,我们就得把罗兰斯顿吐出来,这于人们来说基本无益。” 莫林还说出一个好消息,“至于你的罪名,劳斯丹德大人已经进宫,他亦你都没听说过——你有看过他们的身影。啊,越权的快感正是如此,只要国王签署命令,我相信事情得以改观。你猜猜这是谁的请求?” 拉特利耶很犹豫地说:“大人自己吗?” “不,是大小姐,咱看清水嫩果断的姑娘,我看得出来你这小子。她可不希望你们隐忍不发。”普利特翘手抱胸地作态,调侃他:“啧啧啧,希望你能好好善待她。” 莫林也忍不住偷笑,“得了,别欺负人。他们的事情自己清楚。” “我又说什么了?”他立马抿嘴。 拉特利耶有些疲倦,“我看就先到这,明天就从容就义。” 普利特的忧虑亦溢于言表:“怕是真到那一步,就算尿裤子都要面对。” 他们一起搭手,然后就散开了。 但面对不寻常又大概率会早逝的难过、渴望战斗的激昂、对所见面容的温情和记忆,岂非以离别之笑可以藏匿? 一旁的南特不知道抽了几回烟,烦恼从缭绕之雾化为乌有,实际上沉浸在房子的味道到处都是。查茹兰特先生仰在墙边且听且思,还是十九年前,亦同样的情况,有着不得不去的理由,同样是意气相投,随着鼓声就往眺望远方方向而去。 然而炮火隆隆燧击轰鸣的连贯想象还没持续多久,他的老朋友就来了,他寻思镇上主路的马蹄声也不少,唯独拉兰诺斯的白马异常熟悉,随着一句:“查茹兰特的南特在吗?” 南特睁大着眼睛,除了儿子的背影,他们都同样喜出望外,但也没多少,这些天来南特又多了一两条皱纹,拉特利耶打开门,由南特亲口相迎:“你总算来了,突如其来的变故压轧我的后脑勺。” “真不凑巧,我知道。”沙斐拉日先生也没多少神气,随即握着拉特利耶的手,“你对我女儿的救助我难以报答,但我试过了,连长非要你这种人感受烟稠血淋,是我们一遭人的不幸。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两家办,你期待的承诺,她亦会允。不过刚刚莫林,他的发言真叫人闹腾,也点明了战争的意义,这一点上你会是光荣的。” “真对不起。”帕洛斯对南特和其儿子的不幸亦觉得心衰,又将一袋钱塞在他的手里。 南特摇头推辞,眼神流露惋惜和谅解,推搡之中他们相拥,就连烟斗都磕掉,烟灰和火星寥寥无几,亦随着沉重落舞而出。 查茹兰特先生敞开双手,“我的朋友,沙斐拉日大人,你怎么能这样侮辱我呢?这不幸并非你的过错。再说了,我的儿子——实际上他有他父亲的风范,我看得出来,我将他要战斗的心思抹去,实在是担心步我在所见识过的人之中……” 帕洛斯将钱递给拉特利耶,“这小子蛮幸运的。如果他回来,我想把所有的知识交给他。” “这钱我不能收……”拉特利耶没有伸手。 “所以说你们,钱脑袋只能想到钱,我给的可是两份东西。我赐福与你,这里面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沙斐拉日先生打开袋子,是一枚戒指,纯黄铜所做,环上纹着四叶草,“我见到过很特别,就买来给你。” “感谢,他若赐不了好运,至少足以聊慰。” 拉特利耶将他戴在手上,没有疙瘩,光滑如绸。 很快辗转就来到上午,按照规定时间,日胄四点,整一支队伍来到广场集合。拉特利耶当晚睡得异常舒坦,并没有与之内心所对抗离去和紧张的束缚所失眠。收拾的衣物并不多,他的父亲并没有说什么,一早就去厂里办事了。 唯有母亲略带难色,因为难舍,却也是笑着迎儿子出门的,“早安,这将会是不平凡的一天,辗转可能两三年就回来了。再不然就……四五年也好。” 拉特利耶不晓得开心,“我明白,我就走了。” 儿子的背影总是忽热似冷,今天却倒过头来。伊莎贝拉站在门檐上直勾勾地看着背影逐渐化点,似看不清的小块灰障淡化消失。这天早上的鸟雀很多,叽喳如曲,都能唱顺口溜了,当地人如此评价。 居塞林看着怀表,能见到那几个令他瞩目的孩子,换句话说,他们已经是男人,聚撮在一起,整列三人并排站,都在第三列尾,当时所征募的新兵有六十六人,由老兵分配领枪和军服,用些狠劲拍打他们的右肩膀,这是一种信号——“作战之人并非寻常游勇匹夫,不能摆出一副无精打采而散漫的样子”。其中有些人年岁也不少,三四十岁模样,但这类人不多,有时候还能先头领到一细鞭子,似弹簧一般柔性,打起来却啪嗒作响,以奖励他们的不知道哪来的傲气。 连长拔剑下令:“听命令,齐步走!” 他们排成两列,在众目睽睽之中从广场沿着主干道散漫行军,毕竟完全没有接受步操训练,居塞林特意将前面两个排放在新兵两排之间,交错看管,前面一个排则是由连长亲自带队行进,配有一名鼓手和笛手,看起来都不甚很老,大概二十出头。 于是人群围成两列地看,就发现队伍之中的深浅,散漫的有散漫的走法,整齐亦有整齐的步伐,正像是粉笔推动蚕虫在竹干上推进那般,东歪西倒亦不知道怎么是好,他们的亲人与其道别,阻滞了队伍的行进,居塞林自然是明白的,于是下令放慢脚步,但仍驱驰他们前进。 妻儿老小的祝愿,都要留在能不能将血汗挥肆一番,争到命数再说。 等走到那一步,近拉兰诺斯庄园的开朗处,拉特利耶不得不满怀伤感,庄园开外的平原,他将要枯萎的心不得不窘迫而泛灰。 他知道,心爱的人一定会来。 十五【行进的苦与乐】燧发枪、三角帽与放逐 “王政六百九十六年七月二十九日,我第一次离开潘诺,第一次领到带白色边缘的三角帽,第十七团的帽穗很特别类似于三个三叶草被堆叠的褶皱,被白色的蝴蝶结所盖住。还有我在劳斯丹德大人宅邸上看到的——王家火器厂上的燧发枪,现在也在我的手里,如此沉淀以至于我刚开始不知道如何托肩上。 “当然,如果说强加于身上的命运有什么不可多得的,那估计还是丧失完全的陪伴,我感谢她的固执——她本应可以迅速遗忘我,宫内的绅士勋贵理所当然地成为更适合婚配的对象,但她没有,以歇斯底里来拴住彼此之间的约定。以至于能成为不会倒下,被幸运垂青的男孩。” ——【拉特利耶在访谈录的回忆,liii.1838年8月3日,拉兰诺斯宅邸】 “那一刻,我发誓要与他并肩作战。哪怕相隔甚远,我们亦会感同身受。遥望葱翠之地,耸郁之森,深入腐栖沼泽,见得满地可数如花丛的断臂残肢,无法用量斗可承的鲜血摆布在我们面前。我是不会忘记他欠我的永远也还不了,我对他的固执一如既往地深。我们的誓言并非牢不可破,可我真的很喜欢,它要渗到我骨头里,既讨厌它的酥痒,又喜欢它的醇厚,即便我老糊涂了都不会忘。” ——【娜莎随后的一笔,她边说边写,liii.1838年8月3日,拉兰诺斯宅邸】 他其实早就料到这一天了。 但更没想到的是,背负罪名而去的。 ——【《耀眼的人们》[liii.1889出版第一版]洛素洛·马歇尔·德·拉瓦叶(liii.1831-1904)】 “你来干什么?”他担着枪托。 因为很重,他抵能够将枪托又倒靠耳背,枪口指地,单手握着枪管。左手腾出来整理帽子,眼睛不知应往哪望。 随着众人的步伐,微风穿隙扬起他们的发缕,挠动衣皱,人群中仿佛只有他们两人比周遭更为暖和,而祛除无处可遣的炎热。 “废物点心,这种事你怎么不告诉我呢?”她边走边说,随性还拿手帕向捎走拉特利耶额头上的汗,“这么多年的交情,你打算甩手就抛,这不可能。” 不太合意的老成感油然而生,他接着说:“理解,离别是伤感的。这又不是迁居,也许以后你就见不到我了。” 一旁的伙伴正想着起哄,其中有个人说:“嘿,你们看呐。这还有贵家小姐,送行的稀客嘞!” 同样是出身酒馆外围的小伙也扫兴一把,“你小子可真幸运,不过很难说铅弹到底会打中谁,你等着瞧。” 这条队伍完全不乏不像样的话语,也不缺一条路走到黑的意愿。 他们并没有理会。 “嘴唇上多了几分毛。” “你说话比以前要尖一些。” 随后又互相傻笑,认为周边的倒霉气不就就会被驱散。 但之后想说的话又腼腆许多,路途说长不长,西尼乌尔村,也是近窝纳勒小山之间的那段小路,仅仅是一个拐弯以后看起来离拉兰诺斯宅邸就太远了,从当前人群的视角上往东北眼神,正是潘诺镇在经过玻璃仑斯大道的尽头不过八百弗杖。 “我们还会再见么?”她支支吾吾。 “你知道,娜莎——挚爱的小姐,我不会骗你的,但正是因为如此,我并不敢作保证。” 拉特利耶独有一份诚心,满怀精力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唯独落在当初与自己相撞的姑娘,想要腾出手去摸。他刚要起手,队伍的脚印越发糙急,甚至要引得拉兰诺斯之女碎步而行,也就无暇顾及渴望的触感。 “真令人寒心,那有戏剧尚未开始的时候,要将舞台遮布也要掀开。”大小姐亦接着快步行走,不忍再思考还未到来的伤痕,“我知道,我都知道。你说得对,我好歹记得好些言语,铅弹要是专挑着你打,那我也好死心。” “让我体面些走,亦或者是常年磨难之后还能见到你,墨利乌斯保佑,这就像是投硬币。无论正反面,我知道这枚硬币的光泽是你赋予的。” “可是……我做不到。”她哽咽道,“你并不是称心的仆人,这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以后可怎么办是好?” 周边的树丛长到近岔口处,它们亦不得不停止宣告自己的领地范围到极限,可谓青草的繁衍几乎没有尽头,似乎也就随意一捻,由不得想起这对发条要经历的磨损。 “你干着急,我可高兴了。”拉特利耶换一只手陀枪,“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至少现在——珍贵细腻,亦无处可寻的……我知道你不是物,但你胜过我在宫闱和大理石路游荡担伞的贵族小姐,是我心目中唯一的……活娃娃。” “别这么幼稚,他们都看着你。” 娜莎没有什么好相送的东西,眼看就要踏步驶入玻璃仑斯大道,就把手帕相赠与他,眼角的耀斑是她能流露出最直接的反应,阳光赠与它特别的地位,“我……嗯嗯,你将它揣在身边,不许转赠知道吗?” 他用余力揣在腰间的袋子上,“好。” 拉兰诺斯之女停下脚步,就这样目送懵懂的自己和拉特利耶渐行渐远。 但她还有想法,对他人另有一番关照,亦只能收起天降的委屈。她奋力压住自己的哽咽,这使她的喉咙感到障痛,随着而起对白灰一片的衣幢们喊话,此举也惊起正在行进的其余部队: “我替代我的母亲拉兰诺斯和里布涅子爵沙斐拉日,愿你们能打响驱除灰霾的第一枪,胜利会洗去霉运。倘若遇到失败,那只是因为幸运的莅临需要时日。我期望你们宁愿多受伤,天使固然很美丽,但不要回眸,不要因为丧失理智唐突闯入天国的大门。简而言之:勇敢固然重要,活着的才是赢家,愿你们——安然无恙!” “小姐的说话很有水平,我们回敬她两句。”连长从掌旗官那里拿到连旗,是古帝国样式的竖旗,双手尽力高举,“谢谢拉兰诺斯之女娜莎小姐的祝福!” “谢谢拉兰诺斯之女娜莎小姐的祝福!” 她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与你会在战斗的殊途中重逢。” 娜莎的低语不再悉数过于童稚的风尘,而是缠着苦涩藤蔓流露的汁液,不再具有蕊甜至极的味道。 不过,在自己眼中,虚弱和苍白妄要勾勒她的模样,曾几何时的喘息竟要引领大小姐踉跄竞走,是过度悲伤的症状。步入庭院以后,便躲在角落抽泣起来,再也不想别人看到自己脆弱的模样,那个角落是她儿时发现的,仅有半个人能坐,凹陷又有花圃渐隐的墙壁,干脆就在那摆了道盆栽,好让自己能够欺骗自己不会被发现。 能知道这一秘密地,亦剩下一般没血肉的嘴,“砂石扬起碍着你的脸庞,所以才要流眼水是吧?” “你知道……就好。” 哽咽有那么一刻,引得娜莎咳嗽和大喘气。 紫衣人偶瘫坐在盆栽背,那正好是树叶构成的曲面不太突兀的一边,“烛光不会走远的,你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在远方已经听到你的意见。” “洗脱他的罪名……” “没错。”考奈薇特抚摸娜莎的右脚脚裸,一路延上用右脸颊贴揉小腿,不自己地揩油: “正如你所说,不禁吹弹可破的……不是,是那个,战斗的殊途。” 娜莎将自己膝盖抱得更紧,“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哎,若是救人的反而因为自己受到污名,良知会给予我沉重的打击。” “好无趣……”她一袭灵思闪过,“我想我应该动身去找劳斯丹德,但我更应该去找薇若妮卡。” “我不解你的意思。”人偶略有皱眉。 “借你的衣肩一用。” 还没等对方反应,左肩的布瓣深感一潭溅泪,数不清的忧愁哀伤全牢牢沿着衣服纤维的缝隙爪入陶瓷疙瘩的心。 考奈薇特也牢牢抓住娜莎的手,她怅然若失,满怀自责,竟也难耐得跟她一块相拥,搂着她的小腿,比幼状的白桦树干,仅仅两手相围,还能腾出很多位置,亦要更亮色一些,“也不知道当初鼓动你向他表白是非我的过错,我答应过母亲大人,是来让你快乐的。可现在,这都是我的错,如果没想过这种差异的悬殊,命运的跌宕会把人摔得粉身碎骨,这样的痛苦定难以承受。” “这怎么能怪你,相反应该感谢才是。你要坚信,我从未……从未有责怪你的意思,总愿解开我想要又不敢面对的窘境。”娜莎还不忘之前的手抄,如今再去看,储藏的箱子也已盈满,完全能当椅子坐,她还记得曾经有一份手抄的誓言,亦放在里面,虽然都是玩笑话,“以后我不会再介意我将你拿到大庭广众面前,也不会将你放进篮子里,兴许铜铁结构是非常重的,你会使用魔法对吧?兴许是我糊涂,怎么不记得上次撬锁你还给我看一手。你瞧我,难言自己的孤独,除了你我别无所寻。” “说够多了。”考奈薇特说起来很冷酷,着实令自己的妹妹倒了一口寒气,随即又还赠予温和的凝视,“不要紧的,都不要紧的。我不会隐遁在众人之间,那完全随自己的心意。” 只是感慨鼓笛声已经投不进她们的耳边,但亦无可奈何地窝在花圃凹陷的遮蔽中一瞥仅剩的阳光,它很美好,正如陪伴四年友谊,甚至比它更长的印象,如游荡在沟壑与深渊的重影。 她们未必消沉,但对这些不见却闻的感受屈指而触。 但同是在这片阳光下,玻璃仑斯大道的入城段可就没那么平淡可拘。 查理知道离开的日子就在今天,它调派了整一个中队的火枪手,实际上,真正在明处的只有一个楔(chéqe)[1],随行武装有五十六人。这股黑色浪潮真正袭来的时候,罩袍隐匿的骠骑夹克似乎能遮蔽一切阳光,黑色战马齐蹄汹涌,涨潮的并非海水,而是墨汁,担着的黑白条纹涂漆骑枪与黑色旗帆笼罩下的阴影更加黑暗。 随从的王家火枪手团九百多人,红色罩袍下还盖着蓝色大衣,被擦得锃亮的马靴和银马刺是他们的标志,而且被折的宽檐帽也最靓丽,因为对比其他王家火枪手团来说,只有他们才有白色羽毛沿帽装饰,还有束在羽毛,夹在帽檐和帽桶之间的长条流苏,别有一番气派,他们被称为“显赫无畏的红绅士”。 但查理所率领的中队却由不得令人闻风色变,毕竟“王权授命的黑色镰刀”、“第三庭”也不是吃杂草的兔子。 有人私底下开玩笑话,他们即便是兔子,亦是最敢于啃开荆棘的。 “王储殿下,我——劳斯丹德的查理奉国王陛下的命令前来,保护你们的安全。” 他觉得没有必要,能收到这样的命令,与本想要自己追逐连长居塞林的忤逆愿望相悖,国王爽快地为一个他不认识的人重审此案,这番指派却像附着在他们身边的幽灵。 “你就别给我装这么多。”王太子路易对此心知肚明,他的好友能被遣来,实际上是要与佩尼萝城外的三匹马汇合,“不过我不明白老爷子非要亲自出马,故意招惹王座可招了宫廷谄臣的意思。” “殿下,礼节还是要做足的。” 查理跟在王太子的身边形影不离,就连他的手下都是得走大道旁的草滩。 不得不说,四条腿的动物就算抖一抖,单靠两条腿的泛泛之辈还真未必能跟上。眼看着路易一声令下,就从条令中的慢步改为快步,即便如此,在持续数分钟的机动之中,队伍一丝散乱的迹象都没有,玻璃仑斯大道的石路令马蹄畅享快步前行,迎风舒爽之感,马鬃永远不知道自己倒向何方,但马尾会因为它们的心情随意摆指。 “通知他们,快步改慢步行进。” 王太子话语刚落,他的随从调头往后方招呼,中队的骑兵长号也随即发出饶有意义的尖锐旋律。 “前方那杆竖旗是……” 查理想都没想就认出来,“第十七团的第二营第一连。” “听说那小子犯了谋杀贵族的罪行?”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就不会向国王陛下索要重审的文书。”潘诺–劳斯丹德伯爵的目光相当敏锐,他记住居塞林的后脑勺,正是一抹印象,其背面的步姿似踮脚的鹅。 查理自己无法动身,他的妹妹亦在火器厂代行监工,水平丝毫不输于他,当初筹等的时候亦有第八,“假男子”的头脑并非草娄,整日诉苦于没有高深的算题,在她眼里看来,他的哥哥不过就是草包一枚。眼下如果要敲打居塞林,又显得小题大做,不过,他还是做了一些恶作剧的。 “尤萨(jusar),你替我传一封信,就找那个刀疤落在下巴的,前面连队的上士。”查理的黑色信封特别显眼,但能够动用到这种份上,却又不盖王家黑色火枪手第五中队的白漆蜡戳,并不算公器私用。 “明白,大人要闹孩子气了。”一通嬉皮笑脸的白帽子,尤萨也是喜好奇装异服、沾够田园气的男爵,自比利尔下的阿洛斯鸠(alrocéēyur)来,经常被人说不修边幅,不过他的女友更有名气,作为宴会宠儿却只沾尤萨一片白露,“不过,大白天我居然会对赛琳娜做白日梦,实在是对王国的不忠。” “那就清醒一点,再想着美人,她会把你灵魂都榨干的,啊哈哈哈。” 查理才刚说完,周遭都被这番话乐开花。 居然让自己中队的号手出马,劳斯丹德大人亦觉得自己好笑。谁让尤萨平时与他相熟,虽然的号手,骑枪却耍得最恨,拉比尔禄斯的门徒不乏真正传到他这一代的扫戟绅士。 黑衣快马迅速辄转,令马习得一圈踏蹄之后,袭步向那丛白色杂草前进,才不过一百余弗杖,尤萨突然吹起骑兵号,是王家火枪手第三骑兵号曲——作冲刺的信号。还未等大家反应过来,比背后王家火枪手第一团还要刺耳,又迅速低沉的旋律扰乱了整一条队列。连队的列兵紧握火器有些不知所措,纷纷左右摇头,又或者顾头顾尾,好在军士和尉官都能维持秩序,这才像番军队的样子。 “停!”居塞林很早就意识到要生乱的节奏,他亲自面见这位号手,并没有什么不快的表现,“你是来干什么的?” “有一封私人信件,传递给某个上士。”尤萨的骑兵号对嘴的位置,迅速指向大人只认的那个人,又亲自递给连长。 不料当他真看到的时候,也由不得下一番冷汗,“我们冒犯什么事了?” 一般能用上黑色信封,那估计是“第三庭”要找事,这是不成文规矩,也是脏手套和白手套都知道的传闻。 “我仅代表我们中队长传达他个人的意见,而不是敕令机构的意见,告辞。” 尤萨向上士和连长居塞林提帽致意,随后又乘马绕圈,直行竞走。 一片嘈杂周围,唯有拉特利耶在发呆,好不容易见到莫林和普利特的位置,他们在离自己三个人头的位置并排打哈欠,还在说悄悄话。 可还没等队伍缓口气,他们又得继续上路,在随行的后方,拉特利耶发现麦粒办大小的骑兵就在身后,他断定如此,即便发呆,也瞧过奔跑中的骑兵号手,在远处只是红黑模糊又数不清的小簇油笔戳渍,就像画师在自己画作上随意捣鼓的一样。 很快他们就从佩尼萝外围穿过,从外面,他看到雅克肖尔宫的外围,精致的铁篱笆和栅栏还雕刻仙女和天使的图案,还有一些看起来名贵其实又不至于不认识的花卉,中枢院倒是还在替国王效劳他自己的春秋大梦——统治的代理艺术。 还有外面巡逻的中枢院火枪手,他们的步伐可要整齐的多,并不是随意潦草应付过去的。 拉特利耶察觉自己融入这番行列,颇为滑稽可笑,截止到此,除了手上担着的燧发枪和证明在军中的帽子,哪像是参军,更像是判处无期的流放,笔挺的身姿令他不禁思索其中的含义,身姿和自身感受到的气质虽说不能混为一谈,但也许这就是所谓士气和组织的最外在感观。 他脑海里想着——万一这些白袍卫士忽然列队前进,哪怕二百来人,自己融入的群体即便弹药充足,先发向对方射击,对方也无所动摇,他们却不堪一击。正是仅仅一轮整齐划一的射击,所谓“雷霆般的射击”,即便铅弹打不中自己,也会有一种大事去矣的糟心之感。 德·居塞林看着手底下的新卒,到也不好说什么,在他身旁接信的上士却牢骚满腹,“我看并不好受,想接受荣耀,还得挨得住刚才号手的轰鸣。” 不过,他的手出现了破绽。 “多赛尔,你能将这封信拿稳一点嘛?”连长从深邃及黑的硬卡纸上看到一只颤抖的手。 “我觉得这已经很稳了。” 队伍的领头值得命令麾下的手足继续前进,再之后,多赛尔随着居塞林穿越佩尼萝,闻道的居民亦有不少赞誉,但今日还有比它耀眼的存在。瓦德士公爵与王储的王家火枪手汇合,随行的副官也得到了人命,接替塞拉斯瓦掌控的——整个西线部队的指挥。被人们寄予众多希望的老将军再次出马,他向市民们提帽致意,“我这番老命就是为了向王国有交代,” 在沙列多瓦大人旁边的查理短暂咂嘴之后,忽然率领黑色火枪手,不知道兜入哪条秘巷,总之正是在人群之中失去踪影。 这时候再看看信中的内容,言简意赅,长久的沉思和空洞遗留在多赛尔和居塞林的身边: “阁下您好,虽说是以个人名义发信,但严词恫吓是对一些没有素质和眼力的人才乐意做的玩笑话。不过我也想说,以一个人的清白为要挟,因为自身所欲,令自己身陷囹吾,我这双眼睛也会在千里之外见得到终将而至的后果。动用强权是很不礼貌的决定,因此我只会请国王秉持他的传统,替可怜的人主持公道。一旦蛛丝马迹勾勒出您和上司的模样,那就不要怪下一封黑色信纸盖上白色的蜡印,递到您的手里。万一再有个毁坏王室风范的危险案例,于洛什卡历第三公元一七七四年的传说,也许还会接着在别的时段上证实它的价值。 “是岁洛什卡历第三公元一七九一年七月二十九日正午夜,潘诺–劳斯丹德宅邸。” 居塞林仿佛看到自己后来的下场。 只见到勾勒的痕迹,随着一声枪响,稀疏的线条粉碎一地,什么都不剩了。 十六 【行进的苦与乐】 铅弹的真谛 第十七团的驻军军营就在佩尼萝以东的赛珂林,是位于郊外的一个小村庄,赛珂林与驻军军营隔着一片小树林,旁边还有一条小溪流,顽石在河床底,沿着水纹和涓流的透射下透亮无比,堪称“暗色美玉”。 驻扎地集合了整个团的人,难以置信的是,因为战略调度的失误,行进冒死损失的人甚至比战役表现本身还要严重,人们常说:“走不好路,知道走好路,好运会从脚尖溜走。”一整个团的损员率比十五年前的战斗还要糟糕。团长德·卡赛萨留(de casecaleu)是在此世代居住的阿尔士裔,亦或者说遭际多次洗礼以后,他唯一的阿尔士,也就是帝都印记就剩下他的家族名字。 这个人有些古怪,他喜欢嚼烟草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抽烟,是早些年在斐欧弗西亚洲的王化区(正式称呼的王家殖民地领),一位奥科比拉特人告诉他的做法,他觉得很好,也照着做,至今已经快三十年了。他长着一副大胡子,从人中两边各一撇,很喜欢自己被折断的银制金镶勺子,勺子自然是没了,仅留下一把柄,老爷就用这把勺子柄指点事物,每当自己心烦的时候就含着被折断却又打磨抛光的“嘴”,估计正当烟斗用。除了这点怪癖,这位团长擅长平衡,他只允许自己的手下抢劫富人,弹药和枪械都购置最好的,又允许手下保留一些“剩余的经济补助”。 也许人们认为当时的情况来说,这种做法堪称贪牙缝的油水,但他的团队是在整个弗国陆军来说纪律性名列前茅的。如果他日后知道自己率领的团队出乎他的所料,也就不会感慨鞭子的有效性寥寥无几。 在集合之前,他倒是似个孩子,也跨起弹药包,并未让副官和以下级别的人员跟随,与守在门前的列兵寒暄几句,就拐弯走到歇息处看“游手好闲之辈”,正坐在地上的草根将枪随意摆放,他随手拈来一把,那些人毫无察觉之意,直到在其中一棵树的背后,新兵发现团长卡赛萨留迅速将火药塞到火药池上,引诱弹簧的蓄力,铁片盖住不安分的颗粒粉末,又随即将剩余的铅弹和火药倒入其中,抽出通条来回蹉跎颠倒,这一过程全被暗自仰在另一棵树的三个小伙所见识。 “十、十一、十二……正好。” 得益于猎人的警觉,普利特的默念仅仅停留在唇边。 莫林正眼瞧着即将要射击的人,“如果我没有看错,也许我判断有误,帽檐上能带灿黄色,也就只有团长。” 拉特利耶仍无要说话的意欲。 他仅点头回应。 莫林感觉他的脸色不是很好,“难倒你还忧郁曾经扑面而来的一切?” 拉特利耶以摇头回应。 再度眨眼一瞬间,闪烁混杂的枪声迅速划醒靠树歇息的糊涂人。查茹兰特的眼睛正视周围,在五十弗杖外的苹果树,其中还被一颗小柠檬树遮挡了视野,透过树枝带叶的缝隙精准打中想要吃的苹果。 “谢谢你,这枪还有用。” 这位爵爷对其他人的礼貌毫不含糊,他的确透露歉意,向枪的主人提帽致意,“为了还礼,我替你捡个苹果。” 他的鹅步——似鹅优雅的漫步,从臀到脚跟的笔挺,亦略带曲线,不一会,他撵着一个被子弹啄坏,不规则的蒂递给小伙,“你尽管吃。” “大人,这……” “毕竟走了这么多路,休息也是应该的。”他嘴担着断勺子,又辄转另一个地方去。 拉特利耶有一些疑问,由不得抛开自己的颓丧气,“你们在这等我,我有些事情要做。” 他大步挺进,向卡赛萨留略加精神地喊:“长官,我有问题要问您。” “什么事?”团长转过身,一张略皱的苦涩脸皮露出斯许欣喜,“少见的稀客。” “请问如果我们作战,倘若每个人都找到瞄准的机会,但它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是要听从长官的命令,在同一时间内发射,亦或是听到命令后自行选择开火的时机?” 查茹兰特的脑仁正要思索地就是这样。 “你看起来不像是市井之辈。”团长立即抽出嘴里含着的勺柄,“居然会问这种问题。” “的确是一介平民,长官。” 卡赛萨留的眼皮安沉不少,“是值得赞许的,现在不能告诉你。战斗的情况很多变,只需要听从命令就可以了。” 甩着燕尾扬长而去的领头者,藐了一眼面前的游散之士,长叹一声,“是肥皂还是猪油只有一线之差,总好过一堆稠痰。” 细细品味营地周边的每一处木围墙,与泥巴勾结滋连带润的木香味,的确令人心旷神怡,这只是营地前哨,因为真正的聚集区在更西边的建筑群,铁栅栏内的才是主角,但新兵可就没那么好受,禁得住考验才能回到砖砌包裹的瑰宝之中,否则只能入木板房。 卡赛萨留很看重新兵的培训工作,但他亦表现出忧心忡忡,总觉得这将会是最差的一届列兵团体,在此之前居然没有相对的质疑念头。不过总不能令马叫又不给马吃草,否则哪叫作战,那叫奴役般地充当移动城墙罢了。他手头紧,部队里榨不出一滴油,如果能把自己榨干身上的油脂,捏造几个和自己一样的人,也无济于事,带头勇猛的人不在少数,能慧眼坐镇的安神药少之又少。 但不知道为什么,爵爷还是回头,要看清刚才问他话的少年面貌,青葱别致,吃剩的忧愁还抹在嘴角,尚未擦干的印象。 “不在,这样的苗子,为什么不是金色的,单纯的油绿还是难以想象。”团长茫然地摸后脑勺,又用抹布擦干勺柄,这就代表要工作。后脑勺步伐利落的泥质踏感,很显然副官要把自己摇回临时办公室,向未知的方向抛话,还故意举起自己的勺柄摇曳,“我知道了。让他们来这里集合,对,就是这里,要是还不乐意,让他们把桌子和资料都搬过来,今天的太阳不会落泪的,你们也不要落泪[1]。” 拉特利耶担着火器靠背踱步,又不敢四处乱窜,抵不过寂寞的自己,除了一边搭普利特和莫林的茬,就举起火器,跟劳斯丹德那时候第一次握的火器别无二致,沉重的作战工具在自己手里更像是求刑的枷锁,他只是粗略记住如何开枪,未激发、准备和待激发构成燧石扳机装置可用的三种形态。劳斯丹德的火器是有准星的,他从大人那里听过一个笑话: 普兰卢茨人为了不让自己分心,干脆不让士兵们学会瞄准,所以枪法很差,如果非要找到证据,他们的火器从来没有准星。 当然,劳斯丹德的查理只是说玩笑话,为了故意敲打自己,他亲自演示闭着眼睛开枪,四十弗杖以内的沙袋依旧可以命中。 “普兰卢茨人到底怎么样呢?”查茹兰特对徘徊在一棵树下的伙伴问。 “如果根据拉兰诺斯的少爷所说,他们韧性很强,能把我们打得‘白鸭子朝天伸脚狂吠’。”莫林觉得远在天边的人,肯定有自己拿手的技艺所在,因此能一度冒进击败王国的锋芒,绝非运气使然。 但从他们耳边以外,数不尽的乐观和喧嚣将其淹没,其中有个说话有道的男子向大家哄话:“我觉得王师的失败全赖酒瓶子空的塞拉斯瓦,侯爵这种不负责任发倒霉蛋回去打嗝罢~” 周围的肆笑疲尽自己的喉咙,格莫瑞也就没在说话。 普利特却不晓得冷漠的滋味,“话喊的大声能证明自己的话有价值,但未必有道理,你要记得一分钟五发的含金量,兴许我们还不如人家,说笑话之前也没看看自己捡过枪没有,一分钟三发才入的着我的眼线,四发才算正常的。” “你可是熟手的猎户,当然偷猎再说可就惨遭我这样的命运了。” 拉特利耶还要张嘴嚼字,号令的长鸣遣使众人在扩地集合。 三人自然扎成一堆列在同一排上,单薄的身体使得托枪都是稀罕事,亦没如此难以忍受,总想有脱手的感觉。 “集队!” 待众人看到一张大桌子上搀抵着一个人的时候,才意识到卡赛萨留并非什么尉官人物,他拿着勺柄仔细打量列表上的名单,还有驻扎地的地图,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就会戳两下,“六百六十二人现役,新招募的人有二百七十八人,士官也缺空……” 一旁的中校斯歇默连忙回答:“这个数据已经排除了走丢人员之后的结果,我们在边境撤退的时候还有五十多人未有统计在案。” “未必是想当逃兵……走丢也很常见。”团长的嗓音到不像是中年人该有的样子,很显然岁月还没磨蚀他的喉咙,这令人非常惊奇,刚才接过他苹果的新兵显得有些错愕也很正常,“我们元气大伤,还真缺一些贵胄志士,你猜我刚才看到什么了?他的气质,即便是平民,真可惜,如果真是含金钥出生的人,好奇是好事。一旦陷入泥腿子的份上,我也就怀有揣测了。” “难得会有如此说辞,这不像往常一般。”少校利盖尔(ligéirre)搬来凳子,“您请坐。” “我岂不是埋没了你?这不行,我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站不住脚的鸟。” 团长呼喝着连营一级的人来到这里,白羽装饰总算是一双手脚都数不过来,“你们现在去点新兵的人数,立刻要做,然后我逐个逐个听他们的话。” 众人都惊讶地看着自己的上司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随即又被上司一顿轰呵:“怎么?难倒我还要请你们看马戏不成?快点呐!你们越磨蹭,普兰卢茨人就越想着要跨过洛斐利大桥嘞,立刻!” “是。”大家都散去照做吩咐。 “还有!”团长止住他们的脚步,“记得把新兵单独拉出来排队,现役的放在后面,没错,不要以为老兵就没事干,他们敢松懈我鞭他们的屁股。哨兵也是,记得在周边巡逻,要是知道他们去村里偷酒喝,我就让他喝够了,体验从头到尾吐出来的感觉。” “真啰嗦……”其中有些人说。 团长这个时候才柔和下来,“好了,快去吧,事成之后请你们喝茶。” 中校在大家眼里看来就是为人敬爱的老大哥——他是个敦厚人,对钱才没什么概念,因此团长对他最为看重,老是在开玩笑:如果卡赛萨留死了,在他的遗嘱里,国王会亲切地告诉中校,第十七团的荣誉交给斯歇默自己来照顾。 十七团的官兵绝不会忘记这样的人,堪称丰碑式的人物,他的左手已经不再是血肉构成的了,而是木制的枷锁,他和木手一样坚挺,因此人称“枷锁者”。 斯歇默问:“如果说现在第二军已经完全撤回罗兰斯顿,那为什么我们要深入到自己的故乡来?” “故乡是可靠的。”团长想也没想就答,“我们已经损失大半的人,第二军代我们也不合理,不过从后卫战来说,我们并没有丢脸。还能运回来的尸体,我请神父给他们做弥撒,现在你能看到从外面有一大堆的墓碑,我们还要付好一些钱。” “我们找到四分之一的牺牲者,有些缺肢少腿,没有办法只能运回主干部分。”少校说。 “我记得有些还没挖完。”团长随即命令卫兵前来,叫神父和他的门徒回去歇息。 他的其中一个亲随报告,“团长,人数已经清点完毕。” 带着青年嗓音的上校飞奔出走,终究站在“白瓜子”的面前,打量左右的环境,勺柄却不离手,“我希望你们能做到多流汗,惜命是重要的。” 随后用勺柄头从左到右点,“还行,至少你们这些人还没忘长宽比,人少亦无所谓。” “是二百七十八人。”利盖尔说。 他用勺柄表示感谢——指放在他的肩头上,于是乎凝视就再也不怎么离开正前方: “我知道你们这群人都是为了钱来的,要不然就是被花言巧语哄骗,当然,荣誉很重要,钱更重要,如果名誉扫地,对国王的效忠也会化为斋粉。违反命令才会得到应有的惩罚,斗嘴亦可以,但是要凭实力,你要是敢对他们动手,我提供一对一切磋服务,如果是闹事,我有一次遣你们回去的机会。如果现在想回家,你们就回去,也不会得到任何惩处。只怕是日后要哗变~啊哈哈哈哈哈,我试过在热带丛林厮杀来犯的原住民,他们要打劫我,每个人手上买回来的火器,大概一双手手指的数量,就一个人,我送他们见语雀使者[2]。” 大家不敢说话,只做眼珠子转。 “刚才我检视过你们的火器,质量很好,如果谁找到我说这些枪不顶用,那么军需官也许就有麻烦了。我用它射了隔着一颗柠檬树后的苹果树,赏给属下一口吃的,只有天晓得。话说回来,如果敢哗变,我警告无效之后,就会把你们报上战死的名单,当然后果你们也知道,这是对你们最大的体面。” 这时候有一个不怕死的新兵对团长问,“大人,那么战死和不战死有什么区别呢?” “我挺喜欢这个人,居然还懂得问。”团长将勺柄收在大衣内衬的口袋里,在左手边,随即掏出手枪,并撕扯弹筒油纸,将所有火药都放置在应尽的位置,除了最尖头圆鼓之位,他也一并放在刚才的内衬口袋里,用通条压好粉末以后,边说边笑: “战死会给家属抚恤金——四弗兰朗六吕讷,这可比三个月的钱还多一点。你也不希望你死后带着耻辱回归灵魂的居所吧?但如果我报你是哗变被枪毙的,例如第十三团在十六年前所做的事情那样,我保不准在省份和乡镇传颂逆臣贼子的时候会有你的名字,参与哗变的人无论当天有没有动手杀伤人,一经核实立即枪毙。” 一声枪响随即射向提问者,只留下一脸惊恐摔枪倒地的士兵,油然而生的恐惧不禁震慑没有见过场面的白鸭子,汗瓢泼在他们的额头略有黏滞。 “我不是责怪你,不好意思。我是讲道理的人,赏罚锱铢必较。你要是问问在我手底下当兵的老棍子,你就会知道我吩咐他人甩棍子鞭子一点也不多。”卡赛萨留话锋一转,大太阳底下逐个逐个询问他们的名字和理念——一个更深远的概念,具象化来说就是一个问题,扶起被枪声吓到的青年以后,又回到第一列的最左边。 “你叫什么名字?” “拾起枪的感觉怎么样?” 不断重复、刚柔糅合的疑问敲搓他们的脑袋。 轮到拉特利耶的时候,他亦站在第一排在,从左到右数的二十五位。 “你叫什么名字?” “查茹兰特。” “拾起枪的感觉怎么样?” “沉重,感觉手指正要被压辙,比剑要沉。” “挺好。”卡赛萨留看着他的手,尤其是左手近手腕的疤痕,犹豫了一会,就继续下一位。 “你叫什么名字?” “莫林·戴格斯·格莫瑞。” “拾起枪的感觉怎么样?” “感觉还好,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握。” 卡赛萨留在他面前仅是点头,“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又轮到下一位。 “你叫什么名字?” “普利特,哦不,对不起大人,应该是若斯托。” “拾起枪的感觉怎么样?” “我习惯了,但感觉抵着枪更舒服一些。” 卡赛萨留的眼睛炯炯有神,“看起来胸有成竹。” 他们惊讶于团长真的花了快一小时的时间。 当点名结束的时候,爵爷发出第二号命令: “请你们在太阳底下更衣!” 利盖尔的话令一众新兵感到非常莫名其妙: “记住,这一次更衣是没有时间限制的哦。” 于是乎,他们还在享受颇有窘态而尴尬的场面,的亏于当时的内衣实际上是一体内袍,男子气概并未从里到外被看光,不过拿出来的军服,居然也花了些许时间。卡赛萨留感到有些不耐烦,又向上天开了一枪。 “不好意思,我有些手痒。” 但团长也有言外之意——如果在十二分之一小时内都换不了军装的话,那也和死了没多大区别了。他的怀表一直滴答作响,已经有两分钟了。 这时候,利盖尔从他的眼里得知一个准确的信号,虽然团长有些恶趣味,居然想少校抛媚眼,这并不代表他们有跨越战友情谊的意思,如果仅仅是停留于表面,就太小看卡赛萨留的调皮捣蛋了。 各连营长偷偷躲到后面去,居然发号施令: “准备!” “举枪!”刺刀丛林第一次展露在他们背后,看似密不透风,铁木磕磨叮啰作响。 “瞄准!” 这一声呼喝把在场所有新兵都吓坏了,纷纷想着逃脱此处,一些人甚至未能穿上马甲和绑腿就跑出队列。 “你们这是谋杀!”其中有个惊慌失措的人呐喊道。 “放!”背后的火舌彻底令秀气的白色草丛横飞竖跳,场面多少有些失控。 拉特利耶、莫林和普利特完全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被人汇成的洪流所裹挟,他们才刚穿好衣服,临门一脚就剩绑腿,也不管这么多,只敢扎在一堆持枪戒备,同样被烘托的恐惧震慑住,只敢发抖进退不得。 “我们甚至没有弹药,怎么抵抗?”拉特利耶从间隙中看到他们开火的模式,又发颤着让他们去看,“是有秩序的齐射。” “不对。”普利特喘大口气,将大衣披在肩上,摸不着弹药匣,“怎么没人受伤染血?” 根本就没人因为铅弹射击倒在地上,倒是看到摔倒的人狼狈的拽着自己的衣服攀爬。 团长早有预谋,命令军士控制场面,此时士官的戟就发挥了作用,还有身后的警备连也端起刺刀喝令冷静。 好不容易将长眠喊活,这可比冬眠过后复苏的山谷还要热闹,也不管仪态,站在凳子上看着他们冷静下来,待到风在草原上安歇宁静,草坪都被压踹不平。 卡赛萨留站起来,拿着马鞭对那个小伙喊话:“对,就是那个新兵——厄加特,你给我过来,你刚才的问题,我现在就回答你。要是你们穿衣这么慢,早就被骑兵一刀刮了,又何况是突然袭击的连队?” 小伙羞愧得低下了头,马裤尚未系好,马甲还没扣到肚脐位置,连枪也不知道在哪。 背后的连队迅速收好枪,随着步骤重新将枪架在肩边,枪落声重叠唆啰,清脆而迅速。 趁着教训的间歇,领头的目光发现了奇特的一点,有那么三个人真要双手握枪做出用枪托格斗的态势,不一会又放下来重新排成一排,唯一的瑕疵是帽子噗落在地,因为害怕,他们咬紧牙关说起闲话,丝毫不敢动摇。 不少人虽然还站在原来的位置,看起来却令自己也不得不傻笑晃悠,能意识到跑出去的慌乱以后,则迅速捡起自己手头的一切武器做出防御姿态,是一种本能,对于他们来说,团长还是相当满意的。 爵爷对他们无奈地鼓掌: “也不算太糟糕。” 十七 【行进的苦与乐\/黑白交织的救赎】 分隔之后 拉特利耶所在的驻军军营前哨,经过半天的闹剧以后,一天终于得以安宁。他感慨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非常感谢上天的恩赐。 依稀记得大小姐的身影,可真正的躯壳已经赶往劳斯丹德宅邸的路上。 不惧半路上火热的气氛,八月上旬的天气依旧很为难她自己,拉雅少有地陪在她身边,拉兰诺斯的女儿们,娜莎和考奈薇特不再想着回避众人的目光,竟公开亮相,时常令人想起魔法师的故事。 拉雅在路上伸懒腰,“为什么大小姐要一大早就感到劳斯丹德大人的宅邸?现在才日胄一点半,难道你不累吗?” 大小姐也同样打哈欠,“累,但有一件事我苦思冥想,都觉得颇为害怕,因此一定要做。” 抛光的天穹色皮鞋踩入劳斯丹德宅邸门外的卵石路,另外还有两双也做工精致的皮鞋同样踩合在它的身上。 “请问劳斯丹德大人在吗?”拉雅代娜莎的问候来得相当及时,他就在宅邸楼梯上扇风。 “什么风把你们吹来?莫非是我手上这沓纸?拉兰诺斯的小布丁随便出入,我已经告知过你们了。” 查理一如既往地坐在阶梯上,抵着佩剑看文件,这几天无暇顾及火器厂的事务,随着第二军和第三军撤退和休整,他们发现对火器的需求量忽然增多,数字是要命的活,即便火器厂已经扩编,也才刚刚在每月生产三千五百,最多四千把火器,对此烦闷不已。 更要紧的是——火炮,在陆军部的订单上要铸造52门,十六门十二法颂炮,十四门八法颂炮,剩余的都是支援团营一级的四法颂[1]炮,对相识多年的萝莉来说,她自然是不知道其中的含义,于是就揶揄她:“如果拉特利耶被一格都[2]火炮击中,相对于六十五把火枪向他发射,后果会有多严重?” 娜莎感到冒犯,随口撂些理所当然的话,“下场都是死。” “不不不,都说你没有眼力,自然也有我的独特见解,如果你只是关心你所爱的人,怎么会感悟到生命的美好?纸糊的小妞,安心做洋娃娃就好,啊哈哈哈哈哈。” 查理此举就是藐视于她。 “我听得出你的话语有火药味。”娜莎同样揣度站在她面前的绅士。 “这么说,除了拉特利耶,你指望我能腾出手保护你,对吗?” “不指望乌茶。” 大人叉腰作啧,“让我再想想你来到这里的目的……” “不要装模作样,我来是为了……哎,正是因为除了我自己,也没有别的依靠了。你要保护薇若妮卡,腾不出手。” 他的食指左右摇晃,随后一通指向三人,最后停留在娜莎的头上,禁不住自己坐得太久,快步栋在大小姐面前,所谓的恶意扫清最后一丝欢喜,他冷言冷语地说: “你觉得她真的弱不禁风,也许你可以激怒我的挚爱。我可以不出手,她跟我很久,凭自己的感觉,她喜欢扎穿人的手腕和脚裸,也可以用剑背鞭挞来犯的渣滓。” 查理撤回他的手指,“对了,顺便一提,一格都的实心铅弹可以将一个人,哦,不对,是一列人撕开两半。枪可以全打在拉特利耶的身上,相对于死亡本身,我有一个经典问题,人命的价值是依据数量,亦或者质量?我想这无法比较。” “我……”娜莎抛开刚才的话题,“我今天不是来说这个的,我是想说……” 劳斯丹德大人岂不知道朋友的猫腻,背对着他们一众人,从宅邸内拿出一把短身的刺剑,“你想要保护你自己,不被当成是他的负担,是这个道理,很好。你也想拿剑,这纷乱的世界要你拿着它,是这样吗?” “是。”大小姐果断回答。 “我怕你受不了。” 宅邸的主人多少还顾虑主客之道,他很犹豫,“学剑?我很担心,你异于常人,主要是你太瘦了,真不知道怎么教。你又是娇气的花蕾,你怎么就不像他呢?” “世界上没有同一片树叶。”考奈薇特说话很小,撞在内心却如同教堂大钟。 那双马靴之上的面孔丝毫不讶异这些声音,“人偶师的女儿具有不甚非凡的智慧,倒也想拿这种幻术招呼我的内心。” 查理瞪着人偶看,瞳孔深处的震慑力迅速迫使她作屈服状,躲在娜莎的背后窥视。 人偶在大人的眼里看到深渊和摸不清的虚空景色。 “你的意思是——如同拉特利耶当初护我的境地,感受他的苦楚。” 查理的挑衅令拉兰诺斯的真正长女感到不快,从它的主人手上夺过刺剑,剑鞘与棱面分离,“试试看。” 劳斯丹德大人的威严不在剑,而在于杖,“我没有必要拔剑,棍就够了。” 这话彻底激怒大小姐,“你不要废话,做事要讲求公平。” “很公平,这剑又不能砍,我用手杖赐教,简直不能再美妙合适嘞。” 事实上,伯爵的眼光的确符合他自己对女士的硬性条件,但他是有名的冷嘴皮,冻伤人是这身黑衣带宽檐帽头领的本事。娜莎尚未学到剑术相关,她明知道是刺剑还不顾及,亦要向查理相砍。结果毫无悬念,大人的走位非常迅速,在开阔地上如同匍地单脚耸立的飞鸟,不一会就迂回在大小姐的身后。 回归头脑温热,脸亦不红的境地之后,头脑混转的被动便迅速被步伐缓解,娜莎被手杖好一顿劝,当然她已经记得吃苦,脸上的红条正是证据,随即应激喊疼两声。 娇稚之声蕴含相当的斗志,“不要担心!” 拉雅对此忧心忡忡,更别说躲她脚裸背后的考奈薇特,简直不忍直视。 但不得不说,娜莎的步伐一旦迅速跟上当前的判断,就证明自己当天能快速躲避匪徒的袭击并非取巧或好运相赠。劳斯丹德大人对此非常欣慰,有些时候他们的行动策略是同步的。 “还不赖嘛。”大人做出中肯的评价。 娜莎的反击来的很快,可惜力道太小了。“托施暴于我之人的胁迫,我只能尽全力反抗。” 当她迅速从砍到刺,这一间隙早就被查理看在眼里,正是一眨眼的功夫,娜莎的手腕又被记着一杖疼。 查理迅速和对手拉开距离,“跳舞还行,走法还要再长进。” “你不要太得意忘形!” 首度刺中大腿的一侧,不料还没高兴一会,对方还以沉重剌痛的一击,萝莉含泪松手,剑也由不得它自己掌握之中,再也无法另找力量抵抗。 但如果真要挫败她的内心,亦剩最后一杖,直面打中她的胸怀,本不算颠倒的力量令娜莎自己泛起涟漪,便不自觉倒下。 众人拥簇在萝莉的身边。 “你没事吧!” 她摇头否定,摁捺自己的手掌,迟迟没有说话,含着落魄的滋味,一如既往地注视着从未观察细致的草坪。 逃过查理的目光,从台阶上看到曾经为之打斗的遐想,亦明白望不着的朋友——现在则是心爱的,她倾慕的人。重影投射在她能看到的范围,观察记忆重合的一切,剑术在小姐面前都化作水珠,溅射到台阶上,直到大人用力一击即破,他终归失去平衡,滚落在草坪上,就离自己的视野两三弗杖。也许并没有值得牢记的,娜莎对他曾经的点滴不自觉的流露,憔悴笼罩在她的身旁,被强者击败的沮丧莫过于此,呆滞而僵直地看着遥不可及,又令自己感到陌生的周围,无计可施,无怨可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内心听到滴答地回应,周围人对她的说话完全不起作用,齿轮每一转的声音都变得悦耳动听,百灵鸟和金丝雀的合鸣,蝉息风嗡,总感觉有低语在旁,茫然地看周边的树,向查理的方向偶有招手,沙漱之声显得突出。 劳斯丹德大人想要抓住她,娜莎又把手缩回去了,一阵声音传来: “感到气馁,就站起来,再接着打。” “不是因为被打败……并不是,为什么曾经的孤独感又回来了?”她站起来,对宅邸的主人点头致谢,头也不回地往瓦尔贡斯特森林前行。 查理感到不安,思索自己所用之力度是否难以承受,“你这……” “不,没事。” 大小姐无疑将自己的弱点暴露无遗,并非无力抵抗,而是被灰障屏蔽,感到茫然无措带来的疲惫比睡眠失序本身要强烈许多。孤独让她丧失了光芒,在身躯和其衣物的周围印象,颜色不再柔顺。 娜莎抱着考奈薇特正要跃出门外,惆怅笼罩于她,丝毫忘记正在前来的薇若妮卡已经走到她跟前。 要么说罗艮蒂瓦小姐是被拉兰诺斯之女点燃的热情,下意识的拥抱终究压垮萝莉要坚持的一切,瘫倒在公爵小姐的面前,要跪倒在地。 拉雅是一众仆人之中最要紧她心灵的人,她赶去搀扶,亦无能为力。薇若妮卡自然知道他们的意思,平直地举起右手展露自己的手心,“我知道,拉特利耶将她托付与我,临走之际他请求我的事情,熨平这匹丝绸。” “我该怎么办……”大小姐哽咽起来。 “如果不介意,你陪我嘛~”薇若妮卡随即抬头瞪向劳斯丹德,双方不均称的气场一眨眼就发生变化,他的唯一用冷漠的眼神质问: “查理!你又欺负她了?” 能勾勒出一层涌浪在海岸对外远处席卷的景象,这正是她答问递给他人的感受。 大海深不可测,可喻人的肺腑,少女清凉柔和且自寻不得她真正的神秘和气量。 劳斯丹德大人失去之前的冷感,变得支支吾吾,“呃,没……没有,她……要找我学剑,然后我毫无悬念的打败她。” 薇若妮卡的双眸在曦光下渲亮,天热的锆石蓝在众人面前如同信标,她的态度蕴含在瞳色之中,是潮汐的力量,相比软弱的过往,人们能在小姐的身上看得出琉诺贝斯蒂亚[3]的身影,唯一不同的是——公爵小姐长到腰处的墨色长发,唯有她面前绑起来的前发最具标志性。 细语宣告她真正的地位,做出类似起誓的手势,高举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语素如雪花飘落在身上的融水,都切身感受到真正异于毫无斑斓的回忆,在众人之中彰显卡洛之女应有的庄严: “娜莎以后我来教,就不要再纠缠不清。” 查理仅剩点头可以回应。 冷清素白的面容少许抿嘴,但他很喜欢海,迫切要置身体验与海的接触,大人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糟心的、烦人的、急切的、还有自发不顾一切要完成的东西,即便情感近在咫尺不能以言语所说,但嘴不擅长消隙合缝: “我……想跟你去看海。” “虽然这是题外话,娜莎的心还是很空嘞。”查理的女友头也不回,正撺掇着她们一起去瓦尔贡斯特森林消除糟心事,顺道也捎着刺剑和手杖一起奔波。 没有回应的情感也许会疲劳。 宅邸的主人望着背影愈走愈远,正要懊恼上了她们的心,七月的风霜只能留在自己的衣衬里,闷热瞬间被打了个反相。 “我感到很冷……”他的自语吐出寒气。 大人正要靠背回到宅邸,望着不甚光滑的手杖,听到意外的声音以后,他头也不回就把手杖抛弃了。 一双修长贝白的双手正搂在查理的腰间,为了所谓矜持又不能肆意发嗲,只有凝视能够吃定对方,什么也不剩。 她就喜欢咬耳朵: “毫无疑问,去南枫第还是普俄卢斯,哪都可以,能见得到还的地方,我都陪你。” “谢谢,薇若妮卡,鲜活的记忆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能找到什么形容自己的模样。” 短暂的相拥之后,他们就暂时分开了。 离这里十多弗里以外的驻军兵营,一早已经起身列队的霉叶白桃,须臾之间大打哈欠,“估计又是拉兰诺斯宅邸,要破口大骂,非要这个时间让我清醒。” 即便如此,因为对开枪步骤只是一知半解,他装填得很笨拙,倒也不是说完全不会,只是不知道更省力的办法。 第一次开枪的演示是由团长卡赛萨留亲自动手的,他为了让人集中,在集队之后,让大家的目光投射到自己的勺柄上,稍微一捻“断裂”的一端,不断强调它的重要性,新兵的队列之中有人啧啧暗笑,他的耳朵却绝不离弦。 爵爷随后的反应,正是稍微弓腰,就连自己也在注视它,但另一只手却不老实,只见肆笑声越演越烈,天上飞来一只野生雀鹰,它亦有些特别,尾羽上居然有六道黑褐色横带,当时的军官都觉得啧啧称奇,不过也是后来的事情。 啪挞伴随着爆鸣声,一声鹰啸之后随即陨落在一个正在发笑的新兵头上,打掉了他的帽子,他慌起来,大声呼叫: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大家围在他身边看,还来得及就知道是奄奄一息还在抓挠的可怜鸟,但卡赛萨留可不这么想,“如果下一次谁还不专心,我就拿他们的性命试一试枪的准度!” 全场鸦雀无声,肃静占据主场。 团长从左到右观察,才从中校那里拿起燧发枪,他轻拍上面沾着的泥土,“现在注意,我只会教一次,而且接下来你们看完以后,至少有很长的时间遗忘它,如果你们果真如此,我也只能说抱歉,我们并没有太多时间,两个星期以后,性命就只能交个敌人来决定。” 卡赛萨留的做法非常标准,按照liii.1778王家陆军口令: “at?elr!~(注意!)” 所有人望向前方,这是他们学到的第一个指令,可是以鞭子柄末为引子而铭记的。 “foyz (leiffgere)!(双手持枪且枪托置地!)” 看似不标准的斜放正是步骤的要诀。 “luipe (leiffgere)!(举枪!)” “雏鸟啄”——也就是燧发枪机部分到达胸间的高度,枪稍微前倾,如同垂发的姑娘。 “arfhoy le cageichy.(打开火药池盖。)” 它要张嘴,正待黑色芝麻的滋味。 “meuez reu vou aford .(将枪握着向前抬。)” 姑娘再度垂柳,稍倾探头。 “nanve reg?iue.(向后抽出弹药。)” 它最喜欢的食物悄然而至。 “zesre reg?iue.(咬破弹药筒口。)” 还要拆开包装。 “rêffiu le cageichy.(装填火药池。)” 满足它的口腹之欲。 “effiu.(塞入弹筒。)” 吞咽剩下的部分。 “galez rêufl.(抽出通条。)” 可惜它噎住了,还塞牙缝。 “rêffiu.(装填(枪管)。)” 推心置腹的美味尚要消化,但要注意,装填不能将火药压得太实,也不能把枪托与地有任何接触。 “galez rêuflá reyest.(抽出通条并放回枪管。)” 静待酝酿的时间。 “at?elrá ey.(射前注意。)” “luipeá ey.(射前举枪。)” 发动攻击之前,必须清楚知道自己的伙伴和对手,能立即腾出手来拔枪射击。 在射击之前的鼓声紧促悠长,连续双向敲击比眨眼还快,直到突发的一声敲击,以两声慢连续细鼓截停。 “perséta!(准备!)” 他把原先的扳机位置放置在嘴角高度,精神高度集中。 “azody!(瞄准)” 倒下的钢笋要寻找下一个挨打的目标,屏息敛声片刻以后,自发的命令就以火舌白朦送还天际了。 “férz!(开火!)” 空包弹没什么出奇的,真正凶狠的豺狼尚未接近,更不要说曾经在剑背泛起的光影面前削去头皮。 “reyest vou lovue arrem.(将枪托至左肩。)” 由此,就能回归最基本的待命姿势。 团长随机指派一些人前来射击,普利特也是其中一员,在被命令出列的五个人里,每人领到一发空心弹筒,用剑丈量队列的长度,主要是因为对齐。 他大手一挥正就让他们按条令执行,“现在,开始!” 毫无疑问,普利特在一众人眼里是执行得最快的,他牙口好,对撕开油纸没有难度,早些时候偷猎的时候他就做过,只不过对于为什么要抬起枪装填,而不能枪托触地则想不通,这固然要花一些力气。 “瞄准!”“开火!” 一众军官想要看到的就是这种效果,岂止有人在旁边窃窃私语,那就是利盖尔:“如果我们的团能维持这样的状态两三次,那已经是相当难得了。” 斯歇默一向礼貌,“阁下,昙花虽美却转瞬即逝,人非机械怎么能维持肉眼可见衰败的协调性呢?” “阿洛弗你说的没错,我只是担心接下来队列走一弗里,东歪西倒学杂草,横七竖八思木材,墨利乌斯保佑,这不会是真的。” 利盖尔的预言倒也不是毫无道理,他们的组织性还不如当场抗税的贫民大众。 真正的重头戏在步行,各连营单位将新兵单独排列,组成教习半连,而作战半连的老兵做先锋,所谓白色城墙莫过于此,身板刚硬,神态比得上湖中游曳的天鹅,斯歇默负责下达命令,看着常备连和教习连都准备好,军乐队才算是真正的领先者。 他们敲击的行进乐可大有来头,是由路易九世赐作的《西尼乌尔的辞行》,在洛什卡历第三公元十八世纪初,liii.1709年,第十七团在因萍茨–卡林特一带大破敌军,仅仅靠他们的前人作为先锋,以刀剑突破对方的火力线,沉重打击了因萍茨人的战斗意欲,国王因而赐曲。在liii.1774年接替第十三团进攻的时候同样做反冲击,随即击溃派斯兰德两个团的进攻,俘虏近四百人。 斯歇默接过助手的戟,高声下令: “at?elr!~(注意!)” “reyest vou lovue arrem.(将枪托至左肩。)” 整摆姿势的气氛还以为是来晒日光浴的。 他高举长戟,在阳光反射下示意让大家看清他的位置前行。 “afordire, náche?r!(进军,奏乐!)” 优雅而实用——是liii.1778王家陆军条令的信条,伴随着三拍子节奏开头的前奏,凸显前者,随后又切换到四四拍的正曲,顿挫激昂的旋律立竿见影,所有人为之一颤。 伴随鼓点和步伐,连的最左列是持戟军士,第一列的军士还绑上连旗,他们负责对齐阵型,就数他们叫的最凶,这也难怪,如果军士都动摇了,整座大山都会土崩瓦解。 连长就站在正中央,第十七团由于缺很多非委派军官,甚至是很多尉级军官都战死在之前的战斗之中,因此甚至是贵族军士都立马上任新的尉官,以至于团长不得不经常巡逻指点他们。 卡赛萨留大声说话:“看清楚步伐,注意他们的行进姿势,不要太难看了!” 居塞林对新兵就是一顿招呼,但也只是口头上的,正是团长一直强调这一原则,才使得他们的机动性比其他要好得多,可不是普兰卢茨人看起来随时听起来吱嘎的作态,并不生硬也不强求马上改变。 整一个横队队形,一个团现役九百四十人,一个团分五个营,五个营依次排队,形成一条直线,从左到右数,最右边的则是掷弹兵营——虽说如此,但在厄卢瓦尼亚人军队之中相当于一个加强连罢了。每个营又分两个连,但在教习状态下,是分成四个半连,前列的连锁是作战半连,后面则是一个教习半连和一个作战半连,按照步兵条令,每个连要排成四排,行踏步前进。 不过,啼笑皆非的事情尚在团长预料之中,他令人给他找一匹马,骑行前进,少校和中校也是如此。利盖尔在行军之中还未到半之时,率先脱离阵型,来回袭步打量,作战半连的行军姿态稳妥有序,人亦精神很多,铁棱在日光中灿显流芒,脚步坚实有力。 但教习半连就显得颓态百出,不仅脚步不甚协调,有些人居然还弓腰驼背,当即遮眼碎碎念道:“真是太不像样了。”刺刀和他们的“套筒”东歪西倒,有些甚至体力不支,违反条例双手举枪前进,被士官大声呵斥之后才及时恢复条令,新兵的帽子还带歪了,所幸这只是第二天,他们还有近两个星期的时间,也就不再唾骂这些人的素质,出于募兵的困难,有人肯当兵真乃上帝垂怜。 拉特利耶不断默念左右齐步的节奏,不知道哪来的习惯,也低下头紧盯着脚,不料突然被赏了一杖,他就在第一排,上士的目光跟猫逮着老鼠一样,小查茹兰特自然对鼠感同身受,何况猫还要在他面前大喊大叫。这对普利特和莫林来说也是很艰难的,有那么一刻莫林要摔倒,被普利特连忙抓手,同样也被照打一棍,这股闷气不受也得受,辩解是没有出路的。 但他们哪不知道,原来行训是如此枯燥无聊的事情,要抽走人的灵魂才能算赢,整整一天下来,在居塞林麾下的连队,教习半连全程都在学习如何走路,拉特利耶也是嘴不俗的人,在泄气之时还要调侃: “我们自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被重新告诫如何走路,原来是这样子,这下我们成大孩子,他们就要当我们的小家长。” 一群新卒围在三个话痨周围搭话诉苦,已经是晚上的时候,围在外围空地上指点心怀,指望人们指点别的东西,自然是靠不上的。 有些棕毛褐发亦有话直说: “岂止如此,我们是铁,重新被锤炼,还不知道会不会是废铜烂铁。” 有个喜欢抽烟,三十岁的老青年,发现自己居然没带烟斗来,当即也投射到里面,“特么,我只有烟草,长官们要把我们嚼烂,又不点火,真不知道为什么要第二天就组织千人罚跑,早上练行进,中午也不知道吃点什么东西。” “那叫砖,黑面包形制的砖。”普利特还不忘呸一声。 有个和普利特差不多身高的人,不到二十岁,叫卡修,他自我介绍一嘴之后,说着自己曾经在村上面包店当学徒的时候所做的手艺,因为磨胃的面包都愣着神,“没错,就是砖,长官请我们吃,我们自家做的可没那么磕牙,真怀念。我绝对可以这么说,如果吃饭都成问题,死对我们来说并非折磨,但黑面包?不对,黑圆砖,我们可以拿投石索抛出去。” 一位看起来条件不差的矮小少年持鼓走来,“因此我只敢喝面糊,有浓汤也是行的,就是味道有点重。” 但就是看起来面孔似曾相识,在很熟悉的地方,白净脸,后脑勺还有黑领结,拉特利耶越看越奇怪,但也没急着说话。 “哪够顶饱?好在他们没掺木屑。” 霉叶白桃总觉得有些面熟,直到他突然大摔一跤,啃草掀泥,往上一看,正落入他的脚前。 鼓手伸出手来,“你没事吧?” “谢谢,你……”他随即想到一个人,“奥格顿那位?比菈!” “诶?是你啊。”鼓手将鼓当凳子坐,“又见面了,呵,沦落的人有不同的缘由。” 人群之中唯一的白毛少年貌似别有一番高雅,他觉得不妥,又将鼓腾出来,请对方坐下,这样一来他自认为的授坐就更有彰显的意义。 比菈双手靠背,排解他人的牢骚以后再行回答自己的理念: “很好,阁下,我的看法是:倘若音乐为权贵服务,不如让它变成惊雷般的斗争,我被迫来到这里寻短见。” 毫不意外的是,拉特利耶对上眼的一刻,他将会听到整整四十年的美妙旋律。 十八 【行进的苦与乐】 要挑衅我会出手。 次日清晨,随着训练越发频繁,可见的步操和条令越发繁琐,为了时刻牢记这些东西,作为军中的老油条——担任他们军士的人也会时常抽问,做的不好就只有挨骂的份。 能睡觉的地方他们不会给床褥,这倒并不是军营没发供应,是刻意的“欺凌行径”。在前哨基地——厚原木垒成的栅栏之中,还是做出不少非密不透风,由木和泥制成的房屋,但它们原本都是守哨用的,教习半连的人们都在抱怨闷热无比,滋生虫蠕的地方,泥味熏齁无比,汗浃和郁热加重难闻的迹象。 居塞林为了教习,将作战半连的全权指挥交给中尉特莱尔,也是不怕事的人,自己却跑到教习半连亲自动手,大家都不知道他到底犯哪根筋。 “那么,如果你们觉得这里不好,为什么不建设这里?反而要抱怨,要嘈杂,要将这里变得更糟糕呢?” 连长的话一下就把他们给问难住了。 不过,拉特利耶倒是观察了好一阵子,连长没有要进一步动手的意思,才好用诚恳的语气行礼说话:“长官,这可是你们说了算,我们奉你的命令行事,我们没有接到命令,因此我们不会建设,但抱怨情况,也是人的第一反应,这才会有改善的动力。” 居塞林意味深长的笑容,抛出下一个烫手陶罐,“有道理,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他直言不讳,“那就下令加固这里,改造这里,直到完全变好。” 掷地有声,但迎来的笑容显露出锋芒。 “呐,这可是他说的!”居塞林大拍手掌,稍表激动,“根据新兵拉特利耶的命令,他的提议是让我们把这里打造好。因此,今天早上,你们的任务就是给我把这屋子的环境变好,直到我下午来视察,再行赏罚。” 沾泥巴的数十双皮鞋都对着一个人围住,很快没有呢喃和牢骚。 这是否意味着天空上的多云会变得捉摸不透? 虽说没有频繁的步操所操劳,留下的难题却不同以往,仅仅是打扫干净固然不够,连长给出的命令是改造。以半天时间,这似乎不太可能,在一群人所遭遇的意识上看,他的艰难深信不疑。 众人的皱脸含着忧虑,不经意间还嗅到恼怒的气息。 就在大家筹措不定,来回倒腾双脚,实际上泥泞把地板搞得更糟。 在门缝上甚至还长了青苔,知了就门前的大树决意长鸣,进到室内,浑浊的空气,除了熏香果木包裹,还有粘痰、口水倾泻到底的家常酒。从桌上散落一地的纸牌和鼻沿分泌物,在今天早上居然变得如此难以令人忍受。 唯一能望在门前安慰是墨利乌斯的象征——荆棘藤编织的秤,其中左边秤着心(实际上被简化为果实,这和原来liii.224年墨利就义的惊悚场面来说,已经失去原有的惊悚),右边秤着手。他们注视着,就左手抱拳,右手伸掌分别交叉紧贴双肩,大喊着“(molél)墨乐”。 新卒自然没说什么,倒是德·多拉斯——一旁的比菈自顾自地开始从自己的床位上打扫,他的床铺非常整洁,没有什么异味和污秽。他的床边离扫帚和木桶最近,往后门出就是水井,本身有些不够力,就托另一个人合理将水捞起来。 “真是的,一群孤魂估计很快就要爆发鬼乱。”比菈说话很柔,亦很冷,但正是看人的态度,总有令人安心的感觉,他亦鼓励和他一块打扫的卡修,“趁着事情严重之前,我们快些解决自己的麻烦。” “能避开步操训练他们就知足吧。” 毫无顾忌地轻笑围绕在他们之间的暂时安乐,从后门开始一路洗刷,并仔细看木板和墙缝上的细节,一桶桶脏水成为花草的珍馐美味,寻着不同的地方倾倒,以分散草地之间的吃水压力。 拉特利耶在干什么呢?他也在打扫前门,寻着烫手山芋而来的恶意已经迫在眉睫,为了让他们服气,他自己也知道理亏,才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也并没有说什么,一股脑埋头苦干。 脏倒不算什么,嘴里吹出的冷风才是渗入心间的苦涩。 “他自己提的建议,让他自己一个人干去。我们不要理会……” “就是。” “仄声作难的家伙,我们就看着他犯傻好了。” 讥笑充斥在他周围,倒是使他不再籍籍无名。 拉特利耶并非娇生惯养的纺厂次子,即便家里有雇佣仆人打扫,房间却是由自己一人包办,象征墨利真理的荆棘秤,以及周围的门框和窗户、甚至卡在门缝的甲虫都一人清理干净。普利特和莫林并非弃义之人,亦沿着进门的走廊将其污秽擦干净。 “前进!”受到鼓舞的查茹兰特头一次从灰霾之中打起精神。 即便是木屋,以左右两间能容纳五十人的临时住宿来说,自己单单只清扫一间,工作量丝毫不小。很快他们又找来拖把,与前去打扫的比菈碰头。 “怎么?打扫的就只有你们三个?啊哈哈哈哈哈。” 拉特利耶的解释看似简短无力,“我在那种语境只能照实回答。” “知道,这也是你被奚落的理由。”白毛的多拉斯毫不在意,“拥有智慧的人是不会抨击你的,对了,他们应该在外面歇息,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当初我自诩高贵,是因为我是德·多拉斯,你们听清楚,我很清楚我还没有拿枪的资格,因为我还没到这个年纪。” “贵族?”莫林顿时两眼放光。 “你知道就好。”比菈将盛水的木头递给他,“现在我觉得你们应该在争纷到来之前,先清洁干净。” 一撮人等不再多说,到现在为止,扫帚拖把成为他们的武器,水桶抹布化为他们的弹药,比菈清洁到一半不知人影几何,但揣着怀表与下颚,亦知道时间不多。不料数落还不到三分钟,一干人等都被拉拢起来,“怪罪的事情日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度过难题!” 计谋得益于修养,以及请酒的钱。刚过一刻钟,清洁问题就基本解决了。 “你们都是我的恩人,这酒钱我一定会请。”比菈无疑露出一丝猫腻,这倒不是说他欺骗在座的十来位同僚,他从口袋拿出两枚弗兰朗,好不心疼。 桌面上的锒铛和灰烁令人心情舒畅,他们围绕在身边不知道如何分。 因为以他们手上的现钱根本兑不出来。 “哎?!”鼓手的幼手顷刻一排,盖在两枚银色传说上,他单脚站在凳子上,嘘声一令,他们便安静下来,“你们要记得,拉特利耶——他是我朋友,这份钱是他赔罪的心意,我自己和他一人一弗兰朗,盯着墨利乌斯的荆棘秤,我发誓是这样。” 他的传统贵族口气被容纳入单词末端,凡是词尾e时不时就会暗自强调拖长又不刻意的“雀声”。 拉特利耶对这种突然扣在帽子上的人群显得窘态,在那种情况下,他默自点头,“是……是这样的。” 跟在他身边的人也纷纷做诳态。 手掌再度挪开,闪亮的承诺又映在干事同侪的眼里,他摊手叹气地说: “如果我手头富裕一些,那就可以搞些吃的来,可惜能到外村的机会并不多,我们是陛下的王师,怎么只能吃这种边角料?见鬼,可惜事与愿违,我也没钱了。” 要知道两弗兰朗别说请一人吃饭,请一大群人吃饭,好一些的细磨面包和干肉还是有的,更别说一两丹买到两盘兰特[2]不错的啤酒,再次一些每人喝三四盘兰特也没问题,不过喝起来就不甚可口。 人群中发来抱怨:“对,这也太刁难我们了。” “不过,有些事情我们要解决,正所谓他说的话以有道理。”他依着拉特利耶的肩膀,摆出一副看似无所谓的样子,但摆嘴弄舌之姿态蛮有几分可爱,他的样貌除了怪异的白发以外,眼睛亦大而清透,啧啧摆弄两指,“这木房子引得虫来鼠往,在这么下去,我们就该变成村里的臭腌鱼。哪天不知道我们的脚趾就好被老鼠啃食。” “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们该怎么称呼你?” 白毛少年的声音亦很细腻,他的作派不觉张扬,手亦很痒,说不过一会就从自己座位上拿出鼓棒,抵在桌面的一个坑洼处,“叫比菈,这名字听起来怪女孩样子,不要紧。我这幅样子上战场也是匍匐待死,值不了几个钱的,就是对音乐熟行。” “抱歉我话有些文绉绉的,说往简单地说。”又示意让真正的始作俑者安排这房间的改造,“你有什么想法?” “我们恐怕要熟悉环境。”拉特利耶遥望四周,从营门前的荆棘架处,边角缝隙,再到所站的现在为止,亦就是聚集歇息的大厅,对外则是看哨的站位,他转过身子,在查茹兰特的背后,是一片走廊区域,刚才就站在这里与一面之友碰头,走廊的两边是各间卧室。众人随拉特利耶视察,见着每个睡铺所在的小屋居然只有四分之一张桌面大小,哪能说这是住房,这是监狱。 “通风就很要命,唯一的窗户在我们所探手不及的地方。”拉特利耶很自然地将比菈的鼓棒夺来,指向唯一的天窗。心里很自然就想到一份图纸,毕竟拉兰诺斯还在陪身法时候少不了纸笔尺子的熏陶,除了思念之余也说不出别的偏话: “我看这里只有七十五,不对,是八十,甚至有八十二嘉令[1],如果每两个人睡就有些不太实在,更何况这里倾泻自身残羹的地方,亦没有可遮挡的地方。窗户稀缺就是一种隐患,更何况各位来自不同的居所,希望大家能够注意自己的‘气质’,及时处理。” “然后,就是本身这房子的结构就并非拿来常住,倒立喝凉水都比这要强。”拉特利耶向大家鞠躬,他感到愧疚,觉得希望渺茫,“言归正传,我们这里也没有工具,锯子、木材和玻璃一类的,甚至连纸都没有,恐怕要连累大家了。” “你是哪里人?”一位三十多岁的金发青壮嘴担杂草问道。 “陛下的眼皮底子下,潘诺镇。”查茹兰特答他。 “真可惜,我是被裁员的木匠,莎尔兰以北佩图镇,瓦特依(vattiē)。”青壮也直言快语,指着墙壁上的被蛀孔洞,“这间房子除了通风的问题,还有木层不做处理,这何止是拿来临时所住,这房子防蛀不行,不过三五年估计就垮掉。” 随着拉特利耶一撮人走向室外,再稍微打扫,原先的气味也就竞相逸走,但通风效果依旧是这里的最大弊病。 “好了,等到能去外村的时候,一切的苦难就由我们埋单。” 比菈在人群中形成可见的影响,刺激到远方的闲杂人等。蔑视和嫉妒的气味逐渐蔓延,在心理上形成无形的乌云,三四双手数得过来的一干人等,能够理清不少有恶意的人。他们迫近并质问拉特利耶: “你怎么打算收拾这副烂摊子?” 比菈的手掌置在霉叶白桃的肩上,“解决不了,也不必解决啦。” “无所谓,反正我付得起相应的惩罚。倒是闲杂人等,他们不怎么为自己的处境尽忠。”拉特利耶认得清在他面前不讲情理的老对头,“对了,阿德纳,你是怎么想着加入军队的?” 高耸的身躯不仅能轻松持枪,还抵着枪口稍侧向左,“要你管?!如果连累我们,小心以后没好果子吃。” 周遭的气氛充斥着火药味。 “我说过,我会负全责。但如果有人特意向我讨要过多的屈从,我是不会就范的。”拉特利耶也有相同的底气,从口袋里捻出两枚弗兰朗,“我赔罪。” 银芒的崛起坚定背后伙伴的信心,有利的才是赢家,就算是恶龙请客也甘愿要去。 金钱驱使的动力是俗人梦寐以求却无可奈何的。 不过相比之下自己也并非阔绰子弟,拉特利耶不好酒,也不喜欢打牌。 阿德纳还有别的花招,“不过,我倒是有听过你的传闻,据说你杀了人?一位老爷,哦吼,你也不怎么样。” 忽如其来的杀招,这正是他逮进来的原因,无法自辩清白的苦楚随着众人的议论沉重打击了自己,牢牢把握,力道也用的更紧,又无话可说。 乘胜追击的话术紧咬着他的神经,“杀人犯来这里,原来是惩戒佬。不知羞耻的东西,这样的人怎么配当战士?是他要害你们的。” 这一通质疑将刚刚的信誉全都摔碎。 落寞姿色重新笼罩在他身上,深不见底的悬崖上勒曳被剥离的心脏,他隐忍不言,转头就走了。 一群嘈杂的岩雀滑翔喳嗻,绕在将死柏树的身边竟发生机,那些问题他根本答不出来,这并不是自己面对的算数和疑难,是数不尽的拷问鞭挞白桃的表皮。 他竟然只能狼狈而逃,“别问了,我不知道!” 查茹兰特面对自己的杀戮,不知道真伪因而不断沥血,脸上变得比以往更加苍白,被咂舌和恶言要挟的分上,沉顿在以往不可收拾的场面,躲在昔日被铅弹打中的大树下,委屈且泣不出泪。 “我已经完了……” 熟悉的声音伴随啃食果实的脆口洳洳向问:“什么完了?” “连你也要问……天啊,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杀人,为什么反抗有罪?还有比背负罪名更不堪的事情吗?” 拉特利耶长叹出声,气泡吐露喉咙的呃音几近枯萎。 “你说,先不要转过树的这一边来。有什么苦我替你做主。” 虽不见人影,话语中有股没烧腾的烟草味。 “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杀人……但是我结交到一位富家小姐,在潘诺镇上也算出名,你还别不信。”他越说越委屈,“也许你觉得这是诓骗,我的确认识她四年了,面对侵犯,我挥刀选择保护小姐,可我……亲眼见到他还活着,他也没有断气。居塞林大人也有相助,用马鞭抽打施暴的贵族姥爷。小姐没有变本加厉,在苦楚中放他离开。” “居塞林,怪不得。”见不到的嘴也有自己的看法,“拉兰……等等,你的剑是哪来的?” “我有幸当过另一位大人的练剑侍童……应该说徒弟,我原以为那是一把练习剑,没想到居然是开刃的,差错很大。” 那阵声音突然停顿了一会,再问:“是镇上的吗?” 查茹兰特如实回答:“是……劳斯丹德大人,但我发誓,我没有恶意伤人,也不愿败坏各自的名声。” 突发的咳嗽令树后之人瞪大了眼睛,“我知道了,你能在墨利乌斯的面前说话属实吗?” 那封黑色信件就连周遭的军官也不得不寒颤一抖。 “我是被胁迫而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血债累累,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想要刺中……”拉特利耶突然记得,在脑海中被斩断的名字,“是恩歇伯爵的长子。” 树后的人突然转过身来,跨步快挺站在他的面前,“你小子有些来头,怎么会让我们摊上这种事情。” “长……长官,很对不起。” “居塞林这混账他没意识到自己可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你如果真是清白的,第十七团将有幸迎来陛下的直接敕令,我当然无权处理他。但你似乎要哭泣了。”卡赛萨留递给他一抹手帕,“这可不行,当兵的以后不需要眼泪,至少在战场上不需要,你现在可以偷偷摸一把,我还有疑问,你为什么要逃跑?” “我没哭。”身为列兵倒是知道自己应有的表彰,紧攥着赠与,“不,我没有当逃兵,这是死罪。连长分配的任务是让我们改善自己的住宿,我照着执行了,可有人竟刁难我,用我身上背负的罪名。” “好,你要证明你自己不是懦夫!”卡赛萨留仅一人前来,他捻着拉特利耶的衣袖,边走边说,“这一次我不算你逃避,因此你不会被判罪,你会用剑是吧?” “是。”他点头回答。 团长一把扯去拉特利耶握着的手帕,随意抛弃,“回击对你恶言相向的人,你要证明自己无辜的底气。” “我要是伤到人怎么办?” 勺柄上的高光是醒目的标志,“如果是决斗,生死责任亦排除在外。” “我的剑只会砍敌人,这并非我所愿。” “要么接受命令,要么我将你当逃兵处决!”正在此时,站在他面前——前哨的最高指示人就在此处,大声呼唤远处的兵伍:“卫兵!给我绑了……” “我接受就是!” 拉特利耶声嘶力竭,不得已放弃敛刀之意,他不想背负耻辱受命。 军官闻讯而来,身边的教习半连也感受到了轰动,站哨的一个作战排也不禁查看异况,大概五六个人,一名中士也在此列。 “长官,请下指令。”中士答复道。 “将居塞林所率领的教习半连围起来,让他指认谁要污蔑他的清白。” 军官们询问是否属实,“长官确实要如此下令吗?” “是。”卡赛萨留略有生气,“你没见到他们一个监督、组织的军官都没有吗?他们疏忽职守,我要他们有什么用?” 拉特利耶发誓这点他从未从中作梗,但卡赛萨留执意要给无纪律的军伍一些小小的震撼。 比菈从人群缝隙中看到实况,脸色发青,急不可耐地随着身后的三人喊话,“长官,这并非我们的错,长官不在此处,我们执行命令不敢造次。” “哪部分的?”团长以呵斥的口气质问。 鼓手多拉斯答:“居塞林部。” 卡赛萨留都被气笑了,“你厉害,还能反应我的命令,我还以为你们都是蠢猪。” 鼓手便继续辩解:“报告,连长给我们的任务,除了我们还有赶来的人以外,其余人抗命不行。” “你能组织剩余的队伍吗?” 虽然团长也不抱指望,但还是要说。 比菈挺胸摆手,不敢把话说死,“保证能控制部分人,剩余的我不好说。” “在那里。”拉特利耶指向赶来搞卫生的另一部分,急匆匆地持枪赶来,十分狼狈,有人甚至不忘把扫帚也拿过来,哗笑随即在他们面前展开。 “我只需要一张鼓就可以开始。” 卡赛萨留持剑下令: “那好,拉特利耶还有比菈,我命令你们临时指挥一个排,但不要搞错,你们不是升官,是执行命令。” 此时一位身穿黑袍,狮鹫纹章的外人受命而来,由一位军士领门前入。团长允他说话之后,黑袍勋贵才提帽致意,行礼说话: “抱歉,我们王家黑色火枪手会落魄到做送件的邮差,可真不巧,托王家黑衣火枪手第五中队长劳斯丹德伯爵的差事,第十七团第二营第一连列兵查茹兰特被赠与一把剑。” 领头的毕竟听得出话外之音,“我看你不只是来给他送剑的。” “是,佩尼萝宪警局的图瓦尔伯爵被请去珀利弗城堡喝巧克力,我们那有很多,有助缓解焦虑。不过有一点我肯定,那就是居塞林大人肯定有隐情。”他递过信,还是黑色信封,而这一次,是白色蜜蜡密封的。 事情变得严重起来,这意味着敕令机构亲自下场。 送信的还提醒自己的名字,“如果大人您还能见到我,就叫我尤萨。说实在话,我很少正装出席,天晓得我的上司为什么要滥用职权。话虽如此,我声明一点,我们在程序上是没问题的,不过似乎有人滥用职权在先,我可就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了。” 中队的火枪手号手转头将剑举起来,“谁是拉特利耶。” “我。”被呼唤的人随声而起。 尤萨的强调富有沧桑感,带有吟诵古老诗歌的韵味,“劳斯丹德之徒,这把剑并不锋利,但你要好好保管它。” “定会全力以赴。”受惠泽的男孩拔出旧剑,上面还有不规则的锈斑,剑身所过之斑芒,证明它依旧有用。 拉特利耶下达的第一个命令是: “半连集合!” 随着团长命令营级列队,被撇除在外的散漫队伍发现,三个教习半连二百多人,步伐虽然不齐,却有模有样,在调度下,其中两个半连从两侧的房屋迅速“杀出”,举枪戒备。 面向旷地的队列将刺刀前斜相举,立即迫近还在沙烁一般的杂鱼撒枪就跑,好不像样。 浪花扑溅的踏踢声让卡赛萨留心得意满,不断退缩的人影很不安定,这才停止迫近: “注意~~立——定!~” 拉特利耶命令手下所剩的人排成两列,他没有戟,但亦用剑操持,维持简单的两列阵型以后,传令兵通过团长的命令让他自己看着办。 他命令手下的二十人走在队列的前头,还盯着步伐看,即便糟乱不行亦没办法,但求不要将队形走散就谢天谢地了,等走到旷地的中间,查茹兰特才命令停止前进。 团长命令所有人停止瞄准,将枪托肩抵直,随后才自己走出来,与最前方的二十人站在同一阵线,又向慌乱的居塞林余部说话:“教习半连居塞林部军官们都哪去了?集合!” 四十人蜷缩一团,在众人的注视下亦不知所谓,属实令卡赛萨留摇头,“我看你们今天是想挨鞭子,不执行长官的命令,还要抗命搬弄是非者,他马上就会得到应有的惩处。” 眼色捎看之后,拉特利耶将阿德纳点出来,团长则替他出头,“你要污蔑这位战士的清誉,那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我说过,军中可以合法决斗,现在他要维护自己的名声,证明自己的清白,你接受吗?” “我……” 糟发蓬头的阿德纳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身材有些精壮,胆量和气量却不大相称。 “长官,我只是陈述事实。” 卡赛萨留用持剑的手叉腰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则说:“阿德纳·特罗尼。” “列兵特罗尼,我再问一次——你接受决斗吗?” “我……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也就是说你承认污蔑你的同侪,列兵查茹兰特是吗?” “我不认。” “很好。”团长拿出刚才的黑色信封,用剑将蜡印一刀两断,拿出黑色信纸宣读,快眼读一遍之后,忍俊不禁,“我看你应该接受决斗才是,不至于丢脸,因为就连敕令机构也说: “鉴于当前情况下,被审判人涉嫌被暴力机关胁迫认罪的情况,出于维护对王国司法的正当性,珀利弗城堡[3]决定以在国王授权下重审此案,在此期间,即便被判定有罪,亦不能当做完全的犯罪,直至完全查清,在事实证明后再审,才能按法律决定被告人的罪责。” “长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阿德纳更加焦虑,说话如蜂鸟扇翅那般快。 “好(vic)。”他拿着勺柄画了个圆,悬空中比划交叉,“用人话说:国王把案子审完之前,他的罪责不能被当成故意杀人,则会降为过失杀人,如果是过失杀人,则会暂时消罪。” 比菈不知道哪来的想法,多搭把嘴吐舌相告:“杂鱼,这叫对抗强权偏颇暂时的罪责递降。所以,你接不接受决斗嘞?” 众人一番起哄,甚至还有脱帽挥舞的,有些人高呼道: “我们要见血!快打起来!” 皮帽之拥蹙高涨的热情,抖动的枪杆汇聚风流趋使的森林,闻讯赶来的军士抖戟却情,唯有盛气凌人的粗眉徐徐降下。 “我……没法。” 阿德纳甚至一脚踩空,落到啃泥递手的糟蹋模样,看起来已经完全没有底气了。 阵势也许会骗人,但勇气不会。 拉特利耶转身向团长卡赛萨留做出遗憾的表情,丧气地说:“长官,既然他不愿意决斗,我也不希望有人命损失。” “算你走运,这样的人也不配挨你一剑。”长官对列兵特罗尼脸色平平,一把将其抻起,“别再做无谓的纠纷。” 查茹兰特却说: “我的剑只会为保护大家而挥舞!” 他轻握剑刃,一倾高举,彼刻,欢呼集于一身。 拉特利耶第一次被众人所知,正是在这样的屈辱和转折之中领得一袭天鹅绒的鲜艳光彩。 十九【行军的苦与乐】奔赴洛斐利大桥 卡赛萨留的训斥令居塞林苦恼不已,当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以及其全体负责教习的军官都被打在脸上的唾沫深感不安,严加训练在所难免,长期的步操和步骤令六十六人苦不堪言,新兵们大声陈斥极端的训练量,是为了溶解他们的双腿,仅剩一对白骨才好用手征战。 不过居塞林为了刻意展示自己能够带好军队,居然拿戟恫吓他们,扬言不按条令动作挪步的小腿,都会被矛刺出血。这才从不断的惊吓之中练成惊奇的效果,长官的眼里,期望见到的一列白色绑腿都能踏齐,就像是在街上面包店橱窗内所见,由油纸包裹一节之后整齐纵放的长条面包丛,食欲多少也会涨一些,又何况是上层能吃的细磨白条面包呢? 他们不断重复,十多甚至二十多的步骤,在十四发空包弹,七发实弹的袅袅杂烟里寻求自己能够命中的契机。 “是奇迹啊。” 人们都称赞普利特的枪法,居然能七十弗杖上十环,即便闭着眼睛,亦能在四十弗杖内准确击中对方,稻草扎制的假想敌大多数都“一命呜呼”,溅出来的枯黄血液干瘪失色。 他自己并没有将称赞放在心上,“没什么,眼睛太好使了。” 拉特利耶亦没有忘记自己当天的职责,他托莫林这种修辞学能手,写得出华美实在字句的人,能把纸张啄刻成宫里最美的雕花,思潮如瀑布涌落在峭壁的浪朵,让他替自己阐述自己有建设性的提议。连长见信,仅点头相对,领着意见就交给上级想着办,自然得到认可。在众人的围观下,土木也开始施工了,只不修葺工作刚完成不久,上峰的命令忽然瓢泼压力顿悴之愁绪,因为他们终于要离开这里,前往刚被收归王化的罗兰斯顿公国。 “根据陆军部命令,王政六百九十六年,liii.1791年8月13号,今天我们将要全团离开此处,奔赴洛斐利大桥与第二军汇合,接下来的行动,只能看天上的诸神能不能保住你们的性命了。” 中校斯歇默在队列之中高速挺近,不断挥舞绣羽帽子,他的口号响亮如雷,疾驰如电,措辞似水晶,强调似候鸟,以猛禽的眼神看清周围面孔的神态,说出一句简单即正义的话语: “以狮鹫之名,国王万岁!” “国王万岁!” 全团的欢呼绝非只是口头附和,对于见过战争的人来说,国王是赐钱的饭碗,对于一丁点血也没见过的人来说,战争的振奋使他们冲昏头脑,感谢国王赠与的杀戮机会,多数都是青壮麦苗,既没受灾也无实在,一丝冲动无疑让他们报效陛下,在原有野性的呼唤,勾勒勇士和莽者的身影,只有在炮弹击中肢体的份上,他们才会如梦初醒。 第十七团的团旗和团长旗随风粼粼,夹杂踏步的缭绕与唏嘘上路,只有葱翠地毯和顽石之路能感到震撼,伴随不知哪来的乡音民谣,即便主要招募地在王畿地区,但也不乏周边人,从诺尔尼弗、弗兰格尼尔普、涅勒良、罗艮蒂瓦的男子汉不在少数,因此偶有听到不同的口音。这令拉特利耶想到自己的纺织厂,经人口流动以后也有这些现象,不过这已经是遥不可及的事。 他们的部队每日能走七到九弗里,当然这只是慵懒的时候所处的速度。一旦军官接到命令,采取快步行进,但这并不是跑步,那么就能提升到十二到十五弗里,瓦德士公爵拉奥列斯远在罗兰斯顿,自己却对军队行军速度依旧不满意,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这行军乐不够激昂”。比菈早些时候面见过老爷子,他对瓦德士公爵在宫里发牢骚的事情牢记在心,那些庸俗的宫廷小调,早些年的时候他曾说,如果拉斐扬伯爵夏尔斯没有被炮火击中而死,那些美妙乐章就会提升军队的行进速度。拉奥列斯和夏尔斯的存在,好不夸张的说,他们的激情感染了士兵的双腿,能创造二十天奔袭四百二十五弗里的记录。 传统的行进也就每分钟七十二拍,他便让士兵习惯用。王政六百八十三年正月,沙列多瓦大人订立了新的步兵操典,常步\/慢步每分钟七十二拍,快步每分钟九十六拍,疾步每分钟一百一十二拍,改善了当时“慵懒的鹅”的窘况。 卡赛萨留快马策进,为了激励他们,军乐队自然要费嘴劳臂,在整一条官道上,能够见到燕雀在油绿斑驳之间奔走飞翔,见到糟农疲主细耕数不清的田亩,麦浪渐渐酥黄兼脆,金子就在它们之间诞生,一勺丰土被视为乡村的珍宝。清晰见底随石消沉的河流在桥板上下留有生机,潺潺涓溪埋下清朗歌谣,它的传唤同样引起附近的孩童捧水窥望,本意只是探水捞鱼,目视征战的仆人,就捎带一片欢呼奔走了。 让比菈更加苦恼的并非不停歇地敲鼓奏乐,而是惯养习惯之中实在令他磨牙吮血的黑面包〈1〉,不得不说,因为恼怒(注:实则是因为自己用力不及,磨不动面包锯子捏)居然用锤子去锤,工兵都看不过去只能用破门斧解决。拉特利耶头一次见到肉眼可见的震感居然是为了对付面包所引起的,手里的面包几乎要拿不稳,只能往白毛鼓手嘴里塞,“你就吃罢,别劳烦人家老大爷,请四十多岁的军伍多少有些尴尬。” “你……你懂个……”在嚼咽声中迷失自我的比菈看着满地的面包碎片,老兵居然用手去捡。 “不要浪费,脏的洗一洗就好了。”工兵甚至都只是放在河里洗去泥污就入口,“这水质清,如果底下淤泥再黑一些,那就不妥了。” 半罐蜂蜜放在他的面前,“倒是你,不要噎着。” 莫林的揶揄成为周边闲暇步士的玩笑,这并无什么冒犯,仅剩的调味在军中可值钱得很,毫无代价的分享在军中算是一件蠢事,它往往代表利益。 比菈头一次羞红着脸,“谢谢……” 莫林觉得没什么大碍,“很愿意效劳。” 腼腆才是鼓手德·多拉斯的细腻之处,众人的乐意从笑容里滋生,快乐若如瘟疫般传染,他不太粗气的宣布请酒喝起就决定,仅仅每人一杯都感到赚值了。 拔营的时间很快,但尚算充裕,一小时后,他们继续奔走,自十三日开始,三日以后出珀黎嘉瑟弗洛大区(也就是所说的王畿),向罗兰斯顿–雷斯亚区前行是恒常方案。但在地图上看,罗兰斯顿–雷斯亚区的横长不少,折路较多。 因此为了加快速度,应水利的便捷,他们沿着诺尔尼弗–兰黛区的塞宁河河岸减免折路,到诺代雅以后稍作整顿,便迅速穿过拉哲尔–柯特区,径直插入梅莱,只有梅莱才有通往洛斐利大桥的大路。 查茹兰特的行囊中便有一张旧时老师相赠的全国地图,当时罗兰斯顿并未收归弗兰格亚手中,虽然被欧列尼保护,亦是强弩之末也。老国王亨利狐狸般的个性立马见缝插针,以一方面愿意帮助欧列尼索取王位,另一方面又委屈与斐迪南三世——没有愿意赠与军事通行权的窘境,随在王位继承战争开打之时兵分三路。 亨利亦出师有名:“我主张保护臣民的安全,以及罗兰斯顿公国对干涉王国地方政治的危险,扰乱治安的名义,这严重侮辱我国声誉。” 在四月二十三日行动中,知偌被第四军所占据,随后建立民防队伍稳定当地的秩序,并迅速被奔赴战场,第三军早在罗兰斯顿–罗兰那地区集结,率先对梅莱发动进攻,俘虏罗兰斯顿公爵之后,率领罗兰斯顿军队改编的仆从军以为策应,沿着卑马斯克修筑的大路攻打普兰卢茨最西边,仆从军却并未率先打头阵,而是来回穿梭在补给线周围以做卫戍。 第二军从诺代雅迅速被召集起来,行走如今拉特利耶与他的伙伴正要走的路,驻扎在梅莱。皇帝斐迪南三世只能眼睁睁看着弗国最后的法理地区被收复,如今却只有这样一个大国肯向他伸出援手,也是因为忽如其来的联姻邀请缔结的同盟情分所应允的。 诺代雅的街景尚算富有且宽敞,比王都来说,反而更加干净,从佩榭大道的外围闻闻气味,就更加舒爽,路边居然能看到少见的盆栽和围栏绕着的雪松,郁萃周边必有蜂蝶相伴,宪警的巡逻也很充足,长戟在人群中簇新显眼,他们摆着木棍偶尔疏散人群,总有冒失的马车敢冒着人群琢取街道的霸权。长戟就可以在此时拥有相当的作用了,只见一排长戟抵在路面,另一排长戟摆向前方,迅速喝止驷马的行进,剩余的宪警则大呼:“不想被撞死的就快走,我没义务给你们发棺材钱。” 拉特利耶一行人趁着长官的允许,他们至少明日才会拔营遁走,已经是八月二十二日,正就要寻找旅馆的时候来到这里,正好就看到这一场面。争执亦会随着爆发,一般都会说的难听些的话,但也有好言相劝的,马车受到阻滞不过一会,才会继续碌碌前行,沉木的声音随着财富响起锒铛络声,富人是很喜欢它们的。 若不是宪警队的长官一般是贵族担任,这不得被脾气稍微暴躁的老爷暴力阻挠才怪,因此极少数宪警队长是平民担任。 进城的官兵按照军令,除了士官以及其以上的军官,兵伍被收缴常规武器,例如枪和刺刀,只有随身短刀才被允许携带,长一弗尺的短刀一般来说只有丢失刺刀,以及野外生存的时候砍木切割用,因此并不适合刺,扎伤人是绰绰有余的。 有一间高档些的酒馆,比菈目测两弗兰朗是搞定不了问题的,不知哪来的默契,千丝万缕都能在眼里找到,他们的眼神都捎在用红木写的牌匾上,拉特利耶手里的两盏银枚显得夺目耀人,停留在比菈的肩上,“如果你非要去,我怎么可能舍得这些钱呐~诺言是很重要的。” 啰哴摇曳的钱袋握放在多拉斯绅士的心间,“没办法,你在试探我的钱力,我也不能丢自家人的脸。” 身后的莫林也有一枚,“我再不济也有些,不妨拿去。” 在他们眼里没有阻止的,只有办不尽的志气。 “来人,二十位!” 一声嘹亮的请求亮出三张八位桌子,里面的布置还算朴素,从纸牌上一眼扫去价格还能接受,然而肯定的是,肯定没有村里喝的那么潦劣,于是听多数人的话,麦芽酒就足够领到他们的心意了,比菈头一次说的很大声: “要三大桶麦芽酒——五盘兰特的。” 然而一声嚷嚷,才打出七吕讷的钱。他的心随之放下,自己对钱财还是有些概念缺失的。 “好险。” 坐在同一群的五小只,估计是队伍里平均年龄最小的,面包学徒卡修和查茹兰特次子拉特利耶都是十六岁,驰骋义气的莫林和普利特都是十五岁,多拉斯的比菈才十四岁。自然尝不了太多酒,亦觉得嘴甜辣香麻,每人捞了半盘兰特以后也就差不多乘胃了,麦芽酒虽然不容易醉,但也怕出乱子——酒是趋势魔鬼现身的药引。 比菈的谨慎反而没因为酒变得离散,“居塞林大人说了不要多喝,记得盯着这群糙汉,不要让他们打起来了。” 普利特饮了一大口,“有这样的顾虑自然为妙,麦芽酒还不算太狠,要是烈酒,这样的价钱至少一弗兰朗,早说了你们用不着晒露你们的盏盏,生怕大家不知道你们没钱一样。” “也对,就怕时间越长越不受控。”莫林的话像一个阴谋家,但强调并非要人下手,只是担忧要背负的责任,“一旦他们要是酩酊大醉,回不来军营可是要被他们搜的,是重罪。” 聪明的脑袋往往浮现在沉思者的身边,查茹兰特又要来一块细磨白面包,这一次可就不在硬邦,而是值不少钱的酥软货,花了他至少一吕讷的钱。 “这是你们的。”侍应将长碟装的面包放在他们之间。 普利特两眼发光,碎碎念道:“才这么一块长棍面包,一吕讷二丹。” 拉特利耶问侍应:“为什么没有锯子?” 姑娘的话亦很中听:“如果您信任我们,尽管试试它的松软,绝对不是平日所吃的。” “谢谢阁下的回应。”他说。 “不客气。” 侍应离去之时,她的嗓音令拉特利耶想起一位能信任的朋友。为了避免两桌的大喇叭所熟知,查茹兰特好意将剩下的酒也给兵伍呈上,时不时还引来欢呼:“谢小伙子送酒。”、“这下真就酒肉兄弟可当。”一类的话,回头才折返。 酒桶剩下最后一盘兰特自己再分干净,拉特利耶有些微醺,但还清醒得很,令大家凑耳说剩下的话,“现在我们五个,我和莫林是搞商……” 列兵格莫瑞的话也很直溜:“不,实际上我那个时候想报法学。” “好,那就法学,抱歉。”拉特利耶将手放在自己的胸间,又望向周边绕了好一阵子,“我是商贾之子。” “我已经说了——贵族,但估计家里人不会再认可我了。”比菈并没有作叹,反而一股不足为虑的样子,他将手放在桌子中间,“还有吗?” “不知道说多少次,我就一个……练过枪打鸟的农户,跟劳斯丹德大人记过枪靶数的。”普利特颇有礼貌,他很疑虑,对未来不知道定数,“虽说是一次面向死亡的旅途,这小子需要我收尸。” “那真是太感谢了。”拉特利耶更像是反向调侃,“也许吧,我们之间都很投契,如果我们出什么事情,也好照顾对方。” “能算上我吗?”卡修也有他的无奈,若不是他亲眼所见的害了他自己,也不会马上投靠军队,“我看到的地狱,远离我亲手制作的饱腹珍点,希望你们能……” “能,自然能。”拉特利耶将手放在中央,搭在比菈的手背上,“这就是为什么要你们清醒的原因,酒不算什么,命重要,为王国荣誉什么的都以后再说,但我们的友谊哪怕是只有一点点,攥成一根绳子都至少比散沙强。” “能打枪就能保命,算我一个。”普利特倒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莫林说:“我还会些剑嘞。” “能做吃的就行。”他给大家分好面包,正巧一等五分。 所有的左手全叠垒在一处,随后高举散开。 拉特利耶撵起最少的一把,也就是面包尾入口,“这份没有纸的盟约,你们就吃了。” 这才是松软糕点的美味之处。 作为六十六人里最幼小的一群人,他们的缔结被称之为“白面包同盟”,五只手掌一条心,情谊绝非一根筋,同时他们还是为数不多会写字的人群,尽管行会级课程多多少少也没人学完,更多的是干农活出身的,他们的出现在军队里算是难得的头脑。 “你们还有劲吗?”比菈高举酒杯对着他们吼。 “绝对有,我们不会走丢的。” 拉特利耶的话语伴随银狮鹫令人沸腾,“如果不够可以再拿!” 众人的反应简直滑稽: “有酒就是娘,有饭就是爹!” 面红耳赤的杯盏早就忘记之前的嫌隙,哪还有什么隔夜仇呢? 当天他们喝的兴起,出乎意料的是,能够一眼扫去寥寥无几的新兵,与自己一样,他们的高尚并非荡然无存,刚开始还没指望糟汉的风度,也许还知道自己这身白大衣和军绒三角帽的意义,有些人甚至给路边的乞丐抛一小丹,“去去去,那门对面有面包,取些来自己尝尝。” 话说的很刁,嘴里呼着酒气,腔调倒是没脾气,就怕被马车撞了。 不仅如此,他们还衔着酒意,居然抓到了小偷,众人将其一拳开,打得小偷直崩牙,酒馆上的赞誉随着被偷老妇的钱包归还而活跃,但为了不引起必要的麻烦,拉特利耶和一众军伍对他们提帽致意,留下酒钱就走了。 酒馆的领头本想要免除这笔酒水钱,脸上诧异且欣慰,“难得啊,你们是哪部分的人?” 卡修很有礼貌地代答:“不瞒您说,老板,第十七团。” “我知道了。”老板拉开嗓子向顾客们喊:“第十七团的伙子们是咱们的稀客,和贵人嘞。” 周围的赞悦连绵不绝,恐将他们一把淹没,二十多人就这么离开了。 踏步走回城外驻营的途中,比菈倡议为了宣扬这种坚定的风气,就建议列队走,拉特利耶随身携带的剑亦在此列,随着剑亦出鞘,在石砖上留下不紊的踏声,查茹兰特高呼前进,引得街道旁人看着他们前行,剩余的人们将手抵在短刀刀柄上昂首前行。 这一举动就连宪警也要让路,毕竟他们的权威真不如军人,即便只走在行人路上,两列队伍都显得坚不可摧。 他们亦高声的唱: 西尼乌尔的门徒,荆棘秤下的斗士 湿润的丰土孕育着快乐的农耕汉 要是美人能落枕边唇 谁愿意赌铅弹的孔洞中几环 蜂蜜酒没有,得去东方拿 麦芽酒似河汇聚,它取之不尽 炮火震得耳嗡嗡,枪声吓得腿嗖嗖 反之我们巍然不动,死后自有棺材板盖 啦啦啦啦~ 这才一弗里多的路,还未到不胜酒力的时候,白帐连绵在他们眼前。 就站在大营门口的居塞林闻着他们的酒气,他们还颇有分寸,除了少数面红打嗝的邋遢佬,就替他们整好衣领。 “进去罢,别把自己整得如此难堪。” “是,长官!”众人答应。 连长颇有几分意气,瞪着他们,将他们指了个遍,“大声点,听不见,喝酒那股劲哪去了?” “是,长官!”他们的话已经吼到对面炮兵连都快听见实情。 居塞林拿着剑鞘,铜护末端向空地上指,“命令——跑步走!然后自行解散。” 微酒熏得旁人醉,但到明日二十三。弗兰格亚liii.1761年开始与远方的舞爪蛇龙,他们的绫罗绸缎竟也让得国王亨利成为朝贡的一员,虽然国王不这么认为,在贸易的时候,顺带捎回这一没有美感的打油诗,虽说如此,这却是一位将领所写的临阵诗其中的一段。离开诺代雅以后,他们奔走几日,前来汇聚一条道的兵士越来越多,不仅炮兵连,也有马队的身影。 那些高头大马的骑兵也横在他们前头,羽饰白耸有四五弗捺,马靴的油亮引来一众人的目光,亦有东方的异装人——那些毛帽带流苏的骠骑兵,第三“闪银”团八百多人按连行进。他们的骑兵夹克十分拉风,马刀不出,黑漆上蜡的马刀刀鞘似华贵女士般迷人,他们的外套是灰雪色的外镶毛绒而显得燥热,这还不是冬天,看着脸上的油汗滋搭在眉间和脸颊,看上去要融化了。 但骑兵的口气却不小,时常瞧不起两条泥腿行驶的步兵,还大声叫嚣:“萝卜腿,担着木叉被刀磨。” 第十七团在通往梅莱的道路上肆意歌唱,但这样的节奏迅速被骑兵号角的尖锐声所击破,随后骠骑兵的喧哗和蔑视使得列兵们暮气沉沉。 怀表滴答,但不见鸟雀怀悦而鸣,战马的嘶叫引得周围一顿沸腾,它替代着要数落秒表并非尽力的表现。 就连炮兵也大发牢骚,“你们吵什么,诶,真丧气啊,战场上跑得最快也是他们。” 马背上的杂种——他们的噪声旺盛无比,要吞噬仅剩的一丝脚步嗦啰。 鼓声是仅能够为他们提供方向的唯一慰藉,但可想而知一众鼓手也要咬沫呲牙的地步,心态别提有多糟糕。 “吵死了……” 多拉斯的抱怨是停留在众人身边唯一的精神喘息。 查茹兰特也挠耳朵,刚想着要给拉兰诺斯的娜莎写信,岂止踌躇的思绪被叫嚣切成碎片,又不得已放弃这些想法。 随着眉头逐渐皱乱,这番说辞扎在他耳朵已经有好一阵子了,又怕坏了纪律不敢还口,被蚊子叮咬还要忍受时来时往的嗡嗡。 “很糟……”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正如同他的剑要多少拿出来嗅抚空气。 拉特利耶的喉咙有不一样的想法,他也没怎么沉思就叫唤着:“要不要让他们闭嘴?” 岂止这一声差点让周边的列兵吓坏,“别瞎说,这是在行军。” “但……”拉特利耶细声地说:“我知道了……好。” 居塞林只听到一阵叽喳,除了向后望去,并没有察觉任何事情。 窃笑和蔑视还在继续。 第三骑兵团的队列和第十七燧发枪兵团逐渐拉开距离,在五十弗杖距离,依旧可听这种令人生恶的叽喳。 望似永不休止的一面杂叫,在自己煽风点火,令泥腿子难堪的,把自己烫伤的烈火终于爆发。 拉特利耶见不得这些隐忍阖怒,全是因为吃这些人对自己团部的鄙视,但要听从纪律和礼节所引起的,他撒腿跳出队列,突然向天放枪,正对着骠骑兵的方向打,无意中打中了一人的羽穗,还喊道: “嚼着臭鸡蛋说话,还以为我们不敢还手是吧!” 这发枪声迅速镇住了当前的一切嘲讽。 就在大家大眼瞪小眼,连长也反应过来之后,离着视线不远的拉特利耶立马被军士揪过来,“你在干什么?疯啦?!” “枪是朝天放的,没死个人。” “你怎么知道没死人?” 连长命令大家停下,自己的眼力有些不及之后,用望远镜好不容易瞅到了慌乱的骑兵,因为掉落的羽毛,脸上变得相当难看,在疙瘩脸察觉对方并没有血案之后,也没有深究,这才心石落地,“你本来是要挨鞭子的,哼,现在?” 居塞林的语气变得精神起来: “他这一枪打的好!” 那些颓丧和忧虑涌现出来的破晓之气,随即让众人重新笑逐扬声,“打的好!他们早该这样了!” 骠骑兵展现出被胁迫的风度来,居然不计较这一档事,随着短暂的停滞之后。 那群所谓的基层力量,也就是被人戏称萝卜腿的步兵,头一次在如此大胆的行径中站着说话,反追着骑兵叫阵的场面一路时断时续,两三个小时以后,梅莱便映入众人的眼帘。 可意外的事,不但没有在入城以后追究,甚至两团都逐渐忘记了这档子事。 因为不久之后,八月二十九日,他们终于到达洛斐利大桥。 滋滋流淌的大河对岸,数不见的晦暗并非来自那些淳朴民居的轮廓。 是看不见的前路,陌生这一词居然如此具象化。 自洛斐利左右两个兵站,它们悬挂的狮鹫旗背后,便不再是熟悉的丰土沃地了。 二十 【行军的苦与乐】明榭特的枪声——军略 从九月开始,马蹄和车轱辘、步伐声时常约定在士卒之间,片刻也不得休止,但此时弗兰格亚军却放慢脚步,第二军的队列,将近二万二千人的长蛇阵放大到卑玛斯克堡泥泞的路,九月初,这里下了不大不小的雨,不显得鸟羽倾落,也不少于毛丝陨落的样子,一连下了两天。 在路上,拉特利耶不忘给“主仆二象性的少女”写信,他好不容易从诺代雅那里买来一些纸墨,这些纸的确珍贵的很,笔墨加上来,五十张纸和半个掌心大小的墨瓶、被削去一段羽毛的羽毛笔,也要花一吕讷二丹。思念和疲劳在纸上勾刺,在铎卢恩语和自己母语的双重夹杂下,自己都迷糊了,查茹兰特的用词相当简单,这并非不懂修辞学,亦不是不善语法,他能听到周围不间断的枪声,无论幻听还是真实的,他很忧虑,但只能抵剑前行。 知道周围零星的战斗打响的时候,就意味着他们踏到普兰卢茨人的疆域。 他此时还没知道,数天之后,在一个不起眼的小伐木场上会见到何等血淋淋的惨案。 九月十六日,当第十七团随着大军来到闵斯地区[1],渡过尤兰河,之前一路跋涉矮山,经过图明特山地,从山间小径肃清部分驻守在要点的普兰卢茨猎兵,零星子弹划破山间的幽静,先头打死两个行进的燧发枪兵,很遗憾他们就连大战在即之前丢了性命。 夏尔·卡瑠比特乌斯·德·伯楞[2]是第二军的“帝国人”和“洛瑟布戈因人”,和别的将领不同,他是抱着书香气走来的将领,擅长后卫站和反伏击战,他以一抹卷双撇胡子和写字优美在军中闻名遐迩,还经常戴歪帽子,人也不高,一又三分之一弗杖左右。人称学者将军,他每次骑马的时候都会举书振奋手下的士卒,告诉他们过往的丰功伟业和今日之联系。 他带着过时的假发,一抹白,卷发盖耳但不算长,不过肩膀亦不过颈中部。左腋下偶尔夹着一本书,这就是人们对它的印象,伯楞大人还受过科学院的荣誉(着名的伯楞定律[3]就是他自己发现的,并受过国王和全体科学院专业学者的答辩),面对炮弹炸到他身旁的时候也没有惊吓,因为他早就在自己的房间试过火药研发结果差点炸瞎眼睛的事迹了。 “注意,我们今天就在这里扎营。”伯楞大人随身带着小札,他的副官帮忙拿出地图以后,指着尤兰河的一个浅滩位置,坐骑先是滋溜后放嗦气,“那边有个小伐木场,嗯~伐木场,hra(铎卢恩语:很好的意思),森林地带是狩猎的好地方。传我的话,命令第一纵队集团驻守在整个森林地带。” “什么名字?”他的副官问。 “minschatt(明榭特)。” 伯楞转过身来,对着自己的第六“拉哲尔”团,以及并排的第十七团,当面说道: “你们要记住,证明王师能够坐稳此处,它屹立不倒,就像这些高两三弗杖的树,看起来好几十年了。这曾经是闵斯伯爵阿采特大败普兰卢茨人的地方,在两百年前,他亲自以我们这么多人,一个纵队集团的数量,正跟你们一样多——5600人,以一敌二,大破大摇大摆的‘罐头’骑兵和选锋剑士。 “明天,也就是九月二十一日,是明榭特战役二百周年,我们要和普兰卢茨人说历史,讲故事,闵斯伯爵的冤屈是一个弱国的悲惨事例,我们替他鸣冤。你们会创造历史上为数不多,同时给他们再添伤疤的峥嵘事迹。是弗兰格亚的荣誉,是为了罗兰斯顿不受他人左右的光复行动而来的。我相信你们也能做到,甚至比阿采特的战绩还要好,还要强大有力,你们要做比赫松坦那些黑袍猎人还要乐于唱响莲花羹舞曲的精灵,做优雅的战士,做狮鹫后裔的典范!你们能做到一个人对付两人,那就能出色地完成任务,甚至三个人,那就好永载史册。” 第二军的士卒感到顿挫和抖擞,围绕在伯楞身边的军官和士兵们激情澎湃。伯楞大人是他们的伯乐,亲自走下马来与士兵们拥抱握手,连书也抛开不顾,正抛放在坐骑上,马鞍显得很朴素,仅仅棕色金枝镶边。 “对,就是这样,你们所做的艰巨任务,我也不厚此薄彼,每个纵队集团都有它的战斗担当,你们能做到的,两条腿能跑得过他们的马,两只手能撬破无数人的胸膛,两只眼能准确看到对方的命门并一发送他们上天堂。要用你们的智慧打倒敌人,要用你们的毅力抵御敌人,要用你们的勇敢震慑敌人。同时你们这些可爱还要记住,伐木场和农庄是人家的地方,我们打完仗要帮忙修理,不要随意抢夺别人一担粮,我们不是土匪强盗,我们是弗兰格亚王师,是洛森珀戈大陆上的模范军队,要爱惜荣誉,避免不必要的死伤,那么你们就是我可敬的孩子啦。” 被鼓噪的军士们手持长戟,充当前行的勇者,“普兰卢茨人不值一提!” “那不成,不是不值一提,而是要击败这么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这才配得上成为力量与智慧并重的人。你们就等着瞧,你们会成为这种人,将要成为这种人,并不辞艰辛。” 伯楞正要提点他们,也是弗兰格亚人经常沾染的骄傲所担忧的一点,往往过剩的勇猛带来的是组织和秩序抛之脑后,剩下的就只是盲目和被击溃的时间问题了。 夜幕降临,中将的部队组扎在沿线一尤兰河远一弗里,长两弗里的陡坡,那里的森林比较稀疏,伯楞命令后半夜不要生火,这一点有他的主见。他仅仅是借个军鼓,坐着沉思,不一会就打盹,但才十五分钟又起身踱步。 期间他骑马到第十七团的驻地,随着副官夜访驻扎地,伯楞抖动身子,在哨兵的检测下找到普兰卢茨军的身影,在前方的空阔地上,他窃笑着,在黑暗中露出卷胡,“啊,真好,落入陷阱里头。” 中将再走两步,无意间被腿绊倒在地,“将军!”摁捺不住担忧的副官声音调高了一度,“没事吧!” “没事,我眼睛不太好使。早些时候自己把自己灼伤了,是这样的。”他半跪在地,大手摆开。那位士兵被撞了才知道自己磕到的不是一般人,他不知道改怎么说,强忍震惊,但不知所云。 在月光下,余光照着琥珀色的眼瞳,那双眼睛却又瞧不见黑瞳的柔和,但对方毫不介意,“不说什么嘛?” 站岗的士兵说:“但这是在站岗,将军。” “你叫什么名字?”伯楞的话显得很轻松。 “拉特利耶·查茹兰特。” “查茹兰特,嗯……等等,你这个名字,有点古老,你说得是莱斯博恩的书记官那一家的?”伯楞说得嘴唇有点干,只得咬舌舔唇,“是这样吗?” 拉特利耶接着回答:“是的,我是家里的次子。” 伯楞中将了解它的底细,也是从很久以前在《湖畔上的莱斯博恩》[4]看来的,“有五百多年没在编年史上看到这个名字了。骑士后裔,从平民开始。但不过有一个问题,你怕死吗?” 列兵查茹兰特丝毫不敢放轻松,也不敢直接松手,即便他顶不住托枪的重负,僵得跟木头一样,“如果我义正言辞地说我不怕,恐怕您也不会相信,将军。是人就会恐惧死亡,这是刻在灵魂里面的丧钟,只是不到它呼唤你的时候,它不会让你显得有多狼狈。” 军长倒觉得蛮有意思,“查茹兰特家族都如此博学吗?” “不,是书,铜臭给不了的。”拉特利耶咽了口水。 “如果我说,除了阿莱塔斯写的小说,从地方编年史上的真实考究,瓦莱尔伯爵明明能给你们的先祖封采邑,可他们却没要,这颇不理解。你能解答吗?” 拉特利耶相当犹豫,主要是他感觉很困,脑子快跟不上回应思考的能力,但他还是照旧依着家族流传的故事答复: “先祖认为智慧不彰显在统治,而是掌握并授予财富和笔墨流通的能力。” 这让伯楞大拍手掌,“对,就是这样,果然没错,是查茹兰特家的人。如果假以时日,你能依旧如此,也许你能以长戟为伴。” 除了拉特利耶和卡修当晚站岗,剩余的人要么瘫在墙外睡着,要么就到别的营地上歇息,但也有巡逻的人,居塞林当晚也没睡觉,他待命看书,在室内提笔描绘这里的地形,期间也有小休。在他们的周围出现不同寻常的寂静,只能点一根蜡烛在桌底下。 卡修在二楼站岗,阳台上能够看到向外的全貌,他愁眉思索:普兰卢茨人身在何处呢? 一眼望不到底的漆黑,生怕子弹从远处飞来击穿他的头前额。但他不敢出声,只能将忧虑寄托于高挂天穹的星星。偶尔捎一眼看着楼下的拉特利耶,大抵也只能叹气。 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昼夜温差的理由,靠近山地,在月狩即将结束的时候,雾凇弥漫在森林周边。这也是伯楞又小歇一会,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的,于是连忙骑马回到指挥所,也是靠近前线的一片森林。 将官们自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把指挥部设在这种地方,如果炮弹击中随便一棵树,兴许就要成为被树砸死的倒霉蛋。 伯楞倒是不在意,面对下属的芸芸之口,他离开伐木场之前,有见过居塞林,对他画的附近区域有些好奇,透着一缕烛光就将其记下来,随后便走。 “大雾是好机会。”军长捣鼓一整张地图的攻势,“河后面的森林是绝妙的遮罩,况且我们要看森林后面的地势,明显是要高一些,但也没什么区别。因此没有命令尽量保持隐蔽,最好就是让他们蹲着。” “如果他们主动进攻会怎么样?”副官问。 “不,他们知道我们应该只有一个纵队集团,也就是说这是我们故意放出去的。他们也想寻找诱饵之后的肥肉,因此你看到他们不急于夜战,我们的斥候故意暴露,剩下的纵队集团如果一直隐蔽,那就你吸引他们,至少主力上会围攻伐木场,下游位置,离我们这里三弗里的浅滩位置,应该也会是敌人的眼中钉,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在那已经驻守了。” 一个高个子——第四纵队集团长加特尼(de gattonie)指出:“有两处浅滩,其中一个是河流形成的突出部,离我们这更远些的浅滩防守会强一些。” “那就故意制造一个口袋。”第三纵队集团长拉法莂(de frabieè)简直笑不拢嘴,“我们还算默契,在我们两个纵队集团的缝隙中演一出好戏。” “那太好了。”伯楞指出关键的一点,“如果他们察觉我们的军队已经形成,如果按照他们的布局,一定会利用敲击一侧迷惑一侧的打法,他们先前让我们吃亏,现在晚了。即便发现,安塞茨(fràn ansech)也不知道应该敲打哪边,如果打伐木场,我们有很多预备队慢慢耗,如果打浅滩,我们也有足够的时间和他慢慢耗。” 第二纵队集团长苏涅尔(de sunievrr)指着沿河一带的布置,他也处于谨慎的态度问:“假如是中线呢?” “你得想办法主动进攻。” 伯楞瞪大眼睛看着苏涅尔,瞪得如过节的圆铜铃,“没错,你可是要让对手陷入窘境的重要一环。” 随后他带着一众将官走出森林,用望远镜指着伐木场位置:“玳耶(daèjé)的军队至关重要,很大概率你们的先头部队就会和对方交火,要迷惑对方,知道吗?” 玳耶会心一笑,“你放心,我打的防御,要将对方折腾得半死!” “那么,诸位将官,请下令执行。” 他们互相鞠躬,于是抵着佩剑返回了。 雾霭阴沉之际,即将要等待初阳升起,在天边染一片霞红的眼影,奚奚蝉蟋之鸣只待步途颤起,炮声惊响这里仅存无几的安宁,就再也难以预料之后的事情。 ——【普兰卢茨明榭特村,王政六百九十六年(liii.1791)九月二十一日,日胄一点十分】—— 拉特利耶刚被替换下岗,他和卡修两个人凑合着,相互依靠在墙便眯了一会,大概才四十分钟,比菈就将他们叫醒,等他们的眼皮试图抵抗一阵重压的沉顿,逐渐张开的时候,号声伴随呖啷和脚步颤颤令他们意识上醒神,身体上却很抵触的情况。 等到整个团在伐木场的房子前空地集合的时候,不言而喻的压抑,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灰亮握紧全团人的心弦。 “我长话短说,今天将会是不平凡的一天,伴随着铁锈味、泥泞、腐烂和呐喊。只要能守住这片森林,就能洗刷前阵一年多来的丧气,我们在这里的防御,要你们来证明这里坚如石垒,这免不了会变成屠宰场,但不要紧,将悲伤留在战后再说,尽可能地丢给你的敌人们。” 卡赛萨留拔剑,对全员致以最高的赞誉——将帽子插在剑上摇曳,“你们要知道,你们是最难能可贵的勇士,和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不一样,因为你们是真的,以后他们都会读到这一份故事,也会令人为之振奋的。” 人群中的呐喊坚定了周围的信心,“誓要坚守到底!”、“普兰卢茨人那几样我们是不会屈从的。”、“为了罗兰斯顿,冲击!”诸如此类的话语,唾沫在群涌中波涛不绝,杀意从眼光投向不知方向的敌人。 “现在,全团注意!” 斯歇默的假肢——它的缄默是一种信号,将其大手一挥,“请先生们回到各自的岗位去,听从……” 他忽然停顿,又看了一眼怀表,记起卡赛萨留的能够从上级得知的。 最终是从纵队集团得来的命令,思索不到几次眨眼后,才继续说: “战役从日胄一点十五分开始,听火炮的声音,那么,战役之后如果还没闭上眼睛,就能够再次相遇了。” 雾霾即将散去,另一边的鼓笛从地平线上渐起出针摔砖路,伴随泥沙蹉踏的声音,它们愈发繁密清晰。在森林和前方泥潭的窸窣雀鸣,一片寂静之中,对手似乎察觉不到驻守在伐木场周边的两门随团四法颂炮,被盆栽遮盖笼罩的炮口边缘,留下一丝光斑,但没人发现在火炮身边的异样。 卡赛萨留和居塞林就在伐木场的高幢木房子里,他们和一群团部副官在讨论接下来的行动。当时“白面包同盟”也在这幢建筑里,蹲守着窗口。 木房子很特别,是用红木做的。 如果以今天的目光来看,第二军经过塞拉斯瓦多年来的英明指挥,原来的谋士也会变成蠢猪,今日一战,所剩的阴影在初阳抬升之后也会模糊掉。 果不其然,按照他们的战术,现今能在西线独立作战的范·安塞茨的确率领他的军队来到此处,并做出了试探性进攻。 他们派了米兰特(deh mnnte)旅、加塞魏(fràn kresevl)旅、赛特(deh saieih)旅。 先前的骑兵斥候已经看到他们的身影,按照现场观察,他们将会在日胄一点半左右发动进攻,但弥漫烟水的迹象却不敢让他们轻举妄动,因此先由米兰特旅打头阵。 很快,卡赛萨留就从望远镜视角见到几排灰黑色的浮动队列,他马上遣捎口信的人往后方通报给纵队集团长玳耶,在远方的四门十二法颂火炮,六门八法颂火炮组成两个部分,在伐木场的后空旷处梯次分布。 最后,玳耶还行军长伯楞那里借来两门新式的短身巨兽——王政六百九十三年一格都榴弹炮,又被称为“洛那修斯特人纺锤”,是秘密的第三炮组。 但是第一纵队集团长玳耶并未告知自己有这种武器。 在最前线的第十七团,十三团负责在森林地段打阻击战,而十六团作为策应守在伐木场的背部。除此之外更后方,第三“闪银”骠骑兵团、第一“王家卡洛卡斯”卡宾枪团和第八“若奥”(raurol)燧发枪团。 如今,他们只看到黑压压一片,“藤蔓”能够生长的地方,沙烁声显得太响,当团长从望远镜上看到他们的面孔,也直呼令人难以呼吸,“也许是六千人?雾淡了很多,似从墓里爬出来的僵尸一样。” “确实,但我们这只有三个团,我们还是最前端的部队,现有恶战,我们也不好受。”利盖尔说罢,就从后方到前线去巡视了。 拉特利耶和普利特就站在窗口的前沿,在他们面前戒备的是第二连,从左右两侧的篱笆,以及障碍物。例如一些被砍伐的树,昨日开始就搬到这里来,少校利盖尔给伐木场主一笔钱,在铎瑟泽尼亚产的二十五尤松,可比普兰卢茨以次充好的含银量廉价币好的多,恳请他们过两天以后再来。 利盖尔的铎卢恩语很好,就近卑玛斯克堡一带的方言也习得不少,而且他也会标准的洛列斐语(以卑玛斯克堡为准),说话俏皮又好听。他的话亦用在即将到来的黑潮面前,“你们要听着,我们是猎魔人,要打爬起来的活死人啦!” “ohui!” 一种呼声对着前方到来的敌人倒彩。 站在一旁的第二营营长索拉特瓦(de sotiva)与他比划,双方所述莫不对重他们之间的心思,马上就开朗起来。 索拉特瓦的身材与他的行动力反差很大。他有些胖,很喜欢酒,有些人看到营长的第一印象觉得莫名的蠢,但实际上他并非这样,他下棋有一手,而且走法很灵活,一眨眼的工夫就能溜到人们的后面去。 “他们来了,似鬼一样,我们要帮他们去魅。”普利特的眼睛能看到蠕动的黑幕,有些已经看得清肉色模糊的一点。 他们迫不及待地拿起燧发枪准备瞄准,但立即被军士呵斥了,“不要着急,要沉住气!” 新卒倒是因为精神紧绷难以理解,却也不敢乱动,居塞林还特意强调:“谁违抗命令先行开枪,我枪毙谁。” 这倒也并非难以领悟,如果按通常来说,平原百弗杖开枪也不是不经常的事情,但准头不好,白白浪费体力和子弹,他们并非第六团——精锐可以根据经验直接抛射处理,因此不着急开枪。 索拉特瓦那阵粗嗓子浑厚有力: “要记住普兰卢茨的枪没有准头,因此不要太担心。” 虽然说四十到五十弗杖开枪这段距离并不是经常用,为了显着的效果,森林地段和前面的斜坡正巧给予他们有力回避死神审问的遮罩。 拉特利耶的心被巨石盘弄,随着那些脸逐渐显出轮廓,估摸着已经不到百弗杖,只得戳指磨牙,看上去很是无力。 普兰卢茨停下来了。 银芒十分稀疏又不得忽视它们,过不一会,他们就停下来。 “尽量俯首,蹲下!” 这些声音在房子内外缠绕作辩,无形的藤蔓长在他们的耳蜗里,只能照做。 一阵白烟迅速从远处黑墙喷涌,倒霉蛋不算很多,但哀嚎声多少会冒头探身。 “不要开枪,沉住气。” 他们在心里默数,第一轮、第二轮…… 子弹在他们头上呼啸而过,除了寥寥几个脑壳被打穿以后,还有一些肢体也因为铅块感动流泪,这并不是好兆头。 普兰卢茨人在远处不停射击,在两侧篱笆和围栏的“幽灵”却暗自窃笑,这不禁令他们也费解——为什么不反击? 脚步孱孱,他们的阵列靠近,已经能清晰见到一个人的大概面貌,他们发长官发号施令: “lhoui, ar moizut!”(停步,瞄准!) 鼓点的信号伴随灰银色的镰刀蓄力,要扫清面前的一切障碍。 “lyizt!”(开火!) 这下烟雾匿藏的致命利刃扫到房子上了。 拉特利耶第一次见识到铅弹差点往他脸上招呼的景象,冷凝挂在他的额头和后背,凹陷并卡在窗边的框,这种“象征”意味着赠与死亡的权力。 接下来就轮到弗兰格亚的机会: “准备,瞄准,开火!” 普兰卢茨人发现细枝烟囱们,在他们没数过的角落一齐喷涌火枪射出的烟雾,形成的交叉火力使得他们反应不及。 拉特利耶在慌乱中开枪,有那么一刻,他只敢侧身蹲着射击,也想不及要瞄准,前方的敌人近在咫尺,尽管摸瞎也能打中,“真险,他们的装填好快。” 这并不是他夸夸其谈,更不是长官吓唬人的把戏。 卡修和普利特也跟着轮流开枪,在轮流踱步中逐渐失了分寸,看在倒下的伙伴,隐约的呻吟声中放大内心的波澜,以及由不得他们思考片刻。 普利特对这种枪炮齐鸣的场面,他遏制住不断侵蚀的思想空白,随即大喊一声:“我们不要轮流射击,找些最会射的守在窗口,其余负责递枪装填啊喂!” “对哦,有道理。”查茹兰特随即躲到墙壁处,“我装填比较熟手,卡修没那么快,让他递枪。” 周围的战友也马上明白了这一道理,居塞林说:“依他的办。” 黑衣步兵的射击如此迅速,他们甚至抬出火炮准备轰击房子,单纯一个营也许难以抵挡,卡赛萨留派出新的预备营增援他们,他在房子前的篱笆窃笑: “可不要小瞧我们。” 角落里的两门四法颂炮立即开火,应该说,弗军的运气相当充足,一炮便将对方的附属火炮打翻在地,还打穿了他们的一位长官,随即身亡。 玳耶在森林外围,近河岸处打探消息,自己的纵队集团仅仅拿出将近一半的兵力,但却要面对对方六千人的兵力,按自己的处境,他面对一个纵队集团的进攻。 但这可不是他预期的设想,因为要至少拖住两到三个纵队集团,将近一万四千人左右,如何蒙骗敌人,让他们以为这里至少有两个纵队集团的兵力。 大雾只是帮手,而且它还在消散。 玳耶随即命令所有火炮立即开火,从侧翼立即打出一条血路,“你等着瞧,这些兔崽子全给你剁了。” 眼看着伐木场就要被三个团率先攻入,整整三千多人占据在森林的空地上。有那么一刻,他们居然在篱笆二十弗杖的地方贴脸射击。 卡赛萨留将手头上的又一个预备营压上去,如果按最后一发不可收拾,他也就只能亲率掷弹兵营杀入其中。 但落在普兰卢茨上空的一发空爆喝住了突然进攻的军伍。 是洛那修斯特人纺锤的声音! 而且不止两炮。 苏涅尔的拿手好戏也要开场了。 “纺锤”抛出火球在空中爆炸,陨落的碎片击穿了无数个火枪手的三角帽,甚至无法呼喊,不仅仅的两炮,而是每分钟至少八发空爆压辙在他们头顶。 第十三团也决定帮帮场子,在密集射击下与普兰卢茨人打的有来有回,然而,当他们真正愤怒的时候,不能让森林里死去的伙伴难堪,就毅然发动刺刀冲锋。 “vayae le reloi!(国王万岁!)” 森林里喧嚣和咆哮将普兰卢茨人驱驰出外围,他们头一次在这种地方惊慌失措,白衣步兵大开杀戒,逮着人就用刺刀插入他们的胸膛,甚至要拿石头和匕首在头颅和脖子上相刺。 眼瞧着十三团一马当先杀出重围,第十七团也坐不住,玳耶也下令让第十六团加入战斗这样一来,就有至少两千人对付四千人,填补了左侧森林即将要迂回森林的普兰卢茨人。 “谢谢你们,你们终于来了。”卡赛萨留看着远方的阵线在第四营的顽强抵抗下竟然顶住两到三个营的坚韧,他大手一挥亲自拔剑,“让掷弹兵营上,奏乐。” 伐木场后方的第十六团两个营随着一通杀入即将被攻入的房子。 那些凶神恶煞的脸,仿佛要瞪死这些参军的小子,拉特利耶一群人在二楼不断射击,甚至往近门方向扔桌子,砸死砸伤了不少人。 “为什么要这样呢?”拉特利耶装填之中不断思考问题,“素未谋面要致人死地,这实在是漫无目的等待死亡。” 居塞林自己都拔枪往楼下射击,“别说那么多废话,当兵哪个不是这样。” 灰丧的眼神没有换来什么,他只能机械地执行每一步动作,试图麻木自己。直到一声呐喊,彻底打破伐木场周边的最后一丝安宁: “来了,他们终于来了!” 二十一 【行军的苦与乐】明榭特的枪声——折痕与碎片 就在伐木场内外陷入近身搏杀的时候,卡赛萨留看到仅剩的一丝缝隙,在伐木场的西侧正要被敌人突破,他当机立断投入最后预备队——掷弹兵营。 “全体冲击!” 拉特利耶稍微喘息之际,从窗外居然看到黑色退潮的景象,一阵咆哮海,迅速冲击了咄咄逼人的攻势,普兰卢茨人大喊“ousche!”纷纷连忙后撤,还听到特别的爆破声,一顿招呼以后。 查茹兰特终于看到丢在上空的手榴弹,是多么绚烂的黑烟。 居塞林见状也决定招呼他们,“冲出大门,准备冲锋。” 大家都被这样的行动感到疑惑。 “可我们是在防守。”随行的上士说。 “对,就是进攻。” 大家都被召集起来,在被杂物桌椅怼堵的门前上刺刀。 卡修显得有些哆嗦,冷钢可不必铅弹好受。 “我们还能再见吗?”他悄悄地说。 守在一楼的莫林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亦摩拳擦掌,“也许吧,大胆前进。” “冲锋!” 伴随火炮开路,那些“纺锤”不断在给黑衣步兵上课,霰弹在他们面前穿针引线,要将人打成碎末。 恐惧悬浮在他们上空,距离崩溃只有一线之差了。 其中一个中校说:“要及时撤退,顶不住了,这一定有主力部队。” 仅看着刚要涌进来的战栗面孔,数不清的刺刀立即给敌人洗澡,他们越过桌椅,已经不可抵挡,旷地上到处都是倒毙和挣扎的人。普兰卢茨人完全丧失信心,由于一股脑的冲击,还没来得及组织就被慌乱的驱赶出去。 查茹兰特一路驱驰,慌乱之中居然用枪托甩击敌人的头颅,不清楚自己的方向,面朝沃土又不断抬头。 “普兰卢茨人肯定还会再来。”他已经气喘吁吁,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打死多少人,并未有因为杀敌而冒进,停留在伐木场的粗木及腰栅栏,端起火枪对他们射击,并迅速拦住还在冲击的伙伴,顾及白面包同盟的人,然后才再对周围查探情况。 大喘口气的兵士对追击也不会太有效,拉特利耶就让他们在围栏边射击,顺势撂倒逃散的乌鸦,有些逃窜不及,被挡在稀散的小树边,被刺刀从后插入,很快就扑在树旁咽气。 拉特利耶的判断算是正确的,他带着伙伴很快将追击的人们重新召集,居塞林站在一旁竟然发现他能比自己早先预料自己的行动,与他的军士颇有微词地呢喃,随即下令回防伐木场。 果不其然,虽然三个团被打退,之前的狼狈很快就消失了。 因为新的两个团在后接应,步伐整齐,除了因为撤去的步兵散乱阵型以外,很快再度重整。 查茹兰特诧异道前来进攻的军队竟如此多,刚才一盘散沙的黑色斑点又汇聚成一群厚厚的黑障,“难道我们真要死在这里?” 他感到很累,尤其是被枪差点撞脱臼的后坐力,肩缝近腋下出有些发肿,当然不只有他一人,很多撤来的官兵都被火药的力量折服,在奔跑之中费劲喘气。 “不至于,我们三个团拖住他们好一阵子了。”居塞林拍拍他的肩膀,要扫去他的颓败心,“拿出当时打架的气势来!” “正因为不是打群架,长官……”霉叶白桃一眼扫去,眼和手指同步打量那些,有那么一刻,他很想吐,似被命运扼呛着喉咙,亦只能强咽下去,“我们的处境很艰难,我已经看到认识的人……没了气,我依然会战斗,枉费我还没查清楚事情之前,也是为所谓远古意志所决定的战斗。” 有那么一刻,他感到在地狱就连眼泪也蒸发殆尽。 “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眼就看上你吗?” 居塞林话语刚落,血肉所做的黑幕降临,见大事不妙,立即命令队员把还有气地都拉到房子里去,“哎,我知道你并非谄媚遂恶的人,孩子,这是我亏欠你在先的,把这场仗打下去再说,打完了给你一杠。” 连长的步伐一刻也没消停过,嗓子都要喊哑,剑不停地挥舞,普兰卢茨的伤员被撤走武器,抛到后方去救治。 但拉特利耶也没时间愣在原地,撩拨前方发缕,莫林在身旁再度射击,随即与卡修和普利特裹挟着一块撤到房子里去,随行的时候还稍背走了一位伤员。 卡赛萨留从近前方的位置已经看清楚更稠密的军阵,大概五六千人左右,就连忙向玳耶遣人,这位集团长得知计谋上钩,回复他: “再坚持近半小时甚至一小时,我就派剩下的团加入巩固阵线,我麾下的一个卡宾枪骑兵会全力以赴,但步兵要缓缓,当前最主要的是将他们的主力勾住。” 这份要求变得尤为困难,更关键是刚刚长达一小时的战斗,能不能保持火力压制也是问题,弹药恐怕会在战役还没结束的时候用完。 三个团现今不只是面对三个旅的围攻,他们已经拉拢一万人左右投入到这里来,以他们的编制来说: 两个军团(legeysch[1])。 普利特依旧要求按照原来的作战形式,说白了就是最小化战术,至少善射的人能发挥最大效率,又善于使用他们的步枪——说是他们的第二妻子也不为过。 他大发牢骚:“来这送死可真没意思,但多打一只兔子我乐意。” 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以后,在拉特利耶手上拿到新装填的枪,之前来的时候已经抢走普兰卢茨伤兵很多燧发枪和弹药包,虽说没有准头总比没有武器好。 “他们又来了!” 为了拉长阵型尽量合围部队,居然组织了将近十分钟,绵延近两弗里的人墙已经藏匿好他们的两端,但也已经容纳不下,这地方伯楞中将已经查实过,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们只能从空旷地突破,而且后面把守的还是渡河的入口。 不过,眼前的人潮却令的十七团为数不多的兵士感到实打实的压力。 拉特利耶放出狠话:“如果非要打,我们就给这群人两梭子。” 于是他也在窗边,向要喊厮杀的普兰卢茨人的头颅钻孔打洞,沮丧和愤怒一旦无法厘清边界,那就只有战斗一途。 卡修和莫林的装填也很快,甚至找来更多的伤员,有些仅仅是拼刺刀时候受了皮肉伤,例如扎伤腿部的人,仰着前身摸爬滚打,捡起战友和敌人的枪亦装填抵枪。 “如果我挨了枪,不要管我,找不是懦夫的人守住这里。”普利特同样别有用心,他给大家指向窗外一个带胸牌的军官,“我们也许能给点警告。” 拉特利耶并没管,在他们又涌入伐木场大门之后,他击毙了一人。 “什么?”他反应过来后,普利特闭眼一枪击中那位带头冲击的长官,看起来军衔不高。 “真打中了?!”他们单手抵着枪往外往,又忽然卧倒。 几发子弹打中他们头顶上的天花板。 如果再慢一些,他们就再也见不到窗外的世界。 列兵们再度往窗外望。 “怎么样?” 他们往楼下看,刚才的军官早没影了。 军士们在他们耳边大吼大叫:“不要懈怠,立即战斗!” 那些战斗的孩子们完全不顾刚才的战斗风格,又开始各打各的,争先恐后地开枪。 “这枪好烫,什么时候才打完啊?” 卡修能感受到在装药池的地方,枪管辣得令人握不住手,正如他的心态被闷热所厌烦地那样。 只要杀敌就可以获胜吗? 为什么都见不到呢? 他们见到的——一片生机盎然却也死气沉沉的地方,周围的桌椅不成规矩,铅弹在这里定居,齁鼻的浓雾与硝石燃烧的气味混杂,随处可见的红色铁锈竟变成液态流淌,四处散溢。 无处不在的断骨头和曝露的组织,令每个在场的人,他们的胆量似烛火摇曳,双方都在扯弦。在战场上,提琴独奏居然是以人的精神做材料的,它相当廉价而容易断裂。 铜炮的分量也不能蔑视,在楼下,霰弹地接连攻击,炮声凶猛而不尽相同,相当于演奏会的号组,已经将很多骁勇善战之人都给与前往天国的印戳,只听到被撕破嗓子,被喊得辨不清人声的呻吟一处接着一处。 “普兰卢茨的火炮?哎呀,他们的重炮日常都不晓得自己打哪去的。” 卡赛萨留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当他开始听到火炮向这里袭来,那些大块实心铅弹,顶多把房主的烟囱打下来一块。他估计火炮应该拿来对付往森林的缝隙。 这下他没办法再调派兵力,自己的掷弹兵营是手中唯一的牌,有一百五十多人,刚刚的行动又有几人手上,实在不敢乱用。 他望着怀表,“糟糕的日子,现在才日胄两点四十四分。” 大雾变得稀薄,但枪炮的烟雾紧随其上,反而比之前的雾凇还要令人疑惑,抹去混战人群的方向感。 卡赛萨留来到战士们身边,在篱笆周围鼓励自己的弟兄,“向他们给予最热烈的招待!” “等等,团长,你看那。” 掷弹兵其中一个报告的向团长指向前来的骑兵,来使正要与他说: “大人,骑兵旅的准将阿斯维尔派人来告诉你,根据集团长玳耶的命令,现在可以命令配合出击。” “好极了。”卡赛萨留浑身抖擞。 他的背后是将近一千三百人的庇护。 “我的老上司来得及时啊!” 玳耶的意思,正是要从空旷地杀出一条血路来。 卡赛萨留立即下令将掷弹兵营数抽出,战场已经清朗,天色渐亮,他们此时要是再无法逃离,也就只有挨重拳的份了。 与此同时,双方的火炮火力迅速增长,但普兰卢茨妄想集中兵力往缝隙打开一条血路。 “你看啊?!啊!” 普兰卢茨有位列兵指向远处的骑兵,正大步前行,头顶上的实心炮弹和空爆弹越来越多,之前的第十七团第三营见状迅速带领列兵撤离,将口袋留给对方。 这意味着——奔袭的骑兵如一击重锤砸在他们脸上。 “袭步前进!” 比起黑衣汇成的人群,现在轮到巨浪翻腾,四行骑兵的骑墙铆足了劲,随着年轻小伙剑指前方,总有一蹄落地的棕栗色战马分不出那条腿先行踏地,只见到被风模糊的影子。 “叭叭叭哒~叭叭叭~,叭叭叭哒~叭叭叭……”卡赛萨留的耳朵随着他自己的呢喃听到令人可畏的声音。 “快撤!” 普兰卢茨的军官们妄想从慌乱之中集结,但已经晚了。 白色重锤和灰色锉刀一举杀入敌阵,不可眼数的刀把子和扁平利器酣畅涩血,甚至砍掉不少人的头,将人群撞开,现在他们只有逃跑一途,因为就连能够整理队形的空间也无法提供。 还在围攻伐木场正面的一个团连忙退出占据的周边围墙,留下不少尸体以后还能有序撤出。炮弹不容他们从容撤退,其中一颗空爆弹正巧落在人群之中,数十人的生命立即化为乌有。 之前在伐木场外围的索拉特瓦已经砍杀六个普兰卢茨人,也立即下令全体出击: “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跑了,全体在外围集结,准备下一次冲锋。” 虽然觉得居塞林之前的行动越过自己,但能随即打一波反击亦能立刻回身,守在四周的第二连,填补了空缺以后才好放心。 刀毡剑棘轮番上阵,两对马蹄辗轧躺倒在地的敌人,只要他们扭头就跑,身后的步兵就会一拥而上,拉特利耶与伙伴就跟随其中,随着卡赛萨留下令发动一次反击,整个第十七团都被调动起来,枪炮打得敌人两眼朝天,一下子驱除出数百弗杖。 拉特利耶大喘口气,“我追了好远,那些树林都变得模糊,好在自己反应回来。” “我觉得要小心前后。”莫林迅速将他们拽回来,前方驱驰的骑兵丝毫不管停不住栓不好的马,亦差点将他们撞到在地,“哎,但凡将敌人打的秋风扫落叶,你们也得注意咱的骑兵。” 但他们还没等自己缓气,后方自己的掷弹兵也冲上来,跟着将他们撵在身前。 “不要犹豫,继续冲击!” 拉特利耶却很疑惑,“我们不是在防守吗?” 自己的话语无力驳斥,尽嘈杂杀声中砥砺前瞻,这一天两个小时以内的战斗已经让双方够闻的清楚衣服粘上的血锈味。 但不一会,他们的反应更是令拉特利耶意料之中,其余人却出乎意料的。 “我们现在撤回去吧!” 他诚恳地对大家说,但他们都愣着摇头,也不敢违背军令。 “那么,你们便向前冲锋,我在这里对敌人射击,绝不会后退了,直到你们回来。” 拉特利耶拿起枪就开始装填,下意识地仰望。周边的人还是一股脑地冲击,宣泄自己的杀意和勇猛。 弗兰格亚的确不乏勇士。 拉特利耶只感到压抑,在内心的苦和惧迅速猛涨,仅能咬牙保持自己的理智。 若不是已经见过血,闻过腥臭,那阵恶心还会再食道上下徘徊,犹如渗入缝孔的章鱼,吐咽不得。 查茹兰特虽然是小兵,亦沾染过血,与大小姐见过跌到在血泊的凶徒。听连长说,这一次作为防守面临的优势绝不会好,他就坚信会有一番不堪映入眼帘。 静看着犹豫的伙伴孱孱徒步,他已经替伙伴解决一个醒过神来的普兰卢茨人,一旁的小卒正要对他们瞄准,拉特利耶就默念着: “1、2、3、5、8……” 手指已经稍稍使力之际,莫不得因为一瞥目光,大家全然被盯楞在原地。 “小心!” 普利特的前胸交给伙伴,若不是拉特利耶一枪无息,打中正要扣动扳机的敌人,那只是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壮男子,就这样仰天长跪滚倒在地。 但这样的孩子,亦或者是心里还是那个少年,亦更觉得自己真的杀害了恩歇伯爵的长子。 查茹兰特满头大汗,拨开身边的湿发,“难道我真的有杀戮的罪?我数不清……” 喘息变得无限悠长,他竟禁不起内心而跪在地上,看到了满天细小的星星,那些杂色沙烁,毫无章法又见不到这世间的艺术会有这种景象,一瞥而过,周边都是重影,撺掇在身旁来回的黑影迅速朝他呼唤,又全然不知道哪来的,在很空旷却黑暗的位置,仅仅在光辉照耀的一个玻璃瓶,它装着能够渗透光芒的发条。 “你在吗?” “我好想你……怎么办?” 熟悉却又陌生,这并非大小姐或考奈薇特的唠叨,但总觉着她们又凑起来,总之绝非远在千里的思念能及的。 他喊话道:“我感到害怕,难受,胸痛,快敞不开呼吸,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是谁,竟然要完全陷入迷途,走不出来。” 发现自己跪在瓶子的面前,却又不知道谁在说话,身上也没有任何刀枪剑戟,白色燕尾军装也不在他的身上,整一件连体长袍盖在他身上。 赤脚前行,要抓住透明的玻璃瓶之时,居然能够穿透玻璃瓶将手伸到水里,他感到虚无,又觉得不合常理,便一把握住发光的发条,教堂的钟声绕耳三次,始终又不敢放手。 “知道了,回去吧。” 拉特利耶正要张开嘴,能看到的都散开来,一片耀眼的白花,分不清是什么花种,遮蔽住他的视线,当再度睁眼,全都变了另一副风景。 无数的马蹄和绑腿倒退着来。 闻道尽是撤退的兵马和一拥而上的敌人。 “怎么回事?”他问。 “你是对的?”普利特背着他快跑回伐木场大门。 “什么?”拉特利耶听不清楚。 “你是对的,他们打回来了,是有增援的。”一旁的比菈是后来与他们汇合的,所幸敲鼓的时候不忘向他们靠拢,如今他的到来令白桃小脸也要咧嘴相咲。 拉特利耶冷不丁地脱口而出:“什么时候决战?” 比菈向他打趣:“瞧你说的,你又不是将军,你只是一个列兵,管得着这么多吗?” “把我放下,还有,我的确见过军长。”查茹兰特说话也有些不清楚,自然没什么说服力的。 普利特还添一嘴:“你刚刚晕过去嘞,怎么还在说糊涂话。” “怎么?” 被背着的男孩还没说完,炮声隆隆,那些恶意和恐惧快近在眉睫,卡宾枪骑兵亦不是只会冲击的呆瓜,当前的任务已经完成,则功成身返,随行在后的骠骑兵挨了不少炮击,也碌碌后撤,看起来秩序相当难以维持。 但这并非是前方的困难了。 后方却传来一阵欢呼,与前面的危难正在脱节。 “国王万岁!” 第八团全员出动,又将战线全都粘合牢固,玳耶就在篱笆外面督战,他得到明确的回复,不禁鼓动自己的警卫团与其驳火 “弟兄们,我们的胜利是必然的!” 玳耶并非空穴来风,也从不打空头支票,苏涅尔先行炮组正被他们请到后方,渡河的两个团也在他们不远处,跋涉到第十七团的背后。 当卡赛萨留听到替换轮守的话以后,含着勺柄就不乐意地答复: “接替?你在小瞧我们?好吧,八百多人,如果一听到自己的功绩被人撇下,定会怨声载道的。” 不过,倘若他们知道自己的战斗的确不遗余力的话,拉特利耶的手指高举其中四根,扶着墙对一群尚未掉以轻心的战友们说: “我记得,这已经是第四次,我们在居塞林和索拉特瓦大人、卡赛萨留老胡子的带领下击退足足四次进攻。” 一群疲惫的爷们听到此处,终于赢回了一丝安慰。比菈半跪在他的左侧,也将赞扬留给优雅的流血动物们,因为先前的挫败,已经原封不动地还给先前的敌人们,他说道: “对啊,我们值得肯定,那些倒下的,他们的灵魂熠熠闪亮,但是人们总是忘记,这番澎湃是属于我们的,生别人夺不走,死也不会被灵魂归天所舍去。” 第二十三和第四十二团填补了一切。 但卡赛萨留违背了玳耶乃至伯楞的命令,他也走来向人群中说,就在大楼上说:“感谢你们,第十七团以往的晦暗被这场仗打扫得一干二净。” 战士们的脸都相当红温,没人能不记起因为塞拉斯瓦的祝福,使得他们面对一打二的时候,被普兰卢茨的王打的一干二净,那便是他们坚守到整个部队的极限——数不清的人头仍然在他们的记忆里,无法承受严重伤亡的恐惧招致溃散的耻辱。 “我们今日终于扫清一切的困难。”老兵们如是说道。 那账面上的字,记起被俘虏三百多普兰卢茨人,被缴去武器,夺取第五“拉尔谢茨”的团旗,书记官从楼上到楼下来回奔跑,躲避枪炮的追击,才累到得跪在地上,他以唱诗班的强调累累述说: “是……我们现在俘获三百二十一人,其中对方二百二十人受伤,更关键是……” 肩上跌落的一整个旗杆和团旗,在所有人看来是如此令人羡慕而夺目。 大家的精神更加亢奋,便全力以赴继续打跑敌军。 伐木场终于成为牢不可破的堡垒,能被搜集的剩余材料,被炮弹伐破的木材,破旧的弹药车和运木车,都被运到此处。如果可以,他们甚至想把自己的尸体也填上去,那些积郁成凶的旧疤痕,今天都想要将它们的痛一次过还给对手。 不到半个小时,第二纵队集团纵兵越河,沿着森林的两道阻击,第十三和十六团盼太阳落日,盼星星盼月亮,从欧布拉斯到马尔诺希的巡游,终于盼来了援军,但接近三个小时,却比两波昼夜轮替的演变时间还要漫长。小径两旁的尸体演变成死亡的舞者和观众,他们甚至弯腰弓背,也不管什么齐射的命令,通通乱发,一百弗杖的人影都紧张得不得了,也要赐予铅弹的问候。手指指节硬成枯树枝干之时,就是残骸遍地开花之季,有烧焦味的黑烟和枪管前跃动的白烟互为精灵,是见证他们双向奔赴在天国之间道路的证人,哪怕烟尘扑扑游荡在光影之间,剩下的便是咬牙切齿要将对方打死的执念。 伯楞的脸上除了一阵冷笑,剩下的都由普兰卢茨人自己体会。当他在正午之前看到普兰卢茨军整整一万人都无法将森林空地拿下,他的大网早就展开。 “如不意外,他们能在此捐躯,我们就替他们安排弥撒。” 他正要再说,仅存的一只眼睛撇开望远镜,就见到哨兵大声嚷嚷: “黑衣军团退了!他们退了!” 不过正午,日胄六点零五分,他的对手安塞茨见过河不成,战线过长,仅存的一只分队亦在森林中央突破,只能灰心丧意地下令撤退,泥潭、沼泽和森林都是吃人的怪物,它们仿佛是杀戮的发酵剂,令人沉浸在致人死地的荒唐处境。 安塞茨被迫抛下一千多不敌的灵魂,两千多弟兄向后方撤退,在晃晃悠悠的午后阳光下,他尚未觉得自己有撞到多么难啃的骨头,直到后方传来的汇报让他如坐针毡。 “你们看,我们数的数如假包换,那些臭黑衣的,折损了将近五千呐!~” 他的老兵们围在将军的身边,胜利赐予的畅快汪洋恣肆席卷在第二军的每个角落,但柔和的目光望着他们,“是的,这都是你们造成的,如假包换的丰碑将会记载不朽的光荣,你们的确证明了你们能以一敌三,这种骁勇正是常态,而不是弥足珍贵的。” 伯楞是含蓄的人,尽力奔跑在每一个角落,他亦疲乏,曾多次渡河冒着炮击窥探,丰美物饶的高坡河谷,他都记在心里,从渡河口的左侧,甚至还能记清楚一大片洋甘菊,但不清楚哪片瓣被溅过血。 杀戮的氛围逐渐藏匿,留下一堆莫过于悲伤都无法说出几个词的仆从。 “惆怅的人,鲜活的面容都沉浸在遥不可及的故乡里,灵魂没来得及在看……” 有些肉块都不知道是谁的灵魂曾经归属的。 围绕在伐木场身边的,乃至在后方点头看书的将军——他长了两只眼,只拿出一只半的视力来,也由不得依在篱笆旁的火炮轱辘长叹一声: “人是多么渺小,聚齐了却很大。 “但光荣到底属于谁呢?” “我不知道……” 伯楞的耳朵比眼睛好使,更别说脑袋,他知道是谁,亦来者不拒,知道星辰还是会来的。 “还是你,嗯?查茹兰特家的小白。” 拉特利耶的疑惑都无处可放,“倘若因为我无法证实强加在我身上的罪名,那么这样的作战还有意义?” “话不能这么说。”伯楞将他请来坐下,更没有什么一样,慵懒地连脾气也消失了,在此更像是穿着华丽衣服的农户,又帮他放好枪,就依在篱笆从左到右数第六个缝隙里。 “伤痕的确无法弥合,但贡献依然会记录在案,荣誉和过错是并存的,最重要的是切实的悔过。但如果的确没做过,那就是国王的不是,不要跟我说什么上面很好,下面执行坏了的大道理,这都是画大饼给第三阶级忽悠的。” “你觉得我是罪人吗,将军?” “如果按面相来说,不像。”中将从大衣内衬中拿出鼻烟,将粉丸轻忽一嗅,他觉得没有比这更放松的,“虽然说证据才是判定事实的重要依据,但心也很重要,心是灵魂的依据,只有这样才能洞察人的真正面目和内在含义。” “可我居然觉得杀人,就刚才而已,我数了不仅四枪,那都是……” “如果觉得顺手,那只是职责所在对吧?” “嗯?” 伯楞却直接明确的问:“抛弃敌我之间的标签后,你会随意对你没见过的人开枪吗?” 拉特利耶没有思索的犹豫,给出明确的答复: “不会。” 二十二【黑白交织的救赎】恩歇之子的波澜 拉兰诺斯宅邸还是一如既往的白亮。 泛起的白缕总有几簇落在大小姐的身边,不过,离去的唯一者总会拿走她最元气的一部分,无论如何,当娜莎嗅着不断重复的礼仪披在身为伯爵唯一的女儿身上,那么她会意识到相当的威胁。 被撕裂的裙带,一抹刀痕几近划破她的胯下,狰狞的面容令她日渐消瘦,每逢拘谨被迫成为她不断要遵守的信条,她就越发对现在感到憎恨。 “我不要!” 她头一次对母亲大发脾气,将桌布上的东西一抖全掀翻摔碎在地上,无奈、悲郁、思念、无法被理解的孤独,全都拧巴在一张脸上,以至于分不清楚是愤怒到要咬人还是费尽力气的摆脸。 “为什么……要闹到这种地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在再也不是以前那样了!”娜莎甚至要丧失她自己该怎么对人的反应,“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样,令我学着和其他贵妇一般,随便找个白脸就嫁,这也没法平息我眼前的不安,你没有认清楚我的处境。” “但这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这我也领会,可惜这没有用。”她指着那些碎陶瓷,正如她记清楚的裙摆碎片一样,“宫廷总是冷戚戚的,他们保护不了我,那些繁荣缛节也保护不了我,唯一能的就是我自己。我试问我也没做不得体的事情,也没有给家族丢脸,你却要勒令我禁止外出,这已经一个月有余。” “的确没有。为了消停不必要的风险,所以……” “如果母亲您认为,认为就用这种方式将我打包送给别人,那也是一种羞辱,对缔结的未来丈夫来说也是如此!” “别捡。”安娜要抓着女儿的手,不再想要争论不休,她感到十分心痛,更像是一种无力补偿的焦躁不断捶打她的心脏。 但娜莎推搡母亲的手,也见到往日的母亲再也不像以前那么亲切,仿佛注视着干燥皱皮的迟暮之树,尽管它外表看还相当年轻。 她的决心谁也无法改变。 “不,谁摔碎的,就谁来捡。”娜莎的回应冷冰冰的,眼神也丧失往日的温和,“正如我自己觉得,谁破坏的,他就必将要承担责任,这只不是为了我,更是为了……” 尽管要阻拦,娜莎将陶瓷碎片撵起的时候,也没有被割伤,手却是冷的。 “如果有必要,那些锋利的碎片……毫不犹豫割刺他的心脏。” 她随即拦着那些仆人,“你们也不许帮!” 即便摔碎的东西,很多都被毛毯不自在地营救起来,正如安娜也力图所及的,恨不得将整个身躯都沉入在守护爱女的斗争中,但闹腾的杯盏全然不顾,势要自己涂地哐碎在外界,莫名的伤感同在她们心头,弱小地眉头发皱且颤抖着,做主地则含着牙齿,舌头不自觉用力地抵在上硬腭。 大小姐只得把那些碎片用手帕都收拾包裹起来,并从餐桌上随即剪了一缕头发,大家都惊呼不能。 “您不能这样啊。” 一众仆人想要阻止,前拥后挤数不清多少双手蔓延在她的眼前,都快揉成一桩花圃,怪让单薄的自我感到压力倍增,手掌们扇子抨击而退,就已经足够说明自己的立场。 可娜莎觉得依然不够。 在太阳穴前的两撮长发,当母亲面前举起来,又绑在手帕扎紧的瓶颈处,又深呼吸一轮,再做阐述:“我做好我应尽的本分,但要禁锢我,再像十二岁以前那样,没门,你要么就看着我被饿死,要么就给予我自由。” “说得好!” 大小姐见到熟悉的黑帽子,那能够令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海蓝晶石般的光泽又回归了。 在庄园宅邸前,她久违不见的好友终于出现,尽管看起来不甚了了,劳斯丹德的查理被拉雅请进来,有些重要的消息要求见夫人。 随行的自然就是他的“大仆人”薇若妮卡,亦提裙致意,对于查理的恶趣味,她早就习惯与之不相称的身份。 薇若妮卡连忙拦着拉兰诺斯夫人,“不要紧,白鸽子要的是请求是他们的和平和自由。” “那么……您来这里有事吗?”安娜显得有些窘困,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可正是对方的闲态才让自己稳定下来。 拉兰诺斯之女的思念汇成一双渴望拥抱的手,紧紧牢固在薇若妮卡的腰腹,忍泪不禁,但还是回咽在眼眶里,受了罗艮蒂瓦小姐的抚摸,额头上的一阵抖动是仅剩的慰藉。 罗艮蒂瓦公爵小姐娓娓道来:“不用客气的,我觉得你们会迫切知道我们为什么在此。” 扑在怀里的声线亦发哽咽,“不,有你在就足够需要。” “我乐意经常来这里。”她还以轻快的答复,似燕雀迎着初阳的呼唤,也从不让人感到绝望。她抚摸着娜莎的前额刘海,又粗布挎包里拿出一张报纸和捎带的信,“明榭特战役的胜利和查茹兰特的问候是第一份礼物,这一份请你收下。” “哎,就他,我早不在意了。”娜莎长舒一口气,将报纸牢牢攥在自己手里,又不下意识地碎碎念:“好险……” 她也说出关切利害的一点,“第二件事,我们揭穿了连长居塞林的谎言,接下来按国王敕令要求的条件,你要与我们跟随其中,充当证人,敕令机构需要你指认凶手,如果恰巧的话,你可以在抓捕现场亲自揪出这个混蛋。” “你们找到他了?”娜莎说。 盼望复仇和拯救的蓬勃之意是藏匿不住的,正如兵痞想杀人的眼神一样。少女由不得看似幸灾乐祸的话:“这样一来,查茹兰特臭小子可就白当一回兵嘞。” 查理也不妨相问:“呵,你吃糖净指吃外皮。”但他并非只说一句话,否则就浪费这么多日的打点,也就对她的不屑一顾戏谑性地看待,“如果不出意外,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他居然给我们使出最简单也最狡猾的手段,但这并没有持续多久,九月份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他,焰火下的息影使人疏于察觉。也无妨,在此之前他的巢穴也被我们连根拔起,毕竟谁也没料到自己落在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幽灵手里。” “那为什么不尽早和我说?” “大小姐,如果我能一个人切开两半用,那自然是会立马说。”劳斯丹德大人不忘揶揄娜莎,瞧见她气得堪比新鲜出炉的软白面包,也不妨直说他的计划: “要不然怎么说你的智慧有待提高?我前些天不断去寻找佩尼萝的总宪警局长,他已经是珀利弗城堡的常客,作为老伯爵,经历得多,要闹到去宫廷里找吾王,当然,既然陛下下达敕令,他自然也明白要查什么,就安排在第三庭吃饭,可让他吓得不轻,周围全都是刑具,我们故意用黑色遮罩遮住它,又打开窗,让强风掀开‘小姐们’的裙底,金属哐当时不时传来。陛下特意指明在监狱吃饭,吃得却很畅快明了——不是什么宫廷珍馐,是牢饭。” 娜莎将他们都叫到庭内花园细谈,这听起来并不是随便能泄密的事情,于是将仆人都只开,才好再行说事。 “然后呢?”夫人对于这种关切的八卦自然也不妨相问,将亭里的遮帘松开,包裹得严实,仅仅留下一小撮阳光的入口。 “查茹兰特家到底是因为通俗文学被盯着,没想到五百年了,这种从戎之事还会落到这小子身上。” 查理不打算坐下来,因为他已经发现活着的小家伙也钻在桌底下,她抱着小札,只觉得扎耳朵,居然直接一拳挥到皮靴面上。 人偶左顾右盼,略带羞涩:“就……挺突然的哈,还有什么?” “你最好不要说出去——本来一个娜莎就够脑袋嗡嗡,怎么还有半个娜莎,更头疼了。” 考奈薇特直接回怼:“你是要长两个脑袋,我得成全你嘞。” 她不出意外地被拎出来,劳斯丹德对这些小家伙还是蛮好奇的,又将她高悬在半空中摇曳,擀面杖长的小手不停地兜圈,含露出怯场之意,少女将自己的声线放高拖长: “给我找张凳子坐~” 娜莎想要制止,因为按照以往经验,她可能会按照既有打法,“诶诶诶,这不行!乌茶你快把他放下来。” “不放……” 冷漠的态度会为此付出代价,上一秒还有些自喜,大人仔细听也没怎么说话。 “大人如果有预期准备,很抱歉这不是冒犯的意思,就是说……啊?!”安娜亦不禁为这样的遭遇感到无奈,话都还没说完,居然能将他踹出踉跄,若不是娜莎抱得及时,摔裂陶瓷结构也有够心疼的。 拉兰诺斯夫人说:“实在抱歉。” 但这更像是躲避被逗乐的话术,听出一丝“戚戚”的声音,还不忘用茶色白面扇子遮脸。 能在这张桌子上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搀在桌子上靠近说话。 “抱歉,令尊的女儿甚至是相当有分量的,夫人果然是出色的人偶师。”劳斯丹德在咳嗽中将话讲完剩下所知的情报: “话说到哪了?对,就是那个图瓦尔伯爵——被陛下请去吃饭之后,他很快就在我们的心理战术攻势下瓦解,替居塞林伪造笔录并强迫拉特利耶签字。但动机却很奇怪他要还居塞林的人情,但人情的背后也没有说什么动机。” 大小姐觉得愤慨,“果然这群摆弄权术的就没一个好人。” 娜莎感到胸间一阵被搔挠之感,次女的白发都要溜入敞开的胸前衣缝里。考奈薇特片刻不离于她,但觉得并非有道理可言,“话也不能一概而论嘛……” 劳斯丹德的话似乎到了一种莫名的临界点——指娜莎用拳头砸向自己的忍耐力,“哎,果然还是考奈薇特聪明,娜莎次之,上帝垂怜。” 但她拒绝了大人的期盼,“乌茶要是哪天被自己的聪明才智困惑,那估计是天大的笑话。” “嗯,你说得对,因此我不打算拒绝。”查理对一些关键细节变得清醒,连忙支开话术,“这只是我的猜想,如果,我是说如果他亦知道那个荒谬的承诺,也见识到在酒馆上的打斗的确是个当兵的优质骡马。当然,我只是说设想,并没有证据。” 娜莎不禁哀叹:“沙列多瓦大人的……真的有效力吗?” 查理的不耐烦将近把命运似乎和盘托出一样,但感觉这像是上绞刑般痛苦,“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不喜欢浪费嘴舌,谁稀罕当印刷机天天印对沙列多瓦在大人这件事的看法,只有天晓得。” “咳咳……”薇若妮卡将洋甘菊茶带到这里来,随身的篮子显得相当别致,还有趁手的瓷器,这一点还是以茉莉做主题的,“你们都快把话说干涸,先喝一杯。我从宫廷上同样听到不妙的消息,但这不是什么内部丑闻,不过也足够严峻。从林赛瓦(linseva)来的村民、地主和阿伯松男爵居然联合起来,组织百人以上的游行队伍,冒着卫兵警告和刺刀的威胁下闯入玻璃仑斯宫直讼(le trer gerifoel)。” “直讼?”查理似乎也有点印象,但不知道实情,“我需要一些细节。” “嗯~就是那天你提到我去陛下那里汇报情况,非常清楚,我当时骂你:‘这么劳烦我,怎么不把我也切开两半揣在兜里?太自私了’ “这不是重点,简单的说,他们觉得恩歇之子——也就是侵犯娜莎未遂的渣滓,居然在林赛瓦下药迷奸了二十多位女子,也包括阿伯松的次女,已经遇害。此外,这件事是在弗吕伊斯辖下发生的,如果能突破当地的视察长途赶来佩尼萝一带,我不好说。” 罗艮蒂瓦小姐对这种惨剧觉得相当痛心,虽说事不关己,流连的同情挥之不去,“我问过她们,头一次听过撕心裂肺的哀咆,我心凉了半截,就好像当初赶来追杀我的人,亦都是同样的处境。” “所以这件事已经不容再等待下去。” 查理的缄默,具有相当的考虑,虽然听着娜莎的决心貌似比顽石还硬,但真要走到驳火的位置,亦真的害怕萝莉的安危。 他用一句俚语回塞少女相当的激进: “e inosie ygiex sévipz peur inēy non sévipt fisth.(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直译是:我知道你的闪光,但你先别闪。〕” 不知道他们聊了多少时光,但要来的,那一个楔的黑色栗子随时都能散透的香水味和不安就停在庄园大门外。 大小姐很久没出过门,但头一次渴望离开这里,还不忘牢握母亲的双手,赠手背一吻,“我出去了。”她还是有相当的犹豫,眼神也迷离起来。 “别担心,我不会再这样做。”她蹲下来,像是要倒下一般,仰望着娜莎,又携来剑,“只是,哎,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一向乖巧,在花样年纪里强迫你肯定亦不干,当时遭罪的时候我没在你身边,能够数落的都落在我身上。” 女儿恢复了久违的神气,“这不是你的错,我能明白。” 谈不上深情怀抱,却豁然开朗,她们的接触一如以往的回报着由内而外的温暖,虽然春日和煦离现在依旧很远,总能享受秋日甘甜和凉爽,是在感情之间发酵的。 安娜没法把自己真的当成她亲姐姐看,是自己身上舍取的心头肉,身陷不测还能有什么比此更加百般折磨,每当深夜瘫坐长廊,正对着女儿的房门,也就只能后悔莫及了。 更别说自己的次女,望着要摔落的一瞬间,整一副内脏都被牵扯而压抑,甚至是碾碎,所幸姊妹的默契成为她们之间的守护。 她自认自己是不合格的母亲,亦不知道该怎么做,锁在家里更像是一种无能之举,到头来痛恨自己的无耻,暗自垂泪亦是望着一撮人离去之后的事情。 她现在唯一期盼的,在远处的机动,同样也准备汇合,也是拉兰诺斯夫人心目中唯一的战士。 “我们出发!” 娜莎非常兴奋,越是不在意的,她越难以拒绝,无数次哼声和漫长等待得到的冷漠,却越发让她铭记,如今信笺置在她的腰间,就更坚信要这么做,也为自己讨要最后的公道。 她的心中有一股强烈的念头,以至于焚烧纯炼,化作近似一种信仰的执着: 我与你在相隔甚远的地方,在战斗的殊途中重逢。 更何况,身后的舆论已经闹起来,他们走在半路上的时候,广场上不少人都伴随咂舌顿挫的议论,这并非议论娜莎的遭遇,而是“恩歇的犊子”居然还在试图为自己的处境添一把火,直接挑衅国王。 有些人还将它读出来,鉴于潘诺镇可贵的识字能力,实在是在石头里面掏麦粒金子的稀罕才能。有个带单面眼镜老头念: “鉴于我本身的高贵程度,我承认的确在性欲方面很强,因此用自己的强大实力来强调自己的特权,国王陛下也是承认的。” 查理表面上冷静默然,实际上当薇若妮卡感受到逐渐温蕴且硌硬的握感时,她禁不起哎呀一声,连忙拽住缰绳。 “我手抽筋。”罗艮蒂瓦小姐用右手拉抻,红肿和紧绷真的有让男友心中咯噔一下,劳斯丹德大人略许低头,无言之中达到一种默契。 “早知道你心里惦记着我。” 薇若妮卡用受捏的左手拨弄前发,就看着他们继续相讨这些话题。 尤萨亦立即赶来这里,他感到很慌张,甚至连罗克娜也一同前来,估计相当棘手。他连帽子也不愿提,“国王陛下的口气相当严肃,要求立即将此人提拿归案。图瓦尔伯爵已经引咎辞职,且立即放弃所有退休金。” “啊哈哈哈哈哈,他果然晚节不保。”劳斯丹德一语中的,“看来这不是单纯的案子,有人打算煽风点火,但更关键的是:它原有的性质不仅保留,甚至变成一种对司法的蔑视。” 罗克娜显得有些不耐烦,对背后肮脏的事情不感兴趣,“盘根错节的事情早被你们用园艺剪全修完。” 但尤萨觉得没那么简单,这一点他说的很快: “抛开宫廷鬼事不提,将事情闹到要觐见国王的份上,陛下不希望看到这些,他不理解——换句话说,不光彩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宪警和法庭难倒都是吃干饭的吗?” “先生,我虽然不情愿这么说,但……也许还真应该承认这一现实。”娜莎还记得当初为什么要帮薇若妮卡,依旧不忘她的愤怒,大小姐注视到从佩尼萝到潘诺、上达查维希,下到莎尔兰,普遍存在的纠纷居然可以围绕在银币身上,而不是事理本身,“如果你们的眼睛没有看到:报警也是一门可观的生意。我也不会相信为什么从乡野到镇上,普遍对白使们的愤慨是为了和钱相关的事情上。” 薇若妮卡颔首无奈,她揉搓手掌,也道出自己的看法,更像是被现实蹂躏过的,顺溜着说: “ea lieg idià fifté jugie, quo non?ésaie vix vilue dex rés. (揣着明白装糊涂,沾着花簇不语香。)” 罗克娜非常不忿,“他们有什么荣誉可言?!” 她的哥哥当即感到不快,“废话,否则要我们这群高贵的囚徒干什么?难倒要我们是来当国王的废物点心?绝不!”查理抖缰一振,众人随身而动,他高举配剑,随着他的蹄影,他们迅速绕开镇区的主要干道。 行人唯恐皆避开这些迅速流淌的墨色涌流,就连马车也要止步,只听到他们的低语,人群中不断听到一个词汇,低沉如钟,铃叮如瓦,似沉浸在漆黑的窸窣: “liuviste.(正义)” 但也有例外的,清爽的女孩所呼唤的声音: “peufx.(期盼)” 二十三【黑白交织的救赎】莫名其妙的拦路之徒 绸旗与风相互辙撞,沿着表面展露出暗沉和稍微斑亮交错的风粼,要么与疾行踌躇的两对马蹄们向争艳,要么就与意气风发的斗士和少女们表以最大的祝福。 此举来,他们就是要复仇的,要寻求近在天国那般珍贵的道义,要彰显恐惧面容下的真实。但相比于作战来说,他们就哀叹着最近的战事居然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对国王来说到底是累赘还是王牌,以至于原要杀鹰的箭矢,变如大费周章地打击河岸上的苍蝇。 不断飘忽的风向和路径,在一阵骑兵之间,如游吟诗人的吟诵所引发的乐趣之后,暂时打消了沉闷,在此田野,秋季的火焰将麦田和果园烧的通红泛黄,到处都是金色奇迹所凝结的果腹之景。 劳斯丹德的骑兵与随从看到很多“守望者”在田间替他们做地标,心情自然畅快很多,但对于寻常平民泛泛之辈,他们不能嗅到的危险,对匕首的锈斑和枪口的燃积沉香可是异常敏感,众人对他们的描述是如此夸张,以至于他们要被谣传和魔鬼缔结契约的丑恶行径。但风度翩翩的恶魔并非他们,他们只是为了解决拦在国王眼前的钉子、在王国为害一方,倘若罪名是一桩树,就算是焚尽一整个森林也无法数清的罪犯、以及与王国总体利益为敌的团体。 一行人到达曾经在乡间大路南边,出维西克罗的地方,黄花杂草汇聚之地,曾经是位于瓦尔贡斯特森林的渡河口。娜莎啧啧诧异,因为按常理来说,这个男人不应该在此。 “父亲大人?!”娜莎同样向帕洛斯招手。 沙斐拉日等候多时,见到女儿第一反应永远都是笑颜逐开,至于更加开心的缘故,滴答作响的温柔乡也下定决心莅临在世间的每个角落,他举起帽子绕头一圈,“我就在这里。” 娜莎有些眼熏鼻呛的感觉,周边却从没有烟,“能告诉我为什么不在店里?” “很简单,如果我作为父亲没有尽到为子女消灾的责任,他应该被动员起来,充当他们的护卫。”除了贴心话,帕洛斯长话短说,“上次在村里对抗男爵的叔叔,他有事要求我,我于是就请查理来,他比我有为多了,还记得与你相见的沙列多瓦大人吗?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有些效力,他们就被组织起来,但看上去令人难以置信。” 在肩膀上的次女什么都没说,眨眼之中大有来意,周围人只是愣了一遭,落在心里的话可铃铛响。 他却欣然一笑,“能遇到你们真是我的幸福,这始终不变。” 随行的人,还有又老了一些岁月的疯马杰克,身后的弟兄也有四十来人,都有整齐的骠骑兵制服,但却没有马,他们要么把枪抵在地上,抬肩,又或者双手握在扳机附近,他们的长来复枪都快薅到包浆,都不用再补蜡层。 查理忍俊不禁地看着没有马的“骠骑兵”,“那好,如果王家神射手营也准备,准备?呃,怎么说呢?” 杰克直言直语:“大人,倘若不算上沙斐拉日先生,我们这就四十八人。” “怎么不算?”他一脸诧异,“我好歹以前也是第十七团第二营第一连的连长,你们委托我教你们列阵,行进,在隐匿处潜藏,拒高点而守。如果您这样,我觉得太伤人了。” 不过,杰克一听到这里,就慌了神,和以前那股雷厉风行的狠劲找不到一丝痕迹,“抱歉,大人我真不是这意思,哎,我们只是觉得您并没有列入咱们的正式编制,况且为了报答您,我们愿意按照劳斯丹德大人和陆军部的命令协同保卫这里,清扫周边的匪患。如果说还有什么能更能表达我对大人的歉意,那……” “不,不,我的错。”帕洛斯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看,倒是显得些许内疚,“如果我的话有什么误解,让你们都感到冒犯,我道歉,这……对不起。” “您这就太客气了。”杰克·德·盖尤特目光炯炯地看着这些高头大马的冷汉,转头向劳斯丹德大人说: “如果你觉得那些劫匪不适合我们训练,当靶子用的,无论行刑队还是火拼,总不能让我们什么都不干吧?” “当然不,所以这才是你们也要来的目的。”他觉得很满意,居然没有以往的散漫,拉奥列斯让他们组织新军,不仅没有做到“有编制的土匪”,反而信心十足。 按照秘密,由陆军部下令组建的新模式兵种——神射手营,还有一个代号叫“失马骠骑兵”,是使用来复枪的小规模阻击队伍。 当自诩老头的德·盖尤特(déy gaiēyute)挥动军刀,锐亮的嗓音引起身后列兵的注意: “列队!” 不过数秒,他们全体集结,排成两列,随着小号的长鸣,一群人就从莎尔兰方向南下了。 郁葱在金黄色的斜阳也没有办法,纷纷加入它们随后步入枯老而告终,如同接下来遭遇的命运,劫匪不自量力,也不觉又什么出奇的,自十年以来,匪患逐渐增多,人们不会为蚂蚁构建巢穴翻土感到惊讶,却会因为它们的数量密麻而感到麻烦,若是有毒的给人们来上一口,苦不堪言。 对于拥有精湛技艺的巨恶来说,反倒是能避过日,他们属于握守黄金镇住洞穴的恶龙,偶尔会吐出破坏不菲的火焰,如果祸及村庄城镇,恐怕除了灰烬以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如今狩猎他们的小队已经出发,世上的巨龙莫非早在三千年前就终结了自己的地位?人们不得而知,但战马驰骋之处,动荡只是概率的问题。 黑衣仆从和他的骠骑正好不过百人,但动静着实不小,为了防止引人注目,就不再往路直行。 果然不过多久,在寻觅一片树林掩护下,他们正发现人们的活动,早上日胄三点正是赶路做工的第二波高峰。 大风顺着空缝挠骚他们的头发和衣帽,看着地图,众人陷入沉思。 因为当他们看到远方的武装,以劳斯丹德大人的望远镜,所能看到的场面相对来说不能称之为安全,至少可以说,除了金钱以外的一切通行证都是废纸,生命保障聊胜于无。 “这林子里并不是藏匿好鸟的地方。” 查理的话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他看到里自己站着的地方,二十弗杖外有一个被烧尽的木柴堆。 望远镜递给尤萨的时候,它才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陛下多少太老了,还以为是十多年前。匪患居然蔓延到这里,二十多人堵在岔路口上立收费站,但这是平原地带,我想不明白。 “如果他们据守的律特村要挨家挨户搜,势必会引起惊动,他们绝非小偷,而是亡命之徒,如果面前的的确是恩歇长子波伊(boris),当然这是代号、花名一类的,真正的名字是阿弗舍。嗯,还是要谨慎为上。” 当望远镜看到几路人马都来到这里的时候,就越发不得思索,他们都有枪和剑,看起来流寇打扮,会不会是阿弗舍纠集来的尚未可知。 所幸杰克的脑海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有些我认识,大人,那边是艾芙勒的博纳文特(bonaventre de aeiphele),那伙人自称“鞋帽党”,太好笑了。我和他们交过手,剑术颇烂,枪法中规中矩。”他随即拿着佩剑往顺时针,更远的地方打量,找到更远的一撮,“如果我没猜错,啊,有趣,和拉索邦一伙的尤达斯特残余居然还有踪影。” 他以手势恳请大人暂借望远镜,又向前跑两步,当疯马杰克走的再远一些,半蹲在原地窥探详情,“是,就是拉特佐trezo),会说一口弗语的卡琳特佬,蠢死了。不过,我更愿意相信律特村南部的伯兰特,那里有三十多人,来头不小,那才是那个混蛋的帮手,应该说是他的‘嫡系部队’,虽然都是破烂衣裳,看起来还是光鲜不少的。” “还有么?”劳斯丹德大人携众人走到盖尤特的位置,他抄出地图,律特村倒是没有一条河流,这好办,平原地带的骑兵机动能发挥最大效能,但也容易被发现,他想出一个绝妙的办法,“故意把事端闹大怎么样?他们越是要想到的,我们越要这么做,他们的恐惧在于怕被人发现。” 尤萨摸不着头脑,“我不明白。” 查理轻笑一声,“你可以伪装成那混蛋的雇佣打手,和在收费站的鞋帽党制造冲突,最好有枪声,流血也不怕,反正都是亡命之徒,军队有权对他们全部铲除,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你的意思是让他们狐狸和鬣狗斗?”娜莎感到可笑,并非觉得这样子行不通,她巴不得这些犯罪团伙自相屠戮,但她也提出疑问: “万一他们识破了呢?他们认为是王军该怎么办?” “也无妨,以他们的力量,做不了有效抵抗。”盖尤特闲时还抽一口烟,他亦感到从精神到肉体上,全紧绷在一根筋的苦楚,“但是,他们必须要在岔路上被了断,不能走漏风声。” “也许会有趁乱逃亡的风险。”薇若妮卡指出仍有相当的回旋余地,更应该说是保险,“将一个楔抽二十人,作为穿梭在缝隙的后备,我和罗克娜——你无论轻视与否,他们至少挨不了我们一枪。” “你……”查理的犹豫要以黑袍作掩饰,“你这蠢家伙,谁要你上了?!” 薇若妮卡因而多了几分红薄气色,眼神也不太好看,有一种被抛出去的兔子,正用略带忧伤的红眼看着对方,她果真有些胆量,正要踩着马镫回去,这时候,劳斯丹德大人终于知道要生气的迹象,连忙伸手抓住罗艮蒂瓦公爵小姐。小姐很是忧伤,夹杂着委屈,便抛下话来要挟他: “哦,那你叫我来干什么?回家——” “别,我的天。”查理当然有自己的苦衷,主要是他把眼前少女的性命看的比自己还重要,“我不好跟您的父亲交代,很抱歉,但请原谅,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枪声一响,谁也无法预料命运走向哪个罗盘上悬指的方向。大人牢牢抓着她的手,眼光就快要枯竭,呼吸声也急促些,“这份责怪得要揭开它的外皮,才能明悟我真正的心意。” 但手依旧悬在他的身边,罗艮蒂瓦不再动弹,如果时间不再流动,人们会看到一张要离去的背影,她仿佛厌烦了男友,抛却之间的情意,赠予铺满一地的落叶和鸡毛,变得毫无价值,这几秒钟变得漫长不可寻求先前的经过。 “嗯……” 指针指向下一秒,在他们的口袋之间携带在身的怀表,正同他们所想的极度趋近于一致。罗艮蒂瓦当然不愿意见着今天就会落幕的悲剧,更渴望一切能够分忧解难的机会,盼望一对白鸽相栖同行的精神。 她终究还是将腿挪开,随即扑在劳斯丹德的肩上,他想也没想就搂在怀里。 “你要带我来,就不能奢望我仅仅是移动的靶子,而是手里不俗的剑。”薇若妮卡的话语是令人安心的抱枕,她也并非高看自己,对这群要命的凶徒想着也有盘算,“再怎么说,我要是站在战场上,燧发枪兵的绝对当得起,更何况骑兵。” “大人。” 身后的绅士们都如此欢呼,“她能带领我们。” 尤萨也讨教过她的枪法,剑术虽然还有瑕疵,这样的“绣花针”打法很能迷惑敌人,因此也敢做保证: “只要您一声下令,有什么罪责我担着,但小姐的话——并不见得她会带着咱们一块遭殃。” 劳斯丹德一度觉得是他听错了。 “你说什么?” 尤萨拿着帽子扇风,“我说:小姐没有你想象得脆弱和无能。” “再怎么说,我也会保护她的。”罗克娜干脆拔出剑来,就对着远处不敢一只手指大的村庄比划,“再不然?我为了她,能把这村庄都掀翻。” “反倒是我们要保护娜莎。”薇若妮卡对她也很关照,“她还是我们的证人。” “放心,阿弗舍和他的手下不会咬到蓝色布丁,哪怕是一口。”劳斯丹德伯爵向里布涅子爵承诺:“我是她坚实的同盟,那当然也是你坚实的同盟。” 沙斐拉日先生亦与他握手,“这份感激我不知如何报答。” 娜莎争着要辩证,“我没那么逊。” “总之就是……让大小姐站在我这一边。”罗艮蒂瓦公爵小姐说。 众人对眼协商,一切都准备就绪,讨论的过程之中,风刮着看上去更大一些,盖尤特的四十多人立即从森林高坡上南下,在远处看也有相当的规模,做足了震慑力,他们全部散列前进,让他们嘴担着草,将枪随意托携,可以说不顾军容就更好了。 除此之外,自然就是枪都上好子弹,但手工做的来复枪上膛从前门灌入,颇费力气,因此还令他们随身装备手枪,以便第二次近距离射击。 杰克临行前还要让他们随意脱去衣物,又不至于光着膀子,还要让他们找些熟练的射手,让他们丢弃身上的佩刀,众人都不明白这样的意思,这样是为了充足的理由相信,他们的确是比土匪流寇差不多的佣兵,让人看得出他们是二流货色。 随着架在岔路上的哨站越来越近,刀疤脸和烂衣布的形体愈发清晰。凶恶的姿态在人们的面前无所遁形,手中的弯刀和火枪是银币的窥伺者,人们不得不屈从在这样的象征下,默视蕞尔之地的掠夺行径。毕竟谁也不想捅毒蛇占据雏雀的窝,狐狸来了都要咬一口。 盖尤特走到半路,突然命令所有人蹲下,“你们要注意,我现在捎几个不怕死的人跟我闯一闯,等到我突然把刀丢了,你们就开枪。” 沙斐拉日说:“我应该跟你一块去还是留在这里?” “您留着,他们需要你照顾,第一次战斗需要听从指令行事。” 盖尤特将骠骑兵夹克一甩,几个知心的随从立马起身,扛着来福猎枪漫步在近最北边的浅滑下坡,其余人则跟着沙斐拉日先生蹲行,亦分两路,一路靠近泥路,另一部分还在浅高地段,正足够对他们发起射击。 哨站上的头子向他们呼喊:“嘿,伙计,你们是从哪边来的人?” 那些吃腐肉的秃鹫立马就见到杰克这桩肥肉,但看到枪以后就犹豫了。 盖尤特直话直说,撒谎完全不犹豫,心里面早就有谱,“受雇佣来的,要保护一个人。” “什么人来了,都得缴费。” 话语刚落,那群持枪土匪蜂拥而上,就差没有把枪口抵在他们头上。 “别,别激动,我们就这几个人。”他撞得很惊慌,像要与头子跪地求饶的样子,就连枪也丢在地上。 “就你们的怯懦而言,那雇主真应该为自己浪费金钱的行径感到后悔。” 头子刚说完,一群喽啰正对着他们耻笑,锐利的目光并未引起疯马杰克的仇视,反而将戏演下去,因为他知道,很快这里就有些人将会亲自领教土地的泥香味,用身躯和流淌的鲜血亲吻着大地。 “窘境”在盖尤特的身边蔓延,随从们无精打采,向他们讨个价钱,好立马赶去履行从未订下的服务。 头人举出两根手指。 “两丹?”杰克问。 有个喽啰随即叫骂:“你找死啊?这点钱让我们给你过去?每人两吕讷。” 杰克听闻回答道:“我知道了,但你给我听着——我们可是恩歇伯爵长子的人,给吕讷未免太说不过去了。我现在手头上只有一吕讷,您看我们是走呢,还是被你们抓着射杀,亦或者是抢走我们身上所有的东西?” 头人长牙咧嘴,很不耐烦,“要么抛下武器和手上和仅存的一吕讷,然后滚出这里,要么就冒着被我们射杀的乐趣穿过这里。” 二十二把枪在哨站和路边对准他们。 “真的一点也不听?”他几乎忍不住。 头人把燧发枪击上好待击发的位置,“你要是这样,我干脆替你收尸得了。” “别,我找找。” 正是这不经意之间,杰克打算脱鞋去找,不禁踉跄摔倒,刚要站起来,将马刀从鞘里弹指摆落。 “这就对……” 望远镜已经知道了。 忽来枪声一顿划破周边的寂静,哨站上的铅弹孔令人发麻,伴随惨叫以及掉落的尸体,周边人都开始向枪声的方向无序开枪。 岂不知杰克的惊恐相貌很快就沉堕水底,转而一发不可收拾的愤怒,便迅速拔出手枪射死了头人旁边的跟班,其余人也纷纷捡起武器,对着他们的腿和躯干射击,然后撒腿就跑,随从们知道怎么一回事,便攻击他们不致命的地方,不过几秒就倒下五六个。 期间盖尤特还故意说:“你们看呐,是大人来了,特意教训你们,律特村只听他不听你们的。” 鞋帽党的当地头子怒不可遏,恨不得直接用镰刀割掉他们的头颅,“好啊,那崽种,变态,我偏要揪出来,让他滚地狱去。” 杰克自然认识他——伯托尔,他留下一些受伤的弟兄,还捎去通风报信的人,这样一来,只能携十三人一同冲击到律特村内,热血正是他们想要的效果,越是怒火燎原的地步,杰克就越不会把自己之前受到的屈辱当一回事。在竞逐之中只感受到一丝凉快,随即便溜入村口大门,宽敞的泥路还有青苔点缀,就在木桩子的左手边。 杰克忽然说: “我们边打边撤,为阿弗舍争取时间。” 这一番话在周围的人听起来都如此莫名其妙,因为随后才明白,在村里的枪声已经打窝边草,惊动蛇窝的关键时候,盖尤特想起之前截取的倒霉蛋,在酒馆里的一封密信笃定了混蛋波伊——也就是阿弗舍的注意和支援。 “因为他们真的雇了人,数着正好七个,所以我要求你们喊大声点。” 杰克的随从马上知道怎么一回事,还击打死两人,赶来的刀疤脸认不出这笔糊涂账,便一迷糊就对他们喊:“是阿斯别提(acipurtte)的人吗?” “是,我们现在遇到麻烦了。”杰克说。 阿弗舍的手下扭头就跑,再也不见踪影,当他以为计谋有失策之余,等了将近十分钟,终于见到一群“自家弟兄”赶来,但看似荒谬的是,双方居然真的在这里对射如此境地,不过,波伊的“盟友”令对方频频吃瘪,留下四具尸体,还有一些人被砍伤,依在墙边拔枪射击的。 盖尤特的手下留情太有意思,以至于他觉得自己真是笨蛋,倒也不是说刚才的枪法真是凑巧,但作为枪法尚佳的自己,居然要对空气开枪,还要不打中行人,也是心痒难耐的。 律特村人心惶惶不可终日,那最后的疯狂即将要到了。 但是,阿弗舍并没有亲自出马,伯兰特的人手也仅仅抽调五六人。 但路边哨站难道就没有一点风声吗? 当然不是,当邈邈来临的又一波土匪很快就察觉到不对劲,沙斐拉日的队伍很快就将他们赶走,而且还当了一回大好人,让他们全副武装全身而退,赶去与老大报仇,甚至还给自己加戏: “我与刚才来的人不和,你尽管杀死他,但我不会动手。” 难得帕洛斯也当了一回反派,早些年在市井的交道还能装一把痞子,故意将自己脸上摸一把土,也含着草说话,眼神还有一丝傲慢。 不过,他也只是让自己带队的十几个人出现而已。 等拉特佐的人出现在路上,他就让一个猎兵按枪不愿意的情况走火,枪声令他们警觉起来,双手把枪前进,枪口斜对着地,他们表情相当不友善,蠢蠢欲动的凖们就盘旋在周围,当秃鹫走后,就轮到它们肆意扑食。 “你们是什么人?”拉特佐说的弗语相当蹩脚。 “波伊在此行使权力。”沙斐拉日鹰视狼顾,对他们仔细打量,亦倒像是个流氓做派,但还保留一份礼貌,“阁下不认得我没关系,但现在开始,这个拦路哨站也就是我们的了。要么交钱,要么就走开。” 他把燧发猎枪大手一抓,也将枪机上待击发状,其余十多人立马拥蹙跟来,也准备开火。 拉特佐亦不想再吃一顿稀饭,“哼,他倒想吃独食,我们前面给鞋帽党闹了好一阵子,才争取到免费通过这里的权力,也不知道自己是谁,黑色斗篷撕破了他们的组织,来这逃难居然还要装公子哥?妈的,我还真不想过这一条臭泥路。” 但是拉特佐并没有命令开枪,而是突然撤出大道,一路奔跑到律特村去。 “看来他知道在哪。”帕洛斯随即下令乱射一通,但要求向天射击。 作为回礼,拉特佐也给他们开枪,但冲突之中也没有一人受伤。 当看到又一波匪徒也被“赶到”里面去的时候,所有的王家神射手猎兵都赶过来欢呼,燕雀正好在他们家飞过,为了将这场戏剧做足,他们亦情不自禁地向律特村放空枪,还发出“oui”的口号,惊起一眉散落的羽毛,随后便将哨站也推倒了。 这一显眼的标志被居民所见到,才知道凶恶的象征从这一刻起烟消云散,不少村民战战兢兢地前来慰问: “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不要害怕,我们不索你们的钱财,不害你们的姓名,不伤及任何的无辜。”沙斐拉日先生向他们鞠躬,以展示绅士风度,“王家神射手营来此剿匪,他们可是我们上好的靶子。” 有个老妇伺机大吐苦水:“那可太好了,有一伙人在我们村胡作非为,我们连日来都不敢出声,走路全程对眼,我们这里没有人能驱除这些毒疣。” 他们都听到了,帕洛斯替手下说话: “我们现在还要更进一步,将他们一网打尽,今天就会决出胜负!” “好诶!” 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村民也自觉来到他们身边,向着村口进发。刚一来到门前,就见到四班人马占据对角方向沿着,沿着所见的方向射击,见着不少遇难的可怜虫——都是土匪的尸体,村民和猎兵们也就更欣喜,它仍需要藏匿,光辉不会再远了。 “我的女儿,你们一定要行动。”沙斐拉日暗自祈祷,“墨乐。” 见子弹不长眼,帕洛斯对村民们再嘱咐: “在枪声没有停息之前,不要靠近这里,剩下的一律交给武器去裁决。” 二十四【黑白交织的救赎】不可阻挡的晦暗 火舌不断交织在乡幢之间的小道上,袅袅烟雾逐渐混杂不友善的味道,还有比斗争更可怖的存在。 是斗争的牺牲者,他们的性命不由自主,甚至无法决定归灵的道路,唯一能凭证的是在尘世间的善恶。 当天的大风很容易使人双眼迷乱,睁不开眼,烟雾都凑凝成块,在风的嚣张姿态紧闭,它不经意地化为笼雾,喧嚣使它们沸腾起来,路面上形成无法捉摸的沸水,怒火要把理智烧干涸,剩下的光景就是要把人烧死才能甘休的地步了。 “这正合我意,现在的话,该她们一路穿插迂回了。” 劳斯丹德拿出地图,要求他们随后站在伯兰特的前方对峙,但不出手,在律特村的南部,有一处小坡,正好长宽都是六十弗杖,就在那里等候他们的枪声。 黑栗色战马兴许很不耐烦,它们时不时嘶鸣,蹄锄落在这片大地上,还能听到在地的闷响,在腰间的金器不断啷咯。 但“骑士”们一言不发,似悠闲自得的旅地修士,还有些人干脆闭眼休息,沉坐得很稳。 在坐镇坡地的所有人之中,只有查理的蓬发是自然乌黑色卷,其他人都是呈银白色的假发。黑杖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象征,在诸位下属的眼里,一旦它的主人被国王认可,它也变成了权力的附庸物,但只限于作为主人手臂的延伸。乌木手杖纹丝不动,正如巍峨不动、平躺在每一寸地表的顽石,风纹吹过他们他们的发梢,略有戳挠造成的瘙痒,但也没有阻止他们注视大地。 在律特村的西边拥有一片小树林,甚至算不上树林,只有三十多棵桂树形成的墙状带,薇若妮卡和罗克娜就在那里,这一处由白杖率领——上好的白桦树所做的。罗艮蒂瓦公爵小姐镇定自若,选择这一片地方停驻是因为能够拴住马匹。 “绅士们敢于下马作战吗?”他们的引领者发出呼唤。 一旁的人高举骑枪,其中有一个骑马军士阿塞韦(aresevuel),他高一又四百分之四十三弗杖,人负坚毅而勇敢,他的声音就像响钟一样清亮,“我们不开玩笑,手中的剑扞卫我们的荣誉,如雷电闪击高耸松树不能阻挡。” 罗克娜看是要行进潜入的时候,“那么,抛下你们的骑枪,伙伴们,墨利乌斯保佑!” “墨利乌斯保佑!”众人默念。 黑色火枪手的传统,实际上是下马作战,从liii.1616年开始,他们就充当国王的近卫火绳枪卫队,剑是他们的标配,他们的火枪却采用轻装短款,是最早实践的应用王家亨利–劳斯丹德火器的部队。 这是他们的出鞘俗语: 一旦拔剑,要么制敌,要么殒命。 他们的素养允许他们径直走入,如果仅仅是悄然潜入亦太不必要,这群“黑袍修士”不被声色犬马所劫,不被枪炮血淋所恫,不被世俗情绪所迷。在短身黑色披风笼罩下,还有一层罩袍,前胸后背绣着银丝狮鹫,第三庭还有一个秘密标志——他们不刻王室诏字,而是标记弗兰格亚名词的首字母,以尾写上iii作为最基本的符文,就绣在罩袍的颈位。 罩袍和披风为他们带来良好的隐蔽,卡宾枪跨在肩上,而长剑在腰间。举止以平常百姓作态,仿佛是来旅游的帮会一样,为了寻求歇息地而奔走。他们不经意地走到交火处,仅仅捎了一眼就走,别无他法,甚至面无表情,展现冷漠的姿态。 人群中的三位少女表现出异常的镇静,并且不同意分头行动——分头行动意味着也许给坟墓分摊占位压力的机会。 娜莎的着装很是显眼,毕竟对比周围的麻布补丁来说,光鲜亮丽并非什么好事,稍不清楚可能就会出现眼线标记他们位置的风险。他们走到镇上的酒馆,向老板讨口淡啤酒喝,村里的水也许不甚干净,宁愿和马尿口感做交道也不愿喝井水,每次都给的是小丹,铜币上还带着青涩疙瘩。 在酒馆中有些叽喳正巧被耳朵好使的少女所勾勒,但没有立即说出口,而是在木板上兜圈,碎碎念道:“也许今晚可以在这里住宿。” “住宿环境看起来不算很好。”一位随从立马搭话。 娜莎心里高兴很多,这代表他们心里都相当明白,即便是无意的回答,也足够欲盖弥彰。 “不要紧,如果只是一晚上,脏就脏吧。”罗克娜的眼睛相当敏锐,这地方的确能看出眼线能布置大致方位,“我希望在南边的事务能够顺利进行,最近这地方不算太平,我们已经打退不少强盗的袭击,希望这地方能好。” 猫要露出尾巴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匆忙奔跑二十岁男子,一转角就找不到踪迹。 “小姐们不用担心,我去。”其中一个火枪手直接找到后路,一番剑斗以后,那青壮男子就被提了回来。 薇若妮卡亲自提问:“你是什么人?” 不甘的男人轻蔑地说:“告诉你,我没那么好惹。” 她向被逮的小子抛出鱼饵,“我们这里有二十五人。” 他说:“但我们可有四十多人。” 娜莎可高兴了,驱使他的内心斗火更旺盛些,便不以为然地抛了一句: “哼,什么来头。” 小子当即急眼,在地上吐了口吐沫,“你没听说过吗?‘岩棍’波伊,我们可是跟军队交过手的,在羊皮纸上打听我们的名声,我跟你说,要是你们敢动我一根汗毛,你们晚上小心枕头渗血,脖子以下全凉嗖。” 在座的黑袍人全都笑了起来,略带寒风呼啸而过,高头树丛全被削去脑袋的刺棱感。 深知阿弗舍的乌合之众死到临头都还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就别怪时间一到为他们做临终关怀。 薇若妮卡不舍得打他,“如果受到委屈,你知会一声,派人把我们打一顿就好了。” 白桦手杖丝毫没有挥动的意思。 那小子惊诧地喊:“你什么意思?!” “很抱歉,但我的意思是:虽然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但墨利乌斯说过消灭不义的人也算是救赎,洗去罪恶的大功一件。”罗艮蒂瓦小姐也不打算继续藏匿自己的想法,“我现在放你走,亦或者你带我们去见你们老大,反正我们人数比你们少,怎么打也打不过的。” 喽啰临走之前,看着他们一致扫向自己的目光,能幻视出许多把剑指向自己的模样,不禁令人冷颤。 是修士、侠客还是杀手,已经不敢再想了。 酒馆外的枪声时断时续,但很快就没有后续,正当大家都翘着耳朵相听,脚步利落之声偏入耳帘,很快就见到老熟人。 “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众人意味深长地看着波伊的随从。 场面一度变得十分安静。 “你可太谦逊有礼了。”罗艮蒂瓦小姐委婉地问,“嗯,是来见你们的老大?” 刚才的小子稍楞一瞥,“这当然是。” 薇若妮卡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稍咧带咲,食指依左颊而瘫软,看上去相当俏皮,“你确定吗?” “别啰嗦,到时候你笑不出来。” 仅仅含蓄而点头之后,所有人都被带走,但波伊的手下却摸不到这簇人的武器,在随意拍身抖擞之后,在肩的枪似活得一般,顺着姿态游走不落痕迹,打不中一丝硬物的感觉。 随行的人在路上见到血渍,看上去还算新鲜,不知道为何消失的尸体,尽在不言中遭受质疑的同时,没法检视自己的智商却是最大的遗憾。 脚步稍有停顿,心慌感应脚跟而来,在街道上最靠近西北方向的巷子,就有一间潦草的泥铸房,还有地窖,门前还有车矢菊和青苔,泥污和泄污停泮在一条被挖得浅凹的小道,有一股不算刺鼻的恶臭。旁边的房子也未尽人意,估计是村内的贫民住所,在两边的院子里甚至还养着瘦出骨头的狗,见人就狂吠不止,还有磨牙的迹象。 巷道外面有无数双眼睛,正如孩童在天边盼望的无数星芒,不知道是好奇还是渴望,薇若妮卡、娜莎和罗克娜似乎掩盖了黑袍随从能令人望两眼就发怵的气质,他们也收敛很多,貌似无心展开械斗。 本就还在万里无云的天空,将水中的涟漪和波澜都反照在可见的地方,构画出层层堆叠的鳞片云,风亦消逸无痕,藏在巷尾、灌木丛、树根旁或山洞里,随后一拍而散。 枪声早已失踪,似乎在酝酿新的驳火危机。 等这些人都步入昏暗浊臭的地界,才见到那个憔悴的烂人,就坐在大厅的正央与人喝酒。 即便醉醺醺,阿弗舍并未失智,眼前打量了一番之后,狼狈地恳求挽留一丝性命,那张脸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 娜莎的话令周围骤冷几度: “还记得我么?” 他觉得很意外,“呃……呃?呃?!老熟人了。” 娜莎继续问:“他说你要找我们打架。” “哪来的话……你是来快活的,啊哈哈哈哈哈,还是来找酒,都无所谓。” 大小姐一如既往地展现她的态度,恨不得将他们拖出去,光着膀子肉腿被冻死,“居然还有脸说这些话。” “什么?” 那些人用枪指着他们,还不乏再把酒杯塞到嘴里再咽一口沫子。 “我看——拉特利耶当初没把你的命根子刺中,真的很不幸。” 岂知他异常暴怒,“别跟我提那小子!我想亲手宰了他。” “你没有机会,他在明榭特的枪炮之中被荣誉所沐浴。”娜莎自然理智尚存,话语亦更加凛冽,如同冬日降临,吐出的冰丝划破他们的丑恶嘴脸,“我既然来了,他说你这里有四十人,为什么我没见到一个人?后来我一数数,发现不是我蠢得不识数,而是在座根本就不能算人嘛。” “马上把伯兰特叫回来。”阿弗舍的话明显失去气力。 “现在?”他的喽啰有些犹豫。 恩歇的长子对他们咆哮:“难不成我还要请客吃饭,他才肯来么?!” 远处的枪声又开始泛滥,不过一会,外面就乱遭一团,“风暴”都要打在逃窜的人身上。 有个负伤的土匪倚在门前,差点颠簸倒下,“不是,伯兰特……老大,我们遇到黑袍,他们站在……坡上,似冰雹一样,号角一响,除了开枪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薇若妮卡狡黠地笑,“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黑袍?” “对,正是黑袍。”罗克娜伸出双手,触摸已经被吓得合不拢嘴的可怜人,“仔细看看,是不是我们?如果不信,再听听来自未曾面临战争杀戮的呼唤。” 所有人怀揣着不安,聆听马匹撞阔大路的清脆和撕裂声,惨叫和呻吟,燧石发火的交织,已然变成当日最大的鸣奏。 马啸和锯肉的砍声此起彼伏,很快又一阵呼喊声加入其中,就像打了一场大胜仗。村民都被带动起来,拔去他们身上的钱财,捶打他们的胸腹,从未有过这样的仇视,甚至要把钱币塞到他嘴里噎死为止。 结果回报的探子回来与阿弗舍说: “伯兰特说:他们根本就不怕火枪射击!” 那些喽啰都随即起身,“怎么回事?” “他自称劳斯丹德,堂而皇之地宣告我们的罪状,然后让我们选择被逮捕……亦或者死亡。” 眼神中早已藏匿不能,要维护正义的契机在怀表滴答不久涌现出来。 疯马杰克就站在一边,还在扮演被雇佣的底层角色,对自己人执掌生杀大权大戏也该落幕,倏忽眨眼之后冲向阿弗舍,随从们把身边的贼寇全部开枪打死。 黑衣火枪手不落俗套,仅一眨眼时间,接连将剑刷出,不消片刻就全抵在他们的脖子和腰腹上。 啻有三人呐喊一声,那些匪徒扣动扳机却不中者,被一剑封喉,挣扎之后化为生命的渣滓。 “对抗敕令机构就是死路一条。”罗克娜顺带还给恩歇的不肖子一击猛踹,就落在被刺中的大腿内侧,疤痕随即被撞出血来。 只听到“呜呼”一声,“他娘的,你这臭丫头不守信诺,你答应放我一马。” 大小姐俯视着狼狈的头子,“很抱歉,禽兽不配得到信诺保证,况且可不止我一人要追究,作恶太多是要还的。” 在草屋背后的方向也喧闹起来,连绵不断的枪声伴随民众的鼓舞俞加泛滥,还听到了一些雀跃之语: “王家神射手营的猎兵们是大好人呐。” “所以,你知道我并不是唯命是从的佣兵,更不是十多年前那个草寇了。”盖尤特啧啧感叹,“我告诉你,什么都比不上你做的那些臭勾当。对了,那些佣兵也被陆军部标记为非法武装。因此,你听到了外面的铅弹飞扬的舞曲吗?在村外的三碗剩面糊糊,被近卫军和精锐秘密部队联合交代,算是你的福气。” 薇若妮卡问阿弗舍遣去的探子: “你叫什么名字?” 他将近怵到呕吐,都快神志不清了,“我说,我全都说,叫我让诺(jrean norl)。说来奇怪,村民的反抗我不出奇,就是……有个长着半身……精致的人?还是娃娃?她说带我去找伯兰特,一开始我想躲,在下一个巷子里又找到了。哎,摆脱不了,我就跟着它,结果我就见到刚被打中的墙壁,铅弹差点要了我的眼睛。 “随着一声冷笑,那紫色绸布包裹着的娃娃不见了。我背后发凉,抬头望去前面的街道,从未见到这样的场面,我绝对能确定你们现在见着的人是国王的卫兵,骑枪扎破他们的胸膛,佩剑砍断他们的手腕和脖子,铅弹却只晓得打中他们的帽子,是故意为之。” “你们肯定是用了什么手段,妖法?”让诺跪倒在地,把武器都倒出来求饶,“我明明见到,他们被一通乱射以后都倒地,马也不再使唤,人也一命呜呼,也许是我眼花,在间断射击过后,他们又仰起身子跨马迅速冲击,这不可能,但我见到了,于是我们见到地狱降临的场面。 “所以,其实我是被……大人命令回来的。” 当所谓波伊的团伙被拉到主街道上押解的时候,他们才知道当时的骇人情况,绝非过度恐惧胡诌。倒地的土匪被排成两列迎接他们,就连伯兰特也奄奄一息,被两支骑枪架在背上,跪地喘息。有些尸体神被削了耳朵和一侧头骨,死去的时候狰狞且悔恨,还有被砍断手腕,被火炙烤之后缠上药水浸过的麻布包裹着伤口,断手指的只是轻伤,也安排妥当跪在伯兰特的后面。 阿弗舍的最得力助手,他的伤势只能说命悬一线,几乎被割开喉咙,被针线和草药填充之后吊着一口气,也快昏死过去。 劳斯丹德甚至没有正面瞧他一眼,拿出卷轴上逮捕的公文,像吟诵经文那样宣告他的罪行: “你的主罪,在林赛瓦协同自己的犯罪团伙,强暴妇女三十二人,致死五人,杀害一人,承认吗?” “当然承认,她们越反抗越舒服嘛。” 以寻常态度焚烧周围人的情绪,莫过于波伊最喜欢的事情,毫不客气地炫耀自己的快活之力,他无视了周遭的谩骂,还说了一句: “再怎么说,传播高贵的血脉,是在给你们恩赐。” 查理没有被这些污秽的证明所激怒,但他愿意给娜莎一个机会,帕洛斯自然不会对阿弗舍好脸色看,大小姐知道身为父亲的愤怒,便按捺他的来复枪,拿出马鞭双手靠背。 萝莉走的很慢,不一会在场的群众就将目光放在他们身上,想到归处,拉特利耶的身影不再令她惋惜,而是安宁。 大小姐说: “命运总是令人唏嘘。” “你却要不依不饶。”咧着牙的波伊非常不安,甚至想咬她一口。 不料娜莎的马鞭正打在他的唇上,并没有用狠劲,“不,怎么能说是我?你欠的血债,早就烙在肮脏的血液里,不再高贵。” “我唯一悔恨的,就是没有把潘诺焚烧殆尽。”他越说越颤抖,甚至傻笑、癫狂般地嘲弄娜莎,“我撕毁了你的裙,就差那么一点,你的小唇就归我了,当初众目睽睽为什么不把你破相,在细嫩的脸蛋上来一刀。” 大小姐摇摇头,“但你没有做到,你甚至不知道拉兰诺斯宅邸的位置。” 波伊的狂妄就像宴会正欢的篝火熊烈不尽,“我可知道……但无法触及。” 娜莎接着打第二鞭,这一次是在他的旧患处,也不再留意是否要心软,啪嗒一计,“可惜,你除了脚裸弄污的酒,其余的就只剩下屈辱,被枪决固然无法数清不可磨灭的罪行,最好的理解方式,不是极刑。” “那是什么?”阿弗舍开始变得虚弱。 “律法会保佑你相当的安全,但丧失理智的人除外。”娜莎最后一鞭打在近私处的泥路,差一弗捺则禁不起欲望所承担不起的痛苦。 “我的父亲,他已经无关紧要。”大小姐转过身向路边的群众致意,他们也做出了回应,要么举起手指,要么提起帽子,要么则稍微鞠躬,“我恳请所有人证明他到此为止都还活着。他的存在是终结污蔑的最有力见证,远在千里的冤屈要洗清。” 大街上传遍这些声音,“我允诺。” 看在沙斐拉日先生和他的女儿,还有身后扫清一切匪寇骚乱的王室军队,他们都举起手来,红泥印的痕迹都点满在一张厚书纸上,不易随便一刮就撕毁。 悠长的忏言并非轻易诉说,要待到他们被世人从肉体诅咒到精神,从皮肤指责到骨肉,从言行抨击到人格,无可争辩的凡世败类,都被绳索一个拴着一个行走,也绝不允许自我了断,就被众人的无限恶意拥蹙下离开律特,但村民也不甘休,还有被押解的剩余两波贼寇,平日也是掠夺钱财的豺狼,他们的赃物全都被分与村民,更有过激反应的人喜极而泣,一些人将不满都殴打在囚徒的身上,得亏维持纪律才能让受害者冷静,当天的热闹不能用言语能描述。 被关押在珀利弗城堡的之后三天,他们全程没有受到一丝虐待,不仅拥有丰盛的菜肴,火枪手还偶有几分寒暄,这产生了一种错觉,囚徒觉得也许很快就相安无事,也许与宪警一样,都是例行公事讨要好处而已。于是他们开始讨价还价,争取几分“划分地界的占路费”连环“上贡”,这被他们称之为“敬意”。 醉翁之意——查理赏赐他们上好的阿提姆烈酒,因此能够源源不断地套出新鲜的证词,尤萨拍胸口保证: “等你们出去,这种酒有的是,墨利乌斯保佑你们出狱。” 但转过身来,见到他的上司不由自主地流露冷漠,“可笑的很,这群丧失警觉心的待宰瘸狼。” “但我说的的确是实话。” 大人对尤萨的态度入暖酒落胃,习惯抚摸同僚的肩膀,“对,你做的很好,我就是如此期待的。” 劳斯丹德大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这倒不是他真的想在这群废物里面榨取一丁点油水。 他们尽最大努力削弱这群杂碎的反抗意识,以至于要让他们觉得可以被轻松拯救,模糊第三庭和以往宪警局的区别。 如今这条鱼丝已经被咬得紧实,制造的假象如梦似幻。 唯独他们的老大——波伊,又或者说阿弗舍,被单独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与他的手下分开,还有伯兰特,他的伤口被治疗地相当不错,随即被拉上珀利弗城堡的高塔上。 微风瓢泼众人的脸皮,倒是没有感觉过于压抑了。 劳斯丹德大人问他:“你觉得从这里逃脱的机会又多少?” “如果给我挣脱枷锁,能有一半的几率。” 岂知大人从半空中抛出一弗兰郎银币,正好栋在城堡石砖之间的缝隙里,“我跟你打赌,是零。” 如他所愿,当挣脱枷锁之后,整整半个小时,劳斯丹德大人搬来木质凳子,左腿跨在右腿膝盖,并且给他机会,真的在夜色给予机会,伯兰特娴熟的劫持了几个“不自觉、意志动摇地”的卫队成员,行动异常娴熟,甚至还将一些火枪手刺伤。 伯兰特想当然以为将他们杀死,带领刚要逃狱的伙伴,拿着刀剑突破监视,纵身越到门前,在珀利弗城堡的外区,有一个突出部,他们刚出内城,却发现外城站哨空无一人。 “事情变得过于顺利……” 伯兰特见到外围城郭一点灯火都没有,他孱步前行,又觉得不对劲,立马带着自己的兄弟撤回城内。 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头人在哪,也没有带着武器立即攻击珀利弗城堡的核心。 一旦他怀疑自己的行动取向,这就已经是终局了。 其中有一个喽啰又说:“不对,老大,按道理,为什么不向偏道逃遁。” “这其中必定有蛇圈(伎俩)。”人群中唯一的领头指着八弗杖高的高墙,“他不可能让我轻易出城,去救咱们的波伊。” 囚徒们随后折转,被淹没在内城的无数个楼阁之中。 他们唯独没有意识到高塔上的目光,紧盯着刚出头的一小撮人,它的来源则镇定自若。 在此期间,地牢的头狼已经被拽到此处,让这个嚣张至极的变态尝受真正的焦虑。 “你看呐,一念之间。” 查理知道他面无表情的背后,也许有一番风暴在翻腾沉浮。 波伊自始至终还在坚持,“我倒希望他们不会。” “不怕,今天的菜,您还没吃完。” 大人让他慢慢吃,小心噎着,又替他做一回佣人,给他倒葡萄酒,“上好的纳沃斯鸠,二十五年的佳酿。” “犯不着装模作样。” “这是对死刑犯的基本功,城堡的管家知晓如何给受刑者做临终祷告。”查理还备好烟,他不经常碰烟,甚至极少碰,每次吸烟,总是为了交际,“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告诉你吧,第三庭之所以是第三庭,是因为在座的所有人都死过一次,死亡是最好的伪装,而精神却没有灭亡。” 波伊楞着没有下嘴,“对我来说,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却什么都没有。” “我怎么会舍得让你死在牢狱里呢?很简单,我只是想和他们玩个游戏,然后,他们自然就愿意将主动权交在我们手里。”查理拿起摆在桌上的铃铛,轻摇叮铃,“静候佳音。” 两人一言不发,但是听到驳火的声音以后,哀嚎接踵而至,但仅仅是很浅的一层音浪,如果不留意就会被碗碟桌椅挪动的噪声覆盖。 但他们听到了,也不再动。 深夜时分,一层薄云附着在月亮下尖,在怀表秒针指向又一个三十五秒的时候,大门终于再度开启。 尤萨持剑走来,他将近乎重伤的伯兰特押到查理的面前。不消片刻,劳斯丹德大人嗡动嘴唇,“我说过,概率是零。” 在副中队长身后的一个随从报告说: “那些出逃的人,要不是被我们的麻弹打中,要不就是被剑挑断手腕,但留下另一只,现在已经口供全部签字,他们还不知道什么叫‘流程’,一张大桌子,我们哄得他们非常开心,这样才好令他们乐意分享自己的‘丰功伟业’。” 他也惹到一些麻烦,肩上的血迹在火光照耀下不再消色,还有一摊白粼显冒光芒。 “你放心,待到传召之前,你们还能继续享用菜肴,我不会把虐待你们,但同时也尘埃落定。” 查理将他们转送到地牢里,随后沉寂在什么都见不到,只剩下血渍,在步入阴暗潮湿的另一段,享受着只有水滴入槽,难以入眠的滴滋声。 尤萨彻夜难眠,在烛光之中,在高塔外围,一望无际的星海和夜色,述说当时的面貌,“刚才真是很险,你知道对于用惯了黑桃式直刃剑的兄弟们,采用匕首舔砥那群杂碎的嫩脖是相当有挑战性的,但我们依旧做到了,旋即在它们之间跳乡间舞曲,他们的双肩、腋下、手肘的反面甚至是腰间,都能啄食,任凭剑术如何花哨,抵不过一无是处。” “可悲的故事,换个角度想,又显得有趣许多。”劳斯丹德注视稀薄的云雾,“我能想象。” 走廊的尽头是一排火枪手,头一轮射击令他们立即尝受无能之苦,随即又不知去向,他们被走廊无限分割,还有随时能触发伸展的暗道,伸头一进亦是惊喜,回头一见,只剩下被锤晕的囚犯。 空荡的刑房只剩下金属之触啷啰叮呤,他们庆幸除了这里一切都是危险的,一次就引诱了二十多人。 精心设计的烟熏通道所遮蔽视野,找不到任何的路,就连刑房的通风口也是随意摆布的姑娘,做到真正的密室,无法逃脱的。 “还有什么吗?” 尤萨背靠在城墙边摆弄佩剑,仰望大人含满脸的笑容,像弟弟看着哥哥的态度。 查理当即大笑不止,“你真想让我揍你,哎,可别意味深长地指望我,小心我灌醉你。不过,我要求三伙帮派的刑期列到同一天,这是我能给法院的唯一干涉。” 只待一纸文书,除了受害者的口供和施暴者的口供,那就剩下阿弗舍最后的心理防线。 而这亦要不留情面地将其击垮了。 二十五【黑白交织的救赎】数不尽的证——其一 在弗吕伊斯的案件,最终闹到王家法院,亦是自上次薇若妮卡的纠纷以后的又一力作。王家法院发的传召展露在这群人的面前,查理对那些囚犯毫不避忌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如果你认为自己是清白的,尽管去辩解,如果认为自己是有罪的,那尽管看看绞刑架会不会离你们越来越近。” 囚徒们一言不发,但眼神藏匿不了他们的心思。下水道的老鼠再怎么藏匿,总是会磨牙吮垢的。 他们被押上囚车,由黑衣火枪手和宪警联合护卫,数十人被送入王家法院。白使虽然不被行人所看好,甚至还没意识到他们押送的囚犯有多么凶恶。在这片土地上挥刀沾血的碌碌之辈,他们的名声在外,比散落在沼泽的枯叶都还要腐烂,能闻到臭味的鼻子都要痛骂一声: “赶紧让这群凶徒化为白骨吧!” 波伊和他的匪徒循着警卫的身后踱步,沉重的锁链大理石地硕硕作响,镣铐沉倦他们的四肢,走过的路仿佛被无限拉长。 也许知道早就有这么一天,也并不畏惧死亡,咎由自取又如何呢? 劳斯丹德大人就坐在对大门走道的左边,面向最近审判长席的最近一排。 在旁的自然就是自己的心上人罗艮蒂瓦公爵小姐,坐姿出奇一致。他们的双腿稍稍偏在右侧,在膝盖上平放着手杖。 他们依旧不知道为什么娜莎最后会撤销控诉,即便是未遂的侵犯,充足的人证物证都能给他告成。如今大小姐就坐在劳斯丹德大人的后排座位,从右往左数两位是帕洛斯和安娜,等着一出好戏上演。 她趁着还没开庭的时候给查理嚼耳朵,说出萝莉自己真正的原委: “我真正的目的是拉特利耶,别无他顾,但我很肯定能预料到这个混蛋有必死的结局,因此我即便告成,对我的损害定比他自己重很多。” 查理稍点头地说:“我在你的嘴里能听到最关切的语气,莫过于这小子。” 大小姐支支吾吾,脸愁含羞辗转一侧,“要兑现承诺的,才不是他本身……才不是因为……” 一通敲铃之后,所有人都都要肃静,胡桃木做的大门也紧闭起来。按流程走,他们要唱王室颂歌,其中的一段还是相当熟悉的一幕,也就是拉奥列斯当初在玻璃仑斯大道上的一段话: 狮鹫的血脉,它拥红与白的信念。 王冠之贵重,它是帝与法的传承。 无上的荣光,从被挫败的碎裂重寻。 弗王的身影,今日盼寻在王座之中。 颂歌结束之后,按照庭审程序才将原告和被告上庭,此事关系重大,原告不得不由王家法庭本身——代表国家的司法意志去控告的,但阿伯松男爵德·特罗朗特(de treloante)是一位出色的律师,作为受害者的女儿,同样也是受害者的自己,提议亲自作原告律师。 法庭再三考虑,认为既然由法庭代为控告,则不能临时更换律师,因此只得望尘莫及,但仍可作为证人被传召。 审判长不得不用法槌令大家肃静。他随后拿出文书,宣读他的罪状: “被告阿弗舍·德·列耶伏,涉嫌组织非法帮会。在弗吕伊斯城郊外的林赛瓦村涉嫌与其团伙二十人共同犯罪,强奸民女,并杀害五人。在安特怀(antèhu?)又与十五人共同犯罪,强奸十人,杀害三人。在诺尔尼弗、罗艮蒂瓦、涅勒良局部地区组织拦路勒索,以建立站点阻挡交通,致使他人钱财受损,甚至故意伤人及故意杀人。参与走私货物,违禁品以军火居多。基于犯罪性质和恶劣程度,以数罪并罚论。”[1] 对阿弗舍来说,事情一开始就落了下风,按道理,他的落败已经没有悬念,但一向坦荡如砥,不忌讳自己犯下污秽罪行的他居然头一次拒不认罪,他靠在被告席,每挪动一步,镣铐的响声就激烈一分。 阿弗舍声色俱厉地说: “这是污蔑,我们没做过这么丢脸的事情。” “他在耍什么诡计?”萝莉捎一嘴给前头的绅士。 查理不以为然,“不清楚,但也无用。” 公众席上一片哗然,喧哗声如同交通冒着的烛光般明显夺目,只不过——声浪只会夺耳。 岂知接下来所有喽啰也不认罪,甚至还大声宣扬,“这是严刑逼供讨出来的口供。”他们异常激动,还装着信誓旦旦的说:“是黑衣火枪手干的。” 查理手上握着许多信笺和文书,对这一说法完全不放在眼里。 伯兰特更是指着劳斯丹德伯爵直言,“就是他逼我们做供的!是私人恩怨。” 舆论的洪流轮到冲刷在自己的面颊之时,大人不仅没有惊惧,也没有反驳,自顾自地翻弄着文件,其中有些还是没“来得及”给予受审人签名的供词。 “很好,峰回路转。” 查理不急着翻开自己的牌,让众人指责质疑,随后一言不发。仿佛这些话语的锐利在他面前化为一根根羽毛。 薇若妮卡对此没有任何质疑,“我知道你在干什么。” 但即便如此,庭审还要继续。 “王家法庭庭审过程中禁止喧哗!” 查理对这群人普遍不信任,因此他决定反其道而行之,对囚犯好生伺候,这样一来,他们的喽啰普遍没受什么伤。 唯独那一个晚上,把伯兰特和带队越狱的囚徒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以此作难,签下他们本就供认的事实,如今又突然反悔,即便如此,亡命之徒的伤痕并不明显。第三庭不缺外科医生,也不缺草药师。距离上庭还有好几天,他们伤口也几近愈合,而且火枪手特意用麻做的子弹射击,以匕首的柄末敲击他们的腋下和锁骨处,以枪托敲打他们的背部和腰腹,是绝不会有利器戳伤的,亦不含严重损害的。 查理在此期间还与各处宪警局联络,如今一式几份的报告都整理在自己手上,但他很像看一系列的反复无常,是如何被剥洋葱式的处理手法解决的。 审判长也犹有性质地打量手上的文件和被压上来的被告,两双手都数不过来,年过五旬,经过数百桩案子的资深司法人才阿梅斯托(arèmestor),他是罕见的平民出身被选拔的,已经从业四十多年。 如今面对数桩案件合一数落,他紧皱眉头双唇紧闭,牙口也合着了。他倒是先问一些性质没那么严重的,“被告,你承认组建非法帮会,非法武装以暴力勒索钱财,提供所谓保护,免受他人暴力侵犯的行为吗?” 阿弗舍辩解道:“我们做的可都是安保生意,不强取豪夺,只是推销手段太激进了。” 阿梅斯托推了推单片眼镜,拿自己的陶杯子饮一口水,“请原告律师发言。” 原告律师是博内托·菲利普·德·穆拉速,被称之为“华丽的分针”,原因也很简单: 到点了,这事情就一定能宣告一锤定音。 穆拉速说: “各位在座的先生们、女士们,被告所涵盖的罪状很多。根据在多处宪警局的搜集,从珀黎嘉瑟弗洛大区莎尔兰宪警局找到的有:塔墨里、普赛以、厄兰若、多尔瑟尼、圣牧尔玎。在南边的涅勒良大区聂苏斯宪警局有:波护、埃黛、蓬波尔、塞斯丁尔、蒲马特、贝莱速,罗艮蒂瓦大区的弥苏拉宪警局有:塞纳芬、埃泰雷、犹努斯、圣思依、马侬、卡斐姿。在这些主要的乡镇区域,得到了较为广泛的非法勒索钱财,得到所谓保护的行径的现象。 “但是,经多人核实,所谓的保卫服务根本没有兑现,你们的‘服务’很不到位,倒是惩罚一套一套的。墨利乌斯在上知道你们这些豺狼行为,并为我们熟知,呈上来的报告经过多方核实,因为没有上交保护费被殴打的人有三十三人,其中被打残完全失去行动力的至少两人,单腿支撑行走的有五人。他们阐述甚至有别的帮派找上门来为这件事大打出手,这件事已经被各地宪警局和法院先前肃清。 “请问被告律师:根据王国法律,既然被告所说,是提供保卫服务,请问有没有相关证明文件,并且需要一式两份。” 但是,对方律师也并非不入眼的小角色——卡斯雷尔·阿甫绥·德·泰尔弗内乌斯,即便他不想接这门单子,但他享受逆境对抗。他认为只有将所有事实一并摊开,在众目睽睽之下理性辩论,才能构成鉴定是否罪恶的标准。 “我当事人通过正常程序,签署一式两份的合约。”被告律师也拿出一堆文件,它足足有几本书厚,堪比阿斯托提维尔所着的《数学全集》,一本书相当于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她的手掌握紧为一拳头,尾指贴在桌面上直到食指高的距离。 每份文件还有专门的律师盖章和签字。于是又请公证人和法证科的人去查实,由于数量众多,只能抽样检查,耽搁将近五分钟的时间,并无异样。 穆拉速继续提问:“你们的护卫人员有没有编制在册,有没有得到行会许可证?” “有。”泰尔弗内乌斯又拿出行会许可证,那可是缴纳了35弗兰郎,自liii.1782年开始的,为期十年的有力工具。 看起来事态有些浑浊,开始不明所以了。 “还有问题吗?” 泰尔弗内乌斯先生有些酝酿已久的计谋要开场,原告律师则不再提问。 “我请问,既然既然是合法安保武装,向村落推销方案有没有问题?” “没有。” “你说我们组织非法帮会,当土匪强盗收取保护费,在宪警局调查搜证之中有没有我们一式两份签署的用户备件?” “有……” 被告律师才稍有喘息,“我暂时没有问题。” 轮到原告律师穆拉速继续发言: “即便如此,被告使用暴力胁迫受害人签字,其合约也未能令其熟知,按平民的认知,他们除了签字基本大字不识几个。” 阿弗舍显得很难过,“这都是意气之争,墨利乌斯看在眼里,可别冤枉我啊。这都是因为口角之争打起来的,那些人我没收他们的合同费,他们的确有签字,我们也有公证的。” 隐匿在公众席右下方的老头碎碎念,“对,可不是嘛。”除了一枚贵重的戒指,其他都是市面上能找到的廉价货,包括现在老翁拿捏的手杖,是胡桃木做的。他自称德·珩特利乌(déyēreatlivu),说话老气横秋的。 但另一个人,坐在他左侧的勋贵却悠哉悠哉,“鸭子没剥好毛,怎么能先开水烫呢?” “庇……啊,我觉得现在而言,尊贵的大人,这种人必须要得以清算。” 珩特利乌貌似很“小气”。 他望着前方的坐席,貌似氛围又冷寂了不少,双方的证人一个接一个上阵。坐席之中不乏焦虑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却是难得的。 当秤开始偏移到另一方,它的跌宕就不会轻易停下。 他们能见到怯懦、背叛、贪婪,也能见到真诚、感慨和坚定。不断来回交手,引人眼球和心弦的每段节点,都会引起情绪沉浮。 看上去原告律师在此处便要无计可施。那些农民受到钱财以后便一口咬定——他们的确知情。 总不能在庭审上给他们做读写测试。 无论如何,阿弗舍一方强调的自己没有通过暴力手段签订的保卫合同,以掩盖自己的真实面目,就如同黑色火枪手第五中队长所做的那样——严刑逼供能得以做到,但这样的手段未免太不高明。 “换句话说,是脏的,它就一定是脏的。”查理托着下巴,无趣地打量着手上的文件,挑出其中一份给他的挚爱,“你是聪慧的姑娘,我猜你不会对那天镇上南边的骚乱闭耳不闻。” “既然第三庭能够出面,它绝不会做龌龊,有损王国公义之治的事情。” 娜莎自然不知道被勒令窝在家里的时候,镇南边的纷乱一度令人警觉。薇若妮卡偶有来访,除了在闲时教她一招两式,却矢口不谈因为他们俩的受害,引起更大的报复。 中场休息过后,相熟的人找了二层的偏殿走廊上寒暄。 “现在的证据都有利于他们。”娜莎相当不忿,她摊手抱胸,嘟抿着嘴,天气稍微变冷了些,即便已经穿好长袖外衣,还是躲不过不禁冷颤的瞬间,“但我不相信,他们的手浸在冰水里没有不冷的。” 劳斯丹德大人惋惜道:“没咯,他们太狡猾了。不如我们尽早回家,坐在火炉旁边烤火好的多。” 这些话惹得大家都有点懵。 娜莎瞪大眼睛质问查理,“你说什么?” “别激动嘛。”薇若妮卡也跟不上查理的思维,“你刚才还……” 话语正要漫出来的一瞬间,大人冷不丁在耳边嘴唇嗡动,片刻之后,只见他以手背触唇,脸显咲意。哪怕是到事态烧到眉毛,炙烤后脑勺的情况,他还有心思挑逗好友取乐。 罗艮蒂瓦小姐听完,脸色都变得毫无兴致,亦嘟着嘴,眼神清冷地望着他:“你不要把她整得不开心,我会生气的。” “是没法告啊。”查理直摇头地说,“如今别说陪审团,公众席上对我们存在普遍不信任态度,作为敕令机构反倒不太好下手。” 大小姐摆出一脸无奈,随后又气恹恹的捶打他的胸口,“哼,没想到都是草包,没想到一堆大草包~乌鸦窝都还聪明过人,到你们这里就什么也做不了?” “是啊,我可承认,我们甚至还不能对他们施以鞭刑,又不能严刑拷打,还要被冤枉,我们哪受过这种气?”劳斯丹德大人悻悻狂言,“对这种人渣,我恨不得每天鞭打一顿,拔掉他们几颗牙,将他们当成帕拉图恰的阉奴一般对待。可如今,既然交给王家法庭,那就必须要按照程序办。” “狂言悖论”之后,正对着长廊前后扭头盯梢,在瞳孔能投射的视觉边缘,有些不诙谐于此处的事物。 “我不管,这人如果不把他置于死地,你就是太阳底下最黑的乌鸦。”娜莎的脸色真有几分红涨,空气中都要弥漫着浓烈的愤气,化为一缕白雾悬在少女的耳前的发缕,似用来束发的云朵装饰。 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喊嗓子都柔声柔气的。 走廊外尽头的人影幢幢正中查理的下怀,他说的更加雀跃且愤慨:“当初为什么没把这群人都杀光?” “这就疑似太极端了。”薇若妮卡抚着他的双肩和背,“正是因为……我们还有计可施。” 岂知他突然冷笑,薇若妮卡稍有凶巴巴地瞪查理一眼,“你还有什么花言巧语可说的?” “没有。”劳斯丹德伯爵两手一摊,“审判是漫长的。”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庭审一般在四十五分钟之后留十分钟歇息,置在二楼第一审判厅门前的沙漏堕沙成锥,小巧的时光被禁锢在玻璃里让人观赏。 一众人重新进到厅里,法院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娜莎才察觉到公众席内的人越来越多,但碍于视角,蓝色小不点还不晓得楼下到处都是围观的人群,其中有报社的线人,听闻在悲壮屈辱的事迹以后,被气焰填堵心口,誓要追求公道的平民大众也前来围观。 在人群之中还有被拥蹙的,来自圣牧尔玎的马克·斯尔皮特,他双腿残疾,已无法动弹,他的两个儿子用担架抬着他走,当爹的如此说道: “我残疾了不要急,但为了村里的人……” 中年男子的疲惫,他额上的刀痕是死里求生的一道见证。斯尔皮特先生却抛弃沙哑,是村里为数不多读过书的老鞋匠,他喊到:“波伊的匪徒,是装着商队护卫的强盗,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姥爷,贵族之中最鄙贱者!” “他们都是禽兽!”有些受害者齐声呐喊,要将这一切都撕裂掉。 有位妇人声色凄惨凌厉地说: “我的女儿惨死在他们的淫掳之下,当着我们的面前……一切都破碎了。” 楼下的气氛越发激烈,能被传召的证人属于当时罕见,以至于有些受害者只能被传达自己的口供和意见,集合在某些具代表和影响力不小的人身上。 就连拦在门外没能及时坐在公众席的商人埃菲斯瓦也哀叹:“如果这种人落幕,我要给他踩上一脚。” 正是因为他们的劫掠,差点要了埃菲斯瓦的性命。 大门将要紧闭,在缝隙之中听到一丝轰动,嘈杂和喧嚣随着一缕声浪游离在大厅之中,是一道催命符。 审判长问: “那是什么声音?” 他的副手说:“是渴求正义的声音,还有教堂的钟声。” “钟声?可这不是整点报时吗?”阿梅斯托叹一口气,“审判需要安静,而不是鼓噪。” 他接着说:“是这样,但主教有敲钟的自由,上帝也有祂的期盼。” 在角落的两位老翁随身带着铁水壶,毕竟在口干舌燥的情况,哪怕是井水都能一饮而尽。 “你看,好戏准备要登场了。” 老爷子的手指着被告,他用些力气,展开手掌将五指指向阿弗舍,随后捏紧拳头只剩下一指,轻摆向下,才拳头捏紧,“如果不是把枪都抵在你脖子上,还有那群凄惨邋遢的臣民,我从未见过自己的错误甚至会蔓延到王国的腹部。” 珩特利乌先生安慰这位和自己年纪相若的朋友,“并非只是这样,图瓦尔伯爵老糊涂了,他手下也是,我们砍掉其枝节,肃清腐败的部分,还不晚。” “拉奥列斯的话,哎,现在想起来,可真希望他不要离开。”老爷子真希望这不是他酿成的苦果,但他没有退路,也无法后悔,因为他只是换了一身衣服,却无法欺骗自己并非国王的身份。 他乃亨利,但正是这位坐在椅子上的亨利,头一次感到坐在众目睽睽之中感到艰难。 二十六 【黑白交织的救赎,长章】数不尽的证——其二 叫骂声在法院外越传越大。 王家法庭长不得不派更多的警卫堵住大门,他对这件案子高度重视,可没想到才一个小时前的纷扰场面尚未浮出水面,如今却吸引越来越多的民众,就连一些贵族老爷都饶有兴致地在附近的咖啡厅,点上一杯撞奶咖啡。 涅勒良公爵正坐在拉蒙洛尔五号咖啡厅,他的长腿在周边都是显眼的,而且也比一般男子稍微细幼,尽管腓力老爷也有五十多岁,打扮却相当年轻。 “他倒好,显得自己多威风,可是王家民兵来到我的管辖区域却一点消息不透露,他若是希望碾碎臭虫,我亲自去就好了。”腓力放下咖啡杯,又嘲笑自己的王兄。 身边的随从也不禁发笑。 “陛下毕竟有眼花缭乱的一刻。”一位亲随毫不客气的说。 涅勒良公爵叹一口气,“他在宫廷里听到什么?是谄媚,是一堆草纸捏造的报告而已。图瓦尔伯爵下野,我是万万救不了的,我把他拒之门外,也是为救他的命。”又缓缓抿一口咖啡,“这些天来,我勒令市长们催促行省民兵在南部行动,扫了不少强盗的窝点,抓出来一群兔子,聂苏斯的行动我也打点过了,这才让他们逃到瓦弋塔省(noi?fl de va?thear)。” “于是他们才能在莎尔兰附近的律特被找到?” “这还是我提给劳斯丹德伯爵的。” 殿下随即给了两吕讷钱,带着随从离开了咖啡厅,“我们可以尝试打开局面。” 而在木门之内,那些证词构成的街垒正在阻挡握着法典作战的王军,虽然看上去阿弗舍占据充足理据,以证明自己不是帮派的说辞暂时站得住脚,这是因为他在外的援手收买相当的受害者,甚至有伪造证据的嫌疑。 正是在这两方对峙之际,劳斯丹德伯爵望向外面回暖的迹象,太阳正照得杏棕残叶又泛起面包糠沾染的香色。又过一会,他闭上双眼,任由双方的辩解在自己的耳畔来回拉扯,但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做,只是还没到自由传召的时间,在被登记的一一列举之后,被告方似乎仅以其微弱的优势所压倒。 “他无非就是让辩论范围一直绕在暴力的合法性问题。” 大人说的话一语中的。 身边能听到他话语的人恍然大悟。 待到双方质问和庭辩的又一轮程序完成以后,气氛陷入僵局,如果还没有新的证据,那么就只能宣布这一节的罪名宣告结果了。 但劳斯丹德大人在这一关键契机上对审判长发话:“根据程序,按照该案件的性质,位于公众席的人能否提供作证?” “大人可是明知故问呐。”阿梅斯托的表情相当严肃。 “根据敕令机构和王家司法机关的程序,王家司法机关只能得到宪警局的口供和所有证据,以及相关资料。”他更是站起来,“被告认为珀利弗城堡当局对其严刑拷打,这并不成立,但先前的话术从开头起便在质疑我们,是一种故意引导。” 审判长也有自己的顾虑和质疑,“莫非你的说辞不也是臆想?” “不,我手头上的证据的确充分。”查理举起手头上所有的文件,“我现在估计,王庭外门快被愤怒的群众敲烂了。” 阿弗舍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呼吸也越发紧促。 “好,那你上来,在作证台上做誓。” 第三庭的最高负责人则很有风度,步姿不紧不慢,好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如果他们没有看错,还以为是在宫廷里。 他的誓言则和王家法庭上的其余人有细微的差别: “王国敕令裁判所 兼王家火枪手第三团特别行动机关, 最高负责人在此协同作证: 为实现王国法义之治,无论何种信仰,请诸神监督,无论在座何等三六九等,来自五湖四海,请诸位对其证词和证物做负责任的、真诚的分析。 我保证在此所有能够作证的一切对象,包括本人均为属实,违者按法律伪造证据论处,所有言行都均有法律责任承担。” 审判长头一次见到第三庭的头领亲自作证,实在是百年间头一回,“批准作证。”他不禁从衣服内衬口袋拿出白手帕,擦干额头上的热汗。 阿梅斯托觉得这身假发似乎让自己大汗淋漓。 查理也脱下自己的折角宽檐帽,羽毛随着晃荡和流动的风迫切地一跃而起,又随即沉堕而下,满是质疑的眼神紧盯着被告,对被告律师却不予眼神上的置评。 他便开始别有雅致地说出客套话: “被告一方先前证明自己为他人进行乡镇一带的护卫推销服务,也的确证明斗殴是子虚乌有,亦有赔偿和和解,因此不予追究,很好,简直好极了。 “可是,什么样的护卫部队会回避第三庭的惯例检查呢?根据我国机构法规定,第三庭的下属部队——王家火枪手第三团第五中队有权彻查护卫的行会证书,是受国王和司法机关、陆军部所赠予执法权力。” 大人直接拿出被签署的口供文件,“在王政六百九十六年九月七日,你在镇南率领自己的团伙袭击了镇南边的酒馆,并纵火焚烧了酒馆的外围,我方从瓦尔贡斯特森林一路走到镇南,并与其对峙,团伙有三十多人,其中的头领塔哀瓦已经全部招供,他们也被关押到珀利弗城堡,现在可是在一楼羁押室里等候传召嘞。他们拒绝检查,并与我方交火,在正当防卫权力下击毙八人,被马碾伤、利器和子弹打伤有十三人。” 阿弗舍倒是不被这些话语扰乱,“他的个人行为我怎么知道?” “那么,对于纵火这种事情,为什么不上宪警局和行会自报?”查理对这种荒谬的辩解感到可笑,“我从塔哀瓦的手上拿到一截被烧焦的行会证书副本,那可是你的人,我们也从其余人那里拿到一份被拆开的信,可不就是你的字迹嘛,你亲自指使他报复那间酒馆,你随后还要派二十人袭击拉兰诺斯宅邸,但在座的一位先生肯定知道。” 里布涅子爵当即举起右手,“对,在九月九日当晚,可不巧,我从一位孩子的手上得到这封信,说有个叫乌茶的人送两小丹给我。我请求盖尤特先生给我做护卫,果然在院后的灌木丛见到他们,劳斯丹德大人也替我解围,打死不少匪徒,事后打算转交宪警局解决,但当时天色太晚,于是将其转交第三庭审问。” 审判长阿梅斯托令沙斐拉日先生也上来念作证誓词,这番话令在场的人都感受到不一样的震撼。 在场舆论哗然,窗边鸦雀被惊走一大片。 “各位安静!”审判长再次敲动法槌。 劳斯丹德请求继续发言,得到允许之后继续说: “被告一开始说自己被严刑拷打,但你看看他的身体有没有伤,被告的身体有没有被折磨的痕迹?!这就奇怪了,我和我的下属不仅没有上酷刑,还购买一大堆烈酒、肉干、新鲜蔬菜和水果、还有鲜牛肉,而被告列耶伏先生甚至被我请到前台来吃饭,如果在座的人被谣言所迷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要贿赂他们。 “但是,他们不仅没有与我们合作,还打伤我们的士兵和警卫,甚至要杀害他们,被告犹内姆先生(伯兰特)鼓动囚犯暴动并串通逃狱,我们只得采用紧急措施,将他们以最安全的手段制服这些囚犯。” 阿弗舍驳斥他:“我反对,珀利弗城堡戒备森严,怎么能让他们随意出逃呢?我知道是你特意安排的,故意放他出逃,这是圈套。” “你有证据吗?” “什么?”这话把被告直泼一盆冷水。 劳斯丹德大人决意质问到底: “我说的话能被证实,但你却不能,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将他们放出去了?这难道不是被告臆想出来的结果吗?” 接着他拿出第二份文件,还有牛皮材质封装的档案,“在庭前你们就说虐待,严刑逼供,可你倒是不敢脱衣服证明这一点,我这里还有医生的报告。”于是也一并被呈上审判官和法证科一同检阅。 阿梅斯托亦无话可说,的确是专业可靠的报告,登记的饮食、骨骼、肌肉、精神与认知都做出详细的记录,有些囚犯记载甚至还有增重。 查理面向公众所说句句属实,他的态度也坦然自若,“我的监禁原则是将骨干成员关入地牢,那只是没有光,但轻罪从犯则在城堡二层牢狱,有充足干净的水源、光线和空气,你甚至能在我这里找到不俗的厨师和膳食,哪有虐待?看看唯一的犹内姆先生,他看上去很不好,我们只会惩罚这样的人,难倒唆使策划大规模逃狱的罪犯就不能上体罚吗?但我方在惩罚之后依旧进行治疗和检查,这也是最好的结果了。” 爵爷的辩论干脆利落,不仅打消了人们对第三庭的质疑,甚至将被告的可信度迅速压倒。他便做出对该罪行最后的补充:“根据《王国法律对护卫行会条例(liii.1725)》第二章第二条——护卫不得对公共区域没有陷入暴力威胁之际使用武力,亦不得以团体身份触犯公罪[1],违者不再受到法律上护卫身份认可,以非法帮派活动论处。按照我提供的证据,以及先前一批关押在四楼的囚犯,他们同样是阿弗舍·德·列耶伏的手下,都已经全数认罪。” 被告律师仍想要辩驳,在人证物证的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劳斯丹德依次传召的证人居然有二十多人,每一条质问一如穿透心脏的铅弹,能够驳斥的话语都被粉碎化雪,还有什么可争论的呢? 泰尔弗内乌斯先生若不是在尽应尽的职责,怕不是早就瘫倒在地,他牢牢抓着桌子的边缘,面对公众,每一分钟都是精神上的炙烤。他满身是汗,在十分钟里他连续喝了五口水,既不能做诱导性问题迫使对方露出破绽,亦不能回避事实做有效的反驳。 (弗兰格亚甚至还没有根据态度认罪减轻刑罚的判决参考) 审判长一锤定音: “我宣布,阿弗舍·德·列耶伏利用合法护卫行会许可,以暴力触犯公罪,组织非法帮派罪成,对以下人等……判处十二年监禁。” 娜莎原本期待的依旧不够,如此罪恶满盈之人的关键——是为林赛瓦的姑娘们挽回自己的损失,好不容易到嘴的笑容逐渐消失。 大小姐还算能够接受这个结果,而且审判并非只有一场,自然也不再过问。 按照庭审程序,今天的审判早该结束,因为剩下的四十五分钟已经过去了。但门一头的警卫实在不敢开门,公众席的人原本早就应该离席,也在二楼窗边俯视着。 “情况变得失去控制。”娜莎指着外面的人,战栗感扑向内心,不自觉地投怀在薇若妮卡的怀里,“怎么办?” “我想应该把消息告诉他们。”罗艮蒂瓦公爵深呼吸,当即决定打开窗门向楼下呼喊: “大家请冷静一下,正义正在得到维护。阿弗舍·德·列耶伏和他的手下——以非法帮派活动被判处监禁十二年啦!” 民众不见散去,有些姑娘向薇若妮卡抛话喊到:“喊话的小姐是谁?” 她甩手回答道:“我——罗艮蒂瓦小姐。” 其中有个姑娘才二十岁,“明明罪恶不可以纸计数,为什么只判坐牢十二年?!” 浪潮变得宏大且难以满足。 “庭审的程序是很漫长的。” 她仅能如此回应。 大人的话很符合他手上拿捏的乌木手杖,正要挥舞起来的习惯,“要通知火枪手驱散他们。” “哎。”罗艮蒂瓦小姐不同意这么做,“要回应他们的诉求,而不是赠予他们刀背和马蹄。” “可是,朕还在呢……” 在他们的背后,不甚疲倦的老爷子倾听人群之中的各色喉音,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他指着人群说:“虽然我很想下令,但绝不能让他们染血。暴力它在某种程度上很具有诱惑性,粗糙简便的行事手法的确能够放弃脑力操劳的机会,一旦出手,就很难把子弹完好无损地拿回来了。” 他们这才反应回来,“是……陛下。” “我现在与他们讲话。”老国王心中没有一丝慌张,甚至觉得这不过是他执政四十多年来,微不足道的矛盾展现的场面,他探出头来,用一张谦卑的口吻与他们说话: “我的臣民们——我作为王国的第一庭,在角落里默默的看着审判,监视着这些事,但程序还是要走的,现在所审判得不是罪犯所担负的全部罪行,我了解他们,请你们信任王家法庭,这单案子能给他做出应有的裁决。” “国王,我的天,是陛下啊。” 人群中能认得他的仪表与气质,他们便跟着行礼致意。 国王的存在使得鼓噪纷纷在荣誉和理智之中冲刷沐浴,他眼睛没有因为衰老变得盲目,至少没有自己身旁的纹章院院长——冬天随意放几分钟的油一样浊化的左眼。 老亨利把礼貌先说完,“王家法庭今天的庭审已经结束了。我知道你们的期待,因此我以这身衣服亮相,但你们要知道,王国是以法典为根基立国的,先王鲁伯特亦说过:法典和是联系人与社会,构建秩序的根基,所以法庭的决定我也不能违背。” “陛下一定有办法的对吧!” 他一眼就认出在人群中变装的商人,“原来如此。”国王将审判长叫到这里来,对他说:“你觉得如果将佩尼萝卫队叫到这里会如何呢?” “我……陛下,这可不妙。”阿梅斯托不敢怠慢,他紧紧抱着手上的庭审记录,“国王陛下是想……” 娜莎在一旁听了很久,后头看自己的父母悠然自得,薇若妮卡只是注视着外面即将要酝酿而成的暴力。她明白国王的话,又遥望四周,抛却之间的不安,在国王和审判长之间挤开一条空道,“不好意思!那么既然他们期待庭审,我们不如把庭审程序延长至两场的时间就好。” “你这丫头懂什么?”阿梅斯托对大小姐的话相当轻蔑的吐露道。 老亨利当机立断,“聪明,拉兰诺斯的娜莎——我封臣的家眷亦是我的封臣,你,去把魏瑟伯爵找来。” “啊?!” 娜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突然就被赋予至关重要的任务,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陛下您在开玩笑,我怎么能承担的起这样的……” “你放心,他应该就在一楼,如果不在,你再上来找我。魏瑟伯爵是王家法庭的最高长官。” 老亨利话语刚落,她便径直走到一楼楼梯处,差点把行人都撞翻在地。 “不好意思,这事关重要。” 娜莎的眼神包含歉意,但已经管不了别人,她觉得相当难受。 也不免被闲言碎语所抨击道: “谁家的小姐连仪态也不顾及了?” 四处张望的过程是煎熬的,形形色色的人在大门前抵着门口,法庭的持枪警卫是红外衣,海军蓝内衬马裤以及绑腿,在一旁的法庭长瘫坐在门前,愣是被敲门震荡看到满天黑星弥漫。 娜莎的耐心亦有限,当即大喊一声: “魏瑟伯爵在哪?!” 瓢逸的长发乱杂一通,如今没人回应,她只能往四处跑,一楼的庭审庭也是没人,办公室也没人,脚跟磨挪之声在长廊上充当呼喊。 仅剩一份焦急紧绷在眉边之际,又不得不离开两侧长廊回到大厅,要将嗓子喊破为止,“魏瑟伯爵在哪?!大人是不是非得要等国王治罪他才肯出现?!” 法庭长才在千丝万缕沸腾之声中抓住它,“谁?这太失礼了。” 娜莎跑得膝盖发软,少许委屈惹得她添油加醋,“王上在二楼,你如果不去,等佩尼萝卫队过来,如果闹出血案,你还得等撤职。” “我凭什么信你?”老法庭长也大发牢骚,“天哪,你觉得我还能在这里走开?” “你听不清人群之中的对话么?”大小姐将双眉紧绷成一根弦,略有咬唇,“我恳求你——为了你的前途以及你的生命安全,你一定要去。” 魏瑟伯爵骂骂咧咧地走上台阶,没有一丝好意,“你若欺骗我,我就告你扰乱司法程序。 “我最讨厌你这样的小孩。叽叽喳喳的。” “小孩?可恶,我是在王政六百七十五年出生的。”娜莎在一顿牢骚之中,见到二层以后,干脆带沙哑的声音还口,“若是见到国王,要么你给我半跪行礼?” “跪就跪……” 娜莎见到国王以后,烦躁和恼怒都因为这一赌气承诺一扫而空,只有嘲笑可言。 “陛下?!啊,陛下。” 国王如此道来,并与他握手,“都听到了,你先给姑娘下跪罢。” 魏瑟伯爵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受它,“可这不是我一时心直口快嘛……” 在一旁只有娜莎以蕾丝袖子轻抚面颊,暗自咯笑的雅态,“他不喜欢就不要让他跪了。” 国王挥挥手说:“那就谈正事。” “谢陛下。” 法庭长才肯挺直身板,也不再用苛责的眼神对视娜莎。 “宽让为美。”亨利六世随即带他们来到前台的窗户旁,“现在朕有意与你协商延长今天的庭审,按照程序,劳斯丹德也在这里……” “陛下,我在这里。”劳斯丹德伯爵提帽致意。 “嗯,劳斯丹德伯爵也在,朕在,审判长都在,很好,墨利乌斯在看着我们。”陛下接着对众人提议,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国王的身上,他们于是排成两列,饶有锡兵玩具的站姿模样。 陛下说: “我宣布引用《王室敕令以及国家起源》第六章第三条赐予的权力,询问是否对案号696–1791–2–021进行三庭会审,即在朕、王家法庭长德·魏瑟、第三庭总负责人德·潘诺–劳斯丹德以及负责该案件的审判长阿梅斯托共同在位时候,延长至庭审时间直到法定下班时间(除日胄七点到八点的午饭时间,夜狩一时止)为止,如有异议现在提出。” 他们没有反对意见,并再度行礼致意。 除了窗外的纷扰,现在数落在阿弗舍罪状,迫切要乘胜追击的优势已经昭然若揭。一顿沉默之后,当权者终于发布无可奈何的妥协: “我宣布,对案号696–1791–2–021,也就是阿弗舍·德·列耶伏和其团伙的案件进行三庭会审。” 于是,他的臣民们一致发出洪亮的声音: “国王万岁!” 【所谓三庭会审,是指由国王观察下执行的连续审判,但一般只能在上诉或直诉到王国最高一级法庭的案子,它的性质比王家法庭单独行审更加严峻。】 由此,耽搁近一个小时以后,由于原有的二楼大厅容纳不了更多人,因此来到一楼最大的正中大厅进行审判,能够纳入一千人的庭审会所,平日是紧闭的,上一次使用该场所的时候,正是在这里审判过拉索邦男爵孟根斯特。 但孟根斯特没有做到的,列耶伏却做到了。这件事本没有比所谓叛乱罪还罪恶的地步,但罪人们的蛇蝎心肠和狡黠根本无法平息民愤,许多人来到公众席,与没有被登记的受害者来到这里。 按照规定,凡是王家法院所审判的罪行,都会按照敕令级别登记在各大城市,为了填饱报社的肚子,这些案子更应该被纳入头版其中,不过对于平民来说,敕令比报纸顶用,原因是报纸能抵得住一餐的面包钱。 千人大厅的布局像古时的帝国斗兽场,坐位以椭圆为分布,审判台、原告和被告席位都在分别两侧坐席,装潢朴素宏伟,不失庄丽而令人肃穆,除了门前的天使,在尽头处更是有带荆棘藤蔓的长戟和带金枝的白色丝绸,象征惩戒和清白。 国王亨利的头发尽显花白,他站在审判台的前头,在左手边是魏瑟伯爵,右手边是劳斯丹德伯爵。 国王引领身旁的人,坐到位于审判长背后的座位上,“这是百年来头一次进行三庭会审,请所有人保持自己所能及的公正客观,我对臣民们有相当的期盼。” 三庭会审拉开序幕之际,身旁人鸦雀无声,劳斯丹德大人只能作为协同者,而不是证人的身份,这样一来,他只能将所有证据和人证名单都递交到原告律师的身上。 娜莎一家子和薇若妮卡就坐在近被告的正中座位上,如今他们能做得也只剩下观望了。 涅勒良公爵在娜莎一家人的对面,也就是坐在原告最近的地方。 有人曾经说过: “三堂会审是对于旧帝政时期议论审判的回归。”如果说的好听就是依照法典和逻辑监督的公审。 不好听的: 那就是有依据、有辩论、有舆论压力偏移的群体吵架。 阿梅斯托宣告下一轮罪状,并提出质询: “现在,续上回的案件。被告和其同伙,你们在弗吕伊斯城郊外的林赛瓦村涉嫌与其团伙二十人共同犯罪,强奸民女,并杀害五人。在安特怀(antèhu?)又与十五人共同犯罪,强奸十人,杀害三人。可认罪吗?” “不认罪。” 阿弗舍脸色相当暗淡,他在长达一个半小时问话之中丧失积极顽斗的精神,但仍试图挣扎。 掉入牢笼的野兽无论何等处境,只要能抓住一丝机会,仍要死咬不放。 他的骨干和喽啰们依次回答,“不认罪。” 受害者和其的家属们就坐在公众席外,近原告席的后方,他们都是穿着朴素的农民,还有阿伯松男爵德·特罗朗特也在坐席中间,在他的周围形成紧密的联系,他们的关系因为伤痕而缔结,哪怕是自己能匀出来些钱,至少不怕住宿的问题。 相关文件整理之后,原告代表诺尤瓦伯爵德·拉·索朗,是负责代表王室政府的专员,他正要开始说:“根据弗吕伊斯的王家民兵的报告,在王政六百九十五年,也就是liii.1790年四月十三日,发现一伙戴面具的匪徒从阿伯松–德松坦庄园逃出,并与其交质之后……” “发现行径可疑。”他吐冒冷汗,心悸胸闷,甚至开始发怵,“因此双方爆发摩擦后交火。” “唔,呃……”年过五旬的伯爵扑通倒下,嘴歪身颤。 “快来人!伯爵倒下了。” 他突发心脏病被众人哄抢抢救,好在在旁协助的医师及时,被及时抬走送到附近的教会医院。 这样一来,在场就没有能够代表指控的人,如果不尽快挑选,则庭审程序无法继续,就要宣布流会终止。 “我可以替王室政府去告。” 阿伯松男爵隐忍到此终于爆发。 国王则允许他,领他到前台上接受监督,“国王陛下以在弗兰格亚的最高权力,以墨利乌斯亦或者其他诸神保佑,许你代表政府代表原告执行。” “谢陛下的恩典。”德·特罗朗特竖指发誓,“为维护法治和正义,代表王室政府所托客观,不偏不倚。” 站到原告台前,趁着眼眶尚未湿润,他将三方的文件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思绪从悲伤中迁离,愤恨折摧并埋藏在泥沙里,除了理智以外,阿伯松男爵别无选择。 “liii.1790年四月十三日的庄园聚会,在庄园外围小坡的野餐之中,一伙戴面具的武装护卫试图与姑娘们搭讪,其中一人是我的女儿洛菲,她在言辞拒绝之后试图带着仆人和农妇离开这里,然后你们就与她们发生了冲突,当时是中午,你们将她们绑在树林里并实施了侵犯。” 泰尔弗内乌斯先生说:“你有何证据能指明这伙人,就是我被告的团伙,况且你刚才就说他们带着面具,谁能辨别他们的长相。” “我就是人证……”他指着头上不显眼的一刀疤痕,嗓音发振聩聋:“如果不是我去反抗过,我不会揭开这个野兽的面具。列耶伏试图杀死我,但他只刺中我的腹部浅处,还用枪打损我的左肩,子弹穿透了骨头,我昏死过去,他还以为我死掉了。我身边的随从寡不敌众狼狈逃回,当我醒来我发现冰冷、生前还含着恐惧的面容,她拿着餐刀试图扎到什么,但都是无用的,她像卷心菜似的被剥开,被利器穿刺,直瞪着天看。一群人拥蹙着看已经死去的四五个姑娘,在我旁边的,那可是……” “但除了你一个人证,能算数吗?” 被告律师刚要问继续问,就被无数坐在原告席后的声浪所淹没。 原告律师穆拉速挥动手指扫向后方,“你不如看看自己的眼睛,这里有多少是为了作证而来?” 公众席上也有人举手,珩特利乌先生得到审判长允许后也站出来,“我也能作证,我就是为这个而来的。” 穆拉速清楚他们都在自己一边,也是在公道一边的,他也拿出当时的帖报,“列耶伏先生可是忘记自己的帖报,被贴在某些太阳底下都能照到的东西。” 他对国王率先道歉,“很遗憾,这番话也许对陛下有所冒犯,但我只是陈述这张字帖的内容。” “你尽管阐述它。”老亨利说。 穆拉速咳嗽两声,清润嗓子之后大声朗读: “鉴于我本身的高贵程度,我承认的确在性欲方面很强,因此用自己的强大实力来强调自己的特权,国王陛下也是承认的。” 泰尔弗内乌斯随即驳斥: “我反对,这份字帖与案情无关。” “好,你且可以当它没有任何联系。但是它显示的动机昭然若现,还带有挑衅的目的。”穆拉速没有对这份文件追究下去,开始引用王家民兵的记录,“liii.1790年四月十三日下午,日胄九点十分,列耶伏先生和他的团伙带着黑色皮质面罩,在蒲爱(peuirae)方向遭遇,那地方就近阿伯松村一带,我们在询问身份后,你们自称自己是商队护卫,并拿出行会许可证,但是对于身上的血,以及当时意犹未尽的怪异模样未能做出解释。于是勒令脱下面罩,在此过程中激烈反抗,与我方交火,打死三人,打伤三人,我们逮捕了其中一人,并齐射一轮之后后撤,期间列耶伏和他的团伙紧追不舍,我方只能使用刺刀迫近驱逐,双方才逐渐后撤。之后我方迅速迂回至阿伯松村,被人指认出抓住的团伙是奸杀案的凶手之一,因此返回弗吕伊斯宪警局报案。” “在座所有的被告都能被受害者指认出来吗?”泰尔弗内乌斯问。 穆拉速拿出一份名单,“在王家民兵和受害者之中能匹对的,包括列耶伏、犹内姆、巴佩等。但不知道为什么,弗吕伊斯宪警局当局并没有公布通缉令,这东西是被不明力量压下去了。” 泰尔弗内乌斯继续试图打开局面,“没有证据还有一些成员参与其中。” 原告律师当即揪住破绽: “那反之被告律师是承认自己以上成员都参与此次案件之中?” “我可以当这是诱导性提问吗?” 泰尔弗内乌斯试图拦住他的话术。 “这是质问。”穆拉速迅速认清自己的话有失当之处,连续传唤了众多证人。 如果到这份上还要抵抗的话,只会面临更多牌砸在自己脸上的凄惨境地。 阿伯松男爵传唤法证科将黑皮面具拿到台前,还有缴获的枪支和铅弹,被弗吕伊斯宪警局和王家民兵押解污点证人——是为了填饱肚子不得不加入帮派,交火的时候害怕,转身就跑,结果被王家民兵逮到,举着双手投降了。 他是个没有犯事的孩子,才十四岁,叫安德鲁,从弗吕伊斯的桑申(sanchenl)来,他一字不漏的说: “头儿叫我给他们放风,就说要去寻欢作乐,我没忍住偷瞄一眼,发现极具不可描述的事情,当时我感到羞耻,也不敢揭发,只能回到他指定的泥路上。” “你是怎么望近距离的?”穆拉速问。 “他只给我一把刀,我就把它藏在背后,匍匐而行,近距离的时候,甚至能听到他们的喧闹和尖叫,一名姑娘的衣服被扒开,我能见到他们的双乳裸露,裙摆撕裂,有些妇人被他们扎了几刀,居然还要……” 安德鲁说到这里,也情绪激动,动辄哭泣发抖,阿伯松男爵将手帕递给他,又连忙向他道歉,“墨利啊,这不能怪我无耻,但我无法阻止它,我饥肠辘辘投奔他们,但无法对抗肠胃。我听修道院的修女所说,贞洁是男女都应该扞卫的。波伊和他的手下就连刚死去的也要夺走,更不要说活着的了。只能匍匐扭头爬走,犹如末日降临。” 穆拉速问:“当时你的头子在干什么?” “他在杀人,随后侮辱了小姐,将刀扎在她的手腕上,她身着还是比其他人鲜艳夺目的。” 其余受害者也纷纷指证: “洛菲小姐还试图咬他的面颊,结果被列耶伏先生殴打晕了过去。” “他还把随身仆人拉比也杀死了,将她的尸体丢给手下肆意玩弄。” 阿伯松男爵甚至传召了关键信物——行凶用的匕首。 种种证据表明他们的确在做比野兽还要残暴的行径。 法院上的人们异常愤怒,尽管审判长强调要冷静判断,更多的受害者展露被伤害的部分,被捶打的手臂、大腿内侧、额头和鼻子,有些甚至怀上意外的孩子都被她们捧到前头。 老亨利的手一直捏着法院上的权杖不肯放手,他的眼里逐渐占有一种不得不相信事实、久久不能平复的愤怒,似要让瞳孔烧红,堪比炽热的钢铁、衰老的枫叶、鲜红的血液、以及裹在英雄身边的红丝绸。他依旧在说服自己:要按事实依据判决。 公众席上的人就很难说了,对被告们集体不信任,能来到场上的人有不少被欺压的受害者。 法院的警卫都表现出寒自心声的感觉,阳光都变得灰调,冰雪在心里埋葬了他们的理智,只是因为职权无法表达。 长达一个多小时的庭审,泰尔弗内乌斯感觉自己过了二十多年,望着自己手头上的证明,本身就很难辩成的案子,狼头无论再怎么化也不能被当成狐狸头。 “我……已经没有可疑问和回答的。”泰尔弗内乌斯缓缓地坐下,望着周围不时探头又被阻止的谩骂,他看着阿弗舍,他一脸苍白死灰之意,亦不再奢求什么,列耶伏先生说: “秃鹫被风浪折完所有的羽毛,溺死在海洋里也是意料之中。” 泰尔弗内乌斯还想说些,“但您也得想想自己,那不是风浪……” “我知道,罪以至此,那就下地狱。”阿弗舍站到审判长面前来,由警官押到台前,他随起又说: “我想保留被长戟断头的权利。” 国王却站起来说: “不准……” “陛下,这是我唯一的请求了。”阿弗舍站起来,镣铐被摇晃得哐当响。 “你连犯上作乱的资格也不被认可。” 老亨利对他彻底寒心,立即叫来纹章院院长,于是珩特利乌就从公众席上步行于此,“听候吩咐。” 国王让审判长团和陪审团进行必要的程序,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毫无疑问被告胜诉的机会微乎其微。 “在弗吕伊斯城郊外的林赛瓦村涉嫌与其团伙二十人共同犯罪在安特怀(antèhu?)又与十五人共同犯罪,强奸十人,杀害三人,以下通报被告奸杀案罪名成立:阿弗舍·德·列耶伏、伯兰特·犹内姆、雅各布·巴佩、弗朗索瓦·尤金特、詹金·法莱讷……经审判团和陪审团一致决定,对以上人判处死刑。余下人等……处九年监禁。” 这才花了一百八十九分钟,主要的罪名就已经落实。 即便如此,后头的风暴仍然更猛些。 珩特利乌被德·列耶伏拦路抢劫这一件事深以为然,国王的恩赐居然被他们拿了去,钱也被抢了精光,但真正令其怀恨在心的——是将装订精美的经书一并抢了去,还倒在火丛旁任其焚烧。 这对虔诚的人是一计重击,哪怕是拿去贱卖了,也好比直接毁坏更难以令人原谅。 作为纹章院院长,他瞪着作为男爵还呲牙瞪眼的时候,由不得想起拉索邦男爵的风度,即便他犯下愚蠢的梦,也不是这种肮脏的货色能比的。 老头子干脆破骂: “呸,你的喽啰,还不够拉索邦这种逆贼好使。能在近卫军手下顶住二十分钟,拉索邦是受戟断颅,是受刑以后才剥夺他的头衔,但——恩歇的儿子也配?” 在诺尔尼弗、罗艮蒂瓦、涅勒良局部地区组织拦路勒索,以建立站点阻挡交通,致使他人钱财受损,甚至故意伤人及故意杀人,参与走私军火等。这些罪名足以让帮派的大部分成员集体殒命,他们的罪状数不过来,有人当场以怀表计,将近十分钟的念稿,审判长不得不中途停下喝水。 当阿梅斯托终于念完整一份裁决,已经是下午日胄十点多。 足足将近六个小时以后,国王对阿弗舍也做出了裁定: “我宣布褫夺阿弗舍·德·列耶伏茹内男爵头衔。” “国王陛下原来让我带纹章卷二百零六,是有他的深意。”珩特利乌花了不少时间找到茹内(roune),特意为审判团所展示,最后他做出极具羞辱性的行动。 “阿弗舍·德·列耶伏——这是你高贵生命的终结。” 纹章院院长仅用羽毛笔一划,在被告的面前当众剥夺了他的头衔,并找到便贴重新令其空白。 “什么!” 阿弗舍咆哮道,“难倒将死之人还得不到最后一丝满足吗?” “不,用长戟上刑,是玷污了这块好材料啊,绳索更适合你,地狱都嫌你烦。”国王无所掩饰自己的蔑视,甚至再也没亲自望他一脸,是刻入骨子,深入灵魂的鄙视,“如果不是先王对刑罚早做裁剪,早给你一并剥夺了。” 一并是什么意思? 他在尘埃落定之时不断回想,既然高贵已然不配他所拥有,自己还剩什么可以剥夺呢? 莫非是所剩最后的癫狂? 阿弗舍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从那开始,除了颤抖着傻笑,什么也无法做。 行刑日期被定在秋收节的前一天,王政六百九十六年十月十三日,在囚车身旁烂菜和石子的招呼下,黑色火枪手和宪警互送的队伍居然要被迫鸣枪示警。生前已经邪恶无比,死前自然要被亲切问候,佩尼萝的人们虽说望钱势利——这是他们自己嘲笑自己的时候才说的。 对公义的追求就像追求早上第一滴甘露,它不稀罕,也很值得稀罕。 比起远方的战争胜利,当天弗兰格亚海军挫败了维斯安特海军于嘉各利亚海(gacrolia)来说,一切都显得没有那么重要。当然,在地方来说,像科洛南和普兰慕斯一带,对这种滔天大罪的关注热度可就觉得聊胜于无了。 行刑场在第九区近中枢院以北五百弗杖的爱丝丽特小阅兵场,那本事是给旧时中枢院火枪手准备的,他们偶有阅兵吸引游客在此留念观赏,但也是不定期性的。 中枢院火枪手上连全体官兵列队等候,绞刑架正布置在整个阅兵场的中心,当囚车颤颤巍巍地行使到这里来的时候,所有乐手立即敲鼓吹笛,乐调十分诡异,这不是来阅兵或者行军的大调式,而是紧凑而哀伤的小调式。 唯有地砖看上去冷酷无情,除了众人的鞋面都踏在上面,它们如果有灵魂,也一定为今天肮脏的血液感到恶心,不过它们只会一声不吭。 恩歇伯爵是一个人来的。 作为老父亲,他身骑棕栗色马,辗转阅兵场的每个角落,除了一片棺材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对中枢院上连长说: “我的儿子今天就要死在这里,我给他送行,陛下褫夺他头衔的时候,我就在最角落的地方看着他,写上一笔:所谓高贵的不是头衔本身,是精神,它若肮脏,那头衔也会随着暗淡无光。 “即便说起来很冷冰,这终归是我的错,难以启齿的是,我不知道怎么教他。” “如果到这个时间点,苛责自己也是没用的。”连长给他一些鼻烟,但他是个苦行主义者,不碰这些,于是又与恩歇伯爵说:“你是个好人,但阻止不了他的发恶。” 被押下囚车的阿弗舍被拖拽到中枢院火枪手布置的绞刑架前,他踉跄着走,依然傻笑,也没有和父亲言语,对视不足一秒就转过身来。 “多遗憾呐。”阿弗舍说。 恩歇伯爵只有一声叹息,便也不再多说,站在绞刑架最近的观赏位置。 周围来的人群一拥而上,受刑犯一字排开,分批上台,头一批被吊死的最少也有十多位。他们核对名单,在确认他们的身份以后,从右到左数第一个,是阿弗舍,第二个是伯兰特。 就要受刑之前,娜莎特意找了仅剩的几分钟机会,拉雅和薇若妮卡也在身旁,她们从受刑台下仰望猖狂一时的面孔,竟如此落魄,消瘦见骨,头发也没有打理。 娜莎的眼里已经没有当初强烈的憎恶,“你之前问为什么我不放过你,我还有一个原因,想知道吗?” “我——将死的罪犯,可惜,该品尝的,我还没品尝到。但说无妨。” “废话!”大小姐将当初的所有签名全都照抄一遍,囊括成她手上握着两嘉令大的纸,“你这样的人,害得我为了证明男孩的清白,我辗转找到了二百八十九人的名字,二百九十八双眼睛看着你犯的罪行。为了证明你还没死,你活着是累赘,你要提前死也是他人的负累,上帝垂怜你现在才得以被终结。” 他回想起来,是有那么个人,“那臭小子……” 薇若妮卡的语气相当温和轻佻,她双手靠背,头却仰前,解释道: “还有,陛下说的:‘先王对刑罚早做裁剪,早给你一并剥夺’,意思是——如果不是废除阉割之刑,你还能以完好之身离世,是罪犯仅剩的尊重。” 阿弗舍咬牙切齿,“你说这些话的意图是什么?!” “换句话说,长成这幅样子,简直是浪费灵魂。”拉雅啧啧摇头,便跟着小姐们离开。 这番羞辱终于令他落泪。 鼓声响起,他踩在啤酒桶上,随着木桶滚落在地,仅剩的泪水和汗水、跟着污秽从裆下一泄而过,双腿如同新鲜的鳜鱼渴望上岸之后还有水源,最后一丝目光望向天际的时候。 列耶伏也曾经想到自己是一条好汉,但从精神上彻底污秽以后,闻着恶臭的身子反而干净许多。 多少人曾经奢望在干净的地方去世,干净的人却从来没有选择,命运对所有人都是多寡的,那些纯洁无害的人格,即便倒在周边污秽的地方,却比以往更加白净而美丽。 老父亲的叹息,被拉抻得比午间的炊烟还长。 直到最后一口气,他才开始想起自己当初的故事,看到旧时的连环版画,才翻开没几页,就彻底垂悬于上,挣扎也落下帷幕,摇曳在吊杆上,不知道灵魂归于何处了。 二十七 【行军的苦与乐】遭遇战 这些天里,拉特利耶日夜巡逻,操持前哨的各种繁杂事务,比菈偶有生病,他就立即去找草药,好不容易将战友的高烧浇灭,自己却受皮肉伤。 拉特利耶这些天来同样不好过,唯一的慰藉是娜莎传回来的信。 “你的信到了,不义之剑。” 传信兵的口吻略有轻佻,他知道拉特利耶背负的是什么名声。 “谢谢。”拉特利耶觉得自己都是应得的霉运,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便抽出步兵短刀将蜡戳一分为二,过程娴熟不紊,甚至没伤到纸质本身。一如所期待的那样,拉特利耶的小心脏蓬勃蹦跳,害怕将信从手上撒出去,就坐在树下偷瞄。 纸上优雅迅捷的连笔字,就像大小姐每一笔写出的东西,能够感受到对方同样激动且强而有力的心跳。 她如此阐述自己的“绝情”: 嗯,你最近好么? 我找到你舍得拔剑差点将其阉割的混蛋,这封信是我连夜写给你的。如果你害得我熬出黑眼圈,回头你得多给我泡几次茶,你还要专心做我的仆人,一如既往。 “她好不晓得我多辛苦……哎。”查茹兰特从谨慎的抱怨中摘出几片希望,有些信上的标记特别可爱(如果按现在来说,娜莎是最早在洛森珀戈使用颜文字的少女),尤其是指向纸上某个没有连笔,又非单词的用意“hvh~”。 他接着往下读: 我曾经对自己说:“我与你会在战斗的殊途中重逢。”在这两个月来,为了筹备一份礼物,它惊险异常,一路上遇到不少土匪强盗,都被我们克服了。从潘诺一路辗转到莎尔兰的律特,又回到佩尼萝,但是有些东西我要瞒着你,不日就会赶到。 说起来,最近的工作令人烦心,宫廷的礼节规矩过于磨蹭,它们禁锢我的手脚,我仿佛置身于木偶戏的小人角色。消磨我的时间,好无意义。相比之下,我觉得待在父亲身边就好很多,他什么都肯教我,然后还有乌茶,现在我同样会开枪。 如果你不幸被铅弹送上天国,我就做一个你。如果你没有战死,也没有缺斤少两,战争结束以后——马上滚回来跟我做新的人偶知道吗! “嗯……” 满足转瞬即逝,中伤却驰骋一时。 阿德纳对他不依不挠,正在执勤轮替之际,便趁他入迷的时候手掌做出鹰爪般的手势衔捻连贯,夺到手中,顺势将信笺高举半空,“哎嘿!拿到了,这小布丁。” 拉特利耶用冷淡的口吻说:“这就是你和我换哨的方式?” 俗话说:火焰不会因为沉寂而告终,而是以沉寂为蔓延开端。 阿德纳的嚣张气焰从未因有力的回击而消逝,这加深了他的怨恨,回忆起种种纠葛,对立早就不能只以一桶沙子能够填满缝隙的模样解决。他的跟班一拥而上,将查茹兰特围在左右。 当拉特利耶想起腰间的剑时,又不自觉地想起来自己与伯楞将军说的话: “抛弃敌我之间的标签后,你会随意对你没见过的人开枪吗?” “不会。” 正是在这犹豫之间,就连被赠予的剑也被一并抢走,如今反倒成为架在脖子上的刑具,霸凌者紧握其剑,争锋见证压制人的快感。 落叶泛黄而不胜寒气,其中一片站在拉特利耶身后的泥块顶尖,微风亦不能令碎叶从它身上剥离,但当霉叶白桃的眼睛深含泥地上的每片沙烁、石块、乃至于杂草都失去生气。 便又想起自己还要背负的——淡而不清的脏水泼落在自己的骨髓和记忆里。 “你怎么配使用这种剑?”阿德纳又望一眼信,“你居然还认识到与你这么幼稚、愚蠢又可笑的朋友?啊?” 那些跟随在身后的帮凶更是无所遮拦的鄙夷和狂笑,“所以才会一时冲动杀人,我看就是连长偏袒你,才不至于落下谋杀的罪名。”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拉特利耶头一次见到有人羞辱自己,比脏话和直陈诋毁自己的人格还有毒辣,心中的委屈又不知道放在哪里。但很快他便将自己也冷落下来,“随你们说,但是,剑和纸要还给我。” “不给。” 阿德纳当着他的面将纸消殒四散,随着一阵大风刮来,思念全在一瞬间被撕毁。查茹兰特的心敷上一层冰霜,叩问自己的遭遇是否上天故意安排的磨难,含着苦楚则一把捡起自己的枪,如蛇贯道般走路,逐渐消失在这群人的视野之中。 等到上午,他总算埋头溜入营地里,还算知道以普兰卢茨的闵斯地区以北,马珐堡文茨村西北处两弗里,也就是塞洛里昂附近,见到同伴以后,简直能与石雕像媲美,坐在木凳里呆滞将近半个小时。 “怎么了?” 比菈也同样望着他将近半小时了。 两人的呆滞并不相通,但试图理解的心灵若离却及。 泛秋时节同样坐落在荒废的修道院,当天的风很大,风流在断壁残垣、无数的缝隙和空洞湍磨起不知哪来的恸哭,落叶本来打算归于尘土,由不得自己重新回归半空中追求新的方向。 “说来可笑,我保护不了自己的剑,也保护不了来自远方的期盼。” 拉特利耶再说这一句话的时候,他愣了好一阵子,在军队里,人的眼泪相当廉价,他便不忍心挥洒。 大抵是被磨去泪腺的敏感。 比菈摸到忧伤的思绪,“如果是阿德纳,我可以让他停手。” “我不喜欢这么做。”他缓缓从椅子起身,站起来之后,再无所动,“我见过军长,我与他说:不会为了战争切身参与以外的任何纷争拔剑。更不忍心看着朋友为我出头,引发更大的纷争。” “可是,你不能任由他欺负,这样我也会感到难过。而且我不相信,一个敢为骠骑兵嘲讽而擅自拔枪射击的少年,那可是你所作的,对欺压无动于衷,放弃自己的性情……” “没事的。” 查茹兰特沉稳而坐,望向旧时候,大概五六百年前大块石砖堆砌而成的宏伟建筑,如今只剩下一角,丰碑为其而生,惨遭围攻或焚烧,惨遭遗弃或分离,剥离人的情感以外,就连庄严肃穆也粉碎了,但纪念意义大有所在,当来来往往的过客来到此处,或紧接着歇息一角的人们在此落脚,暗自散发的堆砌智慧就会显现。 有时候萤火虫会飞浮在尖塔周围,在孔洞之间散发光芒,其中有个嘉代式字体所写铎卢恩语单词zieug,它的刻痕被风霜雨打的侵蚀变得模糊。 多拉斯看到这个单词,就讲起一个故事: “圣泽乌格(seint zieug)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名字变成笃信的象征,他是一个单纯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 “有待提升。”烈风将他的白毛刮得灵动且美,比菈已经坐在他身后,声音自然在拉特利耶的身边烙得更深刻些: “他做的事对得起人,也对得起自己所信,更对得起自己。我不喜欢长篇大论,就以当地人的《阿塞马斯特史诗》为例,用了一整个长篇部分描述这位没有受洗礼的笃信者,不是教士酷似教士,所行所思皆合公义。但是,他被教会所质疑,甚至以教法制裁的时候,他却一无所失,因为他本就一无所有,精神也无法被剥夺。liii.876年,他挥舞唯一的武器对抗邪教徒——陪伴他四十年的棍子,那可是他一生中最光辉的时候,不能做到的,他尽全力去做,因为并无过失所要被讨灭的,反抗皆有它的道理,以这种方式殉道,因此成为日后当地反抗那些邪恶仆从的标志之一。” “可我不是他,人家可是圣人嘞。” “如果圣人不陨落,他的存在本身反倒平凡不少。”少年安抚道:“你没有过失,为什么不反抗,团长赐你一次机会,阿德纳只能屈从,但并不会因为你持续的退让信任你。相反,他会认为只是弱者滥用自己的弱小令强权压迫自己,憎恨是不会停止的。” “这不值得。”拉特利耶的心情跌到谷底,“如果我用暴力,那不就证明我真的有将人杀死倾向和动机?” 多拉斯的笑容似蜜非腻,小巧双手蔓爬在好友的双肩,等到牢牢抓实的一刻,便突然冷笑,“你这个人,我也许描述得太委婉了。如果你这么想,正中他人的下怀。你的心地善良,这本是很好的。但反善为害,将苹果当成是对自己下毒的工具,才是这群人的巧计。” “不明白。” “我的天,我要骂你了。”比菈气不打一处来,就一拥而起将他按在地上抓挠,身便灵活地戳摸盲点,整得拉特利耶含羞忍痒,到临界之时终将不济。 他又酸又嗔,但摸爬滚打之中又禁不住笑,又窜出一两声嗲,直到查茹兰特终于逮住机会,迅速擒住比菈的两只手,一反攻势,也向对方腰腹抓挠,比菈的正经就这么瓦解,便哈哈大笑起来。 玩累了就躺下,少年的耳朵不忘席地而闻,“附近估计没有骑兵队,放心玩就好了。” 查茹兰特将自己的判断写在纸上,亲自携身,“普兰卢茨人的巡视估计在东南方向。” “短期内不会爆发大规模作战倾向?” “也许是。” 到下半日胄,他们依照搭设的营帐旁席地而坐,随着时间此消彼长,单靠面包沾着面糊的时光特别容易从身边溜走。 不过一会,全连的人就被叫起来,居塞林发现一撮骠骑兵正在试图迂回到自己的背面,估计是一个中队,而第二营下连在离他们将近一弗里远的地方视察北部。 没想到废墟在关键地带居然也能成为坚固的防护地带,很快九十六人依托羸石脆壁搭建了能够坚持一日的战斗站点。随着马蹄声稀碎嘈杂,这队骑兵的身影模糊可见,他们的兵似一粒米,不一会就掉头北上。从远处眺望,一旦他们到自己四十弗杖附近,熙攘之群能够引起相当的恐慌。 “那可是一百多人,估计一百五十、一百六十左右。”居塞林待到普兰卢茨人走远,下令安静地收拾自己的营帐,聚拢在修道院周围,晚上最好不要生火。 秉着能看得上眼,就要委以重任的原则,拉特利耶被连长拍打左肩,用一种爆发了紧急事态,必须严肃对待的语气说:“请列兵查茹兰特迅速往团部集结,在西南方向二弗里德米塞安教堂寻找团长卡赛萨留,传递重要情报。” “我一定照办。” 拉特利耶不敢扬起脚步就跑,走出岩砾堆砌的墙面之后,挎上仅剩的行囊蹲身前行,能躲到森林就尽量避开大路,仅剩一抹油葱草嫩的色彩令人心旷神怡,但丝毫没能清洗周边的杏栗色忧郁,对他而言心伤始终是无法躲避的视觉——随风散落的纸张一如自己这些天来唯一的滋润,全都化为沙烁尘埃埋没在原野之中,干涸的甘露没有它显眼的印记。 他喘息的时候,将近路途的末端,抛却身心所剩的顾虑,脚步越缺乏踩踏的力量,就越是要陷入泥面上,随即又前蹬竞走。 小教堂旁的掷弹兵身材高大,在军伍之中显得十分独特,他们通常站在团的最左侧,是整个队形的标杆。 拉特利耶见到他们的时候,走了将近八分钟,在通报以后,他被请进到小教堂的一间杂物室,团部就在那里。 “请讲。” “但这是……纸。”拉特利耶还是想将情报递给团长。 “但说无妨。” 他急忙地说:“日胄八时四十五分,第二营上连遇到普兰卢茨一个骠骑兵中队,近一百六十人在附近巡视,有相当理由相信,他们正在试图从南部迂回,甚至整个骠骑兵团都在附近一到二弗里范围。” 卡赛萨留问:“你们是怎么做的?” “全连躲到在驻扎地旁的修道院废墟旁藏匿防御。” “骠骑兵,如果不是龙骑兵的话,这倒也还好对付。”团长找到附近十公里,在闵斯地区以北的地图,请助手找来骑兵的棋子,放在南部,如果在南一些则又有一个村子——比法尔,“将下连也集结在上连的位置。” 但还没等查茹兰特反应回来,他又突然改口,“现在,所有营迅速往修道院废墟集中。” 他的军官们都为这行动感到困惑。 “我不理解。”利盖尔被团长一惊一乍所带动,“为什么要立即行动?” “那不只是一个中队。”卡赛萨留的老谋深算全记在脑子里,又拿起勺柄圈住修道院废墟,“我跟你打赌,一个团?不,估计是两个团,甚至一个旅。” “明榭特之后,安塞茨的军队估计还没重整得很快。赌一弗兰郎。”少校自信地说:“普兰卢茨人没那么坚韧。” “永远不要低估你的敌人。” 卡赛萨留既然被认命为第二军的前哨,自然有他的手段,他自认不是天才,也没有神迹,索拉特瓦和他的第二营下连早些时候已经传过情报,大约是日胄七点半的时候,发现不寻常的踪迹。 拉特利耶于是又被遣去联系第二营下连,这一折腾来回将近半小时,等整个营都集中在居塞林部的时候,二百一十一人的确遇到些不妙的消息。 “要命了,两个中队。”在一百多弗杖外,索拉特瓦用磕碎一角的望远镜看到三百多人的时候,都不禁感叹,“我猜过不了十分钟,就会有四个中队。” 第一营离这里最近,下令不过二十分钟就赶到了,第三营稍微晚一些,在日胄九点零五分也到了,虽然六百多人暂时能抵御两个中队,但保不住他们居然全团出动的要害之处。卡赛萨留和他的掷弹兵、剩余两个营的预备兵力在三十分钟后也全部集结到这里,这样一来,就有八百人对抗六百人的骑兵。 “今天是十月二十八号。”拉特利耶躲在“临时堡垒”之中对着敌人的方向与他的同伴说。 “涌来的马潮特别激烈,墨利乌斯保佑,他们不会碾碎我们的。”这阵仗就连普利特都倒吸一口凉气,“俗话说一匹马能顶得住两个人,这还是没那么颠簸的坡地。” 团长命令三个营以正面对着敌人的方向,剩下两个营分别守住修道院废墟和它旁边的一侧,掷弹兵营坐镇中坚,形成类似三角形的形状,其中正面对敌的线列还有两门四法颂火炮。 “他们要何时行动?”索拉特瓦就在人群的身后,窥伺战局是军官的最普遍操作,脸上倒是没有一丝不快。 直到他们见到背后整齐的队列,才可见真正的灾难降临。 “是……普兰卢茨的燧发枪团?” 这下轮到卡赛萨留倒吸一口寒气,以自己手底下八百人,禁不住对方又一个燧发枪团的进攻。 利盖尔打量那些模糊的影子,“是,但看起来又不是。” 索拉特瓦在旁自语:“我看像是维斯丁人。” “等等,骑兵在行动。”团长爬越砖瓦,站在队列的前头,随身的勺柄放回大衣里,佩剑拔起一刻,他命令所有人稍安勿躁,“稳住!” 马群数不清的四蹄向前方前踏,刚开始它们行进有致,压迫感说不清相当的强度。骠骑兵的确是有备而来,身后的步兵也迅速行动,否则是不会大胆以正面姿态进攻的。 在苍茫空旷的平原地带,本就步入霜冷的天气唯独他们带来燥热,为了迎接它们,中校觉得应该给他们一份大礼,于是下令装填火炮,正一百弗杖的位置,两颗铅球连贯打击,捎走不少华丽狂徒的性命。 斯歇默亲自操炮,很久没有所谓的刺激感,狼嚎在周边游荡,“对,就是这样,狠狠的打。” “稳住!” 卡赛萨留担心他们过早开火,不断在人群中咆哮,能控制在七十弗杖,甚至六十弗杖开火则非常满意。 对方不落下风,便开始以快步行进,能听到振荡在地表跃入人们的骨骼,撕裂他们的勇气,刀芒在阳光下锃亮,这样的震慑无疑挫败弗兰格亚人的士气,这对老兵来说没什么效果,但新兵就很不讨喜了。 其中有人尚未听到命令,突发的走火让大家开始慌忙起来。 卡赛萨留也感到意外,嗓子喊得沙哑:“稳住!不要开火。我们可是站在优势处的!” 吐出来的炎息止不住更多的呼唤,所有人便逐个将铅弹利落放出。 团长亦无可奈何,遂下令自由射击,“可恶,你们这群家伙,如果要是没有第一轮的齐射,再怎么打都没用。” “到底是谁放的枪。”士官们也抱怨道。 骑兵的袭步就紧跟其后,趁着这个间隙,由无数个张牙舞刃的面孔,发出风刮掠而过的呼啸声。 “所有人,第一排,将枪支抵在地上!第二排,刺刀向前!三和四排自由射击!”斯歇默的手是有力的抵抗信号,当骑兵的威压妄图盖在他们面前,将其打的粉碎,他们反倒变得精神,大声恫叫。 骠骑兵的马却显得哆嗦而畏惧不前,一旦刺刀丛已然形成,它们的风头也就到此为止了。 “来啊!”十七团的勇士们向对方叫嚣的声音也不打算甘于人后,当马面尖刀汇成的荆棘丛摔到他们脸上的时候,正好是下一轮密集射击的开始,风暴就这么打在骠骑兵们的身躯,将他们打的花折瓣裂,俨然没有之前高傲的气焰。 掷弹兵从后方向两面丢手榴弹,尽最大的力气,在马群中的爆炸引起他们的恐慌,情况变得难以控制。利盖尔坚持将团旗挂在近修道院的一侧,那里有一个大石墩,少校便踩在那里挥动旗帜,一时间大家的忧虑就被遏制住了。眼见骑兵的尸体越来越多,刀刃拧不过刺刀,在一片匆忙之中很快就退却。 那些骠骑兵的退却眼见匆忙不乱,有序撤走以后,才发现普兰卢茨人的真正意图。 “对方的燧发枪团!” 人群中到处都是扶着等待包扎的伤员、装填的士卒、来往呐喊的军士,他们还来不及为自己击退骑兵感到高兴,百余弗杖以外的人一字排开,遮蔽了地平线。 “不,还有?!” 周遭的军伍顿时感到慌乱,他们在背部听到了马蹄顿挫之声,团长遣索拉特瓦去墙的另一边去看,当他从望远镜眺望,那些黑色军服顿时令他感到忧虑,他的眼睛亦不好使,就随便找了个小兵,“你给我看一下这是哪方的军队。” “是黑衣服的。”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重点。你能认出这是普兰卢茨人还是我们的人吗?” 那位小兵无能为力,“不能。” “那好吧。”索拉特瓦又找来拉特利耶,他当时刚下射击位,“你去给我看看那撮人影究竟是什么?” “简直难以置信。” 拉特利耶看到熟悉的标记,为了谨慎,他才再度确认,等了好几秒之后,那些骑兵快步从己方走来,等再近一些,马匹和人影清晰可见,就连骑枪上的旗面图案也能看到,顿时激动不已。 营长的心情焦灼难耐,他叉着腰,其中一只手拿着剑柄,“是什么?” 拉特利耶一字一句,真切地琢磨自己的修辞,最后得出一行话: “王家黑色火枪手, 现以快步向我们走来。” 二十八 【行军的苦与乐】迟来的清白 难以预料的消息,正以惊人的速度流淌在人们的面前,黑色骏马们四处张蹄。他们的长号与骑兵军鼓向自己的盟友伸张自己到来的讯息,以宫廷小调式的风格,三拍子的敲击和长锐和鸣的管乐交织而成。 仿佛国王就在身边那般,当拉特利耶诉说“是近卫军,是国王的近卫骑兵呐!”之时,脚步离这里一百四十弗杖的时候,索拉特瓦还在将信将疑地打量他的脑袋瓜是否糊涂,即摸着下巴,亦又坦着大肚子的姿态。 当他们到达一百弗杖的时候,身后的士兵们似乎察觉到近卫骑兵的身影,待在遗迹里的零碎士兵开始扭头去看。 当七十弗杖的时候,那些骑枪和高大坚挺的身躯眺望可见,队伍的眼神变得清澈有神,营帐甚至爬出墙外去看,一侧的列兵也向左侧视。 直到三十五弗杖在临,那些带着假发的翩翩公子成为整一个团的标杆,两方随即脱下帽子挥舞呐喊,“万岁!”、“呀呼!”的短句游荡在弗兰格亚人的身边, 卡赛萨留不肯耽误战机,当机命令所有人前进二十五步,所有营一致列成一线,并且命令跑步前行。得益于他的训练,换做别的队伍,队列有松垮脱线的危险,在对方的线式阵列齐头在他们不足不足六十弗杖的时候,双方居然直愣愣地看着对方,没有一丝动手的意思。 王家黑色火枪手的中队长向卡赛萨留行礼,“我是王家火枪手第三团第四中队长安塞拉尔,奉国王陛下的命令来寻找的十七团的一位列兵,但是你们遇到了麻烦,按照条令,我们可以配合出击。” “能惊动陛下的大驾,想必是很要紧的事情。” “不要急,我们得先处理面前的敌人。”安塞拉尔随后再度拔剑致意,眼神中充满前进驱敌的决心,惊动他的战马,随即前蹄高举,又回到整个中队的位置,“全体——向左转!” 弗军速度之快令普兰卢茨感到无所适从,不消片刻,近卫骑兵如象棋摆位般整齐排到整个团的左后方。 卡赛萨留也在琢磨对方的底细,在这群粉色制服,却为普兰卢茨军装样式的一千多人之中,到底蕴含着怎样的血脉,对敌人们说: “vidgur.(维斯丁语:你好。)” 对方的猫耳朵在他人眼中暴露无遗,他们的团长向前踏进一步,“vidgur,mysieut oth mea alemtq.(你好,先生以及我的敌人们。)” 卡赛萨留对敌人做足礼数,争取让帽子垂得更低,实际上,弗兰格亚人对维斯丁人的印象丝毫不差,得益于他们的泛泛之交,以及他们耳熟能详,富有深意的文笔故事,也留有一丝余地,他同样向前,骄傲地说:“我知道维斯丁人一向喜欢让自己占尽上风,请对方先向我们发起进攻,好令自己领到军功。” 他们的团长雅·比赛科斯特同样以弗语回答:“但这是不礼貌的,我知道贵军的厉害,能否令我们大开眼界?” 卡赛萨留将手掌放在胸前,身也向前倾倚,像是要把宝物丢给对方那样,“我们能对此毫不吝啬,但我们珍惜你们这群可贵生命的存续,弗兰格亚是踏入你们边境的一方,对于荣誉来说,我们恳请你们先开第一枪。” 比赛科斯特的修辞如他家乡养殖的玫瑰绽放时优美密集,“维斯丁人也有自己的荣辱所在,我们替普兰卢茨人打仗,是因为我们在他们的境内被征募,战争本来就是要流血的,我们的不幸在于倘若没有领到几分钱,却要受到世人的鄙夷,这将会为我们自己所不耻。墨利乌斯所证,我们拒绝它,并将开枪的首要递给你们,对双方来说是赠花予人的利好之事。” 卡赛萨留继续劝说,作为敌人居然如自己的朋友般抛心置腹地为他们着想,“无论是你们的国王陛下,还是维斯丁人的女王陛下,放弃第一轮开枪难倒不为他们所感到不忠吗?我弗兰格亚有好客的传统,对于敌人也留有余地的令他们体面,我们保证自己不会狼狈溃逃,请你们开枪,绅士不会冒着死亡放弃自己的风度。” 他随即转身,对身前的士兵挥动帽子,被带动的军士和他们的下属接连欢呼: “请你们开火!” “不,我的敌人们,哪怕我们素未谋面,我们不会,也不想头一次开火。你们和我们都一样,这不是战役,这是冲突,是一场斗争的艺术。”比赛科斯特将穷尽自己的话语,但他亦无所谓,因为这是国王之间的游戏,自己对死亡豁然阔达,坚持不肯拔剑。 生活足足能够将所谓的幻想中的故事打垮得一干二净,因为它本身就是不留遗憾且不加保留地,让大众上演属于自己的戏剧。 它是人们在所见所在之处上演戏剧的总和。 因此无论发自内心的盘算和斗争,对于战争动辄要将对方从心理到生理,再到财产和文化的剥夺和毁灭,一旦遇到内心渴求而惺惺相惜的一幕,都会出现令人难以置信的情况——为荣誉酣畅振奋,为死亡感到遗憾,为英勇摒弃常理。 毫不犹豫的说,这是为数不多战争肮脏但最美的一幕,不是旧日骑士史诗的场景,屠龙终得美名,英雄救美终得挚爱,而是奋起战斗之前,对双方极致的礼遇和谦让。 拉特利耶感到浑身起热,也陷入到这番战争理想主义的漩涡之中,遐想和平随时会降临,战斗也不会死伤惨重。 但枪炮的轰鸣丝毫来的不是太远。 骠骑兵燕返般的行动打破一番演说所需的时间,他们的脚步完全压抑双方的神经,那些糟乱的浪潮声再度归来。正当双方都不知道该如何行动之时,黑色斗篷们先行举起大旗,吹响长号,第四中队长安塞拉尔对身边的人说: “我们不能违背诺言,准备冲击。” 他们开始从燧发枪团的左侧挪步,二百多杆黑色丝布绑束的骑枪骚动轻摇,似被微风带动的芦苇,丛中会带来生命的凋零,不一会,他们快步前进,其速度之快不到两次深呼吸就跑完玻璃仑斯大道的路宽。 风变得湍急而不可琢磨,正如黑色火枪手即将来临的一击。 “袭步——前进!” 数不尽的枪簇蠢蠢欲动,如今他们凶恶地盯着普兰卢茨的骠骑兵,王国的鹰犬莫过于此,一旦抓着目标,就永远不会停下,死咬着不放。 “冲锋!” 锋芒向前的一刻堪称极致的杀戮艺术,即便战马有丝毫的犹豫,但抖擞掩盖了它们的迟滞。 反观骠骑兵的阵型逐渐被另一波黑线所击垮,四处弥漫着失败的气氛,多少人因此摔于马下,哀嚎在死亡之间诞生,直到接敌一刻,骠骑兵将近被吓破胆,殒命在冲击下的人至少三十多人,到处都是马刀不敌长杆和黑桃式长剑的精妙砍杀。 所谓伪装乌鸦化身黑鹰,在野鸽子群中大快朵颐的众像,活生生地展现在维斯丁人的面前,被砍断的手臂和头颅都是被吃剩的残骸,甚至不屑一顾地奔走,去啄食下一处鸟群。 “完了,全完了,我们逃命去吧。” 这番话居然出自骑兵团长的口中,敌人大惊失色,他正要逃走,岂知被安塞拉尔当众擒于马下,上校差点断气,“啊,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勇猛吗?” 骠骑兵团的上校耻辱被俘,就连马刀也被折断分镳,他颤巍着说出他当下的感受:“全团只有你一个人说话……但我面临两百只魔鬼冲刷我的士卒,折断我们的武器,撕咬我们的灵魂,诅咒我们的胆怯。” “你往向那边看。”安塞拉尔指向被抓回来的四十多位俘虏,身穿草绿色夹克内衬黄色骠骑兵大衣,头发凌乱,不少帽子都被砍去一角,掉了帽穗和流苏,就连执旗官也身受重伤,他的军旗落在一位火枪手怀中。 一旁的维斯丁人团居然一无所动,也没有向火枪手开火。安塞拉尔钦佩他们的品节,对他们说:“我们已经对阁下留有足够的余地,绝不会乘胜追击,但一刻钟之后就会截止了。” 维斯丁人不敢冒进,挥帽致意。 卡赛萨留对刚才的事情若无其事般,大声呼喝,“请对方先开火,我们已经先发制人,不肯再为自己的荣誉添一道锈蚀了。”他很清楚,骠骑兵的崩溃绝不会是一道甜品,而是苦涩难耐的药。 “抵不过盛情难却。” 身穿粉色军装的少校拦住团长比赛科斯特,维斯丁人团的惊惧就藏匿在迫不及待地射击之中,铁棘林丛轮番倒下,他们的战术有所不同,采用营级轮番射击的方式,“开火!” 这些却步使得第十七团从右到左,阵线上散发零碎的呻吟和血沫。 趁着对方的第二营齐射刚落,卡赛萨留喜闻乐见的最好时机已经到来,于是大声下令,将声音传遍整个团的阵列上: “瞄准,开火!” 仅存的两门火炮霰弹正好押注对方尚未开火的两个营,连着将近半个团的铅弹一齐打出,这样的杀伤无意是显着的。卡赛萨留的算计,辗转之间令对方的痛苦在血液之中可见地沸腾喷溅而来,随着能从望远镜上看到倒下的旗手,似乎是可预见的标志,刚才还在呻吟的己方被另一股更浩大而紊乱的呻吟所覆盖。 “啊哈,就是这样。”团长的嘴角丝毫没有暴露欣喜的模样,但眼神已经燃烧起莫大的斗志。 能够遇见的一点——他们就连维持一轮营级按顺序投射的组织能力,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瓦解,当他们试图继续按原战术执行,却发现最后两个营齐射的间隔十分相近,似是迫不及待地将他们打出去一样。 又过顷刻,普兰卢茨的维斯丁人任由他们的长官高声嚷叫,他们的下属所执行的与之相反,越是催促有秩序的,就越发不能抓到其要领,眼见齐射无法持续,干脆家常便饭似任由为之。 拉特利耶感到自己的性命取决在对方的手中,伴随心悸不断装填,他的伙伴们眉紧皱,在能够维持节奏和命令感知的最后阶段,至少第十七团还能打出相当漂亮的一次齐射,又一次略许零碎的齐射过后,它们戛然消失,依旧能从随意的射击之中找到几分钟前状态的影子。 烈风来的更猛烈的时候,王家黑色火枪手的一个连突然向维斯丁人的侧翼运动,即不冲击也不开火,而是不断低语,似幽灵降临在他们身边一样,有些维斯丁人向他们开火,他们的霉运加剧了降临于己的恐慌——除了一枪打掉对方的帽子以外,别无所伤。 弥漫在周围的枪烟遮盖了他们的眼睛,又迅速脱离人群,有位士兵在人群中边开枪边搭话说: “这些烦人的东西,碎碎念的家伙,我们多想他们离开这里。” 有位军士对那位二十多岁出头、金发碧眼的年轻列兵说: “是啊,但如果他们的确是幽灵呢?” 一望无际的平原,除了背后的遗迹所占据的坡以外,都显得过于平稳。遍布的尸体越来越多,血液滋润丰草的根处,觉得异常腥辣兼甜美,唯有马蹄声随时迂回在他们身边,锒铛声若隐若现。 粉色的人墙似乎又偏漏缺口的地方,他们的胆怯由此感染至身边的每一个心灵,正因如此,黑色乌鸦突然冲向对方,却又猝然勒马,骑手排成两列,他们的长官突然下令: “射击!以最雷霆般的手段射击!” 最后一根弦伴随着又一轮射击、正面不断的弹雨打击、断裂的团长旗和两颗贯穿人群的实心弹彻底断裂,维斯丁人团已经无法维持大多数人迫于求生的本能,呻吟、踉跄、翻滚、仰身倒下的死活之士随处可见,在乐手的短号催促失败降临的一瞬间,便是弗兰格亚人蜂拥而上痛打落水奶狗的时候。 “冲上去,将他们彻底击垮!”卡赛萨留什么也不隐瞒了,欣喜不知怎么言语,向前挥砍空气,要将面前的人群都剁碎的心态。 尖锐的刺刀丛迅速如潮水般逼近,原本能够殿卫的少撮掷弹兵被自己的乱兵冲散,随即被裹挟着推入逃亡的行列。人们通常有一种既视感,在秋天走向尾声的时候,想象中的场景大概如此:烈风飘过红棕夹杂的残叶,不留余地地被清扫殆尽,随后又全被卷到河水边流落,它们只有被等待摧毁的选择。 “丰收”来临得畅快而美妙,普兰卢茨维斯丁人的一个团和赶来巡视的骠骑兵团,被将近少于自己一半人的正规击垮,沦落到将近四分之一的人,一百多人被杀被俘虏的悲剧。 卡赛萨留两手叉腰,膝盖略弯地站着,依在修道院废墟的一根柱子旁,他记住一旁贪睡正酣的霉叶白桃,晚上便带着队伍撤回到小教堂外围搭营,在那里他郑重地写出一份简短报告,让莫林抽到这份工作,并快步传到离第十三和十六团的驻扎地,进一步将这些情报传达到上级去。 但是团长依然不明白为什么近卫骑兵会突然出现,凑巧的是,安塞拉尔的出现就是为了解答这一疑惑。 他请卡赛萨留在教堂外的墓地见面,第四中队长罕见地拿出黑色信封,由不得令对方感到诧异。 “以下宣读国王的命令:根据第三庭的重新审理,第十七团第二营第一连连长德·居塞林涉嫌勾结前总宪警局长图瓦尔伯爵,串谋与其以误杀罪名威逼利诱,安排现该连列兵拉特利耶·查茹兰特以罪充军,应以接受处分。” 安塞拉尔宣读完毕的时候,团长既惊又惑,因为按道理说,黑色信封的判决既然已经决定,为什么又没有决定判决处罚,而只是说应以接受处罚。 “模棱两可的裁决结果不合常理……” “不急。”安塞拉尔从信封上还拿出一张更小的纸,是国王的手谕,“裁决结果由当事人,也就是受害者自行决定。” “那如果被害人不决定呢?” “德·居塞林先生就会立即被革除连长一职,降衔至士官,这可是国王的意思。” “军法处对此有回应吗?” “天哪,军法处还真不能违背珀利弗城堡的决定,你怎么能觉得第三庭不能干涉到这来?它是军法处更高一级的存在。” “拉特利耶……我感觉他是命运要引导他到这里来的,我说不出来为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一点需要澄清,免受他人无辜受到冤屈的权利是相当重要的。”安塞拉尔拿出第二份东西,从长皮筒里抽出一份纸,是二百八十九人的签名,“真令人羡慕,明明就是草根之徒,拉兰诺斯的女儿却很喜欢他,这就她竭尽全力要证明的东西。劳斯丹德托我来此,虽说不妨有照顾自己徒弟的需要,但请放心,他不见得偏袒这小子。” “好嘛,当初他嘤嘤作泣的时候,没想到不是因为懦弱,而是因为清誉被损害,感到抑郁和自责,受到非议和霸凌,这样的磨难尚算普遍,又显得有些特殊。” “我搞不懂为他劳师动众的意义何在,可是墨利乌斯让我与你击败了敌人,太过瘾了。” “的确。” 太阳再度升起的时候,他人一切狡辩的机会都要被敕令打得粉碎。 王家黑色火枪手和第十七团都在教堂外的空地拍成队列,火枪手在前,而剩下的五个营,掷弹兵营在近卫骑兵的对面,四个燧发枪营分别在左右排列。 安塞拉尔和卡赛萨留就站在被围起来的空地之间,他们的嗓门比作战的时候还要高声不少。拉特利耶和连长德·居塞林被叫到他们之间来,由安塞拉尔亲自宣读敕令,对他的裁决: “王国最忠实的先锋,第十七团第二营第一连列兵查茹兰特,朕知道你因为被德·居塞林和前总宪警局长图瓦尔伯爵、以及他的官僚,因伪造犯罪事实,以暴力胁迫或口头恐吓,承认自己误杀阿弗舍·德·列耶伏的罪名,现上诉得直,罪名予以撤销,还被告人的清白。至于第十七团第二营第一连连长德·居塞林涉嫌勾结前总宪警局长图瓦尔伯爵,串谋与其以误杀罪名威逼利诱,安排现该连列兵拉特利耶·查茹兰特以罪充军,应以接受处分。” 他们的对话相当投契,上一句话刚落,下句话就满是吟游诗人之语风,严肃就被藏到心底里去了。 “那处分是什么呢?”卡赛萨留说。 “啊,团长的提问是关键。”安塞拉尔将目光投向拉特利耶,“这得由查茹兰特先生自己决定,国王的命令是给予被告人一个处断的机会,倘若没有决定——德·居塞林先生就会立即被革除连长一职,降衔至士官。” “那么,你的决定是什么呢?” 当这个疑问落在查茹兰特的身上,他眼神犹豫,曙光在他的身心弥漫,不知所措地思考如何接受它,想到这些天来被受质疑和背后的讥讽,阿德纳强加在他身上的威压,他竟开始磨牙捏拳,悲伤和愤怒交织在他的心灵上,要将瞳孔烧的火红,初霞将其彻底渲染出来。 居塞林在一旁显得拘谨而不敢出声。 “你的决定是什么?”团长问。 “你问我?……” “这里当然需要你来做出决定。” “好,你问我。”拉特利耶将枪抛在地上,他转身向大家宣泄自己的满身伤痕,“能传召本团与我同一连的阿德纳吗?” “这与他无关,也与本次案情无关。” 岂知拉特利耶语气加重了,“有,以陛下的恩泽,我能将他请出来吗?” 碍于他的情绪肉眼可见的不稳定,他只能将其传召在他们面前,“第十七团第二营第一连的阿德纳出列于此!” 阿德纳也被请到黑色火枪手的面前,强忍着惧意僵直地移动,感觉背后发凉且浑身酸麻。 拉特利耶将嗓音拉到极致,临近要喊破嗓子的声量,他的愤意全由这些语句所展开,“我见过军长,也就是伯楞大人,他曾经问我会不会向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除去敌我关系以外,会不会向他们开枪,我没有犹豫地说:‘不会。’我不明白,如果他人会贸然伤害我和我的朋友,我不会对他们还击。现在有两个人,一种学着跟狐狸一样狡猾,到别人陷入虚弱的时候,撕咬猎物的脖子不放,直到对方毫无反抗之意。” 他首先指向德·居塞林,“这便是我抛下枪的原因,他让我为自己从未犯下的罪行为王国作战,我饱含寻不到尽头的失望,抛下离这里几百弗里的家庭征战。如果陛下让我用这种方式参军,那就是无耻。可是谁让自己因为可耻的理由参军呢?我数了数,在明榭特,我开枪至少打死一只手掌能数的人,我将其平摊,因为我和我的朋友采用交替装填射击,我至少分摊两个人的性命,我在反冲锋的时候,又杀死两人,打伤一人并将其俘虏。这就是我报答国王陛下的诚意所在。” 众人在他的话语中还在意犹未尽的时候,拉特利耶突然冲向他的顶头上司居塞林,将其扑倒在地,痛打几拳,“今天就算是下地狱,我也要给你打成狗!” 身边的士卒想要将他们扯开,在殴打之中传出一个声音: “让他打,妈的……我活该。”但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也随之还手,辗转又牢牢抓住查茹兰特的双臂,既无奈又豪横地说: “对,你也得知道,弗兰格亚的人谁愿意去打仗?募兵?募兵也是要有本钱的,你们这群人不为国王效力,为国王头效力,剩下的还有谁呢?连哄带骗是军队从农村遍及到城市征募兵员的基本手段。” “居塞林大人莫非不知道弗兰格亚人的王国,和其他那群外邦人建立的王国也不一样吗?”安塞拉尔用剑指着居塞林的头颅,随后延伸到他的眼界之中,他蹲下来对连长说:“你自己所作所为是在混淆权力的使用,对他人而言是霸凌。你也和图瓦尔伯爵一样不知所谓。” 两旁的随从将他们分割开来,这场对殴才停下。拉特利耶被催促着做出判罚,他还口道:“他欠打,我因此还手是一回事。” 但他的想法却不觉得任由居塞林被革去职务是一件好事,即便沉重的灾难就是因他而起,在训练的时候更是借机开小差。唯有一点可以保证: 战斗一旦打响,他的判断力和不下前线的魄力,足够给与说服力,亦就是全连得以继续作战的理由。 拉特利耶的额头肿了一块,便捂着肿处,作为一位列兵,他悻中掺郁,也不想令他人的处境难堪,“德·居塞林大人不能被革职,也不能剥去他的军衔。我不知道这样的判罚是否合理,革去他半年的薪俸,分给全连的士兵。” 卡赛萨留还是觉得太过心善,毫不避讳地说:“你能趁此向他索取一大笔钱。” “钱是棺材里带不走的一堆金属片而已,就算赐予我半年连长的俸禄,我还是会将他分与众人。” 团长有他的质疑之处,难以相信,“当真?可别开玩笑了。” 查茹兰特的话,就如他以往来喊出的最高声一样清晰明朗,“我说出去的话,就是被焚化的灰烬般,它无法复原,但你们一定会见到绚丽的火焰。” 于是当天做出的裁定,就将居塞林的半年俸禄判在拉特利耶手里,经由第四中队长的传递,知会给指挥卑玛斯克堡一线的司令手中。 但当下,拉特利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事情没有解决。 他迫切需要一场决斗。 二十九 【行军的苦与乐】第二次决斗 “我还有一件事需要团长批准。” 卡赛萨留含着勺柄,“你可以提出你的条件。” “以荣誉的名义,我要与阿德纳决斗。” 拉特利耶的要求令在场的所有人精神一抖。 他的愤怒无以言表。 “你想要干嘛?”阿德纳凶恶地看着他,手指正摆弄在刚缴过来的剑上。 “如果你不见血,纷争是不会休止的。”查茹兰特一而再再而三的隐忍,在他们的愚弄中沉默无数次,在他的面糊里图口水、抛沙石,偷走他的弗兰郎,甚至一把将他推到河里去,差点被淹死。如果有什么是能够称之为大度宽容的精神,拉特利耶早已原谅他数次,这都不要紧。 拉特利耶唯一不希望的是背负着从未犯下的罪恶,得以遐想树苗从来没有受到光芒的滋润,突然触及的强烈反应。这一刻他已无法忍受,紧合双齿,青筋隐隐显露,但他没有剑,阿德纳也不肯妥协。 “我接受,你这样的人,我恨之入骨。”阿德纳肆意挑衅,将劳斯丹德大人赐予拉特利耶的宝剑拔出,指向他的脖子,“我坚信不疑,你们都是在滥用权力。” “查茹兰特先生,我有些礼物要送给你。”安塞拉尔将娜莎搜集的签名摊开,遣他的侍从的座驾奔波在队列之前,让他们清晰见到二百八十九双眼睛,他们的证据就刻在所见的事实,如今就在略有泛黄的草纸之中昭然书写所见的事实。 看似矢口无言,实则众人的取态了然于心,苹果永远不能伪装成菠萝的味道,更不能伪装成蛇蝎的毒液般的苦涩。 “你为何决斗?”团长面无表情地问。 “阿德纳夺走我原有的剑,污蔑我的清白,屡次羞辱我。”拉特利耶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言语中充满火药味、被撕碎的纸张在心中汇聚成无法遗忘,却极其闪耀的火光,它们落在草地之中,灰烬依旧闪耀,恨不得将饱含炽热的红絮全倾泻在眼前的仇敌身上。 “批准。”卡赛萨留面无表情,他将自己的剑递给拉特利耶,“我借给你,无论你是否倒下,都要归还。” “谢谢团长,我不是那种有借无还的人。”拉特利耶双手接过剑,让剑面贴在手掌上,转身对阿德纳说:“你有想过闹到今天的处境,我成全你。”他向上一抛,锋刃尚在半空之时正握着剑柄,坚定、冷静和愤恨的眼神死盯着对手,远不及他面对自己的敌人时所要凶恶,“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么迅速将你手上所握的剑,它的主人渴望其回归,我就既往不咎。” “绝不。”阿德纳以弓步前进,迅速向面前所憎恶的面孔挥砍。 拉特利耶本能地挡反并趁机挥剑。 利刃差之分毫,仅剩一簇头发的空隙则砍中阿德纳左手的中指和食指。 缄默之中,拉特利耶将左手靠在背面,从众人的视线所看,就像是他叉着腰对付阿德纳,面色不惧,步伐轻松,还能算到自己的退路,他的手藏匿在剑柄似的,它没有盾,从关节到筋骨之间全都是盾。 阿德纳毫无规律与技巧性的进攻,若不知道还以为是在孩童般乱画比划一样,拉特利耶从缝隙中钻出一条刺破手指的机会,迅速将剑以下斜方向上提一划,在对手握剑的手指划开一条一弗捺的血痕。 “他果然没有骗我。”卡赛萨留对拉特利耶的青睐溢于言表,碍于世俗的苦难附着在他的骨骼和血肉身上,惋惜就从面容上散落,“可惜,我现在越来越怀疑墨利乌斯的信条,它是否真的让公义到来。” 利盖尔漫不经心地看着不断挥舞的两把剑刃,“令公义动摇得支离破碎,欧珐与阿卡玖特之争[1]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人们要挺过不义之治的反攻,事实证明对抗时常以悲剧收场,更确切的说类似瘟疫。” 中校斯歇默作为他们的公证人,在目光所及的地方观察静态厮杀的行动。他还以为是两只兔子的偏执所导致的撕咬,冷眼旁观,甚至不屑一顾,他觉得宁愿在战争中拼杀也不愿意看到自相流血,做困兽之斗要好的多。 莫林在军伍之中看得火燎,“他们之间的芥蒂早就化为鞭打对方的棘条。”他渴望看到好友赢得这阵决斗的机会,毕竟输的一方就要灭亡,赢的一方则彻底清算多年的仇怨。他能做的,仅仅是在自己能察觉欺凌到来的时候站在好友一边,他们才会望而却步。 比菈同时怀揣守护好友的理念,他的鼓棒被攥得紧实,心灵却炽热无比,也一同挨过苦头,尝过阿德纳朋党的拳头和匕首,仅仅只是因为盼望站在休止恶行的前方。多拉斯始终隐瞒自己的身份,无疑是抛却过往而来,他并没有遗忘理性,在这番年纪,伪装成冲动的自己,不计风险的背后除了友谊之需,更是迫切需要隐匿自己。 一对紫瞳蕴含着神秘和洞悉周边的底蕴,他同样憧憬大海,但也畏惧海浪随时能伸出泡沫汇成的触手,也畏惧时刻在家人布置的眼线,在他离家之后所蔓延到的每一条路上,因此他来到陆军,以匿名身份参与到擂鼓进军的一份子。 “费劲心思,才逃到能够交汇心流的朋友身边,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比菈便对莫林轻柔答复,某些程度上,他的语气更像宅家学礼的贵族闺女。 莫林坚信他的力量,“的确,但他一定会赢。” 普利特倒是一言不发,这与他平日骂骂咧咧的个性一点也不像,他的手指极度安分,枪都怕被捏凹一处。 经过不断的单手下挑、上撩、横截其腰腹、挑刺回击,拉特利耶始终以右手不使蛮力,在他的眼里剑刃和泥鳅没什么两样,重要的不是鱼鳍,而是鱼齿。阿德纳越显疲乏,大幅摆动不断消磨自己的耐心和潜在体力,当烈火般的攻势——斜击、竖劈,反手以手腕对天,斜刺对方的招式,他的努力,换来得只是金属被敲打合叠的清脆响声,全然不顾自己即将暴露的破绽。 查茹兰特有好几次已经见识血要溅到对方的机会,莫名的回声在只有属于自己的耳畔边响起: “不会,杀戮是不正义的……” 他一旦对此有任何犹豫,就会见到自己的鲜血流淌。 “啊……” 周围的士卒见状都为之动摇。 拉特利耶的手腕被落下一条正在泛血的伤口,它充足的证据——贫瘠的一寸土地突见的几滴红印章,在庞大的阴影之下占据食指大小之处。 阿德纳用冰冷的语气诉说自己的猖狂和兴奋,“你看起来要被我砍死了。” 查茹兰特没有回复白痴言语的动机,便换另一只手握剑,触碰他的剑尖,示意继续战斗,也不显得愁眉苦脸,即便疼痛要麻痹他的右手,扰乱他的思考和反应,亦不得不回应一个问题: “我有必要剥夺他的性命吗?” 他就这样迷茫着,又以一种似狠非戾的进取压退阿德纳的一切打击,呼吸变得没有节奏,被控制的愤怒化为理智是好事,但决斗的双方不会留情,即便自己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它。 之所以要流血,是因为自己的怜悯恰逢在不合适的时机流露,但他并不愚蠢,甚至能看清对方腰腹两侧的暴露弱点,于是便用迫近手段转移他的注意,以便全都盯在他的面容和胸肩位置。 等到阿德纳又撇开拉特利耶的剑尖,试图一剑封喉处决他的对手之时,查茹兰特的脑袋便迅速垂沉,像鳟鱼贯入海洋,激起零丁海沫,整个身子也压低前斜,迅速敲打阿德纳的握剑之手,划破面向手心的一侧。 袖口留下一摊血渍,局势显得明朗。 “我说过,做这么多幼稚龌龊的举动,还给你两倍的伤害,一倍是告诫,另一倍是原样的苦楚。”拉特利耶即便换一只手也能取胜,他自己坚信不疑,但阿德纳却不能,且不说他有没有用剑的天赋,单单是他用惯的右手在风中酣饮流续的麻痛,左手就更加渺茫了。 但是拉特利耶没想到,如果一个人能第一次栽倒在给自己带来痛苦的地方,他未必能够在同样的地方再提防一次。霉叶白桃对付他正像啄木鸟戳打树干已经几十次,甚至上百次般,能接来的剑锋全在躯干上方,当再度垂怜在握剑之手的下方时候,阿德纳的行径如同被针噎着,居然在抵不过拉特利耶的又一次割腕之后,干脆倒地,双手已经无力再战。 “如果还有第三次,你的腰腹就会染上血,没想到在此之前就一地不起。” 这是查茹兰特最后的警告。 “你……”阿德纳喘息未定,便要趁对手的注意未定之时尽全力扑击。 拉特利耶突然闭上眼睛,在合眼的瞬间,他已经知道鲁莽一击带来的后果,因此显得十分镇定,当阿德纳再度以弓步向前,双手合攥着剑刺杀的时候,他当即转身用剑背猛力敲打他的剑腹和双手。 甚至在对手又一次横扫之时立即将剑尖向下格挡,又从右下以左上下挑斩击,阿德纳持剑的双手因而又留下一到深邃的血痕。 他的反应不止于打击对方的手掌和手腕,因而又继续攻击,速度之快如同蜂鸟冲刺,随即反手用剑柄的末端给他的腰侧打出淤血。 落地的剑刃啷当与阿德纳的呻吟决定了这场决斗的胜负。倒地不起的霸凌者显得柔弱可怜,完全丧失了他之前狂妄不羁的样子。 “我要是用剑刺杀,你马上就会没命,但我犯不着杀你这种小人,上天在看着你。”拉特利耶又礼貌地请安塞拉尔将签名拿过来,放在阿德纳的眼前,“你睁开眼睛看看,肆意享受欺负人的快感之前,你能见到这桩案子牵涉到多少人吗?” “他还不知道列耶伏先生和他的党羽已经被尽数枪毙的消息。”安塞拉尔对众人说:“当时他是唯一对这个恶霸敢于拔剑保卫自己朋友的人,是当之无愧的勇士和绅士,查茹兰特先生来自‘国王亲临之城’下辖的潘诺,我听他们的邻居说,他是勇敢、正直且温和的人。”他捡起劳斯丹德赠给拉特利耶的剑,轻握剑尖,用剑柄轻抚居塞林的脸,“居塞林爵士亦有份打击列耶伏,这本是很好的消息,但借着这份施惠伪造逮捕令,没有上军事法庭,是因为查茹兰特先生格外宽容。” “现在,剑重新回归它的主人之手。”中队长把珍贵之物还给拉特利耶,他便把暂借的剑也还给卡赛萨留,当之为列兵的一刻,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人,这尤为艰难,他的泪腺终将难以忍受清醒和释放,哭泣在所难免,就连流血也忘记了。 待到团长宣布解散休息的时候,能感受到这份切齿耻辱已经得报的人,他们深以同情,拥蹙在拉特利耶的周围,竟头一次像迎接英雄一样为他欢呼,主人公并没有这个心情,思绪混沌,仅是向他们借一些碎布包扎伤口,就连阿德纳被挨刀的伤口也一并处置了。 他咆哮道:“你以为这样做,我就会与你和解,绝不!我痛恨你这种假惺惺的人。” 拉特利耶直摇头,略有哽咽,“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整一个连缺少开枪的人,我也不能放任你流血致死。” 众人扶起阿德纳以后,遂去的背影们就将他一人留在空地上,竟至孤独的处境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虚妄,他颜面扫地,霸凌者的地位被瓦解成粉末,很长一段时间,拉特利耶很少再他的身影。 安塞拉尔与卡赛萨留告别以后,带着一整个中队的近卫骑兵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宅邸,是闵斯伯爵的拉宰茨园林,相比洛洲的贵族园林来说,它设计得相当低调,甚至只有一层楼,如巨大的长条面包铺在广阔的草地上。在这里他会晤了一个重要的人,准确来说——是一位将近八旬的老头。 “我代表王上,将珀利弗城堡的裁决一并通知给西线最高指挥,也就是尊贵的大人您。” “就为了这种事而来?”他瘫在沙发上看地图的局势,随身携带没写完的小扎,“请说。” “关于第十七团第二营第一连的事情,当事人的判决是剥夺被告半年俸禄分与众人。” “各地的报告传到我这来都快挪不动身子,这件事多多少少都知道些。” “您知道?”安塞拉尔觉得很诧异。 “德·居塞林的事情劳斯丹德都说了,的确做的过火,但留有余地,如果告知得是谋杀,事情可就严重些了。” “这件事与你有关?” “你当我是上帝?”他一把将手札抛在凳子上,“我也不闲,您也要看我摆在桌上一整个布局,它不是玩具,目前的情况看来,我需要多一个脑子,普兰卢茨人迟迟没有举动,维斯安特人也没有消息。” “您愿意听我的消息吗?” “可别废话。” “十月二十八日,我部王家火枪手第三团第四中队二百二十五人,与第十七团约八百人在提阿地区比法尔村西北处约二弗里的修道院废墟,那应该是圣泽乌格殉道之地,与普兰卢茨的维斯丁人团以及一个骠骑兵团共计一千九百人战斗,遇到的时候是日胄九点零五分,战斗估计在九点半左右打响,我们花了大概一个小时将他们赶出去。我们损失的战斗人员大概有三十一人,对方有一百四十四人被杀,三百九十七人被俘虏。” “你这个好消息来得及时,太好了!”司令随即把所有高级军官全都叫过来,围在地图上,指着比法尔一带,他显得有些焦虑,“我们应该立即撤出提阿地区,回到闵斯以南,安塞茨的一万五千人派出鱼饵试探我们,那就证明维斯丁人的人即将到来。” 王太子路易就在他的身边,“那为什么要撤军?我们的优势难倒要拱手让人吗?” “你有没有注意最近的天气比往年的要冷?”毕竟总司令是瓦德士公爵沙列多瓦大人,他对桌角那沓纸感到忧虑,“今天是十一月三日。” 拉奥列斯命他的助手拿到司尔勒计,“谢谢。先生们,我们看看今天的温度,今天早上日胄一时是113?,不巧得很,大前天早上这个点,是98?,我们的冬衣不算充足,后勤部跟我们说冬季燧发枪兵的灰色披风三个人只能分到一件,第二军和第三军的燧发枪团可不少。” 他的参谋裴德(predé)觉得能够大干一场,“但我觉得现在是大好时机,如果再发动一次战役……” “即便能找到主力那又能怎么样呢?”公爵最喜欢的就是追问,按他老人家的说法,追问就像采矿,总会采到有价值的东西。 “我们应该全军出击将安塞茨的人击溃。”裴德自信地说。 “如果他不止一万五千人呢?陛下的黑色眼睛在这里给我们提供了有力的情报,他们正在招募维斯丁人,在前几天我们才击败了他们。现在我们的情报尚不充足,第三军步伐迟缓无力,持续在靠近赫松坦的边界处学着蜗牛徒步。” 拉奥列斯越说越精神,向他的下属述说如今的局势,“我们手头上现在有不到四万人,第四军在罗兰斯顿驻扎稳住局势,也在缓慢补充之中。按照我们整个大局来说,第一军并未出战,在拉哲尔候命,第五军正在候命,第六军在欧列尼佩诺特地区与敌军周旋,这一来整个国家半数的兵力全都被调派出去,至少八万人在两条战线上作战,花费相当庞大,每一个星期至少在陆军上投入六百万琉多尔。” 在一旁看争论的安塞拉尔也沉不住气,“不好意思,我能否说句话。” 瓦德士公爵显得有些疲惫,“但说无妨。” 身为王家火枪手的中队长,他有一些观点未尝不尽道理,“我肯定欧列尼人不堪大用,国王费迪南德的两场胜利不仅挫败他们,亦挫败我们的锐气,在东线的焦灼和颓废可以说短时间不会取得决定性胜利,对普兰卢茨人绝对不能因为我们赢得一场胜利变得傲慢。” “这我们知道。”其余军官有些浮躁地回塞过去。 他拿捏着宽檐帽,又将其放置在腋下,“以我们总司令的心思,如果能够察觉第二军和第三军的距离和后勤线被不断拉长,他们之间无法相互联系和支援,那么我们和第十七遇到的约两千人就不只是那么简单。事实上,我和团长卡赛萨留知道他们会往南线迂回的情况,他们试图打掉第二军的前哨——打消第十七团一个连的侦查情况,随后吞掉其余的连,进而威胁我们的部分后勤,虽说这是可解决的麻烦,也许对方也在侦查我们,但不得不说要谨慎为上。” 瓦德士公爵欣慰地点头,他的脑仁隐隐作痛,因此感到不适,仍坚持站立在桌前听将领们的简介,但没多少能真正领悟自己的道理,都坚持要求出战,唯有一些人望着地图边缘的维斯安特边境,有人干脆拿出兵棋放在那里。 撤退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但撤到哪里比此显得更为重要。 三十 【行军的苦与乐】到处都是冰冷的棉絮 冬天未尽人意的降临。 拉特利耶发现自己没有合身的御寒衣物,深感处境变得艰难的自己,脸皱巴巴的,“这才十一月,这才十一月啊!” 他的手腕被缝合,血液结痂已经快一个星期,更不巧的是,被拆线后不久,咬着的亚麻毛巾还未脱口,实在是疼得厉害的他挤出几分泪来,接着就领到了连长的新任务。 居塞林的口气没几分长官命令,变得有些随意,“查茹兰特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您尽管交给我来办。” “我军要求在比法尔以北一带绘制地图,为日后的战役做准备。” “那为什么是我们?” “第十七团本身就探当前哨任务。” “我……不是没学过,也就一点点地图绘制,还是从自己老师那里学来的,骗小孩玩的水平。”拉特利耶对居塞林有些提防,重要的绘图任务凭什么由他来干,而不是团部的高级技术人员去做。 “没办法,你还得谢谢大司令塞拉斯瓦,我们团部的绘图员已经埋在地里听天国之音嘞,这里很多都是乡镇老农,不识几个大字,能写字的我琢磨也就你和你身边几个伙伴,我将他们一并安排给你。” 可居塞林的口吻,拉特利耶已经吃过一次苦头,否则自己怎么在这里给国王当流血家仆,上司的命令不可违背。 “好,我听从长官命令,但愿没有祸事发生。” 连长留下一弗兰郎,摆在查茹兰特的手中,“以后叫我罗意特,你不必客气了。” 他将硬币按捺在居塞林的胸间,“这是不必给的。” 拉特利耶将莫林、普利特、卡修和比菈带走,临行之前罗意特还问他: “你要一个鼓手干什么?” 霉叶白桃的回答很干脆: “正因为是鼓手,才能使人蜂蛹向前。” 居塞林含着烟斗嗡嗡地说:“我头一次听过带没有鼓的鼓手向前。” “不要小看白毛小子的力量哦。” 查茹兰特扬长而去,他记着今天是十一月九日,仅仅携带四天口粮(例如面包、少量堪比硬木碎片的咸肉干、软饼干和水壶)和五把长燧发枪,每人二十五发子弹,短步兵刀和刺刀,携带五张九嘉令大的草纸、两瓶墨水瓶、三只羽毛笔和十二张一嘉令纸。 唯一的问题是,连同他在内的五人只有三人有灰色御寒披风,拉特利耶在之前备受排挤,军需官对他的诉求基本没有回应,更不要说本身就缺乏过冬的衣物了。 至于铺地的睡垫和麻布被子,都被集中送到连处的辎重车里。离去连集合地将近两弗里路以后,他们才感到自己缺失的东西。尽管如此,外出炽热的心无阻他们一路向北的激动,他们待在连部与几十人窝在一起的时候,空气都变得馊郁咸臭,如今能够带着战友独自执行任务,就像几百年前的冒险者开拓未知的道路般激动欣喜。 只不过,当瓦德士公爵能见到司尔勒计突破一二九大关的时候,拉特利耶一行人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我们这是在哪?”莫林疲倦之中话都快说不清楚了。 查茹兰特从指南针所见,已经完全偏离北边,开始由西北推进,“从昨天开始我们走了好几里路,估计是往北处走,道路却不打算让我们的计划付诸实现。” “至少昨天我们能探到来自庞斯(pronze)村一带的主干路线。”最后的绘图还是由比菈来校对的,所写笔画一丝不苟,还指出应当的比例尺,小路依稀记得只有两条,实际上不止这些,“要是见到之前被击溃的骠骑兵重新组织起来,我们就只有被活剐的下场,以提阿(di?r)这一带森林茂密的地方,即便是小队骑手我们都要遭殃。” 普利特全程都保持戒备,“我想说——居塞林会不会还要用别的由头将你我都一并流放在这鬼地方,要知道上司的诡计不比宫廷谄媚的弄臣少。” “那倒也不是不可能。”比菈的又一层忧虑浮现在众人面前。 “我特意多买了一点面粉……”卡修的关注点主要在粮食,“即便是陷害,我们也已经被套牢了,但能吃几天就是几天,活着才是胜利。” 当他们听到马蹄声靠近的时候,他们慌成一团窜到森林小道的灌木丛里躲起来,这时候听到有关于马的声音,都会引起他们的精神紧绷,不久后车轱辘的声音紧随其后,在枯叶遮住的一群面孔,目光窥伺的一寸视角能看到清晰的车痕,车上的马夫也不是军随人员,携带着一篮子的干果和水果,还有几袋粮食。 等到车的颠簸产生的各种零碎声音抛之脑后,他们才肯探出半个身子监视周围的环境,在敌境奔波,这一身制服过于引人注目,自己反倒变成老鼠,而对方任何一个人都能做猫。 干冷在午后迅速占据提阿,他们好不容易到达什茨村(schicze),离当初比法尔有五弗里多远,倘若一直沿西南行进两三弗里,就会到达伯犹罗镇(bor?ol),里提阿首府埃茨梅尔还很远。 拉特利耶也注意到他们的乡村基本没有防卫,只有猎人(还是偷猎者居多),他们聚在一起商量对策,首要考虑就是心理,当地人对弗兰格亚的兵是怎样的态度,首要就是将刺刀藏匿起来,枪上膛但不要手持,而是背着,做出防御姿态。一番玩笑话之后,比菈说出自己能懂一部分的铎卢恩语,但偏向光复地区[1]的口音,尽拉哲尔亦或者罗兰斯顿地区的铎卢恩方言,仍有一定差距。 查茹兰特依稀记得好友薇若妮卡同样在罗兰斯顿出生,甚是想念,她的母亲是洛拉尔堡的铎卢人,相比之下她能教的日常用语更纯粹一些,“多怀念啊,我离开他们的日子已经有三月了,战争却是无底洞。” 天上忽落飘絮的一瞬间,整个队伍都陷入消沉,这并不是说自己的干粮已经耗尽,实在是不知道当初一股脑向前作战,沦落到自己快发霉的地步,对于刚成年的人来说,心里并不像表面坚强。 “又是一年开始下雪的时候,比往常来要早些,对自己来说不甚及时。”普利特迟迟不肯放下枪,越是到陌生的地方就越不能放下警惕,到落雪纷纷挂在帽檐白边的时候,他亦放下枪托抵在地上,“怪不得说冬季降临不利于作战,抛却冰冷本身,满地白毯带来的心理状态都是荒凉的。” 他们只得点头默认,看着落叶尚未全部埋葬的光景,蠕行在高耸至少三弗仗的桉树,两弗仗的果树旁,一连走了不少路,他们不敢走大路,而是用着不大熟悉的铎卢恩语询问偷猎者,还是能推测出一些道路的。拉特利耶问那些人对战争有什么态度的时候,他们显得很冷漠: “你们对战争怎么看?” “战争……那是国王的事情,除非入侵者抢我们的东西,焚烧我们的家园,不过这应该依旧是既定事实,当兵有哪个不抢的?不要祸害我们的家人这已经是上帝垂怜了。我们目不识丁,身体孱弱,拿起枪来对付敌人,国王陛下也不会为我们发钱,甚至还要绞死我们。” 查茹兰特继续追问:“那……乡镇的人呢?” “都一样,谁都怕被抢劫,被强占家居,怕自己的闺女和妻子被侵害,怕家人流血丧命。如果被敌人,就好像打进来的弗兰格亚人,我听说他们的税比我们陛下要收少三分之一,谢天谢地,他们没有将当地焚烧掳掠殆尽,也没有抢娘们随意发泄,那么我们也就会为敌人充当瞎子。” “好,我明白了,感谢你。” 到底是偷猎者能懂得在关键时候双目失明,拉特利耶一行人怀揣不安,到此为止表情尚未失控,岂知他还搭一句话: “别忘记你们的良知,村庄里没有守卫。” 他们冒霜的天气居然能背冒冷汗。 拉特利耶从未想过劫掠村庄,他的伙伴就不得而知了。一行人事先也把三角帽藏匿在御寒披风里,这种傻瓜式的伪装禁不住当地居民的考验。 “莫名其妙。”比菈趁大家没有反应,就试图伪装没有令人听到的碎碎念,实际上巴不得他们将这些听进脑袋里,尚算顺畅的铎卢恩语使其疑惑,“我觉得土匪强盗比他们还要凶狠,胆小鬼们都撤到闵斯南部了。” “别管他们了,走吧。” 好在拉特利耶还口够快,动作自然。洛拉尔堡的方言真糊住那些偷猎者,有模有样地,也爆发出惊人的流畅。 其余人只会几句寒暄话,“哎,去村里找地方歇脚”、“好,就决定是这样”等话说。 毕竟普兰卢茨人也经常偷偷往洛拉尔堡和上主教区、铎瑟泽尼亚地区派遣中介“寻找赚钱机会”。 前提是自己要有命花。 从天上降临的棉絮几乎席卷到他们所走的每一寸土地,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常要早一个星期甚至两个星期。 人们惑而不解当一切都解释为上帝的玩笑与磨难的时候,其余的时间都躲在屋里,尽量靠在屋檐下,孩子们触摸这些冰冷的白块,用手捧着,它们虽然很久才会回归。比菈便学着也捧一把雪,不料很快就融掉了,丧失玩弄白绒的乐趣,便继续打量村边的路。 雪天时候马车也少有出现,就连穷得只能披一块布的人只能躲在巷内用杂草和树枝搭棚,仅能屈身于一人的小阁,怎么看都像是给猫狗所住的地方,甚至还没他们住的环境恶劣,被染得发黑的手掌终于能捧一堆雪给自己清洗,然后从酒馆里借一些火,从烛火中引来,那样就能取暖了。 莫林建议去当地的酒馆歇息,但大家都觉得不妥,确信自己是处境会是山羊入狼窝之后,便匆忙离去,什茨村算是比较大的村庄聚落,拉特利耶在手稿上标记强调这一点,他估计有至少五百户人左右。 他同时还担心,普兰卢茨人的骠骑兵、龙骑兵、派去侦查或收复失地的步兵、非正规组织武装兴许会出其不意,也许一早就潜伏到自己身边,只需在此逗留一晚上,就会被打包拷走,比菈在卑马斯克堡的时候兑了些梅谢弗和普赫、小块银币和铜币装起来还有些分量,就与村民们交易,一个篮子里头装有新的面包和干果,还给水壶装满水之后扬长而去。 他们一整个晚上都呆在什茨外围森林西北部,当天晚上很冷,不得不在森林生火歇息,这时候大家又累又困,精神紧绷,又不敢随意睡觉,拉特利耶就令他们先睡,自己和普利特盯梢周围。特意将自己的驻扎地放在森林小道偏远处,但就这样还不敢轻举妄动,他们警惕随时出现的树枝摇曳声、步伐声和马蹄声,也不敢说话。 水壶要靠火周围才不会保持结冰,一群人围着火边发呆,很幸运地是,比菈和拉特利耶经过一晚的校对以后,大致上汇出了几个村的交汇处和大小路径,直到怀表将近月狩六点的时候,才逐渐放松警惕。 “我们走了多远了……” “每天至少六到八弗里路,三天过去,逛了四个村。”拉特利耶将地图指给他们看,“明天我们去西南处的伯犹罗镇,那里可能会有镇上自行组建的护卫队,甚至是敌人落脚休息的部队。” 他们的说话不禁因为厚重的雪压轴在身,无形的冰刺从亚麻布孔内的缝隙扎根生长,到他们弓腰蹲地到达一定时间,那些冰刺即便没有碰到肌肤,一触即麻,有一种错觉,他们会感觉自己被针扎,被烙伤,也会使得瘦背红凉。 “现在……现在的话,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完成任务……啊。”比菈拾起一根燃烧的树枝,让手摆绕在火焰的周围。 “我看还需要三到五天。”拉特利耶咬紧牙关,也拾起一根燃烧的柴火,“冬天即便到来,但火焰是不会木被烧成灰烬之前覆灭的。” 众人望着拉特利耶磨损出血的双手,仿佛能生出无限的光芒,这都是依赖他找到的干木桩和杂草硬磨才有的。他跟莫林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我见大小姐之前两月,我们也试过这么做嘞。” “这么老远的事情,居然还把它挂在心上。”他呼出一口热气,随即散雾而失,“我们能在冬天近月狩两点,但当时没有表,不管这些,我们举着火把回归,当时我们都磨出血了,当时我比你磨得快,见到冒烟的时候异常兴奋。” “我记得在近查维希附近那条小路,要走颇费心思。”查茹兰特啧啧道痛,一恍惚间倒坐在地,屁股浸在雪面,只感到透心凉。 “我那个时候……在村外宅地,蹲在火炉面前,从未经受这样的冷。”多拉斯的灵魂感到激荡,是从渗骨的威胁里来的,他的牙缝塞满西北处打来的风。 冬日的星辰避而不见,花白令他们也无法探知凡世的困顿,如今都化作一片暮黑,他们顿时感到寒心,身心都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沉重,但肢节却红彤彤的。 拉特利耶给他们收拾更多的枯枝柴木,不一会火势就壮大起来,光芒的扩大削弱从黑暗中揉伸而来的冰风冷雪,他站在一棵树下,举起燃烧五处火苗的树枝,“这就是我们,这就是我们执行这次任务的意义。” 比菈竭尽所能地站起来,也举起其中一根燃烧的树枝,他呵着热气抑扬顿挫地说: “冒险哪有不危险的一刻?” 普利特从赶来的路上打死一只兔子,他在烤制兔肉,周围都是搭好的石板,便分与众人,其中一只最大的腿肉献给比菈,“我们一点抱怨都没有,至少我没有。” 卡修同样拿出小掌大的铁盅,正烹煮面糊,“在我的认知上,如果还不至于饿死,那就不会冷死。” “这还叫遇到危险?”莫林从路上巡逻刚站稳脚跟,“我看可以挫败敌人的概率也不少。” “这倒不是能够给予对方打击的机会。”拉特利耶很清楚现在自己遇到的处境,又将树枝抛到火里,“雪很快就会停,如果明天能见到太阳,他们的部队指不定会重新回到附近。” “不,我觉得可以做点小动作。” 众人望向莫林,“你说。” “呃,就是说,对敌人主动发动攻击……” “我们都不知道他们的位置,我们害怕他们知道我们的位置。”普利特当即笑出声,一眨眼的时间,他的眉上皱成一撮,“我们只有五把火枪,辎重本身就很多了,行动能力不容乐观,如果是骑马的能手,我们五个头颅不够给他们练刀法用。” “普兰卢茨人很难对我们没有恶意。”比菈嘴里含着烤兔腿,待到肉都嚼成肉松状,吞咽落肚之后发出自己的见解,“我们不能指望自己突破局面,虽然说莫林的见解太过武断,但对方未必没有地图。乡土广阔而上帝远在天边,人的记忆是纯酒,放以时日就会消失。如果我们能搞到他们的地图,那就太好了。” 拉特利耶亦很无奈,也不想做无谓的空想,“需要考验我们运气的行动,要尽可能的报以悲观的态度。” “不过我们可以打个赌。”莫林掏出一块硬币。 “什么?”带队的说。 “明天在镇上会遇到敌人。” 比菈用雪洁手,听到这里就捂眼叹气,“你不能赌一些我们不想期待的事情。” “那可以怎么赌?” 拉特利耶想到一个值得期待的点子,“应该赌——我们能在镇上搞到整个区域的地图。” 到午夜,风霜刚止,白凇则临。 抱围在火堆旁的面容了无生趣,他们总蕴含一种力量——为明日初阳还能在照到他们一面之时,无怨前行的信念。 冒险总是令人意外的,它的运势从不为人所揭露,也不为人所熟知。人们的遭遇正要往蜿蜒曲折的道路行走的时候,也正是命运暴露出它最可贵、最容易令人折服的性质。 三十一 【行军的苦与乐】啊,伯犹罗 阳光抬头突破粼粼皱云的缝隙,伸出无数根手指撩拨万物的表皮,树木不忘自己往日翘翠之身影,暂时蛰伏在寒膜之内,晓得冬日生存的各路鸟兽分以四散、行跃千里寻找栖身之所,或沉浸于不见光日的洞穴和泥巢。 人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它非要与天做斗争,自能以畅想明天的光景是难能可贵的天赋,增强他们的抵抗的意志,铸造利用自然规律,甚至抵御它们侵害的能力。 他们不仅在冬日大摆前进,存活本身也是嘲弄过去的磨难。 拉特利耶正因此大喊一声: “我们又活着了,谢谢你们!” 在午夜的凛粼飘雪戛然而止之后,上空的寂冷被迫继续前行,它们以云会集成的长寰锋线彰显其实力,也在和周围的空气做斗争。 无论事物,一旦只顾着前进,所经之处的身后若是不能牢牢掌控,另日择会被卷土重来,后抽一着反陷牢笼之中比比皆是。 不料第十七团第二营第一连的绘图小队还没走多远,马鬃飘扬的细鞭状颠簸声再度勾起他们的警觉。他们随即潜伏在灌木丛,应声趴倒,从一行蹄印迅速拓印的时候,仰颅高望,正是一伙从南面走来的普兰卢茨骠骑兵,深靛蓝色外夹克,内衬酒红,头带圆截面式阿莞尔骠骑兵帽,下帽穗还有流苏,斜套着一圈白色帽穗的最高峰还有一圈被缝好的白帽穗。 拉特利耶认识到这一小搓骠骑兵和之前十七团对付的并不是一路货色,因此更加谨慎,在骑兵跺跺奔走以后,等了好一会才举起手掌,示意大家蹲着停留,并准备枪支上膛,又过了一分钟才让大家继续沿着森林小路,在旁行走。 普利特也偷瞄了他们,如今又回忆起几分钟前的情况,“他们从南向北行进,穿着并无受损凌乱,没有血渍和利器割破衣服,是不久前派来的。” 比菈摩拳擦掌,用口气暖和双手,“估计是尽量避开敌人,带领的一小撮骑兵侦查。” 拉特利耶思索很久,用步兵刀给他们在草地上比划,“不,一般来说侦查不只是派这么多人,他们位于前线地段,总不可能冒着被一锅端的风险。” “我们当初都是沿小路行进,因为我们已经知道大路一定会有敌军徘徊。”莫林似乎找到合理的猜测,“反过来想,即便传达命令,送军事文书,那么是否有一种可能,他们知道我们在提阿南部的军队人数进一步减少,已经不再惧怕截击。他们若是传令返回的,证明在我们的背后有一只不小的机动力量,甚至是迂回我军,至少不小于五百人的兵力,能够面对团部八百多人的盯梢甚至接战。” “我不知道,感觉太深奥了。”卡修却不理解,抿嘴相视,“如果他们是来侦查,难不成不是要人少吗?为了暴露自己的行踪?” 查茹兰特却说: “假设大家都知道双方在这里有大致的兵力,我是普兰卢茨人的话,仅仅让大家知道自己有一个骠骑兵团在附近,就能侦查到数倍于己的对手,以及他们的驻扎地点、布防设置。” 他们恍然大悟,动身前往伯犹罗镇,路上有人总结刚刚的看法,是这么写的: 将鱼饵充当唾手可得的猎物,群鱼就会游曳跟随,但鱼不知道,这只是庞大渔猎的一部分而已。 前行之中逐渐能看碎石路的痕迹,在全镇最大的建筑——科里茨教堂的尖塔的姿态面前,它对拉特利耶一行人扬着类似半透明的遮罩,显得相当模糊,一开始只是看起来像被砍断的巨型松树,大概几个人才能围着抱住它的树干。 顷刻,不规则的棱状山丘也显现在坚定的眼睛面前,这些壮观的高地是由人们的双手铸造的,能够匹敌自然赠予万物的天然住所,当地人就地取材,松木和泥物是它们屹立于此的基础。 映入眼帘的人群似漂浮在河流中的鱼苗,颜色虽然多彩斑斓,却呈现一种半截身子埋在土里染没的朴素感。 正值不寻常的秋季,当地的居民踉跄发抖不在少数,匆忙拿出箱子里的破旧大衣,能见着破洞补丁溅刻在绒布上,每到这个时候,除了家中住宅火炉烧的通红赤旺的火焰,一袭毛毯和煮热的牛奶、面糊,配上硬片面包,如果有盐绝对是再好不过了,还有果仁,家境好一点的自耕农能够搞到几块干肉,煮上番茄浓汤亦不成问题。富商和贵族不愁没有吃喝,佣人们呈上来的胡椒汤和新鲜肉片、热腾腾的果派正合他们的脾胃。 拉特利耶便是真想回到潘诺,那些食物的气味和烟囱上的热雾,是落在随行四人和他自己心中的一颗糖。 这时候他们的心情比以往糟糕,除了再一次见到太阳之前彻冷且寒的折磨,在脚上的冻疮和淤痛在每一步走过的雪地上暗自发威。不仅他一人,在见过血打到自己脸上,相熟的人不明不白地死去,鬼知道是被子弹打中任何一处要害,还是被冷刀刺剑砍断脖子身首分离。 思乡大抵就是这样,濒危之际涌来的第一股暖流——恰好是熟悉地,在内心深处埋藏,不经意记住的家中景象。 它们十分狡诈,能悉数闪烁在磨难的面前,挫败强撑在前的冷血,拆断铁板一块的无情,落下一片被撕毁的碎布。 长官们为此一面厌恶至极,粗犷地叫骂被乡感怀念的人,骂他们是懦夫,是潜在的逃兵,另一面却屡次阻止情绪的进犯,总被揪住对这些杂质相当的恻隐之心。 褴褛之徒并不少见,但如今这支小队在风霜中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两样,在敌国的镇上,蓦然流露甘涩包裹在身上的感觉。镇上的人并没有怎么认识这伙持戈之徒,一如对当前的战争没有多少印象的局面来说,只要没有劫掠,都不关他们的事。 毕竟刺刀都被藏起来,绑腿也被收在背包里,一切与军衔相关证明的都悄无声息地埋没了。 查茹兰特和镇上的人对话过,仅凭自己不那么蹩脚的铎卢恩语,大概还是能让人听出自己在洛拉尔堡住的,他还赏给对方一些小钱,那些无家可归的露宿者濒临化身丰碑的危险,便没有抵抗冷漠之心给了一些。 随后他们打算步入酒馆,却发现以外的情况,这把他们吓得不轻,比菈连忙把一行人全顺在拐弯处,看着马厩边的蹭亮皮靴、厚马裤、毛皮斗篷和骠骑兵夹克,但步伐飘逸不经,方向随时能形成一道不俗的弧线,准是手上的瓶子在作祟。 军汉不停地叫唤: “拿酒来……呃……拿酒。” “好在你把我们都拉一把,现在的情况变得糟糕。”拉特利耶猛喘大气,手摁捺着火枪的击锤,将其攥出汗。 莫林看到敌人,兴致大发,“酒馆里面有多少骠骑兵尚未可知,但就门前三位快不省人事的家伙来说,也许能尽快收拾掉他们。” “这太鲁莽了。”比菈紧靠在墙边,手扶在刺刀鞘旁,神色凝重略有慌张,“如果不是三个,而是二十个,三十个呢?” “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转身溜走?”身为列兵的格莫瑞可一点也不老实,“成果就在眼前,凭什么不去夺取?” 拉特利耶感到沉顿,一如木偶被撂在旁边,对当前的周边尚在消化,期间他眼神空洞,耳朵机灵得很。普利特时刻保持警惕,像伺机潜伏在屋檐角落的金雕,也没有意见。他也有疑惑,任凭两人在低语中争论,转身照看卡修,向他索取一小块饼,自然是会给的,也一同交给队伍的领头一块饼。查茹兰特便独自啃食起来,唯有一只透彻如棕玉的眼睛扫视酒馆外围,遽然转到另一边的杂货铺里。 “我改主意了。”拉特利耶制止了一切的争论,他刚吃完饼,就抓着两人的手略使暗力,“如果你们赞同我的意见,我们也可以套要功绩,亦或者是从狼里夺食。” 大家拥蹙在他身边,“我们该怎么做?” 作为没有名头的队长,心里没有十足的把握,“我需要你们信任我。”谁也没有多说,手掌贴在他肩上的一刻起,所有人命运寄托在一人身上,暗默不宣,噎语片刻,查茹兰特以左手也握着这梭同类,“真是太感谢你们了,如今艰难时期,我只能尽自己的愚才放手一搏。” “陷入敌人的地盘我们也有这样的决心。”卡修也说些玩笑话,“我是面包学徒,看上去只顾着吃喝,这怪不得我,是职业病在作祟,人们常说打仗第一步是吃饭,是绝对不假的。”短发小子拿出自己的枪,从肩上挎挪下来,在近击锤的枪管附近刻了两道痕迹,“那就是我夺取的性命,血污粘在我身上,是入地狱的门票。” 大家都苦涩地笑着,不敢说出最后的结局。 莫林也说一些扫兴话:“要说这些,我们都上不了天国,我们在首要之恶,就是杀人,而且是无缘故的杀人,除了这些我还真不知道有什么罪。” “人皆有罪,我身当其咎,只愿天底下没有更恶毒的战争。”比菈安慰随行的战士,其实大家都是未经事的孩子,再不能将怯懦的名声挂在他们身上,他们孤军深入够久了,“为了逃避,我选择更残酷的地方寻求栖身之所,要怪就怪道路本已黑暗,我却情愿一人走在冷风中高举火炬。” “废话,我们都是为这而来的。”普利特迟迟未说话,他也耐不住性子,若斯托不懂得令人安心,因此说话多有几分辛辣在所难免,“我们都是一群畜生,流血动物,长爪咧齿,却不是为了求生,而是为求对方死。小少爷,我们不会让你一个人淡泊名利,这不能得逞,全体也不能有一人牺牲在进军的路上。那么——我们的头儿,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不会死的。” 查茹兰特家的次子脑袋装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叫来比菈,两人一块去对角巷的杂货店去,当时大家忐忑不安,全队也没有怀表和翻译,就仰在墙边昏昏欲睡,好在两位正太很快就回来,拿了一地破布围巾,还有不能再陈旧但看像斗篷的地毯,花了四梅谢弗的买钱来的,这代表自己手头上已经没多余的钱投宿。卡修却令大家安心,他这里还有一些梅谢弗,买一个套间住一晚上不算问题。 有了伪装,他们便可以大胆前行,以拉特利耶和比菈为首的“看护武装”得以径直走入酒馆门前,醉醺醺的骠骑兵连重影都快分不清是几个人的时候,也就只能打嗝一声之后,说一些儿戏话: “看呐,这都是一群有枪的叫花子。” 除了暗自窃笑以外,弗军的军伍什么都没有透露,显得格外无情。踏入酒馆之后,又找最靠近门而且十分偏僻的座位上,热闹是以喧嚣和人影交织的最好评价。酒馆虽然袖珍,却五脏俱全。三教九流之地,干净和肮脏都能见到,在楼上甚至传来隐约的娇喘声,有些姑娘和糙汉寻欢作乐毫不避忌,仅靠一张床就能把男人迷惑住,随即不自禁似鸟一样发出娇媚和发自内心的愉悦交响。这把一群孩子听的足够岔气,眉羞脸涨心跳肉颤的。 当有些姑娘攘在他们身边的时候,拉特利耶立马就知道怎么一回事,“你们给我听着,我们都都很忙。” “我知道你和我都忙,为了快活~” 周边庸脂俗粉的嬉笑真不讨他的欢心。 当查茹兰特站起来的时候,那副面孔虽然可爱白净,神情却不怒自威,爪着桌子边缝,有时候对俗娘就要用俗话、用脏话,“他娘的,我说了我们不——需——要——,听懂了吗?” 其余人同样举起拳头,示意用武力诉诸烦恼,果不其然,姑娘们纷纷退避,再也不会招惹毛头小子们,当然更关键是他们身后挎着的枪,毛毯和大衣裹着身体,显得体型略微壮硕。 拉特利耶仿佛换套面孔,粗鲁地叫来招待的人,“把你们这里的蜂蜜酒拿上来,啤酒也行。” “好嘞,蜂蜜酒,是五杯吗?”酒馆跑腿的说。 “自然如此。” “一共是……两梅谢弗两普赫。” 卡修随即递给跑腿,“可别给我们耍花招。” “您看,我们哪敢呢?”又拿起账单和菜单,证明的确是公价水平才好离开。 离去之时,直到背影溜入后台,探图队的所有人都探出脑袋,他们把目光看向同样坐在酒馆前面偏僻,靠近楼梯的一桌人,也是骠骑兵,这引起他们高度警惕,队长特意强调,酒最好不过四口,仅喝一半就好。 “你瞧,这伙人估计是路过歇息,但前方战事岂能容他们悠闲度日?”莫林正思索一行人的举动,试图对凶恶情况积极的想面孔,若是不能隐忍,脸色是不言而喻的。 “有没有胆量?”好友摸清楚他的“耗子尾巴”,就队长自己来说,在一叠草堆上午休的人,恐怕知道对方梦境的端倪,“但你尽量不要出声。” “好主意,这最考验智慧了。” 查茹兰特对伙伴们伸两根手指,从他们的眼前伸到对方的方向,沉默之中笔直幼小的身躯陀陀挪步,能否被对方先手攻击之时还能躲开射击,都拿不准。走到骠骑兵们的面前时还有疑虑,顷刻目光放空,瞳孔放大,呼吸又促变稳。 军人见到两人携枪,却衣着破烂,不禁打量他们的身躯,就把他们叫来,其中有一个军衔看起来高一些,但又不知道具体的职务,担着烟斗问,“有趣,携枪的小伙子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去?” 拉特利耶说的很慢,“从南边的闵斯地区来,也不知道要去哪。战乱时候东躲西藏,真不是滋味。” “你的家人呢?”军官挠挠头问。 “我和他们失散了,哎。” “可我这不是收容所,我帮不了你。”又一片烟雾缭绕在耳根发梢周围,眼神中带有一丝不耐烦的心思,“枪也是捡的吧?” “是,从死去的兵拿来的,应该是弗兰格亚人,不知道往哪去,我们往北走的时候他们在往南走。” 拉特利耶听到接下来的话,都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忧愁。 “那没错,这就更加能坚定我们探出来的情况。不过这与你们没多大关系,留在这镇上是安全的。” 哪知道编造谎言也能一语成谶,莫大的讽刺正落在年轻人的头上。 “我没明白。”也许觉得语速太快,没完全拿捏到对方的含义,他便再问。 “他们貌似退出提阿地区了,而且有充足的证据。” 这一句话把探图小队从天而降一桶冷水浇灭了斗志。 “嗯……可是好消息。” 唯有这句话,查茹兰特说出不一样的苦涩,看起来是告慰而激动的心灵悦然语道,这一刻流露出的委屈模样聚在眼角,闪烁而清澈,不过也仅此而已。 “我这对耳朵不太好使,没读过书,所以有时候需要反复确认。”拉特利耶一副愁眉苦脸,又唉声叹气。 旁边的另一个骠骑兵姥爷蹭落皮靴上污泥,眼瞅着这幅脏透的身躯,丝毫不给尊重,“是农民的儿子吗?” “是……” “哼,我们这可不是要饭的地方。”姥爷没有想法再继续看下去,干脆坐在凳上瘫腰依背,在身后的桌子放满许多醇香的辛辣麦水,粼光伏藏于泡沫之间,苍蝇落在其中一个杯子的缝间。 “诶?他又没向我们乞讨。”长官倒也不是不好说话的人,目光中带有一丝同情,“战争的季节不怎么令人着迷,那一定是地狱降临的景象。” “只有哀叹……”拉特利耶沮丧之际,将枪托摆在地上,“就连暖身的衣物也是从死人堆抢回来的。” 哀叹之意不在虚伪的故事,而是在白茫之地,陌生之所,竟遭遇与友军中断联系的处境,现在哪怕是山泉甘水,落到舌根到腹,尝受到马胆滋味的小兵,由不得继续扮演自己的角色。 他哪知道自己扮演谁,自己又是谁。 “我听你的口音,是洛拉尔堡人。”长官的烟斗敲得很响,心里的疑虑呼之欲出,“洛拉尔堡?” “嗯……,我父母在柔宁根(ronieget)郊外村边,迁到闵斯已经有几年了。” “来头貌似可太远呐。”即将步入中年的军官眼睛瞪得更大些,“洛拉尔堡的人貌似被姥爷吸髓敲骨,把钱财都放到不切实际的花卉和音乐,多大的蠢事。” 他突然说的更大声些,“但——来到我们面前,普兰卢茨人可没那么愚蠢,这被我们所拒绝,你们早就被看穿了。” 这一刻,查茹兰特感到命悬一线,悬在半空中,由筋骨包裹的心剧烈颤动。 即便现在开枪,也会被长官架颈引戮。 霉叶白桃支支吾吾地说:“长官,大人……我……” “别担心,我们连登名册都没有,不会送你们去参军的。”骠骑兵姥爷不妨把傲慢也写在脸上,“我们这不是步兵,我们不抓泥腿糙腕。” 轻蔑在拉特利耶面前不算新鲜事,“您说的是,大人。正如你所说,可这也是躲避灾祸的机会,若是不介意,我们可充当自发性质的民兵。” 言外之意,在长官眼里不绝于耳,倒是略带牢骚: “那随你们好了。” “乡巴佬才用民兵。”喝醉成一坨烂泥,二十岁出头的胡渣佬,把军刀随意乱晃,装出一副憨厚可笑的模样——似落在沼泽里的蓝雀,露着大肚子。 “特里尤(trieyor),丢脸的东西。”长官的酒量很好,说话不模糊亦不打颤,转身继续对拉特利耶搭话: “我怎么没见你的兄弟说话啊?” 他反应很快,“嗓子损了,不行。” 莫林干脆发出类似于气泡音和沙哑声,不停地叫唤,激动却无可奈何的举动,甚至记得nir(铎卢恩语,意思是:不行),长官这才消除心中的猜忌,但也想了好一阵子,期间一直盯着他们的枪,目光游离,却又在准心上回归好几次。 “你说你很想当民兵,对吧?” “当然不是,我只是说,如果要比……”拉特利耶的诳语似不断线的墨痕,唯一的缺陷就在墨水之间时深时浅,“我对这个地方又不熟,在闵斯地区才住了几年多。” 长官说出自己的名字,“我叫梅泰茨(mitreiz),你很聪明,让你组织一支抵抗敌人的民兵队怎么样?我看到你那边桌上伙伴还有三个人,不指望你们能够做些什么,给对方放空枪也成。” 查茹兰特神色慌张跃然脸上,“我凭什么去送死?” “你记住,你面对的是军人。”梅泰茨从自己的夹克内衬,拿出自己随笔画的图案,其实是一张简陋地图,还从口袋里拿出三枚尤松银币,一并放在他的手上,“你不做,我就枪毙你。我会随时巡逻,如果一个月内都没有战绩,我一定会办。” 当地图跃然纸上,一切犹如过眼云烟,恍惚沉梦。 “我……所遭遇的不幸,尚未把我压垮。” 拉特利耶缓一口气,逐渐麻木如同寒风中曲萎的老树。 三十二 【行军的苦与乐】回程的阻击 “那么,代价什么呢?” 话语刚落,五双手聚在灯火旁,游离在光线之外,有一人突然想到一个词: 灯下之影 “能在镇上酒馆睡一晚,地板总比雪地强。”卡修用仅剩的钱,是大家凑齐的,敌方骠骑兵长官赐予的三尤松一分未动,如今大家都凝视在这些银币和简陋的地图上。 莫林提醒他们,因此循诱伙伴小声说话:“我总觉得梅泰茨还没伸出他的爪牙。” 这间双人房变得冷清,为外面的吵闹侵入,但心灵们是澄澈的。 拉特利耶一语中的,用左手似以轻扑试管的行径,兜一圈引众人前来,“所以更不能明天一早就走,我们可以再留意他们的举动。” “难道要他们枪毙我们?”普利特感到威胁近在眼前,心脉间想悬着一块大石,扯拉暗痛。 探图队长的解释很简单,“正是要赌一把反向心理,我才决定在这里多逗留几天。” “不急,我们已经得到地图。”比菈能看的到大致的城镇和村庄,唯独见不着据点和后勤线、更隐秘的小道,也没有零散在各地的敌人布置。白毛小子哀叹一声,“居然要从残羹剩饭之中找到提阿地区大致的路,白高兴一场。” “但总比我们更深入再北面强,南方的联系已经断绝,我们的钱粮也快花光,他们把钱送上门,照单全收就是。”普利特轻步挺近,关掉最外向的窗户,走路除风扰攘之息,没有磕木之声,贴在门缝边听着外面的人群锒镚酒杯,交谈不绝,更有甚者为了钱体验不一般的生命孕育之旅,深夜时分偶有呻吟敲打他们的脑垂。他感到羞怒无比,“难倒铜臭和欢愉……就不能离开这里?” “我也讨厌,怪令人心烦的。”查茹兰特到此强调几分,又夺过比菈手上的地图,与自己手上的路径作对比,大致是吻合的。 “要说唯一的好,就是扰了隔壁的耳根,也许骠骑兵姥爷们现正就在我们墙对面,这样也好万无一失。”卡修有另一番滋味,如今身陷囹吾愈发想念,“离家之前,我和心上人感觉有股燥热,就是现在所听到的混账声音,她多么迷人,冉斯娜(rasiena),可是……我们没有发生什么,那也好,免得我身不完全地死去,像一块烂肉般,消失在她的回忆里,这样她就不会悲伤。” 格莫瑞对八卦一向敏锐,“你喜欢她么?” 直到过几秒,卡修的脸也比得上炉火,红旺起来,“自然是……应该是,确实。” “到这你就犹豫了。” “我是说我们年纪还太小,都十六岁,如果按照以前的观念,成家立室是理所当然的,动辄与外面的‘欺辱’般拥有自己的孩子,似乎没有错。”讷埃乌斯(noiuxr)是他的姓氏,是当地主教给他先祖赏赐的美名,虽一介平民,但清苦且活的有力量,是以美德为先的,到他这一辈,却深陷怀疑。“我也有邪恶的一刻,想做一些野兽应当的事情,可我不容许,因为就如我先前说,我是喜欢她的,冉斯娜。” 当卡修·讷埃乌斯再度重复所爱之人的名字,眼睛苦涩而湿润,“抱歉,扯开话题了。” 比菈递给他旧手帕,“没事,我们理解,请继续。” 攥着手帕的拳头垂荡无力。 “呵,我没有眼泪,也没有资格自诩美德传承。因为……我也有和拉特利耶一样的苦恼,他倒是清白,我很高兴能看到扫清虚言妄语的一刻。如果不是恶棍欺负冉斯娜,我也不会握着血淋淋的小刀,那本应该是削苹果用的,是一种示警,而不是夺取性命的武器。”他遮住自己的脸,抹去一切的困惑,“我不想当杀人犯,现在无论如何,自己也不可能回到从前,可你们要相信我,我没有对恶棍主动出击,更没想要杀他,来到这里,也不觉得杀戮是争取荣誉和几枚吕讷的途径,是被剥夺幸福的途径。” “说起来,我也有我想念的人。”普利特想起罗克娜寒暄的时候,小说中一个特别的名字,当时却有不同的意味,“阿斯塔可夫倒是没有,但阿芙妮的确有这样的人,也许她大我两岁多,是一位女佣,我在庄园务农的时候,她没朋友,也不熟,就随口搭几句话,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就忘不了这张脸。当然,忘不了的脸有很多,在座的你们,我的家人,还有这位姑娘,怎么形容呢?我经常和她会面在杏树之荫,那再好不过,有时候阿芙妮会拿装满杏仁的陶罐,偶尔会喂我吃。” “切,你们的背景都很复杂。”莫林可嫉妒商讨思念成哀的人们,然而话锋一转,在一旁望着地图的队长也不得不抬起头,“拉特利耶倒是有大小姐照顾,你们看到当初劳斯丹德大人的斥候到来之时,小姐亲自筹集的签名么?” “你就别拿我取笑啦。”查茹兰特不做喜悦之语,“和权贵说花语——是没有结果的。我欠她很多东西,不知道怎么报答,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全力活着,不做令所有人都不满的事情。” 比菈深吸一口气,才好正面对着眼前最深切的朋友,“可别怪我泼冷水,情意在身份之间不具有现实意义。” “当然。” 拉特利耶便握着他的手,稍晃点头,“恕我冒犯,我深晓得这一切,但有些东西我不会忘,兑现承诺是其一,铭记牵绊是其二。我能把自己托付给谁呢?墨利乌斯离我太远,祂知道也不会告诉我该怎么做的,放在心上足够,依赖则找不到归路。” “我当然允许你握我的手。” 多拉斯连家都不顾身投军队里去,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亦或者说他的父亲是否会废掉自己的继承权也不知道。他反倒将对方的手攥紧,眉顺皱匿,过一揉眼犯困的时间,他毫无顾忌地把手翘在卡修和普利特的身背,向战友涓泄自己的心意,“你们可以放心把后背交给我,我已经是无家可归之人。应该说,大家都把自己的后背让给对方。” 窗外的呼啸声替代死神降临的镰刀,向暴露在原野上形单影只的人刮去,唯独当众人望着火盆的时候,堆起的柴火尚未燃烧,比菈便拿起火石,在杂草料上打一簇火星,连续几次磕碰之后,炙热摆弄在他手掌之中,大家亦围过来,只见紫瞳少年浅吹几许气,那么“魔法”就从盆中涌现旺盛的力量,只剩下多双眼睛注视着连绵不息的暖流,快乐从痛苦的磨难中击碎成填料,供心灵燃烧。 昨日暴露在深林里倒悬冷气,快把肺冻藏在虚无之中,感觉自己和大地一体,不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那便是濒临死亡的感觉。手掌们围在火焰周围,冰冷无法长驱直入,在燃焰边际来回打转,它想必为此无法咄咄逼人之势头感到羞怒,只敢在窗缝之外继续呼出尖而低沉的哀鸣,如今已经没有靠山,夜空中只有几片积云,越发不受到周边的待见。 “大家都是流浪在世间上的凡者。”拉特利耶独有一份好奇心,便望着紫瞳,“对了,比菈有没有思念的人呢?” “没有。” 回应比窗外寒风来要刺冷,不假思索、几乎是本能般的,“如果不论及在这里的所有人,我想一切都已经没有再值得深嚼的回忆,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牛会反刍。” “过去并不值得深思,它们像是上疤对吗?”拉特利耶感觉不妥,又把刚才的话拦腰截断,“你当我自言自语好了。” 比菈默默点头,疲倦迅速从头首漫灌而下,还没等他们再说,那副身影仰倒在墙柱旁边沉气合睫,作为为数不多尚不在军中发满天呼噜的少年,直到拉特利耶转身撞到他的鼻尖才知道。 “好啦,那就都睡,但要注意的是,晚上一定要有人盯梢门缝,我就替大家把好门关。下半夜再找一个人替我。” 查茹兰特边抚着白发,交代剩下的事情。 火盆的余烬不久消弭,众人的眼眸尽皆沉寂,只剩一对眼睛,在火烟拉丝,摇荡蛇形的烛光旁,剩下的草纸用于描述据点上的情况,这些天来,他们已经走了一个星期,从提阿南部的庞斯、什茨到伯犹罗,一路上都过于畅顺,越是在乘黄之烟照耀双眼,独自享受这份安宁之际,心里猝然一抹被遏住心脏和喉咙的恐惧,他说不出来,也无法书写在纸上,只能试问自己,难倒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吗? 拉特利耶继续从地图上找蛛丝马迹,从当地人在弗里德米塞安教堂附近,亦就是赛泽赫村(saizehro),那离明谢特有六弗里地,他试图询问过当地人一些消息,除了闵斯最北端莱克塞翁格村(leicosevogt),那地方他熟悉在名字的来意——“鹰嘴豆庄园”,位于赛泽赫东南二又三分之二弗里,近十一点方向,居然都能对应,这就说明地图的确不假,也能在地区边界上沿赛泽赫正南走到达罗敦坦镇(lodundam),再向镇西的小路大约四弗里路到达明榭特,明榭特之后西南方向,渡河三弗里路到闵德堡(mindeburg),同样也能找到,何况这还是普兰卢茨骠骑兵长官亲自手绘,却又自当消遣的一份手稿。 他并不知道他并不知道当时瓦德士公爵就在那里,充当警备的人只剩一个团,以及一百多号斥候,全在来回联络的路途中疲于奔命。 到下半夜,他交接给比菈之后就睡着了,诧异不便于说,也无暇应付,困顿使得他如提线木偶般挪动,不久后就趴睡在床边。也许心意相通是要经过特殊的渠道和媒介,多拉斯聆着伙伴的鼾声,阅起拉特利耶记载的想法,剩余的墨水就在他自己的判断发挥不经意的勾勒和深印。 “我知道了。”随后就在纸上写起自己的设想,用另一张崭新的草纸,到月狩九点多的时候,生意便停顿了,再过一两个小时,剩余的叽喳也将息在床褥上,纸笔是吵不到人的,唯有理智,亦或者情感,在这安宁见长,呼啸渐消的时候,纸张才能摄取饱满,宛如吸水海绵,只有读取的时候,才能一把将其榨出水分,淋漓倾洒。 字就是窗外的大雪,但意只有要感受刺骨的寒冷之人,就都能得到的。 比菈得出的结论,地图的确无误,但至于有多少条道路,则又是一个问题,目前来说只能找到主干路,以及熟知的小道。他假设:倘若定居点的方位没错,有没有在道路上造假或隐匿的可能呢?误差定是无法避免的,绘图者有可能会手抖,亦或者在肉眼上对比例和尺寸有差距。 他觉得一切都过于顺利和简单,因此得出令人后怕的臆想: 地图是真的,但也许是诱饵。 比菈在草纸如是写道。 待到清晨的凌冽冬风轻抚大地,不一会太阳就阻止着这种行径,一行人依旧决定留在原地再度逗留,而那些骠骑兵在中午成队地走了,拉特利耶询问店主才知道有这回事,于是仍然选择按兵不动。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小心翼翼,尽量隐匿,在酒馆逗留两天之后突然迅速北上勒奎厄村(lekuier),为此又花了些时间,但并非疲于奔命,相比前几日短暂的严寒来说,暖日照耀在顶,冻疮也逐渐恢复,这无疑是好消息。 又过一日之后,拉特利耶的探图队伍核实了大概情况,勒奎厄和德沃戈(delvogt)、阿费多默(afiedome)、奥凯尔斯(ouc?irsz)、不伦沃格(buelonvogt)一带基本都能找到相对的地点,五日之寻遍及平原流水,全程一路没有遇到阻碍,但黑影踪迹似紧跟其后,听不见声,道路上的骑手也不少,除了一些马车、邮车和行政官员的送件骑手。在不伦沃格遇到了一小撮龙骑兵,身披蓝色斗篷,他们也照面过,听到是罗兰斯顿和洛拉尔堡的方言以后,身为队长和口齿伶俐之人痛说一顿流浪难民的苦难之后,就匆忙离去,又将捡来的枪解释是从敌军的遗体身上拾来的,并愿意上缴,被诚意打动的兵们也没说什么,自己也有要务在身就匆忙离去了。 他们望着德沃戈的葡萄园,隆冬的景色全然光秃一片,但农民看起来并非脸色不佳,甚至能喝自己酿的葡萄酒,一堆瘫雪笼在松木架上,心自期盼战火不要让这些光景由白变黑,虽然在其他同伙来说是“不必要的怜悯”,比菈和拉特利耶却出奇的一致——冬日荒芜都比灰烬要美上几分。 卡修在一路上居然关心的是当地的产业,德沃戈的葡萄、阿费多默的麦子、不伦沃格的铁矿和冶铁、奥凯尔斯的干果都是极为不错的特产,他并将这些也记录下来,即便都不重要,这位不成器的面包学徒却觉得这件事一点也不值得可笑。“我觉得军队即便要抢劫,他们总得知道抢什么吧?”讷埃乌斯就如此对这些嘲笑回应,日后在饥饿的时候,兵士们都不再觉得可笑了。 “我们终于要折返了。” 拉特利耶面朝向北,回归到当初的伯犹罗镇郊外,不知道为何,他看着那些钟楼,感觉自己比被告知军队撤退的消息还要落寞,“我们都是人,为什么要对他们开枪,为什么面不相识,要出演这套荒诞不经的丑剧?” “你想啊,君主为了土地和税收,贵族为了封赏和荣耀,乞丐和混子为了活命,百姓为了挣脱被拉入军队的囚笼。”普利特迟迟不肯挪步,即便多么愤世嫉俗,心冷无比,居然也握不起枪,任由它失去控制倒下,“我们都有罪,但无可奈何。”他指着当初在明榭特战役在右肩上的刺刀伤口位置,是慌乱之中敌人刺的,也是亲手将对方终结的。 “我们走。”比菈长吁短叹。 如今他们只想回归军队的行列,返回庞斯,将近两个星期的失联,怕的是已经被告知死亡传到家乡里,沉浸在莫须有的悲哀之中。 途中的森林还是原先经过的路,比菈还记得当初用石头在一棵树上刻交叉十字,本来只是觉得无聊做出的消磨,现在居然成为他们的里程碑。 “你们看,我们已经里庞斯不远了。”多拉斯十分高兴,重新经过严寒所迫的求生之地,除了树上的交叉标志,所有的遗留物都被抹去,只剩皎雪。 “等等,提阿的首府我们没去过。”拉特利耶突然想起来,这离后方将近二十四弗里,“比德胡姆(brid?hrum)和冯宰特(vozeitez)这些城市,还有更北边的埃特乐尔(eietler)。” “我知道,但进入这些城市无异于自寻死路,我们知道他们的位置,至少司令部知道,我认为他们需要村的具体位置,道路的细节。”普利特有些事情能揣测出居塞林指派任务的目的,他不妨说的更清楚些,“长官既然跟我们说过这些城市,他一定知道大概的方位。” 树枝随嗡动而变得不幸,气息随着马蹄紧促的节奏呼噗,讨论正到值得细细品味之际,锒铛声不得寻求,也不得令人遐想它的意味。 “今天没有风。”普利特随即开始装填弹药,击锤上待激发状。 但他们一无所动,茫然瞪着普利特。 他发出不一般的咆哮: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没风?”卡修枪托置地。 “对,没风,但你听见响,还不知道就是找死了。” 这下大家才知道处境有多危险,立即跃到光秃的灌木丛一边待伏窥伺,他们就快忘记弹药筒的位置,即便抖擞精神,仍显出不明就以的慌乱,八个骠骑兵从小路上径直走过,远处的颗粒变为更清晰的人影,他们拔出刀来,不一会,他们就收起刀。 “他们肯定是在追什么人。” 比菈的话异常冰冷,“我觉得他们追的……就是我们。” 骠骑兵们从拔枪的一刻起,就又随即快步向前。 “ahsont!(马踏步前进!)” 梅泰茨的呼喝真叫人感到害怕,“小兔崽子们,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一撮人是弗兰格亚的丘八(zaieldes)么?” 普兰卢茨人——前来追击他们的是第二骠骑兵团麾下的第三中队,蓝骠骑夹克内衬白夹克,蓝白色羽饰,阿莞尔式筒帽,此时拉特利耶没想到,这支部队是由费迪南德一世亲自赐曲,证明他们精锐实力的,从打击欧列尼人的战场上移过来的本土团: 第二“塞拉塞尔”(saiser)团 所谓塞拉塞尔就是囊括闵斯和提阿、萨洛维茨三大伯爵领集结的公爵领区,也就是现在的闵斯和提阿、萨洛维茨郡区和塞拉塞尔省区。 理当身先士卒的领头由不得呐喊: “不得不发了,开火!” 稍微杂乱的抬枪姿势,拉特利耶他们几近俯身跪地般瞄准,几乎同一时间,双方都与对方亲密火舌接吻,即便是陷入寒季的灌木丛,多少能障住骑手的眉目,仅仅一寸距离,比菈和卡修的脖子指不定血花四溅。 其中一发打在白毛短发少年的左耳下方,凹进了行军包里,当即拽力向后倒塌,另一发子弹则从卡修的右耳右下方掠过,打中一处树干,咻过的附近都让人如坐针毡。 普利特差点击毙了梅泰茨,也是差太阳穴处四分之一弗尺,后面的骑兵鼻骨中弹当场死亡,查茹兰特也打死最前方的先锋,但眼下没有一点感到荣幸的时候,他也不敢立即回头,心中的焦急快随着他腰间的刺刀拔出,“没事吧?!” 虽然听到的还是铎卢恩语,比菈也照着咬齿地回答:“我子弹还没打出去呢。”在拥蹙中被扶起之后,他没有在肩膀和脖子摸到血,心中还是有所波动。 其中一把军刀就要悬在莫林的头盖骨上之时,多拉斯毫不犹豫地拽枪射击,甚至没想过瞄准,又一位男士的下颚直接被打穿,鲜血溅在两人的脸上,任凭马匹失控撞到树干,随后坐骑就不知所踪了。 无论敌我,居然又惊出一堆混乱,没有意念的冷空间隙,因为挥舞而变得湍流离散,扑打在人们鲜活的面孔上。 如今拉特利耶只能先反制为主,当拔出马刀的骑兵们还未回神,他意识到在后边的马匹,头并不向自己一边,则推搡前方的坐骑,挑衅对方:“四条腿还不如两条腿好使。”便刺向对方的马腹前方,但又刺不死,濒危之际那批棕栗色矮马居然癫狂起来,失控地往拉特利耶的侧面奔跑,随即撞在树便奄奄一息。 梅泰茨看出即将崩溃的意志,此时已经有三个手下命丧在探图小队的枪口,一位骑兵已经受伤,他命令下马步战。查茹兰特也命令所有人装上刺刀,莫林和卡修与自己在前,比菈和普利特在后善射,弗语穿达之令所快,如同打中脑袋的铅弹般疾速。 混乱之际,面面相觑的对方头领第一次如此靠近。 但就同样是男子汉来说,拉特利耶忘记了恐惧,而梅泰茨也不甘下风,双方的眼睛都有些闪烁,并非逃避对方目光,而是打算继续换种方式交流。 过了一会,他们的站位处境也变化了,弗军小队的步伐向后移动,他们知道自己的背后还有缝隙钻入下一个灌木丛,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钻在那的原因。 骠骑兵节节推进,甚至为了恐吓他们,用刀砍断枝节,向年轻人咆哮。 “你为什么不怕?” 长官第一次没能在狂妄之中给他们用血上课。 拉特利耶反问: “你为什么不带更多人来?” 不在沉寂中恼怒,就在沉寂中厮杀。 三十三 【行军的苦与乐】未卜之旅 梅泰茨的马刀想着饮血解渴。 他早就想着如何打近刺刀丛中,在他看来,这些人抵不过是一群新兵罢了。 情况却出乎这位四旬爵爷的想象,纷乱的进攻中恰好就是为掩护后续人的装填,待到比菈瞄准梅泰茨,一切却变得微妙起来。 “那么,你觉得我的刀快还是你的枪快?” 骠骑兵长官也有自己的盘算,他的刀离枪口也不远,身旁的随从也盘踞在前方,四人打五人,而且以前三后二的站位,对付自己四个人同时进攻,未必能够硬拼。自己的一人已经抓牢刺刀,并砍中莫林的手腕和无名指,两处伤口不深入,是近身格挡之间打中的,他知道只要等到后面的普利特再度开枪之前,莫林就已经处在下风,刺刀也不再听话。 将莫林的胸前暴露,仅仅不消片刻就能用刀刺入他胸膛的人,正是特里尤。 “我说嘛,现在很公平了。”还是那副轻蔑的眼神,他能感知到受伤的伙伴也在前行,就在左耳后不到三十弗杖处,手也崴了,并左手脱臼,颠簸走路,牙齿也脱了一只,“丹勒,如果你不行的话,就留在那里,替我们收尸吧!” “你这嘴臭的东西。” 他放下刀,剑柄的穗绳套在手腕上,摇曳垂行,手枪还有一发子弹,同样指着普利特的头顶,“见鬼,刚刚什么狗屎运气,居然不准。这臭小子绝对想不到,我离着二十多步远的时候,打爆人的头绰绰有余。” 梅泰茨的试探也开始了,“所以,要么你死我活,但即便你杀死我,你自己也会立即付出至少两个伙伴的性命。我们学过怎么对付步兵的刺刀,可多数军官绝对不会教步兵怎么用刺刀击垮熟练的刀客剑士,他们只会说:‘向前刺,凭勇气即可。’” “我认为根本不需要教,因为的确简单。”拉特利耶越在这种时候,越清楚一旦暴露自己胆怯,被俘甚至杀害的景象就离自己不远。 卡修和莫林的心底他亦清楚,骠骑兵的刀进攻十分凌厉,已经有几次,胸口和脖子等要害处几乎暴露,甚至要砍掉卡修的手指,好在迅速收手免去被缴械的可能。 查茹兰特干脆开门见山: “我们能否做一回交易?” “哦?是性命?”梅泰茨富有耐心地等待他们,即便天色已经开始晦暗,西边一角云不断扩大,他觉得这是要下雪的征兆,“这可是离庞斯不远了,你觉得你们还能跑掉?不如争取被俘优待,我们不杀你,你能把你的情报提供给我们,我们就让你走。” “我容不得你蒙骗,更何况你的生命和其他手下的生命,和我们的生命相比,没什么可高贵纷说的。”拉特利耶的话调决绝甚至可堪称激进,恐吓只能用恐吓平息,他的刺刀同样不容小觑,“要么有诚意地提出君子协议,要么我们都死在这里。” 梅泰茨抛出他的条件,看似十分简单,“爽快,那就留下过路财,上次的钱你还有几分没花完的?两尤松你应该还有吧,不过也有可能已经花完,我们就不得宣布谈判破裂了,当然,还有地图,这也是要物归原主的。” “那请你们放下武器,我们也会停止交火。”拉特利耶自然不肯放下戒心,就瞧着双方能否信任,“你们的钱我一分没花,你们的地图我一张没损。” 有那么一瞬间,双方都凝固在同一片土地,同一片雪原,同一份冷气之中,完全透明而没有色彩的琥珀将他们包裹着,但刀还架在脖子上,枪口和刺刀依旧对准人的头颅和胸膛。 “我可以信任年轻人吗?”梅泰茨说。 “弗兰格亚人不会背信弃义。”查茹兰特骄傲地说出自己的处事,是因为效忠于狮鹫王旗之下,血缘也来自遥远在千弗里的故乡。 “普兰卢茨人也有信誉和荣耀可言。”老狐狸闻此不得不放下刀,像喝了一口苦酒般略带遗憾,但他亦不后悔,对方给予他的回应也是枪口向天仰望,刺刀不再比划于血肉之躯前。 比菈从口袋里拿出地图和三枚尤松,转交给拉特利耶,他亦知道相当的礼节,则手放肩旁,下斜甩手,将所要的亲自递给长官,同时靠背的一只手捏紧,握成拳头。 “即便我放过你,你的前方依旧危险,你有命逃出去再说。”梅泰茨令他的手下收敛同伴的遗体,还有能够乘坐的马也收拢回来,他的手下很是不忿,扬言要将他们置于死地。 但他已经选择做出这份交易,也就不得不接受这样的成果。不甘自在中队长的身边,梅泰茨自己意识到当前的森林稠密,道路狭长,仅仅在当前也只能容纳三匹马,每隔间距四普寸左右,因此当他们潜藏立即躲入灌木丛的时候,如果硬拼只会闹得两败俱伤的地步。 中队长已经为猖狂付出代价,有好几次都是因为自己惹事,如今安排不周,也是他自己的过错。 “你为什么让他们离开?!”特里尤指着同伴尸体咆哮,“他们岂不是白死了?” “我为此次过错承担全部责任。”梅泰茨在军功和性命的面前,有自己的定数,“我们只要第一枪打不中对方,接下来肯定会流血,这我在行动之前跟你们说过。” “算了,特里尤,我知道我们队长的脾气。”丹勒知道队长不是胆小鬼,早在另一边,距离家乡几百里远的战场,阿利斯丕(arisepir)、利玛丰(limarphe)、卢日沃戈(lurivogt)挫败欧列尼人的时候,跟随团长一同冲锋的勇气鼓舞了手下的所有人,但他不觉得骠骑兵的性命都是杂碎,而是难得的骁勇。 “我说过,人们把骠骑兵当杂草看,我不同意,正因如此,我已经不想再引起过多的伤亡了。”梅泰茨紧握马刀,并亲自抬着手下人的尸体,牵着马离开森林。 第二骠骑兵团难道不堪一击吗? 梅泰茨对着他的手下摇头,望着拉特利耶一行人匆忙离去,身上背负的何止是令人碾背的行李,但他却说: “我已经知会在庞斯、明榭特以南–厄特里一带的龙骑兵,弗里德里希是我的朋友,让他们去吧。而且我要把另一则消息告诉上司,请他尽快领我团部骠骑兵来到这里,我们就说被伏击了,目前最好的计划就是扩大搜查,向南试探。” 被搀扶着包扎,仍在固定夹板的丹勒却提醒他的职权所限,“可是,我们这样做上司也很为难。我们目前接到命令只是驻守在冯宰特城。” “不不不,我对此只是提出建议,最近跟着你们的每项请求,除了追寻这些小子以外,其他的都有巡视和安排,受到我们敬爱的泽斐伯爵大人所批准的,维斯安特团和被击退的第四骠骑兵团分别在埃特乐尔和泽斐堡(zegfribrug)。”中队长梅泰茨的语调放缓,气也没有那么急躁而出,大家从森林走出之后,又突然拔刀向背后撩一眼,在确认没有耳朵之后才在牵马前行,他抹一把汗,“而我从他老人家那里听来的,安塞茨将军的主力正在等待女王陛下的到来,来年春天,他们将会为我们这里提供人的兵力。” “那将军在哪呢?”特里尤对维斯安特人很不满意,“我可是听说,我们招募的维斯丁人团,全都被弗军霰弹给击垮了,哼,这种废物。” “你这种态度我不喜欢。”梅泰茨也开始有些怨气,“我们不也被击败了吗?第四团也是被击溃了,还有我们的处境。”但中队长没再发牢骚,他回头对部下说:“目前将军在阿伯根堡(abregenburg)整顿他的人马,离我们这还有些距离,但很快就会南下,冬天已经到来,明年春天,我们将对弗国人进行新的战略部署。” 中队长不再说什么,而是将他们的尸首,用他们的战马运回去。当手枪第一发子弹未能命中的时候,天知道为什么对自己开了如此的玩笑,他枪法不差,却打中对方的背包,仅仅一寸之隔,就能令少年的颈处重创,无药可救。反倒是看似青涩的年轻人,却一轮开火取走三人的性命。 “你们冲着对我发火,这很好,也应该这样,如果怨恨我,事情也不会有改变的,因为我也不知道,骰子能给我投两个一,而对方却是两个六。” 梅泰茨回头望向马背上死去的弟兄,遗憾近在眼前,只留下一声马呼,幻象落在眼前一刻,他有些咳嗽,不禁拿出夹克内袋的烟斗,又嗅闻其韵,才知道手上的烟也没有味道。 他的部下却说: “将双六留给陛下,将双一留给我们这群糊涂虫~” 也许骑马旅人早就忘记哽咽的滋味,反倒觉得血腥哪一日从衣服上褪去,自己也将衰老如枫,刀也会生锈,离颓死之日也不远了。 拉特利耶狼狈地走出森林之后,偶尔会了望身后的“影子”和棕色利爪,虚无而真实的恐惧现在笼罩在他们的面前,一切显得那么安谧、诡异、陌生,似有千百名兵士向自己袭来。惴惴不安之情迅速在伙伴之间蔓延,忧郁沉重之意抹去刚才退敌的一切风采,迎面猫毛絮般的白雪更是令他们的身心遭受冲折,俨然不动的大地铭记探图队伍的每一步脚印,不知候鸟岁后之际,众人是否能亲眼见到异乡沃土含丰带裕。 查茹兰特亦很清楚,且不说自己能不能逃出普兰卢茨人的巡逻队和包围圈,总是抱有几分怜悯和羞涩,还记得偷猎者的暗语,乡民间的寒暄总是带有关照的温意,站在“同是”铎卢洛斯境内的纷扰之地,他们见面的话居然是: “ah,dov zu ise voelle?” (啊,你(身体)还安好吗?) 薇若妮卡也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娜莎也知晓,无论是她当今最好的同性玩伴,还是一些小说,从铎卢恩语的照面话上,也学着对他说同样的话。 这句话也原封不动地还给这篇白冷苍茫的世界: “ah,dov zu ise voelle?” “mie ase voelle!(我很好!)” 一对紫瞳越过琥珀的前方,以食指和中指对着前方,小瞧的头颅不想衰败的意志成为队伍的常态,“要跨越庞斯,必须要跨过那里。我们才能回到当初团部驻扎的教堂地带,然后沿南两到三弗里,如果这两地段都还没被占领,在明榭特或者布林科两处地点,渡过明谢河(necor ed minsche)。” 众人一贯点头,但按其速度,依旧难以在日落之前抵达。拉特利耶知道大家的心情已经不能更糟糕了,他当即开始奔跑。 “还等什么,如果一味沮丧,不如奔跑将它们排解就是。” 比菈也随即奔跑,“前进!” 所有人不顾隐蔽,装备颠簸,其咯哆之声在静溺一片之中变得欢趣起来,莫名的亢奋让探图队重新拥有挣扎的欲望,面对未知的敌人却更加留心,燧发枪的击锤也在待击发态。周围便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除了自己脚下的泥路可望,背后的森林被抛之脑后,远处可见朦胧的一簇硬鬃毛,亦或者是那些鞑卡彦人前额留下的一撮毛。查茹兰特除了看清前路,也会不自觉地数着被鹅毛色覆盖到顶的石疙瘩,每记清楚一份,心里的恐惧就抛去一份。 累困交加,气喘不绝,呼吸比土拨鼠的尖叫还要高低不平,甚至还要长一些,就在这种糟糕的呼喝拉扯之中持续,倒是让自己变得像野蛮人一般横冲直撞。虽然比菈的怀表被刮花,但还能用,可能因为颠簸磕碰的缘故,怀表停下了,多拉斯自然还有办法再探清楚,于是又上紧发条,却无法的指当前的时间,指针在此之前停留在日胄八点二十一分。 自十一月以来,日落的时间比夏季要更加早,直到太阳终于消沉,在边缘散发仅剩的霞,光缕似焚寂的凤凰翅膀,在赤光的末端稍微曲卷,但大致上是自然的。 庞斯村的村民很早就窝在家里,月狩还没到达的时候,日胄十点,村里的店铺都准备打烊,因为再过一个小时就要下山,拉特利耶一行人赶在红羽尽皆消散之时赶到该地。他们在确认没有敌人的兵士之后才好落脚歇息。在路上除了疲惫拖累探图小队的行军进度,更要时刻提防马蹄从左右两次突然出现,倘若不是劫路强盗,那就是他们的龙骑兵。 一路上的安全令伙伴感到诡异,这是旅途之中睡得最安稳的一次,冰冷的飞絮并没有持续多久,但他们已经不足以支付投宿的钱,这意味着下一次落脚就要睡在荒郊野外。 经过一路磕碰,在提阿北部的记载之后,也历经不少盘问,他们断定除了那伙龙骑兵以外,几乎没人识破自己的身份。 早上日胄一点的时候,他们仅够以面糊填胃,全员手上只能翻出来一梅谢弗银币,太阳尚且为自己延滞履行义务的时间,为了性命的五人要与日光掰手腕,一早在民舍门前出奔。 他们坚信只要能远离庞斯,回到教堂区域,一切都会好的。 “我们的粮食只够最后两天吃。”卡修发现自己的处境是如此糟糕,上下翻弄口袋以后,其重反倒令自己轻松不少,亦不仅哀叹,“现在是袋子变瘦,以后我们变瘦。现在是袋子变空,以后是我们的胃变空。” “我们这没人是胖子。”普利特说。 “当然。”比菈站他们的前方,双手伸展,他的表情令大家警惕,“我们可能要做好强行渡河的准备,只要越过明谢河以南,估计就没那么危险了。” 查茹兰特提出自己的想法,“这些天来,但凡是骑马的人我们都要怵三分,如果我们的军队想要撤退,绝不只是退到明谢河以南,估计可能往更下方走。”他领着大家往前路漫步前进,滞留的夜色渐淡之际,星光亦不再暗自闪耀,但刺刀却从虚暗中划破手连贯在心间的忐忑,于是伙伴们从枪管前拔出,一并举起来,他们携带小节火把,刺刀便能见证他们对使命的热衷。 阳光逐渐从云层的缝隙中伸展,不惧鞋袜及裤之间的微冷气息,它们的狡猾和不挠,和夏日的爬虫毒蛆可媲美,当天风虽然不甚寥寥,也摆明自己意图捉弄自然万物的意志。他们能估计温暖莅临的时光,已经是日胄二时,庞斯村早不见影了,小队推测自己正回归在教堂北部的路段,曾是第二营上连驻扎的前哨位置近在咫尺,但眺望远处那一撮遗迹才半截蚂蚁大小,仿佛能听到钟声召唤自己迅速渡过大河,他们便奔跑起来。 越是得以盼望达到的光景,就越发使人忘记背后的隐忧,灯下之影同样是喜忧参半的,闵斯地区有一句俗语: 寒冷使得火把愈发珍贵,揣摸身边的温热,遗忘其火舌飘忽也会烫伤手掌。 拉特利耶一头扎进曾经的奋战之地,他们的身后不见兵士,骑手偶有经过附近的道路,这一天都已经遗忘它的数字。来到遗迹面前,他的目光呆滞,并抚摸着曾经的古字“泽乌格”,细细抚摸砖缝和裂痕,以及墙角枯死的杂草,奋战的光荣沉没在地里,死去的双方埋葬在离这不远的地方,大家就站在墓碑不远处哀悼——就是一对简单的木碑,垫上几块石头,放上墨利乌斯的象征物,纷争对他们来说已经结束了。 小队发现这里曾经有生火的痕迹,一向警觉性很高的普利特察觉不能在此地逗留,撺掇大家迅速向教堂方向,但又远离它附近的一条路走。改变路线是稳妥的方案,反之对方也有所预判,不久后,马匹嘶鸣声渐渐窜出幽静诡异之地,深海章鱼扑食猎物的先头行动正再一次重现。 拉特利耶盯着前方,能够看到附近的骑手蠢蠢欲动,“我们需要迅速横渡这篇空旷的区域。” “如今必须全副武装,所有的人都不能离开队长的位置。”多拉斯的反应相当迅速,指向位于西南处的小搓树林,他们就往那走,可骑手似乎知道他们要这么做,还没等他们再度眨眼,黑影从伙伴们期盼一侧出现,一开始看像是糙米粒大小,不料疾驰而来的速度很快,涨涌出一层棕红色的磐石,再近一些就变成君王的骑马雕塑了。 “我的天!墨利乌斯,恐怕今天就是天国大门向我们洞开的日子。”卡修脸色发青,但步伐不改,他知道倒在前方总好过被逃逸之时,从后背削去脑袋的姿态要好看。 “毫无疑问,那就是对方的龙骑兵。”普利特对朋友的诺言依旧未望,但他当即反悔,“你可别指望我给你收尸。” 比菈不忘给自己临终之际浪费口水: “都一样,死亡是很公平的。” 雕塑们露出它们的爪牙,银色溅流在半空中渐隐渐现,直到其最末端的高光斑点,似乎是最后的审判,它沁入这群入伍未够半年,人均还是孩子的年纪——残酷也是必须接受的。 敌人的咆哮近在咫尺: “barl svahod! ahsont ez quier!(拔剑!马踏步快进!)” 正是如此,他们必须先死而后生。 三十四 【行军的苦与乐】失落的耳朵 向他们袭来的十二把剑刃,其剑刃长六十二普列[1],双面开刃,且剑锋比他们的胸甲骑兵剑较钝,似伸长的变色龙舌头,其剑重一点七里克[2],很适合劈砍,而牺牲一定的刺击效用。 身材不算高大的骑手,上带边白沿三角帽,颈系夜色披风,在高速冲击的时刻,扬起的浪潮裹挟着腥恶——虽然布匹质量未见得好,但摄入的血气熏浸毛鳞,足以令人感到压力。而内衬的海绿色燧发枪兵军衣,它的袖口、纽扣位两边裁边呈酒红色,白净的骑兵马靴、马裤也素然齐整。骑兵们的眼睛神情有些许紧张,有略悠然自得,也有些许沉着冷静。脑后的小辫子也不安分,耳侧的发缕随风燃着黑色的火焰,摸起来却很冷,宛如地狱来的使者,如今都栋立在这群褴褛灰衣者的面前,剑刃挑唆着挥洒鲜血的场面,骑手们的手不以为然,坚定地停立在腰腹处。 “以普兰卢茨王家军队的名义,放下武器投降,我们有权保留你们的性命。” 在面前的一位头领,双唇读出庄严的官话,看起来相当文雅,面相白皙,身材并不魁梧,未闻烟尘味,眉细而形似长刀。 所有人将刀围在一众落单的步兵,也就是他们自己手中的时候,拉特利耶也不忘问他们的来路: “在做殊死斗争之前,我想问你的名字。” 长官话调平淡,概括也很简略,不似其他贵族那样长篇大论,“弗里德里希,埃特乐尔子爵。”无意间还能嗅到一丝锋利的试探之后,他又说:“投降还是受死?” “不见血,谁知道拼杀落得几人倒地的下场?” “说得好,我听过你对我朋友质问的话语——你觉得他带来的人少。”埃特乐尔子爵将剑高举,交叉相抖,看起来听过不少演奏,将自己也当成指挥家了。 不过寥寥几秒,从另一侧河口的骑兵也随即赶到拉特利耶的背面,马踱步声如潮涨潮退,汹涌澎湃,随即沉落,又是一些不整齐的咧利之声,空气中弥漫着能将人皮肤割破的触感。 “为了答应您的条件,我们特意派遣一个中队将近四分之一的人,这样的安排您满意吗?” 话刚说完,所有围在身边的骑兵嘲弄着苦无生机瘦弱青年,甚至还不能叫做青年的燧发枪兵,来回用剑背拍打他们的脖子,被夺下枪之后扣押,强令跪倒在地。 一袭冷汗从脊梁骨划过。 “梅……我没得选,这也不是菜市场。”拉特利耶被夺去所有的行囊物件,就连批在自己身上的地毯和大衣也削去了。 长官指着散落一地的物品,除了枪械,还有食粮、刺刀袋、弹药盒、普兰卢茨和弗兰格亚的银币、铜钱、系装备的肩带、帽子、绑腿、草稿纸、探路的手绘地图、墨水瓶和两根羽毛笔。随身的小玩意也有些,但都不值钱,比菈的旧怀表就在磕碰之中被击碎玻璃,大家对此置若罔闻,甚至用刀刺在时针和分针夹着的空隙,将其举起。 “与敌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不要用这些行径羞辱我。”比菈即便弄眉瞪眼,也不过徒增一群人的哧笑余欢而已。 “对,那请问为什么弗兰格亚要派兵打入我们的土地呢?”埃特乐尔子爵蹲在他们面前,看上去平易近人,他的朋友和同伴、部下皆有此评价。弗里德里希并非完全的武夫或者军棍恶霸,相反他喜欢先礼后兵,这是作为有教养贵族的先行手段。他捡起掉落在地的坏怀表,双手奉还于它的主人,眼睛不甚锐利,关怀的作风随之而来,“虽然我知道破坏人家东西不对,这一点我很抱歉,但战争就是抱着无限遗憾和歉意,要将对方毁灭的举动。”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多拉斯也有自己为珍贵之物被破坏的控诉,“可战争是国家利益关系的斗争,不能把它们当人的善恶意志同一而论,是抽象的。” 弗里德里希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庆幸与其做出交谈,而不是任由部下将其直接砍杀的念头,对政治哲学一小撮的领悟,都是军中人均手写几个字的草包要强的存在,军伍不知战争为何发生,只知道为钱碌碌向前。 子爵心领这些话,他指着背后数双脚遮蔽地平线上的空隙,将自己的疑问还给小兵,“国王陛下一向与弗兰格亚交好无犯,以国家利益来说,对普兰卢茨的入侵,与欧列尼人结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吊诡事。普兰卢茨是你们在北铎卢洛斯的第二贸易伙伴,而第一是维斯安特王国,作为两个传统贸易伙伴,如今以欧列尼之姻亲,高护墨利乌斯之名,来我国土纵兵劫掠,妄图推翻具合理性的克里斯蒂安,本就不是合算的生意,谈何国家利益可言?” “国王自有他的深思熟虑。” “对,你了不起,当对上层的决策一无所知,当然只能奉陛下的敕令为瑰。”当他再指着身边人的眼睛,弥漫着南下侦查闵斯的景象,恼怒而克制的目光时,弗里德里希更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你们服从我的命令,我因此感激零涕,正因弗兰格亚所谓王师之纪律,我们要做的比他们更好。” 拉特利耶想起行进在闵斯南部的甘莱(ganlere),第三军和第二军摇首相望,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第二军要频繁派遣骑兵在大队之中巡逻,甚至派出军长自己的警卫连频繁命令,甚至不惜在自己的同胞头顶上开火。但隔河对望,焚毁的村庄,镇上也有被抄家的痕迹,被劫掳强暴的妇女瘫死之数比比皆是,头一次感到愤怒之意,如今却变成了愧疚。 “第二军……没抢过当地平民大众一分一毫,也不曾杀戮。”查茹兰特知道自己和伙伴们未做恶任虐,这并不是他觉得自己应该逃避明明就未犯之过错的理由。 他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脱开龙骑兵的挣扎,他望向子爵,想起第三军的暴行,眼润如芦荟涂珠,腺红如夏日苹果,当龙骑兵剑将其颈部和锁骨都各指一通的时候,无论如何,在所有能够联系与战争的胜败和荣耀,他激起心中涟漪的地方,并非即将被处决,亦或者被囚于不见天日的地牢与老鼠作伴。 而是残害,兵士们默认它,自以为心安理得,甚至理所当然的残害,为开脱而想起无数个理由: 战斗是要染血的,杀戮是正常的。 从未教过对手无寸铁之人的规限。 不是同胞同源,无法与之共情。 国王只管过领银币铜币的事务。 士兵拥有处决的最高权限,是基于士官对他们的惩罚决定其有效性的灵活规则。 战斗令人应激过度,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理智操作武器。 这是行进损耗,紧急避险,就地补给。 人们没有受到对于暴力应有的道德规劝。 因为歇斯底里就想大开杀戒。 查茹兰特望着深受其害的士卒,言语不足以平息他们的愤恨,说出这些话需要极大的勇气,他对此十分惋惜,“第三军的丑恶行径,我在此替他们道歉。” 一曦时光流逝之际,数不清的剑之中有几把概不安分,力被大多数利器所节制,其中有一把几乎要割向拉特利耶的动脉,弗里德里希不给喘息之机,手腕仅动三抖,将簇于身边的锋刃全部抛离他的左右。 “部下有些粗鲁,请见谅。”子爵随即点头,将剑悬在他的脖子旁,刃贴在领口处,唇近其耳,轻声细语地说: “能明辨是非自然很好,错误既然已经发生,你不能置身事外。” “稀奇,敌人居然会向我们道歉。”一旁的龙骑兵,一个矮个子,他的脾气并不友善,将剑置于男孩的头顶,唾沫在骂声中跃在他的鬓角,“闵斯郡特若根镇外的农庄,全给你们一把火烧没了,娘的,若要粮就走,是我期望之内的事情,可将我的亲人一并在烈火中燃尽的时候,也就怪不得洛列斐人谢绝入内,除了卑马斯克堡脑子进水的大公,居然会借给你们。同样,我替罗兰斯顿的人们感到惋惜。” 他的话触犯了某些人的印象,但未曾想自己还是孩子,所敬仰的事物并非如此美丽,列兵格莫瑞竟斗胆质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该生气的人难倒是你?”剑尖学着与枪口挪得一样快,不等让莫林再眨眼的时机,尖刺就已经放在离眼珠子不远的地方。矮个子龙骑兵也有话责难他:“不远千里而来无端入侵,要攻打我们居然还借不着道,罗兰斯顿历来是你们所称呼的自古有之领土,但公爵也很可惜,我们驻佩尼萝的大使知道你们将他软禁起来,强迫认可了这一合法性。” 与它进行辩驳的人,正是罗恩肖茨男爵路德维(ludwig fràn loensohrz),虽然身为贵族,但相比于宫廷里的显赫家族来说,家庭并不富裕,家里仅剩数十亩地和一座庄园,如今在战时全被烧毁,家里仅存的成员一律撤到阿伯根堡找娘家了。 “乡巴佬,你什么都不懂,可你又非要显摆自己的立场,真想砍掉你的耳朵。”他怒不可遏,话语刚落,他嘟着嘴从左右两侧牙缝咕噜肺中藏掖的灼气,“蠢货!” “这是他的不对。”卡修稍微挣扎,好不容易挪到莫林的跟前,“请大人不要生气。” 伙伴们都扭头看着格莫瑞的脸。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 敌人觉得错愕,自己人觉得惊愕。 “再说一遍——?”路德维手中的剑徐徐作颤。 “就应该烧,铎卢洛斯人哪怕是强加在我们身上的割裂,阻止我们的统一,火焰照亮田野之时,就是你们这群人崩溃瓦解之日。” “刚才说的话你一点也没听进去。”罗恩肖茨男爵的诡异笑容,与刚才的愤怒转瞬如雷,时间刚过去一秒之际,短暂而令人寒心。 “你现在不能……” 还没等弗里德里希握住最后的机会,剑锋在哭泣,迸进的割裂声传开来,流渗出暗朱砂色的液体,只听得一片哀嚎,如果受害者终不得罪罚,但爱他的人因此受难,悲伤定是难以下咽的,比牛的苦胆尝觉数不清的权重。 “卡修!” 拉特利耶被扣着双臂,也要跪地前行,他见不到自己的泪花,而舌头紧绷到无以话加,像是被几拳连续敲击在自己的心脏中,仍要贴在紧于卡修的身边。 所有人见到血液糊在格莫瑞的脸上,剑的确是路德维的,耳朵的确沉同与雪为伍,仰着一边脸的讷埃乌斯被疼痛占据意识,被噎着完全说不出来。 “可悲的家伙……”男爵大人痛骂道:“早知道都应该去死,做这种无谓的事情。”他一剑插在地上,又咆哮道:“找个懂医术的来,把耳朵……这伙子的右耳朵放在绢布上。” 唯有一只手牢牢抓住男爵的手——没握着剑的那只。 “这明明是战争,你们的不义却要我们以人道去对待你们。”感受到孩子的温度以后,他面上的赤红逐渐消退,又转过身指着莫林唾骂,手掌们依旧不肯松离,“给你一张嘴可不是拿来给你逞威风的。” “我一定会杀你。”莫林已经得到羞辱,现在羞辱投在清水般的心灵里沸腾发烫,又啧又嗔。 拉特利耶的忧虑已经被证实过,紧压在心胸中的无尽羞愧、对自己和牵涉在这件事中的埋怨连绵不绝,眼神亦略带绝望,“我求你住口吧!你还没明白吗?” “啊……”卡修从被刀锋切片,被寒风和撕裂的血肉感受到无数蛰痛,他被军队中还有学过紧急包扎和草药的人扶起来,被斩断的耳部中还留了一小根肉。 “那么,即便是为了我,平息所有人的不忿,墨利乌斯看着凡人们……”他的触感变得极度无所适从,风刮来的一刻,正刺激到他的眼睛,涓水散列在无数根根下睫毛的末梢,“已经没有辩论的必要了。我理解他挥刀的理由,不在意他施于我的伤害。” 挥剑者看起来非常疲倦,用手帕抹去剑身的血,翻面的时候,血槽还渗出来一些。 子爵在一群杂物之中翻到一柄剑,这令他感到疑惑,常理来说,泥腿子是不需要剑,也不会拿到它的。他拾起剑,出鞘的一刻,剑伤的一丝锈迹倒是使中队长疑惑起来,部下将拉特利耶押出来,询问它的来路: “这剑是你的吗?我看不像啊。” “听过在潘诺的劳斯丹德伯爵么?”查茹兰特直言不讳,“我与大人有交情,我是他陪他练剑的徒弟。” “略有耳闻。”子爵从驻佩尼萝大使馆的朋友听说过这号人,他只认得是火器厂总监,习得拉比尔禄斯的剑术,“也就是说这剑是他赐予你的。” 但这时候,不知是哪来的念头,侥幸从心里发芽,暖的令人蠢蠢欲动,绝不能从自己伙伴的糊涂事,再度张口的时候,说出一个惹得周边人窃笑,只觉得狂妄的话: “能允许与你切磋吗?反正我们都逃不掉。” 他留给拉特利耶一丝同周边苦寒相较量的笑容,“我允许你用自己的剑。” 被扣押束手的伙伴,以及周边的骑兵们围在一个大圈,正好留有空隙。 查茹兰特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还能用武的机会。 所有人的目光投射在一对相差将近十岁的人身上,二十来岁的骑兵团长和刚抵成年的燧发枪兵,同样是持剑者,处境却大不相同。 拉特利耶只能选择被迫进攻,背后的灼烧感、无形的推力和患疾的双足,清俊男子的脚跟总有一种要踩落深渊的危悬感。 率先用下撩式打法是非同寻常的手段,身经旬战的军官怎能不明白?上腹暴露之际,长官左手靠背,右手也跟着装糊涂,不按剑术所教的出牌,似蝴蝶拍击周围的花瓣,写意之势使得一位躲在角落的老骠骑兵拾起笔来描绘着它。 拉特利耶更像是费力伸着脖子的天鹅,除了到处泼水,几乎没有力道,剑刃交织碰撞之时,脚尖就颤抖一份,那么天鹅也会一惊,它未必乍,诈仍有很多。 剑芒随线亮一道痕,则在黑夜中也是烁如流星的存在,抱着残存的失落,白桃仰望能见到能宁静其心的天空,他暗自许诺,如果能摆脱囚禁,挣脱刀刃组成的枷锁,他就一定会全力以赴,组织所谓行军造就的“必要损耗”。 他甚至没办法集中精神,但凡对手狠心赐死路捷径,恐怕自己已经曝尸荒野。郁郁不从周遭的暴行,就连劳斯丹德的剑术也被剥去精光。所作所为就像是被淤泥和水草束缚脚掌的野鸭子,距离几次交手之前,白羽尚未退却,倒还有几分姿态。 唯一不同的事,鸭子从未大喊大叫,它没有向以往那般只有丑态百出,显得臃肿,摆翅突兀。泪不禁停顿,没有一点泣声,站在一旁的观众,绝大部分觉得是中队长力压拉特利耶,因此惧色多发,甚至连漏墙粉、亦或者白漆状色。 比菈表面的冷,如今也与队长一般浮现在脸前,他用铎卢洛斯方言说: “和你一样,我也觉得很冷,但我们还会一同暖和的。” 即便蔑视从缝隙中穿透战俘的心,热闹的剑斗顾不上鞭打这群孩子。 嘲笑随着笨拙从不可数的方向袭来,脚上的冻淤血给予沉重的负担,酥麻接踵而至,以至于之后的格挡与之前意志坚定的模样大相径庭。 弗里德里希对当前的对手和敌人,也不禁捏一把汗,“你确定还要继续吗?” “不会逃跑……” 哭泣的不是懦夫,而是正面站在他面前的俊男子。 子爵从容招架查茹兰特先生的所有招式,但也深知剑刃所在,劲道似乎有受控的刻意感,屏息注意对方的招式,即便是先前的谋划,也逐渐变得条理混乱,只要剑尖如羽毛笔般乱画于纸,就不算是真正的切磋。 “有什么难过的事情,以至于让你深感绝望?”子爵要结束心中的紊乱所在,他加大力道,迫使拉特利耶一定要保卫自己,坚信对方仍有一战之力。 事情果真如弗里德里希所想。 “凭何缘故我要讨取人的生命……” 他奉谁的命令战斗,完全割裂于周边人称呼的口号旁,质疑在此时变成无用功。 除了生命,他找不到再奋战的理由,于是拉特利耶的打斗意志变得顽强起来,即便被中队长逼到圈边,也只能施展自己的啄击,有那么一刻,就要划开中队长的肚皮,对手当即反手由下格挡,剑尖指天,略微倾斜,划破了拉特利耶的手掌。 染血之手顾不上刺痛,但不一会就疼颤难忍,仍要奋力一战,精神高度紧绷,承受之痛比会战时候更艰巨了。从多路方向戳刺格挡,反向挥砍对手的攻势,挥剑之速一度找不到出招的原位,眼神无法聚在几条虚影上,同走马灯一比也快接近原速。 所见虚影只有一条路是真实的,弗里德里希就从剑痕之中完全别开下一次要出招的方向,随即推压施展的空间,直至手腕留白。子爵的剑于是疾驰挑破近手筋的一处,迅速拉拽,本就暗淡的血液迅速分明,直到最后一刻,拉特利耶还想戳刺一件,也被子爵压住手臂,轻掠白衣,手臂也落下红痕。 白桃的茎叶和所系的枝干被砍断了。 最长的一根与桃蒂系在一起,剑脱离了主人的掌控,包含疲倦的身躯柔抚完全乏力的血臂。 “若是惹得你不高兴,就取走我的性命,为他们报仇吧。” 冷淡且绝望的话让龙骑兵们叫嚣,“杀了他!” “不!” 弗里德里希没有必要,自己的心灵也不容许杀俘,“这并非决斗,而是切磋,伤了他的手,是我一时横下心来所导致的。” “你说,我们还有战斗的必要吗?” 所有人听到拉特利耶的讨问,都逐渐冷静下来。 “我也是因为被诬陷杀人,才流落到这里,参军的时候,我不是刽子手,但现在我是——我反倒成罪人了。” 查茹兰特用自己蹩脚的洛拉尔堡方言,缓缓向众人道自己的心,哪怕万般惭愧,他知道一切逃不过墨利乌斯的全知,由不得忏悔,“哪怕因为骗子把我胁在这里,执行残酷的任务,我对其一切表示极度抱歉,我……没有欺压你们的乡里人,都没有……” 为人惊惧的一幕,所有人拥蹙在倒卧在身边的剑客身旁,中队长命人替他包扎,并用自己的药油敷落伤口的边缘。 离得最近的,便是冒着危险也要与他一同出入的伙伴,此时顾不上被杀头的顾虑,唯有用身体撑起它的背部,还一度被骑兵们以剑示警,都没有怕。 “好吧,纷乱的年纪,纷乱的时间。”子爵拾起他的剑,用手帕擦干流淌在他体内,战斗的血,尚有一丝温暖,“坚毅的人,勇敢的人,智慧的人,关怀的人,狂热的人。刀枪不会落在这群人的身上了。” “他怎么办?”路德维指着陷入几近晕眩的拉特利耶,将自己的披风盖在刚熟两三月出头的青年伤者身上,“要知道,我……” 他长叹一声,众人也都默不作声。 “怎么刚才还要嚷着杀他的人?墨利乌斯不长眼睛是吗?”中队长瞪着一群怒气已消的人,没有再行训斥。 了望一通周围的环境,再越过一条河道,就是己方的营地了。 手中的剑刃反过来向着自己。 “先生们,朝剑柄末端方向前进。” 弗里德里希另所有人骑上马,将所有人都押解到附近的驻扎点,那靠近明谢河,正是当时明榭特交战地不远,远处眺望,当初普兰卢茨人强攻不得的地方,浓密的森林隐约可闻埋藏于冻土下的腐烂味,战役两个月以后都还觉得河流水质怪异。冬日总是令人感到迷茫,不见斑斓色彩,被剥夺的活力藏匿在无数个树桩和洞穴里。它仍是美的,细细咀嚼无法数清的雪色,不用舌头,而是用耳朵,用眼睛,用肌肤,在此之间,行路队伍居然默认了这一做法,话便不再纷至沓来,在填料已经为其净化眼前的幕布时,心里想的都是各自的油画,冬天与夏天。 剑不轻易拔出,枪也没有装填,它们达成了静默,抱有相同的温度随行。 到达营地以后,那有一整个中队的骑兵,约一百号人,弗里德里希告诉被俘的小豆丁——寄希望于逃跑,就绝不能活命。 子爵不怕泄密,“这是一个中队,但森林旁还有一个中队,沿着河对岸也有一个,近上游位置还有一个。一整个团——数百人可以陪你玩抓迷藏,一旦被捕,立即枪毙。” 话还没说完,在对岸则有一重阴影,无数的蓝黑色麦粒被斥候们所探寻到,斥候疾马而寻,落到弗里德里希身边,靴跟掘地,“长官,我们前方探马来报,一个中队的骑兵正在打击我们的弟兄。” “是第三中队吗?” “是。”斥候明确自己的身份。 助手把望远镜递给弗里德里希,打算查探清楚,就在五分钟前,阴影在地平线上拥蹙一团,等到他的眼睛透过凸透镜朵颐全貌,立即脸色大变,并非是自己的队伍,而是一伙枪骑兵,冲击之迅速连自己都看不清楚。 “真是倒霉。”埃特乐尔子爵命令手下所有人——一整个中队的人来此集合,随后通知团长,他当下见到的一切事情如此不堪一击,并请求支援。 拉特利耶并不知道敌人的慌忙,直到好一些了,能够见到周围不再棱角模糊的时候,能见到手臂近手筋被缝上很大一处,长三四弗捺左右。伴随小雪再临,他从马群之间的缝隙咪一眼,只见到乱成一团的影子,远方的喧嚣尚且未能入耳。隐约能听到激烈洞彻河对岸的白色原野,凛冬来得更近些的时候,马蹄声隐约可听,越来越多慌乱的骑手动辄桥岸徘徊,甚至俯身下马,要么翻滚落地,要么跳在马下放枪,但中枪者寥寥无几。 弗里德里希看着怀表,才不到五六分钟,中队堕河的人被枪骑兵一拥而上,掩杀的骑兵同样下马射击,并轮流突进。 “我们失败了!”远方传来令人惊碜的消息,其中一个龙骑兵从河对岸赶来,正落倒在弗里德里希面前,左手持剑撑在地上,右手瘫软,肩上中枪,腰边也中了一枪,子爵亲自下马扶起他,副手也在身边扶马,他吃力地说:“蓝色的骑手,他们冲击的速度很快,似乎是有备而来。” 感到诧异的中队长再度用望远镜目探,脸色苍白,“不对,啊……” 将望远镜递给副官之后,也感到不对劲,于是请罗恩肖茨男爵来看,点头之后,由不得拔出剑来,“我看今天长官能替我准备棺材。如果没猜错的话……” 埃特乐尔子爵和罗恩肖茨男爵得到一个结论: “王家蓝色火枪手的一个中队席卷了第三中队。” 小号声越来越近,三拍式的进攻曲之后,另一支王家蓝色火枪手中队也从森林一侧出现,排成三行出现,骑枪如浓密的蓝色荆林,刺破一大片白瑕,从左侧的中队旗帜是竖旗,一如古帝国样式,旗尖是代表王家的狮鹫,旗面绣上王室铭文,以及每个王家火枪手团的格言,只有左上角到右下角对角线才写着中队的数字,是第二中队。 “是……” 拉特利耶简直不敢相信,他以手头上旧有的记忆和情报,记得塞拉吕耶和娜莎的兄长所说,是在第四军的麾下作战的。 又过了一会,从森林渐出的团部——龙骑兵的第一中队赶到当前的位置,团长刚来的时候,所有人反倒不希望他赶来。 “啊!桥失守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 人群中如是说,如灰烬熄灭,一切的斗志化为尘埃,撕碎的尘埃又融落在半空中,在冻土里感受不到温感。 斗志看来与尘埃都是等价的。 他们的剑感觉不再锋利,他们的勇气被无限钝化。在天蓝色丝绸棉块的突破下,普兰卢茨人望风而逃,大惊失色,仿佛一股强烈的暴风雪块让骑兵们刮之马下,帽子被弹抖,衣服皱乱不堪,飞来的镖状、棱状、刀片状冰雹打在骑兵的脸上,斑点落在雪面,如今也像是失落的耳朵挥洒的那样。 “整理队形,准备冲击!”子爵在出发前望着拉特利耶,“如果我们被击败,你们就会自由。” 弗里德里希从容不迫,对这群不及十七岁的青壮从戎者,仅是呵气就走了。 “墨利乌斯保佑,愿普兰卢茨不败。”作为中队长,他只能命令部队前进,而不是劝说部下退缩,必要的鲁莽不能算是失职,身上还有几分老贵族做派的自己率先蹄步,听着马镫和背后的步枪、剑鞘、水壶的抖咯声出发。 “愿普兰卢茨不败。”整个中队也跟着长官所说,以号声慢步行进。 随着悠扬的话末,飘到远方的时候,在东南侧的河流拐角,也传出厮杀声,不久,弗里德里希的中队向桥边冲击的时候,河流的另一段尽是哀鸣和呜呼,流窜出褴褛歪帽、沾染血沫的自家弟兄,好十几个都逃了,鹰嘴从荆棘群里露出,含着蓝莓的狡黠之容时,子爵也感到意外,自己根本就不能掌握当前的情况。桥上的卡宾燧发枪打击及时,火枪手们迅速跃之马上,不暇骑马的兵士在桥的另一侧给中队长的耳边嗖嗖,很快就倒下十来人。 桥的另一边对零丁伤亡不予理睬,除了做能悉心照顾的以外,火枪手第三中队趁着开枪的缝隙,从第二中队守住桥边的东侧旁边经过,全体号手便吹起小号,声音恰如其时,末日审判的来临竟如此迅速,丝绸块从缝隙中显着爪牙,以全速冲击。 龙骑兵受到极大的震撼,马也纷乱不安,已经没有前进的意欲,便打算侧身逃离,龙骑兵的步兵款燧发枪和各自个人行囊则变成累赘,骑枪们吞噬着主人的生命,啃食被落单的头颅和躯干,长剑削去传话的器具,留着半列牙齿,活着已成奢望,抹番茄酱的长节饼干落在刨冰里,被揪袖口和衣领的骑手,他们的道路不再清晰,撵到数十米才松手,之后的命运,就如同拉特利耶一样,接受落地蹒跚的凄凉。 当马群交界逐渐分明,散开的群聚俨然可见哪方狼狈,骄傲的胜利者举起他们的武器,动辄再度以快步靠近小团骑兵的时候,一哄而散的枯叶全都出现在荒白之地,再也没有逞能的机会,随即又鸣枪示警,打死落单者两人,连同马匹一并取回。 将近二十分钟的呼啸,四路出击的火枪手中队集结在先前敌人龙骑兵的占据地,拉特利耶对刚才的出击还没来得及窥见回味,就看到队列已然齐整的近卫骑兵在他们面前,团长德·萨拉冯(de svont)的嗓门倒不小,声声响彻沾染血色的地方。待到他们说完,拉特利耶也学着用同样的音量喊回去: “那么,看在为国王陛下在同一面旗帜战斗的人的份上,能帮助我们吗?” 萨拉冯爵士转过身来,望向被手缚的探图小队,颇有风度地亲自前来,领他们来到跟前,在此之前没说过一句话。 他以严肃的态度对待被俘的同胞,“请你告诉我,是哪部分的?” 列兵查茹兰特说: “在第二军,第十七团第二营第一连居塞林部的五名列兵,奉命执行从闵斯边境到提阿南部的地图绘制。” “奇怪,第二军已经撤退了,都半个月有余……”爵士以防范的姿态打量染血的众人。 拉特利耶的愤怒刻在脸上,“不相信?”徒步将近三个星期,对团部的联系中断,他们毫无音讯,哪怕是被剥夺了全部要绘制的地图,但脑子是清醒的,脉络都刻印在脑袋里,职责也是,他指着被断耳不久的卡修,缠带的血渍分明,“正是因为撤退,我们打死三个骠骑兵,也失去一只耳朵,难倒还不够吗?” 受害者只有一声叹息可述。 “嗯,好吧,感谢你们对陛下的贡献,对战局的贡献。”团长挥刀起落,他们手中的绳索全都断开,正当他还想说什么,身为长官的他听到一个军士的请示: “我能说句话吗,长官?” “允许发言。”萨拉冯会心点头。 “我认识他们,拉特利耶·查茹兰特就在这里,是瓦莱塔伯爵莱斯伯恩的书记官查茹兰特的后裔,我们是相识的,与我妹妹有不错的交情。他身边还有普利特和莫林,也都是他的伙伴。” 发言的正是拉兰诺斯的亨利,气色沉稳、眼神坚毅,他伸出右手,掌心向前,而左手持着骑枪,长杆搭肩。 散落在一地的辎重,唯有自己的一份已经无力拾起。 缠绕着流血的手臂,成为脑海中鲜明的标志,就是在此时形成的。 “我们……到底干了什么蠢事?” 只见得仍显瘦幼的苍白男子,被一群伙伴相扶左右,沉默之中也一并发问了。 三十五 【今日无事】宝贵的冰冷 真正的寒冬迫在眉睫,对于刺骨的现实来说,最令人郁闷的是以期待之人了无音讯的焦灼,畏惧寒冷者便将身体不自觉地烘热,哪怕是娇弱的身体,也会时常眺望庄园大门的铁匣子,一指空隙而扁平的长条状口,掺着零星积雪。 漫长的等待以后,母亲发现她的女儿时常站在庄园门前伸懒腰,披着厚重的貂毛披肩,即便有时大雪,也总会化身雕塑,渴望将一切白凉披在自己的身上。 日子似乎变得尤为漫长。 “你似乎很喜欢眺望。” “那是——因为有些东西迫在眉睫。”自上次不再见面以后,她的声音不再高挑,永远停留在童稚与成熟之间的糅合体,唯一可察觉的是,她不再畏惧能够冻抖自己的烈风,倒呼出一口暖气,“马蹄声由远及近,如果……” “如果他的血还没流干。” 考奈薇特拾起一片雪,不知什么时候,人偶也能显露脸色的时候,她看起来更加似被缩小的人。 失落逐渐蔓延之际,急切地马蹄声从庄园门前踱咯,随后沉重一蹄,扎实入土。 送信员一通喘气,“您是拉兰诺斯的娜莎小姐么?” “是我。” “从前线来的,这封信似乎有两套纸,因此很厚。”他特意说。 大小姐双手接信,似婴而携,“十分感谢,你日安。” “您也日安。” 经过一番周折后,就连信使亦要徒步牵马离开此处。喘气之时还不妨打嗝,一通咳嗽之后就往镇上方向走了。 “是不幸的信么……”当娜莎蹲下来的时候,紫衣小腕也能用手触到这封信。 感受片刻信重之后,陶瓷脑袋悠然摇头,随即集中精神,眼瞳也明亮许多。 “不像,这里还有哥哥的名字,还有小白桃!” “他们都在同一支队伍里。” 娜莎一语完句,忧虑逐渐丧失,兴奋溢于脸表,“都是幸运的,都很好。”她在这段时间反倒不再想着丝带编织的镣铐,蕾丝系成的囚笼,往日暗自恐惧的回忆被笑容所掩盖,当信笺置在手掌心时,便傻笑起来,一直持续到自己岔气为止,当蜡印被折成两半,沿着折痕打开,里面的确还有一封信,兄长的笔迹在外边包裹着内部的一张,看起来还染有血渍。 “那……”她不敢想,另一封信没有蜡印,边沿的红印像是要烧尽少女的期待,“拉特利耶。” “既然如此——”趁亲妹的恍惚,一捻夺过置在信中的信,迅速摊开,头一次看到如此细腻秀美的字样,“这不是霉叶白桃的字,有幸运的地方,又有不幸的地方。” “哎,幸运的是什么呢……” “我瞧瞧。”她完全能胜任读书的工作,自然对信的情感也能体会,“以下是信里的内容:你还想我吗?” “想,非常思念,在栅栏门前每一个早晨都守候在身边。” “咳咳,貌似有些不大矜持呢~” “他不在,我心里总觉得缺一条血管,脑子里少一勺肉。” 大小姐及时转身,站在考奈薇特的背部,领她坐到玻璃亭,窗帘的银丝麻绳解开以后,帷幕之内的一圈仅剩两席少女坐落的椅子。 她们将信交换阅读,初冬的闲暇时光就从前方的文字开始,娜莎总有一种碎碎念的毛病,喜欢细声念憧憬的文段,仿佛能从字里行间听到人的原声: “娜莎可知道我走过漫长的路途? 眼见的不幸比我肉体所得的伤痛要冰冷刺痛,我的确流血了,因此托我的朋友代笔,勿要焦虑,痊愈之日已经不远。自十一月四日风雪粼粼,白日雪狐从云层上峰掠过大地,因此阴冷呼啸汇集在闵斯以北,几近磨蚀所有希望。 我们接到连长居塞林的任务,为此奔波好一段日子。在这段时间,我怀念故地上的床褥,可惜未能如愿,就连躺在床上都是奢望,时刻都要警惕。 我偶有歇息,意识还清醒的时候,我就拿起纸笔来写信。我很少做梦,偶有梦到汝的脸庞,醒来却十分失落,一来二去彻夜难眠。如果你睡得好,我就没有大碍了。当然还一样一件事,这放在结尾也不为过。对你来说,战争是遥远的故事,甚至很不讨喜,没有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就足以感谢。在酒馆的荒唐事前,我始终认为自己是清白的,在跨越边境,投身以戎的时候,我暂时忍受不必要的指谪,自从参与会战前后,不安莫名剧增,被掀翻的躯体,砍断的手脚,被切断的头颅和下巴构成了我为数不多的梦。 这些精神蛇毒让我饮落也无妨,可我从王国内部听来的荣誉,却越来越寻不到其踪影。我经历了多次追捕,在探图之后与队伍完全失去联系,因此这封信发出去的时候已经是本月二十三日,我躺在伤兵营地上不足三日就回归队里,其他的感觉毫无意义。我鄙视连长,唾弃所谓王师风范,因为精神如今都不再了,时常自感惭愧,我发誓从不犯下若干罪行:杀人放火劫掠平民,奸淫妇女强占民宅,这些都与我无关,但为什么我会与他们为伍呢?为什么我感觉上级从未能付出信任? 最后,那就只有你能寄托我的这份苦闷了。爱是不会消退的,但我内心亦有着对世俗不可信任的因素,你依然能信任我,但即便你已经有别的方向,爱也不能被抹去,我能将其咽在心里,尽我能做的,并不会离开。 您真挚而亲密的朋友 拉特利耶上” “可未免太凄凉了……”长女倒是从两封信看到截然不同的态度,若沾落鲜血之修辞令人紧握荆棘藤,随即一顺而下,另一封信看起来就相当缓和,战争似乎只是郊游作乐,“你看这封。” 大小姐愣是被揉肩几许才懂得抽离。 “什么?” “你再看看这封。” 除了怀揣不安以外,娜莎没能从另一份信得到相当的喜悦,近枯萎的花难以鲜润地展开第二次,纸张明显触感细滑,字迹亦与刚才的朋友不分伯仲,“不对。他的朋友……如果遥望乡里村镇一带的话,没几个识字的,城市中来应征入伍的人,处境亦很艰难,字迹多数不会工整。” “试看兄长的信~” 萝莉亦开始碎碎念,装着亨利的口吻行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拉特利耶被遣去探图任务,的确是一桩倒霉透顶的差事。我亦私下找过连长居塞林,也不好说他有没有私心特意‘流放’拉特利耶,但正就他们出发后下午,其团部收到上峰的命令,命令迅速撤退。他的说辞很干脆,当前连部无力派出人手。” “换句话说——明面上是意外,实际上是顺水推舟。”慵懒地伸展肢体,她开始感到怪异,一直以来,无论夏日灼热之息飘扑其身,还是冬日茫茫寒风刺隙,了无所谓,但不久,躯体不受舒适,她头一猛地呼气。 “怎么了?” “奇怪,刚才还……现在感到不自在。” 考奈薇特丝毫还未察觉到自己的衣服貌似还是夏装。 但她不自觉地磋磨手掌。 当娜莎拉开亭帘,亭门咯吱作响,烈风无暇待人,一有空处则攥着流动的势头,扎入温暖的巢穴,湍流徐徐拨发,扰攘珍珠碾碎沾染的本色,小唇浮出水汽便迅速在半空中瓦解,唯独正要走的时候,桌面的异动从耳勾勒直至全身,只有一席支吾不清的话: “娜莎……是冷啊……” 毫不犹豫地来到仰倒在地的紫色绢棉身边,陶器不断发抖,大小姐将她抱起,发现比往常要重很多,则预料不幸所至了。 “你别吓我!”同样不大冰冷的手掌抚在考奈薇特的关节,稍微上抖发力,如母亲抱自己的孩子般。 娜莎走路一向不问脚下,到慌忙之际落在地上的信也不顾,也一并踩踏,不出十几步路则回到自己的卧室,后觉才发现思念的媒介也陷落了,又飞奔出去,抖擞之后又将它们辗转找到,望着被鞋印脏污的纸质,心中莫名失落,等回到卧室以后,烈风又至,将还没关门的房内草纸吹得到处四散,不禁念叨令人烦恼的力量:“都没什么的。” 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唯独发现一张字迹不算圆滑公整的文字,一开始还以为是考奈薇特抄写的文章,便把它收在裙腰背后的小口袋里。娜莎等一切都做完之后,又回到长姐的身边,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被褥盖在她的胸前。 “我看起来像是拖累你。” “哪有的事。”怀揣着依靠对方的心,已经相知相伴七年之久,望着窗外鳞瓣飞扬,略过窗户的情景,眼里点滴沙烁含眼皮背后,在泪腺处揉蠕,感觉一切放松之时,合眼便使得睫毛湿润,“我眼睛一向不太好使。” “我们没有大碍,不至于颠簸偏离。”另一只手仰着手背靠近其妹的脸颊,“我天生就是来陪伴你的,不快的时候想落泪都没有机会,现在躲在被里就不觉得想颤了。” “不是,不是这样的。” 听完这些话,内心的委屈全由心里翻倒出来,娜莎从未想过这样的念头,“扪心而言,这是对你的背叛,从未让心灵有过荒唐的答案。” “这已经是对我最大的祝福了。”考奈薇特为妹用手指兜住湿润的痕迹,“但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你要哭。” “因为我怕你死……” “不明白,死亡对我来说是会经历的事吗?” 娜莎极不赞同,据身心的意愿,头发团团将自己厌恶的想法抖到发梢外,“不,永远也不会。” “恐惧的根源绝不是因为这个,还有新的理由吗?” “我该怎么说?试想一下,你永远都不会醒来,也不会动,不知道自己会睡多久,我担心就是这样。” “那睡眠是否趋近于死亡?人睡觉就会死?” “不。”娜莎的内心永远在拷问,沉重无法解脱,指着外面的大雪无力地诉说自己的忧虑,“我只是觉得时常的恐惧围绕在我身边,对兄长如此,对朋友如此,对你,对拉特利耶,对薇若妮卡,对母亲,对父亲。我不喜欢被落在原地,你知道庄园门前的凝视意味着什么吗?” “我感受不到,但我知道你的窘迫,亦很担心,很不自在。”她扯出萝莉锁骨间下滑的发条项链,幽光在逐渐灰暗的卧室里飘逸,才好放手,向前凝望,“排除父亲大人与母亲大人的约定,我想有自己的想法。” “那当然能,只要你想,我什么都能咽的下去。” “但我说不出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除了一点——你。” “不能只有我,也要有你自己。” “不重要,我能感受到自己似乎仰仗一些东西而活,除了你,我对不自觉的舒张自己爱好?自考试以后,我常常沉迷解构遗留的习题,很奇怪,一旦我做出选择,只要是正确的,突然的愉悦泛滥在自己身上。” “除了这个呢?” “下棋,每一次抉择都会感到身体从紧而松的愉悦,这当然和你一起翻书不一样,像是在喝下糖的绿茶。” 她们的目光又放在桌上的盒子,是银色水浪雕花包裹八角,在顶面绘着红色骑士与白色骑士驰疾奔走,向对方拔剑挥砍,摧折骑枪致人死地的古代画作。 只有叹息充斥在卧室里。 “也就是说只要涉及密集思考的时候,你就会开心。” “也不能这么说,就是有趋势我的动力,我不知道为何而做,像是一种惯性。”“就好像今天的处境,在你收拾的时候,我便思考——感觉从何而来。” “它有发作的先兆吗?” “没有,我能够记忆的,就不会忘却。” “那感觉呢?” “不自觉的发抖,碰到你的手,我也会,感觉和平日摸起来不一样,比平日不适,暴露在户外,风一挂起来,我就感到渗得慌,感觉表面正在施加向内的压力,还有些酸。” 互触不离的手掌头一次懂得对方的温度。 “我明白了。”娜莎感到羞愧,既为了自己的泪感太低而苦恼,又摸不着身边的需要,刻意地开怀大笑,“吼,如果我判定没错,这就是我的错了,在冷风中瑟瑟发抖,你感受到冷对吗?” “不知道,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我花了很长时间,也不明白你们口中说的‘冷’到底是什么概念,但你们不适,我就感到难过。” “我的下巴够得着餐桌的时候,当时我抱不起你,反倒是与你差不多。按照你的理解,我感到不舒服,是基于目测经验而言,因为仆人会给我拿衣服解决问题,你也会照火说光,达成求解的一致。” “嗯,是这样。” “你不要起来。”娜莎一跃而起,在书架上拿到干净的草纸,随手扒出木尺、木制圆规,她正要沾湿笔尖,身后的唇舌愈发唤起前段时间的回忆。 “但我还是想说一句。” “什么?”她回头望。 “你好蠢,这些题一眼都能望出来的东西。”考奈薇特怀念以前骂骂咧咧的样子,戏谑难免从心里迸跃而出,“怪不得只能考蓝本子。” 蘸墨笔尖所指的方向,正巧指向门缝,双脚并拢斜放,但不舒服,干脆跨步门前,紧握门把,往门缝边贴耳倾听呼啸在附近的冷羽泼落在庭外长廊边,娜莎的表情变得十分微妙,靠门眼一眨,则右眼扑朔,冷笑起来,“现在想出去挨冻,我可以帮你哟~” “我道歉,不要把我拎出去~”姑娘怵于压力钻入被褥,来回滚卷,她的肢体摆幅激烈,随即露出半张小脸奔到床尾,“你不会卖我的对吧?” “我倒是……”久违的快乐似流落在外的雪绒找到落脚之地,娜莎乐呵起来,举手挥笔,“我就喜欢你刚才品头论足、指手画脚的样子,傲慢枯萎不兴,直的屈膝求饶。你别急,以后有的是你急。” 拉兰诺斯的女儿们多愁善感,但欢欣鼓舞之时绝不含糊,一整个上午怀揣关怀的力量,除了一同绘制迷你披风,冒着大雪探望仆人,遣他们到暖炉旁讨茶取暖,冬天佃农不需要工作,安娜让一小撮人给他们备好木炭,定是不要钱的。 帕洛斯这一天中午回到庄园上,大雪纷飞就连镇上交通也不舒畅,没人营业,酒馆不得不腾出地方准备铲雪、存放木炭、最近也买来从卑茹镇(birou)新采煤矿的焦炭,上一年的雪灾给他们很大的震撼,各家各户都备好一大堆食物和取暖料。 骑手从庄园马厩赶来,棕栗色伯约特马总算能一抖背上的雪,盖罩取暖,草水充足,他抚背而谈,“暖和对什么都重要。” “爸爸?” 帕洛斯受宠若惊,他更担心雪将闺女们都冷透了,将她们领到庄园走廊,“天冷也要照顾好自己,都大姑娘,都能嫁人的年龄,不要太天真。” “不想嫁。”大小姐的眼神很迷离。 “不是劝你早日成双,是令人安心的感觉。重要的事情值得重复摇铃。”他从包里拿出一张自己半身大的,是深靛蓝色,外沿带貂绒的棉披风,并亲自系在考奈薇特的身上,“很合适。” “现在不冷了。”双手按捺父亲亲自帮上的绳扣,身倾在他的左侧,略有亲嗲。 沙斐拉日的腰腹略凹,向后用劲,梳头抚肩,将她愈托带抱,开始略重,后来又变得轻盈,蹬跃得像个登树的松鼠,侧坐依抱在树洞旁,大家都感其乐悦。 行走的时候,娜莎亦歪头看着他们,“父亲怎么会知道的?” “人偶师不需要发条。” 他们突然就停下来,没有任何征兆。 “母亲也许很快就回来了。” “嗯。”帕洛斯萌生一念,在眉间的抖态躲不过女儿的眼睛。 “你一定有些话想跟我说,对吗?”娜莎感到事有其殆,脸色也迅速变化,语气亦冷淡了。 父亲没有说什么,他领着女儿走向阶梯,娜莎甚少来到二楼,她一来年少多病,不便上楼,康复以后,她的兴趣同样不在上层,只有母亲吩咐做事,还有从父亲的书房讨要晦涩难懂的编年史才会上楼,不过四年之后总归是常来常往,唯独三楼极少到访,不知是懒惰成性,腿脚是不听劝的主,亦或者是惯性索然。 印象之中,拉兰诺斯最无色彩的地方就在三楼,即便是点灯也觉得晦暗的地方,小时候常觉得漆黑一片,到三楼总有畏惧在心,不敢向前,后来做了一次噩梦,只敢徘徊在楼道口。 娜莎面对从二楼向东南处,上二楼梯口一路延伸最右的走廊,她也不自觉靠近父亲的背处,越是到深处,不知哪来的滴水声激荡她面对空荡的心灵,直到一股障碍从脚尖到全身失去平衡,扑倒在地。 “啊!救命~我怕死了。” 帕洛斯和考奈薇特回头望去,仅一步之遥,虽然引人心疼,但不得不说,突来的摔姿实则让大家都添了些饭后笑点——她倒扑如海星样,甚至惊得翻滚之后蠕在墙边大喊救命,粘在柱边垂角位不敢动弹。 陶脑袋沾沾作乐,“你也有怕的时候。” “但不得不说除了没什么损伤以外,娜莎……”帕洛斯将考奈薇特放在走廊,随从左右,在她身边说些趣话: “还是因为噩梦的话,可就不是大姑娘嘞。” “这一跤把我六岁的记忆都打回来了,我是不是还要感谢地板。”大小姐相当抗拒,稍作喘息才肯继续挪步,目光不断眺动,宝石般亮丽,在焰光下泛起高光,除了稍因刺激变得略为赤惮的面色,她怪罪于自己的疏忽,还有裙边太长的缘故,“我想太多了。” 考奈的挑逗如影随形,“难道不是因为正要面对恐惧?啊哈?” “太机灵了,是会挨打的。” 眼前的拳头可能不大,但她真的会怕。 转角就到上一次楼梯的一半,从上半楼梯开始,地板就用一种夜幕深蓝的用色,试图吸引星辰映射在它的表面,木板上绘有花纹,是白漆所涂,本地能见的康乃馨、薰衣草和东方来的白芷、白芍汇在两边,整个走廊光线不足,楼亦不像下两层高,被砍掉其五分之一,对外窗户也小很多,有些甚至被绘制星辰的窗帘所覆盖。 “我现在让你看看楼道光辉的一面。”沙斐拉日随即挪步,在此期间,少女胸前的发条一直在发出不算黯淡的幽光,安宁便置于他们之间。 在不太狭长的空间奔跑,一抹窗帘扫动尘埃凝空的景象中,少女终于知道漆黑的意义所在,随着光簇回归,她得以知道三楼的全貌,虽然楼层偏矮,且向阳台部分是以屋顶斜坡裁剪出来的,当父女打开罩帘前往外围时,头一次见到从高处飘落的雪,竟有相当吸引的景色。娜莎不禁赞叹:“是凛冽冬雪都在我们之下的美景啊!” 她的父亲不忘指向前方,指点周边的原野,“从前面看,雾涅雅高地就在我们眼前,随着被白雪覆盖的小路,从西南侧一路走就是查翁,它们如今都很小,很小,一眼就能望穿。” 考奈心里忽来紧张,躲着栏杆远远地,干脆坐在门栏前,“呼,太高了。” 无疑,能陪在自己的女儿身边,仅有蔼笑落在自己脸上的喜悦。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说,少顷领着她们来到最后要到的地方,向屋顶外围斜坡的位置进一步压缩了楼高,回到宽敞的长廊处。嗑咯之声暗暗经鞋爬到各处,直到人的耳边。 走廊的最尽头,有一个房间是看不到门的,但帕洛斯仅用一个小机关就打开它——上钥匙之后还要计算当前的时间,则从暗门前的小匣口打开,旋转式的滚盘指针调拨到当前时间,正好是日胄五点多。 门便打开了。 “这里好暗。”萝莉小心翼翼。 她的父亲没再说什么,拉开窗帘,房间涌入灰光,感官上冰冷透入到骨,直要把人的骨头连着不可见的线钉在原地,点着蜡烛以后,线被消解融化,皆失去枷锁周围的能力。房间的布局袖珍却五味俱全,墙壁上的一半和地板涂色一样,且交界纹路都很清晰,亦出现和地板两边一样的花纹,花纹的下方就是星辰,无数个闪光标识大大小小的染在墙边。 书架上都是十多年前的理论,娜莎目扫一切,说出她的可见:“《力学受力原则》、《力学原理》、《金属的性质》、《方向的诠释》、《钟表与金机器的结构》……啊,看起来就头疼。” “这些都是小儿科。”沙斐拉日不打算夸夸其谈,而是拿出最角落的一篇,自己装订的叶绿色封面,甚至有金箔写料纹边,便递给娜莎,话语变得深沉而富有所要预示的长远远景,“你且看,如果这是一条你能走过的漫漫长路,以后它就是你的引路使者了。” “你期望我这样做吗?”娜莎不知哪来的沮丧,它忽然袭击了自己。 “遂心意而奔走,非使命所枷锁。” 作为父亲,他知道一切话语尽在不言中,只有书能表达,娜莎接过滞重的心意,所有人在她的翻页中注视里面的内容。 “宛菈狄罗的使命……” 萝莉每逢阅书,碎碎念是难免之事。 “宛菈狄罗交给聪明的工匠们一个试炼,其试炼能令子孙后代,甚至习得精湛技艺的其余人都能试着解答这一命题:祂的目的,亦是一种恩典,人是否能做出活的机器?它不依赖血肉、体液与灵魂的自然结合,不依泥土和养粉合约形成的根茎活物?它是冰冷的,同样是神与自然的馈赠,山川矿石,泥土沙尘,枯死草木,都能赋予其灵魂,是其美的体现,但使活机器能与人做沟通,映射人的美德,而不是人的不洁。” 待到后来娇小的女儿继续翻阅,却越觉常识出现偏差,自己也稀里糊涂的,字里行间将原理和神秘学一类的东西游离结合,她感到困惑,考奈薇特则大概无法理解。仔细咀嚼它的一切,精神高度集中,直到困惑越来越多,如奶油般充斥她的脑袋瓜,娜莎濒临放弃思考的时候,终于想着一个问题,“神客观上存在吗?” “我无法回答,但你看看朝夕相处的神迹?”沙斐拉日还有些话想说,但都含在嘴里。 “的确是奇迹……美丽的。” “我?”考奈的脸色不认为如此。 “父亲我还有些话想问。”对迫在眉睫的遭遇,是大小姐近日最关心的问题了。 “我知道……” “诶?” “这话不是我自吹自擂,墨利乌斯看着我,言行上没有偏差。”帕洛斯多少有些遗憾和愧疚,紧握陶瓷小腕,将目光放在另一个女儿身上,“考奈薇特的智慧是她的长剑、信仰,也是阻碍。” 幽紫双瞳在凝望温柔的脸庞,“父亲大人……” 沙斐拉日述说她一半的真谛: “智慧是你的本源。” 三十六 【沉思录】智慧的代价 “那么关怀,就是她的灵魂。” 话外之音,承接了下部分的答案。 门外有张清秀美丽的脸,熟悉的声音伴宿淡茶色蓬裙,裙边白芍纹在膝下的身影,左手抵在门框,略侧其腰,倒是不像淑女该有的站姿,唇舌甜而不腻,“亲爱的,还有女儿们。你们都在,我倒是没什么印象,你是第一次领她们来吗?” “毫无疑问。”帕洛斯脸上冒着的冷汗无疑彰显了家庭定位。 安娜对拉兰诺斯之女,她期许中的血肉直截了当,“娜莎,你愿意随我的道路,成为一名人偶师吗?” “你猜我当不当?” “你猜我猜不猜?” 还得母女之间偶尔拌拌嘴能吵热周边喜悦,很久没有再这么高兴,油熟作热,滋啦滋般的嬉笑充斥手工坊里。不出两步路,安娜将她们揣在自己怀里,享受一切与亲女儿们的接触,简直不能再幸福了。“帕洛斯觉得怎么样嘛~” “都依你的。” 在亲密之间萝莉允诺了这一件事,“我向父亲表达过一次,现在我可以明确再表达一次,我想当——人偶师!——” 安娜接着遣女儿做事的借口,让娜莎回到二楼的卧室,帕洛斯和考奈薇特自然回到一楼客厅,才好安心。除了托付计算一沓账本,夫人特意等到仆人们都离开卧室,等到只有母女二人所在的时候,才对自己语重心长地说: “人偶师绝不是表面风光,而是要知道宛菈狄罗试题的下半部分。” 大小姐懂得其中的道理,只是猜估充愣更符合萝莉的体质,她以疑问回应:“活人偶需要彰显人的美德,而不是不洁?” “聪明。”夫人再三叮嘱,“记住,美德的力量比能力都要旺盛和强烈,后者只是门槛,前者是塑造人偶灵魂的基础。哎,家族百年以来,太祖父家主从国王的财务大臣变成阶下囚,后被遣返回家之后,我们再也没想着触碰宫廷算计,也不打算效力在内部,蛇蝎太多。” 女儿的声线更为轻佻,“妈妈能成为人偶师是一种巧合吗?” “是,也不是。”安娜将女儿搂在怀里,喜欢与之亲密接触的感觉,压力随额头一落而下,长舒口气,脸挨着女儿的脸颊,都很快乐,“我和你爸爸做出格的事情,瞒着你的爷爷逃出宅邸的时候,长期住在乡野,谁也没想到我娇生惯养,居然能耐着住做乡姑的性子。它至少自由,查维希以北几里,有个村庄叫俞隆(iyron),那有个老婆婆,她曾收留我们,我对此感激不尽,她不要钱财报答,而是让我做一个回答。” “看起来高深莫测。” “她问我们:‘要完成宛菈狄罗的命题吗?——制造活人偶的有趣试验:是完成它,还是将问题划走?’” “妈妈是怎么回答?” “鬼知道我怎么冲动,当即就回答——完成它。老婆婆口头祝福我们这对情侣会幸福,神神叨叨的。后来过几年我们再回来看她,老妪已经去世了,记得我哭的蛮大声的,田园荒芜,木屋全都是蜘蛛网和灰尘,只有一尊人偶躯体,也包裹在蜘蛛网中,如今它被存放在一盅玻璃樽里,就是你刚才所来的三楼。” “印象里你很少哭。” “平白无事为什么要拿你衣服当泪巾?我觉得开心可是必需品,免得将不快传染给其他人。”当夫人记起真正紧要的重点,她突然挪动身子,坐姿亭立端正,“还有一件事,你给我仔细听好——也是承诺。” 大小姐没想这么多,“女儿一定答应。” 安娜坐寝端正,用同样不大光滑细嫩的掌心,压实女儿的稚手,略显不安,“替我照顾好考奈薇特——哪怕是她在滥用自己的智慧,不要让幽兰火焰将她烧尽,直至生命中最后的一刻。” 娜莎知道这份嘱托涵盖的将来的不幸,却情愿含落于心,“她不会被烧死——哪怕是……死后自会长眠。” “拉特利耶还没去入伍的时候,我就察觉到端倪了,她有一段时间昏迷不醒,这我也知道。对智慧的过度索取,把自己的身体磨损殆尽并不是好事,我也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这点我批评过你爸爸,他真是的太过分了。” “但考奈不会怪父亲,哎。”一想到这里就愁眉苦脸,甚至有些哽咽,“其实我觉得,如果是因为我,亦或者是拉普洛教授的约定,也太残酷了。” “不止于此。”夫人摇头否认,“我将她的未来托付于你,是怕我以后……说来惭愧,被摁捺的情感,都和她一同说了,我无法挣脱规范,作为想要的模样,不能当众展露自己,再者说——哪有大人还玩人偶的道理,同辈之中都显得可笑。无奈的思绪没能阻止我对她的思念,对她的地位,和你是一样重要的,都是我的女儿,怎么会舍得让她寂寞潦倒。墨利乌斯和宛菈狄罗,抱歉这不是我笃信异教的意思,只是说如果祂们所在,会知道我的心意。” “可……可是,你也不怎么理我们。”一想到此,作为亲生女儿的自己觉得略微心寒,“我总是在想——您在哪呢?不晓得您的身影,兄长也是,二哥也是,怎么都学得母亲这般不肯见人。一开始考奈作为礼物,独一份别人无法体会的喜悦流淌在心里,但我怯于接触它,在黑夜里,它的模样形似如人,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 “抱歉,但我也有苦衷。” “维持家庭的努力,我能感受得到,但塑造另一个孤独的心灵,以求成对,未免也太敷衍女儿了。这也是我后来不愿再窝在家里发霉,病痛和她不应该是我的囚笼,被侵害需要的保护亦是。”娜莎挣脱母亲的怀抱,眼神迷离且不悦,双手垂悬于裙腹,头发也有些乱遭,“母亲大人,我想说的是——女儿没你想得那么软弱,也没你那么不择交代,也有自己的主张。” “我不是否认你的主张,只是担忧。”安娜亦下床跟前,“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不可能再困顿在这座宅邸里,即便我喜欢这里,宫廷的事情也很烦闷。”无奈和激动,就像面糊与柠檬相混而咽下的味道,她毫不犹豫地说出这道食物的感受,“渴望知道外在的关系,是人,我无论如何,即便内心彷徨,身处无形的囹圄——由孤独编制的大网,斩断它变成我的使命了。但这不代表我要因为它陷入另一囹圄,这使我变得矛盾,根本认不清自己想要什么,我很难受。拾起剑,是为了保护自己,与人相知相遇,是为了要与所爱的一切战斗在相同的道路上。” 娜莎便头也不回,小碎步至楼下奔走,向父亲请安之后,考奈还没反应过来,连托带拐放在肩上,佃工扛面粉似的粗鲁样,冒着骤风,雪点缀在她们的身上,没出几步路,就遇到了想见的姑娘。 偶有不诙谐的抱怨,“快放我下来!” “薇若妮卡!” 冬季能令萝莉濡沫春风的友人,即便是素装面见,总是显眼夺目的,那幢雕塑如今就在眼前,不肆意的微笑摹于眼后,每一刻都感到喜悦和吸引。 “日安。哎——诶,你别欺负考奈。”短暂的拥抱以后,罗艮蒂瓦的肩膀上嫁接了一只人偶,“对了,能陪我走一趟么?” “嗯……”拉兰诺斯之女支支吾吾。 “发生什么事了?” 薇若妮卡没有迟疑,不知哪来的指引,迫切握着娜莎的手往查翁方向散步,只有她们的握处感到温暖,大小姐的郁结要化了,比春季化冰还要迅速。 “你这是……” “我还没去过查翁,但有人给我寄来一封信,让我去宅邸找他。” “查翁男爵的道格。” “是的,我好奇为什么他要请我来。”高窕朴素的少女也有自己的郁闷,声线低沉且略有起伏,“查理最近很忙,又许久不见你,顺着藤蔓找来,雏菊就在我眼前。” “我也挺想找茉莉花的。”她又摇头,“不对,我渴望它。” 少女们便将心中的喜悦,用一把雪抛散在凌空之上,随即了无烦忧地捧腹呵笑。她们行走在将近被掩埋的道路,即便穿的严实,小姐们对裙下风毫无办法,能做的只是用棉过膝袜稍微做些装饰,不一会就抱在一起打抖了。 “不是说小雪么。”薇若妮卡倒吸一口凉气,就差没把自己当绢布将娜莎包裹起来,“今天还特意穿短裤的,结果还是冷嗖嗖。” “人和人偶有颇同的痛苦。”考奈抖动她的厚棉外貂皮披肩,“如今人偶和人也有颇同的痛苦。” 罗艮蒂瓦扭头就问:“这么说你也怕冷?” “她今天学聪明嘞。”她窃笑一番,手不老实,拍打金发织成的花圃球,不料反手就呜呼一声,食指落有两道红印。 “准确来说,能感觉到罢了。”考奈薇特非要跟亲妹赌气,“哼,再来,我就再咬一口。” 想要杀人的眼神,萝莉是藏不住的。 “薇若妮卡,她疑似有点搞不清自己定位了。” “你冷静点。” 这一刻就连罗艮蒂瓦小姐也感到比冰雪更冷的存在。 娜莎的微笑紧绷僵硬,“我没有不冷静啊。”唯独嘴角的破绽就连自己都快忍不住。说辞未免太没有说服力——她一把挪开挚友的手背,食指、拇指和中指缓缓用力,仿佛见到不太温柔的鹰爪徘徊在洞穴周围。 “跑!” 她们便一路追逐,一路抛弃矜持地友好交涉(如果不是因为追路人不太面目狰狞,路人也许真的会信)。远路的骑手慢条斯理,亦为朴素,倒像是个乡绅,身穿棕色套服,在上流社会被批为老土也不为过,他也不喜欢戴假发,书香味很重,直到大小姐追到跟前,才一眼认出骑手的容貌,但当无事发生一样,对马臀后的罗艮蒂瓦小姐继续兜圈,早已经忘记自己的身份,花卉在棕皮白鬃,鼻至眉间花白的中等马身边摇曳,甚至还手拍到洁白的马裤。 骑手一开始看姑娘们的拿手好戏,沉默不语,还抚着马背,它温顺享受,即便受人拍打,也不至于立即惊慌失措,对人脚踢蹄踹。随后又追逐到他们的更后方,耐心看着曼妙身姿闪掠在原野上,他转过马头,看到小姐们逐渐气喘吁吁,快两眼一抹黑的地步,才好用言语清醒,“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罗艮蒂瓦小姐的个性也有活泼的一面呐。” “抱歉,在这种时候,我没把自己当贵人,但求身心完全舒畅,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啻是敬仰而已,绝无害意,请于府上做客。”道格下马行礼,用珀里尼士语执以诚恳问候,“我这身衣服不好,但这是常服,我亦不注重仪表,见谅。” “不要紧的。”罗艮蒂瓦翘手托腮,眼神直视着他,“但我觉得你还有更深的意思。” “小姐真是聪慧,虽然不计较身份,但您是公爵,我是男爵,按道理来说,我才应该说‘您’。” 大家边走边谈,离查翁村较近的岔口,有一条曲折的小道,在夏日时候,杂草会几乎掩盖这些路,冬天则会被雪埋起来,直到它们消失,岔口有一根尖桩,其端已经被挫裂开,自上次兵乱之后,就不再坚挺了。 再进一步,映入眼帘的是两边光秃密簇的花圃,径直前走,路越显宽敞,男爵的宅邸本身并不算宽敞,但却特别,是用红砖筑成的墙廓,大理石铺设的阔地自有它的精工细作所在,在其边缘逐渐向中心蔓延的地方,是各色花卉和水浪汇集的浮雕。道格亲自推开闸门,他解释道自己的仆人本就不多,自己也不太需要服侍,因此养成他们“慵懒”的习惯,钱也比外面的姥爷给的多,因此没有不服气的,人也讲规矩,见到客人来了,恭敬向人问安是一回,替人拿好随身衣物的时候,则被拒绝了。 考奈薇特的惊慌暂时掩盖在躯壳以内,当仆人想要拿下来的时候,薇若妮卡直截了当,“这不劳烦你们,我携着它亦不费力气。” 道格遣手一挥,仆人们才匆忙退去休息。 “我看上去像是沾了很多市井气。”公爵小姐又略显腼腆,就把双手靠在背上,“嗯……其实我平时不在意这些,咖啡厅里的人,知道与否,也没妨碍我的工作,看上去给我的头衔丢脸了。” “才没有,你看我没有记性,令尊的父亲把一些东西给我,说是要转交给你,可是都三年了。”男爵罗比士没有忘记一旁听话的大小姐,也有话与她说:“对了,蓝色小布丁,你的二哥就在我这里。” 这勾刺到娜莎的神经,还未等眨眼间,嘟嘴鼓腮,愈傲稍萌,紧瞪着宅邸的主人,耳尖略萎如花瓣,“哼,你也小看我?” 道格轻微摇头,“很对不起,不过当说到这的时候,我会对你有莫名的喜悦。” “我准了~那么史聿官大人,您总得让我们有座位歇脚。” “还真是自来熟啊。” 娜莎把他们都带动起来,众人随着她的身后赶到宅邸的客厅里,相比之下,主人显得黯然失色,当兄妹再相重逢的时候,就傻笑起来,随后将剩余的眼泪都收敛在各自的臂膀上。 “四年的模样……既熟悉又陌生。” “还像以前那样爱哭。”消沉少年的声线,一副被时间消磨得沙哑,如深渊中低语的呼唤,他仍保留部分稚嫩,亲妹能从字里行间和气质中找到一丝积极。 拉兰诺斯的路易,亦或者叫沙斐拉日的路易,在娜莎尚未过十二岁生日之前,就被派往比利尔读书,他的老师是拉普洛教授的儿子拉穆merel),也是精通自然哲学和数学的人,在比利尔忒埃学院[1]学习。 拥抱的力道不够深,它淡如投入河中溅起水花的卵石,兄妹觉得刚刚好,都细想起手指缭绕半空,细数繁星乌云,看着阿拉尔座和天羊座、罗加尔星的位置。感到激荡的心灵使得眼泪溅落,唯有重逢冲散来自自然的咄咄寒风,他从未中断过对妹妹的联络,只不过信纸敌不过温红可爱的脸,如今学业有成,终于得以回归到宅邸。 “我在信中得知消息,听说你挂念一个人,战争时期纷扰很多,也许会得到不妙的结果。”与娜莎的发色相近,他的鼻梁却不高不矮,是遗传母亲面容端正的特征,眉毛却比较细,路易自认为是不好说话的人,但唯独对妹妹坦然相告,在宅邸的主人也毅然,“能考的上蓝册子,是有相当智慧的人,可惜……把他当挚友看待自然是好,只不过我不好说更深刻的关系了。” 接过路易的手帕,兄妹收拾自己的感动,娜莎有那么一刻紧闭双眼,睫毛就不再湿润,“无妨,我知道我的方向,也不会再迷茫了。有一点我可以确信——你们都会长久地留在我身边。” “会的,都会的。”她的二哥说。 道格请众人坐在沙发上,他亲自沏茶,而不请仆人,将待客视为一种享受,随后将炉火也烧旺些,“我知道大小姐怕冷,手脚吃不得冰老鼠的撕咬。” “非常感谢~” “我替罗艮蒂瓦小姐拿些东西,恕我离开稍许。” 查翁男爵在客厅离开片刻,从书房里拿出一盒箱子,从客厅往上仰望,阁楼就在上方,沿着娜莎所坐的沙发背后方向,也就是正北方,有一道铺着红毛毯的半旋转楼梯直达阁楼,扶手都是黑胡桃木所做。周边的布置整体偏深色,品红墙漆,天花板装潢边缘为象牙白,墙的下方有白桦木排板,蜡层在火光中锃亮,窗户引来的日光也很充沛,即便是在雨雪纷飞的时候,也不会被阴暗侵蚀过甚。 旧木匣非常有分量,摆在桌上的时候甚至哐当发振,随后沉寂,道格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智慧的代价……” “代价?”薇若妮卡有些发愣。 “嗯,他希望你明白。”长足的叹息正如门外的大雪,一阵涌流携着雪粒卷到客厅地毯的边缘,拥挤成一道似羊绒的边条,查翁男爵正是知道卡洛的嘱托,才觉得扥不起言语。 他起身挪步,盖住泼打在人们脸上的落羽,客厅顿时变得阴暗,火光随即代替它们,光芒依旧充斥在面庞上。 宅邸的主人也有自己的看法,“是智慧和怜爱,无论对待他人,亦或者渴望它,就像窗外的,火堆周围的,烛火周围的,令所有人眼前一亮。当初我在咖啡厅的时候,见识到从骨子里流露的优雅和柔美,不见得几分险恶之处,这样我就明白了。他很欣慰能在生前看到自己的长女,但又懊悔不能给些什么,唯独这个头衔担负的使命,是万万不断交给别人的。” “我不奢求从父亲那里得到什么,陪伴是最好的良药。” 当道格继续说下去,“他说甚至连女儿都不能保护……” “不是这样!”罗艮蒂瓦摇头否定,坚决溢于言表,长久埋在身上的蛰痛不知不觉地浮现,“是我做的不好,甚至做不好姐姐的职责。长久以来,我不受人喜欢,是因为我本就应该如此。” 少女尚未意识到自己在意识上变得更美,无形的结痂汇结成羽毛,当她站起来用双手抵着木盒上,翅膀便悬在她的背后,即便想象会遮蔽人的眼睛。 “对不起……我说错什么,您别激动。” 唯有娜莎在抓紧她的后背。考奈薇特就夹在她们之间,安然自坐。 “说这番话的应该是我。”她拿到钥匙,“情绪有些起伏,父亲还有话对我说吗?” “我不清楚,里面甚至有玻璃制品。”男爵摊开手掌则全然不顾,自己拿着茶水缓缓入口。 众人好奇残存的秘密,目光锁在匣缝间来回游动,草纸嗅到第一缕新鲜空气的时候,还有些木香味夹杂一丝尘埃烟散而出,里面的各类文件经亲女之手一遍又一遍地翻过,“乐谱中六首羽管键琴曲,三篇交响曲,一首进行曲……我?” 他们看到的确就是这样——“薇若妮卡之奏快速进行曲”<1>。 “他说——剩下的词……让我填。”少女紧闭双眼,再也阻止不了思念的冲击,辛辣且浓厚,仅是一瞬间而已,便无法自已,“我……这让我怎么办?”罗艮蒂瓦小姐盖着双眼,拧出一把泪来,难以控制自己的哽咽,“倘若我不能随着你的前路,我该怎么向您交代,父亲大人……” “傻瓜!非要难为自己。”娜莎扶在她身旁,其后搂腰,浮现在眼前的压迫传递在她自己的身上,感受无比强烈,又转身紧握薇若妮卡的双手,言辞恳切而包含难过,如鲠在噎,“伯父要的不是让你追求他的道路——他是想让你活出真实的自己啊。” “我感觉我真的好差劲,对身边遭受的一切都能冷眼旁观。” 岂知娜莎突然以双手捧着薇若妮卡的头,硬将她与自己落到对方同一能看到对方的目光上。只有两双剔透的滑膜,皎洁与月白相比的眼珠,接近同一瞳色,皆同属易于湿润的特质,泛在眼上的高光只剩对方能一览无余,不算长久的凝望不知经历多少时光,思绪也被紧攥在一根厚实的绳索里,这样心意就会相通。 正是因为明白对方,才能肆无忌惮地要挟自己的挚友: “你还想一天之内让我哭两次?” 她的喘息费劲心力,咽气都显得困难,将手掌置在心边,另一只手掌仍落在肩,“对自己视为珍重的心灵,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认为自己渺小差劲,我又能做什么丰功伟绩?连自己最亲近的朋友也要被诬告,拐到战场去,以后也许就见不到了。” “我感到好孤单。”薇若妮卡放下一切,脑海中拖拽枷锁的声音消失殆尽,拥抱不算太迟,她第一次抚摸到松软丝滑的卷发,竟是在思念沉淀过于沉重的时候,感到一阵温暖,“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挂念了无止境,爱很宝贵,每当想起来的时候就忍不住。” “我们都明白。”查翁男爵也牵思到陈旧的往事里,唯有一声叹息如石投井,“我这里已经是怀旧与悲伤的树洞嘞。” 毕竟宅邸只剩下他一人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路易显得安谧,面露悲伤却矢口难言,“伯父生前也是个令我感到敬重的人,虽然逝去也有一年多。” 拿到递来的手帕以后,擦干自己的泪,“很是感谢。我亦挂念你们,尤其是娜莎,想着很久很久,漆黑的夜里只能望着阳台,不知道你我是否都望着同一片天空。” “未见到我们,又何以挂念?” 路易又一番话着实给大家打了个措手不及。 “可你知道,我一向是多嘴多舌的人。”对窘境自有迂回的道路,娜莎只能打岔圆场,“除了乐曲,应该还有东西。” 罗艮蒂瓦才想起来刚摆在茶几的纸还有很多,思念的心疾难以愈合,只能背负伤痕企图让自己清醒,则不再浑噩。除了曲谱以外,还有当初作战的手稿,为何还能作为遗物保存,而不是放在军部,亦使得她有所猜疑。 她偶尔还会用手帕沾自己的眼角,呜咽语气依旧蓬勃,“我理解父亲说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从茶余饭后听说过这些事,提霍(trierol)和奈特(naete)的作战思想是机动,确保自身各队的协同,制造局部优势分而治之,并一举敲打敌人指挥的中枢。” “啊?” 所有人都望着弯腰指色的公爵小姐,当头发垂落在地图的边缘时,才反应过来的自己又变得羞涩起来,“我是不是说错什么……” 道格试图搞清楚状况,“你是一次就明白您父亲的话吗?” “这也不是很难。”薇若妮卡没有迟疑,“我偶尔会去翻他的书看。” 或许正有人要赞叹之际,只有一个人道出自己的命运,原来亦如此相似,如果他们不知道陶瓷亦能活着。考奈薇特再也不能容忍七年以来,躲在暗处感受寂静,在明处装得阴沉而了无生机的模样,记忆之中认得自己活着的人双手屈指可数。 她第一次令人听到长姐该有的语气,冷静而沉稳,清晰而明确: “这或许就是智慧的代价。” 薇若妮卡对她一点也不感到惊奇,回应是: “确实,不过——在今天之前,您为什么要躲着我呢?” 三十七 【今日无事】紫色康乃馨与白瓣茉莉之语 考奈一直没有回答。 于是这个问题就被搁在窗前,考奈薇特经常喜欢望着窗边,等累的时候就仰倒在玻璃旁,不知什么时候,一阵轻柔的浮力使得她能迅速缠绵在被褥之中。 “着凉可不行。” 人偶头一次感到彷徨,“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 “她不会怪你的。”娜莎侧卧而视。 “问题是,我也没有办法回答——我见到她便羞,其他时间我独自行动,亦不能怪我。” “你对她是什么感觉?” “美极了!除了害羞,还有……还有与之相处的欲望,但忽如其来的恐惧打消了这一念头。” “这很奇怪。” “对啊,我也感到奇怪。我还想再见到……薇若妮卡——我跟她就正面见过一次而已,又觉得遗憾,为什么就不能见多几面。” “好吧,那我们明天就见。” “你不能这样哇——” 次日清晨,晴空万里,不见雾霭,娜莎趁着考奈薇特熟睡之际,人就被裹在篮子里,连早饭也没吃,简单洗漱以后就身穿素服出门,亦就是平民的装扮,唯一令人怀疑的估计就是衣服太干净,也没有补丁,那是她向拉雅要的衣服,简单裁剪一下,萝莉就随行游逛在大街上了。 虽然身形矮小,也白幼,但长时间走路折磨不了大小姐的心性,耐性是有的,活力还有的是,潘诺比往常大差不差,除了行人道的鹅卵石和白砖路看起来较干净,只能拜托冬天能减少路边泥土飞奔竞走的机会。 她依稀记得来往罗艮蒂瓦小姐家的路,那离珊妮也很近,当线索被勾勒在脑海里,很快就找到一条看似高亮的路,清晨的马车并不多,因此她放弃以往常态,抛弃矜持斜穿马路,过一个转角直行就是。 一大清晨的敲门声丝毫没有影响到在住的人,门吱嘎一声,长发姑娘没有困相,而是倾注一声温柔,“早上好,祝你日安。” “早,是我啦~你也日安。” “我睡不着。”薇若妮卡请她进门,娜莎便坐在长木椅子上,稳放木篮,她又问,“看得出这里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吧?” “准确来说是一个答复。”娜莎略有掩面,不禁窃笑,“啊哈,有人要给你讨一个说法。” “考奈么?她很可爱。自上古的命题,如今实现之一落在她的身上。” “你也知道宛菈狄罗的事情?” “知道,洛那修斯特也有一位人偶师,他说他在找拉普洛教授的人偶,是其徒弟门诺(mennol),以前我就经常在他的店里蹲点。说来奇怪,他和你父亲都是开钟表店的,两者之间应该有共同的关系。” 娜莎大手一摊,手掌们落在裙腹间,“这有关机械原理,人偶的里面是机械,外面是陶瓷关节和肢体。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自认人偶师,不能做出活的,那就只能叫人偶师傅了。” “那他是……” 暂且忽视这一声音,薇若妮卡则孜孜不倦,“他也有一个活人偶——阿洛比斯(alopies),名字是以前神话的星使,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亦或者是她,对天体的运动、计算都有相当的理解,占星术和方位感知也很强。” “星使,挺有趣的诶。” 娜莎揪出一丝猫腻,“话说你有没有发觉多一个声音在讲话?” 两姑娘不约而同地发出轻微地咯咯声。 “怎么,继续说啊。” “这可说不定!——”大小姐的捉弄来的猝不及防,掀开篮盖深入不明意味的大手,揉动小被,让冷风从里灌入,抓及腰腹之处一顿挠摸,篮子咕咚争鸣,先尖后娇只听得一声: “不好说,啊~我错了~啊!啊哈哈哈哈哈~” “醒了就得起来,瞧着太阳都要晒到你脸上。”娜莎两手捻着人偶的腰一拽而起,才好让她站起来扶在篮边。 幽蓝双瞳伴着乌黑流腰之发,一同夜空中伴着夜色显眼的锆石,磨成玻璃珠的样式,虽是一身平民打扮,她深知自己喜好白底衬裙,外衬墨黑围裙,平日套着头箍,这就是她平日的模样。 如今,公爵小姐双手递上红茶款待,一如在咖啡厅的表现,她也找不出第二个模样对待别人,其可爱与高雅合一,找不到第二个与小姐为之相同的面孔,夏日的甜品——以蜂蜜外浇的青苹果兼红桃,外加柠檬汁加味的冰镇拼盘,这样的形容最好不过,以能令人卸下火气,全然不得一丝冒犯,反而尊重备至的感受。 “茶还是温的,冬天不等温茶的时候,就以这个来作为一日的好开始吧。” “谢谢。”她头一次表现得比见亨利的时候还羞,“那天我什么也没说……” 薇若妮卡安然微笑,“不着急。” “我们还是说星使的事情。” “你说阿洛比斯,那个人偶还是说神话?” “人偶……也有像我这样的吗?” “嗯,他嘛,称之为美少年最合适不过了。”望着娜莎发呆,亦递了一杯红茶给她。萝莉的活力逐渐回归,于是又递了自己的左手,大小姐也就把自己的右手也放在薇若妮卡的掌心上,拿手指肉抓。主动权并不在喝茶的人身上,趁不留意则手合拢之,牢牢握住,“十五六岁的时候,我常来门洛先生的杂货铺,有时候他也会卖怀表,修怀表。哎,拉雅哪去了?” “跟我母亲在一起,很多身边事都交给她做。”大小姐想到这也一言难尽,“前一段时间见她,发现居然衣服也不换,也不做洗漱,一股脑全瘫在床上,睡姿横七竖八,像盖着布的章鱼。” 考奈的茶喝到一半,水就冷了,“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拉雅?” “想念是一瞬间的事情。”罗艮蒂瓦没有失落,“我将后背交给拉雅,剩下的由我一力面对,是没有犹豫的。先生照顾她一段时间,交情就这么落下了。有时候我们便趁着夫人准许的时候,一起去洛那修斯特,在阿布特金区——城内比较近郊外的地方。我本以为靠近市郊,应该会乱糟糟的,这也是我觉得离潘诺最像的地方吧。” “那后来呢?”大家好奇接下来的事情。 “门洛先生——我习惯叫他约贝(jorpeie),他是我见过想象力都要从脑袋里溢出来的人,非常有趣。象棋和五花十二色在我看来不算什么。” “象棋也不算数?”考奈不甚同意。 “这么说呢,象棋感觉还是有些局限。我觉得要是策略来说,约贝是阅历丰富的人,我也不知道他蛰居在杂货铺的心态,他设计的棋牌游戏很好玩,名字也五花八门,像‘商馆’、‘领地’一类的。”少女的手指间总有些小调皮,穿过另一只小手的手指缝隙,轻力夹住,“阿洛比斯喜欢玩‘果园’。” “大家都见过阿洛比斯?” 罗艮蒂瓦的微笑变得阴沉,手掌亦更用力,“除了附近的一两栋楼的邻居,我、拉雅和约贝自己,其他人都不知道。” 娜莎放下茶杯,开始用另一只手还击,“他们肯定会大吐口水,总有人吃到他们的唾沫。” “这我就不知道了~” 大小姐揣度的同时也暗自发力,“不知道?人也不是那么好相处嘛~” “我信任他们,就好像也信任你。” “嗯?” 殊不知她们的话语落到末端时,双手若不是太过好强,肌肤之间都要被对方打磨得粉粉嫩嫩——娜莎和薇若妮卡把玩对方的手心手背好一段时间,似玩不腻,又抚又捏,孩子心变成她们的手套,里面含着一层新的材质。 人偶就跟着她们也傻笑起来。 “两年前的夏天,我来到这里,还从未见娜莎这样的女孩——逃脱少年之期不就,我羡慕我的妹妹们拥抱着娃娃,迄今为止也觉得好笑,但不是嘲笑的意思。我不敢说渴望已久,我的目光落在芦荟水波浪卷的小巧姑娘身上,心里居然出现一分闪烁,拥抱的欲望,可……” 未断喉音变得无限疲惫,略微小巧的脑袋扑在瘦长的黑色围裙带上,不禁大敞前胸,掌落后背,是不自觉,亦想做的。 “可是什么?”她的声线柔稚不少。 “我……谢谢,那天我还有话说的,我的眼睛也时常湿润,咽喉和眼皮却不能让它再进一步了。”薇若妮卡不如以往,足以宽慰自己,也想着宽慰落入怀者,“如果这就是友谊,我不想脱手。” “你愿意——我亦可跟随。”萝莉得了便宜还卖乖,亲嗲自不可少,“这么大的玩偶,不能随时抛弃!” 大姐姐很是恳切,特意重音相告,“嗯!不弃,那就不弃。” 相作贴脸礼的时候,之间的感觉丝滑而难以忘却,但却平和无比,脸不红衬,笑容如采来的秋日花果,香甜可口,嚼之有味。 阳台上的风铃叮铃作响,太阳蕴含着燃烧不尽的温暖直抵姑娘们的心扉,考奈跃出篮子,伺机躲到她们腹间的空隙,硌感打动了她们,薇若妮卡顿时觉得肩上又沉重了些,安慰亦多了几分。 过后几天,十二月就步入尾声,濒临假期,劳斯丹德总算是从一大堆劳碌事中喘息过来,骑马径行在乡间的小路上,天气不算糟糕,但比前几日又冷了些,从珀利弗城堡到镇上的路程并不近,蹄挪腿跨就得要将近一小时。 拉兰诺斯宅邸被夹在西尼乌尔和镇北商馆区之间,在一片靠外的白色平原路边,它就是显眼的地标,栅栏的涂漆呈淡蔚蓝色,与落在栏杆顶上的雪绒相衬,黑马就落在庭院门前,摇晃马头,咕噜呼气,白雾扑面散着生气,不甚惧冷,骑手的佩剑和马镫摇晃作响,隐匿数得过来的金属脉络,他便下马,请示进入庄园的途径。门前侍女和男仆迎伯爵入门,本就冰冷的天气又不那么单调难耐。 客厅空无一人。 除了活着的无肉者: “稀客,你的到来让这里暖和几分。” 查理兴许过于疲乏,摧毁他膝盖的坚韧,竟半跪下身,左手用手仗撑着地面,说话吞云吐雾,这倒不如说是本身庭院的氛围就柔折了他的关节,“能见到你亦很高兴,劳碌摧折我的身躯,疲惫拖拽我的灵魂,顺路经过的时候,我就来见你们。” “她们坐在走廊出外的楼梯。” 劳斯丹德很是好奇,“她们?除了娜莎还有谁?” “当然是阁下的未婚妻——” 说罢,考奈头也不回,咯笑着以背引路,留有一份矜持,剩余地都是发自真心的亲善,人们所期待在冬日渐走,迎来和煦春风的感受一样。 从背影流出地面上的一片乌黑川流,到达山脊的最高处,圆润且平缓,越过前锋之后,又能见到一处望不见底的峡谷,停留在悬崖之上的目光,如要再前进一步,就会滑落万丈深渊,所幸如果扔在悬崖的正中间位置左右,也许还能踩落到凹陷处。再下可就是不见阳光的谷底,但另一处接近光滑的滑坡,使得努力成为一种可能其中部也有凹陷,它是由两矗比香肠还要丰满的磐石粘合成的,从凹陷处一路爬起,毅力倘若祝福着不幸的它,使得它又屹立在一处高坡上,下坡路清晰可见。 转过视角,那正是一副美人模样,冷静而沉稳,理智且聪慧,鼻瘦细长,鼻梁高挺,眼皮之间能看到眼白两段处是细长的,言辞之中多少含着戏谑和欢笑,但话锋一转,忧郁善感之色调流露几许,查理依着心上人的话,怆然之情填满胸腔,愧怍之意令他多眨眼睛。 “难道他忘记我了吗?” 前发蓬松留卷,后发柔顺丝滑,构成似被削去一半的梨状,如咖啡被一大杯奶冲撞浇匀之色,宅邸千金被棉与丝物裹得厚实,引人怀揣在怀抱中守护,矛盾在心灵里交织,又萌生欺负的念头。 “乌茶要是敢弃,他必有恶人相害。”好友陷于她身旁的处境,定不负好言好语相付。 考奈什么话也没说,察觉到思绪编织的引线就在之间撩拨,感受它带来的震动。 “不,没关系的……不能给他添麻烦,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慢。” “他经常不在吗?” “我上午才找罗克娜寒暄好一阵子,的确不在。”薇若妮卡稍微咬唇,右手食指轻抵下唇凹处,“战事频发,从苏比戈的弗伊斯卡,到洛那修斯特的沙默讷伊火器厂,都在开工,陛下倘若让塞拉斯瓦继续掌管军队的一部分,哪怕只是一个团,他的离去比在战场上的贡献要大。” “瓦德士公爵不是已经接替他了吗?”娜莎对战局的理解感到无能为力。 “塞拉斯瓦卸任的只是司令的工作,第四军依旧掌握在他的手里。”罗艮蒂瓦看起来相当无知,至少在咖啡厅是这样。 但草革披在书柜上,又怎么知道书柜一点纸墨都没有呢?他人敞开忠言理据之时,智慧和得到的消息,就是源源不断的财富,当然,它不能够直接兑换金银,只不过自然会有别的奖赏。 薇若妮卡从不夸夸其谈,而是享受听的过程。她自己也有一番恶趣味,像观察小动物一样,自己充当贫匮的人,他人就会觉得舒服,满足自己的分享欲和好胜心,被他人指点也能得到快乐,早已被抨击无数次的自己并不在意别人指出她的劣处。 公爵小姐也不好说自己的看法是否正确,只是照着她的看法说出来,“据前方的消息,伯楞将军取得的胜利相当有限,即便安塞茨有一段时间没有再出击。沙列多瓦大人不仅没有继续深入,还要撤走。除了补给线路维护困难,在冰天雪地,凛冽冬风肆虐的空旷地不是好战斗的环境。” “没蠢到哪去。” 她知道想要埋怨的声音,“能说话就代表没死。” “来的还算晚吗?”劳斯丹德有些惶恐。 “随便你。”公爵小姐将他撂在一边,“据说梅莱现在也是一团糟,第二军管制的时候,治安良好,现在则不然。” “从哪打听来的?”大人又问。 “你也不关心,不是吗?” 冷言冷语打透查理的心,但并未如实际般难以忍受。 薇若妮卡的手指明他要坐的地方。 娜莎抱着人偶接着搭话,“我在宫廷都算得上稀客。” 可罗艮蒂瓦却说: “那里没有情报,那只有公开的秘密。” 查理自然心领神会,也跟着笑: “你继续说。” 他们之间离得非常近。 薇若妮卡反问道:“难道不是你说?” 伯爵明显说话要放慢很多,“您饶了我吧。我没有要抛下你的意思,哪怕能挤出一点时间,我都会找你,繁杂琐碎的事务呈蜘蛛网装黏着在我的思考和决断之间,可唯一能停止烦忧的——是突然闪过的一丝映像,湖面上的倒影,是你我两人的脸。” “这不太像是你能平日说的话嘛。”公爵小姐亦能为之动容,靠背颔首,手指也躁动起来,“嗯……” “真挚的情感,这就是我迫切想要表达的,我承认平日的冷淡,那都是对外人而言的。这不代表我不能诉说柔情的一面,它太珍贵,我舍不得给。” “那我是你的……” “显而易见,是内人。”查理走到她的视线里,半跪着抚小姐的手臂,“我不仅只有肩膀,还能给你后背,它没有任何保留,也是能够依靠的。” 娜莎没有话说,对他们保留一丝意味深长的媚笑,靠在走廊梁柱旁闭目塞听,大小姐喜欢沉浸在能感知的黑暗里咀嚼爱意。考奈薇特更是按捺自己的欢喜,一头扎进蓝色丝棉里求抚面颊,耳朵却敏锐得很。感受情意的游荡声,一如喜欢的风铃落到耳里的清脆利落,拉兰诺斯的女儿们也变成摆在桌上的唯美装饰。 活人偶们唯一的欲望就是欣赏它,爱与美的结合,无处不在,拉兰诺斯宅邸的嫉妒之风从来不占主流,喜悦从不畏惧它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得以将快乐长久留驻。薇若妮卡已经见识过深沉之恋的拥抱,它刚刚才发生,如今也将劳斯丹德的臂膀当成是最好的扶手。 这一刻无论是爱情还是友情,风霜仿佛再也不是艰难险阻。落入沉寂的时候,娜莎再度睁开眼睛,渴望拥抱众人的冲动,向他们索取这份拥抱看上去不太容易。 讨过罗艮蒂瓦的拥抱之后,她又试着挑战另一半: “你肯定不想抱我。” 查理没有任何犹豫,没有阻滞地还以实际,“今天不会再叨你,因为有更值得开心的事情。”他的拥抱是坚实的,对身边的所有人,除了安宁,还有信任,“泪点尚有些差距,你要记得不幸的事情,不快的事情都能找我倾诉,我不会敷衍。” “那就……勉为其难的接受了。” 娜莎得以一丝欣慰之时,雪花不再飘落四散,感觉凛冬马上就要离去。 三十八 【今日无事】女仆不安的心 每天早上见到对方第一张脸,轮番交替当她们的活闹钟简直不能太正常了。 拉兰诺斯的女儿们很少吵闹,每天偶有嬉笑着讨论最近好笑的事情。 考奈薇特一有娜莎想做的东西,她心中早已有数,不料自己除了冷,她也感知到炽烫的滋味,“啊!这……” “小心!”得亏娜莎取水及时,推搡恰到合适的力道,什么也没有被点燃。 每次点蜡,娜莎总会拿一壶冷水、治烫的药膏放在周围。 “诶?”考奈觉得诧异。 大小姐依旧在揉抹伤处,“怎么了?” “我——”另一只手费力摇曳,发出金属微力撞到陶瓷的啷咯声,“你得知道我是……” 这时她才记起来,药膏糊在被烫的陶瓷小手的一寸之地,是止不了痛的。 仿佛像是炫耀,举出两根手指轻摇,“没事,我不痛了。” 有那么一刻她紧闭双眼,亦察觉不到她点头伤感的表态,大小姐仅是发愣,之后又问: “今天是几号?” 清晨刚过一会,一轮火红的初阳,它的光芒在姐妹的脸上照耀得红彤,令人想起秋天的多汁苹果。 人偶在她身边煮好蜡,以她的手掌能握住袖珍大小的盅,“一个月前,薇若妮卡刚过完生日。” “那就是二月四号。”一只手除了捏笔沾墨,说话亦很精神,“最后日期写上王政六百九十七年,也就是洛什卡历第三公元二月四日。” 娜莎接过蜡印,盖过略微滚烫的溏心红蜡,冷风刚从窗边跳到纸缝,心中所想都凝固在这封信里。 桌上的匕首还有些凹痕,她去年的时候,向疯马杰克讨教过扎人的技术。那是一把精细素美的匕首,在柄的位置还有花纹,烫金的藤蔓就纹在与匕首刃两侧的同一方向。 看上去是为了拆封蜡印专门使用的,匕首虽然开刃,但它幼细且略长,稍微用食指和中指抚摸刃边,遥望窗对外的山坡,被玻璃亭和秃树枝遮盖,仅留下一小簇缝隙的地方,娜莎用匕首指着那里,“哎,半年以来,他还有音讯我就很知足了。” 窗外忽来一阵风,还有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 大小姐向窗外抛话,“拉雅。” 安娜并未使唤她,今天是自由的,“我在——” 捎带匕首和信之后,大步越过门槛,连同人偶一块捎在肩边,“陪我去外面走会吧。” 拉雅恳请她们等一会,便跑着去仆人的住宅区,当这位大女仆再度归来的时候,她携着剑,但又裹在围外裙里,脸上不见多少汗水,“我们要往哪走?” “去镇上,而且我记得薇若妮卡最近没上工,咖啡厅最近准许她休假一个星期。” 拉雅面露难色,“是病了吗?” “别担心,克莱尔最近也需要休息。过年的时候,咖啡厅一天到晚都在营业,上次阿薇[1]生日的时候,她实在是太累了,扑通倒在我身旁,不一会就在长凳睡着了。” 岂知拉雅突然激动,“可恶!” 大小姐脸色错愕,“我没对她做什么啊?” “克莱尔也真是的……关键是,我都很久没跟她亲密接触!” 娜莎和考奈薇特眉头一皱,反用更大的声浪拷问她,“什么亲密接触?!” 考奈托腮思考,“是我想的那种吗?” “您细说。”娜莎早就拿好小本本蠢蠢欲动了。 “我……你居然还叫她阿薇……”女仆貌似脸上呈炭着火色泛红,“路上再说。” 可大家看着拉雅意味深长地笑容,这还没赶上春天,就有种犯花痴的感觉。 娜莎在路上“我们这没到闹桃花癫的季节吧?” “没……没有。”女仆继续往前。 “娜莎犯不着问这么不合时宜的问题。”考奈一脸坏笑,一肚子坏水,不知多少套话的钩子装在脑袋里,“也对,罗艮蒂瓦小姐的身形样貌堪称绝妙,在一众姑娘之间非常颀长苗条,国王陛下的挚爱墨列娜夫人都差一点。” 娜莎说得比唱的还好听,于是就略带唱腔的说出来:“据说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他们往往会支支吾吾,羞的不成样子,脸色有不自然的红润感。” “我……”拉雅憋不住想法,全吐了,“很少有人称呼她阿薇,我就是其中之一,这些天忙,我一直没找她,也许都忘了。在洛那修斯特郊外——罗艮蒂瓦大人的庄园做工的时候,我最早和她能谈知心话的时候也才四年前吧。” “既然都能亲切的称呼,嗯——”拉兰诺斯的千金亦搂着她的腰,什么都不计较,“你说她忘记你?哪来的话?洛那修斯特的门诺,就是她同我们说的,你陪她在的时候,是当时最快乐的时光了。” 她很惊喜,“真的?” “你不相信我,总相信考奈薇特。” 考奈托捏下巴,稍有弓腰前倾,“我没有欺骗的必要,墨利乌斯和宛菈狄罗都看着我。”顺手又抹一缕自己的丝发,硬扯一根递给拉雅,表达自己的诚意,“你不怕我,那证明你不会对我有所防备,亦结合上述的话,你们见过门诺,在薇若妮卡口中得以证实这一点,因此活着的我们不会令你们感到惊讶。” “确实如此,这有些说服力。”拉雅边走边沉思,等到镇幢房屋映入眼帘,她才再自顾自地碎碎念,“哎,人偶。” 那是因为考奈薇特已经不便惊动自己身上任何一个零部件了。 大庭广众不利于行。 太阳抬得更高的时候,人也多了。拥挤的街道迫使主仆一行人鱼贯而入,不一会又略显仓忙地钻出,异色蜗牛潜行于浅草之中,期待速度亦是天荒夜谈,流连在熟悉的泥与砖石构砌的行道,有时候还不经意碰到路灯,下意识会握一会,然后再离去。 近罗艮蒂瓦所住的小阁子,阳台上传出阵阵笑声,人影却没一只,但有些耳朵勾着这段声音,由此抓住两个人在同一所屋子里的信息。当大小姐靠在外楼近门前台阶的位置,她便悠哉明悟,以“哦”声确认。 拉雅的腼腆愈发浓烈,生怕不知道自己化成一大片苹果蜜样,她的疑惑也随之而来,“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我听到还有一个熟人。” 人偶和萝莉不约而同地发出“喔~” 这下把拉雅整不会了。 考奈听闻就更高兴,她背对着街道,“早说嘛,她可是咱的稀客嘞。” 娜莎轻拍随从女仆的肩膀,示意由她叫应,声线其幼且清悠: “珊妮——薇若妮卡——你们都在吗?” 阳台上的对话戛然而止。 娜莎就在楼下站了好一阵子,当一切随之安静的时候,她愣了片刻,紧盯阳台上的动静,感到候鸟都要归来,在她头上结窝繁衍生息之际,下楼的声音似乎被魔力砍掉,姑娘们的侧身出现在人偶面前的时候,一激灵则拳紧轻敲,这种不太恰当的提醒显然是因为太用力的缘故,不仅疼到要叫出来,还有些恼怒了。 但她克制住了,还表面客气地说: “拳头再敲大力一些,我就把这当床睡了。” 薇若妮卡挥手打招呼: “你们早上好吗?” 珊妮双手置腹,说话也很亲切,“好久不见呢~早安。” 门外的姑娘们早就等腻,迫切想要见到朋友们的呼唤,齐刷刷回应: “好极了!你们也早安~” 奔及在她们的面前献上一份拥抱,那便是让大家都开心的魔法了。 娜莎迫不及待,向珊妮先行脸颊礼,表达自己对其之思念并未因时间断弦,而是愈发浓厚。 在此之后,薇若妮卡同时粘到围来的脸,公爵小姐的双臂快抱不起一撮人的腰侧。 脚步不停歇之余,欢笑亦不打算藏匿,在此歇脚的住者反而是最后入门的,她永远都是请人进去,而不是领人进来的人。除此之外,小姐主动扶门半蹲身子,自然是出于对考奈的思念,紫裙人偶也就刚到她半身之高,俯视令罗艮蒂瓦觉得不适。 寒暄也来的恰如其时,抚摸前额的刘海,竟是如此没有抵抗力般吸引,“以后如果能来,我这里有很多书,从阳台进,亦或者亲自敲门,我都会开门。” 考奈薇特做出捧的手势,里面却什么都没有,“这算是钥匙还是邀请函?” 小姐的愉悦溢于言表,不自禁地轻微歪头,直到头发遮住其中一只眼睛的前方,“都可以~” 待到她抱起人偶,考奈的手心多了一把被一缕捆住达玫瑰茎径长的乌发,以及被捆上头发的铁钥匙。 “你太宠她了。”大小姐自有一番调侃,不过她并不在意。 唯有坐在凳上的一人感到嫉妒,可怜巴巴地呢喃: “我也想要……” 岂知阿薇头一次放开矜持大笑,她毫不客气,指着拉雅捂住双唇,“你呀,还是跟……啊哈,跟以前一模一样。大家不知道还以为你是痴情的少女。” 众人异口同声地激叹: “其实我们都知道!她就是!” 拉雅觉得这是一种殊荣,又大步迈进,靠在薇若妮卡的身旁。 罗艮蒂瓦倒是感到太突然,甚至唐突的地步,“哎,拉雅再怎么说,也是跟我一块把干草堆当被子盖的。” “就是说?!”她们一听到这都兴奋起来,就属娜莎嚷得最欢。 “别误会,我意思是说都是在后妈面前吃过苦头的人。” “对的。”话语中似乎有些过于娇媚,说是略带娇喘也不过分,抓着阿薇的手使劲划脸,肆意享受,“她的肌肤原本真的好滑,现在也不错。” “我感觉这误会就像是掉下水道,全身被污水里外浸泡,味道长期不散的感觉。”待到薇若妮卡的耐受如河水漫过准界,她逐渐感到不大舒服,直到一声喘息,作为好友亦不得不向她强硬些,“拉雅!” 这是众人头一次听到她破音。 仅一瞬间,房子里除了她自己的喘息声,没有任何纷扰。 即便只是不能再分割的一小段时间,窘迫如滴血落水,其潮红席卷水色中的任何一丝空间。 “别这样嘛~”拉雅的手立马缩到后背,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我的意思是——你也许口渴了,对吧?” 拉雅不太受得起这些话,“嗯,那就谢谢你了。” 微妙就在于姑娘们所站的位置,仅一瞬间就完成华丽转身。 拉雅的身后多了一把声音,多一分被依靠的重量托于其背,高举其手,正如咖啡厅时候要求招待的手势,“麻烦您给我来一杯茶,红茶。” “若没有红茶,绿茶也好,再次之,一杯水就很满足了。”珊妮正要跟着一块去厨房。 罗艮蒂瓦欣然应允。待她搭好桌椅,每人一杯绿茶放之胸前的空荡处,茶碟与茶杯的夹角间还放有一块白茶巾,放在桌中的糖块堆则落入精致的陶瓷壶里。 旁边还摆有装百合花的小花瓶,瓶颈口处还有丝带绑着。 唯有房间的主人是站着的。 她就靠在娜莎的凳后,考奈的左手旁,自己担一杯绿茶配大粒糖块慢慢搅融,她隐约露出侧脸,身背对着他人,慢慢说出自己的心境,“如果每天早上都是这样,我就安心了。思念的人有很多,盼望其日子一天比一天好的念头也很多,我在劳斯丹德宅邸,在咖啡厅,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态为大家服务的。唯有在这里,我更加情愿为大家冲泡每一份茶,因为倒影之中则是一份值得凝望可品尝的暖和。” “你冲茶别有一番风味。”茶水的液沿正落一半,不再继续往下挪移,萝莉将杯沿挪离嘴唇,使茶水在嘴里被味蕾充分感受之后才咽下,“说起茶,遥远的东方有一群船员在南丰第登陆,来经商的似乎并不在意平常的商品,他执意要寻找国王陛下,并带来很多只有在帝国宫廷才能拿到的顶级藏品。” “东风送来一群稀客。他们自称是虞曦人[2],衣服用麻布所制,也有丝绸,穿着一种衣服,像是披肩,但边缘一路拉长到腿部,先左后右,交叉铺盖,在腰间或腋下边缘用带子打结。”薇若妮卡从长木椅拿到自己的披肩,以他们的方式披戴后,指着边角,顺着手指一路指向膝盖,按虞曦人的说法,这叫右衽。 “据说他们的名字以姓开头,以名结尾,与我们相反,和帕拉图恰人一样。但又有不一样的一点,他们的词非常短,写的都是方块字。”娜莎轻摇双腿,作荡秋千状,软绵无力,“他们来这里每次都是结队而行,每年只有两趟,早年的时候有四五趟。我爷爷还活着的时候,就注意到这些人了。每当在陛下面前提到第一次迎接船队,宫里面都冷嗖嗖的,没人敢作声。” “为什么?”珊妮一脸茫然。 拉雅一向直来直语,“如果没人敢说,那代表的确是真的。”但她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倏忽往阳台边盯一瞥,等过十多秒的时候,呼吸才顺畅很多,“我是听夫人说的——陛下为了促成与远方的贸易,虞曦人勒令我们的使节行跪拜之礼,手脚伏地,把经商看成是皇帝对国王陛下的恩赐。当陛下听到这种事情,脸色像铁板一样,但也没有说什么。” 考奈薇特甚至还没碰一口茶,“后来呢?” “出外面,大家就当没这回事吧。”见众人都打眼色应同,拉雅继续窃声说道剩下的一小撮内情,“记得就是典枢大臣被传唤,在书房里也不知道双方说了什么,只记得他脸上同样铁青,之后他就下野了。” “可怜的德·卡默塞爵士,哎,先生倒霉,这也不是他的责任。”薇若妮卡连茶也不喝,随手将自己那份放到娜莎茶杯的旁边,脸上写满同情,“父亲与卡默塞的情意是超越岁月而言的,做客的时候才知道他的苦衷。王上一向对成功、失败、威望、荣誉这些事看作是最要紧的事情。即便爵士在各国的周旋不再令王国饱受战争疮伤,因一次他干涉不了的失误被逐出决策之内,我认为这很草率,其他的事情也不好说。” “等等,你们不觉得蹊跷吗?” 最小的一只脑海里捣鼓着旧账,打断一群人的迷思,“抱歉,虽然我不是人,对周围的人我没有应尽的责任。且先抛开这些话,这些事未免视面太窄了。” “您说。”大家把她当成学者附和。 “我自己有些愚蠢的想法,你们要是觉得它没有道理,就把它咽下去得了。”考奈薇特站在凳子上,抓住放在中间的花瓶,视角就都集中在她一人的身上,她见状才好继续发表自己的灼见,“按照旧时的记录,到liii.1776年的时候,如liii.1781和1783年甚至都没两趟,至此就没有踪影了,怎么能说还有多少来往呢?” “诶?诶!”这时娜莎才记起来今早报纸上的只言片语,一句话打消了自己的方才所说的错误之处,“等等,liii.1784年以后,好像就没在港口上听到虞曦人的船队了。” 罗艮蒂瓦对这些事略有耳闻,“倒也没多少人惦记,因为我们与虞曦人的贸易是在当地的商馆区完成的,之前早有远洋商船赶运到南枫第和普兰慕斯海滨一带。” 罗艮蒂瓦之后换另一壶茶,在斟茶之际,有只手却不老实,当感受到捏感的时候,薇若妮卡啊呀一声,转身用锐利略凶的眼神盯着拉雅看,不一会又心软了,“别这样啊~” “你的臀部也很好玩,嘿嘿。” 娜莎一巴掌盖在自己额头,“再这样下去拉兰诺斯宅邸的风评就……哎,拉雅今天的行为有些怪怪的。” 考奈薇特开怀大笑,“确实,春天没犯的病,冬天尚未沉归北方,它就突然提前燕返了。” 这话让薇若妮卡吓得够呛,连忙退却。 “小姐,你听我解释,我们还没好到那里去呢,都好久没见了,偶尔放飞自我……”女仆一把夺过罗艮蒂瓦手上的茶壶,“也算是我真的记挂着你,以前拥抱的机会有很多,我也想继续照顾你,可是已经不可能再这样了。” 风铃在阳台再度摇曳,铃铛音色回旋于厅内的时候,她倒干最后一丝茶水,壶底粘于桌面的时候,又多了几滴露珠。 拉雅其实很少像今天这般话痨。更别提要涌动在心灵的汹涌情意,居然会以一种过度亲密的形式爆发。过往之间仿佛没有无形的隔阂。 现在貌似是被隔绝开来了。 不被理解的困顿,一呕其苦是多么令人哽咽,在众人眼里,她几乎什么时候都能搞得定,但唯独被捧在高阁上的空洞,她几乎触摸不了任何东西,被携着进入一片虚无之中。 “其实……其实我不想在夫人身边。”目光转向娜莎的时候,就连拉兰诺斯的活娃娃也觉得难过,身为女仆,哽咽在含受苦胆滋味的委屈之时,也愈发激动,“我并非责怪夫人,她对我很好,我感觉在合棺定论我的一生之前,都要尽力回报这份照顾。我知道这是一种奢望——我希望留在你们身边。” 拉雅是没有姓氏的人。 但正是拘泥在自己身世,连可知的血脉都不得寻求的时候,却比以往更加坚强,每一刻都为了挣脱不知道的归处而沉着应对。 她的膝盖看上去要融掉,力气要被肢解,几乎要瘫倒之际,所有人都抚贴在她身边来。那一刻,束之高阁的礼花真正感受到花从中的芳香。 “所以……才不能像往常一般沉稳。”罗艮蒂瓦感到不得平抚的内心,恨不得将带刺之藤都困在自己身上,像是在胸间揪住无形的铁链,由不得闭合双眼,“我怎么能这样?真对不起,时隔数不清的日月,年轮又厚重一层的时候,居然忘记以前的欢快时日,也是这么过来的。” 拉雅在拥蹙中苦笑,得以一穿黑暗,逾越深渊的炬火在心间熊熊燃烧,烧的脸色也泛美了些,“别这么说……唯二不变的是回忆和朋友同路之时,时刻都快乐的情意啊。” 娜莎递给她一只手,既傲亦郁地说: “这件事不至于要落小珍珠,不过——想哭就哭,把我当擦泪的手绢吧。” “谢谢,我的主人!” 手心藏着的手帕抹去一切的郁结,大小姐擦泪的方式很特别,是掩着让其吸收,而不是搓,“咳咳,当做是朋友之间叽叽喳喳,不对,我们不是一群鼠类,也不是鸟,是花,形象各异,花香不一,它都是引人明目愉悦的。真心即面向一切的力量,抛去令人烦恼窒息的身份纠纷吧!” 直到面上再无泪水,“所以就不要在平日里叫我主人了。” “那个……如果你不介意。” 珊妮希望阳光找到她,面临着她,亦或者反之。站在女仆腰间一侧临近处,喉音细小,像是落针到地的微声,“我能和你做朋友吗?” 拉雅简直不要太激动,“我会把你记挂在心上,你就是我的朋友。” “我其实今天也有带蜂蜜。”罗顿–思奈尔捧着陶罐子,罐盖之上,洋溢着暖色和柠橘香甜气息的脸庞,正落入她的视角,嘴唇嗡动,令人遐想同气味的话语宣扬予心灵落魄的人: “那不如……我们一起甜?” 女仆恳切地点头,“嗯,这再好不过了!” 陶罐底有两双手扶托着,不久之后,被手掌心拥捧的蜂蜜落入口腹,推杯换盏之间,谈吐里愉悦勾勒的笑容,即便眨一瞬间,那幕印象看似还活灵活现。 拉雅就是如此记得往日的感觉,得以放肆地嬉笑,也能依着朋友的身侧,不快与辛酸仿佛不再使人瓦解,灵魂是存在的,坚韧的,不能被一举击倒。 日胄将近落入第七个时,长木凳上瘫倒五个因为蜜茶酣醉的少女,在人群之中从未有过的,醉不过只是一种令人想着闭眼感受亲密,无所顾虑地做白日梦的渴望而已。落入幻想和友爱的姑娘们,不经意间略雅且柔地摆弄自己的瘫姿,双脚紧拢而处同侧,从大腿根到脚尖最长的曲线,一望而过,姑娘之间也会浮想联翩其中的诙白。长发在身边结伴延伸,花边在腕之间争得一席显眼之处。 布料不论优劣,织成符合身材的御裸之物,只是花身边的一种装饰,但仅仅从自我和形态,从远处望,那就是越过冬日的一簇艳丽方雅的花圃。 待到风铃利落敲响在耳沿,只发现没有一只手无不拐着对方的肢体,睡姿无不妨碍朋友,并正巧落入空隙的配合。 步入梦乡的少女们,她们的联系牢不可破,斩断及友之爱的力量无处可寻了。 三十九 【沉思录】星使的殇报 贤后梅里特离去的无数个二月,直到今天亦没什么新奇,抵不过是月历上再翻新的一页。往年二月末到三月的几天,即便大雪纷飞之景不再常见,小冷絮偶尔会飘逸在半空中与人嬉戏。 湍流扑打在那些窗户上,渗着缝隙仅有一丝冷意,夜里的烈风仍然相当刺冷,即便它的势头大不如前。在暖和橘光光芒仍能照亮之处,大小姐像往常一样读信: “不知道是为了补偿我们,还是其他的缘故,连长在二月末给我和我的战友晋升为锐兵[1],这意味着我们也是连里的老油条了。按条例——锐兵至少要服役将近一年才能得到晋升机会,但也会因为杀敌做出权衡,仅仅证明我和那些老兵是合格的杀人犯而已。 “但自停止进军,待在闵斯的时光至少没那么劳碌,偶尔会遗忘自己的处境。我这里依然很冷,含着干面包切成的硬块时,就想起你,大概就是跟你说:‘我还没死。’,半年不见,估计你又长高半弗捺了。但别担心,无论什么模样,变成游魂都能认出你,若还能相见的话,仅仅是一份拥抱,靠在您的肩膀上,不快和伤痛会迅速消失,伤口也会迅速愈合的,这都是因为你的恩泽与容颜,你的存在本身就是甜味良药,多令人心动啊。 “也许世事难以预料,但使人感到惋惜的事情有很多,如果这种联系本身就是容易不堪一击,受到世俗的打扰和安排。我依然会站在你身边,有些事情我可以封在蜜罐里,对你的态度和情意却是真的。倘若能够让你幸福,我就安心多了。请放心,我对你的思念摆在首要位置,对你的感觉亦抹杀不掉,是你忠实的随从。” 娜莎刚读到信尾,难掩句末对自己的宠意,不禁咯咯傻笑,“我相信他是幸运的,到时候就能回到我的身边。” “即便重逢,我不知道往日站在庄园外的树,它经过的风会不会似旧日一样甘凉。”人偶不知怀揣使坏之意,亦或者深感世俗的忧虑,随口唧唧歪歪:“家族关系指使的‘意见’一向是离弦之箭,打中靶子多数都会就范。” “考奈——” 人偶一想到此就叹息了。 “他没有毁约,我也不能。这不是儿戏,如果契约没有法律效力,那就是过家家了。”捎带红墨水,在一旁的新信纸书写小段字,是特意强调的痕迹。 娜莎远不及别的富家闺女,走到舞会之间就被面貌相好的人勾住魂魄。 人偶指向藏匿在桌下的伞,似是指明自己能及的态度,“不,母亲大人要是知道,她一定会反对的。托付在名门望族身上所期盼的幸福,永远比纯粹的爱意要坚实,也许这令人失望,但依着旧有的故事,直到现在未曾有多少人能逃脱。” “难道……我们终将会形同陌路吗?”她变得焦虑不安,紧紧抱住考奈,跪坐在地,全然不顾尚在冰点下的温度,“怎么办……” “拉特利耶如果能俘获你的芳心,能够打断束缚在旁的铜锁铁链,每一分也许都会是血的代价,如果……我只是想你能含受未来的悲伤,我也会一同啃食它的苦楚。”人偶的立场同样陷入动摇,内心的涌泉逐渐惊动波涛,原先冲刷的不安又引发更大的风浪,则更感忧虑袭来,“我……我会站在你这一边。” “母亲大人不会对你施加干涉?” “这很难说。”考奈亦抱得更紧些,尽情享受来自妹妹的温度,“我不想违抗他们,如果非要到不舍的境地……” “先不要说,让它们销声匿迹。” 余光挥洒在她们的脸上,喉咙紧绷得难以继续言语,虹膜边的斑芒是缄默里仅存最深刻的情感。 娜莎掐掉仅存的光芒,烛火燃尽的地方仍有一丝余味,仅存得一席月光盖在她们的脸上,她仍想起上次的话题: “还有,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你怎么知道虞曦人来往行商的次数?” 当她见到淡沉的幽光游离在人偶的眼上,智慧则迅速掌握娇嗔,一如深不见底的海。 “南枫第到比利尔貌似有一段路,对外账事一向在母亲大人的掌控之中,哥哥路易与我寒暄的时候,也给出大致的答复。如果从普兰慕斯来的航线,那些琐碎事只有从她口齿中得到模糊的消息。反倒是有些人,对外事貌似不大上心,总是跑去哪里玩匕首,这就有点瞎闹。” “呃……是这样子的吗?” 少女们在书架边的枕头抱膝而坐。 考奈薇特将手心贴在胸间,闭眼所述,仿佛疲惫压垮她的眼睛,使得她不得不回想书籍上的珍馐,“诸神所不及的地方,大概就是那里了,但据说看不见的手阻挡着任何神灵踏入在那里。” “我不想猜谜题。” “那也算是认知能力之间有差距的结果。”说辞变得愈加委婉,面容上构成的弧度引人遐想不妙之处,“亦或者是方向不一样吧。” “你这是变着法说我蠢?” “并不是,可先入为主不是恰当的思维方式。”考奈薇特摊开双手,有一副委屈之相,好像未熟的橙子并不能尝到甘甜,只能尝到酸涩。又蓦地引来一句貌似冰冷的话: “我存在的含义不在于参与人世间能够关于管理、统治以及支配的一切事务。对于被动接受这些琐碎的事漠不关心,作为人也不是的意志,它的说话禁不起几分说服力。” “我坚信不疑。” 娜莎感受到被依靠在身旁的分量,透过窗外看到星辰,每晚能窥见几分光芒的时候。 虽然思索,但睁眨不知多少次以后,围绕着紫绢花绸的心灵依旧在等着自己,眉目之间期待着属于她的声音。 待梦境中两人相会的交流,在雾朦中,懵懂的床伴再度相遇,诉诸平日里不见阳光才能懂得的乐趣,她们“密谋”再下一个清晨之时睁开眼睛后的谋划,在一片虚空中设法变出一张白藤木桌、两张白藤木椅子、数张一嘉令草纸、两支羽毛笔、数不清多少瓶的墨水,在草纸上勾勒比划起来,嗡动的口吻得不到回声,写来的字母不甚清晰,又设法围着桌子绕行斟酌,随后又写。 反倒是最清晰的,是蓝与紫绸绢包裹得华美的娃娃,反倒是最神奇的,是梦中所能变幻无穷的一切。娜莎的手肘和膝盖,不知觉地幻作人偶的球部关节结合处,触觉仍能和人的肉体所得一致。 直到钟声响起,茶话会结束的时分,现实让大小姐被撕扯开来,变得尤为清醒,甚至是被梦中的幻痛扯烂四肢的一刻,不得不掀起眼帘,大呼一声: “我被撕碎了?” 娜莎还能感觉到自己手肘、膝盖的存在——至少她摆动四肢之始,仿佛又能活着见到明天的星辰云缕一般充满活力。但梦醒时分,欧布拉斯的坐骑不愿在午夜尝试睁眼遥望黑暗带来的空洞,它依旧沉睡,欧布拉斯则屏气凝神,镇坐在黑夜的最尽头处。 被惊扰的少女,没有一刻不被撕扯的肢体所迷惑,不安激荡在心灵之泉,掀起巨浪,波澜不止,喘息直到很久才平息。她唯一值得欣慰的同伴,睡姿一如落地不散花蕊的薰衣草。 “好险。”双手置于胸间之后,便融入困顿疲惫之中,感觉变得极其轻盈,随着眼帘之后的黑暗越来越沉重,不安在暂时的无觉里消解了。 清晨在冷风飘逸之刻,它则携着光芒揭开新的一天。 早霞的晕染落在少女的床头,倦意在与躯壳的长期斗争中,软拖硬拽,无论如何折腾,身躯沉在被褥里惊起白浪,它巍然不动。 待到瞳孔也被蛋黄光幕晒得清楚透彻的时候,一声哈欠将整个上半身拽起,略驼却尚算挺立,嘴里嘟囔着起床气带来的烦恼,“好诡异的梦。” 娜莎又打一声哈欠,襁褓中熟睡的婴儿裹着泽薇兰色织布,但越是这样,她的起床气就越不得散去,手指似抓犹捏,一经犹豫之后,略使柔力拍打考奈的脸庞,“起来,太阳晒脸上了。” “现在才日胄一点四十八分,还早……而且我们有什么事赶着去干……” “你不介意我像抱孩子那样搂着你吧?” 憔悴的脸多几分癫狂,人偶若能汗流浃背,她的反应堪比全身湿透,顿然跳起,形色惊惧,“啊?!比起被夺走宝贵的十二分钟,也不算什么。” 娜莎一手叉腰一手揉摸倦眼,“哎,您的记忆都哪去了,还记得前几天的约定吗?” “诶?!”从刚才的惊惧中摆脱,想起罗艮蒂瓦小姐的邀约,起床气顿消无影,“我蛮担心她的安危,前几天……” “她想象得比我厉害——我刚见薇若妮卡的时候,和勇气一点也沾不上边。遇到小乌茶之后,已经很少见到她慌张失措,大概鲜血不再能刺激到她分毫了。” 窗外呼来一阵声音,“不。” 她们依声音的方向一望而走,展开的纤长双臂落在她们的肩膀上。“早安,哪怕是相隔几日,我依旧想拥抱你们。” “没事就好。”娜莎以面相抚她的胸前,“落入阿薇的怀抱之中是多么温暖啊!” “这点伤不算什么。”罗艮蒂瓦小姐的脸色粉润白亮,心情也很爽朗,“考奈呢?” “我,我……你早安。”人偶羞得说不出一句完整顺畅的话。 “我已经跟你们母亲说了,我们要往这附近一圈散步,自然也不会让你们饿着,因此我准备了早餐。”薇若妮卡牵着她们的手,从走廊越过庭院,又把拉雅也招来一起行走。 之后她们直奔雾涅亚山散步,指着上方的云彩,公爵小姐的音色也再高窕些,“墨利乌斯在上,天色很好,今天看来不会再下雪了,仅仅凭经验判断,这几天估计会变暖些。我在路上也见过你们的父亲,除了问一声好之外,门店上也瞄了一眼,一百三十三(司尔勒)度,如果中午的话应该会跌到一百二十九度。” “要是什么时候到一百一十度以上,天气才会比较舒服嘞。”娜莎还有些恍惚,“几点醒的?” 薇若妮卡甚至没有要打哈欠的意思,“平时不忙碌起床,也就日胄一时四分之三吧。” “与我们差不多。”大小姐抖擞身子,才好让自己睁眼迎接新一日的太阳。 考奈薇特搬出两根手指摆否,“平时一般是日胄两点。” “我一般是日胄一时醒。”拉雅也没完全打起精神,浅打一口哈欠,又过了一会,拉雅就如往日般机敏了。 “我这次请你们来散步,还有一件事要说。”薇若妮卡摆手示意,让大家靠头来谈,到山脚的地方,再往上走,有一颗树,离琉夏斯埋纪念物那一棵树要近一些,是一棵花楸树,冬日的积雪消融不少,留在土上还有薄薄的一层,如今她们就站在其上。 罗艮蒂瓦小姐难掩心中的难过,“洛那修斯特已经没有人偶师了。” “怎么会……”拉雅哽咽地想要再确认一遍,“是门洛吗?” “父亲前去天国的道路寻求安宁,灵魂已经不在,墨利乌斯认为时间已至。” 言语正是由星使而发的,考奈薇特的身高和他差不多,除了因为头发比他稍高一节,其高及于姑娘们的腰腹。他身穿白袍,外披两条白色绸带,绣金边与星辰纹路,而里衬大衣、马甲、马裤,成色可与夜空媲美。阿洛比斯的蓝灰瞳在整个人群中都是独有的存在,如傍晚太阳已经渐失于地平线下,但尚未让最后一丝光芒落入黑暗的统治范围,在夜幕中取其一片,正能得出这种颜色。 “令人沮丧的是,除了我的父亲,洛那修斯特,嘉勒街的杜罗伊[2]也不在了。从二月十四日开始,我将一切安顿以后,我就启程,往人偶协会游走,告知负责的人类之后,得知能联系上的人偶师数目大不如前。”阿洛比斯的话语和前月凌冽大雪般刺冷,若不识他的心态,不能感受只剩自己在世的孤独,其银线般的头发甚至并非原先的发色,是哀伤使得乌黑之间被如彗星般光亮冲刷的刷染的,“我知道这一切对你们都很沉重,我唯有把他记挂在心里,才偶能记住……彼此之间……” “父亲……”拉雅不能忘却养父养育之恩,说不过几个字就开始猛地喘气,一手倒撑着干皱的树皮,每吞咽一次口水都感到遏在喉咙的情感引发的疼痛,“阿……阿洛比斯,这是真的吗?” “对不起,我也不想承认,父亲大人的确去世了。”白袍人偶的说辞略带呜声,亦颤抖着向他们走来,直到从携带在身上的包里拿出讣告,那是人偶协会的证明,“我听闻拉兰诺斯的女儿有一个不是人的灵魂,如果她不知道死亡为何物,未尝不算得不幸的消息。” “知道死亡又会怎么样?”考奈惴惴不安。 “但愿不会被过不去的门槛而拖垮。”阿洛比斯转去安抚拉雅,“父亲大人不会怪你的,他说你在哪,你只要想起他,就算是探望过了。” “不是这个意思。是最后一面。”女仆止不住眼泪。 “你没有怨他?”白袍人偶想起以前的事,越发感到遗憾,“哪怕是他让你去罗艮蒂瓦宅邸当佣人,你也没有怨他?” “虽然很久……很久之前,我有跟他吵架。”流涕之时又想起自己的遇境,磨难和待遇再也不会比在罗艮蒂瓦宅邸做工时更差。 即便是这样,偶有回到门洛家里的时候,不修边幅的人偶师却没索要一分家用,离家的时候反而会在她的口袋里留两枚吕讷,如果处境相当难堪,拉雅右手边腰间口袋还会找到一枚弗兰朗。 “这算什么事嘛……”女仆哭的更大声了,感觉心里的梁柱断掉一根,她再走一步,若不是娜莎扶抻着她的臂膀,就要半跪下去,左手无处可放,似是要抹泪,又似是盖住前额,更像是要抓住什么,“我心里只有他一个父亲,唯一能找到的。” 薇若妮卡从后牵拉雅的手,“我记得先生知道我们挨打,又怕得罪我的继母,诉苦的时候他一句话都没说,家里的坛坛罐罐,记得放在书房的草药都是上好的药材做的,都来拿给我们用。约贝本想着要亲自敷药,后来脑袋一热,记起你和我年龄都差不多,仅是笑笑转身就走了。” “后来请邻居玛格丽特阿姨替我们敷药,她真善心啊。”女仆哽咽声伴随着回忆连绵不绝,“哎,上帝知道父亲的勇敢,我终于理解他并非泛泛之辈,背后亦有脊梁骨。后来我们回去,阿洛比斯找到我们,说是要请我们看一出好戏。” 娜莎义愤填膺,听着直呲牙,“那个恶毒的妇人后来怎么了?” “父亲大人说到底再差劲,也是男爵出身,先祖是蒂讷里伯爵马隆狄。”阿洛比斯倒是在悲伤之中找到一丝好笑的东西,听着又像是苦笑,“我们的好约贝——学的可是假魔法,确切地说就是用很多物料造就的障眼法,用磷粉造就的幽火恫吓阿尔芬妮,还请来森林的朋友。” 他嗯声拖长,若有所思,正靠在考奈薇特身边,期间又对视一眼,不露羞涩又藏不住猫腻,就像白鸽一对同时相邻落地,拍翼而散。阿洛比斯长舒一口气,想到就脱口而出:“近洛那修斯特郊外的森林有人饲养乌鸦,那人就连薇若妮卡的父亲也认识,是私交,一个很怪的猎人,祖上也是带德字(dèy),估计是封邑贵族吧。午夜时分,那些乌鸦遮天蔽月,停留在阿尔芬妮处的屋檐和窗户,他的指挥就好像学得巫术,技艺超群,那些乌鸦平日温顺得巧,当天晚上却尖叫起来,如魔鬼在地狱重回凡世的前奏。” “好极了。”考奈听闻此处也露出喜颜,“那夫人害怕吗?” “好问题,小姐,至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听到她们忍受皮肉之苦了,我肯定窗户上面目狰狞的妇人面孔正是她。”白袍人偶不经意间也得意起来,摆弄手指都快咯不拢嘴,“磷火上的字也很直白——养女因不义的惩罚吃尽苦头,玻璃仑斯宫和地狱任选其一遣己报到。” “这不够直白嘞。”紫衣人偶大手一挥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啊~还不够直白么?”阿洛比斯小手一摊,“既然是恫吓,话不能说的太满,要故弄玄虚。不过,这些话并非父亲大人空口说白话,因为那年他的确觐见陛下,大概就一月多。” “父亲……是贵族?应该不是吧?”拉雅对养父只知其表不知其里,抱有怀疑的心态,“为什么我不知道?” “看来头衔按顺位只能传给侄子咯。我来这里,就是为了通报一声,父亲大人的儿子很早就死了,自甘平凡也是为了遮盖多年之痛,或许……我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阿洛比斯抚着拉雅的膝盖,语重心长的说:“难道没有思考过父亲大人递弗兰朗的含义吗?” 女仆俯下身子,如饱满且低垂的麦穗,“当时没想太多……” “普通人未必随便能掏出大银板。他是次等院士,王室出俸禄养他,怎么可能没钱?”他说到这番话的时候还有些骄傲,又从怀里拿出裁剪到人类巴掌大小的手帕,递给女仆拭泪,“每月14弗兰朗底薪,发一篇研究得到科学院五人议认可,再之后进行私辩、公辩,最后公开发布成果。科学院会报销一切仪器消耗,并根据其论重要性,给予50到120弗兰朗的奖励。除此之外,陛下会因科学成果决定赏赐,一枚金狮鹫不在话下。”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罗艮蒂瓦小姐随众人往山脚挪步,离去的苦楚都咽在腹中,不经意间也怜起朋友,一抹眼角,随后轻咲,“落叶能看清终归逝去的道路,难以捉摸尽头之处,眨眼之间终点正在眼前,也只能望背再看一眼曾走之路。” “我不敢妄言前去天国的道路是可预测的。”娜莎也跟着作笑,但顾着拉雅的心思并不敢将它延续下去,“将不幸的消息一同啃食,这就是陪伴的含义。” “星使”茫然若失,正当他走在小姐们的最前方,知道有些会晤要落幕的时候,突然一转身姿,向她们俯身敬意之后,怕是要像脱缰的野马般弓步奔走。 考奈薇特不知哪来的念头,略加犹豫地问: “阿洛比斯,你要往哪里去?” 他捎一句自己的念头: “放心,我没地方可去。换言之——去哪都可以。” 四十 【命运的玩笑】 娜莎与薇若妮卡之誓 酒馆上最不缺的就是喧哗声,伴随着脏话酒味,以烟斗一撮蓄力,喷涌而出,无数不痛不痒的手枪在半空中开火,抵不过是没有击锤和扳机。 临近霍米拉迪雅节的酒馆,生意异常火爆,哪怕是像潘诺这样的郊外小镇,这几天筹办节日,就抬出不少花酒和蜂蜜酒,置于门外,可幸老板并没有被熏去智慧,灯火都远离放酒处,最近更是换了新的玻璃灯笼。正临寒气不再跋扈,它携着任何一丝气流划归北境,葱意自沃土下数弗捺逐渐升华,芽正是在土壤表面凝结的,万物俱籁不复以往。 不只是在酒馆门前,紫藤正置于系着挂匾的锁链和支架,在镇上阳台,稀疏的爬藤花圃也占据一席之地。不知是否受它们的感染,人们也变得更有精神,早上以酒清醒自己的脑袋,躬耕于田野之间的农民率先接杆夯土,比远方硝雾之前的闪光更能打响驱冬的第一枪。寒的獠牙并未远去,稍厚衣物依旧披着在身,人们坚信它咬不穿他们的武装,来往路上的人群愿意稍昂头颅,冷刺便成了无关痛痒的事情。 哪怕是来酒馆的人不够座位,门外支起的防风罩棚也扩了一行,才勉强能应付来往的客人。甚至有些褴褛之人毫不在意,铺上一层邋遢布,握盏而坐,还免去了占座的钱,店主是随和人,哪怕不为了钱,热闹本身就是他的财富。 薇若妮卡在驱散旧日的不安,瓷白手杖多有几分分量,它含着钢一般的坚韧,即便不露刀刃,足以护其安全。娜莎不甚沉着,这里的含义——更是令她差点遭受摧残的旧日印象,它深烙心间,仿佛重影使她的视线变得模糊。幽兰的双眸凝视着,等待几许,又不曾前进,包含罗艮蒂瓦自己的期盼,手杖不能撬开娜莎心中的结痂,只能任其自行脱落。 薇若妮卡嘴喧一记铃铛声,试图让挚友明白她的期待,“自己不前进,他人也不会迁就。” “我回应你的诉求,从而驱逐不安的重影。”大小姐找到一席桌位,自然安顿下来,“我还能感受到剑锋划开裙摆的飕凉。” “越惦记越容易把自己愁坏。” “话是这么说,列耶伏连同他肮脏的躯体,邪恶的灵魂被打入地狱,仅是去年的事情,实在是不敢想……” “说来大家都有同样的悲伤啊。” “怎么说?” “初来逃到这里的时候,就险些被侵犯了。”手杖放在桌面上的时候,薇若妮卡免不了一声叹息,“我也许免不了被袭击的机会。” “谁敢?!” “我不觉得美貌是什么好事,但见不到的纠葛迫使我一定要拿起武器。”罗艮蒂瓦指向被扫断,生长得极不规则的一簇短发,“查理对这件事已经琢磨好一阵日子,怕是霍米拉迪雅施以恩惠的时候还未查及。二月最后一天,一颗子弹打中我右耳旁,他当时在我的旁边,险些也打中他。还没缓过神来,大人牵着我一路走到森林外围,有一棵树桩正好摆着打猎的来复枪,定会装弹——这是他的习惯。不一会查理打中袭击者的右耳,便遁出森林,我们的步伐追不及远,只能折返。” “凶手有说话么?” “没有,我们也不清楚袭击的动机是什么,但后来再寻,发现那颗子弹打中的树有一封被匕首扎入树干的信。”见着伙计招呼她们,伸手示意,“要两杯蜂蜜酒,要两碗番茄菜干糊糊。” “不过……”伙计记账的时候不禁多嘴,“你们确定这些够了?” “大清早吃太多亦不好,只求垫着胃嘞。”娜莎没什么选择,也不计较。 等记账的人走后,转眼就能望到克黎榭,蓬头乱发,面容尚算干净,抵着小剑而来。要么说人的缘分本就如此,橄榄枝本没有香气,但递出去的手会使得它更闪耀些。 绅士向她们行礼致意,“小姐们好,早上的空气还新鲜么?” “承您言重,空气可晴朗得很呢。”罗艮蒂瓦小姐合手稍侧,又请他坐下,“这附近没什么空桌凳,如果不介意的话。” 见到恩人大小姐也是格外开心,“能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那自然好。” “谢谢公爵小姐。”他持剑而坐,又忧虑拉兰诺斯千金的状况,“娜莎,能面对那些灰障吗?” “可以……”娜莎也很无奈。 “时日一久,是非之话如花期散去,就不打紧了。”克黎榭向伙计要一杯烈酒,交代片刻才继续说:“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出些意外,但没有受伤。”公爵小姐觉得无妨。 “不要紧吧?”克黎榭依旧觉得担心。 “没事。”薇若妮卡稍稍摇头。 “我有一个疑惑。”绅士在半空中抓些什么似的,让大家靠着听,大家便探脑袋。克黎榭语气放低不少,“我刚刚遇到一伙人,他们游荡在附近很久了。”一根食指和中指打量附近,瞄到身着丝绸和素服、带冠右衽的异服游客,停顿下来,“他们的弗语说得不太好,但意思也很明确——需要找一位能够替他们做主的人。” “这是也许不是我能及的事。”薇若妮卡听着整件事有些诡异,“他们想要什么?” “看样子是虞曦人,骨骼秀状,但不像我们,皮肤不算粉白,掺有浅蜡黄色。”他刚想从后摸袋里的烟斗,不一会又收手作罢,“我在瓦德士的时候见过这些人,可惜他们的话我没有办法听懂,只能摸几个字。” “这不太像我们一群人能决定的事。”娜莎很喜欢热闹,“即使我们不能做什么,我乐意倾听。” “蒙墨利乌斯的恩典,就等你们这句话。”他不放心在座的姑娘们,自己单独与拂袖雅士之众咋口而谈,那撮虞曦人衣着宽袍圆领,也有交衽者,异国的旅途,因他乡的陌生面孔显得在精神上势孤力薄。克黎榭显得令人放心,表示尊重只是恒常之道,关键是对他人表露出极大的好奇心。他似乎还很乐意摄取尚未点明,但又富有含义的语素。 “这位就是罗艮蒂瓦公爵。”绅士伸出手摊向薇若妮卡,她亦没有考虑片刻之意,站起来颔首点头相迎。薇若妮卡回应相当得体: “先生有什么值得交付给我的事?我施展的能力有限,但尽可能听取你的诉求。” “你好。”人群带头的首领,穿着黑色素麻外袍,内衬则白,长相有三四十岁,面孔之中看出端庄稳重,双手也有长茧,语气则展现出再年轻十岁的声色。“我们能谈一谈吗?嗯,我是说聊闲话家常什么的。” 这弗兰格亚语不算太流利,它的底气却很足。 “这里没有阻碍,畅所欲言并非难以想象。”公爵小姐稍有早困之意,又不好打哈欠,用手稍稍打住嘴鼻,“您是做什么生意的?” “原本是做瓷器买卖,我们那里乱糟糟的,生意也快做不成,只能进货一点运出去,能装多少是多少。” “怎么称呼你?” “称吕列(lyrel),叫卢(lou)也行,取决于交谈的决心。” 罗艮蒂瓦又言:“吕列,往来的商路一定有很多阻碍吧?” “路途很长,走海路久了,不知道马的耐力,更不知道一天能走多远。时间一长,一远,许多意料之外的事情都不能预料在内。”吕列说话断断续续,偶有支吾,“但姑娘你要知道,比起这些,做生意虽然利益为上,朋友也是很重要的,他们的价值对于我来说不能以金钱衡量。” 萝莉也有意见,“你的弗语还很不错,听着很舒服。” “谢谢,我在虞曦南岭沿海一带,跟洋馆的弗兰格亚人学过些,如果闹了笑话请见谅。”商人请饮口水,拿起皮袋拔塞,仰头正酣,不一会才再说:“姑娘也是本地名门的千金吧?” “嗯,拉兰诺斯的娜莎。” “我现在遇到麻烦,怎么说呢?”大小姐使得卢先生眼前一亮,“虽是商人,生在数千弗里远的静谧之地,那里的梨子水多鲜甜,是用当地流淌的一条河养的,当地善于制陶,当地人称为沥陶。” 娜莎听闻来了兴致,也说说当地的源头,“梨倒是闻所未见,听着好吃。我们所在的潘诺很老很老,以前叫裴诺禄尔(pernoiruev),作为佩尼萝的偏远地带所在,受蛮族入侵,逃难的人纷纷躲到这里,裴诺禄尔是当地的武官,他率难民武装起来击败入侵者,由此修筑木堡,建立村庄,抵抗了很久,就现在而言也已经有一千二百年历史。” “我想沥陶一地会比你们更长些,差不多一千八百年前,当地就来了不少逃难的工匠,想必就知道有不少优秀陶工。岁月不知如何搬弄这片大地,直到今天,它就已经成为规模不小的城市。”吕列·卢说出一个对当地人说惊人的数字:“沥陶在时局动荡之前,我想至少二十五年前,听一些当官的人说,至少八九万人住在当地。” “那应该是类似于巴忒和昂孔这类的城市了。”克黎榭挠挠两眼之间,鼻梁之上的地方,“那可是歌昂省和阿凯黎省的省会,也有差不多人口,自陛下头一次下令全国查清臣民人数以来,王政六百七十五年十一月,两地都有八万多,昂孔临近九万。” “那现在呢?”娜莎看出吕列眉间的隐痛。 “估计不到五六万人。”卢先生麾下的其中一位翻译也是虞曦人,眼色难掩溢出的失落,“在这样的年代,对那边的平民来说,饱饭是奢求,皇帝和他的官僚团体不把大家当人看,救灾的资源都被浪费和贪没了,大家濒临在死亡边缘,二十年前,离我们远百弗里的农民们发难,动手杀掉贪污的官员以后,组织新的军队攻打四处,说要解放各地,但领袖却自称国王,战乱以来,波及的地方哪有逃得掉的?” 罗艮蒂瓦小姐仿佛能见到满目疮痍的场面,瓦砾和尸体交错而放,焦土和破陷的城廓,寒风如利刃般洞穿平民的身躯,视其残破不堪的衣物为无物。它渗入骨髓,将血一同凝结成暗樱红色的晶石,那么死亡就从它们之间滋生,直至与身体一同僵化,与白雪共轭,与饥贫和瓦砾共同埋葬,“冻死骨”从荒地之中杂生。 她沉思着,从一阵突入袭来的风中,在飘逸长发与粼粼摇曳的宽袖之中,在自己所穿的一身华服里,印象之中她一年也未穿过几次,心情极好时才会穿黑丝绢绸,由自己设计,父亲出资,在佩尼萝熟手裁缝之手所做的裙。 但在随从的声声喧其落魄,帝国疆内焚火遍地,苦楚尽皆由无言的尸体,落到凄楚境地的大众所出的时候。罗艮蒂瓦竟自愧起来,连同其蓬裙也变得沉重数倍,既不能为当地的平民分忧,更不能与跨海之地的人同忧,不禁伤心起来,“那真是……太不幸了……” 丰富的遐想是同情的最好诠释。 她便意识到并非沥陶一地,难免各城各县都受斗争之苦。挥刀声无处不在,焦腐滋味落于麻布中久久不散,呻吟、尖叫、嘶鸣、叫嚣、轰声似做腌味的鸡鸭鱼肉调料,在一两百年前,那些调料昂贵且罕见。距卢所说,虞曦也曾有一段相当繁荣的时期,盐商能从海面各港各路为全国输送,陈皮、八角、五香、藏红花、胡椒、对岸的香料、甚至是咖喱、如今也颇为常见的辣椒,来到虞曦,能使运其四处的枢纽汇聚各地的商人,各路宏财皆在各港倒腾易手。 唯独孜然从北方伴随牧草味道熏来,腐败击垮了曾经的帝国宫廷,但它的死亡却是从枝干所预兆的,根基受到自身的残病所害。如同旧时与今时,竟在无论炎热亦是温暖之中太阳照耀,在时而磅礴时而稀疏的雨幕淋泼,在霜凇风雪趸达大地之时覆着,在旱灼涸裂的田地中隐忍那般,那些农民起义竟与现在无一不同,但他们的愿望亦很简单:活着。 “哪怕是凛冬漫长,虞曦先祖和他们的后辈禁得住冷,这正是他们要反抗的信念。但他们没想明白,千年的谜题先正摆在我们面前了。”吕列从腰间拿出自己的配剑,平捧在双手上,貌似是信物,他以自己的人格和背后肩负的信誉实话实说:“虞曦正陷入纷乱之中,凛人的统治正让多数人深受残害,我们一行人多数是亘水之裔,是土生土长的原住民。” “谜题?”娜莎记得类似的疑惑,“我们的神话也有类似的谜题,世界上要是随便能解决一个,足以堪登接近神的距离嘞~” “姑娘多么讨人喜爱啊。旧朝正在走向衰亡,我是受命前来这里的,都督诸绶台遣来的特使。”说是商贾,那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情,虽然他行商有术,在战乱之中不再信任皇室,说话的人便是卢善傅[1]卢特使,“我们正在做出改变,千百年来,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皇座,冠冕是多么诱人的帽饰啊!就连农民也能将它捡起来,只要他有良好的品德、充沛的智慧、有力的手腕和决心、受到大众的爱戴,还需要多一分狡猾和警觉,这便需要不断加强掌握自己的权力,从而能够统御一个庞大而多族群的帝国。但是它们长久存在,即便主张君主应该善待平民,招募有才能的忠臣,在金银财宝、宫室佳丽的诱惑、远赴在外贪官恶臣的谄骗,维持修缮千年的朝廷,一整个舞台下都是虚伪的箴言。谜题显而易见:皇权高度集中,连同官员权贵,形成整体而不可持续的隐恶,底层人能见到不愁吃喝,穿着华美衣物的日子吗?” 拉兰诺斯之女头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先是望向自己穿的蓬裙,并未像往常一样喜好蓝色着装,而是粉色,面料细腻柔滑。 风又一次刮得很大,浅奶混栗姿色的涓流在她的头顶一路流游在背,覆盖其肩。此时又赶来一辆马车,透过窄小的门窗能见到一张贵妇的脸,上面顶着高耸且被拉扯到变形的卷心菜式发型,不耐烦地打量周边的一切。 突然之间,娜莎望向酒馆周围来往的糙汉、主妇、手工师傅、来往行商的客人、还有车里的贵妇,哪怕是谈吐方式各有各的优雅或生糙,眼前一切面容都不再令她惧怕,更应该说是毫无安全感的保留。 正像那些曾经在暴风雨中一蹶不振的火苗,如今竟燃得有一缕起眼的光芒。 “先生啊,您真是帮了我大忙!”她抓住薇若妮卡的手,高声赞叹,在公爵小姐身边绕一圈,“他比你先着一棋嘞。” “你能走出来可真是太好了。”罗艮蒂瓦小姐靠在娜莎的肩上,桌上的糊糊放冻有好一阵子,甚至已经结一层油膜,又拾起来捧着,“让你见笑,能允许我先吃完这一碗吗?” “当然。”卢特使别起剑鞘,另拱手作揖,“我有一个请求,如今反抗的火焰遍及全国,委托与我的领袖希望我可以和国王见面,以表明我等的态度。” “你尽管说,没有比这更令人欢欣鼓舞的一刻了,我同情大海之外受苦受难的受压迫者,哪怕是潘诺人,佩尼萝人同样不会容忍暴政的苛待。”薇若妮卡随言用左手抓住卢特使的剑柄,右手顺力劲抓住木碗的边缘和底座,“当是为了一口粮食,多少人都渴望着它,我也曾有过挨饿的日子,若先生不相信,也难以见到我愤怒的面容了。” 角落里藏匿着充满香水味的嘲讽,罗艮蒂瓦小姐并不理会人群之中余光游扫,倒也没有狼吞虎咽,但格外在意一勺的得失并非贵族风范,着实不知究竟谁是可笑的人。 落碗之时,一双巧手将薇若妮卡拉在一边,它随即引得公爵小姐也凑耳倾听。 “我们和宫廷那边没有多少来往。”娜莎替自己的挚友多操一份心思,在无数双耳朵能听出吹风的痕迹,一言一行落在心里都是一面可观的镜子,“也许应该商议再说。” 岂知罗艮蒂瓦小姐可掬的轻笑,“我不会轻易承诺我办不了的事情。” “玻璃仑斯宫……”娜莎仍有忧虑。 “可能你没怎么收到信,不经意花我好多油墨。”抚抚大小姐的刘海,向克黎榭借物,“有纸笔吗?” “有。”绅士从大袖子里拿出一些半嘉令纸,口袋也有随身的羽毛笔和瓶装墨水,双手递给公爵小姐之后,姑娘亲抬木凳,撩顺裙摆,双脚并拢,抖擞柔发,纤手轻扫杂物,纸笔皆摊展在桌。 来看热闹的酒客也站在他们周围,“稀奇嘞,你们在干什么?” “他们想见国王陛下,替他们执笔引荐,海那边的的亘人[2]被凛人[3]欺压,就像是失冠时期[4],铎卢恩人对东部行省所做的那般作恶。” 旧日联想勾起人们的不安,置在同样的遭遇之时,他们竟也变得激动起来。人群中传来一声: “话糙理不糙,不讲大道理,公义在他们一边。” 稍有文采的体面乡绅也插一把嘴:“我们应该站在这些人的身边。不能让异乡人忍受不公的待遇。” “好!”人们普遍抱有同情。 但更多的人不明就里,甚至有人提出非议,“他们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娜莎当即反驳:“帮他们一把我们也没有损失。更何况,当朝一旦得手,我们就没办法与他们做生意。” “亘人失去了他们的帝国,正从腐朽皇权之中挣扎,使命就落在我们身上来了,要反抗暴政。”克黎榭站在凳子上,摆弄他的剑鞘,指明虞曦人的困境,“凛人恨不得从骨髓里榨干人们的钱财,肉体上奴役人们的身体,心灵上驯化他们为奴隶,用棍棒敲打除了凛人以外,在那片土地上活着的一切族群。” “我们发自诚心,相隔万里,为的与你们寻求同等利惠的合作。”卢善傅更是阐明自己的心意,指出共同的敌人,“僭位者苟同依米颠列人,绞杀忍受苛政的农民,那群肮脏卑劣者联合起来了。” 事关利害的字句,虽一海之隔,但相距不远的依米颠列,此时已经成为弗兰格亚的头号海上威胁。纵观历史,依米颠列和弗兰格亚的隔阂甚至是渗入民间的敌对情绪长期存在,至今为止,他们依旧否认弗兰格亚在大陆所谓“西洛森珀戈帝国”的后继者,在王国陷入衰微之际,便承海之利大举入侵,联姻利诱夺其土地用手指亦数不过来,科洛南地区饱受苛捐杂税的蹂躏,甚至试图强迫改变当地的语言。王政二百八十九年,更是一路打败芙兰戈亚斯王室,比利尔饱受烧杀抢掠,兵峰直指利昂特瓦[5]。 这无疑触动当地人的心弦,简直是让当地人在炭火上行走。 卢特使的旁边,他的弟弟用虞曦语大声疾呼,“我等乃自都督诸绶府来,非称王者所立一朝之商贾。今世道纷乱,求于弗人,共行商利,望结友好耶。”待他们的翻译稍以蹩脚的语句宣扬出去之时,人群的思路一下子变得明朗了。 都督诸绶府截然不同于各路称王者的名字,洋馆的商人简称为绶府[6],当地人称他们的首领——绶台曾氏[7]为“无冕之王,乃真英主也”。 弗兰格亚当时对远方虞曦人的了解并不算多,唯马洛古·欧斯洛克[8]和一些祁圣教教士、远航商人亲往他们的海滨地区了解一二。 正当人群声浪一波接着又一波,薇若妮卡的字迹和思绪不受浪潮影响,宛如字上挑风铃草,措辞得体严谨,字字句句切称期待会晤,唯有她的签名如本人真切可爱。 她写信,正是给太子妃佩拉拉。 “先生,信写好了。但我要需要保证我的身份效力,也就是盖章。你能告诉我落脚的位置,待我好去找你吗?”罗艮蒂瓦的心并无太大担忧,相反,她觉得这事情一定能成。 “我也去。”萝莉激动地举手。 “诚挚感谢。”他们短暂握手,吕列不禁松一口气,“我们一行人在镇上更南面,多伯勒道十号的旅馆上。” “笔落遂成。”当薇若妮卡将信高举的一刻,欢呼的声浪又一次迸发。 围绕在周围的镇民其热情如火燎原,感觉更像是达成不可思议的联盟。 连她们自己都不可思议的是,佩拉拉对当事很有兴趣,因而禀报国王。不过,一向对外来人很有兴趣的陛下却一反常态,并没有亲自接待,而是委托太子妃和外交使节去接待绶府的贸易及使节团。但到三月二十三日,也就是霍米拉迪雅节的当日才开始会晤,置中午后,被繁荣缛节围绕的尚有耐心,可娜莎就直呼犯难了。 可幸的是,直到渊朝半只脚踩棺材板,回想王政六百七十三年再换字眼以后,再也没有双方互立常驻大使的意见。弗兰格亚认为非对等的外交字眼是一种桎梏,且在战争之中同样帮助帝国朝廷作战,应认识到弗兰格亚的海上实力和诚意。虞曦帝国则认为他们是在当世之中的至高皇权,渴求贸易本身就是一种朝贡,不满措辞失当,双方的矛盾逐渐浮现。国王亨利的冷漠姿态看似是毫无看好之意,实际上是对当前远方局势未曾深刻了解,他需要一次“不经意的忽略”试探叛乱势力,亦或者割据政权的价值。 宫廷里弥漫着斗争的气息,佩拉拉更像是临危受命来的,被派去的只有寥寥几人,克黎榭看不得意,请命为她做虞曦字的解谜人。太阳耀于正殿之时,国王的情妇随着廷臣贵妇陷入餐碟银具的朵颐之中,佩拉拉更像是被驱赶在外,用餐巧制,却不曾想令人吃饱的窘境浮现在前。 身为护国公爵,薇若妮卡并没有一句话可说,她深知自己的责任到此为止,随娜莎退隐到人群中不起眼的地方,在招待所大门的角落里,刚好有一株虞曦来的小茶树。她们忘却怀表和立钟不停转动的指针,罗艮蒂瓦稍靠门框,合睫而不失耳外的联系,拇指抵着食指轻按,只剩左手靠背,右手摆在盆骨的稍前方。拉兰诺斯的千金的双手因靠背而疲累,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可以把握的依靠。 娜莎正要握着什么,佩拉拉的期待令她落空了。 薇若妮卡不得不再度显露在众人的面前,这意味着太子妃不再形单影只。 悄无声息的战斗秩序到日胄十点,如同落脚于枯藤的一群白鸽与另一群野鸽的窃语,这些浮于表面的密谋大致成功。 人群从接待厅门前离去,放下最后一刻牵挂,她们就这样与双方的使节分道扬镳。离去玻璃仑斯宫的道路被阳光焗得温暖,娜莎却倒吸一口凉气,喜悦落在会晤之间,失落却回落到握不住的手上。 罗艮蒂瓦一眼瞧到娜莎头顶的郁云,“怎么?” “事情告一段落,好事啊~”俏皮的语调缭绕在她们之间,双瞳落得几分渐失的高光。 “裹着树皮难道不知敲树干怎么响?嘛~你这脸色就好不了哪去。今天的节日都过一半了,中午镇上的庆典,按现在要回去的话,就剩一堆花,没什么大不了的。”纤指正落娜莎的额头,清扫一束刘海,少女喜逐颜开,不知心中的期待和对方是否落在同一片荫庇,“要不这样吧,我有件事想陪你一起做。” 大小姐心不在焉,“什么?” “离开玻璃仑斯宫,我同你骑马,去利昂特瓦北面的霍米拉迪雅残庙,虽说只有断壁残垣,藏匿在森林之中也许会有发现嘞。” “去散心……也好。” 白皙修长的左手落在大小姐的前方。 “来吧。” 她恍惚了好一阵子,只是不想再落得没有结果的捉握。 但薇若妮卡一直在等娜莎。 哪怕已经过了好一阵子,数不清多少秒的流逝都无所谓。 阳光在烘烤少女们的脸,闪耀在浅橘诙谐的柔和光芒引得嬉笑的声音隐现。 玻璃仑斯宫到底是什么,人们也不好说清楚。辉煌并不能掩盖本身的冰冷,阳光不能融化这座宫殿的内在,它的本身反倒变得失去原有的温度,其坚硬的背后也变得空洞了。 手臂本身就足够温暖,娜莎便义无反顾地拥抱着,双眼足够疲倦,渴求依偎在身上的活力,竟变得睫毛也粘软。 又过了几秒钟,雏菊绽放着活力回归了。 “嗯,我们走。” 在马踏声和风流动的嗡嗡里多一份雀跃,它亦是风中最好的合奏,抛弃拘谨肆意和安宁作对,就像是疯了一样。 随着蹄声休止,马镫引起的锒铛声也忽而被消弭在原野之上。 当地的马尔洛古托森林自古时候就存在,但后来人们在此建造城镇,曾经繁荣一时。liii.606年,蛮族将这里彻底摧毁,森林富有灵性,在时间的掩护下,他们逐渐重夺当地的控制,剩余的人群都逃逸到比利尔维古一带,建立如今的比利尔市。 “古遗迹几乎埋没,无论千年万年,树都能重新染指它。因为它是诸神在地上的标杆,任何人试图亵渎其静默于行地上的统治者都不会敌得过岁月的角力。” 薇若妮卡领着娜莎走,牵连之手没有挣脱的意欲,每一寸肌肤的接触都令她们欢欣,虽有粗糙的手心,但有柔滑的手背。葱郁之森尚未恢复它的生气,枝叶繁新带嫩,间隙之间满是温暖的微风流动,仿佛已经听到无数嫩芽摇曳其末梢,做风铃相,但一无所倾听的声音。 “多么令人敬畏的力量。”娜莎甚至不敢碰那些树干。 隐约能从嫩草丛间看到有规律,却沉浸在每一寸泥块,稍有露头的石块,被风吹雨打磨蚀得凹凸不平,如不是细心看到有标记的字母,其中有些已经裂成几块。不知缘由但又无法回答的少女们只能先记于脑海之间。她们大举越步,在石块上踏出皮跟响,平日几乎了无杂韵的森林,如今多了两位游客,脚步声脆耳带酥,甚至有些能使得耳尖跳起来的魔力。 行到半路的时候,被藤蔓缠绕的一圈恰巧形成一段五六弗杖的走廊,在树干与树干之间结成一对天然的栏杆,其茎叶多样缠杂,因而不清楚它的品种。 即便在下午,氤氲仍有喘息之机,遍于野外的花香温而不淡,光缕自枝叶之间穿透朦穿迷。薇若妮卡就挥舞迎来的微风,打散仅剩肉眼仔细才能一看的白障,偶有咿呀打趣的姑娘,也带动她的朋友奔跑嬉戏在这片幽谧之地。 “别跑!我今天就要抓住你。” “吼,我看你是不知道怎么伸展裙摆,笨重得很~”罗艮蒂瓦就把自己的左眼以手心盖着,另一只手稍曲,就快接触到大小姐,仅一个手掌宽的距离。 薇若妮卡挑逗之时,摆动乌色长发的一刹那,弓步一蹬跑出去好远了。 不断追逐的影子从未有讨胜之意,更像是两只蝴蝶在花间飞舞,时而临近时而偏远,抖游在树干周围,探头引对方的注意。 “快来追我啊~” 不消一刻时间,失落逐渐掩盖嬉笑的意欲。值此初春森林重现嫩绿,娜莎脑海里却想到又一次秋末落寞的色彩。 “我们还要跑……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大小姐把捏裙撑,汗熏在额,留有神气,活力逐渐丧失,也不得不歇停脚步,“老是抓不到你,我很害怕。” “为什么这么说?” 娜莎愣了好一会,目光落在昔日到现在相伴甚久的灵魂,“我不知道。也许我会现在说一些蠢话,你不要介意。” “不,无论如何,我自己感觉愚昧会长久地落在我身上。”薇若妮卡的笑容也沉淀在不可见的阴影里,与她还有一段距离,每阐述些许,自己甘愿向伙伴挪一步,“我先说吧。呃……嗯,爱情和这个不能相提并论。也很谢谢你,比起遇到的很多人,尤其是对我有恩的来说,你是很特别的一个。最近的日子反倒是没怎么牵挂罗克娜,如今也奔赴佩尼萝的沙龙里温婉求爱了,最早认识她,亦是因为随查理一同为我仗义的,我很感谢她在童年的相伴。” “她是个值得信赖的姑娘啊。” “嗯,之后我为了逃离继母与她背后的帮派活动,抱歉,可我是路痴,找不到路,手上的积蓄并不多。从洛那修斯特辗转聂苏斯、南枫第,最后徒步奔波于此,抱着我现在穿的这身衣服,亦要身无分文。我和杀我的人赶到潘诺附近,我浑然不觉被查理挥剑所救,但再行至半路就没有意识了,克莱尔就救了我。虽然我和她也是很好的朋友,在咖啡技艺上互有着墨,在店里相处得也很愉快,我抱着报恩的心态留在咖啡厅里,反而对她多了一份歉意。” “克莱尔没有怪你,歉意又何说起?你好傻,如果站在她的位置,我也会挺身而出。” “那你又是为什么要帮我?” 罗艮蒂瓦小姐无路可走,因为她早已走到娜莎的跟前了。 “我的答案很简单,你听完不要生气。” “不会。” 娜莎举起三根手指,她按捺胸间,随即高挂头顶,扪心闭着眼睛地说: “从道义上,从我对人的原则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屈从他人酿成的惨状,人们不表明它的态度,它难道就是对的吗?我不知道从哪涌来的胆量,比起手中有把握的武器,我居然忘记了流血丧命的恐惧。” 无名指先曲指手心。 “当时我的考虑,为了缓和咖啡厅的气氛,我想让在座的人都热闹起来。我察觉到了危险,拉特利耶内心的念头——其实我知道阻止不了,他要是知会,就少一分悲剧发生。这也是我相中他的原因吧,如果……我是说如果他能是我的另一半,我和他有相同的胆量,有相同的决心,让大家能见到盼头,我就很开心了。” 随后中指也指落手心。 “最后——你真的很美。” 大小姐没有再选择握着拳头,而是指向薇若妮卡的心脏,“我当然指的不是外在的躯壳,意外会将其打的残缺,但灵魂是不会被打倒的,皮囊分不清贵贱,它终究会腐烂的。” 萝莉感到自己被牵着行走。 “我们已经到咯。” 薇若妮卡会心一笑,又指向前方,是一座废弃的庙宇,如今仅剩殿前的梁柱,大门后的一切更是倒塌,随后分解风化,仅剩广阔的大厅地基,龟裂纹路遍布于庭院石砖,只有神像还能算窥得一见神的样貌——长发直落地面,发束盘踞在花草之间,发梢周围仿佛能散发活力和养分,因此长得茂盛茁壮。 正是古时祭司和主教的筹措、供奉于他们身前做事的工匠,数不清灵巧的手,啄打千遍以上,日夜操劳才打造的艺术瑰宝。 唯有时间大手一挥,功劳全都白费。 自然用新的手腕重新诠释了祂的存在。 更前之处是一座被藤蔓包围的小蓄水池,如今还有些水落到池里,大雨倾盆之际,摄水的“精灵”就藏匿在池底不见踪迹。池中雕塑的底台很高,有一弗杖,上面立着一位萝斐[9],披着亚麻长袍,捧着羊皮纸、削去羽毛的笔和一对凿锤。 娜莎看到女孩的脸上从左眼到右眼有一道裂痕,“可惜,被削去可见光芒的途径。”待她反应回来,从古时泛黄的羊皮纸页,见到如教堂的玻璃彩绘画时,浮现出一个神的名字,轻跃一步,又匆匆踏来,“等等,这尊雕像……是……是宛菈狄罗。” 胸前的发条仿佛变得滚烫而闪耀。 “我们等等再看吧,去殿门后,我还有话对你说。” “当然。” 灵巧的双脚,即便不望其地,大致扫视周围缭绕的枯藤、新长的活藤、不规则的石块和淤泥,能迅速避过而不落脏渍的能力却很少,可仅留在此地的两位少女做到了。 她们来到残缺的神像面前,即便祂的面容被时间切去一侧,剩余的一只手仍试图赐予周围生灵活力。祂的话语是指明万物衰败之时素不讲情面,因为本身就是无情是,可人拥有赋予万物皆含爱的的力量。 “说吧,我还有一罐子的话。”娜莎伸展双手,流转身躯与她的裙摆,似水被掀起水珠,随即沉入水面的畅快。 “以前我在洛那修斯特有看过一本书,很久很久以前,洛瑟布戈因人会刺血立誓,古时难得遇见的朋友,也许下一次分离就见不着了。洛瑟布戈因人素来骁勇,与周围的部落常有流血冲突,当时乡野一带普遍是无人之地,遇袭受死之人也是常有的事。相伴的男孩们,假如他们的友情深厚无比,在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歃血缔结,成为异姓兄弟。姑娘之间相处极好的两人,即便在当时的环境,也要证明自己与男人一样勇敢,敢于流血互结义亲姐妹的关系,于是她们也会求霍米拉迪雅为其做个见证。如果有神庙,就到神庙举行仪式,如果没有就会找一棵花楸树,在那里举行仪式。男人会手心刺血击掌,女人会用尖锐之物刺破手指互触,双方共同说出誓言。” “所以你就带我来这里。” 罗艮蒂瓦小姐稍稍点头,“缔结兄弟、姐妹只能是单独的两人,每个人也只能缔结一次,按古时祭司的说法:‘人不能为友谊为让自己化身成两个柱子,否则运气就会消失,麻烦会接踵而至。’” “你能信任我真是万分感谢。” “嗯,思来想去只有你才合适,倒不如说——我乐意依靠你,也心疼你。因而我没有将你的帮助视作为需要报答的心态,当然不是说我不感谢。正是因为不知道用什么报答,它似淡味蔗糖一样融入我们之间相处的情感里,口感永远也不会腻,即现在的这一分钟,哪怕是相遇之后的每一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期盼,从你的眼睛里看到希望,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会给我摆出无可置疑、充满信任的笑容。” 千金难掩自己的兴奋,“这倒是极好的缘分,命运如此奇妙吧!我和你的目光都有一种恰如其来的吸引,并非令人心动,反而令大家都舒心洽谈的欲望,忘却时间的流逝。我记得已经有几个晚上,聊天聊了一宿没睡,我跟你居然还有耐心抵着困意,怎么就能把《伯里奥德斯》都看完呢?” “那明明就很闷。” 话语刚落,少女们对完全失去活力的文字笑不拢嘴。 娜莎忍俊不禁,“你……啊哈哈哈哈哈,那能叫书嘛?像是在梦呓。” “确实。” “可是如果没有你,我真的读不下那本书。”大小姐捧着薇若妮卡的双手,再度拢睫,诉说自己的感受,“你是我心目中交过最好的朋友,称你做姐姐完全没有问题。” “有一个这么可爱又贴心的妹妹,我就可以放心将烦恼都同你说。”余音刚落,罗艮蒂瓦小姐蹲下身子,抱着她,亦有难过的时刻,“我有两个妹妹,最小的一个与我相处很好的……也没有联系了。比起悲伤的过往,流血又算是什么?我愿意当你心里亮敞的蜡烛。” “那么——我愿及时在你面前出现,抚平你所啃食的一切悲伤。” 她们便无所顾忌地相拥在一起。 泪腺如此敏感,与那些经受的悲伤色彩毫无联系,没有烦扰和拘束,没有压抑与感慨,所流露的全都是喜悦,每一刻的咲声无法割舍。 呼来一阵猛风,引得发缕又四散飞舞,甚至异色之发打结在同一缕,属于她们之间的浪漫,它的甘甜能享悦任何人,哪怕是自然也变得更光亮一新了。流淌姑娘们之间,在每一寸天蓝绒和黑丝绢之间相辉映的褶皱,仿佛也激荡人心,蕴含深海之上波涛起伏的力量。 “selleta(姐姐)。” “selletoá(妹妹)。” 她们随意捻起一根硬刺,咬牙忍痛,在其右手食指上猛扎一瞥,鲜红的印记近在眼前,在阳光之下竟显得灿烂辉煌。 “还记得誓言是什么?”罗艮蒂瓦紧张得半眨她的左眼。 娜莎用手腕磕碰另一副手腕,“它总得共同言说才有效啊。” 薇若妮卡颔首领会,两指上下交触,深吸一口气,柔和且顺耳的古咏调,让娜莎也随着一并传颂它了: “啊,情感是无处可寻,脑海里涌现的一根红绳绳索,它是从一对姑娘的血染成的。 “绳索的两端捆于不同右手的食指。 “她们即使异血异亲,依靠浓厚友谊无可斩断,那正是有义的姊妹。 “我们愿让身边的花草树木、鱼虫鸟兽、作证: “我们深陷绝境绝不放弃。 “我们深陷争执绝不仇恨。 “我们唯有友爱沐浴彼此。 “我们唯有回忆赋予牵绊。” 数不尽的秒荏苒之后,娜莎和薇若妮卡才将沾血的伤口挪离,已经逐渐结痂。 顾不上小簇疼痛,仅留有一大筐能装得满的高兴,替对方擦抹眼眶之后,还有残存的鲜血变得暗浊,依然能在阳光正照一斜之处,望着闪亮的几点白斑。 她们按捺不住自己的欣喜,又重复那些亲昵的称呼: “selleta.” “selletoá.” 娜莎靠着罗艮蒂瓦小姐的背,直举左手左右摇摆,“无论是墨利乌斯,还是霍米拉迪雅,诸神在上,哪怕静谧不语。最重要的……” 气氛一下就变得活跃起来。 薇若妮卡向神像的方向欢呼: “是我们!感谢您们的见证,愿大家幸福哦~” 她的缔结妹妹问:“你开心吗?” “很开心,从未有那么开心,给我一个王国,我也不换。”公爵小姐转过身来,巧长的双手落在萝莉的腰腹,长发亦然。 娜莎当即用脸去迎接,脸庞在酣畅白嫩手臂的触感,“好舒服~什么都不换。你陪我就够了。” 自夕阳将天照的火红之前,她们坐在神庙外的一段围墙边,最干净的一处石阶,静静等待微风铺面,借着日光温浴,享受着皮水袋里的洋甘菊茶,看上去与往日的话题都没什么不同,讨论没有休止之意,更好的一点是没有结果,没有争论。正是因为纯粹,饮入的茶比以往更能细醇入味,味蕾也更加敏感。 角落里还有两对眼睛,一瞥而过,沙刷声似有似无,和来往的风刷过灌木丛的声音并无二致。 “她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那半个人高的白袍术士一点血肉也没有,“我不是下棋的人,也不是观棋的人,我哪知道她们下哪一步棋?” “你可以省说话的力气。”另一副面孔的话语中弥漫着妒意,不过很快就消失了,直摇头说:“长期以往,我就得撂在一边。这样的场面直戳得我难受,超伤心的。” “走吧——被发现就难堪咯。” “你是笨蛋吗?”女声在质问他。 “要是不走,谁笨蛋还说不定呢?”他翘着腿,两指掩着女孩的嘴,示意不要出声。 那些细碎的抖叶摇枝声很快就消弭了。 等到红霞染遍天际,马蹄声才再度缭绕在泥路的周围,少女们的身影逐渐消远于远方。 脚注: [1]:卢善傅(liii.1748-1831),字好节,虞曦帝国近世三大杰之一,堪称“三签军师”,liii.1792-1816任钰朝外事大臣,促成弗虞同盟(liii.1804-1853)。 [2]:亘人(弗兰格亚语:geni?as),虞曦人的代称,他们自称亘水之裔,起源于亘河,是虞曦帝国的主体民族。 [3]:凛人(弗兰格亚语:lingni?as),是马遴人(malini?as)的后裔,liii.1541年凛人一统遴河流域,建立大凛国,后入主亘河平原,liii.1587年建立渊朝,liii.1589年成为虞曦的正统政权。 [4]:失冠时期是拉瓦雅特三世时期兵败铎卢恩人之手,被迫交出阿尔士银橄鹰冠和弗兰格亚的东部行省,自liii.1227年开始,到liii.1662年路易九世结束“三十六年大纷争”,重夺阿尔士银橄鹰冠的时期。 [5]:弗兰格亚语:lianteiva,今玻璃仑斯宫附近。 [6]:都督诸绶府(liii.1782-1792)是曾恕昱立朝之前建立的政权,其口号是“打落凛虏,公权公摊,均地轻赋,农商共济。”,时人简称绶府、节绶军。 [7]:绶台曾氏,即曾恕昱(liii.1752-1830),都督诸绶府绶台(liii.1782-1792),钰朝(liii.1792-)开国皇帝。 [8]:伊马洛古·欧斯洛(弗兰格亚语:eimalocu eusro,liii.1726-1796),天神宗垩殿派维忒伊、历史学家,liii.1762年前往虞曦传教,后于liii.1793年回国,期间作《亘凛的矛盾》、《虞曦帝国通史》,翻译《五纪史》等。 [9]:萝斐(loifê)是指12-15岁身材长得娇小,样貌依然像未成熟的孩子一般的姑娘,对应“萝莉”一说。 四十一 【行军的苦与乐】格洛斯特之森的悲剧 其一 与此同时,正当霍米拉迪雅的誓言之风吹向大地,对于弗兰格亚的军队来说,短暂小歇的时光令兵伍们逐渐开小差,偷盗之事常有发生。正当一年之中最有盼望的时光,农民又不得不进行新一年的垦土、播种、施肥和灌溉。战火已经燃烧到普兰卢茨的“羽毛梗”,即便是冒着吃枪子的危险,农民依然不得不被束缚,像市镇上的木偶戏师傅牵扯的扯线木偶一样。 自三月十日以后,行军小号逐渐响得频繁,普兰卢茨的安塞茨将军正试图夺回被占领的区域,在各地掀起新的袭扰战。在拉特利耶所在的第十七团,他们先行与普军的龙骑兵交火。在卡赛萨留驻扎的团部,他的后方,西南方向是相好同僚率领的第十三团,东南方向是第十六团。他们成三角形布置,挫败了不少试探性袭扰,但第十七团还是挨了不少死伤,至少有八十人未能及时恢复作战的能力。 在闵斯省的前沿地带,瓦德士公爵的指挥部设置在伯犹罗郊外欧都缇村,一栋老旧漏风的废弃庄园里调度,他自二月以来将第四军也抽调过来,使得他投入的总兵力到达五万左右。 “迄今为止,战争已经进行三年,我们在这里投入快损失一万多人,这可都是活生生的人,我不希望你们看到这些字迹,却只是摆出看了一纸数据的的心态。”沙列多瓦大人嘴叼着烟斗,但没有燃熏的烟草在里面,又拿起它在地图上比划,又望着被召集而来的军长,“现在第二、第三、第四军都已经集结完毕,第四军作为我们的预备,就驻扎在身后不远的区域,并留下来维护补给路线,短时间应该无法加入作战了。伯楞将军,你的任务,是找到安塞茨将军的主力,当前闵斯以北的地方,如萨尔施特–第玛利省(noulez dae sarechtt-diemalie)或多普利亚省(noulez dae doppelia)的准确方位,我并非要你一定获胜,如果失败,亦在我预料之中,但不要下血本,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司令。” “阿戴米戈斯将军,嗯……”瓦德士公爵正要若有所思,烟嘴沿着多米茨大道勾勒的时候,宫廷的骑手颠簸止步,抖擞全身,踩落下马。 “司令,王家敕令。”骑手向他行军礼。 “是纸谕还是口谕?” 只见国王的代表靠近司令的耳朵,沙列多瓦从蚂蚁般的交流听出一丝忧虑,紧接着紧绷着嘴唇,随着嘴嗡嗡接近尾声,烟斗都快被捏碎了。 拉奥列斯很少面露难色,这一次却相当为难,“你与陛下说一声,祝他身体健康。胜败是难免的事情,如果他能帮我从‘羽毛梗狭道’中挣脱,那可就太好了。” “是,定会传达。” 传令者片刻没有休息,拒绝身边随从的接待,跨上马又再度颠簸,踏蹄声渐行渐远,直至了无听闻他的行踪。 “阿戴米戈斯将军,嗯……第三军就跟在我身后吧,你负责调度后方,但记住一定要保持警惕,一旦前方陷入困境,我们就必须投入战斗。” “是。”他答应道。 “塞拉斯瓦,你率军沿着多米茨大道,到前方第一个分叉口转弯,去涅多夫(niedojf)。”沙列多瓦的眼光非常尖锐,紧盯着年轻的爵士,“到那以后,我会再传命令。” 塞拉斯瓦欣然领命,“是。” 谈话内容相当简短,很快各军将领就分别行动了。 瓦德士公爵并不打算歇息,他令自己的儿子,以及一群副官和军官团都围绕着地图周围,开始依靠自己的经验侃侃而谈,“现在这道狭长的山地是我们的颈上锁扣,敌人防守相当容易,我们越呆就会越难受,因此我花了相当漫长的时间布置补给的通道。那么,又一个春天到来了,山谷的气候尚算可以接受,因此这时候运动是最好的,要化被动为主动。纵观整个局势,虽然我们不能期待条件以外的新局面到来,但倒也可以遐想一下,现在普兰卢茨以南的下腹地,是赫松坦大公国,在国王费迪南德的眼皮底下,我们正给他们上蝎子药,即便保持中立,他们也不能忍受,因为我国与之友好,会动摇他们之间的信心。普兰卢茨如果是老鼠,赫松坦就是土豆罢了。” 他的副官垩隆(èrlon)面露疑虑,“您的意思是——赫松坦迟早会站在我们一方?” “不不不,我们期待他们站在我们的对立面。”沙列多瓦摆出狐狸尾巴,“依地缘局势来说,赫松坦大概只有万来人的军力,比起我们的威胁来说,普兰卢茨是近邻,因此岂有期待日后被立即宰割的道理?” “但这样岂不是对我们更没胜算吗?”另一位副官觉得惊诧不已。 “比起被狭路所困,咱们最需要的是机动,赫松坦就像待人宰割的麦穗,一吹就倒了,我们在宫廷里遍地撒网,亦知道他们的底细。相反,如果普兰卢茨向赫松坦索要借道的权利,我们的处境绝不好过,必须引诱赫松坦落入我们的牢笼之中。陛下知道这个道理,普兰卢茨更需要援军,他们的盼望和我们的盼望是一致的。但比起这些来说,厄卢瓦尼亚的态度非常棘手,假设调停不起作用,欧列尼同样会令我们多一个敌人。” 候补少将古德鲁一头松乱的金毛,长相颇为英俊,身长一杖四,最有特点地就是他的鹰钩鼻。他对曾经的司令颇有微词,又反问道:“公爵大人对塞拉斯瓦将军又怎么看?” 大家都撺掇着要沙列多瓦评价,“对啊,您说说罢。” “啊,你们非要让我嚼舌根。”公爵的手也不消停,又颇有抱怨,“塞拉斯瓦的军事才能相当糟糕,既不懂得激励部下,也不关心他的士兵,一心看着战术书籍,是无法打好仗的。做事过度谨慎,不该鲁莽的地方又鲁莽,作为司令贻误战机就是对臣民的犯罪。” “那么您看?”古德鲁咧着嘴。 “我看这场仗,是要输咯。”司令轻笑亦无可奈何地摊手,“刚才陛下传来口谕,要让我们给他一个机会,我能怎么办?陛下想要我输,我就如他所愿。但是——输也有输法,我不喜欢输得跟狗啃泥似的。墨利乌斯保佑,伯楞如果非要被维斯安特军和普兰卢茨军合击,他应该不会陷进去,因此我相信他。” 一众军官大笑不止,就连司令也忍不住,还特意令军需官为这场败仗拿一樽红酒,亲自为将官们斟酒。他们又亲自举杯,呐喊一声: “为败仗干杯!” 同在霍米拉迪雅日,第二军自二十日开始便不断推进,按照命令,他们沿着往萨伊隆(saeilom)的路前走,据伯楞的命令,沿路的地图和退路都已规划完毕,从二十日开始的大雨到二十三日中午就停止了。 泥泞使得皮鞋和绑腿污褐不堪,湿润的滋味使得在日光底下冒着黏气,士兵烝热们不已,无论如何都要保全火药和枪支的干燥,面对此命令也是自顾不暇,军队中弥漫着汗臭加袜子浸水多日烘出的臭味,引来不少苍蝇蚊子。 拉特利耶突然意识到为什么贵族要喷熏香香水了。 “好,好极了,我们现在像丢落臭水沟的腌猪肉一样。”普利特的牢骚能力众所周知,评价起来是一等一的专业。 “但愿我们的脚没有长烂肉。”莫林愁眉苦脸。 “还要行军到什么时候?见鬼。”他不断发出牢骚,“你为什么不说两句?” 被盯着的面包学徒含着杂草嗡嗡,“没法评价,既然都是当大头兵的,早应该知道会沦落到挨苦的命运。” “拉特利耶呢?”普利特又问。 “同卡修的意见。”拉特利耶疲惫不堪,“抱怨没什么问题,我感觉我们这支队伍都要散了,朝着不可测的方向前走。” “但我们还没开小差。”比菈难得停下敲鼓点的力气,“这一整个连,还没把手伸到老乡的人,估计不足一个横队。” “我不认为这是好兆头。”拉特利耶惴惴不安,又抹去脸上的油汗。 普利特听出火来,感觉脸上的汗都要烧出蒸汽,咧着嘴泼骂一通,唾沫都落到花苞上,“废话,墨利乌斯也许都不会庇护我们这群可怜虫。我们加入的战争到底是什么破烂?” 卡修听完这话,脸色一惊连忙捂着伙伴的嘴,“你小声点——这种话说出来,想挨长官的鞭子吗?” 前后的同僚都是要好的人,眼睛一眨什么事都抛之脑后了。 “好好好,我不说行了吧。” 谁知道燥小子肚子里藏了多少烟气。 莫林的想法倒是颇有逆向思维,“一切的辛勤好歹还有几分血汗钱,不像欧列尼人还会拖欠薪金,几分银板子都见不着。” 比菈偶尔会与拉特利耶勾肩搭背,边走边说: “如果我们还没死去,不至于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本质上这就是义务,没有薪金,士兵对于‘维护国王的荣耀’这项任务就会没有概念。” “什么意思?”卡修还需要时间理解它。 “天,这玩意不能说的太直白。”白毛公子用鼓棒稍敲对方脑门,“这话也需要挨鞭子。” “隐晦通常是他们更能表达的方式。”查茹兰特当然清楚,见着莫林深以为意,自己也掺几分真心话,还稍用些力托枪柄,“诶,其实对于收复罗兰斯顿来说,还真有几分诱惑力。历史总会记得谁开始,谁终结,但人们认为过程是不重要的,我们如果能终结它,作为无名氏的一份子,陛下没有亏欠我们的薪水,生命若还存续,我可以用纸笔继续作战,我们也许消逝于时光流逝的长河里。” “自古人们记得哪位姥爷带着我们冲锋陷阵,可是不会记得谁才是愿意冲锋陷阵的大多数。”马舍夫作为燧发枪兵的一员,他心中有数,也摆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历史认知,“至少劳斯丹德大人说过,古时能担任将领的人极大多数是贵胄血脉,骑士好歹还有绶盾者,剩下的征召农民、雇佣军士、城镇民兵、乡野猎夫,哪还有纸面上被当成活口的资格?” “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身后的一名列兵皮阿也特意来拌两嘴,“一颗铅弹能洞穿任何人的心脏,无论贵贱。” 在军队前方的中将神色自若,望着前方洽谈面前的局势,明知落入下风的自己,在听到侦查员的报告后,和瓦德士的打算一模一样。 伯楞没有一点意外,“这下我们需要一个人对付两个人了。” “维斯安特人也在附近?”副官古默什正要拿起鼻烟盒。 “嗯,女王陛下率领的,我估计两万左右。拿地图来。”他下令部队停止前进,召来侦查长官、副官和次官前来商议,“我们现在在离……嗯,这片树林是很好的阻敌点,另外延伸段是一片广阔的平原地带,我们新的骑兵都补充齐了,让他们发挥作用,这是一场遭遇战。安塞茨在鲁代斯多夫(ludesidojf),沿着大路会与我们相撞,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女王嘛——居然抄小路前进,在阿门兰(am?n)和耶加(jegar)一带行动。” 正巧在一颗四周无己的杉树,乘着荫凉迅速搭其一张拼装桌,摆上两瓶墨水、五只羽毛笔,有些抄写军官还拿着手写木板,更多的人站在周围。 “呃——三岔道位置的小陡坡可以作为支撑点,它南面的这个村是……格洛斯特(gerrosit)。”伯楞用红墨水圈住这点,指到一片小沼泽地和森林的交汇处,“在格洛斯特附近挡住他们吧!依托途经森林的小道,玳耶的纵队就驻守在那里吧,随后往东边,到小陡坡一处,拉法莂的纵队在此。剩下就是右翼,苏涅尔和加特尼的纵队就在那里吧。这次我们需要拉长阵线,因此我不会有多余的预备队,所有的骑兵都应该聚集在右部,但为了让敌人看起来我们的人数更少些,骑兵应该需要下马据守,马也亦然,尽量侧躺在地。” 古默什的职业病颇为严重,但他的提醒是分内工作,“安塞茨和女王的亲军不容小觑,我怕他们也会拉长一侧,将我们团团包围。” 伯楞岂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中将借周边军官的水壶饮一口,又再言说:“我们并不打算赢得这场胜利,退不等于完,如果我们能指望塞拉斯瓦,这当然能够挫败敌军,但眼下我们需要肃清作战不力的家伙,就用失败来处决吧。为了撤退,我们需要发动猛攻,只有激烈的猛攻才能掩护我们的意图。” 有一个多嘴的军官捎带一嘴: “啊,有没有想过真的打一场胜利呢?我看也不是不可以嘛,将军,如果我们拼一把的话……” “不可取,如果是维斯安特人,那还有情理可言,要是墨利乌斯赐我运气,四万维斯安特人被挫败不成问题。”伯楞伸出手指,大家低头去看将军不起眼的肢体,他忽然将手心向地,“一个普兰卢茨人未必能打过一个维斯安特人,但一千个普兰卢茨人能打过一千个维斯安特人,这就是武装的艺术,也是组织的艺术。普兰卢茨人在本土作战,他们的施政也没有欺负当地人,他们的军队并没有被挫败。” 那军官却说: “在明谢特,您还揍过普军。” 大家附和着赞扬伯楞。 他接着打搅那些欢呼,“不。骄傲的心态就像拉不住缰绳的马,飞奔得一溜烟就不见影啦,马自己踩进去,到悬崖边止不住,就掉下去咯。我们如今陷入这狭道里面,说明敌人的确厉害,他们不断袭击我们的交通线和补给站,挫败我们的士气,知道我们的大致消息。我跟你们说过,勒令军纪是相当重要的,第三军却陷入混乱,第四军也有头无尾,使得王师动辄抢劫坑骗、残害妇女的事情时有发生。如今我们开小差已经使得当地人非常困扰了,我们如今还能找到向导,是因为我们驻守的地区,士兵做的不算过分。传令下去,有妨碍当地居民——烧杀抢掠、奸淫妇女的士兵,要以最严厉的手段处罚他们,赔偿人们的损失。” “是!” “诸位,传达我的消息吧!”军长令抄写秘书兼军谋长奥博穆和古默什一同写。 奥博穆嘈杂而节奏轻快的喝令很快就向下传递开来: “给纵长玳耶…… 给纵长拉法莂…… 给纵长苏涅尔…… 给纵长加特尼…… 给炮兵总监夏杜拉特(de shadtè)…… 给后勤总监贝西利斯(de besilex)…… 给少将都熙(de ducie)…… 给在南路守候的少将阿布苏(de apéseul),是计划撤退详细指引。” 从临近夕阳降临的时分,勾勒出对远方某些样貌的无尽思念,在脚步舛舛,背上和肩带绑着的水壶、弹药盒、刺刀鞘、平日用的步兵小刀,亦套在鞘里,携带的金属和硬物混块被抖得啷咯响。 当天正是霍米拉迪雅临凡世的日子,他们没时间庆祝它,只有偶有赏自己一杯好些的啤酒和蜂蜜酒,军长也下令给全体派酒喝,但到将近夜幕降临,所有的士兵才依照军官命令的位置歇息,他们疲惫不堪,浑身臭烘烘也没有洗澡的地方,工兵更是要临阵布置防御的工事,值当春季最蓬勃生长的日子,也不得不违背旧神的旨意,侦察兵在找到林间小路之后,对周围的树木做了手脚,有些树已经几乎要垮塌,却被支撑着立于不倒的境地。 工兵们做工的时候在低语道,“墨利乌斯保佑,我们不得不砍树了。” 拉特利耶和他的连队就驻扎在格洛斯特森林中间的小道,与其他森林不相同的气氛——也许是临近月色拂叶,灰暗渲得数不清的树干,能令人幻视成高耸入云的怪物,自傍晚开始,风刮得正是厉害的时候,顺着空隙发出阵阵呼啸。他仰在一根树桩边,抵着火器目睹看似凄惨的色彩,景色非常压抑,像是黑骨悬挂在粗壮的棍子上,在它的表面长青苔,其脓状糊附和在黑关节上。 而琥珀色双瞳看着一路不见尽头的森林,更是想到小时候母亲给他说的童话故事。不一会,眼皮疲惫,多次挣脱束缚合拢起来,他只好摇晃身子,不消两秒才有清醒的意识。一路上行军他并未吃多少东西,半块面包和面糊、一些生菜作为他垫胃的材料,他随手一抛,将大衣挂在粗细适中的树枝上。但这样一来,拉特利耶就要冒着尚未干燥,大风刮来剥夺温暖的刺骨感。 随着红霞被一片片剥落,唯有一片蓝紫晕在天际上调和护卫日与月的纠葛,在天上的烛光很快出现,展开的油墨淋浸天穹,金箔碎末洋洒于上,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目光垂悬于下之时,森林的根看似愈发粗壮,仿佛已经过了千年,有些根枝有拳头宽大,月光顺着上顶的茂密树枝缝隙,指明它们的存在,到春之时,乌鸦也落在那些黑色关节上,嗷嗷地迎接被黑暗洗刷的白光。 那一刻,查茹兰特头一次觉得汗流浃背。 四十二 【行军的苦与乐】格洛斯特之森的悲剧 其二 拉特利耶听见猫头鹰时常发出的咕声,风变得更剧烈些,它们穿梭如同鬼魂的哭泣般凄凉恐怖。 从月狩四点半开始,士兵们被长官命令不许生火,疲倦压抑着讨论缭绕周围的条件,叽喳落在空旷无垠的平地里。正是这样,落入森林驻守小道的三个团陷入无比令人猜忌自身胆量的处境,他们作为前锋部队更要提起精神,落寞之际打不起士气。 查茹兰特不想睡觉,困意不断翻弄他的眼皮,这期间他很少说话,如果无形之中黏着喉咙的感觉甚为强烈,估计会是人们口口相传,怪异恐怖的黑色故事中的触手塞住他的喉咙了。他先是眯了一会,直到月狩九点半,之后被树干砸醒,一度紧张到要抱着自己的枪入眠,望着生锈的旧怀表,还有劳斯丹德大人送的小剑,抱着对周围漆黑的敌意,一阵风刮的尤为阴冷,拉特利耶披着自己尚未全干的大衣防风,期间又惊动了树枝,断裂的其中一杆差点砸中自己的脑袋,吓得来了一句: “啊——这什么啊!” 在一旁的普利特酣睡香甜有味,丝毫不觉的打扰存在,更别说在更远处的卡修和莫林了。 除了鼻鼾声以外再也没有任何回应。 月也将落之际,就连月光都不在充盈,他无法看清时针的位移,火在此亦是不得存在的,弥漫一探而不可知的空旷,黯淡之中断断续续的沙硕声竟变得更加可怖。恰巧的是还有一阵声音,惊动沙石磨蹭地面,它从远方发出阵阵不算沉顿、伴随叮啷的响声,向着大致的方向前行。 拉特利耶的耳朵一听就是向自己方向来的。 他握住自己手上的剑,半蹲在地听候对方的回应,呼吸略有急促,不消片刻又沉溺在宁静之中。当一簇更浅些的柱形阴影愈发壮大,轮廓越发明显。 “拉特利耶……” “谁?!”惊慌的影子拔出剑来。 对方伸出一只手,又顿胸抒意: “我。” 树下道路延伸的白色枝干,阻碍人影利落的步伐,它的下摆游移蠕蠕,直到轮廓已然不再模糊。随着尚未尽去的幽光看得清一丝轮廓,以及眼珠流露的光斑,顺着鼻梁直落嘴唇,它的小巧正合他朝夕相伴的印象。 剑回到它该休息的位置中去,依主人摆弄它后段的力量,落鞘而息。 “你可是要通知连队集结的鼓手,来这干什么?” 来见拉特利耶的正是比菈,秀丽稍大的双眼不敢眨,硬撑着眼皮,“我睡的不多,况且这地方在不见尽头的黑暗之处,总感觉有吞噬人的欲望。” “你也怕?”查茹兰特把左手靠在嘴边弯折,叽谈声就更淡了。 “怕……没有。” “我倒是有些担忧,今日还大风,面向前方的路星星倒是还能数几颗,落到地平线则不同,谁知道墨利乌斯知不知道这些地方?不过就目前而言,我还听不见大队脚步声在附近。” “维斯丁人–安特人没那么快,即便悲观地预计,现在估计还不到月狩十二点,嗯,也就十一点半左右。” “普兰卢茨人会不会也在附近呢?” “我不知道,但愿来时不要一起在森林绞杀我们要好。” “论死亡,感觉眼见的,比臆想得更有说服力,恐惧也是如此。” “现在的风稍小些。”比菈摇摇头,盘腿而坐,“他们的鼾声还不小,现在肯定是睡不着了。” “要我说,我被影子吓着了,难以置信吧?” “更像是因为‘未可知’才恐惧?”比菈长呼一口气,眉头紧皱,“就好像拂晓前后即将要被打破的宁静,而战斗也是生死难料的,习惯它的人才能抛却清醒,沉醉于其中。” “的确是这样。你继续说。” “月就要落了,但星光直到黑暗被驱逐出天幕之前,它们仍将闪耀。” “战役就要开始的时候,才能窥见日光猛烈的一刻。”拉特利耶抓挠眉间处,不宁刻画在脸上,又拿起步兵刀,带多拉斯来到一处泥地,比划起来,“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次战斗不会如我们所愿,胜败是我们在棋盘上的唯二选择,王师也不是不败的,刚来这里的时候,我们经过一小撮沼泽地,它在我们连队的背后,约四百弗杖,前面就不说了,第二营守在我们这档口上,想撤退就变得很拥挤了,但换句话说,敌人的进攻也变得非常不利,它无法在狭道上展开阵型,我们可以轮番镇守,替换新的后备营,在这里我们的工兵已经做了工时,跟他们在这里周旋是没问题的。” “哟,你说话还挺像个团长嘛。” 查茹兰特又挠挠头,“没有,哪来的话。我知道形势,却不知道怎么制造形势,差的远了。我还不懂打牌喝酒,跟老兵油子比不了。” “你看我就不懂,我也不是老兵痞,觉得酒辣辣的,口感不行,啤酒漱漱口还好,主要是臭水沟的水我怎么能喝呢?河道的水也有问题,我听不知道哪来的说辞,煮一煮会比较好,但这样不就成‘汤’了吗?”比菈有一丝疲困,又无法入睡,轻搓自己的眼角,“没水是不行的。” “确实,我这还有一壶嘞。” 旅的工兵越过第二营第一连的驻守地,又派来一些掷弹兵,特意将道路前方的树又砍掉一些,在灌木丛前方搭建起临时的障碍,都被他们俩尽收眼底。又过了一会,前哨的排也被迫早醒,这时才能点亮火光,仅是微不足道的照明指示而已。 天穹挥去一抹暗靛,似无尽的麻袖覆盖在上,洗涮捉摸不透的色彩,对心情可幸的事,太阳呈上又一副蓝绸,清晨微风拂面的感觉令人愉悦,但马蹄声很快就打碎仅有的歇息时间。 前方道路出现一个骑着马的斥候,面凝冷汗,神色严肃地呐喊: “注意警戒,注意警戒!维军来了!” 众人在起床气还未消散之时被惊醒,好在担任前哨任务的排早已坚守待命,后续的排被鼓声催促着站列在预设的点,蹲守待命。 那日比菈的手注定会忙酸活累。 与此同时,指挥部却没有一丝忙乱意象,按照他们的计划,倒不如说是揣度塞拉斯瓦口吐空玻璃瓶的秉性,都做好顽抗的准备。 “我们来戏弄女王陛下吧!”伯楞让他的剑出鞘,将利尖一把钉在地图上——格洛斯特拉梅尔森林的位置,“让她的智慧化为泡沫,泡沫越是膨胀,他们的军伍越无所适从。” “我们明白。”他的军官齐声回应。 “如果维斯安特军不能展开它的队形,唯一的办法就是绕过森林,突破我军的中部,因此玳耶担任着重要的工作。为了使得他率领的左翼看起来薄弱,实际上我已经命令把榴弹炮布置到左右两翼,剩下的预备队,他自己会看着办。”中将揉搓眼眶,让属下各司其职,但就在大家离去的时候,他说出一句令人费解的话: “我们要往哪里撤退?” “您不是知道吗?将军?”都熙以为他老糊涂了,皱着眉头。 伯楞却摇摇头,摆动他的左手食指,随后望着地图上普军即将迎来的方向,向前一滑,右手拔出剑,“等普兰卢茨人来——我们向前撤退!” ——【普兰卢茨格洛斯特村,王政六百九十七年(liii.1792)三月二十四日,日胄二点】—— 过不了多久,小号和鼓笛声在营外交织起来,平原的传声如此悠扬,但森林使得它们缄默不闻。日胄一时,自远方来的人影越来越多,长官从望远镜里看到一群穿着紫粉色上衣、贝壳白色马裤,有些团是玫瑰红、煤灰的燧发枪兵,他们的帽子最近加了新的帽徽,是王室的铭文,是由w和r与金色橄榄枝叠起来的标志。 浅瑰色的旗布在地平线上都是显眼的标志。 居塞林在森林的出口,镇守中路岔道的出处眺望迎来的危机,他的随从自然是新提拔的下士古路里拉、拉特利耶和普利特也被遣去一块侦查。他悠然自得,畅饮淡酒,捻着水壶指向前面,“你看看,这群从花朵里钻出来的仆从,步操倒挺熟练嘛,但是——虽然我们嘲弄他们是粉色娘们,请注意他们的铅弹,若是在八十弗杖以外打中你的头颅,那可一点也不冤枉。” 向外的一段路,树木异常茂盛,花藤更是在他们的头上交织连贯,仅是初春时节,其枝叶更似夏天所长的模样,强壮且颜色深沉。 查茹兰特向这些藤问: “普兰卢茨人又怎么样呢?” 连长的话如凿在耳朵里的钉子,使柔力钻进拉特利耶的疑惑里,“哎,他们的枪法可差远了,单纯是打的快,我们才觉得被压制的。猛扑翅膀、抓挠迅速的野鸽子看着的确吓人,但走远看,它做起来比真爪中的伤害少。” 普利特颇有刁难的质问长官:“那为什么之前我们还会惨败呢?” “战役要诉诸的可太多了。”居塞林的头脑并非用来装水,细腻纤柔的脑浆装有清晰的认知,望着前来的敌人,他并无恐惧,谈吐不露骇色,“你想想看,什么样的动机可以迫使他们回到谈判桌上?” “是恐惧和利益。” 查茹兰特脱口而出,话不落几个词,听到枪声,已经没有思虑的时间。他随即攘着伙伴,跟着连长俯身隐遁在森林之中,松鼠兴许会夸赞他们的身法是从自己身上偷来的。 身影略过灌木,风流略有呼啸,言语仍有闪烁之处,居塞林很高兴,脸上露出值得赞许属下的笑容,“好,早看出来你是能养的苗子!” “我没有做白日梦,长官。”拉特利耶还以谦逊——更重要的是自己并无痴心妄想之意。 “希望别是长官做白日梦。”马舍夫却要还以颜色。 古路里拉不禁笑着说: “你这嘴吃芥末可太多了!” “他也有勇气,我不怪他数我的错。”连长眼看己军阵地不到八十弗杖,才松一口气,指着前面的树,其步要让他们走到远离所动手脚的地方。 先遣的轻装部队给他们赠以礼物,从后望去,虽有两三百弗杖远,其不幸与幸运之间,一颗飘来的铅弹,正好打在他们逃亡之路前的一棵树,弹印清晰可见。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并没有时间犹豫,居塞林没有往日的火气,咆哮也是需要争分夺秒的,还不如省下,越过森林的步伐娴熟不紊,才不到十多秒的时间就赶回阵地以内,燧发枪兵见状很是着急,纷纷打起精神,注视着死亡怎么眷顾彼的,它无影随行,痛苦愈加不知分寸地繁衍在每个人的脑海里,在此之前一切都很安静。 “我们一口气跑了将近三百弗杖。”居塞林感到空气中呛辣的部分,是未动足胫所不能体会的,立即拔出剑抵在地上,向传令兵失力地吼,“通知团长——我们正在打响……整个战役中最美的部分。” “快准备战斗!” 古路里拉拾起士官戟,悴而半跪,一手搀地,一手用戟杖底戳中地面,连的军官闻讯赶来,讨到临时绘制计划的地图,众人围在一棵粗壮的树下谈论——它能让一个人抱着他的地步。 居塞林指着自己所在的地盘,“我们上连只有98人,下连在我们的背后不远。指望自己阻击敌人肯定不够,然而我们左侧有埋伏的掷弹兵营,右侧是第一营,叫上他们一块施展交叉火力,尽最大努力与他们磋磨。” “我觉得不太乐观。”“要是他们一窝蜂涌上来,我们可就全完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正在齐步前进的人影,已经构成一堵人墙,连长立即用望远镜目探,即便是先遣的连,也发现了危险。 这倒是让作为头儿的自己啧啧称奇。 “天啊,不太乐观?难道我们就不战斗了吗?”居塞林有些不忿,“我们是第二营,哪怕是悲观地说,一整个连半数都倒下了,也别无选择。” “为什么这么说?”拉特利耶七嘴八舌。 “嘿?你管着战斗的职责就是了!但是前面大概有一百来人,只不过他们都拿着来复枪。”他转身向身边的人吼,“注意隐蔽,不要提前炸树。” 平静总是稍纵即逝,士兵们听到铅弹捎过他们身边的声音,他们半蹲在道路和周围的灌木丛边,锋芒在无数障碍之间内敛,击锤时刻准备着发火,在道路的前方,他们推到几颗树作为遮蔽自己的屏障。当天的雀声特别清晰,在人群弥漫着虚无的音障,唯有它是例外,就连风也不能传播它威名。 仅一刻之后——前方闪烁的火光带走了第一个人。逝者被正中脑门,呜咽声卡在喉咙里,不禁思索同样的道路,纳入天国还是驶向地狱,已不得再考虑片刻,更没有时间舔尝悲伤,好在仅是半蹲,甚至有人已经匍匐,子弹很多都打在树桩上啪嗒作响。居塞林目测他们离此处还有一百多弗杖,人影像被刨碎的麦子,被一份为二的高度。 “来复枪……精度确实很高,关键是千万不要开火,他们一旦沉不住气,那就完了。”连长一手搀在树干,他是唯一一个站起来的,有树的遮盖并不容易被击中,有那么一刻,铅弹离脸侧双眸差不到一弗捺的距离,随即打中他身后的又一棵树,只得咬紧牙关,连骂娘的气力都不肯出。 拉特利耶就在他距离最近,半蹲贴地,他脸上布满粘汗,呼吸频率很不均匀,就在一整个连最右边一侧。他的伙伴被调派在连队的各个部分去了。他的旁边是中士沃莱,他唱的歌很好听,如今歌喉因形势而变哑,眼神却异常坚定。 “aben!(挺进!)” 众人从对面的仅剩一丝杂音之间听到了它,精神更加紧绷,蠕蠕色彩愈发清晰,不再是一团迷雾了,大致步伐齐平,是一群穿着灰色外羊毛大衣,袖衬矢车菊蓝的轻燧发枪兵,这撮人本就散阵射击,突然又重整列队,继续行进,走了约二三十步之后再度齐射,连队的多数人都立即靠拢,只见居塞林突然喊一声: “趴下!” 大家应声倒地,嗖过的铅弹打在前方不远的空地上,铅色镰刀落地而解。 “一百弗杖……再让他们靠前十到二十弗杖。”他考虑一会,突然从队列里找来一个善手的兵,在耳边呢喃几句,从灌木丛侧溜到距离他们面前六十弗杖的地方。 他的装填如同喝水吃饭。 居塞林默念片刻,自十二秒正图突来一声燧石击发,呼应而来的是一声呜呼。 但齐射终结了这一切。 正当人们以为善用枪的好手,其生命也结束之际,队伍继续挺近,到约七十弗杖的时候,突然又来一声枪响,从身后献给对方又一声呻吟。 居塞林大喜过望,连拍三下手掌,“好极了,他把连队的号手、士官解决掉。”话音刚停,他站出来向他的属下命令,“全体起立!准备!” 枯萎的白绒一瞬间全被惊醒,向它的敌人伸展冰冷的尖刺。 “瞄准——放!” 齐射将不幸和苦难点燃,它的悲忿还以施加者于颜色,头一次齐射就击倒十多人。 “诸位各行其是!”居塞林也拿起手枪射击。 此时只有放枪才是唯一的命令。 善枪之士从灌丛之中再放一枪,铅芒灌倒他们的二把手,顿时陷入混乱。他快步驰掠能隐蔽他的一切植物,似幽魂一般游离在道路周围。不一会,又一发子弹命中到一个正要狙击连长的可怜虫身上,只见到他张着大口发出“啊呜”的苦吟,便将泥路当成他的床一般永远沉睡了。 “啊哈!好枪手,他看的我的心要沸腾起来。”普利特忘记嗖来的子弹,它蕴含的绝路已经撞到身边的同僚,但他也依旧忘却妄要拽出凡世的喧嚣,他亦碎碎念,一次装填只落到“十二”便休止,眼睛似鹰般犀利,“他能,我也能。” 又一声爆鸣之后,这已经是他射死的第七个人。 拉特利耶一言不发,望着退却的人群,那些轻燧发枪兵在不间断地放枪后扭头就跑,有些人甚至中弹之后把枪抛到半空中,挥摆自己的双手再无咽息的机会。 他学会把一片狼藉,不经任何修饰的死亡完全咽到自己的腹中。 它仅仅只是品尝慢性毒药的开始。 四十三 【行军的苦与乐,长章】格洛斯特之森的悲剧 终焉 在格洛斯特之森的火药味愈发浓烈之时,与维斯安特军先遣部队交火的第十三、十六和拉特利耶所在的第十七团不约而同地遇上来临的小撮力量。 在森林以外的开阔平原,背靠两万大军的王者凝视着它,浑厚的力量蕴含在不能预料的自然,但人力能够加以运用,马背上的翘楚没有指挥仗,足有一把扇子可以使动旗尖偏侧的方向。 “陛下,我们的先遣队伍都被打退了。” “我们不介意多输,但最终的胜利在谁还未可知呢。”并不结实粗壮的一只手靠背而歇,“三岔路口应在森林的背部,拖延他们就好,如果我没看错,探路属实的话,它的两侧应当才是突破的关键。” 克里斯蒂亚正是这样,面貌姣好,即便打扮成穿着军服的男人,一眼识穿亦不足为奇,莹蓝之眸不逊于各种乌褐、琥珀、芦荟、海碧,它的见识非同一般,躯壳所含的魅力,足以拉动万人以上与她相持而战。与她的王兄——普兰卢茨的费迪南德不同,克里斯蒂亚天生就有一副被稀释过的金黄姿色,游荡在麦田的时候,发丝就像浪潮涌动,陛下尤其喜欢麦穗,每当他视察乡村,就会请村民拿一根麦穗别在自己头上。 她广受底层群众的爱戴,亦跟她重视人们的吃食有关,那一根麦穗绝不只是装饰品,上位之初就极力开垦新田,大力收购土地并重新分配给农民。当一年有余,战争终于要爆发的时候,面对内外贵族的诘责,更多的麦穗变得坚硬如铁,挫败了来着弗吉嘉的阴谋[1],民众在爱忒利斯(aitriles)阻止了针对女王陛下的谋杀计划。 “尤伊尔[2]貌似逃到弗兰格亚去已经有一年多了,对吗?”克里斯蒂亚一直盯着前方,身后的随从冒着突来的大风紧靠在她周围,帽上的羽毛徐徐飘动。 一位异域人——穆什伊尔自阿塞珀来到她的宫廷,自朵姆斯的灾难[3]以后,留念在此是他的唯一念头,他的匕首特别好使,绝不只是用于杀人,尖刺上的光斑赋予照耀不臣之心,那些败坏维斯安特王国的败类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便一一铲除掉。但衣服显然与他的身形脸色不大般配,似被白丝布包裹的芫荽,“我不好说,陛下,据我们的眼线来报,最近在欧列尼宫廷看到他。” “很好,有一段时间我们非要与这两大家伙较量一番。”她鼓励身边的将领,“这些年来我们一直落入下风,仅存的胜利不能磨灭他们的锐气,陷入苦战是难有的事。你们已经比之前做得更好,乡野之中恢复了勇气,全依仗你们的功劳。” “陛下的荣光率我们得胜!”雅·阿托比莱将军举手欢呼,大家无不相应,争先呐喊: “前进!向蔷薇旗飘扬的一侧进军!” 伯楞从齐铎(qidor)的指挥部带了一群副官,径直从通往格洛斯特的小路上到达村外,他看到怀表上已经是早上日胄二点正,向西北侧眺望森林的情况,果不出它预料,他们正打算沿着森林的一侧包围,并意图突破自己在普勋桥上的防守,派一小撮迂回到森林的背后,剩下的人则打穿中部。 “我们让他们再做一次美梦。” 伯楞大手一挥,他自左侧布置的炮兵组正隐匿在河对岸的一簇矮小的灌木丛中,随即传令靠近则开火。 果不其然,维军为了包围森林,呈纵阵行军,不一会被炮火打得抬不起头,移动的土墙被挫成碎块,甚至是斋粉,当他们走到河流窄道的一个渡口前,其部分的左侧也曲折了,如v型一般,枪雾迅速从河岸的草丛里冒起,还携有的团属火炮又给他们带来新的刺激,对于士兵来说,无非就是大小问题,反正都是铅球而已。 呜呼呻吟从角落里延伸到开阔的平原,粉色勇士试图冲击桥梁,亦或者通过渡口,正当维军已经踏入桥中间时,手榴弹贴脸而来,直接炸碎了他们的脸庞,掉入水中溺死者非手掌可数。落水之时,他们的身躯更像飘落的餐巾。 与之相比,弗兰格亚人的狰狞面孔、扭曲可怖的可就少的多,他们懂得如何稍微隐蔽自己,铅弹不来找他们,他们就会从角落出击,从桥梁人群中之间打断他们的脊梁——自士兵之间有人扑落在地,其阵型完全混乱,不到半小时内,维斯安特军仓皇败退,弗兰格亚人甚至对他们进行有限的反冲锋,将他们逐出数百弗杖,一看形势不妥,就点到即止了。 森林里的抵抗同样强烈,即便维军打算在此佯攻,人数上比单纯的三个团压轴要强很多,他们派出一整个纵队——五六千人与其纠缠。拉特利耶的连部损失不少人,在日胄两点半,他写到: 死十六人,目测如此。 居塞林激励他的部下,“好在下连也赶到了,我们在做一个创举,以少于二百人阻击我们四倍的敌人,很快第四和第六营也来了。” “掷弹兵营派来传令兵。”古路里拉指着穿梭到前头的人,他挎着枪,险些被打中头部,无疑被他俯身躲过去。 他甚至连熊皮帽也遗失掉,只剩一副血肉之躯来到居塞林的面前,又敬个礼。 “嗯,请说。”连长喜出望外。 枪声连绵不绝,树干上被钻的洞声清晰可听。 传令兵稍喘喘气,“我们从侧面刚击退一撮来复枪兵,如果可以,我们能提供爆破支援。” 长官则拍肩点头,“那太感谢了——回头我请你们喝酒!” “一言为定。” 不过五分钟,居塞林见到敌人一整个团倾巢而出,在掷弹兵连的人浪悄然而至以后,他下令炸毁大树,碾辙前来的敌人,这时掷弹兵营也从侧面向他们扔手榴弹,飞扬的尘埃和硝烟,连同血肉一并洋洒,哀嚎声不见回落,辙倒的树和旗帜,尸体遍地都是,眼看第四营即将到来,如果让维斯安特军队喘过气来,精确的射击会令自己落入下风。 索拉特瓦从队列的尽头不断叫嚷,自己也在开枪,但遇到敌人陷入爆炸和树木阻碍的情况,嗅到一丝可乘之机。他便与部下嚼囔几声,私语之间都很愉快,决意脱口而出: “准备冲锋!” 因为不断地放枪,阵型稍乱,但很快就变齐了,枪声无息的时候,刺刀已经向前方所指。 “前进!” 随着一声下令,百弗杖内,行进至四五十弗杖之间,洪亮的声音,以及掷弹兵的持续火力骚扰,已经让维斯安特人难以站稳脚跟。 “冲锋!” 银尖戳破他们的肚子前,甚至还没来来得及组织开火回击,亚麻白涌入的浪潮将粉色冲垮,随后又一堵白从侧击队伍的中间,维斯安特负责进攻的团不知所措,弗军似砍蛇般,把敌人先以短剑穿刺头部,再被另一把刀斩断身体,像是屠宰牲畜,拨开他们的肚皮,刺烂他们的内脏。维斯丁人的团正要往回撤退,又发生了踩踏,折断关节腿骨的活人不计其数。 狭道变成砧板,与被刀剁碎的肉陪伴,它们散落在泛血的覆面上,一生中没看过几次刀光血溅的人是无法想象的,仅是短短五分钟前都还没能预料的事情,普利特从乱军之中一把夺过他们的团旗,顺带刺死他们的执旗官。 “我夺得他们的团旗啦!”马舍夫开怀大笑。 瑰粉浪潮完全退却之时,只见到一片残骸与血红堵塞土壤缝隙的苍凉感。 拉特利耶没有一点欢欣鼓舞的心思。 “反胃的感觉又上来了……” 与此同时,远在格洛斯特十三弗里的另一支军队,在涅多夫的北边逗留,风尘仆仆的人们行进在另一条大道上,那确实是一片好风光,平坦的原野上长满手指大小的花苞,正像古典毛毯上斑斓的颜色,看起来不甚喜欢与周围的事物争艳。 “路是被踩出来的,但我们的路在哪里呢……” 路上传来的牢骚堆积如云,遮蔽在士兵们的头顶。 一身灰色披风、带着一顶带绒装饰的三角帽,其白鸵鸟毛高束于顶、拿着短节手杖的人,他看起来威风凛凛,不过但凡对作战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些排场毫无用处,卡尔夫里茨的耻辱已然成为周围人的一股怒气。 “我们都知道谁会带我们走向失败。” 小兵的嘴直哼哼,要是可以,他喜欢将那顶高帽子射下来。 “可别说……”另一位同僚面露难色。 长官不仅没有试图惩戒或叫骂,反而跟他们一块发牢骚,“将军的拖延症要是再严重些,我怀疑他们就要打到卑马斯克堡了。” 从远方的一批快马赶到将军的面前,并下马行礼,传达瓦德士公爵的命令,他身材稍魁梧些,脸长得清秀,看起来令人值得信任。 “早上好,将军阁下。”传令的人言语拘谨,态度谦卑,他将命令双手递给曾经的司令,“这是公爵大人亲自下达的。” 塞拉斯瓦仔细一阅,花了不少时间,“好,你可以先下去了。” “他还有话要我对您说。” “有话快讲。” “他请您尽快与伯楞将军会合,他预料前方应该会有战役发生——尽快。” “我钦佩他的见识,但战争可不是他能推断就能怎么样的。” 传令的人脱帽致意,“您的话我无言以对。” 在周围照应,众人同意离开之后,随后转身快马一跃,先是从整支大军的反方向前行,后又回到另一条岔道往北迂行。 信上的一段字却令将领们起了争议。 “我们去阿尔珀茨(arporiz)”塞拉斯瓦拉着嗓子大吼。 “您确定吗?”他的副将埃夏眼瞅着不对劲,字迹不算潦草,一看就是他的朋友垩隆写的,“司令命令我们前往阿尔罗茨(arloriz),沿北上主道去齐铎才对。” “果真如此吗?” “是的。”埃夏觉得脖子有些闷热,就解开最近脖子的一处纽扣,颇觉阳光的辛辣。 “不不不,公爵大人应该是想让我们抄东北侧的小路,抄他们的退路,我们应该到缇伯(tirbe),打退来犯的普兰卢茨人才对。” “这是为什么?司令信上已经明说了。就是阿尔罗茨,按照路况,那也是最近的。” “如果敌人已经击败了伯楞,我们去主道是找死吗?” “公爵殿下的命令我想应该没错……” “天哪,你们怎么都觉得没有问题呢?上年他接管军队总指挥权,哪怕是到现在,他还没能夺取闵斯以北的控制。这很明显就是作战策略失误,我们可是至关重要的力量,如果这时候不发挥我们的思维能力,这场战役就会满盘皆输,他担得起吗?” 埃夏紧握那张命令,另一手则捂着胸口,扪心而述自己的推断,“如果是我们的想法出现了偏差,您想想看,从阿尔珀茨——它的名字很像阿尔罗茨,可是毕竟处于偏道,那条小路更弯曲些,可不能相提并论哇。来的传令兵还说让我们尽快行军,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塞拉斯瓦却摇头,他瞪着大伙,“我们从那条道路上强行军,不也能威胁普兰卢茨人的主要方向吗?伯楞绝不能支撑那么久,我保证他的一侧一定会撑不住压力,到时候我们一来他还得谢谢咱们呢。普兰卢茨人常用的招数,集中一侧给予对方沉重打击,另一边则引诱深入,迷的他们以为要接近胜利了。” 其他军官不敢作声,埃夏还有漱含在舌齿之间的论据要说,“但地形也是重要的。” “就听我的吧,你只是副将,军队的方向只能听从我一人摆布。” “是阿尔罗茨……” “向阿尔珀茨进军!” 塞拉斯瓦的话宛如雷霆,蓄势待发,其貌已不屑与他人再做口舌之辩。 如果仅仅是不认识一个字母,那数字呢?当地人虽然总是揶揄这两个地名,不聪慧的人弄不明白一次两次,这并无所谓,劳碌折腾只是个人的损失,商人误了时间也只是赔偿违约金,生命尚未摆上赌桌。让两万人与两万人之间同时竞跑,已经是十四年甚至是更多年头以来,年轻伙子还未见过的新鲜事,路上甚至还有人围观,招手,但也有窃恨之辈,隐含对乡土的担忧和入侵者的不忿。异乡人用刀枪搅乱当地的安宁,那些忠诚派不会袖手旁观,当地权贵翘首以待,家里的猎枪亦拿来一用,藏匿在伶仃小树背后。 塞拉斯瓦的气焰滚烫火辣,但风总是往自己的脸上吹,高窕的羽毛似烟火,也似烟雾,但摸不清的烟雾在无数颗头颅上缥缈,一连串行军和失败,在即便全军休整半年以后,麻木和丧气心态——但更多的是迎着军官的脸飘来的火,全扑打在兵士面上的愤怒就要一触即发了。 行到半路之时,他才下令以全速进军。 日胄三点十五分,普兰卢茨经阿鲁西利方向前来,伯楞的身影,伴随着军官团四处辗转,他看书的时候很安静,战场上却绝不停歇,亦不断派出传令兵往四方打点。正要扭转身子的一刻,又忽发掉头,仿佛应到什么,便拿起望远镜抻长一瞄,“他们果然来了。” 目外之音略有惶恐,“大人,格洛斯特以北的普勋桥承受不小的损失,如果再这么下去……” 全军的指挥却摇摇头。 “嗯?我承认这个任务非常艰巨,三个团能撑住将近一万人的投入,但是——得再等等,我给他们留了一个锤子,以及一个钉子。”他捏着望远镜的头部,当杖摆动,他亲自将信递给传达命令的下一位传令兵,“为了吸引敌人的注意,我只给你们留一张底牌。” 匆快的马蹄迅速越过干瘪漫草的一滩烂泥,不得回避刺耳的炮声。众人回头再看,普兰卢茨人的机动速度相当迅速,步伐若是再使出力气,就能与马的四蹄比上七成。他令榴弹炮先行轰击一弗里范围内的纵队,集群的炮击在他们的头顶掀起风涌和火花,无痕烟火烧尽他们的灵魂——弹片贯穿他们的头盖骨和锁骨、脖子、背部等能及的地方,咆叫正是这样来的。 随着双方开始接敌,仅仅在齐射两轮以后,便迅速变成无序的自由射击,像管风琴排列的一排烟囱平躺在地,谁能先熏颓对方,谁就能取胜于平原。在普兰卢茨人的左手边,茂密的森林让他们无法触及,寸步难行,骑兵不得不挨着森林一侧前行。这时候,在森林边缘的八法颂炮群——十六门火炮和六百多人炮手和护卫、一些携带来复枪的士官对他们发出狰狞的笑容,当靠近之时,负责护卫的第二十三团也抵达龙骑兵和胸甲骑兵的面前,战争的召唤只能许愿自己不会在混战中丧生。 军中流传一句俗语——步兵要坚信自己不会被冲垮,骑兵要坚信自己会冲垮对方才是胜利的关键。言外之意,战马的胆量未必比人相匹敌,刺刀摆在它们的面前的时候,马的心灵也会颤抖几分,更何况是人?仅凭自己的手中的刺刀,更不如希望自己的燧发枪能多打几轮,他们同样害怕被撞飞,显然是夸张了,但高速移动的刀片和马头足以要他们遍体鳞伤,那笛鸣悲歌外加小提琴点缀的煽情协奏映入耳畔,断掉的肢体和头颅、碎肉、废铁和青草炖成一盘绿色肉糊,战争就变成一场即兴的酒馆宴席了。 “开火!”人群中出现一声呐喊。 对头的高头大马快步前进,仿佛是为了向对方叫嚣那样: “现在,全体袭步冲击——” 栗子棕、黑莓掺白、米白色伸出的蹄,以及布衣、马刀、直剑、旗幡、小号激烈动腾,涌来的云在膨胀,要将站在地上的人都给吞没掉。枪炮都要黯然失色之际,第四十八团持着戟,组成的荆棘块迅速扎稳脚跟,还来得及组织一轮手枪射击。 “放!” 呜咽声从骑兵集群之中散来,倒下的躯体又变乱了他们的阵型,蹄动变得拖沓。 一副不情愿令他们继续前进的面孔映入他们的眼帘。 那正是长戟团的团长——格拉比昂(biean)无畏地向前,比他的士兵都要前几步,用直剑刺自己的帽子,是“沙拉利威”(一种类似于迅捷剑与小剑的重直剑),并甩转一圈,稍斜指前: “长戟——向前,架!” 铁色麦穗忽发变硬,一头等着棉花稻草冲撞如前,那些马立即变得软弱起来,先行者已经死在戟刺之下,落马的胸甲骑兵更是不敌长戟的重劈,脖子和肢体流出鲜红的汗泪。 “兄弟们,向前——推!” 格拉比昂挑到一个落马的倒霉蛋,被他绊倒在地的胸甲骑兵,妄图扫腿抵抗,被一举踩住握剑的手,随后被径直用剑刺中脖子大动脉,再然之双手拿柄,一剑倒刺扎破喉咙肆杀。 看着周围人沉默的样子,他很兴奋地说:“屠宰兔子的时机到啦!小伙子们,前进!” 戟头连杆摇曳,扎刺溅出的腥味红葡萄酒得众人的脸尤为欣喜且忧虑。 数不清的马匹在厮鸣,被尖刺戳破腹腔,砍断马脚,胸甲在他们的面前试不了几次,长戟兵更喜欢裂颅,以见到敌人惊慌失措的样子,惊骇迅速在骑兵之间蔓延,不知道从哪伸来的手枪打爆了某一位骑手的头颅或胸甲,一命呜呼。跟在长戟团背后的枪手也在伺机出动,两百名来复枪手在森林边缘迂回,并潜伏在树林的稀疏地段,射界正朝向他们的后侧。 那是雷霆般的射击,一瞬间令还在混战的骑兵颜面扫地,龙骑兵以为是被包围起来,正当燧发枪兵惴惴不安,腿不听使唤之际,正是那么一位人物领导的团队——长着乌黑头发,高鼻梁的乌笃(udue)的机灵诡诈做出似是非是的呼喊: “我就知道他们会来,我就知道。” 他命令身边的人也跟着喊,边打边说: “他们来了!我们的救星到了!” 这一声如重锤敲脑,混乱衍生出的怯战变化为战败而逃,随着蹄声越来越少,骑兵的攻势如秋风落叶,步兵的反击如果实鲜甜,对炮兵的威胁荡然无存。 只见得势的炮兵依旧猛烈地轰击,普兰卢茨人却不得推进丝毫。 伯楞知道尚未到撤退的时分。 众人不断地望着怀表的时间,无论期盼与否,目的已经达到了。 与此同时,不断试探的佯攻在森林达到了巅峰,村民们听到远方沿着布慕拉河的枪炮声似沙声掠境。普勋桥几乎面临失守,钉与锤填充了缝隙,那便是预备队投入,整个河岸陷入险境,勉力维持其平衡,是纵队长们的艺术。 只有途经森林狭隘之处,才能窥见砧板上肉的感受。 拉特利耶对酣血滋味逐渐适应,他现在只有两个念头:开枪和活命。 他庆幸自己的朋友没死,卡修更是毫发无损,从散漫的阵型上还能窥见他的脑袋,从腐烂之间尚未冲昏头脑的他们很快便走到一起,当停留在前路的时候,悲伤很快就涌来了。 “我们认识得还有多少活人……”查茹兰特稍微合眼,他枪托抵在地上,人疲乏不已,“总不能不给他们收尸。” “吃过白面包的都尚在,但同我们一起喝酒的……”他指了指尸体还算完整,面容尚在清晰可辨的,那些人眼睛瞪得很大,快要让眼珠子从框里跳出来,一数下来就有五六个,“卡隆、默韦尔、布歇、瓦西利、栝兰。我记得很清楚,你知道的,当时打纸牌就属他们厉害,却也不怎么赌,袋子里的牌套还落在我这里存放着。” “那是谁的?” “可怜的人,蓝眼睛的卡隆,除了有些滑头,是自愿来的,家里也不算穷。” “他的归属往哪去呢?” “不作恶的人,应该会上天国,但我们不正是与善作对的吗?” “是啊……也说不准,我们动用得是非愿之恶,握着的枪炮尽一切克制的,有目的剥夺敌人的生命。” “素未谋面,是吧?”卡修十分沮丧,盘坐在地上抱着枪,抹去面颊上黏糊的东西,“我已经一条路走到黑,天地之间没有我能奔赴的目标了。” “我们的确是在杀人,但你、我、普利特、莫林、比菈,除了消灭敌人,出于不同的目标来到这里,我们并没让罪蔓延下去,偷抢与我们无干,也没有用武力迫使当地人做些什么,买东西也讲规矩。”拉特利耶顿在地上,向背后了一眼,见着敌人没有在发动进攻,他才再说:“我们在杀武装谋杀自己的人,对方一样会向我们这么做。其唯一的目的,不是什么狗屁养的王家荣誉和钱,而是活命,如果不是这样,远在千里的普通人等的性命,为什么要加害于他们呢?” “没错。”另一副声音也搭进来,小心翼翼地把枪托放在地上,无声无息,“你可别忘了,我是要同你来的,说不好听我在伺候你,替你收尸嘞。” “谢谢普利特,但话又不可以这么说,我也有替你收尸的责任。”白桃小脸嘟着嘴对马舍夫,“事到如今,命看着墨利乌斯的份上,能够保全我们的生命,就得万分感谢祂,还有我们自己,最后才是敌人。” “有道理。”卡修听着乐呵起来。 “我还是觉得首先应该感谢自己,然后是敌人,最后是墨利乌斯。”普利特深信自己的枪法,眼见才能成为可考虑的凭据。 在身旁的工事,士官和军官都在犯愁。 索拉特瓦对此却不怎么愁,“目前来看,咱们的营和第四营的兄弟们还能打,但如果僵持到中午,那可就不好使了。只是掷弹兵的弟兄们给咱很多面子,第一营与我们形成两面合击的形势,剩下的营也投入战斗了。” 居塞林却说: “不乐观,豁出命去不算什么,但在无用的地方流血,未免也……” “什么叫‘在无用的地方流血’?我们守得是这一森林地段的主干道,如果我们撑不住,两侧的伙计可就完了。”索拉特瓦当即点明,用严厉的口气训斥道:“所以说为什么你还在连级,你总不能逞自己手下的利害,而不顾一整个团,甚至更多的存在。” 他也狠瞪着营长,指着绷带烂布裹着的下属,“哼,我又不是不知道,可我们的伤亡一样也很重,对方并未出使全力,我们已经赶跑敌人五次进攻了,我们这群狮鹫后裔也不是真神,它都还会喊疼呢。” “你!” “两人少说几句吧,这样于事无补。”下连的斯伯瓦抓着两人的肩,“我们不断后退,他们的行路必然会长,当然,我预计将近中午,就可以下达撤退的命令了。” “你又知道?”他们异口同声地问。 斯伯瓦跟他们解释:“开句玩笑话,即便我们是铁做的军队,就这一副地来说,狗娘养的塞拉斯瓦我们是指望不上了,我们已经坚持四小时有余,如果开阔地的那边能打的猛一些,那也许正是将军的意思,所以我们才要奉命钉在这里。他知道我们能力亦有限,能拉拢到一个纵队大概的兵力在我们这,也算是他的独到用心之处吧。” “希望你说的不是废话。”居塞林见着眼前的敌人,又拾起剑来溜到别的地方,“快准备防守!” “现在是几点?”索拉特瓦问。 “日胄六点多。”斯伯瓦答。 他们立马就心领神会了。 卡赛萨留着步行前来,第五营就在他的身后,“我们现在必须猛攻,这一轮以后,我们就会撤退,我们的背后,还有二十五团,正守住外围三岔路口,他们受到了一个团的进攻,但三十六团、我老上司的骑兵联合击退了他们。” 索拉特瓦摸摸自己的大腹,“我们能行吗?” “不行也得行。”团长也拔出剑,“我们已经把整个团都投入进去,我知道二营和四营都很辛苦,哎,我估计他们已经把森林包围,我从旅长那里得知消息,咱的纵队多数还完整,撤退还是能有序进行的。好了,准备推进!” 正当新的进攻再重整的两个团之中组织的时候,一场意想不到的进攻从灌木里滋生,对方有条不紊地行进射击,这却是致命的,先行的掷弹兵袭击了本就不稳固的团炮据点。 于是就听到轰隆一声,整个森林都飞奔大小鸟类。 “全体——冲啊!” 小号声一响,列队的士兵都疾步向前,刺刀如鱼贯入,钻入一层羊毛编织的盔甲里,又历经一层细软可穿的皮毛,颜色都快分不清是哪种红。 死亡就从它们之间迸发,它并不诱声。 维斯安特人的队伍出现浮躁的呼喊: “后退!后退!” “他们从四面八方过来了。” 眼见弗兰格亚人一股脑冲到他们跟前,远近交战均抢占到上风,完全打乱对方的阵脚。 对所谓王师而言,刺刀是从血脉里就习得的东西,扬言到,就像征召农从国王从执护官[4]拿到厘定的短矛一般,上手就会刺击。面对维斯安特人的反击,他们手里的刺刀更像是蔫坏的马蹄铁,只顾着后退放枪,又是同样的情况,即便挥舞手中的铁管装木条,失控的场面便迅速蔓延到队伍的尽头。相反,拉特利耶所在的队伍,包括他自己即便疲惫不已,仍能瞻前顾后。其连梯次推进,左二排迅速突击,右二排射击,扩大到营也是如此。 不到二十分钟,望着略微抖动的树林,无止境的枪炮绘卷,拉特利耶染得满身都是血,他自己亦有伤痛,大腿上被扎出一道小孔,其纵不深,只是有些发抖。 “感觉……无所谓。” “但发嫩的叶芽为什么会忽然掉落呢?” 他捂着伤口,望着都是动弹发抖,无法爬起来的濒死之人,也只顾着自言自语。 莫林替他包扎伤口,时不时固定他的腿,半跪着说“我们驱弛他们差不多一弗里远呐,他们肯定吓破胆,准发疯了。” “这已经是第六次。”查茹兰特总感觉有种不祥的预感。 “放心,团长说要撤退。”普利特刚担完伤员回来,也站在树荫下,嚼着一根黑面包切下来的细条,在口袋里存着。 正当人们大喜过望,陆续撤回自己的阵地,死难的队友也陆续往后岔道出路被运走,风戛然而止,树巍然不动,忘却露在外面的尸体,稍微抬头,拉特利耶感到一丝慰藉,也不再觉得疼痛太煎熬,他瘸着腿慢慢走,不久就能自己拐着枪走。 查茹兰特仅是觉得参与的六次防守反击,足以值回十多年来的经历,伴随着一丝苦涩,他又说出相反的话: “这地方包括你我,太不堪了。” 一只手轻扫他的肩膀,“对,亡命囚徒,我们甘愿做这种活。” 那阵不似男儿低沉的声音,维持在浑厚和尖锐之间的清朗嗓音,早就熟悉彼此。 “鼓不重?” “重,但所有人都希望听到它。” 比菈走到他面前,亦扶着自己的好战友一块蹒跚,“好兄弟,虽然命令已经下达,我怕如果我就死在这……” “这番话应该我来说。”拉特利耶也有自己的忧虑,忽然脑海中飘来极度悲观的情绪,苦皱着眉,“如果我死在这,你还算有家境的人吧?替我去找……近西尼乌尔村南边的拉兰诺斯——我没法完成娜莎的愿望了。” 莫林把嘴掰开两处撇,咧着嘴,“诶,你们总想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就当我们无病呻吟。”比菈稍晃点头,看着密集的人群,他目测到有些营已经迅速到达归路的尽头。 期间又看到一个骑手,他奉纵队长的命令传信,催促所有士兵迅速撤离。 随团火炮也被陆续撤出森林。 但周围却越来越感到一丝不诙谐的宁静。 直到比菈的耳朵听到了新的风。 “不——不对,我们现在是不是在撤退?”多拉斯对听觉的灵敏不亚于鹰的视觉,他立即走到一棵树的旁边靠耳相听,耳尖抖得不算灵活,但越听则越感到不安。 “怎么了?”拉特利耶略翘带走地来到比菈的身旁。 “脚步……鼓点……”他眼睛要瞪出框,立即感到不对劲,向连长大喊: “不对,他们要发动进攻,佯攻要改主攻!” 居塞林向背处望去,得知面前的人影越来越大,散漫的人群却一无所知,他也向营长的方向呐喊:“快组织防御!掩护撤退!” 忽来一轮铅珠汇镰扫过,鞭去不少人的身体,割出不少鲜血。 躲在树旁的两人正要撒腿,还不禁扭头一瞄。拉特利耶盯着麦粒切半大小的人影,携着伙伴竞走,他目测离自己这里不足百弗杖。 对面的纵阵却越行越快,鼓点也随之飘打如雷,旋即大跨步行进。居塞林并不打算束手待毙,他的横队也组织迅速,比菈也顺势打鼓集结,仓促地下令: “准备!开火!” 未见几人倒地之后,属同僚的斯伯瓦,他的下连离他有五十弗杖,遂下令马上后撤。 那可是数百人和数十人之间的赛跑。 弗军发现,前来的打头阵的人都由女士组成,头戴被折两边,各竖起一个宽面的宽檐帽,头上刻着代表王室的铭文,头顶上白下粉下羽饰,穿着刚过膝的黑色连身裙,裙下还有花边薄层马裤,目光落到膝则是带钉绑腿,下至脚踝处,一双行军舒适且美观的松脚皮鞋映入眼帘。外衬裙成色如天鹅羽白,但并不显勒肉,非常贴身,外套一层似骠骑兵剪裁的紧身排扣天蓝色大衣,其长盖着裙尾,倒是袖口相当宽松。 两个营的官兵迅速排成阵型,为后方的兄弟争取时间,但他们却雀跃起来: “即便恐惧缭绕,我们也不能输。” “要注意防御!还有阵型!” 女士们同样不逊下风,一阵声音传来,挥舞的剑令人胆寒: “haderr~mugoh. feuke!” 仅一轮射击,至远五十弗里,数不清的身躯矢然无力,应声倒地。 “啊?!” 拉特利耶无意与持枪的小姐们争锋,但着实大吃一惊,“这……刚才还数着八个……” “现在呢?”比菈问。 “我预计不下五十人……” 此时无论是谁,已经没有再听号召齐射的勇气和必要了,那些铅弹似乎也惧着,逸向躯干之外直插空隙。 零星火光就像毛毛细雨,取不了多少人的血肉。 查茹兰特却知道,对方装枪的速度丝毫不亚于他们之下,随着又一轮下令,他也只能默念上帝。 他已经打出唯一能在数秒内射出的子弹。 “她们又前进了。” 对方的意图十分明显。拉特利耶越觉得这群骁勇的姑娘不是之前来攻的萎靡兵士可比的,在不间断的火力骚扰下,还能再来一次齐射,属实非常难得。 “准备——瞄准——放——” 以为自己已经随头颅倾垂,带着身子落地,在原地愣了很久,白桃脑袋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生命不在自己的感知之内,当倒下的人是他身边的人,即便不甚相识,也尤为苦楚。 “还愣着干什么,他们跑了。” “谁?”他恍惚地问。 “这难以启齿,你看看,这下就算有十双手也不一定数得了。” 过了一阵沉默以后,拉特利耶的耳朵一度嗡鸣作响,有一发子弹直接擦过他的肩膀,崩击出血花。 “跑,我们已然失败,逃吧。” 居塞林面色发黑,恶瞪着前方,“撤退。” 雪花崩塌的景象落在一群白色人墙的离散之间,取而代之地是裙朵汇成的荆棘丛,并不显得美艳,而是可怖。冒着腿血痂崩裂的险,逃亡成了唯一的出路。 貌美的利刃绝不懈怠及逊色与战争的主角,就连冲击时的队形都没几分松散。 他们只有一路往南,走到貌似不可寻的路途,有些人甚至连枪都丢了,普利特打算烧掉掳来的旗帜,皆不得愿,只能丢弃,临走之时还骂道: “我们还没输,这群娘们……” “他们呢?他们俩?”卡修被莫林携走的时候格外担心,望着远处的森林,漂浮的烟团和颗粒打断了寻求的念头,一切看起来又并非那么紧要。 因为没有哀叹的时间。 姑娘们追击的途中,依旧听到零星枪声和呻吟,无论是谁的生命被夺走,谁在尖叫,谁匍匐倒地,谁迸发鲜血,森林成了这一切的瞩目者,也是他们的天然坟地。暧烟之中,与四处的联系都逐渐不可寻找,无数双腿熙攘进退,生命悄无声息地吞噬在茫茫雾霭之中。 “拉特利耶——” “比菈——” 勾肩搭背的手也失去可抓摸的对象,只有几分能见到的墨绿,融入一丝灰烬的白占据了主场。 只剩断断续续的喘息,还有一摊血迹,开始与褐土相黏,吮吸着它的养分,还留有一丝冬雪融浸的美味。他开始听到些咋哾声,脚踩在沉于水下的淤泥里。远处的火光依然迅速闪过,拉特利耶决心要把不幸留给自己,于是向远处断断续续地喊: “你记得……回去找拉兰诺斯的娜莎。” 密林之内除了回音和枪声,不再有任何回应。 查茹兰特蔚然一笑,那些沉默正是他期待的,最好不要做出任何反应,要么死去,要么寂寥地带走逝友的消息。 疼痛依旧难忍,拉特利耶尽可能往站得住脚的硬块踩踏,他深知能保住火药和枪械的干燥,就能多一份生机。趁着硝烟逐渐深入密林,还能看清南面的路时,半蹲着走路,亦拔下刺刀放在衣袖里面,好不如容易靠在树边,又找了个机会装填。体力和意志逐渐被赤浆带走,像被研磨的朱砂矿掺少量黑泥浆倒出来的模样,比这要更稀一些。 又一个模糊的身影略前,此时拉特利耶意识到当初经过,踩到的硬块并不是石头,而是倒下的烂木干,远处的黑影越来越大,担心是追兵赶到,之间跑的时候才知道背后也被扎了一刺,之后便没有感觉了。如今它逐步活现出来,无法在往前过多少,身上也没有粮食和水,呆在这里等死只是时间问题,抱着必死的心态,挪动被打伤的左肩,稍还能使力,猛顺一抬迅速放枪,他也因为痛苦和后坐力反瘫在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无动静以后他才起来。拉特利耶已经无法捡起枪,抛下它走了,他手中还有一把剑,执着它前行,腿脚居然还能走路,却越发痛苦和悲观起来,觉得死亡将近的他毫无目的地前行,南方是唯一的归宿。颤抖和磨牙成了他为数不多的消遣,眼睛还没丧失判断,尽能力避开了一切水坑,顾不上泥陷入鞋里的踩酱感,一连在沼泽地里走了将近半小时,终于在一片淤泥色中抓住了草绿。 “啊……走不动。”查茹兰特感到周围安静得不得了,顺着身体的意思躺在外林的一个小坡下,再走两步就能走出沼泽林地,腿脚失力无补之下,一剑扎在泥坡,感受忽来的微风带来的舒爽。 眼皮数次自己倒下,又被硬生生扯回来,或许是连这点力气也没了,闭目感受自然带来的滋润,就是他觉得临终前最后的慰藉。 “娜莎,你知道吗? 这风……真的很舒服。” 他的视野只剩下一双手,时而长茧,忽一瞬间,那双手换了方向,变得小巧玲珑,霜白软柔,仿佛回到熟悉的小镇,熟悉的声音在迎接他: “你回来啦?我等你很久了。” 脚注: [1]:弗吉嘉的阴谋指liii.1789年1月22日未遂的政变,已故国王约翰尼三世的侄孙尤伊尔发动夺取王位的政变,最终被掌玺大臣多瓦多和陆军大臣珐梅尔镇压。 [2]:尤伊尔·简特·雅·维佩尔德-维纳努斯(liii.1776-1839),努斯特公爵,维斯安特王国的宣称者,因质疑约翰尼三世的遗嘱,发动政变,失败之后逃到弗兰格亚,随后辗转到欧列尼。其母是欧列尼斐迪南三世的妹妹玛利亚,因而引发王位继承战争。 [3]:朵姆斯的灾难指liii.1776年帕拉图恰帝国的塞尼梯尔大颠代区爆发的饥荒,6月8日爆发托尔托斯起义,帕拉图恰派大军镇压,并有意放任民众被饿死。 [4]:执护官(cospor)是洛森珀戈帝国的一个官职,负责征召乡民参战和保卫村庄,到弗兰格亚国王时候,它主要负责在各地负责统筹征召农民作战的官职。 四十四【黑白交织的救赎】不可预测的事 劳斯丹德庄园收到不寻常的消息,一位信使大步跨入庄园,称有急事发生。在纷扰的年代,查理随时听候差遣别无选择,因此他也没让下人有过多阻拦,仅见他挥手示意,护门的侍从也纷纷收敛。 “您听说了吗?” 庄园的主人显得有些错愕,那正是他的朋友——第一团团长埃葡罗(eipeuro),喘气但不失体态,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身材笔挺,姿态如矗立的旗杆,他一副开玩笑的模样,也掺杂几分疑惑和忧虑。 “那么我的朋友,你在鲁夏城(leuchael)驻守,怎么到这来了?”查理迎面而来,给了一份拥抱于他,“我们进去说。” 埃葡罗就是急性子,摆摆手,“我先说再进去。” “行,于格,要是有事情嘱托我肯定办。” “我们查到一股匪徒,他们的情况很特殊。” “人多?有一百来人吗?” “不是这个意思,他们有四五十人,但我觉得不止这个数,但你猜他们有什么?” “营寨?堡垒?还是全副武装,执枪之辈?” “你说的这些,他们都有,但还有更严重的。” “杀人、绑架、放火、还是搭建拦路收费站?我猜应该不止这么点吧,他们估计还有工匠,自己能手搓点来复枪,大号的燧发枪,是吗?” “不,他们有炮。” 查理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如果有工匠,驻教堂做大钟的那些人凑数,做点做工粗糙的铜炮、铁炮,那的确需要出动军队。” “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埃葡罗的眼神快速扫视,害怕周围藏有眼线似的,靠在他耳朵上呢喃。 “嗯……”劳斯丹德大人并未将惊讶写在脸上,但的确引起了他的注意。 查理将他请到庄园里详谈,他们正要踏入阶梯的时候,背后又传来了一声亲切的问候: “你们早上好~” 劳斯丹德并没有转身,而是背向回言: “你们也是,但目前有些要紧的事情,如果有兴趣就一起听吧。” “这不要紧吗?”埃葡罗问。 “是自己人,你且转身,在我的背后,我的背后是罗艮蒂瓦公爵小姐,她就是我的背,见她就像是见到我。至于你的背后,是拉兰诺斯家的千金,你叫她娜莎就行了。” “死乌茶,好没有礼貌。” 查理仍不转身,边走边说:“你多说一句,那就在庄园外门站着,等我们吃完早茶再进来。” “别这样么~”背后牵来的手不算细腻,手背倒是特别滑,罗艮蒂瓦小姐靠在心上人的身边,“娜莎一向直来直去的,她对你嘴刁又不是第一次了。” 这时庄园的主人才转过身,脸色稍腆,“她要是别家的闺女,我就真的会命人给她赶出去。可惜~拉兰诺斯家族与我的缘分还不浅,这番揶揄倒也是我还给她的。” “那……”明澈的眼睛凝视着大人。 “随旧俗就行了。”查理用拳头捂着咳了两声,“不过,你找的妹妹,嘴倒是有几分辛辣酸爽,我还没见过沙拉能直接拌辣椒和柠檬切片吃的。娜莎正是这样的菜,我看——拉特利耶能耐得住小布丁的个性,这是她应该庆幸的一点。” “我才不是菜,你才是菜。”大小姐嘟着嘴,亦叉腰咧话,“哼,还是请我们去府上喝杯茶再说吧。” 大家都被她含着小生气被逗乐,敞嘴大笑的声音不止数秒可停息。 步入大厅,查理并未让大家逗留片刻,而是直接带他们入书房。但带入得是宅邸中深不见底,在左侧走廊尽头的最后一栋门,嘎吱一声门户敞开,那门外已经有一段时间未有打扫,因为都出灰了。 相比于常用的书房,未打扫的书房只是表面功夫,实际上还有一处暗门,查理随身带有手套,将门紧闭并上门闩,大家惑而不解,劳斯丹德只是用手势示意他们别出声。暗门是用书桌上的其中一个上锁的抽屉,用钥匙扭开之后,他向左推开书桌,暗门就在书架前,连同书架一块移动。 暗门之内,实际上就是劳斯丹德历代家主藏武器珍藏的地方,但他们进去以后,并未看到任何武器,而是布置精美的会议厅摆设,黑胡桃木打磨的简易家具,就连沙发软垫也是红天鹅绒材质。除此之外十分单薄,更多的摆设是一整套书架及书和档案,是上百年的珍藏品。 劳斯丹德大人令他们坐下,自己却站着,双手抵着木桌,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吼,手搓火炮都满足不了他们了,这群匪徒怕不是要建立国中之国了?” “怎么回事?”姐妹俩感到十分茫然。 “你真的觉得让她们参与讨论是好事吗?”埃葡罗觉得这像一场儿戏。 “我不会让没有价值的人出席。”庄园主两手手指交错,“事先声明,我没有偏袒的意思,至少说能跟我在身边活着参与战斗的人,他拾起利刃就能给人划开一道绯红的印记。其次,我既然能嘱托他们做举手之劳,就意味着他有相当的认知和智慧,听明白了吗?” “我没意见。”薇若妮卡不以为然,她正要起身,又搭一句:“怕不是王家内部真有人暗中贩卖不该贩卖的东西,这样的假设我没有十足的证据,自然也就帮不上忙了?” “你是说什么,女士?”埃葡罗眼光一亮。 “这地名,嗯~是罗艮蒂瓦区的边陲地带,近王畿,也就是珀利嘉瑟弗洛区东南方向,近柯昂最近处也有五十多弗里,将近两丕戈[1]有余。鲁夏倒还挺‘偏僻’,可以说是临近三区必要的落脚点,可繁荣却迟迟未有降临,反而闹到盗贼劫匪开聚会的要点,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但这并不是讨论的重点。”他继续质疑。 “不是?哎,所以就说军爷自有军爷的深奥理论,就忘记浅显的道理了。”她让娜莎先别急着张嘴,容她把话说完,“查理所掌握的火器厂,只是掌握四大王室特许经营火器厂之一,王家亨利-劳斯丹德火器厂是直属国营,而私自贩卖军用重火力武器,可想而知是什么后果,怕是绞刑用的绳索不够厚实?而且风难道就不会吹有缝的地方?那么剩下的三所,南枫第埃林(eilenl)火器厂出产的是海军装备,和纳瓦杜瑟琴松(qieson)火器厂在西南边陲,剩下的唯一一个可能——洛那修斯特火器厂,旧时是我伯父掌管的。”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东西?”团长于格愈发觉得警惕,即便在质问之中,丝毫不感到有针锋相对之处,话语稍含内敛,声线柔而不弱,也不矫作。 “这对军中军需官来说只是一种常识,对了,说句玩笑话——你猜猜如果有懂行的劫匪,在军中当过炮兵,学艺不精的话按照实践,直射百弗杖还算能保持一定精度,如果是洛那修斯特纺锤……” 到这里罗艮蒂瓦小姐就缄默不言了。 “啊?”团长望着好友,又瞧瞧身长并不落下风于男人的姑娘,顿时喜逐颜开,“嗯,对。人们常说罗艮蒂瓦的卡洛为旧夫人换了继承者,闹到家族不和,是出于私心考虑,现在我明白选择的缘由了。” 劳斯丹德搬来烛台,“继续说。” 埃葡罗长娓一通,全程不带一口水喝,“三月二十四日下午,也就是日胄八点十五分,我部接到紧急通知,要求立即调遣一个营,也就是二百人的部队去制止非法武装力量的盘踞,他们占据鲁夏入西南处的道路,有二十多人,不仅占据道路收费,还将附近与其起冲突的宪警打死,丝毫没有惧怕之心。他们之前派遣行省民兵连打算赶跑他们,但没有预料的是,他们不仅又调来三十人,还抬出自己造的火炮,以及——一门洛那修斯特纺锤,这还是我们将他们剿灭的时候缴获的,匪首疑似很有操炮的经验,他们将其布置在位于鲁夏西南近一弗里的小坡上,有三四十弗杖高,并搭建帐篷和木作工事,正好居高临下。另一门火炮是自制的铸铁炮,做工粗糙很多,估计是三法颂炮,他们利用填充的杂料,例如碎石和铅弹向对方射击,仅仅不到十分钟,他们便挨了几发‘霰弹’和开花弹,狼狈奔逃,匪徒只死两人,行省民兵却死三十多人,鲁夏镇的南部通道被他们占据。” 这时候劳斯丹德大人展开双手,活动筋骨,“有意思,这伙人的脊梁是用铁做的。” 他的好友还要花上好一阵子时间解释,“我们接到求助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他们已经抢了不少货物,并试图从镇的东北部也建立一个收费站。我们于是从东北出击,由于人的确很少,十余人很快被我们捕获。但当我们迂回到南部的时候,他们布置的人手又多了十几个左右,非常蹊跷,因为那些人的着装和披着烂布的贼明显不同,至少看起来干净。我们不敢贸然进攻,于是又叫来一个营。我当即起了兴致,自己带了掷弹兵营也上去,这样就集结了六百人,其中一个营从东北方向进驻镇上,我查看了情况以后,先是按照程序给镇长、行省民兵连的最高负责人、辖区的市宪警局发了消息。老实说,我这样的做法不能算合规,你知道我是雷厉风行的人,这样的行动必须要上报给陆军部,同时我也给陛下写了一封紧急信函,是用红信封装着的。” “等等,也就是说在地区上是合法的,但在王畿当局还没有得到授权?”娜莎抿着嘴,自然也顾虑他的处境,“恐怕不太好吧。” 团长的言语之中多几分轻蔑,“嗯?倒不如这么说——小姐,人的生命和程序上的责任哪个更重要?” “那自然是人。”娜莎当即落句。 “那又为什么要问?”于格很疑惑。 萝莉稍稍摇头,“话虽如此,仅仅是担心你要承担的惩罚,不是质疑你。” “谢谢你能理解。我继续说,一言以蔽之,就是我们虽然擅自行动,但我们也很迅速,我率掷弹兵抄他们的小坡,因此花费很长的时间,才找到一处在他们眼里视野不算清晰的地方,那是一片小树林。夺取之后,我们向镇南边的燧发枪兵发来信号,前后夹击之下才将这些人捕获,但也死了一些人,患伤的人更多。” “你们审问的结果怎么说?”查理嫌这张木椅子太碍坐,即便它很名贵。他站起来,依偎在它的左边,木雕上的浪花十分稀碎,但光滑而坚挺。 “他们的态度十分嚣张,面对军队也不为所动,他们的头儿——叫诺乌克(novuq)在军中当过几年炮兵,可惜是个瘸子,也是个破落乡绅。奇怪的是,他家里很穷,但书却很多,一堆数学书、自然哲学、形而上学的也很多。我们问过这群人,他们只是劫富商的、劫贵族的马车,虽然之前有些拦路劫匪也做过抢平民的钱,到了他的队伍却又不抢了。我问他们这些炮是从哪来的,诺乌克说是从洛那修斯特的‘好心人’送的,样貌不清楚。” “还有别的线索吗?”劳斯丹德半闭着眼。 “没了。”于格握拳揉额,另一手瘫在桌上,他若有所思,苦涩的根源正是因为从脑髓之中榨不出一点头绪引起的。 “我猜你已经去过洛那修斯特兵工厂。”薇若妮卡刚巧点好蜡烛,辗转又回到桌旁,正近在查理的身边,依偎在椅子的右侧,“那明面上是不会有证据的,国王遣我们去查他们的交易,自然是以别的身份,不过这已经是二月中旬的时候了。” 于格留有一丝眼白,向着桌前最高的女子望去,“你为什么会知道?你又是国王陛下什么人?” “按照我的身份,我是护国公爵,也就是二等,倘若我是公爵的夫人,任何政治、外交、经济等王国决策上的东西,我无权过问以及担任职务。我虽然是女生,当随从的资格、了解国家决策的权限也是有的,剩余的事情,根据王家密令,我无权对你说。”当罗艮蒂瓦小姐想起别的身份之时,阐述之间,脸却略微温红,说话也更细声些,“哦?对了,卡洛的女儿,一向对她自己的儿时玩伴及恩人有深沉的倾慕,大人也是如此对我的。他答应要照顾我直到生命的尽头,我也如此发誓,我已经为保护他沾上鲜血,这都是无奈所致,但我愿意。所以,你觉得我是什么身份呢?” “话语要留有一点缓和的空间,于格。”查理不再搀着椅,他站着,亦真诚地对他的朋友致歉,“很抱歉,这么久了,我与你说私事的时候,还没提及与薇若妮卡的关系,我想真挚的情感应该留给我们自己,因此没几个人知道我和罗艮蒂瓦小姐是……情侣。” “你太不够意思了吧!我真想揍你。诶,劳斯丹德先生,我原本以为你只是被美色诱惑而徇私。我顶多质疑你的操守,现在我到觉得你像个娘们嘞。”这样的吼叫才不过几句,竟又笑起来,“墨利乌斯在上,你看看你,你们又不是私通,这样的爱应该摆上台面。只要办事符合王国法律、操守、和你的内心,这就可允了。那么这小妞呢?” “你是说娜莎?”庄园主看着他的客人,亦同样是玩的相熟讨趣的朋友。 “没错,如果公爵小姐的确有参与的经验和素养,那么她该怎么解释出席的机会。”埃葡罗也望着萝莉,噘着嘴,“这说不清楚,也许会妨碍工作。” “你让我出去,我倒也无所谓。但我未必会坏事,如果身材娇小玲珑的确算是巨大的缺陷,我这胃还没试过把不应该说的话给呕出来。我只是希望我能略尽绵力,再说了,查理允许的,你总不能赶客吧?” “哎,我们说的都是要紧的事情。”团长有些不耐烦,自左手用指甲频敲桌面,发出嘚嗒数声。 “但在缉凶方面,我又不是没参与过,要是棘手的问题,我还不至于拖后腿。”她依旧记得去年,是如何与众人将恩歇之子逮捕归案的,“感觉你总是小瞧咱们。” 查理也替娜莎说话:“诶?我记得即便是我也没考上蓝册子,她这脑袋瓜可机灵了,就是嘴太刁,我本来想让她在外面站着,但我需要。” “你怎么不说你顶着发烧还把考试全完了的事情?再说了,你在军校成绩也是公鸡顶,我们可是预计你会考到鸡冠红的。”于格不屑异常谦虚凌驾在傲慢之上的嘴脸,“我扶你出王宫的时候,你争着说把最后一题做对,还说:‘其余题目过于疲惫,前面的简单题目一律不填。’整张卷子只做了十分之七,头颅堪比炙烤的卵石,不过也难为你,当时你的母亲刚过世,的确没什么心情。” “扯淡。”劳斯丹德的脸变得略微阴沉,一只手捏着椅上最高的地方,“秃鹫不会突然吃熟肉的,对吧?你的事情我会帮忙,话不要说得太跃,我们会跟不上。如果需要国王重视,改天陛下视察的时候,亦或者我进宫强调此事,那就可以了。” 于格铭记他的好意,“十分感谢,那定是为王国治安出一份大力啊!” 之后埃葡罗在宅邸又呆了半天,下午才离去,正在气氛仍算活跃的时候,朋友的离去立即使得宅邸冷了几分。奣将被积雨云所冲刷,不明朗的天气就像是不见天日的角落,一切都尚未可知。 但宅邸不再像以前那么刺冷,正像感官上所映向内心深处那般。春已降临到大地好一阵子,在道路旁听到的奔波和车碾经过的声音也频繁了。 脚注: [1]丕戈(picro)是洛森珀戈帝国制定的军用单位,长度为24弗里(也就是30.48公里)。 四十五【沉思录】与尘封书籍的争执 娜莎的不倦使得她心向午夜,她的头顶垂落至心总有一些想法,每当月狩已过六点,与活人偶的窃窃私语常常不见消散。阴沉的天气无法仰望星密成帘的天空,但她享受点着烛火照耀房间一角的温暖感。 “光芒多么耀眼。”考奈的困意足以与十五六岁的少女所感知的一样,也不禁打起哈欠,“还不歇息吗?” “总觉得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好不甘心。你不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我听着呢,齿轮每转动一份,它在我脑海里就不会停歇。我起初意识到自己看见周围,它就会给予我不安全的感觉,你相信命运吗?” “也许吧,抛硬币的概率。” “真奇怪,要么信,要么就不信,非要提出信与不信之间的评价,我不理解。” “你渴望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是,我不能阻止自己这么想,就正如我一开始就会听到齿轮转动的声音,直到我歇息,融入到黑暗的一刻,再也无法感知到的……” “活人偶……渴望明确的答复。但很多时候,人会竭尽全力违反这个思路,就好像我在吃什么方面也很难抉择,只要不是难以下咽的食物,都可以接受。” “这怎么可以呢?!”考奈薇特的脸看上去僵硬,着实难为她想要流露的情感,“就好比有人跟我说辣椒、芥末和辣根赋予美味,我会毫不犹豫地拿书砸他脸上。” “着实羡慕你的明确态度。”娜莎倚在活人偶的身边,稍抚她的头发,“我不想令人难堪,当然有些人还是该骂的,除了那些人以外,很难有拒绝和抨击的动机。” “嗯?对劳斯丹德大人为什么爽快地骂?” “虽然骂他的确有一种很爽的感觉,我心里实际上并不是想攻击他,我们之间知道双方的底线在哪里,作为朋友就看得开。” “那拉特利耶呢?” “嗯?他做得不对,我就骂,他做的可爱,我还要骂。”娜莎咯咯地笑,还咧兼吐出舌头,“有时候觉得他就是一个特大的棉被,我总不能不要矜持,就扑上去抱他。哎,还不知道有没有再抚他脸的机会。” 活人偶悠然点头,“如果在流干血之前能够接受幸运的馈赠,他也许能够做一番大事。不过,我只能顺着这个方向祝愿。” 目光又落在桌上的两封信。 “鬼才理他,明天我们再去查翁一趟吧!”大小姐的脸多几分愁绪,仍瞪大着眼睛,凝视了些许时间,就连同伙伴一同沉睡。 当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娜莎变得木讷寡言,沉浸在书桌上,陪伴考奈薇特的时间变得漫长,她们仿佛觉得被子扎刺皮肤,聊话不知时间流逝的分量,都像布偶一般,瘫坐而睡,肢体如被软化的芦荟,亦或者似长仰向天的海星。长发从另一种角度看,成了自己的斗篷。 对曾经的鬼魂可怖的是,如今的女孩不再是任人拳打摆弄的纤弱少女,书桌的贴墙的一处缝隙之间,不发光影的锐器在她的手心畅游,步伐也比以前更快。拉兰诺斯的千金颇有母亲如她年纪的浪漫和作为,萝莉虽然不及随身抬枪的力劲,令人失去战斗力的能耐一点也不小。 她坚信总有战斗的时分,因为远在千里的人同样也在挣扎。 太阳沿着地平烧得火旺,但天却很冷,直到日胄到了它的第三个时段,风不再令人感到凉爽,而是稍稍带暖,在梳洗与餐叉碟盘的交织呯砰,人打扮得干净,胃也填实之后,拉兰诺斯之女总算能携着仆人和人偶一同拜访来信者。 无论是去哪里,从宁静中诞生欢乐的节奏才是她们的常态。自旁人眼里,拉兰诺斯家族总是非常奇怪,禁受旁人的质疑早已经历多载,行善多有被啧啧而论的时候。贵族千金似娜莎这样对街坊乡民嘘寒问暖的倒是不常见,携着会行路的奇异人偶,经过她们行走之路的人很不理解。 其中有个小孩经路的时候问: “你为什么会携着娃娃?” 大小姐特意蹲下来,面对着六七岁大的女孩,“以前是用篮子提的,现在它想要见阳光。” “它怎么会有感觉?”女童问。 “因为它能感觉到。”娜莎稍稍呼气,方才她才抱着人偶跑一会路,“你没发现她很像人吗?如果仔细听,她会说话。” “你骗人,娃娃怎么会说话呢?” 娜莎四处张望,小路人影稀疏,只有缝隙间摇曳的光缕,还有模糊的叶状影子,“等等你看到的,你听到的,是我们的秘密哦。” 稚气腔调没有半分恶意,“嗯嗯,我要看看你搞什么鬼。” 女童的嘴还刚咧,还没合口,鞋更踏土的声音尘落于地,一对小手摆弄裙边,自下而上清拍自己的裙面,提裙致意,“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听到我说话的人。” 小孩紧盯着活灵活现的娃娃,尤其是张合自如的嘴唇,不禁觉得惊奇甚至害怕,但仅因围绕在周围空灵的声音——正是考奈薇特的言语夹杂着原野的噪声,恐惧在阳光下被挫成斋粉,心里油然而生一阵高兴之感。 “好神奇。”小女孩的手靠背而敛,望着它的“主人”,“她真可爱,而且……世上应该只有一只这样的人偶吧。” 考奈薇特仍不松手,依旧捏着裙的一角,“感谢你的夸赞嘞,我的确是独一份。” 娜莎却不认同,向女孩和身前的陶瓷小姐谈吐,“那可不能用一份,她的见解比我还要聪慧。也许你觉得我这样的年纪不应该带人偶,但考奈薇特是意外,意识到自己活着,还能对身边的事情都懂一些,那就应该是一人。” 女孩正要挪步,“我要走了,你们要去哪呢?” 娜莎和她的伙伴一致地说: “去查翁,我们要去见朋友。” 离去之后,在她们三人身边发酵的情意,化做鱼落扑通般的欢笑,屡忍不止。 “你看你,好幼稚哦~” “拉雅也不赖嘛。” “我就笑笑。” 经过树枝茂密的道路,其枝叶的伸展,在行走的途中,能拦住常人的脖子。低头俯身越过枝头几簇以后,通往查翁宅邸的道路近在眼前,庄园并不算大且气派,而是袖珍和古老,铁栅大门顶的月季藤茂密鲜艳,走二十多弗杖就能踏上宅邸的阶梯了。 仆人们替姑娘们引路开门,连茶水和糕点、软饼、餐巾、刀叉也整齐放在接待的桌子上,自碗碟茶杯旁边还有一簇拇指长的小绒花,摆盘之后,他们的人影一转眼就消失了。 唯独宅邸的主人没有出现。 “他的肉体没被剥夺?”人偶的话莫名其妙。 “哪那么容易死?”娜莎听得出话中的把戏,“他估计太忙,把自己写进史书里了,困着出不来。” “说起来,好像他就是为了这个才叫我们来的。”拉雅的腿时不时倒后勾,“说起来,他府上好像没管家,至少现在没有。” “她说的对。”楼阁之上奔波的身影已有头绪,她们看到皮鞋的鞋尖,声音比它的主人更有吸引力,“我在拉兰诺斯宅邸可不见你们使唤仆人的模样,更何况你们的管家也空出来很久了,拉雅小姐倒是挺适合这个位置。” 赞赏惹得女仆心花怒放,又不得不含蓄留词,“谢谢,但言辞不能受。” “我只是认为工作不必要搞到大家心情太僵,宅邸的气氛会很冷。再说了,家主不愿意拴着他们的精神工作,这一点我非常清楚,深感赞同。”澈蓝双瞳稍有恍惚,直到道格也看到客厅的全貌,娜莎侧着身子仰望着宅邸的主人,稍有清纯妩媚的姿势自然流露,“看在我那么可爱的份上,你能请她也坐下吗?” “这倒是很容易令人误会诶。”查翁男爵把书放在茶几上,尽量和茶水处远对角位,又指着热腾的热可可茶,“拉雅,你坐下吧。” “我……这不合礼。”拉雅犹豫着将手靠背。 “随你,但不必要拘束,你在这里,没有什么分高下的需要。再说了,难得见到娜莎——大小姐的媚姿,就是可惜拉特利耶还在前线,他应该会很喜欢的。” “嗯~不说这个了。”话刚落不久,娜莎立而似弦,一弹而起,拾起茶杯涓涓入口。 碰着茶杯的紫衣少女稍微低头,“还指望听道格的高见呢~” 查翁男爵的黑眼圈在眼皮底下肆虐有些年头,直叹气道:“那就敞开说话——从上年去马述、乌尔里亚地区的探险队,去年他们把所见随闻都交给我,本是随缘的心态,却找到了不错的东西,将碑文抄录以后给我,古里瓦提语放到珀利嘉瑟大学都是新鲜玩意,他们的文法院,以及王家语言文学会都想要,这份东西却只有唯一的手抄本。倒是女仆大人一语道中,我差点给这些史料浸死了。” “啊~不要这么说,我受不起。”拉雅捂着脸,不敢多看他们几分面色。 “如果我的妹妹还没夭折,能像你那么活跃,人生也许就更有盼头,当然,这都是玩笑话。” 娜莎关切地问:“令尊的妹妹怎么了?” 道格正要翻开书面,“病故,她年纪很小,大概三岁多就……虽然我经常抱她,哎,不要紧的事情,是我多嘴,离题还失言。” “很遗憾勾起你的伤心事。” “这不要紧。”罗比士摊开书页,表露出欣喜和希望,“话说回来,探险队从马述、乌尔里亚、里瓦提亚带回来的史料证明了一件事——里瓦在王中之王瓦鲁辛统治时期的证实材料是充分的,要想证实它的存在和实记,需要有多方文本对照,困顿之中的塞尼梯尔还能找得到许多研究旧有语言的人,也有不少学者从上古塞尼梯尔语找到痕迹。至少可以断定的是——瓦鲁辛(waluzim)、乌洪(uhun)、忒因鲁尔(treinlorr)、埃松(aizom)这四代人的联系,已经非常难得了。我们信守承诺,探险队在新罗蒂可城将所得文物留给当地人,雇来大量识字的手抄工、学者和考古队整理这些东西。” “伊塞徒会对这些有记载吗?”娜莎干脆仰躺在沙发上,就差没有把鞋跟也放上去。 “娜莎貌似不合礼数嘞,我不怪你。”道格无奈地摇头,“他们又不是吃人恶魔,虽然他们认为伊塞里是唯一的神,但对于世界的认知充满好奇,并没有因为贫困而丧失理智,而且他们清楚认知是什么在压迫他们。在此之前,伊赛徒学者阿勒木特和赛伊斯坦已经先后找到两位叫乌伊(uhii)的君主,他们在任内励精图治,完成了夺取第代河下游的伟业,他们深知以贸耕战是非常划算的生意,前提是保持稳定的局势,因此每深入战争一份,都会尽量让自己能打赢,也能稳定局势。” “你分得明白?”人偶不断地摇摆自己的双腿,陶醉在自己的臆想中,脑袋上扬,“嘛,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我这样的智慧~” 史官都不禁发笑,连忙羞着往向书页,翻开整理的世系,“考奈可真是小看我,太轻佻啦。乌伊一世和乌伊二世的个性、经历和在位问题都不一样,他们的乳名也不一样,分别叫小乌和小赫尔。正是因为他们和臣民的努力,里瓦得以迅速成为实力首屈一指的国家。乌海二世的后继人——伟大者瓦鲁辛凭借他的天才智慧击败来犯的米夏人、大败美狄西亚人和加鲁尔人,将他们尽数囊括在自己的治下,建立新的区划体系。并亲力亲为,主修第一条有规模的道路网,他的治下民众的财富仍有盈余,人们不担心在街上会被抢劫,军队为公共而服务,诗歌里毫不吝啬对君王的赞美之情。” “贤君不都是一个样子么?”萝莉不以为然,甚至有些不忿,玩弄着自己的小腿,“国家的命运全由他们负责,可是负重的是谁呢?国家昌盛的时候,人们携着机遇行走,那自然是幸福的,可遇到不作为的君主、有作为却无能为力的君主、甚至根本把自己个性凌驾于大众,他们可就没活路了。” 罗比士佯装坚决的质疑,眉头皱成一根松软的弦,“你还真不照着自己的立场说话。” “哼~”大小姐慵懒地嗡嗡: “他能拿我怎么样?” “放荡不羁的又不止你一个。”道格看着广场的方向,稍摇摇头,“恭喜你,但认识人祸这只是其一角而已:君王之罪是其一。” 考奈薇特更靠着书说话,视为尝不到的珍馐,对书的封面上下其手,“如果要雪崩,我认为不能怪罪所有雪花,崩溃是要借力的,动摇根基只能看它自己。你要看看,如果只是君王犯错,废黜又不是做不到的事情,历史上早有先例,君王就算他付起应有的责任,他也没有三头六臂,枝节若全是坏的,那就没办法了。” “不愧是你。”罗比士把书递给她看,又摸摸头,反倒被书扫打去,他只能甩手认疼,“忒因鲁尔的暴行众所周知,但‘好人’埃松继位的时候,他又能怎么样呢?辽阔的疆土早就不牢固,非他一个人犯下的错,他能承受的只是回归里瓦原有的位置而已。但自从他稳定宫廷里的纷乱之后,他的后辈直到嘉们斯特人入侵之前,能够维持大致的团结,人们不会忘记他们造就的道路,留置今日仍得荫后来的定居者。” “话说你们的研究有实物依据吗?”考奈薇特望着手稿,潦草的笔记嚼得稍微辛苦些,不久就皱着眉头,“好多字我都认不得。” 道格喜欢舔食加牛乳可可的滋味,舍不得将其一饮而尽,每次只喝一小口,将它充分交汇到舌头的各处味蕾,直到滑入喉咙,他才放下杯子,“你既然都说很多词都认不得,那正是因为我直接采用里瓦提语写上去的词汇,如zaha-e-zaharr,就是王中之王,和我们一路沿用皇帝(empérator)不一样,象征类似,学术界上把这种‘实力意义上的帝国’简称为:帝权国家(pae-empératum)。 “除此之外还有pizur–a–zaha,意思是监王者,他们是经过大众随机抽选一位学者监视国王施政的人,乌海一世设立它用以监督国王和廷臣治理的弊端。” “原来如此,那看来理解得花好一阵子~”人偶未见得有多么沮丧,反而陷入了沉思,抵着下巴摸腮,“可惜,人类的纠纷我无力顾及也不感兴趣,不过——我好喜欢看他们犯蠢的样子。” 娜莎轻跃起身,溜在考奈薇特的背后,突发拍打她的肩膀,“哎,愚蠢并非他们的盼望,但一个人被无形的容器困在里面,他怎么能知道自己看到的东西没有被罩着?” 考奈薇特毫不吝啬自己的恶意,“或许他本身脑袋就不灵活呢?” “好痛!”娜莎被陶瓷咬了一口,却不想还手,任凭她逐渐懈怠,才好把手收回,“也不能怪他们,天生愚钝本就很惨了。” “若要真怪罪,你就看看那些活在容器里,别人帮他从容器出来,被困着的人却不肯逃出,还嘲讽外面的人。”拉雅赶在千金之后照看她的伤口,并无大碍之后才好放手,“有些红肿,但不至于啃出血。” “没事,回头……” 萝莉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众人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个,没……对不起。” 人偶僵硬行事的本性暴露无遗,诚惶诚恐地看着她最亲密的朋友,每分扭头相望的时候都极不流畅,甚至还会倒摆些许。 “没事,回家我们再探讨自然哲学的问题。”她抚着红肿的印记,脸色愈发阴沉,每个词之间的停顿都会引来一阵寒风,“廷臣之罪我尚未看得清楚,但我倒是很想了解咬合力反馈在你身上的时候,陶瓷和金属会不会发生形变。” “呃……呃呃……” 人偶被吓成石像状,杯碟牢牢粘在她的指头面,仿佛从来都是一体的。瞳孔被意想不到的后果磨蚀了色彩,几乎与眼白融为一体,但眼珠就要瞪掉出来,口也合不拢,下巴和上颚有意远离对方的默契,全都是因为惊惧所为。 “我想她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了。”道格不忘替小家伙说话,“她平时也有样学样,别忘了,考奈薇特是人偶,你与她的经历都是投射的一部分。” “情感投射……我没想明白,她明明有鲜活的个性。”拉雅将手放在腹前,轻挎她们的肩膀,拿走人偶手中的茶具,一碰而倒,眼皮也不知道怎么就合上了,睡得有些安详。 “避免她冷清的需要,考奈的个性也是赐予的。本质上,它的父母期待且自身的个性所影响,因强烈且真诚的愿望诞生的产物。”罗比士爵士莫名伤感,右手手置在心脏之前,左手靠背而瘫,“只是一味地渴望因而活跃,我怕她……” 娜莎抓到道格的话末,也惴惴不安起来,“她能意识到自己是能思考的个体是好事。但……你刚才说什么?” “考奈的性格仍是关怀你们的,但不要利用关怀让她做一些不能及亦,或者能及却自伤的事情。我能感受她的咬合,并非出于恶意,她显得没有同理心,更是一种玩乐的态度,因为她本就没有要求对外界有同情的必要,应该享受快乐。她很喜欢你的长兄亨利,你知道为什么吗?” 大小姐显得有些沮丧,但也庆幸,“因为无拘无束的玩乐,在同样落寞疲惫的时候,不需要满足谁,只管当对方的玩伴,什么话也不忌讳。反而感觉是我禁锢了她。” “你和他都很有意义,考奈薇特知道谁有分量,她同样在分享自己对大家的喜爱。”查翁男爵知晓心中的苦涩,又给命仆人给他们上茶,“感觉大小姐经常为他人着想呢。” “才没有呢——我心情好,就帮,心情不好,就不帮。” “虞曦有一位学识出众,道德高尚的老人曾说:‘言行是窗纸,行动才能打穿纸,看出人内心的真实想法。’有时候在街上,你被街坊说以前的事情,心情自然麻乱,但我没见到哪个贵族千金愿为集市上的纷争调解的,你是头一个。我知道你很容易为别人动情,敏感的心很容易招致自己的痛苦,但你很想令别人也快乐,是吗?” “你好烦!”萝莉紧咬着牙,眼里貌似有东西夺框而出,“听你的废话,我不如走——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宅邸的主人察觉到怠慢之道,脸色忧虑而内疚,“抱歉,是我太失礼了。我嘴拙,看着我诚挚的份上。” 整个客厅的活物都沉默了片刻。 “当然没有怪你。”娜莎有些疲倦,摸着脸颊浅摸揉捏,迟疑了好一阵子,忧郁浮现于前,“对不起,只是……知道我的个性,也就不必再重复,心里会不好受。” “请给大家留一些合上眼皮的时间,那自然就会想明白。”人偶缓缓说出话,她的睫毛上下交错,不得动弹,学着和人一样屏息,疑虑自她而起都消失殆尽。 只是人们认为考奈薇特陷入不安导致的瘫痪之时,机械之心仿佛长满耳朵,一路沿着陶瓷的表面吸吮着周围的谈吐,直到刚才诉说的话时也一同扯着天蓝的边缘,蔗糖碾薄如纸的透色,那双手所拥有的心灵才反应回来。 “被人识破的滋味很不好受吗?” 只有佩着发条的人才能相通的心意,能识得这些声音,幽沉且让人安宁。 少女在低语,“我也许太自私了……” “你有权力拒绝,但你又后悔。” “是,感觉到他人的不快,这不是我所希望的。” “早料到有这样的心态,你还真舍得打磨自己。我喜欢——伤感伴随着对凡世的期盼和怜悯,痛苦于此却又享受于此,怪不得被人说是小哭包。” “眼角很酸。” “没事,你爱伤感,我陪你伤感,爱做哭包,我给你递手帕,你害怕没有同话的人,我就在这里,只到我毁坏为止。” “我只能说一声,无论多么简单也好——谢谢。” 化作幽蓝绿色的两个灵魂,在各自心理上的映射相互拥抱,仅是这样就足以欣慰了。 出庭院以外之后,查翁男爵带少女们走到附近的郊野梳洗自己的所见,一处平原泥路往似无奇,怀揣的伤感随着凉风和碧草全都被携走,泥路身旁有几处薄荷和甘菊,娜莎凝视着它们,眼神从未走失,在沉思和空想之间摇摆,大抵是身边的患难不再扰攘,但别人的不悦难以摆脱的困扰。多次没能摆脱注视他人感受的轮回,忧郁和压抑如俯冲在身边排翅的鸟,打在她的眉间一样。 但不久之后,一队不寻常的列兵连队从泥路行走,在响彻辽阔之地的小号军令叭叭之后,神气活现的人们映入他们的眼帘,高唱着民间的乡谣,行至一半时,娜莎也被惊到,再度眨眼,她看到了师傅,匆忙碎步赶跃在前,似离弦之箭嗖跑在长官的前面。 “全体——停步——” 疯马杰克一眼就望到他的爱徒,在下令停顿前进之后,展现他的风度,将帽从脑袋上摘来,向大小姐晃动致意,“日安,你的锋芒是否生锈了?” “没有,您要去哪呢?” “小娜莎,我可要走咯,国王陛下要我将子弹准确地打到他们的额头上,希望你的身姿能更活跃些,你很会躲避对方的刀子,这样确保自己的灵魂不会在纠缠之中走丢。” “我谨记你的教诲,杰克。” “很抱歉,虽然让你拿起枪,但我无法给你一支。你当时很害怕,想要捂着耳朵,但你后来还是能打准,七环到八环的成绩已经相当不错。三点一线,你记住就行了。” 离别总是令人沮丧,前额饱含一层黯色,娜莎怅然地说:“的确如此,可惜我并不能去那么远的地方。” “不不不,我们还未要委屈你们,弗兰格亚的姑娘已经忘记很久了,前去作战是我们的光荣,但还有一条要谨记——娘们的心中如果燃起战意,那证明王国到了极度危难的时刻。” 大小姐嘀咕两声,“卫贞士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哄小孩用的吗?” “不,我去过一次知事馆[1],离现在最近的一次是王政四百七十二年(liii.1567)年,只有几句话。”作为长官的大叔长满胡渣,倒像是个穷困潦倒的糙汉,却也满心欢喜,想着能见上一面也好,“孩子,我烂命一条,死亡对我不起作用,陛下需要我,那就把死亡留给敌人吧。抱歉,我告辞了。”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众人一致跟上萝莉的身影,远眺者远方穿着草灰色的大衣,衣的燕尾稍有撩荡,能从清晨挥见夕阳将要落下的景色,是凝积的苦闷烘托而出的幻视。 那一天临近傍晚的时候,薇若妮卡行至拉兰诺斯宅邸,说是一时起意,要去探她一会,女伯爵自然邀她一同吃饭,盛情难却之时,只好领受宅邸主人的招待。她告知了缔结姐妹的事情,安娜很是欣喜,无论从哪种角度,对拉兰诺斯家族都是多利无害的。晦暗的天空驱使罗艮蒂瓦小姐一定要离开,向娜莎拥抱之后,诚挚地感谢他们的款待漫步离去。 自她的姐姐回家之后,娜莎很早就歇息,因为疲倦想要浸浴。洗漱之后,她穿着一身素亚麻睡袍,外裹着米色内衬底裙,套上平跟鞋就直奔自己的房间,顺带用两根指头拎着自己外出的低跟蓝皮壶鞋,行路身姿完全没有拘束,似滚向前的不倒翁般飘舞起来,直到门口。 萝莉先是探头入门,后又来回呼吸,直要吓破考奈薇特的胆子,略嗲而大声地呐喊: “我回来了!——” “哦,傻瓜。”在一堆书前遮盖的身躯窃笑着自己的伙伴,“现在我见到了,的确是傻瓜,大笨蛋。” “往自己身上插鸟毛的卷心菜,不也蠢兮兮的嘛。”娜莎叉着腰站在她面前,鼓腮又瞪着它,水灵的眼睛从蛋黄色的光芒烘照得更加闪亮,“穿着紫椰菜色的大杂烩,你知道我吗?” “不知道,倒是长得可爱,只可惜脑袋装的是杂草和泥巴。” 大小姐把鞋放在床底,还能染到光色的地方,又回身嘻笑,“那你脑袋装的又是什么?一堆铁铜管子装着空气,还能想多有分寸的事情?” “比你好,你知道一却不知道二。” 但一阵突来的停顿,伴随诡异而静谧扫到她们的耳帘,仅剩环境中为数不多的细微沙声流入耳畔。 “等等。今天我们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做?”娜莎摩拳擦掌好有兴致,“上半部分争论的东西,我们暂且放一边去。” “不不不,我开玩笑的,那个不是真蠢,你是有智慧的。”人偶战战兢兢。 “真的吗?” 从纸皮沿上露出的一双眼睛不断眨眼,“真的,看看我纯甄的眼神,还不够说服力吗?” 大小姐拨开考奈薇特的书,“实践才能出真知嘛,你看自然哲学的事情——” “你是最有智慧的,真的。” 真诚之中多了几分求饶的异味,就算是装乖卖萌也无法阻止将来的福报。 “可不能食言,实验还要做。”娜莎将她抱在怀中,嘀咕不绝:“啧啧啧,可怜的娃,你想着求证在几秒之内能摔在地上,还是证明自己能碰到天花板呢?” 将“死”之笑显得考奈薇特过于喜悦,“我能不选吗?” 含有“杀”意的另一副面孔露出和善的笑容,一弹食指向额头以上,“好,那碰天花板~” “不要,不要啊,不要口牙!——” 娜莎的卧室发出阵阵哀嚎,灯火到午夜不熄,后夜愈发落得竞相嘲笑,磕碰床垫、木板的声音偶有起落,声势不算激荡,多出几分欢呼雀跃,竟谁也没怪罪谁。 再起床的时候,头一次睡到过日胄三点,少女的疲惫为她们敲打一击安眠锤,四肢摊开,被褥落地而毫无睡相。 脚注: [1]:知事馆是弗兰格亚公正王拉瓦雅特一世期间重新修葺各市的图书馆,并设立市级管理机构和其图书馆,直属王家档案馆,其代表是为了向公众普及学识。 四十六【黑白交织的救赎】女仆的恶趣味 “缪可揭开缥缈的面纱,露出洁白的脸庞,它总能令人能够幻视心念之人的面貌,赠与的光辉全倚仗欧布拉斯的伟力,马尔诺昔的思念未曾断离,但天神勒令他们必须不得相见…… “古尔戈什也扪心多问自己,可怜可惧不露在脸色上,也望着她,只见得自己的失言化为对方不甚溢火的愤怒,反倒被姑娘反咬一口,她吵怨道:‘傻瓜,怎么就不懂得机灵点,你活该被我咬一口大印,哼。’”[1] 眼见黑色宅邸之中散漫的气氛,就连宅主的妹妹也和朗诵者嬉笑轻佻,在她们身旁的仆人早已不见手中的各类家伙——扫帚、抹布、要换洗的衣裳、茶盘、水壶等,摇身安歇在角落中,被规训得如同摆好的玩具小锡兵。形色举态各不相同,捂嘴凝视的、咧嘴瞪眼的、搭背抱肩的、趴桌歇息的仆人们发自内心的喜悦,能够留在这样的美人身边调度一日的工作。 同比自己爵位更高一等的主人仍不知情,但光芒终究是洋溢在成色昏暗的客厅里来。她在镇上也有一定的名气,并非以头衔之重得意忘形,而是了解来临身边的人,倾听他们的需要,时间一久,中伤者发现自己的毒舌和手段都无计可施,它们渐渐就不知道应该如何维持自己的存续。 薇若妮卡正是被毒液侵蚀几次的人。 仆人们对所说的故事也嚼舌纷纷: “古尔戈什的嘴比得上正踩中钉耙的棍柄,唇鼻都挨了一棍。” “超好笑,比喻不当把心爱的姑娘惹怒倒也棘手。可是怎么能把对方说成是硕长的泥鳅呢?怪不得被咬呢。” “我看古尔戈什还是当浪子游侠太久,遇到这种事情,魂魄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薇若妮卡听的久了,搀着下颏,随后用手背稍抚,“恋爱本来就容易令人犯傻,更何况是平日都有可能嘴误。” 罗克娜也装成佣人,自己同亲好的朋友都披上仆人的服饰,口吻更是抬举她,“小姐,如果你是阿洛娅会怎么回应?” “嗯?”罗艮蒂瓦望了望周围,眼睛倒是抓住了一丝猫腻,“估计也会生气,看默契,如果自己当时已经心动了,佯装生气也是极好的,可喜欢看对方担忧的样子。” 脚步声恰来奇妙,远方牵马的绅士已经走来好一阵子,但唯独马的身影已然消失,却还有马喘。 “真不像话。” 敞开的大门外流出一声叹息。多有粗糙的手掌、比常人不算雪红铺面的腕边,延伸到褶袖口边,能看到身披黑布,敞开腰侧的火枪手式罩袍,它裹着靛蓝弗嘉[2],腰带上别着自己打造的乌木手杖,内涵锋芒。它的伙伴——王政六百八十二年火枪手佩剑,其剑柄末端的锤形似虞曦人常用的款式,但更袖珍,剑的护手介于圆盘和刀把之间,镶着金橄榄叶和水仙、浪花的护条既不失优雅又掌握分量。先生的左脚跟抵在前边,另一只则稍稍踩在前头,还抱着自己折了一边的宽檐帽,羽毛从像是凝固的湍流被臂膀所拥护。 罗艮蒂瓦小姐耳朵从未动过分毫,心里的匣子却装着许多把戏。薇若妮卡的目光寸步不离这群欢欣惬意的青年小伙,她的内心有一种感觉——看着他人的快乐和幸福,是多么满足自己的时候啊!她从一片宁静的水平面上迫切需要倾听翻涌的浪潮,它必定是有活力而包含激情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到自己的挚友,小巧松茸的姑娘,内心亦是高兴的,她们之间有一种相同的念头,尽管理念也许不尽相同,但呼声却一致: 人们要感到幸福啊!就让我们充当他们的斥候吧。 公爵小姐不禁把内心喜咲到外面,误解也来得恰逢及时,敏捷随后而至,“我们读到哪?” “阿洛娅把古尔戈什咬了那段。” 人们疑惑着哪来的回答,但从声音窥见人的来路,立即就打起精神,散漫的风气都藏匿在脚下了。 “那好……” “薇——若——妮——卡——” 女仆长突然发愣。 门前的宅主瞧着他们,眼色令人立即感觉宅邸冷了几度,“我宠你,但总不能什么事也纵着仆人。” 薇若妮卡把书一合,正要起身,挺腰而起的时候露出疑惑,起初还有些习惯上的依赖,“我这就去办……诶,办什么?” 佣人们突然想起手头上的工作时长变得更少,尽管比往常更累了。 “对啊?办什么?”人们附和道。 “嗯?你们不应该去打扫、刷洗、修葺一类,这还要问?”查理顿时困惑,眯向他们,啧声之后又摸着下巴,“难道我还要请教你们我需要吩咐什么?” “可我们到此为止已经做完了。”众人说。 这番话令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劳斯丹德突然有一种感觉,这栋宅邸的主动权不在自己手里,倒是领教了女友的实力,自己反倒成了靠着乌云的一方,温馨属于无所事事的仆人。指使人的感觉习惯以后,还从未有人中断它,无力感从言语中击穿他的心扉,像一把上迷药的矢,融入大人的血流,四肢也变得无力。 抱着已经无所谓,倒也没有目视一切俱灰的感觉,干脆把帽子一甩,落地之时,背靠对方离到台阶的为止才肯开口:“我需要有人给我冲一杯茶,我可没耐心等。” 只有某些人受了手势,挥手如绢,从而静步离去,但并非拾起工具干活,而是沿着走廊从外走出去。薇若妮卡含着戏弄的喜悦,走路也没有风嗖,更没有鞋跟落地的磕声,将帽子捡起之后,头箍挂在自己的腰间上,温水在十二分钟前早就备好,少女望着怀表的指针不断摆动,清哼一声乡间的大调,一路游荡到厨房里。 另一边,罗克娜拨弄裙后,宛然安坐在兄长的身旁,“你还没见过自己如此失魂落魄。”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本事了?” “哈,你自己心里清楚。真令人羡慕,哥哥早为自己挑好贤妻嘞。” “我……那是为了老先生的嘱托。” “哼~坏的是你,人家从那么远的地方,洛那修斯特到佩尼萝可不是一两天的事情,流落半年之久。居然还要使唤薇若妮卡,瞧你真不像样。” “哎?这又不是我害的,阿尔芬妮的阴谋还是我们联手挫败的,冤枉啊~交换真心的联系可不是诱骗,使唤?我使唤公爵大人可怕破坏了宫廷礼法,还是我求她的。” “说得好——”话外出了另一阵腔调,洋甘菊配糖的杯盏落到他们面前,还有丝滑的墨色固流,也盖在他们的头盖上,“他救了我是应该的,我给他当工,他付工钱也是应该的,共同遵守契约精神理当如此。但是,查理貌似有些小脾气。” 他头也不回,“没有。” “你以前乱扔东西,面上的光景和你现在见着的天空成了绝妙的类比案例。”杯盏离手之际,望着天空同样诉说自己的心流,“你在我面前扔帽子,我很喜欢。换做别人的话,你多数都会转身而走。话说回来,最近的治安越来越差,搞得人们脸色灰蒙蒙的,偶有听到劫掠行人,甚至请他们当场归了天国的事情,手法残忍利落。” “承蒙你对周边的关心呐。”查理感到疲乏,眼皮不太听自己的话,“我难得还有闲心与你坐着这里,倒也记着最近辛劳的事情。我为此却无能为力。” 罗克娜对自己的兄长一向很有信心,轻磕杯沿使得与杯盖之间敲出响声,“怎么会呢?” “我顶多只能敲打犯法的逞凶之人。但他们实在太多了——珀利弗城堡存在的意义上充当国王在外的眼睛,并给予彰显他审判得当的证明。可在此之外的,却不能干犯,我们也不能知法犯法,职权之外的我们就要住手。” “你的意思是?”劳斯丹德的妹妹瞪大着眼睛。 查理也有叹息的时候,这和他驰骋工场、郊外和书桌面前的事务格格不入,“不仅是陛下,利益熏心而位高权重的长官们窥见不得滋生肮脏的地方,把贫穷比作臭虫的巢穴。但为什么会肮脏呢?是因为所谓懒惰、奸诈和险恶之心的影响吗?纯属扯淡,全然不顾层层加码的税费落到谁的头上。审判解决不了这些问题,武力却令人的进攻欲望找到一条合心意的宣泄途径,已经不是生活的模样,而是生存了。” “你厌恶他们吗?”罗艮蒂瓦打趣地说,向后搭着宅主的肩膀,往他的头上呼气,翘后勾拢她自己的脚尖,“我记得你以前经常嚷嚷些逞雄[3]的话,想想就~” “喂,打住!”他打一冷颤,面立马就紧绷起来,“你这话问的真搞笑,厌恶又有什么办法呢?它不是值得关注的要素,在宫廷的枝节上待着,立场才是值得考虑的。如果容不得黑暗,在官僚机构上就没有生存的土壤,包容黑暗,呵,那本质从未改变。” 女仆长的脸颊紧挨在倾慕的大人身边,“保持中立——变相默许有利的一方做大,显而易见,帮凶的面目就浮现在人们面前了。公正的仲裁并不会让你得到贪污腐败之徒的喜好,但剥去真实的面纱,另一边也不会对你有好脸色看。” “所以——我们喜欢制造恐怖。”劳斯丹德表露出些许狰狞和邪魅,“你知道吧,公爵小姐知道为什么我们能停止动乱,燧发枪兵止暴制乱算得了什么?” 妹妹的脑海对这件事的脉络逐渐清晰,“你说的是查维希抗税的事情?” “请允许我狂妄一会,目前来说:我们被打发去侦听敌人的爪牙,无论潜伏在哪准能找到。但这不只是我们的本钱,娜莎应该也清楚,当初贼寇的爪牙对我们几乎没有任何损失,他们像一阵风被刮倒,死的干脆利落。”字字句句散发出合宜的骄傲,甚至合眼碎念,似唱歌一样流传: “我要让他们听到我们的名声就发抖,见到我们的身影就开始气喘,面对我们的时候忘却如何精确瞄准人的轮廓。” 正在大家嘴乏之际,恰好的沉默得以放松心情,三人坐在石阶上稍摇摇头,凉风褪去脸上的温热,闭眼感受一丝呼噪的庄园。风将新培育的薰衣草、风铃草、流落在必经之路的雏菊田,以及本就世代扎根于此的深色玫瑰,伴着花朵尚未翘起自己的瓣,花蕊尚未见得充沛的阳光,数不清的倒挂小铃摇摆,无声无息地发出令人遐想的铃声。 陈旧鞋靴的漫步和泥土石阶打过照面,那些交流被耳朵打个正着,听不出几分消息,却嗅到亲昵的气息。 “啊……”两位女仆显得很怕羞,但更明显的是对“人形冰棍”在眼前的顾虑,向劳斯丹德大人问声好,“老爷……那个,我们能坐着聊一会吗?” “哦?”这引得查理有些好奇,仅仅按平常对人的习惯回复,“什么事?” 其中一名女仆叫薇薇安,脸型小巧,又如浅色的樱桃,眼瞳也是罕有的深玫红色,头发甚至是天生的暗朱色,在一众人之间,她的眼睛相当醒目。而头发却是自己做的,不仅将头发扎成小球状,由于头发天生就卷,也留一些卷发放落到下巴处甚至更长的地方。 她托自己的胆量,前来探底,说话略为支吾,“我想问……您和薇若妮卡是什么关系啊?” “单纯是我请来的。” 罗克娜很会挑着时间补充,“为了请到她,竟然要以自己的终身幸福为代价,太羡慕啦!” 这番话让他们俩陷入火烧脸颊的处境。 “你!” 劳斯丹德大人恨不得一掌把自己拍晕,“我的好妹妹,若是什么都往外透露,对你来说天底下就没有秘密了。” “为什么?你们订婚好像是见不得光的事情。” 薇若妮卡望着自己的下属,余温未尽,“是……我是。”她深吸一口气,再而编织出一张令人满意的绘景,“没有办法回避这样的处境,但他救了我,还喜欢这样的男人,实在无法推辞,哎,哪怕未曾与他一同淋漓在盗匪的袭击之中,我们几乎付出生命的代价,沐浴在血色之中。试问我怎么能埋怨他,他也未曾刻薄我分毫。如果是因为……因为这层关系你们就埋怨我,那就痛批我一顿吧。可我的确无法拒绝,正是因为没代价的爱,没顾虑的信任,我才愿意来的。” “那真是太好了!”陪着薇薇安的另一位女仆,翘抱着伙伴的手,声色略微低沉,麦色头发扎起马尾,发际处显得有些蓬松,碧色瞳孔就像是在浅水区的海色与绿藻相伴显现出来的相当,“我……叫爱丽尔,伊露特瓦的爱丽尔(ariel déy ilutreva),希望你能记住我,那个,小姐您来这么久了,其实我知道:您是在佩尼萝打赢法院诉讼的罗艮蒂瓦小姐,我来宅邸做工不算久,家里破落之际还会点字,没想到……” 女仆长搭着查理的肩膀回话,稍稍抚摸他的脖子,“我已经记住你了,你说过的——伊露特瓦的爱丽尔。伊露特瓦附近好像有魔法学院,离圣让斯特很近。至于我是公爵小姐这件事嘛,无关紧要,除了头衔我一无所有。” 伙伴恍然大悟,“啊?!爱丽尔,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嬉皮笑脸,嘴角左歪,指着伙伴的脑袋,“你才刚来,也没问,我教你看镇上的板报,你也不搭理,顾着发白日梦。” “我……我叫薇薇安·伊芙·冉拉(vivian iphour raera)”先前发言的女仆如是说,她的眼睛相当有吸引力,仿佛像镶在白石上的红水晶,“我来上班已经第二天了,家就住在镇上。” 罗克娜望着哥哥,“她们都是你请来的?”她经常不在宅邸,面孔记忆稀疏并不出奇。 劳斯丹德翘着二郎腿,并没有正眼瞧女仆俩,面色冷淡,拿起杯子细啜,“是啊。难道我给你变两个活人?” “哥哥话里总是带刺,超讨厌。” “你还好意思讨厌?吼?”查理单手扶面,深感无奈,“倒是你,天天跑去人家练剑的沙龙里闹,每次出了什么问题,我还要去给主人家赔不是,总得有些礼貌,把打人的心思落在填补礼仪的亏空上,我就不用这么烦恼了。她们都是我挑的,两人一个外向一个内向,也懂礼数,关键是做事有效率,说话也够有趣。” “爱丽尔其实也是新人,我记得已经差不多两星期了。”薇若妮卡走到伊露特瓦的身边,“你住的还习惯吗?” “习惯。”伊露特瓦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我们都很喜欢你,老一辈的佣人都觉得,再也没有比之前更好的头领了。上一任叫谁来着?阿黛尔?好像说她人很刻薄,还不许人休息。” “薇若妮卡人特别善良,也很坚强,我很早就与她相识。不得不说,兄长这么做我其实不太服气,干脆一起干活好了,才不管什么贵族礼仪呢。”劳斯丹德小姐话如燕雀妙耳,能听出迫切想要盛夏到来的活跃之意,薇薇安算是一点就着,也跟着一同乐呵起来,紧接着就连其余人也咧嘴欢笑起来。 罗艮蒂瓦小姐正看到放在待试的枪,查理自然明白手痒的滋味,将枪亲自递给她,那是已经完成的制品——亨利-劳斯丹德rr.697型燧发枪,当她张开双手紧握枪杆,那是一支长1.15弗杖长,内口径0.33裘尔[4]的新式火器。纤指把弄它的身躯,就像呵护自己的头发一般,熟练地拉出铁制通条,装填火药和铅弹,仅仅用了十四秒(这是她自己回忆的)。弹丸已然随着枪手的意志准备迸发,正当大家想要看看能不能打中苹果的时候,薇若妮卡忽然嚷着仆人们闪开,枪口对准着查理。大家都吓坏了,连忙想要阻止,可谁也不愿迎逞死的危险奔来。 “你这是干什么?” 劳斯丹德小姐不肯相信眼前所见。 “墨利乌斯看着我们,但这不关你的事。”女仆长变了脸色,映射出如冰封的磐石般的心灵。 但都是倒影中的景象而已。 劳斯丹德胞妹的腰间,其剑柄上的手掌有些犹豫,脸容紧绷而沉着,“冷静,兄长难道犯了什么错,你非要打死他吗?” 公爵小姐抚着扳机,无疑是撩拨当视者的神经,怀表转针般生硬地活动自己的面容,她缓缓动唇,“这就要看看他怎么答我了。” 女仆们抱在一团,瞪着围绕火枪周围的人,仿佛对方着了魔,直打寒噤: “这可不是做着玩的,墨利保佑~” 查理没有一点受怕的样子,他展开双手,还是印象之中畅快而让人舒心的微笑,不觉之中,他的胸膛贴在枪口上,作出一副欣然受死的模样。 “你不怕吗?” “怕,但我怕的是对你犯下的错,并非死亡。”他摸着准星,松手之后继续高举手臂,敞开胸膛。似乎沉醉在要挟里,洞悉眼中透露的思绪。 她故意扯高嗓音,“说吧,你把我当什么了?” “无可替代的瑰宝也不足以表达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因为你就是你。” “花言巧语!”几乎手滑的瞬间,公爵小姐亦倒吸一口气,差点噎住,“占有,和倾慕不是一回事。” “没错,所以我没什么可说。”查理再次抓住枪口,扯在胸间肋骨以下的地方,他的话语没有寒意,“我的心脏就在此处,我献给你,我也从不吝啬为你流淌的血,但愿: “你能幸福。” 薇若妮卡逐渐心生恐惧,拉扯之间也许会在算计不到的火舌间失去真正的恋人。 愣不过顷刻,不安和伤感汇成涓流散布在身体的内外,“傻瓜,别这样,我没有想害你,这都是……” “没事。” 劳斯丹德轻吻枪身,松开双手。 公爵小姐仅枪甩到指着向天幕的方向,几乎就要乏力而扣动扳机,薇若妮卡还有些力气,迅速向挂在树枝的靶子射击。 宅邸的主人估着一点也不虚。 在不刻意瞄准,射手慌乱之际,面对目标四十弗杖还能打中八环。 “无法接受。”罗克娜吓出一身冷汗,残存的猜忌点燃了妹妹的脾气。 但查理的手急忙拦住她,强摁其腰间的一侧——罗克娜已经撸起袖子想要挥拳扬掌,另一只手把着剑柄,锋刃已经露出半弗尺有余。 罗艮蒂瓦小姐跪在地上,就如子弹抽干了她的力气,她懊悔不已,抖而哽咽:“都是我胡闹。” “死在你的枪下亦不算什么。”大人真切地说,没有一点怨意。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公爵小姐反给自己一巴掌,埋怨自己,敲打自己的胸口,“你如果死了,我……我不如也……去死。” 劳斯丹德从后抱着小姐,片刻不敢分离,顾不上自己的姿态,他半跪在地,“我不好,知道你要抓弄我居然还不怕死呢。妹妹应激也是情理之中。但有些事情她不理解,或许是我对你太刻薄了。” “没有。”她感到很失落,眼白湿润,直发凌乱,瘫软地转过身亦拥抱着心爱的人,“对不起,我太不理智了,怎么能拿你的生命开玩笑,无耻、邪恶指的就是我这样的人。” “论无耻,邪恶的对手都是这么称呼我的,这是一种赞誉。”大人将她扶起来,用唇轻咬薇若妮卡的右耳,“我会试图拿走你的一份。在印象里,你永远那么光彩夺目。” 公爵小姐的双手未见分离,臂膀之间形成的羁绊更深刻些,哽声咽气: “答应我,不要离开……” 查理向后乏力地甩手,袖边流逝的风令人得以明悟他们的爱意,如此凉快温和。 又过一日,罗艮蒂瓦小姐将事情都办好以后,仅随宅主的身影,随从和佣人们肆意郊游于瓦尔贡斯特森林,以及敞南部的翠密平原之上,压抑的气氛自三年前查理孤身一人,逐渐捧住一股散发着幽蓝色的清流,那些没有触感的黑障逐渐碎裂崩塌。 他们争相游荡在青绿的草浪之中,大人不时拔剑向周围的人露一手,随风拨开黑色涓流,在空隙中交手的对方自然是公爵小姐,她的剑法看上去轻而不实,但在找得着的缝隙中迅敏戳刺,就像蜂鸟般用喙啄击,每次总能接近腰腹和近腋下的肋侧处,却又都能恰好被查理挑断。 “你看好了!” 罗艮蒂瓦小姐正要再度迎前,来回挑拨剑刃,连击两次,一处要打到对手的手腕,另一处却要落到大腿根上。 “还不至于要欺负你呢。” 劳斯丹德由下纵挑,顺手再度偏击,以剑背捋刮细线分明的黑绸,刺入不少轻易攘入的缝隙。 岂知小姐突然嗲笑,手不再紧握着剑,任由它慵懒得扑倒在软绵的大地。沿着对手的臂膀紧贴奔行,手掌贴在肩边,手和身体旋行在男友的背上,似蝶转翅,在查理的意料之外,薇若妮卡的拥抱是如此及时,手正落在他的腰腹,面颊仅仅挨靠在爱人的脸侧,呢喃模糊的话音。大人听到自己的喘息居然杂乱无序,颊侧泛红像刚炙烤的肉,手也软融掉,剑随之跌落在润泥上。 “你说什么……”查理口不择言,说话断断续续,“渴望……再说一遍。” “超喜欢你,情不自禁地喜欢你,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的喜悦和炽热。” “这样就够了。” 查理对众人呐喊:“请原谅,我要认输。” 有位叫埃罗特的男仆恰巧也是一个大胆的舌头,“您继续吧,大人,我们都会祝福你们。” “能在一起多好啊!”众人也是如此抒意。 两人自指缝之间交合于一,查理鼓起勇气,说出多年的独白: “无论听多少遍,遇到你甘愿抛弃胜利、荣耀和生命,找不到一个理由拒绝自己喜欢你,闲暇的时光多数品味着与你旧日的时光,渴望你的膝枕、长发、话语、微笑,哪怕是因为争执的吵闹,我都喜欢。陷入被人刁难的境地,落魄的时候,从未放弃向你写信,忘不了这番印象,都有相怜的处境。” 薇若妮卡的脑袋揉贴在倾慕之人的颈旁,“对,我从未因为你不存在而变得坚韧,也许早就死在十多年前梅莱城的雪地。你离开后,生活对我来说逐渐不再鲜艳。但我记得潘诺,正是在这里,我本就已经残缺不堪,可那些伤疤竟逐渐痊愈。” “我们都知道对方心中的寒冬,我想不只是寒冬,哪怕是永夜凛冬,到了必须要枯萎的时候,至少能一起枯萎。” “一同绽放的时候,它必然也会瑰丽美妙。”公爵小姐羞涩地面向大家,一对牵着的手仍不肯分离,“我和他已经维持男女朋友关系有一段时间,还有……” “罗艮蒂瓦的威名有人跟我们说了。” “是谁呢?”查理向人群喊。 有人抛话: “我们这里还有哪个大喇叭?肯定是薇薇安啊!” 冉拉被请到人群瞩目的位置,受到人们的拥簇而欢呼,连同对主人家祝福的一份也捎出去。女仆双手靠背,脚尖内拢,向前稍倾,四处张望片刻才对着劳斯丹德大人,“抱歉,我这个人一兴奋就喜欢说杂七杂八的。” 谁都没有计较,人们偏偏笑得不停。罗克娜笑的最大声,“这种事就应该分享,而不是躲藏。” “谢谢你们。”薇若妮卡扪心而言,向着罗克娜和薇薇安的方向,爱丽尔正在她们的身边,忘却那些几乎不幸的玩笑。 正当佣人和家里的随从骑手原地休息,大人向他们分派肉干、果酱、面包和茶饮。不过半刻,黑色火枪手的一员快速机动,奔向劳斯丹德所在的位置,马喘吁呵在远处都能听见,马蹄践踏嫩草和花苞,手持信卷摇摆片刻,双脚窜而下马,脸色迟迟不减焦虑,骑手正是尤萨。 “大人,鲁夏城不只是土匪这么简单。也许要您亲自出马。” 查理终于猜测到,最难以置信却留藏心底的假设,那些疑云的阴影正落到他们的身边,仅是回复一句: “当然。” 脚注: [1]:薇若妮卡念的文段采自《谐者古尔戈什》,是阿佛代·乌里尔托(afordaie vuriretor,liii.1642-1705)在liii.1686年游历于赛尼梯尔时听当地人的发生的故事写的,讲述了一位美狄西亚贵族的儿子因为父亲在氏族斗争失败被卖为奴隶,后经自己的智慧逃脱并流浪到赛尼梯尔的故事。 [2]:弗嘉全称是弗兰格亚式简服(nēgeriaces jèauq\/jèauq),对标于洛可可时期风靡一时的鲁丹郭特(redingote)。 [3]:逞雄(apeugē)——弗兰格亚人常用这个词称呼喜欢当英雄的人,现代话术对标“中二病”一词。 [4]:裘尔(qiure),长度单位,经常用于量度球类直径使用,为5.08厘米一裘尔。 另注: 劳斯丹德宅邸有两个名为薇薇安的女仆,除了上述的薇薇安·伊芙·冉拉(vivian iphour raera,liii.1774-1849),还有先前提到给大伙做软饼那个,是典型的乐天派薇薇安·苆菈(vivian qie,liii.1771-1833),她一直做工到liii.1796年离职,后居住在查翁,由于身材修长挺拔,善于烹饪,且早到劳斯丹德宅邸做工,被称为大薇薇安,而冉拉被称之为小薇薇安,她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好。 四十七【黑白交织的救赎】宅邸之外的光芒 斗篷下的人跨着白马,当日的凛凉之风粼粼飘刮,颇有打垮春天的态势,但只不过是风声浩大。各色骏马背上的主人不甚光鲜,正是因为这份朴素,才有雷雨之际闪电划破灰障的顿然感。 一行人来到拉兰诺斯宅邸,雨水蒙蒙淋到人马的身上,如乌云不断掉落丝发,弹躲在地上一切的事物,或成为大地的滋润,或从线变化为不规则的珠体,或被融入它们的同伴中去,越发壮大。树枝兜住不少水珠,充当绿片上的菜肴,才不过多少时分,下一批客人把留下来的一并洗刷霸占了。少女的眼眸目视着坐落在孤零零的几棵,那些纤瘦的褐体在风中竟然独自流泪,不断被狂风鞭挞下攘舞出自己的姿态。 姑娘的问候在连绵的啪嗒声中穿梭,打破下午暴雨的郁静: “请问娜莎小姐在吗?” 看门的仆人向人群抛话: “在呐,你们快进来坐一会,别客气。” 人群的气氛很紧张,在仆人连忙替他们收起斗篷,放在一旁晾干的时候。安娜也在宅邸,亲自替他们冲好茶,双方自然按礼致谢。 她的女儿从走廊来,碎步前行,一身内衬浅粉莓色褶裙,外披黄昏之时即将暗淡的天穹染色的魏瑟大袖[1],行事举止相当拘谨,“你们好啊?” “你也是,我们刚从外面回来。” “是哪里?”娜莎问。 “玻璃仑斯宫。”薇若妮卡忍着打哈欠的机会,“只怕是到最近治安越发恶劣的情况,佩尼萝的周围也要小心提防。” 劳斯丹德大人也参和进来,“小布丁,知道鲁夏发生了一桩罕见的拦路抢劫案吗?” “不知道。”反应回来之后,有种要啃查理的冲劲,“你才是小布丁呢!” “叫我乌茶也是有条件的~”伯爵大人忍俊不禁,轻佻地指着宅里的千金,“长这么大还像个小孩,令人想宠,哈哈哈哈。” 安娜皱着眉头,“还真说的没错,我的管教但凡再严厉一点也不至于晚熟。”她总觉得忧愁压在手肘上,非要摸着额头才舒服。 伯爵大人恭谦地答复,将手置于胸前,期间手指着拉兰诺斯的女儿,对她有所期待,“夫人不必自责,娜莎有她自己的独到之处,有些事情强求不一定有用,如果让她经历一些涌浪,她会自己学着掌舵的。” “妈妈!~”娜莎已经有些小生气了。 查理非要打趣她,“那你说你知道么?” “不知道。” 劳斯丹德爵爷觉得简直不可理喻,“喏?把报纸当废纸,把需要了解的事情当外面刮来的大风一样,你不是放在盘子的蓝莓布丁,是什么?” “我……就知道拿我寻开心。” “那我说一点不开心的事。”伯爵牵着薇若妮卡走到娜莎的面前,作为没有血缘的姐姐,也忧虑一些不必要的联想在妹妹的心里发酵。她来到夫人和娜莎的身边,显得有些错愕,“嗯?我?” “我觉得这件事还是你来说好些。”大人给予女伴的信任,全都付诸在他的凝视之中。 罗艮蒂瓦表现出异常的镇定,不断眨眼,“疑雾尚未摸清,还不知道怎么样。” “我还不怕黑呢,快说。”大小姐翘手抱胸,其中一只手捻摸着下巴。 “伯楞在格洛斯特被击败了,幸运的是,他的军队没有大碍。”薇若妮卡越说越心乱,“你知道的……” “没事,我记挂着也没用。” 娜莎无可奈何,只有一声叹息能够表露自己的心情,“难道不是吗?我替别人伤心,铅弹也不会偏转行踪,兴许墨利乌斯保佑,你也说没什么大碍的。” “这不代表没有……”查理噎着半句,抵在喉咙边,又挑了一句得体的话:“你说得对,上帝不会让正义的人遭受太悲惨的命运。” “但愿。”大小姐抛开先前的话题,即便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除了这个,你们不只是来做客的吧?随从都在。” “还不算太笨。”大人打起自己的算盘,不妨为了解开朋友的约束,“夫人,如果您信任我的话,我能邀请您的女儿来一次远行吗?” 安娜望着女儿,抚着她的头发,若有所思,“希望不要太远。” 伯爵大人带上帽子,抖擞精神,“我们离开王畿——去鲁夏。” 女主人面露难色,“恐怕不太妥,您也知道最近周边很乱,我也从没试过让她自己出去远行,路途也许会非常坎坷。” 查理一眼打量周围,“那好吧,我不强求,只是她一向习惯宅家,路途比书本更有说服力。” 大人目视着一切,阴雨之时从外来的余光比自己的宅邸看上去要明亮,在远方顿挫的雷声响越宅邸之内前,一眨眼的闪光辉照在墙边银制的蜡烛台,它们晃晃发亮,光斑恍如暗处藏匿的匕首。天色愈发阴沉,如一丝墨水混着炭灰倾斜的映色,压抑感迎面而来。一阵凉意袭来,客厅前门轴吱嘎作响,充作呼啸的斥候,它们的跟班——自远方竭力助长风之爪牙的雾色精灵,也跟着一同庆贺暴雨以瀑布般泄落大地的庆典。 许多在外露头的仆人纷纷起步躲到走廊边,在手头上的任务完成后自行其是,他们向夫人问好之后,则匆忙回到自己的住处,但还有不少仆人愿意留在周围随候,拉雅自然在内,恭谨地打一声招呼就留在娜莎的身边。面对昔日同样困苦,协力互助的好友,她的眼神对公爵小姐有多几分欣喜,薇若妮卡自然也拢靠在拉雅的身边,把手搭在女仆的肩膀上,不在意随从的目光,“我们是相熟要好的朋友,允许我稍微懈怠应有的礼节。” “当然不介意,女士。”个性潇洒的尤萨摊开手掌,“朋友之间分享喜悦没什么不好,就像我和查理也是志同道合的哥们,夫人也明白。” “自然是这样,我偶尔也会请朋友来做客,无论身份如何,款待都会到位的。”夫人嘴唇刚停,骤雨之间一位披着灰色斗篷的人快步前行,踏正石阶没有得紊。 门前顿时又一阵吱嘎声。 “嗯。”男子脱下兜帽,仆人立即替他接着帽子,他并没有应允,只是抖抖帽子让他们下去休息,稍有喘息,“欢迎,都是娜莎的朋友,雨没有让你们肌体中冷涕吧?” 薇若妮卡的应答则恰好: “承蒙先生的关心,我们没有大碍。” 劳斯丹德也提帽致意,“我们没有知会就赶来府下做客,麻烦阁下和夫人了。” “哪里?我们还挺高兴。”沙斐拉日接过身旁衣架挂着的毛巾,扒拉前额的水汗,“你们去王宫觐见陛下了吗?” 查理快口直言:“是的,他身体有些不舒服,宴会过后我们就离开。” 趁着寒暄的风口,硕大的幽灵旋行在谈吐汪洋的侧处,大小姐的身法走位就像鞋底踩奶油,一滑溜就到帕洛斯的身后,拉耸着大衣的背,“父亲大人,有件事我想问问,妈的态度挺委婉的。” 安娜稍摇头搀脸,“亲爱的,你觉得最近合适出门吗?” “也不算太糟。”她的丈夫总得缕清来之前的脉络,“没事,让他们说。” 这时候罗克娜出言相告,摆出一副乖巧的样子,“我们想请她去鲁夏郊游。” “蛮真诚的面貌。”帕洛斯抖抖眉头,一瞥之时能勾住对方的目光,不管是谁“那好,我一同去行了吧?女儿自考宫试以后,怎么说也一直待在家里,迟早会闷坏的。” “可是上次……”话外之音的忧虑,挥之不去的阴霾牵索着夫人的心,“惊动最高法院的事情——你能确保它们不会再发生?” 但提出建议的人却发话了: “期待意料之外的事情,不如面对并瓦解其中的灾厄,我们就是为这些而来的。” “同意!”他的妹妹举高右手,指并向天花板上,臂像旗杆一样,“害怕撞树的人真会撞树,怕也没用~” 娜莎对她同样闭一只眼,相互取悦。 “你明白我,疼爱自己的子女比自己还要紧。”帕洛斯握住妻子之手,深吻手背,仍不舍得放手,满眼都是她的身姿,又将她的手掌置于心间,品味独特的接触,“我要是带不回来,兴许我就没命了。” “可不能当乌鸦嘴。”安娜异常紧张,犹豫和忧惧使得她的睫沉重且垂低,“无论是哪位子女,还有你,哪有不记挂的时候,心想着他们的境遇,就不舍得他们出门。” “总不能怕被噎死,就不去喝水。母亲,再怎么说我是你聪慧的女儿,我会幸免于难的。”大小姐来到人群的周围,注视着一切,躲在角落里的宝石亦在闻讯,周围的毛发令她眼前一亮,“世界要虐待我,除了受虐,就是找虐,不能假定因为要挨苦难,就不还手。” “那就……”夫人的眼神有些动摇。 沙斐拉日夺过夫人的又一只手,也摁纳在心脏之前,“你让她顺从自己的意愿,她会还给你一个值得期待的样子。” 安娜不得不承认挚爱的眼力,她也有所睹及,哪怕是自己和礼节教师在宅邸里教授娜莎行宫廷之礼,总不能对匕首和树林里的枪声装聋作哑。 夫人默默点头,从娜莎爷爷的画像看到了往昔的自己,只是自己没有她父亲那般严厉的作风和长相,如今拉兰诺斯得以有权温柔一次: “嗯,去吧。” 等到乌云不在天边挥舞它的衣裳,全是裹着从白至黑的毛绒,挥洒毛碎和水露,那已经是马尔诺希要落幕的时分。 做客的随从约日胄十点半就回去,薇若妮卡和罗克娜要更晚些,玻璃长亭自然是她们说悄悄话的地方,用她们的话说就是“售卖秘密的小橱窗”,笑声不时荡漾在姑娘们的身边。考奈不必忧虑被撂在一边的窘境,她也能搭上话,并非孩童语境的说辞,也迫切希望越出镇内,拥抱潮流。 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它并不需要太多的思想纷扰,即便收拾也并非容易的事,娜莎表现出她难得的决断能力,平日对物品挑选犹豫不决,她保持相当的理性,其次才是服务外观上。得知马车不作为旅行的代步工具之后,她更是期待迎着风扑来的清爽感,而不是困在华丽的玩具盒子里,吮着混杂木和浑浊空气的淡臭味,出发之前更是不得入眠,因为兴奋难以言表,全装在脑袋里不能停顿。 子爵沙斐拉日将一封信递给考奈薇特,固然明白了出席的重要性,在灯火吝啬地分享自己的光芒之时,也同样分享给站在一边的萝莉,她正是没法入睡才跟着考奈来到三楼,望着已经明朗的夜空,指着数不清的星星汇成的星座图案,看清自浑浊之中也有明亮引来的恢宏意境。 这些话在她们之间几乎同步说出: “sya? inosie seuale de blise dez.[2]” 帕洛斯感到相当欣慰,“鲁夏镇如劳斯丹德大人所说,夜空中有漆黑,在我看来,它也有光明。这场莅临已经晚了十年,我们该去见见人偶协会的风光了。” 天尚未亮,月正要落到地平线,小道上的骑手已经马踏沃土,那些素色斗篷和骑手夹克,行踪密不透风,马群侧卧在西尼乌尔村的东北侧。一位身着黑衣,仅以一朵布蝴蝶挂在帽子上装饰,化身为瘦幼的美少年,胸前略有鼓胀,但不见柔曲的形态,矗着白色手杖在前,睫毛相互交错,它们之间总似有一些碎语。 扬背在后的少年同样疲弱,却包含不可见的力量,他的左手手腕缚着剑带,无论长心或背绝不粗糙,但右手的无名指一侧沿到腕前,长长的伤疤不禁令人猜测它的过往,赋予战斗的认可。 如果不是喉咙发出的声音,或许还未曾能在暗夜中认得这一对伙伴,他们并非表面男儿,而是女郎——都是被血洗礼的青俊少女。一切都被抵在树下,抬膝而坐的头领所见得,一手拍扶大地,另一手充当自己仰卧树干的枕头,望着月沉的风景一声不吭,仔细感受风捎走的烦闷和余热。 在一片摸不见的黑暗里,一簇灯芯带来划破它们的灼光,栗色驮马身边的缰绳出现一只有力的手,但光芒并非在此发出。很快在另一张脸上,靠近油灯的眼睛稍稍合眼,反而是另一只眼睁得悦目,恰到好处的宽阔,似鹌鹑蛋大小。 尤萨向大人抛话,“可以出发。” “怎么去呢?”整个团队最幼细的声音问。 “很好,懂得轻装上阵。”查理从树旁一手撑出,推到人群之间,“我特意多带一匹马,现在看来不必担心负重。” “她一向很机灵。”沙斐拉日顺揉娜莎的头发,马上是他的另一个女儿,“不会给大家添麻烦。” “我们没有这样的想法。”大人轻抖夹克,唤起战马,脚尖勾着马镫,挥身一跃而起,其余的随从也纷纷跟着做,目测随行人员,声音逐渐响亮,“共十四人,对了,让娜莎也骑我这匹轻装马,它很温顺,总之不会让她受苦。” “可以!” 萝莉欣然上马,这点技巧还是她的缔结姐姐教的,但距离控马娴熟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她手持新打造的缰绳,温纯良马的马蹄铁,是由众人皆知的佩尼萝第六区伯尔博斯马具店打造的,昂贵但耐用。 在吹来的风尚未处于明亮的境地,它们在暗中更加磨骨,一行人挨着大道行进到佩尼萝的第十区,那有一条小路,学会吃剩鱼骨刺粘上的肉才知道怎么办[3]。娜莎在这些粗糙至简的楼栋和房子外看出一席荒凉,透过一丝掠过微风模糊的印象,甚至看到了角落里披着草席,待在矮小木房卷缩沉睡的软骨头,如果他们睁开眼睛,活着就是他们所能征求的最大努力。多挣几分吕讷的人,会住在没那么寒碜的乳色小阁子,透风且破旧,夏季和冬季都想着感受炙热和骨感冷的双重考验,他们至少还能买一两对过膝袜,一身皱旧的马裤、衬衣、马甲和大衣,在现在不再见到裸露的冰面之时,他们还不至于往自己的衣层里塞鸟毛,打补丁的羊毛更是好货色。 他们如果能找到点灯自然算幸运的,缝纫、手工、摊贩,那还不至于立即舒展懒腰,搬运的人已经在收拾筋骨和工具的路上了。 街道上的人影稀疏可见,灯早已不见火光。 “现在几点?”劳斯丹德问。 一位马术精湛的随从掏出怀表随便一瞄,“月狩十二点二十三分。” “我们往珀南路穿过就好。”罗克娜熟悉这些路,“巡查要是走阿珂莱路就麻烦了,还见不得人呢。” “话说得太掉档次了。”查理没时间表露自己的无奈,扬蹄前行。 他命令所有人尽可能快步前进而不出大动静,这对大家来说都算一种“软绵的”刁难。但不久,趁着天边一抹红晕逐渐起伏,他们总算离开了第十区。在郊野的时候,所有人终于不用拘束于佩尼萝的沉默里。它带给人总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无形的压迫力存续在王城的周围,找不到任何能够阐述它诞生的理由,却只有一个人能够明白。 “王冠让整个城都变得沉重了。” 这番话过去不久,他们终于离开佩尼萝,向珀黎嘉瑟弗洛区的边界进发。 脚注: [1]:魏瑟大袖(visseziu),其设计类似18世纪上半叶所法国流行的阿比(habiteà fran?aise),相传是魏瑟伯爵穿着流行开来,但经过实证只是谣传。拉特利耶常穿魏瑟大袖,这在当时已经落伍,在liii.1775以后,日常生活里主流是胡利斯(le hulice,也就是洛可可时期的男装夫拉克frac)和弗嘉。 [2]:直译是:星星知道发光的价值几何,语境类似“是金子总会发光”。 [3]:俚语:意思是懂行的人才知道门路 四十八【金玺之间】王太子与兵变 上 沉重的失败 “我们在格洛斯特有两次失败,第一次是光荣的,第二次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令人质疑弗兰格亚是否已经羸弱。很遗憾,我就在第二次失败之中。” ——皮克涅·雅克·卢凯斯·德·浽特(piconne jacor lucaitre de nqitre,liii.1768-1839),弗兰格亚少将、国民议会临时期、第三期议员 这场俗世罕见的枪声,本是平平无奇,但恰巧就是在王政六百九十二年(liii.1792)四月一日凌晨,一场难以置信的军中骚动,为第四军长期积累的怨恨点燃了引线,随着黯色迅速被一群火焰让路,喧哗声连绵不绝,磨齿、磕碰金属和殴打的动静不过多久,指挥官的营帐前,就连守卫也甘愿放下枪,投身加入罢黜带来灾难的不作为者的职务。 “塞拉斯瓦需受审判!杀人凶手必须严惩!” 一众军官也持着剑,握着手枪迫近,能见到塞拉斯瓦的身影,仅剩的随从也无心抵抗,并未打算出鞘。 “你不下台,我们都得完蛋。”军士拿着武器诉说当前的利害。 其中有位甚至是纵队长,他摇摇头,“我们要求将军立即解职。” “对。” 一致的呼声绝不只是附和而言,甚至要诉诸于行动。 列兵很快把他们控制起来,塞拉斯瓦更是被亲自押着看管,为了那些愤慨,他们故意多使点力,要让他尝试够皮肉之苦。 “你们,你们这群崽种,无耻的混蛋,凭什么解除我的职务,我还是将军,第四军的总指挥。” 随后,一个脾气暴躁的军官拔出手枪,从帐顶上开了一枪,恨不得拿手指戳烂指挥官的脸颊,“婊子养的,你听着,你在格洛斯特前后的事,我们恨不得当场毙了你!” 这一声咆哮勾勒出积怨的过往。 ——【普兰卢茨格洛斯特村,王政六百九十七年(liii.1792)三月二十五日,月狩八点】—— 当天的风特别大。 昨日,他臆想之中的第二军已经尝受过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啸凉风,以轻蔑的姿态遥望貌似仍在散发幽光的地平线,他认定伯楞和他的部下,以及他麾下的士兵都不堪一击,看着之前由伯楞派遣的传令兵报来的忠告,他始终不明白暗自惬语: “缭绕的强风把它们刮得两脚发软。” 疲惫不已的士兵在格洛斯特以西的玻门(bomenn)森林以南休息了一晚上,他们感到异常寂静,他们的斥候寻找敌人的踪影,在一片浊黑中漂浮,似在赌桌上掷撒筹码般寻找普兰卢茨的爪牙。 “将军,我们找不到他们的行迹。” “没找到。” 派来的斥候纷纷折返,流露出一副又累又惊的样子,似干瘪的西红柿。 塞拉斯瓦很快将将领召集起来,站在森林边上,还有闲心目视着士兵搭建营帐,稍加生火,烹煮面食,他们和垂落的面粉袋的形状能相比,蜷缩卧地。又找人挪一张能折叠的木桌子,摊开地图,用剑鞘尾砸向位置,粗糙的水墨标记,稍微一圈,“我们需要立即行动,进驻齐铎。” 埃夏惴惴不安,饥饿的人群滋生这散漫和哀怨的气氛,他抱着恳求的心思提醒将军: “但是士兵们疲惫不堪,他们有些人在森林里迷路。有些人还在守通往玻门森林的外围出口,士兵们都安顿下来,他们应该吃一口饭了。” “啊?让他们再努力一会吧。” “这……”埃夏觉得很为难,“如果现在行动起来的话……” “快去,齐铎这位置至关重要。”塞拉斯瓦见大家都在犹豫,用剑鞘大拍桌子,发出顿挫的响声,大嚷着说: “让大家都在村子,靠河岸一边休息,早上再继续行动。” 大家没有回应,各自返回统帅的部队中催促着行军。 布慕拉河的血渍才刚刚稀释,没有声色地将死难的勇士们都吞噬掉,万幸的是仍有不少人被拽上河岸被好好安葬,哪怕只是为了抢夺身上的财物,普兰卢茨人知道哪些黑市可以兑换吕讷和弗兰朗,更别说随身的戒指、怀表、手链一类的稀罕物。 如今就连塞拉斯瓦的部下也揣测自己是否会堕河,随着水流将灵魂从肉体中挣脱。他们拖着被无形的丝线拉扯的身躯,火枪当兵卒的拐杖,士官则用长戟一瘸一拐的行进,他们的靴子和皮鞋很多都磨烂掉,甚至有些人只有绑腿,被迫光着脚或破袜子行步,血痂经常新一块叠着旧一块。列兵们毫无精神,如果说在越过玻门森林前他们还有劫掠的力气,再此之后,他们的步伐与临近融化的巧克力块有的一拼。 行军途中不妨有骂人的冲动,恶毒的诅咒呼之欲出: “见鬼,他把我们当棋子一样摆弄。” 一些人抱着悲观的态度,怀惧不已,“我们像山羊一样,被他鞭打使唤,去对付狼群和野猪,我看不如趁早逃命吧。” 人群之中突然来了一个臭脾气,“不,哪怕是要死在这,能不能让我打死那头畜生,衣着华丽的书呆子,嘴倒是挺臭的,傲慢的将军看不起咱们,火枪的击锤可没有生锈。” “可不能乱说。”有人立即堵住他的嘴,“埃布瓦,你疯啦。” “穆罗,我没疯,他才疯,但凡他多体恤我们,少说几句也不会变成这样。”列兵埃布瓦·多赫莱早就是一名老兵,他名副其实,四十来岁,在军中服役八年了,他还是一位伍长,锐兵中的佼佼者。 沉浸在午夜里不可捉摸的死寂,衣衫褴褛的过客和附着在尚有鲜活气息的骨架,以血肉编织成的雕塑里藏匿的灰白幽灵,他们的区别变得模糊,他们的气息变得软绵而悠长,他们的意识变得若有若无。只有星辰让他们相信神和自己的祖辈依旧在庇佑自己,战士因为勇气和气概吞噬他们的眼泪,但消化不了从腐烂、饥饿、疲劳、困倦、迷茫带来永无休止的沮丧乃至绝望。幽灵几近消失的拖尾沾染接近夜色的深褐,无声地呼出又吸入一阵阵想要发出的哀鸣,最终都变成了阴冷的涌流,它们想从暗处发出呼啸,甚至是咆哮,也没有余力了。 对于没法哭诉的人们,将自己的心脏都要拧成一股绳,疼痛却无法自拔,陷入泥沼里无法倾谈。对于暴力,他们并非没有当过处刑者,甚至是宰肉的屠夫,他们吃人,同样也吞噬自己,在乡野之中,几分未尽的人样几乎被消磨,由人变成附着在行尸上的鬼魅,见到庄园则露出欢淫的意欲和锋利的钢齿,见到楼房总要折磨居者的身心,见到女人则从衣服到骨头污损得一寸净地都不剩,到处都是哭咽和死难的痕迹,这样的鬼魅简直令人难以忍受,稍有良知的人怎么能不为此捶胸溢泪呢?春天尚在酝酿的时候,忽然倒回一股有邪恶意念的冰寒气息,它们就将种子碾碎,将嫩芽折断,将树干扒皮,把牲畜冻死,人们怎能不畏惧且痛骂来临的灾难? 但是,仅仅是挥一挥衣袖,兵戈就要兴起的锦衣玉食者,对交战造成的损害并不能抱起多一分的同情,迄今为止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君王万岁所起的,但涌动的沙粒在尘暴之中都算作灾难的一份子,却寻不到自己几分功劳,大概为了流动本身,这就是征战对个体的意义吧。在这些人行军的途中,还见得到少数裸露的尸体,沉于地下的肉泥发出一丝清糜,更是提不起精神,至少也不用妄谈睡眠了。 月狩八点左右,军队的多数人安置在齐铎的东侧,一部分人驻扎在格洛斯特,总算挣得一丝酣睡的时间,弗兰格亚人仍未见到敌人的踪迹,形式似乎向他们盼望有利的一面所发展,嚼着一些口粮后,多数士兵还能在简陋的帐篷和睡垫上寻眠。 直到第一缕阳光重新划破地平线上的黑暗,这缕赤色伴随着温暖,仿佛像是胜利的信号,但对于谁来说又是一个问题。熟睡中的士兵们根本还未意识到,当猎人的步伐逐渐靠近,一场猎杀行动悄然开始。塞拉斯瓦和他的副官们还未察觉自己身处一个庞大的捕鼠笼里,随着从沼泽地里涌现越来越多的黑色、粉色的麦粒,接着雾色的掩护,就连步伐、马踏沃土、叫嚷声也藏匿起来,那是捕鼠笼外至关重要的牵引线。弗兰格亚人丝毫没有意识到火炮和马匹也出现在他们面前,直到普兰卢茨的黑衣军团沿着布慕拉河方向前进,自日胄一点半开始,一簇不太清晰的枪炮声迅速从桥面上打响,众人都意识到不妙的气息: “是谁开火!我需要了解情况!” “不好,普兰卢茨人打进来了!” 塞拉斯瓦从浓雾中察觉到了危险,勉强令士兵们帐篷中起身,那些营和连迅速构建起一条新的战线,维斯安特人稳步前进,甚至就连随行的火炮也被聚集在他们的两侧,很快他们便停止进军,等待盟友的跟进。安塞茨的普兰卢茨人并非平庸,相反他们的行动相当迅速,为了谨慎,他们特意等到半个小时以后,才下达试探性进攻的指令。 因为——他们在等桥对面胜利的消息。 格洛斯特到桥边的一侧十分薄弱,那只有一个旅,他们面对着将近三倍的兵力。 弗兰格亚人尚算有些能耐,但人群中出现动摇的声音,有些人在自己的弹药包里捣鼓,捻不出一发油纸包裹着的定装弹,穆罗同样难为无米之炊,咬着牙痛苦地说: “我们恐怕没有胜利的机会。” 虽然哀怒浮现在脸上,作为经过闵斯一带煎熬作战的锐兵,他深知如果退后就无法生存,能尽量拾起遇难同袍的弹药包就一同卷走,继续与黑衣步兵驳火。 但他最不愿见到的一刻发生了,就连在他身旁的多莱赫也倒吸一口寒气,“你看,他们的马夫拉着炮来了,还有数不清的排和连,蠢蛋,怎么连一台弹药车都不给我们!。” 在桥上的普兰卢茨人一拥而上,做出绝不停歇的态势,在骑兵炮的掩护下向对岸的炮兵进行火力压制,这样一来,仅仅依靠一个团驻守在桥的一侧,似末日先兆般的轰鸣声环绕在他们身边。他们从来都不是善于使用刺刀的人,此刻却能驱驰他们的敌人滚出河岸,挣扎在旱地上的白鱼被乌鸦啄食而死。惊悚活生生烘托在那些炮兵身上,刺刀护卫的胸腹,割刺炮手的喉咙,将军官的心脏打穿。就连旅长乌尔苏(uresu)也在炮击中阵亡。 “将军,恳求再派一支预备队,一个团将他们赶出去吧!”埃夏收到乌尔苏的副官请求的支援,将嗓子都喊破了。 “你没看到维斯安特人在我们前面吗?”他抖擞帽子,“我只给一个营,剩下的事情,我需要预备队抵御正面的敌人。” “不够,只需要一个团……” “用不着你们教我怎么打仗。” 炮声隆隆,中将和他的随从险些被炮弹击中,一顿薄雾掺杂着灰尘,附着在灵魂被扯出的形状,在它消散之后,骑在马上的俊俏男人,额骨分明、富含激情的副官,自战争爆发以来,埃夏始终在他和军队之间周旋,忙于调度和军务,他少有睡得好的一日,铅弹汇成的枷锁洋洒在他周围,炮弹扬起的尘土磨蚀他的脸皮,这都不要紧,他的生命的确可贵,但托付给不尽人意的争执,混乱的内部掣肘,士兵普遍缺乏的勇气和待遇,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为此付出太多劳碌,看起来于贝尔·罗斯特·德·埃夏已经将自己变得廉价,与之相反,恰巧因为自己的行径,证明他的灵魂却是无价的。作为没有担任参谋的参谋,唯一难过的事情,是他的言辞尚未能打动某些人的心弦。 弹片撕碎了他的坐骑,以及他的脊椎,已经没能感觉到握得住的地方,呆呆地看着天空,同僚都围在他的身边,大喊催促着军医的到来,有些军官紧紧握着他的手,但受难的人仅是缓缓地眨眼,引人靠近耳朵听清楚刮沙般的叮嘱: “向南……撤退……” 说完,少将埃夏咽了气。 唯独有人不肯从坐骑上下来,面视着敌人。 无法怜悯的人,行径也未必想着胜利而考虑,但无视诚挚的话语,利剑离坠穿愚昧之人的头顶也不久远。它并非未经思索,而是取巧挪来一部分,并假借是自己之的智慧诠释着他人的计谋,反而束缚了自己。当将官们无一不为埃夏的离世而悲恸,他们没有忘记露出锋芒的原则。 “准备战斗!” 那些下属头一次凝视着塞拉斯瓦,表现得极其严肃,它和以往的绝不相同,因为眼里多了几分不忿,于是在点头致意之后,纷纷奔波在战场的各种位置上,塞拉吕耶的朋友阿度尔瓦(adoyreva)对最高指挥官说: “你的智慧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但我们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可以说——战斗一开始就没有值得期待的结果,但越是在危难的时候,一群残军却越是要纠缠到底,在格洛斯特的战斗,从未因战斗悬殊而退却的团坚持了不少时间,但指望一个营的力量根本无法维持战局,当那些普兰卢茨人从桥上挥舞着军旗,将敌人赶出乡土的情绪越发激烈,狰狞的面孔满是对弗兰格亚人的仇视,似长着獠牙、挥舞着爪的野兽,每伸出一次爪牙,都会使猎物疼痛万分。退守在格洛斯特村的人在火光内外喷涌出软绵的枪雾,但在这分惊险的场地上,客人是无法与主人纠缠的,很快从村内外都爆发了相当规模的巷战,为了能够挡住敌人,弗兰格亚的掷弹兵已经将能用的手榴弹都投上去,一开始的确有些震慑的效果,但很快就陷入了刺刀战之中。 结果毫无疑问,一小时之内,在冒着浓浓黑烟、烈火在屋顶和窗户外宣誓主权的村外房栋,它的周围满是弗兰格亚人的尸体,为了夺回村子普兰卢茨也在此捐献了不少,驻扎在河岸的炮兵也通通向普兰卢茨人投降,第三十九团几乎瓦解,它的团旗被掳走,除了掷弹兵营和两个燧发枪营以外,其余的时候都向普兰卢茨军队投降。 “他们被压倒只是时间问题。” 女王大手一挥,从一弗里有余的骑手向前线发来进攻的命令,随着维斯安特的进攻小号曲“尤拉利诺”(linno)响起,所有的火炮都向第四军的右翼轰击,更关键的是,一撮来复枪兵散开前进,连同两个团封锁了向阿尔罗茨的道路,在他们的背后,骑兵预备队蠢蠢欲动,这样一来,瓶盖就合上一半了。 纵队长塞拉吕耶看清了敌人的目的,他能够利用的火炮都被调用起来,即便手指可能都数得过来。他知道如果现在不进行突围,那么一切都将化为泡影。于是他向最高指挥发去了请求,恨不得亲自前去,站在山坡上来回踱步,“你告诉他,如果不想整个军都被歼灭,请让我拼死奋战,他能投降,我不能让近卫骑兵跟我一块投降。” 他的传令兵一刻也没有消停,在勺子将近刨碎布丁的地步,塞拉斯瓦虽然坚守在齐铎,因为炮击也不得不转移阵地,他和指挥部撤退到乌冯登高地上,一番跋涉以后,传令兵向他晓以利害: “塞拉吕耶将军让我请求您,立即向左翼部分发动进攻,可否批准?” “请立即进攻。” 这是当天他发出最明智的指令。 拉兰诺斯的亨利此时也忧心忡忡,能预料接下来的恶战,但他人依旧维持相当的冷静和素养,当听到准备进攻的命令,他的心灵反而敞亮,鼓足了勇气,对自己的战友说: “好好好,但不妨我问候塞拉斯瓦他个人的安危。” “为什么不问问他母亲的安危?”其中有个人起哄着说。 众人哄堂大笑,身边的枪炮声如同刮痧,他们扬着旗帜,枪尖在雾散去的时候,阳光让它们闪闪发亮,是一种要向前驱散一切的标志。 亨利却娓娓出口,手指轻佻地指向草地,“如果他有,如果他有家教。言归正传,自他主宰这个军队开始,我除了在迪歇根见到胜利之风以外,剩下的就如同秋风将萎叶丢在一无尽头的河里,在之后就是寒冷冻结了河道,彻底断送了人的归路。” “你还是说的太委婉了些,拉兰诺斯一向都是执笔厉害,剑倒显得暗自褪色了。”他的战友提灵(tilien)也是擅长修辞的好手,同样大胆,身材不算矮,却有一个标志的鹰钩鼻,“要我说,塞拉斯瓦的作用堪比我们被连续用一百门大炮轰击一百次还厉害,他在我军就像狂风一样,倒是领教很多次了,我宁愿他是小丑,可现在看来,他是不是在通敌,因为还是太蠢又太高傲闻名于世,这一场仗也许就看得出来了。” 有人在一群马头之间搭嘴,“都说你们的嘴能把刀给磨顿,果然如此。” “确实,我真想给他送葬,倒不如现在给自己送葬。” 抱怨的人越来越多。 但命令也来了,注定要夺走性命的一战令人忧心忡忡,番茄红要落在几嘉令润土上才能遏制悲惨的命运呢?身后没有不令人牵挂的生命,包括眼前的人,但近卫骑兵只是想把忧愁善感放在日后在口笔相传,眼前他们鼓噪着要撵杀敌人,无暇顾及恐惧的意见。在军令下达以后,龙骑兵、胸甲骑兵和蓝色火枪手团的马蹄早就踏磨草坪,快让草与泥磨成膏状的夸张效果。塞拉吕耶跟在他们的身边,随行的军官没一个敢不出列,争先要打压对方的傲气。 他们心中都有一个疑问: 知道要输为什么还不怕死呢? 塞拉吕耶特意将剑尾的流苏绑在自己的手腕上,持着缰绳勒马提蹄,又兜转一圈向人们说: “你们可要给我听好了,要记住不要冲太远,要和步兵一同跟进。我要是战死了,副官指挥,副官死了,就替补军官指挥,替补军官死了,那就由蓝色火枪手团长卡涅洛指挥,如果都死掉了,那就听最高指挥官指挥,他要是死掉了,你们就自己指挥。” 沉默并非是无话可说,也不是放弃与胆怯的象征,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首难听的曲,并非噪杂刺耳,而是难以下咽要以这种方式落幕,只有力竭战死,都未必能证明自己的勇猛,讥笑和辱骂也许会在他们长达几个世纪,甚至以后都洗不清,就像是无处释放的悲哀和委屈,全拉扯在一首小提琴带头,没有希望色彩的协奏曲。遐想着最后一丝安宁也无非是一颗子弹贯穿的事情,马蹄声若隐若现,听得出剑鞘划磨奔出的声音,团旗在微风中飘扬,他们的团长沿着横队又一次来回驰走,最终落到队伍的最前头,大喊一声: “afordire midot!(慢步前进!)” 那些马蹄扬长抬腿,乌黑和栗棕、蹄色的浪潮似水流越出,它一开始是涓涓细流,丝毫没有因为远方的地动而迫不及待,如果说最远方的紊乱只是因为纪律程度的不足——那些龙骑兵更适合从马下出击,事到如今也不得不铤而走险,相比之下,视之为同一“品阶”的线列骑兵则更能胜任冲击的任务。但显然——更为高傲的贵胄子弟对冲垮敌人并不感到沮丧。在阳光下,闪亮的胸甲快速划过斑斓之影,都化作一抹几近白黑的样子,抖动的重剑硕长而利,它的开刃相当窄,可以说为了戳刺用尽了全力化作他们想要的模样,从头颅到胸腹,再到骑手和马的腿脚,伶俐而稳健,不到冲锋的时候,队形是绝不会变样的。 “afordire gachot!(快步前进!)” 随着轻快的号声从中队们的背后,四个号手从后门扬着声响催促着战马跨大步伐,河岸边的浪花开始飞溅,正如位于河流转向处的涌流,冲刷岩石的啪嗒声。数不清的马膝和马嘴争向前处,但迄今为止,能在它们身上见得着规律一词,位于左侧最尽头处悠然无惧的微弧状线列,高举小旗的长枪遮盖了光芒的传道,他们更像是移动的蓝色果园,树梢的末端尤其锋利扎手。很快,那些骑枪再也耐不住个性,兴许是骑手太累了,他们的手在马上略有发抖,但看起来又十分平稳,直到手掌终于盼望的时刻到来了。 “gaquiet!(袭步冲击!)” 塞拉吕耶忽把剑向上高举,顷刻大手一甩,他示意让整个纵队的骑兵都欢呼雀跃,那一瞬间他们仿佛招摇着鬼魂,无视太阳的灼热,他们正是漂流在熔岩之上的热浪,剑与骑枪指向同一个方向。小号声和马都一同浮躁起来,在不过四十弗杖的地方,面对着擅长射击的维斯安特人,也试着如磐石一样铸成不可破的城墙。 白火绚烂之际,占先的骑兵无不被暗银弹出的流星打穿,鲜红的印记凝结成苞,随即在半空绽开绯红的花瓣,迅速飘逝,正如征途逝去的生命,或许还有一丝气息,但也无声无息地倒在正要蓬勃伸展的新草之上。 但烟火填充而成的白幕,在它们之后屏气且坚定的执行者们并没有高兴太久,随着银尖长条从烟幕中露出,一位身材不算高大,小旗子被风揉盘出褶皱,波浪汹涌在被天蓝浸染的厚亚麻上,随即大口饮血,第一位士兵在撒腿就跑的时候被骑枪夺取了性命。紧接着看似牢不可破的粉色桌台被一冲而散,零星的枪声“卜噗”将近几小簇后,无数双后退的双腿不堪听令于长官,哪怕是刺刀仍没弯曲,一些人已经呈散沙状流出沙堆,无数根折断的杆子插入躯干,倒在自己流出的血瀑里,重剑不逞多让,刺穿胸膛绝非难事,甚至在高速移动中斩断人的头颈和肢体,呜呼而死的人将恐怖传染给队友,流露出无力战胜的表情,便纷纷离开队列一路奔逃。 塞拉吕耶没有被这些冲昏头脑,而是巡视周围,命令停止追击。很快,他们遇到更为棘手的状态,被撵杀的步兵团虽然暂时不堪再战,背后掩护的骑兵团并非姗姗来迟,很快就与之交战,当天早上的血色涌动,抹杀了天色,以至于误认为是朝霞太过长久,忘记滴入眼里的血足够染眼。 这种场面不断映入人们的眼帘,仿佛看到了薄帘之后重影。 在之后,是一些回音: “我们再这样下去,就快打没了。” 他们来回拉锯,争夺混乱之间的反涌时机,袭击骑兵的背,就像舞台上的两个针锋相对的舞者,在表露自己的舞姿之余还要踹对方两脚一样,就看谁先经受不起踢击而落败一样。 “冲啊,国王万岁!”塞拉吕耶不断地喊,他此时最需要的就是大家不懈地战斗,一旦挣脱,步兵缓过神来就会死咬不放,困在牢笼里不得挣脱。骑兵们心领神会,在不断地刺斗剑挑之中砍裂对方的颅骨,哪怕自己也要被刺中肋颈而死,那都是值得的。 弗兰格亚人只要一有机会就重新整顿,发起冲击,唯一的三门火炮也在调整角度打击试图重整的步兵。 正是因为这样,哪怕是丢掉很多珍贵的生命,在烈焰和浓雾占领了格洛斯特的上空,崩溃已然不可避免,黑色爪牙撕咬着白色麻布,将它们一路驱赶到山上,远方的一小簇地上,看到了一块不起眼的破布,“转瞬即逝的荣誉”正是这样被褫夺的,它被得胜的人们挥舞着,诉说着黯然失色的另一方不复当年的勇气。 在一片小高地上,弗军正在做激烈地挣扎,一度顿挫了对方的势头,德·拉格维尔少将好不容易协同战线尚未崩垮的另一端,试图维持整条阵线,但他也不能完全离开高地,才不至于让部队被敌人彻底打散。 这时已经离桥上的枪声响起有一个多小时,唯独令他们最意想不到的消息出现了,拉格维尔仍然镇定,见到惶恐的斥候灰头土脸地走来,小伙子的脸色十分痛苦,“我们……我们发现在森林后面有普兰卢茨人!” 少将也不禁错愕,后想也在合理的情况内,毕竟没有更糟糕的了,“有五千人?” “他们源源不断,我看不只有五千人。”斥候向缇伯的方向指去,黑雾也在房屋的上层飘舞,“我看不容乐观。” 拉格维尔还没等他喘息沉气,声色俱厉地吩咐: “快通知往齐铎的道路驻守的团,向我们这靠拢!” “不?!将军,他们冲到前面来了。”拉格维尔的副官指向小道,将望远镜递给纵队长。 “那大概也不用通知了。” 拉格维尔感到一阵无力,他看到以森林为遮掩的尽头出现越来越多的敌人,骠骑兵和胸甲骑兵从两路出击,在不久,步兵团也出现在他们面前,犹如一座黑色冰山撞到这艘即将散架的小船。 少将此时顾不了那么多,他摆脱了塞拉斯瓦的指挥,命令部队以梯次掩护作战撤退,但溃败的迹象很快就蔓延到各处,人们纷纷意识到,即便后方没有部队,以自己手头上贫瘠的资源和残弱的身躯,是无法战胜敌人的。他们不得不在半小时后撤离了齐铎,并向塞拉斯瓦所在的高地边打边撤。 期间有士兵不断地叫骂和质问: “我们的弹药在哪里?” “为什么我们一无所知?” 当他们知道敌人又一只数量庞大的部队暴露在自己的侧翼之时,得知在缇伯和道路上的团已投降之后,部队彻底崩溃,一路往南部逃去。 “你们不许退!不许这样就逃跑了!”塞拉斯瓦打算拔剑向逃窜的士兵砍去,都没能得手。 他的副官们将他扶住,劝说道: “请将军撤退。” “我们还能往哪……” 他终于知道苦涩从哪里来,即便他知道归宿在哪,也不能说出口。 塞拉斯瓦的警卫团、塞拉吕耶、拉格维尔的纵队是为数不多还能试图有序撤退的作战力量。眼见东歪西倒的团旗和帽子越来越多,唯有近卫骑兵还在为掩护撤退试图冲击,但他们太累了,折损了不少人马。 拉兰诺斯的亨利不禁在掺着枪雾的微风中哀叹: “失败如此苦涩,这不要紧,但可惜的是原本还有能力可以避免,鲜活的生命白白被挥霍在蠢人制造的悲剧之中。” 亨利像一个巨人窥探着大地,在他沮丧地带着自己的战友漫步南路的时候,已经不算危险,他亦很迷茫,一脸打退了五六次进攻以后,胜利仍不能唾手可得,那死去的人们算什么呢? 他的眼睛仿佛被挂在天上,打量着周围,望着白沙在原野上散落,红液从草地上滋生,洒落在泥土上的钢针和木刺、木屑被蚂蚁群不断地跨越,蚜虫不断赶往南方,已经再也没有力量阻止黑流的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