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灼华》 楔子 黑暗,窒息,身体已经被挤压到变形。 我是谁?我在什么地方? 身边似乎有人在窃窃私语。 “三妹这次,是撑不住了……”语带惋惜,似乎又有一丝暗喜。 有人稚嫩而难掩愤怒的声音:“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干的!” 又是一声轻笑:“椒图啊椒图,你整天不是望风,就是看门,都已经傻了,我不与你计较。义父都已经定了性,三妹坠楼纯属意外。意外,懂么?”又啧啧道:“十三层啊,真是……” 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是你!果然是你!义父只是说三姐姐执行任务时意外坠落,你怎么知道是十三层!” 第一个人声音一滞:“我猜的,不行么?”又阴阳怪气地干笑两声:“呵呵,要怪也怪不到别人,谁让她自己忘了本分,咱们是做什么营生的?还想金盆洗手……呵呵呵,沾上这一行,还想洗干净么?!” 那人气的发抖:“就算这样,义父也并没有起杀心,分明是你,是你嫉妒三姐姐从小就比你聪明,比你能干,比你得父亲的宠!” 狂笑声传来:“哈哈哈哈哈哈,你可真逗。你不知道义父和她什么关系?说什么做完这单就放她走,哄她罢了!你以为她是你冰清玉洁的三姐,哼哼,我可是亲眼看见,她十五岁就上了义父的床!想走,敢背叛他的都是个死,你以为我为什么敢下手?!” 拳头呼呼如风,随之而来的是椅子倒地和花瓶砸碎的嘈杂。 “你竟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这胡说八道的王八蛋!” 这些都是谁?是我的哥哥弟弟? 义父,义父又是谁…… 顾不得这么多了,好痛,好痛…… 四肢百骸如同被打碎了,又揉在一起搅…… 怀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扭打的两人红了眼睛,叫椒图的不慎被扭住双手,一个背摔被摔到床边,结结实实地撞到了病床上。 她怀里藏着的东西应声落地。 清脆的一声。 趁着椒图还没爬起来,那人捡起地上的东西:“西汉铭镜!她竟然得手了……” 一片黑暗中,彷佛远处有一束光…… 冷,冰入骨髓的冷…… 第一章 池家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 青山村,村如其名,倚山而居。几十户人家三五成群,错落分布在山脚。 刚刚下过一场鹅毛大雪,又是冬闲的时候,村民们多窝在屋子里头烤火,村落里头静悄悄的,十分静谧。 池家却传来一阵斥骂声。 “有娘生没娘教的贱丫头,家里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要你手脚这样不干净,小小年纪竟然偷钱?往后是不是要偷汉子?池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贱货!” 中等个子,身材丰满的一个妇人,正握着尺长的炕苕帚,撵着一名少女打。 那女孩十四五岁,身量纤纤,瘦弱不堪,边哭着躲闪边泣不成声:“桃儿病成那个样子,已经昏睡了三天了,额头烧的不得了。求求娘,给她请个郎中来看吧…..” 妇人的脸生的方而阔,眉眼上挑,嘴角又下垂,面无表情的时候便瞧着吓人。此刻闻言一撇嘴,阴阳怪气道:“哟,以为自己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还请郎中?家里有多少钱给她请郎中?一个贱丫头罢了!”斜眼瞥着门口蹲着吸旱烟,一言不发的男人:“得,池杏要给你二闺女请郎中,你看着办吧。反正我吕奉莲是后娘,管不着先头死鬼的闺女!” 池长海闷闷吸了几口烟,吭哧着:“要么,把利郎中请来…..” 吕氏的眉毛立时立了起来:“旺儿和虎子学堂的束脩可还没交呢!你请了郎中,年后他拿什么去上学?” 坐在炕上剥花生吃的一个十来岁的半大男孩立刻喊道:“爹,我要上学!我还要考状元给娘挣诰命呢!” 跟着一个七岁的男娃立刻也嚷着:“我也要和大哥去上学!” 池长海不说话了。 旺儿得意地看了池杏一眼,越发把花生壳捏的脆响。 池杏哭的满脸是泪,跪下给妇人磕了个头:“娘,求求您,就给桃儿请郎中看看吧…..是您让她去捞鱼,她才掉进冰窟窿里的啊,这都三天三夜了,额头烧的怕人,我怕她撑不过今晚了……” 吕氏眉毛一竖,伸手就去揪池杏的耳朵:“什么我让她去捞鱼?明儿你是不是又要满村嚷嚷,我苛待你们了?” 池杏的耳朵被扯的火辣辣的疼,却也不敢躲闪,只哀哀哭求。 吕氏觉得没趣儿,鼻子里哼了一声,丢了手冷冷道:“要怪就怪你爹,没钱!” 池杏咬咬牙:“娘,我愿意嫁给王家,只要您给桃儿请大夫…..” 吕氏眼睛一亮:“这可是你说的!我明儿就去给王家说,年后就完婚!” 池杏绝望地点点头,又眼巴巴地望着吕氏。 吕氏脸上顿时有了笑模样:“得,池长海,去把利郎中请来!” 近年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青山村又依山靠水,土地肥沃,村里的日子都颇过得去。池家算是中等之家,原先池长海的发妻秦氏,是十里八村有名的能干贤德人,又勤快又手巧不说,还跟着当教书先生的父亲颇认了几个字。若不是秦先生去得早,丢下秦氏一个姑娘家没了主心骨,也不会因为池长海来帮着安葬了林先生,又日日来帮着做些力气活儿,就草草嫁到了池家。 秦氏肚子里有墨水,想出的花样子就格外不同些,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于是三天两头不断的有娶媳妇嫁闺女的人家来请秦氏帮着给绣些喜服、盖头、手帕之类的,加上池长海擅猎,年年都有些好皮子卖到镇上的富户人家,慢慢地也攒下了些家资,起了三间亮堂堂的大瓦房,按着北方的惯例,中间的穿堂是灶屋并吃饭的饭堂,东头大间是夫妻俩的卧房兼会客厅,西头的小间给女儿住。 可天有不测风云,秦氏生下二女儿池桃后不到四年,不知害了什么病,眼神一日不及一日,后来竟只能瞧见个模糊影儿,再不能绣了。 按理说,家里的活计都还能做,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可池长海上山打猎时,救了前村的寡妇、崴了脚在山头上下不来的吕奉莲。自此吕奉莲有事没事也要到池家走一遭,只说谢谢池大哥,见天的在池家陪着秦氏说说笑笑,见秦氏眼神不好,得空便飞一个媚眼给池长海,或是故意从池长海跟前挤过去。虽说吕奉莲没有自家婆娘标致,可身材丰满,喜爱打扮,自有一种野性的风韵,直把池长海撩拨得心里像是有火在烧。 这以后池长海对秦氏,就没那么上心了。 第二章 许婚 没过多久,秦氏又不知害了什么病,一日重似一日,郎中也说不出来什么。彼时池长海已经恨不得长在吕家,只有才八岁的池杏在家里一边侍奉娘亲汤药,一边照顾五岁的妹妹。没捱多久,秦氏就去了。 池长海守了三个月的孝,就吹吹打打地把吕氏——连着吕氏和前夫生的拖油瓶旺儿——迎进了家里。 吕氏生性刻薄,刚进门时对姐妹二人还敷衍一二。待到又生下了小儿子虎子,自觉已经稳稳拿捏了池长海,便不耐烦起来,刚开始只是懒得搭理,再过些日子,便觉得拿饭菜喂了姐妹俩就像割心头肉一般。好在池杏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八岁上已经十分懂事能干,每日不是割草,就是采果,村里人可怜没娘的孩子,也时常偷偷给个窝头,这样东一口西一口的,好歹把池桃也带到了十三岁。 此刻池桃因为掉进冰窟受了寒气,已经昏睡了三天。 醒来的时候,池杏正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往她嘴里灌。 见池桃醒来,池杏欣喜不已:“还是利郎中,一服药下去你就醒了!” 池桃迟钝地转了转眼睛:“我……在哪啊?” 池杏吓了一跳,连忙把碗放下,伸手摸了摸池桃的额头:“桃儿,你怎么了?” 桃儿…… 名字很熟悉,可,虽然脑袋里一片混沌,但她知道,她绝对不应该在这里! 池桃看着眼前少女,容貌清秀,村姑打扮,青色棉袄上补丁摞着补丁。 池杏担心不已:“桃儿,你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把脑子烧坏了?” 池桃慢慢环视着四周,简陋的土炕,屋内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桌子,纸糊的窗子四面漏风。她笑了笑:“我一时有些记不起来,我是谁?这是哪儿?请你告诉我。” 虽然惊讶妹妹说的话怪里怪气,池杏还是好言顺着她道:“你是池桃,我是你姐姐池杏。这是咱家,爹娘和大弟二弟住在前头屋子里。” 池桃掀开被子下了地,把门稍稍拉开一个门缝望了望:“爹娘住瓦房,我们住草屋?” “……你真是什么都忘了……原先咱们也…….后来爹娶了现在的娘,又带来了旺儿,后来又生了虎子,住不开了,咱们就搬到这儿了……” 池桃低头笑了笑:“原来是后母。” 许是听见隐约的说话声,吕氏推了推池长海:“你去后头看看那俩丫头。” 池长海午间喝了二两烧酒,正倒在热炕上睡的舒服,哪里舍得离了热炕头,哼哼了两声:“能说话就没事了,还看甚。” 吕氏啐了一声:“我是让你去跟俩丫头说定了王家的事!别又和上次似的,人家媒人上门了,二丫头疯了似的赶人!” 池长海翻过身去,嘴里嘟囔了两声,又打起了呼噜。 吕氏无奈,只得扭着屁股下了炕,裹了件衣裳推开门。 一开门,冷气像毒蛇似的就嘶嘶地往身子里钻,吕氏低低咒骂了一声,三步两步推开了草屋门。 “哟,千金小姐醒啦!” 池杏吓了一跳,连忙挡在池桃面前:“娘……桃儿刚醒,我还没来得及去和您说……” 吕氏白了她一眼,把池杏拨拉到一边,盯了一眼池桃的脸色,不耐烦道:“醒了就没事了,别装得娇滴滴的,成天的躺在炕上,啥也不干!还得拖累个人顾着你!这几天家里的猪都没人喂了!” “娘,我喂了的……” “我管教她,你废什么话!媒人今儿来过了,定了你的婚事,就在二月初一!” 池杏的脸一下子白了,嗫嚅了半天,才含着泪应了一声:“是。” 池桃虽然还摸不清状况,但看情形,后母歹毒,父亲虽然尚未见过,可自己病着都不露面,而且娶了后母就把姐妹二人挪到草屋居住……想也知道,是个什么爹! 池桃出言问道:“什么王家?” 吕氏炫耀似的瞟了池桃一眼:“哟,你还不知道呢。你姐为了换钱给你看郎中,应了王家的婚事了!年后你就得喊富贵儿一声姐夫了!” 见池杏眼睛里的泪珠子快落下来了,吕氏才一甩袖子,摔门回了大屋。 池桃拉着池杏:“怎么回事?” 池杏低着头,半晌才道:“是我命不好。你别担心,虽然王家……可他家有田有地的,我嫁过去,吃穿是不愁的,也能照应着你!” 池桃急了:“王家到底怎么了?” 池杏有些讶异地看了池桃一眼,又想起池桃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才道:“王家的富贵儿,是个傻的……” 池桃“啊”了一声,急道:“那怎么行?”虽然还记不起自己是谁,可闭着眼也能感觉到,眼前这名少女,自己现在的姐姐,是真心疼爱自己,又是为了给自己看病才“卖”了婚事,“你不能嫁!” 第三章 挑衅 池杏苦笑一声,抬手给妹妹抿了抿耳边的碎发:“好桃儿,姐没什么的,日子怎样过不是过?反正那富贵虽然傻,可也憨憨的,不打人不骂人。而且他们家里就这一个儿子,宝贝着呢,我嫁过去了,想来日子也能过下去。”又理了理枕头:“你才病好,快些再躺躺吧。家里的活儿有我呢。” 池桃不说话了,乖乖躺到炕上,由着池杏给自己掩好了棉被。 池杏又披了一件衣裳,端着碗出去收拾了,半晌也没再进来,只听见院子里有一声一声的劈柴声。 池桃躺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可一定不应该是这里的一名小小村姑。 又过两日,池桃的身子已是全好了。 晚间,她随着池杏在灶间预备晚饭,见池杏把灶台大锅里的水烧开,菘菜混着萝卜切成丝下进去,煮了两滚,又撒些盐巴滴了几滴油便出了锅。 她不禁问道:“菘菜就这样做吗?” 池杏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这么做,怎么做?”手下不停,麻利地就着煮过菜的水下了两把玉米渣渣,又在锅边贴了几只冷的玉米饼子。 池桃不说话了,自去碗柜取了五只粗碗。 不多时,玉米糊也煮好了,池杏盛出来端上桌,又把菜和饼子摆好,才去敲大间的门:“爹,娘,吃饭了。” 吕氏拉开门,伸了个懒腰,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鼻子里哼了一声,便扯着嗓子喊:“旺儿,虎子,出来吃饭!” 池长海也慢悠悠地下了炕,大马金刀坐到了饭桌上首。 待人齐了,池桃就学着池杏,坐在下首,端起一只粥碗,边慢慢喝粥边悄悄打量着这一家人。 池长海四十来岁,生的额方口阔,臂膀看起来宽厚有力,在乡下倒称得上是一表人才。池杏倒是面目肖父,只是秀气了许多。 吕奉莲…..应该也就三十多,虽说容貌称不上美,可肤色白皙,嘴唇鲜红,又身形丰满。看她与池长海说话的样子,扭着身子再带着笑一瞟又一嗔,倒还有那么几分粗俗的妩媚。 旺儿是吕奉莲带进池家的拖油瓶,已经是十四的半大小子,长相不像吕奉莲,该是随了亲爹。颧骨高高地向外翻着,两只耳朵支棱着,感到池桃在打量他,恶狠狠地瞪了池桃一眼。 虎子是姐妹俩同父异母的弟弟,长相是池长海和吕奉莲结合体的圆滚滚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像,可一眼就能看出是这俩人的亲儿子。对姐妹俩是一个眼风都懒得给。 吕奉莲吃着饭,嘴也没闲着:“嘿,你说,王家对那傻子真够舍得啊,又是粉新屋子当新房,又是请崔家老婆当全福人。我可是听说,崔家的这几年都少出来了,说是怕全福人当多了,损着自己的福气!” 池长海就着白菜啜了口烧酒,嗯哈地应着。 吕奉莲瞟了池杏一眼,带着点幸灾乐祸:“要我说,池杏你算有福气了。人家富贵儿傻是傻,可家里有啊,你一过去,那可就享福了。到时候别忘了帮衬着你娘家!”又撇撇嘴:“哎,我算是后娘,对你掏心挖肝的寻摸了这门好亲事,不指望你记挂我。旺儿虎子可是你亲兄弟,上门吃个饭喝个水的,你可别不给!” 虎子立刻叫道:“我才不去傻子家吃饭!和傻子吃了一样的饭,我也会傻的!” 吕奉莲假模假样地用筷子敲了一下虎子的头:“胡说啥,要是能傻了,他爹娘咋精着呢?” “反正我不去!傻子脏死了,鼻涕拖老长,拉屎撒尿都不知道。谁嫁他做老婆真是丢死人了!” 池杏低头端着碗,一声也不吭。 只有池桃看见,她脸色雪白,泪珠子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便冷笑了一声:“虎子上门也罢了,旺儿么……”说着眼睛轻轻地看了灶台边一眼。 吕奉莲顺着池桃眼神一看,只看见灶台上搁着个油瓶子,不由脸色一变,把筷子一拍:“贱丫头,你说谁是拖油瓶?” 池桃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粥,天真地忽闪着大眼睛,无辜道:“娘,我说什么了?拖油瓶这三个字,可不是从我嘴里出去的呀。” 吕奉莲气的发抖,站起来抬手就要掴池桃的脸。 第四章 回忆 池杏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挡在池桃面前,就见池桃握住了吕奉莲的手腕,竟然生生把吕氏的胳膊架住了,笑吟吟道:“我说旺儿年纪大了,又读书,不好去王家要嘴吃吧,让同学知道了,多丢脸。” 吕奉莲只觉手上一麻,胳膊竟然麻麻的使不上一点力气,池桃又满脸是笑地望着自己,心中不由讶异万分。池桃是从小就没吃饱过,身子瘦弱,不说小时候,就说十来岁了,自己一巴掌下去也能把她打得原地转三圈,今儿是怎么的了? 池长海不耐烦道:“吵吵啥,吃饭不?” 池桃平平地把吕奉莲的胳膊往前一送,吕奉莲不由自主就坐在了凳子上,嘴里笑道:“娘累了半晌,还不坐下好好吃口饭。”说着又捡了个饼子夹到池杏碗里:“娘不是说,让姐姐多吃点,养胖点出嫁好看吗?” 我何曾说过这话!一向除了晌午一顿,早晚饭两个丫头是不许吃干的! 池长海赞许地点点头:“有理,有理。要不我做老子的,倒像苛待了闺女似的。” “可不是!我就说娘想的周到。”池桃弯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十里八乡的,到时候谁不称娘一声贤惠呢!旺儿虎子在学堂的名声,也好听!” 吕奉莲心里一噎,本来想破口大骂的话,竟然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池杏却是捏了一把汗,又见吕奉莲连一句难听话也没说,就板着脸端起粥碗喝粥,心里诧异极了。 池桃虽然年纪小身子骨软,可性子一向是最硬的,吕奉莲那样打着,她硬是一句软和话都不说,每次就算在地上满地打滚也绝不说一句讨饶的话……今儿这是怎么了? 平平安安吃过饭,池杏收拾了碗筷,又烧了水,全家人洗刷过了,各自熄灯上床。 池杏心里有事,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开春出嫁这件事,像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压在她心上。 池桃也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可任她搜心刮肺地回忆,对于自己的身份来历,仍然一点头绪也没有。 她知道池杏也没睡,可她直觉,自己并不是池杏的妹妹。如果池杏知道心爱的妹妹肉身还在,灵魂却换了一个人,伤心不说,万一走漏风声让别人知道了,说不准会把自己当妖孽一把火烧了。 到后半夜池桃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她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浓郁的夜色中,她在一幢极高的建筑外墙上,小心地攀爬…… 她喘口气,低头看了看脚下,百多米的高度令人头晕目眩,下面是一片灯光璀璨,繁华世界。 画面一转,到得一间极其奢华的屋子中,猩红的天鹅绒布幔后转出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手里捧着一只锦盒,欣喜不已:“是顾恺之的真迹!”说着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展开一幅画卷。 旁边有年轻男子疾步上前,接过锦盒,满面是笑:“恭喜义父,又得新宝!” 老人满意地点点头:“阿桃做的不错。原以为吴家藏的极深,拿不到了。”又看了她一眼:“这单做完,你休个假吧。想要什么,只管告诉义父。” 她用力咬了咬下唇,知道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可错过了,怕是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了,毕竟,她刚刚得手的可是传说中已经失传的顾恺之真迹《洛神赋图》…… “义父,我想退出,求您成全。” ……. 晨起,她感到身边有人窸窸窣窣,一个机灵就坐了起来。 池杏吓了一跳,连忙问:“怎地起这么早?”又嗔着她:“起这么猛做什么?当心头晕!” 池桃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身在一个小小乡村农家,似乎并非是以前那种极度危险的环境,不需要时时刻刻都警醒着了。 不由又是一愣,怎么以前自己做的事儿,都很危险吗? 不过未及多想,池杏已经把她按回了炕上:“还早呢,你身子弱,再躺会儿吧。家里的活儿有姐就行了。”说着便匆匆忙忙地一边扣着纽子一边出去了。 等到她起了身,一家人吃了早饭,吕氏便道:“你两个在家好生看家,我们出去一趟。中午不用做饭了,等晚上我们回来一并吃。”一眼瞧见虎子正把脏手往刚换上的干净袄子上抹,骂道:“短命鬼,别把衣服弄脏了!看到了你姥姥家丢人不!” 池杏低着头应了一声,便瞧着一家四口亲亲热热的挽着篮子出了门。 池桃嘴里衔着一根稻草,眼珠转了转,笑道:“姐,我们中午真不吃饭了啊?” 池杏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小声道:“她回来要检查家里的米粮的…..” 池桃听见池杏的声音沙哑,似是哭了:“你哭啥?” “没啥。你要是饿,我出去找点吃的给你。” 池桃摇摇头:“姐你在家歇歇吧,我出去转转。” 说着不待池杏阻拦,便也出门了。 第五章 烤雀 这还是她来到这里之后头一遭出门,处处只觉得新奇。 这是个靠近北方的普通村落,想是还算富庶,几乎家家都有几间瓦房,有的人家可能刚杀了年猪,炊烟袅袅下一股炖肉的香气被寒风送来。 路上的人不多,对面人家门口坐着一个年纪极大的婆婆晒着太阳,看见了池桃直招手。 池桃走到跟前,那婆婆从怀里掏了掏,笑眯眯地摸出一块粟米糖塞给她:“可怜见的,又瘦了,婆婆给你糖吃。” 池桃笑了笑,脆生生道:“谢谢婆婆!” 老婆婆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哎,真是懂事的好孩子,随你娘!你爹也不知道喝了什么迷魂药……”又是一篇碎碎念。 池桃耐着性子等她说完才笑道:“婆婆,您在这歇着,我去前面转转!” 辨着方向又走了一刻,方才将将出了村子。 这儿正是村子和山脚之间,不远处便是一片稀稀疏疏的树林子,冬天叶子已经掉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 她紧走几步,到了林子里寻了一片合适的地方,将老婆婆给的粟米糖搓碎,洒在了空地上,自己藏在了的树后头,手里扣了十来枚小石子儿。 不多时,就有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 待到手里的石子儿用光了,她的面前就躺了十多只肉墩墩的黄雀儿。 她舒了一口气,心里有些暗喜——虽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彻头彻尾地换了个人,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可还好手上的功夫还在! 只要本事还在,哪怕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哪怕落到的境地是刁母狠父,她也不怕。 捡了根树枝将雀儿穿了,又脱下外裳来掩住,便往家走去。 路上又遇到了几个村里人,都笑着和她打招呼,她也一一还了礼。到了家中,刚进了院子门,池杏便匆匆跑出来:“你去哪儿了?可急死我了!” 池桃不由失笑:“怎么我原来是不出门的吗?” 池杏欲言又止,只得道:“没事。你出去这大半天,饿了吧?你在家坐坐,姐出去找点吃的。” “你去哪儿找?” 池杏犹豫了一下才道:“问问人借把玉米末子什么的…..” 池桃将手里提着的黄雀露出来,笑道:“今天你就别忙活了,等着吃晌午饭吧!” 池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谁给你的这么多?”虽然爹爹偶尔也能打到几只雀儿下酒,可从来也没打到过这么多啊! 池桃得意地指了指自己:“我打的!”说着不由分说地将池杏推进了屋子。 自己在灶房烧了开水,先剖了内脏,并没褪毛,就着热水里里外外洗了几遍,才在内里抹上些盐巴腌了起来。 又去柴房薅了一把干透的玉米苞叶,从院子里铲了半盆黄泥进来,先把苞叶在开水里烫软泡开,将胞叶裹在黄雀外头,再包上一层黄泥,在灶台下生起火,将裹好的黄雀丢了进去。 池杏早从屋子里头出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池桃忙碌的身影。 这还是那个平常一声不吭,只缩在角落里瞪着大眼睛望着自己的妹妹吗? 过了一炷香功夫,灶台里传来轻微的哔剥之声,池桃捡起烧火棍,将十来个泥球拨了出来,又轻轻敲了几下,泥球应声裂开,连着羽毛都脱尽了,一股浓郁的香气弥漫了灶屋。 池杏本以为妹妹最多是将雀儿烤熟,小时候娘在时,爹爹打了雀儿回来也曾就着火烤,那时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父亲还喂过自己……可没这么香! 池桃将烤熟的黄雀一个一个捡进了盆子端到桌上,见池杏一副张口结舌的样子,不由失笑:“回魂啦!快吃饭,等会儿他们回来了咱们可就吃不到肚子里了!” 池杏呆呆地应了声,只见烤熟的黄雀皮色金黄澄亮,颇为诱人。池桃拣了一只格外肥硕的递给池杏,自己也拿起一只咬了一口。 此时田地里收完冬小麦还没多久,田垄里净有捡不干净的麦粒,黄雀一只只吃的膘肥体壮,烘烤之后油脂尽出,只觉肉质鲜嫩酥软,口感油润,十分美味。 池杏尝了一口,眼睛一亮:“真好吃!桃儿你是怎么逮的雀儿?怎么知道这种法子烧?” 池桃笑道:“我听别人说的抓雀儿和烧制的法子!姐姐爱吃就好,这个在外头也能烤,而且还要好吃,以后咱们三五不时地溜出去,也给自己补补身子。” 池杏性子单纯,马上就相信了,低头细细品味着黄雀,只觉得比这么多年来哪一顿饭吃的都要满足。 第六章 考察 吃罢饭,姐妹俩把骨头并烧过的黄泥都丢到后院埋了。 晚间,池杏估摸着时辰煮了玉米渣粥,贴了几张饼子。饭刚熟,池长海和吕氏就领着旺儿虎子到了家。 一进屋,虎子就把自己胖胖的身子往炕上一撂,哀嚎起来:“可累死我了!” 吕氏骂道:“说啥?俩仨月不去看一回你姥姥,嫌累?” 虎子撇撇嘴:“她可舍不得给肉我吃!” 旺儿也有些不满:“进门的时候我都看见了碗柜里有一盘子烧肉,结果中午连个油星子也不见……” 被两个儿子说自己娘家小气,吕氏脸上有些挂不住,瞟了池长海一眼,见他没做声,心里放下些。见俩碍眼的丫头在堂屋里摆晚饭,小的那个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笑意,心头不由火起,几步过去劈头就是一个耳刮子,嘴里骂道:“小娼妇,没见你娘老子刚进家?不知道倒碗热水来?” 骂人的话流水似的顺畅,可手竟然没像想象中一样,重重地落在池桃的脸上,反而自己有些重心不稳,脚步趔趄了一下,险些往灶台上倒去。 吕氏有些发愣,感觉有人在旁边扶住了自己的胳膊,定睛一看,正是池桃,笑道:“您怎么这样不小心?若是栽倒那尖角上,眼睛怕是戳瞎了呢。” 吕氏张口不知说什么,池长海已经走了出来:“一回家就嚷嚷什么?还不快吃饭!饿都饿死了!” 吕氏一听,知道池长海心里也对自家爹娘有些不满了,顾不得教训池桃,甩开她的手,讨好地赶着倒了一杯烧酒递给池长海。 吃完晚饭,村里人没什么夜间的消遣,都早早睡下了。 池桃又是辗转反侧。 仔细听听池杏的动静,呼吸均匀绵长,想是今天难得的吃了一顿饱饭,不用忍着饥饿,早已经睡熟了。 自己该何处何从? 这个小小乡村,显然不是自己能甘心生活一辈子的地方,何况家里又有个容不下她的后母。 看看池杏,也知道吕氏让自己活到这么大是所为何来,无非是过几年,旺儿该娶亲了,把自己或是嫁出去收一笔彩礼来给旺儿置办婚事,或是干脆就拿自己换亲。 逃走…… 逃走倒是容易,可池杏怎么办? 虽然没多少时日,可她也知道,池杏可能是这个世上唯一关心自己的人了。 但是,自己人生路不熟,无非是想凭着一腔孤勇闯出去,去大城镇讨生活。只是此地究竟是村子里,要到镇上都要走个两三个时辰,再说家里一定会带人追她,她是打算舍近求远,翻过后头山上,绕远去镇上的,看后头山头连绵的架势,怎么也得走个两三天……带上池杏……自己的危险加倍不说,池杏也未必能受得了! 她想了又想,决定明天起来,溜去王家看看情况再说。 次日,趁吕氏不注意,池桃悄悄从后院翻出了墙。 她不知道王家在哪儿,可村子不大,四处转转就是。 此时民风淳朴,再者到底是乡下庄户人家钱财不富裕,家家都不是高耸的院墙,一般都是前院用篱笆扎起,后院才垒上砖墙,养些鸡鸭。 池桃只管在村子里到处溜达,转到过墙角时,孩童的嬉笑声传来:“不和傻子玩!不和傻子玩!” 有个呜呜咽咽听不清楚的声音:“骑,骑大马…..” 池桃住了脚,藏在墙角偷偷望去。 几个七八岁的男童各自拖着一个长长的树枝,兴高采烈的喊着:“驾!驾!骑大马,当将军喽!” 后头一个高高大大的胖子,笨拙地追着孩童们:“和我玩…….” 见孩童们嬉笑着跑远了,胖子住了脚,委屈地低下头。 池桃仔细打量着他,这胖子穿着干干净净的棉袍子,脸孔白皙,眼距超乎常人的宽,目光迟钝。 唐氏儿…… 池桃的脑海中闪过这个词。 看起来脾气还不错,孩子们不怕他,想来不会打人。 池桃悄悄跟着胖子,见他进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小院,里头迎出来一个瘦高妇人:“富贵儿!你又跑哪去了,让你爹好找!” 富贵冲她呵呵笑了几声,含糊道:“娘,饿了……” 妇人无奈地回屋子拿了个碗塞给富贵:“这么大了也不知道和别人一起吃饭,非得自己饿了才吃…..快吃吧!”说着自进屋了。 富贵端着碗,就坐在了院门口扒着饭。 池桃走近一看,碗里是满满的一碗麦饭,竟然还掺了些白米。 此地可不种稻子,王家竟然吃得起白米…… 更别说饭上还铺着几片腊肉。 富贵吃了一会儿,觉得有人看自己,抬头就瞧见了池桃。 见池桃好像盯着自己碗里的吃食看,他想了想,把碗往前一送:“你吃…..” 第七章 出嫁 池桃摆摆手:“你吃。” 富贵摇头:“你瘦,你饿,我胖。” 池桃被逗笑了,觉得富贵虽然傻,可心地善良,便问道:“富贵啥时候娶媳妇?” 富贵一听,嘴角就咧到了耳朵根:“翻过年就娶…..我媳妇,好看…..嘻嘻……” “你会疼媳妇不?” “会,会!”富贵大力点头,“娘说了,我傻,媳妇聪明。让她管家,管我,管孩子,嘿嘿……” “富贵儿,和谁说话哪?” 听见自己娘的声音,富贵缩了缩脖子,又嘿嘿笑了几声。 池桃比了一个“嘘”,匆匆跑了。 这头富贵娘从屋里出来,疑惑道:“可是我眼花了,怎么好像看着池家那二丫头了,她来做啥?” 去过王家,池桃基本上下定了主意。 王家明显日子要好过许多,而且看样子吕氏说的没错,王家就富贵这一个独苗,虽然是傻的,可对他真是不错。 这么着,池杏嫁给富贵,比嫁给穷苦人家的庄稼汉还好些,比起在家被吕氏朝打暮骂当牛马使唤的日子,就更是天上地下了。 不如先让池杏到王家,自己也可以放心逃走。等自己在外面闯下些家业,多扔给王家些银子,不怕他们不让自己带池杏走。再不行,还可以直接下手抢人 不过,至于古人的贞洁观,完全没在池桃的脑子里…… 有了这样的念头,一直到过年,池桃都没有露出些端倪。就连二十八那天,王家送来了聘礼,池桃都没吭声。 年关不咸不淡的过去,庄户人家,年夜饭包顿肉馅儿的饺子已经算是喜事,今年因着王家送的聘礼丰足,还杀了只鸡炖了——不过,自然是连根鸡毛都没落到池杏姐妹的肚子里。 没出正月,王家都日日打发了媒人上门来催着成亲,池长海觉得面子赚的足足的了,应下了二月初一就把池杏送过去。 许是已经认了命,池杏倒平和了许多,只是不放心剩池桃一个人在家里,出嫁前一天晚上,拉着池桃落泪:“桃儿,姐就要去王家了,丢下你可怎么好?” 池桃用力捏了捏池杏的手:“你放心吧。我去王家看过,富贵是个敦厚人,不会虐待你。他家里也富足,而且好不容易求得你嫁过去,吃穿都不会亏待了的,只会比在这头家里好十倍。若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万万等我一年,我会回来带你走的。” 池杏听不懂:“带去哪?” “你先别问了。你就记得,我不会不管你的。” 虽说听得迷迷糊糊的,可池杏莫名觉得,这个稚嫩的妹妹说出来的话,竟然格外地能镇定人心。 ……. 次日一早,吕氏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砰砰来拍草屋的门:“快起来了!等会王家就过来了!” 池杏早已醒了,只是不想起来,木木地盯着房梁。 池桃被敲门声惊醒,转身看见池杏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在被子里握住池杏的手:“姐,暂且忍耐。” 池杏“嗯”了一声,机械地爬了起来,自去洗脸梳头。 按理说,新娘子的头应该是亲近的母亲姐妹来梳,可吕氏自然不会管,池桃是自己完全就不会,池杏只得自己挽了纂儿,插了根银簪子——王家的聘礼,戴了朵大红的绒花。又换了一身王家送来的大红嫁衣,新娘子的装扮就算完了。 池桃出去端了碗饭给池杏吃,池杏勉强吃了几口。没过一会儿,前院的喧闹声渐渐起来了,接亲的人到了。 池桃给池杏盖上块红帕子,陪着池杏到了前院。全福人和媒婆都以为池杏嫁给富贵,必然会闹一场,见池杏乖乖的自己出来了,倒是一愣,嘴里赶紧说着吉祥话:“恭喜池大姑娘新婚大喜。往后孝顺公婆,服侍丈夫,教养子女,必定一生顺遂,凤冠霞帔!” 吕氏尖利的嗓子响起:“哎哟,这丫头在家最是勤快,我做娘的是舍不得她嫁出去!可没办法,丫头大了不由娘啊!好在王家待她好,她若是能记挂着娘家一二,我也就放心了!” 全福人崔婆子心里翻了个白眼,谁不知道你吕奉莲出了名的黑心肠后娘,家家都拿你吓唬孩子的?这话说的跟池大丫头哭着喊着要嫁给傻子似的!要不是王家给了自己足足半吊钱的酬金,自己还真不想当这个缺德的全福人! 农闲时节,地里没农活儿,村里人都挤在门口看热闹,就有一个妇人冷冷道:“哟,要我说,记挂自己亲娘就算了,对那狠心的后娘,还是别多想的好!想多了怕是都要做噩梦!” 吕氏正得意池杏这么一嫁,她里里外外落了一副银耳环,两身新衣料,还有八两银子的聘礼,就听见有人出言讥讽,不用看就知道是自己的死对头、原先和秦氏交好的冯氏。 第八章 探视 吕氏立刻竖起眉毛就要骂人,池长海也正在院内,听见冯娘子开口,心里到底对前妻也有些愧疚,又不欲在今儿闹出笑话来,赶紧开口截住了吕氏的话头:“时辰到了,赶紧上轿吧!” 池杏正想上前拜别爹娘,闻言脚步一滞,媒婆就要来扶她上轿。 她轻轻拂开媒婆的手,到底跪了下去,磕了个头:“女儿拜别爹爹和娘。从此女儿不在家中,请爹娘善待…….桃儿……” 池长海和吕氏一怔,旋即勃然大怒。 大喜的日子,池杏说这话,不是明晃晃地告诉看热闹的村里人,池杏一去,池桃就由着他俩人捏圆揉扁?吕氏虽然不断零零碎碎地给姐俩气受,少给吃穿又动辄打骂,可一向是好面子,也顾着儿子们的名声,不肯在外头承认的! 池桃却心中一热,泪水涌了上来。 虽说忘却前尘,可她仍然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不是个心软的好人,相反,她心肠冷硬,难以被寻常事物触动到内心,所以她眼睁睁地看着池杏嫁给王家,并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可池杏,到现在所惦记的,也还是她这个冒牌妹妹。 事已至此,后悔无益,只能且行且看。 媒婆怕事情不好,连忙使了个颜色给崔婆子,二人一阵风似的把蒙着盖头的池杏撮弄了出去,在门口扶上轿子,一行人吹吹打打地绕着村子走了一圈,抬到了王家。 村子里的规矩,成亲这天娘家人是不能跟过去的,吕氏见人都跟着去看热闹了,抱怨了几句,拉着池长海回了大屋。 池桃默默回了后头草屋,呆坐了一会儿,翻墙出了池家。 她走小路绕到王家后院,故技重施,看四下无人,爬到墙边的树上,轻轻一跃扒住墙头,就翻进了王家。 一如每家后院,都是养猪养鸡鸭的地儿,今天是王家娶亲的日子,往后院的门是关紧了,没人过来的。 她悄悄掩到屋子跟前,从门缝往里望去。 王家比池家富裕的多,正房前头左右还盖了厢房,因此灶台就设在西厢房,正房的堂屋就布置成了会客厅。 此刻王富贵的爹娘端坐上首,正等着池杏奉茶。 池杏跪在蒲团上,接过媒婆递过来的一盏茶,高举过头顶:“爹,喝茶。” 富贵的爹、王家家长王贤接过茶喝了一口放在一边。 池杏又依样给富贵的娘王常氏敬了茶,王常氏喝了一口,递了一个红包给池杏,亲亲热热地道:“旁的我也不多说了。你既然嫁到我家,以后咱们就是亲母女,守着家里的规矩做事就是了。” 池杏低低应了一声。 王常氏微微点了点头,笑眯眯道:“你和富贵的新房设在东厢。家里有二十来亩地,都佃出去了,你不用管。饭也不用你做,后院养的两头猪和鸡鸭是你的活计,还有就是洗全家的衣裳,把富贵儿照顾好。” 这比池杏在池家又要打柴下田,又要管着一家穿衣吃饭已经轻省的多了。 媒婆扶着池杏去了新房,堂屋里只剩下了王家二老。 王常氏这才小声嘀咕:“十二两的彩礼,前前后后几个村,谁家闺女要这个价儿的?偏生你看上了,非得娶池家丫头” 王贤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不是咱家富贵,情况特殊么!我看池家丫头模样倒好,以后生了孙子,也有副好相貌不是!” 王常氏白了他一眼,站起来进了右手的房间。 王贤也不理,嘴里哼着小曲儿,踱到屋角,拿起长几上摆着的青花瓷瓶细看。 趁他转身,池桃瞧清楚了他的样貌。 四十来岁上下,身量瘦高,眉目细长,颌下留了一撮精心打理的胡子。 池桃不敢再多留,悄悄地从后墙翻了出去。 看样子王家确实富足,富贵又敦厚老实。婆婆么…..倒也不似奸恶之辈,想来池杏足可以安然栖身。 池桃开始默默准备逃走的事。 没几天,池桃将村子周围的地形摸了个明明白白,只待天气暖和些,便取道后山,绕到郡城去。 池杏一嫁,家里的活计都落在池桃身上,池桃为免节外生枝,一反常态地乖巧,砍柴上灶也无甚话说,吕氏只以为她失了怙侍心内惧怕,因而十分得意。 已经翻过年,吕氏带来的前夫之子旺儿虚岁也已经十四了,吕氏便又盘算着给旺儿订一门亲事。可吕氏的名声在四里八村的都是烂透了的,谁家略好些的姑娘都不肯嫁,若是有些残疾的,吕氏又十分心高气傲地瞧不上。只有前头村里一户姑娘家放出话来,若是聘礼给到二十两便嫁,可池家手里满打满算也就是收了池杏的那点儿聘礼,万万是凑不齐二十两的。因此吕氏日日烦恼,在家里打鸡骂狗,闹个不休。 第九章 卖女 这日,吕氏的娘家嫂子马氏来走了一遭,关上门细细说了半日,出来时二人都眉眼带笑,吕氏嫂子还专门绕到后头瞧了池桃一眼,连声赞道:“好个俊俏丫头,身量也高。若不说破,比那十五六的也不算矮。”又塞给她一块饴糖:“妗子给的,拿着吃罢!”摇头摆尾地走了。 吕氏也突然和颜悦色许多,回来见她还在砍柴,连忙阻止:“姑娘家哪能做这些粗活儿?放着等你旺儿哥放学回来弄!” 池桃心里诧异,面上却不显。 晚间,池长海从外头回来。一家人吃罢饭,吕氏便赶了旺儿和虎子去西屋头,自己和池长海关了门。 池桃回了草屋,故意带出些声响把门关了,旋即又从窗子跳了出去。 今天吕氏态度奇怪……反常即为妖啊! 她攀着猪圈垒起的边墙,顺着就上了大屋的房顶。 小心翼翼地爬了东屋上头,池桃轻轻掀起了一块瓦片。 图省钱,屋内只点了一支蜡烛,显得有些昏暗。 池长海坐在炕沿上,吸着一只旱烟筒,似在思索。 吕氏坐在一旁,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半晌,池长海才道:“这……不成罢…….” 吕氏急了:“咋个不成?多好的事?我嫂子亲耳听他们村里正说的,那丁衙内家买丫鬟,别的不挑,就挑一个好相貌!只要人看上了,就是四十两!你我奔腾到几时能赚四十两?” 池长海迟疑道:“可我听说,那丁衙内仗着他姐夫,可没少干缺德事儿。再者说买丫鬟挑相貌,怕不是想祸害吧!” 吕氏“嗨”了一声:“你还愁这个?要我说,还怕他不祸害呢?要是他看上池桃,那池桃怎么也是个姨太太,往后呼奴使婢还用说?带携你也是个老爷了!要是没看上,池桃岁数大了配了家里的小厮,那也不比咱们地里刨食儿的强?”又捅捅池长海:“我可是听说,人大户人家的丫鬟,比平常人家的奶奶还强!一般的也是穿金戴银,也有婆子使唤,自己不用干一点儿重活儿的!再说……有了四十两,不说旺儿的亲事不用愁了,你也可以再置几亩地!” 池长海还有所迟疑,吕氏见他已经有所松动了,夺了旱烟筒放到一边,自己散了袄子,娇声道:“哎呀眼见是当老爷的人了,也让奴婢伺候你一遭!” 说着吹熄了蜡烛,嬉笑中池桃听见池长海说了一句:“那明儿你再去你嫂子家问问,好就把丫头送去……” 池桃把瓦片盖好,轻轻滑下了房顶。 回到屋内,心中忍不住还是愤恨不已。虽然自己并非此地的池桃本人,可池长海作为父亲,先是把大女儿嫁给傻子,又要把小女儿卖了当奴婢!又不是灾荒年,又不是吃穿不起的人家,竟然只是因为后妻的一番挑唆,将她二人换钱!尤其是还是为了给后妻带来的儿子娶亲!这算是什么爹?! 听起来李衙内也不是什么好人,无论如何,若到了别人家再逃,总不如现在就走便宜!再说到那时,李家有她的卖身契在手,她可就是逃奴身份,她记得哪朝哪代都是严厉打击逃奴的。 池桃坚定了逃走的决心,只是还想再去和池杏告个别。 次日,还没等池桃抓到空子溜出家门,马氏提着个点心匣子又来了,还带了个四十来岁的妇人。 那妇人穿着比吕奉莲和马氏好了不只一点半点,干干净净的绸布衣裳,挽了光滑的发髻,上头插了一支祥云头银簪子并一朵姑绒花,腕子上也戴了银镯子。 池长海本来在院子里干活,见人来了只点了个头,便闷闷地扛着锄头出去了。 吕奉莲和马氏对着那妇人俱是一脸奉承的笑,吕奉莲更是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紧着用袖子擦了擦椅子,又端上一盘冻梨,倒了茶来:“您喝水!吃口果子!” 那妇人矜持地笑笑,并没有端茶,马氏忙拦着:“嗳哟,丁嫂子哪能吃喝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也别白忙,快叫孩子出来见见就是了。” “好好好,您略坐坐,我这就把丫头叫出来!”吕奉莲点着脚跑到灶房,抓着池桃:“桃儿,家里来亲戚了,快来见见。” 池桃知道是相看买丫鬟那家的人来了,但是自己决定今夜便走,便也无所谓,跟着吕奉莲到了堂屋。 马氏上前就扯了池桃:“啧啧,不是我说嘴,我这妹妹家里硬是出凤凰,俩丫头都出落得水葱子似的!” 第十章 相看 妇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池桃,第一次开了口:“多大了?” 吕奉莲抢着道:“十五了!” 妇人不满地看了吕奉莲一眼:“让她自己说。”又问池桃,“叫什么?” 见吕奉莲一脸紧张,池桃反而生了促狭的心,笑道:“池桃,池塘的池,桃树的桃。” 妇人果然有些惊喜:“你认得字?” 吕奉莲心下也是又意外又高兴,怕这丫头一听要卖了她就闹腾起来,还没同她说,没想到能表现得这样好! 池桃笑眯眯地点头:“看别人读书写字,便认得了。” “好个聪明灵透的丫头。不过就是按着这岁数,生得瘦弱了些。” 马氏忙道:“瘦点怕什么?小孩子家,多吃两顿就长上来了。” 妇人点了点头,眼中难掩满意之色。马氏见机,便对池桃道:“桃儿出去玩儿罢,我们大人拉会子闲话。” 吕奉莲忙赶了池桃出去,把门关上:“您看成不?” 妇人笑而不语,端着茶杯浅浅啜了一口。 马氏大喜:“这就是看上了!” 吕奉莲喜得连手都不知道放哪了:“哎,哎,这…..那钱…..?” 马氏白了她一眼:“少不了你一个子儿!” “听说你是继母,可能做得孩子爹的主?” “能,能。家里一应都是我当家!” 那妇人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拿出个荷包,数了几块碎银子出来:“这是二十两先给你。过十日是好日子,你把孩子送过去,我再给你剩下的一半。今儿马家妹子一大早来喊我,出来急了没带身契让你画押,到时一并办了。”她笑了笑,“我也不怕你赖账。” “是,是。”吕奉莲瞅着桌上的银子,“您看您这话说的,不是笑话么。您是什么身份,我们什么身份,有几个胆子敢在您面前蹦跶?” 马氏亲亲热热地挽着妇人走了,吕奉莲把桌上的银子数了又数,称了又称,才心满意足地包在手帕子,锁进箱子。见池桃不在院子里干活儿,张嘴刚想叫骂,忽地又住了嘴。 池桃已经把自己仅有的几件衣裳收拾了,此刻正在后院柴房,寻摸得用的东西。 柴房里有池杏原来上山砍柴用的柴刀,已经有些钝了,池桃便就着磨刀石,老老实实地磨了好一会儿,直到光可鉴人才罢。又见门后头挂着池长海春天进山打猎时带的水囊,便也灌满水一并搁进了包袱。 午饭晚饭池桃都老老实实地在厨房煮饭做菜,吕奉莲也没说什么,只有池长海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多灌了两杯烧酒。 池桃已经看透池长海,重男轻女也罢,有了新人忘旧人也罢,对池杏和自己这两个女儿并没有多少感情。池杏对他还有些天然的孺慕之情,可池桃却是一丝丝也不想再对着这个没担当的男人叫爹。 深夜,池桃将白日做饭时故意烙了藏起来的饼子包好放进包袱,又把生火的火镰也揣在怀里,把包袱绑在背上,就轻车熟路地翻出了后院。 夜色浓重,又是春寒料峭时,村里人都早早歇下了,路上一片寂静。 池桃左拐右拐了一会儿,到得一户人家后墙,又是攀着树就爬了上去。 这是池杏的夫家王家,走之前,她得瞧瞧池杏过的好不好才能安心。 池桃见王家堂屋里还没熄灯,便依着上回一样,蹑手蹑脚地凑到了堂屋的后门缝里往里瞧。 只见堂屋里灯火通明,王常氏端坐在椅子上。 奇怪的是,王贤并不在屋内,而是富贵缩在另一把椅子上,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 王常氏似乎在等待什么,屋内一片诡异的寂静。 忽然前院一阵喧哗,就见池杏从东厢房冲出来,冲进了堂屋。 她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见了王常氏,如同见到救星一般扑了过来抱住王常氏的腿:“娘!娘!爹他……”下头的话却说不出来。 王常氏沉着脸没有答言,抬眼看了看门口,王贤一脸晦气地走了进来,见王常氏看自己,微微摇了摇头。 第十一章 忘贤 王常氏心里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还压着块石头,又是侥幸又是失望。 池杏哭了一会儿,见王常氏并没有反应,不由奇怪地抬头看着王常氏。 王常氏心里也在咕嘟咕嘟地冒着酸水,可看着当家的瞪着自己,只得把池杏拉了起来,把声音放的慈缓:“孩子,娘知道是委屈你了……” 池杏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王常氏。 事已至此,只能就这么接着下去了。王常氏狠了狠心,继续道:“你也知道,富贵就这样,没啥指望了…….原来我和你爹想着,娶你进门,给老王家生个孙子,咱家又不穷,供着孙子上学堂考秀才,那这辈子也算值了。可你嫁过来这么久,富贵竟不能…….总不能让你守着黄花身子,那怎么怀的上孩子?你就委屈委屈,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见池杏脸色煞白,眼睛瞪的跟见了鬼似的,王常氏心里也有两分惴惴不安——王贤平日最是要脸面,仗着读过几年书,祖上又有些薄产传下来吃喝不愁,在村里说话那是有些分量的。若是池杏不懂事嚷了出去,那他家可就没脸在村里见人了!只得好言好语劝着:“你别怕。这事没人能知道,你生了儿子,就算富贵的种。咱们家有了香火,你后半辈子也有了倚靠,对大家都好的事。你放心,只要你生了娃,这个家我就交给你来当。” 池杏愣愣的,回头看见王贤面色如冰地站在门口,眼神似是要杀人,不由打了个寒战。愣怔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晓得了……”又看了富贵一眼:“富贵儿今日就在这儿歇了吧,让我想一想……” 王常氏瞟了王贤一眼,见他轻轻点头,才道:“成,你先回去歇着吧。” 见池杏踉踉跄跄地回了东厢房,王常氏看看什么事也不懂、仍旧沉浸在自己世界玩的高兴的富贵,叹了口气:“这事……伤阴鸷……” 王贤把富贵从椅子上赶下去自己坐了,眼睛一瞪:“伤什么阴鸷?我为了老王家有个后,还有错了我?” “可你看她那样子,能愿意?” 王贤阴阴一笑:“怕啥?要是嚷出去了,她也活不得。只要她在咱们家,愁她不乖乖就范怎么的?”心里到底懊恼今日没能成事,到嘴的肥肉又不知明天能不能吃上,不耐烦道:“快收拾收拾歇了!” 王常氏只得站起来,哄着富贵脱衣裳睡觉。 不多时,大屋也吹了灯。 池桃趴在后门上快冻成冰棍,可心里就如同燃着把熊熊烈火,直想冲进去把这寡廉鲜耻的王贤砍死。 她忍了又忍,深呼吸了几次才把杀机压下。觉得自己冷静些了,才原路出了后院。 绕到前头,家家都是篱笆扎的前院,一拨弄便开了。 东厢房是池杏的新房,黑黢黢的一点亮儿也没有。 池桃轻轻推了推门,里面被插上了门栓。 又不敢出声喊姐姐,池桃只得拔出柴刀,将刀刃从门缝送进去,轻轻地一点一点拨着门栓。 花了一炷香的功夫,池桃才推开门摸了进去。 东厢房和正房格局差不多,也是中间有一个穿堂。 村里的规矩是新媳妇成亲一个月不许见娘家人,因此池桃还没来过王家,不知道池杏住哪间。 她心里有些奇怪,池杏今日遭此大难,定然心绪起伏,她就算在轻手轻脚,门开时也有些响动,怎么池杏一点反应也无? 心里想着,脚下不停,先去掀了左手屋门口挂着的棉布帘子。 一掀之下,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炕边的房梁上头系了根衣带子,正挂了个人在微微晃动。不用看清,只看那身形便知,不知池杏是谁?! 池桃顾不上多想,赶紧跳到炕上,把池杏放了下来,平平地放在炕上。摸了摸鼻息,似是还有一口气,池桃赶紧轻轻托起池杏的头,口对口渡着气。 不多时,池杏轻轻哼了一声,睁开了双目。 她迷茫地看了看池桃:“桃儿,你怎么不睡啊?饿了?姐这给你藏了块饼子…….”说着就抬手往怀里摸。 池桃心里一酸。 她并非原来的池桃,可也能猜到,原来姐妹俩忍饥挨饿,妹妹是全靠姐姐把自己那一口吃的省下来给她,才能活到这么大。所以池杏死里逃生,一时间还以为自己是池家的未嫁女,见池桃半夜醒着,第一个反应就是把藏起来的吃食给妹妹。 池桃握住池杏的手,轻声道:“姐,你现在是在王家。你和富贵成亲了。” 第十二章 遇狼 走了整整三日,却还在连绵不绝的山里打转。 池桃心里有些焦急,她并不知这片山区多大,只是觉得只要认准了方向,总能走的出去。只要有了人烟,凭她的身手不怕过不起日子来。 可是……池桃抬头瞧了瞧渐渐落下去的日头,把愁容敛去,笑对池杏道:“姐,天色晚了,咱们生堆火歇着吧。” 池杏已是疲惫不堪,闻言应了一声,就近拣了些枯枝来堆上,池桃便打着了火。 二人都是又困又累,清理了一块干燥些的地面,将包袱皮铺上,池桃道:“你先睡,我守着。” 池杏不依:“你夜夜熬着,今儿你先歇。” 二人争了一会儿,池桃无奈,只得道:“那我先打个盹儿,等会切记喊我起来。” 池杏点头允了,池桃便倒头沉沉睡去。 也确实是累了,池桃只觉得身子在冰火两重天里,鼻尖萦绕着冰凉的空气,脸颊冻得发冷,身下却因为靠近火堆,硬土被烤得发热,热气一阵阵从身子下面翻涌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池桃被推醒:“桃儿,桃儿!” 池杏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池桃一骨碌坐起来:“怎么了?” “好像有声音…….”池杏的上牙不自觉地磕着下牙,“该不是寻来了……” 池桃已经清醒过来。 深山寂静的深夜,她也听到了嘈杂的马蹄声正在靠近她们。 但是却只有三四个人的样子…… 若是青山村村民,不可能只有这几个,更不可能冒险深夜还在山上,最不可能是村民们没富裕到能够骑马出行。 她握紧身边的的柴刀,按住池杏的手:“应该不是寻我们的,别慌。” 池杏勉强点了点头,也抽出一根当柴烧的木棍,紧紧地握在了手里。 奔跑的脚步声渐近,一个声音惊喜道:“公子,这里有火堆!” 马蹄声转瞬即至,三匹马上驮了四个人,见到姐妹二人不由一愣。 刚刚的声音又惊叫起来:“大半夜的,山上怎会有女子?该不会是……”似是想到什么可怕的可能性,他的后半句惊得失了声,横在他身前的另一个人险些掉下马来。 后头的蓝衣人勒住马:“姑娘,后头有狼群,快些上马!” 狼群?狼群应该不会主动攻击人才是。 池桃看看四人只骑了三匹马,其中一匹的后腿还在流着血,便知狼群已经袭击过这些人,而且已经损失了一匹马。前头的这位十四五岁,口称后面蓝衣人为公子,想必是个小厮。后头的两人一蓝一白,各自手里握着把剑,剑身有些血红,白衣人右臂上也挂了伤,身前横卧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三匹马无论如何也不能驮着五个人跑得比狼群更快。 情况紧急,池桃匆匆道:“只有三匹马,还请公子把我姐姐带走,我在此能够抵挡一会儿。” 池杏大急:“不行!” 池桃飞快地钳住池杏的双臂,将她拖抱到蓝衣人马前:“我以姐姐性命相托,定然在此阻住狼群,请公子保全我姐姐性命!” 蓝衣人一愣,旋即大笑:“好个姑娘!我谢远亭难道还没一个小姑娘的胆气么?”说着俯身将不住挣扎的池杏捞起来,放在小厮的马上:“听雨带这位姑娘先走。” “公子!” 蓝衣人沉下脸:“快走!” 话音未落,池桃已经看见黑暗的丛林中,多了几双绿幽幽的眼睛。 她叹了口气:“来不及了。” 蓝衣人也看见了,长笑一声:“今日看我杀狼!”便催马跃向狼群,手起剑落,一只狼头滚在地上。 但这并没有吓到其他的狼,反而激怒了狼群,几头狼低吼一声,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向谢远亭的马扑了过去。 蓝衣人虽然看起来武艺颇高,又斩杀了两头狼,却也渐渐地左支右绌,马也受了惊,不再听他指挥。 白衣人与小厮均焦急不已,纷纷催马向前,但马匹都本能地反抗着不住后退。池杏吓得抖个不住,可妹妹还在下面,便挣扎着从马上滑落,瘫坐在地上,拼命想到妹妹身边。 一头狼见有人落了单,且离火堆还有一段距离,低吼一声便向池杏扑去。 池桃大喝一声,抽出一根燃烧着的木棍,纵身冲了过去, 池杏只见一团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挟带着森森的腥气扑向自己,吓得全身筛子般颤抖,牙齿格格作响,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白衣人似是并不担心伙伴的的安危,倒是瞧见池杏遇难,急忙翻身下马,要赶来相助。 第十三章 退敌 却见一个瘦小身形闪电般挡到池杏身前,左手举着的一根燃烧的木棍飞快地怼到了狼的脸上,右手握着的柴刀紧跟着送出,瞬间结果了一头狼。 白衣人放下心来,便听池杏喝道:“小心!”便将手中的柴刀掷了过来。 白衣人一惊,向左一闪,堪堪避过身后一头狼的偷袭,池桃欺身而上,将还在烧着的木棍杵到狼鼻上,逼退了攻击。 蓝衣人也冲过来:“伏羲!”他的马已经被狼群撕咬,无法站立,血腥气更刺激了狼群,池桃感觉到狼群虽然已经折了五六头,可并没有一点儿退去的意思。 “马不要管了,伤的都靠近火堆不要动。还能动弹的,用木棍娶烧狼的鼻子!” “听这姑娘的!” 小厮连忙下马,将白衣人坐骑上的伤者也抱了下来,拖到火堆边。 马匹没有了主人约束,长嘶一声便逃命去了。 池桃以为至少会分出几头狼去追马,因为显而易见这几个人是有攻击力的,且守着火堆,狼群得手的机会并不大。可奇怪的是,没有一头狼看马匹一眼,都目光炯炯地盯着几人。 还剩六头狼,涎着口水呈合围之势,慢慢逼近上来。 “用火烧它们的鼻子!” 几人听了,连忙从火堆中抽出些木柴,连池杏都哆嗦着捧着一根木柴,颤抖着指向狼群。 狼群似是为难,又似被极大的诱惑吸引,不敢靠近火堆,可又不舍离去。 五人六狼对恃半晌,终于天空开始渐渐发白。 头狼无奈地低吼一声,看了众人一眼,率先跳进了树林。 剩下的几头也跟着接二连三地走了。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池桃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土,扶起池杏:“无事吧?” 池杏脸上横七竖八的又是土又是泪,紧紧攥住池桃的手,哭出声来:“我没事……” 蓝衣人站起身整了整衣裳,冲池桃一抱拳:“多谢姑娘仗义相助。” 池桃安抚地拍了拍池杏的手,转身默默受了礼。 天一亮,小厮胆子也大了,有些不忿地嘀咕:“若不是咱们,她两个也没命了……” 池桃看他一眼,笑道:“正是有一桩事告知各位——狼群奇怪,不去追已经挂伤的马,反而围着人不放,而且我们这儿还有它们最怕的火。不觉得奇怪么?” 蓝衣人愕然:“你的意思是……” “你的衣服好像是熏了香的,不过我从这香气中能闻到一股草木清气,这草在我们那儿叫狼还草,碾碎的汁液对狼有刺激作用。”池桃笑笑,“所以狼群是被人引来的,为的就是杀你。” 小厮大惊,扑到蓝衣人身上:“公子,快脱掉!” 池桃闲闲地笑道:“现下日头已出,倒不用急了。” 蓝衣人这才肃了神色,再次行了礼:“多谢姑娘。” “不必客气。我姐妹二人进山采药,耽误了下山才在此地过夜。如今既已天亮,我们自寻路回去,与几位就此别过。”池桃像男人似的抱了抱拳,敛上自己的东西,拉着池杏便钻进了林子。 “哎……” “远亭,别喊了。这丫头能从恶狼身下全身而退,不是普通人,不必担心她的安危。” 蓝衣人苦笑:“你我也有被个小丫头鄙视的时候。” 池桃怕他们追上来打乱自己的计划,拉着池杏走得飞快,又翻过一座山头,方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道:“他们自顾不暇,应该不会来追我们了。” 池杏累得弯着腰扶着膝盖:“咱们……为啥不跟他们一起走啊?” 池桃收拾了一片空地,让池杏坐下:“那蓝衣服想被人用这样隐秘的方式杀死,肯定不是省油的灯啊,跟着他们更危险。再说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身份。” 池杏“哦”了一声,忽然眼睛一亮:“好像听见水流的声音了!” 池桃也听见了,笑道:“真是瞌睡遇着了枕头,咱们的水正快没了。” 说着辨着方向走了几步,扒开一丛枯枝,正有一条不大的山溪淙淙流过。 “咱们运气真好,水里还有鱼呢!”池桃紧着砍了些枯枝起了火,又削尖一根树枝,站在水中一块凸出的石头上,眼睛紧盯着水里的鱼。 这儿人迹罕至,鱼都傻傻的不知道怕,没多会儿便被池桃叉上好几条,就着溪水剖了去鳞,架在火上烤熟分着吃了。 吃饱肚子,又温了些水喝,二人才觉得从昨夜的生死一线中恢复过来。 池杏呼了口气,躺在地上:“真是做梦一样。” 池桃也躺在她身边:“姐姐可后悔与我出来?若留下,不会有这样的危险的。” “说啥呢?”池杏嗔怪地轻轻打了她一下,“留在那儿,是生不如死……”她的眼睛里有坚毅之色,“若是那样活着,还不如死在狼群嘴里!” 第十四章 劫财 五天后,姐妹二人走出了连绵的后山。 这片山脉连绵不绝,古来就是豫州府和冀州府天然的分界线。青山村隶属冀州,往北走一马平川,少有人会翻过山来到这边。因此池桃防着有人追来,特意选了一条人人都以为她们不会这么走的路。 这头山脚下是一个人烟阜盛的镇子,正是临近晌午,城门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 已经连续五日在山林里摸爬滚打,一次也未曾未沐浴过,别说池杏,就是池桃也有些受不了,见到城镇便兴高采烈地进了城。 姐妹俩穿的还是逃出来时的那一身,都已经尘土兮兮,池桃拉着池杏的手进了城:“姐,咱们找个客栈住下,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池杏愣了愣:“住客栈…..咱没钱啊……” 池桃嘻嘻一笑,从怀里摸出一根一点油的银簪子:“你看这是啥?” “这,这是……我那根?” 池桃点点头:“从王家出来时,我见在你妆匣上,就带出来了。”她眨眨眼,有些迟疑:“姐,你会不会不想用王家的东西……” 池杏想了想,似是下定了决心:“用!为什么不用!” 池桃松了口气,找了一间银铺,将银簪子化了,拿到小小的一个四分银锞子。先找了一间客栈,又叫了饭菜来吃了,将池杏安顿好,抹了把脸,自己便又去街上。 池桃饶有兴致地东走西看,只听前头有人叫喊着:“鲜豆糕嘞,刚出锅热腾腾的鲜豆糕了!” 卖豆糕的是个五十来岁慈眉善目的老婆婆,见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女孩不知不觉地站住了脚望着豆糕,眉清目秀的十分可爱。想了想用油纸包了一块,偷偷递给池桃:“饿了吧?拿去吃!” 池桃一愣,正要摆手,忽听前头一阵喧哗,街边的小摊贩纷纷飞快地收了摊位,拖着小板车就跑。 池桃住了脚,只见对面来了三个泼皮,前头的一个二十来岁,生的高且胖,满脸横肉,穿的倒是绸缎衣裳。 他在豆糕摊前住了脚,皮笑肉不笑:“今儿生意不错啊?” 老婆婆唬了一跳:“这,这不是昨儿才来过……” 泼皮眉毛一挑:“昨儿你吃了饭,今儿便不吃了?” 身后的两个哈哈大笑。 老婆婆无奈,又不敢说话,只得颤颤巍巍从怀里摸出十几枚铜钱捧了过去。 泼皮不屑地哼了一声,身后的人上前把铜钱接了,趾高气扬地走了。 池桃在一旁看了全场,问道:“婆婆,这是谁啊?” 老婆婆唉声叹气地扶着腰坐下:“唉,这是县丞的儿子,日日来街上收钱……” “啊,这便无人管么?” “人家是衙门里有靠山的,哪个敢管?唉…….” 池桃若有所思,低头慢慢尝了一口豆糕:“真好吃!婆婆您几时收摊?” 老婆婆有些诧异:“午时前后才收的。” “那您等着,我回家把豆糕钱拿来!” 说着不等老婆婆阻止,转身便跑了。 池桃自然不是回“家”拿钱,她远远缀在了那县丞之子后头。 在集市里转了一圈,三人收了不少钱。到得僻静处,县丞之子从荷包里抓了两把铜子儿扔给跟着自己的二人,那两人千恩万谢地拍着马屁把钱揣了,这才各自分开。 县丞子心情舒畅,将荷包挂在腰间,嘴里直哼着小曲儿。 没多远就拐上一条背阴的巷子,刚刚转过弯,迎面就是一只破竹筐带着臭气兜头扣下来,刚要破口大骂,接着脖颈被重重一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见县丞子被放倒,池桃丢了手里的扁担,连连吹了自己通红的手心几口气,嘀咕着:“手上力气怎么这么小……” 毕竟是青天白日,池桃不敢多耽搁,解了县丞子的荷包,将其中的银两铜钱俱都揣到自己怀里。想了想,又拔了自己头上一根铜簪——还是池杏成亲,池长海怕她太素了不像话,把原来秦氏的一根拿给了池桃用——用尖利的簪尖在县丞子脸上刻了一个大大的乌龟,自己端详了一下,笑道:“画个王八,看你还有脸上街?” 县丞子脸上鲜血横流,痛得哼了一声,似要醒转。 池桃怎会和他客气,以手为刀重重地劈在他的侧颈,人就马上又沉沉地晕了过去。 池桃跳起来一路小跑回集市,一边甩着手一边嘴里还在哼哼:“痛痛痛痛痛,什么时候手劲儿能大点…….” 第十五章 化装 寻到豆糕摊,池桃拿了一串铜钱给老婆婆:“婆婆,家里的姐姐们都说想尝尝豆糕,让我多买些。”故意的让人觉得她是哪家最低等的小丫鬟,被大丫鬟支使了出来买零嘴的。 这豆糕摊一日也不过卖百十钱上下,池桃递过去的足有一百钱,老婆婆喜出望外:“好,好,老婆子这就给你包起来!” 池桃抱了一包热乎乎的豆糕,回了客栈。 池杏正提心吊胆,见池桃平平安安地回来才松了口气:“听说外头可是有拍花子的,真怕你丢了!” 池桃笑道:“不但人没丢,我还赚了钱回来。”说着把怀里的钱拿出来数了数,一共是十来粒碎银子,还有四串也是一百钱的铜子儿。 池杏瞪大了眼睛:“这,这哪来的?” 池桃并不想说实话,故意严肃了脸:“姐,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这是外公教我的,外公对我说过,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是怎么赚钱的。否则,不但法术失灵,我也会遭到报应。”她沉吟了一下,“我会七窍流血而死!” 她不是信不过池杏,只是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万一被查问到,池杏胆小心虚,露了行迹反而不好。 池杏果然吓白了脸:“好好好,我不问,不问。桃儿你千万别告诉人!” 二人已经连日奔波,都已是疲累万分。晌午吃了些池桃带回来的豆糕,足足地睡了一下午。 歇息够了,又擦洗了一番,换上稍干净些的衣裳。池桃捡了一粒碎银子给池杏:“姐,你去成衣铺,给我买一身男子穿的衣裳,还有你自己也买身厚衣裳吧!”她沉吟了下:“还有去书画铺子,买些赭黄、殷红的颜料并些胶泥来…….” 刚刚袭击抢钱虽然没被人看见,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且她在集市上露过脸…….小心驶得万年船! 池杏如今已是万分信服,隐隐有些以自己的妹妹为主心骨——桃儿可是被仙人外公点化的人!便答应着去了,不多时,抱了个包袱回来。 姐妹俩高高兴兴地拿了衣裳出来,池桃见给自己买的是一身青衣棉袍,并一双棉靴和一顶耷拉耳棉帽子,池杏自己却只有一件棉坎肩和一双棉鞋。心里便明白池杏是给自己置办齐了,却没剩下多少银子给自己买,暗暗叹了口气,决心以后对池杏更要十二万分的好。 池杏便要换上衣裳,池桃忙止住了她:“先别忙,咱们换间客栈住。” 池杏不解,池桃解释道:“若咱俩突然换了一身装扮,我又是换了男装,难免掌柜的觉得奇怪。万一池家和王家找到这里,就不好了。不如我们离店以后再换。”不但防着家里,还防着县丞家。 池杏恍然大悟,连忙把不多的行李收拾了,在账房会了钞,出了客栈。 此时已经傍晚,天气冷,黑的早,街上昏昏暗暗的一片。 二人走到僻静处,看四下无人,池桃这才解开包袱,飞快地给自己换上男装,又打开颜料盒子,用指甲挑了些颜色,混着胶泥在手背上匀了,抹在自己脸上,又把眼皮拉下来一点,用胶固定住。 不过三下五除二的功夫,池桃就变做了少年打扮。池桃本来就生的高挑,冬天厚重的棉袍遮掩了原本略显瘦弱的身形,苍白的肤色也因为颜料的缘故,显得既黑且红,眼眉低垂,活脱一个做惯了农活儿、地里刨食的庄稼孩子。 池杏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还是池桃把棉坎肩拿出来,催着换了。二人这才转出巷子,重新找了间规模大些的客栈。 这间的掌柜是个五十来岁胖乎乎的老头,边给二人登记边笑眯眯问道:“两位这是去哪儿啊?” 池杏心中一紧,就听池桃吸着鼻涕道:“俺俩奔亲戚去!”不但说话带着点豫州口音,还含含糊糊地拖着尾音,和以前池杏常见着的不善言辞的村里人一摸一样。 掌柜的把钥匙递给池桃:“小两口出门可要小心啊,今儿镇上才出了事儿。谁想得到,光天化日的,县丞家的公子被人敲晕在大街上!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没人教训他才是世风日下吧! 不过,看这客栈规模这样大,想来也是有官府背景撑腰的,向着县丞家说话不以为怪。 池桃接过钥匙,大摇大摆地领着池杏去找自己的房间。 晚间结结实实洗了个热水澡,又好好睡了一觉。次日醒来已经是天色晶莹,日光灿烂。 第十六章 上城 池桃神清气爽地带着池杏下楼结完账,自己便走到客栈外。此地聚集着一群等着拉活儿的车夫,她饶有兴致地转了一圈,选了一架看起来有些丑但结实的马车,问车夫:“送俺们到郡城多钱?” 车夫是个四十出头的粗壮汉子,咧嘴笑了:“好眼光!俺这马车自己打的,比别个都结实!郡城路途远,得走两天,收你一吊钱!” 池桃回客栈把池杏叫上上了车。 出了镇子,池桃便和池杏嘀咕了一会儿,突然叫道:“你这婆娘,咋不早告给我?差点走错了!”掀起车帘子陪着笑道:“大哥,对不住,俺们是去奔我婆娘舅舅,原是在郡城,前几日写了信说搬到了府城,婆娘忘了告我!” 车夫正专心赶车,唬了一跳:“恁不早说?亏了没走出多远!”说着在岔路口调了方向,一路向府城而去。 池桃怕在马车里说多了话,让车夫窥破身份,故意假装夫妻生了气,一路上除了必要的“嗯”“啊”,二人一副置气的模样,连话也不多说一句。 车夫倒觉得闷,忍不住开口:“小两口有啥别扭好闹?看你们年纪轻,刚成亲没一两年吧!都说床头打架床尾合哩!” 池桃气呼呼地爬到外头和车夫坐到一起:“别搭理那不懂事的婆娘!净耽误事!”便和车夫攀谈起来。 府城其实和郡城距离不远,车夫又是极有经验的,一路日出即走,日落即寻到相熟的打尖住店的地儿,三日后平平安安到了府城。 午后,到得豫州城门口,车夫勒住马打了个忽哨:“到嘞!” 本来到了镇上就已经觉得繁华,可与豫州城一比又是天上地下。池杏十五岁从未出过村子,如今到了府城,只觉得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男人女人在街上走,且不仅有穿红着绿、插金带银的太太小姐带着丫鬟婆子招摇过市,更有些涂脂敷粉的年轻男子,帽子上还插着朵花,路过身边时便是一阵喷香的香气。 池桃见池杏的嘴巴张的能塞下鸭蛋,不由好笑:“姐!你的眼睛都快钉在人身上了!” 池杏这才猛然警醒,把脖子扭了回来:“啊?丢脸不?” “不丢脸。不过你再看下去,万一人家瞧上你,我可就把丢媳妇了!” 池杏红了脸,佯装去拧池桃:“坏妮子,小小年纪说啥呢?” 池桃轻巧地一扭身躲过,嘘声道:“我现在可是你相公!别说漏了!”又叮嘱道:“府城人多,不定有多少黑心肠的,瞧着别人好欺负就想揩油。若咱们露了行踪是两个弱女子,有数不清的麻烦事!姐记住了,对外呢,我就叫池陶,陶碗的陶,你得管我叫相公!” 池杏知道池桃不是说笑,若被坏人盯上不是玩的,忙应了。便收敛形容,安安稳稳地低头只跟着池桃。 池桃却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在前头,到了一条繁华的大街上,见有一间足有四层楼高的客栈,黑漆招牌上烫金的“悦来驿”三个大字,便点了点头:“就住这儿!” 池杏吃了一惊:“这儿?……这儿得多少钱啊!” 池桃摆摆手:“现在我是你相公,就是当家人,听我的就是了!”大摇大摆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 若实在条件艰苦,什么苦池桃都能忍受,可若是情况允许,那是越奢侈越好的,她喜欢这些生活上的享受。 再说,落在有心人眼里,她两个也不过是年纪极小的一对小夫妻,那就是肥羊的代名词,大客栈多少安全些。 不过,上房是不能开的…….身上还剩从那个倒霉的县丞儿子身上抢来的七两银子,池桃估摸了下,先拿一二两在中等间住几天,在这几天出去找个差事做,再拿剩下的几两赁间房,暂时在府城住一段时间攒攒经验,再说其他。 连着两日,池桃把池杏留在客栈,自己在外面东转转西转转。 府城到底繁华,酒楼林立,客人络绎不绝。池桃凭着自己说话伶俐、动作敏捷,不费吹灰之力便找了个酒楼传菜跑腿的活计——虽说辛苦,钱也少,可她看上去也就最多十四五岁,哪能找到什么正经的活儿。可她要想立足而不被人生疑,首要就是要有个说得出去的差事。 酒楼掌柜姓汪,生的一张和气脸,两只眯缝眼,见谁都是笑眯眯地问好。问清了池桃是投亲不成,想留在府城寻个活路,尚未找到住处,便大手一挥:“搬来后院就是!” 池桃连忙道谢:“谢掌柜的关爱。可我家里还有刚成亲的娘子,面皮最薄,平日里不肯见人,还得是出去赁个院子。”愁着脸:“宁肯多花点钱,总好过日日里落埋怨!” 汪掌柜哈哈大笑:“好说,好说。你这厮年纪轻轻,倒想得明白。既这么着,我让人带你去找赵牙子,让他给你寻处近便合适的。这几日客人不多,等你把家里安顿好了便来上工吧!” 第十七章 贵客 池桃千恩万谢地走了,寻得赵牙子找房不提。 这日回到客栈,见门口守了几个身着黑衣、腰扎红带的彪形大汉,把大门挡的严严实实,池桃不由多看了两眼。 小二连忙迎上来,点头哈腰地对黑衣汉子道:“住店的,前几日就来了的。” 黑衣人这才点点头,让开了身子。 小二把池桃带进去,松了口气:“陶郎君,对不住。今儿来了大户,包了咱们三层四层,这是护卫呢。”说着将池桃引到楼梯口,陪着笑脸道:“二位无事莫往上去,有守卫在楼道拐角值守呢,若被抓到,说不清的!” 池桃答应着上了楼,还没敲门,池杏就开了门:“你可回来了!” 池桃笑道:“为夫不过出门半日,娘子便这般想念么?” 池杏笑着白了她一眼:“油嘴滑舌!你瞧见楼下了么?好大的阵仗!也不知是谁?” 池桃笑着摇头:“你若想知道,我晚上去看看就是了!” 池杏连忙阻止:“可别乱跑!说不准是公主,冲撞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池桃没说话。可到了晚间,姐妹俩吃过晚饭洗了澡,池杏早早就睡熟了,池桃便只穿着深色里衣,从窗子爬了出去——万幸的是,这具身体虽然没有经过系统训练,力量不足,可胜在纤细柔软,又足够灵活。 在账房瞄到,三楼是一等房,每间每晚就要一两银子,四楼更是特等,每间每晚五两。这客栈规模这样大,三楼四楼加起来至少有四十间,包下一晚就要一百多两。 而根据这段时间的了解,一两银子就是一个农户家庭一个月的开销。 所以就算上头住的不是公主,那也是了不得的人物,怎能不去看看热闹? 已近丑正,繁华之地喧嚣的夜已经沉寂下来,偶尔寒风吹来几声狗吠。 池桃慢慢从楼背后爬到了屋顶。 她耐心地用力揭下一片瓦片,睁大了眼睛望进去。 可过了半晌,眼前依然是一阵漆黑。 她的夜视力向来极好,怎么会…… 忽地脑子里掠过一个词,承尘……. 她懊恼地拍拍头,怎么把这茬儿忘了。这可是高档的客栈,不是村子里的农户人家,都会在屋顶下装上承尘,一来保暖,二来也为了安全。大户人家更会在承尘上描金雕花,也是财富和实力的彰显。 看来只能潜入楼道里了。 池桃摸到边缘,倒卷着身子一扇窗一扇窗地摸过去,摸到一扇松动的,轻轻一推,身子一荡便掠了进去。 悄无声息地落地的一瞬间,她已经看清了屋内的一切。 屋内无人,这应该原来也是一间客房,而且是上房,陈设之物比她们的房间精致不少。但此时堆了许多迎枕、香炉、脚炉、屏风等物,甚至还有便携的风炉,像是夫人小姐出远门所用器物。 难道真是公主? 池桃心里嘀咕着,贴在门上听了听动静,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看清楼道内并无人看守,便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不用说,正主肯定是住在最大最好的那一间。 池桃像一条蛇,无声无息地滑到天字一号房门口。 还没等她掏出已经准备好撬门的家伙——今天在集市上买的一把小巧匕首,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压抑的哭喊。 池桃一愣。 怎么回事,看架势,这是位天之娇女才对啊? 又是一声。 池桃一急,伸手推了一下门,竟然无声无息地开了。 里面是个极大的套间,外头这间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 通向内间的门虚掩着,里头传来说话声。 “嘿嘿……任你再厉害,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了……” 池桃悄悄贴到内间门外,从门缝朝里看去。 屋内红烛高照,垂着华丽帐幔的精工拔步床上,一名身着鹅黄的少女双手被绑在身后,嘴里堵着布条,满眼惊恐地望着床前站的一名男子。 从背后看,男子是个瘦高个,穿着青色绸缎长袍,似有二十多岁,嘿嘿阴笑道:“任你金枝玉叶,还不是逃不过我的手掌心!若你乖乖听话,我就留你一条性命。如若不然,只能送你去那阴曹地府,找你那些丫鬟去了!”说着就扑了上去。 池桃的头“轰”地一声,记忆如同开了闸的浪潮一样翻涌而来,几乎在瞬间将她吞没。 一模一样的场景…….义父最喜奢华,在杭州的居所是紧邻西湖的一幢颇大的中式建筑。她还记得,自己的房间在三层,若是春天,每每推开窗子便是扑面而来氤氲不散的湖水味道…… 她也记得,义父的卧室里也陈设的是一张这样精巧的拔步床…… 第十八章 不堪 因着聪明伶俐,学什么都比兄弟们快些,又是九个孩子里唯一的“女儿”,义父便格外对她不同,总是哈哈大笑着说“穷养儿,富养女”……她从来都是喊他“爸爸”,在她心里,义父是一座山,是她心里孺慕的偶像。 可那天,她的十五岁生日,义父送了她一套专门从巴黎手工定制的白纱礼服,头上还戴了一顶镶嵌着钻石和祖母绿的小皇冠,将她打扮得如同真正的公主般精致华贵。在兄弟们或艳羡、或祝福、或爱慕的目光中,她低下骄矜的下巴,闭着眼睛许了愿:“希望父亲总能如愿以偿,希望我能永远这样快乐……” 也许她的愿望,神灵只听到了前一半。 宴会散去,她还没换下盛装,便被佣人请到了义父的房间。 义父的房间在最上层,将近百平的一间屋子,铺着猩红色花纹繁复的波斯羊毛地毯。又被台阶分成两半,一半摆了意大利运来的真皮沙发和硕大的雕花书架,另外一半垂着层层红色的真丝帐幔,她知道那背后是一张红木大床。 屋内无人,义父鲜少让他们进来这间屋,她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沙发前。 义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背后:“tao,我的小公主,在想什么?” 她遽然转身,义父已经紧紧贴在了她的背后,牢牢控制了她。 “真好,年轻的身体…….每日都在练习功课吧?”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话语靠本能反应不经思索地说出来:“是,不敢落下功课…….” 义父呵呵地笑了:“真好,真紧致啊…….” 之后的事情,她已经模糊了。唯一记得的,便是那张拔步床,原来躺在上面,眼睛可以看得清那边边缘缘上雕刻的八仙过海图样。 天空云翻霞卷,仙人衣袂翩飞,真是栩栩如生啊。天上仙人的生活,想必是无忧无虑的吧。 她木然地想着。 ……. 池桃回过神来的时候,青衣男子已经倒在她的脚下,自己的手里还紧紧握着一只细长的花瓠。 床上的少女惊恐地看着她。 她定了定神,轻声道:“你不要叫喊,我把你的绳子解开。若听得懂便点点头。” 少女慌忙用力点头,池桃便将她手上的绳子去了,又把嘴里塞的布带拿出来:“你现在想怎么办?” 她只是个过客,救得了少女一时,却救不了一世,终归这少女要回到她本来的生活轨迹的。 那少女却一把拉住池桃的袖子:“快带我走,他们会杀了我的!” 池桃皱起眉头:“我只是个平头百姓,看你们一行人来头不小,若我把你带走,早晚也会被抓到!” 少女大力摇头:“不会的,他们不敢大张旗鼓地找我。我是华音郡主,有人冒充了我的身份还要害死我。你救了我,我父王会给你许多钱,还让你做官!” 话还没说完,外间门一响,有女子低声叫道:“乔公子,小姐找你呢!” 池桃一惊,一瞬间便吹熄了蜡烛:“滚!别打搅我!” 少女惊讶地捂住了嘴巴,这声音,不就是那乔玉郎么? 外头的丫鬟不敢进来,踌躇了一下,只得跺脚去了。 池桃连忙扯了一条帐幔下来,撕成几条接成绳子,一头系在床脚,一头丢到窗外。 走廊里已经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少女惊恐地道:“快,快,她来了!”说着便想顺着绳子滑下去。 池桃一把把她拉到床下,“嘘”了一声:“别出声!” 门“砰”地一声被踢开,女子娇声咒骂着:“乔玉郎!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本分……”话没说完,已经看见瘫倒在地的乔玉郎,便尖叫起来,推搡着自己的丫鬟:“你你你去看看他怎么了!” 丫鬟也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凑上来试了试呼吸,松了口气:“活着的!” 女子这才放下心,可一转眼又提到了喉咙口——窗子开着,还有根绳子……. 人跑了! 这才是天大的事! “快!快!快叫人去找!全都去!” 丫鬟慌慌张张地跟着女子跑出去喊人手。不多时,楼道里乱哄哄地一片,转瞬又安静下来。 池桃这才把少女从床下拉出来。 少女紧握着拳头,愤恨地踢了地上昏迷不醒的乔玉郎一脚,不慎踢到了乔玉郎腰间的一块镶金边双鱼青玉佩,玉佩撞在桌角,发出清脆的一声“当”。 池桃警示地看了少女一眼,走到门边,小心地探了探道里的动静,见确实是空无一人,原来在转角处值守的一并都不见了,便拉着少女飞快地回了二楼自己的房间。 池杏早已睡熟,听见敲门声,摸了摸身边妹妹不在,赶紧爬起来开了门。正要嗔怪,却见妹妹一把将自己推进屋子,从背后又拉了个女子出来。 池杏惊讶地捂住嘴,池桃丢了个安抚的眼神:“别怕,刚有人欺负她,我救了回来……” 第十九章 郡主 黄衣少女鼻头还红红的,却很有气势:“我定会重重赏赐你们的。” 池桃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先别说赏赐不赏赐了,能逃出去再说吧。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女低下头:“我父亲是齐王,封地在云南,我自小在云南长大。今年太后祖母下诏传我回京,走到徽州附近时,因着我贪玩让人走了山路,送亲的队伍被山匪劫了…….我被乳娘塞在车辕下面,乳娘又引开了山匪,这才逃过一劫……我走了十几里山路才找到人家,是个富商的庄子,那富商刚好也在。我让他带着太后娘娘给我的诏书去见县令,好派人送我上京。结果,他看他女儿长得与我有几分相似,竟然让他女儿假扮成我上京!”忍不住咬牙切齿:“若不是他女儿出身粗鄙,什么规矩不懂,还要靠我处处指点,怕是早就要了我的性命灭口!” 池杏听得目瞪口呆。 池桃叹了口气,心里都有些佩服这个富商了。那种情况下,迅速决断,将自己的女儿冒险行此李代桃僵之计,若是成了,女儿便从普普通通的商户女一跃成了贵不可言的郡主…… 云南与京城相距甚远,王爷更是无诏不可进京,父女再相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看这郡主也就十三四岁,正是脱去孩气成长为妙龄少女的转换期,加上那富商之女外貌有些形似,过几年就算齐王见到了假冒的女儿,也可能会以为是年龄渐大样貌有变的缘故。这计划成功的可能性是极大的。 “现在你身上还有什么信物能证明你是郡主吗?” 少女摇摇头。 “……”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少女心里权衡了下从豫州到云南,和从豫州到京城的距离…..“我要进京!我要见皇上!让他下旨让我父王进京一认便是!” 池桃泼冷水:“你见了皇上说不定还被定个冒认之罪。再说我和我娘子两个都是平头百姓,既没钱也没时间,可不能送你到京城!” 少女显然惊呆了,气呼呼地:“你,你竟敢拒绝我!” 池桃板着脸不说话。 池杏如同听天方夜谭般,这时才回过神来,不忍心地拉拉池桃的袖子,目露恳求之色。 池桃不为所动,抱着双臂看着少女。 对峙了一会儿,少女的气势才如同被戳了针的气球一样泄了气,瘪着嘴可怜巴巴地看着池桃:“求你了……到时候肯定会有办法的……” 池桃见少女已经从霸气凌人的郡主趋近了正常人,暗暗点了点头。 这落难的郡主就是潜在的机遇,池桃灵魂里的投机分子怎能不蠢蠢欲动?只是毕竟是天之娇女,若是一路都把她和姐姐当成下人使唤,她可不愿意受这样的气。 池桃见已经做足了戏,才勉为其难道:“那我只能想想办法。只是我们是夫妻俩,进进出出别人都认得的。对外怎么说你的身份?我们怎么称呼你?” 少女想了想,眼睛一亮:“就说我是你妹妹呗!在云南时,父王叫我阿楚,你们也叫我阿楚吧!” 池桃也是这么想的:“好。那你记住了,我是你哥哥,姓池名陶,这是你嫂嫂杏娘,你呢叫池楚。我父母不在了,你跟着我过活。”看看更漏已经快漏尽了:“大家眠一眠吧。估摸着外头搜的正紧,现在也出不去,不如先睡足了攒攒精神。” 阿楚点点头,见只有一张床,理所当然道:“杏娘可以和我睡一起,你睡地上吧。” 池杏虽然身为农家女,对这个官家的“郡主”有些天生的畏惧,却心疼妹妹,一口反驳道:“不行!地上凉,桃儿受不了!” 池桃忙拦住姐姐的话:“无妨。本该如此,我把被子铺在地上一半便行了。”又严肃了脸:“阿楚你还不习惯,我不怪你。可若见了人,你还对我们如同下人一般,那早晚露馅连累了我俩,不如你自己上京城。” 阿楚吐吐舌头:“知道了啦!”又笑眯眯地拖长了声音:“哥哥,嫂嫂!” 池杏和阿楚去床上睡了,池桃的精神却仍紧绷着。 她掩到窗边,悄悄揭开一条缝。 就着已经西斜的月光,看清了街上影影绰绰的几个仍是今日白天在门口见过的护卫。 轻轻关上窗子,池桃躺在了地铺上。 阿楚的话她基本是相信的。今天拉起阿楚的手时,便发觉她的手格外柔滑,便知这定然是个从没做过任何活计,日日精心保养着的少女。再看那后面进来的女子,见阿楚失踪以后的惊慌失措,便已经十分确认阿楚的身份不同一般。 若能将阿楚平安送到京城找回身份,那么自己多多少少也算有了官家的靠山,以后做生意便不会轻易被人欺负了去。 第二十章 本身 而且,今日见阿楚遭到强迫时,自己也终于找回了记忆……. 她原本,也叫池桃,只不过“池”这个姓,却是因为,自己是被义父从乡下池塘边捡到,所以随手给自己安了这个姓……名呢,是因为自己是义父的第三个孩子,义父以“龙”为自己的代号,所以给这些孩子,按着龙生九子的顺序,就赑屃、螭吻、饕餮、蒲牢、狴犴、蚣蝮、睚眦、狻猊、椒图这样叫了下来。自己长大后,对外便用了谐音,化名池桃。 传说中贪婪而残暴的饕餮,才是自己的本名! 黑暗中,她泠泠苦笑。 贪婪么……那些刑警一定认为自己是贪婪的,十五岁伊始,便被义父所遣,神出鬼没在博物馆、画廊、拍卖会、顶级富豪的晚宴,偷走了成千上百件的宝贝。最多的是容易变现的珠宝,从她手里流过的钻石、红宝、翡翠不知凡几。“生前”的最后一件战绩,则是通过社交网络打造了一个星级大厨的形象,开有一家神秘的私房菜馆,结交了一位江湖诨号“张姨太”的女人,由她推荐,通过层层筛选方才考核进了某位元勋之后的家中——这位红二代是出了名的爱美人,更爱美食——潜伏半年之久,才得手的顾恺之真迹,用价值连城来形容已经算是低估。 残暴么……自己手上没沾过人命,可为了掩护自己,兄弟们打死打残的保安、警察又有多少? 她翻了个身。 义父,呵呵。 因为给了自己一条命,便肆意地利用践踏这条命。 池桃紧紧地闭上了眼,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起所谓的“义父”。 回忆却如同潮汐,一旦来临,便没那么容易退去。 义父强暴自己那天,正是自己的十五岁生日…… 那天是个分水岭。在那以前,池桃是个苦心学习各种技艺,一心要博得义父欢心的天真女孩。那天以后,一向嘴角含笑的池桃,没任务时便常常冷着一张脸,对什么都不再有兴趣。 义父说,她赚够五十亿,便可赎回自由身。 她以为自己可以通过一次又一次的丰厚收获,来交换自由。便如同不知疲倦的蜜蜂,奔波在世界各地,为义父拿到一件又一件稀世珍宝…… 最终得到的,是从十三层的坠落。 地板极硬,垫了被子还是生生硌人,池桃又翻了个身。 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个…….古代,为什么会附身在这个也叫池桃的小姑娘身上,池桃不知道。但她却清楚地知道一点,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束缚她的自由。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她池桃终于可以自由地呼吸每一口空气! 因着快到黎明才睡下,池杏和阿楚都睡得极沉。池桃见已到了卯正,便叫起了两人。 阿楚感觉自己刚刚睡熟,头还晕乎着:“干嘛啊……” 池桃低声道:“这会儿搜查你的人都还没回来,咱们得趁这个空档赶紧走。等会他们一无所获,可能就要搜查客栈里面了。” 阿楚马上吓得一激灵,不用催便跳下床。 池桃把自己从青山村带出来的衣服递给她:“你那身不能穿了,你穿这个,等会我还要给你化装。” 阿楚见那衣裳灰突突的,有些不情愿。但马上就想到被捉回去的下场,头点的和小鸡啄米似的:“还是哥哥想的周全。” 池杏已经快手快脚地收拾好了东西,又帮阿楚穿好了衣裳。池桃便照着老法子,将赭黄、殷红的颜料用点水化开,混着胶泥拍在了阿楚脸上。 再梳两根辫子,一个白白净净、杏眼桃腮的小美人就活脱脱成了个乡下丫头。 “那些侍卫,都见过你么?” 阿楚翻了个白眼:“冒牌货有什么侍卫?不过是她爹招的镖局罢了!她怎么敢让我出去见人,都是把我藏在车里的!” 池桃放了心,又叮嘱道:“等会若是有人问话,你只做害羞躲在我身后便好,千万不可开口说话。” 阿楚心里有些担心那颜料对皮肤不好,正觉得脸颊上都在痒痒,听到池桃的话,竭力克制住自己不停抬手抚脸的冲动:“放心,我知道分寸。” 池桃又在窗边张了张,回身对池杏道:“我先带阿楚出去,再回来和你碰头。” 二人下了楼,门口仍有守卫,账房的掌柜尚未起身,只一个小二把头支在柜台上打瞌睡,听见有人下楼,一个机灵醒了过来:“哟,陶郎君,这早便出门么?” 池桃含笑道:“出去吃些东西,你店里早饭忒贵了!” 小二是训练好的,对客人一视同仁,并不因为有钱没钱便轻贱客人,也笑得亲切:“您慢走!” 池桃正要出门,便被守卫拦住,叫了小二来:“这两人是你店里客人么?” 第二十一章 安家 小二本该在大堂值夜,可平常也能抽空打盹,可昨夜被这些守卫搅得愣是一夜没睡,心中正没好气,又睡眼惺忪着,见一个乡下妇女跟在池桃身后,便认作是前几日进店见过一面的池杏:“是!公婆俩,早便住进来了!” 守卫无法,只得放了。 池桃带着阿楚出了客栈,先七拐八拐进了一条僻静巷子,摸出钥匙开了一扇门:“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别人敲门不要应,只做家里没人就是。” 阿楚见这院子又小又破,皱眉道:“这是哪儿啊?” “我赁的院子,本来今日也要搬过来了。你乖乖听话,且莫出声,我得回去带杏娘出来。” 池桃在摊子上买了包子吃了,还打包了两个,提着回了悦来驿。 此时已经晨光大亮,客栈里进进出出的人多了起来,守门的护卫一脸懊恼,只顾得上出的人,进的人却是无暇顾及了。 池桃大摇大摆地回了二楼屋子,池杏正焦急着:“你把她送到哪了?” 池桃把包子递给池杏:“快吃吧,还热乎着!”自己倒了杯水喝了:“放心吧,我昨日就赁好了房子,想着今日搬过去。正好把她送过去了,咱们等会也就过去,只要关起门来过日子,料这些冒牌货不敢大张旗鼓地进到人家搜查。” 池杏这才放心,又想到还要上京城,又有些忧愁:“还要送她上京……” 池桃笑道:“我本来也是打算在此地攒点银子,到京城去谋个生路。府城虽好,可京城到底是天子脚下,什么都正规些,适合咱们生存。” 池杏懵懵懂懂:“你如今说话我都听不明白……算了,你说怎样就是怎样,反正姐都跟着你。” 二人背着包袱下了楼,与账房会了账,顺利脱身出了酒楼。 到了小院门口,池桃敲敲门:“阿楚,开门!” 阿楚像个兔子一样蹦了出来:“你们可来了!这里脏死了!” 池杏却一脸惊喜:“这,这往后就是咱们家了?” 池桃进屋把包袱放下:“我付了两个月租金…..咱们先住在这看看形势,我也要去酒楼干活赚点钱,好做上京的路费。” 池杏环顾着屋子,见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落,虽然小些,可院子中竟然还有口水井,房子就只是简单的三间,和在老家时的正房差不多,一间堂屋两间卧房,又院子里有个单独的灶屋,不断地赞叹:“真好!真好!” 阿楚翻了个白眼,在唯一比较干净的凳子上坐下:“哪里好了?破破烂烂的。” 池杏东屋西屋地看了看家具,堂屋里就一张饭桌和四张凳子,东屋里头是一张大床和一个衣架、一个衣箱,西屋里就一张床和一个箱子。虽然都又脏又旧,可好在都还完整,笑眯眯道:“都是好的,我擦擦干净就好了。”说着就去打水收拾起来。 池桃道:“我昨日买了些棉花布料,托人做了被褥,等会咱们收拾干净了取了就是。还有要去买些生火做饭的家伙。” 池杏是干惯了活儿的,这几日憋在客栈无事可做,这会儿如鱼得水,又是觉得在为自己真正的“家”做事,嘴角含笑,手脚麻利,不一会儿便收拾的干干净净。两人去取了被褥回来,又上街买了些碗盆、油盐酱醋等物,顺手又买了两斗米和一颗菘菜,池桃又坚持割了一块肥猪肉,手里的钱已经被花得干干净净,这才回家。 忙活一天,已近黄昏。阿楚躺在西屋的床上,哭丧着脸:“哥!嫂!我饿!”心里委屈极了,长这么大,从来就只有自己不想吃,堂堂华音郡主哪儿知道饿是什么滋味儿。可自从遇到山匪以来,贴身的丫鬟、亲密的乳娘都被杀了,自己在山路挣扎了十几里,却又落入虎口,不但被冒名顶替,还差点被玷污……现在可算是逃出生天,可看陶家也穷的叮当响,哪有钱送自己上京……不由哇哇大哭起来。 池杏连忙哄着:“哭啥?我这就做饭去,一会儿就好!”又朝池桃使眼色:“你快来劝劝!” 池桃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别理她,一会就好了。” 池杏连忙生火煮了粥,把菘菜熬了半颗,端上桌来。阿楚见饭菜粗鄙,本不想吃,可禁不住肚子里咕咕直叫,勉强喝了一口,竟然觉得十分香甜,足足吃了两碗才罢。 次日晨起,池桃便要去酒楼上工。 阿楚还没起床,出门时便特意叮嘱池杏:“阿楚的身份是未出嫁的小姑子,藏在屋子里不见人也使得。你若出门时,也少和人攀谈,若有人问起,就按咱们之前说的,是举家投亲不着,只得落在这里就是了。” 池杏答应了,又满是担心:“你毕竟是……去酒楼做活儿行吗?” “有什么不行?只怕我能做的,别人还做不来!”池桃做了个鬼脸:“再说我们就在此地过渡一段时间,等那些人走了,咱们也得上京城。你就放心吧。” 池桃的这家酒楼名字甚为土气,“迎宾楼”,不过应是老字号,生意还不错。 此时尚未开门,池桃从后院进了,汪掌柜正在账房里琢磨着一天蔬菜肉的用量。 汪掌柜是天生的笑脸人:“哟,池小哥,家里都安顿好啦?” 池桃正正经经行了个礼:“多谢掌柜的帮衬。” 汪掌柜有一丝惊讶,忙扶起来:“好说,好说。”叫了个小二来:“邵成,这是新来的池小哥,你带着他熟悉熟悉。” 邵成也就十七八上下,眼睛里透着机灵:“好嘞!我先带你去换衣裳吧!” 到了后院一间角房,邵成从柜子里拿出一身石青交领短衫:“这是统一配的。裤子鞋不发,但是都要穿黑的。”打量了一眼池桃,“你今儿这身就行。” 池桃谢了,把短衫套在身上:“邵成哥,你叫我陶儿就行。咱们家有什么规矩,求你给我说说!” 邵成挠挠头:“嗨,正经一问,我还真不知道咋说,我想想啊。咱这有五个传菜的,刚走了一个,补了你来。他们仨是本地人,住外头家里,现在还没到。我呢是乡下来的,就住在店里,晚上顺便看店。咱们就看着客人落座了,问问要点啥,告诉后厨。做好了再上菜就是了!” “这会儿可有活计做?” “也没多少。巳时末才开门哩,我得把桌椅都摆好。还有就是把后厨收拾了。” “我和你一起,正好你教教我。” 因为住在店里,邵成通常都是独自做这些,有人作伴自是高兴:“成!” 酒楼不大,大堂里摆着十张方桌,另外二楼还有五个包间。池桃摆完桌椅,见账房后头的墙上挂着些水牌,写的是今日供应和价格,便立在地上,默默记了一会儿。 又把后厨整理好,厨师和其余三位跑堂、洗碗工便陆续到了。 邵成和大家都是厮混熟的,热心介绍了池桃。因着快到上工的时候,没说几句便都忙碌了起来。 今日天气好,一开门便有两个行商模样的人进了店。 邵成忙迎上去:“二位客官里面请!要吃点什么?” “你家有甚特色?” “嘿,咱家大师傅的黄焖羊肉可是一绝!又香又嫩!还有卤的驴肉,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那配着酒可是可口极了!您看来点?” 客人被逗笑了:“你这小哥,被你说的馋虫都上来了。行吧,各来一份,再给配个素菜,来壶茶水!” “主食来包子,馒头,还是米饭?”北方种小麦的多,稻子少,米饭比面食都要贵些。 “两碗米饭!” “好嘞!”邵成大声冲后厨报着菜名:“贵客点的黄焖羊肉,卤驴肉,炖菘菜各一份!上等好茶一壶!” 后厨里起了火,热火朝天地烹了起来。 邵成先给上了茶,见池桃立在一边,便冲她挤挤眼,小声道:“你看这两位,穿的是绸缎衣裳,又有些风尘仆仆,一看就是赶路做生意的客商。手里有钱,又肯来酒楼吃饭不在路边凑合,是舍得花钱的主儿。这样的客人,就得给介绍咱们这儿最贵的饭菜!” 池桃答应着。快到午时,又有客人进来,跑堂的几个渐渐都忙活起来,池桃也有样学样,又兼着菜单过目一遍便已经烂熟在肚里,眼光又毒辣,给客人推荐的菜无不适合,倒比原先的小二还麻利些。 汪掌柜是老江湖了,要不是原先的那个小二家里有事辞工辞的急,也见了不少来应聘小二的,可不是木讷笨拙,就是油嘴滑舌,没有一个看着是踏实肯干的。这个叫池陶的,虽然是乡下刚进城的,可言语伶俐,眼神真诚,是个跑堂的好料。 此刻也在暗暗观察打量着池桃,不由得心里十分满意。 池桃虽说做的是下单、传菜的活计,可也在留神后厨。后厨里总共三个大师傅,还有两个打下手的才留头的小子。端出来的菜也无非是炖肉、炖菜,比原先家里吃的也就多了肉,香料也下的重些,可做法上似乎大同小异,都只用炖、焖、卤的法子。 第二十二章 豆干 池桃心里暗暗纳罕,原先只以为是家里穷,吃不起油。可酒楼饭店也是如此,难道在这个时代,炒菜还没有推广开么? 迎宾楼做午间和晚间的生意,到底是府城繁华,人们富足些,不断地有客进门。忙活一天下来,到戌正时分才下了门板。 汪掌柜算了账,今日和往日差不多,扣除人工和材料成本,盈余是二两六钱银子。 这酒楼东家在京城做官,祖籍倒是就在豫州本地,老东家又给了女儿做陪嫁。如今离的远了,也就每年汪掌柜送一年的红利进京时才见见东家报账,其余时间倒也逍遥。酒楼一年的出息也就七八百两,在东家眼里自然不是什么大数目。 汪掌柜哼着小曲锁了账本,到后厨里转了转,见大师傅们已经走了,几个洗碗的小工和跑堂的把后厨拾掇得差不多了,看了看还剩下些豆腐,想是大师傅们瞧不上不要的,便对几个跑堂的道:“这豆腐不禁放,你们几个分了带家去吧。” 几个人应了,每人分了小一斤,借了店里的碗端着。 池桃见锅边还有半碗卤驴肉的卤水,一个洗碗工正要倒掉,便问汪掌柜:“这卤水不要了么?” 汪掌柜看了一眼:“这东西多的是,你想要自己带回去就是了。” 太阳一落山,池杏听见外头有人走路的脚步便跑到门边从门缝里张望一会儿,嘴里嘀咕着:“桃儿怎么还不回来。” 阿楚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陶儿?你们夫妻俩称呼真怪。” 池杏说漏了嘴,掩饰道:“我们乡下长大的,不讲究这些!” 阿楚眼珠转了转,来了兴致:“那你们就是青梅竹马咯?” 池杏含糊道:“反正她一生下来,我就认识她!” 阿楚又有些忧愁:“呀,你们真好。其实我知道上京是因为太后祖母要给我说亲事,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池杏没答言,早已听到门板轻轻叩响,便飞一般地跑过去开了门。 池桃边锁门边问:“今日可有什么事?吃了什么?” 池杏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心疼道:“没事,家里平安着。这一天你可累着了吧?” 阿楚撇撇嘴:“有什么累的?他在酒楼干活儿,肯定吃的好,我们在家除了菘菜还是菘菜!” 池桃往厨房转了一圈,见昨日买的肥猪肉还挂在灶边:“怎不吃些肉?” 池杏看了阿楚一眼:“阿楚嫌太肥了腻得慌。再说肉太贵了,以后可别买了。” 池桃“哦”了一声:“我炼些油,你以后做菜点些。” 池杏夺过菜刀:“你哪会做这些?你说怎么弄,我来就是了。” 池桃想想在这原始的厨房里,自己的确有点力不从心,便把家伙递给池杏:“先把肥肉切成薄片。” 自己便去抱了些柴,先把灶烧上。 池杏边切肉边抱怨:“这住着处处都要钱,连烧的柴禾都得买。” 池桃笑着摇头:“行了,就把肥肉片下锅,小火煎。” “啥叫煎?” 池桃挠挠头:“就,火小些,把肉片在里面翻就行。” 池杏这才听明白了,却不解其意,但想到妹妹说的总没错,便依言做了。 不多时,肉片滋滋滋地响着飘出香味,慢慢渗出了油脂。 “呀,这是?” “猪油呀。” 阿楚闻到香味,也跑到灶房看热闹:“哦哦哦!我见过我们王府厨下的婆子用这个炒菜!” 池桃黑线,原来这时代不是没有“炒”菜,只是成本太高,平民百姓还没有接受而已! 本来还想靠把这烹饪技法卖给酒楼,赚一笔钱的…… 猪油炼好盛起来,剩下些油渣,池桃便道:“明日买些面粉来做油渣饼子吧。”又拿过豆腐:“这是今儿酒楼里剩下的,咱们做了豆腐干吃。”便切成长条,又把带回来的卤水倒进锅里煮开了,把豆腐条放进去泡上。 次日起来,池桃先把豆腐条捞出来,小心地晾到院子里,才去酒楼上工。 几天下来,几乎日日都带些豆腐回来,便都晒了做豆腐干。 第一批豆干晒好,池桃装进盘子里,拿给池杏和阿楚尝。池杏赞不绝口:“真香!又有嚼劲!” 阿楚却兴趣缺缺:“不就是豆腐吗…..原先我们都用上好的宣威火腿炖了高汤煨的……”便捡了根小的,咬了一小口,却立刻眼睛一亮:“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样做法!” 池桃抿着嘴笑,不过也有了些信心,连阿楚都没吃过,想来是新鲜物事。 再去上工时,池桃就包了一包豆干。 池桃向来来的比别人早些,帮着邵成搞搞卫生。这日又早了几分,等了一会儿汪掌柜才到。 池桃便把豆干拿出来:“我婆娘做的,您尝尝!” 汪掌柜见是灰不溜秋的不起眼的几根小东西,想着是乡下特产,拈起一根放进嘴里,漫不经心地嚼了嚼。 却立刻睁大了眼睛,又拿了一根:“这是怎么做的?” 池桃笑道:“是不是味道有些熟悉?” “可不是咱们店里招牌卤驴肉的味儿!可这又不是肉……” 池桃笑道:“正是用了驴肉的卤水。我想着,驴肉贵价,不是人人吃的起。我这豆干却是大豆所制,物美价廉,且又耐放。足可以批量制些,用做上菜前配着茶水吃的小点心,却能让客人不至于干等上菜。又只上一小碟,不但吃不饱,还能勾起馋虫,多点些菜!” 汪掌柜已经连吃了几个,不住地点头:“不错,不错。就是用来下酒也使得!”他看了笑得狡黠的池桃一眼,恍然大悟:“你这滑头,定是想让你婆娘做来卖给咱们酒楼吧!” 池桃连忙行礼:“谢掌柜的给我指条生路!”又苦着脸:“您不知道,我婆娘本就比我大,在家里厉害的很。我在酒楼赚这点钱还不够租房的,眼看手里就没钱了,家里却还有个妹妹吃闲饭……” 汪掌柜捻捻胡子,回味了一下豆干的味道,又在心里权衡了价格:“我也不与你虚头巴脑。卤水是咱们酒楼的,你只管用,这豆干我给你算十五文一斤,明日先拿十斤来看看情况。”酒楼常用的餐前小食是五香花生米,市场价二十文一斤。 池桃在心里算了算,豆腐便宜,才三文钱一斤,一斤豆干可以净赚十二文。便笑嘻嘻地应了,又为难道:“做这个耗时间,家里没做那么多。要十斤得五日后!” 日间池桃便抽空回了一次家,嘱咐池杏去买豆腐来,照着原样做了卤豆干。 等到五日后,迎宾楼便正式推出了新鲜小食,且在餐前免费赠送一小碟。 第一桌客人是城南书院的两名学生,穿着简单,头戴方巾,却能看出用料质地价值不菲。 这二人是常客,从书院溜出来打牙祭的。池桃给点完单后,先上了茶水和豆干,便站在稍远处,暗暗留意着豆干的市场反应。 一小碟也就十来根,二人随手拈着尝了尝,只觉得咸香满口,与略带苦香的茶水十分相配,没聊多久便吃光了,可肚子里反而更加饿的咕咕叫起来。 一个姓常的书生便大手一挥:“小二!再来一碟!” 池桃笑吟吟地上前:“这碟是送的,客人要再买我们自然乐意。只是饭菜马上上了,若小食吃太多,怕是减了用正餐的胃口。不若咱们给您打包一份,带回去权做茶点用如何?” 常书生一想也是:“给我包上一斤,这个……” “五香豆干!” “能放几天?” “十日左右。” 常书生欢喜道:“书院饭菜寡淡,从家带的吃食又不禁搁,若是买些这个,倒可解馋。” 池桃笑眯眯道:“正是呢。咱们这还在研发新鲜口味,下回您再来,就又可以尝鲜了!” 常书生失笑:“研……发?你这小二说话倒奇怪。” 另外一个书生不甘落后,忙道:“给我也来一斤包上!” 池桃领命去了,路过账房时冲汪掌柜挤挤眼。汪掌柜无奈地摇头,却忍不住脸上带笑,迎宾楼开了许久,一直是靠黄焖羊肉的秘方,才在这府城有了一席之地,自己虽然平平淡淡地做了一辈子掌柜,可哪有不想再出些成绩的?这豆干虽小,可说不准就是那一招鲜呢! 一日营业下来,十斤豆干早已用光。 汪掌柜劈里啪啦地打着算盘,豆干是十五文一斤从池陶处买的,刨除去每桌送的一小碟总共也就用了三斤不到,剩下的全按着三十文一斤的价格打包客人带走了,而且后头再想买的还都没有了。 靠豆干赚的钱只是蝇头小利,汪掌柜在意的,是传开以后来尝鲜的客流。 池桃干完活儿,故意地转到账房,见汪掌柜边记账,边忍不住又在摇头晃脑地唱着小曲儿,不由笑道:“掌柜的心情可好?” 汪掌柜小心翼翼地把笔挂在笔架上,拿起账本吹了吹:“好!好!你那豆干倒是受欢迎,明日再多来十斤!” 池桃想了想道:“豆干终究只是小道,若供应太多,就喧宾夺主了。不如咱们就固定每日十五斤的量,还是按桌赠送一碟子,若有要打包的,可着十五斤卖,卖完了就次日请早便是!” 汪掌柜有些讶异,说到底,酒楼卖得越多,陶家也可越多进项,可仔细想了想,不由承认这池陶说得有道理。分明是乡下小子,却有这样得见识和眼光,心里对这池陶又高看了几分:“行,就依你。” 第二十三章 再遇 今日豆干卖光了,池桃净赚一百二十文,若按着一日十五斤供应,那一个月就是五两四钱银子的进项。 她做跑堂一月的工钱,才一两银子! 一个小家庭,人口又少,一月能赚六两多,这个收入目前已经算是中等人家了。 池桃先去夜市买了些熟食,才回了家。 池杏日日按着嘱咐,都在买豆腐做豆干,今日才是第一天拿到酒楼卖,心里有些打鼓。看着满满当当晾了一院子的豆干,十分担心卖不掉全砸在自己手里。 见池桃回了家,忙一把拉住:“桃儿,那豆干,卖得咋样?” 池桃晃晃手里的酱牛肉:“看我拿的啥?要买的不好,能有钱买肉?” 池杏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眉开眼笑地接过酱牛肉。 阿楚蹦了出来:“天天在家,闷死了!啥时候能上京城啊?”她不能出门,日日与池杏厮混在一起,两人渐渐熟稔起来。阿楚虽然出身贵胄,是娇滴滴的郡主,可为人聪明机灵,审时度势,也明白如今的形势。池杏又是做惯了大姐的,处处纵容几分,二人真有了几分大嫂和小姑的样子,阿楚的口音也由一口漂亮的官话带了几分青山村的土气。 池桃自然听出来了,有几分想笑:“要想上京,咱们得先攒些路费!” 阿楚有些失望,嘟嘟囔囔地低下了头。 池杏有些不忍心:“要么我明日去那悦来驿打听打听,看看那假郡主走了没有。要是他们走了,阿楚就可以不用天天躲在屋子里。” 池桃无奈:“你越来越惯着她了!” 话虽如此,次日,还是池桃摸了个空儿,走到悦来驿。 她提了一包五香豆干,见着掌柜,笑嘻嘻地行了礼:“掌柜近日可好?” 客栈掌柜练就的过目不忘的本领,愣了一下便认出来:“陶小郎君!在哪发财呢?” 池桃把豆干放在柜台上:“我在迎宾楼找了个活计。刚到府城时多亏在您这里落脚,这不家里刚安顿下来,特意带些老家的特产给您尝尝,我们酒楼现也卖这个呢。” 掌柜哪看得上这包零嘴,只是觉得像池陶这样懂礼的年轻人可不多见,便也有了几分亲切:“哪里话,还得多谢你惦记着!” 客栈客人不多,东拉西扯了一会儿,池桃便慢慢把话题引到那日的“贵客”身上:“我们搬走那日,门口好些穿黑衣服的人,进来出去的都盘查的可严了!把我娘子吓得不行呢!” 掌柜的一拍大腿:“可不是!哎呀闹了几天,我这客人给赶走不少,都说受不了住个店跟坐牢似的!你看这现在还没缓过来呢!” “啊?那是啥人?我看官府也不管?” “啥人?说出来怕是吓着你。要不是他们走了我也不敢说,那可是郡主!从封地上京的!” 池桃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真是郡主?那可是金枝玉叶呀!”又笑道:“既然这么尊贵,耽误了您老的生意,赏赐也少不了!” 掌柜的“呸”了一声:“什么赏赐?房钱多一个子儿都没给!我就稀奇了,说是跑了个丫鬟,又不肯让官府帮着找,自己偷偷摸摸地找了好几天。小二送菜上去,还听见他们嘀嘀咕咕地说再不走路费都不够了。你说郡主做到这份上……啧啧……要不是亲眼见了,我还真不信有这样的皇亲国戚!” 说着又压低了声音:“告诉你个事,你可别往外说……郡主身边有个叫乔玉郎的,说是教郡主读书的夫子,可我这小二亲眼看见,好几回他从郡主的卧房出来……” 池桃有些目瞪口呆。 不过转念一想,这假郡主原先不过是个土财主家的女儿,纵使有钱,眼光也有限,扮演郡主定然十分吃力。那送阿楚上京认亲便又多了几分胜利把握——假的那位自己都会露出数不清的马脚。 打听清楚了,池桃便回了迎宾楼。 迎宾楼刚刚放下门板,还没几个客人来。池桃见汪掌柜正在满地里团团转,胡子都揪了几绺下来,不由稀奇,悄悄拉住邵成:“掌柜的咋了?” 邵成小声道:“东家来了信,说少爷要来咱这访学,到时候住在老宅。只是少爷口味十分挑剔,到时候让酒楼做些拿手菜日日送过去。你也知道咱这拿手菜也就焖羊肉、卤驴肉两样,搁不住送两天的,掌柜的正愁着呢。” “东家?咱们东家是谁?” 邵成摇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在京城做很大的官,多年都没回来了。” ~~~~~~~~~~~~~~~~~~~~~~~~~~~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便到了阳春三月。 池桃安安分分地在迎宾楼做工,日日带十五斤豆干卖给酒楼,扣除房租和吃喝穿用,家里也攒下了几两银子。 不过,更重要的是,酒楼里人来人往,是大量信息汇聚的场所。在不动声色间,她渐渐摸清了这个时代。 原来这个朝代号“梁”,国姓为贺,已经开国六十年。经历了隋末的混战,大梁的几代皇帝都勤政爱民,励精图治,国家渐渐兴旺起来。现在是武康十二年,武康帝二十七岁即位,做王爷时便以军功闻名,较之祖辈更加好战,接连灭了几个边疆小国,一时间大梁国威大震。 按照她所学的历史,隋后应是大唐。 梁朝,她只知道南北朝时期有个不起眼的南梁,可皇帝姓萧。 看来,隋朝灭亡之后,时空有了不同的走向。 这样也好,她不必再有心理负担,担心自己扰乱时空,让后世发生变化。 天气渐暖,池杏早就给池桃做了一身春装,池桃神清气爽地来到迎宾楼上工。 今日对汪掌柜是个大日子。 少东家要来,蓬荜生辉啊! 于是提前三天,汪掌柜就赶着几个小二,楼上楼下洒扫干净,又专门购置了些文竹、香饼,把最大最好的那间雅间布置的馨香雅致,又想着少东家到底是读书人,又购置了书画挂上。 汪掌柜还本想歇业一天,专门接待少东家。池桃劝着:“咱家是酒楼,东家来本来就存着看看生意如何的念头,若是歇业,怕是不好交待吧?”这才劝住了。 客人陆陆续续地进门,汪掌柜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不住地东张西望。 池桃趁着给客人点完单的空儿,溜到汪掌柜身边:“您见过少东家不?” 汪掌柜心不在焉地伸着脖子往外望:“没见过。每年都是只见管家。”不由有些自怜自艾:“我这点小生意,还没在东家眼里。” 池桃扶额:“这么说,少东家完全可能微服私访啦?” “啥?” “就是进门吃饭,不让你知道是他!假扮成普通客人!” “啊?”汪掌柜傻了眼。 “这么着,要是他一来就亮明身份,那您特殊招待没说的。可要是他没亮明,您咋办?” “这……” 原来这个时代经商,这么容易的吗……大家都单纯得可爱…… 池桃腹诽着,忍不住出谋划策:“只要他没点明,就算您认出来了也得假装不知道,让咱们今儿都得打起精神来,务必把每桌都招待好了。这么着少东家觉着咱们平均服务水准都这么高,肯定满意!” 汪掌柜一拍手:“是哦!”急急忙忙地叫了大厨和几个跑堂,如此这般嘱咐了一番。回到账房还是有些心神不宁,不过想到池桃说的,要让少东家一来就感受到与众不同的“精神面貌”,这才勉强安下心来,又挂上一贯的亲切微笑,热情招呼着客人:“哟,李爷,又来赏脸了!” 池桃忙活了一会儿,手头暂时无事,便自发站到门口迎宾。 迎进来几桌,池桃便瞧见一辆不起眼的黑漆马车在自家门口停了下来。 先跳下一个戴着帽子的青衣小厮,打了帘子,又下来两名年轻人。 这马车,看似是平平无奇的黑漆车厢,可那马…..膘肥体壮,毛色油亮,一看就是上品。 两名年轻人穿着朴素简单,可池桃早已眼尖地看出来,那衣裳虽然没有按着时下的流行绣上繁复的绣花,可那质地厚密,配色高雅,可不是一般人穿得起的! 这种身家的人,怎么会没事专程坐车来他们这样的中等酒楼吃饭呢? 待看清二人和那小厮的脸,池桃勉强克制住了扶额的冲动。 真是山水有相逢,这不就是山里遇到过一同打退狼群的那几位吗! 池桃赶紧回头,给汪掌柜使了个眼色,便迎了上去:“二位客官里面请!要雅间还是散座儿?” 蓝衣人今日还是穿蓝,只是换了一身浅些的长袍。他扫视一眼,并未认出化了装的池桃,开口道:“雅间吧。” “好嘞!”池桃故意把声音说得大了些:“一号间,二位客官请上楼!” 汪掌柜已反应过来,看这两名公子风姿不凡,不是在府城里见过的,知道这定然就是“微服私访”的少东家,便也装作不识,强忍着没有上前奉承,只奉上一贯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池桃引着二人并小厮上了楼,打开早已特意布置好的雅间请二人进去坐了。 蓝衣公子见了挂的字画,便笑道:“竟如此雅致。”对池桃道:“有什么招牌菜,便拿上来吧。” 又看看白衣公子:“慕容,你可有什么想点的?” 慕容面色冷漠:“随便。” 随着问话,池桃的目光也转到了慕容的脸上,不由被吓了一跳。 这位叫慕容的,生的也太美了! 第二十四章 青眼 山中那夜人人惊慌匆忙,又是夜色晦暗不明,此刻她方才看清对方的面容。这慕容的容貌……真个是眉攒风云,目含秋水,一张脸庞如同聚集了大自然全部的灵力,神来之笔雕刻出来一般标致,找不到一丝缺憾,令人惊艳不已。 慕容淡淡地瞟了她一眼,目光一凝,令池桃心里咯噔一下——他该不是认出自己了吧? 好在他旋即移开了目光,池桃暗暗松了口气。 旁边的这位蓝衣公子与白衣公子生得是完全相反的风格,眉目俊朗,嘴角含笑,令人望之便如沐春风,亲切随和许多。 二人如同一日一月,月华之美,日色之暖,相得益彰。 蓝衣公子见池桃看着慕容有一瞬间的失神,似是已经习惯了,在池桃眼前晃了晃手:“这位小哥,回神啦!快去点单吧!” 池桃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飞跑下楼。 刚到一楼,便被汪掌柜拉住:“可是…..?” 池桃点点头:“应该是。让拣招牌菜上!” “招牌菜……”汪掌柜念了几句,“冷碟上卤驴肉、小葱豆腐、老醋花生,热菜上黄焖羊肉、玉米菘菜、椒盐五花,再做个鱼头双拼!” 池桃忙去厨房报了单,又提了一壶热茶,两碟豆干放在托盘上,端着上了二楼。 敲开雅间门,池桃手脚麻利地把豆干放在两位面前,又倒了茶水:“二位公子,饭菜已经点好,还请稍后片刻。这是餐前茶点,最是开胃,不妨用一点。” 小厮连忙打开随身带的包袱,拿了个乌木盒子出来,打开奉上。 蓝衣公子从里头拿出两双鉴银的筷子,又递给慕容一双:“尝尝吧。”说着自夹了一条放进嘴里,眼睛一亮:“嗯,不错。这叫什么?” “回公子的话,这是五香豆干。是咱们迎宾楼独创的特色,府城里独此一份呢!” “好!还能有独创的菜色,虽是小食,也着实不错。” “小的替这豆干谢公子称赞!” 慕容瞟了池桃一眼,池桃却全身一凉——这人面容绝美,怎地看人的眼神如此冰冷?慕容却不再看他,向蓝衣公子道:“这小二倒是伶俐。” 蓝衣公子哈哈大笑:“难得你会赞人一句的,就语气冷冰冰出门也不知道改改,也不怕吓着人家。”对池桃温言道:“你快去催菜吧。” 池桃退出雅间,靠在墙上吸了口气,那冰冷的压迫感才逐渐褪去。 稳了稳心神,赶快到厨房,冷碟热菜便走了起来。 平心而论,迎宾楼的菜在府城做得还算是不错的,用料也足,所以多年来一直屹立不倒。 不过三刻钟,楼上便传话来,请掌柜上去。 汪掌柜深吸一口气,脸上一副悲壮的表情,心里却是打着鼓,推开了雅间的门。 没一会儿,汪掌柜眉开眼笑地送了两位出门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走得远了,汪掌柜还定在门口,保持着微笑的表情。 池桃从后面捅捅汪掌柜的腰:“人早就走远啦!您老要当望夫石啊?” 汪掌柜皮球般的身子圆滚滚的,却是个灵活的胖子,旋风般转过身来,一双胖手抓住池桃的肩膀摇晃:“少东家说咱们菜做的好,小食也好,伙计也机灵!”他捧住自己的圆脸:“天啦,竟然得到少东家的赞扬了!” 池桃单薄的身子差点散架,扶着墙咳了一会儿:“您激动啥…..刚我上去收拾,他们都没吃两口……” “呃?”汪掌柜石化了。 池桃继续泼冷水:“他们这样的贵公子,都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哪会看得上咱们这样的菜色?” 汪掌柜有些灰心,旋即又振奋起来:“不管怎么说,少东家说了,每日送半斤新鲜豆干过去老宅,还指定了你去送。这就是肯定!”汪掌柜摸摸下巴:“对了,老宅比较远,在城东!” “哈?”轮到池桃石化了。 于是,领了新差事的池桃,便在第二天一大早,踏上了步行前往所谓“老宅”的路。 昨日汪掌柜已经告知池桃,原来东家姓史,祖籍也不在本地,只是爷爷辈曾在此做过官,娶了当地的姑娘,因而丢了些家产在豫州,后来将这酒楼给了出嫁的史姑娘做嫁妆。史姑娘嫁到谢家,来的这位谢公子,正史姑娘的长子,也是谢家长房嫡子,单名一个遥字。 为了不耽误酒楼上工,池桃提早一个时辰便出了门。 按着汪掌柜告诉的路线,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到了城东谢家老宅。 这座宅子规模不大,看着有些旧了,可门口的石狮子依然气派。 池桃摸了摸石狮子的头,便上前叩门。 一个老仆伸出头来:“找谁?” 池桃晃晃手里的油纸包:“迎宾楼的。昨日谢公子嘱咐,每日送些豆干来。” 老仆“哦”了一声,把门开的大了些:“进来吧。” 引着池桃进了宅子,穿过影壁,又走过夹道,跨过连廊,便是一座小小的院落。 院中种着一棵桃树,正是阳春三月的时候,梨花已经开得层层叠叠,重重地压弯了枝头。 微风一吹,有开得早的,便洒了洁白的花瓣下来。 宛如纷纷落雪的梨树下,立着一人,宛如谪仙。 依然是一袭白衣,依然是冰山般的面无表情,是那位慕容公子。 画面实在太美,池桃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屋里踢踢踏踏地走出衣冠不整的谢遥,腰带尚未系紧:“哎,来送豆干了?” 忙有小厮迎上来接过豆干,又丢了几个铜钱给他:“少爷赏你的!” 入乡随俗,别人把自己当主子打赏的钱,池桃自然不会拒绝。她利落地行了礼:“池陶谢过少爷!” 谢遥点点头,笑着对慕容的小厮道:“昨儿被你少爷折腾一晚上没睡,如今豆干来了,快沏壶好茶来给我醒醒神。” 谢遥的小厮苦着脸道:“公子,你这几日都没有好生吃东西。今儿又一起来就喝茶吃这什么豆干,该不会又不想吃早食了吧?”又不满地瞪了池桃一眼,小声嘟囔着:“都是你,来这么早….要不公子还兴许能用些正经早食!” 谢遥轻轻敲了一下小厮的头:“多嘴。” 那小厮却是眼睛一亮:“对了,昨儿汪掌柜说了,豆干就是你卖给酒楼的。既如此,你可还会做别的?若是能入了公子的眼,公子少不了你的好处!” 谢遥踢他:“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池桃却心头一动,谢家在京城,谢遥又是来豫州游学的。既为游学,那总要回京。且谢家可是做官的,若在阿楚的事情能够请谢家出面,那总比她们几个投靠无门的强! 就算不为以后在京城立足着想,相处了这些日子,池杏已经与阿楚十分融洽,若是自己不能帮着阿楚找回身份,只怕池杏也会为她伤心。 池桃便笑吟吟道:“若是公子能给我个能干的厨娘帮我,我倒是可以弄些新鲜花样来给公子尝尝。” 众人一怔。 小厮心中暗喜,若不是出门前,夫人再三嘱咐了,若公子回去轻了一两,都要拿他是问,自己才不会推出你这泥腿小子。不过是把你当替罪羊罢了!回去便说,是这小子弄的什么豆干倒了公子的胃口,又不知天高地厚自荐,做的饭食也不合口味! 谢遥挑了挑眉:“你这么说,我倒有些好奇能做出什么了。”便吩咐小厮:“听雨,你带这位池小哥去厨房,给几个厨子他。” 听雨巴不得一声,对池桃抬抬下巴:“走吧。” 见人去的远了,慕容才开口:“他一个跑堂的小二,能做出什么?那豆干估摸着是家乡特产罢了。” 谢遥倚到紫竹躺椅上:“管他呢。我也真是饿了,死马当活马医呗。” “原以为你的病治好了……这么些年,伯母也没查出真相么?” 谢遥苦笑:“不过是看身体状态罢了……若不是靠药丸吊着,我怕是早已饿死了。”说着沉默了下去,慕容本以为他不会在开口了,长久才听他悠悠叹了口气:“真相么,也许真相,会更伤人吧。” 这边池桃一路跟着听雨,见听雨一副不忿的样子,心中莫名其妙,眼珠一转,问道:“听雨哥,你是不是谢公子身边最得力的啊?” 听雨立刻把胸膛挺起来:“当然是了!我可是夫人给公子的!”其实谢遥身边还有个专门伺候笔墨的观风,知书识字,颇有智计,深得谢遥倚重。 池桃笑道:“果然呢,听雨哥小小年纪,就能跟着谢公子走南闯北,真是厉害。”话锋一转:“就不知谢公子喜欢什么口味?” 听雨性子跳脱,被池桃三言两语奉承几句,早已把心里对池桃的几分不满抛到九霄云外,马上打开了话匣子:“嗨,别的你也不用知道,就是我们公子口味十分挑剔,哪怕是御膳房做的吃食,一百样里也不见得有两三样合胃口的。” 是吃的太饱吧……. “饿了总会吃啊。” 听雨大摇其头:“那是一般人,我家公子可不是。哪怕两天没吃,喷香的饭菜端到面前,兴许一样没胃口!” 厌食症? “看起来谢公子身体还康健啊。”若是厌食症,应该早就饿得面黄肌瘦了。 听雨得意道:“要不怎么说我们公子天生贵人,命不该绝呢。原先也是因为吃的太少,身子一直病怏怏的不好,夫人精心养到九岁上,实在是虚弱的不行了,人都昏迷了。结果就来了个游方的道士,在后巷子里摇着铃铛招揽生意,说来也怪,夫人哭得那样,又是深宅大院的,哪能听见后巷子里的声音?偏夫人就听见了,赶紧让人出去请。人一来,就看了看脸色,给留了一葫芦药丸并一个方子就走了。连米汤都灌不下去,偏把这药化在水里就能灌下去了,没多会人就醒了,还精神着!往后啊,多少还能吃点东西。若是实在吃不下,就服一丸药,就也不觉得饿了,人也有力气。我们公子还习武呢!” 第二十五章 鱼面 池桃听得一愣一愣。 中医真是神奇……. “那平日里,厨房给公子备的饭菜,都是什么?” 听雨掰着手指:“那可就多了,而且夫人特意给配的小厨房呢,比外头讲究多了。荤菜就常做鱼,若口味对了,公子勉强还能吃些,或是肉脍。素菜随意,若是新鲜的能多吃些,只是秋冬两季就难了。” 看来,就算是钟鸣鼎食之家,在这个时代也还没发展出后世那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饮食文化。 不过,既然谢公子有能入口的东西,那就不用愁了,她站在两千年美食文化的肩膀上,又潜心修炼过厨艺,不信拿不下他的胃。 到了厨房,里头人正备完了早膳歇着,见听雨来了忙给看座,听雨摆摆手:“别忙活了,我来传话的。这位是池小哥,公子让你们帮着他做顿饭,他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就是,弄好送到松竹院去。”便自去了。 厨房里总共就三位,一个年长些的像是厨子,一个是三十来岁的妇人,一个是还没留头的小子,虎头虎脑的。 倒像是一家子! 年长的厨子面目憨厚:“池小哥,要咱们做什么?” 池桃看了看备的材料,见有两尾新鲜黄鱼养在盆里,便笑道:“大哥怎么称呼?” 厨子憨憨笑笑:“叫我老魏就是。”指指那妇人:“那是我浑家。”又喊那孩子:“大牛,过来见人!” 大牛却有些忸怩,躲到了娘亲后头。 果然是一家。 池桃便道:“魏大哥,魏嫂子,我本是迎宾楼的,今儿来送吃食,谢公子让我给做顿饭。原不该班门弄斧,只是谢公子也是我们迎宾楼的东家,实不敢辞,还请两位多担待了。” 老魏挠着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魏娘子便爽朗一笑:“说啥客气话?刚听雨都吩咐了,你说,我们做就是!” 池桃便道:“这黄鱼,你们本打算怎么做?” 老魏有些迷惑:“鱼不就是蒸?听雨说公子爱吃鱼些,咱们才日日买新鲜活鱼来。” “既是早食,咱不如做个黄鱼面!” 老魏甚是麻利,三下五除二便将黄鱼剖了去鳞,里外洗的干净。又去掉头尾,将大骨一揭,便只剩两片净肉。 池桃见厨房里还有只宰好的鸡,便将鸡架拆出来,先炖到火上熬汤。又指挥着老魏在菜板上将鱼肉剁成细细的鱼茸,再用少许姜汁和椒粉拌匀。另一头魏娘子已经调好了一盆面,便将鱼茸与面和在一起揉匀擀开,切成细细的面条。 鸡汤的香味已经飘出来,弃掉鸡骨架,撇去油脂和浮沫,只剩下一锅清亮亮香喷喷的高汤。 池桃就着热汤下了面,不多时便已滚开,盛了两碗出来,撒上些细细的胡荽。 魏娘子连忙拿来一个捧盒:“放这里头!”又将捧盒交给大牛:“好生端着,跟你陶哥哥走!” 池桃道了谢,怕面条不耐久放,便赶着去了松竹院。 听雨听见响动,出来看了看:“哎呦,可来了!”忙接了进去,帮着端到了桌上。 谢遥本来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手里的一卷书,对池陶也没抱太大希望——多少出了名的厨子都治不好他这极度挑食的病,一个迎宾楼的小跑堂就能治好了?不过是看他有趣,又主动请缨,自己凑个趣儿罢了。 一阵说不出的鲜香之气却飘进了鼻子,肚子里不受控制地咕咕叫起来。 另一头的慕容也抬起了头:“闻着倒是挺香的。” 谢遥来了兴致:“尝尝去。” 到得桌前,见不过一碗平平无奇的汤面,甚至连浇头都没有,只浮了几点细细的翠绿。 谢遥轻轻挑些面条送入口中,本只想尝尝便罢,可竟然被那满口鲜香牢牢勾住,一口一口地,竟然破天荒地吃完了整整一碗面,连汤底都喝了个干干净净。 慕容是用过早膳的,也觉得那面闻起来十分的香,正想动筷,就被谢遥的举动惊得呆住了。 听雨的下巴更是都快掉下来了。 公子多久没吃过这么多东西了? 谢遥放下碗,打了个饱嗝,自己也十分惊讶。 别人不知道,他自己是清楚的,多少年了,他常常见了食物便觉得恶心,惯常是一整日里连一碗素粥都喝不下的! 见好友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他轻轻咳了一声:“池小哥果然手艺精妙。这叫什么面?” 直到谢遥吃光了整整一碗面,池桃才觉已经十拿九稳,回道:“这是黄鱼面。”她既然知道谢遥身患怪疾,又连续数日少进餐食,便果断做了这道黄鱼面,用浓香的鸡汤作为汤底,两种鲜味碰撞,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这道汤面不仅鲜香味美,更兼那香气外溢,先勾起他的食欲便好办了。 “鱼面,却不见鱼?” 池桃笑回:“我将黄鱼剔出净肉,打成鱼茸和入面中,因此汤清面滑,只觉鲜美,却吃不到鱼肉。” 谢遥不禁击掌:“好个玲珑心思!”摸出一个荷包扔给池桃:“这是给你的谢礼,收下吧。” 那荷包入手沉重,池桃尚未说话,慕容也已经吃完大半,闲闲道:“果然味美。池小哥可愿跟着我们?我给你月银二十两银子。”他知道谢遥的苦处,因此想先用厚禄将池陶留住,专门为谢遥准备膳食,不再受那饥饿煎熬。 二十两银子,足够一个乡下中等人家一年的花销。 池桃没急着答应,低头想了想:“我原本要进京的……” “我们在此地盘桓一月,便启程回京,岂不正好?” 池桃抬起头:“可我不想卖身。且只管为公子准备餐饭,其余时间不在府内,可行?” 慕容眉头一皱:“你这小厮,怎地如此……” 话没说完,便被谢遥打断:“池小哥如此精于膳食,想必不甘为奴。正好我府内不便,不若我时常去池小哥家中用饭——月银还是说好的二十两照付,另外每月再给你三十两采买食材,可好?只是有一样,我不定什么时间去,我去时你得即刻备饭。”谢府情况复杂,虽无人再敢对他下手,可若是带了池陶回府,池陶却极可能遭了暗算。 那就是和现代的私房菜馆一样……如此条件已经是无法想象的丰厚,便爽快应了。 谢遥十分满意——肚子里暖暖饱饱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食髓知味,他马上提出:“既如此,我二人白日要去书院,晚间你送些点心来宵夜。” 池桃答应着去了,先回了迎宾楼,与汪掌柜说了谢遥已请自己为私厨的事,怕是跑堂的活计干不得了。 汪掌柜一愣,旋即大喜,一拍大腿:“嘿,真没想到,公子看中了你的手艺!我跟你说,谢家可不是一般人,你可得用心服侍着!夫人那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掌家理财都是有一套,若你进了她老人家的眼,那往后…….” 杂七杂八说了一箩筐,才想起辞工的事:“对对,你就甭来这边了,把公子照顾好是正经!这个月月钱照结,若要用人手,或是什么不便处,只管过来找咱们!” 要知道,池陶可是迎宾楼出去的,公子要了迎宾楼的人,还有比这更让他面上有光的吗? 邵成听见说话跑出来:“阿陶,你不做了?” 邵成待她一向和善,她笑道:“想是公子没吃过乡下饭菜,觉得我做的吃起来新鲜,便要我专去给他准备餐饭。” 邵成“哦”了一声,嘿嘿笑道:“好事!好事!你小子有本事!”池陶总是来得最早,帮着他做这做那,手脚又勤快,突然走了,还有些舍不得。 汪掌柜忽然想起一事:“那五香豆干?” 池桃想了想:“还是照旧,一日十五斤。只是想麻烦邵成大哥每日上午去取。”若是她离开去京城,便把方子留给汪掌柜,也算是答谢汪掌柜收留她做工的恩情。 池桃又去后厨转了一圈,一一告别,这才回了家。 池杏刚把今日份的豆干晾好,听见池桃叫门吓了一跳,忙不迭过来开:“怎地现在便回来了?莫不是身子不舒服?”便去摸池桃的额头。 虽说本性清冷,可在池杏面前,池桃总是不自觉地有一丝做妹妹的心情,不由自主便淘气起来:“你猜?” 池杏探过额头,觉得没有发烧,又看看池桃脸色红润,不像是生病不舒服的,这才有些放心:“到底咋回事?” 池桃掩好门,把谢遥赏的荷包从怀里拿出来一晃:“你看这是啥?” 池杏接过手,只觉沉甸甸的,又是一个宝蓝丝绸质地、绣五色祥云的精致荷包,打开看时吓了一跳,里面竟然满满的一袋碎银子! 池杏沉下脸:“哪来的?莫不是捡了客人的东西?”她心头一酸,拉着池桃的手:“咱们得还了去!姐没用,让你出去做工养家……可咱们不能拿这样的钱!”见池桃不动,她快哭了:“有这样的荷包,肯定是有钱人,哪会善罢甘休?定会找了来,你会被抓进衙门的呀!” 池桃心里莫名有些暖,她拉过池杏,小声道:“姐!你把我想到哪儿去了?这是我们迎宾楼的东家少爷,来府城游学,看上了我做饭的手艺,赏给我的。还要我以后不必去迎宾楼做工了,只日日给他做些饭菜就好。” 池杏半信半疑:“你啥时会做饭了?”虽然妹妹想出了做豆干的法子,可她是清楚的,在家时候,她可是从来没让妹妹进过厨房的呀! 池桃点点头:“你忘了?都是外公在梦里教我的!” 池杏恍然大悟,刚想说话,池桃把手指竖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又看了西屋一眼。 池杏连忙捂住嘴点点头,小小声道:“知道了,我不和人说。”又道:“阿楚还没起身。” 池桃无奈地看她一眼:“你也太宠她了,连饭都给她端到床上去吃。” 池杏笑道:“我看见她,就跟看小时候的你似的。”又有些伤感,摸了摸池桃束成男式发髻的头发:“只是现在桃儿长大了,什么也不要姐护着了。” 第二十六章 采青 池桃明白池杏的心理和看孩子越来越出息的父母一模一样,一边是骄傲,一边也有些微妙的失落感,她拉着池杏进了屋:“我这新的活计,没有你还真不行……我只知道怎么做,可这切菜、做菜,还得你来!” 池杏高兴了:“行!你告诉我咋弄,我做就是!”这些日子,她每天就上午把豆干弄好,下午收拾收拾家里,便什么事也没有,闲得难受。 此时已快到午时,阿楚蓬着头发无精打采地走出来,看见池桃打了个招呼:“哥。”相处久了,“哥”“嫂”已经叫得很顺溜了。 池杏见她眼睛红肿,吓了一跳:“你眼睛咋了?” 阿楚坐在桌边,倒了碗水,木木地喝了,又愣了一会儿,才哭了出来:“我,我梦见我父王了!还有母妃,她早就过世了……我梦见她抱着我……”想到家人,又想到自己落在江湖,还不知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亲人,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池杏连忙扯了帕子给她擦,心疼的不得了:“快别哭了,这不是咱们都在想办法,一定把你送到京城的。到时候你就还是郡主,想见家里人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阿楚哭了一会儿,见池桃只是一言不发,只有杏姐姐好人,觉得没趣儿,渐渐止住哭声,白了池桃一眼:“真没同情心!” 池桃闲闲道:“还没来得及和你说,今儿我被谢家少爷看中,要做他的私厨。他呢,恰好是京城来的,过一月便要回去,也要带我一起……” 话音未落,阿楚一下跳了起来:“真的?” 池桃点点头。 阿楚欢喜不已:“哎呀,不早说,害我白白哭一场!” 池杏也为她高兴:“这真是……想瞌睡就有人送来枕头!” 池桃笑道:“所以呢,这一个月,我要好好表现,可不能让谢公子觉得我只会那两下子。到时候,咱们和他们一起上京,路上便安全多了。” 得知池桃要在晚间去给谢家送宵夜,池杏和阿楚便把她围住,两个姑娘一左一右地坐在池桃身边捧着脸,愁眉不展:“做点啥好?” 池桃觉得,谢遥像是因为什么事倒了胃口,所以一般的食物难以勾起他的食欲。更严重的是,这件事还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导致对进食这件事有些抵触。 只能徐徐图之,当前还是得多做一些主打鲜香味浓的食物,先让他的食欲活过来。 池桃看看院子里石板下面怯生生探出头来的野草,定了主意:“吃些饭咱们便去城郊逛逛,采些野菜,去不去?” 阿楚高兴得拍手:“每日在家,闷也闷死了!” 池杏却有些担忧:“野菜?谢公子那种人,吃得惯么?” 池桃信心满满:“就是没吃过,所以才要做呀——再说,野菜那种清香,可不是能种得出来的!” 吃罢饭,三人收拾了下,便出门雇了个牛车往城郊去。 池桃问清了哪边草长得好,赶车的以为三人是出门散心,便好心地给指了城外馒头山:“那边风景最好!” 到了地方,池桃下车一看,虽名为山,不过是略略起伏的一片丘陵地,倒是草木茂盛,还有几棵极大的桃树,风一吹,花瓣落了满地。 阿楚高兴的又叫又跳,池桃塞给她一个篮子:“别乱跑,就在这桃树下头,给我收些干净花瓣来。”自己便和池杏低着头仔细地寻着野菜。 在青山村时,池杏也常去山上采野菜,是极熟练的,很快便找到一丛野菜:“这个可以吃!” 池桃看了一眼,马齿苋……味道过重,怕是不容易被接受。 又寻了一会儿,池桃眼前一亮,伏地而生,叶子呈羽毛状,边缘有白色绒毛…..竟然是荠菜! 池桃如获至宝,将荠菜采在手里,池杏跑过来看了看:“原来是找这个?那边还有许多!” 二人足足采满一篮方才住手,池杏又采了些马兰头、马齿苋等物——想是府城富庶,也是只有饥荒时代人们才会费时费力菜野菜吃,此时已经国泰民安许久,百姓多以采野菜果腹为丢脸之事,城郊野菜生长遍地竟无人拣。 那边阿楚也提着竹篮,蹦蹦跳跳地过来献宝:“你们看我捡了许多桃花!特别香!” 池桃见太阳西斜,便叫醒在下面等着的车夫:“去骡马市!” 骡马市大街原来是专门做畜生交易的所在,便有人来此趁着人气卖些菜蔬,渐渐地买卖的人都多了,就成了府城里最大的蔬菜米面交易场所。 一般的主妇都是上午出来采买,此时快到收摊时节,有的铺子门板都下了一半,价格都便宜许多。 池桃买了些小麦粉,又在快打烊的肉铺里头买了肥肉瘦肉各一条,在隔壁的鱼铺称了一斤半虾子,在鸡鸭铺子里花五文钱买了一副鸡架。 大包小包地回到家,池桃宣布:“今日做馄饨!” 阿楚跳出来:“什么混沌?” “是馄饨啦。你回屋歇着,等会出来吃便是。” 鸡骨架先焯水去飞沫,加入滚开的水熬上汤底——没有味精、鸡精的时代,全靠高汤提鲜。 这边厢池桃又将肥肉切成小丁,直接下锅煎出油来,将肥油梭子拣干净,把净油倒入瓦罐存好。 池杏已经把虾肉剥出来,剔掉虾线,将虾肉并一块儿瘦肉细细剁了。 荠菜同样焯水剁细,撒些盐粒腌了一会儿杀去水分,混入肉馅,打了一颗鸡蛋进去,就着刚刚炼过荤油的大锅将馅料倒进去,把残留在锅内的荤油充分利用进馅料。 秘密武器是早前池杏买来下饭吃的一颗五香腌菜,咸津津的倒是十分有味儿。池桃切了一点剁成细末混入馅料,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大大提升鲜味。 拿着筷子顺时针搅了半晌,直到馅料上劲儿,所有的肉、菜都自发自动地团成一个大丸子形状才罢。 池杏按着池桃的吩咐,将小麦面和好擀开,用刀切成半个巴掌大的薄皮儿。池桃拿起一张皮子放上馅料,再一裹一抿,一个圆滚滚宛如元宝的馄饨便包好了。 池杏心灵手巧,看了一遍便会,待包了三五个便已十分熟练,姐妹俩手指翻飞,不多会儿便包了四五十个。 看看天色,已经黑透了,估摸着谢遥和慕容应已到家。池桃便将熬好的鸡汤灌在瓦罐里头,又在竹篮里铺上油布,摆了二十来只在篮内,与池杏说了一声便出门往谢家去。 到得谢家,谢遥正刚回家,饥肠辘辘的却不肯先吃些东西垫补——他本就厌食,早晨的食物太过鲜香,其他的食物更吃不下了! 看门的老仆见了池桃如获至宝,紧着将池桃带到厨房。老魏早已烧着灶等,赶着将鸡汤烧开,包好的馄饨在汤里滚了一刻便熟,热气腾腾地盛了两碗装入捧盒,池桃便往松竹院来。 待端上桌,谢遥和慕容早已端端正正地坐好,低头一看:“是骨咄儿?” 池桃有些黑线,原来阿楚没听过“馄饨”,并非此时没有,只是换了个名字罢了:“是。” 鼻尖萦绕着清鸡汤的热气,谢遥夹起一个轻轻咬了一口,细细品尝着:“不错,有新鲜虾子的鲜味和嚼劲,菜却吃不出是什么,倒十分清香。” “是荠菜,可以补心脾,清肝明目的。晨起来时,听公子说昨夜未曾安睡,熬夜最是伤肝,因此特意做了这荠菜虾馅儿的…..骨咄儿。” 谢遥点点头,连汤带馄饨吃光一碗,方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碗,端起一盏茶漱口。 听雨简直有些热泪盈眶,公子自从幼年伤了胃口,便少进饮食,大凡食物不是尝一口便丢在一旁,便是连闻闻都觉得恶心。夫人就这一个儿子,不知为此求了多少医,拜了多少佛,就连进宫求太后赏的厨子都不中用,若不是上天垂怜,派了那道人来留下方子,只怕早已活活饿死。早晨自己病急乱投医,激起池陶为公子备膳,本来只是怕夫人责怪推卸责任,没想到歪打正着,竟然能让公子吃完一碗面。白日还担心这小子不过是会做那什么黄鱼面而已,没想到晚间还有惊喜! 这下算是立了大功,回去夫人还不把身边的漂亮丫鬟赏一个给自己做婆娘? 是要红玉呢,还是要绿翘? 听雨想入非非,忽地一柄扇子打在头上:“想什么呢,嘴巴都咧到后脑勺了!” 听雨回过神,见自家公子和慕容都站在自己面前看着自己,他张大嘴:“啊?您说什么?” 谢遥轻轻踢了他一脚:“天黑,还不点上灯笼送池小哥回去?”又对池桃道:“明日我与伏羲凌晨就要去城外,盘桓一日方回。早午你不必过来了,只按着今日的时辰,还送夜宵来便是。”谢遥深知自己身体未必一下就受得了三餐俱饱,今日已经足足地吃了两餐,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虽说现在并无不适的感觉,可还是注意些的好。毕竟,有这池陶在身边,不愁以后不能慢慢调养好这不吃饭的毛病。 听雨傻呵呵地“哦”了一声,便屁颠屁颠跑到池桃身边,在门房拿了盏灯笼,一路送池桃回了家——自然,池桃足足听了一路谢遥公子光风霁月、神仙下凡的光辉事迹。 次日一早,刚到辰正,池家大门便被叩响。 今日无事,池桃习惯了早起,便在后院活动拳脚。阿楚自然是还在呼呼大睡,池杏正在前头灶房里洗锅刷碗,听见叩门,以为是约好日日来送豆腐的,随手抿了一下头发便去开门。 第二十七章 邵成 门外正是邵成,他是闲不住的勤快人,不想耽误了酒楼的活计,便一大早就跑来池家取豆干。 按着原先池陶给他说过的路线找到这家,门一开,邵成却愣住了。 一个秀丽的小娘子……穿着白底儿蓝花的小袄,头上扎了一块同样布料的帕子,一双大大的杏眼黑白分明,水汪汪地直看到人心里。 池杏见着眼生:“您是……” 邵成忽地想起,池陶是成了亲的,没和自已一样住在酒楼,便是因为家里有婆娘,想必这就是池陶家的。他收敛心神,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我是迎宾楼的,与阿陶约好来取豆干。” 池杏想起池桃说过,还要按一日十五斤供应迎宾楼,忙开了门:“他在后院,您快请进。” 池桃听见响动,也走到前头来笑道:“邵成哥来的好早。” 邵成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可是打扰你们休息了?” 池杏忙道:“没,没,快到屋里坐,我去沏茶。” 邵成跟着池桃进了堂屋,把手里拎着的一个油纸包放下:“给你带的。” 池桃有些惊讶:“来我这还带什么东西?” 邵成笑道:“这是官衙大街上头顾家铺子的点心。到底是第一次上门,你放心,以后我就不带了——也带不起!” 池杏正端了一壶茶并一碟子干果进来,闻言抿嘴笑了笑,放下茶水,将那包点心拿了下去。 邵成见池杏进来,忙敛了笑容,鼻观眼、眼观心地坐好,待池杏出去了方才悄悄松了口气:“我听说谢公子挑剔的很,你一准有的忙。我也不耽误你,这就拿了豆干走了。” 池桃知道邵成也急着要回酒楼干活儿,也不多留,把包好的豆干拿给他:“我就不送了!” 邵成见池杏并没有出来送,拘谨去了好些:“好嘞,明儿我再来!” 池桃掩了门,池杏从灶房走出来:“这也是酒楼的伙计?” 池桃点点头:“嗯,听说是掌柜的远房亲戚,家里父母都亡故了,吃住都在酒楼。干活勤快的很,上上下下都喜欢。” 池杏拿了个碟子出来:“倒是懂礼,都是做工的,上门来还带礼物。”碟子里是方方正正四块浅绿色的点心,上头一层白糖,“这点心使了这么多糖,可不便宜呢。” 池桃拣一块尝了:“是绿豆糕啊。”干干的有些喇嗓子,池桃忙进屋喝了口茶,倒是觉得香的很。她心里一动,不知现在都有哪些点心种类?她不爱在酒楼做事,嫌油腻腻的不清爽,人又嘈杂。可前世因为要潜入那元勋之后家里,前世她是专门学过糕点的,以后倒是可以开个专门卖甜点的铺子,想必能够打开市场。 日升日落,很快一月便已过去,谢遥与慕容也到了回京之期。 这一个月内,因着白日里谢遥或是拜访名师,或是出城访景,池桃倒也清闲,只是按着谢遥的吩咐,送去早点或夜宵。谢遥也觉满意,便定了池家一家三口随谢遥回京。 池杏早就开始收拾打包,三人刚来府城不久,尚未置办太多器物。饶是这样,池杏看着带不走的锅碗瓢盆心疼得只想哭:“这都是花银子买的,可怎么好?” 阿楚嘴里衔着一朵串红的花朵,坐在台阶上撑着脸看池杏忙活:“带这干啥?到了京城,本郡主赏你一座宅子,要啥没有?给你配十个八个服侍你的丫鬟!” 池杏忙摇手:“可别!那还怎么过日子!” 阿楚咯咯笑起来,池杏转过头又去发愁。 池桃也走出来:“不用带太多,只把咱们随身用的带上就是了。邵成哥只怕也在酒楼住不长了,我让他过来挑挑,看有什么能用的让他拿走。” 池杏便停了手:“他咋要搬出来?” “他都快二十了,虽然穷,也得成亲。汪掌柜一直给他寻摸呢,估计也就是早晚的事儿了。” 池杏“哦”了一声:“也是。长得倒是堂堂正正的,不愁没姑娘愿意。” 说到汪掌柜,池桃又想起一事,便道:“你先收拾,我去趟迎宾楼。” 到酒楼寻到汪掌柜,先辞了行道:“我要随谢公子上京,这豆干便不能供应了……” 汪掌柜也正愁着这事,可谢家是他东翁,自是不能阻拦:“无妨,无妨,还用原来的花生米就是!” 池桃笑道:“我想把制作的法子给您留下,往后您就可以自己做了了!” 汪掌柜大惊:“这,这怎么好?这可是秘方……”自从迎宾楼推出豆干以后,城里也有几家仿制,可总是差些火候,“一个方子可是值不少钱呢!”心里已经在盘算,若是池桃要价,多少算是合适。 池桃摆摆手:“汪掌柜和善,愿意收留我做工,又帮着给找了方子,我感激还来不及,一个小小方子谈什么钱?”便把制作之法细细讲给了汪掌柜:“最重要就是晾晒的时间和方法,您让人按着我说的多练几次,自然就有心得了。” 想了想又嘱咐道:“这个说好做也好做,我估摸着过不了多久就有别人家能做出一模一样的来。您不如在口味上多动动脑筋,开发多些口味,另外就是要打出府城头一份的招牌来,让别人仿制了也出不了风头!” 汪掌柜一一应了,看池桃越发舍不得。 邵成跑来:“阿陶!几时启程,可要我帮你收拾行李?” 池桃正想与他说去挑拣些东西的事,笑道:“正想请你帮忙。” 二人一起回了池家,池杏已经把随身的行李收拾个七七八八,带不走的东西也都收拾整齐放在一边,见邵成来了便打个招呼进屋去了。 邵成见早已妥妥贴贴,奇怪道:“还有啥我能搭把手的?” 池桃指着灶房道:“我想着你也要成亲了,这些家伙都是才置办没两个月,九成九新呢,又带不走,看你可有什么能用的?” 邵成吓了一跳:“谁说我要成亲了?” “不是汪掌柜一直在张罗着?” “嗨!”邵成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没谱的事儿。我这样一穷二白的人,谁稀罕我?” 池桃心里一动,暗暗打量了邵成一番,身高七尺有余,身形矫健,体格结实。生得并不十分英俊,却胜在目光清澈,面目淳厚,放在现代便是个阳光大男孩的形象。 最难得事他出身贫苦,年幼失怙,却并没有养成卑微怯懦的性子,性格大方爽朗,为人朴实真诚,在酒楼也颇受上下人等的欢迎。 若是他和池杏能互相喜欢…… 这件事最难的,就是池杏对外的身份可是自己的婆娘,若他真对池杏起了心思,那岂不是又说明他居心不良! 池桃有些头疼,想到自己在京城还没定落脚的地方,便也没有多说,只道:“你只管看看有什么得用的就拿回去。我到了京城会给你写信给你我的地址,到时候你若是不想在府城了,就去寻我们!” 邵成十分高兴:“好!我也跟着掌柜的认了不少字,你给我写信,我一准能看得懂!” 次日一早,马车便到了池家门口,邵成也早就到了,帮着池桃把大包小裹扛到车顶上绑好,池杏并阿楚各背了个包袱钻进车厢,待池桃也上了车,挥手向邵成告别,车夫一甩鞭子,拉扯的马便小跑起来,渐渐地邵成的身影越来越小。 按着池桃的嘱托,邵成要在池家帮着把房子退了。原是押一付三的,押金退回来先寄放在邵成处,待日后见面再交还池桃。 到谢府门口侯了片刻,便有一溜四辆和自己这个一样的黑漆马车出来,连着二十个护卫模样的人。池桃探出身子看了看,那边车上和车夫并排坐着的听雨就使劲冲她挥手:“池大哥!” 一行人启程走了半晌,早已出了城。忽然池杏却“哎呀”一声:“我把帕子落在家里了!” 阿楚在车上摇的昏昏欲睡,随口问道:“什么帕子?” “就是那个蝴蝶兰的,用这衣裳的下脚料做的。”池杏扯了扯身上蓝底白花的棉布小袄,满脸懊悔,“原想随身带走,就没打包。一直记着来着,临到头却还是忘了!” 池桃笑道:“一块帕子而已,到了京城,我给你买十块八块的,件件都比这个好!” 阿楚马上道:“到了京城还用你买?我赏你十个绣娘,天天给你做衣裳绣手帕!” 二人说说笑笑地逗着池杏,这才岔开了。 赶路了一整日,连午间都是略略停在路边休整了一会儿,各人用些干粮便罢。到了晚间,已走出四五百里,早有有经验的护卫算好了此地有处驿站,前头的车便停了,听雨跑过来:“池大哥!公子说在此歇了!” 池桃点点头,回身对池杏和阿楚道:“今夜就住在驿站了,下来吧。” 阿楚早就巴不得一声,跳下车蹦了几下,抱怨道:“这车太小,坐垫又硬,真是硌死了!” 听雨还没走远,听见不乐意了,回身见是个脸孔黑红黑红的小姑娘,猜到是池陶原来说过的妹妹:“小娘子可是说笑,这可是谢家的车马,走出去谁不竖起大拇指,说一声气派?你口气这么大,倒好像千金公主似的挑剔!” 阿楚叉起腰:“你可别看不起人!怎么只有公主才能挑这马车的不好?”郡主就不行吗? 听雨鼻子里哼了一声,脸扬得高高的:“还真不是我吹牛!就是公主坐的马车,也未必有这么好!” 第二十八章 火锅 阿楚正要跳脚,谢遥与慕容走过来:“池小哥坐车可还习惯?” 午间时谢遥与慕容并未往后头车来,此刻阿楚一眼瞧见玉树临风的慕容,却是呆呆地不说话了,渐渐的脸上热了起来,万幸是今日出门前池桃又给她抹了特制的“粉底”,脸上黢黑带红,压根看不出脸色。 池桃暗暗将池杏和阿楚掩在身后,行了个礼:“多谢公子关心,一切都好。请您以后唤我阿陶便是。” 谢遥点点头:“晚食却是用些什么?” 池桃了然,想是这些日子谢遥已经被她养刁了胃口,日日都要用一餐自己做的膳食:“路途不便,不过好在有驿站,炭火是方便的。不若做’拨霞供’来吃?” “拨霞供?”谢遥饶有兴致地想了想,想不出是个什么,“也好。需要什么告诉听雨,让他预备了来。” 池桃答应着,已经有护卫帮着把池桃三人的行李拿了搬到驿站客房。驿丞得了消息,忙不迭地跑出来,老远便在作揖:“慕容侯爷,谢公子!不知您二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池桃脚步一顿——这慕容年纪轻轻竟然已经是公侯之身? 不过这件事暂时和她还没关系,她瞟了一眼慕容万年冰山似的脸,暗暗腹诽了一句,便先去自己房间换了轻便衣裳,下楼来寻听雨。 听雨早就在楼下等着——公子饮食才是头等大事——热切地跟着池桃进了后厨:“池大哥,都要什么材料?” 池桃四下看了看,见有肉有菜,还恰有一只刚剥了皮的野兔挂在灶边,便道:“你去寻一个炭盆,一个深些的铜锅,别的便不用你管了。” 池桃先拿了块猪肉,焯了水熬上汤底,又拿把小刀,将兔肉片成极薄的肉片,撒上薄盐抹些大酱腌制起来,又将灶边的几把青菜洗了装盘。 听雨拎了只铜锅回来:“这是驿丞的私房。若不是咱们来头硬,一般人还拿不着!” 池桃手下不停,漫不经心地问道:“他怎么赶着慕容公子叫侯爷?” “你不知道?”听雨一拍头,“嗨,也是。我没和你说过,你哪里知道这些事?”他吊儿郎当地溜达了一圈,见原先厨房里的人都被清走了,才道:“慕容公子是皇上封的怀恩侯啊!” “怀恩侯?我看他不过二十,有什么功劳就封了侯爷?” 听雨更压低了些声音:“他原来是西燕的皇子…..七年以前,咱们皇上刚即位没几年,最是好战,接连灭了几个小国,西燕就是其中之一……” 池桃暗暗诧异:“既是小国,为何还要带回我朝封以爵位?” 听雨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已经细不可闻:“本来也不会……只是慕容公子的姐姐,被皇上带回来封了妃,就是现在的琳贵妃。我是没见过,不过见过人的人都说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她同意入宫的唯一条件,就是保全弟弟的性命,这才……你看慕容公子单名个凌字,字伏羲,咱们中原人谁会起这样的名字?” 难怪….. 难怪慕容凌整日冰山也似,身上既有与生俱来的贵气,更有说不出的颓唐之气,从未见他有过笑颜。 听雨的话匣子一打开,再合上却不容易,叽叽喳喳地小声道:“不过慕容公子的侯府和我们家倒近,刚开始从不出门。我们公子按着礼节上门拜访了两回,倒是觉得投缘,这才带着他也偶尔出来走走。” 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池桃便不再多问,夹了些木炭放进炭盆,将肉汤调了味道,倒进铜锅后坐在炭盆上继续熬煮,又准备了两碟干辣椒末和一小碗盐、一小碗番荽。又从身上掏出了一件秘密武器——芝麻酱和芝麻油。 这时代已经有了芝麻,只是种植面积不大,因是外邦传入,人称胡麻,烹饪上也未得其法,人们只知道用干锅炒熟了吃。池桃偶然在集市上看到人卖,如获至宝地全部买下,又买了个小小的石磨,磨了一小罐子芝麻酱,又榨了些油。这回上京,她如今安身立命的本事又是厨艺一道,这等宝贝自是随身带着的。 池桃小心地舀了两勺芝麻酱,拌入适量清水打得稀些,撒上些盐粒、滴了几滴芝麻油搅匀,分入两个小碗中,连着辣椒末和番荽放入一个大托盘,又把兔肉和青菜装盘,向听雨笑道:“帮我把这炭盆端到谢公子房里吧。”自己也端起托盘随着听雨上了二楼。 赶了一天路,早晨和午间都是勉强吃了几口,谢遥早已饥肠辘辘,又不肯去吃以前惯用的丸药,便拿了本书强迫自己不去听肚中咕咕作响的声音。 所以听雨刚走到房间门口,来得及还没敲门,谢遥便迫不及待地从里面打开了门。 听雨愣了愣:“公子来的好快……” 谢遥见他只端了一口铜锅,懒得理他,笑着对后头的池桃道:“今日阿陶做了什么?” 一语未毕,瞧见池桃手里也只端了个托盘,上头放了几盘肉、菜,小碗里不知是什么,可那肉和菜都是生的! 这,要不还是吃丸药吧…… 池桃眼见谢遥一张俊脸的表情从期待到喜悦到石化,十分好笑,不过也知道饿着肚子的感受,赶紧道:“这道拨霞供,就是自己动手,边做边吃才有乐趣,且味道也美,您一尝便知。” 听雨放下铜锅在桌上,那肉汤还在咕嘟咕嘟滚开着,谢遥闻到香气,方才放心了几分,不过还有几分狐疑:“不过就是煮肉吃?” 说话间已有眼尖的下人请了慕容凌过来,池桃便不再多说,将托盘里的一样样拿出来摆好,先拿双筷子将夹了些兔肉放入铜锅,不过几息的功夫便捞出来,在芝麻酱里一蘸,分别夹到谢遥和慕容凌面前的盘子里。 谢遥半信半疑地尝了一口:“的确味美!” 慕容凌默不作声地吃了,也点点头,二人便学着池桃的做法,自己夹肉去涮。 池桃笑道:“这叫’拨霞供’,取其鲜红肉片在白汤里翻滚,有如晚霞蒸腾之意。”指指辣椒末:“若是爱吃辣的,只蘸辣椒干碟也好吃的。”其实就是火锅,但池桃想着这二位既然是饱读诗书的贵公子,自然是喜爱风雅的,所以还是用了火锅在古代的名字。 果然谢遥赞道:“不光味美,名字也颇有意趣。” 池桃笑笑,见听雨在一旁小心侍候,自己便退下了,自去厨房就着灶台煮了些肉、菜,盛到个大碗里,调了三碗芝麻酱,端上去同池杏和阿楚用了晚食。 平日叽叽喳喳的阿楚却呆呆的,吃饭也只是扒了几口青菜,便瞪着大眼睛等着池桃吃完。 池桃有些诧异,想了想放下碗:“你有事?” 阿楚眨眨眼,跑到门边四下张望了下,见无人在门外,又跑回来严肃地看着池桃:“我要嫁给那个慕容侯爷!” 池桃差点跳起来:“不行!” 阿楚一愣,叉起腰,不自觉地露出娇蛮的语气:“我要招他做郡马,身份也相当,怎么不行啦?” “你今日才见他第一面,知道人是好是坏?性子合不合得来?”池桃也有些诧异自己的“多管闲事”,可和阿楚相处了这么久,她又实在是个性子单纯的小女孩,由不得池桃不管。她压低了些声音:“你可知道他本来是西燕的皇子,国灭后被掳到中原,皇帝封他个怀恩侯,不过是面子功夫罢了!你看他脸总像个冰块,我都从来没见他笑过,这样的性子能对妻子好吗?而且又没自由,还不如普通人家!你父亲肯定不会答应的!” 阿楚“啊”了一声:“原来是西燕的皇子!”她想了想,笑嘻嘻道:“乳娘和我说过,西燕皇室选妃只选美貌,所以这么多代下来,皇子公主人人俊美无比,果然如此!这么说若是嫁了他,我的孩儿也会个个貌美了!” 池桃无语,合着这小祖宗完全没听进去。 池杏光是听着阿楚这些大胆的话,脸都红得像柿子,小声道:“你个小姑娘家,怎好说这样的话?” 阿楚一扬下巴:“怎么不能?从小父王就和我说,长大想嫁谁嫁谁,全凭我自个的心意!” 池桃颇费了一番口舌,才叫阿楚答应下来,至少在恢复她的郡主身份以前,万万不能和慕容凌有接触。否则,不光是担心这个小妹妹可能会被伤害,太后可是阿楚的亲祖母,她更怕自己被太后一个迁怒便性命不保! 吃罢晚食,池桃叫了驿站的下人送了热水上来,三人洗漱了便早早歇了。 睡至深夜,池桃被几声叫喊惊醒。 她仔细听了听,似乎是兵器械斗之声。 没多一会儿便归于平静。 这间驿站,今日只接了他们这一拨人。 不知是冲着慕容凌来的,还是谢遥?大部分人心目中,慕容凌应该已是丧家之犬,全靠姐姐在后宫得宠才能苟且偷生,应该没有太多除掉的必要。她更倾向于谢遥——看来,就算贵为世家之子,面临的也不光是鲜花着锦。 不过看样子来偷袭的人都已经被干掉了,池桃翻了个身,又合上了眼睛。 第二十九章 进京 如此一行数十人,四日后便到了京城。 黄昏时分,城门已经关了,侍卫在城楼下喊了几声,上面守城的探出头看了看:“是谢大公子和慕容侯爷!”便开了门。 一进城,阿楚忍不住便要掀了帘子往外看:“哇!这么多房子,比大理还要好!” 池桃失笑:“大理再好,最多也只是个府城,这儿可是京城,天子脚下,中原的脸面,能不好么?” 今日谢遥、慕容凌和听雨都骑了马在前头,谢遥和慕容凌商量了一会儿,又对听雨嘱咐了几句,听雨便调转马头,来到池桃所乘马车旁:“公子已经给你安排了一个住处,只是今日天晚了,你看你们是这就过去,还是随慕容侯爷回府暂住一晚?”他声音压低:“不是我家公子不邀请你去住,我家人口多,实在不便。” 池桃了然,之前从客栈搬家时曾听池杏说起过,搬家不能在晚上,否则请不来灶王爷,这个家运势便差了。不过她却是不信这些……她瞄了一眼阿楚,听说可以去慕容府借住,小妮子已经喜形于色,就差脱口替她答应了。 那就更不能去了! 池桃道:“多谢两位公子好意。不过我们风尘仆仆,还是不去慕容公子府上打扰了——毕竟带着家眷多有不便。”大家都知道是托辞,慕容凌怎么说也贵为侯爷,家里定是大大的府邸仆从如云,池桃不过半仆身份,有何不便?只是不愿给自己、也给慕容凌添麻烦罢了。 阿楚的笑脸一下垮了。 池桃不理她。 听雨去回复了谢遥,谢遥点点头,冲慕容凌笑了笑,便嘱咐一名护卫带着池家这马车径自拐了弯,到了他事先安排的住处。 虽说天色已黑,可到底是京城繁华,趁着各家门口挂着的灯笼也能看清,这条巷子青石板铺的路面齐齐整整,又甚为宽阔,足可容纳马车行走。 到了最里端,车夫勒住马:“到了。” 池桃跳下车,抬头看了看门首,光滑的匾额上并未题字,送他们来的侍卫低声道:“是我们公子秘密置下的宅子,一直空着。” 池桃点点头,带了池杏和阿楚随着侍卫进门,转过影壁,便是一个干净院落。待侍卫寻了灯笼把火点起来带着池桃转了一圈,方才看清,这是个前后两进的院落,前头三间高大正房,后面又隔着一个小小的院落,是一排房间并左右两处厢房,东厢房内设了灶台等物,作灶房之用。再往后走,本来应是后罩房的位置并没有起房子,而是一片空地,也并没有用青石板铺起来。池桃惊喜地发现,竟然还有一眼小小的水井。 她家中其实都是女儿,如果日日出门去打水,或是让人送水上门,自是多有不便,若自己家中有井,那就要方便得多了。 她向侍卫行礼:“多谢大哥。”回屋在行李中翻出一个小罐子:“是我在府城时做的,吃菜时点上一点儿,味道便香许多!” 侍卫知道这个瘦小的少年是主子专门带回来做菜的,连公子多年不吃饭的毛病都能治好,想必有一套。高高兴兴地接了,又嘱咐了一句注意门户等语,带着车夫回去复命。 池杏和阿楚等在正房,见人走了,池杏脸上才露出忍耐了许久的兴奋:“这样好的房子,给我们住?” 池桃笑道:“我可是被高薪聘请回来的特级厨师,给个住处算什么?”她想了想,“这样,这间宅子不小,咱们住在后头,前面正房收拾了出来,专门作谢公子用膳的地方。”正房三间大屋宽敞豁亮,中间的就做餐厅,东边的设个书房,谢公子来时可略作等待,不来时池桃也可以用,西边的摆张塌,作为饭后小憩之所。 池杏自是一百个听妹妹的。阿楚还是气鼓鼓地不说话,池桃懒得理她,因着天色已晚,略略收拾了便歇息了。 次日,池桃还睡着,就感到池杏悉悉索索地起了床,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池桃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天色——还黑漆漆的一点光亮也没有,便知定是池杏刚搬到这等“豪宅”,一刻也等不得,恨不得不吃不睡地把家里收拾妥当。 池桃又睡了一刻方才起身,趁着蒙蒙亮的天色,果然看见池杏像个小蜜蜂,一会在东屋,一会在西厢的忙活。池杏瞧见池桃出来了,笑道:“我把灶房擦洗了,这什么器物都是齐全的,连柴米都有,只要买些菜就可以开火做饭。谢公子对我们这么好,你可不能偷懒,弄那什么省事的‘拨霞供’,要好好地做些可口的。” 池桃扑哧一笑,故意逗她:“是呀是呀,谢公子又英俊又多金,还对咱们恩重如山,是不是瞧中他啦?” 池杏红了脸,丢下手里的抹布就来撕池桃的嘴:“你这妮子,说话越来越不把滑。这混账话是姑娘家说得的?再说谢公子天人一样的人,我算啥?连人家最下等的丫鬟也比我强好些!”神色黯淡下来。 池桃见姐姐又想起了青山村的事情,心里一紧,忙拉着她嬉笑打闹了一会儿,方才混过去,便听有人叫门。 来得是慕容凌身边的小厮墨香,池桃见过几次,只是奴才随主子,这墨香也是一副冰块脸不苟言笑,与池桃不甚熟悉。 墨香身后跟着一辆马车,见池桃开了门,他抬抬下巴,身后的人便从马车上卸了东西,一样一样地搬进去。 池桃“哎,哎”了两声:“这是怎么说?” 墨香一如既往地板着扑克脸:“是我家公子说你这里恐怕各色东西都不齐全,让送来的。今日他和谢公子来此用午膳,让你早些预备着。” 池桃无可奈何,只得进屋清点了一番,见送了许多米粮并各色豆子、花生,还有些碧绿的新鲜菜蔬、牛肉羊肉并一尾新鲜鳜鱼,她拍拍头,问池杏:“上回让阿楚拣的那些桃花,带来了么?” 池杏想了想:“带了!本来东西多,不想带那个的,阿楚说她头回干活儿,非得拿上!” 说着找出一个蓝花瓷罐子:“都在里头!” 池桃打开罐子,见俱已晒干,还有淡淡的桃花清香,心中有了计较。 二人做了早食吃了,又给阿楚留了一份,池桃便泡在了灶房准备午膳,池杏见三人不多的几样东西已经都安置得整整齐齐,便又在后院里转来转去,嘴里念念有词:“这里种胡瓜,那两垄菘菜,豆角……” 池桃不去管她,先把桃花瓣倒出来磨了粉。见院子里种了一棵春椿、一棵石榴和一棵松树,心内一动,从柴房搬了梯子出来,爬上去采了些松黄和春椿芽。其实此时已经开春许久,嫩芽不多,所幸还有一些可用。 忽听门外有小贩拉着长音喊:“卖牛乳,牛乳嘞!” 池桃一喜,京城果然样样齐备,竟然还有卖牛乳的。本来她打算用香油和面做松黄饼的,可香油味重,和了蜂蜜在一起并不出色,不若酥油。既有的卖牛乳,池桃忙跑过去开了门:“这边!” 青衣小贩推着辆小板车,上头一个大瓮,见有人喊,笑嘻嘻地跑过来:“您要多少?” 池桃揭了盖子,拿旁边的大勺舀起来看了看,乳汁洁白干净,有股天然奶香扑面而来,暗暗点头:“怎么卖的?” “三十文一斤。” 池桃有些惊讶:“这么贵?”米面也不过十几文钱一斤。 “大哥是才搬来的吧?”小贩摘下帽子扇了扇风,“京城里卖牛乳的可不多,算上我也就七八户。可有的养孩子金贵的,那可是日日都要喝上一盏,或是家里妇人也尽有买来喝的,每日都卖光呢。” 池桃想想也是,这东西天然产量并不高,便回屋拿了个盆舀了五斤:“明日再要五斤。” 小贩正答应着,隔着一个门的人家开了大门,出来个扎头巾的大嫂:“来啦?照老样子称一斤。”抬头瞧见池桃,又看了看池桃背后半掩的大门,有些惊讶:“这宅子卖出去了?”便探究地打量着池桃。 初来乍到,池桃不欲过多交谈露了底细,便对着妇人笑了笑,转身进了自家。 既有牛乳,以前做不了的许多东西便都可以一试了。 牛乳入锅烧开,倒入铜盆冷却后,揭下奶皮,再煮再冷,反复多次后牛乳已经极稀薄,奶皮却积了厚厚一沓。再将奶皮入锅煎制,便得到酥油,也就是后世的黄油。剩在锅中的乳渣也小心收起。 再和了面,拌入酥油、蜂蜜和松黄,揉到上劲,盖上湿布放在一旁。将干花瓣倒出来,用干净的臼子细细碾成末,又把鳜鱼宰了,里里外外地处理好,抹一层薄盐、倒两勺酒腌渍起来。 池杏见她忙碌,便走到灶房:“可有什么我能做的?” “来得正好。”池桃胳膊还酸着,虽然她曾经系统地学习过厨艺,而且最终也有了些造诣,可在这没自来水、没煤气灶的环境下,一个人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姐姐帮我把那面团擀成最薄的那种薄片。” 第三十章 松黄 “好嘞。”池杏净了手,捋起袖子揉了几下,“怎么闻着这么香甜?” “那当然!”池桃眨眨眼:“这可是咱们到京城,生意开张的第一顿饭,自然是要拿出新奇的来!” 池杏“噗嗤”一笑:“还生意开张,你还当生意做起来啦?” 池桃认真道:“我又没有与谢家为奴为仆,等于是和谢遥是雇佣关系,他雇我给他做饭,和饭馆酒楼又有什么区别?” 池杏抿着嘴笑:“新鲜词儿那样多!”依言擀成一张又大又薄的圆形面饼。 池桃过来看了看,又在面饼上抹上一层薄薄的酥油,将面饼折了几折:“还是擀开,再抹这个,这叫酥油。这样反复四五次便成了。” 自己就去择了一把豌豆苗,作为中午的素菜。 看看时辰,快到午间,估摸着谢遥也快来了,便升起火来烧热油锅,另一口灶上坐了一口深底铜锅,烧上开水,将桃花粉洒入些许。 将鳜鱼入锅两面煎到略微焦黄,旋即捞起放入铜锅,加盐调味,不过片刻便已里外俱熟,盛在铜盘内,以数片干桃花瓣作为点缀。 池杏那边也早已按着池桃的吩咐,将面团分成十二块,擀成圆圆的面饼。池桃另起一口锅,刷一层薄薄的荤油,烧热后将松黄饼烙至两面金黄方才出锅。 豌豆苗好做,一炒便熟。 饭菜刚刚做好,听雨便来叫门:“公子来了,午膳可备好了?” 池杏早已避到后头,池桃忙将谢遥和慕容凌请入正房:“这间以后便作为公子用膳的房间。”正正经经地行了个礼:“池陶多谢公子,不但带我一家进京,还安排了这样妥当的住处。” 谢遥哈哈一笑:“无需多礼。我吃着你做的饭,自然是要为你考虑,否则你这样好的厨艺,若是被人抢了去,我不是又得每天靠吃丸药续命么?” 池桃笑笑,知道自己厨艺虽好,可并没到这样的地步,不过是取了巧。 一一上了菜、饼,池桃便指着鳜鱼道:“这道菜叫’桃花流水鳜鱼肥’,是用了春日里的桃花磨成粉做的,吃起来有桃花香气,两位公子尝尝。” 谢遥见那鳜鱼不似家中水蒸做法,香气扑鼻,还点缀着几片淡粉色的桃花,夹了一筷尝了,不禁连连点头:“确实美味,伏羲你尝尝。” 见二人开始用膳,怕要说什么自己不便听的,池桃便给听雨使了个颜色就退下了,自去灶房准备做些点心给谢遥带走。 还未动手,听雨便跑过来:“池大哥,那饼还有多的么?” 松黄饼一块有巴掌大小,池桃寻思着二人最多也各用两块,因此只端了四块上去:“还有八块,可是不够?” 听雨笑嘻嘻地:“不是,公子说这饼美味,要带回家去给夫人尝尝,侯爷也说想带些回去。正好,各包四块。” 池桃想了想,架子上彷佛有一对乌木雕花的盒子,忙找了出来,将松黄饼用油纸包了放进去:“这样可行?” 听雨仔细看了看:“是喜鹊登枝的花儿,正合适!” 午食已毕,二人各自离去,与池桃说定了若是往后要来此地用饭时,提前一日遣人来知会,池桃自是乐意能够不被打个措手不及。 至于松黄饼,池桃丝毫不担心会“滞销”。她早已经打探清楚,这时代其实已经掌握了用肥肉炼制荤油之法,并能够将其运用在饮食中,例如糕饼制作,只是通过油的高温来煎炒炸的法子尚未流行开来,只在一些特别讲究的富户人家使用。所以这时候的糕点,多半是混了猪油再加上大量白糖制成,虽然香甜可口,可也极容易腻味。或是还有纯干制的点心,比如上回邵成送来的绿豆糕,一滴油也不加,适合泡水食用,否则便会干得噎嗓子。 她的松黄饼却是用酥油制成,不但有松黄的清香,更有浓郁奶香。谢遥母亲、琳贵妃都是女子,岂有不爱之礼? 打发走了“客人”,池桃关好门回到后宅,见阿楚也起来好一会儿了,正坐在桌旁眼巴巴地等着她。 “已经到了京城,什么时候去见皇上?” 池桃想了想:“那谢遥是大户人家,不如我想办法让他打听打听,那个假冒的’华音郡主’有没有进京,现在是什么情况了?”其实慕容凌的姐姐便是后宫宠妃,自是更加合适,可她不想在阿楚面前提及慕容凌。 “那还不如找慕容凌……” 池桃当没听见:“等有了消息,咱们再计较,免得冒冒失失得寻不到门路。” 阿楚闷闷地应了,池桃见她不高兴,有心哄她:“有新鲜羊肉,中午咱们吃烤肉可好?” 便用铁盆烧了木炭搁在院子当中,架了铁丝蒙子,把腌制片刻的大块羊肉直接放在蒙子上烤起来。不多时便有滋滋的油脂冒出,滴到烧得通红的木炭上,冒起一阵青烟。 趁这时候,池桃又调制了小料盛了三碗,三人便围着炉子坐下,吃起烤肉来。 “嗯,好吃……”阿楚孩子心性,见烤肉又好吃又好玩,便暂时将找回身份的烦恼事抛到一边,开开心心地叫着:“那块我要!”第四 这边谢遥与慕容凌告别,打马回了谢府。 谢家是书香门第,耕读世家,只是到谢遥爷爷这一辈时,已经又两代家中未曾出过进士,却耗费大量钱财供着子弟读书,家道已经中落,祖产早被用得七七八八,却在乡里还强撑着场面,内里早已十分不堪。多亏谢遥的父亲谢南上京念书时,偶遇了宁远侯史超,十分欣赏他的才学,又见他到底是家学渊源,便将才满十六的女儿史念慈许配给了谢南,十里红妆,映红了整条长街。 史氏是全家疼爱的幺女,却因幼年祖母做主接连定的两门亲事,都以对方夭折而告终,平白传出了“克夫”的名声。史家对流言嗤之以鼻,但无奈京中已无人敢娶,因此史超才能力排众议,将女儿嫁给了一穷二白的谢南。史念慈长于武将之家,却酷爱诗书辞赋,真心崇拜自己丈夫,一路供着丈夫读书、供养公婆叔姑毫无怨言,直到谢南考中举人、进士,最终皇帝钦点了状元。又在岳家明里暗里的帮衬下,官越做越大,现今已官至户部侍郎。 户部侍郎是正四品。历来做官,五品到四品是个坎儿,若能顺顺当当地在壮年便做到正四品上,那入阁便有希望了。户部侍郎又是实权的官职,谢南才三十九岁,在朝中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谢府在荷花里,这一片都是权贵人家,最是清幽雅致。原本是个前朝侯爷的府邸,本来以谢南当时的资历还买不到这样的宅子,还是在原主脱手时,史超见谢南十分悦意此处,又希望女儿离自己近些,便托人从中说项,又暗中替谢南多付了半成银子,方才置下了这处家业。 谢遥下了马,把鞭子扔给听雨,自己提着乌木盒子进了正院。 史夫人刚刚小憩起来,正由大丫鬟红玉服侍着喝茶,听见丫鬟掀帘子通报大公子来了,忙抬眼去看:“今日这般早便回来了?”谢遥十八岁上中了举人,正在松月书院读书。 “今儿先生去访友了,下午没有课。”谢遥把食盒递给丫鬟,早有机灵的搬了个绣墩在史夫人跟前,便坐了上去。 史夫人就谢遥一个儿子,又生得清俊,怎么看都是欢喜的:“盒里是什么?你又给娘淘换了什么新鲜物件儿?” “是样点心。”说着丫鬟便将乌木盒子打开端了上来,“我吃着香甜,特意带回来给娘尝尝。” 史夫人最知谢遥的怪病,大半食物做好了端在他跟前,他是闻一下都想吐,小时候是真吐,大了些能控制自己,也是强忍着恶心。惯常一餐饭谢遥只能吃个两三口,若是厨子做得特别出色,谢遥动了四五次筷子,史夫人一日都要念佛了。如今谢遥称赞一样点心好吃……史夫人深感诧异,忙去看盒内,见是金黄的面饼,有些疑惑:“不过是面饼罢了,有何特殊之处?” 谢遥抿嘴笑道:“您尝尝便知。” 红玉早净了手叫人拿了碟子和筷子来,见史夫人点了点头,便伸手掰了一块放在碟子内。 史夫人拿起筷子轻轻一尝,顿觉酥脆异常,奶香满口,还有股说不出的清香,惊喜道:“确实美味。这是哪里的厨子做的?你能用多少?这样好的厨子,多少身价钱娘也给!” 谢遥笑着摇头:“是朋友家的厨子,也是偶然为之,并没有多出色。” 史夫人狐疑,正待开口,谢遥便道:“午后无事,我与母亲说些这些时日在豫州所学吧。” 从谢遥进学开始,每隔几日史夫人便要亲自指导学问。虽然谢遥渐大,已经不是史夫人所能教导的了,可母子间这个习惯一直保留了下来。 这时候是不许丫鬟下人在跟前的,红玉便带着一屋子丫鬟退了出去。 谢遥方笑道:“您看我可是胖了些没有?”昨日天黑谢遥才到家,今日又一早去松月书院,母子二人尚未有过多交谈。 史夫人细细打量了一番:“是胖些,只是还不显。” 第三十一章 家人 谢遥低声道:“我在豫州寻到个妙人,就是您的那个迎宾楼里的,竟然做的一手好菜。但凡他做的,我都能用好些,这些时日我都没怎么吃丸药了——我把他放在外头的一处宅子里,不引人注目,免得被有心人知道了。” 史夫人连连点头,大喜过望:“真的?迎宾楼竟有这样好的厨子?”又懊悔:“早知我就早早让他来了,我儿吃了这些年的苦!” 谢遥摇头:“不是厨子,原来在迎宾楼做跑堂的。”又笑道:“您还说早早让他来,他今年才不过十四岁,再早几年也就是个孩子,能做什么?” “十四岁?怎地便有如此手艺?” “不知,我也没问,想来是有些特异之处。” 史夫人且喜且悲,抓着谢遥的手,眼里已经漫上了泪水:“是娘没用,让你遭那样的罪……还好上天垂怜,先是有高人送药保住性命,如今又有这等得了仙缘的好厨子,偏偏就碰到你跟前,偏偏你就能吃他做的饭菜……” 谢遥知道自己幼年遭劫以至落下不能好好吃饭的病根,乃是史夫人头等伤心事,连忙岔开:“您这几日可有进宫瞧皇后娘娘?今儿伏羲也递牌子进宫看他姐姐了。”皇后王氏是史夫人的手帕交,常常召她进宫去说话的。 史夫人知道儿子的孝心,不欲自己提起往事伤心而已,便装作被分散了注意力:“前儿去了一次,和我倒了半天苦水……皇上如今越发任性,只宿在如意馆。皇后娘娘虽然不理会,可架不住满宫的嫔妃日日来聒噪,劝了皇上几次也不听。”如意馆便是琳贵妃的宫殿。 “皇后总是那般仁和。” “可不是?说来也怪,琳贵妃性子古古怪怪的,连皇上的旨意有时都要怼回去,倒是只听皇后娘娘一个人的话。这回我进宫,还碰见她来给皇后娘娘请安,恭敬的很。” 谢遥笑道:“虽说是贵妃,可也是妾室,恭敬是应当的。” 史夫人点头:“倒是。” 话音未落,便有丫鬟进来通报:“林姨娘来了。” 一个纤弱美人摇摇摆摆地进来,解了披风,口中道:“夫人午间睡得可好?” 这是林姨娘林婉言,也是谢南唯一的妾室。原本是谢南母亲的侄女,父母双亡后一直依附谢家过活。等到谢南娶了史氏,把全家从湖州老家接到京城居住以后也跟了来。谢遥五岁时,史氏又怀了身孕,临产时由于时间过长,只产下一个死胎,自此伤了身子不能有孕,又本来便比谢遥大两岁,以后生育无望,便由婆母做主,将已经二十岁、成了老姑娘的林氏娶进门做了妾。没两年也生了一个儿子,便是谢遥的庶弟谢进,翻过年又生了女儿谢宁宁。 林氏今年也有三十六了,却还像双十年华一般纤细漂亮,且生子育女后,面上添了无数妩媚,偏生又神态天真单纯,令人忍不住想去深究,这个女人到底是性感还是纯真。林氏一向对史夫人温柔谦卑,忽地看见了谢遥,连忙行礼:“不知大公子在此,冲撞了公子了。” 谢遥点点头,和母亲告了别便出去了,出门时朝红玉使了个眼色,红玉便仿若无意地将食盒拿了下去。 只听见林氏在里面笑意盈盈道:“听说您这几日晚间睡得不好,我做了个青玉籽的枕头给您…….”林氏瞥见红玉拿了盒子出去,睁着一双懵懂好奇的大眼睛,“盒里是什么?”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掩嘴笑道:“我知道了,定是大公子出门在外惦记您,给您带的什么好东西!” 谢遥的脚步就顿了顿,嘴角浮现出一个讽刺的笑。 谢遥住在外院,原来侯府世子住的思慎堂。刚到外院,便有清亮的一声:“大哥!” 十二岁的谢进正处于孩子和少年的转换期,刚刚搬来外院,对早早中了举的大哥有种天然的崇拜,他跑到谢遥面前:“大哥!” 谢遥站住脚笑道:“看你毛毛躁躁,多大了还连蹦带跳地跑?” 谢进摸摸头,不好意思:“这不是看着大哥了么?你去见母亲了?” “是。刚林姨娘去了,我便出来了。” 谢进皱皱眉头:“姨娘就是有事没事爱去母亲那添乱。”他热忱地望着谢遥:“我们同窗想休沐日开个茶会,大哥有空也来吧?” “看有没有事,无事便去给你们助助兴。”谢遥对弟妹一向宽和,“我给你带了豫州特产的面人,一整套西游记的,捏的活灵活现,等会让听雨给你送去。” 谢进喜上眉梢,却又马上忍住了:“哎呀,我都多大的人了,还给我玩面人…….” “若是不要,我便一起都给宁宁了。” “别别别,我要,我要!” 兄弟二人说笑一番,谢进下午还要上课,不敢多耽搁,紧着赶去书院了。 谢遥回到思慎堂,观风迎出来:“公子。” 观风是谢遥外公史超从小看好了培养着,谢遥一搬到外院便派了来,既识文断字,又会些拳脚功夫,且心思缜密,一向谢遥身边最得力的。 谢遥点点头进了内堂。 观风跟了进去,待小厮服侍着换了衣裳,便屏退下人,密语道:“按着您的吩咐,您启程去豫州时,我便装作无意,把您的详细路线和落脚点透给了牧云……”牧云也是谢遥的贴身小厮,是他祖母牛氏给的,是牛老夫人身边大丫鬟晓丹的弟弟,谢遥本来已有了听雨和观风,可长者赐不可辞,只得收下。 观风继续道:“我一直派人盯着他,除了当天晚上晓丹出来了一次,让他帮着买些胭脂水粉,没见和别人接触过。” 谢遥点点头:“果然是她们…..” “公子猜测不错,只怕十五年前的事情与她们也脱不了干系。” 谢遥沉默半晌:“你先不要与人说,待我想想。” “明白,我不会同夫人和老侯爷说的。” 天擦黑,池家大门又被敲响。 听雨站在门口:“池大哥,慕容侯爷把今日的那个松黄饼送进了宫里,得了皇上和贵妃娘娘的欢心,侯爷特意派人去和我们公子说请你再做些别的,明日再送些给贵妃。” 原来说好的是谢遥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须得上饭上菜,如今就当是来点宵夜,也没法子,只得应了,又道:“侯爷可有说,要做什么点心?” “只说和今日相似的便可。” 池桃想了想:“你且先随我进来,我想想做什么。” 池桃带听雨进了灶房,翻了翻剩下的食材,见白日用的酥油和奶渣还剩好些,心头一动:“你吃过带骨鲍螺吗?” “什么?是个点心?怎地还有骨头?” “嗯……没有骨头,就是面做的外壳,里面是奶油。” 听雨傻愣愣地摇头:“奶油是啥东西?” 听雨在大户人家当贴身小厮,见识应该是不少,若连他都不知,应该是还没出现。 那便做带骨鲍螺,只是……池桃问听雨:“慕容侯爷明日想什么时候进宫?” “应该是下午!” 那便好办了,“你帮我做件事,明日晨起,越早越好,买十斤牛乳,放在冰窖内。冰窖你家有吧?” 这个能听懂,听雨急忙点头:“有,咱们家宅子原来个侯府,花园里头挖了冰窖的!年年冬天都要去城外起冰,预备夏日降温使。” “买了牛乳,分装在十个广口的小瓮里,放入冰窖。两个时辰以后,你将牛乳连着瓮一起拿过来,注意行车要稳,不能摇晃。还有给我带些冰块来。” 听雨答应着去了,池杏闻声出来,见池桃面带忧色,不禁担忧:“可是有什么事?” 池桃摇摇头:“今日慕容侯爷拿走的点心送进了宫里,又让再做些明日来取。历来皇宫是非多,又是吃食,若惹人注意就麻烦了。” 池杏不懂,疑惑道:“这不是好事么?” 池桃不想她多担心,笑道:“是我爱杞人忧天罢了。应该无事,且咱们的点心得了皇上称赞,以后开个点心铺,生意一定好得很了。”又赶池杏:“忙了一日,你快去歇会儿。” “啥也没做,有甚累的?原想着洒扫收拾一番,可这里样样都齐备干净着,做饭做菜你又用不着我。”因为觉得自己太闲,池杏颇有怨言。 池桃忙赔笑:“哎,看我,忙起来忘了给姐姐找些事情做。明日你帮我上街买些玫瑰来吧,咱们做点玫瑰酱。” 池杏这才高兴了,抿嘴笑着回屋去和阿楚作伴。 池桃钻进灶房,拿了两个新鲜顶叶的橙子,洗干净了用柳叶刀细细削下外皮切成碎丁,用些蜂蜜腌渍起来。 次日,因着知道池桃要准备进上的点心,谢遥没来用饭,待到下午同听雨一起将冷冻的牛乳送了过来。 池桃已经万事俱备,烘制了十来个小儿拳头大小的酥脆外壳,只待制成奶油灌进去便可。又利用上午空闲,和池杏去了集市,姐妹俩分头行动,池杏去买玫瑰和零碎物件,池桃则寻了个茶叶店,此时茶叶文化已经兴起,好在还没有走上茶汤流行的路,仍是清水煮茶的多。池桃拣着自己认得的红茶、绿茶各买了些,正待走时,见还卖茶具,仔细一一看去,竟然有惊喜——有茶筅卖!这不就是天然的打蛋器吗? 第三十二章 来历 见牛乳已到,池桃顾不得和谢遥寒暄,钻进灶房,待冻牛乳略微融化,将先融化的部分小心收集起来,便是奶油了。收够一盆,滤出水分,池桃拿出茶筅,用足十二分力气打发奶油。 直到胳膊酸软,方才打发到有几分样子。又舀了一勺前晚做好的蜜渍橙皮丁搅拌均匀,便挖了一块奶油出来,将盆盖盖上,放入略大一号的铜盆里,周围堆上碎冰,再覆上一个铜盆,做成了一个简单的保鲜小冰箱。 听雨跑过来:“侯爷也到了,可差不多了?” 池桃小心将留出来的奶油灌入面烤的螺壳:“好了。”便端着刚做出的两个去了正房。 谢、慕容二人正在饮茶,池桃将碟子放在桌上:“这是带骨鲍螺,请二位公子品尝。” 与前日的松黄饼相比,这所谓鲍螺香味并不浓郁。谢遥拈起一只,只见小巧圆润,外壳酥黄,确有几分与海螺相似,“带骨”想必即为带壳之意。又开一小口,一点白色微微渗出。试探地咬了一口,只觉外酥脆内柔滑,同是奶香,与松黄饼又是不同。且有清香橙味调和了油腻之感,相得益彰。 慕容凌也点头:“不错。” “只是一样,这样点心须得现场将馅料灌入。若是早了,外皮会被打湿,口感欠佳,反而不美。” 谢遥呆了呆,望了慕容凌一眼:“这……” 池桃连忙道:“我教给侯爷能带进宫的人便可。”其实昨日知道要给宫里进献,她便抱着撞大运的准备,若能随慕容一起进宫,那便能趁机打探假华音郡主的消息。再则,就算一无所获,这吃食一路在自己手上也放心些。 慕容凌如石头雕刻出来的脸上,永远是面无表情:“别麻烦了,一起进宫。”他看了看谢遥,“就说是我的小厮。” 谢遥想了想:“不如我同你们一起去。”他对池桃温和道:“你第一次进宫,恐有差池,我陪你们一起,若有事情也可转圜一二。” 池桃谢过谢遥,回屋去换了一身衣裳,便带着食盒上了谢遥的马车。 慕容的马车在前,谢遥马车在后,俱是黑漆车厢,内中装饰简单,却极其舒适。 池桃见谢遥闭着眼,便也不作声,自己坐在马车一角闭目养神,思索着等会可能遇到的情况。 “池小哥,你处心积虑进宫,所求何事?或是我应该说,池二姑娘?” 不知何时,谢遥睁开了眼,审视地打量着池桃。 自己早就派人去查过这个“池陶”的来历。池家在府城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可有人见过池杏,与池杏有过交谈,认出了池杏话里的口音乃是隔壁冀州一带。又住过悦来驿,在郡城也住过客栈,顺藤摸瓜一路查下去,便找到了青山村。 青山村失踪的,可是一对姐妹。巧了,也姓池,妹妹叫池桃,与池陶同音不同字。 只是一直没有查到,池家那个名义上的“妹妹”池楚的身份。 虽然不知她从哪里得来的手艺,可谢遥并不关心,他只要知道,池桃履历清白,并非故意接近他就是。他还要靠池桃做饭做菜,并无意揭露她身为女子一事,可今日事情蹊跷,为何池桃一定要做这道必须当场灌制的点心?难道她的真实目的是皇上?可一个乡村少女,苦心孤诣要进宫所为何事? 池桃一瞬间已经平静下来,睁开眼睛一笑:“谢公子果然缜密。” 谢遥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少女身量尚小,形容未开,肤色不但略黑还稍显粗糙,与美貌二字是沾也不沾边的。一身仆从的青布衣裳,戴着一顶布制小帽,更是掩去了所有的女性特征。 可看她行事的气度,可不是个乡下女孩应该有的。 池桃不再掩饰自己的声音,用回原本清亮的嗓音:“您以为我图谋何事?” “我只能想到是行刺皇上。”毕竟这样平庸的相貌,总不会是为了取悦皇上。 池桃马上领会了谢遥的意思,忍不住腹诽——我就不能是凭着手艺想弄个御厨当当吗? 她正色道:“确实隐瞒了公子实情,请您原谅。”一瞬间她已经做了决定,谢遥无论身份、能力还是性情,都足可信赖,将阿楚的事情托付给他,无论如何都比靠自己要有效许多。她嫣然一笑:“公子深夜被人算计遇狼群,总不会留下邻人疑斧的后遗症吧?” “你……” “公子就没有想到过,那么巧我是姐妹两人从青山村逃出,您就在山里巧遇了两名女子?” “原来是你!”谢遥有些激动,“我也派人寻找过你……不过你那时脸上都是烟灰,看不清容貌,那里又远离青山村,只以为你是豫州这边村子里的姑娘……真没想到!” 池桃将经历简单说了,转回正题:“想必您是否还没查出,我那位’妹妹’阿楚的身份?” 谢遥的态度已经大变,含笑道:“不错。你从悦来驿搬走的时候,还没人见过你有妹妹。” “我的来历您应该已经清楚了,我姐姐被继母嫁给傻儿,险遭她那个公公的毒手,一心寻死。我也听到继母与生父密谋,要把我卖给富户做丫鬟,好给她的亲生儿子娶妻。因此带着姐姐一起逃走,到了府城。” “是。”这些与情报相符,只是他一直奇怪的是,池桃小小年纪,又身为女子,竟然有这样的决断和行动能力。 “到府城以后,我住在悦来驿。您既然已经查到我的一切,那也应该知道,我在悦来驿住的那几天,客栈还住进了什么人。” 谢遥一惊:“你是说,华音郡主?”虽未大肆宣扬,可华音郡主一行并未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府城许多人都知道郡主上京,取道府城,不知为何还停留了些时日。 池桃点头:“是。我正是在悦来驿,救下了阿楚。” “若是在悦来驿……我听说,华音郡主盘桓数日,因为她丢了个丫鬟…..恰好也是十四岁,与你妹妹同龄。” 池桃笑起来:“您反应真快……不过,她丢的可不是丫鬟,是真正的华音郡主!” “你说什么?!” 在前世时,池桃经过专门的与人沟通取信于人的训练,而且阿楚的事情本来就是真的,她盯着谢遥的眼睛,肯定地点头:“是。阿楚才是真正的华音郡主。” 池桃来到京城只有两三天,且受制于身份,并没有消息来源。可谢遥却是清楚,华郡主月余前已经进京,且作为太后的嫡亲孙女、皇帝的侄女,一到便被太后接入宫中居住,满口说华音金尊玉贵却长于蛮荒之地,心疼的不得了,要留在身边在京城指婚的。若是假的…… 池桃继续道:“华音郡主从大理来,走到徽州附近被山匪打劫,郡主侥幸逃过,奔到一家富户求助。谁知这富户看郡主与自己女儿生得有几分相似,便动了歹心,来了个掉包之计。现在的华音郡主,便是那富户之女!”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早早告知我或是慕容?” 池桃摇头:“虽得公子眷顾,聘我为厨,可到底相识时日尚短,我又对自己身份有所隐瞒,不愿说出来历,这件事又关联甚大,料想难以取信于您。”她苦笑,“不过我早就应该想到,公子这种身份,能够心无芥蒂地把我带在身边,又怎能不事先摸清我的一切?” 谢遥摸摸鼻子,有些不自在:“那你今日进宫,打的什么主意?” “我本来想着,如果进宫,最不济也能与宫女内侍攀谈上,套些消息却是不难…..若是幸运,没准我还能看见那个冒牌郡主。”她摸出袖子里的一个圆鼓鼓的小荷包在谢遥面前晃了晃,“有钱能使鬼推磨。” 谢遥扶额:“天真。宫里个个人精,若是被你一个生人轻易就套出了消息,那这宫里的娘娘也不用混了。” “呵呵…….”池桃讨好地笑,“但您现在既然已经知道真相,想必不会袖手旁观。现在真正的华音郡主明珠暗投,正待您这样的英雄之士解救呀!” 谢遥瞪她一眼:“总之今天你不要轻举妄动。” “哦。”池桃乖乖应了一声。她本来就在头疼怎么把阿楚“物归原主”,如今已经捅给谢遥,也就是捅给慕容凌,他俩最不济也算是皇亲国戚,他们接下这个摊子自然是比靠自己一个人折腾有用千万倍。以后阿楚就不用在她家了吧…..那她是不是可以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了?池桃真的快笑出声了。 谢遥瞥见池桃表面一脸平静,但感觉她的喜气洋洋已经快憋不出了,不由几分气闷——怎么一副终于甩掉包袱的样子! 不多时,马车驶进宫墙,在永安门前下了车,一行人便步行往后宫去。 池桃不敢东张西望,低头盯紧谢遥的衣襟小步快走,只用余光打量着周围。这时候的皇宫与故宫大大的不同,倒是与西安的大明宫和日本的二条城有几分相似,殿宇外观多为深色,饰以木饰,古朴厚重。 第三十三章 贵妃 路上遇到的几个内侍,都退到墙角躬身行礼,却并不出声。 到得一座宫苑前,池桃才偷偷抬起头瞄了一眼,只见门首上方匾额写着烫金的“如意馆”三字,门口一个小内侍喜笑颜开:“侯爷与谢公子来了,娘娘正念着,快请进来。”另一个小内侍已飞跑进去通报。 进得如意馆,又是另一番光景,精巧别致不似其他。院内颇为宽阔,中心一方莲池,已有几只荷花打了粉色的苞儿,傲然挺立在水面之上,水中几尾五色鲤鱼悠然自得。莲池之上是一座小巧凉亭,恰悬于假山之侧,以木桥与岸边相连。又有桃树、石榴树若干,桃树上挂着一扇华丽的秋千。院内几名宫女见了慕容凌与谢遥,都又惊又喜,含羞带怯地行礼。谢遥还好,含笑一一点头,慕容凌却满脸淡淡的,三步两步进了如意馆正殿。 池桃站在谢遥身后,只见连地面都是碧绿石砖,看不出什么材质,微微有些透明,谢遥的靴子踩上去,微微发出金石叮咚之声,内中若隐若现地透出金色透雕的朵朵莲花,华贵非常。身后挂的幔帘,池桃背过手去轻轻摸了一把,触手细腻柔滑,非丝非绸。 待到宫女上了茶,池桃留心看去,竟然是一色半透明的青玉茶盅。 池桃对茶器了解不多,但也知道,瓷器早在汉代前就已经在民间流传,作为茶器物美价廉。用上等的好玉做茶器,而且随意拿出来待客这等豪阔的,池桃还是头一次见。 上首座位后设一扇玉石白的屏风,纵使离得远些,池桃也一眼看出,是象牙劈成极细的丝编制而成,这样的用料和这样的手艺,价值已经不可估量。如此贵重的屏风并未设于内室赏玩,而是随意摆在待客之所,琳贵妃,如此得宠么? 忽闻环佩叮当,谢遥与慕容凌均站起:“见过贵妃娘娘。” 屏风后转出一名女子,带着两位侍女。 可不管是谁,见到琳贵妃,便再也看不清她周围女子的面貌了。 纵然池桃见多识广,前世所见美人无数,无论是明星还是名媛,都早已以为十分寻常。可看清琳贵妃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美……面容五官,身材仪态,无处不完美的一位绝世美人…… 珠光宝气摄人心魄的一双眼睛,长眉直飞入鬓角里去,小巧的鼻子,樱唇微抿,肌肤白得似要反光。身量高挑,纤秾合度,似是小憩方起,随意挽了个发髻,只插了一支长长的白玉钗,几缕碎发拂在光洁的额头上。 真正是臻首蛾眉,肤如凝雪,皎洁似三秋之月,风流如回风之雪。 与这端丽无匹的容貌截然相反的,是表情冷淡,无端地透出一丝厌世感,却凭空更增添了几分诱惑。 容貌与慕容凌没有一处相似,这表情神态倒像是一家。 “坐吧。”嗓音慵懒,略微带着一点儿沙哑。 谢遥却并未坐下,拱手笑道:“娘娘,伏羲见您爱用昨日送来的点心,特意又让人做了些别的,今日特送进来给您用。” “哦?”琳贵妃眼波流转,带了一丝笑意看向慕容凌。 慕容凌却仍未开口,也不去看琳贵妃,自顾自低头喝着茶。 谢遥心里叹了口气,笑道:“这道须得现做,倒是快得很。还请一位姐姐带着我这小厮去预备了来。” 便有一位宫女出列,对池桃微微点了点头。 池桃忙提着食盒跟着去了西偏殿。 不多时便备好,宫女拿了个玛瑙掐丝碟子来,池桃便摆了四个在上面,跟着宫女回了正殿。 刚刚呈上,就有宫女进来通报:“皇上来了。” 池桃连忙站回谢遥身后,却在低头的一刹那,瞥见了琳贵妃和慕容凌的表情。 琳贵妃一侧嘴角微翘,看似带笑,眉头却微微蹙起。 慕容凌则紧紧闭上了眼,一瞬后遽然睁开,吐出一口气。 彷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压下心底的恨意。 谢遥则一脸担忧,向慕容凌一侧偏了偏头,见他已经恢复平静,方才将万年不变的微笑重新挂回脸上。 不过一瞬间,一道明黄色的身影龙行虎步地走进大殿。 众人纷纷站起身来行礼,待皇帝免了礼,琳贵妃方才慢了一拍似的起身,盈盈蹲下身去:“见过皇上。” 武康帝是个四十左右的壮年男子,想是习武出身,并无一丝赘肉,只觉身材瘦长而健壮。他快步上前,扶起琳贵妃,待二人坐定后,池桃方偷偷看清了他的相貌。 面目端正,眉目深邃,眼神颇见刚毅之色。若说旁边的琳贵妃有如一朵迎风而立款款带露的粉嫩荷花,武康帝就像水池边的一棵松树。 他笑看向慕容凌:“今日有空,来见你姐姐么?”声音淳厚,虽是问候,也带有上位者不容忽视的威严。 慕容凌“嗯”了一声,并不答话,谢遥只得笑道:“昨日伏羲进上了松黄饼,听说您与贵妃娘娘都爱用,特意今日又送了样点心来。您来的正巧,娘娘正说先尝尝,若好了再派人与您送去呢。” 武康帝来了兴致:“呈上来朕与爱妃共尝。” 宫女连忙端着玛瑙盘跪在皇帝面前,武康帝拿了一双乌木嵌银的筷子夹起一只,仔细看了看正待入口,身后跟着的内侍小声道:“皇上且慢,让奴才先试。” 武康帝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在贵妃宫中,怕什么?”自己便咬了一口,又送到琳贵妃嘴边。 琳贵妃似无意间抬起头,瞟了一眼慕容凌,见慕容凌仍低着头,手缩在袖子下面,便推开皇帝的手:“我自己来。”也取了筷子夹了一只,慢慢咀嚼着。 武康帝不以为忤,赞道:“这点心确实美味。是哪家的厨子做的?可愿进宫到贵妃的小厨房来?” 慕容凌这才起身:“是得了个方子,让下人做的。若皇上和娘娘喜欢,明日臣将方子送进来。皇上与娘娘慢用,臣等先告退了。” 出得宫门,谢遥探出头去:“听雨,你去告诉侯爷一声,今日我便不去他府上了。” 池桃听这语气,便知是他要去自己家,一探阿楚究竟,只暗暗希望,阿楚大小姐午睡已经起床了。 自从流落江湖,阿楚愈发嗜睡,常常早上日上三竿才起,吃罢午食又要睡到申末酉初,原本池桃担心她身体有恙,但见她仍是面色红润,活蹦乱跳,请郎中来看过一次,见到郎中阿楚莫名其妙:“我又没病,干嘛?”待池桃解释她睡太多不正常侯,阿楚哭笑不得:“我不睡觉,一天天的干什么啊?伤春悲秋吗?” 果然阿楚刚刚起床,头发随意束在脑后,听池桃说已经原原本本告知了谢遥,倒呆了一呆,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喜:“这么说,这么说…...” 怕事情不顺利让她失望,池桃安抚道:“应该是。谢家官居高位,斡旋此事应有把握。只是不知现在是何情形,他并未告知于我,想来是要与你亲自谈。” 谢遥与阿楚密谈半晌,方才开门出来。 池桃带着池杏等在门口,见内室门打开,不由精神一振。 池杏却瞧见阿楚眼睛有些红,顾及谢遥在场,不敢跑上前去。 谢遥扫了池桃姐妹一眼:“既然你们都是知情人,我也不用遮掩。方才与郡主详谈,已经确认了郡主身份。可现在太后娘娘年事已高,缠绵病榻已久,假郡主上京以来太后身子竟有所好转,这时节若是说出真假郡主一事,怕是太后身子承受不住。唯今之计,只有委屈郡主耐心等些时日,待我安排妥当后,再接郡主面圣。” 阿楚红着眼睛,委屈道:“那冒牌货,那冒牌货…..竟然要被指婚给慕容凌了!” 池桃惊愕不已,要知道,慕容凌虽有一副好皮囊,可身份是尴尬的亡国皇子,又依附身为贵妃的姐姐方可在本朝立足,无法出任官职,终其一生也只能是个碌碌无为的平庸侯爷。 她望了谢遥一眼,旋即觉得自己有些明白。她曾与假郡主擦肩而过,虽未曾见面,也闻其声,又听过悦来驿掌柜传的小道消息,假郡主出身不高,却娇生惯养,行为轻佻,想是看中了慕容凌相貌。太后年老心慈,一心补偿这个被“发配”蛮荒的亲孙女,再加上华音郡主尚了慕容凌,那么无论是在官场实力还是民间名望上,对华音的父亲齐王都毫无帮助,正中皇帝下怀。 如此,三方怀着不同的目的,这门亲事似乎已经板上钉钉。 谢遥见池桃只有一瞬间目露惊愕,眼神马上就清明起来,已经明白她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这个池桃,出身农家,自幼贫苦,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如此聪慧之人,更遑论还有一手足以睥睨御厨的手艺。 他忽然想起一事:“侯爷已经答应皇上将那道点心的制作之法教给御厨,你是否可写下来?” 池桃抱着胳膊没动。 谢遥明白过来:“你要多少钱肯卖这个方子?” “点心方子好说,只是这带骨鲍螺里填的馅料,确是秘方,不能外传。”池桃自然也不想因为私藏而忤逆皇权,赶紧又补了一句,“不过我倒是可以开个作坊,售卖这馅料的原料。” 第三十四章 合伙 “也好。”谢遥想了想,“那我给你间铺面。” 出手真是豪阔…..不过,话还是要说清楚。 “您出了铺面,那算是借贷,还是入股?” 谢遥愣了一瞬,旋即笑了:“你说怎样?” 池桃想了想,谢遥对自己也算是有知遇之恩,又是一棵现成的大树,焉有不抱之理,便笑道:“我现在人手少,只要一间小铺面即可。谢公子算作入股如何,你我五五分账。” 谢遥饶有兴致地一挑眉:“可。明日我让人拟了文书送来,你我各执一份。” 次日同听雨一起来的是一位文士模样的中年人,听雨尊称为“白先生”。 池桃感觉此人身上书生气很重,可办起事来又很油滑,不到三天功夫,衙门文书都已办好。谢遥这几日没有露面,池桃便自己做主,给铺子定了个“春凝雪”的名字,先做饮品,等人手足了再将点心做起来。 旬月后,池桃找的帮手到了——邵成接到消息进京了。 按着池桃的美好设想,像奶盖一类的饮品其实简单好做,只是奶油萃取麻烦些,且是力气活儿。她打算跟邵成签个长约,将萃取的法子告诉邵成,让邵成负责奶油供应。池杏早已在家闲得看什么都不顺眼,总想擦擦这儿掸掸那儿,便让池杏在铺面负责饮料调制和售卖。如此二人日日相对,能生情愫也说不定。 不过,虽然她看好邵成,可尚不敢轻信,更不敢以池杏的终身幸福做赌注。 于是邵成到京城以后,扑了个空。 池桃寄了急脚递给邵成,只说京城有个差事,需要请邵成来帮忙。邵成已经在府城的迎宾楼呆了几年,虽然与掌柜和众人都处的不错,可早已想出去看看,做些成绩出来好娶亲安家。如今见池桃来信,咬咬牙辞了汪掌柜便上路了。 可到了京城才发现,按池桃信里的指示,竟然寻不到池家! 绕了几圈,天已经黑透了,邵成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找了个小客栈投宿。 邵成定了最便宜的通铺,把行李寄放在账房,便想出来寻口热汤饭吃。 没走两步,阴暗处便有一把娇滴滴的女声:“郎君,来我家玩呀。” 邵成没防备,只觉一条软绵绵的东西带着扑鼻的香风直拂到自己脸上,唬了一跳,尚未开口,一个女声就到了近前:“哎呀……” 邵成吓得推了一把,人已经跳开三米:“对不住,我没瞧见姑娘。” 那女子趔趄了一下方才站稳,水蛇腰一扭,用帕子掩住嘴,露出一双弯弯的媚眼,笑道:“你推我做什么?” 邵成看也不敢看,连忙结结实实地作了个揖:“对不住对不住。”不待女子再开口,便像见了鬼似的飞快跑了。 “哎……”女子喊了两声,便扭腰走到墙后,“喏,你都看清了。钱拿来吧。” 藏在墙后的池桃摸出一锭银子放在女子手中:“多谢了。” 女子接过银子:“你一个女娃娃,没事做找人试探男人做什么?他发现了你下不来台,他中招了你也下不来台,何苦来?” 池桃不欲多说,道了谢便想走。 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她刚才说,女娃娃?!她这么久都没被人发现女扮男装,现在天都这么黑了,这个寥寥几面的女子竟然能够一眼看穿? 女子似是觉察出了池桃的惊讶,眼睛一瞪:“我也算走南闯北,孤身就能在京城讨生活,这点眼色都没有么?” 池桃有些心服口服:“姑娘可否告知姓名?以后若有事情,还来寻你帮忙。” 女子却是摇头:“你这样的女娃,还不乖乖嫁人,可别再来这了,这儿不是什么好地方。”又想到池桃出手大方,不到一刻她便赚了二两银子,便道:“也罢,我姓柳,柳十三,你来这一带打听便知我的住处。” 柳十三走了,池桃方才想走,远远地瞧见池桃与柳十三说话的一个闲汉,涎着笑脸凑过来:“哟,小哥,吃了闭门羹了?” 池桃不欲与这样的人多交谈,只点了个头便想走。 那闲汉却笑道:“想你是没来过这边,这柳十三是有名的破落户,比男人家嗓门还大,谁看她一眼要骂上一个时辰的呢。” 池桃是匿名找了个牙婆,只说要找个女子试探未成婚的姐夫,才寻到的柳十三。不过也并不挂心,惦记着还有事,略略敷衍了几声便走了。 却说邵成脱了身,直跑出去一条街,方才敢回头看,松了口气。见路边有个卖羊杂汤的摊子,大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便坐在桌旁:“老板,来一碗羊杂汤,一个馍馍。” 才喝几口,一个穿绸缎长袍的中年人也坐在了邵成对面,还带了个小厮。 小厮环视一周,有些嫌弃,低声对中年人道:“老爷,您来吃这种东西,回头夫人知道了又该发脾气了!” 中年人一瞪眼:“我就好吃这一口!你不说,她怎么会知道?” 小厮不敢说话了,中年人便叫了一碗羊杂汤,喝了一半便丢在桌上,嘀咕着:“我就不该吃了饭才出来……”叫老板会了钞便走了。 邵成刚好吃完,正欲付钱时,却见桌上丢了个荷包,拿起来竟然沉甸甸的。 这荷包做工精致,里面不用看也知道是银子。邵成连忙把自己的饭钱放在桌上,叫了一声:“老板,钱放桌上了!”便欲去追那中年人,可天色已黑,又没瞧见他往哪边去了,一时竟不知所措。 羊杂汤老板见他不走,奇怪地看了他几眼,邵成只得离了摊子,蹲在路对面,心里盘算着怎么也得再等等,这荷包里银钱不少,等会定会回来找。 果然不到一刻,那中年人便气喘吁吁地带着小厮跑了回来,小厮叫道:“老板!我家老爷落了个荷包在你这,你可瞧见了?” 老板快六十了,显得有些老态,唬了一跳:“什么荷包?我可没看见呀!是不是落别处了?” 小厮急了:“我们出来就在你家摊子上做了会儿,不在这在哪?哦我知道了,肯定是你看着里头有三十两银子,起了贪心,自己收起来了!” 老板都快哭了,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小厮更加疑心,一把拉住老板嚷着要去见官。 邵成连忙站起来:“这位爷,丢的可是个黄色荷包?” 小厮怀疑地看了邵成一眼:“你怎么知道?” 邵成把荷包从自己怀里拿出来:“是我捡着,一直在这等着呢!” 小厮松开手,跳过来拿了荷包看了看,欢天喜地道:“正是正是!” 那中年人此刻踱步过来,接过荷包掂了掂,露出笑脸,便摸出一锭银子递给邵成:“多谢这位小哥!” 邵成忙摇手:“不敢不敢,应该的。” 中年人想了想问道:“我听你口音不像在京城惯了的,可是才来没多久?” “今日才到。” “投亲?” “算是吧。”邵成挠了挠头,“有个活计给我,不过我还没找着人。” 中年人眼睛一亮:“我有几个铺子,正需要人帮忙打理。我看你为人诚实,体格也健壮,不如去我那里做事如何?工钱好说。”他沉吟了下,“头一年每月二两银子,管吃住。” 邵成吓了一跳,比他在迎宾楼足足多了四倍,可想到池陶的来信…….便婉拒道:“多谢老爷好意,不过我已经答应了别人家。”便抱拳告辞了。 邵成一走,那中年人四处张望了一会儿,跑到街角:“可行?” 池桃从暗处走到街上,点头道:“不错。” 次日一早,邵成吃了个饼子,正拿着池陶的来信,仔细琢磨到底去哪儿找池家,便见池陶东张西望地从门口进来,大喜:“阿陶!” 池陶露出个大大的笑脸,跑到跟前:“邵成哥!可找到你了!” 邵成露出一口白牙:“我昨儿就到了,没找着家……你怎地寻到这儿来了?” “怪我没写清楚!”池陶不好意思地笑,“我昨儿打听了一日,城门口那头有个卖蒸饼的大爷,说有个人和我口音差不多,打听过客栈!我便来碰碰运气!” 邵成恍然大悟:“是了是了,我在他那买的饼!” 二人说说笑笑,池陶忙道:“快些把房退了随我回去。” 邵成“哦”了一声,跑到账房付了钱,把行李领出来,池陶见他只有一个不大的包袱,邵成解释道:“汪掌柜让我不用带太多,让我把差不多的都换了钱带在身上,路上松快些。” 到得池家,池杏已经得知邵成要来帮忙,在前院收拾了间厢房出来,见邵成互相行了礼,因着不熟悉,无甚话说,便回了后院。 邵成不禁啧啧称奇:“这样大的一幢宅子,又是京城,要多少钱?” “是借住的。”池桃笑笑,“我和人合伙,打算开个饮料铺,请邵成哥来帮忙。” “饮料?” “就是…..和茶铺差不多吧。”池桃解释道,“不起油烟,干净省事。” “你说的是饮子吧?咱们迎宾楼夏天也做。” 第三十五章 开张 “我等会示范一下,你就明白了。”亲兄弟明算账,池桃又严肃道:“虽然简单,可里面也有一门秘方,我想的是与邵成哥签个合同,把这秘方教给你,你就在铺子里做事,除工钱按月发放外,每年的红利抽一成与你。你不可泄露秘方,更不可跳槽去别家。” 邵成被说得一愣一愣,不过秘方的重要性他是知道的,连连点头:“应当的。” 池桃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合同,自己签字画了押,邵成认真读了一遍,见池桃列明的工钱是一两银子一月,也包吃住,便开开心心地也画了押。 池桃到后院把池杏喊到灶房,让他俩在一旁观看,先煮了一壶茶,然后在池杏和邵成目瞪口呆的目光里,“疯狂”地打发了一小盆奶油。见池杏和邵成呆呆地望着她,不好意思地一笑:“邵大哥,这是个力气活儿,我年纪小,所以专程请你来……” 缓了片刻,池桃拿出让池杏用油布做的锥形布袋,在前端捡了个锯齿形状的小口,将打发好的奶油灌进去,从前端挤到两个倒了茶的杯中,递给池杏和邵成:“尝尝。” 二人试探地喝了一口,邵成还好,池杏惊喜地叫道:“真好喝!” 池桃看看邵成好像反应并不是很大,暗道果然,无论什么时候,奶油对女人的杀伤力远大于男人…..“我打算铺子里先主打饮品,”池桃解释道,“邵成哥负责在后厨煮茶、打发奶油,杏娘负责调制和售卖。” “就一种,怕是卖不好吧?” “慢慢来,茶和牛乳搭配,可以卖奶茶、奶盖红茶、奶盖乌龙,哦,奶盖就是刚刚你们喝的这种,奶茶就是牛乳兑上红茶。还有现在桃子应季,还可以做蜜桃果茶。先看看市场反应,咱们再推出新品。”其实池桃并没有做饮品的经验,只是饮品最容易。毕竟她那些私家菜,可供不上做餐馆的销量,若说将身家都系于谢遥一个人身上,那和当他的私厨又有什么分别? 所以说最好的,还是把她的技艺教给可信的人,撑起个铺子,她便可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了。 邵成与池杏学得很认真,加上打发奶油和调制饮品都相对简单,半天功夫下来,已经掌握得十成十了。 再者她已经请人在后院里挖了个地窖,托谢遥的关系,收购大量硝石,用硝石与水的反应制冰,大大降低了购买冰块的成本,制成了一间简单的冰室用以萃取奶油和保鲜,也可用冰块来给饮品降温。 如今邵成已到,最重要最累的制奶油和制冰都算是不用自己亲身上阵了。 池桃十分满意,午间用过饭,池桃便带着邵成出门去了一趟一家专门售卖纸品的铺子。池桃已经来过多次,选购了一种质地较硬、不怕湿水的油纸。 这雷记灯笼店也是池桃早已踩好点的,是一家父子店,手艺过硬,为人诚信,只是木讷不善言辞,生意一般。 老雷见来了客人,忙迎上来:“二位客官,要买灯笼么?” 池桃摇头:“不是。除了灯笼,别的东西能做么?” 老雷犹豫了下:“若是用纸、用竹骨扎起来的都能做,别的不会了。” 池桃拿出油纸和自己画好的图样:“简单,就是照着这样做个杯子出来。” “杯子?”老雷露出迷惑的目光,打量了二人一眼,“为啥用纸做?”有钱人家自是名贵瓷器做茶杯,就是穷人家,用木杯、用陶杯,再不济锯个葫芦也能喝水,不至于用纸杯呀。 池桃笑笑:“您就说,能行不?” 低头在一边干活的小雷凑过来看了看:“能做是能做,就是你不是自己使吧?要卖可不好卖,没人会买的。” “这不用你管。” 父子俩不再犹豫,仔细看着图纸,很快便依样做了个纸杯出来。 池桃拿过手里看了看,轻巧结实,将杯盖往杯身上一扣,恰好被折出来的棱角卡住。又倒了些水进去,晃了几晃,并没有水迹渗出来。 见池桃十分满意,小雷笑道:“我们用了水灯用的浆糊……这浆糊可是咱家的祖传的手艺!” “浆糊是用什么做的?”见小雷一噎,池桃忙道:“我是想看看,浆糊里有没有对人有害的东西。” 小雷挠挠头:“那倒没有。就是糯米、麦粉,还有明矾。”他咧嘴一笑:“没有配比,告诉你也仿制不来!” 老雷却指着杯身道:“怕是客官你问,浆糊都在沾不着水的地方咧。” 池桃仔细一看果然如此,连连称赞:“好精巧的心思。”又道:“如此我想与你们签个长约,每日供应一百个,每个算三文钱,可行?” 一个灯笼才能卖二十文,就是走马灯,要费两天功夫做的,才能卖上三四百文的价钱。这若是每日都有三百文的进项…… 雷氏父子大喜,连连道:“行的行的。” 池桃却道:“我却是有规矩的,须得签个合同,不可再给别家做这种纸杯,另外做前必须洗手。另外一日一百个,可做的来?” “做的来做的来。”老雷拍着胸脯,“这比扎灯笼简单得多,我俩都动手,没问题的。” 池桃在老雷感恩戴德的目光中与雷氏灯笼店签过合同,说定了明日由小雷到春凝雪店里取油纸,拿回后做出一百个纸杯来,后日送回店里。 整整半日,池桃都带着邵成东走西走,陆续定下了纸杯、麦管,又在一家笔墨纸砚铺子里,让人照着她画的花样刻了个巴掌大的章。 池桃将章印在纸上,举到眼前仔细端详。邵成凑过去一看,只见一个花环中,写着“春凝雪”三个字。他读书不多,说不出哪里奇怪,可总是觉得透着一丝奇异。 看了半晌,邵成恍然大悟,指着图样道:“你这花画的……” 池桃笑而不语,这时代绘画崇尚写意,讲究的是三笔两笔勾勒形态而传神,她的花环却是写实,又一圈细细密密地画了桃花、杏花、玫瑰、郁金香等等,好些还是后世的舶来品,现在是人们见也没见过的。也算是一种防伪标志。 回到家中,池桃连夜在油纸上盖满印章。次日一早将处理好的纸张交与小雷,又到店里查漏补缺一番,便安心坐等开张了。 第二天一大早,邵成与池桃池杏三人便赶到店里。这铺面是谢遥给的,在珠市口大街上,这条街历来最是繁华,且铺面左右分别是一间胭脂铺和一间绸缎铺,对面又是两间书铺和一间笔墨铺子,颇合池桃的意。 邵成与池杏都是第一次来店里,只见这间铺面的门脸不过两间正房大小,布置得颇为雅致,不但用小小的屏风隔开了每张桌子,墙上还悬挂着若干字画。靠墙一个高柜,里头的墙面上悬挂着十来个木牌,分别写着茶饮的名称和价格。高柜内侧客人看不见的位置,是池杏调制饮品的地方,分门别类地放置着瓶瓶罐罐。 虽然有心理准备,可邵成和池杏还是被木牌上的价格吓了一跳:“一杯…..五百文?最便宜的那个,也要两百文?”池杏没正经学过认字,但是生母在她小时教过一些,因此认得数字。 池桃点点头,因着人手少,她想走高端路线,单价高些,保证进来的客人,应该大部分都是有钱有闲的女客。这些女客多半不会单独出门,肯定带有丫鬟,由丫鬟来点单,或是直接让下人买了送回家中,这样她连跑堂的活计都省了。而且一视同仁地用纸杯,也不需要人手来洗杯洗碗。刚开业时她帮衬几日,等邵成和池杏上手了,她就完全不需要来店里了。 一切安置妥当,次日辰正时分,春凝雪顺顺当当地开了业。 池桃将营业时间定在了辰正至申初之间,这个时候,正是家里的太太一早给公婆请完安,服侍了早食,又处置完家务,家里的老爷又还没有下衙的时间段,有要上街采买的或是单纯逛逛散心的,都会选了这个时间出门。 因为只想招待女客,招牌帘子是樱粉色的,点缀着点点桃花瓣。一般的男子探头望望,便笑着摇头路过了。有那上街采买的太太小姐见了,倒是有几分犹豫:“春凝雪?何时开了这家店?” 池桃打扮得焕然一新,脸上黄色的粉底少抹了些,便显得肌肤白皙许多,又本来就生得眉清目秀,活脱脱一个清俊少年模样,她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回这位奶奶的话,咱们今日才开业,您进来尝尝?保证是天下头一份的好喝呢!” 那女子掩嘴一笑:“好个会说话的小二,长得也俊。也罢,妹妹,咱们便去瞧瞧。” 身侧的一名年轻娇俏的少女有些犹豫:“嫂嫂,家里不许咱们吃外食的……” 女子拉着她的手:“你也太小心谨慎了,谁还敢说出去不成?”她回头望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丫鬟婆子,“你们莫跟进去了。” 池桃忙引着二人进店,坐在了靠窗的一张桌子上,殷勤道:“咱们店里主打饮品,有奶盖和奶茶两种,茶可以选红茶、绿茶和乌龙,您要哪种?” “什么奶盖?却是听也没听过。” 第三十六章 生意 池桃笑嘻嘻道:“不若小人做主,请您尝尝咱们家的奶盖红茶如何?若说不好喝,便不要钱了。” 女子噗嗤一笑,点了点头。 池桃快步走到柜台,池杏已经听见二人对话,已经手脚轻快地调制了两杯奶盖红茶出来。 池桃将茶送上,便退到门口继续招揽客人。 不多时,又有因着好奇心被引进来的几拨,一时间店内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邵成已经在后厨煮好了足够的茶倒入温桶,又打发了些奶油。便跑到前堂来帮忙。 第一个进来的女子已经用完了茶,招手唤进来一名丫鬟会了钞,见池桃还在门口,笑道:“你这小二好会做生意,若我就是说不好喝,便不付钱了,你待怎样?” 池桃笑道:“一来呢,我对咱家的茶信心可是大大的。二来呢,这位奶奶天人一样的人物,怎会故意为难小人?”其实池桃早已看这女子穿着虽不鲜艳,可却是月光缎做的衣料,在日光下闪着若有若无的泠泠蓝光,戴的簪环都是滚圆荧光的南珠,就连身后跟的仆人,都穿的是靛蓝色褂子,却有的头上插了金钗,有的手上戴着玉镯。有这样排场的人,有钱就不用说了,富商都赶不上,定是哪家官员家眷,怎会为了一点银子损了体面? 女子噗嗤一笑:“真是个会来事的,下回我们还来。” 送走女子,刚引了三名客人进门,便有人窜了进来:“池大哥!” 池桃一转身见是听雨:“你家公子来了?” 听雨点点头:“刚本来想进来,瞧见都是女客,多有不便。他在街角那个茶楼二层等你。”想是里头胭脂粉气甚农,他说完便也飞快地跑了。 池桃看看店里已经井然有序,池杏邵成两个足够应付。便在柜上拿了两杯奶盖红茶,绕到后厨出门。 谢遥站在二楼窗前:“生意倒是不错。” 池桃把纸杯放下:“今儿第一日开张,有许多人好奇。” “你这……杯子也奇奇怪怪的。”谢遥转身坐下,拿起纸杯研究了一会儿,便想揭开盖子。 “是这样用的。”池桃拿出麦管,从杯盖上的十字口插了进去,放到谢遥面前,“公子尝尝。” 谢遥喝了一口:“原来是茶与……你弄的那个,奶油?倒是古里古怪的好喝。” 池桃笑道:“公子尝着普通,可女子多半会喜爱。”君不见就算后世满大街小巷都是奶茶店、甜品店,女生们还纷纷趋之若鹜么。她忽地想起一事:“带骨鲍螺的方子已经写给侯爷了,若是宫里要做时,派人来店里取奶油便是了——说来这些日子了,宫里倒是没催。” 谢遥摇摇头:“怕是顾不上。我来正是与你说这件事,太后又病倒了。” “啊?”池桃略一沉吟,“病势如何?” “有些凶险。如今都是华音郡主随侍在侧,照顾得十分妥帖。皇上十分嘉奖,说等太后有所好转以后,大办婚事,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呢。也是为了太后冲喜。” 池桃皱眉:“这假郡主,怎么将太后皇上都蒙骗了?就一点破绽也没有?” “我也觉得有些奇怪。”谢遥无意识地用扇骨敲着桌子,“我想,皇后娘娘召我母亲明日进宫,想必要去给太后请安,不如你随我母亲进宫,一探究竟。否则,真郡主流落在外,假郡主却在这时候得了太后与皇上宠爱,终究是祸事。” 池桃也正有此意,思索了一刻便应了:“那我扮作丫鬟?” “我今日便将你秘密带回家中。我已经将此事禀告了母亲,她会配合你。” 入夜,已经结完账的池桃,按着约定来到一个僻静的街角,待一辆马车慢悠悠地从面前经过时,轻轻一跃便跳了上去。 里面只有谢遥一人,随手从座箱下抽出一摞衣裳丢给她:“听雨的,你换上吧。” 池桃倒是无所谓,这时节人们都还穿着里衣,就算当场便换她也毫无心理障碍,接过便要解自己的衣裳,谢遥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哎,哎,好歹你也让我转过身吧?” 池桃无奈道:“好,那请公子转过去。”一边三下五除二便套上了听雨的青衣青帽。又摸出随身带的一个小匣子来,里头有个小小的铜镜,池桃对着铜镜用一把毛笔加工成的刷子,沾取些小盒里的粉膏,在自己脸上涂涂点点。 “好了。” 谢遥转过身来,不由吓了一跳:“你……” 池桃用听雨一贯有些兴奋过头的声音道:“公子,咋的了?” “怎会与听雨如此相似?”就着车里的灯火,谢遥打量着池桃,若仔细看时便会发现并没有很像,可乍眼一看,那嘴角一侧上挑的坏笑,那骨碌乱转的眼睛,那微微耸起的肩膀,再加上与听雨一模一样的声音,不细看时,任谁也会觉得这就是听雨。 “雕虫小技尔。”池桃恢复了自己声音,“既然公子是悄悄带我入府,想必还需要多加遮掩,我这样也可以避免许多事端。”她又拿出一双特制的厚底鞋子穿上:“听雨比我高两寸,穿上这鞋便足够了。” 谢遥不作声了,待马车在谢府垂花门前停下,池桃跳下车,掀起车帘,谢遥走在前头:“去正房请安。” 池桃亦步亦趋地跟着进了垂花门,穿过连廊,到得一间院门口,门上高悬一个牌匾,写着“榴光院”三字。 几个小女孩子正在门口空地上嘻嘻哈哈地跳着格子,见到谢遥,忙蹲下去请安,一个便飞跑进去通传。 屋里的大丫鬟连忙打了帘子,口内笑道:“刚夫人还念着,可巧公子就来了。” 池桃是冒充听雨,自然不便进屋,谢遥却回头道:“你也进来。”又对红玉道:“我与母亲说会儿话,你带着人出去吧。” 红玉答应着,把屋内的丫鬟带出去,关了门,自己坐在台阶上守着。 池桃见屋内一概用花梨木打的成套家什,搭着半新不旧的椅搭子,长条几案上供着一对冰裂纹连珠瓶,插着两支芍药,又靠窗一只铜盆大小的雨过天青瓷盆,内中飘着一片睡莲,下面两尾半个巴掌大肥红鲤鱼,正悠闲地游来游去。 池桃在心里粗略估计了下,这屋内虽然看起来简单质朴,可那瓷盆却是贡品,随意地被用做鱼盆,看来传言不虚,谢家的史夫人嫁妆丰厚,背后又有宁远侯府撑腰。 内室的珠帘一响,谢遥扶着史夫人走了出来。 史夫人约莫四十多,眉眼细长,姿容普通,却胜在神色柔和,嘴角含笑,望之可亲。 她愣了愣:“听雨……” 池桃忙请安:“民女池桃,见过夫人。” 史夫人疑惑地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方才笑道:“原来不是听雨,竟能如此相像?” “她会些易容之术,只是灯光昏暗才能混过去,若白日里便不成了。”谢遥手里还拿着个包袱,递给池桃:“这是府内丫鬟的衣裳,你拿去换上。母亲给一个叫玲珑的放了假,你便顶了她,今日在内室值夜——她是昨日里才进来的,府里见过她的人不多。” 池桃了然,想必定下这计划后,谢遥已经提前做了布置,先塞进这个叫玲珑的小丫鬟来预备作为她的替身。 池桃接了衣裳进了净室,这间应是史夫人盥洗之所,墙角一排衣架,盆架上放置着一盆温水,还竖了一面铜镜。池桃换了衣裳,将小厮的衣服原样包好,又将头发解散,编了两个辫子垂在脑后。又打湿毛巾细细将脸上的黄粉擦去,这才出了净室。 史夫人眉眼一弯:“好个白净孩子。” 谢遥正低头喝茶,闻言望了一眼,见池桃忽然变得肤色白皙,便知她平日定是涂抹了什么以作掩饰。 池桃福了福:“玲珑谢夫人夸赞。”脸上便浮现出作为下人得到夸奖后谄媚、欣喜又小心翼翼的笑容。 史夫人掩嘴笑道:“我看定然不用担心了,这孩子机灵着。” 谢遥又嘱咐了几句,便回了自己院子。 红玉进来见到池桃,并未表现出诧异神色,只是帮着将值夜的脚踏铺好,便掩门出去了。 池桃刚服侍史夫人睡下,便听前院闹起来。 “大晚上的,这是怎么说?明火执仗的便要闯夫人院子了么?” 一阵嘈杂后,一个柔美的女声道:“我实在是劝不住老爷,要不,就请姑娘开了门,让老爷进去喝杯茶暖暖身子吧!” 池桃从脚踏上坐起,见史夫人睁着眼睛,嘴角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冷笑,慢条斯理道:“玲珑,帮我穿衣裳吧。” 池桃连忙给史夫人换上中衣,又披了一件披风,方才下床对池桃道:“你且在此,莫要出去。” 史夫人亲自打开中堂的门,见到院内黑压压的一群人,几个榴光院的丫鬟又气又急地站在台阶上拦着众人,史夫人迷惑不解:“这是怎么了?”又一眼瞧见院内立着的还有谢南,她盈盈抬眼:“老爷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第三十七章 闹剧 谢南想必也是从床上爬起来赶到榴光院的,头发已经解了,随便束在脑后,只穿了件家常的深蓝袍子,透着中年男子历经世事那种温润,倒当得上“长身玉立”四个字。身侧扶着谢南的是一名明艳照人的女子,望之不过三十许,腰肢曼妙,肤光胜雪,与谢南站在一起端的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的一对妙人。 池桃趴在窗户上仔细打量了一番,便已明白谢遥的用意,心内有了计较。 她飞快地躺到史夫人的床上,将自己的鞋子脱下来踢到床底,又面朝墙壁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外头林姨娘见史夫人孤身一人走出,身后连个丫鬟也无,心内一喜,她身后是一贯得力的婆子,与林姨娘附耳道:“想必奸夫还在里头。”声音却大了些。 谢南铁青着脸:“说什么,大点声!” 那婆子吓得一激灵,林姨娘颤声道:“奴才不懂事,随口胡说的,老爷可千万别当真啊!都是一场误会,夫人怎会…….再说公子也不能做这样的事啊!” 史夫人紧了紧披风:“妹妹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林姨娘咬了咬牙,一双美目看着史夫人,几乎要落下泪来:“老爷本已经睡了的,不知下人在外面胡乱嚼舌根,说……说公子带了个男人进了榴光院,还进了夫人内室,便一直没出来……妹妹实在是劝不住呀……” 院内院外都立满下人,闻言都低下了头,假作没有听见。 院外又是一阵喧闹,有下人飞跑进来:“老夫人来了!” 来的正是谢南的母亲牛老夫人,几个丫鬟扶着她气喘吁吁地进来,还没开言,林姨娘便扑了过去:“姑母,您怎么来了?”又骂下人:“谁许你们惊吓老夫人的?” 牛氏如毒蛇一般盯着史夫人:“我若不来,还不知道我们谢家出了这样的丑事!我倒要看看,宁远侯府的小姐做下这桩事,还有什么脸面在我谢家呆下去!”她看着谢南,“既然如此,你打算怎样处置?” 谢南的怒气已经飙升到最高值:“自然是休回她宁远侯府,与我谢家再无关联!” 史夫人见人已经齐了,便使了个眼色与红玉,让开一步道:“母亲也到了,必定是已经算准了一切的。” 林姨娘心里打了个突,转念一想,来的路上经由她暗示,谢南在榴光院后头也是布置了人手的,若有人想溜走,却是万万不能。因此心定了些,跟着谢南和牛氏大步走进内室。 只见内室红烛高烧,床幔半掩,床上影影绰绰似乎睡着个人。 谢南气得发抖,指着床上吼道:“这,这是什么!” 别人不敢说话,林姨娘惊叫了一声:“怎会有如此秽乱之事!” 绿翘扶着史夫人走进内室,闻言气愤不已:“什么秽乱?还没查问,林姨娘便要给我们夫人定罪不成?姨娘好毒的心思,平日里哄着我们夫人姐姐长姐姐短,今日却大肆宣扬夫人与人…….”到底是小姑娘,通奸二字却是说不出口,“毁了夫人清誉就是毁了谢家清誉,你安的什么心?!” 林姨娘似是稳住了心神,一脸正气:“出了这样的事,还想留在谢家?平白带累了家里姑娘的名声不说,老爷还有脸在朝廷做官么?”她见谢南气得狠了,便三步两步走上去,一把掀开了被子。 池桃懵然地坐起来,揉着眼睛:“怎么了……”一眼见到许多人在屋内,不由吓了一跳,飞快地下床,光着脚跑到史夫人身边,拉住史夫人的手:“夫人,这……怎么这么许多人?”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可是不用查问,是个人就能看出,这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池桃把身子缩在史夫人身后,只露出一个头来望着众人,泫然欲泣:“夫人心疼我让我睡在床上,这……这也有罪么?” 林姨娘稳稳心神:“这倒奇了,姐姐为何让一个小丫鬟睡在床上?” 绿翘抢白道:“方才还说我们夫人是秽乱之人,这时候便又成了姐姐了?林姨娘好会变脸!” 史夫人沉声道:“不过是这孩子年岁恰好十四岁,又恰巧是顺景十年冬月十六生人,与我那可怜的女儿同年同月同日而生。”她抚摸着池桃的脸,“我想若是她还活着,与这孩子应是一样的身量…….” 谢南咳了一声:“那也不能乱了上下尊卑。” 林姨娘盈盈跪下,泫然欲泣:“姐姐,都是我的错,管束不住下人嚼舌根,这才引起老爷误会了姐姐。您要打要罚,妹妹毫无怨言…..” 牛氏一瞪眼:“这怎么是婉言的错?既然误会一场,解开了也就罢了。”说着不待人说话,便又带着自己的丫鬟呼啦啦出去了,林姨娘带来的人见势不妙,也都跟着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将屋门掩上。 屋里只剩下史夫人、谢南、林姨娘、红玉和池桃。 “既无事,夫人便早些歇着吧。” 史夫人一笑,踱步到中堂坐下:“我倒是歇得早,只是有人不让我安眠罢了。” 谢南又有些发怒,他见林姨娘还在地上跪着掩面垂泣,便一把拉了起来:“到底是你这里不分尊卑在先,怎能怪到别人身上?” 史夫人望着谢南,心口钝钝一痛。 池桃见状,已经看出绿翘泼辣厉害,这时候应该是去外头节制下人,查找内奸,而红玉温柔敦厚,细心体贴。这两人都是史夫人的心腹,可这时节,就需要个会哭会闹的下人。 她扑到史夫人脚下,哭道:“夫人又气得心口痛了么?往常林姨娘名为请安,实来示威,您都自己忍下了。今日受这样的奇耻大辱,您也不说话,自己默默忍着心口痛么?” 史夫人一愣,低头看池桃哭喊得厉害,泪珠儿一串串地往下掉,却微微蹙着眉,不停地眨着眼睛,便马上明白过来,只低头皱眉,捂着胸口不说话。 池桃回头恨恨地望着林姨娘:“姨娘说得好听,我却是不信!老爷明明已经睡下,里外隔着几道门,到底多大的声音才能传到老爷耳朵里?再说老爷又不是无知妇孺,若没人煽风点火,怎会如此不顾体面,闹出这样的事来!明日里传出去,别人指不定怎么笑话老爷呢!你让老爷有几个脸去上朝?” 谢南再望向林姨娘的目光,便有些森冷了。 林姨娘这才真正有些慌,跪下拉着谢南的袖子:“表哥,真的不是婉言……您也知道,我身边的那几个管事的,都与我亲厚,平日里说话没个顾忌。想必是不知道老爷您来了,才随意说话的……” “好个与林姨娘亲厚,正是与你亲厚,才可以红口白牙地泼正室夫人脏水!”池桃牢记赶尽杀绝的原则,今日务必要帮史夫人咬下林姨娘来。 谢南一挥袖子:“确是你御下不严,你屋里的人都换了,不许再有人嚼舌根。这事夫人来办吧。”说着望了史夫人一眼,到底没说什么,抬脚去了。 “表哥,表哥。”林姨娘连忙爬起来,追了几步,想起史夫人还在后头,连忙转身把怨恨藏起来,哭道:“姐姐,真的不是我呀……” 史夫人冷眼旁观已久,红玉甚至还斟了一杯温茶来,史夫人端起来慢慢饮了一口,便站起身来径自回了内室。 林姨娘愣了愣,露出怨毒的目光,恰好绿翘进来,见状便冷笑:“姨娘今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你安插在我们榴光院里的人,也被一并揪了出来。想必你收买王婆子,也花了不少钱吧?听说她儿子在外头,连青楼都逛得起了!” 林姨娘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又想起自己院里的人,也是要被遣散的…….苦心经营多年,她心痛如搅,一跺脚还是去追谢南了。 绿翘进了屋,低声对史夫人道:“已经把人捆起来了。” 史夫人点点头:“明日送到庄子上去。” 绿翘有些不忿:“她仗着给公子喂过几天奶,资历老,卖了多少消息给林姨娘,如今这样轻轻放过……” “送到我娘家的庄子。”史夫人眼皮也没抬,“那边会有人知道怎么办的。” 绿翘这才喜形于色,忙出去安排。 史夫人坐在床前,遣走红玉,温言对池桃道:“好孩子,今日多谢你。” 池桃帮着史夫人解了外裳,笑道:“谢公子对我有恩,将我全家带到京城,些许小忙,不足挂齿。” 史夫人摇摇头:“没有你,这事做不成的。她们是看清了远亭带你进来,才抱着一击必中的心思,敢闹得这样大。”她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悲伤。 池桃看在眼里,却不便再多说什么,只笑道:“已经晚了,明日还要进宫,夫人快歇息吧。” 一夜无话,翌日晨起,丫鬟们进来伺候史夫人洗漱更衣,史夫人带着池桃用了早膳,便有丫鬟进来回话:“夫人,车已备好了。” 二人在角门上了车,池桃不是多话的人,又惦记着进宫的任务,史夫人又昨夜睡得晚了,一路上都在闭目养神,一时车内倒是安安静静。 马车一路进了永安门便停住了,小内侍赶上来笑道:“夫人来了。” 第三十八章 李代 池桃先跳下车,扶着史夫人下车,史夫人又上了一顶蓝布软轿,往皇后娘娘居住的重华宫而去。 软轿是四人抬的,在青石板路上走得飞快,池桃紧着脚步跟在后头。 不过一炷香功夫,软轿在一座宫院前停下,门前站着的两名宫女,一名紧着上来请安,一名转身进去通禀,池桃扶着史夫人下轿,便一路被引了进去。 较之如意馆,重华宫并没有那样浓的江南风情,反而方正工整,大气恢弘许多。皇后并未在正殿等候,史夫人则是常来的,熟稔地带着池桃转进东暖阁,皇后正斜倚在塌上拿着一卷书看。 史夫人还未蹲下请安,皇后便丢了书笑道:“还不快坐,回回闹这些虚礼。” 史夫人坚持行了礼,方才坐到皇后对面:“娘娘疼惜,臣妾也不能拿大,仗着您与我的情分胡来。”皱眉看了一眼皇后刚放下的书,无奈道:“太医说了您眼神不好,不许您多看书的,怎么总是手不离书?” 旁边的宫女便插嘴:“可不是!夫人您可好好说说我家娘娘,整日里拿着书本子看。奴婢就奇怪了,那字一个个密密麻麻,奴婢看一眼都要头晕,娘娘倒是得趣的紧!” 皇后笑嗔:“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还不快退下!”虽是嗔怪,却语气温柔。 那宫女并不惧怕,显是皇后面前得脸的,笑着福了福便带着宫女们出去了,池桃见史夫人并没给自己使眼色,但暖阁内已经一个宫人也无,便自发自觉地跟了出去。 模糊听到皇后娘娘叹了一声:“我不看看书,还能做什么呢…….”语气中无尽的寥落。 外头阳光正好,池桃忽地从房中出来,不禁有些眼晕,拿手遮着眼睛缓了一会儿。方才那名大宫女笑道:“我瞧着你眼生,今儿第一回来吧?” 池桃就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回姐姐的话,我是才进谢家的。夫人说我见识短,特意带我进宫见见世面!” 那宫女约莫二十来岁,见池桃不似小宫女一般见了她便战战兢兢,心里有两分喜欢,便从荷包里摸出几颗松子糖来给她:“喏,娘娘和夫人还要说好一会子话,你在这乖乖等着。”说着还捏了捏池桃的脸。 池桃坐在台阶上一边吃松子糖一边晒太阳,正觉有些昏昏欲睡时,那宫女又领着人回来,在殿门上叩了两声:“娘娘,该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鱼贯进去了一排捧盆持巾的宫女,想是皇后要重新净面,池桃不便进入,探头看了看史夫人坐在正殿的下手喝茶,便跑了进去:“夫人。” 等了好一会儿,皇后方才从内殿出来,已经打扮得焕然一新。皇后本来是鹅蛋脸,肌肤微丰,挽了个光滑的发髻,只插了几只鎏金虫草发簪,又穿的一件湖蓝色缎面褙子,越发显得神色温柔,观之可亲。 太后所居万寿宫与重华宫不远,皇后携了史夫人步行过去。尚未进重华宫大门,池桃便已闻到浓浓的药味,史夫人也闻到了,皱着眉头道:“太后娘娘病情如此严重么?” 皇后叹了口气,低声道:“还是年前受的那场风寒,便一直断断续续的不舒服。后来三四月份上原本已经大好了,不知怎么的,近来又总是头疼。原来你进宫也常来给太后请安的,这会儿你来瞧瞧,说些宽心的话吧。” “还是华音郡主伺候着?” “可不是。”皇后微微蹙眉,苦笑道,“原本应该我领着嫔妃们侍疾…….她又许给了怀恩侯,皇上自然是愿意的,可太后为什么会同意呢……” 皇后的话没说完,可史夫人与池桃已经明白。华音郡主背后代表的是齐王,与当今武康帝一母同胞,俱为嫡出,由于仁德的名声在外,当年立储呼声与武康帝不相上下。待大局已定,为着避嫌,也为着自己的安全,齐王自请去了偏远的云南,再也没有回过京。而怀恩侯却是丧国皇子,完全靠着琳贵妃得了侯爷的爵位。 把这两个人凑在一起,皇上应该是乐见其成,既进一步削弱了齐王的声望,又为怀恩侯结下一门皇亲,安抚了琳贵妃。 可太后竟然也不反对…… 内侍把皇后和史夫人引入正殿,赔笑道:“劳烦娘娘和夫人略等等喝杯茶,太后娘娘刚喝了药,奴婢去瞧瞧回一声,再来请娘娘进去。” 皇后点点头,内侍松了一口气,忙进去通禀。 片刻,一名妙龄少女领着几名宫女从后面转出来,盈盈下拜:“不知皇后娘娘来了,侄女迎接得晚了。”一双微微挑起的丹凤眼又望住史夫人:“这定是史夫人了。” 史夫人看了皇后一眼,连忙站起身来行礼:“见过华音郡主。” 皇后笑道:“辛苦你连日照料太后娘娘,今日娘娘身子可好?”说着便要起身去往内殿。 少女连忙拦住:“娘娘且慢。太后娘娘才喝了药睡下,正有些微微发汗,怕是不便见人。等她醒了,我再禀告娘娘来探望过就是了。” 竟是不许皇后入内。 皇后笑得不动声色:“也好。只是辛苦你一人,我今日还与皇上说,你小小年纪便要如此操劳,甚是过意不去。待太后娘娘大好了,还是及早操办你的亲事,你便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京城陪着娘娘了。” 少女俏脸一红,低下了头:“皇后娘娘惯会取笑侄女。”她的目光在史夫人脸上转了转,“听说,夫人家的公子,与他交好呢……” 皇后与史夫人俱是掩嘴而笑,史夫人更是道:“郡主若无事,到我家来做客——侯爷哪日不来个两三次?” 少女脸色更红,连忙岔开话题:“娘娘与夫人尝尝,这是我带来的雾珠茶,一年整个云南只能得一二十斤。风味独特,我是自小吃惯了这个的,不知娘娘与夫人用着好不好?” 怕扰了太后歇息,三人略略说笑几句皇后便要起身回宫。 史夫人一个眼风也没给池桃,池桃心中却是惊疑不定起来。 在悦来驿时,她虽然没有与那假郡主照过面,可却是听过她说话,分明是个粗俗无礼的女子。且阿楚也好,悦来驿掌柜也好,都对自己讲过这女子的事情,阿楚说她出身商户,一应礼数皆不懂,这才留了阿楚的性命时时指点,不至于在官员面前露馅儿,悦来驿掌柜又说她与那跟随的乔玉郎有私…….可面前的这位“华音郡主”,俊眉修目,巧笑倩兮,对皇后和史夫人都应对得体,活脱是个高门里长大的大家闺秀。 本来池桃就怀疑,不说皇帝,太后与皇后都是人精中的尖儿,假华音郡主如何骗得过她们的眼睛?可若赝品是今日所见的这等人才,池桃倒是相信她就是假扮公主,都能混得过去的。 回去的马车上,想是谢遥嘱咐过,史夫人并未多问什么。 还未到荷花里,马车便靠路边停下,史夫人温和道:“远亭说,今日将你在这里放下,你自回家去。他得空便去寻你。” 池桃也惦记着春凝雪的生意,巴不得早点脱身,谢过史夫人便下了车,先回家里换了一身男装方才出门。 珠市口大街一如既往地熙熙攘攘,池桃远远望见自己家的招牌,便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刚掀帘子,便有个明眸皓齿的小二赶上来:“客官……大哥?” 竟是阿楚做了男装打扮,池桃哭笑不得:“你怎们出来了?” 阿楚一撅嘴:“我整日在家无聊透了!杏姐姐这里又忙不过来,我来搭把手!” 池桃这才看清,店里都坐满了,柜台前还有四五个丫鬟模样的排着队拿点好的饮品。池杏忙得头都不抬,邵成从后头提了一个锡桶进来,便站在池杏身边帮着递杯子:“刘夫人的奶盖红茶两杯。” 一个小丫鬟举着手里的纸条:“是我的是我的!” 邵成一眼瞥见池桃,笑的露出一口白牙:“怎么样?我想出来的!阿楚姑娘呢只管点单跟收钱,弟妹只管做那些个饮子。”他指指阿楚手里的纸笔:“阿楚姑娘收完钱就给客人写个条,凭条去领,又清楚又方便。” 池桃大感惊讶,这些她本来是想看看生意情况,慢慢完善的,没想到才开张一日,邵成竟能安排得这样井然有序。 却说史夫人回到谢府,刚换了衣裳,谢遥便来了。 昨夜闹了半夜,谢遥自然早已知晓,只是并未提起,只问道:“母亲,今日一切可顺利?” 史夫人也没提昨夜的事,只含笑点头:“她已经回家去了。旁的我没问,你自去同她商议便是。”又有几分犹豫:“这姑娘……虽说才十四,可也到了待嫁的年纪,你……” 谢遥失笑:“您说什么呢?我同她?”他脑海中浮现出池桃一张平淡蜡黄的脸,眼睛微微向下眯着,若没有一手惊才绝艳的厨艺,怎么看都是个普普通通的半大小子,不过…….那肤色应是她故意为之,昨日丫鬟打扮时倒是白净的很。他猛地摇了摇头,肤白也不行! 第三十九章 桃僵 史夫人蹙眉看着他又是皱眉毛,又是猛摇头,无奈道:“我就是提醒你一声。她这么大了,又是孤身在外没有父母,若你没有那个心思,早点同人说明白了,别让人家以为你有那种意思,为着你耽误了终身!” “她对外的身份是男子,还有家室呢,怎么可能……”谢遥觉得自己没法再和母亲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连忙草草行了了礼,飞快地跑了。 直到骑马出了谢府,谢遥还觉得母亲的话莫名其妙的好笑。 惦记着宫里的事,谢遥还是打马到了珠市口大街,在茶楼里等着听雨叫池桃来。 不多时,楼梯上响起轻盈的脚步,池桃掀开包间的帘子,行了个礼:“谢公子。” 不知为何,谢遥见她已经换回男装打扮,心里松了口气,道:“你坐吧。今日情况如何?” 池桃也不客气,坐下略一沉吟:“事情蹊跷。我今日见到的那假郡主,并不是当日在冀州府城所见那位。刚刚我也问过阿楚,她说劫持她的假郡主,容貌与她三分相似,也是一对杏眼,只是脸颊瘦长些,看着很是美艳。不过因为出身商家,未曾学过什么诗书礼仪,举止有些粗俗,也不懂得规矩。可今日在太后宫里见到这位,却是丹凤眼、鹅蛋脸,端庄大方,进退有仪。而且……今日她给皇后和夫人上的雾珠茶,我问了阿楚,这确是云南特产,而且因为产量稀少,也是专供齐王府的。阿楚当日被劫,财物可是一点也没有剩下,这假郡主竟然带了这茶进宫……若我不知道阿楚这件事,决计想不到她是冒牌货!” “这……”谢遥也皱起眉头,手指无意识地叩着茶碗,“我叫人打听过,华音郡主进京时,是带着信物的。也就是说,阿楚在徽州把信物给了那商家女,不知怎么的又落到了现在这位手里?” “当时在冀州,护送假郡主的人马,护卫都是那徽州商户在当地请的镖局,丫鬟也是那商户临时找的,对外的说辞是郡主遭难,他出钱出力请人护送上京。我曾见过一些,估摸着怎么也有二三十人。”池桃忽地又想起一事,“这些人不一定知道假郡主的真实身份。可其中有一人是知道的,叫做乔玉郎,是那商户女的奸夫。” 见池桃面不改色地说出“奸夫”两个字,谢遥感到自己有些被茶水噎着了。 他清清嗓子:“那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就变成了两个。” “不止,还有一个关键问题是,宫里的那位,假扮郡主的目的是什么。越是靠近京城,人烟越阜盛,不容易做成偷龙转凤这件事。谁能无声无息地将那二三十个护卫丫鬟遣散?谁能让那商户女和乔玉郎消失?把假郡主安插进宫的目的是什么?”池桃看着谢遥,“太后的身体,明明已经好转,怎么就一下子病得不能起身了……” 谢遥悚然:“你是说……” 池桃摇头:“我只是猜测。你可以先去查一下,郡主入京,宫里早已得到消息,定会派人或在陆路、或在水路码头接应,当日是谁接的,接到的人是不是现在假郡主身边那些人。摸到幕后主使,我们才好判断对方到底什么来头。”不知不觉间,池桃将原来安排盗宝计划时的语气拿了出来,不自觉地便发号施令,“毕竟,这位假郡主不像一般人家能培养出来的,若说是为了荣华富贵才冒充郡主,我可不信。” 话音刚落,门口响起一声轻笑。 池桃一惊,这茶楼二层已经被清空,听雨在楼梯上守着的,竟然有人悄无声息地到了门口……巨大的威胁感压迫下来,她来不及多想,手中的茶碗已经掷出,整个人也绷了起来。 门帘一响,慕容凌的一张俊脸露了出来,手里握着一只茶碗,身上雪白的衣裳被碧绿的茶水染了一身,还沾着好些茶叶。茶水正顺着慕容凌的衣襟,淋淋沥沥地滴到地上。 池桃看见他的冰山脸就有些头疼,又泼了人家一身茶水,不由头疼:“侯爷,您走路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谢遥有些目瞪口呆,这丫头,还有武功么? 他方才瞧得清清楚楚,池桃在那一瞬间,身子如同感受到危险的狼一般蓄势待发。 或者说,长期以来她身处的环境都很危险,所以养成了这样一触即发的警觉。 慕容凌皱着眉头,将茶碗放在桌上,拿起毛巾掸了掸身上沾的茶叶:“我还要问你,你怎么问也不问就丢我茶碗?” 池桃看着慕容凌那身衣裳,根据她满街溜达积累的经验,这衣料是浮光锦的,领口露出的里衣是松江布,这一身光料子就得几十两银,而且这么精细的做工市面上可没见过,彷佛还是贡品。连忙道:“对不住了侯爷……您这身衣裳我怕是找不到一样的。您看,要赔么……” 慕容凌恼怒地瞪了她一眼:“你怎么赔?” 池桃连忙讨好地笑:“就是,我肯定是赔不起的呀。不过,也是因为我和谢公子在讨论您的终身大事,说得太过投入了。” “你是说,这背后有阴谋?” 慕容凌不知在门口听了多久,池桃不动声色地瞥了谢遥一眼,见他面色如常,便知慕容凌定然已经知道了阿楚的来龙去脉,便点点头:“人都无利不起早。培养这样一个女子,又冒名送进宫里,牵扯的人力物力不在少数,谁也不肯做亏本的买卖,这后面一定是大有可图才对。”看着慕容凌那张“俊冠群男”的脸,池桃忽地顿住,脸色有些奇怪起来。 慕容凌一挑眉:“有话直说。” “我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该不会是,只是看上了侯爷您的美貌……” 一旁闲闲喝茶看戏的谢遥忽然被茶水呛到,大声咳嗽起来。 慕容凌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一个亡国之人,就连爵位也是代表恩赐的’怀恩侯’,怎会有人如此上心?”他自嘲地笑了笑:“即便是有这样的女子,背后的父兄焉会不加以阻拦?在满朝眼里,我不过是个废人罢了。” 语气中的萧索,令池桃也沉默了下来。 谢遥放下帕子:“总之,今日我便去安排人手查郡主进京这件事。明日此刻,还在这间茶楼碰面。” 池桃走后,一个笑嘻嘻的小二进来蓄水,出去时带走了谢遥写下的一张纸条。 “那丫头说的,你倒是一一照办。” “不过是有些道理罢了。”谢遥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又回头一笑,“说起来,你一向惜字如金,对外头的人一句话也不说的,今日和她竟然说了许多。” “那丫头是个聪明人,但她身上也是疑云重重。按原来摸到的底细,可不足够她有那手堪称天下第一的厨艺,也不应该会武功。而且,她说话的语气,也不是一个农家女会有的。你应该再去好好查查。” “她对我们没有恶意就行了。”谢遥笑得一派轻松,“否则我俩早就被毒死了。” 慕容凌一时语塞,看看自己身上惨不忍睹的衣裳,气道:“把你的外裳脱给我,快!” 当日盘点账目,刨除原料成本支出,这第二日营业的盈利是六两零五百七十八钱,比第一日还多了些。 池杏、阿楚与邵成都围坐桌边,眼睛亮亮地盯着池桃嘴里念念有词,在纸上写着七扭八拐的奇怪符号,等池桃说出盈利的时候,阿楚对钱没有概念,毫无反应,只是看着池杏与邵成又惊又喜的神情,阿楚也忍不住笑起来:“有我帮忙,是不是很厉害?” 阿楚一个娇滴滴的郡主,能够主动去帮忙,辛苦了一天也毫无怨言,池桃是有几分钦佩,笑道:“是,多亏阿楚,要不然今日这样多的人,一定会出乱子了。” 其实大半日脚不沾地地跑下来,阿楚早就有腰酸背痛,只是看店里客人愈来愈多,池杏与邵成也忙得不抬头,那“不做了,要回家歇息”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听了池桃的表扬,阿楚觉得自己简直太伟大太厉害了,把腰板一挺:“明日我还要去!” 池杏把包着的这两日进项的荷包摸了又摸:“这真是我们赚到的?” 池桃笑道:“租金还没扣呢。我打听过了,珠市口大街上像咱们这样的铺子,一年租金是二百两银子,合下来一天是五钱半,这样算的话,一天咱们的净利润差不多是六两。不过咱们和谢遥是合伙,他要拿一半利润,所以呢这六两零五百,要分一半给他,咱们自己剩三两多。” “一天三两,一个月就是九十两银啊。”池杏激动得眼睛闪闪发亮,就连邵成也有些不淡定了。 池桃忍不住笑:“是啊。一年就是一千零八十两,十年就是一万零八百两。”她戏谑道:“邵大哥很快就可以存够钱买房子娶媳妇啦。” 按原来与邵成说好的,除去每月一两银的工钱,还有一成红利给他,那么一年邵成最少也能拿到一百两银子。 若不在京城中心区,一幢像样的宅院大约也就卖二百两银。 邵成显然刚刚算出自己一年能拿多少钱,有些懵然:“这么多……” 他偷偷望了池杏一眼,这两日相处下来,越发觉得池杏人美心善,又勤快能干,决心照着池杏的标准找婆娘。 第四十章 平淡 池桃眼尖,早就看见邵成的小动作,笑的更加愉快。 池杏哼着小曲做了冷淘,三人用过晚食,阿楚暗暗捶着自己酸痛的小腿,早早躺到了床上。池杏在灶房检查着明日要用的茶叶、水果等物,邵成却一头钻进了柴房。 池桃在灶房晃了一圈,听着柴房里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由问道:“邵大哥做什么呢?” “我咋知道?”池杏一个一个地挑选着竹筐里的桃子,举起一个在眼前仔细看了看,“今儿你不在,我本来还有些心慌,觉得我一个人在前头肯定应付不来了。结果邵大哥安排的妥妥贴贴,我反而比昨日还轻省些。” “他在迎宾楼里做了好几年呢,经验多着。”池桃装作无意道,“对了姐,你觉得他这人,咋样?” 池杏放下桃子,歪头想了想:“挺好的,踏实,勤快,脑子活。” 池桃心里有了谱,不过怕池杏害羞,反而起到反效果,便没再多问,笑眯眯地到了柴房。 邵成正拿着个锯子,嘎吱嘎吱裁着个木头。 “邵大哥,这是做什么?” 邵成抬头见了池桃,忙把手里的锯子放下,兴奋地指着地上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件道:“你看我做了个东西,可以用来打发奶油。” 池桃看那东西,木制,纺车大小,下端为一脚踏,上半部分有个台子,最上端是一个细竹枝制成的茶筅模样的“桨”,头朝下探到台子上。 邵成兴致勃勃地讲解:“你看,把奶油盆放在这个台子上,这个搅拌头伸到奶油里面。再踩这个踏板,搅拌头就会转,应该很快就能打发好奶油,而且不费力气,原理和纺车有点像。” 池桃再看向邵成,目光里满满是不可思议:“这是怎么想出来的?还有,邵大哥竟然会木工活儿?”她本来也想改进一下工艺,把打发奶油由人力密集型产业向技术型产业转化,可担心出去托木匠打造这样的工具会泄露天机,再说她也还没想好具体怎么做,没想到邵成才来几天,竟然就做出了这样的东西。 “我爹就是木匠啊。”邵成一副“你不知道吗”的表情,“只是我十一岁上他就去世了,我又没有娘,汪掌柜算是我远房伯父,所以才把我带到府城混个活路。原来迎宾楼里修修补补,都是我来。” “太好了。”池桃此时真心觉得邵成全身上下闪烁着姐夫的光芒,恨不得把他马上收入池家这个大旗下,心里的话就说了出来,“邵大哥想娶什么样的女子?” 邵成的脸刷地红了,低头摆弄着木工家伙,吭哧道:“就温柔点,勤快点的呗。” 他忽然抬头见池桃一副“慈祥”的笑容,内心有些发毛,忽地想到一种可能,不由脸色大变:“哎,哎,你可别瞎想啊!” 池桃以为他上道了,便笑得贼兮兮地凑近邵成:“我瞎想什么?” 邵成结巴了半天,脸色通红地憋出一句:“阿楚姑娘和我不合适!” 想着阿楚毕竟是好兄弟的亲妹妹,怕池陶生气,他又急忙道:“我不是说阿楚姑娘不好…….只是不是我要找的那种女子,不合适的…..”他小声嘀咕着,“而且年纪也差得太多了!我都十九了,她才几岁?” 池桃无语凝噎:“大哥,你想多了…….” 邵成松了口气,低下头继续完善打发神器:“我存两年钱,才娶婆娘呢,你可别瞎操心。” 要不是“兄弟,你觉得我娘子怎么样,又美又温柔,赶紧娶回家”这句话太奇葩,你以为我喜欢操心吗? 池桃在心里默默吐槽着,忍了又忍才没说话。 可终究是一桩心事,自己并不想恢复女性身份,顶着这“池陶”的面具在外行走,人人都叫一声池小哥,自在又方便。虽说这时代还没出现害人的程朱理学,并没有什么男女大防,可若作为女子再想做出名堂,却也是难上加难。但是,这样的话,池杏是自己娘子的身份也就不可改变,难道要耽误姐姐的终身? 池杏头痛不已。 次日午时刚过,池桃从春凝雪出来,又赶到茶楼。 等了片刻谢遥方到,身后还跟着慕容凌。 谢遥的脸色有些凝重:“已经打探到,去接郡主的是一个礼部郎中,叫周平。他从平津码头接上的郡主,一路护送进宫中,路上走了两日。可郡主进宫五天后,他在家中暴病而亡了。” “礼部郎中,是正五品…..”池桃也吓了一跳,“杀害朝廷官员,可不是小罪,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是。”谢遥道,“既然周平被灭了口,那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我觉得这样说来,应该在码头上接到的还是那个徽州商女,周平见到了她的脸。”池桃分析着,“但是在路上已经换了人,所以不能让周平再见到新的假郡主,那样他一定会发现人已经被掉包了。对了,那些护送徽州女进京的护卫和丫鬟呢?” “假郡主一到码头,已经让周平厚赏了这些人并遣散了。” 站在徽州女的角度考虑,应该是怕这些人知道什么底细,所以赶在进宫前将他们驱散,倒也合情合理。 “那乔玉郎呢?” “我找到一个当日码头上的船工,说当时郡主身边确实跟着个年轻男子,一起上了周郎中带来的马车,应该就是乔玉郎。不过现在宫里这位的身边,可没有什么乔玉郎,只跟着一个丫鬟和一个奶娘,说都是从小在身边的。”谢遥想到池桃说乔玉郎是“奸夫”,脸色有几分古怪。 “还有一点。”慕容凌开口,“她进京时宫里已经落钥,在鸿胪寺住了一晚。丫鬟和奶娘,是她进宫两天后,才从鸿胪寺接进去的。鸿胪寺的人说,这两人并未登记过,他们只以为是随着郡主住进来的,也没有在意。” 池桃与谢遥对视一眼:“这么说,路上动手不易,八成是在鸿胪寺那晚换的人。” 慕容凌点头:“太后派了仪仗来鸿胪寺接的人,郡主要按品大妆,且周郎中品级低,并没有参加那日郡主进宫仪式。” “浓妆之下,若再有心加以掩饰,鸿胪寺里那些只见过郡主一两面的人确实看不出来已经换了人。”池桃回忆着自己学过的那点古代礼仪知识,“而且穿上礼服,我总感觉人都长得差不多了。” 谢遥站起身来:“所以调查的重点,还应该放在鸿胪寺。郡主进宫前后,徽州女去哪了,乔玉郎又去哪了。他们是活人,就算被灭了口,总会留下痕迹。” 池桃正要赞同,忽然听到安静的室内响起了“咕咕咕”的声音。 她见谢遥的脸色有些不自在,想到谢遥带自己来京城的理由本来是作为他的私厨,这些日子自己整日忙着春凝雪的事,对谢遥的膳食并未上心,便不好意思起来:“谢公子,慕容侯爷,已经过了饭点了,不如去我家用些点心?” 接下来的几天,彷佛一切都风平浪静了,谢遥并没有再过来。 池桃就过上了规律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请邵成在院内竖了几根梅花桩,每日卯初即起,花一个时辰练习,准备把原先的技能一一捡起来;辰初收功,用两刻钟洗漱用饭,便全家一同出门,到铺子里打点布置一番,辰正时分开始营业,申初下闸关门。午食则是早晨时池杏同早食一起准备了或是蒸饼或是炒饭,带到铺子里来,午间几人轮流去用饭,申正关门以后留下池杏和邵成清点营业额并打扫铺面,池桃带着阿楚去集市上采购水果和自家吃的蔬菜肉类,晚上一般会由池桃亲自下厨,做一顿丰盛的大餐来犒劳大家。晚食后阿楚拍着鼓鼓的肚皮爬上床睡觉,池杏则在灶房里忙着收拾和准备次日的生意用料,邵成钻到柴房研制着各种各样能让春凝雪“更快、更好”的神器,池桃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前厅,读些这个时代的典籍以备不时之需。 邵成不止一次地私下对池桃反对这样的人事安排:“你让我留下来洒扫我没意见,可是你不该自己溜掉……弟妹毕竟是女子,我俩天天在一块儿干活,你又不在场,能合适?” 正是要你不合适!池桃心里着急池杏的终身,可又不能明示,只能暗示邵成:“邵大哥,你看我和她,作为夫妻,你有什么感受?” “挺好的呀!”邵成摸摸头,“弟妹对你没话说!你看看她看你那眼神,要我说,亲娘也不过如此了!” “这就是问题呀!谁家两口子,像母子?”其实是像母女….. “呃,这…….那人和人不一样,再说弟妹本来就比你大。”邵成忽然有些警觉,“你该不是嫌弃弟妹了?” 池桃看着邵成的眼睛一下瞪的比铜铃还大,忽然觉得让他有这种误会也不错:“这,不能说嫌弃吧。总之,我俩呢,就和你跟我说阿楚似的,不太合适。” 第四十一章 闹事 邵成跳起来,嗓门不知不觉大了:“你是我兄弟,可我也不能不辨是非,你这是抛弃糟糠之妻!看着现在铺子赚钱了,你就想弃了她再找好的?我和你说我第一个揍你!” 再次以失败告终…… 池桃灰溜溜地回前厅啃书了。 次日邵成依然对池桃没有好脸色,池桃在前头招呼客人,邵成就气呼呼地在后厨不肯到前头来,池桃只觉头痛,可也无可奈何。 阿楚像个花蝴蝶,拿着池桃特制的纸笔穿梭在店内。池桃看了看日头,已经快到午时,店里的客人也少了些,便到后厨将四人的午食热在灶上,准备叫大家轮流吃饭了。 正当池桃偷眼瞟着邵成,思索着怎么让邵成解开误会时,前堂传来一阵噪杂。 “嘿,咱们哥几个,也来尝尝这些娘们喝的茶!” “大哥你看这女掌柜,还有这女跑堂的,长得还挺水灵呀…..” 邵成与池桃对望一眼,俱是心头一沉,原先一直担心有地痞流氓前来挑事,安静了几天还是来了。 二人赶到前堂,见一个剃了青皮的男人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身后站了几个泼皮。 幸喜时近午间,店里已经没有几桌客人,有两桌见有人来闹事,正在慌慌张张地想走。 池杏本来温柔娴静,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有些手足无措,颤颤巍巍道:“咱们店里,只招待女客……” 青皮哈哈大笑:“你门口可没写!兄弟们,你们说,我皮五爷上门,还有人敢往外赶的没有?” 泼皮们纷纷起哄:“五爷来是看得起你们!小娘子还不快来,好好招呼招呼我家五爷?” 阿楚气得脸颊通红,站到柜台前,伸手去拿柜台上的一只长颈瓷瓶。 池桃便知阿楚年纪小又出身贵重,哪里受过这样的气,连忙走过来,轻轻按住阿楚的手,转头笑道:“原来是皮五爷,久闻大名。” 皮五见后头进来个瘦小的年轻人护住了店里的两名女子,心思不过是个小二,倒是看见邵成年长些,但看打扮也不过身着布衣,心内轻视,轻佻道:“哟,这两个必是小娘子的情郎了,好个茶坊,白日里招待客人,到晚间嘛门一关……”泼皮们哄堂大笑,猥琐地上下打量着池杏与阿楚。 池桃的脸一沉,见尚有一桌女客没走,隐在角落的屏风后。便低声对邵成道:“你只管护住那桌客人,这边我来应付。”邵成看了池杏一眼,心想店面不大,便是闹起来了自己也能回护住池杏和阿楚,便点点头。 春凝雪这些日子也算积攒了不少人气,见有人上门闹事,门口已经聚集了好些看热闹的人。 池桃在柜台上端了一杯茶,笑吟吟地端到皮五面前:“不如先尝尝这杯合不合口味?” 皮五心里一喜,知道这家已经被自己唬住,且他们做的女子生意,怕的就是自己上门,扰得那些太太小姐都不敢再来。以后日日来收些银钱,想来容易得很。便伸手去拿:“算你懂事……” 话音未落,池桃手掌一翻,满杯茶水便泼到了皮五脸上。 皮五不妨,气得大喊:“还不给我打!” 泼皮们还没来得及出手,池桃已经伸手抓住皮五的衣领,将他一把拉了起来。见身材瘦小的池桃对上了人高马大的皮五,几个喽啰反而不急了,抱着胳膊笑嘻嘻地站在一旁,等着池桃被狠狠揍一顿后捧上大把银钱赔罪。 皮五也想到此节,拿这个借口揍这小个子一顿,更可以多勒索些,便沉住身子,一拳就重重地向池桃脸上招呼了过去。 池杏的惊呼还在嗓子里,只见池桃身子一侧,脚下已经轻轻横移半步,皮五的拳头擦过她的脸颊,重重地打在了她身后的屏风上,竹制的屏风立时四分五裂。 皮五的拳头还没来得及收回,池桃的身形已经从皮五侧翼轻巧滑过,回身重重一击在他的后颈,皮五顿时感到自己眼冒金星,趔趄了几步方才站稳,不由恼羞成都,大喝一声拳头便要兜头击下,誓要将池桃的头打成烂西瓜。 这次池桃不躲不闪,只身子偏移半分,两只手像蛇一样缠上皮五的胳膊。 手缠手,无处走。这正是咏春的诀窍。 前世由于身为女子,体力终究不如男性,于是在泰拳、搏击和咏春之间,池桃有意识地侧重咏春练习,最擅长就是借力打力,以小博大。 皮五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自己已经使不上力气,池桃拖住皮五的胳膊一个矮身,皮五便不由自主地趴在了地上。池桃手上一松,在空中翻了个身,重重地踩在皮五后脑,皮五顿时觉得眼前一黑。 不过一瞬间的功夫,邵成还没反应过来,皮五已经被撂倒在地。 门口围观的有平日里被欺负惯了的便忍不住大声叫好起来。 泼皮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掳着袖子大声叫骂,可看到凶悍的皮五都落了下风,一时摸不清池桃的底细,一个个都在嘴里骂着,却试探着无人上前。邵成赶快跑到池桃身前,紧握着拳头。 忽地门口人群分开,一队衙役黑着脸进来:“皮五!你们这群无赖又在闹事?上回没关够是吧?带走!这回关到你们满意!” 泼皮们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衙役们把满脸鼻涕眼泪的皮五从地上拎起来,押着这群人便走,驱散了门口围观的人群:“没事了没事了,都别看了。” 一个头目模样的便过来对池桃道:“店里没什么损失吧?” 池桃抱拳:“多谢大哥。”便从袖子里摸了一块银子,暗暗塞到衙役袖子里,“一点心意,请大哥们喝杯酒。” 没想到那衙役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们应该的。” 池桃有些感动于这时代的法制健全,竟然衙役出来平息泼皮闹事,连辛苦费都不收?于是更加坚定地将银子强行塞给衙役,使出了身为中国人的劝酒绝招:“大哥若是不收,便是看不起小弟了。”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不用给了,他不敢收。” 那衙役红着脸对屏风后转出的女子行了个礼:“是我们没管好这片,惊扰夫人了。” 那女子身着浅红色褙子,头上插着一支丹凤朝阳的金钗,笑吟吟的样子看着有些面熟。 池桃想了起来,“啊”了一声:“是您……”第一日开张时来的头桌客人里面的那位嫂嫂。 女子点点头,对衙役斥道:“今日的事我便不告知老爷,往后你好生看管着这片,尤其这春凝雪。若再有人上门闹事,拿你是问!” 衙役满头是汗,连连作揖赔罪:“多谢夫人,多谢夫人,您是大人不记小人过……您就放一百个心吧,这间店以后我亲自看着…..” 女子不再理他,转头打量着池桃:“你小小年纪,竟然有这样厉害的拳脚功夫?” 池桃眼头更亮,知道这女子身份不凡,夫家应是辖制治安的官员,可谓一棵大树,赶紧行礼:“谢谢夫人今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谢就不必了。明日我办赏花会,订五十杯饮子,就奶盖红茶吧。明日你一开门我便派人来取,可行?” 那女子带着丫鬟婆子走了,衙役这才擦擦头上的汗,深深地松了口气。 池桃眼疾手快地将银子强行塞到衙役的衣襟里:“大哥,这位夫人是……” 女子已走,衙役也就不再客气,闻言诧异道:“你不知道啊?这是我们大人的夫人,哦,我们大人就是京兆尹罗良罗大人啊。”又深深的后怕,拍着胸口:“好险,好险。若不是刚刚夫人派了个丫鬟叫我来,今日要是夫人在此受了欺辱,老爷定会生吞活剥了我……” 池杏此时的腿还是软的,扑到池桃身上哭道:“桃儿,你没事吧?刚才那人打着你了吗……” 池桃回身扶住池杏,对衙役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那衙役知机,挥挥手赶紧走了。 邵成扶起打坏的屏风,黑着脸在池杏身后瞪了池桃一眼,意思是:“看你婆娘多心疼你?” 阿楚则笑嘻嘻地捂上眼睛,大声道:“我没有在看!”指缝却漏得大大的。 池杏这才想起来,池桃的表面身份是自己相公,不是妹妹。可还是心疼不已,拉着池桃上下看了又看,又拿起她的手:“手疼不?” 池桃摇摇头,把池杏扶坐在椅子上:“我没事。” 池杏拉着她不肯放:“以后这种事,宁可给些银子,切莫出头了行不?”池杏是真想哭,自己原来那个软软的妹妹,跟在身后的小毛头,怎么就能让她出去打架呢?一想到这点,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池桃头大如斗,劝了半日,又有客人上门,方才逼着池杏把眼泪收了回去。 自从泼皮上门被衙役押走后,都在传说春凝雪的老板与京兆尹家熟识,是受官方保护的,春凝雪的生意反而更好。 而在次日池桃打点好了五十杯红茶的茶水灌在一个瓷坛里,又用锡盆装了打好的奶油,外层又套了个大的盆,夹层塞满冰块盖好,附赠了一只自制裱花袋和五十只纸杯,交给了罗夫人派来的下人。并且坚持只收了一半的钱:“夫人赏脸才在我家订茶饮,再者昨日夫人救下小店,应当感谢的。” 第四十二章 验尸 如此不但罗夫人的赏花会大获成功,春凝雪的茶饮也在京城贵妇圈内打出了名号。自此不断有人上门要求外带宴客使用,渐渐地成了春凝雪利润来源的一半以上。这是后话。 这日晚间收工,池桃见天气暑热,下厨做了槐叶冷掏,将笋干和鹿肉切成细丁用猪油炒了做拌面的卤子。 还没开饭,谢遥便到了,闻了闻空气里的香味:“这是做的什么?” “天热,做些冷淘吃。不知您要来,没准备正菜,不如您稍等片刻,我去看看有什么做些菜来。” 谢遥摆摆手:“不必了,我同你们一道吃便是。” 池桃无奈,只得给谢遥盛了一碗,放在正房的餐桌上,自己便到院子里同邵成池杏和阿楚坐在葡萄架下的小方桌上用饭。 没吃两口,谢遥端着碗出来:“里头热,我也在外面吃。”便坐在池桃身边。 阿楚无所谓,自顾自用饭。邵成和池杏都有些拘谨,几口赶紧吃完了,借口要干活溜掉。 不多时,谢遥用完饭,池桃便端了杯茶给他:“是不是有什么消息?” 谢遥见阿楚也回了屋子,便道:“城北义庄前几天收了几具无名尸体,年纪都不大,至今无人认领。” 池桃悚然:“杀人灭口?” “还不能确定,就是那几位。” 池桃想了想:“我见过乔玉郎,不如我去认认尸体。” “看样子已经死了几天了,现在天气热……”谢遥话没说完。 池桃明白他的意思,尸体恐怕不堪入目,还是坚持道:“无妨,骨相是不会变的。再者,”她沉吟着,“假郡主入宫已经快三个月了,如果真是他们,那就是被关了两三个月才被杀,能在尸体上发现什么线索也不一定。” “也好,我已经请了位仵作来。你会骑马吗?” 池桃点头,马术在上流圈子流行,她自是学过。 “那你骑听雨的马。听雨,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谢遥领着池桃,先到了城北一片简陋的民居,辨认着路标进了一条窄窄的巷子,在一间破旧的木门上叩了三声。 “吱呀”一声,门里伸出了一个乱蓬蓬的头,酒气浓郁的连未曾下马的池桃都能闻到。 “谁呀?大晚上的。”乱发之下的脸很是年轻,且生得并不丑,还有几分眉清目秀,“哟,谢公子…….” 谢遥“嘘”了一声:“现在去城北义庄。” 他陡然来了精神:“好嘞!等我一下。” 谢遥解释道:“他叫罗澎,是个仵作。” 不到片刻,木门再次打开,一个整整齐齐的年轻人跳了出来,还提着个匣子:“走吧。” 谢遥也翻身下马,对池桃道:“马就拴在这儿,这儿到义庄不到一里,骑马反而不便。” 三人到了义庄,看守的是个老头,看样子罗澎与他很熟悉,低语了几句,又往老头手里塞了个东西,那老头便挥挥手,自己钻进了一旁的房间睡大觉。 罗澎拿出两个面巾,自己也寄了一个在面上:“里头空气不好,戴上这个防护些。”又领着谢遥和池桃走下地窖,虽是盛夏,可一走下台阶,冰冷的空气还是让池桃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种冷,并不是那种冬天侵入皮肤的冷,而是彷佛从人的心底直升到脑门的刺骨冷意。 罗澎点起油灯,池桃方才看清地窖中央架着三张木板,每个上头都蒙着白布。 罗澎揭开一个,里面的人体已经肿胀发白,从衣饰上能够看出是个年轻女子。 他翻检着尸体:“说是从护城河里捞上来的。不过…….”他拿起女尸的手。 池桃接口:“指甲完整,若是从岸边落水而亡,一定会因挣扎而损伤指甲。” “也可能是从船上。” “你可以看看她的肺部,如果是落水,肺部应该有积水。” 罗澎有些震惊,他本以为这小个子是谢遥新的小厮,竟然懂得这些……他不由看了谢遥一眼。 谢遥点头:“剖开吧。” “好嘞。”罗澎从随身的木匣中取出几把长短不一的刀、剪,熟练地切开女尸的胸膛,检查片刻,“肺部没有积水和泥沙。” “那死因是?” 罗澎又仔细检查了一番,却一无所获:“奇怪,没有外伤,又没有中毒的迹象。” “看看另外的吧。”池桃揭开了第二个床单,下面是个男性,池桃一眼瞧见了男尸脖颈上方靠近发际线一颗黄豆粒大的黑痣,抬头道:“是乔玉郎。”当日她从后面将乔玉郎击倒,对这个黑痣印象颇深。 不过令人失望的是,罗澎同样没发现乔玉郎的死因。 池桃举着油灯前前后后仔细观察着尸体,忽然觉得眼睛有一丝光亮在尸体的头发里一闪,很快就不见了。 她没戴手套,不敢去摸,赶紧叫罗澎:“罗郎君,你看看他的头。” 罗澎仔细分开尸体的头发:“是钉子!真是歹毒!”说着拿镊子将三具尸体上的钉子拔出,放在托盘里,啧啧道:“头部直径一厘,长度三寸一分,从头顶钉下去…..”他从齿缝间吸着凉气,“那滋味可不好受。” 死因找到了,可尸体已经在水里浸泡了几天,就算有什么痕迹也被水冲得干干净净。罗澎不抱希望地剖开了一具尸体的胃部,捏着鼻子翻检着黑乎乎的一堆物事,夹起一块东西仔细闻了闻,忽地惊喜叫道:“你们看这是什么!” 谢遥与池桃凑过去,努力分辨半天,却实在看不出罗澎用镊子夹着的这块东西,同盘子里那一堆有什么分别。 “这里面混入了羊踟蹰。”罗澎兴奋道,“神农本草有云,误服羊踟蹰,可令人昏倒一昼,据说华佗的麻沸散里便有此物。这还只是一点羊踟蹰的枝叶便可做到,他胃里是高度提纯的种子,哦,还配了曼陀罗。”罗澎将镊子拿远一点,挥手扇了扇风,“味儿恁大。” 池桃捏着鼻子:“所以应该是先把这三个人迷晕,再下的杀手。否则这种死法太过痛苦,人一定会挣扎不已。” 谢遥忽然道:“我记得羊踟蹰多见于川蜀…..” 罗澎点点头:“没错。这种植物喜阴热潮湿,北方并不生长。” 受此鼓舞,罗澎又细细检查了一番,可并没有新的收获,只得吹了灯,带着谢遥和池桃回到地面。 从罗家牵了马,池桃见谢遥沉默不语,安慰道:“现在线索不多,但他们做了这样大的事,总会有痕迹留下。” 谢遥苦笑:“我倒是不急,可伏羲却等不得了——今日皇上私下里对人说,民间有冲喜一说,太后的病不见好,打算着让伏羲早些与假郡主成亲,怕是就这两个月的事情了!” 池桃皱眉:“民间大户人家女子出嫁,光是纳采一套六礼走下来,都要一两年不止。郡主下降怎会如此草率?” “正是。”黑夜里看不清谢遥的脸,可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浓浓担忧,“下午郡主便去见了皇上,说齐王早已嘱咐她,进京后一切听从皇上和太后安排。如今皇上有这样的打算,她愿意不在意繁文缛节,为太后冲喜。” “那齐王是否回来京参加下降仪式?” “他们早已打算到了。郡主还说,齐王离开京城时便已经发誓为皇上守好西南边疆,无事的话有生之年不会再踏足京城一步。你不知道当年齐王是幼子,深受先帝疼爱,皇上是有些心病的…..此言一出,皇上更是龙颜大悦,当场便赐了华音郡主一万食邑。” 一万食邑,已经比肩皇子了,应该也是对齐王一种变相的补偿。 一时池桃也发起愁来。 谢遥幽幽道:“伏羲曾经立誓终身不娶,为着这婚事他也顶撞过几次皇上和琳贵妃。今日宫里的事他还不知,若是他知道了,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池桃一直觉得慕容凌性子古怪:“他若不娶亲,他姐姐忍辱负重做妃子,意义何在?” 谢遥挑眉:“忍辱负重?你说话倒是大胆。” 已经快到金鱼巷,再走一个路口便是池家。池桃道:“跑了一晚,可要用些宵夜?” 谢遥正有些饿了:“也好。” 邵成正在巷子口张望,见了谢遥忙行礼:“见过谢公子。” 池桃下了马,奇道:“你等我做什么?” 邵成瞪了她一眼:“你当我愿意?弟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刻钟就要往外跑一次来张望你。我怕他妇道人家不安全,好说歹说才让她安生在屋里待着,我出来等便是了。” 池桃笑嘻嘻道:“多谢邵成哥。” “我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我读书少,反正只知道一句珍惜眼前人。”邵成一边唠叨,一边接过池桃和谢遥手里的缰绳拴在门口的树上,“你快去同她说一声,让她放心。” 谢遥在邵成身后用口型问道:“他不知道?” 池桃点点头,举起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嘘”,便跑到后院,池杏还坐在堂屋里做着阵线,听见脚步声抬头瞧见池桃,又惊又喜,忙上来拉住池桃:“怎么这样晚?” 第四十三章 底细 池桃刚刚去过义庄,巧妙地转了个身:“我身上脏着。你快些睡吧,我明日晚些去店里没关系,那儿可少不得你!” 池杏知道妹妹今非昔比,有主意又有本事,只得嗔怪了几句方才进去睡了。池桃去灶房找出一瓶烈酒,自己洗了手,又拿帕子蘸着将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擦过一遍,方才换了身衣裳端着盆到了前堂,打发邵成也去睡了。 池桃把烈酒倒在盆里:“谢公子净净手吧,脸也擦擦。”待谢遥洗完,又出去换了一盆清水来:“洗脸。” 谢遥乖乖洗了脸,觉得精神一振:“刚才你那个酒还有没有?” “还有一坛。”池桃笑道,“这可是上好的汾酒,用来洗手也是暴殄天物了。” “闻着挺香的。” “等会给公子上些便是。”与谢遥相处时间久了,知道谢遥性子温和,便也不再拘礼。池桃到灶房切了一叠原来卤好的牛肉,又拿了两个蒸得松软香甜的蛋黄千层糕,热了一瓶汾酒,端在托盘里送到专用招待谢遥的餐厅。 谢遥尝了一口酒:“还不错。” “这是我专在城东孙家买的。”池桃笑斜了谢遥一眼,一边捡了一角千层饼放在谢遥面前的碟子里,“这是蛋黄千层蒸糕,最易消化,深夜用也不怕积食。” 谢遥笑道:“你别忙活了,累了一天一夜,且坐下也用些宵夜。” 池桃也不客气,扭身坐在谢遥对面,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汾酒入口香甜醇厚,池桃只觉一股热流灌入胸膛,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她一向节制,前世为着怕饮酒过多而导致损伤小脑,影响肢体灵活,只敢偶尔喝几杯红酒。到了这世,一肩挑着全家的吃穿用度,还要护得池杏和阿楚周全,日日绷着神经不敢放松,也未曾放肆痛饮过。 这汾酒,本是她为着入馔而买。 谢遥见她像小猫一般舒服得微微眯上了眼睛,觉得十分有趣。 谢遥夹了一片卤牛肉:“你这手艺也怪,做什么都与别人不同。一样的卤菜,都比外头润泽许多。” 池桃笑而不语,越发勾起谢遥的好奇心:“哎,你的脑袋是怎么长的?” “无他,唯专一尔。”池桃自然不能说出真相,随意扯道,“想来我有生以来的十四年你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了——我小时候呢日日吃不饱,见到什么都想咬一口,整日在脑袋里琢磨,自然有了许多想法。等出来了自己手里活泛些,就一一试来咯。” “不信。一个十四岁的姑娘,怎样也做不到你这样。” 池桃白了他一眼:“甘罗十二岁为宰相,我们天赋异禀,天纵奇才,岂是尔等凡夫俗子能懂的?” 谢遥哈哈大笑,惊得隔壁人家的狗狂吠几声。 池桃不想过多讨论自己,便以攻为守:“说起来,谢公子彷佛还在书院里读书,并未出仕。可是呢,您查这查那,连宫里的事都比慕容侯爷知道得早些……”她一双眼睛牢牢盯住谢遥,右手撑住头,食指有节奏地轻轻叩着脸颊:“您到底暗中有多少人手?谢大人官运亨通,外祖父是永平侯,母亲带着大笔嫁妆嫁进谢家,可见在侯府得宠。按理说您是谢家嫡长子,又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正应该是鲜衣怒马歌舞升平的年纪,为何如此小心经营?” 谢遥一滞,语塞了片刻,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在她的手指上,良久方道:“你自然是耳聪目明……我只暗中打探你,没想到你也早已将我摸得清清楚楚——你那日在我母亲院内,亲历了那一场闹事。你会觉得,我家里是风平浪静么?” “哦?” “你以为我为何那样苛刻地挑食?”谢遥觉得很困惑,自己明明还清醒着,眼珠子却直直地被勾在池桃的手指上动也动不了,他觉得自己一定是醉了,这汾酒估摸着是高度提纯的。 池桃不追穷寇,起身回厨房切了两个赣州橙端到桌上。 谢遥觉得自己清醒些了,却被勾起了倾诉的欲望。 “说来你也许不信,我虽然也算是生在金玉堆里,可小时候过的日子,和你一样凶险。”谢遥又给自己斟了一满杯,自顾自喝着,“我五岁的时候,我母亲带我去护国寺上香,遇上山贼作乱,把我掳走,关了整整十日,勒索了两万两银子,才放我回来。” “护国寺?”池桃皱眉想了想,她来京城时日尚短,并未去过,可听这个名字,也应是皇家寺庙,不会建在荒山野岭。 “呵呵,奇怪吗?就我母亲一转身的功夫,便有人轻易地带走了被层层奴仆围着的我,而且能准确地把勒索信寄到我家。而我的父亲呢,很痛快就主张给钱。” “两万两不是个小数目。” “是我母亲全部嫁妆变卖后的钱。” “你说你从那时落下了病根?” “我被带走那十日……”纵然已经有了酒意,对痛苦的感知弱了许多,谢遥还是紧紧闭上了眼,“他们把我关在猪舍里,给我吃……给我吃……蘸了猪粪和泔水的馒头…..” 池桃是真的被惊住,如此恶毒的对待一个年幼小童? 不过她马上觉得其中不对:“既然事后收钱就把你给放了,那就是图财。没道理如此折辱一个孩童才是。”她沉吟着,“这样软刀子杀人的法子,用在一个孩童身上,是为了什么?” “是啊,为了什么呢?还有一事你却不知,从那以后,我祖母牛氏与家中小妾林氏的名下,忽然有了大笔产业。当然了,他们做得很隐秘,是我长大以后,查出来的。” 若不是林氏得意的忘了形,实在是藏不住暴富后的身家,偷偷给女儿谢宁置办了几样稀世的首饰。谢宁又忍不过,不顾林氏的叮嘱跑来与谢遥炫耀,谢遥也不会顺藤摸瓜,查到林氏和牛氏身后竟然有那样大的产业。 而那些产业的起点,又恰恰是他遭难那一年。 由不得谢遥多想。 内宅之争,如此血腥。 池桃垂下眼帘,按住谢遥斟酒的手:“谢公子,你饮得太多了。” “无妨。”谢遥抽出手,又饮了一口,“其实我自从九岁以后,身体渐渐好转,一般的饭食也能勉强吃下一些。我外祖父怜恤我不易,常常把我带在身边,在我十三岁时暗中给了我两家盐庄,让我自己学着打理。机缘巧合下,我慢慢建立了自己的人手,所以很多事情,也就浮出水面了。” “那史夫人……” “我母亲并不知道。她身子弱,又因为那件事自责,对我父亲也有感情,我怕她受不住。”谢遥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笑,“相信吗?我父亲素有清名,在京中的贵夫人圈子里人人都说我父亲爱重妻子。” “夫人应该不是那样不堪一击的人。”池桃想起那晚史夫人的镇定自若,“你是说,谢大人也参与了……?” “他至少也知情。再说……我母亲的嫁妆没了,他娘和小妾手里就忽然有钱了,哪里有这样的事?” 池桃真的不知道说什么,见谢遥睁着一对大眼睛只去摸温酒的瓶子,只得将酒撤了,哄着谢遥吃了几口蒸糕,又给他灌了一盏酽茶,方才把他扶到侧厅在塌上歇了。 次日一早,池桃只睡了两个时辰便照常起床,恰听雨一大早便赶了过来寻谢遥,池桃便收拾了与池杏等同去春凝雪,给谢遥主仆留了早食热在锅里。 如此又忙碌了几日,谢遥并未再来寻池桃,池桃私心想着定是因着那日酒后失言,有些羞恼,便也乐得轻松。 这一日到了春凝雪下闸后,池桃想与池杏谈些心事,便叫邵成陪着阿楚回家,她则拉了池杏上街去逛。 珠市口大街上多是珠宝、笔墨、绸缎铺子,池杏不解:“在这作甚?咱们还是去后街,买些吃食。” 池桃不依:“整日辛苦劳作,姐姐一日也不得清闲。咱们今日就要在这条街好好逛逛,给你买些好东西才行呢。” “看你这存不住钱的丫头,才攒了几日钱,就把你兴得这个样子。”池杏掰着手指算着,“如今我们一共存了不到二百两,要扣一半给谢公子,又扣一成给邵大哥,咱家只落八十两,这还没算给阿楚的。要买房置地,且得攒着呢。还有过几年,你要嫁人,总要嫁妆!” 池桃笑道:“还是姐姐想得长远——那姐姐嫁人呢?” 池杏脸上一红,嗔怪道:“胡说什么?”她眉间到底蹙起了一丝愁意,“你又不是不知,我,我是嫁了人的…….如今逃出来了便已知足了。” “话不是这样说。”池桃拉着池杏的手,诚恳地看着她,“姐姐的年岁正是好时候,何必为了那对男女胡乱定下的亲事,误了终身?况且不把你托付给可靠的人,我怎能放心。”池桃的理想是存够钱,置下产业自己生钱,自己便可快意江湖,不能长久陪在池杏身边保护她,“你看,邵大哥怎么样?” 池杏的脸更红,甩掉妹妹的手:“人家清白正经的一个人,且又能干,我这样的怎好配?我只把他当大哥,你以后快不许胡说了。” 第四十四章 首饰 池桃心里松了口气,听池杏语气并不讨厌邵成,甚至还有几分好感。她放下心事,脸上笑得轻松愉悦:“好好,我们不说这事。可你得依我,今日好好买些衣裳首饰,打扮起来,不能每日荆钗布裙的了。” 逛街购物,女人最爱。池杏也不能免俗,虽说心疼银两,可在池桃的极力游说下,也买了两匹新鲜花色的布料,又指着一匹桃红色的笑道:“这个颜色亮,阿楚一定喜欢。” “买。”池桃又拿起一匹银灰色的,“这个买了与邵大哥做身衣裳。” 池杏假装没听见,扭过脸去挑着布匹。池桃暗暗偷笑,将那匹银灰的也包了起来。 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两三样花色的布,池桃留了地址嘱咐店家送货上门,又拉着池杏进了隔壁一家首饰铺子。 池桃拿着一只绞丝金镯子在池杏的胳膊上比了比:“老板,这个包起来。” 池杏连忙阻拦:“这得多贵呀?不要不要,我不喜欢金的,坠沉的慌!” 池桃不依:“钱呢就是用来花的,我看金子好,趁你的肤色!” 首饰铺掌柜见这对年轻夫妻一来就是这么大的生意,连忙笑呵呵地拿了个匣子出来:“小娘子,你家相公疼你,你还不高兴?小老儿再送你一对银耳环就是了!” 池杏脸色红红,拉着池桃小声道:“手里没多少钱,可禁不住这样花!” “知道,知道,我心里都有数。”池桃敷衍着,眼睛只管去看货柜上掌柜拿出来的几支鉴银发钗,“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我都要。”又瞧见一只和田白玉初荷手镯,黄金打造的细细镯圈,一端用羊脂白玉雕琢成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形状,另一端是两片卷曲的镂金叶片,略镶嵌了两颗小小的红宝石充作露珠。 池桃笑道:“这个与阿楚相衬,又雅致又活泼可爱些。” 掌柜忙把手镯也拿给阿楚:“这可是羊脂玉,品质极好,只要三十两银子,极划算的。” 池杏也道:“阿楚到咱们家这么长时间,与一家人一样,买了送给她戴倒好。” 二人说说笑笑地会了账,挽了大包小包刚到门口,池桃忽然觉得方才余光扫到了个什么东西,既眼熟又突兀。 池桃连忙退回去,扫视着货柜里陈列的首饰。 货柜下方偏左的格子里,赫然摆放着一枚双鱼青玉佩,镶着金边,方才正是那金边反射的一道阳光,晃到了池桃的眼睛。 池桃的脑海中闪过初见阿楚的那晚…..乔玉郎被她打晕在地以后,阿楚狠狠踢了他一脚,这块玉佩系在乔玉郎的腰带上,撞到了桌角……. 池杏不解,扯扯池桃的袖子:“怎么了?可是看上什么了?” 池桃指着那玉佩笑道:“这个样子倒别致。” 掌柜连忙把玉佩从货柜上拿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柜台上:“您瞧瞧,虽说玉质一般,不是那羊脂美玉,可正如您所说,胜在造型别致,还包了金边,更贵气些。价格也不贵,只要二十两。” 池桃拿在手里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金子质地较软,佩戴时极容易有摩擦痕迹,但这玉佩的包金部分想是已经被翻新过,一些擦痕都已不见。 她端详半天,方才发现那玉佩两条鱼尾部连接的凹陷处有一道细微的磕痕,心里已经十分确定是乔玉郎的旧物,被阿楚踢到桌角上留下的,因在不起眼的地方,店里应该没有发现。 她故意“哎”了一声,指着那磕痕道:“你看这,有磕到的痕迹。”她凑近掌柜,低声道:“这玉佩是别人戴过的吧?” 掌柜一愣,拿过来看了看,一拍脑袋懊恼道:“这是我在当铺收的货,那当铺子说这批都是新的。嘿,竟然蒙骗我!” “哪家当铺?”池桃从荷包里摸出一锭银子,“我最讨厌别人骗我,您实话说与我,这个玉佩我便要了。” 掌柜不解:“您问当铺做甚?” “当然是以后不找他做生意呀!”池桃吹嘘,“我虽然做的是小本生意,可我主家却是做大买卖的!我回去说给主家,不让他同这样奸诈的当铺来往么!” 掌柜一听,马上不再犹豫:“就是后头街上那个乾运斋。” 池桃包了玉佩,自去后街上寻那当铺。找了半晌,方才在两栋门面的夹缝里找到了乾运斋的招牌。原以为名字起的这样大气磅礴,定是家大典当铺,竟然是个不太起眼的铺面。 到家池桃便换了一身土黄衣裳,寻到谢家,在后门晃了一会儿,才见有一个小厮出来,她拉住那小厮:“这位小哥,我想寻听雨,劳烦小哥帮我进去喊他可行?” “听雨?”小厮上下打量着池桃,“你是他什么人啊?” 池桃露出乡下人的局促不安,揣着手苦着脸:“我是他表弟…..家里让我来找他,给我在城里找个活计做!”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身后的包袱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塞给那小厮:“家里灌的腊肠,蒸蒸就能吃。养足了一年的猪,后腿肉做的,可香着…..小哥拿着下酒尝尝!” “你倒是乖觉,和你那表哥一样滑头。”小厮掂了掂油纸包,闻到一阵香气,咽了咽口水笑道:“那你便在此略等片刻。” 少顷,后门吱呀一声,听雨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哪个找我?”话音未落,已经看见池桃,愣了愣,“你……” “表哥!姑祖母让我来的!”池桃跑上去,压住听雨的话,“嘿,你混得真不错!这高门大院的,穿得也恁好!”她用眼睛示意着听雨,门里影影绰绰有人徘徊,自从谢遥同她说过那些话以后,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没有那样简单,不能掉以轻心。 听雨反应过来:“哎呀铁锁,你长这高了,我都没认出来!” 池桃“嘿嘿”傻笑两声,伸手摸了摸听雨的衣服,羡慕道:“这啥料子啊?恁滑溜呢。” 听雨笑道:“这算啥,你还没见老爷少爷们穿的呢?你吃饭没?我带你去街上吃点儿?”便搂着池桃的肩膀走远了几步。 刚拐过弯去,池桃便一肘顶在听雨腋下:“站远点。” “哎呦。”听雨夸张地捂着痛处,“你下手这么重!” “别废话了,我有要事要找你家公子。你让他今晚务必来我家一趟。” 池桃见拐角处有人影子晃动,故意大声道:“不借钱就不借!我这就回乡下去!”边使眼色让听雨看。 听雨也气愤愤的:“你哪回得了钱不是花的一干二净?老子赚几个月银是供你的?快走快走!” 刚进家门,池桃就被一个热情的飞扑差点扑到地上。 池杏在一旁呵呵笑:“你挑的那镯子,阿楚喜欢的不得了。” 阿楚放开池桃,扬着小脸高傲道:“要在以前,什么金啊玉啊的我都瞧不上!不过呢,原来只觉得杏姐姐疼我,没想到你也对我这样好!”她摆弄着耳环,眼睛一亮:“对了,我们那有一种绮罗玉,绿得发黑,磨成极薄的玉片做耳坠子,戴在耳朵上绿莹莹的,可好看啦!等我回去了,送你们十对八对!” 池杏抿着嘴笑:“那我先谢谢郡主了。” “还什么郡主呀,也得我回得去才行。”阿楚低下头,“你也不用瞒我,我知道现在情况没那么好,所以谢遥一直不来接我。” 池桃想了想,决定还是告诉阿楚实话:“杏娘,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先去给我做些晚食吧。”待池杏走了,她才对阿楚道:“其实前些日子我已经见到了那个假郡主,我觉得,她不是在徽州顶替你那个了。” “啊?”阿楚一惊,旋即明白过来,“也是,如果是她,没有我从旁指点,不可能蒙混这么久的。那你的意思是?她又被冒名啦?” “不止。城北义庄现在停着三具没人认领的尸首,正是那乔玉郎、徽州女和她的贴身丫鬟。” 阿楚嘴唇发白:“你是说……” “是。如果进京的是你,那么现在停在义庄的,也可能是你。现在还不知道对方是谁,不过他处心积虑地替换你,应该有阴谋。而且如果你的身份曝光了,你也会很危险。” 话没说完,池杏便来敲门:“谢公子来了。” 池桃只得长话短说:“总之,你暂且安心等着,谢遥也好,我也好,都不会放着不管。”她想了想,“实在不行,我就把你送回云南——齐王总不会认不得你!” 阿楚忍不住一笑,泪珠还在眼眶里打转,嘟囔道:“知道了知道了。再过一两年,父王就真的不认识我了!” 池桃赶到前厅,谢遥已经坐在椅子上喝茶。 见池桃进来,谢遥颇有几分不自在,故作镇定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清清嗓子:“听雨说你找我。” 池桃知道谢遥是因着前些日“酒后吐真言”,将自家阴私剖出来在她面前,有些不愿见她,但事情紧要,顾不得理会他的小心思。 第四十五章 端王 池桃将玉佩从袖子里拿出来:“你看这个玉佩。”她将当日在冀州悦来驿,阿楚险些受辱,她如何打晕乔玉郎,阿楚又如何想泄愤却不慎踢到玉佩,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你是说,这玉佩就是乔玉郎那个?” “是。而且这玉佩是首饰店老板从一家叫乾云斋的当铺里收的。” “既然是当铺,那就有去当的人。” 池桃点头,二人对视着眼睛闪闪发亮:“只要拿住当这玉佩的人,便揪出了幕后主使!” 原先苦于线索已断,谢遥忙了几日也未理出头绪,如今天上掉下了个大馅饼砸在头上,他兴奋地锤了一下池桃的肩膀:“真有你的!真是个福将!” 池桃跳开一步,皱眉:“君子动口,不动手!” 谢遥哈哈大笑,自在了许多,故意涎着脸,做出一副花花公子的样子逗她:“我若是想动手,你早就被抬进我家了!”他忽然发现了这种可能性的趣味,上下打量着池桃:“哎别说,虽然你又瘦又小又不起眼,可架不住有一手好厨艺啊,我娘也说喜欢你,不如你跟我回家?” 话音未落,谢遥还没看清池桃的身形,眼花间只见一个人影闪电般欺到眼前,掌风已经扫了过来。 谢遥未及思索,本能地出手护住自己的头胸,上身一仰晃过池桃的进攻。 池桃却顺势踩着一个奇怪的三角步法,瞬间便到了谢遥身后,捉住谢遥的双臂牢牢扣在椅背后面。 池桃在谢遥耳边闲闲道:“我与你一样的人,平等论交,只是你花钱来买我做的吃食罢了。却不是你家的奴才,也不是你花钱便能买回去的人。若你再胡言乱语……”她冷冷一笑,手上加了劲儿,“你说我是在你的饭菜里下毒呢,还是下毒呢,还是下毒呢?” 谢遥苦笑:“哎哎,我错了,池二姑娘,池二小姐,快放了我。” 池桃笑吟吟地松了手,谢遥活动了一下胳膊,嘀咕着:“我又没说什么……你那是什么功夫?我见也没见过。” “等你查清楚玉佩的事,我再告诉你。” 谢遥“哦”了一声,摸了摸头:“听雨!” 在外头靠着墙昏昏欲睡的听雨一个机灵醒了过来,一溜小跑进来,笑得点头哈腰:“公子,什么吩咐?” “把这个给黑三,让他到一个叫乾云斋的当铺里查出这玉佩的来路。明天晚食时来这里找我” 听雨一愣,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池桃:“这里?” 池桃抱着胳膊漠不关心地站在一旁,谢遥皱眉:“还不快去。” 听雨一溜烟跑了,谢遥转头对池桃笑道:“黑三手底下有些能人,定能查出底细。” “多一个人吃饭,要加钱。” “……那索性再加一位吧……” 次日午后,池桃便从春凝雪提前回了家,给谢遥预备晚膳。 她实在是觉得自己每个月的二十两工钱和三十两食材钱拿得太容易,容易到心里都过意不去了,便早早赶到后街,买了好些果、蔬、肉、鲜回家。 正是九月时节,暑热已经过去,虽然空气中仍不时有热浪袭来,可却干爽了许多,隐隐有些秋高气爽的意味。 池桃挽着个大篮子,装了几只硕大饱满的莲蓬,一尾鳃部犹在一张一翕的鲜活鳜鱼,十来只宰好的鹌鹑,三四根秋黄瓜并些鲜红喷香的蜜桃,虽说心头记挂着玉佩的事,可也觉得天气一下子令人愉悦起来。 池桃哼着小曲进了灶房,挽起袖子将鳜鱼去鳞、剖净,提着尾巴将净肉剔下,切成小块,拌上调料腌制起来。 又将鹌鹑洗净,剪去头、尾和双爪,将芡粉、盐和酱混上清水拌好,均匀地抹在鹌鹑里外。 池桃去房中练了一个时辰大字,觉得食指和中指都有些酸软了,方才放下毛笔,揉了揉手指,看看滴漏,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来到灶房,先烧了一锅热油,忖度着火候,将鹌鹑一个一个地放进去炸至金黄,外焦里嫩,喷香袭人,再捞出来放在笊篱上控着油。 再将莲蓬去瓤截底,用鳜鱼肉填满,再将莲蓬底原样盖上,放到蒸笼上。 刚到申正,池杏、邵成和阿楚说说笑笑地从春凝雪回来,池桃便先蒸制了几只莲蓬,盛了些炸鹌鹑,又盛了三碗碧粳米熬得绿莹莹、稠稠的粥,先给三人用了。阿楚抓着炸鹌鹑,吃得满手满脸是油,邵成也连吃几只鹌鹑,只有池杏斯文些,捧着一只莲房鱼包小口吃着。 池桃见他们用的香甜,心下也愉悦,笑道:“阿楚慢些儿吃,虽说好吃,究竟是油炸的,小心晚上积了食。” 阿楚嘴巴不停,嘟囔着:“累了一日,还不多吃些好的,等到了晚间又饿了……” 池桃抿着嘴笑:“我这边还做着金乳酥,等你饿了给你当宵夜。” 阿楚这才满意了:“好啦,你退下吧。” 池桃笑着取了灶房,调了一盆乳酥面,做成一寸多的小圆饼,点上白芝麻,放入烤炉中烤着。 才堪堪飘出香气,邵成便进来叫她:“谢公子来了,还带了个人,没见过的。” 池桃连忙将莲房鱼包蒸得了,待金乳酥火候差不多了,从炉中取出,在托盘上摆了四碗碧粳米粥、一盘酥炸鹌鹑、一笼金乳酥,并八只莲房鱼包,又切了一碟子黄瓜,浇上麻油作爽口凉菜,方才去了前厅。 听雨在穿堂里张望着,瞧见池桃,笑嘻嘻道:“池郎君,今儿做的啥,这般香?” 池桃敏锐地发觉,听雨对她换成了敬语。 她并未多问,笑道:“知道你定是也没用饭,特给你也备了一份。”便在穿堂的桌上放了一个小碟子,捡了几只炸鹌鹑和鱼包,并两块金乳酥、一碗粥放下:“快吃罢。” 听雨咽了咽口水,搓着手:“那就多谢池郎君!”连忙帮着池桃掀开正房的门帘。 内中三人,两坐一站,谢遥的脸上收了玩世不恭的纨绔之气,倒显得有些正气凛然。 同谢遥分了宾主坐着的,是原先帮着池桃办开店文书的白先生。 站着的一人肤色略黑,容貌普通,穿一件最常见的青布衣裳,可池桃转过眼去,却发现自己竟然记不得他的脸。 池桃心下诧异,摆完碗筷后又刻意瞧了那人两眼。 谢遥起身道:“这是池陶,池小郎君。这位白先生你见过的,也是我的老师。这位是黑三,是我亲兄弟一样的人。” 白先生今日穿了一身白衣,显得仙风道骨,笑呵呵地扇着一柄羽扇:“好说,好说。” 黑三则连忙一抱拳:“公子言重了,小人怎敢同公子相提并论。” 池桃分别对白先生和黑三行了个礼:“白先生好,三哥好。”便把筷子递到三人手里:“已过了饭点儿,请诸位先吃饭吧,吃完再说。” 饭毕,池桃带着邵成撤去残羹,换了碟蜜桃切片进来,又上了一壶茶,邵成方才下去。 池桃便也不客气,坐在客座上:“查到了玉佩的来处?” 黑三看了谢遥一眼,谢遥点点头,黑三才道:“这玉佩是一个叫吕小木的人,在乾元斋当的死当。他本来是南城里一个游手好闲的闲汉,没有固定的营生。不过,他有个堂兄吕树给人家做下人,主家是王庆阳,听说还很是得力。” “这王庆阳,是端王府的幕僚。”谢遥收了扇子,“在端王府里,帮着处理一些文书事务,也管理着端王府的田产,听说很得端王倚重。” “你们的意思是,真假郡主这件事的幕后主使,便是端王?” 黑三接道:“我派人暗中与吕小木的左邻右舍打听,都说他近些日子不知怎的,出手阔绰了许多,身上的衣裳鞋子都换了好料子,喝的酒水也是上好的,还给相好的寡妇也买了银镯子。别人问他,他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银钱来路,只说是家里的长辈去世了,给他留了些钱财。我又在吕树家周围转了转,听说吕树一个多月前摔过一跤,腰受了些伤,表面上看不出来,只是不能用力。” “这样便说得通了。一个多月前,那正是处置尸体的时候,若是吕树身上有伤,又不想在主家面前露怯失了宠,暗地里让自己堂弟替自己做了抛尸的事……” “没想到吕小木贪财,将尸首身上的饰物都掳了下来,还迫不及待地进当铺换了钱。”池桃觉得看到了曙光,不由心情一畅,“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旋即又皱紧了眉头,“但是端王……” 谢遥沉吟着将扇子在手心中轻轻击打:“端王是皇上幼弟,虽非太后所出,但生母是先皇的王嫔,原先是太后的陪嫁侍女。王嫔难产而死后,端王便一直由太后抚养长大。皇上二十七岁即位时,端王才十二岁,说是皇上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因着年岁差的远,反而比别的兄弟更得宠。近年来皇上忙于朝政,齐王远在云南,只有端王承欢膝下,太后更是视他如亲生。” 第四十六章 商议 谢遥没有说得十分明白,池桃也听懂了——阿楚的父亲齐王只比武康帝小两岁,且同为正宫嫡出的皇子,原先立储时朝中应也有立齐王的呼声,武康帝应该对他是有些忌惮的,所以齐王早早便明哲保身,远赴云南,再不回京。而这位端王爷,与皇上名为兄弟,却因为足足小了皇帝十五岁,生母又出身卑微,却不可能肖想皇位。所以皇上对端王爷尤为宽容优待,不但可以在天下人面前显得自己的友爱兄弟,更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安抚太后思念齐王的心思。 白先生道:“有件事须得请公子和池小郎君知晓——这王庆阳,正是先王嫔的侄儿,也就是端王的表哥。不过这层关系,知道的人不多,是薛姑娘曾经接待过这王庆阳,他酒后失言说出来的。” “赏她一百两银子。”谢遥慢慢道,“别的规矩她应该知道。” 白先生点头:“花萼楼里的姑娘们都清楚着。” 池桃诧异地看着三人:“花萼楼是妓院?” “什么妓院,你一个……说话怎么那样难听?”谢遥用扇骨去敲池桃的头,“花萼楼是青楼。” 如果说妓院是xx场所,那么青楼就是高级xx场所。 池桃眉头更皱,不过她也知道,青楼与妓院在这时候都是非常合法的,更何况是谢遥的事,她无权置喙,再何况她也没有一颗圣母心,只是用略带鄙夷的目光看着谢遥:“端王平日里是怎样的人?” “端王……端王年纪轻,是京城里有名的纨绔,也是所有这些不务正业的世家子弟的头儿。平日里最爱宴饮骑射,与人结交不分贵贱,只要有趣,什么样的人都能玩到一起去。哦,京郊里有个极有名的’饮园’,是园林名家贝玔的手笔,正是端王的别业,所耗银钱何止千万。他如今一月里有半月是在饮园玩乐,家中蓄歌姬美人无数,隔上十来天,便要进宫去和太后皇上哭穷。” 黑三道:“端王手下养着好些人,常常惹出些事端,不过都是小事,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京兆尹也不敢管。” 听起来没什么野心也没什么威胁的样子,不过…… “王翦出战前后索求赏赐无度,萧何纵容家人欺凌乡里,可这两位,可是为数不多始终得到君王信任的人。” “你是说,端王只是伪装?” 池桃摇头:“还不能确定。不过,若是真假郡主这件事背后之人果然是端王,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呢?大费周章,至少还杀了三个人,图的应该不只是让那女子过过郡主的瘾吧。” 四人俱都皱着眉头苦思,可实在想不到端王到底有什么后手。 谢遥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伏羲…….为什么把假郡主嫁给伏羲呢……” 池桃的脑中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她来不及思索,震惊之下猛地抬头。 显然谢遥与白先生同时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三人面面相觑,目光中俱是难以置信。 “朝堂和民间皆以为郡主的背后是齐王…….” “而慕容侯爷的背后则是已经被灭国的西燕……” 谢遥心神震惊:“所以,如果说,二人成婚以后,不管有什么异动,朝野都会以为是齐王与西燕勾结作乱!” 白先生颔首:“这一步虽说粗糙了些,可真是妙啊……只要他打个措手不及,将皇上……再把这顶帽子扣在齐王头上,皇上至今无子,那这天下……” 来龙去脉俱已明白,可其中干系甚大,该如何应对? 谢遥蹙眉沉思,良久方道:“唯今之计,只有将此事禀告皇上了。” 话音未落,只听厅门轻叩了三声:“公子,观风来了。” 是听雨的声音。 谢遥与白先生对视一眼,心中一沉。 “进来。” 门吱呀一响,进来的是一名打扮普通的少年。 池桃一早就知谢遥身边贴身的小厮有两个,一个是早已熟识的听雨,另外一个观风,据说是更加倚重的,却从未露过面。 原本池桃心中也暗暗奇怪,为何观风不必像听雨一样时刻跟着谢遥。不过方才谢遥与白先生的眼神她早已收在眼底,便已明白观风一定不是普通小厮。 她看了一眼谢遥:“我先出去了。” “你留下。”谢遥看也不看她,对观风道:“何事如此紧急?” 观风行了礼:“宫中传来消息,太后有些不好,皇后下了懿旨,明日便要为华音郡主和慕容侯爷举行婚礼。皇上也心急如焚,已经亲去圜丘祭祀,祈求太后痊愈了!” “圜丘?皇上已经出发了?” “酉正开的宫门,现在恐怕已经到了。” 谢遥与白先生对视一眼,眼神中俱有失望与担忧。 池桃不解:“圜丘是哪里?” “圜丘在城外三十里,是祭祀天地的地方……要紧的是,历来皇上祭祀,须得独在祭殿内祝祷三日,无故不可打扰……” “三日?”池桃愕然,“明日便要婚礼,三日后恐怕就是举事之时!” “正是啊。”白先生也道,“从圜丘到皇城,虽然只有短短几十里路,恐怕他们看上的就是这个时机…….” 黑三看着谢遥:“公子,你拿个主意吧!” 白先生也道:“除了端王的人,如今就只有这屋子里的知道端倪。只有公子决断了。” 谢遥思索片刻:“五娘扮成伏羲的侍女,六郎扮成小厮,务必要与伏羲寸步不离。其余的人,分一半在怀恩侯府,时刻盯住动静,若有动静,立刻来报。另一半,与我同去圜丘。” 白先生皱眉:“五娘尚在巴蜀…….若只有六郎跟着侯爷,恐怕许多事情都不方便。”眼睛便看着池桃。 池桃无奈,只得道:“我来吧。” 虽然心里呐喊着,原本只想混个江湖救急郡主的功劳,并不想参与到这等造反平叛的大事中来。但自己已经知晓了这许多,若袖手旁观,万一被端王得手,那于齐王便是灭族的事情,阿楚也断不能幸免于难,叫她如何袖手旁观? 谢遥却皱眉:“此事甚是危险,你…….” 白先生把扇子一收,忽然一个飞虎探爪便抓向池桃。 未及思索,池桃本能地向后一闪,随即巧妙地转到白先生身后,顺势捏住白先生的胳膊一推。白先生只觉胳膊一麻,带着半边身子都使不上劲儿了,一个趔趄便向前跌去。 眼看便要摔倒在地,池桃余光扫见众人皆抱着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便早已明白白先生肯定是临时起意试探她的底细,连忙手上用力,将白先生拉了起来。 白先生略显尴尬,理了理衣裳,假装扇着扇子,清咳一声,看向谢遥:“这孩子身手不错。” 池桃行了个礼:“冒犯先生了。”便也看着谢遥,“可行?” 谢遥无奈,只得道:“好吧。只是一切都要小心。你不用收拾什么了,跟我们走就是。” 池桃答应着:“我去和屋里说一声。”便喊了邵成,到了后头堂屋。 池杏还没睡,正就着一盏油灯裁衣服——前日买的衣料,要给全家赶出新衣裳来,池桃不会针线,阿楚更不会,全得靠着池杏。 她见大晚上的,池桃带着邵成进来,有些诧异,忙停了手里的剪刀:“你们要说事情罢?我去给你们倒茶来。” 池桃连忙按住她:“别忙。我是来与你俩个交代一声,谢公子要出门几日,即刻得就走。怕水土不服,须得带我一起。”她看着邵成:“这几日我不在家,家里一应事务都得交给邵成哥照应。” “这…….行。你自己出门在外,可要小心。” 池杏更担心她,拉住池桃:“你……你到底不便啊……” 邵成心知事发突然,小两口必有体己话说,心里又是羡慕,又有一丝不自在,连忙借口去前院照应,躲了出去。 池杏心情是沉重又担忧,想着妹妹原本是如何的弱不禁风,现在却要扮作男人不说,更要身不由己地跟着别人做事,忍不住滴下泪:“都是我没用,害你要受累做这许多事情养活我……” 池桃拉着池杏,目光恳切:“姐姐,我已经长大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可是神仙给开过窍的,外头的男人都没我厉害呢。你不用担心我…….” 如此劝解半晌,又嘱池杏万事与邵成商议,待池杏依依不舍地点头答应了,方才赶到正房。 白先生与黑三等人俱已走了,只谢遥坐在檀木椅上沉思,听雨侍立一旁。 见池桃进来,听雨忙笑道:“池郎君可来了。” 谢遥回过神来,站起身:“这便走吧。” 三人上了马车,到了一间普通民宅,听雨先跳下马车,低低地打了个唿哨。 宅子的门便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谢遥带着听雨与池桃进了门。 并没有遇到任何接出来的人,谢遥在前头领着七拐八拐地走了好一会儿,池桃蓦然发觉,这宅子在外头看着不大,内里却别有洞天,堪堪比得上个府邸。 绕过一面粉彩油壁,方才进了一间灯火通明的正厅,听雨便站在厅前等候。 第四十七章 侯府 内中已经站了个人,见谢遥进来行了个礼:“公子。” “这便是六郎。”谢遥为二人引荐,“这是池姑娘。这回池姑娘在伏羲身边,你需要保护池姑娘安全。” “是。”六郎恭敬应了,并未对池桃男装打扮发出什么疑问,对池桃作了个揖,“池姑娘好。” “六哥好。”池桃侧过身子,与他福了福。 六郎吐吐舌头:“叫我小六便是。” 谢遥道:“让你准备的东西,可都齐备了?”。 “齐了。”六郎指指桌上放的一个盒子,自己识趣地退了出去。 谢遥抬抬下巴:“去看看。” 池桃不解,走过去开了盒子。只见里头整齐摆放着一支银簪,一枚香囊。 簪头是朴素的马蹄莲花样,胜在做工精巧,花蕊是嵌了一枚水滴形的翡翠,虽然个头细小,却翠色欲滴。 簪身比普通的长些粗些。池桃拿在手里细看,只觉入手略略轻了些,便知其中定有机关,便仔细端详了端详,只见花蒂上似乎有道极细微的细缝,便轻轻一拧,果然簪头脱落了下来,里头却是一柄细细的匕首,恰好马蹄莲充作刀柄,刀身色泽略暗,却一望便知锋利无比。 池桃拈起几根发丝,将匕首轻轻挥过去,发丝立时便齐刷刷地断了。 她心里有些喜欢,将簪头装回去。又去解开荷包,里头满满的盛着的似乎是香料,微微地散发出淡淡香气。 池桃有些奇怪,给把匕首她可防身,给个香料荷包是什么意思? 谢遥走过去:“这是极厉害的迷药。挑一点儿混在茶饭里,足可让人睡上三四个时辰。若是吸进去,也可致人昏迷。”另外又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给她:“伏羲这会儿正在宫里接旨,等会你和六郎换上宫里内侍宫女的衣裳,我把你们送到他的车上。这荷包里是碎银子,你拿着用。” 办差经费,池桃受之无愧,接过来掂了掂放进袖子里,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来:“若有剩下的我可不还了。” 谢遥摇头,掌不住也笑了:“这样贪财。” 当夜,池桃与六郎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慕容凌的马车。 车厢是绿檀木所制,内中甚是宽阔,足有四五平方,就算坐四五个人都完全不觉得挤。 池桃看车厢内铺了厚厚的波斯地毯,一只鉴银香炉固定在车壁上,冒出袅袅轻烟。 她摸着座垫上精致的刺绣,不由有些诧异。 六郎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轻声道:“琳贵妃极为得宠,若不是无心后位,只怕想当皇后,皇上也是允的。” 外头响起了脚步声,二人连忙噤声。 一个人走得很快,后头有个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侯爷!” 慕容凌站住了脚。 后头的嗓音细细,似是个内侍,他紧着跑了几步,在马车旁站定,低声道:“侯爷,娘娘让我传句话——这正是她的主意。” 慕容凌顿了顿,才淡淡道:“知道了。” 马车辘辘地驶了起来。 慕容凌并未对二人在车厢内感到诧异,待出了午门,才道:“远亭如何安排的?” 六郎看了池桃一眼,见她无意开口,只得道:“我叫小六,公子让我扮成小厮跟着侯爷,她作内室的侍女,里外都有照应。” 慕容凌瞟了池桃一眼:“你也来了?” 池桃以为谢遥对慕容凌说过自己的身份,倒省了自己口舌,点了点头。 怀恩侯府离皇宫不远,不到一刻便已驶进了侯府角门。 在影壁前停了车,外头有人掀了帘子,谄媚笑道:“侯爷回来了。” 慕容凌下了车,淡淡道:“娘娘给了两个人,宫里出来的,预备郡主过来了使着顺手,你安排一下吧。” 那人一愣,连忙笑道:“是,您放心吧。” 慕容凌自进了正房,池桃与小六也下了车,见那人三四十岁,身材矮胖,穿着潞绸长衫,手上戴了一枚扳指,是个掌权管家模样。 那人果然道:“我是侯府的大管家,姓焦。你们两个如何称呼?原来在宫里做什么?” 小六作了个揖:“请焦管家安。我叫小六,原来是在如意馆跟着管事公公打杂的。娘娘说这些日子让我时刻盯着侯爷,不许出了岔子丢了她的脸呢。” 池桃也福了福,低眉顺眼道:“回焦管家的话,我叫阿桃,原是如意馆伺候茶水的。娘娘嘱咐了,让我在内室帮着郡主带来的姐姐服侍郡主娘娘。”说着将一枚银锞子塞进了焦管家的袖子:“这是出来时娘娘赏我两个的,请焦管家也沾沾喜气,往后还请管家照看我们两个。” 焦管家眉眼是笑:“嘿,果然宫里出来的,懂规矩。”他想了想,“如此小六便贴身服侍侯爷,阿桃就在内室,明日郡主娘娘来了,再定你的差事。现今正忙着,你俩就先去新房帮着布置吧。” 池桃答应了,便同小六跟着焦管家进了正院。 因着旨意下来得急,许多布置都要耗费时间。礼部已经得了令,连夜开了库房派人搬着东西前来布置,正院正乱哄哄的一团。 小六先被焦管家叫走去挂灯笼,池桃在院内走了一圈,见无人管她,便随意走动,想至少先摸清方位布置,不至于陷于被动。 正院是个两进的院子,彷佛是前朝王公的府邸,已经有了些年岁,透着古朴华丽,连堂屋两边挂的对联,都是紫檀木做底,纯金刻就/ 大红的绸缎已经系上,增添了些许喜气洋洋,又兼着人声鼎沸灯火通明,便也有了喜庆的气氛。 但绕过正房,后头却是出乎意料的破旧。 地上甚至生满了杂草。 正房前后的差别,便是一面是烈火烹油的王侯府邸,一面是无人打理的乡野人家。正房不仅隔开了两个天地,更隔断了前院的喜气喧嚣,偶尔传来的噪杂,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倒更显得后头寂静寥寥。 墙角一间不起眼的耳房,却亮着灯。 池桃推门进去,只见里头似乎是一间陈列室,架子上摆着许多的木雕。 最显眼的一处,摆着一排四个木雕小人,个个尺把来高,活灵活现。池桃靠近细看,只见像是一家人,最高的一个似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目俊朗,气宇轩昂,头戴金冠,手持一支长笛,正靠近吹奏。另一个坐着的像是妻子,容貌美丽,眉眼柔和,手下抚着一只筝,却抬头含笑望着自己的夫君。还有个是十三岁的男孩,正调皮地握着一把弹弓,眯着一只眼似在瞄准,最后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年轻少女,容貌肖母,已经能看出风华绝代的样子,手持一柄团扇,微微弯着腰,正在扑一只翩迁花丛的蝴蝶,右眼下方一颗盈盈欲滴的胭脂痣,更添几分清丽脱俗。 小男孩的木雕,也生得像母亲多过像父亲,有几分肖似慕容凌。 池桃心里有些明白,这应该是慕容凌的家人。 这样吹笛鼓筝,扑蝶玩弓的一家四口,似乎是最幸福的配置,又显见得夫妻感情深厚。 想到这样的一家人里的父母最终因为武康帝的征战而死,姐姐从天真烂漫的少女成为了杀父杀母仇人的宠妃,只为庇护弟弟能够活下去,池桃心里有些难言的滋味。 前世她没享受过亲情,这一世何其幸运,姐姐池杏虽然弱小,却已经给了她自己的全部。 忽然她觉得有哪里不对,又仔细端详了一番木雕。 她曾经见过琳贵妃,脸上光洁如玉,一丝瑕疵也无,哪来的胭脂痣? “咣当”一声,架子背后有打翻什么的声音。 慕容凌衣衫凌乱,坐在两排架子之间,靠在墙上,正努力去够一只打翻的酒壶。 池桃过去将酒壶捡起来递给他。 慕容凌摇了摇,方才洒了好些,便有些不满:“你怎的才给我拿半壶?” “侯爷喝醉了。” “这一点点,怎会醉?”慕容凌想站起来,却脚下发软,只得仍旧靠在墙上,“你忽男忽女,到底是什么人?” “在侯爷心里,只知道我是个做饭的厨子便够了。今日谢公子人手不够,吩咐我来救急。”池桃拍了拍自己的袖子,“付了钱的,侯爷不必觉得欠我人情。” “呵呵…….你可不是普通厨子,厨子可不会打狼。从迎宾楼见你,我便认出你是那日山中的女子。”慕容凌举起酒壶,仰头喝了一口,“我欠人的太多了,不差你这么些。我父王,母后,王姐…….还有,最对不起的…….” “谁?” “曼,曼殊……”慕容凌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已经睡着了。 吉时是巳时,巳初华音郡主便再宫内拜别了太后与皇后。 时间仓促,皇后不免一个头两个大,只得将原先预备给公主的嫁妆先挪用了,凑了一百二十八抬出来,又病榻上的太后亲自指了一对羊脂玉如意赐下,作了第一抬,倒是极其体面。 巳正郡主的仪驾已到怀恩侯府,皇后代表皇帝和太后来主持了婚礼。因为怀恩侯身份特殊,地位不免有些尴尬,除了场面上必须到的宾客外,竟然来人寥寥。 池桃便注意到前来观礼的琳贵妃脸色有些难看。 第四十八章 花烛 未几,琳贵妃起身到后头更衣,贴身宫女纱衣跟了进去,一边帮着她补妆一边低声劝道:“娘娘,今儿是侯爷大喜的日子,您……” 琳贵妃摸了摸自己的脸,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已经藏不住了么?” 纱衣好言道:“奴婢知道娘娘心里不痛快,只是这也是没法子。” 话音未落,净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慕容凌一身大红喜服,逆着光站在门口,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琳贵妃一愣,旋即惊怒:“这是什么时候?你不跟着仪式,跑到这里闹什么?” 慕容凌一步一步地逼近,声音中有不可抑制的痛苦:“你明明知道的…….为什么…….” 琳贵妃的态度软了下来,挥手让纱衣出去,待纱衣合上了门,才低声道:“我知道你的心。可是,我们也没有别的路可走……有许多事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你且信我一次。”她拉住慕容凌的袖子,目露恳求。 见慕容凌冰山似的只是不动,双手的骨节被用力握得发白,琳贵妃有些焦急,轻轻握住慕容凌的手:“你先快去吧。我保证定会给你一个交待,你总会明白我的苦心。” 门外有匆匆的脚步,旋即六郎轻声叫道:“侯爷,皇后在寻您了。” 皇家仪式繁琐,等一套下降仪式顺顺当当地走下来,已是快到掌灯时分,宾客尽皆散去,侯府里又恢复了些许宁静。 因为郡主父母皆在大理,只带了一名奶娘和一个丫鬟入宫,皇后特意给陪送了二十名女官,二十名内侍。如今郡主刚刚卸了凤冠,端坐在正房的紫檀木椅上,身后站着贴身丫鬟。 焦管家对着郡主又是不同,跪下磕了个头:“奴才是原先怀恩侯府的管家,叫焦明远。给郡主娘娘请安,祝娘娘福寿绵长,新婚大喜。” 郡主一笑:“什么叫原先的管家?” “娘娘来了,自然是娘娘做主,奴才干什么活计,还是娘娘说了算。” “倒是乖觉。”郡主低头饮了口茶,“你既然是侯爷用老了的,府里的事自然还是你管着。一应大小事务,暂时都按原来的规矩办去。我不喜人多,你将娘娘陪送的那些,先安排些轻省活计。” “是是,奴才早已腾出了房间,都预备的齐齐整整。” “时间这样仓促,倒是难为你了。你下去吧,让人都原来做什么,现在也做什么就是了,别乱了套就是。” 说着微微抬起手,身后的丫鬟连忙扶起她,转到后头去了。 焦管家这才松了口气,抬起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出了正房。 池桃和原先正房里服侍的几个丫鬟等在院子里,见焦管家出来,连忙围了上去。 “去,去,别围着我。郡主说了,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丫鬟们得了准信,方才四散而去。 池桃顶的是内室伺候茶水的活计,不过她没有做丫鬟的经历,不知道这会儿应不应该上茶。想了片刻,便到厨房转了转,见灶上炖着燕窝,管着厨房的吴大娘正看着火,便笑嘻嘻地问道:“大娘,这是给侯爷,还是郡主的?” 吴大娘探头见是个不认识的丫鬟,以为是郡主带来的宫女,连忙恭敬道:“这是柳嬷嬷吩咐下的,说快到秋日了,郡主娘娘得每日喝一盏冰糖燕窝润肺。怎么姑娘不知么?” 柳嬷嬷便是假郡主身边的奶娘。 “对对,今日忙乱着,险些忘了。” “正好快炖得了,就劳烦姑娘顺路给郡主娘娘送去可行?我这老天拔地,一向不懂内院的规矩,怕是冲撞了贵人呢。”说着便从衣襟里掏出一把炒瓜子,“大娘这没什么好东西,姑娘别嫌弃。” 池桃接了过来,就倚在门上磕着瓜子与她闲话:“大娘这好东西可最多,我见正院也没有小厨房,主子们一日三餐,点补的茶点,晚上的宵夜,不都是大娘这出去吗?” 吴大娘一边把炖盅从火上起了,一边摇头:“侯爷是个最省事不过的,做什么便用什么,从来也没要过点心。这府里的奴才一个个都疏懒着,每每若不是我盯着人趁热上饭上菜,只怕吃冷的侯爷都不吱声呢。” 说着将燕窝盛在一个雨过天青盖碗里,又拿了个托盘放上,“不过如今郡主娘娘来了,许多规矩只怕得立起来了。”又自悔失言,“哎呀,我就是这张嘴,见姑娘喜人,什么话都说了!” 池桃只是笑:“大娘莫不以为我是那向主子告状的人?再说我吃着大娘给的瓜子儿,自然是嘴短了!” 吴大娘扑哧笑道:“姑娘到底是宫里出来的,见过大世面,说话做事都招人喜欢。” 池桃怕燕窝凉了,不敢多待,辞了吴大娘便端着托盘往正院送去。 才进正院,便见几名丫鬟从正房出来,一个笑道:“郡主娘娘惯不喜人多,请各位都去歇了吧,等叫了再来便是。” 其余几名笑道:“如此劳烦绮云姐姐了,只是到底姐姐是跟着娘娘多年得力的,又是陪嫁过来,显得我们惫懒拿大了。”各自散去不提。 池桃连忙上前几步,屈了屈膝:“姐姐,奴婢是伺候茶水的阿桃,方才去厨房端了燕窝来。”说话间她不动声色地瞟了绮云一眼,这人相貌平常,看不出年纪,说是二十左右也可,三十左右也可,令人捉摸不定。 绮云正待关门,闻言转过身,打量了一下池桃,笑道:“随我进来吧——方才院里近身服侍侯爷的都见过郡主了,说是还有一位,原来去厨房了。” “是。” 正房红烛高烧,本应喜气洋洋,却不见慕容凌的踪影。 池桃跟着绮云进了内室,只见郡主已经卸去簪环闭目歪在塌上,柳嬷嬷正站在她身后给她揉着额角。 “郡主,燕窝来了。” 假郡主慢慢睁开眼睛,见到池桃,便扫了绮云一眼。 绮云忙道:“这个叫阿桃,原来侍奉茶水的。”便从池桃手里接过燕窝,“还不拜见郡主。” 池桃一向认为入乡随俗是自己的一大优点,连忙机灵地跪下叩了个头,口称:“奴婢阿桃,见过郡主娘娘。郡主娘娘风华正茂,新婚大喜。” 郡主并未多看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绮云便道:“行了,你下去吧。” 池桃并未走远,只立在正房门首等了片刻。 果然绮云端着托盘掀帘子走了出来。 池桃迎上去笑道:“我怕姐姐还要去厨房送碗麻烦,特在这里等着呢。” 绮云不由一笑:“小丫头怪灵的。”边说边下着台阶。 侯府的台阶不同普通,青石砌就,在沿边卷起一道云边。据说这是前朝某个时期流行的款式,如今已经很少见了。只是这怀恩侯府表面光鲜,其实并无人关心,这台阶便也一直维持着现状。 绮云并未留意,口中又正在与池桃说话,脚下不由被卷起的云边绊了一下。 正房门槛甚高,绮云又在最高一级,若是这样跌下来,不仅手中的碗碟定会摔碎,就是人也难免受伤。 池桃一声“小心”尚未出口,正欲伸手去扶,只见绮云的脚在空中轻巧一收,稳住身形,轻轻落在了第二级台阶上,手中仍然稳稳地捧着托盘,连盖碗都没有响一声。 趁着正房门首挂着的两盏大红灯笼,池桃看得一清二楚。 这可不是靠着反应敏捷和平衡感好就能做到的,这是经过千锤百炼的格斗术! 池桃暗暗心惊,面上只作不觉,扶住绮云拍着胸口后怕:“吓死我了,还好姐姐反应快。” 绮云笑笑,将托盘递给池桃:“快去吧,不必回来服侍了,去歇了就是。” 池桃答应着去了,心中暗暗嘀咕:假郡主目的莫测,身边的侍女又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奇异的夫妻,新婚之夜,慕容凌却不见踪影,新娘竟然问也不问,找也不找。 待池桃从厨房回到正院时,正房竟然已经熄了灯了。 新娘子不寻慕容凌,池桃却不能不寻。她的任务是在慕容凌身边睁大眼睛,平平稳稳地等皇上从圜丘回宫,若是慕容凌出了什么差池,她的差事便办砸了,这却是她容忍不了的。 果然,慕容凌又在后头的破旧耳房。 他已经换去了喜袍,只着了一件家常的青莲色松江布袍,却没有饮酒,而是坐在一个木桌前,低头用刀认真刻着什么。 池桃见那布袍虽然用料尚好,可袖口、领口都已经有了磨损抽线的痕迹。 “你来做什么?她让你找我?” 池桃回过神来,摇头:“郡主娘娘并未寻您。” “郡主,呵。”慕容凌放下手里的刻刀,池桃才瞧见他手里握着的是一个木雕的小小圆管,不到一寸长,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真郡主在你家里住着呢。” 池桃连忙:“嘘。”又警示地看了他一眼,快步掩到门口听了听,见却是没有动静,才回来低声道:“这位身边的人深不可测,侯爷切莫妄言,当心打草惊蛇。” 慕容凌勾了勾嘴角:“人家也并没有掩饰。”又低下头去刻了两刀,换了砂纸来打磨。 池桃没话找话:“今日洞房花烛,你……” 第四十九章 孤寂 “我一向在这里睡,想必焦管家已经告诉那位娘娘了。如今还无人来寻,想必郡主也没打算洞房。” “……”池桃这才看见,最后一个架子后头,隐约露出床脚。 她走过去,后头放着的一架普通四角木床,一并帐幔皆无,铺着一床靛蓝色被褥。 床头一只矮柜,上头搁着些杯碗等物。 她不由怒气上涌:“你怎么说也是朝廷封的侯爷,正一品的官级,俸禄也尽够养活这一家子了,怎么下人如此怠慢?不怕贵妃动怒么?” 慕容凌头也不抬:“我算哪门子侯爷。莫说他们,便是外头人眼里,我也只是靠着出卖自己的亲人,求个活命罢了。”语气淡淡,却令人无端地觉得他虽不过二十岁,却已经如同槁木死灰一般。 话里的萧索令池桃莫名地心头一酸。 她微微仰了仰头,压去心头的酸楚,也觉无言,便想默默退出去。 “等一下。”慕容凌吹去那木雕圆管上的浮屑,递给池桃。 “给我的?”池桃不解其意。 “这是吹管。”慕容凌站起来,耐心讲解,“你将里面放上飞针,可以作暗器用。你身为女子,又年小力弱,正面迎敌恐怕吃亏,这个可以含在嘴里,出其不意。”又将一只小竹罐地给她,“这是飞针,你收好了,你自己也可以淬些毒在上头。” 池桃见那吹管似乎是一种檀木制成,木质细腻,虽然细小,却打磨得光滑圆润,知道这定然是慕容凌花费了心血功夫特制的,不由有些感动:“多谢侯爷。” “谢什么。”慕容凌恢复了拒人千里的神态,坐回桌前,不再看池桃,“我一个废人,只会做这些东西。你本不必趟这趟浑水,若因此受伤或是殒命……我略尽些心力,倒少了许多愧疚。” 池桃哭笑不得,本来心头的感动也被冲散了:“那你早些歇着吧。” 池桃回了焦管家指给自己的后梢房,所幸因为她顶着贵妃指派的名头,占了个单人间。虽然还是和丫鬟们住在一排,到底方便许多。 她自己拎了水来洗漱了,便也吹灯上床睡去。 慕容凌毫无威胁,不会是他们的目标,只是他们的手段,倒不用担心他的安全。 睡至丑正,池桃毫无预兆地醒了过来。 她前世的怪病,若晚间醒了是再睡不着的。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会儿,实在是睁着眼睛盯着帐子顶太不好过,觉得帐子内越发闷热,便索性掀了帐子下床想去倒杯水来喝。 正值深夜,万籁俱寂,池桃怕下人住的房子墙壁薄,弄出动静来吵到隔壁睡着的几个,便连蜡烛也未点,蹑手蹑脚地摸黑摸到桌边。 正慢慢饮着杯中的冷水,忽地听到头顶轻轻“咯”地一声。 池桃一惊,屏心静气,动也不敢动,只见窗户上黑影一闪便不见了。 那影子极快,像是窗外的几竿竹子被风吹动。 宁错打也不可错过。 池桃略一迟疑,便轻轻开了门,探头向外望了望,院内已空无一人。 既有夜行人,必是冲着假郡主来的。池桃掩了门,借着满院的花树藏着身形,潜行到正房门口。 果然正房的门并未关紧。 池桃试探着推了推,所幸今日大婚仪式,房门想必是才上过油的,并没声音。她悄悄从门缝钻了进去,像条鳗鱼一样贴着家具摸到内室门口。 内室的门缝漏出一丝灯光,内中传出低低的说话声。 “主上怎能亲自来这里,如此冒险行事?”是绮云的声音。 “圜丘的事恐怕办不成了。” “为何?” “不知为何,圜丘暗里多了许多护卫,怕是他已经防备了,闹大了对我们不利。” “这……”绮云思索片刻,“会不会是他察觉了什么?” “应该不会,没听到什么消息。好在我们还有后手,总之你这边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且莫打草惊蛇。” “是。” 听到人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声音,池桃连忙把身子缩在一只小几下,借着长长的流苏桌布掩住了自己的身形。 脚步声从池桃身边走过,屋里的人又关了门返回内室。 只听室内是假郡主的声音,饱含焦虑:“父王大事未成,我怕……” 绮云安抚:“怕什么?你的身份是堂堂正正的华音郡主,不管是主上还是宫里都认可的,你只管好好做好郡主,其他的事不用你担心。” 池桃知道绮云身手非同一般,这样安静的深夜,只要她在外头发出一点儿声响怕是都要被发现,因此内室的灯熄灭多时也不敢动弹。 在小几下足足呆了一两个时辰,里头的“主仆”二人晨起,绮云挽了头发开门出去叫水,池桃这才从小几下爬出来,觑着四下无人,一溜烟跑回了自己屋子。 接下来的两天出乎意料的平静。 慕容凌依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从不与假郡主同框出现。冒牌郡主也并不去寻他,悠然自得地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第三日上,六郎来找池桃。 “公子说,皇上已经回宫,想来是无事了,让你回去。” “那慕容侯爷这边怎么办?” “无妨,他们不会对侯爷下手。再说五娘已经赶了回来,今晚就到,只说是慕容凌在西燕时的旧仆就是。” 理由虽然拙劣,但假郡主的志向并不是打理侯府后院,倒也能敷衍过去。 当夜,池桃打碎了慕容凌书房里的一方端砚,苦求半日之后,还是被慕容凌以“手脚粗笨,不堪大用”的理由,将她送出了侯府,说要“发还回宫”。 池桃哭哭啼啼地挽着自己的包袱上了马车,刚转过一个街角便轻巧跳了下来,望着得得远去的马车耸了耸鼻子,飞快地跑回了竹枝巷。 邵成又惊又喜地来开了门,用肩膀来撞她:“你可回来了,这几天把弟妹担心的,我看眼泪都要流光了。” 池桃向后跳了一下躲开邵成,笑道:“家里多亏邵大哥照看。” 池杏正在灶房收拾,听到声音忙赶到前头,也是如同得了凤凰一般,一把拉住池桃的手,上上下下地不断打量:“可没出什么事吧?” “能有啥事?”池桃拉着池杏往后走,“我好着呢。你们这几日如何?店里生意没耽搁吧?” “不但没耽搁,还好了许多。”池杏看不够似的不住端详她,“邵大哥又新想了许多新品,因着想等你回来看看再定要不要上,日日盼着你呢。” “哦?”池桃来了兴致,“什么新品?” “什么蜜桃饮,雪山饮,蜜豆冰山。他说咱们已经做了两个多月生意,保不齐就有人模仿着做,咱家就不是独一份了,必得不停地出些别家没有的,让人家赶不上才是。我也没细问他,你回头有空和他去瞧瞧行不行。” 池桃有些讶异,她也是这个打算,只是店里张罗起来后一直忙着阿楚的事,一直也没腾出手来倒腾新品的事,没想到邵成竟然颇有些商业头脑,并不固步自封。 “邵大哥真是……既勤快肯做,头脑也灵活。”池桃笑嘻嘻地看着池杏,“姐姐,我创造这么好的机会让你们单独相处,你就不动心?” 池杏红了脸,打了一下妹妹:“死妮又来胡说了。我不是和你说了,我这样的……都嫁过人了,怎好再糟践别个?人家邵大哥年纪正好,样貌也不差,又能干,等多少存些钱,要娶什么样的姑娘没有?” 池桃正想好好劝解几句,阿楚从屋子里飞了出来:“你回来了!” 池桃笑着摸她的头:“几日不见,阿楚怎么像是长高了?” 阿楚撅着嘴:“不但高了,还胖了!我都说了杏姐姐不要给我做夜宵了,还是每天都做。” 池杏忍不住笑:“你每日帮着在店里干活儿那么辛苦,晚食吃得又早,不到一两个时辰就喊饿,我哪能看你饿着肚子睡觉?” 阿楚烦恼地捶树:“胖成猪了,慕容哥哥更不会喜欢我了!” 池桃心中一沉,阿楚怎么还想着慕容凌:“阿楚,他已经成婚了……” 阿楚一瞪眼睛:“我知道啊,他娶的可是’华音郡主’,那不就是我?谢遥说已经派人八百里加急给我父王送信了,让我好生等着,不过十来日我父王一定会来京城了,到时候该是谁的还是谁的,自然便是我嫁慕容凌了!” “…….”池桃有些头痛。 谢遥悄悄与自己说过,曾派人往云南送信,只是云南山高路远,且云贵一带多小股山匪扰民,竟两次也未成功。京中风雨欲来,尚抽不出足够的人手去办。 次日晚间,谢遥孤身一人来了池家。 与原先的脸色凝重不同,今日的谢遥看起来轻松了许多:“不用做菜,拿些点心来我快快的吃了,带你去一个地方。” 谢遥就着碗糖蒸酥酪用了两块松仁卷,便站起来:“走。” 谢遥带着池桃一路骑马向东出了城,到得城外一座山脚下。 山不高,二人将马拴在山下,寻了台阶拾级而上。 第五十章 如是 山顶是一座八角凉亭,虽然不大,倒还整洁,亭上悬着一块黑漆牌匾“如是亭”。 池桃不解:“为何到这里来?” 谢遥笑道:“今儿月色好,就算是来赏月,跑这一趟也算值了。” 池桃见天上悬着一轮满月,才恍然想起今日应是十五了。山脚下的京城繁华,几条主干路张灯结彩,恰似银河落在了地上,却并未夺了月色的光华去,月光泠泠如水地洒满人间,将人世披上了一层温柔的面纱。 已是入秋了,草木却还茂盛,秋虫躲在暗处,不时发出几声悠长的鸣叫,越发显得寂静起来。 池桃深深地吸了一口混合着草木清气的空气,微凉的空气直入肺腑,令她精神一振。 她不再说话,倚在栏杆上望着月亮。 谢遥从怀里摸出两只小酒壶,递了一个给她:“你从来都只有劳心劳力的,也该给自己个空挡喘口气。” 池桃惊喜地接过闻了闻:“好香。” “是我高价从内侍手里买的,叫玉梨春,汾酒做的底子。” 池桃饮了一口,这酒入口绵香,酒劲却颇大,她感到带着梨子清香的酒液经过喉咙,流入胸膛,浑身便暖洋洋地舒服了起来。她眯起眼睛:“我本来小本生意做得好好的,天上掉下来阿楚,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不管她——她娇生惯养,又心无城府,落在江湖上不到三天怕是骨头都没了。” “就是没有阿楚,你也是操心惯了。我看你张罗起了春凝雪,怕是给你姐姐和你家那个长工准备的吧?你要让他俩凑一对?” “…….”很明显吗?她纠正道:“邵成不是长工,是我的合伙人,对了,也是你的。我虽然看起来是男子,可年纪小,容易招来是非,家里有邵成在就安全多了。我不在家时也不必担心姐姐的安全。” “你才多大,只顾着惦记别人。” 池桃抬眼看了谢遥一眼:“今天谢公子怎么这样奇怪,只说我的事?” 谢遥脸色一红,清清嗓子:“我这不是有感而发么…..” 池桃前世见识过的人、事不知凡几,论演技、论洞察力只会比人更精通——她做的每件生意都事关生死,怎敢大意。到了这个时代,虽然人小力微,却到底没了最大的那个威胁,又本来就不是扭捏守旧的古代女子,便索性把话说开了,免得以后麻烦,笑道:“谢公子该不是真个瞧上了我,要抬我回去做姨娘吧。” 谢遥一噎,咬咬牙,似是下了决心:“你可愿意?”他急急道:“我必不会亏待了你。” 若是这个时代的女子,定然娇羞庆幸,谢遥出身高贵,外祖父为宁远侯,父亲是户部侍郎,且谢遥也不是那等纨绔子弟,未来前途无量。以池桃这等身份出身,嫁给谢遥,且是府外抬进来的良家贵妾,又与他有些共事的情分,已是大大的高攀。 不过池桃并非出自本土,对婚嫁之事本无心思,而且做妾…….无异于自投罗网入牢笼。 “你我还是做个合伙人最好。”她扯下身畔伸进亭子的一支野花,放在鼻尖轻嗅,“我借你的势,你用我的手艺,顺顺当当地赚些钱,岂不更好?” 谢遥心里如同被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来的滋味。 竟然人家根本没瞧上自己……. 池桃怕他钻牛角尖,笑道:“我一向男装示人,出身又差,毫无根基。谢公子不管瞧上我什么,都不值当的。” “什么叫不值当?”谢遥皱眉,“你虽然相貌普通,可聪明机灵,和别的女子都不一样……”他抬起头来:“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家里的情况复杂,但是我会照顾好你,也会照顾你姐姐和邵成,你不必再这样辛苦。” 相貌普通? 池桃第一次听见别人给自己的容貌这样的评价,不由一噎,摸了摸自己易了容的脸,把白眼收了回来,笑的好整以暇:“正是呢。所谓娶妻娶德,纳妾纳色。我连我姐姐和阿楚的颜色都不如,更不用说那许多绝色女子了。若论聪明机灵,我想谢公子还是与女子接触少了些,我这样的人绝不少见。谢公子还是去了这念头的好。” 谢遥失望不已:“你竟如此不愿。”他是聪明人,便也不再劝说,转而道:“既然如此,你便当我没说过这事。” 池桃知道社会环境对人的价值观影响深远,在谢遥看来,纳自己为妾还是对自己天大的好事才对,笑道:“那是自然,买卖不成仁义在么。” 谢遥回想了一遍这句话,不由一笑:“买卖不成仁义在?这话随粗,细想倒也有些道理。” 他天性潇洒,并不将池桃的拒绝当成耻辱,反倒对池桃多了几分尊重,也多了些朋友似的随意:“等阿楚的事情完了,你还在京城吗?” 氛围由原来的略带暧昧变成了朋友间聊天的轻松,池桃也被这轻松渲染,靠在柱子上望着月亮,眼睛亮晶晶的:“我没有想好——我只想给我姐姐找个安身的地方,把她安顿好,我便天大地大,四处走走,也见见这时候的山河。” “怎样算是安顿好?” “说起来现在也差不多了,邵成已经完全能支的起春凝雪,和我姐姐也已经熟悉得很。只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娶她,毕竟在他和外人看来,我姐姐都嫁过一次,不算良配。” 池桃本以为这次以后谢遥要隔些日子才会来竹枝巷用饭,没想到第二日午后他便来了。 “端王要在饮园设宴,请的是京城所有重臣家里的公子少爷,端王妃也请了所有的女眷,说是趁着秋高气爽,请大家好好玩乐一日。” “有多少人?” “具体还不知道,不过应不在少数。端王和王妃一向以好游好饮闻名,他们出面宴请,多少人都巴不得得张帖子呢。且夫妻一同办这宴会,大家心知肚明是给京城里得公子小姐相看的机会,纵使与端王并不亲近的人家,也会抓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把自家的孩子带了来,万一能谋个好姻缘呢。就连我母亲,也被我父亲再三托付,要带着我妹妹同去。” 池桃愕然:“你妹妹才十岁。” 谢遥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所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她年龄尚小,还不着急婚事,可若是能在这次宴会上出出风头,或是给夫人太太们留下点印象,也是极好的。” 池桃想到谢遥家里的情况,不禁皱眉:“只怕是宴无好宴。” “正是。所以我已经叮嘱母亲身边的嬷嬷,当日无论使出什么手段,都务必得让我母亲出不了门,这样我妹妹也去不成,少我许多担忧。” “那你……” “我自然得去。”他看了池桃一眼,“有这样的大动作,端王八成是要…….成败在此一举。” “我也去。”池桃对忠君思想没什么看法,只是想到阿楚,“我想假的那位郡主一定会在其中起到重要作用,我不能不管。” 池桃不说话了,脑袋里琢磨着怎么才能混进饮园。 谢遥无奈地看着她:“行了,到时候你打扮成小厮跟着我吧。不过你怎么谢我?” 池桃抿嘴笑道:“我是谢公子的厨子,自然是问您今天晚食想吃什么?” 谢遥舒舒服服地靠在了檀木椅上,摆出一副大爷样子:“唉,我以为你都忘了还有给我做饭这活计。” “快说。” 谢遥露出嬉皮笑脸来:“今儿庄子上送来了几篓螃蟹,我让人给你送去。都说这上秋的螃蟹好吃,不过别人做的我都觉得腥得很——想尝尝你做的滋味!” 池桃不等申初关店便早早回去,叮嘱邵成和池杏照应店里。刚到家便有人来敲门,听雨指挥着人抬了两小篓螃蟹进来,一如既往地多话:“池小郎君,这是今日庄子才送来的,那边拣了稻田里出的都是极大极好的,您掂掇着做个什么。我们公子可怜呀,含着金汤匙落地的,却空在这富贵堆里头,什么也吃不得喝不得,尝不出滋味。多亏有了小郎君,我看他今年身子骨都好了许多。” 池桃受不得聒噪,连忙把听雨打发走了,揭开篓子,只见俱是泥爪蟹,个个都有比茶盘还大一圈,青壳白肚,都精神着,张牙舞爪地甚是威风。 她见蔬菜架子上恰有昨日集市上买来的并州橙,顶枝带叶,极大浑圆,又还有阿楚吃剩下的几颗荸荠。便先起了蒸锅,将螃蟹洗刷干净上锅蒸了。将橙子从上部截开,将橙肉掏出待用,又把五花肉混着荸荠细细切做臊子,与一半橙肉混在一起,撒上少许盐等调料拌匀腌上。 螃蟹差不多蒸得了,等螃蟹晾凉,池桃将蟹壳揭了,挖出蟹黄蟹膏,又剔了好些白生生的蟹肉出来,与原先做好的肉馅儿混合拌匀,灌入橙皮内,将原先截下来的顶盖原样盖上。 再洗了米,熬了一锅碧莹莹香喷喷的碧粳米粥,再做两三样精致爽口小菜,烙了松仁小酥饼,便等着谢遥前来。 第五十一章 欲来 池杏、邵成和阿楚三人先到了家,阿楚一贯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今日在店里做了多少活计,遇上了哪些有趣的客人,忽然进门便闻到一股奇异香气,不顾再叽喳,飞到灶房:“今日有好吃的?” 池桃笑着从蒸锅上起了蒸笼:“知道你们快回来了,先做好等着呢。”说着又盛了三碗粥并小菜,一起端到葡萄架下:“快去洗手,叫你杏姐和邵大哥来吃饭。” 邵成先坐在桌边,夸张叫道:“哇!今日怎么觉得菜色比原来精致了许多!” 池杏笑吟吟道:“等会谢公子要来用饭,自然是不一样的。” 邵成挖了一块蟹肉放进嘴里,感到口中尽是一股酸甜鲜香,混合了蟹肉蟹黄的鲜美,又有橙子天然的清香,无一丝腥膻之气,且不时嚼到的脆爽荸荠丁,又给口感多添了一份丰富。他大摇其头:“那不是,和原来谢公子来时做的,还不一样。” 池杏笑着瞥了池桃一眼,却不说话,怕妹妹羞恼。 池桃摘了颗葡萄丢到邵成头上:“我辛辛苦苦做饭,有的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邵成莫名其妙:“夸你手艺又精进了,还不好?” 池桃哼了一声,转身刚进灶房,便有人敲门:“池小郎君!” 池桃忙去开了门,见门口只有只见过一次的观风,笑意尚未凝固在脸上,观风便道:“公子派我来传话,今日他来不了了。” 池桃敛了笑容:“可是出了什么事?” 观风摇头:“公子没说。只是说你这几日不要出门,等到端王饮宴的日子,他派人来接你。” 直过了四日,一大早听雨便来拍门:“池小郎君,池小郎君!” 池桃早已起了,在梅花桩上打了两套咏春,方才收势擦洗了身子,连忙跑来开门:“可是有事?” “公子让我来告诉您一声,今日午初,派人来接您去饮园。”说着把手上捧着的一个包袱递给池桃,“这是公子给您的,说是用得着。” 池桃接过包袱翻了翻,见露出了一角青灰色小厮模样的衣料,却下面还有件浅碧色的:“说让我……以什么身份去?” 听雨老大不乐意地偷偷翻了个白眼,却不敢露出来:“说了,让你扮成我。” 池桃“哦”了一声,把包袱抱回屋里细看,只见一套与听雨平日穿的一样的衣裳,却还有一套女装,上身是件白绫窄袖单袄儿,配件浅碧色半臂,下头是条深绿马面裙,只简单在裙边绣了两道白线作装饰。 这女装料子尚可,不算华贵,裁剪也简单,池桃已经明白过来,这想必是饮园中丫鬟们的装束。 她让邵成、池杏和阿楚先去店里,自己在家吃了早食。想了想,便把女装穿在里头,外面套上了小厮衣裳。又收拾了几件得力的东西藏在怀里,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今日可能出现的情况,门口便有辘辘的马车声停下。 池桃上了车,谢遥等在车里面:“今日怕是又要辛苦了。”见她手上没拿什么,奇道:“我给你预备了一身丫鬟衣裳以防不测,没有带上么?” 池桃拉开领口,露出里面一抹浅绿:“小厮拿着包袱也奇怪些,我穿在里头了。” 谢遥恍然大悟,仔细看了两眼:“所幸你骨架小,虽说穿了两层,倒是不显。” 池桃笑道:“多亏你送来的衣裳尺寸正好才是。” 谢遥在抽屉里拿出一包东西来递给池桃:“岳记的果脯,在京城女眷里挺出名的,我妹妹总是求我给她带这个回去。你尝尝。” 池桃打开纸包,见是一包糖渍梅子,拈了一颗放进嘴里,一股酸甜弥漫开来:“嗯,是蜂蜜渍的,还加了甘草,确实味道独特。” 谢遥撑着脸望着她:“什么时候你也能安安静静在家里做些喜爱的事,不用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奔走便好了。” 池桃歪头一笑:“我可不爱在家里,我只想存些积蓄,到处走走看看呢。” 谢遥笑道:“那也好。等这件事完了,我便求娶了你,有什么官职等一年半载再上任也可,陪你出去逛个够。” 车厢壁上一盏香炉袅袅冒出一缕青烟,池桃横他一眼:“又胡说。” 谢遥一笑,取出一个卷轴:“这是饮园地图,你先看看记清楚,也好心里有底。” 池桃见这地图画工精细,山水木石和亭台楼阁一应俱全画了,标了名字上上面,眼里露出赞赏之色,谢遥便道:“饮园是贝大家的关门之作,从设计到用料皆异常精心。你拿着这个,便是他当时的设计图。”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公子,饮园到了。” 池桃冲谢遥眨了眨眼睛,跳下马车,掀开帘子,已经换了听雨的音色:“公子,请下车。” 谢遥忍不住笑了笑,冲她比了个“淘气”的口型,这才正了脸色下车。 饮园占地颇广,一概白墙黑瓦,从外头看有些后世徽派建筑的风格。待进了门,只见迎面便是一带翠障,又有玲珑白石嶙峋,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头苔藓斑驳,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一阵森凉之气迎面扑来。 饮园的下人忙迎上来:“谢公子,今儿摆在摘星楼。许多公子已经到了,我引您过去。” 待转过翠障,又是另一番天地,佳木葱茏,奇花竞开,一道清流从山石间倾泻而下,溅起珠玉叮咚。再进数步,豁然开朗,两边飞楼插空,雕栏画栋,皆隐于山石之间。 池桃步步行来,见这饮园确有精妙之处,不由暗自赞叹,觉得颇有意趣。 行至开阔处,池桃见一座不大不小的小山坡,山下一汪清澈澈碧莹莹的湖水,湖心一座两层的凉亭,规模颇大,与岸边有栈桥相连,亭上写着“捞月馆”三字。山上却是一个殿宇模样的小楼,远远看去门首挂着黑底金漆的牌匾,也写了三个字“摘星楼”。 凉亭四周已经被围上了月白纱幔,质地厚密,随风微微荡漾。下人笑道:“今儿我们王妃便在捞月馆宴请各家女眷,已经备好了画舫,请了联珠班在画舫上唱曲儿。” 谢遥赞了一声:“王妃娘娘心思好巧。” 下人满脸是笑:“可不是呢,才来的几家夫人小姐都赞不绝口——对了,谢小姐也是才到,先去花厅陪娘娘说话了。” 谢遥心内一惊,脸上不露分毫:“我早起听我母亲说今儿身子不适,说不来了,怕过了病气给别人。又来了么?我却还不知。” 下人道:“谢夫人并没来,是林如夫人带着小姐来的。” 谢遥脸色沉了两分,那下人眉眼通透,已将该递的话递到了,便不再多话,含笑将谢遥一路引到摘星楼:“公子请自便。” 谢遥见身边无人,气道:“我爹色令智昏,竟然让妾室带着女儿出门做客!” 池桃也觉甚是难做,拧眉思索了一会儿:“今日怕是有大事,她在此怕是不安全。”她想了想,“不如我去女眷那边看看是什么形容,万一出事,也好见机行事。” 谢遥也没什么好主意,只得道:“你自己一切小心。” 池桃答应着去了,路上见了两三拨丫鬟,见穿着的都是和谢遥送来的那套一模一样的衣裳,只头上戴的饰品有所区别。心里有了底,转到一座假山后头,将外头的小厮衣裳脱了藏在树下,又摘了帽子,三两下将头发放下梳了两根辫子,便立时变成个笑眯眯的丫鬟。 按着脑子里记下的地形图,池桃不费什么力气便到了花厅。 这花厅名副其实,八根怀抱粗的黑漆柱子,地上整齐摆着各色怒放的菊花,吐芳纳蕊,馨香阵阵,上首悬的牌匾,写着“点萱堂”,左右各挂一副黑漆嵌蚌的对联“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花厅里珠环翠绕,衣香鬓影,已是三三两两地坐满了夫人小姐,众人正言笑晏晏,环绕着中间绿檀木椅上坐的一位青年美妇。 那美妇二十岁出头,一身樱草色绣缠枝菊花纹的片金弧袖竖领对襟小袄,一条浅一色的纻丝襕裙,面目温柔,眉眼可亲,应是端王妃。 池桃扫见林姨娘坐在最下首,满面堆笑地听着端王妃说话,不时插上几句奉承话,却应者寥寥,只端王妃偶尔点点头,她便面露喜色。 身边坐着的一个十来岁女孩,面目与谢遥有几分相似,应是谢遥之妹谢宁,脸色却不是很好。 见这边一切安好,池桃略略放了些心,身后忽然有女声道:“你是哪里的?” 池桃连忙回身福了福,见是个十七八岁的丫鬟,穿的虽与自己一样,但头上插了朵酒盅大小的赤金菊花簪,手腕上还套着一枚金钏,身份不似普通丫鬟,便甜甜笑道:“请姐姐安。我是外头洒扫上的,今儿园子里客多,管家叫我进来帮忙。” “哪个管家?于管家么?” 池桃含糊应了,那丫鬟便道:“正好方才跟着我的小丫头子腹泻起不来,我这正忙着,你便跟着我罢。若得用了,我把你从于管家那调过来服侍娘娘。” 第五十二章 风雨 池桃点头:“姐姐要我做什么?” 那丫鬟探头向花厅里望了望,见一切如常,便道:“你在这儿守着,看娘娘要起身时,去耳房喊我——我叫松枝,你叫什么?。” “我叫阿桃。姐姐放心去吧,我在这儿看着就是。” 松枝是端王妃身边的一等丫鬟,见池桃形容乖巧,又自己一大早便打点王妃衣饰,忙了大半日,确实有些支撑不住,便自去耳房,坐下喝茶吃点心,略略歇脚。 过了一炷香功夫,一个尚未留头的小厮急匆匆跑来,见池桃在花厅外,连忙拉住:“几位姐姐都去哪儿了?” “都在里头伺候。你可有什么事?” “快去告诉姐姐们,让通禀王妃娘娘,皇上和琳贵妃从宫里头过来了!” “啊?”池桃纵有心理准备,也被这个消息唬了一跳,“你没听错吧?” “怎会听错?”小厮焦急不已,“内侍已经来宣旨了,说是皇上听说今日盛事,要来同乐。琳贵妃也说饮园里奇花异草,更种出了明种夜光杯,要趁这个机会来观赏呢!一会儿就到了,你快通禀娘娘,得备起来呀!” 池桃顿时头疼,这端王正想埋伏着呢,皇上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想一出是一出? 池桃腹诽不已:“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告诉松枝姐姐,你先去吧。” 若是自己先去告知谢遥,一来一回至少要两刻钟功夫,在松枝这边便会暴露……. 别的谢遥应早有应对,只有谢宁这边是他始料不及的突发情况,自己的首要目的应还是保住他家人安全。 池桃打定主意,到耳房告知了松枝。 松枝也唬了一跳,连忙进花厅对王妃耳语几句。 端王妃变了脸色,站起身来对众人笑道:“今日因缘际会,连皇上和贵妃娘娘都要来饮园与诸君同乐一日。” 花厅里静默了一瞬,便又沸腾起来:“托王妃的福,咱们也能得见天颜了!” 林姨娘面上微微有些激动,身边的谢宁暗暗戳了她一下:“皇上要来,姨娘兴奋个什么劲儿?” 林姨娘瞪她一眼:“傻丫头,我听说宫里娘娘身边,可是有女官的!若是看上了你……” 谢宁的白眼快翻到天上:“我才多大!” 端王妃笑对众人道:“我须得去嘱咐下人布置起来,不在此陪众位了,一会儿自会有人请各位前去捞月馆。失陪失陪。”便由松枝扶着转进了后头屏风。 池桃见无人注意她,便也低头穿过花厅跟了进去,有瞧见的也只以为是王妃的丫鬟,并不以为意。 花厅后是个院子,另有一排后罩房,是个起居之所,端王妃正坐在靠窗的绣榻上,满脸震惊之色:“皇上从不无故出宫的,也不喜宴饮,今日怎么忽然要来饮园?” 松枝等几名大丫鬟立在地上:“方才去问过王爷,他也不知。现下外头正忙着预备皇上和贵妃受拜、歇脚、用膳的地方。” 窗台下的池桃有些奇怪,按理说若是端王要举事,这皇上来到饮园应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才是,为何端王妃如此震惊? 未及多想,听见有人进来通报:“王爷来了。” 端王想是为避前厅女眷,特从后院的门进来,王妃并丫鬟急忙行礼。 端王的声音也有些急:“怕是琳贵妃要与女眷们一同听戏,你这里还要准备些接驾的物事。” 王妃应了,端王扶起她温和一笑:“皇上来得急,辛苦王妃了。” 端王妃莞尔一笑:“妾嫁与王爷多年,这样的场面还应付得来。” 正说话时,一名丫鬟端了茶上来,不妨端王未留意,抬手时打翻了茶盘,两只青色盅子跌落地上,一只立时便碎了,另一只却骨碌骨碌地滚到了高几下面。 那丫鬟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抖成一片:“求王爷恕罪,求王妃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 端王妃皱眉:“你也是在我身边做老了事情的,今日怎么这样毛手毛脚?” 端王却不以为意:“算了,下去吧。” 那丫鬟如蒙大赦,磕了个头急忙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池桃在窗台下听得清清楚楚。 不对…… 池桃自然懂得不能以貌取人,可这端王年方弱冠,肤色白皙,眉目平和,连对下人都温和体恤,实在不像会谋夺嫡兄皇位的人! 更何况,皇帝突至,他的意外不似假的。 未及细想,便听端王妃吩咐侍女:“即刻叫管事嬷嬷们来。” 池桃才转到花厅前,便见松枝匆匆走来:“哎,正好,我要去厨房,你跟着我。” 池桃本想去找谢遥,看他是否已经得知皇帝与琳贵妃要来饮园一事。但松枝这边紧紧看着,她只得应了:“姐姐还管膳食么?” 松枝步履匆匆,脸上却露出得意之色:“我娘原来是王妃娘家府上专管厨房的,有许多秘传的手艺嗦,我跟着王妃过来以后,虽说是贴身大丫鬟,不过也看着厨房。”她压低了声音:“等会琳贵妃过来,王妃让我做几样拿手点心。” “哦。”池桃闪着懵懂的眼神,“皇上和贵妃驾到这样大的事,必是提前好久预备起的咯。”她听松枝不经意间带点南方口音,便顺着她的话音讲起方言来。 果然松枝表情更柔和:“我们是余杭人,你也是那边的?” 池桃惊喜道:“我外婆家是萧山,与余杭可近!” “那也算半个老乡咯。”松枝笑道,“不过你可说错了,这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连我们王爷都有点乱了阵脚,我看皇上也是闲得慌临时起意。不过想想,这宴会本来就是琳贵妃让我们王妃办的。” 说着已经到了厨房,松枝连忙点了几名厨娘,吩咐着拿麦粉、择玫瑰丝、炸油酥,做起点心来,池桃一时无事,可也不能离了厨房,便自告奋勇端了一笸箩玫瑰丝摘着。 忙乱半日,厨房端出了龙凤水晶糕、玫瑰松瓤卷酥、枣泥山药糕等几样精致时新点心,跑来一个粗使的丫鬟气喘吁吁对松枝说了几句,松枝愕然道:“这会子便到捞月馆了?” 那丫鬟气都喘不匀:“是,贵妃娘娘说干坐无趣,不如到捞月馆赏景听曲儿。这会子估摸着已经唱上了。” 松枝便冲池桃招手:“来与我把点心端上去。” 说着把点心装进两个八仙过海捧盒,令池桃和那粗使丫鬟捧了,一路匆匆往上房去。 池桃脚下不停,装作无意道:“那夫人小姐们可还在花厅?” 那丫鬟扑哧一笑:“当然也是到捞月馆啦,都陪着贵妃说话呢。” 池桃暗暗皱眉,听风评皇帝并不是热衷享乐的人,为何今日突发奇想来掺和饮园宴乐?想也知道定然是琳贵妃鼓动,可琳贵妃又为了什么呢?难道琳贵妃与端王竟是一伙? 捞月馆四周已经围上了好些内侍,亭内珠光宝气暗香浮动,人人皆知琳贵妃独得盛宠,就算暗地里啐一声狐媚惑主,可也不得不端出火热奉承的笑脸,说着风趣话。 池桃被松枝留在馆外,正想溜走,只听捞月馆内一阵噪杂,随即一阵娇笑:“娘娘说的是呢!” 池桃刚刚盘算着去取小厮衣裳的路线,并未听清里头说了什么,悄悄问身旁因为是粗使不能进馆伺候的丫鬟:“姐姐,里头说什么了?” 那丫鬟以为池桃是伺候松枝的小丫鬟,相当于王府内一等秘书的秘书,也不敢怠慢:“贵妃娘娘说,用完膳在花厅斗诗,男宾女宾用屏风隔开就是,有做的好的,请皇上当场赏赐了。” 不一时,美酒佳肴便川流如水地端上来,池桃想走,却见通往摘星楼的山径上,已经每隔十米便站上了两名大内侍卫,送酒菜的都是一个有品阶的内侍领着群小内监,想蒙混上去已是难上加难。 时间紧急,池桃内心焦灼,可面上不露,见松枝从捞月馆出来,想了想连忙跑上去:“姐姐。” 琳贵妃有古怪,看住了她也好。 松枝步履匆忙,随手点了几个在外候着的丫鬟:“你,你,你,随我去花厅。阿桃一起来吧。” 等花厅布置妥当,捞月馆也传来消息说皇上与贵妃已经起驾了。 池桃跟着松枝打点半日,已经摸清花厅的布置。此刻花厅被一分为二,用一排十二架紫檀木屏风隔开。大梁民风开放,屏风薄可鉴光,左右两侧都可影影绰绰地瞧见对侧,不过是摆个样子。 不一时,众人簇拥着皇帝的御驾和贵妃的轿辇到了。 今日皇帝未着御袍,只穿了件家常的暗红色袍子,携贵妃款款走到上座坐了,对一众公子少爷笑道:“诸位都是名门之后,我大梁青年才俊,今日可不能输了去。若有夺了头名的,朕重重有赏。” 琳贵妃紧跟着开了口,如黄莺呖呖般婉转:“女儿家也不许落人后,本宫也有赏赐等着。”说着秋波横转,扫了皇帝一眼,掩袖笑道:“皇上不怪臣妾与您打擂台吧。” 第五十三章 雷霆 琳贵妃一向是冰雪美人,不苟言笑,脸上常年冰山似的冷若冰霜,一笑之下顿时如三春花开,令头上簪着的一朵碗口大的牡丹都失了颜色。 皇帝朗声大笑:“好,好,六弟还不出题目?” 端王宣布,以菊花为题,以十三元为韵脚,在一炷香时间内做一首咏菊花的诗。 菊花自古是高洁的象征,古来咏菊者不断,不算新奇题目,只是十三元向来韵险韵少,排律容易牵强,因此也颇有难度。琳贵妃身边的宫女点燃了一支梦甜香,一时间众人皆低头思索。 池桃站在不起眼处,瞧见皇帝低声与琳贵妃说着什么,琳贵妃无意间掩袖轻咳了一声,身侧的宫女便适时地递上一块帕子。 下手的端王呼了口气,似乎完成了什么任务般,端起盖碗喝了口茶,端王妃坐在他身侧瞧着他一笑,拍了拍端王的手,目露安抚之色。 那头谢遥与慕容凌俱混在人群中,低头写字,并不起眼。 她眼波一转,在女宾这头打了个转儿,见假华音郡主坐了女宾这头的首座,脸上笑意盈盈,神色却有几分紧张,身后站着一个眼生的婢女。谢宁与林姨娘依然在末座,谢宁嘟着嘴,林姨娘却在皱眉苦苦思索。 绮云并不在华音郡主身边…… 池桃觉得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忽略了。 她凝神思索,刚刚似乎抓到了一丝光亮,忽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已经好一会儿,没有下人进来换点心果盘了。 池桃念头一动,正想溜出去瞧瞧,忽然觉得手脚有些酸软。 她心中一沉,飞快地瞟了众人一眼,只见有的贵女的头已经垂到了桌上,身边立着的丫鬟也摇摇欲坠。 她的身份是小丫鬟,并未在花厅显眼处,此刻靠在角落,就地坐在地上,拼力将身子缩进一张摆着一对联珠瓶的高几下,借着垂下的细密流苏挡住了身子。 她用帕子捂住口鼻,努力拔出簪子,毫不犹豫地刺入手指。 一滴殷红的血珠渗出,她的心智稍稍清明了一些。 从流苏的缝隙向外看去,外头的人已经或伏在桌上,或靠在桌角,无一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池桃悠悠醒转过来。 她撑起头,拨开流苏向外看去,只见天色已经黑了,花厅里却并未点灯。 借着外头的月光可以看见,花厅里已经一个人也没有,周围也静悄悄的不闻一声。 池桃慢慢从高几下爬出来,贴着墙壁走出花厅,只见周围漆黑一片,到处都未掌灯。 奇怪,人都到哪里去了? 花厅是专供春夏秋季天气暖和时饮宴的所在,为便于赏景,四面皆是柱子,可以说四面通透。如果把人都圈在花厅,自然是不便管理。 那么应该是被转移到了一个既能装下这么多人,又只有一间房门的地方最好。 她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饮园布局图。 一些亭子类的不必考虑,像摘星楼这样地势较高的也被剔除,近水的不行会有人跳水逃走,过于玲珑的阁子也不行……. 芙颜堂…… 算是饮园的正房,布局规整的三进院子。 悄悄出了花厅,小心地一路向北去。 园中一个人也没有。 还未靠近芙颜堂,池桃便见院子周围影影绰绰地守着些侍卫模样的人,芙颜堂内灯火通明,噪杂不已。 “你让端王出来!我宁国公府与你端王府无冤无仇,你为何下这样的黑手!”有妇人尖利的斥骂声传来。 芙颜堂四周都守了侍卫,池桃躲在一棵大树后,心中有了计较。 她慢慢攀上了树枝,不小心踩断一根枯枝,发出“啪嗒”一声。 “谁?”一个侍卫警觉地看向这边。 他身边的一个嘴里叼了根草棍,吐出来懒洋洋道:“园子里请的客人六十八人,下人一百七十三个,都在这院里了,外头一个喘气的都没有,能有谁啊。” 那侍卫不放心,过来看了一圈,见一截枯枝落在地上,抬头看了看,只见树叶依然茂密,释然道:“想是天气干,树枝也裂了。” 池桃躲在树上,待侍卫走了,方才站起身来,向院内望去。 院内挨挨挤挤,或坐或站了不少人,有女眷掩面哭泣,也有少年满脸气愤地锤着门。 池桃目力极好,院内又亮,她仔细逡巡一圈,发现其中并没有端王的身影,谢遥倒是坐在最里面若有所思。 武德帝端坐堂中,身边数名守卫牢牢看守,面上却毫无颓唐之色,反而笑着对身边的琳贵妃道:“微末伎俩罢了,琳琅莫怕。” 琳贵妃一脸淡漠,只看着自己染了殷红凤仙的指甲出神。 武德帝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看着堂内站着的守卫:“朕已在这里,端王还缩手缩脚不敢露面么?” 那守卫笑了一声:“皇上莫急,我们王爷正在忙着准备招待皇上的东西,一时半会还来不了。” “乱臣贼子!”院中有人按捺不住,起身斥责,“就算夺位,能得天下人心么?人人得而诛之!” 守卫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哈哈大笑:“得而诛之恐怕未必,列位的父兄丈夫都是位高权重的栋梁,有诸位在饮园,恐怕他们还不敢轻举妄动。” “你……”那人气的咬牙切齿,他身边的一位贵妇想是他的母亲,恐招祸事,连忙拉了他一把坐在地上。 守卫敛了笑容,眼神却往墙角看去。 池桃见墙角站立的一名华服女子,感到守卫的目光,便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池桃瞧得清楚,那正是假的华音郡主! 谢遥也暗暗关注着,见他们二人使了眼色,心道不好,那守卫身形微动,正要欺身到武德帝面前,谢遥急忙起身,暗中绷紧了身子。 黑暗里忽然响了几声呼哨,随即便有人喜道:“京畿大营来了!” 机会转瞬即逝,守卫脸色一变:“怎么会?” 金戈之声越来越近,一名将领模样的手起刀落,斩了芙颜堂门口守着的几名侍卫,踹开大门:“皇上!臣张锋救驾来迟!” 武德帝气定神闲地起身:“端王人呢?” 张锋挥挥手,身后的士兵推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进来:“端王已束手就擒!”端王却垂着头一言不发。 武德帝见端王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也觉有些奇怪,走到端王面前:“抬起头来!” 张锋在端王身后抱拳道:“回陛下,端王已经畏罪自杀…..” 武德帝一惊:“死了?” 张锋语气沉沉:“端王见京畿大营攻了进来,知道大势已去,已经同端王妃一起服毒自尽了。”旋即跪下,“陛下真龙天子,天佑之人,福被大梁!” 院内众人乌压压地跪了一片:“陛下真龙天子,天佑之人,福被大梁!” 华音郡主却目露焦急之色,虽也跪下,眼睛却只盯着武德帝背后的琳贵妃。 武德帝朗声大笑,还未开口,忽觉腰腹一凉。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 琳贵妃双手握着一柄匕首,已经深深插入了他的侧腹。 见武德帝回头,琳贵妃松开匕首,后退了两步。 事发突然,跪着的众人尚未起身,皆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 张锋大骇:“陛下!”他疯了般大吼,“太医!快传太医!” 武德帝捂住腹部,退了两步,跌在玉阶之上,低头看了看汩汩冒出鲜血的腰部,抬头望向琳贵妃:“你终于……” 琳贵妃今日穿了一件月光白齐胸襦裙,轻容纱宽袖暗纹外裳,里外皆是轻纱质地,头上配的一色羊脂玉头面,素净超然,飘飘欲仙。她冷冷道:“是,我终于杀了你!”看着武德帝的脸色一点一点灰败下去,她如同冰面一样的表情裂开了一丝细纹,“我每天都想杀了你!” 张锋眼睛通红,目呲俱裂,扑上前来:“陛下!已传召了太医!”说着举刀便要向琳贵妃砍去。 琳贵妃立于玉阶之上,不躲不闪,只闭上了眼睛,只有睫毛微微颤动。 只听“叮”的一声,意料中冰凉的刀锋却并未砍下来。 琳贵妃睁开双眼,只见慕容凌飞身上前,夺了张锋的刀,随即一把拉住琳贵妃:“我带你走!” 琳贵妃用力拂开他的手,美目流转,哀伤地一笑:“我走不了了。” 武德帝费力地从怀里摸出一枚令牌,掷给琳贵妃,这个动作牵动伤口,他捂住腰部,痛苦地吸气:“这是朕的金牌,你…..你们走吧……” 琳贵妃似乎受到刺激般,真实的情绪终于浮出水面,她踢开金牌,冲到武德帝面前:“为什么!我,我杀了你!为什么还放我走!” 武德帝苦笑:“说到底,是朕对不起你,你本来也是金枝玉叶…….” 琳贵妃声音很大,彷佛可以坚定自己的内心一般:“是!你杀了我的亲人!我,我那时才十五岁!” “十五岁……”武德帝眼睛望着琳贵妃,却似乎透过她的脸,看到了那个春日的午后。 鲜血染就的桃花落了满地,他在朝中重臣的反对声中即位,越发急于证明自己,亲自率兵接连灭了几个相邻小国,西燕便是其中的一个,纵然西燕国主年年纳上岁贡,也没能逃过灭国的命运。 他杀红了眼,冲入皇宫时,得知国主与王后均已悬梁自尽,谋臣与他说,要斩草除根。 却在大殿的玉阶前,有一名素衣少女翩翩起舞。 没有音乐,只是和着飘扬飞落的桃花。 谋臣不耐,待要上去拿了,却被他鬼使神差般阻止。 那少女一曲舞毕,回首俯身,脸上的面纱滑落。 那一眼,便是一生的钟情。 他迷乱地上前:“你是何人?” 少女虽俯下身子,姿态优美地行礼,声音却冰冷:“西燕公主,琳琅。” 第五十四章 云散 “琳琅…….”他咀嚼着这两个字,“你可愿随我回中原?” 少女站直身子,凄然一笑:“丧国之女,谈何不愿?只是我弟弟尚且年少,还请容许我把他带在身边照料。” 那西燕皇子慕容凌已经十三了,不是幼儿,留他一命便是留下祸根,可他还是应了。 谋臣数次劝说,既然已经收了琳琅公主为妃,悄无声息地弄死慕容凌便也是了。可他不肯,还在慕容凌成年后,封了他为怀恩侯。 纵使琳琅常年不见笑颜,纵使她一无所出,可他依然日日宣她陪侍,给了她在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不,就算是皇后,也要对她礼敬三分。 琳贵妃受不了武德帝深情如斯的眼神,声嘶力竭地大吼:“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你待我多好!你以为你爱我!” 武德帝回过神来,摇摇头:“朕什么都知道。你不叫琳琅,你是苏曼殊。” 琳贵妃大惊:“你……”旋即凄然一笑,“你竟然连这都知道。”她看了慕容凌一眼,“却还容许他活着…….” “你是他的表姐,也是订下婚约的未婚妻。”武德帝想直起身子,却被伤口牵痛,皱了皱眉头,“不管他是什么身份,终究是你在意的人。再说,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朕怕你也不想活了。” 琳贵妃怔怔地听着,终究落下泪来。 武德帝撑着身子够到金牌,塞进琳贵妃怀里:“你同他走吧。天大地大,总有你落脚的地方。若想起朕了,再回来。” 琳贵妃咬着唇,终究一跺脚,对慕容凌:“走吧。” 慕容凌沉默着带着琳贵妃,一路出了芙颜堂,张锋带来的人纷纷怒目而视,可慑于那金牌背后的皇权,竟无人上前阻拦。 两名侍卫拽着太医匆匆冲了进来,张锋急急道:“快给皇上诊治!” 太医不敢怠慢,放下药箱,仔细查看了一番伤口,取了药来包扎了,又送了一丸药给武德帝吃下,方才松了口气:“皇上福泽深厚,这伤口虽深,可并没有伤到要害。” 院子里雅雀无声的一干人也吐出一口气来,再次伏地山呼万岁。 池桃的眼睛只远远盯住了华音郡主,只有她目露难以掩饰的失望之色,却紧紧咬住嘴唇,也跪拜了下去。 武德帝已被扶走,假华音郡主再无可乘之机。饮园也已经被京畿大营接管,叛军一一被拿下,池桃此刻一身饮园侍女的打扮,却并非饮园下人,若被捉住,定然说不清楚,她趁着天黑溜下树来,走小路去取了藏好的小厮衣裳,换妥当了方才转出来,拽着一名侍卫哭道:“我是谢家的小厮,与我家公子失散了……” 池桃当天匆匆被送回竹枝巷,再接下来,便只是从听雨时常跑来说起的,谢遥在这次平叛中立了大功,受张锋极力举荐,武德帝已经破格擢升他为御林军副指挥使,加四品绯袍,家中迎来送往,觥筹交错,贺喜之声不绝于耳。 听雨得意洋洋:“这回我们家那老太太跟林姨娘可算歇了扶正的念头,有我们公子在,在皇上面前比我们老爷可是得脸多了,谁还敢在夫人面前跳脚?” 池桃不觉微笑:“想必夫人也高兴得很。” 如此再过了十几日,谢遥没来,却听说齐王进京了。 阿楚高兴的跳来跳去:“父王定是收到谢遥的信,来接我!” 自从听说慕容凌已经带苏曼殊离开,阿楚很是郁郁寡欢了一段时间,见她终于开心了起来,全家也跟着高兴,池桃故意逗她:“说不准你父王见那假郡主又知书达理,又会这会那,哄得太后高兴,就认了她是女儿,不要你了呢。” 阿楚不服气地扬起小脸:“才不会!我一向是父王最喜欢的女儿,他不要谁也不会不要我!” 可又等了几日,始终不见人来接,阿楚这才急了起来,几次在藩王落脚的鸿胪寺门口徘徊,都被人赶了回来。 这日晨起,谢遥来叩门。 邵成急忙请进来,唤了池桃出来。 池桃见他一脸凝重,不由也心下一沉:“怎么了?” “齐王进京了,你可知道?” 池桃点点头:“按理他收到你的信,知道阿楚现在我这里,却一直未曾派人来。” 谢遥慢慢道:“他已经见过了皇上和太后,也见到了假郡主,却并未说出那是个冒名顶替的……不仅如此,还说谢恩太后和皇上替郡主许了京城的人家,不过慕容凌知恩不报,如今还一走了之,丢下郡主,所幸郡主年幼,并没有圆房。”谢遥的脸稍微红了下,“还请太后再给她指一门婚事。” 池桃大惊:“你是说,齐王认了假郡主?” 谢遥肯定地点头:“不仅认了,而且当时我在场,见到假郡主时,他脸上可一点惊讶之色也没有!” 池桃慢慢坐在椅子上,思索了片刻:“说起来,我一直有些奇怪。那日在饮园里,皇上突然来的时候,我听到端王和王妃说话,很是匆匆忙忙的样子,赶着准备这个那个,收拾见驾的地方,并不像有所准备。按理说,他若有那个心思,早已与琳贵妃暗中勾结,那日应该是做好万全的准备,拿准了琳贵妃一定会说服皇上来饮园才是。” “你也觉得蹊跷么?” “你明明也发现不对,还明知故问。”池桃沉思道,“还有,我在怀恩侯府的时候,偷偷见过假郡主和人见面,她叫那人主上,可那人的声音,与端王并不相似。” “是我们想岔了。先是让假郡主进京,摆布太后将假郡主指婚给慕容凌,再做出端王勾结假郡主造反的假象,假郡主背后是慕容凌,慕容凌背后是琳贵妃。只要琳贵妃成功杀了皇上,他再跳出来宣布真假郡主的真相,人们都会以为是端王陷害他妄图一箭双雕地篡位……” “阿楚同我说过,云南民风开放,许多人都曾经见过她,足可以佐证阿楚才是真正的郡主。” “不会有人想到,这真假郡主的棋局也是他一手布置。而那时,能继承皇位的人便只剩了他一个。”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池桃有些无力:“那这样的话,我们原先全都推测错了……齐王原先的计划已经失败了,琳贵妃也没能得手。如今认下假郡主,便是图谋后手。” 谢遥看着她苦笑:“你还不知道,他已经说服了皇上,将郡主许配给我。” 池桃“啊”了一声:“为何是你?” 谢遥摇头:“或许是恨我搅局,或许是因为我如今也算皇上近卫,若是能够收拢,便又多些胜算。”他看着池桃,“又或许,他用嫁女来试探我,把我绑成自己人……我已经准备明日去见皇上,与他说明这件事。” “疏不间亲……何况齐王既然敢正大光明地上京来,便也不怕你指证他,他只要说阿楚是妄攀皇亲,便可把自己摘出来。再说,你忘了如今太后尚在,刚刚失了一个养子,伤了一个亲子,怎会相信你一个外人的话,容许你往齐王身上泼脏水?你没有证据。” 谢遥有些急切:“阿楚不就是证据?” 池桃苦笑:“齐王可以指鹿为马,但做爹的不认这个女儿,你说太后信谁?说不定还会治阿楚的罪!” 两人对坐沉默良久,谢遥沉声道:“你别急,他既然又布了局,总有出手的时候,我们见招拆招便是。” 池桃忽然听到外头轻轻地响了一声:“谁?” 厅门被一下子甩开,撞在墙上又弹了回去,却是阿楚冲了进来,满脸是泪:“你们胡说!我父王不是那样的人!” 池桃吓了一跳,阿楚平日起的都比众人晚,没想到今日这样早,还悄悄在门外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连忙去拉她:“你别急,这都是我们的猜测……” “胡说!都是胡说!”阿楚连连后退,眼睛通红地瞪着二人:“我自己去问他!” 池桃暗叫不好,急忙追了出去。 大门敞着,邵成正在门口逗弄谢遥骑来的马儿,听见动静疑惑地回头看进来,却只见阿楚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飞快地往巷口跑去。 随即池桃也跟了出来:“快跟我把她拦住!”又扭头对谢遥道:“你是官身,先别出来!” 池桃来到这里后日日有意识地训练自己,前世的本领也拿回了七七八八,可没想到阿楚听到他们谈话后心内又惊又怕,满脑子都只想冲到齐王面前问个究竟,竟然跑得飞快,一个眼错便不见了踪影。 为了安全,谢遥给池家安顿在竹枝巷,本就靠近城心,离六部和鸿胪寺都不远,阿楚竟然一路像箭一样直冲到鸿胪寺门口,池桃方才堪堪赶到:“你跟我回去!” 阿楚尖叫着躲开她的手:“少来装好人!我自去找我父王,若是他不认我,我也不活了!” 池桃头疼不已,顾不得邵成惊诧的神色:“若是他是为你而来,早该来接你了。可你刚才也听见谢遥说了,他认下了那假的!不管是什么原因,你现在突然闯到他面前,总归没有好结果!” “我不管!”阿楚尖叫起来,“明明我是真的!我是!” 第五十五章 不认 鸿胪寺是朝廷接待贵宾的所在,因着齐王已经驻扎封地多年,也为了表达忠心,京中并无府邸,因此也住在了鸿胪寺。此时天色尚早,又是官家地盘,街上并无多少行人,只门口站着的两名侍卫疑惑地看向这边。 正拉扯间,池桃忖度着不如将阿楚打晕,让邵成扛回去了事。刚要抬手,鸿胪寺大门忽然从内打开,一群人簇拥着中间的一顶轿辇走了出来。 阿楚一直留意着大门,此刻一眼看见轿辇上端坐的一个熟悉的身影,如获至宝,用力挣开池桃,冲到他面前:“父王!” 齐王一愣,心中也是一惊,身边的一名常随便怒斥道:“哪来的刁民!” 池桃是第一次见楚王的面,心里打了个突。她对易容颇有心得,为此专门研究过头部骨骼,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太后和皇上都没有怀疑假郡主的身份——除了她一应礼仪风姿确有大家风范,还有就是假郡主的脸部骨相和齐王活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楚定定地看着齐王,眼睛里流下泪来:“我是阿楚啊……” 齐王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忍,旋即扭过头去对常随低语了一句,便不在看阿楚。 那常随见周围已经渐渐围上了几个看热闹的路人,便大步走到阿楚面前,一把将她拎起,嫌恶道:“哪里来的女子,想富贵想疯了么?来演的什么投亲戏码?”说着将她往外一甩,“我们王爷性子好不与你计较,下次若再来捣乱,拿了你进大狱!” 周围的人哄笑一声,窃窃私语起来。 池桃连忙上前接住,令她不至于跌在地上,阿楚只盯着齐王,见齐王仪驾已经走远了,齐王却一眼都没有回头看自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齐王隐约听到几声哭声,眉心一动,尚未说话,那常随便俯身过来,低声道:“王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齐王低叹一声:“她终究……” “本来王爷已经为郡主安排妥当,上京路上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接到别庄去休养便是…..谁知那山匪竟如此厉害,竟斩杀了郡主护卫,让郡主一个人跑了,还被那黑心的徽人拿了女儿顶替……这中间诸多环节出了岔子,所幸咱们的人机灵,在京外截住了换上了明珠姑娘,只是郡主却真的流落在外了。这也是命数。” “只是如今明里暗里许多人也对本王虎视眈眈,一旦行差踏错,便会功败垂成。明知阿楚近在身边,却连派人去看看她如今好不好也不能。” “王爷放心,我已着人暗中打听过,那家人做生意,认了郡主为妹,倒是殷实。再说,咱们做的这件事,郡主天真烂漫没有心机,还是不要让她沾染的好。明珠姑娘到底生在民间,心里有计较,这时节却比郡主更适合站在台前。” “还有一桩隐患。”齐王皱起眉头,“那家人……” 常随一笑:“不过平头百姓——再说,就算原来心里有什么想法,今日咱们当面否认了,他们还能怎样?” 齐王的眉心仍是皱着,只得长叹一声,声音渐渐低不可闻:“也好……若是成了,她自能回来。若是不成,放她一条生路去也罢。” 池桃却没料到,平日里娇娇小小的阿楚,爆发起来力气如此惊人,竟以她日日训练的身手都赶不上。如今齐王已明明白白地拒绝了阿楚的认亲,阿楚如同被抽去魂魄一般,坐在地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一动也不动。只池桃靠的近,才能发现她的肩膀在微不可见地颤动。 池桃叹了口气,抚上阿楚的肩膀:“先回去吧。”她扫视周围,路人比方才多了些,还有人正热心地给后来不明情况的人讲着:“不知哪家的姑娘疯了……扒着齐王爷叫爹,也不想想,皇亲是这样好攀的?那我去认皇帝做爹算了!” 众人一阵笑声传来,阿楚的头埋的更深了些。 邵成有些气愤:“散了散了!今儿的活计都收拾了?有空在这儿说闲话!” 众人说笑着散去,邵成跑回来闷声道:“回家吧。” 春凝雪一日未开,池家的大门也没再打开。 阿楚躺在床上,大大的眼睛噙满泪水,直盯着蓝色的帐子顶一动不动。 池杏端了碗糖蒸酥酪进来,坐在床边:“一天没吃东西了,多少起来吃两口吧……” 阿楚翻了个身,将脸对着墙。 池杏叹了口气,把碗放在桌上,又出去了。 院子里的两人见池杏出来,都望向她。 池杏摇了摇头。 “随她去吧。”比起平日里溺爱阿楚的池杏,池桃并没有太多担忧,“陡然发生这样的事,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接受的。” 池杏有些气愤:“毕竟是亲生女儿,他怎么会……” “比起牺牲的来,想要获得的更多就是了。”池桃转向邵成,“邵大哥,对不住。阿楚这件事非同寻常,我未曾与你说实话……阿楚却是齐王之女,上京途中遇到歹人,和护卫失散了的。但不知为何,齐王忽然不认她了。” 邵成今日未开口问起,但他心思灵敏,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见池桃开口,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他实在有些气愤池桃竟然一直瞒着他,但将心比心,他也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若换作是他也未必坦白,便也释然:“无妨。只是现在该怎样?” 池桃无所谓地耸耸肩:“齐王总不会来杀了阿楚和我们——若他想斩草除根,今日在鸿胪寺就该把咱们下了大狱,岂不干净。既然如此,阿楚仍是我妹妹就是了。” 邵成和池杏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各自去忙自己的活计,无论如何,春凝雪是一家人的生计,明日仍要开起来的。 次日,池杏在家里看顾阿楚,池桃和邵成在春凝雪照常营起业来。 如此又过十余日,阿楚渐渐好转,只是不复以往的明快和无忧无虑,且再不肯轻易出门了。 池桃心内暗暗焦急,引着她遮了面去集市上逛了几次,但凡她看了一眼的玩意儿,俱一一买了回来。 池杏在家做好饭菜,不住地在门口张望。 邵成在柴房叮叮当当敲了半天,觉得口渴出来喝茶,见池杏在门口踮着脚尖往巷子口望去,想到这几日池陶对阿楚鞍前马后,一心哄得阿楚高兴,原来以为阿楚是池陶的亲妹,倒没觉得什么,如今知晓了真相,不由得心里不是滋味起来。见池杏总是一腔纯良地对这二人,越发有些焦急,他为着避嫌,池陶不在家时轻易不与池杏说话,此时便忍不住叫道:“弟妹。” 池杏回头绽开一个笑容:“邵大哥,做完活儿了?快歇歇吧,堂屋里我刚泡好的茶,是你平日爱喝的枫露茶。” 邵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嗨,也不是爱喝,就是原先在迎宾楼,最好的就是枫露,客人剩的我们喝惯了罢了……”他忽然想起自己搭话的目的,“阿陶最近同阿楚出门多了,你也该跟着去逛逛。” 池杏一笑:“他俩出去了,我再去,谁在家做饭?” “嗨……这个,这个。”邵成刚才是脑子一热,现在觉得实在也不好说让人家好好看住相公,莫被人抢了去,只得委婉道,“到底阿楚姑娘不是阿陶的胞妹,你在也可避嫌些。” 池杏这才听懂邵成的意思,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知道了。” 邵成见她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心内焦躁,又不知说什么。 池杏忽然欢快道:“桃儿,阿楚!” 池桃抱着一堆物件玩意儿,跟在阿楚后头,阿楚手里拿着一个五彩绚烂的风车,跑到池杏面前:“杏姐姐,这是给你买的。” 见她脸上有了些欢颜,池杏心内高兴,搂住阿楚肩膀:“姐姐不爱玩这些,你自玩罢。今日做了你爱吃的,快洗了手来吃饭。” 说着也拉了池桃:“你俩快去把外头的衣裳换了。” 三人说说笑笑地进了屋,邵成目瞪口呆,半晌才挠了挠头:“这可咋办!” 又过几日,邵成寻了个无人的时机,又来敲打池桃:“你近日倒多了许多空闲。” 池桃正看着账本,随口应道:“谢公子想是忙着,不常来了。要不我还真顾不上阿楚这头。” 邵成一噎:“你毕竟与她不是亲人,平日里总该注意些分寸……” 池桃心头一动,合上账本,好整以暇笑道:“阿楚也如今无处可去,我不收留她,她去哪?” “你是有娘子的人!”邵成急了,话便脱口而出,“你这样,让杏娘子如何自处?” 池桃浑不在意:“怕什么?”她故意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阿楚虽说如今身份未明,可毕竟是郡主,万一哪天齐王回心转意了,我岂不是……” 邵成气得双眼通红,一个拳头便打过来:“你不能这样忘恩负义!” 池桃向右一闪,躲过攻击,口中仍在刺激邵成:“我娘子虽好,可除了性子温柔也没什么,若郡主不同意我休了她便是。” “杏娘子待你那般好,你,你……”邵成震惊不已,“你这个小人!” 第五十六章 姐夫 池桃轻松躲过邵成的攻击:“我就是小人。你提醒的好,我这就去休了她!没价值的女人,我要她做甚?” “你若休她,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兄弟!” “过不了多久我就是郡马了,多少人想和我称兄道弟?” “你…..好,好,好。”邵成停下手,似是看陌生人一般看着池桃,他狠狠一咬牙,“好,我不拦着你当郡马平步青云,我带杏娘子走!” “你?你凭什么带她走?方才还说怕我和阿楚瓜田李下,如今你这又算什么?” “我娶她!” “你想好了,她可是下堂女!” “不用你管!你自去过你的好日子,我们离开京城,不碍着你什么!” “你可别现在豪言壮语说得好听,骗走我娘子新鲜几日便嫌弃她嫁过人了。” 邵成冷静下来,有些羞恼,闷声道:“我才不会!你是瞎了眼睛才会休这样好的娘子。” “真心的?” “.…….嗯。只要,只要她愿意。” 池桃忽然大笑起来。 邵成莫名其妙:“你笑个什么?” 池桃跳过去拉开门,满脸通红的池杏站在门口。 邵成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杏娘子……我,我不是存心冒犯你……” 池杏的耳垂红成了两颗樱桃,她嗔怪地瞪了邵成一眼,却说不出话来。 邵成误解了她的意思,大急:“我不是…..哎,我不是……若你两个好好的过日子,我便回冀州去……” 池桃拉过池杏,把她的手交到邵成手里,看着邵成:“我把姐姐交给你了。” 邵成愣愣的:“什么姐姐?” 池桃抿着嘴,忍住满心的笑意:“我们是姐妹。” 邵成五雷轰顶,觉得脑子和耳朵都不够使了:“姐妹?” “她是我姐姐。不过是为了行走方便,我才女扮男装。”池桃冲邵成眨眨眼,“我一直担心姐姐因为名义上嫁过人的关系,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啊!”邵成恍然大悟,“难怪总是觉得你比普通人瘦小一些……还有那些吃喝,我说不像是我这样的粗人能想出来的!” 池杏把手抽出来,转身捂着脸跑回了后头屋里。 “哎呀,你看你。这时候不赶快表明忠心,反而说这些没用的。” 邵成心中的欢喜快要溢出来,只知道搓着手傻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青布荷包:“这几个月的工钱我都存着,一共才六两…..不多,你帮我拿给她,多少置办些衣裳首饰……” 池桃忍不住笑:“就快过年了,等你分了红,自己拿给她吧。”说着看看天色,“我得出去一趟。” “那,那什么时候办……喜事啊……” 池桃已经出了门,远远地丢下一句:“你自去和她商议就是了!” “哎?”邵成挠挠头,手指无意中略过脸颊,才发觉自己的脸也是滚烫一片,想着方才杏娘子定是看了自己笑话,一时又有些羞愧自己不管不顾地说出了心里话,一时又想到池陶狡猾,转眼间从自己认为的手足兄弟突然成了小姨,不禁觉得别别扭扭的,可一时又想到杏娘子竟然看起来也是愿意与自己的,心中又充满了欢喜,似乎手脚都轻了不少,心里的喜气只想大声唱几句喊几句才能发泄出来。 池桃不知道邵成的感觉,只是自己也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她早在迎宾楼就觉得邵成此人稳重勤快,忠厚善良,到京城后又自发改良了不少器具,在自己无暇分身的情况下一力将春凝雪的生意送上正规,是个可靠的男人。又能在误以为自己变心想休妻娶新时,气愤难耐地要为池杏出气,还主动提出娶她,显见是早已对池杏十分满意。但自己不在家时,他对池杏和阿楚都礼敬有加,尽量减少接触,可见是个正人君子。 如此十全十美,池杏算是找到了好归宿。 池桃轻快地到了茶楼,听雨已经等在楼下,见了她急急地上前:“公子已等候多时了。” 谢遥长身玉立,站在窗前,听到池桃进门的动静也未转过身来,只是声音有些闷:“今日皇上下旨,郡主下降的日子定了两个月后。” “两个月……倒还有些时间。” “说是上次是自己的错,害郡主受惊了,这回要好好筹备,热热闹闹地办上一场。齐王爷留在京中,等婚事毕了再回云南。” 武德帝一向作风刚硬,池桃皱眉:“这可不像皇上平日的行事!” “可不是……”谢遥长叹一声,转过身来,也是愁眉紧锁,“若在从前,皇上怎会允许齐王羁留京城这么长时间。不过我要与你说的正是这桩麻烦事,自从上次……受伤以后,皇上如同换了个人一般,日日也不往后宫去,反倒召了一个潭柘寺的僧人叫元则的住在明正殿,日日看完奏章便听他讲经。” 池桃一惊:“一国之君沉迷神佛,可不是祥兆!” “今日早朝,谏议郎李准上疏,奏僧人元则妖言惑众,久留宫中,实乃大不祥,请皇上下令将其驱赶出宫,夺其度牒,以儆效尤。” “皇上作何反应?” “只说再议。李准又说齐王留在京中实为逾制,为免端王之祸,需得速速离京。” “这李准,是真傻还是假傻?在皇上面前提起端王,还拿齐王同端王做比,只会让太后、皇上和端王都容不下他。” 谢遥苦笑:“我们其他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他指了指皇宫的方向,放轻了声音,“那不算是个能听得进去谏言的,所以谏议郎这个职位一直形同虚设,这李准是新上来的,原来在京外做知县,还不到三十岁。若是放在从前,有人敢这样打皇上的脸,轻则丢官,重则下狱,今儿皇上竟然什么也没说。” 池桃愈发觉得不妙:“我怎么觉着,皇上有点要看破红尘的意思?” 谢遥显然也正有同样的顾虑:“若是这样,也难怪皇上近日对齐王一连串的小动作视而不见……” 池桃沉吟道:“齐王这个人,品行能力如何?” “你不是吧……” “我又不是你,从上三代就开始深受皇恩。对我们平民百姓来说,只要宽仁体下,谁做皇帝不一样?”池桃说了半日,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再说,牛不喝水强按头,如今是皇上自己想辞职。” 谢遥被她怼得气闷,却又无可奈何:“什么辞职。齐王此人,只比皇上小两岁,文韬武略都是同一个老师教的。只是他的手段,害死了端王,抛弃了女儿,实在不算光明正大。其实我也一直派人盯着齐王,只是和你说的一样,我暗中禀报了几次,皇上都不置可否。” 二人商议一番,都觉武德帝因失琳贵妃,本正当壮年的人,竟有了些暮色渐沉的意味。 后宫之中,也有人焦心灼灼,寝食难安。 谢遥之母史夫人娘家宁远侯府与王皇后母家平国公本是邻居,二人是从小的手帕交,只是史夫人出嫁得早,而王皇后则是与当时的皇子、后来的武德帝定了亲后,足足等了六七年才大婚,婚后与武德帝是相敬如“冰”。夫妻缘分虽浅,但王皇后生性贤良,将太后起居打理得井井有条,后宫也安静无事,倒是深得武德帝尊重。 待到后来武德帝将苏曼殊带回宫中,长年专宠,鲜少召见其他嫔妃,更是少在皇后的重华宫,所以至今后宫无子。 此时王皇后双眉紧皱,手中的帕子捏得紧紧的:“如今皇上,我越发看不透了。原来专宠琳贵妃也就罢了,政事通达,海清河晏,没什么我可操心的地方,只安心打理好后宫便罢了,不管哪个生了皇子,跑不了我一个太后做。可如今我听着,朝廷上也有些说不出的事,皇上日日不是焚香,就是诵经……这可怎么好?” 语涉皇帝,史夫人不好置喙,只得道:“皇上必有自己的考虑。” “有什么考虑?你还不知道…..”王皇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昨儿个如嫔哭哭啼啼地来找我,说好不容易皇上宣召了她去侍驾,结果只是把她晾在偏殿里,不许近身……我琢磨着,咱们皇上这些日子的行事,怎么有些像太祖爷了!” “太祖皇帝?!”史夫人一惊,“这话可不能浑说!” 太祖皇帝是梁朝忌讳的话题,据说在元后薨后,便以假死遁入空门,引起了长达十年的八王争霸之乱,中原战火遍地,民不聊生。 “我知道是忌讳,可是…..宫中无子,以前我还能盼着琳贵妃的肚子有些动静,可如今怕是谁都没希望了。” 史夫人沉默良久:“有些事,你还是该劝着,你是发妻,他多少也听你的些。” 王皇后头疼不已:“皇上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也就能听得进太后的话,可现在太后病势日渐沉了,太医也说不出什么毛病,就是进什么都说没胃口吃不下,只华音郡主日日送进来的吃食还能多少进些。” 史夫人心中一动,想到谢遥身边有个厨子:“说到吃食,我这里倒知道个厨子做的好精巧点心,是亭儿在外头找的,说是别的菜也都来得。你也知道亭儿的毛病,硬生生让他给板回来好些,现在竟能和常人差不多的食量了。我回去问问,若他愿意,让他在宫里帮衬着些厨房里,太后的身子若能养好了,也能劝劝皇上。” 王皇后眼睛一亮:“有这样的好厨子,还请姐姐务必送进来。你与他说,不拘太后吃不吃得下,只要他来便重重的赏!” 史夫人见皇后愁颜稍解,也心头松快了些,答应着出宫了。 回到谢府,刚好谢遥也刚从外头回家,母子俩在门口打了个照面:“亭儿,娘有事找你。” 谢遥答应着,先去自己院子换了衣裳,方才往榴光院来。 “你上回说起的那个厨子,还在你身边么?” 谢遥会错了意:“可是母亲近日胃口不好?在的,您想吃什么,我让人送进来。” “不是我。”史夫人摆摆手,“今日去见皇后娘娘,说太后越发进不下饭食了,每日就华音郡主去看望时,能吃下些她带来的东西。太后是上了岁数的人,吃的这样少怕是不好。” “太后?” “皇上如今…….皇后愁的什么似的。本指望太后能规劝一二,可太后每日连床都起不来。所以我说,若是你那厨子还在,不如送进宫一段时日,若真能调理好太后的胃口,也是立了桩大功。” 第五十七章 进宫 池桃心里对皇权没有敬畏,对杀戮过重、掠人儿女的武德帝也没什么好感,但出于对“雇主”的义务,以及本着不嫌钱多的朴素观念,勉强答应下来。 “皇宫森严,一举一动都是无数眼线盯着,你再男扮女装万万不能,只能说是我母亲的厨娘。” 谢遥又突然想到什么:“哎呀,还是不妥。你以前在慕容身边冒充过丫鬟,若是华音郡主见了你,定然能认出来的。” 池桃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把衣裳给我。” 谢遥把手里的包袱递给池桃:“这是我家二等丫鬟的服饰,委屈你了——你要不要做些掩饰?比如在脸上贴个胎记什么的?” 池桃不想理他,转身进了后头屋子。 不多时,门帘一响,谢遥漫不经心地抬头,只见一名陌生少女俏生生地立在门口。 原来黑里透红的肤色,变成了白皙晶莹的小脸。 原先总是眯着睁不大的眼睛,好像一下子变大了……似水杏,而又眼尾微微上挑,似丹凤,而又盈盈欲滴……漆黑的眼珠,如同两丸养在水银里的黑水晶,此刻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只因着这双眼睛,原先平淡无奇的脸上便陡然添了十二分的潋滟。 池桃一笑:“还能认得出来么?” 声音从原先略带暗哑的雌雄莫辨,恢复了本来的声音,清亮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媚。 谢遥不禁呆了,手中的茶盅一松,堪堪往地上落去。 池桃飘然抢近,一个水底捞月矮身接住茶盅,笑道:“虽然不值钱,可这一个打了,我还得赔上一套。” 谢遥察觉自己失态,低头掩饰地咳嗽一声:“你怎么……怎么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 池桃笑道:“真是傻子。我若不想这样的办法,谁会信我是男子?” “你……”谢遥摇头,“到底有多少吓人的还没拿出来?” 池桃去灶房收拾了些调料,打了个包袱,又去后院找着给菜园浇水拔草的邵成池杏二人:“我要离家些日子,你们不用担心,把铺子照料好就是。” 池杏愣了一下:“这才在家安生没多久,又要出去……” 池桃抿着嘴笑,目光落在池杏戴着的一双做工精巧的手套上:“姐姐如今有人疼爱,妹妹也不必在家做电灯泡了。” 池杏脸上一红:“什么叫电灯泡?说的古里古怪的话。” 邵成却道:“家里铺子里一切有我照应,你不必担心。”他早已觉得池桃并非一般女子,能够女扮男装地将一个家支撑得红红火火,还与皇亲贵胄往来谈笑,必不会守着一个小小的春凝雪,这间铺子不过是个维持生计的工具罢了。 池桃点点头,放轻了声音:“阿楚那边,你们还要看顾些。” “不必你说,我看她心疼的紧。”池杏叹了口气,“好在现在也能吃能喝,就是没以前欢快了,别人不与她说话,她就只呆坐着,也不知想什么。” 池桃知道阿楚是心病难医,不过齐王并非善类,一旦举事,胜负难分,阿楚倒不如以平民身份,安居池家来得平安。 一乘小轿将池桃从谢府送进了重华宫。 “民女池心月拜见皇后娘娘,祝皇后娘娘年华永驻,福寿双全。” 阿桃的名字曾在怀恩侯府用过,池桃随手捡了个前世用过的化名。 王皇后正在暖阁里写字,闻言抬头一看,怔了一瞬,想到昨日史夫人特意打发人进宫来说是个女子,本以为是三四十岁的熟手妇人。旋即一如既往的温和:“没想到池姑娘这样年轻漂亮,难得被谢夫人满口称赞。太后如今年岁高了,饮食减少,你可有什么法子?” 池桃沉吟了下:“未见太后天颜,尚不可妄断。不过民女想着,总要以蒸制为主,太后更容易克化得动。” 王皇后颔首:“有理。你暂且留在重华宫,我拨两个小厨房的宫女归你使唤,你可让她们给你打打下手。今日尚早,你先做几道来给本宫尝尝,若合适便给太后送去。” 又赏了池桃一对鎏金镯子,两支时样宫花,才让她下去了。 池桃本以为会直接把她送到太后居住的延寿宫中,不过转念一想也明白过来,对皇后来说,虽然她是史夫人举荐的,但到底是外人,贸贸然把她送进太后宫里,若是出了岔子,那皇后就难辞其咎。而且如果被有心人利用或是陷害,皇后也摘不清干系。 她答应着出了暖阁,门口有两名十六七岁的宫女等着她:“池姑娘。” 池桃连忙回礼:“两位姐姐好。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个子矮些的性格活泼些:“我叫思雪,她叫思雨。娘娘给你拨了一间屋子,我们先带你过去吧。” 说着带池桃绕过正殿,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一刻,便到了重华宫的后罩房位置,指着一间东厢房道:“那是池姑娘的屋子,我们姐妹两个就在你隔壁,有事叫我们也方便。” 池桃进屋一看,原来是个内外两间的小小套间,里头是卧房,一张小巧的雕花木床,挂着里外双层的天蓝色帐子,靠墙一只衣橱,还有窗下立着个梳妆台,拉开抽屉,已经放满了眉黛口脂胭脂头绳等物,布置简洁,看起来倒也舒适。 外头这间算是起居室,统共只有一张小八仙桌立在当中,配着几张凳子,另外还隔了一间净房,里头搁了一个澡盆,一个脸盆架子,还有一只衣架。 池桃十分满意,她一向知道自己能不吃苦便不想吃苦,不愿意在这些生活起居上委屈自己。 池桃从带的包袱里拿出两支银镶金的虫草簪子来递给思雪思雨二人:“来得匆忙,未给姐姐们准备什么好的,这是京城里的新鲜样子,说是苏州那边传过来的。送给姐姐们或是自己戴着玩也好,或是送人也好,总是我的一点心意,我在外头散漫惯了的,宫里的许多规矩还得姐姐们提点。若哪里做的不合适了,还请姐姐们告诉我。” 二人接过一看,只见思雪的簪头是一只蝈蝈儿,颤颤巍巍地趴在簪首,雕刻的栩栩如生,思雨的簪头是一只蜻蜓,翅膀拉得极薄,脉络清晰可见。 二人虽然只是三等宫女,但常年在宫中,见过的好东西不少,这簪子虽然如同池桃说得不值几个钱,但贵在式样新颖,宫中还没有人戴过,戴出去了定能被姐妹们羡慕。便笑着收了,对池桃多了几分亲昵:“池姑娘这样客气,我们便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说着帮池桃整理好了带进来的包袱,思雪又看了看日头:“不早了,池姑娘去小厨房看看?” 小厨房在重华宫的西北角上,占了三间屋子,规模一点不小。此时刚伺候完早膳,厨房里的人多半都自己寻了地方或是用饭,或是歇着,只有几个低等的火者在归置菜蔬,打扫卫生。 池桃看了看架子上的食材,见有一瓮水里养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定睛一看,不由惊讶:“这个东西哪里来的?” 一个火者听见了,过来看了一眼:“原是福建巡抚派人特意送来的,说是味道鲜美,不过没人知道怎么做。昨日于大娘想试试,被扎了好深的口子。” 思雪好奇看了看:“噫,这刺头能吃得?” 原来是海胆……难为以现在的运输效率,竟然能现在还活着。 池桃又搜罗了一圈,选了豆腐、黄鱼、松蘑、海参并一只活鸡来,先让火者帮着把鸡宰了洗刷干净,煨在紫砂锅里炖上汤。 将黄鱼拔洗了,配上松蘑、米汤蒸在火上。 豆腐放进青色瓷罐,海胆壳用剪刀剪开,勺子挖出海胆黄,铺在豆腐上,洒少许井盐上锅蒸制。 不多时,厨房里飘出了香味。 池桃见鸡汤熬得差不多了,将鸡肉捞出来,又过滤两次,鸡汤变成澄净清香的一碗,这才将鸡汤倒回银铫子,放入淘好的沁州黄小米,熬煮片刻后将海参切片放入,又点缀几颗枸杞,待再次滚开后便关了火。 与活泼爱说的思雪不同,思雨心思缜密细腻,一直在留心池桃,见池桃动作娴熟,暗中点了点头,趁人不备悄悄到了暖阁:“娘娘。” “如何?” “奴婢留心着,看着确实有些本事,不是沽名钓誉之徒。” 王皇后松了口气:“那便好。” 皇后身边的贴身大宫女白露便道:“娘娘也是谨慎。史夫人是您的手帕交,看中的人不会差的。” 皇后尚未开口,便听外面有人通禀:“池姑娘来了。” 白露冲思雨点点头,思雨知机,从屏风后头转了出去。 池桃进来请了安:“做了两道菜,一味粥,娘娘可要尝一尝?” 皇后笑道:“你这孩子,手脚倒快的很。既如此,让人摆在外头,本宫看看你做了些什么好的。” 池桃抿嘴笑着退了出去,思雪便将食盒里的盘子摆在东偏殿的桌上。 白露扶着皇后刚进东偏殿,便觉鲜香之气扑面而来,皇后见桌上摆着一道蒸黄鱼,汤汁奶白,点缀着些松蘑片,又一个瓷罐中是豆腐,只是上头色泽金黄的不知是什么,一瓮黄澄澄的小米粥,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倒是加了海参,也是补身子的。 第五十八章 斗食 皇后奇道:“海参本就寡淡无味,你和小米粥做在一起,岂不更难以下咽?” 池桃笑而不答,盛了一小碗,捧给白露:“请娘娘尝尝便是。” 皇后见池桃行事,心下了然,知道思雪提点过她,不能直接给贵人进上食物,心里点了点头,从白露手中接过碗,舀了一勺放进嘴里,品尝片刻,才放下碗,用帕子按了按嘴角:“原来你用鸡汤熬粥。” “是。正如娘娘所说,海参味淡,也可用高汤吊出鲜味,但太后娘娘沉疴已久,若先喝了汤,怕是便没有胃口进食了。将海参炖在小米里,既补气、养血又养胃,对体弱之人是极好的。” 白露见皇后有赞许之色,便主动夹了些鱼肉放进皇后面前的小碟中。皇后尝了,愈加满意,指着瓷罐道:“那黄的是什么?” “回娘娘,是海胆。民女见厨房里养着几只,说是福建送来的,宫里不知道怎样烹制,便自作主张用了。书里说,海胆可以软坚散结,化痰消肿。” 王皇后自舀了一勺,放入口中,片刻后颔首:“味道鲜美。史夫人果然所言不虚,池姑娘厨艺了得。” “偏了娘娘的好东西才是。”池桃笑,“若不是娘娘这里的食材样样都是精品,民女也做不出无米之炊。” 皇后是才用过早膳的,竟然也被简单的一鱼一羹一粥勾起了食欲,心里便对池桃十分满意:“不必自谦。你再原样做来,估摸着一个时辰后你随我去延寿宫里给太后请安吧。” 池桃知道自己算是合格过关了,忙答应着下去。 不到午时,皇后便带着池桃并几名宫女到了延寿宫。 太后身边的孔嬷嬷迎了出来:“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王皇后连忙扶起来:“嬷嬷是皇上的乳母,又一直陪着太后娘娘,是要折煞本宫么。”说着放轻了些声音,“娘娘今日如何?” 孔嬷嬷摇头:“大半日都睡着,今儿还没进什么呢。”看了一眼日头,脸上有些焦急,“按制郡主午后才能进宫。” 皇后点点头:“本宫带了些吃食,不知娘娘能不能用一些。” “皇后娘娘有心了,请随奴婢进来。” 皇后看了后头一眼,白露便从宫女手里接过食盒,带着池桃进了内室。 池桃一进去便觉得屋内气闷,窗户紧闭不说,还挂了重重帐幔,暗沉沉地不见一丝天光,六角鎏金兽首香炉中正往外渗着缕缕青烟。 皇后是来惯了的,不以为意:“还不让见风吗?” 孔嬷嬷轻声嗯了一声:“郡主嘱咐的,不敢不听。” 皇后皱了皱眉,把话咽下去,坐在床边,见太后昏昏沉沉地睡着,花白的头发散乱在枕头上,也觉得有些心酸:“两日没见,娘娘好像又瘦了些。” “可不是。”孔嬷嬷擦了擦眼角,“醒来只说没胃口,进上什么都不想用。郡主带来的倒多少能吃一点,可皇上让郡主住到了鸿胪寺,也不能一日三餐都送进来啊。” 正说话间,太后眼皮一跳,悠悠醒转过来:“是皇后么?” 王皇后赶紧应道:“是臣妾。娘娘醒了?”说着便伸手扶起太后,孔嬷嬷连忙将一个迎枕塞在太后身后。 太后抬起眼皮看了一圈室内,看着池桃道:“这孩子倒眼生。” 皇后未料到太后缠绵病榻已久,眼力却利,心中一凛,不过倒也省了自己把话头引到池桃身上,忙笑道:“娘娘好眼力。这是听说娘娘没胃口,史夫人特意举荐的厨娘,臣妾已试过了,手艺确实非同一般。” 孔嬷嬷在一旁帮腔:“皇后娘娘好孝心。娘娘尝尝吧?” 太后本无胃口,只是不想拂了皇后面子,便点了点头。 待白露将饭菜摆上来,太后尝了一口,不知不觉又夹了一口菜,如此竟然足足用了一碗小米粥,半罐豆腐羹,又吃了几块鱼肉。 皇后与孔嬷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难以置信的喜色。 一时饭毕,孔嬷嬷唤人进来撤下了盘子,又端了盏茶来给太后漱口。 太后腹内有了食物,精神竟也好了好些,靠在迎枕上喝了一口茶:“不知怎的,今日倒觉得饭菜有些香,不似以往的吃着味同嚼蜡。” “若是您喜欢,臣妾日日来服侍您用饭。” 太后拍了拍皇后的手:“你打理后宫,也忙着。有这个心意便好了。” 皇后正想说话,有宫女进来福了福:“华音郡主来给两位娘娘请安。” 华音郡主笑吟吟地进来:“可巧了,今儿皇后伯母也在。” 她见太后倚在床上,精神似乎还很好:“太后娘娘今日气色好了些。”说着接过身后丫鬟提着的食盒,“我今日特意做了荷叶莲蓬汤,还有父王带来的风干麂子肉,不知合不合娘娘的口味。” 孔嬷嬷笑道:“郡主来晚了,方才娘娘已经用过饭了。” 华音不由一愣,眉宇间闪过一丝疑惑,旋即掩饰道:“那可是好事。” 皇后和华音陪太后说了会儿话,见太后有些疲惫之色,便都告退了出来。 华音扶着皇后的胳膊,天真地眨着眼睛,状似无意道:“不知皇后伯母今儿给祖母进了什么好饭食?才刚我竟闻着好香呢。” 皇后不疑有他:“是个外头送进来的好厨娘做的。”回头道:“池姑娘,来见过华音郡主。” 池桃绕到前头,俯身福了福:“民女池心月见过郡主殿下。” 华音上下打量了两眼:“这样年轻,厨艺能有多好?”她拉着皇后的袖子,娇嗔道:“娘娘可不能被外头来历不明的人给骗了。” 王皇后笑道:“这你可错怪人了,太后娘娘今日也说池姑娘做的好呢。” 华音眼珠一转:“这么说,我也该赏你。”她向身边的丫鬟抬了抬下巴,那丫鬟便摸出一个荷包:“郡主赏你的。” 池桃如同所有的平民女子一般,欢喜接过荷包,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荷包上精致的云水纹:“谢郡主赏赐!” 华音郡主挽着皇后的胳膊:“好些日子没见娘娘了,今日我陪娘娘散散步可好?” 王皇后温和笑道:“岂有不好的理?本宫正想去花园走走。” 华音便回头对丫鬟道:“我与娘娘走走,你不用跟着了。哎,你在这跟这位池姑娘讨教讨教厨艺才是。” 华音郡主带来的丫鬟相貌平平,脸颊上几粒小小的雀斑倒添了些俏皮,应了声:“是。” 白露便对池桃道:“那你陪这位姐姐,我去伺候娘娘。” 池桃答应了,对那丫鬟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还没有谢过姐姐,姐姐怎么称呼?” 那丫鬟笑道:“什么姐姐不姐姐的,你叫我纹秀就行了。对了,你既然是外头来的,原先在哪里做事?” “在谢侍郎府上,跟着谢夫人的。” 纹秀也算是假华音郡主的心腹,自然知道自家主子留自己在这里不是为了闲聊天,目光闪烁:“年纪轻轻就有一手好厨艺可了不得呢,不知在哪里学的?” “我父亲、母亲都是厨子出身啊。”池桃笑道,“我喜欢吃,自然就会做咯。”她满脸兴奋地捧着方才收到的荷包,“女红我一窍不通的,这荷包的绣法是南边来的吗?我竟见也没见过。”她歪了歪头,似乎思索了一会儿:“倒有些像品珍阁崔大家的风格,那这也太贵重了些!” 纹秀见话题被池桃岔开,似乎还要长篇大论地说下去,心里有些焦急,正想再说什么,池桃又兜了回来:“说起来,郡主的手艺是独一份的,不知今天送进来的是什么?姐姐能不能给我见见世面?” 纹秀见话题回到了吃喝上,心里松了口气,便大大方方开了食盒:“这些菜郡主回去也是倒了,你尝尝无妨。” 池桃见食盒上层是一盘香煎麂子肉,中间放了一盘整荷叶麦饼,再下面是一盏荷叶莲蓬汤,“哟”了一声:“好精巧的心思!” 原来那荷叶汤非同寻常,荷叶是用模子刻了,一片不过蚕豆大小,形状或是梅花,或是枫叶。 纹秀便笑:“备着现成的家伙,用的顺手了。” “你们大老远上京来,还带了银模子呀?” 纹秀一噎,含糊道:“嗯,郡主用惯了。”又催她,“这就凉了,你快尝尝啊。” 池桃便拿帕子捏了一片肉放进嘴里。 除了咸味和肉本身的香味,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熟悉味道。 又舀了一勺汤,细细品了会儿,方才恍然大悟,竟然是类似味精的香料,而且下的量可不少!荷叶汤本来清香,香料把那清香劲儿盖得一丝不剩。 而且,太后久卧病榻之人,为何会送进来香煎麂子肉这样油浸浸的菜? 池桃心思电转,猛然明白过来,太后不思饮食,太医却查不出病根,原来根本就不是因为生病,而是不知用什么法子,破坏了太后的味觉系统,必须得用重盐重油且加了大量味精类似物的的菜肴,才能让太后觉得有些滋味。 第五十九章 收徒 御厨房的人都是滑不留手,只会做宫中常见的稳妥食物,给太后进上的更是为了养生,而特意做的清淡菜肴。 自己今日做的菜,本来就是凸显食物的鲜味,这才误打误撞合了太后的口味。 他们的目的……应该是为了让太后虚弱下去,但又不至于很快死去。这样的话,郡主日日进宫有了理由,齐王更不必急着回云南了。 这日后,想是知晓计谋已经失败,华音郡主便不再送吃食进来,又以快要大婚为名,渐渐减少了对太后的探望。池桃乐得自在,日日带着思雪、思雨二人琢磨着给太后进的饭食,又建议孔嬷嬷撤了太后寝殿的香炉,每日两次开窗换气,再配合着太医温补的药方,如此月余,太后的身体渐渐有些起色了。 思雨本是官宦之女,父兄获罪后她受到牵连,被没入宫中为婢。但因为相貌清秀,识文断字,被皇后从低等宫人的浣衣局拎了出来,放在重华宫使唤。 思雨心思细腻,有心为未来打算,见池桃厨艺精妙,便有心学习,寻了个晚上特意到了池桃房中。 池桃刚刚盥洗完,散着头发等着晾干便睡了,见思雨端着托盘进来,不由有些奇怪,自从她入宫,思雨一向是淡淡的,只做些分内事。 思雨也有些不好意思,将托盘放在桌上:“池姑娘,这是我才熬的银耳莲子羹。您连日辛苦,喝一些润润吧。” 池桃见那银耳并没出胶,端起来尝了一口,入口果然还是脆的,糖倒是恰好,不算太甜:“这么晚了,姐姐还没有歇下?” 思雨抿了抿嘴,还是说出了口:“池姑娘,我想同你学厨艺…..” 池桃有些讶异,须知思雨这种宫女虽然只是三等,可也是皇后宫里的,一般的脏活儿累活儿都轮不到她们做,自有不入品的小宫女伺候起居,说是伺候人的宫女,其实和姑娘小姐无异。更不用说就算是在大户丫鬟眼里,厨房里的活儿都算低贱的。 “思雨姐姐,你可要想好了,厨房的手艺可不像女红,做好了有名声,又清贵。” 思雨以为池桃不愿收,急急道:“我知道。只是,女红会的人多,厨艺上我若是会了,就算以后出宫了,也不愁没有活路。”她的声音低下去,“宫里头也不好往外卖绣品……可做了什么主子爱吃的,却都有赏赐。我娘还在外头,被别人家买了去,我想存够钱,赎她出来……” 池桃哭笑不得,她听说过思雨是官宦人家出身,可也太不会说话了!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你也说做好了有赏赐,那你会了,我岂不就得不着了?” 思雨“啊”了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池姑娘在宫里,肯定没人能越过去的……”她自来有些孤傲,今日哀求池桃却没有达成目标,不由沮丧不已。 池桃笑了出来:“不过姐姐若是真心想学,可要叫我一声师父。” “真的?”思雨惊喜交加,“师父!” 池桃把手指放在嘴上:“嘘,不要这么大声……私下叫就好,在外面可不要。”她拉起思雨:“那明日你就跟在我身边看,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就是。” 次日,思雨便如同影子一般跟在池桃身后。池桃的手艺其实只是因为站在了传承千年的美食文化上,沾了现代信息爆炸的光,只是把做菜的理念灌输给思雨,又将自己研制的几样调味提鲜的调料给了她。且思雨本性聪慧,又知道池桃并不是宫里的人,说不准哪天便要出宫的,自己心里着急,夜夜挑着灯在厨房练习,进步飞快。 这一日午后,池桃捧了个托盘到了重华殿东暖阁。 已是初冬,重华殿的地龙热烘烘地烧了起来,皇后午睡方起,喉咙干渴,白露刚端了盏茶来,见池桃进来,笑道:“可是要进给娘娘?” 池桃放下盘子福了福:“正是。”说着将一盏琉璃盅端到皇后面前。 白露接了,揭开盖子,只见是几块豆腐样的物事,却更白润些,上头浇了金色的蜜,便放在了炕桌上。 皇后放下茶盏,也觉新奇:“这是什么?” 池桃笑道:“您尝尝看。” 白露横了她一眼,忍不住笑:“你这猴儿,娘娘宽仁体下,竟然纵得你敢同娘娘打哑谜了。” 皇后就着小银匙舀了一勺放入口内,只觉入口香、滑、甜、软,一块像豆腐似的裹着浓浓的杏仁香味滑溜溜地溜过喉咙。 皇后又吃了几口,方才放下碗:“好像豆腐,味道又像杏仁。” “正是呢。这叫玉脂冰清,杏仁磨了浆做的。因是冬天了,浇了桂花蜜在上头。夏天吃时,可以把牛乳冰了,碎成冰粉洒在上头,又香甜又解暑。” 皇后用帕子按了按嘴角:“你总有这许多新奇花样——你再多做些,别说太后,连我也舍不得你出宫了。” 白露平时很喜欢池桃不言不语却处处与人为善的性子,便凑趣儿道:“娘娘把池姑娘留下岂不好?”说着冲池桃使眼色,暗示她求个恩典,在宫中谋个品级。 池桃故作不知:“民女野性惯了,哪有这样的福气?正要同娘娘告状,都怪皇后娘娘宫里能人辈出,思雨姑娘才跟着民女学了没多久,民女的手艺就都被她偷去了!如今满宫里尝了思雨姑娘做的菜色,都说思雨姑娘青出于蓝胜于蓝,可不把民女挤的没地儿站了!” 王皇后掌不住笑了:“却怪本宫作甚?” “可不是怪娘娘会选人会调教人,随随便便拎出一个,便是个能偷师学艺的!” 池桃插科打挥,哄着王皇后嬉笑了一会儿,便收拾了盘子出去了。 王皇后却慢慢敛了笑意:“你看,她是不是想出宫,故意的?” 白露想了想:“其实思雨原来同奴婢提过一句,说想学个手艺,只是我没当真…..没想到她真能弯下身子,和池姑娘学了厨。池姑娘……听说她在外头有家人,若是不想久留宫中,也说得过去。” 王皇后思索了一会儿:“既然如此,强留她也没意思——你看看思雨那学得如何了,若是能行,放她出去也使得,隔三差五进来一次指点指点也便行了。” 白露答应着,便暗暗留心思雨,见思雨手艺日渐娴熟,也放心了些。抽空埋怨池桃:“让你求个恩典,你偏偏要出去…..若能把太后娘娘伺候好了,多大的富贵没有?” 池桃只是笑,皇宫虽好,人人都知道她是皇后请来的,都对她和颜悦色。可金笼子也是笼子,她却不想活在这头顶一块方方的天空下面。 皇后试了思雨几次,也往太后处送了几次吃食,见太后吃得也算香甜,便准了池桃出宫。 白露带着思雨思雪将池桃送到宫门口的马车上:“娘娘赏的东西我都给你装在车上了。”说着又拿出一个黑漆螺钿盒子,“这是我们姐妹送你的,你看看。” 池桃接过盒子,打开看时,只见是上下两层,都分了小格子,每个格子里头放着些药丸,或是压成梅花状,或是元宝状,不由看向白露。 白露笑道:“这是太医给宫里娘娘们配的药,有防暑的,醒脑的,祛风寒的,治蚊虫叮咬的,也有治来了小日子肚子痛的。上层都是吃的,下面那层里头是擦的。使用方子都写了在浮头的纸上,你回去再看罢。” 池桃的眼睛有些湿,她知道这些药珍贵,不是寻常宫女能得着的。八成是皇后偶然赏给她们,她们又舍不得用存了起来,如今特意一起都给了她:“谢谢三位姐姐。” 思雨的眼圈儿红红的,只是拉着池桃不放。 思雪笑道:“你快让池姑娘上车吧,再磨蹭一会儿宫门落锁了,倒让池姑娘今晚睡哪儿去?” 说着便推池桃上了车,车里头已经满满当当地放了盒子,思雪站在下面探头叽叽喳喳地指着道:“这是娘娘赏的衣料,说给你做几件衣裳…..这是几件首饰,都是娘娘用过的,是天大的恩典呢…...这是一盒子纱堆的宫花,新出的苏式样子,娘娘嫌你太素了些……这盒子是金银锞子,宫里头出去的,可不能往外花,或是过年给人,或是到银铺子里化了去…..” 白露噗嗤一笑,把思雪拉走:“还说别人,你还不是一样。”又对车夫道:“快些走罢。再耽搁一会儿,真要落锁了。” 池桃先到了谢遥的一处宅子,谢过那马车夫以后,才换了男装,又坐上谢家的马车回了竹枝巷。 到了家中,正是刚掌灯吃饭的时候,敲了一会儿门邵成方才来开:“……哪位?” 池桃故作嗔怪:“才把我姐姐骗到手,便不认得我了么?” 邵成喜出望外:“哎,哎,才杏儿还念着呢。” “杏儿?”池桃忍不住想笑,又忍住了,“快帮着搬东西。” 邵成来回了几次才把马车上的物件儿卸完,池桃又给了那车夫几两碎银子:“多谢大哥!” 第六十章 偶遇 待车夫走了,池杏才从门口里面扑出来:“桃儿!” 姐妹俩两个月没见,池杏日日念着,自有一番契阔。 池桃得知家里和生意一切都好,也放了心,又把衣料等物拿出来,热热闹闹地让众人挑选。 却见阿楚虽然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但眼睛里似乎有话想说。 她想了想,等吃罢晚食,池杏和邵成在厨房里预备第二天生意材料时,到了阿楚房间。 “阿楚是不是有话想和我说?” 阿楚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没什么。你是不是进宫了?那衣料都是进上的,宫里才有。” 池桃恍然大悟,想了想:“太后有些胃口不好,谢夫人举荐了我去帮厨房了些日子——如今已经好了。” 阿楚又犹犹豫豫地待说不说,池桃有些奇怪,就算遭遇大变,阿楚也不是这样吞吞吐吐的性子,便索性道:“到底是什么事?” 阿楚似是下了决心,连珠炮般道:“你让邵大哥搬出去吧!”说完又紧紧闭上了嘴巴。 池桃哭笑不得——她怎么把阿楚给忘了?家里还有个小拖油瓶阿楚呢! “这个……”池桃皱着眉,想怎么能解释清楚,又不会让阿楚觉得被骗——当时邵成是惊喜交加,又是男子,没追究她骗了这么久,可阿楚一开始便把她认作大哥….. 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先不说:“没事,我知道了。你是小孩子,许多事还不懂呢,不用操心家里的事。” 阿楚噘着嘴:“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反正我说了,你爱听不听!”阿楚虽然单纯,可也不傻,这两个月见池桃不在家,邵成脸上日日带着笑,对杏姐姐鞍前马后嘘寒问暖。虽然没什么逾矩的举动,但她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不过现在说出来了,心里却畅快了不少,她知道自己的这个便宜哥哥心思精明,要不也撑不起来这个家。既然他觉得没什么事,那应该便是天下太平。 次日春凝雪下了闸,三人说说笑笑地往竹枝巷走。 邵成笑呵呵地拎着采买的食材跟在姐妹俩身后,心内盘算着年底能分多少红利,好把和池杏的婚事张罗起来。 池桃正悄声与池杏说着去哪里买嫁妆,忽地瞟见街边一个熟悉的身影跑过。 她略微一愣,对池杏急急道:“姐姐,你们先回去。” 不待池杏回答,便闪身追了上去。 那个身影正是池杏池桃同父异母的哥哥,吕奉莲的儿子柱儿。 可是他怎么在京城? 柱儿跑得很快,池桃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直走了两刻钟,方才到了靠近城北门的一处宅院。 柱儿把门拍得山响:“娘!娘!” “哎——”吕奉莲扭着身子来开了门,“药买来了?” “嗯。”柱儿闪身进去,把手里的纸包递给吕奉莲,“七钱银子。” “啧啧,京城就是京城,东西都恁贵呢。”吕奉莲无奈地啐了一声。 大门关紧了,池桃听不见里头的声音,见四下无人,天色已经黑了,池桃攀着门口的一棵柳树,借力跳到了房顶。 这是一间前平房后瓦房的小院,有些破败了,典型的京城下等人家,灶房和柴房都在平房里头,瓦房才是住人的。但就算是这样的院子,也不是池长海家能负担的起的。 院子里没有人,后头屋子透出些灯光,池桃踩着院墙跳到了瓦房顶上,贴在屋顶上揭开了瓦片。 池长海、吕奉莲、柱儿、虎子四人围着一张八仙桌正吃完饭,桌上一盘炖菘菜,四人都喝的玉米渣子粥,没有干的。 吕奉莲用筷子夹了菜心放到虎子碗里,自己则就着菜帮喝了几口粥,放下碗:“真是吃够玉米渣子了。” 池长海烦躁地几口喝完了粥:“行了行了,整天说够了没?” 吕奉莲见池长海不耐烦了,不敢再大声说,只小声嘀咕道:“我也没说错呀,京城行动就要钱,刚让柱儿买些杂物,花了足足七钱银子!” 池长海更没好气:“要不是你非得来京城,至于?”便起身进了屋。 池桃在房顶贴了半日,又冷又饿,从房后悄无声息地滑到地上,拍拍尘土,捂着咕咕叫的肚子走了。 此地偏僻,足拐了几个弯,才到了繁华些的街道,池桃拣了个干净的摊子坐了,叫了一碗阳春面吃了,方才回家去。 次日一早,池桃与池杏说要出去办事,便不去店里了。 池杏有些嗔怪:“才回来一日,又要出去跑么。” 池桃戴上青色小帽,对着铜镜整了整衣冠,笑嘻嘻地回首摸了池杏的脸一把,故作轻佻:“娘子舍不得为夫了?” 池杏拍了一下她的手:“还胡闹。”瞪了她一眼,转身去看阿楚。 池桃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十足十的把握就算池长海和吕奉莲见了也认不出来,大摇大摆地去了城北。 她歪戴着帽子,在城北池家附近里乱晃,眼睛梭巡着周围来往的人,想着从谁身上打开缺口比较方便。 忽地一个黑影往她的身上倒去,池桃浑身一激灵,便反手推去。 却是娇滴滴的一声:“嗳哟!” 声音却有些熟悉。 池桃一时没想起来,伸手拉住那人,定睛一看:“柳姑娘?” 原来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柳十三,曾经受她雇佣,试探过邵成。 柳十三今日一身素面蓝底白花的衣裙,束着同色的包头布,看穿着是个普通的朴素娘子:“小官人,来姐姐家里玩玩可好?”声音婉转,眼风妩媚,冲她眨着眼睛。 池桃心思一转,笑嘻嘻道:“玩玩也可,不过呢,价钱么……” “哟,这么俊秀的小郎君,姐姐我哪舍得要钱?”柳十三越发笑得妩媚,身子扭了几扭,拉住池桃的手便走。 池桃却叫了一声:“我东西掉了。”回身佯装捡起地上的一枚石子儿,借机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原来后头远远地跟着一名男子,见池桃回头,忙不迭地转过头假装看往别处。 那男子尖脸嘬嘴,颧骨高耸,池桃从未见过。 柳十三拉着池桃三转两转拐进了一条脏兮兮的巷子,进了最里面的一户窄小房屋,把门关上,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你从哪招惹了人?” 池桃摇头:“我也不知道。”心里暗暗懊悔自己今日只想着池长海那边的事,犯了大意,竟然有人跟踪都没察觉,若不是遇上柳十三暗中提醒自己,只怕自己什么底儿都透给别人了。 柳十三扭身坐下,倒了杯茶给池桃:“没什么好的,将就着喝吧。” 池桃见那茶盅甚是粗鄙,摸着粗喇喇地硌手,茶也不成茶,只是几根褐色的叶子飘在水里。 “若嫌弃,便不用喝。” 池桃好笑道:“柳姐姐何出此言。你明明洁身自好,拼命做针线活儿赚钱,我嫌弃你什么?” 柳十三瞪着眼睛:“你…..你怎么看得出来?” “第一,刚才你拉我的手了,你的手比一年前粗糙得多,尤其是右手食指侧起了薄薄的茧子,这是经常纳鞋底才会生茧子的地方。第二呢,”池桃环视了一周,“你住的这是什么地儿啊,房顶都漏雨了吧。” 柳十三刚想说话,屋内忽然想起了孩童含糊的叫声:“娘…..我难受……” 柳十三连忙匆匆进屋,哄了好一会儿,方才出来,歉意道:“我这手头事多,今儿要交活儿的,招待不周了。你自己坐一会儿,避避风头就走吧。”说着拿起桌上的一个笸箩,娴熟地给一只鞋底上着鞋面。 池桃却起了身:“孩子病了吗?” 柳十三的动作顿了顿,把针抽出来在头皮上擦了擦,才道:“说是胎里带来的…..要慢慢调理着才能好。” “孩子的父亲呢?” 柳十三苦笑一声:“没了。我上京城来本是为了找他,可…..到京城没多久,就接到婆婆的信说他失足跌下悬崖死了。我没有盘缠,回不去老家,孩子又得了这个病,日日得拿钱吃药,更回不去了。”她抬头看了一眼池桃,忽地笑了,“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 “谢我?” “我来京城时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子,一心想来找阿准。谁知到了京城人没找到,却发现自己怀了身子。赁房子、雇产婆,把带的钱都花干净了。孩子不到一岁又得了病,急着用钱…..你那日找牙婆说要个勾栏里的……”柳十三的声音低了下去,“是我托给那牙婆给我留心着,我本来是想做那行的…..” 柳十三的眼睛里渗出了泪水,她飞快地擦去:“自我住下了,街坊都说我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顶门户,又一看就不像平常女子,定然是做暗门子的。我却是要他们知道,我能靠自己养活孩子。”她苦笑,“所以谢谢你,若不是你,我就连自己瞧不起了。” 池桃平时冷心冷肺惯了,同为女子的柳十三的一番话,却让她心里颇不是滋味。她沉默了一会儿:“我去看看孩子。”便掀帘子进了里屋。 第六十一章 探听 里屋布置得比外头好了不少,干净整齐,墙上贴着鲜亮的年年有余年画,窗台上还放着一只掉了漆的拨浪鼓,把手处的木头已经被摸得闪闪发亮。一个约莫两岁的女童睡在炕上,梳着两个繁琐的抓髻,头发睡得有些蓬乱了,能看得出来肤色白皙,长长的睫毛一丝一丝地映在眼睛下面。但是脸色和唇色都有些过于红润了,显见是肺上的毛病。 池桃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塞进孩子的褥子下头,那孩子却并没有睡沉,立刻便醒了,却没有叫喊,睁着一双大眼睛打量着池桃。 池桃最怕吵闹,从不想接触幼儿。见这孩子不吵不闹,不由心里喜欢,伸出双手:“乖,来抱抱。” 柳十三闻言进来看了一眼,笑道:“贞贞,让你…..这位小舅舅抱抱。” 贞贞露出一个笑脸,向池桃伸出小手:“舅舅。” 池桃把贞贞抱在怀里逗弄,眼睛从贞贞脸上又移到柳十三脸上,如此看了一会儿,柳十三噗嗤一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贞贞长得不太像我。” “是一点也不像。”贞贞的脸型圆中带方,大大的圆眼,嘴角上翘,看起来娇憨可爱。但柳十三是略长的瓜子脸上一对桃花眼,配着含朱般的嘴唇,天生一股风流媚态,池桃有些理解外头的人为什么编排柳十三了——不管是喜是嗔,她稍微有些表情,便像是勾人一般。 “她和她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柳十三并没有难过,反而带着些甜蜜的回忆的笑容,“我和他自小就在一起厮混,贞贞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你们是同乡啊?” “嗯。”周围的邻里对柳十三母女并不怎么友善,男人们的眼珠子爱粘在她身上,就算她破口大骂也爱听。女人们就直白得多,一见柳十三便翻个白眼,理也不理,闲了便聚在一起嚼舌根,议论柳十三的来路不明。池桃本来与她有一面之缘,又对她的胃口,便也想倾诉一番,“我们是邻居啊,都从小没爹,我娘和我婆婆是结拜的姐妹呢。所以我和阿准自小在一起,早就定了娃娃亲的。我娘过世前紧着办了婚事。” 她低头咬断一根线:“阿准学问很好的,才十六就过了县试。后来府试的时候被知府大人看中,留在滨州府读书,又送到京城来上什么学。我婆婆让我来京城寻他,好有个人洗衣做饭的。”她的脸渐渐沉下来,“没想到我才到,就接到我婆婆捎来的信,说阿准已经….在回家的路上坠崖了。” “你都生了孩子,怎么不给你婆婆递话,让她接你回去?” “我递了。她说她对不起我,家里养活不了我们母女,让我们或是去别处,不必回去了。况且我也没盘缠。”柳十三并不自怨自艾,将手上的一双鞋做完了,接过贞贞亲了一口。 池桃看看天色:“不早了,我还有事情得走了。”她拉着贞贞的手摇了摇,“下次给你带糖吃呀。” 贞贞却睁大眼睛:“糖…..是什么?好吃吗?” 柳十三鼻子一酸,强笑道:“好吃,你乖乖的,小叔叔下次再来看你。” 池桃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一无所有的女子,想孤身养育一个孩子长大何其艰难? 池桃走出很远,才深吸了一口气。 已经快到年下,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精神一震。 按着原来的打算,她到了城北。 池长海家的大门紧紧关着,隔了两户的一户人家正开着大门,一个胖胖的中年女子坐在门槛上择着豆子,对面的一条巷子里一个货郎正放下担子坐在台阶上歇脚。 池桃便走到货郎身边,看了两眼担子里的东西:“有什么卖的?” 货郎见来了生意,连忙站起来:“您看看,针指丝线,零嘴蜜饯,咱这都有。您要什么?”搓着手很诚恳的样子。 池桃挑拣了一会儿,买了一包蜜饯,从袖子里拿出一粒碎银子给货郎。 货郎却十分为难:“这…..我这小本生意,可找不开银子。” 池桃笑道:“不用找,你把这担子借给我用一刻,银子都归你。” “那可不行,可不行。”货郎唬了一跳,连连摆手,“我一家老小都指望这担子呢,要有个啥…..”看着池桃的眼神都警觉起来。 “哎呀,不离了你跟前。”池桃指指巷子外的路,“就在这条路上,等会我挑着担子出去,你就站在外头盯着我,还不行?要是我想跑,你看着我这身板,难道你追不上我?”她晃了晃手里的银子,“这可是白得的,够买不少东西呢。” 货郎半信半疑地打量了一会儿,见确是个瘦小男子,看着没什么力气,又看了看自己的货担和池桃手里的银子,半晌才咽了咽口水:“那行,你不能走远了。” 池桃把担子挑在肩上出了巷子。 “便宜啦便宜啦,买丝线送蜜饯啦。” 门口坐着的那女人果然抬起头来:“哎?说啥?” 池桃停下脚步,笑嘻嘻地道:“大娘子,我这快到年根下,要回老家去了。便宜卖,买两卷丝线,送一包蜜饯呢。” 女人来了兴趣:“你过来,给我看看。” 池桃走得近些,把担子放下:“喏,您看我这丝线,颜色又齐全,质地又结实,两文钱一卷。” “送的蜜饯在哪儿?” 池桃把刚才自己买下的蜜饯拿出来晃了晃:“够大一包吧!” 女人咽了咽口水,仔仔细细地翻着丝线看。 “您甭急,慢慢挑。我正好走累了,借您家台阶歇歇。” 那女人果然笑了:“你坐,你坐。我看看你还有什么好东西。”手里却只翻检着丝线。 池桃眼睛四下瞟了瞟:“哎?那房子住进人了?往常来都是空的,今儿我早起打这儿过,还看见有人进出了呢。” 女人抬头看了一眼:“嗨,你说那个啊。”她拿起两卷线在日光下比着粗细,“姓池的,从乡下来的,我看像是种地的穷鬼。” 池桃漫不经心地搭讪着:“这个姓少见哩——穷鬼也不能老远地搬到京城来呀。” “少见不少见的,反正那家不是啥好人!我小子听那大小子说嘴,说是卖了家里闺女得的钱,才有盘缠上京的!那家女人挺厉害的,搬来没几日,同好几个街坊吵过嘴了,原来还想送那个小的上学堂,结果一见面原来夫子的老婆就同她吵过,也没能上成。听说男的和那个大小子,四处找活计呢!”女人幸灾乐祸地笑了笑,终于择定了两把线,小心地从袖子里掏出钱数了四枚,“就要这俩。” “好嘞。”池桃收了钱,把线和蜜饯给她,“大娘子拿好喽。” “小哥会做生意!年后还来啊!”那女人笑得见牙不见眼,这一包蜜饯怎么也要卖五文钱,就这么白白给她了! 池桃把担子还给了货郎,在货郎“莫不是个傻子吧”的关爱眼神中,慢悠悠地回了竹枝巷。 四下一对,再结合吕奉莲的人品,池桃已经想通,当日吕奉莲收了丁家二十两银子的定金要把她卖了的,定是她跑掉以后吕奉莲交不出人来,又不想还钱,又怕惹恼丁家不好收场,索性卷了家里的细软一并跑了,只是没想到也来了京城。 池桃决定不告诉池杏,以池杏的善良和有限的见识,实际上并不太恨池长海和吕奉莲,在她根深蒂固的意识中,子女是父母的私产,怎么对待都不为过。也不想有什么动作,京城这样大,人这样多,碰巧遇到一次也就罢了,没道理还会遇到。 就算再遇到了,那时候再对付呗。 池桃提着在街边买的玉头糕回了家,见阿楚还是闷在家里不肯出去,劝了几句收效甚微,见灶房里有早起池杏给阿楚留下的午食,便去春凝雪帮忙。 今日生意一般,客人寥寥无几,邵成在后头忙活,池杏坐在柜台后头擦着瓶瓶罐罐,抬头见了池桃,忙站起来:“忙完了?” “嗯。”池桃环顾了一圈店内,只有两三个屏风后面影影绰绰地有客人,“这些日子生意怎样?” “不太好…..”池杏眉尖微微蹙起,从下面拿出账本来给池桃,“连着十来日了,都没什么人。” 池桃翻翻账本,见这半个月的日营业额不过二三两银子,与前段时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池桃安慰池杏:“冬天冷了,夫人小姐们出门的少了。再说这也快过年了,想是家家事情都多。做生意有旺季就有淡季,你也正好趁这个时间歇歇。” 邵成从后面钻出来,见姐妹俩正在说生意的事,便没有插嘴。直待池杏去后头屋子热饭,方才悄声对池桃道:“这条街尾也开了一间咱们这样的店,也是卖各色水果做的饮子……那个店比咱们大不少,除了喝的,还有唱小曲儿的,我这几日故意从那门口过,客人不少。”他指了指后面,“你姐姐心思重,我没敢和她说。” 第六十二章 竞争 原来是有竞争了。 池桃了然,后半晌便又回了一次竹枝巷,拿了两件池杏的衣裙簪钗来,在春凝雪后厨里打扮了,到“竞争对手”那里探探情况。 池桃从后门出去,便从一个貌不惊人的小郎君成了个清秀小娘子。 她慢慢地在街上边逛边走,不多时手里便多了几个包裹。待走到街尾一间写着“兰因园”的铺子门口时,便停住脚看了看。 这兰因园挨着一间规模颇大的金铺,快到年节,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多有出来置办首饰头面的,好在正月里的走亲访友中出出风头,因此金铺生意颇好。从金铺出来的人,又有小一半直接拐进了兰因园。 兰因园铺面也不小,四开的大门,挂着一副湘竹夹板棉帘子,门口站着一名干干净净的青衣小童,见池杏走进来,忙掀起帘子:“姑娘请。” 池桃进了门,里面又是另一番天地,厅堂开阔,正中心堆砌了一方小小的荷塘假山。视线所及之处并没有桌椅,却隐有丝竹之声,两边都是竹制墙壁隔开的雅间,有统一身着鹅黄色衣裙的女侍不时端着托盘进出。 一名女侍上前招呼池桃:“姑娘几位?” “就一位,歇歇脚。你这里都是雅间吗?” 那女侍已经不动声色地打量过池桃,见她虽然孤身一人,没有丫鬟婆子跟着,却衣料精良,头上插着根葫芦簪,手腕上一只绞丝金镯子,就算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是殷实家庭。不敢怠慢,笑道:“都是雅间。姑娘不如要个小间,坐下来喝杯饮子歇歇?若是不急着走,咱们这还有唱曲儿的清倌人,说书的女先儿,尽可消磨时间的。” 女侍引着池桃进了一间雅间,指着墙上的水牌:“姑娘看想要些什么?” 池桃看时,见不过十几样饮品,俱是果汁、果茶类,心中有了谱:“我要一个清梨饮,再要一个蜜姜。”奶油的萃取法子还是秘方,外人并不知道,也模仿不来。 “好嘞。” 不多时,女侍将东西端了上来,又端上一小碟糖渍梅子:“这是送的,您慢用。” 池桃尝了一口梨汁,见只是榨出的汁子兑了蜂蜜和糖,并无新奇之处,又拈了一颗梅子送进口中。 女侍见她没有别的吩咐,正想退出去,忽然池桃“哎呀”了一声,用帕子捂住嘴,指着清梨饮道:“你看这里面黑黑的一块是什么?” 女侍探头看时,忽然头一晕,伏在了桌上。 池桃把手里的帕子抖了抖,叠起来放进荷包,自己长出了一口气:“憋死了…..谢遥给的迷药果然管用……” 池桃把女侍的衣裙脱下来,自己换上,又把自己的外裳给女侍披上,让她脸冲内坐在桌旁,用手支住头,做出一副沉思的模样。 在前厅转了一圈,兰因园共有十来个雅间,大小不一,布置的都十分雅致精妙。几名女侍井然有序,不闻嘈杂之声。 池桃拿着空托盘,闪身便往后厨去。 对比宽阔的前厅,后厨却显得窄小许多,两个厨子正模样的忙忙活活地榨果子、调饮品,另有一个像是管事的,背着手逡巡。 见有人进来,一个厨子头也不抬:“要啥?” “一杯桃饮。” 那厨子用沉重的木杵在桶里捣了几下,将果汁倒在杯中,又洒些糖进去,搅了两下:“好了。” 管事那人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池桃,觉得眼生,心下有些疑惑,便多看了两眼。但想到这几日新进了两个女侍,自己还没有熟悉,便没有放在心上。 池桃忽然觉得这人十分眼熟。 尖脸,嘬嘴,颧骨还有些高…… 这不就是晨起跟踪她那个吗? 心下了然,她不动声色地端过杯子,随手在路上倒进花盆,把杯子丢在隐蔽处,回了自己的雅间。 那女侍还昏睡着,池桃把衣裳换回来,推醒了她:“你怎么了?” 女侍心中一惊,自己怎么坐着,还睡着了?连连道歉:“对不住,刚才头有些晕。” 池桃笑:“想是累着了。”她好心笑道:“我瞧姐姐面善,心里亲切,若没有急事,姐姐就在这屋里略坐坐。有人问时,我就说是我留住你说话。” 女侍感激道:“姑娘好心。”她确实还有些昏昏沉沉,若是这样出去,出了岔子冲撞了什么夫人小姐可是她担待不起的。 池桃把蜜姜推到她面前:“喝点热的,暖暖身子便好了。” 女侍连忙推辞:“这怎么好?” “姐姐生得极像我小时候的邻居姐姐,只是我出嫁得早,又来京城做生意,早就和她失了联系。其实也想念的紧,如今身边连个说体己话的姐妹都没有。”池桃微微蹙眉,“姐姐权当心疼我每日奔波,陪我坐坐吧。” 听这一番话,却坐实了女侍对她身份的揣测:京中的小本生意人,生意红火,家境殷实,所以能穿金戴银,还能来兰因园这种贵地儿随便点饮子喝。 她心里有点点苦涩,自家…… “姑娘抬举了,我一个下人……” “什么下人?”池桃把脸一板,故作生气,“一样的靠双手挣钱,分什么上上下下的?”她拿起蜜姜硬塞进女侍手里,“你不喝我才是要生气。” 女侍不再推辞,再者她还是卯初在家里吃的早食,把家里的活计打点完了,从城郊走一个多小时来上工,午间这里不管饭,又一直忙着,自己带的一块饼子还没来得及吃,这会儿已经觉得腹中咕咕直叫,便喝了一口。 蜜姜是熬出浓浓的姜汁来,兑上热蜂蜜糖水,入口辛辣香甜,热气直冲入肺腑,顿时觉得头也没有那样晕了。 “谢谢姑娘。” “不要总是姑娘姑娘的叫我了,我叫心月,姐姐怎么称呼?” “不敢不敢,姑娘叫我翠环就是了。” 池桃状似无意闲聊般道:“翠环姐姐,我上回逛街,还没见这店,怎地突然就冒出来了这样大的一间店?生意还蛮好。” 翠环也乐于说点别的:“我们老板姓赵,听说原来是中书省刘常侍大人的家生子,三代都做家奴,妹子又给了刘大人做妾,攒了好大一笔银钱呢,主家又开恩放了出来,所以开了这爿铺子。”因为是背后议论老板,声音轻了好些。 “难怪翠环姐姐在这里上工,待遇肯定很好啦。” 翠环笑道:“这里只要不超过二十五的女人家,相貌上还得周正,还要口齿清楚,所以比别家一个月多些钱。” “我瞧着生意蛮好,来往的女侍倒不多,姐姐可是辛苦。” 翠环点头:“自开张,生意倒是挺好。人手不多,但别看我们老板平时不到前头来,可经常在后厨看着,没人敢偷懒的。”她“哎呀”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耽误时间久了,得出去了,多谢心月姑娘了。”说着站起来行了个礼,忙忙地走了。 池桃打听到了自己要的信息,随便又喝了一口清梨饮,略坐了坐,便按着水牌上的价格数出钱来,唤翠环来结账。 翠环亲切了许多,把池桃送到门口,直待看不见了方才转身。 池桃从后门回了春凝雪,把衣饰剥下来,揉揉脸,换上原来的男子衣衫,方才觉得自在了些。 晚间,收工回家。待吃罢晚食,池桃拉着邵成一头扎进了灶房。 “邵大哥,我想砌一个,嗯,烤炉。” “烤炉?” “就,这样,用砖搭起个炉子,然后上头不是锅,做成方形的,里头搭上铁架子…..”池桃捡了块烧过的木炭,在地上画了几笔,“但是温度上要求高些,得在下头设置了机关,要高温便高温,要低温便低温。” 邵成皱眉想了一会儿:“应该行!不过我得试试。” 池桃眉开眼笑:“我就知道姐夫是能干人!” 这声姐夫把邵成彻底收买了,摩拳擦掌:“你就等好吧!” 池桃抿着嘴笑,自又去了两趟铁匠铺,打了些要用的器具。 没过几日,邵成鼓捣了好几夜的烤炉完工,兴冲冲地叫了池桃姐妹里俩来看。 池杏饶有兴致地围着转了两圈:“这是咋用?” “咱们的铺子只做饮品,容易被复制模仿。我想可以渐渐推出一些小食,而且可以常做常新嘛。”池桃拿出这几日想的几个配方来,“你们看看。” 邵成和池杏都认字,头凑在一起低头喃喃念着:“曲奇……松饼…..蛋奶酥……坚果棒……” 池杏疑惑地抬起头来:“这些都听也没听过。我听说现在糕点铺子里数如意糕、龙凤卷、芙蓉酥这三样卖得好,名字也好听,咱们要不要做这几样?” 池桃蛮有自信:“这几样做起来容易,又能保存好些日子。你说的那些家家都能做,不算新鲜,有钱人家里的厨子都能做个百八十样。咱们可以先做我这几种看看市场反应。” 说做就做,三人立即拿出了鸡蛋、牛乳、红豆、花生、核桃等物,邵成先自去分离牛乳中的奶油和黄油,池杏则将红豆煮上,趁空闲剥着花生核桃。 第六十三章 自立 阿楚自从那日被齐王当面拒认后,一直郁郁寡欢,除非池桃硬拉着她出去逛,索性连门也不出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今日独自在屋内发了会儿呆,见人都去灶房了,便提着茶壶来看看在做什么,顺便兑些热水。 池桃正将玉米淀粉和小麦粉混在一起搅匀,见阿楚来了,便道:“阿楚快帮帮我。” 阿楚懒洋洋地“哦”了一声,接过特制的大号茶筅,搅起面粉来。 池杏正剥完核桃,便想来帮阿楚,池桃偷偷拉住:“你让她干点儿活,要不每天只是发呆,人越发郁郁了。” 待材料齐备,池桃指挥邵成搬了三个小杌子坐在案前看她示范。 “头一个,这个叫曲奇。”池桃拿着小秤称了些黄油并糖霜,放进搅拌器里,脚踩踏板,不一会儿那黄油慢慢地膨起来。 阿楚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那奶油能打发了,这黄油这样稠,也能打发么?” 鸡蛋打进碗里,用茶筅打匀,将蛋液分三次加进黄油。 又筛了小麦粉和玉米淀粉进去,用刮铲拌匀。将混合物灌入油布袋子中,袋子头部剪了小小的口子,置入池桃在铁匠铺子特制的“裱花头”,又将油布铺在平底铁盘上,用油布袋挤出一个个的花型来。 一边令邵成生了火,估摸着温度差不多了,将铁盘放进烤炉中。不到一刻钟功夫,便用火钳夹了出来,浓郁的奶香在灶房弥漫开来。 “现在刚烤好,得晾一会儿才酥脆呢。”池桃又按着大同小异的法子,做了松饼、蛋奶酥、坚果棒几样出来。 没一会儿,阿楚已经拿了好几个曲奇吃:“好好吃啊!” 池桃见她心情好些了,也觉得高兴:“你要不要学怎么做?” “好啊!”阿楚眼睛一亮,“我要学!我以后可以专门给春凝雪做厨子!”她旋即又有些黯淡,喃喃道,“……不要我了,我也不能总在家里白吃饭。” 池杏听得心里一酸,上前搂住阿楚的肩膀:“你就是我们亲妹子,说什么白吃饭不白吃饭的?” 邵成也道:“是啊,咱们这么多人,还养活不起你这么点的小丫头不成?” 阿楚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昂起头大声道:“我不要你们白白养着,我也要学手艺,我要自己养活自己!” 池桃却是赞赏阿楚自立自强的态度,也钦佩她小小年纪,经历了路遇劫匪、死里逃生和家族抛弃以后,能从心理上舍弃自己原本尊贵的郡主身份,不是沉迷在对过去的留恋中,想着怎样找回以前的地位生活,而是想要自己掌握一门技术来自力更生。 “阿楚有这个心是好的,你们两个也不要……真是慈母多败儿!”池桃冲阿楚竖了竖大拇指,“这样,阿楚先跟我学这几样,以后我再慢慢教给你多些,这可是天下独一份的秘方哦。若是你学成了,春凝雪的红利也分你一成。” “真的?”阿楚马上高兴起来,“那我岂不是和邵大哥一样?” “是啊,过不了两年,你自己就能攒出一份大大的嫁妆,想嫁给谁就嫁给谁了!” 阿楚聪明灵透,性子也被这三番五次的磨难历练得沉稳了许多。池桃手把手教了几天,她便做得有模有样了,只是还不太会用烤炉生火,火候也一直掌握不准。 “已经很好了。”池桃也没想到阿楚能这么快上手,“大不了以后给你找个专门生火的。” “那不行。”阿楚眼睛盯着手里的火折子,见打着了,忙去点一卷写过字的旧宣纸,“你都说了,我做的这可都是秘方,秘方,若有第二个人见了,还叫秘方啊?”见宣纸起火了,她急忙递到炉子内,直到木炭被点燃才松了口气。阿楚本来白嫩光滑的小手,经过这几日的劳作,已经灰一条白一条,还被炉钩不小心烫了一块小小的红斑,她却吭也没吭一声,吹了吹便又去忙活,还是池杏见了大呼小叫地舀了一盆冰水来给她冷敷。 池桃很欣慰,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满足感,摸摸阿楚的头:“火候也不用急,其实我也还不太能掌握这明火的火候。你多练,别怕糟蹋东西,我保证你能成大梁第一西点厨!” “什么西点东点呀?”阿楚拿着个自己订的本子,记录着生火心得,然后得意洋洋地冲池桃显摆着笔记,“你看,你这几日说的,多少蛋,多少黄油,多少牛乳,多少糖,打多长时间变成什么样……我都记在本子上了!” 二人正说得热闹,邵成跑进来:“谢公子来了。” 池桃晃晃头,自从她入宫以后再也没见过谢遥,差点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雇主。”心底另一个声音却道,胡说!你还按月领着五十两月银呢! 池桃有些心虚,脸上不由带了几分讨好,顺手拿了几块阿楚刚刚练手烤出来的曲奇,摆在碟子里,又沏了一壶上好祁红,端在托盘了去了前厅。 谢遥瘦了许多,脸色也黯淡不少,见到池桃露出几分笑意:“这是什么?” “新捯饬出的点心,准备在春凝雪推出的,你尝尝。”池桃把莫名的心虚压下去,笑吟吟地倒了一杯茶递给谢遥,“配上祁红最妙。” 谢遥尝了一块,又喝了一口茶,点头道:“这点心酥脆香浓,祁红醇厚隽永,确实别有滋味。”却没有再吃。 “我看你精神不太好,也瘦了不少,可是朝中……?” 谢遥久未来池家,总觉得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几次路过想进来,都生生勒住了马。今日心里一横,想着池桃再怎么说也还领着自己发的月钱,还是自己雇的私厨,凭什么自己不来?见池桃主动问起,心里松了口气,忙接上话茬:“嗯。你出宫以后,太后身子好转不少,但也见不到皇帝的面,倒是齐王每日进宫去看望太后。如今朝中十人中有五六人说齐王的好。皇上……皇上封了元则做大国师,每日吃住在一起了。太后气得半死,可也无可奈何。” “齐王动作很多吗?” 谢遥气愤不已:“何止是多。几次有人暗示我,如今皇上无子,又一副超然世外的样子,万一……那便是齐王继位,我就从郡马变驸马,正正经经的皇亲国戚。” “皇上应该都知道吧?” 谢遥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我都暗中禀报了,可他每次都只是说知道了。” 池桃也无可奈何:“皇上是哀莫大于心死。现在对他来说,佛法是唯一逃避现实的途径了。”她没什么忠君思想,只是觉得齐王行事阴暗,不择手段,不是明君,“万一真有那一天,也是没法子的事。” 谢遥也无可奈何,却还有一件愁事:“太后下了懿旨,年后便要我与华音郡主成婚了。” “啊。”池桃有心理准备,“那你待如何?” 谢遥站起身来,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我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迟疑地看了一眼池桃,还是咬咬牙说了出来:“我曾经拒婚,说我有喜欢的姑娘……结果太后有些犹豫,齐王却说,成亲那日一起把人抬进来便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池桃越听越不对劲:“你该不是想……?” 谢遥的脸有些红:“你能不能帮帮我?” “我?!”池桃顿时有一种另一只靴子落地了的感觉,就知道有事情等着她! 她笑靥如花:“我肯定不行啊!你想想,你宁可拒绝赐婚也铁了心娶回家的姑娘,齐王还不得摸个底儿掉啊,我的身份到处都是漏洞,有一个被抓到,那就是大事啊。不妥不妥,你还是寻个清白好人家的姑娘,抬进府给你做妾也不算辱没了。”她务必得和平打消谢遥的念头。 “不成啊。”谢遥抓了抓头,“为了取信太后,我已经详细说了你的样貌,还说你有一手好厨艺,且……就是我家送进宫里月前给太后治膳的那位……” “什么?!”池桃彻底怒不可遏了,“你问过我吗?我同意了吗?你就胡说?总之我不去!欺君之罪的人是你不是我!” “别啊。”谢遥一脸讨好,“不用太久的。我保证,以两年为期,若是……赢了,你便是功臣,若是输了,我也平平安安送你出府,而且无论输赢,我都以万两白银为酬,如何?” 谢遥说得含糊,池桃却知道他谈论的是齐王谋朝的大事。 不过,万两白银? 池桃飞快地在心中换算起来,按现在的购买力计算,万两白银可就是两千万人民币…… 有了这些钱,她不仅可以买下宅子下人,把池杏和阿楚好好地安顿在京城,还能在苏杭置个别业,自己周游天下的钱也就不用再辛苦谋划了。 她骄傲地扬起脸:“那行吧。口说无凭,你得写个欠条来。” 谢遥早有准备,从怀里拿出一卷布帛:“我都准备好了。” 池桃抢过来打开,见清清楚楚写着“欠条:今御林军副指挥使谢遥,欠池桃姑娘白银一万两,定于两年后此日给付。立契人:谢遥日期:大梁武德七年腊月二十六日”,还按了红彤彤的指印。 第六十四章 红利 池桃小心收好:“到时候有什么安排你知会我便是。不过,我到了谢府,只是契约婚姻,可不会真的服侍你——哦,吃喝除外。”她凑到谢遥面前:“一个月五十两银子的厨子钱,还是会付给我的吧?” 谢遥嘴里嘀咕着财迷,出了池家,骑上马走出好远,嘴角还往上弯着,恰好遇到一个御林军同僚:“谢指挥今儿心情好啊。” 谢遥一愣,我心情好吗?我可是刚写下一万两欠条啊。 他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嘴角弯弯地放不下来,不由心里骂自己:谢远亭啊谢远亭,你是不是贱得慌,人家不愿意嫁你,你想尽办法也要把人抬进府来,一万两银子啊……京中贵女嫁妆最多的,也就一万两银子,他可倒好,贴着钱哄那丫头进府…..而且还只是那丫头说的什么……契约婚姻!要是伏羲在,又要毒舌嘲笑个不停了! 虽然心里鄙视着自己,还是喜气洋洋地回了谢府。 刚到自己院子,便有丫鬟过来请,说史夫人寻他。 谢遥换了身家常衣裳去了榴光院,史夫人正坐在暖阁里烘火盆,见到他眉眼带笑地招手:“快来烤烤,外面多冷的。” 谢遥请了安,坐在史夫人塌前的小杌子上:“母亲今日可好?” “挺好的。”史夫人看着儿子,“你去池家丫头那了?” 谢遥已经将池桃的身份都告知了史夫人,史夫人对她又是感激又是喜欢,但家里不日便要娶进一位郡主的,还是皇上的侄女,太后的嫡亲孙女儿,池桃到底身份卑微,进府后怕是寸步难行。 “嗯。”在母亲这里,谢遥极为放松,眉眼不由一弯,“她答应进府帮我,而且也可以常来陪母亲说说话。” “我怕她根基浅薄,身份上又是做妾,在府里会吃亏。” 谢遥心头一痛,想到母亲在谢府里蹉跎了二十来年的光阴,可以说是风霜刀剑严相逼,只得一儿一女,可自己幼时被人所害,落下了不进饮食的病根,而妹妹在落地之日就没了气息……自此母亲就彻底寒了心,不再管家里的事,只在榴光院内设了佛堂,日日念佛祈求夭折的妹妹再世能够平安喜乐。 谢遥怕母亲经受不住,从来不敢和她说自己查到的幼年遭遇那劫匪的真相,正想开解几句,史夫人却道:“我想不如我认了她当远房侄女,这样她进门也有分量些。” 谢遥笑道:“不用母亲操心。我已经给她做了户籍,写的是前朝一个池姓归德郎将的孙女,因为父兄皆死,家里逐渐没落了,不得已出来做工支撑门户养活姐妹。” 史夫人放了心,念了句佛:“这样好,毕竟她进宫服侍过皇后娘娘,当时还说是咱们家的厨娘,给她这个身份也说得过去,也清贵。”她唤了丫鬟红玉进来,从柜子中取出一只檀木小箱,把银匙交给谢遥,“我心里感激她治好你的病,也与她投缘,这个你悄悄的给她,算是我给的添妆。” “还是母亲想的周到。” “只是,过两年还是早些打发她嫁人,终究是好人家姑娘,也是个好孩子,帮你把这次圆过去就是了。再者,郡主虽然是奉了皇命嫁你的,却也是你的结发妻子,你不要伤了她的心才是。” 谢遥并没有告诉史夫人齐王和真假郡主的事,便嗯嗯应着,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便回了自己院子。 于妈妈悄悄进来给史夫人添了茶:“不知夫人的苦心,公子能不能听进去。” 史夫人郁郁地捻着手中的佛珠,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一边可怜亭儿,好不容易遇到了心动的女子,却已经被赐了婚。也可怜郡主,还没进门,丈夫心里就有了别人。”她垂下眼帘:“我是吃过这个苦的,也实在不忍心看见别人再走一遍这条路。” 于妈妈是史夫人的陪嫁丫鬟,与史夫人是一同长大,史夫人的心酸事她哪有不知道的,劝解道:“公子对那姑娘也不一定就是那份心思,不是说了就是进来帮衬两年吗?您也别太过虑了。” “我是他亲娘,怎能看不出来他的心思。”史夫人摇摇头,“他何曾对谁上心过。” “您别忧心,先走着看吧。横竖公子是太后赐的婚,更改不了的。” 池桃不知道史夫人主仆的忧心重重,在她心里,虽然谢遥对她有一点意思,但已经被她打消了。“嫁”进谢府,对她来说就和做私厨、做小工是一样的,无非打工拿钱罢了,并不足以为虑。 快过年了。 春凝雪早在腊月二十五就落了锁贴了告示,要待到正月十六才会开张。这些日子邵成提着锯子锤子,把家里松动的家具统统整修了一遍,又说买硝石制冰到底花钱,因此又雇了驴车,赶着到城外护城河上有起了干净的冰来,把后院的冰窖堆满。 池杏则在年前买了好些料子,日日在房中赶工,务必要在厨艺让家里人都穿上崭新的新衣裳。阿楚不必说,一头扎进灶房,从早到晚不是在做实验、练习手法,就是拿着一根小毛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记录经验。池桃见她刻苦,心下有些敬佩,又教她了几样制蛋糕的法子,阿楚心思灵动,肯下苦功,不过几日,便像模像样地端出了戚风蛋糕、奶油卷、棉花蛋糕几样,虽然样子有些丑,也有不少出炉的时候烤焦了,还是让大家都大吃一惊。 池桃总以为自己是冷面冷心人,不过是为了报答池杏救她的恩情,才暂时落脚在此地,帮着池杏张罗起一门营生来。可每日在家中进进出出,不是邵成的凿子叮当作响,就是池杏喊她去试衣服,再不就是阿楚兴冲冲地从灶房端出一盘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蛋糕,她觉得自己的内心有异样的感情在流动,似乎十五岁那年结下的冰渐渐化了。 不知不觉年三十已经到了。 池桃已经将一年的账本理清,自五月份正式营业以来,春凝雪总共营业收入是一千四百四十二两,材料成本共二百四十五两,净利润足足将近一千二百两。 扣除给谢遥的一半红利,还有六百两的盈余。 池桃每十日都会将钱送去钱庄存好,可她特意在年底钱庄收市前,换了六百两和一百二十两的银票各一张,又兑了一百两银子。 三十这日,池桃将银票送到谢府,门房正在门口晒太阳,见是一个平民小子,懒洋洋道:“一边逛去,别跟我家门口晃荡。” 池桃作了个揖:“我找听雨,烦请大叔通报一声。” 门房乌大眼的婆娘是林姨娘身边出来的丫鬟,平时觉得听雨对他不够恭敬,本就不待见,此刻见找听雨,更是懒得搭理:“奴才可不从这个门走,你去后门吧。” 池桃不欲计较,转到后头街上,后门却是紧紧关着的。 她拍了一会儿,并无人来开,便知道是门房敷衍她,便又回到前头来。 正好谢遥从外头回来,见到她急忙下马,又是惊讶又是高兴:“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池桃瞟了门房一眼,见他脸色煞白,没多说什么,只把用半边身子挡住门房的视线,把银票递给谢遥:“这是春凝雪的红利。” 谢遥没想到池桃真给他送钱来了,笑道:“做什么这么认真?你拿着就是了。”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再说我们说好了五五分账,不能坏了规矩。”池桃指指银票,“喏,六百两,账本在我那里,欢迎随时来查的。” 谢遥又是一惊,那个铺子位置不错,但往常一年的租金也就三四百两:“那铺子还挺能赚钱的。” “当然啦。”池桃丢给他一个白眼,“那可是我的手艺。” 六百两虽多,可宁远侯交给谢遥大笔秘密产业,自然还不够入谢遥的眼,他把银票塞进袖子:“那我可就收了。” “你忙着吧,我家去了。” “哎。”谢遥连忙拉住她,“婚期是二月十日,我已经提前安排了宅子,到时候让人接你过去。” 池桃无所谓地点点头,抬脚便走了。 直到池桃转过了街角,谢遥才收回视线,怀着心事进了大门。 乌大眼的眼珠子却是快掉下来了,这个土里土气的小子是谁啊?公子,公子该不会有那种爱好?! 越想越有可能,他等不到晚上交班,看了看周围没人,草草把门掩了,一溜烟跑到后头下人院子寻自己的婆娘。 婆娘原来是林姨娘的丫鬟叫春梅,嫁了人便称乌家的,在林姨娘手下做个小管事,此刻正在家中晒衣裳。 乌大眼紧着把婆娘拉进房中,春梅没好气:“干啥?” “哎,哎,了不得啊。你猜我看见啥了?” “有屁快放,干完活儿我还得去前头呢!” 乌大眼一贯有些怕老婆,不敢耽搁:“公子在大门口,同一个男的拉拉扯扯好半天,那人走了公子还在后头站着看了老半天呢!” 第六十五章 年关 “啊?”这个消息对春梅也有些劲爆,“你看真了?那是啥样人?” “长得挺普通的,不过挺年轻的!也就十几岁!” “妈呀,小倌可不都十几岁吗?”春梅越想越乐,“难怪公子这么大了还没成亲,好容易给指了婚,听夫人说他还百般不乐意…..原来症结在这儿呢?”她解了围裙,风风火火道:“你把衣裳晾了,我去给夫人说,也乐呵乐呵。”她口中的夫人却是林姨娘,自从史夫人不管家以后,谢遥的祖母牛氏便做主让林姨娘主持起了中馈,下人们见风使舵,便不再称呼为姨娘,巴巴地喊上了林夫人。 池桃回到家中,邵成已经把门首的红灯笼挂了起来,手里拿着一卷红纸招呼她:“快来,就等你贴春联呢。” 池桃摇头:“你贴吧。” 邵成把手里的东西硬塞给池桃,却笑着不说话。 池桃一愣,明白邵成的意思是说春联须得一家之主来贴,无奈地摇头,小声道:“邵大哥,你以后才是家里的顶梁柱呢,我是你妹子,你就贴吧。”又把纸卷塞回邵成。 池杏笑吟吟地端着一盆熬好的浆糊出来:“你俩磨蹭什么呢?还不快贴好了好进来了,外头齁冷的。” 池桃扮了个鬼脸跑开几步:“邵大哥贴,我给看着正不正。” 邵成挠挠头,深吸一口气,将春联递给池杏,自己爬上梯子。池杏先把横批后头刷了浆糊,才递给邵成。 邵成比划着举在门楣上:“正道不?” “右边往上一点儿……多了多了,再回来些!” “好嘞!”邵成依言贴好了横批和对联,爬下梯子,和池桃池杏站在一起,搓着手:“这副春联花了一百钱呢,说是集上写得最好的了。” “一帆风顺吉星到,万事如意福临门。”池桃念道,“家和万事兴?”横批一般四个字,这副却有意思。 “哦,我让他这么写的。”邵成有些不好意思,“我看横批都是财源广进,新春大吉什么的,不如家和万事兴有嚼头。”说完看着池杏呵呵笑了两声。 池桃噗嗤一笑:“这是邵大哥催咱们快点办事的意思呢!” 池杏脸色绯红:“横批也瞎改!”一扭身子便进了屋。 “哎…..”邵成无奈地看了池桃一眼,也跟进去了,在池杏身后转来转去,小声说着什么。 池杏回头横了邵成一眼,转身进了灶房,数落着:“家里就这几口人,你看你买了多少吃食回来?哪里吃得完?” 池桃掩了门,听见池杏说话,便也进了灶房:“都买了些什么?” “喏,买了鸡鸭鱼肉还不算,还有这么些干货、红糖,咱家统共四口人,哪里吃得完?” 池桃冲邵成挤挤眼睛:“姐夫听见没有,四口人呢!” 邵成心里乐开了花,脸上见牙不见眼,池杏更红了脸,去掐池桃的脸蛋:“惯会取笑我。” 池桃见东西确实买了不少,心里一动,想起一个人来:“我看这些也用不了。不过却是正好,前些日子认识的一个姐姐家里,只有母女两个,孩子才两岁,还生着病,怪拮据的。不如我拿些东西去看看她,也是拜个年。” 池杏心肠软,听不得人受苦,一听便念佛:“可怜见的,你快些去一趟,让孩子高高兴兴地过个年。”便弯腰捡了一只杀好的鸡,一条鱼,又包了两封红糖,两包阿楚烤好的点心,“这些可够?” “够了够了,再多我也拿不了了。”池桃见架子上放着包松子糖,“这个我也拿去吧,上回我答应人家孩子买糖给她吃呢。” “再拿块方子肉。”池杏索性又包了方烧好的猪肉,“这个切切蒸了就能吃,又快又香。”她把吃食都收到一只大竹篮里,“…..你同妹子一道去,我在家做饭了。”却是看着邵成。 邵成点头应了,池桃回房换了件衣裳,便同邵成往城北去。 已经是下午快擦黑,路上行人寥寥,想是都回家准备过年了。邵成年轻力壮,身高腿长,池桃又一直注意锻炼,渐渐捡回了前世的身手,二人都是脚步轻便,不多时便到了柳十三家的巷子口。 池桃接过邵成手里的篮子,让邵成略等等,便自己进去寻到柳家门口。 冬天黑得早,家家户户都掌灯了,门口挂着的红灯笼的也早就把蜡烛点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炖肉、煎鱼、油炸丸子的味道。 柳家是间低矮的平房,有个逼仄的前院,灶房就是在前院里切了一半搭了个棚子。池桃站到门口刚要敲门,便听柳十三柔声道:“贞贞,娘今晚做红薯给你吃好不好?” 贞贞拍着手:“娘做什么都好吃!” “真是娘的乖宝。”柳十三切着什么东西,“今天是过年呢,咱们可以吃炸红薯片,还吃红薯白粥。” “好呀,好呀,贞贞最爱吃炸红薯片了!”贞贞吸了吸鼻子,“好香呀,别人家也在吃红薯片吗?” 柳十三的声音有点哽咽,还是装作欢快的声音道:“是呢,今儿过年,家家户户都要吃好的呢。” 隔壁的一把粗声大嗓的女声喊道:“炖肉得了,叫小子们来尝尝!” 贞贞吸了吸口水:“娘,肉啥味儿啊?” “傻孩子,你上个月吃过的,忘了?” 池桃听不下去了,轻轻敲了敲门。 柳十三疑惑道:“谁?” 隔壁家的大嗓门本来喊着几个皮孩子打:“别用手抓!”听见柳家有人声,忽然息了嗓门,连本来炒菜的铲子碰锅边的声音都停了。 “姐,是我,你堂弟!我娘叫我来拜个早年!”池桃见这周围人家都院墙低矮,自家院子说话,隔壁听得真真的,便故意道。 柳十三心里疑惑了一下,心想我哪还有什么亲戚?不过马上听出了池桃的声音,心领神会地打开门:“哎呀,你咋来了?” 池桃装出十二三岁男童特有的尖细嗓音:“我爹娘说,刚到京城,家里还没安顿好,今年就没招呼你家去过年,让我送些年货来呢。” 说着将篮子放在地上,抱起贞贞:“走喽,跟小舅舅进屋待会儿。” “哎,你拿这么多东西……”柳十三跟着进了屋,把门掩了,“这是闹什么?” 池桃刚才从篮子里拿出了松子糖,不理柳十三,自顾自解开油纸包上的绳子,拿了一颗放进贞贞嘴里:“好吃吗?” 贞贞的眼睛一亮,小嘴用力吧嗒了两下,却又马上吐出来捧在手里,举到柳十三跟前:“好吃,娘吃。” 柳十三眼圈一红:“娘不吃,贞贞吃。” 贞贞不依,扭着柳十三的裙子不放。池桃又拿了一个塞给柳十三:“你娘也有了,你自己好好吃。” 贞贞这才把糖放回嘴里,小嘴吧嗒着,体会着美妙的滋味。 柳十三抱了抱孩子:“乖,你去屋里玩,娘同你舅舅说说话。” 看着孩子迈着小短腿进了屋,柳十三才低声嗔怪池桃:“你给我送这么些东西,算什么?我不要,你等会带走。” “我也不是为你,我是为了贞贞。你忍心她过年都只吃红薯?” 柳十三一噎,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声音更低:“我也预备了过年的钱,就是贞贞年前又病了,请大夫花了不少,要不也不至于。” 池桃按住柳十三的手:“姐姐就别同我客气了,我家里虽然不富裕,可也还过得去。再说,上次你救了我的,忘了?” “那算什么救啊。我看得出来,你年纪虽然小,但是是个有本事有主意的,就算我没提醒你,你也吃不了亏。” 池桃一笑:“那可不一样。”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晚了,我得家去了——我家有个铺子,卖饮品的,你若是年后无事,来帮帮忙吧,只做跑堂就行。试用期三个月,每月一两银子,以后一个月三两。对了,每日只有半天工,你可以把贞贞带过去,在后头屋里放着。” 柳十三惊喜不已:“有这样的好工?”因为家里有个无人照看的孩子,她主要靠卖针线给铺子过活,每月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一两银子的收入,支付起衣食药费来十分困难。若能去铺子里做工,还能带上贞贞,还有半天时间可以在家里做针线…… 池桃继续怂恿:“而且九成都是女客,没几个男客会来。” 她回过神来,皱眉:“你是不是在救济我?”她摆手:“谁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若是去了,你家不就亏了吗?” “不瞒姐姐,铺子本来是我姐、姐夫、妹子和我一同支应着,不过年后我就有事情不在家里了,正好少个人。别人我也不认识,怕招进来了不知底细,你去了我也放心。” 柳十三想了一会儿,虽然知道池桃是存心帮自己,可抬头看看院子里晾着的几件贞贞的衣裳,都是捡了别人家丢掉不要的,她拿回家浆洗干净,又蒸晒几次,改小了给贞贞穿,两岁的孩子连件新衣裳都没穿过……她咬了咬牙:“好。大恩不言谢,我明白你的意思。” 第六十六章 屠苏 见她答应了,池桃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这是头一个月的工钱,你先拿着应急。年后咱们是正月十六开门,到那天早晨我来家找你一起过去。” 已经应了最重要的事,柳十三便也不再推辞,爽快地把银子放进荷包:“行,我送你。” 池桃摆手:“不用,你在家快把年夜饭做起来,别饿着孩子了。”便自掀了帘子,“贞贞,小舅舅走了,下回再来看你啊。” 贞贞坐在小杌子上玩着手指,见池桃进来,笑出两个小酒窝:“舅舅。”迈着小短腿冲过来抱住池桃的腿。 池桃把孩子抱起来逗了逗,便交给柳十三,边往外走边道:“说好了啊,年后接你去家里,别天天做针线了。” 柳十三知道话是说给街坊听,要不四邻的女人们本来就记恨猜疑她,再忽然有不明身份的人给家里送了年货,更不知道说出什么好的了,她虽不在意,可贞贞还小,又是女孩子,闲言碎语还是没有最好。 她应着把池桃送出了门,见巷子口有人等她,猜着是她所说的姐夫,这才放心回了家门。 池桃刚才已经和柳十三定下了年后去春凝雪上工,但事前没有同邵成和池杏商量,有些不好意思,便想晚食时同大家说。才进家中,池杏便把她拉到一边:“你认识那个姑娘,可愿意来咱家铺子里帮忙?”见池桃有些讶异,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是想着,孤儿寡母的艰难吗……你看着若是品行好,手脚勤快的,铺子里添个人也没什么。” 池桃笑道:“我倒是愿意,她也愿意,就怕你不愿。” “这是为何?” 池桃偷偷指指在前院上门闩的邵成,坏笑:“不说天姿国色,可人家着实有好几分姿色呢,你不怕……” 池桃“嗨”了一声,松了口气:“你说这个啊。”她抿着嘴笑:“若是她这样容易就被人勾走了,我还要谢谢那姑娘呢。再说……你就放心吧!”便只是笑,不肯再说下去。 池桃其实并不担心邵成,只是逗池杏,见池杏这样自信,倒是出乎意料,不过也很高兴:“那就定了她十五就来是上工。” 邵成进来听见:“谁要来?” 池杏便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邵成也没意见:“我早就觉着你一个人在前头支应怪辛苦的,要是有可靠人自然更好了。再说店里都是夫人小姐,我也有些不便往前头去。” “好了,就这样定了。邵大哥你去把桌椅摆了,桃儿叫阿楚出来,好吃晚食了。” “好嘞,老板娘。”池桃笑嘻嘻地进了堂屋,拐进阿楚的卧房,见阿楚点着个灯,在桌上写写画画:“快洗手吃饭了。” 阿楚本来全神贯注,被吓了一跳,见是池桃,招手道:“你快来看,我都整理好了。” 池桃接过她手里的册子翻了翻,原来阿楚把这些日子学的几种饼干、蛋糕的方子都又重新整理了一遍,整整齐齐地誊在册子上,还配了图,就连生火要用多少炭、烧多长时间到高火都写得明明白白,不禁有些感慨和钦佩:“原来只觉得你娇气,没想到还有这份心性。” 阿楚撅噘嘴:“我本来就没有母妃,现在他…..也不要我了,总是靠着你和杏姐姐吃饭也不是长久之计,总要学点什么。” 池桃并没有与阿楚深谈过,原来总觉得时机不合适,再有她也不是爱说教的人,便顺势坐下:“齐王进京恐怕另有目的,你怎么想?” 阿楚低头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他不认我了,我怎么想都无关紧要。”她吸吸鼻子,“我如今孤家寡人一个,若没有你和杏姐姐,恐怕早就流落街头,不知道死在哪里了。我学手艺,也是想帮杏姐姐的忙,她又管铺子,又管家里,会累坏的。” 池桃假装嗔怪:“你就只心疼杏姐姐,不心疼你大哥我吗?” 阿楚抬起头来狡黠一笑:“是大哥,还是桃姐姐?” 轮到池桃被吓了一跳:“你……” 阿楚满不在意地道:“我早就知道,你是姑娘家。” 池桃是真的哭笑不得,她本来一直没和阿楚说,一来觉得阿楚年纪小,怕对外说漏了,二来是觉得阿楚早晚都是要离开池家,没必要说。后来齐王当面否认阿楚的身份,她也总觉得骗了阿楚太久,更没法贸贸然说出口了,怕阿楚心里不舒服,没想到阿楚竟早已自己看了出来。 “这有什么呀。我要是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我在齐王府也长不到这么大。”她想到在父王身边的日子,虽然恨他不要自己,可还是红了眼眶,勉强笑道,“我从小没有母妃,他心疼我,把我放在自己院子里养,你当那些侧妃真是好相与的么?我还有一堆庶姐庶妹呢,哪个不是人精?” 池桃实实在在地被阿楚惊到了,自己总以为她是小姑娘,天真烂漫,也就是智商不高的代名词。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你既然知道我是女子,为什么还提醒我邵大哥和杏姐姐走得太近了?” 阿楚丢给她一个白眼:“我知道你是假男子,但以为你俩是真夫妻啊!我们云南自古以来就有自梳女,就是两个女子一起过日子,和真夫妻一样!” ……. 死一般的沉寂以后,池桃嘴角抽动:“洗手吃饭吧…..” 年三十是家家户户守岁的日子,年夜饭也就特别的丰盛。这时候的风俗是吃年糕、食七菜粥、饮屠苏酒,自然也少不了各种各样的丰盛菜品。 池杏已经把桌子摆在堂屋,桌上满满当当地摆了花椒肉、红烧小排、炸酥盒、酱驴肉、清炒菘菜、拌萝卜丝、翡翠丸子汤几样,正热腾腾地冒着热气,中间是一条清蒸鱼,取年年有余之意。每人面前一只小巧的酒盅,邵成正拿着一瓶屠苏酒:“今儿可开戒了,大家都喝一点。” 阿楚迫不及待地下手拈了一片酱驴肉塞进嘴里:“嗯,嗯,杏姐姐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池杏端了一盘百果年糕放在桌上,轻轻打了阿楚一下:“没洗手就上手拿?小心肚子痛!” 池杏见妹妹和阿楚半晌才出来,又刚听见了一言半语,见阿楚跑进了院子里的净房,小声问池桃:“你和她说了?” 池桃无奈地摇头:“不是我说了,是这丫头早就看出来了……”她笑嘻嘻地看了一眼邵成:“这下好了,大家在家里也自在了,尤其是姐夫!” 邵成嘿嘿直笑,池杏脸不由自主地又红了,连忙岔开话题:“你尝尝,我都是按着你教的法子做的,可一点儿没省着油盐使!” “不用尝,看卖相就知道啦。”池桃把池杏和邵成拖到主位坐下,“岁数长的坐上座喽。” 邵成忙站起来:“那哪行?”这家里都是小姨妹张罗起来的,怎么叫他好大喇喇地充主人? 池杏却明白池桃的意思,按住邵成:“妹子叫你坐你就坐了。” 阿楚跑回来皱着眉头:“你们要再谦让,我可就先吃了。” 邵成也转过弯来,嘿嘿笑了两声,把酒杯一一倒满,便也就坐下了。见大家都眼巴巴地望着他,邵成不由有些疑惑,池杏抿着嘴笑:“傻子,该你说祝酒词。” 邵成“哦”了一声,端起面前的酒杯,挠了一会儿头才道:“今儿三十,大家一年辛苦,吃好喝好啊。”这还是他在迎宾楼做跑堂时,每年掌柜的年前请大家吃饭时说的话。 池桃噗嗤一笑,横了他一眼:“家里哪有说这个的,真是傻子。” 灯光下眼波流转,邵成不由看愣了。 池桃用筷子敲着酒盅:“邵大哥说得也没错,咱们这一年…..辛苦是辛苦,可也有意思!喝了酒便吃饭了,吃完呀还要结今年的账呢!” 除了池桃,家里无人看得懂她自己设计的账本,对一年的收入也就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见要算红利,大家都兴奋起来,说说笑笑地吃了年夜饭,便围在桌边听池桃讲。 池桃翻开账本:“今年咱们从五月开始营业,总共是赚了一千二百两,今日我已经把该给谢家的红利送了去,咱们净剩六百两。”池桃从怀里拿出银票递给邵成:“这一百二十两,是说好了给邵大哥的一成。”又拿出两个银锭,递给阿楚:“阿楚帮了不少忙,这是给你的压岁钱。” “呀,我也有?”阿楚接过来翻来覆去的看,“这是多少啊?”她自幼锦衣玉食,接触都是赏人用的小金银锞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银锭。 “一共是三十两,你拿着当零花钱使。开年你就得跟着开工了,我想你和邵大哥一样,也是一两的月银,吃住都在家里不用管,年终占一成的红利。” “我也能有红利?那我明年也有一百二十两啦?”阿楚对银钱没有概念,但是,自己赚钱的感觉……挺美妙的! “剩下的都归姐姐收好,我想开春了咱们买个合适的宅子,攒两年钱以后再在城外置些田地,便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第六十七章 开工 竹枝巷的宅子地段清贵,价格比别处贵些,市价是三百两,池桃盘算着要么以后找谢遥把这处买了,要么再寻摸个类似的。 邵成笑呵呵地把银票看了又看,又塞回给池杏:“这个你也拿着。” 池杏也不推辞,笑着收进荷包:“以后买什么找我拿钱就是了。” 外头已经有人家渐渐放起了鞭炮,池桃走到院子里,深吸了一口含着硝烟气味的清冷空气,回头见三人还围着桌子一边剥栗子吃一边说说笑笑,邵成不知说了句什么,池杏欢快地笑了起来,阿楚翻了个白眼,也忍不住笑了……不由心头洋溢起一种异样却温馨的感觉。 家……. 池桃从来没有拥有过家。 从有印象的小时候开始,她就像是住在军事化学校里的寄宿生,从早到晚的练习数不清的技能,攀爬,格斗,易容……长大一点,又有新的人来教她化妆、礼仪、外语……无非是将她打造出义父的一件合格工具罢了。 那些兄弟们,除了一两个对自己友善,其余的莫不嫉妒自己能够被义父另眼相看。可谁又知道,义父是怎样的人面兽心? 家对于池桃来说,是太奢侈的东西。 可在这个异世,她却拥有了一个家。家里的四个人,严格说来都没有血缘关系,她也不是原本的池桃,可四个人就这样组成了一个温馨的小家庭。 池桃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 清闲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正月十五迎完紫姑后,次日邵成和池杏、阿楚早早地到了春凝雪打扫收拾,准备辰正开业了。 池桃轻车熟路地到了城北去接柳十三,她早已收拾妥当,把贞贞也打扮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在门口等着池桃。 池桃将手里的包袱递给柳十三:“这是统一的衣裳,你快去换上。”还是池杏照着自己的样子赶制的。 柳十三接过看时,见是一身玉色细棉布的箭袖短袄配着马面裙,式样简单利落,看着很是大方,不由笑起来:“还没上工,倒是闹了身好衣裳。”便进了屋子,快手快脚地换了,又把同色的包头束在头上,裹住一头秀发。 池桃看了看柳十三的脸,纵使连年操劳,依然是晶莹剔透,细长的丹凤眼微微上挑,再朴素的衣裳也挡不住的一股风流韵致,忍不住取笑:“我却是忘了柳姐姐这好样貌,咱家做的女人生意,女人家见了你哪有不嫉妒的?” “啊?”柳十三有些像被泼了冷水一般,手上轻快的动作慢下来,咬了咬嘴唇,“那…..总不好为了我坏了你的生意……” 池桃摆摆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想,不然你做些掩饰?” 柳十三眼睛一亮:“怎么掩饰?你告诉我。” 池桃摸出一个螺钿小圆盒:“这个是我调制的,对皮肤没有坏处,抹匀了可以遮掩肤色。” 柳十三揭开见是一盒乳膏样的物事,颜色暗黄,便依言点了些在脸上拍匀了,原先莹白的脸蛋便黯淡下来,又挑了一点儿在嘴唇上化开,十分的姿色立时去了四五分。 池桃拿出一面小镜子给柳十三:“你看看。” 柳十三只见镜子里一张黄黄的脸儿,容貌并不出色,忍不住笑:“必是让人顺眼多了。” 池桃把那盒子盖好:“这个给你用着,用完再找我要。只是你可别怨我把你变丑了。” 两人说笑着掩了门,柳十三抱着贞贞,池桃帮她提着包着贞贞毯子和玩具的小包袱一同往春凝雪来。 邵成三人都是已经知道池桃请了柳十三来帮工,早已将后头收拾了一间干干净净的小屋子出来。池杏指挥着邵成从家里抱了一床厚厚的毯子来铺在地上,又自己赶着用布头扎了几个大福娃娃,预备着给贞贞玩。 柳十三心里十分忐忑,她的寡妇身份本来就不为人所喜,又拖着个孩子上工…..才到后门,便见一个圆脸大眼的小姑娘迎了出来,眨着眼睛望着自己:“这就是柳姐姐吗?”又瞧见柳十三怀里的贞贞,不由笑了起来:“好可爱的宝宝!” 柳十三见小姑娘岁数不大,聪明灵透的样子,便知道是池桃的妹妹阿楚,连忙蹲了蹲身子:“阿楚姑娘。” “哎呀,叫我阿楚就行了。”阿楚眼睛只盯着贞贞,满面笑容地逗弄着,“乖乖,叫姐姐。” 贞贞并不怕生,看了阿楚一眼便咯咯地笑,阿楚心痒难耐,伸手接过贞贞抱在怀里。她年岁小,抱不惯孩子,贞贞便慢慢往下出溜,用脸去贴阿楚胸前挂的一串璎珞。 “这可舔不得。”池桃连忙把孩子接过来,“别闹了肚子。”又笑阿楚:“你怎么也是小姨姨,还当自己是姐姐呢。” 池杏和邵成听到声音也连忙出来,几人厮见了,都十分喜爱活泼可爱的贞贞。池杏连忙引着柳十三进去,把专门开辟出的“幼儿室”指给柳十三看:“柳姐姐,这间专门给贞贞。若是前头闲了,你就来瞧瞧她,别让她自己闷了。” 柳十三见那房间虽小,却方方正正,大大的窗子,室内洒满阳光,十分温暖。又铺了厚厚的毯子,不怕孩子磕着碰着,毯子上还放了几个崭新的大阿福,鼻子一酸,勉强忍住了,郑重地给池杏福了一福:“多谢。” “别和我客气了,都是外乡人,又是女子,互相照应是应当的。”池杏帮柳十三把贞贞安顿好,“宝宝乖乖地在这儿玩儿可行?” 贞贞年虽小,却懂事,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谢谢姨姨。” 池杏便带着柳十三在店内转了一圈,帮着熟悉了店里卖的十来种饮子。池桃又把大家聚到一起,定了柳十三的任务是迎宾和点单,若是没带丫鬟的客人,也要帮着端饮子给客人,邵成在后厨打奶油并调制饮品,池杏则只管在柜上算账收钱。 阿楚平时不用在店里,只是今儿是第一日推出点心小食,阿楚定要过来瞧瞧自己做的点心是不是受欢迎,才跟来了。 池桃已经贴了大大的红纸在外头“限量新品上市:酥油曲奇、抹茶曲奇、柔丝奶油卷”以招徕顾客。 辰正时分,春凝雪准时开门。 正月里,正是刚热热闹闹过完年,却许多事都还没正式开始的时候,人人都有些闲钱也有时间,在街上闲逛的人不少。但春凝雪一向走的是小众高端路线,价位不低,因此前段时间被同条街新开的兰因园抢了不少生意。今日见贴出了红纸,写得还尽是听也没听过的几样吃食,不多时便有贵妇小姐们三三两两地进来尝鲜。 经过快一个月的苦练,阿楚的手艺已经十分出色,曲奇个头均匀,只有铜钱一半大小,花纹清晰,烤得酥脆可口;柔丝卷入口丝滑绵软,中间的奶油馅儿在香甜柔滑中又夹杂着一丝糖渍橙皮的清香,久吃不腻。 便有客人吩咐了小丫鬟到柜前问池杏:“这几样点心各来五斤打包带走。” 池杏陪着笑:“对不住。这些点心都是精工手制,做起来费工夫,若是打包带走的只得每样一斤。” 小丫鬟跑到桌上又请示了主子,咚咚咚跑回来:“一斤就一斤。” “好嘞。”池杏清脆地答应了一声,从柜面里头被挡住的三个竹筐里各夹了些点心出来称了包好,“给您。” 池桃在前头转了转,见生意颇好,柳十三很快就上手了,笑容满面地迎客、引座、点单、传单,时不时地抽空站到柜面里帮着池杏将客人点的点心摆进碟子里。她本来就是泼辣大方的性子,对着贵人小姐毫无忸怩之色,是十分合适的跑堂。 阿楚却在后厨抓着头:“一共只有各二十斤,这样点下去,马上就售罄了啊!我得家去现做!” “不急不急。”池桃安慰她,“咱们就定了一天各二十斤,先到先得,晚了的就明儿个请早嘛。” “啊?”阿楚愣愣的,“那不是得罪了客人吗?” “咱们这是饥饿营销。你放心吧,咱们家只会越来越出名。” 原先在迎宾楼时,邵成就见过池桃将每日供应的豆干都限了量,因此明白池桃的意思,跟着安慰阿楚:“你就听桃儿的吧。再说,你这小身板,再多了做起来也吃力。就是有我们帮你,可那主要的步骤也只得你一个人能做。” 阿楚骄傲地挺了挺胸脯:“那是。我现在可是…..那个什么专业西点师!” 午时前后,店里的客人渐渐少了,几人轮流在后头用了午食。贞贞睡了一上午,小脸红扑扑地坐在柳十三怀里,小口小口地吃着柳十三喂的饭。 池杏见柳十三带的不过是两个的馍,就着炖菘菜吃着,伸手夺了下来,把自己带的三鲜馅儿包子塞给柳十三:“给娃吃这个。” 柳十三还要推辞,池桃也在旁道:“孩子还小,多吃点总是好的。” 柳十三这才低声谢了,池桃笑道:“不如店里的午食包给柳姐姐吧?咱们回家还要忙着,顾不上预备午食,不如把菜钱给柳姐姐,每日早晨做了来。” 第六十八章 秘方 “这个主意好。”池杏马上赞成,“有时候忙起来咱们还要从外头买了吃,还不如让自己人做。” 柳十三知道这是变相帮着自己,受了太多恩惠,反而不知道怎么说了,贞贞却在自己怀里奶声奶气道:“我娘做的好吃着!” 众人笑起来,柳十三轻轻刮了刮贞贞的鼻子,轻声谢过了,便说定以后由柳十三负责店里的午食,一个月三两银子的额度,一应米粮菜肉都包在里头,剩下的便算是工钱。 其实每日在店里吃饭的也不过四五人,普通人家一月的饭钱也就二三两,还要算上早晚,三两已经是绰绰有余,以后柳十三便下工以后赶到珠市口去买了上好的菜蔬,每日早起变着花样地做,又从池桃手里学了好些法子,渐渐地也练出了一手好厨艺,这是后话。 午后渐渐地客人又多了起来,一个身着紫衣的少女在门口探了探头,回身招呼一个粉衣少女:“咱们在这儿歇会儿吧。” 粉衣少女笑吟吟地上前挽了紫衣女的胳膊:“宁宁,这门面也太小了。不如咱们去前头的兰因园,又大又有雅间。” 池桃到柜上装了一碟子小饼干要拿到后头去给贞贞吃,听到“宁宁”二字不由看了一眼,原来正是谢遥之妹谢宁宁。 谢宁宁却饶有兴致地拉着粉衣少女走了进来:“你看它外头写了有新鲜吃食卖…..咱们也尝尝。”小声笑道,“兰因园是你家的生意,可咱们也得知道别人家都在卖什么啊。” 二人坐在了靠窗的座位,小丫鬟站在身后,招手叫柳十七:“过来。” “来了。两位小姐要点些什么?” 谢宁宁一歪头:“两杯奶霜红茶,还有你这些点心,各来一碟子。” “好嘞。”柳十三应了,从后厨端了红茶,又在柜上取了点心端到桌上,“两位慢用。” 谢宁宁与那粉衣少女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吃着点心:“颂莲姐姐,若是你家的兰因园也有点心就好了。” 叫颂莲的少女摇头:“这家店古怪,总有新奇吃食。我娘开的兰因园只有饮子,家家都做得,刚开始捧场的人多,生意还好,现在都不太行了。”又放下杯子叹了口气,“我娘说兰因园是给我出门子做陪嫁的,可现在一直亏着。” 颂莲正是刘常侍的次女,与谢宁宁身世相似,都是虽为庶出,却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且生身姨娘都极为得宠,因此素来走得很近。 谢宁宁便道:“我帮你问他们做这点心的方子来,让兰因园也做,岂不是好?往后咱俩便不用来这儿了。”便又招手叫柳十三,指着曲奇:“这个倒好吃,怎么做的?” 柳十三笑道:“小的只是跑堂的,可不知道这厨上的事情。” 谢宁宁脸一沉:“我不过是问问你做法,莫要推三阻四。” 柳十三赔笑:“我是真不知。” 谢宁宁扬了扬脸:“那行,你把厨子叫出来。” 池桃本来就在暗暗关注着这一桌的动静,见谢宁宁有意刁难柳十三,便过来了:“我便是厨子,两位有什么指教?” 谢宁宁见是一个貌不起眼的年轻小子,鼻孔里哼了一声:“我们看你这做的有些意思,问问是怎么做的。既然你是厨子,便细细说来就是了。” 池桃笑道:“小店还要靠这门手艺谋生,且厨下的事情,小姐未必十分爱听。” 那粉衣少女拉了拉谢宁宁的衣角:“人家看不起咱们,不想说,你快别难为人家了。” 谢宁宁涨红了脸,甩开:“我让你说,你乖乖说来就是了!我又不抢你生意!”声音颇大,春凝雪本来就是靠屏风隔开的座位,正常说话可以隔音,但声音大些便能传得满堂皆闻,此时隔壁的屏风里便略略有些动静,有人便打发了丫鬟出来看。 池桃十分不喜这样刁蛮的贵族小姐,故意道:“谢小姐何必喊叫?小店给您免单就是了。” 旁边的屏风里便是一声轻笑:“原来是谢小姐?” 谢宁宁气得嘴唇直发抖:“谁在那边?!鬼鬼祟祟的!” 屏风后头转出一名华服少女,不过二八年纪,生得珠圆玉润,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圆润:“谢小姐虽然是姨娘养的,谢大人总不会连你喝碗饮子的钱都不给吧?真是丢脸。” 谢宁宁见到那少女,气势便不由矮了一截:“你,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那少女却是户部尚书柳宗宪之女柳若明,柳宗宪的官职正正压在谢南上头,柳若明又是正室嫡女,自来看不起这些庶出的女儿,自然不把谢宁宁放在眼里:“人家开门做生意,怎么你来得,我来不得?”她虽然不与谢宁宁等人来往,却也认得刘颂莲,瞟了刘颂莲一眼,对谢宁宁道:“有人拿你当枪使,你可别糊涂脂油蒙了心,白白落一个跋扈的名声。” 刘颂莲白净的小脸涨得通红:“柳姐姐,你…..”眼泪转了几转,便要落下来。 “我怎样?”柳若明笑意盈盈,用帕子扇了扇风,“我自然是想怎样便自己去说,可不躲在人背后鬼鬼祟祟的。兰因园本来就是模仿春凝雪,又想来要人家的秘方…..啧啧,只怕到了皇上面前也说不出你有理来。” 刘颂莲的父亲不过是五品常侍,不过中书省自来清贵些,可哪有惹得起柳若明?脸色通红地给柳若明福了福:“扰了柳姐姐了,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一步。”便匆匆放了一块碎银子在桌上,拉着谢宁宁便急急忙忙地走了。 池桃也对柳若明作了个揖:“多谢柳小姐出面解围。” 柳若明一笑:“我也不是为了你这小店,若是由着谢姑娘闹开了,我爹知道我在场却袖手旁观,定会责骂我。” 池桃再次谢过,便也不再多言,从后厨从做给贞贞吃的带骨鲍螺里拿了四枚放在碟子里,亲自端到柳若明的隔间内:“这是不卖的,还请柳小姐赏脸尝尝。” 柳若明本来与一名少女对坐饮茶,哪里会将赠送的小食放在眼里,挥挥手便叫池桃退下,对面的少女却“呀”了一声:“是带骨鲍螺?”她兴奋地抬脸看着柳若明,“不知与宫里那种可一样?” 柳若明来了兴致,拈起一枚放进嘴里,也是眼睛一亮:“正是呢!”她叫住池桃,“这是宫里才有的点心,你家怎么会有?” 池桃微笑:“许是教我的师傅也教过宫里的御厨。这道是不往外卖的,只是柳小姐以后若是想用,提前一日打发人来告诉小店,小店特为柳小姐备上就是了,您是我们的特别贵宾。” 柳若明原本只是不想看谢宁宁出丑才出面打发了她,没想到一个小小厨子如此行事,笑道:“你倒乖觉。”她不是傻子,春凝雪把她当成特殊贵宾招待,自然也就靠在了她身上。她自来在京中贵女中极有话语权,春凝雪以后的生意自不必说,不过春凝雪行事让人熨帖,又极有面子,她倒也乐意。 头一日的生意总算结束了,池桃帮着结了账,邵成便下了栅栏,阿楚早就心里急急忙忙地想回家预备次日的小食点心,因此几人急急地去后街采买了些食材,就与柳十三母女告别各自回家。 邵成左右手都拎满了东西,阿楚和池杏边走边咬耳朵,盘算着今日的盈利。池桃跟在后头,却总觉得后面有人影影绰绰地缀着自己。 她不动声色地站在一个卖小儿玩意儿的摊位面前,假装挑拣着,不经意地猛然回头一看,果然一个黑影匆匆闪到了大树后头。 还是那日那尖嘴嘬腮的男人,兰因园挂名的老板! 池桃慢慢挑了几个色彩鲜艳的摩合罗,付钱给了老板,便提着匆匆追上池杏,一同说笑起来。 藏在树后头的赵国山舒了口气,按了按砰砰狂跳的心脏,啐了一口在地上:“吓死老子了。”又见几人身影渐渐远了,连忙追了上去。 还没走到家门口,池桃便问阿楚:“啥时候做点心?” 阿楚有些奇怪池桃为什么嗓音突然变大了,还是答道:“到家洗了手就做呗,横竖还有好一会子才做晚食呢。” 池桃“哦”了一声:“你记的那本秘方可收好了。” “知道啦知道啦,睡觉都枕在头下面呢。” 几人进了家,各自忙活起来。赵国山在外头转了几圈,见天色尚早,有路过的见他只在外面晃悠,向他投来了疑惑的目光,便不敢再呆下去。心中暗自合计了一番,既然那最小的丫头手里有秘方,只要自己悄悄偷了来,何愁兰因园生意差了?计较定了,便抽身回家自去筹备。 入夜,池家里里外外的灯火都熄了。 一个黑影悄悄从后院翻进了池家。 赵国山其实早就趁白日无人探过池家的路,也里里外外地寻摸了半日,除了几个古怪的似乎是纺线用的摇车以外一无所获,有个烤炉也不算新奇,刘大人府上也有厨子能用烤炉做烧饼的。但他也算是摸清了池家的布局,那年长些的青年人像个长工,独自住在前头耳房里,那小子和春凝雪收钱的是一对儿,住在正房东屋。还有就是那个小丫头是这家的妹子,自己住在正房西屋。 所以,只要悄悄摸进西屋,把枕头下的秘方偷走就行了。 他从怀里掏出匕首,从门缝里插进去,一点一点挪动着里面的门闩。 第六十九章 捉鳖 半晌,他头上的汗都快滴了下来,才听见一声轻微的“嗒”声。 他心头一喜,轻轻推开门,贴着墙壁摸到西屋门,又故技重施,用匕首挑开了里侧的门闩。 借着一点月光,他悄悄摸到床边,仔细听了听,床上的人似乎睡得正香,便将手往枕头下面摸去。 果然有一本薄薄的册子….. 赵国山喜不自胜,他是刘家的家生子,父母都是有头脸的管事,自小也是被奴才捧着抱着长大的,又少人教导。为了寻求刺激,小时候没少带着人偷鸡摸狗,怎么样,到了这年纪了手艺还没落下! 他慢慢将册子抽出来藏进怀里,却听见床上的人大喝一声:“有贼!抓贼啊!” 是个男声,声音响亮如洪钟,几乎将赵国山吓得魂飞魄散。 几乎同时,院子里和屋里的灯同时亮了起来,院子里也有人喊起来:“抓贼啦!家里进贼啦!”还敲了几声锣,险些把赵国山的胆子震碎,本能反应地后退了几步,差点撞倒身后的凳子。 床上的人却并没有趁机抓住他,赵国山惊喜不已,飞快地向外跑去。 只要出了池家大门,拐进巷子里,那就没人能抓得住自己了…..。 院中灯火通明,他冲到大门口,抖着手拉开门闩,却发现大门依然被关得死死的。 在外面卡住了?赵国山慌乱地用力摇晃着大门,不敢回头看有没有人追上来抓自己,不知过了多久,那门方才被他推开。 因着用力过猛,赵国山一个趔趄险些跌到地上,还没来得及抬起头,一个黑黑的影子便从天而降。 重重的木棍雨点般打在身上。 “有贼呀!大家快帮忙捉贼!”池桃手下不停,嘴里也不忘提醒从隔壁走出来的邻居。 街坊里闯进了贼人是大事,今日能偷这家,焉知明日是不是要偷自己家?已经有热心的邻居跑着去叫街上巡逻的衙役,也有人返回自家拿了绳子来:“快捆起来,别让贼跑了!” 邵成也拿着绳子从门里跑出来:“贼人偷了我家的秘方!” 池桃见人已经被自己打得抬不起头,方才住了手,邵成便紧着上来捆了赵国山,两个巡夜得衙役气喘吁吁地跑来:“贼人在哪?” 众人齐齐指着缩地上被捆得像个粽子似的赵国山:“就是他!” 衙役见人已经被捆了,便不再着急,上前察看一番:“兀那贼人,姓甚名谁?” 赵国山用力仰起被打成猪头样的脸:“不是,不是,误会了,我不是贼呀……” “还说不是!”池桃扔掉手中的棍子,分开众人上前,从赵国山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半夜三更,翻墙到我家里,还偷了我家的祖传秘方!” 邻人纷纷作证:“是呀,是呀,我们亲眼看着这贼人从这家里跑出来的…..” 赵国山欲哭无泪,难怪敲锣打鼓的喧闹,又容许他在门口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跑出来,原来是这家设好的圈套,得等着邻居们出来做个见证! 衙役接过池桃手中的小册子翻了翻,见满本都是奇奇怪怪的符号,有的是个圈拖着个尾巴,有的是个竖线又往右勾了一点儿,不由好奇:“这是秘方?这曲里拐弯写得是甚?” 池桃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是我家祖传的秘方,原本是口传的,我怕忘了便想记下来。可我不识字,只能自创了一些符号…..” 衙役了然,他家媳妇儿也是个不识字的,惯常家里记账本子,不是用点,就是用圈,再不然就是画个线,别人看不懂,她自己心里可明白着。 既然有苦主,有人证,有物证,衙役也不用多说,把册子收了,上前套了赵国山的脖子:“走吧。”又对邵成道:“估摸着明日就上堂,你们一早就到衙门口等着。”他见邵成年龄大,便想当然地以为邵成是这家的主人。 邵成作揖:“多谢两位差大哥了。”相送了几步,神不知鬼不觉地塞了个银锭过去,“半夜三更的,两位大哥辛苦巡街,还拿住了贼,有二位这样的好差人,真是百姓的福气。” 衙役暗暗掂了掂银锭子,足足有五六两,心想这家人倒是有眼色,冲同伴使了个眼色,对邵成更加和颜悦色:“不辛苦,这也是不负咱们大人的嘱托。你们放心吧,这贼人今日定会看得死死的,哥几个必定好好伺候着。” 阿楚藏在人群后头,捅了捅池桃的后腰,有些着急:“我的那本呢?” “嘘。”池桃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音压得很低,“你的好好儿的收着呢。” 次日一大早,邵成便先去了趟春凝雪,在门口张贴了告示,昨日家中夜闯贼人偷盗秘方,今日过堂,暂停营业。 偷盗秘方又被抓住,这可是新鲜事。 来往的路人本来没注意春凝雪的,见到大红告示也不自觉地停下脚瞧瞧是什么,本就是春凝雪常客的,自然更加关注。 不多时,便有好事的闲人抬起脚往京兆尹衙门:“走,看看热闹去。” 有夫人小姐爱吃春凝雪的,家中丫鬟婆子清早上街采买,见了告示,回家忍不住到夫人面前抓乖卖好,当个新闻添油加醋地告诉夫人,有的夫人便也好奇,也为了添个谈资,便打发了人到衙门来瞧。 因此还没过堂,衙门口便已经围上了一小圈人。 邵成和池桃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慢悠悠地在家中吃了早食,踱到衙门口,刚好昨日的衙役匆匆跑出来,一见他们喜道:“正要去传唤你们呢,省的我跑这趟了。” 池桃把衙役拉到一边:“昨儿那贼没怎么着吧?” “没有,没有,捉贼捉赃,还能怎么着?老爷已经到了,快进来。” 说来也怪,衙门里外就隔着个敞开的大门,一跨过门槛,气氛却严肃冷静了许多。 堂上坐着的大人约莫四十左右,留着三绺长长的胡须,相貌俊朗。赵国山已经跪在了堂前,死死地垂着头。 衙役低声道:“这是我们罗良罗大人。”不敢再多关照,肃然站到了一旁。 罗大人适时地开了口:“堂下何人,状告何事?” 邵成便上前跪在地上:“小民邵成,家住竹枝巷。家里在珠市口大街开有一家卖饮子和小食的店铺春凝雪,这贼人已经在店门口鬼鬼祟祟地转了几日。昨半夜,小民正在床上睡觉,忽然觉得有人在枕头下面摸来摸去,因此叫了一声,他就急匆匆地跑了。” 罗良其实已经听衙役说了来龙去脉,这种几证俱全、抓了现行的案子,其实审讯也就是走个过场,不过他还是很负责地追问:“然后呢?” “我这兄弟机灵,听见声音就拿了棍子守在外头,等这贼人跑出去,刚好捉住。许多邻居都亲眼见着了,也是看着从他身上搜出的秘方,昨日已经交给差大哥了。” 罗良翻了翻衙役呈上来的证物册子,一个字也不认识,但也不碍事,放到一旁:“传证人。” 衙役们早已叫了几个竹枝巷的邻居在外头候着,一一进来说了昨夜的情形。 池桃忽然“呀”了一声:“昨儿夜里天黑我没看清,今儿见着了才看出来,这不就是兰因园的赵老板吗?!” 一言既出,门外看热闹的人顿时议论纷纷。 一个像是少年的声音尖着嗓子在人群后头:“哎呀,可不就是!兰因园好不要脸,生意做不过别人家,就打这样的下作主意!” 赵国山大骇,他本来想着拼着自己挨打坐牢,也不能透出兰因园来……如今露了行迹,自己保不住不说,恐怕兰因园也保不住了! “兰因园?”听起来很是耳熟,罗良思索了一下,想起原来夫人曾经闲话时提起过,春凝雪本来是独一份的饮子铺子,后来街尾又开了兰因园,档次高了许多,只是卖的饮子平平无奇,去了两次便不想再去了。 那也难怪这赵国山会去偷人家的秘方。 他轻咳一声:“赵国山,你还有何话说?” 赵国山把心一横:“我不是兰因园的老板,只不过是个吃闲饭的伙计!嫉妒春凝雪生意好,想去看看他家到底是怎么做的…..” 罗良心中皱眉,不过是不是老板倒与律例无关:“既然认了,便画押吧!按律打五十大板,流放北疆!” 五十大板,不死也成了残废,更不用说就算侥幸没死,还要受流放千里之苦,十有八九会死在路上。 “不行!”外头扑进来一名中年美妇,头上珠冠摇摇欲坠,“都是我指使的,罗大人手下留情!” 堂上堂下一片哗然,罗良连拍了几次惊堂木才肃静下来:“何人咆哮公堂?” 中年妇人衣饰华丽,满头珠翠,神色仓皇却带着几分倨傲:“兰因园是民妇出钱开的,这人是民妇的哥哥,受我指使才去偷盗秘方的。” “你又是何人?” “我乃刘常侍刘大人的家眷,兰因园也是刘大人的私产。” 如今只有一位刘常侍,名刘棣,官职不高,但权力不小,在官场中一贯是笑眯眯的老好人,关系网颇为复杂。 第七十章 得饶 赵国山大急:“你,你…..哎呀!你出来干什么!” 原来这妇人正是赵国山的亲妹,被刘棣纳为小妾,育有一子一女,在刘家颇得宠爱,这才得了银钱,嘱托自己哥哥在外头做个生意,好贴补一双儿女。女儿刘颂莲来过春凝雪以后,与赵姨娘嘀咕过几次,赵姨娘挂在心里,也光顾几次,觉得利润又高、看起来又不难,因此便照猫画虎也开了一家专卖饮子的店铺。 只是没想到饮子中也有许多讲究,春凝雪的几味招牌硬是仿不出来,店里做的那几样,富户人家厨下都能做,穷人家又来不起高哪里消费的兰因园,因此自开张热闹了一段时间以后,生意就每况愈下。 今日本是她与女儿颂莲上街逛,顺便到兰因园坐坐看看情形,却正好撞见伙计飞跑回来,惊呼瞧见赵老板在衙门里跪着。她惊得三魂走了两魄,拉起女儿便带着人到了衙门。 刘颂莲脸皮烧得慌,悄悄掩到堂上拽赵姨娘:“姨娘,他应了他做的,你先跟我回去想办法…...” 赵姨娘焦急不已:“要打板子了,你舅舅哪里受得住?” 刘颂莲听着外头的窃窃私语,又听着几声疑似“姨娘养的”“原是奴才”的话,像是有人在讲解着自己的身世,不由跺着脚急道:“哪里来的舅舅?不过是咱们家后门上看门的罢了!你快跟我回去!”她低声威胁赵姨娘,“你若不走,我便回去禀告夫人说你在外头丢人现眼,到时候爹爹也保不住你!” 赵姨娘呆了一呆,似乎不认得自己的女儿,赵国山在地上焦急道:“小姐说得对,你快走,快走。” 刘颂莲趁赵姨娘怔忪,使了个眼色给跟来的婆子,几个人一起上手把赵姨娘拉了出去塞进轿子,飞快地走了。 赵国山这才松了口气。 罗良看了半日的戏,心里已经知道来龙去脉,既然扎手的人自己走了,便清清嗓子,正待说话。一旁的池桃忽然跪下:“禀告大人,小民忽然觉得这赵国山虽然到小民家偷东西,但似乎也没有太坏。可否请大人从轻处置?” 罗良本来心里也在犹豫,刘棣此人人称八面虎,说的就是他和谁都能攀扯上几句关系,这赵国山是他小妾的哥哥,若五十板子打死了,恐怕不妙。但他是坐堂的大人,总不能徇私枉法,此刻见池桃开口,自然乐意顺水推舟:“若事主不愿追究,打二十板子以作惩戒就是。” 赵国山本来料定不死也脱层皮的,忽然听见对方说不追究了,大惊大喜之下,连忙叩头:“多谢大人,多谢池小郎君,多谢邵郎君。” 池桃侧过身子:“若有下次,请大人一并再罚。” “不敢了不敢了。” 过堂已毕,池桃也不想观刑,拉着邵成便回了家。 邵成不解:“闹了这么一晚上,你就轻轻的饶过他了?” “不打落水狗呀。” 邵成想了一会儿,笑起来:“我知道了,你是看这人对自己妹子真情实意,不想着怎么借刘大人的势脱罪,反而想自己顶了不连累妹妹,对吧?” 池桃偏过头一笑:“我欺软怕硬的呀。知道他有靠山,自然不想追究了。” “少来。” “不过这样一闹也好,没人再觊觎秘方了。” “怎么说?” 池桃狡黠地眨眨眼:“你忘了,我昨天写的那本秘方,已经被衙门收做证物了,就算是过几天他们还记得还给我,可不知道过了几道手,想看的人都看过了。可我说了那是我自创的符号写的,谁能看懂?到时候人都知道咱家的秘方即便被偷了也没用,家里自然就安全了。而且呢,事情已经闹大了,都知道咱家是独一份,别人想着办法偷秘方,万一哪天市面真有仿品出来,民众也会觉得是用了下作法子偷了咱家的,你说还有谁会动这心思?” 邵成笑着摇头:“明明就是你心软,还不承认。白白耽搁这一天的生意。” 二人到了家,却见观风坐在门口。 一向跑腿都是听雨,池桃只见过观风一次,上前见了询问来意。 观风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公子说,请您这两日准备准备,他已经备下了个宅子,先请您住过去。” 到婚期还有不到二十日。 池桃应了,晚间与池杏阿楚等人说了,只说谢遥有要事托给自己,须得离开一段时间,会经常捎信回来。家里的一应大小事务都托给邵成。 她悄悄与池杏道:“我这一走,时间不会太短。你们只管与邻居们说我出门做生意去了,过上几个月,你们就说我已经在外地另外娶妻不回来了。你俩的亲事就赶紧张罗起来。” 池杏的眼睛红红的:“到底是去哪儿啊?也让我放心啊。” 池桃安抚地拍拍池杏的手:“就在谢府里帮帮忙。”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从怀里摸出一张户籍给池杏,“这是谢公子给我们做的户籍,你收好了。” 池杏也认得字,看纸上户种、原籍贯、现籍贯、居住地、各口姓名、性别、年龄一应俱全,名字和年龄是自己的,原籍贯却是常州,祖上为常州池氏,祖父为归德郎将池大中。 “这,这是假的吧?” “是假的,不过比真的还真。”池桃低声道,“这池大中已经去世多年了,这个池家现在一个人也没有,谢公子已经打通了关节,都没有问题。往后你我就是祖籍常州的池家后人,因为家里没落没人了,只得咱们姐妹俩在京城求生。姐姐可要记牢了,青山村这个地方你连听都没听过。” 自从从青山村出来,姐妹俩其实一直是没有户籍的黑户,所幸没过多久就攀上了谢遥这棵大树,才没有被查问过户口,否则早已被捉拿回去。这也是为什么池桃迟迟没有张罗邵成和她的喜事的原因,没有户籍就不能到衙门登记。 池杏小心翼翼地把户籍收好,一面欣喜终于彻底没有了身份上的顾虑,一面还是担忧池桃:“你在谢府里做什么?” 池桃拣着能说的说了,再真真假假地续上一些:“其实是谢遥的娘心情不好,让我进府陪陪。不过他想我以贵妾的名分入府,许多事方便些。” 池杏大惊失色:“这样的嫁娶大事,你怎么也不与我商量?!” “哎呀,不是真的嫁娶…..就是我在府里陪他娘两年就完了。” “那,那更不行!”池杏气呼呼地站起来,“一辈子的事,怎么能如此随意?” 池桃把她按回椅子:“姐,你别想得太严重。我本来就不想成亲,这回只是帮帮谢公子。” 她好说歹说,池杏总算相信她矢志不嫁人的,但又更是担忧:“那怎么行?” 池桃扶额头痛,只得换个思路再劝:“所以姐你看,我本来不想嫁人,如果这回进了谢家觉得嫁人也不错,兴许就弄假成真了不是?” 池杏细细一想,觉得有几分道理,但另外的担忧又来了:“可终究是做妾……姐不愿意。” 这时代的人,其实并不以为到富贵人家做妾是见不得人的事,恰恰相反,像池杏池桃这样出身的女孩子,若能嫁到小乡绅小官宦人家,哪怕是个妾,一般人看来也是烧了高香了。像池杏这样想,是真心担心妹妹在谢家因为身份的原因受了欺负。 池桃明白池杏的心思,笑着握住池杏的手:“姐,我不会受气的,你放心吧。” 又苦苦开解半晌,池杏方才红着眼睛应下了这个事实。 第三日,池桃本来也没多少衣饰,只把一些用惯了的器皿调料并原先收到的匕首簪子、吹管等防身的武器带了,叫了一辆马车来,在门口与众邻居告别,只说要去走生意,便登车去了。 行至街角,观风正在等,池桃下了马车又换上一乘青布小轿,往太平大街而去。 谢遥给池桃准备的宅子在太平街平安里,也是个三进的宅子。 池桃在轿内已经换上了女装,待到了门口,便有迎着的人上来掀了轿帘子,扶池桃下了轿。 门内站着两名丫鬟、一名嬷嬷,与池桃行了礼:“奴婢见过池姑娘。” 观风道:“这是公子与池姑娘备下的人,到时候作陪嫁一同带到府里的。这几日池姑娘住在此地,与她们熟悉熟悉。” 池桃点点头,每人给了个荷包:“以后仰仗三位多多照顾。” 观风便自去了。丫鬟便活泼了些,池桃问道:“你们都叫什么?” 两个丫鬟一名璧月,一名婧雯,都是十六七岁上下。嬷嬷姓常,肤色黧黑,穿着朴素,看起来有些苍老。 来时观风已经嘱咐池桃,常嬷嬷在谢遥年幼时的乳母,因为谢遥出事而被牛老夫人赶出了谢府,当时说是回了老家。这两年才被谢遥寻到,安置在了这个隐秘宅子里。两个丫鬟是特意为这次入府买的,已经在常嬷嬷手里调教了好一段时间。 第七十一章 进府 常嬷嬷的身份不同寻常,池桃便特意留下了她:“嬷嬷请坐。” 常嬷嬷连忙屈膝:“姑娘客气了,奴婢岂敢。” “您是谢公子的乳母,不用这样。”池桃将她按在椅子上,“您知道我也不是真的谢府姨娘,您不要自称奴婢了。” 常嬷嬷却道:“但您入府是为了保护公子和夫人,比做姨娘更让人敬佩。” “我有一事不明。您本来就是谢府的人,忽然回去,不怕被认出来吗?” 常嬷嬷摇头:“我是永平侯府选出来给公子当乳母的,在谢府时只在夫人房里,从不出去走动。再说,”她摸摸自己的脸,自嘲地一笑,“已经过去了十三年。我今年才四十岁,看起来却像六十岁,谁还认得?” 常嬷嬷虽然身上穿得料子尚算精细,但确实脸上、手上都十分粗糙,像是吃了许多年苦的。池桃想起谢遥与自己说过的年幼被劫之事,常嬷嬷既然是他寸步不离的乳母,想必在其中也遭了算计,便不再多问,叫璧月婧雯进来归置了东西,便只管跟着常嬷嬷学习婚礼上所用到的流程和礼仪。 闲暇的时间过得飞快,二月初十很快就到了。 因为齐王在京,武德帝又一心礼佛,渐渐显露出颓相来,朝廷和民间已经有了议论,“皇上情痴,怕是要步太祖皇帝后尘,到时候皇位舍齐王而谁?”这样的声音渐渐多了。因此华音郡主再次下降,比第一次为给太后冲喜而匆匆嫁到怀恩侯府而隆重了许多。 太后坚持让华音郡主的仪仗从皇宫出来,足足的一百二十台嫁妆,绕着京城走了一圈,方才抬进谢家。 与上次草草出嫁不同,华音郡主身着鲜红华贵的新娘服,衣摆上是宫中巧娘精工绣制的凤凰于飞纹样,裙角满缀拇指大小的东海珍珠,行动间熠熠生辉。她满面含笑地坐在宽大的轿辇中,身边陪着的还是绮云。 绮云也换了一身鲜亮衣裳,从怀里摸出个荷包:“郡主含片参吧,怕是好半天才能进食了。” 华音依言拈了一片放进口中,以手抚住胸口:“不知怎的,这回紧张许多。” 绮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上次不过是王爷的布局,算不得真。这回王爷说了,谢家姑爷才是他择定给郡主的,自然会紧张。” 华音出了一会儿神:“也不知道我娘怎么样了?” 绮云悄声笑道:“夫人跟了王爷这么多年,什么时候不好了?您虽然在别院长大,可也是金尊玉贵,比那些王府里的孩子还要体面好些。不说别的,那个…...原先的华音郡主,还是嫡出呢,王爷不也为了您,把她赶走了吗?您才是真正的郡主,以后说不定还是公主呢。” 华音这才转忧为喜,又道:“多亏父王早早把你送到我身边,指点着我学这学那,否则我什么也不懂。” “既然王爷指了我来,自然是全心照顾好您了。不过,今日除了咱们,可还有人要进谢家的。” 华音郡主的脸色马上拉了下来,恨恨道:“我看这谢遥也是个聪明人,怎么偏偏办出这样的事来?让一个平民丫头和我一天入府!” 绮云见她手里的帕子已经被扭成了麻花,怕她这时候犯了左性:“咱们昨天怎么说的?您是正房夫人,又是郡主娘娘,她不过一个猫儿狗儿,打发了也就罢了,今日可千万别起冲突!”齐王坚持结这门亲,无非因为谢遥是朝中的新贵,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还把持着半个御林军,若真到了那一天,是必不可少的助力。 绮云左劝右劝,华音才吐出两个字:“好吧。”绮云松了一口气,心里也纳闷,王爷到底是对自己伺候的这个郡主好还是不好?若说不好吧,虽然被养在外室,可吃穿用度只会更奢华,也聘了夫子嬷嬷来精心教养着,又趁真正的华音郡主上京的机会偷龙转凤,将自家郡主偷换了进来,得到了太后娘娘的宠爱,给了铁板钉钉的郡主身份;若说好吧,可先前让嫁给怀恩侯…..令人捉摸不透。 这边池桃就简单许多,她是妾侍的身份,没有嫁妆,只一乘红色的小轿,带了常嬷嬷并两个丫鬟,后面一辆马车拉上平时惯用的东西,便在吉时从角门进了谢府。 给她住的是一处小两进的院子,门首写的“茜雪斋”三个字,进门便见院中数株红梅正自怒放,含香吐蕊,衬着一点昨夜的残雪,十分耀眼。 这处院子属于谢遥的松竹斋,但离谢遥和郡主所住的正房稍远,离府里的花园子却极近,正合池桃的心意。 前头锣鼓喧天,应是郡主的仪驾进门了。 今日其实池桃并没有什么事,她让璧月给卸了妆面,把粉色的喜服脱了换上家常的衣裳,便叫了茜雪斋里原来看院子的嬷嬷进来:“嬷嬷怎么称呼?” “奴婢姓田,专门管洒扫的。”田嬷嬷连忙行了个礼,“除了我,咱们院里还有两个小丫头,管着跑腿、传饭这样的杂事。” 这么说,不算自己,院子里一共是六个下人。一个小小的妾侍而已…… 池桃皱眉:“这么多?别人的院子里也这么多人吗?” “不多,不多。”田嬷嬷连忙道,“咱们府里就老爷院里有一位林姨娘,手底下十来个伺候的人……” 原来如此,府里唯一的林姨娘地位不同寻常,并没有先例说普通妾侍院子里几个伺候的人。 池桃让璧月抓了一把钱给田嬷嬷:“这几日辛苦了,给嬷嬷打酒喝。” 田嬷嬷欢天喜地地下去了,心里想着果然这个新姨娘如传言一般,是少爷亲自看中的人,出手这样大方。 池桃又让璧月叫了小丫鬟进来一一认了,一名小梅,一名小雪,看来是根据这个院子起的名字,也赏了钱,又抓了一把松子儿糖。 婧雯悄悄走进来:“姑娘…..” “往后要叫姨娘了。” 婧雯瘪了瘪嘴:“姨娘,我刚才看了,院子里有小厨房!” “哦?”池桃来了兴致,跟着婧雯到小厨房看了,厨具一应俱全,锅碗瓢盆锃亮,她拿起一个光滑的陶盆摸了摸,心中不由一晒,谢遥还指望她做饭,预备得倒是齐全。 晚食是小梅从大厨房拎了食盒来,种类倒也丰富,婧雯帮着把饭菜摆到桌上,小梅才十三岁,性子活泼,道:“池姨娘晚食的份例是三道菜,一道汤,一道粥,还有一道主食。” 池桃见饭食虽不出色,倒也可以入口,便点点头:“知道了,你倒机灵。” 小梅得了夸赞,欢天喜地地下去了。 当晚是谢遥与郡主的洞房花烛夜,虽然原先已经说明了,郡主年龄尚小,为身体子嗣计,要一年后满了十五岁方可圆房,但总也要走个过场。池桃这边早早地便吹灯歇了。 次日一早,常嬷嬷便将池桃喊了起来,紧着梳妆打扮。 池桃看外头都还黑着,打着哈欠:“这么早,去哪儿啊?” 常嬷嬷把帐子勾起来:“今儿少爷和郡主一早就要去给老爷夫人请安的,姨娘要赶在他们出门子前头,先去给少奶奶献茶。” 池桃在心里哭了一声,银子没有那么好赚! 入乡随俗,既来之则安之。 池桃听话地净面梳头,由着璧月给自己挽了个中规中矩的圆髻,她的首饰大半都是谢遥预备了给她带来的,自己都还不熟悉,璧月从首饰盒子里拿了一支垂了三四寸的红宝石步摇来在她头上比划,常嬷嬷连忙上前:“不戴这个。”便从盒子里捡了一枚羊脂玉掠发,一支同质地的簪子给她戴了,又从院子里剪了两朵红梅来,埋进池桃的发髻里,方才满意。又指挥着璧月和婧雯给池桃穿上一身浅绯色褙子,配着白绫里裙。 池桃其实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很少以女装示人,少有的几次也都是扮做丫鬟,头上身上都简单。今日打扮了起来,池桃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不由觉得有几分陌生。 婧雯抿着嘴笑:“姨娘俊得很。” 池桃回过神来:“走吧?” 常嬷嬷端了一碟点心来:“不急不急,您先用两块点心,喝口茶。等会不知道什么个情形,若是拖得时间久了,没用早食当心头晕。” 池桃感激地冲常嬷嬷一笑,就着常嬷嬷的手吃了两块,又忙忙地端了茶盅漱口,这才由着璧月给披上一件猩猩毡披风,让小梅引着往正房去。 正房里显然也是才起,丫鬟进去传了话,好一刻方才出来回话:“郡主娘娘尚未起身,请池姨娘略等。”虽说让她等,可并没有让她进去。 池桃了然一笑,便站在屋檐下,打量着正院的布局。 正院是个宽敞的三进院子,院内足有足球场大小,不过想来是谢遥有时会在院内习武,院子里并没有很多装饰摆设,反而在角落里有一个架子,像是放置刀枪剑戟的,只是现在空空如也。 没过多久,有丫鬟出来掀了帘子:“娘娘请池姨娘进去。” 第七十二章 回护 常嬷嬷捏了捏池桃的手,低声道:“就按奴婢同您说的那样做就妥。” 进到厚厚的夹板门帘里,一股暖风迎面扑来。方才在外头并没有觉得冷,此时被这带着浓浓熏香味儿的暖风一扑,身上倒觉出了凉意。 堂上垂红挂绿,十分喜庆,中堂还贴着大大的喜字。喜字下头的紫檀木椅上,一左一右坐了谢遥和华音郡主。 华音郡主一身大红,头上插着九凤衔珠钗,左右分别垂下了四股珠络,珍珠个个有莲子米大小,凤身则是密密的红宝石镶成。耳朵上、脖子上、手上是成套的红宝石头面,红宝石每粒也有指甲盖大,一身流光溢彩,十分华贵。 一旁的丫鬟端了茶盘上来,池桃在心里默念着“契约精神契约精神”,接过茶盘,在郡主面前跪下:“请娘娘喝茶。” 华音接过茶盅喝了一口,略微扬了扬脸,身边的绮云便递了个荷包给池桃:“娘娘赏池姨娘。” 池桃恭恭敬敬地接过荷包:“谢娘娘赏赐。” 谢遥在旁边咳了一声:“一起去见过老爷和夫人吧。” 华音一噎,正待说话,绮云在后头轻轻拍了她一下,方才道:“既然少爷说了,你便也一起来吧。” 池桃跟在谢遥和华音后头,心里暗暗称赞常嬷嬷老谋深算:若不是她垫补了两块点心,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上饭了。 知道今日一早儿子和郡主媳妇要来请安,谢南便一大早赶到了榴光院等着,史夫人心中早已对丈夫心灰意冷,不过是不想谢遥难过,才一直面上敷衍着,便对谢南道:“熬了杏仁茶,老爷可要先用一点?” 谢南昨夜歇在林姨娘的绿芜居,因着林姨娘有些怄气被禁止参加谢遥的成亲仪式,一直对谢南淡淡的,也并没有一早起来服侍谢南用早食。如今见有丫鬟端上了一盅杏仁茶,便“嗯”了一声,端起来喝了。 尚未放下,便有丫鬟进来报:“郡主娘娘和少爷来了。” 谢遥与华音相偕而来,池桃低眉顺眼地跟在后头,扮演着一个像模像样的姨娘角色。 请了安,谢遥与华音坐在下首,华音抬了抬眉毛:“父亲,母亲,这是池姨娘。”声音如同黄莺呖呖般好听。 池桃从华音郡主背后走出来,上前行了礼:“老爷,夫人。”按规矩,妾侍不能称呼公婆为父母的。 史夫人见过池桃多次,点点头,身边的红玉便递了个红包过来。 池桃默默地回了原先站的位置,听谢南长篇大论地说了许多训诫的话,方才被史夫人打断:“老爷先去忙吧,我带着他们去见老夫人和婶婶们。”才算完。 牛老夫人是祖母,池桃不必去见,因此便站在榴光院门口,目送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牛老夫人的安寿院,池桃便自顾自地回了自己院子。 说实在的,身为名义上的妾侍,却实在清闲。 池桃在心里默默地规划了每日的安排,每天卯正即起,卯时三刻去正房请安,待郡主用了早食自己再回来用饭,读一个时辰的书,午食自己带着人在小厨房做,用完午食睡一个时辰,下午或是读书或是习字,或者做些新鲜点心。家里是亥正落锁静园,自己便悄悄到花园里跑步一个时辰,活动筋骨。 新婚三日,谢遥皆歇在正院,第四日晚间,谢遥到了茜雪斋。 丫鬟小梅欢天喜地地跑进来:“姨娘,少爷来了。” 池桃放下手中的笔,揉着有些酸的手腕子:“啊?” 身边侍立的璧月也欢喜不已:“快,快换件衣裳…..” 池桃低头看看自己的家常湖色棉布对襟衫子,无奈地站起来:“换什么,这就挺好的。” 谢遥已经阔步进来:“用饭了没有?” “还没。你呢?” “我也没,这儿有什么吃的?饿了。” 池桃想了想:“白日包了些馄饨,我去让人煮了来。”便去小厨房,让小梅生了火,煮了两碗馄饨,连同大厨房送来的几道菜端了上来。 谢遥在外面跑了一天,确实饿了,白胖胖的馄饨浮在鲜香扑鼻的鸡汤里,点缀了几粒翠绿的葱花,池桃又点了些麻油在上头,格外诱人。用调羹舀起一只搁进嘴里,含糊不清:“烫!” 几个丫鬟抿着嘴笑,池桃道:“午间没吃饭么?饿得这么着。” 尚是料峭春寒的天气,谢遥带了些寒气,如今滚烫烫的馄饨下肚,心中十分熨帖,又连吃了几个方才放下调羹,夹了一筷子菘菜吃着:“可不是,跑了一天。” 饭毕,谢遥又过去看了看池桃这两日读的书,皱着眉头品评她的字:“有些风骨了,只是还没什么样子。” 池桃白了他一眼,自顾自把纸笔收起来:“我才练,自然不如你们从小专心练这个的。”她看了一眼丫鬟们都离得远,小声道,“你还不走?” 谢遥也压着声音:“做戏做全套啊,我扛着皇命把你娶进来,总不能当个摆设。” ……. 于是今晚,谢遥厚着脸皮歇在了茜雪斋。 丫鬟们欢天喜地地伺候谢遥洗漱了,还贴心地放下了帐子,从外头把门关得严严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对方,谢遥败下阵来:“我睡脚踏上…..” 池桃也不客气,把被褥从床上搬下来递给谢遥:“好走不送。”呼地一口吹熄了灯。 谢遥翻来覆去地烙了一会儿饼,脚踏又冷又硬,想睡到床上,可又怕池桃翻脸,只得捱了一晚上,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池桃却不管这些,自顾自放了床帐,把边边角角掖得严严实实,一夜好眠。 只是次日等谢遥上朝去了,池桃又睡了个回笼觉,再起来去正房请安时,便觉出了不同来。 先是在房檐下等了半个时辰。 池桃全身裹在斗篷里,看着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她哈了一口气,在空气中形成了一团淡淡的白雾。 进来进去的丫鬟没有一个看她的,池桃眼珠一转,便跟在一个丫鬟后头走了进去。 华音郡主正在桌子前头用早膳,一见她便放下了手里的调羹,正待说话,绮云连忙从后面轻轻抚住华音的背心,皱着眉头:“池姨娘怎么不待传便进来了?” 池桃请了个安,笑眯眯道:“我想着总不好白白站在外头什么也不做,也要来伺候郡主娘娘用早食。” 华音气道:“孤不用你伺候,赶紧出去!” 池桃面上依然笑着:“郡主娘娘宽仁体下,不想我做妾侍的太劳累,可我也不能拿大,自然是要伺候您的。”不待华音和绮云说话,便上前拿了筷子立在桌前,“您想用哪道?” 华音本来就暗恨这池氏女竟然能让谢遥抗旨拒婚,让自己大大失了颜面,还是齐王好劝歹劝,说谢遥年轻有为,生得又英俊,不比慕容凌差到哪儿去,这才点头应了这门婚事。本以为池氏女不过是个小门小户的丫头,会两手厨艺罢了,也就是谢遥没近过女色才被她迷惑,算不上什么对手。这几日见面才发现与自己想象得全不相同。 而且昨日谢遥竟然就大喇喇地去了茜雪斋! 华音冷笑一声,既然想伺候,便让你伺候。 她换上一副笑脸:“难为你有这个心。既如此,便伺候吧。”慢条斯理地用了起来。 池桃本来就是习武之人,只是怕在外头站久了冻病了得不偿失,若论站的久,却不成问题。她笑吟吟地拿着筷子夹了一只小笼包到华音碗里:“您尝尝。” 一顿早食下来,为着多磋磨池桃一会儿,华音郡主足足地多用了一倍的饭量。 绮云扶着她进了内室,埋怨道:“您小心积了食!” “这个狐狸精,故意地不停筷子的给我夹…..”华音郡主本来胃口小,如今吃的多了,只觉得一阵一阵地往上涌。 绮云连忙叫人进来:“去熬一盏浓浓的山楂茶来。” 小丫鬟赶着跑出去传话,还没走远的池桃耳力过人,听见了不由心中一晒。 好在华音郡主是新妇,总归还顾着大面儿上的体面,也不敢十分下手,只是磋磨着池桃或是下厨做菜、或是给郡主念上两个时辰的话本、或是丢了针线给她做,池桃仗着脸皮厚、底子好,又有身边的丫鬟相帮,倒也觉得日子过得并没有十分艰难,只是能自由支配的时间少了许多。 这一日晚间,已经快到就寝的时辰,谢遥却匆匆赶到了茜雪斋。 池桃已经换上寝衣散了头发,连忙随手束了起来:“可是有什么事?” 谢遥挥退了丫鬟,脸色异于平常的严肃:“京城如今不太平,我想请你带我母亲和弟妹,速回金陵避难。” 金陵是谢遥的外祖,宁远侯的祖籍。宁远侯年事已高,早已回了金陵养老。 池桃心砰砰直跳:“可是有大事了?” 谢遥的脸绷得紧紧的:“如今还没有,只是我已经听到风声,恐怕一年之内,齐王那边就要起事了。朝中动乱,我父亲…..”他脸上有讥诮之色,“历来不是什么忠信之人,我只怕他首鼠两端,左右摇摆,弄得家里没有好下场。” 池桃低头沉思不语。 “有些为难你了…..” 池桃摇头:“并不是。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的安全计,你肯定听下人说了这几日那郡主对我的为难,怕齐王一旦得势,她便会对我下手。否则,如今总还太平,不至于连个护送夫人回乡的人就没有。” 这确实是谢遥的心声。 不过他却不能承认:“哪儿啊,我就那几个人手……我先说好了,除了平常的护卫,只有小六还拨给你用,正好你也和他熟悉。” 第七十三章 路途 于是,在华音郡主因为池桃没有一早便来请安大发脾气时,绮云匆匆进来,低声在郡主耳边道:“听说史夫人的母亲年事已高,沉疴在身,史夫人回金陵侍疾了,还带走了池姨娘……” “啊?”华音郡主一愣,随即大怒,“这等大事,怎么也没人来回禀我一声!” “是我安排的。”谢遥刚好掀帘子进来,温和含笑道,“本来母亲回乡,该是儿媳奉行才对,只是我想着你我刚刚成亲,郡主又是金枝玉叶,不便舟车劳顿。就安排池氏随母亲前去,路上也好侍奉母亲。” 谢遥本就相貌英俊,今日一袭银白长衫,更显得面如冠玉,眉目风流。 华音郡主心里一跳,脸颊便不自觉地羞红了:“夫君该问问我的,很该我去伺候母亲才是。” 绮云笑道:“郡马这是心疼您呢。” 华音心头暗喜,其实慕容凌相貌好是好,可总有一股子冷气笼罩在他身上,让人不自觉地打寒噤,她却是不喜欢的。谢遥的容貌与慕容凌不分高下,只是阳刚了许多。如今看来,谢遥对那池姨娘也不过如此。 她甜甜笑道:“你还没用早膳吧?” 谢遥摇头:“刚刚送走母亲,正饿着呢。” 华音连忙唤绮云:“快去传饭。” 池桃这边却正在头疼。 谢遥雷厉风行,史夫人自是听儿子的,宁远侯老夫人本就身子不好,自去年入冬以来一日沉似一日,史夫人早就打算着回金陵去看看。如今是现成的借口,便紧着收拾了行囊,从马厩里选了三辆马车,谢遥给配了一队护卫,不待天光大亮便出发了。 谢南对史夫人的情分本来就是无可无不可的,倒愿意史夫人离府。只是说要带走林姨娘的一双儿女时,林姨娘不干了。 “老爷,那侯府又不是进儿和宁宁的外家,为何非要他俩同去?” 谢南却还看得清楚:“胡闹,史氏是他们的嫡母,宁远侯府就是他们正正经经的外祖家!别的不说,宁宁已经十岁了,这一两年便要把亲事定下来,你是想你去说,还是史氏去说?” 林姨娘一哽,却仍拿了帕子擦眼:“老爷说得自然是对的,可是……长这么大,他们何曾离开过我?妾实在是不放心啊……” 于是一番哭闹以后,谢南做了让步:“那这么着,宁宁和史氏回金陵。” 林姨娘再不愿意,考虑到谢南的强硬和女儿的前程,也只得委委屈屈的答应了。 因为走得急,只收拾了必要的东西带上,于是谢宁宁小姐的许多小玩意儿便被有意无意地落下了。 谢宁宁安分了头两个时辰,便闹起来:“我的棋呢?我要下棋!” 丫鬟喜鹊好言劝着:“咱走的匆忙,没带这些,小姐若是闷了,看看外头的风景也好呀,您不是总说闷在家里无聊得慌吗?” 谢宁宁白了她一眼:“在家无聊,可在车上一走一整日,便不无聊了吗?腿都坐麻了!”她眼珠一转,“你去前头说,我要出恭!” 在谢宁宁一个时辰内要求了三次出恭以后,池桃看了一眼安稳合目数着念珠的史夫人,从抽屉了拿了个盒子悄悄下了马车。 其实车队走的不慢,但也快不到哪儿去,谢宁宁这样折腾,怕是到天黑赶不到驿站。 池桃跳上谢宁宁坐的第三辆马车,谢宁宁吓了一跳:“谁?” 池桃笑吟吟地掀了帘子:“夫人让奴婢来看看小姐,您总是出恭,怕是身子发虚,给您带了药来。”说着从盒子里拿出一丸龙眼大的丸药,看了一眼喜鹊:“还不快倒水来服侍小姐吃药?” 谢宁宁最怕吃苦药:“我不吃!” “这可是夫人疼您,您若不吃,不是折了夫人一片好心吗?” 谢宁宁其实并不十分怕史夫人,自她出生以来,史夫人从不当家理事,家里都是牛老夫人和林姨娘打理。她一撇嘴:“那又怎样?” 池桃故作惊讶:“素来听说林姨娘最是知书达理,小姐是她一手教养,怎会如此不敬嫡母?这还是要去侯府做客呢!” 喜鹊怕事,连忙劝着:“是呀小姐,您平时是最念着夫人好的。况且吃了药,咱们就能安安稳稳地到了金陵,您就是宁远侯府的表小姐,到时候多少好玩的没有?” 谢宁宁心里不服气,可被“侯府的表小姐”几个字打动了,她在家里得宠,可到了外头怎么说也是个庶出的,不怎么受人待见。姨娘在临走时嘱咐她,宁远侯府没有女儿,只有儿子,她到了侯府一定要好好表现,只要得了老侯爷和老夫人的欢心,让史氏收了她做嫡女便顺理成章了。便到底捏着鼻子吃了药。 池桃满意地笑了:“这才对,小姐果然如家里人说的,最是乖巧可人。” 谢宁宁见她走了,方才哇地一声吐出嘴里的药丸:“苦死了!快给我蜜饯!” “车上,车上哪有蜜饯啊!” “啊?”谢宁宁怕自己没病乱吃药吃坏了,才把丸子药含在嘴里,嘴里一片苦涩,又没有压嘴的蜜饯,只得拿起杯子喝了几大口水。 不过没一会儿,她是真想出恭了。 可这回,她不敢再随随便便叫停马车,直等着大部队停下修整,才忍着去了一次恭桶。 池桃把谢宁宁修理好,回了史夫人所在的第一辆马车。 史夫人看着她把药盒子放回抽屉,笑道:“你这孩子倒是机灵。” 池桃有些不好意思:“夫人不怪我自作主张吧?” “怎会?宁宁这孩子被林姨娘宠坏了,须得有人教教她才好。” 池桃从抽屉里又拿出一个小巧的攒盒:“夫人可要吃些果子?”车马上的东西都是池桃预备的,不过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她只预备了史夫人这一辆。 史夫人依言拈了一颗棋子儿大的点心放进嘴里,点头:“很是可口。” “这是特为夫人预备的枣泥山药糕,能理脾顺气。” “你是个可心的,只是落到我家,白搭了你。”史夫人叹了口气,“如同林姨娘,虽然得宠,可生的孩子总是庶出。” 池桃忖度着谢遥大概没和史夫人说自己同他的协议,便含糊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夫人您不必操心这些。”又怕史夫人无聊,“不如我同您下棋吧?车上带了围棋。” 史夫人摇头:“我并没学过。” “我教您一个下法,立刻就能学会……”池桃把自己画的格子布拿出来,又拿出围棋盒子,把五子棋的走法说了一遍。 史夫人听起来觉得无甚趣味,又不想拂了池桃的好意,便下了两盘,谁知竟如同上了瘾似的,一盘一盘接连不停地下起来,到红玉来跟池桃换班时还不想放池桃走。 红玉掩嘴而笑:“夫人可要把池姨娘累着了,这是怪奴婢愚钝不会这些琴啊棋啊的了。” 池桃笑道:“姐姐可说错了,这玩法最是简单。我教姐姐,保证马上就会,说不定还能赢夫人呢。” 红玉故意打趣:“那我可不白赢,奴婢是小气人,要彩头的。” 史夫人撑不住笑了:“你这滑头,我什么东西不是你掌着?”她拔下头上一根寿字青金石簪子,“就依你,十局六胜,若是你先赢了六局,这簪子便赏你了。” 红玉故意摩拳擦掌:“那可别怪奴婢用心学了。”果然一说便会,兴致勃勃地与史夫人下起棋来。 池桃也不肯走,在旁边观战,红玉有输有赢,最后还是输了史夫人一筹。 红玉哭丧着脸:“奴婢从头到脚都是夫人的,可没什么能输的。” 史夫人被逗笑了:“真是鬼头,小气得很。” 池桃出主意:“不如让红玉姐姐唱个小曲儿给夫人听。” “呀,你这姨娘,怎么净伙着夫人作弄我们做奴婢的呢…..” 三人说说笑笑,旅途也没那么枯燥起来,很快已经赶路了四日,离京城已经八九百里。 这日晚间,侍卫快马加鞭早到了驿站,递上路引和谢南的名帖,驿丞已经带着人打扫了两间上房出来。 红玉扶着史夫人下了车,池桃跑上去看了看房间倒也干净,便指使着随行的婆子将夫人惯用之物摆放好,让红玉服侍史夫人梳洗用饭。 史夫人与谢宁宁不惯出门,路途上奔波数日均已劳累不堪,用了晚食后便早早歇下了。池桃却已经在车厢里憋了一天,急于活动活动身子,便趁着天色尚没有很晚,溜溜达达地出了驿站。 这驿站靠近青洲渡,青洲渡是个小小的镇子,因着靠近梦泽湖才得了这个名字,镇子不大,人烟倒还阜盛,已经快入夜了还不断人在街上行走。 这是个小巧的江南水镇,街面上一律的白墙黑瓦,被湖边氤氲的水汽冲刷得干干净净。 池桃很喜欢这样江南小镇的情境,京城虽然也在南地,但总归大气得多。 她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闻到一阵鲜香,一眼便瞧见街角一个卖汤饼的摊子还点着灯笼。 第七十四章 故人 这种小地方,倒是有好东西吃。 驿站上的饭食中规中矩,怎能与民间美食相比? 因此池桃摸了摸方才已经吃的七八分饱的肚子,还是坐到了凳子上:“老板,汤饼怎么卖?” 摊主是个婆婆,操着一口当地方言:“哎呦,姑娘是外地人吧?真会选地方,老婆子这汤饼八文钱一碗,保你满意!” 池桃也笑了:“来一碗。” “好嘞。”婆婆手脚颇快,从咕嘟咕嘟滚开着的大锅里捞了一碗,撒上些葱花芫荽,热气腾腾地端了上来。 池桃尝了一口,原来是用鲜鱼汤打底,那鱼汤已经咕嘟了一天,熬得极浓,汤汁奶白。 池桃慢慢地吃着,因着天色已晚,没什么人了,婆婆便一边收拾一边与池桃闲话,池桃见她拿了一只大碗舀出了一碗放在桌上,又盖了只碟子在上头,方才熄了灶中柴火,便好奇道:“您这是与谁留的?” 婆婆手底不停:“也是才搬来没几个月的一个郎君,每晚都要来老婆子这买一碗走。”又感叹,“啧啧,老婆子活了一辈子,竟没见过那样标致的郎君!那样貌…..当驸马都不为过!就是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口音倒与你有几分相似,好像是京城那边来的。” 样貌绝好,不爱说笑? 池桃心头一动:“他们搬来多久了?” 婆婆停下手想了想:“也有两个来月吧。” 两个来月,京城来的! 池桃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快快地喝完了碗里的汤,放下八枚大钱:“吃饱了,走啦!” 却并没有走远,隐在街角一棵柳树后面。 不多时,老婆婆的摊子基本上收拾干净了,那边街上转过来一个人。 天色已经全黑了,只有摊子上的灯笼还亮着,那人警觉地站住望了望周围,方才走到摊子上,从提着的篮子里取了个空碗递给婆婆,又将桌上的汤碗放进的篮子,放下钱便走了。 池桃远远地缀在后面,那人似是有急事般加快了脚步,转过街角便不见了。 池桃一急,紧着追了上去。 刚到街角,便觉一阵拳风袭来。 池桃塌腰向后闪了一步,伸手捉住袭来的拳头:“是我!” 那人愣了一瞬:“你?” “做饭的池陶,侯府的小丫鬟阿桃。”池桃换了两个嗓音。 微弱的月光下一张仿佛精雕细琢般的清冷眉眼,不是慕容凌却是谁? 慕容凌定睛看了看这张陌生的少女脸庞,忽地笑了:“这是你的本来面目么?你怎么在这儿?” “我陪史夫人回金陵路过青洲渡。你们落脚在这儿吗?” 慕容凌点了点头,提起地上的篮子:“既然到了,跟我来吧。” 池桃默不作声地跟着慕容凌左转右转地拐了十七八个弯,方才到了一间小小的院子门口。 慕容凌掏出钥匙打开门锁,让池桃进了门。 这间院子格局也是前后两间房屋,夹着中间一个小巧院落,前头的平房作了灶房和柴房,后头方是住人的。 慕容凌带池桃到了堂屋:“你先略坐坐。”便端起篮子里的汤碗。 “可是苏姑娘……”池桃不好直问,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慕容凌和苏曼殊应该都心性坚强,不会是挑吃捡穿的人。他俩虽然已经被皇帝当场赦免,可他两个都在相貌上十分出众,为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应该低调行事,尽量不抛头露面才是。但慕容凌固定每晚都去买汤饼回来,唯一的可能就是除了这汤饼,苏曼殊吃不下别的。 慕容凌怔了怔,苦笑道:“你竟是会算命不成?”他摇摇头,“算了,也是他乡遇故知了。你进来吧,也看看她,她…..不太好。” 东屋的帘子一掀开,池桃便闻到了浓浓的艾草香气。 她一惊,看向慕容凌:“已经熏艾了?”当日见的苏曼殊最后一面时,她还腰肢纤细,满打满算这胎儿最多也就四个月,却已经开始熏艾…… 慕容凌点头,低声道:“胎儿不稳…..已经开始出血了。” 床帐里的人似是听见动静,撩开帐子:“谁?” 慕容凌忙把碗放在桌上,过去帮着勾了床帐:“这是池姑娘,也算是故人了。原来给你做过带骨鲍螺。” 苏曼殊面色惨白,却仍掩不住的风华绝代,她抬眼仔细瞧了瞧池桃,弯唇一笑:“认是认不得,但既然伏羲带你来,想必是和伏羲极熟的。” 池桃行了个福礼:“原来只远远地见过,不认得我才对。” “京城…..怎么样了?” 池桃沉吟了下:“华音郡主被赐婚给了谢遥,已经成亲了。皇帝,皇帝沉迷佛经,朝中反对的声音不少。” 二人均沉默了一会儿,慕容凌摸了摸汤碗:“趁热吃了吧。” 苏曼殊“嗯”了一声,伸出手颤巍巍地端着汤碗喝了两口,池桃悚然心惊,苏曼殊的胳膊已经细得只剩一把骨头,手腕处的皮肤白得透明,下面能清晰看到蓝色的血管。 慕容凌见苏曼殊喝了两口便放下了碗,也不再劝,自收拾了拿到外头。池桃踟蹰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你的身子…..总还是要保重。” 苏曼殊笑了,低头抚上已经微微显怀的肚子:“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也不知他是命太硬还是命太差,我每日佩戴麝香,却还是怀上了,但却是这个时候怀了…..喝药都没打下来。” 难怪苏曼殊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原来是喝了打胎药! 池桃心惊肉跳:“你疯了?你喝那药,就算打下来了,你也不一定能活!” “我本来就没打算活。”苏曼殊一侧嘴唇微翘,露出个讽刺的笑容,“原来是为了伏羲能活着,如今是为了看看这孩子能不能好好养下来。” 池桃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苏曼殊身体这样差,又用过药,别说生产的时候十分凶险,就是好好地养下来了,孩子也不一定健康:“你若没这孩子,怎样都随你。可他已经在你肚子里了,就算你恨他父亲,也不应该随随便便就想夺了他的性命啊!” 苏曼殊抬起乌沉沉的大眼看了看池桃:“你这丫头,又不是你的孩子,你急什么?” 池桃前世就是弃婴,这一世也被生父所弃,不由十分气愤:“他不知道在天上选了多久才选中你当他的母亲,你就随随便便想打了,糟践他的性命!你若是不想要,生下来送人也好,何苦让他白来人世一遭,受这么多罪?” 苏曼殊似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慢慢地躺下合上眼:“你出去吧,我累了。” 池桃无奈,只好站起来,想说些什么,终究闭了嘴,将帐子放下来,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床帐里的苏曼殊却睁开了眼睛,一滴泪水落在了枕头上。 慕容凌从柴房提了一包炭进来,见池桃要走,只道:“路上小心些。” 池桃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你们走得匆忙,想来没带什么银钱,这是谢遥给的,你们先拿着用。” 慕容凌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池桃强行把荷包塞进慕容凌怀里:“你一个男人家无所谓的,可苏姑娘是非常时期,须得小心调养着。” 慕容凌默然作了个揖,却道:“你怎么梳了妇人发髻?” “哦,给谢遥打掩护的。”池桃摸了摸头上的发髻,无所谓地耸耸肩。 慕容凌眸光一闪,却没有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池桃只觉得替他两个头大如斗,他俩肯定是本想一路南下,离京城是非越远越好。只是没想到苏曼殊竟然带着身孕。 这件事非同小可,武德帝至今无子,齐王也是看准了这点才敢肆意兴风作浪,可若苏曼殊产下皇子,那京城局势又不同了。 齐王如果找得到苏曼殊,又怎会容许她平安生产?本来她就已经把自己折腾得只剩半条命,只要再有一点儿波折…… 池桃不敢怠慢,因为金陵离京城不远,路途好走,车队里只藏了小六一名暗卫。她找了个由头把小六叫到自己屋子。 “池姨娘,您要的炭盆。” 池桃点点头:“搁在那儿吧。”却用极低的声音道,“慕容凌就在青洲渡。” 小六眉毛一挑,嘴里道:“您小心着些,这炭成色一般,当心有烟。” 池桃瞥见房门槅扇上晃动的人影,声音冷淡:“这怎么行?夫人和小姐那儿可要用好的。”又压低了声音,“你留在瓜洲渡,暗中保护他。我知道你们肯定有自己的传话法子,传话给谢遥这件事,最好让他多派些人手过来。” 小六点头:“小的明白。”便退了下去。 池桃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已经知会了谢遥,这是她能动用的最大的资源,慕容凌和苏曼殊的安全便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再行数日,车队终于到了金陵城。 老侯爷打发了世子史思明来接,史思明年方十六,骑在高头大马上正是飞扬少年时,露出一口白牙:“姑母!” 史夫人撩开车帘,忍不住笑了:“小心着,别摔着。” 侯府在雨花巷,大门口一对耀武扬威的石狮子,门首早已迎出来了人,内中一个穿葡萄紫云丝褙子的中年妇人,连忙紧走几步:“姐姐。”正是这一任的宁远侯夫人云氏,年幼时也是史氏的手帕交,早早地许给了史氏的弟弟。 第七十五章 别离 红玉服侍着史夫人下了车,史夫人也十分激动:“阿辰。” 云氏的眼圈儿有些红:“咱们姐妹,总有几年没见了。” 史思明少年心性,眼珠一转:“娘,你拉着姑姑不让进门,祖母该等急了!”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云氏携着史夫人,一路进了门,又是上了软轿,走了一刻钟,又将小厮换成粗使的婆子来抬轿,再行半刻方才到了垂花门。 谢宁宁此刻也不敢聒噪了,低眉顺眼地跟在后头,池桃更是一句话不多说,一步路也不多走,只看着红玉眼色行事。 云氏扶着史夫人才进垂花门,便见月台上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丢了手里的抓子儿,忙忙地上来行礼:“方才老夫人还念着,可巧就到了。”早有丫鬟打了帘子。 自从宁远侯府搬回金陵,史夫人已经有五年未曾见过父母,忍不住豆大的泪珠便滚了下来。 老侯爷尚可,老夫人早就满脸是泪,云氏连忙插科打诨:“哎呦呦,这可怎么说?孩子们还在这儿呢,老夫人要哭,可得偷着哭,不能让孩子们瞧见。” 老夫人接过帕子擦了一把:“你也甭说我,你看你那眼圈儿还红着呢。” 史夫人也怕老夫人年纪大,哭出不舒服来,忙收了泪:“都是女儿不孝,反勾起了您的伤心。”招手将谢宁宁叫来,“宁宁快拜见外祖父外祖母。” 谢宁宁虽然在家里娇纵,可到了宁远侯府,慑于威势早老实了许多,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给外祖父,外祖母,舅母请安。” “越发懂事了。”老夫人笑眯眯地打量了一番,略抬了抬眼,身边的丫鬟便捧了个托盘上来,“小玩意儿拿着玩吧,到了外祖家里,便像自己家一样。” 云氏见池桃年纪尚小,却梳着妇人头,衣裳穿了件便于行动的箭袖褙子,头上却插了支羊脂玉簪,既不像主子,也不像奴才,不由多看了两眼。 史夫人注意到了,将池桃叫上来:“这是远亭的小星。” 老夫人拉着池桃上上下下瞧了半天,才露出笑容:“是个整齐孩子。”丫鬟连忙递上一个荷包。 云氏见状,摘了手上一枚猫眼石戒指给池桃,嘴里犹笑言简薄了,史夫人笑着阻拦:“她还年轻,这就太贵重了。” 池桃接过来只觉得荷包沉甸甸的,戒指是金镶猫眼石,不是顶级上品,可也值个几十两,又福了福:“谢老夫人赏,谢云夫人赏。” 在宁远侯府的日子出乎意料的轻松省心,池桃住在史夫人后院的罩房里,她的身份有些尴尬,大多数场合都不必出现,只晚间去陪着史夫人说说话便罢,索性连饭食都不用自己预备了,倒是过了好几个月做千金小姐般的日子。 时间如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转眼夏天都已经过去,秋意渐渐地凉了上来,京城也并没有消息传来,一切都仿佛风平浪静了。 这日,池桃午睡起来,闲来无事,在院子里收着桂花,预备做桂花酱存起来,忽然璧月从后门溜了进来,凑到她身边。 “姨娘,后门来了个小郎寻您。” 池桃眉心一跳:“什么样子?可曾说什么事了?” “戴着斗笠,看不清样貌。说是您在青洲渡的时候买了他家的春茶,让过了秋再送些来。” 青洲渡?慕容凌。 池桃“哦”了一声:“是了,我竟忘了这事。”说着便起身,“我去看看。” 宁远侯府的后角门开在一条幽深巷子里,是平日里菜蔬柴米进出用的,小厮丫鬟们若想出门买个东西,都从这道门走。 门口守着的小厮认得池桃,规规矩矩地给池桃行了个礼。 池桃点点头,璧月便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铜钱塞给小厮:“姨娘给你买零嘴吃。” 池桃转出门来,只见一个人头戴硕大的斗笠,低着头站在巷子口。已经是傍晚了,狭窄的巷子里头一片幽黑,只有夕阳的余晖从巷口照进来,那人全身沐浴在夕阳中,从池桃这边的背光看过去,如同一道亘古不变的剪影。 那身形,果然是慕容凌。 池桃回头对璧月道:“你且在此等我。”自己走了过去。 慕容凌已经瞧见池桃,待她走进,声音压得低低的:“她没了。” 谁没了? 不过一瞬,池桃已经明白过来,心中为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的一生叹息不已,却无话可说,如今多少安慰的话语,对慕容凌来说都是苍白无力的。 “是个男孩,身子很弱……她是因为产后出血,不过她抱了抱孩子,走得很欢喜。”慕容凌的声音轻得似乎远在天外,并没有十分忧伤,这些话恐怕他已经对自己说了千百遍,安慰池桃的同时也安慰了自己。 “孩子如今在何处?” “还在青洲渡,我雇了一个奶娘。你派去的人我都瞧见了,不过没说破,谢遥应该已经得了消息了。”他笑笑,“若不是有那些人,我还真不放心把孩子留在那。” 池桃默然不语。 “曼殊说,把孩子交给你。” “交给我?”池桃讶然,“我只是谢家的妾侍,如何抚养这么小的婴儿?” 慕容凌笑了笑:“你若是想自己抚养,便当做是你的孩子,若是想还给皇帝,便还给皇帝——曼殊说,一切凭你处置。” 池桃只觉得千斤般的重担压在自己身上,苏曼殊到底是感谢自己点醒了她,还是怨恨自己出言不逊?这不是个普通的婴儿,他可是武德帝唯一的儿子,也是大梁唯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啊! “那,那你呢?” 慕容凌抬头望了望被院墙割裂出来的一小块天空:“小时候我和曼殊常常说,等长大以后一定要去最远的地方,看看那里的风土人情……曼殊知道我恨皇帝入骨,孩子在我身边,会让我怎么做都痛彻心扉,所以托付给你,也是托付给谢遥,其实她信任谢遥更胜过我。”慕容凌无所谓地笑笑,“我在青洲渡等你一个月。” 等池桃回过神来,慕容凌已经不见踪影。 池桃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这个担子,对池桃来说委实太沉重了些。 她给谢遥传了口信,三日后,谢遥回复了消息:“佯装有孕,满月回京”。 ~~~~~~~~~~~~~~~~~~~ 池桃从来没与婴儿接触过,也从心底认为苏曼殊的这个孩子,对她来说无异于一道莫名其妙的枷锁。可当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她心头的烦恼便莫名其妙地融化了。 因着在母体里没有能好好发育,这个孩子较普通的婴儿更小更软,一张小脸还不到巴掌大。 池桃将他的手轻轻握在手心里:“这样小……” 慕容凌请的奶娘是个淳朴妇人,闻言憨憨地笑:“姑娘准是没见过这么小的娃娃,都是这样呢。刚生出来的时候更小,跟个小猫儿似的。” 孩子似乎被打扰到了,扭了扭身子醒了过来,一对黑漆漆的眼珠转向池桃看了片刻,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哎呦,哎呦,不哭不哭,吃奶了。”奶娘慌忙将孩子抱起来,歉意地看了池桃一眼,转过身去撩起了衣襟。 慕容凌等在屋外,见池桃出来,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递给池桃:“若是你想把孩子给他,这是证明身份的东西。” 池桃打开看时,见是一卷薄薄的写在锦帛上的信,便没有打开,妥帖收进自己贴身的荷包:“还有别的嘱咐吗?” “曼殊说过,贺家皇族的男儿,右耳后都会有个米粒大的痣。这孩子还小,尚看不出来。你留意着便是。”慕容凌看着池桃,“孩子交给你,我便放心了。” 池桃心惊于慕容凌眼中的死气沉沉,不由悚然:“你要去哪儿?” “别担心,我一时半刻还不会寻死。”慕容凌看着手里提着的一个包袱,里头四四方方的角支棱出来,像是有个盒子,“我答应曼殊,送她回家。”他笑,“我也很久没回过家了。”他点点头,算是告别,转身出了家门。 西燕…… 池桃愣怔片刻,追到门口,已经只能看见他远远的背影:“慕容凌!” 慕容凌听到身后的大喊,回过头来望着池桃。 “一年为期,回来找我!否则我便将这孩子丢到育婴堂!” 慕容凌一怔,随即摇头又点头,终于还是走远了。 池桃只觉怅然。 慕容凌和苏曼殊,西燕的王世子和世子妃,本来该是那小而繁华的西燕国里,最幸福最尊贵的两个人。却因为国破家亡,一个不得不委身仇敌,虚与委蛇,一个家人全部殉国,只剩下自己,靠着未婚妻做了那仇敌的妃子苟活于世,想死都没有寻死的自由 然而武德帝,也是因为即位后朝中多有不服,所以靠着铮铮铁蹄踏遍周边属国,将大梁版图扩大了三分之一,挣下军功让朝臣折服。却不想,从那边陲小国来的璀璨明珠,用另一种方式彻底征服了自己,纵使知道她永远不可能爱他,仍然一往情深,无怨无悔。 情之一字,无法自拔。 站在各自的立场上,谁也没有错,可谁也没有得到幸福。 池桃深吸了一口气,振奋了精神,抱起孩子上了护送回京的车队。 在宁远侯府的这一个月里,池桃将腰腹上裹了枕头,所幸她平日本来就只在史夫人院中,鲜少出去见人,又兼着本来就瘦小,觉得奇怪的人倒也不多。 史夫人应该是早就得了儿子嘱咐,对池桃一应举动都没有异议,帮着散播出去池桃早有身孕,只是一直没有显怀的消息,老夫人和云氏都送了礼物来。 车队都是谢遥派来的自己人,池桃不再伪装,拆了腰上的枕头,带着孩子便进了京。 第七十六章 灼华 京城外,谢遥一行等了许久。 见远远的来了熟悉的马车,听雨惊喜道:“公子,那是不是咱们家的车?” 谢遥极目远眺。 果然是…… 他一扬鞭子,催身下的马儿飞跑过去。 已经与孩子相处几日,池桃已经能很熟练地抱着孩子了,她正把孩子抱在怀里逗弄着:“哎呀,要到京城了呀。” 不妨车厢帘子被猛地掀起,一个大大的笑脸探进来:“嘿!” 池桃不防,被吓了一跳,孩子把头扭了扭,大哭起来。 池桃嗔怪道:“你那么大声做什么?吓着他了!” 跟车的奶娘是池桃从青洲渡另外找的,只告诉说是京城的女眷回京,到青洲渡时原来的奶娘病了,不便再喂养孩子,所以高薪又请了个,按着五两银子的报酬谈定,只负责护送孩子回到京城便可。 奶娘本来是乡下的健壮妇人,忽然见到一个丰神俊朗的青年公子,倒也不怯场,把孩子接过来在怀里哄着,抿着嘴笑:“可见老爷记挂夫人您呢,这就急着来接了。” 池桃配合着脸红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谢遥也被奶娘的快人快语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今日无事,便来迎一迎。” 池桃赶他:“到家再说吧,你在这么着,车也走不快。” 不多时已经到了谢府,这回马车直进了角门,拉到影壁前,又换了小轿,池桃从奶娘手里接过孩子,坐着小轿到了正院。 绮云匆匆掀起帘子进了屋:“郡主,池姨娘回来了。” 华音歪在塌上,手里拿着一卷话本百无聊赖地翻着,闻言皱起眉头:“她回来了,还要我去迎是怎的?” “.…..郡主……” 华音抬起眼皮:“怎么了?吞吞吐吐的?” 绮云心一横,若再不说,那俩人顷刻便要进屋了:“我听下人跑回来说,池姨娘生下了孩子,是男孩……” “啪嗒”一声,华音手里的话本落在了地上。 “孩子?孩子?”华音脸色煞白,嘴唇抖动着,“我还没有圆房,一个妾侍就生了孩子?还是儿子?!” 绮云连忙上来抚住华音的肩膀,低声道:“这件事是郡马做的不对……谢家也得给咱们一个说法……不过这事已经发生了,您可千万不要闹起来,和郡马离心啊…..” 华音的脸上惊怒交加,紧紧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绮云再劝:“您本来就与郡马爷认识得晚,再说您先前下降的怀恩侯府,慕容凌可是郡马的至交好友……虽说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可难保郡马心里没有芥蒂……如今正好,他先犯了这么大的错,自然在您面前就矮了三分……庶长子又算得了什么?别说以后咱们王爷的前途不可限量,就是现在,您堂堂郡主,太后的亲孙女儿,还能被一个姨娘拿捏住?庶子么,您想养成什么样,那就得养成什么样…..” 华音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目光已经是沉沉一片。 “让她进来吧。” 虽然已经做了心理铺垫,可当华音看见谢遥和池桃肩并肩地抱着个婴孩走进来时,心头还是像被打了一拳。 在家里时,她也是金尊玉贵的被一群奶娘丫鬟捧在手里,嫁给谢遥,虽然有父王权谋的成分,可她也是偷偷在屏风后面相看过,点头愿意了的……谢遥不同慕容凌,是她自己看中的人啊。 池桃把孩子交给身后的侍女,盈盈下拜。 绮云在背后按了按华音的肩膀。 华音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池姨娘替本宫给母亲尽孝辛苦了。只是这孩子怎么回事?” 谢遥接过话头:“原来她从家里走时便有了身孕,只是身子太瘦了,一直到六个多月才看出来,本想回京生产,没想到在金陵便早产了,所幸大人孩子都平安。” 华音的指甲掐在手心里:“怎么池姨娘自己也不知道么?” “妾身本来身子弱,月信时有时无,未曾放在心上,倒是险些耽误了大事。”池桃配合着扮演一个暗暗得意,却又极力掩饰的宠妾角色,低眉顺眼地道。 “既如此,回去好好歇着吧。” 谢遥点头对池桃:“孩子还小,郡主这边事情多,你就自己带着吧,别有事没事到郡主跟前晃悠。” 华音喉头一哽,还没说出话来,池桃已经笑吟吟地福了福,抱着孩子转身便回了自己院子。 次日,谢遥寻了个由头求见武德帝,却被拒了。 谢遥十分蹊跷,拉了相熟的公公询问,却被吐了一堆苦水。 “皇上如今等闲不见人了……平日里就在东偏殿里,同那妖僧,哦呸,元则大师谈佛法……” 谢遥无可奈何,回家来同池桃商议。 “皇上已经心灰意冷,齐王那边蠢蠢欲动,明里暗里的动作都愈发多了。” “齐王才疏志高,心思狠毒,为了皇位连母亲女儿都可以伤害。这样的人做了皇帝,能指望他爱民吗?”池桃沉吟片刻,从床头的夹层里拿出一个扁扁的荷包,“你托可靠的人,把这个递给皇上吧。” 谢遥接过:“这是什么?” “是苏曼殊写的信,说是可以证明孩子的身份,我没有打开看。”摇篮里的婴儿像是被两人的谈话声吵醒,睁开眼睛扭了扭身子,扁扁小嘴便要哭。 池桃连忙抱起来轻轻晃了几下,孩子便又渐渐合上眼睛睡去了。 池桃把声音放轻:“我想苏曼殊也是想让这个孩子回父亲身边,否则她不会托给我。” 正说着话,绮云走进来对着谢遥福了福:“郡主请您过去。” 谢遥无奈地看了池桃一眼,池桃会意:“方才郡马还说要看郡主了,这可巧了。” 绮云的脸色这才好了几分,但仍没搭理池桃,跟着谢遥便走了。 璧月是跟着绮云进来的,面上便不大好看,见已经走远了,方才恨声:“不过也是丫鬟,竟然这般给您脸子瞧……” 池桃无所谓:“些许小事罢了。”她看了一眼滴漏,“快到喂奶的时辰了,你喊奶娘进来。” 过得几日,谢遥急匆匆地进了茜雪斋。 “前几日已经将荷包给皇上送了去,今日他传召了我,要即刻便把孩子送入宫中。” 池桃略有些措手不及,但好在她也不是拖地带水的人,立刻便收拾了几样得用的东西,穿了件桃红刻丝披风,抱起孩子:“走吧。” 谢遥见池桃的样子,不由怔了怔,方才笑道:“倒是真像个小媳妇。” 二人登车往宫中去,这边华音郡主得了消息,气得又砸了一套茶具:“到家竟然见都不见我,带着那女人和野种便出去了?!” 绮云挥退了下人:“我的好郡主,你可别露出行迹来…..咱们是打算着过段日子便动手的,越是这种时候,你越是要对她好,对那孩子好,出了事才不会疑惑到您身上……” 池桃并非第一次进宫,并没紧张兴奋之感,待进了明光殿,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几步便到了面前,颤声道:“孩子呢?” 谢遥让开一步,让池桃上前来,池桃将披风掀开,露出襁褓,行了个礼:“民女池心月给皇上请安。” 武德帝眼睛直直地落在婴儿脸上。 孩子仍然熟睡着,经过几个月的调养,身子已经比刚出生时好了许多,巴掌大的一张莹白的小脸,红红的嘴巴微微抿着,小巧的下巴和微翘的嘴角,有几分琳贵妃的影子。 池桃默默地将孩子往武德帝面前送了送,他颤抖着伸出手抱住,许是姿势不舒服,孩子皱了皱眉头,扭着身子醒了过来。 令池桃诧异的是,他竟然没有哭,而是睁着一双黑水银般水亮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武德帝,露出一个笑容来。 武德帝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击中了。 “是我的孩子,我和琳琅的孩子……”武德帝喜悦万分,“只是……琳琅呢?她在外头可曾吃苦?” 池桃与谢遥对望一眼,斟酌着小心道:“苏姑娘身子弱,是拼了性命为您诞育了孩儿,她已经不幸仙逝了…..” 武德帝如遭雷击,连连后退几步,池桃怕他伤了孩子,急忙从他手里抱过来。 半晌,他惨然一笑:“原是怕被察觉了惹她反感,故意没有让人跟着他们……没想到……” 谢遥与池桃不敢说话。 “也罢,她能为我拼力生下这孩子,已经是清了我们间的恩情。”武德帝声音低沉,却并没有十分沮丧,他望着孩子纯真的小脸,“他叫什么?” “民女不敢为皇子起名,还请皇上赐名。” “单名,殊……要他不要忘记他母亲生育他的恩情……”武德帝拔高了几分声音,“拟旨,立皇子贺殊为太子,三日后开太庙祭祀,以慰先祖。池桃护送太子进京有功,赐三品夫人爵位,封号么…..便是灼华。” 池桃一怔,旋即大惊,她在武德帝面前露面数次,每次的样貌都是易容过的,而且她如今的身份,是谢遥的妾侍池心月! 看着池桃震惊的样子,武德帝总算心情松快了几分,笑道:“你与谢遥暗地里鼓捣来鼓捣去,难道朕便一点不知么?那这皇位,也着实该换人坐了。”他眨眨眼,“你的行事跟能力,可都看在朕眼里,所以才敢将太子托付。” 武德帝点出她的真名,池桃此刻才心悦诚服,觉得自己原来真是小看了古人更小看了这位皇帝的能力,又皱起眉头:“民女总觉得赏赐太丰厚了,心中着实不安。” 武德帝哈哈一笑:“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你既然已经是有品有级的夫人,自然是要为朕做事的。宫中事情繁杂,太子年幼,皇后照应不全,你须得每日进宫,帮着皇后照应太子。” 池桃“啊”了一声,犹在犹豫,谢遥连忙从后面轻轻点了一下她的膝盖:“还不跪下谢恩。” 池桃望望武德帝,又低头看了看怀里正在吐着泡泡的孩子,终于下了决心:“谢皇上赏。” 武德十三年,民间传说不止,皆说因失去宠妃,皇帝荒废朝纲,齐王妄图夺位。未几,太子还朝,皇帝雷霆出手,清理朝政,封民间女子池桃为灼华夫人,代太子教养之职,封御林军副统领谢遥为太子少傅,为太子左膀右臂。 武德二十八年,皇帝禅位于太子,不久后薨于青洲渡。 太子即位,年号安平,尊池桃为超一品夫人,谢遥为定国公。安平帝怜惜池桃终身未嫁,特准池桃可便宜行事,大兴女子教育,选拔女子英才皆尊池桃为师为母,一时间中原女子皆以读书明理为荣。又准许女子就业、婚姻自由,女性地位渐渐提高,百业繁荣,史称“安平盛世”。 番外1 定风波 下人来回说,送牛乳的已经来了,阿楚连忙利落地包了头发,走到门口去验收。 虽然春凝雪的生意越做越大,如今阿楚已经是京城里响当当的面点师,一双巧手做出的各样点心不仅美味,样子也漂亮,更兼着是天下独一份,只她能做出来的,走到哪里都要被人尊一句“楚姑娘”。可对于牛乳的品质,她一直是最看重的,日日都要亲自去验了才行。 这幢宅子是他们才购入的一幢大宅院,前院是邵成和池杏夫妇带着孩子住着,后院便归了阿楚,不仅有大大的冰窖,可以随时取冰或是保鲜,更有个足足三间房大的灶房,由着阿楚折腾新鲜样式的点心。 阿楚舀起一勺洁白的牛乳仔细看了看,见纯白无杂质,对着日光隐隐能见上头浮着的一层油脂,乳香扑鼻,这才点了头:“照着老规矩,送进去吧。” “好嘞。”小贩响亮地答应了一声,挽起袖子,和等在门首的小厮一起将桶抬了进去。 阿楚正要回屋,忽然定住身子,往墙角望去。 墙角一名老者席地而坐,头上戴着大大的斗笠,看不清面容,斗笠中间露出花白的一头乱发。 阿楚慢慢地走了过去。 “你……” 那老者头也不抬,慌忙摆摆手,瓮着声音:“你认错人了,我这就走……” 说着依旧低着脸,扶着墙站起来,看也不看阿楚,低着头便想走。 “父王!” 老者浑身一颤,似被定住,良久才道:“我已经不是什么齐王了…..” 阿楚的泪珠滚滚而下:“爹…….” 老者终于抬起头来,正是曾经的齐王,如今的一介庶人。 三年前,武德帝以雷霆之姿重振朝纲,不仅以九十条罪证,夺去齐王的封地和家产,贬为庶民,更将朝中有异心的一批官员全部清除。 阿楚拉着他进了家门。 “我原来听说,您被关在饮园……” 齐王点了点头:“所幸太后娘娘求情,皇上已经允许我出门了。”他凝视着阿楚略显粗糙的双手,“你受苦了。” 阿楚笑了笑:“不苦,我如今能在京城立足,人人都尊我敬我,并没什么可抱怨的。” “我当时不是不认你……” “我明白的。”阿楚打断他的话,“桃姐姐同我分析过,你当时想…..不认我才是护着我。”她想起一件事,“那个假冒我的,也是您的亲生女儿对吗?” 齐王羞惭地点了点头:“是,不过一直养在外头…..我原先也没什么想争大位的心思,只是瞧着他一个孩子也没有,才动了心…..不但害了自己,更把你们兄弟姐妹几个都连带着受罪了。” 阿楚摇摇头:“比起以前那种锦衣玉食,却浑浑噩噩的日子,如今这种什么都能靠自己的日子才是我想要的。而且虽然您的王位被夺了,可家里的兄弟姐妹除了少了个名头外,并没有受太大牵连,一样的有饭吃,有衣穿,想读书的尽可以去读书。您只管安安心心的便是了。” 邵成和池杏听下人来报阿楚带了个老者回家,连忙赶过来。池杏并不认得齐王,邵成却是认得的,一怔之下连忙行礼:“草民邵成,见过齐王殿下。” 齐王满面羞惭:“什么齐王,叫我一声贺老伯便是了。” 池杏明白过来,拉着邵成重新见了礼,齐王感念道:“多亏遇见了你们这样的好心人,阿楚才能有今日。” 池杏抿嘴一笑:“是我们运气好,遇见了阿楚才是。否则如今的春凝雪,哪能有那许多花样的点心?” 阿楚眼睛里还含着泪花,却得意不已:“是呢,您尝尝女儿的手艺。”说着连忙去厨房,端了几样过来。 齐王赞不绝口地吃了几样,看看天色,站起身来:“我每旬皆可出来一次,不过只许两个时辰,这便要折返了。” 阿楚才与父亲相见,不由依依不舍,齐王面上也有犹豫之色,池杏劝道:“贺伯伯虽然出来的少,阿楚还可以常常去瞧瞧。”阿楚这才转忧为喜,忙叫人去雇了车,带着人直送到了饮园。 饮园门口有侍卫看守,阿楚不得进去,只得在门口别了。 饮园本是端王的旧宅,曾以雕栏玉砌、奇花异草闻名,可自从齐王设计害死端王后,已久无人打理,野花野草枝枝蔓蔓地爬得到处都是,乍眼望去与荒郊野岭无异。 齐王已在此囚禁三年,只觉人生无望,已是时时都想着自尽了事。不料皇上竟然开恩许他出门,又见到了自小最为疼爱的女儿阿楚,本来只想在外头远远地望她一望便知足了,更意外之喜的是,阿楚并没有怪他…..只觉得又有了许多盼头。 齐王进了屋子又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做工简陋的镰刀,开始割着院子里的杂草。 一个厨娘提着篮子送了饭来,不由问道:“割了又长,管它作甚?”这厨娘本是宫里出来的,领了一日三餐给齐王做饭的活儿,倒也清闲,因着齐王已经是庶人,也没有许多尊敬。 齐王不以为意:“好生打理起来,总归能看着好些。” 也许以后,皇上还会许阿楚偶尔进饮园来呢?小丫头志气满满,可不能让她看扁了自己。 一滴汗珠落在草叶上,齐王直起身子,抹了把头上的汗,望着头顶上方方正正的一块湛蓝天空,不由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虽然失去了一些东西,可最珍贵的还在,不是吗? 番外2 庆余年(上) 花红柳绿的春日,柳十三照常起了个大早,牵着已经五岁的贞贞去春凝雪上工。 春凝雪今非昔比,京中都知道背后的东家是太子的教养夫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规模已是扩大了数倍。 柳十三如今是春凝雪的领班,带着一众女侍,专门负责排班调度,活计虽然重,但她脸上的笑容却是下也下不去。 柳十三低头看了看乖乖跟在自己身边的女儿,玉雪可爱的女娃娃,头上梳着两个丫髻,还戴了两朵小小的银丁香,穿得是浅粉色绸衣,葱绿裤子,比年画上的娃娃还要体面。 今日私塾先生有事放了一日假,否则贞贞是要去女塾读书的。 想到这节,柳十三的笑容又深了些。阿准是个读书人,一定也喜欢女儿读书识字。 街坊们见了她,都笑着打招呼。 “柳娘子去上工呀?” “贞贞越发长高了!” “我家闺女的事,拜托柳娘子多多上心了……” 柳十三含笑一一应了,再三答应定会在东家面前提一提招人的事,这才脱身。 若放在三年前,谁想得到自己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女儿的病花了大笔银子治好了,如今健健康康的活泼可爱。今年初又买下了一个小院子,干净整洁不说,位置更是绝佳,四邻八舍都是知书达理的人,见了面都是客客气气的。更不用说自己在春凝雪,大大小小的也算个管事,五六个十七八的姑娘都得听自己吩咐行事,自己只有更加尽心尽力,将春凝雪当成自己家的生意一样用尽了心思。 都是那日自己认识了那个小姑娘,才有了后来这一切。 那个小姑娘的名字已经不能轻易提起来了,不过只要关了门,小姑娘还是小姑娘,还是亲热地抱着贞贞,叫自己柳姐姐。 “娘,娘。” 柳十三回过神来,原来已经到了春凝雪后门,她一向来得最早,用钥匙开了门,将贞贞安顿在后头小屋里,自己便先各处看看,将器具一一摆齐。 又点上香炉,轻轻地焚上一枚梅花香饼儿,淡淡的清雅香气便氤氲开来。 做好这一切,人差不多也就到齐了。 辰正准时开门营业。 柳十三在前头忙活了一会儿,觑着人少的空档去后头看了一眼女儿,贞贞正坐在小桌子前,抓着一杆笔,努力地在纸上画着大字,柳十三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坐直些,先生说了莫驼着背。” 贞贞大声“嗯”了一声,更认真地写起来。 柳十三笑着在后厨转了转,瞧了瞧各色点心余量多少,心中有了算计,便又赶着去了前厅。 已经过了人最多的时辰,柳十三便站到门口招徕着客人。 街上人也不多,街口停下一辆马车,丫鬟先是扶下来一位穿红着绿的少妇,又紧接着下来一名老妇人,二人在丫鬟簇拥下,说说笑笑地在街上慢悠悠地闲逛。 柳十三远远地望了一眼,心中顿时如同打鼓一样,惊疑不定起来。 那老妇人,竟然与她的婆母格外相似! 她定了定心神,婆母尹氏算起来应该已经年逾六十,生的有些黑瘦,可街上这位看着比五年前更年轻些,腰板挺得直直的,丝毫不见老态。 应该是人有相似罢了,婆母远在益阳老家,怎能轻易便上京来呢。 柳十三怕自己触景生情,刻意转回了店里。 刚稳住心绪,便听门首有女子笑道:“娘,听我姐姐说,这间店在京城可是大大的有名呢,咱们不若进来尝尝。” 有客人上门,柳十三连忙回身掀了帘子,满面笑容道:“两位夫人,快请进——”却正是方才街上那一老一少两位贵妇。 话音未落,那老妇人如同见了鬼一般,眼睛直直地盯着柳十三,脸色煞白,脚步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少妇也觉出不对,连忙扶住老妇人的手臂:“娘您怎么了?”见老妇人的目光只盯着柳十三,她不由狐疑地回头看了柳十三几眼。 柳十三也已经看清了老妇人的容貌,那脸庞,那耳垂上一颗黄豆大的黑痣,不是她婆母尹氏却是谁? “娘?……您怎么上京城来了?” “你居然能活到现在?…..”老妇人不答柳十三的话,嘴里喃喃道。 见门首又来了客人,无论如何不便在店门内纠缠,柳十三已觉出不对,便低声道:“有什么话,去后头说吧,这里还要做生意。” “不,不用。我不认得你,我不认得你!”尹氏连连摆手,拉着少妇的手,“银娘,我们快家去吧,我心口不舒服。” 那少妇皱着眉头看了看二人,脚下却没动:“娘,这是怎么回事?”她嘴里呵斥着丫鬟,“还不快将老夫人扶到后头去歇会儿。” 尹氏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春凝雪后头有间厅,是扩大规模后专门拓出来供店里人用饭或是歇息的,如今这时候刚好空着,柳十三将人带到后厅,却一时相对无言。 “娘,怎么回事?”银娘明显是家里主事的人,说话行事间有着不容忽视的威势。 “哎,哎……”尹氏话没说完,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银娘吓了一跳,却是没见过这阵仗:“快,快去把相公叫来!” “别!别!”尹氏被吓醒了,没拦住飞跑而去的小丫鬟,埋怨道,“叫他干什么呀!” 银娘也觉出十分的蹊跷,敛了笑容:“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与我说清楚。” 番外2 庆余年(下) “嗨……这个,这个…….” 银娘冲柳十三扬了扬下巴:“你来说。” 柳十三心思电转,已经隐隐猜到了几分,脸上冷了下来:“这位是我的婆母,你也喊她娘,莫不是我的小姑?我自小与李家相邻而居,六年前嫁到李家,却不知道婆母还生有这样大的女儿!” “什么?!你,你是那柳氏?!” 柳十三不卑不亢:“我姓柳,却不知是不是你嘴里的柳氏。” 银娘的脸上如同罩了冰霜,不理会她,只看着尹氏:“你说柳氏已经死了,如今是怎么回事?!” 尹氏见情形不妙,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池杏眼见着柳十三似是遇到了事儿,又带着人到了后厅,自己在前头脱不开身,便让女侍唤了阿楚来嘱咐她留心着后厅里的情形。阿楚溜到柳十三身边,低声问:“怎么了?” 柳十三苦笑一声,指指地上的尹氏:“这是贞贞的祖母。” 那不就是…..柳姐姐的婆婆?据说还挺穷的,可柳姐姐相公早就没了,她一个孤寡老太婆怎么就穿金戴银的到京城来了? 阿楚正在惊诧,门首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银娘,娘怎么了?” 柳十三浑身一震。 门帘子已经被撩了起来,李准阔步走了进来。 五年多不见,原先笑容恣意飞扬的少年读书人,已经成了穿官袍、蹬厚靴的青年官员,本来清隽的脸上,添了几分为官者的威严。 柳十三忽然自惭形秽起来,飞快地转过了身子。 李准皱着眉头将尹氏扶到椅子上:“怎么了?怎么不去叫郎中来?” 银娘面如冰霜,一言不发,丫鬟们更是噤若寒蝉。 李准这才环视了一周,瞧见立在墙角的阿楚,并一名面向墙壁的女子,便叫阿楚:“你是这店里的人?她是吃坏了东西?” 阿楚古灵精怪,早已觉得不对,一见这老太婆的儿子活生生地站在面前,柳十三又在她身边浑身发颤,那许多话本子上高中状元以后抛妻弃子的故事忽然涌上心头,似乎全都想通了:“这位大人可别冤枉我们家。我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这老太婆,似乎是我这姐姐多年未见的婆母。”说着将柳十三的身子扳转过来。 李准如遭雷击:“十三妹?”他不自觉地上前一步,抬起的双手微微发抖。 “巧了,我这姐姐的闺名正是十三。看样子大人和我姐姐是旧相识,可我这姐姐命苦呀,她婆母派她上京寻自己的相公,却没给够钱,等她到了京城,就给她寄信说她相公已经死了,让她别回去了。我这姐姐也没盘缠回家,又怀了身子,只得在京城里一边做苦工,一边把孩子生下来养着。啧啧…..” 李准再难掩激动,紧紧握住柳十三的手:“十三妹!” 柳十三的泪珠簌簌而下:“你活着,很好……很好……” “等会,李准,你给我说清楚。你们这是夫妻相认是吗?”银娘怒极反笑,“我许银娘算什么?你娘说了你前头的早就死了,成亲也没去官衙登记过,我就是明媒正娶的正头娘子,这会子你弄出个什么十三妹来?你别忘了,你的官职是我爹帮忙才能保住的!你想想你得罪了多少人?!” 柳十三怔了怔,用力挣开李准的手,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微笑道:“我也活得挺好的,不劳大人牵挂。” 李准脸色难看:“你这是……” 柳十三后退了两步:“一场误会,请许夫人不要放在心上。” 李准沉默了一瞬,回头冲许银娘行了个礼:“是李某对不住你,我辞了官职便是。” “别,别——”尹氏一个长喘气,竟然又醒转过来。 她拉住许银娘的手:“媳妇呀,千错万错都是我老婆子的错呀……我错信了别人传的话,以为她死在京城了呀……” “娘,是你和十三妹说,我死在京城了。我竟不知,做娘的竟然这样诅咒过儿子。” 尹氏语塞,索性大哭起来:“反正都是我的错,你可千万别辞官啊……银娘,银娘,我当婆婆的,我只认你这一个媳妇…..” 阿楚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生怕事情闹不大,凉凉道:“可怜我这姐姐又当爹,又当娘,吃了多少苦。天底下还这样的婆母,红口白牙诅咒儿子儿媳死呢。只怕是想着自家儿子升官发财,巴不得儿媳真个死在京城吧?真真是心地歹毒的老虔婆!” 尹氏大怒:“哪里来的野丫头!有你说话的份儿?还不滚出去!” “没她说话的份儿,有我的吗?”门帘再次被人掀开。 阿楚雀跃一声跑了过去,抱住池桃的胳膊:“桃姐姐,你可来了。” 原来阿楚早就暗暗差了人去知会池桃。 尹氏见进来的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穿着打扮也十分朴素,又想着最多不过是这间铺子东家的小姐罢了,并未放在眼里,轻蔑道:“我儿子是从五品谏议郎,我亲家是堂堂正四品的礼部侍郎,你算个什么东西?” 阿楚低声把事情说了一遍,池桃安抚地拍了拍阿楚的胳膊,并不理会尹氏,只抬眼打量了一番李准,又拉过柳十三:“柳姐姐,你是怎么打算的?” 柳十三见了池桃,也觉得有了主心骨,只是仍坚持道:“是他们认错人了。” 池桃心里摇头,问李准:“李大人,你如何打算呢?” 李准和许银娘都未见过池桃,但听池桃唤李准“李大人”,口气如同同僚,不由心中有几分诧异,猛然间想到隐隐听过这间“春凝雪”的来历,似乎与宫中那位神秘的太子教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许银娘到底是妇人,又是官宦之女,一眼看出池桃穿得衣裳虽然朴素,但竟然是天水碧的料子,这是进上的贡品。 她“啊”了一声:“莫非你是……”竟然是女眷中传说的太子教养池娘子,不但深受皇帝信任,出入宫廷无忌,而且人家抚育的,可是未来的天子。她立刻便反应过来,屈膝行了个礼:“许氏见过池娘子。” 池桃点了点头:“许夫人客气了。” 尹氏瞪大了眼睛:“她是谁你给她行礼?” 李准叹了口气:“娘,这位是太子教养,正三品恭人,比我、比许大人官职都高。” 尹氏一听,想到自己方才大大的不敬,索性“咕咚”一声又晕了过去。 不过已经无人理会她,也没有丫鬟去扶,她只得伏在地上,趁人不注意悄悄地将胳膊垫在头下,摆了个舒服些的姿势。 李准对池桃作了个揖:“池娘子,这是李某家事,还请让李某自行决断。” 池桃点头:“那我便等着你决断。”说罢坐在正中的椅子上。 李准转过身子,深深地向许银娘一揖到地:“银娘,是我对不住你。只是,十三妹是我发妻……你放心,我自会到许家负荆请罪,不再为官,也会远远地离开京城……” 许银娘浑身一震:“你……你……”她咬咬牙,“也罢!成亲三年,你始终待我不冷不热,既如此,你若无情我便休,你我今日便去官衙,立了和离书便是!” 李准摇头:“不是立和离书,是我要自请被逐,不愿带累你,请官府判婚姻无效,一并将家产都赔给许家。”他笑了笑,“不过也没多少便是了。”他看着柳十三:“十三妹,我如今和那时候一样,又是穷光蛋啦,你可别不要我。” 柳十三捂着嘴巴,哭了出来:“阿准,你不必如此的…..” “娘怎么哭了……”门帘下钻进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贞贞显然被惊到了,抱着柳十三的腿,眼泪珠子也掉下来。 李准的激动再也掩饰不住,快走几步蹲下身抱起贞贞:“这是……?” 柳十三泪眼朦胧地点了点头:“她叫贞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