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80回后》 81:父念继业冷子胎死 母梦离殇元妃暴亡 http://.biquxs.info/

话说迎春含泪拜别,跟孙家人去了。邢夫人痴坐半晌,指出嫣红,“好生去回老爷。”说了,端起茶对在唇齿间,迟疑却又搁下,顿的托儿一阵响。抬身扑扑衣襟,去问贾母安。 贾母今秋不比往年,中秋节间经了风露,反反复复,身上总不大很好,远房的史鼒也来望过了。中间驱寒益气之剂吃了不少,谁知竟酿出头重嗜睡、惊梦无时的症候。太医郎中换了几拨,也没个准话,有说痰热风疾,须得消火的;有说伤寒木虚,理当补气的,种种说法不齐。尤可恼者——这一个竟打了那一个的嘴。 贾母蜷身侧卧,谵语不清,渐至无声。王夫人挪在外间坐着,细思老太太方才的梦话,兀自打着肚皮里的官司,不时冷眼瞅瞅黛玉。一时,影动帘笼,是贾琏悄没声进来,唬了邢夫人一跳。 邢氏兜头一骂:“人骇人,骇掉着魂!不在外头陪你好郎舅,跑来游魂撞尸做么事?”贾琏忙把软帘置于后身,趋前回禀:“贾雨村今儿还张如圭的席,打发门子来请。史姑爷是同那张如圭一船上京的,既叫见着了,不好不去,所以仁大舅同他去了。儿子风闻张友士回京了,进来说一声,这就请去。如今都传他是神医,迟一步,恐怕别家抢先请了去。” 友士行游天下,遍尝百草,贾珍登门未遇,无人知其所之。枯等无益,会做媳妇一趟来罢——去瞧瞧王济仁那叔叔可在太医院。 孰料他牵连叔祖脉案,投军效力,有去无回了。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祸事,原来忠王府长史严篙重阳节间祭谢祖宗积的陰骘,夜成一梦:先母哭诉当年是叫王君效耽误下的。 长史衔恨做了一本,严参庸医杀人。有司不敢慢怠,查勘脉案方药,果有舛误。部文详至案下,仇都尉升堂阅毕,掷下令牌,严都头领命而往。把王太医拘来,投在刑部监牢。 王家叔侄前后到了海疆,贾珍情知他家祖传的脉息是指望不上了。若说就此打道回府,也难回话。踟蹰之际,信马由缰,坐骑踩了缰绳挣不脱。 昌儿跳下马,搬开马脚,踢出缰绳,朝上问:“爷这是那里去?”珍爷道:“还得去冯紫英府上走一遭,免免心儿之意——问出问不出,那是天意,我这人力也算尽到了。你再劝劝入画,长兄当父,也是我才说的话,把你做哥哥的心尽到,便无你的不是。再要绞发做姑子,我的话,只管随他去罢!” 昌儿答应了几个是,扳鞍上马,撵上去跟着。这拴马桩胡同,虽是近道,前临花局梨园,曲韵悠扬,人来车往,不容驱驰。贾珍眼见到了花局跟前,长吁一声,扯住马,缓辔而行。 桂花夏家的掌柜在和冷子兴捏价,忽时彼此呵呵一笑,收手分开袖子。掌柜的抖出手来,小指外边有个疤。 子兴多看了一眼,那掌柜便嘿嘿两声,“我六指儿的名号,就是从他来的。俺嫌他碍眼,吃一壶烧酒,斩骨刀上喷一口,要死膫朝上,眼瞅着一刀剁下去——六指儿变了这五指儿。”子兴皱眉,道:“失敬,失敬。” 算账出来,盆景悉数上了车,乳父撅屁股在套大走骡。子兴忽听背后有人道:“哎呦,还是珍大爷——” 回身一觑,是六指儿笑嘻嘻在和人说话儿。扭过头来,见是贾珍负手走来。忙上跟前打躬,问了好,赔笑道:“大爷雅兴,今儿也来逛逛。可有看准了的花儿草儿?” 贾珍朝那车上瞄瞄玉帘银丝桂,把手搭在骡子背上按按膘,自说自话:“马无夜草不肥,你小子果然出息了。香花美人,金陵我不知,小花枝巷里金屋藏娇,有人可是亲眼见了的。” 子兴连忙告饶:“大爷口下超生,这是铺上摆盆用的。他们不知个好歹,非得我跑这一趟,可巧就遇见了大爷。前儿诚心诚意进府里去请,说爷在地藏庵跪经——替老太太消灾祈福去了。择日不如撞日,我请大爷吃一钟去,不知爷赏不赏这个脸。” 贾珍负手走动,道:“怕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那是为你们冷家接代的香火。”子兴跟在后头,苦笑道:“拙荆要有爷这可人意的话,敢情好了,可惜母女一条藤儿,把我当个贼。我这一肚苦水没处倒——” 贾珍摆手止住,“不必说了,改日罢。今儿着急为老太太寻医问药,不得闲儿。不然也还轮不到你做东,早赴雨村的席去了!”子兴听了道:“大爷且留步。” 贾珍后顾,只听子兴道:“我才来时路上,遇见宝二爷冯紫英两个,急匆匆说拦道儿去请张友士。我琢磨:请了张神医来,大不了的郎中,大可不必再请。听说他能断人生死,请脉问胎,弄璋弄瓦,十分效验。贱内虽非不下蛋的母鸡,可生的大姐二姐儿,都是大门不出、二门难迈的!是时候敢请大爷替小人讨个情,求张神医把把脉,看看大姐儿娘这回装的什么阿物儿。” 贾珍犯了嘀咕,忖道:“张友士到的什么地界,取的那条道路,他两个,难道一个是顺风耳,一个是千里眼?”子兴笑道:“彼时我也打这闷葫芦,向冯紫英寻问,他说:‘家父得了张友士报喜的书信,送他小子荣迁孝慈令。算来,今儿过境,必经苇子驿。’” 贾珍得了这准话,脱套的猴儿一般,丢下子兴,上马便往铁槛寺寻蹭宝珠去,转眼就绝尘不见了。 子兴押车启程,心思方才贾珍口里小花枝巷的话,自认他家的也是凤姐一路,都是霸拦汉子的泼妇,“闻得风声,那还了得!好不好叫窕娘也步了尤二姐后尘,死的不明不暗。” 抓寻半路,忽时得了绝好的一个主意,怡然自得,把手上鞭儿甩了一个响。乳父听声回头,他便吩咐说:“这些桂花都是好的,果然没有辱没他桂花夏家的名号。你老内侄方椿家,就是有,也还比不得夏家的,不是我不瞻顾。” 乳父一嘴子吆喝骡子,一嘴子道:“他家的字号是‘杏花方家’,当家的是杏花跟椿苗。襄国公吴天佑府上一园子几色的杏花,都是他家培的。开春一条街都闻见香,开的火烧云一般,引的蜂子蝴蝶赶庙会似的。贾雨村见了眼红,也在后花园沿坡遍植了,明年也就开了。他是你朋友,赶明儿进去看着好,咱们园子也可种些。那时,光顾方家多少,也只随你的意了。” 子兴冷笑道:“你老倒会拉长线儿。去罢,我还有事,叫伙计好生摆放——折了花儿,打了古董,都是有钱无处买的。难得这佛顶珠开的招财进宝俏模样,这两盆醉肌红最是出色,料窈娘必喜欢,明儿我亲自搬秦四家去。” 乳父掂量再四,欲止又言:“在我跟前,没外人,说这话也无妨。别处,还须有个遮拦,不然,小花枝巷的事,就能到了珍大爷耳中?你原是有算计的,无须我多嘴,可你是吃我们家的奶*水长大的,我也顾不得讨你嫌了。秦四的老婆生的再好,也是生儿养女的了,不知他那里好,勾了你这些年的魂儿。”再要说时,子兴打马已去,朝谁说去? 这秦四父兄是冷家两三代的伙计,上年炎夏叫子兴打发在窑口做活。不上半月光景,不知怎么从几人高的坯垛跌下来。下面,柳二的连襟拿撬杠来接,不歪不斜,正正挑在裆里。 秦四昏死过去,灌醒捡回半条命,从此人事是不能够了。好在早年生下一子,而今也有五岁。只是身子骨大不如前,半声咳也不得劲,做不得劳力,家计眼见着艰难,妇道人家水性,他娘子未免嫌怨。 秦四也知不是事,温言劝他女人去求了子兴家的。子兴枕上得知,心说正好,顺水推舟,听了娘子积德行善以求子孙香火的话。异日派了秦四一个在窑口巡更上夜的差事,远远的打发了他,日夕不得归家。 人定时分,子兴从岳丈家吃了酒来,途径此处。翻墙入院,落在秦家老宅,噤若寒蝉。 小秦相公一死,秦业这一门绝户了,远房的秦四接了东家放的银子,写一张欠契,一并交与从兄。半分半买,得了这处宅院。一俟侄儿秦钟满了百日,欢天喜地退了赁住之处,择日携妻儿并王干娘搬进来,安身乐业。 王住儿母亲旦夕多在这里,听见狗叫,出来看见人影,知是兴二爷来了,忙回房告诉。秦四娘解怀在把奶,一声未吭,任由干娘出去了。 因向姐儿叹道:“怎不多长一块,遂一遂你亲生父亲的心呢?”耳听子兴进来了,偏不肯抬头,仍说他的,“你爹千算万算,一肚子算计,奈何注生娘娘偏偏不光顾——他娘子连生两个傻丫头,合着你,又跑我肚里来讨人嫌弃!” 子兴猴上炕来,笑谄谄的问:“和谁说话呢?”秦四娘睃一眼,啐他面上,反唇相问:“这里除了你,跟你闺女,你睁大眼睛瞧瞧,还有谁?” 子兴抹把脸,觑着打趣:“外面都说是秦四的骨血呢。”四娘柳眉倒竖,“乌龟生王八,你瞧他日后是个四脚的王八不是!” 子兴“嗟嗟”两声,“咒我罢了,何苦咒你自个生的!”四娘抢白:“我这是话走话边来,不说你的话伤人,反说我咒你!秦四怎样,你还不知?叫你拴在窑上,一年半载家来一趟,还是没药性的公公!” 子兴道是不迭,涎个脸儿稀和:“就是就是,他是公公,你是娘娘。我怎么忘了这个?”四娘嗤的一笑,“可惜我没生个皇子,不能母以子贵不算,还拢不住汉子,叫那窑姐窈娘勾了你这腔子里的魂儿去!”说时一把揪在子兴心口。 81(二) http://.biquxs.info/

云收雨歇,子兴摸索衣裳来穿。妇人漫展星眸,伸手向里,与姐儿掖了襁褓,转过桃花面,款启石榴唇:“这里也是大姐儿,那里也是大姐儿,你是他爹,好歹给取个名儿,日后也好叫唤。” 子兴瞧着襁褓抱怨:“早年祭祖,就烧了长孙继业的名字下去,至今没个戴红帽的头来顶!张德辉连生七女,都说是七仙女下凡。他把七姑娘取名迎弟,果然招来八斤儿。就借他这彩头,唤作‘召弟’罢。” 秦四娘听了,当下便向女儿唤了两声“召弟”。子兴见孩儿未叫唤醒,熟睡如故,纳起罕来,“好乖觉孩儿,知他爹娘忙着给他召兄弟,不哭不闹,你说讨喜不讨喜?”妇人听这浑话,霎时笑的摇铃一般。咬了被角儿,吃吃的还笑个不住。 却说友士叫宝玉远接了来,心斋坐忘,望闻问切,备细请了贾母寸关尺三处脉息来,随至三间厅,婆子献上茶来,友士善加斟酌,从容开了一个七子齐心方。宝玉从旁瞧来是: 决明子八钱、枸杞子四钱、菟丝子四钱、女贞子五钱、金樱子三钱、沙苑子三钱、桑椹子三钱 友士放钟开了言:“令祖母福寿双全,因福而来,随寿而积,这小儿不圆的不自在,都是寻常见得的。家母虽无大福,亦现微端,趁早疗治,可免后患。这方子上的决明子,满天下就数兴安江中恒王岛上的好,女贞子是瓜洲妙黛山上的好。小弟此番游历江南,顺便采了些,带家去与家慈配药,比外头买的略强些。见者有份,令祖母有这药缘,鄙人就孝敬些罢。” 说了,提名儿唤药童,吩咐道:“背进箱笼来。”凿牙应声而入,友士取一绢包*皮女贞子与宝玉,下边露出一册药书,题曰《天和本草》。 宝玉袖方抱药,赶去药房配药去了,贾琏起座揖谢,一躬身见了书,满口赞叹:“先生悬壶以济苍生,立言而泽后世,失敬失敬。今日风尘劳顿,赐方赠药,自当永佩洪恩而不敢言谢,改日登门拜谒。小弟聊备水酒,与先生掸尘,望勿推辞。” 友士谦言:“敢承谬奖?世兄心悬令祖,奉汤进药,‘孝慈之道,及其至也,达乎天地。’此天人和合之心,实不敢搅扰。犬子前岁选了永兴丞,今岁升迁孝慈令,悉赖冯府保举,此番身在京城,咫尺之遥,不进去拜谢,如何使得?”听这肺腑之言,贾琏也难再留,只好主随客便。 工夫不大,宝玉捧一剂药赶回,问来,友士却同冯紫英去了。红泥小火炉,宝黛二玉守着文火煎了药,眼见凤姐鸳鸯伺候贾母服下,这才打一杆狮子绣球灯回园。 小红从后门上来,接了凤姐下来。秋桐屋里还亮着,善姐端个大锡盆,跨槛子正出来。猛可的见着奶奶,唬的一晃,溅出水来,落在廊下一片响,口不择言,道:“奶奶才下来,爷已睡下了。” 平儿掌灯迎进凤姐,卸下钗环,伺候梳洗了,送在炕上。被头上替他捶腿子,主仆二人说话儿。 凤姐没好气问:“你那窝着娼妇的爷,听讲他奶哥儿媳妇——望产子死了。”平儿回道:“赵嬷嬷哭哭啼啼进来,奶奶和爷不在家,三姑娘照例赏了烧埋银子了。彩霞婆婆趁后脚进来讨人参,也是淌眼抹泪的。他小子是痨病,常年进补,讨过几遭儿去了,下剩的也就那一对人形的。我没舍得,领他去太太屋里求了些。” 凤姐点头,“如此打发了甚好,省得这会子又来闹我。而今我这心在老太太身上,也没那些精神头。李大奶奶是提傀儡儿上戏场──还少一口气儿!若非三姑娘出头,还不知糟乱的怎样呢。太太没白疼三丫头,老太太没白疼宝兄弟,这都得了他两个的用了!不是宝玉孝心动神,那里就能那样巧,半道儿接了张神医来?我才冷眼瞧着,老太太吃了那灵丹妙药,眼见得比昨晚睡的安稳。” 平儿打哈欠,道:“有慈就有孝,这是天理。”说时下去剪灯,凤姐在后唤住,“你也乏了,就跟我睡吧。淫妇勾了你那乱磕头的爷魂儿去,此时在那蹄子上面烧香,拜佛求子呢!” 至次日,贾母还在睡中,凤姐走来悄问鸳鸯:“昨儿晚间可曾惊梦,醒了几回,睡了几个更次,打鼾可好些。”鸳鸯笑道:“我在外间静听着,齁的好些了,一晚上也只说了一遍梦话,醒来清了痰,吃了药,睡到此时。” 凤姐见老祖宗鼾声习习,想起一句话来,问:“你才说老祖宗说了一遍梦话,说的什么,可曾听真?”鸳鸯笑一笑,道:“还是宝二爷林姑娘的话,想是梦见太爷了,说‘他爷爷放心,娘娘疼爱宝玉,有如母子,比我还懂宝玉的古怪性情,再不会下——’后头说的含糊,倒没听淸。” 凤姐笑逐颜开,“我就说呢,娘娘怎么自从那年端阳赏赐节礼,再未发话呢!不然,娘娘金口玉言,还能驳回不成?”说时,眼见黛玉领进宝玉来,笑道:“说你们,你们就到!”琥珀在后举着帘子,听了这话,瞧着凤姐只是笑。 日高三竿,贾母醒来,睁眼瞧见一对小冤家,因笑道:“才在梦里,你两个也这么坐着,可怜见的。都过来我瞧瞧,看瘦了多少。”黛玉挪一挪,把手伸过去。贾母一手一个,把两个玉儿的手合在一处,捧在眼下瞧看。凤姐从旁打趣:“老祖宗这一捧,黄鹰扣了鹞子脚——再也解不开这个环儿了!” 一语未了,鸳鸯端进碧粳粥来,眉目含笑,道:“这是稻香村新收上来的,头一季头一层孝敬老太太,是李大奶奶婶娘带着两个小姨娘并田妈种的。老祖宗吃些垫垫,好吃药。”宝黛二人两边扶持,凤姐笑道:“瞧我,在这里碍手绊脚,不如替孙子去问药是正经。”说了,笑向耳室去。 贾母靠在迎枕上,吃了两口粥,道:“这可使不得,他们母女是客边,那好叫他打短工呢。”琥珀笑告诉:“原是挂个名儿,插秧薅草都是田妈两个儿子媳妇。只是他们孝敬老祖宗的这心,是难得的。” 贾母便再吃了一口,笑对宝玉道:“下剩的,你端去和你妹妹吃罢,我来吃你求的药。昨晚睡前吃了,心里受用,一觉困到这大天亮。”鸳鸯听了,把粥碗递在黛玉手里。拿来围兜儿,罩了贾母脖项,接了凤姐递的药盏,拿汤匙调和。 见贾母吃了药,众人便围着说笑。行了食,贾母目眩告卧,凤姐服侍睡下,退下来洗了手,入园上了议事厅。 姑嫂二人爽爽利利料理一番,回事的婆子妈妈请得示下,各去办差去了。探春见微知著,防微杜渐,把退耕还草一件提出来。二人好生议了议,拿了个主张,只等得便请了太太的示下,就好行去,以免再生枝蔓成了势。 午间,凤姐下来吃了饭。正经也没工夫歇晌,略打个盹儿,穿戴了出来,吩咐小红:“你去瞧瞧太太家来不曾。见着周瑞家的,问他男人动脚南边去了没有。宝兄弟,还有你二爷,都急等他往林仙庵采了女贞子来呢。” 天色向晚,已在申牌时分,绣鸾扶王夫人下车,绣凤在后捂着半边脸,不看人,只看路。小红上去,搬开他的手儿,唬的一跳,笑道:“这是入宫问安,又不是领兵平叛,那里挂彩弄这一脸药末子来?” 绣凤下劲啐了一口,道:“你还说呢!不是我抢在绣鸾前头护住,太太也叫厢板撞着了!”挣开,望自个屋里去。小红跟来,递茶倒水,放开被幅,扶他躺下。 81(三) http://.biquxs.info/

绣凤恨骂:“不知周家的马叫什么恶鬼上了身,带着戾气邪气!冲撞的咱们马见一回,躲一回。今儿夹道里狭窄,躲不过,转圈儿跑跳!赖大爷禁喝不住,倒翻在地,拽下一地系子穗子,还有珠子。” 王夫人口里不说,暗自警了心,一路上不言语,回房洗手换身衣,便往佛堂,向观世音菩萨前念那血盆经去了。 心下乱拟:“这兆头不好,若说应在老太太身上,就不该请得张友士来。娘娘今儿几度欲言又止,不知是什么不好说的话。”一面想,一面把那木鱼儿敲的暴头雨一般。 香案上的大枣、花生、桂圆、莲子四色果品,是地藏王菩萨面前的供尖儿,圆心昨儿起早送来的。王夫人各色拣了上上等的,今儿送进宫去,娘娘每样尝了尝,金口说:“东西平常,名儿话儿,都是好的。” 周瑞家的有事进来,小红见了,跑出来,紧赶着说了两句话,得知周瑞业已长行去了。周瑞家的入内领了太太的示下,忙又出去。至二门口,拆卸车幔,携至后街。 问了三五家织补铺,男女织工瞧了,摇头都不敢揽,说这齐和的手法,匀顺的色调,“密不露针,是南省苏绣的老手艺,且这是上用内造的。‘破镜难圆’,这挂毛了的地方,想要看不出来,更是难上加难。就是有本事送进宫里,差不多的绣女,也还没这金刚钻。” 周瑞家的听的六神无主,急的口干舌燥,慌脚鸡似的乱走。望见客栈,心下念声佛,道:“那里门迎四方客,不定就有深知行情的。”说了,拿一句话不算,唤声“大爷”,向这客官打听:“大爷是见大市面的,可知那里有高明的织匠?” 茜雪在楼头分派妈妈收洗,听见下面寻问,好生耳熟,揭帘一看,见真是周瑞家的,忙命浆洗的健妇请上来。让坐看茶,细问了宝玉,再问怡红院诸姊妹。 原来长安府的贞女张金哥宁死不嫁二夫,李衙内竹篮打水,已然气恼,比及周守备之子殉情而亡,与金哥双双传为佳话,愈是不忿。 闲来便往张记客栈吃酒撒泼,骂市泄愤,金哥族兄不堪其扰,在恒舒典旁边寻得铺面,把客栈搬进都中,做这天子脚下的买卖。后经朱大娘说合,求得茜雪,娶进门来,夫妇一心,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把这枫露客栈打理的红红火火。 周瑞家的问明茜雪的经过,笑道:“不亏你女婿惹不起躲的起,搬进都城,他也认不得你舅舅,可见姻缘都是月老派定的。”茜雪解颐一笑,寻问织补之事。 要来车幔子,一头看,一头忖度:“若配得上头这几样对色的蚕丝线,经那巧手结了穗子,照样来回界上四趟线,兴许也还看的过去。可惜晴雯不在了,若还在,烦他一烦,不说十成,九成拿手尽是有的。我是从他手里学的,只好试一试罢了。”周瑞家的如听佛语,自告奋勇,噔噔下楼去买对色的线去了。 茜雪一夜熬眼点灯,至次日侵晨,周瑞家的千恩万谢得了去。逢人便夸茜雪心慈手巧,记恩不记仇。 打西廊下经过,看见菌哥儿摇辘轳帮他母亲打水潮衣,满口夸赞的不了。娄氏笑道:“大娘别纵了他。早起背书,诵至‘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放下书要替我打水,说是要把四体勤一勤,才好去行那万里路。” 周瑞家的听的如坠雾中,道:“七奶奶书香门第出身,知书识字,你们母子文绉绉的,说的什么文,我这睁眼瞎子也听不明白。”说笑着走开了。 玉钏得了幔子来,铺在条几上。烫了熨斗来,一行熨,一行赞:“难为他怎么捻的这关子,又如何界的这线——生的长的一样,再看不出的。” 周瑞家的瞧他紧嘴桃腮,上前道:“瞧这一双手,一把子水葱儿似的,又这样灵巧,不知那位爷有福,明儿得了放在屋里,得了几层的好处去!”玉钏飞红了脸,不吭声只把幔子来回熨烫。 周瑞家的瞧了一回,道:“母女连心,我这心也似太太,一日不见女儿,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早起眼睛皮跳,心在嗓子眼里悬到此时,不去瞧一眼,也不得安生。太太若问起,姑娘就说我瞧一眼我们姑娘就来。”玉钏点头,他便拿脚去了。 他女婿冷子兴家是大宅院,前店后寝,倒座上的五间厅,当中开着蛮子门,悬着填漆雕花大匾,“宝兴斋”三个行草大字,乃是当日大司马贾雨村手书。左右两边各有两间通房的铺面,南墙上开着门,门两边是破子棂窗。 今儿该着单聘仁掌眼,他面前摆个盖钟,摇扇的一个主顾在与他谈论。单聘仁凑他耳边道:“铁屐先生是海上的名士,常在忠西二王府上行走,学生实不敢相瞒——此非真迹,是仿了来,埋上一年半载做旧的。”铁屐叠扇而笑,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不假,不假,见教,见教了。” 二人说的投机,也未在意有人下车。周瑞家的过去,一径儿进了垂花门,一人不见,隐隐听见大姐儿在上房啼哭。心说不好,顶梁骨走了真魂,抢进一看——大姐二姐坐在一处哭呢。喝骂:“你们奶妈子都死绝了不成?” 二姐儿唬的大气不敢出,大姐儿两手一撇一捺,抹眼糊了嘴,告诉老娘:“都跟娘出去了,丢下我和妹妹。”周瑞家的问也问不出所以然,向房内来,果见炕上被褥乱糟糟的,屋里空无一人。急的乱撞,逢人便问女儿。 单聘仁作揖与铁屐先生道了别,听人寻问,回身道:“少奶奶打上小花枝巷去了,不知那个不更事的拾掇的!退一万步,就是二爷养着金丝雀儿,银丝雀儿,此时也该瞒着少奶奶,少奶奶一个人吃两个人的,怎能叫他动气呢?我们男人劝不上话,站着干岸干着急,何老姑拦不住,跟着去了。老奶奶快些去罢,少奶奶月份深了,万一有个事故,后悔也迟了。” 周瑞家的和女儿一样,也是火上浇油的性子,听见这话,不问皂白,满口把那婊*子淫妇骂了一路,直奔他口里那天打五雷劈的浪*货贱货去了。 子兴家的一头撞进小花枝向,眼中喷火,踉跄闯入男人窝娼的宅院,瞄见廊下花开富贵,只恨手里没家伙打砸。进得厅堂,看见褥设芙蓉,乱指乱命婆子丫头:“砸了,都给我砸了!把偷汉子的小婊*子揪出来,扯光了现原身子,现在街坊四邻眼里,看他可还有脸活在世上害人!” 里外抓寻不得,回头喝问:“何老姑呢!问他淫妇藏在那里,叫他带我去会!他那两块蹄子,镀着金,还是镀着银,我倒要撕开来瞧瞧!”婆子回道:“何老姑不敢进来,他说‘眼见着是我出的首,明儿我还怎么见兴二爷呢?’” 兴二奶奶气的乱颤,搬起龛下香炉,咄骂:“念佛?念你娘的两大块!念经?念那膫子上的金刚经!”说时把炉子砸了个粉碎。跑去拽下茜纱帐,踏上一脚跨上拔步床,把那鸳鸯枕头红菱被咬在嘴里,狠命撕扯。 到底是有身孕的人,扯烂了枕头,牙也酸了,力也不能从心了。拼命还把那被面子一扯——牙间打滑,没咬住,一头仰倒,咕咚栽在踏板上。婆子见状惊呼:“可了不得了,动了胎气了!” 周瑞家的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见着女儿时,已然躺在螺甸床上见了红。捶床倒枕哭起来,“娘白操了大半年的心了,好糊涂闺女,你赌这气做什么?丈夫丈夫,一丈之夫!母子母子,有子就有母!生下长男,父死子继,论嫡庶也好,论长幼也罢,谁还能爬你头上做窝不成?” 婆子请来鲍太医,忙活半宿,眼睁睁看着流下一个成形的男胎。太医束手,母女抱头一哭。 子兴防了这一手,早把窈娘并他干娘封妈妈挪在秦四娘院里,挂着幌子做丫头。得便儿身子必要往这温柔乡里来,骤然得知流下男胎,把那泼妇妒妇恨的牙痒痒。哭了他短命的儿,赌气不肯家去,厮奈两日,寻薛蟠金荣吃酒散闷去了。 王夫人心里有病,闻得周瑞女儿动气小产,竟生出个物伤其类之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日早起,坐上青釉翠幄车入宫。 未见宫门,却见娘娘飘飘走来。慌忙下车迎上去,只听娘娘叹道:“山高路远,孩儿赶来告别爹娘。”王夫人嗔怪:“娘娘千金贵体,何必劳动,等娘进宫,多少说不得?” 欲知端的,下回分解。 82:虔孝男炼石遂父心 无意女弃世违主命 http://.biquxs.info/

话说王夫人来携元妃的手,不承想携了一个空,骇然相望,元妃泣告:“二十年来辨是非,儿命已入黄泉,再无见面之期。阴阳远别,天伦啊,须要退步抽身早。” 王夫人唬死过去,还魂时闻得玉钏呼唤,方觉枕上冰凉,朦胧处是一片泪湿。空婉透雕的门围子跟前,玉钏在帐外苦劝:“太太,这是做梦,娘娘在宫里呢。太太请瞧,这是床上,不是做梦是什么?”王夫人恍惚尚在梦醒之间,乱睃乱命:“拿衣来,快,快备车,我要入宫,入宫面见娘娘!” 适才太太梦哭,玉钏是听见了的,黯然牵开被幅替太太围了后背,强笑道:“昨儿初六,太太进的宫,过个五六日就是十二日了。”王夫人怔怔发着一个呆,虽知是梦,心说不祥,万不肯说破。 暗自祷祝了,指教玉钏:“一字不许说出去,再有第三个知道,坏了娘娘运数,都在你头上!”玉钏把头点了又点,熏笼里抱来衣裳,服侍太太起来梳洗。 赵姨娘梳着溜油光的头,匀脸出了门,往梨香院见老爷去。走入太太院内,见玉钏在井边梨树下搓手帕。摇摇的过来,未语先笑,望着盆里问:“这老些,都是谁的帕子?” 一问不答,道:“太太一人也用不了这些。”玉钏颇不耐,浣的清水哗哗乱迸,忽然道:“娘娘赏的。太太昨儿手帕忘在车上,娘娘赐了两方,叫太太留着用。见不着面的日子,瞧这帕子,就当见着女儿了。” 赵姨娘听他一气说了这些话,自猜自喜,退步打量,笑道:“前儿老爷问你三爷书,这几日用功在书上,没来问太太安。有日子没见姑娘了,梦里梦外,口中心上,都是姑娘呢。昨儿晚上做梦背书,提名儿唤姑娘打水洗脚。老爷说看好了两个,一个给宝玉,一个给环儿,父子两个想到一块儿去了!怪道说‘知子莫如父’呢。” 犹未说完,玉钏抖帕子起去了。架上晾了来,端起木盆一泼,一滩水流到赵不死的脚边,他这才拿脚去了。 贾政外放回京,尚无职任,赋闲在家。每日晨昏定省,侍疾尽孝之余,独在梨香院观书养静,赋景怡情,殊不知他太太心里揪着天大的一个悬案。 代儒既殁,掌塾的代修更是老弱多病,遇着不能下床的日子,只命长孙贾珖署理族塾。 这日贾政传了贾兰来,从他口里备细问了学里的太爷,怕这孙辈又叫耽误了,坐立难安,面带忧闷。单聘仁见他半日不言语,晃脑吟了一句,“‘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善而从,何愁爷们举业不成,声名不显?开春一比,文曲比干,武曲窦融,双星高照,双喜就都临门了。” 詹光王作梅左右也都凑来,一人一句:“明公门下的傅试,连中二元,名登龙榜,学问不在语村之下。那一手台阁,秀润并兼华美,正雅不失圆融,恰是生童临习之范。文有雨村傅试,诗文各有优长;武有孙姑爷弓马娴熟,知权达变。老爷门下卧虎藏龙,济济有人,参谈习学,一日千里。” 贾政渐次转忧为喜,试过贾兰念诵之功,搁笔拈须道:“也罢了。四声平仄还得讲究。我都提笔圈在上头了。再默一篇《圣谕广训》,一并带去,求语村傅试两个指正。” 贾兰工楷默出,众清客围来观瞧,无不称赏。贾政字字过目,见并无舛错,亲手便把书册字纸包*皮在一处,付诸长孙,“叫上菌哥儿,一道儿去罢。”贾兰抱书出来,进园回明母亲,会贾菌去了。 娄氏送出子侄,倚门骋望,只见:兰菌携手而去,形容有如亲生的兄弟,亲厚也似一奶的同胞。欢喜非常,趁这会子儿子不在家,进府里来陪贾母说家常话儿。 贾母问起贾菌,笑道:“菌小子更好,我也听你们二老爷说了。孤儿寡母不容易,守着懂事孩子,明儿他们出息了,你两个也就出头了。”李纨笑道:“沾老太太福气,他父亲没念完的书,他要是念出来了,就不辜负老太太老爷几层人疼他了。” 一句话说的贾母不受用,半日无语。李纨正自后悔,宝玉奉进汤药来,娄氏见了,笑盈盈忙起身接过。手把羹匙,扬汤去热,笑道:“这些年沾老祖宗福气,未尝孝顺过一点半点,老祖宗就在我手上吃两口,叫孙媳妇白尽些心。” 贾母依言吃了一口,四下里笑道:“瞧他说的可怜见的,怎好却他呢?”众人一叠声道是,鸳鸯屈指算来,笑告诉:“老祖宗,宝二爷请的这仙汤,唤作‘七子齐心汤’。从太太算起,算上林姑娘和孙子媳妇、重孙媳妇,加上今日娄嫂子,刚好七位,我都数着记着呢!”娄氏笑道:“这倒巧了——”贾母道:“不是赶巧,是你孝心虔。” 娘儿们说说笑笑,药也吃尽了。贾母拉过宝玉手儿,摩挲着问:“你娘今儿没来,听说身上不自在,你替我瞧瞧去。”李纨听了,便也告退去问安。 王夫人焦等二六之期,诸事无心,恹恹的闷成个盗汗厌食之症。郎中断不出病由,一般的开了败毒清心之剂,嘱咐闲心静养而已。薛姨妈母女见日过来望候,往返不便,还在原处住下,倒也省了家中的口舌气恼。 贾政觅句填词,不容搅扰,探春奉公持家,不徇私情,赵姨娘梨香院吃了老爷的闭门羹,花厅上又讨了女儿一顿好话,气上加气,呼呼的出了园子。 穿堂里碰上李纨,白问两句太太,调口便数落起来,“我是六亲无靠无人问的!人家儿子左一个右一个放在屋里,环儿人大鬼大的,都不往眼里去,明儿作怪,也是叫逼的!” 李纨解劝:“太太身上不好,姨奶奶且耐烦些。那有做父母的不为做儿子的着想的?别人不说,单从姨奶奶待环兄弟这心,也就可知了。” 赵姨娘道:“环儿是老爷亲生的,这个不说也罢。我娘家几代都在府里效力,就槐儿这根独苗,不说看顾,老爷太太迟迟不肯发话,纵的柳五儿把头昂的比天还高!这种眼里没了主子的东西,不说我求奶奶,单为防备带坏别人,奶奶也该说句话!一个红媒添十岁,五儿嫁了槐儿,开桠生子,子子代代感念奶奶。” 李纨不好接这话,轻易又不好得罪他,一壁里想,一壁里道:“姨奶奶看待侄儿如同己出,这样姑妈怎不叫人钦敬呢?于情,我也可说的;于理,上一层有太太,我若越过这次序,纵使太太不说,姨奶奶也要说我不论高低上下。若说求太太,三姑娘一个姑娘家,也不好出语。” 赵姨娘尽管愚倔,也听出来了,心中不乐,口里自怨:“瞧我病急乱投医,韶刀的奶奶不堪,奶奶忙罢。”丢下话,自个走了。 邢夫人问了老太太安,顺道来瞧妯娌。王夫人已叫扰的不堪,少不得还要见一见。 邢氏这一趟下来,又是老太太,又是二太太,又替老爷问母亲的安,着实辛苦。坐车进了黑油大门,只要回房寝歇。才过南院马棚,却听书房内谇骂:“下作黄子,通共一个妹子,孙绍祖踩在头上屙屎,你却缩头做乌龟!折磨死了,就是不伤心,你这脸,还要不要?” 邢氏下车走入二层门,看见影壁上趴着贾琮,递嘴递舌在和翠云说的不知什么衷肠话。心说“这是谁家的规矩”,故意嗽一声,一惊两散。 费婆子闻声跑下台矶,送太太回房。邢氏问:“什么混账行子又把窝心丧气话,送在老爷耳里!”婆子回禀:“绣橘偷跑回来,找不见太太,找进嫣红房里。老爷喝问,他哭说:‘小姐叫姓孙的撵在我们下人房里,逼姑娘服侍他和我成亲!猪狗不如,不为姑娘,我早不在人世了。’忙忙说了,抹泪还往孙家去,说‘死也要死在一起’。” 邢夫人谩骂的不清,不知是什么,回房跳脚,朝东指骂:“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回来不成?没那*本事拢住丈夫,遇着不更事的,娘家又能怎样?打官司,还是拼命,我问你!就是拼命,活该也是你自个拼!”说的气扑扑,一屁股磨在椅上坐了。王善保家的忙前忙后献殷勤,费婆子插不进手去,负气出来。 贾琮背上负的,手里抱的,都是东西,费婆子见了,一阵风跑来问:“三爷背的抱的什么,在等老爷?”贾琮转过去,转过来,与他瞧了手上拿的,身上背的,道,“背的是孝敬老爷的阳起石,这抱的是一坛子石人醉。” 82(二) http://.biquxs.info/

贾琏夹着尾子过去,费婆子看他走远了,咧嘴笑道:“琏二爷讨了这顿好骂去,老爷火也出了,气也消了,三爷进去孝顺,正合讨老爷喜欢。二爷那样,老爷还把秋桐给了他,老爷常说三爷‘长相行事都类我’,把嫣红,或者翠云赏三爷,迟早的事,爷就等好儿罢。” 贾琮听了,搁下手上的酒坛子在地下,腾出一只手来,向襟上茄袋抠出翡翠车的一个弥陀佛,提线吊着道:“这是卧身佛,马道婆孝敬的,拿去给你孙子戴罢。” 婆子深深道个万福,接了佛,赌咒设誓:“三爷放心,我是一片真心为三爷。太太念过不念功,把我忘在脑后,琏二奶奶又拿我当眼中钉,日后不靠三爷,叫我去靠那一个?爷早起叫送的书,老身已送去了;爷叫说的话,老身也都说给嫣红姑娘了。”贾琮问:“他可有什么话来?” 婆子笑笑,道:“还用说?话都在他眼里,喜欢的两腮发红,两眼发亮。他得了爷的书,躲在房里自瞧自笑,饭都懒待吃呢。爷要不信,得便儿问他书上话,就知我说的真不真。答上来了,必是真,答不上来,爷疑我扯谎,我也认了。” 贾琮暗叹一声,“老爷心儿眼儿都在他身上,要得便儿,也难。”婆子不然,“‘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爷若信得过,等我好信儿就是。”贾琮把头点了点,婆子喜滋滋转身,回家现宝去了。 贾琮进来,贾赦歪在榻上,摩挲翘头案上舔白釉的一对美人耸肩瓶,听儿子述说秋石尚书阳起方。听了,要过玛瑙架的眼镜子戴上,拿方子过目,见得方下注云: 兼采阴阳二石,须经水火两炼。水炼秋石,阴中之阳得水而凝,遇暴润,千岁不变,味去而质留,此坎中之实也;火炼秋石,阳中之阴得火而凝,入水则释然消散,质去而味在,此离中之虚也。 内假儿女之水火,外借天地之水火,合一天人,和同雨云,返春还童,十分效验。服司进补太阳,采战润泽太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众妙之门,在动在用。故曰:“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俞出,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贾赦大喜过望,笑问贾琮:“可知妖道王一贴,何处得的这仙方?”贾琮欠身回话:“西域有位碧眼红毛的神仙,号称回回道人,身披紫褐袈裟,手执九环锡杖,东出函谷关,不知那里得了一本天书。那日游方到了齐天庙,王一贴酒肉管待,得其缘法,幸见天书,偷背着抄了些神仙方药。儿子费了好大精神,许他五十两,方得了来孝敬父亲。” 贾赦探身道:“可知那回回道人身在何处,老夫倒要会他一会。”贾琮叹气,“王一贴留他小住了几日,命小王道士拜了他为师。忠王府闻得了,严篙亲请了去。如今去留不知,无人敢问。” 贾赦沉吟一番,道:“效验若如所言,五十两也值了。明儿配药,短不得的还是银子,你去见你那一对好哥嫂,说是我的话,‘自己不孝,打发银子替他尽些孝罢。我就是替他出钱,也不能替他积阴功!从前嘴硬,说不信阴司报应,而今膝下荒凉,趁早改悔,为时未晚!’” 童男童女,贾琮想出了养生堂,回龙汤一时还未有着落。寻思着来至隔断墙,垂头走了几个来回,仍未得主意,于是鼓动唇舌,学两声蛐蛐叫。 少顷,那边也传来两声。贾琮听见了,一塌腰纵身窜上墙头,见贾环也攀上来了,因笑道:“三哥这马上的身手,又精进了。” 贾环骑在墙头,拍拍手上灰,放眼四望。只见小鹊在那里呆看,想一想跳下去,告诫:“不许说出去,不然,叫你死在我手里!去罢。”斥了丫头去,领着贾琮逛去。 这一逛就逛到了园子北面的后街。街边歇着几副生意担子,周瑞的孙子和贾菖的姑娘并排坐在椿树下,换着手头生肖糖人儿舔食。那厢咚咕咚的来了货郎,摇拨浪鼓吆喝:“换洋取灯儿——换大肥子咧——” 贾菱媳妇出来买了线,两头又有老婆子小媳妇围拢来。换这个买那个,叽叽喳喳,说的不了,忙的不亦乐乎。 贾琮踏破铁鞋,忽时机上心来,窃笑道:“真真得来全不费工夫。”过两日盘下一副担子,剥下潘又安的穿戴换上,再罩个大斗笠盖了脸,摇着拨浪鼓走街串起巷来。 药房上的贾菱带周瑞去了瓜洲,贾菖腥臊并御,配料熬浆。日落时,贾赦得了回春起阳散,当晚服下一剂。半夜太阳贲张,丹田鼓胀,依翠偎红,夜御二女,十分称意。哼出两句诗来,嫣红听的是:今年我也为青帝,报与桃李一夜开。 到了无人处,嫣红翠云交口哕骂:“那天不死人?世上死人死海天的,怎不把这下作的老狗收了去!还有那配药的,一雷一并劈死,叫他来世也做狗!” 贾赦心有一惑,久思不得其解,故尔唤了琮儿来。指他杌子上坐定,有一句没一句的道:“蓉哥媳妇是不是喜,你母亲也未打听出准话。有身的妇人,两府我还拟不出人来,你是那里寻的四眼人?” 贾琮嚯然站起,回说道:“儿子见孝书上有彩蝶娱亲的故事,效法古人,扮货郎挑担子叫卖,趁机打量妇人腰身,这才得了做药引的十脏二和汤。”贾赦开怀大笑,“虎父无犬子,年底下修谱,汝父要重重的记上你这一笔,名留后世,教化群伦。日后也可入那孝书,充那二十五孝。” 说时拉开暗槅,开螺柜赏了贾琮一把麋鹿湘竹扇,道:“这一把是你姨娘嫣红临的,虽非真迹,却可乱真。我看他是用了心的,格外难得,赏你拿去,不可糟蹋了。” 贾琮袖了扇子回来,独进东厢,闭门细玩,恨不能到那画家跟前款诉心曲。夜里起来出恭,思及佳人,为伊风露立中宵。经风一吹,困意全消,回房秉烛观画,心叹人不如鹿。 缠绵固结之际,朦胧恍惚之中,见的是雄鹿脚扑朔,雌鹿眼迷离,其眉目之传情,似人而犹真切。贾琮呆呆的竟在那雌鹿当中瞅出一个嫣红来,只见他:双眸剪秋水,十指剥春葱,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连在前生。贾琮情衷深动,怅然吟出一绝云: 面开夭桃从心发,眸凝春水又凝霜。 料得有意怜宋玉,奈何阳台楚王襄。 却说因有可卿之鉴,贾蓉看视男女大防、宗祧大事,更比昔日不同。形影不离许氏,实难做到,这日送了他归宁小住,心下无忧,从长安县回城,半道去向芹兄弟的铁槛寺高乐。 夏粮报灾过半,入秋府里周转不灵。贾珍往坟庄巡田催租,力倦神疲,回府时,游廊下立等回事的女人,见他一团怒气,四五个忙都问好。 贾珍瓮声道:“你们奶奶过往西府去了,老太太痊愈,还有日子呢,难道日后都这么死等着?”赖二家的是头目,缩不过去,上前回道:“智能儿等不见奶奶,急着去见他师姐去了,求我回奶奶,说:四姑娘向他打听善才庵,怕是动了心,求爷和奶奶多长个心眼子。” 此乃贾珍一桩心病,轻易触碰不得,一时急怒攻心,口不择言,“稻要做米,狗要吃屎,知道屎臭才后悔。他不顾我一府的颜面,我顾他做什么!去罢,去罢,早去早清净!”出了一通气,自觉失态,于是喝问众人:“你们奶奶不在,就不知去回你们少奶奶?白养你们这起没用的东西!” 赖二家的回说许氏回了娘家,贾珍瞠他半日,要吃人的一般,唬的妇人缩手缩脚,不知去留。贾珍无话,悻悻然转面踱去,一时看看天,一时看看地,顾影自叹,自怜膝下尚无一儿半女。 入得园来,一抬头对着天香楼,分明是物在人亡,不觉唏嘘涕下。独进逗蜂轩,哀哀哭了可卿一场。忽然想起宝珠,盘算一番,唤来万儿,命他去传赖二家的进来。 贾珍伏在案头,把玩一只白玉髓内雕龙纹扳指,正眼未瞧赖二家的,口里道:“如今你们奶奶忙不过来,还有甩手不归家的。宝珠是咱们家小姐,他的孝也满了,你去请他家来,帮衬你们奶奶一截。” 赖二家的答应了,劝道:“爷要保重身子,许家小门小户的清净,想是少奶奶有喜,去安胎,也未可知。”贾珍愕然相问:“这话,我还不知,你是那里得来的?” 赖二家的慌了神,后悔多嘴,分辩:“并无来处,是奴才瞎猜的,想着叫爷高兴高兴,不曾想——”贾珍挺腰子,危坐了道:“高兴高兴,那有不高兴之理?去罢。” 82(三) http://.biquxs.info/

焦大车辕上挂了酒囊,闷声赶了一路的车来。牌坊旁边栓了马,哭向灵堂哭太爷去了。贾芹贾蔷都知道他,也不理论。赖升家的穿过两层门,至后院静室,只见宝珠十指尖尖在穿冥锭,龄官和一个丫头盘腿坐在对面折叠。 妇人眼瞅着这一个眼生,问向龄官:“这是谁的丫头,我怎不认识?”宝珠道:“他是江南甄府宝二爷屋里的酉官,人牙子拐来孝敬你们大爷的。” 妇人作色道:“珠小姐才说‘你们大爷’么?你是小姐主子,论理我不该说你。你既捧灵起水,摔碗驾丧认了小蓉大奶奶做娘,我们大爷就是你太爷。没大没小的话,万不可再说了——不说伤大爷心,倘或外人听见了,怎么说呢!不是做着千金的小姐,你就能手指不下阳春水,生的美人一样?这通身的穿戴,虽是素的,那件不是绸的缎的?” 宝珠笑道:“赶明儿我要换了这身衣裳,做姑子去呢。”一句话唬的妇人目瞪口呆,神气矮了半截。拿个冥锭,坐到宝珠身边,好言解劝:“来时为着四姑娘要做姑子,你爷爷又是气,又是急,恨不能钻进四姑娘肚里。我这一趟来,专为接你回去当家。” 言讫,要了茶来吃,添枝加叶,把贾珍的话说了一遍,只等珠小姐说话。半日等不得宝珠一个屁,心下痛骂,面上却未露形,自做转弯,且去东义庄瞧了妹子再来。 何老姑在装风炉上的水,作娇作痴,跟那火头僧骂了一回俏。怀抱暖壶,笑坎坎从香积厨出来,穿廊上和赖二娘照了面,赖二家的笑道:“老姑满面春色,一发韶年了,比画上画的何仙姑还好。不知道的,还猜二十出头呢,怪不得鲍二赵天梁两个,想你想的害病。” 老姑搔首弄衣,尽现小女儿之态,道:“赖二娘说笑,先夫孝还未满,我这心,只在菩萨身上。”赖二家的不然,“宁成一桩婚,不造一座庙,老姑两下里都齐全了——各大庙里服侍菩萨,还满天下做月老。有这些功德,菩萨能不保佑老姑韶龄滴滴的?只怕月老也要报答,替老姑牵红线呢!实不相瞒,赵嬷嬷托在我们妯娌两个了。才说鲍二,那是玩话,不过试你一试。他和多浑虫没日没夜一炕上吃死酒,能不混灯姑娘的账?说死了,我也不肯信!” 霍大从听雨轩来,看见老姑,伸头唤水,“局上都在等你的水呢。”老姑脆脆的答应了,和赖二娘告个别,去往牌局。 老姑一片痴心原要依着奶子贾兰过活,十四五岁解怀生女便进去,奶*水总紧着兰哥儿先吃饱,不想忽叫扫地出了门。听见街坊的淡话,愈发灰了心,把从前待奶子的呆意挪在银子上,自个劝个儿:“银子无心,却是靠的住不辜负人的!” 老姑续了一圈水,退在墙角空桌后,安静坐着。不用看,便知霍大偷眼在瞟他,心说:“他对面的张如圭,未着官服,不知是何官府。” 冷子兴打出一张雀牌,端盖钟吃茶,贾蓉举钟对在一处,招呼:“大伙儿都瞧瞧各家门前钟。不是一桌子四个都一样,做的这样巧,谁能想到是仿的呢?” 子兴道:“真本在圭兄手里。这五彩成窑小盖钟,原是一套两只,一乾一坤,天造地设。传至末代东王,行军布阵,不离左右。后来东王得了能文能武的林四娘,爱美人也爱宝钟,留下乾钟日用,坤钟赏了爱姬,二人誓以‘人同套钟,白首不离’八个字。四娘殉情瓜洲,坤钟辗转到了玄墓蟠香寺。” 因向如圭道:“我兄既得了那宝物,必有造化。此番入京考绩,叙来不是上上,也是上中。提调入京,指日可待。”说时,下首的贾蓉胡了。 如圭推牌付了账,觑着贾蓉道:“张某心怀忐忑,郊游入局,呼酒买醉,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借酒消愁也。昨夜月明星稀,某在馆舍凭窗独酌,彻夜未眠,想来还须备个后手。果如贤弟吉言,用不上,比那临时抱佛脚,强多少?” 众口道是,贾蓉归拢钱筹,笑劝如圭:“你进了那一船的冰敬炭敬,阎王小鬼统统打点过,可保无虞。我这赢的就不少,圭兄不必再行雅贿。” 话到嘴边,如圭不容错过,起座向子兴作了一揖,“提到雅贿,我要郑重再托子兴兄。天子脚下,天下归心,宝物自然也都聚在这里,有劳冷兄火眼金睛替我搜一搜。 鼏老爷不稀罕银子,吴娃越女,出自江南,也非难得之货,若能配齐乾坤钟,贺一贺我们姑老爷合卺之喜,兴许他还能想起我这内侄儿来。可惜我姑妈盛年早逝,仅留一女,还夭折了。” 子兴道:“这宝钟配对,可遇不可谋,比牛郎配织女还难些。”贾蓉逗趣:“老夫配少妾,梨花压海棠,在座的霍大是厮拐坑陷的人牙子,求他不比求你冷子兴省事?” 如圭从旁道:“银子不挡手,若能成事,必有重谢。冷兄是大本领的人,在别人或许只可遇,到了兄台手里,也就可谋了。听说贾娘娘园子住着一位妙尼,大有来历——”说到这里,猛然打住。 子兴会意,急令智生,推牌放个诈胡,四面都来检点。一番争执,据罚约罚了,那话头早叫遮捂过去了。 先牌后酒,自然也少不了唱的,筛酒的还是厨上帮闲的何老姑。到了那酒过数巡,歌吟三套之间,子兴腹内有了酒,眼里心上,渐渐的放肆,心说道:“料此妇人一定好风情,和秦四婆娘不是一个味儿。他是寡妇,倒不用费他丈夫的事。” 何老姑做精作怪,不肯与男子对眼,自从他爱上银子,那能不爱银子的主儿?风月惯熟,一桌子男人的心肠,没有逃过他眼角去的。 下晚,老姑看着是时候了,过女溪桥归了馒头庵,赶上饱胀胀的馒头正出笼。捡几个兜着,送至坟庄赵寡妇家,与他姑娘打嘴。 死鬼赵国基家的把赵姨娘钱槐姑侄两个问的不了,恨说道:“我们老赵家灭绝无人了,他娘后跟了钱家,生了钱华钱槐父子这一对坏种。”老姑听了,指教闺女:“我是你生身娘,这是你养身娘,日后不许叫干娘,叫娘!心里知我是你娘,也就是了,不必放在口上。”赵寡妇未明其妙,老姑作了辞,已然去了。 老姑早早洗了上床,芳官只好熄了灯,同他倒脚一床睡下。妇人黑里望着梁上瓦缝,提防芳官。听他睡熟了,靸鞋摸入禅堂,轻巧巧抽开门闩,铺上三五个蒲团,横陈香案下,大气不出。 叵耐时分,门开门又闭,吱吱复呀呀。那人影狗颠儿似的过来,驾轻就熟,丑态毕露。妇人裤带不松,霍大急的连唤“好人”,递上包*皮袱,捏起喉咙道:“襄阳侯兄弟买了甄府一个丫头去,除开局间输赢,都在这里了!” 妇人一接手,也就松脱了。霍大大动一阵,提衣要去,妇人切齿骂:“呸,银枪蜡像头,浪出老娘的火来,却丢开手了!” 这一日,何老姑搭霍大的车轿入了城,约定取齐的时辰,各干营生。霍大送女孩子去与李员外相看,老姑笑呵呵进了柳二家的门。不上顿饭工夫,气哼哼就出来了。挎篮子卖花,曲折去向荣府东小院。 赵姨娘掖在竹林间,瞄瞧潇湘馆,不防头叫竹枝绕了,拽散了头。从园子回房,茶也不吃,头一件是命小鹊拿梳子篦子来,替他抿,替他梳。他向镜子里看着,指东道西,一会要丫头这样,一会要那样。看见何老姑在镜子里走来,气色不是个气色,赵姨娘已知不妥,忙问:“那蹄子还不就头?” 老姑一丢手撂下花篮,怨天怨地:“气杀我了。小蹄子一见了我,就像见了鬼,噗通关上门,你说怄人不怄人?他娘好唤歹唤,他跟死去了一般!我白编了一篇话,原要树菩萨旗号劝他,门儿都不进去,只好和他母亲说了!” 赵姨娘问“怎么和他娘说的”,何老姑告诉:“我说,‘这是天定的姻缘,逆天要遭天谴,带累爹娘兄弟不得善终。他们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岂不抱愧?’他娘传进去,小蹄子竟识破了——说是我胡诌了来唬他的!” 赵姨娘倒吸一口凉气,“小蹄子平常平时不哼不哈的,竟有这等见识?”何老姑“嗳呀”一声,“东方不亮西方亮,司棋屁股是屁股,脸蛋是脸蛋,何必在那悠悠风的小荡妇——一棵树上吊死?” 小吉祥儿一盘子托了两钟茶来,赵姨娘见老姑大模大样取了一钟去,道:“这几日上火,我不吃这茶,把早起泡的菊花茶拿来。”下鹊放下篦子,走去拿了来,赵姨娘接了呷一口,道:“劝也劝过,骂也骂过,骂急了,槐儿说他做和尚去。我能看着娘家绝后不管么?槐儿嫌司棋私会潘又安,干柴烈火,换作我,也说没那好事才怪!” 家长里短说了一回,何老姑提篮告辞,小鹊拖下花篮,闻着花儿,笑道:“好清香菊花,仙姑那里得的?”老姑听这话头,道:“听说姨奶奶劳心上火,我从坟山采了这些来孝敬。” 赵姨娘呆问:“你听谁说的,谁这么把我当人?”老姑打断,“姨奶奶别问,六月扯连阴——只念我的情儿就是了。”赵姨娘道了是,旋叹道:“我在这屋里熬了这些年,也不得出头。依我心,也要大戥子戥了香油,替我们环儿佛前点长明灯,他们眼里没我们母子,说也无益。柳五儿一个黄毛丫头,也敢把我的话当个屁,叫他犟过去,我成什么人了,我!” 老姑见他巴掌拍的啪啪响,道:“姨奶奶既这么着,侄儿家私人品又都配得过,也只有珍爷的法子了——宝珠好言好语劝不家来,珍爷一跳脚,强抬了去,关在逗蜂轩,也没见死了活了的。”既然撩出这话头,少不得又陪姓赵的说了一回,才得脱身去等霍老大。 晚间,花好月圆,赵姨娘曲尽夫妇之道。事毕,趁势要吹枕头风,谁知白说半日,无人应声。掌灯来照,老爷鼾齁细细,酣然已经入睡。一夜无话。 鸡鸣丑时,老爷走了困,赵姨娘苦求老爷发话,贾政道:“彩霞怎么样,我也听说了!来旺小子不成器,你那侄儿就成器?真是好的,柳五儿无故就能寻死觅活不愿意?不单说你,我也常说我那学生傅试,‘结亲如结义’,见利忘了义,瞧那孙绍祖,就知后来怎么样!” 赵姨娘讨了一身臊,把账都算在柳五儿头上,恨的了不得。料定贾政耳根子软,也顾不得许多了,私自做定主意,唤进柳二家的来,传了老爷的话。 柳嫂子情知女儿十分不愿,无奈老爷发话,硬着头皮应承了。钱华家的喜的屁滚尿流,进来把他姑娘奉承的如同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一般。 大半夜园中闹贼,贾母吃此一吓,一口气好险没上来。秦显柳二来旺几个忙碌一宿,力倦神疲,俱各到家放头大睡。柳二叫哭声惊醒,见他家的一口一声“我苦命的儿”,跌撞进来,抚尸哭骂钱家父子,闾巷皆闻。 欲知后文,下回分解。 83:老太太知人善任事 亲叔叔据谱怒立规 http://.biquxs.info/

话说五儿以死绝了钱家之望,赵姨娘生怕老爷得知,紧逼着哥嫂拿出银子,作好作歹了结了此事。静观两日,风平浪静,复又把头伸进怡红院潇湘馆两处,捕风捉影,觅缝下蛆。 王夫人听见说他常去宝玉屋里看视,把素日的嫌恶竟减了几分,因叹道:“难为你见日来看我,我这病须得入宫,向娘娘讨些药吃,才能好。你说环儿看上了玉钏,不是我怕折手,是怕他学金钏。他姐姐跳井是他气性大,见识短,可我是吃长斋念佛的,他又是从我身边出去的。”一篇话说的气短,合起眼来道:“我要睡会子,你也下去歇着罢。” 绣鸾服侍太太睡下,放下纹帐,兽头内添了梦甜香,笑笑的出来,知会玉钏:“赵不死的走了,太太回绝他了。”二人脚踏上对头坐着,递头接耳,说到从前的彩霞跟贾环,手上绕的有大半个线团了。 忽听喝道之声,玉钏惊诧:“是谁这样没规矩,在这里大呼小叫的?”绣鸾出去看时,叫绒线绕了脚。秉尘的一个小太监噔噔走上台矶,贾环抢前打起暖帘。 玉钏没见过这太监,心下犯疑:“娘娘怎么派个生人来?”因不肯和贾环对眼对舌,遂向公公道乏,“太太难得睡下了,公公且随我去吃茶。” 小太监把拂尘一拂,似笑非笑,“免了罢,这是陪夏内相出来斗鸡,还要赶去喝彩喂红糟,那有啰苏的工夫。内相途径此地,看在昔日情分面上,差我进来说一声,省得明儿往凤藻宫瞎撞。不说贺喜,反送周娘娘一身晦气,如何使得?” 元妃骤逝,一声焦雷,闻者无不惊心,探春严命瞒着贾母。王夫人虽生犹死,宝玉也是姐弟连心,听见凶耗,当下喷出一口血来,伏案大恸。麝月无从解劝,急的直骂丫头子:“好糊涂东西,捂着眼睛陪着哭,也不想想可添二爷的悲恸!” 宝玉道:“不用骂他们,我不哭就是了。”袭人听见这话,走来说道:“小祖宗,你这闷在心里,不如哭出来。好歹请个太医来瞧瞧,看是那里出来这些血。”宝玉摆手,“急痛攻心,血不归经,不妨事的。那年蓉哥媳妇没了,也是这么着。” 麝月打了温温的水来,袭人伺候宝玉漱口洗了脸,麝月持帕要拭那斑斑点点的血渍,宝玉伸手拦住,取笔舔血,字字写来是: 问天杜宇只影飞,空园将见紫鹃归。 应是花荐姐弟血,年年春雨不能灰。 转过年去就是小考之年,赖尚荣托人具保,一并递上文武两科、春秋二闱的名字了。贾芹荐的甄艢弓马武略还在孙姑爷之上,只是来路不明。值此多事之秋,李纨猜道:“他爷爷必不许请他处馆。” 半生心血,都在遗腹子身上,李纨焦躁的了不得,“不知他奶奶当年课子读书,十四岁上是怎么进的学?”眼见太太形容枯槁,水米懒进,若再问及贾珠,触动丧子之痛,就不是来劝太太节哀的意思了。 李纨心急上火,迎风流泪,渐至眼屎不尽,难再见人了。鲍太医进来一看,说是火眼无疑,“耽误到这步田地,少则一月见不得光。非如此,牵连耳道,恐生瞽目失聪之事。”开个方子,谢赏而去。 这日探春抽空来守着老太太,贾母叹道:“你太太连日身上不好,凤丫头丢下笤把弄扫帚。原有你大嫂子,不好正经委你,眼下他看不得光,你就辛苦些。遇着拿主意的时间,你姑嫂两个也有个商量。”探春点了头,回说道:“庄田上的钱粮上来了,我听二嫂子说,有这进项,琏二哥借当的那一大板箱家伙,就要赎回来了。” 贾母听见说庄田,道:“我倒想起宝玉他爷爷,梦里交代坟山买田。你去传我的话,‘不必赎了,把赎家伙的银子拿去,瞧着义庄边上那里好,趁早买了来,治个万世不易的产业。’”探春领命,花厅来和凤姐商议。 彩明在和小厮掏蛐蛐,赵姨娘见了,便知那货在花厅当家,心下活咒“断子绝孙,现世现报”等语,两眼不瞅采,入园子直望西北角去。 阖府上下都知赖家有求李纹之意,贾环意瞩李绮也非一日,赵姨娘看见赖大家的走在田埂上,猜是从稻香村讨了好儿来的。有心套近,不知那里走错过了,半日等不见他从柳叶渚出来。索性前往稻香村,白去问问李纨的眼疾,送个人情。 一头走,一头盘算日后这些姻亲,冷不防“嘎”的一声,唬的他一头火,迸的他一身水。瞪眼看着头鸭窜过塘埂,一头扎进田亩,只见鸭群鹅属乌压压的鱼贯而入,把那二茬的绿畦香稻剃头一般——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赵姨娘叱之不去,新上脚的大红遍地金的鹦鹉叼花高底鞋,舍不得走邋遢处,到不了田间赶打,恨的指鹅骂鸭:“原说这里便宜,就近种了孝敬老太太,我倒要问问,究竟这是孝敬鹅,还是孝敬鸭!” 李婶母女都在屋里,纳鞋底的纳鞋底,滚鞋沿的滚鞋沿,赶着做好了,新正月好送贾母的年礼。停针听真了是他,都不理会,赵姨娘喋喋不休,李绮忍不住道:“马道婆没死,他就投胎了,也是九国贩骆驼讨人嫌的!” 李婶道:“我们把田让给钱华弟媳妇去种,他就没这干气了。”说时丢下鞋底,下炕去上茅房。两个女儿花骨朵似的,玉笋弄针,花面相映。 李婶捋衣出圊厕,赵姨娘打个响声,放开笑脸道:“恭喜亲家母,在我们这里苦等苦熬这些年,到底择得称心如意金龟婿了。”李婶不答这话,但问从那里来,向那里去。赵姨娘一头说,一头去向李纨房中。 李纨面目上敷着冷巾,听婶子告诉了,道:“姨奶奶惦记,我就领了情了,亲来瞧看,如何担待的起?”赵姨娘是面情儿,略坐坐说两句话,指一件事出来,一径到了秋爽斋。 在探春耳边喋喋,“而今你又当家,且是老太太亲口委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给你钱舅舅长长脸,强如放任畜生糟蹋。从前你赵舅舅在日,未得我们娘儿一点子好处,想来我就抱愧。如今就是描补他,那黄泉路上,也撵不上了!”说到伤情处,沾巾拭泪。 探春道:“我自有道理。明儿坟田出来,舅母妯娌也可种得。那里清净,又有现成不花租钱的屋子,他孤身一人,耕种自养,再好不过的。”他娘一听,伸头问:“这话真么?果真呢,我这就告诉你舅舅去。” 探春长叹一声,“这又何必?我说给娘知道,不过叫娘放了这层心,别再添乱。莽撞性子总不肯改一点儿!”赵姨娘默然归座。 一时,林之孝家的打帘子伸进头来,见赵姨娘在,忙退出去。探春见了问:“鲍二撵出去了?”林之孝家的进来回:“我们男人说,鲍二鼻涕眼水一裹连,磕破头不肯出去,说再不敢吃酒误更了。” 赵姨娘忽发善心,道:“鲍二是光蛋疲沓,老婆叫主子淫死了,孤身一人,也没好处到我身上。不过白说一句公话——谁人不犯错儿,得饶人处且饶人,也是积德行好的事,何况主子还欠他跟张华两个的!” 探春未理会,只和林之孝家的说话,“他是好手艺的锁匠,出去饿不着。叫他走正道——再叫拿住,人家未必超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去问他,凹晶馆旁边草甸里开锁的家伙什,是他的不是,达摩院的门锁是他开的不是。人证物证俱在,悄悄儿出去,比那打断腿撵出去,好多了——大家都存些体面。”赵姨娘讶然合不拢嘴,林之孝家的唯唯答应,出去办去了。 又逢休沐之期,上回是语村来的,今儿傅试进来日讲。碧月往来梨香院送茶递衣,瞥见邻座的贾菌起身奏对,只见他蒹葭倚玉树,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碧月行去几回头,脸红心跳,肺腑间露出破绽,不觉就把那邪祟招入膏肓。回来便冒感了风寒,头晕目滞,罕言懒动,卧床发了两日汗方下地。一段心事郁结于衷,无人可表,一针一线诉诸顶针上的一只夹袜。 李婶转来看见了,道:“不放闲,又在菌哥儿的袜子上用心呢?绣的什么花样,我来学学。”碧月心里有事,埋藏袜子时,指头顶扎在针头上,含口里吮着,含糊其词:“奶奶命我做的。小兰大爷,自来是素云做。” 李婶打趣:“既这么着,明儿我叫你们奶奶,拿你换了你七奶奶的盈儿来,你愿,还是不愿?”碧月拿出手指,瞧着道:“我手又笨,口又笨,七奶奶才不肯要呢。” 李纹含笑进来,道:“他们妯娌两个比亲姊妹还好,两家小爷比嫡亲的兄弟还好,两边都必是肯的。”碧月嗫嚅道:“就是七奶奶肯,他丫头也未必肯——”李婶不然,“他从糠坛跳进米坛,有啥不肯?怕是你舍不得,拿这话搪塞。” 83(二) http://.biquxs.info/

一语未了,妈妈进来说“奶奶醒了”。碧月忙打洗脸水送进去,跪在拜褥上高捧沐盆,素云挤西洋布手巾把子替奶奶揩拭。李婶坐在窗前绣墩上,问侄女的眼睛,李纨叹说:“一人无福,带连满屋,我在这里坐牢,拖累婶子一天几遍看我。” 李婶道“快别说这牙齿外的话”,李纨解释:“我这是自个埋怨自个,躲了这些日子的光,拘的我浑身酸胀。”李婶因把方才换丫头的玩笑说来,解他的闷儿。李纨听了道:“娄嫂子的盈儿守得贫,耐得富,从前他大爷跟前人,要有一个这样的,眼下我也有个臂膀。就怕盈儿不肯来,肯来,我倒乐意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碧月如愿入住七奶奶家,娄氏却叹道:“换了他去享福,你却来吃他的苦。” 碧月听了,停下手上的针黹,笑道:“奶奶女孩儿似的待我,我一辈子跟着奶奶。天渐冷了,学里空旷,坐的工夫大了,只怕寒了脚,赶出这双朝靴,正好一晒一换。夜里再粘一双油靴,下雪前也就有了。”娄嫂子倒了一钟茶来,“我的儿,你也歇歇,吃一钟暖暖身子。赶明儿你小菌大爷身边,还靠你服侍呢。” 碧月痴想着心底事,端钟吃一口,烫的咋舌,一丢手撂的钟儿摔了八瓣。唬醒过来,才知是梦。 横竖想来,仍旧不肯罢休,自问:“晴雯不就是赖嬷嬷送了老太太,再到的宝二爷屋里么?”痴痴呆呆,听见院内洒扫,扎挣着下床。梳洗了去往书房,替小爷打点纸笔。 只见贾兰在向素云道:“太爷命我今儿跟宝二叔环三叔去卫府,修文习武,见识见识卫将军的风采,还命各填一阙词来。菌兄弟独在梨香院温书,我求他等我回来,替我削该削改。我和母亲说了,午间你送他的茶饭去。”碧月怅然如有所失,恹恹的走入上房,搬个杌子坐在门外听唤。 听见李婶在内道:“卫姑爷得胜还朝,又是加官,又要成亲,双喜临门。”李纨道:“史大姑娘命好,老太太喜欢,送了粤海乌将军的玻璃大围屏。宝玉送了金麒麟,捎带了三姑娘的一对泥塑小人儿,是虎丘山上的泥捏的。我和史大姑娘好了一场,也该贺他一贺,可不知送什么好,愁的我火气又上眼了。” 贾政出门躲静,此时还未回来,贾兰跟他宝二叔见过王夫人,入园各回住处。回了母亲,会过贾菌,送他从临街的门出去。 素云出来倒水,见贾兰来了,摆手儿悄悄道:“奶奶在抹澡呢。”贾兰便向自个屋里来,手把新词,体味贾菌改动处。 素云完事来瞧兰哥儿,见他尚未更衣,动手便同丫头替他换,因笑道:“爷打小儿善射,今儿一准展才了,小菌大爷光知读书。”说时系了汗巾子。贾兰自去吃茶,央素云磨墨,“誊出来,预备太爷回来问。” 黄昏时,贾兰进去告回,李纨问:“你爷爷要你歌赋今日的见闻,可有了?”贾兰成竹在胸,笑一笑,不说别的,铿锵便把那《西江月》吟诵出来。听来是: 玉面银盔端庄,宝马雕鞍斜跨。麒麟锁子衬霞光,皂靴双镫浅踏。 猿臂弯弓满月,星目控弦电光。天生风骨耀松岗,果然才貌仙郎。 李纨见儿子得了意,淡然道:“写的再好,也是别人,明儿别人这么写你,我才高兴!大老爷常夸你环三叔,你环三叔常夸你,在我听来,倒像王婆卖瓜。你父亲从前温的书,你二姨替你找出来了。书中自有千钟粟,这就去攻书罢,‘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别在我们女人堆里呆着了。开春你宝二叔要搬出去,你也跟着出去。别学你宝二叔把书不当书,学学菌儿,‘寒门出贵子’,说的可不就是他么?” 贾兰一一答应着,临去时朝他三姨一吐舌。李绮佯装没看见,李纨偏看见了,训儿子:“打量我害了火眼看不见,告诉你,就是瞎了眼,心儿还你身上!他是你姨娘,越大越没了规矩!”儿子去了,又说妹子:“他人大鬼大,你们该躲着他,好歹叫他把心放在书上。” 二位堂妹怪没意思的,略再坐坐,指着回房上鞋,出去了。李纨合着眼,问婶子:“午间周瑞家的来,和婶婶说的什么话?”李婶道:“还是那话。他是太太身边红人,我没应准,也未却他,说要和你们大奶奶参议。他便去求宝姑娘买人参,替他女儿配什么养宫梦熊丸。” 李纨道:“既然婶子要我做赞善大夫,我就少不得要替尚荣说两句好话了。富不过三代,尚荣托他奶奶福,脱籍做了州官,着实又争气,听人说那官儿比傅试做的还好。万一他掉头去求傅试的妹子,耽误了纹儿,绮儿可不一并误下了?也没姐姐没人家,先许妹子的。傅试一错再错:一错是因珍大哥看上秦家女孩儿,再错是为要争上一回的气——指望珍大哥低头去求他。谁知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好了开染坊的许家。他妹子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岂有不愿的?”一排话说的李婶没了见识,但凭李纨裁处。 周瑞家的得了李大奶奶的好话,趁机回了太太。王夫人说句“知道了”,再不肯多嘴,满口只分派人打点纸马香烛等物,预备去清虚观打那解冤洗业醮。 仇爷爷是吴国丈的替身,现掌道印,今上封他为玄通真人,加封周府家庙里的罗爷爷为僧箓司正印。大明宫掌玺太监戴权解事出宫,傍着养子戴二养老,门前冷落,终日无事。闲的慌张,亦然也效其子,斗鸡走狗,消闲岁月。 今儿牵花犬出城,追鸟逐兔,散漫无稽。歇歇走走,不意望见清虚观,念及大幻仙人,同病相怜,便往那里歇脚来。 终了真人犯了心口痛,僵卧在床,称病不见。戴权心生不快,然也无可如何。戴权已去,张爷爷得知王夫人将来,抱病出来,扶着山门口的老榆树候迎。 近来黛玉按时辰去望候舅母,铅华弗御,荤腥不沾,午间便在舅妈身边吃斋。宝玉两头忙碌,中间是上厨房叮嘱采买、配料,挂水牌儿。 那里的妈妈都笑话:“原说宝二爷调脂弄粉,爱在女孩子堆里厮混,怎么忽然爱上了点汤配菜,往我们肮脏老婆身边混来?” 午间,贾母吃了半盏虾丸鲜笋汤,连声唤“宝玉”,鸳鸯笑回:“宝二爷传了膳来,径瞧林姑娘去了。”贾母因叹:“两个玉儿一心挂着我,还有他们太太。必是说我吃不得重油,拿鲜笋换了水牌上的鸡皮去。他太太吃斋,琥珀,把这下剩的豆腐皮包子跟汤送去。” 琥珀捧个小连环洋漆盒来,说了贾母的话。凤姐立身听了,笑向黛玉道:“老祖宗要你们两个调养身子——好孝敬太太。我和三姑娘劝太太,不如你和宝兄弟劝——太太瞧着你们两个鱼伴水,水伴鱼,心里高兴,也就开敞了。我也不知太太打醮,太太这一去,必在观里用了斋饭才回来。我去找三姑娘有事,你们不必等太太了。”说了去了。 宝玉拿凤姐才说的话劝黛玉吃了半碗汤,余下的自个儿吃了,包子则送了玉钏他们。 丰儿在影壁前张望,远见着凤姐出来了,掉头就跑,一叠声唤丫头传饭。 秋桐在屋内听见了,耷眼嘟哝:“他不回来,我们都别吃了。我们饿死也罢了,若说肚里怀着哥儿姐儿,也都一道儿饿死了罢?”善姐忙问:“姐姐可是有了?”秋桐把眼突的灯笼大,“当家娘子不行好,得罪了送子娘娘,会往这里伸头?伸头,那才出了精怪!就是来送,遇着无子霸汉的,也没那肚皮装!” 彩明跟着奶奶下来,放下银子,递来银票,凤姐要平儿收好,道:“银子是三姑娘牙齿缝里抠的。”平儿接了银票,问:“这银票子又是那个的?那边太太,这边大奶奶是土财主,他们捐的?” 凤姐冷笑道:“小窿里爬不出大蛇,这还是我才拿出来的,三姑娘不收。我去交三姑娘,叫他着人去赎你二爷借当的那一箱家伙,三姑娘说老太太看的长远,为着子孙,发了话在他那里——要我拿回来交你二爷买田。” 贾琏中宵辗转,叹道:“可惜宝玉白生了男人胎,三姑娘却生了女儿身,迟早要出阁,不能一辈子在这里运筹谋划。他是孔明,又是包青天,朝廷也难得这样的能臣忠臣!咱们家坐吃山空,娘娘又没了,承望借三姑娘的胆识才干治一治内祟,跳出‘五世而斩’的圈子。” 凤姐把头点点,道:“红花也要绿叶扶,他替我们做挡箭牌,我们也该做一做他的撑腰石。太太还拿银子捧他的场呢,我们是离不了这个家的,难道只管装佯做矮子不成?我们太太找我磨牙,说:‘担着长姊为母的虚名儿,治嫁妆,外带送南边发嫁的盘缠,你算算,这是多大的窟窿,都是我白填的项!’” 83(三) http://.biquxs.info/

贾琏一弹多高,坐起来问:“这才几天,平安州的盐引换的银子,他都拌饭吃了?这又讨令我们,都成了例了!邢三姨的嫁妆,是我跟着邢大舅治办的,史鼒紫檀堡的铺子上都有账呢。送嫁就的还是梅翰林南下的船只,不说聘礼,贺礼也未必使了。这个买卖账,旁人不能算,怎么糊起我们来?紧死我们,横竖不是他生的,不是还有贾琮给他送终么!” 凤姐拉他躺下,“你是没爹娘疼的,伤了风,自个受罪。太太说祖宗也是神,买田供养家庙,也是敬佛。咱们就当替咱们太太礼佛,盖了这个脸,再寻银子赎我头面罢。”一宿无话。 次日夫妇各自出门,凤姐是去议事厅。娄氏见他来了,起身相迎。 探春命人倒了茶来,道:“这茶是二嫂子送林姑娘的,林姑娘转送了我一瓶。”凤姐笑道:“林姑娘送你,你领他的情;我送他,他领我的情;我吃你的,自然要领你的情。” 众人听的一齐都笑起来,娄氏道:“我送两吊钱来,一则尽尽我的穷心,二则捧捧三姑娘的人场。究竟还是老太太赏的,不是府里接济,菌儿早该歇书跟他舅舅打鱼去了。” 凤姐便也交上两份,一份是自己的,一份是邢夫人的。探春一一上了账,指出上面一笔,道:“这是赖嬷嬷替他孙子出的十二两。” 三书六礼,纳彩问名放定了李纹,赖府原定这三日唱戏请酒,猛然间知悉娘娘薨逝,断不能摆,忙派家丁持书四出,书云: 水匪猖獗,劫掠漕运,小犬奉调助剿,为国尽忠,不得还家应客。先失礼数,断断不可,仓促投书,望恕诳驾之罪。另择良辰,再乞惠临。 不知是何处不周,薛蟠金荣如期而往。贾环在向赖尚荣打探关节,尚荣道:“三爷下顾寒舍,不敢藏掖。府台大人的夫人姓李,是吴太君内侄女。愚兄在人屋檐下,四时八节走动,也还说的上话。月中,屋里的晴露去送李夫人的寿礼,夫人尚念琏二爷之功——说张金哥虽死,却替他们李家长了脸。云光云老爷如今和我们知府相厚,不拘老爷还是各位爷,修一封书去——” 一语未完,薛蟠在外面提名唤人,一句紧似一句,拍的门山响,嚷道:“送空帖子赚我们!交杯酒还没请我们吃,就关门入了洞房了,还不夹着你的膫子滚出来!”尚荣开门道:“这是书房,在和环三爷说正事呢。” 薛蟠看见贾环,拍掌道妙,“好哇,你们原是相好,鬼鬼祟祟翻烧饼!”金荣忙把他背后一扯,“大哥别嚷,小心人听见!”尚荣叹道:“也罢,二位既来了,我去锦香院做个东。环三爷,陪个席罢?” 贾环醉嘻嘻回来,一个趔趄扑在床上,咣当当散落一地银子也不管,照旧哼他的小曲儿,哼的是: 人窈窕,浑身满面都堆俏。都堆俏,愁容可掬,颦眉难效。 还愁不是新人料,腰肢九细如何抱?如何抱,柔如无骨,惊去又靠。 贾环一夜绮梦,五指劳乏。天一亮,赵姨娘就笑坎坎的抱着银子来问话,“这磕牙的银子,那里得的,借库上母鸡下的蛋?”贾环惊起,“娘手上的官银,那来的?”说时四下里抓寻,问小鹊:“昨儿夜间,我带回的银子呢?那是金荣手里借来,放银库做幌子用的!” 赵姨娘糊涂了,“你几时把库上挪的放给金荣了,我怎不知?你和槐儿瞒神弄鬼,怎么瞒起你娘来!”贾环连道“好人”,“娘只管嚷出去,我都推在舅舅身上,叫他吃不了兜着走。迟早坏事坏在你这嘴上!” 他娘抢白:“我坏你么事?我也知道,你瞧着赖尚荣纳妾定亲红了眼,存心和我怄气!你自找的,从前彩霞把肉往你身上贴,你害人家跟个痨病鬼守活寡!”贾环恼了,一把抢下银子。 出来交代钱槐:“悄悄儿送到库上平账!冬至一过,忙忙就是年关,用钱的去处多了,关不出银子,可不就露了馅儿?把我这话说给你父亲,叫他伙子里——那个屁股上有屎,那个趁早儿擦干净!”说了进来,梳洗了吃了早饭,自往凤姐处送份子钱。 周瑞从南边回来,药房上交割了,回过贾琏,听他吩咐:“你回来的正好,传上王善保,一并都到庄田上去,省得我们太太日后说闲话。珍大爷是族长,在坟山查看冬至上坟的器具,不必往东府去请了。” 周瑞答应着出来,贾环拦住问:“二嫂子在家么?”周瑞道:“二爷倒在家呢。迟一步就上坟庄去了,三爷快请罢。” 贾环忙来见贾琏,道:“昨晚金荣多吃了几钟,酒后吐真言,翻出当年学里受的委屈。听见赖大哥说我们府上凑份子买田,赌气拿出银子说:‘还清那一段人情账,从此两不相欠。’他既不念旧恩,何必嫌弃他这不咬人的银子?所以我接了来。”贾琏大口呸在地下,“他要还,这辈子也还不清——叫他把眼里识的字抠出来,把肚里读的书吐出来!” 贾环完了事回头,不知作何消遣,踟蹰走在穿堂里。玉钏眼尖看见了,扯住绣凤道:“咱们回去走南边穿堂罢。”绣凤道'':“这也奇了,放着直道不走,却绕远儿——”说时看见贾环,拉了玉钏就走,惊的雀儿扑棱棱从树头飞出去。贾环瞧着骂:“小淫妇眼里没你环三爷,把绣凤也带坏了,可恨,可奸,可杀!” 贾琏如议买下西义庄旁边水田旱地,供家庙香火布施。王善保周瑞两个做见证,银田两讫。 潘又安泼石灰打线,狗儿带他女婿牯儿、二丫头丈夫大黑子等一众庄汉勒石理沟为界。周瑞走来打趣:“而今叫你安又潘,还是又安潘呢?” 潘又安讪讪的笑道:“那是逃难在外,改姓埋的名儿,我都忘了,世伯还记着呢。我潘又安重见天日,环三爷琮三爷是再生父母。”兴儿哂笑道:“乌进孝倒贴你和张华,你两个却不知死活跑回来,难道他女儿比孝慈县黑山村的土疙瘩还黑丑些?” 潘又安嘿嘿笑,道:“你问张华去,乌进孝和他父亲,还有尤二姐生父,均是世交。张华见过那世妹,我却无缘一见。”兴儿不信,“你休想瞒我,若比司棋生的好,你还在这里?早和张华争的头破血流了!” 潘又安父亲与秦显家的不是一父所生,王善保听见周瑞兴儿两个说风凉话,远远的坐到地头抽烟袋去了。 潘又安打线至此,道:“老爹挪一挪,我好泼灰呢。”王善保翻起白眼珠儿,“我若是个桩,你还挖了我去不成?外头白混了年把,也未见长进。眼里若是出火的,眼神儿就是线路!”说时把那烟枪敲的啪啪的。 倒腾了烟窝里的火炭,盘入烟丝,凑在地下的炭上,吧嗒吧嗒吸着了,吐出一口烟来,这才道:“空一截,前头泼去就是了。说司棋死心眼,我看你比他还死板十分!” 潘又安依言去泼,王善保在后盯着道:“你姑妈未必劝的司棋回头,人怕伤心,树怕剥皮,他不愿跟钱槐,未必就肯跟你!我是你挂名的爷爷,白多一句嘴:鸳鸯是他救命的恩人,比你说话管用!有其子必有其母,就像你方才打线,你母亲也不知转个弯儿求求鸳鸯去劝,只知亲身劝的司棋见他就躲!” 虽有茶壶暖酒,却无戏子尼衣,贾珍叫野驴子芳官寻死觅活闹了''个没趣儿,中觉睡不着,出庵来巡庄田。长房的贾蓉在陪太爷代修修谱,贾蔷只好跟了来。 田间无人,都歇晌去了,贾珍默然走了几条田埂,冷不防一掉头,问:“西府新买地亩,你们打听过么?”贾蔷回道:“听琏二叔说是七十一亩,还有十余亩,杨柳韶的李员外暗中抬价,尚未谈妥。”贾珍懒待再逛,转身回去。走不多时,赖升迎面跑来,打千儿喘气。 贾珍指天画地,“黑山村的乌进孝黑了心,夏秋两季的钱粮迟迟不上来,误我大事,害我看着西府买田干瞪眼!” 赖二道:“张华给他父亲磕了头,等不及送终,不知又逃那里去了。他老子说:乌进孝小子和黑溪屯争水利,打死人家姑爷,系在县衙大牢,求张华带信来——求大爷求张友士小子。”说时奉上一封书。 贾珍看毕,团在手心,捏着道:“老砍头的拿钱粮挟持主子!你派个人,星夜兼程去告诉:‘月底不上来,我替他求张知县——问他父子三个一个合谋杀人的死罪!’叫他装一车十石的,到时径入西府——还了前儿借来应急的粮米,省得上下车费事!” 赖二唯唯而去,贾珍过水月庵而不入,径至铁槛寺。蔷芹左右相送,贾芹道:“照大爷的话,祭奠用的香案桌椅、鼎钟磬盘,都摆放好了。” 贾珍发话:“二老爷说他在梨香院静坐念祖,也是一样的。大老爷是爱戏酒的,听见说善才庵的卯官《桃花扇》唱的好,扮相也俊,后日祭坟后,必要亲眼见一见,听一听他和酉官配的《牡丹亭》。”贾芹道:“侄儿已命智通亲去请他去了。” 贾珍告乏,来至宝珠卧房,''进门便问:“龄官怎么不在?”贾芹但瞧贾蔷,贾蔷躲不过去,只得回了一句,“同智能叠完冥锭,便回去了。” 贾珍逼问:“回的那里?我分你的房舍,怎么不住?你是我养大的,你那父亲死了,母亲也不在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就是你父亲!有事瞒我,叫我问出来,仔细你有几条腿子!你说,把龄官藏在那里!” 一问不答,脱手掷出茶盅,贾蔷转面躲过,回说道:“龄儿不愿住城里,拿出娘娘的赏赐换了钱,在杨柳韶治了房舍,跟二丫头学纺织井舂,开春再学养蚕。” 贾珍叱咤:“一日入贱行,终身是戏子,你是什么来路,给我记好了身份!告诉你,锦香院的云儿勾搭严篙这些年,也未脱籍,你别做梦!糊涂油蒙了心,错了大褶儿,我是族长,大义必要灭亲!我金陵贾氏族谱上的《家规》,里头写有八个字。‘合族公斥’后头是什么,说来我听!” 贾蔷嘟囔了一句,贾珍不依,非得听他高声把那“谱削不书”一字一顿说了方罢。 欲知后文,下回分解。 84:槛外人画翻姽婳词 嫦娥花琴操蕉叶怨 http://.biquxs.info/

话说冬至在迩,宁荣二府上坟献祭,跪灵作法,在八*公山铁槛寺两处忙了一日。诸事一毕,子侄们都随贾赦入后院去了。 贾芹大踏步出来,催促扫地僧:“太爷急等开戏呢。”老僧耳背,喃喃还念他的暮钟偈。贾芹等不得,操起槌子,乱击一通鼓,一叠声便命人关闭寺门。芳官高声道:“且慢,宝二爷要出去,赶着进城去回老太太。” 远送了宝玉去,山回路转,芳官望不见了,一低头见的是水里游游的荇菜,爱的了不得,不禁瞧住了。转面看见坡上丛丛簇簇的孩儿菊,采两朵,闻了一路。 顺女溪回来,渐闻细乐喧颠,莺歌婉转。台下的珍大爷在和大老爷吃酒看戏,芳官见了贾珍,才想起宝珠身在宁国府,顿时败了兴,把手上菊花笼在袖内。 莲步细碎,羽衣轻浮,台上那莺莺小姐行一步如垂柳风前摆,唱一句似莺声花外来,无限春愁横翠黛,一脉娇羞上粉腮。贾赦投箸扪了嘴脸,生魂出窍,恨不能飞到台上,附在酉官身上。那小生从台后走来,且来且唱道: 庸脂俗粉多如海,好一朵幽兰在空谷开。似这等俏佳人世间难再,真愿学龙女善财同傍莲台,从今儿俺张珙把相思害。 一出唱罢,台下哄然道妙,贾赦挦须道:“这张生唱的虽好,那小旦做的更好——莲步迟疑,则缠绵可知;媚眼偷回,则春心外露。白乐天的《琵琶记》里头说,‘此时无声胜有声’,盖言此情状也。” 贾珍听来,道是不已,因问环芹叔侄:“你们瞧着,甄府这卯官,像不像地藏庵的藕官?”贾环点头,贾芹说像,道:“经叔叔这一说,越看越像。” 秃歪刺圆心也在爷们堆里打旋磨子,芳官不和他照面,悄悄只和智能说了声,从后门溜出,望地藏庵去。 邀上藕蕊二官,三人趁河沿去杨柳韶,拣了一路兴安石。河边水唱风吟,江流徘徊,村头树影婆娑,枝柯率舞。龄官当庭嗡嗡的摇纺车在纺棉,门开处,不意间看他三个鱼贯而入,兴的直唤坠儿,道:“芳官来了,藕官蕊官,也来了。” 坠儿抱碗提壶,一趟儿拿了出来。芳官迎上来,送他孩儿菊。龄官见他没手接,道:“把我得的菊花一块拿去插瓶,我来倒茶。” 接来斟茶时,见无处放碗,哑然失笑。坠儿回头看见,笑道:“我喜欢的昏了头,不问有没有桌子凳子,就白送了出来。”龄官招呼:“都进去坐罢。” 四官各坐一方,吃茶观石,说一回别后的见闻,赏一回眼下的奇石。只见这石白壁丹瑕,如脂似蜡,奇纹巧构,妙褶神雕。 芳官瞧着笑道:“我这个地步,瞧这石上的人,倒像龄官在《游园》里扮的闺门旦!”藕官凑去瞧了,道:“近了不显,这里不远不近,看着果然是龄官的扮相。龄官是我们彼此上的妆,这石头上长的青衣,鬼斧神工,是天老爷替他上的妆。” 芳官道:“天然图画,无所不能,只有俺们见不到的,没有老天做不出的。”蕊官道:“正是呢,酉官卯官到了这里,都爱兴安江里的水洗石。酉官拾的石头里,就有大花脸跟武花脸;卯官送了藕官一个小花脸的石头,自己留个三花脸,随身带在香囊里,时常拿出来自瞧自笑。” 龄官因笑道:“听你们这样说,我明儿拾个小生的石头,生旦净丑就都全了,凑在一起,就是一台戏!”众人都说这主意好,“明儿凑齐了,拿他们做灯影戏!” 笑说了一回,藕官问坠儿:“听说你干娘招夫插门,把你卖了,你怎么到了这里?”一语未了,一指龄官,道:“我想起来了,买主是——你!” 龄官只得告诉:“买主先是李员外,他在这里买了别院,城里住懒了,月中常来这里住几日。新近买了霍拐子拐的丫头,嫌坠儿多话,把他一人丢在这里不问。我正缺个日夜作伴的人,和小蔷大爷说了,买了坠儿来。”说了,顺口问:“小蔷大爷可在铁槛寺?” 芳官道:“在珍大爷跟前脱不开身。宝二爷要小蔷大爷替他问你好,说明儿还要亲来瞧你;要小蔷大爷早些儿回来这里,别跟他们胡闹。听见说你和二丫头姐姐做了街坊,宝二爷兴的了不得,不是老太太、太太身上不好,此时就同我们来了,是我劝了他回城。”龄官怔了半晌,道:“我等宝二爷来,好给他唱《袅晴丝》。” 蕊官眨巴眨巴眼,问:“我们四个,不是说好再不唱么?”龄官道:“这个不一样。别处不唱,原故是拿我们当粉头取乐,宝二爷不是那样人,他听的是曲里情义——曲里人悲愁,他便悲便愁,曲里的人喜乐,他便喜便乐。这叫知音,‘黄金万两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 还要说时,二丫嫂笑眯眯送了一笸箩菱角来,一见了众人,讶然笑向龄官道:“嚯,主雅客来勤。” 龄官听他道:“这是你黑子大哥菱香湾采的,我煮熟了的。”忙忙说了便要走,四下里笑道:“娃儿在摇床里睡着呢,小人儿魂儿不全,不能离人,我去照看。” 走没两步,回头交代:“你们尝尝,别烫着,才出锅的。”龄官忙把闺门旦的一个石头送在二丫嫂手里,道:“焐热了给孩子玩罢,河水磨玉了,磕碰也不怕。” 贾赦流连戏酒,明后两日还要瞧酉官肚里的《桃花扇》跟《牡丹亭》,当晚去向望椿庐安歇。贾珍劝不住,指派何老姑抱了宝珠房里的枕衾等物去。 邢夫人的心时常不在别处,只在老爷身子骨上头,派王善保连夜送了那秋石尚书起阳汤来。贾赦心下骂“送药不送人”,想一想交代王善保:“回去告诉你们太太,既说嫣红年里年外运数不好,要躲星宿,明儿就叫你家的送来,在馒头庵打扫一间禅房躲两日,改改时运。” 何老姑眼尖手快,倒了药来伺候,贾赦待要不吃,眼见妇人檀口轻开,勾引的蜂狂蝶乱;蛮腰约束,暗带着月意风情,凡心偶炽,咕咚咚把药灌丧下去。坐等片时,腹下作烧作燎,何老姑自荐枕席,百般逢迎,以结来日之好。 王善保星夜赶回,栓了马出来,捋着裤子,急寻地方小解。马棚外月色横空,碧天如洗,造化合元符,交通腾精魄,费婆子隐在月洞窗里不敢出头,耳听见驴马杂合之嘶。王善保走去屙了一泡尿,兜上裤子咳两声,旋见贾琮闪出来,穿花度柳,不知钻到何处去了。 婆子目送了王善保去,蝎蝎螫螫进来闩了门,定定睛,也不点灯。素魄蟾光照映帘笼,隐约可见嫣红拥衾而卧。婆子捏着喉咙上来告诉:“别怕,三爷去了。你们是叫王善保咳散的,料必未能如愿。老身已有了好主意在心里,明儿说与三爷。姑娘睡罢,我去了。” 嫣红听他动脚,禁不住问:“有了什么主意?”婆子返回来,俯身递嘴献计策:“万一遇见人,三爷就说起夜走迷了。将错就错,以毒攻毒,日后索性再走几遭儿,故意叫人瞧在眼里,那时再说三爷得了夜游病,谁还不信呢?卜大舅的女儿银姐,吴国丈府上二小姐,都有这做梦走路、走路做梦的毛病。不是我胡诌,银姐,是从何老姑口里听说的;吴二小姐的痴病,他是听霍大说的,也不是他诌的。” 酉官在庙里裹住了脚,万儿只得丢开园艺,到宝珠跟前服侍。宝珠虔心向佛,贾珍拗不过他,只好从长计议,就在逗蜂轩布置了佛堂。当下命银蝶去传话给惜春,要他赶一张观音神像来挂。 银蝶忙了半日,方得空来回复尤氏,道:“珠小姐在蒲团上坐禅,困着了一般,和他说话,他不搭腔,连眼皮也没动一动!面前墙上光抹抹的,并没有挂观音娘娘。爷命我传话,所以径从珠小姐那里——”尤氏喝断:“什么小姐,他是你那门子小姐!你见那位奶奶,还是少奶奶生他,还是养他了?” 银蝶吓的缩了脖项,尤氏骂了一回,道:“你还去一趟,把你们大爷的话送到他耳里!你们大爷说了,‘有其主就有其仆,既然他和入画吃了秤砣都要当姑子,大隐隐于市,就在逗蜂轩出家,也是一样,且有个照应。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前朝‘年未四十,不许出家为尼’的金科玉律,叫他自家细想去!明摆着的道理,他若想不出,也没那习经参禅的天分!’” 银蝶连轴转的腿脚酸软,坐到沁芳亭上吹风。老叶妈在那里侍弄盆里栽的秋海棠,看见了笑道:“这一派桃花杏花明年才开呢,我说那里来的香气,原是姑娘坐在上风头。万儿怎么没来?” 84(二) http://.biquxs.info/

银蝶忙送来花剪,道:“万儿还你老的。大爷要他服侍宝珠,一时半会过不来,怕误了你老的事。还要我替他谢你老,说学了你老好些手艺去,公枝母枝都能认出来了。”老叶妈笑道:“我也是别处白学了来的,不教人学了去,带土里去不成?” 银蝶远见着彩屏,忙向叶妈告了别,提衣过了沁芳桥,撵上去打听。彩屏道:“姑娘去了林姑娘那里,你快去罢。”银蝶道:“林姑娘跟前,倒不好说得。”遂跟彩屏来至暖香坞,进彩屏他们屋里坐等。因问:“大爷求的菩萨像,可知有了没有?” 彩屏愁了眉,道:“姑娘的《大观图》还忙不过来呢,才听见说妙玉在潇湘馆录诗编册子,姑娘这一趟,就是求他帮忙去的。那一夜闹贼,老太太差点子唬死过去,姑娘因此警了心,只要紧早赶出来,交了老太太的差。” 潇湘馆里,茜纱窗前,黛玉瞧着月洞窗外的鹦鹉,架上鹦哥歪头瞧着窗下的妙玉——看他坐在几前写字。黛玉诵道:“丁香结子芙蓉绦”,那鹦鹉听了便联道:“不系明珠系宝刀。” 妙玉笑赞“好伶俐鹦哥”,向黛玉道:“紫鹃是你丫头,原唤鹦哥,这一个不像你丫头,倒像伴读的书童。”紫鹃不知何处听见了,笑来道:“宝二爷口里也是这一样的话。还说我们姑娘额外又收了鹦鹉当弟子呢。” 妙玉把鹦鹉才说的一句也录了,点头道:“就是,香菱是前面收的。”黛玉不禁笑道:“这个是好学的,香菱是好问的,都不只我一个师傅——这雀儿还拜了宝玉为师,香菱还拜了宝丫头一个学究,云丫头一个诗翁。” 说到湘云,因道:“云丫头大喜,若效金帛之贺,一则显俗,二则也没这集子齐全。我们赶一册出来,明儿派宝玉送去,这里面有诗的,岂不就都贺过了?方才我说你中秋夜联的十三韵,必得录进来,原故就是这话。” 妙玉欣然道:“我原该贺他,一个出家人又不好贺的。你这么一来,非但贺了,贺的也巧。只是一件:你知道我们姑苏的风俗,这贺喜上送的,少则两样,从没有送一样的。他和宝二爷打小儿好的那样,我就自荐画一张姽婳将军图,跟这《怡红集》一道儿过去,又便宜,又是成双成对的。” 黛玉未语先笑了,道:“紫鹃才说你说了宝玉心里话,你口里这话,又是宝玉心里话呢。”妙玉想想,没意思的,不做声只听黛玉道:“你才刚说《怡红集》,这名字好,就是他了,你就手题上罢。” 妙玉道:“三姑娘擅书,‘怡红’二字是宝二爷门匾上的,他两个不拘那一个,明儿题一题就罢了。看在云姑娘,自然都当赏心的乐事。”黛玉听他说的也有理,丢开这话,还诵诗与他誊录。 黛玉看见惜春进来,笑道:“你来的正好,瞧瞧我们录的你的诗,有无遗误。”惜春一页页瞧了,道:“都在这里了,就是这样。”还了诗册,和妙玉道:“嫣红虽也善画,我不便去求他,故来求你。求你画了你自个,好歹帮我把林姑娘二哥哥也画上。 林姑娘的眉眼,似喜非喜,我在人物上原就平常,就算此刻当着他的面画,我也画不出他的情致神韵。当日勉强画了《双艳图》,后头来的二哥哥,虽也画上了,可我瞧着,总觉心气神儿不是二哥哥——像是冒牌的一个人,好比六耳猕猴冒了孙大圣。” 黛玉笑嗔:“我烦他来录诗,你也来烦他!不知道的,还说咱们两个约好了罗唣他。我要他替我画那姽婳将军,你要他画园子,都说是急事,你说,他先画那一个为是?” 惜春道:“能者多劳,智者多虑,仁者多辞,佛家慈悲为怀,自来如此的。”妙玉笑道:“我既帮了林姑娘,众生平等,也却你不得了。只是‘意态由来画不成’,到时画的不如你的是,可别冤杀毛延寿就是。” 妙玉录完这一册,回庵做了晚间的功课,来问妈妈:“我家祖上故事,师父可向师姐讲过?”妈妈惊问:“师妹何故问这个,可是听见什么了?师父临终交代,是时候方能告诉师妹。”妙玉天分高明,已然猜出十之六七,无须再问,且回寝室,把那歌行里的恒王和林四娘细读细想。 不胜感慨之时,拈开锦袱,坐对菱花,见的是眼笼月晕,腮飞朝霞,自羡压倒桃花,欺翻芍药。恍惚当中,竟认做了林四娘,口中心上把那《姽婳词》轻吟体味。 一遍方毕,又是一遍,款爱遥怜,体贴那脂粉英雄的侠骨柔情。吟至“姽婳将军林四娘,号令秦姬驱赵女”,心下道:“这四娘姓林,林姑娘也姓林,若非巧合,便是诗家有意为之。” 一心便去体会诗心,道:“宝玉待林姑娘,有如恒王,他小时就有‘绛洞花王’的旧号;林姑娘待宝玉亦是生死不能转移,与林四娘相似乃尔。明儿他和宝玉成了亲,他那‘潇湘妃子’的雅号与‘绛洞花王’也就捉了对儿了——想是冥冥之中早有天意,只是先时想不到。” 绸缪更兼缱绻,一时打定了稿子,向那墨烟冻石鼎前拈了笔,素手搦彤管,羽翰运丹青,把那姽婳将军画将起来,只见: 苏锦征袍笔裁成,桃花马上请长缨,这红粉将军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气质美如兰,风华馥比仙。明眸善睐横秋水,黛眉轻蹙远山微,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闺阁中似娇花照水,沙场上是叱咤风云。 中夜画就,意犹未足,以真字题上一绝云: 绣心学就八阵图,芙蓉袖里携兵书。 由来知己甘心赠,留将名姓传瓜洲。 次日起来礼了佛,下山送了图轴来,问:“在屋里呢?”雪雁悄声道:“宝姑娘邢姑娘两个在里头说话,余者都往三姑娘屋里题书名儿去了。”妙玉便不进去,只把图轴交在雪雁手里,原路回去,沿那云步石梯拾级上山去了。 这里,宝钗道:“别处说话不便,母亲听见也闹心,所以把你请到这里。梅家父子回京,也没人去,也没话去,琴丫头虽伤心,却劝哥哥早日娶嫂子进门,不愿因他耽误了你们。你知道就是了,得便儿我和母亲哥哥说,由他们去劝蝌兄弟——趁年间祭祖,灵前磕头祷告了今日的变故,请了示下来,改了当日起的誓。” 岫烟似喜非喜,低头只听着。见宝钗说完了,支支吾吾道:“姑妈说,孙姑爷在给吴二小姐和梅二爷拉纤,不知是真是假。”宝钗叹道:“行动上也可知了。蝌兄弟打听了来,那吴小姐庙会上撞见梅家公子,见了梦中人,得了个无医之病,非要梅家救命。梅家两边不得罪,走为上计,回南边去了。” 宝玉随黛玉回来,得了《姽婳图》,兴的了不得,喜的向妙玉的栊翠庵直作揖。黛玉取了《怡红集》来,宝钗岫烟出来看时,宝玉已出院门,面见云妹妹去了。 宝钗来瞧母亲,说到宝琴,薛姨妈道:“他没娘,明儿你还回去陪他一日。你嫂嫂不是省油的灯,我猜,还说琴丫头的风凉话不好!你叫琴丫头不用理他。” 母女正说家常,听见外面吵嚷,不知何事。香菱在廊檐下观书,合上《五柳先生传》站起来,且听费婆子道:“这可怎么好,琮三爷腿子叫人打断了!老爷气的要死,太太要我来求姨太太的棒疮药。那年琏二爷叫打坏了,就是你们薛家祖传的膏药搽好的。” 宝钗闻言走出来,道:“妈妈进去坐,我这就回去,饭后赶早儿送来。”说了便去。费婆子入来回明薛姨妈,也不坐,也不领茶,谢了姨太太,拿脚便要回去。薛姨妈笑骂:“老货,你又不是太医,又不是郎中,你再急,也屙不出棒疮药!坐下说说,什么人打的?那里来的胆子!” 费婆子告诉:“我们老爷恼的就是这个。杨提督府二等的一个管家打的人,抬着春凳亲送了来。说我们三爷乔装打扮,言语轻薄,误当是调戏他儿媳的浮浪无赖。陪了不是,安了银子预作药费,不够时还送来。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是误会,琮三爷也只好白吃这个亏,都是为着配药孝敬父亲。”没头脑说了一通,薛姨妈盘问至再,方得明了,放他去了。 宝钗车经张德辉的承局,放个妈妈下去配药,自个回了家。进门转过照壁,弦歌笑语不绝于耳,宝钗油然放慢脚步,只听他唱的是: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悻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84(三) http://.biquxs.info/

金桂款按银筝,春官轻启檀口,歌罢《蕉叶怨》,宝蟾进来布碟放钟儿,极口称羡不已。金桂因夸唱的好,迎弟便赞弹的好。金桂听着,掰腕子揉着指头自谦:“搁的久了,手也生了,筝弦松紧不齐,弹的音未必都在调上。春官,清唱一个我听。” 春官是家班出来的,张德辉知根知底,买来带回北边,放姬妾屋里使唤,今日应薛大奶奶邀请,随了七小姐来。淸唱了一曲宋徽宗的《醉春风》,跟妈妈出去用饭去了。 屏开孔雀,帘控鲛绡,须臾并起炕桌,杯盘肴馔,汤饭点心,堆满其上,银壶玉盏,酒泛金波。 金桂洗了手,上炕指迎弟宝蟾二面坐了,啃油炸的鹌鹑骨头侑酒。小舍儿筛酒,金桂一缩头在他手内吃了一钟,命宝蟾搛菜喂了他,道:“今儿能请迎姑娘来,是那呆王八不在家。不然苍蝇叮上你这无缝的蛋,三不知传在金兄弟耳中,他再多了心,没的也成有的了!” 宝蟾听这话里有话,止不住呵呵笑道:“卜银姐想金大爷,想的先是害了相思病,后是害了花痴病!胡君荣瞧也白瞧,依我说,须得汉子上身,生个一男半女,兴许还能好。” 迎弟听了这话,藏转着头,睨着宝蟾暗笑。金桂骂道:“扯你娘的臊,就你吃过猪肉,偏知道这些个!金荣认了我母亲做干娘,我是他干姐姐,虽然放了定,我也不能眼见着他娶个痴子进门——害几代!” 宝蟾道:“薛宝琴不孬不傻,还叫人退亲呢。”金桂不忿,“薛大姑娘福命,将来是宝二奶奶。也不知我那里生的不如他,他嫁那样人家,那样姑爷,我却嫁个剩王八,青春虚度,在这倒败的家里守活寡!望门寡也不如——望门寡,还能因祸得福另嫁人,叫他蹲着茅坑,何日是个头儿?路死路埋,又不早些个!” 当下持气命小舍儿:“你出去,说给老苍头——明儿我要回我们夏家,眼不见为净!叫他晚上抱好料,把那白驹喂饱,路上好有劲!” 莺儿一食盒捧了他姑娘的饭菜,送在琴姑娘房里。宝钗笑向妹妹道:“你陪我吃罢。”宝琴凄然笑一笑,“姐姐变着法子劝我用茶饭,叫我如何却你这心呢?实在是吃不下,为着叫你放了我的心,吞宝剑我也吃些。” 宝钗听见这样说,便往他碗里夹菜,道:“你是明白人,不用我多劝。‘好事多磨’四个字,在俗人眼里是个短,他们不知世间还有‘因祸得福’四字。与其叫个无心的得了去,还不如不去。母亲悄悄求了你的姻缘签,我带来了,你瞧瞧。”宝琴瞧来是: 不在西北在东南,无缘对面也枉然。 塞翁得福因失马,兄嫂做主配成双。 宝琴思及金桂,怅然并未当真,但说:“哥哥年下忙,我不得离家,姐姐替我问婶子好罢。婶子姐姐放心,既是这样命,我认就是了,还能怎么样?”宝钗答应着,陪他吃了饭。漱口吃了茶出来,带上棒疮药,还上贾府去。 第二日,金桂归宁,一下车便打发了老苍头回去。母女见面,俱各欢喜,从桌上谈到了床上,晚间熄灯后一头躺着,说了大半宿的话。一会子骂,一会子笑,喜怒无常,也不知说的什么。 异日午后,金桂请了女先儿来,陪母亲听了大半日《素梅易嫁》,去往自家房里过夜。两个先儿就在宝蟾屋里安插了,明儿好接着说书。次日金桂问了母亲安,唤上宝蟾,出东城门去赏他夏家几十顷的桂花。 这一处花田接水盈坡,宛如天大的一个八宝攒心盒:这一格是红的,那一格是白的;这一面是金丝桂,那一面是银丝桂;柳叶桂、金扇桂、滴水黄、葵花叶、柴柄黄各在一处,五彩炫耀,香飘天外。 这时气蝶恋蜂狂,金桂瞧着倒奇怪,嘘一声止住宝蟾,举扇独向花间扑蝶去。杏奴蹲在田垄上,一门心问卦。背后是一田佛顶珠,跟前是一畦柳叶桂。 这一卦不顺,伸手摘下两瓣柳叶桂,高高举起,当空飘下,打几个转儿,落在地下。金桂丢下花胡哨的蝴蝶,在他背后看了已有一盏茶的工夫,忍不住笑问:“这打的什么卦,财气卦,还是姻缘卦?想是你见你金大爷定了亲,也想要配个丫头子,是也不是?” 杏奴挺起身来问了好,挠头道:“回大奶奶的话,奴才这是问从前跟的柳二爷。小的满天下打听了一来年,一点儿踪迹也没有。如今跟了金大爷,不得出去,只好守着进出京城的这条官道,还有那里的齐眉岭。山不转水转,巴望那一天看见柳二爷打马经过,又或者在那齐眉岭上三姨的坟。白望了这些日子,心里着急,所以打卦问问——柳爷何年何月那一天露面。” 金桂笑赞:“你这忠心难得。我跟你一样,也望柳二爷回来。”凑近看着卦象,“这花瓣一个朝上,一个朝下,一个弯朝里,一个弯朝外,是个笑卦。你这一卦不灵,我来打一个。”说时搓手呵个气,拾起花瓣,合十摇一摇。 闭眼祷祝了,一放手睁开眼来,专等花瓣落地。先见一个朝上,再见一个朝下——恰恰的盖在前一个上面!兴的金桂直拍手儿,笑的不住,道:“有这难上加难的卦象,心想一准事成,你就等着柳二郎从这里经过罢。柳二郎那样人物,遁入空门,天老爷也说可惜。我们家那只呆头鹅,为着讨彩头,巴巴儿把当日替柳二郎和尤三姐相看的房院买了下来空放着,希求结义的兄弟回心还俗来住!” 说的不了,忽见宝蟾疯跑过来,大笑大嚷:“金大爷不知练的什么功,奶奶快去瞧,在前头院里倒栽葱呢!”金桂听了这话,丢下杏奴,忙随他看去。 花间匠役出没,坡上屋舍俨然,房前槐柳掩映,屋后桑樾招摇。粉墙青瓦,筒瓦泥鳅脊下,是五间上房,金桂父亲在日,宝蟾伏侍小姐在西厢房住过,门径道路,自是熟的。 金桂提衣快快走来,打门间缝里瞧进去,只见金荣沾衣十八跌,打了一趟八折拳,脚蹬李半天之腿,手抓鹰爪王之拿。忽而一个鹞子翻身起来,连翻几个筋斗卸了力,以手当足,腿为臂来脚当拳,旁敲侧击,进退旋回,虎虎生风。 金桂不禁问道:“这是那里学的好本领?当日柳二爷做戏,也有见着的,也有没见着的,不知他二人,那一个本领高强。”宝蟾还未答话,只见金荣动手走过去,倒靠在隔断墙上,换着手儿练臂力。 金桂趴门近瞧,那门吃他手上力,随之转开了些。金桂侧身进去,要去唬他一跳作耍。金荣气运丹田,默念心法,忽闻风送一径兰麝,翕鼻四下里乱嗅,一开眼便见环佩参差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细看处,只见: 湘裙下露着一双金莲,尖生生周正堪怜,白绫绫高底鞋儿,云纹上缉绣山牙。撒花洋绉裙上系着荇叶官绦、双衡比目鸳鸯佩,上悬百蝶穿花红褃袄,外罩五彩银鼠褂。纤腰婀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掩去酥玉胸无价,玲珑坠儿实堪尝。 金荣情思萦逗,看见芳泽旖旎,玉貌妩媚,撕心呼唤一声“姐”,跳窜起来,拜了四双八拜,让姐姐受礼,道:“家姐芳驾至此,愚弟竟不知迎接,该打,该打。” 金桂受了半礼,啐道:“少跟我花马吊嘴!薛大跟前,你一般的也是弼马温,卖了他的眼,就成个活猴儿,我也看不上!”说了,径向西厢去。 金荣跟了几步,想起一事,返身来至腰门,唤来杏奴吩咐:“骑我的快马,紫檀堡打上好的石人醉来,我要痛吃三钟,给姐姐赔罪。”自向渔夫猎户两处采买了河鲜野味来。 诸事停妥,金荣来至廊下,朝内道:“弟平日到不了姐姐跟前,每日早晚只在这廊下给姐姐请安。心诚则灵,今日果把姐姐盼望来了。” 金桂吃吃笑道:“你这么虔诚,母亲替我认了你作弟弟,倒是我的福分。有道是‘爱屋及乌’,我把迎弟当妹妹,看的还不是你?”金荣道:“母亲都和我说了,明儿媒人退了卜家,全凭姐姐做主。”金桂嗑了瓜子儿,道:“进来罢,我有话问你。” 宝蟾带了妈妈出去,金桂直直瞧着金荣,道:“你这一身好拳棒,那里学来?”金荣衔恨道:“六指儿自诩滚刀肉,安的是‘说不过,打的过’的心,不叫他吃了我的亏,眼里也没他金大爷。不然,这桂花夏家的金字招牌,早晚砸他手里。为着这个,我结交了绿林的甄艢,学了他一半本领来。” 金桂敁敠道:“交结强梁,不怕招祸?”金荣笑道:“他原是正经的武举,只因甄府坏了事,夺了功名,没了生计。不知道的,说他来路不明,知道的,嫌他来路不好,他是走投无路,才在平安州落草做了教头。姐姐勿忧,归不归正在他,结不结交则在我——他若死缠,我就出首去领赏,来个一举两得!” 金桂甚喜,“有这后手也罢了。母亲要在西市再开一个局,和我商议,说是你的主意——”金荣道是,“六指好不好也是姐姐的姑舅表兄,他虽吃赌败家,打量姐姐和母亲未必忍心撵他,所以弟只好出此中平之策。 从前我不知道,这一季从这里发到他局上的嫦娥花,少里说也有一千银子的净利。单是戴二的斗鸡局,表兄就送了二三百银子去。前儿我从花局上经过,等了半日,才见他搂个妓*女从双喜班的园门首出来。这关门的买卖,还能长远?” 酒逢知己,话也投机,金桂吃了河豚锦鸡饮了酒,含着醒酒石黑甜一觉,梦赴高唐。醒时天色已晚,来不及回城了,就在这里住下。 欲知后话,下回分解。 85:看面相孙夫人不忿 惊噩耗史太君归阴 http://.biquxs.info/

话说金桂次日还家,六指儿堵在车道里,翘首张望。跟车来至二层门,拨开车帘向内道:“听说妹妹来瞧姑妈,兴的我拿脚就走,上小花枝巷买了胭脂水粉就来了。苦等一晚上,又想念妹妹,又担心妹妹,一夜几乎不曾合眼。妹妹睡的可好?” 金桂见他面目可憎,说的不三不四,待要不理又忍不住,佯笑道:“我睡我的,你睡你的。这里那里,还不都是我娘家的,谁还指定我睡那里不成?” 抢白了,手搭凉棚,看着日阳,“三哥是局里掌柜,开门的钥匙在腰里。‘邻家只望邻家倒’,杏花方家巴不得我们铁锁绑着门;‘亲戚都望亲戚好’,母亲把买卖交给娘家侄儿,为的是放心,难为三哥劳神费力。” 六指儿虽然听着,两眼却不肯放闲,周身瞄瞧了,饧眼觑在金桂脸上道:“妹妹说的极是,只是我这心又在姑妈买卖上,又在妹妹身上。不来亲瞧妹妹一眼,心里过不去。这下瞧了,说一句就走——妹妹等我吃晚饭,我买合欢花酒糟的好鹅掌鸭信来,保管比你们薛家的还好!妹妹吃了补血又补气,养的比广寒仙子还美上十分——” 金桂噗嗤笑了,嗽一声止住道:“午后我就回去了,要买要送,送你薛姑爷吃去,我这就替他谢了。”说罢,一气走出一射之地。口动头不动的问宝蟾:“你回头瞧瞧,看走没走。”宝蟾扶树回首,佯把桂花嗅,六指儿见了,撤身去了。 夏奶奶隔日见着女儿,如同见了宝,挨在身边坐着,儿天宝地,问这问那。忽命丫头,“把他哥哥送的胭脂香料拿来,给你姑娘认认,看是不是好的。”遂向金桂道:“你哥哥说是胭脂西施家买来,是宫用的,可见他用了心。他打小儿心里有你,娘也知道,唉,就是变种生的不像老子不像娘,到不了你心里去。” 丫头拿了来,金桂不接手,只命宝蟾收好,道:“一包*皮包好,明儿记着带回去,我要送张七姐做人情。”因向母亲解释:“他姑爷买过,好是好的,就是不对我这脸。用了两回,发红发痒脱了一层皮,再不敢用——万一破相成了没人要的,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娘儿闲话一回,金桂一五一十,把金荣告诉的都朝母亲说了。夏寡妇恨铁不成钢,把六指儿数落的不休,“怎么就不像金荣呢?有金荣一半,也还是个好的!可惜金荣不是我娘家人。”金桂听了这话,恨不能有个一奶同胞的妹妹,招进金荣来顶他桂花夏家的大门户。 歇晌困了午觉,金桂料想表哥今晚必来,不等老苍头来接的日子,辞了母亲,忙忙坐车回了薛家。小别似新婚,薛蟠央缠半夜,动作一番,偃旗息鼓,呼呼大睡。好在金桂心思不在他身上,先是玉面郎君柳湘莲,后是金荣金小刁,胡思乱拟,一夜春梦,心下道:“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好梦留人,金桂香梦沉酣,被只齐胸,一把青丝拖于枕上,雪白的一弯膀子撂在杏子红菱被外,腕上戴的虾须镯退在胳膊弯。薛蟠牵被掩了,披衣趿鞋起去,金桂未曾觉察。 醒来命人唤了薛大呆子来,道:“明儿我们夏家西门里再开一个花局,金荣老是东西城门来回跑,也不用做事了,工夫都耗在路上了。你给小柳儿治的宅子,空了这些年没人撑,除开靡费,还怕发霉发绿!前儿我去瞧了瞧,几上床上,一摸都是灰!我的主意:小柳儿回来,还是小柳儿住;不回来,金荣住一住。” 薛蟠苦了脸,抓耳道:“我正要卖了做本呢。张德辉说,如今路上不太平,机会难得——没本事的,知道开春就是翻几倍的价钱也白搭。‘这些年我踩这条路,黑白两道都有交情,官匪两道撒几个,至少也还有两倍的赚头。’” 金桂立时恼了,挽袖子指骂:“早不赚,晚不赚,我一说,你就要卖了赚!我娘家家私,到头来还不都好了你这呆王八?薛家赚,夏家赚,那家赚不是赚!得亏金荣没亲口来说,他张口闭口叫你大哥,叫了这些年,你也好意思挡他的手?那宅子紧邻张德辉家后花园,我瞧金荣迎姐是一对,明儿他们成了亲,翁婿住在隔壁,正好亲香。” 夹枪带棒,薛蟠生怕今晚他又别手别脚,不得畅快,赔笑道:“我不过说说,你动气做么事呢。千金难买一笑,你乐意怎样,行就是了,算我没说,还不行么?”说了,架势是要走,金桂瞟见了,冷笑一声,“这又那里找乐去?你顶人骷颅盖做么事!” 薛蟠不解,“依都依了你了,还有什么邪气?”金桂谩骂:“老货老货不在家蹲,小货小货不在家蹲,常年送上门去!孙姑爷接母亲妹子来京,一家子团圆,我听说语村赖尚荣两家都去望了。傅试娘子在家待产,还派人送了礼去呢! 平时不烧香,等明儿孙姑爷点了九省都检点,再去抱佛脚,那也迟了!我们买卖人家,讲究天时地利,最要紧是那人和,不然,再好的买卖,卖不出去,那来利势?不出阁的姑娘生了子,还得偷个汉子借个种呢!” 薛蟠未尝听过这好话,笑的乱蹦,道:“既说望的是他母亲跟妹子,你去才合式,我是男人,不好去的。”金桂又骂:“蠢才!这话还要你说?不是要你去,我是恨你没个算计,不知世路,顶不起门户,白投人胎不中用,误我终身!” 再不理薛蟠,唤进宝蟾来,命他带人去打扫屋子,洗晒被褥,预备金荣搬进去,道:“今儿我去走亲,赶明儿闲了,我去查看。‘舍得一身剐,敢把皇上拉下马’,不怕爪子叫我戳烂了的,尽管出工不出力!” 年下考官叙等,褒贬不同,吴府敕造襄国府,周国丈荣任金陵体仁院总裁。忠靖侯史鼎入宫陛见,叩谢了圣恩,吴周两府也进去恭贺过了。往还酬答数日,为国尽忠,跟上周总裁的大福船,顺流而南,总督一方,两岸猿声啼不住,兰舟才过临清江。 孙绍祖放了长安兵备道,傅试仅叙了个中平,张如圭生性婪猾,官声素来不佳,徇私冒功之参尚未了结,位列中下。傅试受他请托,少不得驰书一封去达知。怨天尤人之意,见异思迁之心跃然书上,内有“仕不上青云,何如返耕牧”云云。 绍祖克日赴任,傅试都门帐饮,长亭饯别而回。家人拦道飞报:“奶奶生了,生了大公子了!”傅试策马驱驰,父子相见,慈父舔犊,喜极而泣;赤子肠饥,呱呱在啼。 傅府弄璋,同僚好友,新交故旧,三朝这一日前来道喜。也有家人送了礼来的,也有女眷亲来了,不用饭走了的。长安府李夫人仇都尉夫人结伴辞去,威烈将军贾珍夫人尤氏、王仁夫人并他妹子史二奶奶相继也都去了。 夏金桂同冷子兴家的跟着秋芳姑娘,一一送了回头,二人仍往楼上去陪语村夫人娇杏并赖尚荣母亲看热闹戏文。 秋芳代嫂应客,迎送如仪,忙而不乱。言语行动,周全而未见冷落,亲热而不失礼数,孙绍祖母妹一一端详在眼里,交头接耳,窃窃赞叹。孙姑娘见的是: 矜严标格绝嫌猜,笑靥如花不乱开。 覆额斜侵眉柳去,媚霞横接眼波来。 一时,秋芳有话来回嫂嫂,孙母趁机端详,心下自言:“面如满月,福分不缺;眼如水杏,不走背运;唇若红莲,是主夫妇和睦;齿若榴子,应在子孙繁盛。” 秋芳燕语莺声,和嫂子说了话,过来告个罪便要过去,孙母笑盈盈携了他的手儿,往上捋一捋,露出雪白的一截腕子,粉妆玉琢,莲藕一般。孙母看到了,赞到了,把那十指春葱摩挲的不够。 啧啧夸赞:“心灵才能手巧,这一双巧手,必善持家处事,不像他哥哥娶了贾府没人要的一个病秧子!从我来,没见他开过笑脸,锥子扎不出一句话,他娘家人还叫他‘二木头’呢,不是木头是什么?我是不喜欢!婆婆跟前不讨喜还罢了,不得丈夫的缘,一个朝东,一个朝西,累月到不了一起,能生出什么阿物儿?可不是成心断我的后来了!” 85(二) http://.biquxs.info/

把女儿跟秋芳两下里比看了一番,向傅试娘子说道:“他哥哥和你哥哥好的亲兄弟似的,原要两家指腹为婚,可那媳妇过门半年,也没见个动静。前一阵经期到日子没来,我们母女空欢喜一场,心说生下一男半女,夫妇也可和睦些,谁知竟不是喜脉,太医断的是气大伤肝,血气不足之症。偏房虽有解怀的,却是赔钱的丫头!小子不问嫡庶,丫头就两说了,所以他哥哥不便再提指腹的话,只叫他妹子带了这个项圈来。”说时放了秋芳的手,拿项圈去向床边。 秋芳还往园子去了,傅试娘子捧出襁褓,抱在被头展拜了两拜,说好话儿:“一拜老太太好福气,百毒不侵无禁忌;二拜你泰山好心意,指腹为婚招妻弟。” 孙母笑听了,嘴儿合不拢,把项圈松一截,戴在孩儿项上。慢慢紧了,累了丝线,笑说道:“哥儿戴着旺相,泼皮长,泼皮大。我嫌弃庶出,你亲生娘倒不嫌弃。” 试大奶奶唤一声“老太太”,笑道:“老太太不驳我的回,就算我讨了老太太的话了。一满月,我便抱他进去给老太太磕头,我们两个做母亲的就在老太太当面定下这门亲。从此,我们小子也就得了岳父的好靠山了。” 说笑一回,外面唱罢南曲,传来弋阳高腔,孙母拿指头向小人儿嘴上掏掏,逗了一回,起身道:“这是睡着了,我们不吵他困觉,都出去瞧《金貂记》罢。” 楼下摆着戏台,双喜班的乐工戏子在那里配器徒歌,锣鼓帮腔之声闻于巷外。傅家这后花园地界不大,虽无重檐高垒,深宫宝殿,然而水榭风亭,也有几处悦目赏心的去处。 孙母好热闹,傅秋芳孙绍仪两边扶他上楼归了座。秋芳因把绍仪后襟一捻,绍仪知意,随他下来,二人逶迤来赏这一处的美人茶。 秋芳道:“听说你嫂子病了,请你来赏花,顺便求你,回去替我问你嫂子好。”绍仪答应了道:“一边是哥哥,一边是嫂嫂,手心手背都是肉,上面还有母亲,我做女儿妹子的,只好背后劝了哥哥劝母亲,尽我心罢。母亲上了年纪,哥哥耍枪弄棒惯了,偏偏嫂嫂心思细,看见听见的都往心上去——身上心里的病,都是从闷气上来的。” 秋芳徐徐点头道:“有你这样小姑子,也算三生有幸,我替你嫂子谢你。我有心去瞧他,可又出不得这里的门。”绍仪心然之,因笑道:“才在姑娘房里,瞧见姑娘作的三首茶花诗,我记住了。回去说给嫂嫂,姑娘写在里头的话,也可劝嫂嫂。嫂嫂见了姑娘的诗,姑娘就是劝了嫂嫂了。”秋芳未说话,只管把头点了。 孙夫人到家,绍祖的姬妾,除开带去任所的,都出来迎送。见无迎春,老夫人不觉动了宿恨,喝问:“你们奶奶呢!”人回:“身上不好,下地略走一走,就困乏了。绣橘扶他回房,服侍他躺下了。” 孙母益发来气,“这治不断的病,依我说,不是别的,是懒慌病!站着想坐着,坐着想困着,困着还不自在——那也只能土里困常年的去了!”绍仪从旁悄劝:“求娘快别说这不吉的话,我早上去瞧嫂嫂,黄黄脸儿,装是装不来的。” 归房换了衣裳,孙母撵逐闲人,笑和女儿道:“仇都尉夫人问了你的年庚八字。你的人,亲眼他是见了的,必是称心才开口。”绍仪不做声,坐着只管出神,他母亲惑然问道:“绍仪,难道你竟不愿意?” 绍仪笑道:“自从父亲去世,我和母亲相依为命这些年,再离不开娘,我只守在娘身边。”他娘嗔道:“我也想这样呢!‘女大当嫁’,傅试痴养妹子孬养猪,他妹子生的美人一样,生生叫他耽误了。今日见着他,我心里还说呢——你哥哥要是娶了他来,心满意足,那来如今这些糟心事?” 绍祖也曾动过吴二小姐并傅秋芳的心,无奈吴小姐芳心暗许,眼里无人,正值世交贾府的赦老爷上赶着应承,绍祖一头乱麻,念在买*官的五千两银子,一念之差,上门求了亲。三日新鲜过后,枕边的当了马棚风,梦里的唤作小亲亲。 迎春煎心度日,魂回故园,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醒来愁对日月,心催更漏,心说道:“带来的,也只绣橘说得话;这里的,也只绍仪把我当个人。傅秋芳叫哥哥耽误,我叫父亲耽误,他耽误的是出阁,因祸得福,不出阁倒好!我是出不了这牢笼了,叫姓孙的捏在手板心,永世不得翻身。”说至伤情处,眼泪吧嗒一声,滴在侧畔的《太上感应篇》上,紫菱帕上拭还来。 绍仪撞见了,忙进来解劝:“嫂子且看远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调养身子要紧。说句不该我说的:母以子贵,嫂子有了侄儿侄女,哥哥不看嫂嫂,也要看儿女。” 迎春曳泪请他坐,“姑娘这样劝我,显见着是把我当亲姊妹看。”绍仪诶笑道:“不光我,秋芳姐姐也挂念嫂嫂。我誊出他的诗来了,他劝嫂嫂的话,都在里面,嫂子自个看罢。”迎春接来采笺,见的是: 其一 谁掇孤根墙角栽,天然浓艳衬瑶台。 岁寒松柏如相问,一点丹红雪里开。 其二 绿叶丹葩迥自殊,何须琪树秀三株。 清风袭袭生衣袂,一笑相看人姓卢。 其三 屋角春声喜报晴,青裳玉面晓妆明。 为君自断天休问,依倚清香乐此生。 却说乌进孝小子性命难保,贾珍索性卖了那一处田地,把乌家的官司撂在脑后。尤氏刚刚省了这一处的心,入画哭哭啼啼跌撞进来,爬下磕头,说哥哥叫人闷棍打死了,“求奶奶做主。” 尤氏嫌恨夫妹,殃及池鱼,拿入画煞性子:“赖尚荣都了结了,小蹄子又来生事!你哥哥深更半夜翻进多浑虫家,非奸即盗!他不入贼案,不犯奸科,能叫人撵的慌不择路,栽死在墙根马槽上?你有那样哥哥,还有脸来喊冤!到了衙门,问你个挟尸讹诈,投在牢里,你就知厉害了! 赖二打发人告诉你叔叔婶子去了,他看你可怜,赏你哥哥的烧埋银子,你拿了去罢,别在我跟前趴着了。这下好了,你要出家,你哥哥也管不着你了!” 金荣结彩鸣炮开了西城的花局,铆足暗劲,跟六指儿打起擂台。踏勘田地,相中了贾府东西义庄中间的一处阴阳两面坡,瞧着坡上野生的好桂花,心说道:“就近租来做花田,再好不过,再巧也没有了——嫁接了上价的品色,不伤根,年内就能开。”与金桂详参了,急来寻贾府族长说话。 正值王夫人南边陪房的赵进宝、李满仓搭了史鼒的漕船贩南货进京,发卖一空,连本带利揣在腰里,急等漕船接了王短腿的河曲马回头。邢德全叫家姐拘的囊中羞涩,满腹牢骚,王仁惧内,叫仁大奶奶韶刀的不堪,二人一合计,决意借个顺风船南游,这是来辞贾珍一声的。 也就顿饭工夫,贾珍送他二人出来,金荣碰见了,各各问好。邢德全诉苦:“这是什么世道,湿的还不如干的!你金小雕走了吃屎运,在干姐姐身边混的人财两旺,我在亲姐姐身边,讨钱没讨着,倒讨了他的嫌了。也罢,东方不亮西方亮,南边求一求三家姐去。”说罢,跟着王仁去了。 金荣一说租用荒地,贾珍即刻动了心,面上自然不肯露形,心下忙活:“娘娘薨逝,黑山村殴死人命,赖二窝占多浑虫老婆打死昌儿,上下两层,来势不好,我贾氏坟山,果真出了纰漏冒了气了?果然要败,趁早捞些银子是正理。大老爷尝说修坟山给老太太冲喜,后来吃了张友士的药,日日向好,就没再提。短了那一项进益,正要拿这一项描补。” 金荣回去等话儿,贾珍来请大老爷的示下。贾赦道:“正要找你来。你们修谱,忘了一件事。”贾珍启问:“不知何处不周,还请老爷明示。” 贾赦收起扇面,道:“琮儿为了孝顺,腿都叫人打断了。”贾珍忙说了自愧弗如等语,继而道:“都传作二十五孝呢!不单我们府上,杨提督府上也是不打不相识,得知内情,也说堪举孝廉。” 贾赦颔首,“举不举孝廉,那是朝廷的事。圣人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我许过琮儿,你把修的谱从新拿出来,添上琮儿这一段。’”贾珍满口答应了,回说坟山赁地之话。 85(三) http://.biquxs.info/

贾赦盎然道:“这倒是天赐的进益。你们二老爷不管这俗务,就叫琮儿跟你学着办罢。‘老健春寒秋后热’,有这意外之财,我还是当日的意思——把阳宅修葺修葺。老太太好了,是冲喜;不好了,可不正好用上了?琮儿腿脚未痊,在家拘的日子也长了,合该出去逛逛,活动活动,防备骨头长扭了。我说的那一件,你说的这一件,你都和他商量着办去。顺带扩一扩望椿庐,我想好了,老太太一登仙,就改名儿唤作‘双瞻阁’。” 贾琮辞了邢氏,叫人扶上软轿,去了坟山。邢夫人闻得冲喜的话,当做天大的孝心,亲往老太太耳中送来。高兴而来,败兴而归,径到老爷跟前牢骚:“宝玉是孙子,琮儿贾琏就不是孙子?我亲眼看见鸳鸯那蹄子打点了两大棕箱财宝,一箱给宝玉娶亲,一箱给林黛玉做嫁妆!” 贾赦气黄了脸,道:“‘偏心的父母,叫不尽的黄天!’偏心小房的宝玉是真,林姑娘的东西却是林姑娘自己家的——那年林妹夫去世,贾琏南边亲带了来。当日老太太就跟我和二老爷说了这话,里头并没无藏掖。” 连日天气晴和,午错时日阳颤晕晕的。鸳鸯煽风炉连烧滚滚的开水,两排暖壶都装满了。倒一壶泡了艾,罩上浴棚,四面生着炉子取暖。黛玉琥珀双双扶了贾母来,鸳鸯玻璃两边接进去,扶在春凳上坐着,掩起门来,替贾母洗澡。金星随声应答,门里门外传递盆巾盂皂等类。 上房院内,凤姐分派丫头子,日影里放了罗汉榻,正中放一张炕几,两边铺设坐垫、引枕,又有围屏张护挡风。一应动用之物铺的妥妥停停,晒的暖暖洋洋。 一见宝玉他们扶出贾母,凤姐便迎了上去,亲手送在榻上。大家围坐,陪老祖宗说笑。鸳鸯送个枕头出来,凤姐拦住道:“不用这个,我去拿好的来。”众人皆不明白,只听贾母笑道:“久病床前无孝子,难为两个玉儿,一个凤辣子。” 贾母漱了口,端起老君眉吃一口,笑问宝玉:“昨儿晚上,你和你妹妹几时回的园子?”宝玉道:“老太太睡稳了,妹妹和鸳鸯姐姐说了一会子话,我们就回去了。回去路上,我向妹妹讨教,只听了妹妹一句话,四妹妹命我做的那序文便都有了。”贾母笑问:“什么话那么金贵,说我听听。” 宝玉笑瞧黛玉,黛玉便说道:“原是他的话——当日拟沁芳桥前头的匾额,当着老先生,他说‘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我不过借他这后面一句,谁知他竟借了青莲居士一篇话来,充了四姑娘的《大观图序》。”贾母便问大观图,得知十亭已有了八九,笑对宝玉道:“见不得他的画,先听听你文罢。”宝玉便诵来,是: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浮生若梦,梦会几何? 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 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 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 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况四时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 会大观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 群芳毓秀,造化独钟; 浊玉附会,夫复何幸? 尽鄙诚以怡红,感高情而快绿。 愚虽不才,物尽其能, 序诗落第,罚以扫地磨墨,无不欣然从命, 个中至乐,不足为外人道也。 贾母听的满眼都是笑,道:“这借的巧,添改的也巧。”说时眼见凤姐抱个枕头来,嗔他道:“什么好东西,也值你巴巴儿跑一趟。” 凤姐道:“老祖宗别问,先试试暖和不暖和,泡松不泡松。”一行说,一行替贾母垫在后背。贾母往后靠一靠,笑道:“也罢了,只是这一股子清香,闻着就受用,贴在老颈把子后头,舒筋活血,一阵阵的舒坦。晚间枕着睡觉,必是安神的。” 凤姐作色道:“老祖宗是行家,果然识货!”贾母道:“那你说说,到底好在那里?”凤姐笑道:“说来话长。前儿晚上,月老托梦告诉我——”贾母忙问:“月老托的什么梦?” 凤姐会意,笑道:“托了两个梦,一个是老祖宗知道的,我先说老祖宗尚不知道的。”众人见他这个口气,都围上来听,只见凤姐道:“嫦娥远在天上,夜夜悬心的还不是后羿,却是祖婆婆!听说祖婆婆身上不好,忙遣月老送了玉兔捣的灵药下去。这日月老上月宫奏事,嫦娥听他说祖婆婆大好了,正喜欢,却见玉兔把耳朵摆的拨浪鼓似的——纷纷抖下药末子来! 玉兔道;‘我常年捣药,耳上毫毛见日叫灵药熏着,培着,也是一味好药了。拿去做了枕头,睡觉枕上,非但断了病根儿,且再不复发的。’说时薅些下来,交月老带去,吩咐说:‘替娘娘祖婆婆做药枕罢。’嫦娥不禁叹道:‘我在仙班,当谋众生之福,可惜你这耳毛有限,不能遍施恩泽,广布祥和。’ 玉兔道:‘这也不难,且容小兔作法。’说时拔下毫毛望下一吹,纷纷落在昆仑山边的西海沿子,化作遍地兔耳草。 我把这梦告诉他们琏二爷,他二爷便向琴姑娘家的铺面寻了西海沿子的兔耳草来,我便拿他填了这枕头,孝敬老太太!”贾母听的大笑,众人也都笑起来。 贾母笑指凤姐道:“病了这半年,倒把他的笑话忘了。叫他抠的这一乐,通了气,浑身畅快。阿弥陀佛,天老爷保佑,快快应了凤辣子的话——枕了这枕头,断了病根儿别再发作。” 贾政眼见着母亲恢复原汁,心中大慰,从母亲处下来,意欲告诉夫人知道,叫他也放了老太太的心。谁知王夫人又往薛姨妈处去了,贾政略坐坐,想起兰菌二人的功课,便往梦坡斋批阅去了。 是日朔风呜咽,贾琏身在坟山,縈损肝肠,想二姐当日花容玉貌,而今孤栖野坟岗,于心不忍。环琮兄弟并蓉蔷两个小一辈的兄弟,监工在修登仙阁。贾琏几处转了来,情知内中大有藏掖,碍着父亲,不好发作。闷闷的打点了香纸,独上坟头去祭尤二姐。 冢圹积年失修,春冬未祭,却有近日祭扫之迹。贾琏不解,对着焚烧所遗之死灰,半晌也未拟出人来。忽见灰中隐约有字,贾琏依其笔意,在手心画出一个“恨”字来,恍然自问:“难不成是张华来过?” 贾琏膝下荒凉,愧对二姐母子,坐陪至薄暮方回。从东边临街的角门进来梨香院,回明二老爷,道:“糊个外面光,还不如不动——开春天气潮湿,进潮鼓出来,不好看还是其二,烂在里面,倒梁塌屋,也未可知。” 贾政抖抖索索向那笔架山上搁了笔,问:“可曾回过你父亲?”贾琏从实道来,“不敢回父亲,求老爷好歹劝劝父亲。若说非修不可,就正经修一修;要图省钱,还不如原样放着。”贾政道:“《小戴礼记》云,‘宁戚勿奢’,这话你父亲常说,然则家兄是认准了便不肯回头的性子,他既发了话,我劝也是白劝。”贾琏只得作罢。 邢夫人眼里只有老爷,心里只有银子,想着老太太偏心,单给宝玉那些财宝,实难咽下这口气。不敢冲着老太太,照常还来请安,见着鸳鸯在服侍贾母安寝,新仇旧恨一齐上来了。 斗气不进去,只在外间四下里抓寻,狠虫一般。骂丫头爬梯看了顶柜,听说没有,张口便喝问琥珀:“老太太那两箱宝贝,怎么不见,入泥钻沙去了?” 琥珀小声求他:“好太太,老太太才合眼,还没睡稳。”邢氏不听犹可,一听愈发高了声,“少跟我打岔!你们他们,张口闭口老太太,那是冲着老太太的东西,不是老太太的人!老太太还没死,就偷的偷,抢的抢!娘娘不死,我看娘娘面上,捏着鼻子不吭声;而今娘娘死了,还踩着我的头,那就错了主意!该我长房的,一个子儿也甭想昧了我的。有理走遍天下,把娘娘挖起来,我也不改这个口!” 鸳鸯听的心惊肉跳,恨不能拿茄子筑了邢夫人的嘴。抢去关了门,蓦然回首,只见:贾母张口结着舌,周身抽搐,吐出白沫来!鸳鸯忙去查看,唬的连唤琥珀玻璃。 欲知后文,下回分解。 86:梦悲切黛玉劝怡红 哭发应娇杏赦语村 http://.biquxs.info/

话说贾琮腿脚不便,夜宿望椿庐。早起潘又安正替他换草药打绑腿子,外头一片声嚷:“都把手头活计放下,带上杠子梯子,回府搭棚,老太太殁了!” 金文翔张伞持幡,号哭而来,见者无不涕泣。贾琮在矮板榻上抱头大恸不止,文翔劝不住,与潘又安一头一个,抬了板榻下山,扶在马上,小厮骑马紧随。 赵天梁李贵分头去往田庄报丧,俞禄带领匠役下山去了,余下的牯儿、大黑子几个跟着王住儿赵天栋,遵赦老爷之命,分头去砍阴阳二宅上的耐寒君子柏,欺雪大夫松,以备搭扎门楼,装点孝棚之用。 邢忠未来投亲之时,在玄墓山的蟠香寺扎作裱褙营生。自从与薛家开了亲,拿几个本钱,依着卜世仁的香料铺重操旧业,开着不大不小的一爿铺面。 钱槐受族长差派,来时邢大舅还在皮匠铺,做闺女喜事上的被褥去了。立等片时,钱槐不见他人来,径往皮老棉铺上去找。只向贾芸舅舅拱拱手,就过了他的香料铺。 邢忠得了话,回店讨上动用的家伙背上,卜大舅见他出门,从拍子下走出来问:“大舅那里发财去?”邢忠嘟哝:“发个屁财,这是忙上加忙,乱上添乱了!皮老棉咬价,咬的我一头火,这又来了却不得的事!喜事白事搅在一块,叫我顾那头为是?说不得了,死者为大!” 卜世仁是五服里的姻亲,这头还缩不过去,平添烦虑,耷颈子来至庭院,蹲到乌桕树下闷声抽水烟。他女人在惠夷槽上碾苍耳子去刺,见了丈夫,叹说“造孽”,抱怨开来:“半生养了个百伶百俐闺女,我养他小,指望他招女婿养我老,谁知竟成了嫁不出去的!金家退亲,咱们原不该依——生是他金家人,死是他家鬼!定亲时也没这毛病,如今不好了,是他金家坟山冒了气!不然,早不得,迟不得,怎么不早不晚,跟他家换了八字,就得了痴病了?” 卜世仁起身另觅清净,不防头碰在树杈上,气的拽断树枝,道:“还说这没用的做什么?你也晓得,我们是薛家的承局,入着他家的股,这是一。第二件,老滑头张德辉是我们里头大股东,迟早花哄了薛呆子的家当去。他家七姐看上了金荣,不买这个账,也要退亲,不如白做个人情,日后指望他带我们搭伙。 有了银子养老,比什么不强?有钱能使磨推鬼,我雇玉爱说书串戏陪银姐,可不是陪一日,是陪一世!人穷志也短,他孤儿寡母的,招进我这门里,是几世也修不来的福!方才我在树下蹲着想,生米若做成了糯米饭——粘了牙,甩都甩不掉,只好打掉牙,吞在肚里!” 他家的听的笑逐颜开,嗔怪:“老鬼有这主意,怎不早说,害我白发这些日的愁!”说了,下地窖掏了草灰里的柿子,洗净了拼个事事如意的果盘,端到西厢窗边偷听。 半日未见动静,推门一看,房内空空,床上床下也没人。忙向后花园去找,才到枣树下,便听银姐叫嚷:“相公,你上来,咱们打个立秋千。” 至树后瞄瞧,只见银姐立在画板上,扭的股儿糖一般,一手挽着彩绳,一手把玉爱招的不住。荡悠悠来来去去,丫头玉爱各在一头,是时候推一下,送他出去。银姐荡回来,跌足道:“相公,快把我停下来!人家胆小,一个人荡害怕,你上来抱着我,咱们一起蹴!” 丫头直使眼色,见玉爱迂呆不知其意,口吐明言:“姑爷,你就听小姐的罢。我们小姐是老爷太太掌上明珠,说什么,老爷太太没有不依的。”玉爱手把踏板,低头不肯抬,急的银姐伸手来拽——不防脚下跴滑了,跌撞下来,把玉爱和身一抱,“咕咚”一声,一齐仰倒在地下。 银姐笑的了不得,骑在上面,搬起玉爱头,挽在胳膊弯里。抖开手帕垫上,并头躺下,搂抱着睡了一回,睁眼望着垂下来的柳条儿。忽见豆大的一个蜘蛛爬出柳叶,唬的把头藏入玉爱怀里,提名儿呼喊丫头,“快,快叫喜子去,别来蜇我,也别蜇我相公!” 丫头劝慰:“喜子不蜇人,是来牵线的。看见姑娘姑爷好的这样,他来报喜——”银姐回头忙问:“报什么喜,难道是我有喜了?”见丫头不答言,转面问玉爱:“相公,他们不知道,我只问你。你说,我是不是有喜了?前儿你给我唱的戏文,里面也有喜子的话,我唱给你听罢,看我记的是不是。”说唱就唱道: 宫庭金炉银灯,烛光掩映,米大喜子厮抱定,金盘种豆,花枝招展,银瓶觑娉婷。只见她拜倒在瑶阶,暗祝声声。 他娘看也看到了,听也听到了,招过丫头来嘱咐:“你放机灵些,要是他们两个在房里也这样,你就关门出来。傻站在跟前,他们放不开手脚。事后告诉我就是了,我自有道理。”因问今儿玉爱说了什么书,串的什么戏,忽问:“我教你说玉爱是金荣,小姐信真了么?” 丫头点头道:“我按奶奶教的话说了,小姐问脸面怎么变了些,我说;‘为的是和小姐的美貌般配,吃了高老庄的人参果,所以一发俊了,说话儿也比先前腼腆。’小姐喜欢的了不得,再没起疑。”卜舅娘笑去说给他爹,卜大舅轻舒一口气,上荣国府吊丧去了。 薛姨妈这回家来,是和子侄商议迎娶岫烟之事。闻报哀哭,婆媳卸妆服素,薛蟠开道,薛蝌骑马随车,一行人直奔宁荣街而来。 东府大门洞开,望西来,门首香烟弥漫,门内爆竹惊心。从敕造荣国府的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至荣禧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孝棚高搭,白幡飘悬。 南北穿堂从东往西直至贾母上房,一色净白纸糊的雪洞一般,三间厅上有全福的妈妈接引女眷。薛姨妈哭至停丧之室,放大悲声。 长子赦报申丁忧,礼部奏闻,今上念彼先夫两代之功,着光禄寺按例赐祭,朝中由藩郡以下准其祭吊。 都中八房都来了,代儒贾敕叔侄杳然已经作古,贾琼在南粤行商,不知其身在何处。小叔子仅剩代修,效敦二侄儿、?珩珖琛璘五位侄孙也都来了,来者还有曾孙辈的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菌贾芝等。族长贾珍指出贾璜贾芹贾蔷贾菌几个,吩咐去迎送陪客。 原籍金陵二府十二房,三房灭绝无人了,目下只剩九房。前儿从史鼏、张如圭口中听得宫中新闻、贾府消息,除贾故老病无医,贾莘游学在外,其余七房同舟都来道恼,一并望视贾母之疾。尚未回籍,也都出头帮衬料理。 阴阳司天文生进来择日,推准停丧七日,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寄灵铁槛寺,择吉起灵归葬金陵祖茔。贾赦重孝在身,哭的泪人一般,猛然间想起一事,蹒跚出来,指人去凿隔断墙,道:“开门出入,以便丧中来往。”命毕爬回灵前,稽颡泣血,哭的力竭声嘶,声息渐无。 外头委了贾珍,里头全仗凤姐。当日协理可卿之丧,凤姐都是经过的,因命彩明拿了花名册子来。谁知照册一点,算上卧病不能下地的,男仆只三十一丁,女人不过四十三口,有钱的早往南边过冬去了。 凤姐原要在这大事上体面老太太,斗转星移,孰料竟是这么个光景。暗骂一声,继之以叹:“老太太儿孙满堂,想比小蓉大奶奶,竟不能够了!”含泪将田庄上的弄出几个,拣要紧的且办去。 好在平儿小红鸳鸯琥珀几个贴心出力:平儿在那里按数发与油烛茶叶掸子笤帚等物,小红在分派婆子围搭坐褥毡席,摆放痰盒脚踏之类。二人分派指教,提笔自画记号——虽说不是个字,开具的却是明明白白。 喜鸾原守着老太太,如今也如紫鹃,在暖阁守着林姑娘。金桂抹眼也在灵前哭了一回,妈妈领他婆媳来至后楼看茶,李婶弟媳起身迎接,延入座中,陪着薛姨妈说家常。 一时,周妈妈灵前替他姑娘烧了香纸衣包来,薛姨妈李婶都问湘云,周妈妈叹道:“姑娘两眼哭的桃儿似的,忘了还没满月,一心要来。舅姑不放心,好歹劝住,姑娘只得差遣我来——替他尽个心。” 李婶因笑道:“史大姑娘个条,不胖不瘦,要什么有什么,正是旺夫带子之相。没准儿有么事了,自家还不知道不好!好在公婆有见机,若由着他的性子来,由着性子哭,倘或闹出事故,不说公婆丈夫,亡人也不安。” 86(二) http://.biquxs.info/

周妈妈吃了茶,作辞回去了。李婶丢了湘云,问起宝琴兄妹两个的婚事,听来一惊二喜——惊的是吴府争婚,喜的是薛蝌改了誓,迎亲在迩。金桂在和尤氏说话儿,李纹在一旁听着,薛姨妈见了道:“纹姑娘也快了罢,我听见讲绮姑娘婚姻也动了。” 李婶坦陈:“赖家是要接。‘好事不在忙中起’,我心里说这也太急了些,就推过去了。”薛姨妈点头笑道:“绮姑娘是老亲开新亲,姊妹嫁兄弟,肥水不流外人田,一门里亲香。”李婶讪笑着还未答话,冷不防贾珍一头走进来,唬的金桂躲避不迭,一进身撞在许氏身上,唬的一撤,退出屏风。 贾珍怅然正有所失,再见金桂,不啻佛祖重现,姮娥再临,只见他:头上尽是素白银器,身穿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蛾眉曼睩,目腾光些,楚殿争纤,最怜巫峡,汉宫竞细,独让昭阳。 金桂曾听说贾珍最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不知是怎样人物,心下猜道,一双星眼斜盼贾珍,两情四目,不能定情。 贾珍走了真魂,中了邪祟,一时警觉,扶额自笑道:“主文的相公急等宝兄弟,四下找不见他人,我想在这里。听见姨太太婶子在这里,白进来说一声:招待不周,多多担待。”薛姨妈李婶都道:“一家子骨肉,何必说这两家子的话?” 代修老眼看见宝玉走笔在题挽联,拄拐走来道:“非宝玉,料不能称老太太心意。”众人唯唯,代修嗽一声道:“我老了,别嗔我倚老卖老,当着老嫂嫂魂灵的面,这也并非多嘴。老太太一生,也算十全了,要说还有心事未了,也只在宝玉身上。趁着老太太还在看着儿孙办后事,七里办了大事岂不好?”半晌无人接话,代修把那鹤首拐一顿,转向他处去了。 各处供用俱按一品职例,灵牌疏上写着“天朝诰授贾门史氏太夫人之灵位”,宣坛悬吊榜文,榜上两边镶了黄纸,上书一联云: 东极垂慈,仙识乘晨而超登紫府 南丹赦罪,净魄受炼以径上朱陵 殃榜当中大书: 世袭荣国公冢妇,京营节度使贾门史氏太夫人之丧 两边排着一副副挽联,皆子孙敬挽。内中贾政的一副出自宝玉,余者皆相公代拟。瞧这几副是: 长子赦:深恩未报惭为子;隐憾难消忝作人 次子政:梅花一缕魂,出世冷挑香雪去;梨蕊三分白,离尘悲割紫云来 侄孙珍:慈竹风摧,鹤唳一时悲属纩;西山日落,鸠扶只影恨含饴 邢夫人属牛,亦在冲犯亡人之列,因此避在新开的黑油小门里头。想起什么话,由费婆子王善保家的两个轮番传递。 命出无时,朝令夕改,凤姐伸手不是,缩手也不是,一发作了难。满心委屈无人可诉,趁着烧黄昏纸,在老祖宗灵前哭的不了。贾政夫妇自谓是次房,任由长房做主,目不视物,耳不闻声,一心一计尽那人子的孝道。 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慈慈收养恩,黛玉睹物思人,恸倒在碧纱橱里,俯伏在红绫被上。一缕生魂赶上贾母,泪水涟涟,攀住了央告:“老祖宗,不要走。” 贾母摩挲抚慰:“傻孩子,阎王叫我三更死,怎能耽搁到五更?我这一趟去见阎王爷,面求阎王宽限,回去好替你们两个玉儿成亲。你且回去守着宝玉,叫我去的放些心。回去罢,啊?缺什么,尽管向你二舅舅要去——我有话在他那里。” 黛玉点头答应,总归不舍,踟蹰之际,似闻忍泣之韵,听来分明是宝玉口声。心下着忙,千山万水,把“宝玉”唤了无数。 一时相见,执手相看了半日。替他拭泪时,问他何故悲啼若此,宝玉哽咽道:“妹妹去了,丢下我一个孤魂野鬼,活着还有什么趣儿?”黛玉劝道:“老祖宗要我回来陪你,我听老祖宗的话,你也听老祖宗的,咱们都回去罢。”说时牵他回来。 黛玉梦魂归窍,漫展星眸,朦胧见着宝玉埋在枕里,悲悲戚戚,啜泣之声一如梦中所闻,不觉也随他抽噎起来。泪眼相望,二人恍若隔世,如在梦中。 西府正派子孙通宵守灵,贾赦早已拘的魂不守舍,困的人仰马翻。打呵欠时,听见一快四慢打了五声槌子,心说天快亮了,只听更夫呼喊:“早睡早起,将养身体;早起早睡,精神百倍。” 环琮兄弟轮番苦劝,贾赦半推半就,下去绿蚁斋小憩。合眼睡去,就见前方摇摇的走着一位美人,春花照水,倩影映溪。虽看不见面目,单看这后身,窈窕有如嫣红,翩跹又似鸳鸯。只见他走走看看,撷花扑蝶,大有巫女行云之风,宓妃邂逅之态。 贾赦眼馋肚饱,由不得撵了上去。跟至这一处所在,但见荆棘遍布,虎啸狼嚎。慌脚乱跑,却叫一道黑溪拦住去路,并无舟桥可渡。正惶急,木筏一叶,翩然而至,撑篙的那翁挥斥道:“快休迟疑,作速回头要紧!” 贾赦施礼启问:“此系何处,道兄高姓?”那翁道:“此即迷津也,遥亘千里,深不可测。此时只吾真事隐一筏可渡,不受金帛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老兄心在迷关,渡身无益,作速回头,休再延误!”贾赦还求买渡,忽觉背后风起,回头一看:一头饿虎凌空啖来,一扑成擒。 贾赦惊梦骤醒,心有余悸,旋听人报:“忠平侯率领太监并阴阳司的执事,勘溪溯源,就快到沁芳闸了!”贾赦惊疑:“他是严贵人父亲,素日并无来往。是那个宫里的太监,可曾问来?” 报者不知,触动贾赦之怒,喝他:“糊涂东西,也不看看谁是孝子!我这身穿的是什么?还不去回你二老爷!”贾政与闻,命人哨探,自出灵堂换了吉服,坐等侯爷驾临,惊惊惶惶,汗出如浆。 一时,贾琏喘吁吁来报:“虚惊一场,侯爷并没有来,他兄弟一行人都已去了。忠平侯奏准严贵人省亲,择地建园,兼取各家之长,也避诸家之弊。孙绍祖荐的山子野,画了图样子了,实地来堪风水建制,若与我们园子雷同,则须斟酌添改。”贾政怆然入室,换上孝服,重回灵前。 这四十九日,单请地藏庵水仙庵十八众女尼在后楼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设一坛于正房大院,王一贴马道婆等十三位全真道士坐坛打那解冤洗业醮。灵前有水月庵的十位尼姑,清虚观的终了真人并留守玄真观的虚谷道人等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 娇杏说他也是孙子媳妇,按七过来哭灵,一口一个“我亲根的老太太”,“你要保佑儿孙发财发福,房房都一样。”哭的江河水断流,奄奄就剩一口气。邢夫人夸他会哭,“哭发哭发,不哭不发,想要发应,就该跟他好生学学!”说了,吩咐留宿,就在李纨原来住的小院里安顿了。 凤姐一心体面老太太,虽有公婆挟私报复,处处为难,也未尝动过退步抽身之念。李纨一则火眼未痊,二则寡妇失业的好说不好听,也难执事见客,所以不大很出稻香村,仍以课子读书为要,惜春那里是职分所在,面情塞责而已。宝钗不在探春跟前提点,就在黛玉身旁作伴,时常带着香菱,往返于贾母上房与母亲住处。 这日孙守备回京探母,语村得知,上那里密献剿匪之计以邀王宠去了。娇杏独自来了贾府,洗手预备灵前去哭发,但觉面上作烧,想是杏花廯又犯了,对镜自照,命丫鬟拿蔷薇硝来败毒。 听见后面穿堂里有人说话,窗外一望,见是宝姑娘走来。后头跟的莺儿是见过的,再一个虽也面善,却想不出那里见过。正寻思,赫然见他眉心有颗胭脂记,娇杏吃一大惊,失声道:“难道是他!” 丫鬟取了硝来,听见了。一面替他奶奶细细搽,一面笑道:“奶奶才说‘他’,说的是谁?”娇杏道:“说来话长,想来也没这样巧,想是我看花了。人像人,也是有的。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丫鬟笑道:“他叫香菱,原籍父母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是从金陵,叫薛家买了带上京的。” 娇杏暗自忖度:“这样说,想不是他也难了。语村在金陵府任上断的那桩人命官司,就是冯薛两家争婢,殴死冯渊。金陵地面虽大,也难出两件一样的奇事。霍启尽管是在苏州丢的小姐英莲,当中既有拐子,又有人牙子转手,从姑苏拐到金陵,蓄养成人,也不为奇。” 86(三) http://.biquxs.info/

想到此处,心思明儿如何面对昔日的小姐,不由的发了一个怔。丫鬟收拾了蔷薇硝,放归原处。听见动静,出去瞧了,来回他奶奶:“这是锣鼓铙钹声儿,想必窕娘师傅他们升坛了。”娇杏听说,忙向灵前去跪经,好趁机祷告——替语村祈福攘灾。 这窕娘是他小姐甄清漪的替身,当日江南甄府坏了事,主仆二人尚在京城,就在水仙庵避祸。主仆二人戴发修行,一并拜在老尼观世能门下。尔后清漪到了忠王身边,和那石清涟一左一右,娥皇女英,都在王爷心肝上。窕娘奉王命替漪妃修行,事干重大,观世能出入水仙庵,务要窕娘跟在身边,不敢离眼。 观世能合眼念经,有口无心,一时开眼不见了窕娘,如丧考妣。四下里抓寻不着,逢人便问“可见了一个未落发的小姑子”周瑞家的见问,呵呵笑道:“未落发的姑子,是什么姑子呢,我却想不出。何老姑外号何仙姑,不穿尼姑衣裳,也未落发,里外却都看不出是姑子。”说笑着向东小院见周姨娘去了。 田小嫂走来道:“活菩萨放着我不问,偏问不知道的。我打后廊下进来,遇见智能带个女孩子,生的体体面面,和你才说的倒像。向我打听秦四娘家,说是看他姐姐去,我指他们去了。”观世能从其所指,跳脚望小花枝巷去。 才到巷口,智能手捂腮帮子跑出来,观世能喝住问:“窕娘呢,都是你把他带坏了!回头我告诉你师姐打你。”智能儿道:“打起来了,冷子兴家的泼妇,上来就打窕娘大耳刮子。我拉架,也叫打了,窕娘叫揪住了头发走不脱,我回来找人。” 原来窕娘和他姐姐窈娘是孪生的姊妹,生的并蒂莲似的,封妈妈是他们干娘,还有认错了的时候。那日子兴家的打上门去,人没打着,反误了长男性命,起誓:“此仇不报,何以为人?”此后常令婆子盯梢。 今日闻报,呼啸而来,不容分说,上手就打,张口就骂,“把你小蹄子撕烂了的,看你还拿什么浪汉!”打跑智能,扯住窕娘领口不放。窕娘推挡不开,又羞又急,道:“我是窕娘,不是我姐姐窈娘,你们认错人了。” 窈娘跟秦四娘两个躲在院内,闻言出来作证。兴二奶奶傻了眼,情知打错了,嘴上不肯饶人,道:“人在做,天在看,你姐姐不要脸造的孽,天老爷叫我报在你身上,足见你也不是好货,都是狐媚子成精转世!” 观世能跳来,揎拳掳袖嚷骂:“瞎了眼的娼妇,也不去忠王府问问,就敢打骂水仙庵的人!贫道拔跟汗毛,比你腰还粗,你等着!”说了就走,窕娘连忙拉住。子兴家的听见说忠王,唬的瘟神一般,声气全无。 封妈妈好话说了一稻箩,把他师徒劝进房中。子兴家的落后跟进来,俯伏在地陪了不是,回顾婆子丫头,“还不打水来,伺候活菩萨洗把脸!”说了,跟着丫头出去,封妈妈笑道:“二奶奶,你把我那香炉砸的稀巴烂,我粘了几日也没粘起来。”子兴家的道:“不打不相识,凡是我们上回打坏的,明儿照样都买了来描赔。” 窕娘在内劝师傅:“传进王府,尽管解了恨,于小姐却无益,于师傅更无好处——好不好问个管带不严之罪,师傅便吃了亏。今儿都怪我要私会姐姐,师傅要打要骂,都在我一人身上。” 观世能听了,洗脸吃茶不言语。封妈妈伺候窕娘梳洗了,换了窈娘衣裳,送他师徒出去。回来盛赞窕娘,窈娘笑道:“这算是过了明路了,妈妈再不用担心我。妈妈有心修行,我不敢拦人向佛,等兴二爷买了丫头来,妈妈就到窕娘的水仙庵去罢——那里安静,又有师傅教导。” 封妈妈道:“你成全干娘,佛菩萨保佑你,强如我在你身边。我替自家修,也替你修,窕娘是三姑娘替身,我是你半个替身。可我瞧那观世能,言语行动不饶人,不似有道行的,未必容的住我。或许,我的佛缘还没到罢。” 贾环存心算计窕娘,得知底细,唬的三魂飘荡,七魄飞扬,吐舌庆幸:“祖宗保佑,还好没有撞在他蹄子上!”一段心机付之流水,轻易是不甘心的,因说道:“智能儿眼里只有宝玉,救得近渴的,也只剩大老爷贪多嚼不烂的翠云了。” 这日陪语村过来,送在绿蚁斋。出来吹起唿哨,撩逗廊下的金嘴豆哥。费婆子拿把扇子,笑呵呵走来道:“我和嫣红都当是琮三爷呢!二位三爷吹的口哨都一样,嫣红也没听出是环三爷。”贾环心思嫣红,随口道:“还没打春呢,妈妈就用起扇子来了?” 婆子道:“三爷说笑,这不是用的,是看的,是老爷要嫣红临的‘赌掉寒江雪’。嫣红求我送去与老爷过个目。”说了便走,贾环唤住,“你且别去。兴隆街大爷在里面,和大老爷谈论军国大事呢。回头打量大爷去了,不拘叫翠云他们那一个送来就是了。你老这大年纪,劳碌了大半辈子,也该歇歇。”婆子当下念了几声佛,“我的菩萨爷,都有爷这心肠,老货我就有福啰。” 贾赦放下邸报,但听语村道:“忠王上奏平安州匪患,有旨到部:严篙监军,仇都尉挂帅,孙绍祖自荐,与小仇充了正副前锋官,克日进剿。孙先锋献了打草惊蛇之计,四面张网之策。此番不同寻常,恐怕拔了萝卜带出泥,还请老爷修书达知,平安节度也好预为计较。小侄初入宦海,不知深浅,吃了暗亏,复职以来,尽管如履薄冰,回头想来,也还有一二后患。当日妇人之仁,充军了事,如今后悔不来。” 贾赦肃然道:“古之成大事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平安州的老乌和我们,好不好都是一条藤上的,谁也别想独善其身。我已去信,邸报上的话,他自然都知道。孙绍祖狼心狗肺,我不搭理他——这回老太太登仙,就没上他家报丧。 你不必因我绝了他,遇见了,就说我的话:回心转意呢,既往也可不咎;再要一意孤行,叫他好自为之。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别家就不怕他弑主背恩,是个三姓家奴?想要改换门庭,那是妄想!”语村道是辞出,不等娇杏,径回衙去了。 娇杏深念上天巧合之德,语村不弃之恩,夫主面上百依百随,平生但以相夫教子,拜佛求神为念。近见语村声色迟重,日瞧邸抄,夜观星象,不敢细问,寻暇亲至书房,看他案头墨宝,赫然题的竟是一首《鬼门关》。娇杏这些年描红习字,颇也认得几个字了,拿起看时,见的是: 天作陇头石阙,俗谓要隔尘樊。 百年会须作鬼,何惧生过鬼关? 娇杏原样放好,透其雄语伟辩之辞,揣其真意,急夫君之所急,下车径至贾母灵前号哭:“我的有能有势的老太太,语村也是你孙子,老太太而今成了神,要保佑这个孙子。” 大哭一阵,心说这些年语村瞒神弄鬼,恐怕种下祸根,稽首又祝:“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也都托在老太太上天入地,阎王玉皇两处求情。常言说的好,‘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语村常在官中走,小小的过错也是有的,老太太求神赦免,容他将功补过。有那起小人藏奸陷害,我们不知,老太太神通在身,替我们找出来,惩劝了才好。” 才祷毕,想来又道:“语村做的事,我知道的,都告诉老太太了;我不知的,他也瞒不过老太太去,老太太一并求佛祖赦免了罢。”说罢磕头。李纨来烧黄昏纸,看见炉中烈焰高起,香烟升腾,呼呼啦啦,如叹似笑,因赞:“瞧这火势旺的!平风低浪烧的笑呵呵,想是老祖宗看见了喜欢,笑出声儿来了。” 说时放入黄昏纸,拜褥上叩了首,祷曰:“老祖宗保佑兴隆街大爷升官发财,保佑曾孙子金榜题名。”娇杏就他吉言,一俟他起来,忙又拜下去,把那免罪赐福等语,无言又祝了一遍。 欲知后文,下回便见。 87:秋爽斋用请君入瓮 栊翠庵说法不外求 http://.biquxs.info/

话说语村鸡鸣即起,欣欣然去赴檀堡之会,娇杏母子都来送行。 语村自正冠冕,凭阑东望,有感而发:“南由北野,接履青云——山子野是北王座上的名士,山子由是忠王帐下之高人。有缘结识铁屐,已属万幸,岂意得他心不藏私,诚邀我贾某人赴今日之盛!此番得晤藩郡幕府,如蒙见教,翻他一个筋斗云去,雨过天晴,得近天颜,大司马既能得而复失,就不能失而复得么?” 娇杏笑逐颜开,捕风捉影:“昨儿雨雪,今晨放晴,处处对景!大爷礼贤下士,曲径通幽——借单聘仁交结了铁屐先生,由铁屐入了名士的圈子,这叫谋事在人;至于成事在天,我替爷在灵前求了连宗的老太太,有老太太替咱们求天老爷!爷连遇贵人,可见老太太显应。”语村但说“也好”,別妻出了垂花门。 长子若送至黑油大门首,执鞭坠镫,语村嘱若熟诵时文,意会《论语》,“习古是为雕今,圆通方能活用。”说罢在马臀上加了一鞭,哒哒的向南门外的折柳亭会同铁屐先生去了。 霍大做着拐人越货的勾当,雇着牙婆在长安县邑蓄养瘦马,财大气粗,一百两银子买嘱相好的何老姑来见故人。娇杏诧异:“这大早,可是庙里来的?” 老姑嗔怪:“奶奶这话说的!我光身一个修行人,不从庙里庵里,还能从野男人家里来?奶奶说我早,你们也早——才刚过亭子进南门,霍大认出了你们老爷。我还信不及,打车帘瞧了,果是语村老爷作揖在和马上那人说话。” 娇杏不就这话头,命茶命了果,道:“我有一句话闷在心里,琢磨了三两个月,不知当讲不当讲——”老姑道:“奶奶难于出口,想是要紧的话。信不过我何仙姑,日后再讲也不迟。” 娇杏经他一激,道:“你知道,我们大爷对我,情深义重,厮抬厮敬,我们两夫妻自来没有红过脸。因此,我想往他身边再添一个人。冷眼看中了贾府出去的入画,我向语村透过口风,他没应,也没驳我的回。原说趁他今儿出门,悄悄儿请了朱大娘来说妥,好叫他进门就听见喜讯。老天既派老姑来了,就托老姑去通这个头。看他哥哥是什么话,大不了多给几两银子,也就是了。” 何老姑迥然变色道:“我的贤惠奶奶,你还蒙在鼓里呢!同行是对头,姓朱的尖了我的生意去,把入画讲给钱槐了!他那见风挂牌的一张嘴,死的能说活,加上钱家许的银子,撩拨的珍大奶奶龙湖起蛟,连骂带劝,拾掇的入画上了轿,抬进钱家去了。入画的哥哥鸡蛋往石头上碰,和赖二争风,可不活够了?早都下世做了风流鬼了!奶奶相夫教子,眼耳不闻门外事,也不知道这些个。” 娇杏痴了半晌,“这么说,想是天意了。”何老姑道:“奶奶说是天意,一点儿不假——天离地隔的两个人,竟叫霍大无心中看见了!所以叫我送八十两银子来做见面礼,孝敬奶奶您呐。说是望奶奶念在旧相识,容他进来拜见。”说时取出包*皮袱揭起,亮出雪亮的银子,娇杏不知何意,瞧的两眼直发眩。 原来娇杏择在冬至日上馒头庵去问前程,赶上余信带人修剪树木。霍大不好在内院厮混,转在放生池边看锦鲤金龟。听有人来,一抬头看见娇杏,慌了手脚,失足掉进池子呼救命。 余信带人捞起,抬在炕上,趣他:“蛤蟆想吃天鹅肉,冇贼行也动了贼心,菩萨记账,天雷也要劈的。告诉你罢,那是兴隆街语村大奶奶,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多些铜臭的蛤蟆罢了!” 霍大笑谄谄的听说“语村大奶奶”,认定是当日的丫头娇杏无疑。独自思量了几日,心说躲人不如投门,“放着他这天赐的门路不交,天理难容。他若念旧,明儿有事,还可拿我钱财,替我消灾。” 娇杏听了来龙去脉,释然道:“那日他装做观鱼偷觑我,觉他面善,就猜是丢了小姐的霍启。才听你唤他霍大,可见他虽埋名,却未隐姓。”老姑惊问:“原来你们两个,早都见着了?这叫什么,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霍大常做噩梦,呼喊‘小姐’,奶奶才说‘丢了小姐’,丢的什么小姐?”娇杏吞吞吐吐道出香菱,难免把甄士隐夫妻也说了两句。 檀溪归来马蹄香,语村欲效东山之会的故事,敷演一篇《檀溪集序》,与那《兰亭集序》并传于世,名动京华。娇杏袖内笼着梅红的一个禀帖,入书斋福一福,盈盈笑道:“大爷辛苦,我来给爷道乏。晚上我已备下酒菜,给爷掸尘。” 语村问他手上拿的什么,娇杏奉上道:“宁荣街环三爷派他常随的小厮送了来,写的是爷亲启。”语村取出展开,见写道: 弟环谨奉长兄文几: 霜殒荻花,露凝萱草,举头望云林,愧听慧鸟语。温先贤之章句,见灌顶之忠言,叹往昔之荒嬉,惜今时之流景。 吾门自曾祖肇基,以诗书进身而事君父者,唯我兄一人。家父每慨叹及此,无不唏嘘,讵忍与闻,惭为人子。 人患志之不立,何忧令名不彰?处经改励,终为忠臣。弟欲效买臣负薪,高凤流麦,窃慕尊兄定国安邦之雄才,经天纬地之文章,得从左右,沾染一二,则万幸矣。 此谨奉。 语村阅罢感慨:“吾辈咏歌,独惭宝玉。其文采之风流,情思之清雅,接天地禀赋之灵气,有不可学而得之者。某不能为之,平生一大恨事也。”娇杏笑劝:“爷尝说,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苏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宝玉是那柳郎中,爷便是苏学士,我问爷,世人爱苏学士与柳郎中者孰多?”语村哈哈大笑道:“夫人谬奖。” 语村得贾环之书,猜是贾政之意,这月中浣,拨冗过来开筵讲学,助环琮之辈、兰菌之属守孝温书。倏尔北风吹地,飞雪漫天,北静王妃溘然仙逝,风木与悲,山河缟素。这一对神仙眷侣生死间隔,宝玉悲从中来,感同身受,沐浴穿戴了,通体纯素,白马银鞍去祭吊芳魂,兼伴情种。 不期年关已至,西府二位老爷书房里的八九位相公,长安县的程日兴王作梅皆回家团聚去了,回南边过年的几个也支了月俸,只等东府里的同乡,取齐了好一道儿回家乡湖州去。 两府上下忙碌,赵姨娘终是闲人,偏偏生定了好动不好静的一个性子。这日按捺不住,出了东院后门,夹道口遇见费婆子,家长里短,二人一路谈谈讲讲上了花厅。 李纨指杌子让坐,赵姨娘告了坐,笑问:“奶奶复出视事,眼睛好了罢?”李纨笑道:“多谢姨奶奶记挂。凤丫头忙老太太的事忙出病来了,三姑娘忙的吃饭工夫也没有,我是聋子的耳朵,白来给三姑娘捧个人场罢了。” 碧月倒了茶来,一一的献上,费婆子道生受接了,向上回话:“三姑娘,我们太太说了——语村傅试,一个是连宗的侄儿,一个是得意的门生,原是朝廷命官,抹不开情分,忙里偷闲来讲学,提束脩倒生分,‘可也不能薄了人家的好意,老爷的意思:各备一份礼,不拘多寡,须得一样的。叫小爷跟着爷们,明儿就送去。’” 李纨听了道:“大太太这话极是。”费婆子道:“还有一件,‘亲兄弟,明算账,老太太大事上收进来的银子缎子,老爷要一份明细账,赶在老相公铁算子回籍过年前,扒算盘子好好算算。’” 探春发下对牌,告诉婆子:“进出账目吴新登手里都有,年底粮银二库盘账,是府里定例,想必一项项他都对过账,一条条都列出来了备查。你说我的话,着他抄一个丧中出入账目,你就带了去罢。往年我不经手,不知他们是怎么查的,今年我要亲去对账对银。错了账目,短了银子,我只和库头算账!”婆子答应了去,探春吩咐待书:“我这里事多,你带姨娘去我屋里歇歇,叫翠墨留姨娘吃了中饭再回去。” 赵姨娘跟随待书出来,满口打听,两眼也不放闲。瞄见厨房,要去看今日的水牌,待书只好去绕这个远。厨上的女人见了凤凰似的,一窝蜂趋奉上来,七嘴八舌,都问赵姨娘好,独独柳二家的没眼睛掠他——方才一见了姓赵的,幡然便想起五儿,鼻里发酸,肠里胀气,把那槅厨关了又开,擦了再抹。 87(二) http://.biquxs.info/

赵姨娘是处翻看了,指上水牌上画的笋跟鸡,“只这冬笋黄焖仔鸡还罢了,这时间冬笋没出土,最是鲜嫩,又肥;我们三姑娘一人挑几副担子,连日辛劳,清瘦了一圈,把这个烧一蓝边盘子,我眼见着他吃些,进补进补。” 小鹊儿如奉圣旨,过去问着柳二家的:“我们奶奶说话,你听不见么?”柳二家的猛可的一转身,从泔水桶中呼啦拧出无头无尾半边鸡,抖的泔水淋漓,道:“在这里,就这些,都喂了狗了!” 旁边婆子赔笑道:“这话不假,是我亲眼见的。今儿我该班,早起第一个来,撞见野猫还是野狗,没见真,只见他咬破了槅扇上的纱,钻头正吃鸡呢。我一跺脚,他便跑了。”说了,指着头上挂的篾笼道:“所以赶着出去买了猫叹气,明儿荤腥都挂里面。姨奶奶上回要吃嫩嫩的炖鸡蛋,偏生那日做浇头用完了,今儿倒有现买的红壳蛋呢。” 那妈妈便端出一筲箕鸡蛋,赵姨娘不瞅睬,但说道:“今儿没那胃口,把红白汤的鸳鸯鱼头烧一个还好些。别的也不用我吩咐——三姑娘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你们该有数。”婆子妈妈点头都说是,围随着送他出去。 翠墨看见赵姨娘,丢下字幅,上来问好,迎进来看茶。待书走至大案,吹一口气在墨迹上试了,道:“干了,我收起来罢。”赵姨娘见了,说声“慢着”,凑来瞧看,问写的什么。 待书笑道:“我和翠墨加在一块,也认不齐全,十个字有五个——他认得我们,我们认不得他!”说了,对字诵来,诵的是: 事亲尽孝敬,事君贵端贞。 兄弟敦和睦,朋友笃信诚。 从官重公慎,立身贵廉明。 待士慕谦让,莅民尚宽平。 理讼惟正直,察狱必审情。 谤议不足怨,宠辱讵须惊。 处满常惮溢,居高本虑倾。 诗礼固可学,郑卫不足听。 幸能修实操,何俟钓虚声。 白珪玷可灭,黄金诺不轻。 秦穆饮盗马,楚客报绝缨。 言行既无择,存殁自扬名。 赵姨娘因说待书:“你才说不认识,这又念的呼呼的!”待书道:“姑娘教我们几个认字,也教我们背书。姨奶奶误会了,这是背会了,记在心里诵出来的,不是照着念的。” 赵姨娘拿起字幅,凑在眼前,不知书法文意,满口但说写的好。随手卷了,交小鹊送回去,“叫你三爷挂书房里挡眼睛的地方。人靠衣裳马靠鞍,照他亲姐姐笔脚,练一手好字——充个门面!” 待书是时候来接姑娘下去用饭,上厅未见姑娘,只见一个面生的妈妈立在案下。婆子自云夫家原籍姑苏,姓封名闻。甄家落难,封闻瘐死狱中。这封闻家的并无己出,孤老一个,依着干女儿窈娘过活。娘儿两个跟着子兴,隔江渡水来了北边。 周瑞家的叫人传了来,与封闻家的一照面,各打一个激灵,彼此打量。李纨看在眼里,道:“周姐姐,这妈妈说,当日偷偷输送甄府的东西来,当中有他。三姑娘找凤丫头商议查库的机密大事去了,多早晚回来,也不知道,所以我请你来认认。” 周瑞家的道:“我认得他,见过他两回——头一回是他们三姑娘上京,他们四个女人来拜望老太太;二一回就是奶奶才说的。有一句说一句,他这话是实,并未扯谎。” 封妈妈道:“我是发心出家的人,吃斋念佛,不打诳语。”周瑞家的听见这话,不禁动了怒,“你说你是修行人,怎么伙着小婊*子勾引的我们女婿有家不归,我就不明这个理!” 封妈妈合十念了一声佛,“罪过罪过。这一趟进来,讨了我们府上银子,预备接济我们宝二爷。那时,到了我们二爷身边服侍,也就离了兴二爷了。我们小爷南边的师傅,不是两只势利眼,就是一颗富贵心,旺处飞去了。北来是要寻访名师,隐居苦读,求奶奶开恩救急。” 李纨忖度了,道:“原是你们府上的,也是该的。只是如今我不做主,等我回了三姑娘,再行定夺。你且回去,下七再跟观世能菩萨进来罢。”周瑞家的便领着妈妈出去。 未出园门,看见探春走来,连忙上前告诉。探春心下担着惊,面上却笑道:“妈妈好容易来一趟,还是世交故人,饿着肚子出去,我们都成什么人了?”周瑞家的道是连连,“三姑娘心细,大奶奶倒没虑到这上头。” 探春道:“封妈妈是修行人,听妈妈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想再回住处了,就跟周姐姐去妙玉庵里用斋罢。他原也是苏州人氏,或有缘法,他引你入了佛门,岂不遂了你的心愿?”封闻家的谢了又谢,跟了周瑞家的去。 李纨不明就里,探春道:“这里面有蹊跷——甄府宝玉若来了北边,北王王妃是他同胞的姐姐,断无不去的道理。既有这蹊跷,不清不楚叫他讨了银子去,未必不生事。我亲口去和妙玉说,且留住他的人。至于有没有走漏风声,能不能化险为夷,还要看我们府上的造化。”说了去向栊翠庵,李纨送出来,对天祷告,求老太太保佑。 费婆子四处送好儿,把探春“严对账目,库头是问”的话告诉了戴良家的,又去告诉吴新登家的。钱华早得了他妹子报信,不过半日,伙子里就都知道女包公到日子要亲来查库。 犬突狼奔,各各忙着收债。无奈卜世仁、单大良、赵进宝、王作梅一干人等,欠着银钱当起爷,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借鸡下蛋的这些人,彼此观望,不免就有心存侥幸者。 探春提早二日,忽然间彻查粮库。挨囷插进竹签儿,勾出秕谷河沙的,即刻拆围。戴良百口莫辩,变卖家产,赎出父子几条命,举家搬到长安县去了。 银库上的闻知,高利揽了银子来,月黑风高,放入银库,人鬼不知。探春凤姐一行人按日前来,清点一毕,封银锁库,大小一串钥匙交在贾芸手里,加派他上夜。 贾珍听说西府的库头掌柜买办都在家哭银子,捧腹大笑道:“孔明再世,莫过于此,三姑娘真乃安邦治世之奇才!”次日照本宣科,谁知库头一索子吊死在库房里,死无对证,都推在他头上。贾珍指天骂地,撵逐连番,无人再撵时,也只好望账兴叹了。 东西二府查库,一成一败,口口相传,笑话画虎不成反类犬者,无不称奇道罕,叹服探春神鬼莫测之智谋。雪雁从娇杏口里听见这话,来问紫鹃:“姐姐可知‘东施效颦’是个什么话?” 紫鹃微微冷笑道:“兴隆街大奶奶的丫头是西施,你做他的跟屁虫,是东施;他疯你也疯,便是东施效颦!方才你们两个伙了臻儿去,讨了什么好赏来?把爪子伸出来,叫我瞧瞧!” 雪雁低眉搓手,蚊子似的道:“兴隆街大奶奶向臻儿打听他姑娘,告诉我说:陪二姑娘出嫁的莲花儿挂念我,不忘和我的友谊。”紫鹃勃然大怒,“他是卖主求荣不害臊的!二姑娘的情都不念,能念你什么?那天把你卖了,你还在鼓里呢!一年大二年小的还装憨,也不想想这天气姑娘手脚冷不冷。把这袖炉送去,换了姑娘手里的回来掏火!” 几树风声悲落寞,一枝红梅出墙来。山门内,封妈妈在梅间捡拾落红,雪雁进门看见了,举头看看风色道:“这风可恶,吹一吹又落,妈妈那里捡的尽呢?” 封妈妈笑道:“‘不是风动,只是心动;心若不动,风又奈何?’玉师父这话,我虽不懂得,且拿捡花杀一杀我的浮躁。这里吃的干净,住的清净,想是我这心还未清净,所以玉师父尚不肯收我。要是收了我,老身就有造化了。” 说时见嬷嬷步出西禅堂,忙去央告:“妙见师傅,这些天老身有幸,跟师傅坐卧一处,无话不谈,承蒙传经说佛,再不愿下这山——回那红尘中去做孤老,死了也是孤魂野鬼。”妙玉在耳房内听见了,走至窗前,念出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无立足境,方是干净。 无我无人,究竟无情。 无我有人,是情不情。 87(三) http://.biquxs.info/

封妈妈听了此偈,央缠妙见,妙见只得替他解释。雪雁听的也入神,觉着手心发汗时,见着手炉,想起此来所为何事,忙向禅房去见姑娘。 槛儿在禅堂上掸尘,唤住笑道:“且别进去,我们姑娘,你们姑娘,烹茶在赌诗呢。茶室里烧着炭炉,外边抽冷风,里边小阳春,手炉也不用的。就是用,不暖和时,随手添块炉膛里的竹炭进去,也便宜。你不用送进去搅人雅兴。”雪雁纳闷:“听说过赌钱赌彩赌手批子,从没听过赌诗,我且向门首悄悄听听去。” 室内茶香馥郁,笑语嫣然,黛玉笑道:“我续了他两句,你续了我四句,总算齐全了。”妙玉道:“赌的兴起,信口说了两句,未加揣度,不知是不是。” 黛玉道:“从你口里心里出来的,自然是好的——我只说了无我,经你这一分证,无我又别有二境,果然又进了一层,可令见者了然不惑。《怡红集》上这一首,还未题名,明儿添上你续的,算来是我们三个作的,我们三个名中都有个一样的一个字,就叫《三石参禅偈》,你道如何?” 妙玉未置可否,单把“三石”二字含在口中咀嚼,放在心上琢磨。思量了一番,听见黛玉出题道:“叱吒时闻口舌香,” 妙玉道:“霜矛雪剑娇难举。战罢夜阑心力怯,” 黛玉道:“脂痕粉渍污鲛鮹。恒王得意数谁行,” 妙玉道:“姽婳将军林四娘。绣鞍有泪春愁重,” 封妈妈不知何时溜进来,掖在槛儿身后,听见“鬼话将军林四娘”,讶然呆在那里,后面的竟一句也不曾听得。痴想半日,忍不住寻问:“这菩萨经文里头,怎能用‘鬼话’呢,可不是大不敬的歹话么?”槛儿雪雁听的都撑不住,一前一后,跑到外边笑去了。 封妈妈问他两个笑什么,雪雁指了槛儿道:“你问他姑娘去。”槛儿早也指了雪雁,道:“那是宝二爷作的好诗,写的好话,你去问他姑娘,岂不问的确切些?” 雪雁佯面下山,手炉微凉。摘来一杆芦苇,蹲身拨火,孰料斜刺里一羽芦花飞来,接着又是一枝。雪雁着了一箭,吃一吓起身搜寻,只见银蝶手把芦花,噗嗤在那里一笑,道:“我和碧月正要寻地洞投壶,鬼使神差,差你送了手炉当壶来,打瞌睡见了递枕头的,还客气个什么。” 雪雁叉腰指骂:“小蹄子不得好死,自家要疯,还说我递枕头!”银蝶不理,抬手瞄一瞄,投了一个乌龙入洞,一头扎在手炉里,兴的碧月拍手儿叫了好,照样也掷了一个,摇摇的却落在炉外。 碧月不服心,连掷几支,赶巧儿投了个过桥翎花,见者无不道好。于是,他二人花样翻新,连科及第、倒入双飞燕也都投出来了,雪雁手痒心痒,要些芦花来,嬉笑着也来投壶作戏。 羽箭乱飞,炉外落了一地,炉内插的刺猬一般。银蝶意犹未尽,还来腰箩取荻花,碧月和身护住,“这是给小爷们填坐褥,带在学里用的。又轻巧,又泡松,比棉花做的还好使。” 银蝶冷笑道:“通共一个小兰大爷,那里跑出‘小爷们’来?”碧月自悔失言,红了脸怒骂:“浪蹄子成心歪派!我不给芦花,就挑我的不是!”骂毕,把手炉一指,“那地上炉里不都是芦花?非要弄脏我这箩里的!”银蝶偏不听,径向苇丛采去。 旋有彩儿走来,手捧画轴问:“银蝶呢?他要的菩萨像,我们姑娘画好了。”雪雁睃一眼苇丛,回眸仍瞄他的,口里道:“在那里采花。他玩会子,自然去你们那里取,何必巴巴儿送来?想是拿送画当幌子,也出来偷懒来了!” 彩儿道:“才不是呢。我们姑娘画完了要参禅,叫我送来,是免得有人进去搅他入定。”说时向银蝶走去,雪雁拦住道:“上回画个观世音,这回画的什么?”上手来取画儿,彩儿一扭身躲开,“你手上汗唧唧的,弄脏了注生娘娘好的!” 雪雁张口欲骂,听见洞箫声动,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四顾找那吹*箫人,只见封妈妈提水出庵,来泼石子漫的路面。 银蝶捧画走来,笑看东南,告诉:“墙对过是我们汇芳园的菱荇渚,那里掩蔽,佩凤独自常上采莲舟吹他的紫竹箫解闷儿。”说罢,与彩儿分了手,一径儿回来东府。 捧至逗蜂轩,贾珍盥手出来,请了注生娘娘圣像进去。命宝珠摆上香果供品,亲身登梯挂在观音旁边的钯锔上。下来礼拜瞻仰,只见这娘娘皓齿内鲜,丹唇外朗,如有传言之举;丰姿艳逸,皓腕凝霜,似有送子之意。贾珍当下呼唤宝珠:“你出来,先替你们少奶奶诚心求一求,再替谐鸾求求看。” 宝珠带着酉官万儿,只得又步出房来。拈香跪拜,祷告的不知什么,搏签不吉。贾珍发命,酉官双手再递捧香,宝珠又替谐鸾求子,亦不吉。贾珍急的了不得,掣过万儿手上香,拜一拜插了,噗通一声,跪祷再四,手捧签筒,合眼摇的啪啪响。耳听吧嗒一声,睁眼一看,喜从签上字面起,笑向嘴角两边生。 贾珍笑道:“珠儿,瞧这大吉大利之签,不偏不倚,正正落在你面前!不瞒你说,这一支我是替你求的,换作旁人,只怕也如你求的那两个。这母以子贵的好签,是菩萨在和你说话呢!若听神明的,你就快把出家的话,从心上打灭,明儿一心一意,相夫教子是正经。 今儿夜里,不困觉你也要赶一套小衣裳出来,明儿拿给注生娘娘怀中这娃儿穿上。穿上了,在你身上就送定了——日后到了男人身边,喜得贵子之日,记着宰牲祭谢,还了这个愿,还可再求多子多福。”宝珠又羞又恼,恨不能寻个地洞钻进去;贾珍愈看愈怜,盘桓未忍离去。 佩凤既知血分中有病,心气大灰,不爱到人前去,瞅空便向无人处吹*箫自遣。此时吹罢一曲《醉太平》,箫声歇,人在菱舟,魂在姑苏——看那绿潭渔子钓,红树美人攀。 不知谁人惊呼:“走水了,走水了!”佩凤上岸爬去堤上一望,只见封妈妈送水下山,明晃晃火烧火燎,乱糟糟人来人往。忙乱一阵,人道:“救下去了,碧月文杏几个拿雪雁手炉投壶,引燃芦花,烧了葡萄架并接岸的一块菖蒲。” 李纨跟着凤姐,向火神跟前烧了香,回来时,赖家的婆子业已去了。赖尚荣在任所得了山珍,带了熊掌鹿筋燕窝竹荪猴菇家来孝敬祖母。赖大家的派人连夜送些来,与亲家母尝鲜儿。李婶茶果相待,李纨看见吃剩的果子,命小丫头拿油纸包了,跟着碧月去——送与后角门上的张妈。 碧月心说这是上好难得的,私自拣一个叫丫头子尝。丫头子犹疑不敢接,碧月道:“我不说,你不说,谁还知道?”丫头道:“姐姐也吃一个。”碧月拿手帕包出两个,道:“我是吃过的,七嫂子和你一样,没吃过,送他母子一人一个尝尝。”丫头听了,这才动口吃起来。 张妈称谢不已,碧月趁机道:“彩霞男人病的不祥了,不知他哭的怎样呢,白天忙的不得便儿,这会子我去瞧瞧他就来。”张妈赞他念旧,满口应承留门,于是他二打着一柄气死风的和字灯,朝七嫂子家去。 天上云遮月,入巷听见夜猫子叫唤,是从来旺家传来的。他二人常听李纨说那《贤媛集》《烈女传》上的阴骘,猫精狐仙一类听了不少,丫头逡巡探照,颤声问:“老鸹叫,无常到;这猫叫,什么到?” 碧月捧心打了一个寒噤,欣闻二更天的梆子吆喝渐传渐近,跺一脚壮胆,摚个土块,摸起来砸去,冲那黑里嚷:“还不出去,我看见你了!” 应声窜出一个黑影,撞了碧月一个趔趄,抱头跑向巷口去。搭档的两个更夫左右拦住去路,举灯照在脸上,“哟,这不是老赵家的天梁么,这早晚跑这里做什么来?”一问未答,那搭档笑道:“我知道了,他和来旺小子是朋友,想是好友病重,赶着来看望。”赵天梁道了几个是,虚应两句而去。 碧月昨夜崴了脚,李纨怪他多事,置之不问,丫头子偷偷跑来栊翠庵讨梅花根去活血。封妈妈心知这十数株梅花,株株皆是妙玉的爱物,转念却又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挖了一截给他,嗣后来回妙玉。 这时间,妙玉规矩是在抄手观音像前抄手念珠,封妈妈屏声息气,只见那观音手上一般的也有念珠,悄问槛儿:“师父念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手上也和师父一样,挂着念珠,嘴间像是也在念,不知念的什么菩萨。” 妙玉道:“念观世音菩萨。” 封妈妈情急失声,“他自个就是观世音菩萨,为何还念观世音菩萨?” 妙玉道:“法不外求,求人不如求己。” 欲知后文,下回分解。 88:金鸳鸯忠魂追先主 秦司棋碧血溅情郎 http://.biquxs.info/

话说封妈耳熏目染,心志日坚,以栊翠庵为化外之净土,视释妙玉同化身的观音,敬诚之意常常溢于言表。 妙玉气象庄严,清水出芙蓉,天然在雕饰,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封妈妈未敢亲近,相机只向其师姐妙见问询佛法,叹诉心肠。 是夕妙见打坐已毕,出禅关回房安寝。见封妈顾影嗟叹,问他缘何如此,封妈妈道:“见师傅你说立地成佛,玉师父说法不外求,一个叫人放下,一个劝人求己。”妙见笑道:“你这话有些意思。放下执着,佛光自现;贪嗔痴妄,遮天蔽日。” 封妈妈喟然道:“偶无儿无女一个寡妇,无处立足,遭人嫌恨,现在世人眼里,都是造孽遭报应。远的且不论,此来贵府讨钱,就存有私心——还未知我们宝二爷来不来京呢,就打他旗号,实在是说干女儿不是肠子里爬出来的,靠不住,想要冒领银子去养老。 世间罪孽,都从这非分之心上来:史侯府的鼏老爷本性难移,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又娶了邢三姨填房,大抵也只是三天热炕。每虑及此,偶便担心玉师父。 鼏大老爷伙同张如圭,与他们两家的姻亲暗相勾连,算计了玉师父的祖业,一门心还要算计玉师父的人,赌咒发誓:‘除非他不回南边,贾府一辈子护着他,或者死了!’”二人捐却机心,彻夜长谈,听见晨钟方散。 妙玉佛前在行朔望之礼,供的是一点犀乔梅花雪,花香晶莹雪,雪润剔透花。封妈妈进来一跪,忏悔其罪,知无不言。妙玉听来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封妈妈碰头求告:“师父救我!”妙玉道:“畸零之人妙玉自知偏僻浅陋,不堪为人师表,你来的日子也不短了,汝心既虔,我来请家师示下,看我这代师收徒的主意合不合先师心意。” 说罢,沐意静体,玄鉴幽微,通天人之际,告先师之灵。点犀乔内雪融水浮梅,妙玉目观象机,心演神算。心眼两合,说是应准了,当下代师收了封妈为徒。异日上西门外牟尼院剃度了,摩顶受记,法号妙闻。 妙闻得知师父圆寂于斯,寄灵在此,发愿在此守灵,日夕诵念贝叶经卷以自赎。妙玉情知栊翠庵终非久留之地,遂如了他的意。 邢夫人问知封妈已去,方将此一件擅收门人、徒耗银米之事撂开手。坐上轿子,去吃岫烟的回门酒。 姑嫂二人叙过寒温,邢夫人心有所虑,咳声道:“去了二妹岫烟两个,还有一个淘气爬爬子。所幸这阵去了南边叨扰他三家姐,省了我的心。早晚回来,我耳道里又不得静穆了!” 爆竹声声脆,新姑爷到了。小夫妻进来磕了头,翁婿厅上吃茶去,岫烟陪姑妈母亲说话儿。问到迎春,邢夫人悍然变色道:“提他我就来气,好在不是我生的,现世不现我的世!”因问岫烟妯娌夏金桂、小姑薛宝琴的奸强滑坏,要侄女拿迎春做比例,“万事起头难,一开始不要他狠过去,最是要紧。不然,习惯成了自然,养媳妇有的到你做!” 邢舅娘虽非大家之子,天分中些微却有些见识,心说不然,不好出语,且听女儿道:“姑妈放心,大姑小姑二位姑娘,早先都认识,我们三个彼此皆有尽让,再和气不过的。那边大嫂子,逢年过节外,日后见面总归有限。偶然在婶子跟前碰见,他是大嫂,我是兄弟媳妇,我自然敬他。” 他娘听了,笑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家和万事兴,听你这话,娘就落心了。”因向邢夫人说道:“众人拾柴火焰高,全兄弟成家立了业,望他收收心。我们做兄嫂的,有心无力,只好凑凑言语——还望姑妈凑几个,帮娘家兄弟治宅子讲个媳妇。” 一句话戳在邢夫人肺上,只见他瞠目道:“他是成器的么?你们空口白牙只知说白话,长眼睛也不看看他的生像儿!他要走正道,还等到今朝?就是拿银子堆,我也给他堆了女人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没个算计,不留后手,成日家昏天黑地吃死酒花酒,妓院就是他的家,婊*子是他媳妇,还买宅娶亲作什么!” 岫烟见他耿性又犯了,忙来斟茶。邢舅娘虽知不可为,可又不甘心,因又道:“姑妈说的是。全兄弟娘老子去世早,我们长兄为父,长嫂当母的没教导好他。眼见着他不成人干着急,求姑妈拉一把,或许还可归正。年前我问他,有无看上的姑娘,他竟说看上了贾琼的妹子四姐儿——” 犹未说完,邢夫人一口抢去,“糊涂油筑了心的!我是什么辈分,四姐儿又是什么辈分?就是肯卖辈分,四姐儿生的那样,琼哥儿把妹子捧在手心,又会来钱,睁眼能把妹子往火坑里卖?你们鼏姑爷的妹子望门寡,不然倒是一门现成的回头亲。可话又说回来,不是没人要,你全兄弟要人没人,要家私没家私,也轮不到他!” 黄天腊月,赴席吃了一肚子气回来,邢夫人一见了翠云,喝住便问:“王善保家的呢?”翠云回禀:“他接了太太放的利钱来,他孙子潘又安跑来找去了。听见说,是去求鸳鸯去劝司棋开口吃饭,开口说话。”邢夫人听见“鸳鸯”,破口大骂:“那不识抬举的淫妇,求他作甚?活该拿大耳刮子去打他才是!当日他哥嫂好话劝尽,他也不听,还听谁的?从前犯着老太太,如今还惯着祖宗做什么!” 翠云以实道实:“琮三爷说老爷说了,‘狗急跳墙,不许鸳鸯寻死’,所以潘又安求他祖母去求彩霞。袭人素云同去劝过鸳鸯,鸳鸯原答应去瞧司棋,赶上老太太生病登仙,两下里就耽搁下了。和鸳鸯好的也还有,可是,琥珀在他身边;紫鹃是林姑娘的丫头,翠墨是三姑娘丫头;玉钏和我们这边不对付;剩下彩霞麝月,彩霞落难,人有恻隐之心,而且鸳鸯司棋,都是嘴硬心软的,烦他跟鸳鸯一道去劝,不独鸳鸯不好推诿,司棋也难驳他的回。” 邢夫人心说在理,冷不丁问:“这是谁的主意?”翠云道:“琮三爷问嫣红和我,我据实和三爷说了,三爷要我告诉潘又安,我托费嬷嬷告诉了。”邢夫人颔首,“你这话说的是,告诉的也是。你去回老爷,说我今儿高兴,贪嘴多吃了两钟酒,头晕不自在。说忠兄弟夫妻都要我代问姑老爷好,说薛蝌岫烟正月里还要来给姑老爷磕头拜年。” 翠云答了三四个是,道:“隐姓埋名的胡君荣瞧了嫣红的病了,老爷命我来回太太,拿银子去打发。琮三爷在书房陪着。”邢夫人老大不快,又不敢驳老爷的回,只嘟囔:“不是我犟着回来,若在娘家兄弟家吃晚饭,你们也留郎中吃饭过夜不成?不生男,不生女,接二连三,生病生的不断!这头痛肚痛心口痛,真真假假,依违两可,都是断不准的,焉知就不是装的?” 絮絮叨叨拿个戢金方匣来,打开看着,却不肯放手。中间想起一句要紧话,问:“你才说的利钱呢?”翠云道:“太太不在,王善保家的擅自不敢做主,又怕有闪失,随身带了去了。”邢夫人这才拿出银子道:“我先垫上,回头你去官中支了这项来,交到我手上!”翠云答应着接了去。 贾赦离索居丧,阴阳失调,礼法所系,又不得闻乐观优作遣。东府打扫了宗祠,光禄寺关了宁荣二公的春祭赏来,换上门神、孝联,贾珍来请大老爷去主祭。 恭请了贾母神位遗影上去,邢夫人在槛内领班,青衣奏乐,传荤上素,大太太一一摆上供案,带领一众女眷三叩首,祭奠诸妣。礼成,贾赦发下话来:宁戚勿奢,可免皆免。 邢夫人上房袭地铺满素毡,地下放着象鼻三足珐琅大火盆,炕上逢中设了黑猞猁狲皮的靠背,铺着大白狐皮坐褥,秦显家的扶邢夫人上去坐了。两边又铺狍子皮褥,邢夫人让王夫人并后廊下的两个妯娌坐了。 凤姐用雕漆茶盘献上茶来,尤氏亲捧与邢夫人,李纨捧与王夫人,许氏与贾芹之妻分别捧与炕上另外两位。地下两厢对面放有两溜十二张交椅,铺着羊皮褥,上面坐的,另由嫣红翠云上茶。 88(二) http://.biquxs.info/

男人们在厅上给贾赦行礼磕头,里面众人行了礼,又有西府两房的仆妇丫鬟按差役上中下三等挨次给邢王二夫人行了礼去。邢夫人笑道:“今年不比往年,不虚留你们了,回去各尽各的心,都给老太太守孝罢。” 东府人丁悉皆散去,西府以茶代酒,两房团圆吃了年饭,坐坐也都散了。入夜,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了供,王夫人回房更了衣,院内设下天地纸马香供,拜祷如仪。家家烟火,户户弦歌,贾赦兄弟两个席薪枕块,灵前与亡母守年夜。天寒地冻,其间凄苦形状,也不必细说。 府里节间并无往还酬答吃年酒等事,贾琮腿脚已痊,出不得门,拘的腿酸脑闷,与贾环各在院中抛石锁、举石担练气力。立了罚约,争的是谁早日拉开焦大八个力的铁胎弓。 此日也如前一日,贾环早起吃了半钟兰花素泡的花茶,润了肺出来。活动开了,拿石锁练了一套臂力,扎好把式,气沉丹田,双手把住石担。憋一口大气进去,默念一拉二提三举心法,一鼓作气,托在头顶。 尚未稳住,正当脚随石走之时,他娘在奁前窗下看见了,兴的推窗叫好。贾环分心泄了气,石担压的手臂软耷耷,眼见着砸将下来,赵姨娘惊呼:“仔细砸脚!”贾环跳在一步开外,回头白了母亲一眼,从头再来。赵姨娘白一眼回去,噗通合上槅扇,夹了手儿哎唷叫。 钱华家的领着儿媳入画,来给姑妈磕年头。说了节间吉祥话,讲明来意——接姑妈到家吃年茶。赵姨娘换身出门的衣裳,廊下看见周姨娘送周瑞家的出来,两边姑嫂顶了面,虚情假意,有来有往,彼此万福拜年。 钱家和来旺家是巷东巷西的邻舍,父辈也罢了,小一辈的钱槐和来旺小子五九儿是穿开裆裤的发小。进府里当差,二人与王住儿桃园三结义,号称“斜街三兄弟”。入画一过门,便与彩霞姊妹相称,这一来,把入画娘家无人的孤苦着实解了几分。 钱槐接入姑妈,送上厅堂。钱华兄妹见了面,相谈甚洽。钱槐心知姑妈爱吃菱粉糕并合欢花浸的杏仁茶,两样年前就都备下了,此时端上来孝顺。入画跟后献茶,赵姨娘把侄儿侄媳一双人笑呵呵看在眼里,一遍遍赞在口上。 钱华亦笑道:“我这媳妇,知高识低,比儿子还强十倍,都亏姑妈成全。”赵姨娘看着壁龛里的神椟,笑说道:“我们老钱家祖宗行善积德,嫁女不嫁负心汉,招媳不招搅家星,所以死鬼柳五儿,还有犟驴子司棋,都没福进我们钱家这门!” 入画回房去了,钱华嘘声道:“三姑娘查库,我和姑妈破些财,姑妈生气,是心痛娘家哥哥。也别难为探丫头,留得青山在,才能砍柴烧。三姑娘一旦出了阁,外甥打灯笼——也就照了舅了。”赵姨娘道:“这话槐儿传给我了。你是我亲哥哥,放心,我听进去了,再不生探丫头的气。我生的是南安太妃的气——老太太在日,就相中了我们姑娘做王妃,年头望到年尾,竟然没影儿了,这不是拿我们当猴耍么!” 钱华想想道:“姑妈莫急,我看探丫头才貌双全,生来就是王妃皇妃的料,姑妈母子好大的福气,就在后头呢。我在紫檀堡酒市开的铺子,财神爷看待我还好呢,琢磨着在长安县照样开一个,姑妈可入一股?” 钱槐心系娇妻,往了义兄王住儿的年,辞饭家来,径入东厢,笑向入画道:“大节下的,我怕你一个人无趣,回来陪你说话破闷儿。你虽有叔叔婶子在长安县,他们只知吃酒赌钱,不知有你这侄女,有还不如没有。我们家连日人来客往,你别见外,他们嘴里心上都疼你呢。”入画闷闷仍然不乐,钱槐一鼓腮向手上呵口气,伸进入画咯吱窝里挠痒抠他笑。 入画“啪”的一声,抬手打将下去,啐道:“才刚你姑娘还有脸说我命好,我命好在那里?一般的也是拐来的,只不过你不是吐脓吐血的痨病鬼,比彩霞略强些!” 钱槐笑摸挨打之处,道:“打是亲,骂是怜,娘子这一打一骂,显见得心里有我。你心里有我,我心里自然有你,娘子闷闷不乐,我也乐不起来。你才说彩霞,他人就在隔壁,何不就瞧瞧他去?你跟他是姐妹,我和五九儿是弟兄,这一去,一则显得我们两个的情分,二则你去散散心再来,免得闷出病来。都说害痨病的嘴馋,为姑妈备的菱粉糕还有,我去包些你带去。” 儿子半死不活,媳妇身在曹营,来旺家的心神不宁,听见母鸡“咯咯哒”的叫,墙角捡了鸡窝里的鸡卵,眼瞅旮旯里残雪上的猫爪印,指桑骂槐:“母猫不叫*春,公猫就是偷腥,也不晓得往那里偷!” 彩霞在内道:“你听听,你娘这是咒我呢。”五九儿自怨:“都是我这身子不争气,要是身强力壮,母亲也疑不到这上头。背后我也劝了,爹娘不信,我能怎么样呢?咱们做下人的好歹忍耐些。”彩霞掩面抽泣,五九儿劝不住,躁的蹬腿捶床,“我这不死不活的,不如闭上眼睛看不见,凭你们闹到天上去!” 彩霞把眼一抹,抢白道:“我没日没夜给你端屎端尿,他不说我的好,还作践我,坏我名声!”说时“嗖”的一声,猫儿应声惨叫。出来看时,只见兔夹子夹了一只猫,婆婆照着猫头踢一脚,骂一声:“不知死活的东西,叫你偷腥,叫你偷腥!” 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墙外骂:“姓赵的骚狗再敢来,老娘把命跟你拼!”出来找砸猫的棒槌,入画和他照了面,二人强都笑起来。来旺家的拿着棒槌道:“野猫偷鸡,还叫*春叫的烦死个人!我们家的拿出夹兔子的法子,布了四五日,今朝把那偷吃不要命的——夹死了!” 迎进院来,瞧一回死猫,接了入画的食盒道:“前儿槐兄弟送的枣泥山药糕,五九儿吃了四五天,吃一回念一回结义兄弟的情义。这又送什么来?”入画道:“我们姑妈带来的,不是宫用,也是官用的,送些你们尝尝。” 来旺家的倒了茶,说声“失陪”,去喂儿子吃糕。张口闭口说钱槐夫妻的好儿,求天地神灵保佑,“吃的百家食,治得百般病。”彩霞看不上,出来陪入画说话儿,小声问:“鸳鸯去劝司棋了么?” 入画道:“我去的不巧,鸳鸯叫大太太传去问话。半日不见回来,我只得和琥珀说了,说姐姐你脱不开身,委我来传话。琥珀说,鸳鸯悄悄瞧了司棋几回了,‘该劝的也都劝了,不该劝的,鸳鸯断不会劝,你们再不必替王善保家的跑脚传话。’” 彩霞叹气,“我怕得罪人,不好却他,接了这烫手山芋来。明儿王善保家的来讨话,我可怎么说呢?不知道的,说我这点子事也干不来;知道的,说我在牢里,行动就有眼睛跟着,出门就有人起疑——说我借口去会野男人,把赵嬷嬷儿子也歪派上了。他儿子还没死呢,就这样,一旦死了,还不知怎样作践我!” 说的两眼汪汪,入画劝他:“未必就好不了,卜大舅女儿得了花痴病,都说是无医之症,谁知得了薛大爷的天王保心方,吃了半月,竟好的影儿也冇了。夫唱妇随的做先儿说书,跟着丈夫出去自立门户,免得丈夫受岳父的闲气。”彩霞叹道:“妹妹不必宽我的心,好不好我知道。心病还有心药治,他儿子是死病——就有死药,也在阴曹地府。生他养他的都不信他能好,不然——” 说到此处,掩面顿足道:“老狗做的出,我却说不出。儿子要死没能为,老草狗防天防地防杂种,却帮他男人爬灰——留后拴住我的脚!无廉耻的老货,竟有脸来劝我。”入画听的吃吃笑,笑到一半强忍住。想来怪没意思的,指着家里有客,家去了。 邢夫人三番五次威逼鸳鸯交佛手,凤姐不忍装憨。舍不得也要舍,不劳平儿,亲从柜底包*皮袱中拿出来,无人时送在鸳鸯手里,道:“收敛老太太时,我原要放进棺椁陪葬,料到今日有人不依不饶,没有那样行。明儿再要,你就给他了事。”鸳鸯笑道:“给是给,给法你别管,我要替我自己出口气。拿佛手逼我做小老婆,做梦!迟早是个死,我怕什么!” 88(三) http://.biquxs.info/

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凤姐环堵萧然,人亡物在,心说鸳鸯失了老太太这把老黄伞,凶多吉少。有心劝慰,却又无话可劝,心酸欲泪,忍心去往贾母旧日起居之室,放腔大悲。 鸳鸯琥珀都来劝解,凤姐只是哭的不住,号哭道:“老太太,教我疼我的老太太,如今老太太丢下我,冷了热了无人疼,为难之事谁人教?”问的鸳鸯他们悄然亦都陪泪。 王善保家的情知指望不上鸳鸯了,自家掏心掏肺来劝外孙女。说来说去,无非“方的没有圆的好”“手心手背都是肉”。司棋不理舅妈,对着老娘,不好闷头装睡,因说道:“当日他独自逃命出去,不顾我死活,我这心就死了半边。一年到头不回来,信都没有一个,剩下的一半,因此也都死了。” 婆子忙唤“我的儿”,“这话你就误会了,他是我亲手接的生,生来胆儿小。他是怕,加上讲不来话,不是心里没你。他父亲你母亲,不是一父所生,却是我一肚皮兜的,我拦中间说话,不偏他也不偏你。你想,要是心里没你,他能费尽心机帮你洗脱名誉?” 司棋一支身坐起来,扭头就问:“我想什么,他费什么心机?”一遍不答,再问时,王善保家的躲躲闪闪,支支吾吾:“安儿不让说。说琮三爷交代成事后再说,免得你从中打短。我老天拔地口快,你别难为我。大老爷称心如了意,安儿自然亲口告诉你。那时,情愿你们两个小冤家一个呵呵两个笑,亲上做亲,舅妈当婆舅当公!黄土埋到我咯吱窝了,不亲眼见了你们两个成了亲,我死也不能闭眼。” 司棋倒回枕头上,王善保家的替他笼了被,凑在耳边,轻言悄语:“驴要拉磨转,人要信人劝。柳五儿不听父母劝,白死一条小命;入画听珍大奶奶劝,夫妻恩爱,婆媳和睦,家道兴隆,不单自己享福,还羡煞了世人的眼!‘三个臭裨将,顶个诸葛亮’,我和你母亲,还有你舅妈,三个劝你一个,劝了这些日子,再冇错的。 你是刁伶孩子,明儿高高兴兴上你舅舅家拜年,和安儿到了一块,没了旁人,多少心思话说不得,多大疙瘩解不开?强如各打各的闷葫芦,各使各的小性儿。别嗔我说你,越大越成了孩子了,叫我老不死的看着干着急,恨不得一口不上来——死了死了,不问你们这些难问账!” 天色向晚,也无风雨也无晴,邢夫人黑着脸,镇山的太岁一般,带着哼哈二将,一边是王善保家的,一边是费婆子。进门喝问玻璃:“鸳鸯呢!”鸳鸯在内收拣,抖的手上斗篷一声响,道:“在这里,听着呢!” 费婆子铺排坐褥,王善保家的扶他太太坐向矮榻,跑去问着鸳鸯:“你量视我们太太收敛时不在场,胡说佛手陪在老太太棺椁里!见证的,我都问了,没一个看见腊油冻佛手入棺!你说,到底是没送来,还是你监守自盗,拿出去卖了?太太既来了,不问个水落石出,蒙混是过不了关的!” 鸳鸯隐隐笑道:“没在老太太身边,也不算扯谎——我放起来了,明儿送老太太回南省归葬,放进去暖穴。”费婆子说好是来唱白脸的,佯笑道:“姑娘这心自然好,做的却不大很妥当——老太太儿孙齐全,有几房媳妇,就是陪葬,也该大太太经手才是。” 鸳鸯不瞅睬,但说道:“见天都有人来,要这个,要那个,也有经过我们的,也有不经过我们就翻箱倒柜的,不知放佛手的那匣子叫人挪到那里去了!我找了半日,也没找见。”王善保家的催促:“那就别站着了,快些再找罢。早找出来早了,早好。” 鸳鸯白他一眼,道:“别打岔,我在想呢。都是你,刚想起个头绪,叫你一打岔,又打灭了!你且出去,容我静一静再想。”邢夫人拍案而起,“放屁!你想一月,一年,一世,我们都这么干等着?还不能打搅你,这叫什么歪话霸话! 老爷有好生之德,指望你回头,不忍打你。认错回头,过去的都过的去,不然,新账老账一齐算,打个七死八不活,卖到霍大的花船上,千人骑,万人跨,死了阎王都不收!”鸳鸯只当没听见,面不改色,出入自如。 邢夫人气的乱颤,指着鸳鸯骂:“死猪不怕开水烫,你等着,有的是法子来收拾你!”丢下话,抬身出去,王费二位婆子连忙跟去。鸳鸯一阵风撵出来,在后告诉:“省得明儿再来,实话告诉你们,佛手我偷出去卖了,你们死了这个心罢。” 邢氏气的无处去,一径来报老爷:“小蹄子疯了,他卖了我们佛手,老爷就卖他的人两抵,反正是养不家的货。”贾赦不听这话,瞪起眼来道:“你们邢家人都是不转弯的猪脑子!他说收了,你就说收了,他说卖了,你就说卖了,他说吃了,你也说吃了?他这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压根就没送回去,耍你这呆头鹅呢!” 邢夫人犹如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又恨娘家没一个给他长脸的,所以叫老爷看轻看贱不当人。几股怒气攻心,一头仰倒,半真半假称起病来。 尤氏打点几样表礼,婆媳一辆车过来瞧大太太。王夫人姊妹、李婶母女并李纨凤姐妯娌都还在。凤姐递茶倒水,尤氏笑打趣:“从前你孝敬老太太多少笑话儿,我们跟着沾光,今儿孝敬大太太什么,还不快些说来,叫我们也听听。” 邢夫人听了这话,新仇旧恨齐上心头,因说机不可失,“此时不出他的丑,更待何时?”当下喝命王善保家的去传鸳鸯。李纨见势,带上两个妹子,告辞要走,邢夫人出言拦挡:“家贼难防,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都别走。今朝架也要把家贼架来,大家会审!盗卖了,要见钱,没交公,要对质!”李纨归座,闷头只管吃茶。 雅雀无声,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鸳鸯从容而入。邢夫人发问:“我才说了,冤有头,债有主,卖了有银子。有银子,交银子,没银子,交头子!”鸳鸯笑道:“琏二奶奶交在我手里,他知我知,天知地知。天地良心,打死我,我也不能冤枉人。” 邢夫人叱咤:“那就给我打,直到打出头子来!打坏了,打死了,我去老爷跟前领罪!”费王二婆子素惮鸳鸯,踟蹰不敢靠近,邢夫人唾骂“没用的杀才”,扬起巴掌过去,亲自要来动手。 鸳鸯翘首以待,笑瞧着道:“老爷要我的人,你要老太太的佛手,都在这里,拿去!”说时打袖内递出佛手,黄灿灿,莹润润,腊油结冻了一般。邢夫人瞅的眼冒金花,一把夺去,翻来覆去瞧看。 鸳鸯冷笑道:“瞧好了,真的假的,出了这个门,我再不认的。”又向众人道:“佛手原是老太太的爱物,不舍得拿去陪葬,便是官中的。我不敢私相传授,须得今儿这样,大家见证,才敢交出。不然,明儿我到了大老爷屋里,佛手也到了那里,自然都说我藏私夹带了去。倘或再和大太太争宠争起宝来,保不准大太太也要那样说。”嬉笑怒骂,凤姐恐其弃世之心已定。 贾赦恩威并用,软硬兼施,皆不能如意,急的责妻骂妾。贾琮急献一计,乃父听了道:“死马当作活马医,也只好如此了。”于是,潘又安翻墙入园,夜夜守株。 此夜得手,捂嘴抱住鸳鸯,王善保秦显捉奸拿双,一索子捆了两个,背靠背绑在达摩院的柱子上。一人一句,都劝鸳鸯:“点个头,今朝晚上就送你去大老爷跟前,明儿开脸就做新姨娘。如若不然,骑木驴游街,唾沫星子淹死你!” 四更天,潘又安叫更声惊醒,只觉后背冰凉,唬的嚷醒秦显。王善保靴掖里取出火镰,点灯过来一照:鸳鸯早已咬舌自死,追随贾母去了。 贾政怜其忠,从贾琏所请,金文翔家的因把一青花坛的骨灰寄在灵堂,届时随贾母叶落归根。司棋惊闻噩耗,哭的死去活来。探明底里,恨的咬断钢牙,入于骨髓,誓要替鸳鸯洗冤雪耻,替人寰指奸举恶。 单挑上元节这一日陪母亲去看舅舅,老娘闻讯而来,一家子欢天喜地。谁知司棋猛然间翻了脸,柳眉剔竖,杏眼环睁,备数贾赦父子狼狈为奸,唾骂潘又安为虎作伥,四邻可闻。一吐为快,一头碰死,碧血四溅,宁可埋香净土下,不随墙草舞乱风。 欲知后文,下回分解。 89:无为有处门生吃里 假作真来清客扒外 http://.biquxs.info/

话说贾赦鸳梦成空,恼羞成了怒,本要挫骨扬灰一泄心头之恨,谁知经孝子贾琮一劝,竟然改弦更了张——额外赏了买办金文翔一十二两纹银,褒恤其妹殉主之义。 文翔见银哭妹,翔妻劝慰:“原是个灾星,镇日提心吊着胆,而今一了百了,大老爷没的再逼我们,还赏了这些钱财,知足罢!”说了,照样出门带人浆洗去了。 秦显家的与哥哥反目,闹的要报官,贾赦吃惊不小,连遣妻子二人去辖治。贾琮呵斥了秦显去,向潘又安使眼色。又安不知何意,见主子努嘴儿,才躲出门去,藏身溷厕。窥见贾琮,趁墙根跑来唤“三爷”。 贾琮大感意外,“怎么还在这里?”潘又安挠头,“奴才以为,爷支出奴才,是有要紧的话交代,所以等了这半日。”贾琮长叹一声,“不怪你继父爷爷讲你不是磨子也是钟,如今你是过街鼠,‘惹不起,躲得起’的道理,还要我教?这家,一时半会你是回不得了,还回坟庄避过风头再说。死鬼赵国基家的妯娌看牛,焦大嘴碎,骂庄头周二混他的账。你且去牛栏上夜,吃喝都在那里,轻易不要见人。” 潘又安唯唯答应了去,贾琮把卤门一拍,叫他回来道:“我这脑子里事多,了一件是一件。你从斜街绕一绕,告诉来旺,就说:‘乌进孝小子秋后问斩,仵作验尸,趁便蘸的人血馒头还有一个在。他要做药引救儿子呢,就快拿银子,我好着人去拿馒头。那馒头和他小子的病,都不等人。’”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兴安江帆樯如织,紫檀渡北往南来,商贾行役,墨客仕人,络绎不绝。紫檀湾里云集着勾栏酒肆,笑语喧哗;紫檀堡上栉比着铺面商号,人头攒动。紫檀浦前杨柳岸边,游人徜徉,花船上的歌姬舞女招蜂引蝶;决明岛上恒王庙里,香客礼拜,佛堂上的高僧大德诵经解签。 吴新登跻身牛市摸槽口,是为牙侩;出入教坊评头足,身兼牙郎。子兴从杏花村一带领略了来,走入云英海,备细交代王住儿:“我不在家,不把窈娘挪在大房身边,放不下心。可我这一走,少说也得个半月才得回来。一山不容二虎,看在窕娘,明的量他不敢,就怕他来阴的。一个新正月,周家母女背着我嘀嘀咕咕不知说的什么,横竖不是好事!叫你娘常去看窈娘,大不了的事,我给你们出一招——狐假虎威,去求窕娘撑腰。” 戴良带船去贩南货,从长安县的柳叶渡起锚,此时到了紫檀渡。接岸催发,子兴望见了,撩衣掂出一块银子,撂与住儿,长话短说:“给你娘跑脚。我回来,若听见窈娘说你娘的好,另外有赏。” 住儿百般应承了,送子兴上了船,跟戴良嬉和两句,望着江面道:“兴爷这一趟,财源茂盛,就如这兴安江里滚滚的水!”子兴一笑了之,揖别送行的史鼒钱华霍大智通马道婆等一众旧好,挥手自兹去,溶溶江水流。 马道婆陪霍大见了吴新登,三人出入勾栏,会了几个鸨母,说妥了明儿一花船送了女孩子来,见货论价。吴新登高了兴,要尽地主之谊,马道婆谢却,道:“昨儿从城里出来时,受了周瑞家的请托,约好今儿在王狗儿家碰面。” 霍大急着回去调教女孩子,无心戏酒,便也却了吴经济的好意,赶着车马回程。智通马道婆坐在车里,不说佛道说红尘,你一言,我一语,也不用避讳霍大,把那空门里的生意经谈说了一路。车过八*公山,霍大望长安县邑去了,智通他们双双下了车。 贾氏家庙在望,面宽五间,纵深三进。他二人过了照壁并旗杆座,大门前矗的是两道白石牌坊,重檐蟠柱,雕饰华美,各有匾额。前匾大书“钦旌忠孝”,是先皇御书;后匾书着“体仁乐善”,出自江南体仁院甄总裁手笔,匾下亦有一联,题的是: 树德务滋,百世芳报传里社; 为善最乐,九天温诏表门闾。 庙门八字,墙抹红泥,过了门厅,院内三条甬道直达过厅。从过厅出来,对面见的方是馨德堂的正厅。厅上一联乃是宁公贾演当日亲笔所书,书的是: 立业维艰,虽一粟一丝无忘先泽; 守成非易,遵六德六行不坠家声。 马道婆与智通面和心不合,深恨他跟何老姑穿一条裤子,一条藤儿抢他买卖!吃了茶出来,到了水月庵地界,马道婆道:“今儿贪杯,在鼒财主府上吃坏了肠子,酒屁熏天,冲撞了你庵里的菩萨倒罪过,就不进去了,改日再会罢。”说了,捋衣找带,向那花草稠密处奔去。智通捏起鼻子,头也不回,回庵去了。 东风吹暖气,已绿山阳坡,周二歇了晌,挺胸叠肚出来巡田。看见赵寡妇在那里放牛,“咦”一声道:“怎么是你看牛,你弟媳妇呢?”赵寡妇笑道:“哟,是周庄总。我们妯娌身上不自在,你老没去瞧瞧他?” 赵寡妇只管说话,牯牛逐青草而去。马道婆揪一把草在手心,正搓揉,看见牛头,挥手赶打,咳一声道:“有人,别过来。”周二垫脚一望,哈哈大笑道:“一泡尿,三棵稻;一泡屎,五升米。人要发财,这狗——都上蹲缸。”扭头扯起嗓门,朝向庄上嚷:“潘又安,驮屎筲子来,这里有粪。” 赵寡妇妯娌闻声跑出来,手搭凉棚,朝这边问:“猪粪,还是牛粪?”周二笑问马道婆:“活菩萨你说,是猪粪,牛粪,还是菩萨粪?”马道婆擦擦起来,嘲骂:“短命鬼的,取笑菩萨好的!小油嘴儿调唆的小寡妇口松心活,白把巴掌大的田给你犁惯了,三不知打趣我老婆来!”骂了,穿衣望田冲去了。 贾史王薛四公,当日同朝事君,公余踏青拾趣,至此山环水旋之处,茂林修竹之所,曲水流觞,忘怀尘俗。沐乎潭,歌乎层峦,乐不思归。于是各择地界,买田立庙,以为百年后埋骨停灵之用。 六公效法,尔后又有江南的甄、卫、吴、周几家,前后入京为官而治阴阳二宅、水旱两田,比附在八*公的坟山义田侧畔。因此,西山这一片方圆五六里的坟山墓园,人便唤作八*公山。京畿的风水宝地,除了孝慈县的万年吉地,也就数这里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王仁在南边淹蹇住了,过年也没见他回来。北还无期,清明大似年,断不敢再指望大鼻子误了事。他兄弟王信接了叔叔家书,惊悉粤海邬将军丧师辱国,提京治罪,王子腾忧思成疾等情。焦心如焚,急要赶往汉南侍疾,由是早早带了子侄来,折柳挂标,摆奠仪,焚烧纸马、蜡烛、经幡、钱垛等项,磕头做清明,祭飨先人。 马道婆虽说身袭道袍,人在道观,毕竟一介女流,生来又是个见人熟的心性,不然,或许也没那一段孽缘——和王一贴空门野*合,私生下小王道士。王一贴凡心深重,随身教养孽种,课子授徒,心意是要传递衣钵,却弄的师徒不是个师徒,父子不像个父子。 马道婆见了王信,攀扯一番,绕过烟火,从下风口走到上风头,看见前头打碑,合十念了佛,问路人:“贫道有礼了,施主,领人打碑的那小相公,是谁家后人?”这人咿呀呀摆手,摇头而走。马道婆动疑,拦住问:“既是哑巴,你怎知摇头?既然摆手,必听懂了我话。你到底真哑,还是装哑?” 这人嘻嘻只管笑,席地捋出脚脖上的脓疮,抓出草药咀嚼了涂抹。马道婆正细瞅,谁知他忽而望后仰倒,满口咿呀,转圈儿打起滚来,如癫似狂,双手乱抠。路人围来,有猜他抠的是字,有说他抠的是画。鲍二林间见了,披蓑戴笠而来,背负褡裢,摇铃打板唱的是: 世人都说神仙好,可惜常人通不了。 天圆地方设乩坛,沙仙扶鸾请仙告。 唱罢把板一收,摇铃告诉:“沙仙乩,鬼神告,先人地下提须要,提须要。金哥朝弟要衣裳,王伯向侄讨元宝,讨元宝。”张金哥兄弟张金官叫人拽了来,那人道:“这画出来的好认,是衣裳跟元宝;这写的字,小相公是读书人,念来我们听听。” 金官一面看,一面道:“元宝前头写的是‘王伯向侄要’,箱笼前头写的是‘金哥朝弟要’。”一时惊觉,忙问鲍二:“方才口快,忘记避讳,这是先姊芳讳,他是何处得知?”鲍二并不答话,只打板唱道: 人不知,神能觉。 沙门海,药师佛。 89(二) http://.biquxs.info/

王信忖度道:“这道兄骨骼不凡,果是药师佛幻形入世否?”鲍二点头道:“活神仙俗名沙门海,法号海门沙,出入空色二门,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普度众生,行不言之教,为无为之化。”说时扶沙门海打了坐。 沙门海指个山头问:“这里谁是王伯的侄儿,尔先伯父在山头坐等元宝呢!”王信听了,面山跪哭:“侄儿不孝,去岁仁大哥错过冬至,便未上坟,还求伯父恕侄儿不孝之罪。”告毕,多多的买了鲍二的元宝,向伯父坟头烧去。金官念姊心切,不愿信其无,碑前焚了衣包,抚字恸哭,哀哀无尽之意,随风逐水,散布天涯。 马道婆腰缠黄布袱,翻山蹑迹而来,看见鲍二沙门海对坐在草里,你一块我一块的分银子,使促狭大喝一声“嘚”,拿腔捏调道出四句切口:“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沙门海骇然跳起,礼拜相答:“滑梁子人氏海了,把合着,河吾——”鲍二看看的不见人出来,朝那林间道口作揖道:“祖师爷留下了饭,朋友你能吃遍,兄弟我才吃一线,还请朋友留下这一线兄弟走罢。” 马道婆忍不住嗤笑了,走出来笑骂:“打不死的瓜精,好你个鲍二!我早看出来了,方才人多,我不拆你的台。要说瞒神弄鬼,我也是同行,可你们两个这扶鸾请仙的主意,比是人想的都巧,搞钱掏粑似的!” 鲍二嘿嘿,“天无绝人之路,我女人叫贾二舍淫死了,臭肉还在那里埋着呢。”说时望野坟岗上一指,唾一口在脚下踩踏,“我叫光身撵出来,不敢饿死——死了,怕那死鬼淫妇缠。” 马道婆笑劝:“此一世,彼一世,生生世世也不都一样。如今他和尤三姐在地下做了街坊,只怕也是贞烈女鬼了。”叹说一回尤三姐,因问:“听说尤三姐的坟叫人掘了,可有此事?”鲍二把腰子一挺,“没有的事!前儿路过,看见新挑了土,我还说笑,‘难道冷心冷面的柳二爷还俗了?’” 马道婆道:“柳二爷还没还俗,三姐失没失盗,你们架乩问一问,不是举手之劳么?”三人哄然共发一笑,鲍二道:“有那能为,那日傅通判带衙役来勘坟悬赏,缉拿盗墓之贼,我们早都乩出来——领了赏钱了!”一时别过,马道婆如约去和周瑞家的碰头。 周瑞兄弟两个巧买田地,其中捏价撮合之功,多属王狗儿。犁田打耙虽有周二假公济私,然则插秧薅草、刈麦打稻的细活,多赖青儿婆家人起早摸晚,半算不算。因此周瑞家的到了田庄,常和狗儿媳妇走动。 炕前槅上贴着双喜团蝶的窗花,问来是青儿出阁时亲力所为,周瑞家的夸了青儿夸牯儿,眼观窗花,心系屋外。忽闻号佛诵偈之声传来,窗外一望,只见马道婆手持靶镜,照探而来。过门不入,径向谷场柴垛前跏趺诵那佛偈云: 财气神,福气神,白送财福无人迎。 三色钟,五色钟,谁有此钟谁人畚。 听见狗儿媳妇说耳熟,周瑞家的道:“方才咱们说茗玉抽柴,可不就是财神送财么,宝二爷送姥姥的盖钟,可不正是五彩的?”说了,鼓捣狗儿媳妇向堂前龛下取了盖钟,同他来至谷场,置于道婆眼下。马道婆持钟作法,飞符遣将,忽把靶镜冲狗儿媳妇一照,大喝:“阴人不净,冲犯神明,还不退下!” 周瑞家的携他退回房内,旋有马道婆钟裹红绸,声言接了财福来,嘱了又嘱:“财不外露,福不乱享,凡胎俗眼不得看视,仔细走了气不灵光,要紧,要紧。芒种时节,贫道自来开示。”说罢,也不领茶,更不受谢,号佛又往别处去了。 马道婆领了谢钱,周瑞家的与他分了手,笼着成窑钟回城。母女二人关门细玩,周瑞家的道:“明儿我叫秦四仿了来,做旧了买嘱马道婆再走一趟,再掉一回包,就尽可放心了。”说时把手边茶钟推与女儿,他女儿笑道:“这个仿的虽是张如圭的乾钟,大差不差,狗儿一家子泥糊腿儿,也没懂行的,就是不换,量也无妨。” 他娘道:“说虽那样说,稳当些,总归是没错的。你这里人多眼杂,迟早传在冷了我的心的冷子兴耳中,不如我拿回去收着传家。等你生下哥儿,这宝钟有他一半。你放心,我和你父亲临了当着你的面,都把这话告诉你哥嫂。” 子兴家的道:“也好,免得到头来好了他和别人生的杂种。”他娘道是,“你女婿窝三伙四,要是好的,我早告诉他了。因为不好,趁他这回出门,赶早儿拾掇了来,免得你爹跟我揪着这个心,困不着觉。” 却说王仁邢德全二马抢槽,开销上又闹的乌眼鸡似的,王大舅尚气,一跺脚便打点行囊来至瓜洲,一人未告。附庸风雅,随人上了妙黛山,看见林仙庵里供的林仙,顿时酥倒——惆怅巫娥事不平,痴心白日梦行云。 沈痊游学江南,采风苏杭,回程再上妙黛山,捧香进来凭吊。挡眼认出是宝玉表兄,浅呼低唤,延出王仁来,二人边走边叙契阔之怀。沈二爷心有所敬,诚心默祝了,采来三珠女贞果,恋恋的置于香囊,以为洁身之物,也当座右之铭。王仁见了,一一效来。 二人同舟北还,道听途说,传闻真真国的蛮王勾连茜香国的女主,夜袭王师,侥幸得手,杀伤无算。那女王男不男,女不女,行踪飘忽,最善水上夜战,手舞一柄钢叉,恰似夜叉一般。文韬武略,不容小觑,粤海邬将军吃的就是他的亏。 王仁耳听败绩,怒斥“胡说”,哂笑道:“蕞尔小邦,跳梁小丑!逆我天朝上国怀柔之恩者,虽远必诛——家叔统制九省兵马,天兵一到,土崩瓦解,一荡而平!”闻者啧啧,赞他是名门之后,王仁一发高了兴。 水师舰船,顺流南下,沿途屡见而不鲜,沈痊由此而知传言之不谬。这日避道菱香湾,远见着南王旌麾迎风猎猎,随王亲征的是粤海将军,也在帆樯上自竖旗帜。王仁瞧了半日,有一事不明,指帆请教:“沈世兄,既说粤海邬将军解递京师,如何又到了这里?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个中必有一谬。” 舟人笑道:“我兄何其迂耶,大江前浪推后浪,圣上钦点杨提督升任粤海将军,克日进剿,务必扬我国威以张怀远之目,方可教化宇内。”王仁出言不逊,“别个罢了,这杨胖子脑满肠肥,志大才疏,是出了名的脓包,天降大任于他,岂不儿戏?” 一语未了,一声叱咤传来,“大胆!妄议朝纲,讪谤君父,还不与我拿下!”人堆里应声窜出军牢捕快,不容分说,七手八脚把王仁捆的粽子一般。沈痊上前施礼道:“仇统领,王大舅口未择言,虽有性情使然,多半出于忠君体国之心,还望仇兄详察。” 紫檀卫千户仇世封把沈痊打量一番,哑然失笑,“原来是故人,得来全不费工夫。”说时自指左眼,“这眼见风流泪,是叫冯紫英挥拳打坏的,害我不能沙场建功而为将门之虎子,做着这练勇缉盗的勾当。卫若兰冯紫英先后出镇南粤,远在天边,本官就拿你出火!”遂命一并拿下,槛送长安府,各吃一顿杀威棒,投系牢狱之中。 王仁散尽财货,传出密书,凤姐骂归骂,恨归恨,兄妹手足,救还是要救的。傅试受贾琏之托,说与绍祖,绍祖闻言即喜,笑道:“事倒不大,机会难得。”说时张开五指,把手摆的蒲扇似的,“贾府欠着我五千两不还,他女儿是醋汁老婆拧出来的,也不值这个数。” 傅试笑道:“弟有幸与兄义结金兰,肝胆相照,通家之好,世代迢递。弟来求兄,是知兄必援手,我兄之意,弟已心会矣。”起身递过嘴来,如此这般告诉了,绍祖拍案叫妙,道:“假作真来真亦假,再好不过!” 小仇意在沈痊,原不在王仁身上,与孙守备一会,领酒回来,王仁便叫打入死牢,日日用刑,夜夜拷问,严究逆案之主谋。王仁素有酒色二胆,并无肝胆,一听“谋逆”,唬个半死,再见酷吏笑嘻嘻在烧烙铁,耷头死了过去。 89(三) http://.biquxs.info/

珍琏两兄弟多方打探,一如傅试所言,心摧胆裂——生怕草包王大舅经受不住,胡招乱认,叫人拿作把柄,攀扯陷害,一损俱损,而致灭门之祸。贾珍因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娘娘殁了,听说王太舅头上乌纱也难保,真是祸不单行。仇世封有忠王府撑腰,看这势头,却是不好。”兄弟二人计议半宿,都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拿钱消灾,也须得趁早。 王仁家的哭哭啼啼卖了房舍,挪到坟庄居住。族中凑的银子,也一并交与傅试。孙绍祖拨出五百两犒劳义弟,凭空落得二千两雪花银,心花怒放。次日差门子持贴递进话去,王仁活命出去,沈公子落后也叫放了出来。 金官得知消息,已是多日之后了。赶赴姑妈家,母子出城去了南门外的桃花峪小住。金官来至天心居,寻医问药,以疗表兄无妄之灾,谈天说地,是散二哥悲天之郁。半师半友,相处日久,沈二爷诗词曲赋,倾囊相授,金官得其祖上真传,诗才画艺日进。 伤筋动骨一百天,看看中澣刚过,沈痊听见风送鸟语花香,看见窗剪一帘春色,拄拐出居。金官往石凳前架上画板,抱了琴来,置于白石案。沈痊科头坐石,笑看桃花,抱膝吟来是: 去年今时此园中,碧桃树下敲棋坪。 春来燕语香风送,问兄何日凯旋中? 吟罢且长啸,啸余弄彤管,金官知他吟的是卫若兰、冯紫英花间赶围子的旧事,却不知这画的又是什么。观望之间,端倪渐露:画中有诗,正是当日以棋会友,兰英对弈之事。 画就,题作《兰英赶围图》。待墨迹干透,卷与金官,道:“愚兄胸有百万之兵,手无缚鸡之力,唯此秃笔在握,冰心在怀,书画自养,交结知心。有劳贤弟还上长安县的珠玉斋一趟,换些钱米来充作家计,颐养家慈。” 金官捧画道:“卫冯二将军少年英才,功名盖世,二哥哥此画,情真事切,可传世以扬二位知音儒将之本色,此平生快意之事也。换钱买了药来,治了二哥哥的伤,则二将军顾念友好之意,便也在画中了。”沈二爷颔首道:“知我者,吾弟也。不过,我这骨头长定了,剩下皮肉伤,不必费钱费事,静养可也。” 说时揭荷包出示女贞之果曰:“此果名如其性,带在身上,有贞静安神之奇效,非寻常女贞之实之可比,盖因林仙风骨润泽其根耳。此行路过山林,蚊虫甚多,贤弟带在身上,可免其叮咬。”金官接来置于茄袋,上马去了。沈二爷抚琴自适,婉转动芳情,潇洒弄清声,林仙事不灭,隔代有知音。 詹子亮向程日兴的珠玉斋寄了一幅工细楼台,出来遇见金哥,拦住寻问。日兴在内听见了,走出来道:“官哥儿快请,忠王爱姬慧眼识珠,提名只要贵表兄林庵侍者的花鸟山水。”携至案头,接了画去展开,詹光也凑来观赏。 程日兴扼腕叹息:“画固然是一贯好的,只可惜男女大防——涟妃漪妃,乃忠王心爱之人,必不容其观此移情之作。可惜了的,对弈之人,若非须眉公子,因袭《帝戏黄英图》之旨,换做潇湘二妃,非但无忌,王亦爱之。” 詹子亮道:“程掌柜所见极是,此非内闱所宜。适逢铁屐先生寿辰近了,弟蒙其不弃,且买来以献,聊表顾恩思义之鄙忱。”日兴摆手,“不可,语村亦有此意。昨儿还来找我,急要寻一幅好画以酬那海上名士携带之高义。詹兄适才所言,倒提醒了我了。” 詹光后悔不来,黯然离去。程日兴笑唤金官,“才刚的话,你都听见了。林庵侍者墨宝,酒香不怕巷子深,我这珠玉斋也不是过路的买卖,京城数不上,在这长安县,不是数一的,也是数二的。买卖若要长久,须得公道,还按上回的尺幅价格,如何?”金官拍板,日兴算账,画银两讫。金官完事回城,见日色尚早,便往枫露客栈看望哥嫂去了。 程日兴家资丰饶,与张德辉门当户对做了亲。詹子亮止有一女,看视的比儿子还金贵,父女看中的都是日兴小子,却叫张六姐嫁了进去。子亮馋恨日兴,“他入政老爷之幕,还是我这同乡举荐的!这些年,他吃里扒外,把我丢屁股后头,忘恩负义,全不把我放在眼里!” 天子脚下,兴安江边的长安县,与那紫檀堡一西一东,自李唐以来,便是拱卫京师的重镇,输通贸易的要津。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家管弦楼。 程日兴小子在这香料铺子上揽总,听是霍大在下面买麝香冰片,下楼来取笑:“霍大爷下这本钱,想是瘦马养肥了,又要出栏了?”霍大怪他:“程三爷守着银子苦修,也不买一匹骑一骑!”说时付过龙洋,程三爷接过万历元宝,吹了听响儿,口中道:“这钱不姓程,姓张!”霍大去后不多时,看见老泰山走来,连忙趋前见礼,“岳父大人风尘劳碌——” 张德辉说声“免了”,径把槅子里一抽屉决明子抽出来,命女婿:“快把妙黛山的女贞子,也收进去。空跑一趟瓜洲,白搭了多少船钱脚费!女贞子都叫人囤了,紧赶慢赶,决明岛的决明子也叫仇世封包了圆。这架势是要抬价,咱们没进得货,这老天替我们囤的,万不可贱卖了。”程三愕然道:“怪不得詹子亮白来问价,单单只问恒王庙的决明子,林仙庵的女贞子。” 回回道人酒肉穿肠,任行无碍,人多谓其为真仙。近来腿麻头痛,自知染疾,请辞出了王府,入师弟的齐天庙闭关修炼,精研回佛二教之通义。王一贴念他奇货可居,不吝钱财,急要仙庵女贞子王庙决明子两味生料配丸药,以治师兄之疾。 詹子亮出离县境,来至西城门外栓了马。散漫之际误踏青苔,脚下一滑,差点滚下坎子去。惊魂甫定,眼见檐牙高啄,心机一动:“莫非是这庙里的孙大圣使促狭,要我去拜他一拜?” 进庙祷祝:“大圣神通广大,随物赋形而有七十二般变化。常言道‘变则通,通则富’,詹某财运不济,为友所轻,诚请大圣大展神通,助我把史太君生前吃剩的好药弄出来,发笔小财做本钱起家。”小道士王二帖司磬,礼毕,朗颂天尊宝号,笑道:“家师有请,施主请随我来。”引至后院,命小道佛茶管待。 王一贴道貌岸然,端坐炼丹炉前,王二帖推门入来道:“父亲,儿子看见詹光求的是财运签,便把他留下了。贾府太君若有遗留之药,可否用他一用?”一贴道:“就是他了,快请!” 王詹二人一拍即合,詹光窃喜:“大圣有求必应,应之何迅!”利令智通,二人集思广益,合计出一条瞒天过海的妙计,双双称善。詹光忽又踟蹰起来,道:“某有不情之请——” 一贴道:“直言无妨!”詹光便道:“除非伪劣,拿出来了,若说不要,这好比上了花轿再退亲,就不成个事体了。口说无凭,请立字为据,人各一份。”一贴赞说“爽利”,笑道:“先生成竹在胸,贫道也是有备而来。”说时抽出罗经下压的一张文契,填上价目,暂空斤两。一俟詹光看过,二人便各签其字,俱画其押。 詹光不求总管的贾菖,但求现管的贾菱,许以“马无夜草不肥”之财,告以“李代桃僵,烧药祭献”之策。贾菱暗暗叫好,说好分利,就都妥了。真去假来,二一添作五,贾菱白得了大大的好处,夜烧遗药,哭的泪人一般。 贾政苦读子曰诗云,不谙世路人心,得报沉吟,但说其行不俗,其心可嘉。詹子亮俯首称是,跟他从梦坡斋走出,好言也来劝慰。贾菱安了心,这才吞声慢慢的止住,抹眼还回药房当差去。 欲知后文,下回便见。 90回:散高唐湘云望落霞 定风波探春出沧 http://.biquxs.info/

话说程日兴成人之美,让画于兴隆街大爷。语村喜滋滋抱得《兰英赶围图》,扰了赖尚荣的酒饭,从长安县还家,日夜备办贽见义兄嫂之礼。 礼单上工楷书的有:十二扇的八仙过海玻璃大围屏一架,大红蟒缎两匹,上用妆缎两匹,云鹤金缎两匹,百蝶云缎两匹,另有妻妾做的四双靴袜并手书的一副寿联,外加蟠桃寿面和水仙花插瓶等物。联上写道: 花放水仙椿萱并寿 图呈王母庚姿双辉 到日浓妆影,照花前后镜,娇杏通身穿戴了出来,盒担已然上车,坐上银顶青帏官轿,跟在语村马后,双双去造铁屐的潭府。 张筵挂采,鼓乐笙歌,彩舞高堂喜气新,年年今日庆生辰。高朋满座,宾主尽欢,看不完的觥筹交错,道不完的推心置腹。 吴府这几日嫁女,吴梅两家并未赴席。酒酣散席,娇杏见周严二家相继告辞,便也随仇都尉夫人辞出来。夫妇二人起轿上马,及至随出铁帽子胡同,仇家人也直行而去了。 娇杏先听锣鼓震天,后闻喜乐萦回,语村勒住马,轿边道:“这是梅府迎亲。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派势!要比,也只好拿当日贾娘娘省亲作比。可惜犯着薛二姑娘,讨不得这喜酒——吃了沾沾喜庆。” 红尘紫陌,十里红妆,一对对旗牌过去,安车后头又有四望车、金根车逶迤而来。马面上一色罩着铜面饰,鬃前插羽,脯上是彩带结的铃铛,一走一摇,一步一响,叮当铿锵,声传巷外。 盖列珠玑,帘飞鸾凤,轩窗红藤编饰,帘下雕栏围护。栏上镂的金花馥郁,刻的神像庄严,两边各有六个仆妇提香炉捧着痰盒等类随行。后面双双青衣奏乐,两两鬟婢张灯。这才过去,便又来了嫁妆,杠抬车载,连绵如过河之鲫。 因讹成实,王子腾解甲归第,杜门思过。王夫人薛姨妈两姊妹惊悉此信,奔走相告,各自后虑而愁,只是说也无益,反增闻者之忧。薛蟠兴冲冲前来,会同贾琏宝玉,三个都给舅老爷道恼去了。 语村这一趟来梨香院,提讲精义,拢出略节,嘉勉一番,祝以“金榜高悬姓字真,分明折得一枝春”等语。兰菌二人执弟子礼送出梨香院,语村从东街绕进梦坡斋,坐陪贾政吃了一盅茶,辞馆来见贾赦。 绿蚁斋户牖不开,风雨不透,唯见他二人出入听雨轩而已。贾环攀附墙头,瞄瞧秋千架上春衫薄,远见语村出轩,怕他一回头看见,一松手掖于墙后,偷听里面的笑语娇音。 只听小丫头子笑道:“才刚环三爷偷觑姐姐呢。”翠云荡悠悠仍蹴他的,鞋面上绣的双鱼戏藻随脚来去,宛在水中游泳。翠云耷眼瞅了一回方道:“他瞧他的,我却不知道。不知者不为罪,和我什么好相干!” 贾琮是猴精投的胎,风流博浪,懒诵诗书,毛手毛脚好个拳棒,见父亲也不管他,率性弃文尚武,眼睛只在秋闱的武科。贾环实在亦有此意,奈何家严望子成龙之心不能更改,必要他文武兼修,且年前就递进名籍去了,到时少不得还要陪太子读书,白走一趟长安县的贡院,不然,难逃逆父的骂名。 王子腾一倒,贾赦唇亡齿寒,手把长安节度使来的密书,看的字字惊心。掩卷后顾,心下忧惧,道:“交接外官,不可不防。平安若不平,律令不饶人。”亡羊补牢,急修一封回书——如此如此,一一写了京城的风声;这般这般,细细书了防备的对策。弥封停当,速命贾琮昼夜兼程,去出这趟远门。 嫣红胃寒脑热,秋冬未有起色,乍暖还寒时候,更是隔三差五的发作。贾赦死了鸳鸯的心,成心再买一个,每每到了双瞻阁,霍大常常夜送女孩儿供他挑选。无如皆不及鸳鸯,贾赦不忿,尚未出手。 邢夫人夫唱妇随,寻医拜佛,躲星宿也躲了,海上方也用了,想得出的也都遵命而行了,嫣红照旧多病多痛。贾赦因斥费婆子:“你去说给嫣红,静极病生,况且这天气也要防春困,秋千架上动一动,强如吃药,不是不能!” 贾琮出京未归,嫣红心中空落,暗自盘算日程,心无旁骛,一无意绪。这日指着黑头晕,溜下秋千,扶头回房,废寝忘餐,把那异史氏的《鬼狐传》看的得味。手倦抱书之时,不由的庆幸:“当日教习打骂,哄着逼着认字背戏,今时用在这见情见性的好书上,也不枉那时受的委屈了。”说罢,展开《绛妃》一篇细玩。 贾珍自打出元宵送了年,即于汇芳园西北角架起秋千。花林把盏,菱舟醉卧,与一众姬妾欢笑竟日,谓之秋千会。 士别三日,贾环身手愈是不凡,上墙下屋,如履平地。一日,隐身出墙红杏当中,窥见翠云点地停住秋千,下来慵整纤纤手。织女下凡,嫦娥待举的一般,贾环瞧的口干舌燥。欲进不得,欲罢不能之时,箫声起,贾环循声寻见园内菱舟上的佩凤,只见得:玉人吹紫竹,水献绿云迎。 时有文花银蝶结伴来耍秋千,只见银蝶把文花裙子带住,说道:“姐姐站稳,我要送了。”一迎一送,不一会便到了热闹中,兴的一个呵呵两个笑。 银蝶笑道:“姐姐这是猴在秋千上,可别光顾着笑,小心滑下来栽一跤。前年佩凤滑下来,回去就小产了。”文花笑道:“我滑下来不打紧,一会子换你上来,小心滑一脚骑在画板上,抓了身子喜去——日后放出去嫁人,人家说不是女儿,要休要逐的。”说了,一对眼看见墙头花影里的贾环,慌的面皮紫涨。 下来推了银蝶就走,道:“西府三爷在看咱们呢!”银蝶问:“那个三爷,环三爷,还是琮三爷?”文花啐道:“琮三爷一心看上了嫣红,那里是他!”手忙脚乱,袖子里一方香帕随风而逝,文花也未察觉,只顾朝前走了。 贾环眼见帕子落草,按捺片时,待其走远,逾垣而入,抢在手中闻嗅。温香尚在,追魂摄魄,呆了半日。一抬头见有人来,心说来不及翻墙了,一退步藏身花柳繁华处。 茄官垂头找来,贾环轻嗽一声,走出来笑道:“绣帕叫人捡走了,你还那里找去?”茄官眨眼瞅了几瞅,“三爷知是手帕,必定也知是谁捡的了。不交出人来,我只管和三爷要。” 贾环一抽手,从身后抖出一方手帕来,笑道:“你倒机灵。可是,这并不是你的东西,我要见了失主,才好奉璧。”茄官笑着央告:“好三爷,给我罢,横竖我回去告诉,说是三爷捡的就是了。” 贾环正色道:“你们从前常演忠孝节义戏文,别人不信,我单信你一回。”还过手帕,眼见茄官伸手来接,缩手忽的收了回去,“我问你一句话,不许诓我。”茄官负手道:“什么话,问罢。”贾环道:“这是文花之物,采菱舟上吹*箫的却是佩凤。我且问你,文花可会吹*箫?”问时把绣帕递过去。 茄官接来道:“从前他们好的时间,两个常拿箫笛合奏那《玉妃引》。而今不知怎么生分了,各吹各的——佩凤吹他的紫竹箫,文花吹他的白竹笛。打量菱荇渚舡坞靠的采菱船上没人,文花才上去,要是佩凤在,一准不去,宁可和谐鸾银蝶他们打秋千玩耍。”贾环称谢而走,冲过去借力,一腾身翻过墙去,眨眼不见。 茄官回来细细的说,文花捧心低头,银蝶一旁道:“他人好,身手还好。”文花不言语,自去拉开槅子间的屉子,取出什锦匣中白竹笛,连着套儿袖往汇芳园中。 水渚无人舟自横,文花解开垂杨上系的缆绳,撑一支长篙到了水心,坐向遮阳幔子下头。身在无人之境,心似不系之舟,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把那《梅花引》吹的天涯芳草也关情,半入水风半入云。 银蝶拍手道妙,笑嘻嘻走来道:“真好听,吹的真好,教我吹罢。”文花也笑开了,道:“‘一年笛子十年箫,一把二胡拉断腰’,你要学,倒是这笛子还便宜些。”银蝶听这口气,认真央告起来,文花禁不住厮磨,少不得教教风门,说说口劲。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李纨因有此话,足不出户看着儿子,防他分心。贾兰把书从头梳理一遍,遇着存疑未解处,做上记号,打总子去和贾菌谈论。 兄弟二人眼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说案前书。猛可的听见骂街跳脚之声,贾兰起身关了窗扇。静听了去,犹有可闻,不禁动问:“孟母三迁,为远市井之喧闹,有此蠢妇为邻,不扰你一心向学么?” 90(二) http://.biquxs.info/

贾菌笑道:“曩昔亦颇不耐,母亲因劝我,‘心静自然凉,自胜者强。心门开合,其开也,无可见阻;其合也,无可擅入。’娘这话于我大有裨益,过后我便无中生有,视有若无。来旺婶他骂他的,虽入吾耳,不入我心,久而久之,充耳不闻。世事万端,变动不居,非如此不能应万变。以心役物,物镜无有不可心裁者也;以物役心,心境无有不可物乱者也。”贾兰然其言,心赞其母见识之不群。 闲言少叙,是日环兰叔侄,兰菌兄弟祭了宗祠,家庙里拜了出来,就从八*公山起程入闱去了。程日兴考了三六一十八载方中了秀才,贾政因说他历练老成,便有劳他随去长安县的贡院照应。李纨娄氏并赵姨娘三个也未闲着,结伴都上西门外的牟尼院上香去了。 赵姨娘求得大吉大利之签,喜不自持。等不得一刻,下车不回东小院,返身却来问茗烟:“可是宝玉在老爷书房呢?”茗烟点头,“卫姑爷战死了,老爷传二爷来问。冯紫英陈也俊二位爷同了二爷来,亲来告诉老爷。” 赵姨娘顿失笑容,乱说乱问:“这叫什么事?史大姑娘才成亲,就这么着!年纪轻轻守寡,可叫人怎么活呢?”无人答他,败了兴,念及老爷一时半会不得闲,于是走入垂花门内去了。 冯紫英奉王命突围,回京告急。陈也俊从兵部衙门跟他出来,未及回府,即来贾府送麒麟。 原来南王奉旨到了军中,仰仗天威,挥师猛进,欲以雷霆之势一战而屈人之兵。谁知真真国蛮王避其实,茜香国女主击其虚,来去如潮,突入中军。眼见南王要陷敌手,冠军将军卫若兰挥斗舰冲突,身先士卒,夺回南王,背披数箭,坠落女墙,血染碧海。 将门虎子卫若兰,世沐皇恩,以身许国。明知这海战未必能马革裹尸,一旦披挂上阵,便思有去无回,乃至尸骨无存,故而总把怀中心口的金麒麟取下来,附书一封,一包*皮仔细包好,留置帐中。冯紫英不得其尸,见得此书,泪洒行间字里。挥泪收好,依刎颈之交之嘱托,千里迢迢,带来交在宝玉手中。 宝玉睹物思人,想起卫妹夫,已然泪雨滂沱,念及云妹妹,再不能自持,一头扑在床上,抱被恸哭不止。袭人麝月情知不可劝,两两只在莺儿紫鹃身边呆立,宝钗轻叹:“天妒英才,云丫头迟早知道,那时不知哭的怎么样。”黛玉道:“哭出来还好,就怕积在心里。” 宝玉听见了,翻身一抹眼,“我这就去送麒麟,去劝云妹妹——想哭就哭出来。”黛玉抬手攀住道:“这是没法子的事,为今之计,也可晚些儿告诉——叫他多过两天舒心日子。得了信儿,恐怕他再无开笑脸的日子了。”宝钗曰然,宝玉道是,三人无可如何,各叹其气。 程日兴骤然回府,是讨梅花点舌丹,口称:“环三爷叫蚊虫叮了几个包,带去的都吃尽了。有生童惊呼号舍有蜈蚣,三爷,小兰大爷都嘱咐,叫再弄些山羊血黎洞丸带去防备着——一旦入了号,不好传递的。” 宝钗见过姨娘,派妈妈出去问了一遭,薛家铺上竟都没有黎洞丸!空手怎好去见姨娘呢,只得求在哥哥。薛蟠去朝卜世仁张德辉二家店铺凑了十数丸来。程日兴郑重收好,上贾蓉岳父许员外的染坊讨了银盐并乌贼汁,西市贩些烛墨,一并带出城去。 程日兴还有个诨号,唤作“抓一把”,伙子里送的,取自村野俚语“跌倒也要抓一把”。首一日看场,日兴陪着小爷们拜孔圣告棂星,趁机察看商机,觅些利市。见这童生背后有墨,等他告星起身,未语先笑,唤声“公子”,“公子蜡墨若有短缺,我这里都有现成的。整个长安县,这时间都缺货呢。” 这生惊诧莫名,怔怔的问:“先生神算!小生赶路赶的跌一跤,打的砚台蜡烛稀破,墨葫芦也破了。活神仙是如何算出来的?”日兴附耳道:“天机有不可预泄者,老朽还算得公子好事多磨——若这烛墨上不误事,此春闱一战,必能称心。考场如沙场,工夫不等人,若耗在磨墨上,可不失了先机?这还在其次,首一位的是蜡烛,人家夤夜秉烛读书,你若坐黑向隅,差多少呢?” 句句在理,书生作揖谢道:“多谢贵人指点,小生姓甄名舤,流落至天子脚下,得遇桃花峪的沈二爷,方知圣上下了恩旨——准我甄家子弟就近附籍参比。这是沈二爷周*济的衣裳盘费——”说时撩衣拿出银两,也不还价,买了蜡砚来。心中大安,只等天机显露,叫他称心如意,光宗耀祖。老家人夤夜未回,蜡砚不至,甄舤庆幸:“不是贵人救急,好险功亏一篑。” 监场官是外边提调的孝慈令,姓张名载,表字如舟,乃是武荫之苗裔,出身耕读之家。张县令恪尽职守,分拨兵勇按刀负箭,把守关口,巡勘街衢,严令:“行人断绝,飞鸟不过!” 胥吏兵丁齐声答了一声“喳”,路人侧目,李衙内肩头白鸽也听见了,惊的扑棱棱飞上半空。如舟一伸手,摘下那铺兵的弓箭,只见“嗖”的一声,白鸽中箭栽下。如舟验其脚环,喝问:“谁是鸽主?” 李衙内见势不好,早都溜了。不认得的说不清,认得的,知道他是府太爷小舅子,谁敢指认?由是,张场监搜查愈严。夜鸽传书以博功名的盘算泡了汤,李再庆分外懊丧,去向仇三哥诉苦。 仇世封现管着几十里江河,东边的紫檀堡,西边的长安县,都有他的钱庄酒楼,坐地生财,打降纳贿。 李再庆噔噔上了临风楼,不见小仇,但见锦香院的云儿倚在窗前探看,因问:“俺仇三哥呢?”云儿含笑招手儿,李再庆过来,看向楼下院内,只见北边摆了看台,崔公公端坐中间,身后是燕翅两列小太监垂手侍立;两边坐的是吴国舅吴大哥、周国舅周二哥、仇千户仇三哥和严篙的侄儿严五弟,目不转睛,都在观看斗鸡戴家的斗鸡阵。 戴二头戴雕翠华冠,身穿锦绣襦裤,两手各执铎拂。双手一分,便有人把鸡笼一开到底。随拂调度,东西两群斗鸡气昂昂走向院子中间,进止有度。戴二号令严明,排兵布阵,一声口哨长吹,双手铎拂合拢,两边鸡群奋勇争先,对垒肉搏起来。有进无退,所过之处,非死即伤,流血遍地,毛羽乱飞。 冲过鸡阵者都入笼去了,唯余两边头鸡,一青一白,青鸡乌云盖雪,白鸡一毛不杂,四目对视,伫若木鸡,都不肯入笼,还要再战。戴二手捧青鸡进呈崔公公,堆笑道:“家父告老家居,不得入宫进献,不成敬意,敢请内相笑纳。”李再庆楼上见了,对鸡吟诗一首,云: 乌云盖白雪,双距如锋芒。 利爪探玉除,瞋目含火光。 四兄弟哗笑道妙,李再庆快步下楼,稽首拜了崔公公,与众兄弟厮见。延入座中,仇世封笑问:“四弟出口成诵,这秀才,还用考么?”吴大哥答道:“四弟,《神鸡童》上说的好,‘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我们这样的人家,考那东西做什么?” 崔放道:“武能立国,文可安邦,今上用武崇文,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吴国舅忙道:“内相教导的极是。”崔放笑道:“国舅爷放心,娘娘不问,老奴自然不说这话。娘娘金口若问起来,老奴不敢欺君,只说国舅爷痛斥那读死了书的禄蠹。咱们这样的人家,读书是为事君,不为利禄。考功名,走走过场也罢了,咬文嚼字,认真和那寒门学子争起来,弄成书呆子,不是舍本逐末是什么?”说罢,抱鸡起身。 众人恭请登舆,李再庆赶忙抱了白鸡来禀:“晚生方才在楼上瞧了半日,这白鸡,半斤八两,不在青鸡之下。此二鸡棋逢对手,智勇双全——二者之勇如白起李牧,谋如卧龙凤雏。”说时递进车去,崔放笑接了道:“你姊丈是长安府大老爷,长安县的贡院想必不在话下。可我听见说监场的是个愣头青,破了许多美事。若用得着,打着老奴的名号,去见见铁屐先生,有益而无害。” 八斤儿时运亨通,原说姊丈金荣传递,亲家翁日兴代笔,谁知日兴自揣学问平平,怕误事,竟求得铁屐先生润色之允。如日入号,李再庆八斤儿各在号房饱食终日,唯以出恭为事,铁屐的琴童和金荣各刷其杩,揩干了,蘸那乌贼汁调的银盐写上字。 金荣哈腰提出去,堆出笑来唤“军爷”。号勇捏着鼻子,揭盖匆匆瞥一眼,见无一物,忙忙盖上提去,丢与张八斤接去。如此,杩子盖上银盐汁,字来字去无痕迹。 90(三) http://.biquxs.info/

却说宝玉从林妹妹之言,在家专等这二日过去。痴痴呆呆,镇日对着那金麒麟相看两不厌。袭人来去走了两趟,他也不知。麝月既知袭人之意,也怕触犯他的痴病,因笑道:“二爷昨儿制的胭脂膏子,澄了一晚上了,也可收纳入盒了。” 秋纹听了道:“沁芳闸那边,又有几树桃花开了。收了这茬,正好撷了那里桃花来研了淘澄。尽可着多制些,才够送的。林姑娘宝姑娘,还有三姑娘,都不用说。去年香菱见着喜欢,却送完了,还是四姑娘把他的送了香菱岫烟两个。” 宝玉霍然站起,“这话提醒的是极。一样花开有一样的时气,错过节气,后悔也得等一年!”说了,收好麒麟出门。架上鹦哥见了,咋咋水,诵出两句:“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袭人在内笑道:“听这口声,就知是林姑娘的鹦鹉。”宝玉在外告诉:“可不是呢,正是林妹妹的鹦鹉。咱们鹦鹉不会这一首。”正说呢,那鹦鹉振翅飞起,在宝玉面前转了一圈,朝前飞去。袭人瞧着笑道:“林姑娘伶俐,这雀儿也伶俐,像是前头给爷带路似的!” 宝玉笑下台矶,随他走去。走没两步,却听檐下鹦哥道:“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宝玉回头笑说道:“他偏爱说《葬花吟》,你偏爱说《桃花行》。”说时,这鹦鹉见方才鹦鹉飞转来,“忒”的一声,和他一齐飞去了。 鹦鹉双栖双飞,宝玉随他们走来潇湘馆,笑指紫鹃看这一对鹦鹉。紫鹃也好笑,“什么人,养什么雀儿!二爷和我们姑娘常来常往,两处的雀儿也学会了,也常来常往起来!”宝玉乐不可支,因道:“三妹妹的鹦鹉也和咱们两处鹦鹉来往,那才好呢!” 雪雁听见这话,问紫鹃:“三姑娘也养了鹦鹉么,我在他们院里怎么从未见过?”紫鹃眨眼睛,悄向宝玉努嘴儿,雪雁见了便不出声,只听紫鹃小声道:“老太太那里的,原是鸳鸯喂养,三姑娘向琥珀讨来养活。” 黛玉手持锦囊,不知何时出来的,只见他倚在门上问宝玉:“你这是进来呢,还是一道儿去收地上落的花?”宝玉含笑而待,等了黛玉下来,二人便向沁芳闸去。 紫鹃出门目送了,回馆时,看见玉钏在那里扶王夫人过桥,周瑞家的在前牵引,心下疑惑:“太太这会子做什么来?”眼瞅着他三人过了沁芳桥,折向秋爽斋去了。 王夫人落座便命玉钏出去,周瑞家的跟着待书也出去了。王夫人道:“才要请你出去拜见母亲,南安太妃拦我,说明儿就过王府去住,今儿不必劳累小姐。太妃专来下旨,认你做义女,明儿派人来接。接的这样急,我送了太妃登舆,衣裳也不及换,就来瞧你——你好预备,免得明儿手忙脚乱,错了朝廷的体统,王家的礼法。” 宝黛二人收了一香囊花瓣,回怡红院分拣。袭人麝月都来凑手,宝玉笑道:“你们不惯做这个,尽管带了林姑娘吃茶去,坐会子再来,我就分出来了。”袭人笑嗔:“我们冷眼瞧了这几年,是个傻子也看会了!我问你,是按浅红砂红深红三色挑拣不是?”麝月笑笑的听了,道:“再有,就是颜色须得均匀,笑破脸的不要。”黛玉道:“笑破脸的,我们都葬在花冢了。” 四人拣毕,拿白玉金刚杵捣了过细纱,分别拧出三色汁来,沥在玻璃缸里,剪入玫瑰花样的蚕丝棉去浸泡。袭人麝月收进花剪研钵等物,把那玛瑙碟子放进集锦槅子上的碟槽,打了水来。 黛玉洗了手,接了麝月的巾帕去。宝玉走来,一面洗,一面笑看胭脂架,道:“这指甲盖厚的胭脂膏,一夜过来,就好使了。收在盒里,竟不用使用外头买的了。” 黛玉问:“敢情你是图省钱,抓我替你打短工?”宝玉笑道:“妹妹的工夫比金子还贵,心意更是无价宝,若无妹妹这些工夫心意,去年今年的胭脂也不能这样好。”二人说笑着,一前一后走出去,略无告辞远送之语。 宝玉送至潇湘馆方回。次日早起,向怀里放胭脂时,触及麒麟,换一边怀里放好,带上《漱玉词》出门,去见云妹妹。却见探春迎面走来道:“二哥哥留步,进去试试我做的鞋。抢着上的,不知跟不跟脚。” 探春从怡红院辞出,待书跟他来至东小院。晨风习习,吹的梨花胜雪,落在他二人身上。扶头走出来,彼此扑了,送进鞋来。 赵姨娘接去,只听探春道:“环兄弟这双,是和二哥哥一个样子裁的,好不好,能着穿罢,留个念想。”赵姨娘泪眼婆娑,哽咽道:“我十月怀胎,把你养了这么大,说是别人的就是别人的!叫娘日后那里再找女儿去?” 探春陪泪,赵姨娘哭骂:“想女儿,不晓得自家生养?不舍得亲生的,把我女儿送到天边海外,叫我怎么舍得我的儿!”骂毕,一头扑在探春怀内,娘儿抱头痛哭。 一时,探春提帕沾了眼,折叠了替他娘拭泪,道:“国家体制,母亲不必伤悲。古有木兰替父从军,我原恨身非男子,出不得门,做不得一番事业。娘亲日后自加珍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赵姨娘争辩:“这些年,谁把我当过人?你都亲眼见过的。你在这里,尚且如此,等你不在了,还不知怎么踩我呢!” 探春叹道:“我这一去,放心不下的,首一位就是娘。环兄弟好不好,有老爷太太,还有哥哥们,娘是屋里人,性子未免急些,听不得忠言,所以小人屡屡挑拨。有我在,他们尚不敢十分放肆,女儿给娘磕头,求娘远小人,安分从时,无事多往太太处走动,陪着太太吃斋念佛,或者也学周姨娘修花种草。”磕了头起来,出往贾环屋里。 贾环伙同贾琮,天香楼下较射去了。案头尺幅空悬,探春知是自己手书,强笑道:“我看字里意思好,书了自勉。环兄弟不嫌弃,挂在这里,我姐弟二人共勉罢。母亲闲中无事,也可命环兄弟解给娘听——”赵姨娘道:“你兄弟解了,我也听了,尽是好处让着人的意思。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得了好处起刁风的,我让他做什么,让他蹬鼻子上脸么?” 探春苦心难谏母,宝玉装欢来探妹。栖霞阁上,斜晖脉脉,沁云溪内,逝水悠悠,湘云展望东天之云,心采朝霞以为香,心祭那心田里埋的衣冠冢,如泣如慕,曰:“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宝玉方止住身边葵官,眼见翠缕在前头张口欲言,忙摆手止住。静听了易安居士这一阙《声声慢》,哽咽不能自持,伫在那里怅望。湘云蓦然回首,泪眼朦胧,恍惚看见夫婿来归,呼一声“若兰”,飞身扑在宝玉身上。埋头抽噎一回,举头端详,只见宝玉泣道:“云妹妹——”说时复把湘云揽入怀中。湘云哭出“二哥哥”三字,哽咽也是不能成句。 宝玉以石为台,依序放上胭脂、麒麟并《漱玉词》三样,揖拜了,祭曰:“怡红院浊玉遥告卫兄英灵于卫府栖霞阁之烟雨桥,天人共感,魂魄交通,凭水临风而寄肺腑之辞曰: 兰兄未弃鄙陋,相契有年,誓同日月。一旦舍身成仁,先吾妹而去,尘缘断绝,吾揣云妹之心而祝曰:天地若无情,万物不得生,情到痴切处,生死亦可通。先兄雄魄多情,英魂有感,虽阴阳间隔,然梦寐可通,时常来望候云妹妹——梦中相会,也可慰情痴之悲切。如此,则兄含笑于九泉,而浊玉亦可苟活于人世矣。” 湘云潸然陪祭毕,奉还胭脂,“我这心里放不下,也再用不上的。”宝玉道:“妹夫在日,见识远非俗流,钟情但在吾妹。我借他在天之心送妹妹这个,是望妹妹尽哀之后,释怀而揣先兄若兰拳拳爱汝之心——” 湘云叹道:“他的心,你的心,我何尝不知,只怕做不来。昨日降旨褒恤,颁赐‘精忠报国’‘萱堂日永’二匾,高悬嘉萱堂。先夫奉孝入忠,死得其所,高堂尚有老母,留得残生尽孝道,妹生趣在此。” 说了,都随翠缕上阁间坐来。兄妹二人,言传心会,不知日上中天。下午复来坐了半日,憨憨恝恝,寄慧于憨,寄情于恝,憨者慧之极也,恝者情之至也。 宝玉身披落霞回程,心拟云妹妹双眸采霞光、一心念若兰的情状。回园便见鹦鹉飞来,随他来至秋爽斋,看见人去书空,宝玉懵然寻问:“三妹妹的书呢,谁都借去了?” 彩儿坐在门槛上发闷,听见了,慌忙起身道:“带去王府了,明儿还要带往海外的真真国去。”宝玉呆瞧彩儿一回,幡然想起一桩大事,抽脚就跑。 入室腾出袭人的宣窑瓷盒,以及麝月的洋漆团盒,两两装满胭脂。袭人从旁问:“可是送三姑娘?”宝玉点头,“来不及买去,回头买了还你们。”袭人道:“我们的不是好的,能到三姑娘眼前,是我们的造化。不必操心这个,我听说什么‘以鱼’不如什么‘以鱼’——’” 宝玉喜的把后卤门一拍,“一字千金!我怎就没想起这‘渔’字呢?”自责了,案头写出一个胭脂方,封在盒内,拿茜纱罩了盒子。换下遍体纯素,着吉服亲送王府去。 欲知端的,下回分解。 91:水仙庵仙姝动心猿 紫檀堡琼英牵意马 http://.biquxs.info/

话说忠王总*理军机,节度藩事,迎亲使因此到了宣藩院。贾珍从宫门外回来,并未探得确信,只把道听之语风闻之话回了大老爷。建言:去个人,讨讨二姑爷的口风。 贾赦听是唆使他去走中山狼孙绍祖的门径,悲从中来,恨从口出:“糊涂!他安的什么心,走的什么路,到如今你还看不明?他等着看我们笑话还等不及呢,你倒送上门去!我日夜后虑,就怕坏事坏在他手上。虽说犯不着去激他,可是,‘狗咬穿破衣’,他是养不家的狗,不上抬举,万不可自降身段,反而坏事!” 紫檀堡临江近海,扼守海门。紫檀湾里紫檀渡,不是和亲的起锚之地,也是必经之路,宝玉早出晚归,日日守望在此。知子莫如母,王夫人知他手足情深拦不住,加派李贵跟着去了。 一时贾政进来,自坐自叹:“昭君出塞,文成入蕃,大张旗鼓以示中外,怀柔四夷;目下秘而不宣之理,在乎蛮藩反复乎?”王夫人听是军国大事,谨守妇言之训,不答言,只命茶。赵姨娘一去二来,献茶于案,贾政见其母,问其子:“宝玉有此手足连心之情,环儿在做什么?”赵姨娘陡然见问,含糊回了两句话,即行告退。 半道打发了小吉祥儿去,独回东小院。坐等半日,贾环才从贾蓉书房叫传了来。他娘迎头破骂:“通共就这么个一奶同胞,而且日后再见不着面,你就糊涂油蒙了心,置在脑后,叫我着实也寒心!” 贾环咕哝:“儿子心里何尝是个滋味?真心也要去送,可是,往那里送去呢?问娘,娘也不知道!儿子心想:如其大眼瞪小眼白叹气,不如去试一试焦大的铁胎弓,练一身本领。大丈夫出将入相,平了那弹丸小邦,干脆接回三姐姐,生擒了那蛮王来为奴——儿子眼下正缺个马夫呢。” 赵姨娘笑生双腮之花,“这志气再好不过!这回试弓,试的怎么样了?”贾环勃然来了劲,“蓉哥儿吭哧吭哧拉不开,儿子今儿一鼓作气,拉了一个满!正要回来告诉父亲,叫娘叫了来,骂的一头晦气。” 赵姨娘道:“既然这么说,还不快去回你父亲?”贾环起脚就去,他娘在后交代:“你去说了开弓,别忘了把你的志气一并告诉你父亲——你父亲为着你姐姐,心里不受用,你去宽宽你父亲的心,就是好孝顺。”贾环再听无声,起步又行。 来时走岔了,贾政去了书房,贾环规矩问了王夫人的安,指着还往书房见父亲,作辞出去了。宝玉天不亮就又去向紫檀渡,王夫人心下忧虑:“大清早的,阴气未散,荒山野岭的赶路,撞客着了,或者遇上强人,那可怎么好?”按捺不住,去向佛堂,拈豆子念经,与宝玉结善缘,驱邪祟。 诵毕一坛经,出来洗手,小霞迎门来报:“兴隆街大奶奶来请太太的示下。”王夫人疑心听错了,问:“他请我什么示下?”见小霞点头,忖道:“他在他的兴隆街,有么事到他请我的示下呢?”一壁里自问,一壁里洗了手来。 娇杏听着门外,见人说“太太下来了”,迎出去把王夫人送在座上,问了安,瞥一眼小霞,再不说话儿。玉钏看他这个光景,猜他有要紧的话说,放下果碟,使眼色带了小霞出去。 来至帘外,低声问:“近来,你去瞧过你姐姐彩霞么?”小霞绷个脸,“从前去,他婆婆见着我们,瞅一眼睛闭一眼睛的,还去,有什么意思!人从好心天帮路,他不从好心,那里来的好事?我姐姐讲:他亲眼看见他女婿的魂儿了,锅洞门里火里看见的——在和人打架,死抱死咬着别人不放。” 里面,娇杏道:“北王发愿替甄王妃塑金身,后日是洛神圣诞,赶在这一日举行开光的法会。单请了七七四十九众坤道、七七四十九众女尼作法。圆心马道婆,还有西门外牟尼院的妙闻,都接了僧录司罗爷爷的法旨了!王侯公府的女眷,都去上香叩拜,说要见一见北王甄妃的金身法相呢。太太必早知道了,我来请太太的示下:我是老太太孙子媳妇,头上顶着孝,不去呢,对王爷王妃不恭,去又不知能不能去。” 王夫人把眉一皱,“我竟不知道。这些日子忙三丫头,悬着他的心,门外大小事我也无心过问。三丫头虽不是我生的,可我养了他一场,也如亲生的一样。他把我当亲生娘,性情品格又可我的意,行事说话都在理,他这一去,我就好比叫人砍了半边膀子去!都说母女连心,叫我如何不伤心?” 说时油然想起元春,不觉滴下泪来。娇杏忙劝:“三姑娘去做的王妃,国母一样大,多少人望瞎了眼睛望不着的喜事,太太快别伤心了。太太侄儿说,‘以三姑娘才干,母仪天下,整肃朝纲,而后教化子民,绥靖诸蛮——有大功于中国,龙心大悦,封功进爵,指日都是可待的。’” 王夫人擦擦眼睛道:“我想他们知道我心里不闲,径直告诉了凤丫头,也是有的。”娇杏道:“太太说的是,就是太太这话了。太太怜惜下人,下人感恩戴德体贴太太。” 王夫人忖夺了,道:“北王和我们是世交,王妃在日待我们是极好的,于理于情,都必要去的。可是,你知道,我们大孝在身上,即便我们不用心,也保不齐王府不用心。好心若做了错事,也是不得转来的,我的意思,还不如不去。 你来的正好,毕竟你不在咱们府里住,你就带了我的银子去,买两份香供纸马——一份是宝玉的。北王待宝玉好的什么似的,宝玉送他三妹妹去了,你寻机说明这个缘故,传在王爷耳中才好。” 想想再无别话,唤玉钏进来拿出银子,放在桌面上。娇杏见了,吃了半盏茶,起身话别。王夫人道:“这就有你忙的了,你早些回去也好,不必再回凤丫头。”娇杏答应着,命丫头接了太太诚心敬神这一包*皮银子,拜辞了家去。 到了第三日,北门内外,宛若银龙,蜿蜒数里。前头法鼓阵阵,后面车轮辘辘,人墙十里,夹道顾盼这封神的荣光,过境的热闹。 坤道金铙开合,女尼银铃回旋,青衣奏梵音仙乐,恭敬整肃,前头引请着披红的金身塑像,往水仙庵徐徐行进。所过之处,人皆顶礼膜拜,未敢直视红菱里得道成仙的王娘,猜不透他是那路神妃,何方仙子。 水仙庵重围叠帐,撵逐闲人,只许女眷入庵。正殿金碧辉煌,两廊檐阿陡峭,殿内莲座配位,软梯在梁。两边泥金护云大立柱上一联,是六宫都太监崔放奉旨送来的,金笔御书的是: 观听周三界 音容式万民 后排柱上挂的黑漆嵌蚌的一联,方是北静王水溶亲题,道的是: 寒塘渡鹤去日邈 冷月葬花来处空 今上孝悌之义超迈流俗,远胜前朝。优礼有加,单单又降下特旨:执事的画工雕匠准从大内简拔,这里执事静待开光者,不是女官,便都是净身的太监。钦天监僧道二录司的正印都来了,分头在东西配殿作法——通天遁地,招引十方大世界的神仙前来观礼。 金铙法鼓之声传来,阶下鼓乐响动,笙歌拥奏。里外众人赶紧儿一齐下礼,观世能窕娘师徒各领青衣,左右转旋而去,坤道女尼随往两厢。司礼监的女官恭请金身直入,说一声“跪”,八个小太监应声跪接;听见“扶”,便都伸手扶了;等得“起”“行”“对”“降”之令,一一遵令而为。 座接莲花,心经装藏,依序进来行礼的是忠顺王妃、诸长公主、西平王妃、众公主、忠顺王漪妃、北静王侧妃、各郡主,而后是吴太君、周太君等太君,公侯伯子男的夫人。殿内不能容纳者,如江南甄府的大姑娘、粤海杨将军夫人等只在殿外阶上,跪于阶下者如云。 采日点睛开了光,僧道上香毕,钟磬齐鸣,各动法器,称佛道二家之圣号,诵二家之宝经。王府女官进呈忠王敬谒之诗,漪妃代奠代诵,曰: 金沙池袅玉莲馨,殿阁阶墀尽水精。 云化路歧通万国,风飘舟楫济群生。 上香焚化了纸马钱粮,王妃公主并众诰命礼毕,一拨拨的散去。午错时分,娇杏进殿,目视神妃,由远及近,忽时“咯噔”一下,唬的一怔道:“人像人听过见过,这人像神,还像的孪生姐妹似的,真是闻所未闻!难道是照着林黛玉的模样塑的?要说偶然碰巧,也不能巧到这个地步。若不是照着林黛玉,必是照着北静王妃生时画的像。”三跪九叩了,退出来还家,暗自忙活一路,问问终不能解,掂掂又不能放。 91(二) http://.biquxs.info/

语村听有此事,也是一怔,迟疑半晌,大发一问:“真有双生子那么像?”娇杏不好赌咒起誓,因说道:“没有十分像,也有八九分像。不光形容身段,细细领略了去,品格态度都像!说话走路像不像,那得听过见过他二人讲话走动的人,才说的上来。爷要不信,不妨亲身去瞧。” 语村道:“这主意不好。我虽做过他师傅,男女有别,多少年没见面了。女大十八变,究竟他现在生的什么样,我也说不准。你持我的帖子,正经去请马道婆,求他替我去细细瞧瞧,他是两个都见过的。”娇杏跌足痛悔:“贩骆驼的马道婆,今儿就在场,瞧着我这脑子——不发脉,笨的死!” 语村摆手道:“好事无须忙中起,对的错不了,夫人不必自责。北王乃旷古未有之情种,其悼亡词中有‘一生一世一双人’一句,足见情义不迁。解铃还须系铃人,除了亡妃,解铃人也只能是亡妃孪生的姐妹了。 孪生有两层:一层是人生人,一层是天生人——我那女学生果然形神兼似呢,那就是天生的孪生姊妹。天生如此,必有天意——想是生来即是等着做北王的解铃人。我若牵了这红线,惬了北王心,何愁王眷不临,富贵不永?” 此日天色微明,贾环跟着宝玉,策马奔腾。连打几个哈欠,提缰吁马,落在后头。回顾道:“这是送命,不是送行。”钱槐见他又放猫狗屁,解劝道:“爷不惯早起,猛然起这大早,肚里又是空的——” 贾环弃马而去,撂下藤鞭,靠到树上埋怨:“犯困犯的呵欠连连的,栽下马去,不丢命就是轻的!这是和番,又不是衔枚夜袭,那有天不亮就走的道理?再早,从南安王府,没个把时辰也到不了这里,何苦催命似的折磨人!三姑娘和他一父所生,和我一母所生,我这心,难道不比他虔诚?” 林中早有响马悄没声爬入树冠,夹坐树桠上,滴溜溜转动眼珠儿。窥伺贾环一回,往箭杆上绑个小竹哨,张弓放一支响箭。伏兵四出,鼓噪合围,贾环捷足先登,夺马而逃。那头领踹翻钱槐,追击去了,自有步卒拿住钱槐,鞭笞拷问。 绊马索把贾环掀翻在地,郑二扳鞍一探身,鹤势狼形,一伸手提溜上马。跃马回来,掷地有声,贾环痛的抱臂揉腿,龇牙咧嘴。众喽啰振臂山呼:“二哥一出,天下无敌!” 三呼过后,郑头领双臂一张,转瞬无声。都听他说道:“艢教头不是咱们恩师,就是师祖。他虽洗手上岸,出绿林而入梨园,然而一日为师,终身是父,称我无敌,把师父往那里搁?但凡师父在世,‘天下无敌’的口号就只是他的,‘天下无七’,才是我的。”众兄弟当下三呼:“二哥一出,天下无七!” 水葫芦汪五托起贾环下巴壳子瞅两眼,丢手问:“郑二哥,这脸庞穿戴,不似俺们前几日盯梢的贵公子。”郑二笑指贾环,“五弟放心,这怕死鬼都招认了——戴玉的是他宝二哥,他是小妇生的贾环。掘地鼠宋三弟带领本部人马,生擒他二哥去了。前有紫檀湾阻隔,后有我鹞子手郑板凳一夫当关,管叫他插翅难飞!” 众喽啰马放南山,席地吃酒,划拳行令,好不快活。宋三一索子牵了宝玉茗烟李贵主仆三个来,递上通灵宝玉。郑二接来,瞧的赞口不绝,认出字来,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念罢说道:“师父族中遭难,大难不死,就拿这玉上的好话,去祝他老人家寿比南山!”汪五也有话说,“二哥有这孝心,手下兄弟们也都有此心,只是,师父那一天生日,却无人知晓,何日去送为是呢?” 郑二嗐声道:“五弟此言差矣。我郑二入过两年义塾,记得一句‘心诚则灵’。反正一年三百六十日,总有一天是师父寿辰,也就是了,何必较那个真,反失了真心呢? 盗亦有道,俺们求财不害命,宋三弟,把这五头肥瘦不一之羊,栓到前头圈羊船上去,开到白沙提对面苇子荡里,仔细云英海白沙堤两处游人看见。我有等不得的事要去善才庵——把卯官从秃头智善手里救出来。汪五弟跟我走一遭,三弟好生看管,等我回来,再做道理。那贾环人物猥琐,相由心生,提防他跳水逃脱。”宋三领命而去,把贾环绑上加绑。 甄艢在都中县里几家戏班串戏,扮演武生小生,声名鹊起。久闻琪官大名,慕其侠义,今朝有缘相见,不肯错失良机,从而游之。歇脚南门外的折柳亭,相谈甚洽,相见恨晚,望南还往桃花峪去。来时只见:峰峦毓秀,佳木葱茏,白鸟盘空,红花满峪,那一峪桃红宛如红袖凌风,落于万顷碧涛,载浮载舞。 鸟鸣幽涧,风雕奇石,沈痊在石林中奋笔疾书,撰写角本。停笔望远以酿文思之际,远远见有人来。认出是蒋玉菡,搁笔移砚,扶石案起迎。另一个却认不出,看他下马走路,猿臂虎步,其风若闻,因叹道:“若在梦中,吾必猜是卫公子。”金官见了,悄然去取茶器,预备待客。 琪官紧赶几步,四手相接,道:“二爷髌有骨伤,还得好生将养,可不敢站着得劲。”遂扶他坐,沈痊笑向甄艢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琪官便也笑起来,“瞧我!只顾着沈二爷的腿,竟把艢二爷忘在一边了。”三人厮见过,序坐品茗,琪官坐了上首。金官走去清流畔,照水操《猗兰》。 桃花溪中,清流容与,溪畔,雅韵飘逸,琪官笑看钟上袅袅扶摇之茗烟,赞叹道:“佳茗仙乐,沁人心脾,绝非浓词艳曲,作科打诨之可比。小弟混迹梨园这些年,口里唱的,耳中听的,车载斗量,然悦耳入心者,说来恐怕诸位不信,竟是那年宝二爷席间行令,击缶而歌的一支《红豆曲》。”说的忘情,不禁抚膺唱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沈痊甄艢听的都出了神,金官那厢道:“宝二爷此曲此情,非情种情痴不可得乎心而出乎口,非有缘人无缘一听。二哥正作《仙郎记》,何不借宝二爷这酒杯,浇卫二爷之块垒?” 琪官因问所以,沈痊告诉了,怅然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在地为河岳,在天为日星,在人为卫卿,吾辈当传情。我与卫二爷,面晤神交凡八载有奇,一旦生死间隔,再无面晤之期,唯余神交梦会一途。若说再有途径,也只这笔谈了。”说了,取来一稿,题曰《仙郎记》。 琪官揭开观览,入胜之时无暇他顾。沈痊神如秋水,态若春云,甄艢暗暗称羡,道:“沈二爷,小弟中间一念之差,为糊一己之口,苟活于人世——堕入贼行,教习匪类。如今悔改,入双喜班串戏观班,习学管带之术,意欲自立一班,以为存身之所供养之资。如此,方可收拢离散在北之故旧。” 一语未了,琪官击案赞说“好文,好戏”,合上书页,俱道甄艢来历于沈痊,道:“我与艢二爷一见如故。他与我不同:我是王爷手里耍的猴儿,他是为着善才庵的卯官、宁国府的酉官、襄阳侯府的申官、兴安江上的戊官等一干当日江南甄府家班之人计,把那再行武举以博功名之念打灭。” 沈痊肃然道:“贵贱在心不在身,艢二爷仁心义举,痊叹服莫名。艢二爷义事,请容弟采入拙著,与卫二爷情义,兼收而并传于世。”甄艢忙道不可,“若说艢此乃回头自赎则可,若说别的,小弟便不疚死,也要羞死。机缘难得,我既然带了来,就请——” 怀里取出一册,付诸沈痊道:“我在几家戏班串过这《一捧雪》里代主赴死的忠仆莫诚,唱来听去,失传之处,各班唱念之词不一。劳烦沈二爷斧斤之雅正,删繁补缺,则功德无量矣。” 沈痊听来道:“艢二爷非但有为,而且有心,我早也有此意。中间远游江南以临妙黛山,目仰心聆以尽诚敬林仙之心意,因此一行,就暂搁下了,所以尚未完工。”接过戏本瞧着道:“正要集本甄别,艢兄这是助我了。”甄艢叹息:“可惜只是残本,《豪宴》一出,内中一支北调《混江龙》,正是关节处,偏叫人蘸口水捻破了。” 沈痊弹指吹了手,揭至此处,果见旁添处,中有缺损,呵呵笑道:“才说艢二爷有心,这又见得了。不是二爷说,知道破了也就罢了,谁还究问怎么破的呢?观者随手翻来,多在此处着手;再者,翻书者,可不多是蘸口水捻着来的?艢二爷有此善加体贴之怀,三十六行,行行都能顶状元!” 琪官接口道:“可不是么,自从梨园出了甄二爷,顶了柳湘莲柳二爷的缺,渐渐的,都不提柳二郎了。”沈痊唤金官,道:“昨儿我们两个合计着补的几支曲子,当中就有这一支《混江龙》。弟替我拿来,趁甄蒋二兄在此,请二位行家参详改削。” 金官当下奉上道:“才刚甄二爷说是残本,我便取了来,心说兴许用的上。”琪官笑赞:“青出于蓝,弟出于兄,为时不远矣。”说了,也来瞧甄艢眼下的《混江龙》,不觉入了戏中,就地为台,也不用装扮,作科演唱道: 斜阳天际,潺湲流水过残堤,几点点鹜趁霞飞,是几处旌旗剑戟电般驰,忽听得骄骢画角人声沸。 众人耳听目观,都在琪官身上,忽听“嘚”的一声喝,惊起一看,道上那人朝这边嚷:“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途径贵宝地,借问茶和酒。” 91(三) http://.biquxs.info/

旁边那一个嚷:“鹞子手郑板凳在此,问一声:此处可有酒肆茶坊,我们赶路赶的,渴的嗓子眼冒青烟了。”甄艢见真了,提壶走去道:“此乃幽微灵秀之地,隐逸怡情之所,你们都别过来,我送茶去。”沈痊连道:“不可”“快请!” 郑二听是恩师,挥手跃马,众兄弟随他而来。听至“都别过来”,郑二一举手,后面人马齐都立住。甄艢斟茶,徒子早都跪了。琪官递茶,郑二捧过头顶,汪五效之,跟着二哥道:“师父在上,徒弟以茶代酒,敬天敬地敬师父!”说罢一饮而尽,得茶者也都如此。 甄艢一一扶起,道:“我有一言,说来与诸位共勉。圣人云‘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杀人越货,有力而无德。以德为先,天道不悖,人道当循而不违,违者非善而作恶,其行不远,其心不安。愚兄洗手以来,窃为尚在绿林的兄弟计划。近来结识了醉金刚倪二哥贺麻子贺三哥,说有正经营生可去,不知诸君可有意?” 郑二再拜,“但凭师父吩咐。师父文武全才,俺们原本都愿跟着师父改行入梨园,可又不是那里头的货,不然,谁愿打家劫舍招人恨,死后留下骂名,还要上刀山。” 甄艢点头道:“有这心就好。贺三哥是刑部牢狱的都头,州郡上有的是他同行的朋友,多有职缺可荐。等我准信儿,五日之后,你们派人上蒋二爷紫檀堡的辛夷馆讨信。” 琪官倒奇怪:“我也没跟你们说,怎知我那馆的所在?”甄艢没意思的,笑道:“说来惭愧。当日愚弟还在绿林,他们听说二爷是忠王身边红人,赏赐断然不少,便哨探了预备劫舍。绿林好汉最恨中山狼孙守备、搅屎棍仇统领,还有背后出那‘三面打草,一面捉蛇’的毒计的高人。听说侠义将军冯紫英冯二爷痛打过仇都尉儿子仇世封,替我们出过气,蒋二爷和冯二爷是好友,所以把那劫舍的想头一笔勾销。” 郑二待师父说罢,恭肃递上雀卵大小,灿若明霞,莹润如酥的一块美玉道:“今儿劫的,看着形色好,话儿更好,须得孝敬师父。”琪官眼见此玉有五色祥纹缠护,心下已然一惊,再见“一除邪祟,二疗冤疾”八字篆书,骇然相问:“此乃宝二爷随身之物,从何而来?” 郑二一事不隐,琪官听了,忙说原故。甄艢携玉上马,众人都随他去解救。风驰电掣,一行人上了白沙提。郑二健步走到尽头,一声唿哨,望见宋三钻出苇荡,忙问:“五羊何在?快去放人,里头的宝二爷,是师父好友的朋友!” 宋三手脚并用,手桨控向,以脚躅桨,划着乌篷船去了。不大一会,送了一船人来。琪官甄艢见着宝玉,都来松绑,琪官接过通灵美玉,镶回原处,好生打了笼络,和宝玉说话儿。 贾环唯恐迟则生变,拱手致了谢,跟着钱槐快步离去。琪官引见,宝玉见过甄艢,听是江南甄府来的,喜的直打听梦会过的甄宝玉。 琪官道:“宝二爷出城,日日守候紫檀渡,必是要送三姑娘一程。我也是早起才听漪妃随身的妈妈说的,说:‘义和公主昨儿夜间出京,卯正三刻于恒王山登舟出海去了。山上撤了关防围护,王妃带着涟漪二妃,锦香院的云儿抱琵琶去唱曲,一年一度,赶在今日上山礼佛踏青。’” 一行人且行且叙,上了官道,琪官看看日阳道:“小弟且回紫檀堡去,看嬷嬷预备的退步下处,可如王妃的是。此身由人不由己,寒舍虽在咫尺,今日王命在身,不得从心所欲,等有机会,再请莅临罢。”说了,一揖而去。 甄艢送宝玉登程入都去了,拨马西往善才庵去。郑二汪五请命相随,甄艢道:“人多惹眼,不必跟着。日后你们更不必再去,免得搂草惊了兔子——智善狗急跳墙,又不知把卯官藏向那里!” 却说孙绍祖常听母亲在耳边说迎春自作自贱,夸秋芳多子多福,宜室宜家,丰姿美艳,举止温柔,因此遥怜窃爱,日甚一日。梦为鱼水之欢,醒作风马之叹,一窥芳泽之心跃跃不可强制。衙门里坐想几日,灵机忽动,编得一篇话来,专程回京来见仪妹妹。 绍仪接对殷勤,告诉哥哥:“试大奶奶来了才去了,邀请嫂嫂同他去踏青。我瞧着,嫂子不是不想去,实在是怕哥哥生他抛头露面的气。哥哥这一趟家来正好,陪着嫂子,你们两个去游紫檀堡的决明岛,散散嫂子心。嫂子兴许就去了。” 绍祖漱了漱吞下茶去,道:“在我跟前,他是避猫鼠,母亲面前也不讨喜。春游游什么?游山逛水本无趣,游心赏心才得趣儿!妹妹去劝他去罢,瘟神菩萨一样闷在家,他不难过,我还难过呢。妹妹同他去,一则壮壮他的小胆,二则你们这些闺阁女子,一年通头出不得门,难得老祖宗给你们留个三月节。非但妹妹该去,傅试的妹子也该去,两家四人一齐去!你把这话说给他,叫他出面去邀傅家姑嫂。” 迎春素惧绍祖,带上表礼而往。试大奶奶多半是面情儿,看在绍祖母子,傅秋芳这一见了迎春,远别重逢的知心一般,心田雀跃,眉山笑盈,捧茶让果之余,喜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笑听笑瞧。 眼见迎春温柔沉默,观之可亲,人比黄花,倦慵眉眼,不由的想起秦少游那一句“惆怅惜花人不见”。迎春见秋芳打量他,腼腆一笑,提起那日三首《茶花诗》,真心谢过,道:“我们姑娘要散我的心,定要陪我去游春。冲他这心,我也得去。你们姑嫂两个也好,我们两家姑嫂都去罢,人多些热闹。” 秋芳作了难——论理是不宜去的,可为着开迎春的心,刀山火海也愿走一遭。试大奶奶也在等他姑娘的话,耳听迎春道:“我们姑娘说,这春游时节,那里渔船采菱舟都加了客舫,雇给游人做游船。上面的女人,常年以船为家,撑船摇桨,锚定搭跳,都是极妥当的。我们四人赁一条大的,坐在上面,也如坐在这房中无异。” 绍祖欣闻秋芳规往,带上乳母,亲来江边订了两条好船,一条泊在荷叶洲的湾子里。正回马棚去,有人撵着道:“我向大爷打听个人——”绍祖见是白头的一个老妪,掉头复行,老妪道:“官爷纳福,我们少奶奶丢了——” 绍祖刹脚问:“什么丢了?”老妪喘吁吁到了跟前,话不成句,“我们——萍少奶奶,是,吴家的小姐——”绍祖催道:“你只说,你是那家的?” 老妪道:“老身原是襄国府的乳母,跟小姐嫁到梅翰林家。今日陪姑娘出来散闷,谁知上一趟茅厕,就把小姐丢了。麦浪坡紫云海几处,找了都没有。我们小姐原有没断根的毛病,发作起来,不知自己是谁,想是今儿又撞客着花神了。没人跟着,万一遇上歹人轻薄,我可怎么交代?我是活不成了!”绍祖细问了身量长相口声穿戴等情,搂草捣洞,与乳母分头寻找。 梅萍外放杭州府推官,其母一人在京,听得此讯,六神无主,乱遣家人。一时间,紫檀湾北茵芳甸,紫檀堡西杏花坞,是处人影窜动,四面呼声鼎沸。 传入襄国府,京营节度使吴天佑提调五城兵马,传檄州郡,兵丁捕快蜂聚蚁集,只差没把紫檀卫的地皮翻过来。 仇世封在水面上管带,专事抄检船只,兼寻落水死尸。赖尚荣携晴露乘舟回京,商议嫁娶之事。头伸舱外,见着水陆两路兵勇,正不知何事,仇世封跳上船来,踢开舱门。 见是赖尚荣,怔一怔,看看并无藏人之处,抱拳道:“赖大人,得罪了。”赖尚荣问明原故,指点船夫,在那荷花深处觅得一舟。忽见那舟摇了一晃,旋有吃吃的笑声随波而来,有人反复吟唱道: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苏堤。 晴露闻声便嚷:“是女人!”上船一看,果是一个女子搂被睡在舱中,辗转痴笑,似睡非睡。晴露唤醒了问他:“可是吴府二小姐来着?满天下都在找你呢。”女子直直瞅了晴露半日,“你是女人,又不是我相公,叫醒我做什么?扰我好梦!” 说时看见荷露尖尖角,欢跃出舱,对之祷祝,称颂“莲仙相公”。晴露伸手攀弄,他忙跪来磕头,替莲叶乞命,道:“到时他和荷花仙子红花绿叶,耳鬓厮磨,休要伤他性命。” 欲知端的,下回分解。 92:外戚藏奸父子有后 上人偏心妯娌成仇 http://.biquxs.info/

话说孙绍祖鞍前马后忙碌半日,未建尺寸之功,请命出来,把那樵夫女道砍了两个,献首级于京营节度使襄国公吴天佑帐下。 左右两列将佐,甲胄鲜明,绍祖拱手参拜了,启奏:“军门用兵如神,轻骑出城,以身犯险,指挥若定,夹击北窜之流寇。兵锋所指,盐漕二匪望风披靡,落水而亡者不可计数。末将不才,斩得盐枭吼破天并漕帮女酋梅三娘首级在此。” 吴天佑哈哈大笑道:“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尔等皆吾明正之兵,暗伏而奇袭者,孙守备也。众将听令:女贼梅三娘已然伏诛,海捕文书尽行上缴,私留影像而乱视听者,以通匪论处!” 孙守备径去州县整饬兵备,乳母一人到家报喜。老夫人听说儿子手刃二酋,拔得头功,置酒庆贺。庆事联翩笑语频,孙家母妾心事新,也不消细说。 次日,孙道台轻车简从出了衙署,巡察了此一处屯田,往巡别处,傅通判远送依依,绍祖固止之,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我是盟誓的兄弟,点头的亲家,大可不必拘泥官场这些个虚礼俗套。”说罢,催马绝尘而去。 军屯驿小憩了,绍祖指点随从,各有差遣,仅剩一人一马一壶酒,来至兴安江畔,荷叶洲头,举柳为号,立于杨柳岸边。田田荷叶当中来了一船,撑船的正是昨儿雇的娄二。绍祖点地登舷进了舱,临窗小酌,饮佳酿之欢伯,觑郊游之娇娘。 贾蓉之妻许氏有如出笼之鸟,载笑载奔,随处采撷香花瑞草。姑嫂二人回菱香亭拈阄斗草,落的花瓣草茎一地。许母坐在褥子上看着:许氏出示曼陀罗,他嫂子递过车前草,交接十字,四手各执一端,都向怀里拽。车前草韧劲大,曼陀罗先断,许氏又输了押在母亲手里的一吊钱。 许母上了年纪,觑他劳乏了,许氏去向栏杆踏板上铺了绞缬的大锦褥,放上蜡缬的靠枕。他嫂子扶婆婆靠了美人靠,许氏又把夹缬的抱枕递在母亲怀中。 许母抱枕假寐,许氏坐了一会,看见彩蝶翩跹,轻摇小扇,悄悄儿扑去了。许母一面瞧,一面说给儿妇听,“你小姑婆家规矩大,公公又不同与人,看把你小姑憋屈的,牢里放的一般!我养的女儿我知道性情,趁这趟回娘家,带他出来过一天无拘无束出嫁前的日子。咱们都别惊动他,让他一个人好随性。”说了,合眼复又打盹。 石下土新,分明是前不久才勒的。上面凿有长史严篙手书的五个大字:黄英浣巾处。字下配了铁屐先生的一首七言绝句,许氏念来是: 虞舜巡国去复还,二妃送迎水云间。 湘竹不洒上古泪,黄英此处笑浣纱。 许氏猜道:“听说前儿忠王妃带领侧妃出游到此,想必是好事者或实见,或虚拟其事,而为此附庸风雅之举。”孙绍祖眯眼窥了许氏一回,忽见试大奶奶携着迎春,行游芳径之中。 绍祖心系秋芳,丢下许氏,命娄二移船往观。只见绍仪燕坐烟雨轩上,临轩对匾的那一个窈窕女子,飘飘其袂,如流风之舞回雪;灼灼其华,似芙蕖之出渌波。 绍祖心说“名不虚传,必是闺阁琼英傅秋芳无疑了”,有此一说,欲壑大开,生魂离体,飞上岸去,附在秋芳身上。只见仪静体闲,秾纤得中,延颈秀项,腰如约素。再看处:秀色堪餮,非铅华之可饰,笑颜益倩,岂粉泽之能妆?步步生莲,曳长裙而难见,浣浣成纹,拨清波而可观。 绍祖恨不能化在那温香软玉上,春心乱颤,无以为辞,刮肚搜得两句,心寄佳人曰:“余情悦汝兼美,心振荡而神驰;无良媒以接欢,托江风而款曲。”从此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娇玫十万,独摘一支怜。怜人怜己而不能骤得,郁郁做成一块心病,累月闷在心里,酿出一股歹意,恨说:“遇人不淑,择妻不慎,若要更改,也只能指望丧妻再娶了。”这是后话。 许氏率性随喜,重回孩提,一时临池观水,戏将红豆掷锦鳞;一时移步赏花,笑把罗纨惊粉蝶。花心停的蜻蛉,见他伸手就飞了,许氏心有不舍,跟踪而来,再行捕捉。 仇世封发妻亡故了,在求绍仪为配,锦香院人多眼杂,他怕坏了声名,着实有日子没去了。云儿是他的知心,今儿奉王爷口谕来传琪官,趁机来见向日的恩主。二人毡棚暖酒,琵琶弦上说相思,金鳞被中翻红浪。雨歇云收,还来烤鹿肉吃酒,瞧画儿说笑。 毡棚内有海上名士画的一幅画儿,画的是海上日出的屏风,屏风上画了几个乐伎,或敲盏拍板,或吹*箫弹琴,或击鼓弹琵琶。那一个异域的琵琶女,皓腕高抬身宛转,销魂双月耸霓裳,仇世封飞羽殇单单敬了他三钟。 善才庵的智善掀帘子进来,看见仇世封饧眼擎杯,痴瞧画上女孩子,笑道:“大官人看中画上那一个?请说来,小尼包替大官人去打听出他的名号、芳龄、良人、居处,大官人细录在册,得便儿设个法子勾引上手。” 云儿一曲终了,对准弦心一划,四弦一声,好似裂帛一般。膝上横陈了琵琶,笑道:“仇三爷要开洋荤,你也能到那天边外国,去替他设局拉纤不成?” 智通道:“也不是不能。我们既有公主郡主和番,嫁到天边海外,就不兴四面的蛮夷进贡外藩女子,来招公子王孙当驸马?”说时拿起自斟壶自斟一杯酒,笑对画上琵琶女道:“我替你陪大官人吃一钟。”云儿凑趣:“智善是他转世的,三爷就吃了他这一钟罢。” 仇世封嘬酒吃了,怅然放下空钟,掏出袖珍的一个册簿,上面题了“广收春色”四字。又拿出香囊中的石黛,捏在指间问:“你腹内记了什么好人来,说来我记。” 翻开册簿,在这一个女子名讳后头画圈,以定其姿色之高下。规矩是绝色三圈,上色二圈,中色一圈,下者不录;每一名后作四六批语,形容他的好处。 原来,遇有妇人入善才庵礼佛,必有智善立在旁边替他通诚。察其姿色,度仇世封之喜好,择优而问他姓甚名谁,年纪多少,系那一位信士之妻,住在何坊何里。 妇人就是不说,也有随来的妈妈丫头替他应答。智善牢记在心,事后出来告仇世封,便登录在册内了。仇世封按图索骥,也有几个上手的了,可惜都是中人之姿,聊可塞责,做个备卷而已。 世封手录,智善口述:“染坊许家这许氏,身长貌美,摇着扇子,生的铁扇公主一般,姿色我也形容不出,大官人不画三个圈,也得画两个半。”世封笑道:“这可巧了,昨夜本官窃慕铁扇公主,梦中便化作了他。孙猴子变个蜻蛉,从俺鼻孔里钻在肠子里,好说歹说,他就是不出来。雪为肌肤玉为肠,他必是爱上那玉做的肠子了。本官明儿倒要看看这许氏肌肤是不是雪做的,肠子是不是玉做的。” 智善暗笑道:“何必明儿,这会子我就指大官人去瞧。我才看见他在出师崖前观摩东王点将台下的石刻,他嫂嫂陪他母亲在菱香亭上——”仇世封一听便怒了,掼册恚骂:“秃驴怎不早说,耽误本官这些个时辰!”骂毕,拾册出棚而往。 许氏摇扇在瞧碑文,碑林里多有仕女并婆子丫头走动,仇世封佯装在瞧林四娘的功德碑,偷眼把那许氏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落;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游,只见宁国府这小娘子:宝髻巍峨,凤钗半御,脂粉妆成颀腻项,红袄偏衬玉香肌;轻舒莲步,大有花蕊夫人之风流,款蹙湘裙,恰似水月观音之态度。 世封惆怅而回,智善挑唆道:“十年修得同路遇,百年修得共枕眠。”世封听他话中有些意思,手把腰间夹袋,“这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求共枕眠,但求同船渡。你们两个,一个是佛门的高僧,一个是花国的老手,若有能为,就把这淡水的太湖珠子,还有百八十两粪土银子,一齐拿去!” 云儿笑嗔:“三爷这也急些——这里不是俺们锦香院,钱到人来;这光天化日,白眉赤眼的,那有寅时下定,卯时成亲的好事呢?”智善却向云儿道:“大爷才说了同船渡,你瞧,这江面上的船,多的是,招招手就能雇来。做正房偏房,还是洞房,谁还管这闲事不成?” 92(二) http://.biquxs.info/

笑向世封道:“十成十的话,佛祖也不敢夸口。许家婆媳,常往我那破庙求财求福,求财的口气大的很,留的香火钱,倒克吝的死!这些都在爷的收春册上录着呢! 这婆媳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对见钱眼开,孬进不孬出的好货。有这贪财的破绽,设个圈套,拿钱白去试一试,也不费什么。大爷得了他的人呢,这银子就好了他娘跟嫂子;倘是个烈货,也犯不着闹出人命,叫他吐出银子就是了。大爷看我说的,可还使得?”世封忙问端的,智善细细说给了他两个。 云儿依议而来,从许家婆媳跟前过去,没走两步,踢个趔趄,“哎唷”蹲在地上揉。怀里银子溜在草间,他也不知,痛的口里嘶嘶的,两手支在腰里,一瘸一跛起去了。许母早都盯上了,轻着爪子过去,笑坎坎抱回来。 他媳妇揭开一看,喜的岔气翻白眼,他婆婆催道:“丢了这好值钱的珍珠,迟早察觉,必要回头找。”婆媳赶忙回亭,塞于褥下。才坐定,智善号佛而来,打了个问讯道:“二位女施主,锦香院的女施主丢了包*皮袱伤了脚,求贫僧替他找来。” 婆媳两个都把头摇的扇扇子似的,自知屁股下有宝,万不可起身,孵小鸡似的只坐着说话:“我们才来这里,并未见什么人经过,更别说见着东西。师傅你往别处找罢,白费工夫和我们说话,误你做好事是一层罪过;叫别人贪心捡去,犯了天条,又是一层罪过。”智善一去,婆媳会同许氏,一车子忙往城里赶。 车过五里驿,前头再无驿卒查问,车上人方松了气,忽有军牢斜刺里冲上来,人赃俱获,抖出毡褥里的官银湖珠,众口一词,指认许母,咬定他以游春出名,实则为盗。 曹观察大喝一声“拿下”,都叫绑了。无须换车,解递长安府。半道上岔入善才庵,仇世封接了手,笑道:“劳烦,劳烦。”曹观察打千儿启禀:“属下肝脑涂地,结草衔环,也难报令尊保举之恩于万一。”拜退下去,回军田公干去了。 许氏婆媳拘系五观堂,由卯官并火头僧看管,老尼单把许氏带来带去,转几条暗弄,送来密室。智善搴帘推入许氏,道:“阿弥陀佛,小娘子大难不死,得遇贵人相助,善哉善哉。” 仇世封起身长揖,许氏见是陌生男子,吓的忙往智善身后退避。智善强拉他上前,道:“盗银十两,按律当斩。仇大官人担着天大的不是,要救娘子母亲一命,还不拜谢恩人。” 许氏心有余悸,后虑惊心,听说老母有救,也顾不得羞了,敛衽福一福,有心致谢,羞口难开。智善挽着许氏衣袂,送在座上道:“坐了好讲,我去传酒菜来——小娘子害羞,陪官人吃一钟,话在酒中,也是法子。”出在门外,回手关门时,许氏抢来攀住,扒门啼哭:“母命虽重,不敢独在此室。” 世封走来道:“下官拼死救娘子母亲,也为娘子——母遭斩首,娘子不能不痛心。娘子娇花一样,怎堪那样悲痛呢?下官与娘子有缘,未见娘子时不知情为何物,一见娘子,情窦顿开,情愿为娘子死。只是死后又与娘子永别无缘,白活了一世。求娘子成全,得知人事,虽死无憾。”说时放手一抱,许氏依违两不可,嚎啕大哭。 智善见事有不谐,怕大官人用强,闹出人命把他搭进去,忙去传许母来劝。来时看见老尼责骂卯官,智善唤出他来告诫:“八十万禁军教头艢二爷安了银子放了话在我这里,委屈了卯官,黑道的宋三、汪五,白道的赦老爷、珍大爷,那一个饶得过你我?你全当他是客!投鼠忌器——智能,你也随他跟卯官好,等卯官去了,再摆布他不迟!” 说了,带出许母,一路备陈利害,道:“一年为期,朔望之日,凡有召唤,小娘子须得入我这庵拜佛。我这里写有凭据,施主带进去,是死是活,全在你母女自择。” 许母独与女儿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只见他出来递回凭据道:“听了我的劝,签字画了押。”智善胁肩谄笑送了来,世封瞧了,塞在靴掖里。返身入了密室,熄烛登*床,绸缪甚至。次日发还珍珠跟银子,世封十里相送,将至许记染坊方散。 许氏连着几天羞惭惭的进出善才庵,为防后手,不便久在娘家,这日回了贾府。听见说贾兰金榜题名,跟着尤氏来西府道贺。娄嫂子来过了,李纨去贺贾菌,还没家来,是李婶弟媳陪着尤氏说话儿。 尤氏道:“兰哥儿像爷爷,喜读书,有出息;我们那边,爷爷出了进士,孙子辈的,却没一个坐得住冷板凳,忙忙也就五代了,都还单等世袭的荫封。”李绮不好掺和这些话,只在一旁听着。 他舅妈笑瞅了许氏,劝尤氏:“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奶奶不用操心——少奶奶一年半载,替奶奶生下长孙,也是一个兰哥儿!” 尤氏道:“听舅太太这好话,我又犯愁——我这媳妇,成亲也有年头了,没见过动静。前面那一个好容易怀上,没见面就叫他娘蹬腿带去了。不单我做婆婆的急,他公公比我还急些。他是男人,急得说不得。”舅太太点头道:“这是做上人的心,少奶奶初一十五,多求求送子娘娘。” 许氏动嘴似有话说,尤氏已然赶在前头道:“就为这个,他公公把那逗蜂轩改作逗蜂斋,观世音菩萨注生娘娘双双请在里面,叫回宝珠住持。”舅太太信口答了一句“这心倒也虔”,尤氏道:“家里求,家外也求。我这媳妇仿仿佛佛听人说善才庵的观音送子灵验,跟着亲家母,求了好几趟了。” 说了,合掌念佛道:“阿弥陀佛,心动神知,注生娘娘显应,看在我们做上人的苦心,儿子媳妇大老远的求,就发发慈悲罢。” 放榜那日,菌兰兄弟结伴看了来,贾菌名登三鼎甲,解元是长安府的张金官,中间是李再庆,贾环榜上无名。彼时贾兰提心吊着胆,在张八斤后面找见自己的姓名,方才转忧为喜,向贾菌道贺。彼此作揖恭了喜,上马回程,春风得意马蹄急,一路看尽两边花。 尤氏坐了这半日,也没听见人提贾环,料是没中,因问:“有日子没见环兄弟他娘了,听说身上不自在,可是真的?想是三姑娘远到天边,把做娘的心带去了,伤心伤出病来。” 李婶走进来,听见了道:“是这话呢。女儿虽说花籽命,也得拿脚就能到,父母才放心。”尤氏笑道:“婶子说的是,做的是——明儿纹姑娘在赖府,绮姑娘在我们府里,都是看得见,听得着的。” 李绮不听这话,抬身出去了。李婶弟媳看见外甥女这个样儿,知道不对他心坎子,又见姑妈不言语,便也不接这话,拿一句话岔了过去。 田妈大媳妇跟婆婆对了嘴出来,负个铁锹,一脸怒气,看见尤氏一行人过来,懒待奉承,退在树影里错开了。这一处水田连着旱地,从高至低,绵延到了稻香村的池边塘畔。 老古话说:舅爹爹分家,刀夹豆腐二面光。田大嫂眼中新撮的田埂,是舅爷陈歪头拉绳分家时垄的。此时艳阳斜照,小房的田地在东边,明晃晃的都在日阳里,他大房的多半还在树荫里头睡大觉。 麦豆矮了一截,红花草也荒瘦,田大嫂瞧着来气,把锹望地里一插,破口跳骂:“老货下了什么蛆,把了什么好处给你陈歪头,你歪着头偏着心,为一个失一个!” 锹插处,铲了瓜菜边上的豆根,豆禾倒伏下来,田大嫂瞅着想一想,挖个洞,扶起来筑上土,便看不出来断了根了。妇人越瞧越解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攥锹瞅准了,不深不浅斜插进去,一锹一棵,把根斩断,豆杆却不倒。如此这般,一棵不剩。风吹日晒,不上半个时辰,就都耷拉了叶子了。 田小嫂进园打猪草,顺路摘些蚕豆回去。近来一看,瘪凉凉一畦豆棵都蔫了,心说“这三四月的日头也不紧,必是生虫了”,伸手一捋,竟连根带起!看淸断口齐刷刷,气的三尸暴跳,骂彻云霄,“我的蚕豆种在我地里,也没种到你家坟头上,你做剜心虫暗害我作甚!我吃了你的心,还是你的肺?有本事当面锣对面鼓,明着和我干一场!” 疑在妯娌时,就见田大嫂驮锹走出竹林,撵上拉着要对质,口里道:“你见公婆喜欢孙子,你就鼓着肠子胀了气,拿我豆子出气!”田大嫂心里虽有病,口上却不弱,大口啐在地下,指在脸上道:“找不到坟包乱磕头!那里写了是我做的,我脸上,还是身上?你不说出根据来,今日我跟你没完!”仗着身大力不亏,一伸手上头揪了头发就不放。 92(三) http://.biquxs.info/

老祝妈在紫菱洲调水放鱼花,看见了忙来做转弯。老天拔地,好说歹说,厮掳开了,把田小嫂劝到藕香榭前李子树下,劝道:“你小房添了长孙,他大房里的姑娘还是养生堂抱的,他瞧着你们如是,心里嫉妒,也是常情。自古老娘爱小儿,偏心处终归是有的。” 田大嫂气冲冲的过来,祝妈见了,道:“小嫂省一句——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田小嫂便转面背着路。他妯娌望了几望,骂骂咧咧过去了,祝妈落了心,这才回紫菱池去了。 四月阴晴里,山花落渐稀,金荣借用玄真观装摆盆景,送进两大盆水仙花两大盆波斯菊来孝敬珍大爷。贾珍亲送水仙花来了逗蜂斋,命万儿酉官:“一人一盆,去把波斯菊送到少奶奶屋里。” 许氏看了花儿,眼睛落在花盆上,把这红彩鱼纹方盆看的不了。此盆白釉水波纹,红釉金彩绘了数十条金鱼。上面写着“金玉满堂”,许氏瞧着笑道:“以‘鱼’谐‘玉’,诙谐的巧。”酉官回话说:“大爷说少奶奶怕蚊虫叮咬,说这花祛虫不伤人,不像熏烟呛人。纸缠香虽也驱蚊,可是在浮萍里加了雄黄,有人因此使不得。” 万儿见他言之凿凿,问“何人使不得”,酉官道:“你问少奶奶,我可没脸说这话。”许氏笑问酉官:“没脸说,怎么有脸知道?”酉官低头呢喃:“戏上说的。”万儿又问:“戏上怎么说?” 许氏道:“你不用逼他,我来告诉你罢了。你娘怀着你的时间,就沾不得雄黄,不然流了产,睡了胎,世上也没你了。《双蛇记》上说:法海调唆许宣,骗白娘子吃了雄黄酒,就现了原身,还好没有身孕。所以,除了随身带的香囊,富贵人家,凉亭上多摆薰衣草、猪笼草、藿香、夜来香盆景——又能看,又能驱蚊,一举两得呢。” 正说着,银蝶走来传话:“善才庵的智善送了求子签来,在奶奶上房,奶奶要少奶奶过去呢。”许氏知此会面之请即是入庵之邀,因思入庵之由——好把有心装作无意。 智善去后,尤氏留下许氏,细问床笫之事,月信之期。许氏虽有羞赧不胜之态,却也都回了,尤氏听了道:“方才智善解签的话,意思是诚心虽现,却未十成。老鼠尾子后面一蛮锤,为着祖宗大事,你别嫌辛苦,趁热打铁,多去他庙里求求菩萨。礼多人不怪,菩萨也一样。” 都说许氏阃德齐备,向来孝顺舅姑,近来更是如此,只听他答应了道:“这是太太为我好,为蓉哥好——”尤氏道:“也为你老爷,为祖宗,为我们这门里的香火。” 至次日,恰有许家嫂子来送米菊粑,说是与亲家太太尝个野意儿。姑嫂二人便一道儿去了善才庵。行前说好在娘家歇两夜,两日一到,许母亲送了女儿回来,行止之间,闺训甚严。 尤氏来至媳妇房中,问了亲家好,道:“本是我要劳心吃力的事,亲家母回回代劳,着实过意不去。住几日再走,这两匹缎子,表表我的心。亲家母那天回去,若不带去,就是嫌少。我事多,忘性大,不早送来,临时又忘的寂死的。”许母称谢,许氏接了缎子来。 虱子见风不跳,媳妇见公不笑,到了无人处,许氏对公嫌夫,对夫恨公,因此珍蓉父子听说他有喜,都说是自己的骨肉。贾珍经此一喜,把历年怨父恨弟之心减了对半。 自从贾敬吞丹自死,贾珍恨屋及乌,撵逐妖道,只留两个年轻的虚谷、水谷看守道观,彼此看顾——免得又跟乾道胡羼。今儿去踏看东义庄的春耕稼穑,往北拐一拐,来看金荣的盆景。 水虚二谷左右相随,贾珍看着院内一地盆景,吩咐:“你们见着金荣,跟他说,这是清静无为之地,总放花草盆景招蚊虫,对道君不敬。小庙容不下大菩萨,你们宝珠小姐如今修行深了,隔三差五,也可这里来静修。到时,你们就服侍小姐,若不尽心,打一顿撵铁槛寺去。” 虚谷道:“大爷亲来交代,敢不尽心,爷就放心罢。”水谷赔笑道:“服侍的不好了,大爷要罚,也别撵我们去铁槛寺——我们是道士,和小芹大爷的铁槛寺不是一家。” 贾珍瞪眼,“你说什么,小芹大爷的铁槛寺?”水谷回道:“我听他们都是这样说。”贾珍喝问:“他们是谁,你又是谁?方才你说你和佛家不是一家,自以为是明白话,实则糊涂!万物一理,佛道相通,你修道都修狗肚里去了?糊涂油蒙了心,也是白修!‘小芹大爷的铁槛寺’,这叫什么话,是出家人说的么!” 水谷跪启:“小道原是没大没小和爷饶舌逗趣,大爷误会了,小道再不敢了。正经说,爷知道,我和虚谷都是坤道——授受不亲,实在不敢往铁槛寺去。服侍了混元道人那些年,只在这里守着,方是正理。” 贾珍迈步进了丹室,壁上悬着历代高道遗影,太上老君背倚青牛居中间,混元道人贾敬在旁侧,贾珍负手看过,大踏步走出去。贾蓉落后磕了几个头,跑去跟上。 远芳侵古道,清泉石上流,贾珍闲看山花,坐爱飞瀑,从邬杨桥西头一条曲折小径过了岭,豁然开朗——庄田在望,鸡鸣狗吠,时有可闻。看见路边桑寄生,贾珍拿脚点一点道:“这是清热安胎之物,寿胎丸里常用。你媳妇有身,你采了带回去——有备而无用。” 贾蓉采入茄袋,又随他来。山下是水作的稻田,阡陌交通,水田如镜,往来耕作,不绝于道。周二指手画脚,催促责骂了一趟来,对着兔儿岭放开嗓子唱山歌,唱的是: 春风三月暖洋洋,杨花落地笋芽长。记得去年同郎别,青草河边泪夕阳。 竹外桑林中,赵国基家的妯娌两个跟周二家的来此打桑叶,二丫头看见他们,便跟龄官别处采桑去了。赵国基家的听见山歌,推搡周二家的,“对一个。” 妇人拿乔,“要对你们对!”赵国基家的哂笑,“我们是寡妇,我们对,算什么!你是他娘子,怕什么?人家听见了,还说夫唱妇随呢。”妇人噗嗤笑了,听见他家的山下唱道: 郎捉篙儿姐放船,两人结就好姻缘。生来识得风波恶,不怕江湖行路难。 贾珍义愤,“有伤风化!这成什么了?山中无甲子,都成野人了。倘或男男女女都这么浑唱起来,礼坏乐崩,那还了得!”贾蓉听一句,虚陪一个是,眼见王仁家的跑去呵斥:“天天来打桑叶,打的一地桑葚,还未成龄,打胎似的,你们就忍心?没打下的,树叶子光秃秃,也长不成龄了!” 赵国基家的分辩:“我说王舅娘别恼,从盘古到扁古,都是这么打桑叶养蚕,难道叫蚕宝宝都饿死了,你就忍心了?这是天老爷栽的,也不是大舅娘栽的。”王仁家的嚷:“坟山是我的,桑树就是我的!我看在贾府,好言好语说话,你倒拿强霸道,翻脸不认人,欺负我是败家失业的!” 王仁费老劲劝了他家的去,挺腰子对准桑树屙尿。见贾珍走来,兜上小衣问:“怎么打后山来了?你们两父子,从来食不同桌,行不同道,今儿怎么好的兄弟似的?”贾蓉讪笑,“山路崎岖,彼此有个照应。” 王仁较真:“随身的小幺儿就不能照应?”贾珍岔开话头,“听说舅太爷搬到家庙,日夕伴灵思亲,以补昔日宦海忠孝不能两全之憾。”王仁道是不迭,“我就是来问叔父安的。家门不幸——叔父丢了官,我仁大爷也叫狗咬了,吃了邋遢亏,沦落在这荒山野岭。”贾珍虚宽两句,道:“今儿两手空空,改日再拜舅太爷。”说了,下山望田冲去。 焦大窝在麦垛下吃酒,醉眼看见贾珍,扎挣起来骂:“聚赌窝娼,嫌我多嘴,赶我回去,你焦大爷能听你的?做梦!焦大爷就在这里哭太爷——”说哭就哭道:“太爷呀,不肖子孙把家业败光,脸面丢尽了!拿家庙开窑子,收小姐做小妾,世人想不出的,都叫这班畜生做出来,现在世人眼里!” 贾珍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这等卖水的东西,留他做甚!老不死的早该死了,这趟你就去和芹哥儿设法——给他养老送终。何处黄土不埋人?女溪桥下淹死过,水月崖下也摔死过。” 贾蓉揣其意,心说“这也忒狠了些”,才一分神,就听贾珍喝道:“我在和你说话呢!”贾蓉唬的一跳,看见田妈两个媳妇在水田撕打,秽骂的不堪,披发垢面,滚的泥猪一般。 田二挑秧走来,见媳妇叫嫂嫂骑在身上,按在水下泥里,唬的把担子一撂,赶去拉架。他媳妇翻起身来,大耳刮子打的妯娌面上啪啪响,田大媳妇动弹不得,动口放出狠话:“你两个今儿合伙打死我,要是留着我的命,我叫你那小做种的——活不长!” 欲知端的,下回分解。 93回:邢老舅票绑霸家银 来旺子火雪夺妻 http://.biquxs.info/

话说邢德全不日上岸,大水洗过一样——姊丈史鼏帮的盘缠,家姐帮的分赀,尽付酒色:一半穿肠而去,一半到了花船上的吴娃越女身上。 囊中空空,看看有几十里旱路要走,过紫檀渡未敢下船。西行十数里,上了柳叶渡的洒泪亭,栏杆踏板上仰躺歇息,睡了一觉,醒来直奔铁槛寺。 入寺先问贾芹,再问贾蔷。蔷哥儿去了杨柳韶,到了龄官一处,连日未归;贾芹帮衬贾蓉,在后山搭棚,打理焦大之丧。 焦大酒后失足,昨晚水月崖下摔死了,酒囊稀破,淌了一地烧酒,人成了一团烂泥,没个人形了。贾珍看着倒伤心,说是横死,不可停床入室。一张祀牛皮裹了,贾芹领人拿去化人场化了来,贾蓉点穴破了土,请邢大舅糊个芦胎弓陪了葬。 挑坟封圹,种上松柏旌其忠勇,表其苦劳。送树秧子来的金荣并那些挑夫都说:“这样,也就对得住土里埋的了。有儿无钱,四块板都没有的,也还有的是。” 那石匠朝南一努嘴,“嗱,杨柳韶的庄头张,病的七死八不活,也没见独子张华家来端一碗水。这等没肝肠的儿子,生他又有什么用!”金荣趣道:“只怕娶了媳妇忘了爹,赘在姚家改姓王了!” 邢德全把眼一觑,“姚家招的他,怎么改姓王呢,要改也是姚!”金荣笑坎坎的道:“老舅眠花卧柳卧多了,只知一个窑子!张华忘了是他爹的鸡*巴操的,这不是姓了忘,是个什么!”众人哈哈大笑,德全也大笑起来。 贾蓉付清土石二工的力资,过来问价几何,金荣但说不必。奉银若干,金荣却之,贾珍见了道:“一码归一码,亲兄弟,明算账,君子之交,在义不在利。若为蝇头小利,勾心斗角,为其所累,还不如不交来的轻省。” 金荣听出来了,回来便写出一张赁契,明儿规规矩矩去租玄真观,兼雇水谷、虚谷二道看守。杏奴来报“薛大奶奶来了”,金荣放笔,小跑着出账房下楼。 金桂扶辕下了车,不等宝蟾来搀,一人便往里头走。见金荣走来,指他道:“你站着,且别过来,我好生瞅瞅,看六指儿伤了你那里?”关切之意显见,金荣心有所动,为叫他放心,来个白鹤亮翅叫他看了腰身如故,再来个金鸡独立,舞个胡旋子,叫他看了腿脚后身去。 笑说道:“一点子皮外伤,姐姐何苦费心记挂,这都好了不是?”金桂道:“看你贫嘴贫舌的,我就放心了。怎不早告诉我,十来天前的事,瞒的寂死,叫人家来时才知道!” 虽怒说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金荣听的如醉,看的如痴,颤声道:“告诉姐姐知道的人,一准没安好心——致使姐姐挂念愚弟,还生愚弟的气。” 金桂笑诘:“明明是六指儿不好,为何我要生你的气?六指儿到母亲跟前告你的刁状,我劝母亲说:东西两个花局,西边金荣的,上来多少银子,东边六指儿又上来多少?银子天差地隔,能为人品亦皆可知了。 我还说:六指儿膀子是金荣打折的不假,可是他倚恃蛮力,安着欺人之心,自讨苦吃,怨得谁呢?不吃了这个亏,他也不知讲理,只知玩狠。倘或没个能镇辖他的,那还了得呢?两个花局都要叫他糟蹋了!”金荣一揖到地,“多谢姐姐,替我在母亲跟前开释。” 这宅院原是预备冷二郎娶尤三姐,冷二爷住过,后人因此唤作冷宅。这冷宅门面四间,到底三层,临街是楼。仪门内两边厢房,三间客坐,一间梢间。过道穿进去,第三层三间卧房,一间厨房。后边落地紧靠着张德辉的花园。 金荣恭送了金桂上楼,见毕礼数,让在账房。雕螭文案上供着袅娜的一个仙子雕像,描眉傅粉,云髻霓裳,端的活灵活现。金桂一看,跌足道:“好哇,我和迎弟天天记挂你,你却在这里——‘合欢桃杏春堪笑,原来心里别有仁!’” 金荣含笑不语,金桂不依,再瞧再问:“这雕的是谁?是你什么人,这么上心,巴巴儿把放这摸的着看的见的地方儿!”金荣轻言笑语:“姐姐猜,姐姐认得的。”金桂听他这样说,陡然明白了八九,嗤的一笑,蹙眉故意说道:“我却认不得,也猜不出。” 宝蟾捧着金疮药上来,金桂瞥见了道:“用不着了,拿回车上去罢。”金荣抢在手里道:“用的着,用的着。姐姐用心在上头,正好治我的心病。我留着放在眼前,见着了,就是见着姐姐的人,姐姐的心了。”金桂诮骂:“半斤的鸭子四两的嘴,别处——”说时伸出指头,上下指点金荣,告诉宝蟾:“别处,通共才有——一两!”金荣哈哈随着宝蟾笑。 宝蟾瞧瞧雕像,再瞧金桂,脱口而出:“是奶奶的眉眼脸面!形容品格,是处都像奶奶!”金荣走去泡了茶来,递在金桂手上,顾雕像而言曰:“这是我们老金家家传的手艺,叔叔虽也传了我,可他还有亲生儿子。我怕叔叔难做,出来另寻出路,自立门户,免得婶子说我抢他儿子饭碗,镇日寻我母亲晦气。” 金桂罕异,“这么说,竟是你亲手雕的了?怪不得有人说你是金小刁,又有人说你金小雕!”金荣点头承认了,笑道:“想是广寒仙子有意差遣——那天晚上大月亮‘低绮户,照无眠’,我困不着起来,目瞻心照,发愿要雕了月宫娘娘来拜。赶了半月,细雕时节犯了难——从未见过嫦娥仙子,只见过嫦娥花和姐姐,只得就照姐姐雕了。先斩后奏,唐突姐姐处,还望姐姐饶恕。” 金桂出了一回神,四顾而叹:“你这里连个递水的丫头都没有。明儿我便去跟七姐说,劝他不必拘礼,赶早把春官陪了嫁救急,放在这里铺床叠被。打水磨墨,粗笨的活计,宝蟾有空,也可来帮春官忙。” 金荣忙道“使不得”,“宝蟾是姐姐贴身的人,我是什么东西?”宝蟾燕语莺声,“大爷只管领我们奶奶的情,我只管听我们奶奶的话。”金桂不理论,就案俯看文契,见有雇佣虚水二谷之条,道:“明人不做暗事,我看这雇人的银子花在黑角里——难道你不雇他们,他们还能跑到玄真观外头餐风露宿?” 金荣大赞,提笔抹了,从新写出一个来,递与金桂,下面露出一纸护商符。金桂低头看着笑念,宝蟾听来是: 金满仓,银满仓,不如周家开钱庄。 一螺穷,二螺富,吴螺六螺开当铺。 山外青山楼外楼,长安县中有个仇。 除却花榈无好木,紫檀堡上问史鼏。 金荣突出一句,“还有个口号,我没好意思写。”金桂笑道:“没好意思的话,必是好话。”令他道来,金荣笑着,迟一迟道:“‘金小雕,金小刁,黑白无常都结交。’我送史鼒花草盆景,雕琢妙黛山的林仙送小仇,是为把分号开到紫檀堡长安县两处——把我们桂花夏家的招牌打出都城,富甲一方。尔后功成身退,做个泛舟五湖的陶朱公。” 金桂怔怔的道:“‘火中取栗助吞吴,携手西施泛太湖’,那时你携什么施,泛什么湖?”金荣笑而未答,金桂猜来猜去,面热心跳,作速辞去了。金荣送上轿子,望不见了方回来。痴坐一回,拿起租约,送在贾蓉手中。 王大舅邢老舅两个混了几日酒饭,埋葬焦大已毕,只好跟着贾芹智通,两处吃斋。酒虫钻心,死乞白赖借了贾芹二两散碎银子来,沿官道向西,直奔长安县的东市。三斤牛肉八斤酒,今朝有酒今朝醉,胡吃海喝一顿,歪歪倒倒,相搀着出来寻那半掩门的女校书。 玉爱背负胡琴,琴头挂着牙板,手里牵着驴子。银姐腰里跨着羯鼓,鼓上系着狗骨,坐在驴上,从临风楼一路走来。眼见一对醉汉跌撞而来,玉爱拽驴子贴在巷壁上避让。 王仁一个趔趄,撞在驴上,惊的那驴蹬腿子打嚏嗷嗷叫,邢德全浪骂:“叫你娘的春,召唤俺们给你娘做野老儿咧!”觑见银姐,乜斜着道:“女先儿那里走书来?书寓何在,俺们正要听书找个乐子呢。” 王仁认出玉爱,嚷道:“嗳,玉爱,都说你是娘娘腔,不爱女子,怎么忽然做了卜大舅的女婿?上门没几天,怎么又做起出门女婿来?”玉爱施礼,王仁只管喋喋:“沈痊的《一捧雪》,听讲你把他改作了说书的话本,可有此事?” 玉爱在向德全作揖,道:“失认,失认。”王仁指点银姐,告诉德全:“这是芸哥舅舅的女儿,该尊你一声太舅。”银姐只得在驴上福了福,玉爱低声唱个喏,道:“太舅大舅,寒舍就在前头,请进去吃钟茶再走。” 93(二) http://.biquxs.info/

德全哈哈大笑道:“寻先生不如遇先生,遇上了说书的侄孙侄孙媳妇要尽地主之谊!待什么茶?方才王大舅讲的什么《一盆血》,你们拣一段好的,唱来我听,就是好孝敬。省得我花冤枉钱别处听去。” 王仁怪他太托实,直使眼色,邢老舅未觉察,只管跟着玉爱去。出巷子拐了一射之地,玉爱往刺枣树旁银杏树上栓了驴,扶下娘子。开锁请客入内,门楣上挂了一块匾,上书“刺枣书寓”。 银姐打了井水去烹茶,王仁睃一眼银姐,睃一眼匾额,咬文嚼字:“‘桃夭’‘兰芳’都是现成的好名儿,再不济的也照实取了个‘紫檀’,怎么用起‘刺枣’二字,成心叫人看着就刺眼!” 因说玉爱:“你在贾府学堂那些年,书是怎么读的?连个书寓名字也不会取!”玉爱回道:“大舅有所不知,我们夫妻是正经说书的,不好用花花草草的名头,不过叫请书的人看着好找就罢了,所以径用了院里枣树的名字。” 德全的耿性又犯了,“这院里也有银杏,咋不叫‘银杏书寓’?”玉爱道:“那犯着内子名讳了。用‘刺枣’还有一层意思:我们说书,一为生计,二为劝世,爱说讥刺时弊之书。”说时银姐献上茶来,德全接了茶,便催书:“无肉使人瘦,无书使人俗,你夫妻两个一男一女,对台开说罢。” 玉爱替他娘子告罪:“内子才在仇大官人的临风楼说了几个时辰的书,人也乏了,嗓子也哑了,说话吞口水都痛。还是我来献丑,单口说一段《一捧雪》上的《汤勤票绑自家银》孝敬罢。”打板便说道: “话说汤勤未入莫府之先,嫖赌齐行,丧家败业。他家姐为防他后手不继,替他经管着先父留与他治屋娶亲的银子,任汤勤如何哀求,也不肯与他拿去吃赌奢华。汤勤吃酒窝娼,欠下一身债,身无分文,饿的路也走不动了。死期将至,顾不得脸面了,奋力向这大户人家乞食。 这员外看他骨骼非凡,穿戴不俗,心说:‘想是一时失足。浪子回头金不换,一饭之恩死也知,书上都是听过的。何况他兴许还有家人亲戚,其中一定就没个有钱有势,替他报恩的?不妨做一回漂母,度他一命,市一个救命之恩。’ 水米入肚,汤勤振作起来,把家姐数落的不了。落拓至此,悉都推在家姐头上,说他霸占了他汤家的银子产业,不肯发还,成心昧下。员外得知此话,笑说一个苦肉计——教他自绑以讹家姐。”说至此处,略歇一歇,邢德全便嚷:“快说下头的,看是怎个讹法。” 一语未了,凤藻宫都太监夏守中下轿进院,唬的王仁德全两个抱头窜向后院去了。夏公公跨步登堂,嗽一声,面南背北,宣道:“骊淸宫尚书吴娘娘口谕——” 玉爱跪听公公道:“我们周娘娘今儿去见吴娘娘母亲,谈起你女人原是吴二小姐一样的症候,如今却说书说的巧舌如簧,背书背的一字不差,此皆绝非有痴病者之可为,足见是好透了的。年初我们娘娘荐了你女人的天王保心方,那时二小姐吃药吃好了,三四月间却又犯了,想是尚未断根。 想来,制剂之料或非出自一源,制剂之手或非出自一人,现着你女人上梅府煎药说书,入口入心的伺候吴少奶奶。一则借借你女人的药缘,二则近朱者赤,借借你女人的人气心气跟运气。原是无形当中得的病,说不清原故,用这无须说道的法子治,兴许无形当中就好了。” 说罢,赏出一对银锞子在条桌上,道:“治断了这个根,非但吴娘娘,我们娘娘也领这个情——要官要钱,金山银山,都容易,就看你有没有这个造化了。” 玉爱领旨谢恩,恭送了夏内相去,回头找寻邢王两舅,不见影踪,只好作罢。夫妻二人打点了行头,送妻入城,往梅翰林府上去了。 时逢三五,贾氏宗祠行朔望之礼,贾母寄灵铁槛寺,贾赦带领子侄来灵前叩头。贾琏焚香,宝玉旦夕供奉黛玉收的花露,更兼桃花、海棠、玫瑰、牡丹四色时令鲜花。丧期王子腾未在京城,今儿从坟山过来,也来贾太君灵前行了礼去。 宝玉前儿在紫檀渡遭劫,尽管有惊无险,王夫人断不许他再出远门。西门外的铁槛寺虽不算远,宝玉走夜路,王夫人也是放心不下的,早早派了周瑞李贵一老一少来接。夕阳西下,他二人跟着茗烟磕了头,三人一齐劝了宝玉起来,总算在昏黑前送他下了山。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贾赦在双瞻阁独眠孤枕,难禁邪火烧心,次日去王家家庙拜谒了王子腾,就从那里回城去了,贾环贾琮两个相随。尤二姐坟茔在迩,贾琏忐忑:“清明前没见有他去过的痕迹,清明后不知去过没有。” 坟头新草青青,正月末贾琏雇人挑过,并无山花宿草。琏二爷转了一圈,至坟尾瞄坟向时,赫然见得碑后“架枯票”三字!贾琏悲愤交加,切齿詈骂张华。 看来是拿石子摩的,下面以石压了一个油纸包*皮,内书赎买艳骨之银若干,又云“即埋碑后”等语。贾琏认定张华,以静制动,兵分两路:一路守他父亲病榻,一路守这二姐之碑。志在必得二姐尸骨,以为香魂依栖之所。 王仁德全两个在紫檀湾江面上坐等几日,眼巴巴看着约定交钱放人的日子过去,也未见王善保来黄英浣巾处露头。白费了好几日的船费,懊丧上岸,分头而去:王仁往北,德全往西。 邢老舅风尘劳碌,夜深人静,披星戴月摸来双瞻阁。伸手一掏门缝,抓得一张架票。对月观瞧,分明是王仁字脚无疑,德全好笑又好气,“这人时运不济,天老爷不肯帮忙也罢了,何苦从中捣鬼!绑个票都能出这天上不二、地上无双的笑话,说出去,不知要笑掉多少人的牙呢!”叠好塞入中缝,拉门夹牢,下山去向仁二奶奶借宿。 王仁从东门进城,打听凤姐不在屋里,贾琏出门在外,不禁多了心,冷笑道:“巧姐儿呢,他爹娘两双势利眼嫌我,他怎么也不出来见一见他亲舅舅?” 彩明摆放了茶食,笑道:“舅爷说笑,我们爷这些天都在外面,未尝进家,也不是今朝一日;我们奶奶自从折了三姑娘的手,忙上加忙,这会子在大太太屋里。舅爷知道大太太的性子,不便去请。舅爷吃茶消消火,我去请小姐来给舅爷磕头。” 巧姐在瞧小红刺绣,小红见他手里捧着书,笑问:“不在你房里观书,巴巴跑我这里做什么?”巧姐笑道:“姐姐绣的手帕真好,跟这书上写的婴宁一样,‘操女红,精巧绝伦。’”小红叹一声,“我也想认字读书来着,可惜没有那个命。” 巧姐道:“若都只管认字读书,吃的穿的,还有姐姐手里这用的,都打那里来呢?古人说了,‘农事伤则饥之本也,女红害则寒之原也。’”还未说完,彩明来请。巧姐听了他的话,噘起嘴儿道:“我又不知安邦之策,又不知经济之道,舅舅不见宝二叔,见我做什么?”嘴里这样说,少不得还去见。 巧姐磕了头起来,王仁问他读什么书,学什么针线,巧姐回说:“正经也不读书,些须认得几个字,针线也只跟着平姐姐小红姐姐学了些。明儿搬进园子去,跟着李大婶子正经学。” 王仁拈须有时,“女儿家不比男子,胡乱读了邪书,乱了真性,坏了贤惠,不如不读。芹哥儿的铁槛寺有一套女四书,是珍大爷当日送去交代宝珠看的。如今宝珠不在那里,明儿舅舅替你拿家来,你可要用心读——将来做个节妇孝女,名留青史,巾帼不让须眉。” 凤姐下来,见过哥哥,道:“王善保看见哥哥进来,大太太知道了,差我回来,请哥哥去问邢大舅的话。而今开了一道小门,哥哥不必从临街的大门进去——” 王仁举手挠的头皮乱飞,“我是孤身一人回京的,南边跟他兄弟闹的乌眼鸡似的。我这一去,有什么好说的?如其跑去扯谎,不如妹妹去说我走了,或者说我并没有来。”凤姐叫他抠笑了,道:“叫人看见进来了,白眉赤眼说没来,大太太非但不信,又要疑我弄他的鬼!”一语未完,王仁溜之大吉,已从后门出去了。 却说新进庠生李再庆名在三鼎甲,真真意外之喜,李员外在家连摆了三日戏酒。同场的生员,前来道贺攀结者,自不必说的。奉承的再庆踌躇满志,与南货店香料铺的少东家张八斤约好了明儿进邑庠去行拜师之礼。 93(三) http://.biquxs.info/

今儿重重的备办了谢礼,谢了助考的铁屐日兴二人,来谢金荣。二人在月宫娘娘跟前结拜了异姓的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饮同醉结同心。情投意合,酒饭俱足,李衙内打嗝儿去往杨柳韶的放形斋辞父。 昨儿,李员外望望又是这一月的中浣,入部应个卯回来,脱下官服,趁着休沐之期,出宦海之拘束,入天然之图画。春看百花秋看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一年四季,常在这都中城外放荡形骸,吟风颂月。 李再庆远望桑树巅而来,只见河滩淘石妇,不见树下采桑人。下马坐看,久未离去。小厮摘了马鞍上的牛胞水囊来递上,笑问:“爷还没忘?”再庆心不在焉,茫然道:“忘什么?”小厮便指那树下,“上月爷从这里过,看见绝色的一个村姑,久久不去,那时,小的就知爷动了爱美之心。爷今日舍近求远,旧地重游,不用问,必是为着他了。” 再庆叹道:“你跟了我这些年,我的心事,也不瞒你,只是别叫老爷知道。”小厮道:“那是自然。小的替爷套了坠儿的话来了——原是贾府家班里的正旦,当日唤作龄官,今日唤作灵儿。可惜心里已经有人了——装着个赛潘安的小蔷大爷,任是公子王孙,也入不了他的媚眼。” 再庆呆了一回,奋然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你知他那些话,他住那里,可也打听了?”小厮摸摸嘴儿,“知是知道,可是,近他的屋容易,进他的心,可就难了,我替爷愁的是这个。不幸中的大幸——坠儿叫他买去,做了贴身的丫头。 可是,坠儿是叫老爷卖的,记着我们家的仇恨,也是常情。心急吃不得热豆腐,爷要么一了百了,把他忘了;要么从长计议——”说时,见有人马飞驰而来,忙道:“爷快起来,马脚不长眼,别叫践踏着了。”主仆二人先后上了马,去见李员外去了。 后头两骑进庄来至张家老宅。张华差着一屁股高利银子,麻太岁贺三醉金刚倪二等几个债主,不是狱神庙的恶煞,便是市井中的泼皮,那一个是省油的灯?平生专事打降吃降。 张华是独苗,他躲在外面常年不归,又无姐妹妻儿,华父奄奄待毙,床前递茶倒水,竟无一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叫他如何不伤惨?流泪自咎,临死参破迷关,悟出四句话:“善恶终有报,老天放过谁?少壮不学好,老死徒伤悲。” 来旺领潘又安来认门,叹说道:“家门不幸,长子久病不愈,夫妻不和,婆媳口舌,四邻看尽了笑话。家有恶媳,须防横事,五九儿发了毒誓,要与奸夫淫妇同归于尽。这家丑和主子说不得,五九儿和你是要好的兄弟,你替我顶两天缺,我好家去看着,指望能躲过这个劫去。”潘又安看他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心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舌头一打滚,便应了下来。 又安庄前宅后守了几日,无人传出庄头张的死讯,更无见过张华身影者。这日打着雇短工割油菜的幌子,走家串户,进门打探。忽闻门外有人奔走相告:“庄头张死了,死了好几日了!卖零的从他屋后经过,闻见恶臭,看见窗户里绿头苍蝇嗡嗡的出没——” 李员外积德行善,蠲资纹银五两,发送亡人出门。地保打锣夸街:“大善人仇大官人捐烧埋银子一十二两,流芳百世。善有善报,死鬼庄头张听好:你在地底下要保佑仇统领官运亨通,财源广进。大官人别处商号我不知,紫檀堡的封仪典跟仇记绸庄,你死前也都知道。门庭若市,俺还烧纸把你,不然,知恩不报,永世不得投胎!” 又安混在人堆里,直至送上山下了葬,也未见张华人影子。里人称颂仇世封李员外二位,相形之下,免不了要诟骂张华不孝。庄头张生前,父子声名都不好,龄官随了一吊香火钱,尽了悲天怜人之怀,仍与二丫头一同进出村落,昼出采桑夜绩麻。 贾琏夜夜埋伏,终见月下有人上了野坟岗,窜向二姐坟头,掏弄墓碑之后。赵天梁兴儿两个都骂:“狗*娘养的野杂种,欺软怕硬——活人不绑,绑起动不得的死人来!”操起哨棒,跳向沟渠之外,要去捉拿。 贾琏一手一个扯住,“稍安勿躁,你们瞧他像谁?”赵天栋看看道:“大晚上的,这可难说。”隆儿心直口快,“管他呢,拿来打个臭死再说!那时,不但知道他是谁,也叫他知道我们是谁!” 贾琏看他把铲子拿在左手,使的麻利,想必是个左利手,悄问来旺:“张华是个左利手么?”来旺道:“爷问这话做什么?”说时,那人已然得手,把手一招,望风的同伙从尤三姐坟后冒出头,二人跳窜而去。众人不离不及,尾随来至孝通桥,贴伏石栏边,眼盯玄真观。 这一座单跨石拱桥,是邬杨两家专为出入家庙,捐输兴建的,横跨在白下渠上面。当日贾敬媳妻两死,无颜苟活于人世,在此建观隐居,看上的就是此处绿树清溪,长堤深渠,飞尘不到,人迹稀逢。 女冠虚谷治了酒肴,水谷开门放入鲍二沙门海两个,让在席间,寻问斩获。鲍沙各掏出一锭银子,足足都是五两,上面有字。水谷看过成色,笑说道:“七黑八红九带白,九五成时还原色。” 虚谷红口白牙,咬了银锭说“好银”,因问:“沙师兄,认认上面这是什么字。”沙门海把眼一闭,回想道:“横头是模子铸的‘酒判’,两边是錾子錾的‘大明平安卫征完税,万历五年,酒牌照税五两税,保恒银局,顶足。” 银是称心子,酒是色媒人,三杯五盏下肚,僧俗不问,男女无妨。沙门海坐卧不宁,扭腰揉腹道:“小可大难不死,却惹了这一身病回来。粤海自古就是四战之地,瘴疠之所,百毒交侵,幸得不死,可这肾囊肿大,子肠下坠的疝气之疾这一世恐难痊愈了。这酒到了腹内,一发坠的厉害。” 水谷嘲戏:“小肠气,不是病,在内在外一样用。”虚谷嗔他,“师妹说的俗了,何不借诗家雅韵以言儿女之事哉?晋五柳先生诗云‘山气日夕佳’,可雅谑其事乎?” 水谷耳听“山气”,心说“疝气”,笑喷了口里的酒。洗了脸来,笑向虚谷道:“沙师兄不惯这文的,我替他谑你一句,还是五柳先生的,是——‘众鸟终有托’!”鲍二未解其趣,但见虚谷笑的打呛,连催沙门海:“快替我撕小蹄子的嘴!” 酒足饭饱,捉对归房。来旺来喜各带二人,分作两队,下半夜倒扣花盆磊起,垫脚翻进观去,两室捆了四个。牵出两个男人,揣在贾琏脚下,回禀:“水谷虚谷是女流,衣冠不整,这里灯明烛亮的,看着不雅,小的分派兴儿隆儿看押。” 沙门海使眼色暗推鲍二一指头,鲍二侧翻在地,捣头请罪:“小的吃了屎,想钱想疯了,在太岁头上动土。”贾琏喝命家奴:“听他咧咧作甚,乱棍给我打死!” 来旺打千儿道:“二爷息怒,他们唱的空城计,真真并未动尤二姐的坟土。”沙门海窥见贾琏面有喜色,看见生机,碰头道:“俺们干的是缺德事,但也不敢惊动入土为安的亡人。听鲍二爷说是琏二爷屋里人,小的磕头求了爷这屋里人,才敢拿石子在碑后写了那些字。小的本非十恶之人,也曾发愿出家,在姑苏仁清巷的葫芦庙做沙弥,结了贾雨村的孽缘——” 原来此人便是卖乖惹祸,叫金陵知府贾雨村充军粤海的门子。谁知他这命硬到十分,眼尖心活,做了王济仁的药童。寻得山里难寻、世上少有的灵芝仙草,逼出瘴疠之气,救了南王性命,脱籍回的京师。 贾琏听他说是来向语村寻仇的,怒气油然又减了一二,心下正说“金木水火,相生相克,恶人须要恶人磨”,来旺跪向鲍二一旁,磕头替他讨情:“惊动官府,枭首还要示众,那样动静,不定惹出口舌是非。奴才和鲍二滚过草窠,斗胆替他讨一条小命,替我们小子积些阴德,添些寿命,留个香火。” 贾琏想想道:“姑念你这为友之气、为父之慈,念在他二人天良尚存,没有亵渎二姐,各打二十棍撵出去!”鲍沙二人磕头称谢,领了棍子去了。贾琏心知水虚二谷与贾敬的首尾,胳膊肘折在袖子里,打一顿,命其面壁思过完事。 鲍二拿出积蓄,封仪典后头治了宅院。乔迁之日,知道来旺白天忙碌,晚上车接了他来吃酒,沙门海同席。二人诚感来旺好生之德,讨情之恩,话在酒中,来旺不好却的,不觉就吃醉了。 夜深人静,鲍二套车送他家来,远远的看见一团火起,烧的化人场一般。来旺“嗳呀”一声,唬的酒醒了一半,下车撒腿就跑,扯着嗓子呼喊:“起火了,来旺家起火了!” 幸好无风,邻家都没有过火。一时,明火救下去了,只烧了西边一间半厢房。次日清理灰烬瓦砾,拖出两具尸首——五九儿死抱着赵天梁!赵家报官,仵作验明:俱系窒息火烧而亡,与人无尤。 青天大老爷傅试依律公断,升堂读鞫:“凶犯赵天梁夜闯私宅内闱,非奸即盗,死有余辜,既死不究。死者曾五九剪凶雪耻,其行可嘉,其死可恤,着令赵家给付烧埋抚恤两项,计银一十六两,当堂付讫。退堂——” 欲知端的,下回分解。 94回:守清誉李纨送碧月 掩丑祸尤氏卖文 http://.biquxs.info/

话说赖尚荣上月迎娶了李纹,燕尔新婚正妙年,亲朋争说好姻缘。今儿满月,尚荣寻思着还请双喜班的甄艢,带一班人来,串一出《桃花扇》,热闹热闹,称一称佳人的心。 这一月琴瑟在御,莫不静好,鸳枕合成调鹦鹉,瑶池协奏鱼水欢。李纹拉开镜袱画眉,尚荣奉了笔,支起头来端详,道:“大喜之日,岳母大人不得过来,娘婆二家唱戏待客,公亲两头吃酒,越性把娘子舅母也一并请来。”李纹抿了胭脂道:“你是顶天的男人,你说怎样,就怎样罢了,何必巴巴儿问我?” 尚荣见他眉开眼笑,知是喜欢,于是作兴起来,着人送贴子去请。早饭过后不多时,李纨李绮同着李婶来了,娘儿四个有说不完的梯己话。尚荣拜了便出来,加派人去接艢四爷,道:“到时叫岳母大人干坐着,成何体统?” 指手画脚去张罗搭戏台,人说李纨舅妈和秦四娘姑侄两个也到了,尚荣焦心愈发难耐。望眼欲穿之际,却见沈痊打大门里进来了,命小厮去牵马,趋前接对:“痊二爷,稀客,稀客。什么风把你林庵侍者吹来了?”沈痊答礼相还,道:“艢四爷差遣,不敢不来充数。” 原来甄艢串的武生,身手扮相,一时间无有出乎其右者,看官念念难忘,名噪京华。昨儿吴二小姐归宁,家班并无新戏,都是出阁前曾看过的。今日一早,襄国府的副总管管二带着家丁,把甄艢堵在双喜班,连劝带拥,拉了吴府去串《鹦鹉记》,再串《青梅会》上的《调情》《报信》。甄艢已答应尚荣了,不可失信,派人火速去托痊二爷,代他去圆这个场。 赖嬷嬷内院搭了小巧戏台,上房厅上摆了四张八仙桌,预备接待女眷。赖大亲去问准了,赦老爷一定不来了,尚荣得了此话,忙命家人:“去把请语村傅试的都追回来,今儿原是请他们来陪大老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两个小厮一齐答应了,飞马而去。 园内楼上吃了酒饭,因无官客,就只在这里唱戏。李纹拿个大荷叶式的盘子托了戏单子来,请邢夫人点戏。邢夫人让李婶,让来让去,谦逊一番,邢夫人点了一出《风波亭》,李婶点了一出《香球记》。 赖嬷嬷指孙媳妇让尤氏,尤氏让旁边的秦四娘,四娘让道:“我们小门小户的人家,能有多少银子看戏,今儿是沾大太太、舅太太、姑太太的福,来开开穷眼。我们见识浅,大奶奶朱门绣户,府里就养着戏班,何时想看,起手不难!奶奶快别让了,奶奶点罢,我跟着奶奶看就是了。” 尤氏听了,笑道:“这抬举的我下不来台了,只好点一个。”拿起一个单子,见是《一捧雪》上的《刺汤》,递在邢夫人眼下,道:“太太瞧,这一出,可还使得?” 邢夫人听说贾赦不来,当下打发了王善保家的回去见老爷,打听为何赌气。悬着这个心,坐立不宁,只要早点回府。看也未看,但说:“原是图个热闹,拿的什么戏,就是什么戏罢。”尤氏听了,递与李纹,李纹便把点的三出戏交丫头送下庆丰楼去。 王善保家的穿街回府,听说琏琮二子都叫传在绿蚁斋里了,进又不能进,去又不能去,伫立廊下张望。 一见了二门里的翠云,慌脚跑去道:“我这一心挂着两头,太太在赖家不知急的怎么样了,你去告诉太太,请太太安心看戏。我等入得书房,得知原故,就去回太太。”翠云面现难色,“这又没有车坐,走街串巷的,我可怎么去呢?” 婆子想想也是,道:“你去问问费婆子那老货在那里,他老脸皮厚,不怕抛头露面,你叫他去传话。太太不在,都贩私盐去了!再不整饬,锅巴都跳饭头上去了!” 贾赦歪在榻上养神,贾琏垂首侍立,贾琮跪在矮榻前,气鼓鼓的道:“吊羊吊到大将军居孝庐,实在可恶!这胆子谁给他的?尊卑忠孝一概不知,这也不是个人!” 一行唾骂“畜生”,一行替父亲捶腿子,“父亲身子金贵,犯不着生畜生的气。不定绑票是假,真心就是来气父亲,作践父亲身子的。父亲英明一世,明察秋毫,自然不肯着了他的道儿。” 贾赦闭着眼睛道:“其头该杀,其心可诛,人心无足蛇吞象,这是一个无底洞!你们两个,若还是我将门之后,就去合计一个引蛇出洞之计,智擒绑匪。千刀万剐,方解我心头之恨!”二子唯唯领命,欠身低头退下,一道儿并排出去。打量门不够宽,贾琮这才放慢步幅,落在后面。 贾琏经过一遭儿了,腹内打鼓,心疑邢老舅之时,自家就说了,“他在南边,山山水水隔着几千里地呢。”因问贾琮,“方才你看那票,是持质,还是劫质?” 贾琮悄声道:“我告诉哥哥,还求哥哥瞒过太太。”贾琏骂他放屁,“我告诉太太做什么?”贾琮想想也是,讪笑道:“绑的是邢老舅。”贾琏一听,顿生疑惑:“他在金陵,怎么绑的是他?当真是他唱的一出苦肉计!” 贾琏还拿银子做饵,兴隆二小厮并赵天栋跟至长安县的惠泉客栈,人银并获,拿的可不就是邢德全!都不敢捆,亦不敢拦,赵天梁回城去请琏二爷的示下,兴儿隆儿两边贴身跟着邢老舅。 邢德全不堪累赘,倒求他两个:“猴儿们,别跟着了!我都告诉你们,你们听了,回去交差罢。”他二人回来,邢夫人得知胞弟窝里反,凤姐听说牵连胞兄,婆媳双双气个仰倒。此系后话。 王善保家的跑来咬了舌,邢夫人便推说身上不自在,不等开演《一捧雪》,起身告辞。赖大家的王善保家的两旁扶他下楼,送他回府歇息。 林庵侍者唱念做打之功,手眼身法之妙,前两折戏中,李绮是见了听了的,这一出扮着雪艳上来,步有天魔之态,歌欺裂石之音,唱的是:“恨远愁赊,心事向谁倾泻。” 偏偏李绮心下恰也有此话,两下里凑在一处,石破天惊,开辟鸿蒙,从此凡尘又多了一个情痴。相思相见喜又怯,此时此处难为情,李绮瞧一回台上戏,想一回心中事,心下突突,脸上红红。耐烦不住,推说这里人多,怯热出汗,出往后栏倚着吹风。台上戏文随风吹来,唱的是: 我与你雨云梦协,缔鸳鸯共生彻。盟言怎撇,并鸾凤死同穴。 李绮字字听的真切,心叹:“唱本虽好,美中却有不足——可惜不是台上那雪艳唱的。”曲终人散,等得母亲出来,一道儿下楼回来。自觉心浮体倦,早早的回房睡下了。 李纨谈兴甚浓,和婶子说一回赖家的筵席家私,赞一回戏文戏子,笑道:“那雪艳活像一个人,婶子看出来了么?”李婶笑点头,“我猜你说的是林姑娘屋里的雪雁。”李纨称奇道罕:“人像人也罢了,名字听起来竟也是一样的,这就奇上加奇了。” 笑说了一回,李纨归房时,眼见帘笼高挂,门扇大开,厉声道:“碧月,你这样大开大放的,放了蚊子进去,晚上帐里帐外嗡嗡叫,叫人怎么睡觉!”素云在后放下软帘,接口骂道:“小蹄子思春浪汉,丢三落四的,也不知心思都到那里去了!” 心说碧月在里面,进来却找不见他人影,狠声狠气唤了两声“碧月”,无人应答,躁的一头火星,“小蹄子入泥去了,还是浪汉去了!” 李纨冷笑,“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必是瞅着我不在家,又往菌哥儿家献殷勤去了。他的心不在这里,不在他小兰大爷身上,我早看出他女大不中留——镇日失魂落魄的,大白天做他娘的春梦,弄的好一个病西施似的!” 熏笼上烘着衣裳,素云拿来与奶奶换,上手便觉潮叽叽的不干燥,回身一瞧,一盆死灰,一丝儿暖气也不冒。闻一闻,向他奶奶道:“这衣穿不得,有股水闷骚,上身难闻,穿了还要害病。” 李纨酒气尚存,怒火中烧,“小蹄子暗害我,留着是个祸害!你去告诉,叫他别回来了,就在菌哥儿屋里做鞋做袜做屋里人——回来碍着我的眼,堵着我的心!” 94(二) http://.biquxs.info/

碧月抽空去帮七奶奶钉被,娄氏问知李纨李婶都不在家,手快脚快钉了被,就劝碧月回去:“素云跟着去了,你就担着看家的职任,狗儿打了猫食缸,猫儿打了灯盏钵,叫你挨了骂,我这心里如何过的去。” 碧月听了,再不好厮奈,只得辞出来。进得园子,散漫无羁,未向稻香村去,却向在望的杏帘去了。一步挪不了五寸,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前方竹林里,彩霞帮着母亲摘笋衣,他娘道:“初嫁由亲,再嫁由身。初嫁,我和你父亲害了你,顶不住琏二奶奶的威风,把你许了短命鬼,害你年纪轻轻守寡。夫死从子,你无寸男尺女,除了守个寂寞,虚度光阴,还能守个什么?” 彩霞道:“母亲勿自责。”他娘望箩放入一把子笋衣,道:“自责也无用,你把眼睛朝前望。何仙姑把我家门槛子都踩玉了,鲍二是匹吃夜草的马,城里买着宅子,长安县的米市开了一爿大店,老婆小子一个也无,过门你就是当家的娘子!我叫小霞悄悄儿把你叫到这里,为的就是告诉你这要紧话。” 说时摘了些,讨了彩霞手里笋衣,两凑着打了一个捆,道:“端午节包了粽子,我打发你妹妹叫你来这里吃罢——送你家去,好了你那老草狗婆婆,我不服心。” 彩霞叹道:“没的守没的守,也还要给那死鬼守孝。”他娘把捆子丢在箩里,拍拍手儿道:“你把个话给娘,叫娘放心。娘好把话给何仙姑,他叫鲍二放了心,一心一定的等你孝满。” 彩霞细脸爱羞,不好开这个口,走去剥那一个笋衣,那里道:“女儿是娘生的,娘做主就是了。”他娘道:“这回娘替你做主,没错的。上回是主子乱点鸳鸯谱,强扭的瓜不甜!”正排揎凤姐的不是,祝妈挎篮子走进来,看见彩霞,笑道:“你婆婆强求我带话,我没应,白说给你娘儿俩听听。” 彩霞母亲鼻孔里哼了一声,“必是要彩霞回去,拴在他眼睛珠子上!无儿无孙,拴着儿媳做什么,给他生杂种不杂姓的孙子不成?再不,就是要我女儿给他做牛做马当伏奴!祝妈妈,他要你带什么话,我倒要听听。” 祝妈道:“讲的讲,听的听,他说孝还未满就往主子园子去,怕主子知道了多心。”彩霞母亲一听,大口啐了,骂道:“说好话不做好事的老狗,含着骨头露着刺,打量我不知道呢!” 祝妈笑道:“我是白说,你就白听就完了,全当一风刮了去。才刚起大风,我怕把笋衣刮进秧田里,沤臭了使不得,可惜了的,所以赶来捡些回去,做端阳节间的用头。”彩霞娘听见这话,讪笑道:“这林子是你老包的,我这箩里的,妈妈拿一半去包粽子罢。这些就够我们两家使用的了。” 随即动手分了,祝妈称谢不尽,彩霞笑道:“我妈说你老人好,才敢擅自来剥。明儿我来剥了,你老拿市上去卖钱罢。”祝妈笑道:“这主意好,我们俩插伙,换了钱,我们平分。”彩霞笑道:“那可不成,三七开,你老得拿大头才公道。” 日落时,小霞打着遮阳的青色絁?伞,送他姐姐家去。来旺家的远接了出来,伸手接伞,道:“小霞姑娘辛苦了,快进屋,把伞给我,我来收。”小霞把手一撤,道:“我不进去,玉钏姐姐病倒了,一下子多出好几个人的事来,我得回去。” 来旺家的跟进媳妇屋里,关门兴叹:“死人死了,活人还得过活。五九儿狠心丢下你,丢下我和他爹。你青春丧偶,我们上人瞧着也痛心,真心替你打算。”说的淌眼抹泪,“我们两个,既然有婆媳的缘分,就做一世的婆媳,不能叫人看笑话。我不拿规矩留你,我拿人留你——留你的人,留你的心。我跟你公爹都想明白了,留不住你的心,留也白留。” 香怜是彩霞婆婆的两姨侄儿,成亲不上半年,妻子就叫拐子拐了。香怜一不报官,二不出去找,忽一日径往齐天庙出家做了道士,法名空性。不上一年,受不住王一贴父子两个摧折,月初跑回家中,说要还俗。 寡母喜之不尽,来求姐姐,求娶彩霞以拴他儿子的心,继他纪家的后。来旺家的就汤下面,反求妹妹,要招侄儿上门。姊妹两个争执不下,来旺一咬牙说了:“是招是嫁,但凭彩霞。”姊妹俩无话再说,便都设法讨彩霞并他娘的好儿。 却说贾环贾琮偃文修武,进出家学也就随了他两个的便了。四书五经,正途上的这些圣贤之书叫他两个视作畏途,不常见面的,不得已时,也只做做样子就罢了。 弓马拳脚之余,只把那古今小说、传奇角本,并那汉宫的飞燕合德、唐朝的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买来消闲觅趣。这日从草市上搜得一本《绣榻野史》,如获珍宝,恨不能一人一半,扯开了观看,把那《莺莺传》并一套《西厢记》也丢在一边。 又是一旬已过,遇着常假,贾兰从县学回府。给母亲磕了头,十日不见,李纨免不得要问问学里的亲疏寒温,尊长同年,吃喝用度,贾兰笑回道:“胡教谕是忠王长史的门生,邹训导是杨侍郎同地不同天的兄长,都叫咱们莘莘学子取了绰号了! 一个叫‘胡搅汝’,一个叫‘走顺道’——三节两寿,他见李再庆张八斤两个孝顺的节礼束修丰盛,霎时就是个笑脸的弥陀;甄舤孝敬的少,他就是个黑脸的包公,说他原是金陵府人氏,也可去进金陵县学。甄舤忍气吞声,借了我和菌兄弟各五百钱,备办了释奠礼。所以儿子手里只剩了一百个子回来,明日须得多带一吊钱去学里,才敷日用。” 李纨心下算了这个账,道:“同窗友好的,你要做人情,我也没话说——”贾兰忙道:“我若不借,菌兄弟也要朝我借了再借他,说这是雪中送炭,不比锦上添花。”李纨啐道:“我也没说不借!可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借出五百钱,去时多带五百钱,也就是了,怎么弄出一吊钱来?” 贾兰分证:“娘知道,五百钱在我们是太仓一粟,在菌兄弟母子,就是箪瓢成空了。娘和他娘,我和他,好的那样,可不该替他预备五百钱的借头么?”李纨颇不耐烦,又不好说他,但说道:“这账算的我头昏,你去罢,你环三叔昨儿就问你了。你去见见他,再见见你宝二叔——免得太太说你心里没你宝二叔。” 贾兰一径儿到了东小院,跟他环叔抛举了一回石锁,二人同去贾琮书房看了一回杂书。回来用饭时,贾兰袖了一本《莺莺传》,送在书房暗槅里。旰食宵衣,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把那精彩处一再翻看。 行前悄悄儿送来三姨屋里,恋恋的交在李绮手中,笑嘻嘻道:“环三叔慧眼淘的这个绣像本,真真是好书!文字不必说的,绣的那张生崔莺莺,色线精制细腻,据称是大明才子唐伯虎的真迹。可惜不便带到学里去,三姨替我收着,别叫我母亲看见。我下回家来,还要温习温习呢。等到放田假,再把琮四叔成套的《西厢记》偷偷搬进来。姨娘看了,就知什么是好书了。” 李绮笑骂:“猴崽子,这藏奸的好事就想起我了!你给你娘磕头,也给我照样磕一个,我才应你这伤风败俗的差使!”贾兰呵呵笑道:“磕头不过头点地。”说时跪向地下,李绮吃吃笑着,一伸手掣了他手上的《莺莺传》去了。贾兰起来拍拍膝盖,进去辞了母亲,出来同贾菌去向长安县学。 长安府学在府衙西边,县学在县衙东南,由南往北,前中后是三层的规制,每一层各有规模。菌兰二人负笈北来,学门前,东边凿有泮池,西边砌着万仞宫墙,之间是一条明德街。 三重石牌坊过后,入了学门,过棂星门走上石桥,对面是一座戟门,门内是大成殿和明伦堂一轴排列。穿过二十丈见方的一个庭院,入龙门,里面有范公祠、文昌楼、宋忠祠、名宦祠、乡贤祠、崇圣祠、敬一亭星罗棋布。 他二人穿过曲径,来至学舍,后窗里瞄瞧了教谕署训导署两处一回,未见有人出入。放下行李梳洗了,歇一歇都来见甄舤,多寡不等,各有果品吃食相送。 94(三) http://.biquxs.info/

甄舤此时叫李再庆堵在铺上坐着,不许走动,张八斤叉开两脚立在门里,两手支着门框,瞧着好友在逼问同窗。 甄舤分辩:“我虽写了借约,可并不曾去拿你的银子。年兄贾菌见我愁眉,问我原故,我便和菌兰二位年兄说了。他二人慷慨解囊,各借了我五百钱打发了难关。这都过去个半月了,我把这事,还有那借约,都忘了。并不曾借本,何得有利,忽然向我讨要四十六天的利钱,这是从何说起?” 李再庆拿门闩把床板敲的山响,“借约如婚约,约定约定,既然约了,也就定了。一女不许二夫,我的银子生生叫耽误了——你若当时拿回借约,我还可把银子借与别人生利;只因你不曾拿去,占着茅坑不拉屎,我这一千钱也不能动,误了一个多月的利钱。三六一十八,三三进九,总算来,是一百单八个钱。” 贾兰一眼看见门中人,因笑问:“你看那门,是个什么字?”贾菌道:“若当‘人’看,便是个‘囚’字;若当‘大’看,便是个‘因’字。《庄子因》有云:‘囚者自囚,因者自因。’” 张八斤拦门不许人入内,贾兰不如他一般见识,听说了原故,想一想回去学舍。取了钱来,拨开张八斤进来,如数数给李再庆。撕掳了他们去,笑劝艢兄:“宁犯君子,不犯小人。花钱消灾,就都过去了。炎炎夏日将至,心静内生凉,何必吃他们的气恼?来,尝尝家母做的绿豆莲子糕消消气恼。” 贾菌也有衣食相送,甄舤一并谢了,道:“弟尝思回籍,因有二位仁兄在此,又有不舍。二位不必担心我——南边原籍的玉二叔赐来回书,说将北来省亲访师。那时弟在这里立不住,就陪二叔寄庙读书去。” 见贾菌似要长谈,贾兰昏昏欲睡,便独回了学舍。回来却又睡不着,形影相吊,后悔没把那一本《莺莺传》带来。 李绮自从得了好书,偷瞧窃叹:“天下之大,从前竟叫我小看了——眼光只在这个园子里。谁知天下竟有这样多情的公子,温柔缠绵处,这张生竟有宝玉所不及者。普天之下,多情女子,有幸如莺莺者,能有几人?”一时痴痴发了呆,饭也不按时辰吃,觉也不按时睡,李婶不禁奇了怪。 一觉醒来起了夜,看见女儿犹在观书,罕然问道:“这院里是怎么了,招了什么疯魔进来?碧月犯了花痴,你这又是犯了什么痴,熬油点灯不做鞋,把这没要紧的书看的不睡觉!娘告诉你,就是点了状元,你也做不得驸马!”李绮听的满面通红,一口吹了灯盏,放头睡去。 这一夜,碧月上鞋尽了心,走了困,越性把小菌大爷那一只拖屐也上起来,心说:“天气热了,下回常假他回来,正好带去。”李纨梦散人醒,看见碧月屋里还亮着灯,心骂:“他这一向丢了魂儿似的,别是忘记吹灯罢!” 素云打了水来,李纨洗手道:“你披件大衣服,别冒伤了风。下去瞧瞧,丫头子没规没矩,这时节四两八叉的困觉,叉翻了灯盏钵子,是多大的事,你想想!碧月那蹄子,不省我的心,还要我操*他的心!这种没用有害的东西,我早要放出去,可是他家人都死绝了,干娘也没一个,叫我要放没处放!” 碧月上好了,把那一双鞋比并在一起,痴瞧痴想一回。瞧瞧丫头子都睡的呼呼叫,两手齐抛,就在被头打了一个相思卦。看来一只俯来一只仰,不是和鞋之卦。 捡起来要从新打一卦,四下里防人,猛可的见着窗后贴着一个人,是素云在那里提着灯笼!碧月唬的两手一甩。素云闻声而走,碧月心下打鼓:“素云一准看见了,他和我素日不对付,和奶奶贴心,必要告诉奶奶知道。”羞的耳面飞红,后虑又怕,一夜不曾睡得。一时朦胧睡去,却叫“嗳哟”一声惊醒。 丫头子早起下炕,睡眼惺忪,一脚踩在散屐上,崴的“咕咚”一声坐地下,磕的屁股尖子生痛,问:“那里来的男人鞋子?”碧月看来,只见那一双拖屐摆的并蒂莲似的,正是和而又和的和鞋卦象。 温言笑问那丫头:“这是小菌大爷夏天穿的,你动过这鞋没有?”丫头摇头,“痛醒了,我一动也未动;痛醒前,迷迷瞪瞪不知道。”碧月听了这话,参了半日闷葫芦,钻在牛角尖里,发着一个呆。他身上,这光景是常见的,大家伙一起来,都各有各的事去忙,也无人在意他。 李纨早起不见碧月来服侍,回想素云昨晚所见,既怒且惊:“再迟几日,只怕又是一个秦司棋。暗约偷期,等他闹出个潘三安潘四安出来,脸面身家还要不要?我一生的名誉都要叫他连累坏了!”做定主意,赶早儿发落,“白送了七嫂子,连人情我都不要,强如他死了!” 自忖道:“《贤媛集》上说,居士戒‘杀盗淫妄酒’,地藏庵的圆心尝说,‘奴婢犯邪淫,主母有不教之罪,转世必为鸨母。’”由此忽然想起圆心那日进来化缘,送了儿子的功名签来,心生畏怖:“我也曾许过他庙里的地藏王菩萨,欺神之罪大如天!” 心说描补,捱不得一刻,翻身起来,唤入外间的素云,赌气道:“让他挺尸做春梦,你去打水来!”素云端盆打了来,伺候梳洗穿戴了,主仆二人早早出门还愿去了。 碧月夕卜灯花,晨占雀喜,一时叫雀儿叫醒,望望屋里,空无一人,天已大亮,慌的了不得。胡乱挽了头,也没工夫洗脸了,鬼赶着来至上房帘外听唤。小丫头子见了,笑来告诉:“素云服侍了奶奶,跟着奶奶地藏庵去了,姐姐要看七奶奶,这是好空儿。” 碧月心里一松劲,天旋地转,腿子发软。坐在门槛子上歇了歇,烧烫皂角取汁潮了衣,端到塘边,洗头洗衣一趟打。 水边担了洗衣用的石条,入水接岸。碧月搓完衣,搁在身后,蹲到石条前头,打水解开头发,潮头抹上香皂。十指上头,抓的一头泡沫,满戴了一头晶莹剔透湖珠海珠的一般。这丫头也端了衣服来,站在石条上,直直瞧着碧月的头,不出声只是抿嘴笑。 正值姑苏选来的那驾娘从蓼溆一带撑了采菱舟来,祝妈坐在船里捞笋衣刈水草。看见石条上的丫头弯腰似要使促狭,心说使不得,还未出言相告,就见丫头手里铜盆掉下来,豁啷一声,水花四溅,唬的碧月一躲,两手乱抓,四仰八叉倒进水里。 李纨回来听说祝妈救了碧月,心生疑窦:“难道这蹄子叫素云看见了丑态,没脸见人,要投水寻死?他若死在稻香村,担着恶名,跳进长河我也洗不清了!”碧月将养了两日,下地还来伺候奶奶,李纨道:“我回过太太了。你把换洗的衣裳带上,我和七嫂子说好了,这就送你过去。凡是你的东西,过两日专门有人送去。” 娄氏一见了碧月,就向李纨笑道:“我常羡慕那些儿女双全的,心里想有个女儿,这就来了一个。”当下认了碧月做女儿,李纨指教碧月磕头改口诸礼。 李绮病了,自知心病还需心药治,赵姨娘送医送药,他也不领情儿,依旧还是淡淡的。赵姨娘回来气的骂儿子:“剃头挑子——一头冷来一头热,你替他寻医配药忙的脚板不粘灰,他母女却不领我们娘儿的情!”韶韶刀刀,说的没完。贾环心中苦恼,翻东墙往汇芳园的菱荇渚去的更勤了。 有人无意中看见了,送在尤氏耳中。尤氏吃一大惊:“文花畏寒呕吐,几个郎中断了几回,也未断准什么病,别是喜罢!怪不得胡君荣含含糊糊给我背药书,不说直话呢。”暗中把文花贴身的丫头叫来盘问,月信竟有两个月没见来了!透给贾珍,贾珍暴跳,“他爱菱荇渚,就在那里沉猪笼,肚里孽种,一道儿呛死!” 尤氏解劝:“屎不挑不臭,挑起来,臭不可闻。白放出去,我和大爷都不服这口气——”贾珍一掌拍在茶奁上,震的盅儿跌到地下,“咣当”摔作两半。尤氏瞠目而视,只听贾珍道:“别说了,我去找长安县的霍大。何仙姑进来,你一手递鸡,一手递猫,把那不要脸的卖了干净!” 又气又悲,涕泪纵横,哭问:“我替人养着孽种,再养杂种,这人伦没了罢,难道那天理也一概没了不成?” 欲知后文,下回分解。 95回:结善缘薛宝琴舍豆 忏悔恨甄宝玉陈 http://.biquxs.info/

话说金荣交朋结友,人财两旺,出了东西花局这一季的花草,盆丰钵满。 夏奶奶打心眼子里高兴,买断冷二郎这冷宅,拨与金荣居住。金荣装点一新,生母胡氏业已过世了,专程接了干娘来孝敬,嘴巴甜似蜜,一口一个“母亲”,晨昏定省,游必有方,上下有序,母招无诺。 夏奶奶每来这别院小住,金桂必来事亲以叙天伦。听见母亲称道金荣又有能为,又有良心,趁机道:“下人提到这里,都还说‘冷宅’,这些年唤的薛家发不起来财,一日不如一日,内囊早都上来了,剩个空头架子与我们夏家门当户对!我们夏家是买卖人家,须要图个口彩,若换作‘夏宅’,又犯了城东的正宅大院,不如唤作‘耀宅’——金荣表字不是‘耀祖’么?” 他娘咧嘴笑道:“你这一改,一好带三好:一好,听着吉祥响亮;二好,还暖了荣儿的心。这三好,‘耀祖’两个字,‘祖’字不能用——若唤作‘祖宅’,意思就含混了,还错当是个祖业呢。” 张迎姐八抬大轿进了耀宅这大门,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大姑尝。婆媳姑嫂言和意顺,胜似嫡亲,夏奶奶以侄为子之心渐行渐远,忘到那九霄云外去了。 薛蟠心直口快,又是亲又是友的,半卖半送了冷宅去。银子经了金桂的手,一半充了脂粉钱,这一半薛蟠还没焐滚,六指儿就治酒请他。酒中豪爽,呆霸王答应了,无脸反悔,因此又分出去了一半——还是借得讨不得的。 这一日,薛蝌从户部关税回来,过门来找哥哥说话,道:“大哥知道,内帑钱粮,咱们如今手短够不上。虽还在户部挂名行商,领着三库的银子,可现如今吴周几家的亲戚两处挂着名字,不单在内府行商,还在户部做商总,拦在咱们前头。藩司衙门的肥差好事,到不了咱们头上,只好把这市面上的买卖好生做一做。” 薛蟠把手一摊,“我也说呢,年年到了端阳节,天师艾虎、朱砂雄黄、百锁排线都是走俏的。上月卖宅,成心要下南边一并贩了来,可眼下,就是有那本钱,时辰也赶不上了。唉,都因吃酒误事,本钱叫人借去了一半。过了那个村,不说那个店了,我正思朝你张口,凑个本钱,贩了北货贩南货——一趟的脚费,两趟的利息!” 薛蝌道:“哥哥这话有见地,我来和大哥参议,说的正是这个。大哥不凑手,我替哥哥凑,也是该的。兄弟有句话,不敢告诉哥哥知道。”薛蟠急了眼,“什么敢不敢的,恕你无罪!” 薛蝌笑道:“哥哥生来豪兴,广结广交,一时也改不了。兄弟近日翻看《鬼谷子》,上面有个‘三不交’的话:‘小知而不大解,小能而不大成,规小物而不知大伦者’‘饮食以亲,货赂以交,得其权誉而隐于物者’‘言行不类,终始相悖,外内不合,而立假节以感视听者’。” 薛蝌帮本,薛蟠无忧,三言两语打发了兄弟去,出门走了一条街,来扰契弟。 金荣趁着早上起露水凉快,亲送干娘回了东城的夏宅。回来嚷热,迎弟与他宽了衣,命酉官把冰湃的龙眼端上来。金荣吃一口凉茶,接了迎弟剥的龙眼送在口中,听见后头喝彩,掀帘子看视。小舅子在与人蹴鞠,只见李再庆一脚腾空上紫云,气毬落地翻滚。 元气初包混饨,皮囊自喜囫囵,张八斤把气毬托在脚背颠了几颠,一瞄眼,势要起脚时,看见金荣,高声道:“李四哥正说人少不热闹,姐夫下来,就从墙头翻过来罢。明儿把隔墙凿通,开一道便门,省得绕远。”金荣与李再庆对揖了,笑问八斤儿:“你唤庆兄四哥,前头必定还有大哥二哥三哥——” 再庆笑道:“八斤老弟要尊在下大哥来着,是我要他尊一声‘四哥’就罢了。前面已有吴大哥、周二哥、仇三哥哩。”金荣听了,一抱拳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从今往后,小弟也尊贤兄一声‘四哥’。小弟无能,万勿见弃。” 再庆正也谦逊,春官来报:“杏奴说薛大爷来了,嚷爷出去见他呢。”金荣听了,笑告诉:“四哥稍待,小弟给四哥再带一个蹴鞠的人来。”说了,下炕换了衣方出去。 春官眼见奶奶手上无茶,便去倒去,迎姐道:“不用,这就是了。”说着,端起金荣吃剩的残茶,对在嘴上,笑看娘家金泽园内的花草,单等金荣入局。 男儿博戏,惟蹴踘最风流,迎姐只见金荣在那里演习得踢打温柔,再庆施逞得解数滑熟。相公引脚蹑龙斩眼,衙内担枪拐凤摇头。金荣再庆一左一右,换步挪踪,趋前退后,侧脚傍行,垂肩亸袖。凤摇头,鸳鸯扣,端的是游龙戏凤;叶底桃,听膝游,果然是妙手神偷! 金荣再庆彼此甘拜下风,金荣道:“西门外小弟的花局外,场地宽广,倒可以蹴一场畅快的。小弟与四哥天缘契合,相见恨晚,与四哥结拜的那四位哥哥,只是面熟,小弟冒然去请,恐怕哥哥们不肯屈尊降贵哩。” 再庆笑道:“有道是‘抬举高家毬气力,全凭手脚会当权’,徽宗高俅,一朝天子一朝民,还交契的那样呢,我兄有这一脚好毬,不怕愚兄的盟兄盟弟不赏脸。等我替你去请就是。” 异日毬酒欢会,花局结拜,金荣磕响头认了五位哥哥,五位便唤他六弟,排在吴周仇李严后面。四时八节,金荣略无错漏,兄友弟恭,亲香走动起来。 都中城外,耳闻目见,慢慢的都不敢称呼金小雕或是金小刁了,见面得尊一声金大官人。金荣乘势而起,把花局开到了长安县,门匾题作“月波清霁”,是凤藻宫的夏守中派小太监送来的。跟来的阴阳生择了两个诸事皆宜、不避凶忌的吉日,金荣上等封儿赏了他们去。 五月初二黄道六神值日,金荣择在这一日,赶在端阳节前开张。翠崖红栈郁参差,小盆初程景最奇,前堂后院摆了二十大车花草盆景。菖蒲美酒淸樽共,碧艾香草处处忙,三个大伙计艾束危冠,腰挂香囊,在铺面里发卖四季的花草盆景并节下的黄葛藤、香囊、药茶、菖蒲、艾草等应时之物。柜后的看银子,柜前的讲价钱,还有一个专管指点小伙计发送货物。 五兄到贺,牙商咸集,长安县的商贾无有不来者。街坊拖男挈女,来看这喜庆热闹,几个垂髫的小小子解粽欢娱,斗柳嬉戏,内中有人唱道: 五月五,是端阳;吃粽子,挂香囊;门插艾,香满堂;龙舟下水喜洋洋。 楼上花红挂满,迎姐在上面招待女客,楼下琴鼓合奏,席上觥筹交错。金荣穿一身大红,满面春色,挨桌唱喏巡酒答谢。 直吃到炎光西坠,微雨生凉时分,宾客散去,迎姐一一打理回了礼,送了李再兴外甥女等同来的孩儿们每人香扇两柄、香珠二串、香囊一对,小小子外加一个碧玉冻的观音,女公子外加一个腊油冻的玉佛。 王仁邢德全是金荣眼见着去了的,谁知不上一盏茶的工夫,却又见着他二个游魂似的游回来,抢进店门来了!金荣心下一紧,猜在打抽丰。自知来不及躲出去,低头只打他的算盘,高声道:“杏奴,你去说与春官,叫他奶奶把今日收进来的礼金,归总了不许动,我接的李四哥的银子,还的日子就到了。” 王仁谄笑着挨进来,自向那圈椅上坐了,指那藤屉子春凳,向邢老舅道:“老舅就别等人请了,自个坐罢,是坐是躺你随意,金掌柜在忙账哩。”金荣恍然惊起,手足无措,“嗳呀,瞧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这算盘珠子上,邢老舅王大舅休要怪罪。” 命伙计上茶,道:“对了账,赶着还要把银子送到周家的钱庄去,迟一天便多一天的利钱不是?古往今来,有大钱的做大事,有小钱的做小事,我们这些没钱的,只好替人家打长工,借人家的老母鸡下双黄蛋。不是李四哥义气担保,不押房契地契,五分利也接不来银子。” 95(二) http://.biquxs.info/

二人目目相觑,德全以眼挑之,王仁硬着头皮道:“如今银子当了道,手足相残,邢老舅当分儿的银子叫家姐霸着,红夷大炮也轰不出来。求亲不如靠友,金兄弟如今发达了,借我们几个本钱,就是不忘昔日的情分了。 老舅和我看准了极好的一个买卖——死人钱最好赚,清明冬至两季,雇几个得用的雕工石匠,磋字打碑,稳赚不赔。金兄弟看视我们两个还照旧,可是,保不齐那起趋炎附势的小人,见我们眼下背运,就把我们当了门角里的扁担——窄看了去!” 金荣闲闲的道:“如今的掌柜,正经是拿银子当伙计。银子忙着,人才得个闲,那有把钱闲着的?买卖买卖,卖的就是一个‘信’字,我若把这还账的银子借与你们,叫我失了信,在这长安县几十里的市面上立不住脚跟,老舅大舅心里必定过不去。” 王仁白费唇舌,回来又叫他女人噪聒半宿,不得安宁。荒郊野外,也无别处可去,抱了蒲扇草席,不知往那里挺尸去了。 次日,王仁家的梳洗了,穿一身见人的衣裳,带两挂桑叶粽子入城。到凤姑娘跟前哭诉一回,指着在长安县买房治舍开石铺,讨得些银子出来,打北边穿堂去看姑妈的节。 岫烟姑嫂做了端午节的鞋袜,二人亲送了婶子,王夫人的,宝琴同着宝钗送来了。看见宝琴,王夫人欢喜异常,一一夸了姊妹俩的四双鞋袜,玉钏小霞把粽茶两样都端上来了。 王夫人笑说:“这是菩萨跟前供过的甜粽和白茶,豆泥馅的,念佛的豆子做的。我正等你们两个来,好拿了那些佛豆散人结善缘呢。明儿端午节,我派妥当的妈妈跟着你们去西门外的牟尼院,那里我们从前去的稀无。” 宝钗含笑道:“琴丫头认了姨娘为母,正合替姨娘舍这佛豆,做这功德。”王夫人把头点了点,“就是这话,琴丫头是宝玉的妹妹,替哥哥结了善缘,方方得利,明儿送老太太隔江渡水的归葬,我也放些心。宝玉虽有兄弟,毛手毛脚,口里心里不净,不劳他娘儿插这个手。 西门外的牟尼院,有我们栊翠庵出去的妙闻在那里虔心静修,舍的又都是诚心向佛的香客,那里舍豆,比别处自然又有功德。今儿你们两个回去,就便带了佛豆家去,明儿径去西门罢。” 宝琴笑唤“太太”,道:“明儿我和宝姐姐起个早,来问太太的安,径从佛前请了佛豆去,多走几步路,反见了我们心诚。”王夫人唤声“我的儿”,“还是你想的周到,心里装着你宝哥哥。当日老太太和我,喜欢的必要认你做孙女做女儿,实在,是要给宝玉认个贴心的妹妹。” 初日照高林,深山何处钟?周瑞郑华两家的女人带着丫头婆子坐在后面车上,清溪石桥,茅檐客舍,居士书生,或在疏林中读书,或在修竹间默坐,一个是要跳那龙门,一个是要入那佛门。 路尽石梯,过桥都在下马石旁下了车。宝钗姊妹携手而行,待入天台路,款步上石阶。 小螺捧着佛豆,莺儿抱着香烛,石级盘旋,绿蔓缠护,祥鸟来传云外讯,丁香对结云中幽。一帘瀑布挂在对面崖上,鹤鹭穿梭,猿猱喧腾。脚下是玉泉通石髓,头上是庙门隔尘嚣。 妙闻迎候有时,打起问讯,引了他二人进去,丫鬟婆子四面围随,把二位小姐遮掩的风雨不透。禅院内,半亩方池一鉴开,花光日影共徘徊,睡莲田田的铺满,仕女娉娉的默祝。 白莲初开,时有凤蝶沾花传粉。何仙姑觑见那蝶起飞,度其来路,立向那里,提衣招手儿,挤眉弄眼要那蝶沾他衣裳。凤蝶扶摇而过,飞向小螺。盘旋而下,单单的停在他怀内佛豆上。 小螺一动不动,一声不出,只瞅着蝶儿笑。周瑞家的笑道:“这佛缘不单结了人缘,连这众生当中的蝴蝶,也结宝二爷的缘来了。”妙闻道:“这传粉的蝶儿爱往庙里来,来此求姻缘的香客,说他传的是姻缘,因此唤作红娘蝶——得他沾惹,传了天缘池中白莲的香气,必有好姻缘加身。” 郑华家的便问:“方才那红娘蝶叮在结缘的佛豆上,不知主谁的姻缘,宝二爷的,还是小螺姑娘的?”小螺闻言红了脸,周瑞家的笑他:“你臊个什么,你姑娘不出阁,也还轮不到你呢。要主,也是主你们姑娘的姻缘。” 海鼎里焚了香烛纸马,佛堂拜过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宝琴宣佛号亲拈佛豆。一时拈毕,送至香积厨,煮五色香花豆,微撒以盐。小螺拿朱漆盘托了出来,蹀躞于女香客襟袖之间以献。 何仙姑自来嬉取,笑向小螺道:“我与你们贾府无缘,是从那里出来的,却与这佛豆有缘——今儿临时起意来讨这里菩萨的口意,可巧就赶上了这结缘的豆子。”吃一颗尝了味,点头抓一把放进香囊里,咪咪笑着道:“带家去,给小叔小姑吃。”小螺莞尔一笑,告诉:“周嫂子在朝你招手,像是有话说。” 何仙姑跟至菩提树后,周瑞家的问他:“智通今儿可在他庙里?完了这里的事,我要去问他一件事。”何老姑反唇相问:“什么事,可是这钟儿的事?”说时从布袱中取出一个五彩小盖钟。 周瑞家的转圈儿瞧了,一点不假,是那日用的乾钟。因知智通已去王狗儿家掉过包了,便不言语,但听老姑道:“智通忙的屁*眼沟里不望见亮,说‘芒种节间就得了这钟,佛前佛后忙的总未脱开身’,所以求我往城里替他送这钟。想是菩萨心疼我,叫我这里遇见周嫂子你,省了我一半路。” 交割了,下山走了两里地,看见菜园里小叔子骑着锄头在打凼,婆婆跟在后头拈种。 何老姑快步走来,开柴门走入篱笆。小叔子听见了,回头瞧着未说话儿,何老姑笑看一回,上前道:“我是你嫂子,你把我忘了?”连忙揭下僧帽,抖落一头青丝问:“这下,认出来了罢?” 小叔点头,婆婆叹道:“为着养家供小叔子读书,难为你穿着这身出得门的衣裳。”老姑唤一声“娘”,接了八月灰的豆角种来,“娘去地头坐着歇歇,我来拈罢。”婆婆道:“你回来一趟不易,走,扶我家去,烧口面汤给你吃。” 婆媳两个走没多远,小叔站起来问:“侄女怎么没跟着回来?”老姑回头一看,见小叔子身量已成,不禁道:“在学里半年,这又长高了许多。人长树大的,明儿就该说亲了。”说完,不禁出了神。一时警觉,扶了婆婆就走。 因向婆婆道:“他侄女也想叔叔呢。他干娘把他当亲生的闺女,留他过节,我不好打短。节后就送回来,还和奶奶叔叔一处伴着。叔叔这田假,放几天?” 婆婆道:“个把月呢。穷家孩子早当家,不是他哥哥不在了,你和他也不用这样辛苦。几家托人来求你,也有人来求你小姑,我愁嫁了女儿家里转不过来,想早些替你小叔成个亲。当日留你守着这个家,转房的话是我当着何三舅的面说的,吐出的口水,舔不起来,眼下你是什么话?” 小姑子迎出来,得了嫂嫂的佛豆,拿去和兄弟一块吃去了。婆婆去烧汤面,何老姑更了衣来,灶下烧火,告诉婆婆:“若说凭娘做主,倒难为娘。叔叔一表人才,又有学问,有好亲等着他。” 婆婆打了鸡卵,道:“这些年,不是你往家里拿银子,他拿什么认字读书去?但凡你愿意,他就是一百个不愿,有我呢!”老姑道:“当着灶王爷,不瞒娘说,媳妇今儿上牟尼院问了菩萨。明儿鲍二哥再来求娘,娘就许了他罢。我叫彩霞替娘朝沙门海要一份嫁妆,与娘养老,给小姑陪嫁,下剩的留着叔叔读书。媳妇出了这个门,不断这头亲。”说着,向柴火上跪了,给婆婆磕了三个头,道:“从今往后,娘就把我看作女儿罢。” 鲍二做保山,沙门海如议放了聘礼,何老姑与他成了亲,在这长安县与彩霞做起了街坊。一日,来旺荐香怜来食为天米行做伙计,因有救命之恩,鲍二不好却他,转荐于沙兄的香满楼茶行。 95(三) http://.biquxs.info/

吴新登小子吴三在茶行揽总,忙于出口、取佣、压价、吃秤、收样等事,沙门海见香怜生的眉目清秀,举止温柔,便容他习学茶道,试做茶学士。 香怜在齐天庙侍奉王一贴父子的时节,正经研过茶道,当下便把那嗅茶、温壶、装茶、润茶、冲泡、浇壶、温钟、运壶、倒茶、敬茶、品茶诸般的功夫抖露出来。沙门海大喜,从霍大的书寓教坊雇了女孩子来,置于雅室,轻歌曼舞,音韵招客饮,姿容照水斟。 商人重利轻离别,沙门海如日启程,去金陵买新茶去了。香怜送至柳叶渡而回。 何仙姑还未满月,不得出门,搭伏阑干,看楼下行人。见香怜骑马走来,心说:“好个清俊人物,把鲍二跟我们家的死鬼,都比在脚底板下去了!彩霞和我一样,看上的是鲍二的银子店铺,不然,嫁的就是他了。世间之事,总难十全——得了银子失了人,得了可人要受穷。” 回房便唤茶,丫头斟了来,老姑接来,品了一口道:“一人一个手法,你泡的茶,我也吃腻了,不如茶室里的轻浮,换一钟香怜泡的来我吃。”丫头出去。须臾带了香怜来,掀帘子向内道:“奶奶,茶道规矩是现冲现吃,方能拿捏火候,不然工夫大了,煮了茶,就不出色了。” 老姑拾眸瞧着香怜,见他胳膊拐子里挽着一摞盖钟,手提铜壶,忙不迭叫让进来,道:“工夫大了手酸,打了盖钟不是好玩的!”香怜低头进来,放个茶钟在几上,退后几步,执壶远对着茶钟,连冲三次,滴水不漏。 何老姑笑盈盈瞧着道:“‘凤凰一点头’,唤作茶学士,你这‘凤凰三点头’,是个茶博士了!”香怜生性腼腆,又怯上,不知答言,何老姑看在眼中,笑在嘴上,因问:“听说你和先夫的兄弟,同过半年私塾,可有此事?” 香怜开口道了一个是,何老姑指了身边脚踏道:“既是故人,这里又没有外人,不必拘礼,过来坐罢。”丫头看见眼色,去把妆奁前的墩褥搬来,铺在脚踏上,请香怜坐下。何老姑笑问:“我不认得字,我瞧茶室上贴了一副对子,写的什么,你替我说说。”香怜低声回的是: 济入茶水行方便,悟出茗烟得逍遥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却说沙门海削利江南载酒行,捎带的一板舱黄酒叫他吃了十几个空坛子,扔在运河里,不日到了瓜洲。 发卖了黍米黄,楚馆将歇一晚,顺流而东,直奔姑苏的封肃家,去问发妻别后的景况。杨侍郎微服私访至此,偷闲上了妙黛山,踏看古迹,登高望远,一览吴山如黛,水国迷离。 苏州府大老爷张如圭闻风而动,剪江而上,报知姑老爷金陵体仁院编撰史鼏。鼏老爷遣人飞报周总裁,三人车舟劳顿,水陆并进,入林仙庵拜见钦差大人。巡仓御史杨侍郎连忙挽住周国丈,“大人乃柱国之重臣,圣上之肱股,万不可行此大礼,折煞下官了,万万不可。” 张如圭听见说“圣上”,跪地三呼“吾皇万岁”,再拜而启曰:“大人为国尽忠,为君分忧,大驾至此,下官迎迓来迟,罪该万死。”杨侍郎朝北一抱拳,面南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我等自当克勤克谨,上报天恩,下体黎民。今岁风调雨顺,告灾之奏,从何而来?今上天命之聪,虽远必察,下官奉旨而来,自当详查而实奏。” 周国丈道:“钦差忠君报国之怀,日月可表,国之大幸,兆民幸甚。周某聊备清茶在舟,为大人洗尘,还请移驾下山,入舟一叙。” 杨侍郎施礼道了谢,谈笑风生,道:“‘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功业一壶茶’,国丈高情巨眼,值此红粉英雄林四娘埋香之地,饮酒吃肉,冲撞神灵,唐突芳魂之清幽,如何使得?国丈忠君体国,自不待言,只这怜香惜玉之怀,又叫下官肃然起敬了。”说笑间入了画舫,吴娃烹茶,越女捧钟,更有歌姬吴侬软语,献曲助兴。 瓜洲乃是南北扼要之地,瞰京口,接建康,济沧海,襟大江,岁有漕船巨万,浮江而至,百州贸易迁涉其中者,往还络绎,必停泊于是,交通南北之利。 杨侍郎泛舟摩崖之下,瞻仰历代文士的诗文石刻。转眼看见八柱起檐的一个亭子,周国丈从旁告诉:“此乃杜十娘的遗迹,世兄何不上岸近观?”杨侍郎笑道:“大人抬爱,敢不应命?” 他二人携手瞧了沉箱亭上的碑匾,坐看柳垂金线,水映荷花。张如圭率领歌姬舞女,搬了一应的茶具来。舞低杨柳江心日,歌尽桃花扇底风,巡仓御史对茶当歌,不禁吟了一句: 泛花邀坐客, 周国丈赞道:“世兄信口拈来,这‘泛花’形容的妙。老朽固乏捷才,只好拿‘代饮’二字充数,助一助御史大人的兴致。”说了,道: 代饮引情言。 乙卯科进士史鼏凑趣: 醒酒宜华席, 张如圭联道: 酪奴思惠泉。 杨侍郎道: 不须攀月桂, 周国丈道: 何假树庭萱。 杨侍郎笑对史鼏道: 编撰东风劲, 张如圭提壶亲与钦差斟了茶,来与国丈斟着道: 总裁北斗悬。 史鼏品茶道: 流华净肌骨, 国丈抚膺道: 疏瀹涤心原。 如圭举钟道: 不似春醪醉, 侍郎吃了茶,道: 何辞绿菽繁。 国丈搁下茶钟瞅着道: 素瓷传心腑, 史鼏环顾了,道: 芳气熏欲眠。 侍郎击节而歌曰: 三杯涤烦子,余甘发清狂。 周总裁仰天笑噱,道: 今日仙芽宴,我家贤侍郎。 尽兴归舟,游江而下。一时到了金陵,周总裁力邀上岸入馆,一尽地主之谊,杨侍郎谢了,道:“愚弟直下姑苏,把那里的公干处分了,回头再扰国丈,一醉方休。”送了周总裁史编撰上岸,两行人对揖而别。 茶去酒来,盘碟罗列,张如圭邀月成三人,一杯一杯复一杯,舍命陪君子,杨侍郎吃酒谈诗,观舞听曲,耳听红袖嗓嫩之音,眼瞠霞萦轻盈绿腰舞,飞袂拂云雨。 暮从碧山下,船共婵娟归,杨侍郎举头望月,低头道:“‘可怜一湾风月,莫教踏碎琼瑶’,今儿天也好早晚了,明儿要游一游这名动天下的蟠香寺,方不虚来此温柔富贵之乡、烟柳繁华之地亲身走一遭儿。”遂命船夫就在这玄墓山下的枫桥边泊下了。 如圭方寸大乱,忙奏:“大人风餐露宿,下官断不敢从命。”杨侍郎笑道:“大人不必耿耿于怀,吾在此夜宿一宿,听一听蟠香寺的晨钟,以效唐人张懿孙枫桥夜泊故事。” 如圭见其固不可劝,转念一想,悄命小厮带了船夫随从,尽行离去,一条船开往姑苏城内去了,只留霞萦红袖暖壶筛酒。银烛荧煌,羽觞泛波。二位大老爷深谈细品,二姬见了如圭眼色,便行告退。 钦差不见美人,如有所失,谈兴也没了,酒兴也没了,扶头正欲告卧,忽见盛妆打扮的两个仙子下界登舟,入室跪拜。钦差欲起而未能起身,欲扶而未敢扶将,心下道: 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 巫云如有意,白首不相离。 如圭告退:“大人竟日劳乏,明日还要再巡仓储,卑职不敢叨扰,乞请大人歇息。大人钦差南巡,如同君临天下,不敢稍有差池,下官悉帅铺兵,入寺夜警,大人尽可高枕而无忧。”说罢便退,杨侍郎颤声唤他字号,“三桥贤弟,三桥如何这般厚爱?恐怕使不得。” 如圭手把舱门,笑道:“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异乎?”侍郎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说时抱拳又谢。如圭掩门下船,领了兵丁去了。侍郎恍若刘阮入天台,一夜晚景不提。 斜月沉沉,渔歌晓唱,杨侍郎不敢眷恋温柔,侵晨即起。红袖伺候大人梳洗了,案头床上,霞萦铺陈衾枕俱各完备。二姬各拿一把湘妃竹扇,同启娇音:“敢烦大人赏我们几个字在上面。” 杨侍郎左怜右爱,难分伯仲,想一想,把二扇并在一起,就展在锦裀蓉簟上。要过笔墨,支身伏在榻前,各题了两句诗在上面,一并看来是: 暗风摇烛曳红装,彩凤屏帷金兽香。 妾似琵琶斜入抱,凭君翻指弄宫商。 张帆起锚,如圭沿岸护送去了。落月摇情,江树摇摇曳曳,影影绰绰,甄宝玉在坟前仍然打着坐,半日未见一动。小厮上前俯就,耳边道:“二爷坐了一晚上了,回去罢。出来时,喜人姐姐交代小的劝爷立了无字碑,就早些回去。从这里回金陵,几百里路要赶呢。趁着日头未起山不热,爷早些儿动身罢。” 甄宝玉睁眼叹道:“生前我辜负了徐妹妹,出月负笈长行,趁着三五之月可鉴我心,来陪他一晚,描补当日罪过于万一,我心方能稍安。心瑶妹妹泉下有知,漱口,你去蟠香寺拿了香烛香炉来,趁着月色未散,我还祭一祭。” 漱口去后,甄宝玉袖抹石碑。碑面当中无字,只在左侧下手镌了“陶情院沌玉”一行小字。甄宝玉挽起袖子,取出一方手帕,躬身对碑深作了一揖,照着念出一首《鹧鸪天》,念的是: 锦帕斑斑半不新,当年沌玉冥不灵。不知知音难再有,惘然同影未同心。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卿同。今宵来把婵娟共,不见鸳鸯见孤坟。 欲知后文,下回分解。 96 http://.biquxs.info/

子亮外放三年,任满还乡,赶上天狗又在母丧当中。十月怀胎,守孝三年以报生育之恩,此乃圣贤立下的规矩,不能违背,不好嫁娶。等到天狗除服,男大女大,都在二十开外了。 饶教谕素有攀富附贵之心,当年许亲之时,想不到晴露美貌如花,聪明若此,并不知女婿愚木盖世,丑陋无匹。何仙姑拿人钱财,替人当差,携带厚礼,上门催亲。饶子亮早也晓得错配了爱女的姻缘,心生愧悔,然早年既已受聘在先,若要反悔,礼法不容,且他又有教人化世之职在身,更当垂范,故只得允准了佳期。 晴露待嫁闺中,窃忧窃喜,只知郎君系财主之子,心说生来自然有些福相,不至于鳅头鼠脑,再想不到竟是个十不全。那“不齐全”的诨号,府中上下,尽人皆知,因有老爷严命,都死瞒着二小姐一人。 到日,天狗欢天喜地,吹吹打打,热热闹闹迎娶了晴露过门。良辰美景,红烛高烧,拜堂礼毕,一对新人,各执一端,牵红入了洞房。 卜天狗是二十多岁的新郎官,久旱望甘霖,见了这样婀娜的佳人,躁的饥鼠一般。也不知软款温柔,等不得吃了合卺杯,就要扯娘子圆*房,行那赏心的乐事。 忽然自愧容貌不济,生怕娇妻看见扫了兴,以至别手别脚做作起来,叫他不得畅快。于是挑开大红盖头,趁她尚不曾抬头,一口大气先把蜡烛吹灭。次后挨上身去,手忙脚乱,替她解*带宽*衣,鸳鸯戏*水,被翻红*浪,忙的是不亦乐乎。晴露怯弱不胜,怨其粗鄙。初为人妇,娇*羞又不好出声,蹙眉隐*忍,渐觉其形*状怪,如狼似犬,不知何物。其苦不堪,也不消细说。 堪堪云*收雨*散,天狗得趣,旋即睡去,少时鼾齁大作。晴露难耐其扰,转掩反侧,仍觉有难闻气味。疑在臭虫,却又不像,臊如猫狗,膻若狐麝,一时也猜不透是何气息,从何而来。 晴露暗把被里被外各各嗅了几嗅,外边还略好些,就疑是他身上的缘故了,心下不由的又添三分不快、七分狐疑。耐烦半日,推知是他体气跟那腋下的狐腥气,二气掺和一起,闷制成这一股浊臭*逼人之味道。 正难耐,卜天狗瓮声说出梦话来,晴露唬的一动,继而再不敢动。耳听他嘻嘻笑道:“玉兔妹妹,我为妹妹动了凡*心,触犯天规,九天玄女贬我下界自赎。原以为天人一别,这一世再见不着妹妹,谁知妹妹心如磐石,不违前盟,也是我一流的情痴——弃天下界,来与我共赴高*唐,布云播雨,在人间做一对神仙眷侣。受享这温柔梦,富贵乡,领略这绿*窗风*月,闺阁烟霞,从此后,只羡鸳鸯不羡仙!”其言喜喜,其喜洋洋,说了,更又唱道: 世人都说神仙好,说是长生又不老。 夫妇之道犯天条,无情无趣谁见了? 晴露过门以来,鲜听他说话,此时耳听其口声,鼻闻其口臭,那生葱大蒜在他肠子里沤的气味,席卷而来。好好的一位清净小姐,自来呼吸之处,没有香囊,便有香炉,哪里禁得住此等熏法? 一时之间,晴露心翻意倒,刮肚搜肠,欲待起床呕唾,又不知灯盏在何处,火镰在何方。忍受不住,爬到脚头去躲,谁知他这尊足,与其尊口一样,晴露躲了口臭,撞着脚臭,到头来,弄了个进退无门。 起坐在床,费了思量:“我这样一个精洁之人,嫁着这等污秽之物,分明是苏合遇了蜣螂,这一世怎么腌漤得过?才刚拜堂,我怕羞不敢抬头,不曾见他面目。若是面貌可观,身上纵有些肮脏气息,我拼着用些水磨工夫,把他刮洗出来,再做几个香囊与他佩带,或许也还掩饰得过。万一面相丑陋,我这一生一世,却怎么过呢?” 劳心至此,巴望着黑尽天明,好看他面目。可是天老爷却有意替他藏拙,黑魆魆的总不肯放亮。等的晴露神思倦怠,不觉犯困睡去。忽然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照的房中雪亮。 天狗睡在好处,龇牙咧嘴,载笑流涎。晴露偷眼一瞄,却是一只狗头垫着鸳枕,留露在被外! 如见鬼魅,晴露骇的差点子背过气去。一时幽幽转来,香汗淋漓,犹疑是梦。想一想终身,斗胆拾眸,把床头帐外各处一相,证知是真,霎时便急了,不禁放声大哭起来。 卜天狗揉揉狗眼,惺忪醒来,只道她乍离闺阁,思想爷娘。坐起身来,依偎着把一只毛爪搭过白腻香*肩,劝道:“娘子耐烦些,过惯了,就好了。”晴露奋力一推,挣脱下床。天狗茫然不知何故,看看娇*妻,瞅瞅自家,见了毛爪,骤然也诧异起来,自问:“臂上长了这些毛,这是怎么着了?”猛然推开杏子红菱被,只见狗*体,哪里还有人身?呆看半晌,眼见得毛发渐次退去,良久才复还了人样。 96回:玉二爷负笈上京畿 宝二爷扶灵下江 http://.biquxs.info/

话说甄宝玉身经浮沉变迁,悟得世道人心,目下规入正途。回首向来富贵处,想当日锦衣纨绔,饫甘餍肥,深辜姊妹爱惜之心,多负师友规训之德,感喟良多。 穿城西归,路过姑苏城内阊门外的十里街。记得语村落魄之时,曾在此伴佛借光,寄庙夜读,苦心孤诣,雄飞高举,一洗昔日龌龊之不堪,大展平生抱负之无涯。 甄宝玉耀祖光宗之志,振家兴业之心既坚且切,过此塾师发迹之地,天地君亲师,玉二爷肃然下马,问询葫芦庙的所在,一心要去凭吊,权当面聆师训之意。 街内有个肃清巷,巷内有个葫芦庵,庵旁住着一家财主,姓封名肃。如今入城随俗,也向主文的相公讨了一个表字来,唤作时中。那年抛妻弃子搬进来,在女婿宅基上重修花园房舍,先后娶进两房姬妾。樱桃小瓶口,杨柳扣儿腰,在此做了个谪仙人。 大如州乡下老宅留与长子居住,此子有先母遗风,禀性恬淡,深明礼义,耕读祭祖,不忘根本。年关节下,上亡母之坟,见先姊孤坟在望,怜他经年无儿无女来烧一张纸,便也移飨一番,画圈烧些衣包纸钱等类。 肃老爷未居此巷以前,肃清巷本唤仁清巷,葫芦庵原唤葫芦庙。近得金陵体仁院鼏老爷和致仕回籍的严老爷捐资修复,里面住着游方来的女尼南真,收了一个小徒,尝听其唤作果空。 日日如斯,南真早起礼了佛,烧火煮粥时,听见人叱犬吠。推窗一望:肃老爷绳牵黑犬,不知为何在斥坐地的一位老花子。 封肃挥舞蟠头沉香拐,唬的黑犬蜷缩不动,只见他喝问:“好狗不拦道,你这老狗不拦我家狗的路,他会咬你?这是报应!”哈哈大笑了,屈膝蹲下身段,推心置腹:“甄花子,我问你:从前我那死鬼女婿落难,你是他叔爷,在金陵城史侯府做西宾,学生孝敬的吃不完,用不完,可曾光顾侄儿侄媳多少? 我女儿下世,你连二两银子都舍不得,生生克吝二钱,巴巴送来一两八钱银子,至死我都记着呢!又不是喜事,要这中听不中吃的吉祥数目字作什么?才说你十个指头不拔缝,所以眼下讨着吃。再说你狗拿耗子,打着为我女婿女儿抱不平的幌子,说我半赚半哄,六亲不认,是处坏我名誉,是何居心?今日你要给我说个明白,还封某一个清白!” 花子开怀大笑道:“竖子不足与谋,莽夫不可与语也。”封肃跳脚,“骂谁竖子,那个是莽夫?”一问不答,唆使黑狗:“咬他,咬死这满口喷粪的老王八!”此犬不通人言,终不知从命,封肃怒发冲冠,一拐击在狗头上。黑狗负痛逃走,他还举杖赶打去了。 日出东南隅,红光照石垣,花子靠墙吃粥,果空在等他的碗。甄宝玉望西而来,瞅这花子有几分面善。贸然不便动问,只悄悄打量。花子芒鞋光脚,面前灰里写着几行字,方才叫人鞋狗脚踩了几处,甄宝玉连认带猜,心下念的是: 身世浑如水上鸥,又携竹杖过祖居。 饭囊傍晚盛残月,歌板临风唱晓筹。 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 由来不食嗟来食,黑犬何须吠不休。 漱口去问果空:“小师傅,可知附近有个葫芦庙?我们爷要执弟子礼进去拜一拜。”甄宝玉见果空摇头,只得施礼启问:“小生问老先生一声,可知阊门里的葫芦庙在何方何处?” 乞丐举杖指了葫芦庵的匾额道:“因人而异,比丘住修者为庙,比丘尼住修者为庵,如今是南真住持,所以史编撰着人凿磨了原来的‘庙’字,原样大小凿了一个‘庵’字。你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闲人,道听途说来的学问,常是靠不住的。” 甄宝玉骇然,“先生既知晚生底里,敢问尊姓来历。”乞丐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老朽是涸泽之鱼,行将就木,何足道哉?”玉二爷弃之入庵,礼了佛,询于南真。听来是:葫芦庙毁于大火,止剩残垣断壁,一经翻修,旧迹无存。 旁边香客道:“公子口里问的老花子,人称居先生,乃是当日甄士隐甄老爷同宗的兄弟。金陵甄家犯了事,牵连族人,他因此失业断了生计。有人知他肚里的学问,请他去教儿孙,他竟拂袖而去。 我们两家陪房的,原要合伙请了他去金陵处馆,李满仓碰他一鼻子的灰,不然我们赵李两家小子彼此伴着读书——一锅炒出两个菜,连书童的花费也省了呢。”一俟赵进宝家的说完,甄宝玉拿脚便出来,朝墙根望了望,那里还有甄士居老先身影? 今岁谷雨前一日,国有储君,大赦天下,应天府知府吴京安奉旨发还临街的丝竹院于甄府两房的嫡子。冯姨娘并其子甄舠有心争产,无奈没胆抗旨,只好还在坟庄上居住。 粉墙青瓦,竹林掩映,这丝竹院原是甄宝玉祖父颐养天年之所,背东朝西,前厅后舍,三进三出,总有十五六间房屋。严夫人想隔,看看地步,也说不好隔的。好在老爷太太这一层人只剩了他一人,那上房便由他住着,艘二爷甄宝玉各住南北两厢,二人的书房辟在倒坐两头。 甄家劫后余生,上下人等,大难不死者,吃过苦中苦,谁个不是精打细算的?一门里出入,一锅里吃饭,牙齿舌头还没那么好,日久必生嫌隙,暂且都还只在肚皮里打官司。 甄宝玉从葫芦庵驰回,撂下鞭子进院,一个健步走上游廊。书房里的贾艘打门窗里看见了,唤他进来,一一引见:“这是京城贾府的琏二爷。那年他们娘娘省亲,南边采买,琏二爷来我们府上大戥子支了几万银子去。这才几年,不说几万几千,就是几百银子,眼下我们也是拿不来的。”兀自唏嘘一回,向他玉兄弟道:“这是小芸大爷。” 甄宝玉分别见了礼了,笑问贾琏:“琏二哥从都中来,可曾带了我们大姐姐,或是二姐丈的话来?”甄艘嫌他问的莽撞,道:“你既去了书,表明北上拜师求学之意,二姑娘虽不在凡间了,二姑爷不忘二姑娘,必是妥帖的。你安心等信儿罢,要是不安心,早些上京也使得,祭了二姑娘,二姑爷必留你居住。” 甄宝玉笑道:“我这心里也是二哥哥这话,已定了出月北上。不吃人间苦,难为人上人,到时不住大姐姐家,也不住王府,以家师语村为范,寄庙读书。一则无人搅扰,悉心向学,二则菩萨看着,不敢偷懒。这北上,有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处——天子脚下,消息灵通。舤兄弟流落京畿,因祸得福,早知恩旨,手到擒来,入闱一比就进了学了。” 说了,问贾琏因何而来,甄艘道:“琏二爷是孝子贤孙,此番南来,是为先祖母查勘祖茔,预备落叶归根。”贾琏因唤“芸儿”,“把那包*皮袱拿来放桌面上,叫二位爷当面点个数。” 甄宝玉恍然见是金银锞子,茫然问道:“王爷赏我们家的?”贾琏道:“玉兄弟不知,艘二哥知道,不必问我。我们二太太说你们手头必定短缺,叫我带来,劳烦二位打个收据,芸儿随身带了回去,好明白回话。” 甄艘当着来客之面,按房头公公道道分了,兄弟二人各取一分,余者奉与严夫人。严夫人笑呵呵把锞子收于匣内,放妥当了想一想,喜尽忧来。 一行走出来,一行道:“当日抄家,土匪劫舍似的,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有底账,也不知抄到那里去了!而今只好凭着别人良心,给几个,接几个——”甄艘听不得这话,没好气道:“这种事情,敢留底账?抄出来,私藏罪产,首级早都搬家了,还有这出头的日子呢!” 严夫人不受用,当下掏出手帕子抹泪,自家咒自家:“死人死错了,二太太有儿有女有后福,原该叫我这无儿无女无时运的,替他死才是。”放声哭起老爷:“老爷你死的惨,死在冰天雪地,尸骨无存。孤魂野鬼一个人,怎不把我带到地底下去作个伴?” 96(二) http://.biquxs.info/

甄艘知道嘴快了,跪地告罪:“都是儿子的不是,把话说冲了。儿子从命休了妻,从前的恨是解了,可这心里总不落实——”严夫人切齿骂道:“下流种子,他背着你打你旗号,差点害你流放极边,死在你父亲一块,尸骨也叫狼吃了,你还念着那个搅家星! 我要你休妻,后手都预备好了——明儿你请一桌客,我做主把品儿扶了正,做大姐儿母亲。别嗔我多嘴:人家不昧良心送了财宝来,他们老太太明儿下葬,你们兄弟两个,多少把一个去伸个头。今儿待客,明儿伸头,两处的花销,你去扒指头跟宝玉算算清楚!” 甄宝玉析账回来,喜人赶了蚊子,服侍他洗澡上床,放下纹帐道:“你今儿累乏了,早些睡罢——明儿早起攻书,好有精神头些。”甄宝玉一挣身坐起来,“这话提醒我了”,提名即唤怡人,“去我外书房,把那一册《中庸》拿来——‘三更灯火五更鸡’,我要补上一个时辰的功课才敢睡呢。” 乳母许妈妈在外听见了,“他一个姑娘家,黑灯瞎火的,还是我老婆子去罢。”甄宝玉扬声道:“说好了明儿同艘二哥去贾府回拜他们谢太君,你老顺便告诉你儿子漱口,叫他去把马鞍上脚镫拔高五寸,今儿簸的拖垮了,顶的我胯子都裂了!”说了,唤喜人,“你上来替我揉揉。” 许妈答应了去,艾叶走来,拔下铜簪挑灯,道:“爷忘了,当日叫天天不应,漱口听说太太不许卖我,典妻报效主子之恩,典了救命钱来与太太治病。那时,爷说他一家三口都是忠仆,许过他母亲:典期一到,砸锅也要替他们赎珍绣回来。” 甄宝玉叹道:“苦了珍绣,也苦了漱口了。我担心他回来,漱口心存芥蒂。”喜人手上拿捏不停,口里道:“爷多虑了,果真那样,当初他就不典妻了。”甄宝玉拍头道是,“典期也就到了,白天的锞子来的及时——像是专为赎珍绣来的。明儿去了贾府,我亲自去见中人冷子兴,由他去知会那典夫邱来保。” 邱来保当年是那冯渊的管家,小主人逢冤一案,来保当堂了结了五百两烧埋银子。拿出百十两遣散家人,来保买通官府,自卖自买,买了冯渊的田舍来,拉来门脸,开了他的瓷器店和衮秀坊。 那时贾雨村发配了门子,止留下他的护官符。门子结发的妻子真娘孤苦伶仃,熬不过去,打发小丫头子出往前街,拿些衮秀坊的活计家来,日夜做了过活。来保几房一色生的都是姐儿,要典真娘生小子,真娘一口回绝,饿死也不愿,一心只等丈夫回来。 帮闲的李满仓实话来回了,来保怜他是个守得贫的贞妇,非但不恼,每每还多结些工钱与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渐至授受不避,登堂入室,传出多少不堪的闲话。 真娘上吊未死,入庵为尼。昨儿酒中,来保还朝赵进宝吹嘘:“姑苏城内葫芦庵的果空,是我的骨血,只亏在一件——名字上不得碑。就让他陪着他娘修行佛法,普度众生罢。想当年宝刀未老,不管明媒正娶,还是私通暗合,上了我的手,没一个不生不养的!如今年岁不饶人,想是老喽,白费二十两银子典了珍绣来,两年将满,也没折腾出个阿猫阿狗来!” 赵进宝笑劝:“老哥宝刀老没老,我也不知道。果真老了也只得罢了,不然,我和冷子兴去跟他丈夫磨磨牙,再续一年。这话可还使得?”来保摇头自叹:“命里有的总归有,命里没的莫强求。” 赵进宝仍劝:“老哥哥何必灰心?枯木逢春发新芽,大不了再费你十两银子!莫要因小失了大——诺大的这些产业将来不姓邱,姓了别的,九泉之下,你不能闭眼,也只能干瞪眼!” 来保一听这话,唬的酒醒了一半,再三再四托了赵老弟。进宝拿了纸坊扇子铺的几面幌子回来,次日一早拿出去,换下几面旧的下来,洗手走到金陵府衙对过的粥市,要了一碗豆腐花并胡饼,低头舀着吃。 邻桌的食客端碗对在嘴里,转碗沿喝了一大口乳酪绿豆粥,咬下蒸饼,咀嚼着自言:“胡饼烧饼,不如蒸饼;千吃万吃,不如一口家乡粥!”说时,见赵进宝笑笑的在瞧他,因笑道:“七八年了,还记着这个地方这个味。天没亮,就从渡口直奔了这里。非为赶茶市,为的是赶这粥市!” 进宝道:“乡音难改,客官原是金陵人氏?听你口音,南北掺杂,必见过不少世面,天下的浮财,捞的定然不少!”沙门海呵呵笑道:“鳖路不如蛇路,白道不如黑道,这黑道嘛,又不如官道好走。有钱能买*官来做,有权就把钱来捞,官商一家,便是庄家;既是庄家,何愁起家跟发家?我看兄长也是买卖人,这金陵府里阎王小鬼,替老兄赶驴子推磨的,可有多少?” 进宝眨眼努一嘴,起身转背竟去了,沙门海瞧他背后,见是来了一位挎刀的班头,皂靴黑带,带上挂着腰牌。落座时,腰牌叫桌拐一顶,绷断系带,滑溜在桌肚里,人皆未觉。 沙门海心系腰牌,再要了一碗豆腐花来,就春卷吃着,眼溜胥吏。一俟他按刀起身,目送他入府衙听差去了,端碗移过桌来。脚踩腰牌,以手打落汤匙,捡拾之际,把那腰牌拨于袖内。起来付了账,走入断头的一个胡同,细看这拱形长方牌。 蜜蜡牌面宽二寸许,长约三寸,浮雕着鹿鹤同春的图案,又有古币、爆竹寄寓飞腾之意;蝙蝠、灵龟祈求福寿之全。正面雕的隶书是:应天府衙门案下决曹都头孔方;背面刻的是:时年三十有二,额阔顶平,唇方口正,眼窄珠黄,眉毛浓重。牌号:贰捌*玖肆,应天府主簿某年月日制。 沙门海就地掏个窟窿,埋好腰牌,踏上几脚。步出胡同,重回粥市。孔方迎面走来,一抱拳道:“尊兄留步,方才粥市,孔某与兄有一面之缘,故有急事相问。” 沙门海抬手还了礼,道:“丢失印信,若为歹人冒用,贻害无穷,官爷必为腰牌而来。小民深知其中厉害,所以紧追不舍。可惜那厮刁滑的紧,左弯右拐,声东击西,小弟故尔掉头东来。这里巧遇兄台,告诉一声也好,免得老兄乱打卦。” 孔方犹如溺水之人见了浮木一般,抢来携住沙门海,忙问端的。门海道:“兵贵神速,请恕小弟无礼,这就超前去截。夺回腰牌,再向我兄请罪。”说时挣脱,大步流星去了。孔方追之不及,无法可处,想想还回原处死等。 沙门海转街钻巷,闪入暗门,寻那两个散仙鬼混了一回。吞云吐雾,吸食两枪福*寿*膏,抖擞着出来,挖出腰牌带上。如其所料,只见孔方入套的猴儿一般,在那里张望。 沙门海气喘喘递上腰牌,唾一口在地下践踏,骂道:“囤积居奇的李满仓,和衮秀坊的邱来保是一丘之貉!一唱一和,都要昧下孔兄这蜂蜡牌!小弟许以谢银二十两,来保松了口,李满仓见风涨价,咬定四十两!小弟念及我兄心焦,只好依了那厮。” 孔方双手接过,唯恐得而复失,牢牢系在腰间,插入带内。施礼道:“蜂蜡不过值钱,丢了腰牌,上官斥责事小,心里若说‘腰牌都看不住,还能办个什么事’,就叫打在冷宫,不得重用了!贤兄大恩,不敢言谢,金陵这三尺地界,若有差遣,定当尽力。” 沙门海谦逊,“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路不拾遗,乃是正人君子当有之义,拾而昧之,实在可恶!”孔方听了这话,恨道:“贤弟可知那该死的邱来保、李满仓两个,现在何处!” 门海道:“天不藏恶,鬼使神差:小弟见有人鬼鬼祟祟搬粮下车,心说钦差的巡仓御史今日到了金陵,他们私藏隐匿,必有不轨,偷偷便跟了去,意外竟见了李满仓在指手画脚!正是他捡了腰牌,隐匿不报,一心要据为己有!”孔方切齿道:“有仇不报非君子!” 说了,把那醉香楼一指,“贤弟且去楼上歇一歇,只管说我名号,记在我孔方的账上。明儿在此楼一会,聊表谢意。愚兄这就去讨贤弟的银子来,叫他贪小失大,鸡飞蛋打!” 96(三) http://.biquxs.info/

邱来保无有牙贴,未完牙税。孔方敞开衣衫,露着一身紫肉,亲率军牢,带上仓曹的兄弟霍四上门。诬他一个冒充牙商之罪,勒令关张歇业,不得再往瓷器行行走。李满仓囤积投机,混抬粮价,扰乱行市,枷号游街,仓粮没官。 沙门海略施借刀杀人之计,报了邱来保通妻生女之仇,李满仓夺田占宅之恨。连日往还酬唱,酒中又结交了冷子兴、霍四几个奸商酷吏。得其力,巧买了中上两等茶上船,回京发卖去了。 霍四原是甄府的家生子,酒后喷粪,骂的大不成个体统。他爹娘虽是二太太的陪房,抵不过儿子屡教不改,连累玉二爷的声名,终叫撵了出去,求配宝瓶之事自然不了了之。 在求大奶奶屋里的宝瓶之先,他们家求的原是太太屋里的霞萦。霞萦当日出挑的美人一般,舠三爷还看得见摸不着呢,那里就轮到他一个奴才秧子了?眼见着到了玉二爷的陶情院,甄舠霍四两个,恨不能把甄宝玉咒死。甄舠尚能退而求其次,讨了宝瓶放在屋里,霍四箪瓢屡空,牙齿咬的嘎嘎响,要吃人的一般,发毒誓要雪夺妻之恨,只是一时找不到下牙处。 比及甄府遭殃,弹冠相庆者中数他跳的最欢,把霞萦遭卖、宝瓶自死都算在甄宝玉账上。散值之后,常带三五个相投的泼皮,专往甄家家庙玉二爷书斋后窗嬉闹。 或对山歌,或串戏曲,指桑骂槐,狼号鬼哭,也无一定之规,左不过是要搅扰的甄宝玉耳道不静,心神不宁,“断不许他时来运转——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再去鱼肉百姓,**妻女!” 甄宝玉庆幸盼得天恩,搬回城中府里的丝竹院。霍四旧恨未消,追踪而来,投石弹弓,熏烟点炮。一院之人,无有可堪其扰者,严夫人推窗咒骂:“这起攮刀子的!”众泼皮越发高了兴,与之对嘴取笑,脱裤弓臀,摸裆抖胯,种种下流做派,没有做不出的,只有想不出的。 甄宝玉报官,仓曹掾上报知府,吴京安笑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天之道也。此等芥豆小事,不够本府一指甲弹的,也值当个屁来禀报。有事呢,你且忙你的事去;闲的慌呢,你就当着甄宝玉的面,把你属下那霍四结结实实打一百大板,叫他亲眼看了去。明儿他家原先的刁奴再去骚扰主子,他甄宝玉禁喝不住,再来报官就是——我这里可是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可进来哩!” 甄宝玉辞亲远游,兄弟二人长谈过了,一同来至上房。甄宝玉问了安,道:“侄儿这一走,釜底抽薪,太太也可落得个安静。” 严夫人把眼一闭,幽幽道:“你们又不是没听见,霍启的兄弟霍四不光恨了你,为着你从前那艘二嫂,也恨着我,说我是恶婆,休了他的好艘二奶奶!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叫!你这一去,别人都可不见,唯独须见三姑娘。三姑娘是忠王心肝上的肉,吹个枕头风,比是风都好使。” 甄艘帮衬道:“不说别人两眼看我们,只说奴才都爬到我们头上了!大姑娘是菩萨,二姑爷是人家人,三姑娘是脂粉堆里的英雄,断不能站着干岸,瞧着娘家这千古奇闻的笑话不管!只须三姑娘撒个娇儿,忠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制不住落井下石的史鼏,装佯卖相的吴京安?不是体仁院的周伯元撑腰,吴京安就敢明目张胆调唆霍四了?吴周仇李,京城四家,同气连枝,沆瀣一气!” 见无别话,甄宝玉磕头拜辞,严夫人道:“你这一去,漱口必是跟去的,赎了珍绣回来,不过白放在屋里,不如送冷子兴一个整人情,允那典夫续典一年,也不耽误原夫什么事。” 甄宝玉回房,原话告诉了喜人,艾叶听的发了一个怔。喜人道:“我晓得你心里不自在,大太太发了话,二爷也不能驳他的回。” 甄宝玉带上喜人艾叶进了中舱,漱口攀缆坐在船尾。放缆将要开船时,贾芸飞马送来一封书,告诉漱口道:“有些话,不好带口信,琏二叔写在书上,劳烦玉二爷带往京城。”甄宝玉弓腰出舱,手上拿个骨篦,自觉不妥,负手藏在身后,笑向贾芸道:“请琏二爷放心,晚生既上京城,自当去拜世伯,随身带去,何来劳烦之说?” 贾芸回来,贾琏带人打扫驾鹤堂,预备停灵起水等事。孟富赵进宝两家的女人,带着婆子媳妇把西大院也打扫出来了。入夜,人牙子一乘小轿送进渌荷,预备大太太送葬来时使唤。 东府里的谢太君遣丫头玲珑来问可缺盆桶等物,孟赵二家的女人争着要在这里当差,玲珑笑道:“二位嫂子都别争了,老祖宗派我带了丫头婆子来了,都在外边等着伺候新姨娘呢。” 孟富家的似笑不笑的道:“还是老祖宗替北边的大老爷大太太想的周全。”说时白了赵进宝家的一眼,“生怕好了我,跟我争,跟我抢!这下好了,没的争,没的抢了罢?” 东西两府,放眼望去,在世的也就数谢太君为尊了,其余的都已入土为安,依序葬在亲支嫡派外围。贾琏是大家的公子,敬奉孝道,想起来也来请谢太君安。这日贾瑗送他进来,打着帘子道:“老祖宗,琏二哥忙了灵堂忙坟山,孝敬驾鹤西游的老祖宗,还来孝敬身体康健的老祖宗。” 谢太君笑道:“一托祖宗的福,二因儿孙孝顺,痴吃痴活,活成老妖怪了!迟早都是土里埋,琏儿你坐下,先吃一吃我这雨花茶,尔后有一件百年的大事和你商量。”贾琏尚未开口,贾瑗笑道:“家祖母相中了一块百年吉地——” 谢太君忙嗔长孙:“这孩子,没头没脑,买大没小的!我是什么身份,老太太又是什么身份?我听他老爷说,老太太的宝地还未择定呢,我能相中个什么?”贾瑗道:“老祖宗说的是,容我慢些说给二哥哥听。” 遂向贾琏道:“当日小蓉大奶奶归葬,我父亲就想说又没好说得。那时若把坟向朝西北扭三分,老太太在太爷身边就好并排葬了。如今木已成舟,只好以尊让卑,让着曾孙媳妇,向东扭个三五分。若扭五分,家祖母百年之后,在老太太侧后那块地下葬,就好走向了。”贾琏道:“这话我已写在家书里,玉兄弟带去,请老爷们和族长裁夺。” 却说沙门海断了真娘之念,情知何仙姑虽有治家之才,却无坤宁之德,不堪扶正,因此一路思索如何正经寻一门好亲。这日广船入了直沽水面,京师在望,漕船拥塞,下船上了柳口。酒保安下钟箸,门海自斟自饮,洗一洗风尘之劳顿。 座中有人递过一句话来问:“沙掌柜,怎么也是一人吃酒?”沙门海见是张德辉,忙道“失敬失敬”,端起一钟酒来,张德辉起身和他吃了,望河兴叹:“没有三天五日,休想通过,所以老朽着人回去,令小婿放大车来接。两害相权取其轻,旱路虽贵,耽搁了发卖,损失可就大了。上面替东家薛大、同伙的卜世仁几个捎带了上千银子的货。薛大呆子好说话,卜世仁难缠,耽误他赢钱,和我又有颈子扯了!” 沙门海听了,便说道:“我再敬世伯一钟酒,令婿来时,求他替我捎带中上两等各两厢茶回去救急——我估摸着,香满楼的存货只怕发卖一空了。”张德辉拈须笑道:“君子顾其本,须得看金荣放几辆车来,可有裕余;再则,还得看骡子卖不卖气力——”沙门海气不打一处来,叫嚷:“我付双倍的力资——一倍付给拉车的骡子,一倍付给打擂的世翁!” 次日日高三竿,金荣来至客栈。张德辉问他所带车辆骡马几何,金荣笑道:“高利不如现利,小婿替岳父大人就地都发卖了,并未带来一人一车。岳父大人回去,苦个脸,只说水贼夜袭,跳水逃得性命……”张德辉转怒为喜,连骂:“猴儿!猴儿!” 张德辉一身狼狈,先来见少东家薛蟠,谁知薛蟠一家几口去送贾母之灵,在柳叶渡尚未还家。王夫人在病中,不能下地;邢夫人属生犯冲,便是去了金陵也多有不便,所以命嫣红在灵前替他求准了。他便只远远的送了灵船启程,便打道回府,凤姐只得跟他回来。 车轿才近荣国府大门,愕然便见东边黑油大门前跪个戴孝之人!门边靠着黄伞白幡,不用问,显见得是来报丧的。邢夫人唬的不能下轿,只嚷:“去问,快去问问,报的可是二木头!” 那人听声儿一回头,王善保家的脱口而出:“太太猜的一点不错——这是二姑爷乳父武磕巴!” 欲知端的,下回分解。 97回:心决决朱颜伴古佛 泪涟涟舅母求女 http://.biquxs.info/

话说邢夫人抹眼哭了两声“我苦命的儿,我百伶百俐的孝顺儿”,分派嫣红翠云,报与王夫人凤姐两处知道。武磕巴闷头吃尽三个糖溜蛋,邢夫人放腔哭送他去了。 贾琮传了话,与贾珍一齐来了。邢夫人迎面哭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规规矩矩来把信,大小总得把个人去,才好盖了这个脸。”贾珍称是,劝道:“生死有命,还请太太节哀顺变。上回绣橘偷偷倒跑了回来,这回怎没提早来报个信儿?姊妹一场,我这做哥哥的,生前也没瞧瞧二姑娘去——” 邢夫人赶紧儿拿话岔道:“你也别难过,都是他们夫妻不和闹的!要不然,谁还能割断我们娘儿父女的韭菜?”贾珍见问,只得陪衬两句。 贾环奉太太之命,一并带上琏二嫂子的祭仪,跟着珍琮二位,三人一齐吊丧去了。王夫人养了迎春一场,心说是孙绍祖虐待死的,哭的一发伤心。一时想起元春,复又哭道:“我狠心的儿,怎忍心弃我而去?” 玉钏知道此时断不宜劝,端进盆来,只陪泪侍立在侧,袭人也只奉巾递帕而已。王夫人呜呜咽咽哭了一回,捧心道:“我这心口痛,时好时歹,我看也不得好了。才刚险些又犯了。” 袭人道:“太太放心,宝二爷行前都和他们交代了,太医郎中按日子时辰来瞧太太。宝二爷还说了——一到了南边,便打发小芸大爷回京,替他孝敬老爷太太。”说了,伺候洗脸。 王夫人洗了道:“难为你二爷的心,一半在老太太身上,一半在我身上。老爷发话了:趁着这回宝玉不在家,把他院子隔出来——墙动屋不动,‘拆南墙,砌北墙,添些砖石,砌一面西墙,就挪出来了。’既说芸儿要回来,等两天,就派他领着动工。” 说了,听见绣鸾在外说“林姑娘喜姑娘来了”,王夫人把口里的话吞了回去,端起手边十锦珐琅盖钟,揭开盖子,吹吹吃了一口。 喜鸾清早来送了二哥哥出远门,便一直陪在黛玉身边,此时跟着来瞧二太太。黛玉规矩问了安,舅母指他坐,他便道绣墩上安静坐着,心挂宝玉,不知此时到了何处,也无人可问。 王夫人问了几句起居上的话,嘱咐黛玉:“男人们都到南边去了,园子里又空旷,你们各人交代各人丫头检点。我这病害的奇怪,说来就来,一来就动弹不得,不得时常进园提醒。原说宝玉胡闹,他这去了也好——没人歪缠你,你落了清净,跟你大嫂子把针线好生学学。” 黛玉只得答应了,喜鸾见他声色倦怠,便作辞,道:“太太安心保养,我们在这里倒闹的太太不静,我陪林姑娘去请大太太的安。”王夫人要来干净手帕,抹着眼道:“迎丫头可怜,无缘无故,说没就没了。你们去道恼,也替我看看大太太。我心口好些,身子还要过去看大太太。都早些过去罢,女郎中一会子就该来针灸了。” 这一对杏林伉俪,各得师承家传。凿牙是张友士的徒子,其妻杏娘是山子野的女孙。杏娘入内请了手脉,坐杌子上针巨阙穴。凿牙在外间发火烧针,预备针灸上中二脘之用。 杏娘左手按穴,右手捻针,小幅快动,提插之间,那针渐次入了皮肉。只见他手眼俱在针上,口诵医诀道:“心口痛多食气寒,时发时止屡经年。”凿牙在外接道:“上中二脘明补泻,斜向巨阙针便痊。” 王夫人正赞杏娘手轻,听见了,便赞他两个彼此提点的好,道:“你们两个,这叫天生的一对——进门是一对小夫妻,出门是一对师兄弟。”杏娘道:“太太抬爱。师兄弟的话,太太说的倒是呢。家里家外,我只唤他牙郎中;我穿上这一身男不男女不女的行头出门,他便只称我师弟。” 玉钏眼见太太谈的高兴,灸的受用,笑向杏娘道:“没你这样女郎中,太太小姐们就是要针灸,也没合式的人来针。”杏娘颔许,“正是为这授受不亲的缘故,爷爷隔代传此医术于我。” 王夫人道:“都说‘腹加心口痛,十痛九要命’,你这是祖传的,世代行医,医术高明,医理必也是明白的。我这病,到底有无妨碍,还请直说。我不敢望从前老太太的寿庚,只望宝玉成了亲,生了子,立了业,就不怕闭眼睛了。” 杏娘笑道:“这话太太,问过我三回了,我也说过无妨了。太太既然不放心,请听我细解了来,替太太破闷。”王夫人道:“我听着呢,就请说罢。” 杏娘便照爷爷的药书道:“脐上属火属实,脐下属水属虚。虚实相生,心痛多自腹痛而成。腹痛者,有外感寒邪而痛,有脾虚气滞而痛,有食滞而痛,有血凝而痛。”说了这些,朝外道:“牙郎中,后面的,难为你替我说罢。我也听听,看看你说的,和我心里记得的,可是一样。” 凿牙应声道:“外感寒邪,口食生冷而痛者,其腹柔软而不拒按;脾胃虚弱,气滞血凝而痛者,其痛绵绵而不已。症因既明,对症施治,抽丝剥茧,可保无虞。饮食有度,则无气滞之虞;坐卧有时,则无血凝之虞;忧思善忘,劳心放闲,则无滞凝之二虞。” 说完了,问向里面:“我说的可还清白?”杏娘在内道:“清白清白。这会子不敢多打搅了太太,回去我们彼此再把《杂症方》对一遍出来。” 盛情难却,琮环二人在孙姑爷府上住下了,贾珍没好吃酒,用些茶饭便回来,俱道丧礼之隆重、绍祖之悲切,以慰大太太之心。邢夫人听了没几句,憋的已是一肚子气了,道:“猫哭耗子,假慈悲!他是做贼心虚,做给活人看,为着明儿好再娶!那傅试也不是好东西,夫妻两个都在罢?” 贾珍道是,邢夫人鼻孔里哼了一声,“我一口就猜到了。你们瞧着罢,多则一年,少则半年,傅试那妹子就要成了孙大奶奶!好在你大老爷不在家,不然,以他一冲霄的脾胃,不闹个人死牛犯瘟,也不放过姓孙的!” 贾珍道:“语村今儿也是太太这话。目今姓孙的巴结京营节度使,攀上了忠王府的高枝儿,太太瞻前虑后,息事宁人,正是语村口里那上策。姓孙的,无知而无畏,从前娘娘在日,王太舅在朝,他还放肆呢!” 邢夫人便叹:“朝里无人不做官,三姑娘可惜是外国的王妃,四姑娘心在空门里,更指望不上。那年,宝姑娘要是选进宫去,眼下做了娘娘,我们有这样亲戚撑腰,也不至于虎落平阳,受孙绍祖这恶狗的窝囊气!” 贾珍回想胞妹,不觉走了一回神。回过神来,听见大太太道:“大老爷二老爷都有年纪了,往后我们贾府,指靠你们这一辈的光宗耀祖了。”贾珍趁机道:“语村向大老爷说了个主意。”邢夫人忙问:“什么主意,我咋不知道?” 贾珍缓缓道:“语村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坑是现成的,就是没那萝卜移进去栽种——’”邢夫人急问什么坑,什么萝卜,“老爷口里从没说过这话。” 贾珍道:“语村深谋远虑,他的意思:北静王妃虚位已久,圣上指婚,那是迟早的事。咱们府上和北王世交之谊甚厚,若有待选之人,早日上奏天聪,成算不可谓不大。” 邢夫人闻得此话,有如苍蝇闻得有缝的蛋,心忙口忙,忖道:“喜鸾四姐儿两个,虽是小姐,生的也齐整,可都是小门小户出身,不是正宗嫡派大家闺秀。思来想去,我想:宝玉没有娶了林姑娘又娶宝姑娘的理,若娶林姑娘,宝姑娘便可为王妃;若娶宝姑娘,林姑娘也可嫁到王府——况且我听见说了,他有个作诗的外号,正是‘潇湘妃子’!” 这日,黛玉自大舅母房里出来,打黑油小门回园。心怀悲切,坐到月洞窗前,话也懒待说,饭也懒待吃。紫鹃去往外面喂水食,鹦鹉不吃不饮,但瞧茜纱窗下的黛玉。 紫鹃因嗔他:“姑娘茶饭无心,是替一个叫狼吃了的好人伤心,你也水米懒进,又是为个什么来?”嗔了,劝道:“快些吃罢,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解劝半日,鹦鹉仍不就食,紫鹃佯怒,“你再不听我的,我进去请姑娘,请宝二爷来!”说时作势出了馆门。 97(二) http://.biquxs.info/

只听姑娘在后问:“宝玉去了几天了,不知几时才得回来?”紫鹃回头,分明却是鹦鹉在说话儿!大笑回院,朝他姑娘道:“姑娘快瞧,这雀儿变化成了精怪了!学姑娘口声,学的这样像——不是我回头瞧见了,还只当是姑娘在说呢!” 黛玉走来道:“物以类聚,心以情通,他和我们相处久了,记得我的话,也通了我的心了。见我伤心,他便也伤了心。走罢,我们去替宝玉尽一尽心,祭一祭二姑娘。”紫鹃见是这话,点头道:“姑娘稍等,容我去拿香,拿炉子。” 黛玉止他:“不必,只用清茶一盏。二姑娘魂儿,别处不去,紫菱洲是必去的。我们就去那里,替宝玉和我与他心谈一回,便可谓心祭了他。如此,非但合了二姑娘的心,也合了宝玉的意;若去烧纸焚香,传出园子去,闹出闲话来,非但二姑娘不喜欢,我和宝玉也不安。” 紫鹃手捧一钟枫露茶,跟着姑娘走来。芳园落日,绕堤柳呈三篙绿,隔岸花共一脉晖。 喜鸾吃了晚饭,还来给黛玉作伴。才入园子,袭人在后看见了,紧赶几步,笑道:“姑娘这又去陪林姑娘过夜?”喜鸾把头点了,笑道:“从前说过要陪二哥哥的话,不敢失言,如今二哥哥出远门,正好来陪二嫂子。” 袭人听见“二嫂子”,无心取笑,但说道:“老太太病中丧中,姑娘都陪过林姑娘了。”喜鸾告诉:“那是因为老太太,这回是因为二哥哥。你这是去那里?”袭人吃吃笑起来,道:“张郎送李郎,送来送去送回还!”说时把掌中手帕撩开,露出鲜明的一块美玉。 喜鸾听他道:“宝二爷说他去送老太太,林姑娘在北边落了单,解下身上戴的这玉替他陪林姑娘。林姑娘领了二爷这心,说二爷远行,脚踏生地,眼望生人,须这护身符护持,原原本本,亲手还戴在宝二爷项圈上。二爷悄悄却又解下来,送在紫鹃手里,林姑娘得知,知道茗烟必随二爷去南边,便派紫鹃送在茗烟手里。茗烟告诉二爷,二爷想一想,命我在他去后,再送与林姑娘。” 喜鸾灿然道:“听来饶舌,想来却是真而又真的情分!送来送去,原都不在东西,显见得二哥哥二嫂嫂彼此的心。”说时来至潇湘馆,雪雁迎出竹篱来,道:“喜姑娘,袭人姐姐,都进来坐罢。紫鹃姐姐陪姑娘去了有一阵子了,也都该回来了。” 紫菱洲如今交在王住儿媳妇手里,邢夫人不放心费婆子,改派他经管。这媳妇请坐献茶,忙的不亦乐乎,黛玉未说一语,默然坐了两盏茶的工夫,起身谢了茶,也未吃一口,一径儿便走出来,住儿媳妇远送。 紫鹃再回头时,见那媳妇不见了,方说道:“好个绣橘,紧跟着二姑娘去了,黄泉路上,二姑娘也有个知心说话的人。”还要说时,只听姑娘道:“我要是死了,不许你学绣橘——你要替我活着——陪宝玉。”紫鹃唬的忙说道:“姑娘这是什么话?二姑娘若听见了,魂儿也说姑娘胡说!” 黛玉洗手进了房,喜鸾递上茶来,袭人递上通灵宝玉与黛玉瞧看,紫鹃惊问:“怎么又回来了?”袭人便说原故,黛玉掏出手绢展开,托在手心,把那玉取来包*皮好,起身置于枕下。 对枕叹道:“他不放心我,我又何尝放心他?他只知不放心我,却不知我不放心他。我且领他的心,替他收好。早晚对着他这护身符,替他求一求平安,也好安一安我自家的心。” 袭人心下喜欢,替宝玉谢了,笑道:“有姑娘求平安,二爷必定岁岁平安,日日平安,平安百岁。”黛玉听他这样说,回头想去,觉着才刚似有忘情失言处,因问喜鸾:“今日可写了好诗来?” 喜鸾笑道:“就是有好诗,也是姑娘教的好。名师出高徒,姑娘已教了一个高徒香菱,一个高足鹦哥了,再教出我一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可就名满天下了!”二人由是笑论老庄,袭人掺和不进去,和紫鹃说了声,回怡红院照管去了。 这日贾环把迎春之灵送入孙氏家庙,回来大说孙姑爷理丧的体面。停灵这七日,孙家大演佛法,超度亡人,绍祖日日恸哭,哀痛过伤,终至不能视事。外头便委了傅试,里头自有其母孙夫人主理。寄灵三日,也不送原籍大同府,就在家庙侧后单择一块地,破土下了葬。 元迎探惜四春,而今仅剩探惜二春在世,惜春一人在园。惜春持诵《大乘庄严宝王经》,超度了迎春亡灵往生极乐。想他元迎探惜,姊妹四人,元迎离世,探惜仅存,忽时惊觉,接连四春名讳,暗叹道:“果然‘原应叹息’,事出有因,因出有征。万事皆缘因果,若不果决,难了前因。” 次日起个大早,人皆还在睡中,惜春披星带露,出园遁向空门。青灯古佛,不知在何方何寺诵那佛经黄卷去了。止留一诗在奁别兄,道的是: 尔妹别话出家由,剃尽心花始剃头。 按图难索自放骥,求剑何事刻行舟? 倘来旧日经过处,似隔前身梦寐游。 同胞未必同道者,他生缘会此生休。 贾珍骂无新骂,还是原话,“家门不幸,出他这个搅屎棍!”蹦跶一回,遣人悄悄寻访。许亲家专程去往善才庵问了,带来话说:“四姑娘未入庵门,智能儿并未见过四姑娘,卯官也不相干——早就入了艢二爷的双喜班,重操旧业去了。” 家丑不可外扬,贾珍怕人寻问,连日不肯出门。尤氏想出一事来劝:“大爷不必尽朝坏处想。‘酸儿辣女’,再瞧儿子媳妇的身桶,比照孕月,十亭人就有九亭说是哥儿!这一来一去,去的是背祖忘宗的,来的是承继家业的。” 一句话可在心上,贾珍丢开胞妹,沉下心来,就地默祝四方鬼神:“神明有知,父债子还,我贾某也还尽了。神灵保佑,珍,情非得已,出此借腹生子之策以复世袭之天恩。非如此,兄终弟及,弟死子继,与我这大房还有什么相干?” 中元节将近,俗谓是日地府悉放鬼魂,以享阳间之普祀。故尔家家烧钱,户户祭酒,以消孤魂野鬼之怨怒。出门在外者,中元夜须得家人好友替他放河灯于江湖,超度水陆二鬼。做此功德,可保游子在外之平安。 王夫人心悬宝玉,日日难安。唤了宝钗姊妹来,道:“江河湖海,水面大,功德也大,可惜女儿家到不了那水边。你两个就替宝玉在园子里的沁芳溪里,放二十盏鸳鸯戏水的河灯罢,兴安江上,没有合式的人,也只好派环儿兰哥儿叔侄两个去。” 正说着,遽闻甄宝玉来拜。宝钗宝琴双双入内间回避,心下不约皆道:“不知他与咱们这里的宝玉,相像几何?”只听周瑞家的笑进来,道:“太太可别认错了,门厅上的男人看走了眼,以为是我们宝玉有急事回来了,都没敢拦,也没敢问!垂首问着好儿,躬身送了进来。听说是甄府的宝二爷,回头想去,才想起我们宝二爷从不戴那儒巾。” 林之孝家的带进甄宝玉,王夫人起身近前瞧看,那宝玉连忙行礼,给伯母请了安,再拜。王夫人牵他起来,摩挲他的手儿道:“你们生的这样像,见了你,就如同见了我们宝玉一般。你就在我身边坐罢,叫我仔细再瞧瞧。” 甄宝玉退后一步道:“伯母爱惜,小侄不敢。”说了,从半新不旧藕合色的衫袖里取出两封书,恭肃呈上道:“琏二哥但命面呈伯母。” 王夫人接来过目,见下面一书写的乃是“父亲大人敬启”,便命周瑞家的送与邢夫人。开封看了书信,道:“二位老爷都去了南边,这信上来迟了。”甄宝玉闻言惴惴,忙起身请罪:“小侄深辜伯母之望,有负琏二爷之托。” 王夫人笑道:“你辛苦带来,茶还没吃一口呢,这‘辜负’二字,从何说起?”遂指贤侄吃茶。甄宝玉恭敬不如从命,端茶来吃,耳听王夫人道:“这信错过了也不误事,你二位伯父到了金陵,琏儿这些话,能写在信里,就不能当面告诉老爷们?” 97(三) http://.biquxs.info/

甄宝玉连连道是,“太太说的是,小侄惶恐,竟没想到这一层。”王夫人见他谦恭有礼,愈发喜欢,因笑道:“你和我们宝玉有夙缘,不定上辈子就是一奶同胞的双生子,小名都叫宝玉。到了这里,你就当是到了家,不必拘礼。” 王夫人笑瞅细询,问了南边问北边,甄宝玉顺眼低眉,有问必回。王夫人问:“这是从你们大姑娘府上,还是北王府上来的?”甄宝玉回道:“大姐姐替办了奠仪,昨儿小侄上水仙庵祭了二姐姐,和三家姐在那里会了一面。中元节间,忠王府有船出海,北上潢海铁网山采办樯木。小侄已得忠王口谕,随船北上,去往孝慈县的青牛书院。长安县学的舤哥儿原说一道儿去读书,学里的胡教谕苦苦挽留,他便未成行。” 王夫人暗喜,命玉钏取来一个荷包*皮并一个金魁星,赏了甄宝玉,交代他:“在家千日好,你远离家乡到此,我们两家原是世交,或有一时寒热饥饱不便,只管打发小厮来,你们家还有几千银子在这里。遇着田假,或是援衣假回京,只管来我们这里逛逛,两个宝玉一处伴着,不拘住几日都使得。” 甄宝玉站起来道:“伯母爱惜,小侄只好从命。此番来请伯母的安,原要拜见宝世兄的,谁知去了南边。宝世兄才堪子建,貌比潘安,乃是神仙一流的人物——天生成万种情思千般体贴,俗子凡胎万不能及一!小侄自从梦中见过宝世兄,面晤之念,日甚一日。” 说罢告辞,王夫人笑道:“赶早不如赶巧!你们两个宝玉既前世的孪生兄弟,你这又打海路过,就劳贤侄把另外那二十盏荷花灯带到海面上,替你宝玉哥哥放了这团字圆胎的河灯,祈求你哥哥四方无忌,八面平安。” 王夫人亲送了甄宝玉出去,宝琴道:“听口声,倒不似宝二哥哥。”宝钗笑打趣:“你听的倒仔细,却忘了他是个南蛮子。放心罢,他才来北边,南边口音自然重些,过个一年半载,也就和我们这里的宝玉——一个口声,一个长相,再无分别了!”宝琴便不说话,不知怎么,却把白生生的脸儿红了起来。宝钗只当没瞧见,独自走了出去。 节间,秦四从窑口归家,他女人自往姑妈家去了,派他往周瑞家送面鱼跟豆豉鸭。谁知铁锁绑着门,秦四只好送在他女儿家。子兴家的尝了果然好,捧着食盒便往府里来,站在穿堂扇扇子等他娘。 眼见紫鹃是从太太院里来的,问过他娘,笑道:“姑娘可也见着那甄宝玉了?都说是一个模子铸的两个钟儿,可是真的?”紫鹃道:“我来时,他早去了,并未看见。” 子兴家的道:“多少眼睛见着了,都说真而又真!我们宝二爷去了,你们姑娘是大家闺秀,嘴里自然不说,心里必定惦记,你快些回去,告诉林姑娘这‘刚去了一个,就来了一个’的话罢,他听了必喜欢。” 紫鹃瞅他一眼,道:“我们姑娘才不听这话呢!才刚雪雁告诉姑娘这话,姑娘嗔他说:‘傻丫头,浇树浇根,交人交心,连这个都不懂!六耳猕猴尽管变了孙大圣的模样,可他们的心,还是两样。’” 子兴家的听了道:“我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们是俗人,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们姑娘是雅人,认人认心不认面。”说时,他娘走来问:“你们两个说啥呢?”他女儿笑道:“我们说笑呢,我说一个林姑娘,两个宝二爷,倘或两个相中了一个,那可怎么开交呢?”紫鹃不听这浑话,三两步走开了。 却说语村静观时局,当机立断,月初驰书于贾赦。中元节刚过,邢夫人得了老爷家书,如蒙圣谕。内详“机不可失,我贾门兴衰祸福,在此一举。语村周旋协佐,务必玉成此一桩姻缘;外甥女须得慈乌反哺,顾全大局”等语,邢夫人阅罢惊心,谨遵老爷之命,着即传示此书于妯娌。 语村密奏忠王,献美以免去日之祸,而求来日之荣。此事娇杏一本全知,夫妻一心,都在静候王府长史严篙转告圣上旨意,焦等贾赦回书。 这日语村乌帽猩袍,带着门子上衙去了,娇杏在家闭门念佛。邢夫人遣人来请语村,娇杏一听来意,当下道:“事不宜迟,周吴仇李,五六家都想攀这门好亲呢。不必等了,我跟妈妈去罢。”更衣便随了王善保家的穿街而来。 王夫人已在邢夫人上房候着了,娇杏请了二位太太安,言归正传:“忠王得知林姑娘才情容貌与先前那北王妃如出一辙,也说是天缘,说要秉承天意上达天听,玉成王弟这天续的一段姻缘。为今之计,只要林姑娘点头,平安富贵,唾手可得。结了这个亲,皇上跟北王手足情深,忠王和北王兄友弟恭,一好带百好——东北西南四王,还有当中的忠王,谁还寻我们的不是呢?” 二位夫人听了,不约都把头点起来。王夫人道:“为着宝玉的大事,我把老太太跟外甥女都得罪了,林姑娘有涵养,面上不露,心里必定恨我。这劝小姑上轿的难事,我是有心使不上力,还劳大太太费心。”邢夫人道:“捆绑不成夫妻,这事难就难在: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能用软索子去捆。就怕遇到软硬不吃的,我愁的是这个。” 贾赦远在天边,邢夫人再去了园子,贾琮放开手脚,趁机把那花柳情怀,蜂蝶手段,悉皆往嫣红身上施展。嫦娥自古爱少年,贾赦面目可憎,嫣红见贾琮面目俊俏,品格温存,也是久旱逢甘雨的一般。 一双两好,情投意合,朝欢暮爱,海誓山盟,嫣红因有出笼之意。悲从中来,泣告:“烟花巷陌,青楼女子,尚且还有赎身从良,出离苦海之日,但凡我身子还在这里,我这心就没开敞的时候。‘偷来的锣儿敲不得’,和三爷在一起,就是开怀,也是偷来的,往后一想,便觉无趣。若能出得这里,到外面过一天自在日子,死也愿意!” 英雄难过美人关,贾琮柔声道:“你这么一个人,却是这么一个命,我也替你抱屈。可是圣贤书上,白纸黑字写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你是知道我的,我原要投父所好,求得父亲大发慈悲,把你赏出来。可惜鸳鸯一死,前功尽弃。你也不必灰心,我既怜你,必定替你设法。” 嫣红听的愈发伤心,“你的心,你的话,我都信。怕只怕满天下也没有人,没有法子救我。若非遇到三爷,不知情为何物,浑浑噩噩白过一世也罢了。天既无情,又何必叫我有情,叫我知情?” 贾琮听的柔肠百结,道:“你说的我心都碎了,为遂你的心,我死也情愿!除死无大灾,大不了做个不孝子!我已做定了主意了,说来你听。”嫣红听他说了,一头埋进他怀中,嘤嘤啜泣,欣喜感戴,都在其中。 那晚邢夫人去后,黛玉对月怜人,挑灯自叹。吹灯流了一宿的泪,也不敢放声,心怕惊醒了外间的紫鹃,只抹的几条手帕湿漉漉的。怜一回自己,怜一回宝玉,如此连番而不辍。心知天子一言,生死立决,“我心既属宝玉,又岂能再容别人?来生不知道,此生我只为宝玉活着,若不能够,宁可一死以酬知音。只是不可死于非命——而遗祸于宝玉。” 次日侵晨,强撑着先起来,洗了手帕。紫鹃觉知,赶来替姑娘晾晒,道:“姑娘快回屋里去,姑娘身上穿的单薄,经风一吹,头痛脑热起来,又要吃药了。”黛玉听了,咳嗽起来,道:“这回须得净饿两日,把肠胃淸一淸,从根上治治。” 邢夫人惊闻黛玉连日净饿,唬的手脚冰凉,忖道:“别是寻死罢,男女先儿说的书上,譬如《徐惠传》上头的徐惠,《梁祝记》上头的祝英台,可不都是绝食殉情的?”忙去和王夫人嚼了一通舌,风风火火跑来潇湘馆。撵出丫头,关起门来,不知在内和外甥女说的什么。 紫鹃手上喂鸟,心儿都在姑娘身上。静听当中,隐隐约约,听得啜泣之声。一时,开门声响,紫鹃跑来,只见:大太太泪水涟涟,扶门出来,在那里抖抖索索擤鼻子。 欲知后文,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