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孤岛》 第1章 子瑜1 子瑜又开始做那个噩梦。城堡里到处是火焰,硝烟四起,人们扭曲着脸庞,像是在竭力呐喊着,但她什么都听不到,那些人她也一个都不认识。整个城堡都在燃烧,甚至是整个天空都是流火,红彤彤一片。她紧张的急促呼吸着,望着那擎天的巨树,那树也是红色的,像是流淌着无穷的血液,正以妖异的姿态蜿蜒往上生长。在这炙热地狱里没有任何的声音,直到忽然的一声尖利的嘶鸣。她惊醒过来,浑身都是汗水。窗外的阳光像金针一样刺入眼睛。是马叫的声音吧,子瑜恍惚的想着。唤了仆人伺候着梳洗完毕,穿上自己最喜欢的绿色天鹅绒长裙,微微有了精神。这时她才听到前面庭院隐隐的嘈杂声。 发生什么事情了?仆人也不知晓,她的心里像忽然有蝴蝶起舞,昨晚的梦境的阴霾又开始压过来,她急急往前院走去,待她穿过假山流水,和曲折的甬道,便听到十岁的妹妹的吵闹声。无端的心头一宽,反而放慢了脚步,轻轻整理了一下衣领,走到铁器铿锵声,人语嗡鸣声,马蹄踏地声混杂在一起的前院。她第一眼便看到了情绪激动,腮红脖粗的小妹。她正扯着马厩长的衣服,喊道:给我马!她那双黑如夜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正骑在马上的父亲:“不公平!”她的声音就像是从高处落下的玻璃玉器破碎时发出的,“子见的马术还不如我,我怎么不能去!” “胡闹!我们是去办正事!谁来管管这孩子!”父亲的脸庞在晨曦中看着愈发冷峻,他拉扯缰绳,率先往外走去,紧跟着是他的身材臃肿的谋臣蓝柒.维克多。子瑜看到自己九岁的小弟子见也催动着他的枣红色的小马,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脸色红的像个苹果。护在他身边的是她同父异母的二哥邓恩。子瑜赶紧快走两步,靠近二哥的白色马驹,“发生什么事情了。” 邓恩的目光神色闪烁,“小妹,发大水了。” “发大水?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回来跟你说。”邓恩深深看了一眼子瑜,策马奔出,他穿着红色的袍子,随着白马的颠簸,背影活像一只燃烧的蜡烛。子瑜满腹疑惑,这时她听到老奶妈的声音,“子期小姐,你又要跑去哪里?” “我去找她。”子瑜对着焦急的老奶妈道。她看到妹妹子期跑进父亲的书房,然后又一溜烟的跑到外面去。“我知道她会去哪。” 子瑜兄妹五人,她最喜欢的便是这小妹子期。她也说不清缘由,子期长的瘦弱矮小,脸上还有不少的雀斑,栗色的头发总是乱的像鸟窝。性子更是个火药桶。子瑜却是正相反,皮肤白皙,待人温和,谦逊有礼,“子瑜是朵兰花,子期是根马尾草。”这是老奶妈的说法。子期不以为然,子瑜也是。因为她总是觉得子期有些地方像小太阳一样闪光,甚至让自己羡慕。子期最爱去的地方子瑜最清楚不过,那就是家族的祭坛,火树那边。 祭坛在城堡的左面最高的山峦处,到那里有两条路,一条是家族祭祀时走的宽敞大路,那里道路齐整,可供五匹马齐架并驱,道路两侧有若干的窑洞,据说是当时神鸟来后引来诸多的修行者,他们开山凿地,妄图在此沾沾灵光,添福加寿。神鸟飞走后,这里也人走茶凉,只剩杂草丛生。但到了山底,就要走那陡峭倾斜的石阶路,每次山风呜呜吹来,子瑜就有要飘走的感觉。她知道妹妹子期走的是另一条捷径,那条路隐蔽在虬枝狰狞,荆棘乱生之中,还经常有乱石滚下来。父亲母亲都不止一次的警告过,甚至责罚过小妹,“神灵会保佑我的。”小妹总是这样回答,即使被罚在父亲书房里面壁思过几回,她依然偷偷的一个人会跑上山去。 当子瑜香汗淋漓的到了山顶处,穿过郁葱的灌木丛和零星盛开的花卉坛,她便看到了妹妹正站在祭坛的中央,那颗巨树下方的一大块光滑的圆石上,手里拿着父亲的青铜望远镜,正聚精会神的了望着。天幸这次她没有爬上那巨树。子瑜心理轻松下来。然后缓步往那巨树走去。 那巨树是她们家族的图腾,老奶妈讲过巨树的故事,在很久以前,这颗树就存在了,它不知疲倦的生长,甚至每天都能长三尺。云雾就像是它的裙带,顶端若隐若现。它很粗,需要十个人合抱才能抱得过来。后来飞来一只神鸟,火红颜色的大鸟,它在树上休憩了三天,每天啼叫时彩霞满天,甚是美丽。这便是凤来国的名字的起源。神鸟飞走后又过了百年,有雷霆击中了巨树,把它断为两截,从此这树便由青色慢慢衰老,枝叶落尽,只剩光秃秃的半截,遗世独立。 然而即使只有这半截,它依然高不可测。据妹妹子期说爬上去可以看到奥斯德鲁国的国都,甚至东方维斯特洛国那边的山峰。她是唯一一个爬上树去的人。帮她守着这个秘密。毕竟巨树是她们家族的图腾,是神灵,是祷告和祭祀的地方。如果父亲知道她的所作所为,恐怕不会只是面壁思过那么简单吧。子瑜像往常一样默默的走近巨树,将手放在树干上,默默祷告着,父母安康,家族兴旺。末了,她走向妹妹,“子期,你不应该一个人来这,母亲很是担心。。”这时她听到子期的喃喃的声音:“我看不到李家村,王家村,还有蔡家庄,只能看到一片片的河水。姐姐。” “你在说什么?”子瑜心中一阵发紧。 “你自己过来看。”子期将父亲的长长的青铜侦望镜递给她,“昨天夜里发大水了,铁匠铺的阿明告诉我的,我要随爹爹一起去,爹爹不许,我可以帮上忙的,不是吗?” 子瑜走上圆石,往远处望去,天气很奇怪,城堡这边光亮和煦,正是初春的颜色,但几十里外的大悲河那边,却是昏沉沉的黯淡一片,子瑜在这里看过平静流淌碧蓝如玉的大悲河,也看过黄昏时银光闪烁的大悲河,甚至看过夹杂浑浊泥土,如千军万马奔腾时的大悲河,但今天的河水,太古怪了。那水天相连,漆黑如墨。子瑜用望远镜再细瞧,那河水的轨迹,不是以往欢畅西流,而像是一团蠕动的怪物,不分方向,往四处肆虐,它延伸出无数的支流,就像怪兽的爪子,缓慢的窃取撕裂。子期忽然又又了昨夜梦魇时的感觉,她呼吸困难,面色苍白,甚至感到大地在微微震动。 “我们应该马上回去,通知厨房老吴,在仙林大道支好炉台,还有帐篷。” 子期的声音传入耳内,子瑜稍微定了定神,她疑惑的问道:“你在说什么?”话一出口,忽然发现自己是第二次这样说,对着小自己三岁的妹妹,她觉得自己像迷路的羔羊,妹妹最吸引自己的地方,就是她比自己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发大水了,受灾的村子的人需要帮助,他们会需要庇护所,需要粮食,仙林大道在这祭坛的下方,地势高,而且村子的人信奉这里的神不是么,仙林大道也是最宽敞的,几个村庄的人也能容得下。就是下雨,那些窑洞都能用。”子期黑亮的眼睛瞪着子瑜,“我说过可以帮忙的,说到做到。”然后她转身往小径走去,那条荆棘密布的小道。 子瑜从爱怜与惊讶中反应过来,“从大道走,我来的时候用的马车,这样会更快些。”她又看了一眼那水天远处,感觉那黑色压的更近了些。 第2章 李牧 “这几天并没有下雨,奇怪这大水怎么涨起来的。”李牧策马在江边巡视着,寒气和灾民的绝望侵袭着他,他脸色发青,肩上像有千斤重。 “是啊,这季节也不对,要是夏汛,也可以说得通,但现在只是初春。即使是夏汛,江水从未涨过枯荣线,也就是王家村的村界。”紧跟在李木身后的蔡为皱着眉头,“这江水气味也不对,好像。。。” “血腥味。”李牧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铁马金戈驰骋疆场的时刻,这条大河流溢出的气味,跟枯骨如山,血漫沙场时是何等相似。他抖了抖缰绳,把那种难言的颤栗压下去。“蔡为,历史上大悲河有没有出现这样的现象?” 蔡为的脸色开始发白,他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河水。“有是有过,不过,那恐怕只是神话传说罢了,当不得真的。” 李牧马上意会到了蔡为说的故事,他小时候也听过,那只是个神话罢了,那是个不可想象的神话,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更像是神话,更当不得真。 “远古有异族,异族入侵,人族抗争,血漫千里,枯骨如山,主战场的大悲河承载了太多尸体,鲜血,所以水位暴涨,肆漫四方,也就有了现在的好多条支流。。”蔡为声音发涩。 “神话罢了。”李牧打断蔡为的话,转头转向子俊,“你怎么看?”他喜欢让孩子们参与进政事中,不管是日常管理,大厅会议,杂事,他希望他们边看边学,在实务中观察,学习,比在私塾学堂里强多了。 “江水泛滥,百姓受苦。当务之急是安顿灾民,救治伤患。”子俊已是十七岁,他脸色圆润如玉,眼睛也更像他的生母何氏。“父亲,我愿意去组织船只人手,江边应该还有不少生还者。” 李牧点了点头,二子干练,又有头脑,很多事情已经可以帮上手了。“你去吧,现在水势依旧很急,切莫离岸边太远。”然后转头向栾为说到:“把灾民挪到仙林大道吧,这水一时半时是下不去,仙林大道地势高,我看这天又要变了。” 等栾为领了几个人去忙活去了,李牧才注意到自己最小的儿子子见正骑在他那小马驹上出神。是刚才异族入侵的故事吓到他了罢,李木催马上前,靠近子见,他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子见那软软的发卷的头发,“刚才蔡师傅说的那神话。。。” “我听老奶妈讲过,还有长着黑色翅膀的鹰身女妖,头上有长角的牛怪,她都讲过的。”子见用他那清澈而稚气的眼睛望着李木,“父亲,要打仗了么?异族会回来么?” “总有仗要打的,”李牧微笑着拍拍儿子的肩膀,好像从儿子那里汲取了诸多的勇气,“眼前的敌人就是这洪水猛兽,我们会打败它的。”他没有回答异族的问题,因为他从未见过异族,他不会编谎话哄自己的孩子,更不会骗自己。事实是怎样的,要等他亲眼看到。但另一个念头怎么也驱赶不掉:我们准备好了么。 “你害怕吗?”李牧看着小儿子闪烁着光芒的眼睛,白嫩而可爱的脸,你害怕吗,当他问完这句话,忽然心脏像被一双黑色的手抓紧,恐惧就像饿狼一样铺过来。他知道此刻自己最怕的是什么,他怕失去他的家人,他怕不幸,灾难,战争降临在这个可爱的孩子身上。 “我不知道。”小儿子呢喃着,“异族是真的存在么?他们可以在水里游在天上飞吗?他们,真的很坏么?” 李牧明白过来,小儿子沉浸在奇幻的世界里,他还没有明确的是非感。李木沉吟良久,黑色的江水汹涌有声,“他们不是人,不是我们的族类,不属于这个世界。” 江边漆黑一片,城堡和祭坛那边却光芒照耀,灾民们像朝圣一样,潮水般往上涌去,车轱辘的咯吱声,妇人儿童的哭泣叫喊,更多的咒骂声扭成一根无形的皮鞭,抽到了李木的心理去。栾为在一块高地上大声叫喊着,“不要挤,跟上。仙林大道那里可容纳每一个人,我们会准备好粥水,我们会组织人手寻找你们失散的家人。大家放心,水灾会退去的。王爷跟你们一起,共进退。”杂乱的队伍渐渐变的有序,灾民的情绪平稳下来。栾为见了李木,策马跑来:“王爷,灾民中不少异国人,看他们的样貌服饰,恐怕是德鲁国沿江的渔民,这场水患,让他们漂到这里了。” 李牧凝神看去,“有多少人?” “估计百人左右,男女皆有,还有小孩。王爷,你看是将他们分开,另行安置,还是跟我们的人在一起?“ ”江边人家,也算是同根同源。现在都受了灾,怎能持他国异见,等等,从他们里面选一半壮实些的汉子,加入子俊的搜救队,我想他们也应该乐于出力。” 百十号人,要是训练有素的话,也是一股锐不可当的队伍了。李牧想起当年自己就是带着一百二十人,溯江而上,夜袭卫都,平定卫国内乱。就像一根钉子一样,直接钉在祸乱的心脏上。周皇大悦,欢庆席间几个老臣还戏虐说不如封自己为钉子侯吧。钉子,铁血铸造的钉子。李木摇摇头,忽然又想起了自己那顽劣的小女儿子期,不由的有些头痛,子期是唯一一个把风来国的神树唤做钉子的人,“这树黑黝黝的,枝叶也没有,不像钉子像什么。”这是她的原话。 李牧看着栾为下马,审查着那些异国人,他在人群中穿行,不时的拍拍那些人的腰腿,摸索着行李,还有简短的问话。约一炷香的时间后,他挑选出来三四十人,然后提着他那下摆被泥水溅湿的大褂,跑回李木的马前,汗淌的倒像自己落了水,“是德鲁国的渔夫,农夫,嘿,不过皆是熊虎汉子,不得不防。”李牧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你带着灾民往仙林大道处赶,子见你也带回去。”然后他把目光落到那些异国人身上,“河边应该有不少落难等待救援的人,有你们国的,也有我们国的,愿意去救人的跟我来吧。”他话语不多,但声音清亮。那帮异国人交头私语了几声,便跟了去。 离江边越近,那血腥味越浓,李牧的眉头也皱的越厉害。这时他看到了搜救船上的几个身影,船头的是穿着红袍的子俊,他们正靠近河洲的芦苇荡,然后他听到了一阵焦灼的呼喊声,有人落了水。 第3章 子俊 河流趋缓,但糟糕的是,河面的能见度很低,蒸腾的水雾,像层层的蚊帐。子俊勉勉强强可以看到其他的几只搜救船。船员交替着呼喊着,“有人么?”然而回音只是那急喘的江水声。一个大胡子的船员开始咒骂起来,“这天杀的味道,比臭婆娘月经带还难闻。”“总比你这杀猪的身上的味道强吧。”“下次卖给你猪肉,老子先散上泡尿先。”众人轻笑了几声。子俊心头一宽,此时此景,牢骚也好咒骂也好,总比那无言的恐惧和深深的绝望好的多的多。他感激的看了一下那个大胡子,那人衣裳破烂,埋汰龌龊,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划桨的肌肉也是虬突隆起。这时另一个船员喊道:“那边,芦苇荡那边,好像有人影。” 众人谨慎的划船过去,子俊在船头睁大眼睛搜索着,芦苇的枯枝交错,牵牵绊绊,像低贱的站街妓女,拉扯着,不肯放船过去。他十五岁的时候叶副官曾经带他去过窑子,“我爱妓女,你知道吗,每次来这里,老子都感觉像是重新生了一次。”叶副官的话他没法理解,那白花花的胴体搞的他面红耳赤,最受不了的是她们咬着他的耳朵轻声呓语,使他羞愧又兴奋的想到他不应该想到的人。 那种声音又来了,在这雾气弥漫的江面,子俊开始以为是自己的想象,然而那声音接二连三的往他耳里传来,是蚊虫吧。他挥了挥手,看向他的船员,然而其他人都在聚精会神的划桨搜索,好像没有人听到什么,蚊虫也没有侵扰其他人。 但是声音却越来越清晰,他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子俊,子俊,在这里,在这里。他站起身来,但什么也看不到。 “你们听到什么了么?”子俊目光向船员审视,众人摇头,叶副官一直陪在他左右,“怎么了,少爷?”子俊感受到他的目光的关切和讶异。 这时子俊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好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按着他的头,使他俯首往水下看去,那黑漆漆的水尽然有了光亮,在那光晕跳跃处他看到了一抹红色。 那红色越来越鲜艳,像是一朵盛开的红莲。他发出啊的一声,然后掉进了水里。船上的躁动和呼叫像老奶妈的摇篮曲,模糊不清。他往那红莲处坠去。近了些,才发现那并不是红莲,而是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子。 那红艳的衣裳,映的女子那雪白的肌肤更加的妖异。子俊望着那绝美的脸庞,他紧急的往那女子抓去,喉咙间发出难以置信而又巨大恐惧的咆鸣,“子瑜!。。” 有人在拼命的喊他的名字,子俊费力的睁开眼,才认出是父亲李牧的面庞,以往清瘦但菱角分明的脸写满了焦虑和担忧,看着自己醒来,那目光瞬间变的柔和好多。“你没事吧?发生了什么?” “没事。父亲。”子俊不知道怎么解释。“看花了眼,以为水下有伤者。” “我刚嘱咐过叶副官了,继续搜救,船跟船间也加了绳缆。旁晚前所有的人都得回来。”父亲粗大的手掌在自己的头发摩挲几下,好像是试图把水拧干。“你还能骑马么?” “能。”子俊很想跟父亲开个玩笑,比如“不能的话你能背我回去”之类的,但他忍住了。他爱他的父亲,但自从他的生母死后,他逼着自己更快的成长,能独当一面,赢得其他人的尊重。所以在他的方式里,对父亲,便多以君臣之礼对待。 “很好,回去后先洗个热水澡。别着凉。”父亲拍拍他的肩膀,这时他才感到胳膊有些酥麻。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里攥着什么物件。 父亲忙碌去了,他才有时间仔细打量手里的东西,是一条项链,红宝石的项链。即使没有宝石鉴赏的知识,他也能看出这条项链的奇异珍贵,那种红,就像酒一样能把人灌醉。这项链,是从那江里女子的脖颈处扯来的么?他想起那女子像极了子瑜的面庞,不由一阵紧张。便上马快鞭,往城堡奔去。 仙林大道上炊烟袅袅,人们三五成堆,相互依偎,子俊可以看清那张张憔悴的脸上写满了悲哀,无助,听到那孩童的哭闹,妇女的啜泣。他只是感到恍惚,而且莫名的讨厌挡住他路的人,总算教养和责任没让他喝斥出声。栾为做的很不错,中间留了一条马道,即使这样,他也花了半个多时辰,他焦灼的像是被热锅烘炒的蚂蚁,直到他看到了穿着绿长裙的子瑜。 “父亲呢?父亲在哪儿?”小妹子期突然就冲到自己面前,子俊急拉缰绳,才没撞到她。等他下马时,却发现子期早跑个没影了。 “子瑜,你平安就好。”他看着正拿着长勺,在一个大锅里搅拌的子瑜,另一个样子的子瑜。 “二哥,父亲回来了么?”子瑜盛了一勺汁汤,递到他面前,“我平安着呢,倒是你跟父亲,要多小心。这些人,也真可怜。我都不知道我做的好不好喝。” “小妹这样乱跑,得管管。” “放心吧,她威名远播,从屠宰店的小六子,铁匠铺的阿明,还有蔡家村的鱼霸王,在她口里都是厮混的很久的老朋友了。这里,她比我有用的多,不少人都指望着她。”子瑜洁白无瑕的脸上泛着柔光,“咦,你怎么浑身都湿透了?” 子俊安静的坐着,看着子瑜拿着她的手帕擦拭自己的额头脖颈,又看着她忙碌的去给灾民盛饭嘘寒,那绿色的袅娜的身姿,生机盎然。他心痛的看着那绿色裙边沾满了淤泥,那可是她最喜欢的裙子啊,他轻轻抚摸着手里的项链,犹豫不决 。 第4章 李牧2 李牧是最后离开江边的人,天色渐暗,灾民们狼藉的足迹也几乎不可辨认。城堡处的灯火微弱闪烁,发出轻柔而甜蜜的召唤。 他下了马,仙林大道的人纷纷向他鞠躬行礼。他认真的看着,聆听着,心底却越来越沉重。栾为找到了他,李牧从他那阴沉的脸上得不到任何宽慰。“有多糟糕?” “李家村,蔡家村,王家村,还有桥头堡受灾最严重,二百多户只剩了一半,还有地势稍低的木家庄,。。他们担心水势继续上涨,也都举家迁移到这了。山北方向的水稻田已经全部被淹,那可是我们主要的粮食供应地。” “我们库粮还有多少?” “不多,即使每天只做稀粥,一天两顿,这一千多人的口粮也只能撑到月末。” 一天两顿的稀粥,能把人饿疯了。“没有足够的粮食,这灾就过不去。”李牧明白即便水灾马上退了,但重建复苏,都需要时日。尤其是粮田。“眼下人们可能会恐慌,会无助,但真正的饥饿会使人失去理智,会造成更大的灾难。”他看出栾为眼中同样的忧虑,“得想办法借粮了。在借到粮前,在这仙林大道给我打个帐篷,我得与他们同食同寝了。” “同食同寝?主公,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民众需要信心,更重要的是,当情况越来越糟时,他们会要求公平。” 回到城堡已是浅夜,李牧只觉得浑身酸痛,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意和疲倦,不管是身子还是心理,都像是拉到极限的弓弩,这种感觉好久没出现了,他走向小女儿子期的卧室方向,走了几步,又摇摇头,返身往书房走去。 等进了书房,却发现里面有人。那人背对着自己,正朝着窗前的一盘兰花出神。李牧不由的绷紧了神经,”什么人?!”他沉声叱道。 “凤来真是不错的地方,”那人慢悠悠的转过身来,烛光投射出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来,“连令人闻风丧胆的钉子侯也养起花来了,哈,” “是杨毅杨师兄?!”待看清来人那似笑非笑的眉目,李牧不由一阵惊喜,他紧紧抓住那人的臂膀,“果真是你!什么风把杨大人你给吹来了?” “邪风,不可预料之风罢。”杨毅叹了口气,那双细长的眼睛长时间的留置在李牧脸上,“大周王宫出事了。” 烛光摇曳,两人的影子在纸窗上拉的很长很细,“丽后的玉钻上也绣着一枚兰花,整朵兰花都是蓝宝石镂空雕的,世所罕见。所以是丽后珍爱之物。”杨毅轻轻的擦了一下那盆兰花的叶子,“十几天前,她早上梳洗齐整后,却用那玉钗,插进了自己的太阳穴。” 看着李牧惊诧莫名的样子,杨毅又道:“这丽后兰心蕙质,众人说起,都是赞美之词,说实话,她几乎是周王宫的唯一一根顶梁柱了。哎,可惜,可怜。”杨毅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是一个人过来的。还有一个孩子。” “什么孩子?” “丽后的儿子,重吾。” “周王知道这事?”李牧跳了跳心神,“天杀的,杨兄,这孩子不是你私自领出来的吧,这可是大罪啊!” “帝国就像是一棵巨树,要是根坏了,枝叶就会凋零,花朵就会枯萎。”杨毅自顾自的说道,“根坏了,除了寄希望于种子,别无他法。这孩子,要是不领出来,恐怕现在早已是个死人。” ”什么人敢肆无忌惮的杀死皇子?你这疯言疯语,比外头那水患更让人担忧。“ 杨毅语调出奇的平静,“敢谋害皇子的人太多了,头一个,便是周王。疯魔了的周王。” 杨毅的话语平淡如风,却在李牧的耳边像响起一道道的惊雷,“你应该自己去大周看,眼见为实。”杨毅最后说道。“我领你去看看那个孩子。” 李牧跟在杨毅的后面,发现他身形敏捷的左拐右拐,好像比自己家里还熟。不愧是御前侍卫出身,提前定是勘察过了。李牧心中感慨着。最终,杨毅在马厩旁那杂乱的草料边停了下来。 他看到了那个孩子。比子期大不了多少,个头也差不多。满脸憔悴,烛光照耀下的那双眼睛,让李牧想起被逼到角落的雏狼,狠戾而绝望。“殿下,请你节哀。”李牧单膝跪拜道,心中却不由的哀叹,这孩子受了很多的苦吧。“真不敢相信,你的母亲。。”他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宽慰这孩子。 心中的伤口太新,还没有时间来追忆或者舔慰吧,那少年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眼神由防御警惕变的茫然,接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了下来。他哽咽着,“母亲去世了,我也再没有父亲了,我,我只剩一个人了。” “你还有我们,孩子,只要你愿意,这凤来堡就是你的新家。” “不能让其他人知晓他的存在。”杨毅在旁边提醒道。 李牧略微思忖,他忽的想起那些德鲁国的难民,“你喜欢马吗?”他用粗大的手轻轻摩挲那孩子稚嫩的肩膀。 “我可以学。”重吾的眼里慢慢有了些光亮。 “好孩子,从明天起你就是新的马童了,记住,你的家乡,是德鲁国。” 真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李牧身心疲惫,一件一件意外像投石机射来的呼啸巨石。李牧看了一下很久以前一起征战沙场的老兄弟杨毅,他也是同样的疲惫不堪。“这孩子要尽快送到赤狄部落,那是他母亲的故乡。”觉察到李牧的疑惑,杨毅解释到:“南辕北辙对吗,没办法,直接去西北的路早已封的死死的,到处都是刺客和赏金猎人。通辑令上说是这孩子杀了他的母亲,真是荒诞至极。我沿途失去了十几名兄弟,所以只能迂回行进了。” “我明天动身去大周。”李牧下了个决定。“去借粮。”他在心里盘算着,这样做是明智的,可以好好看看大周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且,自己这一去,大周的人也不会因杨毅是自己的故交而怀疑到凤来的领土上。 第5章 子期 子期住在阁楼,这是她要求的卧室,因为从这里的窗户望出去,城堡的大部分位置都看得清楚,庭院,哨兵楼,更远处的街道,还有马厩的一角。她喜欢这种感觉,洞察一切,任何人的轨迹她都可以看到,掌控到。但其他人总是埋怨她的卧室太高,老奶妈的腿脚早不好,爬那么多的楼梯简直就是一种折磨,所以她很少来的。还有母亲,昨晚她也是催促子期搬到子瑜的隔壁,“你真是个麻烦精,偏要住的这么高,哎,你要是像你姐姐一半就好了,好好学学女红刺绣,衣装打扮,看看你的样子,真不知道你这孩子像谁。”子期总是感觉耳朵子肯定起了很厚的茧子,“子瑜是子瑜,我是我!”她心中又是不耐烦,又是怒火。大人总是不理解她,甚至父亲也是。父亲总是更痛爱子见,子见可以坐堂听政,可以跟着父亲去打猎,去巡查,而自己却被要求学女红,学女礼。她一点都提不起兴趣做这些,一切的不公平待遇都是因为她是女儿身,她忿忿的想过。但她并不真的理解这有什么不一样的。她努力去证实这一点,昨天忙碌的一天,她认为自己是出了不少力的。父亲应该会夸一下自己吧。 可是从早上一直到晚上睡前,都没看到父亲的踪影。她不时的从床上爬起,贴近窗户,也看不到他归来。后来终于看到了父亲那匹枣红色大马,她又开始赌气:我才不需要你的夸奖。她把自己包在被窝里,想着父亲敲门时自己的说辞,想着父亲道歉的慈爱的话语,不由的又是委屈又是高兴,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天没亮她就醒了,她像弹簧一样蹦到窗边,外面正起着薄薄的雾,她看到马厩那边人影晃动,于是便胡乱的套上自己的棕色皮甲,将略微见长的棉衫卷了袖子,像小马一样咯咯哒哒的下楼去。待经过二楼父母的卧室时,便落轻了脚步,像猫儿一样,跟往常一样准备溜过去。这时忽然听到父亲的声音。 “我不得不去,灾民太多,我们的库粮不够。” “大周离这至少要大半个月的路程,我们怎么办?子俊能支撑起这个糟糕的局面么?万一,万一真的像你说的有灾民暴动,孩子们怎么办?夫君,派别的人去吧,这里需要你。”母亲忧虑重重的说。 “这里有栾为,还有其他人,他们都会尽力的。子俊是我的儿子,应该能承担起这个责任。我已经决定了,不要再说了。” 这时子期听到父亲沉重的脚步声,她心念电转,急忙奔跑下楼,她做了一个决定,她准备去大周。 父亲不会同意的。她边跑边想。自己在父亲眼里总是可有可无。恼怒夹杂着委屈几乎要使她喊出声音来。这时她来到了马厩前。因为雾气的原因吧,没人注意到他,没人跟她打招呼,大家都当她不存在。 她把视线放在那堆行军行李上。里面是杂物,衣服,粮食。只有这个法子了,她快速的想着,躲在行李堆里,等到了大周,就出来跟父亲摊牌。到时候木已成舟,父亲想赶回自己也没办法了。想到这里,不由的有些小得意。 然而还没高兴多久,她就发现自己暴露了,一个比自己略高一点的少年,正一手拿着草料喂马,两眼却一直盯着自己看。这少年面生的很,她疑惑着往他走近。“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是新的马童,喂马。”这少年呆滞的回答。不过这答案跟没回答是一样的。 父亲很快就过来了。再不藏起来就来不及了。子期马上换了一副她认为最恶狠狠的样子,威胁那少年说:“不许告诉任何人说看到我,否则,否则喂你吃草料!”然后她转身敏捷的爬进那装满行李的马车后厢里,找了个可以容身的缝隙藏下。 不一会她便听到父亲的命令声,马夫的吆喝声,凌乱的马蹄声,透过行李间的缝隙,她看到随从军士铁甲亮盔,腰系刀剑,表情肃然。 一切都如计划般顺利。子期能忍受马车的颠簸,虽然震的自己骨架都要散了。但路上那种单调和沉默,使子期有些发狂。父亲说过,治军要严,松松垮垮的军队就像草丛,踩一脚就会扑倒,而严实的队伍就像松树林,多大的风雨都能扛住。而严实,第一要义就是嘴巴闭起,神情灌注。所以难怪,一路上子期只听着马车的轰隆声了,无聊至极。 半天的光景过去,队伍简单休憩了一下。有人过来取粮食,但子期藏的很好,没被发现。然后又是单调的行军,等到天色已晚,子期便趁着大家伙扎营休息的光景,跑到路旁的矮树丛里解手。饿了,就从放粮食的箱子里找些牛肉干乱嚼一通。 约莫是第四天的清晨,子期被一阵嘈杂声吵醒。马车停了下来。 “是灾民,恐怕至少有二三百人。不知是哪里的人。”一个军士向李牧汇报到。 “分些干粮给那些妇女儿童。”是父亲的声音。 子期还来不及对那些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的饥民感到怜悯,她自己便暴露了,一个随从挪动诸多粮食箱子时发现了她。这一刻她真想父亲能把对灾民的怜悯分给她一些。 “你,你,胡闹!”李牧虽然习惯了这个女儿的意外性,但还是忍不住勃然大怒。 “我要去大周!我就要去大周!”子期嘶吼着,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下来。至于去大周的理由,她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李牧见她这样,忽的心软了。他把手放在子期瘦削的肩膀上:“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能帮上忙的。”子期认真的看着她父亲。父亲沉默了一会,然后叹息道:“去就去吧,风雨来了,躲是躲不过去的。” 子期不明白父亲的意思,但她觉得情况好的不得了了。接下来的日子,每到休息时,她便缠着军士舞刀耍剑,当然,只能用木棍代替刀剑。父亲在一旁沉默着,偶尔向她看几眼。 因为灾民的原因,干粮明显不够了。这时队伍靠近了一个山林区域。 “今天我们打猎!”李牧眺望着那片漫漫山林,阴郁的神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英气勃发,猎场一如战场。众人一片欢呼,尤其以子期的最为尖锐。 是春天的味道,树木稀疏的枝叶里隐藏着生长的渴望,脚下腐殖质也时而传出窸窣的不知名的虫子爬行声。“仔细听,用心看。”父亲李牧轻声在耳边教导着,她拿起副官给她做的小型弓箭,箭头确是精铁所做,闪着寒光。“视线要跟箭的方向放平,注意你拉弦的右手,再高一些,保持平衡,很好。接下来是最难也是最容易的部分,松手,让箭自己飞。” 让箭自己飞。子期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这是父亲第一次教自己武技,只听嗖的一声,那承载着自己喜悦和期冀的箭飞了出去,钉在五丈开外的树上。 但离父亲画的靶心太远了。她羞愧的低下头。“不坏。多加练习。记住,手要稳,身子要稳。更重要的是,倾听风的声音。”父亲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然后他安排了几个人留守营地,便带了五个人入了山林,狩猎去了。 子期练了一会,渐渐掌握了要领,射出的箭十有五六能进到靶圈。靶子是死的,这不是真的狩猎,不是真的箭术。她嘟囔着,脑子里转了几转,看那几个留守的士兵要么忙着生火,要么互相开着低俗的玩笑,她便像小猫一样轻松的溜进了密林。 她并不陌生山林,以往她就是在祭坛的山上到处游逛。然而她发现自己还是高估了自己,阳光把树影拉得曲折离奇,像是不知名的怪物追索着自己。她渐渐陷入迷路的慌乱中。仔细听,用心看。她小声重复着父亲的教诲。慢慢的脑子恢复了清明。这时她听到了一阵声音,是鹿鸣声。 她循声而至。尽量小心的不弄出更多的声响。走不多远,她便看到了一个林间空阔处,一头小鹿正匍匐在地,时不时的悲鸣两声。 正当她拿出她的小弓箭时,她看到右侧的树叶窸窣作响,一个人走了出来。她认出那人是父亲的随从,络腮胡子是明显的标志。只见络腮胡子提着马刀,走到那小鹿旁边。“这鹿受伤了。”他回头朝藏身处喊道,然后他俯身去清理鹿身上的树枝,这时子期听到一声短暂的疾呼,“不要碰,是陷阱!”她马上听出是父亲李牧的声音。 霎那间子期看到那随从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升到半空,他的脚髁处被套在一根绳子上,而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一棵巨大的杉树上。他踩进了一个陷阱。 这时一阵怪笑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本以为今天能捕获只熊,却吊上这么只猴子。”几个人影从左前方的树荫处走了出来。领头那人右眼处从眉骨到耳际处有一道深深的刀疤,唯独一只左眼,尽是暴戾之色。 “不是猴子,是我的人。无心打搅了贵方的狩猎,很是抱歉。”李牧正对着那群人现身,副官紧跟着他,还有两个随从。 “哈哈,这穷乡僻壤的还有贵人驾到,难得难得。告诉我,你衣领上绣的那个金红的小树,是宝石做的,还是金子的?”那独眼落在父亲的家徽“燃烧之树”上,目中尽是戏虐之色。他旁边有人对他耳语了几声,“凤来国?不近啊,伙计们,你们可离家甚远啊!哈哈!” “请把我的人放下。”父亲沉声喝到。副官拔出了腰刀,另两个随从也是拉紧了弓箭。 那独眼龙桀桀怪笑,然后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立马有更多的人从阴暗处走来。他们都是一身绿色戎甲,刀剑闪烁,弓弩齐张。 “你们是南伐联军的人?”李牧认出了他们的穿着和刺在戎甲上的象征盟军的日月纹标识,白日黑月,狭长的黑月像蛟龙的巨口,含着一颗白珠。“为什么联军的人会在这里?你们不应该是去了南方讨伐叛军的么?” “我猜像你这样的大老爷也就是打个猎,溜个鸟,把大把的时间花在女人那白白的软软的身上了,你懂什么战争?我们受够了为那些大老爷去拼杀,去送死,为了啥?为了我们那点可怜的口粮?还是为了那些大老爷过的更安生一些?屁,去他们的鸟蛋!”独眼龙抬手拍着那被吊在半空的随从的脸,然后像审视猎物一样从上到下看那随从。那随从挣扎着,咒骂着,但独眼龙狠狠的打了他腹部一拳,他便像虾子一样弓起身来,咳嗽不止。 “我警告你,放下我的人!”李牧吼道。 “你是傻的么,警告我?我这边的人数是你的四五倍,动手吃亏的是你们吧。哈哈”他的人也跟着笑起来,“你们坏了我的猎熊计划,今天我的兄弟只能挨饿了,这只小鹿还不够打牙祭的,这活怎么也得要点补偿。” “你想怎样?” “五十个银币。” 那随从咒骂起来。李牧喝止了他。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些碎银,丢到那独眼龙的脚下,“放了他。” 那独眼龙身边的人捡起银币,掂量了几下。独眼龙笑道,“遵命,我的大人。”他转身背对着李牧,手里的匕首轻轻的划过绳缆,“对不起,我的大人,我改变了主意。“他的匕首落在那随从的咽喉处,然后干净利索的刺进,转了个优美的圆弧,鲜血喷到他狰狞的脸上。”把那大人留下,其他的杀了,那大人更值钱。。。” 子期的箭先于父亲的怒吼射了出去。她的方位极佳,没人留意过她。虽然她是第一次真格的射箭,手腕却出奇的稳定。可能是真神保佑,她的第一只箭不偏不倚的正中那独眼龙的左眼,只听那人杀猪般尖叫起来,这突发情况让他们的队伍一时慌乱起来。 紧跟着从看不清的丛林中又射出箭来。独眼龙方更是慌乱。他们本意是想活捉李牧的,所以不便放箭,而丛林中意外出击的人有多少他们更是摸不着头脑。他们失了先手,只能胡乱的放了几只箭,拖拽着那独眼龙,不,瞎眼龙撤退。 李牧暴怒之余却不失冷静,他止住了副官的追赶。这时草丛中跳出三个人来,却是刚在营地的军士。“我们是追小姐追到这里来的。” 李牧正要皱眉责问,子期赶紧跳了出来,“爹爹。”她紧张的看着父亲。父亲摆了摆手,我们得马上撤,带上尸体跟鹿。”他上前一刀砍断绳索,一刀又将那鹿杀死。“他们人数很多,一旦发现我们没有带走尸体和鹿,他们就会知道我们人数少,他们就将继续追杀我们。把张杰的尸体带回营地附近埋了,动作要快。”末了,他问道,“谁射中那人的眼睛的?” “我。”子期扬扬手里的弓箭。 “很好。” 等他们回到营地,天色已晚。他们灭了火,连夜出发。子期看着那深暗的山林,随着马车的颠簸,那山林像是蠢蠢欲动的怪兽,越来越小,终止不见。但在那山林深处,她看不到的地方,正上演了一处奇怪骇异的仪式,那个被她射中眼睛的独眼龙,用手指抠出一个受伤的人的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然后把那眼睛放进了自己的眼窝。周围圆形的火圈映亮,那眼睛里,也仿佛是火焰跳跃,熔金一般。“真神于我们同在。”他审视着匍匐在地的跟随者,“我们将有更高的使命。” 第6章 古月 雍亲王府又开始盛大的宴会。声乐靡靡,霓裳轻舞,山珍海味,杯酒交错,有名士高谈阔论,夹杂着名媛贵女的窃窃私语,轻轻浅笑。各式的盛装华服,在亭榭之间穿梭流荡,倒像是怒放的花朵,不愿意被慢悠悠的春天耽搁了时辰。 古月静静的伫立在亭榭一角,眼睛细长微眯,脸上似笑非笑。他穿着一身素白儒袍,倒更像是个饱读诗书的名士,而不是一个药剂师。准确的说,他是一个制造奇特药剂并出售的自由商人。诸多名士在唱吟自己的风花雪月,诗歌辞赋,宛如扯高了嗓子争斗的公鸡,古月却是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的视线追逐着那群在清澈池塘里游走的红鲤鱼,想着自己的往事。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他来大周不久。在别人的眼里他怪异奇特。他的长相就像戴着一张狐狸面具,永远是似笑非笑,那细长的眼睛看上去就像在假寐。他是应邀来的,因为他的让人惊讶的才艺。而他也需要这样的场面,来销售自己。 有小厮过来耳语:“古先生,一会儿该你上场了。”古月点点头,正要挪步,这时却听到了一个洪亮而微微夹杂着愤怒的声音。 “老夫邱尼,在这里出一道题目,请各位猜上一猜。”他走到那亭榭的中央,用手撩了一下山羊胡须,“在一个屋里,有四个人,一个是君王,一个是腰缠万贯的富商,一个是僧侣,另一个是一个普通人,而唯一的一把刀,就握在这普通人手里。现在君王,富商,还有僧侣都要求那个普通人杀死其他的人,诸位,试问这个普通人,他会帮助谁?” “我猜是富商。天下熙攘,皆为利来。没有人不爱金钱,没有金钱就无法活命。”那人几乎每根指头都戴着七色的宝石,而宝石反射的光线刺的他自己的小眼睛眯了起来。 “是君王,唯有君王的权力,才可以命令一切。”另一个人说道。 “然而权力,又是谁给的呢?在这个封闭的屋里,真正的权力是什么呢?依老夫之见,那把刀,是屋子里最高的权力。”邱尼反驳道。 众人窃语,有人道:“难道是那个僧侣不成。”邱尼笑道:“有可能,只要那个普通人是信教的。” “答案应该是只要这个普通人相信什么,他就会帮谁。他要是相信权力,他就会选择君王;相信金钱,他就会选择富商;相信宗教,他就会选择僧侣。”一个娇柔的声音徐徐说来,众人看去,却是雍亲王的女儿兰心。 邱尼做辑。“雍公主果然玲珑心思,这个答案是对的。然诸位,有没有想到,如何让那个普通人相信自己呢?不管是金钱,权力,宗教,怎样才能取信于那个普通人?” 众人沉默。邱尼甩了甩他那宽大的长袖,“仁者爱人,只有仁慈的爱别人的人,才会得到别人的爱。不管是君王,富商,僧侣,都是这个道理。老夫主张。。” 这时有人打断了他的话,“要是两个快要饿死的人,讲不讲仁义都是一起饿死;要是战场上两个交战的士兵,先死的一定是那个讲仁义的;老夫子,这等良辰美景,莫要搅和了,这美酒佳肴,加上你的仁义,可就变味了。”古月斜睨,那人穿着华丽,锦袍玉带,上秀蛟龙,怕正是那雍亲王的儿子朱厌。 众人哄笑。尤其是前面几个人因为被这邱尼反驳,下不来脸面,笑声更是肆虐。那邱尼叹了一声,便踱步到一个角落,闷声喝酒。 这时有小厮唱到:“有请古先生。” 世人皆爱那光怪陆离,哪有人能看到那朴实无华。古月心底叹息一声,他踱步上前,让下人搬来了他的工具。他便在中心的一张长桌上布置起叮叮当当的玉石器皿来。 众人搞不清他在做什么。只见他在一个半透明的玉瓶内放了各色的粉末,又从怀里掏出几个瓶瓶罐罐,里面有绿色,紫色,红色的液体。他轻轻的将那各种颜色倒进去,那玉瓶里便开始咕嘟作响,沸腾不止。古月把握着火候,装模作样的照着瓶口吹了一下。 伴着那尖锐的声响,一阵光怪陆离的火焰从瓶口冲出,几乎冲到那五丈高的亭榭顶部。继而忽然爆响,化作星星点点,须臾不见。而整个亭榭内,充溢着醉人心扉的异香。 “要是晚上,效果更好。不才曾在梦中偶有仙遇,那仙人教了我几样炼丹制药之法,可惜,等我醒来,忘的也差不多了。”待惊呼和赞叹声平息,古月便徐徐说道。 其实宾客中还是不少熟面孔的。他们从他手里购买过各种奇特的商品,尤以房事助兴为多。古月做辑还礼。这时下一个节目是一个驯兽师。他牵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猿猴,皮鞭威胁下,那猿猴竟时而鼓笙吹箫,时而摇摆舞蹈,通灵至极。古月便走到了那邱尼的桌前,微微一笑。 “邱先生有礼了。适才听邱先生一番高见,收益匪浅。” “不敢当,古先生才是技艺惊人。” “邱先生可曾见过白猿?”古月望着那场中奏乐的白猿说道,那曲调如高山流水,大气磅礴,那白猿如同一代乐曲巨匠。 “像这样的其他灵物,还真不曾得见。”邱尼应到。 “白猿在我们家乡的左邻国是吉祥之物,但在右邻国却是罪恶与不详的象征。请问邱先生怎么看?” “白猿,就是白猿吧。只是一只自然生成的猴子罢了。古先生如何认为?” “在我看来,这白猿只是食物罢了。我想,如果这些宾客是饥民,那这白猿,只能是食物,而不是玩物。”古月细长的眼眸中闪过不被人知的光亮,“也许,我们都是食物。别人的,或者别的种族的食物。” 这时古月耳边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语声,“打搅两位了,小女子有事想请教古先生,可否密探?”那女子亭亭玉立,一身紫色衫裙,面色更是如朝霞初绽,明艳动人。不是雍公主还有谁? 穿过几条走廊,前庭的人语声越来越低,听不分明。古月来到了一个简洁的房间里,里面桌几摆了一个香炉,燃烧的香只就像深宫女子的幽幽叹息,缠缠绕绕。 “古先生,小女子有事相求。” “折煞小人了。雍公主乃皇亲国戚,令尊更是周皇的亲弟弟,贵不可言。不才只是会些粗浅技艺的江湖郎中罢了,又能帮上什么。。” “世人皆知我雍王府,宾客名流如过江之鲫,天天都是宴席声乐,好不安逸奢侈,对吧。”兰心的芊芊素手请拨那香薰,“而所有的一切,可都是要花银子的。” 她叹了一声,那是一声令常人柔肠寸断,勇士愿之流血呵护的叹息,古月只是听着,脸上依然挂着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相信古先生是个嘴风严实的人,对吧?”看着古月点头,她便继续说道, “我府早已亏空已久,你也知道家父为人,他好交宾友,而封地的那些政事,却很少过问。眼下,我府,已是债务累累。” 古月记起坊间对雍亲王的奢侈无度的传闻,酒疯子,据说他曾经泡在一个异国进贡的酒池里达数日之久。醉里梦里,只认喝酒。 “在下只是个微薄小生意人。。”古月迟疑的答道。 兰心一阵娇笑,那酥胸乱颤,波浪起伏。 “三个月后,太吴国太子将来我大周,进贡做礼。这太吴国富甲天下,世人皆知。”她用那双媚眼看着古月,“古先生的手艺绝世未闻,我所需要的东西,相信只有古先生能够作的出。” “但请公主明讲。” “一种迷魂散,就是那种可以让男人神魂颠倒,就像蜜蜂循着花香而至,而且在万千花朵中,只认我一朵。太吴国太子未婚,到时能否在众多名媛佳人中胜出,可全靠先生了。” 她用她的芊芊玉指,有意无意的滑过古月的手背。“咦,想不到古先生的手如此玉滑。” 古月任她抚挲。他的双手的确是修长白皙,如同玉石。 “你的手上没有任何的掌纹脉络,这是为何?” “鄙人发明了一种草药汁液,用之洗手,粗皮老茧尽去,只是小道而已。至于公主刚才说的那种东西,可能,要贵重很多。” “多少银两?” “期间需要多种西域奇草,加上时间限制,恐怕。。” 雍公主格格娇笑,“讨价还价的话就不要再讲了。你需要什么,我雍王府还不至于拿不出手吧。” “雍公主能对在下另眼相看,在下自是感激不尽,又怎能利欲熏心呢。”古月顿了顿,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浅笑,“不过本人的确是生意人,我是要赚钱的。怎么赚,听说周王宫的妃子们银两富饶,是一条生财之道啊。” “你想到宫里去?” “如果公主能帮在下在宫里谋一份差事,那是最好。小人是个商人,而赚钱是需要名声的。而名声就像羽毛,越多人吹捧,就飞的越高,银子,也会越来越多。”古月的手像蛇一样蜿蜒爬升,从雍公主的玉手,到那光洁的臂膀,然后滑过那细腻的脖颈,轻轻的托住了她的下巴。 “小心些,飞的越高,便越靠近太阳,那时,别说是羽毛,就是黄金,也会被熔化。” 依然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古月脱掉自己的衣衫,那窗口射来的阳光,落在他那结实笔直的后背上,那背上,鞭痕交错,如狰狞的狼齿,撕咬着他。 第7章 子瑜2 “你见过我妹妹么?”子瑜遍寻无果,看到了马厩旁的重吾。 “谁?”重吾愣了一下。马儿打了一个响鼻,继而舌头向他脑袋上舔去,可能是错把自己的乱发当作草料了。 然后他看着子瑜笑了起来。那种灿烂美丽的笑使他想起了他的母亲。 “你是新来的么?你叫什么名字” “木头,我是德鲁国来的灾民,小姐。” 好怪的名字,子瑜心想,“你见过我妹妹么?” “我早上看到过一个小孩,爬到了李大人的行李车里。”重吾的目光片刻也没离开子瑜的脸,自己忽然有种像真的木头人的感觉,而她那眼神,那种气息,就是看不见的操纵着自己的线。 “她长什么样?”子瑜急迫的问道。 “她长的,,,小姐,她跟你完全不一样。甚至,我开始以为她是个男孩,她穿着灰色的皮甲,还有乱糟糟的短发,跟我的也差不了多少。” 是了。那应该就是小妹子期。但她实在猜不透子期为何要那样做。好在既然父亲在她身边,应该是安全的。 “我要去仙林大道。”子瑜定了一下心神,父亲不在凤来城,眼前的危机她也不知怎么应对,但她明白,她总得做点什么。于是她返身回去,等她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竹编的药箱。“我需要你跟我一起去。” 重吾犹豫了一下,然后他用脏兮兮的手在脸上擦了几下,整张脸就像雨后的污水沟。然后他接过了药箱。“是,小姐。” 两人骑马到了仙林大道,子瑜下马系桩,缓步走在灾民其中。重吾跟在她的身后,惊奇的发现浮躁如蜂鸣般的人群忽然平静下来,甚至那种悲怆与焦虑也像雾一般散去,当大家看到子瑜时,眼睛里都有了光彩。那是一种如看到朝阳升起的神采。 “小姐学过医术么?” “学过一点。我二哥的母亲前些年卧床不起,我想照顾她,便跟着大夫学了一些,皮毛罢了。”子瑜不知道为何跟这个马童说这么多,她看了一下重吾:“你认为做一名医生怎么样?” 重吾皱眉道:“医生,应该是可以掌控他人的生死吧。” 子瑜惊诧,“我以为你会说救死扶伤,施善积德呢,你的语气,不像个渔民,倒像个君王。”她不知作为皇子的重吾从小就学控制统治之道,自然而然逻辑就是这样,这时她看到重吾紧张的样子,笑道:“我听过更奇怪的说法,关于大夫的。我觉得很有道理,但是却感觉不到。” “小姐,那是什么说法?” “医疗别人,也是医疗自己。如果你治好了一个病人,就好比你治好了自己。如果你失败了,病人的痛苦就会转移到你的身上,甚至伤的更深。作为一个医生,你想去治愈别人的念头,跟病患需要你的念头是一样的急切,甚至犹有过之。也因为如此,你又怕去治疗伤患,怕见到病者,怕被需要,被期待,是不是好矛盾?” “好像是,小姐。” “这不是我的观念,这是教我医术的那个医生说的。还是你的观点更简单吧,生与死,都在一念间。” “小姐,”重吾顿了一下,“我相信你是一个出色的医生。” 在一个破旧不堪的帐篷处,子瑜被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拦住。那人邋遢不堪,胡渣狼藉,唯有一双眼睛,锐利非凡。“某人闻到草药的味道,某人这里需要药剂。” “放肆!”重吾正待呵斥,却被子瑜一把拉住,“谁病了么?什么病?” 那人阴沉的看了子瑜一眼,低头进了帐篷。在里面,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躺在一堆干草铺就的简床上。病者形容枯槁,如同枯木,时不时的呻吟几声,声音模糊不清。 “你的鼻子倒挺灵的。隔那么远的药箱,你也闻的见。”重吾仔细打量着那中年男子,暗自警惕。那人却根本不看他,眼睛只盯着子瑜:“小姐,他的病严重么?” 子瑜仔细的摸摸那人的额头,又翻了他的眼皮看,然后从药箱拿了一片竹节,翻开那人的舌头,最后把手指捏住那人的手腕处细细把脉,皱眉思量了一下,说道:“应该是热病。病人舌苔黄糙有刺,脉滑有力,当用通府泻热法,我恰巧药箱里就有大黄芒硝炼成的药丸,先帮他服了,明天再来看看,可否有效。” “多谢小姐,某人欠你的。如有机缘,某人必会报答。”那人眼睛里闪烁着欣喜的光芒,一只大手重重的拍了一下病者的大腿。“兄弟,看样子你死不了啦。” “某人可有姓名?”子瑜微笑了一下,虽然是第一次帮人看病,心里忐忑,但还是蛮好奇这男子的话语。就是木头也是个名字啊。 “某人姓贾名昆。这是我兄弟张宪。”那人简略的回答,声音响亮了好多,不再是刚见面那种阴沉。 这时忽然帐篷外一声马嘶,子瑜往外看去,却见是二哥子俊。子俊下了马,用手掀开那打着补丁的帐篷前帘,“小妹,你怎么在这里?”子俊的眉头皱成疙瘩,又狐疑的看了看重吾和贾昆。 “二哥,我来这里帮人看病。”子瑜站起来,却被子俊急拉着出了帐篷,走到马匹的一边。 “这里不安全,小妹,你不应该来这里。” “有什么不安全的?你不是在这里吗?”子瑜暗笑二哥真是谨慎,又不由想起子期的野脾气。 子俊看到子瑜的笑容,不由面色一红,低声说道:“这里不仅有凤来的人,还有一些是别国的难民,谁也不敢断定会不会有意外发生,”他顿了顿,“父亲去了大周,我得保证家人的安全,我现在就是凤来城的城主了。所以。。” 子瑜的娇笑打断了他,然后子瑜又做了个万福礼,“遵命,我的城主。” 可能是被子瑜的笑语感染,子俊的面色更是红润,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的翻了翻衣褂,拿了一个物件出来。是一条艳如红霞的项链。 “这个,送给你。” “这是什么,好漂亮!”那种红色映在子瑜的眼中,使子瑜感到心中起了火焰,是那种欣喜若狂的火焰,即使是城里最有女礼,最温娴有礼的淑女,也好像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子期那种率直的野孩子。好像是觉察到自己有些兴奋过头,她也不禁脸红了一下。 “是母亲去世前留给我的,只是个小玩意。我想她应该是想留给你,可能病重脑子不清楚,所以阴差阳错给了我。”子俊编了个谎话,只要她喜欢,就是编千万个谎话又如何。他思念到此,便觉得说谎话也很坦然。 接下来的几天,子瑜都带着重吾在仙林大道巡医。那个热病的人好了起来,这给了她更多的信心。而这种信心,也通过她的友善和美貌传递给了周围的灾民,在前途未卜,断粮缺食的阴霾中,她就像是一缕阳光,照到其他人的心底。尤其是重吾,在这短短的日子里,穿着这生来最破烂的衣服,吃着最糟糕的食物,心理却从未有过的安定和平和。爱情是什么,它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在你不设防的甜梦里入侵。它也是藏匿于心田土壤的种子,哪怕这片土壤如何贫瘠荒芜,它总是伺机破土而出。 一晃就是半月过去,父亲与子期那边没有音信,子瑜从母亲和二哥子俊以及家臣那些焦虑的谈话中也隐隐感觉到山雨欲来,她登上了祭坛,再一次在神树旁祷告。 神树漆黑如夜,静默倾听。“神灵,请保佑我凤来灾患退却,国泰民安,请保佑我父亲和妹妹平安归来。”她往那神树的顶端看去,那上面雾气缭绕,看不分明。上面是否有神灵居住?神灵能否给我承诺或赐福?哪怕,只是一个提示或者指引,那该多好。她闭目默想,不由的用手抚摸那条项链。项链红如鲜血,内有光焰隐隐闪烁。 等她睁开眼,神树一如既往的静默卓立,她叹了口气,转身正待下山,这时西方向有火光闪烁。 祭坛之高,几乎可以俯视凤来全境,而西方,是凤来与郑国内陆接壤的方向。这时火光之处,正是凤来的西部国境驻点,鹰嘴关。 第8章 李牧3 从凤来到大周有一条捷径,如果快马加鞭,二十多日就可以到达。这条小路蜿蜒于郑卫两国的边境,隐藏于密林,丘陵之中,甚至行经死亡沼泽,当然这并不是秘密。在过去这甚至是一条国与国之间的主干道。然而现在早已荒废,崎岖的道路被杂草遮蔽,一如真相被谎言淹没,需要一双好眼睛才能发掘出来。 李牧他们走的就是这条路。因为这条路可以避开郑卫两国的繁琐的通关文牒,节省时间。 晌午时分,他们看到了不远处有黑烟升起,像数根指头一样直指天空。他们谨慎的靠近,然后,李牧停了下来。 在村头处,数十具尸体被绑缚于树杈木架上,几乎全部被烧的焦黑,无从辨认,恶臭几令人作呕,然后却有一具尸体例外。 是一具赤裸的女尸。她的眼球被乌鸦啄食,只留下空洞洞的眼窝仰望天空;嘴唇的肉没了,露出惨白的牙齿,好像是在狰狞的嘲笑着,或者是诅咒着。她的两个乳房被割掉,干涩的血迹趁着她雪白的肌肤,像是雪地里的片片红梅。李牧无法挪动自己的脚步,他两耳轰鸣,甚至眼前幻灭昏暗。他直盯着那女人的肚子。脑海中却呈现出当年他夜袭卫都,他刺出的那一剑。那一剑成了他心底的梦魇。那一剑给他带来的愧疚,就像是他自己的影子,追猎着自己,无法逃避。 “他们杀了这个孕妇,为何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烧掉?那取出的孩子呢?”副官用佩刀挑了那女尸的割断的脐带细看,“孩子应该很大了,。” “发生什么事,父亲”子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这惊醒了李牧,“待在那里,待在你的马车上,不要过来!”李牧呵斥道,他疾步上马,“我们得赶紧赶路了,不要拖延。” 接下来的时日,李牧几乎一言不发。子期当然是看到了那整片的惨象,但看到父亲铁青的脸色,她也只得乖乖的把疑问和猜想放在肚子里。整个队伍阴沉如乌云。 乌云终将散去。当进了大周王城,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子期第一个露出了笑脸。她第一次出远门,不同的城市,新鲜的刺激,使她叽叽喳喳的像个麻雀。这里没有成群的饥民,遍野的死尸,这里是大周,繁华如烟。 李牧选了一间客栈,刚刚安顿好,有一个小厮闪进来:“是李侯爷么?有信交给你。”李牧正待问讯,那小厮早跑个没影。他打开信看,只是寥寥几个字,“戌时 ,天香楼,天字房一号,庄公” 庄公,是大周三公之一,主管行政诸事,而慕公管财政,刑公管军事。三公制为整个大周的栋梁构建,也为大周遮风挡雨了几乎千年。 好多的眼睛在看。或许从自己刚进大周城,就被无数的眼睛盯上了。李牧思忖了一下,嘱托了副官看好子期,便决定一个人赴约。 天字一号房。 李牧静静地等待着。他的视线放在一个剑舞的女子身上,那女子身材窈窕,面容姣美,堪称绝色。那剑光闪烁,如月光洒于湖泊,而那身姿,亦如微波一样荡漾。继而开合旋转,如风随,如水流,忽如灵虎觅食,又如毒蛇吐信。轻纱薄衫,雪股藕臂若隐若现,别样的惊心动魄。 “她的名字叫姬灵儿。”庄公闪身进来,他眉发皓白,然目光清明,“多年以前,我发现她时,她只是个流浪乞儿,我买了她,训练多年后,她已经能当得起天香楼花魁的角色了。” “庄公。”李牧起身作礼。庄公摆了摆手,就座饮茶。 “你知道我为何让她剑舞么?”庄公眼睛微眯,“是为了提醒我自己,越美丽的东西,越可能是危险的。危险,往往隐藏在绚烂的光彩之下。” “庄公找我来所为何事?为何在这烟花之所见面,而不是议事厅。我本意明天一早就去拜见您老人家的。” “我以为你会先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都城的耳目如同蚊蝇鼠蟑,无孔不入。甚至可能我是最后一个知晓你到都城的呢。可能在你离开凤来的当天,大周就有人知晓了呢。”庄公低眉啜饮,李牧心里隐隐一惊。 “为何在这烟花之所见面。因为这个地方是我的。我的生意,我的人,在这里是安全的,而且,在这里可以看清更多的事情,看清更多的人。”庄公直视李牧,“你一定奇怪,为何一个阉人,会去经营一间妓院?” “庄公,”李牧敬茶做歉,庄公却哈哈一笑,“我即为三公之时,便抛家舍子,自宫其身,别人都以为我疯了,我却认为这样做是对的。只有这样,我身心里便无私利私欲,一心为国,一心为黎民百姓做事。而我经营妓院,当然也不是为了那点钱财。试问还有比妓院更好的地方,能够看清一个人的本性的么?我见过骁勇的将军,在妓院里却喜欢挨打受辱,道貌岸然的所谓君子,最喜欢狎戏男童,这里,可不是污浊淫秽之所,而是一面镜子,呈现真相与未来。” “为何告诉我这些?”李牧问道。 “因为我信任你。因为我相信,你依然是十年前平乱卫都,免去战争叛乱,免去数万无辜百姓生灵涂炭的那个人。我说的对吗?”庄公平静的看着李牧。 “很多年前的事,跟现在有什么关系吗?” “有。因为我觉得,大周王朝,现在比过去,更需要你这样的人。” “庄公,你可知道,现在外面饿殍遍野,还有那些南伐联军的士兵,尽然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我李某人此次来大周,也是因为突发水患,饥民成灾,借粮来了。”李牧焦急的差点站起身来。 “南伐联军逃兵?看来事情比想象的更糟糕。你可知道百越国为何叛乱?” “并不知晓。” “我知道的也只是一点凤毛鳞爪。我掌握的,只是在百越国叛乱前一个月,大周的赋税官朱厌,也就是雍亲王的儿子,去了那里。赋税倒是也都带回来了。”庄公皱眉沉思。他用手指轻轻的敲在瓷器上,“你需要多少粮食?” “我想五千担即可。洪灾总会退去,人们多开垦一些高处用地,就能捱过去。” “跟你做个交易,如果你答应担任虎贲营的令帅,防御守卫都城,那这五千担粮食,可以优先给予。” “我不能,凤来还等着我。” “你的儿子早已成年,他们可以代理你的城主之位,况且,我没让你一直在周都待下去,半年,只需半年而已。虎贲营也算是你的老东家,我跟刑公一讲,他肯定很高兴。” “待我思量一下。” 庄公点点头,又道:“最近异象连连,三月前流星雨漫天,这个月大悲河又起水灾,世人都在传异族要来了。” “异族,那只是神话罢了。” “异族,是真的。而且太吴国就抓到一只,现在就在这周宫里。成了周皇的新宠物。明天,我便带你进见周皇。”周公抬头叹息了一声,幽幽说道:“从未见过那等天生尤物,就连我这种阉人,都心猿意马,那满朝文武,魂魄早飞九霄之外了吧。”看李牧疑惑不解,又笑着说:“越美丽的东西,越危险。记住这一点。”末了,他又喃喃自语道:“那么多人见到那异族,除了老臣这个阉人,脑子还算清明,还有一个皇子重吾,他是不受影响的。嗯,只要种子还在,就还有希望。” 李牧怔了半天,不仅是异族,而且他还想起了杨毅的话,“根坏了,除了寄希望于种子,别无他法” 但他没有问丽妃的事情。他知道只能自己去看去想,就像你要知道深渊里究竟有什么,除了跳进去别无他法。对于上任虎贲营令帅,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次日黄昏。李牧才见到了周皇。 周皇早已不是他印象中那个样子了,十几年前的周皇英姿飒爽,目光如电,而现在的周皇脸颊凸显,眼窝浑浊下陷,那宽大的黄袍像千层粽子一样包裹着他,他坐在那金色的王座上,时而发出几声怪笑,如同夜枭。 “你是来看朕的宠物么?还是来抢朕的宠物?” “臣不敢,臣来领旨上任虎贲令帅。”李牧向旁边的庄公瞟了一眼。 “这些小事那三个老头子就操办了,你当然是来看朕的宠物的,来来来,看看这天赐的宝贝,”周皇颤巍巍的起身,领着李牧和庄公到了寝宫。 李牧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青纱蒙蔽,昏暗幽深的寝宫中央,却有一团异常的光亮跳跃,她着一金色薄纱,翩舞如轻盈蝴蝶,皮肤如白玉瓷器般发着光泽,她赤足旋转,那足晶莹剔透,那玲珑玉体几欲破纱而出,她回眸往李牧轻笑,那眸子湛蓝如天空,发出空灵的召唤。 她是异族么?李牧谨慎的看着她,她无疑是他至今为止看到最美的女子了。 这时那女子旋转急速如风,那金色薄衫竟然片片破裂散地,等她静止下来,却是背对李牧,李牧赫然发现那女子的右肩胛处生出一只薄如蝉翼的翅膀,闪耀着光怪陆离的色彩,而左肩胛处却留着一条触目惊心的红色疤痕,如同闪电。 “我的宠物她受伤了,她需要细心呵护。”周王上前跪伏,将脸颊轻轻埋在那异族胸前摩挲。“你要什么,宝贝,我都给你。” 那异族回眸,只望着李牧,目光变幻,然后李牧却不为所动。 一旁的庄公向李牧递个颜色,李牧正待辑礼拜退。那周王忽的一笑,说:“朕还有另一个宠物让你见识一下。来人,把他搬上来。” 不一会,一个木箱子被抬了进来,下人麻利的将箱子拆掉,呈现出一个四方形的肉体。 “我把他叫做视肉,他是我创造的,你看啊,他的脸在这个地方,”周王指给李牧看时,李牧汗毛颤栗起来,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整个身子都是压挤在一起,甚至是长在了一起,眼睛是闭起来的,整张脸就像镶嵌在这个四方体上。“他小时候我就把他压在一个很小的箱子里,给他口里进食,让他屁股拉屎,等他大一些了,我再换一个大些的箱子,他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从中,朕悟出了一个道理。” 李牧脸色铁青,他一言不发。那周王摇晃着脑袋,徐徐说道:“所谓治世,无非也是造一个牢笼,一个箱子,让里面的世人动的少一些,空间少一点,他们自然会朝着你想要的样子生长,国泰民安,多好啊!我听说前阵子雍王府去了一个名士叫邱尼的,他认为君臣要有礼有节,父子,夫妻也要遵规守矩,这就很好啊,这就是看不见的箱子,时间长了,规矩浸到了骨头里,人们自然想不起原本他们是怎么样的了,他们就照着方形的样子生长,国泰民安啊,不错不错。” “臣下该告退了。”李牧沉声回道,周皇哼了一声,那双浑浊的眼睛光芒一闪,“不急,算你运气,今天尽然赶上夜宴了。我的宝贝要再看一下流星雨,本皇就创造一个流星雨给她看,只要她想要的,没有朕办不到的。” 在去夜宴的路上,庄公耳语李牧道:“那个异族是不会说话的,不知道我们的周王是怎么听懂她的。还有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想不到凤来侯定力如此非凡,难道是凤来的血脉不同?”李牧愤然道:“周王这个样子多久了,作为三公之位,就不能做些什么了么?!” 庄公沉默不语。 两人窃语时,已走到宫殿前厅。夜幕低垂,星辰隐现,一阵清凉微风出来,使李牧有恍若隔世之感。他望着周王的背影,和他旁边的窈窕异族,心底隐隐不安。他们往高处的封神台拾阶而上,越来越高,然而在李牧心里,却总感觉这高台正在崩溃塌陷,也许,就在下一步,就会塌陷。 在高台上,他看到了下面放满了百数庞大的木箱,每个木箱旁站立着一个白衣黑帽的艺人,那白衣上都绣有墨云片片。在封神台一个长须艺人冗长的祈祷文之后,已是夜色漆黑。这时一个细长眉目的艺人点燃了手里的一根火炬,火光映在他脸上,似笑非笑,恍若诡狐,他正要点向那木箱,却听周王说道:“慢着,我的宝贝想要凤来侯来亲自点燃,方能助兴。” 李牧看了一眼那妖魅的异族,那异族笑靥如画。“遵命,吾皇。”他返身下了神坛,接过那狐面人的火炬,他可以闻到那木箱的松油香气,他缓缓的点向那木箱,狐面人做了个手势,其他百十多艺人便同时将身边的木箱点燃。 立时李牧听到无数嘶鸣响起,狐面人又做了个手势,所有的木箱顶盖被打开,只见千万条火影像箭矢一样激射夜空,无数的鹤唳如滚滚惊雷,悲怆如泣血情人,往那高空飞翔滑过,若流星再现。 是白鹤,是千只白鹤。千只白鹤被涂上松油,点燃升空,这就是周王口中的流星雨,那异族想要的流星雨。几个月前的流星雨没了,他就再创造一个。 千只仙鹤啸声渐渐平落,无数的火球划过夜幕,绚丽而短暂。在这窒息的情景中,只听到周皇的桀桀怪笑回荡开来。 “千鹤焚灭,只为博红颜一笑,周皇可真是个情种啊。”狐面人好像看到李牧的不安,“要是我古月早坐这个位置,估计不会牺牲那千只鹤,也能创造出一个流星雨来。” 李牧阴沉的看了一下这个叫古月的男子,“一个艺人,口气倒不小。” “原谅我的冒昧,大人,不过在现在周王的眼里,吃香的可是艺人啊,你看那高台上,站的那个艺人身板多直,连三公之一的庄公都唯唯诺诺啊。” 李牧叹了一口气。却听古月又说道:“凤来可是个奇怪的地方啊。以前,那可是唯一不臣服于大周的王国,虽然只是弹丸之地,但堪称是国中之国,而且奇怪的是,大周,居然一直承认凤来的卓然独立。” “你究竟是谁?”李牧审视着古月那妖异的面容。 “小人古月,只是一个混饭吃的艺人,想做李侯爷的朋友,小人可万万不敢做侯爷的敌人啊。” 疯了,一切都疯了。视肉,焚千鹤,正如杨毅所言,周王已疯魔。李牧绝望仰头望天,那天空漆黑如鬼瞳,好像也在凝视着自己。 第9章 子期2 子期正拿着一把匕首好生端详,不知是何种材质打造,黑黝黝的毫无光泽,手柄处是粗糙的鲨鱼皮捆缚着,她拿起来比划了几下,感觉大小重量都还算顺手,便心满意足的收在自己的随身皮囊里,眼睛又瞅瞅墙上的长弓长剑,那大小跟自己个头都差不多了。这破将军府,也没什么好玩的玩意。她心理嘟囔着,这时父亲李牧走了进来。 “你在书房里做什么?还不去自己屋里收拾东西,明天,最晚后天你得跟着粮食队伍回风来。这该死的提粮文书繁琐的就像蜘蛛网。” “啊?我们不是刚到大周么?昨天又刚从客栈搬到这个将军府,怎么又要回家了?”子期瞪着父亲,“我都没有出去好好的玩过呢。” 父亲的眉头皱在一起,看起来心事重重,“你喜欢这里么?” “这里比凤来大得多,集市也热闹,而且昨天夜里尽然还看到流星雨了,不过跟上个月看到的不一样。对了父亲,我听说周王在宫里养了一个异族,那异族长什么样子。” 看着子期期期艾艾的表情,李牧叹了口气,“这儿人多事杂,答应我,你还是尽快回去,免得母亲担心。”他单膝着地,用手整理了一下子期的松垮的皮甲,又把她绣着“燃烧之树”的衣领拉直了一些。 子期哦了一声,难免失落,她也知道这次来大周不是来游玩的,而是要借粮。 “你还有一整天的游玩时间啊,让张副官陪你去庙会看看,集市看看。”李牧微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梁。然后子期欢呼雀跃起来,一溜烟的跑去找张副官。 庙会车水马龙。子期眼睛欣喜的搜猎着若干商贩的美食,以及各种木制,铁制还有玉器制造的小玩意,嘴里却不停的抱怨着父亲,“张副官,你见过那异族么,到底长的什么样?要是我能进去皇宫看看就好了,回头可以告诉子见。” “小姐,周皇宫比我们那个城堡大的多的多了,别说能不能进去,就是进去了也得迷路。” “就是没路我也能找条路出来。”子期挺了挺胸,把小手放在背后,这神情让张副官一乐。 这时一个临时搭建的白布帐篷吸引了子期的注意,里面站着个戴着木头面具的人,上面刻了些漩涡似的纹路。三个椭圆形的蛋在他手里轮换飞舞着,蛋上也涂画着漩涡形的纹路,而他的面前是一个简易的长桌,上面并排放了三个竹筒。 “猜猜看啊,看哪个竹筒有蛋,压中就有三倍。”那面具人吆喝着。 “只是老套的骗子伎俩罢了,不管你的眼神多厉害,都猜不中。就像你伸手能感觉到风,但你抓不到风。” “听起来蛮神奇的,我想尝试一下。” “我告诉你这只是骗局,不值得。” “但我想明白为何,里面是什么道理。”子期执拗的拖拽着张副官,进了这个四角帐篷。 那面具人对她举了一躬,“尊贵的小姐,试试你的眼力吧,人人都说有双好眼力比什么都好,可以从万马中挑出日行千里的良驹,也可以从芸芸众人挑出自己的意中人呢。” “我只想赢。”子期瞪着那面具,却只能看到一双深邃的眼睛。 那人从衣袍里拿出一个没有纹路的蛋,以及两个有纹路的蛋,他用三个竹筒分别扣住,然后快速的移动位置,末了,他说道:“尊贵的小姐,挑出哪个竹筒里是没纹路的蛋,便是你赢,你可以得到三倍的银两,否则,你的押注就归小人了。” “这个。”子期指着中间的那个竹筒。“我可以看清丛林里兔子,狐狸的踪迹,这点把戏难不倒我的。” 那人缓慢的打开中间的竹筒,里面的却是一个彩蛋。“你输了,尊贵的小姐。” “怎么会!我明明看清楚的。”子期不服气的大叫道,这时张副官道:“赢是不可能的,你想知道真相,不如直接买这个真相。”他对那面具男道:“五个银元,你告诉她这个伎俩是怎样的。” “大人,这是小生吃饭的手艺,是不卖的。” “我要再试一次。”子期没听张副官的劝说,从她随身的牛皮囊中摸出一个银元。 这时她听到那面具人笑了几声,声音因为木质面具的遮挡而有些诡异。“尊贵的小姐,记住,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 这时子期忽然觉得腰际一松,自己的小皮囊被人摸了去,她眼角瞥见一个跟自己个头差不多的瘦小身影正挤过人群,往外跑去。“站住,抓住这个小偷。”她边喊边跟了去。情景发生的太突然,她甚至忽略了张副官。而时有凑巧,那支撑着白布帐篷的几根木棍忽然倒塌,把张副官像粽子一样包在了里面,等张副官咒骂着从倒塌的白布中挣脱出来,已不见了子期的踪影。 子期跟着那小子拐来拐去,那小子头上缠着个红色的头巾,就像是个指路明灯,子期边追边思量,这是多么愚蠢的小贼,生怕别人跟丢了他。这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进了一个不知何处的窄巷。她下意识的慢了下来。 “就是她了。”子期的面前出现了一个魁梧的大汉,那人面目多毛,就像个大猩猩。他右手拿着一张画像,仔细的看了一遍,“没错,就是她。” 子期心中感到不妙,忙扭身回逃,却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人更加高大,“小子,你是在找这个么。”他蒲扇般的大手里摇晃着的正是自己的小皮囊,另一只手却像钳子一样捏住了子期的肩膀。 “不是小子,是个千金大小姐。”前面的大猩猩纠正道。 “千金,妈的,那朱公子不是只给了我们十个银元么,他应该给我们更多的银元,就像这小丫头一样重的银两才对。”那山一样的高汉像提小鸡一样把挣扎的子期举到了半空,他盯着因为窒息而慢慢面色惨白的子期,眼中尽是残虐兴奋的光亮。 “小心,别弄死了她。我们是奉命要活的,好要挟她那个倒霉的老爸,虎贲营的总帅,这个位置不知能刮多少油水。”大猩猩提醒道。 “是要活的,不过大爷的火气也可以在她身上消消吧,瞧啊,这娃瘦的跟跳蚤街的穷孩子一样,你确定她是个千金小姐吗。”他将子期放下,却将她按在他的裤裆里,子期闻到一股让人呕吐的马粪与鱼腥的味道,她腾出双手拼命擂向那人的腹部,那人却只当挠痒,接着子期感到一只大手正捏着自己的屁股。 “放开我,我要杀了你!”子期咆哮着,但那人的劲道不是自己能反抗的,绝望的挣扎之中子期看到自己的小皮囊中在那人腰际边晃荡。她便伸手抓住了那皮囊。 正当她从里面抽出早上从书房顺出的那个黑漆漆的匕首时,她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喊道:“想活命,就放下那个孩子!”抓住子期的高汉一愣神,子期便毫不犹豫的用匕首刺进了那人的大腿,那暴溅出的鲜血淋了子期一脸,她听到那男子暴怒咒骂,自己拿匕首的手被扭的像麻花一样,那倒转的匕首在自己的胳膊上划了一道口子,接着那高汉狠狠把自己摔向那巷子的墙上,那突兀的青苔疯长的石头正好撞在自己的额头上,她忽的感觉天地开始旋转,就像刚才那个变戏法的面具上的纹路,在她视线慢慢模糊时,她看到那大猩猩和高汉正在跟一个白衣人缠斗,那白衣男身影鬼祟敏捷,面容就像是一个狐狸。一个狐狸救了我,这是多么荒诞的事情。这是子期昏厥之前时惟一的念头。 模模糊糊中不知过了多久,眼皮像被糯米粘合的城墙一样分不开,嘴巴也是,她想喊出声来,想呼喊父亲,至少她在意识中是呼喊了好多遍的。但她不知道为何没人响应,耳边却是时断时续的噪杂声。开始有些模糊,人语声就像是铁器在沙纸打磨,又像隔了层水面,自己在水下,别人在水上。过了一段时间慢慢的清晰起来,但她依然睁不开自己的眼睛。 “凶手是什么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她只是个孩子!”是父亲李牧的声音,那咆哮声就像是晴空霹雳。 “刚才大夫说过,令千金自有福佑,身体无恙,只是意识有些昏迷罢了,想必很快就将苏醒过来。”子期听到张副官的冰冷的声音,“还真巧,阁下刚好就出现在那里。” “是啊,纯属偶然。小人刚好去售卖一些奇巧的小玩意,你也知道有些贵人,是喜欢一些偏僻的交易地方,免得自己的秘密被其他人知道。不过幸亏凑巧,要不然发生在小姐身上的事就不可想象了。” “我记得你是一个艺人的,想不到现在的艺人,出宫和进宫就跟逛街一样方便了。”李牧逼视着古月。 “回大人,在小人看来,路就是钱,钱就是路,钱多了,自然路就多,钱多了,就通行无阻了。”古月脸上还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不管怎样,感谢古先生对小女的搭救之恩。对于那两个人,古先生可有什么眉目?”父亲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疲倦。 “恕小人无礼,据小人大胆猜测,也许企图绑架令千金的人,跟小人的心思是一样的。” 子期听到父亲停顿了一下,她想对父亲说那两个人是想动他的虎贲营总帅的位子,但她努力的想喊,可依然什么都喊不出,身子也是僵硬的如同石头,动也动不了。接着她听到那救她的人的话语,清晰的像玉石敲击。“小人虽然救令千金是偶然,不过救了后发现这可能是一个大机遇,毕竟大人您可是守卫整个周都城的唯一总帅。而小人是个商人,像原料啦草药啦,这些运输长途跋涉,风险奇高,而层层关卡,又像剔骨刀一样把利润都给吞了,所以总得劳烦像您这样的大人给护着点,通关方便一些。” 古月顿了一下,又说道:“既然小人发现了这个便利,想必对令千金动手的人,也是瞄准了您都城守护这个位子吧。而且小人的消息称,原本这个位子可是王允的,王允可是三公之中管财政的慕公的侄子。” 这时子期听到父亲哼了一声,“我刚来大周,这么快就有这么多敌人了?!” “怀璧其罪啊,大人。小人宫里有事,先告退了。大人,小人古月,只是一个混饭吃的艺人,想做李侯爷的朋友罢了。” 子期头疼欲裂,这时她好像听到那个叫古月的人已经走了,又感觉到一双粗躁的大手在抚摸自己的脸庞,是父亲李牧的手。尽管粗躁,她依然能感觉到像火炉般的温暖。迷迷糊糊之中她又困了一觉,这时她感到又有人进了房间。 “庄公。” “孩子会醒的,刘御医的医术还是能让人放心的。”子期好奇的想看看这庄公长什么样子,因为声音尖细,不阴不阳。 “我才担任虎贲营总帅,就有人盯上了,庄公,告诉我这里面水有多深。我可不想自己淹死的时候连敌人的脸都没看清。”李牧郑重的问询。 “你想问什么?” “周王什么时候变了?” “从异族被太吴国进贡来,就开始变了。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庄公可知丽妃为何自杀,而周王又为何要追缉自己的皇子?我知道这些不是自己可以追究的,但小女如此,我感到千丝万缕或有联系。” “我不知为何丽妃要自杀,也许她是对周王绝望,对诸事厌烦,但周王追缉自己的皇子一事我是听到点什么的。”庄公压低了声音,又走到门边仔细的看了又看,然后回到屋内对李牧低语道,“自从异族进宫以后,周王心性大变,老臣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听到周王在寝宫自言自语,说是要练长生丹,非要自己的亲生骨肉入药不成。事情太过可怖,当时老臣以为自己是人老耳盲,听错了,谁知过不久就看到重吾的通缉令。老臣相信这孩子绝对是做不出弑母那种事的。所以老臣私自嘱托杨毅将皇子带出宫去。” 李牧叹了口气,“我感觉自己像进了暴风口,可我不想把孩子也带进来。” “以前的三公就是铁三角,但现在慕公却是跟雍亲王走的最近了。他一个财政大臣,拿捏着我跟刑公的脖子,刑公的军饷欠发,有几次差点兵变,都被他压下去了。”庄公徐徐说道:“这也是我请你做虎贲营总帅的原因。” “我还是不明白。。”李牧的话被庄公打断:“并不是我跟刑公想自保,而是你来了,多一个牵制,或者说就是加一把火,让水快点煮沸,也许,那时候,时机就来了。” “什么时机?” “拔掉毒瘤,还大周一个原来的大周,国泰民安的大周。听着李牧,不管是怎样,老百姓是无辜的,是需要守护的,即使宫廷里多少腥风血雨,这都跟百姓无关,所以要是时机来了,你要明白自己的选择,是守护大周的百姓。就跟你当年夜袭卫都是一样的。” 接下来是滴滴答答的声音,子期感觉好像是下雨了,在自己的脑海中雨声越来越大,淹没了其他的一切。忽的又变成那泛滥的大悲河,把她卷在里面,飘飘荡荡的,又几乎溺毙。她开始奋力的挣扎,不知挣扎了多久,外面却是一片静寂,连父亲的声音也听不到了,父亲不在了么?她心中开始恐惧起来,她慢慢的试着睁开眼睛,很费力,就像是爬了好多遍凤来的祭坛,上到半山,又回到起点,她努力的再爬,终于她爬到了祭坛,并用手摸到了神树。这时她醒了过来。 屋内已是点燃了蜡烛。烛光摇曳,父亲坐在自己的床前,手里拿着那把黑漆漆的匕首,他的脸上渗出汗珠,那匕首却是一点点的向他的咽喉处割去。子期惊呼起来,“父亲!”但父亲置若罔闻,只是面色涨的更红。子期挪动僵硬的手指,抓住了那匕首的刃口,“父亲!”那匕首锋利,子期都能看清鲜血从自己的手指流出来,她奋力的不管不顾,“父亲!醒一醒!”她用整只手抓住了那刀刃,鲜血染红了整个匕首,自已便像弹簧一样做了起来。 这时候她看到一个虫蛾从父亲的耳里飞了出来,那飞蛾闪着荧光,扑扇了几下,却摔在地上死了。然后李牧就像从噩梦中大汗淋漓的醒来,他终于放下了匕首。气喘吁吁,跟子期对望着,“我看到她了。”他没头没脑的说道:“我知道丽妃是怎么死的了。”然后他慎重的把那死掉的虫蛾捡到桌上,用手帕包好。才回头欣喜的抱着子期,“你可算醒了。” 第二天,子期觉得自己又可以活蹦乱跳了,这时古月又拜访了一次。但父亲一早就出去了。子期感谢他,他却谦虚的说是自己应该做的,还给自己带来了奇妙的伤药。 “小姐,小人的药可是神奇至极幺,抹上一点,再深的疤痕也会消失,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古月的脸那么奇怪,却让子期觉得很亲切,“不用了,”子期认真的说道:“我想留着这疤痕,它会提醒我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 第10章 子瑜3 子瑜推开那红漆的内院大门,却几乎与弟弟子见撞个满怀。他手里拿着一本枯黄的书籍,喊着“看看,姐姐,看我发现了什么,你知道么,我们凤来族的血脉是这样古老啊。”子瑜没耐烦的道:“哥哥在哪里?”子见道:“不是在议事厅吗,姐姐这本书好奇怪啊,不知道里面讲的是不是真的,它说我们凤来是世界上第一个人类王国哦。” 然而很明显的子瑜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的脑海里正烽火连天,不是梦境,而是现实中的战火来了。 隔议事厅老远,她便能听到激烈的争议声。 “卫国尽是卑鄙小人!满嘴胡说!他们不但不感恩我父当年平定内乱,福泽人民之功,反诬我父虐杀了他们的王妃和腹内的婴儿!简直耸人听闻!”子俊手里拿着一封敌人送来的讨伐檄文,面色铁青,急速的踱着步。 “那王妃是郑国之女,现在郑国与卫国狼狈为奸,联军打到我们鹰嘴关了,我看我们直接出兵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杀个他娘的片甲不留,让他娘的滚回老家!”说话的是叶副官,他用满是老茧的手摩擦着他的刀柄,继续沉声道:“要是侯爷在,他们敢在此耀武扬威?侯爷不在,大公子子雄又去了南伐联军,是欺我们没人了么?” 子俊哼了一声,他知道人人都仰望父亲,大哥也是武才非凡,深的军心,但目前父亲不在,大哥不在,他便是城主,或者说他至少要在军士心理竖起城主的威望。他站住了脚步,深呼一口气, “拨城内守卫三百人,随我去鹰嘴关!” “侦查敌情可以,但万万不可出战!”在一旁的栾为急声道:“鹰嘴关易守难攻,在侯爷回来之前,我们只要守住,就是稳赢。我已发出白鹰传书,要是顺利的话,侯爷率军回来,可解此劫。” 这时子俊的目光落在推门进来的妹妹子瑜身上,那如火的项链濯濯生辉,他沉声道:“要是任由那些人恶意中伤我的父亲,大家伙儿的颜面都不好看,非得割几条舌头,才能稳住军心,才能更好的防守。就这样定了,叶副官去整备军队,我即刻就来。” 待到各位领命离去,子俊才对子瑜说道:“妹妹,这是议政的地方,你怎么来了?” “只要与我有关联的事情,什么地方去不得?!二哥,你真的要去战场吗,那些副官都做得来的,你又不是大哥。。。”子瑜担忧的看着子俊,不过最后一句倒是像往灯芯上添了油,子俊更加激奋起来。 “我虽不是大哥那种武才,我也能赢。小妹,打仗的事你就别搅和了,你一个妇道人家,哪里与你有甚关联?” 子瑜忽的有种明白小妹子期的心理,她声音清亮,但明显带了几分火气,“动刀动剑不是我的事,但伤残病患呢,跟我就有关联!你以为就征战沙场就是真英雄了,那你对着死亡伤残的军士,能说什么呢?能做什么呢?!万一,万一你受了伤,我,我跟家人怎么办?”说道最后,眼圈已是发红。 子俊叹了一声,他轻轻的捏了一下妹妹的肩,柔声细语道:“大不了,我装乌龟,缩在壳里,只守不攻,总行了吧。” 子瑜展颜一笑,用手指点着二哥的额头,“你这样子,装乌龟怎么会像?要是栾为大人,还像一点。”忽然想到这样背后嚼舌,非淑女所为,登时感到羞愧忐忑,又想到像乌龟一样的栾为,不由格格娇笑。末了,说道:“我要去鹰嘴关看看。” 这话倒是吓了二哥一大跳,“那不是去玩的地方,刀箭无眼,绝不可以!”他话说的斩钉截铁,子瑜沉静一抿,道:“子瑜知错了。”便略低臻首,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房中,子瑜坐到自己的床上,望着窗外高远的天空,忽的烦躁起来,她走到梳妆台边坐下,拿起梳子梳理自己的头发,黑夜般的头发有着奇亮的光泽,像是流水穿梭黑森林,项间的红宝石也濯濯生辉,像缓缓流淌的鲜血,她眼光留驻在上面,那鲜血却又像有了声音,像蚁虫在咀嚼树叶,琐碎不可闻见,她不由的聚神听去,却发现那声音变了,更像一些人语,夹杂着金戈铁马之声,突然的,那细琐之声尽然汇成了响亮的哭泣呐喊之声,像是万千伤者亡者发出来的,震的她耳膜轰鸣,她啊的大叫一声,站了起来,象牙梳子也掉在地上。 是幻觉吗?子瑜看着镜中的自己,刚才的幻觉是预示着即将开始的战争吗,预示着万千人将血流成河,将陆续死去么?她想起这几日帮人疗伤的情景,忽的感觉能明白当年那医师教予她的话语,“你想去治愈别人的念头,跟病患需要你的念头是一样的急切,甚至犹有过之。也因为如此,你又怕去治疗伤患,怕见到病者,怕被需要,被期待。” 如果能够阻止这场战争,就不会有流血伤亡。她定了定神,道理是简单的,但怎么可能做到呢。她颓然坐到自己的床上,然而马上又起身,不管怎样,我都该做点什么。她打定了主意。 当子瑜一身戎装的出现在重吾面前,重吾愣了神,直到子瑜那莞尔一笑,他才恍然大悟过来,子瑜的秀发盘起,藏在军士铁盔之下,身上的牛皮轻甲却也合身。只听她叫道:“备马,随我去鹰嘴关。” 重吾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小姐,鹰嘴关兵事告急,可不是闹着玩的地方。” 子瑜剜了他一眼,道:“我去有我的理由,你来不来随你。”说着抢过缰绳,上马奔出。重吾无奈,随后跟来。 子瑜策马疾驰,不一会便追上了子俊的队伍,她和重吾低头混在军伍中,倒也无人察觉。估摸两个时辰后,便看到了那突兀的险峰和乱石岗,同时雷鼓阵阵,啸声逆耳。 等上了关隘,子瑜不禁被眼前敌军情景吓了一跳,猩红的旗帜猎猎飘扬,上千人马肃立,刀刃如同野兽饥渴的白牙,她哪里见过这等阵势,不由有些身子发软,侧目往哥哥子俊望去,他的脸上却只是冷峻,猜不出什么想法。 “郑卫两国与我凤来现时联盟邦交,为何犯我边境?”只听子俊怒斥道。 “哈,怎么正贼李牧没来,却来了个小贼,也对,当年这种龟孙儿就知道偷偷摸摸的偷袭,怎么有胆量光明正大的对战呢。”敌军为首之人甚是高大,他须髯虬张,两目如野兽般闪亮,“我是卫国太子仓季,当年李牧这奸贼偷袭我宫,弑杀我父,辱杀我母,连她胎中孩子也不放过,这笔血海深仇今天要好好算一算了!” “荒谬!你父当年觊觎大周皇位,妄图谋逆叛乱,掀起腥风血雨,我父为天下苍生忧患,故夜袭卫都,斩掉蛇头,乃大义也。世人皆知,你却信口雌黄来污蔑我父,真是蛇鼠一窝,下贱至极。” 那仓季闻言不怒反笑,“事实就是事实,你们凤来愿意做那周朝疯王的狗奴才,那是你们的志向,没人拦你。但血债血还,天经地义。你口口声声唱诺大义,为天下苍生忧患,好好好,就依你,你们李家人一个一个过来,若单挑过我,我大军一箭不发,即刻撤军,还凤来百姓一个平安,可好?!” 子俊面色铁青,栾为却是面色大变,这卫国太子敢当众辱骂周皇,明摆着是亮好了旗帜,要反叛周朝了,那对凤来,他们八成已是存了灭族之心了。正自焦虑,叶副官已是破口大骂:“逆贼休要猖狂,我老叶这把单刀用来屠狗正好!别污了我家公子的手!“说着就要出关放闸,却被子俊阻住,“你能过了这鹰嘴关再说吧。”他冷哼一声,一挥手,左侧阁楼箭手已满弓扣箭,“放!” 箭簇如雨,然而势末却直落在那仓季马前两丈处,并不能伤敌分毫,仓季嘿然一笑,侧首喊道:“拿我的破日弓!”说罢接弓搭箭,众人只听嗖的一声,那左侧岗楼箭手竟然惨叫一声,一头栽了下去。 凤来诸人都是面色剧变,谁也想不到这人臂力如此惊人,单弓尽然如此劲力,能射过闸崖,射上阁楼,这样以来,只有他射我,我却够不到他,真真成了靶子。然而不等子俊等人有所反应,那季仓已是连珠箭射来。一箭射向子俊,另一箭却偏偏往子瑜处射来。 那箭携风雷之势迅疾射来,子瑜哪来的及躲闪,顿时面色蜡白,正觉无从幸免,眼角却是一花,一人飞身扑上,尽帮自己挡了一箭。那箭余势未尽,穿过那人臂膀,又将子瑜的头盔射歪掉地,露出满头青丝,迎风飘舞。 “木头,木头,你怎样?!“她急急扶助重吾,又眼光恨恨的往季仓一瞥。正与那季仓对上了眼。那绝世容颜却令那季仓一滞。 耳中瞬时传来了二哥的责问,接着好几个士兵上来,扶着自己后退。奇怪的是那季仓也没再放箭,她只记得牵住重午的手,你不会有事的,她宽慰道,像被风儿卷的叶子一样,不由自主的策马回堡。 都怪我,都怪我,她喃喃的泣声喊着,惊吓和懊悔好像使她变成了七八岁的小女孩,无助,手足无措。直到到了堡内,她才清醒过来,开始手忙脚乱的帮重吾止血,熬药。 入夜。堡内众人默默,只是各种忙碌的脚步声更紧了些,犹如密集的战鼓,敲在子瑜的心中。这时她听到二哥归来的马嘶声,她便赶紧跑去议事厅。 “鹰嘴关守不住了,想不到他们的攻城器那么厉害,几百斤的巨石,那么远的距离也能丢过来。应该是墨家制造的吧,也只有墨家能做出这样的东西。”栾为人好像瘦了好几圈。 “我们该怎么办?”子俊灰头土脸,身上还有殷殷血迹。 “没别的办法,退守凤来堡吧,凤来粮草无多,只希望主公能即时收到白鹰传书,咳咳。。” “那堡外灾民怎么办?”子瑜忧心忡忡说道,不待二哥问责,她便低首致歉,”我知道我不该去。。’ 话却被栾为打断了,“我们可以成立民防兵,这上千灾民,在堡前野草丰盛之地埋伏,可以出其不意,至少,可以消减敌军数量。” “他们只是农民,渔民,他们怎么知道如何打仗啊?这,无疑让他们自杀。”子瑜驳斥道。 栾为目光闪烁,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子俊是明白了栾为的意思,一来可以消减敌军数量,二来也减少粮草损耗,要是做的更绝趁灾民与敌军近战时放箭雨,胜面也是极大。他犹豫了一会,说道:“将他们都接回堡内吧。要是父亲在,他也会这样做的。” “那些灾民中的异邦人不能信赖,要把他们监禁起来。”栾为坚持道,“否则内乱一生,万事休矣。” 夜风呜呜,如催命号角。敌人将涂了松油的火箭射进堡内,硝烟四起,在若干哭泣,咒骂,铁器交鸣,人马嘈杂声中,子瑜机械的忙碌着,然而她每包扎好一个人,另一个更惨,伤势更重的人又出现在自己眼前。慢慢的子瑜像失了魂一样,或者说魂魄被那些伤者的哭喊声拉扯着,咬噬着,使她觉得身上就像被火烧一样痛。她忽然意识到,即使是神医,也救不了这些人了,甚至可能,救不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就像是一把刀插在自己的脑颅中,她开始恐慌起来,我在干什么?!我救不了任何人!医术什么都改变不了!她看着自己被鲜血和泥土脏污了的手,又把视线落在那划破夜空的火箭上: 这就是我梦到的梦境吗?这是凤来的命运吗?烈火将焚灭这一切吗?她胡思乱想着,一阵头晕恶心,她急忙跑到一个栅栏旁吐水,这时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当时在仙林大道就医时的那个贾昆和张宪。他们被圈在厚重的铁栅栏里,原是栾为怕异族生变,而下的命令。 “小姐,帮帮忙,我这兄弟又不行了。”贾昆指着在地上颤抖佝偻的张宪说道,“小姐您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吧。” “我不知道能不能救的了他。我的医术,谁也救不了。”子瑜声音颤抖,身子也有些站立不住。那贾昆的眼睛在夜色中愈发闪亮,“试试吧,治不好,也只好认命了。” 子瑜叹了口气,往不远处的守卫走去,说了一番,那守卫见是侯爷千金,也只得依命。他掏出铁钥匙,哗啦啦的开了锁,握了钢刀警戒,子瑜便一矮身子钻了进去。 她正拿手试地上那人额头温度,却听贾昆沉声道:“小姐,得罪了!”子瑜便感觉项上一凉,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你为什么这样做?”子瑜气忿难当。那贾昆却对着那守卫喊道:“把锁都开了,老子们又不是畜生,无缘无故受这个鸟气,快放了大伙儿,要不然刀不长眼,可就伤了你们家大小姐了。” 看守这些异国难民的本来只有三五个人,其他人早去守卫城门去了。这三五人面面相觑,投鼠忌器,自然是开锁放人。子瑜正待怒斥贾昆无耻,却见那装病的张宪对其他人等比划了几个手势,立刻率百十来人往城门处冲去。须臾,边听刀剑交鸣,惊怒呵斥连连,接着是铁索卷门声响起,那城门竟是被打开了。 像潮汛要来的那一刻,风儿瞬间变得暴虐起来,刮的子瑜脸庞生痛,远处的火光也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像蜿蜒的长蛇,打着滚,又腾空跳跃,往自己这边奔来。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害的。她哭喊起来,放开我!她用手拍打着贾昆那宽厚的胸膛,那人却像山一样纹丝不动。 满眼皆是火光,她渐渐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所有的面孔都是扭曲的。她往那远处神树的山峰看去,那边却是漆黑一片,为什么神树没有燃烧呢?我做的梦不是这样子的。她摇了摇头,还要挣扎,却被贾昆一记手刀拍的昏厥过去。依稀中,她似乎听到贾昆的耳语:“我放火,是墨家任务,必须完成,我救你,是还恩,我答应你一定保全你的性命。。。” 第11章 古月2 不要忘记自己是谁。 不要忘记自己的目的。 然而自己现在正做着的,是不是背叛了自己的初衷,背叛了她,自己的最爱? 汗水在古月古铜色的肌肤上渗出,然而胯下美女的呻吟,却像当年的监工的鞭子一样,抽在他的后背上,骨头火辣辣的痛。 没有太多的快感了。甚至他有一种幻觉,自己的体感正慢慢的衰退,也许最终只剩下两种感觉,一种是火辣辣的痛,一种是冷冰冰的痛。 当年那监工鞭挞自己的时候,是前者。往往新的伤口都是在旧的伤口上重新塑形,有点像是土地,填平,犁开,再填平,重复了数以月计。那个时候他是能熬过去的,因为他心里满满担忧的是自己的爱人,也就是被周皇抢去的丽妃。他们是赤狄部落的日和月,光彩夺目。 然而丽妃被抢去,自己却被周皇的人打败,当作战俘贩卖做了奴隶,卖到齐国挖矿,日日遭受折磨。 后来矿塌,他被封山底数年,奇迹生还,然后杀监工,领奴隶造反,控制了那个独岛,然后用奇术变脸,骗过了齐王的侍臣监察,设计取得了齐王的信任。他,成了齐国的一个边疆贵族。 记忆就像蝴蝶的翅膀,动作慢的时候,可以看的清清楚楚,然后翅膀振动快了,便开始模糊。就跟眼前这白滑如玉的胴体,他也觉得看不清,只是麻木的揉搓着。 这不是自己想的,这不是对丽妃的背叛。他心里重复着,这只是肉体需要的,这具越来越失控的肉体,早晚,自己将弃之而去。等着我,丽妃,等我为你复了仇,我便去找你。 美女像蛇一样扭曲成不可思议的样子,并将手指嵌入了他身上的鞭痕中,这让古月瞬间清醒过来。 “听说异族很美。”那美女,正是天香楼的红牌,周紫陌。 “嗯。但也见过其他的,丑陋至极。”古月继续运动着。 “你可。。真是。。神秘。”周紫陌的脸色潮红,声音颤抖。 “每个人都是一本书,只是读者多寡罢了。我可以看出你也很丰富耐读,你应该是奴隶出身。” “何出此言?”紫陌僵了一僵。 “因为你的牡丹刺青,只是为掩盖另一个半月形的奴隶图案。”古月似笑非笑的摸着她肩上的花纹,红彤彤怒放,美丽而蛊惑。 周紫陌沉默,古月感觉她的身体正慢慢绷起,像是盘起来防御敌人的蛇。他轻笑道: “我知道的原因,是因为我也曾经有过一样的身份。我也曾经是个奴隶。” 周紫陌目光中充满了惊奇,“但你现在可是富商,别人无法猜测你有多少黄金。” 古月大笑起来,“是的,我有一座金山。”他起身离床,从自己的包裹里又抽出了上百两黄金。 周紫陌的目光变得柔和多了,像春风拂动的杨柳,婆娑有影,“金钱,简直是最有力的春药了,咯咯。”她伸出藕玉般的臂膀,去拉扯古月,却被古月轻轻推开。 “当然,金钱,是最伟大的不是吗?华丽的衣服,辉煌的住所,都是金钱买来的,雄赳赳的军队,也是金钱雇佣的,权利高位,也是金钱买的,不是么?”他对镜着衣,眼睛却望着镜子里的慵懒的美人,“更重要的是,金钱可以改变人的想法,可以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他顿了顿,“我需要你帮我做些事。当我的耳目。所有的宫廷的,三公的消息都卖给我。” “乐于效命,大人。” “可别在我眼前耍花样,我知道你是宰相的人。整个春楼,都是他的势力。但我依然相信你会帮我的忙。” “为什么?”周紫陌侧支身姿,像海棠花,该绽放的绽放,该隐藏的隐藏。她的一颦一笑,都是那么的惊心动魄。然而落在古月眼中,只有两个字,精湛。 “因为你是红牌,但却不是只卖艺不卖身的红牌,那种红牌,是待价而沽,等着攀龙附贵,一步登天的,而你不是。只要出的高价,就能上你,为什么,因为你的职责,就是个探风的。” 周紫陌咯咯笑了起来,“你可知宰相有恩于我。况且,我喜欢被人上,床技跟舞技也是要多练,才能精湛的。” 古月轻笑。 “我没叫你背叛你的恩人,我只是让你一个消息卖两家,相信你不讨厌金钱。” 紫陌笑靥如画,起身,轻抱古月,“我可以帮你。不过不只是看在钱的份上,而是觉得,我们是同一类人。” “奴隶吗?”古月大笑了一声,“整个人类都只是奴隶。只是很少人意识到罢了。整个人类,生活在这数个王国拼成的孤岛之上,我们注定是孤独的。奉劝你一句箴言。” “什么?” “及时行乐吧。” 古月一把抱住紫陌,就往她红唇印去,这时传来了一阵雨打芭蕉般的敲门声,听似无序,却很有节奏,是暗号吧。 一个青衣小厮从门缝探进头来,她面目清秀,看了看古月,朝周紫陌做个鬼脸。紫陌匆忙着衣,插好玉钗后还不忘送个媚笑,“古先生稍等,贱妾去去就回。”说罢便闪身出门,须臾便回,手里却多了个画卷。 画卷扬扬展开,水墨清写,勾勒出一个秀逸脱俗的女子形象。眉眼细腻,要是不是赫然的通缉令三个大字,古月还误以为那个名家为大家闺秀画的肖像画,下方更扎扎实实的盖着将军府李牧的印,内容是此女为外国奸细,缉拿或提供线索者重赏。十两黄金。 “今个真是财神关照,这人小妹是识得得,咯咯,十两黄金哦。。” 古月眯起眼睛端详了一会儿,“说来听听。” “如此惊艳脱俗的女子,看了一眼,也难忘掉的很。月前,我的人确实看到雍亲王府的朱厌朱大公子,在天香楼的别阁,萃雅轩饮过酒的。” 古月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声,把画卷还了紫陌,“只要美人你遵守契约,我相信财神会永远关照你的。”说罢便挥袖离开了天香楼。 街道依然熙攘。古月有时候感到好奇,这人们都是在什么样的心思下驱使着忙来忙去的呢,如逆水产卵的鱼儿般,注定在一样的路上死亡,又新生,世世代代重复着。或者说,像蚁群那样,只是按分好的角色一生忙碌着,仅仅是生存就很满足了呢。他摇摇头,从人流中穿梭前行。自己也不过是宿命的蚂蚁,在复仇的路上爬行罢了。 他回宫交代了几声。他是兼差艺人,又手脚阔绰,打点周详,在外宫中出入自由,无人诽谤。虽然慢了一些,但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他单骑出城,直奔齐国。 路上和城楼处,都看到了贴的通缉令。闲人们就像苍蝇一样围着看,嗡嗡做响。出关时也查的较往日更严。李牧扬扬手中的通牒关牌,守城识得是新任元帅李牧签发通商免税令,并有皇宫外务特权的令牌,赶紧恭恭敬敬的放行出关。 再雄伟的城墙,也不过是纸糊的把式。古月心底嘲讽着,只需要一个蛀蚁,就会让它崩溃。 野外芳草菲菲,古月能感觉到那种生命生长的力量,那种力量,就像是自己被埋在那矿中时,自己用手往外挖掘时的那种信念,自己终会挖出一条生路的。对,就是这种同样地信息,在野草,山林中传递着,这让他感到振奋,夏天快要来了,他想起少年时与丽妃在夏季时嬉戏的情景,一切就像在昨天。 然而突兀的金铁交鸣之声,打破了这一片刻的宁静。古月眼神变的冷起来,人类的纷争真的是无休无止的,就像贪婪的饕餮,不停的咀嚼着这方世界。他拔剑在手,下马潜行,小心翼翼的循声探查。 在低矮的山林中,五个彪形大汉正围攻着一个红衣女子,那女子披头散发,衣衫早被树枝和刀剑划破,显得狼狈至极,那围攻诸人显然都是好手,像猫戏老鼠一样,东一剑西一刀的将那女子各方向封死,终于当的一声,被左首一人拿板刀震落在地,她退偎到一颗歪脖松树旁,脸色苍白,只是目光恨恨。 ”才十两黄金,哥几个忙着半天,怎么也得多些彩头。“一人淫笑着靠前,余者哄然。 古月从旁信然走出,“哈哈,今天真是吉日。见者有份。这彩头我也要了。” 那板刀之徒嘿的一声,也不搭话,往古月猛劈过去,古月像泥鳅一样滑过,从腰间却取出一个竹筒来,往那板刀之徒脸上一喷,立时有一股紫色烟沙碰到那匪徒脸上,那人哇哇惨叫,丢了刀,两只多毛大手只往脸上乱抓,“我的脸,啊,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余下几人齐齐打了个突,他们眼看着那同伴正活生生的将脸抓的血烂,甚至能看见森森白骨,然而那同伴却兀自不觉,狠抓不止。他们互相对望几眼,“妖法,是妖法。。”这时又见古月懒洋洋的将手中竹筒对准了他们,“着急投胎的,赶紧上吧,人家一会儿还要赶路呢。” 那同伴鬼哭狼嚎声嘎然而止,猝然倒地,竟是没了声息。余者早已胆寒,不知谁喊了一声扯乎,立时跑的干干净净。古月脸上始终挂着那非笑非笑的表容,这时回过头来,才仔细打理了一下那女子。不由暗忖好巧。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画像被通缉的女子。 “多谢先生搭救。”那女子拢拢头发,神色虽有憔悴,却更添楚怜之韵。 “怎么你不认为我是来趁火打劫的呢?”古月调侃道。 ”难道先生是吗?“那女子倒神色淡然,这令古月有些好奇。 “敢问姑娘为何被人追杀?不,应该问姑娘为何被人通缉?” 这话倒让这女子激愤起来,她胸腹起伏不定,然开口说话,却只有寥寥几言:“兔死狗烹罢了。“说完整理了一下衣饰,抬脚便走。 古月讶然,他好奇的翻了一下地上死者,发现了一个腰牌。 ”不必看了,定是雍王府的人。“那女子头未回,背影窈窕,青丝微漾。 古月细心的看了,果然是雍王府的腰牌。虽然不知原因,但根据姑娘的话语也能猜出个关联,只是,起因为何,却是无从得知了。 ”鄙人要去齐国做点生意,如果姑娘顺路,不如结个伴,免得旅途寂寞。“古月保持着浪荡商人的模样。 那女子不言语,轻移莲步数丈,发现古月并未跟来,停了一下,忽然折身返回。 古月被这女子搞的却是一头雾水,手不由慢慢滑向自己的剑柄,暗自警惕。这时那女子忽的往自己招了招手。 古月正纳闷,却听耳边有轻微嗡鸣之声,急侧头,却见一只闪烁着金色光泽的昆虫从自己的头发上飞起,往那女子手里飞去。 ”是小妹冒昧了。”那女子柔声致歉,“江湖险恶,怕阁下也不过是见财起意之人,所以也不得不留了一手。小女子杜烟,请问阁下大名?” 古月心思电转,他奇艺见闻自是渊博,猛的想起什么,不由喔了一声,“蛊女?。。你是云狄部落来的蛊女么?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杜烟笑而不语。古月拜拜手,“鄙人古月,游方商人。”心里却打了个鼓,传说这蛊女养奇毒之物,行事叵测,防不胜防,听她话语,刚才这虫子还是防备自己的后手。那刚才那五个人,也万万不是这女子的对手了,自己这次,也真是多管闲事了。 “江湖险恶,一不留神,就不知何处惹了别人的怨恨。”古月一本正经的说。 “世人的因果还是一眼能够看清的,无非争权夺利,爱恨情仇。还是这些小生灵简单,除了生存,别无他求。”那飞虫绕着杜烟的指尖起舞,金光闪闪,杜烟便出神的看着它。 “你一定对这金虫的好,要好过对其他人类的好了。”话一出口,连古月自己都觉得没头没脑。 “我只是不希望被怨恨罢了。”杜烟回道。 “是啊,人啊,无缘无故的爱少,但无缘无故的恨却很多。”古月想到人的欲望真是个无底洞。 “小女子的意思是,我不想被它怨恨。”她脸上浮现出柔和的微笑,“即时它只是一个虫子,即使它没有它的爱,但也有它的怨恨。再微不足道的怨恨,也可以滋生出毁灭的力量。”她声音平淡,好像说的只是胭脂水粉,邻里闲话。 古月却听的很有同感,甚至觉得整个身子都在欢欣鼓舞。这还是自己的身子吗?这偶遇的女子,使他多了说不出的亲近感。尤其是看着那虫子飞入那蛊女口中,消失不见的时候,这种奇怪的亲近感更强。也许,我们都是异人吧。他心里感慨道。 他再次邀请女子同行,杜烟还是拒绝。片刻后,两人分离,命运之路正像猫儿爪子下的线圈,纠葛缠绕,分辨不出起点和终点。 一个半月后,古月到了齐国。见了齐王。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绘画着周国各处军备和城防的图样,细长的眼睛里光彩闪烁。 “时机到了。” 第12章 李牧4 幸亏了子期的阻断,要不然自己可能陷入那个梦魇里,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李牧一直有一种火烧般的焦灼,焦虑,对即将到来的风险的焦虑,像是拿刀在自己的骨头上轻轻刮擦,痛苦但使自己每时每刻都保持着清醒。所以当年的他能称为皇帝近卫的佼佼者,也是因为这种能力。 就像是当晚那根燃烧的蜡烛。对,自己就是那根蜡烛,燃烧着,防御了大部分的黑暗,然而自己也在不停的消耗,结果,到了最后,还是黑暗赢了。 李牧的防御中从未预见过敌人这种侵入方式。只是一只小小的飞蛾。却差点把自己这只蜡烛扑灭。 飞蛾飞进他的耳内时,他的心思还在担忧子期的病况,接着他便感到自己的身体发麻,像是石化了一样,正当他费力的去举手抓挠时,忽的他看到了丽妃的样子,丽妃在对镜梳扮,而奇怪的是李牧觉得自己就在镜中,透过那玉石镶边的镜子,李牧甚至能闻到丽妃身上的幽香。那无暇的面容,绝美又不失亲切。 然后他看到一只金色的飞蛾倏忽飞入了丽妃的耳内,丽妃瞳孔忽的放大,慢慢的拔出那光彩绚烂的蓝宝石玉钗,刺入了她的太阳穴。 这个举动就像是一种催眠或者暗示,李牧瞬间觉得自己的手能动了。它伸向桌上的短匕,奇特的匕首,鲨鱼皮包的手柄,匕身像是黑曜石打造的。李牧知道这是日间女儿拿来玩耍之物,也从古月的讲述中知道女儿用它来防身。 手好像不是自己的。它拿起了匕首,便掉转方向,向自己的颈间割来。李牧的额头上开始渗汗,他明白自己是中了道了,但却无力阻止。不只是身体不受控制,嗓子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脸涨的通红,眼睛死死的盯着那匕首,然后那匕首还是一点点的往自己颈间刺来。 这时他听到子期的梦语,父亲,她的呼喊使李牧的神智清醒了一些,那匕首已刺进肉里,冰冷如霜。 李牧欣慰的发现子期真的是自己的福星,上一次是在丛林,这一次是在更大的丛林,周都。当子期的鲜血顺匕首流进自己颈项间的伤口时,李牧瞬间看到了另一个女子。那女子素衣盘坐,容颜清丽。好像是在进行着某种仪式,然后那女子遭受了反噬,唇间鲜血直流,目光怨毒的瞪着李牧。这时李牧完全清醒过来,那女子影像便像云雾一样消失。 然后李牧看到了从耳间爬出的那只金色的飞蛾,掉到地上死去。 “我看到她了,”李牧没头没脑的说,“我知道丽妃是怎么死的了。” 丽妃不是自杀的,而是谋杀。他没来由的心惊肉跳,那桌上的蜡烛光焰,也是一跳一跳的。 第二天,李牧请了一位丹青高手,让他以自己的口述画出幻觉中那个女人的肖像,改了几次,竟达到了栩栩如生的地步。子期恢复的奇迹般的快,一大早就在院子里伸胳膊蹬腿,有模有样的比划着她那至宝一样的匕首,看到李牧拿着画像出神,便凑过来瞧,插口道:“父亲,这就是那个女人么?”李牧凝重的点点头,子瑜又道:“接下来怎么办?”李牧望了她那跃跃欲试的样子,道:“通缉令。”子期皱眉道:“这不是打草惊蛇了么?” 李牧严峻的脸庞有了笑容,“对的,打草惊蛇,蛇藏在暗处,冷不丁的咬你一口,还是让它现出原形,危险更小一些呢。” 李牧知道丽妃之死的事跟谁也无法说起,一是太匪夷所思,一个小虫控制了人的躯体,这是妖术,也可以说成虚妄之言。二是他不知道该信任谁,那个蛊女背后的人是谁他无法确定。所以深思熟虑后,他做了几个部署。 他先叫了自己的人,从凤来跟来的副官和一个眼色尖锐的小兵,让他们一大早盯住雍王府。这是李牧从子期绑架时说的朱大公子,以及庄公的闪烁言辞里猜测的,雍王可能与之有关。只有有可能的线索,就不能错过。 然后他喊了兵长去张贴通缉令,从主街道到城门关口都要无一疏漏。 只要蛇出了洞,他就可以驱而捕之。(只是他没想到的是,那蛊女早连夜逃出城外了。) 万一要抓人,就得找最了解京城布局的人,那个人非邢公不可。他做周都统帅多年,李牧相信那周都的沟沟壑壑,大小势力,定如筋络一样刻在他的身上。他原本打算就是今天去拜访的,叙旧和侦查讯探,就像茶叶和水,泡在一起,味道便出来了。 然而见到邢公时,邢公却没给他泡茶的机会。在练兵场的一个高昂宏伟的殿堂内,他正仰首挺胸,一个年轻的平头粗眉士兵帮他穿戴盔甲。邢公的头发已是花白,体型也跟李牧中记忆中不一样了,高高瘦瘦,不再像山岳一样伟岸,而且很明显那沉重的锁子甲搞的他有些难受,当馋了碎银打造的护腕戴上时,有些晃晃荡荡。但他那双灰色的眸子,依然如鹰隼般尖锐。 “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像什么?简直跟一个七旬的老太婆一样,要戴好我的玉镯子,戴好我的凤冠,穿上我的霞帔,准备出嫁了。”他声音倒是洪亮,如钟声轰响,炯炯有神的眼里放射着喜悦,“好久不见你了,哎,要是我手下多几个像你这样的人才,我也不至于这么折腾。” “邢公,你这是要去做什么?”李牧趋前作礼,这时邢公挥手让旁侍下去。 “那群不争气的南伐联军,被百越一群乌合之众打的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我在这京城呆着,老脸也很不光彩。见鬼,都说齐国的金子,楚国的铁,北狄的马匹,秦国的兵,太吴的表 子,百越有什么呢,水果倒是可口,想不到我那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英才良将,连一堆水果也砍不过?”他将一虎头样式的头盔戴在头上,又道:“你的大儿子子雄也是音讯全无。他是我的先锋官来,我得去前线看看。”他喋喋不休的说完,又补了两句,“这次你要是因为升任都城统帅,来向我讨贺礼的,我可没有啊,不过这的人你可以挑挑。” 邢公便说便行,两人已出了殿堂,有士兵牵来一匹枣红色骏马,邢公翻身上马,立时像年轻了好多,威势勃发。李牧赶紧问到:“邢公,我这都城守护,都要守护什么,望邢公点醒一下。”他话有隐语疑问,却不便挑明,只是两眼紧盯着邢公。 邢公扯了扯缰绳,止住骚动的马匹。“你想要京城布局明细,军政厅有专人是问,暗道弱桩,都详细写明的。我此去前线,你就是代理三公之一,我已向皇帝请批过的,文书也在军政厅,你自便行事。”他顿了顿,两眼看向远方:“我们还能守护什么?王道罢了。” 说着拍马飞尘绝去。 守护什么?守护王道。这是邢公的回答,不过李牧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想要的是要更清晰一些的。像敌人是谁?潜在暗处的蛇在哪里?夜晚来临时有多少野兽的眼睛在望着周都。然而邢公只说了四个字,守护王道。王道是什么?王道是指周皇吗?还是指公义,指荣耀,还是指民心? 脑中错综复杂,还担忧着几年以前曾在邢公手下受训,后被征调到前方的大儿子子雄,不知道安危如何,这时李牧已走到了军政厅。军政厅却比想象中寂静的多,除了几个忙碌的参谋文书,边角还坐了一个闭眼垂眉的插着发髻的道士,青色长袍,眼前摆着一个棋盘,黑白子零散摆在上面。李牧也没多言,只是取了文书,直接折向议事厅。 议事厅在皇帝寝宫的东侧,巍峨壮观,门侧石狮瞪誓,门柱及檐角各处又多雕刻流云图案,涂彩弄画,甚是堂皇。走到里面,朱红的柱子,趁着黑色的石砖,却多了几分萧杀和威慑。这里不像是什么议事厅,倒像是个刑堂。李牧心里嘀咕了一下。只是他不知道,这个议事厅存在太久远了,可以追溯到上一次的异族大战,太多的鲜血浸透了这殿里的石砖,异族的血,人族的血,这砖石便成了黑色。 庄公和慕公都在,慕公穿着肥大的锦绣华服,泛着油光的脸上堆着笑容,像珠宝铺子一样,一瞬间将若干的光彩同时呈现在了李牧的眼前,“哎呀哦,你可来了。恭喜李侯成了代理三公,这样以来,我们肩上的担子就轻好多了,本来都像山一样压的我跟庄公喘不过气来,这下子,就像鹅毛一样,轻飘飘的弹几下,估计问题就解决了。” 李牧坐下,用眼睛问询庄公。庄公却打了个哈欠,李牧只好把目光投向那张圆脸,“晚辈初来乍到,很多事都摸不到头绪,慕公您老可多担当。” 慕公嘿嘿几声,道:“本来邢公手下的王允倒是很有方法的,今早让邢公带了去前线疆场,我们这下子实行起这百花令,就怕不那么得力了啊。” 李牧瞬间想起王允是慕公的侄子,而且本来是都城统帅的候选人。他心思一转,是邢公故意调走王允的么? “百花令?那是什么,但请慕公多讲解。”李牧问道。 慕公认真看了看李牧,又瞟了一下庄公,“怎么没人通知你么?这百花令,可是头等要紧的事了。”他端起一杯清茶,啜饮小口,“一个半月后,我大周王朝将召开百花大会,各地藩王贵胄,将济济一堂,进贡朝圣,这可是我皇亲自督促,下的恩泽雨露啊,届时定是万民欢庆,盛大辉煌之极啊。” 庄公却是叹了一口气,道,“慕公,你还是直说纳税的事吧。” 慕公被庄公一顶,脸上的珠光宝气就收了一半,也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的皇上,真是最爱宴会和热闹了,上次的流星雨,呵呵,我们国库的银子是早见底了。好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这财务大公,实在是愧疚的很,初楚国和太吴国那里的借条,已经快堆成山了。”他顿了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 李牧是目睹过宴会和流星雨的,但周朝历来繁华,也不至于慕公说的如此严重吧,他不禁问道:“周皇知道么?” “知道!当然知道!这百花令,也当然是周皇想出来的。”庄公直着脖子道:“我皇说了,人间多有闲言碎语,说我骄奢淫逸,骂我昏庸的很。这等贱民,也敢来非议本皇!既然张嘴了,出言了,这芸芸诸口,也不能都封起来,对吧,所以征个口舌税吧。” 这时慕公接腔道:“皇上又说了,这口舌税不好听,既然古语里有句舌生莲花,天花乱坠的,那就改为百花税吧。这样也跟这百花大会相合,与这姹紫嫣红的季节也很相符。所以百花税就这样了,凡是一天说话超过十句的,都是要纳税的,就是发梦话,也是要的。” 李牧一听,勃然大怒,不由的拍了一下桌子,“荒唐!”言语出口,才发现有些不妥,毕竟面前的是多年的元老,这里也不是凤来,而是中央枢纽,于是不得不放缓了语气,道:“能不能请周皇收回辞令,这,确实是。。” 庄公生硬硬的道:“你还没听完呢,这只是百花令的一部分,百花税,只收收银子罢了,百花令里,还要收人的。周皇说,丽妃死了,朕也要再选个皇后,这百花大会,要天下的美人都有的。” 慕公跟庄公简直就是琴瑟和鸣,李牧哪里都看不出当时天香楼庄公向自己说的那些不和远近之语,这时慕公接话道:“只要是女子行了笄礼的,民间选一选美貌的,都是要来这百花大会的,好中选优,优中选胜。皇帝选妃么,这个也是应该的。可是,周皇把这令给改了,这天下的美人,可不光包括未出嫁的,那已为人妇的,为人母的,也是在内的。皇上还说了,礼尚往来,各地封侯贵胄,也可以从百花大会里带些美女回去,还可以搞个群英争美,填填热闹。”好像说了太多的话,他开始一口接一口的喝茶,眼皮也垂的很低,不再言语。 李牧听的惊雷轰鸣,觉得荒诞无比,但眼前这两位老人却好像是司空见惯了,这时庄公道:“李侯,你有什么主意?” “还能有什么主意?请皇上撤销旨意。”李牧沉声道。 “打仗,可是要花钱的。军饷发不出,军人饿肚子,可不是几句话能安抚得了的。”慕公懒洋洋道。“没法子,我看还得辛苦一下李侯,这征税的差事,要雍王府的朱厌办就好了,但还是要李侯这边多出一些人手。这人征,哎,估计得更多的人手。这方案,庄公你看怎么往细了想想,还要多些防范暴民的条列。。” 庄公也望着李牧:“食君禄,办君事,我等是皇帝的衣服啊,我们做到什么样子,百姓便看到什么样子。里子,是不能给他们看的。” 后面的话李牧置若罔闻,他努力的定定心神,却发现自己很难集中起来,他忽然有种异常怀念战争沙场的感觉,刀在手里,敌人就在眼前,只要自己用上劲,看得准,就能消灭敌人,但现在这场景不是,敌人躲在无边无际的雾里,甚至敌人本身就是雾,他怎么砍杀的了? 庄公为何选自己为都城统帅?看上了自己身上哪一点?自己只是一介武夫罢了,只是有着武夫的荣耀和责任。当年卫国叛乱,卫王以匡正血统为由,联合夜秦,初楚两国围困周都,周都粮绝,卫王扬言城破屠城,丁甲不留。那个时候是他想出的计策,率上百敢死精兵,逆流夜袭,将卫王满门灭杀,周都因此得解。那个时候自己没有一点犹豫,因为自己知道那样做是对的,救了周朝,救了万千百姓。 可这次的敌人在哪里呢?刀又该刺向何人? 他疲惫不堪的回了将军府,觉得胸中闷的慌,便操了把剑到花园舞了起来,半晌,出了些汗,心情稍微舒畅了一些,他便踱步向书房走去。 子期正在书房。李牧不由心中一暖,趋前问道,:“你在做什么,难得能见你安静一回,你好些了吧。” 子期面前却摆着一副黑白棋子,“一个贼眉贼眼的老道过来过,当时我在院里练剑,被他笑话了半天,说我简直就是没牙的小猫,老鼠也逮不到。我喊家里人赶他出去,却都被他像用妖法一样打倒在地,末了,丢给我一个破棋盘,说天下无敌的技法全在里面,哼,这等诓人的鬼话,谁会信呢。”她手脚却兀自不停的摆弄着那黑白棋子,用三个白棋,将一个黑棋围在里面,嚷道:“三个打一个,总能打赢了吧。” 李牧皱眉思忖了一下,想起在军政厅看到的那个老道,心中疑惑,嘴里却漫不经心的道,“三个白子和一个黑子,那白子是保卫黑子呢,还是包围它呢?”说完忽的心里跳了一跳,心想要是这是三公和周皇的布局,那自己在什么位置呢? 第13章 子瑜4 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这只是个很糟糕的梦。昨晚的火焰是梦,现在眼前的清澈河水,也只是梦罢了。瞧啊,水里映出的那张脸,蜡黄发涩,哪里是白皙如玉的呢,还有头发,那乱糟糟的头发,倒有几分像是妹妹子期的,而自己的秀发,仆人都赞美说像流云一样啊。 肯定只是个糟糕的梦。说服了自己,子瑜笑了起来。 可水里的影子没有笑,倒显得自己愚蠢了。”这水不是真的。”她喃喃倾诉,并探出手去,想着抹平这微漾的水波,或者,那样自己就会从这噩梦中醒过来,“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你最好赶紧多喝点水,等我们进入了初楚国的边境,就不会有那么多现成的水源了。等你遭受干渴折磨的时候,你就希望这水是真的了。” 水面破碎又复平。子瑜缓缓的抬手,摸向自己的脸庞,她迟疑的将一层薄如蝉翼的皮囊从自己脸上扯下来,就像自己把自己从睡梦中叫醒,有那么多的不情愿,但还是清醒过来。她的眼泪唰的流了下来。 “都是我害的,我害死了所有人。我不该劝他们放难民进来,我不该医治你们这群强盗!都是你害的!你害死了我全家,我二哥,我母亲,我弟弟。。他们现在在哪里?!”剧烈的愧疚和愤怒使子瑜语无伦次起来,她将手里的人皮面具用力朝站在不远处青草地的贾昆丢过去,他正整理着马鞍。他轻巧的躲过,那面具便落到了他的手里。 子瑜开始俯身捡起石头,狠狠的往贾昆掷去,一个,两个,她的手指甲里签满了淤泥,因为用力,两个双掌都变得通红,然而那贾昆就像是个可恨的猴子,根本击不中他。她咬牙切齿,那被刀割的参差不齐的乱发也披散下来,狼狈不堪,但她不在乎,她发了狂,用双手去搬一个更大的石头,结果根本搬不动。她于是胡乱抓些淤泥青草往贾昆投去。那淤泥没击中贾昆,却将他牵的马匹迷了眼,那马受惊嘶鸣,让贾昆终于狼狈的手忙脚乱一会儿。 接着子瑜像一头野兽一样扑上去撕咬他,却被他捉住手腕,压在怀里。 “如果你愿意留在这里,等着被后面的人追杀,也由得你。你的敌人不是我,你的敌人是现实。早一些认清这个世界,才能活下来。记住,凤来的灾祸不是因你而起,你也改变不了凤来已亡的结果。”待子瑜安静下来,贾昆松开手,翻身上马。 我的敌人,是这个现实。家破人亡的现实。我要接受,不得不接受,因为只有接受了,我才可以去复仇。我的仇人,是这个忘恩负义的贾昆,是那个野兽般的季仓!子瑜静默了一回,开始径直往前走。青草地踏上去潮湿柔软,她才注意到自己的一只鞋丢了。那是母亲为她缝纫的一双绣花禾香鞋。她的眼泪又唰的流了下来,为了不让跟在后面的贾昆看到,她开始从河边的陡坡往高处爬去,耳后传来马喘气的声音,贾昆也牵马跟了上来。两人不言不语的爬上了最高坡,这是一处突兀的隆石所在,石缝间还零星长有低矮的松柏灌木。此时云展风舒,湛蓝的天,碧绿的水,温煦的阳光,下面的草地地势凹凸起伏,形成了一个个的丘包。 “只要活着,总能看到美好的风景。”贾昆斜睨了一下子瑜,这小姑娘却比外表看起来要倔强的多,此时她退了面具的脸上迎着太阳,发出柔柔的光芒,就像在山的最高处,默默盛开的一朵百合。 “要是孤独的活着,眼里,还会有美好的风景吗?”子瑜眼望远方,语气冰冷。“要是你的亲人流离失所,或者遭受了不幸,这方世界,在你眼里,还有颜色吗,还有美景可言?” “我是幸运的,因为我是孤儿。”贾昆平淡的笑了笑,裂开一口雪白的牙齿。看着子瑜回头看他,他又说道:“所以你说的家人,亲情,我没有体会过。我生在秦国,小的时候,我们都是关在黑暗的屋子里,那时候我最喜欢的东西,就是阳光。” 子瑜心底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是大家闺秀,人们对她都是笑容相拥,她不确定贾昆说的是真是假,“像你这样的杀人狂,就应该被关在黑屋里。” 贾昆笑出声来,“是了是了,谁能说清因果呢,可能是我上辈子杀人太多,所以从小便被关在黑屋里,所以又被训练着杀人,我的命运就是个滑稽的车轮,天知道我在追逐什么。 “你们墨家的人,都应该下地狱。”子瑜想起昨天黑暗中贾昆跟她讲的墨家任务的事,这墨家,都是不眨眼,无道义的冷血杀人狂。 贾昆依然平淡,“原本我在秦国,唯一的路就是杀人,从小太多的像我一样的孩子被训练成杀人机器,我算幸运的,被墨家选中,带去初楚国,虽然也是训练,但墨子行会也教会了我很多道义。” “你也来谈道义?你们无端的侵略我凤来,杀我凤来无辜百姓,这算哪门子的道义?”子瑜恨恨的反斥道。 “世事混沌,难辨真伪。所以我们行会就立了道,不论善恶,不论因果,只求真实。”看到子瑜一脸厌恶的神情,他叹了口气,“在久远的年代,我墨家祖师悟道,认为历史就像是滚滚大江,没有人有能力去逆转它的流向。但是可以想法子让它流的更快一些,可以更近的看清未来。从未来的角度看现在,就好像从现在看过去,会看的更清楚一些,对错也更好分辨。” “你们墨家,都是一群疯子。”子瑜冷笑道。贾昆不以为忤,道:“我劣根平庸,是悟不到太多的大道,墨子门训这十二个字,不论善恶,不论因果,只求真实,每个门徒理解也不同,就我而言,就是求个心里当然。我做内应,是任务,救你,是为了还你当日疗伤之恩,简简单单,我也睡得踏实。等到了初楚国境,我们便分道扬镳,你是饿死渴死,还是被人杀戮,都与我无关。” 子瑜正待反唇相讥,却见贾昆忽然伏地贴耳,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子瑜见他蚕眉微蹙,神情峻然,不知他整什么幺蛾子。“有人来了。很多的人。”贾昆压低了声音说道,转身从包裹里拿出个样式,含在马的嘴里,然后拉扯几下缰绳,竟使马儿跪伏下来。“此处突兀隆起,不见得有人能上来,躲一躲,看是不是卫国的追兵来了。” 子瑜被贾昆挟制,藏匿于灌木丛中,衣服以及肌肤被荆棘撕裂划破,隐隐血痕可见。她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受过这等委屈。但要她在仇敌贾昆面前漏出半点懦弱,她却是不肯。她眼睛谨慎打量,心中却更多的忧虑,她被贾昆打晕,自己的家人到底情形如何,一无所知。而现在又被这灭族帮凶摆布,她除了心中愤恨,更是一筹莫展。底下原野起伏,并无人踪,她眼光便飘到贾昆的腰间匕首上来。 当她正意动时,听到贾昆沉吟:“来了。”子瑜顺着他凝视的方向看去,果见下路沟壑处,有隐约身影出现。影影绰绰,竟有百人之众。 那百人之众,徒步行走,越来越近。前面几个的盔甲破落,绿色的衣衫褴褛,从残存的胸甲上依稀可以辨出有象征南伐联军的日月纹样,而其他大部分几乎赤裸着整个身子,那皮肤怪异,清一色的死灰色,而且清一色是秃顶,就像是整群的硕鼠。他们并无阵列,手里也没有武器,赤手赤脚,就像是一群无头苍蝇,不时有几只跑到队伍外面,又怪异的像狼狗一样四肢着地跑回。 贾昆看清它们的面容时,不由的大惊失色。他们眼珠子都是白色,如同天盲,面容死灰惨白,眉毛残无,很像自己包裹里的面具,只是更可怖,更腐烂。 他们不是人。至少不是以往看到的人。 贾昆将头小心的往后退缩,手摸向刀柄时,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水。 希望他们没有注意到我们。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子瑜的尖呼打破了,“大哥!是大哥啊!我是小妹。。” 贾昆焦急的蒙上子瑜的嘴巴,然而太晚了,那为首之人放眼瞧来,他的服饰微有不同,左胸甲是雕的日月纹,黑月弯钩,吞噬白日。右胸甲却是雕了一棵红色的巨树,顶天立地,枝干蜿蜒,像是在胸前燃烧一般。那人五官方正,只是一样的面容惨白,那眼睛直射瞧来,哪有半点黑色瞳仁可见? “他们不像是人类。我们得赶紧走。”贾昆拉扯起子瑜,又把马扶起。 ”那是我们家族的家徽,不会错的,是我大哥子雄,我大哥去了南伐联军的。。”子瑜喊着,但那些人之怪异,她也看到了。不但看到了,她的惊诧和害怕比贾昆更甚。而原本,大哥应该是凤来国的救命稻草的。大哥子雄武技超人,可以救的了凤来,救了凤来,子瑜就可以回家了。 身体被抱起,落在马上,接着就是催马扬鞭。 “看清楚他们的眼睛,不管他们是什么,都不可能是活生生的人类。”贾昆神经绷起,他前面抱紧子瑜,重重的鞭挞着马匹,从未有过的恐惧涌上心头。 那群异人骚动起来,为首的“子雄”扬了扬手,余者往子瑜的方向奔跑过来,像放开绳索的豺狗群,发出嚯嚯的嘶鸣声,它们速度惊人,甚至比真的豺狗速度还快,只一瞬间,贾昆再回头时,已可以清楚的看到它们张开的口里露处的血淋淋的尖牙。 它们弹跳惊人,一阵豕突狼奔,便逼近了马匹,贾昆咒骂一声,丢掉鞭子,抽出腰刀。这时一只从左侧忽的奋力一跳,竟然抓到了马腹,那手掌几乎已不是人类的手掌,指尖很长,黑墨腥臭,锋锐如铁。 贾昆闪电般的砍去,那人上臂厉声而断,它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卷起一地尘埃。然后贾昆骇然发现它接着重新爬起,又往自己追来,那断臂兀自挂在马腹晃荡,那追击的异人好像不知痛疼,凶悍异常,速度也并未减缓。 余者蜂拥。形容可怖。子瑜扭头看了一眼,尖叫一声,差点昏厥。贾昆面色铁青,须发直立。幸亏那马吃那一抓,像是受了重大刺激,发狂怒奔,将距离与那异群拉长,越来越远,直至不见。逃命要紧,哪里顾得上辨明方向。 两人眼前出现一片竹山,竹林因地势往上盘延,密集幽邃,看不到竹山的那侧是什么光景。子瑜他们也别无选择,正待驱马进林,那马忽的悲鸣几声,口吐白沫,倒地不起。贾昆谨慎的拿刀挑那插在马腹上的断臂,发现那伤口早已乌黑,而且腥臭污秽,几不可闻。 “有毒。没见过这么凶的毒。”贾昆看了一眼子瑜,“它们会不会追来,不可断定。这里竹林,可暂避一下,躲不过,那就是命了。” 子瑜不语。贾昆在前面砍刀觅路,顺着山势爬高,爬到最高处,却不由的心底发苦。 原来竹山的另一侧,却是百丈断崖。崖下河水急湍,哪里有退路? 贾昆见子瑜倚竹休憩,她本是弱柳体质,又连遇不可思议之灾,脸色早无血色,强笑道:“今日倘若死在这里,恩怨也就一笔抹过吧。” “即使今日死了,做鬼也要复仇。”子瑜冷然道,然而这也只是口舌之争罢了,她明白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丢下我,你不是跑的更快些么?” 贾昆嘿嘿一笑,“墨子门徒,心中自有道义。” 子瑜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贾昆又道:“这等邪门歪道,也忒把墨家看扁了。机关阵法,刀剑枪戟,墨家可都是一流的。”说完起身一阵忙碌,一炷香时过后,他抱胸耸肩,“差不多了,这七七八八的防兽陷阱,也能拉几个垫背的了。” 子瑜斜睨,见他割了几十株杯口粗细的长竹,顶端削的尖锐,又拉低了十几根柔韧十足的弹竹,形成一个近乎一个十丈方圆的扇形。然后一个个的将削尖的竹子插在那些弹竹上,排列参差,方向各异。然后将这些弹竹的尾端拉紧,用藤条系在几丈外。 风声呼啸,掺杂着异样的尖啸。 “可惜时间不够。”贾昆叹息了一声,在靠近断崖处找了个平地,待子瑜坐下,低语道:“恐怕今日无法幸免,贾某人未还恩情,羞愧难当,这墨子令赠你,万一你能逃出生天,他日你遇墨家行会中人,或可调济一二。” 子瑜默然。为何他害了她,却又莫名的要帮她?做事颠覆痴狂,这就是墨家么? 异人还是来了,静寂如山猫,鬼祟如影子,唯有那白色的瞳仁,露着冰一样的寒栗之气。 死神来了。 它们在竹林中穿梭,像柴狗一样发出怪声,像梦魇一样无人能避。它们近了,十丈,八丈,它们进了贾昆的陷阱圈。贾昆回头朝子瑜一笑,然后从藏匿处跳出来。 那是一种疲倦不堪的笑容。子瑜明白。她能看懂里面包含的绝望,甚至愧疚。她忽然觉得很不甘心。 这本来是她的仇人,是她要亲自手刃的仇人。是属于她的,只能她来主宰她的生死,为何,却让一群怪物抢了去? 贾昆砍断了藤条,数根弹竹像死神之镰一样弹射出去,将冲在前面的异人钉住,后面冲来的又栽在贾昆地上布的尖刀阵上,那是他砍的若干竹子的根茎,又用树叶藏匿的很好。 然而它们数量太多了。多的让人发毛。 更惊讶的人有几只察觉到了地上的陷阱,它们像猴子一样爬到树上,然后凌空向贾昆扑去。贾昆将刀舞的如同风车,左冲右突,砍的自己都成了血人。 它们太多了。 贾昆从一个异人的脑袋处切过,那脑袋咕噜噜滚过,这下可是死透了。但瞬时有一股漆黑如墨的烟雾从那死去的异人身上迸出,带着凄厉的尖啸声,惊悚骇人,饶是贾昆,也唬的一个趔趄,但尸人如众,不待他喘息稍定,便蜂拥而上。 杀多一个算一个,他猛劈向另一个,却被一双手挡住了。那手漆黑如墨,那人身穿胸甲,左是日月盟纹,右是燃烧之树。是“子雄”。子瑜的大哥。 它只用了一双手,赤手挡住了他的刀。然后它用那白森森的眼睛看着他,手慢慢扭动,将那贾昆的刀扭成了麻花。然后“子雄”对着他胸膛打了一拳。贾昆便像风筝一样飞了出去。 死神来了,时间到了。贾昆闭上了双眼。 “你说过你的道义,是要帮我送到初楚国,现在还没到。”子瑜娇叱声中,抓住了贾昆的衣服,并把贾昆往崖边拉去。 “还有生机。上天不成就下地吧。”贾昆抹了一下嘴角的血迹,他明白了子瑜的意思,他痛苦的挪动他的腿,发现根本不听使唤,一根断竹插在自己胫骨处,他一阵龇牙。“你得跳,赶紧跳。跳的话还有生机。”他努力使自己坐起,将刀横在胸前。 死神子雄一步步向他们逼近,周围的丑陋的异人发出尖锐的啸声,子瑜直视着那张酷似大哥子雄的脸,是大哥,没错的,大哥额头有疤的。她双腿颤栗,情绪难抑。 这不是大哥,大哥怎么会变这样。这腐烂的皮肉,丑恶的眼睛,不是英气勃发的大哥,”大哥,大哥!”她痛苦流泪,兀自站在原地。 死神的手已捏住了自己的咽喉,她无法呼吸。她闭上双眼,眼里有小妹的调皮,母亲的絮语,父亲的严峻,二哥的恭亲,还有,那个刚认识的木头的,他不是为自己挡了一箭么?还有,这无耻道义的贾昆。 人在死时,想的幸福的事多,还是仇恨的事多呢? 她的面容皎亮如如月之光辉,而且整个身体也放射出这种光芒。正拔出断竹的贾昆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一根红色的项链从她颈部浮起,那奇异的宝石光华四射,包住了子瑜。 死神之手,那可以扭碎钢剑之手,那正掐住子瑜脖子的黑乌之手,被那光芒照耀,正像冰晶一样开始破碎瓦解,所有的异人发出刺耳的共鸣,然后在瞬间往后逃窜,那死神暴吼一声,将子瑜抛了出去。 贾昆腾空,并未抓到子瑜的衣角,与子瑜一前一后,从危崖坠落。 第14章 子见 孩子别怕,没什么好怕的。怕的时候就读书吧,书里自有光明,可以帮你驱尽黑暗,书里自有勇气,可以使你成为英雄。 以往夜黑风高时,子见总是畏惧入睡,他怕黑暗,那使他噩梦连连。所以母亲叶氏总在他床前留一盏油灯,淳淳慰籍,总会在他床头留一本书,讲一个英雄纪元的故事。 “读书就可以成为像父亲那样的英雄吗?” “当然会的。”母亲的手比父亲的柔软的多,父亲的手太粗糙,每每磨的自己生疼。 子见迷上了书籍,经常像酒鬼抱着他们的美酒一样抱着书籍。母亲也宠溺着他,任他整天泡在储藏室中。储藏室在议事厅东侧的最高阁楼处,那里阳光最为充足,书柜是松木做的,即使到了冬季,外面草木凋零,里面依然有一种暖暖融融的好闻的味道。 他想成为像父亲一样英勇无畏的人。但他却总是在与子期的角力比赛中失败,这曾让他怀疑书里是否真的有母亲说的那样有力量。他曾质疑的对母亲说:“看书也没用,我总是打不赢子期。” “因为子期不是你的敌人,她是你的姐姐。”母亲笑着摸摸他的胸口,“等你遇到真的敌人,母亲相信你会有伟大的力量。不一定能征战疆场,浴血杀敌的就是大英雄大丈夫,能扛起重担的,为人所不能为,就是英雄了。当然,母亲更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多福多寿。” 后来子见便放弃了与子期的角力,他有时候静静地坐在阁楼看书,然后会瞥见子期像小马骝一样在庭院跑来跑去,他便会拿一些松果偷偷地投掷她,等她满院子大叫“谁干的!”时,他就有了一种赢的感觉。 他跟母亲相处的时间是最长的。姐姐子瑜有时也会陪他读书。有一次他翻到一本纪元编史的书,上面写的是很久远的各个家族的除魔史记,每个家族都有不同的徽记。有的画着大鱼,鱼身生翼;有的画着长四只长角的白鹿;有的画着一个牛身蛇尾的怪物,只有一颗独目立在额头上面。还有一个是浑身都在冒着火焰的恶狼。他也看到了凤来的家徽,那棵燃烧的巨树,上面是无数的金色叶子,树干是血红色的,所以看上去就像是在燃烧。图徽里的神树比现在的“半截黑钉”好看多了,子见叹息道。 书里讲的是这些怪物就是异族,“为什么各个家族杀死了怪物,却用他们的样子作为家徽呢?”他问子瑜。 “一开始人们是把怪物画下来,以达警示,怪物跟噩梦一样,越是看不清它,就越令人害怕,但画了下来,人们看的多了,也无非皮毛血肉,便有了杀死他们的勇气和信心。后来每个不同的族杀死了不同的怪物,以他们为旗,就象征了莫大的勇气和荣耀。”姐姐子瑜思忖后解释道。 ”那我们的燃烧之树呢?那是杀了什么妖怪?“ 聪慧的子瑜也答不上来。 “如果我有不同的旗子放在我的屋里,我就不会怕黑了。”子见得出结论。 “现在各国的旗号跟百年前早已不同,大部分都是以姓氏或封字为旗,以图腾为旗的,只剩了我们家还有几个边远的部落了吧。”子瑜摸一下子见的黄发,“再说,这些书里是这样讲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 “但母亲说过,书里是真的。” “母亲说是就是吧。”子瑜敷衍道。 为了验证这句话,子见便叫上了劲,他像挖洞的老鼠一样,开始不停的翻阅贮藏室的各个角落,直到在一个能仅容他身子大小的顶层夹板中,从蛛丝密布的尘埃中,翻出一个铁皮箱子,打开之后,里面是一本黑色的竹简,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 “姐姐,看我发现了什么,原来我们凤来的血脉是这么古老啊!”他兴冲冲的拿去姐姐看。他认的字是不多的,但姐姐子瑜可以给自己讲解。这是困扰了他很久的问题了。 然而姐姐很忙很急,无暇顾他。他听到几个仆人窃窃私语,说的鹰嘴关敌袭的事情。等他看向他们时,他们又恢复了微笑和平静,他只爬楼上去找母亲。母亲会念给他听的。 然而今天母亲异常焦灼和不安,脸上也阴云密布。她看到子见进来,便紧紧的抱了他一下,待子见拿疑惑的眼神看她,她便强笑道:“今天为娘无事,陪见儿读读书。” 然而母亲并没有真正的陪他读书,她没有接过子见那本黑皮书,也好像没听见子见的询问,只是从案几拿了一本书,自顾自的在念。书名子见倒看的明白,是金刚经。 百无聊赖,子见开始翻阅那本黑书。字写的艰晦生涩,看不明白,他便翻着寻些图画看。 入夜时分,人喧马乱。母亲奇怪的给子见换上一套仆人的衣服,目光里满是担忧。子见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他想也许这就跟以往的入睡后的噩梦,很快就会醒的。他会安全无忧。 噩梦里的妖怪来了。 他总怕黑暗,因为他无论睁多大的眼睛,他都看不清黑暗里有什么。然而这次,他却看的清清楚楚,城里到处都是火焰,乘着风势,像一种怪异的舞蹈,伴随着哭喊与金铁相击之声,跟丰年时的庆典一样,不同的是那个时候他可以开心大笑,吃着他的榛果甜点,而这次他是四肢发抖。 母亲拉着他四处逃窜。他看到一个侍从被箭射中了脖子,鲜血喷洒出来,像是风笛吹响,还看到杂役里有个门牙丢掉的家伙,肚子里被人插了柄剑,但他死死的抓着那个人,并用牙齿咬向那人的脖子。要是他的门牙还在,一定可以咬下一大块肉来吧。 母亲把他藏在阁楼,这是他熟悉的地方,也是隐蔽的地方。“藏好,无论如何都别出来。记住为娘说的,书中自有光明,可以驱除黑暗。” 母亲下了楼。子见躺在他当时发现那本黑色的书的夹板处,书中自有光明,可以驱除黑暗,他紧紧的抱着那本书,使劲的闭起眼睛,心中默念着母亲的话,一遍,两边,三遍,十遍,二十遍。。希望自己变成了一本书,就这样静静地被遗忘在角落里。慢慢的,他再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 夜很漫长。他怕黑暗。他只希望太阳早些升起,那时噩梦便会消失,一切如旧。等待他的是母亲的笑脸和丰盛的早餐。 然而太阳确实升起了,他才发现噩梦并未结束。更糟糕的是,噩梦的手捏住了他的瘦弱的肩膀,像提鸡仔一样把他拉出来,拖拽着,到了庭院。 “看看我找到了什么。”那提着他的人把他摔到一个身材魁梧的人身前,那人半敞着怀,胸口狰狞的刺着一个虎头,一张方脸上髭须乱长,那眼睛就像是书里描述的野兽。 “我要的是那个女孩!挖地三尺也把她找出来!快来啊我的美丽的小猫咪,你能躲到哪里去?!”他逡视一排排俘虏,子见看到大约百人都被绑着绳索,面容和衣服都是血污狼藉,里面有他认识的仆人,也有面生的,栾为和母亲也在里面,母亲靠在一个仆人身上,闭着双眼,头发蓬乱,散下来,遮住了大半的脸,她唇边满是血迹,穿的也是仆人的衣服,又脏又乱,赤着脚。 他想叫唤母亲,但还是忍住了。这时栾为说道:“尊贵的大人,冤有头债有主,你的仇敌昨夜坐船跑了,你的士兵亲眼有见。剩下的都是些穷苦的仆人,你就饶过他们吧。“ “你看上去可不像个仆人,瞧你这一身肥膘,让我想起了我的一只宠物。”仓季用钢刀拍了两下栾为的肚子,“我曾经养过一条狗,这狗太大太懒,每日都是贪得无厌的吃。吃就吃吧,肥就肥吧,狗嘛,只要忠心就够了。有一天我忽然想,它真的对我忠心吗?我怎样知道它对我忠心呢?我就想到一个法子。”他顿了顿,把看上去萎靡不振的栾为的头发拽住,待栾为挣了眼睛直视他,他便戏虐的继续说道:“我饿了它整整六天。然后我赤着膀子,整条胳膊上面涂满了猪血,我放开关它的笼子,唤着它的名字,坐下!我命令它,可是它不听,它围着我的胳膊打转,并舔舐着胳膊上的猪血,一定是美味极了,它忘了我是它的主人,我的命令它听不进去,它咬住了我的胳膊,死命的扯咬,看啊,我手腕的疤就是它留下的。你知道最后我把它怎样了吗?一头又肥又懒又不忠心的狗,当日,我便拿它炖了汤。” “所以告诉我,那个女孩在哪里?!否则,今日拿你来炖汤。” “他们已经乘船走了。这是真的。余下的都是无辜的。我们已经投降,况且,大部分人都不是战士,你就放过他们吧。”栾为面色苍白,费力的解释着。 “好,我信你。我来帮你松绑。”季仓笑了笑,他侧过身子,然后抡圆了那厚重的钢刀,钢刀在空中画了一个完美的弧线,眨眼间,砍在了栾为的左肩上,连肩带臂,一下子砍断下来,兀自挂在绳索系住的右手上晃荡,栾为人直接晕死过去。 “不要浪费,这缺粮断食的年头,让厨子想办法熏干腌制,备作军粮。” 季仓狞笑着一路看过去,俘虏众人都瑟瑟发抖,闪避着他噬人的目光。季仓的士兵也在笑,残虐一如狼狗争食,这时季仓转过头用钢刀贴近子见的脸,“小子,你叫什么名?” 即使不是刀刃,而是刀身,也沉重的压的子见的脸生疼,“你杀了栾师傅,你是个禽兽!” 仓季大笑起来,“你知道禽兽会做什么么?”他双手拿刀,活动一下脖子,“站起来,孩子。”他笑着说,“我要把你切成两半,绝对的两半,每一边都有一个耳朵一只眼睛,一只手一条腿,看我砍的准不准。”他又想起了什么,“兄弟们,赌耍一下,压左边偏重一些还是压右边重一些,赶紧下注了。” 士兵欢呼,马上就有人坐庄跟庄,铜钱在碗里发出清响,这时季仓抡圆了刀。 忽然人群里发出尖锐的叫声,母亲披头散发的冲了出来,可能是母子连心,她从昏迷中醒过来,她冲向了季仓,却被季仓一带,栽倒在地。 “我的儿啊。”母亲哭喊着,“请你饶过我的孩子吧。”她爬到季仓的脚下,抬头向他求饶着。 季仓目光闪烁,露出猫捉老鼠的残虐,“很好,母子情深,我就听你一回,放了你的孩子。” 接着他令人在庭院立起木桩,将母亲绑好,她的双手被拉到后面,这使得她胸部往前突出,季仓用刀将她的衣扣割开,接着是她的裹胸,她的整个左乳露了出来。 “放开她,你不要欺负她!”子见像小野狗一样嚎叫着,要扑过来,却被两个士兵死死按住。 “成熟的果子,应该味道不坏吧?”仓季向他的手下闻询,“昨晚都有谁尝过了?” 有几个士兵举了举手里的兵器,“这娘们不错,有肉。我敢说是我上过的最好的表 子了。”他们互相污言秽语的打趣,这时仓季俯下身,抓住子见的脖子,“你想活吗?小子。” 子见流着泪,涨红着脸,但牙齿紧紧咬着。仓季嘿了一声,道:“你拿这刀,杀了你娘,就让你活命。”说着把钢刀放到子见手中。 钢刀太沉重了。重的他几乎端不平,他身子软软的,像是刚发高烧的样子,他歉着泪水:“娘,娘,,”他呼唤着,就像母亲在远方,而不是在眼前。 他哭着,泪水使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他几乎用尽了他现在所剩的所有的力气,颤巍巍的把刀刺向了那恶魔般的仓季。 仓季侧过手肘,轻松的就把刀夺了过去,但子见瞬即抱住手臂,咬了一口。仓季吃疼反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仓季不怒反笑,“你要不动手,我就动手了。”接着他拿出一柄雪亮的匕首,扯过叶氏的头发,快速削下,匕首划过脸庞,留下明显的血槽,血水便汩汩涌流下来。 “你要不动手,我就割下你娘身上的每寸肉,慢慢的割,你整天都有的看。我一刀一刀的切,切到你娘忘了你,切到你娘后悔生了你为止。”仓季将叶氏的衣服撕掉,露出白皙的上身,接着他捏起叶氏的左乳,用小刀比划着。 叶氏开始声嘶力竭的哭道:“孩子,不要紧的,你就刺吧,娘不打紧的,答应娘,你要活下去。” 耳边是恶魔的狞笑,眼前是血染的母亲,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噩梦罢了。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都听不清自己在喊什么,只是呀呀的喊,嗓子里像被灌了火,然后让整个身体都发热发烫起来。 书里自有光明,可以驱除黑暗。他闭上双眼,自己手里拿着那本黑皮的小书;书中自有光明,可以驱除黑暗。他祈祷着,心里越来越踏实和安定。周围一片安宁。有光源在前面,他只需往前迈步,就离光明更近一些。 黑皮的小书好沉啊,但他抓的很紧。只需要走得快些,一切都会结束。可是腿上好无力,每迈出一步,像走了好多年,像爬了好高的山,像淌了好深的河。 一切都会结束。书中自有光明,可以驱除黑暗。他终于到达了终点,他睁开了眼睛,才发现光明是那样的刺眼。 手里的黑皮书变成了钢刀,插在母亲的心脏上,鲜血像怒放的红梅,除了这个,整个世界不是黑色就是白色。 子见咧开嘴巴,开始大笑起来。好无聊的梦魇!我还在梦中啊!一切都不是真的!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新宠物了。”子见的世界里,传来像神灵一样的声音。 神灵会从梦中救我出去。子见心安下来,他闭起双眼,使劲的闭着,生怕一丝光亮射进眼睛里。 原来黑暗才属于我。原来黑暗才是最安全的。 第15章 重吾 重吾在船上醒来。只听到河水湍急,如那夜的血腥厮杀与受伤者的凄厉呐喊。 他的嘴唇发干,喊了一声子瑜。但声音细小的只有自己能听得到。他费力的支撑起身子,看到脸色冷峻一如硬石的杨毅,他正有规律的摇桨划船。 伤口一扯便痛,深入骨髓。仓季那野兽的臂力好强,幸亏是射中了自己,而不是子瑜。重吾不敢想象子瑜受伤流血的样子,那样会比自己中箭更疼痛吧。 头晕,重吾感到自己像被拴在木桩上打转的山羊,恶心,更不甘心。他无能为力,他什么都做不了,昨夜战火弥漫时,他懊悔自己的弱小,弱小到保护不了子瑜,找寻不到子瑜。 他微微抬手,摸了一下伤口的绷带,那是子瑜给自己包扎的。 “你为什么救我?你真像木头一样傻吗?”重吾记的子瑜的手的温度,那手太暖,足以融化千层的冰雪,那手太热,足以灼伤自己的心脏。 “如果需要,我会再做一次。”重吾说到。他努力让自己面色平和,只是那深入骨髓的痛疼出卖了他,他的脸庞明显铁青而僵硬。 “我讨厌战争。天灾,疾病已经够人们受的了,为何还要有这样那样的战争呢?”子瑜在他面前不停的走动,她的焦灼就像她的青丝一样跳跃闪耀,一瞥间,却只见重吾痴痴的目光。。 “我不知道答案,不过我并不担忧。”重吾有些发窘,他喜欢子瑜的星夜一样的双眸,但却不好直视。 “为什么?” “因为你,你可以治疗人们,不是吗。” “我不认为我能做到。这不同于医术。”子瑜蹙眉低首沉吟。 “也许有一天你会找到方法呢。”重吾鼓励道。 重吾记得这是自己昨夜最后跟子瑜说的话,现在他只想自己能找到她就好了。 “你醒了。”杨毅继续划他的桨,努力保持着船身的平衡,看到重吾醒来,疲惫的脸上闪过一丝欣喜。 “她在哪里?她安全吗?”重吾深呼吸着河面的潮湿空气,勉力支起上半身。这时才发现船头处还有一人,那人萎缩着身子,盖着麻布的帆布,好像是为了更好的融入船侧的影子里,他尽量把头低下,只露些许乱发黏在船板上。重吾仔细打量,才发现是子瑜的二哥,凤来的代理城主,子俊。 子俊知道重吾醒来,慢慢的侧过头来,狠狠的盯了重吾一眼。 “我没有找到我妹妹子瑜,找不到她。凤来被敌人攻占了。”子俊自语道,眸子中满是迷乱,他虽然在看着重吾,又好像只是透过他看着远岸。接着他忽的望向船尾的杨毅,大声呵斥道:“为何你没去救她,反而救这低贱的下人,你武功那么好,原本一定可以救她出来的。”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向重吾方向靠近。 “我尽力了。”杨毅叹了口气,“我们寡不敌众,太多敌人了。。换了你的父亲,他也会一样做的。” “我知道你是周皇的儿子。他们在通缉你。你第一天来的夜里我就听到了。不过即使你是皇位继承人,我也不认为你的命有子瑜重要。”子俊站到重午面前,像一只秃鹫从空中俯视着即将死去的旅者,只要旅者倒下,他便会毫不犹豫的飞下来啃噬。 “如果有可能,我宁愿现在在船上的是子瑜而不是我。”重午沉重的说道,他并不在乎子俊的态度,但想起子瑜他就沉重难抑。 “是你把祸乱引到了凤来,郑卫为何无缘无故破坏盟约,攻打我们,也许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害的我家破人亡?!是不是?!”子俊抓住重午的衣领,狠命摇晃。 “也许是我,也许不是。但当时如果我能动,我绝不会临阵脱逃。”重午看着子俊苍白的脸色,驳斥道。 “我没有脱逃,我战斗了!我尽力了!”子俊神情激动,“我只是四处找不到她,还有我其他的家人。。” 一直沉默的杨毅打断了他们的争吵,“够了,你们两个,与其自怨自艾,不如想一下未来,怎样夺回凤来,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小船顺流而下,如同被抛弃的孤魂,在茫茫水域中漂流。昼夜循环,他们顺大悲河的支流千里溪南下已有路程。 大悲河,起源于北狄,经怀晋,皇周,卫都,自凤来处分叉,一条支流往东北向沿德鲁国边境,穿天齐国流入北海,名曰乌鸦江;另一条沿凤来与德鲁国边境往南蜿蜒而下,从初楚国与太吴国过境间奔流,直通百越诸族,叫做千里溪。这千里溪,本来是波澜壮阔之河,因太吴诸多年来引河溪穿国内,流入东海,修缮支流万千,灌溉良田,致使整个太吴千流交错,星罗棋布,国人往来出行,多是划船摇橹,属于奇特之水都。不但生产鱼米,佳人瑰丽也多妖娆风情,于是世人向往,太平时期常有千舟竞帆,商旅佳人,川流不息之盛观。也因为太吴的引流,千里溪的下游水势就平滑的多了,甚至很多时候风雨不动,静若镜湖。 然这些风景都与重吾他们无关。他们谨慎的看着两岸的参天古木,奇峰险山,却一直犹疑不敢上岸,根据估算,他们离初楚国和太吴国的渡口越来越近了。两国曾约计修凌江木桥,以通商贸,然工程奇难,早已废掉。太吴国的渡口,即是当初太吴引大悲河治田的开豁口,他们修闸驻险,成了临江要塞。闸口宽约近百米,防洪杜旱,又在渡口处两侧山峰,皆修有箭楼高塔,倚势而成。真有万夫莫开,飞鸟难度之势。却为了通商,取了个美人渡的雅名;初楚国自然不甘落后,便硬生生的从距离太吴上游三里处,凿山筑塔,也修了一个渡口,山那侧直修一条官路,通往楚都,楚国为重商之国,多产铁器工艺,又为墨家行会之发源地,便取了个英雄渡的名称。 孰敌孰友,怎么分的清?重吾他们在这美人渡与英雄渡上游数里处不得不停了下来。凤来无端被袭,背后可有阴谋?假设初楚国或太吴国中立,现大悲河泛滥,也难免人人自危。这时杨毅提议从英雄渡入初楚国。 “初楚国以商贸为重,来者不拒,即使知晓了我们来自凤来,也不会多加为难。而且,从各国商旅中,也能多打探一些消息。如果我们幸运,能说服各国国主,那凤来复国也有望了。” 子俊闻言神色稍振。重吾却只是沉默,他被自己的父皇通缉,天大地大,却无立足之处,而生母原来之赤狄部落,又在西北部之地,现在自己南辕北辙,距离便越来越远了。心神暗淡,又想起子瑜,便对子俊说道:“我会助你,夺回凤来。” 雾气越来越浓,两人明明近在咫尺,但子俊的面庞已是一片模糊,悲喜难辨。只听他冷声道:“一个老人,一个通缉犯,一个庶子,我们拿什么说服他国君主?我们没有钱,只有这艘破船。” 杨毅闻言笑道:“我可不老,至于这船吗,修缮打磨一下,几乎就是全新呀。” 话音未落,一阵悲凉凄怆之琴声隐隐自浓雾中传来。须臾,好像有庞然大物,在雾中若隐若现。三人惊惧不已,杨毅也停了划桨,任由小船滑行。在那浓如牛奶的雾中隐约出现了一个黑影,那黑影就像墨入了水,刹那扩散至整个视野。是一艘黑色大船!前所未见的大船!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船。”杨毅自语道,这大船约有几十丈高,十几丈宽,通体涂了黑漆,犹若幽灵,令人窒息。那船体造型也不是常见的多桅多帆,而是在船体上加载了一个偌大的木楼,整个木楼四四方方,如同棺材。木楼又分了四层,每层密密麻麻有若干小窗,隐约探出箭矢强弩;那最顶端处又有一飞檐小阁,偶见人头攒动。最怪的是,这船最上虽有桅杆风帆,然并未展开驱力,却靠了木楼下如风车般的巨轮,左右各有四个,缓慢转动,如同多脚蜈蚣,在江面上爬行。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船。”杨毅不禁又说了一遍。重吾和子俊更是呆若木鸡,他们眼睁睁的看着那高楼中射出一细锚,正中他们所乘之舟,继而轱辘碾响,硬生生的把小舟拉了过去。几个敏捷的士兵从绳索上吊下,子俊要拔刀,杨毅赶紧制止了他。那些士兵便将他们逐个绑成粽子样,拖拽上去。 那船上顶楼小阁处,军士齐整,皆黑衣黑甲,最中有一乌木藤座,约丈许,上铺一白虎皮裘,上面正盘坐着一赤足白衣女子。那女子年仿三十,臻首蛾眉,正环抱一古琴,殷殷低泣,偶尔弹指,弄的风雨凄苦,令人恸绝。 重吾四顾打量,发现那猎猎风旗上都写有一个大大的越字,而那女子云袖间却刺有一条盘踞吐信黑蛇,蛇头有一红色肉冠,像开了一朵杜鹃。他心生疑惑,暗想这里不是据太吴和初楚的渡口很近么,怎么会出现百越的船只?望望杨毅,见杨毅也是一脸迷茫,便屏息不言。 那女子收琴,莲步轻移,走在三人面前,问道:“你们是何处人士?缘何在这激流中南下?” 杨毅抢声回道:“我们是渔米人家,居德鲁国偏僻边村,都怪这可恨的大悲河泛滥成灾,村子没了,国中饥荒,我跟两个孩子寻思一路往南,能寻些口粮。” 那女子负袖卓立,冷笑道:“果然这北族没一个好人,你说是打鱼人家,靠了大悲河吃饭,大悲河便是生你养你之母,现今河水泛滥,这大悲河马上成了你的仇家,这等忘恩负义,反而口口声声仁义文明,反污我族为南蛮之地,确实可笑!”她话毕,挥一挥手,“剁了祭江,愿大悲河倒流,使我百越勇士顺达周都,报我那苦命儿的血仇!” 杨毅见那刀光闪烁,即道:“嘿,果然是南蛮,动辄抓人祭祀,不辩青白,我等老实人家,不过混口饭吃,被你枉杀冤枉,做鬼也咒沉了你这破船!” 那女子闻言冷笑,“你们冤枉?你腰藏短刃,这小辈又长得细皮嫩肉,哪里曾饱经风雨?哪里是什么渔家?你这北族谎言连篇,不是奸细也是鸡狗之辈,拿来祭江,都是抬举了你们。” 她又待扬手下令,这时一个近侍走上前来,“女王大人,请将这些贱人赐给青莲,青莲要他们的心头血,喂养我的红儿。” 重吾头被按在甲板上,伤口又是隐隐扯疼,他抬头望那近侍打量,只见那近侍黑衣黑裤,裤子仅过膝盖,露一双白皙小腿在外,也是赤足。那近侍头上戴一笠帽,以黑纱遮脸,但因重吾侧倒在地,仍能看到她的面容。但见她面容皎洁,话音婉转清脆,即使说道杀人放血,也是盈盈平和,如家常一般。 这唤做青莲的女子看到女王的默许,便拿出一把短匕拨弄三人的乱发,待翻到子俊身上,便咦了一声。 “是凤来的家徽喔。”她剥开子俊的麻衣,露出里面一件锦衣,上面刺着燃烧之树的图样。原来战乱时子俊并未更换里面的衣服,只是外头多套了一件麻衣。 “丫头你还识得他国的家徽啊?果然没白教你识字。”那女王莲步轻移,也凑前来看。 那近侍便道,“字倒还是认不得几个,但这画图又不是字,燃烧之树么,好记的很。” 她语音清柔,但落在子俊耳里,却甚是可怖。他不知晓她所说的喂食红儿是什么意思,现下身份破露,便道:“我是凤来李侯子嗣,现城破家亡,流落在此。我与你百越素未恩仇,何苦下此毒手。” 那女王回座,娇躯侧倚道,“真是个稀奇,果然是天祝我族,报仇雪恨。凤来本是三叉要塞,是逆流周朝的必经之路。本来想会多费周折,这会儿竟让人给破了,真是可喜可贺!拿酒来!” 立时有一袒胸壮士斟酒伺候,那女王起身向江中作礼,然后将酒水泼洒于江。“凤来助纣为虐,当年不是周皇最得力的走狗么?当年袭卫救周,不是钉子侯所为么?什么义仗天下先,救万民于水火,我呸!救了一个残虐无道的疯皇,却害死更多的百姓!可怜我那孩儿,多年前被送去当质子,后传出消息,说是狩猎时被野狼啃噬,尸首全无,我也好蠢,居然信了,直道我那苦命儿薄命福浅,可万万没想到。。”说道这她娇躯颤抖,竟不能自抑,话语凄厉,如同鬼哭,那叫做青莲的近侍赶紧上前轻扶,才让她情绪平静下来。只听她恨恨的说道:“万万没想到,我的孩子,并未在狩猎中意外身亡,而是被那周皇,做成了牢笼中的玩物,做成了视肉!” 重吾和子俊并不知视肉为何物,但杨毅闻言,确是心神巨震,他在周都皇宫当值时,听过视肉的传闻,那种人间惨景,令人噩梦连连。所以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传闻,想不到是真的。这时只听那女王徐徐说道:“要不是前月雍王之子朱厌到我国催税,酒酣时告知于我,我还一直蒙在鼓里,我那孩儿何年何月才能得以解脱?哼,说我百越是叛军,你们南伐联军就是正义之师?荒谬!只是一群吃着皇粮的走狗,又怎敌的过我百越勇士!” 她话音未落,立时众将士斧钺枪矛顿地,舆情激奋,齐呼“百越威武!女王万岁!杀周皇!复血仇!”上层声音未落,又有下层如雷群声爆发:“百越威武!女王万岁!杀周皇!复血仇!”接着下层,再下层皆是声势如海,震的船板发颤作响,只冲云霄! 第16章 子期3 如果百花令是一种有棱有角,平平板板的令牌的话,那父亲李牧这几天的脸就是百花令的写实了。子期问过父亲,什么是百花令?父亲的回答晦涩模糊,“是皇帝的命令。”然后再无解释,时不时的会自言几句,“这无常的灾祸,也许是因了无常的人心吧。”然后总是急匆匆的出府。子期问他的去处,他只是搪塞说要去见周皇。 子期身上的伤好了,俗话说好了伤疤忘了痛,而且她的年轻和异于常人的活力就像在耳边私语的小恶魔一样催促着她,出外看看吧!外面的世界多精彩!经过无数的纠结和观察后,她便想出了门道。 将军府正门是不放她出去的。从上次的绑架事件开始,她基本就被禁足了,这是统帅大人吩咐过的,再宠溺她的副官也不敢违抗。但天无绝人之路,她很快发现了另一个门径。后门厨房总是有一个癞子头的小厮进出,他的任务是将每天厨房的菜渣剩饭拉出府去。他并不是从凤来跟随来的仆人,而是出生在周都。用癞子头的原话就是“我生在菜渣剩饭里面,老鼠是我的兄弟,我命里就是要倒垃圾的。” 他说话的时候会不停的用一只脏手摸自己的头,后脑勺。不知道是不是这种动作导致了他现在的癞子头,他的头发一块块脱落,就像原来不是长在上面,而是像破布一样缝补在上面的,他的牙齿也不齐整,门牙少了一个,整个身体瘦的像个猴子,而且老是臭气熏天。不过他最在意的还是他的癞子头,所以当子期在厨房第一次碰到他时,可能因为眼光在上面停留太久了,第二天子期特意去等他时,他戴了一顶大的破破烂烂的草帽,半张脸都看不到了。 看到子期一脸诡秘的笑容的逼近,癞子头边将剩菜剩饭倒进桶里,边结结巴巴的问:“你要干什么?” 子期眼睛直瞪着他,“我们昨天认识了,今天就是朋友了吧?!” “我没有像你这样干净的朋友。”癞子头下意识的用脏手拉低一下草帽。 子期哼了一声,顺手抄起几片青菜叶子,往脸上涂抹开来。“我也可以很脏的。我要你帮我个忙。” “什么忙?我只是个倒菜渣的。” 子期站过去,跟癞子头量了一下身高,然后笑道:“应该说,我也是个倒菜渣的。”看着癞子头迷茫的眼神,子期叹了一口气,“我要你在这里装扮成我,我要扮成你,出去玩玩。这府里太闷了。” “这将军府有吃有喝,怎么会闷呢?”癞子头道,却被子期敲了一指榔头,急道:“我很忙的,我不能待在这里。” 子期的脸沉下来,道:“那你会打架吗?” 癞子头正纳闷,却突然被子期一记直拳打在鼻梁上,因出乎意料,他双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一抹鼻子,发现有血流了出来。 “为什么打我?”他疑惑的问道,却见子期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开始绕着自己转圈捆绑,他意识到不妙,但已经晚了。 “你可真不经打。”子期要帮他擦一下鼻血,癞子头倔强的把头扭到一边。 “偷袭算什么本事?要不是偷袭,我准赢你。” “好,你说的,那敢不敢赌一下,要是我们对打,我赢了,你就乖乖的待在我房里假扮我。要是我输了,这银两就是你的。”说着拿出几个硬币,放在地上。 癞子头看到硬币,心头欣喜,等松绑后便像牛犊一样向子期冲来,但子期是花了很多时间与很多士兵练招戏耍的,一侧身一绊腿,癞子头就扑了个狗啃泥,子期马上骑过来压住他。癞子头大叫:“不算。”子期说好,又放开他。 癞子头稍作喘息,放稳马步,慢慢逼近,忽的出手,一下子抓住了子期的衣服,他正暗自得意,却不料他人瘦小,力气跟子期不相上下,根本揪不倒子期,子期欺身过来,反而抓住他的手腕,一别一抬,把癞子头的手臂扭到了身后,癞子头立时大呼求饶。 “这下你服了吧。”子期得意道。 “男人洞里有的是比你厉害的。”癞子头揉着肩膀说道。 “什么男人洞?” 癞子头大笑起来,“在都城待着,竟然不知道男人的洞?!歌谣是这样唱的,我们的周皇在哪里?女人洞里?男人洞里?还是千叶湖酿的酒洞(桶)里?”他看子期迷惑不解,便挠挠头道,“男人的洞,就是个非常大的斗兽场,周皇和其他贵族是经常去的;千叶湖酿的酒洞,据说像天上的神仙佳酿,只要闻一闻,都要成仙的。女人的洞,那我就不清楚了。” 子期厌恶的说道:“惫懒的家伙,说话都这么下流!”说着开始披上癞子头的破麻衣,戴上破草帽。癞子头兀自嘟囔:“老百姓都是这样说的,难道老百姓说话都下流?!”他看子期提着盛满厨余的桶往后门走,便急道,“你可快点喔,可别把我的桶弄丢了喔,放到出门外那个石桥底下就得了,你可快回啊。” 后门的士兵根本没辨认出子期,一个眯着眼睛打盹儿,另一个流连在过往妇女的脸蛋和胸脯上,所以子期毫不费力的溜达到后街巷。那一刻,自由的味道甜蜜过糕点。 周都的整个地势是倚山而建的,尤其是皇宫,据于山半腰处,凿山削石而建,鬼斧神工,庄严无比,从都城的其他地点,只需要稍一抬头,就看得见那泛着银光的巨石柱子,以及那孤峰卓立的祭台。据于中间地势的多是达官贵族的豪宅府邸,以及大大小小的商贾酒楼,鳞次栉比,好多条主流道路就像从山上垂下的指头,指引着芸芸众生的朝拜方向。高峻使人敬畏,如同低矮受人轻蔑,最下面的便是平民百姓的窝,密密麻麻的蚁窝,密密麻麻忙碌的人们。整个都城占域广袤,上次逛街庙时子期问过副官有多少人,副官答曰近百万人之多。子期当时迷惑道:“为什么人们要拥挤在这样的地方,还不如城外有山林和田野,更有趣不是吗?” 当时一脸渣胡的副官回答道:“也许是他们受不了孤独,也许人都是要靠别人而活着的。” 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威严的最顶的宫殿,那神秘的异族,中间的酒肆商街,甚至下面的跳蚤街,贫民区,对子期来说也有着无比的吸引力。但癞子头进厨房的时间一般是下午,此时已近黄昏,子期并没有信心能在夜晚中找到回家的路,所以她只能选择一个方向。向上或者向下。 未知的异族更加神秘,她一路上去,花了大半个时辰,终于靠近了宫殿跟前。然而眼前是坚厚高大而连绵不断的宫墙,几个入口也是重兵把守,她本来想报当都城统帅的父亲的名,但转念一想一旦被父亲知晓更是悲惨,所以只能悻悻的在外围转了一圈,嘴里埋怨着“为什么要在有城墙的城里再修一道墙,为什么家家都要护墙,真是一群懦夫!我只是看看,又不偷不抢,怕什么!” 她正要回转将军府,却被三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围住了。 “你偷了癞子头的帽子。还有衣服。”为首的小孩凶巴巴的看着她,他们都比子期矮小,各个面黄肌瘦。 “我没偷,我只是借用一下。”子期回道,“他果然就叫癞子头,哈哈。” 这句话不知怎么激怒了那小孩,他猛的向子期推来,子期猝不及防,打了个趔趄,只听那小孩说。 “他在哪里?我们的晚饭呢?” “什么晚饭?” “我们的晚饭!”这时其他两个小孩也过来又抓又咬。子期只好高喊:“停下,他在将军府,我带你们去见他。” 那小孩们便住了手,子期好奇的问:“你们住哪里?” 那为首小孩闻言白了她一眼:“明知故问,男人洞啊。” 子期惊讶道:“男人洞?那是什么地方?” 另两个小孩嘻笑道:“我们的家啊。” 傍晚时分,子期兀自在庭园中比划她的匕首,她日间顺利进出,看守并未察觉,这本来让她开心不已,但自闻见癞子头那帮人的生活,她情绪低落了许多。周都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她心中想着,很多地方跟凤来不一样。同一座城市,有的地方繁华如火,可以把人烧伤,有的地方却贫寒如冰,可以把人冻死饿死。她心头烦闷,冲着空气呐喊,匕首也舞的凌乱无章。 “你在做什么,小心再伤着自个儿。”李牧从偏廊走来,他本意是去书房的,见子期如此模样,不由的趋前问询。 “练剑。父亲,你今天去皇宫见周皇了么?”子期收了剑。父亲脸上写满了疲惫和忧虑,好似鬓角的白发也多了一些。 “去过好几趟了。都被挡在寝宫外,说是龙体欠安,人影都见不着。”李牧一脸无奈。 “也许,周皇是去男人洞了?”子期忍不住说道。 “什么男人洞?”李牧皱眉,这短暂温馨的空间和时刻,让他心头舒缓好多。 “你没听过歌谣吗?大家都知道的,我们的周皇在哪里?女人洞?男人洞?还是千叶湖酿的酒洞里?”她兴致勃勃的哼唱,觉得自己嗓子有点沙哑,要是姐姐子瑜唱起来,那肯定要好听太多。 “你从哪里听来的?这可不是什么好话,更不是淑女可以唱的。” 听到父亲略带严厉的话语,子期才发现说漏嘴了,她脑筋急转:“听门口侍卫说的。”她怕父亲追问,急忙跳开身来,拉开架势,练她的“剑”。 李牧哼了一声,沉默的看了她一会,自语道:“如果你真能好好学剑,也许能磨一下你那急躁鲁莽的脾气,也是好事。” “你的动作太慢。你的力气太小。你就像一只被丢到水里的小猫,手脚凌乱无章,到头来只会害自己送命。” 第二天,子期正在庭院舞弄她的匕首,一个身穿青色紧身衣,头上梳个道髻的马脸汉子打断了她,他模样邋遢,松松垮垮的依着墙角,倒像一桩烂木头,若是不仔细查看,还真无从辨认。 子期骇了一跳,这人是何处来的,来了多久了,她竟一无所知。她抓紧匕首,眼睛紧盯着那马脸汉子,问道:“你是谁?” 那人笑道:“怎么你父亲没跟你讲吗?我是你的老师,来教你武技的。” “我不需要什么老师。我能击败任何挡在我面前的敌人。”子期恼怒他先前的讽刺,硬邦邦的回道。 那人脸上挂着捉狭的微笑,他走到子期的面前,慢慢抬起他的右臂,竖起他的手掌,“我现在挡在你面前了,你能打败我么?” 子期凝神看着那人的手掌心,那里有一个奇怪的刺青,是一只眼睛,眼睛的上面是火焰状的纹路,而下面是水流状的纹路,甚是怪异。她不由暗生警惕,缓缓把匕首横在胸前。 那人嘿嘿一笑,“准备好了没。我可要动手了。”说完那右掌变掌如剑,往子期直刺过来。子期急忙拿刀上撩,想挡住那人的攻势。却不料那手掌明明伸直过来,到了眼前,忽的如蛇样弯曲,竟避过了匕首,就势落在子期的手肘处,轻轻一啄,子期只觉手臂酸麻,拿刀不住,掉落地上。 子期愤然,她抓起匕首,吼道:“再来!你手上有妖法,刚才不算。” 那人却气定神闲的背着手踱起步来,“那可不是妖法,而是货真价实的武技。即使我不用手,也能赢你。” 子期恨恨的道:“我警告你,刀不长眼,伤着你可不怨我。”她像小老虎一样腾跃而起,往那人手臂处刺去。 那人轻轻松松就躲了过去,子期觉得明明他的动作很慢,甚至比自己的还慢,但疾刺的匕首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那人还在好整以暇的喋喋不休:“你有钱吗,拜师可是要给钱的。你那抠门的老子,说什么军中不养闲人,把我调过来,给你这小子当师傅,油水半点都捞不到,那老子可不干。” 子期越攻越急,可那人就像条泥鳅,怎么都抓不到。她正被那人身形晃的眼花,却听那人又笑道:“说你是掉在水里的小猫,原来是说错了,你是只一直追着自己尾巴打转的笨猫啊。” 子期急怒交加,猛的一顿一冲,这次看准了那人的身形轨迹,志在必得,却听那人哈哈笑道:“你输了。”这时子期才发现自己身子重心不稳,脚步交错,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她满脸通红的急忙站起,那人兀自负手而立,一副令人讨厌的模样。 “你使妖法!”子期不服气的道。 那人笑眯眯的掏出一个硬币,道:“你识的吗?这是什么?” “钱。” “笨小子,我问的是钱上的图案是什么?” “一面是国王,另一面是。。”子期皱眉,她确实没注意过另一面的样子。 “另一面是死神。”那人将硬币弹起,硬币在空中翻滚不止。“当钱在空中时,你能知道会在哪一面落下来?可能是国王,也可能是死神,也可能两者都不是。你之所以捉不到我,是因为我就是那枚空中的硬币,而你就是猜正反面的人,你猜不对,是因为你看不清,你想不通。”他打了个哈欠,“所以说呢,这不是妖法,而是武技。” “学习武技,首先要学会撒谎。”他又干咳一声,道:“要身体学会撒谎,一只手是国王,是让别人看在眼里,注意到的,是虚的,是假的,是撒着弥天大慌的;另一只手是死神,是隐藏的,是真实的,是致命的。国王和死神,都是戴着一样的皇冠,拿着一样的权杖,不是吗,唯一不同的是,国王是活生生的面孔,而死神是骷髅样貌。但你动作快了,谁能分辨的出呢?谁能知道哪个手在撒谎?哪只手告诉了真相?” 子期重新尝试,她眼睛闪亮,斗志昂然,经过十几次的扑击失败后,她慢慢的发现了门道。她开始眼睛注意在那人的步法上。 “嘿,孺子可教。这是狐步,是模仿狡猾的狐狸的。”那人称赞道,“要想抓到狐狸,你就得变成灵敏的猎犬。” 子期终于能抓到他的衣角了,这时才发现自己浑身肌肉酸痛,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喘气。 “你力气太小。要多练勤练,力气自然就生长出来了。人的身体就是一个水脉,流转的越快,就会有更多的精神和力气,像海洋那样浩瀚,像瀑布那样激烈,如果流转的慢了,就像一口干枯的井,毫无生机。你想要一片海洋?还是一口枯井?” “我想要海洋。”子期抖擞着精神又站起来,这样的恢复力让那人感到惊讶,他嗯了一声,道:“再来。”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摔打滚爬,子期渐渐习惯了伤痛,她天生骨子里有着不认输的韧劲,这种韧劲就像宝石一样,经过打磨便越来越闪亮。那人明显的看出了这一点,等子瑜再次摔倒的时候,他第一次伸出手来要拉她。是人都得喘口气。 “记得你师傅的大名。羽真。”他手上的火眼刺青怪异美丽,手指匀称修长,并不像其他士兵那样长满老茧。 “师傅,你的手上是什么?”子期看到他倨傲的表情,赶紧补充道:“我说的是那个刺青。” 想不到这话让那人严肃了起来。他沉吟道:“这是殉道士的标记。” “什么是殉道士?” “殉道士,只为人类族群的生存而战,从很久远时代的异族战争开始,殉道士便开始了漫长的斗争和搏杀,一直延续到今天。异族不死尽,吾等不退隐。你知道作为一名殉道士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粉身碎骨的献祭,意味着衔石填海的坚韧,更意味着旷日持久的战斗。殉道士没有妻室子嗣,不居权位高堂,不跪三皇五帝,殉道士,是人类的第一道防线,生于孤独,死于孤独。”聂诩真自语道,看了一眼子期道:“你想成为殉道士吗?”言毕忽的想起子期是女孩,不由大是踌躇,道宗中可并无女的殉道士。要是子期应允了,可不知如何回绝。 “异族几乎都死绝了。”好在子期并未应答,只见她眨巴着眼睛,像是想起什么传闻,道:“周宫里就有一个,你见过吗?” 羽真脸色凝重,“我不但见过,那还是我捉住的。在太吴国东海滨的一个村子旁,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异族。” “你第一次见?那你怎么知道那是异族?我听说周宫里的异族很美。” “我受训殉道士整整二十年,半生都在追寻异族,异族有什么样子,书里早有记载。”他白了子期一眼,“要不是她翅膀受伤,我怎么可能捉住她。也真是殉道士的荣耀,那么巧,就让我碰上了。” 他开始喃喃的嘀咕:“捉到以后,村人就有通知官府的,先送到太吴王府,过了些时日,就送到了周宫。我作为殉道士,是坚持要杀死她的,却被王令限制,变成个护送监理。现如今这妖姬几乎成了周皇宠妃,没有人能碰到,早晚酿成大祸。” 羽真长吁一声,道:“异族要来了。战争近了。但众人皆昧,为之奈何。殉道士也是人丁稀落,寡力难扛。” ”如果战争来了,我会成为一名将军。像父亲那样,可以率万人驰骋沙场,所向披靡。”子期响亮答道,她记事起,便隐约有这个念头,现今这个念头早已破土萌芽,可以直视阳光了,或者说直视质疑者的双眼。 羽真哈哈大笑:“将军么?好志气!不过要想当好一名将军,首先得是一名好战士。” 第17章 古月3 尽可能的多买朋友,为了有一天可以卖掉他们,以换取自己的宏图大计。 这是古月的信条。从丽妃被掳那天,他便明白了。一切为了生存和复仇。不管是在齐王面前伪装卖宠,还是在周朝的奇药商身份,雍王府的关系,新任都城统帅李牧的关系,天香楼的周紫陌,宫里的艺人头领。所有这些他能买到的朋友,都是蜘蛛网的细细粘粘的网路,都只为了汇成一条绳索,一条路径,接近周皇,手刃周皇的复仇之路。 然而周皇的御前侍卫太过谨慎和周全,他根本没有接近周皇的机会,仅有一次,周皇开宴焚鹤看流星雨,而自己只是刚进皇宫,并无准备。据他的观察,他要面对的最后一道防线就是周皇的御前侍卫,十二刀众。他们个个武功绝艳,绝誓忠诚,视守职为荣耀,很难用钱买通。 他们是一群不相信金钱的蠢蛋。古月想到,要是自己偷袭,趁敌不备,也许可以干掉一个,幸运的话可以干掉两个,但六个,十二个,机敏如豹的御前侍卫,自己不可能是敌手。好在御前侍卫也不是铁板一块,不是据传有侍卫护卫皇子重吾跑掉的吗? 最好的局面就是混乱。混乱是阶梯,可以让自己更容易接近周皇。所以古月现在要做的就是说服齐王。 “时机到了。”当古月从周朝回归,第一件事就是上报齐王。 在幽深孤寂的齐宫,整洁朴素的大理石堆垒的议事厅里,古月密会齐王。当然,齐王总带着他最宠信的谋臣,赵谊。 齐国的金,北狄的马,秦国的兵,楚国的铁,吴国的女人。 然而除了出外时的皇家排场,齐王日常却是个严苛到吝啬的人。宫里的用具陈旧腐败,宫殿装饰也很少更新另建。这对一个坐拥若干金矿的北齐国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直到古月变成了边疆贵族,看到齐王的城防和兵马,古月才明白过来。就像金子在黑石污泥中隐隐闪耀,齐王的野心也显露出来。他要的是天下。整个世界。 所以就有了古月请缨去密探周朝的事情。 “这里是整个周城的城防布局,所谓的万仞之城,水火不进,都只是怯懦者杜撰的罢了。皇城的东侧门,也就是离大悲河更近的地方,早已腐朽不堪。而周皇挥霍无度,修缮城墙的银子都拿不出来。” “但大悲河即是东侧的天堑,要逆流而上,兵马招摇,并无奇袭之效。况暗流多变,我等不见得胜筹在握。”齐王疑问道,他脸色平常,长脸上的麻点模糊了他的年纪,古月印象中他一直是老成沉毅,像用无数的匣子包裹着他的野心,但古月还是能察觉到他看到城防图时的那抹欣喜。 “正门虽固,也并非不可击破。现下周城看似坚挺如旧,实则千疮百痍,周皇昏庸,万民恨之,三公做挡箭牌久已,早已失了民心,或者说失了耐心,也许他们也将周皇作为弃子了呢。加之大悲河水患,存粮无多。我回周后做内应,正门必破。”古月继续建议道。 “我们以什么名义攻打周朝?”谋臣赵谊哈哈笑道,他秃了顶,面色油光,穿着宽松的丝绸长袍,衣领间用金丝绣了若干梅花。梅花高傲,正如他自持的才能和眼光。 “周朝的王座是上古传下来的,并非以德论之。如果我们蛮力夺去,必将落的个窃贼谋逆之名。时机,并未成熟。”赵谊不紧不慢的说道。这时古月看到齐王的脸色阴郁了许多。 “时间并不多了。如果以名义论处,那皇子重吾还在,只是下落不明罢了,即使愚王,皇子都不在,还有雍王及其子嗣,他们是周的法定传承,怎么也轮不到我们的齐王。”古月谨慎的辨道,“天下之道,唯德居之。周皇失德,民心散之,民心一如白鹿入林,谁先猎得,便是谁的。雍王窥伺王座已久,据察这次的百越叛乱就是雍王设计的,等王座更替到雍王那边,一切便晚了。晋国是雍王的子嗣所立,兵强马壮,可是强敌。” 齐王脸色阴沉,他缓步踱到一副先王画像面前,摩挲良久。道:“自上古时,我族与周皇一族共击异族,建不世之功。我先祖谦逊,礼让周皇登基,错失天下。然今日我北齐经济夯实,万众叶心,难道还要蜗居于区区北海之滨?任那昏王苛捐盘剥?这天下,不应该是他周皇一族说了算的!” “名不正言不顺,到头来树敌太多,离王座只有越来越远。”赵谊话锋一转,“我们最终要取周城,但不是现在,我们还需要一个人。或者说,我们需要名正言顺。” “哪个人?”齐王问道。 “皇子重吾。就臣来看,他才是白鹿。谁先抓到,谁就摸到王座的边了。”赵谊抖抖他那袖子,眼角挂着笑容。 古月心思电转,立时明白了赵谊的意思。“皇子被昏王驱逐,那拥立皇子回归者,必受万民拥戴,必得襄王功绩。确实是名正言顺。如果成功,齐王将是一人之下,众诸侯之上。” “那个时候,挟天子令诸侯,我们的齐王说的话,就等同于周皇说的话了。王座,便属于我们齐王了。”赵谊脸上露出媚笑,“万一哪天重吾说皇位作腻了,要让位于我们的英主齐王也未可知啊。” 齐王的脸上由阴转晴,他将目光在赵谊和古月脸上盘旋片刻,道:“此计甚好,赵侯深谋远虑,所言极是。古侯虎穴探险,忠勇无双。寡人得汝良相,那万仞城的王座,迟早是寡人的。” “找到重吾。”齐王命令道。 古月脸上挂着虔诚的微笑,从齐宫出来。往自己的封地奔去。他的计划落空了。因为赵谊的劝阻,混乱之火并未烧起来。齐王不会出兵,周宫不陷入混乱,这意味着他接近周皇的空隙更加小了,那一瞬即逝的空隙,是他的希望。 古月甚至想杀掉赵谊,这个家伙总让他加倍小心。古月的边疆贵族身份是假的,除了几个解放的挖矿奴隶,现在都是他的心腹,再无他人知晓。他的封地也是最不起眼的,在靠近北海的狭长山脉处,如果不是他们挖到了金矿,他们原先的统治者古侯,跟一个破落大户差不多。所以古月的身份隐蔽而神秘,但要有心,总能发现矛盾的蛛丝马迹。比如为何一个破落大户愿意捐纳更多的金税给齐王?真是为了家族的荣光么? 但古月不能杀赵谊,因为那将导致齐王更多的疑虑,进攻周都也将延迟。 时间,等不起了。 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像自己的。甚至有些情感,比如喜悦,也开始消失,像沙子一样,从指缝间偷偷溜走。他知道这是因为在矿井倒塌后的遭遇有关。他知道时间紧迫。 他恐惧有一天他会完全迷失,忘记一切,忘记他曾珍爱的人,忘记他的敌人。那他,就将是怎样的虚无存在啊,像一个没有传颂者的不怎么好笑的笑话。 距离封地约十里处的一个驿站,古月看到了他的一个心腹。他是收到古月见齐王的消息时便等候于此。这人中等身材,长得黝黑如炭,熟识的那些奴隶总是笑他:我们只不过是挖个金子,沙子,你一定是挖到山大王的盲肠里去了,才染的如此的黑。 但他有一副闪亮雪白的牙齿。古月大老远先看到的就是他的牙齿。他笑的很开心。 “白牙看到主子安然回来真是太高兴了。”他跑到古月面前,牵着他的马。 “我告诉你多少遍了,你早已不是奴隶了,不要叫我主子,喊我大夫就行。”古月审视了白牙一番,问道:“府中怎么样了?金矿那边如何?” “一切跟你离开时一样。只是金矿的产量少了很多。”白牙规规矩矩的回道。 “地上没有无穷无尽的金子,世人也没有无穷无尽的运气。物尽其用,人尽其能就行。”古月蹙眉言道,他换过白牙准备的轿子,里面有一股好闻的檀香气息,毛毯也温软舒适,他把窗帘挂开,这样可以看清外面的风景。即使这里不是他出生的家,这里也是他熟悉的地方,他的基业。 “就像大人您说的,所有的奴隶都是兄弟,都是跟大夫一条心的,没有鞭刑,大家都吃得饱喝的足,年轻强壮的早已调做自卫队用,都是属于大夫的刀和剑,送命也是绝无怨言的,即使是最底层的矿工,也有每月逛一次窑子的权利来。大家是真的感激的很。本来大家都是半条死人了,现在都活的像个人样了。”白牙碎碎念道。 古月看了他一眼,白牙嘿嘿一笑,“当然要除了当时那原来的主人古大夫,他们活下来的那十几个人,正在矿山的最深处劳作着呢,他们现在估计比白牙还黑了,要是搁大人面前,大人肯定认不出来了。” “以眼还眼,以血还血。他们当年怎样虐待我们,我们便怎样还回去。”古月扬首望远方看去,在斜阳里,那金矿所在的山脉孤零臃肿,像个穿着长袍的头陀。 “以往这山青绿秀美,现在看上去就像颗黑不溜秋的蛀牙。”白牙见古月眺目远望,似在感怀往事,便发表一下自己的见解,说完以后发现自己形容的确实贴切,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金子使青山变成了蛀牙。金子能腐烂一切,但金子依然是金子,只是换了地方掩埋或闪耀罢了。”古月思忖半响,”这次回来,我需要你准备些人手。跟我一起进周都。” “大人,齐王同意出兵了?”白牙疑惑的问道。 “没有,计划有变。齐王现在要找周皇子重吾,我没有太多的时间要等。”古月叹了一口气,“是时候用我们的另一个计划。只是这个计划更冒险。” “我们的命都是大夫给的,去周都有什么打紧。据说大城市的窑子也更富丽堂皇呢。”白牙嘿嘿笑道。 接下来古月在自己的封地停留了数日。他挑了五个人。都是手脚麻利之人,其中三个都是受训成自卫队的士兵,精壮能干,五人也都是相貌平平,丢在人堆里不可辨认。古月挨个审视,看着那些忠诚的眼睛,道:“我们要去周都了,周都是什么,那是比这里的矿山更阴暗更潮湿之地,比你们往日挖矿更加危险百倍的劳作,你们愿意吗?” 五人简练果断回道:“愿意。” 古月问道:“为什么?” 其中一个矮小的人道:“因为大人您跟我们在一起啊,什么地方去不得。”其他人便哈哈笑起来。他们之间并无繁文缛节,他们都是曾经的奴隶,一起生存下来的兄弟。 古月微笑着点头,“我要你们嘴巴严实,即使在干表子时也能一声不吭;手腕稳实,就像端着沉重的金子过河。我们将在周都生产一种惊世骇俗的东西,比金子光耀千倍,比万马奔腾更为声势浩大的东西。我要你们,尿到那些个腐朽奢淫的达官显贵的头上,因为他们比我们这些矿工更脏!” 古月的血液中充满了快感,那些快感被压抑的太久,当冲上脑子时他有些双耳震鸣,他退回自己的房间休憩。那声音却并未停止,不是他的那些跟随者的喧闹声,而是他从身体里发出的声音,尖锐而狂乱。他甚至出现了当日那异兽的幻影,狰狞恐怖。它像是以古月的愤怒为食,越来越强大。终于一天,它将取代古月而生。古月将死去,一如原来的古侯,现在深埋在矿井深处。 只有一种方法,才能制约住这种狂乱,不是无止境的纵欲,不是嗜血的杀戮,他这些方式都尝试过,反馈的只是更加的狂乱,自己意识的迷失。 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自虐。 古月抽出匕首,开始在自己的胳膊上划割,那条条犁开的皮肤之地,涌出的是黑色的泉浆,不是红色的。 划了一刀又一刀。划了一次又一次。 痛疼使自己清醒。使自己想起最初的爱人,丽妃。那种思念如噬骨之蚁,即使她已经香消玉陨,依旧难以割舍。 可她毕竟已然死去!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挽回!如果当时自己足够强壮,可以挣断那段铁链,或许自己就能救她! 在雨意迷离的夜里,古月唤来了白牙。 “备马,备我的牢笼!” 白牙默默的看着古月,这不是他第一次给古月准备牢笼,他不理解,但他从不拒绝。因为他知道古月需要这个。熬到天亮就好了,白牙心里叹息道。 “大人,一定要做到这种地步吗?”白牙还是问了一问。夜雨中闪电如刀,映的古月脸色狰狞。 古月不言,他缩身进了那坚铁做的牢笼中,缓缓将沉重的脚镣,手铐,还有脖子上的锁圈扣上,雨水将他浑身上下浸湿,他却浑然不觉,眼睛只痴痴的看着对面。 对面,是一样的铁链,脚镣,沉重如山,还有一样的锁圈。 白牙策马扬鞭,拖着这牢笼在雨夜颠簸。这将是如何漫长的夜啊。 古月缓缓向对面的空锁镣抓去,但锁链拉住了他,那死死钉住的锁链,不够他伸直手臂。同样,他的脚也不能动弹半分。 他狂叫着用头向对面抵去,但那皮革做的面罩,塞住了他所有的声音,那项圈上倒生的尖刺深入肉里,但他依然够不到中线,牢笼的中线。 他泪眼模糊,他像受伤的孤狼,凄厉嚎叫,然而无人听见,无人回应。 一切只在咫尺间。咫尺间的天涯,咫尺间的绝望,咫尺间的生离死别。 牢笼的对面,本来是他的最爱,丽妃。 他跟当时的爱人,距离只有那几寸之遥啊,然而两人甚至喊不出对方的名字,听不到对方的呼唤,拉不住对方的手,拥不到对方那湿漉漉的身体,甚至眼睛,也因为雨水和泪水而模糊,看不清对方的容颜。 如果他足够强壮,或许当日能挣断这万恶的铁链,再次拥她入怀。 古月歇斯底里的嚎叫声,在沉闷的胸膛里炸开,一如雨夜闪电,一遍又一遍。 第18章 李牧5 当李牧小时,总以为天下无边无际,浩瀚广袤,那他就可以驰骋自在,率性而为,那个时候,世界只有他和他的骏马。等他长大后,走的路多了,他才知道整个世界只是个孤岛。即便东北有奇异的鸿燕雪国,西北有粗旷的北狄诸族,中有晋,天齐,德鲁,周都,郑卫,凤来,初楚,太吴,西南有秦,东南有百越诸族,巨大归巨大,依然是个孤岛。如果马够肥壮,从最南到最北,昼夜不停,也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等游子回乡,也许窗前的百合依然袭香,也许庭院栀子丛生正浓。 围绕这诸国大陆的,是死神治下的海洋。吝啬的死神甚至从未给过沿海的渔民们太多的饱餐和储粮,反而,他索去了无数冒险者的生命。很多很多航海者出海后从未归来,独剩寡妇和弱子的叹息和哭泣,像浪花轻拍石岸,粉碎泯灭。 这诸多航海者中,也曾包括了一代帝君,姬无畏。他曾经造了前所未有的大船,数千人的船队,扬帆出海,然而也是一去无踪。 诸国陆地,只是孤岛。巨大归巨大,依旧只是个孤岛。孤岛之外,是死海,无边无际的绝望的死海。 年轻时李牧曾与当今周皇义若兄弟,他们恣意沙场,恣意宫廷,恣意于美酒与女人。周皇那时候只是诸多皇子之一,睿智亲民,勇谋过人。李牧相信他会是一个好皇帝,因为他说过:“这天下即便是个孤岛,我们也并不孤独,因为我们拥有彼此。” 当初李牧天真的认为孤岛这么大,足够养活所有的人,天下会是个平安宁静的天下。 然而一切还是变了。也许时间谋杀了一切,谋杀了人心。从周皇在血腥角逐王座中胜出,到叛军,到天灾,一切都在以血和火的韵律震荡,从未平静过。 我们需要做什么呢?我们究竟需要什么呢? 李牧去皇宫求见周皇未果,想起了子期说的男人洞。 李牧的随从中多了一个新面孔,一个叫王平的小子,他那都城人特有的精明和市侩,都时刻摊开在圆润的脸上。他是李牧从军中挑出来的,因为他更熟悉周都。 “男人洞在哪里?是什么样的地方?”李牧问道。 “回大人,男人洞在皇宫的西侧,半山腰之处,与其说是男人洞,不如说是男人坑,或是万人坑,那里是个角斗场,三年以前修建的,皇戚贵族最爱去的地方,平民百姓也爱去,甚至还能发一笔横财回来呢。”王平眼中充满兴奋和渴望,很显然他也是常客。 如果把皇宫比做头颅,那男人洞便是落在左肩上的一只大海碗。它是圆形的,以不同的等级修有阶梯座位,层层叠叠,正东方向是突兀隔离的皇族区域,把守森严。碗底就是竞技场,平平整整。整个男人洞都是凿山而制,也许是为了让角斗者的血汗更快的流淌,免得污了那舒适的平整,或者说谁也不想让雨水盛满这碗,毁了周皇的兴,于是碗底修了四通八达的排水沟渠,像老鼠洞一样,有的竟然从半山腰一路延伸到了周都的平民区。而诸多贫瘠的孩童和老人,真的像老鼠一样生活在这沟渠之中。于是这角斗场,便成了名副其实的男人洞。 李牧来到男人洞的正门,那沉重的石门缓缓被几名士兵推开时,里面的声音便像挣脱锁链的野兽奔袭出来,又像海浪一样拍打在脸上,耳朵里,身上,每一寸肌肤里。倾斜的阶梯上满满都坐着人,人的脸离的太远而模糊不清,或者又因为兴奋和狂乱而扭曲相似,这导致了李牧一种幻觉:竞技场宛如孤岛,像极了诸国大陆的孤岛,而那呐喊的人群,则是层层叠叠的死海的浪,杀气腾腾的往这孤岛奔涌而来。 李牧正在凝神观望周皇所在,一名女侍走上前来,她身上的衣服少的可怜,以至于身体每个角度无不曲线玲珑,惹的李牧几个不争气的仆人眼神灼热起来。她对着李牧盈盈一拜,笑道:“我家主人请李公共饮说话。”随将李牧引至皇室区域,李牧一见,认得是雍王。 雍王身材高大匀称,并无半分臃肿之相。他双目灼灼有神,髭须齐整,怎么也不像一个会把自己泡在酒桶里三天三夜的人。 “想不到李公也有雅兴来这种地方消遣。也对,我们就像苍蝇追逐腥臭一样,老远就会被血腥的味道引来,不是么?”雍王眼神闪烁,嘴角挂着浅笑。 “不才是因为百花令来求见周皇的。”李牧躬身作礼。两人的目光同时往那突兀之阁望去,那里是他们的王。周皇。 “当然当然,世有公论,李公义在天下先,自然以国事为重,不同于那些尸位素餐之徒,哎,只不过像李公这样的能有几个?余者无不是蛆虫,以其他人的尸体为食罢了。”雍王叹息一声,强挽李牧的手坐下,立时有使者斟酒盈杯。 “可惜当年本王手下无李公这样的英才。”雍王道。他话语闪烁,李牧却明白的很,当年雍王是角逐王座的五皇子之一,中途转向拥护周皇,也是五皇子中唯一活下来的皇弟。 “不敢当。”李牧回道。他瞟了一眼周皇所在,那突兀孤凌的权位,是得意多些呢,还是孤独多些呢。“职责所在,竭力而为罢了。” “时过境迁,人物已面目全非了。”雍王叹息道,“当日之选择,孰是孰非,圣人也说不清吧。李公,可曾悔过当日?” 李牧沉默不语,耳听雍王言语:“不同的时间,不同的选择。”他眼神不可察觉的动了动。 “百花令可是个催命符啊。不知道先催的是谁的命呢。”雍王眼睛往台下飘去,此时众人发力呐喊,舆情激扬。 “每一个人的命都系在上面,不是吗?”李牧望了望雍王的侧脸,光线照耀不到的地方,影子正蔓延生长。 雍王眼望竞技场,娓娓说道,“人的位置不同,便决定了命运不同,李公猜猜看,场下的几人命运如何?” 竞技场中尘烟弥漫,却有三人两兽在其中盘旋争斗。那兽是两头猛狮,毛鬓金黄,许是饿了太久,张着血盆大口,逡巡跳窜,躁动不已,另三人正围成一团,都是成年男子,体格甚为健硕,赤着上半身,每人手里都舞着一杆长矛,不时吆喝恐吓,或拿矛顿地,激起若干尘沙,唬的那两狮兽一时不敢接近。 僵持不久,众人喧哗,此时一狮兽在旁逡巡伺动,佯攻作势;另一狮兽忽的暴吼一声,腾空跃起,向当中一人扑来。三人立时乱做一团,拼命抵抗之时,只听一声惨叫,那人胳膊被狮兽生生咬断,顿时鲜血溅地,长矛也掷在一边。 余下二人对望几眼,忽的同时将那矛刺向倒地伤者,然后发力抛向狮兽,接着两人迅疾退到远处,蹲下守望,只是两者离的远远的,不再是先前背靠背的阵势。 那狮兽得了食物,大口撕咬,不再管剩下二人。李牧看的头皮发麻,想到那伤者要是被矛所杀,也算是解脱了痛苦,要是半死不活,可真是要被活活撕食,遭受更大的痛苦了。 “位置不同,便决定了命运不同,不是吗?”雍王的话语平淡如风,“死的那个是太靠前了一些吧,所以他先死了。” “是因为其他两人的胆怯,害死了他。”李牧皱眉道,“如果三人齐心,共进退的话,想必能战胜那狮兽。” “但胆怯也使得他两人活了下来,不是么?”雍王笑容里藏着会动的影子,是讥讽?还是警告?李牧看不清。但他不再言语,起身拜别,耳边传来雍王的叹息,”如果你触了吾皇的兴头,恐怕这竞技场中下一场就是李公你了。 李牧拾阶而上,穿过那陌生的人潮,往周皇所在登去,那陌生的人潮,就像被饵食吸引的鱼群,跳跃欢腾,献媚笑于死神,而李牧,是唯一一个清醒而孤独的人。孤独者,即使不被孤独吃的一干二净,也将被众人分食,吃的一干二净罢。阶梯明明是坚硬无比的花岗石所雕砌,他却觉得如同棉花,混不受力。 周皇的华阁是突兀凌起,高而不远的,相反,那里的视角更佳,如同一只秃鹫,在守候着自己的奖赏。周皇斜靠在硕大的香木藤椅上,厚厚的猛兽的皮毛铺在地上,而那妖姬便在毛毯上蜷慵而坐,乖巧如猫。这时李牧被喝止前行,是御前侍卫,周皇的十二刀众。 “放李公进来讲话。”周皇摆了摆手,那手上有硕大的碧绿珠玉,沉重而富贵。 “我知道你是为了百花令而来。” “皇上,百花令于国于民,都将是一端祸事,防人之口,犹若堵洪防川,势必崩溃泛滥,夺人妻女,正如自坏伦常之墙,哪有人还会尊君敬礼?到时民祸暴乱肆起,是可以预见的,那个时候就晚了。”李牧趋前进谏道。 “芸芸众口,堵了就堵了,有怨气的,来这男人洞啊嘛,这个洞,不就是排泄怒火和怨气的吗?一堵一疏,倒也平衡。”周皇桀然而笑,他伸出手摸摸座下妖姬的香肩,这时李牧才注意到妖姬的脖子上的锁链已然去掉。而当日在祭坛时,她是系着金色链子,被周皇牵引着的。 妖姬看了李牧一眼,莞尔一笑,却下意识的用手抚摸了肚皮一下,那里微微隆起,看样子已是孕相。 “皇上,臣下愚昧,但也看过圣贤古书,说天生万物,而人养万物,所谓天子,就是要去保全人的天性和生命,而不是逆之灭之,要不然,灾难便会降临。”李牧低首恳请,“望皇上收回成命,滋养万民,到时国强民富,众民感恩拥戴,君上自是如朗朗白日,长生不朽。” 周皇嘿然一笑,“想不到当年勇猛过人的钉子侯,做起说辞来也是文章锦绣。这长生,是施舍点雨露恩泽就能得来的吗?你可知这眼前异族,可生长多少岁月?她现今已是三百多年的生寿,看起来才刚豆蔻年华,这,才是真的长生不老。”他逼视李牧,道:“你说我留着万民何用?留着王座何用?区区数十年载,朕也终不过是一堆枯骨。” “是真的吗?”李牧心里咯噔一下,那妖姬美艳青春,哪有能看出三百年年龄?纵使百年树木,也有个残缺老朽吧。他不由心神一阵恍惚。 “用不了多久,朕也将像她们一样,长生不老。”周皇从藤椅站起身来,晃悠着走到最前,那里凌空卓绝,下面便是竞技场,平平整整,坚硬无比。 只需要一阵飓风,一只轻推的手,也许一切就改变了。李牧为这电闪的念头感到惊讶,他跟在周皇背后,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陛下真要以这万民的生命,这天下的担当,换取那虚无缥缈的长生吗?”李牧不甘心的说道:“如果是当年那睿智亲民的周皇,一定不会换。您不是说过,即使这是个孤岛,我们却并不孤独,因为我们拥有彼此吗,现今陛下拥有万民,是比长生更荣光的事情啊,我们是您的忠心的子民,也是您的兄弟,这不都是陛下所言,所信的么?” “寡人早已没了兄弟。也早已没了忠心的子民。他们都是一群蛆虫,想在朕的尸体上繁衍生殖,寡人什么也不想要,只想长生!”周皇的身子臃肿无状,那肥大的袖子因怒气而猎猎生风。 “你这钉子,落得个义为天下先的美名,那你就不要枉了这个名头,寡人也今日破个例,在竞技场上,你要是杀死了对手,那寡人就取消百花令,要是做不到,就本本分分的给我实行百花令,再别废言!” 立时有两名御前侍卫上前,制住了正要争辩的李牧,其中一名侍卫脸上刀疤纵横,李牧认出是从前伙伴,郭安。那郭安细声道:“得罪了,李公。” 李牧欲言又止,最后叹息一声,任由他们将自己带到了竞技场中。 经过雍王时,他似乎听到雍王说:“我提醒过你了。听人劝,吃饱饭啊。” 周围是一片死海,令人溺亡的死海,令人无法呼吸的死海。脚下只是一个孤岛,一个碗底样的孤岛。李牧脚步有些趔趄飘忽,陌生的人群,犹若传说中的魑魅魍魉,他们对着李牧饶首弄姿,嘲讽讥笑,时不时的高喊几声,“杀了他!”就像向水中投掷了一些石块,惹起圈圈涟漪,继而沉没。 这里就是个孤岛,而自己是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有万千的黑色声浪拍打肆虐着脚下这片土地,李牧可以感觉到脚下大地的震动。有万千的黑色凶兽咆哮如雷,欲噬吾骨吾肉,李牧可以感觉到那种恶意。他面色惨白,尝试着喊出几声陛下,陛下,但没人能听得到,他的声音寂灭于众音之中。 他忽的想起了周王的话,如果自己赢了,百花令将取消。这话像一点烛光一样,在胸中明亮开来。人的战斗,总需要一个信念,一个理由。他开始定下心神。握紧了手中的剑。目光盯着那黑黝黝的闸口。刚才的狮兽便是从那里出来。 然而出来的却不是狮兽,而是一个瘦小的身影,一个孩童。比他的女儿子期大不了多少的样子。 “不,不,不应该是这样,是谁搞错了。给我狮子,不是这个小孩。”李牧焦急的喊道,然而还是一样,没有人聆听。所有人只渴望鲜血,狮子的血,王公的血,孩子的血,有什么分别吗? 那孩子面色苍白,嘴唇也一样,他穿着破旧的束腰裘衣,脚甚至是赤着的,胳膊也是瘦弱不堪,像冬天里供燃的柴禾,他的眼神里也燃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不知是恐惧还是绝望,望着比他高一倍的李牧,他几乎是哭叫着冲上来,手里拿着一柄长刀。 李牧转身躲过,那小孩重重的摔在地上,或许是长刀对他来说太重了吧。他在地上连滚带爬,观台上嘘声一片,小孩赶紧又站了起来,李牧看的出他双腿还在颤抖。 小孩又冲了过来。李牧用剑将那刀搁开,并用手夹住了那孩子的臂膀,他微微用力,将那小孩的刀打掉在地上,“你们搞错了。”李牧高喊道,对着那高台上的周皇,对着那王公贵族,对着那些平民,“你们搞错了,我不是要跟这个孩子打,给我狮子。” “杀了他。杀了他。”回应他的是如浪的声潮,无情的喧哗。 李牧忽然有了一阵眩晕,那种天昏地暗的眩晕。那种谜雾一样的眩晕,开始将他像茧子一样包裹起来。他身体开始发冷,恶心,想吐。 即刻有股钻心的痛疼使李牧清醒过来,那小孩挣脱了他的钳制,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柄短刃,划破了李牧的胳膊,深可见骨,鲜血奔涌而出。惹得看台一片欢呼。他们终于见到了鲜血,他们如愿以偿。 那小孩跳身用短匕疾往李牧咽喉间刺来,李牧沉臂一挡,用手将那匕首死死捏住,任由那匕首穿掌而过,他捏住那小孩的手掌,看着那小孩惊慌的眼睛,心底叹了一声,用另一只拳头猛的砸在小孩的面上,小孩立时倒地昏迷过去。 “杀了他,杀了他。”有无数的声音再说。李牧拿起了剑,将它抵在那孩子喉间。 “杀了他,百花令就会取消,杀了他,就救了天下万千百姓。”声音告诉李牧说。 然而百姓真的值得他救吗?这看台上麻木的面孔,扭曲的面孔,不就是他相救的天下百姓么? 他看着观台上高高在上的周皇,还有雍王,忽的明至心灵,心念电转,想清楚了什么。刑公出外,庄公扶自己上位,慕公以及雍王的旁观,暗里浮动的各种计较,一切,都跟位置有关。 而他,是被推到了最前面,推到了狮兽的口里。这狮兽,既是周皇,也是百姓。 他是在这片孤岛上的孤零零的一个人。李牧忽的感到口中无比干涩。 孤独者,即使不被孤独吃的一干二净,也将被众人分食,吃的一干二净罢。 杀了他,百花令将取消,不杀他,百姓将遭殃。 面对那无穷无尽狂风暴雨般的呐喊,李牧的心中却一片寂静,如同死海般的宁静。他看了那些高台的人们一眼,将剑抛在那滚滚尘嚣的地上。默默的一个人往出口走去,离开了男人洞。 第19章 子瑜5 黑夜如河,河如黑夜,有那么一刻,子瑜不能分辨自己是梦到这绵绵长长的夜色和流水,还是在这夜这河的绵绵长长的梦里。一切静谧而深邃,直到那冰冷刺进她的骨子里,她才意识到离她从崖上跌落已经好久了。她还活着。 活转的生命第一反应竟是难言的恐惧,这墨黑的夜和河,河岸鬼魅的树之影,都让她想起了尸人。那天上的暗惨惨的圆月,更是像煞了那可怕的怪物的白色的眼睛,那眼睛,比这入夜的河水更加让人冰寒百倍,千倍。那就像是一种死亡的咒语,当你看到那些眼睛,这种咒语便镌刻到了你的骨头上,并蠕动,崛生,变异,成了一只只噬虫。 因为如夜般无形的恐惧,子瑜开始本能的挣扎起来,她溺了几口水,但还是朝着岸边奋力游去。偶尔回一回头,看看河面有无动静。 这时她看到了贾昆。他抱着一根烂木,离她也不过丈远距离。他也没有出声,好像怕惊扰了什么,他只是奋力的划拨着,努力向子瑜这边靠近,并尽力的伸开手臂,想着抓住子瑜。 子瑜不管不顾,岸边很近了。她先上了岸,浑身湿漉漉的,冰冷而难受。她朝岸边树林紧走两步,又站住不动,不知是因为对前面未知的黑暗的忧虑,还是她要等一下后面的贾昆。 她踌躇了一会儿,贾昆终于费力的上了岸,他的腿上有伤,所以一瘸一拐的,看到子瑜安然无恙,他脸色高兴起来,“古语说天上有多少颗星星,人就有多少种死法。”他看到子瑜没有搭腔,便装模作样的抬头看看夜空,“幸亏今夜没有星星,要不然我贾某人可要死于尸人之口了。” 子瑜在他前面漠然。贾昆一阵龇牙咧嘴,倒不是因为子瑜的不理不睬,而是那被竹子戳穿的胫骨疼痛难当。他咬紧牙关,却依然发出几声沉闷的呻,吟,子瑜却依然没有理他,他只好自己在树林中折了一段木头作为拐杖,这一磨蹭,又被子瑜拉下几丈远。 两人在林中摸索了好久,终于觅到一条小路,被践踏的草植染着微弱的月光,就像巨蟒蜕的一层皮。这个想法让子瑜更加颤栗起来,走的反而没后面的贾昆快。但她心中记恨起贾昆的祸害,硬是没有以她的医技,去帮贾昆包扎伤口。两人一前一后,不言不应的走了盏茶时间,这时子瑜看到前方有橘黄色的灯光渲染闪烁。 “那里有灯火。”子瑜不由的先喊出声。她侧首瞥了一眼贾昆,便加快脚步,望那光源之处走去。 近了,才看清是个两层高的客栈,门匾早已破败不堪,歪歪斜斜的挂着,黑暗中依稀可以分辨出熙来二字。子瑜无端的想起书中熙字的寓意,感觉身上稍暖。她一推门,那门便吱吱呀呀的开了。光明的烛火让她思念起母亲的絮语,那是可以击退寒冷和孤独的利器啊,她不由的哭出声来。 “可怜的孩子,一定是冻坏了吧。”一个身材臃肿的妇女走上前来,她面平鼻塌,中年光景,已是姿色全无。但她嗓音温和:“这兵荒马乱的,哎,这可怜见的人儿怎么到这儿了,你需要一个热腾腾的热水澡才行。” “我只要口热水就好。”子瑜难得没有失了礼数,她微微稽首,然后坐在客堂零散摆落的圆椅上,顺手捋了一把湿湿的额前发鬓,这时她才发现角落坐了一桌客人,四个人,正在那里喝酒。其中居中一人是个独眼龙,他不紧不慢的浅酌慢饮,倒好似这里并不是山野郊外,而是贵府雅阁。 “你应该喝几口酒。没有比酒更暖和身子的了。”独眼龙左下首一人醉醺醺的嚷着。子瑜往他们身上瞟了一眼,待看清他们身上的日月纹章时,不由的微微拉紧了一下领口,她微微佝偻起身子,尝试着让自己暖和一些。 “你会生病的。”那妇女转身去取热水。 不会的,我不会生病的。子瑜忽然想起学医时师傅曾说过的话,学会欺骗身体。这是没钱的穷人生病时常用的法子。当身体受到伤害时,要学会欺骗身体,假装伤害并不存在,遗忘了伤痛,那痛苦就不会蔓延开来,而伤痛就像是个爱哭的淘气小孩,当你不关注它了,它自然就乖乖的不哭不闹了。以往穷人家都是这样自愈的。 子瑜心底叹着气。她千金之躯,哪里受过这样的罪。但在一个陌生的旅店洗澡,她又有着本能的抗拒。 “陪,陪大爷喝口酒,保你浑身舒畅。”这人大着舌头说道,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往子瑜处走来,“嘿,这雌儿忒好看了。” “大爷还有更好的东西,帮你暖暖身子。”另一人也站了起来,他面色发红,像是一只在臭水沟里钻出的耗子,眼里燃着贪婪与猥玩,他先望独眼龙看了看,见那人并不言语,便也往子瑜这边过来。 子瑜面色苍白,只把身子缩的厉害些,然浑身上下被水淹过,那薄衫贴近肌肤,将她含苞欲放的身体勾勒的无不窈窕优美,她彷徨四顾,然这小小客栈,哪有太多的躲闪之处。 “大爷,这酒该凉了,我去给你热热。”先前的妇女提了茶壶出来,见状连忙阻在大舌头的人面前,却被大舌头之人一个巴掌扇在脸上,她不由的摔了个趔趄,那壶中热水倒溅出来,烫的她猪嚎一般,惹得那几个人大笑起来。“要不是缺个烧菜的,早就弄死了你,免得碍大爷的眼。” 那鼠目红脸之人倒抢了个先,先欺到子瑜身边。他张嘴桀笑,张臂就抱,子瑜慌乱躲闪,弄倒了几个桌椅,被围到墙角处。无处可躲。那鼠目人一个虎扑,一手捉住了子瑜一只胳膊,另一手就往子瑜衣领撕去:“剥玉米,香又甜。”他嘿嘿笑着,子瑜尖叫起来,拼命摔打,却反而另一只手也被捉住,那人就势一扭,将子瑜的双手别到了后面,子瑜的脸重重的撞在面前的乔木桌上,那人猴急的开始撩她的百褶裙。 这时客栈的门阔朗一声被推开了,贾昆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 “嘿,我道是什么人,原来是一群胆小如鼠的逃兵,跑到这荒郊野外充大头苍蝇来了。”贾昆歪斜着在正中一张方桌旁坐下,轻蔑的扫了一下那鼠目之人,然后挑衅的看向那独眼龙。鼠目之人一愣神间,让子瑜趁着这空隙挣脱开来,鼠目人忙着手再抓,子瑜逃无可逃,只有往二楼上去。那鼠目人再要跟上,却听那独眼龙哼了一声,忙收了脚步,心道这小娘皮也没个逃处,姑且放过。 “胆小如鼠?逃兵?你说的对,我们是逃兵,因为我们逃了,所以活了下来。像你这样英勇的瘸子,又能逃到哪里去呢?!”独眼龙起身,玲着一壶酒水,走到贾昆眼前坐下,余者三人呈犄角之势围了个扎实,一边奚落冷笑着。 贾昆的刀被尸人摧坏,早已弃之竹林之中。手里只有一段当作拐杖的木头。但他依然风轻云淡道:“那要看是怎样的怪物了。如果是几只癞蛤蟆,又何须逃呢?” 这几人身上穿着南伐盟军的绿色夹衫,又脏又旧,看上去黄不黄绿不绿,倒是像极了贾昆言中的癞蛤蟆,那醉醺醺的舌大之人早已按耐不住,抡拳就朝贾昆头部袭来,贾昆一个铁板桥仰身躲过,接着用木拐杖在那人腿上一绊,那人本来就醉的站立不稳,这一绊直接摔了个狗啃泥。贾昆迅疾的重重用木拐杖砸在他后脑上。人多势众,不下重手不行,减少一个是一个。 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地上,生死不知。余下几人皆是色变。那鼠目之人正待向上,被那独眼龙拿手挡住。 “好身手,练家子。”独眼龙拍手称赞,“我这儿正缺人手,加入我们吧,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金子女人,只要兄弟想要,抢来便是。”他倒起了拉拢之意。 “我腿是有点瘸,可我心不瘸,用不上别人当我的拐杖。”贾昆努力的笑了一下,刚才这几下扯着他的伤口,可是钻骨般的疼。 那独眼龙笑了笑,“如果是在军中,我最喜欢交往的就是你这样的硬骨头,不过,可惜了,先死的总是硬骨头。”他拿出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在手中把玩,“赌一把怎么样?” “赌什么?”贾昆盯着独眼龙,那只独眼越看越像蛇眼。 独眼龙狡狤的一笑,慢悠悠的道,“赌什么,当然是赌命,不光是你的命,还有楼上那姑娘的命,”他看到贾昆的脸色凝重起来,便冷笑起来,“果然,你跟那小娘皮是一路人。只要你能赢了我,我就放你们走,要是输了,你就加入我,如何?” 贾昆沉声道:“怎么赌?” “很简单,”独眼龙把匕首插在方桌中间,“谁拿到这匕首,谁就赢了。我数到三,就开始。” 贾昆哼了一声,他不明白这独眼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时耳边已经听到独眼龙慢悠悠的喊道“一”,他便闪电般出手,将那匕首抓在手中,拔起,刺出,一气呵成。那匕首在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圆弧,鲜血便自独眼龙的颈项间滋滋喷出。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独眼龙喉咙间咕噜作响,好不容易听清是一个二字,站立的另两个人也只是僵直不动。贾昆正待用匕首掷向那鼠目人的面孔,却听到那独眼龙慢悠悠的喊出“三。”声音清晰,哪里像受了伤的样子。 贾昆惊诧莫名,望那人脖项处看去,却见刚才那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上有若干黑色小虫蠕动,倒像是被丝线缝了起来。那人嘿然一笑,一下子抓住正发愣的贾昆的右手上的匕首,那匕首直直的插过独眼龙的肉掌,他却好像浑毫不觉痛疼。匕首便一下被他夺了过去。 “我拿到了。我赢了。你真无礼,数到一就动起手来,哈哈,还是我赢了。”独眼龙将匕首上的血在衣服上擦净,别在腰上,“给我按住他。”他挥手望站的那两个人招呼,然后飞起一脚,将贾昆的拐杖踢飞甚远。 三人蜂拥而上,将贾昆按的死死的。那独眼龙桀桀怪笑,忽的从那还未完全融合的伤口里撕下一只虫子来,凑到贾昆眼前,贾昆才看清这是一条小小的碧绿色的蜈蚣。 “你见过比这更漂亮的小东西吗?”那人轻轻将蜈蚣放在贾昆眼睑处,“没有比它更美丽,更高贵的了,它可以使你不老不死,你知道吗?虽然它有那么一点点缺点,没有几个人能扛住它的毒性,瞧瞧我的那些手下,我那几百个手下,都因为它而死净啦。”他捏着那蜈蚣的尾端,蜈蚣自个蜿蜒起身子,拼命想往贾昆的眼睑里钻去,“忍耐一些,我的小宝贝。我先说说话。” 贾昆眼眸乱转,那碧油油的丑陋的虫子让他想起尸人,但他又感觉这个是不同的,这些人是活人。至少目前是。那两个随从看到蜈蚣,脸上便呈现出既羡慕又害怕的表情来,这时听到那独眼龙又絮絮叨叨的说道:“我可不是懦弱的人,我要建立一个不死的军队,一只属于真神的军队,最后征服这片土地,我想要那个王座,嘿嘿,真神会帮我实现的。”他一松手,那蜈蚣便闪电一般钻进贾昆的眼睛里。 贾昆痛疼的倒地扭曲起来,那是无法描述的痛苦,饶是他那千锤百炼的身体,那遭受挫折与风雨几近家常便饭的神经,都瞬间被这小小的异虫给摧毁掉了,他额头青筋隆起,眼球发红,皮肤更是涨的通红。 “果然是条硬汉。瞧瞧我手下这几个不成器的,当时他们可是都尿的稀里哗啦。依我看,你只需熬过三个时辰,就好了,嘿嘿,连我当时,都熬了整整一个晚上。” 视线慢慢的模糊起来,连声音也变的飘忽不定,像海浪,起起浮浮。贾昆费力的想站起来,然而不管自己怎么努力,都没有成功,像在滔天巨浪中的一叶小舟,无论怎样挣扎,终将沉沦海底。他慢慢的晕了过去。 “将那女孩带下来,这么好的夜晚,别浪费了。”独眼龙说道。 子瑜躲到二楼,她一直透过地板的缝隙查看着楼下诸人。真想让那些尸人把他们全抓了去,她恨恨的想着,待见到贾昆被抓,她才真的惶惶然起来,她跑到最里的一间屋里,锁上门,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楚。然而此时的黑暗却给了她些许慰藉,希望没人能发现她。这念头一冒出来她就觉得自己愚蠢极了。她开始在黑暗中摸索起来,尝试着找个东西防身。高高的木架子,铁钩挂的腊肉,是了,这是个储藏室,因为地处潮湿,所以这储藏室安置在二楼了。她费力的开始摘下那挂腊肉的铁钩,这时楼梯间传来蹭蹭踏踏的脚步声,还有粗鲁狂劣的大笑声,她心底慌乱,一不小心弄乱了木架下的一个木桶,里面的液体便汩汩流出,发出醇厚的松香味来,是松油。 “小美人,不怕黑么?”门外的人声像胡狼的嚎叫,他们踢开二楼的门,一间一间查视,一个手里提着油灯,另一个图省事直接拿了一个火把。光亮退掉了黑暗的纱衣,没有什么能逃出他们的眼睛。子瑜憋在最里面的屋子,披头乱发,手里拿着铁钩,身体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而瑟瑟发抖,或者是因为两者都有吧。她努力的咬一咬牙,将铁钩拿的更稳一些,眼睛死死盯着那黑暗中的门,空气也好像凝固起来。 “小美人,不要躲了,乖乖出来吧。”从地面的门缝间,渲染出些许光晕,时有暗影摇晃,和沉重的脚步声,牛一样的呼吸声,接着门便砰砰的震响起来,子瑜感到整个客栈都在震动。 门,是可以将野兽,将恐惧拒之以外的,只要门够结实,里面就是安全的,哪怕只是暂时的安全。子瑜扑上门前,用身子抵住门,那撞击声震的她骨头散架。她连忙开始搬那些木箱,木架,还有木桶。她将木桶打开,微微倾斜放在最高处的门框和抵住门的木架之间,这是小妹子期教的做恶捉狭的法子。待整个壁垒构建好,她已累的精疲力尽。 “你们这些废物,连一个女孩都抓不住。”楼下独眼龙走了上来,另外两人像见了猫的老鼠一样萎蔫下来,独眼龙开始用力的撞门,他的力气比那两人的都大,不一会子瑜的整个堡垒开始震塌下来,木桶滚的满地狼藉。三人进了里面。领头的独眼龙刚好被浇了一身。 “这是什么鬼东西?”独眼龙摸了一下,眉头皱起来,是松油。 然而独眼龙还没开口警示,那个愚蠢的随从已经拿火炬照了过来,为了辨认清楚独眼龙口中的鬼东西,结果,伴随着杀猪般的惨叫,独眼龙整个人直接成了一根移动的火把。 子瑜将旁边早已准备好的松油往那拿油灯和拿火把的人泼去,地板上已然全是流淌的松油,而她先前准备的堡垒成了出入的羁绊,一个人转身往门口时被绊倒,立时那火焰像常青藤一样爬满了他的全身。 他们身上的甲胄难解,枉力拍打着身上的火焰,然而地上的火早已像绳索一样系上了他们的腿部,他们面孔狰狞扭曲,一边凄厉呼喊,一边跌跌撞撞,企图逃出这个烈火地狱。只有那独眼龙,即使整个头部毛发都在燃烧,他还是咒骂着向子瑜扑来,子瑜在狭小的空间里缩身躲过,并用铁钩狠狠的扎在独眼龙的腿上。 烧吧烧吧,让这世间的一切恶人都烧死。让一切与火俱焚,再无恐惧和寒冷。 子瑜觉得身子暖和起来,是啊,从凤来被攻陷,被尸人追杀,一路风餐露宿,她又哪里有现在的温暖呢,温暖的就像泡了个热水澡,温暖到只想慵慵懒懒的睡一觉。 她不急不慢的跨过地上燃烧扭曲的身体,踩过那燃烧正旺的木板,她脑海里古怪的想到家乡祭坛出那修葺的齐整的花卉苗圃,当夏天时,莫晔花一片火红,就像现在脚下的红焰一样,锦绣而温馨。 她从楼上走下,迎面而来的是那中年妇女,她急匆匆的帮子瑜拍打掉衣角的火苗,“孩子,你没事吧。”她仔细的摸索子瑜的脸庞和衣服,“多亏了你这湿漉漉的衣服和身子,竟然没有烧坏,真是太好了。” 子瑜径直走到贾昆面前,她俯身探贾昆的鼻息,发现还有一息尚存,不由心里一松,“醒一醒,”她轻摇贾昆的臂膀,只要他醒来,自己就不会是孤独一人。她心里想着。 接着她眼前一黑,感觉脑后被异物重重的敲了一下,瘫昏在贾昆的胸前。 “现在周朝风传正征个啥子的百草税,这姑娘要的,要的。”一个矮小瘦弱的老头说道,他身上穿着个油不啦叽的大褂,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原是这旅店的厨子。 “是百花税啊,笨蛋。”中年妇女满脸泛着红光。“天香楼的老鸨是我家亲戚,看这模样身板,怎么也得多给我些银两,这些年我们在这营生,真正来钱的路子还不是靠这条吗?!这兵荒马乱的,靠这个破旅店我两得喝西北风啊,搞不好我两就被流匪给宰羊一样宰了,也是要离开的时候了。” “这男的怎么办?半死不活的,宰了算了。” “哎呀,可不能。我那亲戚说了,有些烈性子的姑娘,宁可死了,也不接客。但只要有个亲人把柄在手里,便委屈拧巴着,也就依顺了。这男的,不是她情人也差不离,留着当个要胁,最是如意了。” 屋外忽的电光闪烁,接着雷声轰鸣,继而下起雨来。那雨瓢泼如注,将那正燃的火光压了下去。 “明早出发。”瘦老头拿来绳索将两人绑了个结实。 “别忘了拾掇一下楼上的那些尸体,还有这地上的醉汉,赶紧杀利索了,埋了最为妥当,你看他们刚才多么邪气,这刀砍在脖子上都没事。” 第20章 李牧6 从男人洞回到将军府,李牧的心情糟糕透了,屈辱不算什么,失望才是最要命的。对周皇的失望,对看客的失望,都驱使着他动了离开的念头。 在后庭院,他看到了小女子期,她正围绕着八根立起的木柱,在里面捉蝴蝶般的跑来跑去,这八根柱子之间又系有长长的红布,纵横交错,只留下些许空间,可供闪避窜动。而那长脸道士羽真,却斜靠在旁,怡然自得,一边嘴里催促道:“太慢了,太慢了,如果这些布是刀,是剑,早已将你剁成了肉酱,这是狐步,你必须先学会狐狸的机敏和灵巧,然后再学会撒谎。” 这时子期已经被红布缠成了粽子,她张牙舞爪的从里面爬出,倒是毫无怨气。接着她看到了父亲。 “你在干什么?”李牧问道,看到小女,胸中郁气消了一半。 “我在学习怎样撒谎。你看,你以为我要往前,我却是躲到后头的,你看我要往左,实际我是往右的。”子期兴奋的向父亲申明,虽然被无数次的摔倒整的灰头土脸,淤泥狼藉,但她那清澈的眼神里透着执着和肃穆,她是认真的。 “收拾一下,我们要回家了。”李牧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有些歉然。 “回家?回哪个家?”子期一时没有领会。 “回凤来。” “但我刚想好好的学点什么,羽师傅本事可大了。我也认识了一堆朋友。”子期着急的嚷起来,虽然回家令她欢喜,但刚堆砌起来的沙土城堡,在一瞬间即将被推倒归零,她还是有说不出的烦躁和不满。她往羽真看了一眼,却发现那道人连眼睛都闭起来了,装着打瞌睡的样子。 “我们不得不回,这里不是我们的家。”李牧俯下身,看着子期,轻轻的用手擦拭掉她脸上的一点泥土,“对不住。” 子期一声不吭,冲回自己的里屋。这时,仆人带着一人,火星火燎的跑了进来。那人却是庄公。 “你这个蠢材!你只要做好你的都城守卫,为何非要去惹皇上?你以为凭你一腔义气,就能说动皇上取消百花令?幼稚!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时局先。”庄公劈头盖脸道。 “我看的够清楚了。这都城守护,我不干了。”李牧走向马厩,他步子大开大合,根本就不顾年迈的庄公跟不跟的上。 “为何?就因为受了皇上的屈辱?我们都受过,那又怎么样?!”庄公在后面气喘吁吁道。 “你没听街上的百姓怎么说的么?百花令,百口莫辩是百姓,花天酒地是皇上,而拿着令牌索命的,就是三公了。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河壅塞,终将崩溃,那个时候,做什么都已经晚了。我只是一介武夫,转不了民心向背。这都城守护的位子,你和刑公支持,雍王的人反对,谁胜谁负,我不在乎,但让我去执行这荒唐的百花令,去抓无辜的百姓,去强征女人,甚至去杀人,我做不到。”李牧停下脚步。他不想过分无礼,尤其是对着他以往敬重的老人。 “你可知你要不干,谁最受苦?又有谁最得意?”庄公问道,脸色因为激动而微微涨红,“最得意的,便是雍王。老夫再眼拙,也分得清谁是凿井取水之人,谁是浑水摸鱼之人,都城守护,要是落在雍王手里,那周朝变天,便在旦夕之间。” 李牧讶然于庄公的直白,他心中动了一下,庄公是对自己信任有加的,无论是引渡重吾还是引荐自己。但他还是反问了一句:“现在的天,是庄公想要维护的么?” “那若是天下归了雍王,你认为跟现在会有太多区别么? 我位居三公,自以周朝生,以周朝亡。即便人心不古,我依然认为周制可行,周制为公。种子还在,不是么?” “你指的是现在在凤来的重吾?” 李牧将话挑明,他有一种点燃灯芯的感觉,在这危机四伏的宫廷迷雾里,认清身边是敌是友,才可以生存下去。 “是的,这个孩子敏学善知,待人亲和,像极了当时的丽妃。你也知道,要不是丽妃辅政贤明,深得民心,周皇怕早已失了天下,哎,可惜,英华已逝,无力挽回。”庄公语气惋惜,忧虑和惆怅像爬山虎一样,蔓延在他那沧桑的脸上。 李牧脑中忽然电闪而过,也许因为丽妃成了某人的绊脚石,所以才被谋杀的。他想把蛊女的事说给庄公,但这太过骇人听闻,没有丝毫证据,说也枉然。 “据老夫线索,百越的叛乱有雍王的影子,而前日听说郑卫两国亦蠢蠢欲动,据传言,与郑卫国王密会的,便真的是一个影子,像极了雍王的影子。传言虽不可信,但事情清晰简单,你要是不做这都城守护,叛军即刻就到这都城,内联外和,皇冠稳稳的,就戴在了雍王的头上。”庄公徐徐说道,“那个时候,最受苦的,一定是天下百姓。下一任的都城守护,不见得有你的仁义之心,那个时候最苦不堪言的,比百花令折磨百倍的一定是百姓。会有更多的浑水摸鱼,或者贪得无厌之徒。你就准备这样逃走吗?你弃皇命于不顾,即使回到凤来,周皇的怒火也会烧到凤来,那凤来能有几多安稳日子?” “你也知道男人洞的事了,我这个都城守护,能做的了什么呢?”李牧眉头紧蹙。 “但依然你是代理三公,是都城守护,这个位置你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如果叛军来了,你可以想办法救得百姓,试行起百花令来,你也可以秉公量刑,要以你凤来侯的身份,就真的是什么都做不了了。” “百花令里面,还有什么公允所在?秉公量刑,终不过是痴人梦话吧。”李牧叹气道,“就我看来,百花令要是执行不好,真的就是祸起萧墙,不用劳烦什么叛军,雍王都可以坐收渔利了。” 天色渐晚,庄公匆匆而别。李牧心知庄公所言据理,他走回庭院,一筹莫展。这时子期已从里屋出来,背上负了个包裹,她不说话,只是拿眼瞪着父亲。 “我们还是暂不回去了吧。”李牧尴尬的说道,他不敢看小女的眼睛,便瞥向羽真。 “羽先生,李某有一不请之请。。” “羽真乃是殉道士,不居高堂权位,不拜三皇五帝,这等世俗政事休提,莫要污了羽某的耳。”羽真傲然挺立,明明髭须粗疏,非要拿手捋个不停。 “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来请求你,可不可以保护我小女。。”李牧说道,这时听到子瑜插口到:“我可以保护自己,不需要别人。” “我们还不是朋友吧。不过,我喜欢令媛,有股小老虎劲,像我。”羽真嘿嘿一笑,倒惹得子瑜一个白眼。他干咳几声:“我明白你的疑虑和担忧,百花令可是索命令啊,但也不是无解,就我看来,无非是一个字。” “什么字?”李牧听他应允小女的安全,心中稍安。 “钱。”羽真神气的说道。 “请先生指教。”李牧问询。 “百花税或者说口舌税,只是为了多征一些钱,弄到钱,就解决了。”羽真答到。 “百花令可是要征女人的,是选美人的。”李牧疑惑到。 “是啊,可是足不出户的周皇,能知晓几个天下的美人么?同样,有多少说周皇是非的,周皇也并不知晓。周皇是错的离谱,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世间一切都是他的玩具。既然是个孩子,也应该好哄好骗的很,不是么?”他从手间变出一个硬币来,抛在空中,“政治也无非是谎言的艺术,是国王还是死神,全掌握在大人手里。” “一个钱字,你知道有多难吗?”李牧明白了羽真的意思,就是一个骗字。兵权在握,弄黑成白,也不是不可以的。他谨慎的看了一下身前这个殉道士,心想这人怪异如此,小女不知学成什么样子。” “你可知道初楚国的墨家行会?在下游历天下时,曾与墨家交际。”羽真一手兀自把玩那枚硬币,“二十年前,初楚国一样山穷水尽,民不聊生。然后有山野之人在荒山挖出真铁,其比寻常铁石纯度更高,硬度更高。楚王于是命全民淘铁,然民众困苦劳损,不堪重负,于是国内叛乱四起。这时有墨家行会中人献策,说了铁树开花之计。” “铁树怎么开花?”一旁子期插言道,李牧白了她一眼,自蛊女飞蛾之事后,李牧琐事都不再避她,只是嘱咐她口风紧闭,不可说给别人听。 “是啊,铁树怎么会开花呢,说白了就是空的假的,无中生有罢了。”羽真笑了起来,“当时楚国国库空虚,原是想拿到真铁,然后卖掉得钱,然而百姓不愿意去挖,因为国家拿不出钱来补偿他们,只是蛮力棍棒驱使,自然民怨载道。所以那个墨家子弟便献了这样一计,他发行了一种铁花,上面有楚王的名讳印字,这铁花本身就是真铁。他发布告示说此铁花虽非金银,然与金银等同流通消费,凡拥有真铁者,皆可上官府兑换,以十斤真铁换二两铁花,而二两铁花暂等同于一两白银。墨家依法令垄断了冶铁之所,甚至买断了楚国所有铁匠铺子。凡做假者罪诛十族。这样人们自愿找矿挖矿,真铁迅速得到了墨家手里,墨家到各国售卖兵器铁具,赚的钵满盘皆,这个钱便或上缴国库,或购买各国粮食,养给子民。子民因而皆富,百业复苏,蒸蒸日上。后楚王又下令取消了铁花,以许诺价值换回了金银流通。现今楚国国势之盛,莫出其右。” 看到李牧皱眉思忖,羽真又道:“说白了钱本身就是假的,什么东西都可以代替钱,不管是金子,是银子,是铁,都是一样,关键在于,让百姓相信。棍棒并不能使民奔命,而谎言可以,只要谎言能够在未来成真,那也就不是谎言了吧。” “那跟百花令有何关系?” “初楚国起先是强压,后来是引导。百花令你们只认得一个征字,征税征人,自然是民怨沸腾,这就跟硬币的两面一样,要是把征字反过来,变成一个给字呢?” “先生请直说。” “百花税是口舌税,防人之言,甚于防川,不如导之。不如立告示厅见,征询民间疾苦,口舌是非自是积雪消融。至于美人征,我想天下愿意嫁入皇族的大有人在。微妙之处在于,绝不可示民于威,强压百姓,而应该引民众自愿而来。李公你的危机就解决了一大半。” 李牧搪塞顿开,这时只听那羽真又道:“至于钱从何处来,就只剩一条路了,便是借。不是从百姓身上借,就是从贵族身上借。我听闻北齐太吴,无不富饶多金,就是墨家行会,也是富可敌国。怎么借,就看李公的了。” “很多人都没钱,他们都住在男人洞里,与耗子为伍。”子期在旁听的云里雾里,不过听到借钱,便抢先说道。她想起了癞子头。 “那就从贵族身上借吧。”羽真哈哈一笑。 第21章 李牧7 “在每个平民的眼里,他人总是异类,他们咒骂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旅客,自己的邻居,甚至妻子和孩子,他们咒骂异国人,比如百越人的野蛮,太吴人的狡诈,秦国人的无情,还有德鲁人的虚伪,他们咒骂一切人除了他自己。这是人的本性。现在把他们放在一个屋子里,你们猜骂得最多的是什么呢?”慕公把自己包在宽松的锦绣华服里,料子考究的很,是太吴国特制的蚕丝,据说像处女的肌肤,总是带着种馨香和温存。但他的表情却并不像在享受的样子,他时不时的抓挠几下胸口,脸色带着冷色,对李牧带他来这里很不满。 仲春的天气和煦温和,庄公,慕公,加上李牧这代理三公,三公齐聚,随从寥寥,庄公和李牧都是便装。此时三人都看着不远处那座屋子,屋子青石做基,乔松做柱,上面横了一门匾,上书三个烫金大字:开言厅。 “有什么可猜的,国王和我们三公吧。”庄公接着慕公的话说道,“不过不得不承认,疏比堵好,防人之口,甚于防川,这个开言厅,立的真是时候,百姓过来诉诉苦,我们也知道自己的过错在哪。甚好甚好,想不到李侯还有如此治国良策。”他多看了几眼李牧,眼中尽是赞赏。 “承蒙高人指点罢了。”李牧眉头稍开,看着开言厅前熙攘的人群,心里思量着。他和庄公去接慕公时,碰巧看到了雍王之女兰心从慕公府中离开。那女如春兰慵娇,香气袭人,眼波流盼,只向两公行了早礼,便即离开。倒是毫无窘迫之相。 “即便按李公计策,百花令从强征改为劝导,民怨是少了,那皇上那边的怨气呢,恐怕是多了吧?皇帝的怨气,可都系在这钱上,李公,这个钱我们怎么收?”慕公肥脸微微拧巴,好像是没来得及展开的商铺,因了客人的唐突拜访,微微有些慌乱纠结。 “慕公,请问现在百姓税负几何?”李牧问道。 “农者税亩十取其四,商者货直十取其三,关税十取其一,户丁税另计。”慕公流利的回复道。“依我看,即便每者再加一成,百姓也是能够忍受的。”他补充道。 百姓能够忍受?慕公你又是怎么知晓的呢?这话李牧没有说出口,他瞟了一眼那作料考究的华服,心底叹了一下,徐徐说道: “如果按现在的税负再加,免不了饿殍遍野,到时反叛之火四起,那个时候该怎么办?” “但要是不征,周皇的怒火立时便烧到了我们的头上。我这财政大臣的脑袋怕是第一个保不住了。”慕公招招手,有个下人躬身过来,做了他的板凳。 “只有借了。”李牧简短说道。这个是前几天就定下的计量,即便他知道这个方子会惹来多大的风浪,他还是决定这样做了。这几个字说出口时,李牧忽然又有了当日站在竞技场,面对那无数双高高在上的眼睛的那刻。冷漠的眼睛,嘲讽的眼睛,疯狂的眼睛,诅咒的眼睛,甚至仇恨的眼睛。 “往谁借?太吴国?北齐国?他们的借据早已堆成山了,恐怕要说服他们很难了。”慕公懒懒的说道,他站了一个多时辰,好似累的不轻。这下坐在了人椅上,明显舒服多了。眼神也比初来见到开言厅时那种错愕和惊讶灵活的多了。 “向贵族借。一个贵族,手里的闲银多过千户平民,而一个皇亲,我听说又多过百户贵族,周都是王者之都,从各诸侯国流入的银子多不胜数,不是在这个人的口袋里,就是在另个人的口袋里。而且我听说,男人洞里的赌档的银子是最多的。”李牧回的干脆。 “男人洞的常任庄家,可是雍王啊。”庄公插言道,他眼睛停留在慕公的脸上,好像特别欣赏此时的风景。 “看起来李公已是胸有成竹了,对周皇的命令也是阳奉阴违,这么大的干系我可不敢担当,只能静候李公的佳音了。”慕公复杂的看看两人,站了起来,躬身做礼,摇晃着臃肿的身子离开。 “看他这个样子,早晚被雍王那个兰心公主给吃的骨头都不留。”庄公望着慕公背影说道,看来兰心与慕公之事,早已不是新鲜之事了。 或许,本来就没有骨头呢。李牧心想。他微微失望,三公之人,原本应该是像擎天之柱一样的存在啊。 “去天香楼,喝几口酒。”庄公神色焕发,好像是打了一场胜仗,一扫前几日与李牧争执的担忧。 “事情还没解决啊庄公,也没有您老人家那种风趣雅致,美人美酒就免了吧。”李牧准备离开,却被庄公拽住。 “美酒可免,美人可免不了。”他看着一脸不解的李牧,低声道:“是为了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 “去了就知道了。” 盏茶时分,两人便进了天香楼。一女过来盈盈做礼,她一身月白色长裙,犹若出塘白莲;脸上粉黛轻施,要不是那双不安生的勾人魂魄的美目,李牧都错以为这是哪位贵族千金了。“上次舞剑的那个姑娘。”李牧认出是周紫陌。 “大人好记性。” 周紫陌芊芊素手伸出,手上拿着的正是当时那通缉画像,“这画上所言赏银是否依然算数,大人?”她嘤嘤语嫣,带着轻巧的笑容。 “当然。立军立威,不可欺人。”李牧看着展开的画卷说道。 “这上面的美人,贱妾有个眼线,刚好认出。曾于大前月在天香楼饮酒,相陪之人,便是朱厌朱大公子。” “此言当真。” “我信的过我的手下,至于大人信不信小女,可就由的你自个儿了。奴家是风尘女子,身子都不是自个儿的,嘴又长在身子上面,那从嘴里飞出的话儿,也只能任大人自个儿思量了。”周紫陌婀娜着身姿,如舒绽的兰花,向着李牧吐着花蕊馨香,那雪白的藕臂,也偶尔擦碰到李牧的衣角,一双眼睛更是滴溜溜在李牧脸上乱转。倒惹来旁边的庄公一连串的干咳。周紫陌看了一眼庄公,便不再放肆。 丽妃是被蛊女所杀,李牧沉思着,这事独有自己和小女子期知晓,只要抓住画中女子,就能牵出幕后之人。但仅凭朱厌与画中女人的聚会,只能是推断,并不可断定。没抓到画中女人,于事无补。 “抓不到图中之人,不敢定论。”李牧回道。 “为何此女是内奸?”庄公问道。 “此女曾刺杀与我,差点得手。”李牧沉声说道,“她是蛊女。” 庄公愕然,“什么时候的事?” “小女被劫当日。”李牧道,“但没抓到凶手,一切只是推测。” “跟雍王之子朱厌有关?”庄公的手指轻敲梨木酒桌,皱眉道:“这朱厌,也许真的是祸害之源啊。” “哎吆,这听风随意的,两位大人说的朱大公子,已然到了。”周紫陌轻笑着,与前来送口信的小厮窃语几句,便折身告知。庄公便道:“今日暂别,李公先走。”李牧目光询问,“庄公怎么走?” 庄公道:“世人皆知我自宫之身,要是我经常出入这青楼,早已惹人猜疑诟病了,我有我的秘密通道,不必担心。”他嘴角浅笑,“别人来这里是为了欲仙欲死,我只是为了寻觅真相。别人要上天,我便要下地。” 李牧旋即离房,穿过那象牙与翡翠珠玉装饰的门帘,沿那雕有百花怒放的廊阁走去,脂粉的甜香,点燃的檀香,浑染在一起,如同潮湿的欲望和温热的欲望,纠缠不清。这时,他看到了朱厌,朱厌也看到了他。 “我以为三公都很忙。想不到也有雅兴喝花酒。李侯爷,不,李公,喝花酒的时候发发忧国忧民的牢骚,才是最相得益彰的吧。”朱厌翠拥红扶,手也并没闲着,他左侧的那个姑娘生的奔放豪如,那手便在那里不停的拿捏。 “人在做天在看,没有人能逃过自己的罪孽。”李牧冷声道。 “大人指的是什么?” “小女初来被劫,据说跟朱大公子有关。”李牧盯着朱厌的眼睛。 “可有凭据?京城复杂,大人都看不清路,何况一个小孩呢?”朱厌佯笑了一下,他将手腾出,取了一盏茶,抿了一口。 “那丽妃呢?是不是她看的太清让雍王害怕恐惧呢?”李牧忽然抛出一句,他想看看逼到墙角的狐狸会不会漏出尾巴呢? “李公,这么大的罪过可是需要真凭实据的。”朱厌阴沉如水,“李公与其关心别事,不如关心自己吧。” “怎么说?” “李公是激流勇进呢?还是激流勇退呢?”朱厌眼神锐利起来,“你只是三公的替罪羊罢了。进,为民请愿,是死;退,为皇追责,也是死。害死你的人是庄公,你只是他的一把刀,这刀,是刺入百姓的胸膛呢?还是你自己的胸膛呢?或者,。。”他小指微指东方,那正是周皇寝宫所在。 “唯一能救你的,只有雍王。”朱厌继续说。 “你是对的,只有雍王能救我,谁让他是男人洞的庄家呢,那可是肥的流油的差事。相信雍王不会吝啬到视百姓疾苦于不顾。”李牧轻轻的掂了一下腰间佩剑,发出金属的脆响。 朱厌傲慢的脸庞明显抽搐了几下,“我警告你,不要与我雍王府为敌。” “是你挑衅在先。”李牧挥袖离去。 第22章 子见2 子见蜷缩于阁楼的一角。这里依然是他熟悉的地方,流溢着暖融融的松木的香气。阁楼里的成堆的书原封不动的待在原先的架子上,只要他想,他可以随时摸索的到。 但他只是蜷缩于一角。他的眼睛一直是闭起的。眼睛只为主人睁开。当听到主人吹响了尖锐的哨笛,他便会睁开眼睛,跌跌撞撞的,尽自己最快的速度到达主人身边。 其他的时间,他只是蜷缩在阁楼里,抱着那本黑色的书,摸索着,感受着上面的镌刻和罗纹,有时候他也摸里面的纸张,而更多的时候,他便幻想着自己就是里面的一张纸,夹在更多的纸之间,安全而隐秘。 他通过窗口的阳光的温度来感觉时辰,当凉意袭来时他便知道入夜了,主人的哨笛声便意味着他需要人伺候,有时候是要烧开他泡澡的热水,有时候是端着酒水伺候在前,无论是宴会,还是床第间。主人好像离不开酒。他在骂人的时候会喝几口,在干女人的时候也要喝几口,甚至还为了助兴把酒洒到女人的身子上,白花花的身子。而子见就一直要待在他的身边,看着。主人像极了天神。有着明闪闪的眼睛,古铜色的肌肤,宽阔的下颚,洁白的整齐的牙齿,巨人一样的身高。他知道主人的名字叫季仓。“你可以睁开眼睛了。记住,今后你就是我的狗仔,你的名字就叫狗仔,记得了吗?”那一刻主人温和的声音就像烙印一样印到了子见的心里,“你现在安全了,狗仔,没有人可以伤害你。因为你是我的狗仔。”主人这样说着,然后用他那硕大坚硬的手掌触摸到自己的手,脚,然后是心脏,然后放在了自己的眼睛上:“你的手,脚,心,眼睛都只属于我一个人。” 那一刻就像是神灵降世,子见忘记了自己以前是什么样子。从那一刻起子见只虔诚的供奉起主人。他忘了一切。他记不清自己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长什么模样。当他偶然要想起什么时,他便感到头疼欲裂,于是用幼狼一般的长嚎来抵挡,并疯了一样抓挠自己的身体。过了一段时间后,他便学会了另一种方式来躲避那种不愉快的回忆。他沉浸在以前读的书中。虽然他记不起父母的长相,但他能记清他看过的书里画的每一个精灵鬼怪。当他闭起眼睛时,那些精灵鬼怪就一个个的在面前飘来飘去。 除了主人季仓,没人跟自己说话。自己就像是想象中的精灵鬼怪,也许并不存在吧,也许只有主人能看得到。 哨笛声起。子见开始手脚并用的忙起来。实际上也并没有什么可忙的,他一直是穿着他破旧的衣服入睡,脚上的鞋里的汗和淤泥,已经胶粘着成了他脚的一部分。每次他身上发臭时,季仓就会把他丢在一个水缸里,把他的头按在水下,等他快要窒息的时候再把他捞出来,“我又救了你。”他哈哈大笑。 哨笛声起。子见跑下阁楼。晨光和煦。这时他看到庭院内乌压压的全是人。但却诡异的寂哑无声。子见往高大的主人身边走去。 “看看我们找到了什么。”有人大声吆喝着。子见循声望去,认得是墨家的人,张宪。墨家的人很好认,他们换掉了原来普通的渔夫的衣裳,换上了青色的衣袍,衣袍上绣着的图徽是一个金色的车轮。车轮的轮轴是六根,分别是矛,剑,箭簇,斧、钺、戟。这种图案是古书里没有记载的,为什么不是精灵与妖怪呢?子见心里疑问着。 季仓道:“这么一大早,吵我醒来,所为何事?” 张宪看了季仓一眼,回首招呼了一下,便有四五个墨家的人牵过一匹马来,那马头上蒙了一个布袋,浑身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它的腹部有很明显的伤口,里面不时的飞出几只苍蝇。那几个牵引的人都小心翼翼,很费力的让那马一步步的走上前来。 “一匹马?!”季仓狐疑的审视着张宪,他大步上前,将那套在马首的布袋一把扯掉。张宪忙道:“小心!” 那马见了阳光,猛的仰首嘶叫,前蹄腾空,竟把牵引的四人拽的七歪八倒。它那白惨惨的眼珠,让季仓也惊的一个退步。 “这是什么?”他定了定身子,一把拽住缰绳,他力气极大,那马左突右摆,终于安定了下来,只拿一双白惨惨的眼珠盯着季仓看,那眼珠里半点瞳仁都没有。 “这是我兄弟贾昆的马,我们寻找他时,就看到了这个家伙。”张宪上前解释道:“小心,别被它咬着,什么世道啊,连马都不想吃草,只想吃肉了。” 季仓仔细的打量着这马。而围观的众人都畏惧的往后退却,子见没动,主人在哪他就在哪。“我想这马已经死去好几天了,但,它还站着,能跑能跳。”张宪道。 季仓侧首看了一下惊恐的众人,又看了一下子见,嘲笑道: “看来胆子最大的还是我的狗仔。” “也许找到我那兄弟,便能弄清缘由了。”张宪在一旁念叨着。 季仓从腰间拔出刀来,他轻轻的挑刺着马腹原来伤痕所在,黑色的液体沿着刀尖流了下来,腥臭不可闻。但季仓浑不在意,他眼中发出好奇而残虐的神采,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物件,他又狠狠的拿刀刺了进去,这下刺穿了整个马腹,他手腕扭了一扭,撤刀时将那马的肠子带了出来,哗啦啦的流了一地,却依然不是红色的,而是漆黑如墨。那马兀自站立,偶尔摇摇马尾,似乎事不关己。 “如果能驾驭的了,这便是一匹所有战士做梦都想得到的不死之马了。”季仓像发现至宝一样欣喜若狂。 “这马已经死了,但却又像是活物一样,你一点不担忧吗?”张宪忧虑道。 “我承认,开始吓了我一跳。”季仓哈哈大笑,“但能让我吓一跳的东西,该让我的敌人们吓得屁滚尿流了。我现在忧虑的是,这马好臭,也许该给它好好洗洗身子,整的香喷喷的,像我的女人们一样。” 张宪叹了一口气,“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让人从后面拉来另一个人。那人风尘满面,衣甲上有鲜血沉淀的暗渍,上面有黑月白日的纹章,黑月吞噬白日,是南伐联军的人。 “这是我们找到的另一人。” “一个逃兵?”季仓蔑视的看了那人一眼。 “我不是逃兵。我是回来报信的。魔人来了。极度危险的敌人。” “什么魔人?” “就跟这马一样,死去了却还活着的人,战士。”那人神色颤栗,身子也微微离那马远了一点。 “老老实实跟我讲清楚。”季仓将刀沿那人的项上划过,刀光幽白,子见每日都帮他打磨的程亮。 “大人,我们是南法联军的先锋队伍,我们的首领是李子雄。”那人对利刀浑然不觉,他心底有更深的恐惧侵蚀着他。 子雄?好熟悉的名字。在哪里听过呢。子见感到有针刺入了自己的耳膜,他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这时他看到张宪不经意的瞟了自己一眼。然后他感觉人群中有诸多眼睛看向自己,游移的,飘忽不定的眼神。他们为何注意到了自己呢?本来自己只有主人能看到的啊? “我们南下时在吴越的海滨交叉处遇到了一艘帆船。黑色的铁皮的帆船,甚至那帆都是黑色的。”那逃兵徐徐说道:“上面下来五个人,高大的人,比大人还高大的多的人,有着尖尖的耳朵。我们相信他们是异族。” “异族没什么值得惊奇的,周皇不是养了一个么?天下人都知道异族来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日我若捉到一只,定好好将它驯化,宝贝嘛,总是不嫌多的。”季仓一边说,一边狭笑着看了看子见。 子见忽然插嘴道:“是泰兰人。一定是泰兰人。他们的皮肤是不是金色的。他们的眼睛是不是蓝色的。” “他们的皮肤死灰发白。他们的眼睛也是死白色。”那人诧异的看了一眼子见,道:“不过我猜想也许他们的颜色变了,全是因为着了魔。” “我们与异族战斗,我们杀死了他们,但不少人受了伤。他们很难被杀死,无论中多少刀剑都没事。后来先锋官斩掉了一个异族的头,我亲眼看到里面射出好多的黑烟,这些黑烟顺着那些受伤战士的伤口进入体内,那些受伤的战士便像着了魔一样手舞足蹈起来,他们疯狗一样对其他人又撕又咬,我看着他们的眼睛变成白色,皮肤也渐渐变的死灰。”他大口的喘着气,汗水以可见的速度渗出,好像是噩梦追猎在身后。“砍掉他们的头!砍掉他们的头!”他忽的高声喊道,面目也变的狰狞。“先锋官这样命令我们,于是我们整个下午都在砍杀,五个异族早已被砍死,然后是魔化了的我们的战士,然而那些黑烟,就像是瘟疫一样,怎么躲也躲不掉,只要是受伤的战士,那黑烟都能钻的进去,更多的人成了魔人,更多的头颅被砍掉。” 他声音哆嗦,眼睛也闭了起来,“我们是先锋千人伍,都是能以一敌十的战士。可只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掉脑袋的掉脑袋,魔化的魔化,连我们的先锋官子雄,也成了魔人。只有我一人骑马逃掉。” “我们必须警告他们。”那逃兵忽然抓住季仓的胳膊,“大人,异族来了,他们带着瘟疫,带着黑烟,来了。” “我不相信。”季仓提起那人的衣领,拉近到自己的面前,他凶狠的说道:“五个异族毁了整整千人先锋伍,我不相信。即便是真的,那也是你们太没用了,周皇的人太没用,那周皇的王座就坐不牢,嘿,这对我,可是大好的事情啊。”他把那逃兵丢到地上,扬声说道,众人中也有附和之音。“大人勇武。”“大人说的对。” “妖言惑众,我要砍下你的脑袋。”季仓将刀横向那人,却被张宪制止了。 “事情玄疑,不可杀他。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我们便要示警天下,以待异族。” “你相信他的话么?现在唯一的异族据说是美艳绝伦,成了周皇的玩物。也没见什么黑烟和瘟疫。”季仓斜睨着张宪。 “现在有一匹马在我们面前,不得不信。”张宪阴沉着脸说。“我们墨家的规矩,不论善恶,不论因果,只求真实。我是必须守的。这事要是真的,里面的凶险太大,季大人也应该听说过古代英雄纪元的事,异族与人族之战,或许,这只是个开始。” “我大军正要挥兵攻周,不可军心动摇。等我灭了周皇,报了血仇,也许再分出点时间,跟那莫须有的异族和瘟疫作战。”季仓道。他扬了扬手中的刀。 “他是南伐联军者,只是一个信差。况且,人是我带回来的,杀与放都是我说了算。”张宪斩钉截铁道,他拔剑挡了季仓那一刀,直觉虎口剧痛,心下为季仓的蛮力震撼。 “别忘了跟我们墨家的协定。我要放他走。这种事比天大。关系到所有的人,所有的国家。而所有的由我们资助征服的国家,我们墨家都占有一份。这是墨家的规矩,季大人,可千万别忘了。” “怎会忘?你们墨家就像是秃鹫,总要分点尸骨的,这凤来的财物,十分之二,早已为你们准备好了。” “协定可不是这样的。我们不但要的是战利财物的十分之二,而且未来季大人治下的民税,我们墨家也是要十分之二的。” 季仓闻言嘿的一声,“当然可以。治下的人民都是死人,想征多少随你自愿吧。” “你真的是要与我们墨家为敌么?!”张宪冷声道。 “不但是你们墨家,就是我季仓与天下人皆为敌,哪有怎样?!”季仓狞笑着,手中的刀泛起灼眼的白光,“杀!”他简短的命令道,挥刀杀向了墨家众人。 刀光剑影。子见退回到一个墙角处。无人注意到他。高大的主人咆哮如雷:“我讨厌分享,我就是王。唯一的王!”他将那张宪众人追杀,“没有人可以从我嘴里分食,没有人!”子见看到他泛着金光的手臂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四周有箭簇射下,墨家的人像狗儿一样四处乱窜。子见便听到主人的哈哈大笑。 一切都是主人安排的。子见惊恐的目光渐渐淡定下来。刀光火光,使的他很不舒服,头痛欲裂,但主人给了他安定的力量。他坐下来,眼睛看了看那无人把守的门口,那延伸到远方的大道,然后将目光全放在主人身上,静静观看。 第23章 重吾2 船底潮湿而寒冷。但重吾已经有些习以为常了。父皇追杀他时,他曾待过更糟糕的地方,比如盛满马粪的桶里,或者是半盛着酒的桶里,简陋的草垛处,森林里的阴湿的穴地,只要是能容身的地方,他都待过。而这船底,虽然些许荡漾摇晃,虽然阴寒潮湿,虽然铁镣沉重,但较之其他,他总算能伸展开身子,并好整以暇的目光游离探索。 这是一艘巨大无比的船。重吾和子俊,杨毅被押下来时整整穿过四层的楼梯,咚咚作响的船板被漆成黑色,铁索和绳索亦是。每一层都是满满的静肃的士兵,黑甲黑盔,只留一双双杀气十足的眼睛。敌人无处不在。重吾古怪的想着,他只是刚刚成年,究竟做了什么,让自己四处临敌呢?也许宿命就像这浪潮的摇晃与拍打,绝对不会让自己安生安稳的。他苦笑一下,想起在凤来的日子,虽然只是个马童,但也许是自己生命中最幸福开心的日子了。 铁笼是原先就有的。重吾三人被分开关在船舱一侧的三个牢笼里,对面是一个被黑布蒙起来的巨大牢笼,倒有他们这侧加起来的还大。重吾有些疑惑,明明每个铁笼都是宽敞硕大,铁链和镣铐都整齐的排列钉在船板,一个铁笼足够容纳他们三人的,为何要三人分开关呢?也许是为了审讯便利,重吾琢磨着。他看着右侧铁笼里的杨毅正敲敲打打,试图找出逃脱的办法,然而却索然无果。或许真的是哀莫大于心死,他忽的释然起来,便对着杨毅微微一笑,这倒令杨毅讶然起来。 “不要担心,总有办法的。”杨毅以为重吾心焦,发言宽慰道。 重吾凝视着他,点点头,“没事。”他简短答道。在一瞬间,他忽的有莫名的情愫涌了上来,要是杨毅是他的父亲,要是自己不是那周皇的皇子,该有多好啊。他感到鼻子微微发酸,便把脸转到左侧,看向子俊。 子俊是子瑜的二哥。这是每次重吾看到他的脸时便想起的。倒不是他和她长的有多像,也不是她们对他的态度多雷同,实际上,子俊对自己冷漠,只把自己当下人,甚至有一些戒备的成份在,而子瑜完全相反,她很温暖,温暖到重吾可以无保留的放开自己的心扉,谈论自己的想法,忘记自己的出身和遭遇,就简简单单的在她身边,就心满意足了。 此时的子俊头发凌乱,面色苍白如纸,他目光涣散的瞟了重吾一眼,道:“我们要死了。我们要死了么?” 重吾不知如何作答,“看样子是的,不知道是怎么个死法。”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这回答糟糕透了。 子俊嘴唇哆嗦起来,他闭起眼睛,手放在肚子上,嘴里念叨着什么,细若蚊声。但重吾隐约还是听清了他念叨的是什么。是子瑜的名字。 船板轻吱作响,一个女子像黑色的幽灵一样飘了下来,黑袍难掩她的窈窕身姿,黑纱底下的面庞皎如明月,她似乎是手上戴了什么物件,像抚琴一样沿路划拉着铁笼子,发出断断续续的咔嚓声。重吾辨认出来她是被唤作青莲的女子。 “见过我的红儿了么?我的红儿是不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生灵哦?”她软语呢喃,倒像是嘴里含了蜜糖,听到别人耳里,是又酥又甜。 可这不是青楼呓语,也不是花前月下,而正正是催命来的。子俊重吾皆同时想起前时这青莲所言心头血喂食红儿之事,不由胆寒起来。杨毅在旁忽的出声道:“哪个红儿?靠近一些,让我好看的清楚一些。”他看到青莲靠近,猛的伸直臂膀想穿过笼栅抓住她,但只有铁锁铮然作响,那手伸出笼外仅寸许,那女子的衣角都够不着。 那青莲咦了一声,“老人家眼睛不太好么?”忽又恍然大悟道:“忘了忘了,原是红儿在睡觉,把帘帐给它拉起来了。”说着她便轻盈的移到重吾他们对面的黑布笼子那端,小心翼翼的揭开来,她动作温柔多情,倒像是怕吵醒了自己熟睡的孩子一样。 笼内窸窣做响,显出一条硕大无朋的巨蟒来。那蟒混体通红,只只鳞片大如碗口,闪着金属的色泽,那蛇身粗如酒桶,它在那笼中盘曲起来,将那偌大的铁笼塞的满满实实,不知有几丈长。最奇的是它头上生有一只独角,如同红玛瑙般光耀夺目,又似随时有殷殷鲜血流淌下来,甚是诡异。它拿一双竖眼盯着重吾他们看,那眼睛如同两泓黄金灼热燃烧,炎炎窥视着众人的灵魂深处。而那偶尔伸吐的蛇信,更是莫名的召唤着人心底的无尽的恐惧和黑暗。 三人大骇,都往后缩了缩身子。只听那青莲格格娇笑,“你个贪吃鬼,这么早就醒了哦。”她把门闸打开,手径直摸向那蛇头部,那蟒蛇竟然很有灵性的微微低首,并缓缓游了出来,然因躯体巨大,也只不过小半前身出了铁笼。青莲却是轻盈转身,坐上它的脖项,然后那红蛇头部便节节抬高,直伸到夹板顶端,那里挂着几个木制酒桶。青莲刚好够着,伸手取了,然后轻拍一下那红蛇头部,那红蛇便一节节缩下颈部,以使青莲平安落地。 “我这桶里放了好多珍贵的药材,好使得红儿能快快生长,免得被白儿落下很多,会被姊姊取笑的。”青莲看着目瞪口呆的三人,麻利的打开关着杨毅的铁笼。 杨毅骇然后缩,那蛇头依然随青莲进了牢笼。杨毅项上青筋突起,他吼道,“异族,你是万恶的异族。” 那青莲笑意盈盈:“我可不是什么异族哦,我是土生土长的百越人。要不是那丧尽天良的周皇,我才不愿意去那北国呢,更不愿意跟你们北民交谈。或许在你们北民眼里,我们南民都是异族呢?可我可不是异族喔,小红也不是,它是在百越土生土长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你们南蛮滥杀无辜,与异族禽兽有什么分别。”重吾看着青莲拿出一根很细的铜管朝向杨毅,急急插嘴道。那红蟒见他说话,忽的把头朝向他,那熔岩一般的眼睛里是怎样的幽邃黑暗和无情杀意啊,使重吾冷汗直冒。 “天下人哪有无辜的,天下事哪有无故的,都是造化弄人罢了。”青莲斜睨了一眼重吾,“这是我家巫神大人说的,不会有错的。”她手臂微微顿了一下,像是自己说服了自己,便不再犹豫,用一只胳膊像蛇样的箍住杨毅的头,越箍越紧,将杨毅的脸勒的涨红。另一只手便将铜管的尖端插进了杨毅的头顶百会处。一时看杨毅死命的挣扎几下,便萎靡下来,瘫坐在地上,不知死活。 她对着那铜管另一端吸得几下,嘴角有血色溢出,她又急忙拿桶接住,两眼闪亮的看着那汩汩流出的鲜血,浑然不理旁边的重吾怒骂悲嚎,过了半盏茶功夫,她便收了铜管。才慢悠悠的转头朝向重吾。 “你骂来骂去就只有南蛮,禽兽几句啊,真像个读书人。我们骂起来花样多多了,可女王说了,女孩子还是不要骂人的好,免得越来越丑咯。”她朝着重吾妩媚一笑,“你太不乖了,还是旁边那个安静。下一个先他,最后轮到你。” 子俊蜷缩在铁笼中,眼望那女子近前来,忽的发出尖锐的叫声,“我知道你们女王的仇人在哪儿,不管我的事,不要杀我。” 青莲轻蔑的看着他,“女王的仇人自然在周宫里,谁不知道呢。”她伸手去拉那铁笼的锁。 “我说的是,周皇的儿子。”子俊的声音低了下来,前额的头发凌乱的垂了下来,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重吾看不清子俊的脸,那脸藏在铁笼的阴影里,暗淡无光。但他看到子俊抬起来手臂,向他指认过来,“他,就是周皇的儿子。”那手指由颤抖变的稳定下来,声音也是。重吾便能看清子俊那冷漠的眸子,像贫瘠的荒漠一样不长一物,毫无色彩。 重吾心底叹了口气,他并不怪子俊。相反,他懊恼自己为何不先申明身份,或许能救杨毅一命呢! “我是周皇之子,重吾。”重吾淡淡的看着青莲,说道。 青莲返身离去,盏茶时间,重吾和子俊便被几人提着,连同脚镣枷锁,狠狠的摔在百越女王面前。 女王轻盈的上前,拿脚踩住了子俊的脸,蹂躏几下,道:“果真是那钉子侯的种么?怎的如此怕死呢?倒是生的一付好皮囊。” 然后她又靠近重吾,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父将我儿囚做视肉,现在真神将你送到我面前,我又该怎么处置你呢。” 她声冷如冰,目光恨恨。重吾却是淡淡一笑,道:“将我送到你面前的不是什么真神,而是我的父亲罢了。”他目光清明,自知无幸,心下反而敞亮起来。 女王盯着重吾的脸细细端详了一会,叹道:“想不到消息是真的,连自己的儿子都要追杀,周皇真的是丧心病狂,没有丝毫人性了。”她返身坐回藤椅,朗声说道:“既然这样,不如让你这儿子去攻打父亲,定然有趣的很。也让世人明了,什么是叛乱和正义。” 众将士枪矛斧钺顿地,震的甲板轰鸣不止。无数双眼睛望向重吾,是嘲讽么?还是仇视?更多的是对待死尸般的冷漠吧,重吾心中苦涩的想着,直到面庞被青莲的一只手轻柔的抚摸几下,才想起自己还活着。 第24章 子瑜6 房间内香薰宜人,桌几是考究的红檀木,门帘和窗帘都是一等的云绣,光线很好,暖暖融融,那在窗台上绽放开来的蛇头兰,也像醉酒的美人一样,盈盈懒懒,轻泄春光。只是四围的墙上有一些奇诡的艺伎面谱,或喜或悲,或狂或怒,眼神灵动,像是活的一样,对着她眈眈直视。 这比凤来灭国后的颠簸流离好太多了,没有淋雨之苦,没有大悲河的凄冷,没有骇人的尸人,没有刀光火影的战争,这里甚至比当时自己在凤来的闺房更精致。 但对子瑜来说,这里实在是不能再糟糕了,因为在这里,她成了一个囚徒。她的手足被缚,嘴巴倒是没被塞住,可嗓子几乎已经哑声了。从那个小旅馆放火后,她被打晕。等她醒来,她已经是在一辆马车上了。驰往周都的马车。 那个旅馆的老板娘把自己卖到了这家红楼。是同样的那个关切自己受寒的老板娘。子瑜知道自己没被别人骗,骗她的是自己的无知,自己的幻想。她以前知道黑暗中有太多的凶险和怪物,现在她知道光明中的丑恶和凶险一点不比黑暗中的少。从自己的过失导致凤来灭国,她就领悟到了这一点。 所以她很快认识到了现实。她所要做的只有一个,逃出这个锦绣温暖的牢笼。因为她明白,这个牢笼给自己的,将是比那可怕的尸人更长久的折磨与虐待,她忽然联想到,就好像是溺水时,是选择在清澈的流水里?还是在染彩的染缸里呢?因为这怪异的念头,她的皮肤都颤栗起来。 她的衣服被换过了,从里到外。那贾昆给的墨子令也不在身边。贾昆下落不明。 她开始尝试着去解手上的绳索,虽然一直没有成功,但她还是从容多了。从放火烧死旅馆那几个人时,她就不再是凤来那个大家闺秀了,有些东西在变,细微的只有自己能够察觉的东西,就在自己的皮肤底下萌芽,蠢蠢欲动,带着欣喜,带着兴奋,带着疯狂。 也许正是这种东西,使自己不再惧怕那风雨和变数。 她正当她忙碌的时候,她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这个人不是以前那个满脸油腻腻的脂粉的老鸨,那老鸨只懂得威胁和利诱自己。 “不听话的话,可没好果子吃喔。饿肚子的滋味可不好受,再想想你的情郎,他可在我们手上,你不听话,他的棍棒可受的多了。” “做这行有什么不好?有的穿有的吃,凭你这样的脸蛋身板,赚的银两海了去喔。” 子瑜只当什么都没听到,当贾昆被误以为是自己的情郎时她还纠结了一下,随即心若凝霜,面若冰雪,不理不睬。 但这个叫周紫陌的女子就不同了。她第一次来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当物件一样审量了自己一下,就像是到自己的衣柜选一件衣裳。 第二次来的时候也是不言不语。反而在那蛇头兰旁伫立良久,不言不语,然后离开。 这是她来的第三次了。也是她第一次发话。 “你想离开这里么?” 子瑜疑惑的看着她,嘴唇动了一下,但没有说话。 “没人自愿来这里,可还是被命运驱使到了这里,天大地大,这里就是最终归宿了么?”周紫陌像是在自言自语,她的目光,被那窗边的阳光,析分的有些变幻迷离。 “我去过很多地方,楚国,吴国,晋国,开始的时候觉得地方不同,人也不同,后来觉得哪里都一样,不管南方北方,都是一样。阴冷也好,干燥也好,潮湿也好,都是一样,我的皮肤几乎感受不到区别了。”她轻解罗衫,露出如藕般粉臂来。 “我只想逃离,开始是逃离那个贫苦的家乡,然后是逃离那些肮脏的男人,逃离那些不公不平,”她忽然苦笑一下,“但后来才知道,天下就这么大,天下就是个孤岛,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种子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男人的汗水和天降的雨露,又有什么分别呢?”她望向子瑜。 子瑜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别费口舌了,我情愿死,也不愿做下贱的妓女。” 这话倒让周紫陌笑了起来,“下贱?那些王公大臣,匍匐在我们的裙底下时,你觉得是我们下贱,还是他们下贱呢?” “你年轻貌美,也许出身高贵,眼里装的无非是礼义廉耻,我们眼里有什么,你知道吗?生或者死,就跟黑和白一样简单。不做就饿死,死了,就是死了。”她走到子瑜面前,将手轻轻的放在子瑜的面颊和下巴,慢慢游离到脖项处,两人相隔的那么近,不由使子瑜窘迫起来。 “你愿意做怒放的花朵,还是愿意做喂养花朵的花泥,自己选吧。”周紫陌轻叹出声,继而转身离开。 子瑜在孤零静寂的房间里挣扎了一会儿,力气耗尽,待到月升夜来,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她早已分不清时日,厄运如影子样,步步跟随,甚至都没了精气神去想自己的家人。待到醒来,又是第二天晨明。这时老鸨和一个龟公推门进来,这次倒没有多废话,反而堆了一副笑脸,她吩咐龟公麻利的将子瑜的绳索解掉,倒令子瑜十分意外。 “我家姑娘说了,你是大家闺秀,心气傲的很。这都是我的不是,哎吆,差点把你当白菜,喂了猪呢。本来要是你不从,找三四个龟公伺候几日,肯定心气就顺了。”这时那龟公猥亵的笑了起来,那老鸨白了他一眼,又道:“从今个起,再不会绑你了,这房间就是你的,想怎样就怎样,想不开也由得你。我家姑娘说了,让你做个白客,卖艺不卖身那种,有的钱赚,有的饭吃,等久了,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都舍不得离开呢。” 子瑜狐疑的揉揉酸麻的手臂,正身坐了起来。却见有小厮进来放了几个精致的小菜,三人便离开去,仍旧将门锁住。 子瑜尝试推门,无果。便踱步到那蛇头兰处,怔怔出神。许久后也不见有人进来。肚子饿了,便开始吃食。虽然很饿,她依然克制着只吃了少许。她觉得,只要饿的感觉在,她就能知道自己还是在这个牢笼里,虽然这次没有被捆绑住。 又是一天。然后又是一天。 走廊会传来放肆的笑声,喧闹声,还有乐器的声音。窗外是花园和假山流水。她想到要是小妹子期的话,肯定会灵活的爬出去吧,无人察觉。但自己做不到,四层楼高,她无法逃出。 待到第三天,隔壁白天发出喧闹的声音,好像在布置房间。到了夜里,便有不堪入耳的男女声音传来,子瑜听的耳红面赤。她用双手捂住耳朵入睡,脑中想象家乡神树的模样,努力让自己平和清明起来。然而那魔音像蚊虫一样侵扰过来,侮辱和委屈便像蜘蛛网缠住了她的全身,而隔壁的情形几乎是自己的未来。她该怎样逃出去呢。她想着那周紫陌的话,难道真的这里便是自己的最终归宿了么?不会的。她想着神树,想着父亲,二哥,妹妹子期,勇气恢复了一点点,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四天更是过分。白天亦有淫语浪言传来,她心中忿忿,将瓶瓶罐罐砸了一地,却只惹的更猖狂的大笑和叫声。她环视墙壁上的各种面谱,那些面谱就像是在嘲笑着自己,你该怎么办,你能怎么办呢?谁又能来救你呢?这使她更加的不安起来。她走上前去,尝试将一个面具揭下来,但那面具却是坚硬的梨木所制,并镶在墙体里,挪动不得。她无意之中擦动了那面谱的眼睛,那眼睛尽然转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小孔出来。 她凑前看去,却更加的面红耳燥,原来隔壁的春宫一展无余,而且声音更加清晰。她忙将那眼睛复位,心中激荡。退回床上坐了小会,又复站起,寻了另一个面具,依样打开,却能影影绰绰的看到大厅的些许场景。细察之下,才发现墙壁间诸多中空,都是镶嵌了铜镜的,将那各种影像折射过来。 她大吃一惊,将那墙上面具尽察一遍,发现一共是四处可见。一处是隔壁,一处大厅,另一处是贵客酒饮处,还有一处是一个奇怪的房间,各种怪异的工具挂在木架之上,子瑜猜测那应该是刑房了。她站立复坐下,看了几次。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 到了第五天,一个乐师进来,弄的一手好琴。琴声清越,如春风拂柳,他抚琴良久,对子瑜道:“小姐,以为如何?”他面白无须,温文尔雅,让子瑜不得不以礼相待。 “曾听家中乐师弹过,应该是江吟月。曲调平和清雅,悦耳动人。”子瑜答道,她虽猜不透这人用意,但想这烟花之地,哪里会有什么好人,便心中愈发谨慎起来。 那人笑道,“如此更好,可见小姐已是知乐之人,就好办的多了。小姐可知音乐有几种分类?” 子瑜沉静对言,“如按乐器制作之法可分金、石、丝、竹、鲍、土、革、木八类,细分则有鼙,鼓,钟,磬,笙,管,琴、瑟、筝、筑,埙,篪,鼗,椎等诸多之分。” 那乐师微微点头,一声不言。却又拉起一曲,依然是一曲江吟月,只是风调大变,凄凄苦苦,风雨飘零。听到后面,子瑜不由想起近来颠簸,忧虑家人及现下处境之苦一并涌上心头,待曲终时才发现自己已是清泪满面。 那乐师看了子瑜一眼,叹息一声。徐言道:“音乐之事,无论乐器,无论声歌,只分两种,一种便是刀俎乐,另一种是鱼肉乐。” “所谓鱼肉乐,便是我为鱼肉。将乐者本身的喜怒哀乐展演出来,供他人咀嚼赏鉴,有识你的,懂你的,为你而喜,而悲。不懂你的,只当你弹的是白水,是风沙,眼前过了,耳中过了,不留丝毫痕迹。”他说道:“我的第一次江吟月,便是鱼肉乐,我心中不悲不喜,清清淡淡,展演给你看,刚好你愿意去懂,愿意去听,便能听进去。你不愿意去听,也就随风去了。” “另一种刀俎之乐,就是第二次的江吟月。你沦落到青楼,自然有诸多悲苦无奈。我加以操纵引导,你便泪流满面了。我懂你,知道你的心事弱点,稍微加以变调,你便进了我之掌握之中,这便是我为刀俎。你懂了么?” “你要选哪一种?” “我要学第二种。”子瑜不假思索答道。话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吃惊。不知不觉中,她心里已把老鸨说的白客身份认定了下来。实际上自己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这第二种音乐,可是能够杀人的。”乐师淡淡说道,他眼睛闪了一下,“要是听者癫狂,这乐便可让他更加癫狂,要是听者悲伤,这乐便可让他生无可恋。生杀大权可尽在乐者指间了,你明白吗?” 子瑜看着那乐师,沉静的点了点头。 她没有告知任何人自己是凤来侯之女。自己亲人的处境,能好到哪里去呢?她不敢想象二哥,小弟,母亲城破后的境况。对于来到周都的父亲和小妹,她又如何能够寻到?她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从贾昆做内应导致凤来快速被陷,从旅馆被卖,她心中已对这无常的世间谨慎猜疑起来。她不再轻信任何人。现在她是一个人了。她对自己说道,既然是一个人,与其做鱼肉,挣得别人的可怜而活,不如学着做刀俎,可以坚强独活。 第25章 古月4 风暴正在周都形成。看不见的风暴。人心的风暴。古月可以从很多方面观察出来,比如即使他有着宫廷艺人的腰牌和都城守护的牌号,他依旧被肆无忌惮的护关小吏狠狠盘剥了一把。关税比上次离去足足多了两倍不止。而在旁晚时分,在靠近他的隐秘购买的府邸处,他和他的随从差点被一大群乞丐洗劫。周都里到处是眼睛。有嗜血成狂的眼睛,有饥饿难耐的眼睛,更多的是惶恐不安的寻觅着归处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与野兽无异。 空气阴冷而潮湿。他听到他的两个随从在后面小声嘀咕。 “这周都像什么?” “像女人的阴道。潮湿而温暖。” “我倒觉得像是一泡巨大的屎,依山拉的,你看那皇宫,不正是屎尖吗?!” “如果真的是屎,希望是一位美丽的神灵拉的,也许闻上去就不会这么臭了。” 古月推开满是蛛网的房门。里面的桌椅物件极其简陋,但还是能用。尘埃惹的一个随从咳嗽了几声,倒是惊吓到了屋内原有的住民。它们灰色的小身躯像影子一样消失在光线下面。古月皱了皱眉。 “这可是个难题。我们做的圣火不能被老鼠碰到。要不然我们一块儿完蛋。” 老鼠不止屋里有。古月思量着。周都的硕鼠多的数不过来。它们白日在皇宫里假模假样的勤勉细作,尽忠职守,而实际上,它们最忠于的只有自己的口袋。这对于古月来说反而是个便利。他的银子如流水般花了出去。艺人头领,宫妃女侍,宦官奴仆,几乎除了那十二刀众,皇上的御用侍卫,都收到了他的关照的银子。他自己打造了一个曲折的通往中心的海螺,或许,这只海螺会吹起最终的毁灭的风暴。他心中熊火燃烧,但他需要等待。 人心的风暴开始形成。他可以从众人那牛皮球般膨胀的欲望中测量出来。当他次日毕恭毕敬的把极品的鹿茸和土参制作的元阳丸献给那艺人头领时,艺人头领细眯的小眼中贼光闪烁,“你可自由的很那。都是我在照应着你。天知道我都担了多大的干系。”他看着古月拿出黄澄澄的黄金,用手掂量了掂量,“现在我需要三倍了。我看中了一所宅子,还有几个美娇娘要养的。” 古月面不改色的点头称是,多拿了金子出来。金子算什么呢,圣火会把它融化的踪迹全无。他看着得意洋洋的头领走开,心中冷笑不已。 古月想过下毒的方式。他经常给艺人头领奇药,就是为的让头领献媚讨好皇帝时,将这等龙虎之药传到皇上手里,一点点,一滴滴,慢慢的毒杀那暴君。可后来转念一想,那种方式是不是太便宜周皇了。丑恶的灵魂应受到圣火的洗礼。 古月在宫中探查,一切都做的自然妥当,滴水不漏。他的头领已帮他编织了宫外采办药类物品的谎言,所以宫人对他的神龙出没并不见怪。他的银子又塞的勤,众人哪能不欢喜。而古月最愿意关照的就是一个俊俏的小奴。这个小奴是御膳坊的,每一道酒菜都是他亲自端到周皇面前。在原来的毒杀计划中,古月曾想着这小奴是最关键的一环。但后来他变了计划,这小奴的用处也变了,他会讲周皇的行踪和爱好滔滔不绝的讲给古月听,有的时候甚至不是看在银子的份上。 “皇上模样可吓人了,披头散发的,在寝宫里转圈呢。” “皇上一夜要了九个处女呢,说是元阴能滋养长生。” “。。。。。。” 小奴的耳语听起来像吱吱叫的耗子,古月耐心的听着,那小奴的眼神暧昧浑浊,偶尔饶首弄姿,古月也心知肚明,但他没有龙阳之好,所以银子便给的大力一些,免得伤了小奴的心。待打发掉那小奴,他便在宫中踱步开来。不知不觉中,便靠近了寝宫。 那幽深暗邃的甬道就在眼前。通往寝宫的唯一甬道。 古月有时候想这甬道就像是一根肠子,滑稽的肠子,皇上所需要的食物,美人,都由这条肠子进入,等皇上咀嚼完了后,又由这条肠子排泄而出。而我们尊贵的皇上也像个粪球一样从这肠子这端滚到那端。 他心中嘲笑不止。不知不觉他已走进了甬道。忽然一种敏锐的警觉像闪电一样划过,他停住了脚步,望向那黑黝的甬道尽头。他感到那里有一双利刃般的目光在审视着他,他急忙转身走开。 一定是十二刀众。古月心中暗骂自己的迷糊。若是这个节骨眼被十二刀众发现,即使只是怀疑,他们便可以毫无顾忌的虐杀自己。这是他们的特权,也是他们的使命。有时候使命便成了特权,哪怕这种使命再愚蠢,再荒谬,他们的特权也依然像黄金一样闪耀。 从皇宫出来,古月便马不停蹄的拜见了兰心,雍王之女。兰心如以往一样艳丽动人,待古月滴溜溜的眼睛在她身上滚了一圈,她便满意的娇笑起来。 “你这死人,好一阵子音讯全无,还以为是在宫里受到哪位贵妃宠幸,忘了我了吆。” “便是死了,这魂儿也系在公主身上,还能去哪儿呢。”古月嘴唇抿成了月牙,眼睛也是。 兰心格格娇笑,瞬即正容道:“嘱托你办的事情,办的怎样了?” 古月从怀中掏出一小巧的玉瓶,“将这雨露洒在自己耳垂上,让那太吴国的太子闻到,包管他像扑火的飞蛾一样,赶都赶不走了,眼里只识的你,身子只绕着你打转。你所要的东西,还不是手到擒来。” 待看到兰心盈盈浅笑,将那玉瓶收起,古月便道:“其实如兰心公主这等国色天香,即使没这妙药,让那太吴国太子臣服于石榴裙下,也是易如反掌啊。” 兰心笑道:“就你会说话,以后收了你做跟随,事事必会顺心如意。“她顿了一顿,“可眼下,哪有那么容易。你可知这百花令之事,这可是全天下的美人之争啊,那荣华富贵,贵为一国之后,人人还不是抢破了头?岂是那么容易摘得桂冠的?到时怕那太子栽在在脂粉堆里,昏过了头,我的算计可就竹篮打水了。” 古月皱眉道:“既然人人去追做那一国尊后,为何你却要那太吴太子呢?有了这药,蛊惑皇上也并非难事。” 兰心闻言,眼神倏忽变幻,道:“小心啊,你所问的,也是天下人都在问的事呢。你问我,我又该问谁呢?” 这似是而非的回答让古月皱眉起来,他从雍王府出来,心中暗自思量,难道天下人认为太吴国太子比现在的周皇更有威望?兰心是受其父所使,以联姻于太吴么?果然雍王的棋局走的步步为营啊。他心中叹了一声,这些于己无关,也有关。无关的是皇位更替,有关的是时机。混乱的时机,是复仇的捷径。 傍晚的时候,他又见了周紫陌。 有时候他觉得周紫陌跟兰心很像。两人都像那怒放的牡丹,将那层层的花蕊赤裸裸的绽放出来,引诱那贪婪的蜜蜂和蝴蝶过来,供其采食,而她们获得的是什么呢?或许,别人在采食她们的肉体的同时,她们也在采食着他们的欲望和精力吧。 人人都是掠食者,从来就没有无辜者。古月想到此,心中宽慰许多。 周紫陌给古月沏好香茶,斜坐对面,月白色的长裙将身躯勾勒的曼妙诱人,像一棵待剥的春笋,里面是玉脂样样。 “先生别来无恙。” “有恙无恙都要来的。”古月将黄金摆在茶桌上,黄澄闪耀。 周紫陌的脸色像朝霞升起,这使古月怀疑她初夜时是如何度过的。只听周紫陌欢声道:“这么贵重的礼物自然值得同样贵重的消息。百花令先生知晓否?” “路人皆知。告示遍巷。”古月抿了一口香茶,“我付钱于你可不是要你来诓我的。” 周紫陌陪笑道:“那百花令之后呢?周都又会有谁来主宰那沉沉浮浮呢?”她眼睛闪亮而魅惑,“先生可知原三公之一的刑公带军出外,所为何事?” 古月将眼前黄金轻轻推向周紫陌,周紫陌轻笑道:“奴家偶尔耳闻,这刑公可是出去接应那周皇之子重吾去了,这周都,永远改不了血脉呢。”她又喃喃道,“你说我这等卑微贱人,能生出个尊崇的皇子么?” 古月没听清她后面的自语,他听到重吾的消息时眼中光芒爆射,这是齐王想要的,挟太子以取天下。这是齐王谋臣赵谊的良策。“皇子重吾,在什么地方呢,不是被周皇追杀么,恐怕已是白骨死尸了吧。” “重吾的消息,可不止这些黄金吆。”周紫陌起身,小鸟般依偎到古月膝前,“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啊。”她含情脉脉的看着古月。 古月冷笑着拿出一块碧绿的玉来,那于如初晨含露的绿叶,盈盈而动,触之又肌体生暖,端的奇异珍贵。周紫陌爱不释手的抚弄一番,收纳入怀,香唇便贴近古月耳边道:“贱妾得知,是在凤来。就是现任都城守护李侯的家中。” 温存之后,古月从天香楼走出。重吾的消息要传递给齐王,那样的话里应外合,自己的复仇就成了。他的微笑在黑暗中轻松的绽开,他第一次发觉这黑暗远比光明下更令人舒适惬意,他的步履也轻盈起来。 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一条暗巷中。这暗巷他是熟悉的,他初来周都,曾在这里向那些达官贵人兜售助兴房事的奇药;也曾经在这里,救下李侯之女,子期。这条暗巷,细长狭隘,三五个流莺暗娼栖身于此。她们往往姿色平庸,难入天香楼采办的眼,但价钱便宜,专门卖与下等奴役和农奴。见到古月经过,有两个女的便大手大脚的上前拉扯他。古月任她们推拉着,只是摇头。他眼睛瞟了瞟另一个女子,那女子着一脸黑纱,看不清长相,但身材窈窕诱人。正有一男子紧抱着她,将面孔也埋入那女子黑纱中,像是亲密舌吻。待古月施施然的走近那女子时,那亲密的男子便被那女子推开,像个醉汉一样,却又怪异的敏捷,眨眼便从巷子走出,消失不见。 古月又看了一下那女子。见她依然依墙俏立,却并不拉客。他也没去理会。这条暗巷是回到他的府邸的捷径。他又是轻车驾熟,自然心中懈怠。直到一柄短刀在胸前划过,鲜血迸出,他才意识到痛疼,发出一声呻吟。 他本能的躲闪下,避过了要害。整个人立时清醒过来。他盯着眼前出现的这虎北蜂腰的男子看,在暗弱的月光下那人的肩臂处有金色的刀纹袖章。是十二刀众。古月的目光爆缩,冷汗也留了下来。 几个流莺早做了鸟兽散。那戴黑纱的女子像是承受不了惊吓,竟瘫软在地。古月也无暇顾她,他返身后退,那男子在身后冷笑着发出几镖,飞镖贴肉穿过,古月自知避不过,便停了下来,正面相对。此时那男子正在了古月与那瘫软在地的流莺中间。 “七十二尺。”那刀纹男子道,“上次是八十一尺。” “什么?”古月反问道,他慢慢的摸了一下袖间的匕首。 “你离皇上寝宫的距离。上月你走到八十一尺处,便退了回去。这次你走的更近了一些,是七十二尺处。”那男子将背上的刀拔了出来,刀光雪亮。 “我是宫中艺人,你也知道,宫中路径迷乱,迷路是常有的事。”古月干笑了几声,不知这借口能否糖塞过去。 “眼睛能迷路的话,脑袋也会搬家吧。”那人慢慢向他走近。 “即使不是迷路,我这新近艺人,好奇周皇的尊荣,想着接近一些,也是常人之识吧。何苦劳烦大人黑夜追击呢。”古月强辩道。 “在皇宫里,好奇便是罪过。是死罪。”那人欺上前来,刀光霍霍。古月不得不展开身手,将短刃拔出,堪堪抵挡。 “好身手。就一个艺人来说,已经很了不起了。”那人笑着,刀法舞的更是迅疾。瞬即便在古月的肩膀和左臂留下了创口。 那人姿态愈发如猫戏老鼠般,在一个巧妙的挪步后,他打掉了古月手中的匕首,将刀施施然的架到了古月的脖子上。 “在那甬道之中,我便是王。我要你生便生,我要你死便死。” 蝼蚁般的存在,却也要在蝼蚁般渺小的领域称王啊。古月心中嘲讽着,但更多的却是苦涩。他脑海中闪现出丽妃的容颜,绝望的看向那黑暗的夜空。 一切都结束了。古月想着。那男子却忽然扭曲起来,他开始不停的用手拍打自己的脑袋,古月从惊讶中清醒过来,蜷身躲到一边。那男子却无暇他顾,连刀也丢掷在地,古怪的全身瘙痒起来,喉咙间发出霍霍的响声,顷刻间便萎靡在地上。 古月用脚踢了踢他,那人却显然已死去。从那人口鼻间正飞出闪着金光的虫子来。他古怪的看向不远那流莺。那流莺正袅娜的向他走来。 “上次的救命之恩。这次算是还上了。”她掀开她的蒙面黑纱,月光下露出一张雪白绝丽的脸来。正是杜烟。 第26章 子瑜7 她很快跟诸人熟稔了起来。从跑堂的,端茶壶的,还有莺莺燕燕的姐妹,都以礼相待。礼仪是自己的盔甲,她穿的严严实实,将自己保护起来。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已认了命,成了这红红绿绿中的一叶一朵。她琴艺长进飞快,这让老鸨的肥面笑成了花。 周紫陌还是冷冷淡淡。但从小厮的嘴中子瑜得知她现在住的房间就是周紫陌特意给她的。她现在从面谱之眼看的,就是周紫陌想要她看的。子瑜心理明白,周紫陌就是用着无声的刀俎乐,静静地在自己的耳边奏响的人,无论白天黑夜。她控制了自己。或者说,她想控制自己。 有一个盛大的宴会正等着她。她将是主角,她将引万人注目,她将声名鹊起。这是天香楼给子瑜安排好的。那时无数的达官贵人都将为她的才貌所迷。那时银子会像流水一样流入天香楼。那个时候,或许会多一些逃出去的机会。子瑜这样想着。 每日她都会从窗户的缝隙看那妓院的门口,总有魁梧的人在把守。那人的眼神猥亵而凶狠,凡经过他的人必遭其贴身摸索个遍。她逃不出去。看住她的不止是看门人,从沏茶倒酒的小厮,与客人嬉笑打闹的姑娘们,他们的眼睛总会有意无意瞟在自己的身上。自由只是出入的地方大了些,可以从房中走到客厅罢了。 所以她便更多的时间放在了琴上。或许琴声里面会有其他的路。她这样想着。 周紫陌走了进来。子瑜的一曲江吟月刚好到了尾声。琴音袅袅在房中散开,把人泡在那像烟雾一样的忧愁中。周紫陌不禁叹了一声。 “我学了整整两年,毫无天赋,琴先生的刀俎乐和鱼肉乐,我始终学不到分毫神韵。”周紫陌并未坐下,她看向子瑜,“学舞倒是最适合我,一切简单极了,甜美的果实摆在眼前,不管是饿汉还是饱汉,都想咬几口不是吗?” 子瑜垂眉,轻弄几下琴弦,周紫陌却依然听出里面的调侃之意。她落下脸来,在房中轻绽莲步,道:“这个房间,本是我的,名唤’染房’,你可知是何意?” 子瑜略一沉敏,道:“应是取自耳濡目染之意罢。” 周紫陌点头道:“果然冰雪聪慧。耳中日夜是靡靡之音,眼中时刻是春宫肉林,在这个染房里待久了,浸染久了,没人再是清白之心了。”她顿了一顿,“你倒是不同,心性可嘉,那面谱之眼的奇处妙处,常人都会看多少次,你倒好,只看了一次。莫非你性情薄凉阴冷不成?” 子瑜冷笑道:“我要是性情薄凉,就学不会这曲子了。姑娘来这有何意思?” 周紫陌笑道:“这房是我的。你也安心做了白客。自然这房也该还我了。”又道:“这刀俎乐可不是在房中独自个就能练成的。刀俎乐的重心在于。。。” “知人心。承蒙姑娘教诲了。”子瑜起身道,“我现在就搬出去。” 周紫陌叹道,“你聪明也是真的聪明。可倔强也真是倔强。这染房本是观四方风情,察人世凡欲的最佳场所了。你弃之如敝屣,到头来路走的更艰辛,你可知道?” 子瑜反问道:“周姑娘可知人心?” “略窥一二。” “那请问姑娘,笼中之鸟,即便歌声美丽,即便羽毛美丽,即便心有百窍,那又有何意思?笼中鸟,到了死那天,还是笼中之鸟吧。”子瑜说道最后,眼睛微红,语气也激扬起来。 周紫陌凝眸看着她,缓缓道:“我听人家说,这大陆广阔则已,也有个尽头,只不过是大一些的孤岛罢了。你要是把这孤岛比做牢笼,那人人都不过是笼中鸟了。”她语气飘渺,旋归凝重,“其实即便这天香楼是鸟笼,那又怎样?!你知了人心,统治人心,你就会是自由的。知人心,治人心,是通往自由的唯一之路。” 周紫陌飘然离屋,“你明日便搬到逍遥轩,那里是贵客之处,你可得小心伺候着。这染房是我的,这里声音也香甜,空气也香甜,这天香楼就是我的家。周都换天换的快,这天香楼是牢笼也罢,我却只望它繁花锦绣,四季如春。而你,我希望你也能崭露头角,花开峥嵘,而不是碾做春泥,无人知晓。” 周紫陌说的周都换天换的快,子瑜可是并未想到他处。她不想被这染房染的失了本色,便第二日赶快搬到了逍遥轩。那里却是更加的雅致,少了那很多古怪稀奇的面谱面具。 当日她就有贵客拜访。小厮报知是雍王府的大公子朱厌。 这人却与那周紫陌极为相似。第一次只是姿态高傲,眼神玩味,片言皆无。第二次也是。直到第三次。 而这第三次,却是子瑜先言语的。 “公子来了三次,次次百金,却对小女子琴艺无半句评语,为何?” “因为我不懂琴艺。我只是金子多,赏赏花打发一下时光罢了。”朱厌摆摆手,有小厮上前,将一壶新茶泡上。 子瑜心中沉吟,她想起那刀俎乐的真谛,知人心。可怎样知?从哪里知呢?她忽然有一种摸不到路的感觉。但她心思敏捷,便试探而问道:“公子以何操业?” “收税官。”朱厌落落笑道,他眼神雪亮,语气中有藏不住的高傲戏虐,“这职业跟嫖客差不多,嫖客是把妓女的衣服一层层剥掉,收税官也是,把百姓脱个精光。” “我听智者说过,肉吃的多了,肉味就分辨不出。公子定是看透了世情,看穿了风月,才说出这样璞真的话来。” 那朱厌咧嘴无声的笑笑,道:“说我高傲的人多如牛毛,说我狂妄的人多如江鲫,像你这样评价我的,倒是破天荒第一次。我喜欢你。”他接着调侃道:“也许我该娶你。被万千人骑的支女当了王妃,然后再骑到万千人的头上,这才是因果正理。对的,是这个理,我愈发的喜欢你了。” 他招一招手,有随从端上百金在桌。继而退出。这一举动让子瑜厌弃起来,她冷笑道:“ 小女听家父说过,这周朝及诸国,是在一个广袤的大陆上,公子知晓共有多少人?” “一千余万人。”朱厌回道。 “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你自然是喜欢我的。但这诸国大陆,可不止我们两人,那么多美人,你又怎么守得住本心?”子瑜一双妙目盯着朱厌,“人多了,无缘无故的爱就少点,无缘无故的恨就多许多,不是么?” 朱厌仰首笑道,“那太简单了不是么?把其他人都杀光,只剩下我们两个就行了。” 子瑜心中颤了一颤,道:“即便只剩我们两个,你又怎么能够确定,那个时候是互相愤恨呢,还是互相爱慕呢?” 朱厌久然不语,临末了,道:“谁知道呢,也许仇恨一直镌刻在每个人的骨头里,要不然对于异人,对于不同的族民,我们为何会先选择对立或战争呢。” 只是虽言片语,但在子瑜心中,朱厌像极了一匹骏马,难以驾驭的,急欲脱缰而去的骏马,但它将奔向何处,是那漆黑的无边的荒野,还是悬崖,子瑜无从感知。朱厌是她的第一个客人,她想要学习知人心的对象。这个意图,不由自主的像刻刀一样镌刻在自己的脑海中。也许周紫陌的话是对的,“知人心,治人心,方得自由。” 日子像蝴蝶扇动的翅膀一样,模糊看不清。子瑜不知自己的亲人处境何如,不知凤来情景如何。也许亲人健在,也许亲人都以为自己死了,无处找寻。她便凄凄苦苦的掉下泪来,待到有人来,又忙整容收拾,换上面具,换上伪装,装成另一个人。也许每个人都同时是另一个人,都是异人。她复杂的想着。 她过着另一个人的生活。甚至习惯了这种生活。她小心观察,谨慎猜测,一面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像个茧子,一面又像刀和剑一样,以刀俎乐的方式刺进那些客人的心里。银子哗哗的流进来,众人对她言听计从,尊宠有加。 然而她还是走不出天香楼的门口。她心中度量各种计划,亲人找寻,贵客赎身,趁乱逃离。但每样计划都像白纸上的乱点笔墨,不成形状。 一日,她无意踱步到原来的染房前,正自猜度自己是否还是那时凤来的自己,忽然听到了房中传出周紫陌的声音。 “庄公,这么久没见你的人影。楼里进了新的姑娘,你也不查详一番?” “喔。那姑娘怎样?”一个苍老又柔细的声音说道。 “才艺非凡,样貌也惊为天人。”周紫陌赞叹道。 “周姑娘都这么说了,此女定有过人之处了。”那庄公道。“也许在百花会上,可以用上一用。” “百花会?不是为皇上选皇后用的么?我们这些不入流的,也去的么?”周紫陌疑道。 庄公看到周紫陌那发亮的眸子,“女人有什么不同,不都是一样的么?出身无论贵贱,胜者为王。” 周紫陌笑靥如画,“庄公见识洒脱,而那代理三公之李牧李公,性情严谨,却又亲民,感觉这周都,真是一番新气象了。” “新气象?”庄公叹了一声,“哪有那么容易?!倒是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像。” “此话怎讲?”周紫陌小心探索。 只听庄公沉吟道:“百花令举步维艰,那些贵族哪有那么好动的?从他们身上脱一件衣服可不比从妓女身上脱来简单,本公眼里只有稳定,只待风雨过后规矩如故,这些贵族我可惹不得。” “庄公不是心系万民么?” “万民总要人治的。”庄公答道。 “那庄公之意是牺牲李公,看那李公惹火上身?” “也许那是他的命运吧。”庄公道。 “奴家看来,可都是庄公一手安排的呢。”周紫陌笑道。却遭到庄公狠狠一个白眼。“小心你的舌头,那可是你的命根子。” 子瑜听到周紫陌说道“我的命根子可是您老啊。”时,房中轻响,便赶紧走开。她心中电闪雷鸣,想不到父亲李牧还在周都。而对话中明明父亲处境无比凶险。她心中忐忑不安,回道自己的房中,一时徘徊无策。 得找到自己的父亲,她心中想着,可怎么找呢?有哪个信任的人可以传话的么?伺候自己的仆人么?周紫陌肯定是靠不住的。但好在没人知晓自己是李侯的女儿。也许,自己可以传话给李侯,说些仰慕的话,可这样是不是太突兀?父亲能认出自己的笔迹么?天香楼能让这信件送到父亲手里么? 也许一切顺利的话,自己终于就可以离开这妓院,与家人团聚了,可以看到小妹子期了。她心中忽悲忽喜起来。 第27章 古月5 夜昏月淡。窄巷的墙上有两人的影子,模糊不清却又纠缠在一起。古月摸着被那十二刀众扭伤的臂膀,眼睛却瞬息不离杜烟。他看着杜烟从腰间取出一个玉瓶来,嗡鸣声起,从那玉瓶里面飞出雾一样的虫子来。只听那杜烟喉咙间发出奇异响声,若如蚊虫嗡鸣,那虫群顷刻间覆盖了那地上的十二刀众的尸体。眨眼间便啃噬个干净,只留那凌乱的衣服鞋帽。古月心神跳了一跳,心想这虫子与自己的腐骨粉倒是异曲同工。不同的是腐骨粉可以躲避开来,这虫子可是难以避开的。他皱眉问道:“姑娘缘何又回到这周都了?周都的通缉令不是满城皆是吗?” 那杜烟却不言语,她左拐右拐,引着古月走进了一处僻静客栈里。 屋内蜡烛正燃。杜烟将手轻轻搭在那木椅上,抚挲少许,像是踌躇不决。古月一言不发,只是望着眼前这窈窕背影,一时恍惚失神。这背影好像丽妃的背影啊。他心底想着。 杜烟像下了决心。她转身凝眸望对古月,道:“先生所问,干系万千。我本不想实答。但你我互有恩情,也是善缘。这周都里处处险恶,小女子一人恐应付不过来的,多一个盟友也好。”她顿了顿,道:“先生可愿意为我盟友。” 古月微笑道:“至少我可不敢与小姐为敌。”他见杜烟表情肃然,便收了浪荡商人模样,谨言问道:“既然周都对于姑娘而言危机四伏,姑娘又缘何回道这里?” “为了复国。”杜烟语气凝重。 “复国?复哪个国?”古月疑惑道。 “我来自云狄部落,先生知我蛊女身份,可知蛊女在我族中又是什么身份?”她一双眸子晶晶发亮,“蛊女便是圣女。这圣女可不仅是云狄的圣女,而是整个百越国的圣女。” “云狄部落的族人,本就是百越国人。而百越国的真正女王,便应该是圣女。” 杜烟徐徐道来。“可几十年前,百越国内邪教盛起,竟夺了权,将我正教一支排挤杀戮,驱逐出了百越。我正教便在西南一隅落定下来,苟且存活,名曰云狄。” 她叹了叹气,道:“一言以蔽之,现如今东南的百越国,本就是我们的。我说的复国,就是复权百越,驱除邪教,重整人心。” 古月皱眉道:“姑娘站在烟花柳巷处,便是为了复国?这有些。。。”他的话立即遭到了杜烟的反讽:“先生留恋于烟花柳巷处,难道真的为了那凡尘肉欲?” 古月不语。只听杜烟又道:“种子已经播下去了,等它发芽时或许这周都就变天了。周都变了天,我的复国之望便近了。” 这话让古月古怪的想起当时柳巷中那跟杜烟舌吻的男子,种子播下去,莫非是那虫子钻了进去?他看了看那张清丽而有些苍白的面容,忽的心中惜然:“满城的通缉令,姑娘的安危如何是好?” 杜烟闻言笑道:“先生多虑了。那墙上的百花令层层叠叠,早将那原本的通缉令遮的严严实实了。世人总是望前看,旧事有谁还记得?” “世人都是被逼着往前看,往前走的。就像羊群一样。”古月叹口气,又道:“可还有雍王的人呢,他们不是要置姑娘于死地么?” “我回来的原因,便是重新与雍王做了个交易。”杜烟看着古月,“这周皇昏庸,天下人皆知。先生亦自然心知肚明。这天下,迟早归了雍王。” “姑娘说话可要小心啊。”古月道。这话却让杜烟笑起来,“先生谨慎了,你我可是刚刚杀了一名天子近卫,十二刀众啊,既然一起犯了罪,便唯有同舟共济了,不是么?” 古月尴尬的笑了笑:“箴理明言。”他忽的心里通透起来,道:“这么说姑娘便是要依仗雍王去复你的百越国?” 杜烟点了点头。“雍王答应我得了天下,当了周皇,便出兵助我讨伐邪教,光复百越。” 古月道:“不待他出兵,百越的兵如今可直逼周都来了。” “如此甚好。百越的邪众死多些许,以后光复百越便省力几多。” 古月沉言道:“可那依然是你们百越的民众,不是么?” “信仰不同,既信了邪教,这身这心便不再是我族了,便是异人。是殊途之众。是生是死便与我无关。”杜烟面容冰冷下来,带着月光的寒气。 “这么说姑娘夜半驻留烟花柳巷,也还是跟雍王的交易有关了。”古月还是对杜烟在柳巷中所做事情无法索怀。 “是的。我所做的事,都是为了给雍王清除障碍。”她看了看古月,“希望先生莫挡了雍王的路,挡了他的路,便也是挡了我的路了。” “岂能岂能。冥冥之中我们早就是同一条路的人了。”古月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缝隙内光芒四射,冥冥之中,又多了一条复仇的路。 雍王要夺那皇冠皇权,这便意味着有政变。有变就有机会。古月心中想着,只要给他手刃仇人的机会,那便是他的盟友。一切出乎意料的往有利自己的方向发展。 他回到自己的私宅。他从齐国带来的随从正在密室里制作着他的“圣火”。他们接班轮流着在一个大缸子里搅拌调和,缸子里盛满了从齐国金矿中采来的硝石和火硫,以及他用秘术制作的流液。“千万要小心,”他说道:“只要一失手,我们所有人就成了灰烬。不是烂肉,不是枯骨,而是一堆灰烬。” “主子你放心。我们都识得厉害。”其中那个侏儒样的随从说道,“问题是这些圣火要放到哪儿呢?” “让我来操心这事吧。”古月拿起一个小型的瓶子,审慎的看着里面的圣火。又转首望着墙角那些坛坛罐罐,那里面都是已经做好的圣火。 这些圣火要放到哪儿呢?古月暗忖,这本来是要在城内放火时所用,高效而不易扑灭,即便是毫无稻草的石头墙体,也能烧成焦土脆皮。如果够多的圣火,丢掷到城墙上,配合外面的攻城车,这城墙便真的是纸糊的了。 古月的另一计划是火烧皇宫。人人惊慌逃窜时他有足够多的机会去面对那仇人。 但怎样把圣火运到皇宫里,这是一个难题。古月想到了艺人头领。 当他第二日进宫见到艺人首领时,他正在呵斥几名歌姬乐师,待眼睛瞟见了古月,便拉到一边说话。 “宫里人心惶惶的,据说又有御前侍卫失踪了。大家伙儿只要被瞅着不顺眼的,都被提审了去,你说这怎生是好?” “御前侍卫失踪?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古月佯作不知。 “我哪里知晓。哎,我能管管歌舞琴瑟,乐师杂耍也就罢了,那还能管天管地啊?” “帝上宠溺那异族日益,我这艺人首领的位置便日益不稳,搞不好,还把性命搭进去。” “首领多虑了。”古月宽慰道。 “刚才这几个舞子乐师,便被帝上轰了出来。那异族容艳舞魅,天下无双,我们这些舞伎再也入不了帝上的眼了,要不是那异族拦着,这几个乐师怕是被帝上砍了头也未可知。”他顿了顿,回眸疑道:“你说这异族,也长了颗仁慈的人心不成?” 古月含笑不语。又听首领说道:“你说这可怎么办?我们艺人就是哄皇帝开心的,有没有新鲜玩意?要不然我们这家什可真保不住了。” “我只会些烟花之术,不知行得?”古月心中突了一下,御前侍卫失踪,宫中戒严,这意味着运圣火到宫内的机会愈加渺茫起来。但突然间,就像阳光直射心间,恍然间一条捷径铺了开来。直通那周皇的捷径。他心跳加速,甚至手心汗水微沁。 “行得行得,死马当活马医了。不过可当心了,千万别把脑袋搭进去。” 。。。。。。。。。 几乎是看着那日头偏移西落,古月轻轻的眨了眨眼,似将那变幻的余晖收了进去,藏在心里。他平静的准备着他的家什物件,瓶瓶罐罐。里面有一只不起眼的玉瓶,里面便是圣火。也许今天便是夙愿达成的日子。他心中想着。也许今天是一条不归路,他将有去无回。他想象着他狠抓住周皇的喉咙,将圣火狠狠灌入其内的场景。那畜生将化为灰烬,风吹即散,再无痕迹的灰烬。他感到自己的指节都在震颤轻响。 今天是一条不归路,但同时今天也是一条归路。归向平静之乡,归向情人的甜美梦境之路。他将终于会与丽妃在一起,再一次紧握她的纤纤素手,感受她的呼吸,摩挲她的脸庞,凝望她的双眸,就这样的,一直到永远。 他的心愈发平静,通过那唯一的甬道时,他的眸子里波澜不惊。十二刀众鹰隼般的眼神在他身上搜索猎食。可他们能找到什么呢?他只是一泓深潭,石头丢掷进去,也只会沉沦沉寂,到那幽暗而平静,不可探测的地方去。 但他看到妖姬时,还是心中微有波澜起漾。她脂粉不施,黛眉未画,只斜斜梳了个慵懒髻,着一身水色轻裳,即便在这幽暗沉闷的寝宫中,她依然像极了绽放的芙蓉,将那光华渲染的到处都是。以致于有一刹那,古月几乎忽略了躺卧高塌的周皇,以及周皇身侧的两名侍卫。 侍卫像出鞘的刀剑一样闪亮,或许是着了银盔银甲的缘故。周皇是穿了一身紫色烫金的睡袍。整个画面落在古月眼里,他忽然有了一种荆棘中摘草莓的感觉。侍卫是那荆棘的刺,而周皇,便是他要的果实。 当他施礼尊上时,他听到周皇说道:“我的美人要看新奇的,尽管拿你最拿手的施展瞧瞧。” 古月称是,他从容不迫的展开他的布台道具。当时他在雍王府展示过的七彩烟火术,都是他从那本在矿下得来的书里学的。那是一本方技秘闻,记载了远至三皇五帝,远至异族战争前的药方以及药石奇材的内容。被时间埋没的真相和秘密,犹若夜空中的星星,惊艳而不可企及。他随便拿出一点,就足以惊世骇俗了。 他表演了当日的七彩烟火术。那周皇看的大声称赞,妖姬也是眼中异彩闪耀。 “你会变金子吗?”周皇忽的突兀叫道,这让古月的心沉了一下,但他唯一思忖,有了主意。 他取了两样野铜,弯曲折成一棵小树的模样,继而在其上刷上一层溶液。最后,他小心的扭开那圣火瓶,取了几滴滴在铜树上。 刹那间,那树便燃烧起来,树身顷刻间便的通红如血,继而如鼓般轻响,爆出若干蘑菇样的突起来。焰火顷刻便熄,那些突起已然凝固,呈现出一朵朵类花状来。众人看时,那花那树金光闪闪,光耀夺目,煞是美丽。 “此为何术?”周皇问道。 “火树金花之术。”古月低眉答道。 “可是真金?” “火树可生真金。但这与施术者血脉有关,家师曾言,若是真皇真后,随手触摸,这树上开的花,便真真正正成了金子。而要是像我这等凡夫俗子,这金子也只是徒有其表,非赤金。” 古月徐徐说道,他仿佛看到贪婪的野兽即将走入自己的陷阱,一步步靠近,他的心也提了起来。 只要周皇走上前来亲试,在那一霎那间,他便可以捏住他的喉咙,将那圣火灌下去,让其化为齑粉。 古月恭顺的垂首而立。两眼早已眯成了一道细缝,那缝直落在那不起眼的圣火瓶里。他几乎可以看到那怒焰翻腾的幻觉。 周皇站了起来。正当古月心神激荡时,忽然,那妖姬也站了起来,反而先往古月身边走来。这时古月才看出,那妖姬已是孕相,他望着那妖姬一步一步赤着脚走来,那白生生的脚踩在那黑色的殿石上,却像踩到了古月的心里,咚咚有声。 “让我来试试。”她忽然出声道。 古月惊诧起来,从未听说过异族可以说人类的语言。他望了望周皇,只听他哈哈一笑,“美人要是喜欢,便由的你。” 妖姬近前,一双妙目兀自盯住古月的双眸,她的一只手却轻轻在那瓶瓶罐罐上划过。像是听到了古月的心跳,她最终将手放到那圣火瓶上,捧了起来。 “救我。” 古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看着那妖姬的点点朱唇轻启,“救我,”那唇语轻的如蝴蝶的翅膀扇动,只有近在咫尺的他能听清。但真的是这两个字么?古月僵在当场。 为何妖姬会说这样的话呢? 妖姬将那圣火瓶缓缓放了下来。她作样在那火树上摸了摸,忽的叹口气道:“原本以为我这异族,也有几分异样血脉,却是不灵验的。” 那周皇又起身,要来亲试。古月忽的心中清明,急道:“陛下,小人此次准备物料不足,恐难遂陛下心愿。待他日妥善备置,再请陛下施恩。” 临拜退时,他望了妖姬一眼。满腹狐疑,不知如何揣测。 为何那异族的妖姬,要向自己求救呢?是因为嗅出了自己的日益不安生的身子,以为自己也是异族了吗?她又有何等苦衷,要让自己来打救呢? 第28章 李牧8 如果一切顺利,从贵族身上借到了钱,百花令的危机也就渡过了。周皇有钱去挥霍,百姓的怨恨也没有加深,每个人都会是欢欢喜喜的。那个时候,李牧就可以还乡了。回到那个梦系魂绕的凤来城堡,回到那些亲切温暖的亲人身边。 即便“每个人都欢欢喜喜”只是个假象,就像荒漠中的旅者眼前忽然出现的一泓碧绿湖潭,也足够了。足够让这周都居民泛起虚假的希望,足够让他们按着原先的轨迹奔跑下去。至于后来是什么局面,将与李牧无关。他不是神,他只能尽量掌控自己的命运。想到这里,李牧就心神黯淡起来,但转而寄希望于三公。 三公是明智睿达之人,他们总会有办法。他们会使这周都千秋万载下去。而自己,只需要渡过眼前这道关就行了。 但借钱,不同于疆场杀敌,他的技巧拙劣无比,就像新洞房时的处女,手脚无措,嘴巴艰涩,李牧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向别人借钱,而是借了自己的某样东西出去,那样东西尊贵而荣光,却又像新生儿一样稚嫩而软弱,是尊严。他想着。 而把他从这种困境中解救出来的是王平。当日带他去男人洞的随从,圆脸上随时盛开着都市人的精明的那一个。 “我不知道我父亲的名字,母亲说是肯定是一位达官贵人。但她也分不清究竟是哪一位。他们都一样,因为都是把钱丢在床上就离开。”有一次王平在李牧旁边喋喋不休,眼中充满了怨恨。 “这么说你母亲是伎女了?”另一个随从问道。 “不,她不是。她是家道中落的名媛,她扛着几十口人的吃食,还有她的父亲加官晋爵的希望。”王平不理睬随从中那种戏虐,只是简短的讲述,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 “或许,这次要去借钱的那家贵人刚好是你生父呢。”那随从继续紧逼。 “那刚好可以大大的敲一笔。”王平平淡的答道。 几日后,王平等人带着五千两白银来到李牧面前。 “大人,这都是小人们从各处贵人那借到的。” “怎样借的?”李牧讶然中透着欣喜。 “简单,大人。”王平道,“我们卖东西给他们,他们不得不买。” “什么东西?” “安全,大人。”王平徐徐说道:“叛军要来,异族要来,更要紧的是,穷人要来,那个时候,贵人怎么守护他们手中的财宝呢?所以小人便假意承诺,如果别人来抢他们的东西,我们都城守护便第一个挡在他们的面前,来守护他们。” 李牧皱起了眉头,“这好像,跟我们的初衷南辕北辙。。。” “大人,”王平看出了李牧的犹疑,“他们是贵人,我们取的只不过是他们的九牛一毛,无伤大雅。而对于大人你,却是可以救火救灾的。” “那他们真的就信了你的话?”李牧问道。 王平踌躇片刻,最终还是硬着头皮道:“起先是不肯借的,但碰巧晚上的时候,借钱哪户贵人碰到乞丐流民抢劫,第二日,他们便主动交来了。接下来,其他人都收到了消息,借钱就容易多了。” 李牧哼了一声,用手狠狠拍在眼前木桌上,严厉的喊道:“混账!流民抢劫,也是你指使的喽!” 几个随从齐齐跪倒,半响,那王平道:“大人,我们是在打仗啊大人。前任的刑公离开时就说过,叛军是要来的,异族也是会来的,我们要准备战争啊大人。东北的烂城墙,据说只要十个壮汉就能撞开,城破后,穷人富人真的有区别么?” 李牧面上青筋隆起,他在屋内快速踱步,像秋风卷着的叶子,不知最终落到何处。那几个随从心惊胆寒的看着他的脚步,直到他静寂下来。 “不同的时刻,需要不同的举措。”李牧自语着。“你们起来吧,去做事吧。” 就像秋风卷残叶,李牧的人进展的十分的顺利,借的银两越来越多。于是李牧的心情也随着天气的和煦温暖一天一天明朗起来。归乡可期。 王平对贵族的仇恨就像剔骨刀,利利索索的从达官贵人中搜刮着。而所有的不满并没传到李牧耳中,或许是因为庄公的压制吧。这棘手的百花令就像一座即将消融的冰山,即便是独立面对,李牧也没有了当时的寒意。他开始好整以暇起来,有时还看着小女子期,做她那勤奋的修行之事。 “你在做什么?”李牧看到子期在庭院池塘边。 “观察。”子期看了李牧一眼,“看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蜉蝣。” “嗯,这是他们的本性。”李牧点头道。这时他看到子期拿着竹竿点点戳戳,听到她疑问道:“如果我把小鱼都捉了,那大鱼会吃蜉蝣么?” “那样的话大鱼会饿死吧。”李牧不假思索的说道,然后踱步回了书房。 ?????? 李牧并未深思当日的警句,他动了达官贵人,然而这些人本是另一些人的食物,像雍王这样的人,就是达官贵人供奉着的。李牧诸人的借钱举措,不但使得一段时间内雍王府门可罗雀,甚至角斗场的庄家生意也一落千丈。闲钱都被李牧强借了去。 正在李牧斟酌如何向雍王“借钱”时,雍王的反击却先来了。就好像你不经意看了几眼疯狗,不管是某种挑衅还是侮辱,疯狗便向你咬过来。 城防军接连几天收到了异人在城中作乱的报告。 一例是夜晚时有异人放火,烧毁民居五所,待到守军和民众合力擒住,那异人忽的身躯炸开,化作无数黑虫涌出,四散逃走,只剩一个空囊。“吾后召唤,黑虫异族,永生永在。我者先行,后者跟随。”这是人们在皮囊内搜到的信件。 第二例是在光天化日下,在最繁华的商街酒肆,一个异人忽的身躯扭曲怪异,持刀连伤四人,被巡视兵甲抓捕,也是忽的化作黑虫无数,四散逃跑,空留皮囊,信件亦留一份,一模一样,“吾后召唤,黑虫异族,永生永在。我者先行,后者跟随。” “异族从何而来?”李牧浓眉紧缩,心中隐约感到不详。 “外头传言说是妖姬召唤来的,案发后的尸体上就有这样的信件,吾后召唤,那不是妖姬是谁啊?!”王平回道。 李牧心中觉得蹊跷,这信件可是人族笔迹,难道异族也会这样的文字?难道异族本来就潜伏在人族之中?他忽然大胆的想到,如果这是人为的,那矛头很明显是指向了周皇,也就是指向了王座。 但没有证据,一切只是推测。 所以一时之间,周都内人人都知道异族要来,而且已有先行异族已渗入了周都。人人便自危起来。这反而让李牧诸人的借钱愈发的顺利。 那王平便愈发得意飞扬起来,光顾那花街柳巷便愈发多起来。 而李牧却头大起来,已有民众开始聚集在军营议事厅,口中喊着,“查出异族,查出异族奸细,还我太平盛世!” 李牧不得不每日甲胄在身,骑马巡视,但却无从查起。他开始还以为是王平的把戏,等他严厉审问王平后,才发现与他无关。 难道异族真的已来。李牧心中发紧。他听过那个血腥的时代,人族和异族,只能活一个。 “必须准备好。”他发着军令。”如有异族来犯,你们知道怎么做。磨利你们的刀剑,调整你们的弓弩,如有异族来犯,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没有言语可以谈判,除了这万仞周都,没有退路。时刻准备着,无论白天还是黑夜。” 阳光依旧和煦,李牧晌午时分,来到了商街。这里酒楼林立,人流熙攘。那不远处的天香楼就像溪流中的耸立岩石,在阳光下变幻着颜色,恍惚间,又像极了一位绝色佳人,绝世独立。 忽的有几个民众挡住了李牧和他的随从。“大人,要速速查出异族奸细,要还我太平盛世啊!” 他们的口号简短而有力,一时四方民众围了过来。 “放心,我们会的。”李牧交代着。他的目光扫过这些人的面孔,忽然察觉,这些人面中并不亲切,并不像自己的国家凤来那样,真诚流露出的那种敬慕。也许自己,在这周都里只能是个过客。他暗忖道,再看周围的人时,甚至忽然有了当日在角斗场的那种感觉。 他想着多安抚几句。这时忽然异变横生。 王平忽的从李牧身边奔出,挥刀向民众砍去。他喉咙间呜呜咽咽,模糊不清。身躯也变得怪异扭曲,像极了一个傀儡木偶。他突发刁难,最前的几人躲闪不及,被他连连砍伤。众人惊恐,人群中有人喊道:“是异族奸细!异族奸细!” 接着另一角落有一尖锐嗓音喊道:“李大人养了异族奸细!杀人啦!李大人是异族奸细!杀人啦!” 李牧正待持刀止住王平,“你怎么回事?!”他厉声问道,却见那王平口鼻间忽的涌出几个黑色虫子,那虫子生有羽翅,却比苍蝇细小太多。李牧忙遮住自己口鼻,瞬时便见更多的黑虫从王平身上飞出,刹那飞了个精光。那王平便像一件丢弃的衣物,随意摊开在地上,眼球全无,空留空洞洞的眼窝,萎缩的皮囊紧紧包着他那骨头上,即使当时看过其他两例皮囊,李牧还是骇了一跳。 “抓住他!抓住李侯!他是异族奸细!”人群中有人撺掇。便有前面几个受伤的人愤怒的涌上来。 李牧的几个随从惊慌失措,想着拔刀阻止众人,却听李牧说道:“不要伤人。” “事情总会水落石出。”李牧将刀丢掷在地上,接着他被蜂拥而上的民众死死按住,并用绳索绑了起来。“我不是异族奸细,我要见庄公。”他高声说道。“庄公秉公廉洁,是非曲直,交与他判断。” “没有比通敌异族,更大的罪过了。”他听到近前的一个民众耳语道,“没有人可以跟雍王府做对,我早告诉你了。”那人目无表情,像是戴着一层面具。 阳光不再和煦,就像移情别恋的情人,推开了怀抱,报以厌弃与冷漠。等阳光消逝在眼底时,李牧便叹了口气。他触碰了几下面前的铁栅栏,还有四周潮湿生硬的石头,像是做了一个噩梦。 一个囚笼的噩梦。而打造这个囚笼的是谁?又有谁能救醒自己呢?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这里无法判断时光,因为连蜡烛也没有。只有头顶的一个碗口大的窗户。当光线逝去,只有无尽的黑暗包围着他。睁眼和闭眼也没有太大区别。 庄公早应该来了。为何没人过来?他开始疑惑起来,忽然更多的不安像风暴一样袭来。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清白的。自己是为了民众做事。不惜得罪权贵。为何没人过来?自己化干戈为玉帛,那百花令不是由重变轻了么?民众是相信自己的,不是么? 为何没人过来?自己做错了什么?李牧在黑暗中沉思。从头到尾,哪个地方做错了? 我是要救周都的,反而身陷周都。李牧觉得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了。这时他想起了子期,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忽的变得心急如焚。 他们会遭受什么?! “放我出去!我是三公!我要见庄公!”他猛摇那冰冷的生铁囚栏,却只听到咔嚓的回音。没人回应。 他像一头受伤的狼一样嚎了一夜,并不是为了自己身陷囹圄,而是担忧他的子期。在漫长的黑夜中他隐约看到了真相的容颜,丑陋而深刻。真相就是一个巨大的影子怪物,一直在自己身边。而自己却从未正视过它。 真相就是,周都从未需要过他李牧。民众不需要他,民众就像那柴火,热烘烘的燃,直到熄灭;雍王不需要他,他挡了水流的路,那水流便漫过他,浸过他。三公也不需要他,三公总有计划,计划中套着计划。不论哪种计划,三公永远是万仞城般的存在,即使换了主人,他们依然做着一成不变的事。 而自己,只是做了自己。问心无愧。他心神少定。这时他终于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为什么当场不杀我?”李牧看了眼前这个目无表情的人,看着他用手将一层薄薄的皮具揭开来,露出一张英俊的脸来。他并不惊讶,当日他听到他耳语的时候便猜到了。 “怎么能杀你呢?你是百花令的英雄,至少在愚蠢的民众心中是的。但你也明白了,民众的心可以随意改变的,只要有巧簧般的口舌就能操纵。”朱厌隔着铁笼,好整以暇的坐下,细细端详着李牧。 “你知道我是个收税官,很久以前我便领悟到,钱便是水流,是很难改变其流向的。也就是说钱应该是从平民流向权贵,要是改变这个流向,可是要出大事的。”朱厌微笑着侃侃而谈,“想不到钉子侯有制敌千里的计谋,却没看透这个。” “平民才是水流,可载舟亦可覆舟。”李牧冷然相对。 “我们相信的规矩不同,路便不同了。就像现在,一个笼内,一个笼外。”朱厌道。 “公道自在人心。等人心醒了,我们也许就换了位置。” “也许。不过之前,我还想着先跟周皇换个位置呢。”朱厌眼睛熠熠闪光。 “你想做皇上?!”李牧重新审视起朱厌,“要做,也应该是你父亲吧?” “都一样。”朱厌简短答道,“我们其实无恩无缘,本来周皇正自掘坟墓,挖的已经够深了,你却好,跑来帮他填平。本来我们只需要加一把火,这周都的天,便归了我雍王府。你使民怨平复,都是对我雍王府不利的。”朱厌起身,又笑道:“世事就这么荒谬,你想着造福民众,而民众却最终要了你的命。也许是因果吧?” 这时听到李牧挣扎了一下,道:“我小女怎样了?她是无辜的。” “没有人是无辜的。”朱厌并没回头,“整个凤来,也怕早已毁灭不存了。” 第29章 重吾3 黑船溯江而上。江面总有迷雾。妖怪一样的迷雾,笼罩在黑船上的百越战士的脸上,身上,以及他们的刀剑与长矛之上,使得一切变得模糊而虚幻,同化成跟迷雾一样的妖怪。 但他们的声音是真实的。真实到像辣椒一样呛人。尽管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重吾和子俊都知道除了谩骂和嘲笑还会有什么呢? 重吾和子俊成了甲板上的斗鸡。他们的衣服早已破烂,新的鲜血渲染在旧的伤口上。重吾的眼里渐渐有了歇斯底里的疯狂。他记不得这是第几次与子俊生死相搏了。他只能读懂子俊眼里同样的不甘。 第一次两人被强逼着互相搏斗,重吾是拒绝的。“我没有与他战斗的理由。”重吾说道。 “但他出卖了你。”女王如是说。旁边的青莲也是惊讶不已。 “也许。但我并不想跟他战斗。”重吾坚持说。 “你要不是个怕死的懦夫,要不就是个傻子。”女王笑道,“也罢,他总要死的。我百越战士最看不起那些叛徒,那些出卖朋友的人。” 就有两个战士上前抓住了子俊,却听子俊道:“我们不是朋友。女王大人。他不愿意跟我战斗,只是太高傲自大罢了。以为他的皇子身份,哪里容得下其他诸色人等。” 子俊的话起了效果。百越女王皱眉制止了对子俊的行刑。她转首对重吾说道:“你既然需要一个理由,我便给你个理由。”她一双妙目在子俊脸上扫了一扫,唤了个随从,从厨房拿了个肉饼来。接着女王将肉饼丢在两人之间,道:“赢的人,有饼吃。明日亦然,后日亦是。直到一人生,一人死。” 于是第一次的时候,子俊将重吾打的很惨。他的脸庞被拳击的铁青红肿,嘴巴里全是血沫子。待重吾昏厥倒地时,他看到子俊走过去,把地上的肉饼捡起来,慢慢坐在地上咀嚼。但子俊的眼睛一直在看着自己。 第二次的时候,重吾开始被迫反击。待到两人扭打在地上时,重吾取得了优势。他骑在子俊身上,高高举起他的拳头,然而终没有落下。接着被子俊得了空,反制在身下。子俊却一点不留情,拳头雨点般的落了下来,这终于激起了重吾的血性,他开始反击。并最终将子俊制服在地。看着在地上挣扎的子俊,重吾低吼道:“只是一块饼而已。我们可以分享,我们没必要生死相搏。” 子俊的眼神忽的清澈明亮起来。他趁着扭打在重吾耳边私语道:“不能。我们不能分享。南蛮希望我们背心,而不是齐心。要是他们看到我们齐心,我们两个都活不了。”他的话语像月光照过浅林,画出一条路来,“答应我,你还是凤来的马童,还是子瑜的马童。如果有机会,你定要寻的她,保她平安。” 接着子俊的脸重归迷雾,变得狰狞模糊起来。这一站,肉饼归了重吾。 第三次,第四次。。。。慢慢的,两人好像是有了某种默契,互有胜负。但女王也升级了他们的搏斗,不再是赤手,而是刀剑相持。 有好几次,重吾被子俊刺伤,看到子俊猩红的目光,他不确定子俊的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到底会不会杀死自己。子俊像这江雾一样,捉摸不清。 但提及子瑜,重吾便多了一些生的渴望。甚至有些时刻,忘了跟父皇的恩仇,忘了身陷囹圄的困苦。 于是他把斗鸡变成了对自己的训练和磨砺。他也发现了子俊的过人之处,机变之能,无人出其右。他出卖重吾,实则从红儿口下救了重吾,也救了自己。女王甲板上本来要处决他,但他提及重吾的高傲,蔑视诸色人等。反而又救了他自己一命。 但命运如同悬在他们头顶的审判之剑,他们明白,只要女王一句话,那剑便会落下来,终结一切。 ?????? 重吾目光渐渐变得疯狂,子俊的眼中猩红而不甘。两人正要最后“殊死”一搏时,船桅上方忽然传来几声清锐的鹰唳,让众人都是心神一震。待众人抬头望去,那浓雾似被那啼叫声生生撕裂,露出一盘白日来。白日炎炎,正是晌午。 重吾看到一个士兵吹了一个尖锐的口哨,船桅上的那鹰便盘旋着落了下来,最终落到那士兵的臂膀上。那鹰羽白若雪,像极了从日光所化的精灵,唯有双眼若火,熊熊燃烧。重吾辨认出这是雪鹰,在诸国中常用的通信之用的。凤来亦有两只。当日城陷前也曾放出,但恐早已身葬箭雨之中了。 那兵士从那鹰的绑腿出解出一个信件来,交给青莲。却听青莲乍舌道:“是北文喔,我可不识得。” 那女王亦是皱眉沉吟。看了看重吾子俊,道:“你可识字?”子俊抢道:“家师幼教,能读能写。”那女王便说声好,“读来听听。” 子俊便接过那信件,读到:“凤来已据。但墨家反叛,引大周刑公主军来攻,请盟军速来解围。郑卫季仓落款。” 他面无表情的读完,将信件交还与青莲,青莲却又交予女王。那女王眼前往信件匆匆一过,又凝眸看向子俊,道:“一字不差。你倒好诚信。事关你凤来安危,也不见你谎扯隐瞒。” 子俊道:“凤来已亡,只剩残垣断壁罢了。” 女王又细细的打量子俊道:“现在墨家反叛,这郑卫的季仓恐是守不住了。现下可是你夺回凤来的好机会。” 子俊又回道:“回女王大人,凤来已亡,就由它去吧。” 百越女王笑道:“我这就去杀那刑公主军,解救你的仇敌季仓。你愿意效忠于我,作我的马前卒吗?” 子俊闻言将剑丢掷在地。往女王处迈了几步,立时有兵士制止。然那女王笑意盈盈,摆摆手,依然让子俊近前。子俊便趋前去,待接近女王高塌,忽的伏低身子,捉住女王一只白皙如玉般的裸足,直直亲去。“愿为马为奴,听女王差遣。”他抬首答道。 他举止虽然突兀,却引得那女王格格娇笑起来。 。。。。。。 为何子俊不借机央求百越女王夺回凤来?重吾思索着,是了,他一定是早已看穿百越便是那信件上的盟军。郑卫灭凤来,百越攻周都,一切都是有计划有预谋的。但在背后操纵这一切的又是谁呢? 重吾又想到信件里提及的刑公。心中便安稳了许多。刑公,在他的心中,是山一样的存在。他严峻而慈祥,曾教授自己兵法与大义,“如果你赢了一场战争,己方没死一个人,是很好的。如果敌方也没死一个人,是最好的。”他如是说。当时重吾奇怪的问道,“战争总要死人的,哪有双方都不死还能赢得战争的?” 重吾记得当时刑公微笑的样子如他的银发般闪耀:“这就是你要学的,等学会了,你便是真正的王者。” 现下的刑公,正在围攻凤来么?重吾忽然期冀着这舟船能快些,他可以早日与刑公相遇。也许,趁着混乱,他可以拥有逃脱的机会。 正当他心中思慕着自由的曙光快快到来时,他却被青莲引到了另一个房间。屋内简洁清雅,没有床,仅地下有偌大的白狐样的毛毯铺着,他看着青莲一双粉雕玉琢般的足儿踏了上去,然后在上面打了个旋儿,轻盈的像一只落在花蕊处的蝴蝶。 “女王得到了她的男宠,看看我得到了什么,一桩木头么?为何你不学那个人,过来亲吻我的脚趾头?”她第一次将黑纱的斗笠摘了去,露出一张皎如明月的脸来。 她看到重吾依旧伫在那里,便轻笑了一下,走到重吾身边,用春葱般的手指磨砂着重吾的菱角分明的脸庞,道:“你为何不杀了他呢?你比它更敏捷,更擅长战斗,傻子都看的出来,为何让他活下去呢,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可有着比红儿更毒辣无情的心肠的。” 她的手指好凉。重吾望着青莲那双黑亮如星的眼睛,沉吟道:“杀戮并不是唯一的选择。”这是刑公想要教会自己的吧。重吾心中思索着。 他的话却惹来青莲的一阵娇笑,如风吹弱柳般,她把身子依偎向重吾更近了一些。“是么?杀戮是我所知道的唯一选择呢。就跟红儿一样。” 她用手扯一扯重吾脖项上的铁链,那铁索上的尖刺扎进他的肉里,鲜血便殷殷的流出,重吾不禁发出沉闷的呻吟声。青莲却愈发拉扯的紧,直到拉拽着使重吾跪伏到白狐毛毯上,接着又像安抚马匹一样,轻轻抚摸着重吾的头发和背部。 “你听过金雀儿和银雀儿的故事么?”她的声音清脆如珠玉流水,“你应该听过的。说的是以前的事儿,一个沂水国和一个东玉国的边境处,有两个不相识的采桑姑娘,她们看到了一只雀儿。这雀儿还是幼雀,所以毛色是黄蓉蓉的,成年的金雀儿,是羽毛金黄色的,纯色。成年的银雀儿,是羽毛像月光一样的白。但这两种雀儿,在幼年却是一模一样的。两个姑娘看了,沂水国的便说,这是一只金雀儿,东玉国的却说,这是一只银雀儿。两人争吵着,忽的扯到别的上面,一个说另一个肤色土黄,所以看什么都是金的;另一个说低贱的人,会去捡拾白银而不是黄金,于是两人便打了起来。” “然后第二天,两个姑娘分别喊了自己的家人过来,殊死相杀,两败俱伤。然后到了第三天,两个姑娘所在的乡县,便出动人手,双方伤残百人。这事惊动了两国的国君,于是两国重兵对阵,征战两年有余,死者万人。以一国被灭族而终。” “两年时间,那雀儿早已成年,是金雀儿银雀儿一眼便可以看出了。可谁还会记得最初的争执呢?人们只记得杀戮,哪怕是为了最虚无的名号。”青莲叹了口气,有些出神。 “但我们现在明白了她们的愚蠢不是么?如果事情重演,我们都会做出更明智的决定。”重吾喘息着说道,她像驯服猛兽一样用特制的铁索的尖刺折磨着他,这让他感到屈辱与怒火,但他依然让自己尽可能平静下来。 “会么?你确定现在的我们会做出更明智的选择么?”青莲愣愣的看着重吾,“一切都是刻在石头上的,一切都是命运注定。就像你,即使赢了那个小子,还有另一场战争你不得不去打,你跟你父皇的战争。”她苦笑了一下,“我也好不到哪里去,红儿和白儿总有一战,也就是我跟我孪生姊姊白莲的战争。” “为何?”重吾讶然。他看到青莲将锁链放了下来,便勉力转了转伤痛的颈部。 “为了圣女之名位。历代的圣女,都是真神选定的,从出生那天开始,便可以感应灵虫。红儿便是我的灵虫。白儿是姊姊的灵虫。圣女只能有一个。这也意味着,我跟我姊姊只能活一个。” “太荒谬了。”重吾刚说完,忽被青莲翻正身子,仰面朝天。他看着青莲的唇儿,如同雪地里盛开的鲜艳红梅,让人欲凑上前去低嗅亲近,但足够近时,又仿佛听到毒蛇在猎猎吐信。“是么?比父亲要杀儿子还荒谬?”青莲一边嘲讽着,一边却骑到了重吾的身上。她冷冷的看着重吾,慢慢的将自己的薄纱褪去,露出玉脂样的洞体来。 “为了你更好的上战场,我为你准备了礼物。”青莲笑靥如画。正待重吾感到血脉愤张时,他却看到青莲从身后的毛毯下摸出一样物件来。 是一张青铜面具。为他量身定做的青铜面具。冰冷而有些沉重的面具。 “我们可不想让周都的人把你认出来,抢了去。到了战场,有了这个面具,没有人再能认出你。你不杀别人,别人可就杀了你。那个时候,杀戮是不是唯一的选择呢?”她像白蛇一样扭动起来,在重吾的衣裳间发出沙沙的轻响,最后她将脸紧紧的贴住重吾,“女王喜欢那个机灵的小子,我偏偏喜欢木头样的你。战争无时不在,无处不在。这男与女的战争里,你能赢的了么?” 第30章 子期4 子期的狐步走的越来越娴熟了。她可以轻易的穿梭那凌乱的红丝带缠绕的柱子,而不让红丝带上的铃铛发出任何声音。每一次她都逼着自己再快一些,再灵活一些,那样就可以使羽真师傅更满意,可以学下一步的东西了,比如武技,以及武技里的谎言。但她的愿望落空了,当第一次听闻有城内异族放火伤人时,羽真师傅便消失了。 临走时羽真师傅问过她,“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做将军了,或者,你做将军做腻了,就加入殉道士吧。风声已响,暴雨将来,那个时候,整个人类会需要你。” 子期没有作答。殉道士确实有殉道士的荣耀,不跪三皇五帝,这是无与伦比的自由与高傲了。就像一只雄鹰一样,孤傲的鸟瞰这芸芸众生,只将自己的一双锐利的鹰眼,终生寻觅与捕捉那异族,非人类的异族。 但加入殉道士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她将放弃她的家人,她的姐妹兄弟,她的父母至亲,即使是血缘关系,但入了殉道士,便将形同陌路。他们将与其他人类一样,再无其他分别。 “家人需要我,家族才是一切。”她不假思索的做了结论。她爱她的亲人。而且即便她从亲人那得到的是更多的指责和教训,她还是相信他们都爱着她。当然,最宠溺她的肯定是她的姊姊子瑜。 而父亲也越来越重视她了。她证明了她有用,能帮上忙。想到这点让她心情愉悦起来,虽然羽真师傅还没有教自己剑技,但她开始琢磨着在狐步的同时拨出她的黑曜石匕首攻击,结果却适得其反,那些红布像活蛇一样缠上身来,上边的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她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但有了倔劲,她开始不停的尝试。不知不觉已是过了晌午。 父亲也该回来了。这时子期已经琢磨出一些道理。她开始并没有顺着躲闪的方向挥动匕首,对匕首的关注使她经常错失了狐步的轨迹,所以她才屡次失败。所以她调整了一些,并没有刻意用匕首去攻击她想象中的敌人,而只是紧握在手里,作为手的一部分,她还是只关注着躲闪,结果成功了。没有响铃。 她大汗淋漓,坐地而憩。然后她听到了府门外的骚动声。准确的说应该是守卫们的怒吼声,咒骂声,惨叫声混合的声音,突兀而起却又嘎然而止。她喊了几声,“发生什么事情了?!”下意识的握紧了那满是汗水的匕首手柄。这时她看到一群陌生人冲了进来。 足有十五六号人。他们穿着闪亮的铁盔铁甲,手里是齐刷刷的闪亮的利剑,利剑上闪着令人心悸的白光。他们眼神冷漠,身材魁梧。子期迟疑了一瞬,因为她很知道这些人。这些是国王护卫队的人,当日她想着进宫去见那妖姬时,便是这样的穿着的人在守卫。 “你是李牧的女儿?”一个兵士挡在子期面前,这时另一个兵士说:“当然她是,看她穿的衣服上绣的那棵树,那是凤来的族徽。” 被截话的兵士狠狠瞪了搭话的兵士一眼,只听子期说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是就抓了,不是就砍了。”那人简短的回答,并把剑放回剑鞘里,子期可以看到有殷殷鲜血从上面滴落下来。是守门人的鲜血吧?子期心中一紧。她知道每个守卫人的名字,他们都是从凤来带来的,他们都曾与她比划过刀剑,箭术。 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何国王队的人会来抓她?难道父亲又惹的国王不高兴了?子期心中惶急,她眼神往门口的地方瞟去,大头的张义德也被杀了么,还有像猴子一样瘦小灵活的卫奇,他们那样不济么?是了,他们定是事出突然,被国王队的人杀了个措手不及。 那个兵士伸出他蒲扇般的大手,向子期抓来。子期往后闪避,退到了羽真师傅给她竖的圆木阵中,从拉扯的如蛛网般的红绳间,她打量着这一群人。如豺狼般的人。 那兵士嘿了一声,走进了那圆木阵中,又伸手去抓子期,却被子期施展她的狐步,轻轻松松躲了过去,而这兵士自己却被红绳缠绕,弄的铃声叮当作响。他的窘态惹得周围的士兵都哄然大笑,这让他暴怒起来,他抽出了腰间的利剑。 他用利剑砍向子期,子期闪避,剑便落在那些红绳和圆木上,红绳不再成为他的羁绊,子期也只有一些木头可以闪避。 她看到那人一剑砍来,忙低头闪过,那剑卡在木头里,那人便咒骂着努力去拔。这时子期忽然拔出她的匕首,在那人大腿上割了一刀。周围的嘲笑声便嘎然而止。 “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抓住她。”一个从里屋走出的主事士兵说道。显然是刚查过了府内再无生人。他鹰隼般的目光锁定了圆木阵里的子期。 立时有三四个士兵从不同方位堵住了子期。子期挣扎着用匕首又划伤了一人的手掌,但同时被另一人用剑鞘当棍子敲在肩膀上,立时钻心的痛疼,匕首也差点掉在地上。等她狠狠的回眸时,又被另一人狠狠的拳头正击中面孔,鼻血便流下来,一边面颊也开始发青。 “看你这猴子能跑到哪里去?”她被一个士兵捉住,双手反缚在后,她心爱的匕首也落在了那个主事士兵的手里。 接下来她便被推掇着到了街上。出门口时她看到大头的张义德躺在地上,腹部被开了一个大洞,卫奇佝偻着身子,在另一边趴着。她的眼泪不由的流下来。“你们这些禽兽!我会杀了你们!” 然而这些冷漠的国王兵根本不加理睬,更加过分的是,他们有些人是踩着尸体走过去的,甚至推的子期一个趔趄,致使她也不得不踩上了卫奇的尸体。这使她变得更加疯狂愤怒,却被那主事士兵给了狠狠一记耳光,一时耳内轰鸣起来。 “异族的杂种!给我老实点!”他说道。这让子期觉得莫名其妙。什么时候自己成了异族的杂种? 他们沿街往皇宫方向走去,地势也是越来越高。子期看到路上人们越集越多,仿佛见了鱼饵的鱼群,她走到何处,他们便跟到何处,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就像是老鼠们在啃食生果屑,“她是异族么?异族是长这样的?”“不是,他们是异族的通女干者。” 一时之间子期觉得荒谬绝伦。她为了抗议那些眼睛里充满的质疑,谴责,诅咒,便大声嚷道:“我不是,我不是。”但那些眼睛却变的更加怨毒和愤恨,这让她沉默起来。只是噙着泪水,往前走着。 地势越来越高,看光景的人便越来越少。这让子期暗自舒了一口气。这时因了不知何处飘来的乌云,光线瞬间黯淡下来,高远处的雄伟的皇宫殿堂前一刻还像正当壮年的男人,这一刻便像极了暮年的老者,一身的死气沿着阴影蔓延开来。 当他们快要走过那贵族区时,一包东西啪的一声甩在子期的队伍前。这让他们停了下来。 那主事兵士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什么。他便谨慎的用剑尖去挑开那破布看,这一看却让他咒骂起来,同时那腐烂的臭气直直冲向鼻尖,子期也不由的感到腹中一阵恶心。 是几只腐烂的老鼠。 主事兵士正要大声咒骂,却见若干老鼠从空中丢掷了过来。眼尖的子期立时发现了道路两侧的高楼上有几个矮小的身影跑过。是赖子头他们。她深吸了一口气。 投掷的东西不止有死老鼠,还有活老鼠,还有更肮脏的东西,各种粪便,马粪,人粪,当然子期没去观察这些。当整个队伍被突如其来的天降之物袭击时,没有人愿意让这些脏东西玷污他们闪亮的盔甲,他们像笨拙的鸭子们在舞蹈。于是当子期发现她背后的士兵也在仰首警惕那些”不详之物“时,她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她隐约看到一双小手在旁边的小巷中招摇,她又望了那些专注于更重要的事情而忘了她的士兵们,一猫身子,像泥鳅一样从诸人身边划过,等到其他人反应过来,她已进了暗巷之中。 果然是他们。当日跟她打架的男人洞的原住民们。那些瘦小的挨饿的小孩子们。子期后来经常偷出府中若干好的吃食给他们,这让他们有了友谊。 瘦小归瘦小,但他们跑的飞快。后面的咒骂声和吆喝声越来越小,很快的,子期发现他们来到了地下渠道中。 这些渠道,是周皇为了碗状的角斗场不被大雨埋没而修建的排水渠道,后来经由地下居民们的劳作构建,竟然变得四通八达。真的像老鼠洞一样,曲曲折折,有的地方即便是子期也觉得很难穿过,有的地方被扩的宽敞,甚至可以奢侈的享受到阳光。当然这样的地方一般是被当成了寝室。 “男人洞,也就是老鼠洞。我们就是老鼠。”癞子头笑道,他挠挠头,脏兮兮的脸上唯有眼睛闪亮清澈。 “你父亲被抓了。因为私通异族。”另一个矮小的孩子说。 “不,不可能的。我父亲是都城统帅。”子期生气的回道。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那小子好像在故意惹子期生气,这让子期动手推了他一下,他也不以为忤,只是傻傻的笑。 “我的父亲在哪里?”子期问道。 “不知道,或许在大牢,或许在天牢。大牢大家都知道离军部不远,天牢,就不好说了。大家都传言说那是周皇的私人刑房,有着各种妖魔鬼怪被关在里面。”癞子头说。 ”我要去救他。他是被冤枉的。”子期挺挺身,她把手摸向腰间,才发现匕首已经不在了。 “你又打不过那些护卫队,怎么救?!” “我能救的。”子期大声说道。她的声音在石壁上回荡,这时她发现她的伙伴们都不言不语。 “我饿了。”有个小孩抿着嘴巴说道,他看了看其他的小孩,自己便低下头去。 “为了救你,我把晚餐也丢了。那是好大的活生生的肥老鼠。” 子期沉默了下来。她不觉得恶心,只是一阵阵难过。她扭过去,往其中一个渠道爬去。癞子头一边嚷嚷着“你要哪里去,”一边跟上来。 子期不识得路,况且这里面曲折幽深,迷宫一般,走着走着就不知到了何处。但她跟随着光线的方向,竟让她寻得了一个出口。 出口外光亮一片。但同时闪亮的还有在洞口附近逡巡的士兵的盔甲。 “现在好多出口都被把守了,都是为了抓你。更糟糕的是,现在所有的地下居民们,都要被清理了。” “以后我们的食物,从哪里来?”另一个矮小的孩子也在旁边冒出头来,小声嘀咕着。 子期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整夜就待在离出口最近的洞口,看着夜色越来越浓,听着一切归于宁静。但洞口附近一直有人把守,轮流值班。这样的洞口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吧。为何现在戒备这么森严呢?自己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她越琢磨越替父亲担心起来。 第二日,所有的人都回到有着些许光线的“寝室”,子期知道大家都饿着肚子。因为她自己就是。等听到去侦查的伙伴回来垂头丧气的回答时,大家都开始咒骂起来。 “他们把守的很严,出不去,找不到食物。” 他们平常是可以在外头讨食的,繁华的酒肆商楼,总有客人会给他们一些食物。还有一些卖包子和甜点的小商铺,他们可以趁主人不备,偷的少许。而现在被封锁后,他们可能只能抓一些洞里的原住民了。 可惜老鼠也不多。它们和孩子们一样,更偏向于在酒肆商街附近生存。终于在第二日日落时,癞子头抓到一只。等到生火烤好后,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口。就一口。 但没人抱怨。他们习惯了这种生活。没人说要出卖子期。所以等子期说“我明天要出去”时,癞子头头也不抬道:“别犯傻了。我们可没法救你两次。” “我不需要你们救。我要去救我父亲。” “你现在是我们的家人了。我们不救你谁救?”癞子头傻笑着说。 “你不是我的家人。”子期盯着他看。 “进了老鼠洞,就是一家人。”他笑着说。 ”难道要饿死在这里么?”子期看着周围一张张面黄肌瘦的面孔说道,“总得要想个路子。” “路子是有的。”癞子头皱眉说道,“只是太艰难了。” 另一个孩子插口道:“我们都知道另有一条路。但我们去了也是白搭。因为我们太弱小了。” “什么路?”子期皱着眉头问。 “通往角斗场之路。就在老鼠洞的上面,接近碗底的地方。那里有角斗士训练场,成了角斗士,你便会有足够的食物,甚至还有银两,要是你是自由角斗士而不是奴隶角斗士,你可以随意用你赢的钱去喝酒,去逛支院。”癞子头说道,又扭头看向子期,道:“你知道是谁抓了你父亲么?” “是国王队的人,是周皇不是么?” “不,我当时在场,因为热闹的地方总会有些零钱可以偷的,”他龇牙乐道,“我看到一个有两层面皮的人。” “是谁?!”子期眼中冒火,焦急的抓了癞子头的衣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是雍王府的公子,朱厌。他是天香楼的常客,很多人认的。我没看错。”他拨开子期的手,“人们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早告诉你和晚告诉你有什么区别?先活下来再说。” 第31章 子瑜8 子瑜又做了那个噩梦。那个火焰地狱般的梦境。整个凤来堡都在燃烧,人们扭曲着面庞,蹒跚着身子,任由那火焰吞噬了他们的头发,衣服,皮肉,甚至声音。 而子瑜却毫发无伤的行走其间。就像那火不是火,而是绕指溪流,那烟也不是烟,只是晨曦初雾。 跟上次一样的梦境,却又不同。因为这次更清晰,清晰到好像自己可以伸手触及,清晰到她可以感觉到体肤微微发热,甚至,她可以闻到那皮肉的焦臭。 她就这样缓慢地在里面走着,开始她依然是慌乱的,她甚至尝试着去拉一个人,那个人是裤脚着了火,但子瑜看到有哨兵塔的木头掉了下来,就要落到他的头上。于是子瑜便下意识的尝试去拉他。但诡异的事发生了,当她的手碰到他时,那人便忽的整个人都燃烧起来,就好像子瑜倒了一桶的松油在他身上。 一切只是个梦境。子瑜在梦境中荒诞的提醒着自己。然后她忽然看到自己是裸体的,白皙的肌肤正发着月一样的光芒,如玉般剔透的赤足即便踩在流火上也毫无痛觉。 人们忽然向她蜂拥而来,这让处子的她感到狼狈不堪和惊恐万状。她开始在梦境里发出尖锐的呼声。 人们像扑火的飞蛾一样涌上来,而且真的像扑火的飞蛾一样化为齑粉。子瑜骇然的发现自己成了那火源,那光灯,人们正因为她的缘故而毁灭。他们每每触及到自己的肌肤,便会自燃起来。 这时,她也骇然看清了那些人的面孔。他们都有着白色的眼睛,他们的肌肤都是死灰色。他们跟当日那些追逐她和贾昆的人一样,都是尸人,魔人。他们不是活人。 魔人像嗜血的豺狗向自己涌来,即使被焚化成灰,它们依然前仆后继。所以子瑜只有慢慢的往后退去。 然后,有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头。豺狗群也停止了躁动。 子瑜缓缓的转过身去,然后,她看到了大哥子雄的脸。以及他的断臂。 她便在这一刻醒来。 她感到一些不同。但她又说不清有什么不同。她将手伸到内衣下面,感觉到肌肤像火一样烫人。她忽然讨厌起衣服来,这是前几日姑娘们新进的吴绣,光滑而熨贴,价格又高的离谱,但在那个时刻,她很喜欢。它们使她更加的闪亮,闪亮的让她的客人分不清是喜欢她多一些,还是她的衣服多一些。那个时刻,她中意于这些衣服。甚至心里少了几分被囚于青楼的困惑和愤怒。 越是小的,柔软的,温暖的囚笼,越会深深的困住一个人。所以最终男人总是变成女人的俘虏。她脑子里想到这样的念头,当手继续往下滑时,她忽然厌弃起这些衣服来,这些华贵的衣服只是羁绊。她感到身体越来越烫,便将内衣脱了下来,一丝不挂。 她下了床,屋内蜡烛正燃。她直接走到桌边,将手放在火焰上,一点也不烫,火焰像个精灵一样在她指尖嬉戏,然后沿着她那雪白的藕臂蜿蜒上来,最终像水滴渗入土壤中一样,那火焰便渗入了她的肌肤内。 某些东西正在觉醒。她可以清晰的感觉到。这种东西陌生,奇特,而又隐含着巨大的力量。就像是用手指戳破了一层纸,那种力量在瞬间涌了上来,控制了她。 夜沉如水。她推窗望去,她的视野变的奇特深远,即使是几百米的商街人流,即便是在这黑夜里,她似乎也能看的清清楚楚,他们的眼睛,头发,服饰都原原本本,一览无余。她很满意的微笑着,好像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她的项链也开始闪亮,在这暗夜之中,发出幽幽的红光。她看到有很多金色的飞蛾飞了上来,就在这项链的光芒里飞舞。于是她顺着这蛾子的来向看去,她看到几百米的小巷处,站着一个戴着黑纱的女子。那女子正发出一种奇怪的尖锐哨音,像是在召唤这些飞蛾。但却失去了控制,好像是察觉到子瑜的目光,那女子便急急的隐匿开去,消失不见。 这时,她听到了如雨打芭蕉般的敲门声。老鸨走了进来。 “听说夜里有异族放火,烧了好几处跳蚤街的民房,姑娘可得小心一些。哎呀,幸亏是贫民区那等下等人住的地方,要是这里可就麻烦了。”老鸨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着,瞬间不离子瑜的胴,体。 “有区别么?凡人皆有一死。”子瑜淡然瞄了她一眼,“我想换个名字了,你觉得子曌怎么样?” “紫玉的名字不是挺好么?”老鸨奇怪的反问道,今晚的子瑜看起来陌生极了。 “我不喜欢。”子瑜冷然说道。紫玉是她在青楼用的假名。 “姑娘不多穿点衣服,小心着了凉。那样可就不能见客了,那还怎么赚钱呢。”老鸨眯细了眼睛,这让她脸上的褶子更深了些,像斑驳的草皮,又将那厚厚的胭脂当了白霜。 “不是异族来了么?金子在异族眼里可能是一毛不值的,要是异族统治了周都,赚的再多,有意思么?”子瑜将那轻纱吴绣拿起,披在了身上。烛光依然能透进去,并在墙上影影绰绰的勾勒出美丽的印象。 “周都这么多的人,异族才有几个?不碍事的。就是死了,抱着金子死的也舒坦。” 老鸨很不愉快的退了出去。即使到了门外,子瑜依然可以听到她的絮叨,“前几天看起来还是心善的主儿,今晚这是撞了邪了。” 也许我该放火烧了这青楼,这污秽之地,子瑜嘴角挂着浅笑,眸子熠熠闪光,谁会在意这里的妓女,老鸨,奴仆,还有嫖客呢,凡人皆有一死,也许火葬是对他们的奖赏与赐福吧。她将火烛拿起,看了半晌,却又放了下来。 次日的中午,小厮又告知有异族伤人的事件。子瑜却只是淡然的听着,看着老鸨担忧客人减少的絮叨,看着红红绿绿的姐妹们犹如见过黄鼠狼的鸡仔的那种恐慌,她甚至连怜悯和同情都懒的伪装,甚至忘了她平常的礼仪,见了周紫陌也未打招呼。 周紫陌经过她身边时,说道:“你的名气现在扶摇直上了,今天这清淡的时日,难得来几个贵客,偏偏这几个贵客,都是点你的名,连我也伺候不上了。”她看到子瑜不理不睬,不由微有怒意,又道:“即便你被捧上了天,也要记得,你是天香楼的人。” 子瑜置若罔闻,轻飘飘的进了雅阁。里面坐了五个人,他们的服饰各异,像是来自不同的诸侯国,但都是锦绣衣袍,烫金镶玉,每个人看上去都非富即贵,中间还有一人看着英俊挺拔,气宇非凡。 子瑜微礼,即席弹了一曲美人颂。这本是一曲郑卫之地流传的少女怀春,渴慕情郎之乐,不知为何,她的手指今日愈发灵活变幻,乐谱之中莫名其妙的被她加了一些音谱进去,若同闺房私语,若同美人叹息,甚至多了些若有若无的呻,吟之声。等她一曲终了,她便看到欲望的火焰在宾客的眼里摇曳盛开。她便心里透亮,这些人,便是自己手心的琴弦了。 “紫玉姑娘。。。” “请称我子曌。” “。。我知道子曌姑娘是不卖身的,不过,我想问一下多少金子可以买姑娘的一笑。”那人的胡子修的整整齐齐,他的手指上戴满了五光十色的宝石戒指,身上的丝绸也是色彩斑斓,整个人落在子瑜眼里,恍然如珠宝箱的错觉。 但谁人不喜欢珠宝箱呢,换了任何其他的姑娘,一定想着揭开珠宝箱,看看里面有几多的奇珍异宝了。 子瑜却素面依然,不发一言。待到另一宾客竞价到百两黄金时,她将琴轻轻放到一边,道:“金子虽好,但不合我意。” “你想要什么呢?”另一人问道。 “我想要什么呢,”子瑜黛眉浅蹙,微微沉抿,道:“诸位可曾听过夜之花的传说。”她见一个宾客摇头晃脑正待作答,便道:“夜之花,是一种可以盛开在黑暗中的奇花,到了白日,它便收敛了花瓣和叶子,但到了夜晚,它却是芳华怒放,传闻其香犹若处女,不沾尘世,传闻其光如同日月清晖,亮彻斗室。” 那宾客点头道:“典书上确实有记载,在异族战争时,此花遍存山野,将那黑夜几乎都变成了白昼。” 另一人道:“姑娘难道是要这花?唯有这花可博红颜一笑么?” 子瑜微微颔首,道:“我相信这花在这世间还是尚存的,凭着几位的财力,要去找到这种花也并非难事。但这花要养活,可就难了。” “它需要鲜血来养,不是飞禽走兽的血,而是人血。据说,每天需要的人血,需要杯量。”子瑜的眸子轻飘飘的从宾客脸上扫过。然后她止住了话语,低头轻啜清茶。 宾客们面面相觑,有人便嘀咕道,“也许只有周皇,才会养吧。”这时忽然那英气挺拔的男子哈哈一笑,走到了子瑜面前。他盯着子瑜的眼睛看,却从腰间拔出一把镶满珠宝的小刀来。 其他人皆惊。只听这人说道:“这点鲜血,先算是定金了。”他用左手狠狠握在刀刃上,鲜血便流了下来,甚至溅到了子瑜的衣服上。 子瑜便灿烂的笑了起来,一双美眸停留在那人的脸上,问道:“大人何名?” 那人道:“我叫做吴鼎,吴国来的,那里的人都叫我太子。” ———- 深夜时,子瑜忽然又醒了过来。这次却不是什么噩梦,而像是有虫蚁在她的肌肤上慢慢爬行,很慢的以至于并未给她带来任何痒的感觉;又像数百只蝴蝶停在她的脸上,轻柔的扇动着翅膀。但在这之下,又是一种不同的感觉,一种警觉的清醒。就像是自己是一个守墓人,警惕着恶灵从那棺材里爬出。而自己的身体,便是那具棺材。 她被这种奇怪的感觉折磨着,一直到了早上再未合眼。而早上小厮的问好,更是让她莫名其妙,“子曌姑娘,该用早点了。” “谁是子曌?”她讶然道。 那小厮更是讶然,她睁大了她的眼睛,声音却变小了很多,“昨天你让大家都这么叫的?!” “我这样做过吗?”子瑜疑惑的问道,待看到小厮的面相不像有假,便皱了皱眉,沉思起来。 今天的人们看自己的眼光都不同。子瑜记不得发生了什么,但众人的眼里多了一丝畏惧,这点她看的出来。她心中忧虑着她的父亲,自己在厢房里坐了许久,忽然想到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月中寻桂子,勿令暇掩瑜。 她清清秀秀的写完这几个字。这里面隐含了她的真名。只要把这道信函送到做都城统帅的父亲手里,父亲就会来寻她了。她便是自由的了。她脸上泛起亮光。 剩下的是找谁去送这信件了。天香楼的人都不可信任。她是他们的摇钱树,他们想让她把根扎在这里。 她便想到了朱厌。他是她的熟客了。只是这几天没来。 不过到了夜晚时,朱厌竟又来了。 “我想请公子帮个忙。”待做完应酬和演乐后,子瑜徐徐说道。 “什么忙?”朱厌今夜看起来神采奕奕。 “素闻都城守护李侯大名,心下仰慕,想一睹其英采,是否与世间传说无二。”子瑜道。 “李侯?你还没听说吧。他被抓了。”朱厌好奇的看着她。 子瑜咦了一声,她心底震颤,但面色未变,道:“为何?” “光天化日下他的手下伤了人,被人认出是异族。所以众人都说李侯私通异族,或者说他就可能时异族的奸细呢。再没有比私通异族更大的罪过了。没人能够救得了他。” “荒唐!”子瑜气愤的喊道,待看到朱厌质询的目光,便微微收敛情绪,道:“好端端的都城守护,百花令大家都在称赞呢,怎么会变成了异族呢?” “因为他得罪了人,所以便成了异族了。”朱厌将腿翘起,放在桌子上,酒水翻到洒在他的鹿皮靴上他也混不介意。 “得罪了谁?”子瑜小心问道。她的双眸微阖,眼睫却微微闪动。 那朱厌得意道:“我。他得罪了雍王府。挡了我的路了。所以,他现在沦为阶下囚了。” 子瑜忽然感到反胃的恶心,她急急托辞,回了寝房。将门反锁后,她开始坐在桌前大口的喘气。 前天还是都城守护的父亲,怎么现在就变成了阶下囚? 送父亲入狱的人就是朱厌。自己与之喝酒交欢,为之弹琴奏乐。 她感到身体都在颤栗,是因为恐惧,因为屈辱,更多的是因为担忧。 过了一阵子,她渐渐平静下来。她从袖中取出那个信件,上面写有“月中寻桂子,勿令瑕掩瑜”的字样。她点起一只蜡烛,将信件烧了起来。 贵为代理三公,都城守护的父亲冤枉入狱,那救他的人是谁?只有周皇了。 怎样才能接近周皇?子瑜想起了百花令,百花大会。 只有成为王后,便能救得了父亲了。再大的罪过,周皇都可以宽恕。何况,父亲本就是冤枉的。 离百花大会,仅有半个月了。 她迷迷糊糊的静卧在床,然后她又开始了那种奇特的感觉,那种有虫蚁在她的肌肤上慢慢爬行,很慢的以至于并未给她带来任何痒的感觉;那种像数百只蝴蝶停在她的脸上,轻柔的扇动着翅膀的感觉。但这次,她并没有让自己坐起身来,相反,她任由这种感觉带着,走遍全身,走到自己的心底里去,在那里,在心底深处,她好像看到有一团不灭的火焰,在摇曳发光,那光越来越亮,致使她的身体也透亮起来。甚至,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在漂浮,她听到自己轻唤着一个名字,“子曌,子曌” 第32章 重吾4 面具是青铜制的,沉重而冰冷。整个面具像是套牲口的勒或是笼头,头部,下巴,耳际处都是络状的铜条,几乎要勒进他的肉里去。而开关却在他的脑后,用一把精致的小锁锁住。这也意味着重吾自己卸不下来。就这次日的微弱晨光,重吾看了一下铜镜里的自己,像是一头野兽,一头孤独的被围猎中的野兽。 他侧过身子看了一下枕边人。她像一朵莲花一样绽开在兽皮的塌上,身上一点瑕疵都没有。再看看他自己,他身上血痕斑斑,颈上,前胸,后背,都被她的爪子抓成缕缕血痕。她才是一只凶猛的野兽,而且是最难纠缠的那种。 我们会赢的这场战争。重吾回忆起昨天百越女王的占卜,她用骷髅和鸟的骨头,兽的骨头,还有鱼骨在地上围成古怪的宽敞的菱形图案,然后要四个勇士在图案里面厮杀,直到鲜血迸溅,直到一人独自站立,其余三人倒地重伤。然后百越女王嘴里念念有词,她根据那些被血染过的骨和被踩折的骨还有因为乱糟糟的战斗而被四处踢飞的骨的位置得出了一个结论。“我们会赢的这场战争。”她高喊着。 她说的这场战争指的是攻击刑公,解救郑卫盟军季仓的战争。此时重吾他们的船已经离凤来不远了。 她错失了一块骨头。重吾心理念道。她占卜时错失了一块骨头。因为那四个勇士血拼时有一块骨头飞到了重吾脚下,重吾便鬼使神差的用自己的脚踩住了。众人都被那野蛮和激烈的厮杀所渲染,就好像是看一场血腥的春宫大戏,没人察觉到他,没人在意他这只小老鼠。我们会赢的这场战争。当百越女王如是说时,重吾看了看站在她旁边的子俊。子俊的脸上不悲不喜,就好像他一直带着一个面具。不知道他的面具重一些,还是自己这青铜面具更重一些。重吾心底苦笑了一下。 我们会赢的这场战争。攻打自己国家的军队,攻打自己所尊敬的人,这是重吾所不能容忍的,但他反抗不了。不但反抗不了,他现在还希望百越女王的占卜是准确的。因为他,被推到了先锋的位置。 先锋士兵一共二百人。对抗刑公的五千人。后者的数量是根据那白鹰带来的密件上说的。但百越女王占卜后,只派出了二百人。 “二百人足够了。”她笑容满面的说。“青莲领队。” 重吾看着青莲的睡相,她呼吸均匀香甜,嘴角似乎还挂着浅笑。她倒是一点不担心二百人对战五千周都精锐。 或许是感受到了重吾的目光,青莲终于醒了过来。她赤着身子站起来,看了看重吾,微笑了一下,便拉过自己的衣服穿扮起来,这次却不是原来的黑丝袍,而是轻鳞轻甲,那皮甲是棕色的,上面也印了一条盘起来的黑蛇。她不紧不慢的将护肘系好,又穿了一双小皮靴,只是靴子与重吾认识的不同,她的靴子的足背部是空的,依然露出那白皙的脚来,上面系了几道皮扣,整个靴子更像是板鞋。 她看着带着面具的重吾,说道:“你紧张吗?”然后笑着宽慰说:““女王说能赢,那自然是能赢。女王的占卜不会错的。” ”你真的相信那些吗?那些骨头,那些血,它们会告诉你未来?”重吾语带讽刺的说道。 这让青莲冷声下来,“骨头和鲜血,它们告诉你的只有一个,是事实。这就够了。” 她将一堆沉重的甲胄抛给重吾,说道:“晌午时分,我们先锋队伍就得下船,沿小路奔袭鹰嘴关,周都的军伍都在那里。傍晚时分我们二百人将发起奇袭,该烧的烧,该杀的杀。” “那女王的船会怎样?他们会等我们?”重吾问道。 “她不会等我们。她会挥船逆流而上,入夜时分会到三岔河处,也就是离凤来城堡最近处。” “这么说她早有计策了,分兵两处,前后包抄周军,对吗?” “她说二百人足够赢的这场战争了,不是吗?她在三岔河处,或许只是观望而已,不一定出兵。”青莲便说便走近重吾,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又用指头轻弹那铜皮络条,道:“你可别给我使诡。即便你是周朝的太子,可在战场上没人认的你,尤其是你这面具,所以你不杀人,便被别人杀。当然,你可以杀死我,毕竟,我杀了你的人不是吗?”她缓慢的将脸逼近重吾,重吾可以清晰的闻到她脸颊的清香,甚至唇间的甜蜜,“你想杀死我么?”她认真的问道,待看到重吾不言不语,她便突兀的抱了一下他。 重吾他们晌午时分出发,二百人静悄悄的,如同一条黑蛇,蜿蜒在草丛中行进。最前面的是十几个侦察士兵,重吾紧随其后,身边陪伴着青莲。青莲有时候会停一下,洒一些粉状的东西在草丛中,树枝上,然后接着行军。大约到了黄昏时分,他们便接近了鹰嘴关。那鹰嘴关名副其实,像个有着巨大铁喙的鹰头,两侧是沼泽和山峦,重吾听老师讲过天下险要关塞,这鹰嘴关是上榜的易守难攻。 然而天下没有攻不破的关塞,城墙。就好像昨天重吾自己还在鹰嘴关内,跟子瑜一起,今天反而成了奇袭鹰嘴关的人了。刑公的人攻破了鹰嘴关,又将鹰嘴关做了自己的据点。似乎要将郑卫盟军一举打尽。但据信件上说,刑公正在凤来城堡下进行煞费苦心的劝降。只要投降,一概既往不咎。归还凤来子嗣土地而已。 夕阳如血。重吾从面具里面凝眸看那夕阳,就感觉那阳光正火速逃离这片土地,只留那血红的云辉。他看了看青莲,发现对方也正看着他微微做笑。天知道她是怎么看待战事的,也许她只把战争当在游戏吧,甚至,只是相当于床间的游戏。 这时重吾看到青莲从袖间取出一柄青翠欲滴的竹笛,她放在她的口唇边,轻轻巧巧的吹了起来。 重吾听到草丛间细琐有声,然后便看到那条红色有角的巨蟒冒了出来,或许一开始它就跟在队尾吧,或者在队前,鬼知道呢。重吾可不敢盯着那巨蟒的眼睛看,据说蛇眼会有一种摄魂的力量,当它注视着它的食物时,它的食物会像冻僵了一样一动不动,甚至主动走到它的血盆大口里。 这时重吾才发现自己的思维乱套了。这是他第一次作战。而且对方便是教他战斗和阵法的尊老刑公。可他避免不了这一战了,他的血液不但没有加快反而有些凝滞。当时跟子俊对打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他又看了看青莲。 青莲吹起一阵尖锐的哨笛声,重吾甚至感到这笛声带起了一阵风来,贴着地面和草丛飞来的风,细细嗦嗦,呜呜呼呼,然后,重吾便看到了蛇群。 无数的蛇从他们身侧,甚至脚底穿行往前。有土灰土绿的,有色彩斑斓的,有粗如碗口的,也有细如绳缆的,还有贴着草尖飞的。重吾乍一见时差点惊呼出声,倒是青莲拉住了他。他看到其余人视若平常,定是见惯了。 当最后一丝红云消逝时,他们发起了进攻。 与其说是进攻,不如说是扫荡。二百人进那鹰嘴关,鲜有伤亡。重吾看到那鹰嘴关崖口处的守兵倒栽葱样的掉落下来,身上缠了好几条毒蛇。还有一些士兵凄厉呼喊,因为蛇咬住了他们的手臂,不得不将砍刀,利剑,长枪长矛抛在地上。毒蛇到处都是,营帐上,树枝上,草丛间,纵使是日间也看不清行踪的,何况是到了傍晚。现在它们爬到了驻军的脸上,盔甲里,脖子上,裤裆间。而最大的那个红儿,青莲的宠物,更是一口一个,吞的不亦乐乎,重吾甚至看着它吞了一整只马。 重吾的二百人队亦像有着毒牙的黑蛇,在刑公的军营里肆意驰骋。有几人围着重吾砍剁,他狼狈的抵挡躲闪,其中一人用长矛敲在他头上,让他脑袋嗡鸣作响。他险而有险的避过一柄疾刺来的长剑,那剑从他的衣甲缝隙间贴肉穿过,肌肤生冷。无奈之下,他回了一剑,一剑割破了那士兵的喉咙。 重吾愣在当地,有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就是那士兵。只是他听到一声怒吼,等他疾转身时看到一魁梧高大的人慢慢的倒在地上,他的长矛离自己只有几分远。然后惊魂不定的他听到青莲的娇叱声:“你真的想死么?”她贴身过来,“你可以去死,但不是今夜。” 于是两人并肩作战。但很快他们发现敌人似乎越来越多。“他们的前头部队察觉有人夜袭军营了。可恶,我们还未开始放火烧他们的军粮。” 敌人越来越多。而且是骑马的精锐队伍。他们的衣衫是红色的,皮甲是黑色的。但在夜中红色和黑色浑然一体,无从分辨。他们的速度很快,这意味着蛇群对他们的羁绊和威胁少了很多。当其中一人挥动着死神版的长马刀向青莲砍去时,重吾抱着她滚落避开,她的长剑也落在一边。但那人不依不饶,重吾和青莲便钻进一个营帐里,待那人催马踏平营帐时,重吾刺伤了马腹,然后那士兵落马,落进青莲准备的布帐里,接着她揉身扑上,用短刀狠狠的连刺多刀。即便是夜晚,重吾依然感觉那布帐正由白色变成暗红。 “二百人对五千人,是不可能赢的。”重吾喘息着说。 “本来不想用这诡术的。”青莲慢慢的说道,她又从怀里取了一个号角式的东西,她悠悠扬扬的吹响,声音像是鬼哭。 “这诡术是姐姐做的。也是这术打败了先前的南伐联军。姐姐把它叫做“怨”。”她推开破烂的营帐,这时重吾看到了一群群的士兵,就着零星的红光,他看到那些人绿衣绿甲,上面还绣着盟字。是南伐盟军的人。 “他们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们不是南伐盟军么?为何他们反而杀向了周都的人?”重吾看着近在咫尺的两个绿衣绿甲的人,将一个骑在马上的白盔银甲的士兵杀死。他惊讶无比,更让他惊讶的是,其中一个绿衣绿甲的人一条胳膊被砍断,他依然若无其事的继续搏杀,就好像不痛不痒,这让重吾一时僵在当场。 “他们就是以前的南伐盟军,但都感染了’怨’,这就意味着,他们已经成了傀儡了,不死的傀儡,他们的身体里全是虫子。当这号角吹响时,他们便听我的指挥了。姐姐真是天才,不是么?”青莲继续悠悠扬扬的吹了一阵,片刻后她皱眉道:“这附近的傀儡太少了,我们还是抵挡不住。我们得放火撤退了。除非,这个时候郑卫的人不要在城堡里做缩头乌龟,那前后夹击,我们还是能赢。” 青莲传言剩余的人等放火烧营,又用号角催促傀儡兵进击,那万蛇还继续在黑暗中奇袭。然后她和重吾立于一块较高的岩石上,看着整个狼藉的战场。 “你知道怨的种子来自哪里?”她问道。 “我不知道。也许来自人心里吧。”重吾的目光停留在那杀声震天的战场上。很多人正在死去。很多的鲜血正在流淌成河。很多的火焰之花四处绽放。 “不,怨的种子来自异人。我们在海边发现了异人,奇怪的像已经死去但又活着的异人。姐姐从异人身上提炼出了怨,然后又将怨加到了虫蛊身上,一个虫子放到南伐盟军的士兵身上,很快的繁殖,然后感染其他人,从水源,从血液伤口,然后数万的南伐联军,便垮掉了。”青莲说完,又叹息了一声,“姐姐真了不起。我怎么能够赢得了姐姐呢?” 过了不久。重吾从那高岩上望向凤来城堡的方向,看到郑卫的人终于出了城堡,向着骚乱的周都军队进击。他甚至能感受到那最前异人的凶猛无敌,一定是季仓。他心理凝重起来,如果刑公败了,季仓这等凶猛的野兽又有谁能关住呢?他不由的握了握拳头。 这时青莲说道,“我们该撤退了。” 重吾不禁问了一声,“为何?”兵书上讲的道理,难道青莲不懂?这个时候应该内外夹击啊?! “郑卫有郑卫的想法,我们有我们的想法。这场战争,我们已经赢了。剩下的让他们两败俱伤吧。郑卫的人少一些,对我们也是好事。”青莲吹响尖锐的笛音,重吾便看到蛇群消退,红儿又不见踪影。然后青莲吹了号角,那南伐盟军的残余也摇摇晃晃的四处消逝。战场便交给了郑卫和刑公余部。很明显,郑卫占了上风。 “我们走。”青莲拉着重吾,快速消逝在黑暗中。 青莲奇特的能在黑暗中视物,她正领着余部往三岔河方向赶去。那是百越女王应该在的地方。“红儿也应该到那儿去了。”重吾听到青莲嘀咕道。 二百人对战五千人。而且赢的了这场战争。重吾心底叹息着,百越女王的占卜灵验了。这让他开始深深的担忧起刑公的安危来。希望他吉人天相,能够躲过此劫。重吾心理念叨着,一边又恨自己刚才也许真的应该阻止青莲和她的妖术。 但她救了自己一次。不过自己又还了。他脑中乱极了。这让他更感觉到面具的沉重和窒息。 黎明时分,他们到了约定的江边。江边又起了浓浓的大雾。浓到咫尺之间,甚至都分辨不清眉目。这时他们听到船桨击破江水的声音和巨大的船板风帆的吱呀作响。 “女王来了。”重吾听到青莲欣喜的喊声,然后又看到她的脸色慢慢僵下来。 不是女王的船。来的不止一艘巨轮,而是十艘巨轮。巨大不亚于女王的黑船。船上的帆布上写着鎏金的一个巨大无朋的字,“齐”。 “看看我们找到了什么,喔,是百越的人。”几艘小船迅疾的被从大船上放下来,里面升满了穿着黄色甲袍的士兵。当前一个络腮胡子,双目如炬的战士吼道。 “我们刚才不是见到一艘百越的船吗?幸亏它跑的快,要不然嘿嘿,也让俺尝尝那女王的鲜,听说那可是一个绝色美人。” 重吾看到青莲的脸抽搐起来。然而他们并无退路了。这些齐国的人打着襄王平乱的旗号,实际上是收到了来自周都的密探的信,信是古月发的,齐国的人是来这里找太子的。 重吾看到齐国的几百黄甲士兵风卷残云一般将青莲的余部或杀或捉,青莲刚来的及取出竹笛便被扑倒在地,她的眼睛被沙土迷住,竹笛也丢了。正待重吾喊出“不要。。。”时,他的头便被狠狠敲了一下,扑倒在地,于是,他又一次当了俘虏。 也许,女王的占卜也不太灵验。重吾滑稽的想到那块当时她错失的骨头,被重吾踩住的骨头。而现在,正有一个士兵,用脚踩住他的头,就跟当时重吾踩住骨头一样。 第33章 子期5 “世界是个极女,她并不在乎你是否低贱,是否贫困,是否高贵,是否富有,她也并不在乎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她只在乎一种人,只会记得一种人,那就是使她达到高,,潮的人。” 当子期和癞子头一起,沿着肠子般曲折的山洞隧道到达那角斗士的训练之所时,在经过那看门人的恶意侮辱后,她们被引到了一所密室。而传闻中的角斗士的训练师正在里面,还有一个比子期大一头的少年在他旁边。此时,训练师正对那少年说着话。 “儿子,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了么?”训练师看上去不过三十几岁,身形精炼结实,面容平凡,看上去让子期想起以前在凤来请的私塾老师,这让她怀疑癞子头的话,他说这个角斗士的训练师是这里所有角斗士的主人,决定着地下人的命运。而且,他以前是个奴隶角斗士,因为精湛的竞技,在一场角斗中,一人杀了近三十人,赢的了掌声和皇帝的特赦。所以他被任命成了整个角斗场的地下组织者,训练者。这个传奇的角斗士,名字叫做穷奇。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一个勇猛的战士。子期狐疑的眼光在他身上转悠。她一进门便注意到他跟那个少年都是穿着皮革做的大褂,上面隐约可见暗红的痕迹。然后她注意到那男子正摆弄着他面前的物件,那些物件正整齐排列在一张木桌上。有小刀,有钩形的镰,有长着尖刺的挫子,还有钻凿和鞭子。它们都尖锐而狰狞,闪着微微寒光。子期看了一下癞子头,发现他面容变得腊白。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子期才发现那训练师和他的儿子身后,放着一把椅子,椅子上绑着一个人。但从子期的视角看去,只能看到那人的小腿,长裤早已破烂,此时鲜血正沿着他的小腿滴落下来,缓慢的连续的滴落下来。 “儿子,记得要做一些让这个世界震撼,让这个世界痛苦的事,然后你便会发现其中的乐趣,甚至爱上它。就像现在这样,让这个人痛苦,尖叫,崩溃,然后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的真理。这个世界只是个极女,跟你妈妈一样。”训练师继续教导着那个少年,并轻拍了几下少年的肩膀,以资鼓励。“现在,你来试试。记得顺序和步骤,可不要一下子把玩具弄坏了。” “等你熟练了,你便一眼可以看穿一个人身上的骨骼血肉,记住哪些部位是脆弱的,哪些地方是致命的,将来你也会在角斗场上赢得声望,成为这里的王。” 然后他停了下来,看向子期他们。那眼神只是一瞬,便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子期心里打了个突。那不是人类的眼神,也不是子期见过的野兽的眼神,而是更邪恶,更黑暗的眼神,恶魔的眼神。 “什么事?”他不耐的看了一下子期她们。那少年却没停下,拿了一柄带锯齿的环锁,狠狠的安在椅子上的人肩胛骨处,那人吃痛,报以沉闷的呻吟,并扬了扬头,乱发下露出一张血污狼藉的脸来。 “大人,”带子期来的看门人畏惧的看了他一眼,“有两只苍蝇飞了进来,说要做角斗士。我想,苍蝇也是肉,或许大人能用的着,毕竟,我们还是缺人的。”看门人的话语慢慢流利起来,他往前推了推子期。 穷奇点点头,伸手抓住子期的短发,使子期的脸不由的上仰起来,以便他看的更仔细一些。子期的短发是来的时候自己用刀子割的,脸上也刻意的多蹭了些泥灰,看上去与男人洞的其他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你从哪里来,孩子?”穷奇问道。 “老鼠洞,大人。”子期回应着他的如刀般的眼神。 “老鼠洞里的人可不会有你这样的牙齿,干净,整齐,崭新,而不是残缺,磨损。他们饿急了,骨头也能啃的一点都不剩。”那大人放下子期,只是瞟了一眼癞子头,便又将目光放在子期身上。 “不管你从哪里来,都是一样。并无区别。进了角斗场,只有两种人,死人或活人。”他笑起来,“我的儿子也是一样。”听到他的话,那少年也转过身来,他身材比同龄人高大壮实,眼里闪动着残忍戏虐的神情,“死人也有用处。”这少年看着子期说道。 “我要当自由角斗士。我需要食物。”子期冲训练师喊道。 那训练师闻言微微颔首,“当然,”他转头向那看门人说道,“给他们食物,把他们安排在盾之队。” 。。。。。 角斗士的生活沉闷而枯燥。他们经过一些大的空阔的石室,里面都有人在训练,刀剑棍棒,或者是赤手空拳。有的还有人形的皮革做的靶子。采光用的是火烛,但其实照不了多少光景。子期被看门人引领着往更深处走去,那里灯火更少,房间挨个的排列在走廊两旁,但即使在完全黑暗的屋子里,依然有人在拼命的训练着,他们的吆喝,喘息,还有呼呼的运动声音,在这曲折的黑洞中回荡作响。 旁边的看门人一边咒骂这的污浊的窒息的空气,一边对子期说道:“你们知道这里的规矩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赢了,我可以得到更多的食物!”子期答道。 “这里的规矩很简单,对于自由角斗士只有一条,不许私斗。你们现在起都是属于穷奇的资产。穷奇,就是你们的主人。没有他的允许,他的资产不允许他人破坏损毁分毫。”守门人看了一下子期,讽刺道:“像你俩这样单薄的身子骨,一次的竞技,就完蛋了。” “什么是盾之队?”癞子头插嘴问道。 “有一种战争是永恒的,那就是少数人和多数人的战争。”里面的气味越来越难闻,使的守门人咳嗽了几声,“也只有一种战争是最精彩的,就是少数人赢的多数人的战争。每个人都渴望看到当年穷奇那样的奇观,一个人杀三十几个重盔重甲,矛断了,用刀;刀钝了,用剑。那场角斗,穷奇简直成了一个血人,也成了一个魔头。” “所以,为了重造那种辉煌,穷奇刻意打造两种队伍,一种是盾之队,一种是矛之队。盾之队的人数较多,而矛队的人数较少。” “那我们是比较幸运的了,分到了人多的队里。”癞子头咧着嘴巴,看了一眼子期。 “傻子!矛之队的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盾之队的都是砧板上的肉!盾之队的存在,就是为了磨砺矛之队的人!出来新的一个惊艳的穷奇!”守门人说完之后桀桀怪笑起来。然后他停了下来,“到了。这里就是你们的石室了。” 石室里已经有了四五个人在里面,他们比子期大几岁,但身影普遍的瘦削憔悴。待看守人走了之后,他们便围住了子期和癞子头。 “我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不在外面生活,为何你两个要进来当什么见鬼的自由角斗士?”一个孩子谨慎的看着子期问道。 “外头没有吃的了。”子期答道。 “乞讨也没有?老鼠肉也没有?” “不够。”子期简短的答道,“那你们又是为何来的?” “我们是奴隶。是穷奇从秦国买来的。秦国像我们这样的很多,我们从小便是被当在战士训练的。穷奇认为我们会带来更精彩的表演。” “但你们不够强壮,所以就只能做盾?!”子期简单明快的判断道。 其他孩子沉默的点了点头。这时走廊处传来脚步声。 脚步走近时,子期却愕然的发现竟是刚才刑房里的那少年,她看着那少年走到她面前,冷讽一笑,竟然到了正对面的石室,安然的在里面躺了下来。 “那是穷奇的儿子穷斗。是矛之队的。”原先跟子期说话的孩子小声的说道。 子期沉静的看向穷斗,那里跟这里是一样的黑暗,没有灯,只有走廊火烛的微弱映光,可以隐隐约约的看到他的身影。 “为何盯着我看?”穷斗忽的向他们丢掷了一块石头,被子期接了下来。这一举动让穷奇起身,坐正了身子。 “你的父亲是这里的主人,为何你要住在这里?”子期慢慢的问道。 “为了能够看穿黑暗。”穷斗答道,“你怎么能够接住我丢的石头?这里又没有光。”他反问道。 “误打误撞罢了。”子期道。她的视线慢慢开始适应黑暗,也感受到穷斗的野兽般的双眸闪闪发亮。 “这间石室是我父亲以前待过的,他那个时候是奴隶角斗士。”穷斗不再说话,重新躺下。 这时之前的那个孩子又在子期耳边轻言,“那原本是我们的房间。我,我们能回到那个房间就好了。” 那只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石室而已,跟这间并无分别。子瑜几乎哑然失笑起来,并不是那件石室能给人什么勇气或魔力,也许穷斗想追逐他父亲的脚印,但对其他人而言,没有任何分别的。她看了看盾之队的几人,心底叹了叹气。 第二天便开始了训练。 几乎都是同样的靶子,皮革所制,高约五尺。子期看着其他人都动刀动枪的朝着那皮革人比比划划。唯独两人不同。一个便是自己身边的癞子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哭丧着脸,瞅着那些兵器发愣。另一个是角落处的穷斗,他没用任何武器,就是一双肉拳,狠狠的不停歇的锤击在皮革人身上,发出一阵鼓音。子期留意的看了看他,发现他锤击的位置非常固定,而且很有顺序,头部,咽喉,胸口,双肋,下阴,膝盖和臂肘处。她知道那都是人体的致命部分,盔甲也保护不了。她不由的想起先前在刑房时穷奇说的话。 “等你熟练了,你便一眼可以看穿一个人身上的骨骼血肉,记住哪些部位是脆弱的,哪些地方是致命的,将来你也会在角斗场上赢的声望,成为这里的王。” 子期没有开始,她走向癞子头,“你在干什么?” “挑。。挑武器。”癞子头胆怯的回答,这让子期有些怒火起来。 “你只管选你能拿的起来的,轻便的就好了。”子期斥责道。 “最轻便的,那我选鞭,鞭子好了。”癞子头又看了看子期,迟疑的道。 “怎样都好!只要保住命就行!”子期说道,又看了看穷斗,暗想怎样才能护的癞子头周全呢。 她将目光收回,放在眼前的皮革人上,忽然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头,用鲜血在皮革人的心脏处写了一个朱字,然后凶狠狠的练了起来。她学着那穷斗的方式和位置,机械的重复着,而在心理,她也重复着一个人的名字,朱厌。 第34章 古月6 古月醒来时,骇然发现自己的前臂处生长了一些鳞片似的角质。细看下与鱼鳞并无区别,层叠紧密,泛着青黑的光芒。他微微皱了皱眉,用手摸去,却发现这鳞片如同铁石般坚硬。这让他想起了那头怪物,当年他被困深矿时发现的那头怪物。这是什么因果报应么?他苦笑了一下,人如其食么? 他很快脱离开这种惘思,着衣,长长的丝绒的袖子将前臂遮掩起来。开始思忖下一步的行动。 身为异族的妖姬怀孕,是周皇所为么?这难道不是私通异族么?但为何妖姬要向自己求救呢?或许不甘于做宠物的命运吧。但自己为何要救她呢?没有任何理由。古月看了看自己的前臂,那鳞甲似乎在衣袍下蠢蠢欲动。 而现在面临的问题只有一个。就是当周皇下次召见时,古月已准备好了足够的圣火,可以在表演铁树金花之术时,给周皇一个惊喜。那是可以焚灭整个宫殿的惊喜,焚灭仇人的血肉,骨骼,魂魄的惊喜。当然,古月自己也将灰飞烟灭,但他并不在乎。 他回到私宅问了白牙,那个浑身黑色肌肤像碳一样的随从,跟他讲圣火的进度很慢。“大人,这活儿就跟女人分娩一样,辛苦的要命,但想快也快不了。” “十罐。这是我要求的,两个礼拜之内。”古月没有心情听白牙胡扯。白牙也被古月少有的严肃震了一下。 “是,大人。”他应允道。 古月匆匆的回宫,却又收到了周皇的召见。而日子只过了三天。他并没有准备好。他匆忙拿了小瓶的圣火,以及一些奇幻草药,心中揣测着籍口。 艺人首领反倒吃醋起来,“你走了运,舟行顺风顺水的,一日千里了,可千万别忘了摆渡人啊。” 古月面上陪笑,“岂能岂能。” 通过那条甬道时,古月见到了一名铁卫,十二刀众之一。他细细的搜遍了古月的全身,甚至包括了胯下。然后开始翻看他的行李箱的瓶瓶罐罐,当拿起那小瓶圣火时,古月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了。“小心些,大人,这些珍奇异药见不得风,也见不得光,一个不留神,就失效了。那周皇要看的光景也没了。” 铁卫哼了一声,放他过去。 进了寝宫,古月才发现周皇已然烂醉如泥了。“我需要金子。。。贱民都想害朕。”他的眼睛似睁非睁,言语混沌不清。“朕难道不是个好皇帝吗?朕要的是永生。”就着那微弱的光线,古月看到周皇的脸苍白而脆弱。 两名十二刀众陪伴在他左右。但妖姬距离他们较远,她本来是躺卧在地上一张雪白的绒毯上的,古月看到她的长发一直延伸下来,几乎可以触及到她那美丽的裸足。而在这无暇一如白玉瓷器的洞体上,他看到她的背部那一意迷神摇的翅膀,那翅膀蜷曲着,薄如蝉翼,因此层叠下来,反而像一个美丽的刺青,泛着七彩的光芒,印在了她的躯体上。而另一侧的翅膀,早已断掉,留下惊心动魄的伤疤。就像一个举世无双的珍宝上有了一道裂痕,让人惋惜。也让一类人更有了伤害她的冲动和理由:她已经是个损坏的玩具了,再多损坏一下又何妨。 “你来了。”妖姬起身,往古月走来。 “时间太少,材料准备不足,怕是要令皇上失望了。”古月低首作礼,视线躲闪着妖姬的身体。 “皇上喝醉了。但皇上还是依着奴家的性,召见了你。”妖姬回首,美眸流转,看了一下铁卫。“即使你有了材料,这次皇上也没力气走下来帮你做那铁树金花之术了。说说看,你还有什么奇艺的招式,可以让奴家开开眼的,让这肚子里的孩子,也高兴高兴。” 古月看着她轻拍了一下肚皮,心中不由的跳了一下。他瞥了一眼周皇身边的铁卫,试探着往周皇近前走了几步。却被一个铁卫阻止了下来。“别扰了皇帝的清梦。” 古月小心赔是,退后很远。直到十几丈远处,他才止住步。展开他的箱子,将物什一一陈列其上。 这个距离,是不会惊扰到酒醉梦呓的周皇的。这时古月看到妖姬侃侃向他靠近。她发着低低的轻笑,“这次,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呢?” “自由鸟之术。”古月调配材料,点燃,从瓶口处腾空而起一股蓝色的火焰,盘旋上升,乍看一下像极了一只蓝色的振翅飞翔的鸟。继而那鸟在空中化作火星消散。 “好美。”妖姬呢喃着,“可惜不是真的。” “为何向我求救呢?”古月忍不住先问,他压低了声音,生怕被铁卫听到,“你是异族,没有人能够救你。” “但你能。你闻上去像我们异族,而且我也能闻出,你对周皇的敌意。”妖姬轻轻的说。 “我想你误会了。我是人族。” “是吗,我可以看清的。”妖姬轻抚了一下古月那生出鳞甲的前臂,顿时一阵针扎的感觉传来,他不由僵了一僵。 “青龙之鳞。你是古世纪异族人族杂交的后代吧。” 古月愕然,“不,我只是吃过一个怪物,或许就是你所言之青龙吧。” 妖姬闻言怔了一下,“人如其食。这鳞甲只会越生越多,以后,你也不可能是人了吧。或者,在其他人的眼里,你跟我们异族将并无区别。”她停了一下,道“你愿不愿意帮我。” “即使我愿意,我也无能为力。”古月叹了一声。 这时古月看到妖姬的翅膀伸展开来,那翅膀原来是有颜色的,白雪一样,展开后尺寸也是巨大的,足以包容她的全身。而且遮挡住了铁卫们的视线。 她的纤纤玉指落在那瓶圣火上,“我能闻出这里面的东西,这是毁灭的味道。我并不想杀死周皇,至少不是现在。如果他死了,我跟我的孩子便是死定了。” 她看到古月默然不语,又道:“如果他活着,我跟我的孩子也是死定了。周皇要拿我腹中之子练他的不死之药。” “这是他的孩子么?”古月迟疑的问道。 “是的。”妖姬臻首微低,“他心里肯定是疯了。他说他的影子告诉了他制作不死药的方法,就是拿他的亲生孩子入药。世人都会骗他,但他的影子不会。他说只有影子是永远属于他自己的。”她顿了一下,“你最好做些什么,要不然铁卫会起疑心的。” 古月开始忙不迭的做起一个变术来,他点燃一种烟雾,然后不停得往里加东西,让这雾气越来越多,并从白色变成红色,然后是红色,然后又是蓝色,然后是黑色。他们两人几乎整个都烟雾包容起来。 “我不知如何帮你。”古月道。 妖姬笑了一下,“你已经在帮了。”她伸手从古月的各种瓶瓶罐罐中取出一瓶,是迷迭香。 “这种东西,只要跟酒混在一起,那气味便会令数丈内的人昏厥。”她轻启皓齿,“可惜,你一直没有靠近周皇的机会,更没有酒中下药的机会。但我有。” “我需要你在甬道处接应我,那有一条恶狗。你解决了他,我便会逃出这里。”妖姬徐徐而言,看来她的计划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我又什么好处?”古月惊讶于她的敏锐的嗅觉,以及对药草的理解,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啊,他心中疑惑重重,但脱口而出时,反而是自己的讨价还价的商人本色。习惯慢慢的会沉淀成本色。 “药效发作后,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周皇和他的死卫都不会醒。我不知道你为何对周皇有那么大的恶意和仇恨。但只要事情顺利,周皇的性命就在你手上了。说到底,助我就是助你自己。”妖姬面色平静,“记住明日午时,就是周皇醉酒时分,在甬道等我。” 计划可行。回到宫内居所后,古月细细思量了一番,午时时刻,并无闲杂人等出入那甬道,皇帝的膳食往往是更早时供给的,其他奴婢没有皇帝召唤谁还敢靠近那里半步?而妖姬会使出浑身解术让周皇在午时醉酒,她有充足的机会将药混进酒里。 那他的阻碍将只有一个,就是甬道里的铁卫。技艺高超,刀法如神的铁卫。 次日古月准时来到了甬道。铁卫依然保持那种高度警惕的神态,细细的搜索起来。古月开始絮叨起来,“大人,小人是最尊崇您老的,小人是靠着皇帝给饭吃的,又怎么能做些危险的事情呢,看小人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就知道了。您老安啦。。。” 他的话被铁卫打断,“再多言就割了你的舌头。” 这时古月“不小心”的碰了一下一个玉瓶,那铁卫反应奇快,在那瓶落地之前,低头一把抄在手里。 然而在这短短一瞬,已让古月有足够的角度瞄准了他的脆弱的脖颈,他从自己手指的戒指处拉出一把细小的利刃,往那脖颈儿处准确的滑下。鲜血迸溅的到处都是。 然而古月还是大意了。十二刀众毕竟是十二刀众,勇悍的铁卫像断了头的鳌峰,狠狠的将尾刺刺向了古月。速度之快,古月甚至看不清他拔刀的动作,只是光芒一闪,他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后退闪避,他本能的将前臂抬起,挡了下去。 正当他心知无幸后,却只听金属锵锵作响之音,自己的前臂除了酸麻之感后,尽然好好的保存了下来,他快速的往后退去,那铁卫踉跄着往他扑来,还是功亏一篑,像泄了气的皮囊倒下来。这时古月才发现自己的袖子已被刀划破,露出里面的鳞片来。他摸了一下,像金属的质感一样。 这时他看到妖姬跌跌撞撞的到了甬道,她面上血色全无,长发也被削成了短发,她身上穿着白纱裙,而上面却是血迹殷殷,等看到了古月,她便萎靡下来,几乎昏厥在地。古月赶紧走上前将她抱住。 “周皇和他的卫士都在里面吗?”古月说着,然后看到妖姬的背部殷红一片。她的翅膀不见了。 “没有时间了。我们得快走。”妖姬喘息着说道。 “不是还有半个时辰么?” “我下药太早。而且,为了割掉自己的翅膀,我费了些时间。”妖姬看到古月意欲往寝宫奔去,急忙拉住。“我听到了脚步声,铁卫追来了。我们要走,否则只会死在这里。” 古月恨恨的看了她一眼。他白费心机做这些事了。本来周皇已经近在咫尺,他的复仇之花即将开放,然而现在一切都将毁去。他努力控制了一下心神,将妖姬安置在一个装着轮子的箱子里,里面是一些无害的香薰精油,他开始急急推着往外赶。 然而今天真的不是他的幸运日。当他左拐右拐沿着事先设计的路线隐匿时,他还是发现自己被人盯上了。他停下来,看着拐角阴影处闪现出的人来。 是艺人首领。 他满脸堆笑的向古月走近,“老弟急匆匆的往哪里去啊?” “有些物料要采办一下,大人。”古月心中焦急,但面上不得不陪着笑容。更糟的是,他看到有一些奴婢丫鬟走了过来。 那艺人首领走到推车面前,“这些粗活也不值得老弟亲力亲为啊。”他俯下身子,在推车底部摸了一下,等他起身后,古月看到他的手指沾了一滴殷殷鲜血。 “这,这是。。。”艺人首领低声说道,他面色肃然,眼睛睁大,明显就要大喊大叫起来。 心念电转,古月抛出了一句,“金子,大人,我的私宅里有成堆的金子。它们都是大人您的了。” 那艺人首领脸上笑开了花。他摆摆手,引了古月,一前一后的往宫外走去。 “你的胆量可真不小,不知你为何跟铁卫过不去,我刚才见那十二刀众疯了一样的抓人,而你,是这两天唯一去过寝宫的人啊,这血,莫非是那十二刀众的?” 古月低眉顺眼道,”是啊,大人,他们都是老虎,凶的很,我只不过多说了几句话,他便动起手来,吓死人了,这可怎么办?多亏了大人,小人才安生跑出来,我看这皇宫没法待了,回老家种田吧。” 两人上了古月提前备好的马车,连同那箱子也抬了上来。快马加鞭,不一刻便到了私宅。艺人首领便一马当先,“我的金子在哪儿呢?”他走的奇快,古月紧赶慢赶才跟上他。这时那艺人首领已经发现了他们制作圣火的缸窑。底下的火炉正熊熊燃烧。 “这是什么?你做的是什么?” “铁树金花,大人,整炉里面都是金子。”古月引着艺人头领凑前了看,“整炉的金子,都是大人您的了。” 那艺人头领看着那流淌蒸腾中的金液,眼中闪烁着狂喜,“这是十足真金么?” “是的,大人,本来是为皇上准备的,铁树金花,现在都是您的了。”古月向旁边的白牙递了个眼色,白牙一个疾步上前,抱住那艺人首领的双腿,便将他掀到了缸窑里。 惨叫声尖锐而短暂。古月望着那在熊熊火焰中慢慢佝偻焦黑的躯体,“都是大人您的了。”他露出他月牙似得微笑。 过了片刻,古月开始吩咐下人,“准备收拾行李,你们要回老家了。” “那大人您呢?” “我还有事情没做完。” “那这个女人呢?”白牙从箱子里抱出绝艳的妖姬,他的眼睛都直了。 古月怔了一下,他看着这让他整个复仇计划改变的女人,忽的有了一股怒气。这股怒气却瞬间又给他带来了一个主意。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不必收拾行李了,我有了一个新的主意。” 片刻后,他带着妖姬回到了宫中。见到了周皇。 “皇上,昨天小人发现自己的迷迭香失窃,便疑有诡,待到午时时看那艺人头领杀了御前铁卫,携妖姬跑出宫去,小人一路跟随,趁他不备将妖姬带回,恐怕此时,那艺人首领已然逃出周都了。” “他所言属实?”周皇看向妖姬,然后妖姬沉重的点了点头。 “很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新的艺人头领了。”周皇点点头,他看了看那割掉翅膀的妖姬,道,“没了翅膀,看上去也与常人无异,丢进天牢去吧。” 古月走出寝宫时,天色阴的吓人,然而却无风无雨,就这样阴霾着,像是蹭了很浓很脏的灰,明明天色还早的狠。 古月心中盘旋着那妖姬跟他的对话。 “我不得不这样做。”他对妖姬说。 “我不怨你。说到底,你依然只是个人类。”她悠悠的说道。 古月的鳞甲处便开始隐隐生痛,而且似乎又延伸了一些,像常春藤一样,慢慢的,但坚定的,在他的躯体上生长。 第35章 子期6 如厕是个难题。她现在装扮成男孩子,还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但尿意来袭时,她却无计可施,只有强自忍住。她不得不在训练时就留意着其他人,在训练场的角落里有一个简陋的茅房,她要等到确认无人时才可以去,而且要快去快回。毕竟没有人可以控制自己的膀胱。没有精准的规律可以掌握。所以她开始控制自己的身体,尽量减少自己的饮水量,尽可能的减少自己如厕的次数。 身体痒的难受,开始的时候像是几个蚂蚁在爬,冷不丁的叮咬几下,到了后面,可能是真的有了一些蚂蚁和跳蚤,他们显然把她的衣服当成了家,自由自在,无所顾忌。而到了最后,当汗水成了浆,糊在肌肤上成了一层盔甲,她又感觉不到那些小虫了。她整日整夜的锻炼自己的身手,就像一个铁匠在打磨一柄利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明白了角斗场的唯一真理。 穷斗开始挑起事端。当次日训练时癞子头挥舞长鞭时,笨拙的缠到了自己的脚上,穷斗刚好经过,他嬉笑着将癞子头推到在地,膝盖鲜血直流。子期嚷道:“你不要欺负他!”穷斗却旁若无人的走开了,反而是懦弱的癞子头一直说是自己不小心。 但晚饭的时候穷斗又开始滋事。晚饭是米粥加粗馍,但罕见的粥里放了一片肉片,老鼠肉?狗肉?子期无法分辨,但闻起来确实好香。这让前几日饥饿过头的癞子头多出几分狂喜,“有肉啊!好香啊!’他嚷嚷道,子期便把自己的那肉片也给了他,“我吃素的就行了。” 癞子头把肉片留在了最后。然而他也并没有机会吃到。旁边的穷斗将他的碗碰掉,并在上面踩了一脚。面红耳赤的癞子头跳起来想抓穷斗,却被他一拳堵在地上。子期愤愤不平的上前道,“不要欺负人!” 穷斗却好整以暇的道,“这里不允许私斗。否则的话,我就不必等到角斗场那天了。” 穷斗在玩一种猫戏老鼠的游戏,子期明白过来,穷斗需要在这种游戏中学会一种东西,也许是试探,也许是变相的折磨,穷斗是穷奇的儿子,他曾学习刑房的艺术和技巧。 癞子头能忍,可子期忍不了。在次日午时,当子期趁空去如厕后,刚回来便发现癞子头被穷斗摁在地上捶打,当作皮革人一般捶打,子期看到癞子头鼻青脸肿,嘴角渗血。她怒从心中起,奔上前去朝穷斗的软肋狠狠踢了一脚,这才让癞子头得救。 教务官匆匆的赶来,“角斗士不许私斗,违者鞭刑!”他看了看癞子头,子期和穷斗,迟疑了一下,用手指指向子期和癞子头,“你,还有你,跟我过来!’ 子期觉得荒谬透顶,她强辩道:“这不公平,是他先挑起事端的。” 穷奇道:“不,是他先挑起的。”他平静的望向癞子头。 “你说谎!”子期因激动面腮变得通红,“你欺负他!” 这时出乎子期意料的是,癞子头忽的出声道:“是我先动手的,跟其他人无关。”她讶异的看着癞子头,心想是不是被打傻了? 训导官用眼光垂询穷斗,看他点头,便独拉着癞子头走到刑场。 刑场,也就是角斗场。为了杀一儆百,鞭刑是要公示的。当看到自己的朋友被绑在柱子上时,子期心理难过极了。但这里不是凤来,这里没有说理的地方。整个周都,都没有说理的地方了,连自己身居要职的父亲,不也身陷囹圄了吗?她眼里噙泪,胸中却有怒火熊熊燃烧起来。这时她听到身边的穷斗说道:“求我,或许能给他减几鞭子。那几鞭子,可是性命攸关的。求我,毕竟,我父亲是这里的王啊。”他戏虐的看着子期。 子期一言不发,她听着那鞭子一声声撕破空气,癞子头便惨叫起来,“我不会求你,如果他死了,我会替他报仇,总有一天,我要将这里夷为平地。”她狠狠发誓。 癞子头最后被同队的人抬进了房间,子期看着他奄奄一息的样子,不由红了眼睛,道:“为什么,为什么这次你没忍呢?他打碎了你的碗,你都忍了啊。” “他,他要跟着你去,去茅房。”癞子头细若游丝的说出了真相,“你要小心啊。” 接下来的几天,癞子头一直精神萎靡不振,老是咳嗽。子期很是担忧。而竞技的日子已然临近了。“你不要做自由角斗士了,回去吧,否则你会死在这里。我会赢的竞技,赢的足够的粮食。”子期劝癞子头。 然而癞子头不听,“我不能放下你一个人不管,况且,不参加一场角斗,他们是不允许我离开的,是签过合约的。”他给了子期一个咧嘴强笑,”我会照顾好自己,倒是你,别连累了我。” 。。。。。 日子到来了,矛与盾之争的日子。那轰鸣如雷的喧哗声从上面传来,犹若沉闷的心跳声,子期用眼角瞥见几只激动的老鼠从石房的铁栅栏便穿过,或许它们已预知到尸体的血腥了吧,她开始整理自己的心神,她要赢,为了自己,更为了老鼠洞的伙伴。 当她走出闸门,来到那碗状的偌大的竞技场时,一时间被那直射的太阳光弄的非常难受,好像是出现了幻觉,人群若同海浪,层层叠叠,直奔她脚下的岩礁而来。她微微窝了下拳头,将那种焦虑与紧张挥去,她开始四处张望。 她看到那突兀凌空的台上并没有周皇。那传说中惊艳的妖姬也没有露面。最豪华大气的一个看台是微微低于周皇的,里面做了一个白面长须的老人。 “那是雍王,朱厌的父亲。角斗场的老庄家。”癞子头顺着子期的目光说道。 癞子头穿上了盾队的衣服,牛皮制的甲胄,里面是肮脏的破烂布衣。他的内伤并没有愈合,但盔甲在身,无人看的出来。 另一侧的矛之队在群众的欢呼声中走了出来,他们人数较少,只有八人,而盾队是一十九人。他们穿戴了金色的钢制甲盔,还有红色的内衫。领头的是穷斗,他卖弄的舞起一阵刀花,轻蔑的看着盾队。“你们死定了。”他望地上碎了一口,“你们这群老鼠。” 子期慢慢的抓紧自己的短刀。这是她在兵器库选的最轻的刀了,她的匕首留在了看门人那里,那人的粗手比附骨之蛆还让人难受。癞子头拿的是皮鞭,子期担心他的武器重伤自己的可能比重伤敌人更大,但也只能由的了他。轻的就是好的,她看着那些令人生畏的钢铁盔甲,轻代表了力气,代表了速度。 这时她看到一辆马车驶进角斗场,近了,子期便看清上面站立之人的面目,是穷奇。 “人们都说这是场不公平的战斗,人数不公平,装备也不公平,是这矛够锋利,还是这盾够坚实?没人知道。有人会质疑操纵,为了赌金而操纵。所以今天,为了绝对的公平公正,我给大家准备了一些新东西。”他扬扬手,“将猛兽带上来。” 是一头吊额白虎。它的铁链足有十几丈,这个范围可以让它攻击任何的场中人。“最后一个站立的人或兽,将是胜者。你可以压金甲之队,可以压人数多的一队,也可以压这百兽之王,现在,公平了吗?”穷奇高声吼道,“公平了吗?” 观台上的人以疯狂的叫声回应,穷奇看了雍王处一眼,道:“让战争开始吧。” 子期一队的一人忽的出击,他脚步踉跄,像一只没头没脑的兔子,直接冲向了矛队的穷斗。“防守!围成一团!”子瑜高喊了一句,但还是慢了。穷斗根本没有闪避,他轻巧的用肘和后臂夹住了那人直刺的剑,扬扬手中的利刀,子期便看到一簇血箭从那奴隶角斗士的脖子上冒出来,子期并不认得他,他肯定是另一组的盾之队。他的脸色苍白,眼神涣散,每个盾队的人几乎都一样。 “围成一团。”子期又喊了一句,但整个盾队已像受惊的鹿群一样四散而开,他们太慌张了甚至有两个盾的几乎打了起来。子期心底焦急,而眼角已瞥见穷斗冲向了癞子头。 她急冲过去,从侧面狠狠划了一刀。但只在那耀眼闪亮的金色甲盔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瞧瞧你干的好事!几乎坏了我的盔甲!”穷斗愤怒起来,他正对子期,大开大合,挥动他那沉重的巨刀,子期灵巧的躲闪着,直到退到慌里慌张的癞子头身边。她不得不拿刀挡了一下穷斗的攻击,那股力量直接将她手中的刀震出半丈。 子期和癞子头不得不往后退,这时那吊额白虎得了空当,冷不丁的从某处窜出来,子期堪堪堪躲过,前臂巨疼,低眉望时,已被抓的破破烂烂。 癞子头的鞭声救了她。这畜生肯定是吃过不少鞭子的苦头,看到鞭子时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它转头冲向穷斗,狠狠的撕咬他的沉重的铁手腕,等穷斗向它刺了一刀,那鲜红的鲜血反而更让它狂性大发起来,它人立起来,爪子不停的拍打穷斗的头颅,致使他的头盔歪斜起来,遮住了视线。 接着白虎冲了出去,因为这铁疙瘩实在是难啃。战场上一片混乱。有的角落是矛之队虐杀盾之队,有的是矛队盾队合作对抗白虎。血迹遍地都是。子期的眼睛也红了起来,她趁穷斗诅咒着整理他的头盔时,她展开最开的狐步,拿着皮鞭冲了上来,她跳起来,用绳子套住了穷斗的喉咙,然后开始死命的拉住。穷斗挥舞了几下刀,险些割到子期。子期不由的微微松了一下皮鞭。 眼看着穷斗要挣脱,癞子头死命的冲了上来,用全身的力量抱住了穷斗拿刀的右手,穷斗不停的用左手重击他的背部和腰部,癞子头磕的像个虾似得佝偻起身子,但他没有松手。 很漫长的几分钟。漫长到子期听不到观台的任何声音,自己,穷斗,癞子头几乎成了石雕。她好像做了个漫长的梦,然后她感觉到穷斗停止了挣扎。 穷奇之子,穷斗,就这样面目狰狞的躺在她的怀里。这时癞子头惶恐的摇了摇她,“虎,虎!” 子期下意识的扬了扬长鞭,那上面还有着崭新的血迹。白虎震慑于鞭子的威力,转头冲向了其他人。 余者溃散。但盾之队的幸存者终于清醒过来,他们往子期处靠拢,剩下了四人。都是子期石房中的人。他们围成了一圈,眼睁睁的看着疯狂的白虎将那些受伤的金甲人残虐咬死。一个,两个,三个。那么多的人,都在那么短的时间倒在了地上。当最后一名金甲将全部气力刺进白虎的腹部时,他的喉咙也被撕的破烂。 当子期将长矛插入奄奄一息的白虎头颅时,观台上响起来若鸟群般的喧杂声,至少,在子期的耳中听起来像极了。 盾之队,赢了。 。。。 子期退场后,见到了穷奇。 “我赢了,我要我应得的食物。”她直视着面前的穷奇,她能猜测出失子之痛的穷奇会有何作为,杀了自己,这是不可避免的。 “当然。”穷奇用他那深陷的眼神细细的看了一下子期,“规则就是规则。你赢了,这是你应的的。” 看到子期惊讶的眼神,穷奇笑了起来,“他是不是我的儿子我不知道。我看中他的资质,就给了他我的姓。现在你杀死了他,没有人能杀死穷氏,除非。。。”他笑了起来,“穷氏自己杀死自己。所以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穷奇的儿子了。” “不感兴趣。我是自由角斗士,我要离开这里。” “规则虽然是规则,但我还是有些特权的。比方说,那个癞子头,我可以瞬间决定他的生死,他本来就是老鼠洞走来的,死的像只老鼠,也没啥惊奇的,对吗?”穷奇淡淡的笑着,子期本能的颤栗起来。“你要怎样?” “简单,”穷奇用他那干燥的手摸了一下子期的头,“我需要你做奴隶角斗士,我需要你大发光彩,给我带来更多的财富,或者乐趣。如果你签了奴隶角斗士,你的朋友就自由了。他可以带着富足的食物回他的老鼠洞。你,得留下。穷期,将是你的新名字。” 第36章 子瑜9 世间所能拥有的色彩都在这里了。姹紫嫣红,百花齐放。为了名副其实的百花大会,皇宫的工匠们布置了浩大的雍容的鲜花祭礼,一直从广场铺到了最高的祭坛处。在那里,周皇将与所选的美人结为夫妻。对那天下尊贵无双的地位的憧憬使每个女人的脸都闪烁着兴奋的光彩,那比鲜花更生动,更诱人。 百花大会,按预定的时间开始了。 佳人的初选,是由宫廷礼乐部的人执行的。百花令分了红花牌和绿叶牌,红花牌的要求即是才貌双全,体态,仪表,都要经过严格的审核。绿叶牌属于次等的。绿叶配红花,用意如此。 子瑜被那个狐狸面的艺人细细查体时是忍住几多恶心的,她只能心里想着这是唯一的救父亲的途径,便把各种无奈压了下去。倒是那艺人比自己还惊慌失措的样子。 “先生,好了没?”子瑜问了两次,那人才从沉醉中醒来。 “好了,好了。”他忙不迭的回答,“姑娘为何要参选?” “为了救一个人。”子瑜坦诚的说道。 “别人都是为了荣华富贵去的,姑娘却是特别。”那狐面人眯着眼睛说着。 子瑜没有再多言。她听紫陌姑娘献媚的恭喜那人的高升,古先生。她便记下了这个名字。 天香楼得了两张红花牌,七张绿叶牌。她跟周紫陌一人一张红花,其余的绿叶由雅阁的几个不俗的姑娘得了去。 今天是个奇特的日子,因为早间的时候子瑜听到有人说看到一匹马驮着一个头颅进了城,他们说那是都城统帅的人头,马也是。老马识途,将战败的主人驼了回来。 “为何只是头颅?”子瑜记得好奇的问。 “我想多半是被敌人故意安置的。多半是百越的叛民干的。” “那是不是很危险了?我是说,统帅都战败了,那周都还安全吗?” “周皇还在,能不安全吗?放心好了,这百花大会还不是一样要开。” 几个姑娘七嘴八舌的讨论,不一会便消停了,言语转向多金和风流的侯爷身上去。子瑜定定心神,往席间看去,那里的人都是锦绣玉带,神色欢喜。她那眼睛留意了一圈,认出了几人。其中就有她的客人朱厌朱公子,还有那个太吴国的太子,吴鼎。 每个案几上都堆满了时鲜的水果和蜜饯。她勉强可以识得几种,蔓橘,鲜荔,水梨,还有金黄的蜜瓜。后者她只吃过一回,是父亲的好友从西部的狄族部落中带回的,那个时候正是盛夏,吃起来透心的清凉丝甜。 她不得不再努力的定下心神,这时她便看到了周皇。 周皇比她想象中瘦小的多。而且一直是醉醺醺的样子。即便是那么多佳丽在他眼前走过,他的眼睛始终似睁未睁。在有限的时间内,每个女人都几乎使出自己的浑身解数,以求龙颜大悦。她们扭动着如柳般腰肢,展亮着金丝雀般的歌喉,或者弹奏那种种乐器,只求周皇能另眼相看,她们的努力和期望正如那花香一样绽放开来。 然而周皇的心思不在这儿。这不知挥霍了多少银子做的宴会,只是周皇的一时兴起罢了。他沉浸在不知哪里的梦境中,似乎早忘了他开百花会的目的——为了选出一代国后来。 终于轮到了子瑜。她再次稳稳心神,将瑶琴取出,轻轻的弹起一曲美人颂。 这是很普通的曲子。但她弹响的时候,有几只鸟雀赶景儿的飞过来,在她云鬓边盘旋,她的旋律弹的婉转,就像风儿一样,她感觉那些摆做场景的花儿也因之摇曳。 然而周皇还没醒来。 子期忽的心底动了一下,她高高的举起瑶琴,然后重重的将它摔落在地下。地下是齐整的青色的岩石铺砌的,众人便听到怦然一声响,那瑶琴便碎在了地上。 有兵士便耸然而出。周皇终于醒了过来。 “底下何人?” “小女李子曌。” “为何摔琴?” “这琴质地太差,虽是金玉做腰,琼丝纳音,但弹起来只是凡品,只能引来云雀这样的凡鸟,引不来彩鸾那样的神鸟,所以弹来弹去,只是湘女有意,流水却无情,即是无用功,有何必来污圣上的耳,故小女子便将这琴摔了。” 那周皇便起身,离开那金色的座椅,一步一步走到她的身边。他用手轻轻的擦过她的香肩,说道:“摔得好,摔得好。要不是这一摔,寡人差点错过了这等天赐的风华佳人。”他高声喊道:“就是你了。你便是国后。” 礼乐便奏了起来,哗啦哗啦做响,像大风起的样子。子瑜便看到众人的眼光开开合合,有的惊奇,有的嫉妒,有的游离,有的漠然但又假意热情。这让子瑜想起夜间的大悲河。光景好的时候月光泻在河上,跳跃的波浪便像极了现在众人的眼光。她堪堪作礼。她只是被大风卷着的一枚绿叶,一抹花瓣,误打误撞的来到这里,落在了最高的桂冠之上。 她正待诉说她的父亲李牧的事情。这个时候却真的有大风刮了起来。无缘无故的大风,那封掀起众佳人的裙摆,掀起席间的花卉奇珍,弄的众人狼狈不已。然后,众人便听到了无数的嘈杂声。 无数的人涌了进来,有马匹,有拿着各色兵器的平民,短刀,长矛,铲子,耙子,木棍。他们都是衣衫褴褛,面色憔悴,他们的眼中都燃烧着一样的神情,愤怒。 还有兵士。但子瑜分不清兵士身上的衣服代表了什么,她确定不是国王兵的那种金红色的服饰,她便忽然猜到这是都城守护兵的服饰,红黑色的。他们的眼中一样燃烧着相同的神色,愤怒。 愤怒的人们开始怒吼,“杀了周皇!杀了这奢淫无度的皇上!给我们活路!”他们开始打砸抢,像一群马蜂,逢人就蜇。子瑜便看到入口处的很多拿着绿叶牌的侍女被扑在了地上,凄厉的尖叫便响起来。 “不要!强盗!皇上救命!”呼喊声此起彼落。 子瑜的手被周皇死死拉住,她看到那张脸变得铁青而扭曲,就好像一张脸分成了两半,同时展现了矛盾的对立,希望和绝望,喜悦和悲伤,光明和暗影,都在他的脸上呈现出来。接着她听到他歇斯底里的喊叫,“卫兵!卫兵!杀了他们,把这些贱民统统杀光!” 国王队的人着重盔重甲出动了。他们就像是大人对付小孩一样,无视于那些暴民手中的兵器,那些兵器就像是纸糊的,他们冲撞过去,披荆斩棘般的将那些暴民杀灭过去。 足足有一柱香的时间。整个广场成了血的海洋。尸首到处都是,压塌了那些娇艳的花朵,席间也一片狼籍,暴民的尸体,士兵的尸体,选秀的美人的尸体,都层叠在一起,歪歪扭扭,像是被揉搓过的花瓣儿。 周皇无事。他退守到了最高的祭坛处。同时无事的还有大部分的皇亲贵族。暴民从没有机会渡过半场,国王队的士兵阻止了战火的蔓延。也就是说绿叶凋零了,但鲜花大部分还在。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本王真的是暴君么?”子瑜感到周皇的手变的无力而颤抖,“本王真的是一个不称职的皇帝么?为何那么多人想要杀我?” “是了,寡人这些年行事乖张,铺张浪费,原是积怨太深了。今日如此,实属我之大过。”周皇看了看子瑜,忽的眼中多了一些清明。“有了你,我还要长生做什么?”“有了你,我为何不做个勤勉的皇上呢?” 他声音由激动变的平稳。看着面面相觑的众人,宣告道;“今日之事,实属我之过错,昭告天下,寡人有罪,被异族蛊惑,迷失本心,不体察百姓久已。寡人即日起必将痛改前非,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 子瑜便看到有一些人扑通便跪倒在地,高呼万岁。 她看到也有一些人的面孔不见了,比如朱厌,比如吴鼎。比如雍王。在一阵的兵荒马乱中,他们像风儿一样消失了。 然后子期听到了更大的风声,像是千军万马驰骋疆场的声音,那声音很快传到了眼前。 是更多的暴民。而且是更整齐的士兵。红黑色的衣甲,就像燃烧的木炭。而为首之人,却是雍王。他的身边站着他的儿子朱厌。 “顺应民意,请周皇退位。”朱厌喊道。他全副武装,显得英气勃发。 “退位!退位!”中士兵开始大力的盾击磬石的地上,子瑜便感到像浪水打过来般的震撼。 “皇位是我的!我不让!我不退!”周皇硬拉着子瑜往高处爬去,那是无数个台阶的祭坛,白玉石砌的,一尘未染,两侧还摆着红色的鲜花,从最低的台阶,一直堆到了最高。 周皇拉着子瑜,就像是她是他唯一想要控制的东西,他唯一想要拥有的东西。“我不让,我是皇上,你们这帮反贼!”他一边怒斥着,一边生硬的拉着子瑜往上走,子瑜的手被弄的很疼,她却无法哭出来。她望望脚下的人们,他们不认得她,他们更不关心她,他们甚至不再紧逼周皇,让周皇越爬越高。越来越渺小。 他们甚至听不清周皇的大喊大叫了。他们就围在祭坛的周围,像是祈祷雨水平安一般,更多的人是面面相觑,但他们看到领头的闪亮的盔甲的雍王时,心思便定了下来,便慢慢的靠拢过去,站到了队伍里面。 子瑜终于用力挣脱了周皇的束缚,但发现自己已经跟周皇站到了最高处。她听到周皇疯疯癫癫的大笑起来,“你一定是处心积虑多年了!弟弟!就为了这枯燥无味的皇位!我不会让给你的,谁都拿不走的。”他在上面跳起舞来,“我要永生!我也要美人!我要皇位!我要这世间的一切!”他越来越疯癫,这让子瑜害怕起来,她开始慢慢往边上移去,正当她要转身往下跑时,她听到了一声巨响,然后看到了火焰升起。 然后她看到周皇像是一只腾空跃起的大鹤一样,头上,衣衫上,浑身披着熊熊的火焰,发出奇长的尖叫,从祭坛上飞了下去。 而整个祭坛,都发出轰鸣的巨响,崩溃倒塌,就像是一堆木柴,在烈火中溃散,化为齑粉。火焰同时包容了子期的全身,她的衣衫便花掉在火的海洋中,她却只是觉得温暖,像是在泡一个热水澡,她伸了伸身躯,舒服的几乎要发出呻吟声。然后她才发觉这是什么状况。她开始颤巍巍的走出来,像新生一样,犹豫着,带着疑惑和惶恐,从祭坛的大火中走了出来。 眼前的人们都在惊慌失措。而子瑜却突然的想起在天香楼他们说的周皇焚鹤看流星雨的情形,现在的周皇,是报应了鹤的咒怨了吧。她眨巴了几下眼睛。 第37章 重吾5 重吾不知道自己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他所属的百越先锋被齐军俘虏之后,几乎日夜被鞭挞取乐。他们鄙视百越人,南蛮族。他们视百越人为下等民族,不知规矩为何物,不知仁义廉耻为何物。但他们依然做着更加野蛮的事情,比如日夜折磨可怜的青莲。 青莲几乎被折磨的不成人样了。她本是百越的圣女,高贵不可方物。但沦为俘虏之后,当着几十名俘虏的面,她被无休止的着。起先她还有力气咒骂,到了后来微弱的只剩丝丝呻吟声,再到了后来几乎生息全无,唯有眼珠子间或一轮,表明还活着。她的脸雪白如纸,头发也被齐兵用匕首割的杂乱无章,除了脸庞完整,身上几乎全是伤痕血迹。 “百越果然是出水果的地方,连女人都这么香甜。” “听说那边的人都是整天赤着身子在街上走动的,性起了,就在街上乱搞一通。” “那不是跟狗一样了么?” “是啊,本身就是猪狗一样的民类。” 士兵们说的热血沸腾,好像恨不得插翅飞到百越,亲身见识一下,干青莲的时候也愈发的用力,用尽全身的力,就像是在战场上要杀死敌人,或是像私塾的老师一样,要将他们知道的规矩深深的刻在青莲的身上。 重吾在最开始就出声了,他企图用自己的身份打断他们,说服他们:“我是周朝的太子重吾!放了我!放了他们!” 众人像发现了怪物一样围拢他,“如果你是太子,那我就是那个把异族当宠物养的周皇了,传说那异族惊人的美丽,是不是真的呢?” ”我的确是皇子。”听重吾说的慎重,军士还是通知了主事的人,还有齐王。 “除掉他的面具。”齐王说道。 但面具却是很不容易摘下来,几个士兵笨手笨脚的拉扯着他的青铜面具,力量之大使重吾剧痛中带着头昏恶心,然而面具还是没有摘下来。然后一个术士模样的人走过来,用那双青筋隆起的枯槁的手在面具上敲敲打打,半晌道:“这面具是嵌进肉里去了。像是用了什么奇特的药草,整个面具已腐蚀掉了皮肉,摘不下来了。倒是刮掉面皮肉,也能除的下来,但。。。”他止住话头,用怪异的眼光看着重吾。重吾怎么能不明白他的意思,除掉皮肉,长不回来,即便长的回来,那张脸也不是常人的脸了吧。 他一阵心悸。回想起当日青莲给他戴着诡异的面具时,原是已经用草药浸过了。青铜面具触之冰冷,像是自己整张脸埋在了雪地里,有着金属味道和鲜血味道的雪地。他不由一阵怒火攻心。 他向着瘫软的青莲怒喊道:“为何?为何你要这样做?” 他看到神情迷乱的青莲呢喃道:“因为你很特别,太特别了,我想,只有你做我的人就够了,不想让别人识得你,记挂着你。” 然后青莲昏迷过去。重吾却来不及感到苦涩或是愤怒或是悲哀,他便被人捧住了头部细细查详。 齐王正盯着他的眼睛看。然后又拉了一下他的下巴。然后齐王称赞道:“这面具做工真是精巧,你们看这下巴都是活动的,他吃食是一点不会妨碍的。”他接着说道,“是这个女人给你安上的吗?” “是的。”重吾犹豫了一下。这个举动让齐王愈发好奇起来,他说道:“你刚才是为她求情的,为这个毁了自己容貌的人求情,是这样的吗?” “是的。”重吾看了一眼昏迷的青莲,他本能的答道:“放了她吧。我是皇太子重吾。她们只是无名小卒。” 齐王及其随从难以置信的面面相顾,“你真的是皇太子重吾?” “是的,如假包换。” “怎么证明呢?” 这话难道了重吾。怎么证明自己是皇太子呢?他身上没有任何的印记,信件,信物,来证明自己便是那万恶的周皇的子嗣。他的整个逃亡旅程,他都在唾弃自己的身份,自己是不幸的,还有谁会比自己更加不幸呢?自己的亲生父亲要杀死自己,自己还背负着弑母的莫须有的罪名,还有什么人比自己更孤独呢?自己的亲随被百越的人杀死,而自己的面容被毁了,没有人再识得自己,说到底,自己恐怕连寻常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但他的面容被毁,这忽然的让他有了一种解脱感。他不再是那张脸了,不再是皇子,如果他现在站在自己的父亲面前,恐怕他也认不出来了吧。他便莫名的感到一种自由。也许这不是一件坏事。 然而迫在眉捷的是,他现在却不得不证明自己的身份,自己所厌恶的身份。皇太子。 “我知道周宫的样子,任何一条道路。我是在里面长大的。我认得三公,认得里面的宫女,伺奴,只要查证一下,便知道我句句属实了。” 齐王的一个谋士样的随从便细细问起来,而且还使了一诈,“我听闻庄公的大公子是皇太子的伴读,他才思敏捷,是不是真的?” “庄公没有任何子嗣。”重吾淡然道。那人慎重的看了下重吾,便返身跟齐王耳语。 然后齐王便道:“看来古先生的信是对的,皇太子果然是到了凤来,也真让我们碰上了。” “但他这个样子,有谁会相信他是皇太子呢?就是真的,也变成假的了。”那谋士叹息了一声。 “赵先生,你的意思是此子一点用处也没有了吗?”齐王退回到一个隐蔽的角落,跟谋士赵谊商议起来。 “要我看,此人不管真假,我们都应该当作是真的。我们需要一面旗帜,一个借口,仅此而已。他的面容被毁,旁人更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只要齐王你承认他是皇太子重吾,他便是了。” “但他这个样子,天下人会承认一个假面人做他们的王吗?”齐王皱着眉头道。 “齐王您是想让天下人承认好呢,还是不承认好呢?”赵谊微笑着看着齐王,齐王立刻恍然大悟,“是啊,差点忘了初心。” 齐王返回到重吾身边,亲手给他松绑,道:“如果你真的是你所称的皇太子重吾,那就请宽恕我的罪过。但你有所求,臣下也将尽量满足你。” 重吾揉了一下酸麻的手臂,“把他们也放了吧。” “但他们是叛军,是百越的叛军。本王来这里的目的,也就是打击叛军,匡扶周室。”齐王义正言辞道。 重吾皱了一下眉头,道:“那把她给放了吧。”他顿了一下,心里明白齐王说的战争法则,哪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将敌人放掉呢,换位想一下,恐怕齐军的人落在百越人的手里,也是要杀要剐要祭天的。于是他又补了一句,“她是我的人。” 齐王便暧昧的笑起来,他吩咐了两名女侍将青莲扶到静室去清理梳洗,然后对重吾说道:“对仇敌以宽恕之心相报,太子真的是圣贤之人了。太子还有其他要求么?” “没了。”重吾看着那暗淡幽深的江面,日头早被云朵层层叠叠的包拢住,放不出一点光来,他静静地感觉到那船身在波澜间轻微的摇晃,忽的想起婴儿时母亲轻抱自己的情形,当然这种感觉模糊极了,他不相信那个时候就能记事了,或者,是看到别的母亲时自己幻想起来的吧,他心底微微轻叹,“没了。” “什么都不要了么?”齐王疑惑的问道。 “如果有可能,做个朴实的农户,渔民,或者,做个马童也不错的。”重吾苦笑着说,“我这个皇太子,什么也不想要。” “你明白自己的身份有多么尊贵么?”齐王又道,他的话语充满了惊讶。 “太尊贵了,无数的人想要我的命。”重吾斜睨了一眼齐王,”太尊贵了,尊贵到有时候自己都不识得自己的影子。” “太子说笑了。从今日起,你便是北齐国的主人。凡你所令,北齐国万民无所不从。”齐王鞠躬作礼。 。。。。。 齐王将重吾安置在静室休憩。赵谊看到齐王疑虑重重的样子,便上前问道:“大王有何忧虑吗?” “这重吾是真的无欲无求?还是假装的呢?若是假装也就罢了,总有应付的办法。但若是他真的索求无物,那怎么控制他呢?” “大王不是做的很好吗?” “何解?” “大王不是给了他绝对的权力和地位吗,时间长了,权力足够把他改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赵谊说道。 齐王松了一下眉头,“是啊,我倒是忘了。这重吾虽然是皇子,但恐怕没像样的当过一天皇子吧。有那样的父亲,每天过的定是如履薄冰了,又怎么知道权力是如何的甜美呢?又怎么知道统治是怎么一回事呢,看来本王是多虑了。”他晒然一笑。 赵谊接言道:“尝过权力的甜头的人,就像嗜血的苍蝇,怎么赶都赶不掉的。”他看到齐王眼中射出的冷光,自知失言,马上回补道:“唯有真正的君上,天赐的君上,才可以驾奴权力,做权力的主人。” 。。。。。 入夜时分,重吾在静室见到了青莲。她看上去憔悴不堪,但还算是恢复了几分精神,看向重吾的眼里,也有了几分神采。她本不是俗女,虽经历大难,她依然没有崩垮。这使重吾纳闷,是什么东西支撑住了她那娇弱如花的身躯?信念?亲情?还是做圣女的荣耀? 他终究没有问这些。这些东西与他无关。实际上青莲也与他无关,虽然青莲是杀死自己随从的人,是毁掉自己容貌的人,但他一点也不恨她。他沉思良久,始终不知晓自己为何恨不起她来,是那几夜的缠绵柔情么?还是他心底的善良本性?还是说,他已经什么都不在意了,就好像是心里多了一个黑洞,空空的黑洞,正在慢慢扩张的黑洞,总有一天,这虚无的黑洞将占据他整个的身心,如同他的青铜面具所代言的那样,他将在无名的自由中,寂灭于无名。 青莲先开的口:“为何救我?我对你可一点善意都没有过。而且,你救过我不止一次了。”她秒目久久停留在那张青铜面具上,慢慢的向重吾靠近,然而重吾轻轻的躲过了她。 “跟你讲一个故事吧。我父亲身边的一个侍女,本来也被父亲所宠幸,一次酒醉时,失手将酒洒在了父皇身上。”重吾低沉着声音道:“然后父皇便大怒起来,要杀了她。母亲好生劝阻,终于说服了父皇,当日饶过了那侍女。” 重吾像抓痒一样在面具上挠了几下,又道:“但第二日,父皇还是杀了她。没有别的借口,只是厌倦了。” 青莲闻言,像是理解了重吾,道:“你救我是为了证明你自己不是父皇那样的暴虐之人吧。或许,你终究是继承了你母亲的心地秉性,”她幽幽叹了口气,“我终究是没有看错的,你确是特别,在这个世界,你这样的人太稀有了,比异族还稀罕呢。” 重吾用冷漠的眼神看了青莲一眼,“我这样做的原因,只是为了能够记住母亲,母亲也会这样做的。我这样做了,母亲在我的心中便留多一天。” 。。。。 接下来的日子,重吾一直待在船上。齐王和他的亲信讨论了几次,终究没有对凤来发起进攻。然而震惊人心的消息顺着风儿就到来了,周皇被火焚了。 齐王开始与亲随是喜形于色的,天将喜讯。然而看到信件的署尾,不由的气愤起来,他将木桌捶的震天阶的响:“这雍王,还真厚颜无耻,自封起周皇来了,尽然让我们封王都去参拜,荒谬至极!” 赵谊安抚道:“这是意料之中的,雍王的后盾是他的儿子晋王。晋王精明能干,将晋国治理的很好,连那几个北族部落都安抚下来了,端的是厉害。国内百姓也尊崇的紧,怕是动他不得了。” “那我们怎么办?将那王座拱手相让吗?”齐王恼怒道。 “他称他的皇,我们有我们的皇。”赵谊对道。 第38章 吴鼎 也许自己是唯一注意到魔人,或者说尸人,鬼人的威胁的人。吴鼎焦灼的想着。 吴鼎是庶出。也就是黎民百姓俗语中的杂种。这是一个很特别的位置。一方面他是吴王的儿子,另一方面,他只是个杂种。前者他贵为王储,俯视众生,另一方面,即使在一个卑微如农夫的人眼里,他也只是个没名份的家伙。这种莫名其妙的位置有时候让吴鼎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戴着巨大黄金王冠的蚂蚁,正向着笔直光滑的权杖之峰攀登。 然而他并不想攀登,他知足于他所拥有的一切。吴国是盛产美女的地方,如水般温柔多情的美女,即便每天换一个,他毕生之年也享尽不完。况且,美女就像吴国另一盛产稻米一样,出了一茬又一茬,无有穷期。所以他是富有的,安逸的,如果有可能,他愿意在风花雪月中度过自己的一生。 即便是宠溺自己的母亲,也曾经劝说过让自己杀了嫡出的哥哥吴睁。而其他为了些许可怜的利益的人,更是削破了脑尖劝谏自己参与王座之争,对这些,吴鼎只是一笑而过。在愚众的眼里,天下最大的只是个王座,明明,天上有那么多闪亮的星辰更耀眼美丽,然而众人看不见,他们只看到了耀眼的王座。 吴鼎只是我行我素。他实际上很喜欢自己的哥哥吴睁,吴睁身材高挺,长相英俊,长得也更像父亲,脾性豪爽,识大体懂大局,父亲喜欢他,封他为太子。军伍也喜欢他,因为他也喜欢军伍,同他们共饮共醉,同进同出。还有,吴睁对吴鼎也很好,不顾其他人的劝阻,他总是拉吴鼎跟在身边。吴睁对吴鼎言听计从,而吴鼎明白,自己的哥哥可以以身为自己挡箭挡枪。所以,再没有比吴鼎更觉得夺嫡是多么荒谬的事情了。 但世事就这么滑稽荒谬。在一次狩猎中,吴睁为了保护吴鼎,力博猛虎,结果被老虎咬成重伤,不治身亡。 然后是举国悲丧,大喧半月,青楼停业,万女不施粉,千军着黑甲,追悼吴睁。而哭的最伤心的,实际上是吴鼎。半月内,他颗米未沾。 他还是成了太子。尽管他不情愿。他宁愿继续做风流自在的王储,也不愿去坐那把硬硬的紫檀木的王椅。他知道那真正需要的是肩负一切的勇气和智慧。而他需要的,只是自由,像星辰那般自由,即使是孤独的。 他明白宫中的人的怀疑的眼光,他们怀疑自己是弑兄的凶手,是无耻之徒,他不屑于解释,也从不对诸人斥责。然而他从父亲的眼中能看到同样的神情,怀疑,质疑,究竟是不是跟其他人一样,是在怀疑自己是凶手呢?杀了他最钟爱的儿子,还是质疑他有没有那份才能,做好一国之君呢?所以每次父子相见,在吴鼎这边的感受,自己就像是一粒沙土尘埃,父亲就像是一个行人,他不经意的踏过吴鼎,便忘了他的存在。 正当有次吴鼎想着微服出巡,来逃避宫中的一切时,他的下官告诉他一则惊奇的消息,有个叫羽真的殉道士发现了一个异人。真正美艳绝伦的异人。 他马上去看了异人。那种奇异般的存在确实震撼了他。但他马上清醒了过来,对正目驰神摇的父亲说道:“父亲,这异族我们不能留。” “为什么不?”父亲不耐烦的问道,吴鼎能听出里面无端的怒气。 “这等奇异生物,世人不曾得见。所谓异族,古书记载以来一直是我人族仇敌,要是父亲留了,那便是与人借口,兵祸必然四起。再者,这等尤物,抢夺之人必多,如若留了,恐有大祸。”吴鼎劝谏道。 “一国之储,畏手畏脚,难成大体。”父亲蔑道。 于是那美丽的异族被留在了宫里。父亲便成了一只忙碌的蜂蝶,围着那如鲜花般的女人盘旋。 所以吴鼎做了一个冒险的举动。他趁父亲不备,将那异族偷出宫去,嘱咐了羽真,送往了周皇。 父亲当然震怒。 “你为何要这么做?!”父亲责问道,“你为何总要抢父王所爱之物!” 吴鼎可以看到父亲的眼睛充满了血丝,他头发微微震颤,显是激怒不能自抑。 “为了一国之安危孩儿不得不这么做,父王。”吴鼎几乎要哭出声来,他努力冷静了一下,继续说道:“自发现那异族以来,并有其他异相出现,沿海水位暴涨,淹没我国边境渔村数里之遥,日益纵深。大悲河也隐约喧腾,恐有水灾。两者虽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但父王曾教导孩儿见微知着,恐天灾不远了。所以孩儿宁愿受罚,也要将那妖族送出。” “那为何要送往周宫?” “周朝是天下之心。不管是边缘狄部,北齐,德鲁,乔楚,列秦,百越,天下人的眼睛都往那里看着。一个异族来了,后面会跟来什么呢?恐人族将有大难大祸吧。将她送往周宫,也是给天下诸侯提个醒,敲响警钟。”吴鼎答道。 “那你是真心为天下人了?”父亲斜睨道。 吴鼎没有作答,他抬起头来,静静地正视父亲的眼睛。过了一会,父亲轻轻的叹了口气,手挥了一挥,疲惫的回了寝宫。 吴鼎第一次心中释然开来。他明白自己做的是对的。但过了一会,他便开始忧虑重重。 “有东西跟过来了。那是一些邪物。它们就要来了。一切都将毁灭。做好准备。你们,要做好准备。”这是那妖姬尖叫着喊的。没有其他人听明白她在喊什么,他们只听到那尖锐的像鸟鸣般的声音,而吴鼎却听明白了,每一句话都明白。 当他意识到别人听不到时,吴鼎便掉到了困惑的境地里。“什么东西跟来了?”他反复问道。 那妖姬也是惊异,但她其他的话吴鼎全然又听不懂了,跟其他人一样,虽然妖姬表情激动的尖叫,吴鼎还是不明白。 所以吴鼎跟那殉道士羽真细谈了片刻。得出的结论是,能听懂妖姬话的,天下肯定有人能做到。而天下风云汇集之处,莫过于周都。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当他将妖姬送往了周都,那周皇尽然将妖姬当宠物一样养了起来。 所以,没有人关注到妖族的到来究竟意味着什么。 异族的来临意味着战争。意味着灾难。这是吴鼎从羽真的滔滔不绝的讲解中得知的。他从捕获了这一异族后,一直焦虑而兴奋。 “我生来就是为了做这个的,为了做这件事。殉道士,总的死的有个名目,一定要战死啊,要不然老死也好,病死也好,简直是辱没了祖师爷了。”羽真说道。 “也许上天为了全你之名,便将这灾难降临世间,让万民受苦,让血流成河,那时你就功成名就了。”吴鼎打趣道。 羽真便涨红了脸。还是坚持去护送妖姬进了周都。那万仞之城。 吴鼎便开始积极备战起来。厉兵秣马,以备不测。“我不曾跟你们一起练习搏击武斗,不曾跟你们一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我不是你们的兄弟,但如果战争来了,我愿意站在你们的前面,与你们共进退,为你们挡箭雨,就像我的哥哥为我做的一样。”面对质疑的军士长,吴鼎铮然说道。 然后吴鼎想到了百越。他之先想到百越而不是想到一河之隔的乔楚国,是因为他知道百越面临相同的难题,水灾。海水暴涨,既然淹了太吴国海边境数里,那百越也必然如此。 所以联合百越,在吴鼎看来是顺水推舟的,他们会明白那种危机感。异族要来了,家园怎么保?所以吴鼎的计划便是说服百越,组成联盟军团,为异族入侵做准备。至少,敲响警钟。 “为什么不先告知乔楚国,它们经济繁荣,国强民富,它们不是更有力的联盟吗?”父亲得知他要去百越出访时,疑惑的问道。 “乔楚,乃商业之国。生意者,重利轻义,即使结盟,恐怕也只是名义上的,异族战争真的来临时,恐怕他们的影子都不得见。我先选百越,是因为我们现在遭受了同样的难,更容易理解和信任对方。”吴鼎答道。 吴王被吴鼎说服,便准许他出使百越。 百越国盛产水果,所以一直以来太吴国与之贸易。太吴将百越的水果拿来酿酒,然后销售到其他国家,赚的盘丰钵满。而同时太吴也卖丝绸吴绣等细软与百越。各取所需。 百越国是南蛮之地。天下皆知。即使是邻国不过几十里的距离,吴鼎也知道,太吴的人看不起百越,百越人不知礼义廉耻,肮脏污秽,不同礼节,没有文字,说的语言又奇特怪异。他们跟异族没什么两样。 “太子真要去那种地方么?他们都说那种地方是禽兽之地啊,据说他们跟牛羊,狗,还有野兽一起吃饭睡觉呢。”侍女一边整理吴鼎的衣物,一边用那会说话的眼睛滴溜溜的在吴鼎脸上转悠。 “他们确实是这样的。”吴鼎笑着说道,这侍女是他升为太子后被安排的,“我前些年去过百越数次,他们果真不同。” “那太子为何还要去呢?” “你知道往北有一些国家比如德鲁国吗?在他们眼里,我太吴国是藏污纳垢之地呢,也是不知礼节,不识荣辱,他们说我们这皇宫也无非是一所大的风月之所,跟其他的支院是一样的,无非大了些。你说他们说的对吗?“ “当然是不对的。我太吴国人杰地灵,他们那北寒贫瘠之地,又知晓些什么呢?又有什么资格说我们呢!”侍女气愤的说道。 吴鼎便笑了起来,“在他们眼里,我们太吴和百越都是南方,都是一样的,都是放荡荒淫之徒。”说到这里,他便去挠侍女的痒痒,那侍女便笑喘着躲闪。 “所以,只要不了解,不去了解,其他人都成了妖怪一样的异族了。”吴鼎叹了口气,又道:“希望真的异族来时,里面也有懂事理的异族就好了,或者,战争会有别的方法解决呢。” 。。。。。 隔日,吴鼎便见到了百越女王。 “恭喜太子。不知太子来我百越这贫瘠之地,所为何事?”百越女王的恭喜指的是吴鼎升位之事。 “想煞女王的风采,夜不得?,所以来了。”吴鼎笑眯眯的看着百越女王,女王果然娇笑起来。 “太吴盛产美女,天下皆知,像我哪里入得了太子的眼了。”百越女王眉眼带笑,要不是在宴席之上,吴鼎相信她肯定像以往一样,早欺到自己身上了。 “太吴盛产美女不假,但她们更像是池子里的芙蓉,美则美矣,一阵风来,则破离支碎,不成形状了。女王不同。”吴鼎顿了顿,轻啜香茶,道:“我每次来百越,每次都感慨于贵邦的特别。十三个部落,统一于女王,而十三部落首领又组成议阁,共同理政。这种格局看似松垮,实则自由而长久,这都得益于女王的归属啊。所以说,女王身上,有着与太吴全然不同的东西,就像是集了百越的天然与野性,怎么说呢,就像是那自由的飓风一样,变化万千,得到你的宠爱,就像是得到了万千美女一样啊。” 百越女王座下一女便笑出声来,“果然是油嘴滑舌的风流儿呢。”她眼波流转,身材窈窕,脸上虽有青纱蒙住,然吴鼎已然能看出端的是美人。 吴鼎看了一下另一座下之女,那女子身材个头与出声之女一般无二,只是着了白衣白裙,脸上也蒙了白纱。两女一青一白,就像是两朵妖艳美丽的鲜花,独立无物。 吴鼎知这两女子非凡,正待垂询,却听那女王干咳一声,那青纱女便像做错了事的小女孩样缩头不语。 只听百越女王讲道:“太子来此,不止是称赞本王的吧?” “实有要事相商。相信女王也困惑于海水暴涨之事?” 百越女王点了点头,吴鼎继续说道:“太吴日前曾捕获过一名异族,女王可有听闻?” “是的,听闻过。我还听闻她国色天香,世间难有,你却将她送往了周宫?” “我相信异族要来了,战争要来了。为了警示世人,我将她送往了周朝。”吴鼎郑重答道。 “可这,与我百越有什么关系呢?”百越女王轻淡如水的神色让吴鼎心里一惊,他急忙说道:“如果异族战争开始,我们不是应该联合抗战么?我建议,我们应该联盟建军,以备不测。” 女王便笑了起来。这让吴鼎觉得莫名其妙,他心里隐隐约约不安起来,但又不清楚是什么,只把一双精湛的眸子盯着女王看。 “我愿意跟你联合,却不是为了抗击那什么异族,而是为了进击那周朝,你愿意吗?”百越女王止住笑声,郑重的对吴鼎说道。 “为何?”吴鼎讶然。 “为了天下公义。”这时从屏障后走出一人,吴鼎识得是周朝收税官朱厌,他正待起身做礼,只听朱厌道:“周王昏庸无道,鱼肉人民。周都百姓苦不堪言,日夜盼着公义的降临呢。” 公义?吴鼎心里嘀咕了一下。他望向女王,纳闷女王为何会被这种说辞打动。 “周皇,将我那当质子的孩子做成了视肉,你知道什么是视肉吗?”她的声音便颤抖起来,眼神也变得狰狞,“我那可怜的孩儿,被笼养着日夜不能动弹,只是口中喂食屁股拉屎,天长日久,尽然长成了一个笼子样方方正正的肉墩子样,这,还有天道吗?我们百越,最崇尚自由,却被束缚笼养,还有比这更大的侮辱吗?”她越说声音越大,凄厉如鬼。吴鼎乍听之下,如夏日见雪,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这等血仇之恨,有什么能够解决的吗?没有,唯有血战,灭国的血战。对于像百越这等崇尚自由之魂的民族,却被笼养起来,再没有比这更侮辱的事情了。吴鼎僵立着,心底叹着气。 “你跟我,还是不跟我?”女王眼睛看向吴鼎。 吴鼎踌躇不语,末了道:“我要请示父皇。” 百越女王便笑起来,她果然是变化无常的风样的女人啊,“不必那么麻烦了。我意已决,借道大悲河,逆流而上,直袭周都,报我儿之仇。你们吴国跟我不跟我都没关系,但你们在大悲河所立的渡口,那个名曰美人关的渡口,得给我放行。” 吴鼎张了张口,还未等他说话,百越女王又说道:“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太子您就先在百越小住片刻吧。等我过了美人关,你便可以回你的太吴国了。” 大悲河很快就要发大水了。吴鼎心理叫道。但对一个听闻自己的孩子被折磨的母亲来说,什么异族,什么水灾,有什么重要的吗? 第39章 子俊2 子俊和百越女王的船只已经待在原地两天了。就是当初青莲和重吾登陆的地方。事情出乎了任何人的预料,他们没有想到会在接近凤来的渡口处碰到北齐的船队。 家园仅在几箭之遥。子俊回忆起当日,如果百越女王登陆凤来,或许有那么一丝希望可以找到自己的妹妹子瑜吧。子瑜不会死的,不会的。他在心中默默计划着,如果百越的船只登陆凤来,自己一定逃脱出去,去寻找子瑜。 北齐的船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是知晓了郑卫的暴行所以来解救凤来的吗?子俊摇了摇头,他没有那么天真单纯,或许更多的是来打劫的吧,毕竟,弱肉强食是世间的真理。 “为何北齐的船队会出现在这里?”女王有着相同的疑问。在暗幽的休憩船舱里,即便是铺了若干的精致的毛毯,洒了若干的香薰,依然有腐烂和潮湿的气味从缝隙间爬了出来。出船已有月余了,流淌的江水像时光一样洗刷着女王的耐心,这样的突发时刻让她怒气生发:“难道是走漏了风声?” “他们只是观望罢了,就像吃腐肉的秃鹫。”子俊小心伺候着女王,他轻轻的拿捏着女王的裸足,眼角小心的观察着女王的情绪,“北人从不团结,都是打着自己的算盘,但另一方面,他们又最擅长将大义大德挂在嘴边的,依着小人看,北齐只是扛着平乱的旗子,妄图趁乱渔利罢了。” “你又凭何猜测?即便如此,这北齐船队一天堵在江上,我便一天不能启程逆江而上,恐怕奇袭周都的计划要落空了。”女王叹道。 “小人的母亲出自商贾之家,她曾教导说,北人是最喜欢城墙的民族,往往城墙之内便是友,城墙之外便是敌,然后城墙之内的人,又在里面筑起了大小不一,一层又一层的墙,往往最里面的,也是最高大的,便是他们认为是最安全的。而商贾的目的,便是拆墙,拆掉了一层层的墙,货物便流通的快了,流通的快,便是钱赚的多了。”子俊徐徐说道,“所谓拆墙,便指的是拆人心。现在北齐船队堵在江上,无法前行,唯有让他们怀疑,让他们恐慌,才可以让他们撤退,水路才得以畅通。” “你有何计量?”百越女王美目闪烁,开始细细的在子俊脸上寻找蛛丝马迹。 “北齐既然只是想趁乱渔利,自是不愿自身陷入危机之中。现下郑卫联军驻扎凤来,被周都守护军攻击,如若我们去攻击周兵后背,我们的后背给了北齐,必遭痛击。北齐的船队是我们的十倍有余,那时我们必将全军覆没。”子俊顿了顿,“但我们有一个优势。” “什么优势?” “现在江雾弥漫,尤其夜里,丈内无从视物,而如此规模船队,为恐不备,夜间必灯火通明,以做照应。我们以夜雾为掩,专遣快舟数艘,进入敌队,以火箭射击,便可引起骚乱。敌方不知我方虚实,我方同时在下游里数之地,分数舟布局,各个方位,以号角锣鼓鸣之,北齐必疑。他们此来,本是存了逐利之心,而非公义死战之心,既然弄不清我方虚实,所以唯一的举措便是撤退。” 女王按计行事。果然如子俊预料的,北齐并未热衷于反击,他们鸣金收兵,有秩序的往他们的老家方向退去。当然,子俊并未预料到的是,北齐的退兵是因捉到了重吾所致。他们得到了他们要的,几乎不伤一兵一卒,这样的胜利往哪里找去? 女王在凤来渡口处待了一天,派出的人未找到青莲的身影,同时另一只侦查的人回报说齐兵已然归巢,并不存在后袭之危。女王便放心下来,虽然有着对青莲的焦虑,还是马不停蹄的往上游行驶而去。 女王便愈发看重子俊起来。身上的锁链去掉了,脏旧破烂的衣衫也换了干净而带有熏香的白衫,但百越诸人的衣衫都是黑色的,很明显,他不是百越的一员。他明白这一点,女王明白这一点,而且女王特意让所有的兵士都明白这一点。 在接下来的日夜里,子俊依然像往常一样,小心谨慎的伺候着她。他是她泄,欲的工具,他的身上,脸上总会留下青色的瘀伤。子俊想,也许这也是女王想让她的人看到的。 但子俊记得母亲的教导,商人要有水磨功夫,一点一点的取得他人的信任,才能卖的出商品。所以子俊知道取得百越女王的信任很难。所以他主动的去要求侦查,寻人,虽然都被拒绝,他也知道慢慢的,将会赢得这个女人的心。而子俊想要卖的,只有一样,就是夺回凤来。 当然他也希冀着父亲或者大哥领着周都的队伍夺回凤来。或许父亲会惩罚自己吧。子俊苦涩的想,心中隐隐还期待着父亲的惩罚,那样也是多温暖的事情啊。而最重要的,是寻找自己的妹妹子瑜。借助一切可以借助的力量,不管是欺骗,利用,强取豪夺,都要夺回凤来,夺回子瑜。这个信念就像磬石,深深的压在自己的心头。 也许祭品真的管用。大悲河变的水流平缓起来,像一个睡着了的美人,均匀的呼吸着,只把那玲珑的曲线呈现出来。女王高兴极了,她做了最后一次督师:“我们的神在保佑我们,看吧,这平稳的河流将最快的带我们去到终点,那周都的咽喉之处,磨利你们的刀和剑,因为它们渴望北人的鲜血,渴望你们的怒火。那里,将属于你们,那里的女人将属于你们,房屋和牲畜,也是你们的,杀死周皇,夺得周都,是我们的神赐予你们的使命!” 是啊,即便是数量过十倍的北齐船队,还不是夹着尾巴逃走了吗?子俊可以看清每个百越士兵的眼里,满满的都是疯狂与嗜杀,没有丁点儿的质疑。 但好像神灵的赐福过了头了。他们在到达临近周都处,忽然收到了飞鹰传书,而且是两例。一例是自雍王亲笔书信。上面写的是周皇已死,新皇即位,速来朝拜。 另一例是圣女小白发来的。上面并非汉字,却是一枚雪白的莲花。 “看来雍王所言是真的,”百越女王叹息一声,眼中仿佛结了雾气,她们恨恨前来,将长矛磨的雪亮,却是刺了个空,一下子一点落力的地方也没有。 “这白莲花怎么解?”子俊作为现任心腹,已可以阅读信件了。当然,要经女王的准许。 “自击退盟军后,我们便兵分两路,以取周都,一队是我所领,沿江而上,一队是小白所领,穿初楚国而攻周都正门。白莲花一共六瓣,只要有战事,花瓣将被血染成红色,战事越少,染红的花瓣越少。现在这莲花纯白,那就是她已全军无恙的到了目的地了。只待我们的信号了。”女王闭目微叹,“想不到那疯皇竟先一步去了。” “已经够了。女王陛下。”子俊道:“女王本来就是要为您的孩子复仇来的,现在兵不血刃,可以把孩子安然接走了,如果,他还幸存的话。” “疯皇虽已不在,我儿伤害难复。我定要焚尽那腐朽的皇宫,以平我众将士的怒火。”百越女王睁开了眼睛,目光里是决断和坚定。 子俊沉默了起来。他知道换了自己也会这样做的。但这样做是明智的吗?如果这样做了,无疑百越将成为所有人的敌人,所有诸侯国的敌人。 他在脑中飞快的思量起来,雍王是新任周皇,这已经是盖棺论定了。而毁灭凤来的背后推手,十有八九就是雍王。依据便是先前在船上时收到的仓季的求援信件,以及雍王这封亲笔信了。做信鹰的条件,便是在发信者和收信者手里都要寄养一段日子,这就可以断定郑卫和百越和雍王,原本就是有过私下盟约的。雍王的目的达到了,借助百越的叛乱,拔掉周都的得力辅助者凤来,然后趁乱取了原来周皇的命。子俊叹了一口气,想不到我凤来,是雍王的一个绊脚石。 他忽然紧张起来,雍王即位,那父亲怎么样了?他原是去借粮去了,他无从知晓自己的敌人是谁,敌人躲在了暗处,只需要一箭,父亲就危险了,还有小妹。子俊感到自己浑身开始冒汗,他压抑着自己不要惊慌失措,将眼睛眯起来继续看手里的信札,却觉得这信札似乎有千斤重。 “你怎么看?”女王斜睨子俊,问道。 “尊贵的女王,北人一直污蔑百越为南蛮之国,不懂理解,不识伦理。你当然可以让他们看看百越的本色,让他们知道恐惧,让他们尝尝血和沙的滋味。”子俊整理心神,徐徐回道,“但您也可以显示百越的另一面,您可以据理力争,求的雍王同意,归还贵子,鞭挞周皇的尸体,已泄心头之恨。我相信,雍王,不,新任的周皇也愿意看到你这样做,因为你这样做了,就代表他的位子是民心所向,是应得的,他才是正皇。还有,尊贵的女王大人,你已经大兵压境,你可以要求的更多。” “你指的是钱财,土地?”女王问道。 “不,我的女王,比钱财,土地贵重的多。”子俊平静而郑重的说道。 “那是什么?” “自由。我的女王。脱离周的束缚,再无那无休无止的赋税,再无看脸行事的日子,百越将是完全自由的,跟周朝一样,崇高而伟大。而不是一个小小的诸侯国。自由,这不就是百越一直追求的吗,万民也将更加信仰你。” 自由,自由。百越女王喃喃念叨了几遍,然后眼中的色彩便呈现出朝阳升起的颜色。 子俊放下心来。百越女王将会按自己设想的去做,然后百越女王将会成为雍王的第一个敌人。没有哪位周皇会允许自己的天下还寄生着自己未控制的东西,自由,是不允许存在的。是危险的,是会被抹杀的。他默默的看着眼前兴奋的女王陛下,心下却感慨着,百越确实是不同,他们本来就是比别国更接近自由的地方。自由是他们终身所追求所信仰的东西,但现在,自由将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 而自己,将获得百越的支持和信赖。因为那个时候,他跟百越,都有着一个共同的敌人,新任周皇,雍王。 收复凤来和找寻子瑜的希望虽然渺茫,就像漫漫长夜里的萤火,闪烁微渺,但那依然是希望。而且子俊说服了自己,那萤火是不会灭的,因为那萤火,便是子瑜。 第40章 子瑜10 祭坛在燃烧。通红的火光给子瑜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跳跃的火舌像万千条蛇一样在她身后扭曲,霍霍吐信。然而她毫发无伤。她一点都不觉得炙热,烧烫,相反,她能感觉到整个身体好像在欢呼雀跃,有无穷的生机从身体深处涌出来,就像新挖掘的泉眼一样,她甚至兴奋的想返身再投入到大火的怀抱中,亲吻那些灰烬,与烈火共舞。 这一刻的兴奋使她几乎忘了身处何方,忘了刚才的情景,百花会的鲜血,周皇像鹤样的焚灭,甚至她都忘了自己是谁。直到她看清了面前的人群。 实际上是人群脸上的表情提醒了她。他们面上阴晴不定,当看到周皇焚灭时他们那舒缓的愤怒,立刻被见到子瑜的惊讶所代替。这个女人怎么会在火中幸存下来,毫发无伤?他们的疑惑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然后,他们的表情开始共性的转变。 子瑜太熟悉这种表情了。在天香楼时她每天都看得到,那是欲望与贪婪编织的表情,就像一双双看不见的手,那看不见的手伸向了自己的身体,每一寸肌肤,都在那手的触碰之下。而且那看不见的手有着蛤蟆的黄绿色的皮肤,黏粘的几令人恶心的吐起来。子瑜不禁打了个激灵,甚至皮肤上都起了微微的栗子。 接着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越众而出,她认出是太吴国的太子吴鼎,那个愿意刺伤自己,以鲜血饲养夜之花,来博取子瑜欢心的人。她看到他脱下他的披风,就要上前披在她的身上,是啊,她现在衣衫不能遮体,人们的眼光肆无忌惮的侵略着自己,一件披风便是最大的恩情了。 然而另一个人站了出来。他挡住了吴鼎。“卫兵,将她带到议事厅去。”他高声说道。他的声音和容颜子瑜再熟悉不过了,他是朱厌。是亲口承认陷害自己父亲的人。 子瑜瞬间冷静下来。她顺从的在卫兵的簇拥下,穿过那些炙热的目光,穿过一层层的城墙,往皇宫里处走去。慢慢的她知道离的人群远了,她害怕那些炙热的目光,因为那目光比燃烧的祭坛更伤人。 这里的宫殿太过雄伟了。相比这下,凤来的城堡像是一个粗劣的马厩。这里的色彩也鲜艳的多,城墙多是红色的,瓦片是青色的,而地面所铺的砖石,都以黑色和白色为主。 子瑜静静的伫立在议事厅的中央,随她来的卫士已退回到门口处。她这时才感觉到肌肤生冷,在这高伟肃然的宫殿里,有看不见的寒气包拢过来。她看了看自己赤裸的双足,发现这里的砖石的颜色不同,在光线的映射下,有着暗红的颜色,很像接近燃烧完烬的篝火。 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快速的思索着。她的计划是赢的王的青睐,然后向王请求,释放父亲。而且她是有把握的。因为那个狐面人许诺过。 狐面人古月?她心中忽的电闪雷鸣,她回忆起与古月见面时的情形。 “你很不同。”古月说道,他在胭脂红粉中打滚多年,已经懒得去调情取悦于人,但见到子瑜时,他却看到一种震惊,那是怎样的震惊呢,就好像是体内的骨头都在吱吱作响。 “怎么个不同?”子瑜笑对风月。她只把古月当一般的客人了,但当她细细打量古月时,却感觉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怎么来形容呢?就好像这人身上有着模糊相同的东西,跟自己一样的东西,潜伏着,在身体里栖息着,等着被唤醒。 然后她看到狐面人颤巍巍的扭曲起来,并跪拜在自己面前,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我的王,我的王,。。” 子瑜记得自己扶起了他,那人神智清醒后,道:“小姐是要去百花会么?” “是的,要去,而且一定要赢。” “如蒙不弃,小人倒有一法。”古月细密着眼眸说道,他现在赢得了周皇的信任,已是艺人首领了,却很自然的对一个青楼女子低三下四起来。 “先生如有良策,不妨说来听听。”子瑜很感意外,她眼神在古月身上瞟了几瞟,却发现古月更加谦恭起来,好像自己真的成了他的王。 “小人精于药道,可提炼出异香之丸,佩戴身上,可惑异性。如对近前之人用之,必如蜂入花蕊,不得撤身,又如酒酣之徒,不知归处。简言之,他之痴迷,皆在小姐拿捏之中了。” “如若我用于周皇近前,必得周皇宠幸对吧,那花魁我便赢定了。”子瑜惊叹道,她看着古月拿出一精巧玉瓶。 这便是当日古月所言了。可是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她开始思索自己的一步一行。她百花会摔琴,引周皇近前,那玉瓶中所盛液体,已让她悄然撒于衣裙间,果然,那周皇对自己痴迷起来,说什么“就是你了。你便是国后。”“有了你,我还要长生做什么?”“有了你,我为何不做个勤勉的皇上呢?” 果然,那药奇效无比。 可为何那祭坛会烧起来呢?她依稀记得先燃起来的正是自己的裙角,然后才是那蓦然出现的爆炸。就好像自己的衣裙是那点燃油灯的芯子。 想到这,她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莫非是那狐面人,做的手脚?而自己,成了他的祭品? 。。。。 她狐疑不定。这时那沉重的议事厅的大门像弓弦一样被拉开,然后来众的怒气便像箭矢一样射了进来,躲闪不掉的无形的箭矢,使子瑜不由的心悬起来。 “她铁定是异族,烈火不焚,这不是常人能做的出来的。”说话的人身材高直,双目有神,胡须简短而整齐。子瑜认出是雍王,领兵反叛的人。现在的雍王应该是新的周皇了吧。她心中忐忑着。 “那也许只是偶然,或者说她足够幸运,躲避了过去。真正的问题是火从哪儿来的?”一老者气喘吁吁的跟上来,子瑜也认得他,是三公之一,庄公。 “也许是天罚之火吧,周皇恶贯满盈,引天火灭顶,而此女因其无辜,所以幸免。”旁侧的朱厌出声道,接着被他父亲雍王扫了一眼,便止住了话语。 “言之有理。天罚之火,有道理,很有道理。这样子,雍王,不,陛下登基,非议皆无,便是天意了。现下万民顺心,明日即刻登基奠礼,昭告天下。三日后即可通知各个诸侯,贺礼来拜。”说话的人是一个肥胖的人,子瑜是第一次见,这人穿的丝绸锦缎倒是华丽炫彩,一瞬间让子瑜想起天香楼的姑娘们。 那雍王听了,眼神中便有了满意的神采,他迈步靠近子瑜,像头老狼一样,用它的鼻子,眼睛,试探着子瑜。子瑜一动不动,微微屏住呼吸,只觉心跳不止。毕竟,她知道她的生命攥在了他的手里。只需要一句话,她便可人头落地,香消玉殒了。 “你是何人,何方人士?父母又是何人?”雍王问道。 “小女子李子曌,初楚国人士,父亲李玄,以经商走货为生,月前本意自大悲河走齐鲁之地,忽遇大悲河发了大水,父母双亲双双遇难,尸骨全无。”她顿了一下,想起凤来的不测,父亲的冤屈,还有亲人的失散,不由真的悲从中来,哭泣个不停,那众人也由着她,她便夹杂着哭音续道:“我被水冲到了岸上,被人所俘,卖到了天香楼。。” 这时她便听到那庄公干咳几声,“看来真的是位清白人家,只是,你即是初楚国人,可有认识的人还健在?” 庄公的话之本意余者都明白的很,追本溯源,总有蛛丝马迹可以查下去,现下一个无名氏女子进了宫廷,不问清楚,有几多人将是寝食难安。 子瑜脑中电闪雷鸣,她冰雪聪明,自是知晓庄公的意思,她蓦地想起一人,还有一物,那物还妥善的保存在天香楼中,墨子令。她思维敏捷,当即言道:“家父生前与初楚国的墨家一人交好,小女子见过一面,名唤贾昆。他可证实小女之所言,句句真实。” 这话倒像一颗小小的石子,丢在了水里,引起几多涟漪。那涟漪就在诸人的眉眼处,嘴角处,额头的皱纹处展开,那些疑惑便像极了漩涡,慢慢的沉落,融进了他们的肌肤。这些表情是那么细致微小,子瑜不禁讶然自己为何看的这么清楚,难道真的是刀殂乐学的精湛的缘故么? “此女看来真是阴阳差错来了这里,试想墨者行规严实,几百年不曾改变,他们从未对周都不利。”庄公发话说。 “那此女应该怎样安置?”雍王皱眉道。 “逐出宫去,回她的天香楼即可。”庄公插言道,他看了看雍王和诸人,一时间,众人皆是沉默。 “既是清白人家,也许应该留在这里。她已然来了,这里便是她的宿命。”雍王的眼眸轻微的闭合闪烁,余光总不离子瑜的身躯。 “留下亦可,只是,以何种身份呢?”那肥胖的锦绣之人说道。 “周皇生前,可是封了她做国后的。众人皆知。”庄公道。子瑜从他冷冰冰的言语中猜不出他任何的意图。 “此话何解?”雍王道。 “周皇再暴虐无道,也只是他一人之罪。如因此女是他封之后而遭责罚,那作为周皇血亲的您,也是逃不了惩罚的。所以此女不能受罚,而且,此女的封号也应保留。”庄公徐徐言之。 “一派胡言。你是说,她将以周皇的遗孀之名留在宫里?那又是怎样的地位?侍女?女奴?”朱厌激扬奋言道。 “还能是什么地位?她将是周皇的遗孀,雍王的嫂嫂。享受应有的礼遇,她的奴婢,侍从,一个都不能少。她的存在,只是为了证明雍王的仁慈,还有那天罚之火的选择确然。”庄公说道。 “就依庄公之言。”雍王挥了挥袖,大踏步离开了议事厅。余者从之,一时间走了个精光。 在等待那些礼官和奴婢到来之际,偌大个议事厅,便只剩了子瑜一人。 子瑜忽的觉得好笑起来,而且她真的笑出声来,笑声在空荡的厅中回响。自己就站在这里,然而自己的命运却是刚才的几人决定的,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么?是了,其实很早以前,她也是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的,不能左右自己的行为,比如她要对父母恭顺,对妹妹亲和,对下人友善,那是真实的自己么?她疑问着,歇斯底里的笑着,眼眸里异彩闪烁。 第41章 吴鼎2 屋子是木制的,约莫十丈方圆的大屋子,宽敞明亮。从顶部的檐角,到拱顶,到柱体,到墙壁,以及些许必备的床榻,桌椅,甚至茶杯,都是原木做的,只是木头还是有分别,紫色的檀木,棕色的花梨木,泛着金色光华的南木,还有通体白质如同玉石般的白樟木,它们混杂携接在一起,将整个屋子里里外外勾勒渲染的生动而美丽,吴鼎甚至在入睡时能听闻到树木的呼吸,细润而悠长;也能听到夏虫的吟唱,模糊而规律。这里虽然比不过太吴国的华丽宫殿,但却有一种力量,逼迫你喜欢上它。这是什么样的力量呢?吴鼎琢磨了很久,得出的结论是或许人族本来就是诞生于此种境地的,万物生发之地。这里就像母亲的温软的腹部,给了婴儿最大的安全和温暖。这种力量便是宁静。 然而吴鼎心里是无论如何宁静不下来的。当百越女王跟他讲她的孩子的惨状,以及她们显然已筹划好的举措后,他便知道事情变得棘手起来。但即便自己多生出一百张嘴,也说动不了百越女王的。因为周皇所做的囚笼视肉,是惹得这个崇尚自由的民族最大的忌讳的,也就是说战争无法避免了。 于是他识相的闭起了嘴巴。百越依然给了他外来使节的最高待遇,包括夜间侍寝的六个千姿百媚而又野性勃发的美女,吴鼎也照纳不误。当那坚硬的宽大的梨木制床都发出压抑零碎的吱响声时,吴鼎却沉浸在对那宁静的力量的求索中。因为只有心里宁静了,他便可以更冷静的看清时局,也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次日晌午,他才得以起床梳洗,他不紧不慢的用膳,还不时的夸赞侍女的美貌,水果的美味,那山雉,山猪,竹鼠等各式野味烧烤来的香气,更是惹的他赞叹不已。看起来他就像往常一样的那个纨绔,只是席间当那个朱厌问及可否联军袭周时,他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女王质子之事,天人共愤,只是军政之事,都由父皇决策,不敢私下定夺。” “不需要你们太吴的帮助,我们也能取胜。”不大言语的白莲冷冰冰的接言道,她还是一身白衣白裙,脸上的白纱却摘了去,露出一张洁净秀丽的脸来,脸上冰冷如霜,但一双闪亮的眸子倒是露着欣喜。 “成功了么?”百越女王急声道,她这话语没头没脑,但吴鼎看到白莲点头后那女王便心喜欲狂起来,她将杯酒一饮而尽,欢呼道:“这下子攻那周宫可容易多了,说是探囊取物也不为过,快,快,我们一起去看看!” 那白莲冷眼看了一下吴鼎,起身带路,女王,朱厌,青莲,连同吴鼎等一干人等鱼贯相随。吴鼎自是一头雾水,一是他感觉这白莲好像隐隐对自己有着敌意,但根源何处他自是记不得了,二是她们讨论的是什么事情他一点儿都不知晓,他细察那朱厌,发现那朱厌也是一脸疑惑。吴鼎皱了皱眉,当下不再出声,跟在那女王后头,专心走路。 天气很热,每走一步,便像是碰到了无形的墙,将身体里的生机都撞的粉碎。吴鼎抬头看看那强烈的阳光,忽的想起钓鱼时的情景,那被钓的鱼儿脱了水面,便激烈的扑通,那腮子更是大力的张合着,过不多长时间便死了,再多些时间便会发臭。但究竟多长时间会死,多长时间会发臭,他想不起来,他没有准确的测量过。“现在自己就像那条脱了水的鱼儿一样。”他心底叹道。 好在只走了盏茶时刻,便到了目的地。这外面看起来像是一个圆形的粮仓,上面搭着硕大的绿油油的芭扇叶,当门被守卫推开时,一股阴凉而潮湿的空气就冲击而来。 “小心。下面有台阶。”主管的守卫响亮的喊道,他点亮了一个火把,那火把料是松油和鲸油制的,带有刺鼻的味道。这味道倒是让热的发晕的吴鼎清醒过来,他才发觉这是偌大的一个地窖,有七八根方形的木柱支撑起那仓顶,每根柱子都有十几丈高。柱子上都挂着油灯,台阶两侧的木架上也是。等他们一步一步的下了台阶,吴鼎便觉得这里的温度好低,不由的打了几个寒颤,更糟糕的是,这里的空气不比臭水沟的空气好多少,潮湿中带着腐烂,不是那些根植类植物的腐烂,而像是死老鼠死狗死猫那样的腐烂,在这种令人作呕的腐烂空气里,吴鼎瞬间还嗅出了另一样东西,那就是死亡的味道。 在地窖的最暗处有东西蠕动过来,起先给吴鼎的错觉就像是本来趴伏于地面的阴影自己动了起来,但他瞬即便听到了细琐的响声,他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妄图看穿那水墨般的暗影,那暗影却比期望的更快的来临,几乎就像是箭矢一样,显示在了众人的面前。 是两条纠缠在一起的大蛇,一条是赤红色的,一条是纯白色的。当它们如宫殿之门样巨大的头颅冲到吴鼎的面前时吴鼎都记不清自己是否发出了鬼哭狼嚎般的惊吓声,等看到白莲轻蔑的回眸时他才感觉到自己身上大汗淋漓,接着那女王也笑眯眯的回头看他的失态,吴鼎想着强笑几声,但发现自己面上的肌肉僵硬如石。笑话就笑话吧。吴鼎微微定了一下心神,用微弱的声音道,“不曾想世间还有如此大的蛇,很幸运我没有尿湿自己的裤子。” 说完了这话他就感觉自己的脑子可以正常转动了,他接着感慨道:“这神物是贵国饲养的么?是啊,有了这个,任何军队都要大吃一惊。”他感到自己的强调平稳起来,但头顶还是发麻,而且他不敢盯着那双蛇的眼睛看,那白蛇是像血玛瑙样的眼睛,而那赤蛇的眼睛却黄澄澄的像金子。 白莲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如果各国的军士都像你一样胆小的话,那小白跟红儿就足够了。”她顿了一下,朝向百越女王说道:“那异人身上提炼出的“怨”奏效了,我已经把它移植到了一些囚民的身上。” 她说完这话,忽的从怀里取出一小巧竹笛,轻启朱唇,吹响了两声。众人都是默然的看着黑暗处。那百越女王的神情更是专注。唯有吴鼎还未从那巨蛇的震撼中清醒过来,嘴里兀自喊着,“异人?你们也捕到异人了?是像我国捉到的那样子的么?” “我们捉到的丑陋无比,哪里像你们捉的那个一样,听闻她真的是倾国倾城,妖艳绝世,对么?”吴鼎身边的青莲小声搭话道,这时那白莲忽的狠狠瞪了她一眼,青莲便做乖的自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向吴鼎挤了挤眼,眼里尽是笑意。吴鼎不由的心头一缓,忽的又想到她能在巨蛇面前这样轻松,肯定是司空见惯了,或者,难道,这蛇是她们养的? 这念头一冒出来,他便小心印证起来,果然,那巨蛇的样子是驯服温顺的,那白蛇一开始还将下颚碰到了白莲裸露的小腿处,而且青莲对那红蛇态度亲昵,还抚摸了几下那闪亮的鳞甲,两条巨蛇都像极了宠物。 就在吴鼎还在思索这些时,黑暗中传出了铁链拖地的声音,然后他听到白莲解释说:“我恐它们发狂,便都戴上了锁链。” 暗影憧憧。就着微弱的火光,吴鼎勉强可以看清那十几道人影,穿着破烂,有的几乎是一丝不挂,皮肉上脏污不堪,诸人都是乱发蓬松,散发着臭水沟的老鼠般的味道,他们走路歪歪斜斜,好像筋力全无,但他们都是活人,吴鼎可以从他们躲避的,畏惧的目光中判断出来。 “主人。伟大的真神。”他们见了白莲和百越女王,尽然齐齐跪拜在地。 正当吴鼎错愕时,他听到几乎令他笑起来的话语声。 “有他们在,攻陷周都,易如反掌。”是白莲的声音。 吴鼎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他接着听道白莲沉静的说道:“给我剑!” 有士兵便递给了她一把利剑,她走到那群囚民旁边,在吴鼎的惊讶的注视下,一剑将领先一人的整条臂膀砍了下来。 接着吴鼎便闻到那种熟悉的腐烂的气味。暗淡的光线下他隐约看到那掉在地上的臂膀似乎在蠕动,这肯定是自己眼花了,或是惊诧惊怕之下的幻想。他使劲眨吧了几下眼睛,没错,那臂膀确实在动。 那被砍之人口中霍霍出声,却不像是呻吟痛苦之声,倒像是豺狗低吠之音。然后吴鼎骇然看着他爬将过去,捡起那断臂,重新安上去,然后就像没事一样,挥动自如。 “想不到真的成功了,果然不亏是我百越圣女!”女王赞叹道,眸子在黑暗中璨然生辉。 “奴婢在那异人身上下了衍生蛊,将那异人血肉吸尽,然后将蛊转移到这些囚徒身上,果然能加以控制。这样的士兵,可以百斩不死,没有城墙可以挡住他们了。我把它们叫做魔人。”白莲说道。 “你果然天赋惊人。当日捉那异人时你便看出那异人像中了毒一样疯狂,然后又能想到提炼移植,真是才思敏捷。”女王称赞着,有意无意的瞥了青莲一眼。 “因为那异人跟书上所载异人体型样貌皆为符合,应是古世纪的高山族人,只是他皮肤铁青,神智不清若同疯狗,以一人之力伤我士兵百人,而且有伤亡传染之势,我便想到了尝试利用之法,没想到居然成功了。”白莲应道。 “你们,制造了恶魔。”吴鼎艰涩的说道。他眼睛盯着那群匍匐的不死的囚徒身上,心底升起了莫名的巨大的恐惧,那恐惧比见到巨蛇时更甚。 “你们,制造了新的灾难。”他心底对自己说道,它们,只是看上去像极了人族,但它们既不是人族,也不是异族,它们是行走于世间的披着人皮的死神。他心神恍惚起来,异人的到来到底意味着什么?异人为何而来?是为战争而来么?还是其他的原因?如因攻伐而来,为何都是零零散散的呢?太吴捉了一个,百越也捉了一个,而且,白莲所说的异人神智不清是怎么回事?这些疑惑像层层纱帐将他抱拢起来,越缠越紧,窒息之际却看不到出口。 “你不是要看我们的异人么?呐,就在这里了。”在离开之际,青莲指着另一阴暗墙角处的一堆骨骸说道,吴鼎只看到,那硕大无朋的头颅,空洞的眼洞像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吓一跳吧。”青莲格格娇笑道:“一开始我也吓了一大跳,那异人长的有五丈高呢,头比我们祭坛用的大石臼还要大呢。” 第42章 吴鼎3 一个月之后,当百越女王的船靠拢太吴的美人关渡口时,她依信放还了吴鼎。 江上雾气弥漫,跟整个事件一样扑朔迷离。百越的大船是初楚国打造的,其规模和迅捷都超过了太吴。这也意味着初楚国在江上拥有了摧枯拉朽的实力。而这是太吴未察觉到的,原先初楚与太吴隐隐抗衡的江上布局也许已经被打破了。吴鼎能感觉到那看不清的江面下暗流涌动。 朱厌鼓励了百越的叛乱。这也意味着周皇的亲弟弟雍王开始了动作。也就是说周都已是烽火燃烧,暗战已始。吴鼎想到这里便有些后悔当日应该随那羽真一起去周都视察。他可以看的更清楚,也许能做出些什么,希望那些大人们大局为正,异人已来,战争即将来临。至少书中是这样记载的。现下最需要的是人族的联盟,誓言和承诺,而不是野心,种族的复仇,人族的支离破碎的内战。 百越发明了最可怕的武器。这个是吴鼎最为不安的。百名不死不饶的魔人,可战胜千人之敌。甚至更多。谁知道魔人的弱点在哪里?它们不怕箭矢,不怕刀剑伤害,它们是所向披靡的。只要百越能控制的了它们,百越最终将赢得这场战争。 只要百越能控制得了它们。这个念头一下子在吴鼎心头扩展开来。万一控制不了呢?那个白莲的衍生蛊又以怎样的速度繁殖呢?百人,千人,万人?万一百越击败了周都,又驱使魔人征战整个世界呢,那太吴,初楚,大秦,齐鲁,真的有制衡之力么?现在这小簇魔人,数量上虽只是像一粒火星般渺小,但星火可以燎原,一旦起来了,就怎样也灭不掉了。 在百越待的这一个月,吴鼎亲眼目睹了百越国的可怕的战斗力。百越女王先竖起了铲除昏王,还我亲子的旗帜,很快的,一周之后,周都的南伐盟军就大兵压境到百越,然而却像一件名贵的玉器,狠狠撞击在了石头上,整个盟军瞬间瓦解破碎,很快被早有筹备的百越兵分而歼之,而那魔人兵队,更是骇人无比,白莲甚至移植了很多衍生蛊到了南伐盟军身上,仅用了一周的时间,整个南伐盟军的先遣军已如石沉大海,不见了踪影。吴鼎是看的明白,这南伐盟军的先遣军,一半死亡,另一半已中了那“怨”蛊,被白莲控制在手里了。 百越女王的船只像幽灵一样消失在浓雾之中。吴鼎便马不停蹄的往皇宫回奔。 “你失败了?你没有劝说百越成为盟军,相反,你被当作人质,让本王眼巴巴的看着他们过了美人关的渡口。这是多大的耻辱!”父亲在他的庭院小憩,精致的木桌上放着各色的点心糕食,还有那玉做的茶壶中正热气腾腾的飘逸出清香。父亲的声音中并没有多大的愤怒,相反,吴鼎能看出父亲正忧虑着什么。 吴鼎不做踌躇,便将他所知晓和推测的一切说了出来。 “你说初楚国造出了更快更大的船?”父亲皱起了眉头。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百越的魔人。。。”吴鼎急忙道。 “魔人会水吗?”父亲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据儿臣所知,不会。如果泡在水里,那魔人身上的蛊将死掉。”吴鼎根据自己的视察说道。 “那百越就不是我们的危险。”父亲简短说道。“我们以水域为主,只有初楚国的船队才是我们的危害和敌人。” “可还有异人,异人就要来了。”吴鼎心底有些焦急,父亲的想法完全跟自己不一样。 “我们太吴强盛到今天,不是依靠了什么盟军的。异人也好,魔人也好,齐鲁也好,初楚也好,谁来冒犯,我们便击败谁。我们靠的是自己,靠的是我们丰足的粮食,精壮的士兵,靠的是王者的威严和戒律,你懂了么?”父亲语气凝重,“我们即可就对百越叛军用兵,不是追击他们的船只,而是攻击他们的国土。他们这一去周都,国内必空虚的很。” 吴鼎嗔目结舌,“为何?父皇。” “你回来的路上不觉得拥挤么?”父亲没头没脑的说,“这段时间一来,水位一直在涨,沿海沿江一线又收敛了近五十里,人们都给赶到这里来了。所以都城便的拥挤不堪。” 吴鼎回宫时走的是捷径,听闻父亲一说吓了一大跳,“想不到我开始的预想是对的,这水灾不但没有结束,而且将越来越糟糕。”他顿了一下,“这与父皇的用兵有什么关系。” “我们需要土地。”父亲头也不抬,“需要土地安置流民,说到底,你这次被囚也是好事,是送来的借口。” “百越的土地也必是遭了灾了。况且,这种战争,死伤必多,那等到异族来时,我们还有多少军队?还哪里来的盟军?”吴鼎声音大了起来,但看到父亲严厉的眼神,又小了下来。 “你究竟不是做君主的料子,要是你哥哥。。”父亲叹了一口气,低首啜饮起香茶来。 吴鼎沮丧的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半彷徨起来,千头万绪拧在一起,看起来就是个死结。百越已进袭周都,水灾正在泛滥,异人正要来临,魔人也将越来越多,而父皇却要袭击百越本土。天下乱成一团糟了。他急急踱步起来,忽然脑中一亮,想出了一条不是解决办法的办法。 那就是,周皇先死亡。 如果周皇在百越到达周都时死掉,那百越的战争就结束了。即位的可能是雍王,或是其他人,并无分别。但周皇死了,百越女王没理由将战争进行下去,除非这个女人有着以全天下人为敌的雄心。但她毕竟是女人。天下人是不服的。 那就是说,周皇先死,战争避免,死伤的人便不多。也就意味着等异人来攻时,有着更多的友军。 周皇先死,百越的兵将回归故里,那时父皇将撤销进攻百越的命令。 吴鼎判断父亲进攻百越的最佳时机是待百越进攻周都的号角吹响之时。现在父亲不可能去,因为必将打草惊蛇,引的百越急返。 也就是说,时间还是有的。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吴鼎要赶往周都,制造或促进周皇的死亡。窗前夕阳如火,慢慢沉沦在吴鼎的眼睑之下。他做了决定。 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神灵主宰。在第二日时,他便收到了周都发来的百花令。令上写的是太吴国择三十名美女进贡周宫。吴鼎火急火燎的朝见父皇。 “儿臣愿去周都。” “周都即将有战事,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父亲教导说。 “天下即可有风云汇际,父皇既有并吞百越的雄心,难道没有并吞天下之心么?”吴鼎偷瞄了一下父亲,发现他似在犹豫之中,便接着说道:“儿臣听闻全天下最高峻之处,便是周都,如若这水灾并未退却,那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便是周都了,不是现在的太吴,也不是百越。” “你去了周都有何作为?难道要率兵进犯,学那百越叛军,险太吴于不义么?” “儿臣想先借百花令勘察周都,也可多设些暗线。”吴鼎看到父亲脸色舒缓,接着道:“即便遇到战事,儿臣也自会安然脱身。父皇勿忧。” 一周后,吴鼎便到了周都。昼夜不停的赶路,早将随行的三十名秀女劳累的花容失色,这哪里是进京竞美的架势,分明是末路狂奔的节奏。好在总算到了周都,吴鼎紧绷的脸色也放晴起来,他先进宫将秀女们入录名册,领了令牌。安顿好后,便带了一个随从在周都转悠起来。 吴鼎知道他应该去什么地方。那就是妓院。他熟悉这种场所。你想愉悦,到妓院;你想升官发财,也到妓院;你想打探消息,妓院是第一选择。而且,妓院可显得自己与世无争,隐藏真实的自己。 果然,他茶刚起了一壶。就有一人“偶然”的找上来。正是朱厌。 “果然不出所料,太吴的太子选的地方,自然是周都第一楼,天香楼。”朱厌笑着说,眼神闪烁。“不知吴太子为何而来?” “百花令一发,诸侯安敢不来?”吴鼎回应道。 “各国使节是都来了,但太子亲来,可是破天荒的盛事。”朱厌小心试探道:“不知吴太子要盘恒多久?” “数日即回。这北方的干燥,真是时刻让人感到干涩口渴。”吴鼎饮茶,“我吴国的男子,都习惯了水上生活,这一落脚,便诸多不适,这周都,不是我吴国男子久住之地啊。” 吴鼎的话中之意明白不过:我们吴国无意于周都的权利之争。朱厌便一笑,敬了吴鼎杯酒。 “只是,百越的魔人朱公子是见过的。”吴鼎忽然压低了声音,“魔人的战斗朱公子却没有见过。” “哦,”朱厌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百名魔人,可战千人之众。而现在,百越掌控的魔人,何止千人。也就是说,百越必将赢得战争。这周都的风景,这第一天香楼的风月,也只是当下了。”吴鼎叹气做惋惜状。 “吴公子何言?” “谁攻陷了周都的城墙,那谁便是周皇。今后我等也只能臣服于百越女王的风流裙下了。”吴鼎笑了起来。 “周室的传承一直是按姓氏血脉来的,可不是只用拳头可以说服民众的。”朱厌起身说道。 “是么?我只知道民众相信他们眼里看到的,相信血与剑的威慑的。”吴鼎淡然道,他斜睨了一下朱厌,又道:“百越只是一个棋子,不是么?吸引注意也好,消弱周都的防护也好,它已经达到这个效果了。雍王这么忙碌,可不是为他人做嫁衣的吧?” 朱厌重重的哼了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要抢在百越进城之前换了天就是。”他看了看吴鼎,道:“你站在哪一边?” “当然是赢者的一边。”吴鼎顿了顿,“听闻初楚国的造船业发达,商贸几乎遍及天下了,如果不课以重税,初楚国便真的是王者了。” 这话让朱厌放松下来,“对付完现下,我们自会去对付其他的,只要太吴站在我这边就好。还有,我家小妹,可对你仰慕的狠啊。”朱厌笑眯眯的说。 第43章 子瑜11 皇宫的房间比在天香楼的雅阁大的多。墙壁上有琉璃做的灯盏,墙石是青色的,盯久了便会让子瑜想起魔人的面皮色。所以她赶紧将目光落到那些温润的锦绣绸缎上,那悬挂在窗前,门侧,墙体上的长长的纱绫帷帐颜色绚丽,上面绣着流云山川以及飞禽走兽的图样,微风拂来,这些纱绫帷帐也荡漾起来,那些图样上的鸟兽便像活起来了,这让整个静寂的房间多了几分生机,但子瑜也很快意识到,这依然是个牢笼,只是比天香楼的更大了些。再听到那些婆娑的风声时,子瑜便开始疑心那些长长的纱绫绸绢下或许藏着些影子在偷窥自己。而且那影子会动。 她在仆人的帮助下洗浴,水温刚刚好,但她想起了在祭坛时的情景,忽然对那伺候的丫鬟说道:“我要更热的水。”那丫鬟有着小巧的鼻子,眼睛是大大的,转瞬间颇有灵气,她虽然惊讶,但却依言热水,当她端着那滚烫的热水至子瑜的浴缸前时,却犹豫不决起来。 “娘娘,这水很烫的,奴婢担心会伤着娘娘。”她略有紧张的说着话,面色也红起来。 子瑜看在眼里,冲她微笑了一下,道:“不打紧的。”然后她看到那丫鬟眼光落在自己的胴体上,面色好像更加红润,这让子瑜心底好笑起来,但忽然又觉得不应该好笑,到底为何不该好笑,她又说不清楚,记不起来。 热水倒进浴缸,热气蒸腾,子瑜的身体便模糊起来,时而舒展,时而扭曲,像是一条鱼儿,在享受着这水,在自由的呼吸。子瑜明白不是自己的身体模糊起来,而是自己的视线模糊了,因为水汽的原因。水温极高,但对子瑜却刚好,在这高温下,子瑜终于放松起来。然后有那一瞬间,像电闪火花一样,她想起了那个不好笑的缘由。 她还是处子。若是以前,旁人见到她的落体,即便是不经事的丫鬟,她自己也应该是有一分羞涩的,然而她压根就没有。这是在天香楼待久了的缘故了。她想到。果然环境的熏染是最可怕的,它们会比风儿更隐蔽的侵袭你,熏染你,直到你变成另一个陌生的你。 这种想法让她有些恐慌起来,水也感觉更烫,烫的自己无法忍受。她的脑中一幕幕的闪过凤来的亲人们,父亲,母亲,子期,大哥,二哥,她忽然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时刻,那个自己。她仿佛又站立在城灭时的烈火之中,痛苦而慌乱,这让她几乎要惊叫起来。 但她没有出声。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慢慢用力,这让她的意识迷糊起来,她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正骑在自己的身上,嘴角挂着冷漠的微笑,双手坚定的扼住她的咽喉。然后她的亲人的影像便像水雾般散去。 子瑜干咳了起来。等止声后,她冷然对那丫鬟说道,“水太凉了。” 。。。。 就这样看似悠闲的过了几日,忽的收到庄公的拜见密信。说是密信,实则是口信,是由身旁的丫鬟传达的。果然周都之内处处是眼睛,处处也是耳朵。她稍加揣测,便知道自己不得不见。一是庄公当日是力保自己为遗后的,虽然只是个名号,但至少保的身家无忧;二是自己总不能像搁置在废弃屋子里的家具一样,就任由时光流逝,悄然腐败而无所作为。总的找个门路探探父亲的生死。心计已定,她便应诺下来。 庄公来的时候却是白日,由大门而入,托辞是整顿安排宫中内务,包括各皇妃的饮食起居,日常用度。这本是内务房的管辖,而内务房又隶属庄公的行政管理,所以也不为过。况且庄公是个阉人,出入内宫也比旁人避嫌的多。 子瑜便在一小巧的后花园内与庄公以茶礼相见。 庄公比前些时日消瘦的多,眼眶子旁边的皱纹更是细密,眼神也有些昏黄,整个人看上去暮气沉沉,让子瑜忽的想起故国凤来的那颗神树,那颗看上去生机全无却依然倔强矗立的钉子树。 “娘娘,你可想救你的父亲?”打发过丫鬟小厮,空荡荡的庭院只剩两人时,庄公忽的压低了声音,突兀的问道。 “我的父亲?我父怕早已溺水身亡。。。。”子瑜心脏激烈跳动起来,她目光盯着庄公,话语却被庄公打断。 “你是凤来人氏,你父亲是李牧,你是他的女儿李子瑜。”庄公的表情静寂的如同这小花园,看上去什么都有,有光线,有花朵,青草,也有细暗处潜行的虫蚁;但又像什么都没有,就像一幅旧画一样,毫无表情,只是沾染了尘埃。 “庄公。。”子瑜紧张的停顿了一下,“庄公怎么知晓我的事。”她语速慢慢放稳,隐藏的秘密被揭开,但她并没有慌乱。 这让庄公有些惊讶,然后他的目光中更多了欣喜。他点了点头,道:“在三公的位子上,不得不多留意一些事情,多布局一些眼线,就像蜘蛛结网一样。”他饮了一口茶,又道:“每年我都会让一些暗线去画一些各诸侯国的贵族领主的画像,他们的子嗣,亲属,甚至包括私生子。当然,画师不仅是画像,言语,性格也要略表。这样我在周宫之内,便知天下人。知人善用,本来就是臣下的职责。” “庄公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了?那可知我父下落?”子瑜努力控制着语气,不疾不徐问道。 “从在天香楼见到你时,便认出了。姑娘惊艳天下,无人可比。那天香楼是我的,你的白客身份是我定的,你要参选百花会,也是我推的。所有的一切,也都是为了救你的父亲。” “你父现在大牢里面,脱不了身。罪名是私通异族,陷害你父的是现在的雍王一系,现在雍王是新的周皇了。”庄公简洁明了的解说,让子瑜尽快的将事件理清起来。 “庄公为何要帮我?”子瑜眉头蹙起,眼神慎重的看着庄公。 “姑娘怎知我要帮你?” “如果不是来帮我的话,就不会大费周折的如此相会了。”子瑜道,但她忽的话语一转,“或许庄公真的不是来帮我,毕竟我父遭遇陷害以及周皇焚灭之事太过蹊跷。”她止了言语,将猜忌之箭头隐隐指向了庄公。 庄公笑了起来,却只是无声的笑声。“你父留置在周宫,是我举荐的,为了什么呢,只为了一个人。” “什么人?” “那人你或许在凤来见过了。他叫重吾,是周皇的独子,也是这周朝的合法继承人,是真正的周皇,而不是雍王。重吾被父亲追杀,我将他藏匿于你凤来国,我本想借你父之力阻缓雍王的篡位,等到重吾回来继承大统,但。。”他叹了口气,“满盘皆输,满盘皆输。” “那,现在如何救我父亲?”子瑜问道,弄清了缘由,她的话语便多了几分焦急紧迫。 “救李侯之事也不难。”庄公沉吟了一下,“只需要三公会审之时投票表决,以多数否决即可。说道这里,也就是我来的目的了。” 子瑜没有插言,只是目光清然,她知道庄公能说出重吾之事,已是两人同坐了一条船了。 “原来的三公,庄公,慕公,刑公,刑公是跟我亲如手足的,若是刑公还在,三公会审时,以他跟我之力,便可决定大局。但天有不测风云,想不到刑公在去接重吾之时,竟然兵败身亡了。”庄公眼眸中隐隐有泪花闪现,但之一瞬,便恢复平常。“现在的三公未定,这几日讨论的便是这个事情。” “刑公的位置现在有两个人选,一个是初楚国的王储,另一个是太吴国的太子。” “为何雍王不用自己的儿子朱厌做三公?”子瑜疑惑道。 “雍王篡位,本就争议。如果现在就用亲子,那弑兄篡位之恶名就像影子一样跟随过来,他是聪明人,所以亲子是不能用的。要用,也是将来的事。” “那初楚国的王储,和太吴国的太子,究竟会用哪一个?” “初楚国重商,财力富足,而太吴粮食充沛,一直以来周都都依赖于太吴的供给。两者对于雍王来说,都缺一不可,这几日我冷眼旁观,猜测初楚国即位刑公的可能要大一些。” “那庄公需要我怎样做?”子瑜兰心蕙质,隐约猜测道自己的用途了。 果然,庄公说道:“不管是哪一个即位,我都需要你拉拢对方,将新任的刑公拉到我们这一边来。那样,李侯便可安然释放。至于如何拉拢,用你所学的一切,必能成功。”在说道最后的时候,庄公眼帘低了下来,含糊隐晦,一语带过。 用我所学的一切么?子瑜心中想到,那不就是青楼里教的刀殂乐,以及其他风月种种了吗。她想起太吴国的太子吴鼎,那个愿意为自己流血的人,要是他当了三公,应该是很容易说服的吧。 次日上午,子瑜乔装打扮成丫鬟模样,出了宫。当然几乎全靠庄公的安排。当天的宫内的当值杂务,几乎都换成了庄公的人。所以比预想的还要顺利。待拿着采办的令牌过了宫门守卫,她和丫鬟两人便在商街上左拐右拐,确认无人跟踪时,便寻了一条隐秘的小巷子,急步穿行。 丫鬟显然是深知各种机要所在的,在这迷宫般的楼宇和窄巷中,她像一条识途的小马驹,阳光下闪耀着棕色的发鬓,脖颈处的汗水也细细可见。子瑜在后面跟紧她,见她忽然回头粲然一笑,“到了,这里就是那初楚国王储的官邸了。这大人名为楚中金。” 两人走到门前,有人拦阻。子瑜拿出一件丝绸包裹的物件,递给看门人,道:“烦请将这物件递于楚大人,说是有故友相访。”那人顷刻去了,又顷刻返回,脸上多了恭敬之色,“请了,情了。”他忙不迭的将两人邀到院子里。又探出脑袋四察,看有没有尾巴跟随。 这物件不是别的,正是当日子瑜寄存在天香楼的随身之物,一柄奇特的墨子令,这是昨日庄公拜访时自天香楼取来交给她的。她的所言所行,皆在庄公的筹划之中。 “大人吉祥。”子瑜见了那初楚国之人楚中金,躬身见礼,随即将身上伪装之物卸去,露出真容来。 “贵客何人?又是何事来访?这墨子令是我墨者行会紧要物件,又缘何在小姐手中?”这人穿一身黑色皮甲,底衫却是红色丝绵,袖口和衣领处都是编制了金丝。那黑色皮甲上也烫印了一个铭记,子瑜瞟了一眼,察觉仿佛是一个车轮的模样,车弦却是以刀剑枪矛的样子。这使得他整个人多了几分箫杀之气。但他口吻温和,面膛方正,看起来很是亲和。 “大人,这墨子令乃是故友所赐,此人名为贾昆,大人一查便知。”子瑜微微一顿,“故友曾说过,如若小女子有困难危机之事,便拿此令去寻墨者行会中人,或可受助一二。”她说话间,那宽大臃肿的伪装大衣已被她轻然解了去,只着了一件薄纱,曼妙的身材便呼之欲出。 楚中金的眼睛在子瑜身上盘旋,但即可便收敛起来,道:“墨者行规,见令如见祖师,理应遵循指示。小姐有事请讲,在下虽为王储,亦只是墨家行会的一员,不敢不从。” “小女子本名李子瑜。现在的名讳是,周皇遗后。”她刚说完便见那人要躬身参拜,忙制止了,道:“小女子此来是有求于大人,也不是以遗后身份来的,而是以想救父亲的女儿身份来的。”当下便把父亲李侯受冤身陷囹圄的事情说了。 “希望大人成为新任刑公之时,在三公会审时,能助我父洗清冤屈。”末了,子瑜又深深稽了一礼,那袖子苦短,便漏出白玉般的臂膀来。 那楚中金连忙趋前扶着,嘴子忙不迭的说着不敢当不敢当,手指倒是在子瑜的臂膀处留恋了一番,面上也一般无二的痴迷起来。但等到回过神来,他又道:“只是这刑公之任是五五之数,不一定花落谁家,但若是我得了,必将鼎力相助。” 子瑜盈盈浅笑,“有大人一诺,小女子生死都值得了。小女子听过一句话,说是只有高飞的鸟儿,才会尝到最甜美的雨露,只有站在高处,才能尝到最甜美的果实,”她语调婉转,若同枕前侬语,“希望大人能够激流勇进,小女子也好有个依靠。” 第44章 子俊3 因为再无奇袭周都的必要,百越女王的船只没有从周都的东侧,烂泥门着陆,而是在那梨山底下,与大悲河交接处,找了处歇脚的平坦之处。周围树木高大茂盛,将光线挡个严严实实,树底下的苔藓和矮草,有一大半还埋在残雪之中;偶尔的黑鸦的叫声,更添了几分阴森和暗冷。 梨山太高太大了,即便是在子俊他们现在的视角看去,也看不到顶端。这让人很是猜测最上面的是什么样子,可有奇特的生灵居住?不过子俊瞬间打灭了这种稚嫩的遐思,异人与人族的战争后,异人被彻底的清理了,连异族与人族混生的杂种们都没有放过。所以在这片大陆上,奇特的生灵的唯一居所,只能是在泛黄陈旧的书页中。 休憩时,子俊看到百越女王吹响了那奇特音律的笛子,又过了一炷香时间,丛林中传出窸窣之声,一只通体玉白的大蟒露出头来,这大蛇比子俊在船上看到的小红还要粗大一些,两只眼睛像血玛瑙一样,额上有角刺生出,它蜿蜒而至,到了百越女王跟前。女王微笑着抚摸了一下它的鳞片,便登上它头颅处坐好,一声呼哨,那蛇便慢慢蜿蜒而行。众兵将尾随行走,甚有纪律,除了行路砍伐杂木之声,并无人生喧哗。 子俊虽被蛇吓的厉害,但不得不靠近女王行走。约走了一个半时辰,便看到另一所临时营寨。领头一人白纱覆面,白衣白裙,摇曳着身姿过来参拜。子俊便从言语中明白了她正是百越的另一只主攻队伍的领军人,圣女白莲。 “此行顺利否?”女王问白莲。 “一路畅通。借道初楚国捷径,兵马神速,及时赶到这里了。只是初楚国的墨家行会要了太多的借道费。”白莲答道,她一双漆黑的眸子在子俊身上快速一瞥,便不再留意。 “多少?” “白银五十万两。”白莲顿了一下,接着道,“如果攻陷了周都,这银子就不足挂怀了。人们都传那周皇的床榻是纯金做的呢。” “墨家行会还要了什么?” “没有其他的了。而且,他们还帮我们在边境把关,恐人走漏了风声,把我们进军的消息传到周都去。” “他们倒是好心!还不是指望着能分一杯羹吧!”女王鼻息重重哼了一下。 恐怕不止分一杯羹那么简单吧!子俊心中跳了一下,初楚国肯冒那么大的干系放百越通行袭周,而且还帮忙掩盖踪迹,所图是何?他脑中忽的电闪而过,想到了一句谚语,螳螂扑蝉,麻雀在后。 如果百越破城成功,初楚国大兵跟来,便有太多的理由进击百越的军队了,什么匡扶周室,平定叛乱,这样的旗帜都是显得大义凌然的。那个时候,周都,恐怕就归了初楚国。 他的心脏愈发跳的厉害。如果他的猜测是对的,百越将士将被一网打尽。从战争的一开始,百越就是那把用来突刺的尖刀,而这把刀的结局,就是崩碎断裂。子俊想到这,额头就微微渗出细汗来。 幸亏周都不攻自破,初楚国出师无名。 “女王,我们这仗打是不打?要是不打,战士的热血和怒火怎么平息?那造船的负债,过路的负债我国民众怎能背负的起?”白莲焦急的问道。 “我们打不了了,周皇已经换了人了。”女王采纳了原先子俊的意见,“我即刻入城,要求归还我的孩子,赔偿我们的损失,除了钱财,土地,我们还要更重要的东西。” “那是什么?女王陛下。”白莲疑惑道。 “自由。”女王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她遍视群众,“我们族人一直追求的东西,就是自由,不再称臣于北人,不再有赋税,我们将和周朝平起平坐,我们将成为真正自由的南方邦联,部落和部落之间亲如一家,信仰同一个真神!自由,是属于我们的!” 次日偏午,百越女王便进了都城,子俊作为随从,自是带在身边。另外还选了百名精壮武士,出城迎接的正是女王的老相识朱厌。 子俊是第一次见到这周都,万仞之城。他惊叹于这鬼斧神工的建筑奇迹,宫殿,商街,房屋林林总总,倚着山势,吞吐着光彩和魅力。又总有那茂盛的红花绿树,点缀在各个角落,使的整个图案圆润了许多,少了峥嵘,多了雍华。他穿过那有着各色招牌,铺着光滑的青石板的商街,心中震慑于周都的雄伟大气,但转儿就想到了异族和人族的最后之战,再放眼看去,总会猜测有多少人死在这个角落,那个角落又有多少冤魂在等待着。这种阴霾的心理影响下,连天香楼的红红绿绿招展的女人们,也变得虚假起来,很不真实。 “请还回我的儿子。”见到雍王后,百越女王立即说道。此时议事厅内已站了数人,有须眉皓白的老者,有年轻英朗之士,也有肥胖的富商模样的人,还有气息内敛的中年人等,正是三公及其候选之人,子俊却是一个人都不认得。 “当然。”雍王拍了拍手,便有侍从将一个木制箱子抬了出来。那箱子甚是华美,绣有各色飞禽走兽,像是一个盛满财宝的宝箱,想是原来的周皇,真个把它当成了宝贝。 箱子被打开,一团四四方方的肉便滚了出来,那肉微微颤抖,像是很不适应没有箱体依赖的样子,很努力的重新向箱子方向挪动。从这肉方的侧面,在一簇乱蓬蓬的黑毛下,隐隐可以看到一张圆嘴,鼻子是平的,只有两个气孔,两只眼睛鼓鼓的,但无法睁开。 “我的儿啊。”百越女王悲嚎一声,扑上前去。她扶住那视肉的脸庞,用手掀开那双眼睑,“都是娘害了你!”她悲泣成河,一时整个议事厅静悄悄的,像是海边的一块岩礁,任由她悲愤的哭声冲刷拍打着。 那视肉的眼神呆滞,旁人也无法辨别它究竟能否视物,但是一种本能告诉了它母亲就在这里,它便发出呜呜的奇怪的声音。那女王便止住泪,道,“儿啊,你终于认出为母来了么,很好,很好。” 她忽的出人意料的从袖中拔出一把匕首,极快的插进那视肉的两眼之间,那头颅松软的就像豆腐一样,众人大惊之下,便听到那视肉发出长长的吹气之声,顷刻间死去了。 “女王这是何意?”雍王不解的问道。 百越女王并未答话,这时有百越的武士随从问道,“这,王子的身体如何处理?” “那很早以前就不是他的身体了,是他的囚笼。现在他的灵魂自由了,他识的母亲,自然识的回家的路。那团腐肉,就丢在这里吧。”女王说完,面色苍白,但悲凄的神情已然不见,她恨声道:“可惜那昏王已被烈火烧的寸骸皆无,要不然,非的给他下了蛊,让它生生世世当一个虫人,以慰我儿在天之灵。” 待她情绪平息,雍王便道:“爱卿,你还有何求?” “赔偿我族损失,二百万两白银,以平息我族勇士之怒火。另外,”她眼睛放出光来,“我百越将完全独立自由,不再称臣于周室,我百越将是自由联邦,地位与周室平等相持。” 一时大厅内鸦雀无声,这宣言来的突然,又不可思议,饶是奸猾如雍王,也未料到女王有这一出,他制止了要咆哮出声的儿子朱厌,“银子数额巨大,现下国库空虚,待小议片刻,以做决策。百越女王远道而来,旅途劳累,可好好休憩一番。”说罢,女婢们便鱼贯而出,将女王引至别院。 在去别院的卵石路上,子俊忽的抱腹肚痛,小声嘟囔要解手。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奴仆便不耐烦的拉他去了另一侧的厕所里。等他进去,那奴仆在厕所外等候,嘴里兀自嘟囔着:“这宫院就跟森林一样,客人可别走丢了。” 子俊知道他在监视自己。他嘴里含糊的应着,却尽量放轻了脚步,将一柄短刃从怀中掏了出来,原来这匕首就是百越女王在议事厅弑杀亲子所用后,丢掷于地上的。子俊作为随从,拾掇杂物原是应该,就把这匕首收在了身上。他小心翼翼的从门卫靠近那奴仆,那奴仆还不及转身,便被子俊一刀从耳朵里插了进去,血都没溅半点儿。那奴仆像麻袋一样栽倒在子俊怀里,生息全无。 子俊才发现自己手抖的厉害,倒不是因为杀人的缘故,而是事关成败皆在此举,要是一击不中,引起骚乱,自己这条命也就交待在今天了。他平定心神,将那奴仆拖进茅厕,与他互换了衣衫,心中推测百越女王诸人一定正被伺候着佳肴美酒,却不知大祸即将临头了。 雍王不可能允许百越脱离周室而独立。道理很简单。有一个就有两个。如果南蛮百越独立,那初楚,北齐,德鲁,秦,太吴诸国,将纷纷以之为榜样,变成与周室抗争并立之国。那周室就真的名存实亡。而雍王辛辛苦苦谋略多年,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所以百越的独立申言,将是新的战争的宣言。子俊从一开始就预测到了,而且他就是这样诓骗百越女王的。 他穿着奴仆的衣服,快步往城外走去。从进来时他就默默记住了各条路径,等他接近大门时,他便隐约听到了里面刀剑交集的声音。 “警醒点,里面出事了,别让百越的人跑出来。”他迎上门卫质询的目光,大声道。门卫看到他宫侍的衣服,也不再怀疑。他大踏步的走出,从墙角扯了一匹马驹,闪电般的纵马奔驰,往周都外跑去。 借着周都的地势,子俊像俯冲的鸟儿般,经过了商街,贵族区,平民区,等顺利的过了城门,他才舒了口气。他回望周都,心知百越女王和她的百名精壮武士已遭劫难。 “这座山城,原是枯骨堆砌起来的。”子俊冷漠的想到这点。他快马加鞭,穿越丛林,往百越的据点寻去。 约一个多时辰后他才找到了营地。营地星星点点隐藏在密林之中,百越人熟悉林战。这是他们所擅长的方式。此时子俊臂上脸上全是被荆棘树枝划拨的血痕。 百越的士兵发现了他,将他拖拽到白莲面前,一柄亮闪闪的钢刀架到了脖子上,“发现了一个奸细。” “我不是奸细。”子俊急忙辨别,这时白莲走过来,认出了他,“你是女王身边的人。” “女王被害了。”他连忙气喘吁吁的将经过说了。这经过是他假想推测的,但跟事实相符。 “卑鄙狡猾的北人!背信弃义的雍王!”白莲几乎咬碎了牙齿,目光中满是疯狂和愤怒,“我要杀光他们!统统杀光!一个不留!” “你不能这样做!”子俊见到白莲正要下达攻城的命令,连忙制止。 白莲一个巴掌将子俊抽到了地上,“一个奴隶,也对我指手划脚!” “我猜测初楚国的人正在虎视眈眈,要是攻城,极可能落个腹背受敌!那是很危险的!”子俊喊道。 “你有何证据?”白莲眯起眼睛来,她细细打量了一番子俊,“即便是全天下人为敌,我百越的自由勇士也不怕!”她声音高起来,“将蛊人的铁链都给去了!所有将士听令,拿起武器,准备进攻都城!为女王复仇!杀光所有的敌人!” 第45章 吴鼎4 吴鼎万万没想到百越女王会说出独立自由的要求。独立自由是什么呢,是晨曦初升时的娇嫩花瓣上的露水,看起来纯美而甘甜,但是却见不得光日。独立是周制的死敌,对周室而言,相当于自残躯体,将好端端的手臂,眼睛,足肢割舍了去,它是不会同意的。所以吴鼎听到百越女王说出那段话时,心底便开始打颤。 吴鼎来周都的唯一希冀,便是避免战争,周皇先死,那样百越就不会进击周城,太吴也不会进击百越的国土,没了战争,就没有死人。百越的魔人就不会繁衍,等到异人来的时候,各诸侯国都有足够的士兵了。 这下子全毁了。他本来说服了雍王一系,先发质人。后来周皇诡异的死亡,更是让事件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但百越女王,这个愚蠢的女人,尽然提出了那么愚蠢的要求。 所以当雍王下达杀戮女王的命令时,吴鼎根本无力阻挡。“应该软禁女王,慢慢驯服,”他急急的建议道。然后没人听他的,朱厌和雍王一脸愤怒,那庄公慕公早唯唯诺诺的借故退了出去,那初楚国来的候选三公楚中金反而眼光中隐隐有喜悦之色,许是习惯了杀戮之事吧。 他重重的叹了口气,等到朱厌狞笑着从外面进来,哐啷一声将女王的头颅丢在了议事厅的 石桌上,吴鼎面色一丝都没变。 “南蛮就是南蛮。难以教化。讲道理果然是听不进去的,只有动武力,他们确实也彪悍的很,愣是杀了我三百名士兵,才得以剿灭。这个女人,从我一路追,直到追到城门,才灭了她。她是会妖法的,看着妖艳娇媚的,身上藏了那么多要人命的飞虫,不割下她的头颅,我都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死了。”朱厌身上一片血污,但很明显不是他的。 “他们都死干净了么?没有漏网之鱼吧?”雍王问道。 “应该没有。”朱厌道,“只是他们的妖法,确实令人头痛。” “城内的死干净了,但是城外,还有他们的数万据兵。”吴鼎起身插言道,“他们的妖法,朱公子是了解的。他们还有上千魔人,而且,那魔人是会传染的。”他瞪着雍王,希望在场的诸位都能听进去,希望有人和他一样,都明白事情有多糟糕。 “所有最重要的是,灭掉他们的魔人。”吴鼎说道,“这是他们的最大依仗了。女王已死,魔人再灭,他们便再无取胜的可能。” 雍王很满意吴鼎站在了他们一方。事实上现在吴鼎也没有别的想法了。战争已经开始了。 “我会即刻传信初楚国内,兵袭百越后方,便可保周城无忧。”楚中金说道。 雍王更是满意,“魔人只是百越的小妖法罢了,无足挂齿。况且,也并非无应对之法。” “陛下何意?”吴鼎讶然道。 “白荻部落的圣女在我们这里,她可是原来百越的真正主人。她熟稔百越的蛊术,所以魔人不难对付,吴兄太多虑了。”朱厌胸有成竹的笑道。 “那可真要见上一见了。”吴鼎眼光一亮。 “当然,而且,她可是一位美人呢。”朱厌悄声耳语道。 “警惕备战,少做些风月之事。”雍王严声道,“战争可不是闹着玩的。” 战争是什么呢?战争就是风雷,发生的时候太快太突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正当楚中金在谋划封锁女王已死的消息,对正在城外盘踞的百越士兵突袭时,百越的士兵先开始了攻城。 吴鼎,朱厌登上了城楼,朱厌还带来了那个他口中的圣女,杜烟。 夕阳如血,当最后一抹光辉消失于天际时,百越的士兵就像鬼魂一样,出现在了剧城一箭之遥的地方。有莫名的风声响起,风声中夹着奇怪的窸窣之声,像是有爬虫正靠近而来。 “是驭虫术,小心了。”旁边的披着轻纱的杜烟提醒道。 吴鼎沉默不言。朱厌皱眉道:“是跟你一样的那种么?那可就棘手的多了。” 杜烟冷笑道:“放心,他们没有资质驾驭金娥,他们的驭虫,只是蛇虫鼠蚁罢了,飞不起来。用药石便可驱赶。” “但城要是破了,蛇虫鼠蚁可就要了人的命了,那时候就无力回天了。”杜烟又补充道。 吴鼎眼神一直看着阴影之处,他所畏惧的东西还是出现了。成败上千的穿着绿色盔甲的原南伐盟军的人出现在视线之内。 “是南伐盟军,他们怎么会在这里?”一旁的杜烟皱眉疑问道。 “不再是了,他们是活死人一样的存在。被新的圣女下了蛊,怨蛊。”吴鼎语气凝重。 话音刚落,城下的士兵便动了起来,他们的动作像极了爬虫,有的几乎是手脚并用,从阴影中冲了出来,直直往城池根下逼近。 “放箭!”不远处的楚中金沉着应对着,他是新一任的代理都城守护官,而且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新三公之一。至于为何迟迟未定,吴鼎估计是雍王对初楚国的索求过多了些,比如税金,贸易所得利,关税,土地等等,一切都是因了钱。 冲在最前面的几人立刻被射成了刺猬,但令人惊骇的景象出现了,那几个中了箭的人只是身形微微顿了一顿,立刻又动作起来,竟然是丝毫不受影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看着越来越近的百越叛军,楚中金惊骇的睁大了眼睛。 “用火箭!火箭!”杜烟焦急的喊道,这时铁青着脸的朱厌也缓过心神来,“火箭!将仓库的松油全送上来!” 成百上千道火箭放了出去,在这微淡的暮色之中,像是翅膀着了火的飞蛾一样,胡乱冲撞。火箭中了其中几人的胸膛,但奏效甚微,火焰并未伤害他们多少,只是皮甲着了火,但他们依旧不依不饶的冲上前来,很多已尽在城前跟前聚集。 好在城墙够高。这万仞之城不是浪得虚名的。石壁是青石所造,石砖间是用糯米粘合的,坚硬无比,要攀爬上来,除非依赖云梯。 这高耸的城墙给了众人莫大的安慰。朱厌阴沉着脸转向杜烟,“为何火箭不奏效?” “我不知道。按理说所有的蛊都是怕火的。这蛊太多古怪。”杜烟沉吟道。 “是融合了异族身上的东西做成的。”吴鼎紧盯着城池下的蛊人,“百越之前抓获了异人,然后从异人身上提炼出了一种“怨”,然后用了衍生蛊移植到兵士身上。“他顿了一顿,”这朱公子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这种蛊这么厉害。” “所幸城墙够高,要是被这些东西破城而入,那么,不仅不会再有周都,怕是整个天下,也没了。”吴鼎叹气道。 “按理说,只要杀了施法之人,蛊就废了。”杜烟补充道,“只是这蛊也太过奇特。。” 朱厌冷哼了一声。只听那楚中金叫喊道:“坚守岗位,不要让他们爬上来。要更多的火油,烧死他们!” 城下传来巨大的轰鸣之声,却是百越搬来了攻城用的投石车,数量不多,但一时之间巨石呼啸飞来,将岗楼垛墙毁的石宵纷飞,刮的人脸生疼。 那楚中金倒是沉着,吆喝着将同样巨大的投石器转动起来,瞄准那投石车开炮。幸运至极的是只开了三炮,就用巨石砸塌了敌方的一个投石车。 百越的云梯也架了起来,这给守城带来了莫大的压力。那不死的蛊人攀爬上了云梯,越来越靠近城楼顶端。好在云梯数量不多,守城还勉强得行。 之所以云梯,攻城车数量不多,是因为最初的计划是雍王作内应,加上女王从烂泥门突袭进城,所以笨重的云梯,攻城车类都是在初楚国国境刚做成的。而且周都城周边森林密布,对于生活在雨林之地的百越士兵来说,随地伐木取材,便利的很。只是事件突发,都未来得及做。 就在僵持之际,忽的听到震天响的轰隆一声,左侧城墙塌陷了一个巨大的缺口。缺口处烈焰燃烧,火焰却不止是红色,而是带着蓝色,像那幽灵鬼火一般。 守城的诸人直接懵呆在当场,吴鼎第一个清醒过来,“守住!死守住缺口!”他疾步奔跑下城楼,带着一小簇人,往那缺口处汇集。 原来那城墙塌陷,却是早先古月布的局。他私造圣火,一部分便运到了城墙根下,为了接应北齐大军攻城时所备。古月用银子买通了诸多都城守卫,又诳称城基不牢,以祈福的方式将圣火贴墙排列,并在上面铺上了泥土沙石,只待北齐大军袭来,点燃圣火,便可轻易破城了。 蛊人攻城时,诸多松油都送上了城墙,淋淋洒洒,便渗到了圣火之上,射火箭时,总有那么星星点点的火末子迸溅到了圣火坛子上来,于是一发而不可收拾,那圣火爆裂开来,其势不可挡,整片城墙都土崩瓦解了。 朱厌面如土狗,他呆了一呆,不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情。谁也没想到如此坚实的城墙,尽然能如纸片一样灰飞烟灭。接着他看到了吴鼎的行动,才醒悟过来。马上跟着吴鼎后面补充过来。两人并肩作战。 热浪袭面。吴鼎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隙。这诡异的火焰不禁让他想起当日周皇被焚时的情形。是谁搞的鬼?他心中疑问着,眼睛却紧盯着缺口。 呼吸也越来越沉重,不仅是自己的,身边的士兵也是。吴鼎能感觉到恐惧像烈火一样正蔓延在士兵的身上。他想说些激励的话,却发现嗓子干涩无比。士兵们亲眼见到了蛊人的诡异,那种震撼和惊惧不是三言两语能抹掉的。“坚守住!如果我们坚守不住,城里的人一个都别想活。”吴鼎费力的说道。 在那么一霎那,周围的声音忽然消失了一般,只剩那熊熊烈火的光影摇曳,然后一个蛊人从火焰中跳了过来。它手舞足蹈,嘴里发着怪声,向吴鼎扑过来,吴鼎将盾抵住,用剑本能的往它身上捅去,那蛊人刹那间被火焰烧的萎缩成灰了。 想不到这火焰如此奏效,吴鼎看了看火光中挣扎的其他蛊人,就像烈焰地狱中的恶鬼,瞬间化为无有。他不禁欣喜起来,“不要让火熄了,木头,柴火,我们需要这些。” 旁边的朱厌也反应过来,顿觉心头一松,蛊人进不来,就没事的。 远处传来尖锐的笛声,蛊人们像野狗一样往后跳跃退去,渐渐退回守城的箭矢距离之外等候。一时城下鸦雀无声,尽然在等待那火焰熄灭。 那火足足烧了大半夜光景,直到天空鱼肚白泛起,火势才消减下去。这段时间里,吴鼎他们已经在缺口处用石块又垒砌起一个新的圆形内墙,只是这墙临时搭建,经不得冲车几冲的。 火势终熄。百越驱使着蛊人又杀将过来。这次没有火焰掩护,城内将士面对面的看清了那些可怖的面容。 “那火是怎么回事?”吴鼎吼道,“我们需要更多。” 蛊人冲到临时搭建的防护墙边,开始用力的冲撞起来,吴鼎诸人将刀剑从缝隙间刺入,虽是刀刀入肉,但根本杀不死他们。偶然间,吴鼎刺入了一人的头颅之中,便听到尖锐的叫声,那蛊人萎靡在地,竟然不再动弹。 吴鼎无比欣喜,“砍他们的头颅!那是他们的弱点!” 士兵受到鼓舞,纷纷模仿。随着蛊人尸体的增多,那原来的缺口尽然被堵上了。 这时那城楼高处楚中金也霍霍笑了起来,他大喊道:“援军来了。初楚国的士兵到了。” 吴鼎登上城楼,遥望远处,借着微弱的晨光,他看到初楚国的军队像平稳的波浪往这里涌来,然后是短兵相接,然后看到百越的兵士往远处的密林退去。 楚中金带人从正门杀出,前后夹击。百越更是不敌,整军溃散。但每当初楚国的军队追击到密林处时,追兵便像陷入了深潭,发出凄厉的喊声,尽然攻不进去。 “蛇,小心蛇!”士兵们惊慌失措道。楚中金便止住了队伍,眼巴巴的看着百越的人越来越远,消失踪影。 第46章 子瑜12 宫里的人慌乱很多。像一群苍蝇般嗡鸣纷乱。打听之下,才知晓百越女王被残杀在宫内,她以及她的百名战士的鲜血溅的满处都是,房内,墙柱,阶石,还有草丛以及不知名的鲜花上,这让子瑜想起当日百花会上的幕幕场景,不由的恶心的要吐出来。空气也似乎比以前更加的潮湿和阴冷,浑然不像是初夏的样子。 到了第二日的早晨,伺候早点的仆人便只剩下身边的丫鬟,餐点也简陋的很,只有两片麦饼。用过餐,子瑜换上一套红色鎏金的长裙,借口胸口烦闷,要到后花园去走走,丫鬟便在后头小心跟随着。 “发生什么事情了?”子瑜问丫鬟,宫里的仆人们今日的步伐明显比以往快速,像是屁股上着了火,却只懂的往前冲的野猪。子瑜当然知道他们不可能是忽然变的勤快了,而他们那恐慌的表情也预示着不是什么好事。 “百越的人开始攻城了。”丫鬟的圆脸上也多了几分苍白,“宫内宫外都乱的很,有些人,都在忙着收拾细软,万一,万一。。”她声调变细,眼神也左右闪烁,提防着周围。 “万一城破了,又有何处可以躲?钱财细软又有何用?”子瑜脸色平常,她想起当日凤来沦陷时的情形,平民百姓还不是跟牲口一样死去,贵族跟平民又有何分别?“既然无处可躲,不如齐心去守城,博个平安。” 丫鬟一脸敬佩的看着子瑜,“娘娘说话倒像个将军。硬气的很。” 子瑜叹了一声,心想我那妹妹子期才更硬气,只是不知道现在何处。父亲还在狱中,还需三公会审才能得以释放。她忽然心中怦然直响:“百越攻城,宫内疏于防范,何不趁此机会劫狱释放父亲?” 念头一闪而过,她孑然一人,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救的父亲,要是小妹在身边可能不同吧。她现在唯一能依赖和相信的,只有三公的决议了。 今日倒是比以往自由的多。没有人的视线在她的身上多加停留。后花园的槐树高大如盖,另一侧的竹子也是疯长,子瑜在鹅卵石路上站定下来,发现自己被诸多高密的花草遮挡,外面的人看不到她,她也看不到外面人,这让她心中轻快起来,仰头看天时,天色也比以往更蓝。 她在这迷宫式的园林中待了许久,直到傍晚。她身上的纱裙挡不住那越来越浓的寒气,而且耳边也多了很多奇怪的声响,像是虫语,又像是男女欢爱的私密声响,待她循声迷踪,果然如她预期的,那影影绰绰中便有发白的像初生的蚕蛹般的柔体在蠕动。 为何现在有人在做这种事情呢?子瑜一边急步回房,一边思索着,是因为欢愉?还是因为恐惧?或者是因为这本身就是一种战争,饱含了杀戮和征服,残忍,痛苦,绝望和希望呢?她在房中正襟危坐。将门关的死死的。这将是个很漫长的夜。有时候她听到门外有耗子一般鬼鬼祟祟的脚步声经过,也有沉重的喧杂无章的如醉酒之人的吵闹声在门外响起,甚至到了深夜时,她还听到暴风雨般的敲门声,而更远处,似有尖叫,呼喊,哭泣,咆哮,咒骂的各种声音,就像热沸的锅煲汤一样,时不时的咕噜几下。 她终究厌烦了这种声音,当时凤来沦陷时一摸一样的声音,像噩梦地狱般困扰自己的声音。她将灯烛熄灭了,平躺在床上,呼吸也越来越平稳,直到安然睡去。 到了天亮,丫鬟在门外喊道:“娘娘早安,没事啦,百越的叛军被打跑了。” 。。。。。 登门拜访的居然是吴鼎,那个在天香楼看似鲁莽的甘愿为自己流血的男子。他也不避嫌,堂而皇之的从正门通报,脸上的焦虑一览无余。 “娘娘贵安。”吴鼎禀守着礼仪。 “谢公子挂念,贱妾只有娘娘之名,无娘娘之实,受公子礼遇,实在是妾之所幸。不知公子所来何事?” “有一事困扰,望娘娘能相助一二。”吴鼎看了一眼子瑜,她的脸庞洁白无瑕,神情也无一丝疲惫之色。眼神湛明,与其他宫中之人显然不同,一副处乱不惊,从容不迫的样子。 “当日周皇焚灭,娘娘在身边,可有发现有何蹊跷?”吴鼎问道,看子瑜秀眉微颦,又接着问道:“那火,是从何而起?那火,有何异样?” 子瑜问道:“缘何问及此事?” 吴鼎坦诚相告:“昨夜百越叛军袭城,城墙无故起火,烧熔半个城垛,我察此火并非普通的火焰,与当日周皇焚灭时极其相似,故有一问。” 子瑜沉吟片刻,她脑中思索万千,想起当日怀疑古月作祟,在那玉瓶中放了易燃之物,难道有何关联? “据传公子是三公候选之人?”子瑜忽然反问道。 “是。只是胜算渺然。初楚国的楚中金才能超人,胜算最大。”吴鼎奇道:“只是这个与娘娘有何干系?” “公子当日在天香楼青睐于我,甚至愿献血祭花。不知现在是否已做流水之意,变了心思?”子瑜一双美眸停留在吴鼎脸上良久。 吴鼎笑了起来,“太吴国人虽自由散漫,但男儿诺言也是万金不换。娘娘绝世容颜,如若不是现在身份不同,我吴鼎定当娶你为妻。” “此言当真?” “绝无虚言。”吴鼎正容道。他正待疑惑的问子瑜缘由,那子瑜却步步进逼过来。 “这身份本是虚的,做不得真。即便是真的,那周皇纵然未死,你如真的爱我,也定将我抢了去,不是么?”子瑜笑靥如花,眼波流转,如那细无声的春雨,向吴鼎心田里飘洒。 吴鼎怔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可真愿意娶我为妻?”子瑜正言道。 吴鼎应允。 “那我就将一切都告诉你。我本是凤来侯之女李子瑜,凤来被郑卫联军攻陷,几经波折,流落此处。我父被陷害入了苦狱,唯有三公会审,投票决议才得释放。如果公子赢的三公,务请助我。”子瑜将此话说完,算是做了一个双全之策,无论楚中金或者吴鼎当选,都会解救父亲吧。但她心中更倾向于吴鼎,她直觉吴鼎比楚中金可靠的多。 “现在我就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待看到吴鼎应允下来后,她笑颜盛开,道:“宫内艺人有个叫古月的,当日曾在我衣裙上做过手脚,恐怕与你说的奇怪的火焰有关。不知公子为何问及此事?” “那火,可以杀死魔人。非常有效。”吴鼎当下便将魔人的情形说给子瑜听了。 “这魔人,不就是尸人么?我见过的。”子瑜惊讶之下,将当日逃难时的情形说了。 “魔人会变成尸人么?”吴鼎自语道,他不敢想象失控的魔人会怎样泛滥,莫大的危机感涌上心头,他霍然站起身来,“情势比想象的还严重了。现下的关键,应该是要找到那百越的圣女白莲,可有无解除之法了。” “公子心火焦扰的,是什么呢?”子瑜睁大眼睛,好奇的问道,“是周都的权位?还是周都的万民?还是太吴国的利益呢?” “是万民,所有人族的民众。”吴鼎郑重说道。 。。。。。。 一晃又是入夜时分,子瑜此间心情轻快许多,父亲的解救算是有了保障。而吴鼎这英俊的身影也开始印象在自己心中,尽管风声与寒气跟昨天一样,但她还是感觉温暖很多,而且脸色也红润起来。 “我想香薰沐浴一下。”她对丫鬟说道。丫鬟刚推门出去,却被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子瑜一看,那人却是朱厌。 此时的朱厌,酒气熏天,胸前的锦绣华袍上,还遗落着些许呕吐之物。 “美人,陪我喝酒。”他嚷道,他眼睛充满血丝,面容也显得有些狼狈扭曲。 “公子自重,这里不是天香楼。”子瑜皱眉斥道。 “连你这个表子也来嫌弃我?”朱厌忽然怒气冲冲起来,他上前就要拉扯子瑜的衣服,丫鬟连忙上前阻拦,却被他一脚踢在地上,抱腹痛苦起来。 子瑜脸色微变,她在天香楼自是见过酒醉的客人不计其数,而脱身的方法也知晓不少。只是今日先见了吴鼎,自己心下也忽然恢复其以往凤来千金的胸怀来,而不是逢场作戏的支女。这当个再看到朱厌,心下便愤怒起来。所以朱厌一拉自己,她便甩袖躲了过去。 “嘿,你还躲。我想要的东西,肯定就是我的。”朱厌发狠起来,嘴里酒气连连,“那老不死的,居然有了立我弟弟为储君的心意。我为他东奔西跑,鞠躬尽瘁的,图的什么?到头来一脚把我踢开,回那北晋当个诸侯么?”他一边说,一边扑到子瑜的身上,子瑜拼力挣扎,却哪阻拦的住? 丫鬟面色苍白,又跑上前拉扯朱厌。朱厌生恼,忽的拔出一柄短刀,朝着丫鬟心脏处扎了进去。然后子瑜便看到那鲜血像怒放的玫瑰一样,在她的白衫上盛开。 子瑜大叫了一声,接着额头一疼,竟然被朱厌用那刀柄狠狠的砸到头上,不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好像是做了一个梦。漆黑一团的梦。梦里没有火光,反而只有流水。那是冰冷的大悲河的水,黑色的,冰冷入骨的水浸泡着自己,撕扯着自己,望更黑暗的更深的地方沉没而去。那里没有声音,甚至没有记忆,只有冰冷的痛苦像万千甲虫噬咬着自己的肉体,乃至灵魂,或者说,从最深处的灵魂里,开始张牙舞爪的生出无数的黑色的藤蔓树杈,肆意的穿过自己的肉体,将她的身子穿的千疮百孔,无法缝补。 这时,她好像看到了一丝光亮,是胸前的宝石发出的光亮。然后她似乎听到二哥子俊正喊着自己的名字,并拿手来捉她。她忽的对这男子的手发生莫大的恐惧,身子就想快速的沉沦到更黑暗处,便在这时,她醒了过来。 她大口的喘气。两腿之间痛的厉害,像刀割了一样。她努力坐起身子,看到一个面孔奇丑的女仆在清洗地面。那里还是殷红一片,这让子瑜瞬间回到了现实。她轻轻掀起被子,那里也是殷红一片。 “娘娘醒了。”那人麻木的说道,手脚未停。“一会儿烧好了水,给你沐浴一下。” 一切都像未发生过。只是死了个仆人。子瑜忍着痛疼,将腿膝弯曲,然后缓缓将脸埋在膝上,双臂合拢围抱,整个身子像秋风中的叶子一样瑟缩起来。 如此浑浑噩噩的过了几日,仆人带来了一个消息,凤来侯李牧经过三公会审,要被释放了。“在什么地方?”子瑜深陷的眼窝中放出光芒来,虽然微弱,但给了她莫大的力气。 “娘娘也要好好打扮打扮。那里可热闹了。是角斗场。所有的达官贵人都会去看的。”仆人说道。 “为何?为何要在角斗场?”子瑜忽的一阵心悸。 “因为凤来侯原本是私通异族的罪过,所以要释放他,就要证明他并非异族啊,所以要让他在角斗场杀死那个妖姬。”仆人的手粗躁的像麻布,跟原先那个小丫鬟一点都不同。 “哪个妖姬?”子瑜下意识的问道。 “还有哪个?就是原来周皇的宠物啊。”仆人忽的放低声音,“据说那妖姬都大着肚子了,是周皇的种呢。” 第47章 子期7 子期正围绕着一个木头人转圈子。这木头人雕刻的很精致,有着明显的五官轮廓,胳膊,大腿,脖颈的肌肉也刻的突出,还有男人的命根子和卵蛋。最出色的是这木头人通体的经络都用了红色的笔描了出来,就像是溪流在身上流淌。 她确切的说已经不是子期了,而是穷期,她杀了穷斗,拥有了新的姓氏。而父亲穷奇正以新的训练方法来训练她,“你现在属于矛之队了。”父亲说道,“你要学的很多。” 是啊,她要学的很多。子期围着木头人转,木头人的五官的位置,心脏的位置,腹腔的位置,后脑勺的位置,背部脊柱的隆起位置,她都能心算出来,离自己的臂展有多远,需要多大的力量弹跳来接近,需要多大的力量来摧毁,以及用拳头还是用匕首,长刀,矛能造成伤口的区别,她都能分的清了。 “不杀人,人便会杀你。”穷奇用训练上一个孩子一样的方法训练子期。观看刑审的过程,观看肉身解剖,细查心肝脾肺肾的位置,骨头的形状,倾听着受刑人的悲号,看着血像河水一样不停的流。 有时候做梦,便梦到自己在鲜血汇集成的大悲河里飘荡。周围没有任何人,没有父亲,没有兄长和姐姐,没有凤来的小伙伴,也没有老鼠洞的癞子头。 但她相信他们在看不见的地方等待着她,期望着她。这个念头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燃起的篝火,维系着一丝温暖,这温暖会使她在血腥和战斗后平静下来,让眼睛也清澈起来,亲人和朋友的面孔便会清晰的在眼前浮动。 她做了交易,成为奴隶角斗士,以穷奇之子的身份参加各种角斗,这样,癞子头便已然安全,老鼠洞的小伙伴便不再饿肚子。但另一方面,她唯一要做的事,是救父亲。 如果自己学好了本领,子期想着,那就可以一个人杀光看守父亲的狱卒,救他出来。 作为矛之队,子期的寝室也换了。换到了原来的对面。在黑漆漆的屋内,除了一张简陋的木头床,再无其他。透过反射着微弱的烛光的铁栅栏,她可以看到原来的伙伴们(盾之队的幸存者)正窥视着自己,目光中充斥着怀疑,敌视。也难怪啊,现在的她是矛之队,他们是盾之队,两者是敌人了。 夜深人静时,子期就会在这充斥着尿味,汗味及腐烂老鼠的味道的木头床上躺着。大部分时候她就一直闭着眼睛,即便无法入睡,她也不愿意睁开。一是睁开与不睁开本无太大的区别,黑漆漆的屋子对应着黑漆漆的眼睛,就跟哑巴对着哑巴,没有什么好交流的。二是睁开眼睛时,她反而会更多的想到这是原本穷斗的屋子,就是子期用尽了全身力量死命勒死的那个男孩。睁开眼睛时,那黑色就像是活了过来,慢慢扭曲成穷斗的模样,那黑漆漆的双手正向子期的脖颈处伸过来。 但如厕依然是个难题。子期想到将这木头床拆了,做个隔板,小便不成问题,但拉屎还是只能跑原来的那个茅房。但床没了,她就不得不继续睡在这冰冷的石头上,这让她好难取舍。 但就在她折腾这张床时,这床忽然倒塌,四分五裂开来。她狼狈的爬起身来,却好奇对面鸦雀无声,没有丁点儿的嘲笑之声。 她在收拾摆弄地上的木板时,发现了一个洞。洞的大小足够她穿行自如,她惊讶的往里探了探头,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 她便忽然想起当时那个孩子说过,“那原本是我们的房间的,要是回到那里就好了。”她心中电闪而过,瞧向对面的笼房。 “这里面有什么?”她放低声音问。对面的六道目光都在警惕着看着自己,像防御的狼群。 他们没有吱声。子期一咬牙,就钻了进去。 这条隧道曲曲折折,像是人的肠子一样,而且四壁上泥土透着水渍,弄的子期身上脸上都脏兮兮的,但她身上原本就已经跟耗子一样脏了,这一路爬过去,反而有些清新之感,甚至能听到别处有水滴的美丽声音。她爬了盏茶时间,隧道出现了三叉路。 其实不是分叉。等子期探视后倒抽了一口气,一处是凹陷的一个大坑,另一处却好像是频临着悬崖绝壁,隐约的水声从里面传来。这让子期疑惑起来,究竟这里是山腹?还是通到了另一侧山峰之处?但明显这两处分叉都是死路。 子期接着向另一条路摸索着去,又耗尽了整株香的时间,她到了尽头。 尽头是石壁。她用拳头使劲擂了几下,石壁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她便判断这石壁并没有那么厚实,但又是通向何处的呢? 子期没有合适的工具敲击这石壁,而且她也没有愚蠢到在这夜里弄出更大的声响来。她在另一侧岔路的大坑处解手,然后原路返回。可能因为另一侧是悬崖,有风吹了进来,在这比那笼房好受多了。 等她探出脑袋,她便感受到对面的几人齐刷刷的目光盯紧。 “你们做的么?”子期试探着问。 起先没人说话,他们互相顾望,最终一个孩子说道:“反正不是战死,就是处死,有几个分别。”他声音里透出决然,“不全是我们做的。一些是天成的,估计是老鼠干的,一些可能是前面的奴隶干的。我们想找条生路出去,可想不到全是死路。” “如果有时间,或者,能整出条生路来。”另一个人接腔说。 子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郑重的说道:“得想个法子,继续挖下去。然后,大家一起逃出去。” 对面的人们便目光闪亮起来,小声嘀咕着器具怎么弄,什么时间轮班,铁栅栏的钥匙怎么开的问题。声音低的像不停休的虫语,但这夜却给子期带来了无比的宁静。她平躺在散落的床板上,眼睛睁的大大的,嘴角挂着微笑。 接下来的日子也是幸运的。角斗场的比赛竟然没有再开,好像贵族大人们都忙的没时间来消遣了。坐席上空荡荡的,这也意味没人会死去。 行动按部就班起来,对面的孩子们从训练场带回了铁丝,断的刀剑,破损的盾角,到了夜里,有个手脚机灵的孩子会用铁丝撬开锁眼,大家汇集到洞里,开始忙碌。 没有人过来察看。这里鬼影重重,幽深潮湿。除了入寝时有人上锁,其余时间一个守卫都没有。 癞子头忽然来了。 “非的说是要见穷奇的儿子,才能见到你。”癞子头愤怒的说道,但跟子期对视后,他又傻傻的嘿笑起来。直到子期擂了他一锤。 “为什么要见我?”子期疑道。 “重要的事情。”癞子头拍了拍子期的肩膀,“你现在比我脏多了。”然后他便放低了声音,“你父亲李侯要公审了,就在这角斗场里。” “什么?什么时候?!”子期不自主的抓住癞子头的胳膊,弄的他一阵龇牙咧嘴。 “两天之后。我估计着你这里也不让知道,所以才来通知你。街上坊间都贴了告示了,说公审便知李侯是不是异族了。”他看了看子期的眼睛,“如果不是,就可以当场无罪释放。” “他当然不是!”子期叫道。癞子头连连点头。末了,他说道,“你可自己保重了,别死在这里。” 这两天子期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她竭力伪装成没事的样子,正常的吃饭,练习搏击,走路的姿势都努力跟平常一样,但心里却跟着了火一样。很快,就将见到父亲了!父亲的音容笑貌越来越清晰!父亲一定会无罪释放!因为他不是异族。 在刑房时她却集中不起来。就像第一次见到解剖的人体,鲜血,碎块,她又有了呕吐的感觉,而且心悸不已。 “你怎么了?”穷奇用探究的眼色看着她。 “没,没什么,兴许是肚子饿。”子期答道。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持着刀,按穷奇的要求切割。父亲会原谅自己的。会原谅自已的所作所为的。自己只是为了生存,况且,这些人都是罪人,十恶不赦的人!子期心中不住的念叨着,虽然她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怎样才算是十恶不赦。 角斗场是碗形的,而在最底端的边围,就是排水渠。雨水或者是血水会进到这渠道里,穿过角斗士息身和训练的居所,往更深处流去,然后从像老鼠洞那样的分支里出去,或者直接到了悬崖边上,以极细小的溪流样沿着石壁流到山麓处的树林里。 子期现在就趴在排水渠边上的方形的石窗口往外张望。石窗上浇筑了跟寝室一样的铁条。所有的角斗士都在透过这一溜的石窗往外看,无声的看。每次到了竞技比赛时,他们就像是躲在阴影里的幼狼,听着那高处的观众的疯狂吆喝,心惊胆战又愤怒无比。但今天不同,今天他们中没人会死,他们也是观众。 “那个都城统帅会怎么判?”子期听到身旁有角斗士在小声的议论。 “他不是诸侯么?是大人么?还能怎么判?死的只会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有一个人冷漠的回答着。 是啊,父亲不会死的。子期心中宽慰起来。她手心全是汗渍,旁边的人也不停的挤来挤去,她差点失去了窗口的位置。“我是穷期!”她怒喊了一句,然后赶紧用手抓住窗口的铁栅栏,以保证可以看清场内的情形。 她可以看到观众席上人头攒动,衣饰颜色也缤纷,像是偌大的花圃,有红有绿,有黄有紫。他们喊胡吵闹,声音就汇成大风,刮的座席上的人们东摇西摆的,于是他们愈发的喊胡吵闹,汇成更大的风来。 声音听不清晰。直到有人敲了编钟,整场便肃静下来,着青衣的一人稳步走到了那领空突兀的一个小阁,他身边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一个肥胖的富商样的人,还有一个着黑衣看着一面严谨的中年人。而在小阁的最后段,子期尽然看到姐姐子瑜也站在那里,她穿了一袭玫瑰红丝质礼服,长长的卷曲的头发放了下来,手腕上戴了好些个银手镯。姐姐的面容看不清楚,但她不明白姐姐怎么会到了那里,姐姐不应该在凤来么? 或许那只是像姐姐的人吧,子期想着,她只能认出那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是来过将军府几次的庄公,其他人一概不识,但她猜侧那青衣的人应该是新的周皇,于是她努力的凝视着他,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出好的预兆来。“他看上去不是个蠢蛋,应该知道父亲是冤枉的。”她心中嘀咕着。 然后她看到了父亲,父亲瘦的不像样子,唇色发白,头发也是乱糟糟的,衣服也是灰不溜秋的,眼睛一点神采也没有。更让子期难受的是,父亲的手上和脚上都有沉重的铁镣,拖拉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兴许是这声音刺激了观众,子期就听到高处有很多人哗啦哗啦笑起来。 “放开他!放开他的锁镣!”子期喊了起来,但她的声音是从地里发出来的,就像是老鼠的吱响,上面没人能够听到。她愤怒的摇晃着那坚硬的铁条,因为她的动作,其他的角斗士也在里面敲打起铁条来。 “肃静!肃静!”一个尖细嗓子的宦官样的人开始掏出一个宽长的布帛,然后对着上面念了起来。词语艰涩无比,子期听的模模糊糊,直到念了几乎半柱香时间,子期终于听到了父亲的名字。 “凤来侯李牧,因疑与异族有瓜葛联系,谋害居民七十八人,焚烧房屋四十余所,世人恨之,捕获移交三公处置。三公今日定当秉公处理,以天地人心为证,以皇帝金口之言为凭,作次审讯。”那宦官念完,就退了下去。 “前些时日有百越乱民袭城,妄图借异族魔人之力,屠戮我人族民众,此举丧尽天良!泯灭人性!军中诸人皆有观看传谣者,谓异族是杀不死,不可战胜的!可是他们错了!全部都是谣传!异族是有!但他们抵不过我人族勇士!今日之公审,就是审的异族!让你们看看他们究竟是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好怕?!”新的周皇起身,大声宣言起来,那宽大的袖子挥动有力,上面鎏金的线条也闪耀着阳光的颜色。 原来这才是选角斗场公审的意图。子期心中推测着,好在父亲不是异族,是好端端的人类,不会有事的。她努力眯起眼睛看向父亲,额头的细汗悬在那里摇摇欲坠。 “凤来侯李牧,你可有私通异族?”庄公发问道。 “没有。大人。”李牧干涩的回答。 “那你可是异族?” “不是,大人。我李牧忠于周室,天地可鉴。我凤来受周室恩泽也有几百年了。跟那异族是死敌。”李牧努力让声音大起来,让更多的人可以听到,只是他气虚力弱,又像扯动了什么伤口,那脸上也一阵抽搐。 子期便看到小阁上那几人便交头议论了几声,然后庄公便清咳几声:“李牧,你做代理都城统帅时,也曾因百花令受民拥护,所以三公决议,只要你愿意证明你之所言,与异族是敌非友,你便可无罪释放了。” “带妖姬上来。”庄公示意后,又说道,“妖姬惑主,使原来的周皇昏庸无道,此等异族,原本就留之不得,今天,只要李侯杀了她,便可安然返回凤来,作我周朝的定国安邦之臣,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子期看到父亲的嘴唇翕动,好像是说的这个词。她看到终于有人给父亲拆掉了铁链和脚镣,然后另一个人递给他一把钢刀。那钢刀似乎很沉,父亲拿了好几次才努力将它拿的平稳。 妖姬被带了出来,她身上几乎是全裸,虽然因为被囚,身上蹭了很多泥土,但依然可看出那白皙的肌肤几乎像月光般皎洁,头发达拉下来,却让她的整张脸更加的妩媚。最明显的还是她的肚子,但肚子正球形的隆起,显然怀孕已久。 “杀了她,你便自由。”庄公说道。一时鸦雀无声,于是他有重复了一遍,“杀了这祸国殃民的异族,你便自由。凤来侯。” “我,我不能。”李牧艰涩的眨着眼睛,这一定是命运的恶劣玩笑了,他忽然感到胃里像波浪一样翻滚起来,往日那一刻重现了。 多年前的一夜,他率精兵逆流而上,偷袭郑国,杀死了作乱的郑王。赢得了地位和荣耀。也就是那一夜,他开始天天作噩梦。梦中的他清晰的看着自己的利剑刺进一个妇人的腹部,那腹部圆鼓鼓的,他甚至能透过剑柄感受到那生命的搏动。 他杀了她,以及她腹中的孩子。她是郑王的爱妃,她替他挡了一剑。 李牧记不清自己是后来拔剑杀了郑王,还是郑王自己拔剑自杀的了,这个像雾一样早在记忆里消失了。但消失不了,反而越来越清晰的就是那个妇人的最后容颜。 他身子摇晃的厉害,甚至产生了错觉,是整个角斗场都在摇晃,像一张咯吱作响,随时会崩坏的旧的桌子。而那群无知的宾客正在上面大呼小叫,狂擂不止。 “我,我不能。”他听到自己慢慢这么说。那妖姬被推掇着到了他跟前,他可以清楚的感觉到她腹部的生命的搏动。 “杀了她!杀了她!”子期喊起来。不仅她在喊,其他人也在喊。子期没有看其他人的眼睛里都是什么样的欲望在燃烧,她只知道杀了妖姬,父亲便是自由的。 妖姬不是人,不是么?异族是敌人,一直都是人族的死敌,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杀了她啊,父亲!子期焦急的想着。她拼命的摇晃铁窗,可那铁条纹丝不动。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外头的观众声浪越来越大。子期看到有好多人站了起来,有的开始脱衣脱裤,要往那妖姬扑上去,却被士兵拦住,有的就在原地呆呆站着,双手在快速的撸动着什么。甚至子期能感觉到周围的角斗士的呼吸也越来粗重起来。 他们是因为父亲受了不公而这样子的么?父亲还在犹豫什么呢? “杀了她!”子期喊出歇斯底里的一声,这时好像时间凝固了一样,周围的人声忽的嘎然而止,人影也呆在不动。李牧的刀哐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我不能。我不想。”子期听到李牧清晰的说道,父亲的眼睛清明一片,瘦削的脸上镀了阳光的金色。“我不会这样做的。”父亲说道。 这话刚落,人群便乱起来。子期的眼睛不停的眨着,她倾耳倾听,想听清小阁上的人在议论什么,那白发的庄公在拼命的讲着什么,那个严肃的黑衣人也在讲着什么,但她听不见。观众席上的人像是大风刮起的树上的叶子,簌簌作响。直到那青衣人站起,才静止下来。 “李牧有罪!当场诛杀!妖姬收监,以察异族弱点及动向!” 众人哗然。子期惶恐的哭叫起来,“不要,他是无罪的!他不是异族!”她晃动的铁窗几乎到了极限,臂膀都几乎不属于她自己的了,“不要!不要!”这时她看到有两个赤裸着上身的刽子手上前,一个往父亲后膝盖弯踢了一脚,使父亲跪倒在地,另一个便高高举起一柄宽阔刀身的钢刀,阳光在沉暗的金属上舞跃波动,那刽子手的身影拉得好长,像恶鬼一样。 然后是一道刀光划过眼帘,那光线刺的她眼睛发疼,很快的便流下泪来。即使努力的睁大了看,视线也是模糊不清的,眼泪一直流,流到了她半张的嘴里,咸咸的。隐隐约约,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她听见……一个声音……一声轻轻的叹息,好似几百万人同时舒了一口气。 第48章 重吾6 北齐跟周都很类似。这是重吾的第一感受。首先是建筑的风格,都是清一色的砖屋大房,四四方方,顶都是青色的,甚至檐角上的奇形怪状的动物的雕塑也是一样的;还有这里的饮食以及服饰也与周都更接近;还有人们的口音也相似,说话时像一锅饺子汤在翻滚,有时候又像锅灶下燃烧的干柴噼里啪啦作响。所以重吾能很好的分辨出仆人,士兵的话语,这里的一切,都让重吾有熟悉的家的感觉。 但他是没有家的。最爱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又在追杀自己,哪里还会是家呢?这里也好,别的地方也好,只是暂时的庇所罢了,像鸟儿临时休憩的枝头。 青莲说话的声音倒像是鸟叫,婉转动听。她恢复良好,无论从容颜到举止,都看不出曾受过日夜不停的蹂躏的痛苦的样子。或许百越人在这方面都异常的开明的缘故吧。 “你想念自己的家乡么?”重吾问道,青莲正像贤惠的妻子一样帮他整理信件杂书,这是他在北齐的宫里做的最多的事情,读书。 “不,不太想,但很想念小红。那孩子不知怎么样了,应该比我会照顾自己吧。”青莲冲重吾微笑了一下。 “你是这里的王了么?” 重吾闻言苦笑了一下,“你见过有带着青铜面具的王么,这跟无面没有区别吧?” 青莲沉思了一下,道:“百越的一些部落是有大祭司的,他们戴着用死去的少女的骷髅做的假面,还涂了花花绿绿的色彩,这给他们更强大的力量,人们因此会更惧怕他们。” “你是说面具会带来力量?”重吾似乎在自言自语。 “只要让人们畏惧就行了。他们自然会承认戴面具的王的吧。”青莲用不太确定的语调说道。 我只想安静的度过此生。重吾心中想着。 但只是如此单纯的想法,似乎忤逆了命运之神。第二天,他就被齐王传见。 “你都知道了么?”齐王用略带焦虑的眼神看着重吾,他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做的王椅上,衣袍也是紫色的,袖口和领子鎏了金丝。他的左侧站立着他最信任的谋士赵谊,那人一身灰衫,就像是个按自己意志活动的影子。 “知道什么?”重吾疑问道。 “你的父亲,周皇,驾崩了。”齐王停停顿顿,将讯息传达了出来,他的眼睛却片刻不离重吾。 重吾怔在当场。他幻想过无数次跟父亲面对面对峙,他将无穷的怨气和怒火摔砸到父亲的脸上,然后等着父亲忏悔;有时候他会想象自己拿着一柄匕首,在父亲身上不停的扎呀扎,直到鲜血染红了整个周宫,然后他在那血河里安然入睡,就像回到母亲的怀抱中。但这消息突然的像是空中飘落的一丝柳絮,刚好落到了自己的手中,软绵绵的,就跟假的一样。 “是真的么?”他艰涩的问道。问话的同时,他便似乎感受那周宫的墙瓦在片刻间如白雪般消融,墙基,山石也在灰飞烟灭,而自己的身体却忽然间强壮起来,心脏正有力的跳动着。“是的。” “怎样死的?” “雍王兵围百花会,将那周皇逼在祭台上,烧成了灰。”齐王说道。然后他又补了一句,“你要怎么做?” “父皇追杀我,天下人皆知,他一死百了,跟我再无瓜葛。”重吾回道。 “那皇位是你的,现在鸠占鹊巢,被雍王得了去,你要取回来。”齐王语气重了起来。 “我不在乎那把破椅子。” “那,你也不在乎你母亲了?”齐王语带讥讽,沉声道。 “我母亲早已去世。。。”重吾疑惑的答道。 “周朝传来消息,说你母是下贱的异族,你也是你母跟异族混生的野种。。”齐王的话被重吾打断, “一派胡言,简直是无稽之谈!是谁,是谁在散播谣言!?” 齐王看到重吾终于激动起来,脸上露出一丝欣喜,道:“还能有谁?是雍王为了自己的皇位更合理合法而编织出的谎言罢了。异族是人族的天敌,污蔑你母与你是异族,那周都就没人会承认你了。” “我要发兵攻周,维护我母之名,将污蔑我母的人尽数割舌!”重吾胸膛起伏不定,眼神也变的凶狠起来,他在世间已无亲人,但他不能允许别人动他心底最美好的东西。 “很好,属于你的东西,你一定要夺回来。”齐王拍掌道,他看到重吾脸上的青铜面具板重呆滞,无从观察重吾的真实表情,就像是一道墙一样,阻碍了自己的视线,于是他干咳两声,道:“你的面具,我会找能工巧匠给你去了,可能皮肉会受损,也比这舒服的多。” “不需要。如果我能让人们震惊和畏惧,人们自然会承认我之无面之王。”重吾冷冷的说道,“我会证明的。” 齐王和谋士赵谊交换了一下眼神,齐王便道:“北齐的兵将,将以你为首,祝君攻打周都,将那些无耻之徒尽数歼灭。” 旁边的赵谊连忙插言道:“不妥,进攻周都不妥。”看到齐王疑惑的眼光,他赶紧道:“远途攻周,人马疲乏,加上周都万仞天险,易守难攻,去了也难有所成。所谓君王之业,滴水之功,必须奠实基础,方能大成。” “赵卿有何建议?”齐王道。 “不如在齐国树立旗帜,现在周朝真正的王正在齐国,令天下诸侯前来拜服,兼以联盟分离之术,将雍王孤立起来,到时候名之所归,取周都便易如反掌了。”赵谊轻捋了一下他的山羊胡须,笑眯眯的说道。 此策甚好。齐王心中雪亮。在齐国召唤诸侯觐见,几乎就等同与齐国跟原来的周都没有区别了。他的雄心也将像太阳一样冉冉升起。 而对于不来拜见的诸侯,正给了他最完美的借口。战争即将开始。 两周后,飞鹰的传信有的如石沉大海,有的却是诘词连篇,说齐王野心勃勃,招摇撞骗,小人所为。说这话的正是宿敌德鲁国。于是齐王征德鲁,重吾为了证明自己,主动领战。 。。。。 大悲河的一条分支从凤来国上游五十余里处往东偏北的方向分流,也因而将德鲁和北齐国的国界明显的划出。这一条分支河被称为若离河。若离河并未奔流入海,而是被盲山所拦,在末端处成了一湖,而盲山的另一侧,则是德鲁和北齐接壤地,以乱石和沙壤为主,只零星的生了松木。要是从天上俯瞰,盲山这侧的边界正像是一条灰白的蟒蛇,绵延数百里,一头扎进了东海。 重吾的五百人队正是从这处穿越,悄无声息的到了德鲁边境。边境处的城墙早已破烂不堪,只留了几处烽火台,几处高耸的岗楼最后发现了他们,一个士兵正准备吹响号角,就被重吾的副官用弓弩射了下来。众人像半夜闯入羊群的饿狼,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哨岗的士兵宰了个精光。 副官身材高大,重吾勉强能到他的肩膀。他的目光阴冷,脸颊处有一记刀伤,刚好划到了他的嘴角,看上去就像是一直在笑。阴冷冷的笑。 “大人,穿过前面的风桦林,就到了德鲁国的一个郡县,名叫草县,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占领它,等他们重兵往这里集结时,我齐军将重船载重兵,渡过若离河,直逼德鲁王宫。那个时候,德鲁就归了我们了。” 重吾点了点头,“草县有多少人?” “约两千余人,老弱病残全算上的话。” “那还等什么。”重吾摸了摸剑囊,刚才突袭的时候,他只是拔剑做了做势,剑还是干净的发亮,没有一点血在上面。 半个时辰后,他们攻进了草县。这个郡县真的像野草一样,杂乱而脆弱,前面只有三米多高的土墙,土墙上还留有雨水或其他物件损毁的窟窿,大大小小,刚好方便重吾的士兵踩踏上去。那城门更像是一个笑话,木板早已朽坏多年,一个士兵用油火烧了一下,还未等用冲车撞击,那门尽然呼啦一声倾倒在地。 就像饿狼进了羊圈。重吾首当其冲,砍到了两个士兵。草县的箭楼形同虚设,直接就是短兵相接。经过一番厮杀,重吾的军队赢得了胜利,北齐的士兵们肆无忌惮的开始在城里烧杀抢掠起来。 “不能这样做,我命令你们,停下。”重吾尝试制止士兵的暴行,他话音刚落,就看到一个士兵看下一个老者的头颅,并把它当球一样的踢到沟里去。 “这是战争的一部分,大人,想要士兵卖命,就要给他们奖赏。”副官’笑’着说。 “这算是哪门子的奖赏?”重吾怒气冲冲喊道,“我是指挥官,我命令所有的士兵停止暴行。” 副官摊了摊手,作出无奈何的样子。重吾狠狠瞪了他一眼,开始往一个传出少女凄厉哭喊的草垛处早去。 “先来后到。。”围在后面的一人开始没回头,等他看到那张青铜面具,就踌躇了一下,侧身让开。 另一个士兵正在埋头苦干,少女衣衫破烂,白皙的皮肤上血痕连连,右脸颊红肿了起来。 重吾拉了一下那个士兵。那士兵恶狠狠的回头看了一下,认出是指挥官时,身子僵了一下,但旋即又开始运动。“大人,这些货色都是小人们的奖赏,不至于要抢了去吧。就是你心急,也要等我结束才行。” 重吾心中明白过来,他并没有对这些士兵发号施令的权利,在这些士兵眼里,他只是异国人,一个流浪者,一个落魄王子。他的称号和王冠都是假的,当不得真的。士兵们信仰的,从来不是锦绣的王冠,虚假的称号。他们信仰的只有铁与血,惩罚与奖赏。 于是重吾拔出剑来,劈在那人的颈项处,看着那血水嘶嘶的喷出。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来,看着越积越多的士兵。 士兵的眼里多是惊讶,疑问,但看着重吾冷冷的古怪的面具,他们的眼里就开始多了恐惧,畏惧。重吾一步一步走过他们的面前,像只老狼一样逡巡,直到他们开始微微低头。 “你们要你们的奖赏,可以。”重吾的眼里开始冒出残忍的狠毒的光芒,他挥手一剑,将那哽咽的少女的喉咙割开,等她的身躯停止扭曲,他才开始讲话:“但要记住,这奖赏是谁给的,是我,重吾大人!无面之王!” 重吾吼完这几句,就感到血液都到了头顶,手脚却冰凉起来。要不是青铜面具的缘故,他的面色一定是苍白无力的吧。他强忍住不去看那少女的尸体,心中默念着,“请宽恕我,我不得不树威如此。也算,结束了你的痛苦吧。在这乱世之中。。” 而他的耳边,开始陆陆续续响起部分士兵的喊叫:“重吾大人!无面之王!”“重吾大人!”“无面之王!” 一切都只是开始。重吾心想,也许只有等到这面具都染成了红色,才能赢得士兵的真心。 第49章 吴鼎5 那女子像一块毫无瑕疵的玉石,无需任何能工巧匠雕刻修饰,就已经美到了极致。不但不需要,而且任一的妄加猜测,或自作聪明的加饰,都将毁了她。这女子本身就像是一团光芒,无从把握,但又印在心头。 这是吴鼎对子瑜的最大感受。他见到她的第一面时,就几乎忘了一切。忘了自己来周都的目的,忘了太吴众多的千娇百媚,甚至忘了自己是谁。但再次相见时,他又想起了自己是谁,而且更奇特的是,子瑜的存在,子瑜的一颦一笑,几乎像音乐本身,弹在他的五脏六腑里,震在他的骨头上。所以他不但记起了自己是谁,而且他隐约发现了另一个自己,正在潮湿阴冷的肉体内腔所构造的隧道里费力的攀爬着。每次看到子瑜时,这另一个自己就开始通体发光。 所以当子瑜表达要嫁自己的意思时,吴鼎是无比激动和欣喜的。子瑜只是昏王的口头上的妻子,只要太吴表达扶持周室的意愿,子瑜嫁到太吴国便水到渠成。想及如此,连异族魔人的困扰都少了许多。 当子瑜的父亲李侯喋血刑场时,吴鼎便开始担忧起子瑜来。可怜的女子!命运如此对她不公!她的父亲肯定是被冤枉的!只因为不愿亲手杀死一个孕妇,人们便要了他的命!吴鼎无法想象这对子瑜的打击是如何的巨大,那单薄的身躯,那憔悴的面孔,只是想想就让吴鼎心疼不已。所以角斗场事毕后,他就风风火火的去见她。 但子瑜却拒绝见他。仆人传话说她在生病,不见任何人。吴鼎焦急的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也再无子瑜的响应,她所在的寝宫静悄悄的,就像是一座被时光磨损,被世人忘却的墓碑。 吴鼎执意要等,却被太吴带来的亲随拉回了居所。 “王上带来了消息。”随从谨慎的确认密室安全,却依然压低了声音说道,“是口信。” “什么消息?”吴鼎疑惑道,在太吴国建立的情报路数中,口信反而是最重要的,是由经过严格考验的人,比如马夫,商贾,游人,甚至妓女传递的。传播的范围和速度都很广,口信往往晦涩难懂,有时候甚至像在胡言乱语,或者犬吠鸟啼,但最终会被接受者重译解读出啦。 “王上的军队已攻占了百越。” 吴鼎哦了一声。他早已预料到父皇会趁百越攻城时发动侵袭。百越后方空虚,归入太吴的囊中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试想初楚国切断百越退路,实在是翻脸不认人了。 “还有另一件事。”那随从接着说,“王上让你找机会做周朝的三公。” 吴鼎苦笑了一下,“三公不是我想当就能当上的。” “想法子。”随从简短的说,说这话时随从相当于王上本身,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吴鼎思索了一下,雍王的后盾是北晋,他的次子在掌管。雍王的最大联盟是初楚国,初楚国财力和人力皆是一流。而在先前对百越的战争中,初楚国确有雪中送炭之功。所以那楚中金已经被任命为刑公。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要做上三公,吴鼎看不到任何希望。 刺杀楚中金?他身边不乏身手敏捷的侍卫,一击不成,反引祸水上身。 不过吴鼎还是想出了不是法子的法子,那就是离间计。 但离间恰恰与吴鼎一直想做的联合诸侯,齐心抗异的想法相反。吴鼎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他人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异族就要逼来,而人族却正四分五裂,做着争夺王位的权利游戏,没有人在意他所警惕的东西。他说服不了任何人,包括他的父亲。 如果兄长在,他能够听进去的。吴鼎心底叹息,然后又想起子瑜,她也能够听进去的。 即便没人听进去,又怎样?!认准的道理,不会因为其他而改变。吴鼎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将美人与江山这样的问题暂时抛在脑后。他开始琢磨那火。 那火能焚灭一切,肉身,木头,城墙。那火,不是普通的火,是地狱之火,是天谴之火,更像是人们心中不可捉摸的火。 子瑜说过古月的事情,不管怎样,要先找到这个狐面人再说。 找到古月比意料的简单的多。他堂而皇之的在宫廷内,商铺中,以及隐秘的街巷里推销他的各种奇妙的药丸,从让人香甜入睡的安宁丸到让人性欲如暴风骤雨般降临的欢欢丸,还有可以让人强身健体的,让人延长寿命的,林林总总,标准的商家经营之道。吴鼎找到他时,他正在天香楼一侧阴暗的巷子里拉着一个刚成年的公子哥在讨价还价。 “想不到宫廷的艺人这么闲。”吴鼎走进时,那公子哥涨红着脸急忙躲过,往另一端奔去。 “阁下可搅了我一桩好买卖。”古月叹息一声,眯细了眼,上下打量一番,便殷勤的喊道:“原来是吴公子,失敬失敬。” “难不成吴公子也来光顾我的生意,照理说公子年轻体健,又贵不可言,要用到我这些药丸也得多年之后,不过这也说不准,因人而异。像刚才那公子哥就娇弱的很,命根子老是像坨鼻涕,所以。。。”古月絮叨着说。 “周皇被焚那件事,跟你有关联?”吴鼎皱了一下眉,单刀直入道。 “绝无此事。”古月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破绽。 “那城墙处放置的那些危险的火罐,也与你无关了?” “大人英明。”古月拱了拱手。 吴鼎的脸瞬间落了下来,他忽的发难,一个箭步上前,将古月按在墙上,短刀直接横在了他的脖项上。 “今儿个喝了酒,眼睛分不清,偶尔杀错个把人,也没人批判我什么吧。”吴鼎威胁着说。 “嘿嘿,都说太吴全是千娇百媚的娘们,这话八九是假的。”古月喉咙抖动了几下,依然脸上挂着微笑。待到看到吴鼎用力,他马上嚷道:“是谁在查?为何要查?” “是我自己在查。”吴鼎把刀收回。只要对方开了口,就是个好的开端。“我猜那周皇八九不离十是你搞的鬼。那城墙的火罐也是。不过不管你是什么意图,内奸也好,谋利也好,都跟我无关。” “那你为何要查?”古月装模做样的掸掸身上的灰尘,干咳了两声缓和自己的表情,那一双细眼仔细的盯着吴鼎。 “为了魔人。魔人的事你也听闻了吧,刀砍上去尽然没事,胳膊断了一样拼杀。” “魔人可以被杀死的,只要对准脑袋就好了。”古月懒洋洋道。 “万一他们戴上了头盔呢?相信百越的人不是傻子。”吴鼎说道。 “那跟火有啥关系?” “这火是可以完全消灭魔人的,普通的火不行。”吴鼎答道,“这火是你创造的吧?!” “是又怎样?”古月反问道。 “是的话,我需要你制造更多,更多,以小瓶罐可投掷的更好。至于金钱,你大可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我是个商人。只要有钱赚,客人想要的东西我会使劲全力发明出来的。”古月谄笑着说。 ‘跟过去发生的事无关。” “跟过去发生的事无关。” 吴鼎与古月做好交易,就安然回了居所。已是夜幕降临,星月鬼鬼祟祟的半隐半现,像是正在偷窥的眼线。吴鼎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更无饮酒作乐的雅兴,他脑中各种事情正打着架,就像一个三面磨平的锥子,在钻着自己的脑袋:一面是子瑜,消瘦生病;一面是父王的期待和命令;另一面是异族和魔人。他碾转反侧,直到子瑜的身影完全重叠到其他两面,她的一颦一笑,她的窈窕的身姿,都像温暖的衾被铺在了身上。于是他终于睡了过去。 早上醒来,他第一件事就去见子瑜。这次子瑜竟然见了他。 子瑜坐在椅子上,仆人亦帮她梳洗过。堕马髻,玉钗,月白色宫裙。她的面色发白,像冬日的披着霜色的岩石一样冷冷的白。见到吴鼎时,她眼睛又迷迷茫茫的,像呵出了一口雾气,在那缭绕不散。吴鼎仿佛觉得看的见她,但又看不见她。她正像一团光,随时就要消失在阴暗之中。 “子瑜。。”他打发掉仆人后,轻声唤着她的名字。 她没有任何回应。眼睛好像在呆滞的看着吴鼎,又好像穿过他的身体,看着那石墙发楞。 “子瑜,关于你的父亲,很是对不住。”吴鼎痛惜的说着,他尝试着用手去接触子瑜的手,子瑜却像被蛇咬了一样急速的抽了回去,口里喊出啊的惊呼,但因之眼里也多了光彩。是恐惧夹杂着愤怒的光色。 “发生什么事情了?”吴鼎疑问道。然而依然得不到响应。 时间一点点过去,吴鼎感觉就像陷入了沼泽地,只能被慢慢的吞噬着,任何挣扎都无济于事,反而越来越糟糕。看到子瑜这样子,自己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这种无力感跟陷入沼泽之中几乎一样,只有心底越来越愤怒,然后是越来越沮丧。 但这时,子瑜忽然说起话来。 “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去杀了朱厌。” “是因为你父亲的死么?”吴鼎问道。 “不仅仅是。”子瑜慢慢站起身子,将那单薄的丝滑的月白色的宫裙脱掉,露出白瓷般的肌体来,那上面赫然有条条血痕,狰狞刺目。 “我父亲被害的前天晚上,朱厌便来强兼了我。这身子的清白,本来应该是属于你的。”子瑜面无表情的说完。然后她退回床边,轻然平躺。像一块雕刻好的玉石,放在了雕刻好的檀木的盒子里。“你要还想要我,就去杀了朱厌,杀了雍王。”然后她闭上了眼,好似昏然睡去。 吴鼎伫立在她床前良久,才离开。 次日,吴鼎在天香楼找到了朱厌。他正拥红抱翠,杯酒连连。吴鼎面色平常,走过去笑谈。“朱公子真是好找的很,男人洞,女人洞,一寻便得。” “找我何事?”朱厌懒洋洋的说道。 “无事,不过先前你说你妹子仰慕我,害得我当真,可等了许久,也无个召唤,估摸是朱公子消遣我了。”吴鼎细眯起眼睛说。 “怎么会?她估计忙碌的很,要主动找你,女子家脸面总不好看,这种事,拿点银两,打点一下下面丫鬟,就水到渠成了。像吴公子这种风月老手,不必说得了。”朱厌哈哈笑起来,吴鼎在一旁陪笑。 “哪像朱公子贵为天下太子,世间风月戳手可得。” 朱厌的脸色便阴下来,狠狠的喝了一杯酒。这使吴鼎心中一亮,果然雍王立储的消息非假。“其实雍王,不,周皇登基不久,顾虑的事情极多,怕很多人物思量不周。”吴鼎说道。 “他能有何顾虑?这天下都是我帮他争的。”朱厌恨恨的说道。 “百越的事不说,就说原来的太子重吾据说还活着,在那北齐封王自立,要诸侯觐见,民间因此流言蜚语,周皇能不顾虑么?” 朱厌重重的哼了一声。吴鼎接着说道:“其实最重要的还是另一个初楚国。” “关初楚国何事?”朱厌疑惑道。 “当初百越兵攻周都,初楚国即刻救援。”吴鼎徐徐说道。 “是啊,所以初楚国是忠心的。”朱厌道。 “可他们来的也太快了。半夜光景,就好像他们一直在等待着进攻,而且他们的兵离周都非常之近。”吴鼎分析说。 朱厌的眉头皱起,像个恶心的瘤子。“你是说他们一直在窥伺周都,窥伺王座?” 吴鼎笑了笑:“初楚国有墨家行会,踪迹遍布天下,利益交集天下,无论走夫,商贾,兵士,贵族,都千丝万缕的捆绑在他们商会的钱袋上,他们只要有了念头,只需振臂一呼,任何的城池都像纸糊的一样,里应外合,转瞬易主。” 吴鼎看着朱厌垂眉不语,又道:“我先前提议过对初楚的商贸课以重税,现在迟迟未决,其原因很明显了吧,就是动不了。北晋虽强,强不及初楚一半。”他顿了一顿,“此般现实种种,究竟谁是最后的君王,言之过早。但我太吴,将一直以新的周皇马首是瞻。” 吴鼎说着这些话,心里却只惦记着子瑜。子瑜的身影太过庞大,遮住了灰暗的天空,遮住了自己的眼,遮住了自己的心,遮住了对异族的焦虑,对魔人的警惕,他心中只有子瑜,并被子瑜的愤怒和复仇持续的燃烧着。 他要毁掉朱厌,雍王的一切。以求子瑜的笑颜。 第50章 子俊4 子俊也没有想到初楚国的军队在背后狠狠捅了他们一刀。战争就是这么微妙,就像树上落下的一片叶子,只有到它真实落地的时候,才能够确定它落地的位置。因为风的存在,它无时无刻不在改变它的轨迹,即便是再细微的风,也会使落地的点与预期的相差极大。子俊没有意料到的事情有好几件,魔人的异态,初楚国的偷袭,以及城墙莫名其妙而又厉害多端的大火。在纷飞的战火中,他快速的思考着各种变数与结果:百越攻城成功的话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诸侯围攻?白莲称帝?那凤来又如何回归?以怎样的名义回归?百越攻城失败的话又何去何从?还有初楚国的来袭太过及时,看样子明显是在等待这一刻,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好端端的城楼为何失火?又是谁在作祟?魔人是利刃,这把利刃把握在一个娇弱女子的手里,却比任何强大的敌人更令人生畏。所有的讯息在子俊脑中像洞穴中的风一样呼啸窜动,然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或者说决定。 “我们不得不撤退。保存实力,来日再战。”子俊靠近白莲身侧,即便是蒙了白纱,他依然能想象出白莲很差的脸色。 “回百越的路被初楚国阻断了,这山林虽大,勉强只能自保。”白莲的眼中除了愤怒,还有一丝疲惫,操纵魔人无疑使她损耗过大,“幸亏现在已是初夏,树木潮湿的很,要不然他们想起用火焚林的话。。” 白莲的顾虑子俊自然是想到的。他点了点头,道:“这不是久居之地,防线太长,又少沟渠,难守难攻,唯有撤离。” “往何处撤?” “东向。凤来国处。那里北有大悲河为隔带,西向已有山塞关隘,进可攻退可守。” “据我所知那里已被郑卫联军攻占。”白莲觑了一眼子俊,拿了一个素手帕,将刚游移到脚边的白蛇身上的血迹慢慢擦拭。 “郑卫能有多少人?最多三千人马。而在这里,面对的可能是过五万,甚至十万的敌人,要是北晋的军队也赶过来的话。而我们现在,只有八千。”子俊不敢盯着那巨蛇的眸子看,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在白莲的白生生的手上,跟着那手帕移动。那血迹自然不是那巨蛇的。 “为何不选卫国?现在最近的就是卫国。”白莲问道。 “因为太近,没有喘息的时间。我们前脚攻打卫国,后面的初楚,周都的人马就会跟过来。而趁夜色走林径小路,十几天就可到凤来。你们百越最熟悉森林,敌人却相反,无法追击,摸不清我们的行踪。” 白莲点了点头。又道:“你熟悉凤来么?” “我是凤来人。郑卫灭凤来时逃至大悲河,为女王所救。”子俊坦言告知。 。。。。。 在山林里穿行时,子俊感觉自己成了一粒米,进了狭长弯曲而有潮湿黏滑的肠子里,在肠壁的挤压和蠕动中慢慢四分五裂。几乎疲劳到了想放弃的地步,幸亏有灌木层的尖刺不停的划破肌肤,刺激着神经让自己再坚持一会儿。他磕磕碰碰,摔倒在地多次。但总是咬着牙爬起跟上。眼角望望白莲,她骑在那白蛇头颈处,不知何时连衣裳都换过了,紧身衣裤,依然是白色的。 过的几日,到了凤来边境。 鹰嘴关处一个守卫也没有。铁闸门右下侧的一角被山坡处滚下来的巨石挡住,所以只能横在半空,不上不下。队伍像鱼儿一样在岩石缝隙间通过,岩石上红斑狼籍,像是恶童将番茄果摔在上面,点点染染。 但子俊知道那是鲜血。越往里走血迹越多。沼泽地的草苇间,还漂浮着若干尸体,有的着绿萌联军的衣甲,有的是红衫黑甲,属于周都的护卫军,有的是郑卫字样的,有的籍籍无名,应该是原来的凤来土着。过了沼泽地,到了直通凤来堡的官道,发现景色几乎一样,尸体遍地,颜色混杂,树歪歪斜斜,草灰蒙杂乱,好像初夏遗忘了这里,而萧杀的秋意仍然主宰这里。 凤来堡临近门一侧的城墙被砸了一个很大的窟窿,城门倒是完整,完全敞开着,看上去像缺了门牙的孩童一样好笑。子俊像木头人一样走进,心理拒绝往有尸体的地方看,但每每眼角瞧见彩色的女人的衣服,就不由的心中惶惶直跳,直想过去翻看个仔细,究竟是不是子瑜。 子瑜不会死的。他对自己催眠道。没必要去察去看,她必定还活着。要是她死了,这凤来就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了。他强自镇定着跟随白莲一直到了原先家人居住的主院。院子的地上也是殷红殷红,即便是下雨也难以冲刷掉的颜色。 院内没有尸体。也就是说即便有尸体,也都是被转移到堡外去了。估计是因为气味的原因。子俊像蹒跚学步的孩童一样,跟在白莲后面。白莲走到哪里他就走到哪里。客厅,书房,仓库,马厩,直到亲人的卧室。父母的,子期的,子见的,最后是子瑜的。 空无一人。物品杂乱。像是很恶劣的大风翻来覆去的吹过。 子瑜不在。家人都不在。子俊心底涌着希望,即便那希望渺若萤火,还是给他带来了安慰。或者说拒绝承认本身给了他勇气一样,他眼睛泛起亮光来。 “就在这里了。”子瑜的房间是唯一保持干净整齐之状的。被褥平铺起来,上面有人倒卧的痕迹,但整体依然可以看出是着意被保留下来的。 白莲在房内稍作休憩。子俊机械的到了大院。 他不想去看自己的房间。是好是坏都没关系。况且也轮不到自己居住。自己现在的身份是最低贱的,一个幸存的北人而已。而且白莲不同于原来的女王,用不着他来侍寝。 第二日,白莲就开始整顿军伍。她喝令副官组织料理伤残,收集粮草,磨砺枪矛,城内城外,将尸体上能用的尽数扒拉下来,武装到百越的兵士身上。然后将诸多尸体烧毁。 “你跟着我来。”白莲召唤一下子俊。 “那火是怎么回事?”白莲问询。她用笛声唤了一小簇魔人出来,这些人衣衫不整,有的几乎全裸,皮肤像蛤蟆皮一样灰绿,连眼球的颜色也是。唯有头发是黑灰色。仔细端详下,他们的双手都肿大的离谱,指甲冒出来很长。离得近时,他们身上一股特有的气味就冲击过来,是鱼腥和泥土混杂的气味。 子俊自然知晓她所问的是什么。那异常的火怎能逃过白莲的眼睛。正是那火使攻城功亏一篑。那火正克这魔人。 “不晓得。不是自然之火。连墙体都能烧毁,端的是骇人。”子俊道。然后他又补充道:“好像魔人还有一个弱点,就是头部。” “嗯。”白莲沉思道。 “给他们戴上头盔。”子俊提议道,白莲点了点头,面纱浅薄,投影出一抹微笑来。 “得想法子多制造一些魔人。”她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征求子俊的意见。 “这魔人是怎样制造的?是你做的么?”子俊惊讶的问。 “是我做的,衍生蛊吸了异人的血肉,然后移植到人的身上。” “死人不成么?这遍地的死尸。。” “不成。这种移植后的新蛊我将它命名为怨。是要噬食血肉才能繁殖存活的,至少初期是这样的。死尸已经没了生机,所以不能作为宿主使怨存活。” “这颜色是怎么回事?这绿色是一开始就有的么?”子俊继续问道,一方面惊讶于白莲对自己有问必答,另一方面也对这怨蛊愈发的好奇。 “一开始两周内种蛊人跟平常人外表几乎一样,只是少了血色跟灵动,一两个月后种蛊人的肢体开始变异,颜色接近土黄,这些蛊人已经三个多月了,成了绿色。至于后面怎么发展,我也捉摸不定。”白莲蹙眉思索状,又道:“毕竟,这是混合了异族的血肉做成的,纯属偶然所想,而对异族,我是知之甚少,你呢?” “藏书倒是有一些,我自己很少读的,以为是毫无边际之事,倒是有个小弟,最喜欢这种。。”子俊说道这里嘎然而止,话中带着苦涩。 白莲觑了他一眼,幽幽道:“你跟我很像。” “哪里了?” “都是将情感深深的埋起,将眼睛和脑袋高高挂起的那种。”白莲眼光闪烁,“有点像是莲花,露在外面的看起来纯洁无暇,但根系却一直在情感的淤泥里。” 子俊沉默不语,半晌后他正待说话,却被白莲抢了先。 “眼下除了休养生息,找出培养更多的魔人的法子,再无其他办法了么?”白莲自语道,“为了复仇,百越的勇士倒是愿意牺牲,自告奋勇的要当蛊人来着。但隐隐的,我总觉得不妥。。” “大活人变成活死人,总会心有不安。”子俊不了解百越的宗教和人们的心性,只好斟酌着字句来劝导。 “不是,我是说,我不确定能不能控制得了这么多蛊人,最后这些人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也是没有头绪。要是最后他们只是战死或腐烂至死也就罢了,万一它们成了我不能控制的魔物,那,想想就不寒而栗。” “现在你是怎么控制的?” “用笛音,里面有节奏和音符,可以控制衍生蛊的。怨蛊的母体是衍生蛊。” 子俊看出白莲的忧虑,宽慰道:“后面的事后面再说,先过了这关口。要是现在全军覆没了,想再多也没用。况且,我们原本就是要复仇的,既然要复仇,天下人都是敌人了,何必顾虑太多。” 白莲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子俊,道:“下一步怎么办?” 子俊沉思了片刻,终于想出了主意。 “想起了一例典故。说是两国交战,一国的城墙太过高伟,怎么也攻破不了。于是另一国佯败,送若干美人做礼,还用木头做了一个非常巨大的瑞兽,麒麟。” “这又是为何?” “佯败国在木头麒麟的肚子里藏了八百敢死精兵。这麒麟被当作降礼连美人一起拉到宫中,到了半夜,麒麟肚子里的士兵出来,杀了国王,放开城门。于是赢了战争。”子俊顿了一顿,“所以我们要去郑国。” “何意?” “选几名贴身护卫,去郑国。制造魔人不是需要生人么,当然是要潜伏进去,就像装在麒麟肚子里,就像狼入了羊群。”子俊说道。 白莲第一次笑出声来,声音脆脆软软,好听极了。“狼入了羊群,对啊,全把他们变成蛊人,然后一举灭了周都。”她的身躯也兴奋的发起抖来。 “那样的话你复了女王的仇,我也复了灭国的仇。”子俊畅快的说道,“至于成佛还是成魔,让世人去说吧。” 第51章 子瑜13 子瑜总是感觉屋内多了一个人影。 是父亲的鬼魂么?慈爱而严厉的父亲,像山岳一样巍峨的身影,眉头总是微微皱起时刻忧虑着,但眼神犀利而明亮,让哪怕只做了一点亏心事的人都会惶恐不安。他的双手粗糙有力,茧子一层裹着一层,让子瑜想起那多像是神树的树皮啊。父亲会像神树一样永不倒下,即便是雷劈风吹,他一直会在那里,像钉子一样,只刺苍穹。不是么?父亲怎么会轻易倒下呢?怎么会被杀呢?没有理由的。甚至想到这个子瑜就觉得荒谬的很。父亲是被谁杀的?是带着铜盔铁甲只漏出黑洞洞的眼睛的刽子手么?还是在高台上观看的诸色看客?锦绣华服的贵族以及亚麻色有着布丁的平民,据说因为角斗场免费开放的原因平民是情绪高扬兴高采烈去的。那还有谁,是决定父亲生死的那几个人吧,雍王,三公。一定是雍王,他是新的最高权力者,他主宰操纵的一切,不是么?父亲有什么罪过呢?他不是什么异族,他是好人,是心系万民的好人。 可父亲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处刑了。带着异族的罪冠。因为他不愿意杀死那个怀孕的妖姬,死的应该是那异族,而不是父亲,异族不是人族,不是么?不是跟牛羊畜生一样的么?或者跟妖魔鬼怪一样可怖可恨,为何父亲下不去手呢? 脑子里浑浑噩噩,一会儿像被硬塞进若干团的棉花,臌胀起来,一会儿又像被抽掉了什么,有些东西缺失了,像躲猫猫般不见了,或者像被风卷着跑的雪花,不知融化在何处。子瑜就这样躺在床上,看着从窗户缝隙里溜进来的阳光的颜色的变化,然后又看着它慢悠悠的溜走,就像一只胆怯的小老鼠一样。 然后她又开始看到那个影子。起先是浅淡的,只是不起眼的笔墨印记,但随着夜晚的降临,它便越来越清晰,而且像蛇一样在墙上,角落里游移起来。 是自己的灵魂么? 这影子是从自己身上剥离下来的么?因为无法承受的伤痛和愤怒,最终与她分离,只能隔空相望了么?疑惑使她暂时忘却了身体的伤害,那具被玷污的身躯就像蝉壳一样,痛苦的脱落,然后遗弃在记忆之河里。那个身体已经死去,兴许那个自己也死去了,溺亡在黑漆漆的冰冷的大悲河里,跟自己梦到的一样。 可这究竟是谁的影子呢? 这并不是什么梦境,离入睡还有几个时辰。这个时辰是子瑜泡澡的时辰。蒸腾的水雾缭绕在她光洁的胴,体上,无意识的洗水声哗啦作响,但她依然能看到那影子慢慢向自己靠近,像蛇一样,游到了木桶边下,然后沿着桶外壁爬将上来,愈来愈近。 这影子到底是什么呢? 子瑜狐疑的看去,那影子躲闪着消失了,鬼鬼祟祟的,跟小偷一样。 或许真的是错觉吧。况且,是不是错觉也没什么区别了。父亲死去了,家园破灭了,自己被枪兼,还有什么剩下了呢?即便是错觉,也是无关紧要的错觉了。 子瑜赤,裸着身子从热气腾腾的浴桶里走出,没有系丝绸睡袍,没有穿亵裤,肚兜,就这样赤裸着,一步步走到床边,然后像团棉花似得飘落躺下,眼睛睁着,轻轻的听起窗外的虫语,风语。 她一动不动。像是死尸一样。洁白的身体泛着月亮一样的银辉。过了不知多久,她的眼角又瞥见了那个影子。 那个影子隐藏在窗帘的影子里,试探着随风的摇摆往子瑜靠近。子瑜感觉到它一直在盯着自己看,这使她想起天香楼的嫖客们,有着同样的窃取,侵占的意欲。这意欲变成了蛇,变成了现在的影子,来窥视她的胴体。 子瑜还是一动不动。那又怎样呢?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她百无聊赖的躺着,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这个姿势她摆了很久了,当时是如何的绝望和痛苦,就像沉沦到了无底的黑暗的水底里,而现在,只是感到百无聊赖。 那个影子动了起来,虽然保持谨慎但依然能看出有些迫不及待。它伪装成床帏的阴影,将手抚摸到了子瑜的腿上,然后一点点上移,膝盖,光滑而有弹性的大腿,然后刻意的跳过那片神秘的林地,到了子瑜的小腹处。 那手还要上移,这时子瑜忽的打了个激灵。像突然受到过冷的冰水刺激,她保护性的身体发出热来,然后她看到脖子上的红色的玉石项链又发出光来。 接着她便听到一声沉闷的惨叫。那影子的手急速缩回,然后像兔子一样躲闪着消逝掉。 是错觉吧,子瑜心想。她还是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 次日,或者是次日的次日。子瑜在房中静坐时,庄公前来拜访。 “对令尊的去世我表示非常的难过,很是惋惜,像你父亲那样秉性的人真的是越来越少了。”庄公叹息道,他穿了一件褪了色的旧亚麻布的袍子,袖子特意挽起来,跟个庄稼人一样,露出的手背上青筋隆起,褐色的斑也像爬山虎一样点点片片。 子瑜不语。只是象征性的行了礼。 庄公惊异于子瑜的冷静,或者说冷淡,他原本是预期到子瑜会痛哭流涕,悲痛欲绝的,然后除了微微有些消瘦,表面上她并没有太多的变化,眉宇间也没有太深的悲哀。于是他干咳了两声,道:“我也不曾预期到李侯并没有杀死那妖姬,原以为一切进展顺利,谁知,哎。。。不管怎样,你保重身体为好。” “如果庄公只是来劝慰我的话,就请安回吧。”子瑜淡然答道。 庄公踱了几步,脸上阴晴不定,但终于还是启齿道:“新皇的加冕典礼要开了。届时诸多诸侯要来觐见,或者你可以参加。” “庄公客气了,不是可不可以,我是必须去的吧?!哪由的我本人做主。等到新皇正式即位,奴家现在的名号就该换了吧?原来的国后只是为了暂稳局势,为雍王的谋逆正名,以后是用不着了。”子瑜的声音如幽谷溪流,潺潺作响,“如今庄公是要奴家去为杀父之仇人作礼献舞么?” 庄公沉吟道:“这是真的难为你了。可怜的孩子,也罢。。” 子瑜忽的打断他的话,“我会去的。”她看着庄公惊异的眼光道:“与其在这个斗室里腐烂掉,不如见见阳光。”就跟飞蛾扑火是一个道理吧,她心想道。 。。。。 三天之后,典礼开始了。 典礼是无比繁琐的。礼乐的官员像蜜蜂一样忙个不停,光编钟的大小式样就过了七种,还有磬、鼓、瑟、缶、埙、箫、琴、筝铺的琳琅满目。然后是衣饰的颜色,侍卫是黑色,奏乐以青白色为主,歌舞女艺以红紫为主,新皇的袍子像金子一样闪耀。然后是食物酒水,涂了蜂蜜的甜点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又与烧牛肉,烤乳猪的香气掺杂在一起,加上为了布景而摆放的各色花卉的香气,还有陈年老酒的气味,汇成了一条滔滔不绝的河流,从鼻腔里冲灌进去,然后在身体某处臌胀起来,催生出欢欣,鼓舞,以及欲望的种子。 子瑜静静地在一隅坐着,多半时候眼睛是微微闭起的,看了也无趣。百花会是个什么样子,现在也差不多吧。陌生的面孔,一样的笑容,一样的欲望。这些对她来说,就像是大悲河的河水,使她在阴寒冰冷中溺亡。 但也可以让她浮起来。忽然这样的念头电闪而过:是了,天香楼教过的,不要被情势所惑,成了砧板上的肉,而应该反过来引导情势,做那把刀。子瑜沉重的呼吸了几口空气,站起身子,走到一张琴旁。 她随意拨弄琴弦,琴音便像雨声冲刷了大地,将一干乐器的声音打消了下来,不过一会儿,场地只有她的琴声。她的脸上也开始洋溢出光芒,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她只是弹琴,将若干的情愫全灌注在琴弦上,时而若万马奔痛,时而若长河倒挂,时而若柳摆风语,时而又像一个绝世独立的女子,在叹息吟唱。 等她停下来,她才注意到很多面孔,像喝醉了酒一样痴然的看着她。她也开始美目流盼,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些来的诸侯。 初楚国的王是个个头矮小,干巴巴的老头,脸活脱脱像个核桃;秦国的王年纪倒小,看上去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但脸上却留了一记刀疤,眼神也凶狠的很;德鲁国的王是个四方脸膛的中年人,留着长长的胡须;北齐的王没有来,太吴的吴鼎正用充满关怀和鼓励的眼神看着自己,这使子瑜精神更加一振,她微微低首致礼,又往其他人看去。卫国的王是个胖子,郑国的王。。 她忽的心猛的跳了一下,她认出郑国的王是仓季,是攻陷凤来屠戮她的族民的罪魁祸首!当她与他四目相对时,她能感觉到他也认出了她,他正露出他那洁白的牙齿冲她笑呢,那是野兽的牙齿。 那个狐面人宣读了一卷冗长繁琐的诏书,大致内容是天佑周室,正统传承之类的话,但子瑜一句也没听进去,她脑中飞速的想着这个仓季,她的小弟子见,她的母亲都怎样了,只有他知道。她心乱的往最上座的新皇看了一眼,发现新皇头上沉重的金冠几乎压垮了他的笑容,他的脸色一点都不好,苍白还带着青色,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一样。 “诸位承认新皇为正统的周朝传承者么?如无异议,请将契书签字上交。”狐面人宣道。 “我有异议。”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然后那人站了起来,他比正常人高大太多,像座小山一样,他正露着洁白的牙齿笑着。 “郑王仓季,你有何异议?”新皇问道,声音也比以往低沉脆弱很多。 “你曾承诺将那妖姬奖赏与我,做我的宠物,不是么?”仓季说道,脸上始终挂着那种蔑视一切的笑容。 “是的,寡人之言,言出必行。那妖姬正被带来,毕竟她是祸国殃民的囚犯,所以。。” 仓季打断了他的话,“那妖姬直接送去我的房中便是,我还有第二件事相求。” “什么事?” “这个女子。我要她。我要娶她。”仓季指着子瑜道。 全场像起了风暴,一时叽叽喳喳个没完。最安静的人儿,是子瑜。她干脆将眼睛闭了起来。“如果皇上答应这件事,我就承认。承认您是高贵的正统的周室传承者。”仓季说着话,眼睛却片刻不离子瑜。 周皇铁青着脸沉默了一会,终于道:“准了。” 子瑜睁开眼睛时,看到吴鼎正要起身喊嚷什么,却被庄公一把拉住,耳语了几句,然后吴鼎便憋住了声音,没再言语。 子瑜心底失望的叹息了一声,然后抬头毫不畏惧的迎上仓季的目光。 第52章 重吾7 重吾一行队伍拿下了第二个乡邑,只不过这回却不太顺利。德鲁方有了防备,男女老幼都上了阵,镰刀,耙子,铁锨等农具也当成了武器。借助薄弱的围墙整整僵持了一上午的时间。在损失了四分之一的士兵后,重吾这边最终借助连弩和重甲,攻了进去。 一样的情景。士兵杀人,放火,抢财物,抢女人。只是这次抢完女人后,集中归拢,按军功赏赐。重吾整顿队伍时并没有听到跟上次一样不妥的声音,只在偶然经过一处帐篷时,他看到风儿卷起了帐篷的一角,露出里面的情景来。 里面有五六个女人,赤裸或半裸着身子,手脚都被绳索绑缚住,口上也被衣布塞的严严实实。原来上次的士兵们学乖了,长官不喜欢他们“光明正大”的就地办事,所以便“销声匿迹”的干。重吾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走开。 战争就是这样子的。他心中想着。草县的被俘的妇女最终是怎样的归宿呢?要是重吾兵胜,她们将被带回北齐当贵族的奴隶;如果重吾兵败,她们或被杀死,或被德鲁国的人解救后屈辱的活着。这就是她们的命运了。这个命运是重吾给予的,是战争给予的。重吾改变不了。没人能改变。 有那么一刻重吾是恍惚失神的,那些女人使他想起了母亲。而为母亲正名是他发动战争的唯一的动机和理由。然而现在的他身在战场,双手沾满血迹,如果母亲有灵得见,她还能认出自己么?现在的他有资格为母亲正名么? 原谅我吧。母亲。重吾心中默念着。这时副官过来:“我们不能停下,要接着往前走。下一个城镇。” “我们应该暂停在这里。多留一天。看看德鲁有什么举动。”重吾回道。下一个城镇,意味着一场新的屠杀,惨叫,噩梦。他快速的眨了几下眼睛。 “这群母鸡一样的德鲁人,能有什么举动,跑都跑不快,”副官摇了摇手里一个袋子,传出了哗啦哗啦钱币的响声,“除了下蛋的能力,其他都不怎么样。” “士兵需要休息。。”重吾低沉的说道,但他自己也能听出自己声音里的脆弱。 副官的笑容在阳光里显得如勾镰样锋利,“你的意思是等他们结束干那活儿的话,那也未尝不可。。” “就依你的做。”重吾厌弃的吼了一声,“现在出发。” 。。。。 他们出城,行了不到一里地光景,正当几个士兵正在懊恼和诅咒下体的饥饿感时,重吾隐隐看到了前方有尘土轻轻飞扬。 他立刻下马,将耳朵贴近地面,果然听到马蹄声如涨潮般轰鸣奔来。他脸色急变,大喊道:“有骑兵!后退,退回城内。” 副官的脸变的苍白。高大的他像烧了尾巴的驴子一样往回急窜,“该死的,德鲁国什么时候训练的骑兵?后退,天杀的!” 城门离的很近,近的似乎可以看清上面的裂痕,近的似乎触手可及。然后没等他们往回跑多远,德鲁的骑兵便像黑风一样刮了过来。那长长的闪亮的马刀,划着半月形的曲线,像极了书法家用毛笔沾落的一撇一捺,等到落在了人的身上,便像墨水般泼溅开来,红的墨水。死神的字。 “组成方队!四人一组!以盾成城!”重吾高喊着,他本来在队伍的最前面,回撤的时候借助马力,所以很快奔到了队伍的中间。待他转首时,看到落在后面的士兵像被切瓜一样,任由敌人宰割。 有一些士兵反应过来,组成方队。然而没有长矛的辅助,敌骑毫不犹豫的欺到身前,高高举起雪亮的马刀砍杀。重吾的队伍并没有带太长太宽的盾,往往只是仅能遮住半身的圆木盾,所以尽是破绽。但好歹阻了一阻。以使另一半队伍更接近城门。 这时一个比副官还要高大的人策马奔来。那马也是比寻常更肥胖高大,驮着那人如同山峰一样。他拿着一根巨大的黑色的狼牙棒,盔甲反射着冷峻的金属的光芒。当那狼牙棒重重的落在方队的士兵的木盾上时,木屑横飞,甚至防守人的身体也被撞的飞起丈远。 方队溃散,只在一瞬间。 重吾调转马头就冲了回去。一众士兵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你疯了吗?”一个百夫长模样的人冲他嚷了一声,但重吾头也不回,眼睛只紧盯着那狼牙棒的男人。 如果方阵全部被他击溃,那没人能逃过骑兵的追击,几百米的城门距离,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只有击败这个山一样的男人,才有活路。 重吾的马像飞蛾扑火般扑到了那狼牙棒的人面前。那人错愕之余,眼神放出热烈的光来,嘴里嚯嚯出声,直接拿棒身挡住了重吾的疾刺。重吾来不及惊诧那人的反应速度,反震力就震的自己气血翻涌,他正待咬牙刺出第二剑,却听那人暴吼一声,狼牙棒重重的敲上了重吾的坐骑,那马直接翻到在地,口吐白沫,四条腿兀自乱蹬乱刨。 重吾在那一霎那间跳了出去,直接滚落到那人的马下,他不假思索的持剑就刺向了马腹,那马吃疼腾跃了一下,将那大汉摔到地上。 重吾来不及喘息,就看到眼前银光风起,他狠狠一个铁板桥,一柄闪耀的马刀就贴着鼻尖削过。他侥幸躲过,眼角余光又看到那狼牙棒的大汉已经爬起,往自己这边走来。他心中惶恐,身手倒不慢,趁身侧这人没有倒转刀头之际,抓住他腿上的蹬腿皮绳,一用力,翻身骑到了马上,正落在拿马刀的士兵身后。 那人嘴里咒骂,重吾不待他转头,掏出身侧一柄匕首,沿着那人脑后头盔与甲胄交接处刺了进去,然后狠狠一用力将他摔到了地上,然后一夹马肚子,马像箭矢一样冲了出去。 重吾这一阻拦,使队伍有了喘息的机会。方队重新组起,掩护更多的人退回了城墙之内。而且弓箭手也零零星星的放起箭矢,也使骑兵的功势减缓。 清点人数,损失了近百余人。重吾的五百先锋,剩下了三百人。 重吾看了看众人,他们的眼睛都在看着他,眼光里却已不是最初的那种调侃轻蔑的神情了,这个落魄的王子,无面的小子,此情此景,已经正式跟他们是一路人,是共同战斗的士兵了。情感的绑定是件奇妙的事情,最基础的是你愿意将后背交付给另一个人,床上也好,战场上也好。 “我们被包围了。这土城墙破损腐旧,也支撑不了多久。但进了城,他们的骑兵就毫无用处,我们依旧可以反败为胜。你们是先锋队,是百里挑一的汉子,就是要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重吾逡巡着,他的面具辉映着日光,显得生动起来。而这种色彩,很快的传递到每个士兵的眼里,那是信心之火开始燃烧。 。。。。。 最后的一抹夕阳的光辉像细长的银鱼一样潜入海底的晦暗之中。重吾从岗楼上凝望着城下像狼群一样逡巡游戈的敌骑兵。他们待在一箭之遥处,是不是的发出咒骂与嘲笑的怪声,有时是单纯的嚎叫,好像重吾他们已经是他们桌上的美餐。 “我们得想办法进攻。”重吾思忖后对副官说道。 “你疯了吗?”副官惊讶的说道,“他们是骑兵,我们只是步兵。那条边界粗石嶙峋,崎岖不平,我们仅带来的几匹马的蹄铁都快磨平了。我们的骑兵过不来,怎样才能战胜他们,况且,我们的任务只是牵制,迷惑敌方。。” “是,我们的任务就是牵制迷惑,可你也看的明白,这几百名骑兵跟我们的先锋队是一样的,都是侦察,游击作战。如果他们确定了我们只是一小撮敌人,他们会怎样做?他们只会派少数的人过来对付我们,而主军还是会防守主城,那齐王的船渡江之后,就没有可能偷袭成功。”重吾沉声说道,“所以我们只有出击,我们的出击越狠,他们便会更加的怀疑我们的主军即将来到这里。” “怎样做?我们出战,只能是送死。况且现在即将黑夜。。”副官嘟囔着,脸上灰蒙蒙的,不知是夜色的缘故还是尘土的缘故,或者是心理惧怕因之变了色也说不准。 “黑暗对我们不利,对他们也不利。马看不太远,速度也就不会快。况且,我们有个最大的优势。” “什么优势?” “他们是骑兵。” “这怎么成了我们的优势了?” “骑兵的人,傲慢而自负。这就是他们的弱点。如果我们能活捉他们一个人,他们必定十分羞耻,而不会报告我们的真实人数,只会往多了虚报。”重吾肯定的说道,然后他对皱眉疑虑的副官说道,“我需要一点时间。” “你这说法很有道理。骑兵倒真像什么来着,对,公鸡,飞不起来,可又好像天下无敌似得,说吧,你要我怎样做?” “找几个嗓门大的,把这些骑兵的祖宗八代骂个遍。” “那跟活捉敌人有什么联系?” “我要做一张网,结实的,带有铁钩的最好。”重吾说道。 “我不清楚军中有没有渔夫,这个不太好办吧?”副官又皱起眉来。 “我会。”重吾淡淡的回道。 “周朝的太子会织网?”副官脸上露出惊讶的又带着戏虐的笑容,待看到重吾认真的表情,他便干咳两声,但又不甘心的追问了一句,“想不到你们皇室还教这个。” “是我母亲教的。”重吾一步一步走下岗楼。“我一会儿出战,做诱饵。等我得手后敌人靠近时,你让士兵投掷火矛,阻断其他骑兵的行路。矛要烧的很旺,马儿会惊吓。” “我们从哪儿找那么多松油?” “能找多少找多少,要是找不到,就用那些人的尸体。”重吾说道这里,整个声音愈发低沉下去,干涩无比,像沙漏一样擦擦流淌。 “用尸体做什么?” “捣碎,熬成油。” 副官倒吸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他幽幽的问,“这又是谁教导你的?” “我的父亲。” 。。。。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重吾骑着唯一的一匹坐骑出城迎敌。拿狼牙棒的骑兵换了一匹坐骑,咆哮着往重吾扑来,余者一窝蜂的向重吾靠近。 “你有胆量跟我独战么?”重吾直接翻身下马,冷冰冰的看着那个头超过自己一大截的骑兵。 “嘿,这戴面具的小子,挺有种的。”那人也下了马,又喝止其他人停在箭矢距离之外,“你打的什么鬼主意?” “一对一,公平战斗,输的人,喊对方做爷爷。”重吾眼瞪着那人,身后城墙上的士兵震天阶的为他助威。 “甚好,那还等什么!”那人虎步生风,往重吾逼近,将手里的狼牙棒狠狠往重吾头上砸去。 重吾狼狈躲闪,结果摔的自己灰头土脸,那人的骑兵伙伴放开怀哈哈嘲笑,是啊,这只是猫戏老鼠的游戏罢了,而且那是最壮硕的猫,说是老虎也不为过,怎么可能输呢。 那山一样的人也是一脸倨傲,但试了多次后都被重吾躲过,也开始动气起来,狼牙棒舞的越来越急,口里还喊着:“想等爷力气耗尽么?你打错算盘了,爷的力气在德鲁国都是数一数二的,就是耗到天亮,也不会累,乖乖的就擒吧。” 重吾又摔了一跤,而且是狗啃屎的样式。众人笑的更猖狂起来,甚至那人的眼神都不再看向重吾。机会终于到了。 重吾闪电般的欺到那人身侧,掏出了一幅铁钩,狠狠抓进那人的臂膀肉里,那人一时不察吃了亏,更是咆哮如雷,奋力追赶重吾,重吾貌似左躲右闪,终于将他引致马匹一侧,然后突然的将早已准备好的网套到了那人的头上。 在众敌愣神之际,重吾已飞身上马,拖着那人就往城里奔去。敌骑兵才反应过来,奋力追击,但无数的燃烧的长矛投掷前来,一时人仰马翻,追赶不及。 “你做到了。”副官衷心钦佩的赞叹道,他拥着重吾,从士兵群中穿越,然后环视四周,高举起战刀,“这是我们的无面之王!无面之王!” 一时之间,城墙上,城门侧,煮火油的大锅旁,甚至疗伤的担架上,所有的士兵眼睛里燃烧着热切的激情,开始振臂高呼起来,“无面之王!无面之王!” 跳跃的火焰映红了重吾的金属面具,他的目光深邃而遥远,我赢的了军心。哪怕只是这一小簇人,也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当这面具被鲜血染红时,我便是真正的王,全天下的王了。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在大锅里熬煮的尸体上,心中想着,地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呢? 第53章 子瑜14 猴尾巴草,回兰寇,紫荆藤汁液,小叶莲,马钱子粉,金钱白蛇花,蛇床子,地枫皮,鸦胆子。。子瑜敛声静气的忙碌着,将各种药草用石臼细细研磨,又将冬日取暖的炉火燃起来。 几乎跟她幼时伺候生病的母亲的情景一样。子瑜眼睛盯着那蒸腾的水汽出了一会神。那水汽像幽灵一样变来变去,时而是至亲的面目,时而又变成她的仇敌的样子,朱厌,雍王,仓季,但最终都模糊起来,像乱发一样飘摇。 幸亏以前所学的药术还在,相对于心灵上或者肉体上的创伤,或许学的东西更能存久一些吧。子瑜想着,不论是骑马的技术,射箭舞蹈,笔墨文字,药学,染布造铁,只要学会了,便很难忘记,而肉体或者心灵上的创伤,只要再多加几层,像磨的厚厚的茧子一样,最终成了像盔甲一样的东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就像现在的她,被指派成了她的仇敌仓季的新娘。她甚至都感觉不出什么了,自父亲被杀,强坚,家园沦陷,她的感觉就像那磨的厚厚的茧子,一层层钝化,像盔甲一样,只剩一种冰冷坚硬。 仓季必须死。子瑜用力的将那药草压的粉碎。她忘不了当时攻陷凤来时仓季那像野兽一样的眼神,贪婪,嗜血,而且有着更加阴暗的疯狂。这样的人,跟她见过的尸人没什么区别。这个秘方是她当时翻阅一些古书里记载的,名字称为矢髓散。说是只要剂量足够,不管多么强壮的人,骨髓,脊柱,各个部分的骨头,会像被箭矢插入一般剧痛,然后整个骨架就会像消逝了一样,只剩下软绵绵的肉,内脏等,中毒的人便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像一堆烂泥一样,任人摆布。 如果仓季服食了这个,那子瑜就可以控制他,最重要的是可以从他口里得出亲人的下落。 如果亲人已然不幸,那就杀了仓季,报仇雪恨。 想到这里,子瑜手里微微抖了一下,一些粉末洋洋散散的洒落在青石地上,她连忙收敛心神,开始算计熬药的时辰,掌握着火候。 这些药都是从那狐狸脸的古月那里买来的。 子瑜一想到古月,就觉得这人真是古怪到了极点。他的古怪,不是指他的那些奇特的术法,而是整个人的躯体就透着异常。就好比是什么呢? 就好比是披着一层人皮的野兽。子瑜脑海中忽然清晰起来。对了,这个比方是最妥切的,而且是一种机敏的胆小的野兽吧。比方说普通男人看自己的眼神里,尽是贪婪和占有,就好像自己是砧板上的肉一样,但古月不是,他的眼睛里更多的是臣服和敬畏。 为什么呢?自己跟他见第一次面时只不过是一名青楼女子。他的眼神里为何像看至高无上的王一样看她呢? 但最后他还是利用了她一番对吧,子瑜想起当日古月扭曲的面庞,就好像他自己在跟自己争斗着,争吵着,最后终于决断下来的样子。 子瑜怔怔的看着那微红的跳跃的火焰,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涌上心头,就好像她跟古月是相通的那种,不是心意相通,而是血脉相通。 多奇怪的想法啊?!子瑜重重的叹了口气。他跟她陌生的不能再陌生,在这危机四伏的宫廷内,说是敌人也不为过,怎么来的血脉相通呢? 古月给的药分毫不差,有些稀有的也不知道他怎么搞到的。子瑜借口说要熬一些治疗体寒的药剂,他便勤快的像小马驹一样拿来了,恭敬而顺从。 不管怎样,有这个甘心听命的差人在宫里照应,是好事情。至于缘由,子瑜也不愿意再去想了。天底下的事情就像是风中飘零的柳絮,哪个跟哪个粘在一起,哪个落在水里,落在地上,落在污垢里,都是说不准也猜不着的。她整理一下心神,又等了一会儿,药汁终于熬好了,她便把火熄了,又用扇子将余味扇了扇,然后将熬好的汁液倒在一个小巧的玉瓶里。 颜色微微清绿,晃荡几下,颜色会变的更清澈一些,子瑜又拿鼻子凑到瓶口细闻,气味淡淡的,有点像草地的味道。 。。。。 当天夜里。子瑜见到了庄公。 那粗壮的女仆向庄公点头告退时,子瑜的眼睫毛快速的闪动了几下,继而恢复平常,她朝向窗外的明月远眺,只将背影无礼的呈现给庄公。她这里随便的跟当时的天香楼没什么分别了,或者一开始就无分别。 “对你的境况很担心。”庄公斟酌着言辞说道。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原以为这仆人是朱厌的人,原来还是庄公你的。”子瑜淡淡回道。 看到子瑜风轻云淡的样子,庄公踌躇了一会,,终于说道:“你愿意嫁给郑王仓季么?” 子瑜闻言轻笑道:“哪里说的上愿不愿意?他是我的灭族仇敌,我只是他的盘中餐食罢了。人要食豕,哪里会问豕的意见?”她的轻笑就像冬日里吹过树梢的寒风,若有若无,但冰冷之至。 “其实这是一个好机会,复仇的机会。”庄公眸子闪闪发光,他把声音压低,双手却郑重的摊平在膝上。 子瑜哦了一声,回过身子,对着庄公细看,这老人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难道觉察到了自己玉石俱焚的计划了么?她不由心中忐忑起来。 “庄公此话何意?” “既然雍王将你作为礼物送给仓季,以换来郑国的忠诚。那么,如果你消失了,忽然不见了,那仓季便会迁怒于雍王的言而无信吧。” ”消失?” “是的,可怜的人儿,即便只是纯粹为了躲避这种灾难,你也应该逃跑,放心,我只要稍作安排,你应该可以安全无恙的逃出宫去。” 子瑜闻言沉抿了一下,“我自是愿意复仇,便是水里火里,也在所不惜。“她微微顿了一下,“刚才,你所说的莫非是离间计?” “仓季脑生反骨,本就不是什么忠诚之士。他虽然勇力过人,但气量狭隘,只要让雍王的承诺落空,他必反。况且,现在天下诸侯,觊觎这万仞城的王座的不知有多少人呢,仓季也不例外。” 子瑜蹙眉想了一下,道:“仅仅只是消失不见,怕并不够。不如,来个移花接木。” “怎样移花接木?” “后日即是嫁娶之日。我当披红戴花,头戴凤冠,坐于鸾车之中,随仓季回归郑国。如果有人当了我的替身,待仓季尊王回归途中发现,可想该有多么愤怒。” “嗯。那时仓季误以为遭雍王戏虐,定是暴怒无比。此计可成。” “只是那替身之人,如何寻得?真依了此法,怕是牵扯无辜了。”子瑜幽幽一叹,道:“不妥,不妥。” “天香楼并不缺人,老夫自会安排。”庄公起身,手指像是要弹掉什么灰尘似得在胸前摸索了几下,眯细了眼道:“既然要利用别人,就得把怜悯善良之心收起。任何一条路,不管是王冠之路,还是复仇之路,都是枯骨堆砌的。你想做枯骨?还是做踩在枯骨上的人?” 。。。。。 子瑜越来越厌恶那些宴会。酒肉的气味闻着就让人作呕,而且要是仔细的看,宾客的嘴脸跟盘中的猪头,鹿头的表情也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愚蠢。她静静地坐在仅次于新周皇的座位上,眼睛闭了起来,因为有那沉重的镶满珠宝的凤冠戴在头上,她的面容也隐藏在血红的面纱之后。 “我的新娘,让我看看你的绝世容颜。”仓季放肆的笑着,大步走到子瑜的面前。甚至根本没有正眼看过上座的雍王。 子瑜觑了一眼脸色铁青的新皇,起身做了个娇媚的福礼。然后用娇柔清脆的嗓音道:“既然已是郑王的人,为何又离的那么远呢?莲花也是并蒂生的,郎君与我不能相临坐么?” 那仓季大笑起来,这等魁梧的人笑起来真是有震天阶的动静。他傲慢的看了一眼雍王,呵斥着礼官将他的席位挪到靠近子瑜的地方,那个位置几乎碰到了雍王席位的一角。但他恍若不知,那一身澄亮的皮甲上的金色钉钩和像兽头一样的饰品也发出哗啦啦的吵闹声。 “你得到了这让屁股生疮的王座,我可得到了天下无双的美人儿,谁赢谁输,真不好说呢!”仓季望着雍王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又把身子靠近子瑜。 子瑜努力着笑着,待那仓季举杯邀礼时共饮了一杯,宾客轰然,就好像得了什么奖赏一样。仓季也得意洋洋的向宾客们示意。整个场景乱的像喂食时刻的猪圈。 一切都按计划行事。子瑜的手出奇的稳定,她的袖间就藏了她亲手做的矢髓散,三滴,那是能够使一头熊瘫软的剂量。 她用宽大的袖口遮盖住了酒杯,然后弄掉了瓶塞,倾斜起瓶身。那小巧的光滑的玉瓶上全是她手心的汗渍,只要一不留神,或许那瓶子就会滑落到地上。 正在她揣测着是滴了一滴还是两滴时,她的手腕忽然被一双坚硬如石的手抓住了,她惶急的抬头看去,不是别人,正是仓季。 仓季的发髻像石头一般硬挺,连同他的鬓毛,胡须,甚至眉毛和眼睫毛都像是钢针一般刺人,他低头看向子瑜,子瑜便淹没在他的山一样的阴影里。 “娘子,要喝个交杯酒么?” 子瑜的手终于拿捏不住,那玉瓶像鱼儿一样滑落下去,她听到脆然的一响,身子不由的僵直起来。 然而人们的视线却没有聚集在她的身上,而是她的对面。子瑜清醒过来,往那响声的地方看去,便看到一张怒气冲冲青紫色的脸。她自然认得这张脸是谁,她的身体隐隐开始作痛。是朱厌。 朱厌将酒杯摔在地上,然后指的郑王仓季大骂:“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给我滚出去?!”他跌跌撞撞的越过宴席,冲到仓季的面前,挥拳就打。 仓季轻松的捏住他的拳头,微一用力,朱厌的脸就跟他的臂膀一样扭曲起来,不待他骂的更难听时,仓季就将他举高过顶,然后像丢一捆不值钱的柴禾一样丢到他原来的席位上,一时噼里啪啦,那酱汁,肉汁,水果,甜点都溅的四处都是。 雍王赶紧呵斥着朱厌退下,“你这个蠢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几个礼官像搬运花生的老鼠一样将酒醉的朱厌收拾了一下,急慌慌的推了出去,朱厌兀自咒骂个不停。 仓季转首向子瑜道:“这交杯酒也被搅得没味道了,也罢,不急的这一刻,等回到郑国,再与你尽兴。” 时间差不多了。到了替身的时间了。子瑜忽的抓住朱厌的手,脸靠近那野兽般的眼睛,问道:“我的家人怎样了?”当她说出这话时,她发现自己的手终于控制不住的像筛子一样抖起来。 “你的家人?哦,几乎忘掉了。”仓季挂着讽刺的笑容,配合的压低了声音,道:“他们应该都死掉了,不过不要紧,现在我是你的家人了,不是么?” 。。。 当仓季醉醺醺的向雍王致了敬天子礼后,宾客们又开始胡喝海吃,宣曲作乐,待到曲终人散时,已是午后。 子瑜的背被轻轻的碰了两下,然后听到一个蚊子般细小的声音说道:“是时候了。”于是她笑着起身向新皇和仓季告退,“臣妾要去更衣了,但未到郑国境内,臣妾依然需遵循礼仪,在独自的鸾车里守节,等到了郑国,才能行周公之礼,郑王切勿妄行。”然后她轻移莲步,往厢房走去。 那个替身她只看了一眼背影,身材高矮跟自己很像。 那个粗笨的仆人引着自己在那个迷宫似得花园中穿梭,高大的树木和藤蔓挡住了微弱的午后的光线,一切阴冷而静谧。在这静谧之中行走之时子瑜忽的莫名的惶恐起来,就好像是希望见到阳光,又恐惧见到阳光的心思,而且越往里走,这种心思便越强烈,真像常春藤一样快速的遮天蔽日起来,然后又恐慌的回到那无尽的黑暗里。她不由的大口喘着气,像离开水的鱼儿一样。 蓦地,她的手被闪出来的人影抓住。她的心脏几乎都要跳出来了。那人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跟我走。”那人英俊的脸上发着淡淡的光芒。 子瑜的手微微捏紧,是吴鼎。她的眼睛里也终于有了晨曦一样的光彩。 第54章 子俊5 在离郑国约计三十里处,白莲打发掉了随从,“人太多会导致关注和怀疑。”她命令道,“你们回凤来去,守住凤来,直到我的归来。” 最后只剩下子俊和她两人。夏季的风裹着焦躁的热气,从那方正开阔的绿草地上吹拂而来,又从他们简陋的布衣底下钻进去,像火热的舌头一样舔拭,弄的肌肤上黏糊糊的。子俊觑了一眼白莲,发现她除了额头一层细细的密汗,眼神和脸色没有丝毫的变化。 半天时间后,子俊和白莲即将混入郑国,开展他们的“木麒麟”计划。 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将拥有数量众多的魔人。 子俊并没有过多的思考生与死的区别或者意义。在以前年幼时,在亲母去世时,他就明白了这个理。凡人皆有一死。无论是生病死的,饿死的,战死的,他都见过。所以,魔人即使意味着死人,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凡人皆有一死,但不管是死人活人,只要有用,就有价值。子俊心理思索着,忽然又觉得自己还真的继承了母亲商人的特质。 “我们是不是要假扮成夫妻?”走了一会儿,白莲忽然说道,此时远处隐隐能见到郑国的城墙,正像一记粗略的笔墨印在青白色的空幕下。 “夫妻么?”子俊沉吟了一下,“你太美丽了。” 白莲拿疑惑的眼光看向他,子俊赶紧补充道:“在北方,像你这等绝色的女子是骑不得马的,都是做轿子的。。所以。。” 白莲瞪了他一眼,忽的扯住缰绳,轻巧的翻下身来,子俊还未来得及发问,就见白莲掏出一柄绑着白丝带的短匕,往头上挥的几挥,那满头青丝便洋洋洒洒的飘落下来。然后她俯身捧起一些淤泥,在脸上乱涂一阵。 子俊目瞪口呆。片刻间白莲已然成了一个短发的满脸泥垢的乡下少年,要不是那双眸子清奇闪亮,子俊也无法辨认。 “我的意思是,只要扮作寻常农妇,就得了。扮作男人实在是。。” “不妥么?”白莲漠然的看了子俊一样。 子俊止了话头,白莲就像一把出鞘的锋利宝剑一样,让人心悸。 沉默间,两人已从小路并到了官道。官道上人数极多,无论是老弱妇孺,还是壮丁担夫,看上去都疲惫不堪,从衣着和行李判断,十有八九是遭了水灾的难民。 关口的士兵连入境税都没征就将众人放行进去。子俊正纳闷间,就听到里面哭嚷声一片。 “官老爷,行行好,我家就一个男人了,别拉他参军了,剩下我们孤儿寡母的,那怎么活啊!”一个妇女正拉着一个满脸胡须的士兵的胳膊央求着,她身上是不当季的青色布袄,补丁处还有细碎的棉花探出头来。 那士兵粗暴的把她推在地上,“大王要打仗了!凡入关者一律缴纳白银十两,交不出的,充军!以人头顶数!” “我们不入了,把我男人还给我吧。” “笑话!过了关,还特么想回?!滚!”那士兵死命的朝那妇女身上踢了两脚,待要踢那年幼的孩子时,那妇女便用身子挡在前头,又挨了几下。 子俊正要跟白莲说话,却见白莲抢先一步,走到那士兵面前。 “官大人,小人想谋个差事。”白莲尽量放粗了嗓门道。 “白银十辆,交不出就充军。”那人懒懒的打量了一下白莲,根本没理会白莲说的什么。 “小人自愿充军。只是,小人体弱,怕拿不起盾剑,所以小人想央求大人,给个别的差事。”白莲低声下气的说着,在一旁的子俊赶紧上前,满脸堆欢,偷偷塞了二两银子给那人手里。 “嘿嘿,”那人心领神会的将银子藏在袖里,“你有什么所长的?军营里有专门伺候马匹的马夫,也有押解粮草的搬夫,还有负责伙食的伙夫,再就是医治伤残的医夫,这些大部分时候都待在后方,安全着呢。” “小人在家乡学过一些医疗之术。想着做个医夫可行。”白莲说道,子俊后头赶紧补充道:“是啊是啊,他医术可神了。这天灾人祸的,找个地儿栖身可不容易,大人您多照顾一下。” “那就医夫吧。签名。画押。领贴报道去。” 。。。。 “为何要充军呢?我们准备了足够的过关银两了。”在长龙一样的被迫充军的人伍中,子俊低声对白莲问道。 “因为军队人多,这怨蛊接种又需要入血入肉,所以能接触到伤残军士是最佳的。”白莲笑意盈盈的看了一下子俊,“真神保佑,想不到这么顺利。” 是啊,这远比混入郑都,偷偷的抓人,移植蛊种要靠谱的多,而且做医夫更加隐秘,没人会察觉。子俊点了点头。 医官是个五旬左右的老头,有着稀疏的山羊胡和稀疏的头发,长脸,一双灰黄色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着打量了一下子俊,最后落在白莲身上,停留了很长时间。那目光让子俊想起垂诞着花生米的香气的老鼠。 前两天相安无事。子俊和白莲小心的尽着医夫的职责,分类药草,绷带,在瓶瓶罐罐上贴上诸如感冒,风寒,骨伤,肝脏,肾病等医治类别的标签。这对玩药草长大的百越的圣女来说轻而易举,子俊也是能够轻松掌握。 第三天夜里,医官单独约了白莲做他的助手,说是熬药。子俊放心不下,转到医官的帐篷时,听到里面瓶瓶罐罐一阵乱响,狐疑之下,子俊低头便钻了进去。 白莲正将一个小巧的瓶子送到那医官的唇边,将里面的汁液一股脑的倒入,那医官的脸胀肿的就像个猪头,而且颜色迅疾的变成了青紫色,只是眨眼功夫,那医官就断了气。 子俊紧张的看了一下外面,察觉四下无人,便扭头冲白莲怒道:“你疯了么?这么蛮干,让人察觉,整个计划就泡汤了。” “他发现我的真容了。”白莲头也不抬的回道,“他让我熬药,说是不能让我弄脏了药,让我把脸和手洗的干干净净。这个老狐狸,其实第一天他就发现我是女的了。” 子俊看着白莲将胸口的纽扣整理了一下,他猜的出发生了什么。正待他斟酌着词句要说点什么时,白莲说道:“这也好,本来这医官在也碍手碍脚的,除去了事。” “明天肯定会有查问。” “所以我给他下毒了,就说是他试药不慎中毒。而这个营地除了我,再无第二人精通医药。所以,我会是新的医官。”白莲平静的说道。 子俊点了点头。 “现在只剩下一件重要的事了。”白莲说着,拿出她的白丝带的匕首,在子俊的惊诧又心悸的目光中,狠狠往自己脸上划了两道,鲜血直流。 白莲从容的从一个药罐里倒出一些药末,又渗杂了一些其他的汁液,“这样子就没人愿意盯着我的脸看了,也就没人能认出我是女的。”她看了一眼担忧着的子俊,微笑道:“伤疤明早就生结,跟旧的一样,秘药,很灵的。” 真是个狠毒的女人。子俊心里打了个突。是复仇的意念强烈的支撑着她,才作出这样直接的行为么?还是她本性如此呢?如果换了自己,也会这么做么?他回避白莲的眼光,从帐篷的被风吹卷的帷帘处看向外面,那里漆黑一团。 为了子瑜,我也会那样做的。子俊默默的对自己说。 接下来的事情,都在白莲的算计内,她成功的接手了医官的工作。子俊便理所当然的成了她的助手。 “我们需要战争,只有战争,才能带来伤残,才能有机会移植蛊种,作出魔人。”白莲对子俊说道,这整个医官的帐篷成了他两人的居所,虽然瓶瓶罐罐散发着各种浓浓的药草味,但同时也给予了两人莫大的安全和隐秘。没人,除非是伤患,可以进入这里。 “我思量过了,有办法。”子俊笑着说道,“郑国的王是豺狼之辈,他的属下也肯定是了,只要给他们一块肥肉,他们就会上钩。” “什么肥肉?” “初楚国。” 。。。。 第二天,子俊便找到了营地的统领,那人正大声的呵斥着一个马夫,手里的皮鞭狠命的抡圆了,一会儿抽向马匹,一会儿抽向马夫。 “小人有要事相告。”子俊小心的鞠躬献礼,他换了一身崭新的医夫的行头,这样将他与那些污垢满脸的下人区别开来。 “是医夫?医官找我何事?”统领皱眉道,他脸上横肉纵横,如同沟渠,额头又较常人更为突兀,配上黄绿色的眼睛,活像子俊翻看过的书中记载的古猿。 “小人有一桩天大的功劳要送给大人。”子俊继续毕恭毕敬着。 “说来听听。”那统领大刀阔斧的坐在下人搬来的藤椅上,又接了仆人沏好的茶水,咕噜咕噜喝了几口。 “听闻郑王要开疆扩土,正是威武之士奋起成名立功之时。统领既然是先锋营,与其在这里训练枯坐,不如先发制人,打个漂亮的仗,赢得郑王的青睐。” “当下郑王并没有出战的命令。实际上,到底打谁,怎么打,我们都还蒙在鼓里。”统领嘟囔了几句,“他奶奶的,据说是为了一个女人。” “然而郑王也没说不准打。”子俊继续低眉顺眼道。他听到一个女人时心里跳了一跳,但迅疾恢复正常。 “这倒是。有屁快放,有什么主意你一并倒出来,老子猜的辛苦。” “是,是,小人知错。小人得知,郑王跟初楚国的墨家结了怨。而初楚国,兵强马壮不说,很多城镇,商贸发达,都是流油的肥肉啊。郑王要打仗,除了人力外,物资,金钱也是少不了的。” “你是说要我袭击初楚国?” “初楚国的守春之城邑,临近这里不过百里。那里繁华似锦,但驻军却不多。” “你怎么知晓?” “小人之父曾做些药草的生意,去过那里。” “守春?嗯,有点意思,只是这事还得经郑王首肯,要不然,赢了也没好果子吃。”统领用蒲扇般得大手揉搓了几下脸庞,好像是上面粘了蚂蚁。 子俊看着他心烦意乱的样子,自是感觉好笑,但依然平静的说道:“大人,我相信郑王肯定首肯。” “为何?” “因为守春不仅仅有丰富的物资和金钱,那样郑王或许不会心动,但守春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攻城的武器。”子俊侃侃而谈,“初楚国之所以强大,便是因为墨家机纾百出,发明了很多超常的武器,无论是战船,铁弩,还是登云塔,都厉害无比。而郑王壮志凌云,有了墨家的武器,必可君临天下。” 那统领瞪大眼睛,“这个说辞很不错。” “那登云塔据说是稀奇的很,不同于寻常梯子,倒像个高耸的盒子,四面都是木板,可防住各个方位的箭矢,最上一人持盾挡住上面发的箭矛,整个塔下阔上窄,最底下按了滚轮,可从内从外都可移动,只要近的了城墙,那最上面的士兵直接就到了城里了。普通的城墙如同虚设。” “果真如此?” “这还不是初楚国最厉害的,最厉害的,是腾明灯。是可以腾空升起,自由飞翔,可居高临下杀敌的武器。而制造这种武器的能工巧匠,便在守春。” 统领霍的站起,“你确定?!” “在茶肆之余,有军佬酒醉,偶然得知。”子俊徐徐说道,“即便不是真的,但只要有这个风声,对大人而言也足够了,足够说服郑王,让你出兵先锋。”末了子俊又补了一句,“祝大人马到功成,封侯千里!” 统领的面孔因狂喜而变得模糊起来,但子俊的往事回忆反而像倾倒的山石,奔涌的河水一样奔袭而来,那些关于登云塔和腾明灯的信息是真实的,因为是他调查过的,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情报组织,凤来也不例外。而他的母亲,曾经就创建了诸国的情报收集系统。 第55章 子期8 这里原是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的。这里是角斗场的地下,角斗士的栖身之所。这里的空气潮湿阴冷,充斥着粪便,汗渍和腐烂的气味,像马厩一样。 子期的记忆便回到在凤来时她骑着那雪白的马驹疾跑的清晨,那清新的风儿,踏着青草地的蹄音,父亲严厉禁止的命令,姐姐母亲的温煦担忧,都让她感到一种比任何水果甜点都香甜的东西,自由。她无拘无束,她所向披靡,她驰骋向她的梦想。 梦中的马儿如雪,她似乎能听到马儿咚咚巨响的心跳,然后自己的心跳也像那巨大的鼓一样敲响起来,她努力的抓住那飞扬的白色的鬓毛,让自己保持平衡。继而,她听到震天阶的无数的呐喊声从后面追来。 晴朗的天空变的漆黑如墨,后面的呐喊鬼哭狼嚎。子期本能的催促着马儿直行,一直直行,然而眼前漆黑一团,永无止境。但她依然催促着马儿驰骋,不是向着她的梦想,而是逃离背后的声音。 背后究竟是什么呢?她不想回头。甚至她不想去想。只要自己不回头,那声音将无法追上自己,也就是不好的事情不会发生。 她身子绷的太紧太紧,她抓住的鬓毛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她翻身掉下的时候,那黑暗中的声音像浪潮一样奔涌过来,淹没了她的全身。 她又一次无声的哭了起来。地面触之生寒,空气潮湿阴冷,充斥着粪便,汗渍和腐烂的味道。她的马儿太慢,逃不出这个现实:父亲已死,她身在铁笼。 清晨时,照例有人过来开锁,沉甸甸的咯吱响的闸门声沿着潮湿的石壁传到每个房间里。人们有序的去进餐,然后是训练。然后是进餐,然后是训练。 跟往常一样,没人说话。没人讨论都城守护的死,没人讨论旧王的死,新王的升。对角斗士来说,死亡太寻常了,当你吃完饭,或者睡醒,或者拉完屎,死神就来到了你的面前,就跟亲近的不能再亲近的老友一样。 两周前父亲被处刑了。就跟所有的无名的角斗士一样,死在了那肮脏的角斗场上。或许明天,后天,自己也将在那里死去。子期想到这里时,脑中那声音便轰然作响。在这分神的当个,盾队那个绰号叫“麻袋”的家伙的木剑正削过她的耳际,一时血流如注。 “你小心啊!怎么了,你生病了么?”“麻袋”凑前要摸她的头发,子期推开了他。 “这样下去,你很快将死去。”不知何时,穷奇出现在眼前,“麻袋”不知所措的退后,直直的靠近一根木桩。但穷奇的眼睛始终只在子期一个人身上打量。 “你的胳膊太细,力气太小,腿脚也不如以前敏捷,你的眼神也呆滞,即便是飞蛾飞过,你也注意不到它的存在。这样下去,你会死的。”穷奇用一把木剑拍了一下子期的胳膊,然后是她的腿部。子期努力着没让腿部打弯。 “所有的人听着,明晚会有一场宴会,达官贵人会到场。这是美差,是雨露,也是床第间的战争,角斗士们,收拾干净,准备好。”穷奇用高亢的声音喊道,末了,他眼光瞟向子期,“给我赚回银子。” 。。。。 子期想不到这角斗场下还有这样的地方:平坦方正的青石板上铺满了红色的地毯,石壁上凿出精致的孔洞,有的孔洞安置着巨大的火把,有的孔洞安置着巨大的铜镜,铜镜布置的方位甚是巧妙,将整座洞窑映射的恍若白昼。五丈高的石柱擎着圆弧形的拱顶,拱顶上雕刻着霓裳彩衣的女人,然而那些霓裳太短太少,女人们的丰乳和肥臀便摇摇晃晃着露在外面,她们眉眼里都带着笑,或是皎洁的笑,或是狡猾的笑,或是冷漠的笑,但子期确定她们在笑,因为她在角斗场时见过类似这样的笑容。这种笑容让子期的胃里开始难受,她便不再看向高处。 三十几个角斗士分两队排开,成年的在一队,他们皆袒露着结实的胸膛,头发和胡须难得的都用清水洗过,他们的下肢也是裸露的,仅在裆部绑缚了一片遮羞布;未成年的在另一队,“麻袋”和子瑜站在了最末。她不是傻子。她模糊的从盾队的小子的言语中猜到将要发生什么。 他们现在便是肉铺里待售的肉了。 现在的角斗场的生意,因为权力变更的原因,变的很不景气。但穷奇在刑房时碎碎念过,“别担心,这跟潮讯一样,退潮的越狠,等涨潮的时候,也越狠。”所以他并不担心,“无论是帝王权贵,还是寻常百姓,都希望角斗场的存在,实际上它将一直存在下去,因为人们的头颅里,都有一个角斗场。” 但日常用度都是用钱的,所以穷奇便启用了角斗士的另一种用法,另一种角斗。以他们的肉体,来满足一些客人的特殊需要。 子期看到一些穿着名贵衣裳,涂抹着胭脂水粉的女客嬉笑着凑近那些成年的角斗士,她们的举止放肆大胆,有的直接将唇舌在角斗士的胸膛上舔舐。 有的甚至将手,滑到了他们的下, 这些女客发出稀奇古怪的笑声,比家禽的呱噪还要难听。 一个马脸的客人选中了子期和“麻袋”,他毛茸茸的手肆意的在子期的脸上,胳膊上,胸脯上,大腿上捏来捏去,“太瘦了,不过我喜欢。因为瘦小子往往声音最尖锐,最动听。”他付了金币给主事人,然后推搡着她两进了一个小屋。 屋子跟极为相似。 xx,凿x刀,指x钳,特制的xx,更多的圣子,还有丑陋的批x做的面具。 但这些物件又与子期平常所见不同, 都是小了一型号。 像是为年友的量身定做的。 或者说为了特别的“爱惜”,而把原来的伤害性降低。 但子期一想到爱惜两个字就开始毛骨悚然起来,这角斗场哪里容得下这两个字。 子期不安的看了麻袋一眼,麻袋回以平静的眼神。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了。他的身上的伤痕太多太密,十有八九来源于这里。“不要太担心。”他小声说道,“不过这个人不太正常。” “安静!”马脸的客人大声咆哮道,“我要你们出声,你们才会出声!”他露出墙角阴影般的笑容,眼里血丝密布,“那个时候,恐怕你们不出声都很难。” 他先将麻袋轻车熟路的帮在, 然后将子期帮在一个直立的十字型的, 帮的子不是麻的,而是一种类似牛皮的质地,子期使劲拉了一下,虽然可以动弹,但挣脱不开。 “你肯定是第一次来这了2 批剩的弹性可以呈现出你的反应,马圣太粗糙了,帮松了就可以逃脱,帮太紧, 碗具就跟死的一样,一点趣味也没有了。”马脸慢条斯理的解释着,眼里泛着愉悦的光芒。 马脸将行具一字儿展开, 他手指随意的划拨在冰冷的刀具上面,最终落在一柄锥子上, 他先朝向子期,盯着子期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说道:“你是下一个。” 他开始忙碌起,动作利索熟练。 他将麻袋的剥掉,用圣横向转了两圈勒紧, 那深深的陷入皮肉之中,子期甚至可以看到殷红的血迹从绳子边缘渗漉出来。 “麻袋”不得不张开口, 才得以顺利呼吸。 马脸继续着他的工作,他选了比寻常铁钉细的多也长的多的铁锥, 仔细的揉搓麻袋的胳膊,然后一边含糊不清的宽慰着麻袋,一边将铁锥刺了进去。 他虚了两声。 止住麻袋的呻吟。 “不痛的,对吧, 铁锥并没有碰到你的骨头,也没有损伤肌腱, 要是这样留着,过两天你会什么痛疼都感觉不到, 就像这铁刺是自己长出来的。” 他笑了起来,“这都是跟穷奇学来的,但我相信已经超出他很多了。” 子期默默的在木桩上注视着这一切。这一切太熟悉了,她连汗水都不会流下一滴。 这都归功于穷奇对她的行训练。 她就这样盯着麻袋的痛苦牛曲的脸看,忽然间,如闪电划过漆黑的天际,她明白了什么。 是看客,决定了父亲的死。不止是朱厌,周皇,或是像苍蝇一样嗡鸣的三公,最主要的,是看客。那观台上的无数看客,他们希望,他们喜欢看到鲜血,不管是妖姬的,还是父亲的,对他们并无区别。 别让他们失望了。于是新周皇下令斩了父亲。父亲的血跟以往无数的角斗士的鲜血一样,让这群猪啰发出进食的欢叫。 对了,就是这种猪的叫声,跟自己噩梦中的追赶自己的声音一样。子期眸子闪出光来,她往马脸看去。 麻袋的身上,胳膊上,脸颊上。 耳朵上都插满了大小不一的, 很像棘荆乱生的灌木。 他的眼睛已经闭起,只有鼻子微弱的翕动,证明他还活着。 “我理解你。”子期在这一刻出声说道。待看到马脸微微一顿,她接着说道:“你想成为神。” 马脸惊讶的停了下来,他走近子期,一边从怀里拿出来雪白的手帕擦拭自己的手指,一边好奇的打量着子期,“为什么这样说?” “你想弄明白人是怎样构成的,血,肉,筋,骨,还有眼睛看不见的气,和灵。所以你精心的研究这些东西,观察,试验。等你明白了这一切,你就会成为神。” 马脸不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子期又说道:“但你错了。” “哪一点错了?” “神之所以为神,不只是因为他能创造人。” “还有什么?” “还因为他能体验那种痛苦,不管是肉体的痛苦,还是灵的痛苦,神都知晓,只有知晓了全部,他才能创造出完整的人。”子期眼睛瞬也不瞬的看着马脸,直到马脸上显露出迷惑,思索的神情。 “而你,只是明白了血肉骨的构成而已,你的手指,脸庞,皮肉从未受过伤,你从未体验过痛苦,所以你并不完整,你离神太远。” “你又怎么知道你是对的?” “因为我尝过痛苦的滋味,痛苦过后,便是永恒的极乐,你无法想象的快乐。” 马脸犹豫不决。子期忽然冲他微笑了一下:“让我来帮你。” 马脸在沉默了片刻后, 开始动手解开子期的, 然像只被驯服的羊羔一样, 被子期帮在上。 “放松,别用力,” 子期缓慢的将批省帮好, 马脸脸上的肉在轻轻颤抖, 但却不是因为恐惧。 子期可以从他那闪光的眸子里判断出来, “你很快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你的举世无双的珍宝。” “我的珍宝。”马脸重复了几声。 “你的珍宝。”子期拿起便子,开始在马脸的身上。 开始是缓慢的,后面便如暴风骤雨一样。 然后她开始听不见马脸的哭喊,咒骂,她只是一味的着遍。 那些看客的噩梦幻影,都被她的遍击的粉碎,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接着一个。观台上的看客越来越少,像猪叫一样的声音也慢慢消逝,父亲的脸庞,那慈祥而严厉的眼神,紧蹙的眉头,细细的皱纹,终于清晰可见起来。模糊中,她仿佛再一次听见父亲的喊声,正喊着她的名字。 “穷期,够了。”她的手被一双铁钳一样的手抓住。子期抬起泪眼看去,认出了面前的人是穷奇。 穷奇用脚踢了一下那马脸的客人,“果然弱的狠,几下批遍都承受不了。”然后他目无表情的打量着子期,很长时间。 “你的本能回来了,这是好事。”他顿了一下,“但你的胳膊太细,力气太小,你是女孩,成为不了一个最出色的角斗士。” 子期戒备的看着穷奇,她不知道穷奇何时知道自己是女孩的事实,她不知道今天对待客人的举动会带来怎样的惩罚,她身子下意识的微微拱起,像一只要瞬即进攻的野猫。 “但你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刺客。”穷奇笑了起来,这是子期第一次听到穷奇的笑声,爽朗而干净,“你刚才能反止住这个客人,就证明你已经学会了“观心”。我的刑房训练没有白费。” “你要杀一个人。”穷奇补充道。 “是谁?” “一个戴着铁面具的人。”穷奇微笑着,“成功后,你便自由了。” 第56章 子瑜15 三天三夜的快马加鞭,然后是两天两夜的水路。如此激烈颠簸的奔波,足以使一个身体强壮的士兵疲惫不堪。子瑜却意外的精神饱满起来。在这等亡命的旅途中,她甚至拥有了一个完整而漫长的睡眠,吴鼎的臂膀和胸怀是那样的温暖,就像凤来的属于自己的闺房。 大悲河平稳的流淌着,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静寂的光芒。肆虐和泛滥就好像从未发生过。在一些时刻里,子瑜憧憬着或许一切真的只是梦境也说不准,悲剧只是一层层的浪花,模糊的升起,又模糊的沉沦。因为太过模糊,说是从未发生也是有极大可能的。 “往下会怎样?”将她拉回现实的是自己的询问,就好像脑中有另一个自己,突兀的往自己脸上泼了一盆冷水。 “见父王,然后我们结婚。”吴鼎微笑回道,两人此时都在船头,“美人关”的关隘在视野中越来越清晰,吴鼎的面上泛起柔和的自信而和煦的光芒。 “然后我们复仇。” 吴鼎没有说“我将为你复仇”,而是说的“我们复仇”。这简洁的话让子瑜的心更贴近了吴鼎,近到就像是并蒂而生,就像是血脉相连。 是啊,血脉相连的家人。子瑜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大悲河的潮湿的空气,气力一下子回涌上来:终有一天,我将复仇。 衣盔明亮的守关士兵跟凤来的士兵一样忠诚,泥泞的道旁飘逸着稻麦的香气,以及青草和野花的气息,经过小径时乡人躬身行礼,脸上挂着谦卑温顺的表情,这些几乎跟在凤来时一模一样,除了水渠多了些。而水渠正像宝石项链一样泛着迷人的光芒。 吴都看上去也不陌生。街道上各种衣饰的人都有,酒楼修的豪华大气,珠宝铺,衣服铺,铁匠铺,以及经营水果,粮面,肉食的小铺子也应有尽有。人声鼎沸,虽然大部分话语子瑜一点都听不懂,但只看众人的面情,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的,因为无论是凤来的人,周都的人,面上的喜怒哀乐都是一样一样的。 只是可惜吴鼎的父亲跟自己的父亲看起来完全不一样。 “你是因为异人异族而去,却因一个女人而回。”吴王在宫殿里向着吴鼎冷言嘲讽道,他只瞟了子瑜一眼,很深的一眼,像是要从子瑜的心里挖出些什么一样。 “我并不后悔。她不是普通的女人,她是我的全部。”吴鼎郑重的回应着,虽然声音不大,但吴王却感觉到儿子比以往更强烈的倔强,这令他有些恼怒起来。 “昔日寡人以你被挟持之名义而发动了对百越的战争,今天你带她回来,也就是给了大周,给了初楚国进攻我国的籍口,你懂吗?!这个女人,就是祸水!” “我并不畏惧。”吴鼎平静的看着父亲,“战争早就发生了,挡也挡不住了,大周有人称皇,北齐也有人称皇,诸侯乱战已呈燎原之势,这都已经是现状了,不需要什么借口。”末了,吴鼎又说道:“其实父王不必担心。。” “哼,我如何能不担心!初楚国虎视眈眈,企图并吞我国土已久,况墨家工于制造,武器精进骇人听闻,战争若起,我国胜数几何?以前凭借周朝规范,维系各国格局,说是延口残喘也不为过,如今,为了一个女人,你置天下人性命与一线,你可心安的很那!” “那又怎样?!父皇什么时候开始心系万民了?对百越的战争就是清白的么?况且我说了,她不是普通的女子,她是儿臣的所有。儿臣将她带回来,就是为了娶她为妻!” “住口!你,你这大逆不道的畜生!你别以为父王待在吴都,就什么都不知晓,这女子的来历,寡人知道的一清二楚,她是凤来的遗女,周皇焚灭时的遗孀,正被许配给郑王时,被你小子钻了空子!你瞧瞧她,她容貌再美,也是亡国之相!灾祸之引!” “我不会让你娶她,只要我一天没死,你就不要妄想!”吴王站身过猛,脸色涨的通红,旋即佝偻着身子咳嗽起来。 几个亲侍赶紧将吴王扶到后房休憩,吴鼎正待争辩,有父王的谋臣过来说话,托辞大都是父皇身体欠佳,往请体贴几番之类,还有来日方长,另日再议之类。吴鼎回头看看怔怔出神的子瑜,不得不压抑住些许愤懑,强堆出几丝微笑:“不必担心,父皇会回心转意的。”他宽慰子瑜道。 子瑜就在这皇宫里安顿了下来。她住在很高的镜湖阁,只要推开窗户,就可以看到商街的层层叠叠的楼宇,虽然看不清人影,但依然会有细若蚊蚁的响声伴着风儿吹来。再远些的地方,便是一条条项链一样的水带,如果持久的紧盯着看,那水带似乎像若干活的银蛇一样,从天幕那头游来,从天际另侧消失。 吴鼎反而越来越急躁。他就像是屁股着了火,而这火正是他自己的承诺。“即便父亲不为我们主持婚礼,我们也有办法。”他的眼里因为熬夜翻阅典书而满布血丝,“我找到了。” 子瑜知晓太子的大婚是隆重而严肃的,不仅是守着祖制国礼,更重要的是,他的婚约意味着太吴的传承和国人的承认。所以,由父皇坐礼便尤其重要。如果吴王不支持他们的婚约,那就将一切成空。子瑜的复仇得不到太吴士兵的拥护。 当然,如果吴王病逝,一切就全然不同了。 吴鼎从背后轻轻抱着了子瑜,子瑜的丝绸睡袍摸上去顺滑如水,这女人也像水样柔软,使的吴鼎有种她不知哪一刻便会融化了的感觉,那长长的秀发被微风吹拂,触到了吴鼎的面颊,痒痒的,又带着甜蜜的芬芳。 “什么法子?”子瑜回转身子问道。 “我查阅了藏书文典,发现吴越在几百年前原是同脉相生的,婚嫁葬礼也都是相同的。”吴鼎爱惜的撩了一下子瑜的发丝,“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依照英雄纪元那个时代的婚礼方法。不需要父亲在场,只有自然诸神在场,便可缔结合法合情的婚姻。” “可是百越不是被灭了么?他族现在正是吴国的敌人吧?你的父亲,不,甚至所有的国民,都不会认可这种婚姻吧?” “国土一统了,文化不应该更好的理解和相通么?如果我们以婚姻做了表率,那百越余众的心里不就归向了太吴了么?现下虽然父王占了百越的大部分国土,但百越余众并不服气,他们隐匿在山林之中,游击骚乱,这令父王很是头痛吧。” 子瑜久久的看着吴鼎,轻笑道:“看来世间真的没有简单纯粹的事情,连两情相悦,都是困难重重,阻碍万千。” “我暂时给不了你应得的尊贵和荣耀,只能给你简单如斯的旧约婚礼了。”吴鼎懊恼的长叹道。 “足够了。”子瑜轻轻的将脸埋入吴鼎的怀中。 在皇宫的东向十里处有一处祭坛。祭坛早已腐朽不堪。东倒西歪的石柱上刻着不可辨认的图案和文字,唯一站立的两个雕像也是破烂不堪,一个的左臂毁坏,另一个是右膀掉了下来,雕像的面目勉强可辨认出是两位女子。这两女一位如冰样冷然,另一位却眉眼里透着笑容,再仔细看时,发现这两位女子容貌如同孪生,说是同一个人也不为过。只是为何一个人被分成两个雕像,也太过古怪。 这处祭坛早已被世人遗忘,什么人所建,为何所建,早已成了一个谜团,但因年代久远,吴鼎便将它解读为“神灵庇护之所”。这是旧约婚姻里的第一个条件。 第一个条件是神灵庇护之所。第二个条件是交融。 吴鼎将物件家什准备妥当。他深情的注视着子瑜,“这里有诸神,有你,有我,有记录官。没人会打搅我们了。” 子瑜娇羞的与吴鼎拥吻。然后两人开始行礼。 首先是交换金饰,吴鼎提前让珠宝店精心打造的莲花与荷叶的手镯样式,他将莲花手镯套在子瑜手上,子瑜将荷叶手镯套在吴鼎手腕上。然后是共植松柏。吴鼎挖坑埋好,子瑜以瓶水灌溉。然后两人割破各自的手指,将鲜血滴在碗水中,共饮。待夜幕降临,两人升起圆形的篝火,在圆圈之中,两人躺在地上,相拥相吻。 子瑜的身体时而像火焰一样热烈,时而像水一样温和荡漾,她包容着吴鼎,缠绕着吴鼎,在他身上留下牙齿和指甲的痕迹。她换成趴伏的姿势,将脸贴近泥土里,那种特有的蕴含无穷生机和力量的气味使她变得更加迷醉起来。她换成骑马的姿势,跟同周围闪烁的篝火一样律动摇曳,最后她仰首向天,对着那闪耀的星辰,和深邃而恐怖的夜空,发出悠长的叫声。 这一刻,她优雅而优美,她自由而富有,她拥有着吴鼎,她也被吴鼎需要着。 第二日,吴鼎便开始大张旗鼓的修缮祭坛。“这里是古老的神邸,古老的礼制,我们应该信奉,以避灾厄,以存不朽。”他甚至让人在新的石柱上镌刻英雄世纪时的缔结婚约的程序和方式。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哗众取宠。百姓不会买你的帐,他们是朕的子民,他们需要信的是朕,不是什么古时代的神灵。”第三日,吴王就派人摧毁了新建的祭坛。他大发脾气,竟罚吴鼎闭关自省。 “那个女人,只是个妓女,你竟然为了她,连父亲都不认了!假以时日,这国也会改了性氏!这等祸水,他日若战争祸起,朕必先拿她祭军!” 。。。。 子瑜依旧住在镜湖阁中,吴王并没限制她太多的行动。这让子瑜察觉到吴王比表面上更宠溺自己的儿子。或许是因为唯一的儿子吧。 不过吴王给了子瑜一个更低劣的身份,打扫庭院和收拾厨余的宫女。时间久了,或许吴鼎就忘却这件事。毕竟,只是一个宫女罢了。 然而机会总是有的,哪怕细小的如同绣针,哪怕快速的如同夕阳落下的最后一抹光缝,只要抓住了,一切都会改变。 子瑜便在庭院清扫时,听到了几名御医的焦虑谈话。 “吴王的病是因风寒引起,现风邪入侵,以至脑髓,如何回天啊?” “是啊,是啊,虽然尝试了许多方子,但一点起色都没有,估计是忧患过度使然。” 子瑜心中跳了一跳,当下迎上前去,说了一个古方。这方子是她翻阅古书里得来的,专治风邪入体。 几名御医开始大为惊讶,待细细核对药方后发现并无不妥,最后决定死马当作活马医,试她一试。 吴王尽然真的好转起来。面色红润如常,到第三日的时候,甚至健步如飞了。 “寡人听说这方子是你给的?” “是的。”被召见的子瑜敛声静气,规规矩矩的低头行礼。 “想不到你还懂医。” “幼时家母多病,所以习的。” 吴王点了点头,又叹息道:“你也是命运多舛了,想必辛苦的很。只是,我虽然感谢你治好了我的病,但与独子的婚事,却改变不得。” “贱妾知晓其中厉害。”子瑜垂眉道:“在这宫里衣食无忧,已然是贱妾的福分了。” 她回到自己的居所,房间里堆着吴王的赏赐,从珠宝首饰到绫罗绸缎,甜点美食琳琅满目。她只施施然的踱步到窗前,遥望远方那银蛇样的水渠。 还有四天,吴王便会死去。她心中计算着,那方子是补天丸,书上写的分明,补天丸,服食者勿论病患,皆恢复如常,且能获超人气力,但时限仅有七日,七日后气绝身亡。 她心理叹息着:如果她不这样做,吴王也是病逝。只是他病逝之前,会杀掉她。因为他不会容忍他的儿子被一个女人操纵一生。 第57章 子俊6 当郑军侵入了初楚国的守春城时,子俊记起了幼时的一桩事情。他因为纵马行驰于农夫的麦田而被父亲责罚,责罚的方式是帮助农夫一起收割粮食。那黄澄澄的麦穗像阳光一样闪耀,那充实的气味比任何其他的东西都让人心底踏实。子俊记的当自己开始挥舞那镰刀时,对父亲的埋怨和不满,对自己冒失行径的懊悔瞬间消失不见,沁入心扉的是一种莫名的欣喜,最终沉淀为像阳光一样的宁静。他就那样一镰刀一镰刀的重复着,将麦子割倒,然后捆绑成堆。 他不明白为何在这血腥的战场上会回忆起这个。或许镰刀割倒麦子的景象跟大刀轮起,敌人首级分离时是那样的相似,或许这个时间应该是收割粮食的时间了吧,也许是多年前的同一天也说不准。又或许是因为阳光同样金色耀眼,只是麦穗的颜色是金黄的,敌人和战场的颜色只是血红。 不管怎样,当重复着与割麦穗一样的动作之后,子俊还是感觉到了跟当时一样的心境,一种沉淀的像阳光一样的宁静,而战马的嘶叫,战士的喊杀,铁器的交鸣声,都像极了田地里不知名的昆虫的哼唱,细碎而不可追究。 等整片“麦田”收割完毕,子俊便搀扶着一些伤兵去白莲的营帐里,如果伤兵不是哼哼唧唧的呻吟不断,简直跟当年那些完美的稻穗捆堆一个样了。 “收获怎样?”白莲头也不抬的问道,她的队伍是跟后勤粮草一起行动的,等她到时,战事已经结束,只剩些许袅袅的余烟在废墟中扬起,像是奇形怪状的鸟儿正往如血的夕阳处展翅飞去。 “占领了三处粮仓,还有一条商街的布帛,珠宝首饰,上等的酒水也得了不少,军士今晚有的乐呵了,置于胭脂水粉么本来搞了几担,被一个士兵不小心全掉水沟里了。”子俊像一个本份的商人样,心口如一的计量着。 白莲皱了皱眉,“我问的不是这个,是伤员。” 子俊才明白过来白莲所指的收获绝对不是什么财物,而是指可以下蛊的伤兵了。他连忙道:“据各百夫长统计,我军伤亡在两千余人,要只算轻伤者,在七百人左右。” “草药有限,重伤的只能听天由命了。用了也是浪费。”白莲简洁答道。 。。。。 “收获了什么?”当子俊出了白莲的营帐,便碰到长得像古猿一样的先锋统领。 “占领了三处粮仓,还有一条商街的布帛,珠宝首饰,上等的酒水也得了不少,军士今晚有的乐呵了。”子俊将胭脂水粉那类东西省略不计,脸上装出恭敬的神色,“多亏大人领军有功。” “还有呢?” “小人从俘虏中找到一些能制造登云塔”的工匠,但“腾空灯”的秘密无人知道,小人揣测,这等重宝绝非寻常工匠能够接触的。” “还有呢?” 子俊看了一眼“猿统领”眼中的神色,便明白过来,“还有约百名模样俊俏的女子,孝敬大人。” “嘿嘿,你小子倒识时务。” 子俊躬身拜退,那统领大为高兴,让子俊也选几名女奴,欢度今宵。子俊当然不能拒绝。 女奴们被集中于商街的一隅,这里原本是买卖丝绸布帛的大的商铺,有着齐整的香樟木制的木桌和衣柜,还有几十根竖起的晾衣架。有的女奴被别出心裁的挂在上面,像是待售的猪羊牛肉。 统领和随从像豺狗群样发着怪声,挑挑拣拣,片刻便满意的带着“礼物”回归自己的营帐,子俊也漫不经心的挑选着。他不可能带着礼物回营帐,因为那有白莲在。这就意味着他只能装着挑选的样子,到最后发一顿脾气,骂骂初楚国女人猪一样的长相,仅此而已。 但待他经过一个佝偻着身子的女子时,他还是不自主的停顿了一下,这个女人面上涂抹着明显的淤泥,身材较为瘦小,她的湿漉漉的长发未断上有一个红色的发结,发结很是巧妙,像一只飞鸟的样子。 母亲曾经为子瑜做过一样的发结。也是一只飞鸟样的。子瑜戴了很久,直到母亲去世后她便藏存起来。子俊蓦地心脏剧跳起来,他努力的控制着手不让它颤抖,轻轻的摸向那女子的脸。 这女子却不是子瑜。她的眼睛像被捉住的小鹿一样仓皇失措,待看到子俊机械的揉搓她面上的淤泥时,她控制不住的哭泣起来,泪水便在脸上留下条条的淤泥沟子,露出里面的白藕来。 。。。。 “看来你收获不少。”当子俊拉着那女奴的系着手的绳索进入白莲的帐篷时,白莲鄙夷的讽刺道,手指不可细查的摸了摸腰间的短刀。 “稍安勿躁。”子俊说道,“这个女子来历不明,你得帮我好好搜一下她。” “为何?这等活。。。” “我选她的时候,她旁边的女奴比她还惊慌,而且喊她为公主。”子俊不耐烦的打断白莲的话,然后将那女子推到白莲身边,自己在门口往外探望了一会儿,将门苇重重掩实。 白莲闻言走近那女奴仔细端详,那女子扬起稚嫩的脸,强自镇定的对视。但白莲一扯乱她的衣服,她便嘤嘤的哭起来。 白莲从那女子怀中摸出一块玉来,红色如血的玉,这让子俊一时怔了神。 “果然,上面写的是安宁公主,还有初楚国历的字样。”白莲回眸看了一下子俊,“你倒是好运气。” “这样一来,兴许腾明灯的秘密就可以交易了。” 白莲从一个瓶子中取出些许药草,在那因惊吓而瑟缩不止的安宁公主鼻下过了一过,那女子便像稻草捆儿一样倒下,看起来一时之间是醒不过来了。然后白莲才转向子俊,“有何打算?” “将这女子献给郑王仓季,仓季会趁机勒索腾明灯的秘密。但我相信初楚国不会交换。毕竟公主多了去了,哪怕最宠爱的公主,也不值得以国之重器交换。”子俊说道这里,看了白莲不置可否的表情,就解释道:“这是北人的政治。” “然后呢?” “以仓季的性情,必然残害此女。那样的话,必然引来初楚国更大的怒火。我们的目的便成功了一半。” “如果一切如你预计,那我们将得到多少魔人?” “数以万计。足够摧毁整个周都的万仞城墙。世间再无能抗衡之物。”子俊轻轻摩挲着那块红色的玉石,那玉石温润而灵动,就像是人的指节一样。 这个女子就是祭品了。子俊暗忖着,没有混乱就没有机会。只有诸国混战,那凤来便有复国的机会。而父亲已死,复国的担子便落在自己的肩上了。 父亲的死讯,是在进攻守春前在茶肆时听几个老兵谈起的,他们讲的时候,就像是在讲一个隔壁村子喝醉酒掉在沟里摔死的人一样,篇幅和语句都不多。倘若子俊不加留意,就恍惚过去了。 实际上子俊确实恍惚了。等那帮人在谈及窑子里的女人的屁股和脸蛋和腰时,子俊冲了上去,唬的那几个老兵一大跳。 “你刚才说谁死了?!” 老兵认出是医官,虽然因被子俊拉扯着衣领甚是恼怒,但还是直快的回道:“那个凤来侯,都死了一个多月了。上次我们郑王去觐见那新的周皇时就死了。” “怎么死的?!”子俊的脸因扭曲而狰狞无比。那老兵被他扯急了就将他猛的推开。 “他奶奶的,我怎知道是怎么死的,兴许是跟周皇抢女人输了,所以就被斩首了。你看我们郑王现在,不也正为了一个女人要灭掉那周朝么?” 子俊不记得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只是朦胧间觉得有人一直在照料着自己。他脸上伤痕累累,但却丝毫不觉得痛。半夜时他发起高烧,口里不停的念叨着子瑜的名字。后来“子瑜”终于顺从的让自己抱紧,就那样过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时,子俊才发现怀中的人是白莲。 是了。只有混乱,才有机会。在营帐里跳跃闪烁的烛火之中,子俊又记起那片麦田。金灿灿的麦田,等着他一镰刀一镰刀的去收割。 在这样的意念驱使下,子俊几乎是拖拽着安宁公主去找的猿统领。那女子试图说服子俊放自己一条生路。 “我可以给你很多的钱。只要你将我送回初楚国。我保证。” “多少?”子俊调侃道。可怜的女孩还辨别不出真伪虚实,以为子俊动了心,赶紧说道:“我是楚王最宠爱的女儿,千金,给你一千两黄金。” “世间少有人对自己估价这么准确的。”子俊笑了一下,“可惜的是黄金虽然重,但比它还沉重的东西也不少。” “那是什么?” “爱,仇恨。还有荣耀,责任等等。对了你父亲没有教过你这些么?”子俊说道这里,没来由的心里一酸,“是了,你是女的。这些东西是没人教的。” “你现在要把我拉到哪里去?” “哪里都一样。”子俊认真的看了她一眼,“你最好从现在起就把自己当作死人,那样时间就容易熬了。” 这女子只是个祭品。子俊告诫着自己。虽然发结和玉石都莫名的将子瑜的印象重叠在一起,但这女子是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他将此女交付给猿统领时,就预见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作为护卫正前往几十里外的郑王营帐。猿统领意气风发,正憧憬着封侯千里的荣耀,”你说这安宁公主跟大王想要的那个女子哪个更美呢?” 子俊没有接话。心却突然打了个突。一种莫名的直觉使他觉得统领口中的那个女子一定是子瑜。他回忆起当日鹰嘴关的情形,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推断。 好在子瑜没有落在郑王手里。 但郑王会一直追踪子瑜。子俊想到这里心里就是一沉。仓季是一头比饿狼更可怕的野兽,即便是跋涉千里,也会追踪自己的猎物。 忍耐,必须忍耐。只有发动了初楚国和郑王的全面战争,才有更好的机会。子俊不断的平息意念,他们见了郑王,然后被安置在一旁休憩,而仓季便召了谋臣密探。 黑夜来临。 夜空像一只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瞳孔,直直的看到子俊的心底,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甚至没有风。不知过了多久,子俊开始听到仓季的营帐处传来女人的尖叫。 子俊动了起来。他清楚郑王那里如何的戒备森严,自己这样做如何的冒失。但那女子的影像总是跟子瑜重叠起来,就像水墨一样融在一起。 杀掉仓季!他做出了与以往完全相反的决断。如果成功,郑国的战事将如云烟般消弭,魔人的制造会中止,百越会被围剿而亡。如果失败,魔人的制造也会中止,百越会被围剿。 他在夜色的掩护下接近了仓季的营帐,他躬下身子,划破一处缝隙,钻了进去。 跳跃的烛光将仓季的身躯肌肤镀成金色,他桀桀怪笑着,像屠宰兔子一样将那安宁公主的衣裳剥了个精光。然后正要做进一步的侵占。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实际上子俊明白还有更好的机会,就是在侵占结束的那一刻,是男人的最大弱点。但子俊没有再等,他从暗处跳出,一个纵身就往仓季后背刺去。 一个尖锐的叫声从营帐一角响起,就像个笛子一样。笛声使那仓季警醒过来,他像豹子一样闪身躲过致命的伤害,子俊的刀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很深的口子,鲜血直流。 子俊瞥了一眼那尖锐的笛声所在,是一个弱小的佝偻着身子的暗影,等那暗影的眼睛跟子俊对视时,子俊浑身冰冷。 是小弟子见!他还活着!他怎么这幅模样! ”子见!子见!”子俊下意识的叫了两声。那暗影没动,只露一双混乱的眼睛,看看子俊,又看看仓季。 仓季将自己贴到一边,“卫兵!卫兵!”他大呼起来,并摸了把大刀在手。 即便是仓季重伤,子俊也明白已经失去了杀死他的时机了。他心底叹了口气,然后手腕一转,将角落的油灯挑燃,待火星四起时,他俯身对脚下正瑟瑟发抖的安宁公主说道,“跑吧。” 第58章 重吾8 重吾醒来。大殿的拱顶是鲜花和飞禽的彩绘,精湛的工艺使的它们就像活的一样,在半梦半醒的迷离中重吾甚至能听到鸟儿的啼鸣,闻到鲜花的芬芳。 重吾触摸了一下自己的铁的脸庞,发现自己半裸的胸膛上全是酒渍,这使自己闻起来比猪圈好不了多少。几个女人睡在他身边,都是全裸的,重吾数了一下,左边三个,右边两个,还有脚下两个。有的肥胖,有的苗条,也有一个特别纤细的,看容颜顶多十二岁的样子,从她颤动的眼睫毛处判断她应该是早醒了,却依旧像猫儿一样偎依在重吾的脚下,不敢动弹。 重吾慢慢认出这个大殿本是安泰城的议事厅。五日前他们攻破了这座城池。将士们日夜狂欢,甚至给重吾,铁面之王赶制了一张豪华的大床,放置在这议事厅的中央。 或许只是一些梦,梦里的人们疯狂的笑着,酒像山泉一样汩汩冒个不停,洒着香薰的女人赤条条的陈列等待,这是美梦,复杂模糊而又简单纯粹的欲望之梦。 重吾愿意沉溺在里面,不是为了享乐,而是为了遗忘。 是啊,为了遗忘掉另一个更可怕的梦。 梦里有巨大的石臼,石臼里堆满了赤裸的尸体,磓击声沉闷的落下,像巨大的冰雹砸在芭蕉叶上,砸到树干上,砸到屋顶上,砸的地震山摇,每次梦到这里,重吾便会醒来,浑身全是汗水。 他知道那不是梦。为了抗击鲁国的骑兵,他用上了尸油。那场战事清晰而缓慢,就像是他一笔一划描绘的画像。 他抓住了那名魁梧的骑兵,并亲自用火钳和尖刀折磨他的身躯,只为了让这骑兵发出更凄厉的叫声。叫声会激怒众骑兵团,他们就不会那么轻易的掉头回归,报告重吾的入侵只是一小簇的敌军。 六个时辰。那是重吾的先锋兵伍所要争取到的时间。六个时辰后,会有五千齐兵沿着重吾来的路到达此处,给予鲁国更大的欺骗和错觉。 一切都是为了让齐王能够船渡大悲河,偷袭鲁都成功。 所以重吾一边折磨那俘虏,一边在那破旧的城池里将剩余的士兵分散开,在屋子与街道间铺上铁丝拌马索,在黑夜的掩护下,敌人分辨不出。 敌人的骑兵忍无可忍,还是发现了一个大的窟窿,陆续纵马杀了进去。 然后是巷战。在黑夜和绊马索的帮助下,重吾赢了,杀了一百多名骑兵,余者终于丧失了冒险的勇气,纵马回撤。 在天破晓的时候,齐国的后援到了,德鲁的后援也到了。然后是鲜血的洗礼,荣誉的永生。重吾又赢了。 他们乘胜追击,灭了安泰城。这虽然远次于德鲁的首城曲直城,但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也是最大的噩梦和最美的梦开始的地方。无数的人头落地,哭喊声像暴雨一样足足下了两天两夜。然后忽然涌来了短暂的寂静。寂静一瞬而过,然后就开始了让重吾手足无措的狂欢。狂欢是酒色的暴雨,让人心甘情愿沉迷的暴雨。 暴雨过后,重吾醒来。他走出议事厅,阳光像针一样刺的眼睛痛。 几日后,重吾在曲直城与齐王碰面。 曲直城的景象更差,房屋多数被毁,贪婪的战火燃尽后,只留下冒烟的废墟。原先金碧辉煌的宫殿也失了光彩,暗红色的印记到处都是。 “做得很好,没想到你以五千兵还能占了安泰城。”齐王精神饱满,身材挺拔,显得比以往更加雄伟庄严。 “恭喜齐王奇袭德鲁首都成功。”重吾拱了拱手,注意到齐王身后跟了几个奇装异服的人。 “可惜鲁王不在,去了周都觐见那假名假义的窃国老贼雍王了。”齐王规规矩矩的行了君臣之礼。随后将身后几人介绍给重吾听了。一个是北燕王,在北齐疆土的更北边,据说那里长年积雪不化。他神色谦卑,郑重的给重吾行了大礼,接着唤来随从,将一箱箱珍贵的鹿茸,雪参,狐皮,珠宝摆放在面前。最后是二十名妙龄女奴,皆美颜如画,肌肤胜雪,尤其是腿长,明显较之中原女子长了几分。 “大王笑纳。臣惊闻大王流落齐国,原万仞城被窃贼所居,心中愤怒,想我周朝正统,怎能旁落他支?微臣虽久居偏地,耳目不灵,但也辨的公义,辨的真假,辨的大统!北燕今来觐见天下唯一的周皇!北燕民众万余,愿供周皇驱策!”他磕了几个响头,待重吾扶起,便规规矩矩的退到齐王的身侧,眼皮子耷拉下来,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 重吾心下明了,这北燕之地恐早已被齐王吞并为私有了,只留个傀儡王在那里。这下德鲁被灭,齐王的版图又扩大了许多。 第二个人却出乎了重吾的意料。 他身材高大,坦胸露背,胸部刺了一个青色獠牙的狼头,手腕和肩胛处绑缚着皮制的黑犀护甲。他须发皆白,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 “在下鬼方坚,叩见大人。”他声若响雷,唬了重吾一跳。 “你来自哪里?”重吾问道。 “北狄。确切的说应该是北狄联盟了,大人。” “我母亲是北狄部落首领鬼方雄八之女。后来嫁给了周朝的皇上。” “在下知晓。” “那你为何还称呼我为大人?” “依在下拙见,只有占了万仞城的王座,才是周朝的帝王。况且大人戴了面具,不可辨认。即使能够说出我族与丽妃的渊源,那也证明不了什么。”鬼方坚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重吾,浑然不理睬身旁齐王的怒色。 重吾沉默了一会儿。叹道:“北狄是以力量为尊的民族,这种信念是不可改变的。既然你不是来臣服觐见的,又是为何而来?” “刚才说了,我们现在是北狄联盟了,大人。” “哦?” “我们的鬼方雄八是不世出的英雄,他的孩子都是天上的雄鹰,地上的白狼。他这些年来靠力量统一了西北所有零落的部落。二十一个部落联盟在一起,同生共荣。”鬼方坚用粗大的拳头擂了擂自己毛发密集的胸膛,发出战鼓样咚咚的响声,他的脸色也激扬起来,显得自豪万分。 “我此行不是为了你们周朝的王座之争。我们的民族更习惯于自由自在的活着,像狼群一样打猎,像雄鹰一样飞翔。我们不想被你们的规矩束缚。” 重吾皱了皱眉,这个大家伙说起他们的民族就没完没了了。他赶紧插言道:“那你为何而来?” “是为了联盟。大人。我们发现了新的敌人。邪恶的敌人。”他招了招手,身后就有两个同样身材高大的族人抬上来一个大的木笼,笼子上缠了好几圈的铁链。 “这是我们在海边打死的“枭人”,他们约有三百多名,长了又宽又长的翅膀,皮肤像烧尽的木炭一样晦暗,他们攻进了我们的联盟部落,像老鹰捉羊羔一样,屠杀我们的民众。” 木笼被打开了。齐王和北燕王都被唬了一跳,待看清那东西已是死物,就慢慢的靠拢了细看。 这被鬼方坚叫做“枭人”的怪物,个头跟重吾倒是相同,它的面孔是人脸,胸膛和前臂也与人无异,但下肢却覆盖着细密的鳞甲,脚趾如同鹰爪。它的翅膀是黑色的,而且完全被折断。 重吾觑了一眼齐王,发现他也是满面狐疑,浑然不识,只好静待鬼方坚接着说下去。 “被他们咬伤的人,牛羊,在一夜之后都像发了疯一样,逢人就咬。然后受伤的人也如此行动。短短三天,我们损失了五千人。” “那你们是赢了?还是逃跑了?”齐王惊异的问道,这鬼方坚来见他时始终不发一言,齐王也知这等民族脾性如此,也不急他。直到当下才忽然了解此事。一时惊骇不已。 “我们赢了。”鬼方坚答道,“所有的枭人都被杀尽了,被他们感染的人畜也杀尽了。” “枭人不是有翅膀么?他们打不过不是可以飞逃么?怎么会被杀尽?”重吾蹲下用匕首划开枭雄的皮肉,黑色的血液便流了出来,腥臭的气味直冲鼻间。 “它们就像发了疯一样,像无头苍蝇,没有一丝理智。它们只知道杀戮。所以到了最后,我们才能全部将它们屠灭干净。我们剩了五具尸体,派了五拨使者,去大国申请援兵。” 鬼方坚顿了顿,“我们相信这只是先遣斥候,这等怪物的大军不日将抵达陆地。” “我们所有的国家,周朝,列秦,初楚,太吴,百越,北燕,北齐,德鲁,所有的国家,都挤在一个岛上,这岛虽然大,也只不过是一个孤岛。四周被海水所围,如果你的话是真的,我们所有的国家都会受到敌袭。”重吾站起身子,他眼神环视四周。 “如果这是真的,不,不是如果,而是真的不能再真了。先前的太吴发现了妖姬,就是一个苗头,可惜没人关注。现在北狄已经遭受了一次袭击,敌人果然来了。”重吾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这敌人是什么东西?”齐王似乎并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中神色变幻,不知在思量什么。 “是异族。上个英雄纪元记载的异族。几百年前它们败了,现在它们卷土重来。”重吾回答着,心里却暗叹,世人都以为书中的记载只是童话罢了,想不到真相掌握在孩童的书里。 “我此来,是想要与你们联盟,组成抗击妖孽的军队。”鬼方坚说道。 重吾叹了一声:“联不联盟都是无关紧要了,战线太长,我们无法知晓异族从哪里登陆,可能一瞬间,所有的国家同时面临着异族的袭击了。” “我们应该怎么办?”缩在齐王身后的北燕王出声问道。 。。。。。 入夜,齐王带着他的谋臣赵谊拜见重吾。 “我们该怎么办?”重吾问道。战争一场接着一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他摸不着了方向。而原先他唯一的想法就是为母亲正名,仅此而已。 “现在德鲁已被我们占有,大王应该以曲直城为中心,向天下诸侯发出邀贴,引诸侯觐见。如若有不从者,德鲁便是下场。”齐王平淡的说道。 “你在说什么?我说的是异族进袭的危机。。” 重吾的话被齐王打断,“异族何时进袭?何地进袭?或许是明天,或许是明年?又或许十年百年之后?” “即便是为了防御异族的进攻,那我们该怎样做?”齐王反问道。 重吾怔然不语,齐王身旁的赵谊进言道:“有敌袭击,无非是巩固城池,勤练兵马。但最关键的,却是统领之力。” “所谓统领之力,就是以君王之名,命令天下,莫敢不从,军民一心,万众一心,方能御敌。现在齐王只能号令北齐的军队。初楚王只能号令初楚国的军队,太吴王只能号令太吴的军队。。” “所以北狄提议的联盟是对的。”重吾插言道。 “错了,联盟永远只是形式的联盟,就像把散落的沙子聚在一起,依然还是沙子,要想抵御异族,只能用一个拳头。”赵谊喘了喘,“也就是说,我们需要一个国家,一个强大的国家。” “那个北狄的人说了一句实话。”齐王说道:“只有占据万仞城,坐上了那里的王座,他们才会奉你为周朝的皇,天下的王。” 第59章 吴鼎6 窗外漆黑如墨,远处的商街隐约着灯火,看不分明,更远处的山峦影影绰绰,只能靠记忆辨别它们就矗立在那里,像卫士一样保护着这里,或者像敌人与野兽一样窥伺着这里。吴鼎分不清哪种感觉是对的,黑色的风将他的额头的头发吹乱,有几丝落进了眼里,他便难受的揉着眼睛,退回了房里。 他的妻子,那个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正睡在柔软的大床上,她面色像一泓湖水般恬静,让人艳羡她或许正做着如湖水般澄澈平美的梦;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纱。薄纱下是如此惊心动魄的美丽胴体,以至于让吴鼎同时生出呵护与摧残的矛盾感觉。 吴鼎把目光移开,落在了红木桌子上。桌子上放着一个王冠。纯金铸造的,上面还镶嵌着红色的宝石。这是父皇的王冠。现在属于他了。 父皇的身子一直欠佳。吴鼎记的从他的兄长去世时父皇的病就开始发作了,时断时续,时好时坏。等到吴鼎此次带子瑜回来时,父皇的病愈发的恶劣起来,几乎不能自理。 子瑜的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父皇竟然奇迹般的复原起来,实际上比复原更夸张,简直是生龙活虎,从一周前,他就开始夜御十女。 最终却是因为纵欲无度而亡。这让吴鼎很是错愕。真是应了生我门,死我户的俗语。据他最后临幸的那位妃子所言,父皇最后一直重复着的言语是“凿穿,凿穿,凿穿。”可想而知他是使尽了全力,要穿越那生死之门的。 吴鼎从来不是父皇的最爱。他最爱的是长子吴睁,吴鼎清楚父皇看自己时眼里是什么样的感情,是懊恼,是谴责,但也有血脉之爱。所以吴鼎也真心敬爱着自己的父皇,因为他曾是一名好皇帝。父亲治理的太吴风调雨顺,民众安居乐业,百业欣欣向荣。 而现在父亲去世了,太吴的王冠便戴在吴鼎的头上。 王冠太沉重了,吴鼎很不喜欢。实际他从不想追逐王座,要背负的东西太多,要担忧的事情太多,他不喜欢。他喜欢像鸟一样自由自在的飞翔天际,喜欢在太吴的妓院喝醉,却在周都的妓院醒来,或者今天吟唱诗歌,明天纵马狩猎。他最喜欢风儿了。 然而今夜的风太大太黑了。像有了形质,有了重量,有了气味。 想到气味,他不由的抽动了几下鼻子,果然,空气中有着莫名的气味。他忽的明悟起来,这气味并不陌生,是当日大悲河泛滥时就有过的,那是充满了腐朽与灭绝的气味。 他心中慌慌的跳起来,前几日的呈案急件里说的海水泛滥,梯田被没,是一个明显的不能再明显的兆头了。更大的水灾即将发生!或许不是像前阵子那样每天丢失五里疆土,也不是十里,而是更快,更狠的水患! 吴鼎的手不由的抖起来。要是自己荒谬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么整个太吴,以及刚被太吴吞并的百越诸地,将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成为汪洋之地!有多久呢?一年?一个月?一周?甚或一日?! 子瑜在这时悠悠醒来,吴鼎的紧张和焦虑一览无余。 “发生什么了?”子瑜柔声问道:“父皇虽然去了,但一切会好起来的。”她猜度着,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吴鼎。 “一切只会越来越糟。”吴鼎叹息了一声,将水灾的预测说给她听,“我现在才明白父皇临死时说的凿穿是什么意思了,是造船。” “也许他在弥留之际,受到了古神之意旨,看到了未来要发生的事情。”吴鼎接着说道。他用手撩拨了一下灯芯,努力让火焰燃的更盛一些。 “也许吧,也许只是你心中不安,胡思乱想罢了。”子瑜劝慰道。 “如果水患真的凶猛起来,太吴的国土真的一朝全失,我们该怎么办?”吴鼎问道。 子瑜沉默了一会儿,“妾曾闻万仞城是最高的地方了。” “你让我们去攻占周都么?”吴鼎苦笑了一下,“我曾承诺为你复仇,是要灭了那雍王及其子嗣,曾未想到将周都的王座占为己有。” “假如水患是真的来了,也由不得你选择了。即便不是为了我,也为你的子民着想,你也不得不做。” 吴鼎又把眼神投向那墨一样的夜色之中,那沉重的黑色像通过他的眸子进入了他的心脏里一样,挤压着他,改变着他。 “想不到一切还是要诉诸于武力。”他淡淡的说道,“从发现了异族开始,我就尝试着去做一些事情,可以减少人族内乱纷争的事情,然而什么都做不了。一切的解决方式,终究要诉诸于武力。” “这不是你的错。” “是的,这不是我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反言之,或许就是所有人的错。”吴鼎苦笑了一下,“你说的对,我们没有选择。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水灾来了,人会死。战争开始,人也一样会死。” “怎样做战?” “仅凭太吴,初楚国这关就过不去的。要联合北齐。我收到邀信,说周朝的正统流落在北齐,称帝召见诸侯,德鲁国不从,被先灭了。” “正统?叫什么名字?” “是周皇和丽妃的亲子,重吾。” “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去见一见那重吾。” “你肯定他就是正统?” “是不是正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是敌人。” “那你。何时动身。” “明天。” “你倒是都想的清楚。”子瑜说道,眼泪便涔涔的流下来,“我怎么办?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不能。”吴鼎劝慰道,“我需要你做好一国之母的本份。而且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 “如果国民知道你是因为我这红颜祸水发动战争,子民们会吃我的肉喝我的血的。” “不,如果他们能亲眼看你,他们会毫不犹豫的为你做战的。”吴鼎笑了起来,露出一如既往的灿烂笑容。 。。。。 走了些时日,吴鼎进入了德鲁国境。实际上因为水灾泛滥,原本清晰的国界早已不复存在,记忆中那座作为两国友谊见证的拱桥也不见了踪影,当吴鼎轻舟渡河时,甚至能看到密集的大树的枝节和枝叶在水下铺开,像幽灵一样,扯扯拌拌,而目所能及处,总有些许尸体漂浮其间,或仰或卧,或人或畜,散发着难闻的臭气。 吴鼎一路默默不语。他感觉自己的心神一直像河水一样荡漾着,究竟应该怎么做?怎么做才是对的?是不是真的没了选择?他祈祷着能找出一条路,既让自己心安,又能完成子瑜的复仇,还能对付过这水灾,最后还要联合人族抗击异族的路来,他幻想着这条路能像早晨的阳光一样忽然的照进自己的胸膛,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德鲁国的情景比太吴的受灾边境更惨,村庄和城市都刚刚受过战争的洗礼,残垣断壁处处皆是,尸首饿殍触目惊心,只有无辜的草植借着夏天的雨水和阳光在疯长,它们不必担心明日便会沉沦河底。 吴鼎终于见到了重吾。 戴着面具的重吾使吴鼎生出几分荒诞莫名的念头,继而就感受到被人轻蔑似得愤怒,但他认真的看了重吾身旁的齐王,还有着奇装怪服的好几人。从那些人的表情判断不像有伪,吴鼎便躬身施礼。 “你一定在想,喔,戴面具的王,是真王还是假王呢?对吧?”重吾的面具折射着冷光,让人无法猜测其真实意思。 “不,实际上真王假王并无区别,最后赢的胜利的,便是真王。”吴鼎坦言答道。“我需要联盟,我相信你们同样需要太吴的力量。” “联盟么?”铁面的重吾似乎要笑一下,但脸上的肌肉却不听使唤,他冷声说道:“你可见过异族,几周前,有北狄部落的人载着一具异族人的尸体,来到了这里。他们也想要联盟,对抗异族的联盟。那请问太吴王,你想要哪一种联盟?” 吴鼎的眸子闪动了几下,这消息倒是意外的很。他迅疾的联想到妖姬的事,刚刚平复下来的纠结又涌上来,孰重孰轻?孰优孰先? “我想要终结假的周皇的联盟。”吴鼎最后答道,“我想要天下一统的联盟。” “为何?”北齐王插言道,他的眸子里闪烁着怀疑的光芒,他以自己的野心,猜度着吴鼎的野心。 “因为灾难已近。而这灾难非人力所能抗衡。” “什么意思?” “我相信诸位都觉察到了水灾,海水不停的上升,吞没边境日益。或许片刻之间,所有的土地就会消失。” “中心的国家,比如初楚,周都会消失的慢很多。” “所以我们需要一场战争,争夺土地的战争。而这也意味着天下一统的战争。因为这场战争的胜者,只有一个。就是在万仞城活下来的人。”吴鼎顿了一下,他深深的看了那铁面一眼,“所以,尊贵的王,我没有别的选择,你们也没有。要么死在这里,死在水灾之下,要么死在夺取万仞城的战争之中。” 诸人静静地听吴鼎说完,都没了声息。吴鼎的话太直白,没有了任何的伪装,没有了任何的假名假义,真实的震耳发奎,真实的让人不敢直视。 “我们人族,最后还能剩下什么?”重吾心底叹息着。是啊,人族的生存之战,会丑恶到什么地步呢? “现下郑国与初楚国正起兵戈,只要北齐王领兵直逼周都,必会引来初楚国防守救护。我太吴便可趁机夺去英雄关的渡口,然后一马平川,攻占初楚的首都。然后与贵方合兵一处,打下万仞城。”吴鼎将自己的计策明白的说出,然后目光小心打量着众人。要是一切顺利,太吴国的子民就可以进入更高地势的初楚国,或许就可以从水患中幸存下来。 没有其他的路可以选了。吴鼎心中黯淡,然后他又荒谬的想到,要是真的有天神,可以解除水患,击败异族,那样人族又可以无忧无虑的在这孤岛上生存下去了,但那样,真的就不会有战争了么? 战争总是有的,它就息身在人们的心里,镌刻在人们的骨头上。人们需要战争,就跟需要阳光一样。 第60章 子瑜16 她现在是皇后了。货真价实的皇后。 她的身份得到了文武百官的认可。在吴王病逝后,没人质疑她的’正统’,她的’合法’,这都因了吴鼎的不可撼动的支持和信赖。 “她是孤的唯一的爱妃,她是孤的血肉,是孤的意志。不承认她的,也就是不承认孤王。她的言行,也即是孤的言行。我的臣民们,请将爱戴孤王之心,同样加予我的爱妃身上吧。” 在子瑜心中,吴鼎是个奇妙的男子。就像是在水中洗濯了百年,甚至千年的玉石,通透而坚实。子瑜有时候分辨不出她选择吴鼎的原因是因为爱还是情势所逼,她唯一确定的是她非常信赖吴鼎,全身全意的信任。吴鼎是唯一的光,在当时那无尽的黑暗之中。 但现在她又是一个人了。她无由来的一阵紧张,她毫无目的的在宫廷内走动着,温热的空气像海浪般起伏着,茂密的女儿树连成一片片,些许丝光琼鸟和灰喜鹊吱吱喳喳的从里面穿梭着。忙碌的仆人们见到她时便停下来,毕恭毕敬的向她施礼。 她便放松下来。这里的场景使她想起了故国。 这时有一个令使官急急忙忙的通知她去议事殿。 子瑜愣了一下,才想起吴鼎走时曾经交代过让自己代理幕听的。所谓代理幕听,就是每次议事时她都要在场的,吴鼎不在,她就是国权的象征。 议事殿的人她只识得几张面孔,都是很老的面孔,根据胡须的颜色,长短不同她就能记住,比如财务大臣的胡子是略短而棕色的,行政大臣是很长的白胡子,长到甚至要耷拉到他微微隆起的腹部了。而军事大臣的胡子好像是多年没有梳洗的样子,乱蓬蓬的像荆棘丛林。 其他官职略小的子瑜就一个都不识得了。而现在就有一个白白净净,身材修长的人捧着一册厚厚的帛书在念个不停。 “自并吞百越后,除小簇顽劣不化的旧民隐匿丛野,昼夜侵扰民众之居所外,余者皆顺从安定。但臣恐此为假象,百越余众皆为蛮夷之辈,难以驯化,他们正潜伏等待,期望他们的圣女归来,夺回所失之地。所以臣吴亦德认为,应该除恶务尽,将百越余众尽数屠尽为安。” 子瑜皱了皱眉,她望了望那三名老臣,却发现他们的面孔像木雕石刻一样毫不动容。她隐隐的心中不安起来,这时那人继续念其他的帛书。 “现今水患不断,边境饥民无数,纷纷涌进吴都,致使吴都秩序混乱,犯罪日益猖獗,其中尤以百越劣民为甚,偷盗劫掠,无恶不作。百越其民,污垢其身,连青楼女子都写有诉状,不愿接待。。” “理由呢?”财政大臣胡子翘了翘,忽的插了一句。 “因为要是睡了百越人,就跟睡了猪狗并无分别,那身价就再也回不来了。” “你那一大摞都是写的对百越降民的控诉对吧?”行政大臣问道。 “是的,大人。整整三十一件诉书,诸多士大夫联名上书,望主上将百越余孽或清剿灭绝,或贬为奴隶,这样一可省食粮,二可清民心。” “何为清民心?”子瑜插言道。她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 “就是我太吴民众心里认为像百越这样的贱民不配和他们走一条路,喝一条河的水。自从吴王说了要尊重百越古老的传统和神灵后,百姓心里是很不安的。” “你说的是我跟吴王的婚姻么?” “小人不敢。小人只是令使官。” “小小的令使官也懂的民心了?!”子瑜霍的站起身来,“来人,给我掌嘴!” 几名老臣对视了几眼,那行政大臣颤巍巍的挥了挥手,便有两名如狼似虎的兵士抢上前,将那令使官拖下去,一阵噼里啪啦的巴掌声响彻在空阔的殿堂中。 “信中多是胡言乱语,但这里面也有事实。”财政大臣眼睛眯了眯,望向子瑜。 “什么事实?”反问的是行政大臣。 “水患迭起,土地越来越少,库粮不足以支持若多的饥民。这就是事实。”财政大臣道。 “这就是为何吴王会孤身在外,连横合谈,他会找出拯救国民的路来。”子瑜声音微微高了一些,“国民不止是太吴的子民,百越的顺民也是。本宫只是代理幕听,经验尚浅,更没有多大的主意,但希望各位秉着公义之心办理,切勿存了偏见,最终辱了我王之名,寒了我王之心。” 众人诺然。除此以外再无重事可议,众人便散了。 子瑜的心却不由的悬起来。她没想到第一次的幕听,就有如此难以决断的事宜。 如果将百越之众冠以贱民奴隶之名,那将引起更多的反抗和暴乱。那就意味着流血和死亡。同时,也践踏了吴王的初心。他原本是倡导两国同根同源的,是想着大同的,而不是大异。子瑜记得吴鼎甚至建议百越和太吴实行统一的文字,教学统一的礼节,连同信仰神教,他也想从古书中找出共同之处。实际上她与他的结合,就是遵循了古老的两国统一的仪式,但那是在古老的过去了,现在的百越和太吴,隔阂着看不见的深渊。 子瑜忽的想到,这种荒谬就如同是左眼看不到右眼,右眼也看不到左眼,但明明两者之间只有很窄的距离而已,而且两者看的都是同一片天空和土地。 子瑜又想起吴鼎离开时说的难以选择之事。 战争无处不在,如果本着灭绝百越之名,那粮食确实会省下一点,土地会大一点,太吴的子民就会多活一些,或者多活一阵子。 但如何选择呢?或许那些士大夫的眼里就很好决断了,百越的人不属于这里,不是自己人。她脑中东想西想,不一会就觉得疲乏的很,回到寝宫后躺卧了一会儿,又起身在梳妆镜台前坐定,呆呆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拆掉发髻,拿了一把木梳子慢慢的打理着头发。 这是我的新家了,我要做我应该做的事。一个念头如同电闪一般袭上来,她直视着镜中的人儿,既熟悉又陌生,像是很久以前被遗忘在那里,被封印在那里。 第二天,子瑜邀了几个老臣巡访,虽然老臣们竭力阻止,但子瑜还是说服了他们。 “宫外是不安全的,难道因为几道宫墙就使的宫内安全了么?有城墙在,就有隔阂,墙两边的人都以最大的敌意猜测着另一边,那就使的本来是安全的地方,也变的不安全了。”子瑜郑重的声明着:“我要去城里最乱最贫穷的地方,让所有的人明白,我们关心他们。我们,太吴也好,百越也好,都是一样的子民。”她顿了顿,从几个老臣眼中看出焦虑和不安,便笑起来,“如果子民对我是怀着仇恨的,那在宫内也好,宫外也好,都是一样不安全的。” 几个老臣拗不过她,只好备了穿戴整齐的马匹,鸾车,还有武装到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士兵,盔甲闪亮,一尘不染。 跳蚤街是吴都最脏最乱的街道了,这里就像是被阳光遗忘的阴影地,住满了因欠收庄稼而失去土地的流浪汉,因没钱看病而丢弃在这里自生自灭的病人,被通缉的各色盗贼,年老色衰而被驱赶出妓院的老女人。而现在更多的是因为河水泛滥而无家可归的人,太吴也好百越也好都是一样的景况。 天气阴沉沉的,子瑜卷起车帘,能看到一些脏兮兮的跟泥浆一个颜色的小孩子们,他们的衣服上全是洞,有的干脆全身光着,唯有眼里还闪烁着光芒。她喝令车马停下,走了出去。“谁想吃苹果?!”她走出去的时候一只脚陷入泥浆中,等她拔出来的时候鞋子却不见了,她一点儿也不在意,兀自唤了几个仆人,将随身带来的瓜果摆成一圈。 孩子们犹疑的看着她,终于抵抗不住食物的诱惑,慢慢涌向子瑜。子瑜笑容满面的将一个最小的孩子拉在身边,然后跟他们一起坐在脏兮兮的地上。她的绿色的丝稠裙边已经跟泥土一个颜色了。 “你叫什么名字?”子瑜问道。 “四狗子。” “为什么是四狗子?” “我排行老四。大狗子,二狗子,三狗子,所以我是四狗子。” “那你的兄弟呢?” “都死了,所以我应该算是大狗子了吧。”小孩傻傻的笑起来,其余的小孩也起哄起来。 “那你的父母呢?” “都死啦,我们都是孤儿。我们都是百越人。” 子瑜默然。许久,她说道,“你们想要一个家么?” “想。” “我会帮你们建造一个很大的家,一个很高的房子。” 孤儿所只用了一周的时间,就建好了。房子非常大,上上下下分了三层,主建师算了算足可以容纳五百多的孤儿了。 “够用了么?”子瑜问道。 “够了,足够了。只是。。” “什么?” “只有百越的孤儿愿意住进来,太吴的人不让太吴的那些流浪者和孤儿靠近这里。” “为什么?”子瑜讶然。 “他们不让与百越的人同流合污。” “笑话!即便是饿死,也要分个彼此?” “。。。。” “妥善经营这间孤儿所,每日餐粥不可少。或许等一段时间,其他人就认同了。”子瑜幽幽叹了一声。 她心头烦恶,挥之不去。但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有时候恐慌的想到自己做的都是无用的,什么都改变不了,就像夫君对战争的抉择一样,怎么做都是错的,不由的大是沮丧。但有时候定了心神,就觉得自己的举动是无比正确的,如果孩子们一起生活,他们自然就没有种族的那种仇恨之心了吧。如果大人们看到小孩子可以和睦相处,那大人又为何要分清敌我呢? 她朦朦胧胧的睡着了。在梦中,她又一次的梦到了大火。火光冲天,到处是凄厉的呼喊,扭曲的脸庞,慢慢变黑的肉体。她站的那么近,看的那么清晰,火舌也舔在她的肌肤上。她却感到骨子里像渗入冰水一样寒冷。 她又一次大汗淋漓的醒来。仆人惊慌失措的脸映入眼帘。 “不好了,皇后。”仆人气喘吁吁的喊道:“一场大火,昨夜孤儿所起了大火,所有的孩子都被烧死了,三百多名孩子,就这样没了。” 三百多名孤儿,全是百越的孤儿。 第61章 子期9 画像里的人实在无从判断其年纪,高矮,胖瘦,只有一具冷冰冰的面具。子期竭力想从那露出的眼睛里判断是怎样的人,但画像太潦草与拙劣,两只眼睛的神色全然不同,一只眼如同暴戾的孤狼,充满了嗜血与杀戮,另一只却如温顺的鹿,透着善良的光色。两只完全不同的眼睛隐藏在同一具面具下面,让人无法想象那是多么矛盾的一张面孔。 好在戴面具的人不会太多吧。子期将画像点燃,看着火舌打着卷儿一点点吞噬掉纸张。穷奇说了靶子是在德鲁国。自称为王的面具人。有很长的路要走。 “如果你不完成任务,你的姐姐就要死。” 子期不知道姐姐怎样落到了宫廷里。但她确实在角斗场上看见过子瑜。她不知道姐姐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没有在凤来?凤来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但她从穷奇平淡如风的表情中看得出他是很认真的,就跟他解剖人体时的认真一样。 子期压抑住涌上心头的针扎般的不安,她甚至没有问穷奇为何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不相信癞子头他们会出卖自己,但没人能从穷奇的刑具中幸存下来,要是那样的话她宁愿癞子头他们供出自己。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眼睛直视着穷奇。 “我会做的,不要为难别人。”她用了别人两个字,而不是姐姐。 穷奇很满意子期的回答。“你不会令我失望的,你跟我很像。三个月。” 子期选择走水路。 实际上也没有陆路可以走了,大悲河的泛滥彻底淹没掉了原来的狭隘的石桥关,国与国间连结的陆运纽带。 这是一条走私用的双帆商船。船身看起来破旧,但最近用了铆钉跟铁板层层加固过,正当子期冒出’这船像个大粽子’的念头来时,满脸褶子的船副过来驱赶她。 “哪来的小乞丐,离我的船远点。”他的双手像海里的礁石一样粗躁,茧子像海蛎子的壳。 “我不是乞丐。我想在船上找一份工作。”子期知道自己可以轻易的躲闪掉他的大手,但还是忍住了。她知道自己必须善用伪装。除了穷奇,没人认得她,知晓她的目的。他可不想哪个喝醉酒的船员满世界吆喝着,“嘿!瞧瞧我们船上最优秀的刺客!她要去拿铁面之王的人头喽!” “嘿嘿,一份工作?”船副露出残次不齐的黑黄色的牙齿,开始调侃子期。毕竟船员的生活单调乏味,除了妓女和酒能令他们开怀大笑,其他时间就跟躺在棺材里的死尸是差不多的,恐怕更糟,因为那里的棺材是不动的,而船棺材是动的。“你想找怎样的工作?” “我可以保护你们不受海盗的掠夺。”子期盯着船副的脸看,她怀疑他脸上的痕迹不仅是风浪留下的。 船副哈哈大笑起来,子期的个头恐怕只到他的胸口,这样的孩子的大话让其他听到的船员也笑了起来。 “很不错。不过我们用不上一个小丑来逗乐,那样我的船员就没了力气,桨都划不动了。”船长走过来,他身形比船副还要魁梧一些,肤色跟其他人一般无二,跟船的桅杆的颜色差不多。 “我会煮饭,打杂,清理。我以前在屠宰场干过活。求你让我上你的船吧,我什么都能干的。” “为何要离开周都?”船长的眼神变的尖锐起来 “因为这里没有活路。没有能吃的,也没有工作。”子期眼睛不眨的回道。 这时一个缠着白毛巾样的船员凑在船长耳边嘀咕了几声,船长回转头来,用更凶狠的目光看着子期。 “哪里都没有活路,但活着,总的行路。我这边少个厨房打杂的,也许能用得着你。”他看到子期露出欢喜的表情,“我可先警告你,要是你偷懒,或者偷其他人的东西,我保证会将你丢到河里去。” 他们在夜里起航。船舱里堆积着成箱的酒水,还有瓷器,还有丝绸金帛,更多的是山椒辛料。厨子絮絮叨叨的说着,“这年头走私可真不好做,比海沙里淘金还难了。四处都在打仗,物资倒是好卖,但官府现在变了脸,以前可以用钱疏通,现在直接冠上卖国通敌的帽子,是死罪了。再加上这大悲河水灾不可捉摸,风大浪大的,真像是把性命栓在了船桅杆上,说断就断。。呸呸,我这乌鸦嘴,你赶紧去趟甲板,我好像把一只活鸡忘在上面了。” 子期上了甲板,她没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那只别捆绑的结实的鸡,这可怜的鸡连叫声都没出一声就被子期拧断了脖子。那鸡的眼睛里除了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就跟这大悲河的水一样。她回眸向着渐渐远去的周都看去,那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尸体,漂浮在时光的河里,冰冷,毫无生机。她的眼眶很快的噙满了泪水,父亲就是死在了那里,姐姐就是被囚禁在那里。为了不让眼泪流下来,她抬头仰望那浅淡的夜空,却一粒发光的星辰也没有找到。 不一刻她下到船舱里,拔毛,用刀剖开鸡身,取出的内脏和肠子完完整整摆在一边。她呆了一会儿,将要骨头剔出的念头打掉,又把肠子和内脏弄乱。 。。。。。 如此几日,子期就这样在船上生活着,波浪是很奇怪的东西,它强迫着你适应它,跟着它一起律动,不但要调整自己的身体,甚至心跳,甚至呼吸都要调整到适应它的地步,否则你就会呕吐,昏厥。子期很快适应了船上的生活,船员的下流的玩笑,对风浪的应对,对生活的沉默。他们虽然与角斗场里的奴隶不同,但子期觉得又没有太多的区别。他们只想着能活过今天就算赢。 很快,子期就意识到他们的想法是对的,至少不算是错的。前一刻他们还煞有介事的做着酒礼:感谢河神赐予我们食物,保佑我们一路畅顺,下一刻钟大悲河突如其来的风浪就袭击了商船。未来的及收齐的帆布将桅杆拉断,船身像醉汉一样左右晃荡。猛烈的大风中根本听不清船长和船员在呼喊着什么,厨子的脸早已变成了紫黑茄子的样状,子期只得将绳索在柱子跟自己纤细的身体上缠了又缠。她忽然莫名其妙的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正在碎碎祈祷着的厨子问道。 “感谢河神赐予我们食物。”子期格格笑道,“保佑我们一路平安。” “你有什么毛病?”厨子嗔怒道,颠仆的风浪使他的脸色变成了煞白。 “不好笑么?要是有河神大人它一定觉得好笑。”子期正要继续逗厨子,船身发出更可怕的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人的骨头被压断了一样,子期抬头望去,一大片木板劈头盖脑的砸了过来。 整条船还是沉毁了。 子期在最后一刻解开了自己的绳子,附身趴在一块中大的木板上,扭头看见厨子正被卡在木箱间手舞足蹈,她便潜入水底,用一直藏在鹿皮靴礼的短匕首将木箱的连绳割开,然后用尽了力气才将那胖子拉出来,两人抱着同一个木箱随波漂流。 浪潮将他们推向岸边,不止是子期和厨子,身边三三两两还有十几个人,或者更多。众人狼狈不堪,不过看到岸就在眼前,目光里都露出劫后余生的欣喜。 然而欣喜就被错愕所代替。 一队穿着黑盔黑甲的士兵向他们迎过来,为首的人叽里呱啦的激动的喊着什么,其他人纷纷挥舞着手里的兵器。 “他们喊的是什么?”子期好奇的问。 “他们是百越人。”厨子的脸色已经白过了头,反而泛出些许红晕来,他的瞳孔剧烈的跳动着。 “他们喊的是什么?你能听懂么?” “感,感谢河神,赐予我们食,食物。”厨子结结巴巴,鼻涕跟眼泪一起流出来了。 子期刚将匕首往马靴里塞进了一点,就被两个士兵像鹰抓小鸡样拎了起来。 “这个太瘦,那个还好,全是肉。”一个士兵用生硬的北文说道,然后咧着大嘴朝厨子笑。厨子已经抖的像簸箕筛谷一样了。 被推搡着上了岸,子期便意识到这里是何处了。 这里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极远处的黑线一样直立的大树,近处一些奇怪形状的岩石,看着平坦但危机四伏的沼泽地,这都是她走过的地方,走过了很多遍的地方。这里是她的家,凤来。 情感像浪潮一样汹涌袭来,她像溺水的人一样发出奇怪的咕噜与干咳的声音。她的眼睛惶急的寻觅着这片土地,哪怕有一个熟悉的人也好啊,他们都在哪里呢?! 没有人回应她。原来熟悉的场景也早已面目全非,子期辨认出这处原本属于石家村的边界,大悲河吞噬了一切。 她沉默着在被俘的队伍中行走。眼睛依然抱着希望四处张望。然而到处是百越的士兵,陌生的面孔。 她们被草率的丢在城堡的一个角落处。子期看到一些士兵在翻查他们在岸边捡到的木箱,将里面的物件洒满一地。酒水显然是令他们最振作的了。“希望他们今晚都喝的大醉。”厨子小声对子期嘀咕着,但子期细查了一下,仅仅只有一箱完整的酒水。更多的是没用的绸缎衣服。 百越的人并没有开玩笑,入夜的时候他们升起篝火,将两个活生生的船员烤来吃了,所幸船里的粮食也被他们饱食,要不然两个对几千名士兵来说肯定是不够的。 子期让胖子挡住看守人的视线,取出匕首,割断手腕上的绳子。“我知道一条小道。等夜深的时候,我们就跑过去。”子期附耳对胖子说。 “如果我过不去,答应我,杀了我,别让我像猪一样的被烤。”厨子痛苦的回道。 子期怔了怔神,最后点了点头。 她的身子最小,只是眨眼功夫,她就消失在墙角的阴影里。这里原本就是自己的家,有谁比她更熟悉这里的转转角角呢。她很快的跑到后院,那里留着一个被荒草遮掩住的狗洞。 从这洞里钻出去,就可以沿着一条细不可查的山路,直接到神树那边的祭坛。从山的另一边下去,就是沼泽地,穿越死亡沼泽地,就可以摸到初楚国的边境了。 她犹豫了一下,返身回来,准备去看一眼自己父母的房间。她说不清在这个关键口为何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即便是心中很明白母亲是不可能呆在那里的。 陈旧的阶梯发出咯吱的响声,子期屏息藏在阴影里,两个醉醺醺的士兵蹒跚着走了下去。她透过零星的烛火望上看去,确定没有人时,便放轻脚步,闪身进了房间。 房间内有人。子期开始没有看见他,是因为他被锁着躺卧在地上。等子期看清了他的面容,差点真的惊叫起来。 万万没想到在这里会看到她的师傅,羽真。 “你怎么会在这里?”两人几乎同时出问。但同时都意识到这里不可能一言道尽,子期匆忙将铁链和脚镣斩断,她倒一时惊讶起匕首的锋利来了。 “我知道一条小路,出去再说。”子期看羽真完好无损的站起来,就扭头往庭院里摸去。 “你要干什么?” “还有一个人,我答应带他出去。” “时间不够用了,哎,算了算了,去瞧瞧。”羽真虽然身子虚弱了一些,但身手还在。 找到胖子,很快三人就往那狗洞处跑去。但胖子的身形太大,引起了守卫的警觉,有几人就大呼小叫的在后面追来。 子期和羽真顺利的从洞口爬了出去,但胖子被卡住了。他痛苦的扭动着身子,却一点进展都没有。他明白他出不去了。忽然他开始笑起来。 “你说的那个笑话,确实好笑。感谢河神,哈哈。” 子期没笑,她只怔怔的看着胖子,胖子止住笑声,道,“他们抓住我的脚了,正往外拖呢。你答应过我的。现在动手吧。” 子期抽出自己的短匕,她艰涩的说着,“我在河里救了你一命,现在要杀了你。我们扯平了。”然后将匕首刺入了厨子的心口,很快,快到胖子感觉不到痛疼。 “你的朋友?”羽真问道,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通向祭坛的山径之中,这条山径就是白天,外人也无从发现。 “只是一个胖子。”子期心酸的答道。“现在告诉我你为何在这里?” “当时在周都,闻听异人作乱,就不得不尽殉道士的责任,要去调查,结果有线报说北狄部落那里出现了异族。我就赶过去,协同北狄的人一共抗战,最终抓了几个活的异族。因兹事体大,要将这活的异族呈现给各地君王,以说服他们联合做战。结果倒好,我到了这凤来,却发现这里被百越占据了,而且他们的主子还不在。幸亏他们还识得殉道士的标志,没有把我给嚼了。”羽真絮叨的说着,末了反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了?你父亲呢?” “死了。” 第62章 子期10 大前天起,子期和羽真就确定甩掉了追击的百越人。鸠占鹊巢的百越人看上去像是要扞卫莫大的正义一样,反而子期这正宗的主人要落荒而逃。这让子期更加坚信只有能掌控的身体技能才是最安全的财产。 溜下了陡峭的山峰,然后穿梭过嶙峋的怪石丛,隐行于遮天蔽日的树冠下,子期凭着记忆摸索着这里。几天之后,到了一片芦苇丛生的沼泽地带,然后羽真发现了半截边界石碑,辨认之下才知晓这里是凤来西南角与初楚国东北角的边界。 “走错路了。”子期一屁股坐在地上,裤子早已被枝桠荆棘拉扯的破损不堪,毛糙的锯齿草可以轻而易举的刺到皮肉,但她一点也不觉得痛疼。疲惫接管了一切。子期觉得只要自己一合眼就可以睡个两三天。但她兀自强支撑着。 “没有错。”羽真眼里倒是放射着喜悦的目光。“过了这里,就是初楚国了。初楚国会是抗击异族的最大友军,毫无疑义的。” “我要去的地方不是初楚国。” “那你要去哪里?”羽真惊讶道。 “德鲁国。” “德鲁?现在的德鲁已经被北齐占了,天杀的,非的在这当个窝里斗。说什么为了什么正宗的周室传承,拼个你死我活,你说这不是荒唐么?”羽真半百的眉毛都在抖个不停,看得出是很气愤。 子期无动于衷,静默了片刻,她道:“荒唐也好,愚蠢也好,都不管我的事。” “就是世人都是你这个想法,所以最终落得个不可收拾的局面。”羽真坐下,拔了根青草在嘴里咀嚼了几下,丛他抽搐的面庞看滋味肯定难吃的很,但不这样做的话饥饿的感觉无法驱除。“你为何要去德鲁国?”他问道。 “那你为何热衷于联合抗异族?”子期没好气的瞪了羽真一眼。 “职业如此。”羽真淡淡的回了一句。 “就像裁缝要修补衣服,铁匠要锻造兵器,如此类吧。”子期的声音连自己都听出来刻薄极了,但羽真不以为忤。 “就像将军一定要杀人无数,刺客一定要杀人,财务大臣一定中饱私囊,皇上一定要草菅人命对吧。”子期的声音高了许多,看向羽真的眼神也尖锐许多。 羽真看了子期一眼,叹了口气,道,“职业后面,总要背负最重要的道义的。为了人族的生存,抗击异族是必须的。” “我父亲是因为没有杀死那个妖姬,而被处刑的。”子期反驳道,“依你的看法,一定是父亲错了。但为何父亲会那样做呢?明明那样简单的事情,那样黑白分明的事情,父亲为何下不了手?”她眼神带着一丝迷茫望向那随风摇晃的芦苇丛,道:“异族真的跟我们人族有若大不同么?” “当然,他们穷凶极恶,他们毫无感情,他们没有人性。”羽真用不可置疑的语气斩钉截铁道,然后他用担忧的目光扫了扫子期,像是担心她被拉入魔怔。“他们是恶魔。” “人们对我父亲做的事情,就不是恶魔行径了么?我父亲究竟做错了什么呢?他一直是个好王侯,被凤来的人们尊崇,就是在周都,我也听闻坊间的百姓称赞他了。然而他却被处刑了,为何?道义在哪里?”子期越说越激动,眼泪在眼眶子里转了好几转,但依然倔强的没有掉落下来。 羽真沉默不语。他长吁一口气,道:“为何你要去德鲁国?那里有你的亲人可以投靠么?” “去杀一个人。”子期眸子里有淡淡的芦苇摇晃的影像,她自己给自己补充道:“只有杀一个人,才能救一个人。很公平不是么?” 羽真轻微摇了摇头,想要反驳,但嘴唇动了动,并没有说出什么,两人就这样遥望了一会儿远方,让体力慢慢的恢复着,终于羽真说道:“据说真神不但创造了人族,也创造了异族,我们不明白为何让两个不能并存的种族同时被创造出来,无法探究,所以就不要去探究。智者说考虑的事和原则和道理有千千万,路也有千千万条,可最终踏上的路只有一条,而且是唯一的一条。我想他所要说的就是只要走着走着,就走出属于自己的路了。目前看你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跟我去初楚国。毕竟水路隔断,想在河边找条船希望渺茫。” 他呲着牙努力做出笑容的样子,“我嘴笨说服不了你。但异族入侵是天底下最大的事情了,没有什么血仇,什么夺权能盖过的,毕竟,到了最后,就是人类的生与亡。亡都亡了,还有什么重要的呢?所有的人类的痕迹都会被抹去。” 。。。。。 过了沼泽地,又翻越几处不高但毫无路径的山峦,子期和羽真进了初楚国境,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垠的绿色田野,细看之下农作物却并不茂盛,玉米高粱稀稀拉拉,生的矮小,反叫杂草盖过了一头,小麦被收割后留下像除不尽的胡子渣一样的存在。空气也是燥热中带着让人喉头阻塞的气息,到了城门处,子期才明白那种感觉是为何所致。 战争,正像毒蔓草一样在这里滋生,伸展,遮天蔽日。 羽真一直不言不语,眉头越皱越厉害,子瑜确定现在他即便是笑,眉头间的皱纹也不会消失。 羽真熟门熟路的见到了初楚国的执政者,墨者行会的首领。他们并不是宫廷的议事殿里见的面,是一处景致别雅的庭院,放了不少的雏松的盆景。松树精致,虬枝怪异,扭扭曲曲,子期并没看出几分美感,反觉得松树原本应该生的高高大大,反而这么弱小,还被处置在石盆中,不由心头怪异莫名。 那执政者眉目清朔,只是面色偏白,像终日不见的太阳。子瑜从羽真和执政者的对话中小心猜测,倒也察觉一二。 这执政者虽不是初楚国之王,但确是摄政王。所有的实权都在他手里。毕竟,全天下的商贸墨者行会都有份的。有了钱,其他军队,行政事宜都是手到擒来。 “在城门处,我看到了浩浩荡荡的军队往东向开出。”沏茶间,羽真问道,当然,他还未来得及讲异族侵入北狄和捉到异族的事情。 “我初楚终于要把太吴并入版图之内了。做了那么多年的死对头,很久很久的宿怨,久到忘了仇恨的起因了。现在终于出现了契机。”执政者叹息并捋了捋灰黑色的胡须。 “初楚要对太吴用兵么?”羽真看到执政者点头,吃惊的又问道,“现在?” “现在是最好的时刻。太吴国正内乱。”白面黑须的执政者慢悠悠的吃了一口茶,看得出很享受那股茶香。 “可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羽真的手因略显激动而颤抖了几下,他急急的说道:“不久前异族入侵北狄,百名不到的异族,使强悍的北狄战士损失了三千多人。迹象表明,越来越多的异族将接踵而来。我们捉了几名异族,送往各个诸侯国,以证其实,以求联军。看样子,送来这里的殉道士出了事情,并没有完成任务。” “不,他送来了。我也看到了。确实骇了一跳。”执政者风轻云淡的说道。 “为,那为何还要发动对太吴的战争?!异族入侵,那人族不是应该暂时休戈止兵,共同对敌么?英雄纪元的盟约说明明白白写的。”羽真激动的跳了起来,一张脸涨的通红。 “那是太久远的事情了,久远的甚至是否存在过都值得质疑。但利益确是最近前的东西,伸手可以触及。等统一了太吴,再对付异族也不晚吧?你也说了,不知异族会从哪里登陆而来。是明天来?还是明年来?” “如此内战,等异族来了时,看还有气力对抗么?!”羽真挥袖离去,那执政者在后面兀自喊着:“老先生,先让下人给你准备几斤太吴产的乳茶,甚是难得。。” 子期本想揶揄羽真几句,但看到羽真失魂落魄的样子也就没有开口。如此二人一前一后的在熙攘的街道上行走,子期忽然觉得羽真和她自己与这世界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就好像这世界是烛火,而他们只是烛火倒映的影子。 然而烛火灭掉的时候,影子也会消失的。子期叹了口气。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子期追上羽真,问道。 “去大秦。那里是殉道士的总部。那里最不缺的就是战士。” “你说服不了初楚国,凭什么你认为可以说服大秦的王?” “大秦不需要说服,只需要买卖就行。大秦是唯一盛行奴隶制的国家。他们常年训练战士进行买卖。”羽真解说着,“所以我们唯一需要的,是金子。” “你能从墨者行会借到钱?” “恐怕借不到那么高的金额。” “那你想怎么办?” “先向大秦借兵,以后再还金子。” ‘以后能还的起么?” “没有还的起的问题,只有是否还有还的必要的问题。”羽真慢慢止住脚步,凝眸望了一下子瑜,“你还要去德鲁国么?” “不,我改变主意了。”子瑜眨巴了几下眼睛,小巧的带有雀斑的鼻子抽动了几下,“忽然想到,其实我不去杀人,直接去救人是一样的。我打算跟你去大秦,然后绕回周都。” “怎么现在才想到这样?” “或许路都是走着走着才想明白的。” 。。。。。 一路上阴云密布,走出楚都时便淋淋漓漓的下起雨来,语像黄豆般大小,噼里啪啦毫不留情的往下泼洒,子期他两人好歹寻的一处废弃的庙宇,发现里面早集满了人。他们见缝插针,也在里面落了脚。眼巴巴的直盼雨停。 老弱妇孺皆有。哭声和叹息声时断时续。子期心底烦闷,这让她想起了老鼠洞的那帮伙伴。一阵乏力感便袭上心头,这世间皆是不公不平,即便没有天灾人祸,饥困也是一直有的。而自己对此无能为力。这样的想法,慢慢占据了她的身心,像是被黑暗牢牢包住,透不过气来。终于等到霹雳雷响,看着闪电滑过天际,像自己珍藏的利刃一般,至少在一瞬间划破了那死寂的黑暗,这让她心底舒畅起来。手摸着匕首的把柄,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耳边依稀听到古稀年岁的人在说话,说的是太吴的王妃,什么凤来后裔,说什么心肠是天底下顶好,还为百越的孤儿修了孤儿院,可比初楚的显贵要好太多。终于说道她的名字,李子瑜。子期便猛的睁大眼睛,抓住那老者问询,夹七杂八,也明白了经过。 子期心底畅通起来,姐姐原来早已逃出了周都。既然不在穷奇的掌控下,那自己就是自由的了。 第63章 子瑜17 子瑜一言不发的伫立在镜子面前,过了很长时间,待伺候她起居的丫鬟不小心弄出了声响,她才像大梦初醒一般,将视线从镜中人的身上移开。 “娘娘,您可小心着身子,餐点都凉了,也不见你食得一口。”丫鬟小心翼翼的说着。 子瑜轻轻哦了一声,又是半晌沉默,终于恍恍惚惚说道:“真不敢相信三百多个孩子说没就没了。他们只是孩子,有什么过错呢?过错应该是我,要是我不去建什么孤儿院,他们此刻一定还活的好好的。” “不管娘娘的事,娘娘做的是对的。” “如果是对的,怎么会是这个结果呢?”子瑜看了一眼诺诺不安的丫鬟,幽幽的叹了口气。 “我真当这里是自己的家了。”子瑜用纤细的手捋了一下长发,“自先皇病逝后,我寻思着也能为国事尽尽力,做一个好的国后。” “皇后是受万民爱戴着的。” “这万民,指的是太吴人呢,还是百越人呢?”子瑜苦笑了一下,“我是多么愚蠢啊,我本就是异乡人,却相信以一己之力,能够使水与火相融呢。” “奴婢只知道,皇后所做的就是皇上想做的。” 子瑜闻言点了点头,瞧了一下丫鬟,“通知下去,我要去祭奠一下那些死去的孩子,葬礼要隆重。” 丫鬟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慢慢变小。子瑜又呆了片刻。果然,一会儿就有令使官喊议事厅议事。 “娘娘要祭奠死者?”行政大臣问道,子瑜瞟了一眼全场,发现人比初次时少很多。 “对。行凶的人查的怎样了?”子瑜反问道。 “正在查。只是查出来之后,娘娘准备怎样做呢?” 子瑜停滞了一下,“以纵火杀人刑典案律论处,不是应该的么?这样也还民以公道吧。” “可是他们只是贱民。。” “他们现都是太吴的子民。”子瑜打断了财政大臣的插言。“他们需要公平。” “事情恐怕变的很棘手了,百越的孤儿被烧,传言说归降的那些顺民又蠢蠢欲动,要闹事了。”行政大臣蹙起眉头,“娘娘祭奠的事,怕是很不安全。” “如果我不这样做,百越的余众会相信纵容事件发生的,正是我们。是皇上,是大臣们。所以我必须去。况且,那些可怜的孩子,连这点慰藉也得不到么?” 。。。。。 第二日,子瑜便去祭奠那些孤儿。管礼乐的仆人们早早将步辇换了黑的颜色,鞍马挑了纯白色的。他们将那烧毁后的废墟用竹架围了起来,子瑜哀默的看着他们将尽可能找到的骨头残骸拾捡起来,归拢到一个巨大的方形的红色棺材里。 “这些孩子是无辜的,他们做过什么呢,他们没有在战场上杀过人,他们没有掠夺过其他人的土地,财宝,他们什么也没做过。他们不应该就这样死去,我会以国王的信念和名义,找出真凶,还他们公平,以慰他们的灵魂。请大家给予我,给予彼此更多的时间,无论是太吴人,还是百越人,我相信,我们会找到一条相生相存的路来。” 子瑜放眼向底下越积越多的人群看去,她能感受到正在被极度抑制的愤怒,还有阴暗的像影子一样的猜忌,所有的情感像黑夜下的浪潮一样,只有涌到眼前,拍到身上,你才能明确的知道那浪有多高,多狠。 她郑重的向着那些残骸跪礼,耳边能听到人群的骚动不安声。她正说出“这里将建一个墓碑,让所有的子民永世铭记的墓碑,忘记仇恨的墓碑,往前看的墓碑。”时,她的身子重重的的挨了一下。 一块粘糊糊的泥巴砸在她的腰上,并溅开,在她那崭新的紫金色的稠裙上留下了肮脏的污渍。子瑜愣了愣神,眼神向四周的人群看去。然而更多的东西,泥土,石块,木渣,腐烂的水果,甚至不知名的动物的部分身体,如同突如其来的暴雨般向自己袭来。声音噪杂,卫兵们竭力的喊叫,并用刀剑阻止着人群。她吓得花容失色。她喊了两句,住手,住手。这时一块冰硬的物体砸中了她的额头,她身子晃了晃,用手擦拭了一下,看到满手都是鲜血。她依然倔强的想站直了身子,但身子软软的不听使唤。 她眯起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不陌生的人。是张宪,贾昆的伙伴,墨子行会的人。她记得很清楚,当日凤来覆灭跟他有着干系。子瑜扬起指头指向他,然而张宪很快从她模糊的视线中消失。 后来发生的事情她一概不知。等她醒来,她额头上被贴了一个白色的膏药,气味并不难闻,甚至有芍药花的气息。她问讯了丫鬟一下时辰,便一口气冲向了议事厅。焦急的丫鬟口里嚷着什么,并无奈的跟在她后面。 “现在发生什么了?”她急急的问道,并止住了大臣们的劝阻。 “百越的余孽终于起兵作乱了,他们在南部集结,烧毁城邑。城内也有乱党烧杀抢掠。治安一片混乱。”军事大臣汇报道。 “你们准备怎么办?” “以暴制暴。我已经调整了队伍,马上兵发南部,歼灭余孽。”军事大臣话语简洁,看他的脸色也不像是要征询子瑜同意的意思。 “难道事情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么?”子瑜说到这,看到所有的大臣都直直的看着她,心头不由的一重,但还是把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或许这烧毁孤儿院的,另有其人。我是说,不是太吴人,也不是百越人。” “哪还有什么人?”大臣目光中充满了疑惑和惊讶。 “初楚国的间谍,墨子行会的人。我亲眼看到其中一人在昨日的祭奠中出现。”子瑜郑重的说道。 “你确定?” “我不会认错。凤来的覆灭,就是此人做的内应。这人名字叫做张宪。” 几个大臣窃窃私语起来,终于行政大臣发声道:“昨日娘娘受伤,恐认错了人也说不准。” “我不会认错人。” “即便没有认错人,那初楚国参与其事,搅乱民政,也只是娘娘的一个猜测罢了。”大臣的脸色越来越放松,语言里也隐隐含有说服子瑜的意思。 “那还有别的解释么?”子瑜蹙起了眉头,心中愈发隐隐不安。 “娘娘,太吴的部分人烧毁了孤儿院,百越人发怒后起了反叛,我等不的不平之。没有什么能够阻挡的了的了。” “难道和平不是更宝贵么?更值得珍惜么?”子瑜像溺水的人一样想抓住点什么,但她心中又无比的恐慌着,和平恐怕是比海市蜃楼一样虚幻的东西了。 “娘娘,人们的偏见和恶意堪比深渊。”行政大臣摔了摔袖子。接下来再无异议。 军事大臣领着精锐大军去了南方。 子瑜心急如焚的盼着吴鼎归来,她知道自己已经控制不了局势。每天的飞鹰传信,都是各种捷报,什么歼灭贱民千名,什么发现了藏匿于吴都各处的贱民百名,屠戮有功等等,她感到心头越来越重,既不想跟其他大臣一样表现出喜悦,也不想表现出悲哀,听了几次,她便托辞头痛复发,不再去议事厅。 吴鼎是她当下最思念的人了。等他回来,一切都会变好的。子瑜重复着这个念头,直到完全说服了自己,将自己从焦虑中解脱出来,她才安然的得到了一个完美的睡眠。 然而睡眠被突如其来的更大的灾祸打断了。 飞信报来,说初楚国攻陷了美人关。 子瑜呆了半晌,令使官伫在那里,等了半天没有动静,好奇的抬起头瞟了她一眼。子瑜面无表情,幽幽的说了一句,“知道了。”令使官便如获大赦般逃出去。 子瑜安静的坐在梳妆台前,丫鬟不解的问为何她一点都不急,子瑜也只是笑笑。她一丝不苟的梳了头发,将精致华美的玉钗和沉重的珠宝嵌在上面,用名贵的花粉将脸蛋和唇色调了又调,衣服也是选了与吴鼎大婚那日的,彩带和珠玉都一尘不染。她和丫鬟忙活了半天,终于满意的嗯了一声,看了镜中人一眼,便走向议事厅。 议事厅的人像一团苍蝇一样嗡嗡只响,待她走进去又立时鸦雀无声。她整额一下衣襟,端坐在冰冷的椅子上。 “现在怎样了?”子瑜问道。 “初楚国的兵昨日攻陷美人关,现在已离吴都不过三十里光景。” “军事大臣呢?” “他带着我军精锐正在南部剿匪。要回来也得一周左右了。” “我们能坚持到那一天么?” “恐怕不能。” “那初楚国的人有什么要求么?”子瑜还是目无表情的问道。 “他们要求太吴归顺初楚国。还有,这个臣下实在不可启齿。” “请讲。” “他们要求娘娘你作为人质,进见楚王。” “人质?是俘虏吧?!要是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呢?”子瑜冷声问道。 “初楚国将屠城十日,以全其国主之念。” 子瑜眼神变的严厉冷寒,她扫视着众人的面容,忽的大笑起来,待笑了半晌,看了看面面相觑的诸人后,直言问道:“行政大臣,初楚国给了你什么好处?” “臣下惶恐,不知娘娘所言指向。” “财政大臣,初楚国又给了你什么好处?”子瑜眼睛所及之处,诸人都开始躲闪,她接着追问道:“在座诸人,初楚国究竟给了你们什么好处?使你们放弃了你们的国家,放弃了你们的荣耀和尊严?” “臣下实在不知娘娘所言。” “当日我提出初楚国间谍疑虑,你们都是反对,一意孤行,将大军全部调离。我当时就疑惑的很,对付百越余孽真的需要大军全去么?但后来又相信你们是太吴元老,你们的根在这里,是不会做出叛主的事来的。”子瑜起身,在宽大的檀木做的圆桌旁游走。 “或许我是被砸了头,所以傻掉了,忘了最重要的事。直到今天收到美人关被攻陷的消息,我才如梦方醒。” “想太吴与初楚相持多年,美人关重中之重,尽然毫无声息的一夜之间被拿下了,荒天下之大谬。太吴的男儿,真的是纸糊的么?不可能,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初楚国的人是被放进来,被请进来的。” “娘娘,不可妄语。微臣对太吴衷心耿耿。。” “哼,或许吧。我先前问你们,初楚国给了你们什么好处,其实不用问,我也猜到了。”子瑜叹息一声,“是土地吧。” “大水泛滥,土地流失过多,都城变的拥挤不堪,而且这水灾可能越来越糟糕,世人都看在了眼里。只有土地,才能让你们这些元老动心了。” “娘娘。。。” “不管他们的承诺是什么,是让你们这些大臣继续在初楚享有荣华富贵也好,还是说服了你们要提供一大块土地让剩下的太吴人休养生息也好,都是算不得数的。”子瑜重新回到她的椅子上坐下,并疲惫的闭起了眼睛。 “为何?他们的契约是有国玺印记的。”终于有人忍不住发问道。 “因为你们现在附庸于初楚国,就属于初楚国的贱民了,昨日在太吴发生的对百越贱民的事情,明日就会发生在你们头上。”子瑜摆了摆手,“我累了,你们都退了吧。” “那娘娘是否答应初楚国的条件?” 子瑜轻轻笑了起来,“肉在砧板上,有什么选择么?只是,恐怕我去了,也救不了你们了。” 是啊,肉在砧板上了,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呢?在青楼学的东西,那些生存的道理,怎么一个都没记住呢?善心和善意,都是弱小的像气泡一样的东西吧,那个大臣说的是对的,偏见和恶意堪比深渊,无底的深渊啊,不是气泡可以填满的。 子瑜在议事殿的静谧中待了许久,最后她站起身子,整理了一下衣襟,仰首挺胸的走了出来,夕阳如血,像是诱惑的宝石。 第64章 吴鼎7 也许是水土不服,吴鼎近日睡的一直不踏实。德鲁国这边的空气比太吴要干燥得多,吴鼎怀疑自己的鼻孔一定是扩张了许多,像骡马一样了。或许会让子瑜取笑也未知。 这里的夜也稍微寒冷一些,没了子瑜在身边,吴鼎就觉得浑身的不自在,像是心脏被挖了一角,或是魂魄少了一个。碾转反侧,只在天际泛起鱼肚白时睡了一小会儿。 好在今日即将归程,快的话一个周,就能见到她了。吴鼎用清水冲洗着面孔,努力将焦虑,兴奋,未知的不安三者合一的情绪洗掉,端起从容不迫,信心满满地姿态来。他用这姿态与铁面之王,还有北齐王等人告别,乘轻舟回归。 大悲河无悲无喜的流淌着。直视水面过久的话,会让吴鼎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时间停滞在这里,没有人类的过去,也没有人类的未来,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水,无知无觉的一片水罢了。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这种感觉让吴鼎很是烦躁,因为他最心爱的子瑜被隔绝在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地方了。他用力摇摇头,却发现不安愈发严重。 如果战争如他预料的那样爆发,那这河水的颜色,会变成鲜红鲜红的么?那这鲜红的河水里,有多少是自己造成的呢? 像是河神要验证他的不安,行至晌午时分,在白茫茫的水雾中吴鼎他们发现了一艘船。 说是船,实际只剩下船头的一部分舢板和桅杆了,船身和船尾已经不见。船头竖起,像端坐在一小块浮萍上的癞蛤蟆一样。等近了,吴鼎心头一震,那船头上赫然是太吴国的标志。 “发生什么事情了?”众人七手八脚的用铁钩将那船头拉近,并从上面搬下来几个气息奄奄的士兵,从衣饰和印记确定是太吴的美人关的驻军没错。吴鼎待那军士醒来,急忙抓住他的衣领问道。 “初楚国攻陷了美人关。美人关有人通敌,我等措手不及,一击溃败。”那人认出了是太吴的王上,“王上,小人在水上已经漂了一天一夜了,恐怕此时吴都已经被攻陷了。” “胡说,吴都有三万精锐拱卫,怎可能一天一夜就被攻陷。”吴鼎身旁一个副官出声呵斥道。“莫非你们是逃兵?” “王上不知,这大半个月来吴都出了变故。百越的人叛乱,太吴的精锐都到南部去了。” “什么变故?宫里的人怎么样?”吴鼎焦急的问道。 “小人确实不知,只知道军中传闻,娘娘为消除歧视,建了孤儿院收留百越的人,结果忽然一夜之间被烧毁。百越的人便不再归顺了。” “娘娘现在哪里?”吴鼎忽然一阵心悸。 “小人实在不知。” “我要尽快赶回吴都。”吴鼎抬首命令副官道,“要快,所有的人都去摇桨,要快。”他的声音明显的嘶哑。 “王上,如果真是这士兵所说的这样,我们这几十号人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副官斟酌着词句,眼睛直视着吴鼎,“在侦查清楚之前,小人可不能让王上身陷险地。” “如果吴都都沦陷了,我这王上的名号也如同虚无。” “只要有一个太吴的臣民活着,你还是王上。”副官目光中透出灼烈而坚定的神色,他看得出王上心急如焚,但依然坚持道:“我们需要侦查清楚。” “怎样侦查?在这四处没着落的江上?” “王上忘了我的天赋了么?我是风语者,眷养的雪鹰即便在千里外,也是有办法通达消息的,吴都有上百处’信巢’,总有一些能送出消息来。”副官讲完,从袖间掏出一小巧的埙来,呜呜的吹响。 副官或断或续的吹了一个多时辰,船在大悲河上像孤单的影子一样飘荡着。终于诸人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鸟啼声。 一只浑身纯白的鹰隼从高空俯冲下来,然后围着副官转了两圈,最后落在他伸展的臂膀上,副官从它腿爪处取下一个用红色的麻绳捆扎的信札来。 吴鼎急急的抢过来展开,是了,信上写的简洁,寥寥几字,却像晴空霹雳,震耳发奎。 “吴都沦陷,皇后被俘。百官归降初楚。” 吴鼎拿着信愣了一会儿,直到感到副官抓紧了他颤抖的手臂:“我们该怎么办,主上?” 吴鼎沉默了许久,等他张口说话时,已将千万的怒火压抑了下来,“我们回不去了。” “我们要回北齐?” “不,北齐不见的是我们的忠实盟友,”吴鼎沉吟道:“我们回不去,不代表我们复不了仇。” “那我们去哪里?” “凤来,也就是现在百越盘踞的地方。” “百越?先皇吞并了他们的土地,再没有比他们更仇恨我们的了。” “是的,但他们有更大的敌人,而且他们手里有最强的兵器。”吴鼎缓缓将眼光投向更远处,那里水天一色,幽深暗遂,那里无从分辨黎明和暗夜。或许那里才是真理吧,他重重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船像幽灵一样,在江上毫无声息的游荡,江雾很大,很长时间只能泡浸在里面,前后左右十米外就不可视物。往下看去,连水面也看不到。就好像被困在了一个隔绝的空间里,只有哗哗的水声会提醒吴鼎这并不是静止的。有着精湛技术的航海师,所以不会迷路。 又过了五天,在吴鼎的心里像过了整整五年,甚至更久。最终,他们到达了凤来,百越余众的盘踞地。 吴鼎被带到百越的头领面前,现在的头领是圣女白莲。 “感谢真神,将我们百越的敌人送到了我们的眼前。”白莲依旧蒙了白纱,声音像水漫过沙子,有着冰冷破碎的异感。 吴鼎打量了一下四周,这里太简单,不像是一国该有的议事殿的样子,倒像是个大些的书房,只是书一本都没有,墙上布满刀剑的划痕,暗红的颜色嵌于其间,可以想象出曾经发生过的战斗或者屠杀是如何的血腥。白莲坐的椅子也是暗红色的,木质不可辨别,趁的一身白衣的她愈发的妖异起来。她的左边站立着一个男子,倒是北方人的打扮。其余左右两侧都站立着黑衣黑甲目色炯然的百越士兵。 “我向你寻求联盟。”吴鼎说道。 “我没有听错吧?”圣女冷哼一声,“仇人上门,竟然要求联盟?你真的很有胆量,很有勇气,或者说,”她把话锋一转,或许你是无路可走?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她尖锐的笑了起来,旋即停止。 “我听说了太吴的事情,被初楚灭了国。这真是大快人心,想不到庞大富强一如太吴,也仅有瞬间灰飞烟灭的一天。”她讽刺道,“你太吴无耻,趁我军北上,偷盗了我们的家园,现在看看偷盗者的下场吧,剩下了多少人呢?你一个人?还是跟随你来此的六十人?” “确切的说是六十三人。” “六十三人?即便我们不把你父亲的罪过归咎在你身上,那你从哪里来的联盟的底气?” 吴鼎凝眸望了圣女一下,反问道:“为何不把我父亲的罪过归咎在我的身上?” “在之前,百越十二部落统一联盟前,批次的攻战侵扰如同家常便饭,人们恐惧担忧,又把恐惧担忧转移到他人身上,为了土地,食物,人们战斗个不停。往往父亲战死,孩子复仇,杀死另一方的父亲,另一方的孩子再复仇,如此循环往复,未有终点。后来在真神的引导下,我们学会了宽恕,和理解。” “我们终于统一了,我们信仰自由。我们是个美丽的国家,却被你们的傲慢和偏见给毁了。”圣女叹息了一声,“在我们的圣母去世后,我感到我们又进入了仇恨的漩涡,就跟很早以前一样。” “这就是你不杀我的原因?”吴鼎疑惑的看着她。 “当然不是。我们遵循着以眼还眼,以血还血的铁律,即便攻占百越不是你的主意和作为,你还是要死。我不杀你,只是因为你们太吴不是被我们的百越勇士所击败的。” “荣耀么?我理解。”吴鼎点了点头。 “你理解?”圣女冷笑了一声,“我不杀你也是因为听说了你的故事,遵循古老的礼仪,还有你的妻子建立了孤儿院。”她停了一下,接着说道,“但你再说出联盟的话,就是藐视我族了,你不配。” “我祈求贵国的帮助。祝我复国。拯救我的妻子。”吴鼎郑重的行礼。是啊,现在的他代表的是什么呢?太吴么? “我们不会去帮你,我们有自己的路要走。”圣女冷漠的答道。“我也不想杀你,让你尝到亡国流浪的苦楚就是最大的惩罚了。”她站起身子,准备离开。 “我知道怎样能攻破万仞之都的城墙。”吴鼎霍然站起,试图阻住圣女的去处,两个士兵过来用锋利的刀刃横在了他的身前。“周皇杀了你们的圣母,你们需要复仇。” “怎样?”白莲停下,冷冷的转身看向他。 “圣火。当日摧毁城墙的那种火焰,可以克制魔人的那种圣火。”这是最后的筹码,也是唯一的筹码,吴鼎忽然明白过来,百越的人不需要用北方的策略和伎俩来劝诱,能说服他们的,是诚实。 “多少?” “足够能杀死五千魔人的量。” 白莲的脸上显出愠怒的表情,“这么说这么多圣火原本是为了灭掉我们的?!” “是的,”吴鼎并不否认,“原先是这样的。因为魔人是一种极度危险的武器,甚至会导致人类的灭亡。” 白莲沉默了一会,她的眼光透过轻纱落在吴鼎白皙而有带着些许勇毅色彩的脸上,她可以看清棱角间的认真,和额头间的迷惑,这样矛盾的神色交织在一起,像是冷水倒入了烧灼的木炭,泛起浓浓的烟来。她思忖了一下,说道:“你知道魔人进了城,意味着什么吗?” “死亡,很多很多的死亡。”吴鼎的眉头蹙的更紧。 “即便是这样,你依然会这么做?” “是的。” “为何?” “为了我的妻子。即便是拿整个世界来陪葬,我也会做。” 第65章 吴鼎8 一个月后,吴鼎潜入了周都。他乔装打扮成一个面目沧桑,络腮胡子拉碴的走私者模样,找到多年前在周都经营的隐秘门路,混了进去。没有人察觉他的到来,或者是他的伪装太过高明,或者是没人会在意一个亡国亡途的人的形迹吧。一想到后者,吴鼎的心情就变得愤懑起来。他竭力调整自己的心跳和呼吸,直到完全冷静下来,甚至感到身上毛糙陈旧的革衣也像自然而然的接纳了他,等同了他的身份。他开始以陌生的平凡人的视角看着这繁华之都。 人们像蝼蚁一样活着,呼吸着,按照隐约的轨迹行走。人们的眼睛里或是像昏沉的暗夜一样不见光芒,或是有着让人不安的贼光。而在那更深的地方,吴鼎可以感觉出另一种东西。那种东西叫做恶意。不是对人生方向的迷茫,不是对信仰溃塌时的失落,甚至不是因饥饿,困苦而爆发的兽性,那种东西只是纯粹的恶意。 吴鼎在每个人的眼里都看到了这种东西,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恶意像是灰尘一样,落到他们的眼睛里,耳朵里,衣服上,头发上。 恶意是怎么来的?为何自己以前从未察觉呢?是因为自己太高高在上对这些微如尘埃的人不屑一顾么?他们是究竟怎么产生的呢?因为被生活所驱赶折磨,而丧失了所有的希望和信仰么?假如这恶意是天生的呢? 吴鼎心里打了个突。 他快速的整理了一下思绪,终于找到了名曰“摆渡人”的酒肆,他弓起身子,从飘荡着的像招魂幡样的旗帜间穿进去,推开咯吱叫的陈旧的木门,一股略带酸臭的酒槽味冲入鼻内,这里不像是酒肆,倒更像马厩。 摇曳的灯光下一张狐狸面的男人正似笑非笑的看向他。 “你终于来了。”狐狸面的男人摆摆手,下人将门关好,然后自行退出,屋内只剩下他和吴鼎两个人。 “总要来的。”吴鼎在桌子旁坐下,椅子是梨木的,触之生凉。他摸了摸青瓷的酒杯,看着狐狸面的人给他斟酒,他没谦让,也没举杯。只是默然了一会儿。“你都听说了吧?” “太吴被灭国的事?对,都知晓了。”狐狸面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声音也不含一丝感情,既不觉得惊讶,也不觉得可惜。 “那王妃的下落呢?” 狐狸面眯着眼睛瞅了吴鼎好久,等到吴鼎做出要从腰间锦囊里外掏东西的动作时,他启齿道:“这个可以免费告知你。”他轻酌了一口,“她被雍王留在宫内,多半是作为重召郑王仓季的筹码来安排了。” “我需要圣火,当时留在这里的总有五千多罐的圣火。我已经付过钱了。”吴鼎凝视着狐狸面。 “没问题,我已经放在了你想要放的地方。” 吴鼎惊讶的看了看狐狸面的笑容,那笑容奇诡而神秘,只看到狐狸面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道,“是东北向的泥吧门,对么?那里的壁垒陈旧,不堪一击。” “你为何要做这些?”吴鼎疑惑道。 “我也说不明白,只是看着这万仞城,便觉得怒气横生。”狐狸面笑了笑,狭长的眼里闪出亮色。同样,这亮色里有着吴鼎熟识的恶意。 “时间定好了么?”狐狸面问道。 “一个周之后。”吴鼎道。“我始终猜不出你做这些的用意,毕竟,城破之后,你在周宫的财产也不会剩下。”吴鼎顿了顿,又自顾自说道,“所以最大可能,你是他国的奸细。” 狐狸面又笑了笑,“公子聪慧。一言中的。”他又说道,“所谓金银,是个好东西。好就好在,人都死光了,它还是金银,还在这里。人们一直只是借贷者,从来就不曾拥有过他们,既然不曾拥有,就谈不上什么失去。” 。。。。。 一周的时间过的如此之漫长,就好像是余生。就好像是被点燃的蜡烛,在沉寂的令人绝望的煎熬中慢慢消失。唯有思念起子瑜的音容笑貌,那种消失感才会不见,但煎熬却加倍的袭来。 他整夜穿甲衣入眠。待天际微白,他便按狐狸面的安排混入守城的卫军中。卫军的衣饰以青色和金色为主,吴鼎猜测青色应该是北晋军的服饰。北晋之王是雍王的次子。 东北向的烂泥门就在眼前,狐狸面有心的在城门附近放了旗帜,旗帜的底下三尺深处就埋着那些瓶瓶罐罐,焚尽一切的恶魔火焰。 入夜。星月暗沉。当带着鱼腥味的风从大悲河刮到城楼时,三艘巨大无朋的黑色帆船像幽灵般出现在吴鼎的视野之中。连帆都是黑色的。 是北齐和百越的联军。吴鼎心底稳当了一下,他当时的游说没有落空。他们果然依时而动。当船队着陆时,守军才仓皇的鸣锣示警。一些士兵开始凌乱的将燃了松油的箭射向来袭者,让整片黑漆的夜色有了亮光。影影绰绰之下,却看到若有蚂蚁般的盔甲严实的敌军,恐惧便瞬间写在每个守军脸上。 吴鼎在第一时间点燃了圣火。他刚后退到一处高地,就听到轰然一声巨响,整片城楼像豆腐渣一样溃散,那火焰烧的旺,呈蓝绿色,在夜幕下晃动起来,像极了不知名的妖兽。 百越和北齐的军队只用了盏茶不到的时间,就攻入了周都。 吴鼎换上了一身北齐的衣裳,黑衣黑甲。他手持钢刀,加入了屠城的行伍。耳朵里尽是呐喊,咒骂,哀嚎之音,但他发觉只要沉下了心思,便可以什么都听不见。眼前只有稻草样的敌人,砍伐,收割。 过了烂泥门,再拾阶而上里许,就到跳蚤街,以及由动辄断砖少瓦组成的灰白墙围的贫户区,那是下等贱民住的地方。穿过那里,便有延续五里的缓坡,那是商业街区所在。吴鼎遥望那更高更远处,皇宫就在那里,即便是在夜里,也隐约闪耀着金子的冷色。而子瑜,就在那里的某个地方等着他。 他挥舞起钢刀,让敌人的血在刀光中飞溅。他忽然感到一丝不安。 从破门至今,他们遇到的阻力非常小,他们知晓烂泥门的缺陷,敌人也应该知道,把这所有推诿到库银缺少懈怠修理实在是不太充足的理由。毕竟这里关系着一国的安危。 那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吴鼎不安的四下打量。很快的,他发现了问题所在。 贫户区太安静了。当百越和北齐的联军冲进去时,几乎没有像样的抵抗。而每户人家里面,剩的只是老弱病残,无一壮丁。 “是陷阱!”吴鼎吼了起来。他扭头看向了百越的圣女白莲,她的脸色煞白,上面一道伤疤像月芽儿一样。她正目光毒毒的看向高处,她也发现了端倪。 无数的燃烧着的流箭和滚石正从居高处如烟花般射来。 贫户区成了一片火海。成千上万的联军被困在这烟火地狱之中。浓烟滚滚,士兵们连呼吸都困难,又如何作战? 雍王和朱厌一定在高处观战冷笑。吴鼎恨恨的想着,他不知道是谁出卖了他,或者这本来就是雍王的计策么?他穿过弥漫的硝烟,接近白莲。 “我们退不回去,城门那到处都是不可逾越的魔焰。”白莲冷冷的看了一眼吴鼎。 “有人出卖了我们。”吴鼎猛烈咳嗽着。 “是谁不重要了,他们想把我们活活烧死在这里。连同他们自己的子民一起。” “是了,这里足有几千的贱民。” “他们还是太看轻我百越的勇士了。”白莲笑了一下,脸上的伤疤使她的笑容看起来甚为狰狞。她从怀里掏出一枚精巧的白玉笛子,放在唇边,尖锐的吹响起来。 “你在做什么?”吴鼎问道。 “我在攻城的勇士里混了一千多的魔人,他们是不畏凡火的,可惜,更多的魔人都在郑国那边,没有调过来。”白莲淡淡的回道。 吴鼎往火烟处看去,魔人们摇摇摆摆着往高处攀爬,箭矢落在他们身上,他们浑然不觉,些许火焰烧着了他们的衣甲,他们却毫无痛苦的反应。 这些魔人像猴子一样敏捷,逢人便噬,甚至遇到友军也一般无二。吴鼎看了一眼白莲,发现她也是一脸紧张。 “失控了。”她喃喃的道,“魔人失控了。” “什么?” “他们已经不是我能掌控的了的了。” 吴鼎立时明白了白莲的意思。他紧紧的盯向那些魔人,发现他们几乎与野兽差不多,甚至有的四肢并行奔跑,速度惊人。一小簇已经奔上了居高处的着青衣和金衣的守卫军,一时间哀鸿遍野。 “所有的人,都会死在这里。”白莲僵硬的笑了笑,“这样也挺好,大仇得报。” 吴鼎愣了一瞬,然而这一瞬间,却使他真的感觉到一种永别,与心爱的子瑜再无可见之日的感觉。就好像是红线被剪刀一下子剪断的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自己正急速的往水下沉沦,而船上的子瑜正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泪流满面。 在这一瞬间,他被咬了。魔人的牙齿深入骨头,他强忍住痛疼将刀刃刺入那魔人的头颅,那魔人便不再动。 “你也没救了。”白莲幽幽的说道,然后她谨慎的往后退去,最终消失在烟尘之中。 疼痛像蛇一样在吴鼎身上逡巡游戈,这使得吴鼎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好比这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了,连视野也变得奇奇怪怪的了,像是蒙了一层红色的纱。他努力的将钢刀握紧,但手腕却颤抖不已。 他往前走去,发现烟火也没那么呛人,周围的声音也慢慢的消逝,就像冬日的森林,雪慢悠悠的下着,落在衣衫上,脖颈儿间,手臂上,大腿上,但没有寒意,实际上一点感觉都没有。这是红色的雪。 他忽然张开喉咙大喊起来,但他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像是鬼哭狼嚎也说不准。但他总算听到了一点自己的声音。这让他接近混沌的思维里瞬间多了一个人。 那是多么美妙的一个女子啊,白瓷般的肌肤,多情的明亮的眼睛,热情的红唇。 子瑜。他在脑中闪现出这个名字。子瑜,他不停的重复着这个名字。钢刀握的更紧,他往前杀去。 一个,两人,三个。。他一直这样轮砍着,他甚至看不清对方的面目。混身上下像刺猬一样插满了短箭,他却一点伤痛都感觉不到。 子瑜的影像慢慢的罩上了雾气,面目越来越模糊。吴鼎竭力的向她追去,只要手再多伸得几寸,他就可以抓住她的一片衣角,将她从那片白雾中拽出,看清她的笑容,看清她的眉目。 那样的话,就可以一直看着她。直到时间化成灰烬。 第66章 重吾9 船只顺流而下。重吾伫立在船头久然不语。眼前的大悲河浑浊的水自顾自的流着,视野里除了水雾和跟水雾颜色极似的天色,空荡荡的再无一物。看不到任何幸存的北齐的船队,或者百越的那只黑幽幽的巨船。 重吾应该是第二波登陆的船队。实际上他确实已经踏上了那片由河泥和粗砺的岩砂铺就的“沙滩”。这里还留着他六岁时的一次记忆:他不小心被一只伪装成石头样的蟹子夹伤,父亲一边包扎一边讲解着这里的地形优势。 “烂泥门可没那么脆弱。你看到了么?它的入口处如同蛤蚌,由大悲河的水漏进来冲积而成,敌人的船要是进了这里,不是要搁浅,就是回转掉头难。那个时候可就是瓮中之鳖了。所以烂泥门可以很好的利用这一点,伪装成破破烂烂的样子,等敌人接近时,猛咬一口,嘿嘿,记得厉害了吧。” 他将这记忆明明白白的讲于北齐王听了。北齐王报以一笑:“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是的周皇英明着呢。瓮中捉鳖需要讲缺口填上,雍王哪来的船队来填?虽然有初楚的辅助,但初楚不是正被郑王牵制着在陆上争斗么?无暇顾及此处。烂泥门是一击必溃的软肋,最适合偷袭了。” 不知哪里出了错。重吾感觉就像是青瓷器被碰撞时还未来得及粉碎,但若干条细细的裂纹已像根系般展开,不可逆转的命运就这样写了下来。当重吾脚踩在那片软塌塌的令人生厌的“沙滩”上时,不详的预感便驱赶不尽。 果然,他看到吴鼎和百越的军队如扑火的飞蛾一般进了敌人的包围圈,贫民区成了一片火海。在本来慌乱无序的惊恐中突发了更恐怖的事件:百越所训的“魔人”彻底发了狂,逢人便噬,并瞬间传染开来。重吾发觉身边的士兵迅速的减少,等他终于清醒过来时,只剩下约计二百人的死士在身边。最贴近自己的是青莲。 后路已经被彻底堵死,不知名的火在烂泥门处盛开,水灭不掉,土沙也遮不住。炙人的热浪无法接近。死神正向着他们媚笑。 “我有办法。”青莲这样说着吹响了青笛,那肤色如血,眼若铄金的巨蟒红儿在北齐与百越会晤时被召唤了回来,(实际上是白儿找到了红儿,将它带到了百越军的居地凤来。)青莲在与白莲短暂相逢后还是选择回到重吾身边。 红儿在笛声的催促下开始寻觅疏松的洞口或者缝隙。破破烂烂的缺少经费的烂泥门最不缺的就是鼠蚁们制造的大小不一的洞穴,红儿用坚实如铁的身躯将诸多洞穴拱起共穿,在小心翼翼的避开那魔焰所溅射的地方,花了半个时辰,红儿终于打穿了出去的一条隧道。 这半个时辰里,重吾和剩余的二百名战士用刀剑,盾牌,鲜血和求生的勇气死守住了无数的箭矢,无数波的人浪冲击。“守住!守住!守住!”嘶哑的冒火的不仅是喉咙,连脑袋也是,以至于重吾恍惚的觉得自己这边倒是守军了。 只有他们逃出来了。百越的先头五千人跟北齐的五千人,全部葬在了贫民区,被居高临下的火箭射成刺猬。重吾看了一下自己身边的人,五十人都不到。 然而等重吾他们回到船上,才发现自己最开始的预感是如何的严厉:他们真的成了瓮中之鳖。 敌人招摇的船帆上刺着初楚的字号,还有几艘是郑卫的字号。他们像幽灵一样出现在退路处。傻子也看得出,郑王和初楚是一伙的了。 在这蛤蚌样的浅河区,没有任何的阵法或者战法可言,只有一句话:狭路相逢勇者胜。于是北齐联军剩余的船队发起了唯一的反击,他们无路可退。 初楚的船要高大的多,宽敞的多,它们像山一样堵在了唯一的出口:南北望那狭长的仅五里的河间距。更绝望的是,他们用上了弹射车,将燃着松油的巨石或者木炭轰隆隆的发射出来,砸到北齐船队上。 这里是第二个绝望的火场。 重吾所在的是一艘小船。他回望了那五十个士兵。发现他们比预料的镇定多了,毕竟刚才是从更糟糕的火场里幸存下来的吧。 “一人撑盾,邻人划桨。全速望缺口冲去,我们有优势,他们船大,我们船小,可以从罅隙间钻过去,只要出了这缺口,顺流而下,就没人能追上我们。”重吾铁青着脸说道,“我们不会死在这里,这里不是我们的坟场。”他又嘱托道:“拿盾的护住划桨的,防住火箭。如果船翻了,就游出去。” 风浪很大,水雾却怎么刮都刮不尽。也幸亏了这浓的像牛奶一样的雾,重吾这队漏网之鱼顺利逃出生天。他们压根没有拼死一搏,与敌人共焚的意念,等船儿像脱网的鱼儿样畅游在大悲河上时,重吾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为何我不想死在这里?像个勇士那样,视死如归?这里本来就是故土,死在这里有何可惜?重吾的眼睛蒙上了层层雾气,念头像桨橹一样机械的划动着:是因为没有洗刷母亲的污名,所以不能这样结束么?还是因为自己骨子里就是这样的怯懦? 青莲像轻纱一样轻拂他的臂膀,重吾愣了一下,然后才发现船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目光里透出一种别样的东西,那东西像暖流一样冲上重吾的心头。 是如同阳光般纯粹的信任。是超越下属般如同亲人般的依靠。 明明自己只是个戴着面具空有虚名的所谓太子,也能赢得他人的信任么?重吾一时惶恐起来,刚才笼罩在心头的疑虑忽的融化,是了,为何我不想死在这里,是因为他们了。不想他们也死在这里。即便这些人在很久以前是敌非友。 自己终究更像母亲一些。重吾庆幸的想着。母亲的笑容像春风一样,她在世的时候宫中的空气都香甜很多。 可雍王污蔑她是私通了异族,生下了杂种。 重吾觉得自己可以忍受世间所有的酷刑,却无法忍受世人对母亲的误解。可自己究竟要怎么做呢? 逃回北齐,继续做北齐王的傀儡么?攻伐异己,以杀戮为乐么?母亲真的希望自己成为那样的人么? 船只在不可视物的江面上飘荡,水流小了许多,层层叠叠的波浪像若干的手一样,或拍打或推拽着船身,怂恿着它往未知的方向前进。 “主公,我们要去哪里?”胡子拉碴的副官问道。 “我们不回北齐了。”重吾望了一下船舱的士兵,“你们里面有的人是北齐人,有的是百越人,我不是你们的主公,但要是你们愿意,我想成为你们的兄弟。”他看着一脸不解的众士兵,又道:“我们逃出来了,但要是回到北齐,北齐王会视我们为最末等的逃兵,最懦弱的人,论及斩首也未可知。你们的家眷也会蒙羞。” “兵败是常有的事,哪有主公说的那么严重?” 重吾苦笑了一下,当然他的面具遮挡住了他的表情,但他的声调明显的低落下来:“因为只有将过失推到我们身上,北齐王的颜面才得以保全。他的万千臣民才会谅解他。简言之,我是替死鬼。你们也是。” 士兵们面面相觑,小声议论了一会。终于那副官又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我要去打异族。”重吾简短的说道,“这是唯一可以洗刷我名誉的路径。” “异族?小人们从未见过异族。” “他们已经来了。事实上所有的诸侯都知道,只是私欲蒙蔽了他们的双眼,他们将人力都浪费在争权夺利的战争上了。而异族,已经来了。”重吾说着,心里却委实后悔,如果当初那具被捉获的异族摆在北齐诸侯时自己能坚守这一点就好了,如果能够说服他们,或许周都之战就可以避免。 “据说异族是从海上来的,四面八方,我们怎么守啊?” “小人耳闻最了解异族的是殉道士,可这殉道士的窝都在大秦呢,大秦在西,我们往东,又没有水路过去,恐怕是不行的。”士兵们小声的议论起来。 “我们就这点儿人,还去找异族送命么?” “如果我们举高了反异的旗帜,人们会来的。各个诸侯也会清醒过来。”重吾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们要怎么办?”副官问道。 “去海里。看清楚他们是怎么来的。”重吾答道。 青莲从头到尾一声不语,待众士兵默然划桨时,她轻步移到重吾身边,明亮的眸子在他的菱角分明的脸上打量许久,道:“异族厉害着呢,魔人是以异族的血制造的,最终却失控了。你也看到了。“她幽幽的叹了口气。 “你想说什么?” “我们会死。”青莲紧紧的盯着重吾,“你明白的。不是么?” 重吾不语。只是将眼光看向迷茫的水面:“是的,我们会死。” 青莲却轻笑了一声,将娇躯轻然贴近重吾,脑袋也搭在他的肩膀旁,不再言语。 船静悄悄的走着。天色昏暗,分不清是晌午还是黄昏,众人疲乏时,就任由舟船随波逐流,也有士兵是渔民出身,自制了简陋的鱼钩,竟钓的足够十斤的大鱼,一时让这队伍闹腾的像是渔民之家。 如此飘荡了几日。虽有风侵浪蚀之苦,但重吾可以察觉到士兵们的脸上明显平静下来,在这渔作之中,在这孤独的江上,终于远离那血腥的战场,虽然远方不知归处,但还是得到了短暂的平和。 这日,他们到了德鲁与太吴的江界。他们的眼光不自主的瞟向岸边,即便模糊看不清楚,那岸边还是在的,土地和粮食的芬芳也在,更远处有温暖的房子和床,女人的芬芳也会在。他们脸上犹豫和依恋像云朵一样飘过,众人不发一言。 河面宽了太多。重吾皱起眉头。水灾比想象的严重的多,越来越多的土地正沉入河底。 众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终于有人说道,“看来回不回家也并无区别了。这水面明显比上一时辰还要高,也就意味着东海的水已经涌进这里了。如此不消月余,整个德鲁,或者北齐也都会被全部淹没。” 众人躁动了一会儿。说话的是有经验的渔夫,没人质疑他的话。 “总有潮退的时候吧。”有人问道。 “实际上从一周前我就在悄悄测量了,每天都在涨。”渔夫回道。 重吾的眉头蹙的更紧。这时又有惊叫声传来:“天啊!那是什么?” 一些臌胀的像小山丘一样的东西漂浮在不远的江上,数计一下,足有五十之多。 “是尸体。异族人的尸体。书中记载应该像是高山族或者巨人族的。”待仔细的看清那些巨大无朋的山丘状漂浮物的眉目后,青莲不无惊骇的说道。 江面上死寂一片,没有人再说话。那臃肿的赤裸的尸体发着灰色的死光,身上还有明显的爪牙所致的伤痕,巨大的眼睛臌胀起来,白色的瞳仁直直往向天空,像是在质询着什么。 第67章 子瑜18 又一次回到了周都。 城里的空气比以往更加阴霾污浊,好像是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烂抹布;城墙泛着比金属还冰冷的光泽,却又好似轻力推下就会土崩瓦解。人倒是没变,子瑜可以简单的从他们的眼神中看透他们的蚕食一切的欲望,或者是野心。无论是商人,士族文人,还是农夫,甚或是乞丐,那种眼光也是一样的。 人终有一死。世界终会毁灭。子瑜心中郁郁的想到。她不明白这种念头是怎么来的,是因为自己的宿命,转了个圈回到这令自己厌恶的城市,还是因为那种相似的眼神在哪里都能看的到,终于让那种恶意侵蚀了自己,以至于自己的心也变得充满恶意起来?或者是在更早的时候,在天香楼时,她就看清了这世界的本质? 自己的行径也因此总带有死亡的气息。子瑜被带到一处密室的时候,她的脑中还是在搜寻和印证着一些东西。是了,吴鼎的父亲的死,就是直接证据,甚或自己父亲的死,凤来的灭绝,太吴的倾覆,也都跟自己的行径有着关系吧。或许自己早被死神附了身也未可知。 她叹息了一声,静静地打量起这处新的牢笼。家具一应俱全,梨木雕花的梳妆台,胭脂水粉即便是藏在盒内,也能闻到淡淡的香气;紫檀床榻,床帷看得出是太吴的名产蚕丝挂帘,入手顺滑。靠窗的一侧有一精致的案几,上面笔墨纸张俱全。子瑜上前拿笔静默了许久,却只写出一个期字。 窗外倒是好风景。子瑜判断这里应该是极高之处,连祭坛都高了过去,商街和贵族的宅子和建筑被绿树环抱,像极了规整修理过的原石,人自是看不清的,刚好也省的烦心,放开胸怀看去,在最远的地方,大悲河的水流上了天际,并被夕阳渲染成血红。 如果自己拥有鸟儿一样的翅膀,就从这窗户飞出,这世界再无法羁绊自己。 敲门声打断了子瑜的思绪。她转身,看着直接走进来的雍王。 “这里还满意么?只好暂时委屈你在这里了。”穿着宽松青袍的雍王像主人一样坐在宽大的藤椅上,并挥一挥手,将仆人驱逐出去。 “我的夫君会来的。当他来时,整片周都都会变成坟墓。”子瑜开始疑惑于拜访者的身份,但又想到自己是个囚徒,怎么样都轮不到自己做主的,于是只能用语气表达自己的愤怒。 “你的夫君只剩孤家寡人一个了,又能掀起什么风浪。”雍王笑了笑,“这万仞之城坚固如斯,没有人可以攻破。”他瞅着冷然卓立,将面孔转向窗外的子瑜,喉咙不自觉的吞咽了几下,“你在这里是最安全的,没有人可以动你。” “你不是要把我做成筹码,要取悦于郑王仓季么?他是天底下最勇猛的男人了,连你这周皇都怕的紧。”子瑜的手指轻轻的撩过秀发,她的头发没有扎起,长度几乎覆盖了整个背部。 “有勇无谋之辈罢了。不过,我确实打算将你再送给他,以换的他的效忠,毕竟现在的叛军不是一个,北齐王的野心,还有乳毛未干的小子,还有百越那些剩寇,要是再加上郑王,委实不好对付,现在状况,各个击破才是明智之举。”雍王面带笑容又似漫不经心的说着,“倒是你,你愿意嫁给那仓季么?” 子瑜的身躯僵直起来,仓季灭了凤来,不用说屠戮了全城的人,她恨的咬牙切齿,又怎么愿意嫁给他呢,除非她想接近他杀了他,但以他的身手,自己恐怕只有自取其辱吧。 “仓季会死,北齐王会死,其他诸侯都会死。”雍王平静的说道,这时因惊讶而转身过来的子瑜正凝视着他,他便继续说道:“整个世界,或者说整个孤岛大大小小的诸侯国和部落加起来有五十二个,族种三十三个。你不觉得有点太多了么?” “树木花草的种类亦是繁多,也可和谐共处,互为补充。”子瑜回道。 雍王点了点头,”可那是无心之物罢了。你也知道人心是最可怕的物件,贪婪是一个,最严重的,却是偏见。种族间的偏见就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因为偏见而起的战争从未消亡。” “那你煽动百越,偷袭凤来,倾覆太吴所发动的战争又是基于怎样的偏见呢?”子瑜讥讽道。 雍王却并没理会她,自顾自的说道:“世界上有三种通用语言,一种是金钱,一种是性,另一种就是战争。我扶持过初楚的墨者行会,也曾扶持太吴将妓院开到了大秦,结果发现金钱也好,性也好,虽然相通,但却无法消弭种族间的沟壑,甚至可能加深。” “所以你才尝试战争?全天下的战争?荒谬!” “你并不理解战争。实际上战争是最好的解药。世人有病,需要猛药来解。如果战火四起,最终归于大同,没了那些种族和诸侯的分类,只有一个周,只剩一个周,统一的文字,统一的信仰,是多美妙的一件事。” 子瑜震了震,凝眸望着雍王,“那到时候你的权力,可真的是大过天了。全天下只有你一个皇,所有人的皇。” 雍王笑了笑,“你不想做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后么?” 。。。。。 接下来几天相安无事。子瑜当然拒绝了雍王的“好意”,颇感意外的是雍王倒没有用强,反而派了更多的丫鬟过来小心侍候,珠宝绸缎也是数不胜数。窗外的风景亦没什么变化,但子瑜隐约的察觉出某种暗流正在四处涌动。 “夫君要来了么?”子瑜有时候痴然的想,假如夫君不来,自己是不是真要嫁给雍王作那尊崇无比的国后,再从长计议,以报凤来的仇,父母的仇呢?也许这条路才是最正确的吧。 但一念及吴鼎,她就凄然泪下,愧疚万分。是她,害得整个太吴倾覆啊。 当轰隆声响起的时候她还是迷迷瞪瞪,直到那一声声巨响切实的震的整个房间都抖动起来,她才冲到窗边。时值旁晚,东北向的火焰像盛开的鲜花一样,层层叠叠的冒了出来,即便是遥远的距离,似乎亦能听到蚊子一般的嗡鸣声。夫君真的来了!子瑜心中一阵急跳,她听到自己所处的整座建筑也开始躁动起来,仆人的脚步声慌乱纷杂,斥骂声和不知名的物器掉落地面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她直直的看着那门。 门是坚实的梨木所制,厚重到一个人费劲全力才能打开。要从里面关死?还是趁乱冲出去的好?她还未来得及思索,身体却做了反应。她用尽全力推开了那门。 门外的两名体格魁梧的妇女抱紧了她,将她硬塞会屋内,浑然不理睬她的叫喊,子瑜像激怒的猫儿一样用上了所有的武器,牙齿,爪子。然而无济于事,只不过在其中一个蠢笨的妇人面上留下两道血痕。直到梨木的重门重新在眼前关闭锁上,子瑜才意识到那妇人的神色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过。 等她筋疲力尽时,饭菜和点心准时送了上来,这使的子瑜在吃惊之余不得不担心起战事来。显然,雍王有着超乎异常的自信。这近在咫尺的战火,不能够损伤,甚至靠近她所在的建筑。这就意味着他有着必胜的信念,或者策略。也意味着进犯者必败。 子瑜望窗外努力的看去。暗夜像河水一样涌动吞噬,进攻者像鱼群一样游动聚集,看着火光的蔓延路线,子瑜判断他们攻进了贫民区。 她继续努力的睁大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了。除了万千迸溅的烟火。这使她忽的有了梦魇的感觉,当年那清晰的梦像看不见的手一样抓紧了自己,她大口的喘气,慢慢退回床边,离开那窗户。 她就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即便自己感到筋疲力竭,她也勉强自己站着。潜意识里甚至把自己站立和坐下关联到战局的成败上:只要自己站着,吴鼎就能赢。 时间非常缓慢的走着。等屋内的光线变的亮堂起来时,她便听到了推门声。泥塑般的她费力的转头看去,一身青衣的雍王走了进来,脸上堆满了胜利的笑容。 “叛军败了。理所当然的事。” “我们俘虏了吴王,但称呼它为吴王是不是妥切,很不好说。” 雍王挥袖往外走。子瑜像木偶般跟上。脚步一会儿像捆缚了铁链一样沉重,一会儿又像空气一样没有真实的存在感,她两眼呆呆的看着雍王宽大的青袍背影,那就像是一堵墙一样,隔在自己和自己的希冀之间,她恨不得急冲上去,将那墙推倒,或者撕得粉碎,但却发现自己的手指柔弱无力。 好远。从她所住的密室,到青石垒砌的议事殿,再沿着雕刻着稀奇怪兽的石栏到刑场,这段距离足足有两里路不止。两里路,就好像是从周都一直走到了凤来,就好像是从十六岁一直走回到六岁,就好像是攀爬故国的神树祭坛的几百道台阶,不同的是这次是往下走的,心就一路的沉下去,像沉到漆黑一团的海底。 心儿终于像石头一样落到了底,静谧的黑暗的海底。子瑜看到了雍王所指的吴王。吴鼎。 他的双眼像死鱼一样发白,脸色像被风雨侵蚀了几百年的石雕一样灰白,衣服上污渍暗红点点,身上插着几十只短箭,他兀自挥舞着双手,手上和脚上捆了多重的镣铐,发出铮铮的声音。等他的灰白的眸子看到了子瑜,他的喉咙便发出像风刮进窑洞一般的声响。 子瑜的泪像雨水一般落下来,不停息的,不可抑制的。她似乎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但那声音就像浸泡在太深的海底,无法传达出去。吴鼎就在面前,他还在动啊,他没有死。子瑜意念里重复着,他还有救的,他还有救的,但自己的心为何还像石头一样沉在海底?浮起来啊,浮起来吧,那样就可以触碰到吴鼎的心了。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等烧完全退去,也不知日期究竟是哪一天。哪一天好像并不重要了,身子怎么样也不重要。子瑜像风儿一样游荡在周宫之中,却不知自己要寻找什么。 仆人,官吏的脸色看起来都是毕敬毕恭,她也懒得探究原因。她也不记得自己答允过什么,接下来的日子却无比的热闹和喧嚣,整个宫殿似乎都铺张成了红色,红色的地毯,红色的烟火,红色的服饰,身边的雍王也换了崭新的红色喜服。子瑜往天空看去,只有那里才是白色的,像极了吴鼎的眼睛。 雍王特意在宫廷里造了个偌大的温池,据说是将周宫旁近最高山脉的泉水引流了下来,这泉水质地不同,竟然天生就是热的。泡在里面,像是整个人都要舒展开,像花儿开放时一样。 子瑜在里面泡了很久。她看着哆嗦着的雍王像煮熟的螃蟹一样向自己靠近,就无端的笑了起来。她不清楚自己的笑声中含了什么佯的意味,是嘲讽,还是诱惑,那雍王倒是奋勇起来,像逆水产卵的鲑鱼一样游向自己,终于靠近了光滑的如同天玉般的子瑜的身体。 子瑜还是笑着,她的脚灵巧的缠在雍王的腰上,双手也搂紧了雍王的脖项。水好舒服,好温和,要是再热一些就好了。子瑜就这样简单的想着。 她似乎听到雍王的惨叫。就好像是牛羊被宰杀时发出的呐喊。子瑜没有理会,反而整个身子向水深处坠落,拖拽着臃肿的雍王的身躯,她不愿意听到那些吵闹的声音,要是整个世界一片静寂该多好。静寂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和吴鼎。 水在沸腾,好温暖。 (注,66章和67章顺序发错了。66章是写子瑜,67是写重吾) 第68章 子俊7 “我所要的,只是回归故乡,重建凤来。” 子俊伫立在窄小的仅约两尺宽三尺高的窗前,望黑漆漆的外面望去。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是黑漆漆的一团。窗下是嶙石突兀的险壁,屋内充斥着干草和马粪的味道。子俊曾经疑惑为何此处会有马厩的味道,毕竟这里是狱监官居住的地方。这么高的地方,确实很难想象将一匹马拴在这个屋子里有何用途。 窗外漆黑。但他依旧执着的凝望着很远处。而且努力的长时间的睁大眼睛,生怕眨眼之间,就刚好错过了那一丁点儿的火苗。 在不远的地方,如果从空中可以走去,约两里的距离,就是子俊的亲人,他最朝思暮想的子瑜现在居住的地方。到了深夜,子瑜会秉着一盏烛火,站在窗前,痴痴的往外遥望。 两里距离很近。近的恍若闭眼就可以触及。但如果下了楼,东拐西拐,加上琐碎严厉的通行令牌,这段距离却好似一辈子也走不过去。 子俊现在是周都的狱监官了。因为他的杰出表现。他从伪装的一介草民,眨眼间变成了被周皇器重的官吏。就像是土猪变千里驹。 “我所要的,只是回归故乡,重建凤来。”子俊在心里默念着。窗外的黑暗更浓,像是有了形状,化作万千魑魅魍魉,向着自己蠢蠢欲动。真的好像动了起来,那万千的魑魅魍魉又变成了一个没有固定形状的怪物,无比的臃肿肥胖,只是将黑洞洞的嘴巴无限的张开,再张开,等着子俊自己跳进去。 人真的有灵魂么?子俊思索着,被自己害死的人真的会向自己索命么?那假如自己被索了命,也变成了鬼,其他的鬼就会绕过自己么? 他随即苦笑了一下,这些念头如此的幼稚,恐怕跟小弟子见是一样的了。 想到子见,就好像忽然眼前的黑暗更加浓烈起来,仿佛要形成一只硕大有力的手,要锁住自己的喉咙,窒息感瞬息而来。 他救不出自己的小弟。那个小弟已经不是子见了。虽然只是简短的照面,但子俊看见的黑漆漆的瞳孔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情感,甚至没有记忆,有的只是黑暗。 仓季害了他。他那副模样,全是仓季害的。 子俊努力的控制着思维,不让它像云雾一样散开,他知道一旦散开了,就意味着无休止的噩梦。死去的万千鬼魂,就将找到自己。 第一波的鬼魂,会是太吴的人,尤其是孤儿院的那些孩子。 第二波的鬼魂,便是百越与北齐的联军,那数万在贫民区被坑杀的士兵。 不,不,子俊摇了摇头,或者第一波的鬼魂,就是凤来的士兵和老百姓了。毕竟要不是自己的失误,他们的城池不会那么容易被攻破。 他大口的喘息起来,像搁浅的鱼儿一样,眼珠子似乎也凸出来,额头上细汗渗出,只要有丁点儿的光亮,一定会映的他的脸像瓷器一样雪白。 他并不想选那些孤儿,但彼时又似乎是最正确的选择。 凤来虽然毁了,但多年经营的眼线还在。无论是初楚国伪装成成功商人的赵阔,还是周都潜伏多年的“柴叔”,整个大周王朝的几乎所有的诸侯国,都有他的眼线。确切的说,是他母亲的眼线。很多人他的父亲并不识的。他的母亲建造了整个谍报网络。信息像血液一样在凤来与周围诸国中流淌。子俊继承了母亲所有的信念和精神。本来他想成为的人很简单,就是成为大哥的幕僚,帮他治理凤来。与小妹子瑜相守一辈子。 可子瑜却像一朵落在大悲河的花朵一般,漂流不知所处。子俊要抓住它的可能就像大海捞针一样。 终于在仓季处,他隐约得知了子瑜的消息。他庆幸子瑜逃脱了仓季的魔掌,看一下初楚国安宁公主的下场就知晓了。后来他通过眼线打听,便得知了子瑜与太吴的吴鼎在太吴大婚的消息。 “小妹平安了,或者那里便是她的最好归宿。”子俊喃喃想到,但瞬间就被不可名状的焦虑折磨,像是万蚁噬心。 “那样,就意味着子瑜不会再回来了,不会再回到凤来,也许自己永远不会再见到她。” 这个念头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等他与白莲顺利从仓季处逃脱,中止了魔人制造计划,他便不得不跟白莲暂时告别,“我要去做一些事情。我是为了复国复仇,与百越的宗旨是一样的。”他告诉白莲,白莲相信了他。 子俊马不停蹄的到了初楚的王宫所在。 “此来,想与初楚的王做个交易。”他找到赵阔后说出意图。 “什么交易?”赵阔的脸色油光分量,眼睛小巧的像是滑溜溜转的宝石,但狡猾的光茫下依然有对凤来的炙热的忠诚。 “我的妹妹子瑜,被骗到了太吴,我要去救她。可怜的她,不知受过了多少苦。”子俊眼珠微微发红。一想到若干的委屈和折辱发生在子瑜身上,脑袋里就开始轰鸣作响。 赵阔眯细了眼睛瞧着大为异常的子俊,冷静,儒雅的神色被一种隐约的歇斯底里的疯狂所代替,这让赵阔十分不解,他斟酌左右,只是附和的点头,等子俊将话说明。 “我身单力薄,只有与初楚暂时结盟,才有可能救出子瑜。”子俊说着,但却没注意到自己的言语的矛盾,前面说是交易,后面又说结盟。 “但我们拿什么筹码做交易呢?”赵阔小心的说道,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子俊,他心目中的未来复国凤来的希望。 “只要找到初楚的王,我自然有话说。”子俊反常的自顾自的说。 “初楚的王不好面见,但属下可以联系上墨者行会的首脑,初楚的幕后之王。”赵阔除了选择信任子俊别无他途。 第三日,子俊见到了墨者行会的首脑,并被邀了喝茶。 “我与你的母亲是故交。”首脑说道,洁净的面上露出回忆的神情,“她可真是多姿多彩的人儿啊,可惜,可惜。” 子俊客套的回着话,等那人终于话锋转折,说起交易的事来。 “你想从太吴救出你的妹妹?单枪匹马?” “所以要借助初楚的力量。尤其是墨者行会的力量。”子俊说道。 首领笑了笑,“墨者行会可是曾参与过凤来倾灭的行动的。你不恨么?你还愿意相信墨者么?” 子俊面色不变:“我相信墨者的规矩是不变的,墨者的创始者说过“墨者行会的存在应该就像车轮一样,只以时间为方向。” 谈及创世的规矩,首领不得不点了点头。少顷沉默后,他说道:“你有什么计划么?如果你是借钱借兵,又要用什么作为抵押?你要是回答说以你凤来复国后的赋税或者割让国土来充数,就是画饼之谈了。恐怕,亡国境况的你,无法让墨者行会借给你任何东西。” “我并不是来向你借东西的,相反,我是来放贷的。“子俊止住首领谢客的礼仪,道:“我的放贷就是我自己,我的脑子。我有方法可以击溃整个太吴。” 首领哈哈笑起来:“初生牛犊,还真以为自己可以吃的下老虎了。太吴庞然大物,屹立东边百年之久,美人关固若金汤,我们初楚也未敢说十拿九稳之事,倒让你说的如此轻巧。” 子俊忽略了首领的耻笑,道:“母亲在世时,说过商者的终极要义就是修路拆墙,让国界模糊,让货物畅通。”他顿了一下,又道:“但母亲又说了一句话,就是世间只有一道墙是永远拆不掉的,就是心墙。百越被太吴收编,但心墙却高耸过天,心墙的垒石,便是仇恨和偏见。如果利用得当,美人关也好,太吴的十万精兵也好,如同虚设。” 后来的一切便像种植的粮食一样按照期望和计划冒出了叶子,长出了果实。子俊伪装着进入了太吴,察觉到洪灾和孤儿院的契机,然后统帅着他从首领手里调集的二百名墨者以及三千两黄金,他策反了太吴的执政三公,恍若春风翻过树叶,不过几天大半的人选择了叛国。 子瑜所处的房屋里有了烛火,朦朦胧胧,好不真切。她此时一定是走到窗前了吧?她在想什么呢?她是那样的孤独和脆弱,一个人面对苍茫的黑暗,该是多么可怕的事啊,就像当时在孤儿院独自面对那些丑恶的民众一样。 不是她的错。子俊心中涌起那种无限怜爱无限呵护的感情。当时他也是在场的,在那片焚烧后的孤儿院的废墟中,他是多么的想扑上去拥她入怀,是多么渴望与她相认,告诉她我还在,你不会是一个人。可他不能,如果那样做了,他只会离她越来越远。 离开这里吧!离开那个吴鼎,他只会给你带来不幸和折磨。子俊心里默念着。 天知道吴鼎并没在太吴死掉!他阴阳差错的去了北齐。 吴鼎必须死!当子瑜倔强的说出“我的男人会来救我!”时,子俊的心便如刀割一样剧疼起来,吴鼎必须死。没有理由。 于是子俊返回了凤来,百越的据地。初意是想说服白莲进攻北齐,制造魔人。但却意外的看到了吴鼎。吴鼎的联合计划坦坦白白,子俊脑子里有了第二个计划。 第二个计划,第二波的鬼魂。 子俊钻回了周都。坦坦白白的将北齐联军的计划说与周皇。唯一漏掉的是魔人。魔人太可怖,可能让事情复杂化。周皇的承诺和嘉奖他丝毫不在意,虽然他怀疑现在的狱监官的任职带着明显的嘲弄的意味。 马粪和干草的味道使他不得不想起他设计的贫民区的陷阱。 当万千的联军在烈火中悲嗥呻吟时,子俊曾经冷冷的站在高处,他忘了当时自己是怎样的脸色了,是狰狞如鬼么?还是平板如同石雕?他只记得当望着那些挣扎在地狱中的人们时,心中不停的重复着的一句话, “我所要的,只是回归故乡,重建凤来。” 是真的吗?我所要的,只是回归故乡,重建凤来么?子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像是无限的黑暗随之涌入了自己的胸膛,此时子瑜所处的地方的烛火消逝不见,在面前的黑暗仿佛凝固成了一堵巨大的接及天地的巨墙,将子瑜完完全全的隔绝起来。子俊重重的将胸中郁气呼出,浑身蓦然的乏了力,像是某样重要的东西也随之呼出,消逝不见。 第69章 子期11 大秦之地最多的就是山峦,或横或纵,或高或矮,似熔炼的刀脊,又像怪兽盘屹。但在期间奔波多日,子期也只当众山是石头做的荆棘,失去了初见时的小小震撼。她和羽真师傅饥饿时就寻捕些鸟兽,得手的猎物以赤鹿居多。子期的箭已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从搭箭上手,到箭飞中地,也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但偶尔碰到的山猫却异常敏捷,明明就要命中,那山猫却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扭转身躯,躲了过去。后来遇到的几只山猫照旧如此,一度让子期怀疑这本都是原来的那只,只是纠缠与嘲笑自己罢了。 羽真的面色越来越凝重,重到像是阴沉的接近黄昏时的云层,但子期无法辨别下一刻就是暴雨倾泻还是说雷鸣电闪,不过她想到最不济不过是熬过了黑夜终于会曙光乍现的,甚至即便一直是黑暗她也不会太在意。角斗场不是一直是黑暗着的么? 羽真的面色是有缘由的,他们经过几个村子,只剩下老弱妇孺,壮丁一个未见。“他们都去打仗了。”一个拄着槐木柺的背弓弯的比子期见过的任何一座桥都要陡峭的老丈说,然后是剧烈的咳嗽。 “什么仗?”羽真问道。 “说是有妖人从西海那边过来了。” “坏了,果然不出所料。”羽真铁青着脸嘀咕着,急匆匆的往村外赶。快出了村,又绕回来,将村子唯一的一头骡马偷了出来。子瑜坐在后面,耳后传来村民的追赶和怒骂之声。 一路往西。行了整整两日一夜。羽真疲乏的脸色终于露出一丝曙光,“到了,到了。前面不远处就是秦都大咸城。大秦一直是抗异的铁盟,我们有队伍了。” 子期不置可否,脑中想起异族妖姬那绝艳的面貌,难道敌人是那样的人么?传闻中的嗜血,残忍却无法重叠在一起,她沉默的抓紧了刀柄,心里却迷茫起来,究竟自己的敌人是异族,还是杀害父亲的那些人呢。 大咸城外密密麻麻全是逃难的人潮。羽真费力的靠近了城门,却被粗壮的士兵用明晃晃的长矛逼了回来。“没有王上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进城。” “我是殉道士羽真。与王上私交甚厚。”羽真气的胡子一翘一翘的,但浑身上下并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件。 那士兵鄙夷的看了他一眼,“那你应该去追随王上,在西海岸那里,王上会很高兴殉道士的加入。所有的殉道士都已经去了那边了。” “王上不在城里?”羽真吃惊的问。 “守城的是老王上的儿子。新的王上。”士兵傲慢的回道,“没有新王上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城。” 子期看着眉头拧成疙瘩的羽真说道:“为何?” “什么为何?” “明明老王上还在,为何多了个新王上?” “老王上英毅过人,嗯,脾气虽然爆裂了一点,但很是识大体的。至于他的儿子么,我只见过两面,像是个小羊羔。” “小羊羔还有那么大的胆量?趁父亲在外妄自称王?”子期语带讽刺的回道。羽真半晌没有作声。 “政事纷乱,不是我们殉道士应该关心的。”羽真道,“既然妖人出现在西海岸,我们去那里就对了。” “就你我?” “对,就你和我。” 骡马啃过草地,气力恢复了不少,一路疾行,待到黄昏近时,视野里便显出绵延不绝的山峦来,趁着如血的残阳,可以瞧见那山峦之上,有连成一线的城墙和岗楼。走的更近些,发现那些岗楼巍峨大气,高十几丈,墙体就地取材,用的是青石。 老王上两鬓斑白,唯有一双虎目炯炯有神,见到羽真,便发出洪亮的笑声,看得出是老相识的模样,两人并不客套,直截了当的聊起了异族。 “它们来了多少?”羽真问道。 “一千多余。我已损耗了一万多精兵。”老王上的语气中疲惫不堪,“这些异族好像是中了邪,凡是被他们咬伤的士兵,一律发了疯,就像疯狗一样,见人就咬。幸亏有着重盔重甲,要不然就不止一万之数了。” “这跟书上记载的完全不同。”羽真皱眉道,用一柄长剑小心的拨弄异族的尸体。 子期一开始眼睛就完全锁在了异族的尸体之上。这些曾经只活在弟弟子见的宝贝书上的异族正真实的呈现在自己眼前,它们奇形怪状,有的像是正常人,只背上生了双翅,翅膀上的毛是金黄色的,每片羽毛比鹅毛要大。但它们的身上光溜的很,肤色却是死灰色的,有男有女,面上五官端庄,只是眸子灰白。还有的身材巨大,估摸是人族的两倍大小,嘴里獠牙外凸,身穿兽皮,肤色死灰,眸子灰白;还有的长了鹿的蹄脚,上身是人身,耳朵尖长,手掌仅是三指。。。子期正看的入迷,听到羽真重重的疑惑声,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书上说的这羽人的肤色应该是金黄色的,传言是太阳之神的子嗣,是天空的霸主,皮肉结实非凡,非寻常箭矢能够穿透。眸子也应该是金色的。还有这大个子的典皮族,肤色应该是蓝色才是。奇怪,,所有的异族都变了色,好像是。。” “中毒,或者是中邪。”老王上应道。他一点没有王上的架子,这让子期感到舒服多了,但她依然能感受到他身上有股煞气戾气,她思索了一下,想起角斗场最熟悉的便是这种气息了。 “它们晚上还会来。”老王上又道。“所幸这羽人都是白天来的,大概是性情喜然,即便是中了毒神志不清,依然遵循了古老的习性。但其他异族都是趁着黑暗来的,虽然没有神智,但夜色混乱下,难分彼此,更不好对付。” “没有翅膀的异族是怎么来的?”子期黑溜溜的眼睛望着老王上问道。 “船,很大很大的船,在那个方向,你可以看到像礁石一样黑黝黝的直立的东西对吧?那是那只船的船尾。我们击沉了它。”他顿了顿,“现在那些残余的异族就栖身在船尾上,白天羽人会冲过来,晚上兽人会游到海岸,发起进攻。” “为何羽人不飞高一些,它们不是很轻松的可以翻过城墙么?”子期问道。 “它们中毒了,只剩下嗜血的本能,闻到了最近的人味,不尝到不善罢甘休。” “那他们怎么中毒了?”子期又追问道。 老王上和羽真面面相觑,做思索状。“事实上,它们从哪里来我们也并不知晓。”羽真叹息道,“毕竟书上所记载的异族与人族之战也是数百年前的事情了。” “以前我们赢过,这次我们依旧会赢。”老王上洪亮的说道。 入夜时分,子期参与了新一轮的异族大战。 它们像鬼魂般出现,即便是十几丈高的城墙,它们也能像壁虎般攀爬上来。城墙上插满了随地取材的雪松木做成的巨大火把,像一条巨大的火龙在城墙上蜿蜒曲折,士兵们用了巨大的弓弩,长长的带倒刺的铁矛,雪亮的像月光一样的钢刀,都泼水般倾泻到敌人身上,但大部分都落了空。子期心里绷紧了弦,目光追随着那些异族,她亲眼看到几个中满了箭簇的像豪猪一样的异族发出凄厉的声音,却并没死去,兀自咬到了一些士兵的厚重的头盔与肩胛连接处的柔软的脖子处。不到几个呼吸间,那本应该死去的士兵便耷拉着脑袋蹦跳起来,向最邻近的士兵发起了进攻,不是用刀剑,而是手抓和牙齿。 唯一奏效的方式就是刺穿它们的脑袋。子期看的分明。当士兵的长矛刺穿时,子期仿佛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嘶吼,又仿佛是一声沉重的叹息。那异族便彻底倒地死去。 异族疾如闪电。即便是围的重重的老王上也受到了攻击。他身穿金色重甲,挥舞着一柄五尺之长的巨斧,发出震天阶的怒吼,砍在了一个鹿人的身上,一斧两半。然那鹿人的上半截依然匍匐着爬过来要去啃噬他的足踝,他反手一记重斧,劈在那鹿人头上,血水像西瓜的汁液一样溅开。 这时一个被感染的士兵从后面抱紧了老王上,他一时竟然挣扎不开,子期仓皇之间跳将上去,掀开那人的头盔,在那人面孔上连着扎了几刀,直到有一刀确切的从那人眼珠里一直扎到没了刀柄,那士兵才像面条一样瘫软在地,没了动静。 “不愧是殉道士。”老王上哈哈大笑几声。 子期他们疲惫的战斗了一整夜。异族像黑暗中的野兽一样伺机而动,白森森的眸子像鬼火一样闪烁,只要稍微懈怠,它们便欺上前来。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兽人退却,羽人却像第一缕阳光样突然迸射到眼前。 对付羽人的工具是带了铁钩的渔网。寻常弓箭伤不到它们,即便是伤到也不顶事,只能用渔网来捕捉。有经验的士兵用甩网的方式捕捉,也有的用特制的链子锤袭击它们的翅膀,只待羽人落地,余众便蜂拥而上,用长矛刺穿它们的头颅。 老王上的金色盔甲像阳光一样吸引着羽人的注意,这使他成了诱饵。羽人接二连三的向他所处的位置发起了进攻。子期凝神射箭,箭头稳准的中了一只羽人的翅膀,却像灰尘一样掉落下来,可想那羽翅有多坚硬,她四处打量一番,找到一座足有一丈长的巨型弓弩,上面装载的是三尺多长小儿胳膊粗的重铁打造的箭矢,她微一瞄准,扳动弩弦,那铁箭伴着撕裂空气所发出的呼呼风声射了出去,直接贯穿了那羽人的胸膛。 要是将箭矢改成渔网就好了,小型的渔网,或者链子锤也行。毕竟射击需要太高超的技巧和运气,普通士兵根本打不中。子期心中正盘算着,忽然看到左侧老王上处出现了混乱。 三只羽人同时从不同方位扑击下来。目标正是金色盔甲的老王上。一个守卫的甩网不幸钩住了另一人的链子锤,五名士兵用投掷的长矛挡住了右侧的羽人袭击,但左侧的和中间的羽人顺利靠近了老王上。老王上和羽真几乎同时发出了暴吼,羽真跳将起来用长剑刺入右侧的羽人的胸膛,并与之翻滚在地;中间最强壮的羽人已经将铁索一样的爪子扣在了老王上的肩膀上,老王上怒吼之下用大剑砍入那羽人的左肩,那羽人发着像鹰隼一样尖锐的鸣叫竟然将老王上抓住飞到了空中。 子期呆呆的看着越飞越高的羽人和老王上,老王上的盔甲折射着阳光的刺眼的色彩,恍若一团火焰,那小团的火焰在羽人的手足间跳跃挣扎了一会儿,像是最终烫伤了那羽人,羽人终于手脚一松,老王上就从天空上掉落下来。 那一刻,无数的战士都感觉到了凛冬雪至的寒冷。 第70章 子期12 子期将改良过的弓弩试了又试,效果很是让人满意。她私下将这种三角链子锤的反射器叫做灭星者,但羽真觉得不吉利,所以否决了它。灭星者在绞杀羽人的战役中立下赫赫战功,子期一人一天就灭了五只。所以被破格提拔为弓弩小队长,监制灭星者并训练弓弩手,自此白天羽人的优势尽失。 风中尽是咸湿的海洋的气味,最惹人厌烦不过的是这种潮湿的风吹在身上,就会像蜘蛛网一样粘上不放,甚至像虫儿一点点钻到皮肉里,甚至是骨头里,你若拿手挠它,除了会留下像雪地爬犁般的痕迹,痒感一点都没有减少。 子期的脸蛋又红又黑,个子实际上也长了少许,但在一众虎背熊腰的战士面前依然是个小不点。所以为了树立起威信,在白天羽人攻击骤减的闲暇里,她便提议了搏击比赛。得益于在角斗场的训练,她接二连三的将那些眼高于顶,一脸傲慢的家伙击倒在地。 羽真去了秦宫,老王上的尸体因盔甲的保护免于羽人和兽人的啃噬,因为是摔死的所以也没有感染那病毒。士兵们用干草将尸体层层包裹起来,又砍伐了最高的树做了棺材,羽真满脸肃穆和悲痛的守护在左右。 临发前子期和羽真吵了一架。 “为什么你要去?你是殉道士,你的职责不是只有一个么?就是抗击异族。老王上有他的忠实的士兵送归就好,为什么你要去?” 羽真对着一脸不解的子期叹息了一声,“由公来说,王上去世应该让国民知晓,让新王登基以抚万民,由私来说,老王上与我私交甚厚,我确实不忍将他如此草葬荒野,那样他灵魂也不得安息。” “这里需要你。这里有二百名殉道士,他们都以你的号令为尊,而这二百多名殉道士,又是各个小队的骨干,你要一走,谁来担当?” “他们本来就是训练有素,用不着任何人担心。”羽真瞥了一眼子期,道:“老王上的部下也都是精忠剽悍之辈,绝无贪生怕死之徒。我们来的这么迟,他们不是坚持了那么久了么?” “原先是因为有老王上的指挥。现在呢,你要走了,群蛇无首。” 羽真笑了一下,“应该叫做群龙无首。”他顿了一下道:“非常之时自有非常之人出现。”然后他满眼希冀的看了子期一眼。 那一眼很深。像是一泓苍老而收敛的深潭,子期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几乎不假思索的就想到了自己的那个梦想,像是很远很远的梦想光束板投放到了自己的头顶,她的将军之梦。 自羽真走后军队确实出现了些许混乱。先是弓弩队与长矛队的配合出了问题,本应该补枪的长矛士兵行动变得迟缓起来,使得到手的鸭子也飞走了。再就是对兽人的搏击中,持盾的战士也开始有意无意的只遮护自己,使得长矛队成了靶子。于是战士的死伤反比老王上在时还要多。 战士们开始怕死。子期察觉到了这一点。她皱眉思索起这一根源,为什么?是因为老王上的威慑不在了么?还是因为羽真不在?还是因为他们就需要鞭挞才能做好守卫?在每次乱嗡嗡的阵前会议中,除了相互推且责任几乎没有其他良策。 终于有一次,她爆发了。她喊道,“都闭嘴,都闭嘴,所有的人。” “所有的人”中大部分都是官职显赫,经验丰富的老将。他们或惊讶或震怒的看着她,子期可以预见到他们的对彼此的或是对自身的怒火就像浪潮一样蓄势待发,直到须臾间就可转移到她的身上,将她吞没,骸骨不留。 “我们都会死。如果我们继续这样下去。”她稳声说道,“异族会源源不断的来,羽人,兽人,或者更多的稀奇古怪的强壮的敌人会来,我们就像是一块肉饼,被不断的蚕食,终有一天会被完全吃掉。” “小伙子,注意你的口舌,小心以扰乱军心之罪论处。”一四十几岁的脸像四方盾牌样的将军说道,子期从他的胸前徽章上认出他是左翼三十里边防的首领。 “这是事实。羽真师傅知道这个,老王上也知道这个。羽真师傅不是仅仅去归还圣体,还是去搬救兵去了。而我们却在这乱作一团,消极作战,互相推诿,这样的队伍,等到明天,后天,就会全军覆没。” 众人默然。子期环视一周,道:“至少我们应该学老王上那样,悍然战死,而不是在彼此的唾沫星子中淹死。” “战士们开始怕死,为何?因为看到了生的希望,因为没了敌情的威胁。他们以为他们可以控制得了些许异族,你们这些首领以为可以控制得了整个战事,结果呢,现状一团糟,各自为战,各自保命。” “那怎样改变这个局面?”一个副官模样的人望了望周遭将士,小心翼翼地问道。 “改横队为纵队。以每里岗楼为单位,设里长。一人命令辖下所有弓弩,长矛,盾守,抓住异族的弱点,在他们眼里,我们是肉,我们聚在哪里,他们就觅食到哪里,所以我们要做饵食,从而将他们牵制住。以前的战线太泛泛,只会白白失去生命。” 数日的争辩之后,在最年老的李将军的主持下,通过了子期的提议。里长的设置是最灵活实用的,毕竟一个统领三十里的将军不可能兼顾每一里的军情,待到传令和通牒,早过了应急时刻。而每位里长的唯一觉悟就是,他们将以饵食的姿态,战死到最后一刻。 效果极佳。不但战士的死亡率大幅下降,而且弓弩,长矛,盾守的配合如手足臂膀,自然简单,不需要各长官的声嘶力竭的命令,慢慢的亲如一家兄弟般,生死相依。 如此刀光血影的过了月余。 子期站在岗楼的最顶台望海面上遥望。做为里长的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判断敌势多寡,是骤雨狂风样态还是细长绵流样态。异族数量明显减少,有时候一整天也不过三两只,喜悦和自豪写在每个士兵的脸上。 海风比以往多了凌厉和寒意,子期估摸已是入冬的季节。海的颜色也有了变化,从蓝色带灰完全变成灰色,甚至晴天白日下尤其分明的黑色。像是章鱼的墨汁溅过了一样,那该是多大的墨鱼啊,子期自嘲的笑笑,这样的思维又让她想起弟弟子见,然后子瑜,父母种种,甚至以前玩耍过的各个“狐朋狗党”,都一发不可收拾的在脑子里穿过。 末了,她开始挂念起羽真来。并且莫名的涌上来一阵焦躁,像是潮湿的海风火焰般在皮肤上燃烧起来。 很快雪鹰就带来了她的不详的预感。 羽真被新王所杀。当一个殉道士结结巴巴的拿着那段焦黄的信件念给子期听时,子期就直觉两眼一黑,像是大块大块的黑色云朵从海边飘进了自己的眼睛里,不停的往里灌,她努力的紧张的眨巴又眨巴,分不清是努力过猛的汗水还是悲恸的泪水一下子灌满了双眼。 羽真师傅死了。去归还圣体的师傅死了。去搬更多救兵的人死了。虽然子期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愤怒却一波一波如波浪一样拍打着她的心肺。 为什么他会死?为什么新王要杀他?羽真是抗击异族的殉道士啊,现在正是需要他的时候,他怎么莫名其妙的就这样死了呢? “意图谋反。”那信使干巴巴的念了一下。子期努极反笑,“难道羽真师傅要改行了。” 接下来子期整整思考了一天一夜。待到天亮,她找到了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现任的总统帅面前,讲了要去秦都的缘由。 “我必须去秦都,查清我师傅死亡的原因。” “殉道士不理政治,不跪权位,羽真师傅的死因确实令人费解。但你这一去于事无补,这里需要你。”老将军回道。 “羽真师傅的死,意味着没有援军会到来。”子期斩钉截铁道:“仅仅这一个理由,我就不得不去。” “你是里长,你有背负的责任。” “里长,仅仅够守卫一里的城墙。这远远不够。”子期平静的说出这句话,然后在老将军的惊讶注视下离开,身后传来老将军的责怒,“难道你要做逃兵么?” 子期在次日凌晨时离开,她选了一个胖胖的副指挥做了里长,那人看着懦弱怕死,但却经常有明智的判断和对情势的预估,而且在一次突发的兽人攻击时,他奋勇的用那二百多斤的肉体加上哐当作响的盔甲抵挡住了兽人的利爪,从而救了子期一命。 子期当夜梦见了父亲,父亲冰冷的尸体孤零零的躺在圆形的角斗场的中央,无数的蚊虫鼠蚁涌上去大肆咀嚼啃噬,父亲的右眼被一只掉了一半羽毛的乌鸦啄走,剩下的一只眼球空洞的看着那血色的天空,泛着最后一丝质疑和不解的光芒,直到最终变成灰暗,然后变成白色。子期拼命的守卫着父亲的尸体,她一刻不停的挥舞着剑,驱赶着像浪潮一般的蚊虫鼠蚁,一波又一波,它们的侵蚀带着浪涛的声音,震耳欲聋。 最终浪潮吞没了她。子期被自身的汗水浸湿,因为贴肉的肌肤的冰寒醒来。 父亲不该死,却莫名其妙的死了。 师傅不该死,也莫名其妙的死了。 父亲的影像在朝阳的熏染式的光芒下与师傅羽真重叠起来,变幻着色彩,从白色,金色,到玫瑰红,继而还渗杂着夜谭花一样的蔚蓝,最终回归成纯白的苍茫的空空的颜色,就好像一切痕迹都抹了去。在这一刻子期把遥望的目光收回,将锋利的匕首贴身收好。 她骑着一匹健壮的马儿一路向东,身后的城墙像红色的马尾草般在微风中摇曳。 半个月后她以边防守卫的名义接近秦宫,被士兵粗鲁的推了出去,她就拐了个弯,将马匹卖了,假称城内寻亲的流浪者。守卫摆出悲天悯人的神情轻易的就将她放了进去,当然,那几两白银是稳妥的进了他的口袋。 又一个月后趁着一次突发的混乱,(她在秦宫城围处放了火)她像影子一样溜进了新王的寝宫,是夜,她终于单独见到了醉醺醺的新王。 新王穿着金色的袍子,他身材瘦小,与他雄伟壮阔的父亲相比如同干枯的枝叉,就着昏暗的烛灯,子期看清他的如同初生鼠崽般粉红色的脸,一点没有老王上的刚毅的英姿。 当子期的匕首悄然无声的逼近新王的喉咙时,他还在西里呼噜的说着梦话,梦话艰涩难解,子期只听清一句“母上,我来了。”看着新王那泛起潮红的脸色子期便想起羽真对他的评价,新王是只羊羔。 可就是这只羊羔却杀了若飞鹰若猛虎般的殉道士。子期愤怒的煽了新王一几耳光,新王便像惊慌失措的兔子一样窜起来,又轻易被子期的明晃晃的刀刃给吓软在地。 “为何?为何要杀羽真?”子期的眼中发着怒火,声调却像冰一样冷。 “谁?谁是羽真?”“喔,是那个老头子,殉道士对么?” 子期冷冷的看着他,只微微将刀刃紧了一紧,一丝血丝便延展开来。新王要发出被宰的猪样的嚎叫,但看到子期的眸子,声音便自然收敛了起来。 “我不得不这么做。异族会传染,不可让外人进入城内,这是父王嘱咐过的。如果被传染的人进来,所有的人都要死。我怎么知道那老头是不是被感染过的。” 子期狠狠的打了他两拳,新王的牙齿崩坏了两个,他愁眉苦脸的吐出几口血沫,喊道:“那老头是该死的,他违背了殉道士的训律。” “什么?” “殉道士不是不干涉政事的么?可他非要管我,说什么秦王的传承一定要禀守旧规,要像父皇一样用武力胜出十个奴隶战士,这不是要我死么?这旧规早该废除了,奴隶是不公的对么,从小被训练成战士的奴隶是多么可悲。” 子期鄙夷的看着那张粉红色的脸,新王寝宫的一切都是由千挑万选的奴隶服侍与奉献的,他享受着这一切,却谈论废除。 “仅仅因为这你就要杀他?” “他是殉道士之首,威信颇高,如果不杀他,我的登基就难上加难。父皇,要是父皇在,他也一定不愿我冒那个险,会取消那个誓言的,什么大秦由勇者治国,真是一派胡言,不是应该由智者治国么?” 新王喘息着,拿眼打量了一下子期,说道:“你应该也是殉道士吧?你不要杀我,我知道现在最紧要的是援兵,羽真请求过的,抗击异族需要援兵,只要我即位,我就愿意将私兵全部借给你,一万,不,十万。如果你杀了我,秦国将内乱不止,灾祸连绵。你就得不到援军。” 子期持着匕首一动不动,恍若雕塑一般,她冷冷说道:“这个时候,人们最需要的,便是勇者。你父亲是个勇士,你不是,你既不敢以旧俗继承王义,也不敢容民于城,你是最卑贱不过的胆怯的老鼠罢了。你父亲也不会承认你的新王地位。他会为你为耻。” 说道这里,子期便轻然转动匕首,鲜血像箭矢一样飞射,染红了厚厚软软的狐狸毛皮制的地毯,有一些溅到紫檀木的座椅上,发出微小而清晰的滴咚声。 第71章 子瑜19 太阳升起,然后落下。 子瑜被关押在一处背阴的高塔上,在一天的时光内,她仅能够看到一个时辰左右的夕阳。夕阳将窗棂镀成金红色,窗户下是万丈的黑漆漆的峭壁,她会在这难得的有光芒的时间里伫在这里,往外遥望,她的视野受限,右前方可以看到狭长的大悲河像银色的蛇样盘踞在万仞城的脚下,零散的贫民窟像是鸟雀下的蛋,正被那银蛇所窥伺;左翼是更高耸的黑漆漆的山体,据仆人说是黑色炼狱的存在,关押着形形色色罪大恶极的人们,或者怪物,到了夜间便有呜呜的声响传来。 子瑜却十分庆幸这声音的相伴。在这寂寥的囚禁时段里,只有这呜呜的声响与她脑海里的歇斯底里的呐喊或是嚎叫互相呼应。要不然她会怀疑自己是否会完全疯掉,或者像烟儿一样消逝于风中。 她起先惊讶于为何朱厌没有杀死她,毕竟她杀了他的父亲,雍王,新的周皇。而且雍王的怪异的死法,验证了一件最不利的事情:子瑜是异族。所以子瑜面临的下场只有一个,就是死亡。但当她做好了拥抱死亡的准备时,朱厌为她辩护了。 “皇上的心脏不好。恐是温泉过热,血液涌急所致,属于自然死亡。”这是朱厌雇佣的御医的意见。当然,他不但篡改了皇上的死因,还杜撰了莫须有的遗嘱:朱厌将是雍王的首要继承人。 子瑜旋即明白了朱厌的用意,自己没被处刑的原因是朱厌对自己的痴迷。他将她像珠宝一样藏在这里,不示于人。虽然她的身份是国后,但在这烽火峥嵘的年头,国后也只不过是个女人,女人只不过是件珠宝,从一双手里,到另一双手里。 夜晚很快来临。子瑜秉了烛火来到窗前,外头星辰全无,只是像雾气一般浓浓的黑暗。她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直到听到了敲门声。 敲门声只是象征性的一声,接着门就被推开,朱厌走了进来。他酒气冲天,但衣服上干净的很,想是刚刚换过。他看了一眼子瑜,便规规矩矩的坐到花梨木的硬椅处。 “看来你是忘了烧掉这把椅子了,不过没什么,烧掉一把再换一把,全天下有的是椅子。”朱厌笑眯眯的说道。 “你有什么得意的?你父亲是被我杀的,除了杀死我你并无征服我的法子。”子瑜冷冷的回敬道。 “我便是因此而欢喜。我是你第一个男人,想必你是喜欢我的,要不然我也会落得像我父亲那样的下场。” 子瑜眉头蹙起,眼里射出怨毒的神色,她也不清楚为何当日她并不能灼伤朱厌,虽然当日祭坛时她对自己就微有怀疑,但直到夫君死去后她的身子才完全变化,只要一个念头,身体便会像火焰一样高烫。 “你是我最最钟爱的珍宝,什么都不可替换。”朱厌说着。 “即便是拿天下最高的王位来换?”子瑜鄙夷的反问道。 “是的,即便是拿最高的王位来换,我也不会换。”朱厌毫不犹豫的说道,“不过现在大周的王位也是我的了,我是多么幸运的人啊。’他干笑了几声。 子瑜斜睨了一眼朱厌,朱厌的脸上并没有那种暴发户的兴奋,相反在菱角间藏着说不清的悲伤,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还是被子瑜捕捉到了。 “我的亲兄弟北晋王与我反目成仇,我父亲更钟爱他。朝堂之上,我都分辨不清哪些人可以信任,或许正应了那句话,疑人者必被疑。”朱厌开始讲述他连日来的烦心事。 子瑜不明白朱厌为何在自己面前“倾诉衷肠”,他们应该是仇恨的关系而不是挚友的关系,子瑜仔细的打量着朱厌的脸,那种孤独的微小表情使她几乎忘了曾经的强奸她时的那张扭曲的狰狞的脸孔。 如果趁他脆弱的时候抱紧他,一定会杀死他,利用自己的特殊体质的话。子瑜冒出这样的念头。 “那可恶的仓季咄咄相逼,非要我兑换父亲当时的承诺,将你送给他当礼物,天大的笑话!朝堂之上那几个腹黑之臣唯唯诺诺,想让我妥协,说是为国民安泰计量,天大的笑话!”朱厌说道这里愤而起身,在屋内急急踱步开来。 子瑜心中动了一动,她回应道:“那就杀了他。” “谁?” “令你头疼的人,仓季。” “令我头疼的可不止一个。” “那就都杀掉。但首先,从仓季开始。”子瑜正视着朱厌,忽然邪魅的笑了笑。 “为何?”朱厌惊异于子瑜的转变,他眼睛瞬也不瞬的看着子瑜,期期艾艾的问了一句,声音压的轻柔,像是蜻蜓轻轻的落在水中的浮萍之上。 “因为大周的最大威胁不是仓季,最小的威胁才是他。” “最大的威胁是谁?难道是依仗了北齐王的那个落魄王子?真的假的还不一定呢?” “也不是他。” “那还有谁?难道是我的亲弟弟,北晋王?” 子瑜听到这里又笑了一下,她声音甜软如蜜,道:“全天下的人都是你的敌人,这没错。但最大的敌人却是你最依赖的盟友,初楚国。初楚国国力雄厚,商业网络四通八达,说是全天下的隐形控制者也不为过,你作为新的周皇,只不过是一张纸做的假面,只需轻轻一揭,就换了别人了,而初楚,掌控全天下的血脉,怎么换都换不了。” “那更应该只做盟友,不做敌人了。”朱厌疑惑道,“我们朱家可一直与初楚交好着呢。” “初楚是商利之国,这就意味着他们做事谨慎,万事以避免风险为首要,之前他不反对新皇更替,是因为你父皇不但拥有周都的兵,还有北晋王的兵,他们要动的话,即便得了手,损失也是巨大的。不划算。现在不同了,你只是孤家寡人一个。” “想不到你倒是深知初楚的国义?” “我是凤来的人,后来是太吴的人,两国的灭亡都跟初楚有关。我以前纳闷为何初楚那么强盛,却从未对太吴用强,为何要等到近期?” “那又是为何?” “因为水灾。水灾一起,全天下的疆域即将重新划分,这是情势所逼,初楚再不愿意行动,也不得不行动。要不然,他们的损失就会更大。” 朱厌沉思了片刻,道:“既然初楚是最大的敌人,那为何你建议对仓季用兵呢?” 子瑜的笑容像芙蓉一样绽放:“因为只有你打赢了仓季,才能博的初楚的短暂信任,才不至于将你这张纸轻易的揭过去。” 朱厌走近子瑜,手轻轻抬起,想做出与之携手的动作,却触及子瑜冰冷的眼神,心里打了个突,又规矩的放了下来,眼里却闪烁出欣喜的目光,“你为何要帮我?” “因为仓季与我有灭族之恨,我想他死。”子瑜说完,将身子背对朱厌,眼睛往那黑暗的夜色中投去,她的眸子变得像那黑暗一样的深邃。 “在决战之时,我要披玉带翠,登高望远,看那仓季如何溃败。” “仓季不一定会亲临战场。” “他会的,有我在,他就会。” 。。。。 接下来的时日,子瑜可以以国后的身份出入议事厅。朱厌力排众议,为她谋了个幕听的坐席。每日她变换着宫装出入其间,从鹅黄色的衫裙,到紫色鎏金的华衣,以及如白雪月华般倾泻的贴身褶裙,她都换了个遍,像是将所有时节最艳丽芬芳的花朵,都搬到了整个议事厅,每日来时她都画了精致的眉毛,动人的胭脂,这让她原本就绝艳的容貌更多了几分摄人心魄的诱惑,即便只是静静地端坐其间,男人们的鼻息和声音也会变得异样。 事实证明她的小小伎俩起了效用,从开始议事厅的老臣的唾沫四溅的激烈排斥,“依古训女人不得参政”,到最后的意见全消,表面上朱厌以口舌胜出时,也不过五天时间。这五天时间里,饥荒,水灾,流民为寇这样的议题一个都没出现过,唯一的重心都在“金子”上。 慕公开始喋喋不休的将各种用度列出来,从早先对北齐百越的战役时各军械武装粮草的损失到城防的重新布局修理,到后期雍王与子期的大婚所花费的银两,总计是二百六十七万两。然后就是关于增税还是借贷的辩论。 子瑜看到朱厌像是被钳住脖子正要拔毛的公鸡样绝望而无辜,他说出了当日子瑜的策略,“我们要打郑卫两国,仓季狼子野心,上次战事索要的金银就是无理要求,天知道等他羽毛丰满后会做什么?!”朱厌声嘶力竭的建议道。 “如今王朝财务如同打水的竹篓,四处是洞,难道陛下还要再加一个洞么?战争用度是个无底洞。搞不好民怨四起,连这唯一一座城池都保不住了。”庄公细眯着眼说道。 “我所唯一关心的,就是军饷,粮草。”新任刑公简短的说完,用冷漠而暴戾的眼神扫了一下众位,省略掉下半截的后果论,掉头走出议事厅。 子瑜回到处所。她清楚大周的政事已然如破碎的玻璃,每片所映之像都是局限零碎的,没人去拼凑所有的碎片,有心无力也好,刻意蒙蔽也好,破碎的已然破碎。 而她要做的,就是让它碎上加碎,最终变成细沙尘粒,风儿一吹,整个大周就无影无踪好了。 她从窗外看去,天空,远河,绿野,灰褐色的如同蚁窝般的贫民区,都静止不动,即便她再努力的看,也看不到一只飞鸟,一个人影,整个世界,只是一幅了无生机的碳画。 第72章 子俊8 子俊在周都的暗线是个姓石的老人,经营了一间杂货铺,一间药材铺,和一间集胭脂水粉和玉石饰品为一体的名为玲珑的铺子。经营多年,也颇有了一些积累。老人将他所知晓的周宫的各关窍的主事人都讲与子俊听,从大门的武官的亲人,到御膳房的人脉,马房的人脉,服侍皇宫贵人的仆人,竟然都有路径。有的是老人常年小恩小惠打理着的,有的也只是泛泛之交。子俊微一思量之下,就将整个周宫的人事布局摸的八九不离十了。 他很快就传进了一个口信,给他的妹妹,现在的国后子瑜。口信由侍候子瑜饮食起居的丫鬟带到,:“看娘娘日渐消瘦,兴许是水土不服所致,奴婢家传一偏方,是以凤凰衣,莱菔子,二丑,了哥王,独活各五钱,熬制而成,可治偏头疼,脾胃发寒发虚,很有功效,娘娘不妨试试。” 这几味药,药理相冲,以精通药草的妹妹,自然可以看出蹊跷之处。果不其然,等到次日,消息便传回铺子,说是“心中大安,要一剂尝试一下。” 子俊便将一信件揉成团,封在其中一个药丸里,信里写了自己的境况,望妹妹平安等等。 过了几日,没有收到回信,子俊正心中焦急,却收到自己的调任令,要进宫廷做腹心之兵长。 子俊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终于可以见到子瑜了。心中好像有大风在刮,呼啦呼啦的。 又熬了几天,他顺顺利利的上任,将巡逻路线和时辰都安排的妥妥切切,最终,他得到了单独守候妹妹的机会。 他静静地站在子瑜的门前,门是厚重的离谱的花梨木制的,待四察无人后,他轻轻的拍了几下,拉开门拴,门像山石一样沉重。 子瑜的脸出现在面前,眼里绽放着欣喜和悲恸的泪光,“二哥,”她叫了一声,便附在子俊肩上呜呜哭了起来。子俊的脸变的苍白,整个身躯都要颤抖起来,却又拼了命的压抑住那种颤抖,像要呈现出山石般的沉重和坚实来,他紧紧抱住子瑜,半晌没有说话,等那种如万箭穿心的痛苦过去,他便说道:“你没事便好。” “我要复仇。”子瑜答道,子俊看到她的眸子比夕阳的余晖更加刺眼,妹妹有很多地方不一样了,更加的美丽,甚至美丽过了头,隐隐露出刀锋般的危险来。 “你是国后了。”子俊道,“但周都不是我们的,复仇也好复国也好,要从长计议。” “很快,周都就是我们的了。”子瑜说道,她笑的很邪魅,“很快。” 子俊心中忐忑不安起来,他很怕子瑜问起他为何会做到狱监官的职位,尽管他早已编了一个推敲了无数遍的借口,仍然,他很怕她的那双眼睛会看到他的心里去,那黑暗的秘密会无处躲藏。 但妹妹并未发问。她只简短的问了其他亲人的音讯,待子俊说道:“妹妹,只剩你我了。”时,子瑜坚定的说道,“小妹子期一定还活着。” “你有什么计划?”子俊问道。 “我要见一次仓季。”子瑜平淡的说道。 子俊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看到子瑜坚定而胸有成竹的面容,他才不解的问道:“为何?凭你我二人,无法杀死他的。我曾经刺杀过他,没有得手。” “不是暗杀他,相反,是跟他合作。” “你疯了吗?”子俊吃惊道。 “二哥,”子瑜轻声细语道,“你说,我们的敌人,是谁?” “这仓季,便是首当其中第一个!还有狼狈为奸的墨者行会,就是初楚国。” “错了,二哥,全天下的人,都是我们的敌人。”他听到子瑜风轻云淡的说道,“一开始我也以为只是仓季,只是初楚,后来才明白,他们只是受了雍王的指示罢了,于是雍王一家也成了我的敌人。但后来父亲死的时候,我才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我们李家,只是大风狂飙时所推毁的一棵树,这大风,才是罪魁祸首。” “大风?” 子瑜看到一脸疑惑的二哥,便道:“这大风,指的就是人心。这人心,就指所有人的人心。”她眼中色彩变幻,忽然问道,“二哥,我是异族,不是人族。” “胡说八道。”子俊觉得小妹越说越离谱,他几乎要伸出手抚摸她的额头,看她是不是发了高烧。 “你信我吧,二哥。雍王,就是被我杀死的。”子瑜认真的说道。她直直的盯着子俊看。子俊蹙眉沉抿了一会儿,终于他说道:“看来书中记载的是对的。’ “哦?” “书中说自英雄世纪后,有异族跟人族的私生者隐匿下来,我们凤来的祖宗,应该就是其一。”子俊恢复了以往的冷静,道,“既然如此,我们的敌人也就是所有的人族了。” 为何异族和人族互相为敌,他并没有思考这个问题,实际上对他来说,只要知道子瑜的敌人是谁,就够了。 “但为何要跟仓季合作?”子俊问道。 “仓季,是破局的关键。” 。。。。。 次夜,子俊护着子瑜,沿石姓老人安排的暗道小径,直奔仓季所驻大营。仓季之郑卫联军,自围剿北齐百越联军后,退至周国与郑国界处,以索求更多的财物。子俊打眼看去,那蜿蜒分布的军营,恍若一条隐匿于荒草间的毒蛇,伺机而动。 “稀客,稀客,想不到我日思夜想的佳人,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仓季狞笑着,眼神像野兽一样发着光,他挥手喝止住要去绑缚子瑜的武士,摇晃着身子,靠近子瑜。 子俊在子瑜旁边,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然仓季只轻蔑的扫了他一眼,丝毫没认出他来。 “我是大周的国后,全天下都是我的土地,这门,也是我的门。”子瑜神情未变,轻手弹了一下披风上的灰尘,像在自己家一样踱起步来,“不是么?” “大周?一片废墟罢了。一群老鼠在上面窜来窜去,妄议天下,贻笑大方。” “老鼠也能在那万仞城上作威作福,你仓季这天下猛士却只能蜷缩一隅,那岂不是连老鼠都不如。” 仓季止住咆哮出声的士兵,冷声说:“你可明白只要我一点头,你可就当场被撕成了碎片,当然,你是我心心想念的宠物,我是舍不得那样做的,但至少,在你身上铭刻上我的印记,小惩为戒,是应当的。” “仓季,你知道当年你父亲并没有争的大周的王位的原因么?” “拜你父亲所赐,你父亲只是个会偷袭作战的贼子。”仓季阴冷着脸,要贴近子瑜,子俊拔刀逼近他的胸膛,仓季却视若无睹,甚至那刀锋都刺到了肉里,眼睛却一瞬都没眨。 “是气量。你父亲当年就输在这里,当年围城,只围不功,最终功亏一篑。你跟你父亲一样,只有那个贼心,没有贼胆。” “激将之策?我可不吃那一套。” 子瑜鄙夷的看了仓季一眼,“果然,你从头到尾,都只能做他人的刀刃。所谓的猛士,只是笑谈罢了。” 子瑜道:“这是周都的城防图。留给你,周都的王座和女人,任君采撷。” 仓季大笑道:“为何你确认我不会留下你?” 子瑜道:“留下我,大周以及忠于大周的诸侯,都会知晓机密泄露而对你严阵以待,你便失了先机,不留我,也许,这大周和我,都是你的。” “我又怎样信任你?凤来的覆灭,可是我一力所为。” “凤来的覆灭,是因为当年我父亲的夜袭,一报还一报,当然,我依然恨不得吃你的骨,剥你的皮,但我有更恨的敌人,为了我的宏图,委身给你又怎样?”子瑜转身外走,又止步道,“我的宏图,跟你的野心,是一样的,都是天下。” 。。。。 等子俊一行人返回周都时,子俊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水。他看着面色如常的子瑜,不禁问道:“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你有何把握那仓季会起攻周都?” “我曾学过心术。”子瑜笑着说,“仓季确实连禽兽都不如,一想到他对我们家人做的事,我就会禁不住身子发抖,但终于还是能控制的住。”她用手撩了一下鬓发,额角微微发红。 子瑜道:“但仓季有个世人皆知的弱点,他爱将珍奇之物,或者人,收纳囊中,这跟当年的周皇何其相似。所以我推理说,仓季从很早一开始,就想着代替周皇。” 子瑜又道:“我以身为饵,与别人的话可能只会落得个粉身碎骨,但与仓季,却可以安然离开。在仓季眼里,我好比是天上的星辰,越高,他便越渴慕。他渴慕的是在高处的我,而不是落为尘埃的我。” “所以他必来。”子瑜最后道。 。。。。 两天之后的晌午时分,郑卫的攻击开始了。 子瑜嘱托下人将椅子搬到一处高空突兀的凭栏处,她穿上最艳丽的红装,佩戴上华丽的金饰和珠宝,端坐其间。不一刻,火急火燎的朱厌来到了这里,下人要给他座位,他不耐烦的挥手打住。 “你倒坐得住?!” “为何不可?”子瑜风轻云淡的笑道,凤冠趁的她面如朝霞飞升,绚丽多彩。 子俊笔直的站在一旁,他尽量收藏起自己的关心和担忧,眼睛望向那在遥远处的烽火和白烟。细若蚊呐的声响像女人磨针时的刮擦声,一点一点,一片一片的传来。 子俊开始只能凭想象来猜测那城门处的地狱,硝烟,箭矢,刀枪,染血的胄甲,扭曲的面孔。太远了,即使再眯细了眼看,也看不清楚。像是在阴雨潮湿的天里,点了火,那火却怎么也燃不起来,只剩些丝丝缕缕的青烟。 但终于,那火焰起来了,升腾的欢快,像兔子一样四处乱跑,在各处城楼上。 “初楚国的登云塔被郑国用上了,现在连腾明灯也出来了。哼,初楚国,果然做的好买卖。”朱厌冷哼道,脸色焦灼。“信虽然送出去了,但你怎么确定初楚一定会救援?不是说他们图谋甚大,觊觎这大周的王座也许久了么?” 子瑜回他的话道:“他们会来。”但就此止言。 子俊忽的心里通透起来,他欣喜宽慰的看了一眼子瑜,终于明白了子瑜的用意。 初楚当然会来,但不是现在,要等到大周的孤军战到了最后,初楚才会动。 最后的收割者,将是初楚。而朱厌所拥有的城防军及所有的兵力,都会与郑王的军力一起,被消耗殆尽。 远处的厮杀声终于真真实实的传到了耳朵里。朱厌急匆匆的备马,在狭窄的走道中声嘶力竭的吼叫命令,子瑜给了子俊一个明媚的笑脸。 所有的人,都是我们的敌人。子俊心里长长的嘘了一口气,他感觉那口气像长了翅膀一样,往下飞去,穿过商业街的冒着烟的高楼,在惊慌失措的贵妇的裙边拂过,有趁火打劫的士兵正发着如同啃咬骨头的声音,在啃噬那些女人的肉体,那女人们便发出更加高亢尖锐的声音,与子俊的那股气缠绕在一起,接着往下流窜。下面是焦土一般的贫民窟,却是散发着久违的肉的香气,虽然那肉烤到最后会发出更强烈的恶臭,但却依然是平常罕见闻到的。那气终于飘荡往上,看的清晰那奇怪的如同蘑菇般盛开在天空的腾明灯,那灯座上有士兵不停的忙碌着往外放箭,脸上却因热浪而汗流如浆。偶有投石机打烂了一两朵腾明灯,那雪白的灯布便像浸了水的柳絮一样旋转着往下坠去。偌大的半山的城池里,穿着红色与青色的士兵如同蚂蚁般撕咬,直到彼此的尸体成了这片废墟的一部分。 第73章 重吾10 水的颜色一直在变幻,浊黄如泥色,深邃如瞳仁的黑,像老掉的树皮的灰,偶尔会有大茶花的红艳。起先重吾将它归结为光线的差异,日光或者月光的影响。但很快他便否定了这一想法,他的手下用水桶盛了用来冲洗或者饮用,五个水桶里的水,颜色都不相同。 经过尝试的结论,是浊黄色的水是可以饮用的,虽然入嘴会有满口的泥沙;黑色的灰色的都是盐分很高的,饮之更为干涩;而最怪异的是红色,可以饮用,但饮后却异常的亢奋,整日整夜不睡也是精神矍然。 水手们便留了足够的黄水和红水。 重吾心中疑惑:这是怎样的预兆呢?究竟发生了什么?从大悲河的上游漂流至今,已是到了太吴的边界。水面苍茫一片,偶有死人,死畜飘过,手下会用桨拉过来,若是死人,就辨别一下身份,哪国人,干什么营生的,若是女人,气氛就比较热烈,猜测水肿前的胸前尺寸,或者有过多少男人等,手下们就都像饮了酒,大声嚷嚷,重吾最多皱皱眉头,并不阻止。在这沉闷的境况下,“乐子”是用来抵御死一般的绝望的。至于死畜,水手会鉴定一下是否新鲜,可否食用。 太吴的半边疆土已入了水。一个士兵从露出水面的一截山峦上的一个破庙所残存的门匾认出来,是栖霞山的圣庙。 “水漫到这个地步了。这太吴以往号称水泽之地,富甲天下,如今可真的全是水泽了,土地零星半点,这甲像乌龟的甲壳。”大嗓门的士兵嚷道,他的脸和臂膀都是红通通的,像酒气未退。 士兵曲解了“甲”的意义,重吾也只由的他去说,青莲也少见的兴高采烈,想是这太吴一直以来是百越的仇敌,如今百越沦陷,她自是高兴,但转念想到自己家园也难逃厄运,便又是一脸神伤。 “那我家也好不到哪里去了。”有的士兵叹息道。 旁边的人劝慰道:“北齐的地势要高很多,海域边上又有巨大的矿脉山相阻,不会淹没的,倒是可惜了那些金子,想挖也挖不出来了。” “金子还是金子。”那被劝慰的人说道,“人没了可就没了。” “这水一直这样涨下去,我看我们这些在船上的,还能比别人活的久一些。” 。。。。。 异族人的尸体开始屡见不鲜,有长着很长羽翼的羽人,也有鹿腿人身的,还有牙齿巨大突出如同野猪的,重吾懊悔自己从未仔细翻阅过皇宫里的那本“异物志”,倒是青莲如数家珍,两眼放光,如同发现了宝藏。“我们族里的书里,还写了这羽人的翅膀如何入药,还有那鹿人的趾,猪人的牙,可以用来做药和做蛊等等,想不到真的有这等材料咯,还以为是诳人的。” 重吾腹诽了一下,你的大蛇也非寻常之物啊,吓得初见者屁滚尿流。 如此这般行船已有两旬,重吾越来越确信他的方向是对的,“如果我们以这些尸体为指向,总能发现他们的来源地。最终,我们就能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重吾道:“没有地方是安全的,包括万仞山在内,想要安全,只有找到他们的巢穴。” 重吾巡视了一下手下,手下的脸色皆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他无由来的感到心安起来,他们信任自己,不需要说服,也不需要命令。时日已久的共同患难,已将他们绳穿蚂蚱样系在一起。事实上,他们无路可退。他们是逃兵。余人皆是敌人。 他们正走向地狱。他们也没想要拯救谁。他们多数人心里明白,他们连自己也拯救不了。 入夜的时候一个士兵像是忽然之间发了狂,想要侵犯青莲,反而被青莲的巨蟒整个儿吞下了肚。那蛇儿始终在船左右,有时候潜水去觅食,像游鱼一样。只需青莲一个呼哨,它便会像箭一样近前来。 重吾还没从愤怒中清醒过来,便感觉到船身在剧烈的晃动。他第一个反应猜是巨蟒小红,但小红和青莲正好端端的在眼前。“什么事?!”他朝着急匆匆过来的士兵训斥道。 “是,是异族,会飞的异族。”士兵结结巴巴的说道。 青莲一边说道:“羽人?这黑夜他们怎么会来?”一边与怒气冲冲的重吾上了甲板,她知晓重吾的怒气是为关怀自己来的,心底很是开心。她用手召唤着小红随行,小红的鳞甲像铁器一样摩擦过粗燥的船板。 黑夜之中,伴着微弱如丝的星辰之光,重吾看到扇动着巨大翅膀,恍若蝙蝠一样的羽人盘旋于空中,时不时的往下俯冲到船板,船员正拿了刀剑武器,进行着抵御。但它们迅即如风,往往一击后便急退,刀剑这种短物,很难有效击中。他们的羽翼也像皮革一样坚硬,即使砍在上面,也是收效甚微。有一名士兵被偷袭成功,他被抓到空中,引来另外几只羽人争食,在刺耳的惨叫声中,他的身体被撕成三份。 “关掉灯火!”青莲大叫道。 重吾立即醒悟过来,“关掉灯火!”他重复着命令,青莲曾讲述过羽人的特点,他们是飞蛾般的生物,追逐光芒,书中曾记载他们是太阳神的后裔。 慌乱的士兵们有了主心骨,他们反应过来,将船板上燃着的松油火把熄灭,一时整个世界漆黑一片。众人屏住呼吸,耳边唯有风涛之声。 果不其然,羽人开始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甚至有一只撞到了船桅杆上,它堪堪抓住帆布,沉重的身子下坠时,将原本就伤痕累累的帆布撕的粉碎。 众多的羽人开始落到船板上,他们像闻到血臭的苍蝇,不愿意高飞。重吾他们与羽人有了短兵相接的机会。重吾用长矛刺穿了一个羽人,它在船板上挣扎翻腾,重吾不察之下,吃了一记“耳光”,立马头晕眼花。他连忙补了另一只长矛,将它钉在船板上起身不得。 但他正要缓舒一口气,背后便传来风声。他正心中无幸,却被巨蟒小红赶场救到。 巨蟒小红愉悦的在船板上腾转挪移,一口一个,大肆吞噬。 显然,它是羽人的天然克星。它会发力向空中弹起,足足有惊人的几丈高。而它追逐甲板上的羽人时,它会用身躯缠紧,然后一口吃掉,而羽人的齿牙根本拿它的钢铁般的鳞甲无可奈何。 羽人像是知晓了威胁,开始飞高,一边发出怪异的尖啸,慢慢隐匿于夜空之中。 次日晨时,龟缩了一夜的船员们将脑袋露出船板小心打量,确认无羽人的踪迹后才陆陆续续走出。他们清理着甲板上的尸体和血迹,昨夜被重吾钉在船板上的羽人兀自挣扎,重吾用剑刺穿它的头颅,众人便看到黑色的烟尘从里面溢出,向空中飘去。 “大人,我们真的要继续走下去么?”在接下来漫长的死寂的行程中,终于有士兵不耐烦的提出了疑问。 “我们的兵器,怎么应付得了那些怪物?我们真得要自寻死路吗?” “大人,不如我们往回走吧,回到岸边,总有人需要我们。往海里走,最后能走到哪里去?” 疑惑之声不绝于耳。 重吾点了点头,他除掉面具的脸上疤痕交错,比怪物更为可怖。唯有一双眼睛晶透闪亮。他扫视每个人的面容,等到人群安静下来,他便开口说话。 “我们现在就启程回岸。不过我们要有一杆旗帜,屠龙军团。我们船上的每个人,都是屠龙勇士。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我们会赢!即便它们是怪物,我们依然能打败他们!” 这席话说出口后,重吾顿觉心情舒畅起来。连日来的心中阴霾也一扫而光。逃避不是办法,带着毫无干系的一众人去送命更不是办法。 重吾知道北齐王会再立新的人为“周太子”。只需要一个青铜面具而已。 他在万仞之役败北时就预知了自己的下场,战死或战败,他在北齐王手里只剩一个面具;如果战胜,如果自己第一时间进占了周都,他的命运也无法改变。他只是个面具。一个傀儡。 所以他好不犹豫的当了逃兵。 眼下是个很好的机会。一条可以赢的天下的大道。无论他过去是谁,正宗的皇太子也好,假面人也好,贫民也好,只要把握的好,都可以一步登天。只要能赢了异族就行。 重吾被突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若是很早以前,他根本想不到这些。母亲的光环包裹着他,紧紧的。他纯洁无暇,他认为自己会一直保持下去。 或许从那次的熬人油一事中,自己就变了。 他的脸在战士们的欢呼中阴晴不定,绽放着虚伪之花。青莲在一旁凝视着他。 或者,自己正变成他最厌恶的那种人,像父亲那样。重吾不寒而栗的想到。青莲上前握住他的手。“不管你怎么做,你都是你。”她轻声细语道。 入夜后他们开始翻滚做爱,激烈如同战场,木桶被打翻,简陋的木床发出咯吱的叫声,在波浪摇晃中他们左右腾挪,变换着姿势,时而像戏水的鱼儿摇头摆尾,时而又像战场上的仇敌兵戈相见。最终两人都疲乏下来,大汗淋漓,平躺而息。 天明时,他们扬帆回航。 然而上天像是跟他们开了个玩笑。莫须有的下起暴雨来,风变的前所未有的大,等他们将帆收紧,那浪已经比山还高,一波接一波的向他们砸来。 要命的是这风浪没个尽头。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月,两个月。 等到阳光明媚时,已足足过了三个月。每个人的脸色,比丧尸好不了多少。 “前面有陆地!天啊,我们终于回家了,这风浪把我们送回来了!”有人欢呼道。 重吾凝目望去,远处葱茏一片,有绵延的曲线如女人躯体般的山脉呈现在眼前,可无从判断是何处。重吾努力的搜索着脑海里的地形印记,却想不起这究竟是哪国哪处。 登陆。众人膛目结舌。 这片土地比想象中更加广袤。草地,山脉看起来生机勃勃。众人巡查一隅,活物全无,只寻的一些奇怪的穴洞,以及残废的异族人的尸体。 “无心插柳柳成荫。”重吾叹息道,“这里,大概就是发源地了,异族人之乡。” 第74章 子瑜20 窗外风景如画。银灰色泛着光的远河,雪白色的近野,以及房屋和高大而零落的树木。厚重的雪像脂粉一样掩盖了一切。没有人会看到贫民区的破烂不堪的屋舍和殷红的脏地,没有人会想象到这银装素裹的表象下曾几遭战火的蹂躏,即便是用力的吸鼻子,也唯有清清咧洌,毫无浑浊之味。 这片土地,这个王朝,是我的了。 子瑜轻松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自灭郑之战之后,她的国后地位坚实如铁铸。议事厅里她几乎拥有了绝对的决定权。当然,这一切不是朱厌及其“周之正统”所赐,而是实力最雄厚又最隐藏的初楚国所赐。 外面虽然寒意袭人,但子瑜依然感觉到室内温度很高。她脱光了衣服,在咯吱叫的红桦木板上走来走去,最开始的时候她是很讨厌这种声音的,但她现在却喜欢上了,或许它可以让她更顺畅的思考,或许踩在脚底下的声音让她更有主宰感。 她唤了下人,要到角斗场走走。这几乎是她每日餐点后的例行了。十几个穿着金光闪闪的盔甲的士兵在前后紧紧保护着她,很多时候她根本看不到前面。忠心耿耿的士兵们将她带到突兀的像鹰嘴一样的空阁,有下人端了红色的甜美的圣女果上来。子瑜开始安坐,并用纤纤素指夹了果子慢啄。 现在的角斗场,成了困狱场。数千名郑国的俘虏,被囚禁在这里,观众席上有手持弩箭的士兵,若有逃窜者,一律射杀。 子瑜与被囚的仓季隔空相望。被囚的士兵数量每天都在减少。病死的,冻死的,更多的是被杀死的。 怎样被杀呢?除了因企图逃跑而被射杀的,其他的都是自相残杀。为了食物。 食物,便是他们自己。 子瑜记得当她将这角斗场变成修罗地狱的时候,长老们都是面色大变。原来的肥胖的慕工是胆子最小的,在观看了一次人间地狱后,他便狂呕不止,称病不起。但子瑜的二哥子俊察探到,他是当夜离开了周都,跟他一起走的还有他的情人,雍王的公主兰心。子瑜闻讯只是笑了一下,“溜的倒挺快。” 她很享受的看着下面的人们,他们就像蠕动的蛆,在微渺的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喘息着,他们的眼睛或红赤如火,或碧绿如墨,都充斥着狂乱与狂躁。子瑜知晓,他们早已不认识自己与彼此了,跟魔人相差无几。也许魔人的产生跟这个过程很相似吧,子瑜微笑了一下,红色的果汁溅出了红色的唇边,她轻轻拿丝绸巾擦去。 唯一眼神正常的只有仓季。子瑜盯着他看,他应该也在盯着她看。子瑜知道仓季的眸子本来就是野兽的眸子。他像野兽一样撕咬他的士兵的肉,面色丝毫不变。 仓季虽然败了,但依然是一条巨大的野兽。当日铁制的锁链就用了十几条才锁住了他。 子瑜盯了一会儿,心算了一下还要多少天才会只剩下仓季一个“孤家寡人”,然后她困倦的打了个哈欠,起身走人。随从谨慎匆忙的跟上。 灭国的仇,也算是报了。但报了几分,子瑜算不上来,一半吗?还是十分之一? 她一路驰驰然的走出宫,又多了足有百人的金甲兵相护。她一直走到写有墨者总行的大宅跟前,不待下人通报,便踏步进入。 她是熟门熟路了,宅院大的离谱,说是三分之一的皇宫也不为过。她一步不停的走到最里间一个毫不起眼的茅屋里,敲了敲门,待听到里面的人应道:“进来吧。”她便将裙边提了提,孤身一人进入。 里面的人胡子拉碴,面色瘦削如同岩石,但双眸若同星辰,熠熠发亮。 他便是贾昆。 “你用不着经常来看我。” “你的病能好,本来就是奇迹。子瑜坐在离床不远的竹椅上,幽幽的说道,“墨家果然是不同凡响,正反都是赢家。现在总部都迁到周都来了,议事殿里的声音,很快就全是墨家人的了。” “国后言重了。” “是么?”子瑜拿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贾昆,眼神里有不喻而明的愤怒。 男人细密了眼看子瑜,叹道“凤来的恩仇,怎么算都是我们错的。” “世事无常罢了,否则我也不会当上这周朝国后了,也不会在角斗场里面发现你,想必你吃了不少苦。”子瑜话锋一转。 “你是在说穷奇么?一等一的人才呢,他发明了七十二种虐待人的方法和技巧你知道么?本人有幸见识了一半。”贾昆笑着说。 “想必你能活下来,解了那蛊人的毒,也是他的功劳了。”子瑜说道。 “事实上,我们当日分开后,我被卖到角斗场时,神志是不清楚的,所以接下来的一个月或者两个月里,我一直浑浑噩噩,这也算是我能熬过穷奇的“研究”的原因。” 贾昆接着道:“我完全清醒时,是看到了一个小个子在我身上比比划划,拿了一柄黑漆漆的匕首。他应该是穷奇的学徒,手法生涩,每次割的我很疼。” “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确认我的蛊毒好了。” “所以,我一直在思索这个事情。假如是穷奇治好的我,那穷奇一定掌握了方法,这方法可以治好蛊人,甚至魔人。”贾昆眼中光芒闪烁,“假如不是穷奇,那必定是那个学徒,误打误撞或是怎的。。。” “不是穷奇,我见过他了。他没有撒谎的理由。” “那就是那个小不点了。”贾昆蹙眉沉思,“他唯一让我觉得奇特的地方就是那把匕首。我最近特意借了些古书查阅,发现了一些古怪的地方。” 子瑜疑惑的看着他,发现贾昆正死死的看着自己。“是了,一定是了。”贾昆大跳起来。 “星曜石。一定是了。那把匕首是星曜石做的,跟你的项链一样。” “可你刚才还说他的匕首是黑色的,而我的项链是红色的。” “都一样,红色是星曜石里最稀有的,高纯度的,据称只有异族中的王者才会拥有。” 子瑜脸色微滞了一下,但贾昆并没有察觉,他依旧滔滔不绝道:“你忘了当日魔人们追我们的时候么,在竹林,他们只要靠近你,你的项链就会发光,他们就会灰飞烟灭。” “所以魔人也好,蛊人也好,星曜石是他们的克星。”贾昆眉飞色舞道。 “这可不是小事情。你也见过魔人了,而且前不久有人将异族的尸体送到了王都,周也好,初楚也好,北齐也好,还有大秦,听说那边有众多的异族攻来。这就意味着,迟早异族会攻到周都。”贾昆看着子瑜无动于衷的脸色急急喊道,末了,他又补充道:“即便不是异族,有贼心的人制造的魔人也是难以抵御的。” 子瑜点了点头。一个敌人倒下,往往新的敌人正在崛起。 “所以我们需要这种武器。”子瑜说道。 “是的。” “从哪里找?” 贾昆叹了一口气,将一本书打开,翻动了几页,子瑜凑眼看去,发现眼熟的很,在仔细端详后,变了脸色。 “我没有诳你。”贾昆看着微有怒色的子瑜道,“书上这样写的,凤来的神树祭坛地下,全是星曜石。这星曜石,顾名思义应该是天上流星坠落而来。” “所以。。”贾昆吞吞吐吐道:“我们应该向盘踞在凤来的百越残部,提出合作。” “那是我们家族的土地,只管拿来。”子瑜严声道。 。。。。。 子瑜离开这墨家的大宅后,来到周宫正门,然后一层层的门推进去,就像摘落层层的花瓣,直到剩下花芯,那是朱厌的寝居。 朱厌的椅子是能工巧匠为他量身定做的,带有两个轱辘,可以让仆人推着走动。子瑜进去后,视线下意识的落到他的小腿齐膝处,那里虽然有长袍遮挡,但里面空无一物。当日周朝的守军已所剩无多时,朱厌亲自披挂上阵,被仓季斩了一刀。 那一刀,是奔着马腹去的。当时肠子流了一地,朱厌的左腿是个添头。但当他跌落马后,狞笑着的仓季走上前来,在他右腿又补了一刀。刻意比了一下长度是否一般。 朱厌被丢弃在一旁。一直等到救世主的初楚大军剿灭郑军之后,他才被抬回皇宫。 朱厌觉察到子瑜的视线,面色呈现出愤慨以及谦卑的神情。他努力平和下来,将自我厌弃的那部分神情藏好,只剩下君主应该具有的愤怒,他对子瑜说道:“有什么事?” “我们应该进攻凤来。”子瑜说道。 “为什么?” “凤来有百越的残部。而且凤来是伪王北齐的前哨。北齐王传言真正的周太子在他那里,委实可笑,天下怎容的两个周皇?”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攻北齐?现在。” “我们有初楚撑腰。为何不可?” “初楚会答应。” “自然会的,他们的弱点便是他们的公义和大道。”子瑜笑了笑,屋内有些热,她开始一件一件的脱衣服。 朱厌自然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他明白这是子瑜对他的一种精神折磨,他努力的控制着声音,但声音依然像坏了弦的琴一样露了风,“你不怕初楚功劳遮天,这周归了他去。” “蠢材,”子瑜鄙夷的看了朱厌一眼,“周现在就是初楚的了,你们原来所剩的周室正统,恐怕只有北晋了,初楚想着统一天下,我又何尝不想消弱初楚的兵力?待到初楚与北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便是你们家的人了,不好么?” 子瑜现在只剩一抹文胸和一律亵裤了,她的身躯发着光芒,望了一眼朱厌,朱厌正像一个白痴一样迷离蒙登,她便补充了一句:“到时候万一你们周室正统得回了天下,我想百姓肯定希望天下的新皇是个英俊倜傥四肢健全的人儿吧。” 子瑜大笑了起来,笑的身躯像杨柳拂风,笑罢,她转身朝向窗外,极目远望。 第75章 重吾11 风暴将他们送到了这片陆地。没有任何的书籍记载这片土地,没有任何的传言说起过它,即便是身临其境,重吾始终有些不敢相信。绿油油的生机盎然的土地,奇花异卉竞相怒放,空气中有种蜜一样的甜香流动。可辨认出的植物有麦田,玉米田和紫薯地,但上面的颗粒更加的饱满,个头更大,急不可耐的士兵咬嚼之下,发现果实香甜无比,堪比城市里最昂贵的甜点。 “一定是在做梦吧?”一个士兵面上发着光亮,向另一个眼神沉醉的士兵问道。眼神沉醉的士兵注意力却只停留在像宝石一样闪亮的果树上。 “好奇怪,按时间算来,应该是冬季了。这里却好像是春天,好像是,好像是时间遗忘了这里。”士兵喃喃的说道。 “这一定是异族人之乡了。”重吾大胆猜测道。 众人开始谨慎的探索这片土地。在纵深行进十里处时,他们发现了密集的楼宇和房屋。楼宇高耸,约几十丈高,主材是木材,细查之下,原来楼宇的四角主柱,都是原生的活的大树,惊人的笔直,惊人的粗度。而有些房屋则低矮很多,像是黄泥与岩石所造,但造型优美,里面茶几座椅一应俱全,虽简朴但做工细腻,触碰之下,无不坚实耐用。 “为何他们可以生活在一起?好端端的?”青莲讶异道,很显然这个问题自登陆以来就困扰着她,“我是说,羽人也好,鹿人也好,巨人也好,他们不是一样的东西啊,怎么会一起和平的生活在这里?” 重吾一直在搜寻着蛛丝马迹,比如书籍,比如画,比如其他有复杂功用的物件。但这里简单明了,除了基本功用的比如碗碟床椅,其他的毫无发现。 “或许因为它们不是人类。”重吾苦笑了一下,回答青莲的问题。 青莲蹙起眉头思索,旋即松开,开心的旋转着身子,“这里很不错哦。有山有水,山林里应该有野兽的,水可以喝的,这里还有房子。”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重吾,“我是说,我们可以定居在这里,不是么?” “这里可是有很多尸体的。”重吾说道。 “尸体清理一下就好了,最好烧掉。” 重吾道:“这可是异族人之乡,谁知道它们会不会回来。” “现在是空的,谁发现了,就是谁的。”青莲狡黠的眨了眨眼,命令小红向最高的一处楼宇攀爬向上。楼宇建的奇怪,底层并无借力的台阶,重吾判断应该是羽人的专有居所。 重吾看到青莲到了高处,愉快的蹦蹦跳跳,或是遥望四野。她衣衫早已破烂,但身材窈窕灵动,颇为美丽。重吾正看的痴,那小红又过来载他,等他也站上那楼宇顶层,小红便爬下地里,往丛林处觅食而去了。 四野尽收眼底。四周宁静安详。一切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 待士兵按他的命令,将岛屿像张网一样梳理了个遍,已是半月光景过去了。重吾自己也沿着海岸线走了一遭,从植被的痕迹和邻海沙石的颜色判断,这里并没有涨潮的迹象。 “大人,这里很好,我们是否要长住这里?” “这里有所有我们需要的了大人,不如我们就在此休养生息,待那灾厄过去,我们再启程回归。”副官也建议道。 “何况,我们还不知道回不回得去呢。这暴风雨,像是老天赐福一样。” 如果定居下来,这些人们就会得到安养,和平宁静的生活,这不是以前的重吾一直追求的么? 如果定居下来,这些人将会像这片岛屿一样被遗忘。没有人怀念他们,没有人能接近他们。他们将像无名的花草一样生长于此,腐烂于此。一同无声无息的,便是自己的名。自己的屈辱。自己想要伸张想要争取的王冠。 “我们停留在这里。上天要我们停留在这里,但这只是暂时的,这片土地的旧主是异族人,他们或许会回来。我们不能松懈,我们将在此训练,警戒,养精蓄锐。我们必须时刻准备着,为了回去的路。” 丰衣足食的士兵开始欢呼,并将狂热忠诚的目光投向重吾。 “这样好的土地,为何异族人会放弃呢?我们百越可没有这么富饶的土地。”经过几日的狂欢,稍微冷静下来的青莲疑惑道。 事实上这个疑惑重吾一直在思考,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在如此甜美和平的生活和战争之中,为何异族人选择了战争呢? 是为了复仇?几个世纪以前的仇恨么?难道如何宁静的生活,让人忘不掉仇恨么? 是为了正义?或者荣誉?很难想象如此简约生活的异族,会选择那样的东西。再说,异族人是怎样定义正义或者邪恶,荣誉或者屈辱的?跟人族一样么?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问题困扰如此,重吾开始重新探索这片土地。 丛林虽然茂盛,但鲜有活着的动物,比如鹿猪狐兔等,重吾从诸般尸体上判断这些动物也跟异族人一样遭了秧。 这让重吾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异族人的离开,是被迫的。 异族人中毒的尸体证明了这一点,大量死掉的野兽尸体也证明了这一点。 但异族人中毒后,不是应该像魔人一样活着么? 重吾翻看着未来得及被焚烧的野兽和异族人的尸体,他发现了很多的刀痕或者箭痕,巨斧劈砍的痕迹,显然最多数的死者是在战斗中丧生的。 “假若有异族的天敌侵略了这片土地。”重吾对青莲分析道,“他们用了毒,就像是你们百越发明的那种蛊毒,然后异族人开始战斗,被毒死和被杀死的全都在这里。这个解释行的通吧。” “那为何还会在我们家乡那里发现活的中毒的异族?”青莲反问道。 “也就是说中了毒不一定死。”重吾沉思道。“中了毒后必须被杀死。” “但他们的伤口不是在头颅处。你看,”青莲指着一个肤色发乌的鹿人尸体说道,“从他的肤色和眼睛看肯定是中毒的,但它死了,这是怎么回事?” 重吾答道:“那肯定是有其他方法,可以杀死他们。” 两人继续翻看打量,最后重吾定眸于异族人的武器上,“你看,他们的武器很特别。这跟长矛只是纯木头做的,却坚实如铁。” “还有这柄剑,乌七八黑的,怎么看也不是钢铁所制。“青莲找到一柄被俯身压在地上的长剑,她挥舞了几下,觉得极为沉重,便递给重吾。 重吾并不识得,他召集属下,却也无一人识的。 “也许这是祛毒的关键。”重吾说道。士兵们又像蜜蜂般出动,翻看寻觅,竟然找回不少如此的兵器。 “开始的时候只当是寻常石器,这等不开化的种族也只配用这种工具了。”副官尴尬的笑道。 “如果这种兵器可以杀死毒人,那一切都可以解释的通了。异人中了毒,并不会死去,只会发了狂,然后剩余的异人与之战斗,用这种兵器杀死了一部分,幸存的异族开始逃亡。”重吾梳理道,“那最初太吴发现的妖姬,就是如此来的。” “那些在河里海里漂流的异人尸体,应该是中毒后被杀死的。”青莲补充道。 “那问题就只剩下一个。”重吾目光沉重,“这毒,是怎么来的。” “这可不关我们百越的事,我们做出的蛊毒是从异族人尸体上得来的,怎么也赖不到我们头上的。”青莲看到重吾质疑的目光,赶紧说道。 “我们已经掌握了这种武器,就不怕异族再回来了。”青莲笑道。 重吾长叹道:“我担心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也正在我们的家乡发生。” 。。。。。 路似乎又有了分叉,如果在这里苟延残喘,便能获得生活的短暂的平静;如果本着拯救世民的大道启程返航,则是可以预见的坎坷与风波。狐兔野兽之行踪,总是本着最轻便省力之路,人呢? “我要回去,将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告知各诸侯国,最重要的是将这武器带给他们,寻常刀剑无法伤的了中毒的异族,可这种兵器可以。这或许是人族的唯一希望。希望不能泯灭在这里。我知道回去的路很艰辛,风大浪大,比这风浪还凶猛的,还有各个诸侯的荒谬的念头,但我不得不去尝试。你们谁愿意跟我一起,就站出来吧。”重吾拿平静但深沉的眸子扫视着众人。人群骚动了一会儿,议论纷纷。但最终让重吾感到欣慰的是,还有近十名亲随站了起来。 “大人到哪儿,我就到哪儿。干他娘,男人还是要掺着血喝的酒才香,劲头才足。平安度日,是娘们儿的活计。”副官大声嚷嚷道,在他的横眉怒视下,又有几人犹豫着站了起来。 “够了够了。我们是回去传递消息,游说诸侯的,十几人足矣。我希望其他人依旧留在这里,有人在,总有希望。既然我们能发现这里,或许其他人也能。’ “最好有女人。”士兵中有人贺贺大嚷道。 重吾说服了副官留下,但没有说服青莲。实际上他望到青莲的眼神时,就知道说服不了她的。他清点了清水,粮食等紧要物资,安排船员各就各位。 待即将起航时,他们的锚勾到了什么物件。士兵潜下水去,打捞了半天,发现是跟另一个锚缠绕在一起了。 重吾皱了皱眉,正待扬帆起航。却听到哗啦的巨响水声,在他们停的船左侧,从海底窜起一艘船来。事出突然,众人无不骇了一跳。 船体足有十丈,通色乌黑,虽然破烂腐旧,但仍可辨认出船头所雕刻的车轮剑叉标志,重吾自然认得出,这是初楚国墨家的标记。 他与几个随从登上了那船。船内空荡,仅有几个空的木箱,稻草都不见一根。唯一在船底,重吾看到了一个个间距相同的铁链和锁具,锈迹斑斑。重吾拿着来试探了几番,忽然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曾是一艘运输买卖奴隶的商船。 第76章 子俊9 阳光在士兵的盔甲上跳耀,队伍蜿蜒前行,像是一条有着闪亮鳞甲,体态庞大的巨蟒。而大约在这巨蟒的七寸之处,是子俊以及他的白色的骏马。 子俊是听到子瑜在议事厅上提出的收复凤来的决议后任职的总统帅。决议当然不会顺利的通过。子瑜提出的“凤来有克制异族的兵器”之辞并没有打动二公。即便是接二连三的异族进攻的烽火急信也被搁置一旁。“我们没有足够的兵力去四处救火。”刑公说道。 是啊,经过几次的万仞之战,周都的兵力已不及原先的三分之一。每个人只想到自保。 子瑜只好说道:“凤来是监督北齐王的前哨。如今郑卫的疆土已归了周界,但百越余孽盘踞凤来,快马行程,可肆意侵扰,唯有收复凤来,才可稳定大局,防范未然。” 于是诸公释然。这郑卫的疆土田地,早被瓜分盘算之中,每个旮旯角落,都有了新的姓氏了。 这条路走过好几回了。颠簸泥泞,像印象中的神树的凹凸不平的表皮。子俊的眼眶映射着太阳的光茫,像宝石一样熠熠生辉。收复凤来,收复凤来。这个执念像夏日的太阳一样热辣辣的炙烤着他,即便是沉浮之时,他依然能感受到那种肌肤近似干涸的感觉。收复凤来,,收复凤来,这声音像是觅食的乌鸦的叫声,震的他耳膜发疼。 机会像跳跃的阳光一样来到了眼前。子俊坚持要去,子瑜不许。“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只剩一个人了。你也知道,周宫里总有森林猛兽。让刑公去吧。” “我不得不去。”子俊说道,“凤来是我们的故土。没有人可以代替我,去取回我们的土地,我若不去,父亲母亲泉下有知,也会责备不已。” 子俊下半截的话并没有说出口,“我们属于凤来,凤来也属于我们。你和我。” 子俊细密了眼睛望远处看,凤来的鹰嘴关像笔痕一样画在天际处。。 军队在十里处安营扎寨,选的是一处光秃秃的山丘。士兵们像蚂蚁一样展开帐篷,警戒前线,修养马匹,各司其职。子俊在最高处了望了一会儿,又回到自己的营帐踱步许久,开始提笔写信。 信是写给白莲的。 “凤来是我的家。我要收复故土。我不希望两方兵戈相见,再添血债。以修养生民计,为何不缔结条约,和平相处?”然后是署名:故交子俊。 回信很快就来了。“笑话,你要收复故土,可我们的故土安在?”白莲署名。 百越的故土,现在已经是汪洋一片了吧。子俊皱眉沉思,又提笔回信道:“今我大军人数十倍于你,志在必得,又何苦多添杀孽?如若投降,我承诺必划给贵方一处沃土,安养生息。望请思量周全。” 回信隔天即至:“北人不可信。你背信弃义,更加猪狗不如。当日万仞之战,我百越几乎完全覆灭,定是你这小人作奸出卖,血仇如此,今日反来做口舌之争,荒谬之极。战则战矣,我百越勇士,虽死无惧。”回信颇为决裂,信使的脑袋与身体分了家。脑袋的长辫被缝在手掌之处,晃晃荡荡,犹若皮球。身子被固定在马鞍上,像是麦田的稻草人样。 信在那脑袋的口里。一个士兵取信时,被口里钻出的马蜂蛰伤了手。肿胀随着臂膀往上蔓延,像水桶一样粗细。军医在臂膀上划拉了几十道口子,那肿也消不下去。中毒的士兵悲嚎了半个时辰,便瞪着大眼死去。 次日。子俊就发令发起了进攻。 时值冬季,子俊揣测那蛇虫鼠蚁之物,都蛰伏起来,不会听任白莲的蛊术使唤。鹰嘴关损毁已久,空有形状,不足借势。百越余众也预估仅剩三千人之众,据点不是在凤来堡,便是在祭坛神树之山。 最多一天,凤来便会重回他的手里。子俊的眼神灼烈起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花逝花再开,意味着信念,更意味着完整。属于他和子瑜的完整。 子俊直到纵马踏入凤来堡内,才发现了不妙。 理由只有一个:百越的兵众从不做胆小鬼。他们宁可战死,绝不偷生。而从鹰嘴关处受到的抵抗微乎其微。 凤来堡空空如也。像是空旷了很久。墙壁和地面上的斑斑血迹像旧书里污渍一样,浏览的时候会刻意避开了去,唯恐弄脏了手,弄污了眼。房间里干干净净,衣褥杂物都已不见。一同干净如斯的还有粮库,狗舍等等,一时间子俊几乎找不到自己存在过的印记。这里陌生如斯,像是把自己遗忘在婴童的记忆里。 铁着脸的子俊吼道:“他们在哪里?!” 士兵回应道:“在神树祭坛那里发现了敌人。” 当然是在那边。难道他们会长了翅膀飞了不成。子俊将怒火压抑下来,他明白自己的怒火是怎么回事。他将覆灭凤来的凶手转嫁到百越余众上去,因为毫无道理毫无根据而使他更加的愤怒。他立即传令进攻祭台。 神树祭坛高耸入云。子俊派人打量过几处偏僻小径,发现都被堵死。唯一登高处只有那多不知数的石阶。 子俊没有贸贸然的发起进攻。尽管里三层外三层密如蚁群的战力颇有震撼之处,然这如此高陡的石阶成了独木桥。从上面偶尔滚落的极小的石块也有滚雷之力,能轻易的砸死一头牛。 子俊尝试着发起了一次进攻。果不其然,敌人像是漫不经心的往下丢了碎石过来,底下的士兵便叫苦不迭,厚重的铁盾被砸的坑坑洼洼,胳膊,头颅鲜血淋漓。 子俊又尝试用改制的云梯进攻。说是云梯,却更像是盖在头上的木箱,这样的进攻持续了不到一百个台阶,便被浇灌了松油的火箭和火锤阻止了。烈火熊熊燃烧,将子俊的军队隔绝在石阶之下。火舌像泼妇的舌头一样颤抖,尽显嘲讽之意。 “你们回去吧,我们能够阻挡住异族的进攻,自然能阻拦住你们。”上面传来粗旷的声音,子俊细辨之下,发觉并不是百越口音。 也不是北齐或者德鲁人的口音。 “我们是北方的狄族。因异族入侵还有那该死的大水躲避到这里。异族已经来了,我们却在彼此争斗,空耗人力。我们难逃一死。你们也是。但这片土地是我们最后的港湾,除非踩着我们的尸体过去,我们绝不相让。”上面的声音继续说道。 “这是我的家乡,我的土地。”子俊吼道。 “你错了,年轻人。”上面苍老的声音继续说道,“几个世纪以前,这片土地,不属于任何的人。它曾经养活你的先人,祖父,父亲,或者你。现在,我们的人也全靠它养活。” “小偷!强盗!”子俊铁青着脸怒吼了几声。 他找人相议,却委实拿不出好的计策,有人建议说是用初楚国研制的腾明灯,但以数倍兵力再回去搬兵,总是贻笑大方。子俊只是蹙眉不展。 他感到奇怪的地方有三处。一处是北方的狄族仅凑巧的来到了这里。第二处是北方的狄族和百越余众相安无事,竟然隐隐以北方狄族为首。再一处是那老者说的阻挡住异族的进攻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异族到了这里,被他们杀退了。凤来堡如此干净,应该是刻意清理过了。清理的原因,是为了防止病毒传染。 子俊的心里跳了跳,如果他们能击退异族,八九不离十用的就是子瑜说的星曜石。 子俊接着想到,如果子瑜能发现星曜石的秘密,那么古老的部落总有些秘史传留下来,北方的狄族知晓,来此,与百越的人协商后联合起来。或者,他们北狄南越,本就渊源相近?想的头疼。只好不顾及尴尬,回请腾明灯来。 密集的山林无法穿行。子俊的夜间袭击也落了空,白莲的巨蟒小白像幽灵一样出没,吞食无数。在子俊面前的难题只有一个,这高耸入云又细窄如羊肠般的关口。除非你能飞,否则无法企及。 等待腾明灯的期间,白莲与子俊有了一次对话。他们相约在半山处,孤身一人。 两人相视良久无言。最终子俊启齿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白莲的刀痕如血月般醒目,她说道,“你此来真的是为了你的家乡么?” “一半是的,另一半是为了星曜石。”子俊直言道,他直视着白莲。他直觉白莲就像是从石缝里生长出来的松树,强韧有力。 “如果来的不是你,就不费什么口舌了,开打就是。毕竟,你我都是亡族之人。”白莲丝毫不提星曜石的事,这也证实了子俊的猜测。 “异族到过这里么?”子俊问道。 白莲点了点头。“我们击败了它们,用星曜石制成的武器。它们就跟魔人一样毫无理智。” “我可以给你星曜石。”白莲说道,“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 “但我不会再跟你一起作战。”白莲道。 “你们必须投降。你也见过腾明灯了,这山再高,人的尸体也能堆过它。”子俊焦急的说道。 白莲只认认真真的看了他一眼,便欲转头离开。 “俘虏我。”子俊喊道。如果自己当了人质,或许,一场杀戮可以避免的。子俊忽然很后悔自己回请腾明灯的事情。但只要妹妹子瑜不死心,凤来还将燃起战火。 妹妹子瑜会因为自己而停息战火么?以前的子瑜会的,现在呢? 白莲顿了顿身形。蓦地懂了子俊的意思。她抿唇发出尖锐的哨音,山下的士兵们只听到呼呼风响,一条白色的巨蟒横空出世。 巨蟒迅疾的吞掉子俊,白莲腾身窜到它的七寸之处,一人一蟒箭一般地向山顶攀去。身后是周的士兵的慌乱喊叫,以及乱七八糟的射箭之声。 第77章 子瑜21 腾明灯在周都的作坊里紧锣密鼓的制作着。自墨家轻松的执掌了整个周都的军事以及经济后,腾明灯已经不需要遮遮掩掩。质轻而柔韧的竹子做的底座,可以承载五个射手以及武器,上百个羊皮做的气囊系在边缘,使它可以顺利漂浮在空中,而要控制它上升或下降,则需要另一个中心位置的大气囊,大气囊下有火炉,加热后整个腾明灯便冉冉上升。而控制方向靠的是最上面的像帆船一样的风帆布。往往士兵需要训练好久才可以完全掌握。 有了这种武器,什么险要地势依仗都如同虚设。 子瑜在参观完墨家的作坊后沉默不语好久。墨家拥有了一切,而她在周都几乎没有任何的根系,没钱,没兵,有的只是一个镶金挂翠的凤冠。和她的二哥子俊。二哥东征凤来,这就意味着自己又是一个人了。 如果二哥打赢了这场战争,或许,二哥将拥有属于他的军队,也就是属于子瑜的军队。 正当子瑜带着希冀殷切盼望时,二哥被俘虏的消息被雪鹰带了回来。 ”我们必须停止进攻凤来神坛。”子瑜尽量平缓着声调在议会上提议道。 “为何?为了你那个被俘的二哥么?”刑公耻笑道。“十倍于敌人的数量,尽然落到敌人的手里,如果是我,早自刎了。” “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庄公佝偻着身子,浑浊的目光中根本猜不出他的本意,“国后可知兵马损耗有几何?此去程粮草兵械已消耗接近五十万两银子,没有收获是怎样都说不过去的。” “想不到庄公现今也精通商营之术,什么时候学了墨家了?”子瑜讽刺道。 “道理在这里。没人能改变。”庄公干咳道。 子瑜冷哼一声,道:“凤来神坛如遭兵戈,实为渎神之行。不祥。” “旧神不去,新神不来。”刑公笑道。 子瑜霍然起身,道:“总之我不许我二哥死在敌人手上。如果有可以不起兵戈,和谈息人的法子,不是更好么?” “我们需要杀鸡儆猴。灭了凤来,给北齐点颜色。”刑公一字一顿,眼神紧盯着子瑜。 “战争令,可不是刑公说了算的。”子瑜终于忍不住,厉声说道,“战争令需要三公投票,多数决议。而最终的裁决权在周皇手里。如果他说中止,你们就必须撤军!” “新皇可不是朝令夕改的人物。”庄公细密着眼睛说道,“至于三公投票么,我们少了一个。。。” “对。”子瑜赶紧抓住话头说道,“我们少了一个中饱私囊许久的财务大臣慕公,是时候让新皇选任一个了。至于凤来一事,腾明灯快则也需要一个月才备好,若是刑公沉不住气,进攻凤来,所有损失,全算在刑公头上如何?” 刑公冷哼了一声,回来的探子已将凤来神坛的羊肠石阶的情形详细报于他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贸然进攻只会落的灰头土脸。要不然也没必要回来搬腾明灯了。 会议不欢而散。子瑜怒气冲冲的回到自己的房中。在噼里啪啦的摔坏几件精巧的家具之后,她猛然推开窗户,大口呼吸起来。 说服那残疾的朱厌,签署中止对凤来的战争令。这事情说容易也容易,只要满足朱厌那龌蹉的念头和行为就行了。 想到此,子瑜的肌肤便颤抖起来,同时腹中有阵阵的做呕的感觉。 朱厌虽然残废,但绝不是傻子。他当日同意进攻凤来,恐怕更多的是因为与他无关,死的人也不是他的兵。他是孤家寡人,跟子瑜一样。 朱厌这个残废的帝王的存在理由,恐怕只是因为墨家的食古不化的道义的遵循。墨家只想做车轮,不想坐王座。 而子瑜的身份地位,还系在那个残废身上。否则,青楼是她唯一的归宿了。 入夜,子瑜不得不逼迫着自己踏入朱厌的寝宫。往日她是带着猫戏老鼠的神情来的,今日她努力的像保持这种虚伪的优势。 “我想中止进攻凤来的战争令。” “为何?对凤来的战争本来就是你提议的。”朱厌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她。 “不为何。只是厌倦了血和火。也许和谈是更好的解决办法。”子瑜神情不变,只是轻然摇曳身姿,企图将朱厌的注意力吸引在这上面来。 朱厌笑了起来,末了,他狠狠道:“要使我改签那战争令,你可要做的更多才行。我是腿残废,耳目可醒着呢,你是为了救你二哥,所以想中止。” 朱厌又道:“你把所有的下人都换过了,又对议会说我需要养病,将我囚禁在此。是时候让我活动活动了。你我都明白,要对抗墨家,你我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子瑜哼了一声,道:“这不难办到。” 朱厌两眼放光,又道:“我想要的可不止这样。” “你还要怎样?” “有则笑话说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其实,”朱厌紧紧盯着子瑜的胸前,视线穿透那甜香袭人的罗衣,“其实只要葡萄树伏低一些身子,将葡萄送到他的口里,他就可以尝到了。” 子瑜身子僵了僵,终于愤怒的颤抖起来,她狠狠的给了朱厌一记耳光。“妄想!” “没有给予,就没有收获。”朱厌舔舔唇边血丝,用肮脏的如同泛起油渣的眼神盯着子瑜的背影喊道。 子瑜在返回自己房间的路上,忽然莫名其妙的拐进了那个迷宫式的花园中,她在里面漫步许久,直到下人给她披上防寒的大氅,她才理清思绪。 回到房间后,她开始整夜翻阅各种药经。她需要一种及其独特的药,一种可以控制人心神的药,可以将人变成傀儡的药。 这种药闻所未闻。只是子瑜的灵光一闪。只要这种药可以做成,那这残废的新皇便完全成了自己的傀儡,也意味着她的国后地位更加的稳当。 然而药经里没有类似这种药的记载。她亲自去了皇宫里藏书最多的书阁,也没有看到。 子瑜想起了妖姬。传言妖姬将周皇迷惑成了疯子。她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呢? 自角斗场父亲之死后,妖姬便不知所踪。子瑜翻阅案卷之后,才知道她一直被押在寝宫更深处的地窖里。 地窖里阴寒异常。四处堆砌着各地进贡的美酒,酒香像墙壁一样排斥着子瑜的步伐,她只好拿香帕捂了鼻子,急急寻觅之后,在地窖的最深处,她找到了一个房间。 说是房间,也无非用山水墨画作的屏风将此处隔绝而成。地下全部铺了动物毛皮的地毯,居中唯有一长方形红木桌,上有茶碗饭食,左上角还摆放着几本书籍。另在屏风左一角,放置了一个木桶,应该是处理便急事宜的。而屏风的右一角,放置了一个更大的几近半人高的木桶,应该是沐浴事宜的。 子瑜将房间看了遍,无非是为了躲避直视赤裸的妖姬的尴尬,以及她身上触目惊心的道道红色疤痕,还有脚下生锈的铁镣。子瑜定了定神,她终于迎上妖姬的目光。 “我见过你。”妖姬出人意料的说出话来,字正腔圆,是北人的语言。 “在角斗场上。千万人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你。”妖姬继续说道。 “我父亲因你而死。在角斗场上他没有杀你。”子瑜悲愤的说道。她语气很重,妖姬并没有辨解,只直勾勾看着她。 “我来,就是寻找你而来的。’妖姬忽然没头没脑的说道,“我飞越了广阔无边的海洋,熬过了凌厉暴戾的风雨,受了伤,终于到了这片陆地。可惜,明明光就在眼前了。” “你在胡说什么?”子瑜讶异道。 “你是我羽族的后裔,是真王,你不知道么?”妖姬疑惑的看着子瑜,她激动时拉扯了铁镣,像是要扑过来一般。这一举动让子瑜吓了一跳,退后了两步。 妖姬马上意识到,忽然端正了身子,对着子瑜行跪拜礼。她的背上那两道尤其夺目的深红疤痕,让子瑜很是不适。 “起来说话。”子瑜道。 “你都知道些什么?”子瑜又道。 “看来沉淀的历史并没有酿成美酒,反而成了一吹即散的尘埃了。”妖姬幽幽叹了一声,“你现在应该可以感知到我,对么?” 子瑜点了点头,从跨进这地窖时,不,应该更早些,远在自己的寝宫时,甚至更远些,在家乡凤来时,她就能感知到一些东西,没有形状,像是一团光芒或者火焰的东西在心间跳跃,甚至有像蚊子一样细弱的声音,在倾诉着,传递着什么。而当时的自己,只把这种光亮当作天气很好来解读了。而那些细弱的声音,她也只当是风吹树叶的细琐之声。 “这就对了。这是属于我们异族间的’心音’。”妖姬道:“我们靠这个来倾听对方的声音,情感,包括愤怒,激动,兴奋,爱。我们靠这个来理解彼此。”她接着补充道,“人类没有这个。人类只是独自囚禁在自己的心牢之中。” “关于我的事,你都知道些什么?”子瑜看到妖姬言语杂乱,又看她脸色暗淡,生恐她神智不清起来,急急追问道。 “王上您一定知晓英雄纪元吧,就是人族记载的英雄纪元,异族败溃,人族崛起。人族以胜利沾沾自喜,事实却不是这样。” “异族是败了,却不是输给了人族,而是输给了异族中的王族。也就是王上您的祖先。在异族与人族的世纪之战中,您的祖先站在了人族的一边。” 子瑜不由惊讶道:“为何?” 妖姬微微笑了一下,眼色温柔:“因为老王上爱上了一个人族女子。” 妖姬看着脸色阴晴不定的子瑜,叹息道:“太迟了。恐怕太迟了。我被囚都已两年有余了。事情无法挽回了。恐怕我们的家园早已是死寂一片。” “我不明白。。”子瑜喃喃说道,她的思维依旧被”王上的后裔“之事所震惊。 “我们的家园被侵人。所有的异族人都发了疯。病毒像暴雨一样席卷了整片土地。战斗之后,少数人逃出了那片岛屿。”妖姬道。 妖姬又急切的说道:“只有你,王上的真正血脉,才可以救的了异族了。” “怎样救呢?”子瑜茫然失措。 “我并不清楚。祭司大人是这么说的,他是从书里看到的。至于缘由什么的,我不知晓。” 妖姬看了子瑜一会儿,她正胸脯起伏,思绪不定的样子,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子瑜问询什么,便缓声问道:“王上来此,所为何事?” 子瑜踌躇了一会儿,终于道:“我想问询你,有无制造迷药的法子,传闻你是将周皇迷疯了的。我想要的,是有无能控制人心神,让他乖乖的听话的方子。” 妖姬笑了一下,“王上问错人了。这等奇技淫巧,往往都是人族所为。我们异族有心音的缘故,往往淳朴简单,不须些许伎俩。” 第78章 子瑜22 夜寂。万籁无声。子瑜在窗前吐纳呼吸,一气比一气悠长。妖姬所言之’心音’甚是微妙,她并不能得心应手。她努力倾听,于心间万千杂音之中,寻觅丝线般的不同。她慢慢进入冥想之中,脑海中恍若出现一池广袤的碧潭,深邃清冽,俯低了身子,可以清楚的看到自己的整身倒影。 子瑜的身影瞬间化作波纹涟漪,并往四周蔓延开来,恍若心间起了爽利的风。自己的涟漪终于碰到另一个涟漪,在这细碎的叠合,如情人般的唇吻中,子瑜开始辨认出一些声音,是妖姬的。妖姬的心音平和轻柔,一如月光。 子瑜的涟漪如同脱兔般奔跑着,直到遇到另一个涟漪。事实上子瑜不确定这是否是另一个异人的心音,因为它狂暴肆虐,若同困兽。 第二日。子瑜开始寻觅。据昨晚探索,第二个心音所据自己不远。当她踏入艺乐作坊时,她便知道自己找到了。 在陈列着瓶瓶罐罐的狭小房间内,古月正聚精会神的调试着一些粉末,他将各种颜色的粉末混入一个玻璃罐中,小心的搅拌着。空气中散发着甜蜜如同鼠药的味道。 “果然是你。”子瑜在打发掉随从后直问道。 “王后所为何事?屈尊于属下这等鄙陋小坊?”古月显然吃了一惊。他先将那罐子密封好,然后规规矩矩行了礼。 “脱下衣服。”子瑜在细细打量过他之后,直接下了命令。 古月并没有表现出一丝毫的抗拒。 黑色的鳞片像爬山虎一样占据了古月半边身躯。子瑜的指尖轻触之下,发现坚硬冰冷,犹若真铁。她问道:“什么病?” “吃了矿山下一具大蟒。现在就变成这般模样了。”古月答道。 “上次的万仞之战,你可立功甚伟。你的圣火可是制敌之利器。”子瑜徐徐说道,绕到他的身后,条条鞭痕触目惊心。她用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古月微不可见的颤栗了一下。 “我不得不。”古月笑了一下,“在前雇主北齐王和您之中选择,我毫不犹豫会选您。” “为什么?”子瑜明亮的眼睛正视着古月,“我们只见过寥寥数面。” “因为我可以听到你的声音,从第一次在天香楼时就听到了。”古月喉间滚动,“为了你,我唯一的王上,哪怕出卖北齐王一百次,我也会做。” “你也会心音么?”子瑜问道。 “心音?我并不明白。但每逢这具身体开始巨疼狂暴时,仿佛我的身体被生生撕成了两半,而让它能重新归为一个整体的,只有您的声音。你的声音,像光。” 子瑜沉默了片刻,古月将便袍穿好,问道:“王上此来有何吩咐?” “我想问你有无一种奇药,可控制人之心神,让其如傀儡般听令于你。” “王上不需要什么药来治人,我都是心甘情愿的。”古月答道。 “我说的不是异人,是人族。”子瑜道。 “属下不曾制成类药。但所制迷魂散亦有迷神牵制之效,只是效用仅能维持炷香时间,若要日夜如傀儡般听话,这个,属下没做过。”古月蹙眉道。 “给我一些时间,或许。。。” “没有太多时间,一周时间。这是极限了。” “属下鞠躬尽瘁,全力以赴。”古月跪礼道。 子瑜在转身离开之际,又问道:“你刚才的瓶罐里,装的是什么药啊?” “属下驽钝,因受巨蟒之毒,肌肤受苦,于是想造一剂解药,退了这异毒。”古月据实答道。 “退了这异毒,重新做人么?”子瑜嘴角翘起,微晒道。 古月沉思了一下,道:“属下不愿。” 。。。。。 过了三日。古月求见子瑜。 “药做的怎样?” “差一味药材。” “什么?” “属下想到先前百越造的魔人,也属控神制人之类,于是就联系了一个旧相识。她名叫杜烟,与百越族系相近。此人擅长制蛊,我与她研讨之下,发现王上所需之药,可以制成。但需异族的血液做引。” “多少?”子瑜直截了当的问道。 “很多。本也不想劳烦王上。但属下这半吊子异体之血,无法胜任。”古月迟疑的说道,“属下闻知妖姬正关押在宫里,不如。。” 子瑜沉思了一会儿,“不必了,我一人足矣。” 她挽起衣袖,找了一柄花绣剪刀,取了一翡翠海玉做的碗碟,眉头都不皱的一下,就划破手腕,立时,那血液便连珠似得滴落下来,晶然闪亮。 血流了好久。甚至于子瑜的意识像梦魇一样游荡起来,还是那个烈火焚城的梦,无数的扭曲的面庞,灼热的气流像死神之手扼住每一个人的喉咙,只发出尖锐的哨音。等一些烧焦了的走尸模样的人往自己扑来时,子瑜惊醒。 “足够了,王上。”是古月抓住了子瑜的手腕,他熟练的用一条白丝带缠绕在子瑜的伤口处,并打了一个蝴蝶结。子瑜望了他一眼。 “这药的根本便在于异族的心音,如果成功,王上便可像与其他异族沟通一样与之交流,只需一个念头,他便会乖乖照做。”古月长长的眸子中闪烁着欣喜。 “此事了后,你可愿做大周的三公之一?掌管财政的慕公?”子瑜问道。 “只要能侍奉得了王上,有何做不得?”古月答道。 。。。。。 又是三日过去。挂念着二哥安危的子瑜寝食难安,人也消瘦许多。但古月终于不负所托,将药做成。当夜,子瑜就趁与周皇朱厌酌酒之际,骗他饮下。子瑜尝试了一下,让他扮狗扮猪,果然灵验。于是子瑜戏耍了朱厌半个晚上,直到他累的奄奄一息,躺卧在酒槽狼藉之中,才作罢。 第二日。子瑜便将朱厌“挟持”到了议事厅里,刑公和庄公自是惊异,但在朱厌镇定自若的辩解下,也未有异议。 “寡人提议,选任一位新的慕公,以补缺填任。各位有何推荐?”朱厌眼神脸色一如常人,声音清畅,毫无疑点。 庄公和刑公自是都推荐了一名己属亲系。朱厌不置可否,在沉默一会儿之后,说道:“我倒是知晓一位人士。名唤古月。他出身商贾,又在万仞之战时立有不可没之功。可担当此任。” “财政商通之事,墨家要说据二,无人敢说第一。”刑公说道,“墨家里英才辈出,本着任贤唯用,自是该选墨子居。”墨子居便是刑公推荐人选。 “那周都整个天都是墨家的了,从军事到财政,墨家要是咳嗽一声,周都就得抖三抖。”子瑜语带嘲讽的说道。 “三公的设立根本就是不偏不倚,诸侯之中选栋梁之才,为的不是谋利私党,私国,而是为了撑起整个天下。”庄公也放声说道:“古月此人,我也见过。钻营逐利之法,确实有些才能,未尝不可一试。” ”那此事就定了。”朱厌望了一眼阴晴不定的刑公,盖棺定论道。他脸上浮现出奇特的笑容,像是戴了一层面具。 “那我们接下来讨论另一件事。”朱厌继续说道,“进击凤来的军令,可以中止了。” “为何?”刑公忍不住喊叫道,他脸红脖粗,一脸怒气。显然在慕公之席位的争论中,憋了不少怨气。 “凤来弹丸之地,如此大费干戈也未拿下,久之更为不利,劳力劳财,荼毒生灵,不妥。”朱厌道,“未思虑周全,君之过也。”他自省道,“如今异族作祟,我们自当养精蓄锐,已固都城为上。” “据臣所知,攻凤来是为了拱卫边疆,将那伪王之流摒弃门外,以绝后患。凤来实为岗哨之争,错失不得。”刑公说道。 “伪王要来,自让他来去。能赢他一次两次,自可赢三次四次,以逸待劳,刑公还怕他不成?”子瑜插话道:“况且君上说了,只是中止,待到时机成熟,未尝不可再攻。其实若有法子可以兵不血刃,谈判解决,才是正道。” “此言甚是。”庄公附和道。态度的转变让子瑜大为惊讶。“三公之道,一切为民。”庄公说道。 “与百越和谈,实乃痴心妄想,其族愚昧野蛮,不知文理,徒耗时间罢了。”刑公恨恨的说毕,散了会。 子瑜在庭院里自由的踱步,局势越来越有利于她。三公中有了古月,庄公始终占着他的中立位置,而最高的王位上,是她最便利的棋子。她的脸上发着光辉,因为甚至最令她忧虑的二哥人质事宜,也有了进展。 盘踞在凤来的百越残部和狄族残部,写了封和谈信给她,他们愿意投降,并将黑曜石尽数奉上。他们的要求只有一个,他们需要凤来的土地来休养生息。而信中,二哥子俊以凤来后裔的身份,也应允了他们。百越残部和狄族残部,以新的凤来人的身份得以存活。而子俊将成为他们的王侯。 这看上去是个双赢格局:失去土地的民众和失去民众的王侯,像鱼与水一样依存相生。 所有的一切,都会尘埃落定。子瑜感叹着,正待思量如何解决异族外患的事情,自己又如何在那种情形下立足,又以何种身份来立足时,一封急信由令使送到了她的手上。 墨家,进击凤来。用上了腾明灯。凤来,一片火海。 第79章 子俊10 晨光熹微。子俊从棚屋里走出,习惯性的往四处打量。人们很早就开始忙碌,男人们将兵械装备擦拭打磨,滚石,箭矢的机关反复检阅,他们表情肃穆,偶尔简单的传递一下命令,口鼻间会因寒冷干燥的空气而形成可见的白烟,像是话语有了形状。话儿最多的是女人,她们一边忙碌于开垦的农田之中,一边细声细气的交流着什么。她们的声音轻柔,像是把这片辛勤耕耘出来的梯田当作了她们的婴儿,殷殷的希冀着它们的成熟。子俊曾在其间巡视良久,才知晓神坛的山顶要比他印象中广袤的多。开垦的梯田也足够。 神树,凤来的家徽和象征,被百越的残部和北狄残部当作了了望塔。在上面上上下下的攀爬的身影使子俊恍惚间看到小妹子期。只待那人往子俊回眸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子俊才微有尴尬的将眼光挪到那神树本身上去。那树像往常一样古老,通体黑黝黝的如若生铁所铸,子俊曾怀疑这棵树早已死去,空留遗骸,直到前日北狄族的老祭司笑眯眯的拉着他看,在那老树的底部,正有翠绿的叶子,像初生的婴儿,睁眼打量着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新的世界。即便山下便是吞噬一切的大悲河,即便山下是如蚁群样围堵的水泄不通的千军万马。这是一个新的世界。人们在这里真实的生活,耕作。欢笑,言语。和睦相处。 白莲的脸突兀的现在子俊面前,吓了他一跳。白莲微拢过发丝,试图遮掩那道疤痕,子俊急忙正视起她的眼睛。 白莲说道:“信已经发出去了,是时候给你看一些东西了。” 子俊狐疑道:“星曜石矿?” 白莲摇了摇头。忽然又问道:“你说周朝会答应吗?将我们安置在这里,你当这里的王侯?” 子俊蹙眉道,“凤来归降,于周是一本万利的事,没有理由不听的。”他又道:“只是归降后,周朝会派兵入驻这里,恐冲突事端不会少了。” 归降之后,这百越残部和北狄残部,或被要求卸甲归田,归周统治,以这些部落人民之彪悍,他们能接受吗? 白莲用明亮的眼神扫了子俊一下,笑道:“周朝不会接受的。” “为何?”子俊讶然道。 “因为我们跟他们不同。” “那为何还要费这些周折。”子俊几乎脱口而出,但旋即想起费周折的几乎都是自己主张的,便没有出声。 “我们要看什么?”在白莲的引领下,子俊进入一个地窖。地窖是从神树的左近的巨大石蛋的底下进入的,石阶在松油火把的照耀下若同水面。他要眼睛细看,要手触摸,确定这些石阶和墙壁皆是星曜石。 是否整座山都是星曜石?子俊古怪的想到。 “异族。”白莲简短的答道,她身影窈窕的领先走着,在更深层停了下来。此处静寂无声,待白莲重新点燃了芯火,空旷的房间里便传来骚动声。 “羽人看到光亮,便会醒来。”白莲说道。 十几名有着矫健身材,以及巨大的金色翅膀的羽人靠拢过来,直到停在铁栅栏处。其中一名双手握住铁栅栏,眼神炯炯的看着白莲,喉咙里发出一阵阵怪音。 “你能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吗?”白莲望着子俊问道,“毕竟你是凤来的后裔。” 子俊摇了摇头,想起妹妹子瑜说的话,换了妹妹,肯定能听懂的。 “它们为何在这里?”子俊问道。 “它们中了毒,进攻我们。我们用兽网捕捉到了它们,我本想研究一下魔人的控制方法,你也知道,以前的魔人时间长了之后都发了狂,无法控制,———结果,我发现星曜石可以治疗它们身上的毒。”白莲说道。 “你不是说星曜石可以杀死他们么?”子俊挪开直视羽人的眼神,步子也往后挪了一些。羽人似乎正嘲弄的盯着自己,这让子俊很不自在。 “可以杀死它们,也可以治疗它们。事实上拿根木棍戳在你的头上,你也会死的。星曜石更多的应该是一种治疗效应。那些所谓被星曜石杀死的异族,其实早已死了。”白莲徐徐说着,那羽人还时不时的偶尔发声,白莲也做出聆听的神情,但根本一点都听不懂。 “这些羽人,是没有完全被毒侵蚀的。关在这里后,受了星曜石的影响,那毒便解了。”白莲蹲下身子,从地下挖出一个玉石罐来,“毒在这里。” 子俊侧耳倾听,发现里面像是有呜呜风声。 “我最早制作的魔人,只是取了这里面的东西的一丝一毫。”白莲说道,“你也知道魔人是多么可怕了,试想这里的东西要是放出去,嘿嘿,后果不堪设想。” “那你怎么捕捉到它们的?” “坛子里放些新鲜血肉。它们就自己钻进去了。所以我给它们起了名字,食血怪。”白莲目无表情的把玩了那坛子一会儿,又把它埋下去。子俊才发现这样的坛子有数百之多。 “老祭司能听懂一点它们的语言,他是从书里学的,可惜书里写的也不多。”白莲叹了一口气,“老祭司说只要完全听懂了羽人的话,就能弄明白这事由是怎么一回事了,更重要的是,可以知晓这潮汛什么时候会退。” “潮汛退了,我们就可以回到我们的家乡和土地。知晓那一刻什么时候到来,人们,全天下的人们,就可以避免那么多不必要的站争。” 子俊点了点头,假若知道这潮汛能够退却,人们至少会学会忍耐和共处。 “这些幸存的异族,是我们的希望。”白莲笑了笑,“但要是让山下那些人知道了,我们便是私通异族的祸患了。不过他们要是奔着土地而来的,那也没什么区别。” “羽人不是我们的敌人。”白莲最后说道,“我可以闻的出来。”她又装模作样的闻了子俊一下,子俊心砰砰的跳起来,白莲便咯咯的笑起来。 “如果潮汛不退。。。”子俊自言自语道。 “书里写了。救世主会诞生。”白莲深深的看了子俊一眼,“凤来的后裔,便是救世主。” 子俊在山顶自由自在的逛了很久。山下的军队按兵不动,山上也似对它们视而不见。无论是百越的人还是北狄的人都对他和颜悦色,虽然有言语的隔阂,但子俊可以看出他们眼中的柔和。他们愿意接纳他,试想一下,如果他们愿意接纳那些羽人,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子俊呢。 正当子俊确认自己的书信会被周朝的人正视以及承认时,在次日的午时,山下的士兵发起了攻势。 子俊借着白莲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青铜望远镜往下了望,领军的那人眉目清秀,衣甲闪亮,上面镌刻着金色的车轮,车轮的弦是箭矢,长矛,刀剑,反涂成红色,鲜艳的像正在流淌的鲜血。 那人脸色平和,不像是处身于兵戈战场,倒像是在自家庭院信然踱步。他嘴角狭长,让子俊怀疑他是否正在微笑。 那人命三百人上攻。子俊旁边的白莲沉着应对,用山石和滚木阻拦他们。约百名士兵被碾压成肉饼,剩下的人鬼哭狼嚎的往后退去。 那人还是诡异的笑着,他扬扬手,队列中闪出跟他一样衣甲的上百名墨者,那些墨者看他手势,手起刀落,将败退回去的人像切瓜一样尽数砍倒。 那人又选了三百名人上攻。白莲故技重演,“山上多的是石头。”白莲脸色平和。情景跟前面几近一样,虽然退的人少了一些,但依旧有百名之数。 子俊似乎能听到败退的人在辩解着什么,那统帅也视若无睹,依旧作了斩首的手势。 然后是第三波。不知为何,这第三波总令子俊感到特别难熬。箭矢好像慢了许多,滚石愈加的沉重,底下的士兵像牛群一样喘着粗气,他们双眼通红,甚至无法看清道路。他们费力的往上挪动脚步,盾牌被石块砸的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雨打芭蕉。雨停时,他们便像路边被丢弃的石块一样,躺在这里那里。 从他们的位置判断,他们更进了十几个台阶。子俊的心猛烈的跳动起来,更大的攻击就要来了。在这没有退路的攻击之下,白莲他们能否顶的住呢? 出乎子俊意料的是,那墨家统帅并没有马上接着发起攻击。在一番沉寂后,大约傍晚,他们又开始了攻击。 这次的攻击犹若暴风雨。他们用上了腾明灯。 腾明灯像夏日的灿烂花朵样盛开在空中,越升越高,直到超越了士兵们的射程。然后从花心处迸溅出花蜜一样橘黄色的火团来,火团直直的往下落去,落到神树附近的梯田里,落到白莲他们建造的棚屋上,也有落到人的身上的,幸运的是那人被火团砸晕,并不知晓后来的苦楚。 山下的人像蝗灾一样蔓延上来,争先恐后。退是死,不如往前博一博。火光映在他们脸上,分不清是恐惧还是愤怒,他们的脸都是奇怪的扭曲着,像劣质手艺作的陶俑。 陶俑们在腾明灯的掩护下一步步接近山顶。人们陆续死去,长矛,箭矢,刀剑让子俊想起小时的镰草,镰草是细长的,两侧是锯齿形。子俊用它来串那些捕捉到的蚂蚱螳螂类的昆虫。现在的情形是极其类似的,士兵们便是蚂蚱和螳螂,他们被镰草从胸脯,脖颈,腿上串在一起,他们垂死挣扎的样子也像。 山顶的人也在死去。无论战士还是妇孺。子俊接过白莲递过来的长剑,开始战斗。一开始是为了自保,杀红了眼的士兵分不清敌我,在不得已杀了两名士兵后,子俊开始发狂的吼叫,他将长剑舞的飞快,将近前来的墨家士兵尽数斩杀,越杀越狂,直到他用剑刺穿了一人的胸膛时,那人像漏气的皮球样喊出他的名字,他才认出那士兵是他在山底时的亲随之一,子俊便愣了片刻。 那片刻像是眼前的一切失了色彩,只剩下黑的发,白的面孔。子俊努力的想眨眼睛,却发现眼睛像是木头雕刻一般,发涩发呆,他慢慢的将剑从那亲随胸口处拔出来。那亲随睁大着眼睛死去。 白莲一直在他身边。子俊清醒过来,对白莲喊道:“我们挡不住了。我们要撤退。” “撤?往哪里撤?”白莲尖声呼应着他,“这是我们唯一的土地,我们宁愿战死在这里。” 她引着子俊往神树祭坛处杀去,途中遇到老祭司。老祭司气喘吁吁,一袭麻衣早已被鲜血染红。“没有希望了,”老祭司嘟囔着,“人类没有希望了。我们都要死了。” “不,我们还要活。”子俊答道,“我们还有最后的选择。在神坛的洞里。” “你是说。。”老祭司的声音颤抖如风。 “放出食血怪。前几日白莲告诉我,山顶的每个人都佩戴了星曜石做的护身符,这样邪祟无法入侵我们,对吧。” “嗯。” 此时他们三人已经进到了关押羽人的地窖里。“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子俊道。 “但食血怪是我们辛辛苦苦才禁锢起来的,它们是人类的公敌啊。”老祭司急道。 子俊沉默的看了白莲和老祭司一眼,又与那金色翅膀的羽人对视。耳边的金戈交鸣之音越来越响亮,在他举高那承载着邪恶的玉石坛子,狠狠的掷在地上时,子俊似乎从那羽人的眼瞳中看到了一抹深深的悲哀。 第80章 子瑜23 子瑜从未真正喜欢过白色。她记得幼时披麻戴孝浑身素稿参加二妈的葬礼时正值漫天白雪飞舞。那时整个世界一片死寂,没有颜色,没有声音。白色吞噬了一切,覆盖了一切。那一晚子瑜曾做过一个梦,白色的世界无边无际,除了她,再无其他的生命。她尖叫,却无法听到自己的声音,她奔跑,却永远看不到边际,而最恐怖最诡异的是,她无法自己醒来。所以,当子瑜看到一只纯白色的雪鹰如幽灵样降临至听风阁(子俊接管的饲养和收放信鹰的地方),便又有了那种恐慌的感觉。她急急的往那里奔去,冰冷的空气似乎很重,像是溺水的人要划开的水面,层层叠叠,没个尽头。 司鹰人将信件交给她,她用雪白的几近透明的手指将它打开,“墨家溃败,凤来焦土一片。” “凤来焦土一片,是什么意思?”“我那二哥怎样了,他在哪里?”子瑜急急问道,那司鹰人唯唯诺诺,自是一问三不知。 焦土一片,意味着没有人生还了么?子瑜眼角湿润,仿佛白色的雪在整个世界起舞,仿佛又回到那个静寂的葬礼。 二哥死了么?二哥死了么?白色的雪越来越狂暴,二哥死了。子瑜听到自己对自己说道。风雪暴像大蟒蛇一样在眼瞳中肆虐扭动,似乎能够冲破那层薄薄的眼膜,从里面钻出来。二哥死了,我要整个世界变成他的葬礼。 。。。。 子瑜着了一袭纯白的宫裙,进了议事厅。白色的纱裙,趁的她的眼眸如黑夜般深邃,而她的唇像红花一样怒放。 “初楚国不听君令,贸然进袭凤来,结果呢,发生什么事情了?”朱厌瞪着刑公问道。 “据臣所知,初楚的三万精兵连同原周都守卫军两万,十去其七,惨败而归。”庄公插话道。 “是因凤来是异族邪祟所聚之地。他们用了妖法。”刑公像蒸熟了的螃蟹样红着脸,大声嚷嚷了几句,但无人与他争辩什么,他便泄了气,瘫坐在椅子里。 “如果墨家胜了,那凤来的星曜石就归了墨家了,那可是对付异族的利器,奇货可居。”子瑜风轻云淡的说着,“可惜,墨家败了。” “初楚进击,非图的奇货,是为了摒除异族。。”刑公辩驳道。 “那是为了天下喽。”子瑜笑意盈盈的用眼角瞥了瞥朱厌,朱厌便冷哼一声。 “据生还的兵士讲,是因为有奇怪之黑烟,钻到伤者的肌肤之内,将人变成魔人,敌我不分,见人就噬,才导致的联军溃败。我想,这是大危机,不止是凤来,对周都也是,甚至,整个天下。”子瑜将话题转到异族上来,“我想,我们都忽视了异族的威胁了,从很早很早的预兆开始,我们只看到利益,土地,权力,如果继续下去,大的灾难就将降临。” “我提议,我们要有一只军队,纯粹的军队,以扞卫人族,抗击异族为旗帜的军队。”子瑜看着欲言又止的刑公,“这只军队,将直属周皇所有。诸公可有异议?” 一切,将重新布局。子瑜思考着,眼眸中波澜不惊。墨家伤了些元气,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接下来,要做点别的了。 接下来的日子,周都发生了几桩大事。 一是又有异族入侵,像早前凤来侯入主刑公时发生的一样,有人放火杀人,那些人的身体里寄宿着万千的萤虫,待到身死,那些萤虫便像风一样消逝。 这桩事很有利的促进了子瑜的征兵令的实施,不到一周时间,应征的士兵已过了万计。子瑜又亲自监督士兵新的盔甲的制造,原先的白日黑月的标志让她换成金色的夜昙花的图样,她的解释是,此花以鲜血灌溉,辟邪驱魔。 负责财政的新慕公古月,亲自为士兵颁发兵饷,“只为王上!”他每说一句,所有的士兵便相应一句,声响如雷,只彻云霄。 第二件事,是城内有奸商囤货居奇,哄抬粮价。有饥民暴乱,将一商行抢劫一空,并将里面人马全部杀死,无一漏网。 这商行,隶属于墨家,是墨家在周都开的生意最红火,交易最频繁的商行。墨家在此驻守的人手有三百人之多,加上刑公出身墨家,有都城守护加持,无人预料到会出事。 。。。。。 子瑜好整以暇的坐在藤椅上,庭院里梅花正傲,有红有白,清香随着微风流转,格外的沁人心肺。她微笑着为面前的二人沏茶,二人恭恭敬敬的接着。 “我听说你以前是为雍王卖命的。”子瑜对身穿紫衣的女子说道,那女子容颜俏丽,肤色白皙,正是杜烟。 “贱妾只是为了复国。”杜烟低首道,“国后也应听说过,百越一族的正统应该是我白狄一支,奈何世事无常,落到他人之手。贱妾毕生追求全在复国,引领我族走向光明。” “那为何改变了主意?我是说我势单力薄,墨家也好,甚至任何一个诸侯国,都比我更为强大,你依附于别家,不是更容易实现自己的理想么?” “国后,不,是王上过谦了。贱妾细细翻阅过我族典籍,里面着有预言,说天灾异象,九九归一,有异女救世,此异女便是我族真神之化身。”杜烟郝颜道:“族人愚昧,误以为此女指的是我,而实则,应是王上。” “何以言之?”子瑜讶道。 “仅是感觉。”杜烟老老实实道,她委顿了一下,“事实上,百越余众已如覆水,为灭族仇恨所驱使,无暇去追逐哪个是真神,哪个是伪神,所以赢得他们的心的唯一方式,就是希望。生存的希望,休养生息,有自己的土地和自由的希望。我相信,只有王上,才能给予他们这些。“ “所以你的助力是有代价的,是跟我要土地的。”子瑜表情不变,唯眸子清濯。 杜烟点了点头。 子瑜又转向另一人,那人眼眸细长,如同狐狸,正是新任的财政大臣古月。 “那你呢?你狙击墨家商业的手段高明,其信誉也一落千丈,我听说你已经开始组建’信联社’,接管了许多原归于墨家的生意,居功甚伟。那你又要些什么呢?”子瑜笑意盈盈的问向古月。 “臣别无所求。王上心安,臣便安心。”古月应道。“墨家因袭击凤来而凋零势弱,精锐尽丧。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臣有一策,或可使的初楚气数尽忘。” “讲。”子瑜轻酌清茶。 “异族入侵,大秦战事尤为剧烈。不如让初楚之兵远赴边疆,耗一耗它,自此,天下权势,尽归王上手里。”古月微笑之下,眉目愈发狭长。 “那北晋和北齐呢?” “异族侵入,他们自顾不暇,况且,北齐还未从上次的万仞之战恢复过来,现今只不过靠着地势险峻挺拔而苟延残喘。” “我新建军之令旨,就是为了抗击异族。那怎么能够安排初楚的墨家军去边疆,于情于理皆为不通。”子瑜蹙眉道。 “这个臣思量过了,听令而不去,是一过也。我新军先遣部分远赴边疆,然后,”古月笑意更浓,“然后将异族引领至初楚边境。据传,那些着了魔的异族心智已失,若同无头苍蝇,嗅血而至,很容易引导的。” “那剩下的,初楚自然会疲于应对,无法再兴风作浪了。”古月道。 “如果异族胜出,那天下将是一场灾难。”杜烟插言道。 “是的,天下将是一场灾难,所有的疆域和诸侯国或许将不再存在,但那样之后,如果我们幸存下来,整个天下便是干干净净的,每个人将得到他应得的土地。”子瑜看着疑虑的杜烟道,“我将谨遵我的誓言。” 。。。。。 傍晚时分,子瑜又去见了一个人,贾昆。 贾昆身子已完全复原,但他依然坚持住在那个简陋的茅草屋里。屋内简洁干净,一床一桌一椅而已。子瑜走进时,他正伏案疾书。 “你在写什么?”子瑜随意的坐在唯一可以坐的地方,床上。她打量了一下这里,让她想起当时水患时她第一眼看到贾昆时的棚屋。 “我不能老是呆在这里。现在异族入侵,边疆烽火告急,我想写信告知墨家总盟,我想领兵支援边疆。” “哪个边疆?北面?东面?还是西面?”子瑜心中跳了跳。 “有什么区别么?”贾昆反问道。 “有的。”子瑜深深的看了贾昆一眼。北面意味着可能与北晋联盟,东面可能与北齐联盟,而这些,都是现在周朝政权的最大威胁。 “异族攻势如火,而周都的人只想到权力和地位么?!”贾昆冷笑道,他的目光在子瑜脸上流连了好久,“你改变了。” “整个天下都变了。”子瑜回道,“你这以商道逐利为天意的墨家人都变了,谁还没变呢。” 贾昆点了点头。“我没有权利去要求别人怎么想,怎么做。我以前做的错事多不胜数,但我坚信目前唯一正确的事就是支援边疆,抗击异族。没有谁能够阻止我。” “即便是我想要你留下,也留不得你?”子瑜眸子中光彩闪烁,“你也知晓墨家正在洗牌,或许,我可助你,取得在墨家行会的地位和权势。” “地位和权势?不,我的小姐。”贾昆温和的称呼让子瑜忽然如回到凤来那个时刻,“我从不追求这些。你忘了我的出身了么?我只是贫穷的一名奴隶,后来加入墨家,是因为信奉他们的主义,这世界需要改变,墨家是车轮,将碾压一切,到了最后,我相信,墨家会带来一个新的世界。至少是少一些奴隶的世界。” “所以我不会背叛墨家。”贾昆摆出一副他明白谁在后面捣鬼的神情,子瑜心中微微发虚,却见贾昆豁然一笑,露出灿然的白齿,“如果是墨家的创道者在今天,也会支持我的决定。保护人族。” 第81章 子期13 寒风像刀子一样扎进子期的肌肤,又刻意在骨头上刮擦而过,然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让子期想起古书里曾写的一种梦魇兽,他们悄无声息的在小孩的梦境中潜入,一点点的啃食小孩子们的血肉,没有发出一点儿的声音,为的是不惊醒小孩子,这样它们就可以吃的更多。唯一能摆脱它们的方法就是快速醒来,甚至如果你醒的速度太快,可以将梦魇兽完全困在你的梦境里,它们便会死去。 这个联想让子期强打起精神,她眯细了眼睛向四周打量。覆盖着白雪的长城像银蛇一样蜿蜒向远处,子期所管辖的烽火里只是它身上的一片鳞甲。鳞甲光滑皎洁,几乎没有污点。没有污点的原因是没有脚印,暂时没有异族的脚印,也暂时没有人的脚印。 子期微微侧首,将目光投向更遥远的天海交际处,她不想接着刚才的思维延伸下去,但思维好像是独立于她的自由飞翔的鸟儿,不受她的控制。没有人的脚印。意味着人少了,人不在了。人都已死去。 多少日子了啊,子期已经没有计算了,她开始是以太阳的升落计时,后来是以魔化的异族的进攻为计时,三十次,五十次,七十次。到了最后,她便以她所管辖的士兵送命的数量来计时,十个,四十五个,七十六个,一百二十八个。到今天是三百七十六个。 援兵从未到来。子期所管辖的人只剩一百二十四个。而她们这一里,是剩余人数最多的。其他的里数,早已沦陷,没人幸存。 在频繁的战斗中士兵们早已能够配合默契,不需要子期的指挥。子期每战必冲锋在前。士兵们以她为英勇的楷模,但子期心理明白,她只是在不停的发泄着自己的怒气,甚至,一味求死。 自刺杀了大秦的新王之后,子期的心中就充满了怒火。很多事她想不通,比如为何治理大秦的群臣们为何没有派更多的士兵来前线,比如师傅羽真的莫名其妙的死,比如父亲的死,她甚至质疑起她的士兵,也就是她的新认的兄弟们的死是不是值得。每个年轻人的面孔,都让她想起周都的癞子头他们。 她们可以赢得这场战争。子期开始时心理是坚信不疑的。魔化的异族只是一群神智不清嗅血而至的野兽,只要战术妥当,子期可以把它们稳稳的困死,杀死。 但接下来的事情滑稽而不可想象。子期在新王死后在秦都大咸又潜伏了整整两个礼拜。她希望听到出兵的消息,然而却只听到新王的葬礼应该何时举行,新新王该如何选任。消息还盛赞了皇后贤明,指认了一名大臣的子嗣做了养子,皇后可一直摄政到养子通过登基考验。还有,新王的死因乃是劳累猝死。 在最后的一个周,子期一个关于异族的消息都没有听到。好像异族并不存在,老王上逝世的原因也非异族。总之,关于异族的传闻全部被抹去,秦都安乐祥和,就像将头插入沙子的鸵鸟,一片寂静。子期在试图撒播’谣言’时被围攻,她头也不回的返回了属于她的战场。 没有人员的补给,前线最终是守不住的。子期明白,她的士兵们也明白。他们的眼神像暴风雪过后的天空一样澄明。 “我们要撤了,所有的人。不止是我们这一里,其他里的幸存者,都要撤。”子期在里长会议里提议道。她的声音很重,像城墙上滚落的石头。 只有老将军反驳道:“如果连我们都撤了,整个前线就没了,异族将像蝗灾一样袭击大咸。” “我们在这里,也只能再坚持个把月,改变不了命运。”子期没有说出是何种命运,里长们都清楚的很,死亡是唯一的命运。“况且,我们开始断粮了。援兵不会来,补给不会来了。我们的士兵也是人,他们的性命跟大咸城的人的性命一样宝贵。” “如果你放弃了这里,就放弃了羽真师傅的所有信念。”老将军叹息着说,像是对众人说,也像是对自己说道。话语像风中摇曳的烛火,微弱不堪。 “不,只是放弃这里,我们退守大咸,那里有充足的人,充足的粮食,坚实的城墙,我们可以在那里赢得这场战争。而不是在这里。”子期飞快的说道。她的话语让众人的眼神明亮了许多,“我们并没有放弃,也没有背叛我们的信念。” 剩下的,便是如何说服城里的人了。子期心里开始盘算起各种计划。 譬如一进城,就将皇后和新新王控制起来,最好在议事厅将各位大臣一锅端。他们既然那么贪生怕死,龟缩在宫内不敢出动,那用武力威胁恐怕是最有效的方式。 更简洁的方式是像刺杀新王那样将匕首抵在皇后的脖子上。但子期从未对女人,尤其是老女人动过粗,她不知道她的动作会不会像以往一样流畅。她丝毫没有想起这样做就是直接承认了自己就是谋杀新王的凶手。 她会想办法说服老将军。还有其他的里长。但她心理打鼓不知他们会不会听。毕竟,这是他们的家。引他们反抗他们的亲人,他们的王上,实在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更糟糕的是,皇后和新新王上的拥护者不一定会让他们这些前线的回归者进城。 子期的各种盘算在前线军抵达大咸的城门时便自行冰消瓦解。青铜和精铁铸就的大门足有十丈之高,开启时所发出的声音若同牦牛的嚎叫。岗楼和城墙上橙黄的旗帜如同成熟的柑橘在炫耀美丽,老将军对子期解释道这是阳光的颜色,朝阳的颜色。 多的不计其数的士兵。衣甲镶了金边,主色是红色,但袖里与领子间的颜色是白色的,当胸处显眼的绣有一朵白色勾边的血色的夜昙花。夜昙花本来应该是白的,却被刻意染成血色。子期不想去猜其间的喻意。她看的出这与原先的大咸的士兵的服饰完全不同。 老将军同样疑惑不已,他终于从站岗放哨的士兵中找出原来的大咸士兵,衣甲以橙黄为主,上面绣的是拿着长矛与野兽搏斗的战士。战士赤身裸体,只在胯间有一动物条纹的皮裙。 “发生什么事情了?这些人是什么人?”他大声的问道,那士兵几乎被他整个领了起来。 “他们是大周派来的,抗异盟军。”那士兵摆脱了令他窒息的裂纹斑驳的大手,敬畏的回道:“好巧,他们比你们早到了两个时辰,最多三个时辰,我想。。” 老将军闻言喜形于色。“他奶奶的,援军终于到了。”他对子期大吼道,“我们赢定了。” 子期沉静的对他点了点头。 皇后和新新王的拥护大臣们对子期他们这样的回归军做了消声处理。就像在前线的城楼上子期感受到的寒气刺骨的感觉一样,没有发出过多的声音,他们就将整只前线军化整为零了,更多的陌生面孔的大秦士兵掺杂进来,很快,子期的身边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没有了。 很快,宫内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如何之盛大呢,所有的士兵,不论是所有大周来的兵,而且所有大秦的兵也要求到场,整个秦宫的广场被像豆腐一样分割成若干小块,依然盛不下所有的人,余者便在城墙处,岗楼处,训练场处都集社结灶,拢而聚之。 盛装的皇后笑意盈盈:“欢迎你们,英勇的大周王国的勇士。你们的到来无疑是雪中送碳,现今妖族作祟,国都危难,正是最需要你们的时候。今诸勇士已来,我还有什么可以忧虑的呢,今夜我国藏之佳酿倾囊而出,愿诸勇士不醉不归。” 接下来便是一番歌舞,莺莺燕燕的弹唱,子期从未喜欢过这类东西,只觉入耳烦神,她便乘着酒伺挨个倒酒之际,偷偷溜了出去。她个头矮小,自是无人发觉。她左拐右拐,却总有些老相识的前锋军士上前问候,她不厌其烦,心中又对下一步计划没个度量,便寻了一颗高树,三两下功夫,就爬到中间树杈处。树是红枫树,叶子已落的七七八八,但枝杈比较繁多,又加上夜晚光线昏暗,子期像猫儿一样隐匿于其间。 她偷了一些食物,鸡腿猪肉铺之类的,酒会让她头疼,七岁时她曾偷窃过父亲的酒,至今让她后悔不已,因为那次她是偷了酒,跑到神树祭坛那里喝,结果醒来时断了两根肋骨,她压根不记得是怎么摔断的。更糟糕的是,她的头疼足足持续了一周时间才退,她的喉咙也肿了几天,听起来很像他们家马厩长的声音。 总之那场悲惨的事故让她再没碰过酒杯。 这里视线很好,子期可以借烛光和柴火的光茫以及有些晦涩但聊胜于无的月光看的见整个广场,只是看不清脸。皇后和新新王以及百臣都在,位置更高一些,灯火也更通明。子瑜看了片刻,也吃了个饱。她本不是大秦的军士,连殉道士也不算,所以她不在乎什么军纪军律,这样也好,如果她是大秦士兵的话她一定跟在“消音”时就跟他们吵的天翻地覆,而老将军只是叹息,其他里长则一派懵懂。她后悔没一开始就警告他们。 子期便打了个盹。 她被喧闹声吵醒。那种声音实际上并不喧闹,类似于老鼠潜行的声音,鬼鬼祟祟。但若干鬼鬼祟祟,若有若无,像是被人勒住脖子发出的嘶嘶声音一旦积累多了,便会喧闹起来,像水沸一样。于是子瑜自然醒了。 她醒了之后,便溜下高树。像猫儿一样轻盈。她走了几步,到了一处岗楼前的聚餐处。这里狼藉一片。饕餮大餐后的士兵们像见了底一样的酒桶似得东倒西歪,她认出一名前锋军,虽然他的脸几乎埋在了菜肴之间,但子期从那断臂处认出了他。他叫张永,在被异兽抓伤臂膀时他闪电般的砍掉了胳膊而得以幸存。 她拍了他背部两下,力度很大,但张永却没醒来,子期便抓住他的剩余的好的胳膊摇晃了起来,然而张永依然不动。子期在这一刻便意识到出事了。她努力的反转张永的面孔,却发现他已经七孔流血。血已经干在了脸上,像蚯蚓一般。 子期呼吸急促起来,她这时才打量起整个兵营的异状。众多的横七竖八倒地的人并不是酒醉,而是死了。子期在翻阅第三名时便住了手。他们都是中毒死的。死的人都是大秦的士兵,新兵和老兵都有,不光是子期的先锋军,还包括拥护新新王和皇后的大秦军士。 很简单的,子期就得出了毒在酒中的结论。但不等她思索为何会发生这种情况,就有穿金白红三色,绣着夜昙花的士兵发现了她,“抓住她。”的呼声不绝于耳。子期只有逃避。 问题是要躲藏到哪里去。子期原本绕到了一所民舍里,她屏声静气的贴在柴薪草垛时,不一会儿就听到了追赶士兵的沉重的脚步声以及皮甲摩擦声,她将匕首取处,握在手中。 门被敲的震天响。被吵醒的农夫或是商贩走卒正满脸怒气,待看清了兵爷的闪亮的刀刃后便堆起一番笑脸,但他们的问询声被士兵们粗鲁的打断,一家人老老少少一共五人被推了出去。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在继续逃窜与隐匿的时候,子期才意识到士兵们并不是在找她,而是在找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她。 迷雾接着迷雾。子期干脆绕回了原先她栖身的红枫树上,只待天亮。她再没睡着。下面是忙碌的世界。红白金三色的抗异盟军忙个不停,他们将尸体集中到了广场,并且尽可能多的剁下那些尸体的头颅。即便是在黑夜之中,子期依然可以感受到那奔涌的鲜血的泛滥,让她想起了大悲河。 天终于亮了起来。子期从未像今天这样希冀阳光的出现,甚至那些在城墙守护时的日子也没今天这样难熬。 眼前是个死寂的世界,跟大战后冰雪覆盖战场的情景差不多。等到有整齐的训令声响起时,阳光已变得有些刺眼。子期杀了一名在墙角隐蔽处小便的士兵,将他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很不合体。 城内血气冲天。一城人开始撤离。子期伪装着随行。被驱赶的无数的百姓的哭喊和躁动大大分了士兵们的心神。没有人注意她。子期开始仔细的打量和探究。 这时她才注意到皇后和新新王的头颅挂在高高的行军大旗上,皇后的脸色很白,应该是还未来得及洗掉胭脂水粉,新新王的脸色就蜡黄蜡黄的,一看就是早夭的命。行军旗下是抖的像筛子一样的众大臣。离得太远的缘故子期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或者他们因为恐惧什么也没说吧。 “发生什么事情了?”子期心中忐忑不安的想着,这时远方天际传来隐约微渺的尖锐的叫声,她瞬间便变了脸色。 是羽人。那群畜生们追赶过来了,一定是闻到了这冲天的血腥气。 第82章 子期14 “大人的计划奏效了。还以为大秦的猛士有多么的凶猛,只不过一天一夜,整个都城就成了一个死城。”子期身侧的络腮胡子的士兵向另一个头大如斗,脖项细弱如蛇的士兵嘀咕着。后者咧嘴一笑,“传说大秦的老王上勇力过人,曾经赤手空拳杀死过两只猛虎呢,估计这传闻也是假的了,据说他是死在女人的被窝里的。” ”一定是连女人都干不过。”络腮胡子挤眉弄眼道。 “不,老王上是死在长城上的。他死于异族之手。”子期忍不住插言道,她语气因愤怒而微微尖锐起来,但她强忍住眼中的杀意,每想到就是这群猪啰杀光了她的长城的兄弟,她就恨不得长出锋利的像异族一样的牙齿,咬碎这些猪啰的喉咙。 头大如斗的士兵微愣了一下,接着嘿然一笑,“都一样,他们现在都死透了。” “现在秦国人的尸体都成了异族的盘中餐了,嘿嘿。”络腮胡子接腔道。 “当它们吃完,它们会追逐谁呢?”子期讽刺道。 “跑的最慢的那个人。”头大的士兵盯着子期看,“我认识你吗?你是哪个队的?” 子期的手摸了摸匕首,但她很快意识到在这人流中冲突是最愚蠢不过的行为了,她会暴露自己,并被处死,或者像其他大秦百姓一样被捆绑着,像牲口一样被驱赶着。她正思忖该怎样应付这个棘手的问题,长鞭声撕裂空气的声音响起。 兵长的声音让子期想起以往角斗场的日子,“都跟紧了,加快速度,异族快赶上来了。那堆死人可拖不了太久!都他妈的闭紧嘴巴,抓紧时间赶路!” 络腮胡子和头大如斗乖乖的埋头行进。子期在他们后头死死盯着他们的脖子看,终于将愤怒的情绪缓慢平和了下去,她悄悄的换了位置,继续低调隐匿,这次她接近的是负责驱赶与看管秦国百姓的士兵。 她本想能听出点消息,比如为何抗异盟军会突袭大秦?比如押着这么多百姓干什么用?比如队伍要往何处行进?但这边的士兵嘴闭的严实极了,脸也像岩石一样冷峻,他们押运的百姓只要发出一丝声响,呻吟,哭喊,士兵们的鞭子便抽下去,再哭再抽,要是碰到幼儿哭喊不止,他们的处理方法就更加简单,一刀捅死,弃之路边。 子期机械的走着,她看惯了生死,从角斗场上就是这样了。唯一困惑着她的是为什么,人们应该去战斗,去扞卫人族的疆界,但现在他们在做什么?子期放眼四周,没有人可以回答她的问题,她也不能问任何的人。在那漫长的像是永无止境的行进中,她像是整个人浸泡在大悲河中,河中没有水,只有浓郁的血。她无法呼吸,胸中像是要炸开一样,耳边只有阵阵的像风浪一样的声音,那是士兵皮甲兵器的摩擦声,以及镣铐拖地的哗啦声。 行了整整一天光景,队伍停了下来。传令官骑着快马,往各小队下达驻地的命令。同时要求将一些大秦百姓释放。 “你们自由了。”子期听到一整天都在板着脸的看守官露出狞笑,“你们可以走了。” 大约四百名百姓被牵出了队伍,他们的手铐被取掉了,但脚镣还在。子期的目光触及他们同样迷茫的目光,忽的胃部像被人狠狠踢了一脚一样,她几乎呕吐出来。 她没有呕吐出来。她瞬间明白了什么。这些大秦百姓是鱼饵,是引诱魔化的异族的,不,是真正的饲料,抗异盟军只是用大秦百姓来喂养异族,因为如果是诱饵,他们有太多的机会来袭击它们。为何盟军会饲养这些魔物呢? 子期竭力的去想这个谜团,而回避接下来可以预见的场景:寻着血迹而至的异族,会很容易的找到这群弃子,它们大快朵颐,带着铁链的人们能逃到哪里去?几百人的喂食可以争取到多少时间?子期很快从长久的与异族的战斗中学到的知识得出了结论,可以争取一天时间。 在经过第二次“投食”后,子期开始小心点算大秦百姓的数量,她像灵巧的狐狸一样出没于不同的队伍中,躲避兵长的监督的眼神不是难事,面对那些如鹿群般的惊慌失措的百姓的眼神才是她最难以承受的,她将头盔拉的低得不能再低,又在脸用上抹了好几道泥土,像是戴了粗劣的面具。她的心躲藏在后面,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接近两万百姓。 按每次五百人的投食,可以维持四十天。 子期开始努力回忆以前在父亲书房看的军事地图,从大秦出发,需要四十天左右到达的国家是哪个? 是初楚国和万仞之城,周都。想起周都,子期的心紧绷了起来,那里是父亲被杀的地方,是个万恶的地方,角斗场,老鼠洞,高高围墙的宫殿,还有混着奇怪味道的天香楼。 。。。。。 今夜的星空异常的美丽,美丽的像是姐姐子瑜贴近自己的冰冷的面庞时所发出的呼吸声。星辰耀眼,盯的久了,也让子期恍若又看到了亲人的眼睛,父亲的,母亲的,长兄的,二哥的,姐姐的,还有小弟的。属于小弟的那颗星辰忽明忽暗,像是要跟她捉迷藏,每当它蓦地失踪了时,子期的心便会剧烈的跳动起来。风儿很轻,像温和的母兽一样用舌头舔着众人的伤口。连日的疲乏让子期睡了过去。 她没有做梦。即便是睡着了,她的身体依然绷的很紧。她在腰间的匕首被摸的一瞬间醒了过来,她像蛇一样扭转身子,并将那贼的手臂反剪,奇怪的是那贼尽然忍住了疼痛,一点生息都没出。 “你惹错人了。”子期低声在那人耳边说道,这时她已发觉这贼年纪很小,跟小弟子见差不多大。 那贼在黑暗中无声的咧嘴一笑,“我能加入你们吗?我也可以当盟军的。” 子期在黑暗中快速的审查了一下他的身份,无疑他是被俘虏的大秦百姓之一。 ”你是俘虏,你怎么挣脱掉铁链的?”子期问道。 小贼揉了揉被子期松开的手腕,“一根坚实一点的细木头就能搞定。” “那你为何不跑?” “能跑的哪里去?我更害怕那些异族,他们的鼻子比狗还灵,躲到洞里也不顶事的,我见过的。” “在哪里见过?” “在武士训练营。我是奴隶,他们会释放抓获的异族,与我们交战。” “什么意思?什么时候的事?” “很早了,差不多两年以前。” 子期长嘘了一口气,长城的秦兵确实英勇的很,大概是源自此因吧。也就是说他们本来为抗击异族准备很久了。不过都过去了,他们全死了。被人族杀死。 子期让那人起身,那人与子见胖瘦也差不多。她悄悄往人稀疏处走去,那人会意,也跟了过去。 “你应该现在跑掉。否则。”子期盯着那小子的眼睛说道。 “否则我会被当成祭品被后面的异族吃掉。”小孩接话道。子期惊讶的看着他。接着听他说道,“我明白。而且我更明白唯一的活路就是加入这个盟军,像你这样。” “他们不会答应的,他们会活剥了你,像剥只野兔一样。”子期有点心虚,但语气狠毒起来。“况且他们刚灭了你们整整一个秦国,这仇恨比天还大,。。” “我只是个奴隶,国和家对我来说不名一文。” “唯一重要的事,我要生存下去。”小孩继续说道。“其实我有办法可以参军,只要出卖你就行。你不属于盟军。白天我看了你佩的匕首下的锦囊,那里有个小的狮子标志,是大秦前线军的荣耀,你是漏网之鱼。” “我是捡来的。”子期威胁的盯着他的眼睛。 “可以去兵长那里当面问个清楚。况且,我没有可以失去的了。”小孩露出邪恶的笑容。 “你想要什么?”子期问道,她的呼吸随着风儿吹拂过这片土地,在一瞬间她似乎闻到了土壤里潜伏的各种味道,腐烂的草根,小虫子的尸体,甚至更深处的水的清冷。 “我告诉过你,我别无选择。。。” 小孩的声音在风中消逝,他紧紧的捂紧自己的喉咙,那里鲜血如泉水般涌出,他的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最终归于虚无。他的身体像被马踏过的庄稼一样倒下。 子期久久矗立在原地。她发丝飘零,在这漆黑如墨,空旷无边的夜色中,她竭尽全力,捶打着颤抖不已的身子,发出狼一样的嚎叫,一遍又一遍。然而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 子期发了高烧。眼睛看去,云和远处都像着了火,额头像沸腾的热水。但她强忍住没有倒下,她像行尸走肉一样混在队伍里。高烧的唯一好处是她并不在意更多的被当作饵食的大秦百姓了。 脑子混乱的很,她根本就没有思索的能力。甚至有很多次她只想就这样躺下来,一切就这样结束吧。 把她从混沌中拉回来的总是那点奇妙的光亮。那光亮最后总会变成羽真师傅的声音,“人族需要你。”那声音醍醐灌顶,子期的高烧尽然奇迹般的好了。 待恢复了气力后,子期在几日的摸索打探后,接近了千长,千长管辖着百名兵长。子期想到千长应该可以解答她的疑惑。 子期将匕首逼近睡梦中的千长时,让她想起当时刺杀大秦新王时的情景,也许我确实是个当刺客的料。她心里又想起穷奇。牙齿便咬的很紧。 “要将异族引到哪里去?”子期将匕首压紧一些,正要大叫的千长感受到喉咙间的锋利,便如实回道,“初楚国。” 子期疑惑了一下。千长偷闲打量了一下子期,那是一双黑暗的眼睛,愤怒和疯狂在眼瞳中奔涌,像是险恶的大悲河的漩涡激流。他小心度量了一下,没有轻举妄动。 “为何?”千长听到眼前人冷冰冰的问话。 “盟军归新的王上指挥。王上与墨家水火不容,所以用计要将祸水东引,借异族之力消弱初楚的国力。”千长回道,“小人听令行事,只知道这么多。” “为何?”千长又听到那黑瞳的人说道,而且感觉那匕首更近了些。 “什么为何?”千长声音细的如同蚊子。 “为何盟军不去抗异,反而杀了抗异的秦兵,反而要引去初楚祸害更多的百姓?” “都是人族不是么?”子期没有从千长那听到任何回答,她自言自语道,“为何天灾当头,人族却跟人族打的火热?” “小人不知。”千长强挤出声音说道,他偷瞄着像是堕入沉思的黑瞳人,手指终于摸到了放在桌边的刀柄,他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抓住,大力拦腰斩去。 眼前人影瞬间消失,接着他脖子间一凉,又忽的一热。他下意识的用手抹去,鲜血粘粘的如同米浆。 千长在倒下时似乎听那黑瞳人自语道:“看来我应该去问那周都新的王上。他会知道答案的。” 第83章 重吾12 天空黑的吓人。海水也是黑色的。风越来越大,不堪重负的船桅发出吱吱的声音。偶尔划亮天际的闪电,像是野兽对他们露出的獠牙。重吾习惯性的清点了一下船员,青莲,大头的船副周亮,刀疤脸的张勋,矮胖如陀螺的李毅,以及裴忠,裴义两兄弟,这就是他所有的人员了。重吾又往船舱处看了一眼,差点漏了巨蟒小红。 重吾的脸色严峻而暗沉,他的眉头蹙的太紧,像生了个绳结。自出航时发现的刻有墨家标志的贩卖奴隶的商船后,他的心中的疑团便越来越重。墨家怎么会跟异族有了瓜葛?异族的魔化是不是也是因为墨家?墨家的目的是什么?他想不明白,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只有回到那片大陆,他才能发现这一切的答案。重吾抬眼四望,除了黑暗,一切不复存在。黑暗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像是并不真实,但另一种奇特的感觉又让重吾觉得再真实不过,那种感觉就是这黑暗的海与天,形成了一只眼睛,冷漠的,不含任何情感的望着他。 回去的唯一路径是通过风暴之眼。 这段奇特的知识是刻在一棵极其粗大的树桩上的,足足要五十个士兵才能合围起来。树桩上刻有各种奇特的符号,比如鸟兽,花草,日月,从树桩附近的残留物譬如骨骼,陶土制成的粗劣器具判断,此处应该是异族祭祀所在。树桩让重吾联想到凤来那棵同样巨大的神树,好奇心促使他继续细查,便发现了风暴之眼。 从异族粗劣的刻画看,风暴之眼是个巨大的海中漩涡。只是让人费解的是,他们同时画了一个海上的孤岛和一个倒垂的海下的孤岛。海面就像是一面镜子。 “就像是双胞胎。”青莲说道。要不是青莲这话,重吾一定只是把海下的孤岛当成了倒影,那他就不可能琢磨出风暴之眼的存在。 当重吾把他的推断告知众人时,众人都觉得是天方夜谭。通过风暴之眼可以到达另一个大陆,可以回归家乡,而家乡却是在这片海域的下方,再没有比这更荒谬的推断了。 “我们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起航前重吾曾笑着对众人说,“如果这条路是真实的,我们会回来,更多的人会来到这里,繁衍生根。” 是的,我将走出这里,并再此回归。带上我的人民。重吾望着眼前的黑暗说道,是这里了,树桩上所标志的地方,就是这里。 有亮光在海面隐约闪起,像是无数的银鱼在跳跃。奇特的是天空依旧漆黑如墨,半点星辰全无。这些亮点像迷一般产生,但瞬间点燃了重吾他们眼中的希望之火。 “是这里了。”重吾喊道。“抓紧绳缆,我们要掉下去了。”他望了一眼将腰肢紧缚在缆绳上的青莲,青莲报以灿烂一笑。 一切发生的很迅疾,如同眨了一下眼眸。一切又如同异常的漫长,用船副的话说,像是一个女人整夜的生出一个孩子。浑身都在痛楚,头颅要裂开,眼睛要爆开,牙齿要一颗一颗的拔掉,五脏六腑像掉了个位,皮肉像在刀刃上滚过。但忽然间风平浪静,强烈的阳光淋浴全身,所有的痛疼不复存在,甚至让他们怀疑从未疼痛过。 他们成功了!众人欢呼起来。风暴之眼是存在的,另一个大陆是存在的。他们可以回归任何一个家园。(他们已经将新发现的异族之乡当成自己的了。) “现在怎么办?”刀疤脸问道。”我们是不是回到了当时的地方,我是说,当时我们要逃离的地方?” “蠢蛋,我们从未逃离过什么。我们不是一群懦夫,或是逃兵。”船副大声呵斥着刀疤脸。 重吾沉声道:“我们要去初楚。那里或许有答案。我们还要去周都,去告诉他们星曜石的秘密,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一切都会有好的结果。毕竟,他们发现了新大陆,新的生存的世界。阳光像照进了重吾的心里,通亮而温暖。即便这个世界走向毁灭,人族还是有希望的。而人族的所有希望,正攥在自己的手里。 。。。。。。 东吴的疆土完全沉没。连上次露出水面的山头庙宇也不见了踪影。漂浮的东西也少了很多,比如木头,动物尸体,人的尸体,异族的尸体,就像是被清理过了一般。此时无疑是鱼类饕餮大餐的时代。重吾想到以前看的谚语,天失之,天得之。一时在这茫茫的水世界中,感觉自己像沙尘般渺小起来。 同样渺小起来的还有初楚国的英雄关的渡口。重吾记得过去的英雄关是何等的雄壮,山峡千层,飞鸟难度。山峡处密密麻麻的闸口,都有人层层把守。加之山峰险峻,岗楼密集,曾被誉为不破之关。而现在整个渡口完全看不见了,只剩了一高一矮两个山头。等重吾他们靠近了,才发现上面的岗楼也是空的,人迹全无。 他们小心的划过旧时山峦处。又往西北方向行进约一个时辰,终于看到了陆地。 “那片陆地应该是楚都郢都。”矮胖的李毅说道,“我去过那里,那里的娘们,嘿嘿。。真他妈的烈。” “还要多久郢都也会被水淹没?”裴忠朝着他的兄弟问道。 “我怎么知道。不过郢都这边的地势高的离谱,能撑不少时日的吧。”裴义回道。 “看岸边那么多的船只,都是来避难的?还是要去避难的?”裴忠又问道。 “我又怎么知道?!这潮要是这么涨下去,船是唯一可以避难的地方了。”裴义白了他兄弟一眼。 “看来我们需要一艘更大的船。”呆头呆脑的裴忠说道。 “你这白痴,忘了我们可以跑去我们新的大陆了么?”裴义擂了裴忠一下,后者嘿嘿的笑起来,“对呀对呀,差点忘了。” “你们两个蠢货,都给我闭嘴!”船副向他们吼道,“上岸之后,谁也不许谈起新大陆的事,都听明白了吗?!” 。。。。 岸边布满了大小不一的营帐,营帐多以破烂的布帛或者腐草和树杈搭建裹缚而成,像是正衰败腐烂着的森林蘑菇,一直蔓延着胡乱生长,整个岸边都是,甚至纵深也有数里之多。空气里混杂着死猫死狗的气味,地面更是泥泞不堪,重吾行走其间时,脚被什么东西卡住,他暗自咒骂了一声,将脚拔起,发现那东西是个头颅,小孩的头颅。 首先找上重吾他们的人并不是初楚的士兵。他们衣衫破烂,手里拿着一些粗陋的木棍和绳条,重吾制止了属下要拔剑的行径,并看了青莲一眼,青莲便把抿起的唇松开来,但手依然紧握着笛子,准备随时召唤小红。 重吾喊道:“你们是谁?我要见楚王,还有墨家首领。” 挡路的几个草汉面上露出恨恨厌弃的神情,其中一光头大汉挥舞着木棍就要向重吾头上砸来,忽然他身边的戴斗笠的汉子制止了他,“看看他的脸,庞通,看看他的脸。”重吾听到斗笠男的喊叫,但语气中并没有讥讽或嘲弄的味道,重吾皱了皱眉,不解其意。斗笠男已经压低了声调在光头大汉耳边嘀咕了几声。光头大汉狐疑的重新审视了重吾一眼,喊道:“跟我来吧。” 重吾他们剑拔弩张,小心戒备,慢慢被引到一个大的营帐前面,营帐前面飘着一面白旗,上面没有任何字样或者图案。 重吾低头进去时,看到一个干瘦如柴的老头躺在草床上,有婢女正将熬好的草药送到他的嘴里,老人皱眉啜饮几口,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你是谁?为何来到这里?”老人喘息平定后问道。 “我是游商,你又是谁?”重吾反问道。 “嘿,商人?这样的年景一定是红的发紫了。”老人干笑道,“也罢,我不待人以诚,又怎么要求别人以诚待我呢?”他撑起身子,摇晃着坐到床边,又示意重吾坐到帐内唯一的石凳上,才徐徐说道:“我们以前是东吴的人民,东吴的将相,贵族,百姓,是东吴的脊梁。现在么,我们无名无姓,只是苟延残喘的一群人罢了。”说道最后,老人面色黯淡,如同烛火熄灭。 “我要见秦王和墨家首领。”重吾道。 “所为何事?”老人问道,重吾沉默不语。老人又叹息道,“所为何事,与我族并无瓜葛了。只是,你要见秦王和墨家首领,可难的很了。” “为何?”重吾问道。 “你看不到么?我们这群太吴遗民盘踞这里,实际上是被遗弃在这里,自生自灭。我恨啊,这群初楚的骗子,骗了我们,我们舍弃了我们的土地,我们的王,我们原以为初楚可以给与我们新的土地,可以生根繁衍,可是,他们什么都没给我们。” “你很难见到秦王,或者墨家首领,是因为他们龟缩在郢都城内,他们是天选之民,高高在上,像我们这些贱民,是不允许私自进城的。在郢都那百丈之高的城墙外有条界限,宽约一里,任何人私自越过那里,就会以挑起战争事端论起,乱箭射死。除非是他们的人过来。” “我们是卑微之众,只能沦为他们的奴隶。哎,我该死啊,我们那些大臣,都蠢的该死,我们放弃了自己的武器,甚至连太吴的船只,也被初楚的人烧尽。他们就将我们留在这片河岸,只等更大的潮汛一来,我们的族人都灭绝了。”老人叹息道。 “那你们如何维持生计?”重吾问道。 老人看了一眼重吾,“还能有什么办法?我们的人只有租借他们的船只,精壮的男人被选到城里去当伙夫,奴隶,美丽的女人被买去当寂女,还能有什么办法?就这样与城里买卖些口粮,苟延残喘到现在。嘿嘿!果然是商业鼎盛的初楚,果然是天下最讲道义的墨家,他们遵循他们的承诺,并未直接灭杀我们,却间接的将我们变成货物。” “年轻人,”老人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所为何事,但几日前老夫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你。你的奇怪的面孔。梦见时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呢,还以为是见到了鬼差了。想不到你真的来了,我族人有救了。有救了。咳咳,” 重吾几乎被这老人弄糊涂了,他快速的看了一下四周站立的大汉们,他们面上都是虔诚真挚的模样,重吾又审慎的看着老人,老人的面上有红潮闪起,光亮了许多。 “我的时间到了。”老人平静的说着,眼中有像夕阳样的光辉闪烁,“我们犯了错,不应该依附初楚,而应该去游船四方,总能发现新的绿洲,新的家园的,我犯了错,但我族的命运不会止于此,你来了,你将带领我的族人,走出这里,找到出路。梦是这样的,不会错的。” “但我不认识你,不认识你们。”重吾说道,但老人已经合上了眼睛,额头的皱纹慢慢的舒展开来,窗棂剪透析过来的阳光映在上面,宁静而安详。 “我不认识你们。”重吾小声的嘀咕着,他走出营帐,用迷惑的眼睛望着外面聚集的层层叠叠的众人,衣衫破烂的男人们,神情疲惫的女人们,拄着木棍瑟缩如枯叶的老人们以及好奇稚嫩的孩童们,他们像风吹过的麦穗一样,向着他匍伏在地。 第84章 重吾13 “我怎么能当他们的救世主?仅仅凭一个稀奇古怪的梦?”重吾回到热切的东吴遗民为他们搭建的棚屋里,明显的坐立不安,他对着青莲喋喋不休,却好像是自己跟自己争吵,因为青莲多半时间只是拿黑漆漆的大眼睛看着他,不言不语。 “没有门路,今天早上我巡查过了,城门那里鸟都飞不过去一只,正像这些遗民说的,每周只有一天,开放河间市场的时候才会有大批的城内人出来,带着挑选好的奴隶回去。”大踏步进来的副官视线很快落在桌上的酒瓶上,他上前抓住摇晃了几下,跟预想的一样,这只是个摆设,如此穷困的地方,怎么还会有美酒呢? “或许东吴遗民能有法子,他们在这待了很久了。”青莲出声道。 “已经问了。他们也没有办法。”副官回道。 “河间市场,是唯一的混进去的路了。”副官垂头丧气道。 “你的意思是装作奴隶,被选中么?”青莲皱眉道,看到副官微微点头,她便把目光投向重吾。 但重吾明显还没走出自己的疑问,他瞪着副官问道,“我能做他们的救世主么?” 副官毫不迟疑道:“当然能,这是你为何选择回归这里的唯一原因。哎,我想念新家的温暖和安全,这鬼天气,糟透了,又冷又湿!冷的都感觉不到老二的存在了,湿的嘛,都让我忘了什么是干了。” 重吾当然没有听清他后面的啰嗦。副官第一句话如醍醐灌顶,让他清醒了好多。 “那剩下的问题就只剩一个了,我该怎样当他们的救世主。”重吾郑重的说道。 副官疑惑的看了重吾,又企图从青莲的面上察觉些端倪,最终还是迟疑的问道,“什么?” “怎样才能拯救这帮东吴遗民。”重吾回道。 副官束手无策,他看看重吾,又瞅瞅青莲,小声嘀咕道:“他们没有粮食,甚至正统的衣物都没有,最紧要的是没有武器,他们只能是累赘。。”重吾瞪了他一眼,副官马上闭起嘴巴。 “最简洁的法子,是将他们带到海上的风暴之眼。”重吾蹙眉说道。 “为何要救他们,他们背叛了自己的王?”在一旁的青莲终于忍不住插言道,“他们会背叛一次,就会背叛第二次。” “他们有他们背叛的理由,为了种族的生存,论不到我们来评价。”重吾驳斥道,“我已经决定了,我会最后把他们带到风暴之眼。” “而目前最紧要的是,要把制服异族的兵器告诉各诸侯国,联合所有的人,以待异族之战。”重吾说道。 “主上,你忘了我们最后发现的奴隶船了么?是初楚国墨家的。我们能够信任他们么?好巧不巧,我们刚好漂在这里着陆,要是漂到北齐那里。。” “要是到那里,我们就会以逃兵论处。”重吾打断副官的话,“我要面见楚王或墨家首领,弄清楚原因。” “唯一的路是通过河间市场。”副官挠头说道,“那样要等几天了。” “不,明天。我一个人。去正门。”重吾笑了一下,面上的疤痕隐隐闪着光亮。“我需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的面具。”重吾答道。 。。。。。 次日,重吾果然如预料般进入了那巍峨的令人叹为观止的城门:城楼密布,三步一岗,城墙以最坚硬的青花岩砌成,约有五十丈高,墙体上凿出好多洞来,专设强弩和弹石,密密麻麻,像蜂巢一样。重吾眯细了眼睛往最高处看去,那里有一根根连成线的黑漆漆的巨木,或者是巨铁也未可知。他微一思忖,便知晓了它们的用途,应该是通过摇摆打击来防止登云梯的。一端系于城墙,释放另一端,让其钟形摆动。操作简单,可回收。墨家从来都是设计的天才。 重吾被三个穿黑衣黑甲的士兵引领着,直接到了墨家首领的居所。居所甚为雅奢,走廊的楠木都镶了金边,拱顶和雕像都尽了能工巧匠之事,花卉树木修剪的精致有方,尽随主人心意。重吾一想到洪水可能会让这里化为乌有,就露出古怪的念头:世人所为,尽是徒然。墨家首领面白无须,眸子清明,入座沏茶,有让人如沐春风之感。 “你说你是周都的重吾太子,有何凭证?你递给我的信也是草写的,无印无记,是你伪造的吧?” “是的。”重吾如实告知。 “那你是假的太子喽?”墨家首领眼中射出冷光,重吾的下一句话或许会成为他的遗言。 “我相信你听过面具之王的传说。”重吾不卑不亢的说着。 “面具也可以伪造,要多少有多少。”墨家首领冷笑道,面色也越来越不善。 “是的,我无法证明自己是真正的太子。”重吾继续平静的说着,这些都在他的预料之内,“但我是真的假的并不重要,不是么?你愿意见我,本来就是有着自己的意图的。我想,或许你跟北齐王一样,需要一面旗帜,又或者,抓住我,进贡取悦现在的周王,也是大功一件。” “我们墨家,并不需要取悦任何人!”墨家首领冷哼道,声音中隐隐有了厉气。 “其实不管真伪,我在你眼里都是个死人了。”重吾稍微一顿后,依旧平静的说道。 墨家首领笑了起来,“这才是我要见你的原因。诚如你所言,你是真是假,都是一样,都是死路。但为何你愿意从容赴死,是愚蠢?还是勇敢?” 重吾道:“因为我们都要死了。因为异族。魔化的异族。” 墨家首领皱起眉头,“区区异族,何足挂齿。他们数量少,而且我们杀死过不少魔人。百越人制造的魔人。” “见过会飞的羽人么?见过能攀爬城墙如履平地的兽人么?”重吾直瞪着他的双眼,“你所依仗的城墙,利器在他们面前并无半点优势,尤其是魔化的异族,他们只要咬到你的人,那人就会变成新的魔人,一传十,十传百,无法遏制。” “谣言蛊惑之谈。”墨家首领皱眉道。 “我亲眼所见。”重吾依旧平静的说道。“事实上,只要你出了这城池,在海上航行数日,你便会见到。我所见的只是一小簇,更多的还在后面。” “所以你冒死前来,就是为了告知我这件事。”墨家首领好整以暇的啜饮了一口清茶,眼光也恢复到原来的波澜不惊,这让重吾讶异起来。 “来了,就不要走了。”墨家首领冷声道。 “作为宾客还是囚犯?”重吾反问道。 “并不重要。”墨家首领笑了起来,露出洁白如玉的牙齿。 。。。。 重吾所待的房间没有窗户。但四面墙上挂满了竹板画,有山水,有树木和鲜花,更多的是女子的画像,有沐浴中的女子,有奏乐的女子,跳舞的女子。房间内没有床,只有一把设计奇怪的椅子。这显然不是宾客之房,重吾苦笑了一下,他席地而坐,开始苦思冥想,假设墨家是引异族来犯的真凶,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墨家以逐利为旨,商业网络遍布天下,已经是隐形的王者了,还有什么是他们想求的呢?难道只有加冕封皇,才能满足他们的野心?莫非他们是引来异族,惹得天下大乱,然后顺利称皇?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一定有制止异族的武器了。墨家首领谈及异族时那样镇定,莫非已知晓了星曜石的秘密? 胡乱困了一觉,再醒来时却无法辨别时辰。倒有侍女过来安排茶点。那侍女容颜极为美丽,只是在雪白的颈上刺了字,是个丙字。重吾便问起缘由。 “这丙字是何意?” “是第三等的意思。一等为甲,二等为乙,三等为丙。”侍女抬眼看了看重吾,见他迷惑不解状,便道:“贱婢本是太吾遗民,初楚的人会在河间市场挑选购买相应的奴隶,我被首府选中,但品相低劣,只混得个丙字。” 侍女又叹息道:“恐怕大人也没那么好命,这房可不是什么贵客房,而是自省房,也叫问心房。我听首领说过,在这里待一待,就可以做到明志致远。” “那这倒是个好地方了。”重吾讽刺道。 侍女将香点燃,“这是引路香,首领说过,这香气可以助你找到走的路。” 不一时屋内已是香气缭绕,重吾只嗅的几嗅,便神智恍惚起来,墙上的竹画像是活了过来,而且无限的延展开,那山高耸入云,险峻挺拔,那水波澜壮阔,一望无际。那花那树葱郁鲜艳,忽的又变做无数妖媚的女子,皆是赤身裸体,嬉戏打闹。重吾费力的摇晃着脑袋,企图从这等梦境中醒过来,眼前的情景却又在变化,父亲丑恶的脸贴上来,用又尖又黄的牙齿咬在自己的胸脯上,硬生生的撕下一块肉来。母亲用清水为自己沐浴,面目却越来越模糊,她用焦灼的声音问着:“孩子,你忘了我了么?你忘了我了么?” 梦境冗长。青莲被瑞普时尖锐的尖叫像刺刀一样使他浑身疼痛,船被大浪倾覆,重吾拼命挣扎,身边的人接二连三的死去,可他一个都救不了。他最后放弃了抵抗,像一块浸水的布帛一样安静下来,缓缓的,往最深处,最黑暗处的水底沉去。 四处都是墙,没有窗户。重吾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他也无从知晓究竟过了多少时间了,是三天,五天,还是一周,两周。侍女不停的出现,但面容也越来越模糊。有时候会多一个男人的面孔,面白无须的,男人多半时候是瞅着重吾冷笑,其他的时候会对着重吾发出老鼠一样的耳语:“你是我的,我是你的王,你是我的忠心的奴仆,你要帮我打下江山。” 第85章 子期15 抗异联盟军的旗帜闪耀着金色光芒,迎着光线上看,像栖息着的传说中的大鸟。队伍行进时急时缓,赶路的时候急,抛食的时候缓。慢慢减少的大秦俘虏们毫无知觉,像是被驱赶归栏的羊羔。沉默的羊羔。 子期在杀了一个千夫长后,军伍骚乱了一阵子。所以子期只得趁着夜幕掩护脱离了行伍。但她并没有走远,在不辨东西,异族后追的情形下乱走只能是愚蠢的行为。她跟队伍保持着大约半里路光景的距离,或是平行,或是跑到整行伍的前头。她身材瘦小敏捷,善于借助灌木,草丛,山石隐匿,所以没人能够察觉,况且押着几千俘虏的盟军的注意力只在后面的异族上。 她救不了这些俘虏了,即便子期尝试过留在后面,以短匕首解开过很多人的镣铐,但虚弱的人们根本走不动,走不多远。“无济于事”让子期的感觉更糟。她想把怒火发泄在刺杀更多的兵长身上,可兵士警惕,无懈可击。 队伍越来越安静。在据郢都约有二十里处,所有的大秦百姓都已处理干净。每每黑夜时有星辰升起,子期便会对着那些光芒凝视。那些光芒使她的心不至于堕入黑暗的深渊,即便她并不知晓希望在何处。 子期趁着夜色又杀了一个士兵,那人跟自己身材差不多,平常话语较少。子期换装后将面色用草浆和泥土涂抹过,跟那人倒有七分相像。由此混入行伍,并无异样。 。。。。。 终于到了郢都。 郢都的城楼看上去巍峨坚固。旗帜鲜明,猎猎生风。兵士衣甲崭新,规整有度,训练有素。子期从他们健壮的体魄上判断这一定是个富足的国度,缺衣少粮是不存在的。而且或许因为过于富足,每个士兵的脸上都闪耀着傲慢的神色,子期私下想着,如果把大秦的兵比作狼群,饥饿而规整,那初楚的兵应该是狮群,雄壮而傲慢。 城楼雄伟,那些从密如蜂巢般的岗洞里伸出来的巨大弓弩让子期出神了好久。 “打开城门!血盟军要进城!”子期听到盟军的统领吼叫道。城墙处很快来了问讯,“血盟军不去边塞,跑到初楚做什么?” “大秦已经沦陷,全国度皆是异族,魔鬼一样的异族,我们没有城墙依仗,只能后退。快开城门,血盟军是周皇的军队,盟约规定,在异族侵入时,所有的诸侯都以血盟所需为先,莫非,初楚国有意毁约不成?”统帅咆哮如雷,脸色呈现紫红色,但子期分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原本就是这样子的。 “统帅息怒,不知统帅带了多少人马?” “五千有余。”红脸膛的统帅回道。 城墙上的人踌躇了一会儿,过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终于有人下令道:“打开城门!” 子期随众人涌进,她们最终被安置在一处庞大的空地处,子期可以嗅到草丛间新鲜的马粪的味道,八成是个驯马场。她心里嘀咕着,一边看着血盟军的统帅煞有介事的组织休整,一边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子期估算着,异族到来的时间最多是三天后,那时整个城池都会遭殃。最先遭殃的一定是城门外的平民百姓。她进城时就问过初楚的傲慢的守军,“为何这些人还在城外?”得到的答复是“这些人都是贱民,是奴隶。” 大秦刚发生的一切会重新在这里上演。子期的眉头拧成了一团,血盟军一定会在异族攻来时在城内作乱,放火抢掠,制造混乱,然后是控制王室。但她又转念一想,这样做血盟军的结局不也是同归于尽了么?如果异族攻进来,没有人是安全的。难道,血盟军有足够的把握可以击退异族?或者,他们本是牺牲品而不自知? 或许,她可以把血盟军的秘密,大秦沦陷的真相告知大秦的王,或者是墨家的人,那样就可以避免悲剧的发生。最好的局面是初楚将这血盟军的人管制起来,然后集中力量对付攻来的异族,城池就可以保住了。 那城池外的人呢?那些贱民,奴隶该怎么办?初楚的人得先将他们放进来吧,要不然第一批惨死的便是他们。 时不我待。但初楚的士兵像防贼一样紧紧盯着她们。临到晚餐时子期终于瞅到了机会。她将初楚的人送来的食物丢掷在地上,碗碟摔的咔嚓作响,“不公平!看看初楚的那些兵,他们碗里都有肉的,看看我们的,碗里清凉的粥水,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她嗓子尖锐,又推拉了几下“友军”,将他们的碗筷也丢掷在地上,“他们这是待客之道么?我们可不是好欺负的猪猡,不吃这样的东西!” 人群很快被煽动起来,几个血盟军的士兵很快就跟最近的看管的士兵推搡开来。他们口沫横飞,脏语连篇,加上夜色降临,众人的视线受限,先挑事的子期毫不犹豫的用匕首划上了一人的大腿,立时乒乓作响,众人都亮起了兵刃。子期不着痕迹的往后退缩着,逮个机会,在早就瞄好的草丛中一蹿,就消失无影。 她巴不得冲突更激烈一些,譬如再添一把火,或者将周边的战马惊扰一些,但她很快发现初楚的兵治理的非常严格,尤其是四边高处的岗哨,四面弓弩亮起,利剑在火炬的微光照耀下灼灼闪烁,如果再搞下去,可就弄巧成拙了。 她很快有了主意。她一动不动潜伏在暗处,待军营那边的骚动平息下去,一个貌似大权在握的人骑着高头大马从她身边经过时,子期便像鬼魂一样跳出,并举高双手,她的匕首让她藏在大腿内侧的缚带里,她自己摸索的门道:腰间和小腿处太显眼了。 “我有密情禀报,十万火急,我要见你们统领。”她叫道。 对方被唬了一跳,但很快何止住亮起兵刃的随从。“什么密情?”他问道。 “异族即将袭来。血盟军以人为饵食,将它们引到这里。”子期毫不犹疑的回道。 那人骇了一跳,“什么?” “我所言句句属实。”子期平静的答道。 那人决断快速,立马将子期嘱人捆缚结实,塞到一个马车里,马车颠簸,透过缝隙看出去,房屋建筑与杂树一样影影绰绰,极少嚣杂人声,想是执行了宵禁。 估约盏茶时刻后,车马在一大宅子前停住。子期在车里又等了一会儿,听到有人进去禀报,又有人急急出来放行,然后她便被粗鲁的推搡着下了马车。进了宅子,弯弯曲曲走了许久,最后进了一处雅室。 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正在灯下看书,听到子期进来,他斜睨了一下,问道:“把你所知道的都讲出来。” 子期手脚得了自由,便老老实实的讲经过说了一遍。“他们是恶魔,血盟军是恶魔。”她最后补充道。 中年男子皱着眉头听完,又详细的问了大秦对战异族的情形,这让子期隐隐有了期望。那人看来也认可了子期的殉道士的身份。末了,中年男子突兀的问道:“异族比之血盟军,哪个更邪恶?” 子期看着那人认真的眼睛,却回答不上来。那人便笑了笑,摆摆手,让士兵将子期带走。 夜色朦胧,火把只能够照亮眼前的鹅卵石路,以及近处的一片假山,和一溪池塘。溪水是活水,哗啦哗啦做响。 最后她被塞到一处密室。灯火全无。她很快适应了黑暗,四处摸索起来,四壁没有窗户。耳边听到门锁哐啷的声响,然后是士兵撤离的步伐,她心中叹了一气,她被囚禁起来了。 初楚的人如何反应她无法猜测,如果他们信了她的话,十有八九会对入城的血盟军下手,然后严阵以待,对付进击的异族。如果他们不信她的话,她便会被交给血盟军,那样下场只有一个,死。 她只能赌一下。她相信事实就是真相,真相自有力量。 在百无聊赖的等待中,她开始探查这密室,敲敲打打。 很意外的,她听到隔壁的声响:“谁在那里?!”听声音是一个男子。“谁在那里?!” “你是谁?”子期好奇的问道。 “重吾。”子期可以听到那人喘息而浑浊的声音。 “从未听说过。”子期对着墙说道。 “那你一定听说过周朝的那个疯皇。”子期听到那人似乎嘲弄的笑了一下,“我是他唯一的儿子。” “周皇之子?怎么会在这里?”子期问道。 “你又是谁?”墙那边问道。 “殉道士。”子期沉声答道,“籍籍无名。” “籍籍无名是好事情。”墙那边的人笑着说道,“我落到此番境地怕就是名头太响了,面具之王,周室唯一正统。很多人都想利用这一点。” 子期沉默了一会儿,听到那人接着说道:“殉道士怎么会跟权势世俗搅合在一起?你们的职责不是对付异族么?” “我便是因此而来。”子期答道。 “但你却跟我落的同样的下场,被囚禁了。”那人冷冷的说道,“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殉道士,我算看清楚了,他们根本不想对付异族,甚至,想着借异族之手,对付天下诸侯也未可知。” “何出此言?”子期疑惑道。 “我曾见过一艘商船,在异族的乡土那里。”那人说着说着,忽的猛烈咳嗽起来,继而开始干嚎呻吟起来,“给我烟,我要烟,”他吼叫着,声嘶力竭。甚至传来阵阵扰墙的声音,忽而又沉寂下去,又是一顿猛咳,像是梦呓一般说道:“我能救那些太吴遗民么?我真的能吗?” 子期连连发问,“什么?你在搞什么鬼?什么商船?什么异族的乡土?你见过?”然而那边声音杂乱,像是发高烧的人的胡乱呓语,搞的她晕头转向。她连着喂了几声,那人声音更加的微弱,隔墙根本听不清楚了。 到第二天,子期听到哗啦作响的开锁声,门哐啷一声被推开,阳光金黄闪亮,又像箭矢一样尖锐。 “既然你有应对异族的策略和经历,我们主上说了,要物尽其用,你现在是统帅手下的人了。”一个瘦削脸的兵长对着子期说道,他神色阴冷,忽然又笑了一下,“得感谢你给了我们一个好的籍口,要不然还不知要忍耐多久,才能够对那帮猪猡下手。” “哪帮猪猡?”子期直视着兵长问道。 “那五千猪猡。被箭射成箭猪的猪猡。”兵长笑了笑,“主上说了,要是真让他们趁异族袭击时做乱,还真是大祸一场呢。对了,你要去看看那些箭猪么?”兵长用戏虐的眼神看着子期。 “不了,我看的够多的了。”子期慢慢的说道。 第86章 重吾14 有那么一刻,重吾只想沉溺下去,在无边的温柔风月里,在女人的发热的胴体和潮湿的亲吻中,就那样沉沦下去,这样也好吧,远离权力的黑暗,远离斗争的风暴,放弃自己的承诺,自己能拯救的了谁呢,连自我都救赎不了。 醒来吧,我的孩子。醒来吧。 母亲的话语不停的重复,她将手伸的很长,像无限延展的藤蔓,企图抓住重吾正在下沉的身体。一切变的缓慢而沉重,重吾往上看去,水面上的光芒正快速消逝,水也变得更加寒冷,而那种压迫感,使他的骨头发出了岌岌可危的声音。他注视着母亲的面容,可她的脸越来越模糊,像将熄的烛光一样黯淡起来。最终剩下的只有重若泰山的黑暗。 他听到哐啷哐啷的声响,他依然以为自己是在梦里,是铁链和镣铐的声音,或是熬炼人油时发出的声音,他扭曲着身体,喉间发出呜呜的声音,从敞开的门外射进来的阳光毫不留情的将他整个身体穿透。 重吾感受到不一样的光明,他费力的睁开眼,一个人像山一样站在自己面前。 “我认识你么?”那人的声音很像砍伐树木时发出的声音,重吾判断出这不是往常来焚香的女子。 重吾没有力气回答。那人走进来,皱眉嗅了嗅,“是迷魂香。难怪你胡言乱语。”那人毫不留情的拿匕首扎了重吾一下,重吾疼的要叫起来,却被捂住了嘴。 “还不错,中毒不算太深。”那人说着,重吾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雀斑像溪流中的卵石一样漫不经心的散布着,下巴偏宽,眼睛大而明亮,像刚出鞘的刀剑一样带着那种锋利的光芒。“等等,我确实认识你。”那人蹲下身子,重吾才发现此人身材并不是高大,反之较他人更瘦小,那人咧了咧嘴。“马厩男孩,对吧?” 重吾努力的坐直了身子,他仔细的打量着眼前人,“是你?凤来的?” 他记起了那个躲藏在马车里的女孩,凤来时的时光,短暂而美好的时光。“你怎么在这里?”缓过神来的重吾问道。 “情势所逼。”那人简短的说道,“多半跟你在这里的原因一样。” “我叫重吾,你是?” “李子期。听着,我没那么多时间废话,我昨天在邻壁听到你说的东西,什么商船?什么异族的乡土?你究竟要说什么?” 重吾警惕的看了子期一眼,“没什么,只是胡言乱语罢了。对了,我中的什么毒?” “迷魂香。使人神智不清并出现幻觉的药。”子期说着,心想从角斗场的穷奇处学的东西并不是一无是处。 “昨天还是阶下囚,今日就是贵宾了。”重吾看着子期身上崭新的黑衣红甲讽刺道,那是初楚国军的兵服。 “我只是不想因愚蠢而死。”子期答道,“听着,我是以殉道士的身份来问你,你可知晓任何关于异族的信息?它们要来了,很快。” “有多快?”重吾认真的打量着子期,看得出子期脸上的神情同样认真。 “后天晚上,最快明天。” “你怎么知道?”重吾惊讶道。 子期起身,“我昨日是阶下囚,今日却不是什么贵宾,而是抗击异族的参谋。异族很快来临,必将生灵涂炭。“ 重吾眯着眼睛沉思了一下,忽的惊叫起来,“如果异族真的来了,最先遭难的会是城外的太吴遗民!得把人带到城里。不好,他们不会放他们进来的。” “为何?”轮到子期惊讶了。 “因为他们是贱民,是奴隶,是被抛弃的族群。”重吾支撑着身子站起,发现自己非常虚弱,更糟糕的是,自己不知道来此多长时间了。“我必须出城,去警示他们。” “我是来问讯消息的,异族究竟有什么弱点,或是来的原因的,而不是搅合其他事的。”子期说着,忽然想起血盟军以人为饵食引异族来此的经过,不由的瞳孔急缩,战事一起,城外的人无疑于饵食。“你知道怎么出去么?”她说道,她还没愚蠢到自认可以说服当政者放行贱民的程度。 重吾摇了摇头,“那你能走能跑么?”他听到这尖利的女孩催促着,赶紧尝试着动了动,“是的。”重吾回道。这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女孩话语中除了威胁就是命令。 “这是我参谋的令牌。拿着这个出城方便的多。”子期将一枚精巧的青色木牌交给他。 不巧的是,这时一个奴婢撞进来,子期手一扬,将匕首架住了她的脖子。重吾认出是那个丙等侍女。“别伤害她。”重吾急声阻止道。 “她看到我了。”子期皱眉道。 重吾意识到如果自己走脱,消息暴露的话确实将置子期于险境。他赶紧走到那侍女面前,“你是太吴遗民对吗?” 那女子点了点头。 “异族快来了,城外的人有危险,所有的太吴遗民都会丧命。我要去警告他们。”重吾盯着那女子的眼睛,“我所言句句属实。” 那女子看了看重吾,又看了看子期,她沉思了一会儿,道:“你这样是出不了城的,我可以带你出去,以统领府的名义。” 重吾点了点头,子期却并没将匕首撤回,“你信任她么?”她向重吾发问道,“她可能将你送向虎口。” 重吾微笑道:“我们已经在虎口了。况且,她整族的命运现在都在她的手里。“他转向子期:“你要是察觉风向不对,就赶紧逃命。” “我要留下来。我是殉道者,不死不休。”子期说道。她平静的脸给重吾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很像凤来侯。 。。。。。。 出城的过程很顺利。丙等侍女给他换了一套下人衣服,拿着统领府的腰牌畅通无阻。出城后,重吾对丙等侍女说道:“很抱歉把你拉下水,战争在即,城里更安全,但恐怕你回不去了。” 丙等侍女平和的笑了笑,“我进城时长老劝诫我们要学会忍耐,终有一日,我们会争取到平等的地位和权利。所以我学着忍耐,忍耐残羹冷炙,忍耐被人骑来骑去,我的同行的姐妹都耻辱的活着,更耻辱的死去,但什么也没得到,什么也没改变。所以我想通了,与其那样去死,不如自由的去死。我不会回城内,以奴隶的身份死去,也不会回我的族群中,因少数人的愚蠢决定而背负着苦难而死,我也不愿意。我把你送出来,是希望也好是绝望也好,都是我为太吴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那你要去哪里?不要犯傻,你应该跟我走。”重吾想要劝说她,但又想到万千的太吴遗民能否在异族的爪牙下生还还未知,不禁一时语结。 “我要奔去异族来的方向。”侍女的脸上散发着释然的光辉,“既然不能在这乱世选择如何生,总也要有选择死的自由。我要去看看迎接我的死神究竟长什么样子。” 侍女说完,就头也不回的往西方走去,重吾深深的看着她的背影,那里夕阳如血,寒风凛冽。 重吾开始往河边奔跑,起先他的手脚因多日的药物影响而发软缓慢,但有种莫名压抑的情绪使他开始歇斯底里起来,他奔跑着,咒骂着,愤怒着,让“什么也拯救不了”的念头滚开,我是救世主,我要做救世主!他嚷嚷着,终于感觉到力量慢慢恢复到身上。 他终于看到了太吴遗民的散星点点的帐篷,像腐烂的蘑菇一样生长在潮湿的河岸。 “我们要马上撤离这里。成千上万的异族来了。”重吾被众多的太吴遗民围拢着,人们的眼睛都在看着他。 “是真的么?”一个执事长老问道,待看到重吾点头后,却苦笑了一下:“撤离?又能撤离哪里去?” “到船上,到海里去。”重吾说道。 “船只都控制在初楚卫军的手里。我们赤手空拳,想夺也夺不下来。” 重吾皱了皱眉,“地图?有这附近的地图么?” 长老转头吩咐了几句,很快,一份枯黄的几乎要碎掉的地图被铺到桌子上,重吾急灼的审视着,城墙,水域,河滩,留给他们憩身的地方几乎没有。但他还是发现了一丝生机。 “这是什么地方?”重吾指着在濒临海域的一条细缝问道。细缝很小很细,像是一丝被遗忘的蛛丝。 “峡谷,名叫莫愁谷,英雄纪元时人族在此惨败,上万人都活埋于此。” “我们就去那里。”重吾拍案道。 “去了活不了。”长老旁边的一彪形大汉说道,“涨潮时海水会倾没整个峡谷。” “也就是说退潮时那里是安全的。”重吾说道,“什么时候涨潮?什么时候退?” “午时涨,子时退。”大汉说道。 “用上现有的所有的木头,绳缆,等到了那里,将木头捆绑成田形的架子,当潮汛来时,每个人尽可能抓紧。”重吾看了看狐疑不决的众人,“我们能活下来,相信我。但首先,我们需要巨大的木头,很多的木头。” 重吾开始画图,奇奇怪怪的图,然后他开始对着几个执事长老解释,“我们所构建的是一个海上的帐篷,下面网形的木架是等潮汛来时我们可以漂浮起来,但这不足以抵挡异族的攻击,虽然大部分异族会被郢都吸引过去,但总有漏网之鱼,所以帐篷的上面支架就成了关键。”他顿了顿,“魔化的异族怕的东西唯有一种,就是星曜石,我的船上有一些,每个帐篷顶端安置一些,可以让魔化的异族避开。” “既然这星曜石有用,为何不直接在这里用?”大汉不解的问道。 “因为这星曜石只对魔化的异族有用,对人没用。在乱战时,如果有人发现了这种庇护神器,他们会毫不犹豫的过来抢夺,杀掠。”重吾深深的环视四周,众人默然。 。。。。。 他们在峡谷准备妥当时,已是第三天早上了。在度时如年的等待中,众人缄默,耳边唯有波浪喧嚣之声。他们看不到远处郢都的情形,但有些声音开始细琐的传来,起先细小,像是在墙壁间潜行的鼠蚁,鬼祟而令人毛孔寒栗,但瞬间像是开了盛宴,锅碗瓢盆哗啦作响,吆喝喧笑混杂不清。重吾咬了咬牙,从这种荒诞的联想中脱离开来,他当然可以想象那种刀剑血影的场景:万箭乱射,兵马冲撞,人们死去。当年的万仞之战的情景像风一样在脑海里呼呼刮过,然后是德鲁之战,然后是船上被百越的囚禁之斗,时光像回鞘的剑一样一闪而逝,重吾感觉自己浑身出了一场大汗,他转首扫视了一下众人,青莲和他的副官,兵士都在,太吴的几千遗民也在,他眨了眨几乎被汗水或是海水模糊的眼睛,心理终于镇定下来:他们都在,我可以拯救他们,我是救世主。 第87章 子瑜24 一只信鹰像白色的幽灵一样闪现在观灵塔处。子瑜长身玉立,风雪将她的衣裙染湿,她却浑不知觉。身侧的古月取了信札,念过之后,轻咳一声,道:“王上,好消息。” 子瑜将视线从遥远处收回,哦了一声。古月细密着眼睛继续说道:“计策奏效了,初楚国的精兵因异族入侵折损了一半。” “郢都并未覆灭?”子瑜闪亮如星辰般的眸子眨了眨,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如雪一般白洁。 “他们守住了。”古月回道。“但如此的耗损,初楚已经没力量左右朝政。周都,终于归了王上您了。” “妄言。周都的三公制,是海中砥柱,即便是烂到根了,也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拔掉的。三公制在,这天就不是一个人的天。” “是啊是啊,要不是大悲河泛滥,诸侯作乱这等天灾人祸,我族也不会冒出头来。”古月露着狭长的笑容道。 “天灾可不是只对人族的天灾,”子瑜幽幽叹了气,“听妖姬所言,异族的乡土遭了重灾,死伤无数,也不知幸存几何。” “妖姬目前所在何处?”古月问道。 “在皇宫的一处酒窖中。我将她妥善安置了,可现在她见不得光。” “是啊,王上也要小心些,被人抓住辫子,说你是私通异族,恐将极为不利。” “我晓得。只是可怜了那女子。自从开了心音之后,我族的人民的悲欢喜怒,我是感同身受,如临其境。” “王上,那女子不是怀了老周皇的孩子么?那孩子怎么了?” “是个死胎。她对我说,我族与人族苟合,大多时候只能生出死胎。血脉不同,性情殊途。” 古月低着头不语,子瑜又道:“我晓得你在想什么,我不就是异族与人族混血么,这个疑问我也问过了。妖姬也给了她的解释。” “她说,她被人族所俘,日日如同身陷地狱,除了恐惧与仇恨,再无其他情感。而我的祖上,却是因相亲相爱而结合的。这大概就是缘由吧。”子瑜把脸又转向远处,沉默了一会儿,“明天,我和杜烟去贫民窟看看,你就辛苦一下,兼任情报与财政,将庄公和刑公的行踪看紧一些。哎,要是二哥还在就好了。”她将纤细的手指轻轻在栏杆划过,像是要抓住个依靠,终究停住,将手缩回了袖内。 。。。。 次日的天气似乎更冷砺一些,子瑜也披了狐毛的大氅,做了她侍女的杜烟拿了眉笔和胭脂,要在子瑜的脸上妆点一下,可瞅了半天,却只两眼发痴,下不得手。子瑜笑着问她怎么了,杜烟却只叹了口气,“书中曾有典故说一暴君屠城,只为美人一笑,那美人定是有倾国倾城之绝色了,可娘娘肯定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两军相战,娘娘一笑,定可止戈。” 子瑜莞尔一笑,“你低估男人的劣根了。” 两人由上百兵士护卫,出了宫,行至贫民窟处,四处可见衣衫褴褛,面容饥瘦的孩童。子瑜下了鸾车,将准备好的食物和水果拿与他们,孩童们一拥而上,将车队围了个水泄不通。高大强壮的侍卫们竟阻拦不住,“停下,后退!”他们怒喊着,将瘦弱如干柴似得孩子推到在地,而更多的人踩踏而来,他们的脸上污泥粘连,唯有眼中闪着光芒。 场面失控。饥饿了多时的人们因为星点的施舍而丧失了理智,或者说再一次激起了生的欲望:只要拿到那些食物,就可以多活一天,两天。他们眼中闪着的光芒中并没有希望或悲悯,只有野蛮,嗜血。 杜烟愣在当场,她正踌躇要不要放出虫蛊时,听到了子瑜发出悲怆的哭泣声。 “你们有什么罪啊?孩子又有什么罪啊?”子瑜将一个四五岁样子的孩童拉到自己怀里,她抚摸着他的脸庞,泪眼婆娑。 人群奇迹般的镇定下来,就像风过后的树林,一片静寂。杜烟看了看子瑜,转头对人们说道,“大家一个个站好,都有的份。” 她有着怎样的力量呢?使人心宁静的力量吧。杜烟看着子瑜,心里想着。 。。。。 子瑜回宫后见了庄公。 “娘娘贤明,救济灾民之举深得人心,当下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庄公做躬道。 “庄公可知周都当下有多少孤儿?”子瑜问道。 “灾祸四起,各诸侯之流民涌入周都无数。至于多少孤儿么。。”庄公一时语塞。 子瑜哼了一声,“天香楼新进的雏子你倒是知之甚详。”看到庄公露出惶恐的样子,又说道:“流民涌入,庄公又有何对策?” “以人头缴纳银两,若无银两或等值货物,则驱逐城外,若体格尚算强壮,则可征入军伍,以抵外侵。” 子瑜摇了摇头,“凡属流民,已是被逼无奈,无立足之地了。我万仞城为天都,天下皇室所在,理应海纳百川,不管哪个国的灾民,到了这里,这里就是他们的家。又怎么可以以各种籍口推止门外?水灾泛滥,耕地减少,人们缺衣少食也是常态,但只要人心所聚,总会有办法,不对么?” 庄公道:“娘娘善解。下臣驽钝了。” “只是娘娘也知晓,若是水灾继续泛滥下去,这万仞城可是人类的最后庇护所了。而各诸侯国各藏狼子野心,容纳流民之举,恐遭奸细作乱,后果不堪设想。”庄公又道。 “可孩子又有什么罪过呢?”子瑜叹了口气,“庄公辛苦些,想出个良策才好。” 庄公承诺退下。子瑜蹙起眉头,沉默无语。半晌后,招招手,从帘帏处闪出古月那张狐狸脸。 “本想引入流民,再怂恿流民作乱,那一则三公威望不在,制度倾覆弹指之间,二则他日我族攻来,里应外合也省力的多。可这老头还挺倔的。”古月阴冷着脸道。 “可孩子又有什么罪过呢?”子瑜喃喃道。 “王上?”古月打量着子瑜,“王上不会对人族还存着怜悯之心吧?” 子瑜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敲动了几下,“有时我会问自己,引魔化的异族屠城对么?毕竟我身上也有人族的血液,我还有兄弟姐妹,不管他们是生是死,我都爱着他们。以此度之,我实在不想沾更多的人的鲜血在手上。你本也是人族,你理解的吧?” 古月沉默片刻,终道:“如有选择,宁愿不曾为人。” 子瑜双眸闭了一会儿,再睁开时,眸子已冷若冰霜,“那控人心神的迷魂蛊太费事了,每隔两天我就得重新以鲜血喂食那废人,才能控制好朱厌。至于庄公和刑公,得重新想法子了,嗯,庄公无欲无求,又事事以天下为己任,标榜着公义与道义,所以我们拿流民做做文章,让他陷入其中,便无力关注其他的事情;至于刑公,他的弱点是什么?” “回王上,刑公喜爱进出青楼,饮酒寻欢。” 子瑜沉抿道:“我曾在天香楼有个姐妹,唤做周紫陌,想必你也熟识。你吩咐她去取的刑公欢心,以备我需。” “欢场女子,用些许金银就可收买。”古月笑着应道。 “不,不要给金银。就给她承诺。”子瑜说道。 “什么承诺?” “承诺她,不久后整个天香楼都是她的。” 。。。。。 子瑜驻足与庭院池塘边,拿着饵食,喂那些潜伏的很深的,在严冬中苟延残喘的鱼儿,古月向她汇报着这些日子的情势。 “庄公被人丢了粪便。威望算是臭了。他搞的引进流民政策原本不错,还划了一大批荒地给各诸侯来的流民耕种,差点就得了民心了。嘿嘿,可进城的流民不老实,竟然干些打家劫舍,强奸妇女的勾当,城内的贵族看不过眼,联名声讨庄公呢。就是昨日,庄公企图在公众面前辩解什么,就被人丢了纸张包的粪便。至于刑公么?一周倒有三天赖在周紫陌的床上,原先的墨家军骨干,都被我暗地里派遣到边疆抗战异族了,周都干净多了,无论是财政,军事,还是行政,像光滑的玉石,供王上您把玩了。”古月垂着手,身上裹了很厚的袍子,一副不堪严寒的样子。 “那本就是你所擅长的。”子瑜撒光手里饵食,撇了一眼古月:“你怕冷么?” “臣下鳞甲覆身,已成蟒体。”古月苦笑了一下,“怕不久心神也完全变了,再也想不起以往的人事,什么恩怨情仇,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明白。” “舍不得么?” “即便是记得,又能记的什么呢,唯有仇恨罢了。”古月摇了摇头,“希望我的愤怒能与这片腐朽的大地一起焚灭,什么都不留。” 。。。。。 接下来的日子,伪王朱厌宣告天下,由朱厌和子瑜共理朝政。鉴于朱厌病体,三公之庄公年老昏聩,刑公耽溺酒色,废除三公制也仅仅需要几张告示罢了。反抗的人杀的杀,腥风血雨避免不了,但子瑜以春风渡人之仪态巡视整个万仞城后,城内再无异议。 城内再无异议的原因还在于,异族的攻势愈发的逼近,逃亡进城的流民添枝加叶的描述,使所有的人意识到一点:万仞城,是人族最后的庇护所了。 一夜,子瑜凭栏望月,正心有所驰,忽的发现房中多了一个人。 “谁在那里?!”子瑜紧张的叫了起来,手忙脚乱的抓了一柄烛台,将那尖端朝外,“出来!”她颤抖着声音喊道。 一个瘦小的身姿从窗帏处慢吞吞的走出,那人编了凌乱的发髻,鹅蛋脸形,眸子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听闻天下权势第一的人是天下第一的大美人,还想哪个厚脸皮的人敢这么说呢?”那人浅浅的腆着脸,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子瑜心脏猛的跳动起来,血像开闸的洪水一样奔涌起来,她发狂一样冲了过去,抱住了她,并像啄米一样亲吻着那张雀斑脸蛋,“小妹,小妹,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子期像木头一样矗立在当场,等子瑜松开她时,她的脸上已是泪痕斑斑,“为何?为何?”她喊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在问自己,像是在问天,问地。 闻讯而来的卫兵闯进来,拔刀霍霍。子瑜挥手斥退他们。“什么为何?小妹,是我啊,是姐姐子瑜啊。” “为何?”子期依旧喃喃的说道,身子像剑一样直,“为何是你,成了这周都的新王?这肮脏的周都,你忘了么?父亲死在这里的啊?” 子瑜的身子忽的绷紧,就像是被利器刺进了一样,她勉强的抬起手,想要抚摸子期的脸,被子期躲开了。 “为了报仇。为了生存。”子瑜定下心神,也站直了身子。她紧紧盯着子期,生怕这蓦然出现的亲人又凭空消失。 “那你又为何,让血盟军屠城,灭了大秦,又引异族血洗了初楚?几十万无辜的人啊,你可见得?”子期越说越愤懑,身子开始发抖,手指也反射般的摸向随身的匕首。 “你是来刺杀我的么?”子瑜怔怔的望着小妹。 “是。”她听到小妹咬紧牙关的声音,“那就动手吧。”子瑜眼睛瞬也不瞬的看着小妹,“别忘了父亲是死于谁人之手?” “我看到了,是周皇。”子期停下了动作。 “不止是周皇,还有大臣们,还有看客们。所有的人,愚蠢的人们,都是杀死父亲的凶手。” “不,父亲死时我在场,是因为他不愿意杀死那怀孕的妖姬。。” “所以异族就是我们的杀父仇人了?你真这么想么?”子瑜冷笑道。 子瑜的话语让子期也冷静下来,“这就是你祸害屠戮那么多无辜的百姓的借口么?” “没有人是无辜的。”子瑜道:“你也一定看到了,天灾之时人们比野兽恶劣的多,饥饿时易子而食,女人被惨虐,没有人是无辜的。” “如果你要为了那些所谓无辜的人,向你唯一的亲人报仇,尽管来吧。”子瑜语气中多了怒气。 “什么意思?大哥二哥还有小弟呢?” “他们都死了。”子瑜泪眼婆娑,“小妹,只剩我两个了,你跟我啊。” “我不信,不信。”子期哆嗦起来,“小弟还小,怎么会有人伤害他?怎么会?” 子期终于号啕大哭起来,子瑜轻柔的拉她入怀,窗外的明月是那么的皎洁,几乎就跟当年凤来时一样。 第88章 子期16 子期发了好几天的高烧。她胡言乱语,但词语旁人听不清楚,像是呻吟,咒骂,嚎叫,呐喊的诸多混生物。她的身体持续的发烫,姐姐子瑜与侍女昼夜不眠的为她用冷水或冰雪降温,很多次时子期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脑袋,四肢都不见了踪影,自己仿佛成了一团形状不定的篝火。最后,子期唯一可称为清醒的意识便是希冀,希冀着等篝火烧尽时自己便可安然逝去。 但她并没有得偿所愿。她终于在黑夜中醒来,侍女在惊喜之余去通知子瑜。子期便趁这当个下了床,摇摇晃晃的摸索着自己的装备,匕首,鹿皮靴子,还有新的一套黑色的衣服。在姐姐赶过来之前她已经消匿于宫内的庭院之中,后来还得闲进了一趟膳房,将一包风干后的腊肠塞进了包裹。 子期选择了逃避。只要不见到姐姐,那是与非就成了远方的风雨。她从未选择过逃避,不管是小时淘气也好,自以为是也好,她都直面所在,哪怕受到的是斥责和惩罚,也比现在这种感受好上一千倍,一万倍。她忍耐着这种感觉爬进以往那些老鼠洞——(周都孤儿的集中地),发出特有的联系用的口哨声,但没人响应。 等步履艰难,浑身泥土的她爬到老鼠洞的大寝室时,她怔怔的站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想相信自己的眼睛。几百具佝偻的身子或拥或抱,以各种奇特的扭曲的姿态躺在地上,跪在地上,倚墙而站立着,他们的面容狰狞而腐烂,不可辨认。 他们都死了。子期的身子开始像簸箕一样抖动起来,他们都死了,死因很容易辨认,是窒息,是被烟火熏死的。 她开始嚎叫起来,抑制不住的嚎叫,忍耐到极致而爆发出的嚎叫,像是洪水涌到了崖边,一泻千里,声音在山腹内回响,像呜呜的风声,整夜不息。 。。。。。。 子期离开了周都。离开之前,她去了一趟角斗场。角斗场比以往管制的更加严格,她报了穷期的名字。等她一个闸门一个闸门的进入时,就像钻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之中,但她反而平静下来,眸子也像野兽一般闪亮。 她见到了穷奇。 “你回来了?我知晓你会回来。”穷奇更加的干瘦,从某种角度看去,像是一柄带着弧形的弯刀,带着血污的弯刀。 “我失败了。我没有杀死那个铁面人,甚至从未找到他。”子期说着,慢慢拔出了匕首。 “那你来做什么呢?此一时彼一时,铁面人已经不重要了。你已经是自由人了。”穷奇冷漠的瞪着她。 “我来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承诺。将此地烧为平地。”子期说道。 穷奇哈哈笑起来,“这角斗场,是血和石所造。没有人能将它烧掉。即便是烧掉了,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再造起来。”他用奇特的探究的眼神细查着子期:“你没有那么无知,角斗场将永存下去,存在于人的心里,你抹不掉的,烧不毁的。” “你是来寻死的。”穷奇继续说道,“但你来错地方了。这里没有你寻求的东西,这里不是你的归宿,没有你的荣耀,勇气。新的王后改变了这里,这角斗场成了个屠宰场罢了,没有胜利与失败,只有被屠宰者的嚎叫之声。你来看一看。” 穷奇引领着子期到了一处栏洞处,子期从那些孔洞处往外探望。她看到人像蛆虫一样赤裸扭动,相互咬噬。粪便和血液混在一起,散发着令人呕吐的味道。 子期麻木的看了一会儿,道:“他们是什么人?” “新王后的敌人,郑王仓季。真是可惜,是块角斗士的好料。” 子期向穷奇问道:“我听说万仞之战时用了一种特别的火药,可以焚烧一切的火焰。你知道哪里有么?” 穷奇细眯起眼睛:“不晓得,从未见过。” “你当然见过。你还购买了不少,存放在这角斗士的牢里。” “你怎么知道的?”穷奇慢慢的,细微的躬起身子,像警惕的猫儿一样。 “你嗜杀无数,但你却留了一个人活口,虽然看上去你是在折磨那人,但我明白你是在做试验救他。后来他清醒时我问了他,他是墨家的人。”子期继续讲着,“再后来我也见到了你让人托运了很多桶进来,谨慎,千万嘱托。” “我并不在乎你与墨家的关系。是内奸也好,是敌人也好,都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你的目的,是要焚灭这周宫,这角斗场,还是趁乱作祟,都与我无关。”子期将手紧紧握住匕首,“我所在意的,只是一件事。当时帮你把火药运进来的那些老鼠洞的孤儿们,是不是你安排了放烟熏死的。” “他们只是老鼠。有没有都一样。”穷奇不耐烦的说着。 子期已经揉身扑了上去,在低矮的地洞中她占了身形上的优势。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被穷奇用铁棍砸断了三根肋骨,最后,她扬了一把土,将穷奇迷了眼,然后她狠狠的将匕首扎进了穷奇的心脏处。 在穷奇断气前,子期说道:“他们将你的名字刻在了地上,岩壁上。用他们的血。还有,他们藏了一桶火药。用来取暖。” 在释放了所有的角斗士后,子期点燃了寻觅到的所有火桶,然后离开了那里。她回望时,整个角斗场宛若一柄熊熊燃烧的火炬。火焰吞噬了角斗场的罪恶,清涤了一切。 。。。。。。 出了周都,一时天大地大,不知何处为归处。子期碰上了一小群流浪的难民,他们与她分享不多的食物—-一只瘦的如同老鼠般的野兔,和篝火。他们向她嘘寒问暖,子期只是一言不发。她潜意识的抵触着这些善意,她明白这些男女老幼活不了多久,在这严寒中,在这乱世中。她也明白她抵触这些的原因是不想想起家人,她想一个人待着。 正当子期决计离开时,半夜时分碰上了两只异族,一只鹿身人首,另一只熊首人身。他们瞪着发着白光的眼神往人群中乱闯乱咬。子期不假思索的出手了,凭着她对战异族的经验,战斗几乎是瞬间结束:熊人让她从背后骑上,用匕首插穿了脑袋,等愤怒的鹿人往她奔来,她抛掷出去的匕首不偏不倚的插中鹿人的眉心。 子期将匕首拔出,没有望向聚拢而来的人群,只是自言自语道:“这些是从哪里来的?” “一定是从凤来来的。”听者有心,一个长脸汉子说道,看到子期目光向自己看来,忙道:“我也是道听途说的,说先前初楚攻打凤来,不知从哪涌出很多的魔人,尸人,让初楚受了重创,这异族也一定是从那里来的。” 子期皱了皱眉,忽然知晓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自己的家乡是凤来,不是应该回去么?万一能看到自己的兄弟呢?姐姐说的话未必是真的。自己本身就是殉道士,凤来有异族,不是应该自己去降伏么? 她思绪一定,浑身似乎有了热意。她将匕首收好,正准备离开时,那长脸汉子突然出声道:“英雄要到哪里去?” 子期怔了怔:“我不是英雄。”她动身,却发现整群人一直跟在她后面。 “你们为何跟着我?”子期问道。 “跟着你会安全许多。”长脸男子环视了一下人群,过半是老弱妇孺,剩下的成年人也不算精壮,因缺衣少食而精神萎顿。 子期咧嘴做了个怪笑,然而却没笑出声,“我要去凤来。”她说道。 “凤来是死亡之地啊。”长脸及人群僵在当地,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是的。死亡之地。正是我要去的地方。我们素未相识,我不会为你们负责。你们还是要靠自己,赢了,便活,输了,便死。凤来是我的归宿,你们去或不去,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她大步往外走开。没有人跟来。 。。。。。 子期向着凤来的方向徒步跋涉,沿途荒芜一片,不见人烟,她只渴望见到魔人,尸人,魔化的异族,每每逢上,她便迎头而上,在杀戮和死亡中忘却那些沉重的思绪,就这样越行越远,越行越近。 在新的一次与异族邂逅中,子期已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七只兽人,两只羽人,她无论如何也打不赢的。在羽人的利爪向自己喉咙间划来时,子期闭上双眼,往日与家人亲密无间的影像浮现在眼前。她嘴角甚至涌起一丝笑容。 鲜血迸溅。子期打了个激灵。她睁开眼睛,那羽人被射穿了脑袋,软塌塌的压在自己身上,子期推开它,向来人看去,那里阳光散落,将来人勾勒的若同金铁。 “这么快就把债还上了。”那人笑意盈盈的走近来,子期认出那张脸,丑的乱七八糟的脸。 “不需要你动手,我也可以应付。”子期说着,无来由的心头安定起来。她往重吾身后看去,黑压压的一大群人。 “看来信息还是赶上了,他们就是你说的太吴遗民么?” “对。想不到你也能从那城里活下来。”重吾毫不吝啬笑容,眼光柔和而明亮,“你从哪里来?” “应该问的是,你到哪里去。” 重吾笑着看她。子期也没有说话。重吾道:“我们要去凤来。一起走吧。” “为何去哪里?” “那里有可以制服异族的武器。”重吾亮了亮手中黑漆漆的武器,“这也是我们能够幸存下来的理由。” 即是同行,子期也没有再离群。但她多数时候还是一言不发,一个人发愣,遇到异族或魔人时,她便第一个冲上去,太吴遗民看她的眼光从怪异到敬畏,愈发的不敢接近她。 在一次休憩时,重吾训练那些人后,来到子期身边。 “你有这样的身手,又有对付异族的经验,很希望你能够帮助他们。”重吾看着她。她的假糜也装不成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重吾继续问道,“你与当日在郢都时完全不同了。” 子期还是没有回应。重吾叹了口气,正待离开时,子期忽然问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重吾又古怪的笑了笑,“说来话长。”他撇了一眼子期,“不过至少现在可以一笑了之了。” “我们怎样分辨对与错,正义与邪恶?”子期认真的看着重吾。 重吾哭笑了一下,盘膝挨着子期坐下,“我可不是能解答这些问题的圣人。” 子期又自顾自的说道:“我做过殉道士,又率万军与入侵的异族作战,可其他的事莫名其妙,怎么也想不通,我父亲被百姓称赞,却被赐死,大秦,初楚,灭的也莫名其妙,还有我姐姐,她怎么变成了那副模样。。”子期脸色黯淡,长长的睫毛闪动了几次,便僵住失神,“我是谁?该怎样去做?也想不清楚了。” “不,你清楚的很。”重吾又咧嘴笑了,他想是不是因为眼前的小个子曾经威胁过自己的原因,才惹的他能如此舒心的发笑,“你一直明白自己是谁,你一直在做自己。” 看着子期问询的眼神,重吾说道:“你是个勇士。一直在战斗,不是么?” “那又是为什么而战呢?”子期问道。 “为人性之善而战,不为人性之恶为战。”重吾悠悠的说道,他的眼睛也雪亮起来,话语虽是对着子期说的,却也是对自己说的。 第89章 子俊11 子俊正对着神树发呆。这桩残缺然依然高耸入云的树,被凤来家族祭拜为神灵已久,然而直到受到它的庇护,子俊才意识到它的存在。他抚摸着树干,让那种坚硬似铁寒冷如冰的触感从身体里穿过,好像身子会发出风声。他扫视着幸存下来的人们:以白莲为首的百越残部,估计六七百人。老祭祀死去以后,另选了一名字叫做采达的人成了北狄残部的领袖,估计二三百人。“这树,是由星曜石长成的,是凤来的庇护神,是我们的庇护神。我们能从无数的霍乱的魔人的手下活命,全仰仗了它。在神树的十丈范围内,它们进不来。” 那场惨烈无比的战事,像风一样呼啸过子俊的脑海:五万的初楚军,以最锐利的兵器进攻神树山,箭矢或许比山顶的草叶还多,刀刃比子俊见过的任何野兽的獠牙都雪亮,甚至那腾明灯燃烧时,将夜晚通透的变成了白昼。山顶的人眨眼间就死了大半。直到子俊决心放出了摄神怪。摄神怪将万千的初楚军变成了魔人,它们自相残杀,也只不过在霎那间,就扭转了局势。初楚的人像被狼撕咬的羊群一样发出哀嚎,狼却越变越多。持续了一整夜的时间,哀嚎变成若有若无的呻吟,像风刮过石缝,草丛,转瞬即逝。 就那样静寂了一天,两天。直到第三天,子俊等人才彻底的松了气。本是本着同归于尽的念头的,却最终幸存下来,每个人都将那些沉重的东西卸掉了一些,那些沉重的东西是什么呢?复仇,仇恨,孤立,绝望。 子俊能从每个人的脸上看到新的东西,闪亮的东西,不管是柔和的脸庞,还是坚毅如铁的脸庞,都迸发出一种色彩来。自由的,希望的色彩。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平静下来,像是趟过了波澜壮阔的死亡之河,回首望望,也仅仅是条河而已。 山下再无敌军。魔人像苍蝇一样追逐着他们,消失在远方。但子俊无法看到远方的因魔人造成的灾难,就权当不存在吧。他开始精心料理起山顶的生存:挖掘了更多的星曜石,打磨成长矛样式,像阻挡兽群一样筑成栅栏,但种植粮田时,依然要下到山腰处,甚至山下,所以人们分队行动,警卫和农者一起行动。虽偶有遗漏的魔人,但风险可控。 这里,或许不久就被遗忘了。包括自己。子俊有时候会这样想,但转而想到整个世界或许会因洪水而倾没,遗忘本身也在遗忘之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妹妹子瑜。有一次在晨雾缭绕之中,他还将白莲的背影当成了子瑜。 “我们走不出去。或许会困在这里终老此生。”子俊说道。 “在你眼里是困么?”白莲认真的看着子俊。 子俊虽没有再接下去,白莲还是敏锐的觉察到什么,她自言了一句:“心之所向,即为自由。”便开始忙碌自己的事情:通常是指挥白蟒,寻觅那些遗漏的魔人。 巨蟒小白快速游弋,白莲出声提醒子俊:“有外人。小心警备。” 子俊沿着杂草躬身小跑,等到了视线晴朗处,果然看见一大队人沿着那千石阶往上走来,为首的人小心翼翼,四处张望,也难怪,那场战事后死伤无数,尸体虽可搬运火化,鲜血却一直印刻了下来,雨水也冲刷不掉的。 白莲蹲伏在小白旁边,小白吞吐着猩红的舌头,白莲将手中笛声清扬吹起。这是为山顶人警备之用。子俊忽然看到那登山的行伍也停滞下来,为首之人警惕的做了个蹲伏动作,等她转过脸时,子俊透过树缝和草叶,认出了她。 “停下!”子俊拍了一下白莲的肩膀,“子期,是你么?”他一边喊一边往队伍处奔去。草丛和树枝发出碾压踩踏之声,像心脏跳动之音一般剧烈。 是子期了!子俊看到子期将拔出的弓箭放下,眯细的眼睛也瞪的溜圆,“二哥!”她尖叫起来,虽然声音不若以前那样尖细,但却再熟悉不过了。她的身形敏捷的惊人,像是条蹦蹦跳跳的狐狸,转眼就迎到了子俊的面前。 子俊抓紧了她的臂膀,发现子期抓的自己更紧,像嵌进了自己的皮肉中一样,继而她变抓为拳,使劲的在他胸脯上擂了两下。 “你去哪儿了?你怎么让凤来成了这个样子?!”子期大声谴责道,泪水滚滚,但她瞬间擦干了泪痕。 子俊只是哽咽的重复的说着,“对不住,对不住。” “我以为你死了,姐姐说你死了。”子期说道。 “你是说子瑜么?你见到她了?” “是的。她。。她在周宫好得很。”子期沉默下来,继而岔开话题,“这是太吴的遗民,还有重吾。” 在旁边的重吾咧嘴一笑,“我们认识。”子俊只沉默的点了点头。 “看样子不像是敌人。”跟上来的白莲冷冷的说了一句。她身边的巨蟒小白唬的一众人面色发白。重吾便上前与白莲攀谈起来,招呼从者放下弓箭。白莲用眼色问询了一下子俊,待到子俊阖首,她便引领着众人上了山顶。 “你变了许多。”待众人安顿下来,子俊来到子期身边。子期正对着神树发愣。 “这树没变,我也没变。”子期用拳头锤打着那树,“原来它是石头的。” “是的,遭了火才显出真容来,初楚的腾明灯击中了它。” “它这么坚硬高耸,恐怕所有的人都死光了,土地都被水淹没了,它也会存在的。”子期念叨着,忽的哈哈笑了起来,“汪洋之中一颗钉子。” 子俊也咧嘴笑了一下,他试探过问子期关于子瑜的消息,可子期每次都脸色阴沉,“她是天下至尊的王者,呼风唤雨,谈笑间可屠尽一国,有什么不好的,还需要你来担心。”子俊只好止住话题。 第三天时,子俊还是找到子期说话。 “我看你训练兵士的本事不小。”子俊说道。 子期瞪了他一眼,“你有什么话快说。” “我想,我想你更有资格当凤来之主,即便这凤来只剩这神树山,只剩这神树,也需要一个凤来家的人在这里。”子俊深深的看了一眼子期,又将眼光投向遥远的夕阳。 “从未听说过女子可以做王侯。”子期说道。忽然又想到姐姐,便变了话头,“你是二哥,自然是你做凤来之主。况且,你最擅长管理经营。” “做凤来之主,最需要的不是经营。” “那是什么?” “是勇气。”子俊笑着看着子期,“你最拥有的就是这个,像河流一样庞大的不灭的勇气,谁都比不上的。他们,太吴遗民也好,百越遗民也好,北狄族落也好,他们都需要这个。” “你要去哪里?这里是你的家乡。” “心之所向,便为归处。”子俊苦笑了一下,眼光投向那更广袤的空处。身边的子期冷冷的抛给他一句话,“我不愿意。” 子俊看着她轻巧的往搭建好的茅屋走去,也没有追赶。在他正要起身时,另一个人过来盘膝坐下,还递给了他一壶酒。那张脸最好认不过,是重吾。 子俊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时事太快以至于问及过去时没有任何意义。他喝了一口,苦涩的要死。 “什么酒?” “苦艾汁,据说是提神和治疗肠胃的良药。沿途采的。”重吾笑了一下,“这片土地,可行。可以让大家在这里生存下去。虽然小些,但五脏俱全,什么都不缺。” “我听说你要离开。”重吾问道。 子俊点了点头,“在你的帮助下,她会做的很好。我要回周都。”他看了一眼重吾,“那是你的家。” “只是生在那里罢了,没得选择。”重吾又古怪的笑了一下,“除了母亲,那里只是废墟。而母亲过世多年了。” “你不记恨我么?在流浪时?” “不知道。或许要谢谢你呢。”重吾又笑了一下。 子俊发现他实在是太爱笑了。虽然面容丑陋,但笑起来时,却有光风霁月之感。 “如果子期问起她该怎么做这凤来之主,只需告诉她做她自己就行。”子俊说道。 “已经说过了。”大踏步离开的重吾扬了扬手。 。。。。 经过一个月的跋涉,子俊终于回到了周都。像是集了太多的怨气,周都的天气较之别处过于阴冷,又有不知方向的风在窜动,像是无主的狂躁的犬类,随时会咬噬他人。子俊被一层层的卫士拦住,终于认的其中的一名亲卫,那人将他径直带到宫内。 在穿过那层层锦绣斓斑的帷帐时,子俊的心跳的很快。要见到她了,她最近可好?会否因自己的失踪而憔悴了容颜呢?子俊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步伐,不疾不徐。他拨开最后一道帷帐,一张铺满了鲜花的红床出现在眼前。子俊不禁僵在当场。 他所朝思暮想的子瑜,正赤身裸体的在床前婀娜走动,床头立着五根木头柱子,每根柱子上都捆绑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子瑜带着陌生的笑容,手里正拿着荆棘编的鞭子,随意的撩拨和鞭打着那些男子。 “二哥,你还活着。你回来了,回来就好。”赤裸的子瑜脸上浮现出子俊所熟悉的喜悦的表情,她毫不犹豫的纵身到子俊的怀里。子俊的喉音像风铃一样颤抖起来,等他平静下来,子瑜已披上了薄如蝉翼的轻纱,携了他的手,拉他坐下。 “发生什么了?”子瑜的眼睛像以前一般澄明。 “得神树的庇护,我活了下来。”子俊简扼的说了一番,“你,在做什么?”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打发无聊的时间罢了。”子瑜又显出陌生的奇特的笑容,在阳光映射到她的眸子的一瞬间,子俊惊异的看到她的眼睛里呈现出天蓝和墨绿交替的颜色,再眨时,又有更深的红色涌现出来,像红宝石一样熠熠生辉。她挥挥手,下人进来,将遍体鳞伤的男宠们拾掇了出去。 子俊不语,默视着子瑜的举动,又想起了子瑜关于她自己的异族言论。 “我见到小妹了。”子俊说道。 子瑜哦了一声,“她毁了我的玩具,跑掉了。”然后脸上又露出奇特诡秘的笑容。 “二哥,你也会背叛我么?像小妹一样,离开我?”子瑜的脸贴的很近,子俊可以感受到她口舌和呼吸中的热气,他喉咙动了动,“不会。我永远不会背叛你,我会陪你到死的。” “我是异族啊二哥,我们的寿命是很长很长的,而你人族的寿命转瞬即逝。”子瑜幽幽叹了口气,斜睨了一眼子俊,又轻笑起来。 “我要睡一会儿了。”子瑜懒洋洋的躺下,“二哥,你回来的太好了,不出所料的话,初楚会进攻周都,全靠你了。”她慵懒的闭起双眼,不再言语。 子俊退下。在怔然出神一炷香的时刻后,他找到了子瑜的亲信古月。 “周都有多少像你这样的异族?”子俊说道,看到古月警惕的眼神,他平静的说道:“别误会,我只想知道她身边有多少人可以保护她。” “屈指可数。”古月简单答道。 “我查过你,一个边疆的贵族怎样变成了异族?你的身躯是怎么回事?” “机缘巧合罢了。你为何问这个?”古月问道。 “我想,像你一样。” 古月哈哈笑了起来,“你不知我的身躯会承担如何的痛苦,好像是在油锅里煎炸了无数次,你真的想要?你说笑吧?” 子俊的脸却再认真不过了。古月蹙眉不解,但最终说道,“我在抵抗异体侵染时,试过很多种方法,逆转的药剂没有做成,但却偶而做成了类似魔人般的药剂。魔人你知道么?” 子俊点了点头。 “魔人是完全丧失理智和人性的一种生物。只能陷入疯狂,并腐朽溃烂。我的药倒比那个好一些,但,成功率很低,十次活不下一次。如果侥幸变异成功,就会像我这样,长出鳞甲样的皮肤。”古月将上衣褪尽,鳞甲层层叠得,已经长到齐脖颈处,“再假以时日,我就会完全变化,就可以忘却这世间的一切了。” “如果失败,能活多久?”子俊问道。 “多则一年,少则半月。” 古月说完,又疑惑的看了看子俊,问道,“我是为了忘却,你呢?” “为了相伴。”子俊答道。 是啊,为了相伴,为了长久的相伴,冒险是唯一的路了。他隐瞒下凤来的一切事迹,关于星曜石的,关于幸存的异族的,因为那些都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只有一个,就是妹妹子瑜在身边。哪怕她已变得面目全非。 第90章 子俊12 子瑜的样子变得很奇怪。有时候她浑身都像是发出淡淡的月辉似的光芒,即便是厚重的裙衣也遮掩不住。有时候她对着子俊说些颠三倒四的话,子俊却无从答复,只有聆听。 “我做错了么?我做对了么?我有十分的理由去愤恨人类,可也得过父母,兄妹,还有死去的夫君的爱啊!我是异族,还是人族呢?我是谁呢?妹妹为何不理我了?” “子期在老家凤来,她很好,没有不理你。我们一直在你身边。”子俊劝慰着,子瑜的侧脸洁白无瑕,长发撇在一边,露出白脂玉一样的脖项来。 “我要是做的对,子期怎么会离开我呢?果然是我错了。因为我,死了太多的人。”子瑜喃喃道,眼睛中色彩幻现,转而换了狠戾的语气,“我羽族死的人又怎么算呢?该算到谁头上去?!果然是人类的祸患啊!” 子俊发现子瑜的脸变得冰冷起来,她的双手扼住了子俊的脖子,子俊奋力挣脱,呼唤着她的名字,直到子瑜的眼睛清明起来,“二哥,我是怎么了?我有没有伤到你?” 她像受到雨淋的鸟儿一样颤抖起来,子俊抱紧她,“没事的,你没事就好。” 接下来的日子子瑜还是一样的奇奇怪怪,就好像是自己跟自己在做着斗争,“二哥,我可以听到很多人的心声,像湖水涟漪一样,你听不到么?” 子俊摇了摇头。 “有一些我很喜欢,平静而悠长,但大部分我不喜欢,我讲不清楚,只是感觉太过丑陋,太过黑暗,太过寒冷。这是怎么回事呢?妖姬说我应该只能听到我族的心音才对,为何人族的我也能听得到了?” 子俊的心提到嗓子眼,他勉强笑了笑,“也许是好事。” 。。。。 子俊开始服用古月给的药剂。一开始是浑身发烫,等熬过了几天,皮肉便时刻如万蚁噬咬般疼痛起来,再过一阶段,他开始幻视幻听。尤其是夜里,他会听到若干细琐的声音,从墙外渗透进来,起先像蚊虫般微小,爬的愈近,它们就变的越大,等眯细了眼睛看时,便能看清它们的真容:它们是一具一具的骷髅,是行尸走肉,穿着凤来的衣服和太吴的衣服,摇摇摆摆,向自己越逼越近。 在这清晰如现实的幻觉中,子俊每次都触摸到死神的冰冷的手。 他身上的纹络像常春藤一样蔓延开来,他向古月询问状况怎样,古月只是蹙着眉头。直到近半个月后,古月说了他最不想听的话,“失败了。你的身体并没有稳定下来,像是煮沸的水,失败了。” 子俊的身子抽搐的厉害。他明白古月的意思:如果相容,便是平静的,便会成功。他眼神里歇斯底里的血红,他用最闪亮的盔甲支撑起自己的身躯。“只要多在她身边一日,便是值得的。” 。。。。。 子俊的手下押了一个叫贾坤的人,正要求见周皇子瑜,子俊将他拦了下来,那人的眉目他依稀记得,却又不记得在哪里见过。那人形容不羁,但眼神雪亮,菱角分明。 “我想和子瑜说话。”贾坤道。 “放肆,周皇的名讳岂是你叫得得。”子俊对这人有着莫名其妙的敌意。他暗忖了一下,或许自己已经开始疯魔了。 贾坤礼了一礼,“有紧急要事相商,出口不逊,冒犯了。在下想求见周皇。” “周皇身体不适。如有要事,我可传达一二。” 贾坤不得不点点头,“是关于异族之事。异族进攻初楚国仅存之城郢都,万民遭殃,我墨家不敌,逃亡至万仞城前。初楚遗民共计一万二千二百三十人众,望能息身周都,暂避祸患。” “你的意思是,你将异族都引到这儿来了?”子俊冷声说道。 贾坤苦笑了一下,“大水泛滥,四海无岸,离初楚最近的,全天下最高耸的地势就是这里了。我们又能到哪里去?” “你是墨家的首领么?” “不是,墨家首领连同楚王,都已战死。” 子俊目无表情的听着,“初楚向来欺我皇太甚,凤来之战也好,三公之争也好,都曾与我皇为敌,我皇又怎能助你?” “此一时彼一时。当下异族泛滥迫在眉捷,望周皇能大局为重,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贾坤浓密的眉头拧成一团。他单膝下跪,模样谦恭,却只换来子俊的一声冷笑。 “异族来了,初楚可以抵挡么,你们不是以利器出名么,隐形王者,岂能说灭就灭,放心,如果你们抵抗不了,剩下的我们自会处理。” 子俊挑衅的看着涨红了脸的贾坤,看他没接话,便要转身送客,贾坤忽然说道:“还有一件要事相告。” “什么事?” “初楚于魔化的异族交战时,曾抓获一名羽人。经过偶然的治疗后,那羽人尽然恢复了神智。” “这话是什么意思?”子俊心理跳了跳。 “这意味着如果能让这些魔化的异族平静下来,恢复如常,或许,有谈判的可能,有和平相处的机会。”贾奎说道。 “我不相信。”子俊言不由衷的说着,眼神中无端的泛起恶意。 “是真的。”贾坤说着,“事实上,我相信周皇会接纳它们,正如她会接纳我初楚的子民一样。。。我们所要的,只是个庇护所。” 子俊目光变得狰狞起来,眼前此人言语中是否在威胁自己呢?他是否已经知道了子瑜是异族的事实?要不然为何会如此胸有成竹呢?他在得意什么呢?为何会直呼子瑜的名字?异族和人族共存?多可笑的言论啊!如果可以共存,那我又成了什么了呢?不,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共存呢?我那么聪明,都没有想到过,这个蠢材会想到人族和异族共存的方式么?他几乎要大笑起来,胸脯起伏的厉害。贾坤瞧出了一样,“怎么了?” 子俊竭力平静下来,他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变的跟钢铁护甲一样的冰冷,于是他用同样冰冷的声音对眼前的男人说道,“或许吧。你跟我来,去见周皇。卸了你的刀剑,皮甲。” 贾坤依言遵从。他随着子俊在皇宫里穿梭,到一处僻静所在,子俊指了指前面的一间屋子,“到了。” 贾坤走前,手摸向那沉甸甸的铜兽头的门环,忽然感到门环出奇的冰冷。冷的身子都开始僵滞发寒。他疑惑的看了一样胸口。 一柄明晃晃的钢刀从胸口冒了出来。 手好像脱离了身体,身体好像脱离了自己,像羽毛一样往上飘,又像巨石一样往下坠,贾坤不明白那种感受更准确一些,但他却没有力气再敲响那个门了,门后有那个女人么?有很多话都没启齿,再也没有机会说了,贾坤想着苦笑一下,忽的想起很久远很久远以前,就他跟她两个人,漫漫征途,天底下只有她跟他两个人。 子俊在他脸上看了许久:没有看出一丝的不解,疑惑,愤怒,甚至于他好像看到一丝模糊的笑意,这几乎又让子俊抓狂起来。 他盔甲下的身子像绳子一样扭曲起来,他好像听到了自己骨头裂开的声音。他满头大汗,眼睛几乎睁不开来。等到他将尸体处理掉,已不知过了多久。 然后他躺卧了许久,在冰冷的地上。没人过来呼唤他。这里是禁室,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来。 至于子瑜,她一定是很忙,才没有来寻找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当黑暗即将完全侵蚀掉自己时,子俊醒了过来,他摇摇摆摆的走出屋子,身上的皮靴和钢甲不时的发出咯吱的声响,似乎是一个随时散架的箱子。他摇摆着,终于走到子瑜的寝宫门前,他找到自己的位置,就那样定定的站住。 “二哥,你这几天去了哪里?”子瑜的脸出现在视线之中,奇怪的有些模糊,子俊费力的眨巴着眼睛,眼球像被砂石磨过般疼痛。 “二哥,我找到了一个新人。用心音。那个人是活生生的羽族,他跟我说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呢,说有法子可以治疗好魔化的异族,大家都有救了。而且,羽人说洪水退却的方法也是有的,就在我们老家凤来呢!说只要神树重新生长,洪水就会退却,虽然不明白是什么道理,但总要试一下。” “二哥,你在听么?我已经让初楚的难民进了城。虽然城内比较拮据,但总有办法的不是么?而且好像作出这个决定后,我整个人心理清明了许多,或者,能找到异族和人族并存的法子也未可知。” 子俊听着,话语说不出,声音像沉到了海底。他努力着点了点头。眼前的子瑜好美丽啊,就跟很久很久以前一样,那个穿绿色罗裙的少女,那比星辰还闪耀的眼神。 “魔化的异族也到了城门,人们都吓坏了,但不知怎么得我感觉到能够控制他们的行为了,当然也是用心音,我的心音似乎已经脱胎换骨了,总之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呢。” “这样,我现在就带着这些异族去凤来,到了神树,我就用自己的血祭奠神树,神树就会生长,洪水就会退却,这样万仞城的人们也保住性命了,陆地也会越来越多,一切都会变好,我就跟异族在凤来待着,或者回异族的家乡。” “至于摄魂怪,就是那异族魔化的原因,始终是找不到的,据妖姬所言,应该是寄宿在一艘人族的奴隶船上的,我思索了良久,也找不出答案,所以只好猜测它是因为怨恨而生的吧。” “二哥,我要走了,本来要跟你一起走的,但这里也需要你。你明白的,所去的,全是与人族不同的。” 子俊缓慢的点头,他看着子瑜轻盈的往外走去,就像她走进了幼时的那段时光一样,风也轻,花也灿。她就这样一直走,越走越远。 子俊再没有闭起眼睛。 第91章 子期,尾声 子期依旧会爬到神树上去,但她会先在树下真心祈祷一会儿。她现在爬的自然比幼时高了太多,在云雾缭绕间,她会一直往上爬。神树漆黑,坚硬,笔直,像是要一条未知的路,通向未知的领域。 她最终爬到了顶端。顶端处参差不齐,若是不小心,便会轻易的割破手指或肌肤。但顶端非常的广阔,比她的房间要大太多,她可以在里面自由腾挪,放眼四野。 实际上也没有太多的风景可以看了,四野全是海水。她努力的往西北方向看去,那是万仞城的方向。可是即便是用上了了望远镜,依旧什么都看不到。该死的雾气,子期心理骂了一声,又试了几次,最终能瞥见那边的一点白影,像针一样。她推定那即是万仞城而不是什么奇怪的云边。于是隐约中心情似乎变好很多,开始自由自在的打量其他的水域。 什么都没有。只有灰暗的水。没有起始,也没有终点。茫茫一片。以至于子期在一瞬间失去了脚下的触感:像是身处虚空,孤独卓立。 是的,整个大陆,就剩下不丁点了。这里是幸存者,也是孤独者。 子期从树上下来时,碰到了一脸焦急的青莲。她身边盘踞着像小屋子一般高的巨蟒小红,金黄色的眼眸闪闪发亮。 “有事情向你禀报。”青莲说道。 “我可不是管事的人。”子期蹙眉答道。 青莲可不管她说什么,“小红发现了海上的船,你知道的,它可以在海里觅食。” “我刚才在上面并没有发现异常。。”子期看着巨蟒小红,才发现它受了伤,尾端有几处鳞片不见了,露出鲜红的肉来,好在血块已然凝结。 “相信我的话吧,我和姐姐都会一些兽语,能听懂他们的声音。小红在海里捕食时遭遇到了船只,不,是船队,许多许多的大船。他们往这个方向而来。” “他们从哪个方向而来?”子期问道。 “东北方向,应该是北齐的方向。 子期闻言蹭蹭的往树上疾爬,刚才自己实际上主要看了看西北向了,心理乱糟糟的,孤冷冷的,哪里对其他地方细看过。她拿了望远镜,朝青莲所说的地方看去,隐约中,果然见到些许像米粒般蠕动的东西,天气太糟糕了,很容易就错认为雾气或残云什么的。 “该死!他们将船身也涂成了白色!伪装的很好!像小朵的浪花。”下来后,子期有些气急败坏,“通知他们了没?” “姐姐去安排了,我先告诉了姐姐。”青莲道。 片刻之后,白莲,重吾,北狄部落的接班人等都陆续聚集到神树下来。即便子期不愿意当凤来的王侯,但她们依然毕恭毕敬,根子里,他们已经接受了凤来是他们的家了。 “来的会是怎样的人?”子期问道,她最年小,回到凤来也没几天。 “应该是北齐那边的遗民,水患如此,人们只能四处寻觅栖息之所。”北狄族的人说道,他们便是如此,依次推度,剩者也是差不多的。 “如果是北齐,恐怕没那么简单。北齐王,绝不是苟延乞活之辈。”重吾沉吟道,“现在情形能看仔细些么?多少船只?” 子期摇了摇头,“雾太大,等看清了就太晚了,它们的船身都涂成白色,是奇袭用的。” “我们做好警备。”白莲简短的说道,“又不是第一次了。” ”最后一次我们是靠了摄魂怪同归于尽。才幸存下来的,这次却没有了。”北狄人说道。 “这次我们多了太吴的人。”白莲说道,她看了重吾一眼。 “希望来者是友非敌。”重吾说道,“我们做好准备,和谈为先。” 。。。。。 船队清晰的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字号再明显不过,白帆上绣着金色的大字,“齐”。子期清点了一下数量,足足有二十三只。她注视着徐徐靠近的船只,它们训练有素,有条不紊,呈大雁阵形行进,待确确实实着了陆,银盔亮甲的士兵便有序的下了船,先是盾甲的士兵,后来是箭弩的士兵,他们谨慎的进行,直到子期射了一箭警示,那箭从高处射下,自带着雷霆之音,深入地面,箭尾尤呜呜自振。 那士兵咧嘴笑了笑,面孔龌龊而丑恶。子期眼睛眯起来,“我们应该趁他们下船之前就跟他们个下马威。他们是坏的,我可以闻出来。” “来者何人?”重吾喊道。 “北齐王。等等,我认识你么?这张丑脸似乎在哪里见过?”那兵长回头往船队中询问,一个士兵过来耳语了一番。 “原来本来就是我北齐王的狗啊,想不到躲到这里来了。” “你们速速离开,这里不欢迎你们。”子期喊道。 “想不到这里尽然在水灾中幸存了下来,”一个悠长的声音从船队中传出,那人大步流星的走上船头,“真是天赐良土,兄弟们,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园了。” 船队欢呼雀跃。山上的重吾低声说道:“那就是北齐王了。” 子期抓起了另一只箭矢,夹着呼啸之声,那箭奇准无比的射中了喊话的那个兵长的咽喉,那里最薄弱,没有锁子甲的守护。 重吾转头朝着身边的士兵喊着:“他们是掠夺者,我们必须战斗,”他看到太吴遗民和北狄族的眼光中隐约有质疑之意,便继续说道,“睁大眼睛看看,他们的船舷处都是什么,全是人头骷髅,他们是海贼,海盗,我们必须战斗,不要存侥幸之念。” 底下北齐船队的反击很快证实了重吾的言论,他们从船上卸下弹射机,硕大的强弩,更多的盾甲士兵往阶梯处涌去,他们配合慎密,像个移动的堡垒。山上子期开始发令。滚木和滚石像蝗灾般往下倾泻。一时间,悲嗥和呼喊声充斥着整个峡谷。 北齐的人攻不上来。除了滚石和滚木的压迫性打击,巨蟒小红和小白也帮了大忙。每每有剩勇余寇攻到阶梯顶端,它们便迅即无比的出现,用硕大无朋的牙咬住,或者用坚硬似铁的身躯缠绕勒紧,或者摆一摆尾巴,将人连人带盾打落山崖。 “他们会撤的,我们占了最好的优势。”太吴的人和北狄的人有了信心。 子期看了一眼重吾,后者蹙眉道:“北齐王野心勃勃,哪里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 “即便是他们的弹车也丢不到上面来。我们只守不攻,赢面很大。”子期说道,“况且,那么多人乘船而来,粮食怎么补给?” 白莲也附和道:“没有粮食,他们撑不过几天就会退的。” 青莲好奇的插言道:“如果他们就是因为水灾吞没了土地,丧失了粮食才出海的,那为何要撤呢?又能撤掉哪里去?” 是啊,如果退无可退,那只能到最后一兵一卒了。情势决定了一方只能灭亡。子期开始担忧起来,她知道绝望处境的人们会多么的可怕。 第二天,子期又重新目睹了在凤来的角斗场时发生的丑闻情形:北齐人从船上押解下来一些光溜溜的奴隶,他们被鞭打着支好行军餐锅,生火做饭——他们有恃无恐,子期他们也没有那么愚蠢会冲到山下与他们战斗。 所谓的饭便是奴隶本身,大部分是女人。女人一边充当了他们发泄兽欲的工具,一边做了他们的餐点,填饱了他们的肚子。 被烹食的奴隶发出凄惨的叫声,山上的人们面色铁青,大部分扭过头不去看,但声音却丝丝入耳,阻拦不住。子期想起穷奇说的话,“角斗场将永远存活下去,在人们的心中。”她心里难受,将牙齿咬的紧紧,眼睛几乎喷出火来。 新的一轮战事很快打响。他们重复着人海战术。这次他们将部分奴隶驱赶在最前头,做他们的挡箭牌。子期他们的滚石和滚木迟迟放不下去:如果放了,他们跟下面的牲畜便无半点区别。 巨蟒小红和小白也遭了危机。敌人用上了带钩爪的粗缆绳,小白被捆缚住,小红左冲右突也解救不了它。白莲便像箭一样冲了下去,青莲轻声唤了一声姐姐,也跟着冲下去,重吾拉了一把,没有拉住。 巨蟒小白的皮肉泛起,几根钢矛钉在它身上,一根是由强弩发的,刚好将它的尾巴钉在地上。白莲冲上去,用尽全力拔出矛枪,有更多的士兵涌上前来。青莲挥舞着长剑掩护白莲。北齐的士兵都是重盔重甲,所以底下便肆无忌惮的放箭上去,相反山上投鼠忌器,只能连连催促白莲青莲撤退。白莲吹起笛声让小白往上爬,可小白身负重伤,动弹缓慢。青莲见状,焦急的要唤小红帮忙,却一连串的矛枪暴雨般向小红倾泄而去,青莲花容惨变,只得出声催小红撤退。 “小青,你走吧。小白保不住了。”姐姐白莲说道,她面破了相,刀疤像月芽儿般挂在脸上,却显出平静如水的光辉来,眼睛还是以往的眼神,冷漠中藏着不易觉察的温暖。 “姐姐你快走。”青莲催促道。她看到白莲苦笑了一下。这时她才注意到姐姐胸前染红一片,像牡丹一样硕大瑰丽。 “姐姐不成了,还好,有小白作陪。”她喘息了一下,“你快走吧。百越有你和小红,就够了。” 青莲泣不成声。白莲幽幽叹了一声,“世事荒唐,我族颠沛流离。却也因而免了我与你亲生相杀的宿命。所谓圣女只有一个的古训,当初知晓时,我便想好了,一定要成全妹妹。” 青莲抱头痛哭。却被一人拉起,拼命往山上拽去,“逝者已逝,当竭尽全力保全现在。”她听到重吾沉重的声音。 战争持续了一天一夜。 浑身浴血的子期还站立着,重吾在击退一个持枪的士兵后说道:“我们不能再撑了,要撤退了。” “退?能退到哪里去?” “退到海里。我有些话没告诉你,海上有风暴之眼,可以到另一个大陆去。” 子期惊异的看了看重吾。 重吾又道:“我去过那里,又从那里出来,想救更多的人过去,但你也知道,人心险恶,无从选择辨认。。” “那你怎么能确认找到风暴之眼?”子期打断他的话。 “这里有伤愈的异族,那片大陆本来就是他们的家乡。他们有叫做心音的方法,可以感应到风暴之眼,只要到了海里,就有机会。” 子期点了点头。她用明亮的眼神看了看重吾:“去吧,赶紧撤退,从另一面下山,那里有条隐秘的小路,我早就告知了青莲。用她的蟒托送众人,会快很多。” “那你呢?” “我来阻挡他们。”子期说道。她的眸子闪闪发亮,“我是凤来之主,这里是我的家。” 更多的敌人像潮水般涌上来,或许这是最后一批了,子期从人群中看到北齐王的脸目。胜利还是归了他了。子期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身边的人陆续的倒下,子期退至神树旁。她要用身体依靠着神树才能站稳,神树的质地好凉啊,像冰一样,要是夏天就好了,夏天可以拉姐姐一起,来这里纳凉,看风景,吃果肉。她最后又看了一眼茫茫的海洋,重吾他们该起航了吧,新大陆会是什么样子呢?异族和人族可以和平相处么?那样的话,姐姐和我也会言归于好了吧? 尾声 子瑜的心忽的跳的厉害,甚至有些头晕与窒息。她看着不远处的凤来山脉,一时间情感纷杂扑来,要见到妹妹了,妹妹会原谅我吧。子瑜忐忑的想着,一方面又想,只要花点时间,子期肯定会谅解自己的。即便自己是异族,自己可还是会给她做最好的果品和佳肴的姐姐啊。 她几乎首当其冲的开始攀登起阶梯来,她身后的近万的魔化的异族规规矩矩,贴贴伏伏的拥戴着她。子瑜努力的平复起心情,痴痴然的往山上看去,她希冀着能第一眼就看到妹妹子期的脸。 她看到了子期。子期的脸,子期的头。但仅此而已,没有胳膊,没有身子,没有腿。 子瑜死死的盯着子期看,是了,就是妹妹。她被斩了头,挂在通往神树祭坛的台阶中间,眼睛没了,或许是被鸟儿撕咬了去,但长满雀斑的脸皮还在,绑缚她的头发的红绳,还有着子瑜亲写的字样。 一只警示箭从山上射了下来,径直射到了子瑜的脚下。轰轰然的嘲笑声从山上传来。 “是你们杀了她么?”子瑜问道。 “当然是,可惜死的太快,还没折磨个够呢?”山上的士兵狞笑着呼应。 时间就在这一刻凝滞下来。子瑜的眼睛变得像红宝石一样血红,她脖项间的红宝石项链反而咔嚓一声起了裂纹,继而叮的一声整个分裂开来,成了尘末,就这样消失不见。 像起了无与伦比的大风,天空瞬间阴沉下来,阴的可怕,像是砚台倾倒下的墨汁。全天全地,整个海洋亦是漆黑一片。 子瑜的后背蓦地发出亮光,金灿灿的亮光,两只巨大的羽翼从她的背后生长出来,她的面孔诡异的变成银色,整个身躯也发着月辉似的银光。 羽翼是火的翼,燃烧的翼。闪动时,狂躁的空气也像是要燃烧起来。燃烧时,子瑜的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随之蒸发掉。 在最后的模糊意识中,她似乎听到自己对身后的异族命令道: “杀光它们。” 意识最终沉淀到梦境里,不真不实,似乎有无数人呐喊,扭曲,并燃烧成灰。她愉快的发出像鸟一样的尖叫,在火焰中舞蹈。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