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将军好乘凉》 第一章:死讯传来 十二月的邺京城,漫天大雪铺天卷地似的袭来。 戌时刚过,昌平东街的林府已经陆陆续续地掌灯。 灯影摇曳,林府内宅深处的一处破落旧院落着厚厚的灰尘,林奕安跪在院子的雪地里,仰头要看向四方墙角之外的夜幕。一双好看的眼睛平静得肖似难起波澜的死水。 “六小姐在这儿跪着,姨娘也回不来了。”身后的粗布妇人伸手来扶雪地里倔强的女孩儿。从前那双刺绣灵巧的手如今布满老茧,隔着冬日的衣衫林奕安甚至也能感觉到那咯人的老茧。 “素容姑姑。”林奕安握住妇人的手,温润的眼泪落下竟也夹杂着雪夜的寒气。她沉默半晌,才慢慢开口:“姨娘究竟为何骤然离世?你们,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素容随文姨娘去庄上是五年前的事情。那时当家的林老太爷数病缠身,久不下榻。大夫人请来高僧作法祈福。一句八字相冲,便将姨娘文氏送去偏远的庄子。对外只称养病。文姨娘这一走就是五年,再来便是今日一早素容跪晕在林府门外,带来文姨娘离世的消息。 “姨娘是病死的。小姐,别再问下去了。您就按照姨娘心愿,平平安安的长大,嫁得一个好夫婿。如此,姨娘在天上也就满足了。”素容眼眶酸涩,终究不敢直视小娇娃如水的眼睛。 “五年前,姨娘临走时曾嘱咐我和哥哥要看好妹妹,交代我们收敛锋芒,学会隐忍。五年了,我一直谨记姨娘的话,在自己的心上插刀,只为了一个忍字!可是素容姑姑你瞧见了吗?妹妹性情大变,哥哥踪迹全无,如今连姨娘也弃我而去!” 林奕安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林府乃是世家大族,怎是一个忍字就能苟且活着的?人心险恶,素容姑姑以为仅凭隐瞒就能护住我吗?”芙蓉似的俏脸泪眼朦胧,“素容姑姑!” 半大的女孩儿说的话句句在理,可这不符年纪的老城却让素容深深地叹气。十三岁的年纪本该无忧无虑,能有如今的早慧也不知背地里吃了多少苦头。 素容怜惜地捧起女孩儿的俏脸:“庄上的日子多愁苦。管事的虽不说有明面的苛待,暗地的排挤也不少。烈日里晒谷穗,冬日里下河洗衣,残汤冷羹都是常有的。奴婢干惯了下人伙计,累些倒无妨。只是苦了姨娘,苦撑三年,到底还是病倒了。” “一开始只是咳嗽,后来便整日昏沉。奴婢去求庄上管事的许多回,可……”回想到过去五年间的艰辛,素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她接着道:“这病一拖就拖了小半年,姨娘一日比一日没精神,奴婢没法子,只得日日去闹。这才从乡下请来一个大夫。起初吃药还见好转,渐渐地却越发严重。奴婢存了心眼,偷偷地将药渣子留起来。可无奈庄上看得紧,奴婢没办法找人查看。直到——” 说到这里,素容的语气难掩愤怒:“姨娘去世前三天,管事的遣奴婢随婷丫头找佃户收租,本是一日的活计,却被婷丫头整整拖了三天奴婢才得以回庄上!” “奴婢回去时,姨娘的身体都凉透了。旁人与我说,这三日没人来瞧过姨娘,三天哪,没人给姨娘送过一口吃食,一杯茶水!奴婢恨极,却只能替姨娘收殓尸身。收殓之时奴婢瞧见姨娘胸口的衣襟和衣领有些许不明显的药渍。” 素容说到此处时,林奕安伸手在自己身上比划:“药渍怎会滴到胸口和衣领上?” “是啊,姨娘卧病在床,便是自己端药喝也只会洒在腿间的裙门,怎会落到胸口和衣领处?除非有人掐住她的上颚迫使她仰起头将药强行灌下去,药汁才会顺着姨娘的嘴角和脖子流到衣领,滴到胸口上!” “六小姐!”素容敛裙跪下,朝着林奕安重重地磕头:“奴婢自知姨娘走得蹊跷,也明白您如今心中的愤恨。但是您年纪尚小,若是想凭自己报仇无非以卵击石!素容将一切和盘说出,只是不想您误信歹人,伤及自身。还望您切勿意气用事。” “这林府的歹人还少吗?” “你们去的庄子是大夫人陪嫁的嫁妆。哥哥的马车是在上香的路上突然失控冲出悬崖,好巧啊,那日的马车也是大夫人备下的。” 林奕安渐渐握紧拳头,乌黑的发垂在脸颊遮掩住她此刻的表情,唯有声音冷得像这漫天的雪:“过去姨娘总是告诫我隐忍收敛,如今她不在了,我也就不想再忍了。” “林府就是个吃人的地方!”素容打断她的话,生怕眼前这个俏丽的女孩儿再步文姨娘的后尘。 林府是世家大族,共有三房。 因林老太太去世得早,林府便交由大房媳妇李氏主持中馈。三房之中当属大房的林振文最有前途,年纪轻轻已然升至从二品户部侍郎,再次是二房的林振武为四品事中。最末便是三房,不同大房二房的从文,三房的林振华是个武夫,处事不够圆滑只混得一个正五品的三等侍卫。 一家三房皆是六品之上,在邺京城已经极为体面。这样的荣光外人皆道是林府兄弟争气才能如此光耀门楣,实则在官场上摸爬滚打惯了的人都清楚,林府的荣光不过仰仗的是林老太爷。 说起来这林府当家的林老太爷那便不是个等闲人。既是先皇拜把子的兄弟,又是当今陛下的启蒙老师。地高位崇,虽只挂了个闲职,却十分受皇帝敬重。大房的林振文不过三十又五的年纪能坐上从二品侍郎的位子,饶是与他处事圆滑有关,却也离不得老太爷的面子。再说二房的林振武是个脚踏实地的官老爷,升迁不算快,也一步步稳扎稳打做到四品事中。最不济的三房便是沾着林老太爷和大房二房的光,五品侍卫也能做得稳稳当当。 是以大家都秉持着兄友弟恭的原则行事,至于府内中馈大夫人李氏这些年也算是打理的井井有条挑不出错处。然则出生商贾的二房媳妇何氏眼见着丈夫仕途稳健,也渐渐萌生出管家之心。只是这颗心蠢蠢欲动,却一直按捺着。 林府西苑二房夫人何氏懒懒地靠在梨香软木罗汉榻上,侍女灵芳恭恭敬敬地奉上茶水道:“二夫人,奴婢今日听东苑的人说女学的南宫先生过几日要来林府挑位小姐做学生。” 何氏接过茶水反问:“是从前在宫中掌管尚仪局的南宫婧?” “正是。”灵芳颔首,又道:“这位先生离宫后便去女学授课,名下的学生皆是豪门世家的嫡出女儿,多少世家巴巴去请都请不动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南宫先生也说了,只在咱们林府挑一个学生。夫人,咱们林府三房光是嫡出的女儿就有三个。” 林二爷不似大房那位妻妾满室,除了何氏也只有一个无所出的小妾罢了。何氏也算圆满,膝下有一儿一女傍身,也叫人挑不出错处。但这么些年大房的李氏手里握着中馈之权,她虽不敢苛待其余两房,却将毫厘银钱都看得死死的,是以其余两房虽过着舒坦生活,手里可支配的银钱却少。 何氏若有所思地呷口茶,却被嘴里陈茶的涩味苦到。她摔碎茶盏,骂道:“同样是雀尖,咱们西苑喝的就是陈年旧茶,东苑便是新采买的新茶。瞧瞧我这大嫂当真是料理得一手好家!尽在这些小事上作妖,偏偏我又奈何她不得!这回南宫先生来林府选学生,她倒好把消息捂得严严实实的,生怕咱们静姐儿抢了她满姐儿和华姐儿的风头。真乃气煞我也!” “夫人莫气。”灵芳上前收拾好残局,耐心地劝道:“如今大夫人掌家,咱们手里又没什么大把柄,实在不能与她撕破脸。何况如今二爷仕途稳健,日后还是要紧着大爷的帮衬才成。咱们应好好韬光养晦,想些法子把静姐儿送到南宫先生处学课才是正理。” 提到静姐儿,何氏的神色松动下来,她叹口气:“你说得是这个理儿。如今我这大嫂掌家,东苑那边我是一点也插不上手,便是她真有什么大把柄,我也拿捏不上。唯一能做的便是好好教养静姐儿。” “若是东苑有咱们的人,那便不一样了……”何氏神色渐深,心下又有了算计。 第二章:找个盟友 刚下了一夜的雨,雨珠从檐角尖上掉在整齐铺列的青石板上。桌上小巧精致的紫铜香炉点的是瑞梅香,寒冬时节闻起来梅香溢室,柔香满堂。 柔软的榻边站了两个身形高挑的侍女正小心翼翼地替床上的女孩儿掖被子。 “姨娘这一去,咱们小姐是彻底没了依靠和念想。这样冷的天儿小姐却披麻戴孝地跪足了三天,虽说高热已退,却昏睡了一天一夜,按道理也该醒了。要是小姐醒不来,咱们可该怎么办?”粉衣侍女一脸焦虑。 “立春你胡说些什么!小姐不过是受了些寒气,哪有醒不来的?即便姨娘去了,咱们姑娘到底也是大爷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女儿,谁还能苛待了不成!” “秋分,咱俩是打小跟着小姐的,我哪里不希望小姐好?”立春委屈得掉泪:“大夫人本就容不下香满堂,便说姨娘这丧事才办不过三四日,大夫人便拿着年关的借口早早地就撤了,连素容姑姑也不知被她遣去了哪里。我昨日听宝娟姐姐说大夫人要撤了咱们,若咱们走了,那小姐便是真真正正地没个贴心人儿了!” 立春的话句句都说到秋分的心坎上,想起文姨娘的遭遇,想起床上的娇弱小人儿,想起别院的种种冷嘲热讽。秋分也红了眼眶,索性抱着立春一起嚎啕大哭起来。 两人越哭越悲伤,越哭越大声,床上睡着的人儿不禁微微皱眉,有了响动。 “你们……哭什么呢?”虚弱的声音从床上传来。 哭声戛然而止。秋分握住林奕安的手,鼻尖酸涩:“小姐可还有哪里不舒坦?你跪完灵便晕了过去,昏睡了一天一夜。” “小姐刚醒,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罢。”立春递上一杯热茶。 林奕安神思怅然地看着眼前的两人问:“素容姑姑呢?” 两人同时一怔,立春咬着嘴不肯说话,秋分勉强笑了笑道:“素容姑姑被遣去做别的差事了。小姐就别惦念着了,这儿有奴婢和立春在呢。” 若是以前,每当秋分这般强颜欢笑与她解释时,她都不会过多追问下去。因为以前的林林奕安没有追求也没有执念,一心记着隐忍,只想苟且偷生的活着。可惜,过去的林林奕安早就追随林姨娘而去了。 “立春,你说。”林奕安看向满脸泪痕的粉衣女孩。她这两个丫头她是再了解不过的。立春实诚,心里装的事儿多,但最不会撒谎。秋分爽朗,一张巧嘴能将黑的说成白的,思虑却不够长远。 被林奕安这么一看,立春眼里又蓄满泪水,哽咽着道:“大夫人说素容姑姑是姨娘的旧人,怕您见着她会思念姨娘,便将她带走了。奴婢打听了几回,也不知道素容姑姑被送去了哪里。” 素容是文姨娘的旧人,如今被大夫人带走,日子恐怕不会好过。锦缎下的手渐渐握紧:“秋分,你接着打听素容姑姑的去处。立春,你去探探柳姨娘的日子过得如何。” 两人纷纷应是,而后秋分问:“大夫人一向不喜庶出的小姐们与姨娘过于亲近。小姐为何要打听那柳姨娘?” “偌大个林府,孤军奋战怎好?自然要寻个盟友。”林奕安淡淡地解释。 两人眼里俱是一震。林奕安以往隐忍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今日这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其中包含的意思她们再清楚不过。不过,小姐是怎么突然想通的?从前她们也常给林奕安出主意,只是每次都被林奕安坚定地回绝。这……难不成大病一场,当真是通透了?立春和秋分几乎是同时朝林奕安看过去,姣好的容颜一片寒意,竟让人莫名有些肃然和敬意。 “五小姐的确是个蕙质兰心的人儿,若能得她相助也是件好事。”立春思索一番,很快想明白其中的关节。 林府大房妾室中有所出的,除却文姨娘,便只剩下一个柳姨娘。她生有一儿一女,儿子林止今年十五,行四。在林振文的提点下在执金卫里当差。女儿林玉竹年十四,行五。为人谦卑,进退得体,在大夫人的多番为难之下也能全身而退。可见是个聪明人。 立春随后又犹豫着道:“只是柳姨娘毕竟有一儿一女傍身,如今也不算得宠,为着名声大夫人也不会过于苛待。” “苛待与否,你自去瞧瞧便是。”林奕安道。 大夫人李氏善妒,林玉竹是女儿家便罢了,偏生还有一个令她头痛的林止。林止过完年就十六了,现在在林振文的提拔下可谓是风头十足。而她的嫡子林枫才九岁。她怎会容忍一个庶子走在她嫡亲儿子的前头?又怎会放过生下这庶子的柳氏?何况柳氏年老早已失宠,如今是李氏掌家,不许庶子庶女亲近姨娘,又将消息封得死死的。柳氏究竟过得如何,恐怕连林止和林玉竹都不清楚。 第三章:为妾不易 第二日午间。 林奕安还在榻上小睡时,外头的洒扫丫鬟朗声道:“六小姐,五小姐来了!” 话音刚落,暖阁青色的帘子卷起一个角,一阵风来带了一丝屋外的风雪。从六交双婉花屏风后走来一个秀丽的女孩,葱白褐的长袄下配秋葵绿妆花马面,笑吟吟地走到床边的圆凳坐下。 “昨个儿便听说妹妹醒了,想着病中要多歇息,便寻了今日午间过来瞧妹妹。如今瞧着却是我唐突了,扰了妹妹午睡。”林玉竹有些歉疚。 林奕安淡淡一笑:“我这一病,也只有五姐姐肯来瞧我了。哪会有唐突一说?” 林玉竹拍拍林奕安的手背,笑着道:“咱们庶出的多是不易,自然要相互照拂着。” “姐姐说的在理。只是姨娘去了,难免觉得孤苦无依。如今柳姨娘尚在,林奕安瞧着姐姐觉得羡慕不已。烦姐姐替林奕安向柳姨娘带句好。” 提到生母,林玉竹眼中的光就黯淡不少:“大夫人不喜我们亲近姨娘,说起来也是我不孝,上回见到姨娘还是半年前的中秋家宴上。不过我也时常给姨娘带信,姨娘说她一切安好,我也放心不少。” “过了年关,姐姐也就十五了。等十六行了成年礼,柳姨娘还惦念着给你说亲,自然一切安好呢!” 玩笑的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毕竟是生母,林奕安一句话便提醒了林玉竹,做母亲的时时刻刻都在为子女盘算,女儿的婚事拿捏在李氏手里,无论过得好与不好,柳姨娘都只能咬碎银牙地说一声好。 有了牵挂的东西,林玉竹心不在焉的小坐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回到自己的静心苑,林玉竹神色严肃地吩咐侍女清风:“入夜后你去姨娘院子里瞧瞧究竟。” 末了,又摇摇头,“罢了,还是我亲自去瞧了才可安心。” 冬日的夜总是来得很早。当微弱的月光透过金钱花隔窗透进案桌上的书卷时,林奕安披着一件月牙白的披风走到书桌前坐下。纤细的手指滑过平整的书页,小时候哥哥喜欢把她抱在自己的腿上,一个一个地教她认字。可惜三年前,哥哥就随着那辆坠入悬崖的马车一起消失了。 犹记得那日上车前,哥哥还摸了摸她的双丫髻说:“娇娘,哥哥一定会闯出个名堂,好好护着你们。” 不会太久的,哥哥,我一定会找到你。林奕安喃喃道。 灯火摇曳,漏夜时分,林玉竹披上斗篷,小心翼翼地绕过迂回绵长的长廊来到柳姨娘的小院子。院子还是以前那个院子,只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枯朽气息连寒冬的夜都遮掩不住。 林玉竹心下一沉,借着廊间微弱的烛火灯光往前摸索。直到听到里面一阵剧烈的咳嗽才骤然停下。那咳嗽声沙哑而低沉,伴随着的还有低低地抽噎声。 “姨娘,喝口水罢。”这是房妈妈的声音。 又接连咳嗽许久,才传来柳姨娘虚弱沙哑的声音:“房妈妈,我已时日无多,儿子有他父亲提拔,没什么牵挂,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我的玉娘……咳咳咳……若我真的去了,求您帮我照看着她,至少求大夫人给她寻个好人家……” “姨娘病糊涂了,小姐们的事哪有老奴置喙的余地。”房妈妈无奈道。 “若真到了那天,就去求老太爷,我的玉娘啊,可不能受了苦楚。这辈子究竟是我不争气,做个妾室平白让他们兄妹受了许多委屈。但,但愿大夫人能看在我步步退让的份儿上,给玉娘许个好亲事,也不枉我拖着这半死不活的身体苟活这大半年!”说罢又是一阵咳嗽。 房妈妈一边替柳姨娘顺气一边劝道:“姨娘病成这样,到底也该知会一声五小姐。如若哪天……老奴怕五小姐受不住。” “不要多嘴舌,若是玉娘晓得了,怕是会得罪大夫人。本就不顺当的日子何苦再给她这许多烦恼。” 林玉竹捂住自己的嘴巴,强忍着不发出声响,两行清泪留下,心中只觉得又恨又气又怕。恨大夫人的苛待,气柳姨娘的隐瞒,更怕柳姨娘走了文姨娘的老路。 她抹一把泪水,转身离去。 第四章:混水摸鱼 清晨,天边刚刚泛起鱼白。林奕安便从榻上起来,立春端着水进来:“天都还没亮全呢,小姐今日怎么起的这样早?” 林奕安兀自穿好衣裙,坐在梳妆镜前淡淡吩咐道:“立春,今日多备些早膳。” “小姐饿了?”立春不解。 林奕安静静地道:“有客来访。” 立春不再多问,上一次她以为柳姨娘过得再差也不至于缺衣少食,直到后来几番打听才得知柳姨娘处何止缺衣少食,早已病入膏肓,连大夫也不曾请。那日子过得凄凉,大老爷也没过问半句,让人觉得无比寒凉。 打此事过后,她便知自家小姐有颗七窍玲珑心,天意难测,人心却一算一个准儿。于是眼下她也不问,便退下去换了秋分来梳头。 秋分嘴巧手也巧,同样的发髻样式从她手里挽出来便要比别人多几分灵气。秋分是个闲不住的,手里做着活计也不忘拿李氏出来遛上一遛:“昨个儿晚间用饭时,二夫人并三夫人去了大夫人处好一通闹。说什么南宫先生乃是尚仪出身,是女师之中顶顶拔尖的,大夫人须得一碗水端平,否则便要去外头的宴会找那些邺京贵夫人们好好说道。” “小姐,那南宫先生果真有那么好吗?能让二夫人不惜闹上门去,拿大夫人的名声来说道。三夫人也是,膝下又没个女儿,偏偏去凑什么热闹。”秋分撇撇嘴。 林奕安睨一眼秋分,耐心开口:“尚仪局乃是后宫六尚之一,掌礼仪起居、供御经籍、宫宴诸乐陈布之仪、后宫命妇宫妃朝见,赞相引导之仪。可所谓整朝女子礼数之典范。南宫先生前身在后宫任尚仪一职,若能师从于她,必会名满邺京,寻亲之时的眼光都要高上几分。你说,如此好事,二夫人怎会让大房尽占?” “这么厉害的人物,若是能成小姐的老师,岂不是大大的喜事?”秋分两眼冒光。恨不得能将那南宫先生五花大绑过来,收自家小姐为学生。 林奕安笑笑:“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南宫先生资历深厚眼高于顶,向来只有世家嫡出小姐才能入眼。” “规矩都定下了,那咱们岂不是被一棒子给打死了。”秋分有些怅然,这么好的机会若是失之交臂真真是可惜。 “也不尽然。”林奕安话锋一转,眉眼间含着淡淡的笑意,“毕竟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附耳过来,我有事与你说。” 主仆的私密话说完,林奕安抬眼看看窗外刚刚见亮的天道:“也该到了。秋分,去备两杯热茶来。” 话音刚落,外头洒扫的丫鬟就在帘外通禀:“五小姐到了。” “请到次间去,我这便来。”林奕安起身,秋分连忙拿了软毛织锦披风给林奕安披上,“次间要冷些,小姐大病初愈,可别再受寒气。” 林奕安温和地拍拍她的手,“并无大碍,你去瞧瞧立春,若是备好早膳便送来罢。” 林玉竹走到次间坐下,她昨夜辗转反侧,难以安眠。脑子里全是柳姨娘病中孱弱的模样,手里的帕子不知不觉被她绞得发皱。直至门外的响动传来,她才悠悠地回神。 “一夜未见,五姐姐似乎有些不一样了。”林奕安笑着坐下。 林玉竹颇有深意地看了看眼前这位温和的妹妹,缓缓开口:“此番来是为向妹妹道谢。” “林奕安眼皮子浅,一心只为自保,哪会有闲心多管闲事?”林奕安一顿,随后语气一转:“不过五姐姐的事儿在林奕安这儿可不是闲事。” 林玉竹没搭话,她知道这个六妹妹不简单。 “昨日姐姐与我说过一句话,咱们庶出的多是不易,无权无势,且不说自己的前程,便说自己的生母也不得亲近。从前我以为多加忍着,这日子总能过着走。可你也瞧见了,我的兄长至今生死难明,我的姨娘离开林府五年却也还是没能逃过一死。所谓唇亡齿寒,五姐姐看到这些,难道就从没想过自己?” 长长的一番话说得林玉竹胆战心惊。她也有兄长,她也有姨娘。林林奕安在前,她怎能不怕相同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再发生一次? “如今我没了姨娘,失了兄长,孤家寡人一个,早没了威胁。五姐姐聪慧,应当明白林奕安之后,下一个会是谁。” 林玉竹的心沉了又沉,许久,她才开口:“放着亲妹不要,六妹妹为何偏偏要找上我这庶出的姐姐?” “这世上我也只剩薇娘一个亲人了,我会护着她就像五姐姐护着柳姨娘和四哥哥那般。只是不知昨日姐姐后半句说的相互照拂还作不作数了?” 这般解释倒也说得清,林玉竹点点头,颇有些无奈道:“便是如今我与你同在一条船上又能怎样?只要大夫人掌一天家,就没有咱们的出头之日!明知结果却偏而为之,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林奕安展颜一笑:“是了。只要大夫人掌一天家,咱们就没有出头之日。可若掌家的不是她……那又另当别论了。” 林玉竹大惊,仅凭两个庶女如何能扭转这偌大一个林府的局势?她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重新审视林奕安一番:“妹妹可是有了主意?” “路要一步一步走,这事儿可急不得。”说话间立春过来敲门子问:“小姐可要传早膳?” “用饭罢。”林奕安回道,又看向林玉竹道:“想来五姐姐一大早还没来得及用饭,便在妹妹这儿将就将就罢。” “那就叨扰妹妹了。”林玉竹看着摆上的两人份早膳,不咸不淡地开口:“看来妹妹早料到我会来了。” 林奕安莞尔一笑:“五姐不也早料到林奕安的用心了么?”林奕安顿了顿,一边为林玉竹布菜,一边道:“五姐可知南宫先生一事?” 林玉竹点头:“二房三房两位夫人都闹上了大夫人的院子里去,想不知道也难。” “如今大夫人掌家,似乎赢面都在大房。”林奕安顿了顿,又道:“五姐可知南宫先生只在林府收一个学生?” 林玉竹点头,有些不明所以。林奕安柳眉轻挑道:“只是咱们却有两位嫡姐,也不知该花落谁家。” “妹妹的意思是……”林玉竹瞬时领悟到林奕安的话中深意,她转而笑道:“让她们狗咬狗?” “有拜在南宫先生门下的机会,这两位嫡姐不会轻易放过。此事倒是好办。可若是咱们把这水搅浑了,大夫人有所察觉,那咱们……”林玉竹若有所思地绞着帕子。 “姐姐。”林奕安打断她的话,“水至清则无鱼。不把水搅浑了,咱们又怎么浑水摸鱼?” 林玉竹有些犹疑地看向林奕安,那是一双极美的眼睛,秋水朦胧,眼波流转,犹如远山薄雾看得不甚清楚。唯一可以确定的,便是那双美目中暗藏的野心。 第五章:挑拨 离开香满堂后,林玉竹走在蜿蜒绵长的曲径回廊中神思怅然。不知不觉间日头渐长,晴雪初上,她方才回神对身侧的侍女清风道:“我记得你有个姐妹与三姐姐的贴身侍女梅香交好。” 清风颔首:“那是奴婢在膳房当值的姊妹清玥。” 林玉竹缓缓点头,眼角弯起一抹笑意:“大夫人一向看重二姐,你且让清玥在梅香面前提上一嘴,就说夫人已经属意二小姐拜在南宫先生门下。” “是。”清风紧张得心里打鼓,她犹豫再三才开口:“小姐当真要与六小姐一起?二小姐和三小姐虽有些许冲突,但毕竟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亲姐妹。对大夫人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定是哪个都不会薄待的。您跟着六小姐同大夫人作对,怕是落不下好啊。” 清风是诚心为她好的,否则也不敢逾矩说这么一番话。林玉竹自不会责怪,反而耐着心解释:“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只是二姐姐优雅持重,三姐姐心性浮躁,天资上早有差异,便是为着林府考虑,大夫人哪有能真正两碗水端平的?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你也要清楚,手心厚实,手背浅薄。” 冬日里的暖阳总是透着浅淡的热。精致小巧的铜兽香炉吐出袅袅轻烟。香帐帷幔下掩着一双雪白的双足。 明明是冬日里最寒冷的时节,月华堂却像春日般暖和。 “三小姐,饭已经摆好了。”侍女梅香毕恭毕敬地福了福身。 林月华斜倚在美人榻上,手下枕着白玉雕云方枕,腕上的金丝缠枝手环衬得她肌肤光洁如玉。美人微动:“再等等,昨日母亲说了要过来用饭。” 梅香皱紧眉头,小心翼翼地开口:“方才宝娟姐姐过来传话,说是夫人今日不来了,让小姐不必多等……” 话还未说完,只听砰的一声,白玉方枕在青石板上磕出一道口子。 “母亲是不是又去月满堂陪二姐了!”尖锐刺耳的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妒忌,与那张娇美的面容大相庭径。 梅香低着头,心里盘算一阵才上前道:“二小姐德艺双馨,夫人最是看重,但毕竟是小姐您的嫡亲姐姐,我的好小姐咱们就不要计较这么多了。” “嫡亲姐姐?”林月华冷哼一声,“母亲一向偏袒我二姐姐。何时心里为我着想过半分?且说这次南宫先生选学生,她天天守着二姐学六艺。倒是我这月华堂冷冷清清,旁的下人走过私底下还得笑我几句!” 林月华瞥一眼欲言又止的梅香,冷言道:“有话就说,做什么吞吞吐吐的样子。” 梅香连忙跪下:“到底奴婢是小姐您的贴身丫鬟。今日斗胆便与三小姐说了。现下林府上上下下都传得厉害,夫人早早就定下二小姐拜师,所以这才格外重视二小姐的六艺学识……” 梅香窥一眼林月华的脸色,又一鼓作气道:“小姐,这话虽是奴仆们胡乱传的。可正所谓无风不起浪,便是有七分假也有三分真在里头。南宫先生何等的资历,奴婢到底还是希望拜师的是小姐您!还请小姐恕奴婢逾矩。” 说罢砰砰咳几个头,俨然一副忠仆的模样。 林月华渐渐安静下来,沉沉道:“六艺八雅之中,二姐最擅舞乐。想来此次拜师应当也是献舞……梅香,我有件事要你去办……” 听完主子的吩咐,梅香皱起眉头:“可是小姐,若夫人查出是咱们做的许是讨不到好。” 林月华斜睨一眼梅香,轻哼一声:“自是要找个替罪羔羊的。反正香满堂那位刚刚死了姨娘,无依无靠的正好拿捏。” 黄昏时分,林府东苑的小竹林里晃过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事情都办好了?” “小姐放心,这事儿定然稳妥。但把脏水泼到六小姐身上当真如此容易?” “那是自然。一个庶出丫头和我,母亲自然信我。”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殊不知隔墙有耳,竹林背后的石桌上俨然坐着正在看书的林止。 原本是想寻个清静的地方好好看书,林止没想到偏偏让他听到这样的腌贊事儿。现下兴致尽失,索性合上书本,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谁知没走几步便碰上刚刚那两人谈话中的六小姐。 林奕安迎面走来,冲林止福了福身:“止哥哥安好。” “六妹妹安。”林止拱手回礼,本不想多管闲事,但到底同为庶出,心中总会多几分怜悯。不免多交代几句:“虽已入冬,但这林府究竟还有些不安好心的蛇虫鼠蚁,六妹妹这些日子多多保重。” 林奕安怔了怔,显然没想到林止会好心提醒。随后转而笑道:“我可是这些蛇虫鼠蚁的克星呢。止哥哥可信安娘定会平安无事?” “平安无事自然再好不过。”嫡系一脉是什么样的人林止很清楚,愿这妹妹当真无事吧。 “止哥哥!” 林止回头,只见一张倾城倾国的笑颜。他微微怔了怔,何时他的六妹妹已经生得如此美丽。 “若我能将这府里的蛇虫鼠蚁全都除掉,他日哥哥可信我亦能祝你一臂之力?” 林止未做停留,嘴角带着淡笑离开了。 此时。 “啊——” 月满堂传来一声凄厉地惨叫。 屋外的侍女连忙冲进房间:“二小姐!” “素心,素心!我的脚,我的脚好疼……”林月满捂着自己的脚疼得哭起来。 素心颤颤地伸手摸得一手温热,面色惊恐地脱下林月满脚上的舞鞋检查,“怎,怎么会……” 第六章:凶手是谁? “跪下!” 清晨的天刚刚见亮,大房众人已在宛之苑正襟危坐。李氏坐在上方面色铁青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林奕安。 “女儿不知所犯何错,惹得母亲如此动怒。”林奕安低头道。 李氏狠狠地剜一眼跪在地上的女孩:“安娘,我问你。昨日你可去过六艺阁?” “未曾。”林奕安答得干脆利落。 “昨日你二姐的舞鞋被人放进数十根短针,害得你二姐伤了脚。于此,你可有话要说?”李氏沉沉道。 “既有贼人暗害二姐姐,那必然是要好好审查,不能教二姐姐的平白受了委屈。”林奕安义正言辞地开口。 “仅此?”李氏挑眉。 林奕安抬头,嘴角含着淡淡地笑意:“母亲还希望安娘说什么呢?” “你还在嘴硬!”林月华怒拍桌子,“昨日酉时我明明见你偷偷摸摸混进六艺阁!偏巧二姐姐就这当头出事,要说不是你,怕是傻子都不信!” “三姐许是看错了,昨日并无先生授课,安娘又怎会去六艺阁?”林奕安默默在心里算算时辰,眼下大房的林大老爷,自己的亲爹林振文也该下朝回府了。 林月华胜券在握般微微仰头道:“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去放针害人了。” “二姐姐一向厚待诸姐妹,又时常照拂于我,好端端的我又怎会去暗害二姐姐。”林奕安眼中含泪,犹如雨后花蕾上的露珠欲落未落。她转而看向李氏,“还请母亲为安娘做主!” 李氏扶额,原本就因长女月满受伤而动怒,眼下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更觉得聒噪烦闷。正想厉声树威,帘外传来熟悉的低沉声音:“都在吵什么?” 众人俱是一震,府里的林老太爷非大事不过问,要说现在能有十足威严的便是大房的林大爷林振文。 侍女掀起帘子,一个身着绯色官服的中年男人走进来。他背挺得笔直,剑眉冷冽,薄唇微扬,偏生一双丹凤眼,没有咄咄逼人的朝臣气势,反倒似个闲散王室般无害,唯有同僚才知,林府侍郎,是个看杀头都端着笑意的人。 一双司衣局制的墨色暗纹长靴出现在林奕安眼前,头顶传来林振文询问的声音:“何事如此大动干戈?” 李氏从藤椅上起来,微微福身道:“满姐儿昨日练舞伤了脚,一查才知竟是有人不安好心地偷偷往满姐儿鞋里塞针。眼下正说这事儿呢。” “爹爹,昨日女儿亲眼看见六妹妹酉时偷偷摸摸地进了六艺阁,二姐受伤一事必是与她脱不了干系。”林月华抢嘴道。 李氏瞪了一眼自己不知礼数的小女儿,再看林振文时,他已经开口:“小六,你怎么说?” “昨日女儿带了本残棋去寻祖父指点,只是到那儿时祖父已然午休,女儿便在次间里吃茶,辰时一刻才离开。怎会分身乏术去六艺阁放针?大理寺断案尚还有个凭据,女儿总不能平白认下这谋害嫡姐的罪名,爹爹若是不信现在便可差人去祖父院子里查探,便知女儿一分也未作假。” “老爷,这……”李氏颇有些为难。 “不必了。”一件小事还不必闹到老太爷那里去。林振文扶起林奕安:“此事与你无关,爹信你。” “爹爹怎可不派人查探便这么放过害二姐姐的凶手!”林月华愤愤地开口。 见林月华越发放肆失礼,李氏连忙呵斥:“月华!” 林振文皱皱眉,他官居从二品,在他之下的人皆对他奉承,在他之上的人待他也不失礼数,今日乍然被自己的女儿当众指责,实在令他难堪。他看看李氏,轻哼一声,转而将视线投在自己身侧的六女儿。 林奕安身量尚未长开,只及他胸膛,她柔顺地垂着脑袋,安安静静地站着。 “后宅不宁,则林府不安。夫人,此事是你疏忽了。另去回春堂给满儿请坐馆大夫,拜师一事万不可耽搁。”林振文皱眉道,显然对于李氏不问青红皂白就问罪于六女儿的做法略有些不满。 李氏垂了眸子:“老爷放心,凶手会抓到,满姐儿也不会被耽搁。” “父亲,女儿有一个法子倒是可以助母亲抓到凶手。”林奕安抬头,眸子里含着温柔的笑意。 林振文望着林奕安有一瞬间的恍惚。她仿佛与她貌美的生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远山含黛,香培玉琢。 要说林奕安的生母文氏,那是林振文的青梅竹马,曾不顾名节地与他私奔,是林振文的第一个女人,也是彼时年轻的他的风花雪月。文氏活着时尚不曾想念,如今死了骤然看到容貌相似的女儿,林振文心里却平生出几分怀念与愧疚。 再看向林奕安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柔和,一向不过问后宅之事的林振文竟难得耐心地坐下问:“倒是说来听听。也为你母亲分忧。” 林奕安福了福身,徐徐道:“各院的物什都在库房领取,且损害丢失都有记录。父亲现在便可命人搜查各院的银针数量,谁与库房登记在册的数量不一,谁,便是凶手。”说罢,林奕安道视线扫过脸色苍白的林月华,又道:“方才安娘差点成了谋害嫡姐的凶手,如今身正不怕影子斜,若要搜查便请父亲从安娘的香满堂开始。” 林月华心中一惊,她此事做得急,根本还没来得及去府外买针补上,若是真的查了,即便推脱给底下的丫鬟,恐怕也难以洗脱嫌疑。这……林月华狠狠地绞了手中的帕子,同时给一直坐在底下的林白薇使眼色。 林白薇在心里叹口气,起身道:“若真是挨着院子地查了,那咱们姐妹的清白也就没了。六姐可曾想过这点?” 林奕安面色坦然道:“只不过是遣管家去核对核对银针的数量,薇娘也只当是清点中公罢。”说完,转而看向林振文,“父亲以为如何?” “老爷,白薇丫头说得在理,若……”李氏还想说什么,却被林振文挥手打住:“这也是个办法,就让杜长富去查查,也好尽早将此事了了。” 垂花门外的管家杜长富何等机警,林振文开了口,便立时带着人下去办了。 林白薇对林月华投向一个担忧的眼神,在侍女的搀扶下又垂首坐回去。没人看见低头那一瞬她眼中闪过的阴霾。 第七章:裂缝 很快,核对结束的管家杜长富躬着身子走进来,他眉宇间有几分为难。先是看了看大夫人李氏,心中默默掂量几番后才望着林振文道:“老爷,各院数目都对的上。唯有三小姐处不慎遗失针线袋子。这……” “三姐姐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落了东西,怎的没支会管家一声,若是府里混进什么贼人,那可如何是好?”林玉竹这话说得绕,乍一听是没什么,若是细细一品,可不就是说林月华的针线袋子落得蹊跷。 李氏暗道不妙,眼下她对于满姐儿受伤一事心下已经了然。她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看向林月华的贴身婢女梅香。梅香的额头上冒出冷汗,她想了想还在林府当差的老娘还有正在念书的出息弟弟,心一横,噗通一声跪下来。 “老爷,是奴婢偷了针线袋子,也是奴婢瞒着三小姐偷偷地将针放在二小姐的舞鞋里。奴婢只是为三小姐不愤,不想三小姐拜不了师!奴婢是猪油蒙了心才会做下这等下作事!请老爷看在奴婢伺候三小姐多年的份上饶恕奴婢!” 梅香跪在地上磕头磕得砰砰直响,嘴里不停地喊着“奴婢知错,奴婢知错!”看着自己的侍女为自己扛下这口黑锅,林月华长舒一口气,她悄悄拉了拉李氏的袖子希望她开口求情。培养心腹是件耗时耗力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时,怎能轻易折损? “老爷,梅香也是打小跟在华姐儿身边伺候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回黑着眼睛做错了事,也是她一时鬼迷心窍,便罚她三个月的月银,去外头领二十板子也就够了。”李氏果然开口了。 林振文看一眼李氏:“这些小事夫人做主便是。” 这是给足了李氏面子了。林振文一直都知道李氏心思多,但她的确有当家主母所应具备的掌家能力。所以有些事,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可这一次,却有些不同。究竟哪里不同,林振文也说不上来,只是心里突然发现以往处事滴水不漏的夫人,似乎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 处罚了梅香,李氏挥退众人,只留林月华一人说话。 啪! 李氏一巴掌打在小女儿脸上,她骂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害了你姐姐,差点还把自己给搭进去!我李知宛怎会有你那么蠢的女儿!” 林月华捂着脸,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她委屈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你什么好的都给姐姐,明明我们都是你的女儿,为什么你却总是向着姐姐!从小到大,最好的永远都是她的,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李氏气得手抖,“就凭你蠢!你也不瞧瞧你自己做的这些蠢事,我问你,你害了你姐姐对你有什么好处?最后还不是便宜了那些个庶出!你跟你姐姐才是一个娘胎肚里爬出来的,你却帮着外人对付你姐姐!月华啊月华,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林月华不吭声。但她并不觉得自己错了,只怪自己事情做得不够干净,才给林奕安逃脱的机会。 “这事儿我会去同你姐姐讲清楚你是不知情的。你也给我安分点,这些日子就好好地待在自己房间,静思己过罢。”李氏骂累了,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 一直守在院子外的林白薇见林月华失魂落魄地走出来,连忙冲上去挽着她的手道:“三姐姐没事吧?白薇在外面可急坏了!” 林月华抬眼看看这个和自己交好的庶妹,耳畔突然回响起李氏方才那句“都是一个娘胎肚里爬出来的,你却帮着外人对付你姐姐”林月华盯着林白薇看了许久,缓缓道:“你明明和林奕安那个贱人是一个娘胎肚里爬出来的亲姐妹,你说你为什么会这么讨厌她呢?”就像我这么讨厌自己的亲姐姐那样。 林白薇轻哼一声:“一个娘又怎么样?日子却是她过她的,我过我的。山珍海味得吃进自己的肚子里才算吃到,难不成姐姐吃饱了,妹妹就不饿了?说来说去,不过就是比旁人多了一层血脉罢了。” 林月华觉得林白薇简直说到自己的心坎里。是呀,山珍海味得要吃到自己肚子里,荣华富贵也要握在自己手里,人活一世,谁都替不了谁,日子是自己的,命也是自己的。 于是,方才被李氏用血脉之情打开的心房,这回砰的一声关得更紧了。 林白薇眼底闪过一丝不屑,但只是一瞬,她还是那个谄媚嫡姐的狗腿庶妹。 这事被李氏一笔带过,众人都以为已经结束了。但走在游廊上的林奕安和林玉竹却知道这才刚刚开始。 舞鞋藏针这件事将会是林月华和林月满之间弥补不上的裂缝。这个裂缝在她们四两拨千斤的撩拨下,只会越来越大,矛盾也只会越来越深。 嫡亲女儿的自相残杀,李氏,你做好准备了吗? 第八章:小试牛刀 入夜时分,林月满命人支起窗户,百无聊赖地倚在贵妃榻上看挂在天边的弦月。 今晨发生的事情她已经听说,结果的确出人意料,便是她也没想到会是自己的嫡亲妹妹下的手。 叩叩叩—— 门外传来母亲李氏的声音:“满儿,你可睡下了?母亲想来瞧瞧你。” 林月满低垂眼睑,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母亲是为了替月华求情而来。她哪能真咽下这口气,只不过想着夜里风寒,不想李氏受凉,便柔声唤了一句:“母亲。” 李氏推门进来,见自己的大女儿安安静静地倚在榻上,眉若远山,眼似秋波。月满一向如此安静沉稳,正因如此李氏才会不知不觉地偏爱于她。 “脚可好些了?”李氏坐下来问。 “大夫说好好休养四五日也就好了,并无大碍,让母亲担心了。” 李氏看看这般懂事乖巧的大女儿,又想起那不争气的小女儿,十分为难地开口:“这事……” “不过是下人干的糊涂事,母亲放心,华姐儿是我妹妹,我不会与她计较。”她也没法计较,林月满如是想。 “唉。”李氏叹口气,“你们本该同气连枝,奈何华姐儿却是个看不通透的,以后恐怕还要你这个做姐姐的对她多加照拂提点。” 林月满笑而不语,跳舞时满是血的双脚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李氏一直觉得大女儿大度明事理,也没多想就又开口:“南宫先生今儿已经在芙蓉街的祥云客栈住下了,估摸着再有个四五日就该进府。我的满姐儿是林府最出色的女儿,必定是要拜在南宫先生门下的。” “母亲尽管宽下心来罢。”林月满抬眼看看外面的天色,轻声道:“天色已晚,母亲劳累一天,便早些回去休息罢。” 李氏只当是女儿体贴,又叮嘱几句便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又不放心地回头交待道:“听说天家已在筹备太子殿下的婚事,你父亲升至正二品尚书的事儿一旦定下,咱们林府日后说不定有机会出一位贵人。” 林月满悠悠想起儿时八岁那年李氏曾请来高人给她和月华占卜八字,那位高人还未进门便抚着花白的胡子赞林府是个养人的好地方,藏有雏凤气韵。言她林月满富贵荣华,不可于俗间处之。 思及此,原本觉得有些高不可攀的东宫太子忽而又近了许多。她唤来侍女素心:“好好盯着我的三妹妹。莫要再出半点岔子。” 素心颔首,心中颇有些憋闷,“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三小姐在这时候伤了小姐您,夫人竟只罚了一个梅香便过了,平白叫咱们小姐受委屈。” 林月满斜睨一眼素心,气定神闲道:“若我端着,落到旁人口中我便是个不明世事的长姐,月华便是个谋害嫡姐的善妒之人。不仅臭了我们姊妹的名声,又让我们自相残杀,想不到咱们房里竟还有聪明人呢。” “小姐……会不会是您想多了,咱们府里若真有这样的人怎会现在才显露,这回许是撞上了。”素心给林月满奉茶。 “但愿是我想多了……若真有这样的人……”隐藏这么多年,那才算可怕。 同一时刻,香满堂寝殿内。 秋分拿着秘制的梅花露在林奕安的水盆里洒下几滴,笑着道:“今日小姐驳大夫人话时那模样,啧,真是厉害呐!” 秋分是真的欢喜,感觉就像做了十几年缩头乌龟后,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不做那软柿子任人拿捏。 林奕安笑笑,忽而想起什么,问道:“素容姑姑的消息你可问到了?” 提到这个就生气,秋分皱紧眉头,“大夫人房里的人嘴巴严实得很,且素容姑姑刚从庄上回来不久,认识她的人也不多,这会儿便像是失踪了般,半点消息也没有。不过另一件事儿,我倒是听说了。” 林奕安挑眉,等着秋分的下文。 “南宫先生如今就住在芙蓉街的祥云客栈,老爷夫人就等着二小姐的伤一好,就差人去请呢。”秋分神神秘秘地说道。 “这消息你从哪儿听来的?”林奕安刚问出口,只见秋分的脸刷得一红,像个熟透的苹果。支吾半天说不出句整话。 立春拿着帕子过来给林奕安擦手,一脸了然:“自然是大老爷院子里的小厮义宣咯!” “立春!胡说些什么呢!”秋分羞红了脸。 “你那些事儿哪能瞒得住我?”立春玩笑道。 林奕安这回明白了。她详作生气道:“看来是我待你不好,这般小的年纪就让你被旁人给唬了去。罢了罢了,明儿我就去禀了父亲,将你送去同你的义宣待在一处。” 刚刚还害羞的秋分一下子吓白了脸,她连忙跪下,惶恐道:“小姐在说些什么胡话,秋分这辈子是跟定小姐了的,便是一百个义宣也比不上小姐您呐,小姐你可千万不要赶秋分走……呜呜……” 见吓坏了秋分,林奕安连忙扶起秋分宽慰道:“好了,不过是说来吓你,哪能真把你送走。” “真的?”秋分泪眼朦胧地抬头。 “真的。”林奕安肯定地点头。秋分放心地点头,刚想从地上起来,又听林奕安补了一句“但是”,刚抬起来的腿又跪下去了。 林奕安有些哭笑不得,她郑重地拉起立春和秋分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认真道:“但是你们要答应我,再等等我,等我有能力为你们添妆送嫁,为你们撑腰时,我会让你们都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这是十三岁的林奕安对她们的承诺。 第九章:拜师 “小姐,到了。” 马车在芙蓉街的拐角处停下。素白光洁的手指掀开一旁的帘子,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四个字——祥云客栈。 本朝风俗并不拘谨,对于未出阁女子的约束也并不像前朝那般森严。是以,林奕安今日只说是出来闲逛,便偷偷租了马车往芙蓉街来。 芙蓉街是邺京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之一,来往的不止是邺京城的百姓和权贵,还有各州跑货的商人和外域人。大抵是因为来这儿的多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城里小半的乞丐都长期蹲守在这条街道上。 这不,祥云客栈的街对面就蹲着六七个十来岁的小乞丐。 “这南宫先生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咱们这么贸贸然过去定然不成,得想个好法子才是。”立春心思稳重,但眼下一时半会也着实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你荷包里还带了多少银子?”林奕安突然问。 “大约还有七八两。”立春捂紧腰间的钱袋子,警惕地看向林奕安。 原本庶出的月例本就不多,逢年过节还得打赏下人,姑娘家偶尔还得添置些物件,七七八八算下去,这几年也没攒下多少银子。这回出门用的不是府里的香车,而是特意租了辆普通的马车,光这就费了二两银子,那还能乱花钱吗?自然不能! “给我。”林奕安伸手。 立春摇摇头。 “还想不想让你家小姐在南宫先生面前露脸了?” 立春点头。 “嗯?”林奕安把手往前伸了伸。 立春慢吞吞地拿出荷包,不情不愿地递上去。 林奕安伸手拿,荷包却被立春捏得死死的,“小姐,咱省着点,马上快过年了,奴婢还想吃红烧肉呢……” 只听嗖的一声,立春的手空了,林奕安打开荷包数了数,有八两银子并二十文钱。 她戴上帷帽,将从箱底找出的菱花双绞白玉禁步戴在腰间,这才搭着立春的手走下马车。 “去将那小孩头头寻过来,我有话要同他说。”林奕安拿了一两银子放在立春手里。 这几两银钱对于世家豪族来说真真就是皮毛,连眼都入不得。可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一两银子能买二十斤面并两斤猪肉,是真真切切能够饱饭的。 俗话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抵也是说现在的锦朝。 很快,立春就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乞丐过来。小乞丐穿得破破烂烂的,看向林奕安的眼睛里满是防备。 “替我办件事,办好了,这钱你们就拿去分了。”说罢林奕安晃晃手里的荷包。 小乞丐咽了咽口水,那荷包里的钱应当够他们吃好些天了。虽然他看不见帷帽下的脸,但听这小姐声音委婉动听,大抵也不是坏人罢。小乞丐想了想,“什么事?” 对着小乞丐耳语一番,林奕安便带着立春去了祥云客栈斜对面的一家茶坊坐在二楼吃茶。 “小姐,这法子行得通么?”立春想想出门带的十两银子,觉得肉疼。 林奕安扭过头看立春,认真道:“我怎么以前没发现咱们立春还是个小财迷呢。” “我还不是心疼小姐……”立春瞧瞧嘟囔道。忽而她的余光瞥到从祥云客栈走出来的一个女子。上着雪色长袄,下桌石青色马面,外披宝蓝长比甲,乌发用桂花油梳成端庄的堕马髻。她双手交叠放于小腹,走路时裙摆纹丝不动,便是从祥云客栈出时下台阶,也依旧端庄优雅。 眼见等在客栈外的小乞丐们都围上去,林奕安放下茶杯,“走罢,该咱们露脸了。” 此刻,南宫婧面对第一个上前乞讨的小乞丐面露不忍,她放了一钱银子在他摔得只剩半个的瓷碗里,“好孩子,拿去买些吃的罢。” “谢贵人大恩!”见有贵人出手阔绰,周遭的五六个小乞丐都围了上来,全都跪在地上向南宫婧乞讨。 南宫婧一时有些无措,立刻解开荷包,一个一个地散钱。 “夫人如此善心当真难得,只是如此做法怕是并没有真正帮上他们。” 南宫婧回首,见一个青衣女孩站在自己身后,她带着帷帽看不清面貌,倒是注意到她腰间佩戴的菱花双绞白玉禁步小巧精致。 “姑娘可有什么办法?”南宫婧笑着问。 要说这南宫婧不愧是宫里司仪局出来的,便是她笑,嘴角的弧度也弯得恰到好处,不会过于放肆而显得失礼,亦不会过于拘谨而显得呆板,而是刚刚好,和善又保持着恰当的礼貌。 “这些孩子乞讨是为了生计。眼下正是年关,家家户户都在置办年货,不如你们就拿着这些钱去西街的小铺子里买些红纸和红烛,再带到芙蓉街来倒卖,如此不就做成了小本买卖?虽说挣得不多,至少不必乞讨。”林奕安福了福身道:“雕虫小技,让夫人见笑了。” “这是个好法子,姑娘有心了。” “还有些许事情不便耽搁,望与夫人有缘再见。”林奕安福身行礼,把背绷得笔直,带着立春端庄大方地离开了。 回到马车停留的拐角处,林奕安利落地把银子给了小乞丐道:“多谢了,小孩儿。” 小乞丐拿了银子,轻哼一声,“芙蓉街上就没有我办不成的事情,若有下次,你再来找我,我喜欢你的爽快!” 瞧瞧这小孩儿的嘚瑟模样,帷帽下的林奕安忍不住偷笑:“好啊,怎么找你?” 小孩扬扬头:“我叫东梨,若要找我办事便到巷尾的破屋里来寻我。” 此刻,茶坊二楼的窗户边坐着两个吃茶看戏的人。 “本说今日要去梨园看戏的,没想到在这儿也能过足瘾。”锦衣公子的视线时不时往楼下瞥。 “世子风花雪月想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可别拿我庶妹同那戏园子里的伶人相较。”另一旁的林止不满道。 “她是你妹妹?” “庶妹。” 这位被林止称作世子的人正是当今皇后的母家英国公府的世子陈致远。邺京城里横行霸道的纨绔,当今皇后的亲弟弟,皇帝的小舅子。 之所以会与庶出的林止相熟,完全是因为此人做事毫无章法更不喜规矩,同知堂里许多贵公子,偏他只与庶出的林止谈得来。大抵也是因为陈致远好友这一身份,林止无论是在同知堂上学时,还是步入官场时,都并未有过故意刁难。 “有意思。”世子笑笑,“阿止,你说她这是要做什么?” “大约是和后宅里的事有关罢。”林止冷漠地看了眼这位好友。思及上回林林奕安突如其来的话,林止隐隐觉得,这位妹妹似乎不简单。但细细深究下去,又觉得不过又是陷于后宅的可怜妹妹,哪能真的改变林府现在的局势呢? “替我留意留意林府后宅,我想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 “无聊。” 哪有男子去关注后宅的琐碎事呢?也就是陈致远这个闲的没事的世子才这么无聊了。 林止对这种行为深感不屑。 第十章:谋划 几天后,天一酒楼里。 “真的?” “真的。” “南宫婧真的收了你那位庶妹做徒弟?” “真的。” 林止肯定的点头。 世子倒抽一口凉气,忍不住夸道:“阿止,你这妹妹不简单呐。” 的确不简单。能让眼高于顶的南宫婧抛开她的庶出身份收做学生,这样的人怎会简单? 这几日香满堂里的丫头婆子们都喜气洋洋,走起路来腰杆挺得笔直。现如今林府上下谁人不知南宫先生除了收大房的林月满和二房的林静为学生,还破格收了庶出的四小姐林林奕安。 莫说是林府了,便是放在邺京城里的世家贵妇的圈子里那也称得上的一份不错的谈资。毕竟南宫先生名气太大,又是个极重规矩的人,一个庶出的小姐能被她破格收入门下必然是有过人之处。 没有人知道林奕安究竟用的什么法子笼络住南宫婧,唯有她自己清楚,所靠不过一枚菱花双绞白玉禁步。 初遇之时,她故意用帏帽遮住面容露出精巧的禁步,记住特定的东西远比记住一个想要巴结的人来得容易。之后她再向南宫婧展露出她的聪慧和气度。那么林府再见,她只会觉得是机缘巧合,相较之下,自然会对她格外关注些。届时只要她稍加表现出一些天资,一切事情自然也就顺利成章。 “妹妹真是好谋划,连我也瞒着,不声不响的就得了南宫先生青睐。”林玉竹坐在林奕安对面,语气是玩笑的语气,话里却尽是试探。 林奕安像是没听到,自顾自地把弄着手里的茶具,烫杯温壶、马龙入宫、洗茶、冲泡……十八道工序下来,一杯茶香四溢的龙泉井便送到林玉竹手边。 “这煮茶技艺乃是南宫先生所授,五姐尝尝?”林奕安道。 林玉竹摸不清林奕安到底要做什么,但也还是小啄一口。果然,道道工序下来,茶的香便出来了,入口口感上佳,绝非是侍女们泡出来那般索然无味。到底是南宫先生的学生。 “妹妹这茶艺姐姐觉得可还行?” 林玉竹放下茶杯,诚恳道:“茶艺大进,我已然煮不出这样的好茶了。” “五姐想学吗?”林奕安问。 一个女子若有一项出色的技艺傍身,便能在订亲时占极大的优势。 只是有句话叫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所以邺京城很少有女先生出来授课。这也是当初南宫婧备受尊崇的原因。 林玉竹显然没想打林奕安会有这样的提议。 “只要五姐想,日后我在南宫先生处所学所有都愿意与五姐同享。”林奕安接着道。 “你不教白薇,却来教我?”林玉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我们原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五姐姐,我说得可对?” 林玉竹点头,先前对林奕安没有事先告知拜师之事的不满已然消失。笑着应道,“妹妹说得有理。” “师也拜了,有些事情也该提上一提。”林奕安收起茶具,眼中狡黠的光一闪而过,“我记得二伯母是商贾人家出身,想必对于掌家一事有几分心思。” 林玉竹思索一番道:“与二伯母联手也不是不可。只是二伯父的官途终究要仰仗父亲的帮衬,这掌家权怕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林家做主的终是祖父。祖父开口,便是父亲也只得遵从。”话一出口,林玉竹已听出其中的深意,她皱起眉头:“能让祖父插手的事必然事关林府荣辱。我们手中可没有大夫人这样的把柄。” “小姐!小姐!”秋分火急火燎地跑进来,气儿还没喘匀儿便对着林奕安一阵耳语。 林玉竹并不急,任她们主仆二人私语,悠哉游哉地端起茶杯品茗。待秋分退下后,方才问:“可是把柄来了?” “有件事,还需姐姐帮忙。”平和的语气着实分不清悲喜。 林玉竹点点头,应了。 夜里下了场大雪。 林奕安靠在美人榻上,怀里抱着手炉,怔怔地看着偶尔被风吹打作响的窗栏。 “小姐,信已经给柳姨娘送到。”立春从外面打了帘子进来,她找来一件厚实的大氅披在林奕安的肩上,“小姐身子骨弱,莫要染了寒气。” “以前下雪的时候,哥哥总喜欢带着我打雪仗。” 立春知道自家小姐必然又想起生死不明的大少爷。她低头,突然发现小姐似乎和以往不同了。以前的小姐每每念及兄长,轻则失声痛哭,重则彻夜难眠。可现在,她不再哭了,只是这样安静地坐着,整个人被一种几近压抑的悲伤包裹住,更让人心疼。 “小姐,总有一天,大少爷会回来的。”立春肯定地道。 “哥哥的生辰是元月,虽然他不在,但总要给他备好生辰礼的。”林奕安转头看向立春,“腊梅开得正好,明日记得折几支回来放到里屋。” 第十一章:把弄人心 书房里点着林月华新送来的宁神香,淡淡的香味沁人心脾,让人心神宁静。 林白薇手里拿着上等的毛笔,正一笔一划地临摹书法大家蔺闲的字帖。 “小姐,今晨六小姐院子里的立春去园子里折了几支梅花,结果被二小姐瞧见挨了好一顿训呢。”侍女香兰说着便笑起来,“六小姐果真是上不了台面,做了南宫先生的学生也还是这么不懂规矩,平白闹了笑话。” 说话时香兰一直盯着林白薇的脸色,她将六小姐说得如此不堪,便是要瞧瞧这两位姐妹是不是真的离心。若此刻林白薇流露出丝毫不满,她就会立刻禀报大夫人。 然而,结果令她失望了。 林白薇神色恬淡,似乎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小半个时辰后,一副笔锋严峻的字帖已然写完。香兰凑上前奉承道:“小姐的字写得真好。” 林白薇合上书贴,吩咐香兰道:“快过年了。今日闲着也是闲着,去吩咐小厨房一声,今日我要自己做些饼饵。” 大约是因为昨夜一场大雪的缘故,南宫婧染了风寒,今日授课时也有些疲惫,比平日早半个时辰下课。 林奕安带着秋分刚走到游廊的拐角处正遇见下学的林止。 “四哥哥。”林奕安福了福身。 “听闻六妹妹拜在南宫先生门下,我还未来得及恭喜你。”林止今日穿着一身天水青的圆领长袍,立在朱红的柱子旁边,颇有几分文人雅士的儒雅。 林奕安笑笑:“上回安娘同哥哥说的话,哥哥可还记得?” 林止没忘,甚至记得很清楚。那日她便是在他身后喊道:若我能将这府里的蛇虫鼠蚁全都除掉,哥哥可信他日我亦能助你一臂之力? “你不知我为何事而扰,又怎能帮我?”林止摸摸林奕安的头,“我知晓你聪慧,但越是聪慧便越该知道收敛锋芒。”说罢,林止便欲离开。 “柳姨娘病重一事,止哥哥可知道?” 林止脚步一顿。 林奕安不急不缓地走上前,眼角一弯笑着道:“有件事想请止哥哥帮忙。” 林止看出她眼里的志在必得,仍问了句:“何事?” “父亲年宴拟邀宾客的名单。” 那可都是朝廷重臣和他们的家眷。林止想也没想便拒绝:“名单是父亲亲自拟定的。我怎能拿到?来的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王公大臣,父亲最是重视,你可不要在这上面打主意,万一有个什么差错,你担待不起。” 每到年关,林振文总是会在府中设下年宴,邀请与自己交好,又有几分地位的人来家中做客。为怕圣上猜忌他结党营私,他往往会让李氏以自己的名义邀请友人家中的女眷上门做客。 这可是个往来的好机会。林振文一向重视,容不得任何差错。 林止觉得自己大概魔怔了。为何要跟一个关系并不算亲近的庶妹说这么多。他不与多做逗留,正想开口告辞,却对上林奕安含笑的眼。 “四哥哥若是不愿,安娘也不愿意勉强。只是该做的事还是会做。便要委屈玉竹姐姐与我一起提心吊胆了。” “你说玉竹要与你一起?”林止堵住林奕安往回走的路。 “是啊。”林奕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止哥哥现在肯帮了吗?” 林玉竹是林止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林止当然不能让林玉竹犯险,他要回去好好责骂她一番,再把她从林奕安的贼船上拉下来! 似是看穿了林止的心思,林奕安淡淡开口道:“四哥哥若想阻止五姐姐,现在恐怕来不及了。箭在弦上,没有退路。”林奕安一步步走近,“宾客名单,就有劳林止哥哥了。” 逼仄。 强压。 这种感觉林止很熟悉。陈致远曾告诉他一句话:沙场之上,刀光血影,强者为尊。皇城之中,暗流涌动,攻心为上。 人有软肋,便一击即中。 上位者大都是玩弄人心的高手。这位庶妹日后也当是其中的佼佼者。 林止如是想。 第十二章:年宴名单 “母亲。” 李氏正站在院子外修剪鹤望兰花的枝叶。这段时日她操劳年宴的事情,今日倒是难得清闲摆弄花枝。 “再有几日便是年宴。今日叫你来是想叮嘱几句。”李氏拿着手里的金剪子,细致地沿着花枝一点一点修剪。 “这鹤望兰可长的真好。”林月满上前也拿了一把小铲松土。 鹤望兰橘红色的花瓣在肃杀的冬日里显出勃勃生机。李氏笑着道:“过完年你父亲升至正二品尚书一事一旦落下,你也算是有了踏入东宫的资格。这次年宴你露个脸便退下罢,把风头留给你妹妹。” 林月满并未有半点不满,反问道:“宴会上来的都是权贵公子。母亲是想给月华寻觅良人?” 李氏放下剪子,淡淡道:“月华嫁得高门,你入东宫的把握才更大些。” “若是妹妹知道此事,怕是……要与女儿生分了。”想到一向不与自己亲近的妹妹,林月满还是颇为遗憾,只是与太子妃之位相比,倒也,没那么重要了。 李氏牵过林月满的手放在掌心,温柔地开口:“满儿,你是我的希望,也是林家的希望。你父亲和我都希望你能嫁进东宫,保家族荣耀。月华年纪还小,日后她会懂得,也会谅解你的。” 林月满低下头:“母亲,女儿晓得了。”她忽然想到什么,又道,“近日学课之时,林奕安和二房的林静走得很近,母亲还是派人多多盯着,莫要在年宴上出了岔子。” “一个庶出之女又能泛起多大风浪。满儿,你多虑了。” “上一次拜师之前,女儿被银针所伤,虽是下头的奴婢胆大妄为,但难免不会有人在其中挑拨。况且,林奕安能有法子拜在南宫先生门下,可见此人有野心,更有心计,母亲还是谨慎为上。” 林月满自小聪慧,她的话李氏一向听得进去。李氏又嘱咐几句便让林月满退下了,随后便唤来心腹:“宝娟,你去瞧瞧素容。若是有异,便清理干净。” 对李氏来说,任何把柄都不足为惧,除了文淑的死。 林振文是个薄情之人,这辈子对女人一事一向节制。独独对文淑不同。 少年时的林振文带着文淑私奔,碍于奔则为妾的规矩,才让李氏得了正妻之位。而文淑当初之所以会被送到庄子上去,也是因为她拿林老太爷作筏才能顺利事成。 她太了解林振文多疑的性子。 所以才让素容带来文淑的死讯。所以才让素容一直活着。 “你为什么要把四哥牵扯进来!”林玉竹一把掀开帘子,怒气冲冲地走进来,俨然一副质问的模样。 林奕安坐在榻上,面前摆了一张方方正正的小案几。她看了眼林玉竹,从身后的红漆食盒端出一碟点心:“姐姐莫要生气,先吃个饼饵,消消气。” “这是薇娘送来的。姐姐尝尝,味道可好了。”林奕安拿了一块饼饵送到林玉竹面前。林玉竹冷哼一声坐下:“想来你不知道,这饼饵白薇妹妹给各房的姐妹都送了一份。” 林奕安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后收回手咬了口手里饼饵,颇有些失落地道:“本想着薇娘转了性子,原还是我沾了各姐妹的光。” 林玉竹砰的一声将一本册子扔在小案几上,冷冷地道:“往后后宅中的这趟浑水不要将我四哥搅和进来。这些有我就够了。你不许再去寻他,我不希望再有下次!” 林奕安慢悠悠地吃完整块饼饵,擦完手再抬眼看林玉竹:“我答应你,日后不会主动去寻四哥。”说罢便拿起名册细看。 得了林奕安的承诺,林玉竹的怒气消弭不少。她缓了神色,“你要这名单有什么用?” 林奕安神色专注地看了良久,忽而轻笑:“年宴之时,我需要一个引子。” 一个不能让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引子。 美人垂眸,视线落在一个名字上:督察院御史,张景桓。 第十三章:英国公夫人 年宴定在正月十五。是个暖阳初升又喜庆的好日子。 林府大门的檐上挂上大红灯笼,菱纹纱窗贴上剪纸,嬷嬷侍女们忙着备下宴会吃食,管家小厮们忙着清点礼单,颇有过年的味道。 “小姐,都准备周全了。”立春捧着一个妆奁进来,“这是大夫人派人送来的头面。小姐可要换上?” 妆奁打开,里面的头面看起来的确十分贵重,故而显得老气。如若林奕安真的戴上恐怕要比那已成婚的妇人更加见老。但全都不戴,难免又会被李氏扣上不敬主母的过错。 林奕安想了想,从里面挑了一支最为出挑的累金缠花玉步摇拿在手里端详片刻道:“戴这个便好。” 外头的门房婆子禀道:“六小姐,大夫人派人传话,要各小姐好生准备,晚间待客时莫要失了礼数。” “看来大夫人果真是看重这场宴会,是容不得半点错呢。”秋分一边为林奕安梳头,一边道:“小姐,这场年宴是不是有好戏看了?” “唱戏的是她们,排戏的却是咱们小姐,自然会精彩绝伦。”立春附和道。 “秋分,差你在府外办的事可都办妥了?”林奕安问。 秋分手下的动作不停,语气轻快道:“小姐尽管放心,奴婢到府外亲瞧过几次,东梨那小子办事还算圆滑妥帖。” 林府的年宴热热闹闹地张罗起来,约莫申时之后,贵客们开始陆陆续续地上门。前厅的花鼓戏腔传到香满堂里,立春捧着一袭烟水蓝长袄过来,“小姐,该换上衣服去前厅见客了。不然待会儿夫人处该派嬷嬷来催了。” 林府的排场礼节做得很足,林奕安这番搭着立春的手腕沿着游廊缓缓朝前厅行去,踩上新铺的花毯,林奕安远远便瞧见竹园里谈笑风生的夫人小姐们。 “七小姐。”立春对着来人福了福身子。 林白薇扫了眼立春,视线落到林奕安身上:“没想到姐姐也来得这么早。” “怎么瘦了许多?可是生病了?”林奕安刚想上前将自己的手炉递过去,却被林白薇灵巧地避开,她一如往常地嫌弃,“我的身子自有月华姐姐照顾,六姐若有这几分心思,倒不如多瞧瞧自己,冬日里穿得这样单薄,弱柳扶风的模样是想攀上哪家的公子?” 这话说得难听。立春刚想争辩,却已被林奕安按下。她笑得有些失落,“这话,就权当你关心我身子了。” “立春,走吧。”林奕安叹口气,带着立春往人多处去了。 李氏站在游廊尽头正与英国公夫人陈秦氏说话,“许久不见,国公夫人近来可好啊?” “劳林夫人挂念,还算顺遂。”陈秦氏笑呵呵地应道,“林夫人受累,将宴会办得这样妥帖,咱们来了便享着现成的,实在是惭愧啊。” “国公夫人说得哪里话,这都是应当的。听说龙首渠快完工了,届时世子爷必是大功一件,为国公府增光添彩呀。” 李氏口中的世子爷乃是英国公的嫡子陈致远,陈秦氏听到有人夸赞自家儿子自然心情愉悦。李氏看了看周围问:“怎么,未瞧见世子爷呢?” “他一向与你们府上的林四公子交好,兴许叙话去了罢。”陈秦氏答道。 “世子爷也到了成婚的年岁,不知夫人可有相看人家?”这话是要结亲的意思了。只不过英国公府乃是世家大族,又深受皇宠,地位自然非同一般。林家虽不及英国公根基深厚,但毕有林老太爷这个帝师尚在,也算是门当户对。 故而陈秦氏并未推脱,只道,“致远性子顽劣,若能寻得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那是再好不过。” 正在说话时,陈秦氏便看到一抹蓝色的倩影行来。李氏循着陈秦氏的目光望去,脸色沉了沉,又立时恢复如常,“这是我府上庶出的四姑娘,林奕安。”又对林奕安道,“这是英国公陈夫人,过来问安罢。” “安娘给母亲请安。”林奕安又朝陈秦氏福身,“给夫人问安。” 相貌生的不错,礼数也不差,可惜是庶出。陈秦氏移开目光,望向李氏:“林府家教甚好。可见林夫人是用了心的。” 于是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溢美之词,末了还是李氏邀陈秦氏去清阁小坐。 宝娟故意落在后头提点这出现得极不是时候的林奕安,“六小姐,宴会要开始了,还是去宴席处坐着罢。” 林奕安并不想与她纠缠,抱着立春递过来的暖炉子自顾自地往宴席走去。 “小姐,奴婢怎么瞧着大夫人对英国公夫人热心得很。” 林奕安不可置否:“大姐二姐都到了说亲的年纪,英国公府乃是豪门,大夫人自然要上心些。” “那这门亲事大夫人是想给大小姐说,还是二小姐呢?”立春喃喃自语。 “给谁说亲都好,咱们等着看便行。”林奕安望望天色,“立春你瞧,天快黑了。” 大戏登场,方知输赢。 第十四章:竹筏飘尸 天色渐暗,管家杜长富已经命人将林府内外的琉璃灯盏燃起,葡萄果酒、珍稀佳肴纷纷端上案几。宴席分为男女两席,侍女小厮分立两侧,一切都井然有序。 竹园阁楼的二层,林止靠在栏杆上问:“你一向不爱这些场面上的宴会,怎么今日反倒来了?” “听我娘说今日来的还有林府女眷。我这不是想来瞧瞧你那庶妹吗?”陈致远靠过来,顺手搭上林止的肩膀。 “我那庶妹可不是个简单人物,你最好别太小看了她。”林止警告道。 “带刺的花儿可比那些温顺的雀儿来得有趣。”陈致远眯了眯眼,又道:“边陲一战大胜,听说出了个勇猛人,生擒了南蛮猛将北禽其然。皇上大喜,封将的圣旨已经连夜派人送去。” 边陲一战,锦朝与南蛮打了整整三年。边境百姓深受战苦,早已民怨四起,此次得胜全然是因为穆城生擒北禽其然,扰乱敌军军心,巧布兵阵。 “此事我也有耳闻。封将那人叫穆城,原是金甲军的一名伍长,靠着沙场战功升到都尉,这次回京述职应当就是将军。”林止看向陈致远,“看样子圣上很重视此人。” “我朝文人名士不少,得力武将却不多。放眼望去,朝中也只有禁军统领夏挚、兵部的周中耀和都尉沈青三人能拿得出手。如今出了穆城,圣上重视也不足为奇。只是……” “只是提到武将难免会牵扯进兵权的分配。如今朝中太子和成王争夺不休,若是再来一个穆城,这二位定然又是一番争抢。”林止看向陈致远,“两位皇子相争,苦得也还是你这个世子呀。等龙首渠修好之后,要不你还是告病罢。” 英国公府是皇后的母家,自然是太子一脉。陈致远作为英国公的唯一的儿子,身上肩负自然不止是一个英国公府那么简单。 “罢了,不提这些烦心事了!走,咱们去吃席!”陈致远一拍栏杆,潇洒地往楼下走。 林止摇摇头,跟了上去。 这次年宴摆的是流水曲殇宴,林府里有一条河渠,宴会的席位便设在河渠一旁,沿着河渠一路摆下。河渠中有一高台,舞伎在其中随着欢快的乐曲翩翩起舞,身姿曼妙,让人移不开眼。 林奕安的位子自然是在不起眼的角落处。今日林月满只露了个脸便告病回去了,倒是林月华被一众世家小姐簇拥着说笑,颇为得意。 看样子,要定亲的人是林月华。 林奕安斟了一杯果酒,忽然感到有一道视线在打量自己。她望过去,只见对面的一个锦衣少年嘴角带笑,对她遥遥举杯。 秋分显然也注意到了,她侧身挡住那轻佻的视线,不满道:“看那样子也是哪家的贵公子,怎的这般无礼,登徒子!” “小姐,那位是英国公府的世子爷。”立春低声道。 林奕安点点头,原来这就是李氏为林月华相看的人。 “往后避着些,那贵人不是轻易能攀附的。” 林奕安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声尖叫打断。 奏乐声戛然而止,只见河渠的上方飘下一个竹筏,竹筏上躺着一个紫衣女人,脸色苍白,脖颈上一道青紫,显然是具死透的女尸。 “那,那可是女尸?” 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吓得哭起来,见多识广的夫人们则要显得稳重得多,只偶尔在下方私语几句。 载着尸体的竹筏随着河渠飘过来,一时间之间众人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李氏神色慌张地冲到河边喊道:“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竹筏捞起来!” “林大人,这是……”第一个开口的是陈致远。 林振文神色尴尬,显然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回道,“这,让诸位大人见笑了。今日府上出了事,实在是……” 这看上去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情,在场的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臣,再留下只怕令林府难堪。于是陈致远拱手告辞:“既然林大人还有家事,我等也不再叨扰,陈某携母先行告辞!” 英国公府作了表率,后面的人自然也就识时务地告辞。 唯独一人,任人来人去,依旧岿然不动。 林振文心中暗道不妙。此人乃是督察院御史张景桓,行查鉴百官之职,不占党派,是天子近臣。之所以邀请他来,也是为了向天子表明自己并无结党营私之心。 今日死人的事情被他撞上,若是处理不好,指不定明日他便会参上他一本。 眼看尚书一职唾手可得,自不能让到嘴的鸭子飞了。 “林大人,事关人命,老夫在此处多留片刻,还望林大人莫要在意。”张景桓拱手道。 林振文是何等的圆滑,当下回道,“这是自然。死的无论是家仆侍女,都要查明真相,严惩凶手才是。否则,外人还以为我林某治家不严,坏了林某的名声。” “老爷,人捞上来了。是,是……”管家杜长富欲言又止。 看杜长富的样子,林振文便知这必不是一个普通的侍女。他突然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蹙眉问:“是谁?” 杜长富垂下头,“是柳姨娘。” 第十五章:环环相扣 砰! 上好的白瓷酒盏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林玉竹喊了一声娘,眼泪刷的落下,她踉踉跄跄地冲过去抱住被下人随意扔在草丛里的女尸,哭得撕心裂肺:“娘你醒醒,你看看我啊,我是玉竹啊!娘,娘……你怎么会……” 林玉竹的手颤抖地抚上尸身脖颈上青紫的勒痕。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林玉竹突然觉得寒冷。一颗心慢慢沉下去,就像河渠里的水,冷。 林止走到林玉竹身旁蹲下,轻轻抱住林玉竹,一言不发。 “这是怎么回事?”李氏此刻的脸色难看得紧。 原本死一个不得宠的姨娘并不是什么大事,坏就坏在这人怎么刚好就在年宴这天死了,尸身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躺在竹筏上飘出来。 “大嫂,柳氏是大房的妾,今日的年宴也是你亲自操办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该是我们问您啊。”二房的何氏怎会放过任何一个打击李氏的机会,话虽刻薄,却在点子上。 “姨娘身子一向康健,怎么突然暴毙。嫡母难道连个交代也不肯给么?”林止冷声道。 李氏自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故作镇定地吩咐宝娟:“你去把柳姨娘的贴身侍女都带来,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林府兴风作浪!” 林奕安仍旧坐在下首,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氏尖锐的目光扫过来。究竟是谁在暗中布局? 何氏、林奕安、林止、林玉竹、林白薇,还是,这个已经死了的柳氏。 “老爷、夫人,柳姨娘身边的房妈妈到了。” 杜长富身后跟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这人林振文不熟悉,林玉竹和林止却是认得的。 房妈妈刚想行礼,林振文便道:“不必行礼了,你直接说柳氏之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提到柳氏,房妈妈浑浊的双眼就泛起泪花,她扑通一声跪下,“柳姨娘死得冤枉,还请老爷明察!” 李氏实在不知柳氏究竟打的什么算盘,也不知房妈妈会说出什么,只得恐吓道:“你细细说来。若有半分虚言,这林府便容不下你!” 林振文看了眼张景桓,又看了眼李氏,明显不耐烦。 房妈妈道:“柳姨娘重病多时,府上却无大夫照看。今日年宴,夫人不许她出席,再加之病痛折磨,痛苦不堪,姨娘留下遗书一封,便一条白绫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说罢,便呈上一封书信。 原来只是自杀。 李氏和林振文几乎是同时送了口气。 林振文接过书信,却看见坐在下方低低啜泣的林奕安。 夜色朦胧,灯火照映,女孩啜泣的模样依旧能看到她母亲的影子。他忍不住多问一句:“小六,你怎么了?” 林奕安拿着手绢轻轻揩了揩泪水,随即从座位上起来,“安娘只是看着柳姨娘便想起自己惨死的生母。” 李氏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没站稳。 林振文蹙眉:“你娘是病死的,何来惨死一说?” “爹爹,我娘在庄子上的确是病了,可是却不是病死的。我娘是被人害而死!而害死她的人,今日就在这堂上!”林奕安哭得伤心,瘦弱的身子一抖一抖的,仿佛一头无助的小兽。 “你说的可是真的!”林振文一下子站起来。 “若无证据,安娘岂敢胡诌?还请爹爹传来素容一问便知。” 李氏松了口气,今晨宝娟便去瞧过,素容一处并无异样。忙道:“老爷,素容已经赎回自己的卖身契,早便离开了。眼下恐怕找不到人。” 林奕安眼中仍旧含着泪水,只是看向李氏的眼眸中带着隐隐的狡黠:“夫人,不巧,安娘正好知道素容姑姑身在何处。请爹爹派人随我的侍女秋分去寻。” 李氏暗道不好,立刻使了眼色给宝娟。 “宝娟姐姐,这个时候要去哪儿?”林奕安喊住准备溜走的宝娟。 林振文自然知道此事大有文章,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此事事关文淑,自然不能就这么过去。他当下挥手:“杜长富,把府门封了,你跟着秋分把素容带过来。” 第十六章:平冤 事到如今,谁布的局已经显而易见。 林振文不是看不出,只是不在意。后宅亦如朝堂,谁胜谁败,全看自身谋算。 今日牵一发而动全身。张景桓在此,无论牵出什么样的事他都必须查下去,否则一个连家宅都安置不好的臣子如何能替君主分忧? 柳氏的尸首已被人带下去安置,林玉竹神思恍惚,也被林止带回房里休息。剩下的人也都各怀心思,一言不发。 直到杜长富带着人来。 虽然早已知道素容的境遇,可当林奕安真正看到她出现时,心还是狠狠地疼了一下。上回见素容是她带来文淑死讯的时候,那时她虽被农活磨砺得沧桑,却也还算整洁体面。实在难以和眼前这个头发散乱,跛脚走路的老妇重合。 “你是……素容?”连林振文都有些不敢相信。 素容跪下去,“是奴婢。” “文淑死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林振文问。 “姨娘与奴婢在庄子上受人苛待,吃不上饭,又做最重活,时间长了便病倒了。姨娘重病之时,奴婢找管事的磕了头才求来一个乡野大夫,病却越治越重。” 素容说得很慢,每一句话都让林振文的愧疚增多一分。 原来,他唯一喜欢过的一个女人过得这样愁苦。 “姨娘去世前三天,管事的遣奴婢随婷丫头找佃户收租,本是一日的活计,却被婷丫头整整拖了三天。奴婢回去后,姨娘已经去了,三天里没人给她送过吃食。后来,奴婢替姨娘收敛尸身才发现姨娘身上有药渍,那药渍的样子异常奇怪,明显是有人强行灌下的。” 素容说得有些哽咽,“我寻到婷丫头那里质问,才知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至于是谁安排的,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道庄子是夫人的陪嫁嫁妆!” 苛待妾室,残害人命。所有的的矛头都直指李氏。林月华终于忍不住,骂道:“狗奴才!谁准你在此诬陷我娘!” 林振文对自己这个不讲礼数的嫡亲女儿委实不喜,眉头皱的更紧了,对侧首的管家吩咐道:“杜长富,把二小姐带下去。” 被几个婆子强行带下去的林月华嘴里还喊着:“爹你别听那个贱婢的!” “李知宛,你还有话要说么?” 已经愤怒到喊她的名字了,林振文冷冷地视线落到李氏身上,让她狠狠地打了个冷颤。她立刻跪下,哭喊道:“老爷明鉴。文淑到庄子上去了五年,我若真有杀心,为何偏偏要等五年?况且所有的一切都是素容一人之词,妾身,妾身真的是百口莫辩啊!” “老爷,文淑已经去了庄子上,对我没有任何威胁,妾身实在没有理由杀她!老爷,我与你成婚数十载,妾身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怎能因为一个奴婢的一句话就定了我的罪!” 李氏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林振文低头看她,他的确很了解自己这个妻子。她有心计有手腕,性子善妒,处事圆滑,是个合格的世家妻子。 她很聪明,也很识趣。 文淑离开,李氏的确没有理由动手杀她。 林奕安看出林振文眼中的犹疑,她适时站出来质问:“夫人真的没有杀人的理由么?” “爹爹。”林奕安跪下朝着林振文磕了一个头,哽咽着道,“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爹爹,您当年的一封书信,一句话,就送了我娘的命啊!” 一个身在远方的妾室,离家多年,仍得林振文挂念,还写下如此情意绵绵的诗句以寄相思。这让李氏如何能不忌惮? “我娘错就错在有您对她情意,正因您的这份情意,才让夫人忌惮。我只问您一句,您这封信是何时送到庄上的?” 轰。 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塌了。 林振文缓缓地坐下,悔恨、愧疚、悲伤相互交织,为权势谋算半生的男人第一次心生悔意。 如果当初不是他纵容李氏将文淑送走,如果不是他写下那封书信,如果不是他这些年对李氏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如果不是…… 归根结底,这一切和他都脱不了干系。 “老爷,我是您八抬大轿娶回来的正妻,何必要去嫉妒一个小妾!嫁给你的这些年,我为你上下打点多少事,我为你付出这么多,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死人么?”李氏跪坐在地上哭喊道。 “父亲,我八岁时便再未见过生母,十岁时兄长失踪。柳姨娘病重,四哥五姐也都不知。嫡母何其贤德啊,林府之内,庶出儿女谁不以嫡母为尊?”林奕安跪在地上一字一句道。 “嫡母为尊,难道不是正道!”李氏怒吼,“文淑之死,你有何证据证明是我所为?空口白牙就想攀扯嫡母,四姑娘未免是痴心妄想!” “是与不是,将庄子上的管事和婷丫头接来一问便知。嫡母可要传唤啊?” 堂下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又有张景桓死死盯着,林振文觉得头痛。正想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通禀的声音。 “林老太爷到——” 第十七章:李氏倾颓 帝师地位非同一般。 连张景桓也站起来向林老太爷作揖问安。不过显然此刻的林老太爷并没有什么心情去客套,他板着脸走到上首,目光一扫,便让林振文陡然精神。 “父亲,您怎么来了?” “本是后宅之事却闹得如此难堪。老大,你越活越回去了。”语气中并不见怒气,但里头隐含着的气势却让人畏惧。 “儿子惶恐。”林振文道。 林老太爷扫视下方或坐或跪的几人,显然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他常年肃目,眉头一皱更显威严。 “老大媳妇德行有亏,林府中馈是不能再管了,往后这事……”林老太爷视线落到二房何氏的身上,“就由老二媳妇打理。” 林府中馈,意味着三房的银钱流水。哪房掌家意味着哪房就握着财政大权。官场走动难免花费银钱,若由二房掌管,大房花钱自然不能再这么洒脱。林振文颇为不愿:“父亲,二弟妹从未掌过家,经验不足,林府事务繁多,全权交由二弟妹打理似乎不妥。” “大哥,我娘家是商贾世家,我从小是看着账本长大的。府上中馈交与我,您就尽管放心罢。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是惯做不来的。”何氏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跪坐在地上的大嫂李氏。 “父亲。”林振文还想说什么,却被林老太爷打断,“林府断然不会由一个德行有亏的妇人掌管。此事就这么定了。至于老大媳妇该如何处置,里头牵着的两条人命都是你的妾室,你便自己看着办罢。” 见林老太爷主意已定,林振文再辩驳也是无用。他心有恼怒又不敢发作,对李氏更加嫌恶。只道:“李知宛,你害死文淑,又逼死柳氏。我念在昔日情分,许你一封和离书,你便带着它离开林府,再不要回来。” 和离? 这两字犹如晴天霹雳在李氏头上炸开。两行清泪簌簌流下,“我知道你在乎文淑。可她已经死了!你如今竟然要为了一个死人与我和离,林振文,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与你相伴数年的情分,难道还比不过一个死人么!” “我为你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今日你如此决绝,可有想过她们半分?”李知宛几乎心死,她朝林老太爷叩头:“公公,我愿意从此长住祠堂,吃斋颂佛,为我所犯下的错赎罪。还请您看在几个孙辈的份儿上,许我一个体面,也许林府一个体面。” 林老太爷思忖片刻,终究还是顾念几个即将婚嫁的孙辈,点头应了李氏的请求。随后看向张景桓道:“林某如此处置,张大人以为如何?” 帝师询问,张景桓实在惶恐,连忙作揖道“林老太爷,张某实在当不起您的这声大人。今日一事虽有波折,但总归处理妥当。天色不早,张某也该告辞了。” “振文,送送张大人。”林老太爷吩咐。 大房失势,二房夺权。一夕之间,林府局势早已不同。一切事情尘埃落定。 何氏与下首的林奕安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的深意。 此战大胜,林奕安给了何氏最想要的,自然何氏也会回报她想要的。 回去时,已是深夜。 林奕安穿过一道竹林小径时,被何氏的侍女拦下:“六小姐,二夫人想与您一叙。” “二伯母急着寻我做什么?” 这是林奕安第一次踏进西苑。陈设要旧些,地方要窄些,样样东西都是好的,却总要比东苑的大房要次些。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六小姐此事办得极为漂亮,想请六小姐替我解惑。”何氏显然心情大好,说话的语气里都带着笑意。“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柳姨娘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二伯母怀疑我,那可真是太高估安娘了。这柳姨娘原本就已病入膏肓,她选择提前赴死,也是想趁此机会扳倒李氏,让玉竹姐姐有个出路罢了。毕竟,李氏之外的任何人掌家都不会刻意去为难大房庶女的婚事。” “那你是如何料定张景桓一定会留下?今日若他不在,或许你根本就没机会将你生母的事搬上台面。” “张大人乃是督察院御史,我只不过派人在他进府之时说了几句闲话而已。” “什么闲话?” “东宫太子与林府嫡长女的情意啊。” 若在林振文升至尚书一职之前,传出林府嫡长女与太子的私情。朝堂上的人何等精明,必然会将二者联系起来,质疑林振文有结党之嫌。 张景桓身为言官,对这些事情更是敏感,听了闲言碎语,再看林府诸事,看法便不同了。更遑论是出了人命这种大事。 何氏沉吟许久才想通其中关节,不得不在心里暗叹林六小姐的城府,心想这样的人最好还是不要做敌人。 直到林奕安离开后,何氏突然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升迁令未下,她是怎么知道的……” 第十八章:姐妹情深 柳姨娘的丧事是何氏上位后办的第一件差事。为了彰显自己的公道和能力。丧事丧仪皆是妾室之中顶好的,足足办了七天才算完。 林玉竹清瘦许多,这些日子也不怎么来香满堂走动。林奕安知道,她肯定已经想通一切,认为柳姨娘的死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心中必是有怨的。 林奕安从妆台最下层的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在手里摩挲,这是柳姨娘赴死前托她带给林玉竹的绝笔信。之所以自己送信,想来也是希望化解林玉竹心中的怨气。良久她沉声唤了一句:“立春,将这封信给五姐送去。” 暖阳透过纱窗斜斜照进香满堂的地板上,案几上花瓶里的腊梅芳香四溢。林奕安垂下眼,伸手爱怜地拨弄腊梅花瓣。 腊梅,是白薇最喜欢的花。 “见过七小姐。” 屏风后露出一角鹅黄色的衣袂,林奕安抬眼正对上林白薇的视线。 “若非今日是大哥的生辰,我是不会过来的。”林白薇冷冷地开口。 林奕安似乎并不在意林白薇的态度,她敛裙坐下:“既然来了,便留下来用饭罢。”又侧首对立春吩咐,“去将这个月的月银领了,再去备些吃食。”又看向林白薇的侍女,“香兰,你也去罢,多备些白薇爱吃的菜。” 屏退众人,房间里只剩下奕安和白薇两人。 “白薇,如今大夫人失势,日后你不必再与她们虚与委蛇。”林奕安道,“这些年你在林月华身边委曲求全,假装与我生分,委屈你了。” “不行。”林白薇摇头,“大夫人失势,可林月满没有。父亲的升迁文书今日就会送到林府,若我猜得没错,他想借林月满与东宫搭上关系。如此,李氏随时都会有复起的可能。” “正二品尚书的嫡长女,这样的身份的确有资格入得东宫。可要你继续留在她们身边我实在放心不下。这回若不是你将父亲升迁的消息放在饼饵里送来,事情肯定不会如此顺利,我担心她们有所察觉会对你不利。” 林奕安握住林白薇的手,“我只你这么一个妹妹,不能冒险。” 林白薇鼻子一酸,哽咽着道:“我一向会保全自己。你若有闲心担心我,倒不如管好你自己。五姐聪慧,若因柳姨娘一事对你心生怨对,怕是不能善了。” “还有,你能找到素容想来是府外找了帮手,林府之外,鱼龙混杂。若你找的帮手能为你所用最好,若是不能你便要及早脱身,免受牵连。” 不知道是因为委屈还是担忧,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林奕安伸手替林白薇擦干眼泪,笑着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姐姐,这么啰嗦。别哭了。那些事情我心里有数,若有机会我还会托人打探大哥的下落,你就别再操心了。” “好。”林白薇坐正身子,重新上妆将泪痕盖住,“香兰是她们的人,莫让她看出端倪。” 话音刚落,立春便带着香兰打了帘子进来。 “饭菜已在东间备好,请二位小姐移步。”立春道。 “不必了。”林白薇站起来,起身之时刻意打翻小案几上的花瓶,她冷哼一声,“今日过来也是看在大哥生辰的份儿上聚一聚。你若是以为几支腊梅就可以讨好我,那便是在做梦。” “姐姐,饭还是您自己一个人用罢。白薇就不奉陪了!”说着林白薇便带着香兰怒气冲冲地离开。 “七……”立春想唤住林白薇,却被林奕安拉住手腕,“小姐,您……” 林奕安摇了摇头:“没关系。她只是任性了些。” 林白薇在香满堂给林奕安难堪的事很快传到宛之苑里。 林月华十分满意,略有些得意地看向身旁的林月满,“姐姐,我说过,白薇是不会背叛我的。” “年宴的事一环接着一环,想要精准地把握这些事情必然要知道更多的消息。林白薇是林奕安的亲妹妹,你不能这么信任她。”林月满道。 “不能信任?”林月华觉得好笑,她望着林月满道,“姐姐,我是你亲妹妹,那你信任我么?” “自然。”林月满肯定道,“你是我妹妹,银针一事,我不会怪你。” 林月满握住她的手腕,一字一句道:“华儿,这个世上只有我不会害你。” 林月华自嘲地笑笑,她伸手,用力地把林月满的手一点一点地挪开。 “你当然不会害我。我是你进东宫的垫脚石,你怎么舍得害我呢?” 看着林月满震惊的样子,林月华觉得有些好笑。她接着道。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你和母亲只把我当成棋子。意外吗?我竟如此坦然地接受了你们的利用。因为我很明白,比皇宫更危险的地方是东宫。所以我愿意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人,甘心做你的垫脚石。” “舞鞋藏针,从来都不是因为我嫉妒你能拜师,我真正嫉妒的只不过是母亲对你的偏爱而已!” 林月华的手轻轻拂过林月满的脸颊,几乎是微不可寻地叹了一声,“姐姐,你的野心太大了。你迟早会败在你的野心上。” 第十九章:穆大将军 看完绝笔信后,林玉竹一夜未眠。 柳姨娘基于一片慈母之心所做下的决定,始终不能怪责到旁人身上。 她亲自去找了何氏,自请去普陀寺茹素三月,连林止也没能劝住。 送她时,林奕安本想再劝上一权,她神色平静地道:“我同你一样固执。别劝了。” 时如白驹过隙,转眼二月已至。 冰雪消融,春风拂面,正是邺京人眼中的大好时节。 今日阳光正好,林奕安命人将贵妃榻抬到小院中间,自己则倚在上面享受春日的暖阳。然而这难得的清静却被院外的嘈杂声打破。 “外头出什么事了?”林奕安问。 “今日是在边陲打仗的穆将军回京。几位小姐都闹着要去街上瞧个热闹,二夫人不许,这会子正吵着呢。” 秋分的消息最是灵通,话茬子一打开便停不下来。她又道:“要说这穆将军那可是战功赫赫,是咱们锦朝的大功臣。他生擒南蛮猛将,这次回京,是带着俘虏回来的。大家都想去瞧瞧那穆将军是何等的威武风采!何等的英姿!何等的……” 眼看秋分就要收不住,林奕安立刻打断:“去瞧瞧外面的动静,若是二夫人同意出府,那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看热闹好,看热闹好啊! 秋分兴冲冲地跑出去观望,立春无奈地摇摇头,上前为林奕安斟了杯热茶,道:“素容姑姑的腿大夫已经瞧过,恐怕难以恢复了。” 当初李氏为了泄愤,打残素容的一条腿,又将她送到远方表亲处倒夜香。手段狠辣。年宴之后,林奕安便将素容送去回春堂医治。所幸何氏掌家之后,对她颇为上心,在银钱上从不亏待她,日子方才过得舒坦些。 “你且去跟她说,若要离开,我便给她一笔钱回去养老,若要留下,香满堂的门随时为她留着。是去是留由她自己决定。” 立春点点头,她知道自己主子无论如何谋算他人,但对她和秋分却是有情有义的。 “小姐小姐!夫人定了茗香阁二楼的厢房给各小姐们说话。”秋分小跑着回来道。 茗香阁二楼的厢房不仅人少,视野也极好。可是看热闹的绝佳地点,林奕安当即从榻上下来,“走,咱们也去看看穆将军的雄姿。” 边陲一战打了三年,如今带着战俘得胜归来,百姓们纷纷夹道欢迎。 林府的香车还未驶进芙蓉街便被人流堵得寸步难行。林奕安等了又等,实在没了耐性,她一把掀开云纹红赫车帘,对车夫道,“你从后面那条巷子绕去茗香阁停车。这儿也不远,我自己走过去。” “小姐,今日人多,不安全。”立春劝道。 “大白天的能有什么事?你若是怕便自己坐车。”秋分跳下车扶住林奕安,“小姐,我陪您过去。” 立春无奈,只得下车。 锦朝文强武弱,百姓对得胜归来的英雄打心里爱戴。芙蓉街上,男女老少,摩肩接踵。林奕安一行人挤来挤去总算是挤到茗香阁门前。 “可是林府小姐?”小二立刻迎上来问道。 林奕安点点头,小二汗巾一甩,“小姐楼上请!” 穿过大堂,踏上木梯。林奕安进了厢房才发现林静、林月华、林白薇都齐齐坐在里头喝茶。 “六妹最爱清静,倒是未曾想今日也会来凑这个热闹。”林月华睨一眼身侧的林白薇:“七妹,不跟你姐姐打个招呼吗?” 林白薇面无表情地看一眼来人,随后低头为林月华斟满一杯茶,“三姐姐喝茶。”直接忽视林奕安的存在。 林静见大房几个姐妹关系微妙,连忙乐呵呵地在里面打圆场:“六表妹别站着了,过来坐下一起吃茶。” 林奕安笑着应了,坐下后她方才打量屋子的布局。四四方方的空间,靠窗摆了几张小案几和软垫,最里侧还有道小门,出去便是过道,届时穆将军进城,在哪儿定是看得最清楚的。 “听说穆将军率领的金甲军在沙场上所向披靡。这回生擒南蛮的猛将,打得他们连连败退,直接递来谈和书。也不知这穆将军究竟是什么样子。”林静双颊染上红霞,是小女儿家的娇羞。 林白薇接嘴道:“穆将军此次立下大功,回京之后必得圣上重赏。听说他今年二十,尚未娶妻,兴许圣上还会赐他一段好姻缘。静表姐,你可心动了?” 林月华满不在乎地哧一声,道:“战场上英勇无敌又如何?兴许只是个能打的鲁莽大汉。我听说啊,军中习武之人,尤其是那些猛将,皆膀大腰圆,剑眉虎目,长相实在粗犷。” 林奕呷一口茶,并没有参与到他们的讨论中去。 虽然她也对这位战无不胜的将军感到好奇,但终归是没有交集的人,谈不上上心。只是闲来无事,凑个热闹罢了。 铛,铛铛—— 有人打着锣喊。 “邺京百姓迎穆将军回城——” 第二十章:救命之恩 执金卫开道,迎面而来的是黑底赤金的战旗,旗面随风扬起,露出“大锦”二字,赤金的字仿佛在宣告着战役的胜利方,落到百姓眼里便唤起他们内心深处身为锦朝人的骄傲和自豪。 一个骑着白色骏马的少年走在队伍最前方,他身披银色盔甲,身姿挺拔如苍松,气势刚健似骄阳,剑眉下一双璀璨如寒星的双眸冷峻无比。 少年英才。 这是林奕安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词。 “穆将军真是气宇轩昂啊!”林静羞红了脸,兴奋地拉着林奕安道:“表妹快看,穆将军他们就快过来了!” 林奕安看过去,少年将军身后的五百铁骑整齐划一地前进,茶楼酒肆的娇娘们见将军如此英姿,手绢环佩总是不经意间往那白色骏马处丢掷。热闹的大街变得更加喧闹。 所有人的视线都在穆城身上。林奕安也不例外。 林月华看看沉浸在战争胜利的喜悦中的人们,又看看此刻靠在栏杆上背对着她的林奕安。她的内心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她神差鬼使地靠过去,手搭在林奕安的肩上,在她耳边轻声唤了一句:“妹妹。” 然后,手猛然用力把林奕安往前一推。 没人料到林月华的举动,林奕安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被她从阁楼上推下去,电光火石之间林白薇冲上来想拉住她,怎料只碰到一角衣袂,便看着人就这么坠下去。 二楼的高度兴许不能将人摔死,但将林奕安这样的娇小姐摔得半死是肯定的,运气再差些说不定还能毁个容。 林白薇和林奕安都没想到林月华竟会采取这几近愚蠢却又最直接有效的手段报复。 这一刻,林奕安觉得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她并不会武,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眼,让自己那个惴惴不安的心不那么害怕。 然而预想中落地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林奕安柔软的腰肢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那手微微用力,便将她带入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林奕安睁眼,映入眼帘的是少年微收的下颚和带着光泽的小麦色的肌肤。她靠在他冰冷的银色盔甲上,心里却比这些年的任何一天都要心安。 这大抵就是英雄带来的安全感。 还记得从前看话本时,自己总是对于这样英雄救美的桥段嗤之以鼻。直到今日,林奕安才突然懂了话本里女子的那颗悸动的心。 “表妹!” 林静冲上来,近处看到穆城的面容时,方才对于林月华举动的怒火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娇羞。 穆城将怀里娇弱的小姐放下来。惊魂未定的林奕安强作镇定,对穆城福了福身子,道:“多谢将军救命之恩,来日奴家定会与家父亲自上门拜谢。” 穆城忍不住打量起眼前这个身量才及自己胸口的姑娘,明明刚刚在自己的怀里还吓得颤抖,现在却一脸镇定,全然看不出丝毫害怕。 “姐姐!”林白薇和林月华前后脚下来,林白薇见林奕安安然无恙,骤然松了口气,她转身,对着身后的林月华啪的就是一巴掌。 林月华娇嫩的脸庞立刻印出一个巴掌印,她捂着脸,一脸不可置信道:“你竟敢打我!” “打你又如何!你身为林府嫡次女,大庭广众之下将庶妹推下阁楼,惊扰将军,谋害人命,其心可诛!”林白薇一步步向林月华逼近:“林月华,三姐姐,平时你在林府欺压庶女,用银针谋害嫡姐,苛待下人也就罢了,今日你竟如此胆大妄为,便是庶出,我们也是你的妹妹啊,你怎能如此残忍将六姐推下阁楼!” 此话一出,街道上的百姓议论纷纷,再看向林月华的目光中充满鄙夷和嫌弃。连穆城也忍不住皱眉。 林月华慌了:“我没有,你别胡说!” “你若是不服,便与我去找父亲说理。再不服,去官府衙门,也未尝不可。”说罢,她走过去扶着林奕安,对穆城福了福身表示感谢。 林奕安看着穆城道:“不扰将军行路,奴家告辞。” 见林白薇扶着林奕安走了,林静连忙上前连拖带拽地拉走林月华,这次出门惹了事,必然她母亲何氏是要担责的。想到这儿,林静便对林月华没了好脸色。 穆城的视线在那个娇弱的背影上停留片刻后,随即翻身上马,继续前进。 香车行驶在回林府的路上,林白薇仍旧有些担忧:“待会儿回府还是找个大夫瞧瞧。” “我没事。”林奕安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倒是你,你不是要继续留在林月华身边么?今日你打了她一巴掌,怕是也绝了她对你的信任。” “她今日故意推你下去,险些害你丢了命,我怎能袖手旁观?” “今日你当众指责她的一番话,林月华名声尽毁,这辈子算是完了。这样也好,日后你也不用再委屈自己。安安心心地留在姐姐身边罢。”林奕安道。 林白薇的那番话真真假假都参杂其中。今日穆城回京,街上贵族平民皆有之,在当时的情景下,林白薇的当众指责显得无比可信。没有人会去追究话里的真假,人们只相信自己看到的真相。 正所谓人言可畏,一个女儿家最重要的就是名声。锦朝虽重嫡庶身份,但更重仁德才华。林月华如今背着谋害嫡姐,残害庶妹,苛待下人的名头,已经声名狼藉。 邺京城里的好人家是不会娶这样一个品行不端的女子回家的。 往后林月华有三个选择: 一是为妾,且去不到好人家为妾,只能嫁给同样名声不好的人家为妾。二是为妻,嫁与娶不到媳妇的屠夫农户或者想要巴结林振文的破落户。三是终身不嫁,但林府当家的早已不是她的母亲,待一辈子是不可能的,左不过去和她那在祠堂赎罪的母亲一处。 无论是哪一种选择都会令林月华生不如死。唯有这样的结局,林白薇才满意。 她轻轻靠在林奕安的肩膀上:“姐姐,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所以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第二十一章:请帖 近日共有三件事成为邺京城的谈资。 一是林家六小姐被推下阁楼,穆将军英雄救美一事。 二是穆城回京,圣上封其为宣武侯,赐府邸一座,黄金千两。御笔亲书宣武侯府四字相赠。 三是皇后举办春日宴,广邀天下美人,实为宣武侯择妻。 春日宴的请帖是在二月底时送到林府的。 坠楼一事,林振文听说之后重罚林月华,直接将她送去乡下的庄上,并下令五年之内不得回府。对于差点丧命的林奕安更加怜惜,日日派人送来补品。偶尔还会来香满堂看看她。 阴差阳错,林奕安的小日子过得比以前滋润许多。 “姐姐近日的气色看上去好多了。”林白薇坐在软榻上和林奕安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她懒洋洋地朝林奕安身上靠过去,“听说二姐姐生病了,连床都下不得。” 李氏还关在祠堂里,林月华又被罚到庄上去,林月满在林府再无其他助力,气急攻心,病了也不奇怪。 “她心里还有做太子妃的念头,放心罢,死不了。”林奕安淡淡道。 “父亲培养她多年,必然不会轻易舍弃。若她真做了太子妃,对林府也是一大助力。成不成,只能端看她的命了。” 说起嫁人的事,林白薇又道:“今日宫里的人来送请帖时,特意嘱咐要林六小姐务必进宫。我想,大约是那日穆将军英雄救美的故事传进天家的耳朵,才点名说要见姐姐。说不定是想给你和穆将军赐婚……姐姐,你怎么看?” “我朝文强武弱,天家对穆将军如此上心,日后必要委以重用。薇娘,你可知为何史书上的武将大多不能善了。” 林白薇想了想道:“大约是功高盖主,故而为皇室所不容。” “武将不比文臣。在战场上驰骋,赢,便是一国之英雄。输,便是一国之罪臣。穆城便是前者,他一战成名,乃是武将奇才。一方面天家不能舍下这样一个人才,另一方面又要防止他功高盖主,权势过盛。” “所以天家要为他赐婚。他的妻子不能是根基深厚的世家嫡女,但又必须要有足够的身份配得上宣武侯夫人的名号。如此看下来,我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林府虽是世家大族,但所有恩宠都源自帝师林老太爷。换句话来说,林府的荣光仰仗的是皇帝。看似风光,实则根基并不深厚。且有段英雄救美的桥段在前,皇帝若真的赐婚,还能得个成人之美的美名。 何乐而不为啊? 林奕安笑了笑,有些无奈,“圣意难测,雷霆雨露均受着便是。” “听说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到时我陪着你去。”林白薇郑重地说。 “你我姐妹同心一体,便是龙潭虎穴,也能闯上一闯。”林奕安摸摸妹妹的脑袋,语气中难掩忧心:“你的婚事一日未定,我便一日不能心安。” 林白薇赖在林奕安怀里:“姐姐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你哭什么?” 林府的西苑里,林静跪在地上抱着何氏眼泪簌簌地流。 “娘,我想嫁给穆将军。春日宴上,您帮帮我,求您了!” 何氏恨铁不成钢地看一眼自己的女儿,不是她不愿意,而是林静的身份实在够不上宣武侯府。况且皇后亲自点了林六小姐,可见这机会必然落不到林静头上。 何况端看林府大房嫡系的下场便知林奕安姐妹不是好相与的。何苦要为这本没有机会的事得罪林奕安。 于是何氏狠下心道:“静儿,宣武侯府你便不要再肖想,这次的春日宴你也不必去了。” 林静哭得厉害,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娘,女儿这辈子就中意穆将军,便是不能嫁给他,我远远地瞧上一眼也好啊,求求您不要对女儿这么狠心!” 虽然不忍,但何氏还是推开林静,正色道:“我可以带你去,但你必须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你二表姐的下场你也知道,你若不想沦落到那地步,便老老实实地待着,不要惹是生非。” 林静颔首,低低地应道:“娘,静儿会听话的。” 夜里,当朦胧的夜色显露,繁星布满整个夜空之时。林振文匆匆赶来的香满堂。 “小六睡下了吗?”林振文问。 立春福了福身子:“回老爷,小姐还在屋里头看书。” 屋里头,林奕安肩上搭着披风,如瀑的长发披在肩头,案几上的烛火映照出她柔和的面容。林振文进去时,仿佛看到少年时的自己和文淑,心中微微动容。 “爹爹。”林奕安放下书,想要下床行礼。 “这里没有旁人,坐着吧。”林振文在另一方坐下,他想了想今晨朝会时天家对他说的话,再看自己这个小女儿,心中总觉得有些不舍。 “小六,你今年便十四了,对吧?” 林奕安颔首:“下个月便十四了。” “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你如今心中可有中意的?我瞧着上回救你的穆将军就不错。”林振文顿了顿,又道:“穆将军年少有为,又深受天家重用,你若嫁过去必然不会受委屈。” “女儿只问一句话。”如水的眸子里闪着跳动的烛火,林奕安郑重地问:“嫁过去女儿可是正妻?” “这……”林振文不敢肯定,毕竟圣上只表露有意撮合的意思,至于位分也还未定下。林奕安毕竟是庶出,做宣武侯夫人终究还差了那么一点。 林奕安看出父亲的犹疑,她眼中含泪,哽咽着道:“爹爹,女儿宁为寒门妻,不为豪门妾。娘吃过的苦,女儿不想再受。” “此事乃是圣上有意撮合,你毕竟不是嫡出,我也无法跟你说定。”林振文为难道。 “爹爹,女儿是嫡出还是庶出,全要看您。娘亲已经去世,女儿斗胆请爹爹将娘亲立为平妻,牌位受祠堂香火,给她一个死后尊容,也让我们活着的,走条更好的路。宣武侯府的侧妃终究比不上正妻为林府带来的助力大。请爹爹成全女儿,也成全娘亲的遗愿!” 林振文思忖良久,终究还是长叹一声,“罢了,我原本就欠你娘一个交代。明日我便会找族中长老,将你娘的名字写入族谱。春日宴,你好好准备罢。” 第二十二章:林止请教 立文氏为平妻一事,林振文第二日一早便张罗起来。 他请来族中长老,又将其余两房的兄弟都喊来做了见证。因为文氏葬在庄上,故而礼节简单,只是请了八字之后便将名字记上族谱,又将牌位奉于祠堂之中供奉。 林奕安到祠堂时,人已经散尽。当她跨入林府祠堂那道高高的浮雕紫木门槛时,她仰头便看到文淑的灵牌位于其中。 娘啊,你终于不再是妾,你终于能名正言顺地走进这林府祠堂了。 你在天上看到了吗? “好手段啊!” 李氏从侧门走出,她没了以往的珠光宝气,如今只着素色长袄,别昙花木簪。 “不过是一个多月的时间,你便毁了月华,如今连文氏的牌位都进了祠堂。林奕安,早知你有如此手段,当初我就不该留你活着。” 林奕安掩嘴轻笑,明媚的双眸里尽是不屑:“那真是太可惜了。我还活着,而你不仅困于祠堂,还有个待嫁的女儿,那可如何是好呢?” “我娘和我大哥的帐还没算完。你最好天天跪在这里,看着我娘的牌位,好好赎罪,说不定我会心软,放过林月满呢?” 李氏冷哼道:“月华愚钝,才会被你们姐妹暗害。月满可不是你能轻易欺压的。你别高兴得太早,谁胜谁败还早着呢。” “让我猜猜。”林奕安走到李氏身旁,在她耳边轻声道:“是东宫么?” 李氏浑身一震,她的眼神就像利刃,恨不能将林奕安碎尸万段。 “这也是你和二姐唯一的筹码了吧。”林奕安微微叹息,“二姐真的很倒霉,有个在祠堂思过的母亲,还有个声明尽毁的妹妹,您真当东宫是什么人都能进的么?就算进了,在那样吃人的地方,又能活多久?” “既在祠堂思过,外头的事早和你没了干系。大夫人,您老了,也不中用了。” 林奕安摇摇头,朝祠堂外走去。 八陵玉兔团雪绣鞋踩在青砖路上,烟罗紫的比甲随风飘扬,林奕安觉得痛快!游廊拐角处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四哥是在等谁么?” 林止长揖作礼:“有一事扰我良久,想来问问妹妹。” 林奕安还礼道:“愿闻其详。” “妹妹可知龙首渠?”林止问。 龙首渠是大锦的一项水利工程,让首都邺京与南方的台州幽州一带一水连通。若修建完成必然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去年年底时龙首渠本应完工,谁料台州适逢洪灾,流民无数,发生暴乱。再加上朝廷的米粮发放不及,工人消极怠工,致使龙首渠的工期一拖再拖。 这事是英国公世子陈致远负责,本应是件大功,却因迟迟未能完工而受到圣上斥责。此事传的沸沸扬扬,林奕安岂能不知? “其实这件事远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龙首渠无法完工的根本原因在于没有足够的银两发放给那些工人和台州的流民。而之所以如此,并非是国库不足,而是有人刻意为难,故意拖延工期。” 朝堂上的事本不应来问一个女子,但不知道为何,林止内心就是觉得自己这个妹妹并不一般,她的眼界格局并非与寻常女子一样困于后宅。当然,他更多的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毕竟朝堂之上他还从未见过有女子可以左右乾坤。 “是成王殿下所为?”虽是询问,但语气却是肯定的。林奕安见林止不可置否,又道;“我想户部一定是用给流民赈灾的借口,扣着工人的饷银不发,好借此事狠狠打击太子殿下一番。” 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能将朝堂上的这些事看得如此透彻,林止第一次见。 “父亲已升至户部尚书,四哥为何不寻父亲相助?”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父亲初任尚书,根基不稳,户部的事现在他也不能轻易做主。何况……”林止微不可寻地叹声气,“他是稳稳的中立派。若不是一件一劳永逸的利事,他是绝不会让林府卷进党派争夺中。所以要解决龙首渠的问题,还是要从别处出发。” 思忖片刻,林奕安已经得出答案:“其实问题并不是出在银钱上。四哥,我只问你两个问题。” “第一,台州粮食的价格是否上涨得厉害?” 林止想了想,却有大臣今日在朝会上提过台州商家趁着此次天灾,囤积粮食,高价售卖。他点头:“正是,据说一斗米要二百文。” “第二,工人一月的饷银有多少?” “大约一两银子。” “那此事便简单了。”林奕安莞尔一笑。 简单?这件让他和陈致远抠破脑袋的事,她竟说简单?林止不解:“愿听妹妹细说。” “工人拼死拼活一个月不过一两银子,只够买两斗半的米,连自己都养不活,更何况还有家人。他们自然不会卖力干活。” “可户部扣着银子不发,也实在没法子给他们涨工钱。”林止道。 “涨工钱?”林奕安笑了:“四哥,无论你们怎么提高工人的工钱也决计是赶不上粮食价格上涨的速度。其实工人只不过是图个温饱,既然拿不出银钱来发,不如换个方式吧,直接发粮。干得多拿得多,干的少拿得少。以粮代钱,按劳分配。相信龙首渠很快便能完工。” 林止眼中露出欣赏:“妹妹果然聪慧!如此计策我怎么就想不到呢?”他随后作揖道:“若此法可行,我必会为妹妹邀上一功。” 林奕安福身:“不必了。女子妄言朝堂本是罪过,安娘实在不敢逞能。这番话权当是安娘的无知之言,望四哥哥莫要声张。” “可是……” 林止觉得平白占别人功劳不好。愧疚之心还未生出来,林奕安嘴角一弯,凑上前道:“若此事成了,不若四哥哥帮安娘一个忙?” 就知道这妹妹是个不吃亏的主儿。林止退了一步道:“必当尽力。” 回到香满堂,林奕安便见林白薇杵着脑袋靠在小案几上,桌上已摆下丰盛的午膳,显然是在等她回来吃饭。她心里一暖,走过去道:“以后饿了便先吃,不要这样等着,万一哪日我不回来,你就该饿肚子了。” 林白薇努努嘴,抱着林奕安的手道:“我以后天天等你吃饭,你在外面的时候可要记得家中还有个小妹在等你回家。” 林奕安无奈的摇摇头。自从白薇不再伪装,便总爱黏着她。许是想将前面这些年她真的过得很辛苦,小小年纪就跟在林月华身边如履薄冰,还要忍受旁人的轻蔑和不屑。 林奕安伸手刮刮林白薇的鼻子:“知道啦。走,吃饭吧。” 牵着妹妹的手,林奕安觉得无比幸福,又有点心酸。 哥哥,我想你了。 第二十三章:入宫赴宴 春日宴如期而至。 林家入宫赴宴的女眷有何氏并林月满、林静和林奕安姐妹五人。 一大早,三辆香车已经齐齐整整地停在林府门口。 春风和煦,林奕安披湘色素花绫阔袖长衫,下缀宝相菱花百迭裙,腰系姜黄腰封,手挽乳云软纱。携着红衣张扬的林白薇的手款款而来。 何氏站在林府门口远远望去,只见两个曼妙女子,一素一艳,恍若双壁。 “让二伯母久等。”林奕安微微福身。 何氏笑道:“哪里,看顾好你们原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快上车罢,里头的熏香已经给你们点上,茶水小食也都备好。今日进宫,务必要进退有礼,不可惹出是非。” “是。”林奕安姐妹柔声应道。 何氏又叮嘱几句方才放她们姐妹上车,自己则去前方对林月满和林静叮嘱一番后,这才放心地上车。 香车缓缓行驶,一路走走停停,巳时才到皇城大门停下。 一行人下车后站在一侧,待侍卫核对完名单和人数后,方才换上宫里的软娇。 朱红色厚重的大门慢慢敞开,露出与外界截然不同的庄重与华贵。 雕栏玉砌就在眼前,泛着迷人的光泽。高大宫殿上的金色瓦片被春日的阳光照得闪闪发光。难怪都说皇宫是天下最奢华的地方。 林白薇拉拉林奕安的袖子,低声道:“姐姐,这里真大。” 天子住处,万民所向,岂能不大? 林月满轻轻掀起帘子的一角,看到有几个穿着深蓝色衣裳的太监和梳着统一发髻的宫娥,垂首踩着细碎的步子,从香轿旁匆匆走过。 她放下帘子,这就是她做梦都想走进的皇宫,是那样华贵无比,令人憧憬。 想到临行前林振文对自己的嘱托,林月满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若能得林家倾力相助,太子妃之位定能博上一博。 什么少年将军穆城,这次进宫,她要见的是东宫太子唐景元。 轿子终于停下。 前来相迎的是一个青衣宫娥,她朝前一步,端端正正地行了礼:“林二夫人,皇后娘娘召见。” 何氏原是商贾之家出身,这是掌家以来第一回入宫赴宴,她颇有些紧张道:“臣妇领旨。”说完便示意身后几个林家姑娘跟上她的脚步。 既不问她的名字也不问皇后召见何人,果然是小户人家出身。宫娥心里暗悱,只端着手拦在何氏面前,屈身道:“林二夫人,皇后娘娘只见您与林二小姐、林六小姐。”宫娥的余光瞥见其他林家姑娘,又道:“夫人放心,其余两位小姐自有人为她们领路。” 天家有意为林奕安和穆城赐婚,皇后召见是情理之中。至于为何要见林月满,旁人不知道原因,林奕安却已猜得七八分。 林振文如今升至户部尚书,站稳脚跟只是时间问题,若是太子娶了林氏女就等同于掌握住了天下财库,至少像龙首渠银钱被扣那样的事便再不会发生。 “皇后娘娘,林二夫人并林家两位小姐到了。”角门的太监尖着嗓子在门外禀报。 “宣。” 上好流光锻做的门帘卷起来,青衣宫娥轻车熟路地往里面走去。 何氏紧张地搓搓手,紧跟着进去。 与想象中威严严肃的模样不同,金色的凤椅上坐着的女子脸上端着温和的笑,耳上两颗白玉坠子,脖间挂着缠金丝蝶贝缨络,头上一顶凤冠,嵌着流光溢彩的红宝石,九尾凤凰展翅欲飞。 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但骨子里流出的高贵与美丽却让人无法轻视。 初次拜见,一行三人行的跪拜大礼。 “臣妇林何氏携家中两女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无极——” “免。”皇后纤细的手抬了抬,“不必拘谨,坐罢。” 话虽如此,何氏却更紧张了,天家威严,她连手心都攥出了汗。 相较之下,林家两位小姐就显得得体许多。 尤其——是离她最远的姑娘,坐姿端正,目光也没有乱瞥,可见是个性子沉稳的。 “林六小姐是哪位?”皇后问。 坐在末端的林奕安起身福礼道:“臣女林奕安给皇后娘娘请安。” “倒是个知礼的孩子。”皇后明艳的眼露出欣赏,“可是提前学过宫里的规矩?” “回娘娘,未曾刻意去学。都是平日学课时,老师所授。”林奕安不卑不亢地答。 何氏接话道:“皇后娘娘,臣妇的这两个侄女儿都师从南宫婧。” 皇后皱了皱眉,也没计较何氏贸然搭话的失礼,只道:“南宫婧任尚仪之时,也是本宫的左膀右臂。能拜在她门下,可见在儿女教养上林大人与林夫人是费了心的。” 南宫婧是看在谁的面子上才来林府的,何氏心里清楚,也不敢再接话,只讪讪地应了。 皇后岔开话题:“本宫前些日子听说皇城外的一桩美事。” 所谓美事,自然指的是穆城英雄救美一事。 “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林六小姐可有好好谢过宣武侯啊?”皇后笑着问。 林奕安垂首:“侯爷的救命之恩,臣女铭记于心。父亲已然上门谢过,但臣女深知此恩难还,日后必定结草衔环以报侯爷恩德。” 皇后淡淡地点了点头,此番召见本意是看看林氏女品行如何,一是为穆城,二是为太子。她视线落在林月满的身上:“林二小姐,今年年方几何?” 林月满此时正娴静地坐着,双手交叠放于腿上,颇有嫡小姐的做派。她欠身道:“回皇后娘娘,臣女属兔,上月已满十五。” 皇后微不可寻地瞥了眼林月满,她面色如常道:“本宫也有些乏了,春和,领她们去御花园罢。” 一行人起身告退,随春和一道往御花园去了。 皇后侧首问身后着朱红色衣裳的大太监:“徐权,林家两位小姐你觉得如何?” “两位小姐都是懂礼数的。奴才瞧着林六小姐更加沉稳些。”徐权躬身道。 皇后方才不过是问个年龄,林二小姐便将自己的属相一同说了。不仅失了沉稳端重,还将功利之心尽显,反观林六小姐进退有度,更似嫡出。 “娘娘,殿下那边……”徐权试探着问道。 皇后若有所思地转着手腕上通透的紫玉镯子,淡淡道。 “她那样的,可担不起太子妃的尊荣。” 第二十四章:缘起 御花园。 林白薇不喜热闹,刻意站在最偏远的槐花树下躲得清静。 眼下还未到槐花开花的季节,只零零散散地开了少许。光洁的白玉石板上,忽然多了一双男子的锦靴。 “你是林家的小姐?” 面前的男子穿着素色长袍,簪白玉发冠,手拿一把折扇,是世家公子的打扮。 林白薇后退一步,拉出一段恰当的距离,欠身道:“奴家在家中行七。扰了公子雅兴,是我失礼了。” “我姓陈。”男子道。 “陈公子。”林白薇福福身。 这位姓陈的公子折扇潇洒一甩,露出一幅雪山远行图:“林姑娘也喜欢槐花?” 林白薇抬头,风刹那吹过,一朵白花从她脸颊飞过,她冲面前的陈公子笑:“素雅之花,总是招人喜欢。” 陈公子笑:“姑娘穿着红衣,我以为你会喜欢张扬似牡丹的花。” 他的笑里带着试探。 “牡丹也好,槐花也罢。世人都想要的,或许我并不在意,世人为之不屑的,又或许我会视若珍宝。于我而言,我看重的并非世人所赋予它的价值,而是我想不想要。正如我可以喜欢这素雅的槐花,也可以穿上这明艳的红装。” 见面前的陈公子怔住了,林白薇福身道:“只是奴家的胡话,公子莫要放在心上。春日宴就要开始,恕奴家失陪。” 林白薇款款退下,转身消失在拐角处。 “方才那是谁家的公子,小姐怎么与他说了这么久的话。”秋分过来扶着林白薇。 林白薇原来的侍女香兰是李氏的人,早早便被打发。今日进宫林白薇身边没有体贴之心,林奕安便特意把秋分送来照应。 林白薇语气平淡:“他说他姓陈。” “姓陈?” 秋分喃喃道:“姓陈的大户人家,我也只听说英国公府陈家,可是陈家只有一个儿子,那位世子爷我也见过,并不是啊……难道还有什么姓陈的人家?” 他当然不姓陈。虽然他一身素服将自己打扮成世家公子的模样,可他的锦靴上绣着蛟龙。 自古天子绣龙,皇子绣蟒,唯有太子绣蛟龙。 林白薇唇角一勾。从一开始她就知道—— 他姓唐。 是当朝太子,唐景元。 装作不知,只是想吸引他的注意而已。 不过他怎么知道,自己就是林家的小姐呢? 林白薇坐在席上,神思恍惚,直到背后响起熟悉的声音。 “薇娘。” 一回头便见林奕安朝自己走过来,她伸手拉住林奕安的手,娇嗔道:“姐姐怎么才过来。” 林奕安在她身旁坐下,林白薇凑过来低声问:“可是定下了?” 林奕安点点头,轻声道:“只是不知是妻还是妾。” “我方才同人打听过,穆将军为人正直。眼下离开宴还有些时候,姐姐不如去那儿走走,兴许能碰上他,多说几句话,总归有些好印象。”林白薇指着的是一处假山后头的小道,是从外面的甬道进御花园最短的一条路。 “虽然娘被抬为平妻,明面上将咱们的身份往上抬了抬。可终究琢磨不准圣意。可穆城不同,他现在战功加身,是妻是妾,也只是他一句话的事。只要他应了,圣上乐得成全。”林白薇小声劝道。 林奕安还未来得及告诉妹妹父亲已答应为她争取正妻之位的事,眼下也不方便说,只能在林白薇的催促下往小道走去。 谁料人没等到,却等来几句闲话。 “只是庶出之女也敢妄求嫁入侯府。” “我看什么英雄救美的传言都是假的,她肯定是故意的!” “拿命去赌那说不准的荣华,我可不肯。” “就是个爱慕虚荣的黑心东西!” “分明是勾引男人,一个下贱坯子,跟她娘一样不要脸!” …… 任假山背后的人说得多难听,也激不起林奕安心中的半点波澜。 流言蜚语,她早就习惯了。 何况那日虽然只是一场意外,可她们说得没错,她林奕安就是个拿命去赌说不准荣华的人。 谁叫她是庶出,只能去做那个拿命去赌的赌徒。 她转身欲走,抬头便对上不远处的一道视线。 是他。 “臣女参见侯爷。” 穆城走近,沉声道:“别人都叫我穆将军。” “将军只在边陲一战临时受封,回到邺京,称侯爷更为合适。” 穆城没想和她在称呼一事上争论,只是皱眉问:“就这样走了?” 看来他也听到假山另一边的辱人之语。林奕安垂下头,“侯爷是想问我为何不过去与她们理论?” “他们话说得这样难听,难道你还要忍着?”穆城不解,面前这个才及他胸口的小姑娘低着脑袋,明明看起来已经委屈极了,却偏要忍着。 在他的字典里,从来就没忍这个字!战场之上,只凭实力说话。谁行谁上,为何要忍着? 只见小姑娘抬头,眼里含着亮晶晶的泪珠子,委委屈屈地道:“托侯爷的福,亡母才能被抬为平妻,受家族祠堂供奉。侯爷恩情,安娘铭记于心。可那些人都是世家贵女,我实在……” 小姑娘的眼泪一串一串的,穆城实在见不得好好一个小姑娘受委屈,骨子里的性子一上来便将军师叮嘱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他一把拉住小姑娘的手腕就要进去帮她出头。 然而还没走几步,自己的手便感觉被什么东西拉住。穆城回头,小姑娘的另一只手正在奋力地帮被他握住的手挣脱。 穆城察觉到小姑娘的反抗,连忙松开手,却见小姑娘光洁如玉的纤细手腕赫然出现刺眼的红印。 穆城:??? 他分明就没用力,这小姑娘也太娇弱了叭。 又暗想:幸好她从阁楼摔下来被自己给接住了,不然这么柔弱的身子骨还不得给摔断咯。 “侯爷帮了我这一次,下次她们便会变本加厉地欺负回来。侯爷能在宫中帮我出头倚仗的是您功勋,她们能欺负我倚仗的是家族,我不一样的……” 眼里的泪终究还是没忍住,啪嗒一声落下,“我没有依仗……” 穆城定定地看着面前娇弱的小姑娘。脑子一热,神差鬼使地伸出手握住她还有些泛红的手腕。 小姑娘真瘦,像邺京运河边的垂柳,一阵风就能吹走。 不过这回她很听话,没有哭,也没有用力拨开他的手。而是乖乖巧巧地跟在他身后,一同进了御花园。 假山的另一边果然站着四五个妙龄少女。 穆城名声在外,她们都是认得的,纷纷行礼:“见过穆将军。” 她们或端庄有礼,或面带娇羞。谁会想到那样恶毒的话会从这样一群人口中说出来。 穆城脸上没什么情绪,冷淡地问:“刚才是谁骂她不要脸?” 少女们脸色一变,有胆小的惧于穆城身上的薄怒不敢开口,也有胆大愚蠢的反驳:“都是明明白白的事儿,难道还不许我们说了?穆将军您可不要被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骗了,这都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妾室们惯用的手段。” “是啊是啊,将军,我们能都是为您好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一个起头,后面的便开始纷纷附和。 难道邺京城的官小姐都是这样的恬不知耻么?穆城暗叹。反观身后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姑娘,是多么的柔弱可怜,也不知道受过多少欺负。 他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根巴掌长的树枝。貌似不经意间的一甩,只听见树枝划破空气的声音,不过是眨眼瞬间,树枝嗖的一声穿破其中一个女子的发髻,稳稳地插在假山的缝隙里。 闺阁女子哪见过这样的阵仗,都被吓傻了。 只有站在穆城背后的林奕安,丝毫不怕,甚至还偷笑了一下。 这位穆将军帮她出头的方式,还真是……有些可爱呢。 “那些污言秽语,莫要再让我听到。否则,下次它会刺穿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 第二十五章:金玉良缘 流水般的珍馐佳肴送到宴席上。 皇后坐在上首笑:“这道踏雪寻梅是御膳房用从边陲送来的牛乳特制。入口醇香,皇上,您尝尝。” “这卖相别致,名字也取得风雅。这春日宴果然办得极好,皇上,臣妾瞧着皇后娘娘都累瘦了,您也不赏些好东西体恤体恤娘娘。” 说话的人一袭烟波紫华衣,珠翠满头,艳极无双。正是成王生母,易氏。 淑妃这话看似是为皇后邀宠,实则却是大大的僭越。 自古,唯妾才会邀宠,可她是皇后,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本宫身为皇后,举办春日宴本是分内之事,何谈体恤?”皇后笑容依旧,目光从淑妃身上扫过,最后落到身侧的皇帝身上:“不过,赏赐是一定要的,但得赏之人却不是臣妾。” 看着上头两个算得上顶尊贵的女人唇枪舌剑,林白薇拉拉林奕安的袖子,低声道:“姐姐,这皇宫果然厉害的很。” 林奕安放在桌下的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看了看上首笑意满面的皇后。 想到正阳宫初见皇后。林奕安心里想:所谓温和,不过是表象罢。 “皇上,之所以能有御膳房特制的踏雪寻梅,还是因为边陲战乱已平,宫里才能有这新鲜正宗的草原牛乳。若是论功行赐,宣武侯当算得首位。”皇后道。 “皇后有心了。”皇帝会心笑道,“穆卿,皇后为你开了口,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臣妾记得穆卿因为在外征战,一直迟迟未能成家。今日宴会是为贺边陲得胜之喜。正所谓好事成双,皇上不如给穆卿赐桩好姻缘。” 皇后的话头起了,淑妃岂能落后?忙顺从圣意:“皇后娘娘说得极是。臣妾觉得林家六小姐就很不错,德艺双馨,乃是淑人之才。” “林尚书,林六小姐可曾婚配?”皇后笑吟吟地问。 林振文起身答:“禀皇后,未曾。” 皇后点点头道:“说起来穆卿与林六小姐也是有缘,本宫听闻前些日子穆卿还曾救过林六小姐。少年英雄,温柔佳人。皇上,实乃金玉良缘啊。” 气氛到位,皇帝在中间乐得呵呵:“穆卿,你以为呢?” 穆城起身行礼:“臣但凭皇上做主。” “好,好啊!”皇帝笑得开怀:“那朕便为你二人赐婚,成全一段佳话!” 林氏一家与穆城行礼道:“臣,谢主隆恩!” 在一众你来我往的庆贺声中,春日宴圆满功成。 第二日一早,赐婚的旨意便到了林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宣武侯穆城才德起于营中,闻达朝野,忠正廉隅。林氏六女,柔则恭顺,克持奉俭,待字金闺。二人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赐册赐服。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勿负朕意。钦此——” 家中出了个侯夫人,这可真真是林府的大喜事。 连一向不怎么与孙辈亲近的林老太爷也过来同林奕安说话:“这是桩好姻缘。往后不但富贵了你,也算光耀了林家的门楣。你放心,林家不会亏待你,会给你丰厚的嫁妆让你风光地嫁出去。” 林奕安福身,恭敬道:“孙女谢祖父提点。” 风光是林府的风光,不是她的。 回到香满堂,林白薇正坐在圆凳上等她:“姐姐你要嫁人了,你高兴吗?” 林奕安想了想:“嫁给宣武侯已是我这身份能嫁得最好的。我想我应当是高兴的。” “可我却不怎么高兴。”林白薇小声嘟囔。 穆城是武将,又是少年侯爷。深受皇帝重用。现在看起来的确是如日中天,可是以后呢?他一场场胜仗打下来,军中威严愈大,权势愈盛,皇室能容下他么?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那姐姐呢,姐姐怎么办? 林奕安见她出神,拍拍妹妹的脑袋,奇怪的问:“在想什么?” 林白薇回神,亲昵地环着林奕安的腰:“我在想,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保护姐姐。” 像是触及到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林奕安一怔,温柔的揉揉妹妹的头:“傻妹妹,我可是姐姐呢。” 时间转瞬即逝,不过几日时间,林奕安已成了满京艳羡的对象。 原因很简单。 宣武侯来林府下聘时,桃花铺地,敲锣打鼓。 八十八乘聘礼一路从宣武侯府抬到林府,街边百姓围了一层又一层。 人人都说这宣武侯财大气粗,林六小姐占了大便宜。 他下聘的声势之大,民间甚至出了一首打油诗: 财大气粗穆将军,芙蓉街上救美人,天子赐婚好事成。八八聘礼赠佳人,嫁人当嫁宣武侯。 这下好了,林奕安无论走到哪里,总会有各种夫人拉着她的手,笑嘻嘻地对她说:“哎呀,林六小姐好福气啊!能让宣武侯重聘,其中可有什么秘法,可否说道说道,也好让我那不争气的闺女学学!” 可林奕安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哪里说得清呢? 每次只能笑着打哈哈,几天下来,脸都笑僵了。 唉。 成亲好难。 林奕安趴在桌上,揉揉自己笑得发僵的脸,十分惆怅。 立春敲门进来:“小姐,这是皇后娘娘赐下的喜服。” 大红色的喜服被叠得方方正正,正安静地躺在朱金木雕方盘里。 林奕安伸手抚上针脚细密的刺绣,指腹下是鸳鸯石榴的图案。她突然有些恍惚。 十四年的时光就这样在林府过去。 真快啊。 林奕安突然湿了眼眶。 娘,我想你了。 “我曾在无数个日夜想过这一天究竟什么时候会到来。” 林氏祠堂里,林白薇站在大堂正中,望着文氏的微微出神。 “你可想过有朝一日你会跪在我娘面前。”林白薇转身,视线落到一身素服的妇人身上,“嗯?大夫人。” 李氏闭眼跪在蒲团上,沉默着。 林白薇走到李氏面前,漫不经心道:“你一定觉得姐姐嫁给穆侯爷,便没人再能阻止林月满入东宫了吧。” “原本我很乐意她能嫁进东宫。可我改主意了。我觉得……”林白薇顿了顿,笑道:“还是我更合适。” 李氏蓦然睁眼,她阴毒的目光像暗夜里的游蛇。 “你是庶出。” “可我娘的牌位在祠堂里奉着呢。” 林白薇嘴角弯起一抹温柔的笑:“好可惜啊。二姐的母亲在祠堂里受过,二姐的亲妹子又声名尽毁。可我有个做侯夫人的姐姐呢。夫人,你说谁的赢面更大些?” 李氏恨得牙痒,几乎是从后槽牙蹦出的几个字:“你想怎样?” “若是识趣,便让林月满另攀高枝。若是不识趣,我不介意也将她送走。” “你!”李氏恨恨道:“嚣张至极!” 林白薇挑眉:“我是嚣张,你又能如何呢?” 她笑了笑。 “这东宫,我入定了。” 第二十六章:大婚在即 婚期定在五月初一。 大婚在即,林奕安不能到处走动,除了去南宫先生处学课,便只能日日待在香满堂里。每天都做一样的事,一成不变的日子里稍微有点变化就十分显眼。 “站住。” 林白薇脚下的步子一顿,讪讪喊了一声:“姐姐。” 俨然一个被抓包的野孩子。 “去哪儿啊?”林奕安走出来问道。 林白薇笑得有些尴尬:“这不是出府给姐姐准备新婚贺礼吗?我这个做妹妹的,总不能没点表示吧。” “可你昨天也偷偷出府了。”林奕安捏着下巴想了想,“前天好像也出府了。唔……让我想想还有哪天……” 林白薇娇嗔一声,小跑着过来抱着林奕安的手撒娇道:“姐姐,我就是想出去走走嘛。” 林奕安挑眉:“哦?昨日我在鹊桥仙看到一个人很像你。可她旁边还站着一个男子……” 见再也隐瞒不过,林白薇只好投降:“好了,我说!” 香满堂里,两姐妹对坐在案几两边。 一个垂头丧脑,一个气势十足。 “小姐,茶。” 立春端来两杯茶,一杯放在林奕安面前,一杯放在林白薇面前。 “她现在翅膀硬了,什么事都瞒着我,还喝什么茶!”林奕安愠怒。 林白薇头埋得更低,小声地喊了句:“姐……” 林奕安坐正身子:“说吧,那人是谁家的公子?” “姐。”林白薇十分狗腿地给林奕安奉茶:“你先喝口茶消消气。” 见妹妹小心讨好的模样,林奕安放缓语气:“你父亲如今升了官,我也如愿成了侯夫人。你若是瞧上哪家的公子,大可不必背着我悄悄出府见面。现在放眼整个邺京城,除了太子和成王,还有哪家的好儿郎是你够不着的?” 说完,林奕安端起茶杯,准备喝口水润润喉。 林白薇笑得勉强:“那人就是太子……” 噗—— 由于太过震惊,林奕安被水呛到一直咳嗽。愣是半天没喘过气。 林白薇试探性喊了一声:“姐?” 林奕安很快冷静下来:“你从头到尾都给我说一遍。” 林白薇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地把从春日宴的初见到这几日与太子或偶遇或刻意的见面都交代一遍。 “你是说你心仪太子殿下?”林奕安问。 “姐姐曾说过你我姐妹同心一体,便是龙潭虎穴也不怕。”林白薇认真道:“宣武侯战功傍身,深受重用。可你我心里都很清楚,武将功高,稍不留神前面便是万丈深渊。” 林白薇往林奕安肩膀上蹭蹭:“其他什么都无所谓,我只担心姐姐。若我能嫁给太子,你我姐妹相互扶持、相互庇佑。我总能放心些。” “薇娘,那可是你的终身大事。我费尽心机成为侯夫人,便是为了日后能在你婚事上说得起话。姐姐想你过得幸福,过得安稳。不想牺牲你来保住我日后的荣华。” 林奕安爱怜地摸摸妹妹的长发:“我谁都可以利用,但我绝不会利用你。你是我这辈子最想保护的人。所以,别再为了姐姐犯傻。好吗?” 林白薇眼角湿润,笑着道:“姐姐,太子殿下乃是千乘之尊,人中龙凤。薇娘是真的心悦于他。” “当真?” “当真。” 林奕安把妹妹抱进怀里,温柔道:“太子就太子罢。只要是你喜欢的,姐姐都会帮你。” 只是皇城底下已经白骨万千,东宫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林奕安心里涌上淡淡的担忧。她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妹妹,她才十三岁,哪里应付东宫那吃人的地方? 她得想个办法。 下午,林奕安信步沿着竹园的河渠慢慢往前走。裙摆上的海棠图,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占尽春光。 脑子里突然泛出穆城骑在骏马上的身影,又想起春日宴上他拉着她的手,为她出头的样子,林府的库房里还放着他送来的八十八乘聘礼。 那八十八乘聘礼不论他是为了向皇帝表明自己的忠心,还是为了和林府打好关系,归根结底她才是最受用的。 毕竟天下人都知道,宣武侯有多看重她这位侯夫人。 没人再敢轻视她,也没人再敢轻易诋毁她。 两次见面,他说的话很少,但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站在那里,她就会觉得无比心安。仿佛天塌下来也不用害怕。 这莫名其妙的安全感是从哪里来的,连林奕安自己也不清楚。 或许是他那身银色戎装,或许是他掌心的温暖,又或许是他与生俱来的耿介正直…… 林奕安的心有些乱。 “六妹妹怎么在这儿?” 混乱的思绪一下子被打破,林奕安回神,柔柔地唤了一声:“四哥哥。” 面前的女子明艳动人,一笑便如春日娇花,让人移不开视线。林止怔了怔道:“我原想去香满堂寻你的。眼下在这儿遇见也刚好。” 林止主动寻她,多半是为了龙首渠的事情。林奕安笑着问:“可是以粮代钱的法子出了问题?” “这法子很成功。我今日来一是谢你,二是贺你大喜。”林止难得露出真情实感的笑意:“上回你不是说有事要我帮忙么?不如说来听听?” “若四哥真能助我,那便是比旁的什么贺礼都来得贵重!”林奕安很欢喜:“四哥是知道的。我大哥几年前坠崖失踪,府里派了许多人都没找到他的尸首,想来应该还活着,我想请四哥替我打探打探大哥的下落。” 这可不是件易事。林奕安的大哥林远山,是林府大房的庶长子。几年前,李氏携家前往普陀寺进香时,马匹发疯,连人带马一起冲下悬崖。 事后林府派人寻过,但由于当时是李氏掌家,寻人也寻得十分敷衍,只找到马匹尸首。尽管林府对外宣称林府庶长子是失踪,但当时,林远山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去,没人相信他还活着。 就连林止自己也不相信:“并非是我不愿帮六妹这个忙。只是当时大哥摔下悬崖是你我亲眼所见,那悬崖深不见底,大哥可能……” “只要一日未见他尸首,他便还活着。”林奕安十分坚定。 见林止欲言又止,林奕安只道:“我知道你肯定是想告诉我,悬崖太高,大哥摔下去恐怕尸骨无存。可我知道的,他若真死了,这么多年不可能连个梦也不肯托给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笃定,但我就是知道他还活着。” 她真的很固执。一旦认定,无论怎样都不会改变。 林止还是答应了她:“我和世子会尽力替你寻人。” 林奕安难掩欣喜,福身道:“多谢四哥。” 哥哥,我一定会找到你。哪怕只有一丝微弱的希望,我都不会放弃。 第二十七章:姐姐,那就是喜欢呐 日子一天一天地消磨过去。 大婚将近,林白薇不再偷跑出去,只日日赖在香满堂里同林奕安说话。连去佛寺茹素祈福的林玉竹也赶回林府。 屋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秋分在外打了帘子迎人进来:“五小姐来了。” 这还是林玉竹回府后第一次到香满堂来。林白薇也不再腻在林奕安身上,立时坐直身子,望着来人淡淡地喊了声:“五姐姐。” “白薇妹妹也在。”林玉竹轻车熟路地坐下来,对着林奕安笑:“妹妹,许久不见了。” “姐姐能赶回府里,我很欢喜。”林奕安一边为她煮茶,一边道:“姐姐看上去清瘦许多。” “在佛堂祈福,日子的确要比往日要清苦些。但我却很自在。”吃斋念佛几个月,她心思澄明许多:“回府后我才晓得府中生出许多变故。不过这样也好,府里清静些。” 说话间,一杯热茶已经送到林玉竹面前。她笑着端起来呷一口,“妹妹的技艺又见长了。” “大婚在即,父亲也不许我四处走动,每日闲来无事便只能煮煮茶、弹弹琴来磋磨时间。”林奕安道。 “说起来我还没喝过你煮的茶。”坐在林奕安身旁的林白薇有些不乐意。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这便给你补上!”林奕安连忙安抚道。 林玉竹扑哧一声笑了,对林白薇道:“薇娘放心,你姐姐心里可一直想着你呢。我呀,不过是从前厚着脸来讨过茶罢了。” 林奕安笑嘻嘻地送茶过去,故意打趣道:“我们家薇娘一向大方,从不与人置气。对吧?” “姐姐!” 林白薇详作生气,却还是伸手接过茶盏。 “听闻侯爷送来八十八乘聘礼,这可是件大大的好事。只是侯爷如此重聘,六妹妹可曾想过出嫁那日该带多少嫁妆?” 林玉竹这话说得极有道理,林府是个大家族。穆城重聘可谓是给足皇家和林府脸面,林奕安嫁妆的多少直接决定了她嫁进侯府后的话语权。 若是旗鼓相当,不仅林府面上有光,连林奕安的地位也会提个几分。若是少了,旁人倒不会多说林府什么,只会说林奕安不得娘家重视,直接在宣武侯府处落了未来主母的面子和威严。 在这段不停被人恭维的时日里,唯有林玉竹是真心为她考虑过的。林奕安心里一暖:“这本是天家赐婚,若是嫁妆少了岂不是打了天家的脸?何况祖父也同我说过此事,放心罢,嫁妆一事上他们不会亏待我。” “林家愿不愿意拿是一回事,拿不拿得出又是另一回事。六妹妹,这件事恐怕还需你多上上心,免得到时候找补不及,还是你自己吃亏。”林玉竹正色道。 几个人正说着话,外间齐齐响起问安的声音:“见过二夫人!” 片刻,何氏从屏风后走出,十分爽朗道:“几个小姐都在呢。” 三姐妹起身问好,待何氏坐下后,林奕安才笑着说:“二伯母怎么得空过来了?近日为安娘准备大婚事宜,让您劳累了。” 何氏摆摆手:“都是一家人,倒叫你说的客气。今日来便是要带你去瞧瞧你的嫁妆的,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添置的物什。既然五姑娘、七姑娘都在,便一并去瞧瞧罢。里头还有宫里头赏下来的好东西,正好让你们见见世面。” 库房里摆了几十个齐齐整整的朱红色浮雕木箱。粗略数数,大约有四十六乘。 “这些是林府给你准备的嫁妆。”何氏走到另一个房间里道:“这里还有二十乘。其中有十乘是皇后娘娘给你的添妆,五乘是淑妃娘娘送来的,剩下的就是宫里内务府拨下的。” 箱子一个一个地被打开,有各式各样的珠宝首饰、玉器瓷器、摆件玩意、锦缎布匹等等。一路看下来,品质最好的当属皇后送来的一乘金器和何氏准备的流光水锻。 “多谢二伯母为安娘准备这么多嫁妆。”林奕安道。 “这都是老太爷嘱咐的。也是你自己福分好。”何氏笑道:“一共加起来是六十六乘嫁妆,我估摸着你大婚那日,这些嫁妆拿出去应当也颇有排场。” 其实六十六乘的嫁妆在邺京城里已算非常丰厚,普通官家小姐成婚最多便也只有四五十乘。 “六十六乘嫁妆和八十八乘聘礼比起来,倒算勉强,不过和普通人家比起来也算拔尖了。”林白薇思忖片刻:“二伯母,不能再给姐姐添些么?” “添到六十八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里头恐怕只能装些米粮之类的了。” 和金银玉器比起来米粮是最不值钱的。如果贸然添了,旁人也只会说林府打肿脸充胖子,拿米粮充数。还不如不要。 “并非是我故意克扣。只是林府到底还有四五个待字闺中的女儿,我到底还要为她们想想。”何氏对林奕安解释道。 “二伯母说的有理。”林奕安看了眼白薇,又道:“安娘六十六乘嫁妆已然足够,无须再多添什么。” 家中女儿的嫁妆都是有定数的,她拿多了,自然就要从旁人那里扣下。 “将我的嫁妆分些给姐姐罢。”林白薇突然道。 “你连婚事都没定下,哪里有什么嫁妆。”林奕安斥责她几句,又望向何氏:“薇娘说笑的,二伯母莫要当真。” 见林白薇还想说什么,林玉竹拍拍她的手:“薇娘,六十六乘嫁妆,你姐姐嫁过去吃不了亏的。” 在林奕安冷眼的注视下,林白薇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埋下头小声嘟囔道:“嫁妆多些总不是坏事。” 嫁妆一事定下来,林奕安方才觉得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 是夜。 林白薇赖在她榻上问:“姐姐,你究竟喜不喜欢穆侯爷啊?” 对于一个只见过两次面,还比自己大了六岁的男人,林奕安觉得实在谈不上喜欢。 她爬进被褥里,想了很久,才说:“他虽少言寡语,但忠正善良。不过,他只适合沙场,不适合朝堂。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总是想要护好他。” 说到这里,连林奕安自己都笑了。 他堂堂宣武侯,战功加身,哪需要一个小女子去护? “姐姐,我懂你。”林白薇抱着她,低声道。 她懂。 或许连林奕安自己都没理清楚。但林白薇懂。 姐姐想要保他仕途安稳,保他一世平安,让他不必见识朝堂阴暗,让他不必在为国征战之余还要顾虑种种计谋。 “姐姐,当你想要保护某个人的时候,其实——” “那就是喜欢呐。” 第二十八章:出嫁 五月初一。 这天风和日暖,阳光不经意间透过薄薄的云层,化作缕缕金光。唤醒沉睡已久的春意盎然。 香满堂里,入目是一片的红色。红纱帐妆台前,一方菱花铜镜映照出女子的面容。 明眸皓齿,双颊微红,璀璨如星的双眼一派清明,细看之下,那长而卷的睫毛有些湿润。像雨后的芙蓉花蕊,柔软的花瓣尚带着几滴晨露,欲滴未滴,若春晓之花。 “小姐真好看。”秋分笑着道。可她笑着笑着,眼里却噙着泪,“小姐,您真的不带奴婢么?奴婢……舍不得您。” 林奕安握住秋分的手:“我也不舍得你。可你和义宣情投意合,我怎能不顾你往后的幸福将你带走呢?”林奕安顿了顿,凝声道:“秋分,我只薇娘这么一个妹妹,你留在她身边,才是最让我安心的。往后的日子,薇娘就托你替我看顾了。” 秋分落泪,很是动容:“小姐放心,奴婢会一直护着七小姐。” 林奕安安下心,从妆台最里层的妆奁中拿出一个锦盒交到秋分手里。 “这是给你备的嫁妆。”林奕安笑着道:“我早已为你和立春准备好了。如今我要走了,这份嫁妆便先交与你。” 秋分打开盒子,里面赫然呈着她的身契并一沓厚厚的银票和一支做工极为上乘的金钗,金钗尾端还刻着秋分二字。 “原本想了很久要为你们准备些什么。可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银子最靠实。这支金钗给你和立春一人打了一支,权当留个念想罢。”林奕安缓缓说道。 这份嫁妆已比起普通人家的姑娘好上许多。平时大户人家的主子为自己的贴身侍女添妆是常事,但多是做做面子,像林奕安如此实实在在为侍女考虑的却是头一个。 秋分扑通一声跪下。心中十分感动,眼泪簌簌流下:“小姐,您待我的好,秋分这辈子都会铭记于心!” 林奕安扶起秋分:“以后把自己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也算对得起我。”她替秋分拭干泪水:“今日可是我大喜的日子,再哭可不吉利了。” “我不哭。”秋分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我要看着小姐风风光光地嫁出去才是。” 立春捧着喜服进来,“小姐,该换衣服了,不然一会儿该误了吉时。” 林奕安点头,顺从地起身,自己褪去外衣,只留白色的中衣在身上。 “立春。”林白薇站在石榴刺绣屏风前,眼中尽是不舍,她上前接过立春手里的衣服:“今日,由我来为姐姐穿衣罢。” 林白薇静静地为林奕安穿衣。没有往日的撒娇软语,也没有像往昔那般对她的千般叮嘱。只是紧抿着唇,细致地为待嫁的姐姐穿衣。 林奕安良久无语,伸手摸摸她的脑袋,仿佛这还是小时候缠着她要梳辫子的小姑娘。 “薇娘。”她柔柔地唤一声。 林白薇牵着林奕安走到铜镜前。凝神望了林奕安许久,才道:“姐姐穿上嫁衣,一定是这世间最好看的女子。” 铜镜里的人一袭火红的嫁衣,用金线绣着凤凰花,长长的裙摆在地上摇曳,犹如天边流霞。肩头的双菱刺绣云披缀着米粒似的珍珠。流云苏绣腰带拦腰而束,勾勒出新娘的曼妙身姿。 似天边焰火,从红尘深处而来,燃尽人间芳华。 “姐姐。往后我不能陪在你身边。”林白薇终究没忍住,豆大的眼泪滚落下来滴在铺在地上的红缎上,她有些哽咽:“你,一定要好好的……” 林奕安心里有些酸胀,像有什么东西梗在喉间,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抱抱哭花了脸的妹妹,声音有些颤抖:“我会的。” “薇娘。” “你也要好好的。” 朱红色的大门外响起迎亲的乐声,门外嘈杂,一众喜婆和侍女匆匆忙忙进来,喊道:“姑爷来了!小姐快些蒙上盖头罢!” 艳如朝阳的盖头盖在她头上,掩去一切,只剩眼前的红。 不知道被什么人搀扶着,林奕安在众人的簇拥下,朝外头慢慢走出去。走大大门口,鼓乐和喜炮声不绝于耳。 邺京成婚的习俗,新娘子应当由自己的兄长背上花轿。今天背她的应当是林止。 前进的脚步突然停了,林奕安等了许久,也没等来林止。反而听见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远山哥哥……”林白薇扶着林奕安的手垂下去。 远山哥哥? 大哥回来了!? 林奕安心潮澎湃,刚想伸手掀开盖头见见大哥,却被一只大手按住。 “安儿,大哥背你上轿。” 男子沉稳的声音早已褪去年少的稚气,可林奕安知道,这就是她日思夜想想要找到的哥哥。即便隔着盖头,即便他的声音变了,可是她还是能一下子认出,这就是远山哥哥! 林白薇上前唤了句哥哥,林远山温柔道:“小白薇听话,哥哥先给姐姐送嫁,再来陪你。” 林奕安趴在林远山的肩上,她低着头,泪珠子落在林远山的肩上。 放下轿帘时,林远山低低地对她说:“安儿,对不起,我来迟了。” “往后,哥哥护着你们。” 花轿晃动。林奕安这才抽出一条手绢轻轻揩了揩眼角的泪水。 穆城是真的很上心。 花轿是十六人抬的,里面描金绘彩,挂着许多络子和香囊,这香味十分清淡,闻着很舒服。林奕安动了动,才发现右手旁的角落里有个小盒子。 她打开盒子,里面竟装着六七块糯米香糕。 她扑哧一下笑出声。 邺京女子成亲时,只能早上吃些小食垫垫肚子。然后便要一直挨到晚上,才能象征性地吃些饺子、花生什么的。说起来是人生的一件大喜事,但这一天却是要老老实实地饿上一天的。以往还有新娘子因为扛不住饿在拜堂时晕倒的例子。 是以,新娘子的贴身侍女会随身带些吃的,在无人时给主子吃些垫垫肚子。 倒是从未见过哪家迎亲会在花轿里放糕点的。 这不按常理出牌的穆侯爷还真是个实诚人。 林奕安笑笑,连方才出嫁时心中的不舍愁绪和哥哥回来的复杂情绪都消了大半。 手里的糯米香糕看起来小巧可爱,林奕安偷偷咬了一口。 嗯,真香。 第二十九章:大婚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花轿才稳稳当当地停下。 这是到了。 林奕安搭着立春的手腕从花轿上走下,视线中出现一双描金红色锦靴。有只大手握住她的掌心,牵着她沿着铺在地上长长的红毯慢慢前行。 宣武侯府是御赐新府邸,当林奕安抬脚跨过那浮雕门槛的时候,她知道从此以后这里就是她的家了。 穆城的手很有力,她忍不住微微侧头去瞧他,却也只能看见那双红色锦靴和翻飞的衣摆。 他仿佛每次出现,都会给自己带来好运。第一次,他救她一命;第二次,皇帝赐婚,她成万众瞩目的侯夫人;第三次,出嫁前,哥哥回来了。 他大约就是自己的福星罢。 握着他手紧了紧,这是林奕安从未有过的心安。 来唱礼的是宫里的太监,随着他的唱和,林奕安跟着穆城有条不紊地完成礼节。 偶尔她也能听到几句宾客的闲谈。 “这就是将军的婆娘?身段倒是好,就是年纪小了些。” “将军能娶到媳妇已经很不错了。当初我可是一直觉得咱们将军得打一辈子光棍呢。” “走走走,吃酒去!” …… 拜完礼,林奕安被喜婆扶到洞房里,按在床头坐下。 初来乍到,林奕安老老实实地坐在床头,一动不动。也不知道究竟等了多久,门被人推开。 还是那双红色锦靴。 穆城接过喜婆子递过来的一杆缠着红色绸缎的秤,轻轻揭开火红的盖头。 林奕安只觉得眼前骤然清明。她抬头,正对上穆城的视线。他的眸色很深,又很亮,像夜空里的寒星。 林奕安不知不觉红了脸,她低下头,嘴角含着浅淡的笑意。 小姑娘今天很好看。 红色的嫁衣衬得她肤若凝脂,脸上的两抹红霞更添娇憨。这可比他见过的许多女子都要生的标致。尽管她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哎哟,新娘子生的真是出挑啊!”喜婆子乐呵呵地上前赞道。她这可不是假话,十四岁正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现在已经如此标致,日后长开了必然是个名动邺京的大美人。 这位侯爷可是捡了个宝贝啊! 喜婆子自觉得自己办了桩好姻缘。连带着说话的语气更加欢快,一边按照规矩往新婚夫妇身上撒些花生、桂圆,一边与身旁的女眷们一唱一和地打趣着这对新婚夫妇。 轮到吃饺子时,气氛最为高涨。 所有人都巴巴地看着新娘子咬下那口饺子,娇羞得红了大半张脸,小声答喜婆。 “生。” 喜婆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大家都听到了啊,咱们新娘子说要生!往后必定多子多福,儿孙满堂!” 见林奕安的脸已经红到耳根子后面,穆城玩笑着催促道:“嬷嬷婆婆还请快些。没瞧见我娘子脸都羞红了吗?” “哎呀,穆侯爷,这可是成婚的大喜事。越热闹越好呀!怎么这礼还未成,便开始心疼新媳妇了哟。”喜婆打趣着道。众人笑做一堂。 肯定是故意的!林奕安狠狠瞪一眼新郎官。这下可好,脸憋得比那盖头还红。 一个圆脸侍女端上一方红漆木小圆盘,里面放着两个用红绳绑着的鸳鸯纹的琉璃酒杯。也不知是不是穆城的损友交多了,红绳比起寻常的要短上一大截,很明显是闹洞房的人偷摸着剪短了。 这合卺酒喝得着实不容易。 林奕安侧过身子,喝交杯酒时,两人挨得很近。她的鼻尖不经意间扫过穆城挺拔的鼻尖,似蜻蜓点水般掠过。 放下酒杯,这便算完成所有的礼节。 林奕安看向穆城,不同于邺京内的骄矜公子的白皙,他五官深邃,下颚微收,皮肤是带着光泽的小麦肤色。这样英武俊朗的男子应是邺京的姑娘们最喜欢的男子吧。 喜婆与侍女们三三两两的退出去。方才还拥挤喧嚷的房间骤然变得清静。 林奕安刚想说话,穆城却示意她噤声。 “都出来。”穆城沉声道。 方才还略显空荡的房间突然传来响动,有人从房梁上下来,有人从箱子里翻出来,有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还有…… “哎哟,挪下脚,挪下脚!” 声音从床底传来,吓得林奕安赶紧提起脚。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从床底探出一个脑袋,虽然灵巧地爬出来。 “那个,将军……我东西落里头了,我,我找东西的,嘿嘿。”男孩满好不意思的挠挠头。 穆城起身,一下子打开梨花木做的衣柜门,里面登时滚下来两个人。 “老子成个婚,你们这群兔崽子来捣什么乱?”穆城骂骂咧咧,末了又指着那群男孩道:“明天都给老子扎一天马步!” “啊?”一群人哀嚎。 穆城冷哼一声:“再不滚,还想打扫几天马厩?” “将军你太狠了!” “滚滚滚,这就滚!” 男孩们嘟囔着,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群兔崽子。穆城关上门,转身对上偷笑的林奕安。 “你笑什么?”他问。 “没什么。”林奕安望着他道:“只是觉得侯爷训人的样子很有威严。” “那些都是刚入兵营的毛头小子。一天不训就要翻天。”穆城看了眼林奕安头上沉重的华冠,“这玩意儿不重吗?” “重。”林奕安点头,顺手捏捏自己的肩膀:“脖子都酸了。” “我帮你取。”穆城上前,笨手笨脚的大汉小心翼翼地抽掉一支又一支细细的金钗,再慢慢取下小姑娘头上十分有分量的华冠放好。 “多谢侯爷。”林奕安笑颜如花地看着他,穆城有些不自在,他干咳两声道:“往后这里便是你的家。你想怎么都好,总之没人再敢欺负你。” 小姑娘托着脑袋,认真地问:“侯爷对我好,是因为常常见我受人欺负么?” 穆城想了想,第一回见她,她差点摔死。第二回见她,又听见那些诋毁之语。他便觉得这个小姑娘从小是被欺负着长大的。 真要谈原因是说不清楚的。他就是见不得小姑娘那双含着眼泪的眼睛。 “我实在见不过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姑娘。”他道。 林奕安笑笑:“侯爷便干脆将我娶回来护着?” 小姑娘说话太直白。穆城不自然地摸摸头:“反正,以后再有哪个不长眼的欺负你,你便同我讲,我去揍他一顿。” 门外来人催穆城出去待客,临走前,穆城又倒回来嘱咐几句:“你若饿了便吃些东西。若累了便先休息。我这儿一向没那么多规矩,你自在便好。” 见林奕安乖巧地点头,穆城才放心出去。 她扫视四周,红烛暖帐。大红的喜字告诉她: 林奕安,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第三十章:你就是个小姑娘 穆城走后。有几个怯生生的丫鬟才端着水盆、锦帕等洗漱用具进来。 “夫人可要先洗漱?”里头个子稍高的丫鬟诚惶诚恐道。 立春稳步过来,轻轻替自家小姐捏起肩膀。林奕安十分享受,露出一个端庄的笑,冲几个丫鬟招招手:“你们叫什么名字?” 丫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作答。立春皱眉:“夫人问话,你们答便是。” 还是高个子的丫鬟最先上前:“回夫人,奴婢小桃,她叫小叶,末端的叫小花。都是管家才买进府的。” 难怪看着这么怯生,原是才买的丫鬟。 “以后你叫拢青。到我跟前伺候。”林奕安喜欢有几分胆色的人,她侧首吩咐立春:“明日起,让素容姑姑教她们学规矩。” 无论是林府还是宣武侯府,身边总要有几个可靠得力的丫头。但在林府林奕安可信任的并不多,除了留给白薇的秋分,便只剩素容、立春两人而已。 “谢夫人。”拢绿十分欢喜,夫人既给赐了名字,总是不会这么轻易给撵出去。 立春端来水盆,先将林奕安的耳坠、手训之类的首饰一一取下,再用热水打湿帕子敷在林奕安的脸上。半盏茶的工夫后,又重新换了张湿帕子,一点一点地为她擦去脸上残留的脂粉。末了才用浸了花瓣的热水打湿帕子再擦一遍。 几个丫鬟看得目瞪口呆。她们都是才从牙行里买来的丫鬟,宣武侯府又没有其他女眷,哪里见过这阵仗。 立春娴熟地打开从林府带来的小木箱,从里头拿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她手指轻轻点了点,细致地为林奕安涂抹,本就娇嫩的脸蛋变得更加水润。 立春睨了眼当场愣住的几个丫鬟:“你们既是才到府上的,便在一旁好好瞧着,下来好好学规矩。免得日后犯错吃板子。” 几个丫鬟连忙道:“奴婢记下了。” “都下去罢。”林奕安神色恹恹地吩咐道。今日折腾一天,真是累啊。 丫鬟们把一并用具收拾干净后便恭恭敬敬地退下。屋里只留了立春一人伺候。 “我们立春真厉害。”林奕安自然知道立春那番话是要树树威风,免得旁人欺她这个主母初来乍到,怠慢于她。 “这是我同二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讨教的。夫人若觉得不好,日后奴婢便对她们和蔼些。”立春道。 “你是我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该拿的谱儿,该拿的架子,不必刻意收着。”林奕安又道:“只一件,拿捏好分寸便是。我信你。” 立春性子沉稳,林奕安自然是放心的。拢绿带着几个丫鬟端来几道吃食规规整整地摆在小案几上,素容跟在后面进来。 “累了一天,夫人吃些东西罢。”素容在外面清点完林奕安的嫁妆,便带着拢绿几个丫鬟去厨房拿了些吃食过来。 “还是姑姑最懂我。”林奕安换上红色的常服,在圆凳上坐下。 西湖醋鱼、小炒香菇片、排骨莲藕汤。都是林奕安最喜欢吃的菜。她提起筷子:“府里许多丫鬟都是才买进来的,后面恐怕要姑姑教导教导她们。” “夫人吃慢些,别噎着了。”素容爱怜地看着还像个孩子的林奕安。 “本是想送姑姑回乡养老的,却还是将姑姑带来受累了。” 素容淡淡地笑了:“我家中没什么亲人,最大的挂念也就是夫人你。能帮上夫人的忙,我才算安心。”她顿了顿:“方才我清点嫁妆时,发现多出许多。足足有九十九乘。” 九十九乘? 林奕安差点被噎住。 不会是白薇那个傻丫头把自己的嫁妆拿出来了吧? 似是看出林奕安心中所想,素容道:“夫人放心,这是大少爷给您的添妆。” 林奕安想了想问:“大哥今日可来府上吃酒了?” “除了大夫人,林府的人都来了。”素容道:“既然大少爷回来了,日后肯定有相见的机会。夫人莫要着急。” 素容说得有理,她现在可是新妇,可不能贸贸然冲出去叫人见笑。如今晓得大哥是好的,便放心许多。 大约是因为今天好事连连,林奕安连带着胃口都好起来,吃了满满一碗饭才算完。 桌上还摆着一对龙凤红烛,林奕安坐在床边,看着跳动的烛火愣愣出神。 直到门外响起人的脚步声,有人喊了句:“侯爷回来了!” 昏昏欲睡的林奕安方才一个激灵坐起来。门被推开,酒气扑面而来,穆城脚步有些虚浮,但好在神台清明。 “侯爷。”林奕安喊了一声。 在林奕安还在纠结要不要上前去扶他一把的时候,穆城已经很稳当地走过来。他看上去像是醉了,又好像没醉。他伸手弹了一下林奕安的脑门:“小姑娘,不困吗?” 林奕安有些懵,他力道很小,但还是给她打出个小小的红印子。 他伸手摸摸那道小红印,咂咂嘴,嘟囔着道:“小姑娘都这么娇弱的吗?” 林奕安扶着穆城坐下,对外面候着的人喊道:“去备下热水,伺候侯爷洗漱。” 外面的小厮和丫鬟连忙备好热水,穆城有些踉跄地站起来,林奕安刚想扶,他大手一挥:“不用,我自己来。” 在这么个似醉非醉的奇怪状态下,穆城很快洗漱回来,独自坐在床榻中间,凝神望着林奕安。 林奕安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问:“侯爷看什么?” 穆城冲她招招手:“过来。” 林奕安乖乖地过去。穆城似乎想拉她的手,但手伸到中途又收回去。 他道:“虽然我娶了你,但你毕竟现在还是个小姑娘。你别怕我,我不会碰你,你就安安心心地在府里过日子罢。”他想了想又道:“明日我给你寻几个大夫来给你调养身子,你这般娇弱,怕是风都能吹倒。” “我可不小,我十四了。”林奕安在他身边坐下。 “我今年二十,在我这儿你就是个小姑娘。” “有件事一直没问侯爷。”林奕安道:“侯爷为何要送来八十八乘聘礼?” 穆城愣了愣,随即笑道:“我听人说,女子出嫁都要十里红妆才算圆满。便想着多送些聘礼。” 林奕安忍俊不禁:“侯爷可知十里红妆指的是女子出嫁时的嫁妆,而不是聘礼。”她笑眼弯弯:“不过托王爷的福,我这回的嫁妆也算的上是十里红妆。” “嗐,我就是个粗人。没想那么多。”穆城摸摸林奕安的头,随即起身朝外走去,“累了一天,早点睡罢。” “你去哪儿?” “还有些军务要处理。” 其实哪有什么军务呢?所有人都在吃酒。他恐怕是嫌自己年纪小。 林奕安低头打量自己这尚未长开的身段。叹了口气。 第三十一章:挂帅远征 夜里,林奕安躺在偌大的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索性起身,抱了个枕头,便一个人提着灯笼摸索到穆城的书房。 门口的小厮看到她似乎很是吃惊,立刻道:“夫人好。”然后十分上道地给她开了门。 这眼力见,厉害厉害!林奕安忍不住在心里给他竖个大拇指。 房间里头,穆城正歪在床榻上看书。林奕安瞥一眼书目——《孙子兵法》。果然是武将。 “你怎么来了?”穆城放下书问。 “我怕黑,一个人害怕。”林奕安抱着枕头上前道。 穆城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那便让丫鬟给你点几盏灯。” “灯太亮我睡不着。”小姑娘回答得理直气壮。 穆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所以就抱着枕头来了?” 林奕安凑上前,眨巴眨巴眼睛,恳求道:“侯爷,我很瘦的,只要一点点地方就够睡了。保证不会打扰您,也不会挤着您。您就当我不存在罢。” “好吗?”小姑娘凑上前,一脸期待。 穆城没说话,只是身子往外挪了挪。 这就是答应了! 林奕安麻利地爬床、放枕、躺下、闭眼,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 穆城摇摇头,顺手将身上的被子甩在小姑娘身上。 她的确很乖,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小会儿就能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 她轻轻地翻过身子,把脸埋在他的腰间,小小的人蜷成一团。穆城低头看她,她似乎在做梦,嘴里时不时还要说两句呓语。 穆城歪下头,只听到小姑娘呢喃一句:“花轿的糕点真好吃。” 他笑笑。当时只是想随便买点东西给她垫肚子,顺手买的糕点,没想到小姑娘还挺喜欢,连做梦都还想着。 穆城放下书,一记掌风熄了烛火。屋子骤然一黑,只有微弱的月光透进来。 他躺下后才发现,小姑娘的手握着自己的衣角。 大约她是真的怕黑吧。 穆城小心地把衣角从小姑娘手里抽出来。小姑娘皱皱眉,干脆顺手攀上他的腰。 穆城叹气:这丫头睡觉真不老实。 他大手一伸,索性把她揽在怀里。 有什么关系呢?就是个小姑娘而已。 林奕安今晚睡得格外踏实。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辰时。 她坐起来,喊了声:“立春。” 守在门外的立春推门进来,笑着道:“夫人醒啦。可要准备洗漱?” 林奕安看看身侧空着的床榻,问:“侯爷呢?” 立春一边给林奕安穿衣,一边说:“天刚刚见亮,宫里头就来人传话,说皇上急召。” 听到此处林奕安不禁皱眉。按理说穆城新婚,皇帝理当让他休沐几日,可却在新婚当夜急召他进宫。有什么事是非穆城不可?有什么事紧急得连天亮都等不得? 林奕安越来越不敢想下去。但心里的答案却逐渐清晰起来。 拢绿走进来福身:“夫人,东叔来了。” 东叔是宣武侯府的管家。本姓赵。穆城尊他一声东叔。 林奕安收拾梳妆完,这才领着立春和拢绿出去。 东叔年纪大约有五十,续着胡子,人看上去很干练。他今晨在新房外候了许久,谁料到两个新人放着新房不睡,偏偏在书房安置。还是后来拢绿过来知会他的。 他见林奕安出来,不卑不亢地行礼:“夫人,府里的小厮丫鬟已在桃绿斋等着,您可要训话?” “桃绿斋?”林奕安道:“这名字不错,是侯爷取的?” 东叔摇头道:“是明公子取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明琅公子是侯爷的门客,常年追随侯爷行军打仗,任军师一职。” “原来如此。”林奕安跟着东叔往桃绿斋走去,路过正门时,小角门匆匆跑进来,对林奕安行礼后,便对东叔道:“柔然来犯,连破我十三座城池。皇上已命侯爷挂帅,封从二品威武大将军。侯爷现在已赶往兵营集兵。” “何时启程?”东叔问。 “即刻!”小角门十分着急:“东叔你别愣着了,快些收拾好侯爷的东西送到城门口去。” 训话什么的都暂放一边,东叔十分歉意地朝新夫人行了礼,便匆匆往书房跑去。 林奕安站在原地怔了怔。连破十三城,难怪皇帝连天亮都等不及。 “夫人在想什么?”立春此刻也是愁容满面。哪有刚成亲就被派出去打仗的。 此时东叔已经抱着一个箱子跑出来。他一边跑一边对林奕安喊:“夫人,老奴先给将军送行李,回来再与您细说!” 柔然来势汹汹,这仗不好打。林奕安觉得老天在与她玩笑。本想后面与穆城培养培养感情,怎料话还没说上几句,人就要出去打仗,遥遥无归期。 她颇有些神伤。 “快,备马车!我要去送侯爷!”林奕安突然道。 话音刚落,小角门立刻麻利地跑去侧门驾来一辆轻便的马车。林奕安来不及多想,连立春都没来得及带,一个人跳上去便对小角门喊:“快去城门!” 此刻,城门外已集结穆城的五百黑甲。 这些是他从边陲带回来述职的士兵。他真正的黑甲兵队已从边陲往洛城赶去。 此刻穆城一袭戎装,他骑在马上,如琼枝玉树,流露出琉璃般的光彩。 “将军!”东叔骑着马疾驰而来。 穆城想起皇帝对他所说——“穆卿,朕将虎符交与你,可调动天下兵马。朕要你收复城池,击退柔然,扬我大锦国威!朕,就在邺京城等你凯旋!” 远处传来马匹嘶鸣,穆城回首,停在不远处的马车旁,站着一个红衣姑娘。 他一眼就认出那个柔弱的小姑娘。 他遥遥地看她一眼,回头对东叔道:“东叔,我此一去归期难定。烦您替我照看好夫人。只要不是谋逆大事,其余的都由她做主。”末了,又道:“莫让人欺负她。” 东叔下马,长揖道:“将军放心。” 穆城一扯缰绳,骏马长鸣,该出发了。 他回头再看了眼小姑娘翻飞的红色衣袂。 小姑娘,来日方长,再会。 “出发!” 林奕安目送他远行。直至看不见他的背影。 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穆城,愿你早日归来,我会在宣武侯府等你。 第三十二章:新夫人 穆城是孤儿,在战场上起家。是以家中既无公婆需要侍奉,也无亲戚需要走动。 这可不太妙。 虽说省了林奕安侍奉公婆的劳累差事,但是对于一个想要在邺京立足的军侯来说,缺少家族势力的支持,仅凭赫赫战功是走不长远的。 单说这次皇帝亲封穆城为威武大将军,命他挂帅出征。一个二十岁的少年,王侯加身不止,还一跃成为从二品大将。荣宠至极,恐怕早已引起旁人忌惮。 如果穆城战败,他会成为万民泄愤的靶子。如果他胜,即便皇帝容得下,旁人却难说。这一仗,不论怎么看都是九死一生的局。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林奕安陷入沉思。 马车忽然停下,前方传来女子的哭声。 林奕安掀开帘子,街道被看热闹的百姓围住。最里头有个十五六岁的白衣姑娘跪坐在地上正拼命地摆脱中年男子的拖拽。 “爹,我求求你,不要把我卖进青楼!我是你的女儿啊!” “呸!我好不容易养你那么大,还敢搅黄和朱大老爷的亲事,我不把你卖了你弟弟拿什么来读书!” “爹,我错了,我嫁我嫁还不成吗?”女子抱着男人的腿哭得梨花带雨。 “别人早都不要你了!你现在就值这点钱!”男人骂道。 真是个可怜人。可惜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可怜人。林奕安放下帘子,对小角门吩咐道:“从旁边绕过去,回府。” 马车驱动,没走两步又停下。 “这位贵人,求你帮帮我,我愿意当牛做马伺候您一辈子!” 林奕安掀开帘子,女子跪在地上死死地把住马车的滚轮,手掌铬得流血而不自知。 男人见林奕安气度不凡,生怕女儿惊扰得罪不起的贵人。连忙上来拉扯。女子死也不肯松手,只是看着林奕安道,绝望的眼里仍存一丝希翼:“求求你……救我……” 林奕安看向卖女的男人:“你打算将她卖多少钱?” 男人打量林奕安,她年纪虽小,却把头发挽起来,应当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夫人。抱着讹上一笔的心态,男人摊摊手:“五十两!” 众人哗然,这姑娘也不是什么天仙般的长相,便是卖给青楼也卖不出这个价位。 “我去牙行买一个丫鬟不过十两银子。我用五十两能换你什么?”这话林奕安是对着那把滚轮的女子说的。 “忠心!夫人用五十两换我一条贱命和一辈子的忠心!”女子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任凭手上的鲜血怎么流,也绝不肯放手。 林奕安喜欢她身上那股子韧劲。她旋即笑了,露出两个好看的梨涡:“我应了。但愿你物超所值。” 说罢,小角门便领着林奕安给的钱袋子下去给钱。原本那男人就是赌上一赌,谁料真碰上个冤大头。他乐呵呵地接过银子,谄媚地道了谢,便潇潇洒洒地离开。 女子死死地盯着父亲决然离开的身影,眼中迸发出阴狠的恨意。林奕安只作不知,神色淡漠地放下帘子,对小角门说:“带上她回府。” 马车在宣武侯府门口停下。立春已站在府外等了许久,见林奕安下来,连忙上前扶着她,颇有些幽怨道:“夫人方才把我落下了。” “你吃得胖,马车捎上你跑不快。”林奕安打趣道。 立春懊恼地噢一声:“那以后奴婢少吃点。”目光扫到林奕安身后的白衣女子,立春问:“这是?” “对了,还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林奕安恍然。 白衣女子低下头:“那名字恶心。请夫人赐名。” 看来是恨极了原家。林奕安想了想:“就叫夏至罢。” 夏至……女子点头,她喜欢这个名字。 “拢绿,先带夏至把手上的伤包扎一下。再一同到桃绿斋来。”林奕安一边吩咐一边往府里走去,走到门口她忽然顿住脚步:“那个小角门驱车不错,日后我出门就由他来驱车。” 里头东叔已经带着府里的一众人在桃绿斋候着。 “东叔骑的马,早您一步回来。”立春低声道。 桃绿斋里嬷嬷、丫鬟、小厮、侍卫、车夫、马夫,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黑压压地站了一片。晃眼看上去竟有五六十人。 林奕安觉得头大。从前在林府她院子里的人十分精简,来来回回不过五六个丫鬟。现在乍眼看到这么多人,忽然觉得头有些疼。 “夫人来了。”东叔迎上来:“咱们府内一并有八十六人,外加还有侯爷出发前留了支二十人的精锐保护府上安全。” 露天的高台上摆了把浮雕香木太师椅。很明显是给新夫人准备的。 林奕安坐下,腰板打得笔直。目光略扫了扫台下神色各异的人们。 “家生的和外来的分开站。”新夫人发话,再加上东叔那警告的眼神,众人十分识趣地迅速分开又站好。 这一站,不仅林奕安吃惊,连立春也惊呆了。 感情府里嬷嬷、丫鬟,但凡是个女的,全都是因着林奕安嫁过来临时买的。 东叔笑得颇有些尴尬:“夫人不知,咱们府里原先是没有女眷的。这不是侯爷大婚,老奴想着府里尽是男眷不是回事,便去牙行选了些人回来。里头有些也是其他世家送来的。” 林奕安喜忧参半。 没有女眷,说明她的郎君是个不好女色的人,同时又意味着府里所有的女眷她得一一教导。 这可不是件轻松活计。 府里的男丁多是一直跟着穆城的,有的是从兵营退下的老兵,有的是他在遭受战乱的村落里捡回来的。多是比较可靠。最为主要的还是这些新买进来的丫鬟嬷嬷。 “夫人。”拢绿带着夏至回来,两人纳了福便在人群的尾端站着。 “家生子都已经登记造册了吗?”林奕安问。 这位新夫人倒是比她的年纪要沉稳许多。东叔答:“夫人放心,都是熟路子。” “那家生子还是做原来的差事。”林奕安一锤定音:“外来的留下,其余都散了罢。” 台下只留下约莫三十个丫鬟婆子。她们神色各异,或不安、或鬼祟、或假笑。总之百态众生。 第三十三章:立威 见林奕安头大,素容及时上前道:“夫人,教导她们规矩一事,便交给我罢。” “人这样多,姑姑可要劳累了。”林奕安道。 “老奴原也是文家的家生婢。这些东西都是十分熟捻的,还请夫人放心。”素容十分坚持。 其实当年的文家也是十分上得了台面的书香门第。若非文淑执意和林振文私奔,怕是也不会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林奕安看看素容,回头对众人道:“以后素容就府里的掌事大姑姑。” 众人哗然。谁进府不想做个掌事大姑姑?管一府的丫鬟婆子,那也是顶有面子的。 里头有个年长的嬷嬷站出来道:“夫人,咱们都是刚进府的,就算有些府里的规矩不懂,咱们也能学。只是这掌事的大姑姑怎么能让个跛子做呢?若是出了侯府这道大门,便是叫外面的人见了笑话不是?夫人年纪尚小,有些事情还不懂得利害,便容我这个老婆子倚老卖老,多说几句罢。” 林奕安也不说话,只微微眯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当众驳她的嬷嬷。立春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主子这是动怒了。 “你叫什么名字?”林奕安淡淡地问,这语气有些冰冷,但也说不上动怒。 “老奴姓赖。”赖嬷嬷被林奕安看得发怵,为了显示自己的资历来,她又道:“原先在英国公府当差。侯爷新婚,府上人手不够,才被送来帮忙。” 将英国公府搬出来是真真显示出自己的身份了。赖嬷嬷得意地看了眼这个十四岁的新夫人。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难不成她还敢当众驳英国公府的面子么? “既是来帮忙的,大婚已过,为何不回去呢?”林奕安唇角仍挂着笑,但美目中的冷冽,却隐隐带着一股迫人的威势。 “自然、自然是……”赖嬷嬷手心冒汗,半天也没自然出一个字。 “我问你,你的身锲是在英国公府还是在宣武侯府?”赖嬷嬷终于知道这十四岁的主母并不是能轻易欺压的。新夫人身上的威严丝毫不比国公夫人逊色。林奕安盯着她,缓缓道:“可别说你连自己是哪家的家仆都不分清楚。” 赖嬷嬷扑通一声跪下:“奴婢是侯府的奴婢……不,奴婢是夫人的奴婢!” 林奕安手指捻了捻手腕上的白玉镯子,唇角微微上扬:“你可知错?” “奴婢知错。”赖嬷嬷颤声道。 林奕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错在何处?” “奴婢不该靠着年龄拿大。”到底是年纪小,说两句软话也能混过去。赖嬷嬷松了口气。 林奕安来了兴致,又问:“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赖嬷嬷的心又提起来,飞快回想方才的话。半晌她道:“奴婢不该驳夫人的话。” 林奕安点头,等了半晌,见赖嬷嬷并没有还要说话的意思。方才看她:“立春,你去告诉赖嬷嬷还有一错在哪儿。” 立春会意。她端着手,挺直了腰板往走到赖嬷嬷面前。拿出十足十地气势,啪地扇了赖嬷嬷一巴掌。 新夫人好大的气势! 众人具是一震,纷纷敛息屏气。 “素容姑姑是夫人看重之人。你叫她跛子,便是对夫人不敬!”立春厉声道。 林奕安抬眼,敛去脸上的笑意:“素容的腿乃是救主所伤。是一等一的忠仆,日后谁若对她不敬,便是对我不敬。” 她起身,扫了眼堂下众人,语气冷淡:“素容为掌事大姑姑,谁还有异议?” 堂下无人再敢出声。 “很好。”林奕安复又道:“谨记本分,侯府的规矩就这么简单。” 众人低眉颔首,齐齐跪下,喊道:“谨记夫人训示!” 十四岁的女子明艳无双,进退有度,气势十足。 怎么看也不是轻易能欺负的。东叔摇摇头,实在不明白穆城临行前的担忧。 从桃绿斋回到长仪阁,林奕安已十分疲惫。 “夫人,奴婢懂些医术,不如替您揉揉肩?”夏至已换了身干净衣服,她是林奕安带回来的人,自然还得由林奕安安排。 “你会医术?”林奕安问。 “我们村子里有个懂医的婆婆,我常常去看她,她便也教了我些法子。”夏至顿了顿又道:“学的不精,不怎么会配药,药材倒是都认得。” 林奕安何尝不知她这是在向自己示好,想要为自己博个前程。不过人活着本来就是为了活得更好。她不介意。 “你可恨你父亲?” “在他决定把我卖进青楼那一刻,他已不是我父亲。”夏至冷然道。 “你倒是够绝情。”林奕安靠在自己的小方枕上,随口问:“没想过要报复他们?” 心中所想被人洞悉,夏至咬着唇,低下头。 “也不是不可。” 夏至抬头。显然没想到林奕安会这么说。 “我是个极为护短之人。既然买了你,便会好好待你。”这话是实话。 对于自己的为人林奕安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一是护短,二是记仇,三是薄情。 林奕安想了想道:“你那父亲委实不是个人。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只一点,做得干净些莫叫人抓住把柄。其余倒也没什么。” “我不过是个奴婢,夫人为何……”夏至嗫嚅道。 “自是为了你的忠心呐。”林奕安笑笑:“何况我本也不是什么好人,跟在我身边实在要有几分胆量才成。这件事权当让我瞧瞧你的能力罢。” 林奕安要看的当然不止是能力,还有心性。信任与否,取决于心性。 夏至福福身子:“奴婢晓得了。” “这几日好好休息,把手上的伤养好,等事情办妥之后再来伺候罢。”林奕安是真的累了,她伏在软榻上,对立春吩咐一句:“记得找东叔把府里的账册一并拿来。晚上我要看的。”说完,林奕安便沉沉睡去,显然累狠了。 立春拿来棉锻小被轻轻地替林奕安盖上,看着小姐睡梦中依旧紧皱的眉头颇有些心疼。原先在林府,自李氏失势,二夫人掌权,小姐的日子过得十分闲适。原以为嫁过来是享福的,没成想还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琐碎事。 立春叹口气,领着夏至一同出去。 “你可知道夫人为何给你取名为夏至?”立春打破两人尴尬的沉默。 夏至摇头,立春笑了笑:“我叫立春,打小跟在夫人身边。还有个丫头留在林府,名字叫秋分。夫人还在闺中时便说要凑齐春夏秋冬,赏四时之景。” “夫人给你取名夏至,看得出她很喜欢你。”立春望着夏至认真道。 夏至心里五味杂陈。立春拍拍她的肩膀。 “但愿你,不要辜负这个名字。” 第三十四章:槐花少女 再醒来时已是深夜。 “立春。”林奕安揉揉睡眼:“府里的账册送来没有?” “都在案桌上。”立春端着烛台走到案桌旁,见林奕安只穿着单薄的中衣便开始翻看账册。她有些心疼,劝道:“夫人,眼下时辰也不早了。这些账册留着明日再看罢。” 林奕安摇头:“这宣武侯府表面看着风光,实则摇摇欲坠。我实在放不下心。” “侯爷是新贵,夫人您多虑了。”立春仍不放弃劝说。 林奕安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立春:“你可知柔然一仗有多难打?” 国家大事,立春自然是不懂的。 “柔然能一夕之间连破我朝十三座城池,无论多么勇武的士兵、多么厉害的谋士都不可能做到。” 是了。锦朝虽然文强武弱。但所谓武弱指的是少有武艺出众的将领。并非是指锦朝士兵的作战能力。且锦朝是个泱泱大国,人口众多,士兵数量绝对位于天下之首。 柔然不过是个边境小国。无论是从国力,还是从其他方面来看,都不可能连破锦朝十三城。 立春似乎有些明白了:“夫人的意思是……我朝有人……卖国?” “无论那人是以何种方式出卖大锦的。有一点毋庸置疑,那人既然能够掌控我朝十三座城池的生死,想来必定权势滔天。” 这人既能出卖大锦至此,显然背后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若收复城池与这人的意愿相违,那么穆城面对的敌人可不只柔然,还有大锦权贵的高层。 立春沉默片刻,半晌才道:“夫人是忧心侯爷?” “当然,我可不想刚刚嫁人就成了寡妇。”林奕安用尽量轻松语气说道。 对她来说,穆城是她的夫君,也是锦朝的将军。在她心目中,一个将领可以死在敌人手里,但决不能死于本国的政治内斗中。 她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她要未雨绸缪。 立春跟了她多年,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她皱眉:“可夫人想凭一己之力护住偌大的侯府,很难。” 这是实话。 如若事情真如林奕安所说。那么这所牵扯的就是朝堂争斗。且先不论这里头的水究竟有多深。单是一个侯府夫人想要插手朝堂之事,就已经是异想天开。何况还要左右乾坤? 查看账册的手顿了顿,林奕安道:“你要相信我。” “虽然没有家族势力的支持,侯府也没有站稳脚跟。但是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我需要的只是时间。”林奕安沉沉道。 “夫人。”立春突然跪下:“您要做什么,奴婢都会陪着你。” “真的?”林奕安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我后头要做的事一个不慎可都是要杀头的。” “奴婢从来都不怕死!便是杀头也无妨,奴婢正好到黄泉伺候您。”立春掷地有声地说道。 她怎么可能不信任立春呢?林奕安笑着将她扶起来:“放心罢,跟着我可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林府。 林白薇坐在香满堂的门槛上,抬头看着满天星辰,在心里幽幽地叹口气:还有三天姐姐才能回门。 “也不知道姐姐在侯府过得好不好……”林白薇喃喃道。 秋分走到林白薇身边坐下:“小姐睡不着么?” “我在想姐姐。”自从林奕安出嫁后,林白薇便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每一天都平平无奇,每件事都毫无兴趣。 “侯爷送来重聘,不会亏待六小姐的。”秋分宽慰道。 “听说姐夫天不亮就被召进宫,当天便挂帅出征。也不知姐姐会不会伤心啊……”聪慧如林白薇自然知道穆城一行困难重重。她觉得她的计划须得提前了。 “秋分,今日父亲是不是说过,明日府上会来贵客,要二姐好好准备?”林白薇突然想起什么,见秋分点头,她心下已有想法。 能让父亲特意叮嘱林月满好好准备的贵客,除了太子,实在没有第二个人了。 “殿下喝茶。”林振文不卑不亢地坐在下首,一双精明的眼藏着不为人知的算计。 太子呷一口茶道:“今日来林府拜访,也无甚大事,孤只想与林大人叙叙旧。” 户部的尚书,宣武侯的老丈人,可不得好好叙旧? 林振文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许多年,自然明白太子的拉拢之意。不过皇上最忌讳结党营私,他可不傻,只道:“听闻殿下喜好赏画。臣近日心得了一幅槐花春意图,不如殿下与臣一同品鉴品鉴?” “好呀!”太子乐道:“咱们今日不论君臣,只论书画!” “还请殿下移步书房。”林振文起身作请。 路上,他似是无意提起:“说起书画,臣家中有一女十分钟爱此道,倒也有些小成。若殿下不嫌,臣便将她一同叫来赏画?” “林氏女多博学,孤早有耳闻,此番不妨见识见识。”太子应道。 林振文与太子会意一笑。东宫若与林府有了姻亲,里头的关系便大大不同了。 “臣女参见殿下。”林月满笑脸吟吟地福身行礼,她的声音婉转动人,听得人心神一荡。她今日一身浅紫色的纱裙,飘逸若仙,十分衬这幅槐花春意图。 似乎对林月满的表现十分满意,林振文介绍道:“这是臣的长女林月满,在家行二。” “林二小姐果然姿容绝佳。”太子淡淡的应了一声,仍旧保持着浅淡而又疏离的笑容。 皇后早已与他明令,林二小姐不可为太子妃人选。他自然不会忤逆皇后,但与林家联姻是他拉拢户部最好的手段,他不可能放弃。 何况他想娶的人,也并非林二小姐。 林月满在品画,太子却在走神。 短短半日的画赏下来,林振文早已看出太子对林月满无意。 真是个不中用的女儿!如若得不到太子的喜爱,便是嫁进东宫,又能给林府带来多大的助力?真是枉费自己多年的栽培。 林振文见太子眉间已有倦怠之色,十分贴心地邀太子留下用饭。而太子也很给面子地应了。 两人走到园中的拱桥上,正欲在此畅谈之时,一个月衫少女从另一头跑上来,好巧不巧正好与太子撞了个满怀。 青丝拂过太子的脸颊,淡淡的花香像薄雾般将他笼罩。少女抬头,一双秋水盈盈的眼正对上他的视线。恍若在槐花树下初见那般美好动人。 “陈公子?”少女眼中惊喜之情难掩。 “放肆!”林振文呵斥,连忙对太子拱手赔罪:“这是臣的七女儿,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殿下么? 少女疑惑地看向这位常常以“陈公子”身份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无碍。”太子对林振文道:“孤与林七小姐是旧识。” 旧,旧识?林振文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一向不怎么关注的七女儿。 少女笑着点头:“女儿与陈公子确有几面之缘。” “什么陈公子!这是太子!”林振文恨铁不成钢道。 “太、太子……”少女懵了,随即反应过来,连忙跪下:“白薇给太子殿下请安!” 不同于林月满的娇媚,这声音里充斥着惶恐和不安,但并不影响它的悦耳程度。 太子含笑扶起林白薇,柔声道:“原本就是孤隐瞒了身份,唐突了白薇小姐。” 林振文看着太子与方才截然不同的神情,若有所思。 第三十五章:别担心,大哥有钱 今日日头暖和。 林奕安喜欢晒太阳,立春便把长椅搬来摆在长仪阁外的花园看台上:“春日里还是早晨的太阳最舒服。夫人坐下歇歇罢。” 拢绿端来茶盏:“夫人喝茶。” 林奕安呷口茶才问:“夏至呢?” “她告了三日假。”拢绿又送上一张帖子:“这是门房方才送来的邀贴。” 林奕安侧着眼瞥一眼看到远山二字,立刻来了精神。她兴致勃勃地拆开邀贴。果然是大哥。她的嘴角忍不住弯起一抹笑意。 “今日下午我要去趟临江楼。”林奕安收好帖子,对立春道:“拢绿随我去便成。你留在府里将我昨夜列出的单子交给东叔,就说我等回门后便亲自去瞧瞧庄子铺子上的生意。” 立春应是,欲言又止道:“拢绿毕竟才到夫人身边伺候。怕是会有纰漏。” “无事。”林奕安的目光落到拢绿恭谨的身影上:“你不必害怕。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学规矩,这个月内无论你犯下什么错,我都不计较。这个月过了,便不能了。” 拢绿很是感激:“奴婢晓得,谢夫人体恤,奴婢定然会谨言慎行!” 下午,临江楼。 “听说临江楼是邺京数一数二的酒楼,这个时辰怎的一个人都没有?”拢绿奇怪道。 店小二见她来也不问来人是谁,只乐呵呵地迎上来,恭谨地将主仆二人带上楼去。 临江楼建造十分别致。没有寻常酒楼的俗气,倒有几分风雅在里头。走廊的最深处隐隐约约传来泠泠琴音,越走近越清晰。 “姐姐!” 林白薇惊喜地喊了一声,连忙冲上来挽着林奕安的手。 林奕安拍拍她的手,看向正在抚琴的林远山。 他一袭碧水蓝长衫,黑发用青玉簪起,正神情专注地抚弄琴弦,醉心乐曲。他有些清瘦,眉眼仍旧有儿时的模样,却没了儿时的戾气,多了几分柔和。 林奕安忍不住皱眉。 她记忆里的大哥很强壮,不喜欢风花雪月,只喜欢舞刀弄棒。小时候他常把她举过头顶,或是带着她下河摸泥鳅。她还记得大哥对她说:以后要成一代名将,忠君报国。 实在和眼前温润如玉的抚琴公子相去甚远。 林奕安看着他出神。 琴音戛然而止。林远山抬头,嘴角的笑意都带着温柔:“安儿再不来,小七可要饿坏了。” 大约真的是血脉相连,即便他与记忆中的哥哥相去甚远,林奕安还不是不得不承认,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亲近。 林白薇拉着她过去坐下:“说了要等你吃饭,我就会一直等你。” 林奕安有些恍然,忽而忆起还在林府时,白薇也是如此等着她吃饭。像是触碰到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林奕安忍不住伸手摸摸妹妹的脑袋,心疼道:“怎么瘦了?” “想你想得呗。”林白薇拿筷子分别给自家哥哥姐姐夹了块肉:“快吃饭,我都饿了。” “喜欢吗?特意给你们准备的菜。”林远山笑着问。 林奕安低头一看,统共加起来十多道菜,竟全是她们平日爱吃的。林奕安笑了,她夹了个春卷给林远山:“大哥不是最喜欢吃春卷了吗?喏,给你啦。” 面前两个女孩的笑脸与记忆中的样子重合起来,林远山很是感慨,连眼眶都有些湿润。 “大哥今日包下临江楼了吗?我来时一个客人也没见着。”林奕安问。 “包下整个临江楼很贵。”林远山摇摇头:“不过我是老板,不用花钱。”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两姐妹同时放下筷子,齐刷刷地看向刚刚归来的哥哥。 林远山丝毫没有注意到两个妹妹眼里的震惊,接着道:“待会儿吃完,再带你们去置些衣裳首饰。” 林远山觉得这是个好想法,没给任何问询的机会,又道:“正好前几日我才买下曼祥衣庄和明珠阁。往后你们若有喜欢的,便自己去拿。” 曼祥衣庄?哪个曼祥衣庄?邺京贵女为了块衣料争破头那个吗? 明珠阁又是哪个明珠阁?是奇货异居,千金难买的那个明珠阁吗? 两姐妹对视一眼,眼里除了震惊就是震惊。 大哥怕是被骗了! 邺京城被万千夫人小姐追捧的两家名店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被自家大哥买下? 骗子,肯定是骗子!打着曼祥衣庄和明珠阁的名号的骗子! 还是林奕安先开的口:“不知大哥买下的是哪个曼祥衣庄,又是哪个明珠阁?” 林远山不明所以:“这邺京城难道还有第二个曼祥衣庄、第二个明珠阁?” 两姐妹:…… “大哥,当年你坠崖之后究竟去了哪儿?我和姐姐一直在找你。”这回是林白薇问的。 回想起当年的事,林远山的神情很复杂。 “当年我坠崖之时抓住了悬崖上的一根藤曼。我顺着藤曼滑下去,落到半山腰上,被一个好心的村民救起来。但是……”林远山展开右手手掌,即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的掌心处仍旧有一道横跨整个手掌的狰狞疤痕。 “藤曼几乎划断我手上的经脉,我再不能习武。” 看着那道狰狞的疤痕,林奕安能够想象出当时的林远山伤得有多重。一个藤曼,救了他的命,却毁了他一辈子的理想。而这些都是拜李氏所赐。 “伤好之后,我本想回来寻你们。结果却被李知宛派来的人一路追杀到码头,无奈之下我只得跳进将要出发的船只上,上岸之后我才发现,那里是清州地界。” 清州在锦朝的东南方向,离洛城不远。 “我身无分文,又无武功傍身。回京路途遥远,我便只能在清州安顿,做起生意。所幸生意不错,在清州小有成就后,我成立了一个江湖帮派白翼盟。” “随后我才回京,谁曾想刚回京便听到安儿你要出嫁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好好陪陪你,就只能背你上花轿了。”林远山的笑意里带着歉疚。 可他不必愧疚的,这么多年,两姐妹只盼着他能活着。 “回来就好。”林奕安握住大哥的手,笑言:“以后我和薇娘就是有哥哥护着的人了。” 林白薇擦擦湿润的眼角,也握住大哥:“是啊,以后我们兄妹再也不分开。” 第三十六章:做大做强 大哥诚不欺我! 林奕安和林白薇齐齐抬头看了看高悬的曼祥衣庄招牌和一脸谄媚的掌柜。 不由在心里感慨:大哥真有钱! 一口气买下邺京城最赚钱的两家铺子并一个酒楼。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大哥说在清州地界小有成就,这样看来,这成就应当要更大些。林奕安如是想。 在林远山的坚持下,奕安白薇两姐妹可谓是收获满满。 “我听说姑娘家买东西都会高兴。怎么安儿的眉间还有愁绪?”林远山问。 林白薇接嘴道:“姐姐必是在担心穆侯爷罢。” 见林奕安似有许多话要说,林远山便带着两个妹妹在茶楼寻了个僻静的厢房坐下谈心。 都是自家人,林奕安也没什么好防备的,将自己心中的忧虑通通都说了出来。又将自己往后的打算也粗略说了。 林远山和林白薇听完后,久久未言,均皱眉思索。 “是不是觉得我的想法有些异想天开?”林奕安很清楚自己的所思所想用世人的眼光来看有多么的荒诞,她甚至已经做好大哥和小妹劝诫她的准备。 谁料,林白薇却说:“我早晓得你这么轻易地嫁去宣武侯府必定是有后头的打算。谁曾想到连朝堂之事你都想掺上一脚。”随即话锋一转:“幸好我早有准备。这些事你若想做便做罢,我是打定主意要入东宫的,日后总会帮上你。” 林远山放下茶杯:“我身在江湖,虽说于朝堂上说不上话,但是庙堂江湖原本就是不可分割。白翼盟随你驱使便是,若是缺钱就来找我。” 林奕安不敢置信地问:“你们……不劝我?” “劝你作甚?你是我姐,你要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林白薇看向林远山:“何况现在大哥也回来了,咱们三兄妹在一起,便什么都不怕。是吧,大哥?” 林远山笑着点头。 这便是所谓的同根相依吗? 林奕安内心触动。她眼眶微红:“有你们这些话,我安心不少。至少我还有你们。” “你们是我的亲人,是我在这世上最在乎的人。所以这件事我不能牵连你们。”林奕安道:“侯府的钱要自己挣,侯府的势力也要自己培养。” 见姐姐有推辞之意,林白薇当下便道:“你为什么事事都要自己扛?且不说凭你一人之力要做到这些有多难。我只问你你有把握穆侯爷能撑到你做成这些的时候吗?” 林远山止住小妹:“小七,先听你姐姐把话说完。” “我只说不想将你们牵扯进来,却没说不需要你们的帮忙。”林奕安拍拍妹妹的手:“后面的事我自有打算,时机到了,我自会告诉你。” 自家姐姐有多倔,林白薇是晓得的,只好按下不提。 其实林奕安心中早已有个计划渐渐成型。兄妹三人在茶馆中小坐一会儿,瞧着天色渐暗,林远山便先送林白薇回林府,再又陪着林奕安回侯府。 此时天已经见黑。街道两旁店肆林立,花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人逐渐多起来,尤其是那白日的空地,此刻已经有许多商贩推着货物叫卖。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这样的夜晚只属于邺京城。 “大哥,清州的夜晚有那么热闹吗?”林奕安笑着问。 林远山抬头看着如墨黑夜,呢喃道:“我记忆里的清州很安静……” 安静得让人感受不到生命的存在,让人孤独。林远山侧首看向妹妹的笑颜,堆积在心里多年的愁绪一瞬间全都释然。 其实清州也很热闹,之所以他会觉得安静和孤独,是因为他挂念的人远在邺京罢。 “安儿。”林远山将她耳边的碎发的别到耳后去,他眼里含着淡淡的笑意,可不知怎得心里却涌上酸涩:“对不起。” 让你们等了这么多年,哥哥真的很愧疚。 林奕安看向大哥,眼睛亮亮的,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哥哥若觉得愧疚,那以后便多来侯府陪陪我罢。” 说着说着,林奕安在一家胭脂店停下:“这是皇上赐给侯府的铺子,本说过两日再来看的。谁知今日凑巧了,哥哥与我一道进去瞧瞧?” 一进门便闻到一股浓浓的熏香味。林奕安忍不住皱眉,这味道实在叫人腻得慌。 店里的伙计并不认得林奕安。他站在梨香木制的柜台里侧,正在摆弄瓷盅里的蛐蛐。他抬头略略看她一眼,不咸不淡地招呼一句:“胭脂都在里头,随便看。”复又低下头玩他的蛐蛐,再没搭理过林奕安和林远山。 林奕安与林远山相视一眼,默默地走到木制展架旁去,开了盒的胭脂颇为随意地摆了一列。林奕安用食指蘸了蘸抹在手背上,这颜色……说不上丑,但也说不上好看。 嗯,平平无奇。 难怪她在查账时便觉得奇怪,明明连着几家铺子邺京城最热闹的街道上,偏这赚的银钱却少得可怜,连西市的铺子都比不上。 林奕安摇摇头,上前问道:“你是这家铺子的掌柜?” 伙计头也未抬,只不耐烦地道:“找掌柜的干嘛?” 林奕安按下动怒的大哥,平静地开口:“查账。” 伙计终于舍得放下手里的蛐蛐,抬头正视这个年岁不大的女子。他这才发现自己被她看得有些发怵,于是连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底气不足:“你是?” “我与穆侯爷新婚不久。”林奕安道。 伙计一惊,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主子,想到刚刚自己那怠慢的态度,他恨不得呼自己两大嘴巴。 “原是夫人来了!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夫人,这实在是……实在是大罪过。小的这就去把掌柜的喊过来!” 这谄媚的语气,倒是与方才的态度大相庭径。林奕安抬手:“不必了。”回头对林远山说:“咱们先走罢。” 走在路上,林远山道:“我以为你会把掌柜的叫出来训斥一顿。” “伙计这般态度,掌柜的不可能不知道,便是我训斥他一顿,恐怕也只会做做几天表面工夫。”林奕安长长叹一口气:“何况这铺子的问题可不单单出在伙计身上。” 多年经商,在踏进胭脂铺的那一刻林远山就看出诸多问题。他看看妹妹紧皱的眉头道:“皱眉做什么呢?虽说这铺子问题诸多,但也不是不能解决。你若是没有可靠之人,我来替你打理也不是不行。” “哥哥,你经商多年,可知这世上谁的钱最好赚?”林奕安突然问。 林远山想了想:“赌徒。” “还有女子。” “你想把胭脂铺做大?” 林奕安眼中露出一抹狡黠的光,她拉着林远山的袖子,软糯糯地道:“哥哥,有件事安儿要拜托你。” 第三十七章:脸皮是什么东西 如意胭脂铺改名为云容阁重新挂牌开业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 谁会想到原来门可罗雀的铺面如今人满为患,香车软轿,一辆接着一辆在云容阁停下又驶去。上至宫中贵人朝廷命妇,下至秦楼楚馆的美娇娘,但凡邺京手里有些闲钱的女子都成了云容阁的常客。 林奕安与东叔站在云容阁对面的街道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客流,一个欣慰,一个震惊。 东叔为穆城打理府邸多年,从以前小小的院子到现在的宣武侯府,自问还是有几分本事的。最初在新夫人提出要打理铺子时他还心存疑虑,直到他捧着红利翻了十倍不止的云容阁账册,他方才知道自己那几分本事在这年轻的夫人面前是不够瞧的。 “夫人,您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东叔揣着手问道,语气是与往常无二的恭谨,但心里对这位夫人的看法却不同了。如若说以前对她的尊敬源自她穆夫人的身份,那么现在对她尊敬大约是对她能力的佩服。 试问哪家十四岁的姑娘能一手料理好侯府?又有哪家十四岁的姑娘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令这平平无奇的小铺子风靡整个邺京? “想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做到三点就足够了。”林奕安道。 “铺子里以前的胭脂我瞧过,并没有什么出挑的地方。所以我请来制作胭脂的老师傅和医馆里的大夫一起研制出上妆效果更好的胭脂。这是其一。” “然后我将新研制的胭脂送给邺京城里四楼两舫的花魁使用,四楼两舫的女子人人都爱美,而花魁当是其中的佼佼者,旁人自然会对她们更多关注。所以当花魁用改进后的胭脂上妆,会更衬容颜,若是那些女子都对云容趋之若鹜,逐渐就会被她们的恩客、朋友、外楼的姐妹知晓,云容的招牌自然便打出来了。这是其二。” “有句话人们常说物以稀为贵,这道理在云容也很适用。云容的客人多是邺京城的上流阶层的女子,她们所追求的可不仅仅是胭脂本身的好坏,还有虚荣。所以我将云容的胭脂水粉分了系列,每个月推出一个系列,然而每个系列却只有五十份。她们自会抢破了头,以买到云容为炫耀资本。” “这便是最后一点,也是最为重要一点。”视线落到街道对面扬起的云容花旗上,林奕安露出淡淡的笑意:“女子攀比之心不可小觑。为了容颜美丽,自然是什么都豁得出去。” 是以,无论是年轻貌美的官家小姐,还是风韵犹存的邺京贵妇,甚至是久居宫闱的公主皇妃,都成了云容阁的常客。 东叔不禁在心里暗叹。这些东西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十分困难。一要把握店铺的大小事务,二要摸清所有人的心思。里头还有这样那样的许多细枝末节的琐碎事情,但凡有一处未能达到预期的效果,也断不会有现在的云容阁。 难怪长仪阁的的灯火一连数日也未曾熄过。夫人真是一心一意为了侯府啊。想到这东叔心里有多了许多敬佩之情:“夫人近日劳神,我已差人去请了大夫到府上为您调养身体。”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是将军早些时候便提过的。” “提过?”大婚当天就走了,怎么会提过?林奕安笑笑,只当这是东叔为了讨她开心来诓她的。可这就是事实啊,东叔又道:“将军挑选聘礼时,同我提过,夫人身子娇弱,往后迎进门,需好好调理一番。” 林奕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并不常生病,除了略瘦些,哪里娇弱了? “你们这卖的是什么破烂货!我家大侄女一用你们东西,这张脸便毁了!掌柜的呢!出来给个说法!”一个颇为壮实的妇人拉着一个蒙着面纱的年轻女子就这么在云容的大门口骂街似的喊道。 里头出来一个伙计,见这妇人来势汹汹,又瞧瞧路边驻足观望的人们。连忙上前:“这位夫人,掌柜的在里面,您若是有什么问题便同我一起进去商讨商讨?这、站在大街上也不合适啊。” “有什么不合适的!”妇人叉腰,对着人群喊:“我就是在你这店里买的胭脂香粉!你这个卖烂货的破烂铺子,昧着良心赚钱的黑商,瞧把我家乖乖的脸弄成什么样子了!”说完她一把扯下年轻女子的面纱,露出一张布满红疹的脸,有些恐怖,更有些恶心。 前来买胭脂的姑娘见了这张可怖的脸纷纷停下脚步。这疹子若长在自己脸上,那可不得了了!再看手里好不容易抢来的东西,心中顿时有些犹豫。 “这看上去似乎是故意前来闹事的。夫人可要过去看看?”东叔拧眉道。 “再等等。”林奕安不急,云容的生意只是她庞大计划的一个小小分支,若是连个闹事的人都没法处理,日后她又怎么能放心脱手? 云容陆续又走出几个伙计,对着那妇人好言相劝许久,只那妇人便如一座泰山似的,站在门口不为所动。偶尔骂上那么两句,气势倒是越来越盛。 围起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连掌柜的也没法说动那妇人,一时间场面陷入僵局。 看这样子许是处理不了,林奕安默默地叹口气:“东叔,我们过去罢。” 对付这样泼皮无赖的市井妇人,好言相劝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她觉得这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所以只有两种办法:要么骂得比她凶,泼得比她恨;要么就直接威逼施压,让她闭嘴。 要做到前种方法实在需要十分厚的脸皮,林奕安自觉自己是难以做到的,便带着东叔往云容走去,打算戳穿那妇人,再用身份压上一压。 怎料还未走到,便听到人群最里头响起一个十分彪悍的泼辣女声。 “呸!你这个老不要脸的东西!随随便便拉个烂脸的便想砸我家招牌!我云容开业一月有余,卖出去不知多少胭脂水粉,旁人都说好,偏你用了烂脸!” 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把袖子卷起来,手里拿着个大扫帚扫地,嘴里还不忘接着骂:“你说用的我家的香粉胭脂,你便是说说你是什么时候来买的东西,又是买的那个系列的东西!你若是来讨说法的,便将话说清楚,再把东西拿出来让我辨辨真伪!” 那妇人被这姑娘的气势震得有些懵,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这姑娘年纪不小,说话倒是泼辣得很!任你说得再厉害,我买了就是买了,你这烂货你自己拿去瞧吧!”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两个白色瓷瓶扔出来:“你自己拿去瞧瞧,上面刻得字是不是你云容的!我都多大年岁了,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你这小丫头可别不要脸地倒打一耙!” 姑娘拿来细看一番冷哼一声:“你个不要脸的老货,拿个不知道几个铜板买来的冒牌货就想来砸我家招牌!我们云容的东西瓶底底侧都有一处极小的凸起上面刻着我们云容独有的图案!你拿个假货过来闹半天是个什么居心?” “你胡邹些什么!我、我可就是在你这儿买的!”妇人嘴硬道。 “哎哟喂——”姑娘横空就是一扫帚打到妇人脚下,吓她一个激灵。这姑娘可不是个吃素的:“你拿个假货过来闹事还有道理了不成?下回啊,记得买个好点的再来,我们云容可做不出这么次的东西!你一大把年纪不在家好好呆着,是收了什么好处,这般来砸我招牌!你若是还嘴硬,走,咱们这就去报官,让青天大老爷来断断是什么让你这个黑心肠的东西干下这些昧良心的事儿!我呸——你这样的人我可见多了!还想蒙我,没门儿!” 说着就扔掉扫帚,拉着那妇人就要走。那妇人急急忙忙地挣开,拉着烂脸的女子就要走,嘴里骂骂咧咧:“谁要同你去见官……” “哎!你跑什么!”姑娘踮着脚喊,待那妇人跑了没影,姑娘乐呵呵地对着看热闹的人说:“大伙儿瞧瞧这算什么事儿,青天白日的竟遇见这么个东西!幸好大家都将此事看得清清楚楚,否则我这云容的生意还做不做啦!” 说着就拉着刚刚买完胭脂的姑娘,笑眯眯地道:“诸位放心,云容的东西那质量都是上乘,用了啊,便是如这位小姐般美丽动人!” “这位姑娘,你瞧你皮肤生的这样白,若是再水润些便能将西施也比下去了!来来来,咱们店里正好有……” 眼前这出闹剧结束,林奕安不禁失笑:“这姑娘有意思。” 这脸皮、这胆量、这行云如流水的一通揽客手法,可是个难得的人才呐。 “是铺子里新来的,好像叫楚艳。”东叔适时开口。 人群散开,云容的伙计才看到林奕安和东叔,连忙上前长揖:“夫人、东叔,你们怎么来了?刚才……”伙计挠挠头,有些不好开口。 “我进去坐坐,把刚才那姑娘叫过来同我说说话罢。”林奕安走在前方道。 从近处看楚艳这姑娘长得十分喜庆,圆圆脸,笑起来两个眼睛便完成月牙。 “在云容可还习惯?” “这里挺好的。”楚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您就是穆夫人?” “你晓得我?” “当然晓得!我便是为你而来的!”楚艳十分兴奋。 林奕安来了兴趣:“为我而来?” “是啊。”楚艳重重地点头:“我原本是在侯府外头卖豆腐的,时常听到关于夫人的事迹,我当时便觉得夫人虽然年纪小,但却十分厉害……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觉得夫人好厉害,想要同夫人说说话。听说云容在招人我便来。”她絮絮叨叨地继续说着:“原本还想说要等上几个月才能见到夫人,没想到我运气这样好,才来第三天就遇上了!嘻嘻!” “瓶底下的浮雕很小,或许连时常用它的人都不知道。你才来三天便知道了?”林奕安问。 见楚艳点头,林奕安旋即笑了:“那你也很厉害。” 楚艳似乎很喜欢这位穆夫人,丝毫不见外地道:“我觉得云容的经营甚好,但生意还可以再好些。” “每个系列的东西都太少了,虽然这样价格可以提上去,但销量却十分有限。我觉得除了分出系列,倒不如做出几个档次,这些系列就把它当成是云容的招牌,然后推出一些比较特别的,但价格要少许便宜些,数量也要多。这样当人们来买不到系列胭脂的时候,咱们就可以给她推荐相对更便宜的。” 这个想法倒是和林奕安不谋而合。 “楚艳,你愿意一直留在云容做事吗?” “不愿意。”楚艳斩钉截铁地回绝,倏尔又笑:“除非……我能常常见到夫人。” 什么条件也不提,林奕安感到十分不解:“见到我能图什么?” “图开心呀!”楚艳想也不想就答。又道:“以前我觉得夫人聪明、有能力,很是敬佩。今日一见,夫人又这么水润可爱,招人喜欢。就不仅是敬佩了,还有喜爱!” 林奕安突然有些好奇这姑娘究竟是听到什么传闻,能让她如此的执着。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还是留住人才更为紧急。 “我亦很欣赏那些聪明又有能力的人。不如这样我给你出道题,你若是做到了,以后云容的生意便交给你打理,若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到侯府来找我,我随时恭候。” “那,没问题的时候可以来找你吗?”楚艳问得十分认真。林奕安一滞,答:“可以。” 这回答好,楚艳大手一挥:“什么问题?你说吧!” “你若是能在七天之内,让云容的红利翻一倍,你就是云容的掌柜,我、最得力的干将。” “七天?!” “对,七天。” “那我可差遣店里的人?” “可以,这七天她们都听你的。” 楚艳想了想,应得颇有些悲壮:“七天就七天,你等着瞧吧。” 第三十八章:买块地建个楼 第八天,云容的账本就送到侯府。 “夫人,这……”东叔看着账册右下角的数目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居然……做到了。” 楚艳那姑娘身上有股机灵劲儿,对做生意这件事大有无师自通的天赋。是以林奕安并不感到惊讶。她接过账册淡淡地扫了一眼,随后便对东叔道:“以后云容的生意就交给她来打理,东叔你每月去查一次帐。再给她一块府上的手牌,若她来寻我不必拦着。” “好。”东叔颔首。 林奕安坐下吃了口茶,又道:“我要的银票可都兑来了?” “都兑好了。”东叔恭恭敬敬地从一个加了三把锁的大木盒里取出一沓银票,“夫人,按您的吩咐,除却宫中赏赐的物件,其余的能变卖的都变卖了,统共十万两。钱和契约都在这儿。” 作为一个十分受宠的侯府,几乎掏空身家才筹齐十万两银子,在这勋贵云集的邺京实在显得有些寒酸。 林奕安看完帐,当即便取来笔墨书信一封,又将银票和信封存在一起,接着神色严肃地对立春道:“这可是侯府的全部身家,你务必要亲自交到大哥手上才行。” 立春一向是最心疼钱的,一听到全部身家四个字,她连头皮都绷紧了。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收好后,她才弱弱地问一句:“夫人,一张银票也不留吗?” 林奕安当然知道立春未说出口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放心罢,只要云容阁在,侯府就饿不死。” 待立春走后,林奕安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这可真是一场豪赌啊。便是她心智再怎么成熟,始终也还是个十四岁的姑娘。她不是没有忧虑,只是她不能表露,否则要如何令底下的人心安。 “夫人。”东叔许是感受到周围突然冷下的气氛,他道:“您的嫁妆还余下了十一乘。”见林奕安的脸色不大好看,东叔连忙解释:“这十一乘是林大公子给您的添妆,特意嘱咐过要您亲自打开,所以上回素容来清点时,并未将那箱子打开。这回您吩咐将府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我想着这是林大公子特意嘱咐过的,便没敢动它。” “这事素容怎么没给我提过?”林奕安嘟囔道。 “许是大婚事宜繁多,一时忘了也是有的。” 既是林远山特意嘱咐要林奕安亲自打开,那么里头的东西必然不是寻常物件。林奕安起身:“带我瞧瞧。” 果然不是寻常物件。 十一个硕大的箱子里全是雪花花的银锭。 满满当当,再多一个箱子便扣不上了。 林奕安和东叔具是一愣。 从未有人给家中的女儿备嫁妆时直接装银子,因为那样显得俗气,上不得台面。 但其实这才是最实实在在的东西。 真是可惜了。若是立春那丫头瞧见这么多钱,怕是连平日的威风都端不住,得兴奋得跳脚。林奕安回神,在心里默算了一下。 大哥果然是大哥,随随便便一份添妆,便抵了她大半个侯府。 “夫人……这林大公子出手真是阔绰呐……”东叔感叹道。 确实阔绰。林奕安走到一旁的圆凳上坐下:“明日寻几个功夫好的护卫,然后将这些银子都送到钱庄上去兑成银票,让立春一并给大哥送去。” “老奴斗胆问一句,夫人拿这些钱究竟是要做什么?” “我想买样东西。”林奕安道。 什么东西竟如此贵重?东叔可不觉得林奕安是个拿一府生计去换个虚荣的人。他看向正坐在凳上慢悠悠喝茶的年轻夫人,她气定神闲的模样,倒是……还算让人放心。 林奕安轻轻地放下杯子:“我想买块地。” 买地倒不是什么大事,东叔放下心,十分贴心地问:“夫人是想买哪个农庄的地?要种粮食还是果树?可需要人手来帮忙?” “人手倒是不必,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林奕安扯了扯嘴角:“不过是想在汉河岸边建个楼罢了。” 东叔:???!!! 邺京最繁华的汉、汉河岸边……建个楼?! 刚放下的心倏然提到嗓子眼里。东叔这回可算是知道为什么十几万两的银子送出去连个水漂都没见着。那是汉河啊,四楼两舫的聚集地,京中最好、最奢靡的地界,多少富士豪绅、达官贵族在那里醉生梦死、一掷千金。 是个实打实的烧钱的地方。 在那儿买块地的钱,还建个楼,怕是卖掉几个侯府都不够用的。 终究还是个十四岁的姑娘,考虑实在欠妥。东叔刚喊了句夫人,想要劝阻。谁料人家正笑脸迎迎地望着他道:“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雅舍。东叔,你觉得可好?” 林奕安这么一问将东叔方才想要说的话全都堵在了嗓子眼里,他问::“老奴想不通,夫人若是想赚钱,除了云容,侯府底下还有许多铺子,为何要放弃其他的,偏要在汉河做生意?” “侯爷手握兵权,深受皇宠。云容招牌响亮,生意也极好。可这样的铺子,侯府有一家便足够。有句话叫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若一个握有兵权的重臣再家财万贯,又该有多少人会眼红呢?” 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东叔虽然懂得,却还是不理解林奕安非要建雅舍的举措。 他思忖片刻,始终觉得这个建楼一事实在不够妥当,便决定换个委婉些的劝法:“话虽如此,但咱们私下里还有其他生意可做。夫人,汉河一带终究是秦楼楚馆汇聚之地,若被人晓得,怕是会惹来非议。” “此事我瞒得极好,况且还有……”林奕安的目光落到刚刚走进来的夏至身上:“正想提你,你便来了。” “见过夫人。”夏至福福身子,又冲东叔微微颔首:“东叔也在。” 东叔看看夏至,再看看林奕安,觉得自己有些明白,又有些糊涂。他能想到林奕安或许会将雅舍交给夏至打理,但他确实想不到为什么一个好好的侯夫人偏要卯足劲儿地往汉河那等水深的地方凑。 “听说你弟弟上完学回家的时候掉进河里,回家便发了高烧,将脑子烧坏了,以后再不能读书。”林奕安拿手里的茶盖轻轻拂去茶杯里漂浮的茉莉,叹道:“真是可怜,唯一的儿子也没了盼头成了家中拖累,而自己的妻子的年岁已不再适合产子,你父亲恐怕觉得这日子都没了盼头,应该……很绝望吧。” 是啊,原本要的就是他们的绝望。这才是最好的报复不是吗?当曾经的希望变成现在的拖累,夏至也很想知道,自己那绝情的父亲会不会像卖掉她时那样干脆地将自己的傻儿子扔了。 夏至神色平静地看向自己这个与众不同的主子:“家事已了,我已无甚牵挂。我这条命是夫人救下的,愿望也是夫人帮我了结的,夏至这辈子只效忠夫人。” “可在我手下办事,光靠忠心是不够的,还得有能力。”林奕安淡淡道:“我倾尽侯府之力才建的雅舍,可不会要个无用之人。明日你便带上玉牌去汉河的红袖添香楼寻个叫阿娆的姑娘。” “里头会有九个人与你一起在红袖添香楼学艺。一个月后,雅舍建成之时,我会留下其中最拔尖的人。”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美目此刻带着深意看向垂首而立的女子身上:“夏至,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东叔看着这两人陷入沉思。 第三十九章 :林府丧事 最不喜欢的便是夏日了。 烈日炎炎,树上的蝉鸣不绝于耳,林奕安坐在桃绿斋的大树下等了许久,才看到小跑着回来的立春。 “夫人,东西都送到了!”立春擦了擦头上细密的汗珠。 见立春热的厉害,林奕安顺手递给她一杯凉茶,才问:“怎么去了这么久?我险些以为你出事了。” “确实有几分波折。”此刻倒顾不上讲主仆之礼,立春想也没想便接过凉茶一饮而尽:“我到了林府才知道大少爷回来之后另买了一处宅子,并未住在林府。我同府上的人打听许久,他们却都不晓得大少爷的住处。最后是遇上七小姐和秋分,东西这才顺利送到大少爷手上。” 立春想了想又道:“说来也是奇怪,大少爷的府邸挂的门匾写着文府,也不怪旁人不晓得了。” 文府……林奕安垂下头。看来大哥是真的怨极了林家,不肯回府住不说,连姓也改随母姓。这架势怕是铁了心要同林府划清界限。 不过那不重要,林府于林奕安来说并无什么太多的感情,她不会忘记在里面遭受过多少暗害,又有多少人曾对她冷嘲热讽。这么多年,她唯一得过林府的好处,大约就是这回凭着这不高不低刚刚好的身份,嫁给了穆城吧。 穆城,是除了兄长和小妹之外,唯一一个不含任何目的维护她、对她好的人。十四年的林府生活,造就了她的心机谋略,也让她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那颗没有安全感的心,时时刻刻紧绷着的弦,似乎唯有和穆城一起时才能放松。 也不知他在洛城的仗打得怎么样…… 日子就像被毒辣的太阳晒得蔫掉的叶子,一片一片的落下,一天一天的过去。 云容生意一如从前的好,雅舍也已经顺利完建,侯府的丫鬟嬷嬷也在素容尽心的教导下愈发步入正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林奕安还是提不起精神,整日将自己锁在长仪阁的书房,也不知道做什么,反正就是不肯出来。 旁人不晓得,但立春晓得,主子这是在担心穆侯爷。 “夫人,多思无用。”立春劝道。 林奕安放下手里的书,幽幽叹了口气:“穆城一走两个月,一个消息也没传回来。我只怕现在所做的这些事都是白费功夫。” “不会的。”立春斩钉截铁道:“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您整理府上上下事务,将胭脂铺改为云容阁,又在汉河建雅舍。如今雅舍已然建成,再有三两日便能开业。夫人,这两个月您费了多少心力我是知道的,您就别担心了。侯爷一身军功可不是白来的,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林奕安头一次觉得立春这丫头越来越有大丫鬟的气势了。嘴皮子的利索程度已经快赶上往日的秋分。 “待雅舍开业,事情便成了大半。”林奕安喃喃道,忽而想起什么:“林府那边可来消息了?” “近些日子太子时常到林府走动,言语间确实有结亲的意思,只是究竟要与谁结亲却迟迟未曾说明。”立春一边为林奕安摇扇一边道:“还有一事,林老太爷的身子不大好了。听说从台阶上摔下来,便中风了,一直下不来床,连圣上也差人去林府问候过几次。夫人可要去看看老太爷?” 虽说与林老太爷没什么情分可言。但终究这些年他并未为难过自己,甚至在她出嫁时特意将她的嫁妆添得厚实许多,于情于理林奕安都还是应当回去瞧瞧的。 只是现在已近黄昏,林奕安想了想,对立春道:“明日一早便去。” 第二日天才刚刚泛白,林奕安正在梳洗时,林府来人传话。 说林老太爷昨夜一口气没上来,便撒手人寰了。 听到这消息时,林奕安不小心摔了自己手里的象牙玉梳。果然是世事无常。情分即便不深,总归有几分祖孙情谊在里头,听闻此噩耗,林奕安的心情多少有些失落,更多的是感慨。 她当即乘了马车赶回林府。 此刻的林府已经挂上白绸,里里外外进出的人头上都绑着白布。守门的人见到林奕安连忙上前行礼:“六小姐回来了。” “父亲呢?”林奕安一面走一面问。 “老爷正在安排老太爷的身后事。二老爷和三老爷正在前厅待客。”门房答道。 帝师逝世,总会有许多人前来吊唁的。 林奕安前脚进门,后脚宫里就送来许多丧仪。 林白薇此刻亦是一身素服跪在灵堂前,见到林奕安方才柔柔地唤了一声:“姐姐。” 因着已经出嫁,林奕安不必跪在堂下,只换上准备好的素服,立在一侧。她见林白薇贵得脸色有些泛白,连忙上前:“这儿自有几个哥哥顶着,你先同我出去歇歇。跪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就知道姐姐是最心疼我的。”林白薇有些费力地站起来。 林奕安正扶着林白薇慢慢往外走时,迎面走来林振文、陈致远和一个气度不凡的男子。林白薇压低声音道:“他就是太子。” “你去哪儿?”这话是问林白薇的。林振文心情不佳,连语气都透着三分怒气。 林奕安把林白薇扯到自己身后,对林振文福福身:“父亲,薇娘方才险些跪晕过去,里头还有几个哥哥在,先让我带她下去歇歇罢。” 林振文还未开口,倒是旁边的太子显得有些担忧,对着林白薇道:“逝者已逝,七小姐不要为此伤了自己。” 太子如此关怀,林振文也不好说什么,只对着林奕安说了句:“下去吧。”便与太子与陈致远走到厅内。 “太子对你还算上心。”林奕安牵着妹妹的手道。 林白薇苍白的脸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她拉着林奕安在一处凉亭坐下:“已经有一月未见姐姐,我实在想你。” “等祖父的丧事一过,我便同父亲说要你来侯府小住些时日。”说到这里,林奕安有几分无奈:“现在祖父一走,家中三年办不得红事。你的婚事怕是拖上许久。” “我可不着急。我才十三岁呢。”说着说着林白薇的脑袋就凑过来:“有人倒是很着急。” 砰—— 林月满已经砸坏许多瓷器茶盏。侍女素心提心吊胆地守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劝道:“小姐,前厅那边您还没露个面呢。再不去……怕是旁人会说闲话。” “说就说!” 一个杯子落到素心的脚下,碎片弹起来险些划破她的手。 这还是林月满这辈子第一次这么砸东西。 以前李氏生气时便喜欢这样,那时她还不屑,总觉得这是最没用的一种表现。可现在她却完全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怒火。 不为别的,就为那三年的孝期。 她今年十五,三年过后便是十八。那才彻彻底底地蹉跎成了个老姑娘。别说东宫,便是旁的人家都不愿意娶个十八岁的媳妇回家。 大锦的习俗一向是年长的先嫁娶。但林奕安身为妹妹却早她一步出嫁,而自己与东宫的婚事也一直迟迟没有定下,父亲那边连个准信儿都没有。她已经沦为众人背后议论的笑柄。 人人都说她眼光拿得比天高,最后却变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这还是她如今十五岁的流言,若是守满三年孝期,那时她十八…… 林月满不敢想,那又会是个多么糟糕的局面。 她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素心,更衣!” “我要去求太子。” 第四十章:别装了 “林二小姐,你在这儿做什么?” 眼下已是漏夜时分,太子与林振文在书房商谈完要事走到拱桥上,便瞧见林月满提着一盏灯笼守在桥下。 “我在等殿下。” 今日是满月,月光洒下落到林府的水渠河面上耀着波光,连带着提着灯笼宽宽而来的美人也变得比往日更有风情。她原本就生的极美,她穿着轻薄的纱衣,踩在月光上走来,仿佛从画儿中出来的谪仙,美丽动人。 “祖父骤然离世,奴家心中很是神伤,便想同殿下说说话。”林月满走到太子身侧,一阵暗香袭来,太子一时有些迷醉。 “殿下,不如让奴家为您掌灯吧。”女子温柔的声音像娇莺的鸣叫般动听。 太子点点头,与美人一同漫步在月光之下。 直到两人走后片刻,隐在树影里的两人才出来。林奕安看了眼白薇:“回去吧。” “去哪儿?”林白薇不为所动。 “你还想跟上去?”林奕安摇头:“一个男人是不会拒绝一个送上门的貌美女人。” “是啊。可送上门的哪有自己追来的好?”林白薇喃喃道,她捡起地上一块尖锐的石头,飞快地在自己的手臂上划开一道一口子。 “白薇!”林奕安当然知道她要做什么,心里又气又心疼,却又不忍心责骂她。 林白薇弄乱自己的头发,随后凄惨的叫了一声,这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让才走不久的太子听到。 果然,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太子就折返回来,身后还跟着林月满。 “你没事吧?”太子上前,将林白薇皓白的手腕从林奕安手里夺过。丝毫没有要避嫌的觉悟。 林奕安默默地退到一旁,人人都说自己从小主意大,却不知自己还有个更会拿主意的妹妹。她目光随意一正好对上林月满充满怨怼的视线。见她这幅模样,自家妹妹心里肯定已经乐开了花罢。 林奕安扭头看过去,自家妹妹正在柔弱地哭泣。 “没事。”林白薇眼里带着泪,样子显得有些不安:“只是夜里看不清路,从上面摔下来了。” “出门为何不带侍女?”太子虽在责问,语气却十分温柔。 林月满抬眼看他,嘟囔道:“你不也没带么?”然后视线落在林月满手里的灯笼上,便垂下头,低低地道:“原来是二姐在为殿下掌灯啊……白薇扰了殿下兴致,这便走了。” “我送你。”太子道。 林白薇挣开太子的手:“二姐姐还等着殿下呢。白薇不敢劳殿下费心。” 这招欲擒故纵用的好,林奕安在心里默默赞道。以后若是有人这样勾搭穆城,她便也如此,反正穆城最是心软了。 太子走过去对林月满十分歉意的笑笑:“七小姐受了伤……” 即便心中恨得要死,林月满面上却端出一副善解人意的面容:“无妨,白薇本是我的妹妹,殿下送她回去吧。” “白薇眼睛不大好,孤可否借林二小姐的灯笼一用?” 一个白薇,一个林二小姐,立见高下。 瞧林月满那僵住的善解人意,若不是怕太子瞧出端倪,林奕安此刻肯定已经捧腹大笑起来。原来人家太子只想借个灯笼,可林月满却自作多情地误以为太子要同她解释。 唉,单相思的女子委实不容易。 林月满气得不轻,原本她今日是抱着献身的心态而来,谁料一腔热情却遇到个不解风情的冰山太子。她自负美貌,今日对她来说简直是个奇耻大辱。 她把灯笼往太子手里一塞,颇有些恼怒道:“这灯笼送给殿下了。” 说罢,连礼也未曾告,便气冲冲地走了。 美人动怒,这太子看起来却不怎么在意。反而提着灯笼过来,对白薇道:“我送你回去。”然后又问林奕安:“穆夫人可要一道?” 谁会不识时务地在这时候凑热闹。林奕安摆摆手:“我突然想起四哥同我还有事要说。薇娘便劳烦殿下将她送回住处,若是可以便再给她寻个大夫,好好包扎一下。” 太子应下,带着林白薇离开。 林奕安摇摇头,虽说她对白薇的智慧很有自信,可作为她的姐姐,她是真的不想让白薇后半生都靠这些争宠的手段来抢夺丈夫。这样很累,也很危险。 但林奕安不知道的是,太子所喜欢的正是林白薇身上是不是透出的小心机。 比如,现在。 “你是故意的吧?”太子道。 林白薇倒是丝毫没有被戳穿的慌张,她一个眨眼,眼泪就开始逐渐在眼眶堆积,她学着林月满方才又娇又媚的声音:“臣女不敢欺瞒殿下,确确实实是很疼的。” 她撩开袖子,露出一节藕臂,原本不怎么严重的伤在她这娇嫩的肌肤上也显得有些狰狞。 “下次你若再想叫我回来,只需假装叫一声,我也会配合你。不必真叫自己受伤。”太子认真道,似乎从心里就打定是林白薇使的手段。 林白薇幽幽地叹一声:“为什么殿下就是不信我呢?” 看她这继续矫揉造作的模样,太子是又心疼又有些无奈:“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哪儿吗?” 林白薇想了想:“不是在御花园内吗?” 那时她早已知道面前这个人就是太子,却故作不知。她同他说她喜欢槐花,也只是因为她知道皇后喜欢槐花。她其实最喜欢的是牡丹,对,她就是这么俗气的一个人。牡丹富贵,有什么不好? 但太子喜欢素雅温婉的,所以她只能喜欢槐花,不能喜欢牡丹。 “第一次见你,是在芙蓉街。”太子侧首看她,林白薇这才发现,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原来生的也十分好看,月光在他脸上显得很柔和,一时之间倒是像个温润如玉的公子而不是太子。 “你忘了你当时在大街上护着你姐姐,同人对质的时候?那就是我第一次见你。”太子垂首笑笑,“我那时便想这是哪家的小姐竟如此泼辣。说起话来明明句句都是在针对别人,偏偏还叫旁人觉得你十分有道理。” “后来才晓得原来你是林家的七小姐。我喜欢你张牙舞爪的样子。”太子伸手摸摸林白薇垂在肩头的乌发,柔顺的发丝穿过他的指间,他喜欢这样的静谧而又安静的夜晚。 难怪在御花园时,他见她的第一句话是——你就是林家的小姐? 原来,他早就知道。 那么,究竟是谁故意接近了谁呢? 第四十一章:雅舍 林奕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还是林府的六小姐,她又回到那天,自己坐在马车上眼睁睁地看着哥哥和马一起坠入悬崖。 那时候的惊惧和悲痛就像刻在她的骨子里,无论是白天黑夜,她都能清晰地记起来。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一点一点浸透在她的血液里,比十二月的寒冬还要冷。 她感觉自己的身子在不停地像下坠,底下是漆黑看不见底的黑洞,她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她想伸手却没有半点力气。 无边无际地黑暗逐渐将她包裹起来,从遥远的天边传来陌生而熟悉的声音。 “安儿。” “安儿——” 那是哥哥的声音。 林奕安突然惊醒,看到面前的人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她神思恍惚喊了声:“大哥。” 林远山替林奕安拢了拢鬓角的碎发,温柔道:“安儿怎么在这儿睡着了?是做噩梦了吗?” 林奕安环顾四周,原来这还是在林府的偏厅,她本在这里替祖父抄写经文,没想到竟然睡着了。她打了个冷战,这才发现冷汗湿了衣襟,被风一吹,在这夏夜里竟有一丝寒意。 “大哥什么时候来的?” “才到不久。”林远山拿起她抄写的经文看得十分仔细:“你这字写得比从前好。不过我瞧着这字迹确有几分眼熟。” “小时候我时常想你,有时想你想得紧,便去描你留下的书帖。”林奕安收起经文:“你瞧着眼熟,大约是我描多了,便带了几分你的笔风。” 林远山心情有些复杂。当初他到清州之所以没有立刻赶回邺京,一是他经脉俱伤,再不能从军杀敌,便一心想要另谋出路,有所作为之后再回林家。二是他料想李氏只是忌惮他是长子,他若失踪,家中的两个妹妹于她也无甚威胁,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 只是他未曾料到李氏竟连远在庄上的母亲也不肯放过,更何况这两个年岁尚小的孩子。也不知这些年,她们是怎么熬过来的。林远山有些心疼,眼下也唯有多多补偿她们才是。 “雅舍已经准备妥帖。那十个姑娘我也去瞧过,夏至当是最拔尖的。其余九个也不差,都是可靠之人,你可要将她们留下?” “其余九个的去留,由夏至决定罢。”林奕安想也不想就答,突然又反应过来:“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大厅祖父的丧事还没办完,大哥可过去瞧过了?” “我不操心林府的事,若不是你和小七还在林府,这回我也不会回来。”平时总是轻声细语温柔待她的哥哥眼里露出一丝清冷的疏离,看得林奕安有些恍惚。 “我听说哥哥改回母姓了。” 林远山冷哼一声:“林远山的牌位都在林氏祠堂供奉许多年了。他们当我死了,我也不想与他们再扯上干系。” 给林远山立个牌位这事是林月满提的,当初她奋力阻止,奈何正值李氏当家,她也无可奈何。 林远山不愿再提林府,于是岔开话题道:“照你的吩咐,我已寻来十几个有些才名的寒士安置在祥云客栈。只待九月的科举考试,若是顺利的话,应当会有四五个考进去。” 当今皇帝是位十分惜才爱才之人,他不喜朝中大员被世家一揽全包,一直在着力提高寒门学子的地位。但在这世家大族当政的大锦,要想通过从地方一层一层选举到邺京,几乎断了寒门学子入朝为官的道路。 所以皇帝不顾群臣反对,一意孤行地开放这次直达天听的科举考试,天下学子都可参加,试卷评议人选会有皇帝亲自选定,最后皇帝会亲自殿试。 此举便是要提拔几个出生寒门的人。这也是林奕安能触碰朝堂的唯一机会。 “这些人家世可都清白?” “寒门出生,都是清清白白。这些人是我亲自挑选,自愿成为侯府门客。能力与忠心都算上乘。”林远山顿了顿:“你若是不放心,我也可去拿捏他们几个把柄在手中。” “这些人都是在底层挣扎的渴望入仕之人。恩要施,威也要立。如此方才算万全。” 林奕安话里的深意,林远山自是听懂了的。他十分支持:“毕竟是牵扯进朝堂的大事,是该小心些。我会将他们家中的妻小老母都接进白翼盟好好侍奉。” 林府的丧事办完后,林奕安又逗留几日,直到东叔派人来催,才回了侯府。 雅舍开业,里面的姑娘皆是才情出众,有惯会察言观色的人。有的精于茶艺、有的弹得一手好琴,有的做得一手好菜,有的出口成章……总之,姿容、才艺都是四楼两舫最出众的。 便是雅舍的姑娘们从不接客,只是同名流权贵,诗人才子谈论谈论戏曲歌赋,唐诗宋词,民间趣事,也受到不少名流雅士的追捧。 这可不是个找姑娘寻乐子的烟花之地,而是与红粉佳人谈天说地的高雅之地。 这里不谈情欲,只谈风月。 于是乎许多大臣碍于官声不敢往青楼跑的,纷纷爱上雅舍这等又有佳人相伴,又十分有档次的地方。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朝堂官吏,似乎在雅舍总有那么一两个红颜知己。 这其实就是林奕安建立雅舍的初衷。 雅舍的客人都是邺京内有几分脸面的人,也都是对朝堂秘辛知道几分的人。也许他们在外守口如瓶,但在这里,红粉知己温柔乡,谁又能扛得住呢? 她要的就是这些来往权贵带来的消息。 两个月后,当穆城首战告捷的文书还未送到邺京时,林奕安就已经得知此消息。 事实证明,她建立雅舍的做法是正确的。 “夫人,真是太好了!” 首战告捷,成功收复第一座城池,这是个极好的开头。立春脸上难掩兴奋。 林奕安长久皱紧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嘴里喃喃道:“胜了好,胜了好啊。” 拢绿奉上一盏茶:“等侯爷的文书送到邺京,想必家信便也能到了。” 林奕安笑着喝口茶,喜悦逐渐淡下去,她忽而想起什么,忙问立春:“雅舍的消息可送来?” “尚未,许是要明天了。”立春道,“夫人为何这么着急,按惯例不是三日送一回消息吗?” 林奕安放下茶杯,眸色渐深:“穆城首战告捷,我倒要看看是否有人按捺不住。” 第四十二章:家信 穆城攻退柔然,首战告捷的消息,是在三天后传出来的。 天家闻此喜讯,大喜,称“穆卿乃国之栋梁”。 这对大锦来说是个好消息。尤其是邺京百姓,近日总是有人意无意地在宣武侯府门口留下或果蔬瓜果、或鸡鸭鱼肉,以此来表达对于英雄的爱戴之情。一连许多天,侯府甚至不用专门出门买菜。 “夫人,这是将军的家信。” 桃绿斋里,东叔呈上一封轻飘飘的信件。 林奕安拆开一看,里头就一张纸,上面字迹十分规整,笔锋虽然凌厉,但是却有些说不出的奇怪。都说字如其人,穆城倒是与这字的风格相去甚远。 信纸展开,里面只有寥寥数语—— 军中一切安好,不日便归,勿忧。 原本秉着一颗看热闹的心凑过来的立春,一瞧内容便又幽幽走开了。谁写家信是这么个写法?不诉诉相思之苦也就罢了,连声好也不带问的,就这么干巴巴的一句话。这姑爷,可真是没情趣。 但林奕安却不觉得,就是穆城这样实实在在的性子才让她觉得安心。她把信收到妆台的一个小盒子里。还是经东叔提醒,方才提笔打算写封回信。 可提起笔,一时又觉得有些无从下笔。他与她实在算不得熟,顶多也就是在一张榻上睡过一觉的关系。四个月未见,林奕安甚至对他的模样都有些模糊。 他……不会也只记得家中有个夫人,却记不清夫人的样子了吧。 这可不行。自己在邺京为侯府劳心劳力做了这么多,到头来他却连自己的模样都记不住,实在是个亏本生意。 于是,林奕安放下笔,对拢绿道:“去寻个画师来。” 当这封信经过快马加鞭送到遥远的洛城的时候。来瞧热闹的不少。 比如军师明琅,又比如穆城的得力干将老牛和柳统领。 信,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穆城面前的桌上。 穆城盯着看了许久,心中有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和期待。 这个半大的小姑娘会写些什么呢? 看热闹的人等了很久也不见动静,老牛终于忍不住上前拍拍穆城的肩头:“嗐,将军,不就是封家里婆娘寄来的信吗?看圣旨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紧张啊,你都盯着看了老半天了!” 明琅叉着手上前,附和:“将军,新婚当夜就奉旨出征,你还记得你家娘子长什么样儿吗?” “不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嘛?能有什么稀奇?”柳统领围上来。 这话穆城听着就不乐意了,当下拍了桌子:“滚蛋!我家娘子美着呢!”末了还讥讽一句:“一群没见过世面的。” “哎,别带我啊,我孤家寡人一个。”明琅道。 老牛突发灵感,凑上前搂着明琅的肩道:“军师,我家有个女儿,温柔的很,要不然……凑合凑合呗。” “怎么,还想当我老丈人?”明琅不动声色地推开老牛的手:“你老牛家的姑娘,个个生猛无比,我可要不起。”说完拔腿就开始跑。 老牛一边追一边骂:“哎!你怎么说话呢!老子的女儿有啥不好,你给我说清楚!” 当看热闹的人只剩一个,便显得十分没有气势。 在穆城的眼神示意下,柳统领十分怂包地道:“那啥,我还有点事儿,先走了,将军有事叫我!” 这回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穆城深吸一口气,拆信的架势倒是比打架的时候还要显得急迫些。 展开信纸。 原来是小姑娘的画像。 信纸背后的角落处还有十分娟秀的三个小字——好看吗? “真是幼稚。” 穆城嘴角弯起一抹笑意,他把信纸翻回去。 巴掌大的信纸,只画了小姑娘的上半身。小姑娘应当是梳着时下流行的发髻,发间别了一支玉簪,尤其是画像中的一双丹凤眼画得最为传神,隔着纸张,穆城仿佛也能看见小姑娘那双明亮的眼睛。 他小心翼翼地把画像折起来,环顾四周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放置的地方。一来容易被旁人捡去,二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上战场,到时候兵慌马乱的,最容易弄丢。毕竟是这二十年来的第一封家信,还是得寻个最妥帖的地方。 穆城想了想,从箱底翻出个十分陈旧的小布袋,小心翼翼地画像放在里面,再将小布袋牢牢地捆在自己的剑柄上。 虽然看上去没有剑穗霸气,甚至有些滑稽。但胜在牢靠。 嗯。穆城十分满意。 也不知是不是小姑娘的画像带来的好运气,穆城这仗打得十分顺利,不到两年的时间已收复锦朝失守的十座城池。 眼下便只剩下遂城、龙将关、宛陵郡三块难啃的骨头。 遂成易攻,只是守城的柔然将领呼延桑九十分狡诈; 龙将关的地势处于遂成和宛陵郡中央,与柔然边界直接相连,易守难攻; 宛陵郡是大锦南边一个十分富裕的地方,故而柔然首先攻陷的便是它,也是守军最多的地方。 “报——” “将军,柔然向我朝递了求和书!” 打不赢便求饶,倒是柔然一贯的作风。穆城不以为意。反正都是手下败将。 “报——” “将军,皇上有旨,暂时休战,命大军原地整休,等候圣意裁决。” 什么! 穆城站起来。 锦朝如今乃是大胜之势,只要趁胜追击,一鼓作气打下余下的三座城池,便可收复国土。皇上为何要在此时休战?还有那柔然究竟打得是个什么主意? “这也许是柔然一计。”明琅走进军营:“求和为假,休养生息为真。” “此话怎讲?”穆城问。 明琅:“遂成早已兵尽粮绝,只剩呼延桑九和五万兵士守城。若不求和,如何增援?”明琅的眼中有一丝忧虑:“皇上一向主张收复国土,突然下旨明令休战,恐怕是邺京有了大变动。” “将军赶快书信一封,问问京中局势。”明琅觉得有一丝不妙。 若有变动,必是那些老奸巨猾的大锦蛀虫搞的! 穆城攥紧拳头,撒气似的对着桌子狠狠一击,砰,桌子被劈成两半。 一张军事图飘飘落下。 那是今日进攻遂成的部署安排。 穆城并不知道,之所以皇帝会下次命令,全然是因为朝堂之上的两党之争。 他更不知道,他杀敌无数,有一天会栽在自己人手上。 第四十三章:惊变 林奕安坐在长仪阁已经等了很久。 她抬眼便看见斜对面的铜镜倒映出的脸。这张脸已经褪去稚气,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逐渐长开。一双秋波流转的眼,仿佛只要稍微眨一眨就能摄人心魄。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林奕安便属于那种二者兼具的。 可偏偏现在镜中的美人正拧着柳眉,神色严肃。 半个时辰后,林白薇才姗姗来迟:“姐姐。果不出你所料。皇上下令休战这件事,便是成王一派挑起来的。” 大锦现在的朝堂主要分为太子一派和成王一派。对于收复国土一事,太子一派坚持主战,而成王一派便是主和的倡议者。 “成王一派的,以周阁老为首,在御书房同皇上密谈了三天三夜,要求与柔然和解,双方休战。太子的人还未见到皇上,这道圣旨就已经发出去了。”林白薇道,这也是她刚刚去寻太子打探出来的消息:“眼下太子的人已经入宫求见陛下,请求开战。只是不知此事能不能成。” “眼看胜利在即,皇上却在这时候下旨休战。主和派究竟是用什么样的理由来劝阻皇上的?”林奕安喃喃道。 锦朝的皇帝是个明君,她可不信皇上会没有理由地就应承下这么个于国无利的要求。可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姐姐,你先别急。”林白薇宽慰道:“我就在这儿陪你,等晚上雅舍的消息送进来,同你一起想主意。” 拢绿走进来禀告:“夫人,林大公子来了。” “安儿!”林远山急冲冲地进来:“白翼盟刚刚来的消息,周阁老擅自调动黑甲军,把穆城身后的备援军全部调走了。” 难怪皇上会下旨命穆城休战。备援军悄无声息地撤走,意味着一旦开战穆城就没了退路,面对的就是孤立无援的困境。又或者说,哪怕是现在的暂时休战,哪怕柔然没有在此时发起进攻,可备援军撤了,意味着朝廷向前方输送物资的渠道也就断了。 没有援军,没有粮食,更没有真相。怎么活? 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狠狠地砸下来,林奕安险些打翻手里的茶盏。林白薇及时扶住她,面露担忧:“姐姐。” 两年前林奕安就遥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她这两年来费尽心思做了许多事情,她一边在筹谋,一边却在祈祷这些筹谋永远也用不上。 可有些事情终究是避无可避的。 两年前那个出卖的大锦的人一直隐居幕后,哪怕她建立雅舍,哪怕她借用白翼盟的力量,也查不到一点头绪。 这人,究竟是谁? 他要的究竟是大锦战败,还是穆城的命? “周阁老伪造兵符,隐瞒上意,擅自调动备援军。可没人知道备援军究竟被他调往何处。那是数十万的兵马,皇上不能轻易动他,现在只把他软禁在周府。”林远山接着道。 周阁老是成王的人,他所做的一切皆代表成王的意思。如今看下来,成王似乎已有反心。 林奕安扶额:“大哥,皇上可派去援军了?”刚刚问完,林奕安便自己否决了自己这个问题:“临时调动兵马需要兵符,就算皇上想要调,也得有可信之人才成。否则兵符外流许会出更大的乱子。他不会派援军的。” “那该怎么办呢?”若是成王是想借柔然之力谋反,那他大有可能将备援军已撤的消息卖给柔然,任凭穆城如何骁勇善战,又如何能敌过千军万马。 林奕安没有察觉到,此刻自己握着白薇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安儿,你先别急,成王如此咄咄相逼,皇上是绝不会放任的。”林远山道。 是,皇帝确实不会放任,可穆城他等不了。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立春拿着刚从雅舍拿来的册子进来:“夫人,刚刚得来的。” 林奕安打开册子,在看完之后心安不少。 “看来咱们大锦的皇上还真不是个好拿捏的人。”林奕安将册子递给林远山和林白薇,接着道:“调不到备援军便将调各州府的常驻军队过去,虽然实效会慢些,但州府分散,成王就是有通天的本领也堵不住这些人。” 林白薇点头:“各州府的军队各抽调一部分赶去,倒是可以解燃眉之急。只不过没有粮草供应,又能拖延几天?” “如果皇上现在调动人手派送粮草,这一路遥远,怕是成王也不会让这粮草送到洛城。”林远山道,他看向林奕安:“幸好你早有准备,否则这事儿还真不好办。” 林白薇狐疑地看向哥姐,实在不知道这两人又在打什么哑谜。林远山解释道:“一年前安儿便托我在清州为她购置几家粮庄,又将当地的米粮一并收来存着。线下算算,也该有个五六十万担粮食。只要送过去,怎么着也能再撑上个把月。” “等等。”林白薇捋了捋:“姐姐,你一年前就料到此事了?” “准确的说是两年前。”林奕安神色平静道:“柔然连破十三城的时候,我就知道这背后必然不简单。只可惜第一年侯府实在无力在清州囤积粮食,也是等到第二年雅舍的生意上了正轨,云容也开了分店,收入多起来才开始准备这件事的。” 林奕安当下便有了主意,她道:“看来,我得亲自去一趟清州。” “不行!” 林远山和林白薇异口同声地拒绝。 “你不能去,你是穆城的妻子,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一旦你出城,或许会有人对你下手。”林白薇道。 林远山表示认同:“何况,不论是皇上还是成王,都不会轻易放你离去。因为如果穆城此番活下来,你就是他们手中唯一的筹码。” “成王虽然不会让我出城,可皇上会。因为……他没得选。” 林奕安十分坚定:“如果柔然一旦反败为胜,拥护成王,那么皇上便如笼中困兽。所以现在只要穆城胜了,没有了外患,成王失败只是时间问题。” “现在朝上的人都把自己的政敌盯得死死的。若有一点风吹草动,立刻就会打草惊蛇。可我不一样,即便成王不想让我出城,他至多只是派几个精锐来拦截我或是杀了我,于他来说我只是一个确保万无一失的筹码,哪怕他的精锐并没有将我拦下,哪怕我顺利出城,哪怕我到清州,一个小小女子,又能翻起怎样的风浪?” 说到这里林奕安突然笑了:“说不定不是我去找皇上,而是皇上来找我呢?” 第四十四章:远赴清州 “夫人,宫里来人传话,皇后娘娘召见。”拢绿的声音适时在外响起。 林白薇和林远山很是担心,倒是林奕安十分从容:“瞧瞧,这不就来了。” 临进宫前,东叔快马加鞭地赶回来刚好截住林奕安:“夫人,将军来信询问京中情况。” 林奕安看了眼站在门口的长兄和小妹,然后对东叔道:“情况你就按大哥所说的来写。另外你再在信中告诉他,让他无论如何守住大锦,军需会在七天之后送到前线。” 说罢,林奕安便上了马车,往皇宫行去。 “林大公子、林七小姐,夫人这是何意?”东叔问。 “给穆城回信我亲自来写。你现在速去调来穆侯爷留下的十几个精锐,情况紧急,要出大事。”林远山怎舍得林奕安的去冒险,但他知道妹妹做的决定,是绝不会轻易改变的。所以他能做的,就是助她一臂之力。 穆城突然来信询问京中局势,而夫人又被召进宫去,林远山和林白薇脸上尽是担忧之色。东叔立刻意识到现在情况的危急,他也不问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连忙按照林远山的吩咐赶着下去调集那十多个精锐。 “等等!”林白薇叫住东叔:“精锐有多少人?” “二十人。” “你再寻二十个年轻力壮的家丁,然后让他们和精锐交换衣服。你带着穿着精锐衣服的家丁回林府,再备上四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停在府外,让真正的精锐在……” 林白薇停下来,问林远山:“这里往清州有几条路可走?最快是走哪天路?” “东南西北四个城门都可以往清州方向走,若要最快,应是从南门出发,直接往徐州方向去。对了!还可以走水路。水路最快,若日夜兼程,三天便能到清州。我正好在汉河有一艘不大不小的货船。”林远山惊喜道,若能另辟一条旁人想不到的路,林奕安的危险自然会小很多。 林白薇点头,对东叔道:“真正的精锐直接去汉河的货船。” 东叔明白过来:“夫人不能出城。将军曾嘱咐过我,无论何时保证夫人的安全。” “我姐这么拼命还不是为了你们家侯爷!若是能劝住,我还会在这里同你说这些吗?快别废话了,若是精锐赶不到货船上,那我姐只能孤身一人去清州,那才是真正地危险!”林白薇着急道。 皇城,正阳宫。 皇后靠在玉枕上,神色恹恹:“你此刻前往清州,很危险。” 林奕安不卑不亢地坐在圆凳上,颔首道:“侯爷在洛城九死一生,我不能不去。何况皇后娘娘今日召见臣妇,为的不就是这件事吗?” “本宫喜欢你的聪慧。”皇后微不可寻地叹口气,前朝不宁,她身为一国之母自然忧心。她道:“穆卿乃是武将奇才,皇上器重他,必会保他无虞。” 不用说林奕安也知道接下来肯定是个‘但是’。 “但是。”皇后坐起来:“皇上保他也要看他等不等得了。你此去清州,拿着这道圣谕去,各州知府看了自然会懂皇上的意思。” 林奕安从凳子上起来行礼:“臣妇接旨。” “本宫有件事很好奇。”皇后眯了眯眼:“你执意去清州,为的什么?” 林奕安抬头,缓缓露出一个端庄而得体的笑容:“皇后娘娘,穆城是我的丈夫,他若在洛城身死,我,自当陪他一同赴死。” 送粮一事是绝不可能让帝后知道的,否则若他们晓得侯府已到能够收集豢养一支军队粮食的能力,不然成王过后,下一个就是宣武侯府。 “皇后娘娘若无其他吩咐,臣妇即刻便启程前往清州。” 皇后抬手:“记住,你只是去清州探亲而已,去罢。” “臣妇告退。” 待林奕安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宫门后,林白薇正站在路口等她。 “姐姐,去清州的路我和大哥已替你打点妥帖。前面有家客栈你随我去将衣服换了,然后前往汉河的一艘货船,东叔和姐夫留下的精锐都在那里。” 林白薇一面拉着林奕安往前走,一面交代。 林奕安同林白薇交换衣服后,从客栈的后门离开,匆匆前往汉河。 果然有一艘货船正停在汉河河面。 搬货的人见了她,压低斗笠的帽沿,将她引到船上去。 东叔果然候在里头:“夫人,林大公子和林七小姐已经将事情都与我说了。这艘货船每晚都会沿着汉河出城,不会有人怀疑。林七小姐还安排了四辆马车在东西南北四道城门口候着,在明日出城,以掩人耳目。” 林奕安寻了个椅子坐下,这事也不知能不能瞒过京中的众多耳目。 林奕安正色道:“东叔,有几句话我得嘱咐你。” “第一,若我在途中遭遇什么不测,你一定要将这份手谕送到洛城周围各州府。” 林奕安将方才从皇后处领的明黄色的手谕交到东叔手里。 “第二,我此去清州是为侯爷调粮的。到时候这些粮食会冠上官府的名义送到前线,在侯爷得胜之前,调动私粮的事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恐以后会有有心之人给侯府扣下个意欲谋反的罪名。” 林奕安沉默许久后,缓缓道:“若我死在路上,你记得告诉侯爷,我已足够对得起这段夫妻缘分。烦替我照顾好妹妹,看顾好兄长。旁的,我也再无其他奢求。” 这趟出门,林奕安是拿命来拼的。 这番叮嘱令东叔颇为动容,他道:“将军临行前曾将夫人的安危托付于我,只要我还活着,夫人就一定不会死。” 林奕安笑笑:“你若真是忠心,就要牢牢记得第一条,无论我发生什么,你第一要紧的便是带着这份手谕去州府,否则我和侯爷一个也活不了。你只有去了,才算对得起我。” 一番折腾下来,林奕安觉得心神俱损,她长长地叹口气:“我累了。” “夫人的房间已经备好了。”东叔走在前头:“里头备下了一些吃食,夫人早些休息。” 夜里,林奕安躺在床上。 窗外的月光透进来。不知怎得,这平日朦胧而温柔的月光,林奕安现在却觉得竟有些冷冽。 第四十五章:被抓?不存在的 令人没想到的是前往清州的路上竟一切顺利。 从邺京到清州,再到调粮、出粮,统共加起来不过四天时间。 林奕安以为这是上天在佑护她。 可有句话叫天意弄人。当林奕安坐在马车上赶往洛城周边各州府府衙时,一群盗匪从天而降,准确的来说不算盗匪而是柔然人。他们来势汹汹,连马车也被劈成两半,她被掳走了。 值得庆幸的是,东叔到底还是依她的吩咐做了。在打斗时便趁着混乱逃走。 柔然人似乎只想活捉林奕安,对于个别逃走的家仆并不在意。只找来一根粗绳降林奕安手脚绑了,又给在嘴里塞上布条,防止她乱叫。 一个黑色的布罩将她大半个身子罩住,林奕安被扔在马背上带走。 布罩蒙着她的头,她什么也瞧不见。只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也不知走了多久,林奕安才被人粗暴地提下。像拎小鸡似的将她带到一个地方,然后重重地将她扔在一个类似于床的东西上。 她心里隐隐有些担心。这些人似乎目的并不在于钱财。将她扔在此处后,也没有人对她动手动脚,似乎也并不是贪图女色。 心中疑惑渐生,直到有人将她蒙在头上的布罩取下,她才终于知道这些人的目的。 这个地方,不是别处,正是柔然的军营。 很明显他们知道林奕安的身份,将她绑来就是为了威胁穆城。 林奕安现在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为什么那些柔然人会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她现在只能在脑子里快速地判断出她目前的处境。 虽然绑了对方娘子用以威胁的法子极其没有风度,但却十分有效。若是在开战当日,双方兵临城下之时,柔然将林奕安推出来,不仅会令穆城难以抉择,更会直接打击大锦士兵的士气。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士气这个东西,在打仗时十分重要。 正在林奕安还在认真思考有没有什么可以逃出的法子时,一个中年男人端着水走进来,他扯下林奕安嘴里的布条随意扔在地上,然后也不管林奕安究竟能喝到多少水,总之就是一个大碗直接往下灌。 林奕安被呛得不轻,这个男人也没在将布条重新塞回她的嘴里。也对,反正都在柔然军营了,她现在再大声呼救也没什么意义,所以堵不堵嘴都无所谓。 林奕安仔细打量一番面前的中年男人,肯定道:“你是大锦人。” 男人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束道:“我明明穿着柔然的军服,你怎么知道我是大锦人。” “你虽然换上柔然的军服,可你的鞋子却是大锦最常见的长靴款式,柔然人喜欢穿短毛靴。”林奕安的视线落到男人脚上的长靴上:“你的鞋底做得比平常人的要高一些,一定是你夫人亲手给你做的吧,她真贴心。” 男人很震惊:“一双鞋子你便能看出这么多?” “不止,我还知道你有孩子,年纪应该不大,七八岁的样子吧。” 男人再度震惊:“你、你怎么知道?” “你长靴上有糖葫芦的糖渍,能吃又喜欢吃糖葫芦的孩子一般就是七八岁,太小的吃不了,太大的不喜欢吃。”林奕安露出一个无害的微笑,问:“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男孩儿。”男人不自觉地答。 话一出口他方才觉得自己失言,不过是进来喂口水,好端端的和她搭什么话。 他正欲离开,却见女子笑眯眯地问:“为何要背叛大锦投靠柔然?” 她虽然在笑,可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男人冷哼一声,没说话,但也没走。 “让我想想——”林奕安故意顿了片刻才道:“是因为钱吗?” 男人神色微动,不动神色地将头转过去。 这女人仿佛能够轻易看透一个人的内心。男人心里有点发怵。难怪别人都说越美丽的女人越是杀人于无形。 “看来我猜对了。”林奕安笑笑,有漫不经心地开口:“可是柔然能给你多少钱呢?应当够温饱也只是勉强罢。为了这点钱就背叛自己的国家,出卖自己的骨气,做了卖国贼,那你儿子呢?你儿子知道他的父亲是个卖国贼吗?” “卖国贼?”男人很愤怒:“你知道这场仗打了多久吗?你知道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吗?你知道有多少人不是死于战乱而是饿死的吗?朝廷管过我们的死活吗?分派的米,全都是些石头!呵,卖国……如果你的妻儿都快饿死了,卖国又怎样?叛贼又怎样?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着她们饿死吗?” 生气了?生气了好,证明还有一丝大锦男儿的血性在里头。林奕安沉默片刻:“为何不去外面谋生计?” 男人似乎更气愤:“周边十六座城,没有哪座城会收留我们这些流民,我们只能在这充满战乱的地方活着,无人问津。” “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很聪明吗?”男人嘲讽地笑笑:“你们这些在邺京养尊处优的人怎么会懂得……” “是,我不懂。”林奕安直截了当地道:“但我能帮你。” 男人看她一眼,不屑道:“你自己都自身难保,还怎么帮我?” 林奕安莞尔一笑:“不如,我们来谈个条件吧。” “你能为了温饱替柔然人做事,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更好的生活和我合作呢?你明明知道的,我是穆城的妻子,大将军的夫人。你若与我合作,不仅能够洗刷掉身上背负的叛贼骂名,还能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 “拿着这笔钱,带上你的妻儿重新寻个地方安家,过安稳日子不好么?” 林奕安就是如此,总能三言两语窥探到别人的软肋,然后再牢牢地抓住这点保全自己。 “你能不能活着还两说,我又如何确信我能拿到那笔钱。”男人道。 “如果你答应我,你现在就能拿到。” 林奕安虽然双手被捆着,但她还是能够勉强够到自己腰间束带之间的缝隙,她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出来。 “瞧见了吗?这是一百两,你若是答应我,待我出去,我还会再给你五百两。这笔钱足够你们将孩子养到大了。” 男人拿着银票小心翼翼走到暗处验了验真伪,而后才走过来道:“你就不怕我拿着这一百两今天便跑了?” “若是你跑了,我便会让柔然人误以为你是洛城来的细作。恐怕你还没跑出这座城,连同你的妻儿老小就已经被杀了。” “真是恶毒。”男人咂咂嘴:“不过,我答应你了。” 林奕安并不意外,而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铁柱。”男人道。 “像你这样因为生计而投靠柔然的锦人有多少?” “不多,大概四五十号人。” “若是要你替我说服他们投靠于我,你有几分把握?” “有钱吗?”铁柱问。 这问题还真是实际。林奕安把头伸过去:“你把我头上的木簪子取下来。” “将它折断。” 铁柱照做:“这木簪竟然是空心的。” “出门在外,有钱傍身总不是坏事嘛。”林奕安又道:“这里面大约有一千两银子,你先拿去,算作是定金,只要他们肯帮我办几件事,事后我不仅有重谢,我还会向将军求情,给你们一个荣称,免去你们身上背负的骂名。” 铁柱明显动心了,但他还是试探着问道:“那……你要我们做什么?” 林奕安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很简单,你附耳过来。” 第四十六章:兵临宛陵郡 这番东叔已经带着手谕火急火燎地赶往各个州府。他只想跑快点,然后好快马加鞭地赶到洛城去给将军报信儿。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洛城周边竟有十三座州府! 而穆城在收到从清州运来的粮草后,军中士气大涨。随后从邺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紧急旨意则更加振奋军心,皇帝有令,收复国土,攻退柔然。 眼下穆城正在军营中和明琅商讨进攻的兵力部署。经过一夜的商议,他们觉得明天一早就打他们个出其不意。 第二天,遂成的将领呼延桑九果然被打得猝不及防。 甚至他的足智多谋尚未展现出来,遂成便被穆城和黑甲军一举拿下。 不过这一回,胜战的消息被穆城封得死死的。除了正在交战的双方,没人知道这里已经打起来了。包括远在邺京的那些迂腐之人。 “这仗打得实在好!”老牛乐得就差在营中跳个舞,他伸手拍拍明琅的肩:“小混蛋,我真觉得你不错,我家女儿你果真不考虑考虑?” 明琅幽幽地看他一眼,然后从嘴里轻飘飘地跑出一个字:“滚!” “将军,咱们要不然趁此机会,将龙将关一并拿下!”柳统领十分豪迈地说道。 但却被穆城给拒了:“出其不意这招使一次可以,使两次可就不见得有效了。”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明琅点头。 遂城被破的消息在柔然传得很快,连被关在最偏僻的林奕安也听说了。 铁柱办事很稳妥,眼下守着她这些人几乎都是锦朝人,现在可以算是自己人。 “听说遂城一天就被破了。”铁柱碎碎念道:“守城的将领呼延桑九号称是柔然的狼,结果一天都没守住,听说羞愧难当,在城楼上自尽了。那个穆城还挺厉害的嘛!” 林奕安十分骄傲地笑笑:“厉害吧?我相公。” “啧。”铁柱从兜里掏出一把极为锋利又极为精巧的匕首出来:“这玩意儿给你拿着防身。你家相公这么厉害,指不定明天就能打到宛陵郡来,到时候就该柔然人把你推上城楼用来威胁你家相公了。” “要你们准备的事都准备好了吗?”林奕安问。 铁柱却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除了叫我们打仗当天替你守住城楼,把你安全外。你那其他吩咐根本就不算事儿!” “你们到时候混上城楼之时一定要万分小心,不要露出破绽。柔然人并不会真正相信你们,所以……”林奕安话还没说完,就见铁柱拍着胸脯保证:“柔然人知道我们不会卖力打仗,所以底下拼命这种事一般不会叫我们做,就爱叫我们守着城楼敲敲鼓什么的。这事儿你放一百个心。” 果然被铁柱说中了。穆城攻下遂成不过四五日的时间,便又花了三天攻下极不好打的龙将关。柔然人气得急了,宛陵郡的首领还专门跑到关押林奕安的营中狠狠地打她几记耳光来出气。 “你,没事吧……”待柔然人走了以后,铁柱才上前问道。 她被打得着实不轻,脸肿了,白皙的皮肤下留下扎眼的几个手掌印,嘴角还不停地在渗出血。可是就算是已经如此狼狈了,她依旧能有种让人不自觉地想要爱护的柔弱和骄矜。 “没事。”林奕安吐了口血水:“这笔账我已替他好好记下了。” 这冷漠的语气倒是与那份柔弱骄矜十分不符,里头的寒意能让人禁不住打个寒战。 现在龙将关被破,意味着柔然侵占的大锦国土,便只剩现在的宛陵郡。 穆城,我们终于要再见了。林奕安如是想。 两年多的时间未见,这回我不再是小姑娘了。 可是林奕安等啊等,一连七天过去了,穆城的大军就这么停在龙将关,没有丝毫进攻的意思。 这回连铁柱也搞不懂了,他激动地备战几日,接过别人却没有要开打的意思。他很是郁闷:“你家相公是怎么回事?前两回打得又快又狠,怎么都到龙将关了,还等上个七八天!” “兴许……遇到什么困难了吧。”林奕安皱眉道。 林奕安一语成箴,穆城已经攻到龙将关本应一口气再把宛陵郡拿下的,但是不行,因为穆城受伤了。 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自己的军营。 军营里出了叛徒,放缓进攻步伐的这七天明琅疯了似的在找这个叛徒。好不容易在第八天将人逮到,谁料这人却是个硬骨头,还没来得及审问,便自己已经服毒自尽。 仗,是一定要打的。 穆城挣扎着起来:“把明琅给老子叫过来!” “你要干嘛?”明琅端着药面色不善地走来。 “老子要把柔然干死!”穆城一激动扯着自己胸口的箭伤,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就你这样还想干翻柔然?”明琅把药递过去:“你为何要替我挡那一箭?你是将军,你是将领,你怎么能受伤呢?” “嗐,我就坐在你对面,那箭当着我的面朝你飞过来,我能当作视而不见吗?再说,我这不是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站在你面前替你挡了嘛!”穆城打着哈哈。 “谁要你给我挡了?” 穆城突然打量起明琅:“哎,你今天怎么这么娘啊?” “挡箭就挡箭呗,你是我兄弟,老子乐意给你挡!”穆城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随后十分豪迈地放下药碗:“我就是中了一箭,照样能把宛陵郡给拿下!” 明琅刚想开口劝,就被穆城打断:“你听我的,这事儿不能再拖。再拖就该军心不稳。到时候再想拿下宛陵郡就难了。” “我的伤不碍事!伤在左边,我右手还提得动剑!”穆城的目光落到兵器架上的宝剑上那个丑乎乎的布袋上。他还想赶紧把这仗打完,赶紧回家呢。 见穆城坚持,明琅也不再反对,自己去拿了军事图过来同穆城一起研究。一直到深夜,所有的事情才算布置妥当。 明琅走时刻意叮嘱穆城:“你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开战,你就别冲在第一个,免得到时候被柔然一个小将就放倒,便要贻笑大方了。” “呸!你就说不得一点好的?”穆城反驳。 明琅的脸色有些奇怪:“哦,那就盼你明日凯旋。” 第四十七章:反杀 这天,穆城一身银色戎装,骑在白色骏马之上。身侧的笙旗迎风飘荡。 二十万将士长刀高举,行动一致,犹如一人。他们英勇、沉稳、严整,大地在,马蹄的践踏下沉闷地哼着,尘土飞扬,旌旗飘飘,这是属于黑甲士兵的威严。 他们行至宛陵郡城门外,二十万将士齐齐整整站在原地等待,只等为首的将军一声令下,便能在倏然之间撞开城门,冲上去拼杀。 兵临城下,岂能妄图躲避? 对面紧闭的城门缓缓开启,柔然士兵手拿盾牌和长枪从里面一个接一个地跑出来,十分布有规律地形成防御兵阵。这是柔然最勇武的士兵,可他们的眼睛里没有必胜的决心。 在面对强大的敌人的时候,人的第一反应总是畏惧。更何况面前的二十万黑甲士兵是一路长攻而来,连柔然最勇武的狼呼延桑九也死在他们的刀下。 天空残阳似血,几只大雁悲鸣着飞过,像在为这即将开始的战火而哀嚎。 这一天,终于来了。 当柔然的士兵将林奕安带走时,她就知道穆城就在城外。她握紧藏在袖中的短匕首,故作惶恐地喊叫着,让柔然的士兵对她放松警惕。 瞧,这不过是个只会求饶的女人。 “你,把她捆好!”一个柔然士兵指着跟来的铁柱道。 铁柱抽出一根牢靠结实的粗绳走过来,对那士兵说:“都尉放心,看人这种事咱们最擅长!” 这士兵不屑地冷哼一声,将林奕安交给了铁柱:“带上去,野格将军在城楼等着。” “是!” 铁柱麻利地把林奕安捆起来,毫不客气地连推带搡地将她带走。 待走到自己人把守的地方,方才瞧瞧地将她手上结改为看似复杂,实际十分易解的活扣:“你若杀不了野格,那些人就会保全自身,不会帮你。你只有杀了野格,他们就会守住你。”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这一点林奕安看得很透。 若野格未死,穆城攻不攻得下宛陵郡还两说,但她是肯定活不了的,莫说报酬了,他们不被连累都算好的。只有野格死了,柔然士气大减,群龙无首,大锦破城才是势在必得,而他们只要守住她,就是功臣。 城楼之上,野格见林奕安被带来,仰天长笑。 他以为这是保胜的筹码,却不知是他的催命符。 两军对垒,强者胜。 野格站在城楼的上方,仿佛胜券在握似的开口喊道:“穆城,打仗之前,我得先让你见个人!” 说罢他一把扯过林奕安,探身用手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露脸。 野格大笑:“穆城,这个女人你可认得?” 城楼上下虽隔着一段距离,但穆城还是一眼就认出,城楼上的就是他家总受欺负的小姑娘。他紧抿着唇,手不自觉地触碰到腰间佩剑上的小布袋。 “我滚你奶奶的!大胡子野格打仗就打仗,你他娘的从哪里找来个女人?难不成柔然已经到了要靠女人打仗的地步了吗!”老牛气势十足地喊道。 众人哄笑。 野格脸色一变,随后又十分镇定地喊:“穆城,你可看清楚了,这可是你女人!” 林奕安站在城楼上并不出言,只是静静地遥望着对面最英武的男人,那是她的丈夫。 她还是很瘦弱,孤零零地站在城楼上,像个随时会坠下的鸟儿。 见穆城久久不言,老牛急了:“将军,你愣着干什么啊!夫人远在邺京,那城楼上的人必然是假冒的!”穆城还是沉默,老牛急了,对着城楼喊:“将军的女人在邺京,他奶奶的,你随便找个女人来,你说是就是?可笑!” 野格接着喊道:“这个女人长得不错。穆城,只要你说一句不是,我就将她赏给我的部下!” 明琅看见他手里紧握的布袋,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两军对峙之下,容不下儿女私情。即便他看出,但他依然递给穆城一把弓箭。 “将军,大局为重。” 野格站在城楼上大笑:“你若是承认,我现在就把她送还给你!” 再让他这么喊下去,怕是折损士气。 见穆城还是犹豫不决,明琅有些着急:“将军!” 野格见占了上风顿时有些得意忘形,连林奕安不知不觉间已经退到他身后也未察觉。手轻轻一拉,绳索一下子就被解开。 对,就是这个时候。 林奕安迅速地抽出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准野格颈部狠狠一刺。 身后的柔然士兵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抽出腰间的佩剑,就被铁柱的人悄无声息地杀了,连声嚎叫都没有。 城楼上在杀人,城楼的下穆城已接过明琅手里的弓箭,可再抬头时,城楼上已没了人影,连野格也不再了。 野格的血溅到林奕安的脸上、手上、衣服上。这一刀并没有直接致死,只是将其重伤。他躺在地上,手指颤颤地指着林奕安,目光怨恨。 没错,他做梦也想不到,他堂堂一国将领有朝一日会在战场上死在一个女人手里。 一开始林奕安是怕的,可现在当看到野格躺在地上愤怒而又毫无办法的样子,她突然就不怕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骨子里就带着这样的杀性,此刻她的唇边竟勾出一抹诡谲的笑容:“野格将军,你打我的两记耳光,就用命还了吧。” 说罢,她的手微微用力,匕首下移一寸,野格顿时没了气息。 从未见过如此悍猛的女子,铁柱惊呆了。 “拿刀来!” 铁柱抽出佩刀,交给林奕安。 接下来的事,连同铁柱在内的一干自己人都震惊了。 只见林奕安手起刀落直接斩下野格的头颅。 这、这他娘的是女人?众人顿感自己的脖子有一丝凉意。铁柱心里冒出一个词:蛇蝎美人。古人诚不欺我! 谁也不敢小瞧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人。 林奕安站起来,手里高高举起野格的头颅。 “大锦的将士们!柔然的将军野格已被我亲手斩杀!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林奕安放开喊的,声音顺风传得老远,隐隐还有回声。 黑甲士兵士气大涨,反观柔然军队就有些手足无措了。 林奕安一笑,十分霸气的将野格的头颅往城楼扔下,不偏不倚,刚好落在柔然士兵阵前。 “果然是野格!”老牛惊喜地大喊。 还没开战,对方将领就被斩杀,还是被一个女子斩杀。 不仅是大杀柔然士气,还从此成了柔然一国的奇耻大辱。 穆城的目光从城楼上纤弱的身影收回,他抬手:“缴械降者不杀,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锦朝的将士们!”穆城下令:“给我杀——” 第四十八章:重逢 事情如意料之中一样顺利。 柔然军心涣散,降的降,跑的跑,有那么一些铮铮铁骨的人也都死在黑甲士兵的长枪下。锦朝大军势如破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攻进宛陵郡。 林奕安站在城楼上,铁柱一行人围在她周围击杀那些意图为野格报仇的柔然人。直到传来浑厚响亮的号角声。 林奕安看看铁柱,她们知道,锦朝胜了。 依然还是在这个城楼上,林奕安的脚边是野阁的无头尸身。穆城踏着城楼的台阶一步一步上来。他还是林奕安记忆里的那个样子,身披银色盔甲,腰佩刀剑,面色沉静。原本已经模糊的面容在这一刻逐渐清晰起来。 是了,这个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她将与之度过一生的丈夫。 穆城在她的面前站定,凝神看了她许久。 小姑娘长高了,从前及他胸膛,现在已过他的肩头。面容也长开了,少了以前的一团稚气,如今看着竟有那么一丝美人的味道。 带着薄茧的指腹从她的眉头落到她脸上还未消退的红印上,穆城皱眉:“他们打你了?” 林奕安摸摸自己尚有些红肿的脸,毫不在意道:“你打架实在打得厉害,连破遂成、龙将关,还杀了他们的将领,他们实在气不过。” 实在气不过,就只能拿你女人出气呗。 林奕安笑笑,没再说话。 “委屈你了。” 穆城牵过她的手,想带她一同进城,然后她却站在原地不动。 穆城狐疑地回过头看她,林奕安笑得有些尴尬,小声地吐出两个字:“腿软。” 是啊,她原本只是个闺阁女子,看起来是这么的柔弱,胆子又这么小。被绑到柔然军营一定非常害怕吧。今日斩杀野格也不知道究竟是用了多大的勇气。肯定吓坏了。 想到这,穆城心中十分愧疚。她之所以遭受这些苦难,说到底不都是因为嫁给了自己么?如果她不是穆夫人,这些柔然人也不会绑她,也就不必遇到这些可怕的事情。 明明是个柔弱又爱哭的小姑娘。明明他娶她的初衷是想要保护她。看着她身上分不清是谁的血迹和有些凌乱的头发,以及脸上的红痕、手腕上被绳子勒伤的青紫。 穆城有些心疼,他将她拦腰抱起,任她的小脑袋靠在自己的胸口上。 穆城欲走时,林奕安瞧见欲言又止的铁柱,于是软软糯糯地开口:“铁柱他们是好人,你将他们留下,我还有事未与他们了结。” “好。”穆城点头。 而铁柱却石化在原地。这声音、这语气,温柔得简直不成样子!这还是刚刚那个提着刀一脸冷漠的说‘野格将军,你打我的两记耳光,就用命还了吧’的女人吗? 这是同一个人?铁柱顿觉自己见识实在不够广。 穆城抱着林奕安一路走下城楼。他这才发现,她虽看着体态玲珑,但真正抱起来时,穆城才晓得原来她这么瘦,轻飘飘的,小小的一个。 林奕安的手环着他的脖子,安安静静地靠在他身上。 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救下她,那时她也是如此靠在他有些冰冷的银色盔甲上。这盔甲明明很冷,但这样靠着他,林奕安就觉得心安。 并列在两边的黑甲士兵的视线就没在穆城怀里的女人身上离开过。人人都想看看这位斩杀敌军将领的将军的夫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奇女子。 明琅和老牛他们一直候在城楼下,见穆城这样抱着林奕安下来,老牛一脸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样子咂咂嘴,唯明琅面露担忧:“将军你……” 穆城给他一个眼神,明琅便识趣地闭嘴。 林奕安似乎意识到什么,她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穆城顾左右而言他:“会骑马吗?” 林奕安摇摇头,穆城的手轻轻用力就将她送到马上,随后他翻身上马,将她圈子自己的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道:“无碍,你我同骑一匹。” 原本沉浸在大战获胜的喜悦里的士兵,见此情形都忍不住哗然一声。 这该死的夫妻情。 都是出门打仗,有的人已经怀有娇妻,有的人已经有儿有女,有的人却连个媳妇儿的影子也没看到。 明琅看着骑在马上的这对璧人,心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穆城,你这样待她好,是因为你本就是个热心肠的人,还是在你心里她是与旁人不同的。 “想什么呢?”老牛不知何时凑到明琅面前。 明琅回过神:“想这次回京能得多少赏赐。” 老牛撇撇嘴:“切,俗气!” 宛陵郡长年遭受战乱和柔然的剥削。现在已然是一座空城。 一路行至郡门府邸,竟一个寻常百姓也没瞧见。 林奕安随着穆城进了郡府大门,里面一片混乱,像是刚刚展开一场恶战一般。穆城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正殿,对身后的士兵吩咐:“黑娃,你先带我夫人去寻个住处。” 一般来说当军队攻入一座城,军中将领便会在当地的州府郡府暂住,直到慢慢恢复该城的秩序,等待朝廷信任的知府上任,他们的工作才算完全结束。 是以,虽与柔然的仗打完了,但还有许多善后的事需要处理。 林奕安点点头,乖巧地跟着黑娃走了。 “黑娃,将军一般住在哪个房间?”林奕安问。 来到郡府后宅之内,黑娃指了指正中央的一个房间:“将军一般住中殿。” 林奕安眨了眨眼睛,指着离中殿不远的东厢房道:“那我住那儿。” 黑娃面露一丝为难:“夫人,那,一般是军师住的地方。” 军师住的啊,林奕安脸上闪过一丝失落:“那就西边的厢房吧。” 那儿虽离中殿不远,但距离还是有东厢房的两倍。林奕安有些郁闷。 原本她还打算能住的近些,同穆城好好联络联络感情。 这个房间以前住的应该是个女人,里面的陈设布置看得出都有心思构巧在里头。林奕安走进去坐下,黑娃道:“夫人等等,我这便去拿被褥过来。” 黑娃给林奕安铺好床铺后,便告退了。林奕安一个人坐在里面等了很久,没想到先来的竟是明琅。 “在下突然前来,希望没有叨扰到夫人。”明琅拱手道。 林奕安给他倒了一杯水:“说起来这还是我与明军师第一回正正经经地见面。军师找我有什么事吗?” 明琅生得十分俊秀,更准确的来说是阴柔。这样的长相若是生在女子身上必然是个上乘的美人,可生在男子身上,尤其还时常行走在军营的男子身上,便觉得美则美矣,却无阳刚之气。 这大约就是所谓的男生女相罢。 比起在战场上的样子,明琅此刻更加随性:“只是有几个问题想来问问夫人。” “愿意洗耳恭听。”林奕安笑笑。 明琅:“夫人身在邺京,为何却被柔然人抓去?” “你怀疑我?”林奕安语气骤冷,连脸上的笑也泛着寒意:“我奉皇后懿旨,护送手谕至各州府,途中不幸,被柔然人所劫。明军师,如此解释,可还合理?” “数日前军中断食缺水,后来从清州运来六十万担的粮食,落的是州府的印。可我知道那印是假的,各州府也不可能在一夕之间拿出这么粮食。所以我心中一直存有疑虑。”明琅看着面前这个端着笑容的女子:“算算时间,正好是夫人赶来之际。”又问:“这批粮可与夫人有关?” “那批粮可是在帮你们。” “夫人毕竟是将军的妻子,我从未笃定夫人是来暗害的。”明琅默了一下,又道:“我只是有些好奇,夫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明琅笑言:“为何在将军面前,与在旁人面前,是两副样子?” 林奕安盯着明琅看了一会儿,缓缓道:“这自然是我与将军之间的事。军师嘛,自然还是应多操心军中事务才对。” “还有。”林奕安凑到明琅面前,莞尔一笑:“军师似乎对将军十分上心。这是为什么呢?” 明琅别过头:“我与将军不止是上下臣属,还是出生入死的兄弟。” “原来是因为兄弟情谊。” 林奕安若有所思地点头,她在明琅身边慢慢踱着步子,忽而弯下腰,冲他甜甜一笑。 “我还以为是因为妒嫉呢……” 明琅眼神闪烁:“夫人在胡说什么?我与将军是兄弟!” “兄弟?” 林奕安伸手捏着明琅的下巴,似笑非笑。 “可军师你分明……” “是个女子啊。” 第四十九章:撩拨 “将军,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好不容易养了七八日才结痂的伤口又给崩开了。”军医一边为穆城清理伤口,一边继续絮絮叨叨:“这箭伤在左胸口处,愈合本就要慢些,你这么折腾怕是养上一个月也好不了。” “宛陵郡打下来,往后就不打仗了,伤自然就会好得快。”这药敷在伤口上着实很疼,一向最是皮糙肉厚的穆城也疼得拧眉。 好不容易煎熬着上完药,军医王伯十分殷切地嘱咐:“听说夫人也在营中,将军虽与夫人几年未见,如今有伤在身,在有些事情上还是需记得克制,莫要再将伤口崩开了。” 穆城淡淡的嗯了一声,然后反应过来,他停下正在整理衣服的手,看向王伯。只见王伯留给他一个颇具深意的眼神,便提着药箱离开。 “将军,夫人来了。”守在门外的士兵进来禀报。 穆城随即穿好衣服,刚系好最后一个衣结,林奕安已经走进来。 “何事?”穆城问。 林奕安欲言又止道:“我想要热水和一套干净的衣服。”她低头看看自己又是血又是泥泞的衣服,低声道:“这衣裳实在有些难受。” 穆城恍然,在心中暗骂自己实在不够周到。这军营里都是男子,她虽顶着自己夫人的名头,但毕竟是头一回,军营里大多数人都不认识她。是以除了自己,眼下也再无旁人可以体贴周到地照顾她。 “我去命人给你烧些热水。”穆城阔步走到门口对守卫吩咐几句后,又走到里头翻翻找找拿出一套男子的中衣交到林奕安手里:“军中没有女子可以换洗的衣物,这是我的寝衣,你先将就穿着,等过两日再去置新的。” 林奕安摸摸寝衣,冲穆城眨眨眼,乐呵呵地道:“好啊。”又问:“不过待会儿我在哪儿洗澡呢?” 穆城顿住。这郡府里原本也是有专门沐浴用的房间,但多是士兵所用。要自家娘子用那群大老爷们用过的浴桶,穆城内心有些不愿。自己房里倒是有个专用的浴桶,但又怕人小姑娘嫌弃。 他吞吞吐吐地开口:“浴堂是军中士兵轮用的。” 林奕安果然皱起眉头。 穆城话头一转:“我房间倒是有个浴桶,但那是我用过的……那什么,你若是……” 话只说了前半截,小姑娘已经抱着衣服,高高兴兴地往里间走去:“你房间在哪儿?” 热水很快送到,但穆城不许别人送进来,而是自己一桶一桶地提进来又倒进浴桶里。一连跑了许多趟,脸上却半点不耐烦都没有。 林奕安站在旁边凝神看正在给她调水温的男人。没想到他看着五大三粗的模样,内里却有如此的耐心和细致。不过也对,若非细心,他又怎么会在花轿上放糕点呢? 林奕安觉得自己这场来自各方势力的利益考量后得来姻缘,似乎也不错。 “你试试这水温合不合适。”穆城道。 林奕安把手伸进水里,点头:“刚好。” 穆城过去把窗户锁死,然后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我就在外边守着,若有事情就喊我。” 其实所谓的外面,也就只隔了一道屏风。 穆城背对着屏风端坐在太师椅上。原本行军打仗之人的听力就要比常人敏感些,此时在这安静的房间里,她悉悉索索脱衣服的声音、入水的声音、浇水的声音都无比明显。 灯火摇曳,此刻若是穆城回头瞧一眼,想必也能看见倒映在屏风上的美人纤细的手臂。穆城喉结微动,滴滴答答的水声,扰得人心思迷乱。他忽而想起今日王伯临走前那颇具深意的眼神和苦口婆心的叮嘱。 他的心绪飘得很远。是屏风里面一声喊得软软糯糯地“将军”拉回他的神思。 “怎么了?”穆城的声音有一丝沙哑。 林奕安趴在浴桶的边沿:“我、我忘了件事……不知可否能在房里放个火盆,我……想烤一烤衣服……” 烤衣服?还有什么衣服要烤? 穆城不解:“寝衣不是在里面吗?” “是、是女子贴身之物……”里面的声音越来越小。 女子的贴身之物……那是…… 穆城一怔,突然觉得耳朵有点烧。有些不知所措:“……只要火盆吗?” 里头沉默一下,幽幽道:“大约需要将军寻个人帮我洗一下,我现在怕是不、不怎么方便出浴穿衣……” 军中都是男子,寻什么人?难道叫手下人洗自家娘子的贴身之物吗? 轰隆。穆城的内心崩塌了。这比当初传来休战的消息更让他崩溃! 罢!罢!罢! 自己娶回来的自己娶回来自己娶回来的……他在心里默念。 他闭眼,颇有壮士赴死之意:“我来吧。” “将军若是勉强,也可叫手下的人来,我是不介意的……” 可我介意啊!穆城在心里呐喊! 缓了半晌,他道:“没事,不勉强,我可以。” “既是将军愿意的……”屏风后头探出一只手:“那便劳烦将军了。” 这声音又娇又软,甚至听起来还有一丝喜悦。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穆城崩溃的内心。他并不晓得,此刻躲在屏风后的林奕安正浸在水里,无声地笑到颤抖。 是的,这事儿她是故意的。 倒不是为了故意戏耍他,只是想抹掉他心里对自己是个小姑娘的印象,她想告诉他,她已经长大了。不是一个爱吃糕的小姑娘,而是一个女人,他的妻子。 但穆城不知这些,他迈着沉重的步子上前,氤氲的水汽穿过他的手掌,屏风里露出一节玉藕般的小臂,女子纤细的手里握着一小团红色的物件。 穆城伸出的手隐隐带着一丝轻颤,他从这小手里接过这仿佛比烙铁还烫的 ——肚兜。 这东西很小,上面还有两条细细的带子。穆城将它捏在手里,像做贼一样,心虚地把手背在身后,然后长长地舒口气,故作平静地开门:“再打一盆热水来。对了,还要个火盆。”然后在守门士兵不解的目光下,从容地关门。 第五十章:暧昧 这是穆城二十二年来最漫长的等待。 这团小小的东西攥在他手里让他无所适从、坐立难安、内心十分慌乱。 就像手里拿着一个烫手的山芋,不能扔给别人,还得自己悄悄捂着那般煎熬。 叩叩叩—— 一个敲门声惊得他一个激灵。仿佛外面的人下一刻就要推门而入,他慌忙地把东西藏在身后,喊道:“别进来!” 送东西的士兵正欲开门的手一顿,又听到里面传来将军的声音:“放在门口。”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实在搞不懂将军又在玩什么把戏,他刚把东西放下,里面的将军又开口:“这里不需要守卫,东西放下,人走。”似乎怕外面的人会意不到,又补充一句:“所有人都退下。” 士兵们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露出一抹会意的笑,一群人便放下东西赶到休息的房中开始探讨将军的把戏玩法。 待人走后,房门打开一个大缝,穆城探出半个身子张望一番,然后飞快地把东西拿进来。 第一步已经完成。 接下来,就是洗了。穆城深吸一口气,将水倒进水盆,再将那烫手的小肚兜扔进去。此过程中他努力地不去看那红成火的物件,可眼角余光仍旧瞟到一朵牡丹。 他伸手去摸皂角盒,却因为仰着头将盒子打翻,刚一低头,又是一朵海棠花照进眼里。 他在心里哀叹一声,索性不再挣扎。老老实实地将盒里剩余的皂角粉倒在掌心,一双拿惯刀剑武器的手此刻在这小小的肚兜面前也变得小心翼翼。 两根细细的带子偶尔绕在他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不知怎得穆城的脑海里竟浮现出城楼上抱她时腰间的柔软。然后是藏在屏风后细腻光洁的手臂,是否她的腰肢也是如此白皙…… 想着想着,穆城忍不住暗骂自己一声混蛋。小了六岁的姑娘你也下得了手? 此时此刻他的反应告诉他,他似乎已到了该有个女人的年纪。 林奕安悠哉游哉地在浴桶里泡澡,她将水轻轻浇在自己的肩头,朦朦胧胧的水汽被烛火照着竟生出些飘飘欲仙的感觉。 也不知穆城现在该是个什么样的复杂心理。林奕安在心里表示非常遗憾不能见到穆城那变幻多姿的神色。 屏风外已经有跳动的火苗,看这样子应当是快要晾好了。 穆城砍了太师椅的椅腿当架子,将那件红得有些张扬的肚兜细致地展开,此刻他心里已然没有方才的兵慌马乱。 在刚刚洗的过程中,他已经想得十分通透。 首先,这样的情形下,这肚兜是必然要旁人帮忙洗的。第二,作为一个男人,他是绝不可能把娘子的衣服拿给军营里那群几年见不到一个女人的老爷们儿洗,更何况还是这等贴身之物。第三,这本就是他自个儿用花轿抬回来的娘子,那这洗得必然是名正言顺。作为一个男人,给自己的婆娘洗个东西怎么了? 所以他现在极为坦然地蹲在火堆旁,一动不动地看着跳动的火苗和小巧的肚兜。 菱形的肚兜,下端为一个尖角,大红色地,中间贴绣着牡丹与海棠两相缠绕,极为艳丽。 片刻后穆城拿着它走到屏风处问:“给你放哪儿?” “给我吧。我洗好了。”林奕安伸手往外够。 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许久,林奕安才从屏风后走出。 “将军。” 穆城闻声回头。 过于长的裤腿被她挽起来,可宽大的上衣穿在她身上却松松垮垮的。她一只手抓着自己的领口处,怯怯地看着穆城。 秉着细心体贴的原则,穆城十分主动地问:“一直捂着胸口作甚?可是哪里不舒服?可要让军医过来瞧瞧?” 许是因为刚刚洗完澡的缘故,林奕安的两颊晕着一点粉,她低着头,宽大的寝衣将她衬得越发娇小。只低声道:“衣裳略有些大……” 说着她慢慢松开手,紧皱的褶角没了外力钳制,一点一点地张开。逐渐地、缓慢地,露出一根极细的红带子,然后是微微凹陷的锁骨,最后是隐隐约约的轮廓。 这轮廓,穆城一眼就认出那是牡丹。他移开视线,故作淡定,却没注意自己红到耳根的脸。 这衣服确然打了许多,饶是林奕安将衣服卷进去打了个结,但领口仍旧很松,若不用手捂着,便会露出些不该露的。 一时之间,场面陷入尴尬的沉默,但这尴尬又与平常的尴尬不同,带着些暧昧,带着些撩人心弦的波动。 林奕安重新抓着领口,窘迫道:“我、我先回去了。” 说完拔腿就跑,幸好穆城眼疾手快,身形一闪,挡在门前拦了她的去路。 他颇有些霸道地对她说:“买到新寝衣之前,你就在我这儿睡。”见林奕安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他放缓语气:“听话,别乱跑。好吗?” 林奕安乖巧地点点头。既然不打算出门,那便也不用费劲儿一直拉着领口,左右穆城是她的丈夫。于是,她很是自然地放下手。望着穆城道:“我困了。” 穆城这才发现一番折腾原来已是晚上。他的视线不敢往下看,索性径自走在前面:“跟我进来。” 他果然还是不想与她同榻。林奕安看看正在打地铺的穆城,心里有些忧伤。 若是白薇在就好了,还能向她请教请教应当如何搞定一个坐怀不乱的男人。 “你安心睡便是,我这几日都睡地铺。”穆城十分体贴道。 林奕安不说话,抱着被子闷闷地栽下去。 白日里明明觉得他是肯与她亲近的,为何现在却又觉得十分疏离。明明是拜过堂的夫妻,却生出些避嫌的意思。 他一向待她很好、很细致,还是说,他待她好,仅仅是作为一个丈夫的责任? 可林奕安不想成为他的责任,她想成为他的妻子、他的爱人。 因为两年前她就想明白了,她喜欢穆城,想要依赖他,又想要保护他。所以她想建立属于他们的家。 可现在……又该怎么办呢? 林奕安翻身,盯着侧身而睡,只留给她一个背影的穆城出神。 她觉得自己不能如此被动,要想取胜还得出其不意,主动追击! “将军……”林奕安低低唤一声。 地上的人没动静。 应该是睡着了吧。林奕安蹑手蹑脚地下床,掂着脚悄悄地走到穆城的身后蹲下,又轻声地、试探性地喊了一句:“将军。” 果然是睡着了。林奕安胆子变得大了起来,两根葱似的手指从熟睡中男子的脖子滑到他的耳朵,然后顺手捏了捏他的耳垂。 林奕安心中正暗喜时,手腕突然被男人抓住,然后身子猛地往前一倾,打滚儿似的从穆城身上翻过去。有个词叫什么?抱摔,对,此刻与她这样十分贴合。 她以为怕是要摔断几根骨头了,没想到却落到一个结实的怀抱里。 “不睡觉,在这儿干什么?”耳边传来穆城低沉的声音。 林奕安趴在他身上,一着急竟忘了提前想好的借口,她愣了愣:“我睡不着。” 穆城抱着她坐起来,见她丝毫没有从自己身上下来的自觉,便像抱个娃娃一样,将她抱起来放在旁边空的被褥上。然后正色道:“以后不要随便走到我身后动手动脚。” 他长年行军,身体十分警觉,若有人在背后偷袭,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会反射性地做出攻击反应。刚才若不是握到手腕时认出了她,她栽倒的就不是自己的怀里,而是几米外的空地上。 林奕安哦了一声,便垂下脑袋,像个犯错的孩子。 到底不是什么大事,穆城见她委屈地低头,有些心软,问:“怎么睡不着?” 然则他并不知道这个娇弱的女娃娃低头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在琢磨应当如何诓他。原是没想到法子的,被穆城这么一问,林奕安有了主意。 “我害怕。”这声音竟带着一丝哭腔。 穆城一惊。难道是自己刚刚太过严厉?他用尽量温柔地声音解释:“别害怕,我刚刚并非是想凶你。” “不是。”林奕安摇头,她攥着穆城的衣角:“我怕野格。我、我今天杀人了,我害怕……” 这回穆城理解了。他刚想开口安慰,小丫头就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看他:“你能陪我么?我一个人睡害怕。” 眼见着小丫头的泪珠子就要落下,本还有些犹豫的穆城顿时心软地彻彻底底,他把小丫头从地铺上拉起来:“我陪着你。” 两人躺在床上,谁也睡不着。 “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林奕安率先打破沉默。似乎早已知晓他心中的问题似的,她道:“京中局势复杂,风声很紧。所以天家让我出城护送手谕。没人会在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你来时可知道这一路会很凶险。”穆城道。 “知道。但我还是会来。”林奕安望着房梁:“幸好你走前留下二十名精锐,不然我恐怕没办法活着到清州。” 穆城自知她一路艰险,他淡淡道:“以后不必为我犯险。” “为何?”林奕安揪着被子,扭头看他:“你是我夫君。为何不能为你犯险?” 穆城脸上露出一个十分复杂的表情。许久,他才道:“我知道这桩婚事你必是不大愿意的,只是碍于是皇上赐婚而不好推拒。说起来也是我的错,当初娶你只想着不要你受委屈,却未朝着以后深思,糊里糊涂地便与你成了亲。” 况且这桩婚事本就参杂着许多政治考量在里头。撇开皇上赐婚、林家的态度来说,在这件事情上林奕安自己是没有发言权的。所以他心里一直认为林奕安是不大愿意嫁给他的。只是迫于林家和皇上的压力才不得不为。 今日既然把话说到此处,想干脆说清楚更好,穆城接着道:“我比你年长六岁,你嫁给我是委屈了的。所以也无需因为我们成亲的缘故,赌上自己的性命。这回击退柔然是一件大功,我自会寻个时机向皇上陈情,让你我二人和离,再分给你许多家产,如此你也好重新寻个真心喜欢的,好好过日子。” 和、离。这两个字从穆城口中说出来,林奕安觉得很刺耳,心中颇有些烦闷。她忽地撑手半坐起来,长长的头发不经意从穆城的脸颊滑过,一双丹凤眼就这么斜斜地看着穆城。 明亮的眼睛里藏着一丝薄怒,没有往日的我见犹怜,反而透着强势。 “你与我疏远的原因,是因为你觉得我是迫于天家和父亲的压力而嫁给你的。不是真正地喜欢你。” 她眯了眯眼,像是在品味这番话。然后她低下头,唇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此刻她的眼神已不见方才乍现的凌厉,而是透着像酒一样的引诱和迷离。原来一受欺负就委屈得眼泪汪汪的小姑娘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穆城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要我怎么做你才相信我喜欢你呢?将军。” 她挨着他的脸是那样近,连吐字是气息都缭绕在他的唇畔。 “若不是喜欢,我怎么会千里迢迢的从邺京跑到清州?若不是喜欢,在柔然军营我又怎会拿命去赌?如不是喜欢,此刻我为何要同你躺在一张床上?” 林奕安勾起他的下巴,俯身吻下一去。 “就算如此,将军也还是想要与我和离么?” 穆城被突如其来的表白和吻弄得有些懵。林奕安轻轻地靠在他胸膛上:“我不想和离,将军也不要与我和离,好吗?” 少女玲珑的身体靠上来带着淡淡的清香,穆城的心有些乱,林奕安的一番举动扰乱他提前预想好的计划。他需要时间重新想想究竟该怎么处理这段关系。 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一直挺喜欢这个丫头,无论是两年前第一次见她,还是两年后的现在。但这种喜欢,穆城却不晓得是不是属于男女之间的喜欢。他觉得他需寻个日子同明琅好好讨教讨教。 两个人各有所思的闭眼,一夜难眠。 第二天是穆城先醒的。他一向有早起晨练的习惯,他今日猛然惊醒的时候,方才察觉自己昨夜不是一个睡的。 小丫头睡觉还是和两年一样很不老实,夜里总是喜欢踢被子。 穆城低头看她,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被子掀开大半只略略盖着肚子。原本就十分宽松的上衣竟松开了一个结,露出他十分熟悉的红色系带和花纹。不得不说小丫头本就白皙的肌肤在这红色的衬托下愈显细腻光洁,让人禁不住想要好好把玩一番。 穆城叹口气,替她把衣服拢好。 刚想下床,余光又瞥见她衣服上的一个结已经处于即将散开的状态。他在心里考虑一番。若是待会儿有哪个误闯进来,自家娘子岂不是都被人看光了?这甚是不妥。 于是他在床边坐下,轻手轻脚地松开系带,打算重新系个牢靠的。 谁料刚将带子解开,穆城突然感受到有道视线正注视着自己。他看看刚刚解开还尚未来得及重新系好的带子,缓慢地抬头。 “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想……”他慌乱地解释,却半天没有解释出来。 “我知道。”林奕安笑着看他。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衣结散开的腰间,她能感受到透过他的手传到自己腰间的温暖,而他同样也感受到她纤细腰肢的柔软。小麦色的脸隐隐约约泛起一点红晕,林奕安娇笑一声:“你若是喜欢便多摸摸。” 穆城吓得赶紧缩回手,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小丫头的恶趣味,故作生气道:“你实在放肆!” 放肆吗? 小丫头坐起来,这下可好,少了一个结,露出的东西更多了。 修长的脖颈、微凹的锁骨、红色的系带、光洁的肩还有玲珑的曲线。 然而林奕安却恍似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她突然靠过来,伏在他的肩头上低声说:“是不是从没有人像我这般调戏过你?” 想他堂堂统领几十万将士的大将军,怎么会被一个女子调戏?穆城没注意到自己越发红的脸,正色道:“身为将军夫人,你应当端庄自持。” “可你明明昨天还想同我和离。”小丫头的手环在他的脖子上。 她一靠上来,穆城的手不自觉的就想将她揽在自己怀里。他想了想,小丫头这两年似乎性格变化有些大,得好好训训,不能惯坏了。于是已经举起的手复又放下去:“你可懂得矜持二字?” “若我矜持些那你会喜欢我吗?”小丫头松开手,冲他眨巴眨巴眼睛。自己在心中给了自己答案。 “那我便矜持些。”林奕安坐正身子,然后十分正经地问:“你将我的带子解开是不是应当也给我系好?” 在林奕安督促的目光下,穆城十分艰难的伸手,将她大散开的衣襟重新拢好,再给她绑了一个十分牢靠的结。 “我会差人尽快给你寻些衣服过来换洗。在这之前你不要乱跑。”穆城叮嘱道。 “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一个人待着很是无趣。你会来陪我吗?” 倒也确实不忍将她一个人一直扔在此处,可她这副香艳的模样也决计不可能让外头那些糙老爷们儿进来陪她说话。穆城临出门前看她一眼,终道:“要紧事处理完,就回来陪你。” 第五十一章:如何待你 议事厅就在中殿的前院。 因为与小丫头就着系带子的问题多掰扯了一会儿,穆城到时明琅、老牛、柳统领等等一行人都已坐在下首。 “最后一个到,可不是将军的作风啊。”老牛故意扯着嗓子道。 柳统领凑热闹地接话:“老牛,你得理解理解。咱们将军新婚过后,这还是头一回见媳妇儿,最后到就最后到吧。”说罢,他看向明琅:“是不是啊军师!” 明琅翻开白眼,并不理会他们的起哄。 穆城清清嗓子,步履稳健地坐在上首:“行了,说正事!” 这番林奕安一个人待在房中委实无聊,然而穆城的房间除了他常用的兵器以外其他的什么也没有。林奕安干脆坐在床沿边将近日发生的事情简单地捋了捋。 穆城成功击退柔然,缺少了柔然势力支持的成王,想要造反成功很是困难。现在东叔应当已将手谕送到各州府,想必朝中的大局已经被皇帝稳住。若无其他意外,穆城应当会在此逗留半个月整理宛陵郡的内务,将它稳妥地交到新任知府手中后才会启程回京。 这一回穆城的功劳十分大。原本收复十三座城池并将柔然成功赶出锦朝境外的事情已经极大的功劳,值得天下百姓传颂。何况他这回算是帮了皇帝一个大忙。此次回京必有重赏。 若是回京之时成王已然败了倒也不用担心什么报复。若是勉强没败,那也是苟延残喘激不起风浪。回去之后想来只要穆城同自己本本分分做人,不僭越不逾矩,皇帝应当也抹不下那个面子来打击自己的功臣。 想到这里林奕安安心许多,这关算是过了。 她穿上鞋子正打算倒杯水喝,却被置在架上的一柄剑吸引。准确的来说,不是剑吸引了她,而是剑柄上丑不拉几的一个小布袋。 这么好的宝剑没有配个霸气的剑穗,反倒配了一个丑兮兮的布袋。林奕安有些好奇。她上前伸手捏捏。咦?里面好像有东西,似乎是一张纸。 她拆开布袋,里头的纸叠得很齐整,看得出穆城应当很珍惜它。 不会是哪个姑娘写给他的情书吧?可军营里没有姑娘啊…… 直到看到几个熟悉的字——好看吗? 这……是她寄过来的家书。 原来他将它和佩剑放在一起。 林奕安忍不住笑了笑,若是立春瞧见了,必然会打趣着说‘难得见夫人露出小女儿家的娇羞模样’。 穆城这人看起来是个只会舞刀弄枪的糙汉子,但林奕安知道,他其实很细心、很有耐心。他也不是看不透朝中的勾结,他只是不愿或是不屑卷入其中。他并非愚笨,他只是想跟随本心。 他身上有铮铮铁骨,有满腔热血,有信仰,有坚持。 这大概也是他能给林奕安安全感的原因吧。 “将军。” 林奕安听见门外的脚步声,连忙笑着出去:“你回来啦。” “饿了吧。”穆城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他一边摆菜一边说:“军中的条件有些艰苦,这些菜也不知你喜不喜欢吃。” 林奕安扫一眼桌上的菜,坐下来提着筷子就开吃:“我不挑食的。” 穆城似乎有些惊讶:“我在京中见那些官家小姐吃饭都十分讲究。” 夹菜的手顿了顿,林奕安突然想起小时候秋分为了给她讨个鸡腿差点被厨房的打死,又想起有一年她生病,没有大夫不说,李氏甚至扣下她的饭食,只给清水。那种饿到手都在颤抖的感觉林奕安到现在都还记得。 她苦笑一下:“一个人只要狠狠地饿过,就会觉得能吃上的东西都是美味。” “你狠狠地饿过?”穆城问。 林奕安并未答话,只是看着他淡淡地笑了笑。 但穆城从她的眼神便知道必然是狠狠饿过的,或许还不止。 她小时候应当过得十分辛苦罢。穆城忍不住摸摸她的头,然后又给她盛了满满一碗汤。 “我真的吃不下了。” 在穆城强行给她添第三碗饭的时候,林奕安终于放下筷子反抗。 “你太瘦了,得多吃点补补身体。”穆城严肃得像个家长。 “可我已经吃了两碗饭,喝了两碗汤,我真的吃不下了……”林奕安欲哭无泪。 穆城十分诚恳道:“小丫头,你要听话。” 不然就和离。林奕安生怕他下一句就蹦出这么句话,她无可奈何,十分认命地再度拿起筷子。 不就是一碗饭,总不能撑死! 饭后,林奕安极不端庄地躺在床上神游,她离死亡就差那么一点!再多一粒米,她的小命没交代在柔然军营里,反而要交代在这饭桌上了! “你吃完饭就这么躺着不行。”穆城走过来道:“你得起来走一走消消食。” “不想走。”林奕安身子一歪,脑袋就搭在穆城的腿上:“让我靠一会儿。” 穆城并未推开她,淡淡道:“我还有事。” “又要去议事厅?” “不是,我有事得去找军师商讨。”穆城道。 军师? 林奕安一下子来了精神,她盘腿坐在床上:“你找军师商议何事?” 自然不能说是探讨自己的感情问题,穆城正经地胡说道:“自然是关于军中事宜。” 什么事宜是只能同军师单独商议的? 倒也不是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毕竟穆城并不晓得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军师是个女扮男装的实打实的姑娘。可林奕安心里总归还是有些不舒服。 她一头栽下去,不再缠着他,只道:“早点回来。” 原以为她这性子应当还会在纠缠一会儿,没想到这次竟这么容易就放他走。穆城有些不习惯,但还是起身应道:“我去去就回。” 东厢房内,在听完穆城一番衷情诉说之后,明琅陷入深思。 她女扮男装,跟在穆城身边许多年,对他的性子十分了解。其实在他看来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于旁人看来却十分清楚。 只是……明琅凝神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穆城。 从前她女扮男装混入军中只是为了替亡兄完成未圆之梦。她运气很好,入营便结识了穆城。这么多年过去了,让她甘愿女扮男装待在军营的动力早已从亡兄变成了他。 可明琅心里十分清楚,穆城由始自终也只是把她视为兄弟。 她还记得当初他被赐婚的时候。那时她以为他是不愿的,还曾告诉他可凭自己的功勋推掉这门婚事,可他没有,甚至还亲自准备聘礼,一个除了兵书从不喜欢看字的大男人,就拿着几个厚簿子对了一天一夜的礼单。在她告诉他,新娘子出嫁这天曾有饿昏过的例子后,又独自去买了许多糕点放在花轿里。 那时她便晓得,穆城是很欢喜这门亲事的。 所以她的心意将会永远埋藏在心底,至死方休。 第五十二章:这该死的求生欲 从东厢房出来后,穆城一个人去城里的街道转了转,等再回寝房时已是夜里。 小丫头并没有像昨天那样笑嘻嘻地迎上来,一个人默默地躺在床上,见他来了也只是淡淡地看他一眼,旋即翻身背对着他。 穆城敏锐地察觉到小丫头似乎心情不佳。他坐在床边:“今晚你倒是格外安静。” 小丫头没理他。 穆城讨了个没趣,悻悻地到屏风后去洗漱。等他再出来时,小丫头还维持着背对着他的姿势,这……是在闹别扭?可穆城并不晓得她为什么闹别扭。 他此刻有些纠结。昨夜她说她害怕非要自己陪着,今夜又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那自己今夜到底是该与她同榻,还是打地铺呢? 穆城想了想,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还不要去胡乱招惹。于是他当下便走到置物的大箱子旁打算扯些被子出来打地铺。 他刚打开箱子,小丫头转过来幽幽地看着他问:“今夜还是打算打地铺么?” 林奕安的目光沉静如水,看得穆城眉心一跳,他心中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脑子尚未作出反应,手却麻利地合上箱子。 见小丫头的脸色稍有缓和,穆城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道:“你是……想让我睡地铺还是……睡床?” 小丫头没说话,只是视线往自己身侧的空着的床榻看了看。穆城会意,拔腿过来:“不打地铺,地铺睡着太不舒服!” 林奕安当然知道他顺着她的意说话,很明显是在哄着她。其实自己心里很清楚,他并不知明琅是女儿身,与他谈话多半也是公事。虽然对这道理看得十分明白,可架不住心中总有些闷气。 可这闷气说不清道不明的,只觉得憋屈。可见穆城这般顺着她,林奕安心里的闷气也去了不少。她面色缓和不少,主动地靠过去,嗫嚅道:“将军,对不起,我使小性子了。” 穆城一点也不计较,只当她是在屋子里憋闷,他摸摸她的脑袋:“我知道让你一个人天天待在这房间里,肯定闷坏了。今日我去街道上转了转,街边的铺子已经陆陆续续开起来,我明日便出去给你买几身衣裳,方便你出门。” 林奕安低低地应了一声,抱着他的胳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林奕安醒的时候,穆城已经走了。桌上用文火熬着一盅清粥和一些小食。这是穆城自己个儿搬进来的,他不愿林奕安出门,也不愿旁人进来送东西。所以她的一应东西都是穆城自己办的。 毕竟是男子,虽然偶有疏漏,但林奕安喜欢他这样的照顾。 屏风后已经有烧好的热水,林奕安简单洗漱一番,便坐在桌边喝粥。 粥是热的,心是暖的。 她幼时亲娘和兄长便不在身边,独有一个妹妹。作为姐姐,她自然是照顾妹妹多些,虽然妹妹也时时为她着想,但终归和穆城这样是不一样的。 这桩婚事,林奕安觉得大约是上天见她前半辈子过得太过辛苦,所以刻意补偿她的。 “小丫头。”穆城抱着几件衣裳进来,乐呵呵地道:“我今日一早去布庄给你买了几套成衣。尺寸大约是合适的。”他兴致勃勃地将几套衣服铺开,问:“你更喜欢哪个?” 手从一套套衣裳上滑过,最后定在一套水绿色的薄纱裙上。 穆城眼里闪过一丝失落:“这是明琅挑的。” 果然是女人更了解女人。林奕安在心里感慨。她没错过穆城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哪件是你挑的?” 穆城指了指一件大红色的儒裙:“我以为你会喜欢红色。” 小丫头拿起红色的儒裙走到穆城面前,她踮起脚凑在穆城的耳边说:“以后你喜欢什么颜色,我就穿什么颜色,好不好?” 穆城别过头:“没规矩。” 林奕安才不理会他的嘴硬,自己抱着衣服往里头走去。 半晌,她穿着穆城挑的齐胸襦裙走到他面前,顺势转了个圈:“好看吗?” 红色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旋转成花,她未施粉黛的模样清素若九秋之菊,柔桡而轻曼。她,是真的当得起美人二字。 “总归是我眼光好。”穆城嘴硬道。耳后又在心里默默添上一句‘衣服不错,人也不错’。 “将军。”黑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穆城道:“进。” 黑娃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几盒胭脂:“将军,明军师说今日路过胭脂铺时顺手买了些,要属下过来送与夫人。” 林奕安接过来,险些流下激动的泪水。她道:“这些东西甚得我意,你且帮我同明先生好好道谢。” 黑娃颔首:“是。” 明琅送过来的东西十分齐全,香粉、螺黛、口脂、花黄……几乎囊括了上妆所需的所有物件。 “没想到明琅这小子对这些东西如此了解。”穆城坐下喝口茶,淡淡地说。 林奕安想也没想就答:“军师见多识广,自然要比旁人知道得更多一些。” 原本的兴致顿然消失不少,穆城放下杯子:“我还有些事。先出去一趟。” 没等林奕安回答,穆城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上完妆后,林奕安满意地看着铜镜中的面容。不同于未施粉黛之时的素雅,她原本就生得明艳,上妆之后的她云翠罗髻,凤眼半弯,唇似朱樱,更显美艳。 这大抵就是书中所写‘秀靥艳比花娇,玉颜艳比春红’罢。 “明先生在何处?”玉音婉转,守在门口的士兵晃了心神,还是黑娃上前:“军师此刻应当还在东厢房。” 林奕安点点头,柔声道:“他贴心地送来这么多东西,我得亲自去道谢。” 穆城特意嘱咐过黑娃照顾好林奕安,黑娃自然没有推脱:“夫人随我来。” 林奕安走后,晃神的士兵才回过神来。他推推旁边的人,耳语道:“攻城那天我在后头看得并不清楚,斩下野格头颅的果然将军夫人?” 就刚刚那个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 旁边的士兵当日站在队伍前方,他目送夫人离开后,才转头道:“一刀致命,可与将军遑论。” 第五十三章:学会与情敌化敌为友 林奕安到东厢房时,明琅正拿着给折扇题字。 她立在门口:“明先生。” 明琅闻声抬头:“夫人怎么过来了?” “我是特意前来道谢的。”林奕安对身后的黑娃道:“你不必跟着,我要同明先生说说话。” 黑娃出去时,顺手还将门带上了。 “果然还是只有女人才知道女人的想法。你送来的胭脂很好,多谢了。”林奕安走到明琅的案桌边:“你的字倒颇有男子的劲道。” 明琅头也未抬,淡淡道:“你不必谢我。权当那胭脂是还你未说出我女子身份的人情。” “我为何要说?”林奕安笑着看她。 “哦?”明琅停笔,饶有趣味地看向面前笑脸吟吟的女子:“我女扮男装跟在你丈夫身边,你难道放心?” “在他眼里你是他最得力的干将,最要好的兄弟,可绝不会是一个女人。”林奕安踱步在太师椅坐下:“何况,你是女儿身的真相究竟要不要告诉他,这是你的事。你喜欢他,这也还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与他也无关。不是么?” 行军多年,无论是敌方的幕僚、军师、说客,明琅从未放在心上过。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聪明的女人,明琅忽生出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她道。 “问我如何第一次见面便看出你女子的身份?”林奕安莞尔一笑。 “你伪装得真的很好,无论是声音、外貌几乎让人分辨不出来。可你忘了,一个人的本性是很难改变的。你在军中之所以这么多年都没人怀疑,是因为他们都是男人。便是你与他们有所不同,他们也只会觉得你只是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 “可我,是个女人。女人最了解女人。就像你会知道我想要胭脂一样。所以你瞒不过我。” 她伸手抚过明琅的脸颊:“虽然你抹了黄粉,束了胸,用棉增宽腰身,努力地做一个男人。可是你没有男人真正的脾性。你爱干净,太爱干净了。那日我一靠近甚至闻到你衣服上桃花粉的味道。那味道很淡,夹杂在皂角粉里,但我还是闻到了。” “桃花粉乃是女子最爱使用的香粉。你虽扮男装,但骨子里仍旧抛不开女子讲究的习性。其实我说你是女子,原本想借此机会诈一诈你,可你的反应告诉我,这是真的。” 林奕安回头朝她笑:“你说这算不算是误打误撞呢?” “诈一诈……”明琅只恨当时自己没有沉住气:“看来是我的纰漏。”又道:“今日你来想必也不是单纯过来道谢的。” “对。”林奕安坦诚道:“我得知道你为什么要女扮男装混入军营。” “只问这个?” 林奕安不予置否:“我刚刚说了,你向他隐瞒自己身份的事,是你的事,你喜欢他,也是你的事。我不在乎。” 明琅失笑:“你是他的妻子,却不在乎?” “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现在让我留在军营的原因,就是他,我喜欢穆城,我愿意一直留在他身边陪着他。”明琅盯着林奕安的眼睛,反问:“就算如此,你也不在乎?” “我在乎的从来都只是穆城的心。”林奕安嘴角含笑:“只要他眼里只看得见我,其余的,我又为何要在乎?人生苦短,为何偏要给自己找那么多烦忧?” 明琅怔了怔。这女子倒也洒脱。 “穆城生性善良,为人耿介。身上有份旁人都没有的纯粹。我得护着他。”林奕安认真道:“我不允许任何意外发生伤及到他。所以,我要知道你的目的。若是于他无害,你们的事我不会插手。若是存有异心,你也莫怪我翻脸无情。” 温柔的杀机展露出来却比来自刀剑的杀意更加令人胆颤。 眼前这个女人不简单。明琅沉默良久,缓缓道:“他见过你杀意尽显的样子么?” “没有。” “也永远不会见到。” 林奕安肯定地答。 他这样坦率善良的人一定很难容忍像林奕安这种视人心为玩物的人。 若有朝一日,穆城心里那个心无城府又柔弱的小姑娘变成谋算人心、擅于弄权的人,只怕他会觉得无比恶心。 那时,他,会厌弃了自己么? 林奕安不知道。 但她可以肯定,她是绝不会让那一天发生的。 “起初我女扮男装只是为了替我故去的兄长完成他的遗愿。军营里,我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穆城。” “那时他与我一样还只是籍籍无名的小兵。后来他立下无数功勋,一步步成了将军。而我也从彼时他的谋士变成他的军师,从朋友变成兄弟。亡兄之愿我早已完成,支撑我走下去的,是他。” 明琅将自己的故事缓缓道来,她拍拍林奕安的肩膀:“军中虽是个凭拳头说话的地方,可是有权势的地方就会有暗斗,这些年穆城一路走到将军的位置,你以为是谁为他平息背后阴谋的。” “这些……他知道么?”林奕安问。 明琅苦笑一下:“像你说的,喜欢他是我一个人的事,无需他知道。” “你在背后扶持他多年,最后他却娶了我,你甘心?” “原本是不甘心的,我甚至想过告诉他一切。”忆及从前,明琅眼眶有些红,“皇上打算赐婚之前曾昭见过他,那时我猜到些缘由,我告诉他若是不愿可以推拒,皇上是不会怪他的。你知道他当时怎么说的吗?” “他说皇命难违。可我再了解他不过。从来没人能逼着他做自己不愿的事,便是皇上也不能。他这么说无非是想找个借口罢了。”明琅长叹一声:“后来他给你送来八十八乘聘礼,你可知是为何?” 这个问题她也曾问过穆城,她想了想道:“他不知十里红妆指的是嫁妆而非聘礼。” “原是不知道,不过我同他解释过。后来他问我,如何才能让你风风光光地嫁过来,我说聘礼越多代表夫家越重视。然后他就一个人拿着礼单清点了一天一夜,几乎搬空了整个侯府,只为让你风光出嫁。” 林奕安低头不语,明琅以为那是喜欢,可她心里很清楚,那是穆城对她的善意。 “我很庆幸,这一切都是在我面前发生的。我不是没见过他替别人出头,也不是没见过他的周到待人。” 明琅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神伤,她接着道:“我只是从没见过他眼里不经意间流露的不同于其他人的关切还有对别人的防备。他护着你,就像护着自己的宝剑一样,旁人连多看一眼都是错,更遑论触碰。” “我伤心,也嫉妒。可我不会伤害他,更不会伤害他喜欢的东西,譬如他的宝剑。”视线抬起对上林奕安盈盈如水的目光,明琅诚恳道:“譬如,你。” 林奕安听完后陷入长久的沉默,最后她才缓缓开口:“我相信你。” “只不过。”林奕安话锋一转:“以后藏在暗处的麻烦还是由我来解决罢。你辛苦这么多年,可以歇歇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六十万担粮草是谁送的。”林奕安露出一个微笑:“是我。如此你可放心地将他托付给我吗?” 能有筹集六十万担粮草的能力,能有提前筹集的远见,这样的能力已经足够令明琅放心。她点点头,倏尔笑:“但我不会离开的。” “可以。”林奕安点头。 明琅上前一步,认真打量着林奕安:“你真是我见过最为与众不同的女子。” 林奕安莞尔一笑:“能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么?” “明月。” “明月姑娘。”林奕安拉起她的手:“不知可否做个朋友?” 明琅抬起林奕安的下巴:“荣幸之至。” 两人谈了很久,以至于穆城办事回来时,竟没找到林奕安的身影。 穆城冲守门的小蒋招招手:“夫人呢?” 小蒋恭敬地答:“夫人说要去向明军师道谢。眼下还未回来。” 道谢?为了那几个小盒子? “去了多久了?”穆城又问。 小蒋算算时辰,答:“大约两个时辰。” 说句谢谢这两人居然能谈两个时辰,穆城心中甚是佩服。他想了想,又匆匆出门。 宛陵郡,胭脂铺内。 掌柜的见穆城气宇轩昂,还穿着官服,连忙迎上来:“这位官爷可是要给家中夫人挑选几款胭脂香粉?” 穆城本想仔细挑挑,怎奈饶是掌柜的说破了天,他也实在看不出这几十款的胭脂香粉究竟有什么区别。 末了,他实在觉得困难。便直接道:“将这些都包起来。” 掌柜的有些懵。 “都包起来。”穆城又重复一遍。 “欸!好嘞好嘞!”整整打包了半个时辰,穆城才抱着这些东西回了郡府。 掌柜的靠在门口,望着穆城远去的背影,默默在心里头叹道:“也不晓得是哪家姑娘摊上这么个二傻子……” 第五十四章:花朝佳节 当穆城将这一大堆东西摆满整张桌子的时候,林奕安的内心有一些崩溃。 看着穆城带回来的这些几乎搬空了胭脂铺的东西,林奕安很是心疼那白花花的银子,她愤怒地质问穆城为何要如此浪费。 人家耸耸肩,一脸无辜道:“我见军师送你几个你就十分喜欢,便多买了一些回来。” 林奕安看看手里黑红黑红的胭脂,有些欲哭无泪,她放下手中的东西:“下回别这样了。” 见她神色淡淡的,穆城心中有些疑虑。为何同样的东西,明琅送来几盒她便那样高兴,而他买来这么多她却看着并不大开心。 目光落到案桌上的几本书上——《江湖游记》、《长靖说》、《云龙画集》。他的房里可只有兵书。 林奕安抬头见他拿着那些书解释道:“这是我今日在明先生处借的。” 穆城放下书,默默地换上寝衣歪在榻上看他的兵书。 林奕安梳洗完后,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榻,她侧身盯着穆城看了许久,他看书看得入神,她看他看得出神。 天微微见亮,穆城才合上书浅浅入眠。 他侧首瞧见她熟睡的脸庞,她此刻安静的样子让他脑海里浮现出“贞静娴淑”四字。他的手轻轻抚上小丫头的脸颊,眼神格外温柔。 次日清晨,穆城一大早便赶去议事厅。似乎是朝廷就宛陵郡的后续事宜下派了旨意。 这番周边苦受战乱的百姓听闻大锦大获全胜再不用在外流浪,纷纷携家带口地回宛陵郡重谋生计。 “小蒋,你知道将军还有多久回来么?”林奕安倚在门框边问。 小蒋对将军夫人那可谓是十分敬佩和仰慕,他回答得十分热情:“邺京来了旨意,以往将军会在议事厅同营中的几位大人待上一天共同商议。” “那他要晚上才能回来了……”林奕安嘟囔着抬头看看尚早的天色,她点了几个人:“小蒋、黑娃,我要出去逛逛,你们随我一同去罢。” 小蒋与黑娃本就是穆城派来保护林奕安的,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林奕安看了看他们一身戎装,蹙眉道:“你们去换身常服,只是略逛逛而已,不必张扬。” 其实宛陵郡原本是锦朝的一片沃土,只是被柔然占领多时荒废许久,如今战乱已平,宛陵郡大街上已经初见昔日的几分热闹景象。 望着来往的行人和逐渐恢复生机的民居和商店,林奕安忍不住对身后的黑外和小蒋感叹:“战乱初平,宛陵郡就能有这番热闹的景象,想必原来全盛之时也能邺京城媲美。” 小蒋和黑娃两人不可置否。小蒋瞥见前边一个人影,疑惑一声:“前面那是军师么?”然后又摇摇头:“军师此刻应当在议事厅与将军议事才对啊。” 林奕安顺着小蒋的视线望过去,果然见前方不远处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明先生不在议事厅,怎么有兴致在到街上闲逛?” 清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明琅回身,对林奕安长揖:“今日是宛陵郡的花朝节。夫人也是来感受民间风情?” 林奕安失笑:“原来明先生不去议事厅议事,是为了来凑凑花朝节的热闹。” 明琅看看林奕安身后的两个守卫,笑问:“怎么不叫将军陪你同游?” 见明琅眼中的戏谑,林奕安就知他是故意在拿话笑她。她上前一步,如水的眼眸里映出明琅俊美的线条:“明先生,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黑娃和小蒋面面相觑,大大的眼睛充满疑问——什么时候将军夫人竟与军师如此亲密了? 然后他们看见貌美如花的将军夫人对明军师盛情要求:“不知明先生可否赏脸与我一同游玩?” “求之不得。”明琅答。 其实对于明琅来说,她扮作男子这些年在军营里虽然结交到不少兄弟,但终归不能坦诚相待,也不能如女性好友那般贴心。 林奕安,虽说是穆城的妻子,但也算是她的第一个闺中朋友。 有时候越是没有的东西,就越显得弥足珍贵。 林奕安大约也是知道这点,想要让明琅能够撇开束缚,故而对身后的两人吩咐道:“黑娃、小蒋,你们远远地跟着便是。” 虽心有质疑,但黑娃和小蒋还是应命退得远远的,只让林奕安和明琅保持在他们的视线内即可。 明琅当然清楚林奕安的用意,他淡淡地睨一眼黑娃和小蒋,淡淡道:“你如此只怕叫人误会。”他啪的一声收起折扇:“你别忘了在他们眼里我可是个男人。”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林奕安走到一家捏唐人的铺子停下,她拿起一个面人:“你看,这个像不像他?” 明琅白她一眼:“你与我一处,再提他,就不怕我记恨你?” “你若是真记恨我,就不会答应同我一起过花朝节。”林奕安掏出几个铜板放在小摊上,又顺势抽出一个圆脸女娃娃递给明琅:“这个送你。算是回你的礼。” “我听说宛陵郡的女子过花朝节时,会在河边放花灯。”明琅一边摇着扇子,眼神一边瞥向街边拿着花灯有说有笑的女子。 林奕安意会,趁他走神之际,一把抢过他的扇子。拽着他往河边最热闹的地方走去,朗声说:“我想放花灯,陪我一起吧!” 泛着粼粼波光的河面映出挂在房檐上的灯笼,映出来往行人的影子。林奕安蹲在河边,手里拿着刚买的莲花灯,对明琅笑道:“明月,花朝节长安!” 话音刚落,仿佛上天也很给她面子,烟火应声绽放。 明月…… 明琅低头笑笑,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人叫过了。他侧首看着身旁笑颜如花的女子,在这一刻她大概明白为什么穆城会心甘情愿地娶她为妻。 以前他常常在想,这个善谋心计的女人究竟是凭什么让他将她放在心上。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穆城一个赤诚之人能如此待她,想必也是因为在她内心深处也藏着一片赤诚。 远处红桑树下。 “将军!”小蒋连忙拱手:“您、您怎么来了?” 黑娃担忧地看一眼远处蹲在河边举止亲密的夫人和军师,又深深地看一眼穆城,心里有些打鼓:“将军……您一直在议事厅,夫人便想出来走走,顺道遇上军师……” 穆城负手而立,遥遥地看着河边有说有笑的两人。 她好像……和自己在一起时从未这样笑过…… 许久,穆城转身:“你们照顾好她。” 说罢便离开了。望着自家将军离开的背影,不知怎的,黑娃竟觉得将军这背影有些落寞。再看另一边笑得开心的夫人,黑娃突然觉得感情这事实在有些复杂。 这些林奕安自然都不晓得。 她带着明琅一起放花灯、一起选首饰、一起挑绢花、一起逛胭脂铺,今夜没有黑甲军师明琅,只有明月小姐。 第五十五章:娘子,头疼 回到郡府时已至半夜。 这个时辰他恐怕已经睡下了。林奕安蹑手蹑脚推开房门生怕惊扰了穆城。待她走到床榻时,才发现床上空无一人。 林奕安赶紧点燃烛火,绕着房间走了一圈才发现穆城果然不在房间。 林奕安拉开门:“将军去哪儿了?” “属下不知……”守门的士兵答,末了有补充一句:“将军今日下午回来寻了一趟夫人,夫人不在,将军便又走了。” “来找过我啊。”林奕安正准备关门,又匆匆跑来一个士兵。 “夫人夫人,您、您快去看看吧。” 见士兵神色慌张,林奕安以为穆城出了大事,连忙问:“可是将军出了什么事?” 士兵一边喘气一边道:“将、将军在湖心亭喝醉了,我们怎么劝也劝不回来。眼下已经砸坏一个石柱了!” 好端端的,喝什么酒! 林奕安来不及多想,提着裙摆就跟着来禀报的人朝湖心亭跑去。 穆城果然独自坐在湖心亭中央,地上或空的或满的,已经摆着许多酒罐。 只敢守在外面的士兵见林奕安来了以后如释重负:“夫人。” “他喝了多少酒?” “郡府里大半的酒都被将军给喝了。”士兵答。 林奕安抬抬手:“这里交给我,你们都下去罢。” 将军娶妻了果然不同。免他们遭了许多罪。士兵们干脆利落地退下。 再看湖心亭里的穆城,林奕安在心里默默叹口气。随即莲步上前。疏漏的月光落到她随风摇曳的裙摆边缘,映出银丝勾勒出的月仙花。 “你怎么来了?” 穆城看她一眼,随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正欲举杯,一只柔软的手却轻轻搭在他的手上,几乎没什么力道,但穆城还是停下动作。 “喝这么多酒,是心情不好吗?”林奕安站着问他。 因为穆城个子比她高许多,平日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她仰着头看他。但现在她站着,他坐着,还是他头一回仰头看她。 就是他抬头的那么一瞬,林奕安的心猛然一颤。她从未见过他露出那样复杂的神情。悲伤无奈之中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心。 “穆城,你究竟怎么了?” 他伸手扣住她的腰,低下头道:“安儿,我是不是有哪里做不得不好?” 这还是他第一次唤她安儿。 说罢他又自己摇摇头,沉声道:“安儿,你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没关系的,你不必觉得说不出口,我也不会怪你。”他顿了顿:“原本你也是不大愿意嫁给我的。上回你同我说那些,大约也只是叫我莫要多想罢。” 他糊里糊涂地说了许多,林奕安却一句也没听懂。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厮定是又要说和离这事儿。但看他的神色,似乎也不大像非要和离不可的样子。 于是她只是温温柔柔地摸摸他的头:“穆城,你喝醉了。” “我曾想过给你庇护,等你长大后再还你自由,任你去寻自己的良人。其实这些道理我心里都十分清楚。今日我在这里想了很久。明琅是一直跟我身边的,从不会在外面沾花惹草,人品端算可以,相貌也不差,又知根知底。你若心仪他,往后跟他在一块儿,其实是个极好的去处。” 这话怎么听着听着就偏了呢?她和明琅?怎么可能?明琅是女儿身啊! 穆城说得十分动情:“将你托付给他,我也十分放心。只要你一句话,这次回京我便会向皇上请旨,还你自由。” 他说话时几乎带着哭腔,他把头靠在林奕安的腰上,含糊不清地说道:“可这般想着我心里却十分舍不得,还十分难受。但你也不必记挂,我多醉几日,总会好的。” 穆城这么胡乱地说一通,林奕安总算是听明白了里面的意思。思及明琅方才的玩笑,她忍不住暗自在心里骂了一声乌鸦嘴,真给她说中了。 她捧起穆城的脸,柔声道:“穆城,我和明琅没有关系,你误会了。” “误会么?”穆城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只是这光亮转瞬即逝。 “可你喜欢他送你的衣服、送你的胭脂,却不喜欢我送的。”穆城垂着头呢喃:“我问过老牛,两个男子送同样的东西给一个女子,为何女子收到其中一个时十分欢喜,收到另一个送的却并不欢喜。老牛说,女子只对心上人所送之物才会欢喜。所以你应当是更喜欢明琅的。” 男人向男人请教这种事情,还真是一个敢问,一个敢答啊。林奕安忍不住扶额。 “我不是告诉你么,我喜欢你,穆城。又怎么舍得放下你,去喜欢别人呢?” “你不用顾忌我会伤心,便不说实话。”穆城还是不肯信:“今日我都看到了。你同他在一处过花朝节笑得很开心……” “你、怎么……” “哼。”穆城似乎有些生气,他颇为幽怨地看着林奕安:“我知道今日是花朝节,本想带你一起出去过节的,听他们说你出去了,我追出去便瞧见你和明琅正在河边放花灯。” 总也不能告诉他明琅是女儿身吧。林奕安很无奈。她柔声问:“穆城,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相信我喜欢的人是你。” 秋水盈盈的眼眸映出自己的影子,穆城一把拉过她揽在自己怀里:“安儿……” 林奕安坐在他的腿上,轻轻靠在他的身上,吐气如兰:“夫君,可否唤我娘子?”说着她抚上他的头发:“以后都叫我娘子,好不好?” 她的声音仿佛天生就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更何况是一个甘愿沉醉在她眼神里、心里的人。 “娘、子。” 见穆城这么乖巧,林奕安忍不住起了逗弄的意思。 “叫声姐姐呢?” “……姐、姐。” “嗯,真乖。”林奕安满意地点点头:“以后只许喊姐姐叫娘子,记住了吗?” “好。”穆城重重地点头,十分配合地喊:“娘子。” 醉酒后的穆城听话得像个孩子。林奕安觉得日后若想逗他,那便哄着他喝酒。 林奕安扶他回房的路上,他仿佛叫上了瘾,一路都抱着她不撒手,还声声地唤着娘子。偶尔遇到巡逻的卫队,林奕安只能在心里庆幸现在这正是黑夜,看不见她羞得绯红的脸。 好不容易将穆城带回房间,他却十分不安分,一会儿闹着要写字,一会儿闹着要给娘子上妆,总之就是不消停,一直折腾到外面的天蒙蒙亮,他才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 林奕安看着熟睡的男人,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穆城。我这才晓得原来你心里一直都是有我的。” 这夜穆城醉酒实在醉得厉害,第二日直接睡到日上三竿也不曾起。 待他醒来已过了午饭时分,他揉揉宿醉疼痛的头,睁眼第一个看到的正是端着醒酒汤的林奕安。 “将军醒啦。”林奕安笑吟吟地看着他:“昨夜将军醉酒醉得厉害,把这醒酒汤喝下,头待会儿就不痛了。” “我昨夜喝醉了……”穆城明显有些懵,他呆呆地坐在床上,很认真地回想昨夜的事情。 耳畔回响起昨夜某人软糯的声音—— “夫君,叫娘子好不好?” “再叫声姐姐,好吗?” “以后记得要喊姐姐叫娘子哦。” …… 啊! 她竟然这么对他! 他居然照做了! 好羞耻! 穆城在看林奕安端着的温和笑容,心情有些复杂。 “你、昨夜……我……”他难以启齿。 只见某人端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怎么,将军不是答应我,以后都喊我娘子么?” “你……” 穆城说不出话来。虽然她的的确确是他的娘子,但介于这是他第一次成亲,实在没个什么经验,总觉得这么喊着挺肉麻的。 林奕安放下手里的勺子,柳眉轻佻:“莫不是夫君是想喊我……姐姐?” “你!” 穆城再度语塞。 “叫我一声娘子有这么难吗?”林奕安看上去有些失落:“嗯?夫君?” 穆城心头一颤,这声夫君从她嘴里喊出来就是这么动听悦耳。他很是受用,但委实不好意思喊她娘子。 “唉。”林奕安叹口气:“罢了,左右夫君都十分想与我和离,这声娘子叫得如此艰难,我也能理解。”说着就要放下汤碗赌气出去。 穆城不自觉地伸手拉住她,卖惨道:“娘子,头疼。” 第五十六章:回京 老牛吊儿郎当地靠在椅子上,颇为八卦地看着姗姗来迟的穆城,扯高了音调道:“将军,今日议事你又迟到了。” 秉着看热闹的心,柳统领附和道:“老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将军昨夜醉酒,夫人细心照顾一夜,迟些就迟些,无妨无妨。” 照顾两字被柳统领咬的很重,穆城强作镇定地咳了一声:“新任知府再有几日就到,你们手头上的事情都办好了?” “将军不必担心。”明琅道:“一切都已办妥。” 穆城又询问一番军中情况,将该上缴朝廷的珍宝都一一过目后,才放各部下回去休息。他刚刚坐下,守门的士兵就进来禀报:“将军,门外有人要见您,说是侯府的管家。” “带他进来。”穆城道。 很快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守门的士兵引着人进来。这些日子东叔苍老了不少,但仍旧利落。见到穆城倒也没什么情绪波动,一如往常一样行礼:“见过侯爷。” “东叔,辛苦了。”穆城扶起东叔,他一向十分尊敬这位老管家。 东叔摇摇头:“老奴说不上辛苦。还是夫人在邺京时为侯府殚精竭虑,若非夫人的筹谋,恐怕一切并不能如此顺利。” 一想到当初夫人视死如归的样子,东叔便觉得内心钦佩,当初路遇歹人,他把夫人留下,拼了老命去送手书。虽说是夫人的叮嘱,但心中终究还是十分愧疚。 “对了,夫人可还安好?”东叔问。 “一切安好。” 林奕安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她笑着走进来在穆城身旁的位子坐下。 “夫人!”东叔跪下,老泪纵横:“老奴得见夫人一切安好,终于可放下心。若是夫人有半分不测,老奴实在无颜面对将军,只能以死谢罪了!” “你这是做什么?”林奕安赶紧扶起东叔:“令是我下的,若我真有不测,你也无需愧疚。何况我现在一切安好。所有的事情终于已尘埃落定。” 穆城从来没有见过稳重的东叔这番模样,他诧异地看看说话老派的小丫头,又看看哭得稀里哗啦的的东叔。心中有许多疑问。 “好了东叔,你一路赶来想必也累了。让黑娃带你下去好好歇息,不日我们也该启程回京了。”林奕安道。 东叔点头,冲林奕安作揖:“夫人,老奴先退下了。”说罢,东叔便退了出去,连个眼神也没给穆城。 “东叔对你比对我要好。”穆城翘着脚,斜斜地靠在椅子上。 林奕安勾勾他的下巴,笑着道:“说明我这主母做得不差。” “你一直很好。”穆城道。 林奕安顺势坐在他腿上,纤细的手指在他的耳垂上摩挲:“回京之后,你猜侯府里的人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穆城按住她不安分的手,眼中含着笑意:“小丫头,都听你的,可好?” 这几日林奕安在宛陵郡过得十分快活。自从东叔来之后她的生活被打理得井井有条,而穆城除了处理公务之外,几乎陪她走遍宛陵郡的各处山水。 她常常想若是能远离邺京,在这样的地方过过自己的小日子也很不错。 可惜,这样日子持续得并不久。 新任知府在小半个月后终于到了宛陵郡,听街道上的人们说这位新知府是个好官。姓叶,两袖清风,颇受爱戴。 当林奕安与穆城一同站在城门迎他时,他坐的是最普通的马车,风尘仆仆地赶来。 见他第一面,林奕安就晓得宛陵郡百姓的好日子终于到了。 “见过穆将军。”叶知府上前作礼,又冲林奕安俯俯身:“穆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在下佩服。” “大锦的得胜是天意,是陛下福泽恩佑。我不过是顺应而为。”林奕安笑着道,目光落到身旁的穆城身上:“若非夫君予我的胆量,我想我应当连刀都提不起。” 穆城摸摸小姑娘的头,笑着看她。 叶知府适时道:“将军与夫人真是伉俪情深。” 寒暄几阵后,穆城与叶知府前去议事厅交接,而林奕安则百无聊赖地坐在庭中的凉亭里。 “明先生。”林奕安叫住路过的明琅,笑着开口:“可要过来一起坐坐?” 明琅上前行礼:“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只是想叫你来一起坐坐。”林奕安道:“也不知我们回了邺京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夫人是舍不得离开这里?”明琅道:“这里的生活平静安稳,没有京中的尔虞我诈,夫人留恋这里也情有可原。” “将领想要求个好的归宿实在很难,此次回京,要面对的不是一点困难。”明琅忍不住皱眉。 林奕安不可置否:“尽管如此,我会让宣武侯府成为京中最不能忽略的存在。” 回京的日子很快就到。 马车颠簸,林奕安疲惫地靠在垫子上,神思幽然,也不知白薇和大哥现在如何了。 出门许久,林奕安这才发现,自己内心最割舍不下的还是小妹和长兄。宛陵郡的日子固然好,但她又怎舍得将他们留在权力的漩涡中。 “在想什么?”穆城掀开帘子,见小姑娘面色不佳,于是从马上跳到马车上:“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林奕安摇头,她伸伸手,穆城便走过去让她抱着。小姑娘看上去很累了,斜斜地靠在自己怀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林奕安已躺在驿站的床上。 “饿不饿?楼下有新熬好的八宝粥。”穆城递给她一杯水:“路途遥远,还有一两日便能到邺京,再忍忍。” 浩浩荡荡的大军回京走得自然不是林奕安来时那条水路,陆路颠簸,路途又远,走了七八日才到邺京的邻城。 “夫君,我想书信一封先送回邺京。”大哥和小妹一定担心极了,林奕安不想再等。 穆城很快找到笔墨,林奕安提笔寥寥写了数字便将信封好,交给穆城。 “你既担心,为何不多写一些?”穆城问。 “只是不想被有心之人利用。待回京之后,我再去同小妹和大哥好好谈谈。”林奕安拍拍穆城的手:“这封信就交给夫君你了。” 第五十七章:再相见 今日是穆城回京的日子,林白薇起了个大早,天刚刚泛白便带着秋分往城楼赶去。 即便姐姐已经写信报了平安,但一刻未见到人她便一刻不能心安。 匆匆忙忙赶到城楼下,林白薇老远便瞧见林远山坐在路口的摊点上吃馄饨。 “小七来了。”林远山问:“用早饭了吗?” “原以为我能占个第一名,没想到大哥来得更早。”林白薇就近坐下,回首喊了两碗清汤馄饨,让秋分也坐下一起吃。 “此番他们夫妇安全回京,这收复失地的功劳便能让侯府站得更稳当些。”林远山放下汤勺,郑重地看着林白薇:“你姐姐我是不操心了,倒是你,马上便要出三年孝期,你的婚事却还没个着落。” 林白薇看出自家哥哥的担忧,忙笑着道:“大哥,这事儿我自有分寸。” “罢了。”林远山望向城门:“等你姐姐回来,让她同你好好说道。” 此刻,林奕安正闲适地坐在马车上。 她不会骑马,这马车是穆城特意给她备下的。临走前她已将铁柱一行人托付给叶知府,叶知府将他们调进衙门当差也算一个稳当的差事。而东叔也已按照她的吩咐前往清州打点当地官员,务必将那份私粮盖上公章,以免节外生枝。 一番安排下来,她已心力交猝。这一趟远行颇为坎坷,如今回到邺京反倒像做了一场空梦。 抵达邺京的时候已至正午,在百姓的簇拥下马车缓缓驶进城门,片刻后才在街角停下。 武将班师回朝便要即刻入宫述职,这是规矩。林奕安晓得,便掀起帘子一角,对穆城道:“侯爷,我在家等你。” 穆城骑在马上冲她点点头,挥手留下一队人马护送林奕安,随即领着军中将领往皇宫行去。 待人马远去,街旁的人群中才传来林白薇的声音。 “姐姐!” 林奕安寻声望去,便见林远山站在接壤不息的人群中冲她笑,然后是带着秋分的林白薇迈着小碎步向她疾走而来。 “薇娘!” “姐姐!” 两姐妹拉着手眼含热泪,还是秋分提醒:“两位好小姐,大少爷还在街上呢。” “瞧我这记性,险些把大哥给忘了。”林奕安吩咐黑娃:“那是我大哥,去请他一道回侯府。我们兄妹三人也好说说话。” 龙阳殿中,天子位于上首,等了又等,方才等到内侍的通禀:“陛下,宣武侯到了。” “快宣!” 在文强武弱的锦朝,天子对于这位收复十三座城池的少年英雄十分看重。 他本想封他为一品大将,幸有皇后提醒:“宣武侯年纪不过二十有余,陛下便将他提拔至一品,将来若再有战功,便升无可升,陛下又该以何为赏?” 天子苦思许久,既然赐不了官爵,便许其他的就是。 “穆爱卿,此番你立下赫赫战功,替朕收复失地,打得那柔然人一退再退。大锦有你,实乃朕之福气。” 穆城拱手:“为国尽忠,乃是臣之本分。” 天子显然十分满意这恭敬忠诚的臣属,他笑道:“穆爱卿,朕许你一个心愿。你想要什么,朕定然满足你的要求。” “陛下,臣身为将领,行军打仗本是职责。臣不敢邀功!” 穆城谨记明琅的嘱咐,将自己的姿态放的很低。 “不算你邀功,是朕要赏赐的,这也是朕的旨意。”天子道:“你若现在想不清楚也无妨,七日后朕会为你设下庆功宴,届时你再告诉朕,也不迟。” 话已至此,穆城已不能再推脱。 “臣谢陛下隆恩!” 天子显然十分受用穆城的谦逊态度:“穆爱卿,带着你的将士们下去论功行赏罢。” 言罢,是天子近侍曹总管亲自来给穆城领的路。 如若说穆城进宫之前还有些不长眼地胡乱揣测天子心意,但见曹总管亲自将人送至宫门外,便晓得这位将军便是日后朝堂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如何?” 走出皇宫大门,明琅才上前低声询问。 穆城看他一眼,言简意赅地回道:“如你所料。” 明琅拦住穆城:“将军去哪儿?” “回家。” “不可。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穆城认真道:“那便去我家从长计议。” 明琅:…… 此时,林奕安正同大哥和小妹正坐在偏厅闲聊。等她将自己一路上这遭遇讲述完时,她才注意到林远山和林白薇脸色不佳。 “怎么了?”林奕安问。 “我本想姐姐嫁进侯府是享福的,若早晓得这般受苦,当初我就该拦着你!也不至于教你拿自己的性命嚯嚯。”林白薇道。 林远山紧皱眉头,并未止住林白薇的话头。 “下次不会了。”林奕安保证。 “安儿,若……” 林奕安知道林远山要说什么,忙打断他:“大哥你怎么也跟着薇娘胡闹。” “罢了!”林远山叹口气:“你是有主意的。想来日后陛下念着妹夫这次的汗马功劳也会厚待你们几分。” “说起来薇娘今年十六,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了。”林奕安另起一个话头,拽着林白薇问:“你的婚事,爹怎么说?” 林白薇垂下眼:“爹这回恐怕想借姐夫的东风给林月满说个好亲事。” “若我不肯呢?” “爹是什么样的人,姐姐比我清楚。”林白薇道。 林远山或许不知道,但林奕安倒是清楚得很。 眼下林月满已年满十八,已过了最好说亲的年龄,而她一向眼高于顶,这门亲事怕是不好说。想来林振文栽培她多年,也不舍得就此让她成了颗废棋。 如今宣武侯府风头正盛,若林奕安出面,林月满的身价自然是水涨船高。若林奕安不肯,想必林振文也会拿着林白薇的婚事作筹码,逼她出面。 可凭什么? 李知宛害死她的亲娘,让她的哥哥终身不能习武,让她的小妹自小如履薄冰,活得小心翼翼,她又凭什么要给她人作嫁衣? “安儿?” 林远山喊回出神的林奕安。 “大哥,薇娘的婚事我已有分寸,这事儿就交给我来办。”林奕安说。 “姐姐,我自己晓得的。你和大哥不必操心我。只要太子开口,爹怎么舍得拒绝?”末了,林白薇学着林奕安的样子道:“此事,我自有分寸。” 林奕安失笑:“傻妹妹,有些话我说可以,你说了便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林远山摊摊手:“我这两个妹妹主意都大得很,反倒叫我落个清闲。” “那可清闲不了。”林奕安笑着说:“之前那几位寒门可都中了?” “中了四五个。”林远山道:“两个个去了京外任职,余下的一个去了大理寺,一个去了监察院,还有一个去了吏部。” 见林奕安点头,林远山打趣道:“放心,我的眼光错不了。近来我又收了一批寒门学士,日后你瞧好吧。” “大哥果然稳妥。”林奕安道。 将从宛陵郡带回来的特产分给众人后,见天色已晚,便留了林白薇在侯府小住。两姐妹一起送了林远山,方才慢悠悠地往回走。 第五十八章:侯爷地位一落千丈 两姐妹回去的路上遇见行色匆匆的穆城,林奕安唤了一句:“侯爷?” 穆城回过头:“小丫头,你怎么在这儿?”视线落在挽着林奕安的林白薇身上。 林白薇大大方方地喊了一声姐夫。穆城点头,又嘱咐林奕安:“近来京中盗贼猖獗,天色暗了便少出来走动,若真想出门也要带三五个功夫了得的护卫。” 言罢他放慢脚步,走到林奕安空着的另一侧:“我送你回去。” “侯爷不回去吗?” 小丫头声音委屈,穆城有些心软:“回去。” 其他事,且放放再说罢。 这还是穆城挂帅出征后第一次回家。 他终于明白当初小丫头玩笑似的问他“你觉得回府以后大家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见过侯爷。”拢绿福身向穆城见了礼,便巧妙地穆城挤到一旁,扶着林奕安往里走:“夫人,怎么不见东叔回来?” “东叔在外头办事,过几日便回来。”林奕安带着林白薇往里走,又嘱咐拢绿道:“薇娘还是住原来的房间,你带她去休息。” 林白薇是侯府的常客,拢绿十分熟络:“给林小姐请安。” “那咱们明日再叙话。”林白薇乖乖地跟着拢绿回房间休息。 林奕安回到寝房时立春已然将一切打点妥帖。她见了林奕安很欢喜,忍不住掉了眼泪:“夫人,你总算回来了。” “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地在这儿站着吗?”林奕安摸摸她的头,视线落到床铺上孤零零的枕头上:“立春,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嗯?”立春看了看四周,有些茫然:“没有啊。” “你是不是忘了侯爷也在这家里。”林奕安无奈。 立春恍然大悟:“是哦!侯爷也回来了。瞧我这脑子,我得再去准备准备!” 立春转身,便瞧见穆城黑拉拉的一张脸。吓得结巴:“侯、侯爷回来啦……侯爷有事吩咐吗?” 没等穆城开口,立春便道:“侯爷既然无事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 说完,拔腿就跑。 林奕安坐在床边笑得花枝乱颤。穆城的脸色更黑了。 “侯爷怎么了?”林奕安明知故问。 穆城幽幽长叹,只感慨:“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 想他堂堂威武大将军,在家中地位竟然如此之低,实在是委屈得很! 林奕安上前揽着他的脖子笑:“侯爷一走三年,家中地位一落千丈。若再三年,兴许门口的匾额也要换了。” 穆城抱孩子似的把她抱起来:“到时我只好抱紧娘子这棵大树。” 林奕安笑起来,穆城发现她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像一轮弯月,很漂亮。 这是他的小丫头。 夜里,林奕安躺在穆城身边若有所思。 “今日入宫,一切可还顺利?”她问。 “陛下论功行赏,还说要设庆功宴。”穆城隐去了天子那试探的一问,他怕小丫头担心。 然而事实上,雅舍早将消息送到她的手上。林奕安没有追问,而是淡淡的问:“庆功宴我可以去吗?” “自然。” “庆功宴上想必会有很多贵客……” 穆城以为小丫头怯场,安慰道:“庆功宴会由宫里的人操办,届时你若不自在,便跟在我身边就是。” 林奕安钻到穆城的怀里:“好。” 邺京下了一夜的小雨。 林白薇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她找来秋分:“天一见亮你便回林府去,就说这些日子我都在侯府小住。再托二伯母替我……” “可小姐,您如此岂不是给了大小姐可乘之机?”秋分道:“要是太子殿下去林府拜访可见不到您呢。” “就是要他见不到我。”林白薇道:“太容易就没意思了。” “照我说得去做。”林白薇又叮嘱了一句:“这些事不必告诉姐姐。” 秋分迟疑了一下,还是应了。 林奕安知道二伯母张罗林白薇的婚事已是几天后的事情了。 她当日便回了林府。到家时,何氏正在相看。 “六姑娘回来啦。”何氏笑着迎上来:“来的正好,这些都是上门向白薇提亲的人家,我看得头晕眼花,你这做姐姐的不妨也来瞧瞧。” 林奕安见她十分坦然,不像是故意为之。便坐下来问:“二伯母怎么突然张罗起薇娘的婚事了?” “马上便出了孝期,白薇也到了成婚的年纪,再不张罗可就要迟咯!”何氏乐呵呵地道。 “是薇娘托二伯母这么做的?”林奕安问。 何氏顿了一下,打着哈哈:“不是不是,是大哥吩咐的。” “大姐的婚事都还搁置在那里,爹怎么可能张罗薇娘的婚事?”林奕安明白了,这都是自家妹妹逼太子就范使的手段。 一面避而不见,一面将张罗婚事的消息传到太子处。难怪这段日子太子隔三差五就要同林振文下下棋,谈谈诗。甚至还到侯府拜访了一次。 林奕安愠怒:“真是胡闹!” “六姑娘你也晓得,白薇自小主意便大。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是谁也拦不了的。”何氏劝道:“好在这孩子打小便聪明,做什么成什么,你呀就别太担心了。” “话虽如此,她也不该瞒着我。”林奕安叹口气:“罢了,她要做什么便由她。” 林奕安站起来:“眼下父亲也该回来了,我去见见他。” “好。”何氏送她出去:“今晨下了雨,路滑,六姑娘当心点。” 立春半路折回来,送来一颗鸡蛋大的夜明珠:“二夫人,这是陛下给的赏赐。夫人听说表小姐的婚事已经定下,这便算是她给表小姐的添妆。” 能有御赐之物作陪嫁,那是何等的荣耀。林奕安这是在告诉静姐儿的夫家,静姐儿有个做侯夫人的姐妹撑腰呢。 何氏感动得一塌糊涂:“六姑娘真是有心了。” “二夫人说得哪里话,这几年得亏您对七小姐的看顾。若林府有什么动静,便要请二夫人照看了。”立春道。 何氏点头:“让六姑娘放心。林府有我替她看着。断不会叫她们吃了亏去。” “那便有劳二夫人了。”立春福身,这才退下。 “娘。”林静从角落里出来:“我不想嫁给那个书呆子。” “什么书呆子!那是建安伯府的世子。虽说平安伯府在这邺京已经破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破落也还有爵位傍身。若不是你大伯,你以为你能攀上这门亲?” “娘,算女儿求求你。你去跟六妹妹说说,让我入宣武侯府罢,我不求正妻,做小也可以啊!娘,我是真的喜欢宣武侯!求你了!” 啪! 林静挨了一耳光,愣了。 “打醒你了吗?”何氏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瞧瞧你六妹妹,处事周全细致。再瞧瞧你,没有手段更没有脑子!像宣武侯府那样的,且不说你能不能嫁进去,便是能,偌大一个侯府你撑得起来吗?” “做小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这不争气的东西!若你真有几分心气,便乖乖嫁入平安伯府,瞧瞧自己是不是有旁人一半的本事将那伯爵府撑起来!” 何氏骂累了,便叫人进来:“把小姐带下去好好看顾,在出嫁之前不许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