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惊鸿》 卷一·苍烟祭 第一章 逆案 沙——沙—— 夜色昏沉,只有凌乱的脚步声在山林里回响不休。以这样的搜寻方式,莫说是人,就连一只鸟都无处遁形。 谢无猗裹紧披风,屈身藏在一棵枝叶茂密的树上,屏息观察下面的动静。虽然料想他们找不到自己,她还是死死压住右臂的伤口,防止草药和血腥味暴露她的位置。 “殿下,这边也没有逃跑的痕迹!”一名护卫凑到走在最后那人身边,小声咕哝道,“真是奇了,跑了大半宿,又带着伤,她还能凭空消失吗?” 殿下? 谢无猗下颌微扬,静静地打量着不远处的那名男子。 他笼着松垮垮的衣袖,正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此人头发虽有些毛糙,但五官生得极好,就连懒散的表情也根本盖不住星眸朗目的清光。 传说中荒唐到令人发指的大俞六皇子萧惟,上打皇亲肱股,下混勾栏瓦肆,天下事就没有他不敢干的。 可萧惟现在本应该在皇陵守灵,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让手下漫山遍野地追杀她? 很快,谢无猗就不再思考这个问题,她今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没兴趣和萧惟纠缠。等萧惟和两个护卫走远,她便转换方向纵身一跃,悄无声息地落入草丛,与黑暗完美地融为一体。 两年。 从无忧无虑的官家女变成海捕文书上的逃犯,谢无猗已经在外流亡了整整两年。 天武二十六年七月,邛川之战爆发。九月,大俞太子领兵出征,半年内横扫大鄢五州之地。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能就此荡平大鄢时,意外发生了。 随着大鄢改变战术,战事陷入胶着,太子按例向朝廷请发物资。兵部与户部备齐粮草之后,押运任务落在了户部侍郎乔椿头上。不料乔椿走到麓州峨冕山时竟私自改换路线,且始终未上报朝廷,导致军粮晚了半个月才送抵前线。 彼时,太子业已战死,俞军大败。 消息传入帝都,皇帝怒不可遏。圣旨连夜发出,乔椿以大逆罪被就地处决,押运军粮的三百军士亦连坐,不论罪,不陈冤,尽数斩杀。 而作为乔椿唯一的女儿,“乔蔚”这个名字自然位列通缉令榜首。 嚓—— 狂风骤起,一道凌厉的闪电撕开夜空,照亮了谢无猗苍白的脸。她停在一座破庙前,抚摸着还在渗血的手臂,若有所思地弯了弯唇角。 “乔蔚……” 如今她叫谢无猗,但总有一天,她要拿回自己的名字。 得知乔椿的死讯时,谢无猗正在大鄢游玩。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圣旨会下得这么快?为什么朝廷给乔椿定的罪名不是渎职,而是大逆? 改道的事太大,且不说乔椿不是有胆量会临时改道的人,就算他改道了,不上报也不符合他的性子。 而且,从帝都泽阳到地方州府全都三缄其口不正常,在断粮期间,邛川前线没有临时征粮的举动也不正常。真让大军饿上半个月,大鄢早就打进泽阳了。 如果是路上出了意外呢? 如果是有人蓄意陷害呢? 谢无猗不相信乔椿会谋逆,于是在两年的时间里,她一次次分析大俞的地图,整理各处的消息,艰难地拼凑出一条线索: 本该被祭旗的仓部主事范可庾在临刑前逃脱了。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她咽下无数血泪,拼尽全力和命运抗争,为的就是这一天。 淅淅沥沥地,两年前的雨在回忆里模糊,又在谢无猗的眼前重塑轮廓。 观音庙中一灯如豆,隔着如瀑的雨帘,谢无猗望向缩在神像前的中年人。她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兜帽遮住了她的面庞,雨水顺着深紫色的披风流下,直淌到门口。 谢无猗沉默片刻,慢慢摘下兜帽,放缓呼吸道: “范伯父,好久不见。” 闻听这个称呼,范可庾猛地瑟缩了一下。他连滚带爬地起身,喉咙嗬嗬作响,血液仿佛在飞云掣电的瞬间贯走了全身经脉。 在微弱的火光下,谢无猗的肩颈显得格外修长,高耸的鼻梁在素白的面颊上投射出一道阴影。还有那双比明珠还灿烂的瞳眸,那支莹润通透的白玉簪,都模模糊糊地和范可庾的噩梦重叠在一起。 难道是…… 范可庾不禁喉头梗住,再三确认后,他方试探性地问:“是……小蔚吗?” “当年军粮押运案的涉案之人尽被株连,伯父居然在麓州安然无虞?”谢无猗探寻的目光在范可庾身上逡巡一圈,“您应该很清楚我的能耐,我们换个地方,好好聊聊吧。” 看着范可庾额角滑落的汗水,谢无猗心中不觉冷笑。 她从九岁就开始游历江湖,最清楚该如何“严刑逼供”,她叫他“伯父”完全是看乔椿的面子,想兵不血刃地求得真相。 谢无猗庆幸他还活着,更恨他还活着。 在一个懦夫眼中,三百身首异处的同僚故旧,与他何干? 范可庾脑子“嗡”的一声,谢无猗能在这荒山野岭堵到自己,摆明了就是来兴师问罪的。他没有办法,只得僵硬地跟随谢无猗走进观音像后的暗室。 二人站定后,谢无猗直视范可庾,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范伯父,事已至此,您要清楚一件事,刀山火海都挡不住我的脚步,大不了一死而已。如果您肯告诉我两年前你们经历了什么,如果我爹真的无辜,我一定会设法还你们清白。” 范可庾怔怔地望向谢无猗,这可是皇帝钦定的、根本不可能翻转的逆案啊! 罢了,是他先背弃了对乔椿的承诺,眼下乔椿的女儿来讨债,这也许就是天意吧…… 范可庾默然叹息,他的渴望,他的恐惧,还有他竭力维持的平和,尽在颤抖的指尖溃不成军。 愧疚,挣扎,还有从密密的网中撕出来的一点亮光,终于让他寻到了不再逃避的理由。 膝盖一软,范可庾直直跪在谢无猗身前。谢无猗忙扶住他的胳膊,范可庾却不为所动。他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哽咽道: “乔姑娘,我……我对不起乔大人……” 卷一·苍烟祭 第二章 改道 “范大人。”谢无猗冷眼看着范可庾,沉声打断他的抽泣。 范可庾浑身一凛,忙平复好心绪,艰难地回忆起两年前的情景。 “当时战事吃紧,军粮筹备得急,直到我们出发前一日,兵部才把运送路线图交给乔大人。” 按照范可庾的讲述,谢无猗拿出一张纸,在上面画起了路线。同时为防出现意外,她每写一页,就让范可庾在上面签字画押。 “我们一路走官道,到了麓州峨冕山附近,忽然就遇上了连续几天几夜的暴雨,其间河流暴涨又引发了泥石流……”范可庾的声音愈发沙哑,“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雨,乔大人不得已才决定改道……” “您还存着当时的图吗?” 范可庾摇头,默默接过笔补全了他们从兵部拿到的路线图,又画出实际行走的路线。谢无猗接过图纸,瞬间皱起眉头。 且不说兵部的图合不合理,合州在大俞南部,从帝都泽阳到邛川前线无论如何都不会经过合州。可乔椿偏偏选择从南部绕行,再从合州进入邛川前线,难怪会被朝中的官员抓住不放。 他们不知乔椿绕路,只知道耽误这么长时间,岂非视运粮为儿戏? 谢无猗注视着地图思索道:“我爹改道便罢了,他为什么不向朝廷说明情况呢?” “乔姑娘!”范可庾几乎要哭出来了,“你觉得乔大人是那样不谨慎的人吗?” 确实不是。 在谢无猗的印象里,乔椿未必政绩突出,但一定兢兢业业。户部里赋税钱谷这些事,别人做一遍,他恨不得做三遍,头发熬掉了大半,生怕弄错一个数字。 这样谨慎小心的人,如何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犯死罪? 范可庾凝视谢无猗的眼睛,嘴唇抖个不停,“他与几个心腹商量过后,向邛川、合州、泽阳送出了三封急信:邛川一封告知太子和主将我们被暴雨耽搁了,请他们先从最近最富庶的合州筹粮;合州一封提前说明筹粮的需求,请刺史帮忙调集,最多维持三五日就够了;泽阳一封向圣上秉明——” “不可能!”正在记录的谢无猗脱口而出。 自决定查明此案开始,谢无猗从邛川前线一路回溯,找遍了西境所有州县,没有人有过征粮的举动。合州她也去过,就算是合州刺史的动作再隐蔽也不该一点消息都没有。 “听着很像编的对吧?”范可庾苦笑道,“可事实就是这样,乔大人派出了他最信任的脚程最快的三个人去送信,谁能想到竟没有一个人把信送到……” 谢无猗将范可庾说的话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且不说泽阳,邛川和合州两个送信使牵涉前线粮草,无疑更加重要。泽阳和邛川一定没收到信,唯一的突破口就是合州。 想到这,谢无猗收好范可庾刚画过押的那页口供,蹙眉问道:“合州是谁去的?” “乔大人怕说不动合州刺史,特地派了口才最好——” 范可庾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定在原地一动不动。谢无猗刚要上前,忽觉身后头顶气流有变。还不待看清发生了什么,她脚下先已动了起来。 谢无猗旋身转开披风,以最快的速度护在范可庾身前。 与此同时,她左手一挥,银色的微光径直劈向异样的气流。 “蹲下,别说话!” 手中的火折子被扑灭,黑暗中,谢无猗凭借敏锐的听觉,迅速锁定暗器的方向,指缝间微光闪动。 行走江湖多年,谢无猗用得最顺手的防身武器便是飞针。可射了几针后,她却并没有得到目标被击中的回应。 相反,向她这边袭来的气流却是丝毫未停。 谢无猗以披风为屏障伺机躲闪,可对面那人似乎十分熟悉她的路数,早已在暗室中织出庞大的针网,教她避无可避。 右臂带着伤,谢无猗不好施展招式,又不敢离范可庾太远,顿时有些力不从心。 这不应该啊! 论暗袭,谢无猗就算不是当世无敌,也该是个中翘楚,怎么会一下都打不中? 许是疼痛更能让人集中精神,谢无猗恍然想到了一个被她忽略的地方。 ——排风口。 她顿时清醒,掌下一抖,一把迷烟顺着微光扫去。 针网终于停了下来,谢无猗身上已然酸麻不堪,所幸对方未再有其他动作。脚边寻不到火折子,谢无猗靠着墙壁缓了口气,立即去叫范可庾。 “伯父,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一室寂静。 “范大人?” 谢无猗的心口被一下子攫住,不祥的预感迅速在肺腑间升腾。 她摸到范可庾的身体,掌心颤抖着从他胸前滑到肩膀,最终,谢无猗在他的喉咙处摸到了一枚银针。 范可庾! “轰”的一声,谢无猗的脑子炸开了,胸口剧烈翻涌的血潮瞬间将她吞没。 饶是她提前检查过整座观音庙,可世上没有完全封闭的暗室,再严密的地方也有排风口。不料这予人生路的恩赐,反而给了歹人可乘之机,成了致人死地的杀招。 她不该这么大意,她怎么会这么大意…… 谢无猗后悔不迭,可在混乱纷杂的思绪中,又有个把念头牵着一线游丝,若隐若现。 那个刺客一定早就埋伏在暗室里了。范可庾已经和谢无猗说了这么多话,连路线图都画出来了,对方分明有充足的时间动手。可他为什么偏偏选择在范可庾说出“合州送信使”的时候灭口呢? 谢无猗心脏怦怦直跳,根本无法思考。她只知道,这世上最后一个军粮押运案的亲历者,已经在她的眼皮底下停止了呼吸。 暗室的石门被推动,发出沉缓又笨重的摩擦声。谢无猗怒极,左手拍壁一翻,三道精光朝来人飞去。 叮—— 银针和刀背相抵,顿时失去了力道,下摆洇湿的萧惟在一名桃花眼护卫的保护下走进暗室。 摇曳的火光中,谢无猗站得笔直,几绺碎发贴在脸上,更映出她眼中一片冰寒。 昨夜趁她夜探范可庾住所时偷袭,刚才在峨冕山中抓她,现在尾随而至灭口范可庾,萧惟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很明显,他在林子里就发现她了,所谓的找不到人都是装出来的。 ——只是为了引她入彀。 谢无猗冷笑一声:“阁下满意了?” 萧惟沉默不语。 两年前,萧惟因为上奏给主犯的家人求情,由代王被贬为襄城王,迁居皇陵思过。他在皇陵住了不到一个月便秘密逃了出来,恰好在麓州决鼻村遇到了范可庾。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看见这么个活口萧惟着实惊讶。可范可庾胆小,无论萧惟如何明示暗示,他就是不肯说出军粮押运的经过。 也是,现在朝廷忙于战后抚恤和日常政务,皇帝又因痛失爱子重病在床,无暇顾及范可庾这个小人物,他当然怕自己一旦说点什么传出去就会被灭口。 于是萧惟就在决鼻村做了个养猪汉,顺便保护范可庾。当谢无猗从天而降出现在决鼻村时,萧惟意识到他或许等到了一个机会。 他真的很想知道,让他失去最敬爱的兄长,也让她失去最敬爱的父亲的那次军粮押运,到底出了什么意外。 萧惟本盘算着和谢无猗摊牌,不想谢无猗夜探范可庾住所时撞上了持毒镖暗杀范可庾的刺客,萧惟的护卫成慨在追击刺客时不慎误伤了谢无猗,也无怪谢无猗怀疑他要杀她。 无奈之下,萧惟只好放任谢无猗去观音庙,他则带人偷偷跟上。 然而就在萧惟偷听时,皇陵转来急信,皇帝下旨召萧惟回宫。他一时分神,没有留意刺客已经无声无息地潜进暗室。当时护卫只顾着萧惟,直到刺客逃出时二人才有所察觉。萧惟恼火不已,立即让成慨去追。 就在这毫厘之间,范可庾惨遭毒手。 萧惟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看来谢无猗不会相信他了。 果然,谢无猗握紧双拳寒声道:“一路跟踪至此,阁下真是辛苦了。” “你这丫头别不讲道理!” 在山林里围着萧惟嘁嘁喳喳的桃花眼护卫名叫封达,他一边跳着脚,一边不服气地叫道:“范大人在决鼻村做了两年里正,你不知道这两年来我家六爷帮他挡去了多少刺杀吗?” 他家殿下就是因为乔椿才被贬的,谢无猗不领情就算了,居然还敢讽刺殿下! 封达气呼呼地瞪着谢无猗,见萧惟朝这边淡淡扫了一眼,只得委屈地闭上嘴。 听了封达的话,谢无猗手指微微一动,品出了些许别的意味。 既然范可庾是军粮押运案仅存的知情人,皇帝没有对他赶尽杀绝,两年来持续有人刺杀他,会不会意味着军粮押运案另有隐情? 范可庾能活到今天,难道全是萧惟有心庇护? 那萧惟阻止任何人接近范可庾,是担心他被灭口吗? 她误会他了? 谢无猗表情才刚缓和,就见萧惟打了个哈欠,靠在石门上抱臂反问道:“姑娘这么关心军粮押运案?” 听萧惟一语道破,甚至暗指她逆犯遗属的身份,谢无猗彻底明白了。 她早该料到朝廷的态度的,不是吗?太子是大俞最出色的皇位继承人,是皇帝的逆鳞,更是萧惟最亲敬的兄长。由萧惟来利用范可庾,专门引诱乔椿的女儿自投罗网,不是顺理成章吗? 反倒是她太小看他了。 亏她还以为萧惟是在保护范可庾,真是自作多情。萧惟纵然荒唐不经,毕竟还是太子的兄弟,哪有偏帮“逆犯”的道理? 她一个只有小聪明的平民丫头,凭什么斗得过深宫里长大的皇子呢? 谢无猗刚要张口,封达手中的火折子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 卷一·苍烟祭 第三章 刺杀 还想动手吗? 谢无猗弹出手中的石子,只见一个雄壮的黑影俯冲而下,持刀劈向萧惟,她的石子轻易就被分成了两半。 好快的刀! 几乎是同时,封达的火折子被打掉,他只好把萧惟往里推去,大喊大叫着混淆对方的判断。 在暗室重新陷入黑暗的错眼间,谢无猗认出来那人正是昨晚她夜探范可庾住所时遭遇的刺客,怪不得能躲开她的进攻。 原来他一直没有走! 被封达推了一把的萧惟站立不稳,眼看就要和谢无猗撞个满怀。谢无猗挥手将披风一收,让出身侧的空当。 “嘶——” 萧惟重重地拍在石壁上,口中忍不住痛呼一声。 那边封达和刺客战成一团,谢无猗本想趁乱离开。她刚抬起脚,就听到一道刺耳的衣衫撕裂的声音。从方向判断,大概是封达力所不敌,闪身时慢了半步。再这么打下去,他俩迟早要交代在这里。 那刺客究竟是谁,为什么连萧惟都敢杀? 所以……灭口范可庾的当真另有其人,她真的错怪萧惟了? 糟糕,萧惟的护卫们怕是被调虎离山了! 耳后就是萧惟紧张的呼吸,想来他不会武,谢无猗只思考了半息,反手向他的腰摸去。 在她的印象中,萧惟系的腰带是特制的,可以暂时充作软鞭。 谢无猗右手指尖一绕,猛一用力就抽出那根腰带,顺着打斗的声音飞扑过去。 “站好了!” 谢无猗抓住封达的衣领,借着把他扯回来的力量踮足上前,腰带一转缠上刺客的刀。那人的刀被控制住,明显愣了一愣,谢无猗便趁此机会再次瞄准方向,几缕银光顺着她的左手指缝向前射去。 刺客吃痛,直接弃了刀。谢无猗忙松开力道,但腰带毕竟不如软鞭收放自如,她边退边稳住身形,用披风挡住暗器的进攻。 正如谢无猗所料,刺客放弃武器,不是准备逃跑就是还有后招,按这人的凶狠程度,明显属于后者。 不过在狭小的空间里,又失了长兵器,他未必是自己的对手。 “闭嘴!” 耳侧风声狂卷,谢无猗急转身子撒出迷烟,防止他去袭击萧惟。也不管萧惟听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谢无猗屈身向前,用腰带卷住刺客的脖子。 正待发力,她的右臂一阵剧痛,昨夜的伤口彻底崩裂,一股热流顺着袖口涌了出来。 与此同时,谢无猗的左手手腕也突然脱力了。 不好! 刺客的匕首比着腰带刺向谢无猗的胳膊,谢无猗闷哼一声,只得撤开手。 正当刺客以为她伤重不能敌时,谢无猗却发了狠。黑暗中,她借披风甩过石壁,同时矮下身子,扫过刺客的脚腕用力一拉。刺客站立不稳扑到谢无猗身上,一手将匕首准确地扎进她右臂的伤口,一手掐住她的脖子。 生死之际,谢无猗没有像正常人一样挣扎呼救,而是抬起左手,将最后一根银针送入刺客的眼睛。 骤然遇袭,刺客惨叫一声,手上的力量立刻松脱。谢无猗翻身把刺客压在身下,劈手夺过匕首,干脆利落地划过他的喉管。 分明不是十分激烈的打斗,谢无猗却不知为什么心慌得厉害,靠在石壁上双腿直打颤。 这时,萧惟终于摸到了火折子。暗室亮起,他只扫了一眼刺客,便下意识找起谢无猗。 角落里,只见谢无猗面容狼藉,嘴唇青紫,披风从肩上滑落一半,上面挂满了毒针,露出来的衣袖也早已被鲜血染红。她的右手因疼痛不停地发抖,匕首上全都是血,而扶住石壁的左手上—— 一只妖异的蓝紫色蝴蝶振翅欲飞,更映得她整个人杀气弥漫,恍若浴血的阎罗。 在深色披风的衬托下,谢无猗的身子格外单薄,宛如触之即碎的瓷器。而那条脊骨却又似一道坚不可摧的桥梁,孤身架起黑夜。 萧惟的心莫名一格。 范可庾才死,谢无猗该是误会他的。她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要为他拼命? “你……” 他张了张嘴,却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我们爷的腰带啊!你你你……要对我们爷负责!”封达不合时宜地哭诉起来,他见萧惟朝这边狠瞪一眼,哀嚎的声音立马弱了下去。 确认萧惟没有受伤,范可庾的口供并未失落,谢无猗终于卸下了全身力气。她扔掉匕首,扯开披风,无力地沿石壁坐下。萧惟忙上前扶住谢无猗的身体,这才发现她右臂的伤口上赫然陷着一只飞镖。 想起昨晚刺客夜袭范可庾家的情形,萧惟脸色大变,他半跪在地环住谢无猗的肩膀,对封达大喊: “药!” 封达噘着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药瓶递给萧惟,心里想着这药很珍贵的,殿下您可得省着点用啊。 “张嘴,”萧惟放轻声音,“暂时压制一下毒性。” 谢无猗并没注意到飞镖,她迷迷糊糊地望向萧惟,从他那双清澈深邃的眸子中看见了自己的样子。 恍惚中,谢无猗想,这架打得可真够狼狈的。 光影重叠交错,范可庾死前的话不偏不倚地侵占了她的全部思绪。他说因谢无猗在外游历多年,每封信都会给乔椿讲外面的见闻,所以当他们刚收到兵部的地图时,乔椿并不赞同那个路线。 “兵部给的路线虽然是平时行走最快的,但夏天多雨,两年前大俞的雨水又格外多,很有可能发生灾害,耽误行程……” “乔大人在兵部和中书省跑了一日,想要禀报上官,但当时军情紧急,根本没人见他……” “而且朝廷下了死命令不能延误送粮,一切要以前线的太子为重,我们只能第二天依时出发……” 说到这,范可庾的身体骤然扭曲,像是有人生生扼住他的喉咙一般。 哪怕没接触过乔椿的政务,谢无猗也知道往前线运粮是大事,方方面面都要筹备得当,兵部的图纸怎会交送得这么晚? 还有给地图的兵部令史,谢无猗记得他是兵部尚书的门生,也算是个行家,他为什么要拿出一张有问题的图纸,兵部尚书没有审核吗? 谢无猗胃里泛起阵阵恶心,她用尽全部意志力才拨开眼前的重重阴翳,又隐约看见范可庾画的地图上,在合州南方不远处,纸上明显有一处凝滞的墨迹。 “合州地形复杂,我……实在有些记不清了。总之,改道后我们星夜兼程,沿途都没进过城,路上是没再遇到大雨,可还是晚了半个月才到邛川……” 此时,太子已经因断粮战死在前线了。 “乔大人自知不能免罪,便想方设法将我偷送出来。”范可庾的语气中满是羞愧,“他……应当是想让我找机会说出事情的真相,但……” 但范可庾却一直缄口不言,在决鼻村一住就是两年。 闪着蓝紫微光的蝴蝶自鼻翼划过,谢无猗眼眶微酸,她可以怨恨范可庾,却不能自诩清高地指责他。 他只不过是选择活着,有什么不对? 至于兵部和合州送信使的疑点,不在意又怎样? 天光乍泄,唯有战鼓,马鸣,还有刀尖上的血色穿过月色,染红了整条俞水…… “把解药吃了,好吗?” 虚幻缥缈的声音闯入耳朵,谢无猗强挑眼皮,范可庾的身影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萧惟写满了担忧的面庞。 怎么,她死了,他难道不该高兴吗…… 见谢无猗虚弱地摇头,萧惟无奈地皱起眉,轻轻用手指撬开她的双唇,把万用的解毒药喂了下去。而后,他扶谢无猗坐好,指了指她的右臂。 “冒犯一下,你的伤口得尽快处理。” 谢无猗又晕又痛,没有力气再反抗,便任由萧惟撕开她的袖子。 炽热的血液在耳中汩汩流淌,谢无猗用力呼吸着,只觉满口腥咸,整个身体也翻卷,扭曲,碎成一片又一片。庙外的风雨张牙舞爪地撕扯她的皮肉,仿佛要把她从人世间剥离。 满身焚灼中,唯有一触温凉,似有还无地掠过她的肌肤。 萧惟见谢无猗这幅光景还要硬撑,忙系好腰带调整姿势,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她的衣服湿淋淋的,头发里全是汗,混合着血腥味,着实不好闻。可萧惟却浑然不觉,他只担心自己的颈窝太硬会弄痛了她。 封达不禁捂住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殿下,久久忘了呼吸。 暗室里这两人,一个是大逆罪臣,一个是逆犯亲眷,早都该死了,萧惟在乎他们做什么? 他现在不应该赶紧遵照圣旨回宫吗? 萧惟私逃皇陵,在麓州露了形迹,他明知道宫里等待他的不是皇帝的雷霆之怒,就是别有用心之徒的蓄意报复,居然还在这里和谢无猗浪费时间…… 哎,殿下真是胡闹! 萧惟倒没注意封达的这些小心思,他的动作很轻也很快,不一刻就把谢无猗的手臂重新包扎好。萧惟拨开粘在谢无猗额上的碎发,认真地询问道: “好些了吗?” 谢无猗的嘴唇早已失去血色,整个人彻底陷入了昏迷。萧惟略一思索,便绕过伤处,用另一手揽过膝窝将她打横抱起,缓缓走出观音庙。谢无猗安静地倚在他怀里,唯有眉间微蹙,唇齿一张一合。 俯下身去,萧惟听见她在叫“爹爹”。 心底骤然一凛,萧惟忍不住收紧双手,可怀里的谢无猗那么瘦,那么轻,他怕握痛她,或是扯动伤处,又一点点松开了力气。 “封达,把这里处理了。”萧惟目露寒光,沉声吩咐,“再去查查宫里谁的胆子这么大,敢来行刺本王。” 卷一·苍烟祭 第四章 授受不亲 萧惟抱着谢无猗返回决鼻村时,雨已经停了。此时天刚蒙蒙亮,小院中两个模糊的影子正在择菜。 其中一位中年妇人是乔府侍女花飞渡,此人身材中等,眼角堆着皱纹,五官没有任何能让人记住的特点。谢无猗生母早逝,便是花飞渡将她一手带大的。 而当看清另一个人的样貌时,萧惟的眉心不由自主地一动。 之前他一直不明白,以范可庾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的性格,谢无猗到底是怎么把人在他的监视之下骗出决鼻村的,现在萧惟终于懂了。 范可庾的儿子阿年在谢无猗手里。 她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阿年给范可庾递了消息,这才成功见到了对方。 “笃笃”的脚步声惊动了花飞渡,一见谢无猗的模样,她腾地站起,石桌上的瓜果蔬菜滚落一地。 “怎么回事!” 花飞渡抢步上前,本想从萧惟手中接过谢无猗,但看到她的伤口后立即收回手,把萧惟让进里间。 萧惟将谢无猗轻放在炕上,舌头不觉有些打结:“那个,她是为了救我……” 花飞渡紧拧眉头,根本无暇顾及萧惟。此次设计约见范可庾,她们分明推演过所有的可能,谢无猗去问真相,花飞渡看守阿年。 以谢无猗的身手,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心上烈火燎原,花飞渡像护崽的母鸡一样扑在谢无猗身前。看着她露在外面的右臂,花飞渡的动作骤然停住,她回头看了一眼为避嫌侧身而立的萧惟,最终什么都没说。 观音庙中已是逾礼,再留在这里就更不妥了,萧惟刚要告辞,目光忽然落在谢无猗的左手上。 那里有一个周围泛着黑紫色的斑点。 有毒? 怪不得刚才她的气息那样乱。 来不及多想,萧惟赶紧蹲下,抬起谢无猗的手掌。还没等双唇触碰到她,萧惟就听见身后有人厉声叫道: “你干什么?别动她!” 萧惟双眼微眯,只见阿年“咚”的一声扔下水盆,像躲避瘟神似地把谢无猗的手从他手中拉过来,利落地擦去伤口周围的尘土和血污。 阿年? 好,很好,范可庾装傻充愣,刺客动手杀人,现在连阿年也敢对他呼来喝去。 真以为他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 萧惟讪讪地缩起袖子,眸光闪动不已。 阿年背后一凉。作为范可庾之子,他自然认识萧惟。再怎么荒唐不受宠,萧惟也是皇子啊…… 然而话已出口不能收回,阿年只得强撑着,搜尽平生所学,才找出一句冠冕堂皇的理由。 “男,男女授受不亲……” 最后两个字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但眼见阿年出言不逊,萧惟起身退开,冷哼一声,“你不是男的吗?” 阿年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直接理直气壮地顶了回去:“我,我是她的奴仆,签了身契的!” 身契? 萧惟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分明是乔椿害他家破人亡,现在他倒是心甘情愿跟着谢无猗,难道他不知道谢无猗就是乔椿的女儿吗? “阿年,倒杯水来。” 似乎是闻到这边的火药味,花飞渡忙唤回阿年。她也不看萧惟,只小心地挑出断在谢无猗肉里的毒针,再一口一口吮出毒血。阿年则低头服侍花飞渡漱口,直到她吐出的血变为鲜红才停下。 看着忙忙碌碌的两个人,萧惟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 还有点自作多情。 谢无猗分明是为了保护范可庾和她拿到的口供,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早不是众星拱月的天之骄子了,哪能所有人都围着他转? 熬了一夜,强烈的疲惫感笼罩在心头,萧惟摇头晃出房间。远山氤氲不明,他不耐烦地揪起挂在腰带上的砂石,随手向后抛去。 石子骨碌碌滚到封达脚边,封达顿时憋住呼吸,萧惟做出这个动作就说明他生气了,很生气很生气。 封达不太明白,他是在气那个调虎离山的刺客吗? 奇怪,以前没看出来殿下这么容易生气呀…… 一路无话,萧惟回到自家院中,进屋生火做饭,还亲自动手杀了一头猪。在决鼻村住了两年,他没有一味让封达和成慨伺候,而是和他们共同喂猪烧菜,倒也自得其乐。 至于什么“君子远庖厨”,他又不是腐儒,才懒得被那些条条框框拘束。 衣服快被刺客砍烂的封达则灰溜溜地跪在一边,胆战心惊地觑着萧惟的表情,当成慨来回话时也拼命冲他使眼色,提醒他千万别再惹萧惟了。 “属下无能,没抓住刺客,请殿下责罚。” 封达心中“咯噔”一声:完了。 成慨功夫比他好太多,连成慨都失手了,殿下不得把他俩一锅炖了? 微风穿过小巷,地上的树影明了又暗。没得到允许,成慨封达都不敢起身。不想萧惟神色如常地饱餐一顿后,抄起桌上的白瓷瓶,扭头就走。 封达立马反应过来,忙膝行向前抱住萧惟的双腿。 “殿下不行!”封达急得带了哭腔,“宫里交代过,那药是给殿下备用的。您要是全给了那姑娘,万一——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封达这么一说,成慨马上明白萧惟是想把宫中秘制的解毒药全都留给谢无猗,也跟着上前劝阻。 且不说解毒药珍贵,他们刚刚经历过一场刺杀,此时再从宫中取解毒药的一来一回间,万一萧惟出了意外,他们万死难恕。 “让开。” 萧惟低下头,冷冷地看着二人。 “我不让!”封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殿下要是执意这么干,就、就从我的尸体上迈过去吧!” 萧惟一挣,便如一抹流云从桎梏中脱身。 “给本王跪好了,”萧惟轻飘飘地撂下一句话,“顺便想想为什么跪。” 因萧惟处置及时,花飞渡又擅于治伤,谢无猗午后便苏醒过来。她精神不济,只靠坐着望向窗外出神。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花飞渡心疼地抚过谢无猗冰凉的额头,无比后悔自己没跟她一起去。 谢无猗勉力一笑,“没事,就是被埋伏了。” “我是说你的左手。”花飞渡皱起眉头,“你没发现针上淬了毒吗?” 伤口已经敷过药,谢无猗仔细回忆一番,才恍然醒悟在毒发之前,她甚至都没发现自己中了针。 谢无猗垂下手臂,“花娘,我还是变迟钝了,对吧……” “没有!”花飞渡像是受了刺激一样尖声反驳,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什么事都没有,丫头,你肯定会好好的……” 谢无猗努力弯了弯嘴角,安慰的话尚未出口,阿年就捧着一碗粥走了进来。看他红肿的眼眶,谢无猗便明白他已经知道范可庾的事了。 她招呼阿年近前,握住他的手臂,“阿年,对不起……” 眼泪再一次涌落,阿年有些别扭地避开谢无猗的手,用力平复着心绪,“他在决鼻村当了两年里正,这两年来他已经遇到过很多次刺杀了,六爷……不可能永远帮他挡着,他……是被自己的懦弱害死的。” 谢无猗抿唇叹了口气,“是我的错。” 阿年突然抬起头。 他本该怪她,也想过杀她,可看到她伤重虚弱的样子,阿年狠不下心。 谢无猗年纪比他小,个子比他矮半头,然而她却坚持为一桩御笔亲书的,毫无悬念的逆案奔波。范可庾是因她而死,但她也是为了他们在豁命拼杀。 范可庾软弱贪生,宁可眼睁睁看着从泽阳逃到麓州的阿年沦为乞丐,几次差点饿死冻死,都不敢与儿子相认。阿年只能在乞丐堆里日复一日地捱着,任希望一点点沉入海底。 他连恨自己父亲的勇气都没有,更遑论与整个大俞对抗。 就在阿年人生最黑暗的时刻,是谢无猗找到他,说要重查旧案。她会保他衣食无忧,作为交换,他签下身契成了她的下属,也成了撬开范可庾的嘴的重要筹码。 有人愿意利用他,总比悄无声息地死去好。 默了一默,阿年哽咽道:“你,会查明他的案子,是吗?” 闪动的目光里,没有责怪,没有怨恨,有的只是拼命咽下的痛苦,和一丝隐约的期待。 “会。”谢无猗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不怕死?”阿年紧张地握紧双拳。 “人都会死,”谢无猗淡淡道,“我想要堂堂正正地活着。” 二人对视良久,阿年终于露出艰难的笑意,又草草垂下狭长的眼睛。 “那就记住你的话,在真相大白之前我不会怪你,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阿年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重新挺直脊背,“虽然我之前就见过你,但……我们还是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范松卓,字永年,是你的下属。” “身契上的名字是阿年,不是范松卓公子。”谢无猗强忍头晕,温声解释道,“所以,你我之间从来没有什么身契,你是自由的。” 谁都没有权力剥夺别人的人生,谢无猗暂时把阿年困在身边,目的只是从范可庾口中撬出真相。而范可庾明明知道阿年在她手中,却没有多问半句。 终究不是所有父亲都像乔椿一样。 谢无猗自小没了娘,身体也不好,乔椿宠她几乎是到了纵容的地步。她说不喜欢女红,乔椿就吩咐家里人给她备足了绣品;她说想学武,乔椿就让人毫无保留地教她;她说打算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乔椿就放她出门。 从九岁到现在,谢无猗见过生老病死,更闯过龙潭虎穴。乔椿给了她无尽的爱与温暖,足以支撑她走过溟濛山野,度过迢遥长夜。 闻听谢无猗的回答,阿年嘴唇抖动不止,良久才颤声说了句“谢谢”。 谢无猗让花飞渡取来范可庾的叙述,问道:“关于军粮押运案,我拿到了你父亲的描述,但里面缺失了很关键的部分,你有什么能补充的吗?” 阿年看过一遍,摇了摇头。 “我……是范家私生子。” 他没有说出后半句话,但意思已然分明。 因为是私生子,范可庾不愿意承认阿年的身份,自然也什么都不会对他说。 谢无猗不禁冷笑,“所以,蒙受了这么大的冤屈,他连你的处境都没想过啊。” “他不是你。”阿年瞟了谢无猗一眼,又迅速转开脸,“对于他来说,说出真相就意味着死。我们早就是罪人了,既然清白地活着是一天,糊涂地活着也是一天,何必多生事端呢?” 谢无猗下意识蜷缩起手指,却因两条胳膊都受着伤,稍微一动就会牵引到伤处。对面的阿年见她脸色苍白,忙把晾好的粥双手递上。 “你……先吃点东西吧。” 谢无猗本不饿,但也不想拂了阿年的好意。她刚要接,忽觉天旋地转,眼看着便要向地上栽倒,花飞渡忙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怎么了?” 谢无猗的呼吸急促且凌乱,全身眨眼间烧得滚烫。她张了张口似要说话,可出声之前,唇角却淌出一抹暗红,滴在阿年手中的粥里。 “丫头!” 卷一·苍烟祭 第五章 巫女 花飞渡见谢无猗这样,便知道是毒发。可奇怪的是萧惟说给她喂过解毒药,毒性明明已经被控制住了,怎么会突然恶化? 难道是左手上…… 她心下迟疑,不明确的毒不能贸然去解,正不知该怎么办,还是阿年急中生智,搁下碗转身就跑。 “我去找六爷!” “是谁要找我呀?” 萧惟抑扬顿挫的声音从院中传来,阿年大喜,忙踉跄着飞奔出去。 “六爷!”他一下子攥住萧惟的衣袖,“她毒性发作了,你救救她!” 她? 萧惟眉间一跳,不着痕迹地从阿年手中抽出衣服,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抱臂笑问道: “你是她什么人,要来求我?” 这句话好似一块千斤巨石,压得阿年无法呼吸,他顿时僵住,脸涨得通红。 是啊,萧惟是皇子,他不过是个逃犯,他凭什么指使萧惟? 原来一个卑微到不能见光的私生子,连关心别人的资格都没有。 可里面生死垂危的,是唯一给他灰蒙蒙的生活带来希望的人,是唯一有可能帮他们全家洗雪沉冤的人,是谢无猗啊! 反正他的膝盖也不是软一次两次了,在性命面前,尊严算什么? 想到这,阿年一咬牙,“扑通”一声跪在萧惟身前。 “求求您——” 眼中的锋芒转瞬弥散,萧惟单手捞起阿年,“开个玩笑而已,你太认真了。” 说罢,萧惟也不理他会作何反应,一步三摇地进了屋。阿年瘫软在地,握着喉咙大口喘息,衣衫早已湿透。 服下萧惟带来的解药,谢无猗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人也不再吐血。萧惟懒洋洋地缩在椅中,半点没把自己当外人。 “都说有备无患,我在这等她醒过来,不打扰你们吧?” 花飞渡和阿年对视一眼,谁也没敢反驳。 夕阳隐没,明月初升。 朦胧间,谢无猗感到这一室的暑热尽数消散。凉风过耳,空气中甚至还带着一丝清甜。难得的舒爽抚平了胃里的恶心,驱散了伤处的疼痛,也逐渐唤回了她涣散的意识。 谢无猗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不是花飞渡和阿年,而是一张格外灿烂明媚的笑脸。 她一时迷茫,只见萧惟放下扇子,歪七扭八地靠在旁边的小桌上,笑道: “谢姑娘——哦不,或许应该叫你巫女大人,感觉好点了吗?” 仿佛一盆冷水劈头泼下,谢无猗头脑中的神经刹那间绷紧。 谢无猗要查的案子太特殊,因此当她得知范可庾藏身此地时,千挑万选选中了容貌相似的谢九娘作为自己的新身份。谢九娘是泽阳谢家庶女,从出生起便被扔到决鼻村,一病就是十七年。这十七年间,谢家从没来过人,村民们都说她是野种,也就没有见过她的真容。 这么完美的身世,简直就是为谢无猗量身打造的。 而要继续调查,精心的易容和谢九娘的身份远远不够。 大俞信奉巫堇,皇室广置祭台、四时祭拜不说,朝中更设司巫作为凡人与巫堇的连结。而巫女则是由巫堇亲自选定,从火中降世,能驭灵蝶,通神祇,喝令风雨,知晓未来。 谢无猗的深紫披风和用来保存飞针迷药的蓝紫色蝴蝶,都是巫堇的象征。 有时候,大张旗鼓地行事反而不会惹人怀疑。在大俞,连皇室都尊崇巫堇,也就没人敢冒犯巫女。 于是,谢无猗做了两手准备,一面取代病重不治的谢九娘,另一面排演出预测天灾经火不死的戏码,利用决鼻村百姓之口,将“巫女赐福”的神迹传遍麓州的每个角落。 巧合的是,谢无猗刚到谢九娘家,谢家便来人要烧死她。谢无猗趁机惩治了嬷嬷,并让她带话给谢家——谢九娘的病已经好了。 并且,她还得到了巫堇的无上青睐。 谢无猗的这场戏瞒别人尚可,终究瞒不过萧惟。不过眼下也没有更好的躲避追捕的办法,她本就是在悬崖边行走,稍有偏差便会万劫不复,萧惟没有当面揭穿她就是好事。 缓了几息,谢无猗想要起身,萧惟忙虚按住她的被角。 “躺着吧,花夫人和阿年在外面熬药煮汤呢。” 空气中隐有饭香,谢无猗胸口提着的那股气暂时落了下去。她心知是萧惟送的解药,出于礼貌还是挣扎着坐起。萧惟见状,便从手边取了个靠垫摆在谢无猗背后。 月光在薄云的掩映下自经飘移,如蝴蝶上的微光,在垂垂柳叶间漾着清冷的色彩。 不似昨夜那般杀气毕露,现在的谢无猗就是个普通的女孩。可能是习惯了防备,她有着精致的五官却不喜欢做表情,总是冷着脸,显得十分疏离,而旁人也唯有从那双偶尔变化的瞳眸中,才能窥出些许别样的情绪。 便如此刻,谢无猗不想接萧惟的话,只摆出生人勿近的面孔道: “多谢六爷。” “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别那么客气呀。”萧惟打开食盒,笑眯眯地咂咂嘴,“时辰正好,我准备了点吃的,你都一天没吃东西了,先垫垫肚子吧。” 说着,萧惟拾箸夹起一片色泽金黄的肉片,送到谢无猗面前。 “猪是我亲自养的,菜是我亲自做的,盒子筷子都是新买的,你还是第一个品尝它的客人呢。” 谢无猗眉头微皱,这样亲密的举动不太好吧?但萧惟坚持,再加上她也确实有点饿,便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 甫一入口,谢无猗就觉得甜滋滋的,细嚼之下更觉外酥里嫩,酸甜爽口,加之外面晶莹剔透的汤汁,简直是满满的享受。 “喜欢吗?” 谢无猗素来爱吃甜食,她轻轻点了点头,把整块肉都咽了下去。 “这点东西就是开胃的,你才刚醒,少吃肉和水果,不然该不舒服了。”萧惟笑得连眼睛都挤在了一起,他抬手把食盒中的碗向空中一举,扬声道,“阿年,去给你的主人盛碗粥来。” 正在踌躇要不要进门的阿年闻听萧惟这样唤他,心中好不尴尬,只得铁青着脸走上前。他接过碗,把右手紧攥的几只桃子往背后藏了藏,目光在谢无猗和萧惟二人之间移动几次,便低着头跑开了。 不知是不是余毒未清的缘故,谢无猗总觉得阿年的反应怪怪的,就连萧惟的神情也有些微妙。 屋里总算清净下来,眼下萧惟的心情格外舒畅。他收敛笑容,双手交握,指尖划过空荡荡的掌心。 “昨夜是我连累了你,我向你道歉。”萧惟轻出一口气,“也谢谢你救了我。” 谢无猗迎向萧惟的双眼,平素一望就能望到底的潭水尽头却是寂静的,恍若能吞纳万物的黑暗。 他似乎很内疚。 谢无猗救他本是举手之劳,再说这点小伤,至于让金尊玉贵的六殿下如此上心吗? 本能地,谢无猗收拢衣袖,却发现一直缚在左手小臂上的蝴蝶已经被花飞渡取下。她调整姿势淡淡一笑: “六爷言重了。” 萧惟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谢无猗对自己的防备。他无奈地耸耸肩,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瓶放到桌上,旁边还附带了洋洋洒洒一大篇的用法用量。 “你的毒有可能会复发,得好好养着,别生气,别用力。发作了就吃一粒,大概一个月就能好了。”萧惟一见谢无猗垂下眼睛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嬉笑着弹了一下瓷瓶,补充道,“别拒绝我啊,这玩意我有的是,不值钱的。” 叮—— 瓷瓶发出清脆的声响,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才停下,谢无猗的话也被堵在了口中。 他们才遭遇刺客,即使萧惟在对方夜袭范可庾住所时就认出了他的身份,短短一天就从宫里调来对症的解药也不现实。所以,只有一个可能—— 他知道刺客的来处。 甚至,他还可能知道刺客的目的。 呵,她的生死,不全都在他一念之间吗? 刚刚升起的一丝温暖转眼消失殆尽,谢无猗按住水面的涟漪,嘴角自嘲地一弯。 “仰仗六爷了。” 听到这话,萧惟似有不快。不过他很快转了心思,略微活动着刚才给谢无猗扇风扇到酸痛的胳膊,笑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啦,再送巫女大人一个礼物吧。” 说着,他不知从哪变出一片油绿的树叶,笑意盈盈地在谢无猗眼前晃了一圈。 “树上的枫叶总有变黄变红的一天,我趁它最是本来面目的时候摘了下来。”萧惟蹲下身,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仰视谢无猗,“我想,巫女大人与我心有灵犀,总有方法让它长青不腐吧?” “心有灵犀”,谢无猗腹诽,她和他关系很好吗? 不过谢无猗到底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这种言语上的轻佻只要你不羞恼,对方就无可奈何。于是她不着痕迹地撇开脸,目光转到那片枫叶上,随口应道: “六爷说得对,我试试吧。” 萧惟着急要走,看来,她的确没有必要寻求同他合作找出真相了。 他不杀她,却也不会帮她。 这条路上终归只有她一个人。 萧惟见谢无猗脸不红心不跳,想到的却是一个人要经历多少事,才会知道对付挑逗要无动于衷,才会熟练地在黑暗中制服死士,才会为了父亲四处奔走,冒着被杀的风险也要穿上巫女的披风? 多自不量力啊。 他眼尾一挑,将叶子塞到谢无猗怀里,扶着炕沿站起,无比潇洒地甩了甩袖子。 “走啦!” 谢无猗刚要叫住萧惟,不料人早已飘没了影。 正自无言,花飞渡端着一碗热汤走了进来。她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谢无猗。 “身体感觉好些了吗?” 谢无猗抱着汤碗点点头,还没从萧惟刚才说的话中回过神来。 花飞渡试过谢无猗额头的温度,方叹道:“你怎么看?” 暑热重新卷进房间,想到萧惟在观音庙中还一本正经的,一转身就和传说中一样,一点分寸感都没有,谢无猗顿时觉得胸口又闷又燥。 她索性一口气把整碗汤咕咚下去,狠狠抹了一把嘴。 “他大概因为我惹上了麻烦,那刺客……算了,他避一避也好。”谢无猗瞥了一眼白瓷瓶,沉沉说道,“花娘,刺客背后有人,爹的案子绝对有隐情,我们必须想好下一步是去合州还是回泽阳。” 花飞渡别有深意地看着顾左右而言他的谢无猗,伸出两指拈起萧惟留下的枫叶,毫不留情地点破之前没有说出口的话。 “我是说六爷这个人——你怎么看。你刚才直接吃他带来的东西,不怕他下毒?” “没必要。”谢无猗冷静地分析道,“就算他有两副面孔,他若想杀我,大可不用在观音庙救我。花娘,我不信人,但也没有必要处处疑人。再说,他是当朝王爷,我们二人身份悬殊,能两不相欠就——” 等等,他这个人? 说到这,谢无猗才反应过来,花飞渡怕是误会了,萧惟怎么可能看上她啊。谢无猗头都大了一圈,忙扶额解释道:“花娘,他哪里是示好,他分明是在警告啊。” 卷一·苍烟祭 第六章 提亲 警告? 见花飞渡挑着眉,满脸不信的表情,谢无猗无奈地揉着太阳穴,手指那片枫叶道:“花娘,那是梧桐叶。” 梧桐叶和枫叶虽然相似,但谢无猗不信萧惟分辨不出来。他这么说只是为了提醒她,抑或是警告——伪装成谢九娘或巫女可以暂时充数,终究不是长久的办法,总会有人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查出她的真实身份。 就如那个刺客的幕后主使一样。 到时候,单是欺君之罪便足以让她死一万次了,更何况还有假扮巫女一条。 “哪有什么‘长青不腐’的法子?”谢无猗苦笑,“不过是放弃追查罢了。” 花飞渡盯着她无意识绞在一起的手指看了一阵,“你在害怕?” “我像吗?” 谢无猗仍同往常一样笑着,右手却不由自主滑上左臂。忽然,她目光一凛,抓起枕边的晾衣绳扔到花飞渡手上。花飞渡也同时有了动作,她自然而然地接过绳子,三步两步跳窗而出。 有人正在靠近这座草房,大概率是那个被杀刺客的同伙,来抢夺范可庾的口供或是杀人灭口的。 潮湿的晚风飘过,谢无猗靠回枕上闭目养神。 一个人外出时她是独当一面的勇者,不依靠任何人的力量,但在花飞渡面前,谢无猗却可以永远做个天真无虑的小女孩。 花飞渡是谢无猗母亲生前的好友,年轻时曾是颇有名望的一代侠女。而让她成名的既非武器,也非身法,而是眼睛。 江湖传闻,没有人能在花飞渡的注视下扛过一盏茶的时间。比如,某偷遍皇宫都能全身而退的盗神曾惹怒了花飞渡,结果被她瞟了一眼,当即跪地斩手;又有某杀的人比吃的饭还多的魔头硬着头皮和她对视短短五息就疯了,直接跳海自杀。 谢无猗四岁第一次听这些故事时笑得满床打滚,不过花飞渡在退隐江湖之前,于未出手时辨招式,所过之处黑道退避三舍倒是真的。 有花飞渡在,谢无猗便会很安心。她只是在想,从她找上范可庾起,这种隔三差五遭人窥视的日子就停不下来了。 两年来,谢无猗听过无数个有关军粮押运案的故事。虽然每个版本的侧重点不同,但相同的一点都是乔椿私自更改路线,导致太子殉国。 他就是大俞的罪人。 天武二十八年,邛川之战以北方大凉建国,俞、鄢、凉三国鼎立告终。 类似的话听多了,人总会动摇。而每当谢无猗心有踌躇时,她都会反复做同一个梦。她梦见乔椿身穿官服跪在地图上,不停地高呼冤枉。紧接着就是乔椿转过带血的脸,告诉她越众口一词的事越有问题。 这世上从没有鬼神,谢无猗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自己给自己的暗示。如今,范可庾用命换来的口供就像一块石头,既然水面毫无波澜,那她就把它丢出去,看看跳上来的究竟是哪条大鱼。 谢无猗转向仍在门口捡拾荒草的阿年。范可庾膝下共有一子一女,军粮押运案后,除了侥幸逃脱的阿年,范家人都被抓了。 阿年告诉谢无猗:“范夫人我不熟悉,我妹妹范兰姝比你小两岁,她左眉尾有一颗红色的痣。” 既然他们一家都是被乔椿牵连的,范可庾又因谢无猗而死,那待她返回泽阳,也该尽力搜寻她们的下落。 层云隐去,冷淡的月光沿窗棂倾泻下来,照得地面一片银白。 不多时,花飞渡无功而返。 “那些人很敏锐,被发现后就不再靠近了。”花飞渡卷起晾衣绳放到桌上,蹙眉道,“丫头,你说会是谁的人?” 窥探之人轻易收手,花飞渡这么问,无非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知难而退的刺客同伙,要么就是萧惟好心提醒谢无猗处境危险。 “谁知道呢……”谢无猗交握住双手,“无论如何,终归有人在操控一切。花娘,这是我们的机会。” 话虽如此,谢无猗再次扫过萧惟送给她的白瓷瓶和梧桐叶,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其实,她不是个容易激动的人,尤其是在乔椿死后,她愈发不爱表露内心。但现在,谢无猗却意识到面对萧惟时,她居然会生出各种各样的情绪,烦躁,忌惮,厌恶,还有她绝对不会承认的恐惧。 ——或许也不是恐惧,而是种种心绪交融后根本拆解不出来的……失望? 谢无猗身上虽满是江湖气,但小时候还是受过严格教育的。在泽阳的宴会上,她见过官员命妇,见过皇亲国戚,就是现在让她以庶民之身去面圣,在礼仪上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故而在谢无猗的认知里,一个身份尊贵的皇子不该是这样的。 少年得志的萧惟更不该是这样的,整日与柴米油盐为伴,和鸡鸭猪狗共眠,走起路来比道旁的柳条还要风骚两分。 谢无猗不自觉地垂下双眸,摸了摸自己指尖上的薄茧,还有指缝处那些反复开裂又愈合的伤口,倏忽间就释然了。 曾经,她也不该是这样的。 按常理,她会学好琴棋书画刺绣煮饭,做个温良贤淑的官家女儿。然后,等到及笄之年,由乔椿给她定一门好亲事。再然后,嫁为人妇,相夫教子,过完平平淡淡的一生。 可她不喜欢。 于是,从决定走出去的那天起,谢无猗便与“大家闺秀”这个词没关系了。 她无数次跌倒,又无数次爬起,直至成为今天去过天下诸国,看遍山川万物的谢无猗。 上天是公平的,走一条路总有走一条路的收获,也总有需要付出的代价。 更何况,她有一个那么那么温柔的父亲,一直鼓励她,支持她。 平民尚且如此,萧惟是皇子,自然也会有人懂他,何须她费心? 一念及此,谢无猗很快把萧惟抛诸脑后,现在她的首要任务便是养好身子,尽快沿着范可庾留下的线索继续调查。 “别想了,吃点东西就睡吧。”花飞渡慈爱地揉了揉谢无猗的头发,“晚上我陪你。” 次日,范可庾因急症猝死在观音庙的消息传开。由于他治理有方,颇受百姓爱戴,麓州刺史亲自派人给他置办丧事。谢无猗也强打精神,带阿年去送了他最后一程。 决鼻村外的小坡上,远远地站着三个人。 萧惟身穿一套暗红劲装,头发高高束起,负手牵住缰绳一动不动。风掠起他的发带,如同穿过婆娑摇曳的松林。 身后的封达闲不下来,他抻着脖子张望许久,又去捅成慨的腰窝,掩口问:“你说殿下看什么呢?” 成慨瞪了封达一眼,俨然在说“明知故问”。 殿下人是放浪了些,可他不是草包废物。他放着圣旨不管,宁可站在这吹风,也要等谢无猗平安度过中毒后最危险的两天,还能看什么? “也不知宫里淑妃娘娘的病怎么样了,传信的人也不说清楚……”封达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慨慨我跟你说,娘娘这次病好后肯定要张罗殿下的婚事,怎么样?一个月的俸禄,赌不赌?” “什么时候娘娘和殿下的事也轮到你做主了?”成慨继续翻白眼。 封达见他一点玩笑都开不得,实在太无趣,便吐了吐舌头,将半个身子挂在自己的马上。 房子和地都已安置妥当,决鼻村本就是个临时住所,没什么可挂怀的。这里也只能隐约辨认出村口的几间小草房和范可庾的小院,谢九娘的家在里面,萧惟肯定是瞧不见的。可不知怎么,他就是想再多留一会。 不知是担心谢无猗,还是单纯地怀念两年来无拘无束的时光。 “大哥,”萧惟在心里郑重许诺,“乔椿的事我管定了。” 不光是因为谢无猗救了他的命,更是因为坑害乔椿,导致太子断粮战死的罪魁祸首至今逍遥法外。 何况,对方居然连他都敢杀。 萧惟脑海中又浮现出谢无猗瘦削的身躯,夜探范可庾住所的她,替谢九娘出口恶气的她,拼命救下他和封达的她,还有因中毒气若游丝的她…… 一幕幕挥之不去。 以这样的身份相识不过三日,萧惟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 而就是在这被无限拉长的,水覆石移的时间里,唯有这一刻让他第一次动了探寻的念头。 这条九死一生的路上,她会是打破僵局的那个人吗? ——连巫堇都敢利用的女子,大概也根本不惧天威吧。 蓦地,萧惟收紧双手,十指关节喀嚓作响。 两条灰白色的身影一前一后,自小巷里甫一出现就消失了。萧惟甚至看到走在前面那个身材纤长的女子有一张素白的脸,发髻上还插着一枚精巧玲珑的白玉簪。 恍然间,一切又依稀是他的错觉。 暑天的阳光可真刺眼啊。 胸口似烧起一团火,萧惟别过头翻身上马,将鞭一甩,如流星划过般激起簇簇黄沙。 果如萧惟所说,谢无猗左手上的毒又发作了几次,上吐下泻好不难受,幸好有萧惟的解药才免除了危险。 断断续续地,她已休养月余,待伤终于痊愈,谢无猗立即决定回泽阳。合州送信使一去不返,便如大海捞针,但兵部令史的运送图有问题是可以肯定的,因此她现在唯一明确的线索就是兵部。 总要踏足那个伤心地,只不过比她预想得要早许多。 谢无猗的目光落在萧惟留下的白瓷瓶上,如今的白瓷瓶也不是纯白了。她将萧惟送的梧桐叶拿碱水泡过,制成一片只有叶脉的透明树叶,又依瓷瓶的形状将它附着在上面。 终究还是找到了让这片叶子“长青不腐”的办法,表面的叶片虽不再,经脉根骨尚存。谢无猗思索片刻,把瓷瓶也装进包袱里。 刚收拾好东西,谢无猗就听到邻居隔着院子喊话: “巫女大人,你家兄长来了!” 兄长?母亲逝后乔椿并未续弦,谢无猗独苗一根,哪里来的兄长? 愣了一阵,她才想起自己现在顶着谢九娘的身份,所谓的兄长自然是谢府的公子。谢无猗忙把手中的包袱团进柜子,起身出门迎接。 来人是谢宗义长子、谢家七公子谢暄,谢无猗将人让进屋,亲自奉茶问候。谢暄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久居麓州的庶妹,显得十分拘谨,连端茶的手都有些不稳。 他开门见山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小妹这些年受委屈了,父亲派我来接你回府,以叙天伦。”许是觉得难以启齿,谢暄顿了顿才继续道,“我知道这话说来唐突,但……燕王殿下亲自来找父亲,说要娶你做王妃。” 卷一·苍烟祭 第七章 劫持 王妃? 不是侍妾? 突如其来的提亲让谢无猗脑袋一懵。她离京好几年了,谢九娘更是从小就被送出泽阳,这位燕王是谁,怎么突然想起娶一个谢家庶出的病秧子为妃? 脑海中迅速晃过萧惟的脸,也只有他才能做出这样离谱的事。 可萧惟是襄城王,就算恢复成被贬斥之前的封号也应该是代王,难道说萧氏的兄弟们全都是一个模样? 谢无猗一时想不通,忘记了答话。 谢暄见谢无猗不语,以为她不愿意。说来也是,谢家待谢九娘如何谢暄都知道,他今天找上门来也觉得羞愧难当。如果不是燕王提亲,谢家哪能想起她来呢? 不过皇命难违,谢暄只好解释道:“小妹,我知道父亲母亲之前没好好对你,我们本想先征询你的意见,但那毕竟是燕王,他可是——” “好啊。” 醒过神来的谢无猗果断应允,她抬头微笑看着谢暄,“婚嫁之事理当由父母做主,兄长肯来告知已经是照顾,无猗不是分不清轻重的人。” 燕王主动提亲,无论有何种朝局上的考量,都是一般人盼也盼不来的福气,更何况谢宗义夫妇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早就有数。能用一个庶女讨好当朝亲王,这笔买卖赚大发了。 谢无猗毕竟借了谢九娘的身份,不能拖累无辜的谢家是一方面,若真能做王妃,她便有更大的可能去探朝中口风,找到为父伸冤的门路。这桩各取所需的交易,傻子才会拒绝呢。 至于那位瞎了眼的燕王是谁,她可一点都不在意。 谢暄着急回京复命,待收拾停当,谢无猗便带着花飞渡和阿年随他一同出发了。 出村后,阳光照在最前面一辆马车的宝木雕花上,张扬热烈的金芒瞬间刺痛了谢无猗的双目。 谢九娘病得快死的时候没见你们对她上心,现在她马上要做王妃,果然一切都不一样了。 世人凉薄,大抵哪里都是这般光景吧。 比起生得尴尬死得憋屈的谢九娘,她不知道要幸运多少。 谢无猗叹息一声,扶着花飞渡的手登上了马车。 众人启程没多久就下起了雨,谢无猗担心谢暄舟车劳顿,刚准备问他要不要休息,马车壁就被敲响了。谢无猗推开车窗,见谢暄头戴竹叶雕玉冠,正持伞站在雨中,下摆的一团松绿已被雨水洇成了墨色。 “小妹,附近没有能歇脚的地方,如果你身体撑得住我们就继续赶路吧。”谢暄不敢直视谢无猗那双似乎能洞察一切的双目,侧头低声道,“燕王……心志坚定,父亲不允许我们在路上耽搁太久。” 心志坚定? 谢无猗暗自嗤笑,直接说他装腔作势以权压人就好了,何必替这种人找托词? “一切听从兄长安排,”谢无猗刚要放下帘子,又补充道,“兄长进来避会雨吧。” 说来谢府也真是不会办事,一边殷勤地接准王妃回府,一边又不打点好行装,丝毫不为他们的宝贝公子着想。谢暄一共就带了两辆马车来,把最宽敞最舒服的马车让给她,他便只能和同行的家丁一起挤着了。 其实谢无猗曾向决鼻村村民打听过,谢九娘生病这十几年里,谢家虽没来过人,但谢暄还是以谢家的名义悄悄送过好几次补品,故而谢无猗对他的印象还挺不错的。 对于这个根本不熟的小妹突如其来的关心,谢暄倍感惶恐,“不了,小妹舒服就行,我在后面也是一样的。” “上来吧,暖和暖和再回去。”谢无猗掀开帘子,同时向花飞渡使了个眼色,让她去查看周围的动静。 这个年纪的兄妹共乘一车固然不妥,但再拒绝就显得太生疏了,谢暄权衡之后也便依了她。 谢无猗递给谢暄一块手帕,示意他擦干脸上的雨水。谢暄接过,先认真仔细地把头冠擦净,之后才去揩脸。 看得出,他很在意那顶竹叶冠。 两人对坐,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只能说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气氛一开始还有些尴尬。但谢暄见谢无猗不介意,慢慢地也放松许多。 又走了一阵,马车猛然停下,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陡然响起。 “求求你们救救我!” 听到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谢暄立即就要掀帘子,不料谢无猗却一把按住他的手臂,眼中划过一丝警惕。 路上如此荒僻,这妇人是从哪来的? “我儿子病了好几天,现在在前面的草屋里高烧不退……”妇人的哭诉隔着马车传来,“小姐,求小姐还有公子带我们一程吧,求求你们了……” 谢无猗松开谢暄,但却没有出声理会。她轻轻靠在一边,揭起侧壁帘子的一角,透过缝隙打量那个妇人。 此刻,妇人正跪在泥水里不停地磕头。她的粗布衣衫早已被雨淋透,脚上的两只草鞋也跑丢了一只。即便天色昏暗,谢无猗也能看出她脸色蜡黄,瘦得颧骨都凸了出来。 谢无猗放下帘子,若无其事地揉起太阳穴。见她如此冷漠,谢暄不觉恼火。 人命关天,载他们一程怎么了? 还是谢无猗久病在床,早已不屑于施舍哪怕一丁点善意? 众多念头如走马灯般转过,谢暄来不及多想,径自掀开车帘,见妇人满脸病容还在跪地磕头,心中更添酸涩。 “夫人,您上来吧。” 妇人一怔,瞪大眼睛回望谢暄,像是不相信他竟会让自己这样衣衫褴褛的老妇上车。她面色煞白,嘴唇不住地发颤。 “夫人,”谢无猗突然接口道,“前面领路吧。” “你——” 谢暄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谢无猗明明看见妇人自己也生着病还在为儿子求医问药,竟然还要让她冒雨领路,在马车上指路不是一样的吗? 你也曾受过这样的苦难,为何对他人还淡漠至此? 况且你是巫女,大俞巫堇不是向来恩泽世人吗? 不料谢无猗却没有给谢暄反驳的机会,满脸真诚地朝他笑道:“她不领路,我们怎么去见她儿子呢?” 这下谢暄彻底没了转圜的余地,他不好意思对谢无猗发作,只好把自己的伞递给妇人,用手帕温和地擦了擦她的脸和头发。 “夫人,如果不远,就劳烦您带个路吧。”谢暄微微侧头瞥了一眼谢无猗,提高声音道,“我去看看令郎。” 妇人嘴唇颤抖了好几次,才红着眼睛给谢暄道谢。 谢无猗也没再说什么。车轮重新转动,谢暄并拢双腿,尽量和她拉远距离,别过头不看这边。谢无猗并不理论,只闭了眼舒舒服服地靠着,右手手指跟随雨点的节奏一下一下轻敲着左臂。 谢家这位兄长是个好人,谢无猗默默地想。 妇人把马车引到路边一间残破的茅草屋边,谢暄不理会谢无猗,大步迈下马车,跟在妇人身后。谢无猗想了想,还是抄起自己的伞,不情不愿地下了车。 茅草屋里,一个和妇人长得有三分相似的男孩躺在地上,旁边胡乱拢着一堆火。和他母亲一样,他的鞋上也沾了好几层不一样的泥。但许是受到她精心的照顾,他的衣服已经被火烘干。 谢暄上前,把伞放到男孩身边,试了试他的额头,果然烧得滚烫。他一回头,就见谢无猗站在门口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立即沉下脸,让家丁和他一起把男孩扶出来。 就在谢暄和家丁的手碰到男孩的瞬间,男孩忽然双眼一睁,翻身坐起,一把按住谢暄。同时妇人袖中寒光一闪,绕到谢无猗身后,匕首转瞬就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家丁被打晕,谢暄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没想到他的好意竟然被歹人利用了。顾不上自己的性命,谢暄第一个念头就是谢无猗不能出事,否则以燕王敢在泽阳横着走的荒唐性格,他不会饶过谢家。 谢暄无视男孩扣在喉咙上的三指,朝妇人大喊:“你放开她!” “没问题啊。”妇人唇角勾起一丝讥诮,早不是刚才弱不禁风的样子。她低低一笑,“公子,这个小姑娘可比你警觉多了,她知道我们的条件。” 谢无猗当然一早就识破了他们的身份,也知道他们的目的。 她身上有范可庾的口供,刺客又失了手,那幕后之人哪里会甘心放过她。 在决鼻村找不到机会,可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不是正好动手吗? “蠢啊。”谢无猗垂目看了眼妇人的匕首,冷笑道,“下次要动手就果断点,不要仗着人多就敢把我们骗离官道,你看我兄长多伤心啊。” 不过是故作镇定的把戏,妇人的手又紧了些,谢暄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你落在我的手里,还有心思斗嘴?” “我是在给你机会啊,屋后面埋伏的人早就被解决了,数清楚人头再动手,”谢无猗微闭双眼,信誓旦旦地道,“你刚才是不是没注意后面那辆马车上还有一位夫人?” 妇人对谢无猗的话嗤之以鼻,“跟我们走,否则就杀了那位公子!” 谢暄的眼泪都快急出来了,不料谢无猗听到这话却大笑不止。 “夫人啊,你们是来抢东西的,我跟不跟你走你都会杀了他。”谢无猗打了个哈欠,顺势将脸颊亲昵地贴在妇人耳边,“那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妇人不觉一愣,没想到谢无猗到现在还气定神闲。她觉得被小瞧了,立刻眯起眼睛,匕首在谢无猗的脖子上划出一道红印。 “你是真不信我会杀人吗?” 谢无猗本就是诈她,妇人不理会有埋伏那句话,看来这里的确只有他们两个人。 觑着妇人的神情,谢无猗故作松了一口气状,笑道:“外面没人我就放心了。这样吧,咱们打个赌,你和你儿子的匕首要是能动我们一根汗毛,你要的东西我双手奉上。” 见谢无猗露出森冷的笑意,妇人猛然醒悟,抽回手掌就要撤退。 嘶—— 她刚要出声,匕首就从手中摔落在枯草上。与此同时,谢暄和男孩也忽然瘫软在地,如同被点了穴一般,浑身再也使不上半点力气。 卷一·苍烟祭 第八章 放长线 妇人和男孩趴在地上,恶狠狠地瞪着谢无猗,谢无猗则捡起她的匕首,慢条斯理地绕着火堆转了一圈。窗外闪电劈过,倏地映亮她眸中的寒意。 花飞渡自屋顶跳下,朝谢无猗点头示意周围没有别人。 确定只有他们俩就好办了,谢无猗挥挥手,让花飞渡先把谢暄和家丁送回马车,自己则绑了母子二人,反手卸掉他们的下巴。 “两位,怎么说呢,”谢无猗靠在草堆上翘起二郎腿,“脑子不好就别轻易骗人,杀人多方便啊,还是你们的长项。” 二人不甘地靠在一处,到现在都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露了馅。 谢无猗一眼瞧出他们的困惑,不由得心情大好。 便如这些年在江湖上游历,每当反制住意图对她不利的人时,谢无猗总想慢慢地逗他们,欣赏他们明明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甚至十分畏惧的模样。 恩怨分明,以牙还牙,本就是江湖人刻进骨子里的信条。 “很简单呀,怪不得说你们笨呢。” 谢无猗啧啧两声,抬手指着男孩,“第一,你们母子俩冒雨看病,儿子身上的衣服几乎被烘干了。要是真在草房里烤了那么久的火,这里荒草无数,随便就能做个草席靠垫,母亲又怎么会忍心让儿子躺在冰冷的地上呢?” 妇人看了看光秃秃的地面,脸上顿时什么颜色都有。 “再看看你们的鞋,”谢无猗侧头嗤道,“鞋上的泥新旧叠加,颜色干湿都不一样,显然你们已经赶了好几日的路。你们过来的方向不出十里就有村庄,不可能走上好几天都没人给你们看病吧?” 门外雨声不断,谢无猗勾起手指,轻轻划过刀刃,“还有,你从对面向我们的马车跑过来,见面就喊小姐和公子,当时我兄长坐在里侧,外面看不见影子,你怎么能确定车里有两个人,且对面一定是一位公子呢?” 就算妇人能从车辙印判断出来车中载有几个人,难道不应该直接请谢暄帮忙吗,她为什么要求助谢无猗? “人在危难之时会本能地向强者求助,弱者向更弱者求助本就是拐子拐骗女人孩子的惯用手段。”谢无猗扬首对妇人道,“如果你只求助我,让我一个人跟你过来,那你就是拐子,想把我骗到草屋里拐走。可如果你清楚马车里其实有两个人呢?” 劫持谢暄,当然是为以他做人质,逼谢无猗就范。 妇人后背僵直,没想到自己轻车熟路的伎俩在谢无猗眼中竟然处处破绽。她气恼地屏住呼吸,不去看谢无猗。 “拐子可不会杀人,”谢无猗扯住妇人的头发,强迫她和自己对视,“尤其是我这种唇红齿白的妙人。” 她嘴角噙着的笑意着实阴森,二人登时脸白如纸。谢无猗眉头一跳,松开妇人,利落地站起身。 把拐子作为表面营生的人,必然是暗卫之属,来抢范可庾口供的。 看来,幕后那人已经耐不住性子了。 当然谢无猗也清楚,命令经过层层传递,从这两人口中肯定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不如直接到泽阳交官,反正看他们做戏的熟练程度,行拐骗之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谢无猗低下头,指尖名为“苍烟”的蝴蝶轻盈翻动,微弱的蓝紫色荧光在指缝间有节奏地出现,消失,再出现,再消失…… 苍烟是谢无猗储存飞针和迷药的武器。若非她留了一手,在谢暄的伞和衣袖上都抖了点迷香,眼下还真不太好办,万一对方发狠让谢暄有个三长两短,她该怎么向谢宗义夫妇交代? 五指收拢成拳,苍烟立即消失不见。谢无猗凑在二人脸前,摆出和萧惟一样欠揍的表情问道:“怎么样,姑奶奶我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呀?” 不得不说,这一招还挺有效果,母子俩身上的肌肉一下子就绷紧了。 谢无猗手执天青纸伞,站在茅草屋门口,透过迷濛的雨雾静静地看远处的青山,看更远处的黑暗。 阿年一直躲在马车里,等谢无猗解决完这对母子才敢出来。他朝谢无猗飞奔过去,手忙脚乱地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谢无猗淡然一笑,“他们那点伎俩还伤不了我。” 阿年握紧的拳头骤然放松,目光在伞面盘旋繁复的凤鸟花纹上游离了一瞬便转回谢无猗的面庞。 “可他们利用了你和谢公子的好意!你……以前经常遇见这种人吗?” 他的话中带着一丝心疼,谢无猗没有直接回答,转而笑道:“阿年,不用可怜我,当你接触过真正的生死之后,欺骗和背叛就不会那么难以接受了。那母子俩连自己的思想都没有,一枚棋子有什么可记恨的。” 隆隆的雷声入耳,阿年不禁怔愣在原地。 谢无猗还不满十八岁,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居然能在他面前笑谈生死? “所以,”谢无猗迈开步子,再没回头看茅草屋一眼,“区区两个小贼吓不住我,他们背后的人也吓不住我,我的决心比你想象得更大。” 三百运粮军士和随太子战死的十万余人,哪个不是家中稚童的父亲,妻子的丈夫,老翁的儿子? 她不会停下,因为她是谢无猗,哪怕死在追寻目标的路上亦无怨无悔。 不知为什么,阿年看着谢无猗的背影,蓦然想起她陪他去祭祀范可庾的场景。那时谢无猗跪在范可庾的灵位前,以巫堇祭祀的最高礼节和他告别。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手拈苍烟念诵祭词的模样。 宛转悠长的清音如同母亲的呢喃,一浪一浪打过阿年的心头。祭祀的时间很长,谢无猗重伤未愈,虚汗止不住地流。 她原本不需要做这些,但她还是坚持下来了。 不论得失,不计后果,只为让范可庾走得安详,抚慰阿年的丧父之痛。 阿年曾在泽阳与谢无猗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只觉得这个姑娘和普通人家温柔软款的女孩不一样,她举手投足间都充满生机,充满自信,如同光芒四溅的红日。 而如今,她隐去所有锋刃,冷静地潜伏于幽冥暗夜,从容地迎向猎猎山岚。 无论身披日光还是月华,她永远都知道自己是谁,永远不会停下脚步。 在谢无猗身上,阿年看到了他一直缺少的,令他想往甚至迷恋的勇毅执着。 幽微兰香萦绕在指尖,贯穿阿年的肺腑,让他窒息,也让他沉沦…… 谢无猗回到马车上时,花飞渡已经给谢暄解了迷香。谢暄盯着谢无猗,像在看一只怪物。 “那两个人是拐子。” 谢无猗装作没看见,径自坐在旁边。她探了探谢暄和家丁的脉息,确认两人身体无碍后才继续道:“他们盯上我很久了,都怪我们的马车太张扬了。” 谢暄瞳孔猛缩,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三两下摆平歹人的弱女子就是久病初愈的谢九娘,毕竟她的生母华氏只是谢家一个普通的侧室啊! 他低下头,却又忍不住偷偷打量谢无猗,她的脸型眉眼确实和记忆里的华氏很像,应该就是她的女儿。 那为什么…… 谢暄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谢无猗的左手上。 “兄长是在找这个吗?”谢无猗左手一翻,蓝紫色的苍烟便在指尖轻快地跳动,“兄长,我是谢九娘,也是被巫堇选中的人。” 谢暄的汗毛都快竖起来了,看来谢无猗真的身受巫堇护佑,即便患有重病也能痊愈?他不自然地挪了挪身体,搜肠刮肚地想找个别的话题。 “你刚才在草房里说……他们是来抢东西的?” 谢无猗略略思考,决定含糊过去,“嗯……劫色的。他们本来是想杀了兄长再把我绑走卖掉,不想巫堇早就看穿了他们的阴谋。兄长放心,我们不会死的。” 一念之仁险些带来血光之灾,加之又被谢无猗所救,谢暄心中百感交集,身上忽凉忽热的。可话说回来,燕王选中了谢家,巫堇也选中了谢家,未来的日子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谢暄的担忧瞒不过谢无猗的眼睛,她收好苍烟,拍拍他的手臂,“兄长不必担心,巫堇会一直庇佑谢家的。” 她既承了谢家的情,自当竭尽所能保护他们。就算她的真实身份被揭穿也是她欺瞒在先,与谢家无关。 惊疑不定过后,路上这段插曲反而拉近了两人的关系,谢无猗感激谢暄的关怀照顾,而谢暄对谢无猗的诸多疑虑也烟消云散。 说说笑笑着,一行人终于抵达泽阳。 在城外,谢暄去后面马车查看,谢无猗忍不住掀开车帘,凝望城门上那两个金漆大字。 泽阳,我回来了。 哪怕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我也会始终记得自己的名字。 我不是谢家女,我是乔蔚。 九天乔木,蔚然成猗。 “小妹!” 正自出神,谢暄焦急地敲响了谢无猗的马车,“那两个人不见了!” 谢无猗探出头去,谢暄解释道:“阿年说他们就小睡了一会,再一睁眼,那母子二人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绳索,偷偷逃走了!” 意料之中的事。 刺杀任务失败,他们注定难逃责罚,不如放虎归山,没准还能有额外的收获呢。 想起二人身上被她刻意放松的绳索,谢无猗嘴角现出隐约的笑意。 到了泽阳才逃离,看来他们那位不想让她查清军粮押运案的主子的确是泽阳人啊。 “兄长,还是不要提这件事了吧。”谢无猗转过一副愁容,微叹了口气,用怯生生的口吻道,“我毕竟是第一次回来,不想因为这件事变成给谢家带来血光之灾的不祥之人……” 谢暄一想到母亲对华氏的苛待和这么多年对谢九娘的漠不关心,甚至还为了一己私利试图烧死她,立即就明白了她的顾虑。 到底是一家人,他应当照顾她的。 “小妹放心,”谢暄温和地看着谢无猗,“在你嫁进燕王府之前,万事都有兄长在。” 谢无猗心头一暖,双手食指放在腮边,堆出一个天真可爱的笑容。 不多时,马车停在谢府门外,谢无猗深吸一口气,提裙随谢暄走进正堂。 卷一·苍烟祭 第九章 谢家 一个身着锦衣的富态夫人端坐堂中,见到谢暄忙热情地上前嘘寒问暖,“暄儿回来了呀!快让娘看看,出去一趟瘦了没有?” 谢暄依旧温和地笑着,“孩儿不累,让母亲担心了。” 因公务在身,谢宗义出门前特地叮嘱谢夫人先给谢无猗安排住处。谢无猗垂手立在旁侧,别有深意地欣赏着眼前母慈子孝的一幕。 他们都是害死谢九娘的凶手。 在谢家派去麓州的嬷嬷口中,华氏是勾引谢宗义的山野贱婢,进门没几天就大了肚子,于是谢九娘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人人厌弃的“野种”。 谢宗义夫妇把她遗弃在决鼻村,又仅仅因为谢家嫡女谢十娘马上及笄,谢夫人觉得病恹恹的谢九娘妨碍了她女儿的婚事,就打算活活烧死她。 谢九娘长到十七岁,连个名字都没有。谢无猗第一次见她时,草房里臭得能把人熏晕过去,谢九娘进的气还没出的气多。虽然也试图施救,可谢无猗知道这女孩活不长了。 就是在那个瞬间,她决定试一次。 她要救谢九娘。 谢无猗请花飞渡把人送去麓州医治,后来花飞渡告诉她:“这孩子身上生满了疮,骨头也烂了。麓州离决鼻村尚有一段距离,连他们都嫌她晦气,她活着的时候肯定听了不少混账话。” 一想起这句话,谢无猗的心口像刚被刀剜去一块肉,又被哗啦啦地撒了一把盐。 毁以人言,为无知;毁于人言,为不智。 谢九娘是笨了点,听进村民的风言风语,添了心病。可一个女孩子,从小生病没人照顾,孤零零地躺在土炕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巫堇在大俞的地位犹胜皇权,但若世上真有巫堇,怎会任好人白白受罪? 虽然结局并无不同,不过也许对谢九娘来说,病死和被亲人烧死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谢无猗面无表情地听谢夫人母子叙了半日话,最后还是谢暄提醒谢夫人,“母亲,这是咱们家九娘。” 谢夫人逃脱不过,便轻咳一声掩饰道:“是了,今日我们一家团圆。我一时高兴,都忘了九娘了。” 其实燕王第一次派人来时,谢夫人心中非常不快。她的亲生女儿谢十娘谢淳才貌出众,可燕王却指名道姓要娶谢无猗做王妃,还搬出长幼有序的话来。谢夫人和谢宗义闹了一场,一大通嫡庶尊卑说得谢宗义头疼不已。 谢宗义无法,只得好言安慰,暗示谢夫人如今燕王虽是亲王,但恩宠大不如前。太子已然殉国,谢淳马上及笄,有不少人都曾向他透露过提亲的意思,其中还包括齐王萧婺和楚王萧豫的近臣。这二位在朝中炙手可热,比燕王有前途得多。谢夫人转过味来,方才作罢。 正式拜见后,谢夫人借故支走谢暄,这才细细端详起谢无猗的样貌。 这一看,她不觉震住。 眼前这个女孩虽然恭恭敬敬地站着,但脊背笔直,表情寡淡,加上纤长的眼睫和轮廓分明的脸颊,女子的窈窕温婉不见多少,反而有种莫名的压迫感,分明就是华氏的翻版。 虎狼便是睡着,也是猛兽。 曾经谢夫人有多厌恶华氏,如今就有多忌惮谢无猗。 “九娘在外面受苦了,”谢夫人强打精神,热络地拉过谢无猗的手,又看向站在她身后的花飞渡,“这位看着有点眼生,不知是?” “她是花娘,”谢无猗低头回道,“我重病时全靠她照顾。” “啊对对对,也是从我们府里过去的对吧?你可是我们谢家的大功臣啊。”谢夫人张口就来,眼睛直眯成一条缝。 毕竟让谢夫人吃过亏,听说那位杀人未遂的嬷嬷也已经被谢宗义打发回老家,谢无猗对谢夫人阴阳怪气的态度心如明镜。她最不屑理会内宅里争风吃醋的事,因此只静静地听着,想看谢夫人到底还能怎么对她。 果然,谢夫人和花飞渡客气完便把话题绕回谢无猗身上。 “九娘呀,你看我们谢家的女儿都是从水的单字名,你看你这个……嗯……谢……” 这是连名字都不打算编了? 谢无猗心下嗤笑,谢夫人这碗水还是太浅了。 “谢无猗。”她十分配合地答了一声。 “对呀,‘无猗’,‘无依’,听着多无依无靠啊,也不像我们谢家人。”谢夫人执起谢无猗的手不停地抚摸,“不如就改回本名,我想你也不会介意的吧?” 本名? 谢九娘哪里来的本名呢? 给初次见面的庶女改名,美其名曰“认祖归宗”,实际上不就是找个由头宣示主母的地位,想把谢无猗拿捏在股掌之中吗? 私心如此明显,谢夫人倒也真不管谢宗义的死活啊。 “夫人,按大俞律例,如果有人收养弃婴,即便是寻回亲生父母也不一定要改名,为的是不辜负养育之恩,这是礼法。”谢无猗强调了“礼法”二字,把手抽回来扣在身前,“再者,敢问夫人,燕王提亲进行到哪一步了?” 谢夫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不免责怪谢暄嘴太快。 这孩子,劝说老爷赶走嬷嬷就罢了,怎么胳膊肘天天往外拐啊。 的确,燕王已经“问名”了,谢府交出去的名字就是谢无猗,现在改名罪同欺君。 谢夫人干笑着应付两声,双颊不停地抖动。 时过中午,谢无猗见谢夫人连饭都没有准备,便懒得再和她打哑谜,“今日拜见过夫人,无猗先告退,也请夫人早些安置。” 按正常的情况,谢无猗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做主母的早该有所表示,然而谢夫人只是转身坐下,专心致志地喝起茶来,并不理会她。 真是给你台阶都不知道落脚啊。 “或者——”谢无猗左手拈起苍烟,走近两步,“巫堇有谕,我还是住在外面比较好?” 看着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蓝紫色蝴蝶,谢夫人陡然想起嬷嬷转述给她的场景,差点直接从椅子上跪下去。 那时,她还不相信这是真的。 谢九娘就是一个野丫头,怎么可能被火烧还毫发无损,怎么可能被巫堇选中成为巫女? 可眼见谢无猗丝毫不留情面地将话说透,又见她指尖的蝴蝶状若妖异,谢夫人铁青着脸,却再也不敢怠慢。她口中直道“哪里哪里”,手忙脚乱地叫下人进来给谢无猗收拾住处。 燕王议亲,谢府没有不收容谢无猗的道理。谢无猗知道谢夫人无非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她不是惹是生非的人,但也不能任人欺负。 凡事都该有个限度。 见她总算退让,谢无猗满意地收了苍烟,盈盈拜别谢夫人。 晚间,待谢宗义回来,谢无猗主动敲响了他的书房门。 四目相对,谢无猗先是踌躇着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她双手绞在一起,把衣服都揪皱了。再抬起头来时,两个眼圈红红的,里面蓄满了泪水。怔愣片刻,谢无猗张了张嘴,嘴唇却因干裂贴在一起,良久才发出颤颤巍巍的声音。 “老爷……” 一见谢无猗这个样子,谢宗义哪里受得了。他抢步上前,一把将谢无猗搂在怀里,不停地安抚她的背。 “好孩子,不哭……是爹不好,爹让你受苦了。” 谢无猗游历江湖久了,见过的事情自然多。她知道,对于谢夫人那种色厉内荏的妇人就得来硬的,表现得越不好惹她反而越会心生敬畏。 而谢宗义不同,他身为鸿胪寺少卿,一举一动都需谨慎小心,恪守礼节,绝不会轻易在女人面前表露内心。 要在谢家过得好,就得让谢宗义重视她;要让谢宗义重视她,装得楚楚可怜博取他的同情,让他想起这么多年对这个女儿的亏欠,无疑是最省力的办法。 谢无猗是戴罪之身,查案最重要,实在没那么多精力为谢家的事周旋,因此她必须尽快稳住“谢九娘”的地位,免得横生枝节。 可听着谢宗义的哽咽,谢无猗只觉得反胃。 他若真的爱华氏,就不会把谢九娘扔在决鼻村十七年了。 “老爷,”谢无猗硬挤出几滴眼泪,抽泣着问道,“在出嫁前,我可以祭拜一下她吗?” 她没有说出华氏的名字,目的是验证谢宗义的态度。 闻听此话,谢宗义脸色一变。他松开谢无猗,胡乱收拾起桌上的卷轴,“孩子,不是我要烧死你的……那并不是我的主意。” 他在说嬷嬷去麓州火烧谢九娘的事吗? 呵,谢宗义果然不在意华氏母女,那你当初迎她进门作甚? 谢无猗心下不禁冷笑,表面上只委委屈屈地叹息道:“她不会连个正经的坟都没有吧?” 谢宗义手下一僵,心虚地喝了口茶,“你娘生了你之后得了痨病,按规矩只能烧了,不能进谢家的祖坟。夫人她……原也没办错……” 一阵恶心从胃里蹿腾到四肢百骸,谢无猗觉得这出戏实在是演不下去,原本因谢暄而起的照拂之心逐渐冷却。 燕王是谁本就无足轻重,等她嫁到燕王府,谢家也同样没那么重要了。 谢无猗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然明白。刚一转身,她的手臂就被拉住了。 “无猗……”谢宗义有些动情地说道,“其实看到你回来,我真的很高兴,就好像……就好像重新看见了你娘一样……” 还要继续表演深情吗?谢无猗挣开胳膊,却听见谢宗义踉跄着推动了书阁。 她转过头,没想到谢宗义竟然在书房暗格里私设了华氏的牌位。深情得不彻底,虚伪得不纯粹,一时间,谢无猗的心绪有些复杂。她见谢宗义对着牌位出神许久,才从中拿出一幅泛黄的画。看质地,想必午夜梦回,它已经在他手中被抚摸过千万遍了。 那是华氏的小像,旁边题着一首诗,写着她的名字。 华漪。 原来那个可怜的女人叫华漪。 她给自己取的新名字是“无猗”,真是好巧。 可当谢无猗的目光落在华氏脸上时,她的心猛地跳漏了一拍。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卷一·苍烟祭 第十章 姐妹 谢无猗管谢宗义借来小像,竭力稳着步伐走回房间。直到关上门,谢无猗的手掌心还在不停地冒汗。 眼前又浮现出在决鼻村做戏时的那场大火,她本做好了万全的防护,目的是向村民们证明她是经火不死的大俞巫女。可没想到,那把火竟穿越了一个月的时光,重新灼透披风,烧到她的身上。 每回想一次,窜动的火舌都在生?,犹如火凤穿空。 谢无猗牢牢握着左臂,这么多年来始终坚持的信念,顷刻间被人击得粉碎。 而她左手中的小像,早已卷出了深深的折痕。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正在收拾衣服的花飞渡发现谢无猗的异常,忙上前来询问。 谢无猗看着花飞渡,五官几乎扭曲成一团。她握着花飞渡的手坐下,给她展开那张小像。 花飞渡的手一下子收紧,混如一条冰凉腥咸的蛇从背后探出,正舞到她眼前。 ——画上的人和谢无猗的母亲花弥长得一模一样。 就连旁边题写的诗都是花弥生前最喜欢的那首《生春二十首·其十一》: 何处生春早,春生鸟思中。 鹊巢移旧岁,鸢羽旋高风。 鸿雁惊沙暖,鸳鸯爱水融。 最怜双翡翠,飞入小梅丛。 一首平平无奇的诗,不知怎的就入了花弥和华漪的眼。 “谢宗义告诉我,他和华氏相识于凌波谷,华氏有个已经过世的双胞胎姐姐,那时是孤身一人。”谢无猗缓缓地道,“二人结成露水之情,却因为谢宗义顾忌礼法分开了。” 自别后,谢宗义时常惦记着华氏,总是后悔当初自己不该放她离开。几年后,两人重逢,谢宗义二话不说就把华氏抬进家门。没想到好景不长,华氏生下谢九娘之后不久就病逝了。谢夫人说是痨病,连夜让人烧了尸体。 “花娘,”谢无猗看向花飞渡,目光中带着三分探寻,“‘华’与‘花’相通,爹和娘的初遇同样是在凌波谷,这些难道只是巧合吗?为什么您和爹从来都没有对我提起过我娘……还有双生姊妹?” 花飞渡沉默不语,思绪早已打结,整个人仿佛凝固成冰。 该不该告诉她? 或许一切并没有那么糟糕,反正这对可怜的姐妹早已作古,说出来也没关系了。 花飞渡撇开头,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是,你母亲确实有个同胞妹妹。” 此言一出,谢无猗不觉坐直了身体。 她能顶着这张脸轻易取代谢九娘,轻易获得谢宗义夫妇和谢暄的信任,原来都是源于此。她和谢九娘是这世上血缘最近的表姐妹啊! “不过她们志不同道不合,很久之前就断绝关系了。”花飞渡勉强弯起嘴角一笑,“老爷和我不说,是不想让过去的阴霾影响到你。” “借口。”谢无猗毫不犹豫道,“花娘,您骗不了我,这里面一定还有别的缘由。” 花飞渡回望谢无猗。她一天天看着谢无猗长大,教她功夫,陪她游历。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们才是关系最亲密的,可以毫不犹豫将性命交托给彼此的人。 现在,她的丫头早不复当年的冲动稚嫩,以前那些话再也瞒不过如今这双深邃洞明的眼睛。花飞渡笑了笑,神情柔和了许多。 “丫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花飞渡收敛心神,牵起谢无猗的手坐在床边,仔细抚平她的掌心,“庙堂有忠奸之分,江湖有黑白两道,但其实庙堂和江湖从来没有分开过。” 谢无猗屏住呼吸,她知道花飞渡将要说的是一个巨大的秘密。 “几十年前,江湖上曾有一个神秘组织,那些人专门诱拐无家可归或者长得好看的小孩子,用各种非人的手段把他们培养成杀手细作,再放他们潜入各处刺探消息,雇凶杀人。” 分明是多年前的往事,如今提起,花飞渡依旧心惊不已。 “往远了说,鄢、凉等名门望族自然不可能幸免;往近了说,就连我朝已故的德妃家中也有很多这种人。” “德妃?”谢无猗突然眯起眼睛。从前她不关心朝堂后宫,对这位妃子实在没什么印象,却又隐约觉得事关重大。 窗外起风了,谢无猗的手指忍不住动了一下。 “我只是说一个例子,影子到处都有,你不要觉得这种事在大俞不会发生。”花飞渡解释道,“德妃病故后家业凋零,没了利用价值,他们的人也就纷纷撤了出去。这件事在江湖上引起过一点风波,只不过那时候你还没出生。” 谢无猗垂下目光,慢慢咀嚼花飞渡的话。在世界各地周游多年,她也不是才知道朝廷和江湖势力有所勾连,却第一次觉得这些勾心斗角明争暗斗离自己这么近。 莫名地,谢无猗想到了萧惟。同是后宫妃嫔,如果连德妃都不能幸免,那他的母妃淑妃呢? 或者,萧惟他自己呢? 他从天之骄子变成现在这般令人琢磨不透的模样,难道也经历了什么变故? 怎么突然想到他了呢,真是奇怪。谢无猗狠狠晃了晃脑袋,把这些无厘头的念头驱逐出去,又问道:“所以,华氏也是——” 花飞渡点点头,“华漪也是小时候因和你娘走散而被拐走了,从此失了音讯。” “你们没有去找?” 话一出口谢无猗就知道自己失言了,花飞渡比她们姐妹大不了几岁,华漪被拐走时,她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果然,花飞渡苦笑着摇头:“我们那个年纪的孤儿,势单力薄的,连饭都吃不饱,怎么找?就算知道人在他们手中,就算我身手尚可,茫茫人海,寻到确切的踪迹谈何容易?” 踪迹难寻……谢无猗暗自重复几遍,忽觉一室烛光都暗淡下来。 一双年少分离的姐妹,走着截然不同的路,却不约而同地喜欢同一首诗。 那首《生春》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是密语,是约定,抑或只是血浓于水的默契? “我们再遇见她已经是十几年后的事了。” 花飞渡似也陷入渺远的回忆中,语调悠长,“时间能改变太多事,那时的华漪早已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杀人机器,你娘没有办法,只能和她彻底断了关系。” 是啊,时间……真的能改变太多事。 谢无猗的手慢慢扶上左臂,她的苍烟就缚在上面。谢无猗从不信虚无缥缈的巫堇,好在苍烟不只是巫堇的象征,还是她自保的武器和纵横江湖的底气,更是她活着的证据。 所以这么多年,每当谢无猗感到烦躁时,她的目光都会不自觉地移到上面,像是在隔空吸取源源不断的安慰。 华漪是个刀头舔血的杀手,怎么就甘愿委身于谢宗义这么个软弱的男人?若她泉下得知女儿是死于她丈夫的忽视苛待,心中该作何感想? 她的杀孽,难道就非要由谢九娘来还吗? 谢九娘只是个无辜的孩子啊! “再后来,老爷娶了你娘,你娘不想把他卷进江湖纷争,才远离了家乡。” 谢无猗点点头,凌波谷是她们姐妹二人的家,可无论是堕入黑暗还是想往自由,她们自故土逃遁,也终究逃不出血脉的安排。 花弥在生下谢无猗后病逝,华漪也没能幸免。 这段不为人知的过往重见天日,谢无猗却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命运的枷锁牢牢羁绊住上一代,而现在,谢九娘也已经死了。 她紧紧攥住左臂,声音艰涩,“所以……我娘的名字是假的。” “是老爷取的。”花飞渡的语调略有波动,“当时他们两人同行,老爷指花为姓,以弥为名,希望能弥补她失去至亲的伤痕。而我不愿离开你娘,便也从了这个姓。” 谢无猗想了想,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华漪是杀手细作,难道她是故意接近谢宗义的吗?十几年前,谢宗义不过是一个平平小官,他身上有什么值得挖掘的秘密能让那个神秘组织盯上?还是说他们另有图谋,谢宗义只是棋盘上一颗很小的棋子? 她不禁追问:“花娘,那个组织叫什么?他们的人还在大俞吗?” 花飞渡目光闪烁了几下,她起身剪了烛花,房间里顿时明亮许多。在这和暖微醺的光亮里,花飞渡认真地看向谢无猗。 “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华漪也已经死了,他们的能量微不足道。”花飞渡双手扶上谢无猗的肩膀,把她僵硬紧绷的右手拉下来,“不然怎么会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生过乱子呢?” 花飞渡的话在理。不谈对军粮押运案的处置,大俞皇帝强硬果毅,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君主,断不会容忍这种组织兴风作浪。 谢无猗看了看紧握住自己的那双粗糙的手,肿胀变形的关节,密密麻麻的老茧和伤痕,无不令她心下升起没来由的恐慌。 可花飞渡不想说,谢无猗也没有办法。 “也是。”她转身收好华漪的小像,“不重要了。” 眼中隐有泪意,谢无猗重新捧出谢九娘的骨灰盒,将脸轻贴在上面,指下微微用力。 木盒冰凉,隔着三层雕花,她仿佛能听见齑粉的幽咽。 那哭声顺着骨堆向上盘旋,缠绕住她毫无记忆的过往,也牵绊住荒唐未知的来路。 谢宗义是因为知道华漪的身份才不认谢九娘的吗?他对她的思念里,是否多多少少也含了一丝真情呢? 想与谢家割席的念头才刚生出,就因花弥和华漪的关系重新落了下去。 乔蔚,别看过去,你要一步一步向前走,才有资格谈破局。 “原来你我也共享着血脉啊……”谢无猗忍着汹涌的酸楚,呼吸越来越重。她抱着骨灰盒喃喃道,“花娘,真到了那一日,把她和我葬在一起吧。” 这世上从来没有巫堇,没有神明。生时不得相认,今日暂且许下这样的心愿,希望能稍作弥补吧。 她没有亲兄弟姊妹,就让她们表姐妹于地下重逢,长眠一处。 跳动的烛火在谢无猗的双眸中勾出灼目的星芒,花?渡仿佛能循着那道光,看到花弥年轻时的模样。 她们长得可真像啊。 卷一·苍烟祭 第十一章 好久不见呀 许是近来一直在思考怎么从运送路线图入手调查兵部,加之昨夜的刺激,直到天明谢无猗的头还在疼。花飞渡见她脸色实在不好,便连哄带骗地拽她出门去散心。 毕竟是马上要成亲的人了,就算和燕王没感情,也总不能在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里摆着这么一张脸吧。 查案与走好余生的路并不矛盾,新娘子还是要漂漂亮亮的。 临走前,谢无猗见阿年又蹲在廊下看那几盆连芽都没长出来的兰花。 在决鼻村的一个月,阿年一直在照顾花飞渡给他从麓州买回来的兰花种子,可不知为什么就是养不活。于是阿年也犯了倔脾气,连盆带种一起搬回谢府,整天精心侍弄,大有不开花誓不罢休的架势。 谢无猗扫了一眼墙角的划痕,面色微变。 “阿年,”她摆摆手道,“最近别出门。” 阿年背着手低头应了,见谢无猗没有别的吩咐,就又扑了回去。 真是个痴人。 时隔四年再次走在泽阳的街巷里,谢无猗和花飞渡携着手,不免都生出物是人非之感。邛川一战后,大俞撤换了不少官员,连带着城中街道重新布局,范可庾家的宅院也搬进了新的主人。 朝东走两条街,再向南转去,谢无猗任由潜意识指引着,踏上那条她再熟悉不过的小巷。 斑驳的灰瓦砖墙,蔓生的藤萝蛛网,还有大门上两道被风吹破的封条,都昭示着这里已经破败许久了。 谢无猗忍不住将手按上去,冰冷的触感让她在一瞬间回到从前。 “小蔚,赶紧下来,爬那么高干什么?” “小蔚,不把书背完不准吃饭!” “小蔚,从今天开始,爹就放你和你花娘出去见世面啦。” “小蔚……” 思念从未如此强烈,覆没她的头顶,也把她推下万丈深渊。 “小哥,没事别往这里走,不吉利!”巷口一个老大爷路过,见谢无猗二人站在里面发呆,好心提醒了一句。 谢无猗陡然惊醒,未免麻烦她今日换了男装,难怪会被错认。 她迟疑着收回手,低头望向掌中的空芜,眼中有些茫然。一阵风吹透衣衫,此时已是夏末,天竟也有些凉了。 “花娘,”谢无猗喃喃,“起风了。” 没了继续逛下去的心情,谢无猗准备回府,毕竟像她这样正在议婚的闺阁女子整天在外闲逛,并不符合常人口中的“礼数”。 只不过谢无猗不在意这些罢了。 路过一处酒楼,谢无猗看见一个年轻男子正抱着酒壶坐在台阶上撒泼。那人穿着金线红袍,一看就是位家境殷实的贵公子,可他的作风却与这身行头不太相符,见人就说兄弟要娶媳妇不理他了,活像个受委屈的小娘子。 谢无猗不觉停下脚步,没想到竟让他一把拉住衣角大哭起来。谢无猗恨不得踹自己两脚,这位小爷到底喝了多少酒啊…… 她顺势坐在台阶上,一边听他哭诉一边瞟了一眼他的腰牌,果然是祝府的人。 祝伯君是两朝护国将军,曾随皇帝南征北战,战功卓著,她小时候跟着乔椿见过几面,而看眼前人的年纪应该是祝老将军的爱孙祝朗行。谢无猗和他并无交集,只听人说过这位祝小将军虽然勇武过人,但行事张扬不羁,颇有纨绔之风。 真是名不虚传啊。 谢无猗无奈地摇摇头,让花飞渡去祝府找人。 “小兄弟你真好,他们都不听我说话……”祝朗行浑身酒气,哭天号地道,“你知道吗,我兄弟什么都好,就是太不正经了,娶媳妇这么大的事都不提前跟我说!” “是啊是啊,太过分了。”谢无猗心不在焉地敷衍着。 见她赞同自己,祝朗行眼里顿时有了亮光,“那我问你,我兄弟婚期特别近,据说要娶的还是一个貌若天仙的美人,可我就是个舞刀弄枪的大老粗,你说说,我这个做大哥的该准备点啥好?” “要我说啊,心意到了就行。”谢无猗拍拍裤脚,随便安慰道,“你想,你兄弟看上的人会介意你送什么礼吗?万一这个貌若天仙的美人也喜欢刀枪棍棒呢?” “呜呜呜你真好!”祝朗行说着就要来勾肩搭背,却被谢无猗一侧身躲开了。 她伸手搀住祝朗行的胳膊,对着他迷蒙的眼神道:“这位大哥,你喝得太多了。” “不多不多……”祝朗行夸张地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小兄弟,我特别喜欢你,真的。我姓祝,以后有事来我家知会一声就行,我爷爷什么都能给你摆平!” 谢无猗一想到祝伯君那副不怒自威的面孔,心下不禁暗笑,还真是个被宠大的孩子啊。不像她,谢家到底隔了一层,现在她的亲人就只剩花飞渡了。 不多时,循声而来的家丁便把祝朗行强塞进马车,千恩万谢地给谢无猗作揖。家丁说他们家小将军一喝多就容易絮叨,恐怕这次回家又要挨一顿揍了。谢无猗笑了笑,没多说什么就让人把祝朗行带走了。 待确认祝朗行坐过的地方没被弄脏后,谢无猗又习惯性地看了看两侧的街道。这一回头不要紧,对面酒楼二楼的包间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毫无征兆地闯入她的视线。 谢无猗的双眼骤然睁大。 那个紫衣公子……是萧惟吗? 她揉了揉眼,再看去时,窗口并无一人。 是错觉吗? 如果是错觉,为什么会突然想到他? 一阵莫名的别扭和心虚涌上来,谢无猗迅速别过脸,拉着花飞渡落荒而逃。 万春楼二层,萧惟靠在窗边,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 “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啊。”眼见祝朗行在谢无猗面前出尽洋相,萧惟想的却是这件事以后可以给他笑话半辈子了。 谢无猗。 萧惟又忍不住贴上窗棂看她的背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偷窥这种小人行径居然会发生在他身上。 他可是正人君子。 不过呢,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谢无猗了,百年过去,想想她也是可以原谅的吧。 “小猗,”萧惟临风自酌,又把酒杯举向谢无猗离开的方向,“好久不见呀。” 看在咱们有过命的交情的份上,我可能,确实有点想你。 一阵迟疑的敲门声响起,萧惟收回目光,懒洋洋地斜倚在椅子里。 进来的是一个身着丁香色薄纱襦裙的女子,现今并不流行的堕云髻堪堪挡住她的左眉。萧惟勾勾手指,示意她走上前来。 “叫什么名字?” “奴家……紫……紫翘,来……伺候公子。” 她似乎紧张得要命,连说话都带着颤音,回完话便要来给萧惟添酒。萧惟眉头微皱,坐直身体一把拉过她的手腕。他手劲很大,紫翘本能地挣扎两下,又立即顿住。她紧咬嘴唇憋着眼泪,脸涨得通红。 萧惟见紫翘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雪白的臂膀上还有几道伤痕,便如失了兴致一般板着脸问:“你就是这么伺候人的吗?” 紫翘慌了神,“扑通”一声跪地请罪,整个人抖如筛糠。 “要不我赎你出去?”萧惟松了手,暧昧地笑道。 “不,不要!” 紫翘额上青筋暴起,脸比窗纸还要惨白几分,“公子,您……想要我怎么陪您都行,可我,我不配让您赎出去……” 萧惟敛了神情,他探下身,用极低极轻的声音问道:“那褚瀚来赎你,你也不跟他走吗?” 褚瀚是兵部尚书褚余风之子,一听到这个名字,紫翘一个激灵,直接瘫软在地,连求告都不会了。 好啊,敢把手伸到他的地盘,在万春楼安插棋子,褚家干得漂亮啊。 还真把他当草包了? 萧惟冷笑一声,随手从怀中摸出一点碎银子,指了指紫翘的胳膊,“去买点药治伤吧,留疤了不好看。” 紫翘错愕地望向萧惟,眼底流动着千万种情绪。她刚要拒绝,萧惟却再次俯身,手指从挡住她眉毛的乌发上划过,不带一丝温度。 “我不难为你,你今天来陪我喝酒,我什么都没问过你。”萧惟捏住紫翘的下巴,强迫她露出完整的面庞,声音骤寒,“明白吗?” 两行清泪从紫翘眼中滑落,她呜咽着答应了。 “这就对了。”萧惟满意地点头,又恢复了往日的笑容。他体贴地把瘫坐在地的紫翘扶起来,甩甩袖子离开了。 一出门,萧惟抬手遮住刺目的阳光,迫不及待地朝谢无猗离开的方向张望。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她早就走远了。 萧惟无奈地敲着脑袋,随口叫了一声。 “达达,走啦。” 回谢府的路上,花飞渡纠结许久,还是忍不住问谢无猗为什么肯管祝朗行的闲事。 “泽阳是个深不可测的地方,像他这样喜怒出于胸臆的爽快人太少了,”谢无猗笑道,“安慰两句而已,无伤大雅。” 花飞渡定定地看着谢无猗,“莫不是祝老将军的缘故?” 什么都瞒不过她啊,谢无猗挽住花飞渡,这才说出自己的意图,“祝老将军在朝中故旧甚多,当初爹进户部时他也说过话,就当是还他一个人情,免得有人议论祝家家风败坏。”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 两年前出事时,祝伯君也在邛川战场,负责俞军的后勤补给。今天搭上祝朗行这条线,万一能从中获知一些隐情呢? “你呀,还是那个行侠仗义的性子,一点都不像官家小姐。”花飞渡伸手点了点谢无猗的额头。 谢无猗闻言,反而连声叹气,“行侠仗义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嫁人生子,囚在金雀笼里,连自己都没法做?”她展开双手,歪头道,“花娘,你猜我是先病死还是先被困死呢?” “呸呸呸!”花飞渡反手拍了她一下,“满口死啊死的,还真没个忌讳?” 二人说笑着回了府,一进门就发现谢家的院子被大红箱笼塞得满满当当。 原来就在她们出门闲逛的这半天里,燕王亲自过来送聘礼并择定了婚期。除了常规的金银酒果外,燕王竟把自己名下的几个庄子都赠给谢无猗,说怕她的嫁妆准备得太仓促。 华漪去世得早,谢夫人又不可能提前给谢无猗置办嫁妆。燕王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不让谢家轻视她。见他身为亲王却如此有情,谢宗义夫妇早已喜不自胜,连嘴都合不上了,哪里还会计较谢无猗穿着男装满大街晃悠? 谢暄给谢无猗念过礼单之后,便把一封龙凤帖交到她手中,“燕王殿下特地叮嘱,一定要你亲手打开这封书帖。” 玩心不小啊,敢在龙凤帖上做文章,真不愧是萧惟的兄弟。谢无猗心里咕哝着,十分恭敬地接过龙凤帖。可一见那上面端正有力的字,她就觉眼熟极了。 这不是萧惟留下的解毒药附带的说明的笔迹吗? 所以说,那位瞎了眼的燕王——就是萧惟? 竭力控制住抽搐不止的脸颊,谢无猗打开书帖,眼前再度一黑。 别人家的龙凤帖上都写“千金一诺,光生蓬壁”一类的吉利话,就算是不愿意遵循这些陈词滥调,好歹意思也都差不离。但谢无猗收到的这封书帖上只有一句话: 小猗,好久不见呀。 卷一·苍烟祭 第十二章 人质 谢无猗手捧龙凤帖,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让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谢无猗从不惧于面对腥风血雨,可这来自萧惟的第一道关卡却让她犯了难。 她该怎么骗萧惟? 还查得了乔椿的案子吗? 谢府欢欢喜喜的气氛中弥漫着莫名的压抑感,谢无猗嘴上说着不疑萧惟,可她不确定萧惟有没有听到范可庾的话。 谁能保证他不是想把她抓到身边,再一击毙命呢? 按流程,谢无猗应该给萧惟回帖。 “小妹若是拿不定主意写什么,为兄可以代你来回,只不过……”谢暄略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毕竟是回给殿下,还是得你来定夺。” 谢九娘在决鼻村病了十几年,肯定是不会写字的,谢暄正是怕戳中她的痛处才以让她定夺作为借口,一直在府里等她。 谢无猗自然明白谢暄的好意,她笑着摇了摇头,拿起回帖走到桌边。可提起笔后,谢无猗却迟疑了。 是按常理来回“一枝幸附,三生契合”吗? 不行,且不说谢九娘会写字是个破绽,单是字迹本身就能暴露一个人的性格和潜意识。萧惟的眼睛已经够毒了,她可不想给他留下更多的把柄。 直到重新蘸了三次墨,谢无猗才下定决心,在回帖上仿照苍烟,画了一只站在花瓣上随时准备飞走的蝴蝶,既全了谢家的礼数,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在飞走之前,她还是巫堇的化身。 以俞人对巫堇的崇敬程度,萧惟应该知道分寸的吧。 送走谢暄后,谢无猗叫来阿年,和他说起范府的变故。阿年一开始只是抿嘴安静地听着,后来才提醒道: “你可以留意秦楼楚馆,”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从官府往日的判决来看,罪眷通常都会被发卖到这种地方,兴许……能找到范兰姝。” “好。” 其实谢无猗刚才就锁定了泽阳几处地点,正打算挨个摸排一遍。 不过在这之前,她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趁花飞渡出去的工夫,谢无猗绕到阿年养兰花的墙角,仔细辨认那上面用石块划出的猫眼标记,看痕迹应该就是她早上出门前留下的。谢无猗快步走回房间,从包袱里翻出一张纸掩在袖中,悄悄从后门出了府。 纪氏当铺是泽阳最有名的一家当铺,谢无猗进来后也不客气,直接把字据和赎金拍在柜台上,对着瘦小的鹰钩鼻伙计说自己来赎东西。伙计一看那张字据,便把她请到后面库房。 “谢姑娘呀,在下可等你好久了。”当铺老板纪离珠满脸堆着笑迎出来,张着一双肥胖油腻充满药味的手就要来拍谢无猗的肩膀。 谢无猗沉着脸侧身闪开,“我来赎我的猫睛戒指。” 纪离珠身体不太好,每说两句话就要深呼吸几次才能继续,“谢姑娘,当初说好了我们帮你查案,你的戒指是用来表示诚意的,”他腆着圆乎乎的脸凑到谢无猗身边,眼看就要贴上去,“怎么,现在就想收回定金——反悔了?” 这次,谢无猗强忍恶心没有动。诚然,纪离珠的确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给了她范可庾的消息,指引她先去决鼻村再回泽阳。军粮押运一案,她两眼一抹黑,纪离珠手中的线索却远超她的想象。 谢无猗知道,对于纪离珠来说,能来做交易,戒指本身不重要,一定有比它更重要的东西。而为了获得这样东西,得由她来出面。 她不是至善至贤的好人,只要不违背原则,她当然可以被他们利用。 实在不愿,等查明了乔椿的案子,她就离开泽阳。到时天高海阔,她便是潇洒翩跹的蝴蝶,自由翱翔的鸾鸟,谁又能拿她怎么办? “纪老板的恩德我从未敢忘,”谢无猗垂下双眼,竭力忍住胃里的翻滚,“只不过那是我母亲唯一的遗物,纪老板若当初不想让我赎回就不会开字据了。” 其实猫睛戒指并不是花弥唯一留下的东西,当初谢无猗这么说只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如今她急于赎回,不光是因为字据快到期了,更是想对纪离珠抛个弱点,混淆视听。 ——关心则乱强装镇定的她,没什么本事。 见谢无猗一语道破,纪离珠赞赏地点了点头,他捏起那枚猫睛戒指,却并不给她。 谢无猗立即明白了纪离珠的意思,从怀中掏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这是她仅存的积蓄,不料纪离珠却把银票推了回来。 “谢姑娘误会了,我们不是怀疑你的诚意,你按字据赎东西天经地义。在下只是在想该怎么组织语言——”纪离珠故意拉着长音,“得留心你未来的夫君啊。” 挑拨离间?还是他要对萧惟做什么? 谢无猗暗中思忖,脸上却并未表露半分,反而顺着纪离珠的意思道:“纪老板在府上留了记号,不就是在等我来吗?我们都是爽快人,说吧,要我怎么做?” 纪离珠不禁大笑,笑着笑着又开始喘起来。待好不容易稳定气息,他才摸了摸谢无猗的头发,用无比亲昵慈爱的语气提醒她。 “谢姑娘太着急了,这么着急可是要坏事的。” 很好,他信了。 逼仄的库房里空气稀薄,谢无猗自己呼吸都有些憋闷,更别说纪离珠了,她都怕他哪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死在这里。 虽然死了更好,但就算是再厌恶这个人,她也不好现在翻脸。谢无猗直视纪离珠,向他露出防备疏离的笑容,提醒他不要干涉太多。 “好好跟着你的夫君,事情自然会有进展的。”纪离珠恍若未见,手在谢无猗的头顶不停地抚摸,“等真相大白那天,在下自然有需要谢姑娘另付的报酬。” 谢无猗动了动手指,沉声道:“不危害大俞我才做。” 纪离珠捂着胸口笑得前仰后合,诡异的笑声在库房里回旋萦绕,“当然不会危害大俞了,谢姑娘把在下当成什么人了?” 他捏住大拇指和食指,任戒指在上面滚来滚去,“只不过是一点点小生意,需要谢姑娘帮帮忙罢了。” 谢无猗取过戒指戴在手上,“那样最好。” 刚要告辞,纪离珠忽然又叫住了她。他款步绕到身后,张臂轻轻环住谢无猗的身体,犹如一条准备将她囫囵吞食的蟒蛇。谢无猗不觉汗毛倒竖,她眼中锋芒乍现,左手中指已经虚按在苍烟上。 但转瞬,谢无猗便明白了刚才纪离珠提起萧惟的目的。对萧惟有所防备,才不会对他说起他们二人的合作,更不会说起他对自己做的这些过分的举动。 小人。 “谢姑娘,一份新婚礼物还请笑纳。”纪离珠湿热的气息从耳后扑来,带着不易察觉的危险,“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说完,他便放开了谢无猗。 谢无猗骤然松下一口气,左手也舒展开来。虽然并不明白纪离珠念这首诗的意思,但她一刻也不想多留,三步并作两步离开了。 回到谢府,谢无猗立刻烧了洗澡水,把自己从头到脚彻底洗了三遍。 好不容易暂时除去满腹恶心,被她派去探查兵部的花飞渡也回来了。 谢无猗想过,按说运送图经过层层审批,兵部令史是兵部尚书褚余风的得意门生,图纸有问题这事褚余风不太可能不知情。范可庾的口供不能作为决定性证据,既然要找突破口,就得先搅和一下兵部了。 果然,花飞渡说兵部如铁桶一般,即便是在皇城之内也太严格了些,她留意偷听了来往官员的议论,说这正是褚余风打着保密的旗号一手安排的。 “兵部有一间单独的小室,以往的兵部尚书都在这里议事。”花飞渡手沾茶水,大致画出兵部和褚府周围的布局,“我又在外面打听,就连百姓都知道褚尚书这几年对公务堪称痴迷,驭下极其严格,但生活作风却稀松粗犷,经常十天半月不回一次家,吃住都在兵部。” 不仅如此,原本给褚余风办公议事的小室堆满文书,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现在兵部但凡有事都要在外间讨论。 “这不正常。”谢无猗一边擦头发一边道,“如果他工作认真到连家都顾不上,图纸就不可能出错。” 只有一个可能,他在掩盖什么。 花飞渡十分赞同谢无猗的话,她摇着手指道:“而且很巧的是,他今晚就准备回家给一名小妾庆祝生辰。” 谢无猗放松身体,不觉露出一丝“天命顾我”的微笑。 自从萧惟送来聘礼,下人愈发恭敬,谢无猗出入自己的宅院也方便多了。晚间,她和花飞渡算准时间,蹲伏在褚府外。 待花飞渡在褚府花园里闹出动静,吸引住褚余风和府内侍卫的注意力后,谢无猗便以夜色为掩,轻松溜进褚余风的书房。 她的判断不错。相比于花飞渡的描述,褚余风的书房可整洁多了,文书古籍都分类摆放,就连砚台笔墨都纤尘不染,也不知该说他在家里懒得伪装还是褚夫人过于勤劳贤惠。 一个一个书柜摸过去,谢无猗刚翻动两卷书册,书房的门窗便一下子落了锁。谢无猗一惊,忙闪身藏在书柜后面,听得褚余风在院中大喊中计了。 “来人,拿火把!” 侍卫急促且凌乱的脚步声响起,转瞬间包围了整个书房。谢无猗眯起眼睛,现在肯定来不及逃,看来是花飞渡白天打听消息时被有心人察觉了。 谢无猗弯起嘴角,还挺警觉,这么果断地烧书房,看来这里很干净啊。 她拈起苍烟,迅速判断最好的突围方向。 褚府侍卫整装待发,准备开始点火。谢无猗矮身蹲在房梁上,计划等浓烟烧起来就破瓦逃出。晚上黑灯瞎火的,谁还能抓得到她? 她放缓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正自戒备,忽然,一个如洪钟般的声音打破了紧张的氛围。 “褚大人,别来无恙啊!” 萧惟? 谢无猗当即皱起眉,他来干什么? “本王刚去赴酒……局,卢相说……他要邛川战后的抚恤名册,你……赶紧给我!”萧惟连连打嗝,听这声音他怕是连站都站不稳了。 萧惟口中的卢相正是朝堂上一手遮天的大俞权相,谢无猗还没想明白他要名册的缘由,就听萧惟嗤嗤笑道: “咦……怎么这么多火啊?是准备……欢迎本王吗?” “殿下醉了,臣扶您醒醒酒。”褚余风耐着性子回话,即使隔着一道墙谢无猗也能听出他的不悦,“殿下要的名册在兵部,不在臣家里。” 谢无猗心念一动,立即收好苍烟,悄无声息地落在门边,右手背在身后。 “你……骗人!”萧惟干笑几声,毫无形象地靠在褚余风身上,“卢相跟本王……说了,你把名册带回家了,你……给本王……找出……来!你不找,本王……自己来!” 说罢,萧惟不顾褚余风的拦阻,踉踉跄跄地推开他。毕竟是燕王,褚府的下人哪敢上前,只能眼睁睁看他强闯书房。门锁不知何时被割断了,萧惟脚下不稳,一头向前栽倒。 电光石火间,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都退后!” 卷一·苍烟祭 第十三章 下套 谢无猗压低嗓音,牢牢控制住萧惟,手中的匕首紧贴他的皮肉。 院中只剩下一片死寂。 褚余风大惊失色,他没想到这个小贼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劫持燕王。可眼见萧惟落在她手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万一贼人发狠,他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燕王是吧?”谢无猗环视一周,继续威胁,“谁敢上前一步,我就直接割开他的喉咙。” 许是喝得大醉,萧惟浑身软绵绵的,一开始还没意识到危险。而当他终于感觉到脖子上的凉意后,酒顿时醒了大半。萧惟张了张嘴,无措地看向褚余风。 褚余风虽也上过战场,到底不是铁血将军,只能大声道:“你放开殿下,本官或许可以饶你一条命。” 谢无猗冷哼一声,手中的匕首又收紧两分。 “那个……他挺抠门的,”萧惟弱弱地歪头讨价还价起来,几乎就要和谢无猗脸贴脸,“而且他夫人家教严,你在这肯定是偷不到私房钱的,要不还是走吧?” 他是在说醉话还是在替她开脱? 两人距离如此近,谢无猗一呼一吸竟全是萧惟呼出的清冽的酒气,脸上不觉有些发烧。 “闭嘴。” 萧惟果然听话,他并未挣扎,反而就着谢无猗的力量倚在她的肩窝,还找到了一个很舒服省力的姿势。 褚余风面上快挂不住了,萧惟当众让他难堪不说,还十分听从这个小贼的摆布,这位燕王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难道他们是一伙的? 可萧惟如果真想要什么东西,还需要派人来偷吗? 怪不得人人都说萧惟性情乖张,看来还真是个缺教养的。要不是运气好托生在淑妃肚子里,哪比得上他儿子一个手指甲? 嗯,还是吾儿聪慧机敏,要是他们站在一起,肯定把萧惟比下去了…… 褚余风胡思乱想间,谢无猗早已挟持着萧惟退到褚府门口。趁着褚余风还没反应过来,她把萧惟往前一推,转身疾跑两步,纵身一跃便不见了踪影。 萧惟跌在褚余风身上,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褚余风一见那红印不禁皱了眉,刚想让人去追,萧惟却一把搭过他的肩膀,半醉半醒地扯住他。 “褚大人,给本王留点面子吧。”萧惟黑着脸道,“十天后是什么日子……您不会忘了吧?” 褚余风浑身一凛,八月初十正是萧惟大婚的日子。 看到褚余风又气又怕的表情,萧惟就知道他懂了,于是便转过一副面孔笑道:“事情闹大了不好,反正本王也没受伤,回头让京兆尹查一查就行。不能让本王的王妃害怕……您说对吧?”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褚余风除了听从也没有别的办法。萧惟又拉着他絮絮叨叨好一阵,封达和成慨才循声赶来,把萧惟扶回王府。 褚府三条街外,谢无猗和花飞渡汇合。直至回到谢府,她的脸还有些燥热。 萧惟身上的酒香混合着熏香还沁在衣服里,留在腮边耳后,谢无猗不由抓起一把扇子扇起风来。 这人到底醉没醉啊? 花飞渡的脸色同样很不好看,她没想到自己的调虎离山之计竟被褚余风识破了。 “丫头,你是怎么脱身的?” 虽然在江湖里行走多年,接触男人根本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一想到刚才两人紧紧靠在一起,萧惟似乎还颇为享受,谢无猗心中就有点别扭。 “反正就是跑出来了……”谢无猗很快抛开萧惟转了话题,“褚余风的书房没什么异常,他并不在意那里。” 花飞渡担忧道:“你今晚打草惊蛇了。” “这正是我的目的。”谢无猗微微一笑,“先吓他一次,如果真有关键证物他才会用心保护,我们才有迹可循。” 水太静了,就先拿褚余风探探路吧。 兵部的路线图有问题,他终究难辞其咎。 在褚余风家闹了一场,加之婚期已定,谢无猗这几日便不再出门,在府中安心备嫁。谢暄还是常来看她,帮她打点一应事务,谢无猗就借他为吏部员外郎之便,以入王府需要大致了解朝中局势为由,有意无意地向他打听乔椿的故交好友。 奇怪的是,乔椿朝中朋友虽不多,但几乎都因各种理由离开了泽阳,有丁忧的,有调职的,还有一些无故失了音讯的。 果然古怪。 待铺垫得差不多,谢无猗终于绕回正题,“方才兄长说起兵部,那褚大人是什么样的人?” “他办起事来雷厉风行,也颇有业绩,陛下很欣赏他的为人。”谢暄想了想,又道,“听说前几天兵部丢了文卷,现在整个兵部尤其是褚大人的小室周围足足加了好几倍的防卫。” 谢无猗安静地听着,低头喝了一口茶。窗外阴雨连绵,她的心绪却逐渐敞亮起来。 看来下一步得找机会闯一闯那个“军机重地”了。 还行,也不算没有收获。 确认了这一点,谢无猗便开始和谢暄拉家常。其实有件事她一直很好奇,谢暄已近而立之年,又是谢宗义的长子,为何到现在都没有娶妻,连妾室都没有?他也不喜寻欢作乐,唯一的爱好便是在自己的小院中种竹子。 更奇怪的是,谢宗义夫妇竟也一点都不着急。 “恕我多嘴,兄长为何一直没有成亲呢?” 谢暄一怔,笑容立时僵在脸上。他背过身去,笑道:“男子汉总要先立业再成家。况且,小妹是巫女,自然听得到巫堇的意思。” 这样闪烁其词,还搬出巫堇,看来其中另有隐情。 每个人都有秘密,谢无猗知道自己多嘴了,她忙缓和起气氛,自嘲道:“兄长再不婚娶,我这个马上要出嫁的妹妹会被人嚼舌根的。” “没人敢议论你。”谢暄认真地说道,“小妹,从今以后你会过上最好的生活,再也没有人会轻视你了。” 谢无猗心里升起一阵暖意,不论如何,谢暄对她的照顾是真心实意的。 “至于为兄嘛,巫堇曾说我命里不该娶,所以父亲母亲才没有为我张罗。”谢暄将头顶的竹叶玉冠扶正,对谢无猗躬身致礼,“小妹,为兄今日还有公务,就不多留了。” 雨越下越大,谢无猗隔着一扇窗,见那道疲惫的松绿色身影与连绵的青瓦融为一体,在门口站了许久才离开。 大婚前一日下午,谢无猗和花飞渡又来到上次祝朗行喝得烂醉的那家酒馆。谢无猗抬头望向对面的万春楼,一切平静如常。 那日她看到的应该就是萧惟吧。 原本谢无猗满心都是案子,压根不在意要嫁的人是谁。可不知怎的,自从知道燕王就是萧惟后,谢无猗总是没来由地心慌,本能地抗拒和萧惟扯上关系。 他到底为什么娶她,是为了帮她吗? 恰在此时,一阵惊叹声吸引住二人的目光。 谢无猗朝声音的来处走去,见一个摊位前里三层外三层围的全都是百姓,中间是个算卦人。她在人群中观察了一阵,得知算卦人名叫李山人,已经在这里好几天了,百姓抽到不吉利的签后他便说那人有灾祸,需要重金免灾。 骗子。 谢无猗抱臂冷笑。 这边李山人赚得盆满钵满,把刚拿到手的银子放进左手边的箱笼里,又要开始坑骗下一个背着包袱的年轻女子。谢无猗瞟了一眼她的包袱,里面少说也有几十两银子,对于她这身打扮的姑娘来说必然是一笔巨款了。 女子说自己在寻找父兄,想卜一次吉凶。李山人闻言,便让她从一排桃木签中选一支。女子犹豫半天才伸出手指了一支,李山人翻开,掌中竟是两截折断的签。 “大凶之兆啊。”李山人捻着胡须叹道,“桃木断,主境遇坎坷亲情难续。姑娘若要寻亲,便如大海捞针,就算是寻到也是阴阳两隔啊。” 女子脸一下就白了,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紧包袱,“请问道长……能解吗?” “哎,天命难违啊……”李山人左手捏住那两根断签连连摇头,“不过老夫看你虔诚,或可一试。但是要你——” “不用她出钱,”谢无猗不顾花飞渡的拦阻,拨开人群走上前去,“我现在就可以解。” 女子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只见谢无猗掸了掸裙上的微尘,向李山人摊手道:“借那支桃木签一观。” 李山人果然愣了一下,谢无猗立即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反问道:“怎么,道长害怕小女子会毁了你的签子吗?” 她都这么说了,李山人也不好再拒绝,他颤颤巍巍地把左手心里两截断签交给谢无猗,就见她手一转,再翻开时,两支桃木签竟奇迹般地合二为一了。 周围百姓一阵惊呼,都带着十二分的崇拜望向谢无猗。李山人的脖子已经淌出汗来,不觉握住了左手袖管。 其实这本是大俞西境常见的戏法,断签是提前藏在袖口口袋里的,无论来卜卦的人选中哪支,只要手速够快,主人就可以迅速换签。 来卜卦的人,老人多为子孙,少女多为姻缘,书生多为前程,他们多多少少都对自己要问的人有预期,此时只要察言观色,利用好他们的心理,就可轻易从他们囊中攫取钱财。 而谢无猗正是一眼看穿,才在靠近李山人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走了被他换掉的那支签,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谢无猗将完整的桃木签轻放到女子手中,目光从她遮住小半边脸的堕云髻上一晃而过。 “敢问姑娘芳名?” “奴家……名叫紫翘,是万春楼的歌女。”紫翘红着眼圈抱紧包袱,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尘埃里。 “你会如愿的。”谢无猗温和地拍拍她的背,见紫翘始终不肯与自己对视,便转向李山人,“道长,现在您说这位姑娘寻亲是吉是凶呢?” 李山人脸色灰败,哽塞半天才指着谢无猗道:“妖孽,妖孽……对!父老乡亲们,这就是妖孽再世啊!” 妖孽? 围观百姓的眼神略有变化,谢无猗却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她翻开掌心,将两支断签也扔到桌上,毫不留情地拆穿李山人的把戏。 谢无猗拈起苍烟,笑问道:“现在还说我是妖孽吗?” “蝴蝶!她是巫女姐姐!” 人群中一个小男孩最先反应过来,百姓慌忙跪拜。李山人见伎俩败露,卷起铺盖落荒而逃,花飞渡顺势跟了上去。 “大家快起来吧。”谢无猗收起苍烟,忙不迭地四面还礼,“巫堇爱人,心存敬畏终得庇佑,以后别再被这种人骗了。” 众人离去,谢无猗看着紫翘那风一吹就倒的背影,心中暗忖道风月场的姑娘若都像她这样,怕是一辈子也攒不出什么钱来。 饶是如此,她还是带着重金来问吉凶,也是个可怜人。 不敢耽误太久,谢无猗快步追到李山人走进的丁头巷里,却看不到半个人影,就连花飞渡也说没看见人。 一个大活人在死胡同里凭空消失,必有后手。 谢无猗回过头,这里正好能看到万春楼二层,她不觉恍然。 那日萧惟在房间中监视,用祝朗行吸引她的注意,再用李山人诱她来此,怕是盘算着给她下套呢。 他还是想杀她。 有意思。 “花娘,”谢无猗像是在和花飞渡商量,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我们凑点钱,找个机会把紫翘赎出来吧。” 卷一·苍烟祭 第十四章 大婚 八月初十,艳阳高照,秋风和爽。 谢无猗穿着繁复的喜服坐在镜前,任花飞渡给自己上妆,谢夫人坐在一边,有不合适的地方也会适时提点。谢夫人是官家出身,谢府出了个王妃,她自然喜不自胜,便方方面面都替谢无猗周全好了。 因婚期仓促,谢无猗的整套行头都是皇后直接从宫中送来的,不想竟意外地合身。 花飞渡描好花钿,按在谢无猗的肩膀上的手微微颤抖,谢无猗安慰着握了握,试图抚慰她激动的心情。平时总是易着容,如今用浓艳的颜色一点缀,谢无猗都快不认得镜中的自己了。 不由自主地,她心里有点没底。 要嫁人了,一切却好像做梦一样。 黄昏时分,萧惟带着宫廷仪仗来迎亲了。 院中热闹起来,谢无猗深吸一口气,执起团扇,在花飞渡的搀扶下走出大门。 夕阳的余晖透过团扇的薄纱,隔着凤穿牡丹,谢无猗隐约辨认出萧惟身着冕服,头戴高冠,正意气风发地端坐于辂车之上。她停在车前,萧惟也恰巧转过头来。二人隔着一团彤雾对视,即便看不真切,谢无猗也能体会到他的满心欢喜。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被那双星目灼透了。 她本能地想躲避,又马上反应过来手中正拿着团扇,根本无需避开。 谢无猗定了定神,微微仰起头。 亏你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丫头,于血雨腥风中拼杀也未见得有半分退怯。如今只是出个嫁而已,怎么就缩手缩脚起来了? 可相比于萧惟出身皇室的从容,谢无猗毕竟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前几日宫中嬷嬷教导过的礼仪早就忘光了。她站在原地,目光移向高高的辂车,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一身吉服的谢暄在旁低声提醒:“请王妃登车。” 是了,接下来要进宫面圣。谢无猗醒过神来,拖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喜服艰难地迈上车,坐在萧惟身边,好在没有被厚重的裙摆绊到。 辂车向皇宫驶去,有重重规矩的限制,此刻的萧惟正襟危坐,一个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沿途并未严格净街,百姓躲在酒楼商铺里好奇地张望,都想见识一下天家排场。 “哇,巫女姐姐!” 孩子响亮的呼喊声被按回口中,谢无猗目不斜视,只凭余光和周遭的声音感受这盛大的仪仗。她单听说过有钱人家的女儿出嫁有十里红妆,却从未想过自己的婚仪排场甚至超出了平时亲王娶亲的规格。 是萧惟有心,还是久病的皇帝要借他的婚事来冲喜? 亲王娶亲的流程十分繁琐,要先朝见皇后妃嫔,沐浴后再正式拜见皇帝,所幸萧惟提前派了宫中嬷嬷跟在谢无猗身边,嬷嬷怎么说她便怎么做,倒也没出差错。虽然平日里也会打打杀杀,但等终于坐在洞房里时,谢无猗举着团扇的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 不光是身上,她头顶的凤冠太重,压得她头晕目眩,比发烧中毒难受百倍。 萧惟还在外面宴宾客,待服侍的人退出去后,谢无猗直接闭上眼,把自己七扭八歪地挂在了床柱上。 思绪莫名飘远,其实萧惟不知道,决鼻村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谢无猗八岁那年,曾跟随乔椿去祝伯君府上拜寿。彼时她贪玩,趁人不注意溜进了将军府的后院,又像只猴子一样地爬上一棵梧桐树,从茂密的枝叶中偷偷俯瞰整个府邸。 蓦地,有什么东西朝着后脑勺飞来。谢无猗察觉到风声,本能地低下头,一颗石子擦着她的头皮呼啸而过。 “谁啊?” 谢无猗心有余悸地探出头,见远处一个穿着大红圆领袍的小男孩正手举弹弓对着自己,“我在打树叶,你是什么人,敢挡我的路?” “你管我是谁,”谢无猗顺着树干滑下来,兴致勃勃地看起他手中的弓,大喜道,“自己做的?挺好用的嘛。” “那当然!”小男孩自豪地扬起头,“我几个哥哥都没我打得准!” 那时谢无猗已经和花飞渡学了点简单的身手,听他夸口不禁撇撇嘴:“叶子是死物,打死物算什么本事?你厉害,怎么不去打鸟?” 不想小男孩却正色道:“鸟有生命,万一被我打死了,它的父母孩子怎么办?我就是练练准度,刚才要不是你打扰我,我肯定把那片最好看的梧桐叶打下来了!” “那你以后拉弓射箭肯定是把好手!” “我也觉得!” 见谢无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弹弓,小男孩便主动教她如何做弓如何瞄准,二人在祝府后院玩了近半个时辰,直到前厅侍从来寻方才作别。 小孩子想不周全那么多事,他们只顾着玩,到最后也没有问对方的姓名。 后来,谢无猗才知道他是六皇子萧惟,是当今圣上十分宠爱的小儿子。 再后来,花飞渡认真教谢无猗功夫时问她想学什么,谢无猗想也没想就说射箭。但为了方便行走江湖,花飞渡最终教了她软鞭和飞针,并告诫她能逃跑就不交手,能远攻就不近战。 银光闪过,在眼前凝成一片冷硬的白色,又化成温暖柔和的烛光。 谢无猗叹了口气,软鞭已经不得已卖掉,大概这辈子都找不回来了。她近身拼杀远不如高手,现在谢无猗最趁手的武器便只剩苍烟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指缝里的薄茧,早已分不清她的飞针练成今日这般炉火纯青,是否有半分萧惟的缘故。 不是缘起,也算是一点执拗吧。 说起来,当初和萧惟分别后,谢无猗记得他的爱好,还特地给他做了一把改良的弓弩。结果十一岁那年游历回来,萧惟在宫中生病了,她的礼物也就没送出去。乔府抄家后,那把弓弩怕早就已经折成几片烂木头了。 十年。 十年足以改变太多人和事。比如,她从乔蔚变成了谢无猗,萧惟从当年目光如炬百步穿杨的骄子变成了如今玩世不恭嬉皮笑脸的怪人。 除了花飞渡,谢无猗从不依附任何人,因此也从没考虑过自己的亲事,更没想到兜兜转转后的那个人,是他。 真是……孽缘啊。 夜已深,外间宾客渐歇,门外传来急促有序的脚步声,谢无猗一惊,忙直腰坐好,举起团扇遮住脸。 门被推开,又被轻轻关上。 薄薄的轻纱之外,谢无猗看见萧惟绕过桌椅,停在离自己三步远的地方,没有继续上前。他身上的酒气不重,依旧带着和褚府那夜一样的佩香。 谢无猗觉得奇怪,萧惟平时大大咧咧的什么都敢做,怎么现在磨蹭起来? 反正都被人摆弄一天了,也不差这一会,谢无猗耐着性子端举团扇,等他行却扇礼。 萧惟迈了两步,将手放在扇柄上。 谢无猗屏住呼吸。虽然已经和他打过数次交道,今天也被帝后妃嫔看了个遍,但直到此时她才发现,之前那些心慌和茫然根本不能算紧张。 她是怀着目的嫁给他的,可拜完天地行完礼,她便真真正正是他的王妃了。 花飞渡说得对,不管有没有感情,这一夜都一定会让她永生难忘。 另一端的萧惟似乎也有些犹豫,龙凤烛光透过团扇,落在他修长的骨节上一动不动。 有那么一瞬间,两个人都有点想逃离。 谢无猗的手酸得要命,手指忍不住抖动了一下,再这样煎熬下去她可是连杀人的心都有了。而萧惟似乎也终于做好了准备,他指尖微微用力,拨开了她面前的团扇。 四目相对,萧惟的眼中巨浪翻涌,天星摇动。 他接过谢无猗的团扇,手臂僵直在半空。 大红的喜帐下,她坐在逶迤曳地的百花丛中,飞扬的金凤和耀目的凤冠丝毫压不住芙蓉妆面的颜色。谢无猗的眉毛比寻常女子更浓,被精心描画后与高耸的鼻梁愈发相配。她的双眸是那样锐利有神,眼睫翕动,整个人恍若额上的蝴蝶花钿,随时都会引人沉醉。 原来没有易容的她这么好看。 萧惟从小长在宫里,见过千万种绝色,而唯有这一刻的谢无猗让他生出了惊艳之感,连话都不会说了。 他凝视着谢无猗,就像凝视着自己用了二十一年才找到的人间至宝。 谢无猗默然回望,虽然不是第一次觉得此人生得好看,但她有种预感,今天的萧惟有些不一样。 如奔腾呼啸的江水转过弯,汇入一方天池,凌空遥看,静如沧海。 大概是被那对龙凤红烛迷了眼吧。 萧惟缓过神来,脸上又露出了惯常的笑容。 “小猗,好久不见呀。” 一室旖旎转瞬即逝,谢无猗被一下子拉回现实。 果然只是错觉。 她板着脸起身回礼,应了一声“殿下”。 萧惟把团扇随手放在一边,示意谢无猗走到桌前。他举起桌上的两瓢红丝结束的匏瓜,将其中一半交到谢无猗手中,笑道: “累了一天了,喝点东西,权当给你赔罪吧。” 谢无猗不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当她是三岁小孩,连合卺酒都不认得吗? 她喜欢甜食,却听人说过这葫芦瓢苦得很,原是让新婚夫妻甘苦与共的意思,怎么到萧惟口中连哄带骗,就跟喝白水一样? 无奈萧惟已经举起匏瓜,谢无猗只能跟上他的动作。她一咬牙一闭眼,把酒灌了下去。 刚一入口,谢无猗突然觉得不对。 蜂蜜? 她看向萧惟,正对上他神秘兮兮的表情,谢无猗知道自己又被戏弄了。 “喝什么酒啊,伤身体,再说你又不喜欢。”萧惟抬手正了正领口,“我庄子上酿的,怎么样,好喝吗?” 谢无猗含着满口沁凉甘冽的蜂蜜,半晌才点着头缓缓咽了下去。 “好了,烦人的礼节结束啦。”萧惟屈下膝盖,把自己降低到和谢无猗相同的高度,不动声色地平视着她。 谢无猗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听萧惟郑重地,恍若发誓般一字一字地道:“小猗,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夫人了。” “嗯。” “怎么看着都不像你了?”萧惟瞧着谢无猗僵硬的表情,自顾自地咕哝着。忽然他一拍脑门,想到她今天肯定是被拘束坏了呀。 萧惟心下一定,先摘了自己的冠,又把谢无猗推到妆镜前,“赶紧把外袍脱了,还有那什么凤冠,你不嫌沉我还嫌累赘呢。宫里就这么多规矩,实在难为你了。” 谢无猗有些无语,但萧惟也没说错,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身沉重的负担给卸掉了。 她坐在镜前,将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凤冠钗环胡乱拔下,仓促间还刮坏了一条凤尾上的金丝。长发披散下来,上面只插着一根白玉簪,谢无猗顿时觉得清爽了许多。 萧惟站在旁边看着她生疏的举动,料想她应该从来没戴过好的首饰吧。 这个女孩从小到大不知受了多少苦,却偏偏半个字都不肯说。 “小猗,我给你准备了一些惊喜。不过在那之前……”萧惟蹲在谢无猗身侧,用手支起下巴,仰头看着她,“六爷还是六爷,可九娘真的是九娘吗?” 卷一·苍烟祭 第十五章 图穷匕见 谢无猗目光一闪。 燕王殿下,图穷匕见了? 她虽然很感谢萧惟之前保护范可庾,但这是在泽阳,他也不是歪帽布衣的养猪汉,自然没理由再纵容她。 只要她还是朝廷要犯,他把她娶到府中,就还拿着她的死穴。 谢无猗微微一笑,故作懵懂地问萧惟:“殿下说什么?妾身不懂。” “哈,我随便说的,可能是刚才酒喝多了有点晕。”萧惟不以为意地打了个哈欠,遮住眼底的重重情绪,又鼓着腮道,“不过我不许你自称妾,你是本王的妻,明媒正娶的妻!” 萧惟说着,起身走到门边击了两次掌,谢无猗不解其意,也跟着站起。外面走进来两个侍女,一个身材娇小,一个高大结实。谢无猗不禁腹诽,萧惟用人还真是自成一家啊,封达成慨的性格天差地别,没想到连侍女也是如此。 “春泥,给王妃念念各家的礼单。”萧惟摆摆手吩咐道,“王妃带来的花夫人有年纪了,以后府上的事你和云裳多帮衬点。” 小巧玲珑的春泥福身答应,她本是萧惟庄子上的侍女,这次是特地被调回王府的。春泥展开名册,将各家的贺礼一一念来。 萧惟大婚是泽阳盛事,卢皇后赏下闻名三国的尺璧罗衣料和书简,淑妃派萧惟的乳母叶娘亲自送来一整套头面首饰和一对玉镯,齐王府送了一套九连环,楚王府送了人参补品,祝府送了一只袖弩…… 谢无猗本有些心不在焉,听到祝府时不觉愣住。所以当日祝朗行说的兄弟就是萧惟,他口中那个“貌若天仙的美人”就是……她?谢无猗嘴角抽搐起来,她哪根头发丝能和“美人”两个字沾上边啊? 见友识人,萧惟本就荒唐,也怨不得祝朗行不靠谱。 萧惟见谢无猗出神,以为她是不喜欢这些贺礼,便先让春泥和云裳二人退下,把谢无猗带到屏风后面。 “你不喜欢那些东西就放在库房,没关系,春泥会照管的。”萧惟拍了拍地上的大箱子,有些忐忑地笑道,“这是我母妃代长姐给你的添妆礼,因为来不及就直接送到我这了,你……打开看看?” 萧惟口中的“长姐”是德妃所生的高阳公主萧筠,因德妃早逝,萧筠从小寄养在淑妃膝下,故而她和萧惟就如亲生姐弟一样亲近。 谢无猗听了这话只觉得奇怪,萧筠是公主,给她一个王妃添的哪门子妆呢?她满腹狐疑地打开箱子,见里面放的全是账簿手册。 “之前不是把庄子过给你当嫁妆了嘛,”萧惟在旁解释道,“我怕便宜了谢府,就只好把这些账目明细亲自交给你啦。” 看着箱中厚厚的账册,谢无猗心里愈发没底。 这样示好,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抑或这只是他让她放松警惕的温柔刀? 为了一个通缉犯出卖“色相”,殿下还真豁得出去。 谢无猗挪开卷册,忽然发现下面还嵌套着一个箱子。她打开箱盖,一眼看见盖子的左下角缀了一枚小小的“花”字。 耳朵里“轰”的一声,如同刀劈斧凿,谢无猗久久不能言语。 那是她家的箱子。 小时候,花飞渡不止一次指着那个箱子告诉她,那是花弥留给她的嫁妆,要跟随她一辈子的。 乔府被抄,一切财物充公,她也没指望能寻回这些东西。可当这个嫁妆箱子再次出现在眼前时,谢无猗心中的恐惧却压过了感动。 她不是想不到萧惟为了找这个箱子要花多少心思,还以萧筠的名义还给她,处处替她着想。她害怕的是,萧惟对她实在太好了,让她不能接受,也根本还不起。 更何况,她猜不透他的目的是什么。除了乔椿的案子,他在她身上还有什么可图?总不能是猪油蒙了心,真的看上她了吧? 决鼻村里,从相遇到分别,还不到三天啊。 谢无猗以箱体为遮掩,紧紧地攥住左手小臂,强忍胸口的窒息感和身上的颤悸。 可苍烟能救她的命,却不能把她从海底带出水面。 她这样的人,哪里还能指望重获新生呢? 谢无猗只能强迫自己不停地深呼吸,直到终于把那些纷乱的心绪压下去。再起身时,她的面上只有如水般的平静。 “多谢殿下。”谢无猗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屈膝行礼。 萧惟眼睛一亮,“你喜欢?” 不料谢无猗却顾左右而言他,不接萧惟的茬,“多谢殿下娶了我这个名声不好的女子。” “是为这个啊……”萧惟的目光下移,落在刚才被她捏皱的左袖上。 她在担心巫女身份,还是在担心他? 诚然,越来越多人知道了谢无猗是巫女,现在司巫在昭堇台闭关,万一哪天他突然出关拆穿她,或者皇帝决定不再相信巫堇,不光谢无猗,就连萧惟的命也要没了。 但其实萧惟知道这种事不会发生,只要大俞皇室还在,巫堇就会一直存在。百姓可能不信帝王,但一定会信天,有了巫堇,谁都动摇不了萧氏的统治。这也是萧惟从来不屑于拜巫堇的原因,张口买卖闭口生意,简直亵渎神灵。 不过见谢无猗多多少少带了点关心自己的意思,萧惟嘴角还是不由得弯了起来。 “你不用怕,大俞会一直相信巫堇的,司巫也会信你的。”萧惟安慰道,“只要你在我身边,除了个别以‘日月山泽自有行走,岂人力能知能改’为家训的虞部老古董,没人会对燕王妃指指点点。” 谢无猗刚要回应,又听得萧惟意味深长地道:“不过还是小心些,夜深露重过于劳累终究不好。” 好吧,每次只要谢无猗稍微有点感动,准会被他一盆冷水给浇醒。萧惟现在提起她夜探褚府的事,看来那天他又是装醉。 不光装醉,还趁机占她便宜! 惹上这么个太岁,她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谢无猗在心里冷哼一声,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二人相对而立,房间里除了烛花的噼啪响,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到。 良久,萧惟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小猗,天色晚了,要不……我们休息吧?” 谢无猗呼吸一滞,僵硬地点点头,任由萧惟拉着她的胳膊,扶她躺在床上。 龙凤花烛要燃到天明,萧惟放下帷帐,将二人困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间。他坐在谢无猗身旁,一只手撑在她里侧的肩膀边,定定地望着她。 不知为什么,萧惟有些怕。 怕花弥的遗物没能给她惊喜,反而带来隔阂。 满室静默,帐子里的温度越来越高,谢无猗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也就是这里昏暗,萧惟才没有察觉。十指在被子下扣住,已近乎痉挛,她视死如归地闭上双目。 不就是圆个房吗? 豁出去了! 萧惟强自压抑的呼吸越来越近,谢无猗的心跳亦如擂鼓。 再怎么闯刀山下火海,从未经历过的洞房花烛夜她还是有点紧张的。 恰在此时,房门被叩响了。 “达达你找死吗?” 萧惟气急,猛地拉开帷帐,谢无猗骤然放松了身体。她盯着帐外火光摇曳的龙凤花烛看了一会,额角落下豆大的汗珠。 门外的封达气得直跳脚,“成慨你不是男人!你就是知道殿下会生气才让我替你背黑锅的!” “进来吧。” 二人整理好衣襟坐在床边,萧惟才沉声吩咐。 “殿下……早上好啊……”自知坏了主子们的好事,封达乖顺地贴着墙根跪下,死盯着自己的肚脐回话,“那个,殿下……宫里传信……淑妃娘娘突发急病。” 萧惟双手倏地握紧,谢无猗也是一惊。几个时辰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问了几句病症,封达也说不清楚,只说淑妃又抽搐起来,口中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萧惟听了只觉不好,他转过头,想安抚谢无猗一番,毕竟新婚之夜丢下王妃进宫多少有点不近人情。 没想到谢无猗却先开了口:“我和殿下一起吧。” “好。” 萧惟感激她的体谅,也没有心情再耍贫嘴,“我先进宫,你稍后坐马车跟去就好。” “不必,我可以骑马。” 说话间,谢无猗已从架子上抓起一件外袍,她拿发带拢住头发,紧跟在萧惟身后出了门。 按之前的观察,卢皇后出身世家,是三皇子齐王萧婺之母、当朝权相卢云谏之妹,为人最重礼节,谢无猗可不想这时候被挑毛病,连累萧惟和淑妃。 再说,婚事已经办妥,眼下这个关头,越少有人关注她越好。 萧惟和谢无猗一前一后策马狂奔,火速进了宫。内侍早已等在门外,把两人引到淑妃的寝殿增成殿。 彼时高阳公主萧筠也在,萧惟只匆匆拱了拱手,便拎起一名御医。可御医支支吾吾,说暂时诊断不出病因,只能先施针缓解症状。 一听这话,谢无猗当即皱了眉,病因都找不出来就施针,这种人也能当御医?她站在萧惟身后,见淑妃浑身抽搐,面红气短,手在空中不断抓着什么,旁边的侍女按都按不住。 谢无猗又看向守在淑妃身边年纪稍长的侍女,她衣着朴素,腕上戴着一只金镶玉镯子,应该就是萧惟说的他的乳母叶娘了。谢无猗总觉得殿中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刚要上前询问,就听侍从高声通报: “皇后驾到!“ 袖口微动,谢无猗被萧惟拉着跪下。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后,卢皇后来到殿中,腰间素雅的荷花玉佩琮琤作响。她看了一眼发病的淑妃,环视殿里跪着的人,目光最后定格在谢无猗身上。 “淑妃白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卢皇后表面上是责问御医,但话里的意思不就是指萧惟新娶的王妃不祥,给淑妃带来了灾祸吗? 谢无猗动了动手指,却被萧惟轻轻握住。 虽然相处的时日不长,但两个人经历的事颇多,萧惟早已清楚谢无猗的这些小动作。当她无意识动手指的时候,就说明她的耐心已经不多了。 萧惟回禀道:“母后,儿臣回宫之前母妃就病了,今天可能是过于劳累,请您不要降罪于御医。” 卢皇后一怔,见萧惟三言两语就撇清了谢无猗,她也不好多说,只笑道:“燕王说得是,好歹有你在淑妃身边时常陪伴,她也能舒心些。” 这话说得刺耳,谁不知道萧惟是在外面待了两年才回宫的?谢无猗忍不住悄悄看了萧惟一眼,没想到他在宫里的日子过得这么累,难怪他喜欢住在决鼻村。 养猪可比伺候人舒服多了。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想到这,谢无猗的心情竟有些复杂。 “御医诊断不出来,淑妃的病也不能一直耽搁。”卢皇后悠然笑道,“依本宫看,不如去请司巫出关。毕竟他通晓巫术,乐善好施,曾修缮昭堇台让百姓有处祭拜,又挨家挨户教泽阳百姓打井取水,本宫着实是欣赏他。” 谢无猗一听就要直起身回话,萧惟忙拉住她,皱眉示意她不要多嘴。但谢无猗看淑妃病情紧急,何况卢皇后点明巫堇,显然就是在针对自己。 敌我未明,若真请出司巫,她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来不及多想,谢无猗开口便道: “母后,儿臣不才,请求一试。” 卷一·苍烟祭 第十六章 亲妈 众人的目光汇聚在谢无猗身上,卢皇后微微一笑,同意了她的请求。 谢无猗提裙走上前,暗自庆幸她今夜是随萧惟一起着急进宫,因此并未经历搜身,不然她的苍烟恐怕就带不进来了。 她忽然一愣,对啊,刚才萧惟要……的时候,她其实可以用苍烟招待他的。 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谢无猗扶淑妃坐起,左手翻出苍烟,另一只手放在淑妃额头,口中念着巫堇的祷词。 或许正是谢无猗在念诵,听着她的声音,萧惟的心亦渐次安稳。 祷词念毕,淑妃的抽搐果然停了下来,面色也好看了不少。萧惟大步上前,赶在别人反应过来之前把谢无猗护在身后,侧头悄问道: “是什么病?” 谢无猗心里有个想法,但恐牵连太广,她不敢当众说出来,只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萧惟立即会意,不再细问。 寝殿外间,卢皇后见淑妃病情不再凶险,也松了一口气,略坐坐就离开了。 御医里里外外忙活一阵,淑妃终于苏醒过来。她见萧筠和萧惟夫妇都围在身边,谢无猗连妆都没来得及洗去,便支撑着坐起身,朝谢无猗招了招手,让她靠近一些。 “好孩子,让你们担心了。”淑妃和蔼地拉过谢无猗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拍着,“阿衡没少跟本宫提起你,本宫一见你就喜欢。” 萧惟表字林衡,取“林中秀木,三思而衡”之意,阿衡是他的乳名。谢无猗觉出萧惟的动作有些僵硬,无奈淑妃正握着自己的手说话,她也不好抬头去看。 只听淑妃喘了几次,又道:“本宫身体弱,你可得好好陪阿衡走下去啊。阿衡心里有你,他从皇陵回来,本宫要议亲,他想也没想就说了你的名字。如今本宫看着你们成家,也能放心地走了……” 他心里有你? 这句轰雷掣电的话,让原本沉浸在温情里的谢无猗和萧筠俱是一震,难道这门亲事不是皇帝和淑妃的意思,而是萧惟的主意? 谢无猗讶异地望向萧惟,他早已欲哭无泪,直接避开谢无猗和萧筠探寻的目光,俯身给淑妃顺起了背。 “母妃……”萧惟苦着脸,连眼睛都不敢抬,“能不能给儿子留点面子?” “怎么没给你留面子?”淑妃掩口嗔道,“我告诉你,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嫁给你,你要是敢对她不好,再成天和祝家那小子瞎混,你父皇还会罚你去皇陵跪着——” 萧惟如坐针毡,忍不住打断淑妃的话,“好了好了,母妃……我们都累了,要睡觉了!” 毕竟情况刚刚好转,淑妃还不是特别清醒,萧惟忙叫叶娘上前服侍。眼见淑妃把他的小秘密透了个底儿掉,萧惟转过身,正不知该怎么在谢无猗面前掩饰过去,就听萧筠开口道: “你跟我来一下。” 萧惟如遇大赦,也不顾萧筠素来严厉,屁颠屁颠跟着她走出殿门。 啪—— 一个巴掌落在萧惟脸上。 萧筠贵为公主,从不动手打人,如今看来她着实是气急了。萧惟敛息屏气站着,半个字都不敢回。 “萧惟你真是出息了,私逃皇陵,私相授受,皇家颜面还要不要了?”萧筠咬牙低声道,“父皇说你心性不定喜怒无常,你觉得是在夸你吗?” 原来是为这个。 萧惟舒展开双肩,不顾火辣辣的脸,随口哼了一声,“长姐孤儿寡母的就不伤皇家颜面吗?说白了,长姐只是对谢家成见太深,若弟弟娶的是别人家的女子,你就不会这么生气了吧?” 萧筠一怔,没想到萧惟竟敢直接顶回来。 德妃去世得早,萧筠本就是由和她关系好的淑妃抚养大的,叶娘也是德妃娘家送进宫的乳母,因此萧筠处处照顾淑妃和萧惟。皇帝和卢皇后的大公主夭折,萧筠便以长女身份操持宗室事务,在前朝后宫都颇受拥戴。 萧筠守寡多年,如今只带着女儿生活。卢皇后和后宫嫔妃都很喜欢这对母女,都想着让萧筠日后再配一个门当户对的驸马。如今萧惟迎娶正妃,居然选了个久病初愈的谢家庶女,于他自身并无助益不说,还会影响皇帝的全盘部署,萧筠这才十分生气,甚至连贺礼都是淑妃以添妆之名代送的。 二人的争执清楚地落在谢无猗耳中,她叹了口气,忙走出来请萧筠息怒。 萧筠虽然看不上谢无猗,但也不好当面发作,便问道:“燕王妃是巫女?” 谢无猗不解其意,点头答是。 “既然这样,母妃以后还会发病吗?”萧筠冷眼看着谢无猗,加重了口吻道,“本宫挂心,却也难知天意,不过巫女应该有办法吧?” 萧惟拦在前面,刚想代为答话,谢无猗早已组织好语言。她知道自己影响了萧惟的前途,萧筠正在气头上,说话难免重些。 “回公主,”谢无猗毕恭毕敬地屈膝行礼,“母妃贤善,膝下又有公主和殿下,必能逢凶化吉,终生喜乐。” 萧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谢无猗,心道果然是个能说会道的狐媚子,怪不得能让萧惟不顾皇家礼数为她神魂颠倒。她没再说什么,撇开两人进去看顾淑妃了。 待萧筠一走,萧惟立即低声和谢无猗解释起来,“长姐脾气大,她不是有心的……” 谢无猗想着淑妃的病,自然不会生气,再说萧筠原也没说错。 京中世家众多,无论是乔蔚还是谢无猗都配不上他。 折腾了大半夜,淑妃让叶娘安排萧惟和谢无猗在宫里住下,并赐酒赐茶以示宽慰。 萧惟看了一眼酒壶,转而端着茶杯靠在床边,问起了淑妃的病。 “我觉得不像是病,”谢无猗一边卸妆一边认真地回答,“反而像是中了蛊。” 中蛊? 萧惟手中茶杯一抖,就听谢无猗接着道:“说白了就是一种特殊的毒,一旦受到某种刺激就会发作。声音,画面,痛觉刺激都有可能,这需要分清楚是什么蛊才能解。” 以谢无猗闯荡江湖多年的经验,她做出这样的判断应当可信。淑妃发病,萧惟本就心急,再说谢无猗说这些也是为他好,因此萧惟便没有点破谢九娘久病在床还能见多识广的破绽。 等喝光了一整杯茶,萧惟才又问:“那为什么你念了那篇祭词她就好些了?” 许是白天忙婚事,晚上还被淑妃吓到,萧惟忽然觉得头晕起来,身上也隐隐发燥。他用力锤着头,在重重幻象中仔细辨别谢无猗的声音。 “母妃深信巫堇,或许可以用她心底的信念暂时压制蛊毒吧。” 谢无猗低下头,语中含着两分笑意。看着她不施脂粉的侧脸,修长的脖颈,还有顺着衣领蜿蜒垂落的发丝,萧惟心口一热。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他翻身把谢无猗压在身下。 谢无猗刚要惊呼,就被萧惟深沉又炽热的三个字堵了回去。 “我不信。” 谢无猗稳住心绪,她刚刚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萧惟竟然当真了,忙示弱着笑道:“殿下,我只是看母妃躺着呼吸实在不畅,胸口像被堵住了,可以试试靠坐而已。至于中蛊……我只是直觉,还没有确凿的……” 其实那并不是谢无猗的直觉。游历三国见得多了,人是生病还是中毒她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更何况不确定的事她也根本不会宣之于口。 然而“证据”二字尚未说出,萧惟的脸已经凑了上来,目光渐次迷离。 粗重的呼吸扑在唇边,萧惟的鼻尖就抵在她的颧骨上。谢无猗这才发现他的身体滚烫如火,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她心下一抖,抬手就要去试他的额头。不料谢无猗还没碰到萧惟,手腕便被他粗暴地拉开,死死按在床上。 “别动!” 居然在茶水里下药,您真是我亲生的妈啊! 萧惟又气又急,他根本控制不了满脑袋荒唐的念头和冲动,只能把头埋在谢无猗的肩窝里,费力地从牙关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苍烟……帮帮我……” 谢无猗知道萧惟是想让她用苍烟迷晕他,可这种药……不发散出来真的可以吗? 她尚在犹豫,萧惟已开始不停地催促。 “快点……我不想自己揍自己……” 谢无猗无法,只好左手翻出苍烟,对着萧惟的脸晃了一下。萧惟喘了几息之后便放开她,张着手脚躺在床上。 帮萧惟盖好被子后,谢无猗推开对面的窗,想让寝殿里凉快一些。 她看向昏睡中的萧惟,乔椿去世不满三年,她确实不该成婚圆房,她在守自己的孝道。但眼看萧惟难受成这样还强忍着不碰她,谢无猗忽然觉得他是否别有用心都不重要了。 他不戳破那层窗纸,最起码是顾着她的感受。 如此看来,曾经那个明媚的少年郎似乎也没怎么变。 谢无猗心里不免升起一片温软,可乔椿的案子没有进展,又添了淑妃蛊毒的事,她整个人都疲累不堪。谢无猗倚窗望向外面,夜空澄碧如洗,明月高悬。 她伸出手,想去摘星空里的光亮。可当看到自己左手上的伤痕时,谢无猗的眸色又暗了下来。 麓州观音庙里她没有发觉自己中针,不是疏忽大意,而是她患有一种病,天生对冷热不敏感,彻底发病后会造成触觉迟钝。 谢无猗出生后不久,乔椿就发现了她的病症,正因如此他才会允许花飞渡带着谢无猗访遍世间山水,顺路求医问药。没想到治病的方法没找到,谢无猗自己倒成了半个大夫,一般的生病中毒都不在话下。 她和乔椿约定,及笄时一定要办一场盛大的仪式。可就在她即将满十五岁,准备从邻国大鄢返回泽阳时,乔椿突然说两国起了战事,让她先找安全的地方避一避,于是谢无猗只能在异国的雪山下由花飞渡完成了及笄礼。 虽然没能亲自参与,乔椿还是按时寄给她一张精致的花笺,上面题写着两个刚劲有力的大字: 九猗。 九天乔木,蔚然成猗。 这是乔椿为她取的字,承载着他的无限期许。 然而自那次离开家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曾有人告诉谢无猗,她活不到十八岁,可谢无猗偏偏不信,于是她拼命抗争,拼命想证明自己一定可以。 一步又一步,如今,距离她的十八岁,仅剩数月之遥。 谢无猗眼中滚烫,把手伸得更高些,就像探入父母的怀抱,握住他们的手。不知为什么,她今天已经失态太多次了,仿佛积累了两年多的委屈痛苦悉数爆发。 可在这无人处,她根本忍不住奔流而下的情感。 爹,娘,你们在天上过得还好吗? 今天是我的新婚之夜,可我却守着最不该成为我夫君的人。 这条路看不到尽头,哪怕有花娘,我还是有点累了。 一袭冷风吹过,像是在冥冥之中给她回应,给她包容,也给她指引。 “巫堇的蝴蝶不只有一个茧,如果这个茧碎了,就换下一个。” 千千万万次破茧,方能成就一枚苍烟。 自怨自艾是没用的,她可以停下脚步伤感一时,但最重要的是醒过来继续往前走,因为她是谢无猗。 乔椿在等她,三百将士也还在等她。 余音未了,那只蝴蝶一闪一闪,盈然照亮蜿蜒的前路。 谢无猗收紧领口,护住无数次坚定下来的信念,眼中清若寒潭。 卷一·苍烟祭 第十七章 王妃杀人了 萧惟一觉睡到了天亮。 睁开眼时,他的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萧惟盯着寝殿的雕梁,下意识摸向床榻和自己的衣服,顿时松了口气。 还好忍住了,没有唐突她。 但,也太难受了…… 身边空空的,不见谢无猗的踪影,萧惟忙四下寻找起来。 一扭头,他就见谢无猗穿着昨夜那身锦袍,正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倚在窗边。 萧惟揉了揉眼睛,见那窗棂已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秋霜,而她扶在上面的手也冻得通红。 她不会在那站了一宿吧? “小猗。”萧惟开口唤她,声音略带喑哑。 谢无猗闻声转回身,见他醒转忙走了过来。她有些迟疑,萧惟从小养尊处优,自己是不是应该给他端杯茶送个水什么的?可一看殿中只有淑妃昨夜送来的茶酒,谢无猗当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指指萧惟身上,问道: “殿下身体……还好吗?” “没事了,昨晚吓到你了吧?”萧惟掀被坐起,招呼谢无猗走得近一些,牵过她的手。 谢无猗眉头一皱,不是说药劲过去了吗? 萧惟紧盯谢无猗的手仔仔细细看了一阵,不觉“咦”了一声,“你没觉得那窗户很凉吗?” 很凉? 谢无猗茫然低头,见自己手心的皮肉都已青紫,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哈,”谢无猗随口一笑,想把手抽出来,“我喜欢看月亮。” 不想萧惟却更用力了些,他双手包住谢无猗的手不停地揉搓,一是帮她暖和,二是活活血。萧惟的手掌坚实有力,谢无猗看那架势,竟是要把她全身的寒气都驱赶出去才罢休。 谢无猗平时从来不注意这些细节,风餐露宿也都是家常便饭,只不过是冻着了,也至于让他这么介意? 刚要说话,却听萧惟低声道:“小猗是不是想说日出?” 谢无猗不解其意,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萧惟是在答自己的话,便笑道:“在我看来,日出日落和月出月落都是一样的,不可挡,不可追。” “不可挡吗……” 萧惟喃喃自语,等谢无猗的手终于热起来,他才抬头朝她挑了挑眉:“好啦!” 谢无猗赶紧收回手,整理好自己的外衣,“殿下要不要去看看母妃?” “是该去了,我叫人来收拾一下。”萧惟穿好鞋袜,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对了,昨天你在床上放了什——” 萧惟伸手往被子里一探,登时变色,谢无猗以为里面有什么脏东西,忙也低头去看。萧惟飞快地捂住被子,神情变得诡异起来。 “没事,我瞎说的……”萧惟咬咬牙,目光游移不定。之后,他艰难地抬手指了指谢无猗的白玉簪,“把你簪子借我用用。” 谢无猗被搞得一头雾水,依言拔下簪子,就见萧惟用簪子在自己的手指肚上狠刺了一下,接着他用被子蒙住头,在里面不知鼓捣起什么。 母妃!不带你这样的! 能不能让您儿子在媳妇面前留点颜面! 眼看萧惟满脸写着难以启齿的尴尬,联想到他指上的血珠,谢无猗这才明白,不觉遮住嘴干咳了两声。 淑妃娘娘,您想得真周到…… 萧惟从被子里钻出来,讪讪地把簪子还给谢无猗,鬓角竟也滑落下一滴汗水。他怕谢无猗纠缠,忙推着谢无猗远离床榻,还挥手把帷帐放了下来。 二人洗漱过后去拜见淑妃,淑妃的气色比昨晚好了许多。叶娘在她身侧耳语几句后,她笑得更加开心,拉着谢无猗的手说了许久的贴心话。谢无猗一一都应了,淑妃便让叶娘把两人带到偏殿用早膳。 折腾一夜,谢无猗确实饿了,她刚要动筷,就听人来报齐王萧婺来请安。萧惟一听,立即又迎了出去。见他走了,谢无猗也不能自己一个人吃,只好走到窗边百无聊赖地看起了风景。 “林衡!”萧婺一进门就把萧惟提起来转了个圈,“好小子,我就出去整编个防务,你连王妃都有了啊?” 萧惟这些兄弟里,长子萧爻乃是皇帝元配皇后所生,周岁时就被立为太子,时时刻刻都需要注重礼仪规矩,为人表率;而与萧爻一母同胞的五皇子萧豫则沉默寡言,成天顶着一张寡淡阴白的脸,现在又受皇帝的委任一心扑在朝政上。 只有当今卢皇后的三皇子萧婺是没有弯弯肠子的武人心性,除了打仗冲锋便只爱做些稀奇古怪的手工,萧惟和他相处起来就随性得多。当初萧惟要逃出皇陵,萧婺二话没说就和祝朗行一起安排好了。 就连这两年在决鼻村的一应消息,也几乎都是他们俩传送的。 “三哥怎么一大早到这来了?”萧惟随手搭上萧婺的肩膀问道。 “去给母后请安,听说了昨夜淑母妃的事,就过来看看。”萧婺一指身后,“我带了点父皇赏赐的新鲜玩意和淑母妃素日爱吃的糕点,你要不要一起吃?” 内侍提着的食盒十分精巧。外盒是特制的,水泼不进风吹不透,密封性极好。萧婺用一根细纹铜棍卡住盒盖,这样既能保证里面每一格的糕点都不掉落,热气也跑不出来。吃的时候只要取出铜棍,食盒就能一层一层自动打开,方便又美观,也就是萧婺才能想出这样的点子来。 “三哥有心了,”萧惟拍了拍萧婺的肩膀,又道,“不过父皇的鲁班锁是专门赏给你的,哪有将君父专门赏赐给儿子的东西私自转赠庶母的,这到底是在说父皇偏宠无章,还是说母后不曾照管后宫,还是三哥你乱了君臣人伦?” 萧惟一连串的发问让萧婺摸不着边际,他挠了挠头,半晌才强笑道:“我没想那么多,只是想问候一下淑母妃,表表心意。” “我当然懂你,只是有些御史台的老头子会多嘴而已。”萧惟耸耸肩,不由分说地把萧婺推向淑妃的寝殿,“走,先去请个安,待会见见你弟媳妇。” 那边兄弟叙话叙得火热,谢无猗却有点着急,她实在没那么多时间耗在宫里,万一褚余风那边出什么意外就不好办了。 正胡思乱想,一个小黄门走上前来。他拿出京兆尹府的令牌,说那边遇到点事,需要请燕王妃屈尊降贵去问个话。 小黄门说得委婉,谢无猗却明白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她与萧惟刚刚成婚第二天,京兆尹就能追着找进宫,说明一定出大事了。 谢无猗四下看了看,萧惟去了淑妃那边,燕王府的婢仆又都不在,她只好先告诉旁边伺候的一个侍女,之后便跟着小黄门出宫了。 到了京兆尹府,眼前的情景果然印证了谢无猗的猜测。公堂案桌上摆着状纸,地上跪着一个男人,他们现在传她过来不就说明这个案子与她有关吗? 京兆尹见谢无猗这么快就来了,忙恭恭敬敬地走下来道:“臣应顺给燕王妃请安。清晨叨扰王妃实属有罪,还请王妃宽恕。” 谢无猗一夜没睡,本就头昏脑涨的,再听应顺满嘴官腔更觉聒噪,便点头回礼,“应大人不必客气,有什么事直说就是了。” “是,是……多谢王妃。”应顺赔着笑脸道,“王妃,眼下有一桩……杀人案……牵涉到了王妃,还请……王妃落座,待臣一一问来。” 杀人案? 应顺战战兢兢,尽可能把“她是嫌犯”表达得隐晦一些。谢无猗微眯起眼睛,她看了看堂中那位原告,确定自己没见过他,才对应顺道:“既然我有嫌疑就不坐了,应大人请审案,也免了原告的跪礼吧。” 见谢无猗如此痛快地答应,还十分体贴自己,应顺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当即就对这位燕王妃高看一眼。他回到案前,刚要请原告回话,就听得堂外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应大人找王妃问话,为何不告知本王呢?” 谢无猗一望,就见玉冠华服的萧惟和萧婺并肩走进正堂。萧惟朝这边一扫,见应顺并未苛待谢无猗,这才重新挂上笑容。 原来二人给淑妃请安后,发现谢无猗没打招呼就离开,那个年轻的侍女也说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还是萧婺找来几个侍卫才弄清缘由。萧惟一听说谢无猗可能遇到了麻烦,拔腿就要向京兆尹府跑。 “这两年朝局大变,多是五弟在支撑,连我这个当哥哥的也就是在军务上打打下手。”萧婺担心地拉住萧惟,“你名义上刚从皇陵放出来,那帮人说不定还在背后看笑话呢。我陪你一起,好歹我母后和舅父都在,他们多少有点忌讳。” 萧婺说得轻描淡写,萧惟却心如明镜,朝堂上的老家伙们拜高踩低,这两年他怕早就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了。萧惟本不在意这些,但萧婺有意提醒,他依旧心生感激,叫人牵来两匹快马,和萧婺一起赶去京兆尹府。 应顺的头都大了,要是只有燕王妃一人,这案子还有的审,可齐王和燕王这两位不省心的主一来,指不定会怎么大闹公堂呢。 萧惟就罢了,纨绔一个,没什么权势。萧婺有皇后和卢相给撑腰,要是惹恼了他们…… 应顺咬着舌头,第无数次骂自己今天出门前为什么没看黄历。 不料萧惟却并未撒泼,而是直接坐在本来给谢无猗准备的椅子上,笑道: “应大人,你审你的,本王就是来听听。” 估计一会您就不会这么说了。 应顺的笑僵在脸上,正不知该怎么答话,另一边萧婺也附和道:“没事,我们真就是路过,燕王也是担心王妃嘛。” 萧惟靠着椅子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一笑,“怎么,难道在应大人眼中,本王是那种胆大妄为以权徇私的人吗?”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 应顺连声否认,心中却道这天底下还有您不敢干的事吗?当年因为萧筠脸色不好就暗中找人暴打驸马,和祝朗行包下一整条街的流水席,只为博花魁娘子一笑的人是谁? 不过眼下这兄弟二人一唱一和,应顺也只能硬着头皮坐回案前,一拍惊堂木,开始审案。 “小人是兵部尚书褚大人家的花匠苗四,要告燕王妃行凶杀人!” 褚余风? 听到这个名字,萧惟尚没什么反应,谢无猗的心情顿时如久旱逢甘露一般舒爽。正愁抓不到把柄,褚余风自己倒主动送上门来了,她倒要听听这个苗四能说出什么名堂来。 “小人今早去为褚大人搬花,在丁头巷的稻草堆后面发现了一具尸体,正是小人的结拜兄弟李山人,他……已经死了好几天了……” 有意思。 前日才见过的骗子,现在居然变成了尸体。谢无猗双手放在身前,右手一下一下点着左臂,不回应,不反驳。 谢无猗不开口,应顺只能先让人把李山人的尸体抬上来。差役描述,李山人的尸体被稻草堆挡住,头朝向巷子里侧,胸口全是血,沾血的右手下压着一个没写完的“蔚”字。仵作也证实,李山人大约死于两天前,他胸部的伤口斜向下贯穿心肺,切口整齐,的确是被匕首一类的利器一击毙命的。 “当天很多人都看见李山人曾与燕王妃发生争执,只有他们二人先后进了丁头巷,当然是燕王妃杀的人。而且,而且……李山人还留了线索!” 苗四深吸一口气,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燕王妃根本不是什么谢家女,她是逆臣乔椿的女儿——乔蔚!” 卷一·苍烟祭 第十八章 玉石俱焚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应顺下意识看向萧惟,只见他嘴角向上一翘,应顺不由得在心里祈祷,求这位喜怒无常的祖宗千万不要砸了他的府衙…… 萧惟还没说什么,萧婺立即起身大喝:“大胆苗四!谢氏是圣上下旨册封、燕王明媒正娶的王妃,你有几个脑袋,竟敢污蔑皇家?” 苗四梗着脖子不说话。对于这个指控,谢无猗倒是没有很意外,她回到泽阳便是时刻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不过,她与萧惟刚刚成婚,这个时候揭穿就是根本没有把皇家放在眼里。即便是皇帝亲临,也不能承认他刚给萧惟定下的王妃是个通缉犯吧? 褚余风这事做得是不是太没脑子了? 再等等,看这个苗四还有没有别的招数。 谢无猗不说话,可把应顺急坏了,他可半点都不想审理跟皇家扯上关系的案子,更遑论涉及已故的太子殿下。应顺稳了稳心神,决定先无视苗四说谢无猗是罪臣之女的那句话。 反正秋天风大,他刚才什么都没听到。 “苗四,你可有证据证明是燕王妃杀人?” “有!”苗四大声回道,“万春楼歌女紫翘亲眼看见李山人和燕王妃先后进入丁头巷,半柱香的时间后只有燕王妃一个人离开。” 紫翘。 这个人证有意思,谢无猗不由得往萧惟那边一望,正好迎面撞上他坦诚的目光。 萧惟总不至于和褚余风沆瀣一气吧? 难道那天他出现在万春楼不是监视她,今日之局与他无关? 谢无猗想着,不着痕迹地撇开了脸。 听了苗四的话,应顺派人去传紫翘,不多时差役就将人带了来。紫翘颤抖着跪伏在地上,忐忑地等待问话。 “万春楼紫翘,八月九日下午你是否见过李山人和燕王妃?” 紫翘侧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李山人,又咬着嘴唇抬眼看了看谢无猗,点了点头。 “奴家在卦摊上被李山人所骗,”紫翘绞着裙子道,“是……是燕王妃拆穿了他的诡计。” 应顺又问:“所以他们二人确实发生了争执?” “是……” “之后呢?” “之后,之后奴家回了万春楼。”紫翘仔细回忆了一阵,方道,“回到自己房间之后,奴家看见李山人和燕王妃进了丁头巷,大概过了半柱香左右,燕王妃离开了……” “那巷子里,还有燕王妃身上可有异常?”应顺觑着萧惟的表情,硬生生把匕首血迹呼救声之类的词全咽了下去。 “奴家不记得了,距离有点远,看不了那么真切……” 紫翘的话不无道理,谢无猗那天穿着深色衣服,就算真有血迹也辨不出来。这时,一直沉默的萧惟忽然开口:“所以你亲眼看到王妃杀了李山人?” “没有没有!”紫翘马上矢口否认,她慌乱地看着萧惟和萧婺,声音弱了下去,“奴家,奴家只是看见燕王妃一个人离开……” 这么说紫翘这个人证并不充分,她只能证明谢无猗和李山人一起进了丁头巷后,李山人再没出来过,不能证明谢无猗杀人。 萧惟又靠回椅背上,咂着嘴表示自己问完了。 得到萧惟的允许,应顺这才转向谢无猗,“请问燕王妃,苗四和紫翘所言是否属实?” 他已经问了,断没有不回答的道理,况且她又没对李山人动手,用不着害怕。谢无猗坦然道:“是,那天我确实和李山人发生了争执,也确实为追他进了丁头巷,但我没有杀人。” 她睨了人高马大的苗四一眼,他的身量起码有八尺,打扮得严整干净,看来褚余风确实家教严格,连花匠都纤尘不染的。 谢无猗想了想,向应顺微微福身,“我有几句话要问,还请应大人允许。” 应顺巴不得谢无猗接过话茬,忙站起身还礼,示意她尽管问。 谢无猗面向苗四,沉静地开口:“苗四,如刚才紫翘姑娘所说,我与李山人发生争执是因为他借鬼神之说坑骗紫翘的钱财。是我当众拆了他的台,要死也应该是我死,我为什么要杀他呢?” 动机是苗四话中的第一个破绽,但苗四对此却振振有词:“那当然是李山人认出了你的身份才被你灭了口!” 谢无猗不禁一扬眉,带着杀意的锋芒落在苗四眼中,让他全身忍不住颤了一下。 很好,明确他的真正目的是要拆穿自己的身份,接下来这桩漏洞百出的杀人案就好办了。 谢无猗向前迈了一步,语气柔和了不少,“好吧,就算我杀了人,为什么尸体躺在巷子里两天都没人发现,而偏偏你一眼就瞧见了?” 苗四皱了皱眉,“尸体藏在稻草堆后面,一般人当然看不见,但在下个子高,难道个子高也有问题吗?” “当然没有。”谢无猗笑着摆摆手,“刚才那位差役说尸体头朝里侧,如果是我遇到歹人袭击,我可不会选择往死胡同里跑。” 丁头巷是个死胡同,在场的人都知道。苗四没想到谢无猗竟会在意这个细节,闷声道: “我猜,我猜他肯定是慌不择路了!” “哦,慌不择路啊,很有道理。”谢无猗用力地点头附和,“李山人高我一个头不止,请问我是怎么做到正面从胸口上方向下插入凶器,鲜血飞溅,对方却毫无挣扎痕迹的?” 苗四一愣,脸色逐渐变得灰败。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好像确实没法反驳她的话。 另一边,谢无猗步步紧逼,丝毫不准备给苗四还嘴的机会,“还有,丁头巷虽然僻静,但不可能连呼救声都传不出来吧?” 苗四额头上渗出汗珠,他脱口道:“你是巫女,也许就是用妖术控制了李山人,阻止他呼救——” 此言一出,谢无猗脸上笑意更深。 那是个粲然夺目的笑,如碗口波动不止的烈酒,又如月下夺人性命的冷刃。 她一笑,就连萧婺都颇为赞赏地半张开嘴,萧惟更是一脸骄傲地斜倚在一边,两只手收在旁人看不见的后腰处,做了个鼓掌的动作。 “苗四,你也知道我是巫女啊?” 大俞全国信奉巫堇,连皇室也不例外,甚至在宗庙中,巫堇像的地位还要高于萧氏列祖列宗。结果在苗四口中,这赐福于天下的巫堇竟然成了妖术,恐怕这句话传到宫里,他的罪名比谢无猗还要重一倍。 苗四自知失言,谢无猗却还在火上浇油,“就算我能用巫术杀了李山人,或是先迷晕再杀人,就该直接毁尸灭迹,而不是把尸体晾在那等着被人发现。苗四,你说对不对?” 应顺听着二人的对话,连大气都不敢出。苗四冷哼一声,不作回答。 “还有,”谢无猗得了理,又作恍然大悟状,“你刚才说李山人右手下面压着一个没写完的‘蔚’字对吧?比如啊——我是说比如——李山人面前站着的是乔蔚,如果我是他,我快死的时候一定会选择写‘乔’而不是‘蔚’,毕竟‘乔’字更方便用较少的笔画囫囵画出来,而且更容易让人联想到罪臣,不是吗?你写‘蔚’,谁知道是张蔚还是李蔚呢?” 应顺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他不禁抬袖暗自擦了擦汗。真不愧是萧惟的王妃,姑奶奶您就不能不提这茬吗? 臣实在是定夺不了通缉犯的身份啊! “不过这不重要——” 什么?应顺瞪圆了眼睛,您说了一通掉脑袋的话,竟然不重要? 可臣的脑袋很重要啊…… “重要的是——”谢无猗放慢语速,“李山人是个左撇子,他的包袱箱笼笔墨纸砚摆在左手边,抽签换签用的都是左手,请问他死前怎么会用右手写字?” 谢无猗没有点明,但堂中众人都已明白杀死李山人的另有其人,把尸体扔在巷子里就是为了嫁祸她。 苗四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应顺则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燕王妃的杀人嫌疑总算是解除了,可真凶该到哪去找呢? 仿佛是猜到应顺的心思,谢无猗转回身,向前走了几步道:“应大人,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弱女子,接下来说的话可能有些不太中听。” 应顺干笑着,只要能赶紧结案,谢无猗把他八辈祖宗全问候一遍都没问题。 萧惟则翘起二郎腿,饶有兴致地盯着谢无猗,越看越觉得心花怒放。 这样有勇有谋牙尖嘴利的姑娘,合该与自己相配。 还好啊……就是那电光石火间的一念之动,他把她争取到了身边。 大概是表情过于暧昧,旁边的萧婺忍不住用扇柄戳了戳萧惟的腰,提醒他这是公堂,还是要稍微收敛一点。 “这位苗四兄弟是花匠,可我不明白,他身材高大,脊背挺直,虎口处有厚茧,指甲里没有泥土,这可一点都不像侍弄花草的花匠啊。”谢无猗似笑非笑地说道,“况且他说要给褚大人搬花,可无论是从褚府到哪个花市都不会经过丁头巷,他为什么要选择走一条根本不可能经过褚府的绕远的路线呢?” 苗四有些慌张,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在下难道还不能在泽阳逛逛吗?” “可以。”谢无猗猛地转身逼视着苗四,飞快地问道,“既然是给褚大人搬花,搬牡丹还是三叶茄字兰?” “牡丹——” 苗四张口就答,迅即他的脸上彻底失去了血色,双手颤抖不止。 “不,不是——” “还需要我再问吗?”谢无猗厉声打断,一甩袖子扬起下巴看向应顺,直吓得他一哆嗦。应顺暗自腹诽,一个庶女怎么会有这么强的气势…… 确实不需要再问了,另一边的萧惟不禁笑出声来。 谢无猗一个眼刀横扫过去,萧惟立即听话地住了嘴,眼中却是藏不住的自豪和欢喜,那欠揍的表情仿佛在说:不愧是我的王妃,简直和我一样聪明。 萧婺仍不解地皱着眉,但应顺已经明白了。现在是八月,哪国都不可能有牡丹;而所谓的三叶茄字兰估计是谢无猗顺嘴胡诌的,一个花匠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实在说不过去。结合谢无猗指出的苗四的身体特征,几乎就能断定李山人的死和他有关了。 现在还缺的就是物证。 萧惟侧过头,低声给萧婺解释了两句,萧婺恍然大悟后不禁冷笑道:“大早上把我们折腾过来原来是为了这出好戏。苗四,你是褚家下人,是不是褚余风指使你诬告燕王妃的?” 苗四强自稳着气息,紧握双拳,眼神早已变了。 谢无猗神情亦有些凝重,这场嫁祸策划得并不严密,不太像褚余风的风格。 还是他只是故意抛出一个破绽,引她上钩? 然后呢? 应顺只是京兆尹,也不可能轻易接受她就是乔蔚的说法啊。 萧婺心直口快,惯爱打抱不平,他见萧惟和谢无猗都不说话,大有吃了这个哑巴亏的意思。他们能忍萧婺可忍不了,要不是身在公堂,他肯定会一剑砍了这个狗东西。萧婺站起身直指苗四,“诬告皇族,不敬巫堇,本王今天定要治你的罪!” 几乎是同时,萧惟发觉气氛不太对,忙去拦萧婺的话。 “三哥别——” 话音未落,苗四身形如闪电疾动,掏出匕首一把拽过谢无猗。 卷一·苍烟祭 第十九章 做戏 谢无猗正背对苗四,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制住。 萧婺本能地就要拔剑,却被萧惟按下。他站在最前面,一脸僵笑看着苗四: “苗小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呀?” 苗四目光向下,见萧惟手腕青筋暴起,几乎就要崩裂而出,便自信拿住了他的软肋,格在谢无猗脖子上的匕首也紧了三分。 谢无猗倒是十分淡定从容,虽然被绞住双手,但她的左手手指还是自由的,从他的禁锢中脱身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她刚要翻出苍烟,就见萧惟眼睛微眯,似乎想阻止她的动作。谢无猗不解,但仍遵从他的暗示,暂时放松了手指。 那就再等等。 再信萧惟一次。 他们夫妻二人气定神闲,可把成慨急坏了。他不是信不过谢无猗的身手,而是跟随萧惟回京以来,萧惟对她的用心全都落在了他眼里。万一谢无猗有个三长两短,他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吗? 谢无猗和苗四距离太近,指望她配合自己是不大可能了,成慨站在萧惟身后,开始盘算如何出手才能只让谢无猗受伤而没有生命危险。 原告劫持了被告,公堂内的气氛骤然降到冰点,府衙外的喧闹声也逐渐远去。 “苗四,我想问你个问题。”谢无猗忽然开口,“你真的了解我吗?” 苗四一愣,与此同时,堂外高声唱道: “楚王殿下到——” 谢无猗迅速弹开左手指,苍烟中的银针和碱粉同时发出。苗四慌忙去捂眼睛,趁着这个空当,谢无猗侧头绕开他的匕首,萧惟抢步上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成慨也紧跟着原地暴起,一脚踹倒苗四,将他手中的匕首打落。 苍烟在谢无猗的指尖现出蓝紫色的清光,楚王萧豫才刚走进院子。 趴在地上的苗四强忍剧痛,恨恨地瞪着谢无猗。 他用尽最后的力量,竭力嘶吼: “乔蔚,你欠我们一条命!” 言罢,他一头撞在成慨的刀上。 鲜血飞迸,萧惟背手扯过萧婺的折扇,“啪”的一声展开在谢无猗身前。 萧豫和褚余风进门时,正好目睹了苗四血溅白扇这一幕。 应顺已经疯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杀人案,竟把当朝三位亲王和一位三品尚书都聚集在京兆尹府,尤其是萧豫,那很可能是皇帝默许的下一任君王。应顺连死的心都有了,恨不得直接承认是自己杀了李山人。 “臣参见楚王殿下……”应顺在血泊里膝行向前,“殿下……怎么来了?” 萧豫扫视四周,冷哼一声,“你一句燕王妃有杀人嫌疑,围观的人堵了两条街,本王怎么会不知道?” 应顺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忘了回话。还是萧惟先笑起来,指了指苗四遗落的匕首。 “应大人要不要先检查一下匕首啊?” “对,对……” 应顺连滚带爬地叫人查验匕首,其大小宽度都和李山人的伤口吻合,萧婺也确认以他刚才劫持谢无猗的手法力度刚好能造成李山人的死状。 “看来的确是苗四杀了人嫁祸给燕王妃,败坏燕王府的名声啊。”萧婺冷笑着看向褚余风,“褚大人,这就是您家的好花匠?” 褚余风看了看苗四,慌忙否认,直说自己府上没有这个人。他的目光划过堂中众人落在谢无猗脸上,蓦地定住了。 “你,你不是乔家娘子吗?” 还真在这等着呢。 其实早在褚余风跟着萧豫进来的时候,谢无猗就知道事情还没结束。她最多能证明自己没杀人,但要自证不是乔蔚可太难了。 虽然她长得并不十分像乔椿,和海捕文书上的画像有很大区别,这些年也不在泽阳,但有心人想查总能查出一些痕迹。褚余风敢布这个局,恐怕早就知道那夜闯入他家的女贼是谢无猗了。 萧豫冷眼看向被萧惟死死抱住的谢无猗,一贯清寒的眉目间也带上了几分探寻。 不怪人说萧豫内敛阴沉,谢无猗也不喜欢和这样一双死气沉沉又洞察万物的眼睛对视。她忙垂下头,装作心有余悸地靠在萧惟怀里。 “哟,人都死了还一唱一和呢?”萧婺忍不住阴阳怪气道,“你别想骗本王,谁不知道你家褚瀚曾被乔椿拒过婚,这是记恨上乔蔚了吧?见个姑娘就说是乔蔚,本王怎么看不出燕王妃长得像那个逆犯呢?” “殿下说笑了。”褚余风恭谨地躬了躬身子,“拒婚是小孩子的事,臣早就不介意了,不过臣不可能不认识昔日兄弟的女儿啊。” 我儿子才和你是好兄弟呢,谢无猗心里“呸”了一声。 “褚大人啊,还得谢谢你那日从贼人手里救了本王。” 谢无猗没想到萧惟会在此时提起那晚的事,只听他懒洋洋道:“不过三哥倒是提醒了本王,当年乔椿曾在核准人口土地时发现褚小哥强占土地,本王记得褚小哥后来是下狱受了杖刑吧?” 家丑被当众说出,褚余风的脸色顿时很难看。谢无猗也诧异地转脸看了萧惟一眼,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动机! 褚瀚是褚余风的幼子,从小备受宠爱,而乔椿竟然查了他的地,让他遭受牢狱之灾,这不正是褚余风报复的理由吗? 难道苍天真的庇佑,让她窥见了一丝希望? 谢无猗欣喜若狂,不由得蜷住手指。紧挨着她的萧惟仿佛早有预料,带着灼热温度的左手顺着谢无猗的手臂滑下,探入她的指缝,紧紧扣住。 微风拂过,谢无猗的心口被一下子堵上了。 “臣教子无方,让殿下见笑了。”褚余风讪笑,依然不死心地挣扎,“不过庄子是庄子,乔蔚是乔蔚,殿下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萧惟也不理他,直接转向萧豫,“五哥觉得呢?” 萧豫的目光还胶凝在谢无猗身上,他刚要开口,谢暄也匆匆赶来了。 “臣参见三位殿下。”谢暄捧起手中的书册,跪在萧豫身前,“臣听闻燕王妃受疑,此本宗室事务,臣不该置喙。但王妃出身谢家,也算谢家家事。臣恐王妃久病在外引人误解,故而斗胆请出宗族文书,请殿下一观。” 谢无猗看着跪伏在地的谢暄,不由抿起嘴唇,眼底微有湿意。按谢宗义的性格,谢暄怕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动他交出文书,可万一日后这事再被提起…… 他是在拿整个谢家保护她。 这位兄长真是……麻烦。 萧豫看过文书,里面把谢九娘的身份来历写得十分详尽,他把文书递给褚余风,这下褚余风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不就是记恨乔椿和替他说过情的六弟吗,什么东西……”萧婺小声咕哝着,被萧豫瞪了一眼后也仗着年纪大毫不退缩,直着脖子道,“愚兄口无遮拦,还请楚王殿下定夺!” 萧豫一挥手,让人把文书还给谢暄,正色道:“褚大人,今日你冒犯天威本应重处,本王念你是无心之失,便许你回府反省一月,好好想想什么是君臣之道。” 他现在总理朝堂事务,褚余风不敢辩驳,只能跪地谢恩。 “至于你,”萧豫皱眉打量着和谢无猗依偎在一起掰都掰不开的萧惟,“一回宫就折腾得鸡飞狗跳,本王——” “下次再犯数罪并罚!”萧惟深深地作了个揖,“臣弟谨记王兄教导!” 萧豫尴尬地张着嘴,到底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他负手看着谢无猗欲言又止,萧惟却早已越过满地狼藉,挽住谢暄的手臂,“明天本王带王妃归宁,劳烦大舅哥告诉岳父大人,要好好摆一桌喜宴啊!” 说完,萧惟拉起谢无猗就走,连谢无猗想给后面表情各异的人行个礼都来不及。 “小猗,走这边,刚才没受伤吧……” 回到马车上,人前如胶似漆的萧惟和谢无猗默契地松开手,各自坐在一侧。 今日的戏已经做足了。 或许是苗四死前震耳欲聋的那句话,或许是褚余风和乔椿的过节,或许是谢暄帮她证明身份,又或许是萧惟提前做好的安排,谢无猗的心情始终无法平静。 在看到马车前满头大汗的封达时,她就知道萧豫和谢暄能来是萧惟派他去报的信。萧婺是武人,萧惟又不受重视,只有请出萧豫才能真正结束这场闹剧。 他暗示她拖延动手的时间,委委屈屈地十指相扣,是为了让萧豫亲眼看到他们夫妇被人欺负成了什么样子。 只有这样,萧豫才会惩戒褚余风,也等同于给朝臣一个警告。 背地里议论议论就行了,非要当面计较起来,萧惟能搬动的靠山他们谁也惹不起。 能在短时间里安排好这么多事,还亲自坐镇京兆尹府,萧惟怎么可能是个无能放浪的纨绔呢? 他这么做,是在躲纷争吗? 谢无猗郁闷地叹了口气,皇家真是麻烦,偏偏她还一脚踩在泥坑里,想拔都拔不出来。 “怕吗?”萧惟忽然问道。 谢无猗抬头,见萧惟正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她。 怕什么?怕苗四的劫持,还是怕褚余风的指认? 前者肯定是不怕的,谢无猗已经把苗四逼到死角,又怎会放心地背对着他?她知道没有找到凶器无法定案,因此才决定搏一把,只要苗四对自己动手,应顺自会有判断。 至于后者…… 乔椿的冤屈没有洗雪,因军粮押运而死的军士没有安息,稍有差错就会满盘皆输,她岂能不怕? 想要毁掉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疑心。它会像一粒种子,在人的心里生根发芽,直至势不可挡,长成参天大树。 今日她侥幸逃脱,下次可不一定还会这么幸运。 褚余风已然动手,她的时间不多了。 良久,谢无猗才回答:“有点,我不知道苗四为什么要说我是乔蔚。” “是啊,为什么……”萧惟低下头,一室相隔,他眼中早没了面对外人时那种疏懒恣意的笑意,声音也越来越小,“大概是因为我们还有好多事没做呢吧。都是血脉至亲,是父亲,是兄长……” “小猗。”萧惟闭目靠在马车壁上唤了她一声,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想大哥了。 无论现在与三哥多么要好,都是大哥领我长大,教我读书认字,待我如兄如父。 “爻”为卦符,可千般万般卦象,也没能算到萧爻的大好年华会骤然陨落在他乡的土地上。 萧爻出征前,萧惟想去送行,可萧爻却说送的人太多不好,恐父皇疑心,硬是没让他去。萧惟不理解,还和他大吵了一架。 谁能想到那竟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后来,萧爻的尸骨葬在邛川,萧惟能祭拜的只是一方冷冰冰的衣冠冢。 谢无猗定定地回望,她能感觉到这一刻,笼在马车阴影中的萧惟是萧索的,疲惫的,更是孤独的。 鬼使神差地,谢无猗问他:“如果巫堇是天理公道,殿下会相信巫堇吗?” 萧惟缓缓睁开眼。 原来,这是她心中的巫堇。 明媚的天光忽地透过车帘,在谢无猗的脸上汩汩流动。他看着她,看着她明明怀着十二分的防备还愿意来宽慰自己,心口不禁涌起一股灼热,几乎难以自抑。 肚子“咕咕”叫了起来,萧惟却笑意悠长。 “小猗是巫女,我当然信啊。” 卷一·苍烟祭 第二十章 平麟苑 回到燕王府,萧惟和谢无猗都快饿晕了,立即狼吞虎咽地大吃了一顿。谢无猗也顾不得别的,躺在床上就睡了过去。 萧惟看着卧房里逶迤燃烧的龙凤红烛,心底一片温软。 据说只要这对红烛彻夜长明,新人就会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他将目光移向谢无猗,见她虽是睡着,却依然蜷着身子拧着眉,两手交叠在胸前,随时准备应对未知的袭击。 萧惟忍不住伸出手,可他才刚刚遮住照在谢无猗面上的光,她便咽了一次口水,右手不由自主地落在左臂上。 她睡得这样浅吗。 萧惟不敢再靠近,只好坐在一边随手抄起一本书,心猿意马起来。 刚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门外忽然传来不属于燕王府的有力的脚步声,萧惟还没来得及站起,谢无猗就半睁开眼,神情中透出警惕之意。 “谁?” “你睡吧,我去看看。”萧惟放下帷帐,温言道。 “林衡你个没良心的!这才多久没……” 是萧婺的声音。 说起来,“婺”的本意是指北方玄武七宿中的女宿,“婺女”也即“务女”。大俞尊崇巫堇,对星象的崇拜没有其他国家那样热烈,卢皇后一边信奉巫堇,一边为自己的儿子取这样的名字,也是奇事一桩。 谢无猗侧耳听去,可能是萧惟叮嘱,后面的声音就听不见了。她揉了揉眼睛,还是起身简单整理一下仪容迎了出去。 前厅里,萧婺正嘲笑萧惟成了亲就把兄弟们抛诸脑后,连三个月一次的平麟苑小聚都忘了。萧惟却道他在外面这两年骨头都泡软了,准备婉拒这次邀请。 “弟妹!”见谢无猗过来,萧婺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你以后可要好好管管他。你不知道,我们林衡是三岁能文七岁武,十岁就敢揍老虎——” “如今事事都无成,西北风里吃黄土。”萧惟摇头晃脑地接道,“三哥,你就别拿我们打趣了,小猗脸皮薄,你以为谁都像你们府那位似的?” 听萧惟这般揶揄萧婺的王妃,谢无猗忍不住笑了起来,萧婺这才讪讪道:“还是瞒不过你啊……要不是你嫂子吵着要见新弟妹,我也不会这个时候找上门来,打扰你们休息呀。” “三哥你快饶了我们吧,”萧惟连忙求饶,护在谢无猗身前,“谁不知道嫂子武人底子,我们小猗病了十几年,就不过去了啊。” 萧惟暗叫倒霉,纳闷自己怎么总能惹上一些“惊世骇俗”的女眷。萧筠就不说了,把他从小骂到大;齐王妃钟愈更是个闹腾的,疯起来能把整个王府翻个底朝天,有一次萧婺来他这议事,忘了和钟愈的约定,结果钟愈直接牵着一条狗找上门,把萧婺和萧惟追得上了树。 饶是这么着,萧婺还是把她捧在心尖上宠着护着,这些年从不懈怠。 “林衡啊,你也替为兄考虑考虑。”萧婺苦着脸道,“你嫂子现在有身孕,也不能真让她骑马射箭,只不过再不出去透透气她就要把王府砸了。到时候我们不还得来你府上借住?” 话说到这个份上,萧惟和谢无猗也没法拒绝。谢无猗便以更衣为借口避开,让花飞渡暗中关注褚府和万春楼的动静,尤其是要留心紫翘的一举一动,左右他们晚上就回来了,到时候再制定下一步计划。 一行人说说笑笑来到平麟苑。平麟苑是虽皇家林苑,但京中一些贵族子弟也可以随同皇子公主来校场聚会。因此今天来的除了日常跟在萧惟屁股后面凑热闹的祝朗行,谢无猗还意外地见到了大俞权相、卢皇后长兄卢云谏,和这两日赶上休沐的禁军统领钟津。 钟津是钟愈的兄长,妹妹怀孕了跟过来关心一下情有可原,但卢云谏呢?他平时忙得脚不沾地,怎么会有时间来跟他们一起射箭跑马? 谢无猗正自思忖,萧惟已经上前寒暄起来。 “卢相可是平麟苑的稀客啊。” 卢云谏虽然年纪大,精神头依旧很足。他笑眯眯地回望萧惟,“楚王殿下操劳国事,反正有窦相做定海神针,老臣这只狐狸当然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大俞朝堂上,原本是以卢云谏和窦文英为首的两派朝臣分庭抗礼。窦文英是故太子萧爻的岳父,自萧爻战死后就一直称病,很少出门,只有萧豫再三邀请才会应一次召。而卢云谏在朝三十余载,兴科举,修法度,献国策,平外敌,一手将卢氏一族推上巅峰。 再加上一位卢皇后,经历数轮朝局更迭,如今窦氏式微,卢云谏的权力地位早已无人能比。 卢云谏的话落在萧惟耳朵里,怎么听都像是暗指朋党之争。但萧惟常年游离在朝政之外,懒得蹚这趟浑水,便直接装作听不懂。 反正我做我的逍遥王爷,你们的名利得失都与我无关。 萧惟不接茬,卢云谏也不介意,又问道:“燕王,皇陵那边怎么样?” 谢无猗心头一紧。 这时候问起皇陵,难道卢云谏知道萧惟这两年不在里面? 那么,他是否会知道决鼻村的那名刺客呢? 卢云谏看上去是个和蔼可亲的胖老头,说话却和卢皇后一样,都是挖好陷阱等人跳,这里面的试探之意也不知萧惟能不能应付得来? “哎,卢相这话可让本王犯难啊。”萧惟果然为难地敲起脑袋,“若说不好,那是父皇百年之地,多少能工巧匠金银美玉堆出来的;可若说好……”他难过地叹了口气,握着谢无猗的手松了又紧,几乎带了哭腔,“卢相不会再让父皇降旨把本王遣送过去吧?本王皮糙肉厚的就算了,我们小猗好不容易才过上好日子,怎么能跟本王去受苦?” 暗讽卢云谏能轻易左右天子之心就罢了,这也要捎上我,做戏做上瘾了? 谢无猗竭力保持着体面的笑,暗中却用指甲狠狠扎了一下萧惟的掌心。萧惟吃痛,委屈地捧着她的手呵起气来。 两人的小动作被其他人瞧见也只当是夫妻间的打闹,大家都笑了起来。唯有卢云谏的眼神不经意地从谢无猗身上掠过,恍然藏起一缕幽深。 “对了,”萧惟忽然话锋一转,“听三哥说卢相一直在为邛川战后抚恤的事操心,忙了一年还没忙完,是有什么问题吗?” 卢云谏盯着萧惟,神情淡淡。 “燕王真是贵人多忘事,前日老臣托您的事是不是已经忘干净了?”卢云谏捋着胡子,慢条斯理地道,“也是,燕王吃醉了酒,不然也不会忘了抓贼那档子事吧。” 萧惟满脸疑惑,半晌才想起来卢云谏那天曾托他去褚余风家中要名册,不禁讪笑着作揖,连声道歉,“哎,都是本王误事,辜负了卢相的嘱托,真是不好意思……” 卢云谏合袖还礼道:“是老臣冒昧相托,岂敢承殿下的道歉?” 二人面子上一笑,各自收了话头。 谢无猗冷眼旁观,见萧惟三言两语就让卢云谏开口把那夜的事揭了过去,既掩盖了她的目的,也避免了有心人说萧惟伙同贼人大闹褚府,看来他的确是连后路都算好了,单等着卢云谏主动接他的话呢。 呵,殿下还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众人又叙了一阵,钟愈生性好动,早已急不可耐地要去活动筋骨。她穿着窄袖胡服,虽然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依旧身手不凡,射了数箭都能命中靶心。萧婺宠她,就故意输给她哄她开心。几轮过后,钟愈把目光对准了一直站在场外的谢无猗。 “弟妹,来试试?” 谢无猗不能露身手,正想着要怎么拒绝,萧惟就已经绕到前面给钟愈赔罪,“三嫂饶了她吧,她的病才好不久,再说她不会射箭。” “小林衡你给我让开哦,不然我把你跟你三哥挂在树上穿成串!”钟愈说话的语气简直与萧婺如出一辙,她直接逼退萧惟,笑道,“弟妹毕竟是巫女大人,没准能得巫堇相助呢。没关系,弟妹,过来玩嘛!” 谢无猗看了一眼萧惟,想了想还是走上前接过钟愈的弓弩。她的弓不是很沉,谢无猗只能装作很费力的样子,颤抖着拉开一半,一边绞尽脑汁地回忆自己初学打弹弓时那走形的动作。 余光瞥向萧惟,就见他不知什么时候摸了一块石子攥在手里,此刻正对准草丛中的一只刺猬。 啪—— 刺猬受惊蹿出草丛,谢无猗被吓到,一下子撤了手。别说射中靶心,弓上的箭连一丈都没飞到。谢无猗不知所措地咬紧嘴唇,脸也浮上一层绯色。 毕竟是大病初愈,又是个不得宠的庶女,在场没有人会笑话谢无猗,萧惟则十分体贴地上前轻拍她的背,用甜得发腻的嗓音柔声安抚道: “小猗昨夜累了,用不上力吧?” 萧惟! 被当众说出这么暧昧的话,谢无猗登时红透了耳根,真想把他绊在草丛里狠狠揍一顿。 你给我等着! 钟愈也笑着过来宽慰,“巫女大人很厉害啦,你都把弓拉开了一半,想当初我连直着举起来都费劲呢。” 人也认识了,箭也射了,萧婺好说歹说才把钟愈劝到一边休息,叫上萧惟祝朗行等人一同赛马比箭。出发前,萧惟从身上解下一个锦袋抛给谢无猗,向她使了个眼色,提醒她千万不要离开他的视线,不要离开校场,还派办事最稳妥的成慨跟在她身边。 谢无猗本不熟悉平麟苑的地形,自然不会乱跑。她对萧惟点了点头,让他放心去,回身坐在临时搭起的棚子下乘凉。 来皇家禁苑就算了,忍着不上场还要装作不会武实在太煎熬,以钟愈的身手,十个绑在一起也未必斗得过她。谢无猗浑身难受,一会看看比赛,一会又无聊地看看天,想着能早点回府就好了。 众人比箭时,谢无猗注意到萧婺弓马娴熟,讲究战法策略,一点都不像平时神经大条的样子,看来此人于兵法颇有研究,怪不得会被皇帝派出去整编防务。 反观萧惟的射箭准度却令人不忍直视,不是擦边就是脱靶,十支箭有一支能挂在靶上都算他烧高香,和她儿时认识的萧惟简直判若两人。 谢无猗觉得牙痛,就是装也装不成这样吧? 难道他真的变了? 管他呢,上天给他一副好皮囊,总要收回点什么。 正自出神,卢云谏已凑到谢无猗身边,谢无猗忙点头致礼。 “卢相怎么不上场?” “王妃说笑了,”卢云谏笑着摆摆手,“老夫已经年过花甲,玩不了年轻人的玩意,今天只是晒晒太阳偷个懒,看着他们就像回到从前了。” 他眯起眼睛,似乎穿过那群矫健的身姿看到了年轻的自己。 谢无猗听乔椿说过,卢云谏幼年病弱且不喜读书,整天浑浑噩噩的不干正事,家里人也不太看重他。后来卢云谏亲眼看见一个流浪老人冻死街头,怀中还紧紧护着孙儿,就决定以后好好读书当大官,尽己所能为受苦的人做些好事。 那时谢无猗都不敢相信,权倾朝野说一不二的卢相竟然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蓦地,卢云谏转头问道: “燕王刚才提到的战后抚恤,王妃怎么看?” 卷一·苍烟祭 第二十一章 献殷勤 “邛川之战”是谢无猗的噩梦,她的心猛地揪紧,右手不自觉地在左手腕画起了圈。 不想卢云谏似乎并没打算让谢无猗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道:“老夫那天托燕王的事不好办。说起来都是兵部户部来回推诿,今天说名册不全,信息对不上;明天说国库空虚,银两发不出去,老夫居中调停也很辛苦。” 谢无猗垂首听着,卢云谏这话题起得实在突兀,是萧惟那边无法突破才转到她这的吗? “不过呢,他们打太极是一回事,背后所牵涉的利益就是另一回事了。”卢云谏喝了一口茶,继续道,“王妃知不知道,朝中大臣各有立场,为了私心或是更大的权力,难免互相使绊子。要是燕王办成了,很多事就能条分缕析地辨分明,对我大俞有益无害。可惜啊……” 他到底想说什么? 是觉得萧惟那晚没有从褚余风那里拿到抚恤名册,耽误了他的公务? 还是在提示她兵部和户部早有矛盾,褚余风和乔椿的过节不是一天两天了? 上午褚余风才下了套,现在卢云谏就来暗示她,把思路往他身上引,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 褚余风是祝伯君的爱徒,祝伯君又是皇帝元配元宪皇后的兄长,谢无猗倒是勉强可以把这二人算成一个阵营的。现任户部尚书她不熟悉,只大概知道他和卢云谏走得比较近。 所以,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谢无猗脑子里瞬间涌现出许多种猜测,她一时想不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卢相,”谢无猗故意面带羞赧,“我是个女眷,不懂这些。” “王妃不懂可以说给燕王听,他自然明白。”卢云谏慈祥地看着谢无猗,“有一句话可以提前告诉你,燕王再怎么放浪形骸也是皇子,很多事情他不可能独善其身。” 谢无猗暗自腹诽,他倒是想不争,你们放过他了吗? 即便是交好的萧婺,身为卢皇后之子,不也在一次次让萧惟接受众人的审视吗? 皇家真是好麻烦。 等办完事,她得赶紧离开了。 “王妃,老夫这双眼睛虽然看不全世间事,但也能顾全七八分。” 见钟愈往这边来了,卢云谏端起茶杯盖住口型,迅速补充道:“老夫能看出来你和燕王是一路人,所以你们有想做的事就放手去做,于国有利的事老夫不会插手干预。” 谢无猗双手握了一握,想不到回京后第一个把支持她查案说得如此直白的人,竟然是卢云谏。 她不觉失笑,“暗示”成这样,卢云谏简直比萧惟还要令她生畏。 看来泽阳的查案之旅注定困难重重啊…… 外人一来,卢云谏便不提这些,只专心品茶。钟愈跪坐在谢无猗身边,在她耳边悄声道: “弟妹到我那去坐坐吧?” 谢无猗本不想动,无奈钟愈的软磨硬泡让她实在招架不住,便和成慨说了去向。她把随身的天青纸伞在成慨面前晃了一晃,表示会保护好自己,让他不必跟随。 那把天青纸伞名为“凤髓”,看上去平平无奇,甚至还因五只盘旋的凤凰花纹显得华而不实,可实际上它却是个坚硬无比的防身武器,即便被刀正面砍下来都能毫发无损。 谢无猗披上披风,短暂犹豫之后从萧惟给的锦袋里掏出一枚小石子。 这些石子在夜里也能发出微光,萧惟每次来平麟苑都会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因钟愈身怀有孕,萧婺特地让人在林子边单独搭了个舒适透气的帐篷。钟愈从小习武,性格飒爽,人也自来熟,很快就和谢无猗聊得火热。 “初次见面,我给嫂嫂带了个玉韘,只不过……”谢无猗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我不认得什么好东西,不知嫂嫂喜不喜欢?” 钟愈一见,顿时满眼放光,戴在指上不肯取下。她抬头欢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以后你就叫我姐姐,我叫你妹妹怎么样?” 谢无猗本能地觉出钟愈话未说完,还没等开口推辞就被挽住手臂,“陪姐姐去后面林子里玩玩好不好?” 果然…… 谢无猗无奈地劝道:“姐姐怀着身孕——倒也不是不能去,我们多叫几个人跟着吧?” “叫什么叫,我就是不愿意看见他们……”钟愈不高兴地撅起嘴,“他们都管着我,三哥也不让我活动,我都快闷死了。”她见谢无猗为难,又道,“你别想叫钟津或者你们家慨慨跟着,我最讨厌他俩了!” 谢无猗觉得钟愈比萧惟还要难缠,但一想林子就在帐篷后面,陪她玩一会也没什么大不了,不然今天自己非被她吵死不可。 钟愈悄悄带着谢无猗从帐篷后面溜出去,早有亲信侍女给二人备好了马。怕这边动静太大,钟愈便往丛林深处走了一段距离。谢无猗回头,见这里还能看见校场,便暂时放心。 一入林子,钟愈顿时如脱缰的野马撒起欢来,真是“静如脱兔,动如疯兔”。谢无猗只能心惊胆战地步步紧跟,祈祷这位小祖宗千万别惹出什么乱子。 就算萧婺好相与,她也不能让他的王妃在自己手上出事吧…… 猎了几只兔子后,钟愈有些累了,便靠在树上和谢无猗聊起天来。 “我好久没像今天这么开心过了,妹妹,要不是你嫁给小林衡了,我真想天天找你去玩!”钟愈擦干额上的汗,抚摸着小腹抿嘴道,“你知道吗,其实我朋友很少的,他们都嫌我聒噪。而且我和我哥关系也不好……” 钟家和卢家是远房表亲,几年前一次皇家围猎,钟愈对萧婺一见钟情,家里人却拼命阻拦她嫁到齐王府。要不是萧婺三媒六聘地上门,她肯定做不成齐王妃。 谢无猗听到这不禁扶额感叹,萧婺和萧惟真不愧是兄弟俩。 “我真不明白爹到底是怎么想的,”钟愈嗤之以鼻道,“三哥不立侧妃,只宠爱我一个人,我哥也受舅父赏识当上了禁军统领,对家里明明是好事,为什么要拦呢?” 傻姑娘,你爹在保护你啊。 和卢云谏走得近是可以平步青云,但卢氏和钟氏一文一武,对钟氏来说易有烧手之患啊。 谢无猗虽不怎么关注朝局,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她转头看向天真的钟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钟愈愿意沉浸在美梦里,自己一个外人,又有什么立场把这些血淋淋的事实掰开揉碎了给她看呢。 二人正闲谈,草丛里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谢无猗立即张臂挡在钟愈身前。 “飞雪?” 钟愈奇怪地唤了一声,起身和她见礼。 飞雪是故太子妃窦氏的近身侍婢,两年前萧爻战死后,太子妃因悲痛过度流产,后来自请移居别院闭门不出,亦不问世事。如果飞雪在这里……难道太子妃也来平麟苑了? “奴婢飞雪,给两位王妃请安。”飞雪屈膝后,拿出太子妃的腰牌,“奉太子妃之命,请二位到孤峰一叙。” 连两年来从没露过面的太子妃都派人过来,今天真是热闹。 钟愈验过腰牌,确认无误就要随飞雪去,谢无猗忙一把拉住她。 “我去叫个人。” “王妃殿下,”飞雪迈开步子,一手拦下谢无猗的去路,“奴婢已经派人去告知了,太子妃之命不可延误。” 她的态度十分坚决,钟愈也在背后戳了戳谢无猗,示意没有关系,谢无猗这才将信将疑地收回脚步。 可闯荡江湖久了,谢无猗还是敏锐地察觉事有蹊跷,今日的平麟苑总有说不出的诡异。谢无猗跟在钟愈和飞雪身后,一边计算地形距离,一边用萧惟留给她的石子指示方向。 孤峰位于平麟苑深处,因能俯瞰全景而得名。三人走进山顶的一座小木屋,太子妃正跪坐桌前,白衣胜雪,飘然出尘。 “窦姐姐好!”钟愈笑着给她请安。 太子妃坐着受了二人的礼,脊背因精神不济而略有弯曲,才过三十岁的她竟已经生出了白发。太子妃吩咐飞雪上茶,才对谢无猗道: “听说六弟大婚,本宫想见一见,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娘娘说笑了。” 谢无猗摸不准太子妃的性情,再加上萧爻的死的确和军粮延误有关,她本就有些心虚,忙恭恭敬敬回道:“本应和殿下先来拜见,但又怕扰了娘娘的清静,是妾身考虑不周,忘了礼数。” 太子妃点点头,对谢无猗的回答甚为满意,“六弟是个不服管教的,日后你在他身边应当时常约束,不要让他行差踏错才是。” 谢无猗愈发不解,太子妃今日要在这见她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场面话?但无奈身份有别,谢无猗也只得耐着性子应付,“是,殿下常说没有太子和太子妃的教导就没有他的今天,殿下与妾身都感沐您的恩德。” “现在没有太子,那都是老黄历了。”太子妃沉声提醒。她掩唇轻咳两声,病色愈发明显,“燕王妃还需记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有些旧事传出去影响的不光是六弟的前途,更是朝堂的稳固。” 谢无猗的手指略动了一下,太子妃果然是为了军粮押运案来当说客的。 看来见面是假,警告和阻拦才是真。 不过太子妃深居简出,到底是从哪里得知这些事的? 窦文英病得起不来床,听说只剩下半条命了,还顾得上她这个通缉犯? 话说回来,他们如果真的确定她是乔蔚,不应该直接捉拿归案吗? 思索间,谢无猗已抬眼笑道:“是妾身失言。嘉慧太子始终为保大俞的江山社稷,即便已经仙去,也是生得堂堂正正,去得清清白白,还请娘娘保重贵体,不要过于挂心。” “嘉慧”是皇帝给萧爻的谥号。谢无猗的意思很明白,若兵部真的有问题,害死萧爻的真凶就依然逍遥法外。 她所求不过一个公道,难道太子妃不想知道自己的夫君到底死于谁手吗? 与其提醒她,不如好好养着身体,等待真相大白的那天。 太子妃定定地凝视谢无猗,半晌意味深长地一笑,“本宫有什么可挂心的,本宫是怕你的身份会给六弟带来麻烦。” “什么身份?”一旁的钟愈看她们打了半日的哑谜,再也忍不住了。 谢无猗料想太子妃不会说破自己的身份,否则就不会私下约见了,因此并不惧和她对视。二人僵持一阵,太子妃转而对钟愈笑道:“钟妹妹难道不知燕王妃是巫女吗?” 知道啊,然后呢? 钟愈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依旧不解其意。 “六弟最怕麻烦,以后因为巫女怕是有的忙了。” 话音刚落,飞雪便端着两杯茶走上前,分别呈给钟愈和谢无猗。太子妃收回目光,温和地笑道:“说了这么久的话,喝口茶吧,本宫身体不适就不陪你们了。” 钟愈怀有身孕,见杯中特地放了红枣枸杞,感动于太子妃的细心,十分痛快地一饮而尽。 谢无猗却想着太子妃和卢云谏背道而驰的话,口中的茶索然无味。 又扯了一阵家常,太子妃咳喘得愈发厉害,钟愈便知趣地拉着谢无猗告辞了。 几人行至山下时已近黄昏,谢无猗怕萧惟和萧婺着急,不愿再由着钟愈闲逛,便催促她返回校场。还没走出多远,钟愈忽然刹住脚步。 “飞雪,这不是去校场的路。” 引路的飞雪低头站定,没有回答,谢无猗心中陡然升起疑惧。 寒芒乍起,一朵银白的桃花在钟愈面前绽开。 “小心——” 卷一·苍烟祭 第二十二章 命悬一线 钟愈被谢无猗抓住后腰,借着她的力量灵巧避开。谢无猗拔出凤髓,绕过飞雪的爪钩,阻挡住她的进攻。 飞雪见一击不中,不再纠缠,立即闪身撤退。谢无猗刚要追,忽地反应过来。 她不是飞雪,请她们去孤峰的那个侍女没有功夫。此人的身法……和回泽阳路上遇到的那对母子是一个路数。 是幕后之人忍不住要动手了吗? 还未反应过来,草丛中又有异动,三条黑影直奔钟愈。谢无猗也顾不上暴露不暴露,反手将她一推,边以凤髓抵挡,边往林中撤退。 如果钟愈够聪明的话,她就应该赶紧跑回校场找人。以她的三脚猫功夫,在此地多停留一刻都是谢无猗的累赘。 凤髓毕竟是防守的武器,抵挡进攻可以,却难使出杀招。几个回合后,谢无猗左手小指抵在掌根,迅速判断刺客的目的。 钟愈。 他们是冲着钟愈,或者说是冲着卢云谏来的。 谢无猗灵光一现,忽喇喇甩开披风。渐暗的暮影下,对方一时辨不清钟愈到底躲在何处。 三人紧追不舍,一直试图突破谢无猗的防线。确定方向就好办了,谢无猗退到一棵柳树边,扯住一根粗长柔韧的柳条,踩着树干飞身而起。但她毕竟孤军奋战,对面却可以互相配合,其中一人已经踩着同伴的肩膀掠影而上,准备上下呼应,击退谢无猗。 眼见匕首马上就要落在头顶,谢无猗却露出得意的一笑。 等的就是你! 她手中用力一抽,借势向外仰去,那人的匕首砍在柳枝上,眨眼间就扑了个空。 谢无猗朝他飞踹一脚,劈手夺过他脱手的匕首。她在空中急速翻身,两腿交在正向上飞扑那人的脖子上用力一别,手中柳条转向抽去。 “啊——” 那人发出一声惨叫,紧捂眼睛跌落在地。谢无猗一骨碌爬起,用匕首割过他的喉咙。 剩余两人没想到谢无猗如此凶悍,脚步略有凝滞,谢无猗直接起身反攻。刚刚被“处理”过的柳条用着趁手,她一甩一拉,直接把腿脚发软试图逃跑的两个刺客拽到身前,一击毙命。 谢无猗挽住柳条扯过披风,任鲜血溅在上面。 她冷笑一声,这些人用惯了兵器,怕是早忘了柳条的能耐。柳条虽柔,但可借巧劲;柳叶虽细,却也锋利如刀。想当初花飞渡教习软鞭时,她的手可没少被割伤。 不过谢无猗心底仍有个疑惑,身手这么差的刺客到底是怎么混进平麟苑的? “妹妹……” 声音是从灌木丛里传出来的,谢无猗当即皱着眉跑过去,见钟愈正躲在里面,脸色惨白。 “我……” 之前还张嘴姐姐闭嘴妹妹,转眼就把谢无猗一个人丢在危险中,钟愈羞愧难当,实在没脸说下去。谢无猗却并不计较,确认钟愈没有受伤后才道:“没事,你和齐王的孩子要紧。” 夕阳隐没,暗夜降临。钟愈带着谢无猗在灌木丛中穿梭一阵,脚步忽然慢了下来。 “不舒服?”谢无猗忙去搀她。 “不是……”钟愈一个激灵,双手抱紧小腹,“我……我找不到路了……” 谢无猗眼前一黑,但她也没有埋怨钟愈,毕竟这里灌木丛生,连她自己都辨不清方向了。谢无猗摸着腰间的火折子,略松了口气。 “有弓弩吗?” 钟愈连连点头,她随身带着一只小袖弩,刚好还剩下两支箭。谢无猗大喜,忙从草中挑了一块大小合适的木头,用火折子点燃后绑在箭身处,垂直射向夜空。 羽箭破空而上,火光越来越弱,但好歹还是坚持到半空,爆裂成一个小小的光点。 萧惟应该能看到吧。 钟愈瞪大双眼,这才恍然,谢无猗刚才以一敌三,随手就是杀招,原来她的功夫这么好? “你……” 嘶—— 钟愈话未说完,谢无猗听见异响,一把按着钟愈的头蹲到灌木丛中。她趴在地上听了听,顿时心口寒凉。 这可不止十个人啊。 刚才发的信号已经暴露了二人的位置,那些人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她们俩简直就是瓮中之鳖。 来不及多想,谢无猗将手中的匕首和凤髓都塞给钟愈,做了一个环抱双臂的动作让她保护好自己。刚要出去,钟愈忽然拉住她的手。 谢无猗心急如焚,只见钟愈从腰带中抽出一根细鞭。 之前她看到谢无猗用柳条十分顺手,就知道这根鞭子很适合她。 在最后一丝天光下,淡青如水的鞭身泛着一层荡漾凄寒的薄雾,映在谢无猗眼中,如烛火,如朝阳,如万道霞光。 谢无猗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停止了。 事态紧急,她忙稳住心神,对钟愈一点头,扔掉柳枝接过了软鞭。 在稍微远离钟愈后,谢无猗从灌木中现身,她手捻过软鞭一侧的卡口,两排尖刺破土而出,同她一起傲然而立。 面前站着十数个黑衣人,渐成收拢之势。 谢无猗全神贯注,目光扫过这道黑压压的屏障。 手腕一转,黑衣人同时上前,谢无猗找准他们中力量最薄弱的一人作为突破口,软鞭疾速朝他的面门扫去。 在软鞭的带动下,那人大声哀嚎站立不稳,连带着其他人的阵型也有所松动。 谢无猗破阵而出,以一打十可不是聪明人干的事,要不是身后还有钟愈,她早顺着树丛逃走了。谢无猗的本意是想先脱出阵型,待对方奔向钟愈时再从后面逐个击破,没想到她足下生风,身后的风声更紧。 两枚飞镖擦着双耳飞过,谢无猗蓦地反应过来。 死士! 他们要杀的是她! 紧接着,一个名字浮现在眼前。 褚余风身为兵部尚书,在禁苑里安排点人手应该不难吧? 谢无猗大怒,她找到一棵敦实的灌木纵身而上,同时左手中指微挑,把苍烟中许久未用的毒药放出,任它们悉数滑落在银针和软鞭上。 真有性命之危,当然要怎么省力怎么来。 褚余风,是你逼我的。 风吹起深紫色的披风,猎猎作响。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围拢的刺客,几乎要把银牙咬碎。 待人接近,谢无猗将软鞭猛力一抖,灌木丛最外层的小叶便似长了眼睛一般向众人袭去。夜色暗沉,他们以为是暗器,本能地出手拦截,此时谢无猗的第二波攻击已经到了。 软鞭外带有锋利的钩刺,也许是钟愈不知道用法,有些刺已经生了锈。谢无猗挥舞软鞭,裹着一身嗡鸣的气流杀入人群,对方的攻势已经被灌木叶冲缓,现在应对她的软鞭顿时捉襟见肘。 能混入皇家禁苑的刺客必定多用短兵器和暗器,正好适合软鞭的攻击。不似观音庙中需要卷住长刀才能让其脱离,现在只要打到武器本身就能避开锋刃。更何况她的软鞭早已带了毒,一旦沾染必能事半功倍。 虽然顺利解决了速度相对较慢的几个人,但他们毕竟人多势众,谢无猗知道自己决不能长线厮杀,况且刚才为卸去他们的武器,她的臂上腿上早已挂了彩,便准备再次退出阵型。 不过这次谢无猗没能如愿,余下的精锐配合得愈加默契,手法狠辣无比,摆明了要置她于死地。飞镖轮流发射,在空中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准备将她困死在里面。谢无猗对身上的疼痛浑然不觉,只专心关注周身气流和寒光的变化,飞镖聚拢一次就用软鞭挡去一次。 不知交手过多少轮,刺客手中的飞镖终于所剩无几。在他们重新拾起兵刃向她挥来时,谢无猗算准时机矮下身子,以夜色和披风作掩,左手一挥,银色微光被软鞭牵引着,自指尖飞转。 苍烟一出,例无虚发。 谢无猗累脱了力,从地上胡乱抓起一把短刀,重新检查过地上的十几具尸体,这才跌跌撞撞地回到钟愈身边。 钟愈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鬼一样。 谢无猗满口腥咸,她刚要告诉钟愈暂时安全了,就见她脸色一白,缩着身子倒在地上。谢无猗试着叫她,可钟愈浑身是汗,不停地抽搐,根本无法答话。 “疼……” 谢无猗觉得奇怪,忙向钟愈身下探去,却只摸到一片粘凉。 “钟愈?” 不确定还有没有刺客,谢无猗也坚持不了大晚上带着小产的钟愈在林子里找出路。没办法,谢无猗只能强行架起钟愈,踉踉跄跄地走了半日,寻到一个相对隐蔽的山洞。她把披风裹在钟愈身上,这才抽出空来检视自己的伤口。 方才聚精会神地打斗倒不觉得什么,这会停下来,谢无猗顿觉头昏脑涨,浑身火辣辣地疼,尤其是右肩,伤可见骨,也不知那帮人的兵器有毒没毒。 身边就是小产晕厥脉息凌乱的钟愈,谢无猗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又冷又饿,甚至不能生火或者出去找吃的,只能强撑着等天亮。 萧惟。 平时总想把他踹出三丈远,这还是谢无猗第一次盼他来。 她自己倒还好,忍一忍就过去了,可钟愈再耽搁会出危险的。 谢无猗咬着牙挪到钟愈旁边,和她互相依偎着取暖。待钟愈的呼吸终于平缓,谢无猗捡起一片宽大的树叶,开始清理软鞭上的毒。 卡口转动,钩刺收回,整条软鞭混然一体,婉若游龙。 谢无猗张了张嘴,像在呼唤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 “烛骨。” 这是花飞渡送给她的生辰礼物,也是十六岁在大凉游历时,她为了给花飞渡凑钱治伤忍痛卖掉的最得心应手的武器—— 世上独一无二的烛骨。 谢无猗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钟愈手上,但能再让它陪自己拼一次命,受多少伤都值得。她抱着烛骨,露出疲惫的微笑。 不知捱了多久,山洞外终于透进来曦暖的晨光。 也带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谢无猗欣喜若狂。她刚要出声,又堪堪收住。 不对,声音有问题。 其实现在谢无猗发着烧,根本打不动了,更要命的是她苍烟中的银针和迷药都用完了。但没办法,钟愈还在这里,她不能丢下她自己跑了。谢无猗摸上烛骨和凤髓,忍着眼前星罗棋布的光斑缓缓站起身,移动到山洞背光的地方。 一只脚迈进山洞,比它更先进来的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刀。 烛骨来不及出手,谢无猗心一横,翻身扑上去把他撞出了山洞。 在草地上翻滚几圈,刀和烛骨都已不知去向,谢无猗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正是昨夜最先被她击退的那名刺客。 他已成了独眼龙,不过却侥幸活了下来,谢无猗昨夜急于解决其他人也忘了管他。他大概也是在灌木丛中盘桓了半宿,想找个地方藏身,不巧正碰到了谢无猗。 昨夜战得太猛,谢无猗用尽全力绞住他的腿,却再没有力气肉搏。毕竟是男人,对方的体力明显要强于谢无猗。他一手掐住谢无猗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力扭着她的左手。谢无猗接近窒息,又无法勾出苍烟,只能用重伤的右臂摸出垫在身下的凤髓,狠狠朝他的后脑勺砸去。 那人吃痛,一股灼热顺着他的脖子流到谢无猗脸上。他状若疯狂地嘶吼着,拼着同归于尽也要活活掐死她。 凤髓的一击耗光了谢无猗最后的力气,现在她连挣扎都做不到了。 胸口疼得要命,眼前的景象渐次模糊。谢无猗大口喘着粗气,双腿无力地垂下,凤髓也从手中脱落。 大概……没有办法继续查案了吧。 不过,好歹也是死在探寻的路上,还顺手带走了十好几个人呢。 爹,女儿尽力了…… 卷一·苍烟祭 第二十三章 怕失去你 双目失焦前,谢无猗望见天空绽开一刹耀目的光亮。 下一刻,禁锢在她脖子上的铁钳消失了。 谢无猗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她想翻身,身体却沉重得不听使唤。眼前腾起团团黑雾,朦胧间,谢无猗依稀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百步外,趔趄着向这边跑来,跪地将那具没有知觉的身体牢牢拢在怀中。 “小猗!” 撕心裂肺的呼喊将她的魂魄从游离的梦境塞回冰冷的躯壳。谢无猗勉强睁开眼,挤出一个几不可辨的笑容。 萧惟,是你吗…… 莫名地,她的心口流淌过短暂的欢喜。 “山洞……钟愈……” 谢无猗倚在萧惟耳边,强撑着断断续续说了几个字。萧惟立刻会意,回头告诉一同过来的萧婺。他抱紧谢无猗,如同找到母亲的孩子,浑身颤抖不止。 在看到钟愈拴在林中的两匹空马时,萧惟整个人都被恐惧吞噬,如溺深海。 谢无猗,谢无猗…… 上天入地漫山遍野都是这个名字。 萧惟挣扎,呼救,口里肺里却满是积水,连憋气都是枉然。直到触碰到她的这一秒,他才终于被海浪狼狈地拍回到岸上。 抛去那点不可名状的私心,萧惟知道谢无猗要查乔椿的案子,知道她会回泽阳,这才决定大张旗鼓地办婚事,想把她放在身边保护起来。可没想到,她却被自己保护成了这个样子。 说到底,都是他无能。 萧惟心中波涛翻涌,谢无猗却像一条搁浅的鱼,软绵绵地瘫在他怀中,一点生机都没有。缓了一会,谢无猗终于倒上来这口气,这才仔细瞧了瞧萧惟。 可能是在林中搜寻了一整晚的缘故,他头发凌乱,双眼布满血丝,脸上全是尘土,衣袖和衣摆也撕裂了好几个口子。谢无猗吸了吸鼻子,仿佛还闻到混在汗水和灰砂中间那逐渐加重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 萧惟忙挪了挪身体,强忍疼痛抵住谢无猗的头道:“不要紧,只是个把小毛贼,三哥和慨慨帮我挡了,我没事。” 他说得轻松,谢无猗却明白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她昨夜遇到的刺客是何等凶残,萧惟不会功夫,又怎么可能安然无恙?不过谢无猗不愿也没有气力拆穿他的好意,转而看向那个差点把自己送去见父母的杀手。 他被一箭射穿头颅,早已没了气息,而萧惟的脚边刚好躺着一张劲弓。 清晨的冷气裹挟了萧惟沉重的呼吸,顺着脊背扶摇而上,谢无猗微眯起双眼,心中迷雾渐消。 此人是萧惟杀的? 原来……是这样吗? 萧惟也和谢无猗一同看向刺客。刚刚就在自己跑到谢无猗身边时,他看见他唯一一只完好的眼睛死死地锁在凤髓上,双唇微动,说了一句“青鸾”。 或许只是自己眼花了。萧惟心烦意乱,忍不住侧过脸,装作不经意地贴住谢无猗的头发。 她的发质微黄,还有点毛毛的,丝毫不见诗中说的什么香雾云鬟青丝如瀑,可萧惟心里却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眷恋和不舍。 她嫁给他是为了查乔椿的案子,她从不属于自己。 或许,等一切尘埃落定,她就要走了。 那边萧婺已经找到了钟愈,钟愈正抱着他的脖子虚弱地抽泣,不停地说他们的孩子又没有了。谢无猗靠在萧惟耳边,看到萧婺的脸色比黑夜还要阴沉三分。 孩子…… 谢无猗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扯动萧惟的袖子,哑声问道:“太子妃……在孤峰,她的侍女被换了,你……去找了吗?” 太子妃? 萧惟一愣,正待开口,就见远处浩浩荡荡压过来一大队人马,为首的是一名红衣女子。在金戈铁马的簇拥下,她身披朝阳而来,映出炽盛的色彩。 萧筠提枪高坐马上,俯视着依偎在曦光里的两对璧人,眸光深沉。 “都活腻了是吧?”萧婺抱着钟愈冲到近前,不管不顾地大吼道,“昨天平麟苑的守卫,统统给本王杀了!” “三弟!” 萧筠厉声大喝,可萧婺早已急红了眼,竟直奔着她冲过来了。眼见他就要撞在马上,萧筠立即提缰拨转马头。马儿被高高带起,嘶鸣着收蹄,堪堪避开了横冲直撞的萧婺。 “萧婺!” 萧筠一甩马鞭,总算让目眦尽裂的萧婺冷静下来。他哪敢和萧筠顶嘴,只咬牙喘着粗气退到一边,连钟愈的哭声也渐渐消散。 山间寒风回荡,静若僻谷。 “我看见了你的信号,但夜间山路难寻,即便知道大概位置也难立刻过来。”萧惟懒得理萧筠,低声对谢无猗解释道,“抱歉,是我来晚了……” 当时萧惟已经发觉平麟苑混进了刺客,不放心派人出去,只能和萧婺带着手下一寸一寸亲自寻找。不想半路上遭遇伏击,他这才如此狼狈。 二人出发时,卢云谏就已经派兵围山,并让祝朗行快马回宫报信。 祝朗行直奔皇宫后,因萧豫忙于国事无暇见客,内监建议去找萧筠。萧筠早年曾出征平叛,收服藩属国,在军中颇有名望,且可以调动皇城禁卫救援。 但平麟苑毕竟太大了,饶是这么着也耗费了整整一夜。 萧筠在一片噤若寒蝉中下马走到谢无猗身前,蹲下来查看她的伤口。萧惟想起前日在淑妃殿外的光景,忙用整个身体护住谢无猗。 平日脸皮厚惯了的好处就是无论他现在做出什么举动,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萧筠见萧惟有如惊弓之鸟,不觉冷笑一声: “你会治伤吗?” 萧惟张了张嘴,这才忐忑地放开谢无猗。萧筠手一挥,跟着她过来的几个侍女立即把两人围在中间。萧筠查看过谢无猗的伤口,果断地消毒敷药。因在军中历练过,她的动作娴熟轻柔,很快就处理好了。 “条件有限,你回去一定请御医看看,肩膀有点发炎。” 谢无猗虚弱地应了,又见萧筠在那个刺客身边摸索了一阵,找出一枚令信。萧筠面色忽变,给萧惟展示了一下就迅速掩在袖中。 萧惟闭上双目,长睫颤栗不止。 褚府…… 他的胆子太大了。 血脉里奔腾着从未有过的愤怒,萧惟几乎难以自持。他站在狂风中心,衣摆飒飒飞扬,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散发着杀意。 而眼见萧惟额上突出的青筋,谢无猗的心反而定了下来。 早有预料的,不是吗? 她勾了勾手指,唤道:“殿下。” “我在。”萧惟忙收起所有心绪,跪在谢无猗身边握住她的手,“怎么了,不舒服?” 谢无猗默了一默,抬手轻轻抚平萧惟眉头的波澜,“别生气,我伤得不重,只是累了。” 这个什么都自己扛的姑娘啊…… 萧惟心里一酸,忙收紧双臂,任一切惊涛骇浪消弭在彼此的沉默中。 打扫完这里的一片狼藉,东宫侍卫也顺利找到了太子妃,她身边真正的飞雪早已不见踪影,大约是被灭口了。太子妃淡淡地扫了一眼钟愈,就被层层叠叠的侍卫簇拥着先行离开。 这时,萧筠派出去的亲信也回来了。 “禀公主,在林中——” 头领刚要汇报,萧筠立即竖手止住,回身走到卢云谏面前。 “本宫已经调取了昨日平麟苑的布防,在结果出来之前就由本宫亲自接管这里的防卫。”萧筠停顿了一下,又道,“不知卢相以为如何,不会责怪本宫越俎代庖吧?” 萧筠嘴上客气,实际的意思却摆明了不让别人插手。毕竟是皇家禁苑,萧筠居长,她的要求其实并不过分,况且萧婺嚷嚷着要全数处置平麟苑的守卫也根本不现实。卢云谏要的是朝局稳定,于是他抬手一揖,道了声“不敢”。 眼见两人达成一致,萧筠便让萧惟和萧婺先行回府,她留下来处理这边的事情。 出发前,萧婺亲自敲响了萧惟的马车。 “愈儿说多谢弟妹的救命之恩。”他递过谢无猗的披风和烛骨,低声道,“这根软鞭原是本王送给愈儿的消遣,她说弟妹用着很顺手,坚持要送给她,改日我们再登门致谢。” “三哥客气了,”萧惟代为回道,“你们快回去吧,我也累了。” 萧惟放下车帘,叮嘱成慨赶车稳着些。 燕王府这辆马车是萧惟让人改装过的,里面不仅一应物件俱全,甚至座位下方还设有折叠的小桌。谢无猗吃了几口点心,顿觉舒服不少。她强打精神撑坐着,要去看萧惟的伤,萧惟怕牵动谢无猗的伤口只好妥协,任她褪下自己的上衣。 或许因为对面的人不是侍女而是谢无猗,萧惟还挺不好意思的。 谢无猗倒不觉得有什么,男人而已,她见得多了。可当她的手覆在萧惟胸口那道刺目的血痕边时,谢无猗的目光还是控制不住地闪烁起来。 在外游历这么多年,她只要看一眼伤口就能想象出打斗的场景。 这一处,是摔在地上擦破的; 这一处,对方下了死手,还好避开了; 这一处,可能是有萧婺和成慨,所以离要害偏了一寸…… 萧惟的运气太好,可不知怎的,谢无猗心里忽然涩涩的。他为了她卷入朝中大大小小的麻烦事,现在又为了她而受伤,他们的牵绊会因此变得更深吗? 离开平麟苑,阳光逐渐明媚。流光透过轻盈细密的纱帘,缓缓照亮谢无猗按在萧惟胸前的手指,也带走了里面的温度。 谢无猗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无言地从一边的木盒中取出金疮药和细布,准备给萧惟清理伤口。 “嗷!” 剧痛让萧惟脱口叫出了声,他咧着嘴低头,正迎上谢无猗诧异的目光。两人呼吸相闻,看着她眸中的沉寂和正触在自己胸口的粗糙冰冷的指尖,感受着她如兰花般清冽的气息,萧惟浑身都烧了起来。 从心口开始,上冲头顶,下达四肢。 简直比刀山火海还要难熬。 在被彻底“烤熟”之前,萧惟慌忙扯开谢无猗的手,胡乱披上衣服,又窘迫地转开脸。 “太疼了,回府再说……” 谢无猗也不勉强。 也是,王府里自有照顾他的御医,还有春泥云裳封达成慨。他身边有那么多人,哪里还需要她这个野丫头? 反正都是合作,他不想装了,她也没必要无微不至。 只是这欠他的恩情要怎么还呢…… 谢无猗默默收回手,把纷乱的思绪都驱逐出脑海,马车外的薄光在她眼底映出一片冰雪。 “那个……你累吗?” 精神紧绷太久,谢无猗确实早就虚脱了,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躺一会吧。”萧惟拍拍自己的大腿,怕谢无猗多想又补充道,“你放心,我腿上没伤,我也不闹你。” 谢无猗本想拒绝,但她实在是太困了,便也不和萧惟客气。她枕在萧惟膝上,再也挑不开沉重的眼皮。 萧惟看了一圈,谢无猗的披风已经沾了血,肯定是不能当被子用了。他只好展开自己已经残破的外袍,小心翼翼地盖在她身上。 “先凑合吧,我们一会就到家了。” 没有回应。 萧惟垂首,见谢无猗竟已伏在他的膝头安然睡去。 他不自觉地笑了。 秋光旖旎,水面低平。 然而也只是一瞬,那道清淡的笑容就随风消逝。 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卷一·苍烟祭 第二十四章 有点酸 回到燕王府,府里自然又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宫中侍从,他们等了一夜,如今见萧惟和谢无猗平安归来,总算也能放心地回宫复命。萧惟一一应付过,便把他们都打发走了。 一转身,再度对上花飞渡幽怨的眼神,萧惟只能心虚地站在原地笑了几声。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让谢无猗受伤了。 花飞渡虽不高兴,但也不能说什么,只从萧惟手中揽过谢无猗,把她扶回卧房。春泥和云裳想跟着,也被萧惟抬手拦住了。 萧惟一瞥天色,“达达,来书房。” 查看过谢无猗的伤,花飞渡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还好不是很重,”她从箱子里取出消肿化瘀的药涂在谢无猗肩上,“谁给你处理的?手法挺熟练的,除了肩膀其他地方没什么问题。” “高阳公主。”谢无猗低声回答。 萧筠此人外冷内热,做事又十分干练果决,怪不得能在几位皇子面前有那么高的威望。 谢无猗暗暗出了口气,希望萧筠不要因昨日的事苛责萧惟吧。 “昨天晚上我们得到信都快吓死了,府上的人一宿都没睡。”花飞渡轻轻按摩着谢无猗的双手,“怎么回事,平麟苑不是皇家禁苑吗?” 谢无猗怕花飞渡担心,没有很详细地讲当时的情况。她想起最初袭击钟愈的那几个人,便把他们的身法和风格描述出来,问花飞渡是否认得。 花飞渡收起药膏,起身站到窗边。逆着外面的光看去,她紧紧抿着一双薄唇,眼角的皱纹愈发明显。 谢无猗没有打扰花飞渡,任她沉浸在渺远的思绪中。 半晌,花飞渡才低下头,“不太清楚。” 天下高手繁多,这个回答谢无猗也不觉得意外,她转而拿出了烛骨。经历了一夜的厮杀,那道淡青的波光反倒更加明亮,在天色黑白交错的瞬间,泼出满室朦胧。 烛光无骨,便折骨为烛。 花飞渡一见,眼圈立刻就红了。 当日她的丫头为了凑钱给她治伤,连这么珍贵的武器都能毫不犹豫地卖掉,谢无猗分明是在拿她当亲生母亲啊。 相扶相携这么多年,花飞渡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谢无猗真的是她的女儿就好了。 “齐王妃送给我的,花娘,我也以为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它了。”谢无猗缓慢地抚摸着鞭身,划开卡口,“只不过这些钩刺不太好用了,要不然我也不会挨了他们那么多下。” 花飞渡颤抖着接过烛骨,“没关系,我来修。” 谢无猗点点头,“对了,花娘,昨天褚府和万春楼有动静吗?” “封达昨天下午去过兵部,好像取回了什么东西。”花飞渡一边擦拭烛骨一边道,“没想到那个小鬼嘴巴还挺严,我缠了他许久都没套出话来。” 他不会说的。 谢无猗低下头,她不表露真身,萧惟自然也不会把他所知所得告诉她。或许他正等着她追上去询问,顺便提出他的条件呢。 这是一桩交易。 谢无猗很快抛开兵部,又问道:“万春楼呢?” “没什么异常,紫翘也就是正常陪酒。” 很好,谢无猗露出满意的微笑。 按理说,褚余风借李山人设了个这么容易攻破的局,紫翘在其中并未发挥“应有”的作用,就该被处理掉,最起码该有人盯着。 而她给了他们一天的时间,对方都没有动手,说明这颗棋子在她身上还有用。 至于会怎么利用,就得看褚余风了。 “没关系,我猜她马上就会有动作的。”谢无猗轻快地点着桌面道,“不过不要告诉阿年——” 正说着,阿年端着一碗红枣粥和几碟小菜出现在门口,谢无猗立即收住话头,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阿年站在谢无猗身边,飞速扫了她的面庞一眼便低头捏起袖管。 还好,他能亲眼看到她平安无事。 平安就好。 “我估计你没吃东西,特地做了粥和开胃小菜……都是我亲自做的,你……趁热吃吧,垫垫肚子。”阿年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他分明听到她们在谈论紫翘,却觉得自己现在开口询问太过失礼,只好生生噎了回去。 谢无猗饿了一宿,如今闻着香味顿时两眼放光。她搓了搓手,拿起勺子就挖了两口。 粥里放了不少红枣和枸杞,甜丝丝的,最符合谢无猗一贯的口味了。 穿过散乱的碎发,阿年的目光凝在狼吞虎咽的谢无猗脸上,嗓音也略显低涩。 “你……喜欢?” 见谢无猗十分肯定地点头,阿年眼里终于带上喜色,“以后你想吃的话就告诉我,美味佳肴我不会做,但煮粥我还是很……” “什么?” 远处传来萧惟惊异的叫声,紧接着就听“哐啷啷”几声巨响,似乎是有人摔了书卷。再然后,那如钟般洪亮的声音越来越近。 “告诉他们,以后没有本王的允许谁都不准进小厨房!” “嘭”的一声,卧房门被震开了。 “小猗,吃饭啦!” 谢无猗捧着碗,嘴里正满满当当地含着一口粥,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花飞渡起身就去叠衣服,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阿年的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萧惟笑如春风,殷勤地过来挽谢无猗的手臂。见她不为所动,那只手又滑到谢无猗并未受伤的后腰,稍一用力就将她带离椅子。 “小猗怎么不等本王呢,莫不是恼本王没有及时传膳?”萧惟旁若无人地紧贴住谢无猗的身体,压得她微微后仰,而他落在她耳中的声音也溢满了魅惑柔情。 “怎么不说话?晚上想吃什么,尽管告诉为夫……” 感觉到萧惟来者不善,谢无猗也想不通他哪里来的这股无名火。可他箍在自己身上的手掌着实炽热有力,教她动弹不得。谢无猗一忍再忍,含泪把嘴里的热粥囫囵吞了下去。 烫死了…… 萧惟你有病啊! 一顿饭吃得比上坟还沉闷,萧惟始终黑着脸,谢无猗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再没了胃口。没一会,萧惟便说要去书房处理点公事,他也不理谢无猗,抬脚就走。 莫名其妙。 谢无猗懒得琢磨萧惟的心思,又不是真夫妻,难道还要让她像个温柔贤惠的王妃那样去好言安慰? 她没有这样的念头,更没有那么多时间。 褚余风已经露了形,她必须想好下一步要怎么走。 回到卧房,谢无猗随手将桌上的棋盒抱在怀中,思考起昨夜的事来。 平麟苑的事太大,说没有提前布局她不信。谢无猗拈出一颗棋子,在食指和中指之间转了几圈,轻轻点在桌子左上方。 假扮成飞雪和最初的三个人是来杀钟愈的,他们不是死士,在预判到行动失败后就准备撤退,这说明他们不想暴露身份。 可钟愈身份再尊贵也是个女眷,他们为什么要杀她呢? 较大的可能就是卢云谏的政敌下的手。钟津掌管禁军,钟愈一死,钟氏和卢氏的关系必然出现隔阂,那卢云谏手里能倚仗的兵力就不牢靠了。 这个不难想,也不在谢无猗需要计较的范围之内,朝臣们就算争得头破血流都与她无关。 谢无猗又拈起一颗棋子放在左下方,后来那一大批死士是褚余风派来杀她的。那些人虽然凶悍但目的明确,就是为了阻止她查案。 可萧惟呢? 谢无猗手中的第三颗棋子夹在指间,迟迟没有落下。她从成慨口中逼问出了昨夜他们遭遇的刺杀的情景,对方招招致命,萧惟好几次都是运气好才得死里逃生。有一回刺客的刀直砍到他胸口,要不是萧婺从后方出手,萧惟恐怕早就命丧黄泉了。 但问题来了,萧惟刚刚回宫,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至少他表面上不涉朝局不陷党争,谁会把他看作威胁呢? 谢无猗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发觉萧惟已经倚在门边看她许久了。 他见她举棋不定,便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来,从棋盒里随手摸出第四枚棋子放到右上角,正色道:“太子妃由东宫侍卫保护,没有圣命或等同于圣命的诏令是不能随意走动的。” 谢无猗的手一下子握紧。 毫无道理地,她想到了太子妃端给钟愈的那杯茶。 萧惟故意不看谢无猗手上的力道,坐在她对面,淡淡补充了一句,“长姐有一枚父皇御赐的令牌,可以直接调动两百禁军,你看到的都是她的人。” “这是对我们的警告。” 他用的词是“我们”,见谢无猗侧过头不解其意,萧惟便继续道:“平麟苑的每一个人都不是无辜的。” 见他神情凛然,不像是在开玩笑,谢无猗顿觉脊背发凉。 很快,她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萧豫背靠国公府,萧婺有卢氏和钟家的支持,甚至连萧筠都能直接调动禁军,这些皇子公主恐怕根本没有表面上这么和气。 萧惟说祝朗行是先找的萧豫后找的萧筠,那么自称忙于国事的萧豫,是否就是在拖延时间呢? 萧筠调兵来援,志在必得的是否就是平麟苑的指挥权呢? 作为萧婺的王妃,钟愈小产,真的只是意外吗? 平麟苑一行,不仅仅是她和褚余风的角力。 谢无猗逃避着走到屏风后面,不想让萧惟看见自己的表情。 嫁妆箱子里有密盒,其中藏着范可庾的口供,便是花飞渡都打不开。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有人放任刺杀,有人封锁消息,有人浑水摸鱼,有人顺水推舟。现在连萧惟也被卷进来,谢无猗手里这份口供真的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吗? 两年来,她从来没有这么恐惧过。 不过谢无猗不知道的是,萧筠虽能调动禁军,但平麟苑的防卫一直是由皇帝直接掌管,萧筠此次带兵进山放在平时一定是违旨僭越的。此外,就算萧豫能放太子妃进入平麟苑也得有皇帝的首肯。所有异常汇于一处,当萧惟见到死士的那枚令信时,便明了其中深意。 就连他的父皇都不想让谢无猗继续查案了。 任由平麟苑发生混乱就是他的警告。 但萧惟不能告诉谢无猗,他不能掐灭她最后的希望。 萧惟的目光穿过屏风落在谢无猗瘦削的虚影上。他素来张扬,就连屏风上绣着的也是炽烈如火的朱雀。金丝勾勒出若即若离的曲线,哪怕明知前方艰难险阻九死一生,那道脊梁也依旧笔直。 一朵烟花在萧惟脑海中绽开,他的心却意外地定下来。 越多人阻拦就越说明有问题,他们二人被军粮押运案捆缚在一起,抑或是那交集发生在更久之前。既然同在这条路上,她执意寻真相,他有什么理由不陪她? “我一直相信这世上凡事都有迹可循,有孔可窥。” 萧惟望向屏风,对着谢无猗落寞的背影缓慢地抬起手,可隔着一层轻纱,他无论如何也触不到她。 他看着指尖萦绕的一片荒芜,用十分郑重的口吻说道:“所以小猗,有我在,你不必停下。可好?” 屏风后的影子怔了怔,半晌低低地“嗯”了一声。 真乖。 萧惟摸着胸口的伤处释然一笑,“既然这样,我这里有样东西你要不要看?” 卷一·苍烟祭 第二十五章 乔蔚 兵部? 谢无猗大喜,之前她本来是想问萧惟的,结果被他一通脾气一搅和反倒忘了。她刚要绕出屏风,立即又想到萧惟此时会不会趁机要挟她说出真实身份呢? 正进退两难,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她拉出屏风。谢无猗为求兵部的线索,便任萧惟牵引着她停在身前。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她甚至能从那双清浅如月的瞳眸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他就是开玩笑没分寸的人。 为了案子,再忍忍。 萧惟勾起谢无猗的下颌,清泠的气息在唇齿间流转,声音缱绻得如同山间小溪。 “不过有个条件……” “我拒绝。”谢无猗不假思索地回答。 “哦?”萧惟的眼神带了一丝玩味,“不许阿年给你做吃的,让你这么介意的吗?” 什么跟什么啊。 谢无猗皱了眉,刚要脱离萧惟的禁锢,就见封达一个高蹦进屋来。 “殿下——” 眼见二人正贴在一起,封达“噌”地一下背过身,抬起胳膊捂住双眼。 萧惟也是一愣,谢无猗赶紧趁势打掉他的手站到一旁。萧惟坐在桌边,顺手把几颗棋子收回棋盒,面无表情地道:“转过来,说事。” “是!”封达立刻答应着转身,低头递上来一封名帖,“楚王妃请夫人到斜月堂一叙。” 萧豫的王妃? 萧惟拿过名帖,反手在封达的后脑勺上狠抽了一巴掌,“叫王妃!夫人也是你叫的吗?” 封达委屈地捂着脑袋不敢吭声,萧惟懒得理他,一脚给他踹了出去。 “斜月堂是昭堇台的前堂,也是泽阳公开祭拜巫堇的地方,每月十二日是皇室女眷祭拜的时间,五嫂下帖也在情理之中。”见谢无猗的表情有些凝重,萧惟耐心地解释道。 “我有伤,可以拒绝吗?” 又是皇亲,谢无猗实在是怕了和皇家打交道,这些人个个都长着一万个心眼子,她真的应付不来。何况她现在着急乔椿的案子,哪有时间去陪压根不熟悉的楚王妃叙话? 除去逆犯遗属不说,更要命的是,谢无猗这个巫女从头到尾都是假的,司巫正在昭堇台闭关,她现在过去不是自寻死路吗? 萧惟却笑眯眯地看着谢无猗,“我建议你不要哦。” 谢无猗一愣,迅即恍然大悟。 平麟苑! 对啊,或许是萧筠借楚王妃之名邀她过去呢。 谢无猗唤进春泥,请她给自己梳了个能见客的发髻,披件外衣就出门了。萧惟饶有兴致地看着谢无猗风风火火的脚步,又扫了一眼成慨。成慨会意,如同一个隐形人默默跟在了马车后面。 昭堇台位于泽阳中心,金顶红门,琉璃碧瓦,前有供人祭拜的斜月堂,后有司巫居住的鸾星阁,两下里交相辉映,竟比皇宫还要华丽庄重两分。一路走过来,沿途早有侍卫把守。他们见到燕王府的马车,也说只允许谢无猗一人进门。 谢无猗走进斜月堂,一位身穿月白缎裙的女子正在大殿中跪拜祈祷,乍然看去犹如一朵盛放在池中的清冽空灵的莲花。 楚王妃是将门出身,其父沈国公也曾随皇帝出征平叛,眼下正在大俞东境镇守。楚王妃端庄持重,丝毫不见武人的做派,与跳脱的钟愈截然不同。 谢无猗走上前和她见礼,楚王妃正专心祝祷,并未理会。念及俞人对巫堇的崇敬程度,谢无猗只好候在她身后稍远的地方,垂手神游。 不一刻,一位侍者从堂后走出,竟直接越过楚王妃站到谢无猗面前。 “为何不拜?” 谢无猗看着他的紫色长袍和冠上的蝴蝶,心下不由一震。 一路上光惦记着兵部的线索,差点又忘了她现在还顶着大俞巫女的名头,这位侍者极有可能就是那位神秘的司巫派来试探她的。 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浪费啊。 谢无猗唇角微扬,肃然回道:“巫女入门,未净手不拜巫堇。” 这里的“入门”不光是进门的意思,更是巫女第一次亲自来见巫堇的说法。 侍者满意地点点头,后退三步,请出来一尊莹白如玉的净瓶。 谢无猗知道这是准备正式验证她的巫女身份。她翻出苍烟拈在指尖,另一只手提起裙摆,向前走了三步,之后跪在地上伸出右手。侍者将瓶中水滴在谢无猗手上,待水流尽,谢无猗露出小臂,将掌心的水以小指点起,悉数洒在左手小臂那如蝶如凤的花纹上。 巫女身上的花纹被称作“巫泪”,代表巫堇垂爱世人的馈赠。 谢无猗轻吻蝶翼,跪伏在地,双手平摊,静静等着侍者问话。 果然,侍者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响起。 “巫女何来?” 这是巫女仪式很重要的步骤,谢无猗直起身,将擎蝶的手放在侍者手心。 “风云有动,天赐火隙。” 意思是世间有变数,巫堇敕命,允许她自火中降生。 “寤蝶否?” 这话是问巫女的蝴蝶是否苏醒,是否已准备好上通神祇,下令风雨。谢无猗右手直抵眉心,回答“有如堇色”,表示依巫堇之意,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侍者收回手,撤步站在谢无猗身侧,合手而揖。 “请祭之。” 每一任巫女都要经过巫堇的承认,而新的巫女要以最高标准祭祀历任巫女,若巫堇许可,便会鸣钟以告天下。谢无猗直起腰身,凝神屏气,口中颂道: “诣巫堇安。 今凭苍木传信,烟云颂声,女猗敬拜堇上,长祭诸身: 日月兮昭章,东出夜兮皊皎; 乾坤兮骋望,北伫河兮杳冥。 ……” 祭词念毕,谢无猗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等待“神谕”的降临。 谢无猗的确是个假巫女,但这些流程仪式却有据可查。她曾拜花飞渡的至交好友缇江为师,占卜祭祀以及如何冒充巫女这些事都是缇江教给她的。不过,缇江为人神秘,行踪向来飘忽不定,谢无猗已经许久没有听过她的消息了。 她闭上眼睛,一遍一遍想着缇江的模样。 “小蔚,你知道吗,这个世界看上去遍地光明,但太阳照不到地方总会有肮脏。” “有人追逐光明,就会有人追逐黑暗,民间庙堂都是一样,他们因利而来,因利而散。而巫堇就是要驱散黑暗,还天下以光明。” “小蔚,如果你要做巫女,就一定要记住这一点。你的苍烟,只可殉光明。” …… 斜月堂上方传来重重的金石之声,谢无猗忙站起身,侍者则对她俯身而拜。一道深沉遥远的声音响彻大殿,像是来自缥缈的苍穹,又像是即将奔赴辽阔的大海。 “诣巫堇安。” 谢无猗手拈苍烟,回道:“巫堇容安。” 浑厚悠远的钟声响过三十六次,侍者对她再拜了一拜。 “请巫女自由来去。” 待侍者离开,谢无猗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她过了这一关,从现在开始,她就是被巫堇和大俞司巫承认的巫女了。 殿中弥漫着沁凉的熏香,那香仿佛能在谢无猗眼中凝出形状,一时如甘泉,一时如明月,任凭身后火光万丈,她的目光始终看向前方。 方才整个过程中,楚王妃都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不多时,她祭拜完毕,站起身和谢无猗寒暄几句后,便做了个“请”的手势,引她走进偏殿的一间内室。 谢无猗脚下一滞,没想到萧豫竟然在里面。 出门前,萧惟曾给了谢无猗提示,她还以为是萧筠不好直接开口,才由楚王妃代为邀请。 也是,如果是萧豫想见她,由楚王妃出面相约顺理成章。看来刚才那一出承认巫女的仪式便是他默许的。 他在帮她,为什么? 还不待谢无猗行礼问安,萧豫就绕过她,安慰地握了握楚王妃的手。楚王妃淡淡一笑,福身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谢无猗和萧豫两人,谢无猗刚要开口就被他抬手止住。 “按我朝律例,巫女可以不拜皇族。” 和在京兆尹府时一样,萧豫阴白的脸上窥不出任何表情,谢无猗却早已明白他的意思。她屈膝拜见,笑道:“殿下借巫堇之名相邀,自然要允许巫堇先行验过妾身的身份。只是殿下若想知道什么大可直接传讯,妾身不敢不答,没有必要非在昭堇台见面。” 萧豫罕见地蔼然一笑,“怎么,难道巫女很怕来昭堇台吗?” 谢无猗眉头微皱,顿时觉得头都大了。 一个个的,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还没等谢无猗寻到个合适的理由,萧豫的下一句话紧接着就来了。 “本王只是遵循巫女的法子而已。”萧豫敛了笑容,正色道,“其实你也可以直接见范可庾,没必要非得把他骗到寺庙里。” 谢无猗正合袖而立,一听这话,袖中的手指不由得狠狠地绞在一起。几乎是很自然的动作,她的右手大拇指按在了左腕上。 他知道观音庙的事,知道她曾见过范可庾。 是萧惟告诉他的吗? 萧豫居高临下地俯视谢无猗,冷声道:“看在六弟的份上,放弃你要做的事吧。” 听他这么直白地指出自己的目的,说明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谢无猗反倒不那么紧张了。她毫不畏惧地与萧豫对视,坦然笑道:“殿下的话妾身听不懂。” 那双眉眼是如此干净,可越往里看,越让人觉得里面藏着万丈深渊,不可及底。 分明和萧惟半点都不沾边,萧豫却忽然觉得他们两个很像。 一样离经叛道,一样逆天而行。 萧豫眉心微微一动,负手转身道:“过来与本王下一盘棋吧。” 这话题转得实在突兀。谢无猗本不擅长下棋,但无奈萧豫开口,她也不能拒绝。两人对坐桌前,萧豫先行落子,并未让她。 “天武二十七年七月,俞水上一艘渔船倾覆,因战事未歇没有来得及搜救,船上两名女子落水失踪。 “天武二十八年一月,邛川后方军营一位文书失踪了一整日,被找到后竟对这一日发生的事毫无印象。 “八月,合州上报,两名飞贼闯入刺史府后全身而退,刺史府并无一物丢失。 “天武二十九年六月,麓州久病的谢九娘大病痊愈,六弟在观音庙遇袭,被身手奇佳的谢九娘救下。 “七月,谢九娘随兄回京的路上遭遇拐子,识破诡计并智擒二人。” “本王一直有个疑问,不知巫女可否为本王解惑。”萧豫手中的棋子“咔哒”一声点在棋盘上,谢无猗的心也莫名地跟着抖了一下。 第二次,她真心地希望萧惟能在她身边。 萧豫恍若未见,声音转得无比阴沉,压得这一室烛光都暗了下来,“为什么早该病故的谢九娘突然转了性情,为什么十几个能混进平麟苑的死士都不是她的对手,她又怎么做了六弟的王妃?” 谢无猗听萧豫把这两年来她和花飞渡的行踪以及顶替谢九娘身份的事一一道出,甚至连她遇到几次刺杀都了如指掌,手心不觉沁出了汗。但她依旧强撑着,面色不改,手下落子也丝毫不乱。 萧豫静静地观察谢无猗的神色,不禁点头赞许道:“能闯荡江湖这么多年,还能顶着谋逆罪眷的污名为父亲的案情奔波,巫女果然是个人物。” 他顿了顿,两指捏着棋子从脸颊旁划过。 “或者,本王应该叫你——乔蔚。” 卷一·苍烟祭 第二十六章 棋局 那声音实在太冷,谢无猗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这两日她没想到的事太多了,淑妃中毒,公堂对峙,禁苑刺杀,桩桩件件堆叠在一起,最终引她坐在萧豫对面,听他轻描淡写地道出自己的身份。 对于这一刻,谢无猗倒是早有准备。萧豫掌握的信息如此详尽,她抵赖也没有用。 萧豫的棋路既稳又狠,面前是不带一丝温度的审视,眼下是错综复杂的迷局,按理说谢无猗早该束手就擒。可她天生叛逆,双手被缚得越紧,她的斗志越昂扬。 谢无猗垂眸落下一子,反问道:“能否请殿下赐教,平麟苑那边是什么情况?” 没有反驳,没有承认,甚至语气里都没有一丝畏惧。 萧豫也不纠缠,淡然回答:“巫女应该去问长姐。” 皇室里除去嘉慧太子萧爻便是萧筠最为年长,因此私下里这些兄弟都唤她一声“长姐”以示尊敬。谢无猗听到这话却眉头一皱,萧豫一直称她为“巫女”,是不想承认她是燕王妃,还是在暗示什么? 很快,她就不再思考这些细枝末节,笑道:“殿下如果不知详情,也不会召妾身来这里。” 有点意思。 “巫女聪慧。”萧豫眼睛一眯,“长姐已将结果呈给了父皇,她不参与后续的处置。” 萧筠在接管平麟苑之前已经派亲信摸了一遍情况,故而很快就查到了三批尸体,真正的飞雪也已气绝身亡。她给萧惟看令信的那个人是褚余风的死士,他身上有一块特殊的刺青,除此之外痕迹全无。抛开参加聚会的随从,平麟苑中根本没有闲杂人等,布防也与平时没有区别。 谢无猗听着,心慢慢沉了下去。 也就是说,她唯一“可以”知道的真相,就是褚余风派人杀她。 这是萧筠的意思,是萧豫的意思,很有可能也是皇帝的意思。 “褚大人呢?” 谢无猗说着落子,手指微动,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褚余风因构陷燕王妃、涉嫌谋杀燕王与王妃,已经让大理寺单独看押起来了,尚在审问。”萧豫专注地看着谢无猗,把她的每个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 “这样吧,本王给巫女讲个故事。” 谢无猗一听,立刻收回手坐好,目光凝在棋盘纵横交错的黑白上一动不动。 “本王与嘉慧太子同出一母,祝老将军是母后的兄长。当年父皇每次出征,祝老将军都会跟随左右。在收服毕安的关键一役中,毕安守城将军皆战死,一位年少的文臣披甲上阵,带着满城老弱妇孺坚守了半个月。你可知道那人是谁?” 谢无猗点点头,是褚余风。 “后来毕安成为我大俞的藩属国,祝老将军亲自收褚余风为徒,悉心教导。褚余风为人刚直,不愿活在祝老将军的光环下,单靠着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坐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 这和谢无猗认识的短视阴狠公报私仇的褚余风完全不是一个人啊! 谢无猗不禁细细思索起萧豫这番话的用意,难道萧豫想保他? “但当满朝文武看见褚余风时,还是能想到祝老将军和母后,想到和嘉慧太子一母同胞的本王,所以直到今天,他们都相信褚余风是本王的人。” 心口蓦地一跳,萧豫这话也太直白了吧?谢无猗一时气愤,不禁脱口问道: “所以殿下是在保全褚大人?” 萧豫却意味深长地一笑,“巫女觉得呢?” 其实在话出口时谢无猗就自悔失言,那句话简直把她想要调查褚余风的目的透了个明明白白。 她忍不住抬起眼睛,见萧豫虽然笑着,可那笑意并不达眼底,他的眉目依旧是冷冰冰的。 怔愣片刻,谢无猗摇了摇头。 如果褚余风是萧豫的人,在褚余风明目张胆地构陷她时就应该尽快给他定罪,而不仅仅只是禁足反省,还由着他安排人刺杀她和萧惟。 而且在事发后,萧豫想保褚余风,当第一时间用自己的人手控制平麟苑,清理掉可能暴露身份的人,而非放任大理寺审问。毕竟审问的时间越长,褚余风招出萧豫的可能性就越大,萧豫不可能也没必要冒这个险。 谢无猗只能想到这里了,更深的朝局纷争实在超出她的能力范围。她也知道自己的那点心机在外面还能骗骗人,在只手覆乾坤的萧豫面前简直就是白纸一张,说得越多错得越多。谢无猗把头埋得更深了些,打定主意不再多话。 最起码不要被萧豫牵着鼻子走。 萧豫向前探了探身子,改变了称呼。 “乔姑娘,”他耐心地劝道,“经过京兆尹府和平麟苑两件事,本王大概相信令尊押运军粮出差错,是有人在背后动了手脚。” 恍若一道晴天霹雳,谢无猗心底忽然涌现出浓浓的怅惘和悲伤。 自她决定调查军粮押运案开始,除了花飞渡,即便是萧惟也只说过会陪她一起走,可往哪走怎么走他可是半个字都没透露。到现在,第一个说出相信她父亲蒙冤的人竟然是……冷言冷面的萧豫。 好似终于寻到一个出口,谢无猗握住左手小臂,强忍心中的滔天巨浪。 然而,还没等她将心绪压下,萧豫的转折就来了。 “但无论这个人是谁,令尊运粮不利是事实,父皇苦心培养了三十多年的太子死于断粮也是事实。”萧豫放缓了声音,语气却依旧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因此就算父皇处置了‘真凶’,也不会撤掉令尊的罪名,你的努力都是枉然。” 谢无猗又何尝不清楚这些? 可当萧豫把这些血淋淋的,她一直不想承认的事实摊在面前时,谢无猗依然似被万箭穿心,痛得难以自抑。 恍然间,棋盘上的黑白,界限也不再分明了。 是啊,皇帝不会饶恕害死萧爻的人,更不会承认自己的误判。 总有人要对这件事负责。 但,难道仅仅因为这个,她就要放弃,就要让乔椿背负着永生永世的污名,也让她永远苟活在别人的影子下? “乔姑娘,本王考虑的或许更多一些。”萧豫从旁边端来一杯茶,亲自送到谢无猗面前,“令尊当年在户部时,一直都很欣赏嘉慧太子。” 此言一出,谢无猗的双手双脚都凉了。 夺嫡。 这个曾经她自以为离她很远的词,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嘉慧太子活着,我们这些皇子就都是他的敌人。” 萧豫并不忌讳和谢无猗说这些,他语调从容,好像只是在和她叙家常,“现在嘉慧太子死了,一旦你证明是有人故意给出有问题的路线图构陷令尊,三王兄、本王、甚至是六弟都会被怀疑。乔姑娘,你明白本王的意思吗?” 谢无猗没说话,她当然明白。 他讲褚余风的生平,为的就是那句——在百官看来,褚余风是他的人。 萧豫只看大局,为了大局安稳,防止新一轮的朝局混乱和夺嫡纷争,不动乔椿的罪名是最好的选择。 可谢无猗不是萧豫,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她的心胸太小,小到只能容下寥寥数人。 若非为了乔椿,这些王公贵胄,她是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沾染的。 棋局终了,谢无猗瞥向棋盘,她输得实在太惨。 萧豫的目光也随之移动,“其实你开头下得很好,利落,果断。你只是缺乏全局谋划的经验,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到这个份上,萧豫已经把情分纲常软的硬的都说完了。谢无猗静静地坐着,等待他的最终判决。 “想好了吗?”萧豫把手中的棋子撒回棋盒,“永享巫女尊荣,永保六弟平安,本王用这些换你放弃查案。如果乔姑娘还是不同意——” 他站起身,恢复了谢无猗初次见他时的冷淡。 “本王只好抓人了。” 其实萧豫开出的条件格外优厚,足够保她余生富贵无虞,但谢无猗还是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如果殿下真要抓人,就不会有刚才的巫女仪式了。” 谢无猗素来玲珑剔透,对于这个回答萧豫丝毫不觉得意外。他弯了弯嘴角,“说句乔姑娘不爱听的话,本王确实不在乎是谁陷害了令尊,本王在乎的是这件事的后果,本王不允许任何人动摇大俞朝纲。” 他是皇子,从小接受天家教育,相比大局,寥寥数人的死活太轻了。 谢无猗默了良久,忽然抬起眼睛,“殿下知道城东的那个双腿残疾的乞丐吗?” 萧豫点头。 “他祖籍是合州下面的一个县城,曾经也是个家境殷实的小公子。可有一日他的发妻被人玷污后反杀对方,被县令判了死罪。为此,他奔走了二十年,花光了所有家当,一直奔波到泽阳,再也没了上告的能力。虽然在他去过的每一处,官府都告诉他发妻杀人是事实,判死罪不冤,可他只是想证明对方有罪在先,他的发妻情有可原,而非十恶不赦的罪人。” 谢无猗眼中隐有泪意,她提裙跪在萧豫脚边,“殿下,乔蔚身如草芥,没有殿下那样高瞻远瞩,民女只在乎真相,在乎公理道义。乔椿的遗女在乎,随同问斩的三百军士的亲人也在乎。” 这些话她不必说给花飞渡,不能说给萧惟,如今面对萧豫,谢无猗觉得这可能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剖白心意了。 于是,在一股莫名的力量的驱使下,谢无猗把她的坚持,她的执念,全都说了出来。 “父亲的罪名是一回事,但他没有故意拖延粮草,没有谋害嘉慧太子,没有置大俞战局于不顾,这是另一回事。民女做这一切是为父亲替人受过,而害人者却至今逍遥法外。” 谢无猗喉中哽咽,她低着头,任由眼底的酸痛肆虐,“殿下,民女见识有限,却觉得这天下的棋局上不该只是棋子,大俞也是由一个个普通人组成的。” 萧豫默然注视着跪伏在地的谢无猗,他读过不少有关她的档案,而直到她说出这番话,萧豫才真正把那些光怪陆离惊险万分的经历和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由此看来,萧惟的任性和执拗倒是可以理解。 如果当初运粮的不是乔椿就好了,乔氏门第虽不高,这女子的性情和萧惟也算般配。 萧豫一时有些走神,内室中谢无猗的话掷地有声,“殿下,民女不会放弃,如果殿下要杀民女,民女也认了。走到这一步,我已经尽力,无怨无悔。” 二人相对许久,萧豫忽然问:“那六弟呢?” 谢无猗一时错愕,不明白他怎么就提起了萧惟,只听萧豫继续道:“乔姑娘说了这么多,可曾想过六弟一分一毫?他为了保护你,一纸婚书将你抬进燕王府,甚至在京兆尹府还诓本王出面给你解围,而你却利用他的身份把他推进了朝局斗争。平麟苑刺杀后,你可曾在意过他的伤?” 欺骗,利用,萧豫说的都是事实。 谢无猗耳边嗡鸣作响,如同驾着一叶孤舟飘摇在又凉又咸的海水之上,怎么走都走不到边际。 正自无措,门外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五哥这话可太伤臣弟的心了。” 卷一·苍烟祭 第二十七章 我喜欢她 萧惟晃进内室,抬手就来捞在地上跪了半日的谢无猗,不想谢无猗却闪身避开了他的手。萧惟一愣,咂着嘴责怪道: “五哥到底和我们家小猗说什么了,怎么小猗都不理她的夫君了?” 萧豫神色不变,“不过是一些私事。” “咱们这样的人家哪来的私事?”萧惟笑着转向谢无猗,“小猗,你不会是想让为夫把你抱回府吧?这要是让别人知道你和五哥——” 说着,他作势就要将她打横抱起。 谢无猗听萧惟这话太有歧义,好像她和萧豫有什么首尾似的,忙十分自觉地站起身来。萧惟打了个哈欠,一把揽过她的腰,“这就对了,你先去马车上等着,我一会就来。” 目送谢无猗出去带上了门,萧惟挥袖坐在谢无猗刚才的位置上,丝毫不觉得自己打扰了二人的叙话。他扫了一眼桌上的棋盘,目露嫌弃。 “哪个傻子把棋下成了这样?” 萧豫在旁冷声道:“你家王妃。” 萧惟顿时笑意明媚,“我就说嘛,不愧是我三媒六聘跪着求着才抓到身边的小猗,连棋路都如此别出心裁不同凡响。” “六弟。” 萧豫实在受不了萧惟毫无规矩的样子,沉声打断了他。 “五哥也别嫌我放肆,和弟妹独处一室,这可不符合你的‘礼仪规矩’。”萧惟往墙上一靠,手搭在蜷起的膝盖上,“在泽阳,有什么事不能直接和我说呢?” 萧豫咳嗽几声,才扶着桌沿坐下道:“长姐围了平麟苑,按理说是绝不会走漏风声的。可不到半天的时间里,已经有数十位大臣上书要求立即杀了褚余风,以正朝纲;同时又有一批大臣以证据不足,朝事平稳为名要求查清楚再行处置,就连礼部也掺和了进来。” 若不是萧豫暗中知会谢暄通过私人关系按住吏部和刑部,恐怕满朝臣子的奏疏已经能把他砸死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萧惟闭目揉着太阳穴听萧豫问话,身体微微晃动,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但其实他懂,他只是不想直视萧豫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睛,他特别讨厌那个眼神。 外戚势盛,军权外放,有人借平麟苑刺杀一事煽动朝臣对立,意指萧豫在皇帝病重时结党营私,一步步把他往火坑里推。 礼部今天搅合进来,明天就可以带头给萧豫扣帽子。 萧豫低头握住一颗棋子,“褚余风就是一个活靶子,六弟应该知道父皇最担心的事情。” 萧惟依然没说话。 褚余风是否真的派人杀萧惟暂且不论,谢无猗通过范可庾查到褚余风却是早晚的事。因此她一回京,立刻就有人动了。褚余风一死,最起码朝臣心中的萧豫就失了兵部这一助力,各方势力角逐,人心浮动,一场血雨腥风在所难免。 “父皇怎么说?”萧惟手中抛着棋子,轻描淡写地问。 “父皇虽病,但对朝事依旧洞若观火。他下旨让大理寺暂时看住褚余风,撤换了平麟苑的守卫,再由钟津重新整编泽阳的防务,并以继续审问为由暂时搁置了群臣的争论。” 钟津? 萧惟一挑眉,这个人选得有点意思。三哥的王妃才小产,她兄长就接了这么重要的任务。 让钟津统管帝都,这算什么,保护萧豫的同时安抚萧婺和卢氏? 看来父皇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饶是这样,他依旧选择保住褚余风。 萧惟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只听得轻微的“喀嚓”一声,棋子裂成了两半。 不过,确认萧豫与平麟苑刺杀无关,萧惟还是很欣慰的。他顺势赔笑道:“哎呀真是抱歉,臣弟下手总没个轻重。” 萧豫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 他只是失手捏碎了棋子吗?他分明就是在挑衅。 “五哥,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萧惟离开墙面,支着下巴凑近萧豫的脸,“按父皇的旨意,我不追究平麟苑的事,他想怎么继续审问都行。但其他的事如果触碰了臣弟的利益,臣弟可就不会留情了。” 其他的事…… 萧惟的意思,还是要支持谢无猗查案。 “你就不能做点正经事吗?” 萧惟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捂住刚刚包扎好的伤口,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答道:“臣弟要是真做点正经事……五哥高兴吗?” 萧豫霍地站起,竟有一瞬的失态。他负手站在窗边深呼吸了几次,才将满腹的恼火压回去。 萧惟早已来到萧豫身后,他递来一杯茶,轻轻拍了拍萧豫的背。 “五哥,咱们俩年纪相差不大,我也知道我样样不如你。”萧惟低着头,嘴角微微一弯,“这天下注定不是我的棋局,所以我从一开始就不会去争。但是五哥,”他想去扶萧豫的肩膀,想了想还是垂下了手,“我可以做你们的棋子,她,不行。” “兵部的运送图我看过,并无问题,乔椿也确实改道了。”萧豫转回身,面色平静如霜,“没有证据,她不可能翻案。” 即便他们帮她遮掩身份,即便乔椿真的只是替罪羊,仅凭一面之词,谢无猗也没有机会改变结局。 萧惟凝望着萧豫愈发苍白的面孔,扬眉一笑。 褚余风手里还有棋子没用完,五哥怎么知道不会有证据呢? 就像当初,所有人也都认为军粮押运案没有活口,我们不还是找到了范可庾吗? 萧惟告诉谢无猗,这世上凡事都有迹可循,有孔可窥。 这也正是他一直相信的。 “总之我会和她站在一起。”萧惟耸耸肩,撤步跪下,揖手道,“五哥要是想治她欺君之罪,臣弟愿与她同罪。” 萧豫定定地看着萧惟,颔首沉吟。 “你喜欢她?” 萧惟心口忽地一滞。 喜欢她吗? 这是一个困扰了萧惟挺长时间的问题。 两年前,萧爻战死的消息刚刚传回泽阳时,萧惟整整三天三夜没有合眼,那时候他是真真切切地恨乔椿,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如果不是他押运的军粮迟迟不到,萧爻也根本不会死。 可不知为什么,萧惟忽然想起了少时在祝伯君府上偶然邂逅的小姑娘。 当晚萧惟就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小姑娘站在悬崖边,求他救救她爹。 但他不想救乔椿。 就在萧惟犹豫间,一支羽箭破空袭来,射穿她的胸膛。小姑娘露出痛苦又失望的神色,转身就跳下了悬崖。 萧惟从梦中惊醒,那个清澈倔强的眼神就像诅咒一样在他心里落了影,然后当处理乔椿的旨意颁布后,他就去向皇帝给主犯家眷求情了。 最初,萧惟决定娶谢无猗的确是为了保护,但后来亲自操办起婚事时,尤其是去卢皇后宫中为她看嫁衣时,萧惟又满怀期待,好像是在一步步靠近自己多年以来的心愿,去追一只在荆棘中振翅欲飞的蝴蝶,去采一颗光耀天下举世无双的明珠。 看她对他多有防备时的患得患失,平麟苑寻不到她时的窒息恐惧,听说阿年给她煮粥时的别扭嫉恨,直到现在被萧豫一语道破,萧惟终于能确定,他喜欢她。 于是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是。” “哪怕她利用完你就会离开?” 萧惟懊恼地扁着嘴。 五哥,话留三分软,为什么非要说出来呢。 的确,他们初见时谢无猗只有八岁,自然不会记得他。对她来说,萧惟不过是刚认识几天就莫名其妙上门提亲的不怀好意的燕王,她嫁过来也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方便查案。 谢无猗在江湖上玩惯了,连乔椿这个亲爹都困不住她,他一个外人又怎么可能强留她在身边呢。 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她是一定会走的吧。 到那时,婚书就不作数了,可恨的是阿年的身契在她手里,还能有机会跟她一起走…… 萧惟叹了口气,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说道:“看命咯。” 从昭堇台出来时,萧惟看见谢无猗一直站在马车前等他。他心中一暖,大步迈上前去。 上了马车后,谢无猗仍旧不依不饶地盯着萧惟的眼睛。 “楚王殿下说什么了?” “拉家常嘛,我和五哥关系最好了。”萧惟拉过谢无猗的手,歪头笑了两声,“我跟他说我娶了天底下最好的王妃。” 刚在萧豫那里承认自己的心意,如今再和谢无猗对视,萧惟有点紧张,只好半真半假地掩饰心里的忐忑。 谢无猗见萧惟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要脸,便知道萧豫没有为难他,于是她放心地抽回了手。不过在萧豫这耽误这么长时间,她必须要加快脚步了。 褚余风已经给看管起来,他放在外面的那颗棋子该动了吧。 谢无猗趁萧惟不注意,喊了声“停车”,掀开车帘就要往下跳。不料萧惟眼疾手快,一下就拦在了她的身前。 “回府。”萧惟转回脸低声道,“别闹,兵部的东西在我手上,我答应给你看了。” 谁说兵部了? 谢无猗睨了萧惟一眼,封达取回的东西又没长腿,当然不会从燕王府消失。她现在真正挂念的是紫翘,正好他们走的这条路会路过万春楼,她便想去探探底。 “我只是顺路去万春楼打个酒,放松放松,殿下误会了。” 万春楼? 你这么过去,就算是要引蛇出洞,那蛇也还没准备好啊。 萧惟眯了眼,另一只手撑在谢无猗身后的马车壁上,凭借一双手臂把她环在中间。 “小猗都折腾两晚上了,不累吗?”萧惟歪头绕到谢无猗面前,“居然还想去这种地方放松?” 谢无猗对萧惟暧昧的语气早就见怪不怪了,但她不想和他提紫翘,只好哼了一声,“泽阳繁华,出去见见世面还不行吗?殿下去得,为什么我就去不得?” 说着,谢无猗劈手格开萧惟的手臂。顾念着他也受着伤,谢无猗刻意避开了伤处。不想她有意相让,萧惟却毫不留情。他轻巧地卸去谢无猗的力道,反手捉住她的手腕。 谢无猗右肩需要休养,因此只用左手出招。她动了动,发现萧惟虽然没用力,她也挣脱不开。谢无猗一仰身做出滑走的架势,出其不意地挺身一纵,弯起膝盖就向萧惟后背顶去。 萧惟分明是正对着她,后脑勺却像长了眼睛一样,将身一扑一旋,便把谢无猗按在了马车坐垫上。紧接着,他又不知道用身体哪个部位动了哪里的机关,马车底部弹出来两条绳索,飞快地缠住谢无猗的脚腕。 谢无猗身法虽油,但实在架不住浑身是伤施展不开。她就这么张着胳膊大腿平躺在马车里,领口半开着和压在自己身上的萧惟对视。 那道离她很近很近的目光如同着了火,将她全身燎了个遍。 谢无猗的第一个反应是萧惟的身手居然不差。 第二个反应是两人的姿势好像有点不大对劲。 “原来小猗喜欢这样啊……”萧惟轻叹,虚扑在谢无猗脸上的气息愈发清甜,“今晚好歹有我在,改天我再陪你一起去如何?你看上谁,咱们就接她回来,一起……” 二人在马车里斗法,那动静全都落在赶车的成慨耳朵里。 以前没觉得他家殿下是这样的人啊! 成慨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不停地默念“这很正常这很正常”,目不斜视地将马车驱得更快了些。 卷一·苍烟祭 第二十八章 和你一起 僵持了一会,萧惟忽然放开谢无猗,脸转向另一侧。 “我没抓疼你吧?” “殿下的伤没事吧?” 二人同时开口,又俱是一愣。 萧惟向后退开几寸,不敢再看谢无猗颈下延伸出的一抹雪白。他低下头,默默解开她脚上的绳索,无比懊悔自己的冲动。 她又不喜欢他,这样开玩笑是不是太放肆了? 可不知为什么,看见她要不计后果地闯万春楼,萧惟就烦躁得想发疯。 哪怕她的目光一刻也没在自己身上停留过,他也不能放任她去做这种没有把握的事。 谢无猗单手撑着坐起身拢好衣服,她知道萧惟行事虽看似不羁但向来有分寸,可方才那一遭闹下来却不比往日的情形,他的动作算不上凶狠也近乎粗暴了。 他受了什么刺激? 还是萧豫对他说了什么让他生气了? 不过话说回来,萧惟拦下她原没错。谢无猗要去万春楼本是临时起意,冷静下来一想也确实不妥。 给褚余风卖破绽可以,但也不能卖得太多。紫翘一时半会不会有危险,还是应该从长计议。 两人各怀心思,直至回到燕王府,都再没和对方说一句话。 下了马车,封达一见萧惟和谢无猗神色有异,尤其是萧惟额上竟布着一层密密的汗珠,立即勾住成慨的脖子,“慨慨,你惹殿下不开心了?” 成慨还没从刚才的“晴天霹雳”里缓过神来,忙捂住封达的嘴把他拐到后院去了。 “你小点声……” 谢无猗跟着萧惟一路走回卧房,忽然在门口停下了。 为了继续查案,她觉得他们需要开诚布公地聊一聊。 “殿下,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谢无猗掩上门靠在上面,“作为交换,你也可以问我一个问题,我能回答的一定不瞒你。” 萧惟抱着床柱,笑着点点头。 谢无猗双手握了一握,深吸一口气道:“在决鼻村,你保护范大人,是在等我来吗?” 这个问题包含了太多层深意,萧惟是否在那时就知道她的身份,是否是朝廷授意他留活口,是否是他让纪离珠给她送了消息…… 最关键的是,谢无猗就这么轻易承认了她不是谢九娘。 她竟然想知道这个? 萧惟诧异,他朝谢无猗招了招手,想让她坐到身边来,可谢无猗却不为所动。 她笔直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流动的夕阳在她脸上投射出耀目的光影,也让她眸中的清泉汩汩流淌。 一直淌到他的心里。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但……”萧惟摇头苦笑,“一开始我不希望你来。” 谢无猗不解,“为什么?” 说好的只问一个问题,萧惟也没有计较,只专心抚摸自己的手背。半晌,他才抬头望着谢无猗,眼中除了疲惫别无他物。 “我怕我会恨你。” 谢无猗眉间微蹙。虽然能觉出萧惟一早就识破了自己是乔椿之女,但她没想到他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萧惟的脸被一缕帐纱遮住,眉目间的阴影显得更加浓重。那道阴影隔着一室薄光,仿佛也罩在谢无猗身上,让她的心口没来由地一堵。 “如果没有……那个意外,我大哥就不会死。”萧惟一动不动,“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但……那时候,我不能原谅你。” 他明知谢无猗是无辜的,也替她求过情了,但理智终究斗不过情感。 作为萧爻的弟弟,他怨她。 可在决鼻村养了几个月猪之后,萧惟想明白了一件事。 有那么多暗哨死士想要置范可庾于死地,皇帝不可能不清楚萧惟在做什么。但皇帝默许他守在麓州,事情或许另有隐情。 然后,萧惟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耐心。他根本找不到谢无猗,也不确定她会不会来,更无法揣测皇帝的心意。 但为了萧爻,他还是日复一日地等着。 直到那天,萧惟见到了那个曾出现在他梦中的小姑娘。 萧惟看着谢无猗依旧冷静的容色,她是何等机敏,这些话自然一点就透。萧惟站起身,郑重地,缓缓地道:“所以我说我会和你一起,请你不必疑我。这里是泽阳,你身负重罪,一个人太危险了。” 恰如一股热流熨平涟漪,谢无猗终于确定萧惟为什么在百般阻拦之后,又临时改变主意让她去见范可庾,为什么他会娶自己,为什么他要在她夜闯褚府那天为她解围,原来他是真的想查出军粮押运案的幕后真凶。 她想告慰乔椿,他想告慰萧爻。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这便是他的“所图”。 虽然没试出纪离珠的首尾,但已经足够了。 “我懂了。”谢无猗主动向前迎了两步,“我不会再冒险行事,也不会再疑心殿下。在事情有结果之前,殿下想让我做个什么样的王妃,我都如殿下所愿。” 萧惟的脚步蓦地顿住。 事情有结果之前,那之后呢。 你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对吗? 谢无猗面色稍缓,“我的问题问完了,殿下有什么想问我的请便吧。” 还有什么可问的。 他想问的,已经得到答案了。 “暂时没想到,先攒着吧。”萧惟低头坐在桌边,将满心怅惘咽了下去,“兵部的东西,过来看看?” 褚余风被禁足之后,萧惟就让封达溜进兵部查探了一番。封达不负所望,在暗格里找到了一份秘密名册,顺便还抄出了当年随同乔椿押运军粮的官员名单。 谢无猗扫了一眼官员名单,那都是白纸黑字记录下来的,实在看不出什么。 她又转去看暗格里的名册,刚一翻开就皱了眉。 “怎么了?” 这名册萧惟上午看过,不过是记录手下侍卫的生平,除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暗语之外,没有特殊之处。 但谢无猗不同,她一眼就认出这是江湖死士的名册。 名字上画了红圈的表示此人已死,诗歌是以特定规律排列的密语表示面部身形特征,生平旁的那行小字跳排就是死士的真名。 “这是江湖上的死士。” 死士? 官员豢养死士,这可不是个小罪名,褚余风胆子还真大啊。 单凭一本和军粮押运案毫无关联的册子无法给褚余风定罪,但这并不耽误在他的罪状上添一笔。 “那……去送个礼怎么样?” 萧惟一挑眉,谢无猗只道他肯定憋着一肚子坏水,左右都是想给褚余风点颜色看,他想做就做吧。 见谢无猗不拦着,萧惟嘴角翘得更加肆意,他立即叫了封达进来。 “达达,把这本册子原样誊抄一本,然后——” “殿下!全世界最英明神武的殿下!”封达欲哭无泪地跪在萧惟腿边,“属下已经仿写过一遍了,手到现在还是酸的,不想再抄一遍……呜呜呜……” “滚开。”萧惟嫌弃地跺了跺脚,“这回不用改笔迹,抄字就行,晚上找个人少的时间给楚王送去。” 得给萧豫找点事做,省得他三天两头折腾谢无猗。 “遵命!”封达当即收了哭腔,带上名册退出去,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这回没打扰您二位吧…… 不多时,封达抄完名册,谢无猗又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萧惟坐在对面,心不在焉地翻着上次没看完的那本书,时不时抬眼偷看她。 “我脸上有东西吗?”谢无猗实在忍不了,把名册往桌上一甩,起身凑到妆镜前。 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到底在看什么啊? 被抓了个现行,萧惟有点窘迫,忙掩唇咳了两声,“没有,别看了。今天早点睡吧,明天我陪你去万春楼。” 说着,他便让春泥进来铺床,准备沐浴的东西。 萧惟站到谢无猗的身后,想去扶她的肩膀,可抬了几次手后还是放弃了。他叹了口气,低声问道:“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下午是不是被我扯到了?” “没事,都是小伤。” 谢无猗按了按右肩伤口周围,肿胀已逐渐消退,便笑道:“肩膀那里只是看上去严重,那帮小贼的刀还没有成慨的快呢,哪里就伤得了我?” 正提着浴桶进门的成慨一下子就僵住了。谢无猗夜闯范可庾住所时,他曾意外砍伤她的右臂,这也成了成慨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的事。他把浴桶放到屏风后,默默跪在谢无猗面前。 “请王妃治罪。” 还不待谢无猗说话,萧惟直接轻踹了成慨一脚,“赶紧滚,大晚上给王妃下跪,像个什么样子?” 一想到下午萧惟和谢无猗在马车里的光景,成慨耳根通红,忙一声不吭地溜了出去。 “你先沐浴吧,我……”萧惟左顾右盼,总算找到个理由,“我去看看达达回来没有。” 谢无猗看着萧惟急匆匆的背影,不禁腹诽,这人今天怎么怪怪的? 很快,她就不再想萧惟从昭堇台回来后的这些异常。谢无猗恨不得一睁眼就到明天,她实在太想去万春楼探探情况了。 这两年,哪怕有花飞渡的陪伴和纪离珠的指引,谢无猗也不知道她到底能找到些什么。一路走来,除了心底的执念,她面前始终是层层迷雾,迈出的每一步都有可能是坠入悬崖前的最后一步。 可现在不一样了,范可庾用命换来一份口供,褚余风也已经破绽百出。谢无猗有种预感,见到紫翘,她就能抓住一次机会。 最差也不过是自己多虑了,多绕一个弯子而已。 花飞渡帮谢无猗沐浴换完药后,萧惟才从外面回来。 见他衣衫整齐的模样,连冠都没有摘,谢无猗有些奇怪,她边擦头发边问道: “殿下不打算休息吗?” 萧惟一愣,迅即闪开目光,笑道:“我去书房睡吧。你睡得浅,我怕吵着你。” 也许是已经把话说开,谢无猗不需要再在萧惟面前隐藏身份,因此现在的心情格外轻松。她心里暖暖的,嘴角也浮现出一抹笑意。 “大婚第三天,殿下就准备去睡书房了?” 左右是合作,萧惟在宫里被下了药都能忍住,谢无猗也不怕同在一张床上他会对自己做什么。要是萧惟真敢动手动脚,现在她苍烟里的迷药可是量大管饱。 萧惟望着谢无猗,想的却是成婚三天了,她都没能真正睡个好觉。 发觉谢无猗的右臂仍然不太敢抬起,萧惟走上前,拿过她手中的毛巾,自然而然地帮她擦起了头发。 谢无猗从镜中回视萧惟,见他低着头,眼睫在烛光的点缀下笼出一隙阴影。 没了挤眉弄眼的表情,他现在的样子堪称温柔。 谢无猗有点惊讶,做个样子而已,他至于在无人处还这么认真地扮演好夫君吗? 半湿的发丝全数披散下来,借着毛巾的遮掩,萧惟的手指如同被一股奇怪的力量牵引着,穿过那层浓云,也收住万千思绪。 湿凉丝丝入骨,指尖略微颤悸,萧惟的喉结不由得上下动了动。 如果……能永远拥有这缕芬芳该多好。 沉默了许久,他才开口道:“那……一起睡吧,我不闹你。” 两人躺在床上,却不似成婚那夜一样严阵以待。谢无猗连着折腾好几天,又累又困,很快就睡了过去。萧惟背对她,听着她几不可闻的呼吸,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 过了片刻,萧惟忍不住翻过身,又瞄了谢无猗一眼,这才慢慢闭上眼睛。 下次可不能再看她刚出浴的样子了。 卷一·苍烟祭 第二十九章 山雨欲来 第二天,谢无猗换好便衣,又简单把妆容改憔悴了些,避免引发好事之人的怀疑。 正准备出门,她忽然又想起一事。 “那天在京兆尹府,殿下说褚瀚曾强占土地,是怎么回事?” 萧惟听后,笑着朝谢无猗一歪头,一步三晃地引她来到书房。 “四年前冬天,户部照例核准人口土地,发现褚瀚以他人之名强占了几处农庄。你父亲核查无误后报了上去,父皇大怒,革了褚瀚御史的官职。” 萧惟从书阁某处翻出来一条案卷,上面记录着几处农庄的名称和位置。褚瀚赶走了原本住在那里的百姓,私建别院供自己玩乐,实在太不知收敛了。因此,皇帝也没打算顾念褚余风的情分,按律处置了褚瀚,以至于褚瀚到现在都还是白身一个。 谢无猗反复看了看卷宗,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唯有上面的时间刺痛了她的眼睛。 四年前…… 那是她最后一次离家,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乔椿。 时间紧迫,眼下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她这口气还不能松下。谢无猗咽下如浪涛拍岸般的怆然,抬头问道:“就这些?” 萧惟却意外地一挑眉,“这还少吗?小猗原本的生活也不奢靡啊,这几处庄子加在一起可比你家大了数倍不止呢。” “我不是说这个……” 谢无猗无奈地扶着额头。她本来是想问褚瀚的私产是否都写在上面了,同时她又有些疑惑,萧惟怎么会留意这些?以他的性格,不至于连四年前的细枝末节都要归档,这也未免太不像他了。 转念一想,每个人都有秘密,尤其是身为皇室子孙,萧惟或许另有他用。他肯给她看是因为这与军粮押运案有关,按昨夜的说法,他用不着透露一半隐瞒一半。 何况他们是合作,案情之外的事她没资格刨根问底。 是她越界了。 谢无猗叹了口气,“没事,走吧。”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还没到万春楼就见那边热闹非凡。一听到里面传出的声音,萧惟立时皱了眉。 “少观?” 少观是祝朗行的字,他不会又是为了跟别人争姑娘闹起来了吧? 这个不省心的愣头青。 萧惟和谢无猗紧走两步,在旁边一家卖纸伞的小摊上停住,一边看货一边观察万春楼的动静。听里面的意思像是祝朗行想请紫翘弹奏一曲,结果被人拦住了。 “凭什么不都得评个理?”祝朗行气得破口大骂,“小爷我不过是想让她弹个曲儿,你这丧门星来扫什么兴?” 在大堂里阻拦祝朗行的正是褚余风的幼子褚瀚,谢无猗和萧惟对视一眼,彼此都露出了然的表情。 褚余风果然有动作了,而且地点刚好就在万春楼。 “今日我就是为紫翘来的,她必须来陪我!”褚瀚毫不示弱地回嘴,他直接把紫翘粗暴地拉到自己身后,阻止祝朗行接触到她。 身后的紫翘成了众人的焦点,早已羞得面红耳赤。她怯怯地埋头扯住褚瀚的衣角,嗫嚅道:“褚公子息怒……” 不料褚瀚扬手打了紫翘一巴掌,直接把她打得瘫坐在地。紫翘浑身颤抖,眼泪扑簇扑簇地濡湿衣裙,却连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门外的谢无猗一下子握紧拳头,眼神也冷了下来。 万春楼虽名为酒楼,但其实也算个寻欢作乐的场所,只不过不像一般秦楼楚馆叫法那么直白。可即便如此,光天化日之下,两个大男人为一个女子争风吃醋也就罢了,褚瀚竟然还动手打人。 真是仰仗着褚余风的威风作威作福啊。 正恼火,谢无猗的右手便被一只温热的大手包住了。 谢无猗顿住脚步,只听萧惟在她耳边悄声道:“等等,先别管。” 这一巴掌引来了更多人的围观,祝朗行看着紫翘迅速红肿起来的脸颊勃然大怒,他指着褚瀚的鼻子骂道:“褚瀚你个王八蛋!” 褚瀚丝毫不为所动,负手冷哼一声,“是啊,我王八蛋,可我哪王八蛋得过祝小将军呢?今年四月你在赌坊欠的银子还上了吗,大概又是祝老将军给你平的事吧?上个月,你满大街撒酒疯,砸了人家酒馆好几坛酒,大家要不是看在燕王和老将军的面子上才不会让你逍遥自在呢。哦还有,燕王大婚前一天晚上,你是不又去找花魁吃酒,差点误了时辰?哼,祝老将军驰骋沙场一辈子,偏偏养出你这么个废物!” 被人当众揭短,祝朗行脸都气变形了,要不是这里人多,他恐怕真能把褚瀚按在地上揍个好歹。 “呵,你们褚家好!”祝朗行左右踱着步,故意大声道,“你们褚家持身最正,冒犯王府不说,现在还不管先来后到不讲道理,紫翘就是个歌女也不能任你随意打骂!” 祝朗行没怎么样,褚瀚却反手将他推了一个趔趄,又挽起袖子啐了一口,“那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燕王的一条狗,永远都不会有出息的狗!” 万春楼外,听到这句话的祝朗行的“主人”萧惟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拉住想要冲进去教训褚瀚的谢无猗挤出人群,回头向成慨使了个眼色。 眼下这个光景,他是不打算管祝朗行了。 谢无猗余怒未平,几次想抽回手,无奈萧惟手握得紧,她依旧一分一毫都挣脱不出。 秋日凉风徐来,拂过街巷楼阁的阴影,也暂时吹开谢无猗心头的波澜。 不发生正面冲突是对的,萧惟说得对,还是应该再等等。 谢无猗刚刚放弃挣扎,萧惟便松开了她的手。回到在街角等候的马车上后,谢无猗也逐渐想明白了这场冲突中的怪异之处。 “褚瀚经常来风月场所吗?” 萧惟靠在马车壁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车里悬挂的风铃。听到谢无猗这样发问,他不由得笑出声来。 “一般般吧,但——”萧惟故意拖着长音,“他可不是个争风吃醋的人,而且他和少观的关系还是不错的。” 谢无猗细细咀嚼着萧惟的话。褚余风刚被带走审问,褚瀚就大张旗鼓地在万春楼寻花问柳,激怒祝朗行,打骂紫翘,怎么看都是想把事情闹大。 所以,褚瀚那样放肆是为了吸引别人的目光。 而那个人,无疑就是她。 想通了这些,谢无猗微微一笑,“成慨办事靠谱吗?” “放心,慨慨可是我的好兄弟。”萧惟打了个响指,幸灾乐祸道,“褚瀚唱戏伤身子,那就让他多唱一会,我们出去溜溜再回来。” 其实谢无猗早就发现马车并未驶向燕王府,她闻言隔帘望了一阵,才辨认出这是去齐王府的路。 仿佛是为印证她的猜测,萧惟笑着点头道:“咱们夫妻俩的伤都没事,三嫂的身体可不太好,还是顺路去看看吧。” 谢无猗后知后觉地锤了锤太阳穴,从平麟苑回来她便被萧豫找去问话,一番风波过后她早把钟愈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要不是萧惟提醒—— 等等,他刚才说什么?咱们夫妻俩? 合作伙伴而已,谁跟你是“咱们夫妻俩”? 谢无猗白了萧惟一眼,他却依然笑眼弯弯,瞳眸里盛着灿烂流转的秋光。 二人来到齐王府时,钟愈刚服过药。萧惟隔着屏风问候了几句,便留下谢无猗陪她说话,自己去书房找萧婺了。 钟愈骤然小产,又在山林里熬了一夜,能活下来都是奇迹。谢无猗见她面白如纸,两颊瘦得凹陷,也觉得心酸不已。 “钟姐姐,你好好养身体,孩子还会有的。” 这话出口,连谢无猗自己都觉得苍白,可除了这毫无意义的安慰,她也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钟愈虚弱地苦笑道:“妹妹,咱们都是皇家夫妻啊。” 是啊,皇室中人举手投足都为天下人瞩目。不说别的,单是从京兆尹府的态度就能窥见,他们对萧惟娶谢家庶女也是颇有微词的。 谢无猗握住钟愈的手,不经意地探了探脉象。她不便明说细节,只得笑道:“妹妹是乡野出身,没什么见识。可我总觉得孩子不一定是夫妻间的联结,就算没有孩子你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搭弓驰马,和齐王殿下纵情天涯,这不是姐姐一直期望的吗?” 对谢无猗而言,她不是没有见识,而是见识太多,许多感情已经淡薄了。 人生不过百年光阴,闭上眼之后谁还在乎所谓的血脉呢?因此,谢无猗也不觉得没有孩子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钟愈这样的人就不该属于皇宫。 然而钟愈只是默然叹了口气,眉目间笼上一层阴霾,再不复曾经那般明艳张扬。 “我……不愿意让三哥纳妾,那是我的私心。”她虚握着双手,低声喃喃,“可我毕竟是钟氏女儿,连着没了两个孩子……” 钟愈话未说完,谢无猗却也能理解。对于钟愈来说,孩子不光是她和萧婺的纽带,更是钟氏和卢氏的纽带。看来对于朝局,她并不是完全不懂。 只是被保护惯了,不必去懂。 终究是她们二人选择的道路不同。 眼下的话题太过沉重,谢无猗忽然另想起一事。 大婚第二天拜见淑妃时,淑妃曾说皇室有意给高阳公主萧筠择婿,虽然萧筠本人不太愿意,但后宫这些长辈都不愿看她们母女二人孤苦无依,淑妃这才嘱咐萧惟,若有合适的人选就帮忙掌掌眼。当时萧惟垂首盯着地面,谢无猗隐约觉出他不太想应这个差事,无奈淑妃已经吩咐,便先替他答应了。 谢无猗记着淑妃的嘱托,因自己不熟悉萧筠的脾气,便想来问问钟愈。 “妹妹,你千万别管。”钟愈的目光飘忽不定,她压低声音道,“长姐的婚事该由父皇做主,没有我们这些王妃操心的道理。听我的,这事你面子上应承淑母妃就行,千万别插手。” 连一贯口无遮拦的钟愈都闪烁其词,谢无猗心头的那点疑惑渐渐隐退。 她终于能确定,有卢氏和钟氏支持的萧婺对皇位并非无意。 在萧氏一文一武两兄弟的博弈中,手握兵权的萧筠的确很重要,重要到她连带兵搜山都没人敢议论半句。而萧筠的婚姻会是皇帝手中的一张牌,皇位如何更替,大概就要看这位驸马花落谁家了。 而皇帝现在透出择婿的风声,又在军政上频频有动作,大概是那天快要来临了吧。 ——他在给新君铺路。 难怪萧惟不肯接淑妃的话。 窗外风和日丽,谢无猗坐在一室阴沉的烛光下,却只能想到,山雨欲来风满楼。 身处风暴中心而不自知的钟愈,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孩子是怎么没的。 谢无猗轻出一口气,低头顺从地应了,“多谢姐姐教诲,我记住了。” 钟愈精神不济,但也拉着谢无猗说了半日的话。正待留她用晚膳,萧惟走来打断了二人。 “慨慨说府里有点事,”他朝谢无猗眯了眯眼睛,“小猗,我们先走吧。” 谢无猗明白是成慨盯梢回来了,她忙和钟愈请辞,说等身体好些再陪她散心解闷。 萧惟带着谢无猗上了马车,成慨已经等在里面了。萧惟抖了抖衣服,舒展着身体斜倚在一旁。 “说吧,褚瀚是怎么回事?” 卷一·苍烟祭 第三十章 紫翘 成慨向萧惟和谢无猗拱了拱手,回道: “祝小将军和褚公子吵了好久,一直忍着没动手,最后被祝老将军抓了回去,老将军还当面给褚公子赔了罪。褚公子后来留在万春楼,点名让紫翘姑娘去陪酒。” 成慨说话素来言简意赅,谢无猗却品出了一些言外之意。 祝朗行享乐惯了,泽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祝伯君从来都不会亲自出面。这次一反常态,怕不仅仅是维护家风的缘故了。 萧豫曾说过,祝伯君对褚余风有恩。所以,这算不算是他对褚家的态度呢? 至于留紫翘在身边的褚瀚…… 谢无猗等着下文,却见成慨只抿嘴低着头,似乎是不愿往下说了。 她看了萧惟一眼,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便问道:“你没继续跟着吗?” “跟了,但……” 成慨难以启齿,他的目光飞速瞟过谢无猗,又注意到萧惟正捏住马车上的风铃,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怎么?”萧惟手支在窗边,笑盈盈道,“和达达学坏了,连王妃的话都敢不回了?” 在外赶车的封达一听这话,忙扯起嗓子干嚎了两声。成慨的脸倏地红了,半晌才吞吞吐吐答道:“殿下恕罪,属下不敢。只是……他们动静太大,属下实在……” 谢无猗这才明白他支吾不语的原因,她顿时觉得让成慨这样实心眼的汉子去听壁脚确实有些难为情,不由掩唇轻咳。 “你上当了。” “还是没有达达灵啊。” 谢无猗和萧惟同时开口,二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移开了目光。 成慨脸上红热未褪,他震惊地看着两位心意相通的主子,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他发现你了,”谢无猗耐心地解释道,“而且他知道你在偷听才故意这么做的,不然他把动静弄那么大也有辱斯文。” 眼见谢无猗竟把这些话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来,成慨顿时泄了气,感叹自己的道行还是太浅了。他忙退后几分,跪在车中的空地上。 “属下无能,请王妃恕罪。” 谢无猗不惯别人对自己这么卑躬屈膝,伸手就要拉他起来。不料萧惟却淡淡一笑,“他差事没办好,这个礼你就受着吧。” 见成慨错也认了,谢无猗如坐针毡地等他请完罪,总算松了一口气。 成慨的无功而返出乎谢无猗的预料,她只道浪费了一个大好机会,直至回府用完晚膳,整个人都还是恹恹的。 谢无猗倚在后花园的阑干上,静静地看水中荡漾的层云,还有隐在后面惨淡的薄光。 烦闷的时候,她总是喜欢一个人待着。 夜深露重,花飞渡不在府里,春泥便守在远处,以防谢无猗有什么吩咐。眼看时间久了,春泥刚要去劝解,就被萧惟拦住。他解下披风,放轻脚步走上前去。 谢无猗正在想事情,但这并不耽误她察觉到后面有动静。萧惟的手还没碰到她的肩膀,谢无猗早已屈指成爪,直锁他的喉咙。 萧惟并未还手,谢无猗一见是他,立即松了力道。 “殿下怎么不出声啊?” 她的话里带着一丝责怪,好像怕自己动作太快太狠会伤了他一样。萧惟心情大好,忍不住弯起嘴角,把手中的披风轻轻披在谢无猗身上。 “小猗好俊俏的身手,”萧惟斜靠在旁边,用他那标志性的语气调笑道,“竟让为夫毫无还手之力。” 谢无猗懒得和萧惟做口舌之争,反正自己也说不过他。她拢了拢披风,转而看向水面。 层层叠叠的云不知何时散了,月光毫不吝啬地洒下,堆在谢无猗的眼角眉梢,恍若映出清凌凌的霜雪。 那薄薄的愁雾落在萧惟眼中,直搅得他心都乱了。 他自然知道谢无猗在为什么烦心,便温和地问道:“小猗,你打算怎么办?” 谢无猗深吸一口气。褚瀚去找紫翘,接下来一定会采取行动。成慨心太实容易被骗,封达又不太着调,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她亲自去跟踪。反正三教九流接触多了,谢无猗不怵这种场合。 仿佛是猜到了她的想法,萧惟皱眉拦道:“我去吧。” 谢无猗摇了摇头,“他们的目标是我,还是我去更好。”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殿下,相信我,这种事我比你们在行。” “你们”不光包括萧惟,还包括燕王府里的所有人,萧惟当然明白。 但明白是一回事,不愿让她去涉险是另一回事。 借着水中月色,萧惟忍不住上前一步靠近谢无猗,刚要开口,却又听她道:“况且我答应过阿年,会帮他寻人的。” 萧惟一下子攥紧了双拳,凝在谢无猗身上的目光波动不止。 阿年。 他讨厌听到这个名字。 特别特别讨厌。 晚风飒飒地穿过树梢,萧惟一手撑在阑干上,一手缓慢地绕到谢无猗脑后,谢无猗整个身体便被他虚虚环住。她微抬起眼,见萧惟正专注地低着头,深沉的呼吸混合着他惯用的配香,轻轻袅袅又避无可避地扑过来,越来越近。 或许是那气息过于清冽,谢无猗忽然有些不自在。 她敏锐地嗅出,萧惟又和从平麟苑回府后一样不开心了。 不过萧惟并没有其他过分的动作,几息过后,他便撤开身。萧惟皮笑肉不笑地捏着一枚枯叶,轻巧地转了几圈。 “叶子黄了,不好看。” 谢无猗无语地瞪了他一眼,这个人犯起病来还真是卓尔不群。 次日一早,谢无猗换上男装,带了成慨在离褚府不远的一处茶馆二楼喝茶,顺便教教他应该怎么不动声色地盯人。不然这次只是扑空了紫翘,要是下次褚瀚找了个男人,成慨岂不是要戳瞎双眼了? 按谢无猗的思路,她本想直接守在万春楼外,还是萧惟提醒她褚瀚为人狡猾,万一他今日把紫翘约在别处,她岂不是又错过了?谢无猗觉得萧惟说得有道理,便把盯梢的地点选在了褚府附近。 喝了几盅茶,褚瀚果然又出门了。谢无猗朝成慨使了个眼色,二人从后窗一跃而出,悄无声息地跟在褚瀚身后。 褚瀚来到万春楼,和往常一样点名让紫翘伺候。谢无猗在外观察一阵,翻窗溜进了隔壁,用匕首在帷帐后的墙上划开一个小洞,嘴叼着匕首抵在墙壁上。成慨跟着谢无猗如法炮制,隔壁的声音果然清晰许多。 隔壁的褚瀚还没说几句话,断断续续的喘息就一浪盖过一浪,谢无猗不为所动,一脸淡定地辨认着夹杂在窸窣异声中的话语。 “……上次就算了,再坏事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他活着,你以为你也那么幸运?” “叫啊?呵,没人会听见的……” 褚瀚状若疯狂,紫翘却只是呜呜咽咽地哭,连成慨听了都于心不忍。他满头是汗,偷偷瞧着谢无猗,见她的神色竟比一开始还要冷静几分。 真不愧是殿下选中的王妃,定力如此之强……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的惊涛骇浪终于停了下来。谢无猗收回匕首,对成慨一点头。成慨略一拱手,便从窗户离开,继续跟踪褚瀚去了。 等褚瀚走远,谢无猗便抹平墙上的小孔,整理好衣服。出门时她似乎闻到了一闪而过的熟悉的药味,谢无猗一顿,径直推开隔壁的门。 房中点着十分浓烈的熏香,紫翘刚刚披上外衫,还没来得及收拾头发和屋里的一片狼藉,听到门响时也只是轻笑了一声。 “殿下好兴致啊,才刚成婚就来找姑娘。不过上次一别,奴家也很惦记您。” 紫翘正在倒茶,鬓发凌乱,半露的肩膀上横七竖八地全是红印。如今开口,她的声音里没有羞涩,没有悲切,只有满满的嘲讽。 谢无猗静静地看着紫翘,一言不发。 紫翘说的上次,应该就是谢无猗看见萧惟一晃而过的那一错眼。看来,萧惟不光认识紫翘,连她的底也早都摸好了。 听身后久久没有回应,紫翘不由又笑了起来,“殿下——” 她转过身,见来人是谢无猗,后半句话硬生生停在了口中。 “怎么是你?” 脸上的惊愕转瞬即逝,紫翘调整好仪态,低着头走到谢无猗面前,“王妃怎么来这种地方了?” 她手捧茶杯,弯起狭长的眼睛羞赧一笑。 谢无猗瞟了一眼茶杯没有接过,只面无表情地盯着紫翘。紫翘被看得不自在,忙笑道:“上次在李山人的卦摊,多谢王妃为奴家解围。只不过奴家有眼无珠,竟不认识王妃,险些在公堂上害了您。” 见她主动提起李山人一案,谢无猗心中略有松动。 “为什么做了伪证还不做到底呢?” 紫翘手腕一抖,几滴茶水溅在谢无猗的手背上。她刚要拿手帕擦,谢无猗直接挡开,重复了一遍。 “回答我。” 紫翘退开,把茶杯放回案上,讪讪道:“王妃说什么?奴家不懂。” “不,你懂。”谢无猗沉声道,“李山人的卦摊离万春楼不近,即便是你跑着回去也需要点时间。且不论来不来得及,你房间的位置能将丁头巷一览无余,所以,你如果真的在场,就能清楚地看见我杀没杀人。” 紫翘闻言,身体顿时僵硬了。但她还是低着头,一遍一遍梳理自己的发尾。 “如果被要求证明我杀了人,你大可以直接说。但你只说了一半,虽然帮了我,肯定也得罪了你的主子,不是吗?” 紫翘沉默了半晌,方笑道:“王妃想多了,奴家第一次上公堂,又见着王妃和几位殿下,实在太紧张了,可能说话乱了方寸。” 想多了吗? 谢无猗半眯起眼睛走近几步,正待继续发问,不料紫翘突然转身,从袖中抽出一根尖利的发簪朝谢无猗的眼睛刺来。 紫翘的攻击对谢无猗来说比挠痒痒还不如,她站在原地挥指如风,轻易拨开了紫翘的手。见紫翘仍不肯放弃,谢无猗轻轻一扭,逼得紫翘后退几步,直撞在桌角。 谢无猗把金簪扔回紫翘脚边,这才抖了抖衣摆,斜睨着她。 “小妹妹,真敢对我动手啊?”谢无猗冷哼一声,“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把戏吗?褚瀚的行踪本来就是故意暴露给燕王府的,他是为了掩护你杀他。” 被拆穿的紫翘又羞又气,脱口道:“既然知道还敢来,你真不怕死吗?” “褚瀚果然要杀燕王啊……”计谋得逞的谢无猗眉头一挑,“看来是我这条‘主动投案’的小鱼自不量力了?” 紫翘一时语塞,刹那间白了脸。 谢无猗本以为褚瀚用紫翘布局是为了阻止她查案,没想到褚瀚竟然想借着她洗冤心切来行刺萧惟,看来褚家的水的确很深。 现在唯一令谢无猗不理解的是,就算褚瀚真的除掉萧惟,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萧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要引得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杀他? 紫翘执拗地别着头,仿佛和谢无猗对视能要了她的命似的。谢无猗则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紫翘,将她的伪装尽数剥离。 “可惜了,燕王有公务走不开。”谢无猗步步逼近,冷声道,“他委托我来会会你,啊不,是来看望我们的故人——兰姝妹妹。” 卷一·苍烟祭 第三十一章 暗度 紫翘浑身剧烈地一颤,谢无猗唇角挂着讥诮的笑,眼中寒意四溅。 眼前浓妆艳抹的紫翘就是范可庾之女、阿年之妹范兰姝,谢无猗在卦摊上就起了疑心。 “王妃说什么?”紫翘勉力支撑着,声音却已经抖如惊瀑。 “我说,你就是我一直想找的范妹妹。” 谢无猗蹲在紫翘身前,温声道:“李山人处匆匆一见,你虽满脸脂粉但身姿仪态是个十足十的大家闺秀,说明你不是被卖进风月场的穷人女孩;你在卦摊上看见我后十分震惊,表情过于僵硬,此后再不肯与我对视,只敢偷瞄,但你对我太过关注了。你是认识我,还是怕我?” 紫翘埋着头咬紧嘴唇,恨不得缩到桌子下面去。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让我愿意相信你愿意来单独见你的理由,是你在京兆尹府的含糊其辞。”谢无猗又凑近了些,“你认识我,猜到了我的目的,所以不想证明我杀了人,对吗?” 紫翘依旧一声不吭,她双手绞住衣裙,几乎要将轻薄的纱缎撕碎。 “你喜欢梳好多年不流行的堕云髻,这种发型能挡住左眉,也就能盖住你左眉尾那颗明显的红痣。” 谢无猗抬手拨开紫翘的头发,用手帕擦掉厚厚的脂粉,“范妹妹,可你瞒不了我呀,把自己托付给一个薄情的人,值得吗?” 铅华褪去,一张清丽的脸庞重见天日。 她生得很美,眼尾微挑,长眉入鬓,一双眸子水灵灵的,相似的五官放在阿年脸上过于阴柔,但在她这里便恰到好处。 听着谢无猗这句“范妹妹”,范兰姝再也撑不住了。从官家女儿骤然跌落风尘,两年来的痛苦屈辱化作两行汹涌的热泪,无声地滑落在地。 她一边哭,谢无猗就一边替她擦眼泪。 许久,范兰姝打开谢无猗的手,向后缩着身体,“我没有你那么好的运气,身为主犯的女儿竟然能从朝廷眼皮子底下逃脱,还摇身一变成了尊贵的燕王妃,有那么多人给你撑腰……” 她恨,恨唯一一个逃脱劫难的谢无猗。凭什么她和母亲日日惨遭蹂躏生不如死,谢无猗却逍遥在外? 这世道不公平! 见范兰姝果然知道自己的身份。谢无猗扬起下巴,冷笑道:“是,我逃亡在外,不比你们承受苦难,那是我自己有本事。你若说我如今借了燕王的力我也不辩解,但我从未有一日忘记过我是谁。” 自古成王败寇,她是个得利者,当然怎么说都可以! 范兰姝自嘲地咧了咧嘴,她猛地站起身,用杯中的茶浇灭了房中刺鼻的熏香。范兰姝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用尽所有力气才得稳住身形。 她身上除了浓烈的脂粉味,便是一股腐朽的气息。谢无猗知道,那是在暗无天日的黑暗之地苟延残喘过才会留下的印迹。她见过这种人,无论他们怎样精心装扮,都遮掩不住如噩梦般萦绕滋长的朽木之气。 “范妹妹,今日我回来就是为了要给我父亲,给你父亲洗雪沉冤。但凡我有一丝怯懦,早就找个地方躲起来了,何必非要一脚插进泽阳这个泥潭?”谢无猗冷眼看着范兰姝,“你以为你现在靠着褚瀚就能活得好吗?当日褚家一心想娶我过门,褚瀚可有半分为难之意?他一边强占着你的身体,一边盘算着迎娶户部侍郎家的女儿,这样的人你居然到现在还肯死心塌地地跟他?” 范兰姝仿佛一下子被戳中痛处,当即反问道:“难道我有别的办法吗?” 谢无猗眯起眼睛,褚瀚果然是她的软肋。她捏住范兰姝的手腕,欺身靠近。 “我知道你被褚瀚关了几个月,那里还有许多和你一样处境凄惨的人,”谢无猗迫近范兰姝的脸,“但我相信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糊涂。” 范兰姝的表情变了又变,嘴唇猛烈地颤抖起来。 “你……怎么知道?” 谢无猗嘴角浮现出一丝蔑笑,怎么知道的?她要是知道就不会来这一趟了,只不过是诈一诈而已,没想到还真有收获。 范兰姝身上新旧伤口叠加,最早的那些明显是刑具所为。范可庾获罪后,这些亲眷理应被发卖,不会被抓起来用刑,很有可能就是褚家私下动的手。既然明面上不方便,那大概率就是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了。 “所以确实有这么个地方,你也确实曾被抓进去过。” “你——” 范兰姝无助地瞪大双眼,脸上没了血色。她终于醒悟,原来在谢无猗面前,她的任何抵抗都无济于事。 谢无猗松开范兰姝,“两年了,范妹妹,你到底是不能从噩梦里醒来还是根本就不愿醒呢?” 心防被击溃,范兰姝抱头尖叫起来。 满室浓香,烛光摇曳,可她只觉得好不容易不辨缝隙的天地又被重新撕裂了。 “我,我实在是……那些鞭子太疼了……我每天不是被打就是被他们……” 范兰姝艰难地哽咽着,重新陷回了曾经那段惨痛的记忆,“褚郎说如果我不答应他,他就会杀了父亲和兄长,还要将我和他的事公之于众,彻底毁掉我的清白……我怎么办?父兄不知所踪,母亲也扛不住刑罚去世了,我还拿什么去赌?” 谢无猗叹了口气,终归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换位思考,若她从未离开过乔椿,从未闯荡过江湖,两年前家破人亡后她也未必会比范兰姝过得更好。 可她还是恨铁不成钢啊! 阿年的处境不比范兰姝强,性子也是温懦纠结的,可至少他肯迈出一步去尝试,范兰姝却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甚至到现在,她还称褚瀚为“褚郎”。 把自己的荣辱寄托在一个自私狠毒的男人身上,真是笑话。 “自轻者人必轻之,若范伯父在这里,他必不会容忍女儿这样作践自己。” 听到谢无猗提起范可庾,范兰姝的哭声骤然止住。她迷茫地盯着谢无猗,头脑一片空白,几不知身在何处。 “是我……糊涂吗……” “是。”谢无猗直白地说道,“但还不晚,范妹妹,把你所知都告诉我吧,我会设法把你从万春楼救出去,彻底脱离褚瀚的魔爪。” “可,可我什么都不知道……”范兰姝哆嗦着抱紧双臂,泪眼汪汪地看向谢无猗,“我只知道那是个暗室,黑洞洞的,特别大,起码有十个万春楼那么大,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刑具,还有好多人……我母亲世代住在泽阳,从来都没听说过泽阳有那么大的暗室……” 谢无猗也不催促。虽然明知这次出来时间紧迫,她还是愿意多给范兰姝一次机会,等着她回忆细枝末节。 “最开始褚郎没来过,暗室里有个领头的从来不说话……有人叫他小耳哥。”范兰姝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已近乎嘤咛,“别的真没了,母亲死后我没有办法,只能跟了褚郎……” 谢无猗想了一遍,觉得以范兰姝的见识和刚才所受的惊吓,能记住这些已是不易。褚瀚恐怕就是因为范兰姝在公堂上没有作伪证而恼羞成怒,这才日复一日地报复,还要借她之手来杀人。谢无猗垂眸,复问道: “那褚瀚刚才要求你做什么?杀燕王还是杀我?” 范兰姝默了一瞬,“来谁杀谁……”她抬起头,看着燃短的蜡烛,目光闪烁不定,“而且,你没有时间了。” 正印证了范兰姝的话,万春楼外忽然喧闹起来。谢无猗侧耳听去,似乎是有人以抓贼为名,朝着二楼她所在的方向来了。 呵,褚瀚在这等着她呢。 谢无猗自窗口一瞥,发现街上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都是京兆尹府的人,现在翻窗出去怕是来不及。 刚准备从房顶突围,谢无猗的手臂被范兰姝拉住。只见范兰姝打开桌下的几块木板,放出了一个漆黑的洞。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从这里出去吧。”范兰姝低下头快速解释道,“暗道的尽头是水塘,游到开阔处就是城中废弃的观景亭,我在那留了一辆灰色的马车。” 这条暗道藏得极好,谢无猗来屋中这么久,都没发现最明显的地方还藏着一个入口。 既然她都没发现,旁人就更发现不了了。 然而谢无猗却没有动,“你没打算杀我们?” 范兰姝抿了抿嘴,没有直接回答,“褚郎应该就在附近盯着,你快走吧,如果……”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如果你能找到我父亲和兄长,请你……替我照看好他们。” 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无猗温和地摸了摸范兰姝的头发,“你可以自己去。” 范兰姝正不解,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瘫软在了谢无猗怀中。 对付她哪里还需要苍烟,谢无猗早就知道范兰姝在茶水里下了药。她手上沾了茶水,便趁给范兰姝拨头发擦脂粉时把药用了回去。今日匆忙,范兰姝心绪不稳,左右都是为了调查褚瀚,还是把她带回王府细细查问比较好。 谢无猗背起范兰姝跳下暗道,细细封好入口。这条暗道应该是顺着楼阁的石柱挖的,谢无猗向下走了一阵,又向前行去。算方向,这里应该就是万春楼的后院了。 直至走到尽头,四周都寂然无声,谢无猗左右看了看,发现这里确实只有一个水塘。或许是在逼仄的通道里走得过急,谢无猗有点心慌。她望向水塘对面,远远地辨识出一个小灰点,看来刚才范兰姝说的都是真的。 她再次小心地检查过周围,正想着该怎么带昏迷的范兰姝潜过去,右肩还未愈合的伤口猛地传来一阵剧痛。 谢无猗错愕地回望,背上的范兰姝正手持金簪,簪子的一端已深深扎入她的肩膀。 用力搅动过筋脉后,范兰姝把金簪拔出,塞进谢无猗怀里。谢无猗心口骤然收缩,指尖处的异样愈发明显。范兰姝翻身爬下,把她推入了水中。 “我只能这么做。合州的事这么大,褚郎不会让你活着离开的。” 范兰姝森冷的话落入耳中,紧接着,谢无猗就只能听见“咕嘟咕嘟”的水声了。 麻药。 她早该想到的。 谢无猗是用毒高手,难免有时会忽略最原始最朴素的药剂。 然后,利用她对逆案遗属的关心,涂在金簪上,混在脂粉里,总之可以是任意一个她有可能碰到的地方。 是自己太轻敌了吗? 天旋地转,谢无猗眼睁睁看着自己没入水中,肩膀一跳一跳地疼,胸口也似压上了沉甸甸的巨石,酸麻的四肢让她连挣扎都没了力气。 谢无猗水性好,但其实她怕水怕得要死。若不是为了闯荡江湖,尽可能不留弱点,她才不会硬着头皮去学游水呢。 水塘很深,如同不死不休的旋涡,将谢无猗浑身卷缚,下沉,再下沉。 直到溺毙在腥咸的黑暗里。 卷一·苍烟祭 第三十二章 利己 在沉到水底前,谢无猗的思绪尚有一丝清明。 她不能停在这里。 范兰姝的话中藏着线索,那个暗牢里有很多人,如果不是褚家养的死士就是褚家打算灭口的人。泽阳虽大,关住这么多人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所以和平麟苑刺杀不同,花飞渡还在外面奔命,她决不能死在水塘里。 更何况,她的肩膀在不停地渗血,如果此时范兰姝带人折返,她必无生路。 谢无猗拼命向上打水,凭着最后的毅力向对岸游去。 然而就算她精通下毒解毒,要生扛麻药和溺水也是难于登天。谢无猗游着游着,只觉得身体越来越重,眼前的水色也越来越暗,那口气再也憋不住了。 恍然间,她似乎听到“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一只手揽过她的腰,将她托出水面。 骤然闯入肺腑的新鲜空气并没让谢无猗好受多少,她昏昏沉沉地吸了两口气,便被抱上一辆马车。 谢无猗浑身湿透,救她的人默然从旁边取来一个毯子将她裹住,又把一颗刺鼻的香丸放到她鼻子下面。 那味道呛得直冲天灵盖儿,谢无猗忍不住剧烈地抚胸咳嗽,这一咳倒把呛的水都逼了出来。她支撑住身体,眼前的昏黑逐渐散去,谢无猗这才看清对面坐着的居然是脸色苍白嘴唇发紫的萧惟。 他亦大口喘着粗气,浑身颤抖不已,仿佛刚刚溺水的是他一样。 “殿下?”谢无猗药性未褪,加之憋气太久,声音有些喑哑。 今日的萧惟有些奇怪,他眼中没有担忧,没有愤怒,反而闪现着莫名的恐惧和后怕,而且那道目光似已穿过谢无猗,落在刚刚那方水塘里。 “殿下?”谢无猗又唤了一声,试探着摇了摇他的胳膊。 萧惟恍然回过神来,他喉结动了动,倾身一把抱住了谢无猗。他的力气很大,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再也不分离。谢无猗本欲挣开,想了想还是没有反抗。 半晌,萧惟凌乱的气息才恢复平稳。他松开手,疲惫地闭眼靠在马车壁上。他随身带了个水囊,眼下已经喝掉大半,看来他在这的时间不短了。 “殿下不会水?”谢无猗见萧惟身体一僵,料想自己猜对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不会水就敢往水里跳,殿下疯了吗?” 谢无猗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她当然知道萧惟是为了救她。可若非她已经坚持了大半程,现在水塘里浮起的就是两具尸体了。 就算谢无猗曾在观音庙救过萧惟一次,他在平麟苑一箭射穿刺客的脑袋也足以相抵了。说好的合作查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要她以后拿什么还? 江湖上讲究恩怨分明,以往谢无猗帮了别人后也会收下在他们能力范围之内的报酬,有时是一二两银子,有时是一些青菜瓜果,还有时是让农妇给她和花飞渡浆洗衣服。可萧惟…… 被范兰姝背叛,伤口被一次次撕裂,再摊上个发起疯来不要命的萧惟,谢无猗从来没觉得这么恼火过。 “小猗,”萧惟突然睁开眼,“我不怕水的。” 我只是怕失去你。 他定定地望着谢无猗,后半句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萧惟无数次提醒自己,一旦查清楚乔椿的案子谢无猗就会离开,所以他当然不能把那些隐秘又有点龌龊的心思说出来,白白扰了她的心神。他应该做一个旁观者,默默地看她驰骋天地,自由自在地盛放。 可理智归理智,他终究还是控制不住那颗想要靠近的心。 其实萧惟更怕的,是范兰姝袭击了谢无猗把她推入水中后,她坚持不到范兰姝返回房间。 当他眼睁睁看着水塘里的那些气泡逐渐消失时,他全身都在痛,只恨不能以己代之。 还好,他拉住了她,还好,一切还来得及。 这些九曲回肠萧惟不会说,谢无猗也无暇细想。她听到萧惟说不怕水,这才略略放心。 谢无猗掀开马车帘,发现逐渐远去的万春楼有滚滚浓烟冒出,看那方位不正是自己刚才所在的房间吗?谢无猗心头一紧,一个不好的预感浮现出来,她一把扯开肩上的毯子。 范兰姝! 不料萧惟早就猜到谢无猗想折回去救人,他先一步按住她,低声道:“回府吧。” 谢无猗一梗,刚要继续问,又想到萧惟能在这里等她必然是做好了安排。何况她现在连替换的衣服都没有,贸然折返倒像是自投罗网了。 回到燕王府,成慨大步迎了出来,谢无猗一见到他,脚步登时顿住。 “你怎么在这?” 成慨被问得一头雾水,“褚瀚回了褚府,属下见一路上没有异常就回来了。” “紫翘呢?” 紫翘?成慨脸上的迷惑之色更显,不是您在和她周旋吗? 谢无猗心里“咯噔”一下。万春楼的火无疑是范兰姝放的,打着抓贼幌子的官兵也无疑是褚瀚给透了信的,能把时间算得这么准,褚瀚不可能没与他们直接接触。而成慨却说褚瀚没有异常,万春楼内始终无人示警,只能说明…… 万春楼里有褚瀚的人,却没有萧惟的后手。 谢无猗回头看向萧惟,他本来是和她并肩而行的,此刻却只站在原地,眼神里写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明知道紫翘就是范兰姝,明知道范兰姝身上可能有褚瀚的线索,明知道她要带范兰姝回来。 而且他就等在范兰姝准备好的马车里,甚至连出手的时间都分毫不差。 答案呼之欲出,谢无猗却根本不敢想下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会接连栽跟头? 仅仅是因为接近真相后心急了吗? 还是因为愿意相信他? 谢无猗深深地吸了口气,她转过身绕开成慨,头也不回地走进花飞渡的房间。花飞渡不在府里,春泥和云裳刚要跟上,谢无猗便从屋中抄起一把匕首,直直地甩在身后。 “谁都别进来。” 院中寂静一片,连一贯爱说爱笑的封达都没有出声。良久,还是萧惟走上前来拔出扎在地上的匕首,一言不发地去了书房。 谢无猗处理好伤口换了衣服,在房中焦急地等着花飞渡。昨日,谢无猗私下嘱咐她按萧惟卷宗上记载的几处地点去查褚瀚被没收的庄子,她总觉得这些庄子不应该是单纯地为了享乐,褚余风私下里养人总需要场地。虽然已经过了好几年,但哪怕有一丝希望也得去试试。 她把准备探万春楼的计划也都全盘告知花飞渡,今日一行万春楼周围必有异动,如果花飞渡运气够好的话是有机会救下范兰姝的。 萧惟可以提供线索,成慨可以配合她分头跟踪,但有些事她还是只信任花飞渡。 谢无猗一直等到日头西斜,花飞渡才返回王府。 “花娘,怎么样?” 花飞渡匆匆喝了口茶,说道:“查过了,褚瀚的几个庄子被收缴后各有用处,我这两日探过,大部分没有改装过的痕迹,除了较远在东绣街的一处,后来卖给了御史何茂良大人。那个庄子守卫很严,轻易探不进去,我在那稍微绊住了脚。” 看来,花飞渡是不知道万春楼的事了。 谢无猗对何茂良印象不深,只从谢暄口中得知他是个耿直的中年人,说话容易得罪人,别说御史台,就算加上满朝文武也没什么朋友。 不过既然连花飞渡都探不出讯息,这个地方倒是值得关注。 “有条新线索,查地下暗室,不一定是在泽阳城里,泽阳周边的村落也有可能,最少有十个万春楼那么大。” 既然范兰姝说她被抓的那个暗牢整日黑洞洞的,大概率是建在地下。谢无猗想了想,又道:“燕王那有褚余风养的死士册子,查一查里面有没有可能叫‘小耳哥’的人,排排底细。” 谢无猗从桌上拿起范兰姝最后塞给她的金簪,“花娘,这个簪子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花飞渡接过来看了看,这就是一根普通的簪子,“做工不错,簪头的纹路是西境合州那边流行过的螺纹,其他看不出什么了。”她觉出谢无猗话音不对,忙问道,“丫头,你在万春楼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谢无猗神情一黯,没有说话。她闭了眼,良久才对着门外叫了一声。 “阿年,进来。” 一看见阿年脸上那愁云惨淡的神情,谢无猗就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她……死了?” 阿年点点头,“殿下说她放火烧了万春楼,死了三十四个人。” 谢无猗脑子“轰”的一声炸开,她按住桌角,一字一顿地问:“多少?” “三十四个。” 脊背攀上环绕不绝的冷气,巨大的血海汹涌澎湃,几乎要将她吞噬。谢无猗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光,阿年的话断断续续地钻进她耳中。 “我其实不喜欢范兰姝,她不聪明也不识时务,只知道挂念一个‘情’字,还未出阁就与褚瀚暗通款曲,在爹获罪后还任他摆布。不过……”阿年苦笑道,“褚瀚不可能放了她,早死早解脱,希望她下辈子投生到一个好人家吧。” 没想到阿年对自己这个妹妹竟然如此冷漠,谢无猗目光移向他,拿出金簪,“这支簪子你认识吗?” 阿年扫了一眼,平淡地回答:“是范夫人的陪嫁。” 果然如此。 范兰姝在水边用她母亲的遗物行刺谢无猗,虽然狠毒,也未尝不是在给她留后路。范兰姝不知道范可庾和阿年的下落,如果她和谢无猗安全离开,褚瀚一定会对她惦念的父兄下手。而她刺伤谢无猗,造成谢无猗放火反杀并跳湖逃生的假象,反而为所有人搏了一线生机。 和阿年一样,谢无猗也以为范兰姝软弱糊涂,但或许她才是最清醒的那个人。甚至,范兰姝连褚瀚的后路都留好了。 是他看错了她才导致计划失败,一切罪责尽归伊身。 范兰姝用自己的死,换了阿年和谢无猗的活。 只不过她拉上了三十三个人。 三十三个和军粮案全无关系的人。 天光乍暗,谢无猗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脱力过。她挥挥手,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中,脑中纵横交错的全是阿年说的数字。 行走江湖多年,争名逐利打打杀杀都是家常便饭。谢无猗不是大言不惭的圣人,她也杀过不少人。经历多了,对于生死情爱的情绪波动难免淡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纵使怜悯众生又能有什么办法,她一个人一根鞭就能扫尽天下不平事吗? 于是,她只能坚守自己的信条,不牺牲无辜的人。 可这一次,用三十四个人换她要查的线索,谢无猗接受不了。 今天轻易放过这三十四个人,来日便会有三百四十人,三千四百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前一刻还在萧惟面前大放厥词,在阿年面前答应找到范兰姝的谢无猗,忽然觉得这样的自己很虚伪。 阿年,你真是和我一样自私冷血啊。 哦对了,这样的人还有一个。 那就是说好要合作,却不动声色地隐瞒了何茂良庄子异常,默许了范兰姝毁尸灭迹,切断了一条重要线索的燕王殿下。 胸口痛如刀割,谢无猗只觉嗓子里涌出一股腥甜,紧接着,她便蜷着身子跌倒在地上。 卷一·苍烟祭 第三十三章 骗子 增成殿中,淑妃急得一天都没吃东西,萧筠则站在下首不发一言。 “阿衡不懂事,筠儿你也跟着他胡闹?”淑妃眉头紧锁,“平麟苑混进刺客,他们两个都受了伤,这是多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中秋那天萧惟没来参加后宫家宴,萧筠解释说他忙着在外办差,淑妃也就没多问。要不是御医说漏了嘴,淑妃都不知道谢无猗已经三四天高热不退了。 萧筠低着头,前日她去燕王府探望过,谢无猗昏迷了好几日,按理说她在平麟苑受的伤不该突然这么重。萧筠看了伤口,逼问过封达才得知谢无猗和万春楼失火多多少少有点关系。她当机立断,从王府出来后就让京兆尹府把这次事故定成了意外。 这些事多说无益,萧筠从善如流地认错,“母妃教训的是,都是儿臣的错。” 淑妃叹了口气,走下来握住萧筠的手,“筠儿,我不是怪你……罢了,王妃怎么样?” “母妃也知道她原来身子不好,全仗巫堇庇佑才活到现在。这次受了点皮外伤,难免要费点周折才能康复。” 萧筠的解释滴水不漏,淑妃面上的忧愁也逐渐转淡,又问道:“阿衡呢?” 谢无猗吐血晕倒后,萧惟衣不解带地照顾她,这些天都没怎么合眼,也不和别人说话。众人劝阻无果,要不是萧筠持剑把他逼到小榻上睡了两个时辰,恐怕谢无猗还没醒他就先替她去探黄泉路了。 萧筠面色不变,温和地笑道:“母妃还不知道六弟的性子?他担心王妃不假,又哪能亏待了自己?儿臣去看时他还跟儿臣说,等王妃醒了一定进宫给母妃补个家宴呢。” 萧惟和萧筠从小就吵,但感情从没变过。听到萧筠这话,淑妃总算放下心来,又忍不住拉着她狠狠絮叨一番,最后让她带走了大包小包的补品。 日头东升西落,萧惟又守了谢无猗整整一天。花飞渡寸步不离,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萧惟没法怪花飞渡,他十分清楚谢无猗的病因。 肩伤不足挂齿,范兰姝的背叛也不是不能接受,但火烧万春楼给她的刺激实在是太大了。 谢无猗是什么人? 八岁侯府上树,九岁走出泽阳,十六岁历遍四海,学的是江湖道义,信的是恩怨分明。她看上去冷淡疏远,心中那杆秤却是稳稳地立在那,从未动摇。范兰姝拉了三十余人给她陪葬,就如同皇帝下旨让三百个运粮将士给萧爻陪葬,谢无猗这样皎如明月的人怎么可能容忍自己手上沾染无辜者的血? 而且归根到底,这件事错在他,是他的一念之差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他一次次让她受伤,在花飞渡面前,他连唤她名字的资格都没有。 萧惟看着谢无猗苍白干裂的嘴唇和额角的细汗,心疼又不知所措。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呢? 只要她能醒过来,他可以把一切都告诉她,再也不会骗她了。 又是暮色降临,成慨悄声走进来。 “殿下。” “出去。”萧惟忍着晕眩,冷冷开口。 成慨又靠近了些,在萧惟耳边道:“殿下,是……那边的消息。” 萧惟一震,猛地站起身。眼前阵阵发黑,他扶了成慨一把才勉强站住。萧惟向花飞渡略点了一下头,“花夫人,本王先出去一下。” 花飞渡压根不想搭理萧惟,她换过谢无猗额头上的手帕,端着水盆先出门了。 众人纷纷离开后,谢无猗眼睫翕动,翻身坐起。 整个人如踩棉花,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谢无猗强忍头晕,轻声下了床,耳朵贴在墙上。 外间,成慨正在向萧惟汇报,只听萧惟很坚定地说道:“……不行,绝对不能再落到他手里!” “可王妃那边……”成慨似乎有些犹豫。 “小猗那本王可以解释,她和他们应该没关系,是本王误会了。”萧惟又道,“大不了直接动手,把人抢过来藏在府里。本王倒要看看,父皇还活着呢,谁敢对本王不敬!” 她和谁没关系?他误会什么? 才刚醒转不久,谢无猗目眩不止,单凭只言片语也听不明白二人的对话。 一阵沉默后,成慨继续禀报:“属下听说何茂良大人日前喜得麟儿,他摆了七日的流水席,朝中众人都会过去。” 何茂良? 谢无猗心念一动,恍惚记起在晕倒之前花飞渡曾说何茂良买了褚瀚的一处庄子。她不由得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得更紧了些。 “年近半百的老头子了,这种事也要本王去?”萧惟冷笑一声,忽然他似想到了什么,沉声问道,“他在哪摆席?” “东绣街卧雪庄,而且属下探知,今晚楚王殿下也会去。” 东绣街! 这不正是那个引起花飞渡注意的地方吗? 谢无猗的心怦怦直跳,抢人,何茂良,东绣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关联。听得萧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无猗来不及多想,忙躺回床上盖好被子,装作昏睡的样子。 萧惟停在床边,似乎是想摸摸她的脸。那道阴影靠近又走远,反复了好几次。 “小猗,你醒了吗?” 谢无猗没有回答。 只听萧惟轻轻叹息一声,语气里竟带了一丝不加掩饰的哀求,“小猗,你快点醒来好不好,晚上我还想给你个惊喜呢……” 萧惟一直站在面前,谢无猗以为他是看穿了自己的伪装,正想着要怎么解释,萧惟却转身离开了。 他刚刚说什么? 惊喜? 按泽阳现在的形势,不添个惊吓就不错了,何来惊喜? 谢无猗迅速将萧惟的话从头到尾过了一遍,蓦地一转头,她的目光落在范夫人金簪的螺纹上。电光石火间,谢无猗脑海中忽然翻腾出好几朵浪花。 范兰姝说她母亲是土生土长的泽阳人; 阿年说簪子是范夫人的陪嫁; 花飞渡说螺纹是西境合州那边常见的装饰纹; 萧惟说要把人抢到王府,给她一个惊喜…… 这个骗子! 谢无猗一下子想明白前因后果,她掀被下榻,翻出夜行衣穿戴整齐。 门板微动,花飞渡正好打热水回来了。一见一身黑衣的谢无猗,她不禁愕然。 “丫头——” 谢无猗立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凑到花飞渡身边道:“有人在东绣街卧雪庄动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得去看看。” 她脸色苍白,双颊病态的红晕还未散去,花飞渡根本不放心。刚要制止,就听谢无猗压低了声音,“花娘,燕王不在府里,一会您让阿年守住房门,就说我需要发汗,谁都不能放进来,春泥和云裳也不行。” 花飞渡立时懂了谢无猗的意思,她正了正衣襟道:“我做什么?” 见她仍是一如既往地默契,谢无猗点点头,朝花飞渡耳语几句。花飞渡拧着眉头,谢无猗却已踮脚跃上了窗棂。花飞渡忙拉住她的手臂,“你不告诉殿下吗?” 谢无猗目光一黯,没有回答,飞身消失在了黑夜里。 是他先食言的。 东绣街一片繁华,谢无猗浑若不见,只轻手轻脚地在黑暗的小巷中穿梭,如同一道看不清的虚影。至卧雪庄外,周边果然蹲着许多暗哨。谢无猗在草垛后观察一阵,辨出了监视的死角。 一阵晚风拂过,谢无猗以枝叶为遮掩,悄无声息地潜进卧雪庄后院。 沿墙根走了一阵,庄里隐约传来丝竹管弦和莺燕语声。因不太熟悉路,谢无猗还是选定一棵高大茂密的树作为藏身地。 这里能够看到卧雪庄的大部分布局,谢无猗不禁咋舌。人人都说褚瀚霸占庄子生活奢靡,可眼下何茂良这七日流水席不知道要花掉多少银子。这帮人嘴上嫌弃何茂良,吃饭赏乐倒是自觉,这会反而没人议论了。 蓦地,一个熟悉的声音隔着水榭飘了过来。 “林衡!难得你也会来啊,王妃身体好了?” 谢无猗定睛一看,祝朗行正一手揽着一个衣着清凉的歌女凑到萧惟身边。因萧惟身份尊贵,他的席位被安排在靠近水榭的绝佳观赏位置,而他旁侧也有歌女伺候。 “还没有,”萧惟歪着身子,笑着喝了手中的酒,“不过你都来了,本王怎么能缺席呢?” “你别光笑话我,”祝朗行靠在一个歌女怀里,咂着嘴道,“你小子可以啊,原来没娶王妃还没觉得怎样,现在竟然能闭门不出照顾她足足五天,兄弟我真是自愧不如!” 谢无猗一愣,刚才她出来得急没有细问,原来自己已经昏睡五天了吗? 她半眯起眼细瞧,果然见萧惟眼下有明显的乌青,脸色也不太好,一看就是熬了很久。一念及此,谢无猗的心口猛地跳了一下。 他一直在照顾她? 谢无猗顿时烦躁起来,欠他的越来越多了,真麻烦。 宾客陆续进门,萧惟和祝朗行的对话逐渐淹没在喧闹声中。不一会,水榭的表演就开始了。 要说何茂良古板耿直,他倒也通风雅。水上供舞姬表演的牡丹花盘是纯金所制,烛光月光相和,更映得跳舞的姑娘肤白胜雪,身姿婀娜。莫说底下坐着的男人,就连谢无猗看了那柔软的腰肢都移不开眼。她藏在树上,只听水榭中的歌姬遥遥唱道: 风入蓬春柳色凋。玉阶流夏木、月堂高。落梅声咽恁空寥。化红雨、功业几人描? 魂死恨难消!灵椿时见泪、煞讥嘲。为贪幽谷自迁乔。青云路、白首望昭昭。 谢无猗不懂诗词,对这些曲子更没什么兴趣。她没忘记今晚的目的,所有人都盯着水面,谢无猗却将场中众人一一看过。 眉目轻移,一个半披头发容颜姣好的红衣女子低头端着酒壶走到萧惟身边,躬身给他倒酒。她一弯腰,一痕雪色便明晃晃地露在萧惟眼前。 啧啧,艳福不浅啊。 谢无猗目光一闪,下一刻,萧惟便如感应到了一般,径自朝她的方向看过来。谢无猗一惊,忙稍侧过身,再看去时他已谈笑如常,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巧合而已。 萧惟对着祝朗行说话,抬手去拿酒杯,不想手一抖,整杯酒全洒在了那名红衣女子身上。萧惟连声道歉,红衣女子不敢扰乱表演,忙向他请辞,应该是去换衣服了。 就在刚才酒洒之时,谢无猗看到了那红衣女子一晃而过的裸露的肩头。她嘴角微翘,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 红衣女子走向后院的一间茅草屋,谢无猗身形一飘,藏在窗根下。 谢无猗听着屋里的动静,在红衣女子点燃蜡烛前脚步疾动,烛骨出手绕过她的脖子。红衣女子被扯倒在地,还没来得及喊救命,就被翻窗而入的谢无猗用力捂住了嘴。 月光泻入草屋,谢无猗压住红衣女子挣扎不止的双腿,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紧紧抵在她的下颌。 谢无猗沉声冷笑,不带半分怜悯。 “你让我好伤心啊,范妹妹。” 卷一·苍烟祭 第三十四章 老实点 红衣女子颤抖着呜咽起来,谢无猗压下匕首,在她颈上划出一个血口。 “范妹妹,我的耐心有限,你那拙劣的易容术根本骗不了我。”谢无猗绞住她的双手,冷哼一声,“你听从褚瀚摆布来杀我或燕王我都能忍,但和第三个人做交易来骗我就是你的不对了。” 范兰姝浑身瘫软,想要出声辩解,却期期艾艾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非要我来说吗?”谢无猗早就烦透了她这个样子,哑声质问道,“你刺伤我的那根簪子是你娘的陪嫁,你说你娘祖上都是泽阳人,可簪子上的螺纹却是西境合州常用的纹样,这作何解释?” 范兰姝已经哭花了妆,谢无猗却没有放开她。 “好,这可以算是巧合。那我问你,我落水前你说‘合州的事这么大’,‘合州的事’是什么?” 军粮押运案只有范可庾一个活口,他只对谢无猗说过改后的路线,甚至还没来得及讲述细节。连谢无猗在西境摸了两年都没摸出线索的合州,范兰姝是从哪里知道的? 褚余风和褚瀚也不可能知道,否则谢无猗回泽阳后闹出这么大风波,他们本可以置若罔闻。范可庾死无对证,单凭谢无猗一张嘴根本改变不了结局。 人的所有试探和进退无据只能证明他对未知的恐惧。很显然,在褚余风的筹谋里,他漏掉了什么。 乔椿临时改道,三封信都没送出去,那便只有一个可能——这三个没有随他一同问斩的送信使中有人活下来了。 而且,他见过和范兰姝合作的第三个人。 去往泽阳和邛川的送信使很容易被截杀,唯有合州送信使是个变数。 褚瀚囚禁范兰姝和其他人,应当就是为了问出这个人的下落。 厘清了这一点,范可庾在说到“合州送信使”时被灭口也就顺理成章了,褚余风希望找到他,但不会允许谢无猗捷足先登。 那么这个人会是谁,为什么两年来都杳无音信呢? 谢无猗暂时没了线索。不过通过范兰姝说谎可以确认的是,既然有第三股势力存在,她就不可能死在万春楼。萧惟大概是从什么地方得知了第三个人的身份,才会来卧雪庄赴宴,还说要给谢无猗一个“惊喜”。 他就是来抢范兰姝的。 身为“惊喜”的范兰姝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不知道……” “还是不说吗?”谢无猗扣住她腕上的经脉,直把范兰姝疼得满头大汗,“那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多说一个字我就割断你的脖子。你说的那个暗室,是这里吗?” 范兰姝惊惶地摇着头,嘴唇不停地抖动。 谢无猗又问:“潮湿吗?” 范兰姝仔细回想了一阵,好像她确实经常闻到一股霉味,便以极小的幅度点了点头。 看来那确实很有可能是个地下暗室。 “还有其他细节吗?” “河……有河……”范兰姝哽咽道,“他们打水特别快,而且不是井水……” 这个太细节了,谢无猗不由得眯起眼睛,“为什么?” 范兰姝怯生生地望着眼前的女魔头,“我,我猜的……他们经常抓鱼,活鱼……还有,有时水很温……” 谢无猗“嗯”了一声。有鱼不重要,重要的是泽阳没有温泉,各处井水都是冰凉的,如果暗室附近有河流湖泊之类的就说得通了。 “还有吗?” 范兰姝浑身酸痛,可面前这个凶神恶煞的女人丝毫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她只能绞尽脑汁地回忆。 “还有……他们报过涨水,还中断了一次对我的……” 谢无猗心念一动,“时间?” “不记得了……大概是抓了我之后不太久……”范兰姝弱弱地回答。她被关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哪还会对时间有印象? 不过这次谢无猗倒不怪范兰姝,她想了想又问道:“你说的那个小耳哥,他真的从来都不说话吗?” “不,不……”此话一出,范兰姝立刻意识到自己这是承认上次骗了谢无猗了。她小心地觑着谢无猗的表情,见她没有不快的意思才小声地和盘托出,“他就说过几次话,后鼻音有点重,我……我不知道是哪里的口音……” “还有吗?” 范兰姝摇头哀求道:“真没有了,我知道的都说了……王妃,求求你放过我吧……” 谢无猗盯着范兰姝扭曲的表情看了一阵,缓缓松开手。范兰姝艰难地爬起,顾不上脖子上的血珠,只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很快,她又抬起眼睛看向谢无猗,“你……会放过我吗?” “放过你?”谢无猗垂头,声音无比平静,“你去问问死在万春楼的三十四个人,他们会放过你吗?” 月光洒在她的侧脸,映得这半边面容犹如冰寒。 而与此同时,一直闪烁在范兰姝眼中的惶恐脆弱变成了瑟缩的悲伤。 “因为我爹的事,我或许愧对你们。但范妹妹,恕我直言,你与我不同,你这辈子无论怎样弥补都对不起那三十四个人。”谢无猗眼神锋锐,冷笑道,“说真的,我真想把你交到京兆尹府,但……” 她沉默片刻,转头望向房顶,“我都要走了,不现身是不是有点不礼貌啊,纪老板?” 那日去万春楼时,范兰姝屋中点着极其浓重的熏香,谢无猗却还是在进门之前闻到了一晃而过的药味。当时她只觉得那气味很熟悉,后来昏迷这几日她才隐约想起那是纪离珠用的药。 纪离珠便是联系范兰姝的第三个人。 萧惟等在范兰姝的马车里,说明他知道范兰姝给谢无猗留生路的计划,那么万春楼中很可能有他的人。范兰姝受纪离珠指使,萧惟迟迟没有动手恐怕是把他误认为是谢无猗的人。既然谢无猗的人在暗中盯着,他自然无需插手范兰姝的安危。 而当回到燕王府,看到谢无猗那个失望沉痛的表情,又得知万春楼火势失控后,萧惟就明白是他想错了。 这也是萧惟和成慨说“误会了谢无猗”的原因。 当然,谢无猗也误会他了。 今日,本应被烧死在万春楼的范兰姝出现在卧雪庄,纪离珠没有不在的道理。谢无猗自信满满地扬头看去,上面果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然而这声音刚刚发出,谢无猗面色倏地变了。 不是纪离珠。 谢无猗左手微动,刚要以苍烟相击,对方忽然不小心碰到一个罐子,里面的水哗啦啦地从上方沿着墙流了下来。 她扯过范兰姝闪身后退,只见一个同样穿着夜行衣的男子横坐在梁上,晃荡着左腿。 “王妃殿下,别来无恙啊。” 是他! 进京路上骗了谢暄的那对母子! 谢无猗心中一凛,怒意过后便是转瞬的迷惘。难道她全都想错了? 如果让范兰姝配合演戏的不是纪离珠,而是这个身份不明意图夺证的故人,那今日他们在卧雪庄的目的—— 不好。 有人给她下套了。 谢无猗一心恼火于范兰姝的欺骗,急于踩着萧惟的踪迹寻真相,却忘了何茂良虽然是直臣,和褚家不是一路人,这卧雪庄最初可不是他建的。 京兆尹府、平麟苑和万春楼三次失手,褚余风已经下狱,褚瀚岂能饶过她? 谢无猗虽有意放褚瀚在外面布局,可如今的褚瀚已是笼中困兽,半点退路都没有,当然会对她下死手。 眼下又绕回了原点,褚瀚想借她的身份挑起风波,让何茂良在前冲锋陷阵。这名男子现身,外面是否已经布好天罗地网了? “王妃殿下别着急走啊。”男子呵呵一笑,惹得谢无猗的汗毛都快竖起来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在下小笛。怎么样,这份大礼你喜不喜欢?” 谢无猗面色如常,小指覆在苍烟上,右手牢牢握住烛骨。她一边关注着小笛的举动一边侧耳听去,外面并无埋伏的声息,只有—— “不用扶,本王……可以走!” 她顿时眼前发黑,这个节骨眼上萧惟来做什么! 谢无猗仍抱有一丝幻想,但愿萧惟只是酒醉随便走走,千万不要闯到这间屋子里来,她可实在没把握把他和范兰姝都带走。 可怕什么来什么,下一息,萧惟已经推开了门。 “刚才那个红——” 萧惟的后半截话骤然噎住,漆黑的草屋里,房梁上坐着个歪七扭八的黑衣人,地上站着个蓄势待发的黑衣人,墙角还蜷着个瑟瑟发抖的红衣女。 “快出去!”地上站着的黑衣人焦急地朝他喊道。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萧惟一下子就清醒了。 “小猗?” 还不待谢无猗回答,小笛吹了个口哨,又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回自己身上。他从背后摸出一个火折子,轻盈地拈起,朝着谢无猗晃了晃,然后,随意地一松手—— 谢无猗在小笛动的那一刻就知道了他的目的,她来不及顾范兰姝,烛骨卷上萧惟的腰,将他扑出门外。 几乎就在同一个瞬间,草房轰然起火,火苗顺着墙壁蔓延,腾起茫茫火海。 在草房里倒油,这个王八蛋! 热浪直抵谢无猗的后背,她借烛骨的力量抱住萧惟,趔趄着逃离此地。然而四下里都是草房,火光迅速连成一片,连生路都被淹没了。 看着紧紧护住自己的谢无猗,萧惟不禁梗住,“小猗你……” “闭嘴。” 滚滚浓烟卷来,谢无猗烧还没退,连呼吸都觉得嗓子刺痛,哪有工夫分神应付他。她抓着萧惟的腰带,拼命在四散纵横的火龙中寻找出口。在众生平等的烈火面前,就算她有翻江倒海的能耐也没用。来不及再犹豫,谢无猗带着萧惟从火势相对较小的拐角一跃而出,藏在尚未被波及的大树上。 树木易燃,绝非久留之地。但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们得尽快想办法离开卧雪庄。 今日萧惟前来赴宴,自然不能就这么走了,谢无猗刚要替他寻一个安全的落脚点,就听火场外传来家丁仆人的高呼。 “走水了!快来人,保护两位殿下!” 来得真快啊。 谢无猗倒吸一口凉气,身旁与她紧密相贴的萧惟默默握了握她的手。 病了这些日子,她瘦了,连掌心里的肉都少了。 谢无猗没理会萧惟的心思,此刻她正全神贯注地观察附近的局势。倏地,谢无猗余光注意到在熊熊光焰中,一抹打着火花的银光正疾速飞来。 “小心!” 有火箭来袭,这棵树保不住了。谢无猗抱住萧惟,想也没想就闪身跳下,落在唯一一处没有烧起来的地方。 然而脚下一空,还没等踩实地面,谢无猗和萧惟就齐齐掉了下去。 这是一口枯井,他们被烛骨绑在一起,仅靠臂力挂在井沿上,堪堪稳住身形。树干断裂的脆响混合着火焰的噼啪声震耳欲聋,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发力准备跳出枯井。 就在这时,头顶轰然落下一块已经烧红的巨石。谢无猗惊觉不好,忙侧倒留出空间给萧惟容身,可萧惟却本能地往后一避。他身材高大,谢无猗还没来得及叫他,就被连人带鞭拉了回去。 她忙挥出匕首,想要扎在井壁上减缓下坠的趋势,没想到这口井竟异常地光滑,匕首扎在上面只划出了刺耳的金属声,丝毫无法着力。 热浪再度扑来,谢无猗支撑不住,和萧惟径直摔向井底。 卷一·苍烟祭 第三十五章 烤还是炸 这口井又窄又深,一路滑下来,两人的衣服都被擦破了。萧惟自下方与谢无猗紧紧相依,准备用自己的身体为她缓冲落地的撞击。 方才向头顶砸来的巨石几乎严丝合缝地卡在井口,堵住了飞扬耀目的火焰。井下只有十分微弱的光,谢无猗听着滚落石子的回声,在确定接近底部后将烛骨往上一提。萧惟懂了她的提示,也同步调整好姿势,只听“扑通”一声闷响,二人终于跌落井底。 谢无猗被站立不稳的萧惟带动,此刻正以十分不雅的姿势趴在他身上,萧惟的一只手还托在她的后腰。许是着火的缘故,谢无猗觉得自己的脸都被烤热了。她收起烛骨,利落地爬下来,耳边回荡的依旧是萧惟剧烈的心跳声。 她靠在萧惟身边,简单活动了一下手腕。萧惟也跟着坐起,下意识地去摸火折子,谢无猗听到他的衣服窸窣作响,忙一把按住他。 “枯井里不能点火。” 萧惟一愣,这才想起枯井地道常有易爆炸的气体,轻易不能见明火。借着上方唯一一点红光,他靠近谢无猗,哑声道: “抱歉小猗,我……” 谢无猗知道萧惟是说在井口本能的反应让他们二人失去了唯一逃生的时机,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是我大意了。殿下没见过机关,我应该先提醒你的。” 机关? 萧惟一怔。难道谢无猗的意思是……卡在井口的那块巨石不是意外,这口枯井竟是个机关? 谢无猗本来也以为他们踩在井上,石块飞下来都是巧合,但当匕首触在井壁上时她的心都要凉了。这是一处精心布置的陷阱,小笛既然费尽心思要置他们于死地,又怎么会留逃命的机会? 看不清四周,萧惟便试探性地碰了碰井壁,顿时被烫得缩回手。奇怪,外面大火才起不久,井底怎么就这么热了? 他的动作被谢无猗尽收眼底,谢无猗解释道:“殿下,我说了这是陷阱,这墙面是金属,大概是铜之类的。” 圆形的金属壁光滑如玉,根本无法借力,加上外面正燃着熊熊大火,温度升高会比其他地方更快,现在这口枯井就像是…… “殿下听说过五熟釜吗?用铜做锅,分成不同区域,生上火就可以涮煮不同食物,没有水的时候也可以做烧烤。”谢无猗自嘲地扯着嘴角笑了一声,“殿下知道一会我们会变成什么吗?” 萧惟听她到这个境地还有心思开玩笑,不由接了一句:“炭烤夫妻吗?” 谢无猗却低头陷入了沉默。 她刚寻到线索就被困在井底,这是天意吗?难道她真的要同萧惟一起炭烧火炙,葬身火海吗? 发中渗出汗水,谢无猗早已分不清是热气的熏蒸还是对绝路的恐惧。 倏尔,一只温凉的大手拂过额头,将她的惊疑悉数抹去。 萧惟低沉柔和的声音响起,“这口井,你一个人能逃吗?” 谢无猗抬头估算了一下,目光微暗,“这里距离地面有六七丈高,我自己大概只有一二分把握,但……” 但加上萧惟,连这一二分把握也没有了。 他的功夫偏硬,很难从井下逃出,萧惟自然明白她的迟疑。他轻轻抱了抱谢无猗,如蜻蜓点水般握着她的手,果断地说道:“那你走吧。” 谢无猗心口猛地一震,不禁握住了左手腕。萧惟的手覆盖上来,将她一双手完整地包裹在掌心,“你出去找人,就说得知我出来寻欢作乐,一时气急才追来的。” “我等你。” 井下昏暗,谢无猗在氤氲红光中凝望萧惟,那双眼睛沉静如水,也只有这样深邃的瞳眸才配得上他完美无瑕的五官。 一阵莫名的悸动如浪翻滚,没过她的头顶。 “殿下,你知道机关为什么会要人命吗?”谢无猗颤声道,“花娘和我师父都说过,机关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的每一道环扣都无法重复。就算我能攀到井口,能破开巨石,我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带你出去。” 萧惟依然看着她,一瞬不瞬,语气也没有丝毫的犹疑。 “没关系,你先走。” 谢无猗眼眶滚烫,一路走到现在,她怎么可能丢下他一走了之?谢无猗胡乱抹了把脸,将刚刚升起的水雾驱散开来。 算了。 要活就一起活,大不了一起死。 “不走了。” 谢无猗深吸一口气,机关终究是死物,她就不信这天下还有一点破绽都没有的机关。她站起身,冲萧惟扬头一笑,“殿下要和我试一试吗?” 萧惟听着谢无猗自信的口吻,手下不由再次分开她的五指,与她紧密相缠。 无法点燃火折子,谢无猗只能掏出匕首,一寸一寸探井底的环境。果然不出所料,这口井不是规则的圆筒,在离他们跌下来之处不出十步就有另一条逼仄的通道。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岔道?”萧惟惊讶地问。 “我说是猜的,殿下信吗?”谢无猗一边探路一边道,“上面的井壁被改造过,最初挖这口井时就必然还留有不规则的边边角角。高手设计机关总会违背常理,比如殿下刚才的反应就是正常人会做的事,但破解机关却需要反其道行之,遇火不避,落脚不实。” 萧惟心中反复咀嚼着谢无猗的话,明明是他先牵了她的手,可此时在前面冷静解谜,主动带他一步步探寻生机的却是她。 死路又如何?能踩着她的脚印走下去,他甘之如饴。 谢无猗小心翼翼地向前推进,道路尽头却有宽敞之势。她停住脚步,伸手探了探,发觉这里更像被人挖过的类似矿洞的构造。 “草屋西南边六七十步是哪里?” 萧惟在心中丈量了一下,“大概是水榭最边上。” 话音刚落,他不禁怔住。 难道说他们落进陷阱,走着走着竟然绕回了池边? “差不多。”谢无猗踩着石壁向上爬去,“这应该是一条建在池塘下面的石道。” 正如她刚才所说,想破高手的机关就不能循规蹈矩。寻常人掉在井里,自然要想方设法爬出去,却忽略了往“死地”探寻的可能。 谢无猗蔑笑一声,要不是那铜管井壁,她恐怕还不会这么快找到这里,真是欲盖弥彰。要是她建造致人死命的机关就会在寻常的砖石上设陷阱,让人爬着爬着就爬到酆都阎王殿了。 他们已经站在石道尽头,下一步就是想办法出去了。谢无猗推了推,头顶是被修整过的纹丝不动的石门,单凭他们两个肯定推不开。 “这里出不去的,”萧惟忽然开口,“上面是水。” 谢无猗默叹。他说得没错,对于封死的石门来说,上面的池塘不啻千斤重压,就是十个八个男人一起使劲都无济于事。谢无猗扶着旁边的石块,闭目思索。 再想想,一定还有办法的。 “对了,殿下是怎么找到我的?” 萧惟有些不解,现在两人生死攸关,她居然还有闲情问这个?不过萧惟还是据实答道:“我的人发现范兰姝可能没有死,我本想把她带回府,但我没想到有人以范兰姝做饵,借何犟牛的手来试你的身份。” 何犟牛。 谢无猗不禁失笑,这个绰号倒是符合何茂良的性子,不过她还是不明白何茂良要试她什么。 萧惟仰头看她,“你在水榭不是听到那首曲子了吗?” 歌姬唱的那首吗? “文绉绉的,听不懂。”谢无猗手下未停,仍在寻找突破口,“而且殿下怎么知道我来卧雪庄了,你走的时候我应该还没醒吧?” 事到如今,谢无猗也没必要隐瞒装昏迷骗他,萧惟也不需要和她解释万春楼失火。两人心照不宣地揭过这桩误会,彼此再不生疑。 至于怎么知道的…… 其实谢无猗隐藏得极好,萧惟根本没发现她躲在水榭后的树上。只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能感知到她的存在。 无论是隔着暗夜水榭,还是熙攘人群,抑或是海角天边,他总能一眼辨认出她的方向。 就像今晚,在范兰姝来给他倒酒时,萧惟明显感觉到水榭对面毫无异样的树上,有一道冷冰冰的目光投射过来,直教他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萧惟定了定神,含糊道:“那首曲子我回去再和你解释。总之,我故意把酒泼在范兰姝身上,我知道你会去找她,本是打算立刻跟过去的,没想到五哥来了,耽误了时间。” 谢无猗手下一顿,“楚王还不放过我吗?” “不是。”萧惟沉吟道,“按眼下的情形,我怀疑何犟牛是被褚瀚蒙了。他那个人啊,发现一点不对就要刨根问底,倔得根本不讲道理。” 联想到小笛的身份,谢无猗觉得这个解释说得通。按何茂良的性格,有朝廷逆犯的线索岂能不查? 石洞都探了一遍,除去两个勉强能容身的凹槽,谢无猗一无所获。她抿着嘴跳下来,有点泄气。 萧惟扶住谢无猗的手臂,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背。 石洞越来越热,两人衣衫上的汗水都被蒸干了,身上也被烤得又痒又燥。忽然,谢无猗灵光一现,猛地攥住萧惟的手。 “我想到了!”她的语气有点激动,“殿下有火折子对不对?” 萧惟不觉恍然。谢无猗说得对,如果枯井下真有遇明火爆炸的气体,那他们是不是可以用火折子点燃气体,利用这股力量炸开石门,等水冲进石道后再从水塘逃生? 密闭环境中的气浪,灼烧的烈火,石门的坚固程度,外面的情形……一切都是未知。这个办法无异于虎口拔牙,可现在他们真的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殿下,”谢无猗不再犹豫,“烤死是必然的,炸死还有一线生机。你愿意和我赌一次吗?” 黑暗中,萧惟看不见谢无猗的表情,可属于她的滚烫的温度却顺着微颤的指节熨帖在他掌中。萧惟低下头,无声地反握住谢无猗,任那比火还要炽烈的热流在心口翻涌不息。 “我愿意。” 他无比认真地,一字一顿地回答。 哪怕是即将与她一同奔赴死亡,他也愿意。 “好。”谢无猗牵着萧惟的手按到石洞上方,“听我的,这两个凹槽可以藏身,石门炸开时注意闭气。如果能出去,我们马上分头行动。我先回府,这里殿下能应付吗?” 萧惟张了张嘴,生死关头他怎么可能不管谢无猗?但萧惟也知道她的方案更稳妥,若何茂良真想试探谢无猗,她就不应该出现在卧雪庄。他用力握了握谢无猗的手,沉声道: “能。” 今天的萧惟格外听话,谢无猗也不多说,从他腰间摸出火折子。待二人躲进凹槽后,谢无猗用烛骨勾住火折子,准确无误地向来时的通道甩去。 远处先是传来“滋滋”的火花声,紧接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亮如白昼的火光被滚滚气浪席卷,充满了整个石洞。 火焰骤然冒出,比之前灼热数十倍的狂风扑面而来,萧惟和谢无猗死死抱住凸出的石头,才没被那搅动天地的力量掀翻。 轰—— 石门在猛烈的冲击下爆裂成两半,狂流涌入的一瞬间,谢无猗大喊: “走!” 应和着她的声音,萧惟的身形几乎是下意识地拔地弹起,逆着湍急的水流一跃而出。 匆忙之中,萧惟回头瞥了一眼,本应紧随其后的谢无猗却正大惊失色地盯着某处。 下一秒,她的身影就消失了。 卷一·苍烟祭 第三十六章 强闯 在汹涌无章的水流中扑腾许久,萧惟总算冒出了头。 他停在岸边,湿发粘在脸上,手臂也有几处不知何时被碎石剐蹭的伤痕。这是一场豪赌,爆炸后崩裂的气流割在脸上刺痛难忍,再加上骤然涌入如刀砍斧凿的冷水,萧惟感觉他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了。 身下是激寒彻骨的池水,远处是染红半边天的人间炼狱。嘈杂的呼喊声中,萧惟苦等许久,始终没有等到另一个破水而出的声响。 “小猗?” 他哑然开口,可回应他的只有不断汇入井底的乱流。萧惟悬在水中浮浮沉沉,任由那一浪一浪的白波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心底一片茫然。 小猗…… 她最后在看什么? 那可是爆炸啊,有什么东西能比逃命更重要? 最后那一刻,如果她用烛骨捆住二人,他们是不就不会失散了? 冷风吹过,无情地穿透身上的单衣,萧惟不禁打了个寒战。正犹豫要不要返回水底查看情况,两道熟悉的身影一左一右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殿下!” 成慨和封达把萧惟从水中拉出,萧惟猛然醒悟,他一拨额上的头发,吩咐道:“达达,你现在立刻回府,能跑多快跑多快。回去之后守住府门,本王回去之前就是天王老子要进也不行。” 他眉头紧锁,神情格外严肃,“放进一个人,你提头来见!” 封达虽然话多,但眼见萧惟出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立刻就明白事态紧急。他迅速答应,三步两步越过水塘,翻墙离开了。 见萧惟浑身发颤,成慨忙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他身上,自责不已。 原来,萧惟借口醉酒离开宴席时,曾嘱咐二人不必跟随,留意何茂良的动静即可。成慨以为他是去后院找范兰姝,也就没多在意,没想到卧雪庄突然就冒出了浓烟。成慨心慌得要命,忙和封达一起冲到后院,那里早已连成一片火海。 萧惟不知去向,成慨目眦尽裂,当即就要闯进火场寻找,还是封达拦住,说既然何茂良用范兰姝作饵又怎么会烧死她呢,萧惟必定不在这里。两人急调人手赶来救火,同时在卧雪庄里搜寻起来。 成慨支撑住萧惟发抖的身体,“殿下没找到人吗?” 萧惟没有说话,目光还停在水塘中。呼啸的激流撞击着他疯狂跳动的心口,不绝不灭。 谢无猗还发着烧,难道她再也上不来了吗? 天上的巫堇,还有在昭堇台闭门不出的司巫,你们要是还认她这个巫女,就保佑她赶紧脱险吧…… 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对岸终于爬出一个浑身湿透的黑衣人。他朝这边点了点头,便匆匆借树丛掩住了身形。 小猗,是你吗? 萧惟下意识地往前追了两步,黑暗中若隐若现地闪烁起蓝紫色的微光。那道光落在他眼中,简直比日月江河都要更好看。萧惟大喜,长出一口气,慢慢放松了握紧的双拳。 太好了,她终于出来了。 只要谢无猗平安无事,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萧惟抛开所有杂念,既然谢无猗走了,卧雪庄还需要他来配合善后。 他不能让她失望。 一想到那个放火的王八蛋,萧惟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大理寺,把褚余风剥皮抽筋,然后剁下他的脑袋扔到褚瀚床上去。一个范兰姝就耍了他们那么多次,真当他是个草包王爷? 褚瀚平时看着斯斯文文知书识礼的,没想到下手居然这么狠,他们连正式的招呼都没打过,自己就差点被他害死,还有没有地方说理了? 再说何茂良那头犟牛,谢无猗都已经是昭堇台承认的巫女了,他怎么就肯信褚瀚的捕风捉影?他这么认死理儿,早晚得把自己坑进去。 “被暗算了。”萧惟冷笑着回答成慨,“慨慨你记住,本王没有找人,只是酒醉闲逛时不慎落水,明白吗?” 成慨忙不迭地答应,他不是封达,想不出那么多弯弯绕绕,萧惟说什么就是什么。 今日的卧雪庄可不止萧惟一个贵客,何茂良请了萧豫来,也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难不成还想向他揭发谢无猗?萧惟想了想,问道:“五哥呢?” “卧雪庄走水,何大人本想让人立即护送两位殿下离开,但楚王殿下不见殿下,执意在这里等。” 不是让萧豫来抓逆犯的? 萧惟面色不变,抬手把头发简单理了理,“走,去见他。” 在成慨的搀扶下,萧惟总算摇摇晃晃地走回前厅。萧豫正襟危坐,手边的糕点一块都没动。见他二人进来,虽然眉目依旧冷冰冰的,萧豫绷直的脊背到底放松了不少。 还不待萧豫开口数落萧惟,卧雪庄下人就来禀报,说他们发现了放火贼人的踪迹。 “人呢?”侍立一边的何茂良向前迈了一大步,迫不及待地询问。 下人看了看萧惟,将头深埋下去,似有些难以启齿。 萧惟笼着外衣打了个喷嚏,皮笑肉不笑地冷哼道:“怎么,难道是本王放的火吗?” 那人唬得慌忙跪地请罪,“不,不,是那人的身形有些像……燕王妃……” 虽然早知何茂良的试探之意,但听下人这么直白地把脏水泼给谢无猗,萧惟还是眉头一跳,看向何茂良的眼神中也多了一丝寻味。 何茂良避开萧惟的审视,对兄弟二人拱了拱手,复问下人道:“抓住了吗?” “没,没有……那人身法极好,小的们也是看她往燕王府的方向去才……” “哦,那你认错了。”萧惟随口打断,整个人在萧豫旁边的椅子里团成了只粽子,“本王的王妃生着病呢,再说这卧雪庄有什么吸引她的地方吗?难不成王妃也和本王一样,喜欢找漂亮姑娘?” 萧惟懒洋洋地望着何茂良,何茂良那张死人脸上却露出“明知故问”的表情。可看萧惟丝毫不慌张,何茂良心里也开始打鼓。 他只是听褚瀚议论燕王妃身份有异,才采纳他的建议让人放出范兰姝没死的消息,试探谢无猗会不会来找她。没想到何茂良确实等来了夜闯卧雪庄的贼,也等来了看穿他的计划的萧惟。 所以,他手下看到的那个人一定就是谢无猗吗? 说了这些话,萧豫倒是已经把何茂良和萧惟的心思猜得七七八八。他负手走到门口,回头冷冷看着萧惟。 “何御史去燕王府查一查不就好了?”萧豫嘴角扬起转瞬即逝的讥诮,“免得朝野再起风波。” 萧豫话中有话,萧惟立刻就明白他的疑心。五哥啊,你那么护着何犟牛干什么? 不过耽搁这一阵,他给谢无猗争取的时间应当也够了。 萧惟把茶水一饮而尽,“噌”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查啊!怎么不查,本王的王妃造了什么孽,要被你们怀疑?” 他大步流星地迈出厅堂,第一个跨上马背。 一行人疾驰到燕王府,府外灯火通明,封达正带着府中侍卫挡在门口,几乎就要和一队金吾卫刀兵相向。 金吾卫负责巡街,何茂良真是找了一群好帮手啊。 “殿下!” 见萧惟终于回来,封达当即收了刀,一个箭步冲到他的马下,扯住缰绳哭天号地,大放悲声。 “他们太过分了,深夜要闯王府见王妃!王妃千金之躯,哪能让他们看来看去的?属下拦着,他们竟然指责殿下妨碍公务,什么时候以下犯上还成公务了?属下受委屈倒没什么,可殿下怎么能被人这么说啊呜呜呜!” 封达这一通哭诉颠倒是非,硬是把抓贼说成了夜闯王府私窥内眷。萧惟唇角一歪,真不愧是他的好达达。 “起来,骨头别那么软。” 萧惟话音虽低,落在在场众人耳中却如万钧洪钟般,昭示着这位嬉笑怒骂的燕王的坚决。萧惟扫视一圈,目光定格在脸快黑成炭的金吾卫刘统领身上。 “殿下恕罪。”刘统领单膝跪地,“末将巡街时发现一个穿夜行衣的人形迹可疑,正要追赶,何大人家中人称其在卧雪庄中放火,末将见他翻墙进了王府,这才来搜查。” 萧惟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那你查就查呗,见王妃做什么?” 刘统领不由一愣。对啊,何茂良让他们帮忙抓贼就算了,为什么非说要亲眼见到燕王妃? 谁不知道萧惟为了照顾昏迷不醒的谢无猗已经好几天没出门了,大言不惭地见谢无猗,这不是在给金吾卫设套吗? 刘统领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府中传出微弱的咳嗽声,云裳扶着一脸病色的谢无猗循声而来。萧惟忙翻身下马,几步跨到谢无猗旁边,脚下忽然一滞。他半抱住谢无猗,贴了贴她的前额,确定她烧得不厉害才转头看向何茂良。 “老何,王妃大病未愈就被你逼出来吹风,你安的什么心啊?” 何茂良看向谢无猗,见她半披着头发,两颊潮红,嘴唇并无血色,便服外披了件外袍。虽然面色憔悴,但她衣着装扮十分整齐,不像是匆匆换好衣服见客的样子。 他张了张嘴,难道真是自己错了? 萧豫冷眼看了一阵,握住缰绳沉声吩咐道:“刘统领,你带两个人去看看即可,不要冒犯王府。” 刘统领得到萧豫的允许,立即点过两个细心稳妥的手下一同进了燕王府。 “燕王妃身子好些了吗?”萧豫驱马走近两步。 萧惟冷笑,没完没了了?非得让谢无猗给你耍一通鞭子才肯放弃吗? 他正想代为回话,谢无猗却已向萧豫行了礼,“已经好了许多了,多谢殿下关心。” 谢无猗连着发热数日,声音有些沙哑,眼下被风一吹,忍不住又掩唇咳了几声。萧豫目光凝在谢无猗的手指上,见她说话举动并无异常,便点了点头。 不多时,刘统领带人出来,他向萧豫和萧惟一拱手,“回两位殿下,府中没有发现可疑人等。恐怕是有人想栽赃燕王府,请殿下恕罪。” “算了算了,你们也是职责所在。”萧惟把谢无猗往身后藏了藏,不耐烦地咂着嘴,“老何,你赶紧抓人去吧,本王熬了半宿,好吃好喝没捞着,快被你们给折腾死了。” 萧豫看着双唇冻得青紫的萧惟,也不想再教训他,只对何茂良吩咐道: “何御史,卧雪庄走水不是小事,还是要尽快找到人。” 何茂良躬身称是,有些懊悔自己的冲动,好在萧惟和萧豫都不打算深究。他又暗中瞟了一眼谢无猗,还是觉得她眼熟。何茂良心中犯起嘀咕,乔家姑娘和谢家女真的这么像吗? 待封达关上府门,萧惟揽在谢无猗后腰的手立刻放下。他站在院中,低声问:“王妃呢?” 面前的女子退开几步,掏出手帕擦干净脸,原来这个骗过所有人的“谢无猗”竟是春泥化妆假扮的。 春泥福身回禀道:“殿下,王妃和花夫人一直都没回来。” 谢无猗去卧雪庄,那花飞渡去了哪?她是去接应谢无猗的吗? 萧惟看了看春泥和云裳,两人似乎都欲言又止,顿觉奇怪。他大步走进内院,看见直到现在还守在卧房门口寸步不离的阿年,面色骤然沉了下来。 卷一·苍烟祭 第三十七章 欠个人情 谢无猗矮身蹲在卧雪庄外墙上,审视着黑夜里如网如牢的暗桩。 人还真多啊。 何茂良其人往坏了说是莽撞,往好了说就是正直,不至于冒死养这么多刺客,看来还是褚瀚和小笛手段比较狠辣。 只是不知他们把范兰姝带到哪去了。 谢无猗摸了摸胸口,确定从井底拼死抢出的东西还在。她已经和他们耗了两个多时辰了,萧惟就是争取再多时间也无济于事,她必须在天亮前回府。谢无猗微微活动着早已冻僵的手腕,强忍被热浪和激流猛冲过后的恶心,思考该如何不惊动旁人地突围出去。 “这边也要搜!”街巷里出现了个执火把的小厮,迅即,两条街外铁甲铮鸣,响彻夜空。 金吾卫? 这才对嘛,何茂良在朝为官,自然要动用官方力量来抓捕朝廷逆犯。怎么,跑了一夜,终于想起来搜卧雪庄附近了? 要不是她身上带着东西,谢无猗倒真打算在卧雪庄待一宿呢。 埋伏的暗桩被小厮的呼喊吸引,有一瞬间的分神,恰在此时,墙外路过一辆棕灰色的马车。 就是现在—— 高手间决胜负往往只在弹指一挥间,谢无猗踮脚一跃,轻盈地落在马车架上。 随身的匕首已在井里失落,她左手一抖,将一枚银针隐在指缝中。 马车的主人似乎早就料到外面的情形,轻笑道:“王妃啊?进来吧。” 谢无猗翻了个白眼,暗自叫声倒霉。她落地时无一人察觉,本是想借着车架的掩护离开这条巷子,怎么就不偏不倚撞上了纪离珠的马车? 无奈他一下子道破自己的身份,谢无猗只好掀帘进去,左手的苍烟蓄势待发。 纪离珠宛如一尊大腹便便的卧佛,乐呵呵地靠在对面。谢无猗防备着绷直身子,却听外面的金吾卫已经追来了。纪离珠比了个“嘘”的手势,拉动窗边的挂绳,一块木板自马车顶落下,将谢无猗隔绝在一个需要蜷缩着才能勉强容身的小空间里。 “什么人?” “军爷,小人是纪氏当铺的,出城收账回来晚了。” 纪离珠闷闷的赔笑声隔着木板传过来,谢无猗侧耳听去,他似乎正在给金吾卫展示账本。 “是纪老板啊,”那名金吾卫道,“见过可疑的人吗?” “回军爷,没有。您要是不信可以检查小人的马车。” 火光昏暗,谢无猗料想金吾卫急于寻人,必然不会发现马车内部有夹层。果然,对方前后上下敲击一番就痛快地放行了。 马车继续驶向当铺。纪离珠收回木板,斜睨着谢无猗,“王妃,在下这个忙帮得如何?” “多谢了。”谢无猗冷哼一声,“纪老板有话快说,我还有事。” 他今日出现在卧雪庄外必定不是巧合,上次纪离珠就说过有求于她,没准现在他正等着和她交换条件呢。 纪离珠不觉大笑,欺身而来就要拍她的肩膀,谢无猗左手一挥,纪离珠忙举手投降,求饶道:“王妃言重了,在下真的只是碰巧路过,猜到王妃有麻烦才等在这里的。” 他说得赤诚,谢无猗可没忘记在万春楼,范兰姝身上的那股药味。如果今日在卧雪庄中见她的是小笛,那纪离珠不是同路人就是黄雀。 方才她在草屋中的判断并没有错。 谢无猗思忖片刻,问道:“范兰姝在你手上?” 卧雪庄离纪氏当铺不远,说话间马车已经停在了当铺后门。纪离珠费力地挪动着肥胖的身躯爬下马车,又打起帘子,朝谢无猗伸出手。 “在下太喜欢和王妃说话了,省劲。”纪离珠眯缝着双眼,仿佛一条正在吐信的胖毒蛇,“请王妃入内一叙吧。” 谢无猗无视了纪离珠那如魔咒一般的嗓音和油腻的手掌,径自跳下马车。她跟着纪离珠走进当铺,将指缝里的银针无声无息地抹进墙壁。 纪离珠点燃蜡烛,谢无猗发现当铺里除了昏迷的范兰姝,还有被五花大绑的小笛。 她故作意外地一挑眉,“纪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在下说了会帮王妃啊。”纪离珠上前扭过范兰姝的下颌,探了探她的鼻息,确定人还活着才抬起头道,“实不相瞒,在下确实见过范姑娘,是在下让她在水塘对岸准备的马车。在下得知在万春楼失火后就知道王妃的处境不好,你我好歹合作一场,在下怎么能忍心看你落难呢?” 这话说得虚虚实实,谢无猗半个字都不信。 不管和范兰姝做交易的是纪离珠还是褚瀚,他们所求不过一个“利”字。褚瀚想要保住褚余风和褚家的地位,要让所有和军粮押运案有关的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至于纪离珠…… 他如此关注军粮押运案,屡次帮助她,一定另有所图。 但这个人谢无猗却动不了。 她倒不是怕自己与他合作的事被萧惟知晓,而是纪离珠的民望太高,他做生意规规矩矩,还在泽阳接济了许多流浪儿,连朝廷都对他的善举颇为赞许。 暗渠里的毒蛇猛兽,只因披了一层乐善好施的外衣,就在泽阳屹立不倒。 世事有时还真是荒谬。 纪离珠手持烛台,窸窸窣窣地绕到谢无猗身后,滚烫灼热的气息喷入衣领。谢无猗双手抱在胸前,他便从后面握住她的手臂,缓缓攀援向上。 又是相同的处境,要不是乔椿的案子没查明白,谢无猗真想把苍烟里的银针全扎进他眼睛里。 就在那双大手即将碰到她的锁骨时,谢无猗倏然出声。 “纪老板,”她压低嗓音,“你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吗?” 纪离珠手下一顿,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起来,刺耳的声音瞬间萦绕在整个当铺。 谢无猗不是第一次与他周旋了,她既然敢大摇大摆地跟他回来,又怎么能不留后路呢?纪离珠收了笑,大概是她身边的那个女煞星跟来了吧。 他松开谢无猗跌退两步,十分遗憾地垂下手,一脸堆笑。 “花女侠,久仰。” 花飞渡进来时,两人已经拉开了距离,谢无猗朝花飞渡略一点头,表示自己无事。 为防意外,谢无猗在离开燕王府前就嘱咐花飞渡到纪氏当铺查看。若纪离珠在,说明范兰姝不是他的诱饵,花飞渡需要立刻返回燕王府挡住来访众人;若纪离珠不在则守在当铺外面,等候谢无猗的信号进来一同拿人。 眼下见谢无猗和范兰姝都安然无恙,花飞渡悬了一夜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当铺外忽然响起脚步声,纪离珠一拍脑门,指着小笛道:“哦对了,在下忘了提醒二位,这小子是两起纵火案的凶手,在下帮你们报官了。” 谢无猗眯起眼睛,将时间计算得如此精确,这是不打算让她深究他与小笛的关系了。 也罢,按现在的线索,她也没法和纪离珠纠缠。 “真是有劳纪老板。”谢无猗干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纪离珠要卖谢无猗人情,不能只是简单地打掩护,自然要允许她带走范兰姝,便十分和善地拱了拱手。谢无猗示意花飞渡背起范兰姝,在京兆尹府和金吾卫进门前离开了当铺。 天光渐明,此时正是巡街卫兵最困乏的时候,谢无猗和花飞渡在僻巷中左转右转,直至回到燕王府都没被人发现。 萧惟在府中坐了一宿,直盯着冰冷的烛光亮了又暗,盘桓在心头的阴霾和焦急始终不散。 就算是金吾卫全城搜捕,以谢无猗的功夫不至于到现在都脱不了身。何况花飞渡不在府里,应当是去接应她了。两个身法超绝的人互相配合,怎么还不回来呢? 在卧雪庄井底,她紧紧握住他时的温度早已消弭,萧惟抵住额头,手心空空荡荡。 明明知道她会走,明明知道她不属于自己,可那双在黑暗里牵引他一往无前的手,那个在绝境中毫不犹豫为他劈开出路的人,早已深深烙在他的心底。 欲说还休,欲罢不能。 萧惟再次望向窗外,一个熟悉的身影猛然闯入他的视线。 残破的夜行衣,素白的小脸,稍显凌乱的头发,简直和她一模一样。 是幻觉吗? 为什么如此真实? 二人隔窗相望,那道幻影歪头笑了笑,“殿下,我回来了。” 萧惟眼睛一热,他探身站起,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上次在平麟苑他也是这样牢牢地抱着她,但那次是怜惜,这一次,谢无猗能感觉到他起伏的肩膀和有力的手掌间,似乎还藏着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谢无猗没想到萧惟的反应这么强烈,忙佯咳两声想要推开他,“那什么,殿下,大家都在呢。” 萧惟恍若不闻,院中的春泥云裳成慨封达一听这话,当即如鸟兽散。花飞渡瞟了谢无猗一眼,也什么都没说,背着范兰姝回了自己房间。 待终于平复心绪,萧惟捧起谢无猗的脸,动作轻缓地为她擦掉一夜风尘。 “吃点东西吗?” 谢无猗点点头,闻了闻自己湿透又风干的头发,皱眉道:“我要洗澡。” “好嘞!”萧惟挽起袖子,“叫春泥给你更衣,为夫我亲自下厨!” 一番梳洗过后,萧惟和谢无猗坐在书房里,谢无猗大致讲了昨夜的经历。她想了想,还是跳过了她和纪离珠的交易,以及他两次对她动手动脚的事。 “你在井底发现了什么?”萧惟依然惦记着这个事,“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上来?” 谢无猗抿着嘴唇,神色有些凝重。 “火药。” 在火光照亮石洞冲开石门的一瞬间,谢无猗发现就在他们刚刚走过的地方,赫然埋着一簇小型火药堆。虽然流水涌入降低了温度,可井底热浪如火,加之石洞冲毁后有无数石块,她不能保证火药不会被引燃。若火药二次爆炸,恐怕整个卧雪庄都会被震塌,届时后果将不堪设想。 因此谢无猗来不及多想,直接扑向火药,在乱流中强自坚持着切断了引线。 当然,她怕萧惟担心,只含糊说确认火药不会爆炸就上来了。 “殿下,我在检查火药时还发现了一样东西。” 谢无猗拿过褚余风的死士册子,又从袖中取出一小张尚未燃尽的纸片。萧惟一对比,发现册子的封面和纸片是同一种材质,连上面的暗纹都一模一样。 “背面有洇过来的墨迹,写着‘一套’,笔迹也相似,”谢无猗指着纸片道,“我猜应该是褚余风在某个地方的账簿或者货物名录。” 萧惟“嗯”了一声表示赞同,他借着烛光仔细看了看纸片,在边缘的灰烬处发现了半个残缺的字。 三点水? 这个地名有三点水? ——褚瀚的庄子。 萧惟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可之前的记载中并没有名字里带三点水的庄院。他站起身,在案上铺开泽阳的地图。谢无猗和封达也凑过来看,但泽阳庄院无数,这么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范兰姝说她被关的那个暗室周围有河,我爹出事后不久曾涨过水。” 这样的话……萧惟回忆当时的情形,随手拿出棋子,在地图上沿着河流湖泊点了几个位置。 碧湖庄,位于泽阳东边,是一群百姓临湖圈起来养鱼的; 沁园,卢家的私宅,以水车引水作瀑布,文人雅士都很喜欢; 江南庄,地处泽阳以南…… “殿下!”封达忽然弯下腰,苦着脸趴在地图上,“别的先不说,这个江南庄……它是个鬼庄啊!” 卷一·苍烟祭 第三十八章 贼心 鬼庄? 萧惟一听这个词就皱了眉,谢无猗也不解地看向封达。 “是啊,”封达托着腮,没精打采地说道,“殿下还记不记得属下原来有个经常一起喝酒的小董哥?他就是听说江南庄闹鬼,要和几个兄弟去探险,结果再也没回来,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谢无猗心念一动。这世上并无鬼神,无非就是比常人所知更多的掩人耳目而已,就像她懂机关,所以不会被障眼法骗过;也像萧惟能看清人心,所以不信巫堇。 不过,鬼神本身虽假,鬼神之名却可以为人所用,隐瞒诸多真相,比如—— 无人敢闯的地下暗室。 谢无猗和萧惟对视一眼,从他了然的眼神中确认了这个猜测。 “殿下,我想……” “不行。” 眼见萧惟直截了当地拒绝自己去探江南庄的提议,谢无猗抿了抿嘴,扯着他的袖摆小声讨好道:“商量一下?” 她故意装得低眉顺眼楚楚可怜,连头发都只用一根发带绑住,一缕未被收拢的发丝顺着修长白皙的脖颈钻入领口,直教萧惟看得一愣。 趁被一叠连着一叠的热浪冲昏头脑之前,萧惟别开眼,假作没听见自己失律的心跳。 “没得商量。”他坚决地回答,“你的伤还没好,别瞎折腾。” 一看软磨硬泡没用,谢无猗顿时冷下脸来。她知道萧惟这个人,凡是他下定的决心就很难回转。可恨他在卧雪庄那么听话,结果翻脸就不认人。谢无猗懒得和萧惟继续周旋,扭头一言不发地回到卧房,躺在床上翘起二郎腿。 熬了一宿,现在脑袋挨上枕头,她还真有点困意。谢无猗侧过身,检查了身上的各个伤处。奇怪的是,虽然发烧好几天,她右肩的伤却并未恶化。 不是伤口发炎? 她自嘲地笑了两声。乔蔚啊乔蔚,好歹你也间接害死了万春楼的三十四个人,怎么,如今真凶落网,你这么轻易就解开心结了? 这样的你比范兰姝清高很多吗? 谢无猗抱住自己,不停地抚摸左手小臂上的苍烟,眼皮越来越沉重。 迷迷糊糊间,谢无猗看到了好多人,一会是提醒她千万不要着急的乔椿,一会是感谢她赠予归宿的谢九娘,一会又是说自己马上就要游历归来的缇江。 他们侃侃而谈,吵得谢无猗的头脑发昏。纷乱的人群中,最后一个出现的是纪离珠,他逆着光,冲着谢无猗不怀好意地蔑笑。 “谢姑娘,在下送你的礼物是不是忘了?” 礼物? 谢无猗怔住,似乎正有什么东西堪堪划过她的后脑勺。 “还真是个不学无术的小姑娘。”纪离珠凑到谢无猗脸前,无不魅惑地道,“连杜牧的诗都没读过,你爹会很伤心的吧?” 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谢无猗蓦地想起她去赎回猫睛戒指时,纪离珠念给她的——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当时她被恶心得够呛,只想快点从这个恶魔掌中逃离,现在一想,这首诗的题目不就正是《江南春》吗? 江南庄,江南春…… 谢无猗猛地睁开眼,衣襟已被冷汗浸透。她木然看着坐在身侧的萧惟,内心翻滚着惊涛骇浪,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如果纪离珠的话有万分之一的可信度,江南庄岂不真的有问题? 就算是陷阱,她也该尽力试试。 谢无猗用力吸进一口气,又尽量平静地吐出。没想到她从卧雪庄井底偶然找到的碎纸片,竟阴差阳错地打开了一扇大门。 萧惟见谢无猗不语,以为她还在为自己不让她去江南庄而不快,忙一根一根掰开她紧紧攥住被衾的手指。 “怎么了,还生我气呢?”萧惟亲昵地揉着谢无猗的手心,笑道,“好啦小猗,我已经让春泥收拾行装去锦绣庄了,她先探探路,过两天我陪你去。” 锦绣庄是萧惟送给谢无猗的几个庄子之一,离江南庄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路程。 谢无猗抽回手,起身坐到小榻上。她看了看天色,没想到自己竟然睡了整整一天。 “殿下刚才为什么不说?好歹也得让花娘跟着,春泥一个人……” 春泥看上去瘦瘦小小的,一说话就脸红,让一个柔弱的小姑娘去探所谓的“鬼庄”,也亏萧惟想得出来。 然而萧惟只是背向谢无猗,轻轻一笑:“放心吧,春泥原来就是照管庄子的。再说花夫人可能被盯上,春泥去不会有人怀疑。” 谢无猗隐约觉得萧惟话未说完,可等了一阵依旧没有下文。她喝了口茶,叹道:“我自己去吧,两个人不会太引人注目吗?” “你错了。” 萧惟一步一步走过来,撑在小榻的靠背上,把谢无猗圈在他的双臂之间。 “两个人一起,才不引人注目。” 日已西斜,昏昏余晖沿着窗棂泻入,晒暖了谢无猗的背。萧惟低沉的嗓音落入耳中,她抬起头,不动声色地与他对视。 如果他真是她的夫君,这该是她此生能拥有的最完美无瑕的一张脸。 只可惜…… 罢了。 萧惟也垂下眼睫,不知不觉地靠近谢无猗。病了几日,她瘦得颧骨都突出了好些,唯有一双清冽如雪的眼睛,未曾沾染半分尘霾。 于是萧惟再一次后悔为什么开玩笑要离她这么近,近到他早已目眩神迷,根本无法抽身。 只想近一点,再近一点…… 谢无猗自然明白萧惟的意思,无论在王府还是庄子,他们夫妻二人同进同出才是最正常的。 做戏本没什么大不了,她并不介意在外人面前和他扮作一对恩爱伉俪,但是萧惟最近是不是有些失分寸了?几乎是下意识地,谢无猗将苍烟抵在萧惟的背上,不疾不徐地道: “殿下,你靠得太近了。” 萧惟对身后那轻如搔痒的触感置若罔闻,唯有瞳色染上一抹炽烈。半晌,萧惟哑声道:“小猗,成亲这么久了,我们是不是还有一件事没做呢?” 谢无猗的呼吸一下子就紧了。 本以为他早忘了这个事,没想到他还是提出来了。 果然是个贼心不死的男人。 不知为什么,谢无猗有些慌乱,宛如一只小猫正甩着毛茸茸的尾巴,一下一下挠着她的心。 “天还亮着呢。” 莫名其妙地回了一句话后,谢无猗陡然惊醒,气得直想咬自己的舌头。她跟萧惟说这些做什么? 不料萧惟却笑得愈发明媚,“这事只能白天做。” 你没事吧? 谢无猗有点恼火,目光掠过一丝寒意,脸上却毫无预兆地烧起来。她讨厌这种窘迫的感觉,正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就听萧惟咂着嘴,拉着长音道:“小猗,你想什么呢?为夫是想着你我成亲这么久都还未归宁啊,怎么,不是谢家女儿就真把谢家忘得一干二净了?” 是了,京兆尹府那次萧惟就和谢暄说过要归宁,结果从平麟苑到卧雪庄,意外一桩接着一桩,谢无猗确实把谢家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但是…… 这能怪她想歪了吗? 萧惟你下次说话能不能说明白点! 闹了个大红脸,谢无猗不想再理萧惟,左手一握收了苍烟。她一转头,就见阿年正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看他不自然的神情,似乎已经等待许久了。 谢无猗心念微动,她莫名有种错觉,萧惟就是因为知道阿年在这才故意引逗她的。 他又在犯什么病? “阿年,进来。” 萧惟闻言唇角微扬,他松开谢无猗,顺势紧挨着她坐下,胳膊搭在扶手上。阿年不敢看萧惟,低头朝谢无猗的方向蹭了几步,才小声道:“王妃,我能出去给她请个大夫吗?花夫人说她生病了……” 阿年语中的“她”正是范兰姝,回府之后,花飞渡就检查过她的身体。谢无猗虽没问但也知道不会好,万春楼那种地方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终究太脏了些。 萧惟一言不发地看着阿年,谢无猗却喝了口茶,压下方才的心慌后才淡淡道:“花娘会治病,云裳也会。” 言外之意,阿年根本不需要到外面去请大夫。 范兰姝是在册的罪眷,萧惟把她留在王府已经是冒险了。而谢无猗故意把话说绝,全是出于她心底阴魂不散的那点怀疑。 她还是觉得阿年藏着秘密。 不单是他对兰花近乎偏执的痴迷,纪离珠划在墙角的那个猫眼标记也实在异常。王府守卫森严,纪离珠是怎么做到留下标记还不被人发现的? 两年前,在皇帝的雷霆之怒下,阿年如何能逃出泽阳?纪离珠知道军粮押运案这么多内情,会是他保下了阿年吗? 换言之,纪离珠跟范兰姝都有交易,为什么不可能找阿年呢? 纪离珠是一块捅不破煮不烂的铁板,眼下这个关键时刻,谢无猗只能牢牢掌控住阿年,不能让他成为变数。 谢无猗的拒绝让阿年一时错愕,她明明拼死救回了范兰姝,怎么又不肯让她看病了?阿年抬头飞速地扫了谢无猗一眼,又见萧惟目光不善,只能咬着牙答应。 阿年离开后,萧惟似乎心情格外好。他身子一歪,打了个哈欠道:“那就这么定了,明天回谢府,我另有要事;江南庄这边就等等春泥的消息再做打算。” 第二天,萧惟和盛装的谢无猗一同来到谢府。萧惟虽身份尊贵,但从来不摆架子,在书房里和谢宗义聊得火热。谢宗义听他话里的意思是燕王府会尽力维护谢家在朝中的地位,更觉得自己这个女儿实在嫁得太值,直接乐成了开心果。而因为萧惟的表态,谢夫人对谢无猗的印象也愈发好转。 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吃完饭,萧惟朝谢无猗使了个眼色,便自去后院赏桂花。谢无猗则借故叫来谢暄,说有事与他商量。 兄妹二人坐在谢无猗出嫁前曾短暂住过的小阁里,谢无猗也不啰嗦,直奔主题。 “前日殿下与我谈起兄长,对兄长一直不娶妻十分好奇。我知道这么问有些失礼,但兄长现在身份与从前不同了。”谢无猗小心地觑着谢暄的表情,“兄长心中是否已有心仪之人?若有,殿下可以为兄长联络。” 谢暄手剧烈地一抖,滚烫的茶水顿时洒了大半。他避开谢无猗的目光,侧身把茶杯放回案上,“没有,殿下误会了。” 上一次谢无猗问谢暄时他也是这么说的,谢无猗恍若未见,只笑盈盈道:“宫中有传闻,陛下有意为高阳公主重新择婿,兄长身在吏部,不知——” 谢无猗话音未落,谢暄双手猛地一握,额上已有青筋暴起。 他的失态落在谢无猗眼中,她便已猜到七八分。 大婚那夜,萧筠对萧惟娶谢家女颇有微词,萧惟当时就说她对谢家成见太深,可一个小小的谢家如何能得罪萧筠呢? 除却正式场合的朝袍,谢暄只穿青色绿色的衣衫,戴雕着各种竹叶的玉冠。他的小院中四季生长着高耸挺拔的翠竹,而谢暄照顾这些竹子也几乎到了事无巨细的程度。 就连被小笛母子骗到草屋那次,谢暄浑身被雨水淋透,他也是先擦净竹叶冠才去收拾自己。 萧筠字青岚,筠者,竹也。 原来……如此。 卷一·苍烟祭 第三十九章 快变天了 在出发之前,谢无猗还很奇怪,萧惟为什么要让她趁归宁时和谢暄说起萧筠的婚事,现在看来萧惟对此早已了如指掌,谢暄心中的那个人正是萧筠。 他们之间或许发生过什么,不然,萧筠不是尖酸刻薄的人,那天的反应不该那么大。 萧惟嘱咐谢无猗,“如果他否认心中有人,不必深究,告诉他父皇有意为长姐择婿,他身为吏部员外郎,也该早做准备。” 做什么准备萧惟没说,但谢无猗现在懂了,他要阻拦谢暄成为驸马。 萧筠手握兵权,地位举足轻重。萧惟既然打定主意不掺和朝局,他借谢无猗之口给谢暄传话,往好听了说是提醒,往难听了说就是威胁。 谢暄抽搐着嘴角惨淡一笑,谢无猗的目的他已经知道了。曾经深埋土中多年的秘密骤然重见天日,他只觉遍体生寒,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谢无猗明白谢暄是聪明人,又忍不住试探道:“既然如此,兄长何不趁此机会了却心事呢?” “方才殿下提醒父亲现在是多事之秋,不要急着嫁淳妹。现在王妃又……”谢暄强打精神,重新扭过脖子看向谢无猗,“是燕王殿下让你来说这番话的吧?” 谢无猗不语,权作默认。 谢暄脸色惨白,嘴唇不停地颤抖,唯有那双线条温和的眼睛依旧清明。 “殿下想让我打消这个念头。” 过慧易夭啊,谢无猗无奈地叹了口气,“兄长心中有数就好。” “其实殿下多虑了。”谢暄低声道,“公主光风霁月,为兄我只是个平平小吏,又怎么配站在她身边呢?况且,我也不想害了她……” 谢暄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轻到谢无猗都怀疑那只是自己的幻觉。她怔怔地看了谢暄许久,这样一个对谁都和和气气的温润公子,于情之一字上,心意却这么坚定。 于是,谢无猗便猛然窥见那双如水般澄澈的眼里埋藏的千万缕情丝,缠绕住不为人知的过往,在无尽的深渊中越陷越深。 绵长的沉痛里,裹挟着谢暄难以启齿的怀念。 又坐了一阵,萧惟和谢无猗便告辞回王府。谢暄送他们出门,刚走到门口脚步忽然一顿。 “怎么了?”萧惟听见谢暄倒吸一口凉气,转头随口问道。 谢暄皱着眉,低声问谢无猗:“人群里那个妇人,王妃觉不觉得有点像……” 谢无猗也注意到了,刚刚府门前一闪而过的身影像极了小笛的母亲。她刚要开口,就被萧惟抢了先。 “是什么人?” 谢暄朝萧惟拱了拱手,回道:“殿下,臣接王妃回府时曾在路上遇到两个拐子,他们劫持了王妃与臣,意图——” 之前,谢无猗不想和萧惟提这件事,因此也就没说小笛就是那对母子之一。如今她见萧惟面色有变,忙截口道:“小贼而已,我三两下就摆平了。” 不料萧惟早已沉下脸,“所以你们在路上遇刺了?” 谢暄察觉到情势不对,再想想萧惟在泽阳的名声,忙低下头不敢应声。谢无猗怕萧惟发怒,赶紧拉了他一把,“没那么夸张……” 萧惟没说话,只冷冷地扫了封达一眼,大步跨上马车。 封达僵硬地站在原地,背后的凉意顺着脊背直冲天灵盖儿。 完了,底下人没报上来王妃遇袭啊,这可怎么和殿下交代……殿下别是误会我玩忽职守与人串通吧…… 回府路上,萧惟始终黑着一张脸。谢无猗搞不懂,不就是遇到了杀手吗,他怎么这么在意?她张了几次口,却不知该怎么问他。谢无猗想了想,还是决定先问出自己已经好奇了半日的问题。 “殿下,”谢无猗斟酌着用词,慢慢道,“兄长与公主……” 萧惟睁开眼,轻挑着眉毛,“怎么,这么关心你家兄长的感情?” 谢无猗不禁皱了眉,心道明明是他先让她提醒谢暄勾起她的好奇,如今她想明白二人的关系,萧惟怎么还打算让她这个说客一直蒙在鼓里? 再说,什么叫“她家兄长”,难道萧惟还能知道花弥和华漪的关系? “你不是已经看出来了吗?”萧惟对谢无猗疲惫地一笑,“十年前,我还以为长姐会和绍阳永远在一起呢。” 绍阳是谢暄的字。当年萧筠曾与谢暄互生情愫,这事虽是绝密,却也瞒不过日日和萧筠待在一个宫里的萧惟。 萧筠有一处私院,萧惟曾暗中跟踪过她,有一次见她偷偷把谢暄带到了里面。院中养鹿,萧筠骑马逐鹿,谢暄就笑着看她,神情无比温柔。萧筠让他射箭,谢暄躬身道声“不敢”,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替她擦汗。萧筠回望他,双颊酡红,眼波流转。 萧惟躲在暗处,从不敢想素来刚强的萧筠也有和寻常女子一样羞涩的时候。虽然年纪小,萧惟也朦胧意识到他们二人的关系不一般。谢暄清姿超群,萧惟在心里盘算,他的姐夫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但长姐的婚事终究不是她自己说了算的。”萧惟揉着太阳穴,“父皇一直拖到长姐十九岁,才属意母妃的外甥做她的驸马。你知道吗,当时长姐甚至去找绍阳,要他带她私奔。” 这是萧筠不为人知的一面,谢无猗却觉得理所当然。她是大俞最光华耀目的明珠,自然要去追求最轰轰烈烈的爱情。 至于驸马,谢无猗歪头想了一阵,才想明白皇帝指婚的用意。淑妃出身低微,萧惟只是萧氏庶子。皇帝宠爱淑妃,让她的族人迎娶萧筠,对淑妃和萧惟百利无害。 即便萧惟与帝位无缘,皇帝依然在给他积聚实力,用他制衡其他几位皇子。 谢无猗看向萧惟,心中有些不忍。 萧惟的声音还在继续,“不过绍阳拒绝了长姐,二人决裂,此后再也没有来往。” 说来也巧,适逢北境谷赫犯边,萧筠不愿出嫁,就主动请缨平叛。第二年,谢暄进入吏部,而后短短几年就在吏部平步青云,累进员外郎。同年,萧筠得胜还朝,谷赫正式成为大俞藩属国。皇帝大喜,并未收回她的兵权,还公开指婚淑妃母家最优秀的后辈、当年的状元郎为萧筠的驸马。 然而婚后不到一年,驸马就急病身亡,萧筠怀着未出生的孩子守了寡,几个月后生下女儿,也就是清河郡主。 自此,萧筠再不提出嫁之事。 听了这段旧闻,谢无猗唏嘘不已。 萧筠和谢暄,一个明艳如火,一个清雅如玉,也曾是一对璧人。如果不是朝局纷争,他们或许也不会越走越远。 有时候,偏偏是造化弄人。 纷乱的思绪回到现实,谢无猗轻轻叹息,不自觉地握住左臂,“大俞是不是真的快变天了?” 萧惟靠在一边,笑问道:“何以见得?” “公主的婚事就连齐王妃都讳莫如深,如果只是公主再嫁会让大家这么害怕吗?她的婚事背后一定牵扯着其他势力。”谢无猗抬眼看着萧惟,“兄长既然懂殿下的提醒,就说明公主一直被各方觊觎。如果谢家攀上燕王再迎娶公主,那谢家就成了活靶子,日后想脱身都难,别人也会把你们算为一党。所以,无论是为了家族还是性命,兄长都不可能尚公主。” 而正因萧筠极为重要,朝局不甚明朗就是皇帝迟迟不让她再嫁的原因,如今既然从淑妃处透出这样的风声,就说明皇帝开始走下一步棋了。 唯一的原因,便是他时日无多。 萧惟听着谢无猗的分析,脸上的笑容愈发深切。 好一个伶俐机敏的小猗啊。 “是啊,长姐虽为公主,但从小被父皇悉心教养,文韬武略不输我那几个哥哥。”萧惟沉默片刻,又道,“她十九岁披挂出征,二十岁收服谷赫,安定流民。在北境,高阳公主的名号可比圣旨还管用些。” 皇帝极其宠爱萧筠,当年就因为虞部一位魏姓大人提出路途崎岖不适宜运送补给,延误了萧筠在北境的战机,魏大人全族都被皇帝流放。 最终萧筠力挽狂澜一战成名,此后在朝中尤其是军务方面便颇有号召力,她和大部分朝廷重臣也都有交往。 “长姐的名望盛到什么程度呢?”萧惟嘴角虽然还翘着,眼中却没了笑意,“三哥和五哥都想拉拢她就不说了,大哥走后,朝野竟有传言称父皇卧病,新太子将由长姐决定。” 那真是混乱的几个月。幸好萧筠虽为人强势但见事清楚,她脱簪素衣跪在殿前,向皇帝陈明自己绝无此心,皇帝也严惩了散布流言的人,并未动萧筠一丝一毫。风波平息之后,萧筠手中依旧有兵,只是不再过问政事,整日在府中教养女儿,和所有人都保持着不亲不疏的距离。 知书明理,急流勇退,朝臣对萧筠的赞赏在谢无猗看来却无比讽刺,又无比悲凉。 若萧筠生为男儿,是不是就不会仅仅被皇帝当作一枚锦上添花的棋子,连爱情和抱负也要为所谓的大局而牺牲了? 话说回来,或许萧筠从来都有果决的判断,她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比如,她在听到祝朗行报信时就知道众臣肯定会将矛头对准闯入平麟苑的刺客,因此就放心大胆地越权调兵,最后果然功成身退,保全了违旨调来的两百禁军。 只是……不知在看着弟弟们叱咤风云时,她会不会意难平。 又或者,在萧豫和萧婺暗流涌动的争斗中,萧筠到底会看好谁。 内宅困不住萧筠,出征谷赫虽然是她感情上最痛苦的一年,但谢无猗想,那或许也是她最像自己的一年。 她在找寻人生的意义。 萧惟见谢无猗面色凝重,忙宽慰着笑道:“哎呀,这些都过去了,你也别太放在心上,我告诉你只是不想让你今晚睡不着觉。” 谢无猗摇了摇头,“天都要变了,殿下身为皇子,居然还这般气定神闲?” “天塌下来有个高的人顶着,关我们什么事啊?”萧惟不禁掰着指头失笑,“你看,我大哥是嫡长子,人已经没了,五哥是先皇后之子,三哥是当今皇后之子,为夫无能,只能让小猗跟着我受委屈了。” 这个人啊…… 罢了,萧惟行事不羁也是一份难得的清醒。谢无猗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依旧不太敢相信,出身皇室,权力地位就摆在眼前,萧惟对那个位置真的可以一点心思都不动吗? 不过听了萧筠的故事,谢无猗倒明白淑妃的话确实听听就行了,万一这风声是皇帝故意透露出来的,她可招架不起。 身在朝中怕的就是一个“变”字,一旦有动作,后续影响便会接踵而来,最终汇聚成庞大的雪球,沿山滚下,拦都拦不住。 就像谢无猗搅和了褚余风的兵部,连带着发现了名册和暗室,这些看似无关的线索一直在指引她,一步步破开迷局。 想到这里,谢无猗心口忽地一滞。 她在动,皇帝也在动,那么…… 谢无猗不由得前倾身体,双手微微握拳。 “所以,公主的婚事会不会影响我查案?” 卷一·苍烟祭 第四十章 解谜 说话间,马车已经驶到王府。萧惟住了嘴,先迈下马车,又伸手去扶谢无猗。谢无猗怔愣片刻,虚搭在他的手腕上,轻盈地跃下来。 封达本要跟着二人进屋,被萧惟冷冷地回头一扫,顿时刹住脚步,灰溜溜地去收拾马车了。 待回到卧房,萧惟才对谢无猗直言:“这事可能是有点麻烦。” 谢无猗深以为然。自从她开始翻查旧案,范可庾遇袭,卷入苗四杀人案,平麟苑几路刺杀,再加上卢云谏和萧豫截然相反的态度,都说明不止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问心有愧的一方在阻止他们查真相,伺机而动的一方又在引导他们查真相。 线索冒得快,想取得证据却格外艰难。这场斗法愈演愈烈,牵扯的人越来越多,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谢无猗所求不过一个公道,可在政权更迭之时,就连这么简单的要求都变成了那些人争权逐利的筹码。 她从不惧被人利用,她只恨这样的算计代代无穷。 “时间不等人,父皇身体不好,你父亲的案子确实得尽快有个结果。”萧惟平淡开口,“否则等到父皇百年,别的不说,单是大逆罪名就很难撤掉了。” 是啊,皇帝钦定的罪状中为首的便是“大逆”,无论新皇是谁,都不会动这个罪名。如果再不找到实证,范可庾的口供也就成了废纸一张。 一旦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褚余风被放出,她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看着谢无猗眉目间的隐忧,萧惟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担心,有我陪着你。” 谢无猗闷闷地“嗯”了一声,忽然又想起一事,在她与关注此案的人的博弈中,还有一个莫名其妙插手进来的何茂良。 在卧雪庄地下,萧惟曾说他在用一首曲子试探谢无猗的身份。 萧惟的记性极好,听过一遍的曲子自能过耳不忘。见谢无猗还记得他的话,萧惟顿时心花怒放。他拈起案上的扇子在谢无猗眼前挽了个花,笑吟吟地掀动一室夕光。 “你说曲子啊。上半阙就是说你父亲夙兴夜寐,最终还是……”萧惟顿了顿,“下半阙的‘灵椿’既是父亲的意思,又暗合令尊的名讳。至于‘为贪幽谷自迁乔’,‘出幽迁乔’语出《诗经》,比喻人的境遇好转,可这么一写就成了……” 谢无猗脸上毫无波澜,如听清风过耳。 “讽刺我贪图权位攀上了殿下,想以此激我现身?我还以为他有多大能耐呢。”谢无猗轻笑,“不过,这唱词写得很好,不是吗?” 见她淡定如昔,萧惟却愈发心酸。 这个还不到十八岁的姑娘啊……到底经历了多少事,才会练就这般平和如水的心境? 萧惟把玩着掌中的扇子,默然点了点头。 正想着,花飞渡手拿褚余风的死士册子走来,说她发现了一点线索。 “上次你让我找小耳哥,我觉得我可能找到了。”花飞渡摊开册子道,“后鼻音重是北境口音,以小词记生平是跳读,我试了很多种拆法,有挺多人都是北境出身,但名字或代号与‘耳’有关的却只有一个。” 花飞渡翻到折角那页,手指停在编号为二十八的人旁边。应该记载他名字的地方写着: 朱门非我愿,入耳侧听宣。 欲讯平生志,乌飞兔走前。 一个久未记起的名字浮现在谢无猗脑海中,她不由得紧紧握住左臂。恍若坠入冰窟,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钻入血脉,穿透胸膛,谢无猗的眉头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萧惟和花飞渡都发觉了她的异常,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只专注地望着她。 良久,谢无猗才强忍泪意,一字一顿艰难地开口,“我爹府上随他一同处斩的名单……殿下有吗?” 萧惟起身,温柔地抚了抚谢无猗的背。 “等我。” 他前脚刚走,谢无猗立即抬手捂住脸,任眼中的灼热熨烫在粗糙的指缝间。 两年来,除了作戏,她落泪的次数屈指可数。 遇到事了,要么抛开不提,要么探查到底,谢无猗是个把利弊得失计算清楚就会去行动的人,因此她一直把哭视作弱者的表现。 可在参透眼前这个秘密后,她竟一时无法控制自己。 原来那不是意外,原来乔椿的结局早已注定…… 肩膀被花飞渡无言地抱着,谢无猗用力地深呼吸,将纷乱的思绪压回心底。 这样也好,她或许又多了一条线索。 萧惟动作很快,不一会就把名单找了出来。彼时谢无猗的表情早已恢复正常,她快速扫了一遍,绝望又了然地闭上了眼睛。 虽然看上去一切如常,但她眼廓浅浅的红晕骗不了人。萧惟有点担心,低声问道: “上面有谁吗?” 谢无猗摇了摇头,“不是上面有谁,而是上面没有谁。” 她扯过一张纸,提笔写下几个词。 朱门,入耳,兔走。 花飞渡眨眼就明白过来,她跌坐在谢无猗身边,亦觉脊背发凉。 门中有耳为“闻”,走兔为“逸”,二十八的名字叫闻逸。 萧惟自然也解出了这个名字,但闻逸是谁? “闻逸是我爹最最信任的门客。”谢无猗垂下眼睛解释道,“他懂诗书,口才好,我爹忙不开的时候,很多公务都是他帮着我爹处理。他教我念过几个月书,我记得他是北境厉州的口音……我爹曾在信里说,这次运粮他也跟着去了……” 谢无猗尚未完全平复心绪,说得有点乱,但萧惟已经听懂了。 闻逸教谢无猗读过书,说明他在乔府的时间不短。如果谢无猗的推断不错,闻逸是褚余风的死士,那他潜伏在乔府多年…… 难道褚余风在那么多年前就盯上乔椿了吗? 不,这说不通。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闻逸的确随乔椿押粮,并成了他的送信使。按谢无猗的描述,临时征粮不是小事,要短期内征到足够的粮食且不引发民怨,不被敌军怀疑,这事办起来不容易。乔椿生性谨慎,自然会把这个差事交给自己最信任的人。 没想到乔椿自以为的万全之策,竟是把他推入绝境的最后一击。 萧惟弯下腰,默默牵住谢无猗的手,将她的难过与痛楚尽数包进自己的掌心。 可还是说不通啊。 闻逸是褚余风的死士,在乔椿派出送信使后就应该直接动手,此时他再回到褚余风身边就万无一失了,褚余风和褚瀚为什么还会近乎疯狂地阻挠谢无猗呢? 合州的信没有送到,乔椿一路没有进城,范兰姝却知道他曾改道合州,说明消息还是泄露了。 闻逸占尽天时地利,怎么会失手呢? 萧惟心中陡然升起一个无比可怕的猜测—— 范兰姝在说谎。 她见过闻逸,但闻逸不是暗室的头领,而应该是暗室的囚犯。褚余风和褚瀚关着他,是想挖出能致他们于死地的罪证。 闻逸,并不是褚余风的人。 萧惟忍不住握了握谢无猗的手,只见谢无猗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 他知道她也理顺了其中关窍,忙反手扣住她,“别着急,好好问话。” 谢无猗没有理会萧惟,直奔范兰姝暂住的房间。她抬起脚,“砰”的一声踹开门。 房间里的动静戛然而止,范兰姝一脸惊恐地看向门外,阿年端着药碗的手也僵在半空。 谢无猗两步上前,直接把范兰姝从床上拖了下来。阿年把药碗放在一边,不知所措地看着面色同样凝重的萧惟和花飞渡。察觉到谢无猗心中的怒意,阿年忙垂手站在范兰姝身侧。 范兰姝的手腕被谢无猗牢牢捏住,她不明所以,跪在地上抖如筛糠,一个字都不敢说。 “我自问待你不薄,”谢无猗竭力平稳着语调,“你却骗了我两次,甚至我拿刀逼着你,你还是在骗我。” 范兰姝心惊胆战地小声回道:“王妃,我没有……” “还敢狡辩!” 谢无猗右手烛骨一甩,眼看就要抽在范兰姝背上,阿年飞扑上前,一把抱住她,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扛住谢无猗的怒火。 啪—— 本该落下的鞭子并未打在身上,阿年喘着粗气抬起头,原来谢无猗只是凌空抽了一鞭,烛骨的鞭身已被她攥在掌中。 范兰姝早已吓到失语,阿年忙跪在谢无猗脚边磕了个头。 “请王妃息怒。” “你不如问问她都做了什么。”谢无猗左手发力,直把范兰姝疼得满脸冒汗,“闻逸是暗室的头领吗?”她手下一提,“你想清楚了再回答,再耍花招,我现在就杀了你。” 范兰姝颤颤巍巍地回答:“是……” 她果然知道闻逸是谁。谢无猗眸色骤然转深,刚要说话时,萧惟从身后取走她的烛骨。 “王府中有的是酷刑,小猗别动气。”萧惟似笑非笑地看着范兰姝,“你知道闻逸是谁?” 萧惟轻描淡写的发问彻底击垮了范兰姝,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骗他们了。范兰姝抽噎着求饶道:“殿下,王妃,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他不是头领,是……是和我一起被关押的人,他们一直在让他交出什么信……我说的都是真的,其他的我真不知道了,求殿下饶了我吧……” 谢无猗松开左手,范兰姝忙把手腕护在胸前。被谢无猗捏久了,她连指肚都泛着青紫。阿年依旧跪在一边,没想到范兰姝竟敢连着骗谢无猗三次。 蠢啊! 他膝行向前,稍稍挡住范兰姝,匍匐在地上没有起身。 “范兰姝只是糊涂,她不是故意欺瞒您的。”阿年咬紧牙关,试图用自己的谦卑替范兰姝减轻处罚,“主人……请息怒。” 范兰姝惊愕地转向阿年。虽然阿年是私生子,范兰姝还是很尊敬他。可她一直敬爱的兄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卑躬屈膝了? 难道是被他们逼的吗…… 谢无猗把二人的心思看在眼里,她冷冷地睨着范兰姝,“你最好清楚,我保下你们兄妹是为了查案不假,更是为了范可庾的嘱托!” 说罢,谢无猗转身就走。 萧惟忙追出去,声音不高不低地吩咐道:“把门锁了,没有本王的允许谁都不许见他们。” 谢无猗紧走两步停在院中,胃里一阵阵反上酸水。 一路走到现在,她对不起押运军粮三百将士的亲人,却唯独没有对不起阿年和范兰姝。就算有愧,她也尽力在弥补了! 秋意渐凉,晚风吹起地上打着旋儿的枯叶,飒飒作响。萧惟站在台阶上,默然看着谢无猗瘦削却依旧笔直的脊背。 遍地是柔暖的金黄,谢无猗只觉得寒意刺骨。 罢了,她只是暂时的王妃,不应该在燕王府里这样失态的。谢无猗强自咽下满心酸楚,低低道:“我不是气范兰姝,我……” 我是恨自己无能,解不开谜团,看不穿真相,拼了命还得不到别人一分一毫的理解。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你不是。” 萧惟接过谢无猗的话,他走上前,张臂将她的头拢在自己怀中。 “听话,过几天春泥就会送消息回来了。”萧惟轻声安抚道,“小猗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小猗,我说过,我会陪你一起。” 谢无猗默然听着,以往萧惟说这些不正经的话她早就避嫌躲开了。可这一次,谢无猗是真的累了,便没有挣脱萧惟的怀抱。 她不发一言,只和他相互依靠着站在院中,直到流转清绝的月光顺着发丝泻落,铺满他们脚下的整个庭院。 卷一·苍烟祭 第四十一章 江南庄 又一日过去,春泥还是没有消息。 谢无猗端着药来到范兰姝房间外,刚走到门口,她就听里面传出范兰姝惊讶的声音。 “身契?兄长居然签了身契?” “用的不是本名,我还是自由的。”阿年淡定地回答,“她人很好,你不该骗她。” “好人?”范兰姝不依不饶道,“兄长难道忘了,把我们害到如今这个地步的就是她爹吗?你,你怎么能做她的奴仆?” 谢无猗停下来,手指微微收紧。范兰姝说得不错,或许那三百将士幸存的亲人也是这样看她的。 无论她如何弥补,她都是一个刽子手的女儿。 房间里,阿年沉默一阵才道:“不是她的错。” “是,她是千金小姐,可你也是范家公子——” “出事之前你们谁拿我当过范家人?”阿年终于怒了,“我不信她,难道信褚瀚吗?信杀人放火的凶手吗?” 从未听阿年这样声色俱厉地说过话,范兰姝一下子息了声。 冷静下来的谢无猗早已看开了,人嘛,总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理解。范兰姝误会她,怨恨她,都情有可原。 对谢无猗来说,不惧他人的眼光,走自己的路才是最重要的。 攀附权贵也好,冷酷无情也罢,没有什么能阻挡她追寻真相的脚步。 “你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势吗?敌暗我明,对她来说迟一天都有性命之忧!要不是你和褚瀚骗了她这么多次,现在爹的冤情没准都洗清了。燕王把你留在府里,看的也是王妃的面子。”阿年一口气说完,急促的脚步声在房间中响起,“范兰姝我告诉你,你说我没骨气没出息我无所谓,但我不许你诋毁一个一直在为你我拼命的人!” 谢无猗嘴角浮起惨淡的笑意。除了花飞渡和萧惟,还有人愿意试着维护她。 足够了。 “王妃,奴婢来吧。”云裳走上前,向谢无猗福身道,“春泥的信到了,殿下请您过去。” 谢无猗点点头,转身离开。云裳端着药,一缕几不可闻的梦呓伴着烛火隔窗透出。 “兄长这般向着她?你不会是喜欢……” 云裳听得分明,但她什么都没说,只点头示意侍卫开门,把药送了进去。 谢无猗到书房时,萧惟已经在和花飞渡研究消息了。春泥做事仔细,手脚十分麻利,短短几日就将江南庄的概况摸了个七七八八。花飞渡看过一遍,不想江南庄竟是个空庄。 “空庄?”谢无猗顿时蹙起眉。 “没错,”萧惟把春泥的信息递给她,解释道,“很多人说江南庄闹鬼,白天一片死寂,晚上总是出现奇怪的声音。而且曾有好事的人进去查看,却再也没能出来,所以后来就没人敢靠近了。” 这不对。 谢无猗看着消息和图纸,异声可能是靠山的缘故,很多人会利用地势建造房屋,这样起风时就会产生如同夜魅的嚎叫。可有人在江南庄凭空消失,江南庄内外又不互通,难道是…… 她看向花飞渡,试探性地问道:“机关?” “恐怕是。”花飞渡在地图上点住几个位置,“白天没动静可以通过某种手法抵消庄里的声音,你看这些地方,造一个联动的机关,以墙为屏,距离合适就能做出无声的效果。” 谢无猗深以为然,萧惟虽不太明白,但见她们二人讨论得有来有回也暂时放下心来。他拍拍谢无猗的肩膀,笑道:“别多想了,我们明天就出发。” 是人是鬼,去会一会就知道了。 萧惟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是有点矛盾。直觉告诉他江南庄里会有谢无猗想要的东西,可他又很清楚一旦谢无猗成功,他们的合作也将终止。 他没有和她说过以后,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以后。 萧惟不由垂下眼睛,看着交握在一起的手指,胸口漾起难以言说的酸涩。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也有了和她相似的下意识的举动呢? 算了,他早就无数次告诫过自己,驰骋天下快意江湖才是真正的谢无猗,他不该为私心困住她的脚步。 不过是,他再也不会有王妃了。 “好。”谢无猗痛快地答应,她想了想,又皱眉道,“我们走了,把阿年放出来吧?” 刚刚从纠结迷惘中抽身的萧惟脸颊忍不住抽搐了几下,他刚要拒绝,转念一想,谢无猗这哪是心疼阿年,她还是在怀疑他啊。 王府里没了主事的人,阿年又是谢无猗带来的,一般人不敢碰,眼下可不是需要放他自由,看他到底想做什么吗? 况且,她说的还是“我们”,萧惟瞬间又觉得甜滋滋的,什么都不介意了。他抵住下颌,满面春风地回答: “听小猗的,王府里你说了算。” 第二天,萧惟便以静养为由和谢无猗离开燕王府。他带上成慨和封达,另遣得力的人守家。萧惟还暗中给云裳留下令牌,只要他和谢无猗没回来,燕王府任何人进出都需要得到她的允许。 锦绣庄在泽阳城以南,是早年皇帝赐给萧惟的庄子,一直是春泥一个人打理。萧惟和谢无猗到时,她已将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拿到准确的消息的同时还能照顾众人的起居,谢无猗不禁多看了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一眼。 春泥脸上依旧挂着腼腆的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了不起的事。 夜色渐沉,众人做好准备,沿小路前往江南庄。谢无猗今日身子不便,手脚总是冰凉,便多裹了几件衣服。 到了江南庄门口,谢无猗和花飞渡踩在一棵树上,俯瞰整个庄子。直到这一刻,两人才意识到她们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庄子不大,主院是空的,外墙明显经过特殊处理。谢无猗将耳朵对准庄内,院中静得令人汗毛倒竖。她两指用力一弹,一颗小石子打在主楼的房檐,又顺着砖瓦滚落,依旧没有一丝声响。 江南庄宛如深渊照临,将一切入侵者吞没腹中,生生掐断他们的声息。 花飞渡在西北、西南和东南边指了几个伪装成瓦片的圆球金属环给谢无猗看,她在府中的猜测果然是真的。 江南庄是一座巨大的机关。 但同时,谢无猗的心中除了不安也升起一丝激动,光看这个铁桶一般的布局,她就敢相信自己赌对了。 晚风拂过,江南庄院里传出尖锐诡异的哭嚎,叫得人脖子冷飕飕的。谢无猗和花飞渡从树上落下时,封达还紧紧地捂着耳朵。 萧惟则恍若未闻,一动不动地盯着谢无猗。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刁钻,又或许是他对自己太过纵容,谢无猗避开萧惟,几乎要藏不住心中的犹豫。 他本与军粮押运案毫无关系,只是看在萧爻的面子上才来帮忙,难道真的要让他陪她去闯龙潭虎穴吗? 萧惟心下了然,他凑到谢无猗耳边轻声道:“小猗不记得我说过什么了吗?” 谢无猗当然记得,萧惟不止一次说过,他会陪她一起。 可是…… 轻轻勾起左手小指,萧惟认真地看着谢无猗,“我从没打算让你一个人冒险。” 指尖的温热带着一股酥麻,令谢无猗心口微颤。她抬起头,流转于双眸的波光温柔又笃定,比红日还要炽盛,比繁花还要灿烂。 被这道光灼穿肺腑,谢无猗有点心慌。她别过头,右手在身后虚握成拳。 花飞渡见证过乔椿和花弥的情意,自然看得懂萧惟的眼神。然而她也知道,情意终究是一时的,这世上不会有永远的爱恋,尤其是对萧惟这样一位皇子而言。 谢无猗不会察觉不到萧惟的心思,花飞渡相信她能分清感激和感动。 想到这,花飞渡揽过谢无猗的腰,将她的右手分开,轻笑一声,“殿下打算在门口站一晚上吗?” 萧惟忙收敛心神,点头示意道:“本王和你们一起,请花夫人安排吧。” 不再浪费时间,花飞渡迅速给众人分好工。她打头阵,带谢无猗和萧惟进庄,封达负责殿后。而成慨谨慎心细,就留在外面接应。 花飞渡率先检查过江南庄的大门,确定没有异常后才伸手拉开。 久未开启的古朴院门宛如猛兽的血盆巨口,时刻准备将来人撕烂嚼碎。谢无猗举目望去,见主楼上写着“春生阁”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两侧是一副对联,写道: 黄莺鸣远,朽木生风更元月; 绿水绕空,残春见日易九天。 谢无猗眼睛微眯,这副对联暗合了乔椿的名讳,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还有阁楼上的“春生”…… 难道是专为她布下的局吗? 有点意思。 “怎么不进去?” 封达的疑惑打断了谢无猗的思绪,她看了看院子,或许是年久失修的缘故,地面已经裂开了不少缝隙。 可这些看似不规则的缝隙,在谢无猗脑海中,却草草拼凑出了一只鸟。 有形状就意味着有路,而有路就意味着有陷阱。 “等一下。” 谢无猗从外面捡了根树枝,又从腰间摸出一片玉和一截额外的绳子递给花飞渡。紧接着她趴在院门口,耳朵贴住地面。花飞渡会意,将玉片拴在加长的烛骨上,一遍一遍击打地面的不同位置。 伏在地上的谢无猗屏住呼吸,一面辨认着动静,一面用手指在沙土上描画记录。 受江南庄的布置所限,玉片打在地上的声音十分沉闷,几乎听不出区别,但在地上不一样。院墙和机关能消掉空气中的声响,却无法干扰地面的震动。 因此,空心与实心的区别就成了生与死的界限。 如果院子就是第一道关卡,那么要找到安全的通路又不触发地下机关,击打力道的掌握至关重要,这天下除了花飞渡,谢无猗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和她默契如一的人。 花飞渡击打完,谢无猗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果然,她指下勾画出一只在巢中展开翅膀的小鸟,它的翅膀共有十一道弯折,每道弯折对应一块石板,而鸟巢恰好就在院门口。 谢无猗微微一笑,她现在倒有些好奇是谁设计的江南庄了。 能控制好消解声音的距离,以及在地下埋好棘轮非常人所能为,这不但需要精密的计算,更需要毫厘不差的操作。若非要案缠身,谢无猗真的很想和对方讨教一二。 她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这才把树枝塞到封达手里。 “叼着。” 封达当即跳脚,“为什么?” “你太吵了,”谢无猗白了他一眼,“会影响我的耳朵。” 相处这段时日,谢无猗对封达也有些了解。这个人是很机灵,但太不可控。萧惟可以在危急时刻听自己指挥,封达这种只把萧惟一个人放在心上的亲信侍卫却未必。 听到谢无猗这话,封达气得直在原地转圈。 王妃你太过分了!诓我们殿下来这么危险的地方就算了,现在还嫌弃我! 然而封达哪里敢反驳谢无猗,只能嗷嗷叫着抱住萧惟的胳膊,“殿下!你要给属下做主呜呜呜!” “听王妃的话。”萧惟拎着封达的衣领把他扯到一边,又问谢无猗,“你听到什么了?” 谢无猗再次确认过自己的想法,才开口道:“这里应该只有一条安全的通路,进去后谁都不要说话,也尽量不要弄出大的动静,尤其是封达,一切要按我的手势行事。现在换我来开路,你们跟紧我。” 萧惟神情一凛,“不行!” 卷一·苍烟祭 第四十二章 扑倒 谢无猗面色不变,朝萧惟笑了一笑,“殿下,你该多信我一点的。” 萧惟眉头微皱。他不是信不过谢无猗,只是眼前这座静若坟茔的庄院太过诡异,他怎么忍心让她走在最前面,替所有人承担风险? 见花飞渡对此也没有异议,萧惟都快疯了。早知如此,他就该直接带人过来把江南庄推平了! “花夫人也同意让她去冒险?” 在过去的无数次危机中,花飞渡无条件相信谢无猗的判断,如果谢无猗要求先行,必然是已经掌握其中关窍,她能做的就是替她周全。 于是花飞渡抿嘴道:“确实没人比她更合适。” 萧惟不禁瞪大双眼,谢无猗有些不耐烦,一甩披风下了最后通牒,“殿下要是不同意,我就自己走。” 院中的尖啸声越来越大,萧惟被这莫名的威慑刺得双耳嗡鸣。他垂手默叹一声,终于妥协。 在谢无猗简短的安排下,她和花飞渡一头一尾,把萧惟和封达护在中间。 “跟紧我的脚步,多余的动作全都不要做。”谢无猗再次叮嘱,“一定跟紧我。” 四人并排站在门口的“鸟巢”处,谢无猗定了定神,毫不犹豫地进了院子。她刚踩到一条缝隙旁,院门“轰”地关上,脚下同时传来金属棘轮转动的闷响。 石板摇动,谢无猗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 萧惟下意识地想去拉她,可就在出手的一瞬间,他想起了他们在卧雪庄落入井中的情景。 谢无猗说过,想要破解机关就不能按自己的本能行事。 萧惟怕打乱她的节奏,只得咬牙收回手臂,目光死死锁在谢无猗身上。好在谢无猗身法灵活,她脚未离地,顺着石板打了几个晃,便好似有人固定住她的脚踝,帮她重新找到了平衡。 棘轮声停止,谢无猗终于站稳。 她向前迈步,踩在第二块石板中间,同时一挥手,示意萧惟跟上。 萧惟毫不犹豫地踩住谢无猗的足印,浑然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正在踏入九死一生的险境。 他只记得要相信她,相信她一定会找到方向。 黑夜降临,他们没有点火,谢无猗只能凭直觉和记忆计算前进的方向。所幸在走了几步之后她已找到合适的落脚方式,轻易便穿过了院子。 谢无猗迈上台阶,春生阁的大门一下子打开,她没有迟疑,纵身跃进黑洞洞的楼阁。 就在一闪而过的错眼间,谢无猗看到了刻写着对联的木板与梁柱间那十分明显的,纤尘不染的鱼鳔胶。 一个,两个,三个…… 花飞渡还未及进来,门马上就要关闭,谢无猗急甩烛骨卷住她的腰,花飞渡借着烛骨的力量一个侧身,堪堪避开合拢的门。 封达叼着树枝出了口气,许是这喘息声有点大,他后脑勺的方向立刻有了反应。 暗器! 谢无猗怕封达出手弄出更大的动静,忙和萧惟一把拽过封达,摇头示意他千万不要反抗。封达惊魂未定,没想到自己这样身经百战的老手竟然也差点被钉在门上。他不由得一脸钦佩地看着谢无猗,指了指口中的树枝,表示一定听她指挥。 阁中尚有几束苟延残喘的微光,谢无猗料想这间屋子应该不会怕暗光,便左手翻出苍烟,勉强照亮附近的一小片区域。 和院子一样,屋里静得连根针掉落在地都能听得到。借着微弱的蓝紫色荧光,几人开始细细打量起四周。屋子里摆放着日常的书柜桌椅,上面虽有灰但也不是很凌乱,不像空置多年的样子。 没有谢无猗的指令,萧惟和封达都不敢轻举妄动。还是花飞渡走上前,去查看房间里最别扭的一处——摆在门边的桌子。谢无猗目光追随着花飞渡,见她正仔细观察着桌上的一对喜鹊烛台,顺着烛台,木头桌面上还有几道细微的划痕。 花飞渡沿着痕迹移动其中一只烛台,棘轮的转动声再次响起。封达立即护在萧惟身前,可这次却不是暗袭,而是屋中书架从正中分开,露出了数级台阶。 沿着台阶向下,一个地下暗道正对他们敞开怀抱。 萧惟马上联想到范兰姝说的关押她的暗室,他望向谢无猗,却见她的表情十分凝重。 春生阁,十一道弯折的鸟形通路,开启暗道的烛台…… 谢无猗左手的蓝紫色微光不停地颤动,她已经知道江南庄的机关要怎么破解了。 但这却是最令她恐惧的一点,因为设计机关的人并不想瞒她。 或者说,他就是在等她来。 为什么? 收紧的右手再次被萧惟轻轻牵起,谢无猗缓过神,见他正歪着脑袋投来探寻的目光。谢无猗摇摇头,紧跟花飞渡走下暗道。 直至走到开阔处,她才发觉两人的手仍握在一起。 萧惟的手掌温热而有力,为她输送着源源不绝的能量。 谢无猗对他展颜一笑,抽回手站到花飞渡身边。 墙壁的凹陷里烧着几支火把,因此花飞渡也跟着点燃了火折子。但因为这里看上去太宽阔太安全,她也不知该怎么过去。 谢无猗朝花飞渡点点头,走到石室中央,穹顶的巨石忽然开始旋转,身后的石门落下阻住退路,四壁飞出十二只木鸢,互相配合着往谢无猗站立的地方吐出暗器。 萧惟心头一紧,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谢无猗早已后仰身体翻转左手,从苍烟中甩出一排飞针,以极其诡异又无比精巧的角度卡住木鸢的翅膀,并用烛骨抵挡住了第一波进攻。 花飞渡立即明白了谢无猗的意图,纵身上前接过烛骨拦在最前面。木鸢行动受阻,花飞渡正好可以通过它们飞行的轨迹预判暗器的位置,给谢无猗争取破解的时间。 烛骨在花飞渡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在错综复杂的木鸢之间进退自如,挥出条条水痕,如天上划过的流星,盛绝古今,璀璨无匹。 谢无猗闪身后退,摸出袖弩,对准近两丈高的穹顶。 这只弩是祝朗行送给谢无猗的大婚贺礼,她觉得小巧好用,出门前就带上了,没想到关键时刻真能派上用场。 在穹顶和巨石之间的缝隙中,有一个指甲大小的正随之旋转的圆孔,木鸢的轨迹看似杂乱,实际都是围绕着这一点,只不过旋转的圆孔会影响人的判断,也不知设计机关的人是如何把它们串联在一起的。 谢无猗射出弩箭,可巨石的速度太快,她的箭打偏了。 此时,石壁上又飞出新的十二只木鸢,进攻范围更广,速度更快。且在那支歪斜的弩箭的干扰下,花飞渡算漏了一只木鸢,数道银光竟凭空组成天罗地网,径直朝萧惟射过来—— 谢无猗大惊,忙一个箭步冲到萧惟前面,可烛骨不在手中,她只能甩过披风,挡开这张密不透风的网。与此同时,萧惟反手一拉,将谢无猗牢牢抱在怀里,贴着墙扑倒在地上。 萧惟凌乱的呼吸落在头顶,谢无猗拼命挣扎,可他力气极大,又正压在她身上,谢无猗根本没法从他的桎梏中抽身。她紧贴着萧惟的胸膛,听着他宛如擂鼓的心跳,耳中血流急涌。 比起这个糟糕的姿势,谢无猗更恼火的是——他不要命了吗? 放她去拼或许还有希望,可他将后背留给越散越广的暗器,哪还有生路可言? 谢无猗几乎想直接开口喊花飞渡,让她不要管机关了,保护萧惟要紧。 可她张着嘴,像一条案板上的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张银色的网就像话本里的黑白无常,要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萧惟的生命被夺走。 不行,他不能死,他一定不能死! 心念交错间,谢无猗抬手向萧惟手肘两侧一掐,萧惟胳膊剧痛,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压制她的力道。谢无猗探出头,见那张网竟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着改变了朝向,直奔二人而来。 想起他们身上的匕首,谢无猗不禁暗骂一声。 该死,居然是磁石! 怪不得能在空中转弯! 谢无猗的身体还被萧惟压着,花飞渡也来不及回防,所幸封达动作快,挥刀成花,将暗器吸附在刀背上,拦下了这致命的一击。此时,封达也看出了门道,便上前和花飞渡左右配合,减轻她的压力。 萧惟爬起身,幽怨地捂着手肘,敢怒不敢言。谢无猗来不及管他,她必须尽快解决这些木鸢。谢无猗不顾狂跳的心脏,一骨碌翻身站起,重新举弓瞄准。 可她已经失败一次了,还能成功吗? 指上的力量有一瞬间的迟疑,她的腕间忽然多了一只手。 谢无猗不解,萧惟只对她微微一笑,取过袖弩,果断扣动弩机。 弩箭准确无误地卡在正旋转到这边的圆孔里,木鸢立时像断了线的木偶委顿在地。面前一道原本严丝合缝的墙缓缓打开,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一箭命中飞旋变速的目标,谢无猗惊讶之余也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在平麟苑,萧惟果然是在伪装。 谢无猗心底隐约浮起一丝惧意,萧惟这个人,她其实从没有看透过。 他收起的所有锋刃,总有一天会出鞘。 谢无猗定定地望着萧惟,双手慢慢垂落。萧惟对此浑然不觉,他微一挑眉,就像在说,你看,我也可以帮你解决难题。 在前几次危险中,他从来都是躲在后面,跟着她的脚步。现在,他终于也可以站在她身边,和她并肩作战了。 短暂地休息片刻,众人不敢耽误,忙走向下一个通道。 封达的头发都湿透了,他缩着肩膀,整个人愁得像只苦瓜。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他耷拉着眉眼跟在萧惟身后,发现面前是一幅百鸟朝凤图,顿时想撂挑子不干了。封达不禁在心里盘算,如果能活着出去一定要让谢无猗请他吃一顿大餐,要二十年的好酒,现宰的牛羊肉,刚从水里捞上来的鱼! 才在谢无猗面前表现过的萧惟步伐则轻松不少,他大略扫了一眼墙上的图案,就从腰间取出水囊,在谢无猗眼前晃了晃。 谢无猗一愣,他知道谜底了?他怎么知道的? 萧惟向前走了几步,停在鸳鸯图案面前,回身朝谢无猗伸出手。 幽暗的火光下,他高大挺拔的身躯恍若迷雾中的灯塔。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涌上心头,谢无猗的眼睛不由亮起来。 花飞渡教她习武,两人路数一致,也是磨合多年才得今天这般默契。现在,能瞬间读懂她的想法,知道她要做什么的,有第二个人了。 如春风吹开山谷里的百花,亦如朝阳唤醒沉睡的孩童。 被胸中涌荡的热流簇拥,谢无猗趋步上前,借着萧惟手臂的力量踮足攀上石壁。在她面前,是一只正在苏醒的大雁。她没有低头,萧惟也没有抬头,二人一起动了。 谢无猗把手中的火折子对准大雁,萧惟则将水囊中的水浇在鸳鸯身上。 鸿雁惊沙暖,鸳鸯爱水融。 不一会,百鸟朝凤图就从中间打开了。谢无猗扶着萧惟高举的手轻轻跃下,像一只迎风起舞的蝴蝶落在他的身边。 萧惟看着她,心口悸动不已。 她是否会离开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一刻,他追上了她。 而且,他们心有灵犀,参透了别人不知道的秘密。 卷一·苍烟祭 第四十三章 脱衣服吧 走到下一关时大家都有些累了,尤其是嘴里叼着树枝的封达,简直像条垂头丧气的小狗。萧惟看不过,直接抬起封达的脸,左右捏着他的两腮,用口型说道“马上就好啦”。 封达耸着鼻子,心想殿下就会哄人,这杀人不长眼的机关谁还能一眼看到尽头呢? 早知道就应该让成慨陪着殿下和王妃胡闹。 至于淑妃娘娘和高阳公主那边,谁爱糊弄谁去! 他不管了! 谢无猗倒没注意萧惟和封达的举动,眼下她正仔仔细细地观察面前的山洞——这是他们要面对的最后一关了。说是山洞,这里其实是两个相距甚远的断崖,中间有两座桥相连,桥身上散落着不少沙土。 她估算了一下距离,单靠轻功是过不去的,万一墙上再有机关想躲都躲不开。 封达走到最前面,抻着脖子张望一阵,回头打手势询问该从哪座桥通过。 萧惟有些犹豫,也看向谢无猗,却发现她同样拧着眉头,举棋不定。 这么明显的桥肯定是不能走的,可该怎么过,谢无猗也说不准。她在花飞渡手心里写下“翡翠”两个字,花飞渡会意,也开始辨析山洞的构造。 谢无猗与萧惟比肩而立,同时抬头在岩壁上寻找着什么。半晌,谢无猗觉得脖子酸了,她刚想去锤,萧惟已经很自然地走到身后,抬手替她按揉着肩颈,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眼下这情形……是不是哪里不太对劲? 分明是九死一生的境地,在萧惟细心的按摩下,竟莫名生出岁月静好的感觉。 耳边就是他呼出的清冽的气息,谢无猗有点迷茫,手中的火光凝成一个虚幻的光点,她似乎什么都看不清了。 又不是第一次和萧惟有肢体接触,怎么忽然就不自在了呢。 肯定是山洞里太憋闷了,嗯,一定是这样。 谢无猗忙狠狠晃了晃脑袋,又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过了片刻,谢无猗见花飞渡正朝自己招手,忙逃避似地躲开萧惟,快步走过去。原来花飞渡在检查地面时发现某处的土壤比其他地方颜色深,她挖开表面的一层,发现了一对半埋在土中的玉环。 谢无猗恍然大悟。 翡翠,翡翠,谁说一定要是翡翠鸟了? 到底是谁设计的江南庄,简直是巧思绝品! 谢无猗兴奋之余也自知大意,立即回头招呼萧惟过来,萧惟一见这对玉环同样目光一闪,看向谢无猗的眼神中多了一丝窃喜和狡黠。 你看,我们连跟头都栽得一样,当真是天生一对。 谢无猗当然读出了萧惟的心思,别扭的感觉愈发明显。她懒得再理他,挽起袖管,双手缓慢地拉动玉环。与此同时,断崖两边的山洞顶上降下一座吊桥,直通一道小门。 终于到出口了。 谢无猗朝众人一点头,率先走上吊桥。 待四人安全通过断崖,谢无猗站在原地想了想,蹲在和刚才对称的位置,果然在土中发现了一对相同的翡翠玉环。 一串清泠泠的风铃声响起,似乎在诱惑着他们继续向前。谢无猗靠在门边的墙壁上长长叹息,浑身几乎脱了力。 “好了,可以说话了……” 谢无猗捂住脸,强自掩饰着颤抖的声线,也压下心中的五味杂陈。 她做到了,她成功带他们闯过了这道本是专门为她而设的机关。 师父…… 谢无猗一遍一遍想着缇江,舒缓着紧绷的心弦。 当初你教我破机关,这是我第一次完成这么庞大复杂的任务,我没让你失望吧。 憋了一路,这回还不等封达询问,谢无猗就解释道:“这里的一切都源于唐代诗人元稹的一首诗。”她默了默,才继续喑哑地开口诵读,“何处生春早,春生鸟思中。鹊巢移旧岁,鸢羽旋高风。鸿雁惊沙暖,鸳鸯爱水融。最怜双翡翠,飞入小梅丛。” 花飞渡的神情变幻不定。江南庄中,从春生阁的名字,到开启书阁的喜鹊烛台,到十二只回旋盘绕的木鸢,到百鸟朝凤图,再到翡翠玉环,他们走的每一步都在这首《生春二十首·其十一》中有所对应。 正因萧惟和谢无猗同时猜到了谜底,才会在山洞石壁上寻找翡翠鸟的踪迹。而花飞渡只知道谢无猗写在手心里的“翡翠”二字,自然会直接想到玉石。 萧惟是皇子,广读诗书,听说过这首诗并不奇怪,但谢无猗只在两个地方见过这首诗。 一处是她母亲花弥留下的手迹,一处是谢宗义珍藏的华漪的小像。 可……为什么偏偏是她们呢? 谢无猗很快撇开这点疑惑,进而想到就在进主阁前,她发现贴对联的鱼鳔胶是崭新的,这说明提示的线索刚刚被人换上。 会是褚瀚吗? 可如果江南庄真的是褚瀚的暗室,帮他设计建造的那个人是谁呢? 为什么他会选用一首并不广为人知,却是花弥和华漪同时喜欢的诗作为题眼? 他们与花飞渡所说的那个神秘组织有关系吗? 谢无猗解开了江南庄机关的谜团,却又有无数个新的谜团扑面而来。但她没有时间裹足不前,既然有人给她抛了这么明显的诱饵,不去会会他岂不可惜? 心念及此,谢无猗闭目缓了缓,很快冷静下来。 “王妃,我还是不明白,”封达挠头问道,“为什么我们不走坚固的石桥,而一定要去找那什么‘翡翠’呢?” “那不是石桥,应该是皇陵中常用的一种连环翻板,我在江湖上有所耳闻。”花飞渡解释道,“沙土是用来掩盖翻板裂缝的,桥下应该埋了刀刃,人走到中间会掉下去,桥面翻转之后就再也出不来了。” 她说得神乎其神,封达偏偏不信。他噘着嘴,从石洞边搬起一块大石头,顺着石桥滚去。起初石头走得还算平稳,可在滚到桥面三分之一的位置时,石桥忽然抖动,竟以一点为轴转了半圈,桥下翻出来两排尖刀,转眼就将石头割成了好几块。 好快的刀! 看着那白森森的刀阵,封达不禁头皮发麻,谢无猗冷笑道:“要是人落下去直接血溅当场,可不是‘飞入小梅丛’吗?” 她宁愿和人拼杀,起码人会累会有破绽,总能找到突破口,而这些精准无误又不知疲倦的机关实在是令人头疼。 封达闻言,连忙抱头蹲在一边,“属下再也不敢违拗王妃了!” 谢无猗扫了他一眼,又看看萧惟和花飞渡,点头示意,“走吧,都到这里了,下面是人是鬼总要去见一见。” 与之前的机关不同,进了这扇门,两边是暗格交错的小室,布满了锈迹斑斑的刑具和凝固发黑的血迹,大概这就是当初关押范兰姝的地方了。 暗牢的布置虽然可怖,好歹也是人的地界,更何况他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因此并不觉得有什么。 谢无猗一边走一边估算,范兰姝说得没错,这条通道又深又长,的确比万春楼大上十倍不止。她转头看向萧惟,“褚瀚有本事动私刑?” “不一定,”萧惟低低回答,“我倒觉得这些暗室起初不是关人的,更像是……”他迟疑了一瞬,脸色不太好看,“武库。” 谢无猗眯起眼睛。 武库——那就意味着动兵了。 萧惟的判断不会有错,褚余风掌管兵部多年,褚瀚又是私建武库又是埋火药,这父子俩到底想要干什么? 难不成他们身为毕安降臣,还想纠集旧部造反吗? 这种被人蒙住头打了一拳,有力气却不知该往哪使的感觉太难受了。 走了近一盏茶的时间,众人终于来到走廊的尽头。在最远处的那间暗室里,一个蓬头垢面的囚犯被几条铁链拴住,只要稍有动作,那挂满了绿锈的铁链便哐啷作响。他浑身是伤,依旧不知疲倦地疯疯癫癫地左右跳动,口中念念有词。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那个烟雨中……” 一听到这个声音,谢无猗顿时握紧了拳头。 闻逸。 怒意从心底燃烧到四肢百骸,谢无猗死死咬住嘴唇。在这个毁掉一切的人面前,她连恨都不知道该从何恨起。 他到底是谁的人,为什么要入乔府,为什么要害乔椿? 双拳被两个人同时握住,谢无猗起伏的肩膀便如漂浮于汪洋的孤舟,终于停靠在了海港。 不,不要被愤怒冲昏头脑,不能遂了他的心。 乔蔚,想想你的目的。 两年来,你从邛川查到泽阳,揪出一个逃兵,找到一个叛徒,已经很好了。 闻逸是该死,但他被关在这里是因为手中有褚余风的把柄,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实证让犯罪者伏诛。 至于闻逸的身份,大可以把他安全带出去后慢慢调查。 谢无猗的手缓慢地松开,反握了握萧惟和花飞渡。她吐出一口气,面色沉凝成冰,看不出一丝裂痕。 “花娘,您在外面守着吧。” 一步,两步,谢无猗走近闻逸,走近让她剜心割肉又柳暗花明的西席先生。 自他们进入江南庄以来,机关里除了火把便再无光亮,可在关押闻逸的暗室顶壁竟透入一缕惨淡的月光。谢无猗的目光移回闻逸脸上,正好他也抬起了头。 “终于来了呀……哈哈!欢迎光临。” 闻逸被打得浑身是伤,狰狞的口子愈合又裂开,好一副狼狈的模样。谢无猗透过蓬蓬的乱发直视闻逸的眼睛,沉声唤道: “先生。” 多年前,乔椿请闻逸教谢无猗念书,她一直都是这么称呼他的。 现在,谈笑风生的先生已经变成了一个疯子。 闻逸明显怔住,吊着手臂的铁链也随之一震。很快,他诡异地笑了两声,嘻嘻哈哈道:“是小蔚呀,怎么,你钓到金龟婿,给为师报喜来了?” “先生说笑了。”谢无猗嘴角勉强抽动了一下,复冷声道,“多年不见,没想到先生居然落魄了。先生孤零零住在这里,吃得可好,关节痛的毛病还犯吗?”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闻逸活动着脖子咯咯笑道,“小蔚好不容易见到为师,居然不着急说正事,还能关心为师,为师甚感欣慰啊……” 谢无猗面无表情地看着闻逸。他们闹了半夜,和闻逸废话这么长时间,江南庄始终没有一个人出来,她说只有他一个人在这也没有被反驳,说明这个庄子中原本的人手确实已经转移走了。而闻逸还没被饿死,必然有人照顾,如果不是藏在暗处就是通过江南庄另外的入口进来的。他和纪离珠念了相同的诗,他们二人定有联系。 “当然要说正事,”谢无猗抱臂,右手有节奏地点着,“但我问,先生就一定会答吗?” 闻逸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阵,手中忽地一弹。一道白光飞掠而出,萧惟刚要上前,谢无猗早已挥手将闻逸打过来的东西握在掌中。 她展开手掌,见里面躺着一枚陈旧的骰子。 “别人问我肯定不说,但小蔚开口,为师总是要解惑的。”闻逸把玩着自己手中的另一个骰子,煞有介事地对谢无猗眯眼一笑,“从前没有机会,怎么样,陪为师玩几局?” 他想赌。 很好,想赌就说明他并没打算咬死不开口。 谢无猗嘴角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她抛了抛骰子。 “好啊。” 知道萧惟会反对,谢无猗直接竖手止住他的动作。这世上没有百分百有把握的事,若不兵行险着,她永远不会有向前走的机会。 再说,相比于萧惟和封达,谢无猗更清楚该如何与闻逸打交道。 曾经聆听他的教诲,如今就由她来让闻逸知道,什么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如果我赢了,先生就必须回答我的问题。”谢无猗低下头,“如果我输了——” 闻逸扯着锁链盘膝而坐,接过谢无猗的话,“如果你输了,输一局就脱一件衣服,怎么样?” 卷一·苍烟祭 第四十四章 疯子 “放肆!” 萧惟一把将谢无猗拉到身后护住,上前一步死盯着闻逸,“你不要得寸进尺!” 他向来都是懒洋洋的,如今那双深邃的瞳眸中翻起剧烈的风雪涛浪,掷地有声的话在暗室中重重回响,令天地都黯然失色。 谢无猗扬头看着萧惟,感觉到他周身弥漫的杀意,她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闻逸对此浑然不觉,他靠在锁链上悠悠然笑道:“燕王殿下,这可是我们家小蔚啊,您能替她做决定吗?” 萧惟眉心一抖,闻逸叫他燕王而不是代王或襄城王,他果然还与外界有联系。 能这样气定神闲,必然有所倚仗。 可闻逸也没说错,萧惟可以陪着谢无猗,可以和她并肩战斗,却唯独不能替她做决定,这是他一直以来的隐痛。 心口被淬了火的钢针猛然刺中,一盆冷水径自泼在萧惟头上,让他紧绷的脊背软绵绵地塌了下去。 谢无猗隐隐叹了口气,从回到泽阳算起,她已经在萧惟身后藏得够久了,不能一直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保护,这个恩她受不住也还不起。 于是,就像萧惟每次安慰自己一样,谢无猗双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用力握了握,轻声道: “殿下放心。” 萧惟不说话,默默地退到一旁。谢无猗盘膝坐在闻逸对面,见他从墙角摸出一个骰盅,推到她这边,“小蔚,好好检查一下吧。” 谢无猗扫了一眼三个骰子,并没有细看,便随意地交了回去。 “押小。” 别太自信啊。 闻逸讶异地挑着眉,对谢无猗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颇有兴趣。他将信将疑地抱起骰盅摇了一阵,将骰盅倒扣在地上。 暗室里静得呼吸可闻,封达恨不得把脸都贴到骰盅上,谢无猗却在观察闻逸的表情,压根没留意他手上的动作。 而谢无猗看不见的是,萧惟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她身后,眼中是藏不住的担忧和沉痛。 开盅,骰子十点,为大。 萧惟一下子握紧了背在后面的双手。 闻逸“呀”了一声,不怀好意地笑道:“小蔚,愿赌服输吗?” 大不了严刑逼供,为什么要和他赌? 萧惟咬紧牙关,他倒不是介意谢无猗和别的男人周旋,他只是暗恨自己的无能,不能替她扛下这些危险。萧惟强忍住把闻逸碎尸万段的冲动,可谢无猗却摇摇手指表示无事。她默了一阵,将自己左边的耳坠取了下来。 谢无猗嫣然一笑,唇角带着十成十的真挚,“先生,女为悦己者容,你没说不算首饰。” 对付疯子不能用正常人的思路,闻逸想耍诈,那就看看谁技高一筹。不然,她为什么不让花飞渡出手呢? 两道目光交汇,似是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 暗室里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 良久,闻逸才爆发出大笑,引得锁链震动不止,“好啊,好啊……不愧是为师教出来的好姑娘。来,我们继续!” 谢无猗双手置于膝头,依旧押小。 没有人再说话,闻逸哼着曲,看谢无猗的一对耳坠,几只发簪和身上的披风都落在了地上。一头微黄的长发披散下来,在月光和火光的映照下,闪着愈发微弱的光点。 闻逸盘着骷髅一般的双腿,干瘦的手中晃着骰盅,笑吟吟地看向谢无猗,“小蔚可要想好,再输你就真的要脱衣服了。” 连输了六局,谢无猗面上没有一丝波澜,对自己接下来可能承受的羞辱浑然不觉。她淡漠地开口道:“押小。” 闻逸不觉眉头微蹙,连押七次小,一点犹豫都没有,她是故意隐藏实力还是什么?难道她忘了她拼命来见他的目的了吗? 也许是时来运转,闻逸这次开出三点,谢无猗终于赢了第一局。 “好好好,”闻逸轻快地笑道,“小蔚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 谢无猗右手指在左臂上缓慢地画着圈,这样的机会不常有,她必须斟酌好每一次开口问话的内容。 “先生还有家人吗?” 闻逸明显一愣,他没想到谢无猗问出的第一个问题竟是这个。闻逸打了个哈欠,春风满面道:“有啊,小狗窝里的老婆孩子热炕头,为师还挺想他们的。” 他的家人还活着,看来他是心有牵挂,不然不会在江南庄苟活至今。 这就好办了。 谢无猗在心里迅速盘算着,口中不经意地说道:“继续,押小。” 仿佛是得到巫堇庇佑,谢无猗的运数好起来了,她连赢三局,步步逼迫闻逸说出他深藏的秘密。 “两年前,我爹在峨冕山改道,先生是去哪里送的信?” “合州。” “谁把你关在这的,为什么不杀你?” “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哈哈哈……为师手里要是没有把柄,褚余风那个老东西早就把为师剁成肉酱了。” “证据在哪?” 兜了这么长时间的圈子,谢无猗终于问到了重点。 “小蔚,为师已经告诉你了,就在这庄子里呀。”闻逸瞄着门外某个方向,表情阴晴不定,若不是暗室里光线太过昏暗,恐怕又会被人看出不少端倪。 “或者——”闻逸眼珠一转,腆着脸凑近谢无猗,眼里荡着明亮又充满诱惑的波光,“你们救我出去,我带你们去找。” 谢无猗没有表态,她转过身看向萧惟,用眼神询问他还有没有什么需要从闻逸口中撬出来的。萧惟想了想,虽然还有诸多疑惑没有解开,但大体已有了眉目,况且,他也不敢再让谢无猗跟这个疯子赌下去,便略微点点头,示意差不多了。 “先生,”谢无猗微闭着双眼,背对闻逸轻声道,“我会让你出去的。” 说罢,谢无猗左手一翻,将苍烟扫向闻逸的面庞。暗室中铁链的拖行声越来越小,终于归为平静。 封达一个箭步冲上前,探了探闻逸的鼻息,确定他只是晕过去后才不解地问谢无猗。 “不是说让他带路吗?” 谢无猗冷静地开口:“他是装疯。” 她没有任何铺垫地和闻逸打感情牌,第一次开口叫他“先生”以及询问他的家人时,闻逸表情都有明显的意外,可见这个人并不是真的疯了。 毕竟,疯子是不会在乎师徒和亲人的。 谢无猗的言外之意是闻逸说过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一切都需要他们来判断。 既然是装疯卖傻,闻逸还愿意和谢无猗赌骰子,还有家人牵挂,可见他给他们留的所谓一线生机就是“惜命”。 世人总说死亡意味着解脱,可把那些旁观者的脑袋按进熔炉,他们挣扎得比谁都厉害。 闻逸想活着。 且不论江南庄到底所属何人,如果萧惟和谢无猗死在这里,褚余风和褚瀚就安全了,凭着这点“恩情”他们也得让闻逸继续活命;如果萧惟和谢无猗找到了证据,他们就能顺利指证褚余风父子,到时候作为重要的人证,闻逸依然能够活下去。 对他来说,这笔买卖怎么做都很划算。 谢无猗看着闻逸垂下的头颅,不禁冷笑,“他和褚余风谁是棋子还说不定呢。” 萧惟点头同意。以他刚刚的观察,闻逸口中的证据的确在江南庄,只不过褚余风和褚瀚一直没有找到。 封达却愈发不解,他眨巴着漂亮的桃花眼问道:“那就更应该让他带我们去呀?” “你确定他一定会把我们引到正确的路上吗?”谢无猗披上披风,活动着冰凉的手指,将头发重新束起,“这人是个老江湖,万一把我们骗到机关里,他自己趁机逃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闻逸能把证据顺利藏在江南庄,已经说明他不是一般人,这里的机关他怕是比谢无猗和萧惟都要清楚。 萧惟把谢无猗的手指拢在掌中,呵了几口热气,皱眉道:“他说已经告诉你了,你……有把握吗?” “差不多,试试看吧。”谢无猗含糊回答。 她没有告诉萧惟纪离珠念诵的那首《江南春》,虽然嘴上说着不再疑他,但有些事,终究只能是她自己去做。 “最后一个问题……”萧惟低下头,深深凝视谢无猗的双眼,像是要看进她的心里,“没想到小猗还会赌骰子?” 谢无猗失笑,“我不会。” 这句话让萧惟和封达俱是一愣,封达原本还跃跃欲试地想和谢无猗请教,没想到她竟然是个门外汉。 比起封达的失落,萧惟的后背都要被冷汗浸湿了。他喉头梗住,所以……对骰子一窍不通的谢无猗刚才就坐在闻逸这个老赌徒面前,云淡风轻地和他玩了这么多局? 谢无猗抽出手,又用食指轻敲萧惟的手背,宽慰道:“殿下放心,他一定会输给我的。” 闻逸要的是活命,既然谢无猗他们走到这里,占了上风,夺取褚余风的罪证已如箭在弦上。因此,在前几局试出谢无猗根本不会玩之后,闻逸自然就会故意输给她,卖她一个人情,也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谢无猗也是看透了这一点,才会毫无顾忌地跟他赌。 想明白一切的萧惟不觉感慨万千,无数话语涌到嘴边,最终他只是无奈地替谢无猗系好披风,遮掩住复杂的心绪。 你啊…… 萧惟真想把谢无猗抱起来抖一抖,看看她的脑袋里到底藏了多少弯弯绕绕,怎么一个还不满十八岁的小姑娘骗人骗得这么熟练。 眼下闻逸已经落入他们手中,下一步就是找到物证。谢无猗叫进花飞渡,和她一起检查了关押闻逸的这间暗室。 果不其然,不光是暗室,就连拴住闻逸的铁链也是机关的一部分。铁链与嵌在墙面中的棘轮相连,另一端极有可能连接着火药。 谢无猗想了想,迅速道:“时间不多,殿下你得听我安排。我和花娘去找证据,你们看住闻逸。”她指着头顶那缕惨淡的月光,“这里应该离地面很近,窗角第四根栏杆是个突破口,可以借力。如果我们不慎触发了机关,殿下就直接把铁链砍了,带闻逸从窗户离开。出去后小心埋伏,成慨不知道出口在这里,你们得靠自己返回安全地带。” 萧惟听谢无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连后路都留好了,摆明了是不想让他再讨价还价。就算谢无猗说得有道理,他还是不愿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去冒险。 “可你也说过,机关发动只在一瞬间,万一……” “所以你的速度要快。”谢无猗坚决地道,“人证和物证我们至少要保存一个,砍不断铁链就砍了闻逸的手,能活就行。”她抬起头,向萧惟走近一步,语气无比郑重,“殿下,你也相信我爹是冤枉的,也想找出害死嘉慧太子的真凶,不是吗?” 那张素白的脸近在咫尺,萧惟看着她清澈如水却又坚实如玉的瞳眸,和里面荡漾的灼灼星芒,再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他侧过头,俯身在谢无猗耳边道:“证据找不到就找不到,平安回来要紧。你……咱们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好。” 谢无猗短促地答应了一声,她甩过披风,挽着花飞渡的手走出暗室。片刻,谢无猗又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一眼。 萧惟站在原地,脸上挂着轻易不示人前的清淡安静的笑容。 这也是他最真心的笑容。 两年来,为了遮掩行踪,谢无猗待人非常疏离。她几乎没有和谁告过别,也不会对谁许诺她还会回来,她就像浮光一掠,悄无声息地路过他人的世界,说走就走了。 至于花飞渡,她们二人相伴多年自有默契,许多话也不必宣之于口。 可不知是不是闻逸这个关键人证在这里的缘故,此时此刻,谢无猗空荡荡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点念想,想告诉萧惟她一定会平安归来。 目光闪动,谢无猗不再迟疑,宛若一只轻盈的蝴蝶翩跹跃起,义无反顾地融进黑暗。 卷一·苍烟祭 第四十五章 绝症 谢无猗记得闻逸说证据就藏在江南庄时的那个眼神,他下意识的举动已经暴露了方位。 关押闻逸的暗室在走廊尽头,但江南庄的设计者实在是巧思不断,竟在拐弯处借光影画出一道栩栩如生的假墙,故而这里并不是绝路。谢无猗和花飞渡到底是个中行家,不多时就识破了这层障眼法。 二人穿过铁门,走到开阔处时发现这里有纵横交叉的四个院子,分别名为“东南西北”。谢无猗只思考片刻,便推开了南院的门。 地下的棘轮再次转响,怕是又有机关启动了。 谢无猗与花飞渡对视一眼,同时动身。两道身影如鬼如魅,默契得像是一个人。 相较于之前步步杀机的机关,南院中的布置要温和许多,除了密密麻麻的暗箭并没有其他的危险。箭矢是死物,自然难不倒谢无猗和花飞渡,没多久她们就找到院中一条经过伪装的狭窄幽长的暗道,堪堪容得下两人错肩而行。 暗道最深处的地上放着一只不大不小的密盒,密盒盖子上有三列金属滚轮,每个滚轮上都刻着一个数字。 谢无猗呼吸一紧,这会是她一直以来所求的证据吗? 可盒子的位置如此明显,这当真不是褚余风褚瀚或者闻逸的诱饵吗? 谢无猗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许多,花飞渡蹲在她身边,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密盒,忽然道: “灵机?” 谢无猗好像听过这个词,但又印象不深,只听花飞渡低声快速解释道:“‘灵机’是江湖上流传的一种机巧盒,相传是玄柔先生所制,每个滚轮上刻有十个数字,盒身内埋有火药,一旦输错盒子就会爆炸。” 玄柔先生是百年前名满江湖的大师,精通机关玄术,擅长制毒解毒。 谢无猗暗暗思忖,看来闻逸与江湖人接触颇多啊。 三个滚轮,每个滚轮有十个数字,这便是有千种可能。谢无猗一时想不出密码,便打算将密盒带回去和萧惟一起研究。 不料她刚伸出手,就被花飞渡拦住。 “不行。”花飞渡指着密盒后面的几个早已生锈的金属钩子,急急道,“不能强行开启,我怀疑这下面也埋了炸药。” 谢无猗探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莫名地,她忽然想,要是萧惟在这就好了,他那么聪明,应该会有办法的吧。 暗道里起了风,掀起谢无猗耳边的一缕碎发,从她眼前飘过。谢无猗忍不住一激灵,为什么要依靠萧惟? 除了花飞渡,她乔蔚从不依靠任何人。 孤身而来,孤身而往,这才是她的宿命。 谢无猗正心神不定,花飞渡早已站起,疾步向她们来时的方向掠去。 可这条暗道毕竟太长了,花飞渡还没走到一半,只听得“轰”的一声,暗道封死了。 咔——咔—— 沉闷的声音在脚下响动,花飞渡大惊失色,忙返回谢无猗身边,见她正死死地盯着那个密盒,鼻尖上渗出了汗珠。 机关启动,她已经找到闻逸和密盒,她不能死在这里! 谢无猗闭上眼睛,强自把所有杂念都驱逐出脑海,拼命搜寻线索。再想想,闻逸还有没有其他的提示…… 可从头到尾,唯一异常的就是他念的《江南春》。 谢无猗默诵着诗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 纷乱的思绪蓦地一滞。 对啊,她在找院子的时候很自然地进了“南”院,说明《江南春》不是无关的干扰,既然谜底藏在这首诗中—— 赌一把。 谢无猗双手握了一握,迅速在灵机盒盖上旋出三个数字。 四,八,四。 咔哒—— 外层盒盖安然弹开,露出一只十分普通的玉盒,谢无猗和花飞渡同时松了一口气。可谢无猗刚把玉盒收好,暗道里的机关就被彻底触发。 一瞬间,湍急的河水如决口般冲垮头顶的小窗,迅速倒灌进来。与此同时,灵机盒下方的炸药把暗室底部炸开一个洞,巨大的吸力在她们脚下形成了猛烈又稠密的旋涡。 不好! 因暗道狭窄,水位上涨得极快。谢无猗和花飞渡攀在墙壁上,四处寻找着出路。可两道长墙上几乎全成了瀑布,浑浊的水花直泻而下,又腾空跃起。水势越来越猛,抛珠溅玉一般冲刷着光滑的石壁。不过几息之间,谢无猗已无一处可以着力。 头顶是泼洒的急流,脚下是越转越大的水涡,混若一条翻滚的巨蟒,咆哮着狂怒着飞扑而来,誓要将谢无猗和花飞渡吞入腹中。 “往上冲出去,”花飞渡大声道,“暗室被绞塌就不好办了!” 谢无猗答应一声,再次屏住呼吸,一手紧紧护住怀中的玉盒,一手借匕首之力逆着水流攀爬。可毕竟自平麟苑遇刺以来就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她身上的伤并未痊愈。谢无猗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澎湃嘶嚎的洪波。 蓦地,右臂袭来一阵酸麻,感觉不到冰冷的温度,也几乎发不出力来。 谢无猗心中一片寒凉,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个该死的病…… 此时,花飞渡已先一步攀上破损的小窗,谢无猗想张口唤她,却被水呛住,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捂住口鼻,整个人像被裹住的傀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花飞渡离自己越来越远。 谢无猗跌倒在抛洒飞迸的珠帘中,趁着神志尚有最后一丝清明,她迅速将烛骨绕了一圈卡在腕口,将鞭身用力甩向头顶。 水雾在眼前合拢,谢无猗脑海中雷劈山崩。 冥冥中,千军万马的呼啸声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蔚,你是活不到十八岁的。”缇江点着谢无猗的眉心说道,“不过如果能遇到可代一生的人,或能再延续阳寿。” 代替的人她找到了,现在她是谢九娘…… “小蔚,你的病治不好。你得多注意,尤其是要离水远一点。” 水吗?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师父…… 谢无猗眼前漆黑一片。 锦绣庄里,萧惟身披大氅站在院门口,心神不宁地面向暗红的天空。 春泥捧着茶盏走到他身边,她已经重新煮了四回茶了,可萧惟一口都没喝。再这么熬下去,他的身体也撑不住啊。 “你去吧,本王再等等。” 萧惟的声音沙哑干涩,夹杂着几分惶然,如同原本完好的屋顶突然破了一个洞,腾腾落落的狂风肆意挤入,将屋中的一切吹得东歪西倒,满目狼藉。 春泥眸色稍暗,她什么都没说,再次回屋去烧洗澡水。 就在两个时辰前,江南庄的暗室突然开始剧烈地抖动,火箭从屋顶射下,萧惟知道是谢无猗触动机关了。他牢记她的叮嘱,果断劈开铁链,和封达扛着闻逸破窗而出。 然而,二人脚还没落地,江南庄楼阁便轰然倒塌,外面的袭击也到来了。萧惟和封达以坍塌的残垣断壁为遮掩,顺利和闻声而来的成慨汇合,返回了锦绣庄。 闻逸是成功带回来了,可萧惟等了很久都没有看到谢无猗和花飞渡的身影。他把成慨和封达都派了出去,自己就守在锦绣庄大门前,想让她们一眼就能看到他。 可这夜太长,长到露水都挂上了树梢,也挂上了他的发尾。 直到一抹金色从山后升起,远处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萧惟大步迎上去,见花飞渡背着浑身是血的谢无猗踉跄而来。谢无猗闭着眼睛,头靠在花飞渡的颈窝里,脸白如纸。萧惟的心猛地揪紧,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凝滞。他加快脚步,没注意脚边的乱石,被绊了一跤,手卡在了石缝里。 “怎么回事!”萧惟不顾手掌渗出的鲜血,伸手就来捞花飞渡背上的谢无猗。 花飞渡忙安慰道:“她没怎么受伤,就是……”她放低了声音,“身体不太方便……” 萧惟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花飞渡的“不方便”是什么意思,他慌忙道:“那……快回去,春泥早就备好热水了。” 花飞渡点点头,把谢无猗抱回房间。沐浴过后,花飞渡一面给谢无猗更衣擦头发,一面和她说着话。 “丫头,再坚持一会,等身上暖和过来再睡。” 谢无猗心里有数,她强撑着靠在枕上,趁着清醒把玉盒里的东西都看了一遍。 里面有乔椿改道后请合州临时征粮的手令,有闻逸和褚余风盖着私印的往来信函,有闻逸自己写下褚余风暗杀送信使的札记……桩桩件件,每一处谢无猗怀疑的地方,闻逸都留有佐证。 在有关褚余风的记录里,字里行间都是一个藩属国降臣对大俞朝廷的微辞。 这些足够给褚余风定罪了。 足够了。 谢无猗颤抖着双手把玉盒捧在心口,她在黑暗里蹒跚两年,挣扎两年,终于看到了光亮。 今天的朝阳格外灿烂,绚然流泻,辉光万顷。 谢无猗收好玉盒,看向连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换的花飞渡,“花娘,是我拖累您了。” “傻丫头,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花飞渡不停地按揉着谢无猗手上的穴位,关切地问道,“冷吗?” 谢无猗垂下眼睛,盯着自己抽搐不止却毫无知觉的身体,慢慢地摇头。 花飞渡忍不住红了眼圈,她端过烛台靠近谢无猗的手臂,“热吗?” 烛光在两人眼中闪了又闪,谢无猗还是没有说话。 无论是暗道的洪流还是凌晨的寒风,无论是沐浴的热水还是暖煦的蜡烛,自从石壁上脱力坠落后,她都感觉不到。 走失在迷宫中的人本无所谓阴晴雨雪,更何况是被阎王亲自选中的她。 两滴热泪打在谢无猗手背上,花飞渡一把抱住她,下颌抵在她的后肩哽咽道:“丫头,你……不能再这么拼了,万一真发病……谁都救不了你……” 身上不方便,加上被冷水一激,谢无猗的状况其实非常不好。但她还是回抱花飞渡,轻轻抚摸她的背,“花娘,我没事的,就是冻着了。一个莫须有的病,别自己吓唬自己。你看,我们现在已经很接近真相了,爹的冤情很快就能洗清了,不是吗?” 花飞渡咽下满心痛楚,扶着谢无猗躺好,温言道:“不说这个了。丫头,等你暖和过来就睡一觉吧,我一会去给你准备点东西吃。” 谢无猗答应着,再也撑不住眼皮,昏昏沉沉地睡去。花飞渡刚一出门,就发现萧惟站在门外,脸色铁青。她心下一格,难道他一直在听她们说话吗? “她生了什么病?” 萧惟目不转睛地盯着花飞渡,花飞渡别过头,轻声道:“殿下,没什么大事……” “花夫人,”萧惟紧握双拳走近一步,“决鼻村中,她在惩治谢家嬷嬷时点火做戏,却对溅在自己披风上的火焰毫不在意;观音庙里,她为救范可庾和本王中了毒针,以她的身手不该一直没有发现;还有母妃发病那晚,她在窗口站了一夜,手冻得青紫也浑然不觉。” 一件两件或许是巧合,可这么多事加在一起,萧惟不可能觉察不出异样。 他本想亲自问问谢无猗,给她找个大夫仔细看看,可又怕拖累她查案的脚步。于是萧惟就一直忍着,直到听到她和花飞渡的这番对话。 “花夫人,小猗她……到底是什么病?” 为什么连冷热都感觉不到? 萧惟握住双手,几乎语无伦次,“宫中有御医,天下也有的是杏林妙手,本王有人也有钱,可以……” 他说不下去,猛地转回身,唯余眼中火光幢幢,似要将一切阻碍焚尽。 花飞渡抿住双唇,半晌才道:“殿下听说过日月沉吗?” 日月沉? 从未听说过,不过那又怎样? 萧惟闭了闭眼,钝涩地开口:“不管是什么病,本王都——” “殿下,”花飞渡无情地戳破了萧惟的幻想,“日月沉是绝症。” 卷一·苍烟祭 第四十六章 别陷太深 绝症? 萧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无猗还不到十八岁,她的身手那么好,精神那么足,怎么可能会得了绝症呢? 花飞渡的声音仍在继续,萧惟只觉得他已被一片冰雪覆盖,寒意彻骨,茫然无依。 “这是种很罕见的病,患病者会渐渐失去感官。起初是对冷热不敏感,进而蔓延到全身,四肢麻痹,使不上力。最后……” 花飞渡垂下眼睫,喉头哽咽,萧惟忍不住追问道:“最后会怎样?” “最后身体无法自主活动,意识虽然清醒但不能言语,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原本能掌控的一切抽离开来,”花飞渡顿了一下,缓慢道,“药石无救,只有等死。” 日月西沉,凡人难逆。 萧惟胸口剧震,猛然想到大婚第二日谢无猗的话。她说她眼中的日出日落和月出月落是一样的,都不可挡,不可追。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又那样萧索寂寥,原来是这个意思。 萧惟双手交握在一起,艰难地问道:“那她已经发病了吗?” 花飞渡摇摇头,“还没有,她现在只是有轻微的症状。不过这种病没有病因,受到一些刺激就有可能迅速发展。” “刺激?”萧惟心中陡然升起疑惧。 “心绪不稳,或者……”花飞渡表情变了又变,“其实她原本应该远离水的。” 萧惟一下子记起万春楼后院发生的那一幕,不免有些责怪谢无猗,她怎么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明知道要离水远点,还敢在池中扑腾。 难道乔椿的清名比她的命更重要的吗? “那……如果发病,她能活多久?” “三五个月都有可能,多数人能活一年,最长的也不超过五年。”花飞渡稳住心绪,看向萧惟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怜悯,“殿下,您的大恩我们无以为报,可从古至今身患日月沉的人没有活到三十岁的,我告诉您这些也是不想让您陷得太深。” 萧惟自嘲地弯了弯嘴角。 陷得太深吗……晚了,他已经放不下了。 放不下人前假作恩爱时那只与他紧紧相牵的手,放不下在绝境中那个为他破开生路的身影。说不清道不明地,萧惟早已把她装进心里,融入骨髓。 “我相信殿下对我们丫头是真心的,但……她本无永寿,殿下是天潢贵胄,不可能只守着她一个人。”花飞渡撤步跪下,“殿下,我知道这么说很残忍,但您得承认这是事实。等一切尘埃落定,请殿下放她走吧。” 让她趁着清醒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多走走不一样的路,直到无悔地,体面地和她热爱的山河日月告别。 萧惟定定地看着花飞渡,半晌弯腰将她扶起。他当然明白花飞渡是好意,可也只有萧惟自己清楚,在这桩婚事里,谢无猗赌的是乔椿的清白,他赌的却是自己的心。 “让小猗来决定吧。” 我……愿赌服输。 说罢,萧惟便让花飞渡先去休息,一个人坐在谢无猗的床前。 她睡熟的时候呼吸向来很轻,萧惟一直以为是她内力深厚的缘故,现在看来恐怕和日月沉也有关系。 谢无猗蜷缩在被衾里,除了时不时皱皱眉头,整个人一动不动,像一只被困在蛹中的蝴蝶。 她该是累极了,连萧惟握住她的手都没有察觉。 谢无猗的手指又细又长,指缝里隐着许多深深浅浅的疤痕和薄茧,应该都是练习苍烟时留下的。 萧惟看着看着,忍不住俯下身,蜻蜓点水般吻了吻谢无猗的指尖,而后轻轻扣住。 在花飞渡告知谢无猗的病以前,萧惟从没想过要将她永远留在身边,因为他早就知道谢无猗不属于皇宫,甚至不属于泽阳。 她应该在千山万水间留下足迹,做自由自在的蝴蝶,无拘无束的鸾凤。 而他,只需要在她身后默默看着就好。 可现在…… 苍天判了她死罪,谁都拦不住。 如果是这样,他还要放她离开吗? 让她无声无息地从视线中消失,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孤独着沉默着死去,这样的事萧惟连想都不敢想。 天光大亮,萧惟的脑子却越来越迷糊,不一会也伏在一旁睡着了。 谢无猗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再次睁开眼时,只见萧惟握着她的手,另一手撑着头,眉目间写满了疲惫。金色的暖辉从窗外斜斜洒下,沿着他的鼻尖和指节轻盈跃动。 她不觉露出淡淡的微笑。 谢无猗稍侧过头,不想这轻微的动作立即传导到萧惟掌中。他悚然惊起,见谢无猗已经苏醒,忙向前挪了挪身子。 “怎么样,好点了吗?” “我没事。”谢无猗收回手,支撑着坐起,“殿下,闻逸……” “闻逸我已经看住了,你放心。”萧惟凝视着谢无猗,轻声埋怨道,“你也是,好歹合作一场,我们也算是朋友,怎么病得这么厉害都不告诉我?” 谢无猗不由愣住,她仔细看了看萧惟那心痛不已的表情,就猜到花飞渡已经把她身患日月沉的事告诉萧惟了。谢无猗叹了口气,不以为意地笑道:“女人嘛,总有身体虚弱的时候。花娘和殿下说那些做什么,也太小题大做了。” 好像是为了让萧惟相信她的话,谢无猗将左臂上的苍烟在手中快速翻转几圈,又勾住手指朝他的手背上敲了两下。 “温的。殿下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看着蓝紫色的荧光在掌中轻闪,半透明的羽翼栖息在谢无猗的腕上,萧惟心中愈发酸涩。他苦笑着揉了揉谢无猗的头发,“一切都快结束了,小猗不需要再拼命了。” 谢无猗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已经查了两年,如果真到了查无可查的地步,任何结果她都能接受。 眼看面前铺开一条康庄大道,无论此前经历过什么都值得。 谢无猗垂下头,无意间看到了萧惟手上的伤痕。她心中莫名地一颤,忙搬过萧惟的手,“殿下受伤了?是在江南庄伤到的?” 萧惟顿了顿,随口道:“没有,路上不小心划的。” 谢无猗靠得实在太近,萧惟甚至能感觉到散逸在掌心的她的鼻息。阳光叠加起烛光,在谢无猗的鼻梁一侧投出阴影,也照亮了两丛浓密的金色绒毛。 萧惟的耳根忽然热热的,他拼命搜寻着其他话题,以掩饰这不合时宜的窘迫,“江南庄已经炸毁了,你先吃点东西,一会……要不我们一起去看看?” 这一问果然奏效,谢无猗的注意力立时被转移,“真的?可以去?” 其实自破解江南庄的机关后,谢无猗就想找机会再回去一次了。褚余风虽已难逃罪责,但他们始终没有抓到褚瀚的把柄,一个拎不清的范兰姝也不能作为人证。 一想到褚瀚使了那么多绊子,差点让他们死在卧雪庄,谢无猗的牙根就直痒痒。 更何况,她当真对江南庄的设计者十分感兴趣。 “当然。” 萧惟亦挑眉,摆出惯常那般恣意慵懒的表情,不怀好意地笑道:“不给褚小哥点颜色看看,本王犹嫌不足。” 几人垫了肚子,萧惟便命春泥赶马车,一行人结伴返回江南庄。快到时,谢无猗想出去疏松疏松筋骨,萧惟拗不过她,只好下车陪她步行,让春泥与花飞渡在后面慢慢跟着。 夕阳缓缓隐没山后,二人并肩走在寂静的小路上,周遭只有脚踩落叶的“沙沙”声。 萧惟抬头看向那道金红色的光芒,又想起谢无猗的病,不由得握紧双手。 如果可以,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换她康复,让她随心所欲地周游四海。 她的人生根本不该止步于此。 察觉到萧惟此刻的失落,谢无猗坦然地笑了,“殿下不必怜悯我。我这个人呢,别的事上或许糊涂,可唯独这点不会犯傻。” 她见过太多如萧惟这样的眼神。 谢无猗专注地在树叶堆上印出自己的脚印,口中调侃道:“不就是一个日月沉吗,说不说又如何呢?不过就是让知情人感叹一句,你看那个小姑娘多可怜,怎么保养都活不到三十岁,然后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每个人都在走向死亡,可身患日月沉的人不一样,他们清楚地,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寿数,也看得见生命的尽头。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比其他人更平和,更敏锐,也更能感知到世间的苦难。 萧惟偏过脸,静静地凝望着谢无猗。 原来别人只会怜悯吗?除了她的家人,再没人心疼过她吗? 谢无猗随意翻动着苍烟,任清冷的波光在指尖流动,“人哪有不苦的。与其不断重复所谓的苦难,还不如多做些想做的事,总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她话语平静,仿佛是在谈论一个陌生人。 可就是这样明晰到令人心痛的理智,让萧惟忽然好想抱抱她,抱抱这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女孩。 他总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做,可唯独面对谢无猗,萧惟就像个茫然无依的孩童。 “那……此事了结之后,你怎么打算?” 萧惟落后半步,深深望着谢无猗的背影。即便再恐惧,再患得患失,他还是得问她的意愿。谢无猗不是任何人的附庸,如果她执意要走,那他……就再试一试,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能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多一天也好。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江南庄。由于谢无猗取灵机盒时触发了机关,整个庄子早已炸成一片废墟。谢无猗站在一堆碎瓦上,对着遮住夕阳的远山轻声呢喃。 “和离吧。” 萧惟的心口一阵刺痛,谢无猗转回身,风吹起她脸颊两侧的头发,丝丝入骨。 “殿下,我不是谢九娘,我是乔蔚。”她挑起唇角,笑容十分惨淡,“其实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本来也是在利用殿下的身份查案。是我说谎在先,难道还能一直顶着谢氏女的身份做你的王妃吗?” 可我不介意。 萧惟上前一步,谢无猗却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抬手拦住他的话。 “殿下,我已经欠你很多了。我可以用任何方式偿还,唯独不能玷污燕王妃的名号。”谢无猗的目光寂如古井,“我们都知道那张婚书会作废,所以,还是尽快放手的好。” 在她心里,萧惟是张扬的,也是纯粹的。无论他披着什么伪装,谢无猗都相信他还是他们最初相遇时的模样。 这样一个萧惟啊,她怎么能用感情做交易呢? 萧惟双手冰凉,虽然早就预想过谢无猗会这样回答,可当真真切切地听到这些话时,他还是心痛到无以复加。 谢无猗心思剔透如冰,恩怨一向分明,她下定的决心无人可以更改。 本就是他一厢情愿,他还能怎么办呢。 萧惟别开头,气息有些不稳。他强自定了定神,指着江南庄的废墟问道:“先说正事吧,这里你能看出什么吗?” 天边泛起浓浓的墨蓝色,谢无猗扫视一圈,机关不是被炸毁就是冲毁,实在没什么研究价值。现在他们只能确定,是想让谢无猗查知真相的人实力更胜一筹。 “有一点很奇怪。”谢无猗踢过脚边的瓦片,皱眉道,“费尽心机造了这么复杂的一间密室,难道就是为了关着闻逸吗?” “自然不是。” 萧惟虽然平时不问政事,但这并不耽误他对朝中了解颇深。萧惟想了想道:“如果是兵部勾结外人做一些暗地里的交易,这里的鬼庄传说和重重机关倒是可以很好地保护他们。” 谢无猗深以为然。萧惟曾说江南庄像武库,再加上褚余风兵部尚书的职衔,他们不得不多想一层。 “小猗,”萧惟走到谢无猗身边,附耳低声道,“我们得掌握主动权。” 卷一·苍烟祭 第四十七章 和离 在一片骇人的死寂中,茫茫长夜终于降临。 谢无猗举着火折子在江南庄废墟中穿行一阵,停在被机关设计者以“小梅丛”作比的尖刀阵旁边。她蹲下身,发现除了被水冲走的部分,大多数刀经历了江南庄炸毁却没有变形。 “这是特殊的锻造方法吧。” 借着火光,谢无猗细细端详起一枚刀片。刀锋细韧如丝,刀身光滑如镜,能造出江南庄这般阵仗,手笔可不小。 萧惟也凑在她身边。与谢无猗观察刀子本身不同,萧惟第一眼看见的是刀柄相接处刻着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匕”字标记,其中的一撇极轻,要离得很近才能看出划痕。 这个标记有些眼熟啊。 萧惟半眯起眼睛,在心底冷哼一声。 零落的记忆纷至沓来,碎裂成五光十色的琉璃片。 父皇啊父皇,你真的知道你最引以为傲的太子是怎么死的吗? 谢无猗绕到远处去查看了,萧惟正独自思忖,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林衡!”祝朗行翻身下马,两步跑到萧惟面前,“这么着急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萧惟余光看不见谢无猗的身影,只反手将刀片隐到身后,笑意悠长,“少观,老将军身体可好?” “我爷爷硬朗着呢,”祝朗行疑惑地挠挠头,“你大晚上把我叫过来就为了问这个?” 萧惟目光中闪过一丝寒意,他举起刀,在食指和中指间旋转几圈,刺眼的银光映亮了两人的脸。 “这是祝家军的记号吧?”萧惟轻笑道,“祝家世代勇武,举枪作箸,以铁为衣,高祖皇帝亲赐‘匕’为祝氏符号。昨日本王差点死在这柄刀下,不知少观兄打算怎么解释呢?” 萧惟遇到危险了? 祝朗行呆愣愣地望着与往日大相径庭的好兄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咽了几次口水,方尴尬地问了一句: “你怀疑什么?” 萧惟沉默地看向一边,怀疑什么,他该心知肚明。 祝朗行灵光乍现,合着萧惟是怀疑祝家私建了这个什么破庄子?还是怀疑祝家和萧爻的死有关?别看祝朗行粗枝大叶,在旁的事上迟钝,唯有兵家事上一点就通。 两年前萧惟被贬皇陵是因为给逆犯家眷求情,他在萧婺和祝朗行的帮助下私自逃离,潜伏在决鼻村,祝朗行早就猜到他是在守着什么人。 自萧惟回京,泽阳的形势就天翻地覆,祝朗行就算再笨也知道是萧惟在暗中搅动风云。萧爻是他的心结,祝伯君是褚余风的恩师,又和萧爻一同上了邛川战场,萧惟在这个节骨眼上叫自己来,还能有什么缘故? 祝朗行顿时气血上涌,他一把揪住萧惟的衣领,大声道:“我爷爷不可能指使姓褚的那个老不死去害嘉慧太子,我们祝家从没有居功自傲,不可能做这种事!” “少观兄喜怒出于胸臆,老将军的心思你怎么会知道呢?”萧惟依旧不依不饶,“本王从小和大哥一起长大,他的性子本王再熟悉不过。大哥为人刚毅,邛川一战他让祝家军原地驻守,负责后勤补给,他自己率军冲杀。若老将军为了军功故意让军粮延迟几日,杀杀大哥的锐气,也不是不可能。” 他到底在说什么? 祝朗行脑子嗡嗡的。萧惟的话信息量太大,祝朗行只有一点坚信不疑,祝家忠直清正,祝伯君不可能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坑害大俞太子。 “你,你这样想我爷爷?” “是眼前的事实让本王不得不这样想。”萧惟挥开衣袖,打掉祝朗行的手,“祝少观,本王也不怕告诉你,当初本王是因为给乔椿的家人求情才被父皇贬斥的,本王乃堂堂亲王,如今竟沦落到人人可议人人可杀的地步。若不是为了早日揪出害死大哥的幕后真凶,重新立足朝堂,本王做了这么多,差点把命都搭进去是为了什么?” “萧林衡你别不讲道理!”祝朗行气急,对见谁咬谁的萧惟咬牙吼道,“你想干什么我管不着,但我们祝家是清白的,你不能因为我爷爷是褚余风的老师就把脏水泼到我们家头上!” 萧惟对此恍若不闻,他扬起下巴,声音寒若刺骨,“本王步步为营,网罗各地讯息,利用了身边所有可利用的人,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却发现周围人没一个干净,你们都在骗本王。怎么,难道是本王配不上一个真相吗?”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被妖怪附身了吗? 祝朗行不由怔愣。在他的印象里,萧惟脑子好,讲义气,又慷慨大方,是个再有趣不过的人。平日里除了开玩笑,他从不摆架子,不会一口一个“本王”地说话。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可祝朗行的脑筋早就缠成了死结,他好不容易才从中抽出一根线头。 利用身边的人…… 萧惟和他称兄道弟,是早就开始怀疑祝伯君了吗? 祝朗行看向萧惟身后的断壁残垣,又陡然想起谢无猗在平麟苑中的那场厮杀。他记得谢无猗身手不错,如果真是这样…… 但怎么可能呢,萧惟怎么可能利用他,利用谢无猗,他们分明是他最亲近的人啊! 半晌,祝朗行才讷讷道:“你带王妃来这里……也是利用吗?” 萧惟低声冷笑,傲然凝视着夜空,“如果不找个混江湖的在前面出生入死,本王能破解机关拿到证据吗?”他的目光移向祝朗行,语气蓦地一凛,“更何况她根本不是什么谢家女,乔椿的女儿,不过是本王的垫脚石。” 检查完废墟的谢无猗踩在一堵矮墙后,不由得顿住脚步。 垫脚石。 用之即弃。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萧惟形容自己。 谢无猗拢紧披风,将自己的身形与黑暗融为一体,无声无息地听着二人的对话。 “萧林衡你犯什么病?” 祝朗行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苍白的质问,毕竟他不了解谢九娘,更不了解乔蔚。他只知道她是萧惟亲自选中的王妃,萧惟会为了她在人前射死刺客,会为了照顾她数日不曾合眼,会为了她毫不犹豫地赴鸿门宴。 所以,让整个泽阳艳羡的鹣鲽情深……都是假的吗? 萧惟折断手中的刀片,毫不迟疑地答道:“本王要向父皇证明本王没错,是本王找出了害死大哥的真凶,乔家和谢家又算什么?” 刀片隐入衣袖,萧惟冷哼一声,“左右本王已经拿到了证据,祝少观你该庆幸,你们祝家都该庆幸,江南庄是本王亲手毁掉的。否则本王明日送褚余风上断头台,后天就会轮到老将军!” “你——”祝朗行睁大眼睛,刚要挥拳把这个疯子打成残废,又硬生生憋了回去,眼神变了又变。 萧惟顺着祝朗行的视线转过身,一眼见到了默然站立的谢无猗。风吹起她的披风和长发,将暗夜晕染得更加昏黑。 “是真的吗?江南庄的机关是你触发的?”谢无猗抬眼开口,语调平和无澜。 萧惟定定地注视着她,眼中没有一丝缱绻温情,反而漾满了腊月的朔雪,飘飘洒洒,坠地无声。 “是。” 那片雪花径直落在谢无猗心里,如同一根尖锐的刺洞穿肺腑,冷却了所有温度。 他一直在骗她。 是啊,她毕竟是逆犯遗属,他凭什么无条件地帮她呢? 军粮押运一案,所有人都被祭旗,唯一一个活口是他在保护。 他明明身手超绝,观音庙中却装作手无缚鸡之力,诱她豁命救他,将后来的所有刻意接近的行为都定义为“报恩”。 在她纠结该如何隐藏真实身份时,他娶了她,以纨绔习气作为遮掩对她频频示好,引导她收集证据,一路从褚府走到江南庄,找到了褚余风陷害乔椿的实证。 一向自诩心思敏捷的谢无猗根本没意识到,从头到尾都是萧惟的计划。 惨淡的月光下,萧惟的笑容显得无比残忍,“你我本就是互相利用,谁又比谁更高尚呢?” 谢无猗的眉头不自觉地抖动起来。 她的确没资格和萧惟谈利用,两人各有所图,只不过他的所图更大一些。 褚余风倒了,谢无猗就失去了利用价值,谢家也将背上欺君罪名,如此一来,兵部和吏部就都有了空位,可以换上新的人。 可笑啊!她凭什么会认为萧惟真的能脱离朝堂呢。 连她都知道动起来就有隙可乘,萧惟身为皇子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在麓州决鼻村蛰伏两年是在等机会,等一个重新洗牌的机会,一个既能将他绊倒又能将他重新托起的机会。 萧惟的书阁里藏着泽阳的各类消息,这不是他一个闲散亲王该做的事。一切都有迹可循,他早就明里暗里提醒过谢无猗,是她太相信他了。 仅仅因为幼年的那一面,因为他无微不至的包容和照顾,她便愿意暂时抛却戒心,和他默契配合,一同出生入死。 这场赌局,大约是输了。 罢了,反正他们终归是要和离的。 没有了底牌,谢无猗除了离开别无选择。现在她只希望萧惟肯顾念最后的情分,放她一条生路。 “我明白了,多谢殿下手下留情。” 谢无猗越过萧惟和祝朗行,蓝紫色的微光在她左手指间闪烁不定。她从春泥手中抢出两匹马,对花飞渡沉声道:“花娘,我们走。” “王妃——” 谢无猗没有回头,任凭春泥的呼喊声消弭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她紧紧握着手中缰绳,指甲几乎要将掌心刺破。进了泽阳城,谢无猗习惯性地去往燕王府的方向,走到半路才拨转马头,带花飞渡回了谢府。 谢宗义夫妇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谢无猗脸色苍白如霜,心中都很惶恐。谢无猗脚步顿了顿,淡淡道:“燕王要处理公事,我觉得无聊就先回来了,不必担心。” 谢无猗已经发话,谢宗义本就对她有愧,自不敢多问,谢淳又不在家,他只能让谢暄前去打探。可谢无猗把自己关在房里,谢暄敲了几次门都没能进去。 寒风凌冽作响,谢府众人惶惶不安,谢无猗也在窗前枯坐了一宿。 虽然早就做好准备要走,却没想过是以这样仓皇狼狈的方式。 天光渐明,谢无猗取过一张纸,写下三个大字—— 和离书。 一股莫名的热流冲上眼眶,谢无猗猛地仰头缓了几息,才继续落笔。 “三世结缘,乃为夫妇。赖有合卺之缘,本无垂范之语。乾栖月合,勾连水满;乔木九立,交藤三从。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今各还本道,自生欢喜。伏愿君玉冠紫绶,千秋万岁。解冤释结,更莫相憎。” 谢无猗吹干墨迹,利落地将和离书封好。她推开卧房门,叮嘱守在外面的花飞渡:“花娘,请您把它亲自交给燕王,其他的就不必说了。” 昨夜,花飞渡清楚地听到了谢无猗和萧惟的争执,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前一刻还并肩而行的两人转眼就成了这个样子。看着眼下乌青的谢无猗,花飞渡心中阵阵发酸。她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接过信转身出门了。 花飞渡刚走不到一刻,谢无猗就听得谢暄大步跑来,把门拍得震天响。 “王妃,何御史带兵来抓你,马上就要闯进府了!” 卷一·苍烟祭 第四十八章 用刑 谢无猗眉心倏地一动,刚要出门,手臂就被谢暄拉住。谢无猗转过头,见他眼中隐隐萦绕着担忧。 “要不要我去寻燕王?” 谢无猗默了一默,快步走到院中。她必须拦住御史台的人,不能让他们进谢府。 何茂良的人早已将谢府团团围住,此番阵势让看热闹的百姓把街巷堵了个水泄不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金科状元在游街呢。 谢无猗走到最前面,从容笑道:“何大人,这是打算抄家吗?” “本官奉御史台之令来抓捕朝廷逆犯乔氏。”何茂良迅速出示海捕令,“如今你已与燕王和离,不是燕王妃了。本官有十足的证据证明你的身份,乔氏,束手就擒吧。” 算时间花飞渡应该才到燕王府,何茂良就已经列阵谢府门外了。 谢无猗蔑笑一声,真是垂死挣扎。 “何大人怎么知道我与燕王和离了?难道是有人时刻监视燕王,冒犯皇室吗?” 何茂良心中悚然一惊。他的确是收到了褚瀚的消息,说谢无猗与萧惟闹掰后孤身回府,眼下正是抓捕逆犯的最佳时机。褚瀚还是御史时与何茂良关系不错,虽然何茂良在卧雪庄没寻到破绽,但谢无猗的身份还是在他心里落了个疑影。 这次既然褚瀚送来实证,他身为御史,自然不能容忍逆臣亲眷逍遥法外。 “你大胆!”何茂良声音微颤。不知为何,每次看到谢无猗,他都有点发虚。 谢无猗则双臂环胸,手指轻点肩膀,“强闯官员府邸,对着大俞巫女、陛下亲封的燕王妃扬言要抓捕逆犯,我怎么觉得大胆的是何大人您呢?” 她紧紧盯着何茂良,把他每个表情变化收入眼底。谢无猗知道何茂良这个人最受不住激,稍不留神就会把褚瀚交代的话抖搂个底朝天。 听谢无猗直接抬出巫堇和皇帝,何茂良果然动怒。他上前一步,高声喝道:“乔氏是想让本官在众人面前公布你的罪证吗?” 谢无猗指下的空气收拢成团,神情中充满了挑衅。 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不按流程办事就是御史台知法犯法,而褚瀚手中掌握多少信息,她就有多少应对之策。 “今夏你在麓州露了行踪又消失,同时病了十几年的谢氏突然就好了,而且性格大变,不是你取代了她又是什么?这是其一。 “其二,你在回泽阳的路上曾制服两个劫匪,用的便是你在江湖中自制的迷香; “其三,你在平麟苑击杀刺客的武器烛骨世无其二,有卷宗为证; “其四,乔府几个旧日的家奴指证,你与他们家小姐相貌无差,且你手上伤痕遍布,手臂上有一道剑伤,谢氏久病,哪里会有闯荡江湖才会留下的痕迹?” 何茂良一口气说完证据,“乔氏,伏法吧!” 听着他言之凿凿,谢无猗差点笑出声来。 褚瀚,你下次还是找个聪明人为你冲锋陷阵吧。 “何大人不行审问,擅自将皇家私隐公之于众,我若是堂官定要参你一本!”谢无猗毫不示弱地冷笑,“何大人不如问问自己,你所谓的‘证据’有一条能站住脚吗?第一,我受巫堇眷顾病愈,如果我代替了谢氏,那真正的谢氏在哪,凭空消失了吗?第二,小笛被京兆尹府带走,按例何大人接触不到,你怎么知道他曾被迷香制服?你食君禄,不去追查匪徒,反说受害人有罪,这般行径和苗四有什么区别?需不需要我把楚王殿下请来,再对簿一次公堂?” 何茂良被谢无猗噎得无话可说,褚余风的下场他早有所耳闻。身为御史,把人带走调查是理所应当,可在大街上公开证据就属于无视朝廷法度了。 谢无猗的声音还在继续,“第三,烛骨是齐王妃所赠,难道御史台是想说齐王府和乔家串连一气吗?” 何茂良浑身一凛,这个女人怎么东拉西扯,把齐王也卷进来了? 哼,只要证据确凿,她罪眷的身份板上钉钉,区区卢氏又有何惧? “第四,这世上相貌相似的人多了,何大人可以查验我的伤痕,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我在平麟苑受过伤,宫里人尽皆知,何大人倒不如用我闯过了江南庄所有机关,和燕王死里逃生来佐证身份呢。” 何茂良彻底晕了,江南庄又是什么地方?她和燕王不是去锦绣庄休养了吗? “敢问何大人,无故惊扰鸿胪寺少卿和吏部员外郎该当何罪,设局谋杀燕王该当何罪,诬陷燕王欺瞒朝廷该当何罪?” 谢无猗的话掷地有声,就连围观百姓的议论声都小了下去。本是来看热闹,谁能想到御史台竟然连王府都敢编排。众人兴致勃勃地抻着脖子,打算看何茂良要怎么收场。 “乔氏欺君罔上,燕王忤逆圣旨,自有圣上公论。”何茂良气急败坏地下令,“来人,搜府!” “你敢!” 谢无猗随手拎过守卫的佩刀拦在门前,她微微侧脸,见谢宗义夫妇和谢暄都站在院中,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谢无猗扬起头,手下挽个刀花,直指何茂良。 “我的东西都在燕王府,谢府就不必搜了。”谢无猗压低手腕,刀背在日光中闪着冷冷银辉,比她眼中的寒意还要凌厉三分,“没有圣旨就要抄家?今日你们谁踏入谢府一步,我就拿谁的血给这把刀开刃。” 何茂良是带了兵来,可那些人一见谢无猗遍身戾气,腿就像被定住一般动弹不得。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上前。 呼啸翻卷的大风无休无止,刮起谢府门前的沙土,也带起谢无猗额角的碎发。她坚定不移地站在原地,化作一道不可穿越的屏障守护着整座府邸。 两方正对峙,忽然有个下属跑到何茂良身边,对他耳语几句。 谢无猗耳力好,听到那人说燕王府有成慨和阿年带人拦着,说萧惟有令,除非有圣旨,否则任何人不得进府。 她露出几不可察的微笑,心情一片晴朗。 何茂良丢了面子,又对付不来谢无猗,早已失去理智。忽然,何茂良目光一动,离他最近的一名将军骤然挥鞭奔向正朝这边走来的谢淳。谢淳昨日去闺中密友家里作客,今晨方归,对府中的事完全不知情。 有谢淳在手,不怕谢家不交出这个女人。 然而比那名将军动作更快的是谢无猗,她如一道闪电飞扑上前,俯身将谢淳拢进怀中卧倒在地。眼看那根混着铁锈味的鞭子就要打在身上,谢无猗顿了顿,停住了抬手握鞭的动作。她可以和何茂良对峙,但决不能和他的兵发生肢体冲突。 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 鞭子重重落下,谢无猗忍不住闷哼一声。谢淳惊魂未定,只知道是谢无猗帮自己抗下了致命的一击。她忍不住小声唤道:“姐姐……” 敢对谢淳动手,何茂良你个莽夫! 谢无猗咬紧牙关护住谢淳,强忍心中的怒火和杀意。何茂良手下的人抓住这个机会一拥而上,将谢无猗围得严严实实。 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还未及看清,谢府门前的女煞星就成了何茂良的网中鱼。不知是谁说了第一句话,围观百姓纷纷议论起来。 “原来是燕王包庇了罪人啊!” “早就听说燕王性情乖张,没想到他会对先太子的英灵不敬。” “哪止先太子,陛下不也被他蒙蔽了吗?” “你说有没有可能是燕王……” 谢无猗对脖子上的冷刃浑然不觉,她静静地听着闲言碎语,早已猜出人群里混进了别有用心的人。若她再反抗,所有矛头就都指向萧惟了。 和离归和离,褚家要把他拖下水可不行。 权衡之后,谢无猗弃了刀,掸干净袖口的灰尘,起身看向何茂良,“何大人别费周章了,让谢姑娘回府,我跟你们走。” 何茂良满意地点点头,立即让人锁了谢无猗。谢宗义夫妇跑上前来,先把瑟瑟发抖的谢淳揽在怀里,确定她没有受伤后才看向谢无猗。 “惊扰老爷和夫人,是我的错。” 谢无猗平静地看着谢宗义,闹到这个地步,谢府肯定是待不下去了。她可以让谢宗义将自己从族谱上除名,这样有萧惟在,谢府的罪名最多是识人不清,终归不会太重。不料谢无猗还未开口,谢暄就朝她一揖,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 “小妹安心,谢家会一直在你身后。” 谢暄看得清楚,如今谢家和燕王府早就绑在一条船上,要真因为两句风言风语就把谢无猗赶出谢家,他们以后怎么在朝中立足?更何况何茂良闹出这么大动静,萧惟会放任不管吗?从谢无猗昨夜回府开始,谢暄就察出有异。在这个节骨眼上,保住谢无猗就相当于保住萧惟的支持,保住整个谢家。 自谢无猗出嫁,谢暄从来都是称呼她“王妃”,眼下重新叫她“小妹”,也是给谢家留有解释的余地。分明是利益考量,谢无猗还是朝谢暄躬了躬身子。 “劳烦兄长请金吾卫守住谢府,一个闲人也不要放进去。” “姐姐……”见谢无猗要被带走,谢淳红着眼圈又叫了一声。她想和谢无猗说声谢谢,可她们几乎没有过交集,谢淳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谢无猗目光下移,看到了谢夫人拼命按住谢淳的手。 街上人声鼎沸,金吾卫和京兆尹府都过来了。谢无猗眼见应顺把带头煽动百姓的几个人都带走,这才微微一笑,任由何茂良的人推搡着自己离开。 谢无猗罪重,何茂良直接将她关在刑部密牢,并命人细细查验她的伤痕。可与褚瀚提供的信息不同,谢无猗的虎口并没有茧,手臂的剑伤也很新,分明是在平麟苑留下的。唯一不同寻常的就是她左手小臂上那枚蝴蝶花纹,闪着如冰如焰的微光,状若妖异。 何茂良当然什么都查不出来。 褚瀚只知谢无猗用烛骨,却不知她为了遮掩身份,早在两年前就磨去了虎口的茧。可惜何茂良心实,想不起检查她的指缝,不然苍烟留下的痕迹还真不好解释。 谢无猗右臂上确实有一道深长的剑伤,只不过在平麟苑里,她在避无可避时将旧伤对准刺客的锋刃,让簇新的伤口彻底遮住了最明显的标识。 “有什么收获吗?”谢无猗煞有兴致地盯着何茂良,“何大人,你是不是又错了?” 该死,又被褚瀚利用了。 萧惟那么敬重萧爻,哪会对逆犯的家人爱护有加呢。 不过,谢无猗和他印象里的乔蔚实在太像了,只要证明她是罪眷乔蔚,萧惟定不能拿自己怎么样。 何茂良紧抿双唇,盯着粗布单衣的谢无猗,眼中似在喷火。 “来人,把她关进水牢!” 用刑? 谢无猗翻了个白眼,何犟牛啊何犟牛,你还真是执拗。 不过她也没有太多时间鄙视何茂良,毕竟水牢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那里不能坐不能睡,窒息溺毙的犯人不计其数。 腐烂的霉味爬过脊背,谢无猗戴着重重枷锁紧靠石柱,尽量减轻双腿和下腹的压力。 不知过了多久,地下水牢中的水位迅速上升,一名眼生的狱吏站在牢外。 “乔氏,我劝你还是招了吧,免得受苦。” “我承认自己是乔蔚就能从这里出去吗?”谢无猗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既然招不招都一样,我这个人怕麻烦,不想说话。” 谢无猗面上云淡风轻,身体却已接近极限。水牢里的水又脏又臭,似乎还掺了盐,浸得她的伤口痛如噬骨,让她恨不得把那层皮全部剥掉。 狱吏碰了钉子,直接按住手边的开关。水从头顶泼下,漫过谢无猗的胸口,眼看就要淹没她的下颌。手脚都被铁链锁住,谢无猗只得抬起脸,用力地大口呼吸。 一浪一浪的水扫过下唇,谢无猗的指尖终于颤抖起来。 卷一·苍烟祭 第四十九章 夫妻同心 当—— 一柄匕首破空飞来,狱吏手上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他的手就被钉在了水牢墙上。 狱吏转过头刚要开骂,就见萧惟寒着一张脸笔直地站在走廊尽头。狱吏的腿都软了,在他过去几十年的认知里,萧惟一直都像乐乐呵呵懒懒散散的小猫,他从没见过这么严肃冷峻的萧惟。 不对,不止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说过。 这哪里是只猫,分明是头收着爪子的老虎啊。 而且那随时能夺人性命的虎爪尖牙,似乎……都正对着自己。 狱吏强忍住疼痛和恐惧,讷讷开口:“燕,燕王……” 萧惟没理他,伸手接过成慨的刀,快步走上前。当看到整个人几乎都浸泡在脏水中的谢无猗时,他的眼神瞬间凶厉起来。 何茂良,老子要宰了你! 萧惟挥刀劈开牢门,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他踉跄着靠近谢无猗,这才发现她身上也绑了锁链,难怪都要被淹死了还不躲开。 成慨的刀削铁如泥,铁链被轻松斩断。谢无猗刚呛了一口水,失去了拉扯的力量后,立即软绵绵地跌在萧惟怀中。隔着残破的囚服,萧惟看见她背上的鞭伤早被水泡得翻白。他的眼睛死死锁在那道伤口上,胸中腾起熊熊烈火。 “小猗,小猗你怎么样?”萧惟手忙脚乱地抱住谢无猗,将她从水中托起,却发觉她身上僵冷如冰,双手紧扣在小腹上。 萧惟忽然想起了日月沉,难道说她的病—— 不,不会的…… 他顿时大脑一片空白,像置身茫茫雪原中,怎么也寻不到方向。 正自心慌,谢无猗强撑着挑开眼皮,下意识勾住萧惟的肩膀,“殿下……顺利吗?” 萧惟心口一滞,忍不住看向谢无猗那只伤痕累累的手。他咽了咽口水,声音干涩地答道:“都好了,我来接你回家。” 说着,萧惟将谢无猗打横抱起,仓皇地从水牢中跋涉而出。谢无猗的下半身被血浸透,刺目的颜色狠狠地扎在萧惟心上,令他钝痛难忍。一上岸,他忙抢过成慨手中的披风,将谢无猗包在里面,紧紧贴近她的身体,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她就会化成蝴蝶离他而去。 都怪他动作太慢了…… 原来,那夜江南庄的分道扬镳只是萧惟和谢无猗共同设下的局,他们找到了褚余风陷害乔椿的罪证,但始终没有指向褚瀚的实证,于是他们准备走一步险棋,以退为进,将褚瀚彻底送上死路。 萧惟之所以叫祝朗行去江南庄,是想借祝伯君与萧爻的矛盾转移褚瀚的注意力,让他放松警惕,不想意外发现了祝家军的记号。 在这个当口上,一旦燕王夫妇的关系出现裂痕,萧惟不在泽阳,被逼入绝境的褚瀚为了销毁证据救褚余风,一定会对无依无靠的谢无猗下手,而罪眷身份便是他手中最有利的一张牌。 因此,萧惟派封达暗中盯住褚瀚,不经意地将二人即将“和离”的消息送了出去。果然,谢无猗和花飞渡前脚刚进泽阳,褚瀚后脚就拐进了何茂良家。 何茂良找上门来,谢无猗主动迈进彀中,一切都要靠在外活动的萧惟。谢无猗估算好他返回王府的时间,在让花飞渡送去的和离书中写明打开范可庾口供的谜底。她将口供存放在嫁妆箱的一只密盒中,而打开的钥匙则是盒盖上一幅可以移动的山水拼图。 “三世结缘,乃为夫妇。赖有合卺之缘,本无垂范之语。乾栖月合,勾连水满;乔木九立,交藤三从。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今各还本道,自生欢喜。伏愿君玉冠紫绶,千秋万岁。解冤释结,更莫相憎。” 这是谢无猗写下的和离书。按理说她一见诗文就头疼,断然写不出此类文绉绉的话,故而萧惟回府看到和离书和一同送去的苍烟时,一下就破解了其中的密语。 “乾栖月合”表明月亮在乾位西北方,“勾连水满”表明月亮下方正连接一片小溪,“乔木九立”代表溪岸边种着九株乔木,而“交藤三从”则代表其中纵横交错的三棵藤条。 得知谢无猗已被何茂良带走,萧惟来不及和花飞渡说明实情,拿上范可庾的口供、从江南庄搜出的书信和褚瀚交给何茂良的“证据”,押着半死不活的闻逸直奔皇帝寝宫。 “父皇!”萧惟跪在殿中,不顾萧豫在旁拼命使眼色,声音亮如洪钟,“嘉慧太子之死另有隐情,乃是兵部尚书褚余风更换军粮运送图蓄谋陷害,事败后褚氏父子屡次加害儿臣,目无尊长,为臣不忠。此事儿臣已经调查清楚,请父皇明察,为嘉慧太子、为我大俞的中流砥柱主持公道!” 萧爻是皇帝最大的心病,萧惟一上来就扯出为萧爻着想的大旗,皇帝即便想反对也开不了口。 毕竟他不能包庇害死萧爻的真凶,否则以萧惟的性格,难保他不会把真相张扬到全天下都知道,那时就不好收场了。 听了这番告发,皇帝的神色乍然锐利,丝毫不见久病的憔悴,反而像遒劲的古松,愈发峻拔刚硬。他瞪了一眼义正词严的萧惟,又转向始终垂首不语的萧豫。 “楚王怎么看?” 相比于一身反骨敢和皇帝叫板的萧惟,萧豫的回答则圆滑许多,“六弟所奏之事儿臣也有所耳闻,褚氏父子确有谋害六弟和王妃之举。至于嘉慧太子一事,儿臣以为应当先查验证据,若属实——” “你全权负责此案吧,不许放过一个有罪的人。”皇帝冷声摆摆手,“燕王留下,朕还有话问你。” 萧惟已经把闻逸带进宫,军粮押运案被彻底摆上台面,萧豫自不能再当作没看见。证据确凿,褚余风父子无从抵赖,萧豫向皇帝请旨后便将二人交三司议罪。 谢无猗和萧惟的目的达到了。 虽然江南庄尖刀阵中祝家军的符号是真的,但有一点萧惟确信不疑,祝伯君刚正坚毅,绝对不会为了私利损害大局。这事可留待日后慢慢调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坐实褚余风父子的罪行,证明乔椿是被陷害的。 在宫里耽搁了一阵,萧惟出来后直接来到刑部,逼问出谢无猗的关押地点。 石室昏暗,只有池水拍打墙壁的声音绵延不绝。 萧惟抵住谢无猗的额头,好一会才低声问道:“你怎么样?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离开水后,谢无猗已经缓过来不少。她轻轻摇了摇头,慢慢坐起身,“殿下别这么说,这一路多亏有你相助,殿下快带我去见花娘吧。” 此番谢无猗和萧惟做戏并未出口商量,只一个眼神交汇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可花飞渡对此一无所知,这两天一定担心坏了。 “她在外面,我们现在就走。” 萧惟小心地半抱住谢无猗,将苍烟重新缚在她左手小臂上。看着那只和巫泪交相辉映的蓝紫色蝴蝶,谢无猗心里顿时有了力量。她仰起头,对萧惟粲然一笑。 瑟瑟寒气笼罩在水牢里,萧惟却只觉得暖。无论世间如何喧嚣如何虚妄,有她的笑容在就足够了。 被萧惟钉在墙上的狱吏本是何茂良的至交,眼见二人要走,他顾不上别的,忙道:“燕王殿下!乔氏是逆犯之女,就是您也不能罔顾法纪啊!” “哦,差点把你忘了。” 萧惟心不在焉地从怀里取出皱皱巴巴的圣旨往他面前一甩,狱吏没接住,圣旨便骨碌碌地滚到了他脚边。 狱吏的呼吸都快停止了,他不停地祈祷千万不要进来人。要是有人看见圣旨在地上…… 冷汗涔涔冒出,狱吏宁可萧惟一刀捅死自己。 “啧啧,连圣旨都扔了,真是大不敬。”萧惟冷笑道,“你听着,第一,本王是君你是臣,本王要带王妃走你不能拦。第二,本王如今代掌刑部,是你的顶头上司,要带王妃走也用不着你来准许。” 代掌刑部…… 谢无猗错愕地看向萧惟,他今日强行带走她,果真是和皇帝交换了什么吗? 心底最深的某处,某道厚厚的筑墙,似乎出现了碎裂的声音。 还没等谢无猗开口发问,萧惟就从袖中拿出一枚金牌。 “你去看圣旨吧。父皇有旨,燕王妃谢氏保护人证物证有功,特从明庙里请出金牌,即刻释放。”萧惟手中摆弄着金牌,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按大俞律法,对巫女不敬,本王砍你一只手有问题吗?” 狱吏战战兢兢地不敢回话,谢无猗心里却愈发不是滋味。 明庙是萧氏宗庙,皇帝称她为谢氏,又赐下金牌,看来是不打算追究她的身份了。 可就算褚余风陷害在先,皇帝怎么会轻易放过乔椿的女儿呢? 谢无猗接过金牌,抚摸着上面“巫仪憼声”四个大字。上次萧豫安排昭堇台确认她是巫女,现在皇帝又亲赐巫女之名,于她都是莫大的恩典。所以,一向最厌恶朝局纷争的萧惟是用统领刑部换来了皇帝对她的宽宥吗? 眼中涌上一股莫名的灼热,谢无猗仓促地低头抿住嘴唇,免得自己的心绪泄露出来。 萧惟倒没发觉这点异样,他扶着谢无猗站起,屈下身一笑:“地上脏,我背你回去。” 谢无猗忙闪身躲开,微皱着眉道:“我身上更脏。” 怎么会呢。 萧惟定定地望着谢无猗,心道这世上没有比她更干净纯粹的姑娘了。 “来吧。” 谢无猗拗不过,只好依言伏到萧惟背上,两手轻扶他的肩膀。 她全身肌肉紧致,但还是很瘦,到处都是伤,就像一只玲珑的雏鸟,一株娇韧的兰花,让人靠近时连大气都不敢喘。 等案子彻底了结,得好好给她补补身体。 萧惟背着谢无猗走出水牢,慢慢和她讲起外面发生的事。有谢无猗的证据和闻逸的证词,褚氏父子甚至连冤屈都不曾喊,只有褚余风说过想见祝朗行,也被萧豫回绝了。 谢无猗身子一僵,像是忽然从纷乱的天网中抓住了什么。萧惟感受到她指尖的力量,也跟着停下脚步,任由她徜徉在自己的思绪里。 “见谁?”谢无猗试探着问道。 “祝少观——” 萧惟的话音倏地停住。 对啊,他怎么没想到呢。 事到如今,有谋害嘉慧太子一条大罪,褚余风必死无疑,这个节骨眼上他唯一提出想见的人居然是不学无术的祝朗行! 这太不正常了。 萧惟偏过头,正对上谢无猗沉凝的目光。他立刻调转方向,大步向关押褚余风的牢房走去。 卷一·苍烟祭 第五十章 罪人 褚余风到底曾是兵部尚书,狱中主事对他还算照顾。在牢里关了数日,除了眼中密密麻麻的血丝,他看上去与往日并没什么分别。萧惟和谢无猗来时,褚余风正盘膝坐在草席上,出神地望着在窗口打着旋儿的灰尘。 对于这两位的到来,褚余风并不意外,他很清楚就是他们把自己一家逼上绝路的。褚余风转回头,看向谢无猗的目光深沉而冰冷。 “乔大人遭受的一切马上就要落在老夫头上了,恭喜乔姑娘得偿所愿。” 谢无猗坐在牢门外和褚余风对视。奇怪的是,她心中并无多少怨恨,也无大仇得报的畅快,有的只是无法言说的怅然。 她想起萧豫给她讲的褚余风的往事,是什么让一个正直刚强,敢以文臣之身对抗千军万马的人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呢? “为什么害他?” “这重要吗?” 褚余风满脸无所谓地冷哼道:“改路线图的是老夫,让乔大人求告无门的是老夫,指使闻逸劝说改道的是老夫,截杀送信使的是老夫,平麟苑里派人杀你的还是老夫。闻逸逃了,老夫本想杀了他,但他说有护身符,老夫才一直留着他的命。老夫都认罪了,乔姑娘何必在意那么多呢。” 这么轻易就承认所有事了? 谢无猗抿着嘴,手指在左手掌根很自然地画着圈。她本对褚余风的苦衷不感兴趣,但无论是害人还是摊牌总得有个缘由吧。 “因为他拒婚,因为他揭发你儿子强占土地,你就要置他于死地?” 褚余风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无猗,忽然就笑了。 宛如冬日的湖面上乍然裂开冰纹,漫上了汩汩活水。 “换了谁都会这么做的。” 褚余风认罪认得十分痛快,不出一日三司就将他的供词整理好交给萧豫,可谢无猗总觉得这其中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尤其是褚余风语焉不详的回答和堪称慈爱的笑容,直令她毛骨悚然。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谢无猗正迟疑思索,就听萧惟问道:“褚大人为什么想见少观?” 褚余风明显一怔,眼神也有短暂的失焦。不过他很快调整好思绪,直视萧惟的眼睛,“听说他和瀚儿在万春楼起过争执,祝老将军好歹是老夫的恩师,这句对不住瀚儿拉不下脸来说,老夫可以替他说。” 他答得滴水不漏,萧惟和谢无猗心中却疑窦丛生。 一次再平常不过的争风吃醋,甚至连争执本身都是褚瀚有意为之,褚余风为什么会这么介意? “褚大人在江南庄屯兵了吧。” 褚余风眼中掠过流星般的迷茫。 萧惟若有所思地朝成慨伸出手,他翻开从兵部搜来的死士名册,一页一页读着里面的名字。 褚余风的面色终于灰败下去,他佝偻着身体,用骨瘦如柴的双手撑住头,良久才道:“那些……是老夫的人,他们是见不得光,可谁又能一辈子都活在光里呢?” 他猛地抬头,不无嘲讽地逼视萧惟,“也是,燕王殿下久不在朝,哪里懂得这些?人在其位身不由己,可只有一句,老夫虽为毕安降臣,纵有千错万错也只是为了自保,老夫从没有想过谋害嘉慧太子,背叛陛下!” 褚余风的表情语气不似作伪,谢无猗好像又在虚空中捕捉到一丝光亮。可萧惟听了褚余风的话却大笑起来,他拢住大氅,双腿蜷进椅子,软绵绵地仰倒在靠背上。 “豢养死士杀人夺证是尽忠职守,私设机关暗中屯兵是忠君爱国,褚大人真是让‘不忠不孝’的本王大开眼界啊。” 褚余风并不理会萧惟的阴阳怪气,他快速转向谢无猗,“乔姑娘,老夫问你,为什么当初乔大人会死?为什么现在老夫会死?” 萧惟的笑声停止了,他顺势歪斜身子,抬手托住下巴。 谢无猗默然盯着褚余风,静静等着他的下文,哪怕她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你还不知道乔大人曾支持嘉慧太子吧?嘉慧太子一倒,马上就有人从中作梗,把那些旧臣无论轻罪重罪一锅端了。不然,乔大人何至于死?”褚余风说着说着,忽然自嘲地笑了两声,“现在呢,真相大白了,老夫这个幕后主使自然也活不成啊……” 这番“真情流露”如同一道闸门开启,谢无猗耳边再次想起萧豫的话。 嘉慧太子活着,我们这些皇子就都是他的敌人。 夺嫡之争兄弟阋墙谢无猗不懂,她只知道若乔椿真的是萧爻一党,他会比谁都更希望萧爻活着,看他在邛川战场上立下不世之功,成为大俞文武双全的帝王。 谎话重复千万遍也能成真,何况是绝境困兽。 褚余风暗示他是替罪羊,分明就是在为自己的罪行开脱。他若是螳螂,那黄雀在哪? 谢无猗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牢门口,双手握住栅栏。 “路都是自己走的。君子不党,褚大人真的冤吗?” 褚余风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胸口似破了的风箱一般嗬嗬作响。 “乔姑娘一介女流,不懂朝堂上的规矩。在朝为臣都是被推着向前走的,怎么可能‘不党’?”褚余风双手交握在膝盖上,“别的不说,卢相那只老狐狸是支持你查军粮案的吧?” 谢无猗眯起眼睛,褚余风说得不错,卢云谏的确是明确表示不干涉她行动的人。 他是萧婺的舅父,所以这也是萧婺和萧豫的争斗吗? 不,不对。谢无猗霎时间如同醍醐灌顶,褚余风有话没有说完,他一定还知道别的什么,不然他不会用毫不相干的祝朗行吸引他们过来! 谢无猗动了动手指,褚余风马上就要死了,怎么才能从他口中撬出这个秘密呢? 她满心里都是军粮押运案,萧惟身在局外,自然看见了更深了一层。 当初褚余风下狱是皇帝亲口下的令,没人敢和他说外面发生了什么,就连褚瀚谋杀燕王夫妇的罪名也不曾告知褚余风。他费尽心机让他们过来,不就是想知道褚瀚到底被判了什么罪吗? 既然如此,他可以遂了他的心,只要—— 萧惟的目光定格在谢无猗素白的侧脸上。 只要他给出她想要的答案。 “褚大人可以不选啊。”萧惟揉着太阳穴笑道,“你做不到不选,为了阵营放弃是非又觉得身不由己,你连自己的路都选不明白,活该失败嘛。” 他摇摇晃晃地垂下双腿,走到谢无猗身后,“不管因为什么,你对乔大人下手的那一刻就注定是一颗弃子。” 褚余风后颈的筋脉搏动不止,他知道萧惟在激怒他,可他控制得住脸上的表情,却控制不住心底的澎湃汹涌。 “所以呀……”萧惟轻轻贴住谢无猗的头发,手绕过她的肩膀给她系好披风带子,“有话不说也没事,我们生性善良,不是非得对一个垂死之人落井下石。反正黄泉路上有褚小哥陪伴,褚大人也不会寂寞。” 一听这话,褚余风再也忍不住,他霍地站起,几步冲到栅栏前,怒目圆睁。 “乔椿这件事瀚儿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过,难道他也要判死罪吗?燕王你不要公报私仇!” 他果真是为了褚瀚。 至于公报私仇……萧惟不禁在心中鄙夷,褚余风也配和他提公报私仇? 难道他以为他是佛陀菩萨,什么都可以原谅? 他不是仁爱的萧爻,不是迟钝的萧婺,更不是一心求稳的萧豫。但凡是他萧惟看不过的事,他就一定会纠缠到底。 “哎呦呦,没人和褚大人说吗?”萧惟啧啧两声,“好吧,本王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褚小哥为了杀王妃伙同你的准儿媳火烧万春楼,酿成了三十四条人命。一计不成,他骗何御史在卧雪庄布局,险些把本王和王妃做成井底烤肉。哦对了,他在本王去江南庄找证据时发动机关,又差点把本王和王妃绞成肉泥……” 萧惟故意拖着长音,一根一根掰着手指头,“褚大人您自个儿算算,要不是运气好,本王都死多少回了?父皇定他个斩刑——不算严苛吧?” 褚余风的指甲深深地扣进木栏,双唇不停地颤抖。他一直以为褚瀚只是为救他给谢无猗使了点绊子,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偏执到下了死手。 招惹萧惟这样的笑面虎,早知道就该直接打断他的腿! 江南庄。 这是萧惟第二次提到这个地方了,褚余风只知道那是褚瀚关押闻逸的秘密地点,可刚刚萧惟说江南庄有机关? 他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 褚余风下意识地喃喃:“机关……什么机关……” 如果褚瀚真的在江南庄布下什么机关,如果萧惟深受其害,那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替他求情了。 见褚余风神思恍惚,萧惟十分满意地上挑了嘴角。他揽住谢无猗的肩膀,轻快地道:“走,我们回家。” 谢无猗与萧惟并肩而行,把所有肮脏污秽都留在颀长斑驳的影子里。身后褚余风的喘息越来越凌乱,越来越剧烈。就在二人即将迈出大牢时,褚余风终于隔着栅栏大喊: “等等!” 萧惟和谢无猗脚步未停,褚余风着急,猛烈地咳了两声,“燕王殿下!罪人有话说!” 谢无猗眉间一抖,她看向萧惟,从他了然的神情中确认他们赌对了。 褚余风是下定决心把秘密带进土里的,让他改主意难上加难。可对子女的爱是世间父母的本能,为了给褚瀚换一条生路,他肯定会重新考量的。 一声“罪人”,昭示了褚余风的崩溃。 ——这才是萧惟设局引诱褚瀚揭发谢无猗的最终目的。 果然,萧惟用口型对谢无猗说道:“我是不是太卑鄙了?” 谢无猗扬起眉毛,回了一句“彼此彼此”。 重新隔着一扇牢门对视,褚余风的脊背塌了下去,整个人看上去只是个寻常老叟。他深吸一口气,尽量端正地跪在谢无猗面前。 “燕王,乔姑娘,罪人还有一言,之前不说是觉得没必要,因为它不是什么秘密,只是罪人的一点怀疑。但如果……”褚余风喉中哽咽,“如果你们觉得有用,能不能对瀚儿网开一面,留他一条贱命,让他给你们当牛做马都可以……只要他能活着……” 褚余风说得期期艾艾,只可惜萧惟对这种苦情戏码根本提不起兴趣。更何况谢无猗伤成这样,他哪有闲情在大牢里浪费时间? 萧惟冷冷地打断褚余风:“本王没那么多耐心,褚大人最好掂量清楚,有话快点说。” 卷一·苍烟祭 第五十一章 疑点 褚余风目色黯淡,他自知无法打动萧惟,便再度把希望寄托在了谢无猗身上。 “乔姑娘,罪人给的路线图的确绕路了,你肯定也知道了乔大人实际走的路线。但……无论走哪条路,最多也就是远五六日的路程,何至于多走了半个月啊?”褚余风手撑着膝盖抬起头,红着眼睛道,“大军断粮半月却没有一点动静,难道这期间他们不能暗中从民间临时征调吗?还有负责后勤的祝老将军,他可曾说过一句话?” 谢无猗望着褚余风强抑的眼泪,终于知道自己的心慌是从何而来了。 抛开纪离珠暧昧的态度,抛开江南庄祝家军的标记,褚余风所说的本就是个疑点。 当初谢无猗看到范可庾绘制的路线图时就觉得不对,范可庾的欲言又止更加深了她的疑虑,可被刺客一搅合,她就完全忘了这件事。 如果褚余风所言属实,难道军粮押运案真的另有隐情? 一时间,谢无猗脑海中腾起团团白雾,怅惘又迷蒙,刚放松不到半刻的心弦又重新紧绷起来。 “是,罪人是想报复乔大人。可最多是想害他一个运粮不利,罚俸降职就完了,罪人不会拿嘉慧太子的命去报复他啊!”褚余风深吸一口气,“再说,运送图到底是从兵部发出去的,罪人要是把事做绝,难道就不怕会引火上身吗?” 褚余风字字恳切,充满希冀的目光在谢无猗和萧惟之间飘移不定。 “哦,本王知道了。” 萧惟握了握谢无猗的手,示意她别太着急。他打了个哈欠,慢条斯理地整理过湿漉漉的头发,挽住谢无猗的胳膊转身就走。 褚余风怔怔地看着满不在乎的萧惟,心里又急又悔。他膝行数步,脑袋抵在栅栏上,声嘶力竭地喊着:“燕王!我儿到底能不能活!萧林衡你说话啊!” 萧惟哼着小曲,连头都没有回。 其实萧惟知道褚余风的话说进了谢无猗心里,不表态纯粹是想最后恶心他一次。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乔椿死前的不甘和绝望,他也得尝尝。 一日后,褚余风以大逆罪被处以极刑。 向来朝廷高官行刑都是百姓们喜闻乐见的场景,更遑论涉及已故的嘉慧太子,故而街上人潮涌动,大家都去围观褚余风斩首了。 昭堇台中空无一人,谢无猗和萧惟身着素衣,静静立于巫堇像前。 待心绪平复,谢无猗手指微动翻出苍烟,她轻吻蝶翼,将手平摊在地上,恭敬地伏身而拜。 她从不信神明,但这一次,她是真心实意地跪谢神明。 谢巫堇昭彰公道,谢这一路上有那么多人倾力相助,以身作桥,陪她等到这一天。 乔椿的罪名虽未全部撤销,但褚余风罪行清楚,证据确凿,官员们心里大多有了衡量,只是惧怕皇帝的威严不曾宣之于口而已。 终于,她的父亲不再是大逆罪臣。 与此同时,褚余风跪在断头台上,听皇帝身旁的内侍长亲自宣读他的罪状。 “兵部尚书褚余风执掌军务,本应标榜诸子,表率群臣。然其于邛川之战时,懈怠职责,坑害忠良,谋叛欺君,毁宗庙社稷,负天道皇恩。今垂巫堇之谕,着斩首示众,以儆效尤。钦此!” 褚余风死死闭着眼,围观的百姓则群情激奋,人群中很快出现骚动。 “原来是他害了嘉慧太子!” “就这还是尚书呢,砍一次头都便宜他了!” “都是巫堇佑我大俞,才能让这乱臣贼子伏法……” 昭堇台的大门宛如一道屏障,隔开街巷的喧嚣。五息之后,谢无猗直起身体,左手拈着苍烟,右手轻抵眉心,用只有她和萧惟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诵道: “诣巫堇安。 今凭苍木传信,烟云颂声,女猗敬拜堇上,长祭诸身: 日月兮昭章,东出夜兮皊皎; 乾坤兮骋望,北伫河兮杳冥。 向古兮游,渺渺兮野荡; 合幡兮兆,关关兮舟轻。 予三光兮太微,从五色兮重华; 祈无思兮璧鼓,度遗世兮文茔……” 这是巫堇的祭词,向来由司巫在重要的祭祀场合唱诵,萧惟早就倒背如流。若在平时,他早就神游九天了,可这一次,萧惟什么都没说,默默跪在了谢无猗身后。 从这个角度,萧惟能看清谢无猗瘦削的侧脸,看清她微黄的发丝,甚至能看清她眼中的蒙蒙水汽。 萧惟不觉跪得更直了些。 这世上有多少人借着巫堇之名谋取私利,连皇室贵胄也不例外,以至于他都快忘了,巫堇之道在抚民心,在渡世人。 只要能让生者安宁,逝者安息,那么巫堇就是真实存在的,跪它又何妨。 也许是谢无猗的神情太过专注,萧惟似乎真的从她眼中看见了日月星辰,看见了湖光山色,看见了整个天地人间。 在这一刻,她比任何人都更像巫堇。 日头转过中天,流光溢彩照在巨大的巫堇像上,也照在生锈的刀刃上,反射出璀璨刺目的光华。 “时辰到,行刑!” 衣摆飞扬,刽子手钢刀落下,炽热的血红瞬间被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吞没。 “旦兮魂兮!哀兮鸿兮! 风兮沓兮!子兮归兮! 于泽于丘兮,所相天境; 彼荒彼宿兮,有俱生灵。” 念罢,谢无猗三叩首,手指微微一动,苍烟便不见了踪影。她提裙站起,对萧惟福身点头,“多谢殿下陪我来祭我爹。” 这本是女婿我应该做的呀。 萧惟心里想着,换上灿烂的笑容,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你的心愿了结了,我们回去做点好吃的庆祝庆祝!” 对上萧惟清亮亮的眼眸,谢无猗也不自觉地跟着他笑了。 褚余风已被处斩,但他最后说的话始终让谢无猗心神不宁。她辗转反侧了一夜,才小心地询问萧惟: “褚瀚的死罪能免吗?你看我们不也没死……” 既然褚余风不知道江南庄的秘密,那褚瀚就杀不得了。 萧惟闻言,顿时笑得像朵花一样,“小猗真是和我心有灵犀,我们又想到一处去了。” 原来,萧惟以褚瀚救父心切、谋杀未遂为由向皇帝求情,虽然又被皇帝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但皇帝最终还是将褚瀚的死罪改成了流刑。 萧惟凑在谢无猗的脸边,笑嘻嘻地说道:“明天褚瀚离京,要不要去见一面?毕竟刚死了爹,我们这么善良的人也该问候他两句。” 褚瀚是流放犯,按理说不能轻易接触。不过好在萧惟是亲王,现在又管着刑部,连押送褚瀚的人都是他亲自挑的,别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于是,谢无猗就在泽阳郊外的一个茶摊上,假公济私地见到了褚瀚。 说起来,交锋这么多次,这还是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 一个是万人唾弃的囚徒,一个是站在阳光下的骄子,同样是为父奔波的二人阴差阳错又顺理成章地交换了位置,世间的境遇有时也很奇妙。 萧惟就站在不远处,褚瀚看着亲手将父亲推上绝路的闲散王爷,心情莫名地复杂。 他从前瞧不起萧惟,但事实证明他错了。这一路走来,萧惟的锋芒无人可挡,即便是隐在谢无猗身后,他深沉炽热的信念也始终不曾动摇。 萧惟要告慰萧爻的在天之灵,也要为谢无猗求公道。 所有人都以为萧惟是在帮谢无猗,可褚瀚却知道他们二人的心结本在一处。 这也许就是命中注定吧。 褚瀚收回目光,望向差点成了他妻子的姑娘。 他是为救褚余风才对谢无猗下手的,她和褚余风只能活一个,其余草菅人命的罪行褚瀚根本不在乎。 如果乔椿没有拒婚,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可惜啊,这世上没有如果。 “乔姑娘恨我吗?” 谢无猗摇摇头。抛开一直以来的算计,褚瀚的表情与其说是悔恨不如说是释然,好像他终于能远离泽阳,远离争权逐利的旋涡。 “如果只是刺杀我,十次都不会恨,反正你也没成功过。”谢无猗转开脸,笑容未变,“可范兰姝做错了什么呢?你明明喜欢她,却还是要逼迫她,作践她,把她踩到尘埃里。” 谢无猗的语气十分温和,却句句带刺,“我已经很自私了,可受人摆布,拿无辜女子的身体撒气,褚公子也算是男人吗?还是只有凌辱一个弱者,看她痛苦绝望生不如死,你才能好受一点,才能证明自己比她强?” 被戳中痛处,褚瀚的脸颊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 害人时的毫不手软不过是他自欺欺人。褚余风在时,褚瀚有所倚仗,可若没有褚余风的保护,他也是个软弱的人。 “乔姑娘想说我没用吗?”褚瀚无力地扯起嘴角,“确实,我护不住父亲,也护不住心爱的人……” “你管这叫没用吗?”谢无猗鄙夷地冷笑道,“在我看来,一错再错,连翻盘的勇气都没有才叫没用。我也还没为我爹洗去污名,但我已经尽了全力,哪怕顶着别人的身份我也不会自怨自艾。” 褚瀚心口大震,本已熄灭成灰的废墟上跳起了斑斑点点的火星。 谢无猗接着道:“褚公子,我想让你亲口告诉我,江南庄真的是你的吗?” 如果是,褚余风养着那么多死士,为什么不在谢无猗和萧惟进庄时杀死闻逸,让他们扑个空不是更稳妥吗? 这一切只能说明,江南庄背后还有一股势力。 褚瀚双手猛地收紧。他仓皇退了半步,咬着干裂灰白的嘴唇,声音低不可闻,“是我的,都是我的……” “你没说实话。”谢无猗取过茶杯,让褚瀚就着她的手喝了口茶,“范兰姝好好的,押送你的是殿下的人,你不会死,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往泽阳送信吧。” 褚瀚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谢无猗把一个包袱交给了押送他的手下。 “我让云裳打点了冬衣和路上的吃食,”谢无猗一一展示过后,再次叮嘱道,“劳烦二位兄弟帮忙照顾他。” 这两名差役本就是萧惟的人,听谢无猗这么说忙连道“不敢”,并承诺会保证褚瀚的安全。 “你爹揽下江南庄换了你活命。”谢无猗别有深意地盯着褚瀚,“如果你还有点良心,还记着你爹和范兰姝,就按殿下的安排好好活下去。” 褚瀚脸色变了又变。 原来乔椿养了这样一个女儿,原来萧惟帮助的是这样一个姑娘。 她看穿了他的色厉内荏,这才毫不掩饰地收买他。而他已分不清在这精明的算计里,她是不是想拉住他,给他个坚持活着的理由。 最初下棋时,每一颗棋子都觉得自己是执棋者。 只可惜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他来得晚,走得远,以至于再也无法回头。 半晌,褚瀚才朝谢无猗深深一揖。 “多谢乔姑娘,在下告辞。” 卷一·苍烟祭 第五十二章 别离开 山间小路上,萧惟和谢无猗踩着浓浓的雾气,来到山顶一间名为“蓬庐”的草屋。 这里是萧惟的秘密基地,从前他不想见人时便会躲进来。结果离京去了麓州两年,蓬庐无人照管,也就荒废了。 二人对坐桌前,萧惟拿出偷偷藏起的酒,沉默地喝了一杯又一杯。 事情暂时有了结果,萧惟就算再抗拒也能清楚地意识到,他和谢无猗的合作接近尾声了。 他还有什么办法留下她,用褚余风的怀疑可以吗…… 萧惟本是不爱醉的,今日不知怎的竟也喝得微醺。隔着朦胧的云雾,他忍住头重脚轻的晕眩踌躇开口:“小猗,其实江南庄那天……我说的不全是假的。我……确实需要在泽阳重新立足,而大哥的案子就是最好的突破口。我……” 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竟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深埋着头,紧张地搓着衣襟,等待长辈的责骂。 一只瘦削的手扶在肩头,萧惟抬起脸,映入眼帘的是谢无猗无比恬静的笑容。 “我知道。”谢无猗勾手敲了敲萧惟的肩膀,“我接近殿下的目的也不纯啊,我们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她顿了顿,目光微垂,“而且……我现在也有事瞒着殿下,暂时还没到说出来的时候。” 褚余风死了,褚瀚流放,何茂良被贬出京,乔椿的罪名也抹去了“谋害太子”的大逆一项,可案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半个月的延误,江南庄的归属,祝家军的标记,纪离珠的要求…… 有些事她能告诉萧惟,有些不能。谢无猗要面对的,远不止一个军粮押运案。 萧惟的眼中升起淡薄的水汽,谢无猗这样轻易地理解他,不计较他的欺瞒和利用,究竟是因为在乎还是不在乎? 罢了,他早该有答案的。 “每个人都有秘密。小猗,不危害到大俞的我就不会逼你。只一点……”萧惟半开玩笑地靠近谢无猗的脸,“如果你心有所属了一定得告诉我,好不好?” 谢无猗不觉失笑,这个人醉了吧。 可看到萧惟那可怜兮兮的近乎哀求的表情,她也不好拒绝,便轻轻地点了点头。 得到许诺的萧惟心满意足地趴倒桌边,目光却定在谢无猗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谢无猗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便轻咳一声偏开头,从怀中取出那张写满了密语的和离书。 萧惟没有动,太阳穴上的青筋却跳得厉害。只见谢无猗走近两步,默然道: “当初我让花娘给殿下送和离书,一是提示范可庾口供的位置,二是……” 本是早就做好准备要对萧惟说这番话,可真当开口时,谢无猗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扼住咽喉,连发声都困难。 “二是想告诉殿下一旦事了,我们可以和离。我爹终究还是罪人,我也是罪眷……”谢无猗苦笑着摇摇头,“殿下,高阳公主说得对,我不配做你的王妃……” 萧惟定定地看着谢无猗,原来她是这样想的。 她不是想离开他,是怕连累他,对吗? 所以,这数日相处中时不时冒出的温情,在危急时刻挡在他前面的坚定,不全是他一厢情愿。 心口涌上难以遏制的冲动,萧惟翻手扣住谢无猗冰凉的手腕。 “小猗……”他温然唤着她的名字,“京兆尹府说煽动百姓的人都是被褚瀚威逼利诱的,他们的指控做不得数。父皇已经赐你金牌,你是被父皇亲口承认的燕王妃,我脸皮厚,从来都不怕别人说什么。” 谢无猗背后隐隐有汗渗出,她握紧双拳,脱口道:“可是殿下答应了什么条件?” 条件…… 萧惟目光微暗,再次想起他去宫中揭发褚余风时的场景。 年迈的皇帝斜靠在枕上,一边喝药一边听着萧惟铿锵有力地陈述褚余风父子的罪行,最后请求他按律严惩,告慰萧爻的英魂。 皇帝侧过头,这个曾经让他最操心的小儿子长大了,个子比他都高了,眉眼间再没有孩童的稚嫩。皇帝面沉如水,支走萧豫后方缓缓道:“刑部尚书丁忧回乡,从今天开始你来代替他的职位吧。” 萧惟猛地抬头,“父皇?” 出身和序齿摆在那里,萧惟只想做个四处晃荡的闲人,他不想与兄长们相争,不想成为他们的眼中钉,更不想沾染分毫权力,脏了自己的心。 “你不是一直追求真相吗?刑部就是全天下最看重真相的地方,朕在成全你。”皇帝的语调平淡无波,“你若答应,朕连你的王妃也一并成全了。” 萧惟的双手缓缓收紧。 他的父皇果然早就知道谢无猗的身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虽然找出了谋害萧爻的凶手,他们却也搅得朝堂人心惶惶,元气大伤。 他不拆穿,默许他们胡闹,已经是格外恩宽。 皇帝嗽了几声,从枕畔取过一枚金牌,“这枚金牌是朕从明庙请出来的,拿去带给你的王妃。以后,大俞没有乔氏,有的只是燕王妃谢氏。” 巫仪憼声。 这是集无上神祇与巍巍皇权于一体的象征。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如果萧惟不接受这个条件,他就要失去谢无猗了。 心口一抽一抽地疼,萧惟思量再三,重重地磕了个头。 山风吹开烛影,褪去满殿绚烂的金色。 “别担心,刑部离那帮老东西很远的,他们争来斗去影响不到我。”萧惟看着谢无猗,伸了个懒腰笑道,“倒是你,之前不是要和我交换问题吗?我想好要问什么了,褚小哥的秘密没挖出来,你可不可以先别离开?” 在燕王府这段时间,谢无猗发现了一个规律,但凡萧惟嬉笑着伸懒腰打哈欠时,他说的大多是真心话。 就如这一次,他是真的希望她留下。 二人一站一坐,谢无猗迎向萧惟的灼灼星目。被水雾浸得蒙昧的瞳眸里,映着满山青翠,也映着她素白的双颊。 那道光芒刺得谢无猗心里空落落的,亦令她有些茫然。 她以前从不会这样的。 一个古怪骇人的念头钻出水面吐了个泡泡,连谢无猗自己都不敢相信。 眼前的世界有一瞬间的模糊,谢无猗别开头转了话题,“殿下知道我为什么给自己取名叫无猗吗?我爹给我的字是九猗,可自从我成了罪眷,九猗就不存在了。即便我取代了谢九娘的身份,我也终究不是她。” 乔蔚不是乔蔚,谢九娘不是谢九娘。 虚虚实实,一路走来,她能握住的仅剩一个空芜的名号。 萧惟志不在养猪,不在儿女情长,而她也不属于困锁笼雀的宫闱高墙。 他不愿让她走,固然是顾念一同出生入死的情分。可他却忘了,他们本是虚情假意的临时夫妻,是两条相交后注定渐行渐远的线。 萧惟沉默着取过谢无猗手中的和离书,点起火折子,将那张纸烧成灰烬。 晨风吹过,纸屑如一只散了形的青鸾,迅即消弭于缭绕的山野。 “这封和离书连我们的名字都没写,不算数。”萧惟认真地,诚挚地望向谢无猗,“小猗,你是你自己,无论叫什么名字都是你自己啊。”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入谢无猗耳中,犹有万钧。 他真的理解她。 谢无猗眼眶微红,只听萧惟轻声道:“在我看来,你是这世上最自由的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就过什么样的生活。我不是强留你……” 不是强留吗。 哎,半真半假的话说惯了,自己都快信了。 萧惟的心里又酸又涩,他扬起嘴角,扯出一个不是很好看的笑容,“你就当是在燕王府歇歇脚,养养伤。若有一日你决定要走,我们就重新写一封和离书,好不好?” 他的话里包含了太多的宽容,太多的恳切,沉甸甸的,让谢无猗接受不住。 花飞渡自江南庄回来就受了寒,眼下正在燕王府养病。 那就……先不走,再等等看? 在某一瞬间,谢无猗忽然想,要是自己真能做他的妻子就好了。 可,她这具行将就木的躯壳,早就无法动心了啊。 “那……殿下有什么愿望吗?” 萧惟站起身走近谢无猗,低头看向那张令他心动的,如白瓷般清皎坚韧的面庞。 “养猪也养你,”萧惟眨了眨眼睛,“或者你给我一张和阿年一样的身契也行。” 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谢无猗很淡很淡地笑了一下,她承了萧惟莫大的关怀和恩情,既然他想要平安喜乐,那她在完成自己的心愿后一定要让他平安喜乐,之后再不亏欠地离开。 天色微明,谢无猗从山顶眺望远方。泽阳只是一方不大的城,萦绕着沉酣寂寥的雾,也藏着斑驳的杀意与生机。 以前她不喜欢泽阳的冷漠和拘束,总想着逃离。 后来乔椿死了,她痛恨泽阳,又期盼回泽阳,硬生生把一颗心劈成两半。 而现在…… 感受到与她并肩的萧惟身上的温度,谢无猗忽然觉得泽阳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至少,除了花飞渡,还有不计较麻烦,愿意真心待她的人。 踏实的成慨,跳脱的封达,细腻的春泥,干练的云裳,他们都很好。 天大地大,处处可为家。只要能做自己,在哪里都无所谓。 谢无猗和萧惟上山时没有让人跟着,成慨在山脚下严阵以待,封达却早已歪七扭八地挂在树上打起了盹。 不知过了多久,一人一马沿小路疾驰而来。 春泥在成慨面前勒停马匹,蹙眉问道:“王妃呢?” “一个时辰前和殿下进山了,”成慨见春泥面色焦急,心中一格,“出什么事了?” 春泥抢过成慨的水囊“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才抹干嘴唇道:“范姑娘被带走了。” 成慨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连刚被吵醒正灵魂出窍的封达也不由坐直了身体。范兰姝被锁在王府,萧惟吩咐过谁都不能见。到底是谁胆子这么大,敢闯进燕王府拿人? “楚王殿下亲自来府,说京兆尹府审出范姑娘涉嫌火烧万春楼,要带她回去问话。”春泥懊恼地跺着脚,“我和云裳怎么敢拦楚王?范姑娘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了。” 成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倒是封达先明白了。 萧豫想尽可能减少军粮押运案对朝局的影响,褚氏父子一死一流放后,与之有关的人都要尽快定案。范兰姝是被萧惟和谢无猗擅自保下来的戴罪之身,如今她被小笛供出,杀人偿命,她必须死。 只有她死了,才能保证萧惟不受非议,保证谢无猗不被牵连,保证燕王府只是纯粹的受害者。 萧豫的做法说好听点是照顾兄弟,说难听点不就是灭口吗? 哎,这下王妃要伤心咯…… 封达抬头望向满山蓊郁,罕见地长出一口气。 林间晨雾未散,如同睡眼惺忪的神女无意间甩开薄纱,双腮含笑,凝眸不语。影影绰绰间,有两个小到几乎看不见的黑点正站在山巅,等待那轮永不缺席的红日从地平线升起。 等待长夜老去,魂灵安息。 等待新的一天拉开大幕—— 苍穹莽莽,轻烟代祭。 第五十三章 命案 天武二十九年的秋天格外冷。 京兆尹府外黑蒙蒙的,应顺苦着脸,在昏黄的烛光下一遍一遍翻看两封案卷,愁得头发都快掉光了。 忽然,门外传来长史的呼喊声。 “大人,出事了!” 他跑得急,被门槛绊了一跤,直接栽倒在应顺面前。应顺拍案站起,看见长史那被人刨了祖坟一样的表情,心中一沉。 “这次……在哪儿?” 长史连滚带爬地起身,一边擦汗一边回答:“塔巷,耿友财家。” 应顺脑中“嗡”的一声。这已经是近期第三起命案了,前两宗他能暂时压下,可耿友财是个蛮横霸道的财主,嘴上最是没遮没拦的,这可怎么办? 长史欲哭无泪,“大人,下官觉得不能再瞒了。那……那分明就是鬼怪作祟啊!” 鬼怪…… 应顺福至心灵,转头看了眼漏刻,六部应当还没下值。他拉住长史,急急说道:“快,快随本官去刑部!” 军粮押运案平息后,皇帝命萧惟暂代刑部尚书一职。但他生性懒散,今天推说身上不舒服,明天点个卯就溜回府,硬是拖到走马上任十多天后才在刑部坐满了一天。好在刑部的日常事务有侍郎主持,倒也不用萧惟费心。 那日,谢无猗下山后得知范兰姝被萧豫带走,心中便觉不好,后来她才得知范兰姝已经和小笛一同被处置了。 木已成舟,谢无猗也没办法,只好在府中给她烧了三柱香,并允许阿年换上素服。 此时黄昏已过,谢无猗服侍花飞渡吃完药,刚回自己房间,就见阿年和云裳在门口等她。 阿年低下头,拿出一封信递给谢无猗,“王妃,我爹有个姓冯的好友在厉州谋事,他想让我去北境历练。” 谢无猗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云裳,“为什么来找我?” 阿年看了谢无猗一眼,又迅速别开头,“王妃有我的身契,我自然要听从王妃差遣。” “我们说过,你的身契只到真相大白那天。”谢无猗闭目思索一阵,觉得阿年话未说完,便又问,“还有呢?” 阿年的眼角蒙上愁容,又隐约闪出期待的光,“我家里已经没有人了,我不想辜负冯叔的好意。” 真有趣,阿年不是心急的人,难道真的是厌倦了泽阳的勾心斗角,军粮案一结就打算从她的视线里消失? 厉州偏僻艰苦,他的身子骨能不能受得住都是问题。 都说由奢入俭难,偏偏他削尖脑袋也要往“俭”里钻。 还有云裳这个丫头,最近但凡阿年单独来见她都会跟在旁边。 是萧惟安排监视阿年的吗? 北境…… 烛火摇曳,谢无猗心里就和窗外的雷声一样躁动不安。她沉默半晌,点头道:“信放这,等殿下回来我与他商量一下。” 阿年答应着退了出去。待确定他已走远,谢无猗看向云裳。 “殿下有自己的人对吧?”见云裳垂眸默认,谢无猗指着信道,“好,劳烦你告诉殿下,我想请他查查这位冯叔的底细。” 自嫁到王府,谢无猗就觉得萧惟对阿年很不友好,阿年也防备萧惟。她不想掺和二人的恩怨,索性就把这些事直接推给萧惟让他处置。 如果不影响大局,她也无所谓阿年的去留。 云裳前脚刚走,春泥就来禀报说萧惟传话,有桩案子需要她帮忙。 不会吧,尚书大人才在府衙一天就要从她这讨还了? 谢无猗不明所以地出了门,应顺正合袖站在萧惟身后。一见谢无猗露面,应顺高兴得差点当街跪下去。 在马车上,应顺大致介绍了塔巷的案情。 今天早些时候,一个女贼潜入耿友财家的仓库偷东西,结果被看守的伙计发现,当场发病身亡,死状极其蹊跷。应顺想到谢无猗是巫女,又轻易破获了苗四杀人案,这才去求萧惟请她来看看。 “这已经是最近第三起诡异的命案了,死者都是在封闭的空间里突然癫狂暴毙,七窍流血。若非鬼怪,谁能凭空杀人呢……” 应顺后面的话说得神乎其神,谢无猗压根没有理会。她右手指尖在左腕上不停地盘桓,眉间紧蹙。 直觉告诉她要出事了。 一行人赶到耿友财家,上下人等都已被京兆尹府兵看管起来。谢无猗走进案发的仓库,见地上正躺着一具尸体,登时脚下一滞。 这不是小笛的母亲吗? 其实也不怪应顺一惊一乍,这具尸体的确格外难看,还散发着一股奇怪的药味。她额上带伤,表情扭曲,双目口耳都有黑血流出,且手臂僵直,看着很像中邪之后撞墙而死的。 “怎么样?”萧惟靠近谢无猗耳边,低声问道。 谢无猗掩住口,用极小的声音道:“中毒,但不知道是什么毒。” 她略一想,还是告诉萧惟这就是曾劫持她和谢暄的妇人。可褚余风都死了,她现在身亡是被“幕后真凶”灭口还是巧合? “我觉得是灭口。”萧惟背着光飞快地说道,“且先等等吧。” 谢无猗心头一梗。按萧惟的判断,她费尽心力惩治了褚余风,揭开的也仅仅是这桩旧案的冰山一角。 褚余风尚有范可庾的指证,可谢无猗现在是两眼一抹黑,什么线索都没有。 不过萧惟说得对,敌暗我明,最好的办法就是按兵不动。谢无猗转头叫来应顺,让他请仵作验尸。 待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萧惟跟在谢无猗身后,一同查看这间仓库。 耿友财靠卖茶叶发家,因此仓库里堆满了大大小小装茶叶的箱子。京兆尹府已经细细搜过,谢无猗再次检查,确定仓库的密封是十足十的好。 正面的窗户是几年前钉死的,唯一能开关的侧面窗户从里面落了锁,下框有一道新的划印,看角度应该是死者翻窗进来时留下的。谢无猗低下头,发现划痕旁还有两道指痕。她大略量了量,要比自己的手指粗些。 秋风疾起,吹得仓库门“吱呀”作响,谢无猗接过差役的火把,在门后一个小钩子上取下一块中衣碎片。 她走到应顺身边,“是谁最先发现出事的?” 差役把几个伙计推到前面,两个男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躬身回道:“草民耿富,是和耿吉一起管仓库的。”耿富指了指身边的伙计,继续道,“我俩本来在院子里聊天,听到仓库里有罐子碎了,就赶紧打开门,看见……” 说到这,耿富的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草民看见那个贼在里面手舞足蹈……从这蹦到那,就像,就像鬼上身!”他绘声绘色地比划着,“后来我俩的婆娘过来,她就直挺挺撞在墙上……没气了!” 一旁的耿吉怕被牵连,抖着腿附和道:“对,对……我俩打开门时她就已经疯了,和草民真的没有关系啊!” 谢无猗不禁皱了眉,“只有她一个人在里面?确定没人离开过?” 耿富和耿吉忙不迭地点头。当时他们在院中,仓库就一扇门一扇窗,要是有人离开肯定能看见。 萧惟听了这话,摇摇晃晃地绕过二人,停在两个妇人旁边。 “当时你们在做什么?” 瘦高的妇人跪地回道:“大人,民妇是耿吉的婆娘周氏。民妇在屋里做针线,听到有人尖叫才赶过来的。” 另一人也道:“民妇耿氏,晚饭后去洗澡了,也是听了叫声和他们的招呼才出门的。” 谢无猗负手打量着,耿氏比周氏稍胖,右腿微跛,一脸病色,半湿的头发草草束起,一看就是匆忙披了外衣赶来的,连耳坠都少戴了一只。耿氏见谢无猗格外关注自己,吓得手足无措,不停磕头告饶道: “几位大人,民妇确实是最后到的,可,可民妇一直在洗澡……” 周氏以为谢无猗怀疑耿氏,忙帮着解释道:“是,是,民妇能证明。她染了风寒,半个时辰前让耿富打了洗澡水,民妇还看见她房里亮着火,有影子的。” 谢无猗弯腰扶起二人,顺手摸了一把她们的袖口。果如耿氏所说,她身上披的外衣有淡淡的药味,也带着隐隐的潮气。 四人的证词一致且非常详尽,听上去不似作伪。谢无猗望向萧惟,萧惟会意,对周氏和耿氏点头道:“需要看一下你们的房间,引路吧。” 两家伙计就住对门,因被差役看管久了,周氏房中的亮光十分微弱,而耿氏房间里的蜡烛已经熄灭了。差役推开门,一不小心被掉落在门口的首饰盒绊住,他一个趔趄,碰倒了斜前方桌上的铜镜和搭在一边的旧外衣。 谢无猗扫过耿氏屋内的陈设,转身走进周氏的房间。 小榻上整齐地摆放着刺绣的木箍子和针线,屋里也格外干净,耿吉解释说他婆娘前几天刚被耿友财骂过,这才把东西归置得井井有条。 两人的房间都没什么异常,谢无猗站在院中,盯着虚空的一点陷入沉思。 她不说话,萧惟也就耐心地陪着。只有应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不好发问,只能揣着手不停地祈祷。 众人正各怀心思,封达忽然提了个食盒凑到萧惟身边,说这是春泥让送来的补药,方才谢无猗走得急没有喝。 萧惟斜睨着封达,“都凉了还不给夫人端上来,就会干站在这等着吗?” 虽然披风里穿了官袍,可萧惟并未露身份,他不想让人戳应顺的脊梁骨。封达一听萧惟口称“夫人”,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委屈地撅起嘴,低声哼哼。 “属下才刚到啊,您可别冤枉人。” 萧惟一愣,这才想起他今日派封达去虞部取乔椿运粮期间的气象记录了。他应该是回府没找见二人,才把汤药送来了耿友财家。 谢无猗眼睛倏地一亮,她好像从那团乱麻里抽出线头了。 短暂的插曲过后,仵作呈上验尸单。谢无猗盯着某一句记录,刚刚升起的欣喜灰飞烟灭。 死者胫骨上有黄色牙印状凹陷,类啃噬,长二寸。 空中闷雷不息,谢无猗手捧验尸结果,怔愣在原地。 应顺早已满头是汗,“下官早说这是鬼怪所为吧……” 又来了,这世上哪来的鬼怪。 “口耳流黑血,骨质有异必是人为下毒。”谢无猗言简意赅地打断他,“应大人身为京兆尹,‘不问苍生问鬼神’有点说不过去吧?”她瞪了一眼应顺,又缓和了语气道,“正因为巫堇不能照管世间每一件事,才希望应大人做个造福百姓的父母官。” 应顺尴尬地笑着,您不信鬼神,不也破不了案吗…… 萧惟活动好酸痛的脖子,懒洋洋地携起谢无猗的手,“应大人,看好那几个伙计,别让他们随便动,我们最迟明天一早回来。” 眼见他二人要走,应顺忙追上去。 “您知道凶手是谁了?” “差不多吧,不过还需要点佐证。”萧惟歪头看向谢无猗,“小猗呢?” 谢无猗揉着太阳穴道:“我也还差一点点。” 她知道杀人的是谁,但她还是觉得应该先查出死者中的是什么毒,了解它的毒性和用法。谢无猗抬头望向天边蓄积的团团黑云,这么轻易地杀了人,会有人接应凶手吗? 萧惟这时候提出离开,大抵也是想看看会不会有风声走漏出去吧。 她默然呼出一口气,在这方面他们俩还真是离奇的默契。 出了耿友财家,谢无猗翻身上马,缓了一缓又驱马靠近萧惟,“殿下能借我几个人吗?” 萧惟旋即勒住缰绳,瞟了一眼耿友财家四周,“是我忽略了哪里吗?” 谢无猗摇摇头,萧惟留了成慨等人在暗处,无需她担心,只是她不会忘记上次见到小笛的地方——纪氏当铺。 偏偏就在小笛母亲被杀这天,阿年也动了。 他们几人互不相识,只有一处交集。谢无猗眉眼低垂,露出沉吟之色。 “我想让殿下帮我盯住纪离珠。” 第五十四章 烁金蛊 寒风已起,长街寂然无声。萧惟的目光定在谢无猗身上,久久未动。 谢无猗被看得有点心虚,刚想坦白她和纪离珠合作的事,不料下一秒,萧惟却笑了。 “小猗,”他拢起马辔,“你为什么不再相信我一点呢。” 萧惟眼中的坦诚令谢无猗心口微凝,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脑中一时间冒出千万种思绪,直搅成一片混沌。 是该告诉他纪离珠曾给过她范可庾的消息? 还是该告诉他她曾许诺为父洗冤后要替纪离珠做事? 以前,要么隐瞒要么说实话,谢无猗从不纠结。 可今日,被这双灼灼星目笼住,她紧握缰绳的手竟莫名渗出汗来。 两人骑的马是封达从燕王府牵来的,眼下正十分亲昵地蹭着对方的头,萧惟和谢无猗的距离也被随之拉近。 浓浓的夜色溶开笔墨,风吹起谢无猗的披风,几乎与萧惟的袖摆紧密相缠。 萧惟轻缓的声音落入谢无猗耳中,“纪离珠救走范兰姝,协助你从卧雪庄脱身不会是巧合。既然他能找到范兰姝,那阿年从重重刀兵中逃出泽阳会不会也是他做的呢?所以啊,哪怕是为了……” 他顿了顿,觉得这时候提起阿年太煞风景,哪能让这臭小子破坏二人独处的心情?于是萧惟转了话锋道:“总之,我不介意纪离珠帮你,但我不允许他反过来要挟你,对你不利。” 原来自谢无猗从卧雪庄回来,萧惟就已经派人暗中盯住纪氏当铺了,而且他大概早已猜到谢无猗辗转来到决鼻村也是纪离珠给的提示。 他不声不响地做这一切,都是在……宽容她,保护她。 谢无猗心底忽地涌上一股巨大的热流,“其实我——” “小猗,”萧惟抬手止住她的踌躇,“别勉强,我说过你可以有你的秘密。” 他的手顺势落下,勾起谢无猗指下的缰绳,也堵住她耳边丛生荡漾的青芜,“走吧,你不是还要回府问花夫人那人中的是什么毒吗?” 萧惟挑眉哼着曲,愉快地拨转了马头。 小猗啊,我多懂你一点,你是不是就能轻松一点呢? 谢无猗跟萧惟身后,没意识到自己的唇角正微微上翘。 “耳流黑血骨骼泛金?”花飞渡一听中毒的症状,当即惊得站起身来。 “花娘知道?” 花飞渡咽了咽口水道:“江湖上有一种失传已久的无色无味的毒水,名为烁金蛊,相传是玄柔先生所制。中毒者状若疯癫,最明显的特点就是四肢骨头上会出现金黄色凹痕,不过烁金蛊没有留下任何配方,怎么会——” 谢无猗忽然打断花飞渡的话,“您说谁……玄柔先生?” 江南庄中保存证据的灵机盒不也是玄柔先生做的吗? 她看了看花飞渡,欲言又止。 萧惟见二人面色凝重,忙问道:“玄柔先生是谁?” “玄柔先生是百年前的一个江湖人,精通造物玄术和机关毒理。”花飞渡解释道,“他是个千年难遇的天才,行如鬼魅踪迹难寻,手下追随者众多。玄柔先生有无数令江湖闻风丧胆的手笔,且都是独门绝技。比如我们在江南庄找到的灵机盒,就算放在你面前也无法复制,可以说他一个人就有能力颠覆整个江湖。” 花飞渡年轻时也曾享誉盛名,连她的言语中都对玄柔先生满怀敬畏,此人当年的名声可见一斑。 而大俞未受其害,大概是玄柔先生没有把手伸过来吧。 萧惟听了花飞渡的话,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百年前。 百年前的人早该入土了,怎么会重现世间? “确定他没有传人吗?”谢无猗皱眉道,“按道理讲,如果玄柔先生真是不世出的天才,弟子众多,总会有人继承他的手艺吧。” 花飞渡颇为遗憾地摇摇头,“此人于二十年前突然消失,自那以后他所有精妙的设计都失传了。” “不,不对。” 谢无猗霍然起身,玄柔先生绝不可能什么都没留下。 江南庄是吸引她的诱饵,其设计者无疑是顶尖大师,而被囚其中两年的闻逸竟能接触到灵机盒—— 谢无猗的心中蓦地浮现出一个可怖的猜想,令她遍体生寒。 她费尽心机想从褚瀚身上挖出的秘密,或许闻逸是知情的。 醒过神时,萧惟已大步迈到院中。 “备马,去闻逸家。” 在褚余风一案里,闻逸是重要证人,结案后本该释放。不过萧惟拦了一手,说闻逸是褚余风死士名册中的一员,言外之意闻逸“反咬一口”或许仍有隐情。萧豫听后,便把闻逸软禁在他原本的宅子里,命人时刻监视。 风疾天暗,谢无猗一边控马,一边暗骂自己的迟钝。 该死,闻逸和玄柔先生的关联如此紧密,她为什么没早点想到? 他的可疑程度不亚于纪离珠啊! 城南僻巷尽头,萧惟带头踹开闻逸家的门。屋里烛火熹微,闻逸背对他们,几不可闻地重复着: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谢无猗眉头深蹙。江南庄被破,他为什么还要念这首诗,难道那里的机关真是他做的?谢无猗上前一步,握拳问道:“先生,您造出江南庄,是玄柔先生教的吗?” 闻逸缓慢地转回身,透过一头凌乱的散发紧盯谢无猗,浑浊红肿的眼中闪着危险的光芒。 他扯起嘴角,刚要说话,窗根处突然传来一缕细微的尖啸声。 花飞渡原地暴起,单掌震开窗户,形如霹雳般向声音的来处掠去,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原本守在萧惟身后的封达不明所以,但见花飞渡突然变色,本能地跟了上去。 “噫!” 听了那哨声,闻逸额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胀,浑身像腾起烈火,又像是一只陷入绝境的猛兽,在房间里横冲直撞。谢无猗暗叫不好,忙和萧惟飞身上前试图抓住他。可闻逸早已陷入疯癫,凶悍异常,饶是在昏暗的光中,谢无猗也能清晰地看见他双耳流出的黑血。 闻逸两眼通红,龇着牙在空中胡乱挥着手。 谢无猗侧身避开,将指尖银光混了迷药向闻逸射去。闻逸喉间发出阵阵低吼,攻击愈发凶狠。萧惟趁着谢无猗闪躲的空隙绞住闻逸的手臂,却似抓在两块烧红的铁板上一般,他“嘶”地一声撤开手,眼里终于露出了惊疑的神情。 连谢无猗的迷药都不管用,这到底是什么毒啊! 一击不成,谢无猗立即矮下身子,试图用烛骨捆住闻逸,不想被他一个纵身,轻易绕开了自己的进攻。谢无猗也算身经百战,再加一个出手又稳又准的萧惟,竟丝毫耐他不得。 谢无猗冷哼一声,劈手拎起椅子向闻逸砸去。闻逸不闪不避,任由椅子砸在后背。 紧接着,仿佛是被什么神秘力量吸引,闻逸挺直胳膊,在花飞渡折身进门,谢无猗和萧惟联手抓住他的前一刻,一头撞在了墙上。 轰—— 闻逸直直倒下,再发不出半点声息。 一切发生得太快,谢无猗方才只是身体下意识的动作。直到闻逸魂飞魄散,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冷。 不同于以往,那漫无边际的寒意一丝一丝地往身体里钻,直到冻裂她全身的骨骼。 谢无猗愣愣地站在原地,她的确恨透了闻逸,可眼看他这样猝然死在眼前,谢无猗只觉得茫然。 如果她的脑子再好使一点,动作再快一点就好了。 哪怕早一天向花飞渡打听过玄柔先生,她也不会如此被动。 闻逸不是布局江南庄的人,相反,他也只是一颗用完即废的棋子。 可背后之人没有用一击毙命的毒,而是让她亲眼见到烁金蛊,又是为什么呢? 花飞渡走上前,用匕首划开闻逸的小臂。果如她所说,他的桡骨上有一排凹陷。分明是刚刚咽气,他身体里的血液却已然凝固发黑,骨头上连出一片金色。 “烁金蛊本质是一种毒。”花飞渡平静的声音在屋中响起,“中毒者表现如常,但通过特定的声音刺激后会变得惊惧异常,导致毒随着血脉迅速走遍全身。如果下毒后半个时辰之内没有触发就会变成面红气短的惊惧之症,大部分人只要医治及时就没事。但一旦发作,一盏茶的时间不服解药就会死。” 花飞渡说的声音刺激就是他们听到的窗外的尖啸声。 萧惟走上前,握住谢无猗冰冷微颤的手,沉声道:“可刚才的声音并不吓人。” 花飞渡叹了口气,“因为我们是正常人,在中毒者耳中,那声音比鬼魅的尖叫还要恐怖。”她看向萧惟,“在烁金蛊的刺激下,没有人能抗得住恐惧。而且烁金蛊不易保存,他必然是在我们来之前才刚刚被下毒的。” 谢无猗闭目收拾起心绪,从萧惟掌中抽回手。 闻逸的死状验证了她对耿友财家案子的判断,可烁金蛊是液体,触发烁金蛊的哨子是特制的,它藏在哪,总不能是吞下肚了吧? 正想着,封达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两手托腮坐在门槛上,像只弄丢骨头的小狗。 “没追上?”须臾,萧惟开口问道。 “是啊,属下不应该让花夫人先回来的。”封达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哼唧,“那人身法太飘了,大晚上穿着白衣服,转眼间就不见了……” 萧惟看了一眼窗外,“五哥的人没帮你?” “帮了!”封达懊恼地锤着头,“就是这样属下才不高兴呢,我们那么多人居然连个影子都没追到……” 白衣。 谢无猗默默重复几遍,忽然抬起头,“我知道凶手把毒藏在哪里了。” 萧惟闻言,毫不犹豫地拉着谢无猗回到耿友财家。应顺见他们这么快就返回来,顿时松了好长一口气。 谢无猗点头致礼,“应大人,请屏退众人,我来给你指认凶手。” 应顺大喜过望,连连答应。耿友财见京兆尹府在他家列阵大半夜,早就不耐烦了,眼看萧惟和谢无猗还要所有人都退出去,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他扛着一根木棍来到后院,面对众人破口大骂。 “你们到底怎么办案的,查了一晚上都没查明白死在我家的人是谁杀的吗?”耿友财梗着脖子嚷道,“赶紧走,别耽误我明天做生意!” 应顺冷汗都下来了,都说耿友财脾气暴,没想到他还是个傻的。应顺身为京兆尹都对二人言听计从,他们的身份能比他低吗? 他忍不住偷看萧惟,天灵灵地灵灵,殿下千万别生气啊…… 萧惟正倚在仓库门口,他敷衍地瞥了耿友财一眼,连官威都懒得摆,“应大人,还不把他的嘴堵上?” “是,是,下官这就堵。”应顺弓着腰赔笑道,“来人,快把耿老板请出去。” 差役得了命令,立刻把骂骂咧咧的耿友财架到前厅。不一会,仓库前的小院里除了应顺和萧惟夫妇,就只剩下两对伙计。 谢无猗从他们身前走过,朗声道:“死者中毒身亡,凶手就在你们中间。谁干的,要不就主动认了吧?” 耿氏和周氏躲在各自的丈夫身后诺诺不语,耿富和耿吉也是一脸惊恐地看向应顺。 应顺的脸都快笑僵了,萧惟一把搂过他的肩,在他耳边笑嘻嘻道:“应大人,别着急嘛。” 你好不容易欠我们小猗一个人情,还不耐心点? 见耿氏冻得咳嗽不止,谢无猗便管应顺要了杯茶水。耿氏受宠若惊,就在她接过茶杯时,谢无猗一把捏住她的双腕。 茶水和茶杯的碎屑溅了一地,流转的火光倒映在谢无猗眸中,她淡然开口: “应大人,把她捆了吧。” 第五十五章 她毁了我 耿氏一激灵,慌得跪下磕头道:“民妇冤枉,请大人明鉴!” 嘴还挺硬。萧惟微微一笑,望向谢无猗的眼神中不免多了几分骄傲。 应顺满头雾水,耿氏右腿有残疾行动不便,分明是这四个人中他最先排除的人,要不是萧惟拦着他刚才就把她放走了,怎么可能是她杀的人? “请恕下官愚钝,”应顺向谢无猗揖道,“耿氏一直在沐浴,且是最后一个来的,难道她能在数米外隔墙杀人吗?” “耿氏不是最后来的,”谢无猗摇摇头,“她从始至终都在仓库里。” 谢无猗拿出在仓库门后找到的碎布片,“我摸过耿氏的袖口,她的外袍潮湿,里衣却是干的。我们都看过耿氏的房间,如果她真的沐浴了半个时辰,水汽自然会把所有衣服都熏潮,没道理单剩一件中衣。” 耿氏一愣,被缚住的手慢慢收紧。 此前,谢无猗查看尸体时就闻到一股奇怪的药味,后来耿氏身上也有相同的味道。那不是治风寒的药,而是一种让人行动迟缓暂时失语的迷药。 “应大人,我来给你演示一遍,”谢无猗走到仓库里,随手扯了块遮箱子的布,“劳烦你配合。” 谢无猗躲在门后,让应顺站在翻窗进来的位置。她从背后猛然靠近应顺,将布蒙在他头上,直扑得他一个趔趄。应顺七荤八素地跌倒在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谢无猗掐住了喉管。 “抱歉,得罪了。”谢无猗放开应顺,只手把他搀起,“虽然死者的身手不错,但耿氏的外衣上有迷药,可以趁对方晕眩迷乱时强行喂下毒药,因动作太快刮到门后的钩子,这才撕下了一小片中衣。” 之后,耿氏以打破瓷罐为遮掩吹响触发烁金蛊的哨子,同时反锁窗户闪在门后,把浸了迷药的外袍顺势披在背后遮掩身形。 反正都是下毒,谢无猗刻意隐去了耿氏触发烁金蛊的举动。她望向院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唯有耿氏木然盯着膝前的空地,痴痴地出神。 谢无猗接着解释道:“或许是因着急躲避,她锁窗的动作太仓促,这才在窗根处留下了指尖朝外的印痕。” 应顺的手下虽然检查过仓库,但并未注意指痕的朝向,只理所应当地认为是正常的关窗动作留下的印迹。谢无猗正是因为知道耿氏所用的迷药,才通过气味发觉了异常。 这也不能怪京兆尹府大意,若不是吃过亏,谢无猗也不会这么快找到答案。 只不过…… 谢无猗看向不知何时走进仓库的萧惟,他和她步调一致,也一定早就看穿了耿氏的作案手法。可萧惟久居深宫,按理说是没机会接触江湖这些玩意的,他是怎么参透谜团的呢? 还是说仓库里有其他自己没留心的线索? 应顺倒没注意到谢无猗的迟疑,他思索片刻,皱眉道:“您的推断下官认同,可其他人都是亲眼见耿氏最后进来,难道人的眼睛也会骗人吗?” “眼睛当然会骗人,但不是在这里。”谢无猗抬手示意应顺稍安,“应大人没发现你身边多了一个人吗?” 应顺头皮发麻,忙转头看去,萧惟正歪歪斜斜地靠在窗边,煞有兴致地朝他挑着眉。应顺脊背一凉,小腿不停地转筋。 殿下,您怎么连个声都不出啊…… 不过腹诽归腹诽,应顺立即明白了谢无猗的意思。 瓷罐打碎后,耿富和耿吉进门就被疯疯癫癫的死者吸引住目光,必然不会留意藏在黑暗中的耿氏,大家都以为她还在沐浴。等被害人撞墙毙命,众人惊魂未定之时,她便趁人不备从暗处走出,足以掩人耳目。 “之前封达来给我送药,我们都以为他一直在人群里。就连……”谢无猗看了一眼萧惟,想到他有心遮掩,便换了个称呼道,“就连夫君都没注意封达是什么时候凑过来的,他们彼此这么熟悉,自然会相信耿氏的说法——她是沐浴完听到声音最后赶来的。” 谢无猗侃侃而谈,萧惟满脑子却只有那一个词。 夫君。 虽然明知她是为了避免叫他“殿下”暴露身份,萧惟心里还是甜滋滋的。他转向门后,努力控制着抽搐的双颊,险些被这突如其来又自欺欺人的幸福冲昏头脑。 多想让她一直这样唤下去啊。 应顺的眼神在萧惟和谢无猗之间移来移去,又问道:“可周氏说看见耿氏一直在沐浴,难道周氏也说谎了?” “这个我来解释吧。”萧惟终于直起身,“周氏没说谎,她就是夫人说的被眼睛骗了的那个人。” 因谢无猗一句“夫君”,萧惟便等不及想要礼尚往来。再不找点事转移注意力,他今天怕是要溺死在自己美好又荒唐的想象里了。他朝谢无猗歪头一笑,带着十分纯粹的坦然和真诚。 萧惟让谢无猗带应顺出去,在窗前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团成一团。有火把光线的映照,从外面看去俨然就是一个模糊的背影。 周氏说看到耿氏在洗澡,是因为房间里到处弥漫着水汽,铜镜和衣服在特定的角度能组成一个人影。而在差役进门时,蜡烛已经熄灭,差役不小心碰倒铜镜,衣服也滑落在地,不可能再复原回去,自然不会惹人怀疑。 谢无猗蹲在耿氏身前。她暗自纳罕,他们说了这么多,耿氏的表情始终平静无波,似乎毫不畏惧他们的指证,也不在意自己犯下的罪行。 她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妇人,给她烁金蛊和杀死闻逸的会是同一人吗? 这样的念头徘徊不散,谢无猗的手自耿氏的肩膀上滑,停在她的锁骨旁,“耿氏,我知道你的毒藏在哪里。” 耿氏浑身僵直,谢无猗轻动手指,勾下她的耳坠。 “案发时是晚上,你正在沐浴,连衣服头发都是胡乱收拾的,还有心情戴耳坠吗?” 谢无猗扭开耳坠,露出里面的凹槽。 烁金蛊是液体,谢无猗也想过耿氏是不是下毒后便毁灭证据了。可看到闻逸毒发的情状,她就知道触发蛊毒的哨子不太可能被轻易销毁。藏毒的容器是耿氏身上最常见而现在却最不应该出现的东西,这枚耳坠正是谢无猗要找的哨子。 不过这一点她依旧没有说,此案证明到这里已经可以了。 谢无猗默默盯着耿氏。直到这一刻,耿氏的脸色才终于灰败下来。 “真的是你,你个臭婆娘敢杀人!”耿富忍不住惊叫道。 耿氏跪在地上,自嘲地笑了。 “大人们好眼力啊……”耿氏低下头,又重新抬起,死死剜着谢无猗,“我是该死,可她就不该死吗?若不是她在我只有三四岁的时候把我从村里偷出来卖掉,我怎么会沦落成今天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耿氏眼中浮起一层水雾,“我无名无姓,连父母长什么样都不记得,那个狗娘养的毁了我一生,我杀她怎么了?” 谢无猗眉间微蹙。她本以为小笛母子是以略人掩盖抢夺证据的行径,原来他们真的是拐子。 略卖之所以要上重刑,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让孩童流离失所,女人沦为傀儡货物。谢无猗在大鄢游历时,官府接到略人的报案,买卖双方和拐子都是要腰斩的,但不知为什么,大俞却没有这样的律例。 谢无猗黯然叹了口气,耿氏是可怜,小笛的母亲也该死,但这只是她们的错误,她们的罪恶吗? 若没有人买,拐子要以何为生呢。 谢无猗看了看耿富,表情凛然。耿富自觉家丑外扬,忙上前打了耿氏一巴掌,“你个臭婆娘!还不给我闭嘴!” “你觉得只有我有罪吗?”耿氏被骤然激怒,她眼刀扫向耿富,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你打残我的腿,逼我不停地生孩子,五年里我生了四个女娃,你全都给杀了!要不是我偷偷跟着你,亲眼看到你把娃娃按在脸盆里,我都还相信你说娃娃夭折了!” “你——” 耿富还要开骂,被谢无猗拎着衣领搡到一边,立即息了声。萧惟靠在仓库门口,对耿氏冷然道:“你可以报官。” “报官?” 耿氏觉得自己从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她在耿友财家苟活,是因为不想寻回故乡,寻回亲人吗? 破败的躯体,残缺的记忆,困住她毁掉她的不只是耿富。 她原本幸福的人生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报了,可结果呢?”耿氏扬头惨笑,眼中是无边的绝望和寒凉,“我只会被打得更惨,况且在你们看来,卖十个人和卖一百个人只是数字的区别而已,你们,你们每一个人都该死!” 萧惟不觉眯起眼睛。是啊,没有小笛的母亲也会有别人略人,没有耿氏也会有别人被卖。皇帝不下决心惩治,又能指望各地官员做什么呢?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肮脏丑陋横行,那些痛苦和血泪百代不歇。 算了,以后等谁登基,他就勉为其难地提一嘴吧。 谢无猗没有被萧惟带偏,她还想着烁金蛊的事。谢无猗凑上前,伸手捏住耿氏的下巴逼视着她,“是谁给你的毒药和耳坠?” 就算耿氏对小笛的母亲有深仇大恨,然而几十年过去了,耿氏是从哪里查到她的行踪,她怎么能确定对方一定能来耿友财家,烁金蛊又是从何人手中所得? 闻逸已经死了,谢无猗如今唯一的线索就是耿氏。 耿氏回视谢无猗,目光闪动片刻,而后便决然咬断舌头,终结了自己的罪孽。 她存有必死之心,动作又快又狠。谢无猗一念晃神,手中的头颅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耿氏一死,应顺的心里反倒松了口气。她和死者本有仇,自尽也算一命抵一命,可是…… 应顺余光偷偷瞄向谢无猗,只觉不光是她,就连萧惟周身都笼罩上一层阴霾,他的脸色不比谢无猗好看多少。 被下毒的人死了,下毒的人也死了,耿氏到死都在隐瞒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谢无猗倏地站起身,手中紧紧攥着耿氏的耳坠。萧惟抢步上前,把谢无猗的双手拢入掌心,示意她冷静。 “你们刚刚听到‘耳坠’这个词了吗?”萧惟冷冷地环视众人,见应顺刚要点头,立即沉声道,“那你们听错了。应大人,如果你不想让耿友财和这里的所有人明天从泽阳消失的话,就把嘴给我闭严实了。” 他揽过谢无猗的肩,“我们走。” 第五十六章 走不走 待走出耿友财家,谢无猗才叹了口气。 “殿下,我是不是太急了?” 若不是她心急,趁耿氏不管不顾指责众人时逼问幕后主使,她也不会死得这么干脆吧。 太奇怪了,以前谢无猗落入险境,为了躲避歹人能在树丛里蹲伏一整夜,为了查找线索能在暗哨遍布的小镇上停泊数日不被发觉。 两年来,昼警夕惕才是她,举棋若定才是她。 可现在呢?这般喜怒形于色,误了大局。 “不是你的错。” 萧惟轻声安慰道,他能理解谢无猗的焦躁。好不容易免除了乔椿的大逆罪名,她本可以自在逍遥驰骋天下,没想到褚余风提出了疑点,褚瀚隐瞒了江南庄,现在重要证人闻逸又被杀,她悬了两年的那口气刚刚松下,又被逼着重新提起。 还有那奇诡近妖的烁金蛊…… 他们到底在和什么人过招啊? 萧惟再次勾了勾谢无猗的手指,“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和你一起。” 谢无猗抬起头,今夜阴沉,明月不见踪影。 这世道不是非黑即白,耿氏和小笛母亲的公案本不难断。可在这层浓厚的乌云下,在大俞光鲜亮丽的繁荣背后,还有多少人和耿氏一样,宁愿用死求一个公道? 甚至她到死都是被人利用的棋子,还自以为报了仇,遂了心。 闹出这么大动静,难道只是为了灭口小笛的母亲吗? 不,幕后之人不会那么蠢。 耿氏和闻逸两颗棋子都废了,谢无猗有明确的预感,对方的目的和烁金蛊有关。 正出神,街上一队禁军走过,为首的居然是霜发皤皤的祝伯君。他在萧惟面前站定,如同虬枝古木,让人一见便生出信赖之感。 邛川一战,大俞将士九死一生,活着回来的屈指可数。就连祝伯君的身体也大不如前,常在府中闭门谢客,不知他今日为何与禁军走在一起了。 萧惟素来敬重祝伯君的为人,忙合手行礼,“巡夜有金吾卫,老将军怎么在这?” “见过燕王殿下,王妃。”祝伯君抱拳还礼,似是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谢无猗,又肃然道,“北境军情有变,钟统领五天前已经被调去驻守了,陛下便让老夫暂管禁军,日夜巡视。” 钟津接管禁军还不到半年,怎么说调走就调走了,一点风声都没有? 不过眼下谢无猗心情不好,萧惟也懒得细想,只和祝伯君客套几句便回府了。 众人收拾沐浴完已过丑时,谢无猗被花飞渡叫到自己房间。 “我有事跟你说。”花飞渡招招手,让谢无猗坐在身边,“丫头,之前你借嫁给燕王遮掩身份,和他扮作恩爱夫妻,我都不觉得有什么。但如今老爷的事有了眉目,我只问你,你走不走?” 走不走。 谢无猗心里猛地揪了一下。 花飞渡话虽婉转,但她心细如发,必然明白有江南庄、玄柔先生和烁金蛊的疑点在,谢无猗暂时不会离开燕王府,花飞渡这样说只是为了确认她对萧惟的态度。 那句“走不走”暗含的意思是——舍不舍得走。 “花娘不会以为我动心了吧?”谢无猗失笑,“我感激他,也会因他为我做的事感动,但这与情爱无关。” “你当你们是君子之交,那他呢?” 花飞渡知道,在江南庄,或者说在任意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在任意一个他愿意随她出生入死的时刻,萧惟看她的眼神早已超出了朋友的界限。 谢无猗歪着脑袋仔细想了一阵,还是自嘲着摇头,“花娘多心了,殿下只是在人前嬉笑惯了,他看不上我这种野丫头的。”她顿了一下,补充道,“您放心,我和他都有分寸的。” 花飞渡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的丫头长大了,有自己的判断了。 若有一日她真的决定和萧惟在一起,她也不会阻拦她。 谢无猗这一生太苦了,花飞渡想,她愿意怎样便怎样吧。 “好,”花飞渡笑着拍了拍谢无猗的头,“你来决定。” 一夜之间连发两起烁金蛊中毒案,谢无猗躺在帐中毫无困意。萧惟见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强打精神点起灯,陪她一同查看封达从虞部抄来的气象记录。 不看还好,一见沿途的记载,萧惟也清醒了。 卷册上白纸黑字地写着,乔椿实际运粮的那条路线没有暴雨和灾害记录。 谢无猗的呼吸逐渐加重,萧惟想了想,还是据实说道:“邛川一战的记录是虞部去年归的档,整合了地方官员和民间的记录,所以……” “所以,”谢无猗咬牙接口道,“这份记录应该是没问题的。” 也就是说,乔椿确实不可能晚到半个月,褚余风的怀疑是对的。 说谎的是范可庾。 烛光散开点点虚影,谢无猗猛然想起那日逼问范可庾,他画路线时的犹疑。她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如果她再坚持自己的判断多追问几次,是不是就能找到答案了? 谢无猗一拳砸在案上。 一个两个都在骗她! 萧惟忙心疼地包起谢无猗的手,挨近她坐下,慢慢扶住她的肩膀。 她怎么老是这样,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要是伤了筋骨以后怎么打人? 谢无猗沉浸在难言的心绪中,一时竟没想起来挣脱。相反,那双手的温热带着无尽的包容和抚慰,一遍一遍熨暖她的心。 她甚至都没意识到,从前她在萧惟面前一直是冷冰冰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会表露自己的愤怒和失落,他牵过来的手也不是每一次都会被她推开。 “小猗,”萧惟试探着将下颌抵在谢无猗的肩上,“我找机会揽个巡查的差事,带你去走一走那条路线吧。” 他无法离她更近,眼下这样便很好。 谢无猗长出一口气,一想要欠萧惟更多,她就觉得别扭。但花飞渡病未好全,她已无人可以全心全意地相信。谢无猗脱出萧惟的怀抱,笔直地跪在他面前。 萧惟一惊,忙弯腰去捞她。谢无猗却摇了摇头,身形未动,“殿下,虽然我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烦你,但我爹的案子查到现在,迷雾越来越多,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萧惟喉头梗住。 她对他还是这么客气,难道她看不出他的心思,不知道他是心甘情愿的吗? 萧惟矮下身子,认真地许诺道:“放心,纪离珠那我会安排好的。” “不光是纪离珠。”谢无猗抬起一双清泠泠的眼睛,语气无比坚决,“请殿下给押送褚瀚的人发信,让他们无论用什么办法,务必问出褚瀚被谁威胁,江南庄的主人到底是谁!” 是啊,褚瀚已无兴风作浪的机会,谢无猗本想循循诱之,等他主动说出江南庄的秘密。可现在闻逸死了,若不尽快从褚瀚口中挖出秘密,他恐怕也会被灭口。 她等不起了。 这些事萧惟当然都会做,他忙搀起谢无猗,仰头看向她的双眸。 “小猗,我不希望你把我当作殿下。” 谢无猗不解,他不是殿下还能是谁? “把我当作你的夫君好不好?” 萧惟的话幽幽地飘进耳朵,再加上他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谢无猗脑子一懵,同时心口涌上一丝恼火。 烛花噼啪爆响,她本能地劈掌砍向萧惟。萧惟飞速侧身弹开,抱头求饶,“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谢无猗冷哼一声,几步迈上床钻进被窝。她脸朝里侧握紧被衾,耳畔的血流声喧腾不止。 有他这样开玩笑的吗? 第二天中午,萧惟在府中设宴款待萧婺和祝朗行。三人本是早就约好了时间,无奈钟津紧急远调北境,钟愈得到消息又病了一场,直到昨日才好些。 他们本十分要好,不讲究身份避讳,因此萧惟就让谢无猗坐在自己旁边一起吃饭。有两个不拘小节的好兄弟在,她或许能放轻松些,省得她惯爱一个人琢磨,徒添烦恼。 “林衡,你小子还是没抗住父皇的压力啊。”萧婺举杯调笑道,“那三哥就祝你在刑部官运亨通,大有可为!” 萧惟歪斜着蜷在椅子里,懒洋洋地伸了伸手中的酒杯,“三哥笑话我,我哪能和三哥比呢?”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祝朗行也在旁笑道,“你才刚到刑部就‘旗开得胜’,我这榆木脑袋就干不了你这活。” 祝朗行说的是萧惟在江南庄拿他做戏一事,当日祝朗行气得七窍生烟,甚至想和萧惟断绝来往。不过萧惟在解决了褚余风后立即登门致歉,把计划和盘托出。祝朗行是个直脾气,一听是为了抓褚瀚,早把怒火忘到九霄云外了。 “是啊,少观兄不光听不出我的弦外之音,”萧惟看了一眼谢无猗,又对祝朗行挤挤眼睛,“还认不出乔装的弟妹,只会拉着弟妹说醉话。” “我什么时候——” 祝朗行忽然张大了嘴,目光停留在谢无猗身上。 不会吧…… 萧惟大婚前,他在街上撒酒疯时遇到的那个很好很好的小兄弟……就是谢无猗? 怪不得一直觉得她眼熟。 祝朗行的脸一下子红了,忙起身作揖:“弟妹,实在对不住,我那天没说错什么话吧?要是说了些有的没的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谢无猗当然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相反,她还挺喜欢祝朗行天真烂漫的性子的。 众人哄笑一阵,萧惟喝了口酒,又问道:“少观,你刚才奉承我‘旗开得胜’,不会是想让我给你还赌债吧?” “你放——”一想到谢无猗还在,祝朗行立即换了个词,“放下你那点不着调的心思,我是真心贺你,你不是刚上任就帮应顺解决了一桩难题吗?听说还是个很诡异能让人发疯的毒杀案呢,你可真厉害!” 萧惟眉头一跳,昨天他千叮咛万嘱咐让应顺封锁消息,盯梢的成慨也没有发现异常,可死者死前发疯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民间的传闻扩散如此迅速,背后必有推手。 他和谢无猗短暂地交换了眼神,看来烁金蛊的确是个值得关注的线索。 “不说那些了。”萧惟绕开话题,“三哥,这段时间你事多,又要照顾三嫂,我也没来得及和你道谢。那日要不是你让应顺他们及时赶到,我和我们小猗的名声可就完蛋了。” 江南庄分别,何茂良到谢府拿人时,人群中混进了不少被褚瀚威胁的百姓,他们带头嚷出萧惟包庇罪人,对嘉慧太子不敬。后来还是金吾卫和京兆尹府把人带走,才避免了更大的风波。 毕竟在那个节骨眼上触动天子逆鳞,皇帝可不会偏袒萧惟。 “六弟呀,和三哥还客气什么。”萧婺手撑在膝盖上,大大咧咧地笑道,“你知道我在朝中有些朋友,我也是听手下说褚瀚鬼鬼祟祟地去了御史台才多嘴打听一句。我想着你在外面未必回得来,应大人不好叫,刘统领还是听我话的。” 萧惟几不可察地笑了一下,口中仍道:“那也得多谢三哥替我们解围。” 酒过三巡,封达在外面探了数次头,终于还是忍不住打断了几人的叙话。他低头偷看萧惟,拼命给他使眼色。萧惟想了想,笑道:“过来说吧,三哥和少观又不是外人。” 封达为难地撇着嘴,这才蹑手蹑脚地凑到萧惟身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殿下……褚瀚死了。” 第五十七章 敲打 王府里的热闹登时烟消云散。 萧惟垂目不语,萧婺眉头紧锁,祝朗行张着嘴,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 不论二人知不知道谢无猗的真实身份,褚氏父子在军粮押运案中做的手脚已昭告天下,他们与萧惟便是死敌。而萧惟让自己的人手押送褚瀚,其中深意祝朗行不解,萧婺却是明白的。 若不是褚瀚隐瞒了什么,萧惟也不会多此一举。 萧婺转向他这位难得对朝廷官员上心的六弟,安慰着拍了拍他的肩。 封达见众人都不说话,心里揣着的兔子都快蹦出来了。他以极小的步幅挪到谢无猗这边,指望她赶紧开口。 要是王妃发话,殿下应该就不会把他剁成肉酱了吧…… 谢无猗会意,轻笑一声:“一个流放犯死就死了,何必在意呢。” 话虽这么说,谢无猗心中却是波涛翻涌。 她昨天晚上才请萧惟给押送褚瀚的手下送信,今天褚瀚就死了。 如果不算阿年,与江南庄和军粮案有关的所有人中,只剩下了……那一个人。 纪离珠。 “就是,他是值得本王在意的人吗?”萧惟悠悠转动手腕,轻描淡写地问道,“对了达达,知道是怎么死的吗?” 封达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声回答:“说是过潜渡崖吊桥的时候桥突然断了,三人都掉下去了……” 潜渡崖在流放去东境的必经之路上,是座百丈高的悬崖。山上地势险峻,山下激流奔腾,悬崖两岸只靠一座吊桥相连,人一旦掉下去哪还有生还之理? 看来褚瀚这边彻底指望不上了。 封达小心地觑着萧惟的表情,询问道:“殿下,要查吗?” “查什么查,你天天闲着没事干吗?要不要我把你发配了,让你查个够?”萧惟踹了封达一脚,嫌弃地皱起眉,“一边去,老子饭还没吃完呢。” 察觉到萧惟情绪不太对,祝朗行忙打起圆场,“对对,填饱肚子最重要。” 封达知趣地退下,萧惟只觉得满腹恶心,他撂下筷子,口中咕哝道:“五哥这事做得真是倒人胃口。” 萧惟没有隐瞒褚瀚的行踪,本就是为了探出他背后的人,顺便挖出江南庄的秘密。可他还是棋差一着,没保住褚瀚的命。 先强闯燕王府抓范兰姝,后制造意外杀褚瀚,不就是想让所有和军粮押运案有关的人都消失,以稳定他口中的“大局”吗? 呵,萧豫啊萧豫,两年不见,你的手段愈发狠厉了。 “六弟慎言。”萧婺沉声提醒道。 “我瞎说的。”萧惟不以为意地撇撇嘴,“我吃饱了,来,咱们喝点酒吧。” 俗话说“一醉解千愁”,萧惟刚举起杯,宫里内侍长杨泉突然到访。 杨泉是近身伺候皇帝的内监,深得皇帝信任,地位非常人能及,连萧惟和萧婺两个皇子都不能对他摆架子。 “奴婢见过两位殿下,见过燕王妃,见过祝小将军。”杨泉躬身拜道,“陛下听闻燕王设宴,特赐菜一道,请诸位享用。” 一听是皇帝亲赐,萧惟忙跪地谢恩。春泥从杨泉手中接过食盒,取出里面热气腾腾的菜,谢无猗一见直接愣住。 这不就是萧惟在决鼻村给她做的那道鲜美无比的猪肉吗? ——就是卖相不好,看上去有点黑。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萧惟,他什么时候把手艺教给宫里膳房了? 杨泉见众人不动筷,又低头笑道:“这是燕王殿下的新发明,陛下口谕,请齐王殿下和小将军品鉴一二。” 几人无法,只能沉默着一人夹了一块肉。甫一入口,萧惟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父皇,您这火候也太大了吧! 不光是肉炸得焦黑,也不知膳房怎么调的酱汁,满嘴苦涩,还散发着呛鼻的酸味。一块肉在嘴里辗转翻腾,又不能吐出来,萧惟只能眼一闭心一横生吞了下去。 杨泉笑吟吟道:“燕王殿下,膳房的手艺和您相比如何?” 萧惟忍着食物被玷污的痛苦,讪笑道:“本王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杨泉又问萧婺和祝朗行,两人同样敢怒不敢言,连声附和说好吃。 “陛下说了,如果燕王觉得好吃,请殿下和王妃尽情享用。”杨泉别有意味地看了萧惟一眼,大有不亲眼看他们吃光就不走的架势,“陛下得知燕王做出这道菜时正在读《山海经》,想到五柳居士曾写‘粲粲三珠树,寄生赤水阴’,便为此菜赐名为‘三珠’,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萧惟的嘴角抽搐不止,他明白皇帝的意思。 “三珠”可以解作古代传说中的珍木三珠树,可北周庾信《伤心赋》有云:“三虎二龙,三珠两凤,并有山泽之灵,各入熊罴之梦”,这里的“三珠”指的是兄弟,因此皇帝赐菜是假,敲打萧惟才是真。 皇帝虽默许了萧惟迎娶乔椿遗女、给褚余风定罪的莽直行为,也对他放过褚瀚视若无睹,但萧惟怀疑萧豫,以褚瀚试探兄弟却是皇帝不能容忍的。 即便身在病中,皇帝依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萧惟的所有动作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这盘肉火候大难吃得紧,正是为了提醒萧惟——过犹不及。 皇帝的“好意”萧惟心领了,他表情未变,和谢无猗再次谢恩,硬着头皮把剩下的如同焦炭的肉都吃了下去。 谢无猗虽不懂“三珠”意味着什么,但杨泉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却能猜到几分。其实谢无猗一直担心萧惟私下换人押送褚瀚被皇帝发现会引火烧身,但转念一想,皇帝只是敲打而没有当面斥责,想来也没有真生萧惟的气。 就是这菜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好不容易捱到众人离开,萧惟在房里一边打嗝,一边闷声锤着枕头。 父皇,您下次还是直接骂我吧,能不能别再糟蹋食物? 那可是我们小猗最喜欢吃的东西啊! “云裳!”萧惟气急败坏地叫道,“让小厨房准备,明天本王要亲自下厨!” 午后不久,萧惟因昨夜奔波过于劳累,靠在小榻上沉沉睡去。谢无猗接到谢淳的拜帖,到前厅和她叙话。谢淳来找她,一是为了感谢何茂良抓人那日谢无猗的救命之恩,二是受谢暄之托给谢无猗送点补品。谢无猗知道这是谢暄的好意和歉意,便也没有拒绝。 之前谢无猗与谢淳接触不多,如今聊起天来才发现她性情纯良,谈吐得宜,一点不像短视的谢夫人。二人一直叙到黄昏时分,谢无猗才亲自送谢淳回了府。 从巷子里出来,谢无猗发现墙角刻有一个崭新的猫眼标记。她心下一抖,该来的还真是躲也躲不开。 罢了,左右她也正准备去找他。 “哎呦!”巷口忽然有人叫了一声,紧接着,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扯住谢无猗的衣袖,“这位夫人,我,我的脚扭了……我家就在那边,能不能麻烦夫人扶我回去?” 谢无猗冷冷地看着那人,呵,这不是纪氏当铺的鹰钩鼻伙计吗? 纪离珠怎么叫他来着,二钱? 谢无猗不为所动,“这位小兄弟,我可以给你雇车。” “哎不用不用……”纪二钱指着当铺的方向,“我家就在那边,求求夫人行行好吧!” 眼见围观的人多起来,谢无猗不好拒绝,她一手搀起纪二钱,任他一蹦一跳着带她来到纪氏当铺。 谢无猗被领到上次那间内室,纪离珠坐在屏风后,面上依旧是毒如蛇蝎的笑容。 “王妃,在下记得你说过只要能给令尊洗脱罪名,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纪离珠嗽了两声,继续道,“现在案子结了,王妃是信诺之人,准备好回报在下了吗?” 若是在昨天以前,谢无猗还会考虑一二,可接连出了烁金蛊和人证灭口的事,纪离珠是所有死者唯一的交集,他已经不可信了。 谢无猗冷笑道:“案子真的结了吗?” 如果军粮押运案真的结束,是谁杀了闻逸和褚瀚? 屏风后的纪离珠明显一愣,似乎没想到谢无猗把话说得这样直白。纪离珠歪着身子道:“王妃应该先听听在下的条件,其实在下所求很简单。泽阳发生了多起离奇中毒案,而在下多年前曾机缘巧合得到了烁金蛊的解药,在下想让王妃给的回报就是——解毒。” 谢无猗负手而立,左手中指虚按在苍烟上。一听纪离珠主动提起烁金蛊,她的诸多猜测都扣上了环。 他念出破解江南庄机关的诗,知道范可庾一家的踪迹,手中握有烁金蛊的解药。 一切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是主使者。 “纪老板的算盘打得不错,”谢无猗扬声道,“可若我会解毒不恰好说明我就是下毒之人吗?纪老板要的回报就是害死我?” 纪离珠也不恼,笑呵呵地从屏风上方抛出一个小瓶子,“王妃还是先接受吧,不然后悔都来不及。” 谢无猗抬手接住瓶子,后背渗出涔涔冷汗。 她在一瞬间想到了花飞渡和萧惟。 如果纪离珠真对二人动手,她就算拼上自己这条命也救不了他们。 这一定是纪离珠在故意干扰她的思考,谢无猗忙稳住心神,“闻逸是纪老板的人吗,耿氏的烁金蛊是不是你给的?”也不等纪离珠回答,她沉声道,“如果阁下是玄柔先生本人再回答我的问题。” 玄柔先生早已百年,所谓的名号如今也只不过是名号。 因此,谁都可以是玄柔先生。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纪离珠再次轻声念出这首诗,“王妃以为还有第二种说法吗?” 他这是承认江南庄是他的手笔了?谢无猗得到了答案,心下却不免沉吟。 纪离珠引她去江南庄,是让她找证据还是要她死? 当初的军粮押运案,他参与了多少? 以玄柔先生之名手握烁金蛊,他究竟想做什么? 谢无猗不觉怒火中烧,但她很快就冷静下来。 不行,不能做同归于尽的打算。和纪离珠周旋她不占优势,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露出破绽,让他认为她有机会被说服,再伺机而动。 “请恕我愚钝,”谢无猗朝屏风走近一步,原本背在身后的手也垂在身侧,“纪老板费心帮我,又给我烁金蛊的解药,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纪离珠想也没想就答道:“王妃啊,在下既然开的是当铺,自然有人在我们这存东西。平民百姓,王侯将相,宫里宫外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区别。” 他自大又轻蔑地一笑,“我做的是天下人的生意。” 谢无猗唇角挑起一抹笃定的笑意。 声称以天下为局的人有很多,纪离珠还不配入她的眼。 见谢无猗久久不语,纪离珠以为她不明白,索性把话说得更明白些:“这么说吧,据在下所知,烁金蛊危害大俞已久,耿氏的案子只是冰山一角。在下一介白身不好出面,帮王妃成为真正拯救大俞的英雄不好吗?” 纪离珠说得入神,仿佛把谢无猗拱上九重天就相当于他自己冕旒加身,能接受世人的朝拜一样。就在纪离珠沉浸在他的理想中时,谢无猗指下数道银色微光穿过屏风,直袭纪离珠的面门,将他死死钉在椅背上。 真是痴人说梦。 她凭什么和这样的人谈合作? 与此同时,谢无猗提住一口气折身撤退,眨眼间掠出内室。然而一道虚影闪过,一只十分熟悉又十分恶心的手掌须臾便锁在她的喉口。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谢无猗将苍烟握入掌中。可身后的纪离珠反应更快,他扣在谢无猗喉间的手稍微缩紧,谢无猗的双腕双膝的关节处便猛地袭上一阵剧痛。她咳出一口血,手下无法发力,只得以肩膀抵在门边才勉强稳住身形。 “王妃,”森然如冰的声音差点把谢无猗的耳膜刺破,“你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吗?” 第五十八章 有情人 谢无猗强忍刺痛,她的确没想到连喘气都费劲的纪离珠身手居然这么好。 他是真的有恃无恐,就连这句威胁都是照搬她的话。 “纪老板,我可以死。”谢无猗指下拢住苍烟,蝴蝶中的剧毒蓄势待发,“我若死,你也活不成。” “你还真以为你是大俞巫女,可以覆手定生死吗?”纪离珠凑近谢无猗,一把握住她的左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是不是假话说多了,自己都当真了?” 谢无猗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纪离珠“咯咯”笑了一阵,“在下可不敢也不舍得杀巫女大人,如果巫女死了就再也没人能保护燕王了。”他退开点距离,补充道,“王妃啊,苍烟只惩恶人,玄柔先生可不是恶人。” 喉间腕上的钳制乍然松开,纪离珠一脚踢倒屏风。谢无猗戒备地转过身,原来屏风后面坐着的只是一个和他身形相似的陌生人。 纪离珠右手一挥,谢无猗只看见一条极细的丝线从他掌中飞出又收回,眨眼间就在那人的脖子上留下一截类似牙齿咬过的痕迹,旁边还有针孔一样的小洞。 谢无猗眉头轻跳,她练习飞针软鞭,出手的速度已臻化境,可如果纪离珠愿意,她的命还是能被他轻取。谢无猗将苍烟收回原处,只觉手中的解药有万斤之重。 按理说,萧惟已经知道她和纪离珠有接触,她并没什么把柄在他手中。可不知怎的,谢无猗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直教她汗毛倒竖。 “我怎么能确定解药是真的?” 听谢无猗终于准备接受,纪离珠顿时满面春风,“王妃不要急,在下既然想成就王妃的美名,自然不会骗你。” 谢无猗不语,她今日被纪离珠牵着鼻子走太久了。 想想他的目的。 先不论烁金蛊是什么,但是从纪离珠选择下手的人和民间对于烁金蛊的议论就能看出,杀人灭口是一种可能,把事情闹大也是一种可能。 人总是格外恐惧未知,如果只是想引发泽阳百姓的恐慌,他就不会向她提起解药。 因此,症结还是在她身上。 回到最初的疑虑,如果身为巫女的谢无猗能解烁金蛊,产生的风浪是不是比现在大数十倍数百倍? 纪离珠想以天下为局,那她就以天下破局。 想明白这一点,谢无猗反倒不怕解药是假了。 相反,这是她的机会。 谢无猗挑起唇角,将手中的瓶子抛了又抛,“这个‘英雄’,我勉为其难地做了。” 说罢,谢无猗转身离开。这次纪离珠并没有拦她,反而叫来纪二钱,让他好好送谢无猗。纪离珠夸张地朝她揖首告别,在谢无猗即将踏出门槛时又轻声问了一句: “王妃听说过朱雀堂吗?” 谢无猗脚下未停,径直走入人群。 可等真到了燕王府门口,她反而开始犹豫了。 纪离珠就是个疯子,如果他真的对花飞渡和萧惟动手……她该怎么办? 夕阳挣破蓄积数日的云层,暖黄的晖光铺满泽阳的大街小巷。谢无猗却忽然觉得这光芒太刺眼了,烤得她脊背发痒,连指上的伤痕都被燎得滚烫。 算时间,花飞渡现在应该在院中透气。她的房间正靠近后院,谢无猗绕到后墙外,学了两声鹧鸪叫。 这是她们二人的暗号,果然没一会,花飞渡就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她眼前。 “丫头,出什么事了?” 谢无猗低声道:“花娘之前是不是有个神医朋友?”见花飞渡点头,谢无猗接着道,“我昨天在耿友财家偶然发现了一粒丸药,我自己辨不出来,想请行家看看能不能解出药的成分和功效。” 花飞渡一听就变了脸色,“烁金蛊?” “不一定,应该不是。”谢无猗含糊道,“但我不喜欢未知,多解一种毒有益无害。” 谢无猗言之有理,花飞渡也知道她素来有主意,当即不再迟疑。 二人来到了泽阳闹市中的一间赌坊。 花飞渡带谢无猗走进平水坊前厅,这里和谢无猗想象中乌烟瘴气的赌坊完全不一样,一派富丽堂皇的排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进了哪家豪华酒楼。花飞渡轻车熟路地找到小二,小二一见是两名女子,便说他们白天不开门。 “栖风渡前浪,照雨落青山。”花飞渡屈起两指,在柜台上敲了两下,“我来见你们老板。” 听到这句诗,小二张口结舌,眼圈立刻就红了。他绕出来给花飞渡磕了三个头,抹着眼泪把两人领到后堂。 后堂阴冷逼仄,满室酒气,散落的酒坛中蜷缩着一个中年人。此刻他正垂着脑袋,像是睡着了。 花飞渡在门口站了一阵,才去轻拍旁边的木架子。 “七兄。” 被叫作“七兄”的中年人从一片凌乱中抬起头,起初他整个人都是迷茫混沌的,良久,他定在花飞渡身上的眼神才慢慢聚焦。 秤砣七是平水坊的老板,也是花飞渡早年在江湖上认识的至交好友。不过秤砣七还有个隐秘的身份,他出身名医世家,因与家中尊长发生矛盾被赶出家门,自此便四处闯荡。凭借出众的天赋,秤砣七成了远近闻名的神医,最擅解毒,江湖人称“塞北巫彭”。 然而这位神医却在二十年前毫无征兆地退隐江湖,从此再也没人知道他的踪迹。 除了花飞渡。 “花夫人……”秤砣七张着干裂的双唇喃喃,“真的是你吗?” 他站起身,踉跄着走到花飞渡面前,脚下像踩了棉花,飘飘悠悠的。 谢无猗看不见花飞渡的表情,可她却能感觉到花飞渡心中的惊涛巨浪。 半晌,秤砣七才开口道:“之前那些银子都是暗中送到府里的,府上出事后我就不知道该往哪送了。你……缺钱吗?” 花飞渡没有直接回答秤砣七的话,“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说过要回来。” “我知道,我知道……”秤砣七手忙脚乱地把酒坛踢到一边,打扫开一条宽敞的路,“没消息也无所谓,我只是守着这里,万一能等到奇迹呢?” 花飞渡素来平静的声音终于激起一朵涟漪,“外面的店面一点没变,还是当年的样子。” 秤砣七笑得坦然,“你亲手设计的,我习惯了。” 谢无猗不自然地垂下眼睛,原来平水坊是花飞渡开的。 她们在外游历那么多年,除了乔椿不定时的接济,报恩者三三两两的感谢,剩下的银钱都是这间赌坊填补的。 花飞渡转开脸,从怀中掏出谢无猗从耿氏身上取回的耳坠,以及从纪离珠手里得到的解药。 纪离珠一共就给了谢无猗两粒解药,谢无猗仔细权衡过后,决定用一颗试药,另一颗以备不时之需。 若纪离珠真的同时给两个人下毒……那便到时候再说吧。 花飞渡言简意赅地对秤砣七道:“不知道是什么毒,我想要方子。” “好。” 秤砣七伸出手接过,目光仍凝在花飞渡脸上一动不动,她的要求他从不会拒绝。 花飞渡想了想,又补充道:“可能是剧毒,你——小心些。” “这不叫剧毒。”秤砣七不以为意地一笑,“佛门以‘贪、嗔、痴、慢、疑’为五毒心,那才是凡人难解呢。”他将丸药和耳坠包在手中,声音忽然就低低的,“你还好,我早已毒入膏肓,解不了啦……” 直到花飞渡眼角飞上一层薄薄的红晕,谢无猗才恍然明白他们望向彼此的眼神。 他们……也曾有一段缘分吗? 谢无猗心中涌上难言的酸涩,这么多年她从来没问过花飞渡的心意。花飞渡一心扑在她身上,她也就泰然受之了。 花娘,您到底为我牺牲了多少…… 谢无猗觉得自己再留在这,花飞渡也没法和秤砣七好好说话,便叮嘱她不必着急回府。一阵沉默后,谢无猗匆忙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五毒心。 莫名地,秤砣七那句话在谢无猗耳边阴魂不散。 下一刻,他落在花飞渡身上的眼神和萧惟看她的目光重叠在一起。 谢无猗浑身一个激灵。 不是吧?萧惟他…… 燕王府中,萧惟醒来不见谢无猗,只有春泥在旁等着回话。 “王妃呢?” “下午谢家姑娘过来,王妃送她回府了。”春泥走近些,跪在萧惟脚边,一边给他穿鞋一边道,“那边的消息,王妃从谢府出来后去了纪氏当铺,不久又和花夫人进了平水坊。” 春泥所说的“那边”正是萧惟的暗桩朱雀堂,在萧惟数年的经营下已经颇具规模。朱雀堂中人平时都不露面,只在暗中网罗各处消息。 萧惟手下动作一凝,谢无猗去这些地方做什么? 门外传来迟疑的脚步声,萧惟快速吩咐道:“留意即可。” 春泥点点头,顺势站起身给萧惟奉茶。 阿年垂手停在门边,耳后脖颈上全都是汗。他低着头,忐忑不安地说道:“殿下,听云裳说……您要见我。” “是啊,”萧惟手捧一盏香茗懒散地歪着,“让你盯着纪氏当铺,有什么消息吗?” 谢无猗那日想盯住纪离珠,萧惟已经吩咐朱雀堂办了。可一想到阿年可能和纪离珠有瓜葛,谢无猗又请萧惟帮忙查范可庾的好友,他今日便把阿年派了出去,专门让他监视纪离珠。 他倒想看看阿年听谁的话。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萧惟不愿意看见阿年整天在他跟前晃悠。 阿年一震,嗫嚅道:“没,没有……” 萧惟睁开一只眼,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确定没有不寻常的人?” 阿年紧紧握住双手,他深吸一口气,依然摇头。虽然并未直视对方,但阿年能感觉到,萧惟的眼神已经变了。 带着十二分的冷意,还有寻常人察觉不到的杀机。 他是在为纪离珠打掩护,还是就是不想告诉他谢无猗的行踪? 怕什么,怕自己对她不利? 萧惟顿时觉得消化了一下午的胃又胀起来,口中的茶索然无味。 没滋味就算了,怎么还酸溜溜的? 萧惟皱起眉,把茶杯递还给春泥,打了个哈欠坐到桌边。他从棋盒里随手拈起一颗棋子,自大拇指转到中指。 随着“啪”的一声,棋子在地上骨碌骨碌滚了几圈,停在阿年的脚边。 阿年膝盖一软,朝萧惟俯首跪拜。 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捞起了阿年的胳膊。 “这是怎么了?” 谢无猗目光扫过嘴唇发白的阿年,扫过只当自己不存在的春泥,最终停在脸色铁青的萧惟身上,“殿下,阿年做错事了?” “没有。”萧惟头瞥向一边,冷声哼道,“是阿年先求本王放他去厉州的。” 谢无猗不觉奇怪,那个冯叔的底细这么快就查好了? 还没等她细问,阿年便咽了口水道:“是,我爹的案子查完了,我想请王妃……和殿下为我赐名。”他不顾萧惟寒凉的审视,一口气把话全说了出来,“但只要我的身契在王妃手中一日,我就还是王妃的下属,永远不变。” 什么叫“王妃”的下属? 萧惟的心都快别扭成麻花了,他一把揽过谢无猗,皮笑肉不笑地道:“既然是王妃给了你新生,就叫乔永年好了,改日本王会帮你办好身份文书的。” 屋中众人俱是一愣,给阿年赐谢无猗的本姓是什么意思,让他们做兄妹? 阿年最先反应过来萧惟的警告,登时面如土色。 他……要断了他接近谢无猗,爱慕谢无猗的妄想。 萧惟对此浑若不见,他仰起脸转向谢无猗,“怎么,王妃多了个兄长,不好吗?” 箍在腰间的手掌滚烫如火,灼灼烈焰焚遍她的全身,谢无猗有点乱,路上困扰她的那个预感似乎并不是她多心。 萧惟不会是……吃阿年的醋了吧? 像被下了咒一般,谢无猗大脑一片空白,舌头的反应比她的思绪快了一步。 “殿下做主就好。” 第五十九章 宫宴 一连数日,谢无猗都在焦急地等待秤砣七的消息。安排好阿年的去向后,萧惟心情颇好,对于得空就往平水坊跑的花飞渡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见。 终于在十天后,花飞渡带回了喜讯。 秤砣七当真天赋异禀,这些时日他不眠不休,耗费了上千只老鼠,不光破解了烁金蛊解药的成分,还凭借耳坠中所剩无几的残余,成功配出了烁金蛊。 也就是耳坠的密封极好,要不然几日过去,烁金蛊的毒性早就挥发干净了。 谢无猗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然而当花飞渡追问这到底是什么毒时,她却依然选择搪塞过去。 无论如何,现在,她手里有了能反击的牌。 重阳节前,卧病两年多的皇帝觉得精神好转,下旨宴请宗室和百官。萧惟想着谢无猗是第一次陪他参加宫宴,便亲自给她选了一件尺璧罗制成的霜蓝色镶银绣裙。 尺璧罗发源于大鄢,相传为独木夫人织就。这种绫罗从不同角度观察能呈现出不同的颜色,行动时则波光粼粼,更显华美飘逸。 春泥给谢无猗梳头时,萧惟就忍不住坐在一旁全神贯注地偷看。镜中的光斑驳反照,让谢无猗整个人愈发像一只流连花丛的蝴蝶,浮光掠影般自他心上划过,留下刻骨铭心的痕迹。 二人进宫早,彼时广明殿中只来了萧筠一人。谢无猗刚要询问侍女她的座位在哪里,萧筠已迎了上来。 她一袭红衣,发间牡丹恣意盛放,就连满殿金碧辉煌都压不住她炽烈的气势。 “弟妹,”萧筠朝谢无猗略一点头,“你和六弟坐在一起。” 说罢,萧筠并未让开。萧惟意识到她有话要单独和谢无猗说,忙知趣地摆摆手,表示自己这就滚。 最近泽阳发生了许多大事,件件都与萧惟和谢无猗有关。萧筠朝中故旧甚多,自然早就知道了谢无猗的真实身份。起初萧筠还不满她拉着萧惟甘犯欺君之罪,可自从得知谢无猗舍身护钟愈,力破卧雪庄和江南庄后,萧筠便对她刮目相看。 在谢无猗身上,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念及大婚那夜的刻薄,萧筠有些愧疚。 她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今日有机会还是要和谢无猗表明态度的。 “弟妹,本宫在泽阳有些耳目,之前对你有误解是本宫心胸狭隘。”萧筠顿了顿,又道,“日后你若有事可以来公主府,本宫能助你的必不会推辞。” 谢无猗听萧筠这么说,便知她是来缓和二人关系的,忙屈膝行礼,“公主言重了,妾身不敢当。” 萧筠微微一笑,抬手握住谢无猗的手腕,“以后你就和六弟一样,叫本宫一声长姐吧。” 萧惟有多在意谢无猗,萧筠都看在眼里。她把谢无猗拉得近些,贴近她的鬓发道:“六弟性情乖张,弟妹日后在他身边要时常规劝,别让他胡闹。” 萧筠的话说得又低又快,似乎言有所指。谢无猗一愣,还没完全参透其中深意,搭在腕上的手指便动了动。 谢无猗顺着萧筠的目光转头看去,见内监正在引谢暄入席。她敏锐地觉察萧筠表情有变,想岔开话题,不料萧筠已转身归座。 谢暄朝上看来,远远地朝谢无猗一揖,不声不响地坐下了。 王公朝臣渐渐入席,谢无猗环视广明殿,发现萧婺并没有带钟愈参加,楚王妃也因病缺席,就连皇孙辈也一个都不在。 皇帝难得举办一次宫宴,居然连自家的子孙都聚不齐? 谢无猗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正暗自沉吟,双唇便被轻轻撬开,萧惟将一颗葡萄塞入她口中。 “想什么呢?”大庭广众之下,萧惟不好动作太大,只轻轻碰了碰谢无猗的肩膀,“饿就先吃点,宴席要晚些才开始呢。” 等了小半个时辰,皇帝才与卢皇后一同驾临。谢无猗不能抬头直面天子,却也从他缓慢沉重的呼吸声中分辨出,这位威震天下的君王已近朽木之年。 大俞最初只是一个弹丸小国,直到先帝上位才开始扩张版图。先帝死在征伐途中,太子临危受命,用了十余年的时间南征北战,才令大俞成为能与大鄢抗衡的强国。人人都以为当今皇帝嗜血好杀,可若不是他打下这千里江山,大俞又如何能有今日的安宁? 最起码在邛川之战以前,大俞百姓安居乐业,再无征伐之苦,更无旦夕之忧。 如果没有乔椿的事,谢无猗应该还挺喜欢这个皇帝的。 众人献寿后,殿中吹弹歌舞,一片祥和静好。谢无猗余光偷看阶上,见皇帝满脸褶皱,双目浑浊,分明是强打精神才得坐在龙椅上俯视殿中众臣。 昔日云龙风虎,终究逃不过霜染岁月。 一舞毕,殿上传来“笃笃”的拐杖声。 “微臣吕姜,有事启奏陛下。” 谢无猗向下看去,说话之人剑眉朗目,即便拄杖也是腰板挺直,正是建安侯吕姜。当日邛川一战,萧爻虽是太子,但战局多是吕姜在主持。萧爻死后,也是吕姜在短时间内重新整军,和祝伯君一起守住大俞防线,并最终抵挡住了大鄢的反攻。 沙场九死一生,吕姜身受重伤,一直卧病在床,单是重新坐起就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这些还是萧筠探视过后讲给皇帝听的。 皇帝微微一怔,这位数月前才能勉强行走的臣子要做什么?不过他还是颔首道:“建安侯说吧。” 吕姜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撩开衣袍艰难地跪下,“微臣斗胆,请尚高阳公主。” 广明殿中寂然无声,就连皇帝也没想到吕姜会在宫宴上提出这样的请求。 谢无猗蓦然想起淑妃的嘱托,今天这一出在皇帝的计划里吗? “微臣萤火之辉自知配不上公主,但听闻上个月清河郡主身体抱恙,公主带病日夜陪护,还不忘完成陛下的重托关照邛川幸存的将士,微臣心有不忍。” 吕姜耳后渐渐漫上一层绯红,也许是当众剖白心意实在令他难以启齿,他调整了呼吸,才又接着道:“早听闻郡主喜欢作画,正巧微臣叔父有一位朋友是隐居多年的老画师,他是白山技法的开宗大师。微臣已经给老先生去信,请他入京为郡主讲授画艺。” “白山”是大俞最崇尚的丹青画法,枯笔留白,如轻云蔽日,最为元宪皇后所喜。吕姜能找到该技法的开山鼻祖,足可见他的诚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萧筠身上,谢无猗却逆着人群看向了谢暄。 谢暄低着头,有如老僧入定。 “陛下,微臣可以不要爵位,不再领兵,只想守在公主身边,一生相护相随。”吕姜再次叩首,“请陛下成全。” 吕姜一席话说得情真意切,皇帝听后觉得他实在是放肆,又不免动容。 其实也无怪吕姜唐突。邛川战后,萧豫带人议了数种赏赐都被皇帝驳回,皇帝给出的理由是这些俗物配不上吕姜为大俞立下的不世之功。最后,皇帝只好先下旨封吕姜为建安侯,说等他身子好些再另颁赏赐。 如今,皇帝有点为难,好像拒绝吕姜的要求就是自己言而无信了。 话说回来,吕姜忠君爱国,人品才貌都配得上萧筠,二人年岁也相近,皇帝倒不是不喜欢他。只不过吕姜瘸了一条腿,萧筠嫁给他怎么看都是委屈了。 然而,吕姜的求娶在群臣眼中却是另一番模样。 吕姜被誉为大俞年轻一代的“战神”,萧筠手中也有不少兵力,若是他们二人结合…… 女主临朝,后患无穷啊! 不错,就是这个道理。 蠢蠢欲动的大臣们正待开口,卢皇后突然道: “陛下,臣妾以为不妥。” 谢无猗看见已经直起身的几个朝臣又重新坐了回去,卢云谏和她目光交错,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谢无猗虽不解,萧惟却很清楚他们心中的算盘。 卢皇后发话代表的不仅仅是后宫尊长,更是整个卢氏家族,这时候如果再有朝臣进言,那就和逼宫没什么两样了。 他的父皇刚强了一辈子,哪能容许别人趁他垂垂老矣时染指他的权威? 皇帝果然面色不豫,只见卢皇后笑道:“若论功绩,建安侯自然配得上高阳。可后宫太妃们都很关注高阳的婚事,陛下以仁孝治国,是否要听取太妃的意见?” 只要皇帝首肯,这桩婚事就成不了。 “筠儿的婚事自然是我朝大事,”皇帝也不看卢皇后,他扫视群臣,话锋一转,“不过说到底也是筠儿自己的事。筠儿,你的意思呢?” 见萧筠垂目不语,皇帝忙缓和了语调,“今日你只是朕的爱女,万事朕给你做主。” 这句话一撂下,卢皇后便知道她的劝谏没用了。 再怎么制衡朝堂玩弄权术,萧筠也是皇帝的女儿。皇帝固然希望她的婚事能有益大局,但抛开大局,他也只是一个想让女儿终身有靠的老父亲罢了。 萧筠没有犹豫多长时间,她从容站起,稳着步幅走上前来,向帝后雍容拜下。 “请父皇成全。” 皇帝紧握酒杯的手骤然松开,谢无猗仍旧望着谢暄的方向。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谢暄的嘴角竟现出一丝微弱的笑意。 兄长…… 袖摆被萧惟轻轻拉动,谢无猗忙回过神和他一同起身。萧筠与吕姜再次谢恩,群臣出列恭贺,谢暄的身影也被彻底淹没在道喜的人群中。 定下萧筠的婚事,皇帝顿时少了一块心病,便高兴地与群臣共饮。可毕竟久病之人身体亏虚,还没等吩咐散席,皇帝便从龙椅上倒了下去。 萧筠和萧婺最先冲上前,一左一右扶住皇帝,卢皇后则不停地给他顺气。可皇帝紧紧捂着胸口,表情痛苦,额头汗落如雨,连嘴唇都是青紫的。 萧惟也跟着站起,却觉得过去也是多余,他们又不会让自己去照顾他。于是萧惟偏过头低声问谢无猗:“你看怎么样?” 谢无猗见皇帝的情状极有可能是心疾发作,再加上刚才因萧筠的婚事大喜过望,他的身体恐怕早已油尽灯枯。 可那毕竟是萧惟的父皇,谢无猗正在斟酌用词,就听他轻叹一声:“我知道了。” 广明殿中一片骚乱,萧豫抢步站在殿中央,厉声喝道: “都不许动!” 他击了两次掌,外面的禁军立刻将广明殿团团围住,“长姐,三哥,你们伺候父皇去后殿,杨泉,速请御医来看。” 萧豫的目光移到萧惟这边,似是有点犹豫,不过他还是当机立断吩咐道:“燕王,王妃,你们安置好诸位大人和夫人,父皇醒来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 皇帝情况不好,也亏萧豫能稳住局面。他说得不错,眼下原地不动便是最好的选择。 谢无猗本不熟悉来赴宴的女眷,可朝臣众多,萧惟那边捉襟见肘,她也不好去问。还是萧筠心细,派了亲信侍女跟在谢无猗身边,帮她打点周全。 御医很快到达广明殿,卢皇后带着三位皇子守在门外,谢无猗身为王妃,也和一众哭哭啼啼的后宫嫔妃跪在了一起。 窗外雷声隐隐,地面微微震动,如暗夜鼙鼓一下一下敲在谢无猗耳中。 各路人马都在宫里,今夜能平安无事吗? 不一刻,御医跪着挪出内室,在卢皇后面前连连磕头。 “娘娘……陛下,陛下他……不太好了……” 第六十章 宾天 卢皇后身子一僵,只见杨泉走出来道: “传陛下口谕,请皇后、诸位殿下和卢相、窦相入内。” 谢无猗抬起头,正对上萧惟的目光。萧惟手缩在袖口比了个安心的手势,谢无猗会意,再次伏下身,装作哀戚肃穆。 奇怪,怎么没看见萧筠? 内殿中弥漫着浓烈的药味,皇帝靠坐在枕上,手边搁着半碗参汤。他双目微张,看了看堂下众人,朝萧婺摆了摆手。 萧婺早已眼眶通红,皇帝瞧着这个在战场上杀伐决断最像自己的儿子,眉头皱了又皱。 “老三,北境不太好吧?” 说完,皇帝本就急促的呼吸变得愈发凌乱。他虽在病中却也知道北境风波,单等他驾崩那几个藩属国就会趁虚而入。即便钟津已经前往北境,但他无论能力还是威望都远不及萧筠和萧婺。 大俞有毕安、谷赫、曹平和邓易四大藩属国,而如今蠢蠢欲动的邓易正是多年前萧婺带兵收服的。萧婺明白皇帝的意思,眼下唯有他亲自坐镇,才能保证北境不起烽烟。 只是…… 眼见皇帝喘成一团,萧婺只好强忍悲痛问道:“父皇想让儿臣去北境?” 皇帝面色稍缓,摸了摸萧婺的头,“好孩子,朕最放心你了……邓易虽多宵小之徒,但那毕竟是我大俞的藩属国,能不动兵就不动兵。” 萧惟听着二人的对话,心里莫名一空。 皇帝让萧婺主动开口,原来是早就打算把他调离泽阳。 萧婺一走,皇位就是萧豫的了。 父皇怕什么?兄弟阋墙吗? 身侧的手不由握紧,萧惟瞥了一眼一句话都插不进来的卢云谏,只觉得掌中冰凉。 这位权倾朝野的卢相会甘心吗? 萧婺倒没想那么多,他哽咽道:“父皇,愈儿身体不好,儿臣就把她留在泽阳养病吧。” 见皇帝不置可否,萧婺磕了个头默默退下,一旁的卢皇后早已满面哀恸。 “镜辞……” 皇帝忽然唤了卢皇后的名,卢皇后忙上前来,荷花玉佩在腰间轻盈摆动。皇帝没有睁眼,只安慰道:“不要担心,老三守得住北境,他们兄弟也是最和睦的。朕只托你一件事,择个吉日为筠儿和建安侯完婚。” “陛下……” 卢皇后泪如雨下,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了。做了这么多年夫妻,皇帝尊重她,却谈不上宠爱,最起码比不上元宪皇后和淑妃。 不过卢皇后本也不在意,她顶着皇后的名分,承载着卢氏的荣光,恩爱伉俪早非她所求。可听到这一声“镜辞”,年近半百的卢皇后心软成一片,不禁想起自己那刚出生就夭折的大女儿,愈发泣不成声。 皇帝刚断了萧婺的登基之路,又安排她操持萧筠的婚事,许她太后之位,就连卢皇后自己也说不清脸上的泪是为谁而流。 眼见卢皇后情难自已,萧婺和萧豫忙把她搀到一旁。而皇帝坚持到现在,气息越发微弱,眼神已然涣散。他颤抖着撑直身体,用尽全力道: “你们听好,朕百年后——由楚王萧豫继位。” 如同一张拉到极限的弓,皇帝说完这句话便再也绷不起力气。他把一直收在袖中的遗诏交给萧豫,断断续续地嘱咐道:“你记住,大俞是三哥替你守下来的……朕让卢相和窦相辅佐你,还有……” 呼吸声渐弱,皇帝的手颓然垂落。 “陛下!” “父皇!”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紧接着就是炸响天地的惊雷。所有人都在大放悲声,哭衷心敬仰的皇帝,哭无可依托的自己,可萧惟脑中一片混沌,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眼前缭乱的色彩尽皆化作一捧灰,纷纷扬扬地散入云烟。 萧惟被萧婺强按着跪下,无声地看着闭了眼的父皇。 他对五哥说什么?三哥是拿命在守大俞疆土,所以令五哥善待他,不要有萧墙之祸…… 他对皇后说什么?安排长姐的婚事,是为保卢氏的地位,也是为了提醒长姐手中有兵,卢氏必须要尽心辅佐新帝…… 那他对他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萧惟静默着低下头,挤不出半滴眼泪。边境,朝堂,后宫,父皇安排得清清楚楚,连遗诏都带在身上。只有他…… 就连一句责骂,也没留给他。 “司巫大人到!” 谢无猗从此起彼伏的哭声中猛然抬头。消失许久的萧筠高束长发从黑暗中现身,她安静地站在大殿门口,将手中的红缨枪往地上一竖。 咚—— 她一定住,连朝臣嫔妃们的哭泣声都在这一刻弱了下去。 落雨了。 谢无猗凝望身披晚霞的萧筠,闻到空气中缓缓飘来的血腥味,才知道她杀人了,只不过她穿着红衣,不易被发觉。 毫无理由地,谢无猗想起了萧惟讲过的笑话。 几年前,大俞朝臣间私下流传着一个问题,要是高阳公主谋反怎么办? “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彼时萧惟神秘兮兮地对谢无猗道,“我会跪在长姐面前,给她扫干净面前的路。” 内殿里的话谢无猗都听到了,她没想到年迈的皇帝竟连皇宫都无法掌控,没想到在萧豫和萧婺的对决里,决定天平倒向的那枚砝码竟真的是手握两百禁军的萧筠。 平日里兄弟姐妹各自相安,但萧筠必然已经看清楚局势,打定主意把牛鬼蛇神都替新君挡在广明殿外了。 夜风吹起她的乌发,谢无猗从那双深如江海的瞳眸里看见了不容置疑的坚决。 大有可为,亦有所不为。 这是萧筠的选择。 与此同时,一个罩着深紫色斗篷,头戴银色面具的年轻人走进大殿。看装扮,这就是小黄门通报的司巫星望尘了。 星望尘在昭堇台闭关三年,今日竟突然出关了。 “巫堇有谕,星辰有变,故而特来坐镇。” 他的声调十分清冷,颇有些雌雄难辨的意味,又带着几分疏离,让人不由得生出惧意。 星望尘径直走到谢无猗面前,伸过手来。 “请巫女共证神谕。” 谢无猗心头一梗。 扮巫女听神谕倒没什么,只是谢无猗为了避免搜身的麻烦,入宫前解下了苍烟,萧惟也说今日是宫宴,有的是人保护他们的安全。 可没想到皇帝突然驾崩,要是她身为巫女却召不出代表巫堇的蝴蝶…… 众目睽睽之下,谢无猗也没办法,只能任主动走过来的侍女将自己扶起。那侍女不经意地向她掌根摸了一把,谢无猗的双手虚虚握住。 花娘? 谢无猗低下眼睛,这名侍女居然是花飞渡假扮的。 宫禁已被萧筠控制,花飞渡是怎么混进宫的?难道说安排宫防的另有他人? 谢无猗心中顿时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皇权更迭之时最易发生变数,这些变数会影响到萧惟吗? 无论如何,星望尘出关怕也是为这最危险的一刻。 谢无猗与星望尘并肩走入内殿,星望尘遮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上挑的眼尾和一对十分好看的薄唇。 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还不待细想,谢无猗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失魂落魄的萧惟。他垂手盯着地面,连她进来都不曾动一下,俨然成了失去牵线的傀儡。 曾经赖在身边,好言哄着她惯着她的人,脸上没有半分嬉笑。 谢无猗忽然觉得胸口堵得难受。她看多了生老病死,可这一刻,萧惟的茫然落寞仿佛也笼在了她的心上。 是针刺时明明轻微却让人烦躁的痛,是伤口结痂时抓也抓不到的痒。 星望尘在大行皇帝前俯身拜下,谢无猗是巫女无需跪拜,她拈起苍烟,听星望尘念诵祝词。 帝王宾天,星望尘要念的祝词很长。此刻,他的声音里多了些蛊惑,引人跟着华丽空灵的词句,送这位大俞皇帝最后一程。 所有人都在认真聆听神谕,除了谢无猗。 暗流涌动,她就像个局外人一样孤零零地站着,耳边只有本不该存在的金戈铁马声。 不知过了多久,星望尘念诵完毕,他转向谢无猗,双手平摊在地。 “万象光昭,所居天地,恭诣巫堇安。” 这是最后一步仪程,代表司巫祭诵完毕,请巫女代为向巫堇致意。谢无猗肃然低头道:“女猗谨拜,圣主明德,巫堇容安。” 她的声音遥遥落在萧惟耳中,他浑身一激灵,终于听见了世间喧嚣。 他朝她看过来,眸中拼凑出一抹破碎的亮色。 按照大行皇帝遗诏,萧豫此时便是大俞新君了。谢无猗和星望尘刚退后几步,就见禁军统领祝伯君披甲进殿,跪在萧豫面前。 “陛下,皇宫内外已整肃完毕,请陛下起驾。” 萧豫由杨泉扶着起身,他拭干眼角的泪痕,说出他作为大俞新帝的第一句话: “老将军辛苦了,且随本……且请诸位大人共同聆听遗诏吧。” 忍抑的抽泣中,谢无猗听到了如释重负的松气,抑或是轻不可察的叹息。 这场皇权争逐胜负已分。 亥时三刻,国丧钟声响彻云端。 卢皇后安排灵堂,卢云谏引导群臣,祝伯君戍卫皇宫,每个人都有该做的事情。萧惟低头跪着,只觉得心里的风还没停,天地寥寥,无处落脚。 殿上的烛火如走马灯般划过他的瞳眸,萧惟心想,好吵啊。 他张目四顾,小猗呢,怎么连她也不见了…… 平心而论,谢无猗对于国丧没有太多悲伤的感觉,相反,她一直惦记着另一件事。 趁人不注意,谢无猗换好孝服后便溜出灵堂找到花飞渡,询问她为什么会在宫里。 花飞渡侧身闪开,成慨从角落里走出,朝谢无猗拱了拱手。 “他带我来的,怕你出危险。”花飞渡言简意赅地回答。 她这话骗不了谢无猗。萧惟出门时没带成慨,成慨这么守规矩,怎么会贸然跟过来呢?谢无猗登时冷下脸,“成慨,说实话。” 成慨脊背直发凉。他心里琢磨,既然殿下和王妃好得跟一个人似的,那把殿下的行动告诉王妃应该也没问题吧? 他一咬牙,将萧惟的计划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王妃,其实……是殿下进宫时发现宫里不对,才让人去传属下的。” 谢无猗眯起眼睛。她今日就没和萧惟分开过,他什么时候送的消息? “哪里不对?” 成慨走近一步,低声回答:“广明殿后面的禁军不知被谁调走了。属下赶来时,宴会已经开始,外面有几个太监鬼鬼祟祟的,属下便让花夫人先盯住,去请祝老将军来把他们都抓了。” 宫宴的规格谢无猗不熟,但成慨这番话却透露出不少信息。首先,皇帝办宫宴,禁军怎么会不见呢?难道是有人未卜先知,知道皇帝今日就要驾崩? 谢无猗捻起手指,所以萧筠见了血是去处理这些人吗? 其次,进广明殿的前前后后共有三批人马。祝伯君今日在宫外驻防,成慨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他,守住了整个皇宫? 论应变,成慨比不上封达,唯一的可能就是萧惟教他的。 “祝老将军是殿下让你请来的?” “是,也不是。”成慨答道,“殿下的确吩咐属下找祝老将军,可属下出宫时,宫中防卫空虚,属下担心来不及。还是高阳公主的侍女找到属下,说公主可以暂时稳住这里,并给了属下令牌,祝老将军是在属下调兵进宫之后才赶来的。” 谢无猗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成慨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幸好萧筠是友非敌,假如她让你调的兵里混进别有用心的人,萧惟现在恐怕就要背上起兵谋逆的罪名了! 你个榆木脑袋,做事前怎么不多想想? 谢无猗气血上涌,又觉得给成慨解释太麻烦,只好先让自己冷静下来。 “那些被抓的太监呢?”见成慨摇头,谢无猗迅速道,“你把令牌给我,去守着殿下,今日公主让你调兵的事不可对第四个人说。” 萧惟和其他人不同,他是个玩世不恭的看客,他必须是不能为,而不是不愿为。 第六十一章 细作 打发走成慨,谢无猗正要去找那些形迹可疑的太监,一直盯着灵堂的花飞渡忽然开口问道:“嫔妃排头是淑妃吗?” 大行皇帝嫔妃不多,萧惟和淑妃长得像,也不怪花飞渡一眼就能认出来。谢无猗点点头,花飞渡又问:“她那个侍女去哪了?” 谢无猗定睛一看,叶娘果然不在淑妃身边。可花飞渡应该只是在刚才的宫宴上见了叶娘一面,怎么会如此关注她? “淑妃有旧疾,听说叶娘一直寸步不离,可能是回宫取药了吧。” 花飞渡凝神片刻,转过念头道:“好,我不便久留,你万事小心。” 说罢,她也不等谢无猗回答,匆匆折身走了。 花飞渡向来有分寸,谢无猗也没细想,她只觉得今日这场宫宴从头到尾都透着诡异,而成慨撞见的那几个太监便是怪中之怪。 谢无猗大略想了想广明殿的布局,径自走到备膳的小隔间里。她推开门,食物的香气中混合着难闻的腥臭味。 果然如此。 萧筠和祝伯君忙于戍卫皇宫,没有时间毁尸灭迹,必然是把尸体藏到了某处。而宴会中止,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人走进这个小隔间,因此这里就是最方便也最隐蔽的地方。 谢无猗紧走两步,萧筠的声音倏地响起。 “你找到了?” 虽是问句,她的语气却毫不意外,仿佛谢无猗出现在这里是天经地义。 自然,对谢无猗来说也是如此,她知道自己的行踪瞒不过萧筠。谢无猗转过身,见萧筠依旧穿着那条红裙,宛如胭脂泼墨。 “长姐不去守灵吗?”言外之意,她这样的身份便罢了,萧筠作为长女,这种场合不穿孝不跪灵说不过去。 萧筠隔空眺望灵堂的方向,目中火光迸溅。 “孝服染了血不好。”萧筠牵起嘴角,将手中枪挽了个漂亮的花,“相比守父皇,本宫更该守大俞。” 话音未落,萧筠察觉到房顶有人。 谢无猗的反应更快,她两指接过破空袭来的飞镖,反手打了回去。萧筠紧随其后,抽过一支箭,也掷向同一个方向。一团黑影自房梁摔落,谢无猗的飞镖和萧筠的羽箭一左一右,穿透了他的膝盖。 刺客口中流出黑血,竟已服毒自尽。 “好功夫!”萧筠脱口赞道。 谢无猗福身示意,她刚要上前检查尸体,萧筠便又道:“不用看了,都是邓易的细作。” 邓易的细作可以混进大俞皇宫? 还是有人里应外合,给邓易大开方便之门? 若是后者就意味着朝中有内奸,谢无猗简直不敢细想,可一见萧筠那带着警告的眼神,她就明白她不许自己插手了。 “别胡闹。” 谢无猗眉头微拧,上次听到这句话还是萧筠准备叮嘱萧惟的呢。 也是,邓易对大俞虎视眈眈,是大行皇帝生前最忧虑的事。暗流早已汇成旋涡,萧筠不让她搅进来也是为了保护萧惟。 纵然心中有无数谜团,谢无猗还是没有违拗萧筠,交还令牌后就默默告退。 暴雨没多久便停了,此时夜色正浓,皇宫上下满眼缟素。 明月如洗,谢无猗拖着疲惫的身躯绕过一个又一个水坑,黑与白的界限煞为分明。 她回到灵堂,跪在自己的位置闭上眼睛。 “噫——” 前方忽然传出一声刺耳又诡异的尖叫。 淑妃! 谢无猗呼吸一紧,立即向声音的来处奔去。 只见淑妃如同中邪了一般冲出人群,抱头哭喊不止。谢无猗的精神本就紧绷了半宿,看到这个情形,她浑身的血都要凉了。 ——淑妃和闻逸毒发时的表现一模一样。 耳边落下一道惊雷,谢无猗看了看四周,忙叫过几个身材高大的侍女。 “带到后殿,快!” 谢无猗紧跟着过去,劈手在淑妃后颈猛敲一下。淑妃身子骨到底不比男人,挣扎的幅度顿时有所减弱。 到了后殿,谢无猗仗着自己是巫女把所有人都遣了出去。她关上门,撕下帷帐缠住淑妃僵直却挥舞不定的手脚,而后紧紧握住腕上的玉镯。 纪离珠给她的解药就在镯子里。 谢无猗的孝服被汗浸透,指尖不停地颤抖,她能确定淑妃中了烁金蛊,而现在,她只剩不到半盏茶的工夫。 分明有十拿九稳的成算,谢无猗的心跳却丢了应有的节奏。 那是萧惟的母妃。 他刚刚失去了父亲,如果她手中的解药出了万分之一的差错,如果秤砣七配药时烁金蛊已经失效…… 萧惟的至亲,她一个短命的山野丫头拿什么去赌? 又凭什么去赌? 正自纠结,殿门被一下子踹开。萧惟额上青筋暴涨,裹着一身疾风闯入殿来。当他看到被捆住仍在不停挣扎尖叫,嘴角已有斑斑血迹的淑妃时,眼里顿时失去了光亮。 母妃…… 谢无猗知道萧惟生气又难过,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她深吸一口气,起身把萧惟推到门边,用力按住。 “殿下,你信我吗?” 萧惟对谢无猗的话浑然不闻。他死死盯着淑妃,喉中发出低沉的悲咽,脸色灰败得像深埋地下的枯骨,不知今夕何夕。 母妃…… 你是谁,放开我…… “殿下,你听我说,你得信我一次!”谢无猗钳住萧惟的双肩,膝盖横抵他试图挣脱的腿,“你让我试试,再说……不一定是那个,对吗?” 萧惟浑身重重一悸,迷茫地看向那张素白瘦削的,离自己很近很近的脸。 她认真又焦灼地看着他,双目血丝遍布,胸口一起一伏。 小猗,怎么是你…… 肩上的疼痛和唇边的热气让萧惟的神志恢复了一丝清明,他卸掉全身力气,咬紧牙关道: “好,我去叫御医。” 等萧惟出去后,谢无猗立即插上门,给淑妃服下纪离珠的解药。她目不转睛地观察淑妃的呼吸,不顾胸膛里紊乱的心跳,一秒一秒数着时间。 一,二,三…… 当谢无猗数到六十时,淑妃终于安静了下来。谢无猗探过她的脉息,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她赌赢了。 谢无猗抬手捂住脸,深深呼吸。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怕成这个样子? 她是手握屠刀的魑魅,不是单纯无知的婴孩。 还是只是因为,中毒的是萧惟的母妃? 不,换成花娘,她一样会害怕…… 谢无猗没有深究自己这些古怪的思绪,片刻,她便只手搭在淑妃腕上,一边监测她的情况一边细细思索。 现在看来,淑妃的毒应该是解了,可她一直在守灵,究竟是什么时候被下的毒,又是被谁触发的呢? 如花飞渡所说,烁金蛊不易储存,如果没有按时触发就会变成面红气短—— 谢无猗望向淑妃,眼前浮现出大婚那夜淑妃发病的情景。 当时,淑妃挥动手臂,浑身抽搐,气促不匀。 一道白光从脑海中闪过,卷起三千浪涌。谢无猗手指略微动了动,不由得直起腰身。 “她那个侍女去哪了?” “江湖上曾有一个神秘组织……就连我朝已故的德妃家中也有很多这种人。” “德妃早逝,长姐是母妃养大的,我的乳母叶娘也是德妃娘家送进宫的。” “王妃还是先接受吧,不然后悔都来不及。” …… 花飞渡、萧惟、纪离珠的面孔在面前交替闪过,谢无猗猛地站起身拉开殿门。 萧惟平静地看着她,如同烈日坠海,彻底隐去了璀璨的光华。他身后的御医则深埋着头,只当自己是根木头桩子。 谢无猗心里“咯噔”一声。 他早就在这里了。 而她居然毫无察觉。 所以,他看见她给淑妃解毒了? 谢无猗张了张口想要解释,萧惟却没理会她,直接挥手让御医去为淑妃诊治。御医诊过一阵,只说淑妃是伤心过度,现在脉象平稳,休息一阵就好了。 “下去吧。”萧惟淡淡地答应一声,哑着嗓子道,“本王在这待一会再走。” 按理说萧惟是不该陪着淑妃的,但众人也不敢惹这位难缠的主,忙如闻大赦般退了出去。谢无猗在门口,萧惟在床边,两人就这么一站一坐,久久无言。 罢了,她瞒了他这么多事,真论起来可没头了。 谢无猗抿了抿嘴,准备回去给皇帝守灵。她才刚转身,萧惟便从后面大步追上来。 “走吧。”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平淡得几乎死寂。 可谢无猗知道,在那层嬉笑怒骂胆大妄为的外衣下,萧惟既然能在决鼻村隐居,在无人处建起蓬庐,就说明他本是个喜欢逃避的人。 她无声地垂下眼睫,他起疑心了。 算了,还是先办正事吧。 熬了大半宿,谢无猗早已头昏脑涨。她坐在御花园最僻静的沈烟亭中,缓慢地揉着太阳穴,面前摆着两杯热气腾腾的香茶。 良久,台阶上传来窸窸窣窣的裙摆声。 谢无猗睁开眼,起身微微屈膝,“叶娘来了,母妃好些了吗?” 来人正是淑妃的近身侍女叶娘,她忙向谢无猗还礼,恭敬地答道:“王妃折煞奴婢了。回王妃的话,娘娘好多了,刚才还用了汤呢。” 谢无猗点点头,仔细打量着叶娘。她的眼角堆着几道深长的皱纹,脸也瘦瘦的。叶娘被谢无猗看得不自在,忙道:“恕奴婢冒犯,初见王妃时奴婢只道您的身子也不好,没想到您精通医术,连娘娘都时常夸您是个奇女子呢。” 叶娘说的初见应该是大婚那夜。谢无猗轻笑一声,背过身看向沈烟亭外,摆弄着手中的猫睛戒指。 “论辈分我该称您一声姑姑,”谢无猗冷然开口,“大婚那日当真是姑姑第一次见我吗?难道我能安然回京,完好无损地站在宫里,不在姑姑的计划中吗?” 叶娘似乎是低着头笑道:“王妃说什么?奴婢不懂。” “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吧。”谢无猗转回来,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端起自己这边的茶杯喝了几口,“姑姑是贴身伺候母妃的,等闲不离身。今夜来之前我碰巧遇到杨泉公公,问了他一件事。” 叶娘陪谢无猗饮下茶水,慈爱地看着她。 “根据宫中记档,姑姑近一年只出过两次宫,一次是为殿下大婚送赏赐,另一次就是昨天晚上,您到昭堇台为母妃祈福。”谢无猗伸出两根手指,在叶娘面前轻轻摇了摇,“我很好奇,母妃发过两次病,正好一次是大婚,一次是今夜。不知姑姑如何解释?” 听了谢无猗的问话,叶娘依旧温和地笑道:“王妃多心了,娘娘素有旧疾,身体抱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是谢无猗多心,是淑妃发作的时机太巧了。 而且她现在能够确定,大婚那夜淑妃就是中了烁金蛊,只不过没有触发,才堪堪逃过一劫。 手中握有烁金蛊的除了目前还说不准的秤砣七,唯有一个纪离珠。 毫无疑问,叶娘认识他。 “这样啊。”谢无猗眉峰上挑,“姑姑听说过烁金蛊和纪离珠吗?” 叶娘被岁月揉皱的脸颊终于抑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看来就是纪老板给了您指令呀。”谢无猗负手笑道,“其实以姑姑的的手段是可以去对付大行皇帝的,可您为什么没有呢?当然是因为您想图方便呀。” 民间烁金蛊中毒频发,纪离珠故意给谢无猗解药,打的怕也是同一个主意。 他们想通过烁金蛊,用最简单的方式把事情闹大。 至于是什么事情,谢无猗还没有头绪。 “王妃放肆了。”叶娘顿时冷下脸来,“这是宫中,凡事都要讲证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奴婢毒害娘娘?” “我几时说过‘毒害’二字?”谢无猗煞有介事地张口,“姑姑知道烁金蛊是‘蛊毒’而不是‘鼓乐’?” 叶娘秀唇轻抿。谢无猗端起适才喝过的茶杯,眼中杀意渐浓。 她的眉目本就极寒,恰似冬日里划过长空的凛冽北风,一夜吹尽枝头霜雪。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刚才姑姑在我这杯茶里下了烁金蛊吧?” 第六十二章 一叶障目 叶娘不动声色地看着谢无猗。 谢无猗手腕轻转,杯中的茶水亦随之泛起点点粼光。 “你知道我是谁,不是吗?”她轻笑一声,“你忌惮我的见识,一般的毒瞒不过我,只有号称江湖无解的烁金蛊值得一试。” 叶娘依旧泰然自若。 谢无猗亮出指上如蜜般晶莹的猫睛戒指,那上面竟能清晰地映出叶娘的身形。 “非要让我说明白吗?你担心我找你是因为你暗中触发母妃中毒的事败露,于是方才你趁我转身之际交换了茶杯,在我的杯里下了烁金蛊。”谢无猗抚住胸口,停顿了一瞬,“而现在,毒差不多该发作了。” 叶娘微眯起眼睛,这才知道谢无猗是故意背过身给她机会下毒的,而她早已通过猫睛戒指的反光把她的动作尽收眼底。 既然已经暴露,叶娘索性不再伪装,连声音也冷肃了几分,“既然你都知道,那就不能走了。” 谢无猗满意地点头。这就对了,她这张冷冰冰的脸只有配上冷冰冰的表情才不那么奇怪。 “你来赴我的约,不就是没想让我活着离开吗?”谢无猗咳嗽两声,强自稳住气息道,“只可惜了,母妃和殿下那么信任你。” 叶娘目中浮起一瞬错愕,但只眨眼间的工夫便消失不见,似乎那点不忍只是谢无猗的错觉。 “天命不可违。”叶娘沉声道,“愿你们下一世别再这么聪明了。” 谢无猗撑在石桌上,两眼直冒金星,五脏六腑就像随时会爆裂的风箱。叶娘也不着急,烁金蛊就算不触发,这气短的滋味也够她受的。 忽然,叶娘反应过来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中了烁金蛊不是半个时辰之后才会有症状吗?她怎么…… 不好,她在骗她! 叶娘脸色倏地一变。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谢无猗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身后。 “走水了!” 叶娘慌忙转身,下意识地握住换上孝服都没有摘掉的金镶玉镯子。谢无猗眼疾手快,指尖苍烟迅速刺向叶娘的手腕,同时一把扯下镯子,对着金玉相接处的孔隙吹了口气。 大婚那夜,谢无猗觉得殿中别扭正是因为衣着朴素的叶娘戴了这么个扎眼的镯子,今日国丧她依旧戴着,足以说明这镯子对她来说十分重要。 联想到触发烁金蛊的哨子,谢无猗这才假称失火试探叶娘。 危难之际,人会本能地保护最看重的东西。 嘘—— 细微的啸声响起,谢无猗顿时觉得喉管被堵住,几乎难以呼出一口完整的气息,比她伪装出来的要严重数倍。叶娘大惊失色,将身扑过来抢镯子。然而她还没碰到谢无猗,便浑身战栗着跌跪在地,叶娘紧紧掐住脖子,表情扭曲得可怕。 “妖女!你做了……什么!” 叶娘失声大吼,烁金蛊的症状她再清楚不过,她实在没想到谢无猗居然会给她下毒。 她哪来的药? 茶杯已经换过,她怎么可能下毒? 谢无猗跪在叶娘身前,眼前全是手舞足蹈的黑影,脑中莫名的恐惧几乎要将她囫囵吞噬。若不是事先含着提神醒脑的香丸,她根本无法对抗这虚幻的疾风骤雨。 好厉害的毒! 谢无猗将指甲狠狠掐在肉里,才勉强没让自己陷入疯癫。她哑着嗓子,抓住叶娘的手,“你敢下毒不就是认为我没有解药吗?咳咳……如果你的主子纪离珠……不想让我死呢?” “不可能!” 烁金蛊配方失传,根本不可能解! 叶娘毫无防备,早已陷入无可逃避的悚惧之中。她倒在地上,手脚渐渐僵直。 谢无猗咬破舌尖,强撑着从自己的玉镯里取出一粒丸药吞下。她必须验证秤砣七的解药是否有效,而主动送上门的叶娘就是最好的机会。 无非是拿命搏一次,她本来就是活不长的人,要是能一举破解烁金蛊岂非功德一件? 她不需要人理解,但若真能做力挽狂澜的英雄还是值得骄傲的。 “没想到吧?这是纪离珠给我的解药。”谢无猗的咳喘逐渐减缓,她不由讥笑道,“我约你来,怎能不做好万全的准备呢?” 不进没有准备的陷阱,这是谢无猗的信条。 她猜到叶娘可能会用烁金蛊来对付她,才提前把秤砣七配的烁金蛊加在自己的茶杯中,若叶娘无辜便放过她。 结果罪魁祸首叶娘的戒心很重,果然先换了茶杯再下毒。 虽然秤砣七配的毒药毒性不如真正的烁金蛊,但解药有用已经让谢无猗心花怒放。 不一刻,谢无猗烁金蛊的症状消失了,只有脏腑依旧烧得厉害。叶娘却面无人色,瞳孔放大,径直撞向沈烟亭的柱子。 “你救救我!”叶娘断断续续地吼道,“我们,我们是一路的!纪先生还帮你洗脱了冤屈,你给我解药,以后,以后我不动淑妃,我不动她了!” 谢无猗瞧着叶娘抱头求饶的样子,不禁蔑笑:“给你指令的还真是纪离珠啊。可惜啊,纪离珠给我解药,他不想让我死。你现在才说与我同路,于他是背叛,于我,已经晚了。” 叶娘不知秤砣七的存在,还真以为是纪离珠给了谢无猗解药。 她一遍一遍以头触柱,嘴角额角都淌出血来。 时间不多了。 谢无猗一把捏住叶娘的脖子,烁金蛊发作本就呼吸困难,她这一握已经让叶娘接近窒息了。谢无猗厉声喝道:“说!你们要用烁金蛊做什么?” 叶娘面皮紫胀,用尽全力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是谁……” 为什么会有烁金蛊的解药? “不说是吗?”谢无猗把叶娘拖到栏杆边,“想尝尝中了烁金蛊再大头朝下撞在地上的滋味吗?” 叶娘半个身子悬在栏杆外,两只手在空中不停地挥舞,“青……” “青什么?”谢无猗收紧五指。 叶娘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再度问出她刚刚问过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谢无猗的唇角浮起森冷的笑容。 “你去问阎王啊。” 下一刻,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叶娘忽然扑到谢无猗身上,张口咬住她的胳膊。谢无猗被叶娘推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她的眼前便划过一道明亮的火光。 和那道光交织在一起的,是叶娘决绝又得意的眼神。 “是你!就是你!” 伴随着狰狞的尖叫,一团火球从沈烟亭一跃而下。 咚—— 亭中寂然无声,只有火舌在噼啪滋长。 身后有人正疾步走上台阶,谢无猗挥袖一扫,打翻石桌上的茶杯,顺势将叶娘的金镶玉镯掩在怀中。 秤砣七配的解药药力过猛,谢无猗坚持到这一刻,再也忍不住喉中的腥甜。 她支撑着爬起,一口血喷在碎瓷片上。 萧惟来到亭中时,只看见地上有两盏摔碎的茶杯,旁边素衣女子臂上的孝服撕裂,嘴角一片猩红。 恰如画纸上一丛淬了星染了月的潋滟红梅。 原来,萧惟在灵堂找不到谢无猗,便带了几个侍卫满宫搜寻。至御花园时,他远远看见谢无猗和叶娘在沈烟亭里说话。可不知怎的,当他绕过假山走上这短短十几级台阶之后,谢无猗就吐血倒地,而叶娘—— 萧惟跑到栏杆旁,兀自看向在烈火中直着手臂挣扎的叶娘,只觉得汹涌的血海在耳边久久激荡。 他再次转回头,谢无猗从他眼中读出了浓烈的,不加掩饰的悲伤。甚至,平日里那些嬉笑打闹的亲昵和关心,那些能乱人心窍的灼然流光,也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无猗自嘲地扯起嘴角,可牵动的却是另一口淤血。 眼前盘桓的虚影散去,谢无猗早已精疲力尽,她按住石桌想要站起,身子却软得厉害。萧惟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伸手去扶。 谢无猗知道他在怀疑她。 她前脚刚为淑妃解了烁金蛊,后脚叶娘就因烁金蛊毒发死在火中,傻子才不疑心呢。 叶娘用自己的命在萧惟心上扎了一刀。 可谢无猗也没办法,纪离珠的故事太复杂,她现在没有力气对萧惟讲。 而且,谢无猗到最后也没问出纪离珠和叶娘的图谋,或者说是那个重出江湖的神秘组织的图谋,就连叶娘吐露的“青”字同样没了下文。 萧惟恼她,恨她都没错。若不是因为她,因为乔椿的案子,这些事怎么会落到他头上?叶娘是萧惟除了父母以外最亲敬的乳母,也不会因她而死。 谢无猗用了挣命的力气才重新站起,豆大的汗珠从鬓边落下。她抬手抹掉嘴唇上的血,一跳一跳的疼痛从心口纠缠到四肢百骸。 她不觉腹诽,秤砣七的解药也太猛了。 沈烟亭外,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怎么回事?” 卢皇后不悦的声音自亭外响起,她登上亭子,看到满地狼藉后同样震惊不已。 萧惟上前一步,沉声回道:“母后,叶娘因为母妃生病关心则乱,竟在僻静处找王妃兴师问罪。她们发生了争执,叶娘不慎引燃了火烛,失足坠楼,请母后明鉴。” 卢皇后是带着祝伯君和禁军紧跟萧惟来的,自然听见了叶娘死前那意有所指的喊话,一行人当即什么表情都有。卢皇后扫了一眼衣着不整像条破布口袋的谢无猗,不禁皱起眉。 “王妃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是打算对大行皇帝不敬吗?” “母后息怒。”还不等谢无猗回话,萧惟便抢先道,“是叶娘先冲撞了王妃。” 卢皇后不是看不出萧惟的维护之意,她今夜本就心绪不宁,不想再因为淑妃动怒,便顺着萧惟的话道:“既然是叶娘无礼在先也就罢了,你们赶紧回去守灵吧。” 二人答应着退下,谢无猗手扶膝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看见了叶娘无比惨烈的死状。 焦黑的骸骨上,赫然泛着点点金斑。 谢无猗默了一默,目光扫过祝伯君,却见这位一贯沉稳持重的老将军竟面无人色地盯着叶娘,双唇颤抖不已。她刚要上前询问,手臂就被萧惟用力拉住。 “走吧。” 箍住她的手掌冷硬如冰,谢无猗挣了挣,勉强自他手中脱出。萧惟没再说什么,默不作声地在前面引路。封达和成慨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暗暗觑着谢无猗的表情。 谢无猗再次吞下从肺腑中呛出的血,安静地,平静地跟在萧惟身后。 他们是假夫妻,萧惟的态度,她本该是无所谓的。 但谢无猗只是感情淡薄,又不是不通男女之事。在今夜以前,她还觉得是萧惟对她有别样的情愫,哪怕做戏也多多少少带了点认真。可现在看来,昏了头的大概是她自己吧。 扪心自问,谢无猗有点在意萧惟误会她。 她分明救了淑妃,搅了纪离珠的局。 谢无猗不喜欢有话不说徒生误会,可这次她真的懒得解释,或者说她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总归是笔孽债,还是等萧惟冷静下来再和他好好聊聊吧。 谢无猗默叹一声,继而想起了缇江,想起了那个每次在她痛苦无力时指引她方向的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曾经,缇江用一片浓绿的树叶挡住谢无猗的视线,问她风在哪里。 “看不见了对吗?”缇江温和地笑道,“用心去感受,它还在,对吗?” 谢无猗十分乖巧地点点头,心中却道缇江只是蒙住了她的眼,又不是把她塞进麻袋,弄什么玄虚? 再说,浮动的发丝是风,荡漾的柳条是风,回迁的春燕也是风。 就在一片飒飒中,缇江沉声道:“小蔚,你会走过许多荆棘,越过无数悬崖,但你要记住,永远不要被眼前的迷雾所惑。” 彼时她想,怎么会呢? 我可是乔蔚呀。 而现在,谢无猗抬头直视微明的天空,任那凌厉无情的曦光灼痛她的双眸。 燕子还会飞回头顶,可去年的风终究是不在了。 第六十三章 不想见 根据先帝遗诏,大俞行二十七日国丧,民间只在国丧期间禁宴乐嫁娶,百日素服即可,这位刚愎果决的帝王把他的仁慈都留在了最后一道圣旨中。 萧豫登基后,为先帝上谥为“武”,尊卢皇后为太后,并定于年后改元晏兴。新帝即位,大赦天下,萧豫下旨免去了乔椿等主犯家人的罪眷身份。 谢无猗两年的努力总算有了结果。 不过谢无猗同时收到了个不太好的消息,祝朗行被先帝派去驻守西境了。 祝朗行人是不够聪明,但胜在真性情,他这一走平日里想找个凑趣的人都不能了。 然而最令谢无猗不爽的是,萧惟自不需要日日在宫中守灵开始就一直住在刑部。起初她以为他是因先帝和叶娘相继去世大受打击,加之怀疑她下毒才心有芥蒂,因此也不觉得怎样。可一连半个多月过去,萧惟还是不回府,她派春泥去了好几次刑部,硬是连他的面都没见着。 怎么没完没了了? 谢无猗不喜欢这样,这日她实在受不了,便带着吃食亲自找上门去。 萧惟总不会一点面子都不给吧? 恨也好,怨也罢,总要掰开揉碎辩个分明,哪怕他不愿让她再做燕王妃也是个说法。 没想到谢无猗刚到刑部,侍郎裴士诚早已等在门口。 一见这个人,谢无猗就觉得头大。 裴士诚与何茂良是同榜进士,二人都是出了名的莽直,裴士诚更是古板到油盐不进的程度,听说这段时间他和萧惟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差点没把刑部的房顶给掀了。 “臣见过王妃。”裴士诚迎上来,恭恭敬敬地行礼,“刑部掌管朝中机要,尚书大人吩咐,无关人等不得靠近。” 刑部只论品级不论爵位,因此裴士诚只称萧惟为尚书大人,从不把他当燕王看。谢无猗一听这话,就知道是萧惟让他来拦自己的。 谢无猗轻笑道:“月前我帮京兆尹府抓了个下毒的人,听说凶手和死者已经移交刑部了,好歹我也出过力,难道我想知道死者的身份也不行吗?或者说,连给殿下送吃的也违反了刑部的律例?” “不敢。”裴士诚板着脸回答,“王妃若想看此案的卷宗可留书一封,臣会差人送到王府。但尚书大人公务繁忙,前日说了要在年底前把所有案卷看完,还请王妃回府。” 说完,裴士诚合袖深揖,朝谢无猗拜下。 罢了,萧惟根本不想见她,她又何必讨个没趣。 谢无猗想解开误会,但也做不来低声下气地讨好。她对裴士诚点了点头,转身登上马车。 车轮转动,将刑部门里的一声叹息碾碎在风里。 “老臣给燕王妃请安。” 谢无猗正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连忙走下来,福身回礼。 “卢大人。” 先帝去后,太后卧病于长秋殿,卢云谏更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原本对谁都笑眯眯的胖老头脸都瘦了好几圈,脊背也肉眼可见地弯了下来。 “王妃刚从刑部回来吗?”见谢无猗不答,卢云谏也不介意,只了然地笑道,“燕王总是耍小孩子脾气,王妃别往心里去,他也是伤心过度。” 谢无猗半眯起眼睛。她其实不愿意和卢云谏打交道,这个人总是俯视一切,然后从一团散乱的线中不慌不忙地挑出对自己最有用的那一条。 眼神太犀利便是讨人厌了。 “燕王能参与朝政是好事,陛下一定也是这么想。”卢云谏笑着折了折袖口,“臣老了,朝中有窦相,来年开春就是春闱,还有的是后生。和王妃说句交心话,老臣就等着朝事平顺后告老还乡呢。” 他们的关系谈不上亲近,燕王府和卢氏也素来没什么交情,谢无猗摸不准卢云谏说这番话的意图。他能从她这探出什么口风呢? 抛开萧豫和萧婺在皇位上的对立关系,萧豫登基后对卢氏还算宽容。有先帝遗诏在,卢云谏和窦文英自然稳坐首席辅政大臣之位。除此之外,萧豫命萧筠总领兵事,把户部的帐毫无保留地交给萧婺,另有一个曾经亲近卢氏的御史也被委以重任。 萧豫的意思很明显,眼下的大俞虎狼环伺,经不起内斗,他要对扶助自己登基的萧筠委以重任,要对身为嫡长兄的萧婺加以安抚,更要对世家的中流砥柱交付信任,对政敌彰显宽仁。 论情论理,萧豫都占了上风。 卢云谏的地位依旧无可替代,难道是因为萧婺错失皇位他便心灰意冷,打算封金挂印了? 也是,数十年的心血付诸东流,换谁都不会轻易接受。 谢无猗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就当个沉默的听众。 这时,一个小乞丐跑了过来,卢云谏目光闪动,从怀中摸出一个馍和两个铜板。 想到卢云谏年轻时的经历,谢无猗不禁感慨:“卢相心善。” “老臣没淋过雨,可也湿过鞋。”卢云谏望向斜对面的纪氏当铺,轻描淡写地道,“最近泽阳离开了好多人,那个纪老板就是其中之一。哎,可怜了他接济的那些孩子,又要回到风餐露宿的年月了。” 谢无猗闷闷地“嗯”了一声。 她知道纪离珠逃了,连带着伙计纪二钱也不见了踪影。 阿年向当铺的邻居打听过,说是纪离珠的母亲生了急病,需要闭店三月。他在店里留下告示,此番离开是暂时的,不会影响店里物品的赎回。 谢无猗猜到纪离珠是因叶娘出了事才离开的,但他才用烁金蛊在民间和宫里掀起轩然大波,就这么轻易地走了? 关键他还是在萧惟和阿年的眼皮子底下消失的。 现在,纪离珠这条线索彻底断了。 面前是慧眼如炬的宰相,谢无猗不想被看出端倪,只好装作颇为遗憾地附和道:“是啊,我都不知道纪老板是哪里人。” 卢云谏负手远望,声音沙哑低沉,“先帝驾崩,泽阳本就人心惶惶。老臣怕是有心人内外勾结,或是牵扯出什么过往的恩怨就不好了。” 谢无猗悚然一惊,卢云谏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难道他知道纪离珠的目的? 可看他一脸悲天悯人的表情,又找不出丝毫破绽。谢无猗不禁腹诽,要是萧惟在就好了,他那么聪明,肯定能看出些许端倪吧。 算了,想他作甚。 卢云谏悠悠地叹了口气,“陛下登基有些日子了,可还是没有命齐王去北境,齐王已经上了三次奏疏请求离京了。老臣担心陛下此举会被人指为不孝,更担心太后的凤体。” 他的话题转得突兀,谢无猗却听得分明。萧婺守北境是先帝遗旨,萧豫却至今都没有令大军开拔北上。 防备也好,照顾也罢,这大概是皇家兄弟不得不走的路。 谢无猗刚要开口安慰两句,就见卢云谏目光一变。 “看来有人来找王妃帮忙了,王妃保重,老臣告退了。” 说完,他竟也不管谢无猗的反应转身就走,一双年迈的腿溜得飞快。 谢无猗不明所以地看向卢云谏的背影,紧接着一柄短刀比在她的脖子上,把她拽上一辆路过的马车。 “王妃!” 春泥担心地叫道,谢无猗却只道不妨事,让她安心在外面等着。 谢无猗目无惧色地盯着翻脸不认人的钟愈,什么话都没说,她大概已经猜到了她的来意。半晌,钟愈放下刀,抬手捂住双眼。 她深呼吸了数次才勉强稳住气息,开口时仍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不想让三哥走。”钟愈素来大大咧咧,即便是哭也仍旧故作坚强,“妹妹,你……能不能和小林衡通个气,能不能让陛下改变主意,或者让我和三哥一起去……” 卢云谏才说起萧婺,钟愈就来求她,这一家人还真是默契。 “妹妹,你要是愿意帮忙,我……我的兵器你随便挑……”钟愈埋下头,双手环抱住膝盖。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达谢意。 谢无猗垂下眼睫抚摸钟愈的背,“姐姐没去找长姐吗?她说话比殿下有分量,而且她更了解北境的局势啊。” 钟愈无奈地叹息一声,“我当然知道要找长姐,可……可她说要准备婚事不见我,舅父也躲着我,连三哥都不和我说话了……我,我是为了一己私情,可我就那么讨人嫌吗?” 这个傻姑娘啊。 谢无猗摇摇头。就算萧豫下旨年后为萧筠和吕姜办婚事,萧筠处理政务之余还要在府中备嫁,也不至于抽不出见钟愈的时间。 看来还是逃不开这个残忍的事实。 “姐姐,”谢无猗温声道,“你有想过为什么长姐和卢相都不见你吗?他们如今这个地位,还能顾虑什么呢?” 钟愈身子一僵,他们不想见她,难道是陛下……陛下不让三哥走? 可她从来没听说这是萧豫的意思啊! 钟愈直起身子,胡乱抹了把微红的脸,“我……我以为是三哥顾虑我的感受才想办法拖延……” 谢无猗望向单纯的钟愈,想了想还是压低声音问道:“太后的身子真的不好吗?” 钟愈不由得瞪大双眼。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萧婺的处境有多尴尬,钟愈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极寒刺骨的冰窟窿,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先帝在世时,卢皇后虽为继后,却也是名正言顺的中宫皇后,是大俞最尊贵的女人。因此,萧婺和萧豫都是嫡子,他们是天生的敌人。先帝把皇位传给萧豫,卢氏一族怎能甘心? 钟愈似乎懵懂地猜到,萧豫宁可担着不孝的骂名也不放萧婺带兵北上,是忌惮,更是在……立威。 而太后称病,卢云谏想尽办法往后躲,甚至不惜暂时下放手中的权力,卢氏一党无人敢劝谏,不过都是在顺着萧豫的心意。 萧豫虽不轻易动怒,可那是在做皇子的时候。如今他是君临天下的帝王,谁敢这时候行差踏错,去触真龙的逆鳞? 钟愈的脸全白了,她从不在意萧婺是否能当皇帝,她只在乎他这个人。 只要能保他一世平安,钟愈什么都愿意做。 想到这里,钟愈好像忽然理解为什么当初家里不希望她嫁给萧婺了。 她哭着闹着要跟他去北境,自以为是体贴,竟让他骑虎难下。 原来不是他负她,是她拖累了他。 钟愈的双手缓缓收紧,她用力攥住衣裙,颤声问道:“妹妹,你告诉我实话,我是不是应该主动跟三哥说……我要留在泽阳?” 谢无猗黯然垂眸,算是默认。 钟愈是聪明的,这些道理稍加点拨,她很快就能想明白。 既然萧豫只是想提醒萧婺和卢氏,有先帝遗训在,他也不可能一直不放萧婺去北境。现在的北境是钟津一个人在顶,他能力不够,北境防线早晚会垮。 钟愈不谙世事,但她从小习武,于兵家事颇有些见地。 “我不能拖三哥的后腿……”钟愈小声说道,“他不能因为我就不去守北境,北境还有那么多百姓呢……” 谢无猗握住她的手。钟愈虽然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她还是没看到实质。 萧豫要的诚意不是萧婺和卢氏的乖顺,而是萧婺与卢氏、钟愈与钟津各居两地互相牵制,是把朝堂中盘根错节的命脉交到萧豫一个人手中。 若他们任何一方有异动,于整个大俞而言都是不忠不孝的罪人,于他们自身则是灭顶之灾。 这是萧豫和萧婺兄弟未完的争斗,谢无猗只觉得累。 无人可以倾诉的累。 下定决心的钟愈轻咬嘴唇,向谢无猗拱手道谢。 “妹妹,你的大恩我改日一并再报。” 谢无猗也没再多说,她拍了拍钟愈的肩膀,默默走下马车。 第六十四章 报恩 在钟愈见过谢无猗后不久,萧豫就准了萧婺轻骑简从去厉州的奏请。 北境素有屯兵,萧婺这次过去也只是居中坐镇,能唬住几个藩属国不动刀兵便是最好的结果。 这日,谢无猗起身时,枕边多了一封书信。 自和萧惟闹别扭以来,谢无猗本想暂时去花飞渡的房间住,左右她和萧惟是假夫妻,等他气消了她们也该走了。结果春泥觉出谢无猗此举的深意,当即和云裳带着王府所有人跪在院里,请谢无猗“开恩”。 “殿下吩咐过,王府的一切都由王妃说了算,要是殿下知道您不住内院,非把奴婢们的皮扒了不可。求王妃可怜可怜奴婢……” 春泥生得瘦小,哭起来却惊天动地,谢无猗之前也不知道这姑娘比封达还难缠。没办法,她只好答应依旧住在萧惟的卧房里。 谢无猗打开信札,信是萧惟送来的,里面装着阿年的新身份文书,除此之外并无一字。 不过谢无猗也不觉得怎样,既然萧惟肯送信,想必厉州那位冯叔没什么问题。于是,谢无猗帮阿年打点好行装,让花飞渡一路护他去厉州。 到底害得阿年家破人亡,谢无猗心有亏欠,便亲自送阿年出泽阳。 “花娘,辛苦您快去快回,别耽搁太久。”谢无猗与花飞渡并肩而行,低声嘱咐道,“到北境后留意一下几个藩属国的动静。” “路线的事不查了?” 谢无猗抿唇默了一默,“我们查了两年,把西境摸了个遍,打听到任何信息了吗?”她仰头看向远方,“花娘,您知道吗,我总觉得爹的事还没完。” 花飞渡凝神不语,不光是谢无猗,她也有同感。 “但不管怎样,先顾眼前要紧。”谢无猗收回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阿年身上,“如果那位冯叔有任何异常,您直接办了就好。” 她不是不信萧惟的暗桩,而是不信纪离珠。 民间和宫中相继出现烁金蛊,纪离珠却在这时消失不见,他冒充“玄柔先生”之名到底图什么? 阿年去北境,会不会也与纪离珠有关? 此外,萧豫是个行事周密的人,他会拿边境的安危来立威吗?若萧豫真的忌惮萧婺,就敢把他和钟津直接放在北境? 谢无猗闹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只能从纷杂的线团中抽出一条—— 藩属国定,则北境无虞,大俞无忧。 谢无猗嘱咐完花飞渡,阿年便走过来和她告别。 “王妃,我走了,你的恩情我会永远记在心里。” 不像之前那样畏畏缩缩,挺直腰板的阿年正是十足十的公子模样。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谢无猗,想把此时此地的她永远铭刻心底。 就连阿年自己都不敢相信,他一个身陷污泥的人,竟这样轻易地生出了牵挂,又这么快就要离她而去。 思念无疾而终,灰蒙蒙的雾气中,她是唯一一颗岿然不动又光彩照人的星子。 “不必报恩,你不怪我害了范家就好。”谢无猗交还阿年的身契,微微一笑,“江河万里,你我两不相欠,愿你日后一帆风顺,再不为过往牵绊。” “我和花夫人走了,你怎么办?” 阿年忽然开口问道。萧惟大半个月不回府,他不明就里,只担心萧惟会对谢无猗不好。 若她过得不好,他会有机会带她离开吗? 秋风拂过,谢无猗双眼半眯,似乎察觉到了阿年的心事。然而也只是一瞬,她便十分疏离潇洒地笑道: “我有傍身的本事,有殿下的庇护,乔公子何出此言?” 海上小舟翻覆,阿年浑身一震,脸色彻底变了。 驰骋天地或是留在王府,谢无猗做出的决定都与他无关。 她称他为乔公子,是想彻底断绝他的念想吧。 也是,他的感情总是不合时宜。阿年低下头,强忍心口的刺痛。 “那我还可以给你写信吗?” 谢无猗无声回望阿年,并不回答。阿年耳后微红,有些窘迫地搓着袖口,“麓州带回来的那些兰花养不活了,王妃扔了就好。我去厉州后要是能种出王妃说的红河兰,我……给你寄一朵回来。” 红河兰原产自毕安,瓣厚色红易养活,一到盛开时节,漫山遍野都是炽烈的红。可由于兰花通常象征清雅君子,红河兰这个异类连毕安人都不屑于去了解。 原本绚烂的美景,却因成见被弃之荒野,从生到死都不为人所知。 在决鼻村,谢无猗一句无心之言竟化作种子,在阿年心中生根发芽。 四目相对,阿年跪地对谢无猗磕了个头,逃离似地钻进马车。 谢无猗看得分明,她对花飞渡略一点头,请她在路上多引导阿年,别让他因她的拒绝生出恨来。 合作而已,谢无猗从没想过阿年会喜欢自己,只不过她必须拒绝他。 她是个无法动心的短命人啊,而且…… 毫无征兆地,谢无猗又想到了萧惟。 她叹了口气,迎着浓雾裹紧披风,随意扫视一圈就回府了。 就在刚刚谢无猗目光掠过的一处小摊边,两个男人喝完汤,摇摇晃晃地走出摊位。 “就因为齐王妃找王妃说话您就气了这么多天,这下终于能好好吃顿饭了吧?” 前面的男人打了个哈欠,抱臂低语道: “达达,护好她,不然你提头来见。” 如果谢无猗的脚步再慢些,她一定能分辨出这声音就是她正在想的那个人。 回到王府,谢无猗走进花飞渡的房间。她盯着她的包袱犹豫了一阵,还是先取出从叶娘那里收走的金镶玉镯。 这是一枚特制的镯子,连接处粗细相合,繁复的花纹缠绕镯身,形成某种特殊的图案。谢无猗眸光一闪,把镯子放在烛台上烤了烤。 不一刻,镯子竟然逐渐伸直,变成一根簪子的模样,而那图案似乎是一只翱翔的鸾鸟。 谢无猗起身出了门。 东绣街的一头是卧雪庄,另一头则是泽阳最大的商行——独木商行。 独木商行是大鄢独木夫人的产业,当年独木夫人织出风靡四海的尺璧罗,此地布庄便以独木夫人之名负责泽阳及周边州县尺璧罗的销售,渐渐地也做起其他生意,成了大型商行。 门口迎客的伙计十分热情,殷勤地对谢无猗嘘寒问暖。 “我来看看尺璧罗,”谢无猗停住脚步,“有旧年的吗?” 伙计笑呵呵道:“夫人想要什么样式?我们这的颜色款式每年都在上新,还是新的更好些,要不小的给您介绍介绍?” 谢无猗摇摇头,“我要的锦缎是天武二十六年的旧款,花纹是一条长脚的青蛇。” “夫人说笑了,哪有长脚——”伙计面色忽然一变,他压低声音问道,“敢问夫人,那蛇长什么样?” “原本该是十条腿,但右边有一条腿摔折了,只剩下九条,断掉的地方被穿了一根桃木。” 伙计怔怔地看着谢无猗,半晌才转了方向,“夫人,您要的货年头久了,请到后院来拣选吧,小的去叫我们掌柜的。” 绕到后堂,伙计对掌柜的拱手道:“葛先生,阿九夫人来了。” 谢无猗和独木夫人的缘分要追溯到三年前。天武二十六年,化名阿九的谢无猗在大凉鋆州救下了即将摔下悬崖的独木夫人和她的货品。独木夫人说这批货品十分重要,为表感谢便给了谢无猗一个暗号,凭暗号她可以在任意一家独木商行支取银两,使用额度是十万两白银。 这个暗号便是长有九条腿的绑着桃木的青蛇。 独木夫人是大鄢首富,她开出的价码足以让谢无猗余生无虑了。但谢无猗觉得救人只是她的举手之劳,不敢承受独木夫人这么丰厚的谢意。 她没想到,自己终于还是踏足了独木商行。 山川河流尚可改道,更何况谢无猗本非草木,她也有要护的人。 葛掌柜并不意外谢无猗的到来,他行了个大礼道:“阿九夫人,我们夫人吩咐过,您的一切要求我们都会尽力。请夫人不必客气,但讲无妨。” 谢无猗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多谢夫人和葛先生,我想请贵行用我能支取的全部银钱帮我打造一柄最好的细剑。” 葛掌柜歪头听着,谢无猗并起两指道:“这柄剑二尺三寸长,一指半宽,薄如清水,亮如鸟羽,韧而不柔,削铁如泥,越精细越好。” 她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强人所难,但这事除了独木商行别人都办不了。 “阿九夫人,天下的买卖都是明码标价的,比如您难道不知纪氏当铺就是做这种生意的吗?”葛掌柜的目光划过谢无猗手中的图纸,划过下面盖住的一枚若隐若现的簪子,温声笑道,“我们也一样,不做无价的买卖。” 谢无猗眉头蹙起,手指略动了动。 葛掌柜见状忙躬身赔笑:“夫人别误会,我们夫人早就传了消息,您对我们有大恩,之前与您定下十万两是家业小不敢轻许,现在您可以在我们这无限取用银钱,不再拘于十万两的额度。” 无限取用? 也对,单是尺璧罗一项进账就让独木夫人富可敌国,谢无猗只是没想到独木夫人会把她的随手而为这般放在心上。 谢无猗张了张嘴,拿恩情换俗物,她这算不算趁人之危? “夫人,您三年来从未踏足鄙行,今天肯来一定是不得已。”葛掌柜拱手道,“您放心,您提要求,我们做生意,只不过需要点时间罢了。” 谢无猗闻言略微低下头,露出羞赧的神色,“实不相瞒,这柄剑并非为我自己而求……” 她连累萧惟这么久,心中过意不去,故而今天是特地为他来求剑的。 “明白明白,”葛掌柜善解人意地一笑,“您既然给了图纸,按图索骥总会方便许多,就请夫人半个月后来验货吧。” 谢无猗忙福身致礼,“多谢先生,替我向独木夫人问好。” 辞别葛先生,暂时放下一桩心事的谢无猗脚下越走越快。她拐了几个弯走进一处僻巷,对着面前的虚空道: “出来吧。” 有人在暗处跟着她,谢无猗今日出门时就觉察到了。然而当看清墙头冒出的脑袋时,她还是有点意外。 “七先生?” “按辈分,你可以叫我七伯伯。”秤砣七半个身子挂在墙上,朝谢无猗挤了挤眼睛,“怎么样,中了烁金蛊,身体还好吗?” 谢无猗指尖下意识地一动,将一缕银光夹在指缝里。秤砣七看在眼中,忙举手求饶,“放心,我没告诉花夫人。但是外甥女啊,伯伯我当年可是‘塞北巫彭’,区区烁金蛊瞒不了我。” 那天谢无猗虽服了解药,回府后还是在无人处吐了三次血才痊愈。不管秤砣七有没有告知花飞渡实情,他对烁金蛊的了解都远胜于她。 况且他在平水坊,与三教九流都有接触,消息当然格外灵通。秤砣七不爱出门,今天来见她肯定不是来闲磕牙的。 “殿下的人很快就会跟上来,七伯伯有话快说。”谢无猗隐下苍烟,负手冷声道。 “唔,是这样。”秤砣七向前探着身子,“北边来赌钱的人说四大藩属国的使团不久会来,你听说过缇舟吗?” 谢无猗心中一格,她没听说过缇舟,但这个名字怎么和缇江这么像? “他是谷赫大宗伯,专司占卜祭祀,也在使团之列。”秤砣七想了想,又道,“我觉得你得留意这件事,毕竟大宗伯和司巫差不多,轻易不能离开本国国土。” 秤砣七说得不错,缇舟随使团拜访的确有些古怪。 仿佛是不想让谢无猗深思,秤砣七笑道:“巫女大人,您可真是任重道远啊。” 秤砣七言有所指,谢无猗冷冷瞪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秤砣七笑着摆摆手,“宫里闹出那么大动静,你连独木商行都去了,竟然没有继续调查纪离珠和叶娘吗?” 第六十五章 红鹰 谢无猗盯着秤砣七,本是轻轻蒙在瞳孔的一层霜雪,眨眼间,飞沙走石,霾浪滔天。 跟踪她的人还真不少。 谢无猗一字一顿道:“殿下有朱雀堂,他会调查,我操什么心。” 其实谢无猗本不知道朱雀堂,可那天纪离珠有意提过一嘴,紧接着她得知萧惟有自己的暗桩,便把两下联系在了一起。 这样一来,萧惟能掌握褚瀚庄子的秘密就顺理成章了。 察觉到谢无猗心绪有变,秤砣七忙敛起神色道:“朱雀堂到底不是江湖势力。外甥女,我问你句正经话,你知道‘红鹰’吗?” 朱雀堂果然是萧惟的暗桩,不过秤砣七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花飞渡的老友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至于红鹰…… 谢无猗略皱了皱眉,她并未回答,只听秤砣七于墙头托腮道:“这是一个江湖上的神秘组织,在各国都有渗透,却没人知道大本营在哪。他们网罗消息,密谋暗杀,红鹰的首领便是你想找的玄柔先生。通过这段时间的事,我觉得你被他们盯上了,不然你为什么会见到烁金蛊?” 秤砣七的意思是纪离珠和叶娘都是红鹰的人。谢无猗表情未变,心却早已沉了下去。 无暇顾及自己被盯上的事,谢无猗满脑子只有一个画面——那夜,她手拿华漪的画像,花飞渡站起身去剪烛花,避开了她的发问。 谢无猗可以肯定,掳走华漪的组织就是红鹰。 然而它并不是一个复杂的词语,花飞渡博闻强记,知晓那么多细枝末节,和秤砣七羁绊那么深,她没道理不记得红鹰的名字。 如果连花飞渡都在隐瞒…… 转念一想,这或许只是红鹰的离间之计。 “挑拨我和花娘,让我以为烁金蛊一事有她在推波助澜?”谢无猗扬眉冷笑,“那你们的布局够深的——玄柔先生。” 秤砣七飞天遁地,他身上的秘密太多了。 谢无猗以前听花飞渡提起过秤砣七,相信二人彼此信任,因此当她手握烁金蛊的时候必然只会找他帮忙。 接下来,秤砣七破解烁金蛊,叶娘自杀,纪离珠离开泽阳,而他在花飞渡刚送阿年离开就把红鹰的消息透露给她,引她怀疑花飞渡。 这一切发生得太巧了,如同幕后有人牵着绳索,把一无所知的谢无猗引到这里。 就算他不是玄柔先生,不是幕后主使,和红鹰也必有瓜葛。 她现在都怀疑秤砣七的解药是他自己配出来的吗? 当然,谢无猗从小就在花飞渡身边,不会为别人的三言两语所动摇。 孰真孰假,她心如明镜。 “误会误会,解药是我配的,我对花夫人的心天地可鉴。”秤砣七伸手指天,十分诚恳地道,“外甥女,我担心你和花夫人被利用了,你应该想想为什么会被红鹰盯上。” “最后更正你一点,玄柔先生从不是恶人。” 真正恶的,是利用玄柔先生名号的人。 说完,秤砣七头一缩便从墙后消失了。 身后不远处隐约传来暗卫的气息,谢无猗脚下未停,径自走出了僻巷。 刑部院子里,萧惟正仰头对着一棵梧桐树发呆。 忽然,一粒小石子打在树叶上。萧惟顺势倚住院墙,低低地“嗯”了一声。 “殿下,查到了。” 来人名叫天步,是朱雀堂中萧惟最信任的人。见萧惟没有发话,天步便隔墙小声回道:“叶娘从属于一个叫作‘青鸾’的组织,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潜伏在德妃身边了,太妃娘娘的毒应该就是她下的。” 萧惟疲惫地闭上眼睛。 德妃与淑妃情同姐妹,如此说来,叶娘通过德妃的关系成为他的乳母,也全在青鸾的计划之内。 是他被痛苦蒙蔽双眼,误会谢无猗了。 萧惟捂住胸口。蓦地,他想到平麟苑中袭击谢无猗的那伙来路不明的刺客,想到被自己一箭射穿脑袋的刺客最后用口型说出的那个词—— 青鸾。 会是巧合吗? 萧惟自觉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中,他闷声问道:“叶娘和平麟苑的刺客有关系吗?” “属下不知,不过属下觉得纪离珠消失的时机太巧了,今日属下潜入当铺探查,发现所有东西都没动过,摆放十分整齐。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或许是仓促离开,或许就是刻意安排的,他再也不会回来,你看着办就行。”萧惟停顿了一瞬,微皱起眉,“对了,听说过‘红鹰’吗?” 墙外的天步没有说话。 萧惟转动着随手扯下的树枝,眼睛跟随它的轨迹移动,“去查,查青鸾和红鹰的底细,查纪离珠、叶娘还有平麟苑的刺客和红鹰有没有关系,本王给你指一条路,顺着烁金蛊和玄柔先生的传说查。” 叶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但平麟苑中的刺客却是招招致命的死士,如此看来他们更像是同一个组织不同分工的部门。 虽然这样的想法毫无根据,但试一试总没错。 秤砣七不会无缘无故跟谢无猗提起红鹰。 天步领命,又问:“殿下还有别的吩咐吗?” 萧惟手中的树枝冷不防地停下。 他已经一个月没回府了,虽然谢无猗在府中吃什么做什么都有封达事无巨细地报告给他,但他还是觉得不够。 远远不够。 可终归是他先闹的别扭,现在萧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开口。 他的小猗会怨他吗,会恨他吗,会想和离吗? 还是她根本不在意这些,全都是他一厢情愿。 她只来过刑部一次,他为什么偏偏让裴士诚把她拦在了门外呢? 萧惟低下头,轻声问道:“王妃还好吗?” “花夫人送阿年去厉州,王妃也没提过要走。”天步回忆了一阵,“对了,今天早上王妃想要檀玉原石,似乎是打算做一把箫?” “宫里没有现成的给她吗?” 萧惟若有所思地收口,刀枪棍棒便罢了,他从没听说谢无猗喜欢吹拉弹唱的物什,这会怎么想起要自己做箫了? 一个不现实又极其自然的念头浮现出来。 她不会是给他做的吧? 紧接着,萧惟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算了,他大概是自欺欺人习惯了。 也好,她有想做的事就说明她暂时不会走,最起码也要等花飞渡回来。 “这个本王不熟,你找找门路吧。”萧惟眼里顿时有了明奕的神采,“实在不行让达达进宫找母妃要,必须给她最好的!” 阳光真暖和,萧惟哼着小曲回到正堂,今天他大概能多看一倍的案卷呢。 有了萧惟的吩咐,燕王府很快就为谢无猗找到一块举世罕见的檀玉原石。谢无猗一见这仿佛被水泡过的莹润透亮的玉石,恍若虹光萦绕,满目生辉,自是十分欣喜,当即就开始量尺寸画图纸,动手设计起来。 虽然秤砣七提了一嘴红鹰,不过花飞渡不在,谢无猗并不打算轻举妄动。 秤砣七这人很烦,说话只说一半,但他有一句说在了点子上。 她为什么会被红鹰盯上? 两年来,谢无猗只为一件事奔波,那就是乔椿的军粮押运案。 红鹰与军粮有关是一种可能,另一种可能是,他们想通过她监视萧惟。如果是后者,那些把她和秤砣七对话听去的暗桩肯定会报告给萧惟,萧惟应该有应对了吧。 谢无猗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冷静下来,从最近的风波中抽出身,顺便等等独木商行的消息。 磨玉石就像制作放在苍烟里的那些银针,最能磨练心性,锻炼手指的灵活度和精细度。 谢无猗一边忙活,一边随意和春泥聊着天。 “奴婢还有云裳都被殿下救过,我们为了报恩就留在了府上。”春泥含羞一笑,“奴婢被安排在锦绣庄,是殿下怕王妃不习惯才把奴婢调过来的。” 这事萧惟提过,能把庄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春泥这个丫头不可小觑。 “府里人不多,其实以前殿下回府不太爱说话的。” 谢无猗手下一滞,萧惟不爱说话? 可她分明记得,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快被他吵死了。 谢无猗看向春泥水汪汪的杏眼,那里面的神情分明在说萧惟是成亲之后话才变多的。谢无猗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咳了一声。 “还有呢?”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样和春泥毫无目的地说说话也挺好的,不用时刻绷着精神,不用想着应付那些无形的刀锋。 自入王府,谢无猗一直被他们很好地照顾着,可她都没有好好了解过他们。 “说句放肆的话,如果不是王妃,奴婢们都觉得殿下过得挺没意思的。”春泥收好衣服,给谢无猗斟来一盏茶,“有时奴婢们都盼着殿下进宫,太妃娘娘喜欢封达,还能逗逗趣儿。” 就算非嫡非长,萧惟也是金尊玉贵,恣意张扬的皇子。而这样的生活落在他府里亲近之人的眼中,竟然是挺没意思的…… “母妃喜欢封达吗?”谢无猗问道。 “没人不喜欢。”春泥抿嘴轻笑,“云裳是管家,但宫里的迎来送往都是封达在接待。他会说话,还会弹琴,这两年要不是封达陪着,殿下在麓州怕也辛苦。” 谢无猗的手慢慢拂过面前的玉石,忽然她抬头望向窗外。 “是吗?”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过后,封达灰溜溜地扒在窗棂上。 “您早就发现属下了啊……” 谢无猗轻哼一声,好歹也闯荡江湖多年,他一个大活人喘气她能听不见? “你在这做什么?” 封达笑嘻嘻地挠着头,张嘴就是胡诌,“顺,顺路……” “哦。”谢无猗随口应道,“我想起来刑部还欠我一份案卷呢,我去找裴侍郎要吧。” “王妃饶命!” 封达熟练地顺着窗口溜进房间,哭丧着脸跪在谢无猗面前,“属下,属下是奉命来保护您的……” 保护?监视? 谢无猗左手轻抬,指尖的银光若隐若现。封达见识过她的身手,忙抱头逃窜,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呜呜呜被打出来了……” 还真是个小孩心性。 谢无猗和春泥相视一笑。谢无猗站在窗边,确定盯着她的人都撤了才继续问道:“殿下从前并不是醉心公务的人吧?” 一听这话,春泥罕见地叹了口气,表情也黯淡下来。 “殿下小时候最得先帝宠爱,先帝也是打算好好培养殿下的。可惜殿下十四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之后身体不好不说,性情也变了……” 萧惟有牙痛病,谢无猗见他犯过一两次,可什么病能让人性情大变? 算时间,萧惟十四岁不正是她想送他礼物那年吗?当时她确实听乔椿说他病了。 “是什么病?” “殿下在宫中失足落水,病了足足小半年,当时御医都以为他撑不过来了。”春泥摇摇头,语气里满是后怕,“殿下病好之后就特别怕水,王妃没发现咱们府里花园的阑干都离水格外远吗?” 谢无猗心中巨震,不由得握住左手小臂。 萧惟怕水? 万春楼后院那一幕骤然闯入她的视线。 他跳入池中把中了麻药的她捞上岸,之后他便盯着水塘,眼中空无一物,嘴唇紫得发黑,整个人没有半点生气。 原来他是怕水的。 饶是这样,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去救她。 这不是恩情,不是感动,甚至不是在意,而是……谢无猗十八年来都不曾触碰的东西。 仿佛靠近便是万劫不复。 当晚,谢无猗的梦一个接着一个。她一会见到祝伯君府上朝她打弹弓的萧惟,一会见到卧雪庄井下和她十指相缠的萧惟,一会见到江南庄中把她牢牢护在怀中的萧惟,一会见到背着她离开牢房的萧惟…… 原来,在那么早,她就把他和花飞渡放在同一个位置了。 眼角有泪滴落,谢无猗蜷缩身体抱紧自己,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幢幢火光自指尖升起,又须臾燃烧成斑驳的灰烬。 微风如蝶翼轻扫,废墟中有朵小到不能再小的野花被吹开了。 第六十六章 别闹了 半个月后,谢无猗从独木商行取回她要的东西,还没来得及细赏,她就见眉头紧锁的谢暄等在府外,似有急事相求。谢无猗刚把他让进正堂,春泥突然来报皇后传召。 没办法,谢无猗只能先请谢暄在府中稍坐,随春泥进宫。 萧豫登基后,楚王妃沈知潼被封为皇后,移居椒房殿。谢无猗到时,殿中只有一个正在跟侍女玩耍的五六岁的小男孩。一见有客人,他不由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 “这个姐姐是谁,为什么没见过?” 看年纪,这个粉妆玉琢的小团子应该是萧豫和沈知潼之子萧弘。谢无猗蹲下身,对着他疑惑的眼神笑道:“小殿下认识燕王吗?他是妾身的夫君。” “认识!”萧弘用力地点头,“带我偷吃过鸟蛋的六叔!” 谢无猗不觉失笑,居然带小娃娃偷吃鸟蛋,真不愧是萧惟能干出来的事。她正欲接话,殿中就传来深沉严肃的声音。 “弘儿。” 沈知潼从屏风后走出,萧弘立即鼓起嘴不再说话,殿中的气氛也冷了几分。 谢无猗初见沈知潼时就觉得她像一捧孤高傲岸的莲花,现在这朵芙蓉端坐凤位,倒是真正的清极生寒,不怒而威。 沈知潼挥手让人把萧弘抱下去,走过来虚扶谢无猗起身。 “今日叫燕王妃来,有件事问问你的意思。”沈知潼开门见山地说道,“先帝驾崩那日,叶娘因淑太妃急病神思不宁,走到御花园时不慎引燃火烛,致使沈烟亭倒塌,叶娘亦葬身亭下。燕王妃觉得本宫查清楚了吗?” 谢无猗垂着头,她解烁金蛊连萧惟都瞒不住,更遑论萧豫。沈知潼这样轻描淡写地把她从整件事中抹去,难道也是萧豫的意思? 沈知潼见谢无猗不语,温和地问道:“怎么,燕王妃有异议?” 谢无猗醒过神,忙屈膝致礼,“妾身不敢,但凭娘娘做主。” “那就好。”沈知潼点点头,又道,“本宫想着在沈烟亭原址建一座新的殿阁,供太后休养赏玩,燕王妃以为如何?” 谢无猗彻底弄不明白沈知潼的意图了,按理说修建宫苑该由圣心独裁,沈知潼身为皇后下一道懿旨就可以了,何必问她的意见? 难道是想从她的反应窥见萧惟的态度吗? 正自盘算,沈知潼再度转换话题,提起了兵部。 “褚余风伏法后,兵部尚书的人选一直空缺。本宫觉得大臣们推的几个人都不好,陛下也为此寝食难安。” 谢无猗听着听着,忽然反应过来沈知潼的用意。她连忙接口道:“妾身明白了,妾身与殿下多谢娘娘的好意。” 沈知潼清雅寡淡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很浅的笑容。 “果然聪慧,本宫才刚起兴呢。”沈知潼携起谢无猗的手,“走,本宫与你说件正事。” 谢无猗略松了口气,真觉得在宫里每走一步路每说一句话都要深思熟虑,怪不得萧豫和沈知潼总是这副阴冷的表情。 按理说后宫不得干政,沈知潼端庄持重,不可能堂而皇之地问谢无猗兵部尚书的人选。她这么做只是想借干政的名义提醒萧豫去刑部找萧惟,让萧惟尽快回燕王府,避免萧豫担上不爱兄弟的恶名。 萧婺已经被萧豫逼到北境,无旨不得回京。如果萧惟再被有心人盯上,通过叶娘之死揣测他与谢无猗生疏的缘由,于萧豫的皇位百害无利。 萧惟任性散漫惯了,但这并不代表萧豫会一直允许他胡作非为。 最起码他还是皇室中人,是萧豫唯一的弟弟。 眼下大俞朝政未稳,萧豫和沈知潼还要为他们夫妻二人分心,谢无猗不敢不领受这份好意,她必须替萧惟表态。 寝殿中,沈知潼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 “陛下膝下仅有弘儿一个皇子,后宫也只有本宫和一位昭仪,本宫打算明年开春替陛下办一次采选。”沈知潼指了指册子,“本宫近日看过不少良家子,对谢家十娘印象颇深。本宫记得她该及笄了吧?” 谢无猗握着卷册的手不由一动,她似乎明白刚才谢暄找她所为何事了。 她嫁给萧惟本是阴差阳错,若谢淳入了后宫,那谢宗义和谢暄岂不是白躲了? “本宫身为后宫之主,有些事不得不为。”沈知潼表情淡然,没有半分破绽,“燕王妃哪日见了谢家公子记得提醒他,谢家乃兴旺之家,想凭借六弟的婚事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让他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沈知潼说起话来总是平静无波,带着无可挑剔的稳重,却又让人不敢反驳。 晓以厉害,恩威并施,她和萧豫真是天生一对。 “是,妾身会和兄长说明情况,也让谢家早做准备。” 两人又叙了一阵,沈知潼便放谢无猗出宫。等谢无猗回到燕王府时,谢暄已经离开,只留下一张字条: 兄虽不愿十妹入宫,但谢家世食君禄,自不敢辜负皇恩。若皇后召王妃确是为了采选之事,兄会说服父母,定不让王妃为难。 谢无猗叹了口气,谢暄是太聪明了。让谢淳为妃虽是维系皇族与世家关系的捷径,沈知潼也并非拈酸吃醋的人,但对于心性纯良的谢淳来说也不知是福是祸。 晚间,萧惟照旧在刑部堂里看卷宗,忽然听得门外的侍卫忽地呼啦啦跪了一地,齐呼“万岁”。 萧豫进门时,萧惟正一条腿翘在案桌上,手中举着吃了一半的糕点。 “咳咳咳……”发觉萧豫满脸阴沉,萧惟忙撤下腿,从椅中滑到地上,“陛下日理万机,怎么贵步临贱地来看臣弟了?” 萧豫瞪了萧惟一眼,见他完全没有给自己让座的意思,便在下首找个椅子坐了。萧惟殷勤地倒了杯茶,双手递到萧豫面前。 “不是说六弟公务辛苦吗?朕看你挺舒服啊。” 萧豫冷哼一声,指了指嘴角。萧惟一愣,抬袖擦掉唇边的糕点残渣,好脾气地笑道:“上托陛下洪福,下赖——” 还没等他胡说八道完,萧豫就截口道:“今天皇后召王妃入宫,问起了兵部尚书的人选。” 萧惟眼中闪过一抹寒光,萧豫怎么能让沈知潼亲自出马? 为了逼他回府,做出兄友弟恭岁月静好的样子,竟丝毫不顾谢无猗的处境。 后宫干政,还不如说他要起兵造反! “三哥已经到厉州了,陛下还嫌不够吗?”萧惟打了个哈欠,回到案前歪斜着倒下,“拿王妃做文章,陛下当臣弟是什么人?” “萧林衡!”萧豫猛地放下茶杯,“一个多月了你还没闹够吗?让人议论燕王妃的是朕吗?” 萧惟别开头,抓过一支秃了头的毛笔,无意识地在指间旋转。 “你躲她一个月,不就是自责没早认清叶娘的身份,甚至还怀疑起自己的王妃了吗?”萧豫毫不留情地斥责道,“北境战事一触即发,朕还要分神来顾你的家务事,你说朕当你是什么人?” 咔—— 萧惟手中的毛笔断成两截。 萧豫说得没错,起初萧惟的确怨过谢无猗,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从他让朱雀堂调查开始,萧惟就陷入了深深的后悔。 自然,萧豫能说这番话就说明他也掌握了内情。 那么萧豫知道他的朱雀堂吗? 萧惟坐直身体,收起嬉笑的神情,“陛下查到多少?” “江湖上有个叫红鹰的神秘组织,底下人分工各有不同。叶娘是他们的人,平麟苑中袭击燕王妃的杀手怕也与红鹰有关。”萧豫盯着萧惟的脸徐徐说道,“线索太少,朕这里查不到更多的信息,如果你想查朕可以让人帮你。” 萧惟想了想,“条件呢?” 萧豫半眯起眼睛,冷声道:“十一月三日是冬至,大鄢、大凉和几个藩属国都会派使团前来,你们夫妻的事私下解决,朕只希望你——别闹了。” 对嘛,萧豫都说了他很忙,饶是这样他还想帮自己查红鹰的事,必然是要做交换的。 只不过……萧豫真是来调节他和谢无猗的矛盾的? 萧惟挑着眉毛,难道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使团来访和北境局势密切相关,虽说有齐王在,一时半会不会有事。但……”萧豫眸色微凝,“但以防万一还是要备足兵马粮草,齐王和朕说需要大量木材造投石车,筹措木材也很麻烦。” 其实萧豫明知和萧惟说这些是白费力气,他从来都是躲得远远的,要不是因为和谢无猗闹了别扭,恐怕先帝一驾崩他就会把刑部尚书给辞掉。 但憋在心里太久,萧豫只是想找个没心没肺的人说说话。 “陛下,臣弟有办法,你要听吗?”萧惟笑眯眯地支起下巴,“就怕陛下爱惜名声不敢用。”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萧豫没好气地瞪了萧惟一眼。 “噫,有辱斯文!”萧惟嫌弃地摇摇手指,“臣弟是认真的,陛下下个旨说要建宫殿,臣弟和你打赌,整个大俞都巴不得把最好的木材运到泽阳,又快又隐蔽,刚好能解陛下的燃眉之急。” 萧豫的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 大兴土木乃一国衰败之始,这种馊主意亏萧惟说得出口。 “当然了,臣弟也就是随便一说,陛下又不需要臣弟献计献策。”萧惟说着,从成堆的卷宗中抽出一叠,“对了,臣弟脑子不好使,正好有事要请教陛下。” 这是不打算继续刚才的话题了。 萧惟也不给萧豫插话的机会,微微一笑,“臣弟在整理刑部需要复核的卷宗,发现近两年合州的案卷明显变薄,而且还少了一个叫吊雨楼镇的记载。臣弟想问问陛下,这是怎么回事?” “六弟的脑子确实不好使,看来是随你养的那些猪了。”萧豫扫了一眼,压根没有细看,“邛川战事正胶着时合州发生了瘟疫,当时还是你我一起处理的,忘了?” 一起处理的? 萧惟皱起眉头,默了好一阵才拼出几块碎片。 当时先帝全心全意备战,把朝中一些常规事务分派给萧婺和萧豫,并拨了一部分玉蛟令给萧豫调派。 玉蛟令是皇室暗卫,由皇帝直接管辖。先帝肯把玉蛟令指给萧豫,足见他对萧豫的信任。 有一次萧豫收到玉蛟令的密报,当时他正在处理南方水患,便让萧惟给他读消息。玉蛟令上写道合州有小规模瘟疫,请求把病人隔离处理。萧豫同意,直接将密报批示发回。 直到萧惟被贬皇陵,萧豫才知道吊雨楼镇的瘟疫发展过于迅速,全镇近千人无人生还。此后吊雨楼镇的土地并入相邻的邰镇,改称邰县。 听了萧豫的话,萧惟还是觉得奇怪,“这不是小事吧,为什么我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这也正常。”萧豫随口应付道,“邛川的战后抚恤到现在还没有全部做完,封闭有小型瘟疫的村镇本也没错,无功无过的事谁还会再提起呢。” 真是冷血无情呀。 萧惟心里不爽,也只能无所谓地耸耸肩。 “陛下,商量个事呀?”萧惟一脸谄媚地凑近萧豫,露出欠揍的笑容,“年后放臣弟和小猗去趟合州呗?就当代天巡狩了。” 萧惟这点心思哪能瞒过萧豫。他关注合州,不就是觉得乔椿运粮延误半个月有蹊跷,想趁机带谢无猗走一遭当年的路线吗? “燕王妃已经不是逆犯遗属了,六弟还要较真?” “此言差矣。” 萧惟笑得更加灿烂,可他眼中却没有半分嬉闹之意,“陛下查叶娘,臣弟查旧案,你我可是天造地设的亲兄弟。” 总有人在乎真相。 萧惟和谢无猗都这样想,他们原是同路之人。 萧豫盯着话里三分真七分假的萧惟,轻轻摇了摇头。先帝把萧惟塞到刑部,大约也是看中了他这点与满殿和光同尘的朝臣不同的,刨根问底的执拗吧。 六弟啊…… 第六十七章 生辰快乐 国丧期满,泽阳脱去缟素,又是一派欣欣向荣。 只有一个地方与这繁华阜盛格格不入。 谢无猗避过众人,踏着夕阳翻进了乔府。 上次来时她没有进门,只从外面看着院墙上勾连回还的蛛网藤蔓。可当双脚落在一丛衰草上时,谢无猗的心还是被狠狠地刺痛了。 院里的梧桐树刚枯死不久,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从前她常坐的石桌也已裂成两半。脚边便是屋顶的瓦砾,冷风吹过,腐蚀掉浓郁的生机,任回忆的哀嚎穿梭不止。 谢无猗扫开院中的狼藉,从树下挖出一坛酒。 这是乔椿埋在地下的女儿红。 她三步两步蹿到树上,拔开酒坛的塞子,手中一挥。 哗—— 琥珀色的酒很快沁入土壤,浓烈馥郁的香气激得谢无猗鼻子一酸。她拎起酒坛,仰头灌了几口。 好醇的酒。 谢无猗怀抱酒坛闭目靠住树干,垂下的左腿悠悠摇晃,深紫色披风在交错的枝桠间猎猎作响。 爹,娘,女儿没给你们丢脸吧? 唇角忽地沾上一点冰凉,谢无猗睁开眼睛,阵阵清气穿透肺腑。 落雪了。 雪花纷纷扬扬地洒下,铺满枯黄已久的土地。与此同时,巷口响起喧闹的鼓乐声,几盏天灯扶摇直上。 今天是十一月一日,正是大俞万家祈福的日子。 也是她的十八岁生辰。 谢无猗从小患有日月沉,连缇江都说她活不到十八岁,可如今,她也平平安安地长大了。如果没有军粮押运案的变故,谢无猗本应在战事结束后就和乔椿团聚的。 可花飞渡紧赶慢赶从北境回来,她却只想一个人待着。 谢无猗将坛中的酒一饮而尽,随手将酒坛抛向墙根。碎裂声乍响,她弯起唇角,从身边扯过一根细韧的树枝,踮脚掠向屋檐。 左手是闪着蓝紫色荧光的蝴蝶,右手是仅剩一点可以着力的枝条,谢无猗一遍一遍地上下翻飞,像个荡秋千的小孩子。 冷风卷杂着急雪扑簇簇钻入领口,谢无猗却浑然不觉。她喜欢这种铺天盖地的恣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烧灼的心口稍稍冷却,让她纷乱的思绪暂息旗鼓。 良久,谢无猗放开手中即将断裂的树枝,如同收了翅膀的鸟儿平躺在地上,任如席的雪花落在额角,铺满整个院落。 绝症?这一局是缇江输了。 狂歌痛饮,她的人生纵然短暂,却也已经见过寻常人毕生难遇的风景。 小蔚,谢无猗在心里说道,十八岁生辰快乐。 谢无猗将苍烟抵在眉梢,安静地呼吸着。 忽然,头顶的雪停了。 谢无猗睁开眼,看见萧惟正举着她的凤髓为她遮雪。整个天地间,唯有满眼的天青色,和一双隐藏其中的灼灼星芒。 他似乎憔悴了不少,谢无猗心中一抖,不动声色地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要在雪地里冻一晚上吗?” 萧惟的声音深沉而凝重,带着些许责怪,抑或是让人捉摸不透的心疼。 谢无猗轻笑一声,“我又不怕冷,再说,这地方清静。” 其实萧惟早在墙外站了许久,他看见她躲在树上喝酒,看见她在风雪中腾空。他们只有一个多月没见面,她居然说习惯了清静。 是他错了,大错特错。 闻着周遭的酒气,萧惟忍不住皱起眉头,朝谢无猗伸出手。 “起来吧。” 谢无猗目光移向萧惟骨节分明的手指,不由愣了一愣。她搭着萧惟的手站起身,任由他拉着自己走进乔府的厨房。 说来也怪,自从意识到心底那簇蠢蠢欲动的火苗后,谢无猗便觉得不自在,就连现在被萧惟包在掌中的手都是冰凉的。 可他的掌心又是那么烫,竭尽所能地包容她所有的寂寥和心慌。 两个人都没说话,萧惟轻车熟路地生火烧灶。不多时,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摆在了谢无猗面前。 也许是浓烟呛鼻,谢无猗盯着忽明忽暗的火光,眼底竟有无可抑制的湿意。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萧惟却避而不答,反问道:“饿了吧?” 谢无猗收拢披风垂下眼睫,虽然刚喝了整整一坛酒,但她今日就没吃东西,眼下胃里着实烧得难受。谢无猗闻着诱人的香气,默默点了点头。 萧惟拉她到桌边坐下,板着脸道:“饿了就快吃吧。” 竟然生疏至此了吗? 谢无猗的心里阵阵发酸,可她又能怎么办,该说的不该说的萧惟早都知道了。她自始至终都是个骗子,哪里配站在他身边呢? 算了,顺其自然吧。 谢无猗有毁天灭地之勇,于感情上却从不强求。她强忍眼泪拿起筷子,无声地一口一口吃着那碗面。 也许是太饿了,谢无猗连面带汤吃了个干净。 她放下碗,萧惟则掏出手帕,轻轻替她擦了擦嘴。 他的动作十分自然,好像他们之间什么矛盾都没发生过。她还是那个时不时冲他翻白眼的谢无猗,而他还是那个厚起脸皮不要命的萧惟。 “好吃吗?”萧惟小心翼翼地问道。 谢无猗站在院中,对着飘飞的天灯“嗯”了一声。 “那以后我每年都给你做。”萧惟深深吸了口气,鼓足全身勇气拉住谢无猗的手腕,“小猗,生辰快乐。” 谢无猗错愕地回头,眼尾染上一团红晕的萧惟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那双眼里没有热烈的情绪,有的只是纯粹的真诚,和难以言说的悔恨。 他知道她的生辰?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谢无猗就不禁嘲笑自己的愚蠢。成婚时她虽然用的是谢九娘的身份,但萧惟连花弥留下的嫁妆都能搜罗出来,更何况她的生辰八字呢。 “叶娘的事我查过了,”萧惟将谢无猗拉近自己的身体,“抱歉,我不该怀疑你,都是我的错……” 谢无猗摇摇头,“没事,殿下明白就好,我本也不在意这个。”她想了想,眉心微蹙,“我只担心现在叶娘死了,纪离珠逃了,烁金蛊的事没有结——” “交给我,”萧惟轻声打断道,“余下的事都交给我,好不好?” 不知为什么,那双深幽的瞳眸就像一对磁石,牢牢吸引住谢无猗的目光,无论她如何用力都无法移开。 在成百上千天灯的映照下,透过明灭的琉璃,谢无猗看见了自己越来越近的身影。 她屏住呼吸,手指微微一动。萧惟忽然浑身一凛,忙别开头,将袖中的东西塞入谢无猗掌中。再这么对视下去,萧惟难以想象接下来他会做出什么举动。 谢无猗低头一看,那竟是一块莹润通透的玉佩。 萧惟结结巴巴地说道:“给你的,顺便……赔罪……” 为了送谢无猗一份合适的礼物,萧惟在刑部都快把头发薅秃了。送簪子,她有一支从不离身的白玉簪,大概是父母留给她的;送耳环项坠,她不经常戴,估计那些东西影响她换男装办事;送戒指,她指上的猫睛戒指也有些年头了;送镯子,她左手苍烟右手烛骨,耽误了杀人可怎么好…… 想来想去,萧惟只能把先帝赐给他的一块举世罕见的白玉做成玉佩,雕上九株高低不同交相掩映的乔木,许下三个愿望。 一愿她三餐有食,四季常温。 二愿她永远保有本性,活成任何她喜欢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她姓乔,他字林衡,三愿有一天乔木成林,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谢无猗把玉佩贴在胸口,朝萧惟温然一笑:“多谢殿下,我收下了。” 萧惟蓦地松了一口气,她没觉察他的深意,也不知该庆幸还是遗憾。 “殿下今夜回府吗?” “当然要回,”萧惟伸了个懒腰,恢复了往日笑眯眯的神情,“小猗都原谅我了,我怎么能让你生辰之日独宿家中呢?” 谢无猗想了想,“陛下那日找你是为了使团的事?” 皇帝驾临自是大张旗鼓,就算萧豫是私下里去找萧惟也还是会一传十十传百。萧惟对此倒是无所谓,反正他脸皮厚,不怕御史的刁难。 见萧惟点头,谢无猗又道:“听说谷赫大宗伯会随使团到访,我有点感兴趣,殿下能不能帮我找一份使团名单?毕竟与巫祝有关,要真是大宗伯来,我倒愿意交个朋友。” 谢无猗没有忘记秤砣七的叮嘱,今天上午她也问过花飞渡。花飞渡把阿年平安送到厉州后在边境走了一圈,民间暂无异动。她记着谢无猗的生辰,着急赶回来,便没有亲自去那几个藩属国。 使团来朝早已在四境传开,当谢无猗问起谷赫有没有一个叫缇舟的大宗伯时,花飞渡愣了愣,只说不知,谢无猗也就没有继续追问。 萧惟痛快地答应了,他想起刚才谢无猗盯着天灯看了许久,便问她:“今夜民间祈福,你要不要也买一个灯放?” “祈福有用吗?”谢无猗笑着反问,又指了指自己的心,“世人寄希望于巫堇,我的巫堇在这呢。” 不信神灵,永不后退,这是萧惟认识的谢无猗。 其实,萧惟并不想让她那么坚强,可他又朦朦胧胧地觉出自己喜欢的就是这样坚强的她。 哎,怎么又开始婆婆妈妈的…… 谢无猗没注意到萧惟的纠结,她从怀中取出一管箫递给他,“给殿下的还礼,谢殿下为我爹的事奔波这么久。” 萧惟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在府里折腾那块檀玉,真是送给他的? 他把箫拿在掌中掂了掂,觉得重量不对,这才发现谢无猗在箫中藏了东西。萧惟拔出来一看,原来箫身里面是一把细剑。剑身柔若无骨,寒光瑟瑟,直与日月风雪融为一体。 谢无猗仔细观察过,萧惟的确擅使弓箭,但从他的手型来看约莫也适合用剑。他虽然表面上手无缚鸡之力,也总不能天天挥着匕首,没有个正经防身的武器。因此,谢无猗才从独木商行求来这把剑,以箫作为伪装。 况且凤髓的伞柄就是用檀玉做的,檀玉质硬,刀枪不入,就算来不及拔剑也能以箫身抵挡,最适合萧惟了。 萧惟手捧这份意外惊喜,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才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知道我会跟来?” 谢无猗好像比他想象中更加懂他。 “当然。”谢无猗扬眉一笑,“殿下若不来,岂不是白白辜负了我这万金换来的好剑?” 说罢,她劈手夺过剑,在空中利落地挽了个花。 谢无猗平日用苍烟和烛骨,讲求的是快稳准狠,细剑对于她来说反而轻柔许多。脚下轻错,银光自谢无猗面前闪过,环起一只不染纤尘的白鹤,飞过百丈青峰,越过千里江河,在万顷大地上贯起浩瀚长虹。 萧惟简直要看痴了,他忍不住跃上院墙,举起手中的箫,想为她这恣意一舞伴个奏。 叽—— 被掐住脖子的箫声一出,谢无猗手中一滞,方才还在翻飞翱翔的鹤大头朝下栽进水池,泡成了落汤鸡。 萧惟悻悻地放下箫,小声说道:“对不住啊……我会好好练的……” 谢无猗无奈地把剑还给萧惟,没想到他吹箫的水平这么差…… 说好的骄奢淫逸膏梁纨袴呢? “那个……”萧惟绞尽脑汁地想要转移话题,“它叫什么名字?” 谢无猗默了默,抬头看向天上的光点,“殿下定吧。” 雪又落了下来,萧惟顺着谢无猗的视线,仿佛看到了隐在天灯和乌云后面的星辰晖夜。 “‘瑶光’,怎么样?” 瑶光者,北斗第七星,资粮万物者也。 谢无猗没有回答,夜空中的灯火拥她入怀,而萧惟的目光也重新移回来,凝在她如日明彻的瞳眸中。 平莽沙林,沧溟云海,天下人自有欢乐忧伤。阴谋未散,明天或许依然危机四伏,不过此时此刻,萧惟的眼中心中只有谢无猗。 他想,他们出来够久的了。 该回家了。 第六十八章 西洋秘术 十一月三日,萧豫在广明殿举办冬至宫宴,宴请各国使者。除了四大藩属国的国主,大鄢派出太子长彦,大凉派出华阳长公主,以最高礼遇共贺新帝登基。 这是邛川之战后三国第一次正式会面。宫宴开始,萧豫首先举杯,按大俞习俗从第一杯酒中点出一滴敬天地,接着向殿中众人致意。 场面话说完,萧豫看向年轻的鄢太子长彦。 “朕登基不满两月,大鄢也有了新的储君,正可谓双喜临门。”萧豫意有所指地道,“贵国陛下素来友善和睦,更以尺璧罗联通三国贸易。朕为大俞新君,愿化干戈为玉帛,不再计较过去的争端。” 席上的气氛顿时有些微妙。当初俞军趁大鄢前太子谋逆之机大军压境,前太子一党被诛,大鄢这才内外交困。同时,以华阳长公主及其兄长为首的地方势力割大鄢八州之地建立大凉,对俞、鄢的战事作壁上观,直到半年后才忽然和大鄢联手对付大俞,萧爻便是死在两国的围攻中。 天武二十八年,萧筠、长彦和华阳长公主作为代表在三国交界处的会鼎台订立友好盟约,战事才得以终结。 虽然很多人都觉得发起邛川之战是俞武帝此生最大的失误,但此战几乎折损了大鄢的全部主力,北方又有大凉制衡,对于刚刚兴盛起来的大俞而言并非全无益处。 最起码三国实力相当,大俞不用再日夜担心会被大鄢吞并。 当然,这是站在大俞的角度,对长彦来说萧豫的话明显就是春秋笔法。毕竟邛川之战是大俞先挑起的不义之战,萧豫此言相当于把责任都推给了大鄢。长彦虽然只有十六岁,也能听懂萧豫话中的锋芒,不过眼下大鄢元气大伤,他自然不会为了争一时长短损害大局。 长彦大方地站起,合袖笑道:“陛下龙姿凤表,长彦仰慕已久。父皇也常称赞陛下行事果敢年轻有为,不输当年嘉慧太子的风采。” 他这番夸赞不仅直接模糊了萧豫的重点,还拿他和萧爻相比,暗示萧豫本非俞武帝最中意的继承人。 不愧是英雄出少年啊。 萧豫闻言也不恼,他环视众人,和和气气地说道:“朕最近准备新建一座宫殿,久闻太子书法了得,今日有缘一见,不如就请太子为朕的新殿题匾,以表两国亲近之意。” 长彦眉头微皱,他已是东宫太子,为他国皇帝写匾额,这事传回去肯定要挨鄢帝一顿训斥。长彦本想推脱,无奈萧豫已经命人捧出笔墨,他只好提笔写下“翾飞”二字。 “《九歌·东君》有云:‘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长彦在陛下面前献丑了。” 萧惟和谢无猗对视一眼,同时反应过来萧豫这是在为萧婺征集木材打掩护呢。为了边境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誉,两人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挺佩服萧豫的。 谢无猗望向大殿最高处,她更钦佩的是永远端庄得像尊佛像的沈知潼。那天沈知潼找谢无猗提起叶娘恐怕不光是为遮盖烁金蛊,更是为了借机透露重修宫殿的事。只不过谢无猗未曾参透其中深意,也就没和萧惟提起。 能事事想在萧豫之前,这位寡言少语的皇后娘娘也是心深似海啊。 酒过三巡,谷赫使团中有人起身,走到殿中朝萧豫跪拜。 “太后,陛下,皇后,外臣乃谷赫大宗伯缇舟,有一国宝想请诸位品鉴。” 谢无猗眼睛微眯,她注意缇舟很久了,他果然准备在宫宴上做文章。 昨日一早,萧惟拿到使团名单,谢无猗把缇舟的异常说给他听,萧惟立即让朱雀堂暗中调查。结果缇舟的身份背景极其简单,就是因通巫祝之事被谷赫国主看中进了宫,其他什么都查不出来。 真是奇哉怪也。 萧豫假作无意地看了谢无猗一眼,抬手道:“大宗伯请讲。” “多谢陛下。”缇舟叩拜后才起身道,“陛下登基之日有神光照临,外臣远在谷赫亦能见紫气圣笤,此巫堇之庇佑也。外臣得巫堇指引,敢问巫女可在,能解国运否?” 殿中许多人的目光都已聚集过来,谢无猗却坐着没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天象国运大多是无稽之谈,她得等一等,等缇舟暴露他的真实意图。 谢无猗和萧豫不说话,卢太后觉得有失体面,便打算主动接缇舟的话。不料她还未开口,星望尘便一甩斗篷站了出来。 司巫垂听天意,是满朝唯一一个可以不穿官袍的官员,因此今日星望尘依旧披着他深紫色的斗篷上殿,连面具都不曾摘下。 “大俞司巫,见过大宗伯。”星望尘略一点头,冷声道,“敢问大宗伯何为国运,怎解国运?君主垂衣而治,苍天悯而赐福,又岂是你我这些凡人臣属能置喙的?” 这个问题自然难不倒缇舟,他微微一笑,“司巫大人所言甚是。正因凡人难知天命,才需要巫女还有你我这样的通灵之人,聆听上天的训诫,难道巫堇之道不在于此吗?” 星望尘沉默不语,面具后一双上挑的眼尾析出几分凌厉。他望向缇舟那无可挑剔的笑容,像是在分辨他的心思。 卢太后也笑着打圆场,“今日皇帝设宴,宾主尽欢,司巫和大宗伯也无需争论。谷赫与大俞的国运本是一体,哀家倒是好奇大宗伯身为谷赫之臣,如何解得了大俞的国运呢?” 谢无猗不由看了卢太后一眼。她这句话不光给星望尘解了围,还重申了谷赫的藩属国地位,提醒缇舟不要放肆,忘了自己的身份。 缇舟双手交握胸前,向上行了一礼,“回太后,四方神灵各占一所,自有管辖,但其内里总是相通的。天道无二解,能跳出寻常视角也是好事,天祈祥瑞正是谷赫要进献给大俞的礼物。” 卢太后向来信奉巫堇,一听缇舟这话当即来了兴趣。 “不知大宗伯要如何献祥瑞?”卢太后停顿片刻,看向萧豫,“皇帝不会觉得哀家多嘴吧?” 虽然卢太后不是萧豫的生母,但既已尊她为太后,至少表面上得做得孝顺,这样也好安抚卢氏一党和萧婺的心。 萧豫脸上窥不出任何表情,他朝卢太后这边侧了侧头,“母后说笑了,朕也想见识见识谷赫献上的祥瑞。” “外臣多谢太后和陛下。”得了准许的缇舟遥遥一揖,从容开口,“比大鄢和大凉更远的西方有通天之术名为阿特罗,可测国运,可解世间难题。” 此言一出,谢无猗脑子一懵,拢在袖中的手倏地握紧。 萧惟察觉她情绪不对,忙端起酒杯以袖掩口,“怎么了?” 在外人看来,这只是相当正常的夫妻对饮。谢无猗斟起一杯酒,低声快速答道:“阿特罗是西洋秘术,其神牌以天地两部相辅相成,按理说缇舟不可能知道。” 阿特罗是缇江多年前远渡重洋新学回来的占卜术,她说这种占卜术与目前的各种占卜手法都不同,所仰赖的神明也是西洋独有。 最关键的是,缇江只教给过谢无猗一人。 缇江肯定不会骗她,难不成缇舟也去过西洋? 萧惟从不信鬼神,他见谢无猗兀自紧抿双唇,便从案桌下方勾住她的小指玩笑道:“真能预测未来吗?要不小猗也给我算一卦?” 如同小猫毛茸茸的尾巴扫过她的心,谢无猗冰凉的指尖缠上柔软的火光,暂时消解了她心中的疑惧。 谢无猗扭过头,似乎没听到萧惟后面那个问题,只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其实谢无猗对占卜的态度十分复杂。 对她而言,巫堇也好阿特罗也罢,都是道途之说。它们不过是帮她从迷雾中锁定方向的工具,给她指明一条可以选择的路,而非定局。 正因她不信神灵不信巫堇才敢冒充巫女,以敏锐的洞察力和灵活的手指瞒天过海,起码到现在为止还没出过差错。 但谢无猗不信,不代表别人不信。 像一幕幕写好的话本,纵然世上不存在窥见天意,不存在神力先知,预言的力量也足以让人生出敬畏,亦足以操控人心。 深吸一口气,谢无猗看向缇舟,正对上他别有深意的目光。下一刻,缇舟就很自然地转开脸,对萧豫拜道:“因此请陛下恩准外臣摆出牌阵,为大俞占卜国运。” 谢无猗指下动了动,立即被萧惟轻轻握住。他看她一眼,似乎在说“再等等”。 也是,若缇舟刚打算用阿特罗占卜就被打断,他兴许还会用其他的方式。现在是宫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身为藩属国臣子必会有所顾忌。 缇舟幽长的声音还在继续:“不知巫女是否方便亲自帮外臣完成占卜?” 这回都没轮到谢无猗权衡利弊,萧豫就直接对星望尘抬起手,“国有法度,请司巫代为祈运。” 萧豫为表对卢太后的孝心允许缇舟占卜,但也不能事事由着他。 本就站在殿中的星望尘躬身领旨。缇舟命人抬进一座金台,铺上一层黑色的绒缎。 “外臣将使用五行阵法,五个位置分别对应五行相生的顺序,即:木、火、土、金、水。”缇舟一边指着金台一边对星望尘解释道,“一会请司巫大人清除杂念,只在心中默念祈求大俞国运。准备好之后,按外臣的提示依次随机摸出神牌放在对应的位置。” “不对。”谢无猗扫了一眼金台,脱口说道。 萧惟一怔,连忙凑过来,“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 谢无猗一贯清冷淡漠的眼中不知不觉写满了严阵以待,若不是各国使者在场,她真想直接拿苍烟把这个妖言惑众的大宗伯扎成刺猬。 西洋人不崇尚五行之说,而是以火、风、水、土作为基本元素。缇舟用了四元素的阵法及取牌规则,但摆的却是冠以五行的十字阵法,西洋没有这样的规矩。 缇舟到底要干什么? 大殿正中,星望尘按缇舟的步骤有条不紊地洗牌,切牌,抽牌,谢无猗则聚精会神地关注他每一个动作,紧紧握住左臂的手掌几乎要把衣袖捏碎。 等把牌阵中所有的位置都填满,缇舟便让星望尘按顺序翻开神牌,之后将金台立起,以便萧豫等坐在高位的人能看清牌面。 五张神牌排成一个十字形,最左边一号位属木,牌上共有五把宝剑,一个锦衣公子手中抱着三把,另外两把散落在地上。他在疾风骤雨中回头看着他的手下败将,面露轻蔑。 右边的二号火位画了一座着了火的摇摇欲坠的高塔,几个绝望的小人正从塔中跳下。 上方的三号牌五行属土,一个浑身金色的男子双手合十躺在棺木上,面容十分安详。棺材下横有一把宝剑,男子头顶还悬着三把。 代表金的四号牌在下方,这张神牌是上下颠倒的。黑夜中,八只精美的琉璃樽整齐地排成一排。在小溪的对岸,一个男人孤身向深山而行。 而最中间代表水的五号牌,则是一位行走在悬崖边的年轻人。阳光照在头顶,他面带微笑,对自己面前的万丈深渊浑然不觉。 广明殿一片寂静,众人没见过这种方式的占卜,都在等待缇舟的解释。 然而缇舟的面色十分难看,犹豫了许久都没有开口。谢无猗更是直接倒吸一口凉气,双唇微张。 她知道纪离珠的目的是什么了。 第六十九章 破局 萧豫看了一眼眉头紧锁的谢无猗,转而问缇舟:“如何?大宗伯不为朕解惑,难道是国运不顺?” 缇舟向前走了几步,双手交叉行礼,却并不答话。 他越是这样越说明有问题,萧豫知道若不让他说明白,来日指不定会闹出多少风波呢。邓易虎视眈眈,谷赫也不是省油的灯。 “有话直说吧,朕不会怪罪。” “是。”缇舟战战兢兢地回答,“国运恐有波折,请陛下容外臣详解。” 他走到金台边,指着木与火两张神牌道:“司巫大人代问国运,这两张便代表影响国运的缘由。陛下请看木位,近期朝中应该发生过变故,有人在行欺瞒之举,便如此人怀抱利剑,却欺骗了昔日的同伴,导致他们不得不分道扬镳。” 谢无猗屏住呼吸,这不就是在说萧豫与萧婺的皇位之争吗? 纪离珠会这么没脑子,上来就和萧豫对着干? 她看向土位神牌上刺眼的金色棺木,明明是随机抽牌,星望尘怎么偏偏抽到了这张呢? 缇舟接着解释道:“再看火位,火属南方,预示大俞南方境内将有异动。火势渐起,塔中的人不得已跳塔保命,却依然逃不脱摔死的命运,这……实属不祥之兆。” 一时间,满殿哗然。 谁都没想到缇舟会把凶兆说得如此直白,卢太后更是直接看向谢无猗。同样是火,同样是坠楼,很明显,她也想到了叶娘纵身跳下沈烟亭的那一幕。 在一片窃窃私语中,谢无猗不动如山,眼中盛着风烟俱净的湖泊。 站在金台旁的星望尘冷然开口:“凭一张小小的签牌就敢断言大俞灾劫,大宗伯耸人听闻了。” “请听外臣说完。”缇舟盯着土位神牌上浑身金色的死者看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此人死因有异,这是动摇国运最根本的原因,或许上一张牌指示的异动也与它有关。” 谢无猗冷冷抬起眼睛,她知道缇舟今天所有的表演都是为了这张牌。 缇舟朝星望尘躬身示意,“请司巫大人再选一张牌明示眼下的困局。” 星望尘薄唇轻抿,似有些犹豫。良久,他闭目屏息,从余下的阿特罗牌中抽出一张交给缇舟。在这张倒悬的神牌中,一位华服彩冠的神女左手拿秤右手持剑,端坐于高台之上。 缇舟颇为沉痛地摇了摇头。 “正邪易位,主知法犯法,掌权不公啊。”缇舟再次转向萧豫,“外臣斗胆一问,最近大俞是否出现过数起与金色和死亡相关的悬而未决的案件?” 此言一出,萧豫的眼中终于泛起一丝波澜。 缇舟叹了口气,又指着金位道:“金为解决之道,而神牌却同样上下颠倒,说明有人只想维持表面和睦而不愿调查。结合土位死去的士卒,请恕外臣直言,必须说出实情才能解厄运,否则必致旧怨堆积,士卒的同伴群情激奋,再也无法挽回。” 谢无猗勾唇冷笑。 呵,金色,死亡,你不如直接说出烁金蛊。 回想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抛开褚瀚坠桥和武帝驾崩不算,先是京兆尹府接到三宗烁金蛊中毒案,这些案子最终都被萧惟揽到刑部按下了;紧接着就是淑太妃被叶娘下毒当众发病,谢无猗与叶娘对峙时叶娘放火,坠亭而亡。 烁金蛊就是纪离珠手中的线,串起民间和皇宫两颗珠子,被缇舟以占卜之名一语道破。 他很可能在金台上做了手脚,无论星望尘抽哪张牌,呈现出来的都是这个结果。 大鄢、大凉与四大藩属国使节皆在,烁金蛊瞒不住了。 萧豫偏过头,看见萧惟满脸事不关己的样子,不禁皱了皱眉。 “裴卿,”萧豫点了裴士诚,“你是刑部侍郎,你来回大宗伯的话吧。” 裴士诚应声出列。他生性耿直,便把耿氏杀人、闻逸之死连同叶娘坠楼的情况简单说了两句,几人死后的表现确实与缇舟描述的相似。 这下满殿宾客都明白了,原来是刑部隐瞒了重要案情,致使国运受阻。联想到缇舟方才所有的解释,一时间,众人落在萧惟身上的眼神也变了。 今日之后,被萧惟和谢无猗按下不表的烁金蛊注定要引起恐慌。届时,必会有人把这把火烧到萧豫身上,说他偏袒兄弟,不顾百姓,这才导致上天震怒,将在“南方高塔”降下惩罚。 缇舟是纪离珠的后招,没想到他们竟用烁金蛊把萧惟与萧豫绑在一起,编出厄运之说。谢无猗盯着熊熊燃烧的高塔,若有所思。 在西洋人眼中,高塔确实不是一张吉利的神牌,若真是“左右都是死”的寓意,那就不太好办了。 始终未发一言的萧筠忍不住瞪了裴士诚一眼,仿佛是责怪他回话不挑场合,在他国使节面前自揭短处。 “母后刚才说今日宾主尽欢,谷赫也是来恭贺陛下登基的。”萧筠走到缇舟身边,不疾不徐地问道,“敢问大宗伯,你所说的‘解厄运’是打算让陛下杀了隐瞒案情的官员吗?” 裴士诚和萧筠都没点明萧惟刑部尚书的身份,也是给皇室留颜面。然而萧筠毕竟久经沙场,现在又手握重兵,单是站在那就让人不寒而栗。她这一问,殿中众人反倒不敢看萧惟了。 “岂敢岂敢。”缇舟额上渗出汗水,忙对萧筠行礼,“长公主请看代表水的最终结果,有人把别人当傻子愚弄,如今这局势就如同在悬崖边跳舞,若不下决心退一步,恐怕就真成死局了。” 是要萧豫下决心杀了萧惟,还是颁布一道罪己诏,又或是直接退位? 叮—— 悬在萧筠腰间的玉佩响了一声,她的目光变得格外寒凉。 “大宗伯的话我不以为然。” 谢无猗忽然翻出苍烟站起。她动作太快,萧惟没来得及拉住她,自己还差点摔了个趔趄。谢无猗没有理会窘迫的萧惟,手拈蝴蝶径直上前,对萧豫说道: “请陛下准许我来解一解这个‘死局’。” 再不站出来,今日这个局就没人能破了。 巫女可以仰面视君,可以不称臣称妾,谢无猗举起苍烟,正是以巫女身份示人。萧豫点了点头,“巫女请。” 谢无猗一步一步走下殿,信奉巫堇的大俞及藩属国众臣纷纷朝她拜下。谢无猗不觉冷笑,缇江的得意弟子还能被所谓的西洋秘术困住? 她停住脚步,先与萧筠和星望尘见礼,而后才看向缇舟。一个其貌不扬背景空白的人,竟然敢在三国宫宴上挑衅。今日就算不为“有碍国运”的萧惟,敢在谢无猗面前谈死局,那她就让他知道大俞的土地上到底谁说了算。 缇舟看着谢无猗的目光似笑非笑,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意料之中。 谢无猗手指一抖收起苍烟,负手踱到木位神牌前,“按大宗伯的规矩,就从这张说起吧。大宗伯解为欺瞒,我却觉得毫无意义的争执更合适。这次后面的人是输了,抱着宝剑的人就能一直赢吗?天下贵在和平,若依大宗伯所言,这是影响国运的缘由,那我认为争执便是祸起。” 缇舟眉目柔和,对谢无猗亲切一笑:“巫女大人高见。” 谢无猗看了眼萧惟的神色,发现他正瞟向长彦,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自然,大俞与在座诸位都有过摩擦,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会鼎之盟就是雨过天晴。大宗伯,我说得对吗?” 她说得笃定,缇舟也没有反驳。 “再说火位——” 说到此处,谢无猗忽然顿住了。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缇舟说的“南方高塔”是个实指,可大俞不兴造塔,这里的南方具体指哪个地方呢? 谢无猗定了定神,不管是否真的有这么一座塔,今天她必须把故事圆过去。 “的确,它可能意味着南方高塔将有异动,但巫堇却说未必是凶。”谢无猗实在没有头绪,只好搬出巫堇来堵缇舟的嘴,“高塔被烧让人心惊,倒塌覆灭也是事实。可我们不知道塔下的情况,死亡还是逃生怕也两说,万一下面就是河流湖泊呢?” 缇舟饶有兴味地盯着谢无猗,神情中闪过一抹了然。 “至于土位这两张牌,泽阳近几个月的确有怪病,但掌权不公的解释我不能苟同。” 谢无猗狠狠剜了裴士诚一眼,要不是他把烁金蛊的内情抖出来,她哪还需要这么费劲地改写这个“死局”? ——原本土位上那张金色神牌就是代表死亡。 “代表公正的剑与秤都未离手,就说明虽有怪病,御医们已经在研究治疗之法,只是还需要时间而已。况且那名士卒还没进棺材,大宗伯怎么确定他一定是死了呢?”谢无猗轻轻一笑,“于国运而言,现在的大俞最需要像他一样休养生息,但即便如此,他的宝剑仍在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俞、鄢、凉三国国力相当,没有绝对的强者。既然要说国运,那就把这滩水搅浑,谁都别想跑。谢无猗也是在暗示殿中使节如今的和平来之不易,要是他们敢拿今日的事做文章,大俞也不惧再战。 “但巫女大人不能忽略一点,棺材是存在的,天意不可逆。” 谢无猗没理会缇舟,继续慷慨而谈,“当然如大宗伯所说,凡事都要面对实情,敢舍颜面才是大勇。便如金位的人抛弃金樽玉盏,孤身直面山中的危险,我大俞正是内有股肱之臣,外有骁勇名将才有了今天,相信谷赫国中也是一样吧?” 萧筠只用一年多的时间就收谷赫为臣属,谷赫上下何谈能臣良将?此话一出,谷赫国主和缇舟的脸色都不太好看,然而缇舟很快重新换上笑容,连声称是。 听到这里,萧惟终于单手支住下颌,美滋滋地抿了一口酒。 不愧是巫女,这样的小猗真是光彩照人,一举一动都让人目眩神迷。 “最后是大宗伯所说的‘死局’。” 明亮的烛火下,谢无猗看向殿外,轻握了握华服衣袖中僵冷的左手,耳边响起缇江的教导—— 当世人见他人悟道,他所见就是愚人;而凡人面对智者,他所见也是愚人。 小蔚,悟不见空,你可以解阿特罗牌,但不必执着于它。 …… “既然画中人还未失足,命丧悬崖还是重获新生,一切都尚未可知。”谢无猗沉静地开口,“在我看来,愚人是天部之首,代表全新的开始。现在陛下登基,四海安定,正是国运昌隆之象。” 谢无猗暗暗舒了口气,若按烁金蛊来解,缇舟这套牌是个相当完整的故事。把话题引到三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改死局为绝处逢生已是她的极限了。 缇舟似被谢无猗说服,不住地点头,“巫女大人学识渊博,不光通达巫堇,连西洋秘术也如数家珍,外臣望尘莫及。” 萧惟望向二人的眼神略显幽晦。虽然谢无猗过了这一关,破除了所谓的“厄运”,但她还是中计了。 “愚人是天部之首”,她对阿特罗了解得太多了。 萧惟借喝酒之机偷看了萧豫一眼,他这位心思难测的五哥会怀疑谢无猗勾结外臣,行西洋秘术操控人心吗? “陛下,阿特罗也是天道的一种,凡人应心怀敬畏,顺天道且省且行。”谢无猗拈起苍烟,对萧豫屈膝行了一礼,“我想大宗伯代表谷赫送给大俞的贺礼便是如此吧?” 星望尘从谢无猗的解说中缓过神来,他淡漠地扫了她一眼,目中波光微动,“巫女所言甚是,大俞有巫堇护佑,有陛下英明,自有兴盛之道。” “巫女与司巫所言甚得朕心。”萧豫满意地点头,不再计较缇舟的无礼,“诸位归座吧,谷赫的心意朕领了。” 第七十章 你是谁 由阿特罗引发的风波至此揭过,缇舟还想单独向谢无猗“讨教”,也被沈知潼安排成了宫中赏景。有沈知潼亲自庇护,谢无猗又找了钟愈作陪,大俞朝堂上倒没出现太多针对谢无猗的流言。 几日后,各国使团陆续启程。 晚间,萧惟避开谢无猗偷偷离开王府,花飞渡发现后一路跟踪来到城外。 萧惟是去暗中护送谷赫使团的。 在黑夜的笼罩下,花飞渡的脸色寡淡如霜,冬至那晚和谢无猗的对话在她脑海中萦绕不散。 “花娘,我当众解了阿特罗牌。” 花飞渡一怔,她知道阿特罗是缇江独独教给谢无猗的本事,难道是有人用西洋秘术对她发难了? “花娘放心,没出什么岔子,只是再见到和师父一样会阿特罗的人有些感慨罢了。”谢无猗在烛台边烤着手,又问道,“说起来您当真对缇舟没印象吗?” “没有。我和缇江只是浅交,对她的事不怎么感兴趣。” 虽然当时谢无猗没再说什么,但花飞渡知道她起疑心了。 既然如此,过去的事情还是由来她了结吧。 一粒细沙滚至脚边,花飞渡如鬼影旋移,一把将身后之人按倒在地,屈指锁住他的喉咙。 “这才是我熟悉的……花夫人啊……咳咳……你放手啊……” 秤砣七握住花飞渡冰凉的手,哑着嗓子挣扎道。然而花飞渡手下却更用力了些,她出掌击向他的手肘和膝盖,寒声道:“杀的就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让你配的毒是烁金蛊?” 她竟然知道了。 也是,缇舟拿烁金蛊搞出这么大阵势,稍微一想就知道之前有人假借谢无猗之手把毒播散到宫中,谢无猗想要反击就必须破解烁金蛊的配方。 当日她讳莫如深,也是不想牵连花飞渡才没说实情。 秤砣七吃痛,涨红了脸费力地喘息,声音早已走了调。 “是她瞒你……你问我干什么?” 花飞渡冷哼一声松开手,秤砣七蜷缩成团,一边哼唧一边道:“燕王出京是在护送谷赫使团吧?让我来猜猜你跟着他的目的……”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你要杀缇舟?花夫人,别太冲动啊。” “此人绝不能留,”花飞渡抿嘴看向远方,“不过是杀个人,我手上沾的血早就数不清了。” “就因为他也是红鹰的人?”秤砣七小心地觑着花飞渡的表情,生怕这女魔头发狠把他的头挂到树上去,“可玄柔先生不是坏人啊……花夫人,你家小丫头太聪明了,你瞒不住她的。” 花飞渡表情未变。 自从她决定尾随萧惟开始,她就做好了和谢无猗摊牌的准备。 但在那之前,她必须杀掉缇舟。 秤砣七默然叹息,眼中蒙上浓浓淡淡的寂寥,“你知道吗,她甚至能看出来我们不是互生情愫,你只是想让我帮她配药。” “造的孽够多了。” 花飞渡冷冷道,也不知她是在说玄柔先生还是秤砣七,抑或是她自己。 秤砣七没理会这句话,他忽然转过一副面孔,哀哀戚戚地抱住花飞渡的腿,“所以花夫人要不要嫁给我呀?这样有我帮你找补,还能让你的丫头再信你一次……” “滚。”花飞渡绕过秤砣七,疾步融入黑夜。她走了几步,回头低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放过你,别再去找她。” 花飞渡不费吹灰之力跟上萧惟,只见他放走一只信鸽后便坐着马车离开了。花飞渡弹出手中的石子打下信鸽,字条上的内容显示萧惟要传书给一个叫天步的手下,命他“匕见,谷内杀舟”,意思是他已看破缇舟的预谋,吩咐天步在谷赫境内杀掉缇舟。 如果萧惟准备动手,她是不是就不需要暴露自己了? 罢了,花飞渡将纸卷绑在信鸽腿上,把它重新放飞。她闭目沉思了一阵,刚一转身,就见谢无猗手捏一只信鸽,正含笑看着她。 目光下移,这只信鸽正是她刚刚放走的。 花飞渡眉间猛然一抽,谢无猗的轻功进步得太快,她甚至都没发觉她一直跟在身后。所以,谢无猗不光看见了她截下信鸽,也听见了她和秤砣七的对话。 谢无猗叹了口气,“花娘,我们聊聊吧。” 花飞渡没有说话。 “这只鸽子是殿下放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上面应该写着让人在谷赫杀缇舟。”谢无猗低下头,动作轻柔地抚摸着信鸽的尾羽,“您截下信鸽又放走,说明殿下的想法和您不谋而合。但您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不写密文,这只鸽子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能被截下?” 自然因为萧惟是在试探。 “他是燕王,缇舟在宫宴上大放厥词险些害了他,他自然有杀缇舟的理由。可……”谢无猗垂下手,声音喃喃,“可我问了您两次,您都说不认识缇舟,为什么要让他死呢?” 花飞渡心口涌上一股灼热,她静静地看着谢无猗,强忍锥心的疼痛。 谢无猗扯了条树枝别住信鸽的翅膀,犹豫了一瞬才从怀中拿出一根青色的簪子。 “它叫翙文簪。花娘,您曾是红鹰中的一员吧?” 深埋心底数十年的秘密被一语道破,花飞渡听到这个词倏然变色,再也伪装不住。她跨步上前,将谢无猗抵在她身后的柳树上。花飞渡指尖疾点,谢无猗的额头和四肢冷不防地一酸,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 “你是谁?”花飞渡双眼红如嗜血,“我的丫头不会这么跟我说话!” 左右扑腾的信鸽引得谢无猗的双手在袖管中无力地晃动,她勉强一笑,“花娘,您再仔细看看,这支翙文簪真的是您的吗?” 花飞渡浑身一震,只见谢无猗咬紧牙关,从袖口抖出另一支几乎一模一样的簪子。 “您送阿年去厉州后,我翻了您的包袱……”谢无猗额上渗出冷汗,腰也酸软得厉害,“一根是您的,一根是叶娘的镯子经过火烤之后变直的。” 胸口的重压撤开,谢无猗扶着腰滑坐在地。她仰起头,见花飞渡闭目靠在树干上,整个人再也没了平日里温柔可亲的样子。 “花娘,”谢无猗轻声唤道,“我知道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但您不该瞒我的。” 花飞渡别过头,沉默不语。虽然设想过无数种谢无猗知道她曾是红鹰成员时的反应,但她独独没算到这样的情景。 谢无猗会不会怨她,恨她,甚至不再认她了? 她不敢看谢无猗,害怕这一回头就会断了她们的母女之情,就会让她失去活着的唯一念想,就会被那汹涌喷薄的血海彻底吞没。 花飞渡名满江湖十余载,随花弥嫁入乔府二十年,没有留下丝毫破绽。即便她否认认识缇舟时曾说和缇江关系一般,而谢无猗从小就知道她们二人是至交好友,这是个矛盾,可谢无猗分明是先生出怀疑才以缇舟试探她的。 为什么? “决鼻村那天,在您送走谢九娘后,我出了一趟村。”仿佛是猜到花飞渡的心思,谢无猗抱住膝盖沉声道,“除了带走阿年,我还遇见了一位您的老相识。” 原来如此。 花飞渡张口,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缇江。” 谢无猗点了点头,“也就是在您去麓州的那个下午,师父给我讲了红鹰的历史。” 红鹰最初起源于大鄢,在几十年间渗透各国,广罗消息,筹谋暗杀。红鹰下设丹凤、青鸾、鹓雏、鸿鹄、鸑鷟五部,合称“五凤”,各部人员没有名字,只用编号相称,并以不同颜色的翙文簪作为信物。 其中丹凤部为赤色,是红鹰的核心成员,直接听从玄柔先生的命令;青鸾部为青色,专事潜伏伪装,最红鹰中最神秘的部门,就连内部也很少有人见过其中成员的真面目;鹓雏部为黄色,专在民间做生意,收取银钱,买卖消息;鸿鹄部为白色,负责刺杀;而鸑鷟部为黑色,是红鹰埋伏在大鄢军中的卧底。 如今的大鄢年号端佑,经过端佑元年一场有关鄢帝夺位的清洗后,鸑鷟部几乎全军覆没,丹凤部也仅剩丹凤主一人,红鹰实力大为减弱,因此他们转移了阵地,从此消失于江湖。 “师父离开前告诉我,她是叛逃出红鹰的前任青鸾主。” 花飞渡没想到缇江竟会把红鹰的背景对谢无猗和盘托出,她迟疑着问道:“缇江去哪了?” 谢无猗沉默片刻,“她没有说,只告诉我这些信息可能有用。所以当您告诉我华漪的背景时,我便知道了那个神秘组织就是红鹰。” “所以你从那时就开始怀疑我了吗?” 谢无猗苦笑道:“师父有意隐瞒,她并没有告诉我您是红鹰的人。” 泽阳郊外夜风渐冷,光秃秃的丛林被吹得飒飒作响。花飞渡跪坐在谢无猗身边,和她隔开了三寸距离。 “丫头,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怀疑我吗?” 谢无猗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像往常一样安静地覆在花飞渡的手背上。 “理由有三个。”谢无猗抬起眼睛,茫然望向渺无边际的夜空,“平麟苑刺杀那次,杀手显然受过训练,可当我把他们的身法描述给您时,您先是迟疑,而后就坚定地说不认识。我当时就觉得不对,但毕竟天下高手那么多,也就没有多想。其二便是叶娘。” 花飞渡只在宫宴上见过叶娘一次,却格外在意,好像早就知道此人十分危险。武帝驾崩后,明明是宫里最乱的时候,花飞渡竟然抛下谢无猗匆匆出宫,唯一的可能就是她与叶娘有过交集,害怕叶娘识破她的身份。 谢无猗早就知道红鹰,结合花飞渡对烁金蛊和玄柔先生的了解,便更加怀疑她与红鹰有关。 “有了以上怀疑,我才决定让您送阿年去厉州,北境局势只是一个借口。” 谢无猗转回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花飞渡。花弥早逝,谢无猗自出生起就养在花飞渡身边,早已将她当作亲生母亲。 花飞渡把她养大,教她功夫,带她走遍千山万水,陪她一路追查乔椿的案子。对谢无猗来说,花飞渡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永远是她的花娘。 有了她,谢无猗才不是漂泊无依的孤舟,不是影单影只的离雁。她短暂生命中那一隙绚烂的霞光,全是由花飞渡亲手织就的。 “我救过独木夫人,他们欠了我一点情。”谢无猗手掌下移,握住花飞渡粗糙的指尖,“因此我去独木商行,表面上是为殿下寻剑,实际上是让独木商行帮我查人。” 谢无猗把叶娘的青色翙文簪掩在图纸下面,对葛先生说她要的剑“薄如清水,亮如鸟羽,越精细越好”。这里的“薄如清水”指青色,“亮如鸟羽”指簪子上的花纹,“越精细越好”是指消息越详尽越好,谢无猗半真半假地把消息混在描述剑的词语中,葛先生也明白她的意思。 因此,葛先生故意提起明码标价的“纪氏当铺”是在问谢无猗为什么不想要纪离珠的身世;谢无猗回答这把剑“非为自己而求”便是告诉葛先生她要的消息不仅关乎个人,更关乎大局。 此后,葛先生说出“按图索骥”,直接约定半月之后交货,让谢无猗确定了独木商行认识翙文簪,且能查到红鹰的线索。 缇江毕竟叛逃已久,谢无猗需要掌握红鹰的近况。 而最方便的途径,无疑是通过将商路打通四海九州的大鄢首富独木夫人。 果然,半月后谢无猗去取剑,并从葛先生手中得到了红鹰更加详细的布局。她看过后,将所有信息牢记心中,在独木商行烧毁了卷册。 听到这里,花飞渡长出了一口气。她终于侧过头,对上谢无猗明亮的双眸,露出一个疲惫又释然的微笑。 “我曾是青鸾部的鸾四,被安排在江湖上闯名号,在二十五年前叛出红鹰。” 第七十一章 意外消息 谢无猗点点头,她已经从葛先生那知道这个信息了。 在红鹰里,青鸾部极为特殊。为了更好地伪装,他们通常不会主动与总部联系,只听青鸾主调遣。除了丹凤主,甚至连其余三部的主人都不清楚他们的身份。 “华漪是鸾十二,叶娘可能是鸾十三,不过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编号了。”花飞渡顿了片刻,“如果按你所说纪离珠也是红鹰,那他大概是鹓雏部的。” “那我娘也是青鸾吗?”谢无猗看着自己布满伤痕的手掌,不觉苦笑,“您从小就说我练功有天赋,可如果我娘是个病弱到生下我就过世的人,我这样的身手是从哪来的呢?” 能做青鸾主和鸾四的朋友,想必花弥也不是一般人吧。 花飞渡不再隐瞒,“丫头,你娘是鸿鹄部的鸿三十。” 当年,青鸾主把花飞渡派到江湖上,命花弥充当打手,打算让她们闯出名堂来。花飞渡之所以名震江湖,除了本身能力出众外,红鹰也没少推波助澜。 起初花飞渡和花弥心中只有青鸾主的命令,一心一意苦练功法,挑战各大门派。可走得远了,见的人多了,花飞渡和花弥却动摇了。 两人入红鹰晚,没见过玄柔先生,自然也就没有红鹰中的老人对他近乎疯魔的崇拜。 她们眼中所见的,是名山大川,是芳草黄沙,是初生婴儿的牙牙学语,是采珠人的月下归舟,是无比鲜活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是百万顷千万人共同编织的绚丽光华。 原来在枕戈待旦刀光血影之外,还有这么美好的人生。 于是,花飞渡和花弥不甘再当红鹰手中的刀,在缇江的帮助下叛逃,隐遁在茫茫人海中。此后二十余年,红鹰经历了种种变迁,个中变化她们也就不得而知了。 “缇江是红鹰第一个背叛者,”花飞渡轻轻一笑,“但她是我的恩人,她不光给了我和花弥新生,还收了个最好最好的徒弟。” 谢无猗听了,眼眶不由一酸,“她……也是最好最好的师父。” 花飞渡伸出手,收握几次才缓缓落在谢无猗头顶,“丫头,既然你早就知道我是红鹰的人,为什么还会信我?” 为什么?谢无猗的目光落在翙文簪上,她从来没有这么笃信过一件事,“因为保存它的密盒的密码是我的生辰八字。您是花娘啊,怎么可能会害我呢?” 说完,谢无猗团起身子,偎在花飞渡怀里。 她从小就喜欢这么靠着花飞渡,无论在外面如何闯龙潭虎穴,在花飞渡面前,谢无猗永远都是小女孩。 一只粗糙的大手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谢无猗听花飞渡开口问道:“丫头,有关红鹰你还想知道什么?” “动机。” “如果你问红鹰最初成立的动机,那是家仇国恨。” 红鹰起源于大鄢,由数十年前被灭国的西蓟遗民组成。一开始红鹰为了复国盘踞在大鄢,但大鄢动荡不断,鄢帝夺位后又灭掉了他们在军中的势力,红鹰不得已才由明转暗。 但这依然说不通。灭西蓟的是大鄢,重创鸑鷟部的也是大鄢,结合花飞渡和葛先生的消息,如今的红鹰早已衰弱。可纪离珠在大俞炮制烁金蛊,让烁金蛊重现世间,又有什么图谋?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眼下缇舟暴露,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花娘,我担心缇舟会被灭口。”谢无猗的语调转为严肃,“朝廷会护送使团五十里路,我想请您追上使团,一定要保证缇舟在大俞的安全。使团回到谷赫后,如果能问出他的目的便罢,问不出就杀了他。” 这样既能避免大俞与谷赫的争端,又能绝除后患。 藩属国使节不能死在大俞,同时,红鹰的人也不能留,杀一个是一个。 花飞渡目光一闪。她本来也是打算追赶使团的,只不过没想到谢无猗会让她在谷赫境内动手。 “那殿下那边你怎么交代?” 谢无猗坐直身体,下意识地握住左手小臂,“他没给他的手下发过密信。所以……他大概知道即便他不动手,您也会去杀缇舟的。” 萧惟是在引花飞渡暴露,还是在给她机会? 花飞渡站起身,无论如何,泽阳这边有萧惟和谢无猗在,先去谷赫解决掉缇舟才是最要紧的。而且,她熟悉红鹰的路数,会比萧惟的人做起来更容易。 真心是真心,萧惟也不会一味地感情用事,他也得计较利弊得失。 谢无猗放飞手中那只被捆久了的胖鸽子,看它摇摇晃晃地飞入林间。而后她解下腕上的烛骨,塞到花飞渡手中。 “这个您拿着。” 从前两人也经历过许多次分别,本没什么可伤感的,况且如今谢无猗长大了,身边有萧惟倾心相护,也无需她担心。花飞渡收拾起心绪,踩着满地的月光转身离开。 这是她从小倚仗的力量,是把她托起腾空的翅膀,可谢无猗知道,她不能永远依靠花飞渡,总有些路她得一个人走。 眼看花飞渡就要消失在视线中,谢无猗还是忍不住跑上前,从背后抱住花飞渡,探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花娘,缇舟死不死无所谓,您一定要平安回来。” 花飞渡身子一僵,回身拥住谢无猗,理了理她鬓边的头发,笑道:“以前也没见你舍不得我,真是越来越像小孩子了。” 谢无猗没有抬头,只将自己的脸埋在花飞渡胸前,发间隐约落上一隅湿热。 燕王府中,萧惟正盘腿缩在小榻上看卷册,见谢无猗回来,他忙趿拉着鞋迎她进门。 “你们二人的问题解决了?” 夜风从身后灌入,吹起谢无猗的袖摆。她低下目光,表示默认。 “那就好。”萧惟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花夫人去追使团了?” 谢无猗依然沉默。 萧惟见她心事重重,一时摸不准她的想法,便从案桌上拿起一叠卷宗,“小猗,别不开心啦,先看看这个。” 他知道谢无猗向来干净利落,不会沉湎于悲伤,可没想到这次她好像完全没听见他的话。只见谢无猗张了张嘴,哑声问道:“我和花娘的事,殿下知道多少?” 是为这个啊。 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谢无猗也有情怯的时候。 那是不是说明,她担心他会在意花弥和花飞渡的身份呀? 萧惟忍不住弯起嘴角,把卷宗抛到一边,拉过谢无猗的手,“红鹰的背景啊,岳母大人和花夫人是他们的‘叛徒’啊,独木商行能查到的朱雀堂基本也能查到。”萧惟半蹲下身,十分郑重地询问道,“小猗,你为什么这么问?” 是怕我会有心结吗? 谢无猗眸光微暗,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那…… “殿下不打算端掉红鹰吗?” 萧惟一愣,她只问起红鹰,不会又是他自作多情了吧?很快,萧惟抬起另一只手,将谢无猗的双手握在掌中。 “没用的。朱雀堂和独木商行的行动不会完全隐秘,既然我们能查到,恐怕红鹰早就闻风而逃了。”萧惟直起腰低声道,“朱雀堂回报,传说中红鹰有一本记录了无数机密的名册,一直掌握在玄柔先生手中,除非我们能一举找到它,否则打草惊蛇没有意义。” 虽然早知道萧惟并非闲散纨绔,但听他一本正经地和她说这些,丝毫不避讳朱雀堂这个暗桩,这份信任还是让谢无猗的心弦微微一颤。 她猛地抬头,直勾勾地盯着萧惟,“可我是红鹰的女儿!” 其实,自从发现自己的情绪会受萧惟影响后,谢无猗就不太敢直视他。萧惟的眼睛就像下了蛊的深渊一样,能把她的神志搅乱,连气息都无法平稳。 意识到这突如其来的失态,谢无猗强行别开头,可她的脸却被萧惟轻轻捧住。 “这重要吗?”萧惟弯弯的笑眼中透着认真,“我说过,不管你叫什么名字,是谁的女儿,你都是你自己啊。” 谢无猗看着萧惟眼中的片影,呼吸不由一紧,全然忘了要说什么。 脸侧的指尖蓦地微烫,一室烛光仿佛都在此刻暗了下来。 萧惟的喉结动了动,他反应过来自己一时忘情,险些越了界限。一念及此,萧惟咬住舌尖,松开谢无猗后退两步,重新指了指卷宗。 “好了小猗,我们还有正事呢。” 谢无猗也一个激灵缓过神来,被萧惟碰过的双颊有些热,整个人狼狈得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她低头避过萧惟,坐在小榻上拿起卷宗。萧惟紧靠着谢无猗坐下,手臂自然地从她身后绕过,搭在扶手旁。 卷宗上写道合州邰县一个月以来发生了连环凶杀案,凶手尚未抓住。死者分别是乞丐、混混、两个平民和一个读书人,他们的颈上都有一道薄而细的伤口。两天前,粮道孔帆在原邰镇和吊雨楼镇交界的地方遇害,随行手下和本应送到州府的税粮不翼而飞。 税粮关系到大俞民生,若消息传开,合州必生动荡。 萧惟又取过另一封密函,孔帆身上除了和前面死者相同的伤口外还伴有七窍流黑血的症状,外翻的皮肉处可见金黄色斑痕。 谢无猗倒吸一口凉气,暂且不说连环凶案,孔帆分明就是中了烁金蛊啊! “你想想位置。”萧惟沉声道,“合州在泽阳西南,吊雨楼镇则在其南方不足百里的地方。” 萧惟的意思很明显。纪离珠携烁金蛊消失,紧接着就有人在吊雨楼镇死于烁金蛊,缇舟在宫宴上所指的“南方高塔”就是吊雨楼镇。 谢无猗稍微侧过身,正对上一张俊秀的面庞。她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是被萧惟虚虚环在怀里,此刻还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配香,谢无猗耳边顿时全是失律的心跳声。 啧,又不是没抱过,想什么呢? 她忙定住神,假作无事道:“殿下还记得闻逸死前还在念的《江南春》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原本谢无猗还觉得奇怪,江南庄已经毁了,闻逸为什么还要重提这首诗? 直至此刻,她才明白纪离珠和闻逸的深意。 在春生阁门口那副对联上,“黄莺鸣远”对应“千里莺啼”,“绿水绕空”对应“水村山郭”。谢无猗在破解南院的灵机盒时又用了“四百八十寺”的谐音作为密码,这么看来,只有最后一句尚无对应。 如果红鹰的谋划不在江南庄,不在军粮押运案,甚至不在用烁金蛊引发泽阳的恐慌,而是在“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吊雨楼镇呢? 那她为了乔椿的案子和纪离珠合作,被他牵着鼻子走,算不算助纣为虐? 谢无猗猛地站起身,她只是阴差阳错闯入局中的一颗棋子,还妄想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果然是太高看自己了。 下一刻,谢无猗几近痉挛的五指被慢慢分开。 “小猗,别气自己。”萧惟温然唤着她的名字,“你要知道,吊雨楼镇早就因为一场瘟疫无人生还了。” 谢无猗当然明白,有粮食遗失,有烁金蛊中毒,合州又在乔椿走过的路线上,所有线索交汇在吊雨楼镇不会是巧合。 闯荡江湖多年,谢无猗从不信巧合。她叹了口气,“殿下放心,我有分寸的。” 萧惟“嗯”了一声,“五哥下了密旨,让我们先去合州秘密查探,他会再派钦差。” 萧豫再三叮嘱,萧惟和谢无猗此行目的有三:一是找到丢失的税粮稳住民心,二是查出连环凶案的凶手,三是阻止有人再度用烁金蛊害人。 谢无猗忽然又想起一事,忙提醒道:“对了,殿下——” “我知道。”萧惟笑眯眯地把她拉到跟前,“我会在出发前把烁金蛊的解药配方给五哥,以备不时之需。” 他这么了解她的吗? 谢无猗一怔,心口盛着的那一汪触之即碎的悸动,不知不觉融化在两人十指相缠的温度里。 第七十二章 怎么是他 萧惟和谢无猗假称去锦绣庄休养,只带了几个随从微服前往合州。两人惦记着案情,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来赶路,原本十来日的路程他们第五天傍晚就到了距离合州十里的地方。 “下官合州刺史桑琛——” “末将合州大都督关庆元——” “恭迎钦差大人!” 一管玉箫伸出马车帘,紧接着,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挑开帘子,露出一张眉眼弯弯的笑脸。 “哎呀呀,两位大人快请起,下官不敢当。”萧惟跳下马车,看到桑琛和关庆元身后那浩浩荡荡的迎接队伍,眼睛几不可察地眯起。 他刚和谢无猗分道,一路行踪十分隐秘,合州怎么会这么快得到消息,两位地方长官竟然放下公务迎出十里地来? 萧惟躬身扶起桑琛和关庆元,“下官是大理寺主簿谢显大人的录事林衡,谢大人另有公干,明日才到呢。” 大理寺主簿谢显是谢暄的堂兄,在谢家这一辈中排行第九,谢无猗此行用的正是他的名号。 桑琛先是一愣,又迅速整理好表情笑道:“远来都是客,下官略备薄酒为林大人接风洗尘,关将军会为您引路。” 看来不光是他们的行程,合州连宴会都准备好了。 既然瞒不住,萧惟索性认下钦差的身份,给“真正的”钦差大人打个掩护。 “下官自然要入乡随俗,有劳关将军。”萧惟对关庆元作了个揖,和善地揽着桑琛的肩膀登上马车,“来来来,下官两眼一抹黑,桑大人快给下官讲讲案子,咱们先商量个章程,不然谢大人要斥责下官的……” 路上萧惟一通插科打诨,从桑琛口中套出了不少消息,其中最让他注意的莫过于桑琛认为孔帆是被连环凶案的杀手杀害的。 “桑大人,不对吧……”萧惟故作疑惑地敲着脑袋,“下官怎么听说孔帆是死于一种浑身泛金的怪病呢?” “嘘!”桑琛面色一白,眼中透出几分惊恐,他慌忙摆手做出噤声的动作,“鬼神之力,林大人不可浑说!” 萧惟却不以为意,只歪歪斜斜地靠在马车壁上,“桑大人,子不语怪力乱神啊。” “罢了……”桑琛咬咬牙,凑近萧惟的耳边低声道,“大人您想,税粮起码有十几车,要不是鬼怪作祟,怎么会一夜之间全部消失呢?难道孔帆手下的人还能合谋把税粮搬空?所以啊,还是连环凶案说得过去,大人也想快点结案吧?” 桑琛所说不无道理,萧惟没看过现场不好反驳,再说桑琛不知道烁金蛊,有所避讳也正常。萧惟便不再纠缠,和他称兄道弟起来。 晚间,一行人抵达邰县。桑琛在官驿的暖阁里安排了接风宴,并请来了闻名西境的戏班子秋园。萧惟看着眼前的排场,不觉有些为难。 “桑兄也太破费了。” 一路走来两人聊得热络,桑琛把萧惟让入首席才笑道:“不破费不破费,今日只有下官和关将军两人。合州地方穷,林兄久居泽阳,下官请秋老板来也是怕怠慢了您。” 话音刚落,一个身穿大红外袍,头戴黄金华冠的男子窈窈窕窕地举杯走上前来。萧惟扫了一眼,只见他头发半散,白皙的皮肤上涂着艳丽的脂粉,两道浓浓的眉毛下竟是两池曼妙的涟漪。这般妖冶的长相想必就是桑琛口中的“秋老板”了。 “在下秋园班主晚三秋,见过林大人。”晚三秋翘着兰花指将酒杯递给萧惟,无不魅惑地笑道,“合州迎客,请大人满饮此杯。” 他扭着腰一挥肩上半挂的红绸,立即有两位歌姬给桑琛和关庆元上酒。桑琛很自然地接过,关庆元则禁绷着脸犹豫片刻,才勉强伸出两根手指夹过酒杯。 见晚三秋一个男人做作成这样,萧惟身上不由得起了一层寒栗。他干笑两声,和几人对饮了一杯酒。 “多谢诸位的心意,下官受宠若惊。”萧惟抹了抹嘴,随口问桑琛,“桑兄说命案接连发生在邰县,怎么不见邰县县令?” “哦,他说发现了连环凶案疑犯的踪迹,去抓人了。林兄且不要管这些小事,今日一定要宾主尽欢。” 桑琛说完,对晚三秋使了个眼色,晚三秋会意,亲自到后堂安排。秋园不愧能得官府青睐,无论是台上的布置还是周围的烛光都和暖阁搭调,歌姬伶人和乐吟唱,或高亢凄楚,或低回宛转,萧惟听来也觉得音韵悠长,抓人心肺。 总之,除了满脸写着讨好的桑琛和不男不女的晚三秋,宴会本身还是很令人享受的。 萧惟和众人推杯换盏,不免有些挂念谢无猗。 他在官驿好吃好喝,谢无猗却粒米未进,此刻她正带着成慨潜入邰县县衙。谢无猗不喜欢应酬,正好她也觉得应该在官府迎接他们之前先去看看尸体。 停尸房阴冷昏黑,成慨在外面把风,谢无猗借着苍烟的微光挨个寻找。在东南角,她意外见到了合州连环凶案的遇害者。 按合州的奏报,死者应该是乞丐、混混、两个平民和一个读书人。根据标签,谢无猗先粗略看过乞丐和读书人的尸体,虽然他们已经死去多时,尸身上的诸多伤口难以辨认,但还是能看出两人的死法基本一致。致命伤在颈部,被极细的丝线割断,其手法之老道连谢无猗都感到惊讶。 烛骨一类的武器肯定做不成这样的伤口,不过丝线会有这样的力道吗? 谢无猗想着,顺手掀开混混身上的盖布。 一瞬间,她全身的血液差点从头顶喷出。 白布下躺着的居然是纪离珠! 怎么可能呢,纪离珠能轻易从身后追上并制服她,说明他的功夫不在她之下。这样一条凶悍的毒蛇,竟然说死就死了? 而且还是被丝线一击毙命? 谢无猗稳住心神,循着自己的记忆仔细查验。纪离珠曾抱过她,锁过她的喉咙,谢无猗对他的特征格外熟悉。验过他手上的伤痕和旧茧后,谢无猗更加确定他就是纪离珠。 可不正是他把她和萧惟引到合州的吗,难道他们想错了? 谢无猗心下迟疑,但她很快意识到今夜时间有限,疑点可以回去再思考,于是便继续查看两个无名百姓的尸体。 这两人的死法和前面的人很像,不过有细微的差别。他们的伤口更粗,旁边还有细密的血点;且这两个人身量壮实,手脚指甲里都有河藻,看着像是船工。 谢无猗最后来到孔帆身边,她一看就知道孔帆的死因不简单。 首先,孔帆死前受过重伤,身上的伤口与乞丐等人的形状差不多,但他伤口上有用过名贵止血药的痕迹,如果不是随身携带止血药,就是被人救过。 之后,孔帆的伤口有所收敛,他应该是继续坚持了一段路途才死于烁金蛊。孔帆的指缝里有少许河泥,身上似乎沾染了某种香料和其他物品混合的气味。谢无猗只觉得熟悉,但一时也想不出来这是什么味道。 此行收获不小,谢无猗刚准备撤退,忽然发觉房梁上有微弱的呼吸声。她忙将手中的微光对准那人,同时打了个响指命成慨戒备。结果对方十分熟悉这里的地形,在黑暗中一扭身便不见了踪影。 “成慨!” 谢无猗低低叫了一声,匆忙翻窗出去,院中已无一人。她闪身跃出院墙,藏在对面的僻巷里。 那个人是来跟踪她的还是来检查尸体的?如果是后者,他会和里面的死者有关系吗? 不多时,成慨返回谢无猗身边,说只见到一个黑影,他没能追上。 谢无猗并未怪罪,连她的苍烟都扑了个空,成慨失手也正常。她快速吩咐道:“我先去找殿下,你盯住县衙。” 成慨低头领命,谢无猗刚抬脚要走,又回身道:“我晚些让殿下找人来替你盯梢,你明天白天帮我暗中查访一下,合州是否有擅长打造薄刃或者极细极韧丝线的地方。” 连环凶案死者的身份相差过大,邰县的案卷是一方面,可官府一个月来把邰县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抓住人,凶手还在持续作案,那他便很有可能是本地人,平时隐藏在市井之中。他杀人的武器不易打造,这也是寻找线索的一条路。 谢无猗有一肚子的消息要告诉萧惟,她脱掉夜行衣,疾步向官驿走去。 暖阁里,关庆元被歌姬灌得东倒西歪,萧惟也已微醺。他靠在椅子里,沉醉在伶人“咿咿呀呀”的曲声中。 “云冉冉,雨斑斑,阶前芳草浸西山。端的是红鳞跃千里,最怜惜残月照两边。卿卿也!说甚么海干石烂,妙笔金兰;全把当年花月心,变做了今日风露泉。郎阿郎!休言那,红尘命儿短;奴寄一抔土,别来天地宽……” 不一会,桑琛领着一个轻衫薄裙的妙龄女子来到萧惟面前。 “林兄,是不是听曲听腻了?”桑琛腆着脸把女子往前一拉,“这是小女子鱼,自小能歌善舞,要不让她给林兄助助兴?” 萧惟睁开眼睛,见桑子鱼深埋着头,两腮比枫叶还要红。再一看她白纱舞衣下若隐若现的玉臂和顺着粉颈淌到一痕雪色中的汗珠,萧惟心头顿时蹿起火来。 桑琛,老子忍你很久了!用亲生女儿来谄媚,你与禽兽何异! 萧惟强忍着恶心笑道:“算了桑兄,下官不敢轻慢令爱。” 没想到桑琛非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他提高声音道:“子鱼,扫了大人的兴致,还不快赔罪?” 阁中众多歌姬伶人的目光聚集过来,关庆元的眼中更闪过些许激动。被逼献舞不说还被当众训斥,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哪受得了这样的羞辱? “行了。” 萧惟站起身,从封达手中取过自己的披风披在桑子鱼肩上。他后撤一步,轻声问道:“姑娘会弹琴吗?” 歌舞是风月场的应酬,琴音却是君子之交,来日若真有风言风语,萧惟还可以用燕王府的名义帮她寻个归宿。 桑子鱼很轻地点了点头。 萧惟见状,便让封达把他最喜欢的那张古琴摆出来,做了个“请”的手势:“钟期既遇,有劳姑娘了。” 桑子鱼明显松了口气,她飞速扫了一眼萧惟,没有再推辞,福身行礼后便开始抚琴。 她生得美,一双柳眉星目宛若绽放在严冬的白梅,纤纤玉指在琴弦上汩动如水,奏出一泓清泉,一隙月光,消解了席上的旖旎秾丽。 当饥肠辘辘的谢无猗推开暖阁的门时,只见关庆元半醉半醒地靠着歌姬,萧惟一边养神一边在膝上点着节奏。而在他面前很近的地方,一个姑娘弹着封达的琴,身上正系着萧惟的披风。 谢无猗的脸色倏地凉了下来。 封达“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差点把头磕在地上。 桑子鱼的琴声戛然而止。 意犹未尽的萧惟睁开眼,正对上谢无猗眸中锐利的刀锋,登时浑身一震。他绕出席位,讨好着揖道:“谢大人这么快就到了?快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萧惟一开口,桑琛才反应过来这就是“钦差大人”,慌忙把关庆元拽过来请谢无猗上座。晚三秋也急急出来敬酒,可对上谢无猗冷冰冰的目光,他脖子一缩,擦干鬓角的霜露,愣是没敢出声。 谢无猗只觉得一股无名火蹭蹭往上蹿,她也不看萧惟,只冷笑道:“不必,本官看林大人已经吃好了。本官累了,早些散了吧。” 萧惟也没想到谢无猗的火气这么大,他顺着她的眼神看去,见她正盯着被披风拢住的春光半露的桑子鱼,头皮不禁一麻。 完了,忘了这茬了。 她别是误会什么了吧…… 萧惟舌头打结,额上直冒汗。桑琛见气氛不对,忙赔笑道:“谢大人说得对,今日是晚了,还请两位大人先歇下,下官去找几个可人的姑娘好好伺候大人们更衣。” 第七十三章 情敌 桑琛此言一出,萧惟的脸都绿了。 祖宗,求求您别再说了! 谢无猗看看面色绯红的桑子鱼,又转过眼看看灰头土脸的萧惟,大概猜到了刚刚席上的场景。桑子鱼和桑琛长得像,莫非他们是父女? 把亲生女儿献出来,桑琛你有点过分了吧? 本就空空的胃里翻腾上一阵恶心,谢无猗跨步上前,一把揽过桑子鱼。 “本官对女色不感兴趣。”谢无猗寒声道,“不过既然本官扰了林大人的兴致,不如就请这位姑娘弹完方才那一曲吧。” 桑子鱼本能地想要挣脱,谢无猗握住她的肩膀往胸口一贴,桑子鱼一震,倒也停止了反抗。 桑琛连声称是,忙跑前跑后地安置住处。众人退下之前,谢无猗把萧惟和桑子鱼都请到了自己房间。 封达知趣地从外面关住门,屋内只剩下对视无言的三个人。谢无猗看桑子鱼肩上的披风有些碍眼,便从包袱里翻出一件外袍给她穿上。 “姑娘是桑大人的女儿吗?”见桑子鱼点头,谢无猗叹了口气,“请见谅,如果我不点你弹琴,真让令尊开口送你过来,你今后在合州就没法做人了。” 谢无猗可以不理会流言,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置身事外,如果连父母都把女儿当作讨好上官的工具,她的日子必然不好过。 既然如此,谢无猗也是女人,更不能再踩上一脚。 桑子鱼眼圈蓦地红了,她跪伏在地,对谢无猗和萧惟磕头道:“民女桑子鱼,多谢燕王殿下和王妃解围。” 谢无猗一怔,她刚才抱桑子鱼只是为了暗示她自己是女人,桑子鱼怎么知道她是王妃?谢无猗下意识地看向萧惟,萧惟连忙摇头,示意不是他透露的身份。 眼见那双如水的瞳眸蒙上一层喜怒莫辨的深意,萧惟只能硬着头皮问道:“咳……是令尊告诉你的吗?” “四年前民女跟随父亲进京,在集市中被推搡险些丧命,是殿下救了民女。”桑子鱼抬起头,眼尾挑起一抹红晕,“从此之后,殿下的样子日日都在民女眼前。” 萧惟脑子“嗡”的一声,他完全不记得这件事。可能当时他只是随手而为,没想到居然被桑子鱼记了四年之久。 但现在他身边这位可是燕王妃,是他亲媳妇啊…… 萧惟怕谢无猗生气,忙牵过她的手,几乎语无伦次起来,“那什么,我没有……不是,我是说,我不记得……” 谢无猗一根一根掰开萧惟僵硬的指节,上前扶起桑子鱼。 烛花爆响,萧惟掌中一片荒芜,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全身的血液正在一寸一寸变凉。 “起来。”谢无猗没看萧惟,只拉着桑子鱼坐下,温声道,“你的琴很好听,虽然我不懂琴,但我觉得你能弹出这样的曲子,肯定不是攀龙附凤的人。” “为了父亲民女必须来,但民女不会觊觎殿下。”桑子鱼咬住嘴唇,泪盈于睫,“不过殿下的身份可能瞒不住。过了今夜,父亲会以为民女已经给殿下侍寝,这样民女就没法嫁人了。” 谢无猗本憋着一股邪火,可听桑子鱼如此坦诚地表白对萧惟的心意,那点火气反而消散了。 不扭捏,不纠结,倒是她喜欢的性格。 桑子鱼苦笑道:“王妃,嫁不了心里的人,这样也很好,不是吗?” “也是。” 谢无猗推开窗户,让封达坐在外间屏风后面模仿桑子鱼的风格弹琴。这样桑子鱼既没有辜负桑琛交给她的任务,还最大程度地保住了清白。 “子鱼,你该有更大的天地。”谢无猗轻轻抚摸桑子鱼的背,“桑大人既然让你来探听消息,那你就按他的要求做,我们去了哪做了什么你都可以告诉他。” 桑子鱼怔怔地望着谢无猗,下一刻,两行清泪涌出她的眼眶,谢无猗张臂拥她入怀,不停地安慰。 谢无猗怒气冲冲地把人带回来,又听到桑子鱼倾慕他,萧惟本以为会有一番剑拔弩张,没想到两人竟像亲姐妹一样抱在一起互诉衷肠了。 他怎么觉得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个人呢? 还有,他分明害怕谢无猗计较,可她一点都不在意反倒让他心中空落落的。萧惟颓然坐在一边,幽怨地盯着谢无猗,恨不得找盆冷水从头顶浇下去。 心头一会燥热一会寒凉,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不多时,桑子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从谢无猗怀中脱出,不知所措地绞着裙子。 谢无猗指了个座位让她坐下,“既然你知道我们的身份,那我有几个问题问你。” 桑子鱼忙不迭地应了。按她的说法,邰县曹县令是个正直的好官,而关庆元和桑琛似乎有过节,桑子鱼提起他时也支支吾吾的,好像他会吃了她一样。 两人一问一答,萧惟压根插不进嘴。其实他更好奇晚三秋,一个打扮妖艳的戏班老板居然能得一州刺史青睐。虽然萧惟在席上已经了解过,秋园以前不温不火,直到两年前晚三秋接手后,短短一月就声名鹊起,成了合州乃至西境最著名的戏班子。 能让合州出名,自然也就没人计较他花里胡哨的排场。 但还是挺奇怪的。 萧惟正自沉吟,就听谢无猗道:“不过殿下确实喜欢风流雅事,你随便写点什么吧,也不枉你等了殿下四年。” 桑子鱼点点头,擦干眼泪提笔写道: 稍视红尘落,渐觉白云飞。新声独见赏,莫恨知音稀。 谢无猗扫了一眼,便折起书笺,吩咐春泥带桑子鱼沐浴更衣。等两人一走,原本挂在谢无猗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封达的琴声还在继续,谢无猗就着茶水吃了块梅花酥,蹙眉道:“好了,说正事,我在县衙的停尸房——” “你为什么让她写诗?” 萧惟语气微凉,如同一根缥缈虚幻的尖刺,兀自扎在肉里。 “哦,想看看她的笔迹,没准以后有用。”谢无猗抚摸着左手小臂淡淡答道。 他们刚到合州,桑琛就献上自己的女儿,偏偏这个女儿还是四年前被萧惟救过的。她不加掩饰地倾诉对萧惟的爱慕,这一切都太巧了,巧得不正常。 既然如此,谢无猗倒要看看桑子鱼能掀起什么浪来。 也不知怎的,谢无猗总觉得这里的梅花酥做得不好,一口酸涩堵在喉咙里怎么都咽不下去。 “长话短说,孔帆死于烁金蛊不假,但他身上有股很淡的像烟味的怪味。而且我们得去一次吊雨楼镇,我怀疑红鹰……” 谢无猗自顾自说了许多,萧惟却没怎么听进去。 她真的一点都不介意桑子鱼喜欢他吗? 萧惟抓起披风,不耐烦地甩来甩去。要真是这样,那她待他态度转变,费尽心力救治淑太妃,亲手磨出瑶光,难道只是把他当兄弟? 大概还是他不够好,捂不热她的手,也捂不热她的心吧。 “殿下?” 谢无猗诧异的声音唤回了萧惟的神志,他抱着披风到床上躺下,心不在焉地答道:“我没意见……不是,你说什么?” 他的眼中印满了疲惫,谢无猗无奈地撇撇嘴,耐着性子重复道:“殿下,我说连环凶案死的那个混混是纪离珠。” 萧惟手上的动作停住了。谢无猗向来细致,她说死者是纪离珠应该就不会有错。那么…… “有没有一种可能……”萧惟随口问道,“他只是‘你认识’的纪离珠?” 他招了招手,让谢无猗坐到身边。 的确,既然“玄柔先生”可以是个代号,“纪离珠”为什么不可以呢。 这具尸体和他们之前交过数次手的纪离珠一定是同一个人吗? 谢无猗灵光一现,猛然想起纪离珠说几句话就会咳喘不止的样子,如果他易容了呢?又或者,他只是个“抛头露面”的小卒? 一念及此,谢无猗不由得遍体生寒。 纪离珠先是消失在泽阳,又出现在合州的停尸房,这样一来红鹰便彻底隐藏在暗处了。还有那个偷窥的神秘人,是与死者有关还是红鹰派来监视他们的?谢无猗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就听萧惟开口了。 “桑琛避讳烁金蛊,他那边我摸得差不多了,还得探探曹县令的底。你说得对,我们需要尽快去趟吊雨楼镇。”萧惟侧过身,把谢无猗的双臂细腰一齐环住,闷声道,“而且,连环凶案和孔帆税粮被劫可能有关系,我们就从孔帆下手。” 毕竟只有他中了烁金蛊,死亡时间最近,留下的痕迹也最多。 谢无猗点点头,想把胳膊从萧惟的桎梏中拔出来,哪知萧惟抱得紧,竟教她动弹不得。谢无猗皱起眉,嘴边却浮起意味深长的笑,“既然桑琛主动送了饵,桑子鱼又是朵解语花,殿下得把她带在身边了。” 刚压下的那股憋闷和挫败感又冲了上来,再一想到下午云裳传书说阿年给谢无猗写了信,萧惟登时气血上涌,“噌”地坐起将谢无猗反压在身下。他本就圈着她的手臂,为防她动用苍烟,萧惟直接用披风带子把谢无猗的手腕绑在床柱上,而后牢牢握住。 他的动作飞快,谢无猗没想到萧惟会突然暴起,翻手劈向他的脖颈。 “萧惟!” 不料萧惟浑若不闻,迎面捉住谢无猗的右腕死死按在床上。谢无猗膝盖一顶,直踢在他的脊骨上,萧惟吃痛却并未躲开,俯身并住她奔着后脑勺袭来的双腿。 浓烈的酒气扑在唇边,谢无猗“嘶”了一声,左手一扭,苍烟中的粉末顺着萧惟的指缝扑了他一脸。 “谢无猗!”萧惟近乎疯狂地低吼道,“你就那么想把我推出去吗?” 犯什么病啊? 谢无猗也急了,右手反捏住萧惟手背的筋脉迫使他松开,紧接着她锁住他的喉管,嗓音冰冷如刀,“殿下的风流债也要算到我头上吗?” 两人一愣,同时卸去了力道。 封达的琴声已经歇止,房间里烛光摇曳,萧惟的面庞上半是光亮半是阴影,唯有一双灼灼中的委屈和不甘在熊熊燃烧。 谢无猗心中一痛,她在说什么啊…… 明知道桑子鱼可能是故意说爱慕萧惟的,她在意他,怎么和他较起真来了? “殿下,我——” “抱歉,我只是……” 萧惟垂下手,倾身抱住谢无猗。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疯。在别的事上萧惟总是进退自如,可无论是阿年还是桑子鱼都让他不安,让他恐惧,让他那点可怜的自尊荡然无存。 于是他便只想完完整整地拥有她,再也不让她离开。 管他什么日月沉,他偏要和她一起走到最后。 手腕被握出几道通红的指痕,挽发的白玉簪也不知何时掉落在了枕上。谢无猗平躺在萧惟怀里喘着粗气,心口又痒又热。 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他或许只是不希望他们之间存在第三个人。 萧惟这样的人……也会患得患失吗? “殿下,我们别闹了。”谢无猗安抚着轻拍萧惟的肩膀,又稍微动了动左手,“要我自己来吗?” 萧惟慢慢爬起身,一言不发去解披风带子。 方才胡乱系了一气,萧惟单手解不开绳结,便将另一只手从谢无猗头顶绕过。谢无猗抬眼看他,见他紧抿的嘴唇隐隐发白,眼中的火焰却早已熄灭。 刚摸到头绪,一个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过来。 “公子,属下还要——” 屋里满床狼藉,谢无猗一只手仍被捆在床角。萧惟跪在旁边,正不顾半开的衣襟给她解绳子。封达脑海里瞬间走马灯般闪过诸多念头,他手忙脚乱地跪下,硬生生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谢无猗整张脸都烧了起来,方才没意识到的难堪冲破重重罅隙炸开了花。她慌忙挺身坐起,不想这一直腰反而重新撞入了萧惟的怀抱。 四目相对,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 “滚!”萧惟气结,把枕头丢到封达头上,“你给我一直弹到天亮!” 第七十四章 清俊小厮 谢无猗这一夜睡得浑浑噩噩,天刚蒙蒙亮就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时,封达的琴声还在有气无力地响着,萧惟正侧躺在一边,出神地凝望着她。看着他乌青的眼眶,谢无猗不由一怔,他不会一宿没睡吧? 想到昨夜的狠话,谢无猗掀被坐起,不觉有点心虚,“殿下醒这么早?” 萧惟没有回答,他扯过外衣披在谢无猗肩上,轻握住她微红冰凉的手腕,“抱歉,昨天是我的错。你……手还疼吗?” “没事,”谢无猗摇头道,“殿下不用放在心上。” 萧惟闷闷地答应,心里却想,他差点伤了天底下最好的女子,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呢? 残灯透过青帐,如氤氲的山岚载着一叶小舟在江上飘飘荡荡。他陷得越来越深,心底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几乎要将那只船倾覆。萧惟知道总这么拖下去不是个事,便打算把自己的心意对谢无猗挑明。她愿意接受自然最好,如果她不愿意…… 做兄弟……也还好吧。 萧惟沉默许久,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好一会他才抬起头,深深望向谢无猗。 “小猗,我有话和你说。” “等,等等——” 谢无猗突然想到了什么,忙伸手去掩他的口。 细论起来,她大概是对萧惟动了心的。可若真像她想的那样,她好像……还没做好捅破窗纸的准备。 十八年,她从没想过会喜欢一个人,更何况是如此耀眼的一个人。 谢无猗的指尖虚停在萧惟的唇上,比大婚那夜还要强烈数倍的慌乱攫住心头。两人正对视无言,房门被春泥轻轻叩响。 “公子,曹县令求见。” 萧惟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便如挨了针扎的皂角泡,“噗”地一下子破了。他别过头拉开帷帐,“进来吧。” 曹县令来得早,春泥说他已经在官驿外等了半个时辰了。萧惟听后,知道这是个探底的好时机,便和谢无猗慢悠悠地更衣梳洗,叫桑子鱼一起用过早膳后才让春泥去请人。 “下官曹若水见过两位大人。” 曹若水进门纳头便拜,身后县丞手里正捧着一沓厚厚的案卷。他约莫有五十岁年纪,面相周正,细眼薄唇,叩拜时露出的左手小臂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伤疤。谢无猗恍惚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可能是当年和花飞渡偷偷溜进合州时见过吧。 “谢大人,下官听说您关心连环凶案,特来呈上卷宗副本。”见谢无猗神情有变,曹若水忙缩着袖子解释道,“原件被桑大人调走了。” 曹若水一直在追查连环凶案的凶手,已经在全县挨户人家走访了好几遍,却不想至今仍无进展。据百姓描述,每次出事前的夜里他们总能看到一个红衣水袖的女鬼在天上飞来飞去,现在大家晚上都不敢出门了。 谢无猗一边和萧惟看案卷一边问道:“死者身份有什么异常吗?” “大人,有……也没有。”曹若水一双浓眉耷拉下来,“说句放肆的话,如果下官不是县令,倒觉得他们罪有应得呢。” 原来,曹若水调查过后,发现乞丐死前曾去一户人家讨饭,妇人不给他就辱骂妇人是守财奴,还诅咒她全家撑死。 读书人是个小秀才,最看不上商人,说要不是那些重利忘义的商人招灾,合州也不会如此荒凉。 至于混混,他成日在街上游荡,见人就抢,县里的人都躲着他走,生怕被讹上。 所以“纪离珠”果真一直在邰县?那她这么长时间以来对付的岂不真是个傀儡? 谢无猗查案这两年,读卷册的速度练得飞快,而萧惟更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两人迅速扫着案卷,萧惟还从曹若水的话中捕捉到另一个细节。守财奴,重利忘义,讹人,这三个死者有个共同点—— 都与钱有关。 这也是他早就想问的问题。萧惟印象中的合州粮米满仓,丰饶富庶,全然不是他昨天所见的那般萧条。 “虽说‘士农工商’,但大俞从没禁过商贸,商人在合州的地位怎么这么低?” 曹若水的脸色顿时不太好看,他吞吞吐吐道:“回大人,合州是这两年才没落的。当年一位乐善好施的粮商全家死于大火,因此就有传言说他化成了厉鬼。合州人对此很忌讳,很多人也被迫背井离乡,要不别人怎么说我们‘成也商贾,败也商贾’呢。” 萧惟皱起眉,想到了桑琛的闪烁其词。 他正暗自琢磨,谢无猗翻过一页案卷,继续问道:“还有两个人的身份没确定?” “是,他们是在孔帆遇害次日发现的,身份还在查。” 谢无猗扫了一眼哆哆嗦嗦的曹若水,给萧惟指了指案卷,上面记录这两具尸体的发现地和孔帆的仅隔数百米。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心下已有计较。 要探合州的底,得使点非常手段。 萧惟将案卷交给县丞,对曹若水笑道:“曹大人,我们又不是催着你破案的天子,别这么紧张。对了,贵县有县志吗?” 这两位钦差不是来查连环凶案和税粮丢失案的吗? 曹若水一愣,知道他们这是不打算细查了。他蹿上跳下一个月,早就是把脑袋掖在裤腰里办差,结果不光是刺史府,连钦差都准备含糊过去,简直有负皇恩! 谢无猗淡定地喝了口茶,“怎么,不方便吗?” “方便,方便……下官这就去取。”曹若水勉强笑着,仍不死心地问道,“谢大人没有其他问题要问吗?仵作的验尸记录下官也带着呢。” “不急,本官昨夜没休息好,养养精神再看。”谢无猗笑吟吟地站起身,转过话锋道,“本官既奉了天子旨意,看看民生也是应该的。” 萧惟觑着谢无猗,他俩三句话不离“天子”,萧豫怕是要染上风寒了吧。 一旁的曹若水脸色黑得吓人,谢无猗见他敢怒不敢言,心下十分满意。 人只有在两种情况下会不自觉地表露真心,一是急怒,二是醉酒。 昨晚萧惟拉着桑琛和关庆元喝得烂醉,得到了一些有用的讯息,今日她便要惹恼这位桑子鱼口中正直的县令,看看孰真孰假。 谢无猗刚背着手踱出门,笑容顿时僵住。 桑琛和关庆元在驿丞的指引下走上楼梯,正讨好地对两人作揖。桑琛见桑子鱼低头跟在萧惟身后,眼睛直接眯成了一条缝。 “昨夜下官与谢大人对月手谈甚是畅快,多谢桑姑娘为我二人抚琴。”萧惟跨步上前,搭上桑琛的脊背,“桑姑娘颇有君子之风,可见桑兄教女有方啊。” 桑琛本来是想把桑子鱼献给萧惟的,可听他话里的意思是三个人一晚上都没睡? 他瞥向驿丞,驿丞悄悄比划了几个手势,表示房间里确实有琴声。桑琛的脸顿时红一阵白一阵,不得已只能看向谢无猗。 “这都是小女不懂事,两位大人舟车劳顿,怎么能不休息呢?子鱼——” 眼看桑琛又要训斥桑子鱼,谢无猗立即竖手打断道:“桑大人,本官有择席的毛病,不必责怪。再者,本官说过对女色不感兴趣——” “明白明白,”桑琛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下官这就为大人叫几个清俊小厮。” 谢无猗喉头一梗,她捂住脑门,一阵无语,“本官不是这个意思……” 桑琛在官场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他自觉领会了钦差大人的深意,忙不迭地对关庆元道:“有劳关将军安排。” 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谢无猗肺都要气炸了。她转开脸,却见萧惟正努力憋着笑望着自己,袖中立即比掌为刃,警告他再笑她就要不客气了。萧惟忙撤步躲到一边,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桑大人有空还是管管邰县的案子吧。”曹若水极力忍耐的声音自背后响起,“下官报上去一个多月了,桑大人不派人就罢了,为什么几次三番阻挠下官查案?” 桑琛偷瞄过谢无猗和萧惟,拉住曹若水的手臂,压低嗓音道:“本官不是说了吗,孔帆的死分明就是……” “桑大人不用和下官打哑谜,”曹若水不顾钦差在场,冷冷地甩开桑琛,“税粮关乎合州安定,难道邰县不在合州治下吗?大人不着急破案,怕不是别有用心吧?” “曹若水,本官给你面子,你不要得寸进尺!” 桑琛气得龇牙咧嘴,又不敢发作太过,只能拿出刺史的身份暂时压住曹若水。谢无猗冷眼旁观,她和萧惟在有意拖延案情,曹若水心急如焚,桑琛却一点都不着急,像是打算把他们生生耗走,真是有趣。 两人明显争不出个结果,谢无猗懒得听,便示意萧惟一起下楼。桑子鱼想了想,还是提起裙摆跟了上去。 清晨街上人烟稀少,谢无猗和萧惟站在官驿所在的巷口,准备避开众人去趟吊雨楼镇。 “哎呀呀,原来是要陪两位大人啊。”晚三秋扭着腰迎面走来,一甩袖子对关庆元嗔道,“关将军早说嘛,在下秋园里有的是妙人儿呢。” 关庆元是个一脸正气的汉子,最受不了男人搔首弄姿。他冷着脸道:“桑大人吩咐了,秋老板近日得空,就给两位大人当向导吧。” 晚三秋的样子已经够让人别扭的了,谢无猗看着萧惟牙痛的表情和瑟缩着往自己身后藏的桑子鱼,更觉此人难缠。 看来桑琛安排一个桑子鱼不够,还要搭个风月场的老手,就为了对付她这种“不喜女色”的官员。 谢无猗轻咳一声,“白天逛逛便罢,晚上就不耽误秋老板做生意了。”她看了脊背绷直的关庆元一眼,“合州是早就流传鬼魂复仇之说吗?” 桑琛避忌鬼神,那合州其他人呢,这个号称与他不对付的关庆元呢? 关庆元表情变了又变,他自知瞒不过谢无猗,便叹了口气道:“是,但桑大人不许别人谈论吊雨楼镇,末将虽掌管合州军务,但读书不多,这种事还是要听桑大人的。” 谢无猗眉间一蹙。她问的是曹若水口中化鬼复仇的粮商,关庆元答的却是吊雨楼镇。可吊雨楼镇不是因瘟疫灭门的吗,怎么变成毁于大火了? 关庆元谈及了合州禁忌,也不顾失礼,忙自称另有公务告退。 谢无猗望向萧惟,他眼中也有同样的疑惑,看来他们计划去吊雨楼镇查看孔帆的遇害地还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现在过去?”萧惟皱眉问道。 桑琛和关庆元的描述有出入,谢无猗点点头,“去吧,免得夜长梦多。” 萧惟带众人拐了几条街,登上封达提前准备好的马车。晚三秋不禁咋舌,不愧是养尊处优的钦差,逛街还要坐车。 谢无猗看了看自关庆元出现就魂不守舍的桑子鱼,问道:“子鱼,你认得去吊雨楼镇的路吗?” 桑子鱼悚然回神,忙舔着嘴唇称是。原本神游九天的晚三秋听到这里,也一甩红绸瞪大了眼睛。 “你们要去……吊雨楼镇?”晚三秋的脸颊抽搐起来,一时竟看不出是哭还是笑,“没搞错吧,那可是鬼镇哩!” 鬼镇。 谢无猗不觉暗笑。上次她准备去江南庄的时候封达说那是鬼庄,如今她要去吊雨楼镇,又冒出个晚三秋说它是鬼镇。不能因为她冒充巫女就整天要她和鬼怪打交道吧? 马车窄小,两人都穿着男装,萧惟不好去牵谢无猗的手,只拍拍她的肩膀道:“秋老板不知道,我们谢大人可是出了名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既然吊雨楼镇也是邰县的一部分,有什么去不得的?” “罢了罢了,在下舍命陪君子了!”晚三秋叉着腰,不停地往谢无猗这边贴,“桑姑娘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像在下见多识广,还是让在下来引路吧?” 谢无猗双唇抿成一字,伸出一根手指推开晚三秋没骨头似的腰肢,僵硬地道: “带路。” 第七十五章 焦尸 封达先往北走了一段路才转道南下,出了邰县,道路两旁树木光秃秃的,满眼都是荒凉萧瑟。 萧惟一直在心中估算距离,走了小半个时辰,他们快到那两个无名死者出事的地方了。萧惟暗中拽了拽谢无猗的衣角,谢无猗会意,便提出要出去透透气。 众人的落脚之处紧挨着一丛灌木,低矮的细枝纵横交错,似乎被人折断过。枝条上玉片一样的小叶子上积满灰尘,却是这片枯黄的土地上仅有的生机。 “哎呀,破树有什么好看的?”晚三秋嫌弃地踮着脚跟在萧惟和谢无猗身后,生怕里倒歪斜的树枝刮破自己的大红袍,“大人要是想散心,秋园后院里长满了珍奇古木,还有四季常开的花,您想看什么就有什么哩。” 谢无猗懒得理会晚三秋,只假作欣赏风景,沿着灌木丛中杂乱的足印前行。 桑琛压下案情有个好处,这条路人少,凶案现场被保护得很好。忽然,谢无猗发现一处灌木有明显的蹲踩和挤压过的痕迹,看足印的深浅应该是有人在这里蹲伏了很久。她看了萧惟一眼,萧惟停下脚步,回头笑道: “秋老板,什么时候给谢大人安排一场戏?他还没见识过呢。” “那是自然,”晚三秋扭着身子挤过来,“不知谢大人喜欢什么戏文,重牙板还是琴瑟?” 两人一言一语地讨论着,萧惟把他能想到的所有和戏文有关的词都堆了出来。谢无猗趁晚三秋不注意,从印痕最深的土坑里摸出一把形状特殊的绿钥匙。 沿着灌木丛继续走了一刻,他们便抵达了传说中的吊雨楼镇。 这是萧惟和谢无猗第一次来吊雨楼镇,出乎意料的是此地虽名为镇,实际上只有一栋巨大的吊楼建筑。整个镇已被封锁,外面立起数丈高的围墙。围墙上露出的楼顶也已残破,仅剩一层骨架。 阳光初起,透过墙外悬挂的暗绿色的藤蔓荆棘,愈发显得这个镇子诡异阴森。 谢无猗呼吸一紧,被眼前的庞然大物震撼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吊雨楼镇无论是外形还是屋顶的残骸,都让她想起阿特罗牌上绘制的楼宇。 南方高塔。 萧惟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的神色十分凝重,难道萧豫说吊雨楼镇因瘟疫而遭受灭顶之灾是假的? “要不是闹鬼,这镇子还是我们合州的骄傲呢。”晚三秋拧起两道粗眉,尖着嗓子道,“全镇人同出一族,吃喝拉撒都在吊楼里。而且他们族中有个奇怪的规矩,只有族长批准的两类人才能出这个吊楼,一种是种粮的农夫,另一种是卖粮的商人。你们可听过这样的奇闻?” 粮商,又是与钱有关。 谢无猗和萧惟目光交汇,笑道:“秋老板倒是清楚这里的规矩。” 晚三秋甩开红绸,亲昵地靠在谢无猗肩上,“大人,在下是秋园的老板,秋园很多广为流传的戏文都是根据吊雨楼镇的事改编的呢。” 他把谢无猗推远一些,神秘兮兮地道:“在下不光知道吊雨楼镇的规矩,还知道他们族长家里养着‘双璧’歌女,最擅水袖舞。”晚三秋抛了个媚眼,一脸“你懂得”的表情,又意味深长地朝桑子鱼投去一瞥,“而且桑大人的私宅里也藏着情人,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 谢无猗哪被人这么“示好”过,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低头从晚三秋的“攻势”中绕出来,“秋老板是有什么特殊喜好吗?” “哎呦呦,瞧您这话说的,”晚三秋夸张地笑着,像对情郎恋恋不舍的小女子一样扭捏着身姿,“在下只是投其所好,您若是不喜欢在下便不打扰您了。” 说完,晚三秋便翘着兰花指拈起红绸,一摇一扭地哼着戏走了。 谢无猗和萧惟并肩走在后面,低声叹息,“昨夜真是辛苦你了……” “我不好龙阳,可没有得他青睐的好福气。”萧惟调笑了几句,又压低嗓音道,“达达刚才探过,吊雨楼镇周边的泥土都被重新翻过,看不出孔帆留下的踪迹。” 谢无猗掩口问道:“红鹰干的?” “多半是,”萧惟举目望向高高的围墙,“得翻进去看看了,我怀疑镇子灭门的事有问题。” 谢无猗点头同意。来都来了,既然镇子外面被清理过,里面又会是什么光景呢? 她从封达手里讨了根绳子,绑成结实的锁扣,借绳子的力量攀上墙给众人寻找合适的落脚点。晚三秋和桑子鱼皆是瞠目结舌,没想到看上去瘦小的钦差大人竟然能利索地爬上这么高的围墙。 封达和萧惟身上有功夫,没怎么费力就越了过去,谢无猗看看桑子鱼,犹豫道:“子鱼要不去马车里等等吧,我们一会就出来。” 不料桑子鱼轻咬嘴唇,勉强答道:“我……我和你们一起吧。” 谢无猗张了张嘴,想到桑琛给她的任务是时刻跟着他们,也就没再多说,背着桑子鱼翻过了围墙。 晚三秋抓着绳子紧随其后,等爬到墙顶时手都被刺破了。他皱起眉,心疼地吹着流血的手指,“谢大人,在下这削葱根一样的手啊……” 看晚三秋哭哭啼啼的样子,谢无猗简直脑仁疼。可这人死皮赖脸地粘着他们,她也不好把他赶回去,只能拼命忍着。 “那个……你,”晚三秋指着桑子鱼,“你手熟,帮我包扎好不好?” 桑子鱼一哆嗦,下意识就去看谢无猗的脸色,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撕下一小截干净的裙摆,熟练地给晚三秋包住了手指。 “手艺果然不错,谢了哟。”晚三秋转悲为喜,亲昵地拍了拍桑子鱼的头。 然而他的干笑很快被堵在了喉咙里。 几丈高的院墙,围住的竟是人间炼狱。 烈火席卷吊雨楼镇,把这里的一切焚烧殆尽。吊楼坍塌了大半,残垣断壁倒伏在废墟之中,尚未化成灰烬的吊楼里,广院中,遍地尸骸,处处都散发着腐臭味。 饶是谢无猗和萧惟见多了大场面,看见这般惨状也觉得无比震撼。桑子鱼自小养在深闺,哪受得了这样的刺激,忍不住干呕起来。谢无猗发觉,忙翻出一粒药丸悄悄塞到桑子鱼手中。 那是一颗带有特殊薄荷香的香丸,最能凝神静气。桑子鱼含在舌下,顿觉满口清香,恶心也减轻了不少。 不过晚三秋的状况就不是很好了。他躲着地上狰狞的焦尸残骸,表情十分激动,扶着墙吐得昏天黑地,连站都站不起来。 良久,晚三秋才在封达的搀扶下勉强起身,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好像随时都会生出裂纹的瓷瓶。萧惟沉声问道:“秋老板既然了解吊雨楼镇的传说,是否也知道这场大火是怎么回事?” 晚三秋整个人挂在封达身上,早没了之前妖艳轻浮的做派。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在白腻的脂粉上刮出浅浅的印痕。 “咳咳……”晚三秋捏住鼻子,尖声细语道,“不就是瘟疫爆发,为了防止扩散就把病人一把火烧了吗……咳咳,还能有什么事?” 晚三秋这句话如同轰雷掣电,让萧惟定在了原地。 两年前,山崩地裂,江河易位的一场灾难,却被萧豫收到的一条消息轻松碾碎。 萧豫说此地爆发了瘟疫,之前萧惟不知道吊雨楼镇特殊的建筑结构,理所当然地认为官员是把染病的人都带走,只是发病人数太多才导致镇子灭门。 可现在他们亲眼所见的,却是吞噬全镇的大火。 是什么样的瘟疫,才能让人一把火烧掉整个镇子? 孔帆遇袭后,为什么要往空无人烟的吊雨楼镇跑,他是慌不择路,还是在寻找什么? 仿佛是被冥冥中的力量推动,萧惟迈开步子,走向仅存的未被烧毁的阁楼。不管孔帆的目的是什么,不管与连环凶案有没有关系,吊雨楼镇覆灭一定另有内情。 “我说大人,”晚三秋捧着胸口弱弱地抗议,“要不咱们回去吧?在下实在不想往里走了……” 萧惟脚下未停,谢无猗发觉他的状态不太对,便回身吩咐封达:“你跟桑姑娘和秋老板留在这吧,我和林大人去里边看看。” “别别别!”晚三秋立刻摆手,脸扭得比苦瓜还要难看,“人都死了两年了,万一真遇到鬼怎么办?您大人有大量,还是带上我们吧。我跟您说啊……” 眼见晚三秋又开始絮叨,谢无猗就知道他缓过来了。她也不再管他们的反应,紧走两步跟上萧惟,借披风的遮掩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腕。 萧惟勉力一笑,反握住谢无猗的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的稻草。从身后看,两人正靠在一处商量事情,倒也没令晚三秋起疑。 在二楼一间相对完好的厅堂里,一缕阳光照在墙角,晃了谢无猗的眼睛。 反光? 谢无猗一愣,忙走上前在废墟里翻找起来。她一侧头,萧惟也立刻跟上来。在层层叠叠的灰尘下,谢无猗手心里躺着一枚被焚烧过的黄色翙文簪。 鹓雏部! 谢无猗将翙文簪收在袖中,起身问跟上来的三人:“知道这是谁的房间吗?” 晚三秋又蹲在地上呕吐不止,桑子鱼紧攥着衣摆,嗫嚅道:“这里朝南,在这边吊楼的正中间,而且没完全被火烧光,是不是吊雨楼镇族长周梁的正堂啊……” 周梁就是晚三秋口中那个定出奇怪规矩的族长,能让吊雨楼镇多年来运行有序,想来他也是个严苛但受人爱戴的粮商。 谢无猗觉得桑子鱼的判断有道理,她望向萧惟,也从他眼中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谢无猗再次环视整个房间,忽地皱起眉,指着另一面墙边几条横七竖八的铁棍道:“封达,把那几根棍子搬开。” 封达立即动手开干,晚三秋这才一口气倒上来,讽刺道:“谢大人还真是胆大,连灭门的地方都敢随便动,也不怕鬼魂回来索命——” 咦,有东西? 晚三秋收住话头,忍不住朝封达那边看去。封达把铁棍搬开后,墙根上很低的位置竟有一串用指甲划出的莫名其妙的文字。 谢无猗也发现了墙根处的异常。那串文字分成四组,每组长度不一,可也不成个完整的字,只是一堆笔画的组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她目光移向晚三秋,只见他在掌心里比比划划,两眼放出异样的光。 “秋老板,你认得?” 晚三秋没有回答,只神神叨叨地喃喃自语道:“好曲啊好曲,可一定要把这个灵感记下来,回去谱个新曲子……” 谢无猗不解其意,萧惟走到她身后附耳道:“琴谱。” 减字谱? 谢无猗更加糊涂了,看烟熏的墙体和指甲的痕迹,应该是有人在火起后才在墙上划的字迹。可火势凶猛,他为什么不赶紧逃命,反而浪费时间写这些意味不明的东西? 桑子鱼猜测这里是族长周梁的房间,谢无猗在墙根处找到了红鹰的信物,如果周梁是红鹰鹓雏部的人,这个记号会是他留给同伴的吗? 没有底本,他们要怎么解出这组密语? 本以为在吊雨楼镇附近可以找到有关孔帆的线索,没想到一个谜团未破,反而又生出无数谜团。 谢无猗背向众人,用口型问萧惟:“你觉得孔帆也是红鹰的可能性有多大?” “说不好,”萧惟扫了一眼手舞足蹈的晚三秋,“你是觉得这里是他和红鹰接头的地方?” 谢无猗轻微地点点头,不然怎么解释废墟里出现专管做生意的鹓雏部的翙文簪,孔帆又为什么在重伤之下逃往早就没人的吊雨楼镇? 萧惟勾起手指擦去谢无猗鼻头上的灰尘,“好,我让人再去查一遍。” 两人没再说话,然而他们都知道,如果孔帆真是红鹰中人,合州这潭水可比他们想象中的要深多了。 第七十六章 暗漕 一行人翻出吊雨楼镇,沉默的沉默,害怕的害怕,再加上一个见戏疯魔的晚三秋,活像五只中了邪的游魂。 正准备返回,曹若水骑着快马迎面疾驰而来。 “大人!好,好消息!”他翻身下马,几乎是趔趄着冲到谢无猗和萧惟面前,“那两个无名死者的身份有眉目了,他们家里人来县衙认亲,相貌和行踪都对上了!” 谢无猗冷眼盯着曹若水,左手手指动了一动。 他们并没对任何人交代过行踪,只在试探关庆元的时候听他说出了吊雨楼镇,桑子鱼和晚三秋也一直都在他们的监视中,曹若水竟然能独自找过来。 有人在盯着他们,奇怪的是萧惟的人却并未示警。 “曹大人怎么到这来了?” 曹若水一愣,不假思索地回道:“孔粮道死在吊雨楼镇附近,大人管下官要县志,难道不是怀疑镇上两年前冤死的恶鬼回来索命吗?” “冤死”,谢无猗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瘟疫,大火,连环凶案,合州从上到下讳莫如深的鬼魂,一切都串起来了。 不过谢无猗没多说什么,要查凶手还是得从死者身上找线索,有人能明确身份再好不过了。 至于孔帆…… 谢无猗回望如枯骨一般的楼架,孔帆是运粮的粮道,与凶手交过手,中了烁金蛊,死在吊雨楼镇前。明明是几个案件的交集,朱雀堂那边粗查却说他的底细并无异常,这个人是个谜啊。 一路上,晚三秋都在“哼哼唧唧”唱个不停,桑子鱼小声告诉谢无猗他是个“戏痴”,隔三差五就会这样,本地人敬他怕他也有这个原因。 等回到县衙,关庆元来禀报合州都督府收到整军的命令,他得去处理一下。 这事萧惟知道,祝朗行虽从小备受溺爱,但到底是祝伯君的孙子,家学渊源犹在。他被先帝派往西境后也稍改纨绔习气,在祝家家将的帮衬下学习整顿西境兵马,合州地处要塞自然也在整顿之列。 关庆元朝桑子鱼走了几步,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片刻,扬眉笑道:“桑大人也走了,州府离邰县很近,有需要我们随时过来,劳烦姑娘陪好两位大人。” 桑子鱼浑身一激灵,似乎是被不常出现在这张铁面上的耐人寻味的笑容吓到了。她立即低下头,不自觉地往谢无猗身后躲了躲,避开关庆元探寻的视线。 “呀,关将军要走?”晚三秋撇撇嘴,媚眼如丝地迎上前,“你平时都不跟在下说话,好不容易见面就要躲,啧啧啧……” 关庆元最怵和此人打交道,告罪后便溜之大吉。 晚三秋余光扫过桑子鱼掩唇一笑,转而打了个哈欠道:“不过在下也得回秋园了,刚才那个谱子得赶紧记下,不然就忘了。”他看了看四周,抄起一块斜倚在墙边的木板,又抬脚踢起一块尖利的石子,边走边往木板上刻字,“曹大人,借用一下哦!” “秋老板,”谢无猗忽然叫住晚三秋,“这段时间没事就不要出门了,本官没准还需要阁下为我解惑呢。” “自然,自然。”晚三秋扭动腰肢,对谢无猗绽开一个灿烂眩丽的笑容。 谢无猗搓搓手臂,不停在心中安慰自己,树自有形,人各有志,习惯就好。 曹若水把几人让进县衙,萧惟想起一事,吩咐道:“达达,你送桑姑娘回房吧,让春泥照顾姑娘。” 他别有深意地看了封达一眼,封达立即领会萧惟是想让春泥盯住桑子鱼的行踪,忙不迭地抱拳答应。 萧惟和谢无猗迈进大堂,一个怀抱小孩的男人正来回踱步,他面目黝黑,领口露出的胸膛却比较白,一看就是经常在外面风吹日晒的苦工。 男人见两个气质不凡的人跟随曹若水过来,先是一愣,而后才跪地说明自己的身份。 “大人,小民是涯河的船工祥子。我们龙头和挑竿已经失踪好几天了,小民没办法只能来县衙报官。” 祥子说的是江湖行话,萧惟只知道涯河是俞水支流,他是码头上的船工,其他的听起来甚为吃力。谢无猗在萧惟耳边小声解释道:“龙头是江湖帮派对老大的称呼;挑竿是指保镖,船工靠水吃饭,一般来说挑竿的武艺都是十分出众的。” 照常理码头漕运应当由官府管理,可按祥子的说法涯河码头竟然是个民间组织,而且还有江湖人参与? 萧惟脸色微沉,曹若水赶紧眼神求助谢无猗。谢无猗想了想,对萧惟道:“官府运力有限,民间常有船夫摆渡,加上身强力壮的汉子一帮衬,天长日久就会形成漕帮,这并不算稀奇。” 这样的漕帮独立于官府之外,通常被称为暗漕。商人运送的货品有专人护送,原本无业的百姓也能混口饭吃,十个官府有九个半都会默许,甚至还会通过私下的交易达成官方与民间漕运的平衡。 萧惟思忖片刻,稍缓了口气。现在是冬天,发源于大凉的俞水四季不冻,因此俞水一脉的货运能维持很多百姓的生计,也有利于合州的稳定。 他锦衣玉食惯了,即便在决鼻村住过两年,也总是无法真正体会百姓的艰难。 只要不出格,他便不打算插手。 见萧惟仍不说话,曹若水谨慎地补充道:“大人放心,邰县对涯河有监管,绝不可能发生私自走货的事。” 谢无猗脑中有道亮光堪堪闪过。按理说这么明显的暗漕应该是做垄断和分价的生意,运送禁货反而该占少数,毕竟万一在水上被官府拦截,船工们很难脱罪。 转念一想,曹若水大约是怕萧惟怪罪于他才有意提这么一句,便也不置可否。 祥子苦着脸道:“大人说得是,涯河有规矩,船工不能下码头。小民也是生活所迫,不得已才破了规矩。”他护住怀中的小男孩,喉中哽咽,“我们龙头的阿郎见不着他,已经哭闹好几天了。再者,码头现在堆积了太多商队,商品货运向来由龙头一人把持,夫人也不太清楚该怎么处理。大人说有龙头的消息,是生是死,求大人让小民见一见……” 说话间,祥子一个汉子已泪眼婆娑。谢无猗叹了口气,看向他臂弯里白白胖胖的阿郎。小娃娃不过两三岁大,脖子上挂着一枚精致的虎头银锁,正睡得香甜。 “请桑姑娘出来照看阿郎。” 不管怎么说,停尸房都不是小孩该去的地方。 谢无猗挥手示意曹若水,“曹大人,叫他去认认吧。” 曹若水领命,带祥子前往停尸房。一见到那两具尸体,祥子登时变色。 “龙头!欢哥!” 祥子瞪大双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抖着去触摸二人早已冰冷僵硬的身体。半晌,他转过头,眼里悲痛和愤怒交替闪烁,一把攥住曹若水的衣摆。 “大人,他们是被谁杀的?” 曹若水为难地张了张口,不知是否应该告诉他自己一点头绪都没有,就连死者的身份都是刚刚才确认的。 “龙头从来不做坏事,没有他,我们这一帮子人可怎么活啊……” 祥子忍不住哭出了声,颠三倒四地说起龙头大千和挑竿欢哥是码头的顶梁柱,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规规矩矩地做买卖。 曹若水心有不忍,大千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但为人心细有原则。暗漕里生意归生意,他从来都是明码标价,无愧于一个“信”字,因此很多行商在冬天运货都会选择大千的门路。 如今大千不在,滞留在码头的商队的确会闹出乱子。 曹若水宽慰了好一阵,祥子才扶着床板站起身。可能是跪久了,一阵晕眩袭来,他不小心拽掉了旁边尸体的盖布。祥子吓了一跳,刚要告罪,口中却疑道: “他怎么也死了?” 谢无猗精神大振,因为祥子说的正是孔帆。 “你认得他?”萧惟一直苦苦思索孔帆和吊雨楼镇的事情,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先找到的突破口竟然是祥子无意中的一个举动。 “不认识,”祥子茫然抬头,“但这个人在我们那提走了一批货,龙头和欢哥就是和他交完货才偷偷离开码头,还警告小民不许透露他们走的事……” 萧惟不觉望向谢无猗,从她平静无波的瞳眸中分辨出一丝隐约的期待。 劫粮。 两人最先想到的都是这个词,于是不约而同地问祥子:“他提的什么货?” 祥子却再次摇头,“码头的出货单只有龙头和夫人掌握,小民只知道这人取过货,大概有四五箱,但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所以,孔帆确实是带着货物走的,那就不是暗漕劫粮,不然他不可能逃得出码头。 谢无猗重新梳理了线索,大千和欢哥只有脖子上有一道致命伤,身体其他部位完好无损。如果祥子说的是真话,暗漕的龙头和挑竿应该是所有船工里身手数一数二的,可他们正面遭到攻击,到死几乎都没有反抗,这太奇怪了。 而更奇怪的是,孔帆一个粮道,本应当把税粮运到合州州府,他去暗漕提什么货? 再者,暗漕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三教九流几乎都有涉及,大千和欢哥为什么要违背行里的规矩,偏偏盯上了孔帆? 谢无猗握住袖中那枚从路边捡回的,很可能是大千遗落的绿钥匙。她本以为挖出孔帆的秘密要从烁金蛊和吊雨楼镇的鬼魂传说入手,现在看来得先去查查他从暗漕提的货了。 “有劳这位小兄弟,我们去码头看看。” “大人!”祥子看出谢无猗和萧惟才是主事的,忙对二人磕头道,“求大人为小民做主,让小民把龙头和欢哥带回去吧!夫人还在家里等,他们不能躺在这里啊……” 谢无猗抿住嘴唇看了看萧惟,萧惟表情未变,扭身道:“等案子查清楚,我们会让你带走的。” 他以权压人,祥子也没办法,只能强打精神领着几位官老爷外加一个文文弱弱的桑子鱼返回涯河码头。 说来也怪,祥子说阿郎一直惧怕和陌生人接触,可在他睡醒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竟抱住桑子鱼不肯撒手,好像格外喜欢这个姑娘。谢无猗看着桑子鱼生疏又小心地逗弄阿郎,阿郎也“咯咯”笑得开怀,心里忽然就又酸又涩。 小孩子的眼睛和心都很干净,能得到他的喜爱,桑子鱼真的会如她想的那样不堪吗? 还没走到码头,谢无猗就发现前面乱糟糟的,惊叹和哭泣声连绵不绝,空气中甚至带着一股血腥味。她刚要拦萧惟,就见他迅速从地上拾起一截折断的羽箭。 箭尾带赤,这是官军才能使用的箭。 让人琢磨不透的光影在萧惟漆黑幽深的瞳仁里流淌不止。谢无猗顿住脚步,微微握起拳头,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封达,你陪桑姑娘在这等等。” 说罢,谢无猗大步向前走去。 曹若水显然也觉得码头的混乱有些奇怪,忙带人上前喝止。可刚拨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曹若水就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滩鲜血淌至他的脚下,润湿了他的鞋,又顺着泥土流到谢无猗和萧惟面前。 银白旌旗蔽空,比烈日还盛的颜色灼开每一寸土地,涯河码头已沦为人间地狱。 咔—— 本就隐在掌中的箭杆再次断裂,木刺扎在肉里,萧惟却浑然不觉。 他们晚了一步。 “怎……怎么回事?”看着满地中箭中刀的尸体,曹若水两腿发软,几乎跌靠在萧惟身上。而祥子直接定在原地,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曹大人……”一个围观的大叔见到祥子,指着他颤声回答,“他们家所有船工……都被人杀了……” “你说什么!” 第七十七章 故人 大叔搞不清楚情况,只说就在刚才一群黑衣人从天而降,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几十名船工就被杀了。 “放肆。” 萧惟声音不高,却足以冻住涯河码头纷纷扰扰的议论,曹若水更是直接跪在血泊里,一个字都不敢说。 谢无猗抬起头,逆着光,她看不清萧惟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绷直挺拔的轮廓,如同从枫染的土壤中拔地而起的雪松。 这世上,唯有他一人,只站在那里,便是世间最清隽修晰的存在。 可谢无猗知道,此刻的萧惟同她一样愤怒。 手下疼痛和灼热交织,萧惟一动不动,暗恨自己的无能。 他无心权位是他不屑于卷入争斗,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允许歹人在他萧氏的王朝疆域里兴风作浪。他们决定来码头不过是一刻钟前的事,知情人只有曹若水一个。 联想到曹若水直接去吊雨楼镇找他们,萧惟一步一步走上前,把掌中的断箭扔到他手边。涯河受邰县管辖,要是他不给个说法,萧惟绝不会罢休。 曹若水惊得冷汗都下来了,他认得官军的羽箭,可这人的的确确不是他派的。 他要怎么说才能打消两位钦差的怀疑? 曹若水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见远处浩浩荡荡地跑过来一群兵卒,为首的正是关庆元。 “怎么回事?” 关庆元扫视眼前的狼藉,忍不住皱起眉头。萧惟冷眼看去,见他头上脖子里全是汗,肩甲歪斜,鞋底还带着未干的河泥,一看就是匆匆披甲赶来的。 曹若水看了看箭杆,踉跄着从地上爬起,一把揪住关庆元的衣领。 “关庆元你大胆!”曹若水失声吼道,“下官一直敬你为大都督,但涯河直属邰县,就算要派兵围剿也该知会曹某这个县令。更何况他们都是平民百姓,罪不至死啊!” 关庆元抹掉额上的汗,一手推开曹若水,“曹县令好大的官威啊。本将身为大都督,听说码头出事带兵来援,这是本将的职责。不像曹县令,包庇暗漕盘剥百姓,还无凭无据污蔑上官,你凭什么说人是本将杀的?” 两人的关系本就不好,曹若水被关庆元一噎,太阳穴顿时突突直跳。他从地上抄起箭杆举到关庆元面前,“这是合州军的箭,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二狼山山匪横行多年,之前下官请求过无数次剿匪,也不见州府和你们都督府派人,害得那些税粮钱谷十次有两三次都会被劫走,最后还不是要在邰县境内补齐,苦了我们的百姓?你现放着正经山匪不剿,反而对无辜的船工下手,简直与禽兽无异!” 曹若水一口气说完,不免头晕眼花,他嘴唇不停地颤抖,脚下直打晃。关庆元扫了一眼曹若水手中的断箭,冷笑道:“曹县令还真是巧舌如簧,这箭我都督府有,刺史府有,连你邰县县衙也能找出几十支,怎么就一口咬定是本将的?” 二人争执不下,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更何况对付官员将军萧惟自有主张,不需要谢无猗在这里浪费时间。她转身带走祥子,打算去看看龙头家里的状况。 围观百姓只说船工被杀,却没说龙头家的情况,万一还有希望呢? 可刚走出十几步,她就被曹若水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山匪? 他们在去吊雨楼镇的路上经过二狼山的外围,谢无猗也注意过,可没想到风平浪静的山里竟盘踞着一批山匪。 曹若水在情急之下脱口说出山匪劫粮,孔帆的税粮会不会就是他们劫走的? 二狼山不算隐蔽,山匪能维持多年生机很可能与官府有勾结,或者官府最起码是知情的。那么与他们狼狈为奸的会是谁呢? 众多念头从谢无猗脑海中闪过,她脚下未停,跟随祥子进了大千家。 谢无猗推开房门,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脊背蹿上头顶,直冲云霄。 大千的夫人和小妾终究没能幸免。 更要命的是,两人脖子上有一排牙印,旁边还有针孔一样的小洞。 谢无猗倚在门柱上,不由紧紧握住左手小臂。她认得这个杀人手法,就在三个月前,纪离珠当着她的面用同样的方法杀了顶替他的傀儡。 她闭上双眼,那两道伤口如同横贯心肺的利剑,让她生生看到自己的胸口在不停地流血。哪怕纪氏当铺的老板不是真正的纪离珠,他也已经死了,尸体就躺在邰县停尸房里。 他的身手没有十年二十年练不出来,就是双生子也无法做到步调完全一致。 人死不能复生,眼前这两位女眷到底是谁杀的? 深深的恐惧攫住心头,一时间,谢无猗连呼吸都难以为继。 “夫人!阿霞!” 祥子不顾形象地跪倒在地,泪水如滂沱的大雨夺眶而出。寸步不离跟在谢无猗身后的桑子鱼慌忙捂住阿郎的眼睛,可阿郎还是看见了躺在地上的母亲。他挣脱桑子鱼的怀抱,张着肉乎乎的手臂跑到小妾阿霞身边,不停地摇着她的手。 “娘亲,娘亲你怎么了……” 桑子鱼忙跑到阿郎身边把他抱出房间,她强忍眼泪,低声问谢无猗:“大人,现在怎么办……” 谢无猗闭目平复着心绪,紧握的拳头忽然被一只大手覆住。 “怎么了?”萧惟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谢无猗深呼吸几次,小声解释了前因后果。 “殿下怎么找到这来了?” “商货已积压数日,现在码头出事,商人里有人趁乱喧哗,非要进大千的房间拿回定金,真让人头疼。” 萧惟懒得理会这些小事,便命关庆元带人围住大千家,让他务必保证这里的安全,任何人不得入内。 谢无猗静静地听着,忽然不明所以地开口。 “要动手吗?” 他们来码头是为了找孔帆提的货,而祥子说这里的出货单向来由大千和他夫人掌管。现在两人都出了事,连带整个码头都被灭门,显然他们惊到了蛇,对方已经打算撕破脸了。 萧惟侧脸贴了贴谢无猗的鬓发,“还差一样东西。” “我明白。” 谢无猗终于睁开眼,面色如常地走进屋,对几乎哭到晕厥的祥子说道:“本官要看大千的房间。” 祥子尚未从悲痛中缓过来,他恋恋不舍地看了大千夫人和阿霞一眼,胡乱抹了把脸,把谢无猗和萧惟带进内室。 内室里的物品摆放整齐,没有被搜过的痕迹。谢无猗一边观察房内的陈设,一边问道:“码头的出货单在哪?” 祥子在书柜里翻找了一阵,找出一摞卷册。萧惟翻开看了两眼,上面记录着货品数量和交货日期等信息。他刚要叫谢无猗,就见她蹲在窗檐下拧眉翻看几双靴子,手指正落在其中一双靴子里面右脚脚跟的一处磨损上。 “你们龙头平时习惯从鞋里掏钥匙吗?” 祥子想了想,答道:“不是,龙头的钥匙都挂在腰里。而且这个房间我们都不能进,小民也是偶然得知出货单放在哪里的。” 这就对了。 谢无猗点点头,开始一寸一寸地屈指敲击内室里的书柜床板。半晌,她在床板下找到一个薄厚不一的夹层,翻出一个上锁的铁匣子。谢无猗取出袖中的绿钥匙,其形状大小与铁匣子上的锁眼完美吻合。 这把钥匙是特制的,既然大千平日里不会在外人面前拿出来,加之靴子里的压痕和磨损,都表明绿钥匙是他保存秘密所用。 谢无猗把匣子里的出货单展示给萧惟,上面的文字多用暗语写就,看来大千果然做过不能见光的交易。 二人目光交错,这份秘密出货单就是他们最需要的东西。 “谢大人,林大人!”桑琛突然闯进来,冒冒失失地揖道,“是关将军的手下请下官来的,码头出了这么大的事,下官有罪,下官该死!” 桑琛也来了?有意思。 不过也好,人齐了就可以开始搭戏台子了。 谢无猗瞥了一眼轻声细语哄阿郎的桑子鱼,没理会桑琛,抬脚走出了房间。 阳光刺眼,谢无猗和萧惟同时举目眺望,关庆元正在远处指挥手下清理现场,而曹若水陷在商队那边,似乎是在对付带头闹事的商人。 堤岸血流成河,染红了半边天。 半个时辰前还活生生的人,转眼就变成了冰冷的尸骨,数不尽的冤魂仿佛也在河面上盘桓不散。 萧惟沉默须臾,将手中一明一暗两份出货单都交给祥子,嘱咐他一定要收好。 “达达,你以本官的名义,把祥子和阿郎都带到官驿歇息,等我们晚间问过问题再放他们回来处理后事。” 谢无猗在旁补充道:“你也是刚来,去找关将军借几个可信的人护送你们。” 封达张了张嘴,他就算不熟悉合州难道还不知道官驿怎么走吗?再说朱雀堂那么多人躲在暗处,哪里会有危险?可一看到萧惟警告的眼神,封达也不敢反驳,忙缩着头带人离开了。 谢无猗负手而立,双拳缓缓收紧,嘴唇也抿成了一字。不一刻,桑琛踮着脚走到她身后请示道:“大人,您看下官能做点什么?” “桑大人糊涂了,”萧惟对桑琛的称呼已经从“桑兄”变回了“桑大人”,显然是对他有所不满,“眼下码头出了这么大的事,桑大人难道不知道该做什么吗?” 桑琛一怔,慌忙躬身请罪,“下官失言,下官失职,下官……这就协助关将军看守码头,疏散百姓。” 有了桑琛的帮衬,关庆元很快就把围观百姓都请回家了,而曹若水那边也已经抓了挑事的商人。那人自称是大鄢来的行商,对曹若水抓他甚是不服气,跳着脚高声嚷嚷。 “在下在码头待了五天都没等到货,还搭进去不少住宿的钱,难道你们大俞都是这样欺负人吗?” 曹若水见谢无猗和萧惟已经看过来,忙让人去堵商人的嘴,生怕他这幅猖狂样子让本来心情就不好的两位钦差再迁怒于自己。 商人自然也看到了他们。他眼睛大亮,一个高蹦起,挣开押送他的侍卫,夸张地朝谢无猗挥手。 “哎,九——” 话说到一半,商人发现谢无猗正穿着男装,旁边还站着一位面色阴沉的男人,忙急急改了口:“阿九哥!我是薛白啊!” 谢无猗在外游历时化名阿九,听到有人喊这个名字,她本是随意一瞥的目光也定格在此人身上。 停顿片刻,谢无猗迈开步伐。对方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腰间别着一把精致的竹扇,一双桃花眼和封达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比封达更明媚多情。见谢无猗往这边走,薛白自觉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声道:“三年前,你记不记——” “你记错了。” 谢无猗冷冷地打断他,她不能让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不过谢无猗确实认出了薛白,邛川之战爆发前,她在大鄢定州救过此人。 “但我认得你,薛兄。” 薛白像条小狗一样不住地点头,一个箭步冲到谢无猗面前,殷勤地围着她转来转去。 “阿九哥,小弟不是闹事,是真的有正事。”薛白扯起谢无猗的袖摆,小声央求道,“都是为了赚钱,能不能让这位大人放了小弟?” 谢无猗不疑有他,转向曹若水道:“曹大人,小兄弟也是因为生意,都是一场误会。看在本官的面子上,先放过他吧。” 钦差亲自开口,曹若水也不能说什么,他拱拱手,算是给薛白赔罪。薛白没想到谢无猗说话这么管用,又一脸崇拜地凑上前去。 “阿九哥,今天真是太感谢了!”薛白抽出腰间的竹扇,随手在指间挽着花,掸落谢无猗肩上的灰尘,“你现在住哪?小弟能不能去蹭你的住处,我们可以抵足促膝,秉烛夜谈——” 蓦地,薛白的竹扇被一管长虹破云的箫抵住,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谢无猗背后响起。 “这位兄弟,没事的话你可以走了。” 第七十八章 上钩了 萧惟的这句话让码头的气氛再次降到冰点。 薛白悻悻地收回手,又用竹扇掩住口,悄声问谢无猗:“这位是?” 谢无猗也转回身,见萧惟唇角虽然挂着笑,眼中却是遮不住的冷肃。目光下移,他夹住瑶光的两根手指正无意识地对准薛白的竹扇,而薛白的虎口处则有着和他年纪并不相称的茧子。 她能看出,萧惟格外戒备。 好像还有点酸? 谢无猗心口一凝,刚要答薛白的话,就听萧惟冷声道:“在下林衡,薛公子在等谁的货?” 诚然,谢无猗在外游历多年,打过交道的男人不会比他少。可不知为什么,这个薛白就是会让萧惟觉得紧张,他全身各处都在响着鸣镝,甚至还有几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敌意。 要不是有旁人在场,萧惟真想把谢无猗打横抱走,不让薛白和她搭讪。 他这边九曲回肠,薛白却不以为意。他撤开手,摇着竹扇笑道:“大俞的玉石在大鄢能卖出好价钱,在下自然是来进货的。” 薛白敢说,萧惟就敢信,但那也不能和他的小猗这么亲热! 萧惟瞥了曹若水一眼,上前一步挡住谢无猗,“谢大人有公务,下午还要核对从龙头家搜出的几份出货单,薛公子想叙旧就晚些来官驿吧,谢大人住在三楼拐角的房间。” “好呀好呀,”薛白愉快地接受了萧惟的提议,他对谢无猗扬眉一笑,恣意风流全堆在眼角,“阿九哥,晚上见!” 一路上,萧惟都绷着脸不说话,回到官驿就躺在床上生闷气。谢无猗叫他也不理,便只好把他晾在房间,自去处理别的事情。 她关上房门,没意识到自己眼中正浮起暖人的笑意。 曹若水忙于清理码头的尸骸和安置各路商队,一直到天擦黑才处理完毕。回到县衙,他见大堂里只有萧惟一人,不觉有些奇怪。 “大人,谢大人呢?” 萧惟从厚厚的邰县县志中抬起头,揉了揉酸痛的眼睛,随口回答:“白天从大千家里搜出一份私密的供货单,可能不太干净,谢大人就把它拿回房间去看了,嘱咐下官在这等着曹大人。” 正说着,萧惟的一名手下急匆匆地走进来,站到他身边禀报:“大人,有人偷袭,似乎是想抢祥子手里那本出货单。” 曹若水不由瞪大眼睛,他知道祥子被萧惟安排在官驿,要是他遇袭—— 不料萧惟却十分淡定地喝了口茶,连眼皮都没抬,“人抓住了吗?” “抓了,封护卫亲自抓的人,已经关在官驿后堂等候发落了。” “那就好。”萧惟将茶杯放回案上,对曹若水笑道,“曹大人今日辛苦,本官看完这本就睡,你不用在我这站班了。” 见他如此体贴,腰酸背痛的曹若水客套了几句便先行告退。萧惟斜倚案边,将秃头的毛笔随手掷向笔架,不经意地打了个哈欠。 清冷的月光以树梢为筛,洒在县衙的庭院里。萧惟微眯起眼睛,今夜的月比琉璃还美,不知他的小猗一个人在官驿会不会寂寞呢? 邻街的官驿三楼窗边,在同一片凝光缀玉的银白下,桑子鱼正在为刚回房间的谢无猗斟酒。 “王妃,这是民女自己酿的药酒,您要不要尝一尝?”桑子鱼低下头,怯生生地避开谢无猗的目光,“您这几日四处奔波,脸色不太好,眼下都是青的……” “这是你为殿下准备的吗?”谢无猗盯着桑子鱼瞬间红透的脸微微一笑,抬手端起酒杯,“多谢,我替殿下承你的情。” 谢无猗一饮而尽,又取过手帕擦了嘴。她拉着桑子鱼在对面坐下,温和地问道:“想过让殿下带你走吗?” 桑子鱼悚然一惊,面色由红转白。她咬住朱唇不停地摇头,绞在一起的手指近乎痉挛。 “为什么?有人不让你走?” “不是!” 桑子鱼猛地往后一缩。她怕极了谢无猗,只好用尽全力撇开头,月光在她棕褐色的瞳仁中漾出一池春水,盈盈于睫。 她的失态被谢无猗尽收眼底,刚要开口询问,谢无猗便觉全身一阵酸麻,头嗡嗡作响。她支撑不住,软绵绵地倒在窗台边。 桑子鱼扶着桌角站起身,犹豫了好久才把谢无猗扶抱到床上。 王妃,对不起…… 烛火摇曳,一个黑衣人脚踩窗沿闪身入内。 “得手了?” 桑子鱼点点头,轻手轻脚走到他面前,“你那边……顺利吗?” “顺利?”黑衣人轻蔑地冷笑一声,手中缓缓擦拭寒光乍现的匕首,“我被埋伏了,要不是大人帮忙,我恐怕真要落在这两个小狐狸手里了。” 见黑衣人步步逼近,桑子鱼怕他杀了谢无猗,更怕他发现她是女儿身,忙不顾恐惧拉住他的手臂,“她已经晕过去了,你要找什么……我,我可以帮你!” 黑衣人脚步一顿,回身捏住桑子鱼的下巴,“卿卿,你平时躲着我,今天怎么主动起来了?”他瞥了一眼昏迷的谢无猗,恍然道,“不会是看上这个小白脸了吧?” “卿卿”是西境人对情人的昵称,可他这声呼唤着实令人作呕。桑子鱼浑身颤抖不止,眼泪在眼眶里一圈圈打转,手却死活不肯松开。 这副逞强的样子实在诱人,黑衣人比猛兽还贪婪的凶光顺着桑子鱼胸口徘徊游走,忽然俯身拉开面罩咬向她的唇瓣,用力吮吸起来。 他按住桑子鱼的后脑,几乎把她憋到窒息。桑子鱼不敢出声,只能无力地抵住黑衣人的肩膀,却又被他捉住手腕,压在墙边动弹不得。 比恶心更难承受的是暗无天日的绝望。 桑子鱼不敢想,万一谢无猗真的死于他刀下,她和桑琛要怎么跟萧惟交代。 良久,黑衣人才从这片兰香麝气中抽出身来。他重新遮住脸,讽刺地笑道:“你这样的残花败柳还真想攀朝廷命官的高枝?呵,他昨晚都没碰你吧?” 桑子鱼站立不住,沿着墙滑坐在地。黑衣人一个箭冲到床边,从谢无猗鼓鼓的袖管中掏出一本册子,顺手端过一旁的烛台。 他要烧死她吗? “别……”桑子鱼扑上前抱住黑衣人的腿,一直强忍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她苦苦哀求道,“求你了,你已经拿到想要的东西了,放过她吧……你,你也顾忌一下我爹……” “哟,还真为一个小白脸求情?”黑衣人嗤之以鼻,一丝愉快又残忍的戏弄之意掠过他的眉梢,“从他把你送到我床上开始,我就用不着顾忌他了。除非——你现在脱了衣服,跪在我面前求我。” 被他几次三番地羞辱,桑子鱼早已面红耳赤。可黑衣人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她的羞耻和卑微在他眼中只是勾起欲望的挑逗。 一息,两息…… 桑子鱼终于落败。她颓然举起双手,褪去外面的罩衫,露出雪白的肩膀。 “求,求求你……” 黑衣人咂着嘴哈哈大笑,“看见了吧,卿卿,你本就是自甘下贱,装什么清高?” 说完,他手下烛台一歪,引燃了帷帐。火光倒映在他眼底,明灭不定。 谢无猗死了,只要再解决掉萧惟,他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几个人生地不熟的钦差还能坏了他们的事? 黑衣人越想越激动,刚要转身离开,手腕忽地一软。他急急回防,却见一袭虚影飞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灭帐幔上的火苗。黑衣人连匕首都没来得及拔,就被那道白影一脚掀翻在地。 他撑着地面坐起,腕上的筋脉传来针刺的剧痛。紧接着,对方屈指成拳,黑衣人便听见了自己肩胛骨碎裂的声音。 黑衣人疼得龇牙咧嘴,可他的呼喊声还没出口,就被一团抹布堵了回去。 “你太吵了。” 熟悉的音色令黑衣人心头一凛,他定睛一看,刚才还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谢无猗正站在他面前,左手擎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指尖微扬,一缕银光擦过他的耳畔。 要不是还要挖线索,谢无猗敲碎的就不是他的肩膀了。 “这样的身手,合州军在你手中要废了。”谢无猗寒声道,“你说呢,关将军?” 关庆元瞪着谢无猗,眼神凶恶得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 谢无猗从腰里抖出麻绳,三下两下捆住关庆元的手脚,把他刚刚取走的卷册轻描淡写地扔在了烛台上。 噼啪的火瞬间照亮整间屋子,关庆元和桑子鱼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尤其是关庆元,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怎么,关将军真以为我是傻子,那么容易被你骗?”谢无猗抱臂一笑,轻松地摇摇手指,“第一,这世上没有多少能迷倒我的药;第二,子鱼已经告诉你出货单在祥子手中,你找到这来只是因为你蠢。” 原来,谢无猗根本就没被迷晕。她早就发觉了桑子鱼酒里的异常,于是便只将酒含在口中,迅速吐在擦嘴的手帕上。 谢无猗捡起散落的罩衫,亲自帮桑子鱼穿好。桑子鱼知道谢无猗听见了她和关庆元的对话,顿时又羞又悔,瑟缩着泣不成声。 她这辈子的噩梦,她难以启齿的秘密,全都落在了谢无猗耳中。 若不是谢无猗握着她的手,吊住她神思中最后一线清明,桑子鱼真想一了百了,结束自己肮脏罪恶的生命。 这世上没有人能救她,也没有人愿意救她。 谢无猗能理解桑子鱼的心情。她叹了口气,把桑子鱼扶到床上,趁她不注意时抖了一点助眠的迷药。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一转头,谢无猗见关庆元依旧气呼呼地死盯着烛台上的纸灰,便倚着床柱翘起二郎腿。 “还没想明白呢?那就慢慢想吧。”谢无猗轻嗤一声,“你也别不服气,我要是你,杀人不会用官军的羽箭,在见人之前会把脖子上的汗擦干净,哦对了,最关键的是——”她凑到关庆元身边,两指锁住他的喉咙,“我不会忘了清理掉鞋上的河泥。” 关庆元从县里赶来,衣冠不整不说,脚底竟然带有新鲜的河泥,谢无猗和萧惟当即对他产生了怀疑。他们通过孔帆察觉了暗漕的不法交易,对方灭口码头上的船工很可能是为了掩盖罪行。因此谢无猗故意让关庆元的人护送祥子,就是为了试探对出货单感兴趣的人是不是这位大都督。 他们没有避开桑琛和桑子鱼,同样是为了厘清二人的立场。 早上去吊雨楼镇时,谢无猗给桑子鱼服下了一颗压制恶心的香丸,那颗香丸有一股极淡又极易沁进衣服的薄荷香。凭借这种香味,她能在三日之内迅速确定桑子鱼的行踪。 谢无猗给了桑子鱼半天自由的时间,而就在关庆元翻窗跃进来的那一刻,风送来了相同的薄荷香味。 最先提起吊雨楼镇,知道祥子来认亲的都是关庆元。 她找到暗处盯着他们的人了。 谢无猗的假出货单是诱饵,祥子那真正的出货单也是诱饵,萧惟早在他的房间四周布下天罗地网,单等鱼儿入彀。 关庆元有桑子鱼报信,只会去祥子那搜出货单。至于他找到谢无猗这里,自然是同谋听到萧惟“说漏嘴”之后给他透的消息。 所以,无论关庆元去哪里,都有钩在等着他。 谢无猗收了网,现在就只等萧惟动手了。 她打了个响指,封达一直在门外待命,一听到信号迅速带人进门锁了关庆元。 “免去关庆元大都督之职,就地扣押。封锁消息,通知林大人尽快接管都督府。”谢无猗得为萧惟争取时间,便举着先帝赐的刻有“巫仪憼声”的金牌冒充钦差令信,“封达,刚才你可以故意放走他,这次不能再出意外了。” “明白!”封达立即让人把关庆元带下去,而后凑到谢无猗耳边苦着脸道,“王妃,有个坏消息……桑刺史和曹县令都不见了。” 第七十九章 捉奸 桑琛和曹若水都跑了? 谢无猗捏住金牌的手指微微用力,她皱眉问道:“刚才是谁去把关庆元放走的?” “是曹县令。”封达张大嘴,恍然道,“啊,难道是他畏罪潜逃,还把刺史拐跑了?” 那倒未必。 逃逸者可能是有罪,也可能是怕被灭口。 不过眼下人失踪倒给了他们机会。谢无猗把金牌交给封达,吩咐道:“安排人手从所有可能的方向去追,务必找到桑琛和曹若水。你去找成慨,让他把这个当钦差令牌,去查桑琛的账。” 朝廷有制度,地方调兵超过一百人就需要都督府和刺史府共同签发军令,彼此相互制约。关庆元说他不需要顾忌桑琛,谢无猗便打算以查账为由控制刺史府,摸清两边的关系,顺便调查涯河码头走货的账目是不是被桑琛平掉了。 下午谢无猗单独去见过成慨,她之前让他查连环凶案凶手的兵器,成慨说邰县没有能打造薄刃或细丝的人,即使是能工巧匠也做不出尸体上那么细的伤口。 另外,成慨在坊间也听说了连环凶案是吊雨楼镇女鬼复仇的传言,不过眼下堆积的事太多,谢无猗只能让他放下桑琛本人,先去解决刺史府的问题。 “还有,去找个看妇科的大夫,然后……”看着封达眼睛中忽闪忽闪的懵懂,谢无猗扶住额头叹道,“罢了,这事你们男人不懂,我让春泥去办。” 桑子鱼在昏睡中还在不停地流眼泪,谢无猗知道她今夜大受刺激,想起关庆元那些不堪的话,着实担心她的身子。 哎,可惜云裳没跟过来,不然她可以帮桑子鱼检查的。 不是所有人都能抛开世俗的成见,桑子鱼以后该怎么嫁人呢? 谢无猗探过桑子鱼的脉息,放下帷帐走到门边,看封达给众人分配任务。当这群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整齐有素地领命退下,一个可怕的念头蓦地钻入她的脑海。 萧惟的近卫还有朱雀堂一众眼线怎么全在这? 他身边没人吗? “封达,”谢无猗沉下脸,叫住脚底抹油的封达,“殿下呢?” “啊这……”封达挠了挠头,又举起谢无猗刚交给他的金牌,“王妃,属下先去执行任务了!” “站住!” 谢无猗身形倏动,一把揪住封达的衣领,将他搡回房间。封达不是第一次被谢无猗像拎小鸡崽一样丢到一边,立马灰溜溜地靠墙站着,低头不敢看她。 “跪下,回话。” 封达浑身一激灵,膝盖一软砸在地上。谢无猗虽然不像他家殿下一样话多,但甚少这般疾言厉色,封达知道谢无猗生气了。萧惟再三说过她也是王府的主子,那一个让保守秘密,一个要刨根问底,他该听谁的? 跑又跑不掉,打又打不赢,封达顿时像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眉眼一声不吭。 谢无猗蹲下身,左手一抖翻出苍烟,在封达眼前晃了一圈。 她的意思很明显,要是封达再不说萧惟的去向,她就要对他不客气了。 “王妃息怒!”封达连忙抱头求饶,“是,是这样……曹县令走了之后,殿下就回自己房间,和一个黑衣人打了一架,之后就……不见了……” 黑衣人? 谢无猗的心口漫上刺痛,她抓住封达的肩膀,“什么样的黑衣人?拿的什么武器?你为什么不跟着殿下?” 因太过着急,谢无猗一口气连问三个问题,停下时还觉得呼吸不畅脑门发麻。封达歪头回忆片刻,带着哭腔道:“就和殿下差不多高,拿的……拿的是个上下一般粗的短兵器,但他手太快了,属下只知道不是匕首……” 封达后来的声音越来越弱。谢无猗闭目稳住心绪,萧惟的身手她见过,总不至于被掳走还发不出求救信号。不叫封达和朱雀堂上前,只有一个可能。 他知道对方的身份,甚至早就知道他会来。 至于上下一样粗的短兵器…… 谢无猗心中已猜到七八分,又问:“下午殿下私底下见了谁?” 封达眼前一黑,直接趴倒在地,装模作样地捶地嚎了几句,心里想着下次骗谢无猗这种差事谁爱揽谁揽,反正他不干了。 坚决不干了! 后脖颈凉飕飕的,封达实在扛不住谢无猗的审视,只好小声回答道:“秋……秋老板……” 谢无猗抽出封达腰间的刀,腾地站起身拉开房门。封达大惊失色,以为她要去剁了萧惟,忙向前一扑,两只手举过头顶攥住她的披风。 “王妃息怒啊……都是属下的错,属下再也不敢了!” “去找成慨用不着拿刀。”谢无猗收回披风,垂头冷声道,“你盯好这边,一旦发现曹若水或桑琛的踪迹立即来报。” 谢无猗走得飞快,银白色的月光披在身后,将那条笔直纤瘦的暗影拉得很长很长。直到站在灯火通明的秋园门口,听到里面的轻丝慢竹和莺啼燕语时,谢无猗才猛然醒悟。 论功夫,萧惟能与她打得有来有回;论才智,萧惟更在她之上。 他事事举棋若定,算无遗策,她为什么这样心急? 从前,谢无猗自诩感情淡薄,可她见过妻子因丈夫多跑一条船晚回来半个时辰而急得对他又扑又咬,也见过父母因儿子少穿了一件衣服就把他从头骂到脚。 她扶上的怦怦直跳的心口,瞳孔骤然一缩。 原来,这便是关心则乱吗…… 谢无猗微低下眼睛,望向手中那把明晃晃的钢刀,一时有些踌躇。 不,不对。 她不是因为萧惟没提前和她商量生气的。 说好她只负责引盗取出货单的人上钩,既然萧惟答应会安排好一切,他为什么把所有人手都布置在她这边?为什么让曹若水跑了? 万一这不是他们的局,而是对方在引蛇出洞呢? 对,这件事必须和他讲清楚。 条分缕析地讲清楚。 谢无猗定了定神,挥开披风迈上台阶。她刚要掀帘子,就见晚三秋探出头来。一见谢无猗的表情,晚三秋不觉怔住,而谢无猗也懒得跟他废话,开门见山地问道: “林衡呢?” “哎哟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谢大人!”晚三秋甩着肩上的红绸迎上来,扑鼻的香气萦绕在谢无猗周围,“大人怎么来了?今天正有一场大戏呢。” 毕竟早就习惯了晚三秋的做派,谢无猗不为所动。 “回答我的问题,我不想问第二遍。” “大人别生气呀,”晚三秋亲昵地挽起谢无猗的手臂,手指忍不住去戳她紧绷的脸蛋,“在下养着歌女伶人是给客人们助兴的,大家都是拿钱买享受,秋园没有透露客人身份的规矩。” 谢无猗皱起眉,抬手捉住晚三秋的手腕,忽然想到一个不想干的问题。 这人连腕上都涂着厚厚的脂粉,又有龙阳之好,到底是怎么把秋园经营得这么红火的? “秋老板想阻拦本官办案?” 见谢无猗提着刀凶神恶煞的样子,晚三秋忍不住掩口“噗嗤”一笑,“谢大人,您知道您现在的样子像什么吗?” 他拖着长音,在谢无猗耳畔温柔低语道: “像来青楼捉奸的小娘子。” 谢无猗脑子里“嗡”的一声,刚刚压下去的火气猛地蹿上来,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烧热了她素白冰冷的脸。 捉奸?捉什么奸,萧惟贵为燕王,红袖添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 可是…… 谢无猗心中羞恼,眼下都火烧眉毛了,哪有时间计较儿女情长? 她霍地掀开帘子,大堂正中央宽大华丽戏台上的舞乐戛然而止。乐师们不敢演奏,歌姬们不敢出声,众人呆愣的目光汇聚一处,宛如泥胎塑像。 谢无猗环视一周,把刀磕在台前的楼梯上冷笑道:“秋老板,这戏台不便宜吧?” 这招十分奏效,晚三秋慌忙搂住谢无猗往二楼走,边走边转过一副面孔,“大人,有话好好说,这可是宝玉做的戏台,最能聚音绕梁的……” 身后的歌舞声颤巍巍地响起,晚三秋把谢无猗领到二楼“山水意”房间外,朝里面努努嘴,紧接着便如一条柔软轻盈的水蛇,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屋内有极轻的衣衫窸窣声,一声熟悉的带着三分戏谑的调笑隔门飘出。 “慢点,别急嘛。” 谢无猗脸色一沉,她本是来说正事的,结果被晚三秋一激,满脑子都是“捉奸”二字。谢无猗劈掌震开门,屋中并没有歌姬舞女,只有—— 萧惟和薛白。 有清淡的熏香和热腾腾的新茶为伴,两位同样风流的富贵公子四仰八叉地靠在墙边对弈,整个场面说不出的……风雅和谐。 谢无猗莫名地松了口气。只见薛白手拈一枚黑色棋子,正聚精会神地思考。似乎是预料到谢无猗会来,薛白头也不抬,只颇为遗憾地笑道: “在下输了。” 谢无猗不解其意,略扫了扫棋盘上的战况。看得出,萧惟和薛白棋路相近,黑白游龙绞杀在一处,虚虚实实,难解难分,但薛白并不落下风。 “薛公子还没输吧。” 谢无猗冷冷地盯着薛白。萧惟能这样放松地和他下棋,两人肯定做了什么交易,暂时让对方放下戒备。而除了涯河码头的出货单,谢无猗想不出第二种解释。 所以,薛白从大鄢远道而来是对出货单感兴趣。萧惟看穿了他的目的,直接把他们的住址告诉他,就是在等他。 一份出货单钓出三个人,真是好算计。 萧惟抛下棋子,正准备走上前嘘寒问暖,谢无猗把手中的刀直接扔在他面前的地上。萧惟脚步一顿,还是绕过来拉住她的手。 “我和他打赌,这局棋下完之前你就能找来。”萧惟捧起谢无猗的手,放到唇边呵了几口热气,“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的。” “是因为这个吗?” 既然他们早已推心置腹,谢无猗也没必要隐瞒。她憋着满心愤懑,冷声道:“你自以为计划周详,可知曹若水和桑琛都不见了?” 萧惟眉头一蹙,也不顾薛白在场,抱住谢无猗轻轻地安抚她的背,“是,都是我疏忽了,别生气好不好?” 谢无猗扭着身子想要挣脱,整个人却被箍得更紧。一旁的薛白把玩着手中的棋子,眨着一双格外明媚的桃花眼笑道:“以前在下叫你阿九姑娘,现在该改称呼了。原来燕王和燕王妃的感情这么好,真是羡煞我也!” 萧惟连真实身份都告诉他了。 谢无猗睨了萧惟一眼,见他正讨好地对她使眼色,知道事关重大,便也冷静下来不再闹脾气。她推开萧惟,负手走到薛白面前,打量他腰间的竹扇。 能凭一把短小的扇子和萧惟打成平手,当年的薛白会需要她救? 谢无猗怀疑她是不是早就踩进什么陷阱里了,在大鄢无意中施以援手的人,从独木夫人到薛白,居然没一个省油的灯。 “外面火光四起,能和殿下坐在这里心平气和地下棋,薛公子又是什么大人物呢?” 上午满怀敌意的萧惟如今言笑晏晏,而身为旧识的谢无猗却不敢认眼前这个人了。 她左手微抖,一缕清光在指缝间若隐若现。朦胧昏黄的烛影被披风惊扰,如同密密匝匝的织网将薛白收在中央,任他有飞天遁地之能也无处可逃。 薛白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整理好衣襟对谢无猗恭敬一揖: “大鄢临阳侯北秋白,见过燕王妃。” 第八十章 告白 谢无猗听说过北秋白。 邛川一战,大鄢前太子一派断绝,就连当初扶助鄢帝登基的北家也一败涂地,身为前太子伴读的北秋白因不在京城才免受株连。他与前太子牵扯颇深,又没有参与谋逆的证据,鄢帝表面上宽宏有加,北秋白在大鄢的地位却十分尴尬。 而就是这样一位要根基无根基要势力无势力的空头君侯,居然伪装得没有分毫破绽,居然会对大俞码头的出货单感兴趣。 “记得上次见面,君侯还自称是离家出走的商人。”谢无猗手指动了一动,“怎么,行商的身份瞒不过殿下,直接坦诚相待了?” “王妃误会了,那时在下是真的落难,并非有意欺瞒。”北秋白摇着竹扇微微一笑,“当然,在下也可以交个底,这次在下是奉命出游。” 北秋白说话总是半真半假,和演起戏来的萧惟一个德行。 谢无猗紧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道:“既然想交底,君侯何不明说你的目的呢?” “那样没意思呀。”北秋白嘻嘻哈哈地敷衍道,“总之请王妃放心,在下不会伤害你们,也希望王妃能像原来那样叫在下阿白,毕竟咱们是老相识了。” 萧惟本是淡淡地听二人对话,一听北秋白让谢无猗叫他“阿白”顿时瞪圆了眼睛。他上前一步,强行分开谢无猗的右拳与她十指相扣,看向北秋白的眼神中也多了一丝警告。 他的小猗怎么能这么亲热地称呼别的男人? 尤其还是位以风流浪荡著称的花架子。 谢无猗凝神片刻,不知是要向北秋白示威还是出于那点不可名状的私心,她指下慢慢收紧,贴近萧惟灼如星燧的掌心。 “但愿你我还像原来一样。” 谢无猗下颌微扬。做朋友可以,如果北秋白敢在大俞乱来,她会第一个对他动手。 北秋白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二人紧密交缠的指节,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谢无猗。 “这是大鄢的虹焰,防水防震,焰管中的几种颜色能任意组合,单独发射也可当信号弹用。王妃,这便算作今日重逢的心意吧?” 北秋白说得轻描淡写,但虹焰即便是在大鄢亦珍贵非常,普通人能见上一次都不容易,他居然随手拿来送人。 心意?心什么意,萧惟巴不得他无情无义。 萧惟皱起眉头,将谢无猗往身后一拉,“太名贵了,本王没有琼瑶回赠君侯。”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分明是北秋白送谢无猗礼物,萧惟此言却为表明二人夫妻一体。不光如此,他还把再名贵不过的虹焰贬低为“木桃”,多少是嫉妒心作祟了。 北秋白当然懂萧惟的意思,但这并不妨碍他坚持把虹焰塞到谢无猗手里,“不用回赠,改日王妃带着殿下到大鄢玩一圈,咱们一起喝杯酒就行了。” 心头鸣镝穿空,萧惟的脸色阴晴不定。三句话不离王妃,还让她做主去大鄢,北秋白难道觉得谢无猗嫁给自己委屈了吗? 就算是委屈,也轮不到他来置喙。 萧惟还要发作,谢无猗头都快炸了。她意识到这两个男人一个比一个难缠,再纠结下去怕是要争到天亮,忙收下虹焰,客套两句便推着萧惟离开了秋园。 街巷里空无一人,谢无猗和萧惟踩着漫天盖地的清寂,看倒泻的银河一缕一缕亲吻巍峨的古塔,腾跃蔓葛杂垂的墙头,从他们脚下流过。 夜风挑起鬓边的碎发,似有若无地奏响一曲缠绵悱恻的歌。 萧惟偷偷窥望谢无猗,看琉璃碎玉散落她的双眸,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遏制不住的冲动。 想牵她的手,吻她的唇,想和她在这条小路上一直,一直走下去。 “小猗。” “殿下。” 二人同时转向对方开口,顿了半晌,萧惟笑道:“你先说。” 那对煌煌朗星实在太过灼人,连天上的明月都要逊色几分。谢无猗被他看得不自在,却终究没舍得移开目光。 “殿下让封达故意放走曹若水太冒险了,如果他是关庆元的同谋,出去调兵我们怎么应对?如果他是受关庆元威胁,被灭口怎么办?”谢无猗眉间微蹙,很认真地道,“殿下,恕我直言,你这步棋走得不对。” 她想了一路,就算是萧惟担心她的安全,也用不着把所有人布置在她这边。因此,曹若水逃走想必也在他的计划之中。 萧惟笑容有些僵,压在心里的那团火烧得更烈,平时的舌灿莲花彻底打了结。 “你就是要与我说这个?” 不说这个说什么? 自然,谢无猗也怕萧惟出事,怕他对付不了封达口中的那个黑衣人,但……那也没有合州的糟心事重要吧。 “不全是。”谢无猗想了想道,“我还想问殿下从县志里看出门道了吗?我觉得连环凶案只是合州巨大阴谋里的一个意外,孔帆他——” “不要说案情。” 萧惟蓦地握住谢无猗的手,一下一下地用力抚摸,用力捂暖,好像再不抓紧她就会跟别人跑掉一样。今天是一个北秋白,明天再冒出个南秋白东秋白,他该怎么熬? 后半截话被生生堵住,谢无猗怔怔地看着萧惟,看着映在流深静水的自己,气息有些不稳。 萧惟低沉而温柔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小猗,我后悔了。” 谢无猗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花,噼里啪啦的光点浇在头顶,一会凉一会热,带着淡淡的酥麻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说什么? “小猗,在宫里,父皇和母妃护我是舐犊之情,兄长和长姐护我是连枝之谊。可唯有你,让我看见了不一样的世界。”萧惟直直盯着谢无猗,把她的手贴到胸前,“所以,别离开,好不好?” 别离开。 当日在蓬庐,在无人的山巅,他也曾这样对她说。 那时他的话里还带着三分戏谑,可此时此刻,却是无比的郑重其事,字斟句酌。 清泠的月色勾勒出精细的轮廓,望着谢无猗翕动的长睫,萧惟情难自禁,倾身在她的额前印下一吻。 “小猗,和你一起看以后每一晚的月亮,是我唯一的心愿。” 谢无猗眼底涌起潮湿,额头上一触即分的柔软让她彻底乱了阵脚,心口除了悸动便是慌乱。 在外人看来,谢无猗永远冷淡寡言,却没有人深究她为什么会是这样。 曾经她的世界也是繁花织锦,春雨滂沱,可当知道自己患有日月沉之后,那隅张扬绚烂便只剩下一片荒芜。 而现在,竟有人毫不迟疑地走向她,用手心里的风催开漫山遍野的花种。 谢无猗仿佛感觉到她的心脏正和萧惟一同剧烈跳动,带着呼之欲出的紧张,又夹杂着不可言说的甜蜜。 “可是我——” 萧惟伸出手指虚按在她的唇上,“你身患日月沉,那又怎样?我不许你永远,只许你每一天。这样当你离开这个世界时,身边也就不只有花夫人一个人。” 日升月落,世事不休,他不会让她再次独自等天亮。 谢无猗抿着嘴,脚下一动都动不了。 她挂念他,爱慕他,可她心里始终有个坎。过不了那一关,谢无猗就没有办法敞开心扉,她宁愿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独自死去,让他记住自己最好的样子。 “我知道今天这些话说得突兀,我……愿意给你思考的时间,”萧惟有些犹豫,“也给我自己一点时间。” 谢无猗不解。萧惟愿意等她看清心之所向,这是他的理解和包容,可为什么又说他也需要时间呢? “小猗,”萧惟低头抵住谢无猗的发顶,不让她看他的表情,“其实,我十四岁那年在宫中落水不是意外,我是被人推下去的。” 谢无猗身子一僵,下意识地抬头看他,萧惟却顺势拥她入怀,脸靠在那支被夜色浸凉的白玉簪旁。 “人人都说我性情大变,可小猗你知道吗,我若不装疯卖傻又岂能活到现在?”萧惟说着,从喉咙里挤出低低的,慢慢的笑意。 笑苍生覆灭,笑无可奈何,笑这世间最遥远的孤独。 “三哥,五哥,还有大哥,他们待我好不过因为我是庶子,是幼子,对他们没有威胁罢了。” 萧惟从没说过这些话,因为没人相信从小锦衣玉食的他连笑都会累。 但谢无猗懂。 她的孤傲,他的放浪,原本都是一样的。 谢无猗挥开披风,用她从来都是蓄势自保的左手沿着萧惟的脊背攀上,停在一路伴她披荆斩棘的肩头,坚定地握住。 “别看他们表面和和气气的,背地里那些勾心斗角让我觉得脏。”萧惟闭上眼睛,像是终于找到了属于他的避风港湾,“父皇驾崩时,我知道三哥和五哥兵戎相见,知道长姐选中的人是五哥,甚至知道长姐至今不放兵权是因为她不想安安分分地当一个臣子。” 萧惟缓了缓心绪,手下揽紧谢无猗细韧的腰,“虽然听起来不知好歹,但我不稀罕什么燕王。可若我没有权力,就根本找不出推我下水的那个人。在决鼻村两年,什么阿猫阿狗都会借着刺杀范可庾的由头来找我的麻烦,我退了这么多步,他还是想要我的命啊……” 长风顿起,萧惟抱着这个令他心动的女子,向她示弱,毫不掩饰地袒露心扉,是想搏一个机会。谢无猗属于广阔的天地,他只能奋力去追,争取有一天能真正和她站在一起,直面世间所有风雨。 谢无猗想安慰两句,张了张口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微微收拢,又缓缓张开,往复几次后,只听萧惟又道: “小猗,我得让你知道我的处境艰难,我有没做完的事。但我依然要告诉你,和你在一起几个月比我之前的十几年都要开心。”萧惟蹭着谢无猗的头发,湿热的气息扑在她耳畔,“有你在,我才觉得我是真实的,泽阳是真实的,这日子是真实的。” 当年他被成慨从水里捞上来时半条命都没了,在此后的几个月里,萧惟不停地做噩梦,甚至自暴自弃地不愿再醒。 直到某一日,他从春泥和云裳的闲谈中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个名字。 乔蔚。 她们说乔椿又因为乔蔚和别人吵起来了,说她小小年纪就能勇敢地走出家门,比他们这些满嘴之乎者也连泽阳都没出过的穷酸书生强百倍。 是那个小姑娘啊。 萧惟记得她,白白的小脸,匀称的身段,骨子里满是执拗。 那日之后,萧惟的病渐渐好了起来。同时,他做出了一个十分荒诞的决定——组建朱雀堂。 他要好好活着,查出是谁想置他于死地,让他付出代价。 等在决鼻村再次见到谢无猗时,萧惟心中一亮。 千里山河不过寸许,能与她相遇,此生何其有幸。 “小猗,等你想清楚了,一定给我个答复,好不好?” 萧惟的声音天然带着磁性,搅得谢无猗心旌摇曳。她眼睛热烫,左手放松力道,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他本就是她心上最明媚最特殊的存在。 她也想逆转相忘江湖的缘分,执起他的手,跨越那道天堑。 谢无猗对自己许诺,等她想清楚了,一定,一定。 萧惟得了句准话,这才放开谢无猗。方才一番表白,不光是他,连谢无猗向来素白的脸颊也漫上一层绯红,直晃他的眼。 寒风从二人中间穿过,扬起散不尽的旖旎。 “殿下——” 封达从巷口钻出来,谢无猗猛地退开几步,险些撞在月影斑驳的墙上。萧惟沉默许久,才咬牙吐出几个字。 “怎么找到这来了?” 两位主子没亲没抱没说话,封达便没发现自己坏了事。他挠着头道:“曹若水抓住了。王妃吩咐过,抓到人得立刻来向您报告呀。” 萧惟盯着封达,恨不得把他脑子里的水拧出来,谢无猗则无语地看向另一边。 “走吧,去看看曹若水。” 第八十一章 失火 邰县在县衙外另设有一座密牢,封达就把曹若水关在了那里。 一路上,封达讲起了今晚的差事。原来,曹若水自放走关庆元后,害怕被关庆元的人抓住,连夜逃出邰县。萧惟的手下追上去,曹若水在半路上见是钦差围捕便束手就擒了。而巧的是,他被抓的地点正好就在大千和欢哥遇害的那片灌木丛。 密牢里灯火昏暗,曹若水蜷缩其中,像个破破烂烂的布口袋。 看守他的都是萧惟的人,萧惟一挥手,便有人打开牢门。萧惟和谢无猗交换过眼神,谢无猗去见曹若水,而萧惟则扭身走进隔壁的暗室。 “曹大人,关庆元已经落网,你现在安全了。” 曹若水被惊动,慌忙爬到谢无猗面前。他不由自主地前倾着身体,又觉得失仪,膝行退了两步,跪下叹道:“多谢大人给下官一个安身之所。” 他衣衫单薄,一说话嘴里直冒白气。谢无猗不为所动,沉声问道:“曹大人到底有什么把柄在关庆元手中,要为他卖命,甚至不惜杀了涯河码头的所有船工呢?” 曹若水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双拳也不禁握紧,明显是被参破了秘密。 谢无猗唇角微扬,也不计较他的异样,“大千家有他想隐瞒的讯息,就是本官找到的出货单,对不对?” 眼见话说到这个份上,曹若水一个头磕在地上,不再解释。 这是对谢无猗问题的默认,也是为自己罪行的开脱。 谢无猗和萧惟试探关庆元时,原本也怀疑曹若水。因此,萧惟才故意在曹若水面前听手下汇报关庆元夜袭被抓一事,曹若水得了消息,果然悄悄潜进官驿设法放了关庆元。按理说,若曹若水和关庆元勾结,他大可沿小路悄无声息地逃走,但曹若水却是一个人走的官道。 这不是明摆着等萧惟来抓吗? 曹若水的这番举动让萧惟和谢无猗起疑,而一句“安身之所”便是他的解释。 他被关庆元威胁,跟他同流合污,与其心惊胆战地躲起来,不如主动投案,至少作为关键证人,钦差会保他活命。 “大人明鉴,下官不敢隐瞒。”曹若水叹了口气,“码头的事是下官帮忙遮掩的,从林大人那探听出货单也是迫不得已。” 谢无猗的手指在左臂上一遍一遍地画着圈,半晌才眉目凝重地道: “走货。” 关庆元身为合州大都督自有银钱,再不济也有底下人贿赂,根本用不着和暗漕做生意,唯一的可能就是关庆元有不能见光的需求,只有暗漕能办到。 那本写满暗语的出货单便是证明。 曹若水顿时泄了气,挺直身体点头道:“下官没有办法,涯河四季不冻太诱人了,就算没有关将军也会有其他人盯上这块肥肉。与其被更多势力夹在中间,下官一介小小县令只能抱紧关将军这一棵大树,实在无能为力啊。” “为什么不去求助桑大人呢?” 曹若水垂头苦笑:“大人都说了,都督府调兵需要刺史府共同签发军令,下官还能去找桑大人吗?” 他们是共犯? 谢无猗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本官知道了,你先委屈几天,等把外面的事料理清楚自然会让你出去。” “多谢大人!”曹若水来了精神,又向前爬了几步,用极低的声音道,“大人,听下官一句劝,千万别去查走货的事,关将军掌兵多年,桑大人总理合州事务——” 后面的话他没有明说,谢无猗却已心领神会。 地方势力向来盘根错节,他们的眼线遍布合州,万一逼急了他们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谢无猗扫视墙角几只正在磨牙的老鼠,忽然问道:“连环凶案和孔帆税粮丢失一案,曹大人真的不知内情吗?” 曹若水眼前一亮,之前他以为两位钦差对案情毫不关心,现在看来他们也只是在做戏。 他就说嘛,陛下点的钦差怎么可能玩忽职守,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吧? 曹若水心下窃喜,面上却并不显露,他恭恭敬敬地回禀:“连环凶案死者之间毫无关联,下官无能,驳不倒桑大人的鬼魂复仇之说。至于孔粮道……” 谢无猗安静地看着曹若水几次欲言又止,急得简直像只热锅上的蚂蚁。他应该是知道些隐情的,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会让他如此顾虑呢? 足足等了一刻钟的时间,谢无猗耐心告罄,抬脚就走。 就在她要迈出密牢时,身后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喟叹,轻到似乎只是她的幻觉。 “百姓会需要那么多税粮吗……” 谢无猗在门外和萧惟汇合,“殿下怎么看?” “老油条一根,”萧惟一直在隔壁观察曹若水的表情,眼下却有些泄气地哼道,“但凡说到关键地方不是低头就是磕头,生怕和你对视。” 谢无猗对此深表赞同,“关庆元残杀百姓,他也未必干净,但我有些担心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萧惟拉住谢无猗的手,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四下无人的荒地,“回去再说。” 隔墙有耳的道理谢无猗懂得。和萧惟相处久了,她的脸皮变得奇厚无比,和他牵手拥抱早已见怪不怪。可今夜听到萧惟直白的心意,谢无猗便发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同样是握住他的手,她便像着了魔似的神思恍惚,心口又麻又痒,整个人也如漂在海上,茫然无措。 即便落后他半步,她也总是忍不住抬眼,余光偷看他洒满月光的耳廓。 这一瞬,风停雨歇,他就是穿凿万里星河,逶迤而来的天人。 谢无猗觉得自己实在过于忘情,便以拨开发丝为遮掩,轻轻捂住微热的面颊。 回到官驿,二人立刻对坐案前,拿出大千的出货单仔细检查。按上面已完成的交货记录,只有墨迹最新的一处圈画有点可疑。那是一笔来自大鄢的交易,上面写道: 望州客商贾二,大鄢红烛十五箱,十一月十一日申时二刻讫。 这个时间与祥子描述的大千离开码头的时间基本吻合,但萧惟仍有一点不解,红烛在大俞境内并非禁品,为什么一定要从大鄢走私? 谢无猗盯着这条记录,只觉脑中闪过一丝光亮,倏尔又不见了。 红烛,烛火…… 到底是什么呢? 如同石入莲池,激起一圈圈涟漪。直觉告诉她这点水波很重要,可流沙逝于掌心,谢无猗怎么都抓不住。 大鄢…… 谢无猗猛然想到了北秋白,隆冬寒月,他千里迢迢从大鄢来到大俞,在涯河码头盘桓数日,难道是来查走私的? 他到底和萧惟交了什么底细? 一念及此,谢无猗当即就要去找北秋白问个明白,她还没来得及站起,就被萧惟扣住手腕。 “做什么?”萧惟警觉地皱起眉。 谢无猗目光下移,衣袖上突起的褶皱在心头掀起万丈巨浪。 她刚要解释,萧惟却早已洞穿她的心思,他用力一拉,把谢无猗带到自己这边,“天晚了,不许你去找他,这个疑点留着,明天我陪你一起去问。” 谢无猗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有违拗萧惟的意思。细想也是,北秋白又没长翅膀,还能凭空从邰县飞走吗?谢无猗扯过一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 “这个,殿下怎么看?” 她手中的笔悬停在“税粮”一词上。眼下关庆元被抓,他们的网刚刚撒下,还不能确定税粮的去向,更不能确定这批税粮是否和他有关。 萧惟接过笔,补充上“码头”“孔帆”和“关庆元”,并画上了连线。他一边写,谢无猗就很自然地在旁研墨,盯着萧惟的笔尖若有所思。 “孔帆押运税粮,却转道去码头提货,我们要去查他的交易,关庆元害怕走货暴露从而屠杀码头船工,然后被我们揪了出来。”萧惟提笔横在腮边,转头问道,“发现没有,差了一点。” 纸上的词语已经连成了环,谢无猗盯着孤零零的“税粮”眉头一跳。 “税粮的去向。” “一语中的。”萧惟笑着用笔杆在谢无猗的额头上轻点一下,对她和自己心有灵犀甚为开怀,“先不管劫粮的人是谁,他就算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夜之间让那么多粮食凭空消失,所以我猜他应该是把税粮暂时藏在了附近的某个地方。” 谢无猗沉吟良久,一双无比清透的瞳眸中罕见地蒙上霜雾。 “二狼山。” 二狼山离大千和孔帆出事的地方不远,曹若水不止一次提示他们山中山匪横行,合州多年来剿匪不力,加之涯河码头的暗漕,如果有官府在为山匪撑腰倒也说得通。 看刚才开口仿佛就能要了他的命的情状,指望曹若水配合他们探二狼山是不可能了。 又是一日过去,连环凶案及孔帆的秘密依旧没有进展,他们的身份也不知能不能瞒到明天太阳升起。 暮影重重,两人同时沉默下来。谢无猗不说话是为出货单上一直萦绕在她脑海中的“红烛”二字,而萧惟不说话…… 谢无猗思量再三,伸手点了点他的肩膀,“我还想问殿下,吊雨楼镇灭门是怎么回事?你之前说是瘟疫,可我们今天亲眼所见,那里分明是被火烧光的。” 想到萧惟主动向曹若水提起县志,谢无猗接着问:“殿下在县志里发现端倪了吗?吊雨楼镇是否与烁金蛊有关?” 其实最后一问她也踌躇不定,只是纪离珠这根弦一日不断,她便一日放不下烁金蛊。 萧惟却神情凝重地摇摇头,他起身走到床边,负手望向头顶的帐幔。 说来可笑,从烛光到暗影,他竟然在这一刻有些迷茫了。 谢无猗不明所以地站起,只听萧惟闷闷地开口:“不是烁金蛊,但吊雨楼镇的事的确蹊跷。当年我和五哥收到玉蛟令——” 话音未落,萧惟和谢无猗猛然回头,滚滚浓烟顺着门缝飘进,窗外刹那间亮如白昼。 走水了! 萧惟顾不上叫人,忙把案上的茶水一股脑地泼在谢无猗身上,谢无猗也抢步用屏风后脸盆里的水打湿萧惟的外衣。她一脚踹开门,发现官驿三层竟到处都是火焰和黑烟。谢无猗还没迈出门槛,就闻到了刺鼻的油味。 有人放火? 官驿的横梁都是木头,就算没有油火势也难以控制。炽烈的火光中,谢无猗用披风遮住萧惟的身躯,她的披风是特制的,能短暂抵挡烈焰的侵蚀,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策。谢无猗捂着嘴,早已被烟熏得睁不开眼。 “这边!” 萧惟挽住谢无猗的手,他曾引北秋白来官驿,自然熟悉另一条隐蔽的路线。可熊熊大火竟似发疯了一般,在走廊里横冲直撞,所掠之处漆得焦黑,根本算不清距离。所幸二人身法敏捷,趁烈火阻断退路前逃出了官驿。 此次钦差来访,驿丞早就清空了官驿,春泥被谢无猗派出去请大夫也不在里面,大火这才没有波及更多人。 谢无猗的嗓子灼痛难忍,不停地咳嗽,萧惟和她互相搀扶着,也是头晕目眩。一抬头,萧惟身子不由一僵。 原来不光是官驿,临近的邰县县衙也遭了殃。火光染红了夜空,逼人的杀意在萧惟眼中明明灭灭。 他轻易是不想杀人的。 可这一把火烧下来,不光是对他们的警告,就连现有的案卷和尸体也荡然无存了。 到底是谁,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底线? 县衙喧闹不止,周围的百姓也纷纷拎着水桶赶来救火。春泥和封达从另一条街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几乎径直撞到谢无猗怀里。 “大人,大人你怎么样?”春泥扶住萧惟和谢无猗,话里带了哭腔。 谢无猗握紧春泥的手,看到萧惟安然无恙先是一阵欣喜,立马又觉出几分不对劲。她飞快地环视一周,目光越过驿丞定格在无休无止的大火里。 “桑子鱼!” 第八十二章 要救她 谢无猗想起抓了关庆元后,她便让春泥把桑子鱼挪到旁边的房间好好照顾。今夜经历的波折太多,谢无猗几乎忘了这件事。 一个念头在脑海中定格,她要救她。 谢无猗大步向前,将手中披风在水桶里滚了一圈后飞身冲回火海。 “小猗!” 萧惟大惊,没想到谢无猗居然不顾危险只身折回,忙扔下瑶光顺着她的足迹跃上二楼,避开盘旋的火蛇向三楼奔去。封达一个错眼的工夫,两位主子竟都消失在烈火中,他不顾发软的双腿,紧紧追上萧惟的脚步。 火越烧越旺,楼下救火的力量简直杯水车薪。谢无猗踹开外窗,掩住口鼻,烟焰遮住了她的视线,头顶的横梁毕剥断裂,她只能凭本能寻找桑子鱼的房间。 分崩离析的声音落入耳中,谢无猗脚下一顿。 红烛…… 耳边的喧嚣辘辘压过太阳穴,全然接近幻觉。谢无猗狠咬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她看了看身边尚未被毁的墙壁,起火点基本都集中在他们的房间外和走廊两边,对方摆明了是要置他们于死地。谢无猗无暇细想,以披风为屏障撞开桑子鱼的房门。她解下披风,包裹在昏迷不醒的桑子鱼身外。刚将她背起,一口浓烟吸进来,谢无猗顿时头晕眼花,喉咙里像被人拿着刀子一遍一遍地刮,火辣辣地全是血腥味。 谢无猗下意识地半跪下来,挡住桑子鱼,可落脚之处早已被烧得焦黑。她左膝甫一落地,地板碎裂,直将她的膝盖结结实实地卡住。 桑子鱼不省人事,于谢无猗来说是个负担,但她一旦放手,桑子鱼立时就会被火焰吞没。就在谢无猗即将支撑不住之际,面前出现了两个高大的身影。 恍若神明降世,他比火光还要耀目。 封达接过桑子鱼,而萧惟一把揽住谢无猗,手中一提帮她脱离了裂缝。 重得自由的谢无猗心头暗喜,忙携起萧惟的手。此时火苗回旋聚拢,已经不能原路返回了。谢无猗抬头一瞥,萧惟立即领会了她的意思。他掌下轻托,让谢无猗借力跃起。谢无猗按住萧惟的肩膀,身形疾转,如同一道闪电,用力踹向两根房梁交界最薄弱的地方。 “走!” 谢无猗破开官驿屋顶,周围是被火光染红的夜空和腾飞的烟尘,她却只能看见那双劈山倒海的星芒。 而他亦一瞬不瞬地凝望她,明明只是很短的一刹那,却仿佛已过经年之期。 与此同时,官驿轰然倒塌,火星被混着火油的尘土激出,引燃了好几条街外的民宅。 好毒的手段! 萧惟抱着谢无猗,亦不忘在心里骂一声放火的贼人。 安全着地后,几人顺势打滚压灭外袍上的火花,除了封达的手臂被烧出一串燎泡外,萧惟、谢无猗和桑子鱼都没怎么受伤。春泥看了两位主子一眼,十分善解人意地把封达和桑子鱼带去了医馆。 在火中穿行太久,谢无猗七荤八素地爬起身,恨恨盯着这场人为的浩劫,心中愤懑不已。而萧惟才刚站直,就用力扳过她的肩膀,失声吼道: “你不要命了吗?” 那声音里满是后怕和心疼,谢无猗不禁动容。她有些心虚地撇开头,避开萧惟的发问,“如果桑子鱼死了,我们就能安心吗?” 抛开桑子鱼是掣肘桑琛的重要存在,单论桑子鱼这个人,谢无猗不能不救。 她被关庆元强占身体,这对于一个养在深闺的姑娘而言无异于天大的耻辱,可桑子鱼为了不让关庆元杀谢无猗,竟然愿意听从他的要求主动脱掉自己的衣服。 既然谢无猗不是钦差,桑子鱼大可以等关庆元得手后向萧惟告发他,博取萧惟的信任,借他之力把关庆元碎尸万段,但桑子鱼没有。 谢无猗对她的照顾不足以让她甘心献身,桑子鱼这么做的理由大概就是萧惟了。 顾及燕王的身份也好,对他有情也罢,有人火烧官驿,桑子鱼本是被他们连累的。这个恩,谢无猗得还。 萧惟并不知道这些细节,他只知道当谢无猗冲进火海的那一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就跟着她去了,如今想来亦是万分后怕。 “那也轮不到你去火里救人!” 水火无情,他把她当作王妃,当作发妻,当作心尖上的挚爱,岂能任她陷入险境? 谢无猗自然懂得萧惟的心思,借着披风的遮掩,她鬼使神差地轻轻环住萧惟,在他胸口蹭了蹭。 “殿下还生气吗?” 萧惟一怔,那双有力的手臂就收在他的腰间,那张素白的小脸像小猫一样贴着自己,萧惟顿时气血上涌,张着嘴说不出话,早把火气忘到九霄云外了。 然而谢无猗很快就从他身前退开,挑着秀眉狡黠一笑,“殿下不生气了就好。” 你…… 萧惟咬紧牙关,敢情是被她戏弄了! 下一刻,萧惟心中不禁又惊又喜。惊的是他堂堂燕王竟被一个小妮子拿捏得死死的,喜的是谢无猗居然明白他心中所想,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这不正说明她心里有他吗? 萧惟控制住抽搐的嘴角和早已将他出卖的眼尾,躲到一边擦手去了。 县衙和官驿着火,曹若水不在,县丞便忙得脚打后脑勺。火势惊动了附近的百姓,晚三秋不知什么时候也混在了人群中。秋园的人都过来帮忙,而晚三秋却表情扭曲地盯着早已化为枯骨的官驿,眼中一点生气都没有,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良久,他才抹干净脸上的汗水,款摆腰肢走到萧惟和谢无猗这边。 “怎么还走水了呢?”晚三秋背对着官驿,浓黑的眉毛拧成一团,“大人们受惊了,要不去在下的秋园凑合一夜?” 谢无猗注意到晚三秋嘴唇发青,刚要发问,另一个清朗恣意的笑声从背后传来。 “秋老板的地方怕是不适合钦差大人,”北秋白笑眼弯弯地勾上萧惟的肩膀,“在下住的温明客栈还有几间空屋子,喏,在下把老板也带来了,阿九哥和林兄搬去住吧?” 北秋白一边说,一边不经意地瞟谢无猗。萧惟本不情愿,但折腾大半夜他也累了,只好应允。他让县丞清理现场,留下几个人观察周围的动静,这才跟着北秋白去了温明客栈。 到了客栈,北秋白早请好大夫,嘱咐店小二单独给萧惟和谢无猗煮了粥。这还不算完,他又给萧惟和谢无猗送了个平安香囊,“我们大鄢人外出时都会带上这样的香囊,里面有一些药品药膏,可保不时之需哦。” 本来同意北秋白的邀请已经是萧惟的极限了,现在看他居然如此“周到”,萧惟登时沉下脸来。他一翻手,将瑶光抵在北秋白的胸前。 “火虽然起得突然,但本王与王妃早有准备,不劳君侯费心。” 听了这话,北秋白不觉失笑:“殿下的行装不是都烧没了吗?在下只是送个香囊,又没准备多余的衣衫,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什么叫多余的衣衫? 你难道还要让小猗穿你的衣服? 眼看萧惟怒目横眉又要发作,谢无猗忙抓起香囊把他推到门口,“殿下,我们去看看桑姑娘。君侯,告辞了。” 萧惟没有回答,只气鼓鼓地跟在谢无猗身后,像个受委屈的小娘子。待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北秋白才敛起笑容。他慢慢展开竹扇,手指轻点,一枚泛着湛清光华的锋刃从扇柄中弹出。 “夜好长啊。” 北秋白低眸看着那道寒光,倏地轻笑,收回了锋刃。 因收到萧惟的口信,春泥和封达也带着桑子鱼住进温明客栈,此刻正在屋中收拾。好在他们的重要物品都在别处,这次也只是烧毁了一些衣物。谢无猗站在门外看了一阵,和萧惟讲起桑子鱼的遭遇。 “她被父亲出卖色相,被贼人强占,又被逼着杀人,真的很可怜。”谢无猗双手交握,抿了抿唇,“殿下不进去看看她吗?” “不去。” 萧惟果断地拒绝,谢无猗抬起眼睛,见萧惟并没有和她赌气的意思。相反,他的神情十分认真。谢无猗不是什么都会放在心上的滥好人,看他这样只默然叹了口气。 “可是她心里有你啊。” 为桑琛监视钦差是真,被关庆元威胁迷晕谢无猗是真,而今夜,谢无猗看到,桑子鱼对萧惟的情也是真。 “正是因为她心里有我,我才不能去。”萧惟走近一步,执起谢无猗的手,“小猗,你或许是对的,她是个好姑娘,但我已明了心意,不会去招惹别人。既然不想让她失望,那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给她希望。” 谢无猗定定地望向萧惟。他不笑的时候格外好看,精致的五官恰到好处,尤其是那双眼睛太明亮了,亮得让山河日月都失却了颜色。 “好。”她轻敲萧惟的手背,“我去救她。” 谢无猗走进房间,示意春泥退下。桑子鱼受了刺激,又被烟熏过,整个人咳嗽着缩成一团。春泥已经在里面许久了,谢无猗看着桑子鱼脸上的烟灰,就知道她还是不肯让人靠近。 她拧干水盆里的手帕,坐在桑子鱼身边,可桑子鱼不停地往墙角躲避,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和戒备,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是极度无助绝望下的自我保护,是从心底生发的遮天蔽日的屏障,谢无猗在游历时见过。 甚至她在得知自己患有日月沉时,也有过相似的感受。 漆黑的夜那么长,那么冷,唯一能捧出的便是刺眼的猩红。 谢无猗没有勉强,她叠好手帕,缓声道:“子鱼,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桑子鱼双手环抱膝头,凌乱的头发披散下来,混如落了雨的泥胎。 “我有一个朋友,她自幼丧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她的父亲对她极其宠爱,她想做什么都会让她去做。”一帘之隔的墨蓝映在谢无猗眼底,浮起淡淡的湿意,“九岁那年,她突发奇想要出去游历,她父亲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于是,她在家人的陪同下去了大俞的藩属国,去了大鄢和大凉,还学了一身好功夫,足迹遍布九州……” 谢无猗说着,似陷入渺远的回忆中,“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那个朋友身患绝症,好多大夫都说她活不到及笄呢。” 桑子鱼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此时,她突然抬起头问道:“后来呢?” 她肯开口说明她一直在听,说明她还没有完全丧失心智。谢无猗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目光落在桑子鱼清寂的唇边。 “后来啊……她活下来了,不光完成了及笄礼,还在十八岁前嫁了人。”谢无猗微微含笑,“子鱼,这世上的路不是固定的,我的朋友连生老病死都敢反抗,更何况所谓的爱恨纠葛呢?你的人生属于自己,只要你肯迈出那一步,你会看见另一番天地,别人说什么做什么都影响不了你。” 这是谢无猗劝慰桑子鱼的话,也是她多年前午夜梦回劝慰自己的话。 桑子鱼怔怔地看着谢无猗,如闻轰雷掣电,半晌埋头啜泣起来。 她把所有秘密都埋藏在心中,以为可以就这么烂掉,以为她肮脏的人生不过如此。桑子鱼从来没想过有人会愿意理解她,不嫌弃她,告诉她前路尚可光明。 撕开的伤口,原来也可以不那么痛。 过了许久,桑子鱼终于放松了拳头。她连哭声都是压抑的,谢无猗挪近身体,用手帮她梳理打结的头发,“子鱼,我相信你是被逼无奈,你如果有难处可以和我说,就算我解决不了还有殿下在呢。” 桑子鱼却自嘲着摇摇头,她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一个民间弱女,凭什么能得到高高在上的王爷王妃青睐呢? 他们恐怕到现在都还在怀疑桑琛,这才拼了命救她。 桑子鱼深吸一口气,“王妃,我爹呢?” 第八十三章 心防 谢无猗想了想,还是如实告诉桑子鱼:“他失踪了,殿下还在找。不过你放心,县衙失火事关重大,他肯定会很快回来的。” “不,他不会回来的。” 桑子鱼太了解桑琛了,一个凉薄到骨子里的人,自从把她送到萧惟的床榻上开始,就不会在意她是被万人唾骂还是千刀万剐了。 或者更早,从他用她讨好关庆元开始。 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县衙失火就冒险折回呢? 平时不计较,现在想来,桑子鱼只觉得心上有一把利剑来回凌迟,生生割得她肉疼。桑子鱼垂眸冷笑,像是在问谢无猗,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买私宅养外室可以解释为私德不检,那一而再再而三出卖亲生女儿的身体算什么呢?为了仕途‘不得已而为之’吗?”桑子鱼捂住双眼,用力阻挡着即将破出樊笼的猛兽,“不得已……呵,民女听过太多的不得已,但关庆元可是和他平级的一州长官啊!他怎么能……” “子鱼,”谢无猗温声唤道,“关庆元落网,他若是真想自保就得回来作证,你要相信——” “王妃想让民女相信什么?” 桑子鱼一下子激动起来,连眼神都变了。她直直盯着谢无猗,饶是谢无猗在血海里滚过,看到那双透出密密匝匝寒芒的眼睛也觉得头顶发凉。 一室烛光洒落,困于罅隙的山兽露出了獠牙。 “关庆元掌控暗漕勾结山匪拥兵一方卖官鬻爵,桩桩件件都是事实,我爹是他的帮凶,殿下是燕王,为什么不直接杀了那个禽兽?”桑子鱼嘶哑着喉咙惨笑两声,复伸手指向窗外,“是啊,殿下是燕王……如果朝廷有顾虑,那就请王妃把刀给我让我亲手杀了他,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桑子鱼瘦削的指尖颤动不已,胸口亦不停地起伏,能让一个文文弱弱的小姑娘说出杀人偿命的话,关庆元玷污她的事大概已在她心中积压太久了。 可她还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女孩,路还长,她不该钻这个牛角尖。 谢无猗默默叹了口气,面上难掩悲悯之色,然而她注意到,桑子鱼方才那句脱口道出的话还透露出了另外一条信息。 勾结山匪。 桑子鱼和关庆元“相交甚密”,难免会知道一些密辛。如此说来,关庆元当真和二狼山的山匪有关? 她向前挪动寸许,轻轻拉下桑子鱼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握住。 “我自小学琴棋书画也学礼义廉耻,知道这些话大逆不道。可人生一场,凭什么有的人恶事做尽却平步青云,有的人一心向善却备受折磨?” 桑子鱼努力平稳着声线,可心中的惊涛骇浪还是从每一个毛孔中渗出,直至将她整个人击垮,“如果做好人的代价这么大,我宁愿去当个坏人,无非是一死,反正我现在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谢无猗慢慢地抚摸她细腻如柔荑的手背,什么都没说。 能在关庆元的折磨下忍辱偷生这么久,桑子鱼看似柔弱,骨子里却很刚强,谢无猗知道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有人听她倾诉。 “王妃说你的朋友曾游历江湖,难道她就没杀过人吗?如果她恣意天下都可以杀人,凭什么我不能?” “杀过。” 谢无猗轻描淡写的回答截住了桑子鱼的思绪,她怔愣地看着谢无猗,那团蓝绿色的鬼火明灭不定,却终究不再那么炙热。 “她杀过人。”谢无猗重复道,她回望桑子鱼,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正因为她杀过人,尝过那种滋味,我才不希望你变成和她一样的人。其实,她并不是个好人。” 心肠再硬,感情再冷,谢无猗第一次杀人时也是惶然的。 那年她才十岁,偶然与花飞渡分开,在街上看到有恶霸调戏小姑娘,自恃学成武艺就出头相帮,结果反被对方记恨。那人一路尾随谢无猗到郊外,绑了她就要用强,谢无猗又羞又怕,浑身发抖,手脚根本不听使唤,以往花飞渡的教导也早已抛诸脑后。 最后,还是谢无猗趁那人即将得手时摸出匕首,刺穿了他的心脏。 面颊一热,是他的血滴下,如滚滚沸水,吓得谢无猗“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她草草掩埋了那人的尸体,在花飞渡怀里发了三天高烧。那几天,她一闭上眼就是那道狰狞的伤口和满脸殷红的血液,久久都无法忘怀。 但从那以后,只要遇到危机,在她还能反抗并全身而退时,谢无猗手起刀落砍瓜切菜,再也没有犹豫过。 还有…… “杀一个人很容易,但停下来很难。你忘不掉那种折磨,而为了消解这种折磨,你会继续杀人不眨眼,最后变成和你最恨的那些人一样冷血的行尸走肉。” 桑子鱼抿嘴听着,透过谢无猗清淡如水的面庞,她好像真的看到了那如话本般惊险刺激的故事,窥见了血雨腥风的江湖一角。 她曾堕入深渊,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睁开眼,本以为是极寒地狱,可没想到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嗜血旋涡,没有风刀霜剑,有的只是近乎和蔼可亲的阴云。 两行泪无知无觉地从眼中涌出,打湿浓密的睫毛。桑子鱼心里一片空芜,茫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所以啊,如果能做好人,再难也得坚持下去。”谢无猗怜爱地抚过桑子鱼的额头,勉力一笑,“清白没了不要紧,众叛亲离也不要紧,爱恨伤痛都不要紧。通天坦途也好,磕磕绊绊也罢,你的路总会走下去。” 她的路,还能走吗? 桑子鱼不由自主地抚上前胸,那里面的律动依旧有力。 “对了,能左右你的就是这里。”谢无猗点点头,低缓地补充道,“忘了说,我那个朋友的父亲含冤而死,她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她现在一个人,照样活得很好。” 一股热流走遍全身,桑子鱼再也忍不住,扑到谢无猗身上大哭起来。 不同于此前隐忍的无声饮泣,更不同于愤恨的咬牙切齿,这一次她真的把所有的委屈和痛楚都发泄了出来。哭喊声穿透门窗,在墨蓝色的夜里格外惊心。 谢无猗慢慢舒了口气,这个人她救回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满脸泪痕的桑子鱼从谢无猗怀里脱出,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民女放肆了……” “无妨。” 谢无猗重新洗了手帕,去替桑子鱼拭泪。她动作很轻,似是随口问道:“你刚才说二狼山的山匪和官府有关?” 虽然桑子鱼心绪渐缓,但谢无猗不确定她听到关庆元的名字会不会再次受激,因此只含糊过去。桑子鱼想了想,轻声回答:“二狼山王妃见过,那里地势险要,几百个山匪盘踞其中很多年了。我爹和曹县令都曾试图组织剿匪,但王妃也知道共同签发军令的规矩,关……” 她吞了几次口水,才继续艰难地道:“关庆元掌握着合州军,轻易不出动。” 谢无猗已经这么耐心地开解她了,桑子鱼也得试着,学着面对那些晦暗的噩梦。 “二狼山匪首魏娘子据说是个风韵犹存的寡妇,她大概给了关庆元不少好处,因此这些年的剿匪基本就是表面功夫。”桑子鱼红透了脸,眼中那分清清浅浅的水色却是越来越透亮,“有一次……之后,关庆元醉意未消,还夸口说他有的是进账,二狼山就是他的私库,民女猜他和魏娘子是以剿匪的名义分赃……” 私库。 谢无猗眉头一蹙,桑子鱼为回报她的善意对她卸下心防,这一通话里倒真透露出不少二狼山的底细。 如果关庆元和魏娘子勾结,那她对税粮去向的猜测就又确定了三分。 “合州人都知道魏娘子这事吗?” 桑子鱼摇摇头,“其实民女一直有些奇怪,魏娘子和一般的山匪不同,从不惊扰百姓,因此合州百姓对他们倒是无所谓,双方划清界限互不干涉就好。要不是关庆元无意中透露,民女连魏娘子这个名字都不知道。” 这就有意思了。 谢无猗若有所思地转动手腕,魏娘子占山为王,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生存。他既不偷不抢,手下数百人拿什么养活,做什么营生? 人总有生老病死,这么大规模的山匪窝居然到现在还没有消亡? 谢无猗心底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手指略动了一动,“关庆元经常募兵吗?” “王妃怎么知道?”桑子鱼面上划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她就把这点惊诧咽回腹中。谢无猗是燕王妃,她想查什么事情自然不会有阻碍。 呵,先剿匪,再募兵,如此往复,山匪不就不衰不灭了吗。 “啊,没什么。”谢无猗晃了晃脑袋,转而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子鱼,你平时最喜欢做什么,抚琴吗?” “医术。”桑子鱼脱口道。 医术?谢无猗颇为意外,但一想到早上她为受伤的晚三秋包扎伤口那熟练的手法,这个回答也在情理之中。 “那你为什么不去拜师呢?” 桑子鱼瞪大眼睛,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过她还可以走出家门去学医。谢无猗看出她的心思,反问道:“为什么不可以?我的朋友不是已经这么做了吗?”她指指自己的身体,“如果我要你行刺,但不能把我捅死,你该从哪里下手?” 谢无猗深知要救桑子鱼不能光靠开解,得让她找一件喜欢的事做,一点点脱离往日的阴霾。 桑子鱼也没想到谢无猗会这么问自己,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在谢无猗敞开的怀抱上指了几个位置。谢无猗满意地点点头,“你看,这不是做得很好吗?” 这一刻,桑子鱼终于懂得了什么叫豁然开朗,什么叫柳暗花明。 原来那田田莲叶下面真的藏着另一个世界,一个光怪陆离又无人涉足的新天地。 桑子鱼的眼中渐次有了光,紧绷的身体也松弛下来。谢无猗安慰她躺下,这才退出房间,让春泥好好照看她。 夜色浸透衣衫,萧惟一直等在外面,肩头已落了霜。他见谢无猗出来,一言不发地把抱在怀中的披风搭在她肩上,然后像她刚刚对桑子鱼那样,轻柔地抚上她的额头,眼底尽是寂寥。 谢无猗眼睛一酸,她想她明白萧惟的意思。 她在桑子鱼面前慷慨陈词,揭的都是自己的伤疤。稍微亲近的人都羡慕她有一身好本事,赞叹她在机关中镇定若许,在敌阵中蹈锋饮血,只有萧惟会心疼她,会难受在她独自经历痛苦的时候没能陪在她身边。 一次又一次,花飞渡教她坚强,萧惟放任她软弱。 谢无猗想,也许她该对他笑,告诉他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她张着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萧惟也不强求,骨节分明的手自谢无猗的额头落到腕边,十分专注地,笃定地牵住她的手。 手指被拢住的同时,谢无猗的心再次跟着抖了一下。萧惟的手永远是那么暖,暖到能灼痛她的皮肤。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要拉她回去。 萧惟的步子大,谢无猗满腹心事难以跟上。萧惟没有回头,却很自然地放慢脚步,渐渐和谢无猗齐平。 他们在月色与烛火交界的那条线上,一步一步地走,全然不顾身后的斜影。 世界静止,又在转瞬间搅动成千千万万片。 直到进了房间,萧惟和谢无猗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折腾一夜,两人俱已疲惫不堪。但时间不等人,他们不敢轻易睡下,生怕脑袋一挨枕头就醒不过来,误了大事。 萧惟坐在桌边,一杯杯往肚子里灌茶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谢无猗在他对面坐了一阵,忽然低声道: “殿下,要不我帮你纳个侧妃吧?” 第八十四章 纳妾吗 萧惟一口水全喷在了身上。 他哭丧着脸,狼狈地扑打衣摆上的茶叶沫。千算万算,萧惟怎么也没算到谢无猗会动这样的念头。 “殿下知道的,我在为我爹守孝……”谢无猗舌头打结,语气也讪讪的,“你我成婚的时间不短了,我怕母妃和陛下那边不好交代。” 乔椿去世后,谢无猗有心为他守满三年孝,如今还差半年。萧惟愿意成全她的孝心,加之之前不确定她的心意,故而两人尚未圆房。一两个月还好说,时间一长恐怕淑太妃就要成天拎着他的耳朵说想抱孙子了。 “我不像五哥,没有开枝散叶的必要。”萧惟黑着一张脸给谢无猗倒茶,“你准备让我纳谁,桑子鱼吗?” 谢无猗的目光在萧惟的指尖停留一瞬,而后摸了摸嘴唇,很自然接过茶杯,“本来是想的,她在殿下身边肯定比留在合州强。不过……”谢无猗垂下双眸,言语间似是迟疑,“刚才和她说完话,我觉得桑琛对她未必不好。” 桑琛虽然做了那么多难以原谅的事,但桑子鱼能长成如今的模样,桑琛绝对是用了心的。 她从小在乔椿的羽翼下长大,又随花飞渡看过世情百态,深知没几个男人能在发妻死后不续弦不纳妾,宁可断了香火也坚持养大唯一一个女儿,还把这个女儿培养得琴棋书画诗词文墨样样精通。若非桑琛默许,桑子鱼更不可能有一手不错的医术。 谢无猗命不久长,不可能永远陪在萧惟身边,他是天潢贵胄,本该红袖添香。然而越是这样理所应当,谢无猗就越是矛盾,心里堵得难受。 她有些恨,为什么偏偏是她患上了日月沉呢。 对了,桑琛养着外室,桑子鱼曾被关庆元占了身子,这样说来淑太妃不会同意吧。 燎人的恼火和冰冷的理智在脑中不停碰撞,谢无猗虚握掩在桌下的右手,给萧惟添满一杯香茶,自言自语道:“算了,殿下怕是会心存芥蒂,再说何必把她困在深宫里呢……” 萧惟不知谢无猗说的“芥蒂”是指什么,但他着实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忙止住她乱七八糟的想法。 “曹若水的线索断了,桑琛也联系不上,我们得想想下一步怎么办。” 谢无猗点点头,收回神游的思绪。她默默良久,眼神转为坚定,“关庆元虽然抓了,但我怀疑他有后手。这样,明天我去二狼山,殿下留下来对付关庆元,处理刺史府和都督府的事吧。” “不行!” 萧惟撂下茶杯,坚决反对这个提议。 “曹若水曾说运送到合州的税粮钱谷十之二三都会被劫,如果桑子鱼的话是真,魏娘子身为山匪却不惊扰百姓,关庆元与他勾连,那这些税粮多半就是被山匪劫了。”萧惟的眉头纠结地皱起,他缓了缓心绪劝道,“敌暗我明,二狼山太危险了,还是得从长计议。” “殿下,我们在抢时间。”谢无猗长长叹了口气,声音又低又涩,“官府的事我应付不来,但没人比我更适合去二狼山。” 萧惟当然懂这个道理。既然有人给他们下套,税粮丢失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按律合州的百姓要补上这部分缺失,届时必定有人向萧惟施压。萧豫初登大统,最重要的莫过于民心安定,在这个节骨眼上,萧惟不能出任何差错。 因此,他得和谢无猗分开办事,他是燕王,需要亲自坐镇合州。 更何况,即便他有胆大心细的封达成慨,有耳目灵通的朱雀堂,去探一座全然未知的山,去和一群作威作福的山匪周旋,谢无猗也是最佳选择。 “殿下,你不觉得这个局面很眼熟吗?” 粮食出差错,一场烧毁官驿的大火,致人死地的烁金蛊,以及有指向的复仇,一切的一切都让谢无猗觉得两年前吊雨楼镇灭门另有隐情,甚至可能与乔椿押运军粮有关。 红鹰选择让她介入更加深了谢无猗的怀疑。 他们侥幸逃生的这场大火不光是警告。 重蹈两年前的覆辙,她赌不起。 “如果红鹰利用重征税粮扰乱民心,用烁金蛊残害百姓,甚至说我爹的案子和吊雨楼镇灭门都是朝廷一手酿造的冤案怎么办?”谢无猗耐心地和萧惟解释,“我们只能求快,而现在唯一的突破口就是二狼山。殿下,请你让我去吧。” 萧惟静静地凝望谢无猗的面容,以前的她行走江湖,几乎可以说是离经叛道的,从不屑于掺和朝廷的事。而此时此刻,她这么上心,这么着急…… 全是为了他。 他是燕王,头顶皇室的荣光,也得承担安邦定国的责任。 萧惟心口泛起淡淡的暖意,他慢悠悠地说道:“小猗,如果两年前让吊雨楼镇灭门的不是瘟疫而是烁金蛊,你就更应该留在这里,我们这些人当中只有你知道烁金蛊怎么解。” 而且,他出京时安排的救兵马上就要来了。 谢无猗还要说话,眼皮却莫名地沉重。萧惟……他做了什么? 不,她不能睡过去…… 谢无猗张大嘴,眼中闪过一瞬的不可思议,便向一旁栽倒。萧惟忙起身,伸臂把她收进怀中。 “对不起……” 萧惟贴住谢无猗的额头,将她打横抱起放到床上,坐在旁边握住她的手。 原来,萧惟在听到谢无猗向桑子鱼打听二狼山时就已经料到她要只身犯险,故而他在递给她的茶水里加了蒙汗药。本以为迷不倒她,没想到谢无猗惦记纳侧妃的事,竟然没有留意。 “小猗,你对我不设防我真的很开心,但……”双唇轻轻落在她冰凉的指尖,萧惟心花怒放,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冒险,你相信我,等等我,好吗……” 萧惟想,再给他一晚上的时间,他肯定能想到万全之策。 谢无猗安静地躺着,萧惟越看呼吸就越急促,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片刻后,他忍不住俯下脸,吻上谢无猗干净的眼睑。 长夜寂静。 透明的蝶翼翩跹而过,惊动一池春水,万顷月光。 萧惟微闭双眼,除了耳边汩汩的血潮,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唇下触及的温柔是萧惟此生最强烈的渴望,那缕清风吹拂着,指引他一路向下,划过浓密的长睫,划过小巧的鼻尖,最终停在素白的腮边。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他堂堂燕王,决不乘人之危。 萧惟狠咬舌尖才稍稍分离几寸,他努力调匀气息,合衣躺到谢无猗身边,紧紧抱住她,稳住狂跳不止的心律。 “小猗,我不许诺日后,不奢求你与我天长地久。”萧惟修长的手指缓慢地插进谢无猗发间,就像拢起心中的万缕情丝,“但十年也好,一百年也好,你在一日,我守你一日。你若不在了,我舍不下母妃,却舍得下这颗心,它只属于你一个人。” 房间里烛光渐暗,萧惟拥着谢无猗,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中,他只能听到一个妖娆蛊惑的声音。 夜好长啊…… 你怎么还不醒呢,再不醒可要坏事啦…… 萧惟是被封达死命摇醒的,他强挑开眼皮,一脚把封达踹翻在地。 “达达你要死啊!” 耀目的白光刺得萧惟不由捂上眼睛,他一边锤着疼痛欲裂的脑袋一边没好气地哼道:“什么时辰了?” “殿下,您再不醒属下就要吓死了,”封达委屈地站起身,揉了揉包扎好的伤口,“已经过巳时了……” 什么? 萧惟骤然清醒过来,他从不贪眠,怎么会睡了这么久?待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萧惟放下手,整个人如遭霹雳。 身边没有人。 他张目环视四周,又慌得掀开被子,床上空空如也,只有那支谢无猗从不离身的白玉簪躺在枕头上,恍若孤零零的玉骨。 “王妃呢?” 封达一头雾水。他在外面忙了一整宿,天大亮才从密牢回来,只听春泥说两位主子在房间里休息,他哪里知道谢无猗的去向? 萧惟木然站起身,眼前划过谢无猗抚摸嘴唇和主动给他倒茶的场景,心口袭来一阵恐慌。 坏了,着了她的道。 她还是去二狼山了。 看来昨晚被迷晕的不是谢无猗,而是他自己。 “殿下?殿下?” 萧惟怔愣在原地,只觉得窗外晃动的树影一圈一圈涨起水纹,然后,渐渐地,水纹翻卷成无穷无尽的深渊,落在他无法聚焦的瞳眸中。 她什么时候给他下的药? 不,不是这个…… 她只留下信物,他该怎么办? 萧惟脑中嗡鸣不已,乱成一团浆糊。早知道就应该跟谢无猗好好商量,好歹还能让她带个人走,能让她和他分享计划…… “殿下!” 正自出神,桑子鱼和春泥跌跌撞撞地闯进来。萧惟转过头,目光渐凉。 桑子鱼也不顾失仪,双手捧着一张纸跪在萧惟面前,“燕王殿下……您可识得王妃的笔迹?她……她为什么会给民女写一堆毒药啊?” 萧惟心口一痛,他胡乱从桑子鱼手中抢过纸张,发现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了一张药方,旁边注道:以毒攻毒,珍重自惜,非险勿取。 这方子萧惟认得,是烁金蛊的解药。 而那句注解,大约是谢无猗对桑子鱼的劝慰。 原来谢无猗早就想好了,她把烁金蛊的解法留给桑子鱼,免除了萧惟的后顾之忧。桑子鱼懂医理,真到了危急时刻她还可以救人。 萧惟紧闭双目,深呼吸了几次,说服自己他必须冷静下来。 他应该相信她才对。 “桑姑娘起来吧,这是一张解毒的药方,但你要保密,不许告诉任何人。”萧惟看了春泥一眼,春泥会意,忙把桑子鱼扶起。只听萧惟又道,“春泥,安排人分散开把药按剂量备足,别惊动人,由桑姑娘统一安排。” 桑子鱼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又迅速咬唇闪开目光。听萧惟的口气,这张药方十分重要,这么机密的事他竟然会交给她来做? 谢无猗应该也懂点医术,为什么不是她? 一个念头霸占了思绪,桑子鱼双手不禁绞住裙子,朱唇轻颤,“殿下,王妃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萧惟没有说话,半晌才沉声吩咐:“春泥,带桑姑娘下去吧。” 他走到案前,用力捏住空空的茶杯,指节颤抖不止。封达乖顺地站在萧惟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出。他在心里不停地盘算,以殿下和王妃这样隔空取人头的身手,什么人能劫走王妃呢? 封达余光一瞥,走廊尽头似乎又跑来一个人。他如遇大赦,小心地扯动萧惟的袖口,“殿下,临阳侯来找您。” 萧惟猛地睁开眼,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联系谢无猗,哪有心情和这人周旋? 刚要送客,就见北秋白匆匆掩上门,用萧惟没听过的严肃的口吻问道:“燕王妃在哪?” 完了。 萧惟全身的血液几乎无法继续流动,但他不能在北秋白面前露怯,便淡淡地盯着他等待下文。北秋白也不废话,从袖中抽出一段布条。 布条和北秋白包袱的质地相同,看得出是被人随手撕下来的。 萧惟狐疑地接过布条,映入眼帘的又是谢无猗的字迹: 大局为重,烟花事请以实告殿下;另,山中七日限,曹不可杀,请劝殿下。 烟花,实情…… 她到底在说什么? 为什么她找了桑子鱼,找了北秋白,却独独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萧惟心头火起,妖异的血花绽开,遏制不住的愤怒和绝望险些将他吞没。萧惟挥展衣袖,席卷一室凌乱的尘风将北秋白抵在墙角,死死锁住他的喉管。 北秋白后背和脖子同时吃痛,忍不住发出一声呜咽。他反握住萧惟的手臂,却并未发力。 “北,秋,白,”萧惟一字一顿道,“你到底隐瞒了什么!” 第八十五章 我宰了你 北秋白的表情十分复杂。 他低估了谢无猗的胆识,也低估了萧惟的敏锐。 之前在秋园,北秋白曾用手沾茶水在桌上写字的方式告知萧惟他此行的目的。有商人从大鄢边境码头私自运走一批烟花,被他发现了端倪。而大俞这边,武帝驾崩,萧豫下旨除夕夜之前全国禁放烟花。鄢帝知道这个规矩,这才派正好在边境的北秋白微服调查。 二人这番对话谢无猗并不知情,她却给北秋白留下了“烟花”二字。萧惟见他不答话,手下倏地收紧。 “烟花在大鄢有别称吗?” “好殿下,能不能……先放开……”北秋白脸涨得发紫,可一见萧惟凶恶得要吃人的眼神,他不敢再激怒他,忙双手举过头顶,“我说我说……在大鄢东境,烟花是官府严控的商品……很多人图吉利会把烟花……叫红烛……” 萧惟脑中“轰”的一声乱了。 红烛…… 谢无猗说孔帆的尸体上有烟火味…… 出货单表明孔帆曾化名贾二从涯河码头提走了十五箱红烛…… 萧惟撤开手,垂下双臂。他茫然盯着地面影影绰绰的光,如同凝望着无尽的深谷幽壑,进不得,退不得,哭不得,恨不得。 他知道谢无猗为什么会独自离开了。 北秋白被掐得丢了半条命,他沿墙滑坐在地,像条将死的鱼一样不停地扑腾。萧惟看见北秋白就来气,遂拎起他的衣领冷声问道: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孔帆的事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北秋白哪敢再糊弄萧惟,只等这口气倒上来立马顺从地回答:“应该吧……做了个不干净的交易,结果被人截胡,人就被自己人杀了,顺便阴了王妃一手。只可怜了龙头,本来是留个心眼为百姓好,反倒丢了性命。” 北秋白说得隐晦,但萧惟听得分明。 他掌握的消息远比他们多,萧惟不疑有他。 孔帆果然是红鹰的人。 事情说来也巧,孔帆本是借押运税粮之机为红鹰从大鄢走私烟花,主管运货的大千担心他会对合州百姓不利,带着欢哥一路尾随,不想被孔帆发现,孔帆就模仿连环凶案凶手的手法杀死二人,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大千身上的伤口和其他死者不完全一样。 此后,凶手发现孔帆行凶,不知为什么动手杀他。也就是在这时出了意外,孔帆的税粮连同烟花被第三股势力劫走。孔帆受了重伤,又没完成红鹰的任务,这才在坚持到吊雨楼镇时被同伙“惩罚”至死。 萧惟紧抿嘴唇。他早该想到的,北秋白好歹是个君侯,如果不是红鹰的交易,哪里需要他千里迢迢来大俞调查?他在桌上划下“红鹰”二字,冷冷地盯着北秋白。北秋白无法抵赖,只能耸肩表示默认。 “你为什么不早说?” “冤枉啊殿下!”北秋白矮下身子抱头求饶,“在下以为王妃会直接告诉你红烛就是烟花,再说在下也没想到她会去闯二狼山啊!” 的确,按他的判断,谢无猗肯定会和萧惟商量好。 北秋白讨好地指着萧惟写的字,小声问道:“如果……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呢?” 萧惟的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往日的言笑自若尽皆化为乌有。然而就算把萧惟凌迟万刀,也抵不过此刻他心口的剧痛。 烟花,尤其是大鄢东境的烟花,除了观赏之外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用途—— 制作炸药。 因此,东境烟花的每一笔交易都在鄢帝的监控之中。 红鹰为何让孔帆私运炸药暂且不论,他们的本意是想用烁金蛊把萧惟和谢无猗带到吊雨楼镇。而有人暗示山匪劫粮,一步步引导他们怀疑二狼山,就是另一个计划了。 萧惟沉默许久,就在北秋白以为他不会回答时,萧惟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两个字。 “炸山。” 这才是那个人的最终目的,他们都被关庆元障了目。 谢无猗不是临时起意,从参破红烛的秘密开始,她就知道对方的目标是萧惟。一路走来,找税粮则必探二狼山,放弃税粮则必起民愤,萧惟早已陷入两难境地。 二狼山中有红烛,是九死一生之地。如果他真的打算把萧惟引入山中炸死,只有身为燕王妃的谢无猗亲自前去才能诱他们走下一步棋,才能给萧惟破局的机会。 而她给萧惟留下她最珍惜的白玉簪,无非是想告诉他不要冲动,保持冷静等她回来。 为了他,她甚至不惜赌上性命…… 萧惟忍无可忍,他霍地转身,北秋白眼疾手快,一旋一转绕到他面前。 “曹若水不能杀!这是王妃说的!” 萧惟眸中的光彻底寒凉,“平民之怒尚血溅五步,曹若水此举已触逆鳞,本王决不能饶。” 北秋白袖子一抖,隐在竹扇中刀刃迅即格在萧惟的咽喉。 “燕王殿下,在下受人之托,就得阻止你做傻事。” 萧惟冷笑着两指夹开那道寒光,“君侯要是闲的没事干,就让你的人把二狼山的分布图带过来,少在本王面前晃悠。” 北秋白心下怔愣,在大俞的地界拿出详细的地图,这不是找死吗? 萧惟他气糊涂了? 还没等北秋白想明白,萧惟就已大步迈出了门。 才出客栈,萧惟见门口跪着数十名邰县百姓。带头一人通身绫罗锦缎,收拾得十分整齐,看上去颇有地位。 “曹县令爱民如子,肯定不会违背律法,请钦差大人明察!” 看来是曹若水被关起来的消息不胫而走,百姓以为钦差要抓曹若水,连夜赶制了万民伞,为曹若水求情。 敢利用百姓威胁他,曹若水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萧惟的指节喀嚓直响,他回头吩咐封达:“让成慨放下手里的事立刻回来,带桑姑娘到密牢见我。” 说完,萧惟也不看那些哭天号地的百姓,径自绕过他们离开了。 进了密牢,萧惟先去探视关庆元,结果他已经断气了。萧惟看了一眼就知道关庆元是被人掐死后才伪装成自杀的。能避开朱雀堂的层层把守行凶,此人本事不小。萧惟什么都没说,折身走向关押曹若水的牢房。 之前谢无猗审曹若水时萧惟并未现身,可曹若水却像知道他在一样。他盘膝而坐,脊背挺得笔直,早没了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模样。 “昨夜火大,燕王殿下消消火吧,毕竟再着急也没法立刻寻回王妃啊。” 他果然早就识破了他们的身份。 萧惟居高临下地俯视曹若水,知道他是在等自己失去理智,心中的怒气反倒消退不少。 曹若水以为萧惟是故作镇定,他倒是喜欢看人强撑着做戏,不觉哈哈大笑,“下官的破绽太多记不清了,殿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下官的?” 萧惟承认他和谢无猗轻敌了,关庆元在涯河码头露出的破绽太多,他们的注意力一开始都集中在他身上。不过谢无猗设计擒获关庆元时就猜他是替罪羊,毕竟关庆元身为大都督,亲自来抢出货单岂不是太蠢了? 看祥子认出大千,知道他们临时起意要去码头的人是谁? 是曹若水。 得知秘密出货单的去向,放走关庆元的人是谁? 是曹若水。 最先提起二狼山山匪的人是谁? 还是曹若水。 所以,根本不是曹若水被关庆元威胁,而是他指使关庆元屠了码头。 于是昨夜,谢无猗编了一套说辞推罪关庆元。她当然知道曹若水在说谎,但依旧不动声色,就是想试探出他所图为何。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正是谢无猗和萧惟自以为聪明,才中了曹若水的计。 他逃到二狼山,暗示官匪勾结,偏偏不明着给线索,以萧惟的才智自然会把所有疑惑汇聚在二狼山,顺理成章地联想到山匪劫粮。 等把他们骗进山,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紧接着,曹若水放火烧县衙和官驿,销毁证据不说,竟然还利用民间舆论逼萧惟留自己活命,可谓是把每一步都算到了。 如今想来,既然关庆元听曹若水摆布,那都督府的兵怕是也已经动了。 萧惟心头一紧,也不知谢无猗是否想到了这一层,万一她在山中遇到官军…… 他简直不敢想下去。 “你调了合州军?”萧惟沉声开口。 “下官最喜欢和殿下这样的聪明人说话。”曹若水横眉轻挑,毫不设防地袒露胸膛,语气里透着说不出的愉悦,“殿下,下官和您打个赌,你我相距不过五步,但您杀不了下官。” 一想到谢无猗被骗进二狼山,萧惟就恨不得把曹若水剥皮抽筋,在他的尸体上剁一万刀。 可就在搅动肺腑的怒火中,萧惟又有一丝迟疑。曹若水不过一介名不见经传的县令,为什么有能力操纵一州的大都督,又为什么要费尽心机置他于死地? 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要查税粮吗? 问题是他不提示,萧惟和谢无猗也根本注意不到二狼山啊。 不过曹若水有一句话说得对,在合州他杀不了曹若水,那在泽阳呢?萧惟唇角一勾,嘲弄地笑了起来。 “那曹大人可得好好活着,不枉本王与你相识一场。” 萧惟拂袖而去,现在他能做的就是等。谢无猗有信心去探山,总有办法传递消息回来吧? 对了,他还得帮她挡住合州军,不能放一兵一卒进入二狼山。 密牢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合袖给萧惟请安。 “臣玉珩参见殿下。” 萧惟记得他。卢玉珩本是卢云谏的侄子,因政见不合与卢家闹翻,彻底脱离了卢云谏的掌控,对外也不再称呼自己的姓氏,只简名玉珩。 但卢玉珩本应是陵州刺史,怎么到合州来了? 仿佛是猜到萧惟的心思,卢玉珩忙道:“臣日前调任回京,得了数位故旧托付,同时奉陛下口谕,曹县令不能杀。” 萧惟上下打量着卢玉珩,他把朝臣说在萧豫前面,看来是想提示自己曹若水乃朝臣联名要保的人。至于萧豫的圣旨,不过是顺带妥协的结果。 意思是就算萧惟押解曹若水上京,也难治他死罪咯。 为什么,曹若水有他们的把柄吗? “玉大人奉皇兄之命,本王无话可说。”萧惟露出一个违心却毫无破绽的笑容,“本王只是没想到原来天子脚下,我大俞臣子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卢玉珩当然听得懂萧惟的讽刺。那么多朝臣愿意保一个县令,不可能没有人居中串连,而萧惟话里的这个让满朝肱股马首是瞻的人无疑就是卢云谏。 “殿下误会了,臣与卢家早已划清界限,更不会听命于卢相。”卢玉珩微微一笑,“但留着曹县令对大家都好,殿下也不会违抗皇命吧?” 萧惟略微扬头看向远方,随手将石子抛到路边,“若本王执意违抗皇命,玉大人能奈我何?” 卢玉珩不接这话,只从容笑道:“陛下命大理寺主簿谢显大人为钦差,算时日明后天也该到了。另外,祝老将军因年事颇高,已辞去禁军统领一职,他打算去西境看过祝小将军后就留在那里养老,也在同行的队伍中。殿下还是想想怎么应对这里的事吧。” 谢显来合州在萧惟的预料之中,他官职不高,就算顶着钦差名头也不能不听萧惟的调遣。想来是萧豫觉得烁金蛊事关重大,还是交给萧惟和谢无猗比较稳妥。 萧惟别扭地哼了一声,五哥还真放心他啊。 不过祝伯君随谢显一起来就很令人意外了。萧惟还记得他原本要和谢无猗做的事,去西境有更便捷的路,乔椿绕道合州是为了躲避暴雨,祝伯君为什么也要舍近求远呢? 就在萧惟分心的一瞬,炯炯日光刺痛双眼,直教他恍惚失神。 无论如何,祝伯君手里有兵,这是个好消息。 好消息…… 第八十六章 孤身 晨光熹微,谢无猗拢住披风,在一片白雾弥漫的密林中疾步穿行。 腮边还留有蜻蜓点水般的温软,萧惟深沉坚定的话语萦绕在耳边,谢无猗的心从未像此刻这么安定过。 萧惟要在朝中立足,找出谋害他的凶手,合州是萧豫交给萧惟的第一个任务,绝不能失败。如果她能找到税粮,能安然回到他身边,谢无猗可以给他答案了。 “殿下,”她抚上自己炽热的心口,“我想清楚了。” 谢无猗有心伪装,连朱雀堂都发现不了,她甚至还在街边买了两个饼充饥。之后,谢无猗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邰县,不多时已经来到了大千和欢哥遇害的地方,曹若水也是在这里被抓的。 他为什么会吸引他们关注此地呢? 谢无猗蹲下身,再次检查那片被压倒的灌木丛,可除了凌乱的足印和断裂的树枝,什么线索都没有。正自惊疑,她脚下忽然一空。 长年闯荡江湖的经历已经让谢无猗的肢体反应比脑子更快,就在刚刚落入陷阱时,她已经抽出腰带勾住了陷阱的入口。 这根腰带是上次在决鼻村观音庙遇险时,谢无猗情急之下从萧惟身上抢过来的。它的质地非常特殊,和谢无猗的披风类似,寻常兵刃要数次才能砍断,足以防身。因花飞渡带走了烛骨,萧惟连夜让人把腰带改制成一根软鞭,又在鞭口按谢无猗的力道加上薄刃,更容易掌控。 虽然腰带的韧性和灵活度不如烛骨,但应付眼下的局面足够了。 谢无猗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她抿了抿唇,装作失手的模样放松了腰带,任薄刃刮擦着陷阱壁,再也支撑不住她的体重。 下落的速度尚且可控,然而下一刻,谢无猗却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她本以为这是一个普通的陷阱,可没想到整个通道竟飞速旋转起来,一时间滚滚沙流打着转儿,宛如吞噬万物的海底漩涡,将她的身体狠狠甩在一边的石壁上。谢无猗下意识地闭眼,又立刻强逼自己睁开,卷起手中腰带在毁天灭地的乱流中稳住身形,须臾便落了地。 谢无猗警惕地观察着黑漆漆洞底的八条一模一样的通道,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她的方向感极强,方才被她划出刀印的通道换位置了! 这是何等精巧的机关,通过操控旋转通道,让落入其中的人很难选对。一般人就算能认出自己是从哪里掉下来的,因为位置变化,等待他们的恐怕也会是下一道机关。 谢无猗瞥了一眼可以原路返回的“出口”,站起身收回目光。 她找到大千的绿钥匙时踩过同样的土地,既然当时没有触发机关,就说明这里的一切都有人操控,甚至他可能就在暗处监视她的举动。 如果他们真的处心积虑要炸死萧惟,那就让她来替他扫平前路吧。 谢无猗轻挑眉尖,弯起手指,将猫睛戒指举到眼前。 洞底本是晦暗无光,谢无猗辨认出的八条通道也只有模糊的轮廓。可就在戒指照到她掉下来的那条有刀痕的通道时,猫睛石上忽地现出蜜色的光斑。 然而只是一瞬,那道光就消失了。 有光斑就说明有光源,果然如她所料。 谢无猗十分愉快地笑笑,手指一转,负手抬脚向那个方向走去。 想引她闯机关,那她可不能让他失望啊。 虽然心里面不怕,谢无猗的每一步也走得格外谨慎,她在仔细听脚步的回声,借此判断山洞的厚度和材质。 笃——笃——咔—— 脚下的声音有异样,谢无猗装作崴脚迅速矮下身子,左手中指按在苍烟之上。四周并无敌袭,她向鞋底一模,发现干扰她的不过是几小撮散落的粟米。谢无猗手指轻捻,粟米很新鲜,不会就是孔帆押运的那批税粮吧? 嗯……不仅有粮米的味道,还有铁锈味? 谢无猗又往深处拨了拨,入手竟是一枚生锈的金属碎片。 她心中一震,碎片上的刻纹她见过,这是朝廷卫兵专有的甲胄。金属生锈说明山中有水源,甲胄没有完全烂掉,说明在洞里的时间不长不短,肯定不属于孔帆的手下。谢无猗一时想不清,便把带刻纹的部位掰下来,以最快的速度藏在腰带的夹层中。 若无其事地重新站起,谢无猗爬上有光的通道,竟似来到另一个世界。 脚下的平台大约有两步宽,面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比江南庄有过之而无不及。四下静得只有她的呼吸声,却处处透着血腥味,透着无声的杀机。地狱中那只猛兽笑意盈盈地张开爪子,和入口处的谢无猗打招呼,仿佛在说—— 来啊,来啊…… 在江南庄,她有花飞渡,有萧惟,然而今天,二狼山中只有她自己。 谢无猗定了定神,把刚才随便握在手中的石子向前一扔,只听得“嘶嘶”声响,三排羽箭破空袭来,如同一串银色的风铃。 几乎是在同时,身后机括转动,谢无猗的退路被阻断了。 向前不敢进,向后退不得,这里便只剩右边唯一一处能够容身的角落。谢无猗却没有躲到那边,而是扯下披风顺着羽箭的轨迹阻挡袭击,自己则侧身紧紧贴墙站直。 羽箭堪堪擦过她的胸脯钉在石门上,谢无猗则无比感谢花飞渡花大价钱给她做的这顶披风,关键时刻这东西比盾牌还管用。 不过谢无猗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右边原本平整的地面就突然向下凹陷,而她站立的地方也出现了隐隐的轰鸣。 又是这种伎俩。 要是她凭借普通人的本能行事,现在已经变成肉饼了。 谢无猗愈发庆幸,庆幸自己是孤身前来,最起码她不会连累萧惟,更不会连累他耗费数年才建起来的朱雀堂。 “想破解机关,你永远要多看一步。”缇江的教导回荡在耳边,“接招后寻找接下来的落脚点,控制自己的本能,必要时去走死路。” 凝结在空气中的幻音还未消散,谢无猗腰带出手,准确无误地勾住左前方的一处泛光的环形石壁。她之前没有见到这个光点,看来是被刚才的羽箭触发的。 就在谢无猗双脚离地的一瞬间,地面尖刀林立,刀尖上泛着淡淡的褐红色的寒芒。 吸饱餍足的血迹昭示着,这是另一处“小梅丛”。 二狼山和江南庄的机关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吗? 这样的猜测从谢无猗脑海中闪念即逝,她凝神屏气,借力一荡,单脚落在正对面唯一一处安全的地方,环形石壁同步收缩回墙面,平整的地面塌陷,她脚边的土地现出悬崖峭壁的本相。 太恶毒了吧! 谢无猗心里暗骂一声。前后都是深不可测的危崖,她现在可真真正正只有双足支撑,不得不集中十二分的精力,辨别黑暗中的声息,不敢有毫厘之差。 机关的始作俑者肯定不会给她寻找生路的机会,迅即头顶再次有羽箭射出,谢无猗不得不用腰带卷住一块岩石稍作借力,翻身跃下悬崖。 羽箭如同疾风骤雨穿透岩石,带起巨大的轰鸣,谢无猗的手被震得又麻又痛。不过在生死之间,她的思绪却渐渐明朗,甚至还带有一丝兴奋。 下一步呢,下一步是什么? 来啊,让我见识你的本事啊! 谢无猗单手拉住腰带,不动声色地挂在悬崖边,在心里读秒。 “机关总是一环扣一环,看不出关窍的时候就等,”缇江的声音还在继续,“从某种角度来说,设计机关的人比落入险境的你更着急。” 五息过后,原本黑暗的山洞逐渐明亮起来。 然而谢无猗的心却并没有跟着敞亮,她看清了光亮的来处——悬崖下燃起的熊熊大火。 不仅如此,头顶和四周宽阔空荡的崖壁上翻出钉板,正快速朝她压来。 白雪覆盖大地,月光洒落海面,这是一张庞大的网,一篇早已写就的碑文,每一经每一纬,每一笔每一划,都不留翻盘的可能。 谢无猗的身形微微一滞,刀光和火光交织在眼中越来越近,她只觉得毛骨悚然。 高兴得太早了…… 但谢无猗之所以能在无数次危险中化险为夷,绝好的运气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从不放弃,即便是绝境也从不放弃。 直面死地才是她的一贯作风。 税粮尚未找到,萧惟还在等她回家,她怎么可以停在这里? “去走死路吧。” 不动就是等死,这种地形苍烟派不上用场,谢无猗当机立断收回腰带,如同折翼之鸟堕入火中。 这一幕与阿特罗的高塔牌宿命般地重叠在一起。谢无猗用力将双眼睁到最大,明烈的火光刺得她眼眶酸疼,面颊愈加燥热。眼看她就要和烈火来个亲密拥抱—— 下坠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却被纷乱的思绪拉得很长很长,长到谢无猗想起了很多人。 她想起花飞渡教她功夫,她的双手起满水泡也只敢在被窝里哭;想起乔椿送她出门闯荡时,明明万分不舍还是满口嫌弃,指责她叛逆得不可理喻;想起萧惟迎娶她那日,激荡在他眸中广阔浩荡的碧海青天…… 一个个熟悉的人如走马灯般在谢无猗面前掠过,谢无猗想到的最后一个人,是她的师父缇江。 她一袭白衣,坐在海港里的小舟里,默然凝望谢无猗。深棕色的瞳眸有慈爱,有悲悯,更有遗憾。须臾,缇江挥动衣袖,小舟翩然入海,花白的长发遮住她的身形,再不回头。 赤火起,高塔落。 谢无猗蜷起身体,做出自我保护的姿势。她已经活过十八岁,如果这就是她生命的尽头,她亦能欣然接受。 只不过还有些愿望没来得及实现,有些人没来得及爱罢了。 在火舌噼啪爆响的嗡鸣中,谢无猗听到了一声不和谐的卡顿。 悬崖对岸弹出一块柔韧的踏板,她眼睛一亮,踮起双脚踩住踏板,在空中急转身躯,斜斜飞落在对面的平地上。 谢无猗翻滚几周立即跪地戒备,机括不再转动,她的嘴边浮现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又见面了,玄柔先生。 从掉入陷阱开始,七步机关处处杀招,又处处绝地逢生,能做出这样的手笔,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 谢无猗重新束紧头发,用发簪固定好。还不待站起,她便眼前一黑,双手被人绞住,身体也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 用毒? 谢无猗不禁暗呼倒霉。百密一疏啊,她光注意提防机关,没想到那燃烧的火焰竟然有毒。她冷哼一声,不知是怪自己学艺不精,还是怪玄柔先生太过狠毒。 从呼吸声判断,对方至少来了三个人。谢无猗被他们推搡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脖子旁边搁着一把又冷又硬的刀。 不过她没打算挣脱,机关都闯过来了,不见见主人岂不亏?谢无猗虽然头晕眼花,依旧努力凝神屏气,通过声音和气味默默计算着方向。 从悬崖那边出来,他们在往西走,期间应该经过了三条岔路和两个储存食物的地方。然后向南拐,那里有水声;再然后向东,有隐约的血腥和铁锈味…… 哟呵,山中还有牢房? 谢无猗咬破舌尖,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过一阵,这些人又押着她往北,往西…… 奇怪,他们怎么一直在兜圈子? 她又不是驴! 不过已经到达人家的地界,谢无猗只得忍下来。她一向自诩定力非凡,然而这次不知是不是中毒的缘故,等走到第五圈时,谢无猗再也没了耐心。 “五圈了,”谢无猗自黑暗中撇撇嘴,“魏娘子,有意思吗?” 第八十七章 魏娘子 眼前的黑布被取下,谢无猗睁开眼睛。 不同于静谧茂密的山林,也不同于危机四伏的悬崖,这里干净整洁,简直不像山匪的洞穴。正前方最高处是一个巨大的琉璃壁温泉池,在八盏烛台的映照下,密密匝匝的绿色、黄色、红色交相辉映,光影交叠宛如幻梦。 谢无猗眼皮轻跳,想起了星望尘抽出的那张画着八只琉璃樽的阿特罗牌。 在合州,他们一直在应验缇舟的“预言”。颠倒的八只琉璃樽象征不愿面对的事实,那么她“该”面对的是什么呢? 温泉池边有一座佛手盆景,伸展着八个大小形态各异的枝丫,散发淡雅的幽香。 另一边,水车引泉水向上,源源不断地注入温泉池,腾起蒙蒙水气,在五色琉璃外罩上一层缥缈的白纱。 在沉醉人间仙境的同时,谢无猗发现山岩中埋着八条水管,与温泉池浑然一体,各自联动。其轴承虽然经过精心遮掩,谢无猗还是一眼就看出外面的那些机关与水管相连,可以由同一个总控来操作。不过刚才一路走来,山中有许多层通道和洞穴,轻易不能硬闯。 “魏娘子还真是喜欢‘八’这个数字啊,”谢无猗轻笑,“到底是喜欢五行八卦还是这个数字对你来说有特别的意义呢?” 山洞里到处都是“八”,方才的机关里算上火焰里的毒正好也是八关,不可能是巧合吧。 谢无猗略微扬起头,只见坐在最高处的一个彪形大汉站起身,笑眯眯地盯着自己。 “以前没听说燕王妃的身手这么厉害。”大汉撩开衣袍下摆,一步步走下琉璃台阶,“十年来能闯过二狼山机关的只有你一人,虽然——”他自豪地挑挑眉,“你最后还是中了毒。” 谢无猗的目光落在大汉的脚上。他身材魁梧得有些笨重,但衣服整整齐齐,行走时每一步的步幅基本都一样,实在不像草莽之身。看周围人对他的恭敬程度,谢无猗已然猜到了他的身份。 “闯过前面的机关就不算失手,我总不能不呼吸吧?”谢无猗斜睨着他,啧啧称奇,“倒是传说中风韵犹存的俏美人居然是个孔武有力的汉子,让我颇为意外。” 这也不能怪桑子鱼。魏娘子藏身二狼山多年从未露形,山匪只进不出,想来所有传说都是他有意放出的,桑子鱼被误导也在情理之中。 谢无猗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光亮,他叫她燕王妃? 萧惟今年夏天才被封为燕王,魏娘子还真和官府有勾结,连这么新鲜热乎的消息都知道。 不过谢无猗并没过多计较。魏娘子用的毒挺狠的,这会她胃里翻腾着恶心,几乎耗尽所有意志力才勉强站稳。谢无猗咽了下口水,再次打量起这座别有洞天的匪窝。 “别算了,算不出来的。”魏娘子早看出谢无猗在丈量山洞的尺寸,不由抚掌大笑,“即便你算出来也没法递消息出去。” 谢无猗嘴角微微一弯,是这个道理。 “好吧,我累了。” 肩膀如此瘦削,被缚着双手,还能如此气定神闲,魏娘子当即对谢无猗产生了兴趣。他挥手让人抬上来一张藤椅,谢无猗也不客气,舒舒服服地躺了进去。 四个山匪架起藤椅,谢无猗摆起主子的谱享受着众人的伺候,魏娘子走在藤椅旁边,审视起眼前这个既不像大家闺秀也不是丹徒布衣的女人。 不一刻,谢无猗半睁开眼睛,偏过头用极低的声音缓缓道: “入口偏西三里,挨近涯河,背靠琉璃坡。” 她说的正是这座山洞所在的位置,见魏娘子的表情波澜不惊,谢无猗也就随意笑笑,懒得较真。 等到了最高处,魏娘子屏退众人,解开谢无猗手上的绳索,嘴边泄出几分不怀好意的笑:“王妃一路辛苦,请入兰汤沐浴吧。” 魏娘子说的是“请”,可没有半分客气的意思。 谢无猗双手不由一握,她毕竟是女子,让她在一个大男人的注视下沐浴还是有点尴尬。尤其是……当她已经准备接受萧惟的感情时。 山洞里没有旁人,却并不算安静。氤氲的温泉水哗啦啦地流,也渐次冲乱了谢无猗的心。 要用苍烟杀他吗? 不行,山中人太多,她中了毒逃不出去。更何况她这次进山的目标不是让自己全身而退,而是为合州找回税粮,助萧惟完成差事。 谢无猗心里大雨滂沱,她抬眼看向魏娘子,却发现他平平淡淡地看着她,平平淡淡地僵举着手臂,眼中并无色欲。 原来是这样。 他不是想占她的便宜,只是想让她脱掉防身的外衣,卸下杀人的武器而已。 谢无猗松了一口气,不禁自嘲自己的敏感。她施施然解下披风腰带,脱掉外袍,只穿着单薄的中衣迈进水中。 池中飘着好闻的栀子花香,五彩波光照着谢无猗的脸,温热的泉水漫过她的胸口。魏娘子还真是有情调,怪不得山匪们都愿意待在二狼山呢。 能把匪窝装扮得如此精巧,他怕是也不舍得把山炸了吧。 余光一瞥,魏娘子竟然还侧过头避嫌,好歹是个占山为王的匪寇,就这么点胆识? 谢无猗背靠住池壁,左手无意识地抠下一小块琉璃石子。 “大当家,桑琛在这里吗?” 她这么问,主要还是想试探税粮是不是真的被魏娘子劫了。凡事做个不相干的起兴,总有概率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魏娘子果然一愣,目光不自觉地迅速划过温泉后面一处。谢无猗轻动指尖,他还真绑了桑琛啊? 只听魏娘子笑道:“我还以为王妃会先问税粮是不是在下所劫呢。” 他上当了。 谢无猗活动了一下手脚,再次确定沾水的苍烟已经完完全全贴合在自己的左手臂上,里面的慢性毒药尽数混入水中。她瞟了一眼魏娘子,慢慢道:“板上钉钉的事何必问呢?我只是觉得你劫持桑琛说不通啊。你看,要是桑琛还在外面,燕王就能顺理成章地问罪。有刺史顶着,无论如何也牵连不到曹若水,对吧?” 一听谢无猗直接点明他勾结曹若水,魏娘子的脸色当即沉下来,“王妃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这就恼羞成怒了? 谢无猗饶有兴致地看着魏娘子,既然他们的目标是炸死萧惟,那就不会立即杀她。 “大当家,你对每个闯入二狼山的人都这么温柔吗?” 这个慵懒的语调实在欠揍,魏娘子忽地坐到池边,两指捏起谢无猗的下颌。 “在下向来怜香惜玉,不比你的燕王差。” 一团水汽随着他的动作扑到谢无猗脸边,魏娘子见她白净的脖颈上挂着水珠,此刻正沿着领口滑落,湿漉漉的中衣紧贴着身体,教她的身形在水下玲珑毕现。对于不出山的山匪来说,女人是稀罕物,尤其是面对调戏还淡漠冷静的女人。 魏娘子手下微热,眼中燃起了火苗。 “你说燕王吗?”谢无猗表情转暗,甚至还带了点委屈,她长长叹了口气,“可惜他并不在乎我啊,大当家抓错人了。” 魏娘子强迫谢无猗抬头,直直逼视她,“王妃觉得在下会信?” “信不信随你,”谢无猗轻咬朱唇,漆黑的瞳眸中升起难以启齿的醋意,“大当家难道没收到线报,这两日桑家姑娘在燕王身边寸步不离吗?燕王待她……哎,罢了……” 她双眼泫然欲泣,桃腮红得像要滴出血来,魏娘子全身有种难抑的冲动,耳根瞬间烧了起来。他翻身入水,两手抓住谢无猗的手腕,把她牢牢抵在琉璃壁上。 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白雾模糊了思绪,勾起灼热的暧昧。不料谢无猗的面色瞬间变得冷白,宛如素衣飘扬的九天神女。她毫不示弱地回望他,唇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大当家,这么轻易就下水了啊…… 魏娘子心里“咯噔”一声,从见面开始,谢无猗就一会冷一会热,一会进一会退,分明是在扰乱他的心神。现在她又在耍什么花招? 可她外衣尽除,独属于女人的触感也表明她身上并无暗器,为什么她的眼神仍旧那么危险? 魏娘子深深吸进一口气,又努力平缓地呼出。 直觉告诉他不要靠近这个女人。 二人僵持一阵,魏娘子落败。他松开谢无猗,揉了把燥热微红的脸,粗声叫进一个丫鬟。 “给她更衣。” 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的魏娘子仍努力保持着镇定,只有丫鬟惊讶惊恐的眼神出卖了他,而这一出“勾引大戏”的始作俑者心里却乐开了花。谢无猗软绵绵地靠在丫鬟身上,任她把她带到一间封闭的密室,为她换衣梳头。 而整个过程中,魏娘子就顶着一张阴晴不定的脸站在门外,等丫鬟把房间收拾完毕才进门幽怨地瞪着她。 魏娘子紧紧捆住谢无猗的手脚,正要退出,谢无猗又出声了。 “抓了燕王妃,大当家是不是该给燕王写信了?” 当—— 魏娘子挥手打掉水盆,水洒了一地,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目光瞬间变得凶恶无比。谢无猗知道他是真的被自己激怒了,忙收起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笔直地靠坐在床头。 看她终于流露出些许害怕的意思,魏娘子心头火稍息,转而轻蔑一笑:“燕王妃要不要和在下打个赌,虽然二狼山凶险,但我赌燕王会来救你。” 只要他来,就有无数机关在等着他。 哦,对了,还有从孔帆那缴获的十几箱烟花。 “不好不好,大当家赌术不好。”谢无猗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略微前倾身体,“燕王风流成性,身边美女如云,你应该用税粮来换呀!” 魏娘子冷哼一声,他已经见识过谢无猗的花言巧语,自然不会为之所动。但无论如何,这封信他肯定是要写的。魏娘子走上前,摸索着谢无猗挂在墙上的外衣和刚脱下的中衣,从里面搜出一个香囊。 这是北秋白送给谢无猗的香囊。魏娘子以为是萧惟给她的定情信物,便里里外外检查过,把香囊里装着的药膏通通扔掉,一言不发地摔门走了。 身上的毒未解,谢无猗精神并不好。刚才演了那么久的戏,她早已筋疲力尽。 魏娘子总算去给萧惟送消息了,谢无猗确定地上只有不甚重要的药品后,直接躺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温明客栈中,萧惟把玩着手中一黑一白两枚棋子,面沉如渊。 既然已经和曹若水翻脸,萧惟直接让手下控制了整个邰县。反正从小到大胆大妄为的事他干得多了,萧惟根本不在乎朱雀堂会不会被萧豫发现。 几路人手分配下去,萧惟在窗前一直站到正午,春泥才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 “殿下,来了。” 信是天步在县里一家茶摊发现的,当时天步正准备去接应成慨。萧惟拆开信,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道如果要救谢无猗,就在两日后午时亲自带上十万金来老地方换人,若人不来或者银两不够就把谢无猗的脑袋送回来,信的落款是一个“魏”字。 咔—— 黑棋碎成两半,簇簇黑粉跌在袖口。萧惟的呼吸紧了几分,心却莫名地放下。 春泥忙接过可怜的出气筒棋子,拿手帕擦净萧惟的衣袖,“殿下请息怒。” 怒?他为什么要怒,魏娘子肯来信,说明谢无猗暂时无性命之忧,说明还有和他讲条件的余地,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萧惟知道魏娘子说的“老地方”就是大千遇害的地点,谢无猗和他提过很多次那里有问题。萧惟盯着信上的笔迹想了想,吩咐道:“让搜寻王妃行踪的人都停手,随时听候本王的命令。” 信封里还有一物,萧惟手伸进信封,刚放晴不到十息的天转眼阴云密布。 咔咔—— 在萧惟掌中苟延残喘的白棋,终究没能逃脱粉身碎骨的命运。 第八十八章 非礼 魏娘子在信中附带了一枚微潮的香囊,萧惟一眼认出这是昨夜北秋白送给他和谢无猗的香囊,想来是魏娘子唯恐萧惟不信,从谢无猗身上搜出的信物吧。 萧惟看了看香囊,里面的药膏不见了,正自不解。忽然,他似想到了什么,将香囊小心地翻了过来。 一颗小小的泛着荧绿光芒的琉璃石子从系带的丝线交结处脱出,香囊里面有几处抽丝,像是仓促之间用指甲划的。 谢无猗的武器是苍烟,故而她不会留长指甲,这一定是她传递的消息。想到这一层,萧惟忙仔细看起这些抽丝和划痕。 香囊不大,右边画了个三角形,形似一座山。左边有一条纵向的曲线,到最底下时纹路有些乱,可能是谢无猗划着划着就被迫停下了。曲线上面是个勉强能辨认出的“米”字,再上面是个圆圈,旁边写着一撇一捺,也不知是无意中划的还是代表“八”字。 萧惟陷入沉思。谢无猗落入魏娘子手中,魏娘子势必要威胁萧惟,这是谢无猗唯一一个提醒他的机会。 那么,她到底想告诉他什么呢? 春泥也注意到了这些线索,她心念忽转,提醒道:“殿下,江南庄……” 萧惟恍然,不觉“啊”了一声。 是了,上次春泥给他们送回江南庄的图纸,谢无猗和花飞渡仅通过线条和圆圈就看懂了院中的机关。这样说来,她画的米字和圆圈可能都是机关? 门外传来懒散的脚步声,萧惟手一翻,将信和香囊都掩在袖中。 “咦,谢大人不在?” 晚三秋扒在门边,见萧惟和春泥的脸色都不好看,忙把打趣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昨天不是说谢大人想听戏吗,在下已经安排好了。” 萧惟满心里都是谢无猗,哪有闲心和晚三秋斗嘴,刚要赶他走,就见成慨裹着一身血腥味跪倒在地。 “殿下……” 萧惟眉头一皱,抢步上前接住遍体鳞伤的成慨。他的功夫很强,就算灵巧如谢无猗,不集中注意力也没法在他的刀下毫发无伤,他怎么可能伤成这样? 到底发生什么了? 成慨口里张张合合,刚要说他的伤不碍事,这才发现房间里还站着一个外人晚三秋,忙收了口。不过他刚才对萧惟的称呼早已落在晚三秋耳中,晚三秋退开半步撞在墙上,瞪圆了眼睛。 “殿,殿下……”晚三秋上下打量着萧惟,“燕王?” 春泥和成慨垂头不语,萧惟也不作声,相当于默认了自己的身份。 晚三秋浑身一震,怪不得他一直觉得萧惟器宇轩昂,举手投足根本不像是普通的世家子弟,想不到他竟然是位王爷。再想到他对那位钦差大人言听计从又亲昵爱护的态度…… “不会吧,”晚三秋小声喃喃,“那谢大人……” 春泥看了一眼萧惟的脸色,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才对晚三秋略施一礼,“是燕王妃。” 什么什么? 也就是说,他勾肩搭背掐腰摸脸的钦差大臣是个女的! 这还不算,她居然还是萧惟的王妃! 晚三秋脸都吓白了,连滚带爬地想要逃离。可越是心急就越出错,还没等摸到房门,他就已经被肩上的红绸绊了好几跤。 “你等一下。”萧惟忽然叫住晚三秋,“王妃遇到了点麻烦,本王兴许需要你的帮助。” 确定是帮助不是报复吗…… 晚三秋哆哆嗦嗦地匍匐在地,他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招惹这对煞星? 萧惟也不看晚三秋,他扶成慨坐下,沉声道:“不用避讳秋老板,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属下无能。”成慨羞愧地低下头,忍痛回道,“王妃命属下去查刺史府的账目,结果在半路上遇到伏击,属下苦战一夜才得以逃离,没能到刺史府,请殿下责罚。” “你还能走吗?”见成慨毫不犹豫地点头,萧惟活动着手指道,“先把伤口处理了,刺史府不用查了,本王有更重要的事让你办。” 成慨答应着,那边春泥已经和晚三秋简单说了谢无猗的遭遇。一听谢无猗落入魏娘子手中,晚三秋大惊失色,连脸上精致的妆容被冷汗冲花了都顾不上。 “二狼山可是个有去无回的无底洞哩……”晚三秋急得直捶墙,肩上的红绸几乎被系成了死扣。许是注意到萧惟不善的眼神,晚三秋自知失言,立马改口,“草民就是个卖艺的,不知道哪里能帮得上殿下?” 之前对谢无猗百般献殷勤,得知她落难就急成这样,萧惟眼中的寒芒闪烁不定。 明晃晃的日影落在素雅的帷帐上,在无比焦心的同时,萧惟不禁感慨,追妻之路上他面临的阻碍可真多啊…… 萧惟紧抿嘴唇负手不语,晚三秋却浑然不觉。他满心里都是怎么配合萧惟救人,大脑飞速地运转着。忽然,晚三秋耸起鼻子,蹙眉问道:“好香啊,有人沐浴吗?” 春泥和成慨简直无语,这位秋老板到底靠不靠谱?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还是萧惟先反应过来,把手中的香囊递给晚三秋,“你说这个?” 晚三秋哈着腰接过,仔细闻了闻,不住地点头:“对对,就是这个!不过……这是花瓣浴的香味啊。” “花瓣浴?”萧惟不解。 晚三秋忙解释道:“合州人洗花瓣浴喜欢放栀子花,就比如我们戏班子的小女孩都喜欢泡这种澡,经常光顾的客人也都喜欢这个味道。殿下懂的,男人嘛……” 萧惟双手倏地收紧。 香囊是潮湿的,起初他以为那是谢无猗的汗水,可如果是汤浴的香味沁在香囊上…… 他的小猗该不会遇到……那种麻烦了吧? 一盆冷水从头顶泼洒下来,萧惟身形微晃。他扶住桌角,又让春泥把琉璃石子放在晚三秋手里,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话。 “认得这个吗?” 晚三秋捏着石子,对着光比量了一阵,眉目间笼着迷惘。 萧惟看着晚三秋的表情,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其实他本没抱太大希望,或许这根本不是谢无猗想传递的消息,这枚石子只是无意间夹带进去的。 可不试试,他不死心啊。 “琉璃,琉璃……”晚三秋口中不停地重复。忽然,一道幽明的绿光映在眼中,晚三秋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涯河上游有座高山叫琉璃坡,那里最盛产这种石头。我们叫它琉璃子儿,红的黄的绿的都有,装饰在灯上和戏台子边,特别好看哩!” 高山? 晚三秋絮叨一大堆,萧惟只注意到了这个词。他握住左手抵在唇边,不一刻便笑了。 他知道谢无猗传递的消息是什么了。 萧惟收敛神情站直身体,合袖向晚三秋行了个礼,“本王需要秋老板帮忙,若能救出王妃,要什么赏赐你可以向朝廷提。” 堂堂燕王屈尊恳求,晚三秋立即像只蛤蟆一样趴在地上,满口直称“不敢”。 他要是真向朝廷要谢礼就是个蠢蛋! 晚三秋前脚刚走,封达后脚就进来禀报桑子鱼偷走关庆元的兵符,往都督府方向去了。 萧惟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桑子鱼拿到烁金蛊解药的药方后就逃走了,难怪刚才封达没找到人。封达自觉辜负了萧惟和谢无猗的嘱托,抱住萧惟的大腿嚎啕不已。 “属下想着她要配药就没留神,她难道还要调兵吗?” “在本王面前装了那么久的柔弱,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萧惟勾唇一笑,笑得云淡风轻,“让她去,来多少人本王就杀多少人。” 二狼山的密室里,谢无猗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睁开眼时,魏娘子正坐在床头,谢无猗打了个哈欠问道: “什么时辰了?” 魏娘子斜眼睨着她,“亥时二刻,山中的其他人都睡了。” 谢无猗懒懒地咂着嘴坐起身,原来她睡了这么久,看来毒药的药性真的很厉害。 “哦,大当家一直守在这吗?”谢无猗笑嘻嘻地偎成一团,“莫不是看中了我的美色?” 魏娘子一怔,没想到谢无猗的脸皮这么厚,她难道不知道自己的性命正握于他手吗?正要回答,就听谢无猗咳了两声,“我渴了,有酒吗?” 被困在绝地还有心思喝酒,这个女人真有意思。 魏娘子大笑一阵,叫一个矮个手下去拿酒,口中感慨道:“我今天才知道燕王为什么那么喜欢你。” 谢无猗皱起眉头,“说了多少次,燕王天潢贵胄,从来都看不上我这样的庶女呀。”迅即,她一扫沉郁之色,凑到魏娘子面前,“对了,大当家要用多少钱换我?” “十万金。” “啊呀太着急了!”谢无猗捶胸顿足,好像是真心为魏娘子感到可惜,“十万金换一个女人,燕王疯了才会答应呢。他抠门得很,我看百金他都嫌多!” 到底是经历过白天的周旋,魏娘子不敢再轻信谢无猗的话。他冷冷地盯着她,想看清这个花言巧语的女人到底要做什么。 似乎是发觉这招不太管用,谢无猗想了想,神秘兮兮地挪到魏娘子耳边,“要不换个策略?你先让燕王用一千金换税粮麻痹朝廷,再让他来换我,反正大当家也不稀罕那十几车税粮,还能白赚一千金,而且我可以帮你说服桑琛把劫粮这件事掩盖过去。” 魏娘子一把推开谢无猗的脑袋,“王妃想得美。桑子鱼在燕王身边,桑琛会帮谁在下能想不清楚吗?” “大当家难道不知道?”谢无猗惊讶地皱起眉,一双无辜的眼睛眨了又眨,“桑子鱼是关庆元的情人呀,两人蜜里调油,你说桑琛会站在哪边呢?” 按捺下心中的波涛汹涌,魏娘子眼中闪过短短的迟疑。这点变化被谢无猗察觉,她现在的心情格外明媚。 犹豫说明魏娘子不知道桑子鱼和关庆元的秘密关系,而他有所怀疑的缘由当然是关庆元就是那个暗地里接济二狼山的人。 他绑了“盟友”的父亲,自然会担心关庆元发怒。 说话间,矮个手下已端了一杯酒上来。魏娘子正神思不定,接过酒杯后下意识地点了一滴酒洒在地上,这才把酒杯递到谢无猗面前。 以第一滴酒敬天地虽然是大俞旧俗,但那是在极为正式的宴会上才要遵守的礼节,眼下旁边无人,魏娘子这是做什么? 谢无猗目光闪动,她垂下眼睫,就着魏娘子的手喝了酒。 她喝酒的样子实在太过温顺,魏娘子冷笑:“王妃倒不怕在下在酒里下药?” “你已经下毒了呀。”谢无猗轻声回答,她清了清嗓子,大大咧咧地笑道,“再说我知道你不会。你给燕王去信,今夜正是该认真守山的时候,要是因为美色误了大事就不好了。” 魏娘子凝视着谢无猗。不得不说,这个女人实在危险又迷人,明明一张素白的脸上写满了生人勿近,漆黑的瞳仁又闪着灵动狡黠的光,引人忍不住探究。 便如此刻,清淡的酒气混合着栀子花香钻入魏娘子的鼻子,让他忽然就想放肆一回。 他这么想便这么做了。 魏娘子翻身把谢无猗压倒在床上,“哧”的一声撕开她的领口。可当看到她肩膀上几道狰狞的疤痕时,魏娘子手下便不太利索,那股志在必得的气势渐渐减弱。 混江湖最忌讳的就是同一招用两次。 他不是好色的人,白天在温泉池中没做成的事,他现在就能做成吗? 谢无猗被制住,能清晰地听到魏娘子凌乱的喘息,看到他眼中的癫狂。她淡定地向上扫了一眼,讨好道:“那什么,我簪子戳到头了,要不大当家帮我摘下来吧?” 魏娘子虎躯紧绷,伸手就去拔谢无猗的簪子,可刚拔到一半,他粗暴的动作停下了。 下一秒,魏娘子额头上长长的青筋不停地抖动,整张脸都失去了血色。 谢无猗的发髻上插着一根青色翙文簪。 第八十九章 疑兵 青色翙文簪是红鹰青鸾部的信物,谢无猗在一片昏黄中望着魏娘子,神情悠然。 “不才为九,大当家现在相信我为什么说燕王根本不会来换我了吧?” 她是鸾九?这不可能! 魏娘子看谢无猗的眼神就像在看出笼的猛兽,红鹰是日夜搅扰他的噩梦,谢无猗居然是青鸾部的人? “燕王知道吗……” 枕边人是红鹰的细作,萧惟知道吗? 如果知道,为什么还会娶她? 二狼山与红鹰勾结,萧惟知道吗? 如果知道,他还有活路吗? 看着面无人色的魏娘子,谢无猗忍不住笑出了声。二狼山的机关如此精巧,设计者除了玄柔先生不作他想,她本来只是试探,没想到魏娘子真的受雇于红鹰。 ——或者说,他受制于红鹰。 既然如此,事情就好办多了。 谢无猗收了笑,表情正经得不能再正经,“我有巫堇钟爱,浴火而生久病不死,呼风唤雨移山填海只在须臾之间,燕王又不是傻子,他能拒绝我这个巫女吗?” 她想告诉魏娘子,巫堇在大俞是比皇权还要神圣的存在,就算萧惟知道她是红鹰的人,还是会欣然接受她。 巫女王妃在侧,他在大俞有恃无恐。 魏娘子尚未完全从震惊的思绪里抽身,却还是下意识地嗤之以鼻,“哼,日月山泽自有行走,岂人力能知能改?” 谢无猗的目光变了变,这是大俞的地界,还真有人觉得她是假扮巫女妖言惑众啊。 暗淡的光影遮住了她的表情,谢无猗满不在乎地笑道:“你信不信不重要,别人信了就好。” 魏娘子没有回应,就算听到谢无猗是巫堇降世也不敌“红鹰”两个字震撼。他越是控制,嘴唇就越是颤抖,到最后几乎要贴紧墙壁才能站稳身体。谢无猗直勾勾地盯着魏娘子,这个人是有多害怕红鹰啊…… 她刚要开口,密室门外忽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魏娘子的亲信随从阿骨推门进来,附耳低声禀报: “燕王带兵围山,正在山前擂鼓叫阵,外营列阵以待,就等大当家的命令了。” 萧惟来了? 魏娘子精神大振,他瞬间冷静下来,暗自思考起当前的形势。合州在关庆元的掌握中,与其他州府相距甚远,二狼山更属孤山,他不相信萧惟半日内就能凑足能够攻山的人手,因此这必是萧惟的疑兵之计。 随从说话的声音虽低,却瞒不过谢无猗的耳朵。她心里炸开了三层烟花,顿觉浑身通透舒爽,连手脚上的麻绳都像是按摩的鹅卵石了。 然而短暂的甜蜜过后,谢无猗又有点紧张。萧惟这么快就敢围山,他到底明没明白她的意思? 她抬起眼睛,看见魏娘子眼中明灭不定的迟疑,忽然笑了。 兵不厌诈,妹妹我送你一程。 “晚三秋。” 魏娘子眉头一皱,只听谢无猗解释道:“燕王这两天总去秋园,这肯定是他实在找不到人才从秋园借来唱戏的鼓乐壮声势呀。” 这个女人在玩什么把戏,居然主动帮他分析萧惟的用意? 无论如何,谢无猗的想法与魏娘子的不谋而合,他立刻对阿骨密语几句。阿骨领命退下,魏娘子一脸警惕地死死盯住谢无猗,直到阿骨回报萧惟这两天确实和晚三秋屡有接触,接到勒索信时晚三秋也在身边才略略放心。 他对阿骨打了个手势,谢无猗认得,那是回防的意思。大约是魏娘子确定萧惟故布疑兵,这才让山里的兄弟们撤退。 “燕王妃为什么要帮在下?” “我不是在你手里吗?”谢无猗坦然地笑了,“再说我们是夫妻,就算他不喜欢我面子上也得做一做。反正大军没攻进来,我呢,既不想死于乱箭之下也不想变成引两个男人争来斗去的祸水。” 真是自负,说的像他喜欢她一样。 魏娘子白了谢无猗一眼,他料定萧惟还会夜袭,便想从她口中套点线索。魏娘子嗤笑一声,若有所思地坐在床尾,“燕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无猗眼神一利,立刻调整好坐姿道:“很有耐心的老狐狸。大当家不知道,他能为了保护一个证人在穷村子里养两年猪呢。” 想让对方相信自己的观点总要加点细节佐证,谢无猗本是拿决鼻村的事随口一提,没想到魏娘子竟然来了兴趣。 “什么样的证人?” 这倒很令人意外啊。 谢无猗想魏娘子久居山中,关庆元和曹若水也不可能天天对他说不相干的消息,他对麓州和泽阳的事必不能尽知,便含糊道:“大概就是朝廷的一个倒霉蛋官员被人陷害,导致运送的军粮出了差错,官员被杀了,手下逃出生天就被燕王保护了起来。” 虽然魏娘子表面上没什么反应,但谢无猗每说一句,都能感觉到他的脸色更阴沉一分,到最后他十指关节喀嚓响个不停,连呼吸都乱了。 不同于对红鹰的畏惧,魏娘子现在的样子……有点像从万春楼池塘里把她捞出来的萧惟,眼神空洞洞的没有神采,恍若陷进了可怕的沼泽。 谢无猗恍然,原来是这样吗…… 魏娘子不说话,谢无猗也懒得理他。二人静静坐了半个多时辰,魏娘子蓦地抬头,目光划过翙文簪,隐隐可见茫然,“你为什么嫁给燕王?” “找个靠山啊。” 谢无猗注意到了魏娘子心绪的变化,正好她也准备打探他与红鹰是什么关系,于是谢无猗愉快地道:“我总不能一直窝在黑暗里,既然最终的目标是通天,那找棵最接近的大树省力气呀。” 魏娘子又咽了口唾沫,眼皮抽动,谢无猗心里“咯噔”一声。 又猜中了。 红鹰所图果然和宫廷有关,而魏娘子多多少少是知情的。 她继续语焉不详地试探:“所以说曹若水的算盘根本就不灵,且不说燕王不会用自己来换我,我根本就不可能死在二狼山。” 魏娘子原地暴起,猛虎扑食一般按倒谢无猗。谢无猗的后脑勺“咚”的一声磕在床板上,眼前顿时袭来一阵昏花。她本想借红鹰恐吓魏娘子,不想反而彻底激怒了他。此刻的魏娘子再也没了之前的克制,肆无忌惮地吻上她的嘴唇和肩膀。 “你们红鹰不是为了任务可以不择手段吗?”魏娘子喘息着怒喝道,“没了贞洁,你的燕王还能要你吗?” 谢无猗眼中杀意毕现,她左手急转,一缕银光隐在指缝中,正准备割开绳索刺入魏娘子的心脏,阿骨好巧不巧地出现了。 他显然比半个时辰前更焦急,回话都没顾上避开谢无猗,“燕王再次擂鼓,他们的包围圈缩小了!” 魏娘子的动作骤然停住。 如果第一次夜袭是故布疑阵,那第二次总不会还是虚张声势吧。 魏娘子狠狠剜了谢无猗一眼,抹了把淌血的嘴唇,尤嫌不解气地把她的衣服撕到胸口,转而看向阿骨: “集结!” 魏娘子从外面反锁住密室,谢无猗平躺在床上平复着呼吸,耳边依旧回荡着那句惊天霹雳般的吼叫。 没了贞洁,你的燕王还能要你吗? 还能吗? 谢无猗本能地觉得萧惟不是这种人,可……谁说得准呢? 他毕竟是男人,还是个天之骄子。 谢无猗蜷起身体闭上眼。经历过那么多风雨,她已经足够从容豁达,不该在意这些的,再说魏娘子也并未得逞。但不知为什么,谢无猗眼眶酸胀难忍,甚至想跳进水里大哭一场。 殿下,我大概还是会怕吧…… 正自心烦,门被轻轻打开了。 “九夫人,别来无恙。” 谢无猗一惊,立马坐直身体。来人是给她送酒的那个矮个子随从,和刚才不同,此刻他毫无特征的脸上写满了探寻。 “我听到了你的话,”矮个子冷声道,“你怎么证明你是九夫人?” 谢无猗轻描淡写地回答:“物证没带,凤髓不方便闯机关,我留在外面了。”她又扫了一眼矮个子,懒懒地靠住床头,“五月二十七日,我奉命代替乔蔚,以查案为名潜伏到燕王身边。丹凤主曾诏令四部,待此番事成,本座将掌管青鸾。” 凤髓是鸾九的武器。 六月二日,谢无猗和萧惟在决鼻村相见。 这本是红鹰内部最高级别的机密,矮个子不再怀疑,双手捧出一根青色翙文簪跪下道:“属下七三,敬听九夫人差遣。” “好,你帮我办两件事情。”谢无猗招呼鸾七三靠近,低低道,“第一,我要你把孔帆藏在税粮中的大鄢烟花转移到山中八条水管的下方。第二……” 烛火幽幽,声息沉闷,密室里死一般寂静。谢无猗的脑袋被撞得生疼,她盘膝而坐,几乎与灰暗的墙壁融为一体,静静地等待外面的消息。 能遇见红鹰的人实在是……太好了。 再睁开眼时,魏娘子已推门而入。他的衣裳没什么破损,头发却乱糟糟的,一呼一吸间全是夜风的凛冽。谢无猗一看他的模样,就知道萧惟依旧没有进攻,想来被骗了好几次,二狼山中的守卫松懈了不少。 魏娘子吹了一声口哨,阿骨拎着一个五花大绑浑身是血的人摔进门来。 “好手笔啊,”魏娘子冷笑,“要不是你,我还没发现一直潜伏在身边的叛徒!” 他的声音十分沙哑,谢无猗猜想为了稳住山匪的阵脚,魏娘子一定费了不少口舌吧。她轻蔑地挑起唇角,目光移向只剩一口气的鸾七三。 这么快就被发现,看来你也只适合端茶倒水。 魏娘子把阿骨轰出门,用力掐住谢无猗的喉咙,“是不是你让这个红鹰手下把烟花堆到琉璃坡的温泉旁,想借机炸毁我的机关!” 很好,原来那个温泉池就是控制所有机关的地方。 鸾七三被发现,他失败了。 眼下有点麻烦呀。 谢无猗被反绑双手,艰难地大口呼吸着,“巫堇有谕,失道者……天诛之!” “放屁!” 魏娘子怒道,表情不由自主起了一系列变化。愤恨,不甘,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屈辱,“燕王总会进山,你想用烟花爆炸封住出路,让他葬身山中,再推我做替罪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红鹰的伎俩吗?” 听了他对红鹰的控诉,谢无猗却笑了,“那你……放了我啊。” 魏娘子浑身剧烈一震。 他是怎么沦落到这一步的? 本是劫个税粮,要不是关庆元和曹若水没把外面清理干净,谢无猗和萧惟怎么会找到这来?萧惟大军围山,为免罪行暴露,最坏的情况就是炸掉二狼山玉石俱焚,把所有人都永远留在这。 谢无猗是红鹰的人,她不能死在山里,不然魏娘子以后的日子会非常难过。可一旦她走出二狼山,他当着她的面和红鹰撕破脸,红鹰还是会把他的老巢夷为平地。 一滴冷汗顺着魏娘子的额角淌下。 进退都是死。 他举世无双的琉璃池,他苦心经营的安乐乡,碎了。 这个节骨眼上,魏娘子只能寄希望于曹若水计高一筹。只要合州军赶到,他就还有希望。 魏娘子强压下想掐死谢无猗的冲动,正准备解决掉叛徒,山洞里忽然传来剧烈的震动,几颗石子从墙壁上滚落,腾起簇簇灰尘。 “大当家!”阿骨惊慌失措地冲进门,“燕王攻山,外山失守了!” 魏娘子耳边嗡鸣直响,“怎么可能!” 二狼山固若金汤,本应易守难攻。可此时已近丑时末,正是人最困乏的时候,再加上之前放哨的山匪被骗了三次早已懈怠,对于第四次敌袭也就没太当回事。 毕竟常人言,事不过三。 可万万没想到,这一次萧惟真的出动大军,轻易破了二狼山外山的防线。 魏娘子怒不可遏,手起刀落杀了鸾七三。紧接着,他将钢刀架在谢无猗的脖子上,扯住她的头发强行把她拖出密室。 “通知所有人,给老子顶住了!” 第九十章 炸山 脚上的绳索断开,谢无猗被魏娘子一路从密室拖到温泉池边。温泉水还在汩汩地冒着雾气,她却觉得寒意浸透薄衫,刺得全身的骨头都在痛。 魏娘子旋动岩壁暗处的旋钮,琉璃壁后立即转过几面巨大的铜镜,透过铜镜,外面的情况一览无遗。 怪不得二狼山被称作孤山,想来魏娘子就是通过这样的方法操纵机关,避免外敌入侵。 此时天刚蒙蒙亮,镜中的影子有些模糊,谢无猗却一眼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萧惟一身墨色劲衣高坐马上,正有条不紊地指挥兵马进攻外山。火光映在他漆黑的瞳眸里,照亮那张冷肃的面庞,比繁花还夺目,比红日还盛烈。 一道流矢自身后飞来,萧惟不慌不忙地前倾身体,挥起瑶光绕过箭杆,改变它的方向往后一送。手起手落间,放箭偷袭的那名山匪的胸口就多了一个血洞。 平日里嬉皮笑脸惯了,很多人都忘了萧惟曾是百步穿杨的天之骄子,是身处皇权旋涡却分毫不染的玲珑看客。 浪子与权臣,侠客与将军,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念之差。 谢无猗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紧盯住铜镜中的画面,山匪的阵型被打散,早已溃不成军,萧惟的人渐成围拢之势。算距离,他们离她所在的位置已经非常近了。 然而,谢无猗目光闪动,另一个担忧浮现出来。 萧惟这边人虽不多,但个个下手凶狠,招式干净利落,俨然就是死士。 如果萧豫知道朱雀堂私下养了这么多人,萧惟会有麻烦吗? 比谢无猗的表情更沉重的是魏娘子的心情,就算他现在可以轻易了结谢无猗的性命,二狼山迟早会被攻破。 山保不住了,命呢? 背后冒出涔涔冷汗,魏娘子手下钢刀离谢无猗的肌肤更近了几分,一行鲜血顺着她的脖子淌进胸口。 忽然,魏娘子眼睛一亮。 西边浩浩荡荡来了一队兵马,将萧惟的人团团围住,为首的正是瘦弱的桑子鱼。她脸白如纸,握着缰绳的手抖个不停,整个人在马上摇摇欲坠。 她果然去都督府调兵了! 萧惟打了个手势,朱雀堂立即收手,死士们都聚拢在萧惟身边严阵以待。而二狼山的山匪看见合州都督府的兵马,顿时士气大振,原来留守洞中的人也擂鼓助阵,隆隆鼓声响彻整个山谷。 在黑压压的军队和暗昏昏的匪寇的包围中,萧惟的力量太单薄了。 桑子鱼的兵马听她指挥,搭弓逼近萧惟,仿佛丧命于乱军之中已经是他难逃的宿命。 魏娘子斜睨了谢无猗一眼,心头的阴霾消散不少,他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扯过一条奇形怪状的长管子,隔空喊道: “燕王殿下放下武器吧,免得一世英名葬送在乱箭之中。” 借着火把的光,萧惟冷静地,冷酷地望向桑子鱼。从她偷走关庆元的兵符开始,他就知道她背叛了他们。而听到这句突如其来的喊话,看到合州军和山匪得意洋洋的面孔,萧惟确定他找对了地方。 魏娘子就在附近。 他在,谢无猗就在。 萧惟轻蔑一笑,对身旁的近千军士视若无睹,“魏娘子,勾结官府抢劫税粮已是十恶不赦,若你早日归还税粮,本王还能免去你的死罪。怎么样,考虑考虑吗?” 谢无猗沉吟不语,她没想到桑子鱼会调来合州军。现在萧惟就算再厉害,在乱箭丛中杀出重围也是痴人说梦。 怎么办,她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身边的魏娘子不禁又怒又喜,萧惟毁他外山防线,他才不会考虑萧惟的条件。魏娘子高声道:“既然殿下还执迷不悟,就有劳桑姑娘下令吧!” 桑子鱼的身子抖了一抖,眼中却是竭力维持的平静。她咬咬嘴唇,颤巍巍举起手中的兵符—— “桑子鱼!你的命是殿下和王妃救的!” 封达抹了把脸上的血,跳着脚要去杀桑子鱼。若不是萧惟把瑶光搁在他肩上示意他冷静,封达就是被射成筛子也不能眼看着她下令,自己却什么都不做。 桑子鱼高举兵符的手不再抖动,她第一次用命令的口吻道:“合州军听令,包围二狼山,助燕王殿下剿灭山匪!” 一声令下,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在山谷里长长回荡,合州兵马连同朱雀堂死士挥舞着兵器杀入山中。 琉璃坡亮如白昼。 刚才一句发号施令耗尽了桑子鱼所有的力气,她跌下马来,一瘸一拐地走到萧惟面前,双手奉上兵符。 关庆元被抓,兵符居然能被不会武功的桑子鱼轻易带走,这当然是他们两人的计策,假意调合州军出营支援魏娘子,麻痹曹若水,实际这些兵马都是来帮萧惟剿匪的。 萧惟一时间凑不出那么多人,将最近的合州军“拨乱反正”是最省力的方法。 而最不会引起曹若水疑心的当然是和关庆元“关系匪浅”的桑子鱼。 谢无猗早该想到的。 萧惟似乎是对桑子鱼说了句什么,他的表情十分温和,桑子鱼则不停地点头,哭得梨花带雨。许是染血的火光过于刺眼,谢无猗别开头,不愿再看。 一战过后,山匪全军覆没,萧惟不慌不忙地对魏娘子下了最后通牒。 “全数交还税粮,本王饶你不死。” 魏娘子手中仍提着刀,眼中却没了生气。 谢无猗扫了一眼面前这个恍若人间仙境的山洞,黯然哑声道:“燕王只管你要税粮。” 魏娘子不觉怔愣,他听懂了谢无猗的意思。 萧惟在乎安定民心的税粮,魏娘子在乎汤池铁城的机关,如果交还税粮,萧惟心愿得偿,自然不会毁了这座山。 不过谢无猗…… “你可以让桑琛把税粮带出去。”谢无猗平视前方,语气里尽是说不出的疲惫,“如果他走,机关还在,你就能东山再起;如果他不走……”她无奈地苦笑一声,“如果他还顾念一丝夫妻情分向你要人,你再让他来换我。刚才他和桑子鱼……你也看到了……” 魏娘子低头看看被自己抓在手里却丧失了斗志的女人,不觉连连嗤笑。 纵有飞天遁地之能,纵然昨天把他耍得团团转,遇到男人变心不还是一蹶不振,也没什么出息! 魏娘子心情大好,绷在脑子里的那根弦也松懈了许多。他挥手叫来唯一一个还留在山洞里的阿骨,让他把桑琛请出来。 “转告燕王,一盏茶的时间后在琉璃坡南坡等着接税粮。”魏娘子拿刀敲了敲琉璃壁,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告诉他,想要王妃就一个人来。” 桑琛看了看蓬头垢面跪在魏娘子身边,眼睛直勾勾盯着佛手盆景的谢无猗,心中说不出地震惊。但既然能从这个鬼地方出去,他才不敢多说一句话,忙畏畏缩缩地答应了。 按照约定的时间,萧惟令手下军马退出二狼山,只身在琉璃坡等税粮。不一刻,一块石壁上突然裂开一个口子,一车车税粮被掩在土中的金属带缓缓送出。 好精巧的机关。 萧惟懒洋洋地靠着山岩,眼睛却一直没离开山口。就在最后一车税粮运出,洞门关闭之前,他足尖轻踮,擦着石门底部飞身进入山洞中。在铜镜旁监视的魏娘子还没来得及眨眼,萧惟就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他的轻功这么好吗? “站住!” 魏娘子一把扯起谢无猗,钢刀紧挨住她的脖子。纵然他已穷途末路,只要谢无猗在手,他就还有谈判的资本。 素净的白衣上沾满血污,有鸾七三的,也有谢无猗自己的。看着她凌乱的头发,被撕扯开的衣衫和渗血的锁骨,萧惟心如刀绞。 身处危局之中,他的小猗永远镇定从容,从未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刻。 这个被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孩,为了他栉风沐雨,遍体鳞伤,甚至到最后还要被一个毛贼羞辱…… 背在身后的双手几乎要攥出血来,萧惟恨不得把魏娘子碎尸万段。 然而谢无猗却没看他,萧惟顺着她的目光,注意到了埋藏在山洞石壁中的水管。 他灵光乍现,原来谢无猗写的“米”字是这个意思…… 萧惟迈开步伐,一边牢牢盯住谢无猗的面孔,在她快速眨了两下眼时停住脚步,转而对魏娘子笑道:“说吧,要怎样才能放了吾妻?” 吾妻。 谢无猗的心口陡然涌起热流,一浪一浪冲击她的身体,像是在为她的思念虔诚梵唱,隔开漫漫长夜,也令她头晕目眩。 殿下,你怎么能真进来呢…… 真是……太傻了。 魏娘子也觉得萧惟傻透了,他呵呵一笑:“机关总控已经销毁,这座山的机关关不掉了。我现在舍得一身剐,咱们一起死怎么样?能得燕王夫妇陪葬,我死而无憾。” “真出不去了吗?”萧惟抬手止住魏娘子的话,“要不这样,只要你肯揭露曹若水和关庆元的罪行,本王可以考虑给你换个罪名。比如误伤什么的,总之就不计较你劫粮的事了。” 桑子鱼下令攻山时,魏娘子就知道关庆元和曹若水都落到萧惟手里了,眼下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魏娘子瞥了一眼谢无猗,他混在火焰里的毒能让人无法使用内力,因此他完全不需要担心萧惟和谢无猗联手对他不利。 “你能代表皇帝吗?我出了二狼山就是死路一条,皇帝不会放过我的。” “哎,那是你不了解皇兄。”萧惟嘻嘻哈哈地笑了,“罪名不过是他的一句话,我们萧家的人都好面子,你看你都把本王的王妃折腾成这样了,本王总得帮你遮掩。到时候本王就对皇兄说是曹若水劫粮嫁祸给你,如何?” 魏娘子低下头,萧惟的话就像一根无形的利剑,直直射入他的心脏。 不得不说,在萧惟伙同桑子鱼灭了他的兄弟之前,他的条件很有吸引力。 可现在—— 还没等魏娘子权衡清楚,萧惟就继续道:“这么说吧,本王和王妃本不是为税粮的事来的,朝廷上下也没什么人知道。但山匪袭击官军的事本王可没把握保密,本王是个草包王爷,管不住手下,堵不住悠悠众口。趁本王还有耐心,好好考虑一下吧——” 他收了笑,用无比郑重的口吻一字一顿道: “魏,廷,桢。” 魏娘子手下猛地一滞,谢无猗听到这个名字先是一愣,紧接着就见萧惟的小拇指以几不可见的幅度动了一下,向她掠身而来。 谢无猗立即会意,她挣开绳索,早隐在指尖的银针刺向魏娘子的阳池穴。魏娘子顿觉手脚无力,谢无猗飞快抢过他手中的钢刀,一刀劈开温泉琉璃壁,同时另一只手把掩在袖中的四瓣虹焰向高台下的水管基座甩去。 她要炸山? 魏娘子瞪大双眼,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谢无猗的动作早已一气呵成。电光石火间,八根水管的水流突然增大,温泉池水倒吸,如瀑布般暴涨,借着琉璃壁破开的蓄力冲垮了高台。 而下一刻,被谢无猗甩出的虹焰精准引爆了堆放在水管后面的烟花,整个山洞被这股巨大的力量冲击得粉身碎骨。 急流,旋涡,坠石,碎铁…… 谢无猗眼前一片混沌,机关尽毁,世外仙境转瞬间就成了吞噬万物的绝境。 不愧是大鄢的烟花啊……谢无猗抓住布口袋一样瘫软的魏娘子,奋力向萧惟扑去。 萧惟虽然有所准备,可还是抵不住这要命的乱流。他逆着数条白色巨龙狂奔几步,脸色逐渐变青,挺拔的身躯在奔泻的巨浪里时隐时现。 糟糕,忘了他怕水! 谢无猗几乎是踉跄着跳下高台,只恨轻功太差距离太长。心脏扑通狂跳,她不禁嘶声喊道: “坚持住!把手给我!” 三尺,两尺,一尺…… 萧惟拼命伸长手臂,谢无猗捞过他的指尖,偏偏泥沙裹挟着一截比人还高的水管横撞过来,逼得她不得不撒开手。 “殿下!” 第九十一章 心有灵犀 水管砸在谢无猗的后背,本就被魏娘子刺伤的肩膀疼痛难忍,她睁大眼睛,在浊水激流中不停地搜寻萧惟的身影。 一浪打过来,萧惟艰难地冒出头,又马上消失了。 谢无猗收回刀,左手扯住软绵绵的魏娘子,将缠在早已脱力的右手上的腰带放出。腰带顺着浪涛勉强伸展开来,须臾,腰带那头一紧。 “抓紧!” 谢无猗大喜,能用力说明萧惟还有意识。谢无猗本已接近极限,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坚持了,可现在萧惟还在! 对,她要把他带出去,安然无恙地带出去! 心中希望的火种因他重新燃烧,谢无猗借着腰带的力量靠近萧惟,终于抓住了他的手。 然而,她只高兴了不到一息。 下一刻,谢无猗的右臂袭上剧烈的酸麻,泉水的温度,萧惟的温度,全都消失了。水光与血光齐齐迸射,缇江幽远的话语像神谕一样再次落入耳中: “你得多注意,尤其是要离水远一点。” 日月沉……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在紧要关头给她致命一击! 或许,那所谓的白色巨龙就是白无常的化身,随时准备在她额上轻轻一弹,吞噬她的生命。 真是……命定的诅咒啊。 眼前的景象有些失真,谢无猗张了张口,可立即被水呛住,身体失去了控制力。好在萧惟紧紧揽住谢无猗,帮她拖住了魏娘子。 三人顺着水流上下起伏,谢无猗狠咬舌尖,希冀疼痛能让自己保持清醒。她强忍满口腥咸,换左手接过腰带,勾住旁边一根石柱稳住身形。萧惟立即会意,在腰带伸直之时旋身纵跃,带着谢无猗和魏娘子飞出了激流。 这一转不要紧,本就摇摇欲坠的石柱撑不住三个人的重量,霎时间被拦腰折断。头顶的巨石坠落,谢无猗狠命扑向萧惟,把他推到了石壁上的一处凹陷里。 她打了几个滚撞在石壁边,头顶的翙文簪脱落,发出“叮”的一声响。巨石挡住了外面的洪水,也把他们困在了一个逼仄的小山洞中。 刚才的动作太猛,再加上她在水中一直用身体保护萧惟,好像伤到了筋骨,谢无猗无力地瘫倒在地,浑身每一处都在痛,怎么都爬不起来。另一边,萧惟挣扎起身,先用身上的绳子捆紧魏娘子,而后手脚并用地爬到谢无猗旁边。 “小猗,小猗!” 萧惟抱着谢无猗哑声呼唤,谢无猗的白衣几乎被血染透,裸露在外的皮肤遍布伤口,每一道痕迹都如利刃刺在他心里。 谢无猗抬起左臂,缓慢地勾住萧惟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臂弯里。 萧惟的身体僵硬了。 这是谢无猗第一次主动抱他,可萧惟却能明显感到她在发抖。他忙拨开谢无猗额前凌乱的头发,脱下同样湿透的外衣裹在她身上,只求能缓解她的战栗。 晕眩中,谢无猗朦朦胧胧地想,要是她的披风在就好了。 可惜山被她炸塌了,大概这就是世事两难全吧。 她要毁掉二狼山的机关,总得付出点代价。 谢无猗面色变了又变,猛地咳出一口血。暗红的淤血顺着下巴流到锁骨上,随之一同落下的,还有萧惟的眼泪。 “舒服多了……”谢无猗喃喃,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殿下别哭啊……眼泪是咸的,疼……” 萧惟立刻听话地憋回眼泪,摆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他擦去谢无猗脸上的血和泥沙,“你怎么样?那个老东西有没有伤到你?” 谢无猗摇摇头,缓了一阵,她便从萧惟怀中坐起,恢复了冷淡的姿态。除了面色苍白,她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反正三个人都是落汤鸡,谁也别嘲笑谁。 谢无猗望向宛如断线傀儡的“老东西”,眼神意味深长。 萧惟刚才叫他什么?魏廷桢?这就是他的名字吗? 她刚要发问,萧惟的目光却移向谢无猗的衣领,他这才发现除了伤痕,她的肩上竟有许多淤青。 他的脑子嗡嗡直响,几乎是一瞬间明白了那意味着什么。 萧惟沉下脸,控制不住的怒意从他身上析出,混着满身泥水滴滴答答地滚到魏娘子身前。萧惟拔出瑶光就向魏娘子刺去,谢无猗忙拢上外衣拦住他,“殿下,他没得逞,真的没有!” 一听这话,萧惟更加怒不可遏。他下手愈快,一剑刺穿魏娘子的锁骨,魏娘子受不了剧痛,厉声叫了出来。 萧惟抽出细剑,再次刺向魏娘子的心脏。而这一次,谢无猗眼疾手快地握住萧惟的手,在他耳边低低道: “他知道红鹰。” 萧惟一怔,想到谢无猗明明有能力制服魏娘子却迟迟没有动手,看来也是为这个。萧惟狠瞪了魏娘子一眼,悻悻地收回瑶光,强压下怒火。 便宜他了! “魏廷桢,前任虞部郎中魏廷樟的弟弟,族中行八。本王说得不错吧?” 虞部隶属工部,专管山泽薪炭之事。当年萧筠出征时,魏廷樟因提出路途崎岖不适宜运送补给,延误了萧筠在北境的战机,被先帝一怒之下流放,也因此断送了魏氏族人的前途。 魏娘子面如土色,眼下也无从抵赖,只得忍着疼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来解释吧。”谢无猗一面按揉着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右臂,一面轻声道,“你第一次见我走下高台时,有习惯性掀袍的动作,而且走路的每一步步幅相当,我不信平民或草莽出身会这般注重规矩礼仪,那时我就猜你曾被好好教养,或许是个世家子弟。” 当然,谢无猗也曾怀疑这只是魏娘子的怪癖。毕竟她在江湖上见过很多这样的人,有人走路必须先迈右脚,有人切菜时必须把肉和菜切成一样的大小,还有人摆放书册时必须把书和书阁错开特定的角度。 “晚上,我对你说要喝酒,你因桑子鱼的事神思恍惚,把酒递给我之前用手点出来一滴。”谢无猗说到这里,只见魏娘子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寸,“第一滴酒敬天地的习俗除了皇族世家,遵守的人不多了。因此,我判断你是泽阳人,或者至少在泽阳生活过,参加过宴会。” 谢无猗稍缓了缓心神,虽然吐出了淤血,但她刚才在激流里受了不少伤,精力还有些不济。萧惟见状,双臂再次收紧了些,紧紧贴住她冰凉的额头。 “后来,我说我是巫女,你却嗤之以鼻,还说出‘日月山泽自有行走,岂人力能知能改’这种话,我便确认了你的身份。” 谢无猗对着萧惟眨了眨眼。大婚那夜,两人互相试探,萧惟为了安抚她曾说除了以这句话为家训的虞部老古董,在大俞没人敢对巫女不敬。 当时萧惟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竟然助谢无猗破解了谜团。 魏娘子和虞部有关。 萧惟牵起一个苦涩的笑容,谢无猗越是聪明,他越是觉得心酸。他稍侧过脸,背对魏娘子的左眼默然留下一滴眼泪,洇在谢无猗的长发里。 “看看你的二狼山吧,连通机关的总控,倒吸涯河地下水的水管,反射琉璃坡地势的铜镜,若不是有天天和山水工程打交道的家学渊源,你做得出这些东西吗?” 谢无猗每说一句,魏娘子的眼神都灰暗一分,到最后已然成了一片死寂。 “最重要的一点,你实在是太重视‘八’这个数字了。”谢无猗轻叹一声,“二狼山的机关有八道,山洞中的水管有八条,就连佛手盆景都只有八个枝丫,这是你的怪癖不假,但换句话说,也是你的执念。” 魏娘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无猗,他太小看这个女人了。 明明已经狼狈不堪,说起话来却那么耀眼,耀眼到令人嫉妒,厌恶。 他撇开头,犹自不服,“就算你猜出来,你也绝无可能把消息传给燕王。” “你确定吗?” 懒懒的嗓音让魏娘子心中一格,就见萧惟从怀中摸出一个香囊扔到他面前。看着皱皱巴巴的香囊,魏娘子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是他随勒索信送出的香囊。 可他分明检查过,香囊没问题啊! “琉璃石子和三角形代表琉璃坡,曲线代表涯河,‘米’字代表水管机关,圆圈代表高台上的温泉池,‘八’字代表山洞里好几处与之相关的异常。”萧惟爱怜地蹭了蹭谢无猗的鬓发,“小猗,我说得对吗?” 谢无猗抬头看向萧惟的眼睛,呼吸渐渐加快,“你都看出来了……” “那是自然,就算不懂的在进洞见到你时也懂了,”萧惟的指尖轻轻刮过谢无猗的鼻尖,“为夫的表现不赖吧?” 魏娘子看着眼神粘在对方身上分也分不开的两人,不禁思考谢无猗一直被绑着手,她是什么时候偷到琉璃石子的? 很快,魏娘子有了答案。 就是在他逼迫谢无猗沐浴时。 深深的挫败感攫住心头,魏娘子冷哼道:“狼狈为奸!” “彼此彼此,”萧惟对魏娘子绽开一个亲昵又挑衅的笑,“魏廷桢,你最不该上的当就是让桑琛送税粮出去。” 魏娘子呼吸一紧,桑琛一直在他和阿骨的监视下,谢无猗不可能动手脚! 桑琛胆小藏不住事,有魏娘子盯着,正常情况下谢无猗自然没机会告诉他。不过魏娘子太忌惮谢无猗了,导致他时时刻刻把她带在身边。就在桑琛最后一次从身边走过时,谢无猗低声快速说了“虞部”和“八”两个词。 “虞部?八?” 半个时辰前,萧惟对着跪在面前哆哆嗦嗦的桑琛,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先留他一条命。 “她还说了什么?” 桑琛想了想道:“对了,王妃一直盯着魏娘子座旁的一个佛手盆景,那个盆景很大,有八个枝丫……” 佛手,八个枝丫。 谢无猗会抓住每一次机会,她的消息一定有用。萧惟忙问道:“魏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回殿下,他是个壮汉,年纪看上去不大,也就三十来岁……” 这消息没什么用啊。 萧惟暗暗思索,佛手,佛,释迦摩尼…… “世家”? 他心念一动,挥手叫来身边一个默不作声的黑衣人。那是萧豫拨给他的玉蛟令,名为保护实则监视,萧惟在出发来二狼山时将他唤了出来。不过萧惟也不在乎,谢无猗还陷在山里,萧豫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他为了兄友弟恭的名声也不会杀自己。 “锡来,朝中虞部近二十年来有没有家中排行为八的世族官员,或者家中有亲近兄弟排行为八的?” 锡来博闻强记,当场面无表情地回道:“前任虞部郎中魏廷樟,家中行三,天武十九年被流放。魏氏子弟不多,长子次子四子夭折,三子魏廷樟,五子魏廷松,六子魏廷柏,七子魏廷楠,八子魏廷桢……” 萧惟朝面如死灰的魏娘子挑挑眉,“怎么样,本来本王是想用这条消息换王妃的,可惜你不肯,非要同归于尽呀。” 骗子,都是骗子! 不过他是谁都无所谓了,反正他们一样会死在这里。 魏娘子咬紧牙关,嘴硬道:“我说过,机关总控被我毁掉了,你的王妃也被我下了毒,现在只吊着最后一口气,我真不知道你们能怎么走出二狼山!” 萧惟的脸色果然变了,他看着谢无猗苍白的面孔,嘴唇微微翕动。魏娘子对萧惟的反应十分满意,不顾伤痛和绝望,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你听他胡说……” 谢无猗虚弱地笑笑,可这带着隐约嗔意的笑容映在萧惟眼底,却似遗言一般。谢无猗扶着萧惟的手站起身,慢慢却稳稳地走到魏娘子面前,从腕上解下一物。 “你没想过这根腰带是怎么回到我手里的吗?” 魏娘子的笑声顿时噎在了喉咙里。 第九十二章 骗你的 是啊,魏娘子让谢无猗进温泉池的时候,亲眼看她解下了腰带,后来丫鬟给她更衣时,她的所有武器都在旁边。 那个叛徒! 魏娘子心中一悸,一定是被他手刃的那个红鹰帮她把腰带拿回来了。 不仅如此,他还帮她解了绳子!不然,她怎么可能解开那么复杂的绳结? 魏娘子看着眼前披头散发的谢无猗,目光下意识在洞中搜寻起来。忽然,他动作一顿,转而看向萧惟。 “燕王知道红鹰吧?”魏娘子眼中闪过精光,“这群反贼在大俞猖獗多年祸国殃民,你身为朝廷亲王却被蒙在鼓里,这不可笑吗?” 萧惟站在谢无猗身后,冷声道:“你想说什么?” “哈,我想说什么?”魏娘子无不嘲讽地笑了两声,“我想说你拼了性命救下的王妃就是红鹰青鸾部的一员,你是认贼为妻!” 轰—— 萧惟双手一握,耳边的声响宛如惊天动地的海啸。他僵硬地望向谢无猗,见她正似笑非笑地垂手站在原地,凌乱的头发披散在脑后,更衬得她脸颊素白,瞳眸点漆,如同泥塑人偶,假得栩栩如生。 但只可远观。 他记起观音庙中的那场刺杀,萧惟当时就想,谢无猗可以是敏锐强悍的侠客,可以是高傲孤清的巫女,要是哪天她说自己是个杀手,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花飞渡曾是鸾四,那么谢无猗…… 惊涛巨浪打过心头,冲刷世间尘埃。转瞬之间,萧惟就笑了。 因为他看见谢无猗转过脸,对他露出了世上最美最真实的笑容。 谢无猗走到石壁边,弯腰捡起掉落的翙文簪,“你是在找这个吗?” 她的笑令魏娘子毛骨悚然,他咽了口唾沫,直勾勾盯着谢无猗。谢无猗轻轻吹掉翙文簪上的泥土,抬手拢好头发,将簪子插回发髻。 “两个月前我们抓了个红鹰的人,这簪子是她的。”谢无猗轻描淡写地嘲笑道,“说说吧,你怎么会认识红鹰的信物?” 进二狼山前,谢无猗担心此行凶险,不愿戴乔椿留给她的白玉簪,于是她从包袱中翻出叶娘的翙文簪挽头发,把自己的簪子放在了萧惟枕边。 结果才刚掉入二狼山的陷阱,她就察觉这里的机关出自玄柔先生之手。她断定魏娘子与红鹰勾结,按红鹰办事的风格,山中必有他们的卧底。 因此,谢无猗故意让魏娘子发现她的红鹰身份,就是为了引出对方。 在密室里,鸾七三手捧一根青色翙文簪跪在谢无猗面前,“属下七三,敬听九夫人差遣。” “好,你帮我办两件事情。”谢无猗招呼鸾七三靠近,低低道,“第一,我要你把孔帆藏在税粮中的大鄢烟花转移到山中八条水管的下方。” 谢无猗观察过,山洞中的水管源源不断将涯河水倒吸入温泉,数年间,地下水位必然下降,地面下方必然空虚。这时一旦温泉池水开闸,急流倒灌,地面就有垮塌的危险。如果八条水管与外面的机关相连,山洞毁则机关毁,红鹰就再也无法利用这里的地形了。 既然红鹰躲在暗处,这害人的机关自然是能动一个是一个。 没想到鸾七三才刚动手,就被魏娘子发现了。 真是愚蠢。 “第二,你去那边把我的腰带和衣领里的虹焰拿过来。” “九夫人怎么带着虹焰?” 鸾七三本有些疑惑,可看见谢无猗冷漠警告的眼神立马闭嘴。谢无猗不费吹灰之力解开绳索,用鸾七三身上的小刀把虹焰小心地切成四瓣收在袖中,又把腰带缠在了右手小臂上。 “九夫人需要解毒吗?”鸾七三自悔失言,一心只想献殷勤,“魏娘子的毒是上峰给的,会压制内力反噬心脉。” 谢无猗扬眉,“你能解再好不过了。” 就这样,当魏娘子再次返回时,谢无猗已经做好反制的准备了。 至于骗过鸾七三的红鹰隐秘,她是从其他途径听说的。 “如果你好奇为什么我扎了你的阳池穴,你的手脚就动不了了,”谢无猗勾了勾唇,“谁让你色胆包天,非要与我共浴呢?” 谢无猗左手一翻,蓝紫色的苍烟旋即在指尖盘桓。她在萧惟面前晃了一圈,安慰他不要乱想。萧惟冷哼一声,弱弱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魏娘子的鼻子都快气歪了,原来谢无猗故意激怒他,勾引他,就是为了骗他下池,好对他下毒! “本来呢,这个毒两天后才会发作,”谢无猗的视线转向萧惟,眼尾溢出不易察觉的温柔,“可殿下来得太快,我只好亲自点穴催一催药性了。” 淘气。 萧惟无可奈何地看着谢无猗,她举手投足都是在气魏娘子,可她明明知道,他连一天都不敢等。萧惟低下头,按住失律的心口,神情恍惚。 魏娘子“呼哧呼哧”地喘息不止,这对狗男女早就把一切都算好了,他们简直就是催命的黑白无常! “行了,总之你输了。”萧惟牵过谢无猗的手,将瑶光再次搭在魏娘子肩膀上敲了两下,“先说说你勾结曹若水和关庆元劫粮的事吧。” “你滥用私刑!”魏娘子目眦欲裂。 “不要挑战本王的耐心,”萧惟友好地笑着,可笑意却不达眼角,“你也不要想其他出路或者自作多情,现在山已经炸了,本王之所以愿意跟你耗着,是为了等待时机。” 萧惟朝谢无猗挑挑眉毛,表示早已领会她的心思。 洪水冲开山洞,二狼山早晚会彻底垮塌,到时候只要找到最薄弱的地方逃出去即可,现在乱冲乱撞反而容易送命。 毕竟水火无情,而他们的体力也已耗竭。 谢无猗回以欣慰的微笑,反握住萧惟的手。看来同行这么久,他渐渐跟得上自己的步伐了。 真是……太好了。 巨石阻断山洞与急流,像是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寂静,一个喧嚷。 僵持一阵后,魏娘子彻底落败。 “是,我向曹、关二人提议劫走这批税粮,粮食归我,银两我们共同分成。” 至此,萧惟才确认了桑子鱼的话。合州数年剿匪不力,正是因为魏娘子和曹若水关庆元本就是一伙的。他们刮取民脂民膏,为恶一方,其心可诛! 在涯河码头,魏娘子的眼线见孔帆运的税粮车数比以往多,顿时起了歹心。他利用二狼山的机关将孔帆的车队引入山洞,杀了运粮的随行人员夺走税粮。没想到孔帆意外身死,税粮中竟混了不少从大鄢走私的烟花,魏娘子觉得不好,准备把税粮如数奉还,放弃这笔交易。 “但曹县令的人连夜找到我,说来不及了,朝廷要派钦差来查案,税粮暂时不能还。”魏娘子暗暗看了萧惟一眼,“他说这次的钦差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他会将线索引到二狼山,要我用机关毁尸灭迹。” 萧惟不觉皱起眉头。他得知税粮丢失是通过密信,当时萧豫刚定下人选,曹若水的消息怎么这么快? 是谁给他传信? 他又为什么要置自己于死地? 见萧惟沉吟不语,谢无猗开口问道:“为什么要抓桑琛?” 魏娘子看了她一眼,无所谓地撇撇嘴,“你说呢。” 自然是为了嫁祸啊。 关庆元落网,曹若水劫走桑琛,制造他畏罪潜逃的假象。再加上桑琛之前对待连环凶案的态度十分消极,萧惟对他的印象已经很差,如今人再消失,至少在明面上桑琛难逃干系。 “那你可够蠢的。”谢无猗叹了口气,“曹若水在外谋篇布局,把我们的视线从孔帆之死转移到山匪劫粮,再搭上桑琛这个刺史,就是为了让你当他的替罪羊啊!” 如果曹若水的计谋得逞,关庆元官匪勾结已是重罪,萧惟和桑琛死在二狼山,作为大当家的魏娘子首当其冲。 设局谋杀当朝亲王当诛九族。 而曹若水呢? 涯河码头是关庆元屠的,粮是魏娘子劫的,人是魏娘子杀的,甚至私调合州军都是桑子鱼做的,全身而退的只有曹若水一个人。 魏娘子沉默良久,“我本就是罪臣家眷,二狼山在邰县地界,这世上能保我活命的只有曹县令一人。” 萧惟目光闪动不息,魏娘子这句话让他想起了卢玉珩。为什么曹若水能保魏娘子活命,为什么朝臣要保曹若水活命? 直觉告诉萧惟,他正在接触一个重要的秘密。 但无论如何,魏娘子的罪名是确定的。 “你不过是给自己作恶找借口。”萧惟冷笑,“据本王所知,你天生擅长机巧,年幼勤奋好学,本应是魏氏家族未来的希望。就算当年父皇贬斥了你的兄长,你若发奋,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魏娘子瞪着萧惟,像在看一个笑话,透过他的衣冠看自己的笑话。 “燕王真是‘何不食肉糜’啊……”魏娘子停顿了一下,黯然道,“兄长所言无错,不过是因为碍了公主的事就被皇帝流放。可魏氏呢?永远被打上罪臣的烙印,永远被人戳脊梁骨,永远无法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你告诉我,我要如何东山再起?” 谢无猗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收紧。 不得不说,魏娘子说中了她的心事。假使她不是燕王妃,萧豫撤去乔椿的大逆罪,免除她的罪眷身份,她真能以乔蔚的身份回到泽阳吗? 不能。 人不是独来独往的猛兽,无论她有多强大,她都得承受别人的指指点点。 她是乔椿的女儿,乔椿——就是那个误了军粮害死嘉慧太子的户部侍郎! 萧惟发觉了谢无猗气息的变化,他从身后抱了抱她,又对魏娘子道:“所以你就自甘堕落?” “燕王觉得我堕落,但我不这么觉得!”魏娘子眼中一下子迸射出火光,“兄长定罪后,我逃到二狼山中,凭能力破解了山中本来的机关。后来我才知道,除了你的王妃,我是唯一一个!” 他前倾身体,直直逼视萧惟和谢无猗,“我造出温泉池,改进山里的机关,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成就,是无与伦比的壮举——” 谢无猗冷冷打断魏娘子的狂热,“然后你就和红鹰合作?” 魏娘子一愣,蓬乱的火光倏地被瓢泼大雨浇灭了。 半晌,他才继续道:“后来,一位纪老板找到我,自称是红鹰一员。他可以帮我建立山寨,并定下合作,我可以用二狼山机关做自己的事,但红鹰有需要时就会有人带着翙文簪联系我,他们借机关转运的货物我不能染指分毫。” 谢无猗心中一惊,纪离珠? “他长什么样子?” 魏娘子回忆了一阵,缓缓道:“圆脸,微胖,可能身体不太好,身上有股药味,每说两句话就要深呼吸好几次。” 谢无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魏娘子的描述和她认识的纪氏当铺的纪离珠分毫不差。也就是说,红鹰在十年前就已经开始在大俞布局了。 而孔帆的确是要把烟花运到红鹰,不想被魏娘子劫走,孔帆因此才被同伙惩罚,用烁金蛊灭了口。 她看了萧惟一眼,在他眼中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那你这次为什么要劫红鹰的货?” 魏娘子面露迷惘,下意识反问:“什么?税粮是红鹰的?” 所以,魏娘子只是寻常作恶,却不想偏偏动了红鹰的货,曹若水顺势搅浑合州的水,一切都是巧合。 可泽阳第一次出现烁金蛊是两个月前的事,如果孔帆按计划把烟花运到红鹰,他还会死于烁金蛊,死在吊雨楼镇前吗? 还是说在整盘棋中,魏娘子只是意外卷进来的一颗棋子? 萧惟心中疑云渐浓,他收回瑶光,问道:“红鹰不许你过问的货,你做过多少?” 魏娘子摇摇头,“记不清了,不过最近一次是在两年前。” 两年前? 第九十三章 旧案 萧惟和魏娘子同时看向谢无猗,两人都觉出她的气息不太对。 她受了伤,呼吸本就凌乱,可听到“两年前”这个词时,谢无猗的心脏被狠狠地扎了一下,那股剧痛顺着紧紧相牵的手直钻到萧惟的心里。 谢无猗盯住魏娘子,“两年前什么时间?” 魏娘子看出她对此事十分关注,想着或许可以通过这条消息牵制这两个魔头,换取活命的机会,于是他便很认真地回想起来。 “当时我没有干涉他们的动作,只在事后清理机关时发现了一点掉落的粟米,还有朝廷官兵特制的军甲,”魏娘子半眯眼睛,观察着谢无猗的表情,“时间应该是五月底。” 谢无猗茫然地转开脸,手不由自主地握住腰带,隔着一层布摸上被她掰断的那枚甲片,潮湿,僵硬,滚烫如沸。 天武二十七年,大俞全国都在忙一件事—— 邛川之战。 五月,和粮食相关的也只有一件事—— 为前线筹措军粮。 那批由乔椿负责押运,最终要了他的命的军粮。 为什么? “你确定?”萧惟也是震惊无比,他稳住心绪,反复咀嚼魏娘子所说的每一个字。 “这有什么不确定的,”魏娘子失笑,“你们以为我在黑暗中度日如年,但我乐在其中,两年前的事并不算久远……” 魏娘子后面说什么谢无猗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她只觉得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回了巨石外的急流,站不稳,停不下,融不进,退不出。 为什么,乔椿的军粮怎么会被红鹰劫走? 以红鹰的行事风格,断不会留后路。如果乔椿的军粮全部被劫走,那送到邛川前线的粮是哪来的? 谢无猗眼前忽然出现了许多画面,重重叠叠,幻影成真。 观音庙里,范可庾绘制了乔椿实际行走的路线,在离合州西南不远处,纸上有一处凝滞的墨迹。他解释道:“改道后我们星夜兼程,沿途都没进过城,路上是没再遇到大雨,可还是晚了半个月才到邛川。” 大牢里,褚余风为了给褚瀚换生路,跪在谢无猗面前红着眼睛道:“无论走哪条路,最多也就是远五六日的路程,何至于多走了半个月啊?大军断粮半月却没有一点动静,难道这期间他们不能暗中从民间临时征调吗?” 官驿里,曹若水说起合州的没落,曾颇为遗憾地道:“当年一位乐善好施的粮商全家死于大火,因此就有传言说他化成了厉鬼。” 吊雨楼镇废墟上,晚三秋强忍着恶心,尖着嗓子道:“不就是瘟疫爆发,为了防止扩散就把病人一把火烧了吗?” …… 军粮案的疑点,吊雨楼镇的蹊跷,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咔哒”—— 扣上了环。 二狼山离吊雨楼镇这么近,如果乔椿运粮延误不是因为天气,而是因为粮草被劫,需要就地征粮呢? 那致使吊雨楼镇灭门的那场大火…… 不,不可能! 乔椿向来仁善,断不会杀人灭口恩将仇报! 然而,谢无猗身形一晃,若不是萧惟,她怕是会直接跌倒在地。谢无猗靠在萧惟的手臂上,终于还是支撑不住,她咳出一口血,慢慢蹲下身,冷汗混合着泉水从发间流下,映得她的面颊更加苍白。 萧惟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环住谢无猗,轻声呼唤: “小猗……” 谢无猗烦躁地抹了把嘴唇,刚要说话,地面忽然传来隐约的震动。她强忍晕眩起抬头,发现头顶有石子滚落。谢无猗立即意识到——山洞要塌了。 她扫了一眼魏娘子,“殿下背得动他吗?” 萧惟点点头。他本来想直接在山中杀了魏娘子,但如果魏娘子的机关和红鹰有关,和两年前的军粮押运案有关,那这个人就必须活着。 魏娘子却大笑道:“你们出不去!山崩就是一瞬间的事,你们不可能——” 话未说完,谢无猗已跨步上前,一个手刀劈晕了他。 “吵死了。”谢无猗抽出别在腰里的钢刀,对萧惟正色道,“殿下,他说得对,山崩时所有石块松动,我们只有一息的机会可以抓住。” “我听你的。”萧惟深吸一口气,从地上捞起魏娘子,摆出严阵以待的姿势,“你说走,我们一起走。” “好。” 谢无猗深深凝望萧惟,眼中闪烁着绚烂的光辉。她举起钢刀划过石壁,最终停在一处缺口。她敲了敲,就决定是这里了。 山洞中的轰鸣愈发明显,有温泉流水的干扰,谢无猗只能将耳朵紧贴住石壁,通过震动和回声判断塌方行进的位置。 快了,快了…… 一声明显的摩擦声传来,谢无猗目光一闪,手挥钢刀劈开最薄弱的缺口。 “走!” 萧惟跟随她的指令拔足而起,谢无猗一边选择路线奔向出口,一边用钢刀挡住滚落的巨石,替萧惟留出安全的落脚点。 她的判断十分准确,山洞坍塌,石柱石块全部松动,洄流与乱石相互牵绊,反而减弱了水流的冲击,也延缓了砂石的崩裂。 萧惟紧紧跟住谢无猗的脚步,随着她的呼吸起落纵跃,不看周遭天崩地裂的危机,更不顾几乎要将他压窒息的魏娘子。 身披血衣的蝴蝶赤足翩跹,如同照进生命的光亮,如同铺就余年的长虹。 他相信她,一定能够成功逃出去。 “不要!” 二狼山崩塌的那一刻,封达奋不顾身地扑上去。他满脸血污,手脚并用地向前爬,除了身陷孤山的萧惟,封达的大脑一片空白。 “封护卫你冷静一点!”北秋白按住封达的手臂,“你现在去就能救出殿下吗?” 封达猛地回头,狠狠甩开那只手,翻身把北秋白踹倒在地,“我告诉你,管你是什么侯,要是殿下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 “喂,你别狗咬吕洞宾啊。”北秋白咂着嘴,幽怨地瞪着封达,“要不是本侯,你家殿下的计划才不会这么顺利呢……” 山都塌了北秋白还在说风凉话,他的殿下可能已经死了!封达气急,挥拳就要打。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虚弱的命令。 “达达,不得无礼。” 封达浑身一震,慌忙转过头,就见萧惟扛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正扶着岩壁喘粗气。而在他身边,白衣染血的谢无猗手提一把卷了刃的钢刀,浑身战栗。 “殿下!” “王妃!” 封达扑到萧惟怀里嘶声大哭起来,北秋白也站起身,殷勤地对谢无猗笑了笑。萧惟被撞得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他忙嫌弃地打开封达乱蓬蓬的脑袋。 “哭什么哭,本王还没死呢,赶紧把这人给我弄走!” 封达连声答应,他胡乱擦干眼泪,从萧惟手中接过魏娘子,这才看向谢无猗,“王妃没事吧?” 谢无猗摇摇头,她环视一周,发现桑子鱼手捧裘衣站在远处,眼睛肿得像个桃子。 是了,若不是她,二狼山的山匪也不会被全歼。 心弦微动,谢无猗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伤口正在流血,内伤外伤齐聚,再加上尚未恢复的毫无知觉的右臂,她现在连站稳都很困难。 但是她必须坚持,再坚持一小会。 谢无猗把桑子鱼带来的裘衣披在身后,遮住伤势,手拄钢刀一步步走向灰头土脸的北秋白。 “人抓到了吗?” 就是这样一句突兀而简单的问题,令北秋白面上的喜色荡然无存。他作势弯腰咳了两声,“王妃太扫兴了……” 一旁的萧惟蹙起眉头,什么人? 谢无猗和北秋白还有秘密? 想到差点被“红烛”坑死,萧惟强忍浑身剧痛,一把揽过谢无猗,戒备地看着北秋白。 北秋白只作没瞧见萧惟紧抿的嘴唇,他耸耸肩,语气有些颓丧,“人是抓到了,可本侯还没来得及卸掉他的下巴,人就自杀了。” 他打了个响指,手下立即抬上来一具尸体。谢无猗低头一看,果然是魏娘子的那个亲信随从阿骨。他在后槽牙里藏了毒,被抓时当场毙命。 谢无猗黑如点墨的瞳眸中闪过一丝痛色,冷然道:“人死灯灭,没法追究了。” 萧惟依然不解,“这个人不对?” 谢无猗疲惫地闭了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他是红鹰的人……” 在二狼山密室中,她吩咐鸾七三把烟花放到水管底部,但鸾七三却被魏娘子发现。按理说,魏娘子既然参透谢无猗的用意,就该把烟花转移走。然而当谢无猗被挟持着回到高台时,烟花却已经藏在水管后了。 谢无猗仔细回忆了事情的经过,当时大部分山匪都在守山,密室外无人,唯一有可能听见她和鸾七三的对话的就是阿骨。 他代替鸾七三执行了上峰的命令,就是在那时,谢无猗确定阿骨也是红鹰的一员。 因此,在魏娘子向山谷中的萧惟喊话时,谢无猗才一声不吭,没有出言提醒萧惟。她顶着青鸾的身份,不能在阿骨面前冒险阻止萧惟进山。 毕竟相比于二狼山的机关,红鹰的眼睛才更加危险。 而谢无猗之所以在山洞里和萧惟共同审问魏娘子,固然是为了等待脱身的时机,但若没有外界的助力,他们先等来的可能就不是山崩,而是窒息。 在谢无猗用烟花炸毁二狼山后,阿骨必然发现了不对,如果他足够聪明的话很可能会猜到谢无猗的“背叛”。这些年来阿骨在二狼山监视魏娘子,保护机关,在他看来,既然机关被毁已成事实,那么炸死红鹰的叛徒和大俞燕王也能将功折罪。 于是,与谢无猗的判断分毫不差,阿骨循着说话的声音确定了她和萧惟的藏身位置,引爆了附近的山石,造成山崩地裂的假象,而后逃之夭夭。 不过阿骨唯一没算到的就是北秋白埋伏在附近,他还是没能活着回到红鹰的大本营。 想明白一切的萧惟不由得收紧双臂,将谢无猗牢牢护在怀里。 本以为是救她,不想到最后还是拖累了她,让她在前方替自己抵挡风雨,硬生生从地狱里撕出了一条生路。 小猗…… “只有一个问题,”看不下去这个场面的北秋白适时地打断二人,“王妃怎么知道在下会帮着殿下在远处打扫战场呢?” “我不知道,”谢无猗嫣然一笑,“我只知道君侯和殿下交底却没有说出‘红烛’的真正含义,如果君侯不屈尊做殿下的暗棋,你没法活着走出合州。” 北秋白本想拍萧惟的手僵在半空,他面色变了又变,最后反手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真是……狼狈为奸啊。 的确,在得知谢无猗孤身进山时,萧惟曾说让他带来二狼山的分布图。当时北秋白以为萧惟是气糊涂了,后来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深意。 邰县遍布曹若水的眼线,萧惟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中,而北秋白却是自由的。大俞官府的事萧惟不会让他过深介入,但于无人在意处抓几条漏网之鱼还是可以的。 因此北秋白表面不参与萧惟的一切救援安排,只带手下蛰伏在二狼山外围伺机而动。本以为是白等一场,没想到最后真抓了一个鬼鬼祟祟的阿骨。 只不过还是让萧惟和谢无猗失望了。 北秋白撇撇嘴,无奈地对谢无猗拱手行礼,“王妃高才,在下佩服。” “彼此彼此。” 说话间,封达已经领了马车过来。折腾这么久,谢无猗和萧惟都快虚脱了。两人爬上马车,谢无猗掀开帘子,最后看了一眼二狼山。 山岫沦为一片废墟,地上尸骸遍布,血已然凝结成褐色,让人莫名地惋惜。 而在遥远的天边,朝阳正冉冉升起。 柔和的光线泛着乳白色的雾华,点亮了山间五彩的琉璃石,绿色,黄色,红色…… 如梦将醒。 第九十四章 昏迷 谢无猗和萧惟坐在马车里,一路上脊背都绷得笔直,他们都知道这口气一旦松懈就提不起来了。 直至回到邰县,重新踏上这片不甚熟悉却染着千百人鲜血的土地时,谢无猗才生出恍然之感。 她离开不过一天,却像过去了很久很久。 官驿和县衙被烧,县丞临时安排钦差住进温明客栈,按律清空了原有的客人,暂时关闭周围的商铺。还没走进客栈,谢无猗就听见房间里传出沙哑的叫骂声。 “你们让殿下孤身犯险,陛下知道肯定饶不了你们!” “你不要管我现在是不是白衣,本官调任回京,要不是为了你们的事,今年还能在泽阳过年呢!” “我不跟你说话,你让老谢亲自来见我!” 谢无猗忍不住蹙起眉,她转头问萧惟:“这位是?” 萧惟撇撇嘴,显得颇为无奈。他刚要回答,就见一人迎面走来,合袖揖礼。 “臣谢显,恭迎殿下和王妃。” 此次合州之行,萧豫派大理寺主簿谢显辅佐萧惟和谢无猗查案。谢显的眉眼和谢暄有些像,只不过轮廓更锋利些。按辈分,他也算谢无猗的兄长。 “如今殿下安然归来,不知臣可否将玉大人放出?” 原来萧惟在出发去二狼山前担心卢玉珩和自己作对,命人把他锁在了客栈里,正巧谢显赶到,萧惟就让他看着卢玉珩。 说起来,谢显官职不高,让他锁住卢玉珩着实有些为难。萧惟冷哼一声,“关着吧,关到他叫不动为止,省得他张口陛下闭口规矩。”他扫了一眼谢显,“本王劳你查官驿和县衙失火,不知谢大人可找到纵火的凶手了?” 重要证据毁于大火,萧惟和谢无猗对曹若水放火的企图心知肚明。曹若水至今咬死屠杀船工、炸死萧惟都是他人所为,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顶多就是受人胁迫。因此萧惟才派谢显查纵火案,期待能从中找到残余的蛛丝马迹。 “回殿下,没有凶手。” 萧惟一愣,顿时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县丞不是在救火吗,谁放火都找不出?” 谢显则坦然一笑,“现场证据和出入文书表明是书隶打盹时不慎打翻火烛,他亦葬身火海。” 书隶死了,蓄意放火还是意外就说不清了。 “那官驿呢?” “殿下,驿丞和小二一直在一楼,晚上整个官驿只有您手下的人在。”谢显一本正经,当真只谈眼见的事实,不肯多说半个字。 萧惟噎住,他抬手揉着眉间,没想到躲开了古板的裴士诚又来了个谢显。 怎么,难道他还怀疑是萧惟自己动的手吗? 谢无猗看了眼萧惟的神色,接口又问:“我们房间外有多个起火点,不知九兄看过吗?”见谢显点头,谢无猗解释道,“无需人为放火,白天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他们只要把火种和火油用蜡油包住,待晚间烧上炭火蜡油化掉后就能引燃。” 谢显呆立在原地思考了一阵,才对谢无猗笑道:“王妃,没有物证,不能指认凶手。” 谢无猗简直无语,物证当然都被烧毁了啊。她勉强维持着得体的表情,耐着性子道:“那指使关庆元屠杀码头船工,又把关庆元放走的人总可以收押了吧?” “王妃,码头的羽箭属于合州军,关庆元已经伏法。至于您说放走关庆元……”谢显为难地笑笑,“请问有人亲眼看见吗?” 这人怎么这么固执! 谢无猗强忍怒火,还要继续追问,萧惟却明白了谢显的意思。曹若水做的这些勾当十分隐秘,要给他定罪只凭推断远远不够,还得有切实的人证物证。谢显不是冥顽不灵,而是暗示他们得从其他地方挖点证据出来。 比如幸存的魏娘子。 再者,谢显的态度也证实了卢玉珩的话。曹若水能把手伸到泽阳,引朝廷官员为他作保,必然还有后招,他们决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于是萧惟不再和谢显纠缠,安顿好税粮和各路人马后便扶着谢无猗回房间休息。 谢无猗在人前吊着一口气,进门后整个人都没了精神。右臂的知觉始终未恢复,酸麻和痛感也比上次在江南庄脱力时更加明显。她低头瞥了一眼像木头一样的手,眼前的光影渐次模糊。 冷吗,热吗…… 人人都说化蛹成蝶,却无人向死茧多看一眼。 她能从烈焰中救出桑子鱼,能从乱石中救出萧惟,却没办法救自己。 真是讽刺。 谢无猗支撑不住,狂风呼啸过耳,将她卷入一片深渊。 “小猗!” 眼见谢无猗软绵绵地瘫倒在地,萧惟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他把她抱到床上,解下裘衣,这才发现她全身都被血浸透了。谢无猗在激流中冲撞,又带头闯落石,手上腿上到处都是血痕,尤其是小腿一处伤口深可见骨,被水泡过后已经溃烂,真不知她是怎么坚持过来的。 萧惟眼中升起一片雾气,他站在床边,半举着双手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心口一抽一抽地疼,萧惟又回到了茫茫雪野,回到望也望不到边的绝壁,可偏偏此时脚边的火药炸响,纷飞搅扰的雪粒子迷了他的眼,恍惚又萧瑟。 他见过太多血,可掌心里的殷红却把他内心深处的那根弦狠狠一拨,发出刺耳的悲鸣。 春泥不在,一直跟在两人身后的桑子鱼小心翼翼地扯动萧惟的袖子,低声提醒道:“殿下,王妃的伤……” 萧惟浑身一激灵,眼前的雪逐渐染上颜色,变成了素纱幔帐。他回视桑子鱼,让出床头的位置,“你来处理她的伤,等春泥回来,让她帮你。” 二狼山一行之后,萧惟对桑子鱼的戒心略有消退。她既然看得懂烁金蛊解药的药方,又被谢无猗验证过对人体的了解,想来医术不会差。 眼下合州隐患未除,谨慎些总没有错。 桑子鱼受宠若惊地看着萧惟,又迅速闪开目光。她见谢无猗伤重,料定萧惟的情况也不好。但桑子鱼什么都没说,只深吸一口气,取过剪子剪开粘在谢无猗伤口上的中衣,仔细地擦拭起来。 朦胧间,谢无猗看见一片绚烂的花海。她心头大喜,提起裙摆跑了过去。花叶和草梗划过双足,谢无猗浑然不觉,只凭着一腔热血向前奔跑。 跑着跑着,天暗了。夜幕降临,她想撷下的那朵最盛最美的红河兰也浸上一抹黯淡。 谢无猗停下脚步,不知为什么,她脚下交叠的碎叶眨眼间化作粼粼水波。 幽沉的蓝色中,一只泛着银光的青鸾从海面悠悠闲闲地飘浮而来。 它越飞越快,谢无猗根本来不及躲避。青鸾长啸一声,尖利的喙啄向她的右臂,裹着血肉穿刺而过。 谢无猗猛地睁开双眼。 没有花,没有海,也没有无休无止的黑暗,她躺在床上,外面天光大亮。 原来……只是梦啊。 谢无猗嗓子干得直冒烟,她竭力平复急促的呼吸,一侧头,发现趴在自己床头打盹的居然是桑子鱼。谢无猗皱了皱眉,下意识地蜷起右手五指。 还好,只有极其微弱的痛感,她的手指还能活动。看来,她的日月沉只是加重,并没有彻底发作。 谢无猗闭目缓了一阵,待右臂可以成功弯起后翻身坐起,想去找点茶喝。 她刚刚站起,桑子鱼立即惊醒。她局促地直起身,盯着谢无猗看了好一阵才开口道:“王妃醒了……” 桑子鱼眼睛里全是血丝,整个人激动得都快哭出来了。她飞快地整了整衣襟,“您快躺好,我去倒茶!” 谢无猗点点头,靠坐在床边。她看着桑子鱼的动作和桌上的药箱,不觉眉间一凝。 这几天不会一直是她在照顾自己吧? 一个闺阁千金竟然在干下人的活? “我睡了多久?”谢无猗出声问道。 “三天三夜了……”桑子鱼把热茶递给谢无猗,翻开她的手腕切了切脉,“不过王妃的身体真好,您恢复得太快了!” 三天三夜啊,谢无猗感慨,上次在江南庄她才只睡了一天。 双眸划过短暂的凄然,谢无猗抬眼注视着桑子鱼,觉得这个姑娘有些不一样了。 桑子鱼原本就长得好看,如凌风傲雪的寒梅。之前的她看上去温驯,娇弱,让人忍不住怜爱。可现在,她的眼神虽然疲惫但却是亮亮的,不带一丝羞怯,更没有半分自哀之意。 那朵白梅花终于绽放在枝头,风吹不倒,雪压不塌。 谢无猗不觉笑了。 比恨更难的是勇敢,能从绝境里生出勇气的人才是无坚不摧的。 她活过来了。 谢无猗招招手,让桑子鱼挨近自己坐下,“那天合州的兵马是你调来的?” 桑子鱼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红晕,她小声说道:“我本来是准备去配王妃留下来的那副药,但半路觉得情况不对,就回客栈找殿下,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那日,萧惟从北秋白口中得知红烛就是烟花,气急败坏地去找曹若水对峙,结果先被桑子鱼堵在了走廊里。 “难道曹县令敢动兵?”桑子鱼声音发颤,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去二狼山吗?” 一贯唯唯诺诺的桑子鱼在这一刻展现出了她的智慧,萧惟不由正眼瞧了瞧这个姑娘,他只是把曹若水指使关庆元的怀疑说出,桑子鱼就已经想到了动兵。 他半眯起双眼,“你为什么来找本王?” 桑子鱼轻咬嘴唇,脸色惨白,她双手握紧又放松了数次,才最终下定了决心。 “殿下,民女有办法帮您解决后顾之忧。”桑子鱼直直望向萧惟,水灵灵的眸子里满是坚定,“您信民女吗?” “信。”萧惟沉声回答。 谢无猗听到这里已然明白,是萧惟把关庆元的兵符交给桑子鱼,让她赶往合州都督府调兵,背叛的风声是萧惟故意放出来的。 “所以你就用兵符命令合州军去二狼山剿匪?” “没有。”桑子鱼轻声回答,“关庆元有几个副将知道我和关庆元的事,民女听说第一批兵马已经赶往二狼山,就让副将带上关庆元的心腹,去支援他们。” 谢无猗“啊”了一声,笑着拍了拍桑子鱼的肩膀。 “狡猾。” 关庆元盘踞合州多年,总有不少愿意为他出生入死的手下。恐怕关庆元和曹若水一早就安排好,一旦关庆元一被抓,他们立即到二狼山待命。然而这些人刚好做了桑子鱼的向导,帮她勘破二狼山的布防。 她先将坚定支持关庆元的兵马点出,剩下的就方便收服了。 桑子鱼腼腆一笑,“但民女马术不好骑得太慢,等到都督府时,殿下的一位老朋友已经从西境赶到了。” “西境……”谢无猗恍然,“少观啊。” “是。”桑子鱼低下头,“祝小将军接到殿下密令,待民女把第二批兵马带出后就将他们制服,并用钦差军令命都督府其余兵将全速赶赴二狼山,他则调西境军进驻都督府。” 这步棋走得不错。估计曹若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向来不学无术的祝朗行在关键时刻这么靠谱。如此一来,都督府兵马被划分成三批,一批进驻二狼山打前站,一批出营即被剿灭,最后一批跟着桑子鱼的兵符将功折罪。 真正的后顾之忧本就在都督府,有西境军坐镇,只要点清楚合州军的人数,合州就算控制住了。 谢无猗长出了口气,她救桑子鱼一命,桑子鱼还她一恩,这样也好。 桑子鱼见谢无猗久久不语,以为她是精神不济,忙起身道:“这两天好些人送补品,一天两三趟地过来,钦差大人就只收了几个县官还有秋老板的。王妃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谢无猗正出神地望着地上摇曳的树影,忽然眸色转沉。 “你说谁,晚三秋?” 第九十五章 孤男寡女 桑子鱼对谢无猗的反应十分诧异,“是秋老板,当日殿下为了找他借鼓乐手拖延时间,就把您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 二狼山外的三次擂鼓果然是萧惟扰乱军心的计策。 只是晚三秋…… 谢无猗若有所思地一笑,“他倒是关心我。” “秋老板虽然性情乖张,人还是很好的,要不然怎么在合州吃得开呢。”桑子鱼也跟着笑了,“估计他是觉得前几天冒犯了殿下和王妃,才频频献殷勤的吧。” 对,就是献殷勤。 谢无猗的心忽然间跳漏了一拍,“子鱼,能麻烦你把他送来的东西给我看看吗?” 桑子鱼答应着,转身出门去拿,不一刻就把晚三秋送的东西抱了回来。谢无猗翻了翻,不过是一些滋补的药材和调理身体的药膳方子,并没什么异常。她有些丧气,刚要把盒子交还,一张纸从中飘然而下。 那是晚三秋给桑子鱼的留言,是从记谱的卷册上随手撕下来的,上面写道:小鱼,你知道怎么用药,一定要把两位殿下照顾得周周到到哦。 都说字如其人,晚三秋的字写得极尽“飘逸”,比如“怎么”几乎都连在一起,“周”还缺了笔画,实在难为认字的人。 谢无猗眸光流转,什么都没说,默默把纸张塞回原位。 指尖划过,无意识地停在“殿下”一词上,谢无猗的动作骤然顿住。 她醒了这么久,萧惟怎么还没过来?不仅如此,连春泥封达都不见踪影。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谢无猗忙叫住桑子鱼。 “殿下呢?” 桑子鱼陷入沉默,似有难言之隐。她低下头,想遮掩住悲伤的表情,可紧抿的双唇和发白的指甲还是出卖了她。 谢无猗扶着床柱慢慢站起,“他出事了?” 桑子鱼犹豫了片刻,她了解谢无猗的能耐,料想自己是骗不过她的,便小声答道:“那日王妃昏迷,民女给您换药换到一半殿下就撑不住了,听春泥姑娘说殿下的伤也不轻,烧到现在还没退下去……” 谢无猗的呼吸瞬间滞住。 头依旧昏昏沉沉,她强挑重如千斤的眼皮,穿了件外衣就往外走。桑子鱼连忙阻拦,谢无猗却直接挽上她的手臂。 “你担心他吧?”见桑子鱼的脸涨得通红,谢无猗微微一笑,“我……带你去看看他,有什么话你可以对他说。” 桑子鱼踉跄着跟谢无猗走出房间,总觉得她今日的表情怪怪的。 门外的阳光本该刺眼,却因隔了一层薄纱而显得朦胧虚幻。谢无猗头晕目眩,扶着墙壁缓了一会。 萧惟温和地对桑子鱼说话的画面,与魏娘子压制她时露出的凶光,奇妙地重叠在一起。 还有……乔椿下令屠灭吊雨楼镇,熊熊大火燃起,吞没无数绝望的呼喊。 谢无猗指尖轻颤,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染上眉梢,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阻止她走向萧惟,将她越推越远。 以数百条活生生的人命,以不久于人世的诅咒。 其实谢无猗也不是怕萧惟会嫌弃她,她不在乎所谓的名节,退一步讲,魏娘子也没有真的侮辱她。谢无猗只是有种莫名的恐惧,税粮虽然如数找回,可万一吊雨楼镇的灭门真与乔椿有关…… 如果,不配的人是我呢? 那封我早已割舍不下的婚书,还能作数吗? 良久,谢无猗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走在桑子鱼前面,灰突突的墙壁上只留下几道微湿的指印。 她展开手掌,趁桑子鱼不注意扭开原本塞在墙缝里的弹丸,从中取出一张字条。 字条是封达送来的。谢无猗设计擒获关庆元那天下午,曾去找成慨询问连环凶案凶手兵器的线索,又安排他去查晚三秋无意中透露的桑琛的私宅。后来因为桑琛失踪,成慨被谢无猗派往刺史府,这个任务就落到了封达头上。 如今封达查出了眉目,可能是因为谢无猗和萧惟都病着,他才没有直接送到二人手里。封达说桑琛的确在邰县置私宅养着外室,但奇怪的是他自从买了宅子后一次都没去过,因此也就没人知道具体的地点。那所宅子就像是一块毫不起眼的砖,在邰县一藏就是两年。 这可不是对待外室的态度呀。 而且…… 谢无猗目光闪动,将字条和弹丸掩在袖中,回头牵过桑子鱼的手。她的手心里遍布因不惯骑马而磨出的水泡,这些水泡落在谢无猗眼中,无异于莫大的折磨。 “子鱼,谢谢你。”谢无猗轻声重复,“谢谢你救我。” 桑子鱼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眸,双睫忽闪不定,如同振翅欲飞的新燕。 两人来到萧惟的房间外,听到屋内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谢无猗推门而入,只见萧惟正在和北秋白密语,神情十分严肃。 原本是桑子鱼爱慕萧惟,北秋白对谢无猗这个旧相识分外亲热,如今竟然掉了个个,变成两个女孩子相谈甚欢,两个大男人有了小秘密。 空气中升起一丝窘迫,一时间,四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半晌,还是北秋白先反应过来,起身朝谢无猗作了个揖,“王妃醒了?那在下就不打扰了,晚些再去找王妃叙话。” 言罢,他脚底抹油,一溜烟跑没影了。 萧惟的面色仍有些发白,他看着站在逆光中的谢无猗,脸上终于展露出笑意。想说的话太多,他张了张口,忽然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汇成一句: “小猗,你还好吗?” 谢无猗点点头,不知为什么,一对上萧惟的目光,她就后背发凉,第一反应竟是想逃离。谢无猗勉强笑了笑,心虚地把桑子鱼往前一推。 “我带子鱼来给殿下换药,我还有点头疼,先回去了。” 谢无猗反手关上门,靠在一边抚上针扎一般的胸口,努力调匀气息。 她能解烁金蛊之毒,可情之一毒——何解? 谢无猗转过头,一门之隔,寂静无声。桑子鱼会和萧惟说什么呢?萧惟曾把所有信任交付于她,又那样温言细语地安慰她…… 脑中思绪尚未捋清,手下已先一步有了动作。谢无猗推开走廊里的窗,勾着窗沿悄无声息地翻上屋顶。她摸了摸左臂,发现苍烟还在,便抖出一根银针切开瓦片,从狭窄的缝隙向内看去。 屋中飘着好闻的熏香,萧惟和桑子鱼遥遥相对。 谢无猗不由吸气,他们二人看上去挺般配的。再一呼气,什么时候她也像个贼一样偷看别人的私隐了? 嗯,好像忍不住呢。 继续,还是放弃? 谢无猗正兀自纠结,就听桑子鱼怯怯地开口:“民女可以帮殿下换药吗?” “好。” 萧惟的声音平静无波,桑子鱼明显松了口气。她打开药箱,拿出细布和剪刀,上前解开萧惟的衣襟。 上方的谢无猗默默看着,心中五味杂陈。虽然桑子鱼包扎换药十分熟练,她也尽力地目不斜视,可十几岁的小姑娘藏不住心事,耳根依旧憋得通红。 “桑姑娘,”萧惟注视着桑子鱼,正色道,“有件事对你来说有些残忍,但本王想还是得尽早对你说明。” 桑子鱼双手一抖,她很快恢复冷静,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是个好姑娘,聪明,大义。你救了本王与王妃,我们应当谢你。” 萧惟说到这,桑子鱼的动作停了下来,她好像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但本王心里只有王妃一人,无论她遭遇过什么,得了不治之症或是有什么秘密,她都是本王唯一的挚爱。”萧惟顿了顿,又道,“所以,桑姑娘,抱歉。” 桑子鱼放下细布,脸红得如同深秋的枫叶。萧惟当面直白地拒绝她,竟是置闺阁女儿的颜面于不顾了。 而藏在房顶的谢无猗,此刻的心绪亦如池上浮萍,连碧叶交叠都是润物无声。 有些甜,有些酸,更有些苦。 桑子鱼的呼吸渐渐平稳,她点了点头,垂首道:“殿下,民女明白。民女残花败柳之躯,自然——” “不是因为这个,”萧惟皱眉打断桑子鱼的话。他是不会接受她的爱慕,但也不想让她受困于关庆元的噩梦,白白辜负谢无猗的劝解,“本王的意思是——” “民女真的明白。” 这回换成了桑子鱼截口回答。萧惟一怔,只见桑子鱼抬起眼睛,鼓起勇气看向他,“殿下,民女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挤在您与王妃中间,这次民女的所作所为只是在报恩。” 报恩? 萧惟眉间微动,桑子鱼的眼神太干净,太容易激起别人的保护欲,他似乎能理解谢无猗为什么愿意救她。换作别的男人,心动也在意料之中。 “王妃对民女说,如果能做好人,再难也要坚持下去。”桑子鱼面露欣喜,还隐约含着三分期待,“民女想试一试,去看看王妃给民女指的路是什么样子的。” 清白没了不要紧,众叛亲离也不要紧,爱恨伤痛都不要紧。谢无猗告诉她,她的路总会走下去。 “好,那本王祝桑姑娘前途浩荡,心愿得偿。”萧惟亦含笑,“日后若有需要,你可以来燕王府找我们。” 桑子鱼腼腆地低下头,继续给萧惟换药。这一次,她的动作愈发干净利索,像是如释重负。 四年的思念在遇见萧惟时激动燃起,又在决定重新出发后从容消逝。 只深深地,深深地,埋在心底。 少女的悸动从身体剥离,伴随寸缕清风扶摇直上,沿着缝隙钻到谢无猗眼中。她忍不住按上突突直跳的心口,恍然入梦。 原来,她的殿下是那样坦荡,那样温柔的人。 桑子鱼换完药后,退开几步,提裙跪在萧惟面前。 “殿下,民女能问问我爹……” 她欲言又止,萧惟自然明白她的心思。他侧过身,调整成一个放松的坐姿。然而,这个姿势却让谢无猗稍稍怔住。 仿佛他已经等这一刻很久了。 难道……之前那些话全都是他的铺垫? “桑大人若没参与劫粮与屠杀,本王想包庇之罪不会要了他的命。”萧惟略显踌躇,“只不过本王听说他在邰县有座私宅……” 萧惟背对自己,声音有些发闷。谢无猗的手不由得收握,他也注意到了桑琛的私宅! “不,那是我爹养的外室,与劫粮的事无关。”桑子鱼急忙辩白,“我娘走得早,我爹没有续弦没有妾,也是两年前才找了个外室……”她咬着嘴唇,停顿一会才道,“民女劝过他,可他只说没有让外室代替我娘的道理,而且他不让民女过问此事,民女也没见过那个女人……” 谢无猗在心底咋舌,难道桑琛骗了个女人又不想给她名分,只好金屋藏娇? “你说桑大人其实不喜欢那个外室?” 桑子鱼思考了许久才勉强回答:“民女不确定。” 这倒有情可原。谢无猗手指微动了动,桑子鱼是女儿,桑琛不会和她说这些。那么那座私宅在哪里?封达探不出的消息她会知道吗? 谢无猗正想到这里,屋内的萧惟沉吟道:“你知道他的宅子在哪吗?” 殿下? 他知道她在吗? 不然,他怎会想她所想,急她所急? 世界骤暗,唯有视线中那人光芒万丈。谢无猗眼睛一酸,指尖的银针差点划响瓦片。她屏住呼吸,目光移向桑子鱼。 “不知道,”桑子鱼摇头,语调有些慌乱,“殿下为什么问起……” 萧惟挥手叫桑子鱼起身,用和蔼的口吻安慰道:“没什么,本王只是好奇,你先去歇息吧,得空多陪陪王妃。” 桑子鱼离开后,谢无猗立即翻身捂住双眼。思绪纷乱汹涌,她满脑子都是萧惟的身影。和暖的日光顺着指隙洒下,反射出两行亮晶晶的星河。 白日里的星辰不会引人注目,却依旧俯视苍生。 在谢无猗脚下,萧惟正抬头看向屋顶,嘴角溢出藏也藏不住的笑。 第九十六章 搞定 午后,谢无猗还是敲响了萧惟房间的门。 彼时萧惟已经起身,正在案前检视这几日朱雀堂的消息。谢无猗站在门口,迟疑得像只炸着毛的小猫,趴在房梁上不跳下也不离开。 萧惟一言不发,走上前拥她入怀。 他的怀抱太温暖,直把冬日的严寒,疾行的风雨通通隔绝在外。谢无猗整个人被环住,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 她想问问萧惟的伤势,还未开口就被萧惟沉沉的嗓音堵住:“我可以多抱你一会吗?”他低笑一声,随即开始耍赖皮,“我这几天只能抱着瑶光睡觉,太难受了……” 他一句玩笑,此前的种种顾虑和纠结烟消云散,谢无猗不觉勾起嘴唇,轻挣了挣手臂。 “无赖。” “啊哟!”萧惟夸张地叫着,松开谢无猗捂住胸口,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好疼……” 谢无猗分明瞧见了萧惟眼中的揶揄,便也不理他,径自坐到桌边,“殿下要是疼,我去请子鱼过来吧。” 此言一出,萧惟果然乖乖收了声,他紧挨着谢无猗坐下,专注地看她的侧脸。谢无猗注意到朱雀堂的回报,随手翻了一阵,忽然停下动作。 她拈起一页纸,“殿下一直在让人盯着子鱼?” 表面上看,那日桑子鱼偷了兵符孤身溜出邰县,可实际上,萧惟早派了潜在外面的手下一路尾随,跟着桑子鱼去了都督府。就连祝朗行也是在他们刚出泽阳时就已经收到消息,以整军为名把三千精锐调到合州附近了。 祝朗行人虽纨绔,但他认死理儿,和萧惟称兄道弟就深信不疑。以至于萧惟一封急信,他便可以不计后果地听他差遣。 也就是说即便没有桑子鱼,都督府依旧在萧惟的掌控之中。 萧惟在给桑子鱼机会,只要她有一念之差,朱雀堂就会立即将她拿下。萧惟步步试探,当桑子鱼成功带着合州军来到二狼山时,他才确认可以相信她,才会让她给谢无猗治伤。 他的算计……竟已恐怖如斯。 但与此同时,谢无猗的心头漫上深深的担忧。 私调兵马,豢养死士,桩桩件件都是僭越,就算萧豫一而再再而三地宽容萧惟,他也不能这么做吧。 透过谢无猗紧拧的眉头,萧惟早已看穿她的心思。他搬过谢无猗的脸,认真地道:“小猗,我可以豁出一切,但唯独不能拿你冒险。” 谢无猗犹自后怕,“可是朱雀堂——” “你以为五哥不知道吗?”萧惟冷哼一声,“围山那天我身边有个一直没出手的黑衣人,你有注意到吗?”见谢无猗点头,萧惟继续道,“他叫锡来,是五哥派给我的玉蛟令。” 谢无猗呼吸一紧,玉蛟令为历代君王最隐秘的部下,他们各司其职,组成庞大的情报网,可以说是皇帝安插在大俞各个角落的眼睛。 萧豫居然让锡来听从萧惟的指挥,是照顾还是怀疑? “瞒是瞒不住的,我索性直接告诉他我有人,而且我要用这些人围攻二狼山救你出来,他上不上报——随意。”萧惟露出神秘的笑容,“五哥这个人其实很好对付,只要我跟他说实话他就无可奈何。反正我僭越也不是一两天了,他还要用我来彰显他对手足的仁慈呢。” 还有一个理由萧惟没说,谢无猗也明白。 锡来在萧惟面前亮明身份自然是萧豫授意,就像当年先帝在关键时期把几名玉蛟令指给萧豫一样,只要萧惟不太出格,萧豫都会默许。 “所以小猗,你不用担心我。”萧惟捧起谢无猗的手,温言安慰道,“大不了等此间事了,我也不查害我的人了,我们一起远离泽阳,浪迹天涯也很好。” 谢无猗心道,合州的案子牵涉红鹰,他们哪会那么容易脱身呢。 她默默叹了口气。罢了,朝堂上的事他有把握,她又何必杞人忧天。 “那税粮的事怎么办?谢九兄说得对,没有实证,我们不能仅凭魏娘子一张嘴给曹若水定罪吧?” “关庆元虽死,但我们抓到了屠杀船工和勾结山匪的人,这一桩可以定下。”萧惟手点案台,细细思索道,“魏娘子为人证,可以证明他与关庆元和曹若水劫夺税粮,意图谋杀钦差。只不过……” 没有物证。 县衙被烧毁,二狼山被炸塌,他们没有物证指认曹若水和这些事有关。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正在这时,成慨叩响了门。 “殿下,幸不辱命。” 成慨跪在萧惟面前,双手呈上一方木盒。萧惟眼睛一亮,忙取过来打开。盒子里放了一封密信,萧惟看了,欣慰地朝谢无猗挑挑眉毛。 “搞定。” 谢无猗看他神情自若,甚至还带了几分炫耀,便低头拿起那封密信。她边看边听成慨汇报:“属下按殿下指令前往都督府,彼时祝小将军已然派西境军进驻,属下就和他把都督府里里外外翻了一遍,最终在关庆元的枕头里找到了这封信。” 信的落款缀了一个“曹”字,正是曹若水写给关庆元的。在信中曹若水写明了计划,由曹若水把钦差引到二狼山,关庆元负责分批调兵,作为魏娘子的后援。 只可惜中间出了点变故,祥子意外认出孔帆,导致谢无猗和萧惟临时决定去涯河码头,曹若水才决定牺牲关庆元,上演了一出受人胁迫的苦情戏,而后才把谢无猗骗进二狼山。 但这里还有些地方说不通。在他们原本的计划里,曹若水就是要害死钦差,但萧惟与他无冤无仇,曹若水为什么要这么做?此其一。 其二,曹若水引萧惟怀疑关庆元的手段破绽百出,是忙中出错还是他过于自信,认为在合州的土地上没人能斗得过他? 最后,都督府里只有这一件证据证实关庆元与曹若水勾结。而按魏娘子的说法,他们的合作已进行多年,为什么关庆元偏偏留下了这封信? 诸多谜团仍未得破解,但无论如何,有魏娘子这个人证和这封信,曹若水的罪名也好定了。 萧惟看了看依然跪地听令的成慨,“还有别的消息吗?” 成慨低声回道:“有。祝小将军清点都督府兵马时,发现有近百人不知去向。我们觉得定是那几个副将没和桑姑娘说实话,第一批向二狼山出发的人比实际更多。” “有可能——” 一个念头倏忽而过,萧惟面色稍变,又迅速恢复正常,“祝老将军在清理二狼山,等回头我对一下人数。” 成慨本就伤得不轻,加上这几日的奔波,显得十分疲惫。萧惟让他去替换锡来,寸步不离地看守魏娘子,顺便养养身体。 等成慨走后,萧惟见谢无猗仍旧不说话,只盯着曹若水的密信出神,便碰了碰她,问道:“想什么呢?” 谢无猗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屋内格外安静,谢无猗垂下眼睫,左手指间漫无目的地画着圈。 萧惟目光一暗,伸手避开伤处揽过她的肩膀,“怎么,对岳父大人这么没有信心?” 谢无猗指尖微微颤动,他果然又猜中了她的心思。而就是这份太过熟稔的默契,才让她感到烦闷。 自从魏娘子道出红鹰劫粮的内情,谢无猗便日日活在恐惧中,哪怕是在昏迷中也依然害怕,怕真是乔椿下令火烧吊雨楼镇。 “关心则乱呀。”萧惟轻轻摇了摇谢无猗的双肩,“就算岳父大人到过吊雨楼镇,他带多少人才能不走漏一点风声杀人灭口?合州这么多玉蛟令,又怎么会听岳父大人差遣给朝廷改报成瘟疫?最关键的是——”萧惟故意拉长声调,挤弄着眼睛道,“他有小猗这样的女儿,怎么会做出这等狠毒之事呢?” 谢无猗被萧惟说得心旌摇曳,她有些别扭地闪开目光,闷闷地“嗯”了一声。 “所以呀,我们现在得赶紧解决连环凶案了,”萧惟弯起手掌,比划了鲤鱼游泳的动作,又缓缓变成“二”的手势,“不枉我们‘狼狈为奸’一场。” 鲤鱼代表桑子鱼,二代表第二次,看来萧惟这是知道她上午趴在房顶偷听的事了。两次,他们都是谈感情,等桑子鱼最松懈的时候趁机套取想要的消息。上次,谢无猗救她,向她询问二狼山;这次,萧惟拒绝她,向她打听桑琛的私宅。 他们劝慰桑子鱼的话自然是真心的,但这并不耽误他们利用她的单纯。 这么一想,他们俩还真是狼狈为奸呢。 谢无猗故意板着脸打开萧惟的手,嘴角却不由得上翘了几分,宛如萧惟才刚比出的鲤鱼悠然跃出水面,溅起叮叮咚咚的水花。 伤口有些发痒,谢无猗把封达留下的字条扔到萧惟面前,努嘴示意他看看。 萧惟刚要看,忽然听见门外有动静。他手一翻,将字条握在掌中。 来人是祝伯君,数日不见,他苍老之态愈显,唯有目光依旧炯炯。萧惟攻下二狼山后,委托祝伯君清理现场,检查是否有活口或者其他证据。 当日身心俱疲,萧惟便只简单和谢无猗说了祝伯君辞官并于西境养老的事,谢无猗也没太在意。可今天她看到祝伯君,第一个念头却是他怎么会来合州? 去西境最近的路不经过合州吧。 祝伯君行过礼,对谢无猗解释道:“老夫随钦差队伍而来,待合州事毕便会前往西境。” 原来是这样。 谢无猗忙站起还礼,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祝伯君从盔甲中取出一件披风,谢无猗目光闪动,那竟是她遗落在密室里的披风。 居然找到了! 祝伯君恭敬地递给谢无猗,微微一笑:“这是老夫在废墟中找到的。被石头砸被水冲,居然毫发无损,王妃有个好宝贝。” 一介病弱庶女本不该有这样的披风,谢无猗只躬身称谢,并没理会祝伯君话中的深意。 看出她的身份又如何?祝伯君已致仕,难道还会向萧豫揭发他早已知晓的事吗? 祝伯君见谢无猗不接他的话,便对萧惟道:“二狼山已清理完毕,山匪绝大多数被大军所杀,个别被埋在了山洞里,并没有留下活口。” 这个结果在萧惟的意料之中,他亲自扶祝伯君坐下,赔笑道:“老将军辛苦,晚些本王有几个数字需要和老将军核对。如今税粮一事接近尾声,本王还有个不情之请。” 萧惟的语气格外客气,祝伯君忙拱手请他入座。两人客套一番,萧惟才叹道:“老将军也知道,皇兄派本王来合州还是为了查连环凶案,但邰县无能,刺史百般推诿,甚至还拿出鬼神复仇之说搪塞本王。本王想向老将军借点人手,不然寸步难行。” 谢无猗闻言瞥了萧惟一眼,他有朱雀堂和锡来,根本不缺人,为什么一定要用祝伯君的人?卖祝朗行面子吗? 祝伯君却不以为意,只笑道:“殿下客气,能助殿下一臂之力是老夫的荣幸。” “多谢老将军。”萧惟给祝伯君奉了茶,又有些为难地道,“实不相瞒,本王自夏天回宫后就一直在为嘉慧太子的死奔波,虽然最后查出是兵部从中作梗,本王却还是想问问老将军,当日乔侍郎运粮到邛川,是老将军亲自接洽的吗?” 谢无猗心头一动,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只听祝伯君沉声回答:“老夫负责后勤补给,本应亲自接洽。但当时太子战死,前线溃败,老夫便与建安侯一同重整军阵了。” “也就是说老将军一直在邛川,即便粮草迟运也并未组织临时征粮?” “是。”祝伯君眯着眼看向萧惟,“殿下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没什么,执念所致,随口一问。”萧惟深深一拜,遮住面上的表情,“今夜有劳老将军再辛苦一趟,配合本王查案。” 第九十七章 你是凶手 明月初升,温明客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或者说是这段时间以来的常客。 晚三秋红衣红绸,像被风吹倒的麦穗一样摇摇晃晃地飘进来,他扒在门框上,掐着嗓子道:“林大人?谢大人?小鱼?” 客栈里灯火通明,却没人应他的话。晚三秋正自诧异,就听楼梯上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他眼前一亮,“啊,你是那个春——” “奴婢春泥。”春泥微微福身,把晚三秋让进客栈,“秋老板来看王妃?王妃的身体好多了,现在已经和殿下歇下了。” 晚三秋对谢无猗献殷勤的事早就在钦差队伍中传开了,饶是春泥这几日并不常在谢无猗身边服侍也有所耳闻。晚三秋讪讪地摸摸鼻子,却并不掩饰唇齿间的笑意,“姑娘说笑了,在下是来问问小鱼在不在。” “秋老板与桑姑娘是故交吧?”春泥含羞一笑,“桑姑娘今夜外出,给您留了一张字条,奴婢正要去秋园找您呢。” “那是那是,有劳姑娘。” 晚三秋嘻嘻哈哈,翘起兰花指拈过字条。只一眼,他的神色就变了。晚三秋揉了揉眼睛,亲昵又猥琐地在春泥脸上捏了一把。 “我明天再来,谢谢你哦。” 说罢,他一甩肩上的红绸,幽灵似地消失在夜色中。 春泥盯着晚三秋的背影看了一阵,眼眸沉沉。 晚三秋快步转过繁华的闹市,翻墙跳到另一条街。他越走越快,只恨不能长出翅膀。绕了近一盏茶的时间,晚三秋来到一处无人的僻巷。他足尖轻点,无声地攀上院外的一棵树。 夜色霜浓,晚三秋蹲在树上,明明周围空无一人,他却觉得自己是被大白鲨盯上的寸丁小鱼,即将在生死海中迎接末日。 袖中桑子鱼的字条也幻化成生锈的镣铐,教他动也动不得。 晚三秋深吸一口气,忽地眯起眼睛。巷口亮起火光,好像是有官军来了。 “包围整条街,挨门挨户搜索!” 来得可真快。 晚三秋冷哼一声,目中跳动着愤怒又绝望的光点。他握拳咬咬牙,还是提起衣摆,轻盈地纵跃进了最近的院落。 小院中虽空无人烟,却被打扫得十分干净。晚三秋一言不发地走进后堂的小隔间,在门口站了片刻才转过屏风。 脚还没站稳,他就听到背后有声音。 晚三秋把折叠屏风收到房间一侧,不由一怔。 房间被照亮,来人居然是谢无猗、萧惟和一位身姿挺拔的老将军,晚三秋惊讶之色立显,“怎么是你们呀?王妃和殿下不是休息了吗?还有这位大人是?” 能有这般气势的老将军自然就是祝伯君。 没人回答晚三秋的话,谢无猗面无表情地绕过晚三秋,来到书架前。晚三秋下意识就想拦她,可迎头对上她的眼神,不知怎的,他竟默默放下手,表情极尽纠结。 谢无猗打开伪装成书架的门,见门后密室里蜷缩着一个头戴木制面具的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年轻人。那人久居黑暗中,乍然见到光明十分不适应。他本能地一手挡住双眼,一手格挡在胸前,喉咙中压抑着低低的吼叫,对开门的陌生人充满了敌意。 年轻人看到晚三秋后戒备稍减,他呲着牙,扫视一圈后突然朝祝伯君猛扑过去。 谢无猗见他原地暴起,指尖苍烟已经蓄势待发。可脑海中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银针在她的指缝里堪堪收住。 也不能怪他,祝伯君南征北战一辈子,风里来血里去,铁一样的气场一般人还真受不住。 眼看着年轻人就要扑到祝伯君身上,晚三秋脱口喊道: “阿福!” 电光石火间,一条红绸从晚三秋肩膀飞出,径直卷上阿福的腰。阿福用力挣扎,呜呜咽咽地叫着,一遍一遍撕扯着绷直的红绸。 这般敏捷的身手令在场三人都是一惊,红绸在晚三秋手中瞬间有了生命,巨龙盘旋咆哮,牵扯住发疯似的阿福,牵扯出一隅尘封的记忆。 不可阻挡,不可埋葬。 祝伯君历经百战,萧惟亦数次在死亡线上徘徊,对危机有十分敏锐的嗅觉。然而两人都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谢无猗的银针已经对准晚三秋的后脑勺射出。 银色光辉化作闪瞬流星,给本就狭小的隔间平添一分冷意。晚三秋感觉到身后微弱的气流,卷住阿福的红绸拦腰舒展,拴在屏风一头。眨眼间,红绸变成一架牢固的虹桥,晚三秋借桥的形状侧身后仰,用留在他手里的红绸一端削去银针破空的势头,将其拈在两指缝隙中。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晚三秋夹着银针转回身,却在看清谢无猗手指上的蝴蝶的一刹那,面色铁青。 谢无猗左手轻抖收起苍烟,“好了秋老板,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了。” 阿福被红绸拦了回来,趴在地上“嘶嘶”地喘粗气。晚三秋站直身体,一脸无辜地问道:“王妃在说什么?在下有点不明白你的意思呀。” 他若无其事地解下红绸,反搭回自己的肩膀,扭动着水蛇腰走到萧惟身边。祝伯君忙握住腰中佩刀,萧惟却摆摆手,示意他不必紧张。 “殿下,您的王妃今日这是怎么了?” “你明白的,”谢无猗沉声道,“你在我们出现在这座院子里的时候就明白了。秋老板,你就是合州连环凶案的凶手。” 晚三秋懵懂地眨眨眼睛,“王妃,在下并没有得罪您吧?您为什么要把这么重的罪名栽赃到在下头上呢?” 谢无猗定定地看着晚三秋,又瞥了一眼看上去不会说话的阿福,冷然开口:“那我从头说吧。殿下和我初到邰县那天,桑大人举行接风宴,而我不相信官府,就去县衙先行查看遇害者的遗体。当时有个人躲在房梁上偷窥,我的苍烟出手,成慨在外接应却被对方逃脱。这里有两个问题,第一个就是此人的身份,当时我认为有两种可能。” 一是杀人的凶手,二是和死者关系匪浅的人。 前者是对谢无猗感兴趣,后者是对尸体感兴趣。 “后来我向殿下询问,桑大人说曹若水因发现凶手的踪迹而缺席,因此我猜我在县衙遇到的就是凶手,而且他绝对当时听到了桑大人的话。” 凶手因为害怕曹若水发现端倪,于是潜入县衙打探情况。不料他发现有两个生面孔在停尸房鬼鬼祟祟,才蹲在房梁上,想弄清他们是什么人。 谢无猗说得头头是道,晚三秋却摇摇头,“听到这句话的又不止在下一个。” “的确,但唯有你在宴会开始后就去了后堂,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人看见你。”见晚三秋刚要反驳,谢无猗竖手道,“秋老板,我到暖阁时,你匆忙出来敬酒,发尾还带着霜露。” 晚三秋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紧紧闭上,不明所以地哼了一声。 以暖阁的温度,连穿着舞衣的桑子鱼都不会觉得太冷,晚三秋如果一直在里面,头发上怎么会有霜呢。 那时谢无猗就开始怀疑,晚三秋表面上是去安排歌舞,实则趁机离开了官驿。 “不过当时我并没有将县衙的神秘人和你联系在一起,”谢无猗上下打量着晚三秋,“直到第二天,你被关庆元带来做我们的向导。” 晚三秋眉心动了动,不自觉地收起了左手中指。 谢无猗注意到他的动作,淡淡一笑:“在吊雨楼镇,翻墙之后我注意到你左手中指在流血,你却说是被麻绳磨破的。但我发出的苍烟我清楚分寸,被银针射中是什么伤口,被银针擦过是什么伤口,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况且,能爬上吊雨楼镇的高墙绝非易事,晚三秋气不喘手不抖,起码说明他的体力不错。 结合接风宴上的异常,谢无猗几乎可以断定停尸房里从她手里逃脱的人就是晚三秋。 “遇害者脖子上的伤口既薄且细,一般的兵刃割不成这个样子。于是我让成慨暗中查访,他说邰县没有能做出这种伤口的能工巧匠,这时候我想起一件事。” 谢无猗走上前,在阿福身边短暂停留了一瞬,才提起晚三秋肩上的红绸。 “你随身带着这条红绸,边缘是极其锋利的金丝,刚好和尸体上的痕迹吻合。” 晚三秋在谢无猗眼前抖了抖红绸,“如果王妃想要这种绸子,在下可以从秋园给您搬来一大车。” “那秋老板怎么解释你手上苍烟留下的伤呢?”谢无猗沉声冷笑,“不是我自夸,苍烟第一次出手少有人能敌,刚才你背向而立却能反应如此迅速,只能说明你吃过亏,知道它的厉害。” 晚三秋低着头,昏暗的光挡住了他的表情,让人看不真切。 屋外寒风呼啸,晚三秋漫不经心地摆弄着长长的红绸,好像谢无猗的指认与他无关,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 一室死寂,萧惟忽然开口:“但有人说见过红衣水袖的女鬼——” “不错,鬼神之说本不足为虑,可是这句一传十十传百的流言让所有人都认定杀人的是个女子。”谢无猗对萧惟点了点头,“再加上秋老板身上的怪异之处太多,好男色,不守规矩,偏偏连合州官府都纵着你,大家对你太熟悉了,熟悉的怪胎就更容易被忽视。” “王妃,你也说杀人的是女人,和官府熟不熟悉在下有什么关系呢?”晚三秋忽然一笑,三下两下将手中红绸堆成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在下从小学跳舞唱戏,会飞绸理所应当,这也能当罪证?再说在下和他们无冤无仇,为什么杀他们?” 谢无猗颇为赞同地拍着手,“这就轮到第二个问题——动机。一般人看来,死的混混乞丐读书人的确都和你沾不上边,但如果他们触碰到你的底线了呢?” 晚三秋的眼神终于恍惚了一下,额角渗出冷汗。 谢无猗转向萧惟,“殿下是否记得,我们说过除了大千两人之外的死者有什么共同点?” “钱,粮。” 谢无猗抬起手,捏住红绸的一角慢慢抽出,让那朵牡丹花如融化的雪雕一样越来越小。在熬人的安静中,红绸如流淌的血液,染红了晚三秋的双眼,晕开擦不去的粘稠。 他的双目荡起涟漪,却没有半滴眼泪。 谢无猗抽了很久很久,终于—— 雪化了。 血花了。 “比如辱骂不给饭的妇人是守财奴,比如抱怨重利忘义的商人是合州的祸害,”谢无猗步步逼近晚三秋,声音越来越笃定,“比如你控制不住自己,总觉得他们指桑骂槐说的是合州曾经最富有的粮商、吊雨楼镇的族长——周梁。” 六尺长的红绸飘然坠地。 与此同时,晚三秋被谢无猗逼到屏风前,“哐当”一声撞了上去。 “而每每及此,你都会痛苦,会发疯,根本没有理智可言。”谢无猗停下脚步,目光中闪过几分怜悯和同情。 那是晚三秋最讨厌的情绪。 “因为……”谢无猗轻轻叹息,“你是那场灭门大火中,唯一一个,幸存者。” 身后的萧惟负手而立,他扫了一眼一直趴在地上的阿福,“现在看来,应该还有一个人活下来了。” 始终沉默旁观的祝伯君突然皱眉开口:“他们是吊雨楼镇的人?” “是。”萧惟和谢无猗同时回答。 第九十八章 隐情 啪嗒—— 晚三秋深呼吸了好几次,终于还是站立不住,沿着屏风滑坐在地。他捂住脸,沉重的气息从指缝间泻出,化作一团艳艳的彤云。 谢无猗感觉到晚三秋的精神已近崩溃,便放缓语气道:“死者与钱与粮有关,多多少少损害了周梁的名誉,说明凶手心怀怨恨,想到是吊雨楼镇的幸存者并不难。” 一边的阿福摸索着跪爬过来,守在晚三秋身边。谢无猗这才意识到,阿福虽然口不能言,但听力尚存,他一直在听他们说话。 谢无猗抿了抿唇,看了一眼萧惟的表情,得到他的安慰后才继续道:“秋老板,你对吊雨楼镇的旧事太过熟悉,甚至还知道很多密辛,就算有心直口快作为遮掩也太不自然。直觉告诉我你把这些故事编进戏文,在我面前毫不遮掩地说出,是因为你不想忘记。” 不想忘记,亦不能忘记,于是只好强迫自己一遍遍重复,一遍遍撕开结痂的伤口。 对他们来说,看见血肉模糊的凹痕,才是存活的证据。 “第二点是你在吊雨楼镇废墟和看见官驿起火时的反应。”谢无猗垂下眼睫,皱眉凝视着蜷缩成球的晚三秋,“诚然,废墟里的尸骨太过骇人,但你的恶心和恐惧竟比子鱼一个闺阁千金还要明显,这不正常。而且,你对周梁留在墙上的减字谱过于在乎了。” 官驿失火,晚三秋混在围观的百姓里,表情扭曲得几无人色。 谢无猗游历江湖多年,知道很多经历了重大刺激或大难不死的人,重回故地或遇到相似的场景都会再次受到刺激,仿佛置身当年的情境中。有人警觉,有人失忆,有人痛楚难以控制,甚至会去自残,而且这种惊悸无药可医,很多人十年八年都痊愈不了。 就连谢无猗自己在刚得知乔椿死讯的头几个月,也出现了相似的症状。 所谓触景生情,对他们来说无异于难以摆脱的梦魇。 能连结官驿和吊雨楼镇的只有火,谢无猗因此确定了晚三秋的身份。 “还有一点,”谢无猗从袖中取出晚三秋写给桑子鱼的留言,“你在写字的时候有意隐藏笔锋,但有些习惯还是改不掉,就如写‘周’字时,你会因避讳减去一笔。” 晚三秋惨笑两声,慢慢放下了手。他的妆容已被揉花,一道道粉痕挂在脸上,露出些许本来的肤色,看上去十分滑稽。 但谁都没有嘲笑他,谢无猗捡起红绸放回晚三秋手中,看着他僵硬的手臂道:“本来我应该直接指认你的,但二狼山税粮迫在眉睫,殿下和我只能先解决要紧的事。我猜当年吊雨楼镇出事后,是桑大人收留了你和阿福,并以置外室为由买了个宅子,保护你们活到现在。” 晚三秋与桑琛没有私下的来往,桑子鱼也很少来邰县。但晚三秋对桑子鱼很熟悉,知道她通医术,这才在吊雨楼镇让桑子鱼给自己包扎,又在谢无猗获救后送了一大堆药材,说桑子鱼知道用法。 同时,根据档籍记载,晚三秋于两年前横空出世,之前没有任何记录,秋园仿佛是在一夜间声名鹊起;而桑琛的外宅同样是两年前置办,这不会是巧合。 最后一点当然是他们今夜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谢无猗曾让桑子鱼写过一首诗,她便模仿其笔迹给晚三秋留了张字条,说外宅被发现,请他速去。晚三秋认识桑子鱼的字,他担心阿福有危险,来不及找桑子鱼核实就急忙来到了这所无人知晓的私宅。 一切都说明晚三秋与桑家关系匪浅,而对于谢无猗和萧惟来说,两年前这个时间太特殊了,当所有疑点汇聚一处,他们轻易得出了这个结论。 谢无猗每说一句,晚三秋的脸就更白一分,到最后他睁大双眼,眼泪无知觉地划过面颊。 即便是蒙着层水雾,也如干涸空洞的泉眼,了无生气。 萧惟听着谢无猗的分析,想了好一阵才说出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还有个细节对不上。” 就是百姓看见的红衣水袖的女鬼。 “对得上。”谢无猗明白萧惟的意思,她摇摇头道,“谁说戏园子的老板一定要是男人,当年吊雨楼镇的‘双璧’歌女最擅水袖舞。” 谢无猗是女子,认出假扮男子的人要容易得多。 隔着一件木头面具,阿福哽咽难言,然而他的嗓子应该已经被大火毁掉了,此刻发出的声音比冬日里成群的鸦叫还要沙哑三分。他伸出包裹得不漏一寸皮肤的双臂,用带着手套的大手,颤颤巍巍地抱住晚三秋。晚三秋脱了力,抵住阿福的头,轻轻摸了摸。 一黑一红两人依偎在一起,偌大的世界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隔间内很久都没有人再说话,只有晚三秋和阿福的喘息声。 眼中不停地涌出泪水,怎么都止不住。晚三秋抱着阿福,默默想着,原来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眼泪,原来两年了,她还会有这么多眼泪。 便是茫茫大海,也总该有尽头吧。 可是呢,晚三秋忍不住苦笑,海的尽头是摸也摸不到的青天,而她的脚下只是苦涩滚烫的沙砾。谢无猗连桑子鱼都救,可谁能来救她,还她一个公道呢? 起码他们是不会的。 不知过了多久,晚三秋才松开阿福,安抚着拍拍他的后背。她取出手帕,擦掉凌乱的眼泪和脂粉,露出一张不算倾城也很清丽的面庞,跪直身体。 “说吧,殿下打算怎么处置我?” 萧惟眸光微闪,“本王想你该知道我们诱你入局的目的。” 晚三秋轻蔑地挑起唇角。她当然知道,他们想知道吊雨楼镇的那场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然,他们大可直接把她缉拿归案。 可他们凭什么知道? 晚三秋刚想拒绝,目光一扫谢无猗的裙摆,默叹了口气。 罢了。 都是孽债。 她指了指谢无猗,声音平淡,“只有你可以留下。” 在场三人都是一怔,晚三秋已是戴罪之身,居然还敢和他们讲条件?谢无猗没有犹豫,转身对祝伯君恭敬一揖,“烦请老将军在外稍候,我与殿下有话要问她。” 话到嘴边又咽下,祝伯君板着脸,虽是不情愿也没有违拗谢无猗。他朝二人拱拱手,冷漠地瞪了晚三秋和阿福一眼,扶刀退出隔间。 “秋老板,你可以说了,”谢无猗见晚三秋再次低头,忙补充道,“殿下与我如同一人。” 萧惟心上一颤,本应令他狂喜的一句话却因小室里压抑的气氛,让他连笑都笑不出来。兜兜转转,他终于触碰到了这个秘密。 他必须知道吊雨楼镇灭门的真相。 晚三秋拢好微乱的头发,从怀中取出一个旧荷包,“你认识这个吗?” 谢无猗的呼吸陡然停住。 她当然认识。 这是她九岁时给乔椿做的荷包,别别扭扭的针脚,歪歪曲曲的图案,却一直被乔椿随身带着。 谢无猗一点点抬起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个身负巨大秘密的女子。为什么,为什么乔椿的荷包会在她手上,难道乔椿真的到过吊雨楼镇? 她极力稳住心绪,晚三秋却还是一笑:“果然,你应该姓乔,你是乔椿的女儿。” 谢无猗缓缓蹲下身平视晚三秋,“你为什么会见过他?”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了。”晚三秋盘膝而坐,一手握着荷包,一手牵住阿福的手,“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叫枕芳,是‘双璧’之一,另一位是我的同胞妹妹枕薇。听上去很风尘气的名字,对吧?” 枕芳和枕薇是孤儿,小时候因一个意外被卖到吊雨楼镇。她们本该等长大些侍奉枕席,但周梁觉得她们有天赋,便给她们吃喝,还找人教她们唱歌跳舞,识字念书。十六岁时,两人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周家歌女,号称“双璧”。 “我们虽然是歌女,但周郎待我们如兄如父,我原本以为这样幸福的日子会一直继续下去。”晚三秋微微笑着,神思飘移不定,仿佛重回了那段安宁的岁月。停了一会,她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可没想到啊,就因为你爹,我们的人生全变了。” 晚三秋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天武二十七年六月二日,她正在临帖,周梁手下来报,说一位朝廷官员有事求见。 “来人自称户部侍郎——当然就是你爹,他对周郎说他要押运送到前线的军粮在二狼山附近一夜之间消失不见,简直是鬼神所为。” 谢无猗的双手一下子握紧。 晚三秋的叙述和魏娘子所说的红鹰劫粮对上了。 “你也不信吧,这世上哪来的鬼神呢?”晚三秋低低一笑,眉眼却是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你爹也不信,但军令皇命皆不可违,他又不想把动静闹得太大,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来找周郎帮忙。” 乔椿的选择很正确,彼时吊雨楼镇是合州乃至西境最大的私人粮仓,要想不惊动百姓,只有周梁有能力在短时间内凑齐那么多粟米和小麦面。 周梁被乔椿的诚恳感动,力排众议在三日之内帮他凑齐军粮,几乎搬空了吊雨楼镇的所有库存。 谢无猗喉头发紧,“他……给你们留下过什么东西吗?信物,条据?” “这个算吗?”晚三秋晃晃手中的荷包,“你爹在我家住了三天,周郎发现这个荷包很奇怪于是问起。你爹说这是他最重要的东西,为表诚意暂时交给周郎,约定来日赎回。我当时觉得这个荷包简直丑得不讲道理,就跟周郎说我要保管它。” 谢无猗钝涩地笑了出来,然而接踵而至的却是铺天盖地的痛苦。 她长年在外游历,陪伴乔椿的仅仅是一方冰冷的荷包。而千帆过尽,荷包还在,乔椿却已经魂归九泉。 谢无猗仓促地别开头,没有人能够逆转生死,如今难过已无用。 而且,为了乔椿的案子,她捱过漫漫长夜,闯过重重迷局,整日在刀尖上滚走。如今能再次见到这枚荷包,真的很好很好。 谢无猗低声道:“除了这个呢?” 一面之词,一件私人物品,什么都证明不了。 不能证明乔椿来过吊雨楼镇,更不能证明周梁借粮。 “你爹应该是和周郎签了字据,不然朝廷赖账不还怎么办?毕竟,这次周郎可是把家底都运到前线了……”晚三秋轻声低喃,“只不过周郎是族长,我虽得宠爱也只是个歌女,一个高级点的玩物而已,生意上的事周郎是不会和我说的。” 谢无猗点点头,晚三秋说得在理,她对自己的身份也始终十分清醒。 三天后,乔椿带着凑足的军粮离开。 也就是说,乔椿迟到半月的确是军粮被歹人劫走,他临时征粮所致。 “这和大火有什么关系?” “别急,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晚三秋摩挲着阿福的手,不再看谢无猗,“其实在你爹住进我家的那天我就发现楼外有几个陌生人在偷窥,但当时我没有在意。” 吊雨楼镇有着全大俞最特殊的建筑形制,被人窥探围观再正常不过了。 “结果你爹刚走,家里立即发生了奇怪的疫病。我真的……”晚三秋心有余悸地颤抖了一下,“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恐怖的场景。” “什么病?”谢无猗连忙追问,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晚三秋默了一默,“最初是几个杂役,他们忽然间就疯疯癫癫的,在场院里到处蹦,停都停不下来。等他们终于停下来时,四肢早僵硬了,眼睛鼻子嘴和耳朵全都流着黑血……” 烁金蛊! 一根利剑刺穿谢无猗的心脏,她慌忙抬眼看向萧惟,却见他的脸色骤然暗了下去。 第九十九章 罪恶 所以,玉蛟令上报的没错,吊雨楼镇确实发生过“瘟疫”。 但如果真是烁金蛊,镇子灭门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晚三秋见谢无猗和萧惟表情有异,忙住了口。谢无猗扯了扯萧惟的衣摆,萧惟摇头示意无事,紧挨着谢无猗坐下,看着晚三秋道:“你继续说。” “是,当时我们都弄不明白是什么病,只当他们是中邪了,周郎就把发病的人集中在一处,防止他们伤到别人。”晚三秋手指划过水光潋滟的红绸,长长叹了口气,“可没想到发病的人越来越多,前线在打仗,你爹又刚走,周郎便下令所有人原地静止,不得离开吊雨楼半步。” 晚三秋抬起头,年少时刻在心里的人,哪怕历经千难万险,哪怕在地狱里折腾得不成人形,一旦想起,她的脸上依然满是仰慕和怀念。在晚三秋心中,周梁就是世上最温柔,最识大体的人。 而转瞬间,欣喜的水雾就凝结成一滴水珠,从她红肿的眼眶中滚落。 “周郎交出了十几年的囤粮,他已经仁至义尽了吧?”晚三秋的声音不由尖利起来,“结果当晚,朝廷就派兵烧了吊雨楼镇!” “不可能!” 谢无猗脱口而出,很快她就意识到,晚三秋可能认为是乔椿折回灭口,忙缓下语气道:“我的意思是朝廷素有法度,不可能无凭无据直接放火,说不定是有人趁火打劫呢?” 晚三秋轻蔑地笑了一声,她当然看得出谢无猗是在维护朝廷维护乔椿,关心则乱四个字自古皆然,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一开始也不信朝廷会过河拆桥,但那些人行动有素,吊雨楼镇是多处同时冒出的火光,火势凶猛,几乎眨眼间吞没整座楼阁,不是有组织的行动又是什么? 双睫颤抖不止,晚三秋紧紧攥住红绸,此刻,她眼前已经不是这间昏暗的小隔间,而是两年前被团团烈焰困住的吊楼。 “芳卿!你们俩快跑,跑啊!” 火光被烟气熏黑,晚三秋却能看清周梁的脸。她握住枕薇的手,着急地问:“那您呢?” 周梁张了张嘴,从楼梯拐角拿过一个灭火用的厚毯子裹在两人身上,用力一推。 “废什么话,让你们跑就赶紧跑!” 晚三秋原本想说要跑大家一起跑,可她还没反应过来,周梁就反身大步向堂里跑去了。晚三秋被烟呛得连连咳嗽,最后还是枕薇拽着她逃离了楼梯。 外面到处都是火,晚三秋姐妹瑟瑟发抖,根本找不到路。 浓烈的大火直上肆虐,染红了半边天。就在这时,晚三秋看见了一个她永远不会忘记的背影…… 那人身披银甲,是一名将军。 “一名将军?”谢无猗皱眉。 火焰缩成火折子上的一个小小光点,晚三秋点头道:“那个人身材魁梧,腰佩将军刀,和我在戏里看到的将军一模一样,他肯定是朝廷的人!”她眼中划过一丝戾色,“若不是你爹来借粮,我家的惨剧就不会发生!” 谢无猗哑口无言。 她觉得不对,朝廷的将军怎么可能尾随乔椿,就算他目睹了乔椿借粮的全过程,又怎么可能火烧吊雨楼镇? 但谢无猗不能说这些话,吊雨楼镇在乔椿走后惨遭灭门,数百人葬身火海,晚三秋和阿福家破人亡,终归和他脱不了关系。 这场大火和烁金蛊之间有必然的联系吗? 还有,晚三秋怎么确定来人是名将军? 谢无猗再次下意识转向萧惟,却见他低着头,整张脸深埋在阴影中。谢无猗敏锐地觉察到,他在生气。 很生气,很失望。 这时,缩在晚三秋怀中的阿福突然“呜呜啊啊”地哭闹起来,手臂胡乱地挥舞。晚三秋忙抚摸他的背,轻声呢喃: “没事的阿福,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等阿福平静下来,晚三秋才继续道:“大火烧了一天一夜,阿薇用身体护着我才让我活了下来。相比烧死的其他人,我只是毁了嗓子烧伤了双腿,太轻了。” 整个吊雨楼镇沦为一片废墟,浓重的烟熏味和腐尸味混杂在一起,晚三秋没有力气也没有胆量返回楼上去看周梁。 她用勉强能动的双手一点点爬啊,爬啊……就在吊雨楼镇门口,她发现了不远处奄奄一息的阿福。 本已消失殆尽的求生欲因一个垂死的人重新燃起。 晚三秋咬破嘴唇,含着满口鲜血,缓慢地,坚定地爬到他身边。 “他面目全非,不会说话,身上连一块完好的皮都没有,还在那么坚强地蠕动……”眼泪溢出眼眶,晚三秋轻吻了吻那张死板的木头面具,“我也认不出他是谁,但既然巫堇让我遇见他,我便要和他一起活。” 她叫他阿福,希冀他得巫堇庇佑,余生有福。 当生的欲望愈发强烈后,晚三秋想的就是报仇。 她一定要找到那个将军,为周梁和他们的近千族人报仇,一定! 话说起来容易,当时的晚三秋和阿福就徘徊在死亡线上,连能否活下去都是未知,报仇更是无从谈起。晚三秋无法行走,再加上阿福这个小炭人,他们随时都可能死在这片荒无人烟的焦土上。 也许,正是天无绝人之路,晚三秋拖着阿福爬出吊雨楼镇后遇到了桑琛。 “桑大人检查了吊雨楼镇,确定只有我们两个活人,就在邰县秘密买了这所宅院让我们住下,还让小鱼给我们治伤。只不过那时候我们浑身缠着细布,小鱼不知道我们的长相。” 晚三秋婉然低笑。谢无猗看着,心想她的确是个美人,可以清纯可以妩媚甚至堪称坚韧的很特殊的美人。 “我伤好之后问桑大人要什么回报,以身相许?我连衣服都脱了,反正女人吹了灯都一样,你猜他什么反应?”晚三秋的目光缓缓转到谢无猗脸上,“他把衣服给我穿上了,只说如果我们想活就不能再提吊雨楼镇的大火,他可以给我们安排新的身份,但之后他就不会再管我们了。” 是啊,桑琛惯会自保,宁可在关庆元的淫威下苟活也不愿出首检举。以他的为人,买个私宅收容晚三秋和阿福已经是极限了。 一想起桑琛的表现,谢无猗渐渐品出些别的滋味。 他知道晚三秋和阿福是吊雨楼镇的幸存者,却对这场大火讳莫如深,这里面恐怕另有文章。 “我的伤好治,阿福却总是反复,要用好多药,于是我和桑大人说我要当戏老板,我会自己挣钱养活阿福,他的大恩我来世再报。” 之后,桑琛做了两件事,一是给晚三秋办了身份文书,二是在吊雨楼镇外面筑起了数丈高的围墙。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两人做好约定,桑琛再没来过私宅,而晚三秋凭借出众的能力进入秋园,把半死不活的戏班子教成了闻名西境的名伶。为了遮掩身份,晚三秋女扮男装,做出张扬狂悖的断袖之态迷惑众人。 有了名气,官府自然会为晚三秋作保,她也有了源源不断的银子给阿福治病。晚三秋一跃成为合州的名人,只不过她的内心不足为外人道也。 她踩着族人的鲜血,两手沾满罪恶,而到最后甚至连报仇的对象都不知道。 那个将军…… “你们能想到当年万人垂涎的‘双璧’竟成了现在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吗?”晚三秋无奈地苦笑,“没办法,为了复仇,我总要先生存。我在秋园一待就是两年,赚足了名利,可惜啊,遇见你们,我没办法复仇了。” 她豪气干云地一挥红绸,“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 “不,你没有讲完。”谢无猗猝然开口打断晚三秋,“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杀人,你该知道不是他们放的火。” 晚三秋的瞳孔骤然收缩。 “我知道你控制不住自己,所以乞丐混混秀才我通通不问,我只问你,为什么杀孔帆?” 晚三秋定定地看着谢无猗,她明明生着一张寡淡的脸,眼睛却又黑又亮,简直令人生畏。晚三秋不觉有点走神,这个人和乔椿真的是亲父女吗? 为什么那般柔善的乔椿会教养出这么个凶神恶煞的魔头? 晚三秋垂下眼睛,谢无猗也不催促,任由她思考了很久。 最后,晚三秋终于抬头答道:“他是个意外。我在二狼山外偶然看见两个船工跟踪孔帆,亲眼看他杀了他们,模仿的还是我杀人的手法,我一时气愤就动了手。” 晚三秋说得轻描淡写,谢无猗忽然笑了,用更加轻飘飘的语气道:“就这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晚三秋冷笑,“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十恶不赦之人,为了已死的族人杀掉那么多无辜的人。是,这是我的罪恶,我认,我无所谓!可你呢?” 谢无猗心下一抖,掌心不自觉地渗出冷汗来。 “你爹的事我多少听说过一些,私改路线,不上报朝廷,最终害死了太子,他死得不冤。”晚三秋扫过谢无猗虚握的双手,十分愉悦地揭她的伤疤,“就因为他没有冤屈,你又嫁进了皇室,你当然可以站在冠冕堂皇的权力巅峰来指责我——多么高尚,多么正义!” 谢无猗依旧沉默不语,一旁的萧惟轻轻握住她的手,沉声提醒道: “注意点分寸。” “哈哈哈……还有您啊,燕王殿下,”晚三秋耸了耸肩,“她爹害我没了家,我甚至还帮您救了她,已经是以德报怨了!可您听了这么久,不问放火的将军,不问枉死的百姓,却只在意我出言不逊冒犯天威!” 晚三秋霍地站起身,如果说浓妆下的她是个圆滑的风月老手,卸掉伪装的她是个清秀但有些见识的歌女,那现在的她就是彻彻底底袒露胸膛,把狰狞的伤疤全都示于人前的魔鬼。 她肮脏,她不堪,她自地狱归来。 “周郎因为一个善举,因为要给你兄长供粮,就给整个镇子招来灭顶之灾,难道他不无辜吗?死掉的近千人不无辜吗?”晚三秋厉声喝问,“吊雨楼镇一夜之间沦为废墟,从此成为合州禁忌,甚至至今仍然有人说周郎是灾星,是合州没落的罪魁,朝廷对此不闻不问就是理所应当吗?” 一句句质问沉重地击打在萧惟和谢无猗的心上,如同一道道魔咒将他们困住,然后撕开清平的世界,掀掉上位者的伪善,让他们看到—— 阳光之下,遍地尸骸。 芸芸众生,不过蝼蚁。 “你们觉得我疯狂,对啊,我早就疯了,两年前就疯了!”晚三秋哈哈大笑,笑到要靠手扶屏风才能勉强站稳,“你们根本不懂我的恨,滥杀之人该杀,诋毁之人更该杀!如果能以我之罪为周郎正名,我就是再杀千人万人也不后悔!” 寒夜里摇摆的树枝定住,天地静止,唯余那刺耳尖利的笑声回旋萦绕。 如断弓,如裂帛。 “我有两个问题——” 谢无猗的语调寒冷如冰。她一开口,晚三秋的笑立马被冻上了。 “你回答我,吊雨楼镇的事我们就会查。” 晚三秋眼前一亮,“真的?” 谢无猗没应她,只自顾自道:“第一,你交代了杀人动机,为什么不交代‘杀人动机’的动机呢?” 晚三秋果然被这句语焉不详的问话震住了。 她在官场和民间摸爬滚打,也算赚足了见识,却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两个人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更难缠。 “我换个问法,两年来造谣诅咒周梁的人不会少,你为什么会在这个月才开始动手?”谢无猗眸中的迷惘消散,她扬眉一笑,“说吧,是谁怂恿你这么做的?” 第一百章 瓮中鳖 不得不说,晚三秋的故事很精彩,很刺激,很震撼。有乔椿的荷包作证,甚至添了七八分真实。但对于谢无猗来说,可信,但不够。 远远不够。 谢无猗仰头看了看晚三秋,把她的犹豫尽收眼底。 “不能说?那我来猜一猜吧。”谢无猗深吸一口气,笑吟吟道,“有个人找到你,说他清楚吊雨楼镇的冤屈,并且向你保证只要把事情闹大,很快就会有人帮你查明真相,还周梁以清名。” 晚三秋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去。 谢无猗是她生平仅见的最聪明的人之一。 ——哦对了,还有一位燕王殿下。 “那个人给你指了一条路,让你去杀和粮商有关的人,作为交换,他让你杀掉邰县里一个胖胖的混混。”谢无猗左手翻出苍烟,盯着看了一阵,“我猜他肯定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也很胖,说话时总咳嗽大喘气。” 晚三秋看谢无猗的眼神就像在看鬼,她忍不住嗫嚅道:“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自诩身手敏捷,论速度和谢无猗不相上下。连她都追不上的神秘人,谢无猗怎么会知道他的底细? 早听说燕王妃是巫女,难道她真的上达巫堇,下通人心? 谢无猗冷冷地哼了一声,有点郁闷。 她是很聪明,聪明到现在才想明白前因后果。 联系晚三秋的人当然是纪离珠。 这是一场布了两年,甚至有可能超过十年的局,早在邛川之战之前,更早在鄢帝登基重创红鹰之前。 事情还是要从乔椿说起。 天武二十七年,邛川前线缺粮,乔椿负责押运军粮。因为个人恩怨,褚余风给了乔椿一张有问题的路线图。乔椿临时改道,在转道二狼山时又被红鹰暗算,他们借山中机关转移走所有粮草,到吊雨楼镇借粮成了乔椿的唯一选择。 乔椿走后,红鹰向吊雨楼镇中投放烁金蛊。紧接着,有人火烧吊雨楼镇,而这个举动恰在红鹰的监视之中。他们救下晚三秋,在她心中埋下仇恨的种子。 待两年后时机成熟,纪离珠在泽阳的民间和宫中炮制数起离奇中毒案,引谢无猗和萧惟查出烁金蛊。而后,缇舟当众设阿特罗局,扬言大俞有难。纪离珠找到晚三秋,让她以报仇和给周梁正名为由连杀数人。孔帆本该死于她手,红鹰却在他身上下了烁金蛊。 这样,当连环凶案和孔帆死于烁金蛊呈报朝廷,来合州的人必然会是萧惟和谢无猗。 等他们一来,早晚会查到吊雨楼镇,晚三秋便可在此时道出灭门隐情,说放火的是朝廷的“将军”。 现在回想起来,为什么乔椿和褚余风会结怨? 因为闻逸帮乔椿打理公务,他是褚余风的棋子,更是红鹰的人,他要确保有问题的图纸是从兵部发出。 为什么乔椿会转道合州? 因为红鹰要利用二狼山的机关劫粮,闻逸才会给出建议。 为什么纪离珠会透露范可庾的下落? 因为纪离珠要把谢无猗引到泽阳,借她之手在泽阳重现烁金蛊,重提吊雨楼镇旧事。 为什么晚三秋能奇迹生还? 因为红鹰要留人证,这也解释了晚三秋只烧伤双腿,上身和脸完好无损的原因。 为什么纪离珠会让晚三秋杀死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混混? 当然是借刀杀人,金蝉脱壳! 纪离珠让谢无猗亲眼看见尸体,干扰她的思考,让她以为纪离珠已死。而后他由明转暗,在码头重现杀人方法。就算谢无猗不信鬼神,大惊之下也会出错。 …… 黑子落下,起火的高塔摇摇欲坠。 两年的事扣上了环,所以,乔椿不过是红鹰的弃子,从闻逸进府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会死,而整个军粮押运案也只是一个引子。 红鹰的计划十分周详,唯一漏算的地方就是魏娘子贪图利益,意外劫走孔帆的税粮,把关庆元和曹若水卷了进来。萧惟和谢无猗担心民怨,绝大部分精力都被税粮和合州官场牵扯住,甚至险些葬身二狼山。 一个意外让他们见到魏娘子,挖出了红鹰的密辛。 红鹰百般布局,费尽心机让吊雨楼镇灭门大白于天下,谢无猗能感觉到,晚三秋看见的还不是真相,真正的真相必然残忍得远超他们的想象。 谢无猗全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她看向萧惟,发觉他的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 是因为晚三秋口中的那个“将军”吗? 谢无猗定了定神,努力平稳声线,“第二个问题,你怎么确定你看见的那个背影是名将军?要知道当时前线在打仗,有的是披甲的军士。” 晚三秋的目光明灭不定,话音也有些沙哑,“我……看见他的那一刻就觉得他是将军,他身上有那种威严的感觉。而且,我在醒来之后,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他就是将军。” 完了。 谢无猗脑子里顿时嗡鸣直响,红鹰大概是在晚三秋昏迷期间做了什么手脚吧。不然她人在大火中,怎么可能看清一个人的装束佩刀? “枕芳,”一直垂眼沉默的萧惟忽然开口,叫的还是晚三秋的原名,“吊雨楼镇的案子本王会查。” “真的?”晚三秋的心怦怦直跳。 “不过本王有个条件。” “杀人案我认罪!”晚三秋“扑通”跪在萧惟面前,用无比期待无比激动的口吻道,“如果殿下能找到纵火的凶手,为周郎恢复名誉,什么罪我都认!” 萧惟冷眼扫视晚三秋,缓慢又疲惫地站起身,隐约的杀气从他面上倏忽掠过,仿佛刚才的异样只是旁人的错觉。 “回去录口供,你说的事还有待查证。”萧惟负手而立,“明天再访吊雨楼镇,你和阿福随本王一起去。” 晚三秋忙不迭点头,她从角落里找了一块巨大的黑布蒙在阿福头上,一边安抚一边扶他出门。萧惟看阿福畏光畏得紧,便先出去让门外众人灭掉火把。 “老将军今日辛苦了,”萧惟朝迎面而来的祝伯君略一拱手,“明日本王会带人去趟吊雨楼镇,老将军连日辛劳,便留在客栈吧。” 今夜无星无月,祝伯君的身影隐藏在茫茫黑暗中,让人看不分明。他急忙还礼,“殿下言重了,老夫不敢。” 一行人回到温明客栈,谢显等人还在秉烛恭候,大家都有同一个感觉。 夜,实在是太冷太长了。 在楼梯拐角,谢无猗忽然握住萧惟的手臂。 “殿下,你有心事。” 萧惟本已上了台阶不愿回头,可看到那只瘦削素白的手,他的心还是软成一片。萧惟撤步退回,一把抱住谢无猗。 还不待他开口,谢无猗马上认真地道:“我和你一起。” 和你一起。 曾经他许给她的誓言,如今由她赠还。 她懂他的怀疑,更懂他的恐惧,他们都在害怕那个真相。 萧惟眼中涌上汹涌的湿意,手下忍不住用力,像在飓风里抱紧救命的梁柱,哪怕洪水已经淹到脖子也绝不撒手。 有她陪伴,就算刀山火海他也能去闯,最起码在生死一线,他还能看到那只照亮他的梦的,飘飖如仙的蝴蝶。 他的小猗。 萧惟仰起头,强忍住差点夺眶而出的不争气的眼泪,深深吸气。 “我去找桑琛,你去找桑子鱼?” “好。” 谢无猗没有犹豫,三步两步迈进桑子鱼的房间。他们大晚上齐齐出动,桑子鱼本就不安,如今见谢无猗终于回返,她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子鱼,我有件事问你。”谢无猗喝了口茶,开门见山道,“两年前的六月,桑大人曾秘密带你去过一个宅院,让你替两个烧伤的人医治,对不对?” 桑子鱼当然记得,也记得桑琛一再叮嘱此事绝不能外泄。可看谢无猗的神情十分严肃,桑子鱼也不敢隐瞒,“是,我爹说这两个人的身份特殊,让我别多打听,就连带我去的时候都是蒙着眼睛。” 谢无猗点点头,“你还记得那两个人的伤吗?” 桑子鱼仔细回忆了一阵,慢慢道:“他们是一男一女。女子腿部烧伤,一直蒙着脸,不知道长什么样子。那个男子就惨了,全身都被烧焦,差点没救回来……” 桑琛不让晚三秋露脸,也是做好了给她改换身份的准备,看来这一点晚三秋并没撒谎。 可阿福毁容,无法说话,不会写字,还见人就躲,根本不可能好好交流。就连晚三秋认识他两年都没问出名字,他们该如何确定他的身份呢? 谢无猗在私宅时,直觉就告诉她,阿福虽然与晚三秋亲近,但却不太像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人。 如果他不是吊雨楼镇的族人,他是谁? “那个男人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谢无猗手抵唇边,无意识地画着圈。 “特别的地方?” 桑子鱼拧起眉头,心中万分诧异。或许是阿福伤势太过可怕,当时的一幕幕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桑子鱼低头想了许久,才恍然道: “我想起来了,但不知道算不算特别。那个男人的腋下有块小指甲大的皮肤没有烧坏,那上面有个弧度比较大的细月牙形的胎记。” 谢无猗不觉有点泄气。腋下的确不太容易被烧到,可胎记……怕是没什么用。 另一边,萧惟敲响了桑琛的房门。 自从二狼山回来后,萧惟就令桑琛住在温明客栈以备咨询。桑琛得知合州阴谋被破,愈发诚惶诚恐,生怕萧惟迁怒自己,毁了苟且偷生换来的仕途。 一想到桑琛曾用桑子鱼讨好上官,萧惟对他就没什么好感。 “桑大人,本王希望你明白回话,但有一句搪塞,本王定不轻饶。” 桑琛跪伏在地,抖若筛糠,连声称是。 萧惟端起一杯茶,肃然开口:“天武二十七年六月,你本该在州府办差,为什么会突然去吊雨楼镇,救下晚三秋和阿福?” 桑琛的身体顿时僵硬,他又急又怕还不敢发作,哆嗦了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字。 茶托重重落下,萧惟手停在茶杯上,没了耐心。 “不要让本王说第二遍。” “是,是……”桑琛脸白如纸,指甲简直要抠进地里,“殿下,是有一位军爷突然来到刺史府,对罪臣说吊雨楼镇可能出事了,让,让罪臣一个人过去看看……” 萧惟心中一沉,“一个人?” 当时的惨状如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桑琛不停地磕头,“罪臣不敢欺瞒殿下,当时罪臣看军爷有些身份地位,不敢抗命,这才去了吊雨楼镇。” 据桑琛交代,他看到被烧毁的吊楼后人都吓傻了,害怕这里的事传出去会牵连他,忙命心腹手下连夜筑起高墙,顺路救下了两个幸存者。之后,桑琛主动传出鬼神之说,让合州众人不敢靠近吊雨楼镇。 桑琛把事情完整地讲了一遍,基本与晚三秋所言吻合。 “你还记得找你的军爷长什么样吗?” 桑琛大气也不敢出,努力在脑海中搜寻残存的记忆。 “罪臣记得那位军爷生得魁岸,蒙面佩刀,身穿银甲……不对,大俞穿银甲的军爷多了,这个不能算……还有什么……”桑琛停了好一会才颤声道,“好像他腰里露出了一截令牌,有紫金穗,上面似乎……似乎写着一个‘刁’字?” 咔—— 萧惟掌中的茶杯碎成两半,他一阵风似地掠至门口,又蓦地顿住脚步。 “今日本王问你的话不许对第三个人提起。” 桑琛瘫软在地,茶水一滴滴沿着案角落在他眼前,和黑白无常计时的漏刻别无二致。他抖了抖湿透的袍袖,心想要是再不烤烤火,他就要被这该死的冬天冻死了。 第一百零一章 密语 晚三秋录完口供已近天明,稍作修整后众人再访吊雨楼镇。 阿福不敢见光,更不敢一个人留在陌生的地方,他本无罪,萧惟并不打算拘着他。阿福纠结了好久,终于决定壮起胆子跟着晚三秋。 有了之前的经验,萧惟直接让封达把镇外的高墙砸开一个洞。晚三秋也不再隐藏,主动介绍起吊雨楼镇的布局。 “这边是粮商集中居住的地方,地下就是粮库;这边是账房,旁边是我和阿薇的住处;远一点是几个公子的学舍;上次小鱼的判断很对,中间是周郎的正堂,分为待客厅和书房……” 晚三秋讲解得很详细,封达查看过吊楼的残骸后回到萧惟身边耳语道:“有多处起火点,看来确实是多点同时放火才导致整座楼阁瞬间燃起。” 萧惟点点头,再次走进正堂,端详那组奇怪的文字。 “这是减字谱,”晚三秋顺着萧惟的目光接口道,“但按这个谱子弹出来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我实在想不出这是什么意思。” 作为常年伪装成纨绔的闲散宗室,萧惟自然是通音律的,“不错,那有没有可能不是曲谱,而是密语呢?” 密语?晚三秋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不太可能,周郎从没有跟我约定过什么密语。” 谢无猗蹲在曲谱前观察了一阵,个别笔画还有指甲劈裂的痕迹,可以确定这是周梁情急之下留下的。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怎么确定这一定是周梁在着火后留给你的记号,就因为他把你们推出去后返回楼上?” 她曾在废墟中找到一根黄色翙文簪,说明周梁很可能是红鹰鹓雏部的人,他在生死之际为什么不向红鹰发出求救信号? 还有,红鹰既然是始作俑者,为什么不提前通知周梁逃离,难道这是秘密任务? 晚三秋却笑了,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红晕,“王妃不知道,正堂里周郎最爱惜这个书房,墙壁书架整日纤尘不染,曲谱断不可能是随意画上去的。而且……他其实只允许我自由出入书房。” 谢无猗默然。看来这间书房该藏有周梁的许多私隐,没准他和红鹰传信也是在这里。晚三秋不知周梁的身份,便只单纯地把他的纵容当成宠爱。 也只有这一刻,她才不是八面玲珑的秋园老板,不是心狠手辣的鬼面杀手,而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只要想起那个人,便是梦幻甜蜜的憧憬。 “如果是数字呢?”一旁的封达从萧惟身后探头道。 在场的五个人里,除了阿福,晚三秋会写曲,封达会弹曲,萧惟会听曲,只有谢无猗一个人对音律一窍不通。因此她只能从划痕和现场的残骸判断,对曲谱本身难有精妙的分析。 “属下只是有个想法,”封达挠头道,“你们看这些都是比较基础的指法,没有复杂的技巧,组合又比较固定。如果……如果用手指的顺序表示数字,会不会就能解出来了?” 谢无猗听得一头雾水,于是去看萧惟和晚三秋。萧惟尚在思索,晚三秋眼前一亮,在地上飞快地写起来。 不一会,地面上就出现了四组解析出的数字。 二二五,二五五(三),一四五(三); 一五四,三二二; 一三三,二一一; 一五三,三三三。 数字三个一组,除了第一组的两个“三”写得比较靠外,其他都很整齐。众人看着这些不明所以的数字,不免开始怀疑封达的思路。 封达也红了脸,讪讪抱头道:“属下这就去面壁思过……” “等等。” 老江湖谢无猗抬手拦住封达。减字谱不明显,但改写成数字后对谢无猗来说还是直观了很多。这组数字有规律,封达的想法没错,应该是周梁故意留下的秘密。 数字有了,但缺少母本…… 谢无猗拍拍晚三秋的肩膀,“如果你确定这是周梁给你的提示,解密的母本肯定是你们二人都熟悉的。” 萧惟也表示赞同,“不要管这场大火,周梁和你关系匪浅,你们之间一定有共同的喜好,比如非常重要的诗文曲谱,你仔细想想。” 晚三秋哑然失笑,眼中却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悲伤。 “当年的‘双璧’那么有名,就是因为周郎给我写过不少戏词歌谱,上百首曲子,殿下总不能让我一首一首试吧?” “不。”萧惟的声音平静如渊,却令晚三秋全身颤了一下,“是你最喜欢的,一下子就能想到的,我猜很可能有三段戏词。” 说着,萧惟轻轻挽住谢无猗的手,灼热的温度沿着紧贴的手掌流淌到心底。谢无猗仰起头,不自觉地望着他亮晶晶的双眼笑了起来。 是啊,晚三秋最得周梁宠爱,周梁要留讯息肯定得确定她能破解出来。 就像萧惟解出了谢无猗从二狼山送出的香囊一样。 这是独属于心灵相通之人的默契。 永不褪色,至死不渝。 晚三秋定定地看着萧惟和谢无猗的对视,嘴唇轻微动了动,“我最喜欢的……就是接风宴上让人唱的那首……” 缥缈的思绪低徊流转,晚三秋面前铜镜上的水雾被风擦去,露出了光洁透亮的镜面。她“扑通”跪下,在那组数字旁写下注解,一边写一边低低哼唱。 云冉冉,雨斑斑,阶前芳草浸西山。端的是红鳞跃千里,最怜惜残月照两边。 卿卿也!说甚么海干石烂,妙笔金兰;全把当年花月心,变作了今日风露泉。 郎阿郎!休言那,红尘命儿短;奴寄一抔土,别来天地宽。 “第一个数字是小节,第二个数字是乐句,第三个数字是对应的字……” 谢无猗跟着晚三秋的哼唱,看她指尖飞动,在旁边写下破译出来的密语: 干泉里,残言,芳卿,惜命。 众人呆愣愣地看着沙土上的字,除了最后两个词是嘱咐晚三秋珍重自身,好好活下去,前面的干泉和残言又代表什么? 晚三秋双唇翕动,只觉得脑中风声呼啸,那面铜镜亦左右摇摆,映出她扭曲的面庞,随时都会被吹倒。 一道闪电撕开黑夜,啪—— 铜镜破裂,碎片噼里啪啦刺入晚三秋的心脏。 她猛地一痛,连滚带爬地起身。 “我懂了……我懂了!” 晚三秋拔足狂奔,其余众人也连忙跟上。缠在她手臂上的红绸凌乱飘飞,亦如命运不可捉摸无法逃避的红线,谢无猗眼前不觉漫上薄薄的水雾。 天阴沉得像头随时都会醒来的猛兽,晚三秋一路跑到天井中心的废墟上。她四下望了望,确定位置后开始疯了似地挖土,眼睛里闪动着清亮的波纹。阿福始终与晚三秋寸步不离,眼下也跟着她的动作挖了起来。 “我早该想到的呀!”晚三秋又哭又笑地自言自语,“这里原来是泉眼,边上有风洞和水井,就算有火也是最后被毁的地方。周郎啊……你怎么那么讨厌……” 谢无猗听着晚三秋的话,原来周梁说的“干泉”是这个意思。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萧惟忙从后面抱住谢无猗,在她耳侧问道:“怎么了?” “不知道,”谢无猗深深吸了一口冻穿肺腑的冷气,“心里有点发毛。” 萧惟知道谢无猗对危险的直觉十分敏锐,他也有同样的预感,像是此地即将会发生什么一样。不过他还是低笑一声,手滑到谢无猗腕上。 “那你跟紧我。” 晚三秋挖了近一尺深,才从干涸的泉眼深处找到一个密盒。这就是周梁说的“残言”吗? 她兀自不解,只听谢无猗问道:“周梁有夫人和儿子吗?” “我没听说过,”晚三秋困惑地摇头,“家里几位公子是周郎的侄子,周郎好像没有儿女。” 谢无猗抿了抿唇,这个密盒和她从花飞渡包袱里翻出来装翙文簪的那个盒子一样。如果周梁无妻无子,那他会用什么数字做密码呢? 她眼中掠过一抹异色,“试试你的生辰八字。” 晚三秋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但还是听谢无猗的话转动密盒上的数字。 咔哒—— 锁扣弹开,晚三秋一阵眩晕,靠在阿福身上不停地喘粗气。她颤抖着从密盒中取出一张叠了好几层的皱巴巴的纸,忍不住痛哭出声。 一贯沉稳的谢无猗,此刻心跳亦如擂鼓。 晚三秋瘫软在地,谢无猗从她手中取过那张纸,一滴泪从眼眶滴落,转瞬就被风吹走了。 那是乔椿亲笔立下的字据,写明某月某日向周梁借粮草某某数运往邛川,承诺某月某日前奉还。字据上有乔椿和周梁的指印私印,这样一来,晚三秋的话就有了凭证。 谢无猗什么都没说,立即折起字据,可平日灵巧近妖的手却怎么都不听使唤,连折痕都对不准。她越是急,手越是抖得厉害。谢无猗的后背渗出了汗,直刺得皮肤痒痒的。 不光是为找到了乔椿无罪的证据,更是为始终被蒙在鼓里的晚三秋。 周梁用晚三秋的生辰八字封存最后的证据,他对晚三秋有感情吗? 有。 但感情没有红鹰的任务重要。 再问一次昨夜的问题,为什么晚三秋能奇迹生还? 因为一开始就注定了是她。 晚三秋冰雪聪明,周梁为她写词谱曲,引得少女春心萌动,两人自然而然地有了共同的秘密。昔日火起,周梁将晚三秋送出吊楼,返回书房留下密语。红鹰则救下晚三秋,两年后引她重回故地。 她是串起珍珠的细绳,也唯有她,才能揭露这个惊天的秘密。 而谢无猗呢,眼睁睁看着自己敬爱深爱的父亲,变成给近千人带来灭顶之灾的“罪魁祸首”,甚至在事发两年后还要继续被利用。 她与晚三秋,何其相似,何其痛苦…… 指尖愈发僵硬,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将她的手稳稳拖住。 “小猗,”萧惟侧头吻了吻谢无猗的发顶,“沉住气。” 谢无猗稳住心绪,萧惟说得对,现在这个时候不能慌,不能出错。 她收好字据后,晚三秋仍在泪眼朦胧地念叨:“太好了……现在人证物证都有了,周郎的名声终于能恢复了!” 话音未落,吊雨楼镇外的上空忽然出现一支鸣镝,封达下意识地戒备起来,阿福也手下一紧,握住晚三秋的胳膊。 萧惟脸色骤变,“北秋白!” “什么?” 谢无猗好像明白了,又好像并没有。 自从她撞破萧惟和北秋白的“密谈”后,北秋白就不见了踪影。看二人的情状,他大概是转到暗处伺机而动了。 北秋白为孔帆而来,他在二狼山抓了阿骨,说明他私访大俞的真正目的很有可能就是红鹰。那么他这几日是去搜寻红鹰的踪迹了吗? 这支鸣镝会是北秋白的示警吗? 无数个念头在谢无猗脑海中转过也不过短短一瞬,最终剩下的只有“示警”二字。谢无猗话未说完,已将腰带握在右手中。 错眼间,数十名黑衣人从吊雨楼镇废墟中钻出,将天井团团围住。这群人手持钢刀,看上去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 哪来这么多人? 谢无猗走到封达身边,沉声对萧惟道:“殿下保护他们俩,我和封达突围。” 萧惟应了,不料晚三秋轻快一笑:“殿下护好阿福吧,他才是无辜的人。至于我——”晚三秋展开红绸挽入手中,“守家卫土是我的职责,哪有主人躲着看热闹的道理?” 她哼着曲站在最前面,高昂起头看着逼近的黑衣人,红衣红绸在风中猎猎作响。 “狗贼,姐姐陪你们玩玩!” 第一百零二章 围杀 六尺红绸延展绽放,晚三秋手臂一抖,趁对方还未成阵便杀入其中。 她游刃有余地在黑衣人中上下翻飞,双龙如火,所及之处响起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晚三秋的身法极其诡异,甚至有种风流灵动的美感,若不是红绸招招割向黑衣人的咽喉,她还真像一名风姿绰约的舞姬。 谢无猗看着,心底升起一个念头。 一曲一伸间夺人性命,这般身手要是出现在夜里,不被百姓当成女鬼才怪呢。 黑衣人被耍得恼羞成怒,便绕过晚三秋向剩余四人奔来。本是躲在萧惟身后的阿福“嘶嘶”直叫,突然扭过一个砍向自己的黑衣人的胳膊,反手夺下他的武器,挥刀砍下他的头。 阿福的动作干净利落,身后不再有顾虑,萧惟和谢无猗对视一眼,纷纷加入战局,试图突围出去。 谢无猗效仿阿福抢来一把刀,眼下没有烛骨,腰带派不上大用。她和晚三秋出招偏灵活,不比萧惟三人硬朗。虽然五个人的功夫都不差,足以以一当十,可他们所在的天井是吊雨楼镇的中央,一时难以冲破包围。即便谢无猗数次想要脱出近战绕到外圈,也总会被拦回来。 看来来人不是普通的杀手,应该有官方背景,而且会布军中的阵型。 黑衣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谢无猗刺穿面前一人的心脏,恨恨骂道:“要把我们困死在这里吗?” 萧惟杀进来与谢无猗脊背相抵,急道:“得尽快,他们肯定还有后招!” “好!”谢无猗翻动苍烟,将剧毒浸在银针上,大喊一声,“封达!” 封达立即会意,给谢无猗让出一条通道。谢无猗踩上一名黑衣人的肩膀,左手一挥,数道银光飞出,直袭一排黑衣人的眼睛。 “啊——” 十几名黑衣人应声倒地,眼中冒出绿色的烟。 谢无猗和萧惟身上本就有伤,战线拉得越长对他们越不利。谢无猗的苍烟只能出手一次,但幸好经此一击,她面前的阻挡立即减弱不少。眼看就要杀出包围圈,吊雨楼镇的高墙外突然聚上来一圈弓箭手。 下一刻,密密麻麻的火箭向他们射来。 谢无猗这才发现广场里不知何时遍布枯枝,火势迅速将众人团团围住。她忙回过头,晚三秋和阿福顿时如断了牵丝的木偶栽倒在地,惊恐得说不出话来,更遑论拿刀了。 原来杀进吊雨楼镇的人只是幌子,目的就是为了掩护最后这群弓箭手,让他们听不见沿墙攀爬的声音! 不管他们是否知道晚三秋的弱点,在这里用火攻真是屡试不爽的法子。 前后都没了路,谢无猗只能咬牙退回,和封达一起把晚三秋和阿福推到泉眼旁避风的小洞里,暂时藏住身形。 弥漫的烟尘遮蔽了视线,封达还没有放弃,但只要他冒头就会有箭射下。那些黑衣人仿佛铁了心要将他们困死在这里。 “殿下,现在怎么办!” 封达气得直跺脚,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无耻的杀手。有本事就真刀真枪地杀,再不济就用暗器,放火是什么道理! 然而他越是气愤,吸入的烟尘就越多,说完这句话都快咳出血了。 “晚三秋,阿福!” 谢无猗试着叫了叫二人,但二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丝毫不顾她的问话。 这也不能怪他们,两年前那场大火对他们的刺激太大了,现在别说是交流,恐怕把他们拉出这个小洞他们都会抗拒。 谢无猗眯起眼睛蹲在洞口,无意中发现吊雨楼镇地势奇特,此刻还刮起了奇怪的旋风。原本只是围拢的火蛇竟已成旋涡,正飞速向这边卷来。 他们身处旋涡中心,谢无猗心里一抖,再看一眼早已干涸的泉眼和水井,顿时瞪大了眼睛。 不好! 心口寒凉如冰,谢无猗厉声道:“不能待在这里,死也要突围出去!” 萧惟和封达虽不明白谢无猗为什么突然这么害怕,但还是本能地相信她,两人一人强行拖起一个“木偶”,紧跟谢无猗离开小洞。 谢无猗以披风为屏,勉强挡开几支破空的火箭,刚杀出没几步,水井周围传来隐隐的震动和尖锐的啸声。 轰—— 炫目的火光冲天,众人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炙热的气浪推出几丈开外。 谢无猗重重地摔在地上,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了。她强忍满口腥咸,打了个滚站起身,怎么就忘了枯井遇明火容易爆炸的事呢? 然而幸运的是,方才的爆炸过于剧烈,场院中的火势竟被反冲着压灭了不少。谢无猗手持钢刀,冷笑着看向高墙上的黑衣人。 地面第二次震动起来,不过这一次不是吊雨楼镇里面,而是镇外。 “抱歉王妃,在下来迟啦!” 一袭白衣从墙头跃下,飘飘然落到谢无猗眼前。 ——正是消失多日的北秋白。 与此同时,祝伯君也率领大队人马赶到,一路制服偷袭的黑衣人,一路冲进来灭火。 谢无猗拄着钢刀,伸手探了探怀中,还好,乔椿的字据还在。她抹了一把嘴边的血,冷哼道:“君侯来得真是时候,我还以为你是来给我们收尸的呢。” “冤枉啊王妃,”北秋白摇动掌中竹扇,摆出一副委屈的表情,“都督府兵马失踪,在下找了好几日呢,再说在下发鸣镝示警,又第一时间带人赶过来,也算功过参半吧?” 是了。 谢无猗这才想起成慨曾汇报说合州都督府有近百兵马失踪,当时他们还以为是调进了二狼山,现在看来曹若水和关庆元留了一手,这队人马是所有计划都失败后的补救。 他是真想让他们死在合州啊! 而在二狼山折腾这么久,萧惟和谢无猗的目标太大,他们能用的人手又都露在了明面,因此萧惟才暗中托北秋白帮忙寻找。 幸好他心细如发早做了准备,不然他们就要被曹若水这头恶狼给咬死了。 萧惟轻掸身上的灰土,确定谢无猗伤得不重后才没好气地道:“君侯居功甚伟,本王还活着真是要托君侯的福。” “哪里哪里。”北秋白依旧笑嘻嘻的,压根不跟萧惟计较。 可萧惟不同,他一见北秋白整个人都气不顺。正待回嘴,祝伯君已大步走上前来,对萧惟单膝跪下,“老夫救驾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萧惟忙扶祝伯君起身,“老将军快请起,若非老将军相救,今日本王性命休矣。” “都是殿下筹谋得当,老夫只做了些微末功夫而已。”祝伯君看向北秋白,淡淡一笑,“还要感谢这位小兄弟,他比老夫到得早。” 听二人一言一语的客套,是萧惟猜到曹若水有后招之后,就请祝伯君下令祝家军暂时驻扎在合州外以防不测。果然,祝伯君担心萧惟的安全,今日一直在暗中跟随,发现情况不对立即调来了祝家军的兵马。 “殿下,贼人已全部被擒。刚才老夫确认过这些贼人的身份,他们就是都督府关庆元的心腹,不知——”祝伯君暗暗觑着萧惟的表情,“不知殿下打算怎么处理?” 萧惟扬眉笑道:“老将军糊涂了,袭击钦差该当何罪,冒犯亲王该当何罪?” 罪当问斩。 祝伯君紧抿的嘴唇微微一抖,他没想到素来懒散的萧惟也有如此决绝狠辣的时候。只在他犹豫的这一瞬,萧惟冰冷的目光已扫了过来。祝伯君忙抱拳躬身,肃然道: “谨听殿下号令。” 祝伯君转身去安排,北秋白自知不适合留在这,作了个揖便晃到一边安顿自己的手下。萧惟和谢无猗互相搀扶着,慢慢地挪到晚三秋和阿福身旁。 水井爆燃炸飞了无数石块,几人身上都挂了彩。阿福还好,只是出神地站在原地,目光呆滞得如同尸骸。那把夺来的钢刀仍握在他手里,他的面具也烧坏了大半,露出半张狰狞恐怖的脸。 晚三秋则抱膝蜷缩着,红绸上沾满了血,几乎被染成了褐色。 谢无猗蹲下来,试探着摇动她的肩膀,“秋老板?” 晚三秋的嘴唇无意识地颤抖着,看口型她是在叫“周郎”。谢无猗默叹了口气,是他们疏忽了,光想着破解周梁留下的密语,没发现危险早已降临。 狂风肆虐,吹乱晚三秋微湿的散发,也遮住了她的表情。 她已经全然沉浸在封闭的世界中,看不见天,逃不出地。 “唔啊——” 萧惟最先回头,见阿福忽然捂住胸口栽倒在地。众人大惊,谢无猗立刻到阿福身边给他搭脉,又去摸他的脖子。 “怎么样?” 谢无猗张了张嘴,眼中涌出哀色。 “阿福,阿福怎么了?”反应过来的晚三秋爬上前,她抱着阿福的头看了好一阵,才逐渐聚焦起目光,“他怎么了……” 谢无猗垂下眼睫,萧惟也撇过头没有看她。 晚三秋咧开毫无血色的双唇,好像终于明白了过来。 “阿福……是死了吗?” 祝伯君和封达也一前一后凑了过来,晚三秋低头看着阿福,他的脸明明还是热的,热到她只是抱着他,就烫得浑身剧痛。 火花迸溅,晚三秋想,这场火怎么还没有停啊…… 她分明记得自己找到了周郎留下的关键证据,分明记得萧惟答应自己会查明吊雨楼镇的大火,他们……不是已经成功了吗? 可为什么,阿福却死了呢? 晚三秋缓缓收紧双臂,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她,她该哭的,可眼窝又干又涩,连一滴泪都挤不出来。 光斑跌落成雪,随水东流。 在场之人都不敢再刺激晚三秋,最后还是谢无猗开了口:“秋老板,我们带阿福回去吧。” 她站起身,面对晚三秋的温柔随风消弭,转而凝成厚重的乌云。 待祝伯君清理完吊雨楼镇,一行人返回温明客栈,萧惟找来仵作给阿福验尸。整个过程中,晚三秋就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句话都不说。 仵作验尸结果显示阿福因突发心疾而死,想来是阿福重回故地,和都督府逆贼奋力拼杀,又突遇大火,惊惧之下才导致心疾发作。 谢无猗把晚三秋拉出房间,“秋老板,我们会好好安葬阿福的。” 晚三秋没有反应。 萧惟对谢无猗使了个眼色,冷声道:“晚三秋,你连杀三人,按律当收押,不日交付泽阳论罪。” 晚三秋依旧没有反应,任由谢无猗拉着来到密牢。谢无猗让她进去她就进去,让她坐下她就坐下,俨然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萧惟又去看过魏娘子和曹若水,现在这座密牢已经由他的朱雀堂和锡来的玉蛟令共同看守,说是密不透风的铁桶也不为过。待此间事了,他们得尽快把这几个犯人押送回京。 “锡来、成慨,晚三秋身负重罪,务必要严加看守。但她是女人,你们也不要为难她。”萧惟检查过密牢的布置和可能射进暗器的气口,叮嘱道,“除了本王和王妃,还有祝老将军,任何人不得进入密牢。从今天起,他们的饭食也由本王统一调配。” 锡来和成慨都知道关庆元被杀一事,自然承诺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萧惟满意地点点头,带着谢无猗和祝伯君离开了。 夜幕降临,密牢里漆黑一片,晚三秋还穿着白天那件沾满血污的红衣。她该是累极,此刻已侧躺在草堆里睡着了。 微弱缓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正走下通道。 他来到晚三秋的牢门前,停驻了短短一刻。 挥手间,一道白光飞向晚三秋—— 第一百零三章 认罪 白光乍现,眼看就要刺入晚三秋的后心,下一刻,晚三秋却突然趴下身,挥手挡住那抹光华。她立起双指,却没有抬头。 来人大惊,刚要继续出手,通道另一侧缓缓亮起。 萧惟从黑暗中现身。 牢中的“晚三秋”也站了起来,她拍拍衣服上的乱草,拨开额前的乱发,露出一张素白的脸。 谢无猗? 她什么时候换的人? 来人的表情变了又变,最终他摘下兜帽,不再隐藏自己的身份。 “真的是您啊……” 萧惟舒了一口气,心脏却愈发揪紧。他别过头打开牢门,遮掩住眸中的万千思绪,“祝老将军,我们谈谈吧。” 牢中生起火,三人围炉而坐,萧惟给祝伯君端来一杯热茶。 谢无猗仔细端详祝伯君发出的暗器。这是一支打磨得十分锋利的冰锥,最前端带有极短的细针,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诡异的绿光,看上去应是剧毒。 毒镖射入心脉,人断无生还之理。而在温热的血肉包裹下,冰锥会融化,深入骨血的细针太短,不细验也看不出来,倒是绝好的暗器。 她看向萧惟,发现他交握双手,根本不敢和祝伯君对视。祝伯君也低头扶着茶杯,两人都有对方不开口自己就不会出声的架势。 谢无猗在心底默默叹息,罢了,还是让她来做坏人吧。谢无猗刚张开嘴,祝伯君就指了指毒镖,“扔了吧,小心沾到手上。” 指尖一抖,炉中的火苗将毒镖吞没。谢无猗清了清嗓子,轻声道:“老将军,不才有些江湖见识,能分清人是心疾发作还是中毒而死。” 不知为什么,面对祝伯君,谢无猗总是有种莫名的畏惧。饶是她自诩口齿伶俐,一句话说出来也觉得舌头打结,全身的力气都泄掉了。 在吊雨楼镇,谢无猗给阿福把过脉,他绝不是心疾发作。因此,她暗中叮嘱仵作无论验出什么异常都先算成心疾。下午,谢无猗与仵作再次验尸,终于在阿福的心脏里发现了一小截发黑的针。 ——和刚才刺向她的那根针一模一样。 “我可以断定阿福是遇袭毙命,而且袭击的人离他不会太远。当时我和殿下还有封达都在关注晚三秋,阿福站在我们身后……”谢无猗忍不住垂下眼睛,“算位置应该只有老将军能对他动手。” 那么问题来了,祝伯君是两朝护国将军,是大俞威望最高的铁血英雄,为什么一定要杀阿福和晚三秋这两个无名小卒呢? 只有一种可能。 就是他们最怕的那件事。 “老将军,我……想从头猜测一二,如果不对还请您指正。”谢无猗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她便恢复了冷静,如同之前无数次揭开他人的阴谋算计一样。 “首先,据玉大人说,老将军致仕后打算去西境看望祝少观。” 谢无猗对从泽阳去西境的路线太熟悉了,正如萧惟下意识的反应,祝伯君没道理绕道合州,走一条和乔椿相同的路线。但转念一想,二人又觉得卢玉珩和谢显都是文官,如果是萧豫请祝伯君最后护送一程也未为不可。 “于是我与殿下决定先解决合州的事。但是,就在我们设计引出晚三秋那夜,”谢无猗看了萧惟一眼,“阿福的异常引起了殿下的注意。” 阿福怕火怕光怕生人,这些都很正常,但当谢无猗拉开书架时,他没有攻击谢无猗,反而径直攻击了站在最远处的祝伯君。阿福一手格挡在胸前明显是军中戒备的姿势,因此萧惟当场就怀疑阿福曾在军营中生活过。 而且,祝伯君很可能是他的“仇家”。 阿福是行伍之人还有一个佐证,今天白天他们在吊雨楼镇遇袭,阿福夺刀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并能熟练地直击对方要害,招招式式都是军中训练过的。 “这时候我想起了第三个问题,还是昨天,老将军对殿下说邛川之战时您一直都在前线,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谢无猗的双手在袖中握紧,冷的夜,热的火,正如此刻她煎熬的内心。 而祝伯君只是淡淡地看着她,不附和也不反驳。 “老将军戎马一生,必然清楚粮草的重要性,为什么您在前线断粮时也没有征粮?换句话说,您当时真的在邛川吗?” 昨夜晚三秋暴露,萧惟起了疑心,回客栈后向桑琛逼问当年吊雨楼镇的事情。桑琛说曾有一位军爷让他独自去吊雨楼镇收拾残局,军爷腰间的紫金穗令牌上写着一个“刁”字。 “‘刁’字倒过来是‘匕’,这是高祖皇帝赐给祝氏的符号,彰显祝家世代勇武。而巫堇披紫袍,帝王掌金印,紫金穗就代表御赐……” 也就是说,桑琛见到的人就是祝伯君。 到这里,谢无猗也沉默了,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下去。 晚三秋是民间歌女,阿福有军中背景,二人互相不知底细,唯一的交集就是同为吊雨楼镇大火的幸存者。而祝伯君两年前擅离前线,如今阴潜暗杀,都只能说明一件事—— 灭口。 他要杀掉所有知道吊雨楼镇旧事的人。 桑子鱼看到的阿福腋下那个月牙形胎记,很有可能是祝家军符号的一部分。 谢无猗的嗓子干得直冒烟,她分明是在揭露一个满手血污的“凶手”,却不知为什么,离真相越来越近,她的心却在一点点下沉。 一只大手将她冰凉的指尖收住,依然是萧惟安抚着她,可谢无猗清楚地感觉到,他自己的掌心也沁满了冷汗。 风一吹,那寒意就直钻到骨髓里。 祝伯君的目光在二人间来回移动,他看着年轻的后辈自诩正义又不知好歹,半晌轻笑一声。 “不用猜了,阿福是老夫的心腹,吊雨楼镇的火是老夫下令放的,老夫认罪。” 炉中的火苗向上蹿了三寸,火星烫到萧惟,他的脑子“轰”的一声乱了。 萧惟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谢无猗的心亦随之刺痛,她讷讷张口:“为什么……” 为什么要离开前线,为什么要屠灭吊雨楼镇? 这不是祝伯君能做出的事啊! 在她的印象里,祝伯君是高风亮节的良将功臣,不是滥杀无辜的凶徒。心中早已翻江倒海,哀声一片,可谢无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阵前祭旗的三百将士,吊雨楼镇的近千百姓,这些冤魂压在谢无猗身上,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是罪孽。 ——乔家的罪孽。 对此,祝伯君反倒十分坦然,“当日建安侯让老夫确定军粮的行程,老夫和乔侍郎走岔了路,路过吊雨楼镇时听说了借粮之事。老夫刚要折回就见吊楼里出现了奇怪的疫病,因担心疫病蔓延到前线,老夫就趁夜色命手下烧了吊楼,之后又将参与此事的手下全部灭了口。” 谢无猗呆呆地看着祝伯君,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但他的话中有两个问题。 “老将军见到的瘟疫是否和叶娘坠楼死在火中时的惨状相同?” “是。”祝伯君干脆地回答。 所以,他是因在宫中目睹了叶娘烁金蛊发作,才一下子想到了两年前的吊雨楼镇。而在宫宴上,缇舟反复暗示吊雨楼镇和烁金蛊,祝伯君担心事情泄露才着急辞了官。 祝伯君喝了口茶,解释道:“那些人发病的样子太可怖,绝非简单的疫病,当年的事更不该被人记住,还是老夫亲手来了结比较好。” “可那是近千条无辜的人命!”谢无猗脱口而出,她不信驰骋沙场一辈子的祝伯君会视人命为草芥。 “邛川前线拼死拼活的是数万数十万的人命!”祝伯君冷眼回视谢无猗,他挥袖指天,目中锋芒毕露,“这是最小的代价,若有人蓄意投毒,前线必不击自溃!” 洪钟般的声音在密牢中久久回荡,谢无猗心头剧震,她双唇轻颤,脑中一片空白。 “可,可您完全可以下令围住吊雨楼镇,不允许他们外出……” 用不着把全镇的百姓活活烧死啊! 后半句话谢无猗没有说出,但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 祝伯君的眼角微微抽搐,额上青筋暴起,手却无力地垂下。他别开头,炉中的火星拼命向上挣,映得他脸上的皱纹深如沟壑。 谢无猗不停地深呼吸,她心里还有另一个疑问,一个和她切身相关的疑问。 “老将军,您明知道军粮被劫也没有回前线说明情况,甚至当圣旨下达……”谢无猗握住领口,嗓音已彻底沙哑,“您就任由三百人被处死?” 祝伯君瞥了谢无猗一眼,仿佛在问,不然呢,她希望他怎么做? “如果您能提前说明情况,我……”谢无猗咽下唾沫,艰难地改口道,“乔大人总罪不至死吧……” “说明什么情况?”祝伯君冷漠地打断谢无猗,“一夜之间丢失所有军粮,当时没人知道二狼山的机关,你真的以为丢失军粮的罪名会比延误更轻吗?你真的以为区区一张字据就能抵消乔椿的渎职之过吗?你真的以为在先帝心里,三百人三千人的性命比得过一个太子吗?” 谢无猗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血淋淋的真相揭开,这本是一些她早就该明了的道理。若不是嫁给萧惟,谢无猗一介民女,父亲身负大逆重罪,她连质问的资格都没有。 是啊,她怎么会忘记先帝是怎样一个人了呢。 她为她的父亲奔波,先帝的儿子也在前线。 更何况,那是大俞的储君,未来的天子。 所以,战事当前,先帝不会听任何解释。无论什么原因,延误就是延误,乔椿就该付出代价。 祝伯君残忍地浇灭谢无猗最后的侥幸,“老夫可以告诉你,说与不说,放在平时是流放和斩首的区别,可在两年前,那就是腰斩和凌迟的区别!” “够了!” 一直沉默不言的萧惟突然喝止住祝伯君,他站起身在牢中来回踱步,半晌才停在祝伯君面前,“老将军当真是自己下令火烧吊雨楼镇,没有受人指使吗?” 祝伯君阴沉的脸上浮现出短暂的笑意,“阿衡,你长大了……” “您回答我!” 萧惟怒吼着红了眼睛。这么多年来,他视萧爻如兄如父,祝伯君是元宪皇后的兄长,他自然从小就十分崇拜祝伯君。可没想到一朝梦醒,他刨根究底的真相竟会是这样。 “您到底在为谁养人?吊雨楼镇起火点甚多,遍布楼中内室,祝家军都是硬功夫,混进吊楼执行任务的是谁?围攻二狼山那日,您先行派来的援兵是什么人?褚余风到死都不承认江南庄是他的产业,那尖刀阵中的‘匕’字标记又是哪来的?” 答案已然明了—— 死士。 放火之人是他的死士,二狼山中与朱雀堂围攻山匪的是他的死士,那江南庄会是他训练死士的地方吗? 祝伯君一身战功,他骄傲了一辈子,忠诚了一辈子,最后连爵位都不肯要,按理说除了皇帝没人能驱使他。他为什么会需要养祝家军以外的私兵? 为什么因为一个吊雨楼镇,他连心腹阿福都要搭进去? 他到底在为谁卖命? 老将军,您快告诉我这里面有隐情好吗? “这重要吗?”祝伯君满含慈祥地望着萧惟,“烧死近千人还不足以让燕王殿下定老夫一个死罪吗?” 萧惟的眼眶再也承受不住千斤之重。 他仓促地转头,狠狠抹掉这些出卖他的该死的泪珠子。 “殿下,世家谁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呢?”祝伯君笑道,“豢养死士、火烧吊雨楼镇的罪老夫全部认下了。只一点,江南庄与老夫无关。” 平静地说完这句话,祝伯君将杯中茶一饮而尽。他起身走到草堆上,摘下发冠,背对萧惟和谢无猗盘膝坐下,任由二人如何追问都不再开口。 第一百零四章 清白 从密牢回来后,萧惟一句话都不说,在窗前直坐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就找到谢显和卢玉珩,让他们先把合州连环凶案和税粮案的相关人等押解回京。萧惟没和众人提起祝伯君的事,只说他和谢无猗伤势未愈,暂不动身。 谢显忙去安排,待一切准备就绪,谢无猗跟着他去密牢提人。刚走到门口,封达就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见到谢无猗直接趴倒在地,夸张地抖着身体。 谢无猗心里“咯噔”一声,忙快步走下密牢。 魏娘子的牢门外围了好几名玉蛟令,而牢房中,魏娘子平躺在地上,已经气绝身亡。 “怎么回事?” 玉蛟令领头的是锡来,他跪下回道:“王妃恕罪,方才封达来和成慨换班,属下按例去巡查另外几名要犯,再回来时就是这样了。” 所以,没人进没人出,魏娘子就这么死了? 谢无猗紧抿嘴唇,神色不是愤怒也没有责备,反而是纠结了许多种情绪的古怪。她本以为拿到魏娘子的口供就万事大吉,不需要再见这张脸,没想到还是没留住人。锡来自知失职,忙叩头请罪。谢无猗没理会他,径自走进去查看魏娘子的尸体。 奇怪的是,魏娘子刚刚咽气,身上还很温热,且没有任何伤口。谢无猗思索了一阵,抬手摸向他的后脑,忽然“咦”了一声。 锡来体贴地帮忙翻过魏娘子的尸身,在谢无猗手按的地方,一行细小的齿印和旁边的小洞让她不觉头皮发麻。 她太熟悉这个手法了。 谢无猗猛地抬起头看向门外的横梁,目光闪烁不定。 纪离珠。 她早该想到,只要这个人活着,他们的日子就不得安宁。 红鹰是不会让他们和魏娘子的交易曝光的,口供物证拿不到,他们只能除掉人证。就是因为害怕魏娘子被灭口,萧惟才让成慨和诸多玉蛟令共同看守,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出了岔子。 纪离珠一直在暗处监视他们的举动,这时候动手简直就是挑衅! 谢无猗嘴角浮起轻蔑的冷笑,缩头乌龟有什么可怕的,有本事来泽阳过招啊。 若是在昨天之前,谢无猗也许还会提醒锡来注意,但当得知红鹰布局的最后一步竟是祝伯君后,她便谁都不敢轻易相信了。 萧惟曾撞见红鹰与宫中神秘人勾结,不管这个人是谁,一旦事情闹大,朝中必有动荡。并且凭借祝伯君和萧豫的关系,肯定还会有人趁机摇撼皇权。 所以萧惟想等一等,晚一些再押祝伯君回京。 况且,在此局中,萧豫一定是受害者吗? 谢无猗可一刻都没有忘记他在昭堇台说过的那句话—— “嘉慧太子活着,我们这些皇子就都是他的敌人。” 现在翻出旧案对萧豫有害无利,但事发的时候呢?军粮迟运误军机,放火灭门损天威,怎么看都是另有玄机。 只不过一切都随着萧爻的战死戛然而止。 朝中情势谢无猗不了解,但她相信萧惟的判断。 人死灯灭,谢无猗也没有怪罪封达和玉蛟令,叮嘱他们按规矩处理就可以了。 几日后的清晨,萧惟和谢无猗送众人启程,临行前萧惟叫住了卢玉珩。 “玉大人不会计较本王的‘权宜之计’吧?” 之前为救谢无猗,卢玉珩被萧惟关了好几天禁闭,嗓子都喊哑了,但毕竟萧惟是君他是臣,他也不能计较什么。卢玉珩合袖笑道:“微臣不敢。” “那就好。”萧惟亲热地搭上他的肩膀,“你曾对本王说曹若水不能杀,本王没有违抗皇命,玉大人是不是也要履诺?” 卢玉珩不禁皱眉。他知道萧惟是个笑面虎,在宫里做戏尚有忌惮,在外面可没人能奈何得了他。眼下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转瞬间,卢玉珩便想明白了。 他和谢显负责押送犯人回京,晚三秋就不说了,曹若水势力庞大,保不齐还会有忠心于他的下属,路上要是出任何意外就都是他们二位钦差的责任了。 谢显是谢无猗的堂兄,萧豫肯定要给几分薄面,剩下能开刀的就是卢玉珩了。 这只死狐狸! 卢玉珩在心里骂了几句,面上却笑得愈发亲切,“殿下放心,臣一定将犯人安安稳稳地护送回京,等候陛下发落。” 绝对不让您失望。 正说着,囚车中的曹若水忽然狂笑不止。被囚多日,他虽衣衫褴褛,精神倒还是很好,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罪行,也不担心自己的命运。 “在下昨夜夜观天象,燕王殿下恐有血光之灾。”曹若水眯起细眼,哈哈打趣道,“您可得当心,别误了陛下的差事,早点回京才能审问在下啊。” 萧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曹若水,大俞帝都,天子脚下,他的重重罪行还能有人来开脱吗?单是诱骗谢无猗进二狼山一款,就够他死好几回的了。 就算曹若水在朝中有些故旧,萧豫不是傻子,也不至于糊涂到保下这个祸害吧? 一念及此,萧惟反而一反常态地朝曹若水拱了拱手。 “劳烦曹大人挂心,”萧惟抛了个媚眼,“就怕本王脚程慢,耽误了你喝孟婆汤的时辰。” 说罢,萧惟拍了拍卢玉珩的肩膀,大笑着扬长而去。 另一边,谢无猗单独去和晚三秋告别。 “阿福已经安葬,你的一桩心事可以放下了。”谢无猗拿出洗好的红绸交给晚三秋,“这是你的东西,带着走吧。” 晚三秋隔着囚车抚摸柔软如云的红绸,慢慢地将它抓在手心里,宛如抓住逝去的光阴。 “王妃,周郎的污名真的能洗刷吗?” 阿福已死,晚三秋在这世上了无牵绊,她最后惦记的还是吊雨楼镇,还是那个温暖了她一辈子的情郎。 “会的。” 谢无猗喉头发梗。她瞒下了祝伯君的事,但乔椿和周梁签订字据是真,周梁慷慨解囊是真,单就这一点,他的善举定然不会被埋没。 听到这句话,晚三秋的眼睛里再次有湿润的,咸咸的东西涌出——而这一次,满怀喜悦。 只要能为周梁恢复名誉,她就是坠入阿鼻地狱也不会后悔。 谢无猗想了想,还是如实相告,“秋老板,你的案情清楚,大约是不会回转了。” “我知道,”晚三秋笑得很甜很甜,“杀人偿命自古有之,我本是十恶不赦之人,该判死罪。而且马上到年底了,朝廷也会速战速决吧。” 谢无猗没有回答,她不能揣测上意,更不想给晚三秋再增加希望或是失望。 “秋园安排好了吗?” “放心吧,我有几个好徒弟,他们会帮我打理好的。”晚三秋捋了捋头发,将脸紧紧贴在栏杆上,诚恳地道,“王妃,能不能麻烦你帮个忙,别让秋园因为我荒废。虽然它的主人是个罪人,但我的那群小兄弟姐妹都是清清白白的好人……” 哪怕委身风尘,他们也都是好人。 就像那天萧惟和北秋白进入的雅间的名字——山水意,峨峨泰山,洋洋江河,若一切都没发生,若不是生活所迫,他们本该度过高洁清雅的一生,不必委曲求全。 这世上难的是身不由己。 更难的是活下去。 谢无猗能理解他们的苦楚,她伸出手,勾住晚三秋的小指,“好,我答应你。” 得了这句许诺,晚三秋舒颜一笑,轻展红绸披在肩上。 “王妃,谢谢你啊……对了,你是巫女,你说——人会有下辈子吗?” 晚三秋喃喃低语,眼泪扑簇簇落下,却多了几分释然,“下辈子啊……我不要再遇到周郎了,我要嫁个普普通通的好郎君,他叫我卿卿,我给他生一堆胖娃娃……” 世事真是讽刺,晚三秋幼年坎坷,好不容易遇到周梁,过了十几年被宠上天的神仙日子,却因身陷阴谋,一朝家破人亡,跌落尘埃。 救阿福,兴秋园,她分明是个有胆识有能力的女子。 可她被仇恨蒙蔽,被歹人利用,直至双手沾满血污,再也无法回头。 晚三秋此生最幸福的回忆,最痛苦的罪孽都系于周梁,而谈到对来生的憧憬,她却希望不再遇到他。 相濡以沫,未若相忘于江湖。 晚三秋缓慢地呼出一口气,她挥挥手,摆出一个谢无猗见过的最灿烂的笑容,“这辈子就此别过了,不要去送我哦。” 一行人启程,谢无猗和萧惟站在原地,目送囚车走远。 “说甚么海干石烂,妙笔金兰;全把当年花月心,变作了今日风露泉……” 沙哑而清灵的歌声余韵悠长,队伍明明已经模糊成了黑点,谢无猗却依然能看见那条六尺长的红绸随风飘飞,其迹如虹,其色如血。 “休言那,红尘命儿短;奴寄一抔土,别来天地宽……” 她背着近千族人的希冀上路。 了结了合州表面上的两桩公案,萧惟回到客栈中,再也维持不住平和镇定的表情。他瘫坐床边,明知道事情尚未结束,却一点应付的力气都没有。 谢无猗拉来一张椅子坐在萧惟对面,默默扶住他的肩。 “殿下,你怎么了?” 萧惟抬起头,透过轻薄的水雾,谢无猗的轮廓变得扭曲,几如幻觉。他难以抑制心头的悸动,张臂抱住谢无猗,把整张脸都埋在她瘦削的肩膀里,呼吸变得急促温热。 肩头洇湿,谢无猗身子一僵,然而萧惟只是静静地贴着她,没有其他的动作。谢无猗抵住萧惟的头,一下下安抚他的后背。她从没想过,在嬉笑和严肃之外,他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骄子,还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连哭都不敢出声。 圈圈涟漪在心口散开,难以言说的悲凉和无措让谢无猗眩晕。 在查军粮押运案时,一直都是他在给她力量,这一次,就换她来支撑他吧。 她会陪他走下去。 二人依偎良久,萧惟才从谢无猗的怀抱中脱出。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还有点若隐若现的难为情。 “小猗,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是个坏人怎么办?” 谢无猗不觉失笑,“怎么会呢?” 在她看来,萧惟聪明,勇敢,是现在世界上除了花飞渡之外对她最好的人。就算黑白棋盘逆转,就算棋子零落成尘,“坏人”这个词也轮不到他。 萧惟心绪纷乱,他想到自己的表情一定难看极了,忙胡乱揉了揉,避开谢无猗关心的凝视。 “小猗,我想和你说件事。” 谢无猗忙不迭地点头,“我听着呢。” 萧惟强打精神,握住她的手,深深吸了口气。 “吊雨楼镇的那场大火……和我有关。” 什么? 谢无猗微微皱起眉头,萧惟低迷的声音钻入耳朵,一下一下敲击着她的心。 “自大哥随军出征后,父皇专心战局,把朝中一些常规事务分派给三哥和五哥,并拨了几名玉蛟令给五哥。”萧惟停顿片刻,方接着道,“有一天晚上,五哥叫我去帮忙,说南方水患严重,他要处理那边的事,让我帮他整理其余的卷宗。” 这几日,萧惟无数次地想,要是他犯懒拒绝了萧豫的要求该多好。 “大概是戌时吧,我们收到一条玉蛟令的加急密令,上书合州发现小规模瘟疫,请求应急处理。”萧惟目光下移,看着自己冰凉如雪又总是惹麻烦的手指,眼中满是嫌恶和后悔。 “当时五哥忙得脚不沾地,那条密令是我打开,读给他听的。” 第一百零五章 惊天秘密 什么什么? 难道萧惟的意思是,早在两年前,他就知道合州有人中了烁金蛊? 谢无猗歪过头,忍不住向前挪动了几寸。萧惟收拢双手,眼前的场景渐次模糊。他一动不动地立在银色沙滩上,任汹涌的海潮一浪一浪冲刷着衣摆,吞掉身后的脚印。 残忍,又刺骨。 海上明月碎了形,分崩离析的玉片凝结成昔日的烛火。 萧惟看到他自己从成堆的卷宗中抬起头,拿起一枚玉管,管壁上盘旋着一条金色的蛟龙。 “合州有疫,为保前线无虞,凡死而祸及该镇者,请就地焚之——密发乞速回。” 萧惟以前没见过这种消息,但纸条中上部也有一团盘成圆形的蛟龙,他便知事关重大,忙去捅萧豫的腰窝。 “五哥,这就是父皇的玉蛟令吗?” 萧豫目光扫过玉管蛟纹,“嗯”了一声,“‘密发乞速回’是加急密令,出什么事了?” “合州出现疫病,他们要把病人集中到一处焚烧。”萧惟挑了重点道。 萧豫面色微沉,当即放下手里的奏疏。 合州离西境很近,太子正在邛川苦战,眼看天气越来越热,万一瘟疫传播到前线后果不堪设想。虽然他对太子亲自挂帅颇有微词,但萧豫了解他的父皇,这时候谁都不能去触霉头。烧掉病人,最大程度地减少损失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准了。” 萧豫打开那只搭在自己肩上一刻都不安分的手,嫌弃地道:“笔印自己拿,你批完之后给我,我赶紧发回。” 萧惟撇撇嘴,他最受不了萧豫假正经的模样。连朱笔和玉印都任他取用,分明是信任自己,还偏偏嘴硬不说,摆出一张冷冰冰的死人脸。萧惟提起朱笔,眼珠滴溜一转,模仿萧豫的笔迹在字条的空白处写了个大大的“可”字,然后盖上玉蛟令专用的绝密玉印。 “好啦。” 萧豫简单扫了一眼,确定没问题后便把字条重新卷回玉管,起身走出书房。 看着萧豫急匆匆的背影,脑中有个阴森森的声音告诉萧惟,按先帝的规矩,玉蛟令中的加急密令级别最高,宫中不会留档,而是由皇帝直接批示发回。 这个道理当时的萧惟不可能知道,发生过的事更不可能重现。 于是他恍惚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幻觉。 ——可,那偏偏不是幻觉。 萧豫的身影早已不见,没有对证的真相也消散于长夜。潮水退去,沙滩阴干,面前的人重塑轮廓光影,变成了谢无猗。 “小猗,你说如果我当时再谨慎一点,不,如果我那天再早一点去五哥府上,是不是就没事了?”萧惟慌乱地看着谢无猗,把她的手捧到下颌处,“玉蛟令最终没能按时送到合州,老将军私自做主放火都是我的罪过……” “不是。” 谢无猗顺势捧住萧惟的脸,她的指尖沁凉如雪,往日令他心疼的温度却吹开晴朗的风,润物无声地浇灭他心头的邪火。 “殿下不知道吊雨楼镇,不知道烁金蛊,甚至不知道老将军来了合州。”谢无猗定定地看入萧惟的眼眸,“这只是个巧合,怎么能说是你的罪过呢?” “可是……” 谢无猗隐约觉得不对,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只好抬手揉开萧惟皱成一团的眉头,把他放倒在床上。 “殿下睡一觉吧,睡醒就好了。”谢无猗盖好被子,趁萧惟不注意时左手微动,拂过他的眼帘,“我和你一起。” 萧惟的呼吸渐次平缓,不一会就沉沉入睡。 谢无猗默默放开他的手,萧惟没有耀目的十二旒冕,没有前呼后拥的幕僚,但他也是炊金馔玉养大的王爷,甚至还带有尚未磨灭的傲气。无论在外人面前多放浪纨绔,他终究推脱不掉与生俱来的责任。 若不能守土牧民,惩恶扬善,又怎配得上百姓的供养,世族的维护,将士的牺牲? 萧氏从不是一两个人的萧氏。 谢无猗落下帷帐,之前每次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时,她有两个选择,一是直接上手去做,很多绝境走着走着就变成了通途;二是倒头就睡,等影响思考的情绪过去后再想办法。 所以,先睡一觉吧。 睡醒就好了。 而后,谢无猗轻手轻脚地离开客栈。她知道萧惟在害怕什么,他害怕的从来都不是玉蛟令没有按期传回,不是祝伯君私自放火,而是—— 玉蛟令到了。 祝伯君是依令行事。 密令最后是萧豫发出的,如果这个猜测成真,要么是接收玉蛟令的人有问题,要么是…… 谢无猗抬头望天,合州的冬天真是奇怪,整日阴沉沉的,却又不下雪。厚厚的灰色把天空压得很低,偶尔透出几丝微弱的亮线,直憋得人胸口发闷。 一如她不敢想不敢说的答案。 谢无猗停下脚步,打消了去密牢见祝伯君的念头,她对着眼前冰冷的虚空道: “我要见锡来。” 此行合州,萧豫一定调动了不少合州的玉蛟令来“保护”他们,谢无猗知道定会有人去通知锡来。她看了看四下无人的街巷,飞身攀上一棵大树,静静地靠住枝干。 果然,不一刻,锡来便从巷口绕了进来。看到树上的谢无猗,他不禁一怔。 “上来说话吧。” 锡来第二次愣住,不过他还是依从谢无猗的吩咐,蹲在她对面的树枝上。 谢无猗也懒得起兴,抱臂问道:“我知道两年前有玉蛟令收到了处理吊雨楼镇瘟疫的密令,那人现在在哪?”见锡来眼中划过短暂的犹疑,谢无猗立刻补充,“你知道我的底细,奉劝一句,别骗我。” 刚才那一瞬异样的气息连大部分玉蛟令都发现不了,可谢无猗的观察力素来敏锐,任何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锡来领教了谢无猗的本事,他自知无法隐瞒,便低头思索一阵回道:“是,分管吊雨楼镇的玉蛟令名叫无仲,于天武三年加入,在接完那条密令后不久就意外身亡了。” 死了? 世界上会有这么巧的事? “怎么死的?” “属下不知,除了共同执行任务,玉蛟令不允许成员私下交流。”锡来继续实话实说,“整个合州的玉蛟令都是天武二十七年秋天重组的,属下也是那时才领命来到合州。” 也就是说吊雨楼镇出事后,所有可能的知情人就都被换掉了。这不正常,萧豫没有能力在当时染指天子私卫,所以是先帝发现了什么,在保护谁吗? 谢无猗原本靠在树干上的脊背不觉挺直,她朝锡来拱了拱手,“能否借我一张你们传密令的纸条?” 锡来不常有表情的脸终于抽搐。明知他是天子私卫还敢索要密令,谢无猗的这个请求不仅无礼,而且胆大包天! “锡来,”谢无猗慢悠悠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合州案还有一名重犯在玉蛟令的看守下被人灭口了。” 魏娘子之死终究是玉蛟令的疏忽,谢无猗要和锡来做个交易,只要锡来借给她密令纸条,她就不追究魏娘子被杀的事。 锡来沉默片刻,不动声色地奉上纸卷,“请王妃务必小心保管,若丢失属下万死难恕。” “放心,我只是借来看看。”谢无猗唇角微扬,她纵身跳下树,潇洒地摆摆手,“谢了!” 锡来眼前一花,谢无猗便一阵风似地不见了踪影,要真动起手来,三两招自己未必占得了上风。锡来别有深意地叹了口气,又取出一张纸卷,写下寥寥数语,将纸卷塞进玉管。 这个王妃,和燕王越来越像了。 回到温明客栈门口,谢无猗意外见到桑子鱼旁边站着一个熟人。 “祥子?” 关庆元被擒后,萧惟让县丞安置好祥子和阿郎,之后便没再顾得上二人。自从那日桑子鱼陪阿郎玩了一会,阿郎就特别喜欢她,整日吵着要来找桑子鱼。 他年纪尚小,对于失去父母还没什么概念,哭两天也就忘了。 如今,见小小的阿郎抱着桑子鱼的脖子不肯撒手,谢无猗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终究是他们害得祥子和阿郎家破人亡啊。 “你们以后准备怎么办?” “小民也不知道,”祥子苦着脸摇摇头,“阿郎其实不是我们龙头和阿霞的孩子。小民和阿霞是同乡,因为家乡遭难逃出来的,那时阿郎才刚出生。小民拖着孤儿寡母流落合州时遇到了龙头,龙头收阿霞为妾,甚至直接认小主子作了自己的儿子。龙头他真的是个好人……” 说到最后,祥子泪如雨下。他抚摸着伏在桑子鱼怀中的阿郎,小心地扶正他脖子上的虎头银锁,眼中是浓浓的慈爱和悲痛。 “王妃,你看我有可能收养阿郎吗?”桑子鱼望向谢无猗,眼睛清亮亮地直闪光,“合州发生这么多事,虽然我爹一直强调他没有包庇凶犯,但我知道他这官肯定是做不成了。所以,等他左迁或是革职,我们可以带着阿郎一起走吗?” 祥子震惊地看着桑子鱼,“可,可桑姑娘,你还没有成家……” 一个没成家的年轻姑娘带着孩子,这不是等着被人戳脊梁骨吗? 桑子鱼眼睫微垂,很快便重新扬起,她贴贴阿郎肉嘟嘟的小脸,“阿郎愿意跟着我吗?” 白团子阿郎圆溜溜的大眼睛在桑子鱼和祥子之间转了转,“咯咯”笑了起来。他边笑边点头,还把手中戴着虎头帽的娃娃玩偶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孩子的眼神是那样天真无邪,干净纯粹,仿佛能荡涤世间所有污秽和罪恶。祥子看着这对有缘的“母子”,却捂住脸哭得更伤心了。 阿郎不理解祥子为什么哭,他歪着脑袋思考了好一会,才皱着眉把玩偶伸到祥子面前。 “祥子叔,”阿郎抓着玩偶,奶声奶气地道,“上面,虎头,下面,娃娃,玩!” 谢无猗和祥子都拧起眉头,没明白阿郎的意思,还是桑子鱼先会心一笑:“阿郎是想说它盖住下半边身子就是老虎头,盖住头就是娃娃身体,你要给祥子叔玩吗?” “对!” 听着二人的对话,谢无猗脑中忽然灵光一现。她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颗流星,可天边太远,星轨太快,她还没来得及抓住,那点光亮就消失在了茫茫夜空中。 是什么呢? 盖住下半边身子是老虎头,盖住头是娃娃身体…… 黑暗里一道闪电劈过,映得整个世界亮如白昼。谢无猗脸色骤变,三步两步迈上楼梯。 到了房间外,谢无猗的双手仍在不停地颤抖。她努力深呼吸稳住心绪,这才悄声推开门。迷香的药劲还没过,萧惟尚在睡梦中。谢无猗站在床边望着他,眸中万千哀色明明灭灭。 左臂上的筋脉突突直跳,如凤如蝶的巫泪好像随时都会羽化飞升。她盼望他快点醒来,却又盼望他不要醒。 殿下…… 萧惟苏醒时已近黄昏,他一眼就看见谢无猗坐在桌前,瘦削的背影极尽寂寥。 “小猗?” 谢无猗转过头,展开从锡来那骗来的字条,“殿下记得那张密令的细节吗?” 萧惟整个人还昏昏沉沉的,没明白谢无猗的意思。可见她表情严肃,他不由握了一下拳,轻轻点了点头。 谢无猗提起早已准备好的毛笔,“请殿下写下来吧,要一字不差。” 她这是怎么了? 萧惟不明所以,还是按照谢无猗的指示写出了密令全文: 合州有疫,为保前线无虞,凡死而祸及 该镇者,请就地焚之。〇〇〇密发乞速回 萧惟素来博闻强记,密令正文从“祸及”后面折到新的一列,“密发”和前面空开了三个字的距离。 随着这张密令重见天日,两年前的大火再度燃起,谢无猗却一下子坠入了冰窟。 第一百零六章 戛然而止 萧惟看着谢无猗,而谢无猗目光如箭,死死钉在密令上。 她握紧拳头,松开,又握紧,闭眼缓了一阵后终于指向密令的空白处,“殿下是在这里批字盖印?” 得到萧惟肯定的答复后,谢无猗又问:“这条密令跟殿下看到的还有其他不同吗?” 萧惟斟酌片刻,伸手点住纸条正中央的玉蛟团龙,“这个图案似乎该更靠上。” 谢无猗重重地闭了眼睛。 果然如此。 自乔椿出事以后,有人公报私仇,有人顺水推舟,有人以大义之名行龌龊之举,谢无猗本以为已经见过了世间最荒诞的事,可没想到直到这一刻,她才惊觉一切只是浪花丛的一朵,巨林中的一木,狂沙里的一粒。 微不足道,螳臂当车。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世事终如斯。 “合州有疫病,烧死可能危害该镇的病人,对吗?”谢无猗颤声开口,“如果……是这样呢?” 她拿起密令,如同手捧淬火的利剑,每多一息都是极痛。 阿郎比划“盖住下半边身子就是老虎头,盖住头就是娃娃身体”,同一个娃娃,从不同的角度看会有不同的样子。谢无猗将纸条沿着“凡”字后面一折—— 合州有疫,为保前线无虞,凡该镇者,请就地焚之。 意为合州出现疫病,为了不影响前线的战事,请求把全镇所有人就地焚烧。 这才是真正的玉蛟令密令。 萧惟腾地站起,本已冰冷的胸口被那把剑骤然刺穿,一时间他连呼吸都难以为继。 密令最后是萧豫发出的。 不可能! 萧惟大口呼吸着,脑中一片混乱,五彩斑斓的光点模糊了他的视线。等终于可以勉强辨清屋中的陈设后,萧惟茫然看向谢无猗,脸色突然一变。 他连裘衣都来不及穿,拉开门飞奔了出去。谢无猗也反应过来,心中一格,紧紧跟住萧惟的脚步。 两人在寒冷的长街上一路狂奔,凛冽的疾风像匕首一样不留情地割在脸上,疼得谢无猗快要流出泪来。然而再冷再痛,也冻不灭在他们胸膛里那颗狂跳的灼热的心。 在密牢门口看守的封达和几名玉蛟令,看到风风火火恨不得飞过来的萧惟和谢无猗俱是一愣,封达刚要上前就被萧惟一掌震开。 “都别过来!” 萧惟用尽全身力气大吼,顺着通道跑到祝伯君的牢房外。 牢内一灯如豆,祝伯君盘膝坐在草堆上,垂首闭目,毫无声息。 萧惟攥得木栅“咔咔”作响,巨大的恐惧之下,他再也不能移动一步。 谢无猗气急,压根没想起来找人讨钥匙,直接一脚踹断木栅,抢步来到祝伯君身边。祝伯君面容十分安详,眼尾甚至还含着笑意,唯有嘴唇乌青,分明是不久前服毒自尽的。 “祝老将军……” 谢无猗低声喃喃。都是她的错,她为什么不在拿到玉蛟令字条后来看他一眼呢?哪怕只是看一眼,哪怕只是问出心中星火般的怀疑,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她沉默着放平祝伯君的尸体,替他掰直僵硬的关节,整理好微乱的衣襟。谢无猗做得极细致,以至于她还伸手拢了拢他的头发。 面前青白的脸扭曲着,和另一张温柔的脸重合。 明月从西边升起又从东边落下,时光飞速倒转,这个睡着的人好像她的父亲。 尸骨无存的父亲。 水滴落下,谢无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乔椿两年前就不在了。 他不是乔椿。 谢无猗稳住心神四下看了看,发现案桌的烛台上有焚烧纸张的迹象。她拔掉蜡烛,萧惟忽然疯了一样冲进来,颤颤巍巍地拨动烛台里的纸灰。可他的手抖得厉害,明明看准了却怎么都触摸不到。 一呼一吸间,仿佛有一纪那么长。 萧惟最终在灰烬中找到了半个指甲大的纸屑,一端似乎被撕开过,而纸屑的正中央,赫然是半个朱红色的“可”字。 他亲手写下的“可”字。 轰—— 落日坠海,满目疮痍,巍巍悬崖在一瞬间崩塌,萧惟眼前一片血红,往日那双灼灼星目里有惊讶,有痛苦,却再也没有了光芒。 一直以来他们都在孤注一掷地追寻真相,可如今真相就在眼前,他们却不能再追查,甚至不能再说出口。 祝伯君咽下的是大俞最大的秘密。 在红鹰原本的计划里,晚三秋道出灭门隐情,说放火的是朝廷的将军。本来萧惟和谢无猗还很疑惑,先帝极其重视邛川之战,就算祝伯君与萧爻屡生冲突,萧爻也不会轻易让他离开前线,祝伯君为什么会那么巧地赶到吊雨楼镇目睹烁金蛊毒发? 现在看来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当然是因为他收到了最高级别的“密令”,上面要求他前往吊雨楼镇。 祝伯君素来忠诚,对皇帝私卫的密令不疑有他,加之烁金蛊毒发的模样太过恐怖,他当然要为大局考虑,火烧吊雨楼镇。 但祝伯君是个聪明人,他可能很快就发现了问题。 从他收到密令赶到吊雨楼镇,到和乔椿的运粮队伍擦肩而过,再到收到第二条指使放火的密令,能把时间计算得如此精准,发密令的人当然和红鹰是一路的。 如今,字条在祝伯君手中,说明他找到了给他下令的人。也就是说,锡来口中意外身亡的那名玉蛟令无仲是被祝伯君杀的,而且祝伯君定然已经逼问出了指使他这么做的人。 可他依旧隐忍不发,因为他不能说。 勾结红鹰劫粮导致萧爻断粮战死,那个人是最大的获益者,也是和祝伯君血缘最近的皇子。 无仲身亡,有人染指皇权,先帝这才重组了合州玉蛟令,为的是保护那个人。 两年后旧事重提,祝伯君宁可死也不说出真相,为的依旧是保护那个人。 祝伯君放火屠镇是实实在在的大罪,他一死,祝氏覆灭,祝家军不复存在,那个人便如愿地清除了外戚势力,收缴了兵权,也掩盖了弑兄夺位的阴谋。 先帝宾天时的混乱为何那么快就得以平息,祝伯君的死士为谁而养,答案昭然若揭。 令萧惟更加心寒的是,那夜他本是被生拉硬拽去协理公务的,那张暗藏玄机的玉蛟令也是他签发的。 萧惟仿佛回到了十四岁被人推入水中的那一瞬,他已经尽力躲开朝局了,不曾想到最后,他依然是别人的眼中钉,是一只替罪羊。 而且…… 萧惟打心眼里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他们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他会毫不犹豫地来京兆尹府帮谢无猗解围,明知谢无猗是罪眷也愿意给她遮掩身份,甚至在他们夫妇受伤遇险,又把泽阳搅得鸡犬不宁时,他嘴上不屑一顾,还是事事替他们周全。 这样的人,居然可以为了皇位暗通敌寇,葬送大军,脚踩萧爻的血向上爬,让萧惟的手再也无法洗净。 好一招连环计,原来这就是大权在握,原来这就是无父子无兄弟的皇家! 萧惟抓紧小小的纸片,面对祝伯君僵冷的尸体,他的眼角和嘴唇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下一刻,萧惟笑出了声。 祝老将军,你仔细看看,你用命保下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比起萧惟的绝望,谢无猗心里更多的是无力。虽然早已知道乔椿的死是必然,可见到眼前这一幕,她却是从未有过的疲惫。 太多了,围绕着他们的阴谋算计太多了,而头上的三尺神明却从未显灵。 她假扮成巫女又怎样,天理不能容,正义不得彰,世人跪的巫堇到底是什么! 谢无猗默默握住萧惟手,也扶住自己的心。她翻开衣袖,看着安然伏在小臂上的苍烟,照临万丈深渊。 狂风大作,站在悬崖边的人从祝伯君变成了谢无猗和萧惟,也不知是结束还是开始。 纪离珠没有死,红鹰没有灭。或许,下一个被推下悬崖的人就是他们。 风云涌动的陷阱,他们从没有走出来过。 不知过了多久,萧惟终于笑不动了,他虚脱地靠在谢无猗的颈窝中,“小猗,我们回去吧。” 谢无猗轻声应了,扶着萧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萧惟撑着木栅回头再看了祝伯君一眼,把所有复杂的心绪都留在了身后的阴影中。 他走出密牢,神色如常地唤过锡来,“本王有事要你密奏陛下,祝老将军豢养私兵,两年前因见吊雨楼镇突发疫病,自作主张放火屠灭全镇,现已畏罪自尽。本王有祝老将军的口供。” 既然一开始就是欺骗,从今天开始,萧惟不会再叫他兄长。 “另外,前户部侍郎乔椿运粮途径合州,军粮被二狼山山匪劫走,乔大人不得已到吊雨楼镇借粮,这才延误了时日。”萧惟看了一眼谢无猗,目光渐柔,“此事有王妃在二狼山中找到的官军甲胄碎片,和乔大人写给吊雨楼镇族长周梁的字据为证,你一并呈给陛下。该罚的罚,该赏的赏,请陛下定夺。” 事已至此,就当他们根本没有发现红鹰劫粮,没有发现烁金蛊,更没有发现被篡改的玉蛟令。 有人不想让这个秘密大白于天下,那就拭目以待,看它到底能埋藏多久。 萧惟连范可庾都能守住,无所谓再多等十年二十年。 只不过…… 萧惟牵住谢无猗的手放在胸口,她的父亲已经尽力为前线运送粮草了,而她也答应过晚三秋,会为周梁恢复名誉。 乔椿不是渎职的罪臣,周梁不是让合州没落的灾星。 其他的,随便吧。 谢无猗看着这样冷静的萧惟,心上隐隐作痛。被最亲近的兄长背叛,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他现在一定和十四岁时一样难受吧……谢无猗反握萧惟的手,和他靠得更近了些。 像每一次在风雨里,在危险中,他们互相支撑,并肩前行。 她不会让他孤身一人,她会陪在他身边。 萧惟吩咐完锡来,正准备回客栈取证据,忽见远处跑来一个身穿窄袖蓝袍的年轻人,边跑边破口大骂。 一看到他,萧惟勉强整理好的思绪又乱了。 “萧林衡你不讲义气!”祝朗行指天怼地叫唤,那声势恨不得连屋瓦都要跟着抖三抖,“你一封急信,小爷我可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帮你调兵救弟妹,结果我说等都督府没问题了来找你,你连个接我的人都不安排!” 萧惟眉头一跳,“你怎么找到这来了?” “找人问的呗!”祝朗行瞪圆眼睛打了萧惟一拳,“我还想问你呢,我爷爷年纪大了,你干啥把他带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谢无猗担心地望了萧惟一眼,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萧惟的目光有些涣散,祝朗行绕着他和谢无猗转了好几圈,不满地咕哝道:“你小子怎么婆婆妈妈像个娘们似的?算了,弟妹你给他点颜色看看,我先去找我爷爷!” 说完,祝朗行就像只扑向母狮的小狮子一样蹿下地道。 “爷爷,您还不知道我做了多了不起的事吧?我帮——” 祝朗行的声音猝然停住。 一触冰凉落在萧惟脸上,他木然抬起头,曾出现在江南庄中的声音盘旋在半空,阴沉了数日的天,下雪了。 ——祝少观你该庆幸,你们祝家都该庆幸,江南庄是本王亲手毁掉的。否则本王明日送褚余风上断头台,后天就会轮到老将军! 本是做戏的虚言,一语成谶。 “爷爷!” 同祝朗行撕心裂肺的声音一起断裂的还有萧惟紧绷的心弦,血肉袒露无余,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栽倒在谢无猗怀里。 雪落无声。 起火的高塔,终于坠落。 第一百零七章 真心 雪断断续续下了十天,漫天飞舞的银白为整个合州披上一层缟素。望不尽的苍茫冻了又化,空气里的血腥味早已消逝殆尽。 谢无猗坐在床前,看着天一次次亮起,又一次次暗下。 萧惟还是没有醒。 那日吐血昏迷后,萧惟只烧了三天,然而无论桑子鱼和其他大夫怎么努力,就是唤不醒他。萧惟一身一身地冒冷汗,时不时在梦中战栗。谢无猗没办法,只能和春泥等人轮流守在旁边。 她能理解萧惟,和十四岁落水时一样,祝伯君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但人天生是会忘记痛苦的,没人会一直沉湎悲伤。就如萧惟少不知事时花了半年时间给自己疗伤,这一次谢无猗知道他也不需要很久。 化茧成蝶,他会好起来的。 他们两个本是一样的人。 谢无猗按揉着萧惟的掌心,合州一行,两人的过去和未来已被牢牢系在一起,任谁都无法分开。 便如独闯二狼山时,她分明没有十足的把握,却依然相信萧惟可以帮她扫清所有障碍。 又如在琉璃坡,他拿命去赌,从各处调兵排阵,不顾一切地闯进山洞,明明那么怕水还配合她毁去红鹰的机关。 每每思及此处,谢无猗就像喝了甘凉的蜂蜜,甜在嘴里,也甜进心里。她忍不住弯起嘴角,感受着身体里激荡灼热的血潮,不再逃避。 从前,她身后站着花飞渡,无论遇见任何艰难险阻都不需回头。现在,她又多了一个萧惟,一个只需眼神交错就能和她心意相通的殿下。 谢无猗捧起那只温热的手,放到唇边轻轻贴住。 梦中的浮舟,废墟里的小花,终于有所皈依。 片刻,谢无猗自觉脸烧了起来,心也跳得厉害,她忙仓促地把萧惟的手塞回被子,到桌边灌了一大杯茶,试图给燥热的耳根降降火。 帐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沙哑的声音唤回了谢无猗的神志。 “小猗……” 谢无猗心头震颤,一个箭步冲到床边,见萧惟正半睁着眼睛看着自己。她欣喜不已,不顾刚才的亲吻会被发现的窘迫,笑问道: “殿下肯醒了?” 她知道,萧惟之所以一直昏迷,是因为他放不下心里的包袱,不想醒。 如今他醒来,一定是潜意识里的战争结束了。 “嗯,肯了。”萧惟支撑着坐起,伸臂把谢无猗揽入怀中,哽咽道,“你瘦了……” “是啊,十天了,殿下再不醒我就要累死了。”谢无猗轻笑着贴住萧惟的颈窝,“殿下想明白什么了?” 萧惟拥着和他紧密依偎在一起的谢无猗,沉默了一阵,“我被人推下水那次,除了翙文簪,我还看到了一截绣着仙鹤纹的衣角。我就在想啊……我拼命躲,拼命退,真的能保住自己吗?” 按大俞规制,三品以上的官员和皇子皆可穿仙鹤纹的常服,而至今他们都没能揪出那个人。 这世界上总有需要他保护和让他牵挂的人,从前的萧惟只是不愿为,并不是不能为。既然阴谋不会随着祝伯君的死而销声匿迹,谢无猗明白萧惟的意思,他不想再被动下去。 他要主动出击。 “如果我是殿下,我不会这么快下决心。”谢无猗指着自己眼睛道,“我不在泽阳,很多事认不分明,我觉得殿下也需要再看看,再想想。” 不在生气悲痛的时候做决定,这是江湖教给她的。 “也是,”萧惟蹭着谢无猗的鬓发喃喃低语,“还是先养好身子吧。” 几天后,泽阳的一纸调令率先到达合州。桑琛有失察之罪,鉴于他找回税粮便功过相抵,着撤去职务回乡养老,合州刺史一职由原来的长史接任,合州大都督另有派遣。 不日,桑琛和桑子鱼从涯河乘船南下,正巧北秋白也要启程回鄢,萧惟和谢无猗便一道为众人送行。 桑子鱼抱着阿郎和谢无猗告别,“王妃,我爹没脸见你们,让我代他道谢,若不是殿下把找回税粮的功绩归给他,他不可能全身而退。” “无妨,他在合州这些年也不容易。”谢无猗笑着扶上桑子鱼的肩,“子鱼,你以后怎么打算?” “我想收养阿郎,祥子没地方去,他说和我们一起走,帮忙照顾我爹。” “帮忙照顾?”谢无猗微微讶异,“你不回乡吗?” “因为关庆元的事,我其实……心里对我爹有怨气。”桑子鱼垂眸犹豫片刻,很快便又笑道,“我想听王妃的话,去做点想做的事,也给自己一点调整的时间。听说大鄢南境有一名陈姓神医,我打算安置好我爹就去拜会,跟他学点医术。” 谢无猗的目光在桑子鱼脸上逡巡片刻,这个姑娘果然和初识时大不一样了。如今的她清醒,有主见,不再拘泥于世俗的看法,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上次,谢无猗给了桑子鱼一个提议,她便真的去付诸实践,唯有如此,才算不负苍天赐予的大好年华。 那树白梅花不仅恣意绽放,以后还会变成两树,三树,千千万万树。 九州万方的每一处,都将飘满醉人的清香。 “王妃,上次你说你……的朋友身患绝症,是什么病?”桑子鱼认真地歪头看向谢无猗,“如果我有幸见到陈神医,兴许还能向他讨教一二呢。” 谢无猗不觉动容。桑子鱼估计已经猜到那个“朋友”就是谢无猗本人,才会有此一问。 这个聪明又善良的姑娘啊。 “它叫日月沉。” 谢无猗也不避讳,便把此病的症状都对桑子鱼说了。左右日月沉无解,给她一点希望没准还能让她在济世救人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呢。 桑子鱼逐字逐句记好,又深深望了一眼在旁边和北秋白说话的萧惟。谢无猗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宽慰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殿下的。” “比起殿下,我更希望王妃照顾好自己。”刚问完日月沉就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好像谢无猗活不到重逢之日一样,桑子鱼顿时红了脸,忙抱着阿郎快步逃离。 谢无猗勾唇轻笑,还是个小姑娘啊。 她面朝船舱招招手,阿郎钻出胖乎乎的脑袋,回给她甜甜一笑。日光照在他胸前的银锁上,点点光亮晃在脸颊,模糊了他小巧精致的五官。 这娃娃和谢无猗当日在宫里见到的小殿下萧弘有点像,看来是个有福气的。 谢无猗收回目光,萧惟和北秋白的交谈也接近尾声。合州事一了,红鹰的线索断掉,北秋白也不能再在大俞逗留。二人前面的话谢无猗没有留意,只听萧惟莫名地问了句: “天下棋盘甚大,棋子众多,本王能相信你吗?” 谢无猗陡然提起一口气,还没等她想明白话中深意,北秋白早已躬身致礼。 “当然可以。”北秋白眉峰轻挑,转到谢无猗的方向,满脸殷勤,“再不济,本侯有王妃作保,林衡兄大可放心。” 萧惟脸色顿变,揽过谢无猗的腰沉声道: “滚!” 北秋白对萧惟龇牙咧嘴的反应甚感愉悦,他大笑着挥起竹扇,头也不回地带随从登船启航,如一团白云堕入小舟,悠然漂远。 “莫嗟雪里暂时别,终拟云间相逐飞。”北秋白高声作歌,“走了!燕王殿下,阿九夫人,后会有期!” “阿九夫人”……萧惟拳头握得“咔咔”直响,他恨不得现在就追上去,用瑶光在北秋白的船底戳出一百个洞。 谢无猗饶有兴致地偷瞟了萧惟一眼,唔,他怎么一直在吃北秋白的醋啊。 像个孩子。 桑子鱼和北秋白一走,合州彻底清净下来,萧惟以养病为名暂缓回京,得了闲就带谢无猗四处游玩。谢无猗记得晚三秋的嘱托,二人专门去秋园听了几次戏,谢无猗假作无意地在新任刺史面前提了一嘴,第二天,刺史就给秋园送去了“秋水流芳”的匾额。 众人原本都很忌讳晚三秋,一听说燕王夫妇大驾光临,刺史大人亲赐牌匾,顿时趋之若鹜,萧条了数日的秋园又重新红火起来。 这是谢无猗和萧惟商量的结果,无论是枕芳还是晚三秋,她人虽难逃律法,但她用心经营的秋园将传承下去,延续她的名字。 又过了数日,除夕在即,萧惟终于等到了合州一案的判决。 来宣旨的是谢暄,关庆元和魏娘子已死,都督府的一干将士按罪行轻重斩首或流放;晚三秋连杀四人,案情清晰,罪当斩首;邰县县令曹若水玩忽职守,暂时收押刑部,等待三司会审。 曹若水都快把他们玩死了,仅仅是收押待审? 萧惟听着萧豫的旨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不是旁边还有合州大小官吏,他差点把圣旨夺过来撕掉。场面话说完,萧惟屏退众人,单独留下谢暄。 “大舅哥,不是本王要找你的麻烦,实在是本王不解。”萧惟竭力耐着性子道,“曹若水勾结关庆元和山匪为祸一方,屠杀涯河码头的船工,谋杀本王与王妃,有书信和山匪口供为证,为什么还要再审?裴士诚不是自诩公允清廉吗,他是干什么吃的?” 谢暄本性温和,面对萧惟的咄咄逼问依旧不改颜色,“殿下,这是陛下圣旨。臣人微言轻,不敢置喙。” 萧惟冷哼一声,“不用和本王打哑谜,本王知道陛下为什么派你来。” 往日里萧惟撒泼惯了,又身为亲王,一般人镇不住他。萧豫大概早就料到这一点,才派谢暄亲赴合州。他是谢无猗的兄长,萧惟多多少少要留几分情面。 见谢暄已经十分为难,萧惟也不打算再拿他撒气。他叹了口气,又低低笑起来,“拖了这么久却是这样的结果,怕是有人在背后动手脚吧……” “殿下慎言,”谢暄忙出言提醒,复小声道,“裴侍郎这两个月的公务比之前多了三倍不止,殿下还是尽快回京吧。” 谢暄说完便重新坐直,端起茶杯浅呷一口。萧惟明白他的意思,有人故意不让裴士诚参与审问曹若水的案子。萧惟在拖,对方同样用了一个“拖”字。萧惟身为刑部尚书,只要萧豫不松口另派他人,萧惟一日不回,三司会审就一日不能进行。 眼下的局势让萧惟觉得很奇怪。萧豫不会不知道他一心想杀曹若水,难道萧豫是在与保曹若水的朝臣斗法,给他争取机会吗? 现在倒来照顾他的情绪,萧豫这个人真是……烦死了。 萧惟心里一万个不自在,但他在谢暄面前也没法吐露,只好嘻嘻哈哈地含糊过去。 和合州案一并昭告天下的还有一桩两年前的旧事。吊雨楼镇族长周梁轻财好义,捐赠粮草,救济大军于危困,功在社稷。因此便由合州州府在吊雨楼镇原址修建功德祠,让周梁及其族人永享香火,永得巫堇庇佑。 与此同时,震惊四境的吊雨楼镇纵火案也落下帷幕。萧豫下旨收回祝伯君的一切封赏,抄没家产,并命其尸体不得收葬。然虑及祝伯君戎马一生建功无数,祝氏一族除永不入朝外,不再另降处罚。 代代忠勇的祝家,至此带着万世骂名,悄然落幕。 谢无猗手捧圣旨,胸口满是钝钝的难过和痛惜,“秋老板的心愿已了,可少观兄一直不见人,饭又吃得少,该怎么办呢……” 萧惟从身后抱住谢无猗,默然抵住她的肩头。两人没有再说话,却听清了对方心中的声音。 巫堇入眠,灵蝶收翅,这是时局所迫。 但总有一天,它会苏醒,祝朗行也会重新回到泽阳。 他们,会一直陪他等着。 第一百零八章 与子偕行 除夕夜,万家灯火通明。 先帝驾崩的百日素服期已过,大俞各地都在一如既往地欢庆佳节。萧惟一早知会过合州官员不必拘礼,只带着封达等自己人包下一个酒楼,任众人各自玩乐。 萧惟走出雅间,谢无猗倚在栏杆上,神色有些黯然,“少观走了。” 她本是去请祝朗行,告诉他大家都在等他喝酒,没想到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桌上留了一封信。 “他说老将军害死那么多人,还害死了嘉慧太子,他没脸回泽阳,更没脸见你。”谢无猗叹了口气,“他还说身上有盘缠,这次也只带走了老将军的发冠。” 原本可以凭借祝家世代军功逍遥一生的祝朗行,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尘泥,他的心伤又需要多久才能痊愈呢? “少观会好起来的,我让人盯着他。”萧惟牵过谢无猗的手,“我们也出去走走吧。” 涯河四季不冻,按理说临近的邰县应该比较暖和,可一路走到河边,萧惟全身的骨头都快被冻碎了。反观谢无猗,因为身患日月沉,她的鼻尖红透了也并不觉得太冷。 两人在黑暗中比肩而立,水面偶尔漂过几盏河灯,倒映出连星缀玉的萤火。而就在这看似平静的水波下,又有多少冤魂枯骨,多少阴谋秘事,暗涌不息,轮回不怠。 眼中泛起湿意,谢无猗提裙跪下,拈起苍烟,对着涯河俯身而拜。 “诣巫堇安。今凭苍木传信,烟云颂声,女猗敬拜堇上,长祭诸身……” 谢无猗低声念诵,萧惟也跪在她身边,虔诚地闭目聆听。其实他们都不信巫堇,只是这首祭词似有魔力,能暂时消减他们心中的愧意。 莫名地,萧惟想起另一件事,萧豫在公布祝伯君的罪行时还向四境颁布了一封罪己诏。合州山匪横行,官府尸位素餐,致使百姓饱受离乱之苦,此皆萧氏失察之过,有违巫堇及先祖教导。萧豫下旨令皇宫素服三日,在昭堇台由司巫设七七四十九盏长明灯告慰亡灵,祈求巫堇庇佑。 平心而论,萧豫身为帝王,做到这一步已经可以了。 萧惟甚至很理解他。 传说比西洋还远的大海上有经年不灭的灯塔,在暗夜中为船只指引方向。于萧氏而言,巫堇是维护皇权的利剑;于普通百姓而言,巫堇是消灾解祸的神明;于谢无猗和萧惟而言,巫堇则是坚守信念的航标。 “我宁愿相信这世上有巫堇,”谢无猗将苍烟抵在额前,“可以庇佑合州的冤魂,庇佑前线牺牲的将士,还有——” “还有天下的每一个人。”萧惟深深凝望谢无猗,轻声接道。 二人相视一笑,或许,这才是巫堇的意义。 万象幻形,浴火而生,允人寄托,许人希望。 当—— 浑厚的钟声响起,晏兴元年——属于新帝王的纪元就此拉开序幕。 随着钟声一起到来的还有一艘大船,谢无猗不觉诧异,除夕夜还有人跑船吗?还不待发问,萧惟已拉起她的手,狡黠地眨眨眼,“走,去看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谢无猗一头雾水地随萧惟走到码头,船头站着的是北秋白的随行护卫,他正在指挥船工卸下数个大箱子。 护卫走到萧惟面前,抱拳一揖,“燕王殿下,这是您要的货。另外君侯说上次送给您和王妃的香囊损坏了,所以他特地做了新的,祝二位白头偕老。” 萧惟听着前半句还笑眼弯弯,闻说北秋白又要给谢无猗送香囊,他登时冷下脸来,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临阳侯想得真周到啊。” 前日送行,萧惟以帮忙遮掩身份为由,向北秋白索要了十大箱虹焰作报酬。原以为他会赖账,没想到北秋白居然赶在除夕夜把价值不菲的虹焰送来了。 本来是要谢礼,结果这个混蛋又趁机献殷勤! 见萧惟俨然已化身点燃了引线的炮仗,护卫忙不迭地把香囊塞给谢无猗,跳上船道声告辞,飞快地把船划走了。 谢无猗憋笑憋得辛苦,忍不住轻捅萧惟的腰,“殿下还生气呢?” “气!”萧惟用力一跺脚,震得地上的箱子也晃了三晃,“他凭什么——” 萧惟的话戛然而止,他看见谢无猗半屈下身,正把香囊小心地系在他的腰间。萧惟定定地望着谢无猗,她今日只梳着寻常发髻,几缕碎发沿着素如白瓷的脸颊滑下,在鼻梁一侧勾勒出如梦似幻的阴影。 她这般清高的女子,几曾屈尊“服侍”过别人? 萧惟咽了咽口水,觉得自己应该阻止她。可舌头打结,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他只能呆愣愣地看着她,把她此刻的样子一遍遍刻在心底。 谢无猗系好香囊,勾住萧惟的指尖走近一步。 “殿下,该生气的是我吧?”她低低一笑,清冷的眼尾竟染上几分妩媚,“殿下到底和临阳侯做了多少交易,还不老实交代吗?” 萧惟浑身剧震,谢无猗素来面目清冷,他哪里见过她如此勾人魂魄的表情。萧惟心头直烧起一把火,怎么都踩不灭。他害怕自己失态,想把手抽回来,没想到竟一动都动不了。 “是,是给你的……”萧惟结结巴巴地回答,他强迫自己扭开头,胡乱反抓住谢无猗的手,把她拽到箱子旁边。 萧惟点起引信,揽过谢无猗的腰略略发力,两人便向后闪开近一丈距离。甫一落地,金光迸射,涯河上空绽开了一朵艳丽的牡丹花。 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 时而天女散花,时而穿花蛱蝶,时而流云飞瀑,栩栩如生的图景在夜空中轮番舒展,迅即又化作点点流星坠入水中,整个天地间都是五光十色的绚烂,不愧为大鄢的宝贝。 谢无猗在萧惟的怀抱中仰头看天,心里的烟花亦猝然绽放,照亮身体的每个角落。 稍纵即逝又如何,命不久长又如何,能于最高处诠释生命的意义,能在黑色的天幕上留下属于自己的万紫千红,纵化尘埃,又何惧何惭? 夜深人静处,她从未孤独。 萧惟收紧双臂,凑在谢无猗耳边,轻声道:“小猗,谢谢你。” 谢我? 谢无猗侧过头,正对上萧惟明灿的眼眸。两人靠得那样近,近到呼吸相触,连彼此的心跳声都清晰入耳。 “谢谢你。”萧惟认真地重复,“就算我们的相识也是局,就算要面对至亲的背叛,就算粉身碎骨,我这一路这一生能有你相伴,无怨,无悔。” 是啊,乔椿的死是红鹰策划,他们的相遇兴许也是其中一环。 那又如何? 初逢是互相算计,成婚是各取所需,可一路走来,他为她的伤痛心疼,她也为他的处境担忧。他们守护彼此的执着,更愿意为彼此豁出性命。 对萧惟来说,他一开始守护谢无猗是想查明军粮押运案的隐情,后来是不忍她孤单死去,再后来是真的想把她留在身边,最后是天涯海角,只要和她在一起就好。 谢无猗转过身,面对风华浊世的萧惟,她不觉心绪翻涌,什么芜杂都听不到了。 大凉有奇山,山口熔浆喷发时赤龙横飞,遮天蔽日,谢无猗的心被同样的巨力摧毁过,早已了无生机。可现在,她心口的废墟不光开出了小野花,还迎来了熊熊烈火般的黎明。 红日照临,摧枯拉朽,任何力量都无法与之抗衡。 她深埋心底的晦暗,终于被他的目光填满。 “殿下,我想清楚了。”谢无猗上前,吻上萧惟的唇角,“只要是你,庙堂高阁,山水乡间,我去哪里都可以。” 萧惟的呼吸一下子停止了。 如同蝶翼轻拂,温顺又小心地停栖片刻。耳中血潮沸热,身上的中衣被冷汗浸透,萧惟早已分不清是在油锅还是海底。他全然忘记了所谓的清醒,偏过脸迎上那醉人的柔软,手掌握住谢无猗细韧的腰,将她压向自己。 往事历历,福祸相依。从前有多纠结,现在就有多欢喜。 日思夜想的煎熬,夙愿得偿的甜蜜,皆在急促炽热的喘息中起起伏伏。 沉睡的冰茧捱过狂啸的风雨,赏过绮丽的虹焰,终于现出真身,幻化成蝶,挥扬成凤。然而,这世间所有真实和美好都抵不过她那一句—— 想清楚了。 良久,萧惟才恋恋不舍地放开谢无猗。谢无猗脸颊微红,眼中蒙着薄薄的水汽,整个人像一只刚从温泉里捞出来的湿漉漉的小鹿。 她的目光仍粘在他脸上,舍不得挪开。 偌大的世界,她眼里只有他的影子。 萧惟抬手轻拂谢无猗的长发,用鼻尖试探着蹭了蹭她的额头,“小猗……我……不是在做梦吧?” 谢无猗嘴角微翘,她靠在萧惟胸前,有点不好意思。 “殿下,”谢无猗听着他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跳,轻唤一声,“我的前路或许有诸多艰险,我也难得永寿,殿下确定要和我一起吗?” 萧惟“噗嗤”笑出声来,他后仰身体,竭力去看怀中玉人的表情。谢无猗抬起头,眉目一片迷蒙。 “笑什么?” “我笑你说这话,好像你是个男人,我是被你拐到手的小娘子一样。”萧惟看着谢无猗的懵懂,心愈发柔软,“小猗,一个人或许很艰险,但两个人就不会了。” 虹焰燃尽,天地重归黑暗,却因有了对方的存在而光明如昼。 谢无猗握住萧惟送她的玉佩,似想到了什么,表情忽地黯然,继而陷入朦胧。 丝丝凉,丝丝暖。 八岁在祝伯君府上,隔着梧桐叶的惊鸿一面,让她记住了他。 十年后,在观音庙的血泊中,她迎着火光,对上他动人的星眸。 命运交汇,如同早已写就的结局,再也无从更改。 “兜兜转转,竟还是你啊……”谢无猗把脸埋在萧惟的衣服里,任由温暖的锦缎吸走夺眶而出的灼热,吞没内心最深处最难言的怆然。 “不。”萧惟紧紧抱住谢无猗,“对我来说,一直都是你。” 十一岁在祝伯君府上,他打偏的那颗石子,反沉入微茫的心海。 十年后,在观音庙的血泊中,他握着她的手臂包扎伤口,却把自己的心牢牢拴在她的指尖。 命运交汇,他岂能再错过? 萧惟手掌下移,与谢无猗十指相扣,点燃最后一箱虹焰。 这组烟花比之前的都要华丽,天空花团锦簇,在如瀑如虹的光晕中,竟赫然出现了“阿衡”和“阿九”两个名字。 谢无猗不由得睁大眼睛,以烟花写字,北秋白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萧惟特地强调了自己,以求她不要老想着送礼的人是北秋白。不料这句话却实在有此地无银之嫌,谢无猗反倒笑得更开心了。 萧惟无奈,只好扳正她的脸,用最严肃的语气道: “小猗,新春快乐。” 谢无猗这辈子都没这么啼笑皆非过,她扭过萧惟的下颌,强行让他看天,“殿下,你还是别说话了。” 萧惟气鼓鼓地哼了一声,揽在谢无猗后腰上的手更用力了些。 也不知道北秋白用了什么方法,天上的字居然能停留这么久,久到仿佛足以让世人都看清他们的名字。须臾,一只金灿灿的凤鸟拖曳尾羽穿空而过,漫天烟光尽化作簇簇星火。 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黑暗中,唯有这星火照彻长明。 山回路转,瑶光璀璨。 第一百零九章 告御状 万春楼一个精致的雅间里,刑部侍郎裴士诚顶着两团浓重的黑眼圈,正难得地与人把酒叙话。 “一别小半年,当初愚兄连杯酒都没来得及请你喝……”裴士诚微醺着举杯,朝对面一人点头示意,“郁之,欢迎回来。” “第十七遍……”被称为“郁之”的男子忍不住托腮叹气,“不是说裴兄近来公务繁忙吗?就算是想念在下,也没必要欢迎一晚上吧?” 裴士诚摇头,把整张脸埋在袖中,“难啊,难啊……” 自曹若水被押送回京,刑部的公文案卷一天多似一天,好像是有人铁了心要让他分身乏术。裴士诚见萧豫没有审问的意思,只能先按部就班地处理公务,眼睁睁看着时日一拖再拖。他这边忙得脚不沾地,萧惟却迟迟不归,气得裴士诚天天在刑部骂娘。 “裴兄,”郁之若有所思地一笑,“如今在下重回御史台,要不要帮你参一本?就说尚书大人耽溺玩乐,不思——” 话音未落,雅间的门忽地被推开。 “何御史忘了当初为什么被贬了?怎么还学不会用证据说话,本王是这样的人吗?” 萧惟携着谢无猗的手,歪歪斜斜地倚在门框上斜睨着二人。裴士诚醉眼朦胧地抬起脸,却见萧惟的目光正如刀般剜向他的好伙伴,顿时酒意全无。 郁之就是被先帝贬出泽阳的何茂良。 当初军粮押运一案中,何茂良被褚瀚利用,在卧雪庄设伏,后来在谢府门口闹出一场风波。先帝将他外放到陵州做按察使,巡查陵州政务,年后萧豫又召何茂良回朝复用。 何茂良与裴士诚是同榜进士,在朝中人缘差得一塌糊涂,偏偏二人私交甚好,因此何茂良一回京,裴士诚便迫不及待地向他吐苦水。 本是闲谈,可二人的话题才刚起,就被萧惟掐头去了尾。 就在一刻钟前,萧惟和谢无猗的马车驶入泽阳。按理说他们本应过完除夕就返程,但也许是萧惟没想好要怎么面对萧豫,便一直在合州拖延,硬是快出正月了才动身。 到了泽阳,两人打算在万春楼垫垫肚子,顺便等手下汇报最近的消息,不想意外听见了裴士诚的声音。裴士诚向来不爱应酬,萧惟也是一时兴起,才想去听这位“耿直清流”的壁脚,没想到他竟然和别人在背后议论自己。 时隔半年再次看见谢无猗,何茂良好不尴尬,只能硬着头皮起身行礼,“见过殿下、王妃。臣嘴快,还请二位恕罪。” 何茂良这话说得模棱两可,谢无猗明白他有心为旧事让步,便也笑道:“何大人言重了。” 二人相视一笑,就算解除了误会。萧惟大大咧咧地拉着谢无猗入席,让人添上碗筷,无所顾忌地大吃起来。 还没吃几口,萧惟便向裴士诚打听曹若水的情况。一听萧惟问及公务,裴士诚忙让人撤了酒席,恭敬地站在下首回话。 “曹若水一直关在诏狱,只等大人回来之后三司会审。”裴士诚眉头深皱,语气却还是四平八稳,“期间只有下官去看过一次,曹若水似乎十分自在。” 裴士诚三言两语透露出不少讯息。 曹若水在狱中好吃好喝,朝中无人敢过问他的案子,萧豫也是在拖时间。想起曹若水在合州有恃无恐的模样,萧惟就觉得不好,究竟是什么让满朝文武对一个小吏如此忌惮? 甚至连萧豫都在让步。 更过分的是…… 萧惟一脸幽怨地盯着裴士诚,他和谢无猗都还饿着肚子,裴士诚这个老古董一谈正事,居然敢把宴席撤了! 活该他累死在刑部! “刑部公务不要紧的就先放着,本王会去和陛下说明。”萧惟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三司会审不能再拖了。” 让曹若水多活一个月已经是萧惟的极限了,如今他回来,就算萧豫从中作梗,萧惟也打定主意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裴士诚应声称是,刚要继续说些细节,就听得楼下一阵喧闹。萧惟和谢无猗走到窗边,见人潮像被驱赶着一般,正往同一个方向涌去。 老百姓最爱看热闹,许是哪里又发生了什么趣事。萧惟本不以为意,谢无猗却突然问道:“那是什么方向?” 裴士诚探头望了一眼,“好像是登闻院。” 登闻院为大俞高祖皇帝所建,院中设登闻鼓接受天下投书,百姓鸣冤举告可直达天听。可登闻院有什么好看的?谢无猗紧盯近乎倾巢而出的人海,直觉告诉她事有蹊跷。 咚——咚—— 沉闷的击鼓声响起,萧惟和谢无猗的脸色同时一变。二人匆匆对视,抓起披风就出了门。 登闻鼓已经多年未被敲响,裴士诚是刑部侍郎,何茂良是御史,自然都明白这鼓声意味着什么,当即跟住萧惟的脚步。 众人抄近路赶往登闻院,分开拥挤的人群一看,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血口的老妇人正一下一下费力地敲着登闻鼓。登闻院院事王巍闻声而来,见到萧惟等人忙行了个简礼。不想这个动作被老妇人发觉,她丢开鼓槌,直直冲到萧惟面前跪下,口中大呼: “请大人为民妇做主!” 萧惟被老妇人撞得后退了一步,他面色不变,王巍立即走过来搀扶,“大娘,这位大人不是登闻院的人,请您入内,和本官说说发生了什么,好吗?” 老妇人上了年纪耳朵不好,她方才亲眼看见王巍对萧惟恭敬,便认准萧惟是更大的官。她不顾王巍的劝说,从怀中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嘶声道:“请大人明鉴,民妇冤枉啊!” 王巍一时犯难,围观百姓众多,他也不能强行把老妇人拖进登闻院。萧惟抬手示意无事,他沉吟片刻,弯腰接过状纸,允许老妇人陈明冤情。 “大人,民妇是陵州来的,要告前任陵州刺史和按察使两位大人!” 此言一出,周围人当即炸了锅。敢告卢玉珩和何茂良,这位老妇人胆子可真大。大家都抻长脖子好奇地张望着,等待她的下文。 谢无猗回头扫了一眼,发现一直跟着他们的何茂良不见了踪影。她借披风的遮掩轻捏萧惟的手掌,提醒他小心。 萧惟会意,不动声色地浏览起老妇人的诉状。 “民妇夫家姓刘,丈夫死得早,留下民妇拉扯五个儿子长大。”刘氏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们五个儿子都打仗死了,刘四和刘五分明是登记在册的邛川士兵,可玉大人却非说他们没上过战场!” 谢无猗眉头一跳,卢玉珩的胆子这么大吗?她转头去看萧惟的神情,刘氏的哭诉还在往耳朵里钻,“打完仗之后,民妇没有收到我儿的尸骨,玉大人还不给民妇发钱粮!他好几次让手下上门骚扰民妇,害得民妇走投无路,也走不出陵州……” 按大俞律例,官府应给战死沙场的将士亲属发放抚恤金和粮食,聊作补偿。若连这些也要贪墨,心真是黑成炭了。 刘氏双手撕扯着衣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民妇不缺那点吃的,可为什么想要儿子的尸体盔甲也变成了骗吃骗喝啊?” 状纸下附着当初朝廷征兵留下的凭据,还有左邻右舍的供词,众人都证明刘四和刘五确实是邛川之战前被征调走的。萧惟粗略看过,文书有官印不似造假,刘氏邻居的供词也都画了押。 如此说来,刘氏所言应该不虚。 萧惟的表情很难看,近一年来,这些不公他已经陪着谢无猗领教过很多了。可刘氏当着泽阳百姓的面喊冤,这就有点超出他的预想了。 刘氏的每句哭诉都像是利刃,一道道划开歌舞升平的帝都,让人们看到所谓盛世背后的淋漓鲜血,看到为国捐躯者不得正名,看到强权下的弱者不得控诉。 太真实,太丑恶。 “几个月前,陵州来了一位按察使,民妇不知道按察使是什么官,但那个大人说民妇可以继续求公道了。”刘氏佝偻着身子,不停地捶地,“都是民妇愚蠢啊,居然没看出来他和玉大人是一伙的!” 一直在旁沉默的裴士诚忽然插嘴问道:“陵州按察使?姓何?” 刘氏忙不迭地点头,“当初民妇给何大人送钱,他一开始不收,后来又告诉我他收了这钱我才能安心。民妇觉得他就是青天大老爷,可谁能想到他不仅骗走民妇仅存的积蓄,还虐杀了民妇唯一的孙女!” 听到这里,百姓们再也忍不住,纷纷议论起来。 “这大娘真可怜,遇到这么些个可恶的贪官!” “嘘!你没听她告的人是谁吗?那些人咱们可惹不起……” 刘氏鸣冤牵扯到炙手可热的卢氏,裴士诚被何茂良气得脸色发青,萧惟却陷入了沉思。 战后抚恤一直是卢云谏负责,不考虑卢氏家里的矛盾,卢玉珩身为陵州刺史,实在没必要为了报复卢云谏就和刘氏一介民妇过不去。 陵州只有刘氏进京告御状,邻居给她作证时也没有提到旁人,卢玉珩侵吞抚恤金会只吞掉刘氏一家吗? 这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我有个疑问,”萧惟折好状纸,低头看向泣不成声的刘氏,“既然你说刺史百般阻挠,那你是怎么来到泽阳的?” 刘氏翻开打满补丁的衣袖,瘦骨嶙峋的手臂上赫然露出几道伤痕,直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大人明鉴,民妇是借玉大人升迁的机会逃出来的……” 两个月前卢玉珩被调任回京,新旧刺史交接公务时守卫难免松懈,如此倒也说得通。 “民妇本来想上京,可半路遇到了强盗,直到进京还有人在阻拦民妇。要不是一位好心的小哥帮忙,民妇早就没命了。”刘氏呜咽着抹掉眼泪,继续磕头道,“民妇只是想求个公道,怎么就这么难?他们为什么要杀民妇啊……” 眼见一个年迈的妇人冒着生命危险进京,百姓群情激奋,人群中也出现了骚动。 “你们听到了吧,他们还要灭口!” “大人为何沉默?难道是登闻院不想接大娘的案子吗?” “他们肯定是怕那位大人呗……” “怕什么怕?大娘好不容易拉扯大几个儿子,如今一个个为国而死,她这个寡母竟然连儿子的尸骨和一点钱粮都得不到,陵州离泽阳这么近,天子脚下,大俞究竟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 萧惟不觉冷笑。民怨沸腾,他身为燕王,兼任刑部尚书,可谓是皇亲贵胄和刑狱公正的代表,更是立在那可笑的朝局天平正中央的一朵花。 看似无足轻重,却受万人瞩目。 刘氏在他刚回京的节骨眼上告状,他脸上的耳光已经扇得够响了。 萧惟甚至怀疑,这个案子是不是有人故意送到他手里,以转移他对曹若水的注意力的。 谢无猗寸步不离护在萧惟身边,生怕百姓再像上次那样被有心人利用。积雪被行人踩得四分五裂,谢无猗专注地观察周围的情况,当余光瞥到挤进人群的京兆尹应顺时,她心里提着的一口气骤然松懈。 不得不说,应顺其人虽只有平庸之才,但胜在认真敬业,这样的人难成大贵,却足以担当官府与百姓间的桥梁。就譬如谢无猗现在看见应顺及时带人赶到,比看见封达还高兴。 萧惟盯着刘氏思考了一会,待义愤填膺的百姓稍稍平静后才道:“是刺史得知你要告发他,于是派人灭口?” “好像不是……”刘氏迟疑着摇头,拨开凌乱的白发道,“民妇听那些人私下里说是,是……燕王殿下派他们来阻拦民妇的!” 第一百一十章 死谏 燕王? 谢无猗心里一沉,不由得收紧双拳。 她抬眼望向四周,这一句燕王的力量可比之前告发卢玉珩和何茂良要大得多,现在百姓的关注点都集中在了萧惟身上。 “看不出来燕王还能做这样的事啊!” “早听说他胆大妄为,没想到……” 应顺被百姓挤得东倒西歪,一听刘氏提到萧惟,更是冷汗流了一脸。他刚要出言呵斥,就见谢无猗一个眼刀横扫过来,忙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对,殿下还没发话,他不能开口。 听人鸣冤鸣到自己头上,萧惟不好暴露身份,便反握住谢无猗的手,摩挲着手背安慰她,同时不经意地瞥了王巍一眼。王巍不解其意,还是应顺机灵,他推开人群,整理了衣摆道: “大家静一静,本官是京兆府尹应顺,一定会配合登闻院详查此事。天色不早了,大家都散了吧!” 应顺本想尽快把刘氏带离现场,萧惟要是被当街指认,他和王巍有几个头也不够砍的。结果不知哪个不长眼的从背后推了他一下,应顺整个人直接跌在赶来护驾的封达怀里。 “燕王府!”一个书生指着掉落在地的王府令牌,惊叫道,“他就是燕王!” 原本喧闹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萧惟手中还拿着刘氏的状纸,他回视那名眼尖的书生,表情平静得如一潭死水。书生也毫不示弱,又看看萧惟身边的谢无猗。 “你不是燕王妃吗?” 谢无猗没承认也没否认,她勾唇冷笑,弯腰捡起令牌递给封达。 “收好了。” 封达硬着头皮接下,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多大的祸。谢无猗淡漠地瞪着他,带着三分探寻,封达的后脖颈顿时冷飕飕的,双腿颤得像落入狼口的绵羊。 百姓畏惧王府的名头,却又忍不住窃窃私语。萧惟执掌刑部,如今刘氏连他也要告,岂不是自寻死路? 同情的目光落在跪伏在地的刘氏身上。忽然,刘氏身子一歪,径直倒在萧惟脚边。 谢无猗暗呼不好,忙蹲下身去检查。她要是死了,萧惟可就真说不清了! 还没等谢无猗靠近刘氏,方才认出他们二人的书生就挡在了她面前。紧接着,他下意识咧了咧嘴,伸直的左手腕上露出几道疤痕和一条藕色的绳结。 “怎么,王妃还想灭口吗?” 够了。 这么明目张胆的嫁祸,还真当他们软弱可欺啊。 谢无猗左手微动,直将一缕银光隐在指缝中。眸中寒光顿闪,她的手指却被萧惟蓦地捏住。谢无猗不解地望向萧惟,这时候了还忍什么,这书生明摆着就是个挑事的! 她深吸一口气,又尽量平静地吐出。环顾四周,除了生死未卜的刘氏,所有人都在看他们。谢无猗行走江湖久了,也从未经过令她这般不自在的审视,仿佛他们就是沼泽地里的魔鬼,浑身散发着恶心的腥臭。 对面的书生依旧横眉怒目,“现在原告死了,你们满意了吧?” 刘氏连命都搭上了,还能有假吗? 人群中随之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吼声,如雷的声讨震耳欲聋。畏惧,愤怒,怨恨,几乎要将他们凌迟。 “彻查燕王和涉案的大人,还我们一个公道!” “大娘以死告发,登闻院和刑部都不能信!” “对!让陛下亲审这个案子,不能放过他们!” “燕王还不把诉状交出来,难道是想私吞证据吗?” 应顺和王巍吓得脸都白了,两人拼命护在萧惟和谢无猗身前,可这一次,随着刘氏的倒下,百姓不再买他们的账,就连裴士诚站出来表明身份也无济于事。 眼看场面就要失控,谢无猗被萧惟抓得紧,只得沉声对王巍道:“王大人,让人请个御医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令现场再次安静。 月光照在刘氏佝偻的脊背上,谢无猗的声音落在百姓心里,如同刀尖划过。 又疼又痒,还有些难为情。 是啊,刘氏只是昏倒,又不一定是死了,为什么要信书生? 人们总是只顾满足自己蓬勃的正义感,乐得见到高高在上的官员下狱受罚,却不在意事情的真相,便如这些百姓并不在意刘氏的死活。 她死不死,死了几个儿子,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说白了,没人愿意真的低下头惋惜苦难,他们只是想披着正义的外衣看个热闹。 这就是所谓“民怨”最可怕也最可悲之处。 带头挑衅的书生脸红了又白,他不甘心地骂了两句,悻悻挤出了人群。 才被一通唾骂的萧惟轻揉眉心,重新换上惯常的笑容。 “本王没有派人截杀过刘氏。” 众人一惊,萧惟直接承认自己的身份了? “本王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人信,那就查吧,谁陷害谁有罪,就查个水落石出天清地朗。”萧惟把状纸塞给王巍,拢起衣袖,“在洗掉污名之前,本王会自请禁足待在登闻院,刘氏的案子自然有陛下过问。少了本王,天塌不下来。” 他的话里还含了一层意思。日出月落,四季更迭,所谓芸芸众生,其实少了谁都可以。 别拿自己太当回事。 说罢,萧惟甩开谢无猗的手,丢下形容各异的百姓走向登闻院。 迈上台阶后,萧惟踩着灰白的积雪回头,眼尾挑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被那光亮如荧的星火映照,谢无猗心头重重一悸,继而泛起淡淡的苦涩。 萧惟从未派人刺杀,事情对他来说应该不难解决。可不知为什么,谢无猗能感觉到这一刻的萧惟很疲惫,他好像厌倦了王位,厌倦了泽阳,厌倦了世间的一切。 说好的和他一起,但她不擅长谋算,时至今日,只有小聪明的她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百姓们很快散去,只剩下王巍、应顺和裴士诚在谢无猗身后面面相觑。半晌,和谢无猗最熟的应顺试探着问道:“王妃,您看这……” “劳烦你们先去看看殿下,听殿下的。”寒风骤起,吹得谢无猗广袖翻飞。她看了看天色,收紧披风,“我……回王府。” 在马车里,谢无猗支着手臂,静静看着跪在面前的封达。 刘氏的告发虽然出人意料,书生的指认也明显是个阴谋,但今夜最令谢无猗毛骨悚然的莫过于封达的“失误”。 诚然,他被应顺撞掉令牌只是巧合,但谢无猗从来不信巧合意外。如果人在家中坐,天上掉下一口砸死人的锅,那只能说明家里的房顶还不够坚固。 可封达跟随萧惟多年,他的底细肯定是清清白白的。 到底是什么人,连封达都敢利用? 沉默良久,直到封达身上的汗湿透了三次外衣,谢无猗才冷然吩咐:“回去后领罚吧,殿下一天不回来,你就跪一天。” 萧惟当众潇洒离去,可难坏了底下人。 登闻院里,应顺和裴士诚都不敢吭声,王巍则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转圈。百姓告到登闻院的案子向来麻烦,何况这次竟然把当朝亲王、宰相的侄子和素来以刚直不阿闻名的谏臣都牵连了进去,处理不好他连命都要没了。 三人的身份太特殊,案情也早报到了宫里。然而在萧豫的旨意到来之前,王巍只能干等着,连去提审卢玉珩和何茂良的资格都没有。 入夜,王巍没有等来圣旨,却等来了一个如幽灵般神不知鬼不觉溜进登闻院的谢无猗。王巍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萧惟却似早有预料一般迎上来,全身每个毛孔都透着殷勤。 “小猗来了呀?”萧惟旁若无人地朝谢无猗的手心呵热气,“快坐,冷不冷?” 毕竟是在人前,谢无猗余光看过堂下几人,却见他们早就十分识趣地避到门口去了。她退开些距离,提起手中的食盒,“我让云裳做了点吃的,殿下和大人们一起吃吧。” 萧惟脸上笑意更盛,他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他们吃过了,就我还饿着。小猗带来的东西,我才不给他们分呢。” 谢无猗忍不住暗笑,萧惟不用膳,王巍等人哪敢自作主张。不过她也并没有拆穿,而是饶有兴致地听萧惟满口胡诌。 送饭事小,谢无猗主要是担心萧惟,她不愿让他在难过疲倦的时候孤身一人。 谢无猗不善言辞,只想实实在在地陪着他。不过看萧惟的模样,他心里定然早有成算。 萧惟风卷残云般吃过饭,笑吟吟地开口:“小猗,你别对我太有信心,这个案子我可一点头绪都没有。”他随手拈过案上的毛笔,在几个指节间转来转去,“我不认识刘氏,她说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幸灾乐祸的口吻,好像他全然是个局外人。 此时,头顶“倒霉”二字的王巍走上前,对谢无猗解释道:“王妃,按大俞律法,接了登闻鼓案子的官员必须全程参与,这原本是登闻院内部的规定,没想到刘氏直接找到殿下。而殿下涉案,又不能参与案子的审理,下官这才为难。” 登闻鼓案必要时需经皇帝过问,由三司长官亲自负责审理,涉案人员必须暂时停职,且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不能调职;可萧惟如果停职,三司会审就无法进行。萧豫的圣旨迟迟不到,王巍身为登闻院院事也不好办。 道理归道理,可谢无猗还是不明白,“不能让裴大人代刑部尚书职权吗?” “王妃,没有那么简单。”应顺叹了口气,“之前也有过这种案子,没想到竟因换人之故触怒了巫堇,代职的人不久都死于非命……” 谢无猗觉得头痛,这分明就是个小把戏,目的是防止官员以职位调动或是利益联盟逃脱刑罚,扯出巫堇只不过是蒙上一层神秘的纱罩,更容易让人信服罢了。 恍然间,谢无猗想起大婚那日萧惟说过的话,只要有巫堇在,谁都动摇不了萧氏的统治。表面看,萧氏带领大俞供养巫堇,实际上,巫堇不过是他们的利剑——一把无需血刃便可决定生死的绝世好剑。 难怪萧豫能将曹若水的案子拖延这么久,难怪裴士诚在刘氏以死告发的情况下罕见地保持着沉默。 “行了,说这些有什么用。”萧惟怕谢无猗多想,忙扔下毛笔揽过她的腰,“现在我只有一条线索,刘氏的验尸结果出来了,她确实是因一时激动导致心脉崩裂而死,并没有人加害。” 谢无猗不自觉地在左手小臂上画起圈,如果刘氏是为人所害,他们还能顺藤摸瓜地找凶手。如果不是…… 正迟疑间,门外走进来一名身材高挑的侍女。谢无猗认得她,那侍女名叫落照,先帝驾崩当日,萧筠曾派她帮忙组织内眷。 “殿下,诸位大人,奴婢奉命来传话。”落照从容行礼道,“长公主已经派兵看住了玉大人和何大人的府邸,还有燕王府。此事闹得满城风雨,还请登闻院尽早处理,该报三司的就按规矩报。” 落照转向谢无猗,垂眸一笑:“长公主说了,王妃不宜久留,命奴婢送您回去。” 谢无猗尴尬地维持着表情,被萧筠发现偷偷来登闻院不说,她现在正被死皮赖脸的萧惟箍在怀里,是想走就能走的吗? 听了落照的话,萧惟“噗嗤”一噎,差点把口中的茶喷出来。他挑起眉毛,唯恐天下不乱地调笑道: “看来暂时不会有圣旨了,三位,咱们早点洗洗睡吧?” 应顺和裴士诚不是登闻院的官员暂且不谈,王巍连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他是想尽快查案,可现在连人都弄不回来怎么查?更何况,三司的长官之一就写在刘氏的诉状里呢。 萧筠和萧豫同心,他们这个态度简直是把登闻院架在火上烤…… 谢无猗的目光在萧惟和落照之间来回移动几次,忽地如梦初醒。 她明白萧筠的意思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抓小鱼 有时候,刻入骨髓的约束比一纸律令更有效力。 萧豫是皇帝,自然不能带头违背巫堇的“神谕”,因此他也只能授意萧筠动兵,给萧惟争取时间。他必须尽快洗清自己身上的污名,保证三司会审顺利进行。 这便是萧豫的圣旨。 想清楚这一点,谢无猗稳住心神,深吸一口气道:“我有个想法,不知殿下的意思?” 萧惟笑着摊开手,“你来安排,我现在是被告。” 谢无猗不由瞪了萧惟一眼,他是被告,她还是被告家眷呢。不过现在时间紧迫,谢无猗懒得和他斗嘴,便扯过案台上的纸,笔下不停。 “诬告殿下的事我大致知道该怎么办,请王大人安排三路人马,我们需要更多的信息。”谢无猗低着头,昏黄的灯光照在她浓密的睫毛上,轻轻晕出一隙阴影,“第一路去陵州,调取抚恤金名单和发放记录,按名单走访百姓。” 卢玉珩如果真的侵吞抚恤金,只会把所有人家的钱粮都少发一点,不可能只盯着刘氏一户。况且,他若是私下处理刘四和刘五的尸骨和遗物总会留有痕迹,这些不难查出。 “第二路按刘氏的状纸,为其孙女开棺验尸,确定她的死因。”谢无猗顿了顿,才继续道,“另外,查一下刘氏的身份背景,看她是否和可疑的人联系过。” 刘氏出现的时机太巧,告发的人又多,目前还不能排除她受人指使或被误导的可能。 “第三路调查刘氏进京的路线,看看是否有流窜的匪徒。”谢无猗转向应顺,“请应大人帮忙找个信得过的医馆,就说刘氏正在那养病,后面还有一些计划需要您配合我。” 谢无猗的目标很明确,王巍和应顺一一答应着,又去看萧惟的脸色。不料萧惟只一瞬不瞬地盯着谢无猗,眼中不掩情意。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无论前路如何艰险,他的小猗永远是那么聪明,那么明媚。 哪怕是烛火迫近熄灭的最后一秒钟,依旧光芒万丈。 一如她始终坚定地站在他身边。 谢无猗说了许久,这才注意到萧惟的目光。她自是明了他的小心思,顿时双颊微热,忙轻咳一声转开脸对落照道:“劳烦姑娘转告长公主殿下,请她今夜帮忙调走兵部和户部的条文,核对两方的记录是否一致。” 兵部和户部各自记录着邛川之战参战的人员和发放的物资,若真有人动手脚,就是看墨痕纸张也能查出些许蛛丝马迹。 几人合计一番,确定没有遗漏,谢无猗便随同落照回府。走到门口时,身后忽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萧惟从背后合袖抱住谢无猗,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小猫一样蹭着她。 “我这里没事,等你抓到人再过来。”萧惟在谢无猗的腮边轻啄一口,“别急,别累着。” 柔软稍触即分,耳畔就是他灼热的气息,谢无猗有点不好意思,便低低地“嗯”了一声。她拍了拍萧惟的手背,轻巧地脱出他的怀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萧惟负手倚门而立,看月光落在那道深紫色的倩影上,反照出灿烂的光晕。 他本来觉得自己挺倒霉的,刚回泽阳,连饭都没吃就被卷入登闻鼓案。可眼见谢无猗惦念他,关心他,萧惟顿觉一切也没那么糟糕。 毕竟,这世上除了谢无猗,再没有人能令他心甘情愿地交付所有信任。 指尖兀自萦绕着她的温度,萧惟收紧十指,恍若将谢无猗细韧的腰肢拥揽入怀,与她共赏横亘长空的星河。 谢无猗是悄悄来登闻院的,出去后便和落照分道而行。街角暗处,萧筠听落照汇报完方才的情况,唇角扬起满意的微笑。 “六弟这位王妃……当真有点意思。” 萧筠转过身,同样一片银白的波光映亮了她手中两本卷册上的官印—— 兵部,户部。 王巍和应顺很快把任务布置下去,第二天,刘氏在登闻院安排的医馆养病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泽阳。围拢在登闻院附近的百姓听说原告没事,便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萧惟和谢无猗算得不错,刘氏不死百姓就会满意,等再过段时日,他们连刘氏所告之事都会忘记了。 这本是人之常情,怪不得他们冷漠。 谢无猗在登闻院旁边的酒楼里坐了好几日,一直在观察来来往往的百姓。她当然想赶紧洗脱萧惟的嫌疑,但事不能急,她已经放出刘氏无恙的诱饵,现在就等鱼儿咬钩了。 二月初的天气寒冷异常,谢无猗靠在窗边,手中紧握萧惟送给她的白玉佩。 在她心里,萧惟是最纯粹最明亮的太阳,是赐废墟以生机的春风,是她行遍千山万水后的皈依。既然决定要和他并肩前行,她便会一如既往地替他扫清所有障碍。 谢无猗将玉佩贴近心口,眼前浮现出那双张扬恣意的星目,好笑又亲切。 她深深吸气,时间差不多了。 谢无猗轻点窗棂,“成慨,去找王大人,让他把刘氏已经病愈,马上就可以继续配合登闻院调查的消息传出去,我们该把殿下捞出来了。” 晚间,一个文弱书生到医馆抓药,无意间询问起刘氏的情况。 自刘氏敲响登闻鼓,她早已是泽阳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医馆掌柜的不疑有他,热情地道:“公子说那个大娘啊,她那日惊厥昏倒,王大人把她送到在下这来,这几天恢复得差不多了。” 书生抱着包好的药,温和一笑:“在下能去看看她吗?实不相瞒,家中老母可怜她的遭遇,几次催促在下,想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 掌柜的见书生心善,便引他来到刘氏休养的房间。书生道了声谢,轻手轻脚地靠近床榻。可他掀开被子一看,里面躺着的竟是刘氏的尸体。 不是说她已经病愈了吗? 书生的表情变了又变,他匆忙回身,飞一样地离开医馆,借夜幕的遮掩转入一条小巷。 小巷尽头站着一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书生握紧双拳走上前,低声道:“刘氏已死,你该兑现承诺了。” 黑衣人眯着眼睛,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书生。书生眼中亦划过一抹厉色,把嗓音压得更低,“道上有道上的理,你不能坏了规矩。” 二人僵持一阵,黑衣人才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这是五百两,你的妻儿在城外等你,最近别在泽阳住着了。” 书生验过银票,对黑衣人匆匆拱手,掉头就走。 黑衣人紧盯书生瘦弱的身躯,反手挥至胸前。长街晦暗,无星无月,唯有相隔不远处的巷子里透出惨淡的灯烛,照映着黑衣人手中更加惨淡的银片。 疾风扫过,银片如被牵引,径直袭向书生的后背。 就在银片触碰到书生的衣襟的前一刻,另一缕微光自侧面飞来,打偏了它原本的轨迹。 书生也察觉到背后的动静,他立即矮下身向前翻滚一圈,飞速逃离了巷子。 谢无猗从黑暗中现身,毫不迟疑地向黑衣人掠去。随行的人不消吩咐,已四下散开,暗中尾随书生而去。 黑衣人被突然出现的人影晃了心神,谢无猗一言不发,深紫色的披风如同遮天蔽日的屏障,掩住她的身形。银色微光接二连三地打向黑衣人,黑衣人力不能及,因此也并不恋战,避开苍烟便跳墙而逃。 谢无猗没有追赶,弯腰捡起黑衣人掉落在地的暗器。 这是一枚普通的飞镖,谢无猗放在鼻下闻了闻,上面涂过药?她微皱眉头,又见墙角躺着另外一只来路不明的飞镖。 看着两只暗器的落点,谢无猗脑海中霍地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 今晚盯着书生行踪的另有他人。 浓烈的夜色能遮挡许多真相。有人杀人,有人阻止杀人,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冷厉的风从耳边擦过,谢无猗迅速将暗器包在手帕里,低声唤出成慨。 “王妃,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去追了,”成慨肃然回道,“正如您的猜测,他们往不同的方向走,怕是要晚些才能复命。” 果然如此。 她为防意外准备的多路人手,关键时刻还真派上了用场。 谢无猗的眉间和嘴角稍显松弛,唯有眼中跳动的重重火光似能照彻黑夜。 成慨微觉恍惚,他垂下头,只见谢无猗缓慢转动着手腕。 “走,去追人。” 这不是成慨第一次跟随谢无猗追踪,但他依然感觉有些吃力。反观谢无猗,分明穿着兜风的披风却发不出半点动静,连气息都与静谧的夜融为一体,仿佛她生来就该蛰伏在暗林,疾行于荒野。 书生有武人底子,为防被他发现,谢无猗和成慨一直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书生的步伐很稳,直至到了城外,当他看见蜷缩在地上的一对瑟瑟发抖的母子时,这才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一把将他们抱在怀中。 谢无猗隐在茶摊后,对成慨打了个手势,命他原地待命,自己则慢慢靠近书生。 银光在指尖若隐若现,谢无猗左手轻抬,可有人比她的速度更快。一缕潋滟波光划过夜空,宛如海上初升的新月,直取书生的咽喉。 书生闷哼一声,扑倒在妻儿身上。谢无猗如鱼跃起,在碰到书生的手臂时心口剧震。她脚底打晃,瞪大的双眼中划过难言的错愕,恍若一只折翼的鸟儿倒在书生旁边。 黑影交错,方才在小巷里出手的黑衣人上前试探过书生和谢无猗的鼻息,轻嗤一声。 不过如此…… 他抖抖衣襟,遮住肩胛骨上的“乚”形标记,扬长而去。 成慨站在暗处,几乎要将拳头攥出血来。他死死盯着陷落在谢无猗胸前的飞镖,努力克制心头的焦灼和怒火。 “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必管我,务必先追上出手的人。” 片刻前,谢无猗曾再三叮嘱成慨,她放走黑衣人,就是为了逼他再次出手。成慨牙齿咬得“喀嚓”直响,他深吸一口气,还是听从谢无猗的指令去挖刺客的老巢。 谢无猗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他自然不能辜负她的信任。 泽阳城外夜风呼啸,疯狂撕扯着茶摊的顶幔,一切都与平时别无二致。 远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疾驰而来。而当它路过茶摊后,地上躺的几个人便都消失了。 应顺手忙脚乱地指挥大夫照看,可眼见对面脸已经沉得能拧出水的萧惟,他竟不知该不该让大夫处理谢无猗的伤势。 毕竟是王妃,伤口还在那么尴尬的地方,要是破了男女大防算不算僭越? “给她治伤吧。” 萧惟的声音无比沙哑。他紧紧握住谢无猗的双手,而后闭上眼,轻轻捧在唇边。 “是我来晚了……” 成慨传了信,萧惟知道谢无猗今晚会行动,于是他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命应顺掩护他从登闻院出来。萧惟眼睁睁看着谢无猗为护书生中了暗器,却害怕破坏她的计划,一直强忍到成慨离开。 书生是抓住了,可万一谢无猗有个三长两短…… “殿下,我没事。” 萧惟茫然又错愕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谢无猗宛如明珠的笑容。 第一百一十二章 幕后主使 马车里霎时安静,萧惟一动不动地望着谢无猗,久久忘记了言语。 谢无猗笑着坐起身,摘下胸前的飞镖,“假的,我就是想让他觉得自己灭口成功了。” 萧惟下意识吞咽着口水,应顺更是一脸震惊地看着谢无猗。 “可,可臣明明看见……” 谢无猗当然明白应顺的意思,就连刺客都亲眼目睹飞镖刺入她的身体,她怎么可能安然无恙。谢无猗眨眨眼睛,从衣服里取出一块中间凹陷的磁石,在萧惟眼前晃了一圈。 “以防万一带上的,没想到还真有用。” 刺客袭击多用铁制暗器,可以用磁石吸附,做成中招的假象。时间仓促,刺客不可能长时间守在身边,简单闭气就能瞒天过海。 萧惟蓦然松下一口气,心里又有些难过。他知道,谢无猗所有的轻描淡写和算无遗策背后,都是常年行走江湖得到的教训,都是在心中推演无数遍后的本能。 那些血泪,那些伤痛,从来都是她独自咀嚼。 甚至到现在,她还是在冒着生命危险为他奔波。 萧惟揉了一把谢无猗的头发,谢无猗则安抚着轻拍他的手,她也是不愿让萧惟担心才没把真实计划告诉他。 既然谢无猗没有遇袭,那刺客灭口书生一家自然也在她的预料之中。谢无猗转向昏迷的书生,撸起袖子查看过他手腕上那条藕色绳结,对萧惟点了点头。 他们所料不错,那日喊出萧惟身份,又带头说刘氏已死的书生果然有问题。 谢无猗从书生脖颈上拔出银针,“针是我扎的,让他暂时昏迷,等他醒过来就可以审了。” 萧惟定定地凝望谢无猗素白的面庞,论暗袭用毒,这世上还真没什么人能赢她,现在就看她安排出去的人手能带回什么消息了。 一行人载着书生回到登闻院,王巍已经等候多时。他命人把书生五花大绑起来,一盆冷水浇醒了他。书生“呼哧呼哧”地瞪着谢无猗,似乎很是不服气。 谢无猗劳累了几日,懒得和他废话,开门见山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个杀手。” 她走上前,只手扯开书生的衣襟,他胸前的肌肉十分紧实,上面数道狰狞的伤痕清晰可见。 谢无猗瞟着瞪圆双眼的应顺和王巍,淡淡一笑,“那天他阻拦我看刘氏,左手有伤不敢用力,我当时就知道他绝不是普通的书生。” 既然是杀手,他混在人群中必有目的。 他的行事作风不像死士,最起码脑子不够灵光。假设他要阻止刘氏敲响登闻鼓,他有一万种方法避免她站到人前。如果他想借刘氏把事情闹大,又实在没必要牺牲自己,吸引谢无猗的注意。 她在泽阳和合州折腾出那么大动静,很多人都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 “于是我在登闻院外守了好几天,你从那条街上走过了四次,还经常和周围的商贩说话,一点不怕暴露。”谢无猗回忆着最近几日的见闻,险些笑出声来,“从那时起我就想,你只在意刘氏的生死,或许是被人胁迫。” 卢玉珩和何茂良牵扯的事情太大,他们不该用一个这么笨的人灭口。书生喊出“燕王”更是欲盖弥彰,这其中或许还牵扯着其他势力。 萧惟深以为然,应顺也恍然大悟,“所以王妃是想找出他受谁指使污蔑殿下,才故意放出刘氏痊愈的消息,引他上钩?” 谢无猗颔首轻笑。她让书生在医馆中看到刘氏的尸体,刘氏一死,他的任务就算完成,此时和他接头的必然就是幕后之人。 她手指微动,解下书生腕上的绳结,斜睨了他一眼,“这东西是你孩子编的吧?” 书生脸色巨变,前倾身体吼道:“还给我!” “不管玉、何二人是否有罪,半路截杀刘氏的就是他。”谢无猗邀功似地把手链扔给萧惟,朝书生略一挑眉,“小兄弟,想要回自己的东西总得付出点什么吧?” 伴随着谢无猗的话音,王巍命人把书生的妻儿都带上公堂。书生额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表情从凶恶变成悲愤,进而变成绝望。他咬牙忍耐许久,终于放弃了抵抗。 “我……会点拳脚,平时就伪装成文弱书生,方便下手。”书生眼眶微红,艰难地道,“数日前,有人绑架了我的妻儿,给我看了一幅画像,让我以燕王的名义去截杀一个从陵州进京的老妇人。他答应事成之后放了我的妻儿,还会给我五百两银子。” 为了家人和报酬,书生便按对方的要求做了,“没想到刘氏被半路杀出的义士搭救,我也被打伤了。后来我跟着刘氏来到登闻院,本想趁机动手,没想到……” 没想到刘氏发病,他栽害萧惟的企图被谢无猗发现,反落入她的圈套。 王巍越听越心惊,不由问道:“知道威胁你的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书生摇摇头,“他藏得好,我也只见过他两次。” 书生对整件事所知甚少,王巍又问了好几个问题,他都给不出更详细的答案,王巍只好让手下把人带下去严加看管。谢无猗看着口供陷入沉思,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又等了半个多时辰,成慨率众回来复命。 除了谢无猗放走的黑衣人,巷子里还埋伏着别人。黑衣人刺杀书生后,辗转了数个地方,又换了三次装,若不是谢无猗曾教成慨如何跟踪,他们就要把人跟丢了。黑衣人到了沁园两条街外的铁匠铺后,就再也没了踪迹。 谢无猗记得沁园,当初寻找江南庄时,萧惟曾在地图上点出过沁园。那是卢家的私宅,颇受文人雅士喜爱。 卢家…… 听着成慨的汇报,谢无猗轻点案桌,与萧惟对视一眼,这件事还真和卢家有关。但没能抓到切实的把柄,他们也不好直接去找卢云谏对峙。 “那另一路呢?” “禀殿下,另一路似乎不擅长遮掩行动,”成慨言有迟疑,小心地觑着萧惟,“他们最终进了……乐公馆。” 萧惟立即直起腰身,不由得蜷起手指。 谢无猗不明所以地搭住萧惟的手臂,她发现不光是萧惟,连应顺和王巍的表情都不是很自然。 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最后还是萧惟亲自解释道:“大哥生前喜欢兴建公馆,乐公馆是他最常组织辩论集会的地方。” 他的语气里含着三分疲惫,似是提起萧爻时总会无意中流露出伤感。然而这种难言的倦怠落在谢无猗耳中,却让她品出些旁的意味。 萧爻战死两年有余,乐公馆已经荒废。如果监视刘氏和书生的人消失在乐公馆,说明什么呢? 谢无猗忽然想起一个人。 萧爻的太子妃窦氏。 或者说,是她的父亲——能与卢云谏分庭抗礼的宰相窦文英。 谢无猗转向萧惟,从他凝重的神情中分辨出了肯定的答案。窦氏和卢氏相争多年,萧豫因为与萧爻一母同胞,在登基后也颇有倚重窦氏的意思。 刘氏告发卢玉珩和何茂良,现在又牵扯出窦氏和卢氏两家肱股,局面变得愈发复杂了。 一阵烦躁袭来,萧惟的心口像被一只毛茸茸的猫爪挠来扫去。最终,他“啪”的一声把书生的手链摔在案桌上,“王大人,本王从合州回来还没有好好休息过,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王巍强撑着讪笑,他要是有对策就好了。反倒是应顺听萧惟提起合州,顿时明白了他的暗示,“殿下,您在合州捣毁了与都督府勾结的匪窝,难免引人报复。依臣看,不如抓紧通缉关庆元和山匪的余党,让他们不敢在泽阳撒野。” 谢无猗颇为意外地看着应顺,这人该聪明的时候还真是聪明。关庆元和魏娘子已死,都督府和二狼山的势力也全军覆没,把罪责推给结怨的死人,既合乎情理,又能暂时稳住幕后主使,给他们继续调查留出时间。 这样也好。 第二天,登闻院按萧惟的意思把人证物证呈送给萧豫,萧豫也正式下旨解除萧惟的禁足,命登闻院和三司共同彻查刘氏所告之案。 萧惟送谢无猗回府休息,而后马不停蹄地进了宫。 他径直奔向宣室殿,离很远就听见了萧豫和萧筠的争执。内侍长杨泉见萧惟难得过来,忙进门通禀。 萧惟大摇大摆地走进殿中,萧豫和萧筠却都和没看见他一样,仍在讨论刚才的话题。 “长姐不能任性,长公主有长公主的担当,你的一举一动都被天下人看着呢。” 萧筠负手站在窗边,明亮的光晕从背后投射在地,映得她的身影晦暗朦胧,“那又如何?臣寡居多年,父皇不是也让母后敦促陛下尽快筹备婚事吗?” “朕不同意!”萧豫轻咳两声,他手中紧握朱笔,尽力平复着呼吸,“长姐是我朝最尊贵的女子,祭拜巫堇的流程不能省,婚仪更不能急,否则惹怒上天,反令先祖不宁,百姓担忧。长姐是朕的臂膀,随随便便就让你嫁出去,朕成了什么人了?” 萧筠不觉失笑,“臣是出嫁又不是出家,怎么就断了陛下的臂膀?” 萧惟倚在门边听了一阵,区区一桩婚事也值得他们吵成这样,真是无聊。见二人始终没有理睬自己的意思,萧惟打个哈欠道:“抱歉啊打断一下,臣弟想问问,曹若水的事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许是“陛下”二字从萧惟口中说出来太过别扭,萧豫收住话头,横了萧惟一眼,“登闻鼓案还不够让你尽全力吗?” “臣弟尽没尽力陛下还不知道?” 萧惟见到萧豫就想起祝伯君,想起祝伯君就格外不痛快,不由得冷笑道:“陵州早就安排下去了,长姐也把嫌犯看管起来,甚至连兵部和户部的证据都拿走了,还用臣弟做什么?” 萧豫听出萧惟心里有气,便耐着性子道:“刘氏的事关乎百姓对朝廷的信任——” “曹若水就不关乎百姓对朝廷的信任吗?” 萧惟心头火起,他猛地甩开袖子,大步迈到御案前逼视着萧豫,“别的不谈,单是在二狼山布下机关诱杀我们就已经是死罪,更何况他还盘剥合州百姓多年,难道这些证据还不够充分,不足以给他定罪吗?臣弟就想知道曹若水到底有什么倚仗,能让朝廷官员一起保他,连当今天子也要妥协退让!” “六弟!” 萧豫挥手将奏疏推到一边,极力压抑胸中的怒意,眼神满是寒凉。两个多月不见,他愈发清瘦,面容更加阴白不说,连嘴唇的颜色也淡了许多。 萧筠怕兄弟俩打起来,忙把萧惟拉远两步,“曹若水身上有诸多谜团,这个人暂时得留着。六弟,等你解决了刘氏的事,我再与你细说。” 萧惟难以置信地看着萧筠。眼见她和萧豫统一战线,一股憋闷萦绕心间,萧惟顿时没了继续争辩的兴致。 不过既然萧豫没明令禁止,就算是默许萧惟暗地里查访了。试探出满意的答案,萧惟的心情稍有好转。他冷着脸,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臣弟明白了,臣弟告退。” 说罢,萧惟头也不抬地退出了宣室殿。萧豫只觉得一阵气短,额头上也渗出薄薄的冷汗。 他扶案坐下,眼带埋怨地望向萧筠,“这就是长姐教出来的好弟弟,真是个愣头青……” “这样的愣头青不正是陛下现在需要的吗?”萧筠回身倒了一杯茶,平静地递给萧豫,“起风了,他故意来找陛下吵这一架,臣倒是很期待他在曹若水一案中的作为呢。” 第一百一十三章 逐鹿 自萧豫下了圣旨后,萧惟等人便整日待在登闻院查阅资料。案情步入正轨,谢无猗能做的有限,便经常代萧惟进宫去陪淑太妃说话。 这日,谢无猗从宫里出来,马车在宫门口停了一瞬才继续行驶。谢无猗掀开车帘,发现赶车的人从春泥变成了落照。她料到是萧筠有话要对自己说,便任由落照引路。 一路行至城东的某处院落,谢无猗抬起头,见牌匾上书“藏峰”二字,这才反应过来这里是萧筠的私院。 谢无猗微皱起眉,下意识地握住左手小臂。 萧筠这时候要见她,大约没什么好事。 余光瞥去,藏峰院中怪石累累,危峰兀立,硬朗的线条勾勒出千万种形状,顿显肃杀之气。一如驰骋沙场的萧筠,锋利而张扬。 转过一处比人还高的山石,映入眼帘的是栅栏围起的场院,几只鹿正在其中悠闲地散步嬉戏。萧筠身着窄袖长袍,显然已经等候多时了。 “嘉慧太子喜欢建宫苑,这个院子就是他为本宫修建的。”萧筠知道谢无猗就在身后,她并没回头,只望着昂首优雅的鹿淡淡道,“本宫小时候就喜欢养鹿,如今澄儿喜欢画鹿,这里有我们母女很多美好的回忆。” 当初萧筠守寡,先帝为她的女儿赐名萧澄,封清河郡主。萧筠偶尔会在亲近之人面前提起女儿,而对她的驸马却是讳莫如深。 不过人人都有私隐,谢无猗也无意窥探萧筠的内心。她安静地听萧筠讲述藏峰院的来历,得知这里的每块石头每株花木都是萧筠亲自设计,而萧爻对他这位妹妹也十分宠爱,尽力满足了她的要求。 这些事谢无猗听萧惟提起过多次。每当念起大哥,不比其他有利益冲突的兄长,萧惟眼中总是满溢纯粹的崇敬。 或许身为年龄最小的庶子,是萧惟最不幸也最幸运的际遇。 听完萧筠的介绍,谢无猗仍摸不准她的用意。默了片刻,谢无猗只好走到萧筠身旁,赔笑道:“嘉慧太子仁善,殿下也总说他谦和有礼,爱护兄弟姊妹。” 萧筠搭在栅栏上的手倏地收紧,眼底深处闪过一丝莫名的狠戾。不过她很快遮掩过去,要不是谢无猗观察敏锐,也根本发现不了这短暂的异常。萧筠把手中的弓递给谢无猗,温和道:“选一只吧,射中了送给你烤肉吃。” 她放在心尖上的鹿,居然如此轻描淡写地要送人烤了吃? 谢无猗忐忑地接过弓,萧筠觉出她的犹豫,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道:“这里没有别人,本宫只是想谢你救了六弟。” 人人都道高阳长公主不怒自威,谢无猗也算领教过几次。她推脱不过,只好随便瞄准一只小鹿,将弓拉满。 冷不防地,一个念头从谢无猗心头浮起,恍若朝阳照彻幽冥山谷,令人陡然生畏。 逐鹿。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萧筠现在毫不遮掩地和萧豫站在一起,这会不会是她的试探? 今日若她这一箭射出去,是否就表明萧惟有逐鹿之心? 谢无猗的手脚刹那间变得冰凉,她忙收起弓,道了声“不敢”。萧筠的笑容里涌现出一丝怀念,她侧身靠在栅栏上,抬手遮住刺目的日光。 “弟妹,你这个样子真像你兄长……”萧筠半眯眼睛,朱唇边漾起两个好看的梨涡,“当年他也是站在这里,对本宫说——‘不敢’。” 谢无猗自然还记得萧筠和谢暄的旧事,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干笑。 敢直接把皇室私密宣之于口,萧筠倒是没拿她当外人,只不过这话如今听来,更像是隐晦的警告。 ——萧惟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她。 相比于不知道该把弓放在哪里好的谢无猗,萧筠笑得十分坦然,“六弟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吗?本宫马上要嫁给建安侯,估计也是最后一次跟你聊聊他了。放心,本宫不会为难他,陛下也不会为难你们。” 如果只是在出嫁前谈些往事,倒像是谢无猗多心了。 还没等谢无猗紧绷的心弦松弛下来,她就看见场院中一个小太监马上就要被追逐跳跃的鹿踩到。来不及多想,谢无猗搭弓举箭,一箭射穿鹿头。小鹿挣扎跳起,进而转了方向,堪堪避开小太监的身体。 谢无猗垂下眼睫,心怦怦直跳。萧筠却没有斥责的意思,挥手让人把那只当场毙命的鹿抬过来。她蹲下身,轻摸了摸它的头,“处理一下,送到王妃的马车里。” 待众人退开,萧筠负手看着谢无猗道:“弟妹箭法超群,出手果断,若真比试起来,本宫不一定是你的对手。但你要记住,雷厉风行未必是好事。” 谢无猗听萧筠话里有话,反倒放下心来。和以“逐鹿”试探相较,她还是更喜欢萧筠这样敲打自己。 “澄儿喜欢鹿,在她眼中,一只鹿就是最珍贵的东西,小太监并不算什么。可对于别人来说,一只鹿很明显没有一个人的性命重要,哪怕那人只是个身份卑微的奴婢。” 萧筠随手抽出一支漂亮的羽箭,直比空中的骄阳。 指尖微动,箭杆随之发出嗡鸣之声,无瑕的银色照在萧筠眼底,格外光亮。 “换句话说,有人在乎名声,有人在乎金钱,每个人看问题的角度都不同。”萧筠转向谢无猗,语气变得严肃,“而身在皇室,必须站在高处才能掌控全局。你要离得远才能看得清,否则只会永远局限在自己的小天地里。” 谢无猗细细品味萧筠的话,她知道萧惟最近除了调查登闻鼓案,还在暗中为曹若水的事奔波。谢无猗当然明白,对于萧豫来说,无论是刘氏还是曹若水,都没有朝局安稳重要。 萧筠今日就是萧豫的说客。 “六弟最近不常回府,那就由本宫来告知你。”萧筠四下看了看,才继续道,“陵州传回消息,刘氏孙女是悬梁自尽的。” 谢无猗眉头不禁一跳,刘氏不是说何茂良虐杀了她的孙女吗? 日头转过中天,冷意渐退,谢无猗却依然觉得后背在不停地冒汗。她定了定神,默然交握住十指。 萧筠命落照呈上从登闻院抄出来的卷宗,“王巍的人马重新验尸,对比原始的记录,确定刘氏孙女除了颈部的勒痕外,全身并无其他伤处,且尚是完璧之身。” “没有伤口不能证明她不是被何大人逼死的。”谢无猗手捧卷宗,下意识喃喃。 “不错,”萧筠颇为赞同地点头,“但何大人说在刘氏孙女死前,他并没有见过她。” 一个时辰前,萧筠在登闻院亲耳听到了何茂良的供词。 “下官到陵州后听说了刘氏的案子,可玉大人手脚干净,实在查不出什么。”何茂良笔直地跪在堂中,平静开口,“下官只当他知道下官就任按察使有意隐瞒,便向刘氏提议去泽阳上告。” 王巍余光瞟过萧筠,战战兢兢地问道:“那何大人为什么要收刘氏仅存的积蓄?” “仅存的积蓄?”何茂良面露错愕,“下官不知,下官收钱是为了让她安心。” 说到这,何茂良不禁苦笑。后来刘氏的举动证明她对他并不放心,不过事已至此,何茂良也无需隐瞒,索性照实说了。 “刘氏为了讨好下官,把唯一的孙女献了出来。可当夜下官恰好去和陵州故旧游湖,回来时才发现刘氏孙女在下官的房间里上吊了。”何茂良双手微握,朝萧惟和萧筠磕了个头道,“刘氏告发那天,下官想起此事,一时心虚逃走,这一点下官不否认。” 刘氏没有钱,只能将孙女草草收葬,且因为伤心过度变得神志不清,坚持认为是何茂良骗占了孙女之后又将她逼死。不过这些细节何茂良并不清楚,他到陵州公务繁杂,总不可能只关照刘氏一个人。 何茂良的口供与陵州的回报相符,他的行踪也有充分的证明,基本已成定论。谢无猗抿紧嘴唇,如果何茂良无罪,刘氏孙女并非被虐杀,这就意味着刘氏在诉状中说谎了。 这一桩是假的,那其他内容呢? 谢无猗忽然抬起眼睛,“刘氏的背景呢?” 萧筠眸光微闪,手在栅栏上重重拍了两下,“这个有点麻烦。刘氏年轻时曾在青楼做歌伎,后来被人赎身,但依旧没有脱离贱籍。” 谢无猗心里“咯噔”一声。她当然听得懂萧筠的潜台词,如果刘氏是风月场的老手,那她的身份就有了污点,其证词的可信度也就大打折扣。 “贱籍是贱籍,伸冤是伸冤。”谢无猗与萧筠对望一眼,坚定地道,“就算曾经十恶不赦也不影响她争取自己应得的钱粮,更何况她的五个儿子为国捐躯,不能到最后连个名分也没有。” 萧筠赫然失笑,“弟妹,你为什么那么坚信刘氏的儿子们是为国捐躯呢?” 谢无猗怔愣不解,征兵文书由官府派发,萧惟也看过,难道文书还能造假?她刚要发问,萧筠却抬手止住了她的话。 “本宫提醒你一句,玉大人毕竟是卢相的侄子。” 熟悉的感觉重新撞入她的神志,一盆冰水泼剌而下,令谢无猗悚然而惊。 此前为了调查军粮押运案,她曾窥见朝中党争暗流。而萧筠这句话,无疑又让她想起了想要灭口书生的两路人—— 卢氏的那枚飞镖的确想要书生的命,卢云谏负责邛川战后抚恤,卢玉珩与他同出一族,他自然有理由阻止刘氏闹事。 而窦文英的人是去救书生的,他要保住卢云谏的“罪证”。 萧筠不知道谢无猗曾让人跟踪刺客,她看着谢无猗攥紧的拳头,补充道:“有人以为自己位高权重就暗中怂恿,借邛川旧事给卢相使绊子,弟妹觉得这步棋走得聪明吗?” 不聪明,简直愚蠢! 卢云谏的势力遍布朝野,边境还放着手握兵马的萧婺,便是萧豫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这样看来,就算窦文英想借刘氏之事指卢云谏玩忽职守,污蔑萧惟,也只会激起卢云谏更强烈的反抗。 如果卢云谏被逼急了,只要他一句话,刘氏手中的征兵文书就可能是假的。 一旦文书是假,谁人伪造文书,刘氏的两个儿子去了哪里,邛川之战必将引发臣民的无数揣测。而最终,没有人会在意文书的真假,这把火还是要烧到萧豫身上。 毕竟他是萧爻战死后最大的获益者。 疑心杀人比真刀真枪更为可怖。萧筠几乎是在明示卢云谏和窦文英相争,谢无猗却没有回答她,有些内情,终究不是她们该在这里讨论的。 “弟妹,现在外面的百姓又聚在登闻院外讨要说法了,”萧筠轻扶谢无猗的肩膀,“你去替六弟听听民意吧,他身为燕王尚被人议论,更何况其他人呢。” 当初,谢无猗让王巍派出三路人马,分别调查卢玉珩、何茂良和劫匪。如今,萧惟的嫌疑洗清,何茂良的罪名子虚乌有,那卢玉珩那边呢? 谢无猗侧头望向肩头那微微收紧的手指,意识到萧筠并不打算和她谈刘氏的案子了。纵然心中有无数谜团,谢无猗也只能行礼告退。 萧筠扬起下巴,取过谢无猗用过的弓用力一握。落照走上前,悄声问道:“燕王妃能明白殿下的苦心吗?” “但愿她比六弟聪明些,”萧筠揉了把脸,沉声道,“六弟一味追寻真相,却连卢相和窦相那两只老狐狸争来斗去都看不清。” 萧筠转过身,点燃火折子烧掉怀中的一封信函。纸张化为灰烬,吞没了信的末端缀着的那个小小的“窦”字。 一腔热血反噬己身,萧惟和窦文英太急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拖下水 离开藏峰院后,谢无猗觉得心中憋闷,便让春泥先把马车赶回王府。 她在街上慢慢走着,不知自己该去向何方。她不想卷入朝廷争斗,萧惟也不想,可他们还是无法阻挡澎湃的浪潮,无力抗衡轮转的日夜。 还有自二狼山被破后就销声匿迹的红鹰…… 谢无猗心口一痛,她用力晃了几下头,想把这莫名的恐慌驱逐出脑海。正自不快,旁边茶楼里的几声议论不偏不倚地钻进她的耳朵。 “你知道吗,我听说姓何的那个御史是无辜的,他还帮着老大娘告状呢,都是老大娘误会他了!” 谢无猗侧头瞥向唾沫横飞的肥胖男人,不自觉地停住脚步。 旁边的麻杆同伴对此嗤之以鼻,“怎么,兄台的意思是何御史出淤泥而不染,全是玉大人的错了?” “那是自然!”肥胖男人一拍大腿,“我大舅子的表姐的二姨的三外甥在登闻院当差,真实情况你们绝对猜不到!” 眼见他卖关子,麻杆同伴顿时被勾起了兴趣。肥胖男人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直到吊足了同伴的胃口,才慢条斯理地道:“你说,身为一州刺史,居然私吞抚恤金,还屡次阻挠老大娘伸冤,这个实情让登闻院怎么公布啊!” 麻杆同伴不禁愕然,“要真是这样,登闻院岂不是要包庇他?” 他们都不敢说出卢玉珩和卢云谏的名字,肥胖男人咂着嘴道:“就是这个道理!你说,老大娘死了,以后要都是这样,谁还敢让儿孙上战场啊?” “天杀的……陛下就该把他们都砍了!” 麻杆同伴咬牙切齿,肥胖男人却无奈地摇头,“我大舅子的表姐的二姨的三外甥说人家那叫‘簪缨仕宦’,砍了他们一家朝廷就要没人咯!” 二人埋头喝起茶来,话题被相邻一桌接过去,内容却都差不多,明里暗里指卢玉珩贪赃枉法,卢氏横行朝野,实在不像话。 谢无猗默默听了一阵,只觉脊背发凉。 萧筠一个时辰前才从登闻院出来,拿到的定是第一手消息。陵州的调查安排得隐秘,按理说流言不可能传播得如此迅速。 百姓的反应不正常,和烁金蛊一样,此事必定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萧筠说每个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每个人行事都有自己的目的。刘氏进京上告是为讨公道,谢无猗费尽心思抓书生是为洗脱萧惟的嫌疑,那如今把矛头对准卢玉珩呢? 称病两年的窦文英,终于忍不住对卢氏出手了吗? 在迷宫里打转从来都不是谢无猗的作风,她没纠结多久,便提步走向登闻院。 孰真孰假,去问问就知道了。 谢无猗迈进登闻院时,差役正带着卢玉珩下去。迎上谢无猗探寻的目光,卢玉珩大大方方的颔首示意,“身涉大案,就不问候王妃了。” 他嘴上这么说,神情里却没有半点害怕的意思,甚至连脚步都异常轻快,一副“我清清白白,你们随便查”的模样。 谢无猗轻手轻脚地来到议事堂,满屋子人沉默地围拢一圈,萧惟面无表情地摆弄着手中的瑶光,堂中坐着一位腰身挺拔的将军。谢无猗定睛一看,竟然是建安侯吕姜。 萧惟抬起眼睛,伸手给谢无猗指了个座位。谢无猗以为他遇到了麻烦,又见萧惟虽紧绷着脸,眼底却流露出些许笑意,立即明白他是故意在装严肃。谢无猗垂首轻笑,坐在了最末的位置。 过了片刻,吕姜看完手中的卷册,拱手回道:“殿下,兵部记录的邛川之战人数没有问题,卢相这份抚恤名单臣看过,和臣记录的各营人数都对得上。” 谢无猗恍然,吕姜是邛川之战的主帅,萧惟这是在让几方共同核对名单。 萧惟的动作骤然停住,他看了王巍一眼,王巍立刻将刘氏的供词呈给吕姜,“君侯,请您看看这份征兵文书。” 吕姜仔细查看后道:“文书是兵部下发,臣只能说当年的文书是这个样式,不能确定真假。” “有劳君侯。” 萧惟和吕姜聊了几句他与萧筠的婚事,吕姜便起身告退。他拄着拐杖,走过谢无猗时稍显怔愣。不过还没等谢无猗发问,他便目视前方,慢慢地迈过门槛,消失在光里。 登闻院里重新恢复寂静,王巍的脸皱成了一团。 “殿下,这案子查不下去了啊……” 应顺早已凑到谢无猗身边,低声向她汇报登闻鼓案的进展。 “陵州送回玉大人发放的抚恤记录,名单和长公主从兵部户部调出的名单完全吻合。”应顺把目前的供词交给谢无猗,又道,“您刚才也听见了,建安侯证明兵部的存档完好,没有被人动过手脚。” 如此说来,刘四和刘五确实不在邛川之战参战和阵亡之列,卢玉珩完全是照章办事。 难怪他那么淡定。 “至于阻挠刘氏,臣等刚审过几名陵州刺史府的差役,他们都说刘氏整天哭天喊地影响了公务,玉大人也是出于无奈才将她赶了出去。” 看着应顺牙痛的表情,谢无猗几乎都要相信刘氏诬告了。她示意应顺去顾萧惟那边的差事,迅速翻到供词最后。 这一看不要紧,谢无猗彻底糊涂了。 今天一早,大理寺去兵部和中书省核对征兵文书,证明文书的用纸和官印都是真的。唯一的瑕疵就是亲手签发这份文书的褚余风已死,无法进一步取证。 也就是说,刘氏手中有兵部盖印的征兵文书,邛川之战的存档中却没有刘四和刘五,那这两个大活人去哪了? 卢玉珩没有侵吞抚恤金,何茂良没有逼死刘氏孙女,萧惟也没有暗杀刘氏,那刘氏拼上性命进京敲响登闻鼓,难道只是她失心疯后的臆想? 谢无猗这边还没理出头绪,应顺便清清嗓子开口道:“殿下,这个案子陛下催得紧,依下官之见不如就定刘氏诬告,反正她已经死了——” “那怎么行?”裴士诚腾地站起,“事有黑白,身正自然不怕影斜,既然大家都没问题那就直接公开结果,也算对刘氏有个交待。” “下官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应顺苦笑一声,又转向萧惟,“但殿下,您觉得裴侍郎的做法能令陛下安心,令百姓信服吗?刘氏没错,朝廷没错,那这个错由谁来认?” 王巍也在旁叹道:“陛下对这个案子十分重视。下官随大理寺进宫时还遇到了窦相,窦相……哎,总之他觉得玉大人那边肯定有问题。” 裴士诚诧异地瞪大双眼,“可玉大人的证据很充分啊!” 众人争执不下,萧惟的手指便在桌案边一下一下敲着节奏。良久,他靠在椅背上揉起了太阳穴,“听说外面百姓吵得厉害,大理寺和御史台怎么看?” 泽阳的民怨确实快压不住了。 谢无猗想起自己来时的见闻,如果卢玉珩的罪名不成立,那民间迅速传播的流言就有另一种解释了。 就连窦文英也动了起来,看来他铁了心要打破卢氏一族独大的局面。 真是麻烦。 谢无猗抬手抵住唇边,重新思索起萧筠的话。她千方百计地暗示自己,会是萧豫的授意吗? 一念及此,谢无猗的思绪霎时清明。 对啊,以萧豫的性格,他怎么可能允许窦文英和卢云谏发生正面冲突呢。 息事宁人,尽力调和矛盾,才是萧豫的风格。 谢无猗放下供词,对萧惟微一点头,起身离去。她得去试探一下萧豫的心意,萧惟求真相可以,但今非昔比,他不能被卢云谏和窦文英的恩怨拖入泥潭,违逆深不可测的天心。 出了登闻院,谢无猗回王府换了身鲜亮的衣服,命封达随行。自那日闯祸后,封达乖乖地在府里受罚,如今见谢无猗有意让他将功折罪,忙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 谢无猗先去医馆配了卢氏飞镖上的毒,而后敲开平水坊的门,让封达守在暗处。 平水坊的小二早已认得谢无猗,谢无猗也不客气,径直走进后堂,团在秤砣七常坐的座位里。秤砣七闻到谢无猗身上若有若无的药味,只当她又在研究奇怪的毒药,并不计较她散漫的样子,依旧笑吟吟地挂在酒架上。 “外甥女今天过来,是麻烦事都处理完了?” 谢无猗蜷指轻点扶手,半晌才道:“我一直都没收到花娘的信。” 离家两个多月,云裳把王府照顾得井井有条。阿年从北境厉州寄来了四五封书信,桑子鱼也向她报了平安,只有花飞渡自那夜一走便杳无音讯。 秤砣七目色稍暗,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笑容,“花夫人就那样,在外面执行任务的时候从来都像个透明人,谁都找不到她。” 话虽如此,但谢无猗从来没有和她分开这么久,自然牵挂万分。 “外甥女放宽心啦,”秤砣七从袖中摸出一块糖扔给谢无猗,“此去谷赫虽然注定免不了波折,但缇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花夫人肯定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谢无猗手中漫不经心地抛着糖块,“七伯伯倒是清楚花娘的行踪。” 秤砣七嘻嘻一笑,几分窘迫自他眼角的皱纹中泻出,“其实我也知道外甥女和殿下都去了哪——” “那玉蛟令呢?”谢无猗忽地将糖块握在手心,神情转冷,“七伯伯见多识广,可听说过玉蛟令?” 秤砣七脸色骤变,他垂下眼睛思索片刻才低声道:“我只知道那是皇家暗卫,他们的身份极其隐秘,有专门通信的信物,细节就不清楚了。” 小室陷入寂静,谢无猗眼中现出短暂的笑意。然而那抹喜色又恍惚是秤砣七的幻觉,只听谢无猗拖着长音道:“近来天气冷,七伯伯就不要出门了。” 一阵叹息过后,谢无猗拜拜手,迈着轻盈的脚步离开平水坊,只留下秤砣七愣在原地,一脸茫然。许久,他才从酒架上爬下来,暗骂一声。 “被拖下水了啊。” 玉蛟令是大俞绝对的密辛,谢无猗故意在他面前提起,大概是遇到与之有关的事了。 而谢无猗回京后就只发生了登闻鼓案,看来她真是胆子大了,连圣意都敢试探。 玉蛟令是皇帝最信任的人,他们的势力遍布大俞。谢无猗今日带着毒药来平水坊在他们眼里等同于泄露了机密,要是萧豫不想让毒药的消息走漏,势必会让玉蛟令来“灭口”。 如此一来,谢无猗就能顺理成章地验证萧豫的态度了。 而且,又因她是燕王妃,萧豫不会做绝,大约只会让秤砣七吃点苦头,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谢无猗从小在花飞渡身边长大,当然早就熟悉她的作风。所以她提起花飞渡也只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神,诱使他毫无防备地和她谈起玉蛟令。 这只小狐狸,是在报他没有透红鹰底细的仇啊。 秤砣七无奈地撇撇嘴,盯着谢无猗扔下的糖块苦笑道:“花夫人,你的丫头可把我害惨咯……”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无形剑 谢无猗回到王府,叫来春泥吩咐道:“劳烦你去登闻院带个话,我今晚……请殿下吃烤鹿肉。” 合州一行后,萧惟和谢无猗的感情越来越好,春泥抿嘴一笑,自以为懂得地连声答应。谢无猗隔窗眺望天边的夕阳,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因萧惟喜欢变换花样烧菜,王府里的工具十分齐全。晚间,云裳在后园暖阁里支起铁炉,只等萧惟一到就可以生火。 谢无猗看着云裳带人前前后后地忙碌,正自出神,封达灰头土脸地回来了。谢无猗忙把他带到小厨房,询问平水坊的动静。 “王妃,属下按您的吩咐盯着老板,才刚来了一辆马车,从后门把他带走了。” 谢无猗当即皱起眉头,“不是让你跟着吗?” 原本谢无猗配出卢氏飞镖上的毒,大摇大摆地去找秤砣七,就是为了试探萧豫是否想要压下卢氏刺杀书生的行动,玉蛟令的出现肯定了她的猜测。 但谢无猗也格外叮嘱过封达,务必要追上玉蛟令。万一玉蛟令真打算杀秤砣七,还要靠封达用燕王府的面子讨个人情呢。 “属下觉得没必要……”封达声音弱了下去,他稍微凑近些道,“带走老板的人是锡来。” 熟人啊。 看来从合州返回后,萧豫就给锡来派了监视燕王府的任务了。 谢无猗想了想道:“他只带走了老板一个人?” 封达点点头,“马车是长公主府的,平水坊还正常开着呢。” 锡来能用萧筠的马车自然是萧豫授意,他没有进宫,没有查封平水坊,那就说明他收到的命令不是把知情人赶尽杀绝,这倒像是萧豫处处警示萧惟,又处处给他留余地的作风。 谢无猗长出一口气,随手拍拍封达的头,“我知道了,你去洗把脸吧,待会一起吃肉。” “好嘞!” 一听说有肉吃,封达顿时乐开了花,他眉开眼笑地扶着还有些酸痛的腿,蹦蹦跳跳着离开了。 谢无猗手里还拿着串鹿肉的铁叉,她低下头,心中的阴霾并未消散。 萧豫确实在尽力调和卢氏和窦氏的冲突,只是此事之后,谢无猗试探天子心的企图一定被他发觉了。 不过那又怎样呢。 萧惟本就是被无辜牵连进来的,他接受关庆元手下行刺的说法已经算是顾大体了。难道不争皇位不慕名利,就要被当作软柿子任人拿捏吗? 另外,卢氏为什么要冒用萧惟的名义阻截刘氏? 萧惟和萧婺兄弟间没有矛盾,卢云谏总不会因为萧婺没登基就记恨萧惟吧? 还是因为萧惟坚持要定曹若水死罪,损了卢云谏的利益,他才用这样的方式逼萧惟让出刑部尚书的位置? 想到这,谢无猗指下不由收紧,可一阵钻心的疼痛打断了所有思绪。她低下头,整只右臂的筋脉都在跳动,这是她在合州留下的病症,也是日月沉发作的前兆。 谢无猗不甘心,下意识换了只手继续用力,原本坚硬的铁叉被她折弯了。 “小猗,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萧惟搓着双手,煞有兴致地笑望着谢无猗,“你是在想要怎么把我穿成肉串?” 谢无猗见到轻手轻脚溜进来的萧惟不觉失笑,可她脸上的笑容实在勉强。谢无猗把铁叉塞给春泥,定定地看进萧惟的眼睛。 “殿下,退一步好吗?” 不要去掺和卢云谏与窦文英的事,不要追查曹若水的案子,不要再挑战萧豫的底线了。 泽阳就是一个看不见尽头的无底洞。 萧惟看着谢无猗纠结得快哭出来的样子,只觉得心里一抽一抽地疼。他当然明白她的意思,登闻鼓一案,他莫名其妙地陷入流言漩涡,甚至在谢无猗尽力洗脱他的嫌疑后,他还是被利用的工具。 月光斜穿过小窗照在地上,也给谢无猗专注的瞳眸覆上如云的水雾。 可这道光不是萧惟想要的,他的小猗该在广阔的天地里熠熠生辉,而不是在逼仄的深渊里,整日为他担惊受怕,失却了骄傲的神采。 萧惟上前一步,将谢无猗紧紧纳入怀中,低声道:“抱歉小猗,我不能退。” 越是身处风暴中心越不能退缩,因为哪怕稍一抬足,他便会被疾风骤雨撕裂,堕入无可挽回的黑暗。 当麻烦主动找上门时,一丝一毫的软弱都是死穴。 “我有种预感,我十四岁的噩梦要卷土重来了。”萧惟喑哑的嗓音回荡在小厨房中,“就算我从登闻鼓案的风口浪尖退下来,对方也不会放过我。” 谢无猗的身体略微僵硬,她仰起头,“刘氏的案子结束了?” “结束了。”萧惟动作轻柔地抚摸谢无猗的头发,呼吸着近在咫尺的,独属于她的气息,“他看过三司和登闻院的奏疏,下了旨,刘氏遇到的匪徒是合州余孽对我怀恨在心,买凶报复。她的孙女是自杀,与何犟牛没关系。” 至于刘氏所告卢玉珩一事…… 萧惟停了手,默叹一声,“征兵文书为真,刘四和刘五的确被朝廷征调,战死在邛川。但因负责战后阵亡将士名单核对的前任兵部尚书褚余风的疏忽,存档中漏掉了一些名字,卢玉珩这才没有给刘氏发放抚恤金。” “褚余风的疏忽?”谢无猗一字一顿地重复,不由诧异,“建安侯不是说兵部的名册没问题吗?” 萧惟苦笑着撇撇嘴,“你能记清战场上死了十万零一人还是十万零二人吗?” 拢在萧惟腰后的手指一抖,谢无猗无话可说,这的确是最合理的解释。只不过就因褚余风曾在军粮押运上有过私心,就把所有责任推到他身上,怎么想都有些不舒服。 不过还能如何呢。 萧豫想要稳定,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所以没有人受到责罚吗?”谢无猗闷声问道。 “倒也不是,”萧惟抵住谢无猗的额头,缓慢地蹭着,“我和何犟牛自然没什么,卢玉珩因驱赶刘氏受了一顿申斥,被罚了三个月俸禄。” 罚俸对卢玉珩来说几乎不算什么处罚,谢无猗蓦地想起一事,稍稍推开萧惟的脸。 仅一眼,谢无猗便从他毫无防备的表情中窥见了隐忍和愤怒。一阵凉意划过心口,星星点点的磷火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推举,从骸骨分离,自深海升起。 “外面的风向变了吧?” 被谢无猗那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射穿肺腑,萧惟不自觉地侧过头,“是啊,没人再讨论刘氏,卢玉珩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官遭受无妄之灾,在百姓眼里,卢氏都快成我大俞的中流砥柱了呢。” 果然,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无形的阴谋。 自刘氏入京开始,每一个伸张正义的百姓,都是棋盘上的棋子。 布局之人深知卢玉珩清白,最早放出何茂良无辜的消息便是为了故意栽赃卢玉珩。待萧豫下旨,百姓发现他们口中“罪大恶极”的卢玉珩同样无罪,舆论发酵的这段时间就至关重要了。 人心真的很奇怪,相比于同情无辜受累的好人,他们会更同情被自己误解的好人。出于愧疚也好,遮掩自己的识人不明也罢,总之他们会自发地,用尽全力为对方正名。 化民意为利剑,助推卢氏的名望,卢云谏这招不可谓不高明。 几日来,谢无猗听过许多百姓的议论——或者说,早在萧筠提醒她之前,她就已经见识过言语之威,她能体会到萧惟此刻的失望。民心难违,而在如今的泽阳,民心居然成了朝臣争名逐利的筹码,反观刘氏一介平民所求竟无人在意。 多么荒唐! 谢无猗双手下滑,把萧惟箍在自己后腰的手拉下来,轻轻握在掌心。 “殿下难过吗?” 心头突地一跳,萧惟跟随谢无猗的动作垂下眼睫,遮住闪烁跳动的波光,“难过,你为了我去试探他,我难过。” 谢无猗手指微动,她叹了口气,一双冰凉的手反被萧惟包裹住。 “小猗,我是你的夫君啊。”萧惟的语气温柔而无奈,“今天下午你去了一趟平水坊,晚上锡来就带走了秤砣七,其实……你真的没必要这样。” 自从萧豫默许卢云谏在民间散布流言的那刻起,萧惟就明白他要稳住卢氏,窦文英已经输了。再加上玉蛟令出手警告,萧惟更得接受刘氏一案的圣旨,否则今日抓的是秤砣七,明日就可能是谢无猗。 可他分明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只不过看不惯萧豫凡事都要扯出“大局”的虚伪模样而已,何必把事情做得如此恶心呢? 被萧惟揭穿的谢无猗并未觉得窘迫,她哑声道:“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 “小猗,我不愿让你患得患失。”萧惟抬起左手,轻按在谢无猗脸边,“说好了我们是并肩前行,所以你不需要时时刻刻站在前面,替我承受风雨。” 他们二人心意相通,就算易位而处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谢无猗亦抚上萧惟俊秀的面庞,如同发誓般认真。 “殿下,我愿意的。”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昭示着她的坚决,余音入耳,恰是萧惟听过的最动人的话语。 “小猗……” 萧惟忽地俯下脸,封住谢无猗的双唇。 如雪的浪花一簇一簇拍打过来,搅得单薄的小舟起伏晃荡,令人目眩神迷。一轮明月从海上升起,融融露光洒了满身,打湿鬓角,浸漫双眼。 就连荡漾的清风,也为玉蝶飞舞铺开通天坦途。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的呼吸才平稳下来,所有烦难似乎也在这波涛浪涌中渐渐消退。 没人能预料明天将要发生的事,但庆幸他们有紧密相拥的依靠,有生死相托的勇气,足以坦然面对一切。 所以,即便风雨要来,他们也不必退。 “殿下,我也是一时心急,下次不会这么冲动了。”谢无猗低着头,故作委屈地叹道,“这不是给殿下准备了烤鹿肉赔罪吗?” 萧惟笑着勾住谢无猗的小指,只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谁能想到在外杀伐决断的清冷女侠卸下心防后,竟是只会脸红会撒娇的小猫呢? “好了小猗,都过去了。”萧惟安抚着吻了吻谢无猗的眼睫,“我不会退,但偶尔躲一躲还是可以的,明天进宫去看看母妃如何?” 谢无猗的脸颊不可控制地一抖,她轻咳一声,稍稍避开萧惟的注视,“你可知道这段时日,母妃常对我说什么?” 萧惟深知淑太妃的性子,一看谢无猗欲言又止的神情,马上反应过来。他的母妃整日想着抱孙儿,实在是难为谢无猗了。 “不理她,”萧惟凑到谢无猗的耳边,低低一笑,“还有不到半年,我等得起。” 谢无猗还在为乔椿守孝,萧惟懂她的心思,故而一直没提圆房的事。不过谢无猗也不是没有见识的闺中女子,她每天都和他睡在一起,有些尴尬不便出口,却又难以忽视。 一想到这些,谢无猗的耳根腾地烧起一把火,好像自己就是那挂在铁炉上的鹿肉一样。 她想推开萧惟,却发觉他抵在颈窝的下颌也烫起来。谢无猗转过大拇指轻挠萧惟的掌心,嘴角忍不住上扬,“殿下忍了这么久,委屈死了吧?” 萧惟“嘶”了一声,胡乱抓住谢无猗不安分的手,牢牢扣在身侧。 到底是闯江湖的野丫头,这些话也能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吗?萧惟强自按下心猿意马,咬牙切齿道:“你再惹我,日后可是要加倍还的!” 谢无猗被萧惟如临大敌的模样逗得开怀大笑,她一扭身脱开他的怀抱,狡黠地眨着眼睛,“去吃烤鹿肉啦,吃完我打算给阿年回封信。” 勾引他不说,居然还敢提那个臭小子! 一缸浓醋劈头盖脸地泼下来,直把萧惟浇成了落汤鸡。他恨恨地揪住衣襟,“范松卓,你给我等着!” 第一百一十六章 来信 正午时分,烈日炙烤着大地。缕缕残烟自焦尸上升起,土坑里苟延残喘的火苗断断续续,一路延伸到俞水边。 萧惟走在荒无人烟的废墟上,手中拿着萧婺战死的军报,耳边回响着鼓角哀鸣。 他不明白,萧婺只是奉命戍边以防不测,他怎么可能会死呢? 就算四大藩属国合力攻打,北境防线也不可能这么脆弱。况且这是邛川,萧婺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在这里。 一股热辣辣的风扑面而来,落日沉海,夜幕降临。火光刺痛面颊,萧惟被莫名的力量驱赶,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向水中唯一一处光亮。 战船? 萧惟心中“咯噔”一声,下一刻,他便站在了摇摇欲坠的木板上。那是烧焦的战船与陆地唯一的连接,萧惟小心地维持住平衡,抬手去抚摸那灼热的残骸。 眼看指尖就要触到船身,原本平静的海面上忽然伸出一只手打翻了木板,将萧惟拖入海中。 冰冷的海水猛地灌入肺腑,萧惟忙打开扯住自己的那只手,身体却下沉得越来越快。胸口几近窒息,萧惟一口气难以憋住,被迫松开了军报。 难道他要失去萧婺最后的消息了吗? 不,不行! 萧惟死死捏住鼻子,想要在阴暗的海水中看清到底是谁要将他溺死在这里。 那只手格外眼熟,意识却已混沌,萧惟来不及思考,只能凭本能拼命向上打水。一簇火苗在海中炸开,萧惟惊见谢无猗正昏迷着悬浮在水中,表情十分痛苦。 他当即转了方向,原本要杀他的那只手迅速抽出一把长剑,向谢无猗刺去。萧惟的眼前一片猩红,再也寻不见她的身影。 也是在这一瞬间,萧惟终于想起了他是谁。 不要! 萧惟的额头覆上霜雪,熟悉的触感将他从腥咸刺骨的海水中拉出,悠悠荡荡地重返人间。 “殿下做噩梦了?” 萧惟怔愣许久,涣散的瞳孔逐渐聚焦,他看见谢无猗正支在身侧,关切地望着自己。冰凉的手搭在额前,仅凭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足以熨平他失律的心跳。 “嗯。”萧惟张开几近痉挛的十指,闷闷地答应了一声,“我梦到三哥死在邛川了,还有……” 还有谢无猗在水中遇袭,而刺穿她身体的那个人便是萧惟从小最敬爱的兄长。 萧爻。 真是个荒唐的梦。萧爻死了两年多,他们都不认识对方,萧爻怎么会杀谢无猗呢。萧惟想了想,便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他翻身紧紧拥住谢无猗,尽量放缓声音,“小猗,我没事,别担心。” 萧惟的中衣都被冷汗浸透了,谢无猗回抱住他,抿了抿嘴唇低声道:“你可以害怕。” “可我终究是男人,我不想在你面前做个懦夫。” 听着萧惟一本正经的“狡辩”,谢无猗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捏起萧惟的下颌轻轻扭了扭,“殿下,你不愿让我站在你前面,那我就停下来等你,敢承认害怕的人才不会是懦夫呢。” 心口微微一抽,刚才梦境里的窒息感再次席卷而来。萧惟贴近谢无猗的身体,像要把她揉进骨血,从中汲取最后的力量。 良久,萧惟才撤开手臂,耳后掠过一抹不自然的红热。 哎,哪怕是为彼此好,以后也得控制自己的思绪。噩梦倒不算什么,夜半惊醒时见到与他咫尺之距的姑娘,也着实够难受的。 萧惟深吸一口气,轻柔地吻上谢无猗的脸,“睡吧,我明日还有公务呢。” 随着登闻鼓案平息,百姓们也不再议论,兴许再过几日,连街巷里的说书先生都要忘记刘氏了。 不过萧惟却觉得刘氏的事只是冰山一角,便如梦中的情景一般,有人想要打破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平衡。于是他借着刘氏手中征兵文书和朝廷记录有矛盾的由头,自请揽下重新核查名单的差事,还扯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若还有人因褚余风的失误漏了统计,不光是萧豫和先帝,连大俞朝廷都尽失颜面了。 萧豫无法反驳萧惟,再加上他只是核查,并不算兴师动众,也就依了他。 有了萧豫的许可,萧惟便把吏部、户部和兵部所有与邛川之战有关的文书记录都调到自己名下,和成慨一一核查。萧惟不知道自己做这一切是否有意义,但他真的很介意登闻鼓案中污蔑他的那名书生,更介意因此卷进来的卢氏和窦氏。 若不是有利益冲突,谁会搭理他这么个浪荡王爷呢。 萧惟在刑部忙碌,谢无猗再次落得清闲。这日,她正在院中舒活筋骨,忽见春泥呈上来几封信。 谢无猗接过一看,一封是萧婺从厉州寄给萧惟的,一封没有署名,而最后一封信上写了一个“花”字。 “花娘?” 谢无猗不由得脱口而出,从使团离京那天算起,她也有三个多月没有收到花飞渡的消息了。如今见花飞渡送信回来,谢无猗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书房,边跑便用苍烟里的银针挑开火漆,迫不及待地拆开。 花飞渡和谢无猗在外的书信向来使用暗语,这一次也不例外。她在信上画了一把崭新的刀,刀上无血迹代表任务顺利完成,看来花飞渡已经在谷赫杀掉了缇舟。 再往下是四朵并排的梅花,梅花是她们约定好的表示“北方”的标志。谢无猗思考了一阵,想是上次花飞渡送阿年去厉州时,没来得及查看四大藩属国的情况,这次才特地走了一圈。 谢无猗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花飞渡竟这样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啊…… 信的最后画了一个鸟窝,旁边写着“一月”,也就是说花飞渡最多再有月余就能回家了。只是不知她回来,知道她与萧惟的事,会是什么反应呢? 谢无猗抚摸着花飞渡的笔迹,不觉有些心慌。 但话说回来,花飞渡向来尊重她的选择,既然她已经决定和萧惟共度余生,花飞渡也能了却一桩心事吧。 谢无猗折好信纸塞回信封,目光无意中扫过火漆。这一瞥,谢无猗的心弦猛地一颤,宛如刀割在铁甲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枚火漆被人动过。 她拈起银针,沿着火漆中间窄小的孔隙插进去,调整到合适的角度,从中间把火漆分成两半。三团尾羽盘旋不定,一只小小的青鸾刺入双眸,谢无猗的面色霎时惨白。 红鹰。 二狼山机关已破,她早知他们会来找麻烦,只是谢无猗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红鹰居然会先盯上花飞渡。 如果花飞渡送信的渠道泄露,那她会不会有危险? 谢无猗仔细看了看劈开的火漆,除了青鸾图案并无其他异常。烛火摇动,她将火漆死死攥在掌心,仿佛这样她就能永远锁住青鸾,不让它振翅飞起,去伤害她最在乎的人。 两手指节“喀嚓”直响,谢无猗强自压抑心中的怒意,稍一用力捏碎了火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阖上抖动不止的眼皮。倒刺扎入皮肤,此刻唯有疼痛能让谢无猗稍微清醒,不至于沉沦在难以示人的血海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只大手便覆在了眼前。谢无猗本能地扣住手腕上的经脉,用力一拧,反手将来人抵在桌上。 萧惟见谢无猗兀自发呆,本想逗逗她,不料这丫头出手毫不留情,忙告饶道:“小猗,你要谋杀亲夫吗……” 谢无猗回过神来,手上的力道稍微松懈,但她仍没有放开萧惟,“殿下,不要从背后突然袭击我,要是换个地方你的手就要折了。” “是是是,下次不敢惹夫人了,”萧惟艰难地回过头,对谢无猗讨好一笑,“不过……能不能先放开为夫呀?” 说笑间,谢无猗已将火漆藏入袖中,确定桌上的信件没有破绽后才松了手。萧惟半靠在谢无猗身上,把手腕举到她眼前,哼哼唧唧地喊疼。 “小猗,你想什么呢那么出神,我都在门口看了你许久了。” 谢无猗无视了萧惟的撒娇,只低头道:“花娘要回来了,我在想怎么和她说我们的事。” 我们的事? 这个称呼让萧惟倍感愉悦,他顿时不再哀嚎,张臂环住谢无猗,贴近她的耳畔,“我们的什么事呀?” 温暖的气息撩拨得谢无猗耳朵发痒,亦如小猫柔软的尾巴,轻轻扫去心间的灰尘。谢无猗转过身,把脸深埋进萧惟厚实的胸膛。萧惟以为她害羞了,便任她依偎着自己,抬手抚摸她的脊背。 过了一会,谢无猗平复好心绪,这才转移开话题,“对了殿下,齐王从厉州写了信,还有一封信没有署名。” 萧婺的信? 萧惟颇为意外,按理说以萧豫巴不得找到萧婺把柄的态度,萧婺是不该私自寄信的。要是传到有心人耳朵里,怕是会指他们兄弟勾结呢。 不过转念一想,萧婺从来都是武人心思,想什么便做什么,料想萧豫也不至于因一封信痛下杀手。 萧婺在信中写道萧惟合州之行九死一生,他实在放心不下,这才冒险来问候一番。再者,萧婺担心钟愈一个人在泽阳太寂寞,想拜托谢无猗多去陪她解解闷。 “还是三哥对我好啊……”萧惟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又拈起匿名信,对着烛光道,“小猗要不要和我赌一赌这封信是谁寄的?我猜——” 一见信封底部的折角,萧惟的玩笑便被生生截住,七扭八歪的身子也像挨了一拳似的顿时挺直。他胡乱拆开信,逐字逐句读着其中的内容,神情格外凝重。 谢无猗不解其意,忙凑上前来。洒金信笺上排列的是十分清秀的簪花小楷,写道三日后乐公馆将举办书会,请收信之人务必参加。信封里还附着一枚请帖,只不过没有邀请的名字。 “就我所知,大俞能写出这笔字的有两人,一个是窦相的夫人,”萧惟抵住眉心,眼中闪过一抹黯淡,“另一个是她的女儿窦书宁——也就是我大嫂,那处折角正是她的习惯。” 故太子妃? 谢无猗一愣,她与太子妃有过一面之缘。当日在平麟苑,要不是太子妃邀请她与钟愈去孤峰喝茶,也没有后来钟愈小产,她与刺客彻夜拼杀的事。 可窦书宁自萧爻战死后一直消极避世,基本是废人一个,谢无猗也猜到平麟苑之事有先帝在背后谋划,那这次她怎么会下这个请帖? “听说过‘乐公书会’吗?”萧惟见谢无猗面露迷惘,便解释道,“那是泽阳红极一时的书会,地点就在上次你让人追到的乐公馆。” 经萧惟一提醒,谢无猗也想起来他曾说过,萧爻生前最喜欢组织辩论聚会,上到朝廷命官下到寒门学子都可以来参加。 “这当然是大哥招揽人心的手段,不过父皇本来就属意他继位,那群老头子也不敢说什么。”萧惟拿起空白的请帖端详着,“只是乐公书会已经停了三年,这个请帖……” 他叫进封达,封达回禀道今天朝中许多官员都收到了同样的邀请,就连泽阳各大书院里的学子都有实名的请帖。 “只有我的请帖是空白的吗……” 萧惟低声喃喃,他对上谢无猗的目光,两人都觉出事有蹊跷。 窦书宁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第一百一十七章 乐公书会 谢无猗“啧”了一声,很自然地去拿萧惟手中的请帖,却不妨被他一把按住。 “你又想做什么?” 其实萧惟在开口时就已经反应过来,以谢无猗的性子,大约又想亲自去乐公馆查探。可窦书宁帖子下得突然,萧豫态度未明,他怎么可能允许她以身犯险? 谢无猗也明白萧惟的顾虑,于是耐心地摆事实讲道理,“别人的请帖都有名字,而单单给殿下送了空白的邀请,就说明太子妃有意让你隐瞒身份。我们得知道她的目的,她总不会在乐公馆埋伏了十万大军,要把泽阳的官员和学子一网打尽吧?” 萧惟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根本驳不动谢无猗的话。他手一翻,把谢无猗的手拢在掌心,“那……你去看看也好,能不说话就别说话,哪怕是有人来找你也要尽量避开。” 眼见萧惟今天格外好商量,谢无猗笑吟吟地扬眉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府里的人我带不了,我需要一个熟悉朝中情势并且博闻强记的人陪我。” 说着,谢无猗将另一只手举到眼前,比划出“七”的手势。 萧惟见她露出似曾相识的神秘笑容,就知道又有人要倒霉了。目光在她瘦削的指尖逡巡一圈后,萧惟恍然大悟,对封达吩咐道:“达达,去把前院的客人请进来吧。” 封达看着两位主子打哑谜,满腹狐疑地退出去,不一会就把一个面沉如墨的黑衣人带到了萧惟面前。 “锡来兄,好久不见!”萧惟笑着起身,旁若无人地勾上锡来的肩膀,“你是来告知本王平水坊老板的事吧?本王早就说过,王妃的朋友怎么会有问题呢,锡来兄实在是多虑了……” 萧惟竹筒倒豆子似地絮叨,硬是把锡来堵得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最近萧惟没闹出什么乱子,萧豫也没必要再关着秤砣七,便命锡来将其释放。锡来本是奉旨来提醒萧惟,不想谢无猗对他的气息太过熟悉,反倒提醒萧惟,让萧惟占了先机。 “正好,本王有件事要麻烦你。”萧惟把窦书宁的请帖塞到锡来怀里,一脸谄媚道,“王妃过两日要去参加书会,请你帮忙给弄个假身份来。顺便劳你回禀陛下,王妃大字不识几个,特地邀请你同行。” 谢无猗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就你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是天下第一才子,好了吧? 锡来一听这话顿时无语,他还没来得及推脱,萧惟就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背,“本王知道你素来仗义,再者,把这么如花似玉的媳妇放在一堆连话都不会好好说的男人堆里,本王也不放心呀……”他推搡着锡来出了门,“本王等你的好消息,达达,代本王好好送送!” 眼看锡来一句话没说就被轰出了王府,谢无猗支在书案上,满脑子都是——太不要脸了,萧惟简直太不要脸了! 萧惟却无所谓地哼着曲,一步三晃地蹲在谢无猗身侧,双手搭在她的膝盖上,仰头注视着她。 “小猗,为夫的表现怎么样?” “无视太子妃的美意,逼陛下表态,强行让锡来陪我,殿下说的是哪一件?”谢无猗掰着指头叹道,“我可还记得就在几日前,殿下还提醒我不要去试探圣意呢。” 萧惟把请帖交给锡来,等于是把他和窦书宁都出卖了。萧豫本是让锡来盯着燕王府,萧惟就反过来告诉萧豫他和锡来关系好,遇到麻烦时锡来愿意帮他解决。 同时,萧惟也要再次验证窦书宁组织这次书会是否有萧豫点头。如果萧豫连他这点要求都办不到,那这个狼窝可去不得。 就算窦书宁是他亲敬的大嫂,也休想把他拖下水。 萧惟朝谢无猗挤挤眼睛,顺手将她打横抱起,俯下脸去,“走一步看三步,这是夫人教导得好!走,咱们吃饭去……” 三日后,陵州秀才赵生和他的侍从顺利进入了乐公馆。 院子里热闹非凡,易容后的谢无猗就是个面黄肌瘦的书生。她缩在不起眼的角落,而锡来更是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如同无声的影子。 说来也有趣,此地有不少朝中官员,甚至谢暄和谢显也在其中,可他们都和谢无猗一样,尽量和周围人保持着距离,只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语。反观学子们则格外热情,攀谈起来更加随意,看上去都想借这次书会拓展人脉。 谢无猗正神游九天,有几个学子发现了这名落单的书生。谢无猗正打算避开,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好久不见。” 谢无猗一转头,她没想到何茂良也会来乐公馆,更没想到他能识破自己的伪装。何茂良冷哼一声,咕哝道:“在下不是认出了您,是认出了他。” 何茂良愤懑地指着锡来,还要尽量维持住正常的表情。谢无猗听他语气不善,便借折扇遮住口型,小声问道:“怎么,何御史是来兴师问罪的?” “阁下想多了。” 何茂良欲言又止地瞪了锡来一眼,要不是昨夜锡来和宫里的内监来传密旨,让他帮谢无猗打掩护,何茂良才懒得参加这无聊的书会呢。 原本要来找谢无猗的几个学子停下脚步,眼神也变得古怪。 “那个就是何御史吧?我听说陵州……” “嘘!别说了,快走快走……” 何茂良在登闻鼓案里虽没什么罪过,但到底是他主动建议刘氏上京告发卢玉珩,间接导致刘氏孙女香消玉殒,众人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也各有想法。 谢无猗忽然有些同情何茂良,当御史得罪人不说,连坏脾气坏名声还要被萧豫利用。有这么个才从舆论漩涡中抽身,人缘奇差的犟牛在旁边,自然也没人愿意和谢无猗打招呼。 今非昔比啊,谁能想到她竟要靠何茂良遮掩身份…… 不多时,书会准备就绪,众人纷纷入座。谢无猗的座位在后面,从这个角度她差不多可以看清每个人的位置,看来的确是主人有意为之。 窦书宁在侍女的搀扶下坐在屏风后,朗声开口:“多谢诸位赏光,让荒废三年的乐公馆重焕生机。” 谢无猗向上看去,透过屏风她只能隐约辨认出窦书宁的身形。而且,尽管窦书宁已经尽力平稳声线,但受病痛折磨,她的中气比上次在平麟苑时还要弱,分明已有油尽灯枯之势。 病成这样还要组织书会,真是难为她了。 “所谓兼听则明,想必大家还记得嘉慧太子在世时,最喜辩论明理。”窦书宁轻咳两声,继续道,“前日整理嘉慧太子旧物时,偶然发现他留有一道尚未公开的辩题。陛下看过,也说近来嘉慧太子频频入梦,便允许乐公馆最后组织一次书会,全了嘉慧太子最后的心愿。” 听窦书宁的口风,这次书会真是她和萧豫商量着共同举办的? 这倒有些兄弟同心的意思在了。 窦书宁也是谨慎,萧豫已经登基,膝下又有嫡子萧弘,她便不再自称“本宫”,以免引来旁人的猜忌。 谢无猗仔细看了看参加书会的人,锡来跪坐在她侧后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出他们的身份。他不愧为玉蛟令中的翘楚,在场百余人的背景竟能一一记住,着实令人赞叹。 一圈人介绍完,谢无猗发觉除了卢云谏和窦文英两个宰相,朝中的重要官员只有裴士诚没有出席。离她不远的何茂良正垂着头发呆,显然对书会不感兴趣。 场面话说完,窦书宁命人将今日的辩题抬到屏风前。谢无猗定睛一看,展开的卷轴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水清无鱼。 “请诸位各抒己见,不必拘泥于身份。陛下恩宽,今日书会不以言论罪。” 在场的官员看到这个题目尚没什么反应,学子们早已窃窃私语起来,更有人直着身子四处张望,做好了一鸣惊人的准备。 一片低语中,谢无猗分辨出一声很轻的嗤笑。她皱眉看去,又是何茂良,这个人真是从头到脚都写着别扭,怪不得除了裴士诚没人愿意和他打交道。 正想着,方才跃跃欲试的学子站起身,对着窦书宁躬身行礼。 “娘娘,学生泽阳蔡生,斗胆抛砖引玉。”得到窦书宁的许可后,蔡生才道,“《大戴礼记》有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学生以为凡事过犹不及,大道在惠,在中庸。便如为人处世……” 蔡生引经据典,一番发言引来了诸多同伴的赞同。在他的带动下,学子们纷纷放开手脚,也陆续有朝臣加入讨论。谢无猗没怎么读过书,弄不懂之乎者也,只能勉强听出众人的角度虽有差异,基本都是附和蔡生的。 只有一种观点不能叫辩论吧? 谢无猗暗自腹诽,忽见何茂良放下茶盏,清清嗓子道:“各位都这么想?” 见众人不语,何茂良抖抖衣摆,对蔡生笑道:“免贵姓何,觉得阁下一开始说的就不对。什么叫‘水至清则无鱼’,为什么会无鱼?如果没有吃鱼的鸟兽,没有碌碌行人,鱼还会在意水清水浊吗?” 蔡生一愣,他还从没听过这么古怪的话,“大人,学生只是引用古人经典,圣人所云——” “圣人所云就一定对吗?”何茂良抱臂笑道,“说白了阁下盲目地相信圣人,相信飞鸟走兽的存在理所应当。在下则以为倘若没有这些外在的威胁,水自然是越清越好,清水也能有鱼。当然——如果所有人都愿意待在臭河沟里,那这些鱼根本不值得怜惜,不如杀了吃。” 谢无猗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她没听错吧,何茂良在讲什么歪理? 果然,一个吏部的官员听不过去,反驳道:“何大人的话在下不敢苟同,池塘里有水藻,有虫蝇,这些也是鱼的食物,因此水根本不可能清。何大人提起飞鸟走兽,实有诡辩之嫌。” 大理寺的官员点头赞同,“如果水里真的别无他物,那鱼也无法生存,适当地留有余地才能保证大家安然无恙。” 何茂良闻言也不惧,以一人之力和众人唇枪舌战。谢无猗的眼皮却像坠了个秤砣,脑仁疼个没完。她有些后悔代替萧惟来乐公馆了,听这群读书人说话实在太累了。 比跟杀手斗一晚上法都累。 不多时,被围攻的何茂良败下阵来,他道了声“子非鱼,安知鱼之志”,之后便坐下不再说话。谢无猗见何茂良嘴唇翕动,分明在说:上善若水,你也配。 上善若水…… 曹若水? 谢无猗心口猛然一跳,眼前的重重迷雾噼啪碎裂,铺天盖地地泼洒下来,令她在一瞬间想通了书会的意义。 萧豫根本就不是在完成萧爻的遗愿,他是借窦书宁的身份,来探明朝中对处置曹若水的口风的。 萧筠曾说曹若水身上有谜团,若朝臣都赞同“水清无鱼”,都想“留有余地”,就表明曹若水手中真的有拿捏满朝文武的利器,这才能让他们拧成一股绳,不惜冒着结党的风险为曹若水开脱。 如此一来,萧惟要杀曹若水就犯了众怒。 萧豫允许萧惟或谢无猗到场,就是想让他们亲眼看到这个结果。 谢无猗半眯起眼睛,屏风后的那个瘦弱微屈的身影是窦书宁,是窦文英,还是萧豫身边的某个人? 顶着兄友弟恭的盔甲让别人出头,萧豫还真是清高。 谢无猗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神情郁郁的何茂良身上。这个朝臣眼中的异类,萧惟口中的“何犟牛”,竟是唯一一个敢不惧威胁剜去蠹虫的人。 他那句“臭河沟”无疑戳中了满堂衣冠的痛处,想来也是讽刺。 一切既已分明,谢无猗不想再浪费时间,便趁人不注意离开了乐公馆。 她憋了一肚子话,得尽快告诉萧惟。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太子妃 谢无猗在乐公馆左支右绌,萧惟则舒舒服服地坐在府内,一边喝茶一边看文书。 噔噔噔—— 封达忽然抢步跑进来,“殿下,有位客人要见您,可他不递名帖也不等通报,属下死活拦不住他……” 萧惟闻言也不意外,他放下手里的卷宗,示意封达去传。不一刻,一个衣袂如雪的女子翩然踏入书房。厚厚的兜帽遮住了她的脸,晶莹的雪花落了满身,恍若九天仙子。 她走至萧惟面前站定,却并不开口。萧惟屏退左右,绕出书案跪在女子面前。 “臣弟给娘娘请安。” 女子动作一顿,便也不再掩饰。她摘下兜帽,正是面带病色的窦书宁。 “六弟请起。”窦书宁伸手虚扶萧惟,“你是不是早知道我会来?” 萧惟盯着地面不说话,但他的确在看到窦书宁的邀请信时就想到了这个可能,因此才会轻易答允谢无猗赴约,特地在府中处理公务。 窦书宁见萧惟板着脸,大约猜到了他的想法。她这个六弟虽然行事放荡不羁,但心思灵透,许多事情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作为书会的发起者,窦书宁居然不在乐公馆,反而主动拜访燕王府,这说明书会只是一个幌子,她另有要事与萧惟商谈。萧惟向来怕麻烦,对她的欺骗肯定心有怨怼。 就连这声“娘娘”都带着阴阳怪气。 以前,即便是在宫里,他也称呼她为“大嫂”。 窦书宁默默叹息,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六弟,我知道这么做会让你不舒服,但……你先看看这个。” 她一边说一边咳嗽不止,见萧惟没有相让的意思便捡着下首的座位坐了。萧惟狐疑地接过信,这是一封才写好不久的乐公书会邀请,和窦书宁之前发出的相同。可萧惟细看笔迹,不禁大吃一惊。 “这是——” 萧惟脱口而出,窦书宁在旁接道:“六弟也看出来了吧,这是……你大哥的字。” 怎么可能呢? 萧惟仔细检查一番,发现邀请函的用墨是去年新研制出的五玄墨,散发着特殊的香气。他对萧爻十分熟悉,知道萧爻每次落笔的第一个字都有内扣收笔的习惯。而且窦书宁擅长书法,又与萧爻朝夕相处数年,一般的模仿肯定逃不过她的法眼。 “半个月前,我突然收到这封信,”窦书宁抱紧膝上的手炉徐徐说道,“我和你大哥留下的东西比对过,这封邀请函无论是字体还是运笔,都与他完全吻合。” 所以呢? 窦书宁想告诉他萧爻没有死? 这样的好消息不应该第一时间通知萧豫吗?兴许他得知兄长还活着,能激动得多吃两碗饭呢。 一阵头晕袭来,窦书宁还是尽量坐直身体,艰难地开口道:“六弟,除了……我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萧惟凝神片刻,恢复了往日嘻嘻哈哈的笑容,回身亲自给窦书宁倒了一杯茶。 “娘娘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臣弟脑子不好,听着怪累的。” 他故意不接窦书宁的话茬,是因为他知道窦书宁既然见过萧豫,完全可以向他求助,或者和现在一样私自来访,没必要用乐公书会闹得满城风雨。她这么做,一定不只有萧爻手迹重现世间这一件事。 要不是被逼得没办法,她何必找上他呢。 窦书宁定定地看着萧惟,目中透出些许欣慰,“六弟,不瞒你说,我虽已避世,但对外面的事也不是全无知觉。你表面上在核对邛川之战的名册,实际还是没有放弃查曹若水吧?” 萧惟嘴角微动,并不回答。 “我受父亲之托来提醒你,曹若水手中很可能有一个能控制百官的东西。父亲想除了这个朝廷隐患,但他孤木难支,找不到实证。” 窦书宁点到为止,萧惟早已明白窦文英的拉拢之意。不得不说,他挑了个不错的说客,可惜萧惟不是三岁小孩。 半晌,他略略屈起手指,闷声道:“娘娘,窦相的书法造诣远在您与窦夫人之上吧?” 萧惟不信萧爻还活着,别的不说,就凭萧爻拼了命也要去邛川给自己积攒军功,他就不可能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在民间藏匿两年。 窦文英是书法大家,仿写几个字当然不在话下。他想用一封邀请函让萧惟这个视萧爻如兄如父的幼弟心神恍惚,进而接过他抛出的橄榄枝,成为他的倚仗,算盘打得倒好。 曹若水从未进京做过官,势力盘根错节再深也仅限于合州。如果他真有能挟制百官的东西,朝中必有其内应。 能让窦文英大动干戈,他怀疑的人只能是卢云谏。 朝廷有萧豫,还有萧筠,窦文英若真想与人联手何不去找他们呢?反正萧豫有拔除卢氏外戚势力的念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窦文英这么做,无非是因为萧惟对朝局最不上心,最方便蒙蔽卢云谏。而万一出了差错,窦文英便能推他顶罪。 萧惟可以调查曹若水,可以与窦文英目标一致,但要让他做出头鸟,就是白送十万两黄金都不行。 窦书宁被萧惟一句话顶得哑口无言。她的神情黯淡下来,明白萧惟这是婉拒了自己与窦文英。窦书宁扶住胸口,用力顺了顺气。 “六弟,你可以不喜欢我父亲,可如果你也有把柄在曹若水手中呢?” 萧惟不以为意地一笑,“那臣弟认栽。” 融化的雪珠打湿斗篷,绒毛无力地垂下,却依旧亮晃晃地闪着光。窦书宁素知萧惟的脾气,眼下这个情状她不可能再改变他的心意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告辞。 “大嫂。” 窦书宁走到书房门口时,忽被萧惟叫住。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窦书宁眼睛一酸。她背向萧惟,手指轻扣在门框上。 “大嫂身子不好,不宜在雪天奔波。”萧惟放缓语调,目光慢慢移向窦书宁的背影,“请恕弟弟说句放肆的话,窦相是您的父亲,但他于我和街上的行人并无不同。” 窦书宁的指尖隐约发白,她支撑住身体,只觉得难言的酸涩从鼻腔蔓延到四肢。当年做太子妃时,窦书宁一直恪尽己责,藏起所有痛苦,在外人面前表现得端庄得体,唯有跟着萧爻来看萧惟时才能敞露几分真性情。因此,她便把萧惟当作亲弟弟一样疼爱。 可窦书宁也清楚,萧爻一死,他们的亲情便断了。 萧惟凝视着窦书宁发髻上的几缕银丝,喉头发梗,“请大嫂上复窦相,大哥曾是稳定朝堂的柱石,更是我从小最敬爱的兄长,他实在不该利用我们的感情。” 窦书宁猛然回头,往日平静如水的双眸覆上一层寒霜。她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萧惟跟在窦书宁身后,一言不发地送她出府。他与来客密谈,众人都不敢靠近,唯有春泥见萧惟冒雪出门,忙抱着大氅和伞跟过来。萧惟推开伞,抬手接住空中落下的雪花。 皇家无兄弟,不管萧爻对其他人怎么样,他独独待萧惟好,萧惟便乐于把他当成好哥哥。可如今,就连这份从刀尖里挤出来的兄弟情也要被人利用,真是恶心又悲哀。 “殿下,外面冷,回去吧。” 萧惟收拢掌心,任那一点凉意消弭在温热的皮肤里。他背过身,吩咐道:“让达达去乐公馆接王妃,别让她遇到麻烦。” 全泽阳的栋梁都聚在乐公馆,窦书宁既然暗中脱身,谨慎些总没错。 从燕王府出来,窦书宁再也坚持不住,才登上马车就喘成一团,连头都抬不起来了。随行的侍女侍奉窦书宁服过药,这才下去赶车。 窦书宁靠在车壁上,脑中昏昏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窦书宁一惊,立即睁眼询问。结果还没等发出声音,她的嘴便被牢牢捂住,人也像被点了穴动弹不得。 “嘘。” 马车里多了个瘦弱的书生,他一手紧扣窦书宁的双唇,一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他从腰里摸出一枚金牌,又稍微扯开领口,抬起下颌让窦书宁看了看。 窦书宁认出金牌上“巫仪憼声”四个大字,想起这是先帝专门赐给巫女的东西,又见此人颈部平滑没有凸起,顿时反应过来。 能悄无声息溜进自己的马车,这般身手确是谢无猗无疑了。 与此同时,马车外的侍女焦急地问道:“夫人,有人不小心惊了马,您没事吧?” 谢无猗见窦书宁的肌肉逐渐松弛,便松开手,朝她微微摇头。窦书宁神情古怪地看了谢无猗一眼,还是如往常一样平静开口: “无事。” 马车继续行驶,谢无猗摊开紧握的左手,露出一枚小巧的飞镖。窦书宁皱起眉头,难道刚才马车摇晃是有人行刺? 路上积雪未化,马车上多了一个人后,车辙印便会加深。就算还有人暗中跟随,也不会轻易下手。窦书宁明白谢无猗救了自己,心下自是感激,便对她点头致谢。 原本谢无猗提前离开乐公馆后,打算直接回燕王府。不料她刚要辞别锡来,就见巷子里闪过两个鬼鬼祟祟的影子。谢无猗嗅出危险的气息,忙悄悄跟上前去。 转过两条街,他们似乎盯上了一辆普通的马车,谢无猗来不及多想,出手夺下飞镖,顺着车窗钻了进去,没想到车里竟然坐着故太子妃。 谢无猗第一反应是窦书宁果真不在乐公馆,随后她才开始思考窦书宁借书会金蝉脱壳,到底有什么目的。 因钟愈小产一事,谢无猗对窦书宁的印象并不好,也不打算从她口中问出什么。二人就这么相对而坐,一路无话。 过了将近两刻钟的时间,窦书宁压低声音道:“快到了,今天多谢你。” “娘娘客气。”谢无猗略点了点头,还是忍不住叮嘱道,“最近小心一些,不要出门了。” “好,有空来坐坐吧。”窦书宁嘴角上扬,真切的笑意与她的病容格格不入。 谢无猗大方地回以一笑,并没应承。她握住窗棂,趁着马车转弯的错眼,踮足跃出,并未发出半分声响。 落地之后,谢无猗张目远眺。窦书宁所居之处甚为荒僻,没比谢九娘的小院齐整多少。她身体不好,住在这种地方真的不会加重病情吗? 就算萧爻已死需要避嫌,窦书宁也不必如此委屈自己吧。 正自出神,锡来上前回禀道:“刺客已经抓住了,请王妃放心。” 谢无猗低下头,“娘娘是自请住在这里吗?” “是,”锡来肃然回答,“王妃是为了找这个地方才出手的吗?” 谢无猗冷眼瞪着锡来。怎么,她不是故太子妃,我便不能救了? 什么时候连利益和算计也要凌驾于人命之上了? 许是自知失言,锡来忙拱手揖道:“属下多嘴,还请王妃把夺下的飞镖赐给属下,玉蛟令自会处置。” 锡来搬出玉蛟令的名头,谢无猗不可能再找借口推脱。她两指夹起飞镖,送到距锡来鼻尖一寸处,冷哼一声,“最近泽阳的暗杀有点多,我当然只能相信玉蛟令。” 话虽如此,萧豫实在也过于纵容卢氏。仅仅这个形制的飞镖,谢无猗就已经见过两次了。 雪越下越大,冷风割在脸边,全如蚀骨的利刃,劈开纯白,绞碎清月。谢无猗一甩披风,在雪地上划出一弯流畅的弧度,语气淡淡。 “还有,我救的是人,并不是谁家的娘娘。” 第一百一十九章 抄家 谢无猗回到王府,和萧惟说了乐公书会上发生的事,萧惟也告诉她窦书宁瞒过众人亲自到访燕王府,要与他结盟。谢无猗想到方才那一幕,目色渐深。 “卢氏要杀太子妃,也是因为窦相?” 窦文英在朝堂上最大的倚仗萧爻已死,爱女窦书宁若是再出意外,他怕是会直接一命呜呼。 “他们俩斗了三十多年,什么手段没用过,当年窦相还设计害死了卢相的儿子呢。”萧惟手下轻轻擦拭瑶光,如同拂过水汽氤氲的冰凌,“我只是觉得何犟牛的表现有些奇怪。” 说话时,成慨已打了沐浴的热水回来,春泥整理好房间就退了出去。萧惟忽然“嘶”了一声,“如果曹若水手中真有那个东西,难道何犟牛会是知情人?那他也太蠢了吧……” 谢无猗怔愣片刻,也想通了其中关窍。众臣把柄在曹若水手中,自然不会允许曹若水出事。萧豫态度暧昧,就连窦文英都躲在幕后不敢正面出击,何茂良这时候主动跳出来怕是会被所有人针对。 “殿下打算怎么办?” “和我有什么关系?” 萧惟的眸光暗了些许,眼中明明灭灭,“小猗,你说我可以害怕,那我今日想告诉你,其实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前路未明,我不愿意惹麻烦。” 谢无猗点点头,她都明白。一旦萧惟出手干预,曹若水用朱雀堂反将一军就完了。萧豫知道萧惟养人是一回事,但把朱雀堂摆在台面上是另一回事。 萧惟生在尔虞我诈的皇宫,执剑而行是他的本能。 这世上的陷阱何其之多,不计后果地施舍善良不是伸张正义,而是愚蠢。 因此,在他们还未两心相许时,谢无猗对萧惟冒险保护范可庾是无比感激的。就算萧惟没有住进她心里,只要他有需要,谢无猗依旧会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许是想到了同一件事,萧惟凑上前,牵过谢无猗的手放在胸口,在她额前印上温柔一吻,“小猗,我这辈子只有你是例外,你想做什么我都和你一起。” 是她把他从窒息的水底拉出,就算有一天她投身黑暗,他亦会毫不犹豫地陪她沉沦。 谢无猗心头微热,她抱了抱萧惟,又指指自己的脸,“我先去把易容洗了,太丑了。” 说完,谢无猗抓起衣服往后面去了。萧惟凝望她风风火火又有点慌乱的背影,嘴角不觉弯起。 “我的小美人啊,一点都不丑。” 窦书宁组织乐公书会一事很快在民间传为美谈,萧惟和谢无猗却都有种预感,只待引线烧完,爆竹就会彻底炸开,打破泽阳的平静。 几日后的清晨,朝廷休沐,萧惟正准备带谢无猗入宫请安,有人拍响了王府的大门。 “殿下快开门,臣有事找您!” 卢玉珩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头上的冠都歪了。他从来不是慌里慌张的人,此刻竟也顾不上礼节,抓起茶壶往口中“咕咚咕咚”灌了一气,快速道:“郁之犯事,何、何府被抄了!” 何茂良? 萧惟不动声色地和谢无猗对视一眼,果然有人对何茂良动手了。萧惟一面整理袖摆,一面问道:“哦,他犯了什么事?” “具体的臣也不知道,臣听到消息就来找您了,”卢玉珩汗流了一脸,罕见地露出焦急的表情,“殿下,您好歹是刑部尚书,能不能帮忙打听打听?” 萧惟斜睨着专程来报信的卢玉珩,“本王可从没听说玉大人和何犟牛关系这么好啊。” 他的笑容里充满嘲讽,卢玉珩的脸刷地白了,他很快咬牙道:“殿下,臣的确与郁之走得不近,可听说这次是长公主亲自带左右武卫去抄的家,臣觉得不太对……” 萧惟的动作终于一僵,左右武卫是萧豫登基后专门指给萧筠的府兵,是两支实打实的精锐。萧筠掺和何茂良的事干什么? “好吧,看在玉大人的面子上,本王就勉为其难去看看。”萧惟携了谢无猗的手,打了哈欠吩咐道,“备马,去何府。” 萧惟表面上镇定,心里也有点发慌。萧筠从来都和萧豫穿一条裤子,难道萧豫听说群臣都为曹若水求情,听说卢氏意图刺杀窦书宁,就打算杀了何茂良息事宁人? 这事做得可不怎么地道。 还未走到何府,街上就已经围了许多百姓,萧惟三人不得已弃了马,一路拨开人群艰难地往前走。议论声夹杂着哭喊,家丁仆妇被一队队武卫押出何府,场面甚是凄惨。 直到看到衣着狼狈却依旧摆着一张死人脸的何茂良,萧惟再也忍不住,他走到萧筠的马前,勾过她手里的缰绳。 “长姐,给个面子,聊几句呗?” 萧筠低头看了他一阵,并未下马,冷肃道:“何御史知法犯法,盘剥百姓,贪污受贿,本宫奉旨查察。怎么,六弟有异议?” “岂敢岂敢,”萧惟笑嘻嘻地趴在马鞍上,“只是觉得长姐来的时机太巧了。” 萧筠寒着一张脸,辨不出喜怒。这时,手下来报何府的家产都已清点完毕,萧筠这才用马鞭点了点萧惟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好好办你的差,这件事你不要管。” 官军在何府门口贴了封条,围观众人也陆续散去。萧惟站在原地思索片刻,便打发走卢玉珩,回身对谢无猗道:“你先回家,我去一趟宫里。” 萧惟不愿意惹麻烦,前提是他得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麻烦,以防屠刀砍过来时他连剑都来不及拔。 谢无猗看着萧惟疾驰远去,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她与何茂良不熟悉,甚至称得上有过节,若何茂良真是因为贪污被抓倒没什么,就怕此事与曹若水有关,与卢云谏有关,与一切都有关。 街上的积雪已被武卫踩成了破布,纵横的脚印便如同错综复杂的时局,化作密密的网将所有人网住,无法喘息,不得脱身。 天气太冷,谢无猗叹了口气,准备先回王府。甫一转头,她就看见裴士诚哆嗦着站在巷口,死死盯着何府的大门。 谢无猗知道他与何茂良的交情,忙快步走过去。裴士诚满眼都是血丝,仿佛下一刻就能喷出火来。见到谢无猗,他僵硬地移开目光,躬身行礼。 “现在还没定案,裴大人也不要太担心。” 裴士诚的喉咙嗬嗬作响,他已经竭力压制心绪,可是愤怒和悲戚还是势不可挡地从他的每一个毛孔挤出。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何茂良时的情景。彼时裴士诚年少,家道中落,被迫投奔姑母,结果身上的钱粮被强盗劫走。恰逢何茂良举家搬迁,他看裴士诚可怜就送了他一些盘费。裴士诚咬牙切齿地说等来日学成,定要宰了那帮盗匪。 不料何茂良却一本正经道:“人无德行不立,国无法度不兴。等来日学成,裴兄应该把他们交送官府论罪。” 裴士诚看着比自己还小一岁的何茂良,震惊得一个字都说不出。 此后,裴士诚始终不忘何茂良这句话。直到多年后二人再度相逢,同中进士,同入朝堂,裴士诚和何茂良也都把对方当作自省的戒尺,行路的明灯。 这么多年来,裴士诚在几个衙门当差,自问守住了本心。可他万万没想到,何茂良居然堕落到这个地步。 一边是至交好友,一边是公理法度,裴士诚当然知道该选什么,但知道并不代表他不会难过。 沉默许久,裴士诚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若郁之当真盘剥百姓,裴某……定会亲手送他上断头台。” 另一边,萧惟憋着一股火进宫,却在路过昭堇台时忽地勒马停住。他盯着匾额上的“双悬”二字,神思有些恍惚。 就算当面质问萧豫又能如何,何茂良不过一无名小卒,他必是手中有实证才会下旨抄家。眼下萧惟心急火燎地去对峙,也是太沉不住气。 萧惟想了想,既然都已经到了昭堇台门口,索性就去为淑太妃祈个福吧。 于是萧惟整襟扶冠,负手走进昭堇台。他在斜月堂站定,默然凝望正中的巫堇,心下感慨万分。 巫堇啊巫堇,世人敬你拜你,你也总要让人看清天理公道吧。 否则,空食人间祭飨,你与妖魔何异? 正自发怔,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背后响起,“燕王也会来昭堇台啊。” “卢相这话本王不解,”萧惟轻挥袍袖,笑道,“是本王不该来,还是不配来?” “殿下说笑了,只是王妃身为巫女,殿下拜她不就好了?”卢云谏哈哈大笑,他打趣着拍拍萧惟的背,“老臣只当殿下醉心公务,两耳不闻窗外事呢。” 萧惟冷眼瞧着卢云谏明讽暗刺。邛川之战的抚恤本是卢云谏负责,萧惟主动核查名单多少有和他对着干的意思。不过卢云谏这番话并非指责萧惟越俎代庖,而是试探他是否知道何茂良被抓,进而试探他对曹若水一案的态度。 有动静就好办,萧惟怕的是卢云谏没有反应。 “别的事本王不清楚,倒是有桩旧案让本王困坐愁城。”萧惟笼起袖子砸了咂嘴,“三哥前段日子给本王写信问及合州的情况,本王还没想好怎么回信呢,不如请卢相指点一二?” 萧婺能详细道出他们在合州的遭遇,有眼线不说,必定频繁和卢云谏联系。卢云谏想打探曹若水,萧惟就主动开口送他一个话头。 卢云谏笑得愈发和蔼,一条条皱纹曲折蜿蜒,俨然成了爬满墙的藤蔓。只不过与萧惟对视的刹那,温煦的春风也变得凛冽。 “看来殿下觉得是老臣在阻挠你查案了?”卢云谏看透萧惟的想法,也不惧把话说破,“那老臣不妨和殿下交个底,曹若水至今未经三司审判,何茂良被长公主带走,都与老臣无关。老臣也希望我大俞朝堂风清气正,文武上下同心。” 萧惟略一挑眉,卢云谏的话实在令他意外。卢、窦两人向来立场相悖,现在居然齐心协力要杀曹若水。 倘若他们想法真的一致,三司会审怎么会寸步难行?卢云谏又为什么会派人刺杀窦书宁? “卢相想与本王合作?” 卢云谏表情一僵,与别的同僚做交易他总是话留三分,可在萧惟这里,似乎一切都不能以常理论。卢云谏笑吟吟道: “对陛下和朝廷都好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老狐狸呀老狐狸,现在不答应你就是与五哥和整个朝廷作对咯? 萧惟不顾卢云谏一双笑眼中的刀锋,懒洋洋地指着下颌反问道:“本王最近总是牙痛,听说沁园的冷泉最擅长缓解此症,不知卢相肯否割爱?” 说罢,萧惟哼着小曲,一步三摇地踏出昭堇台。 卢云谏支持给曹若水定罪的话萧惟半点都不信,冷泉能治牙痛病更是无稽之谈。萧惟故意提起沁园只是想提醒卢云谏,他知道诬陷他和刺杀窦书宁的人是卢氏所派,卢云谏想要合作总得拿出点诚意。 什么时候把刺客交出来,什么时候再谈下文。 “大嫂都做不到的事,你哪来的信心?”萧惟跨坐马上,自言自语道,“真是可笑。” 萧惟去刑部告了假,接下来的几日,审讯的进展源源不断地送到燕王府。萧豫公布了何茂良的十余条大罪,仅贪污一项就超过了十万两银子,除去在外的诸如卧雪庄的地产,大部分都藏在何府中。 太快了,这罪名定得太快了。 萧惟又仔细看了一遍罪状,目光停在某一句话上。他面色顿变,当即拍案而起,“小猗,我们去看看他。” 第一百二十章 不悔 何茂良被关在大理寺狱,本不允许任何人探视,无奈萧惟带着谢无猗过来,直接拿出先帝从明庙请出的金牌。大理寺众人哪敢多言,忙把两人放进了门。 数日不见,何茂良佝缩在狱中,身上遍布血口,几乎看不出人形。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何茂良猛然睁眼,见是萧惟二人,眼中刚刚亮起的光迅即熄灭。 “燕王来送罪臣最后一程了?” 干涩低哑的声音从栅栏钻出,萧惟冷冷俯视何茂良,将手中的卷宗抛到他面前,“贪十万两银子全堆在府里,留着下崽吗?还有,强占民居是怎么回事,卧雪庄不是你买的吗?” “卧雪庄……”何茂良垂下头,有气无力地笑着,“罪臣看上了那里,人是罪臣强行赶走的,账目是褚大人帮忙做的,这些罪臣都已经交代清楚了。” 谢无猗一听就觉出不对,“卧雪庄从褚瀚手中收缴,褚瀚因此下狱受刑,他连自己的命都不保,还能替你做账?” 这件事当年是乔椿查准的,又在苗四诬陷谢无猗杀李山人时被翻出来,谢无猗和萧惟都记得很清楚。何茂良的说法乍听过得去,却根本经不起推敲。 何茂良打量着谢无猗,笑容里满是讽刺,“王妃,你放着十余条大罪不论,单单挑出这个,不就是因为只有这件事和‘你’有关吗?” 谢无猗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诚然,每个人都只在意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萧惟和谢无猗从密密麻麻的文字中一眼看见卧雪庄确实有乔椿的缘故,但私心是私心,疑点是疑点。 人只有一世可活,没人甘愿含冤而死。 萧惟将谢无猗往身后藏了藏,沉声道:“何郁之,你该更相信朝廷一些的。” 他们互相看不上对方,萧惟从没这么称呼过何茂良,再者萧惟这话没头没尾,与何茂良的罪证并无关系。可何茂良却死死瞪着萧惟,嗓音陡然凌厉。 “殿下要罪臣相信什么?是屈于贵人淫威的软骨头,还是踏着白骨上位的贵人?” 牢狱中一片死寂,只有墙角的老鼠“笃笃”地打着洞。何茂良哼了一声,自嘲地摇了摇头,“也是,殿下向来不关心政务,不了解实情也正常,终归是何某罪有应得——” “本王知道。”萧惟上前一步,“何郁之,本王知道你为什么会死。” 何茂良的目光淡淡扫过萧惟的面庞,就像在看世界上最荒唐的笑话。他在御史台多年,自作聪明的人见得多了,尤其是像萧惟这样明明没什么本事,还能凭借尊贵出身踩在别人头上,最后鄙薄对方无能的人。 “曹若水。” 萧惟冷然开口,嗓音微涩。 何茂良浑身一凛,贴了许久的人皮面具被猛然剥落,再也撑不住笑。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何茂良“噗”地喷出一口血,他微微愣神,用又脏又破的囚衣抹了把嘴,这才望向萧惟。 萧惟一改平日浪荡的做派,蹲在牢门前平视何茂良,“你手里掌握着曹若水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是朝堂上很多人不敢赌的,他们怕一旦本王定曹若水死罪,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们自己。他们不敢对本王怎么样,只能对在乐公书会上表态的你下手。” 两簇波光在何茂良眼中闪烁不定,他上过刑的十指下意识收紧,颤抖着抓住枯草。 他已经是文武群臣的敌人,没想到最后敢对他把话挑明的竟然只有萧惟。 相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认识这位燕王殿下。 何茂良盯着萧惟看了好一阵,才低低出声:“罪臣确实应该更相信殿下一些的……” 听他终于有松口的意思,萧惟轻轻握了握谢无猗的手。谢无猗会意,把这里上上下下都检查了一遍。等确定牢房外没有其他人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后,她才对萧惟使了个眼色。 “郁之,”萧惟向何茂良伸出手,温声道,“你肯定活不成了,但本王还在,本王想知道——比曹若水与合州大都督的信函更有说服力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不是每个将死之人都值得萧惟在意,他冒险来见何茂良还是想赌一把,赌他之前的猜测没错,赌何茂良就是他挥向曹若水的铡刀。 犹豫片刻,何茂良拖着残废的双腿膝行至萧惟面前,眼睫微垂,“多年前,罪臣偶然从一位同僚处得知曹若水手中有本册子,里面有朝堂上下所有官员的秘密和罪证。曹若水放出话来,只要他死,册子就会现世。” 一语既出,平地惊雷炸响,就连守在旁边替萧惟把风的谢无猗都忍不住转头望向何茂良。 当官的手难免不干净,甚至身上背着人命也不是稀罕事。曹若水居然真的靠这些挟持百官,而这个把柄竟会被一个小小御史抓住。 谢无猗左手中指虚按在苍烟上,与萧惟同时开口。 “可他只是个县令。” 换言之,曹若水可以在合州胡作非为,但说他能拿捏朝堂百官,实在有些耸人听闻了。 何茂良诧异地望了二人一眼,收敛心神道:“罪臣一开始也不信,曹若水不光只是县令,更从未进过京,但那位同僚为了告诉罪臣这个消息付出了性命,罪臣不得不追查。” 谢无猗抿住嘴唇,那位御史把这么重要的秘密托付给何茂良,肯定也是看中了他认死理的“毛病”。 “此后,罪臣花了十年时间,终于查知曹若水初名曹冰,天武元年以字‘若水’取代了本名,而那本册子是真实存在的,叫作《仕林录》。” “《仕林录》?”谢无猗重复道,“他一个人就能做成这事?” “当然不能,朝中有他的内应。”何茂良的眼眸里藏着消不掉化不开的愁绪,忽然他话锋一转,“殿下可知先帝为什么要让罪臣去陵州做按察使?冒犯你们是个理由,但罪臣同时奉了一道密旨。” “卢玉珩。”萧惟接口道。 “不错。先帝圣明,他早就察觉卢氏屡次派人前往合州,怀疑与曹若水勾结的就是……”何茂良顿了顿,终究没有道出卢云谏这个名字,他仰头闭上眼,“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们说罪臣辜负了刘氏的信任,可罪臣根本无暇顾及她。你们不知道为了从卢氏找突破口,罪臣费了多少心血。” 何茂良再次看向萧惟,勉强露出几分笑意,“罪臣在卢玉珩的一封私函里发现了被涂掉的几个字,偷出信件后,罪臣找字画大师复原,这才得知《仕林录》的全名。而且,卢玉珩也曾暗中让人去过合州,他弃姓是假,整个卢氏与曹若水往来密切才是真。” 萧惟静静听着,何茂良认为卢氏去合州,定是与曹若水合谋控制百官,只是萧惟觉得他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卢云谏为什么会找曹若水? 他是野心驱使,还是被迫入局? 于是萧惟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仕林录》的确是曹若水做的,但里面藏着卢云谏的秘密。卢氏频繁去往合州不是与曹若水商议,而是去灭口。 这样一来,最近众人的态度也就很好理解了。百官不敢让自己的秘密公之于世,这才众口一词保曹若水活命。而卢云谏和窦文英不同,他们在朝廷的势力盘根错节,足以在乱流中自保。 细论眼下有能力有把握对曹若水出手的人,大约也只剩下两位位高权重的宰相。 难怪他们都想和萧惟合作。 谢无猗走到萧惟身边,掰开他青筋暴起的拳头,目中掠过一丝悲凉。她低声问:“何大人知道《仕林录》的下落吗?” 何茂良举起手臂,朝谢无猗展示着沉重的铁链,“如果能找到,罪臣还会落得今天的下场吗?” “你……贪墨银两,强占卧雪庄,是为了调查?”谢无猗又试探着问出内心的猜测。 何茂良的脸色顿时暗淡,他撇撇嘴,算是默认。 无论被迫自污还是有意敛财,何茂良的确犯下了这些罪。在朝臣眼里,死一个愣头青能保自己无虞;在百姓眼里,死一个贪官更令人拍手称快,因此根本不会有人为他求情。 何茂良是两眼一翻死痛快了,可他根本就是白死!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刑部去抄家! 萧惟瞳孔猛地一缩,再回视何茂良时就好比在看扶不上墙的烂泥,“何郁之,本王想你肯定猜到乐公书会有窦相在背后推动,你查到这么多,为什么不去投诚他?又或者,你有父皇密旨,大可以去见陛下。今日但凡本王犯懒,你打算把曹若水的秘密说给阎王听吗?” 何茂良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轻描淡写地回答:“罪臣不信他们。” 萧惟霍地站起,心里的无名火控制不住地往上冒,那火苗炙烤着他残存的理智,将它撕得粉碎。萧惟在牢门外来回踱步,最后他指着何茂良骂道: “蠢货!” 萧豫就算再昏庸也不可能容忍臣子脱离他的掌控,何茂良完全可以对萧豫坦诚相告。他应该是萧豫的利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沦为刀尖上的第一滴血。 毫无意义的血! 何茂良的语气并无半分犹疑,“窦相投机,他一边想和卢相争,一边又做缩头乌龟,连故太子妃都能利用,罪臣不信他拿到《仕林录》后不会做第二个曹若水。至于陛下,他性子太温和,不比先帝——” “你大胆!”萧惟鼻子都快气歪了,“本王一样投机,一样缩手畏脚,一样是个废物。何郁之何犟牛,本王就没见过你这么糊涂的人!” “殿下不是废物。” 何茂良蓦地笑了,昏暗的牢狱中,他的笑容十分惨淡,又透着难得的清亮。只是他越笑,萧惟就越生气,恨不得砍断栅栏冲进去揍他一顿。 “十年,罪臣耗费十年也只得到只字片语,殿下去合州不过一月就端了曹若水的老巢,仅凭一个卧雪庄就看透内情,这是废物吗?”何茂良感觉到寒意,不由打了个冷战,“罪臣死了,所有人都会放松警惕,殿下不就能顺势而为了?还有王妃,你连二狼山都炸得,也不会不敢再大闹泽阳吧?” “何犟牛你少攀扯王妃!” 萧惟只觉心口压着一块巨石,他从腰间抽出瑶光,把何茂良打趴在地上。何茂良背部的伤口开裂,他不顾剧痛,咬牙道:“殿下,罪臣也是今天才想明白,如果罪臣的死能助你们找到《仕林录》杀掉曹若水,罪臣百死无憾。” 眼见何茂良越说越起劲,萧惟刚要开骂,谢无猗忽然搭上他的手腕。意识到有人来了,萧惟把话咽了回去,转过身时已然面色如常。 来人正是萧筠身边的落照。她端着一壶酒逆光走来,萧惟和谢无猗心中同时一顿,萧豫不会再给他们时间了。 落照对二人行过礼,便请狱卒打开牢门,在何茂良面前倒了一杯酒。最后的秘密已经道出,何茂良反而十分从容。他摇摇晃晃地跪直身体,端起酒杯朝皇宫的方向俯身拜礼,又看向萧惟和谢无猗。 “殿下,请代何某向裴兄道个歉吧,就说他识人不明,错认知交。”何茂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用尽最后的气力道,“泱泱大俞,踽踽儒子。赤子丹心,至死不悔。” 这句遗言化作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打在萧惟脸上。他什么都没说,执起谢无猗的手,牵着她走出大理寺狱。 明媚的阳光洒在空旷的庭院上,谢无猗翻过掌心与萧惟十指相扣。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同一缕金屑闪着光晕窸窸窣窣地飘落,揉碎他们足下的阴影,一路延伸到牢房最深处。 第一百二十一章 赐婚 “殿下请留步。” 落照追上萧惟和谢无猗,敛衽行礼,“殿下,陛下已经为长公主和建安侯择定了婚期,下月二十五成婚。两日后大吉,要行祭告礼,还请殿下随奴婢进宫商议。” 萧惟一听这话头都大了,萧豫明显就是在用萧筠的婚事转移他的注意力。按大俞旧例,若公主出嫁而父母不在,便要公主同兄弟一同去明庙祭拜,以告父母之灵,祈求巫堇庇佑。 谢无猗眼中则闪过一抹异色,现在已是二月下旬,距离三月二十五不过月余,怎么想都有些仓促了。 仿佛是看穿了谢无猗的心思,落照笑盈盈道:“陛下说自改元以来,宫中还从未有过喜事,既然先帝早就应允了长公主的婚事,还是不能拖太久。再者,长公主还想请王妃帮忙准备呢。” “做什么?”萧惟一把揽过谢无猗,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透着警惕,“王妃什么都不懂,长姐还是找别人吧。” “有奴婢帮着,王妃定能胜任。”落照似笑非笑地福身道,“对了,奴婢还要向王妃道喜。陛下为谢七公子与奚家五姑娘赐婚,婚期与长公主定在同一天,可谓双喜临门呢。” 奚家? 谢无猗看向萧惟,萧惟低声解释道:“窦相的小外甥女,名叫奚昀,坊间传说她倾慕绍阳很多年了。” 萧豫的赐婚有些突然,谢无猗对这位奚氏女也没有印象,只是她与窦氏的关系令人不得不留意。谢暄因萧筠的缘故至今不肯娶亲,难道窦文英急于拉拢萧惟,连联姻这么“低劣”的手段都用上了? 难道奚氏一个女孩子,也要白白牺牲在他的“大局”里吗? 谢无猗思索一番道:“我回谢家恭贺兄长,殿下安心进宫就是。” 说着,她还特地扯了扯萧惟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和萧豫发生冲突。萧惟打了个哈欠,旁若无人地拉过谢无猗的肩膀,“小猗放心,为夫最安分知礼了。” 谢无猗心中的白眼早已翻上了天,他要是安分知礼,曹若水都能称为遵纪守法了。她瞪了萧惟一眼,扭头就往谢府去了。 走到半路,春泥带着府中打点好的贺礼来接谢无猗。在路上,谢无猗听她讲起了奚氏的背景。 奚氏虽与窦氏有亲,但素来低调,奚氏族人多在民间讲学布施,并不入朝。这样说来,萧豫这道圣旨除了照顾窦文英,也顺带保全了奚昀的颜面吧。 谢无猗到谢府时正值中午,谢宗义夫妇接到赐婚旨意自是喜不自胜,热情地同谢无猗用了午饭。谢暄虽也举动如常,谢无猗却还是能从他的眼底辨明几分哀伤。 饭后,谢无猗陪谢暄回到他的小院。 浓绿的竹叶上挂着点点残雪,如同晶莹剔透的翡翠,与斑驳的日光交相辉映,泛起碧海银波。驻目丛丛不折的脊梁,谢无猗只觉得天地静谧,静谧到落寞,静谧到黯然。 一如此刻的谢暄。 “王妃,”谢暄在她身后温和开口,“这桩婚事是谢氏的荣耀,为兄不会违背天子之心的。” 谢无猗目光移向他,见谢暄竹冠玉带,还是一如既往地从容,看不出什么情绪。 “还有呢?” 谢暄被谢无猗问得一愣,他低垂眼眸,笑道:“还有……我听说过奚五娘,她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成亲之后为兄会和她一心一意地过日子,不会存非分之想,请殿下放心。” “兄长把我看得太低了……”谢无猗摇头叹了口气,“殿下固然身涉朝局,难道我就不能担心兄长吗?除了我,你心里的苦还能对谁说呢?” 早在得知花弥与华漪的关系后,谢无猗便对谢暄生出亲近之感,把他视作自己的兄长。她不想奚昀嫁进谢家受委屈,也不想看谢暄委屈,有些话还是要逼他说出来。 人就是这样奇怪,不肯释怀的人未必是真的念旧情,他们很可能早已模糊了现实与回忆的界限,于是只好一遍遍凌迟身上的每根经脉,来描摹对方的美好。 到最后,难免分不清自己放不下的到底是那个人,还是虚无的幻象。 谢暄闻听谢无猗此言,心口似被重重地砸了一拳。他猛地转身走回房间,拾起桌上雕刻到一半的竹叶冠,隔窗遥望满院青竹。 “其实……我懂她的。” 谢暄并未明说,谢无猗也知道这个“她”指的就是萧筠。 “认识她那年我们只有十三岁,”谢暄动作无比轻柔地抚摸着发冠,任往事重回眼前,“在一片竹林下,她就像一颗光彩耀目的明珠,一下子照进了我心里。” 谢暄直视着谢无猗,即便思绪如潮,他还是在尽力克制,“后来我们渐渐熟悉,她对我提起朝中局势和北境战事,那时起我就知道她志在朝堂,她的政见不输给任何一位殿下。我虽心悦她,但不能让谢家成为她的助力。” 说到这,谢暄不免苦笑。年轻的萧筠性子刚烈,先帝初次透露出指婚的意向时,她就来找他私奔。可依谢暄的性子,他怎么能为了自己的感情抛下整个家族呢? 谢暄拒绝了萧筠,萧筠也果断抽身断情,毅然决然走上了战场。 大约那个时候,萧筠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吧。 “小妹,”谢暄换回了最初的称呼,“说句冒失话,你嫁给燕王殿下便代表谢家的立场,当时的殿下绝无可能继承大统。但我要说的是,即便没有你们,我与她……终究也会分道。” 谢无猗心中一抖,谢暄向来不露锋芒,这是他第一次表露对时局的态度。 听谢暄的口风,他早就看出萧筠会拥立萧豫。萧筠不甘一生碌碌,萧婺有卢氏外戚的支持,她只有支持萧豫才能与之齐心打压正值巅峰的卢氏,方便她在朝中立足。 谢暄不会让谢家卷入夺嫡之争,也不愿让萧筠放弃青云之志,这才忍痛割爱。 而先帝驾崩那夜的变故无疑证明了谢暄的观点。 “她在藏峰院养鹿,整日看它们追逐嬉戏,可她分明渴望成为其中一员,她值得光辉璀璨的人生……”谢暄轻轻笑着,两行清泪再也坚持不住,无知无觉地从他眼角流下,“她这样一个人,我怎么能成为她的负累呢……” 谢暄从来没有对旁人提起过这些,他说了许久,谢无猗就听了许久。直至日头西斜,谢暄脸上泪痕已干,整个人也恢复了往日温润公子的模样。 “成婚后我不会再穿青绿色,也不会再戴竹叶冠了。” 谢暄把手里的半成品小心地放进墙角的大箱子,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数十种头冠竹扇。他看了一阵,而后默默锁上了箱子。 “她大概不想见我,才请陛下把婚期定在同一日。不过,如果对我有恨能让她走得更远更好,我也不介意让她恨得更久一点。”谢暄停顿片刻,对谢无猗抬手一揖,“多谢小妹愿意听我说这些,今日的话还请小妹替为兄保密。” 谢无猗答应着欠身回礼。竹影婆娑,二人相视默笑。 谢暄说萧筠是明珠,谢无猗想那谢暄便如柔软的蚌肉,包容着萧筠的误解怨恨,包容着她的理想抱负,包容着她的一切。 但愿他们都能走得更远,更好。 两日后,萧豫带领萧筠和萧惟齐聚明庙行祭告礼。因萧婺戍边未归,便由钟愈代替他出席。如今大俞有了巫女,谢无猗自然也在祭告之列,无需再由司巫代劳。 明庙司正是个名叫郭瑞的娃娃脸太监,据说他被司巫星望尘选中,平日里就负责明庙的灯烛洒扫。此次圣驾亲临,郭瑞不敢怠慢,早已跪候在门口。 待萧豫率众缓步上阶,太常寺卿指引众人入殿,“陛下请,巫女请,诸位殿下请。” 明庙最高处供奉着巫堇,其下便是萧氏列祖列宗的牌位。祭拜过后,萧筠走到最前方,恭肃拜道:“高阳长公主萧筠诣巫堇安。建安侯吕姜经明行修,虎跃龙骧,奉父皇遗训,承陛下圣谕,择定于三月二十五日完婚。万象光昭,天地使闻,再诣巫堇安。” 萧筠告知婚期后,当由巫女在祭台上选出供烛,由萧豫和萧筠共同点燃,再经巫女之手供奉在神位前,若七日不灭则巫堇庇佑,大礼可照常举行。 殿中轻烟缭绕,供烛散发着特殊的沁香。谢无猗左手拈着苍烟,将供烛供在神位前。就在她准备念诵祭词时,忽听身后传来“哒哒”的声响,紧接着,两颗珠子滚落至谢无猗的脚边。 谢无猗微微一怔,这是萧惟腰佩上的宝珠,今天出门前云裳还特地检查过,怎么会松脱?她正想弯下腰去捡,司正郭瑞立即跑过来先一步捡起了珠子。 他的动作太快,差点撞到谢无猗。众人还没来得及呵斥,太常寺卿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扰乱祭告礼,巫堇可是会降下惩罚的啊! 上次发生这种事是哪一朝来着…… 太常寺卿强自稳住心神,低声提醒道: “巫堇在上,司正不得冒犯巫女。” “奴婢该死!” 郭瑞慌忙跪下,浑身抖若筛糠,连大气都不敢出。 高阳长公主的婚仪是大事,祭告礼被打断,萧筠自是不悦。但明庙里不得见血,她余光瞟了一眼萧豫的表情,接口道: “不是什么要紧事,他也不是有心的。” 谢无猗不自觉地望向萧惟,见他面带惊诧,似乎宝珠掉落同样在他意料之外。谢无猗怕萧豫发怒,忙收回目光,“陛下,吉时不可耽误。” 眼见萧豫并未反对,谢无猗斥退郭瑞,继续完成了祭告礼。 出了明庙之后,萧豫当即沉下脸来,周围的空气仿佛也跟着一起凝固了。太常寺卿战战兢兢地侍立一旁,要是让人知道这段插曲,整个太常寺的官员明天就可以直接去刑部用早膳了。 谢无猗扫了一眼脸白如纸的郭瑞,“陛下,司正也是为护巫堇。何况他在明庙伺候多年,巫堇素以仁爱示人,请陛下开恩。” “就是就是,”萧惟连声附和,“常言道‘好事多磨’,没准这正是应着长姐的婚事,虽有诸多波折但终究圆满呢。陛下,臣弟这就回去跪巫女,亲自向巫堇请罪。” 心是好心,就是跪自己家的王妃,这话听着有点别扭。 谢无猗不觉狠狠地暗骂萧惟,萧豫明知她这个巫女是假的,只是懒得说破,萧惟还在一个劲地火上浇油。 正自腹诽,谢无猗发觉萧惟虽是对着萧豫玩笑,眼睛却在往跪伏在地的郭瑞那边看。谢无猗顺着那个方向偷偷望去,隐约瞧见郭瑞耳后的头发旁有一个小小的“乚”,也不知是什么符号。 他们夫妻二人一唱一和,萧豫直接拂袖冷哼一声,“今日之事不宜外传。把郭瑞禁足,七日后若巫堇不怪罪便罢,但有异样,朕为人君也不敢留情。”他拖长声音问谢无猗,“巫女觉得呢?” 萧豫一句话点明巫堇有异就等同于君王失德,谢无猗最怕和他打交道,哪敢多话,立即痛快称是,就连萧惟也躲在后面做了个鬼脸。 何茂良还说萧豫性子太温和,他分明就是一条看似柔弱无害的小蛇,却能悄无声息地爬上你的脊背,趁你酥麻心痒放松警惕时猛咬一口,吐出致命的毒液。 处置完郭瑞,萧豫语气稍缓,不过依旧冷冰冰的教人打颤,“朕先回宫了,六弟也不用跪巫女,来宣室殿跪朕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敌人的敌人 整个下午,萧惟已经在刑部睡了三觉,画了两张谢无猗的画像。 自从祭告礼那日被萧豫带进宫,二人深谈过一次后,萧惟便正式领着三司启动对曹若水的审讯。不过,萧惟除了把话放出去之外什么都没做,只是待在刑部看卷宗。 裴士诚对此很不解,合州的卷宗本就是萧惟写的,他还能不知其中的细节吗? 不过,有一点裴士诚很确定,萧惟刚开始查办曹若水,刑部的门槛就要被朝臣踩破了。所有人都想拜访萧惟,而萧惟的回答也是同一个—— 不见。 “殿下,吏部送来考核簿,曹若水从未亏待治下百姓,涯河码头虽是暗漕,也养活了不少船工……” “退回去退回去,字太多懒得看。” “殿下,邰县百姓赶制了万民伞,希望能对曹若水网开一面……” “拿走拿走,本王这没地方放。” “殿下,兵部提议可以把曹若水发配充军,让他将功折罪……” “东西南北那么多兵营,充到哪去?” …… 就这样过了好几日,朝臣换了一茬又一茬。众人都希望保住曹若水的性命,全然不顾他把持漕运,勾结官军,纵容山匪的勾当。 对于曹若水的“威胁”,朝臣们大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故而萧惟深知此案的症结就在于曹若水的《仕林录》,找不出那本册子就没法解决问题。于是他在等泽阳动起来,只有他们沉不住气,萧惟才能顺藤摸瓜找出线索。 与此同时,谢无猗一直在帮萧筠筹备婚事,成天早出晚归,萧惟连和她好好说会话的机会都没有。今日,好不容易捱到下值的时间,他便打算直接去公主府接谢无猗。 刚脱下官服,萧惟就见封达抱着一个大箱子走了进来,他当即皱起眉头。 “送礼的?不收不收。” 封达为难地撇撇嘴,“殿下,这是卢相府里抬来的,说一定要您亲自过目。” 一听到是卢云谏的人,萧惟手里的动作不由顿住,他眼睛一亮,“快打开,看看他要给本王送个什么大宝贝儿!” 封达答应着打开箱子,不想刚开了个口他就把箱子扔到旁边,像看见了瘟神似的。两个人头骨碌碌地滚到地上,萧惟定睛一瞧,正是谢无猗描述过的灭口书生和行刺窦书宁的刺客。 他在昭堇台对卢云谏提了一嘴,卢云谏居然放在心上了。 箱子里还附了一张字条,写道请萧惟到万春楼某房间一叙。萧惟心情大好,满意地折起字条。 “达达,把这个箱子处理掉,我晚上去趟万春楼,你到长姐那接王妃吧。” 两个刺客被锡来抓住,卢云谏能从玉蛟令那要回人头,肯定颇费了一番功夫。既然他这么着急地表达诚意,萧惟可不能令他失望。 万春楼内,萧惟按卢云谏给的地址推开门,只见卢云谏笑吟吟地起身迎接,抚掌道:“老臣才从太后娘娘那边出来,没有扰了殿下的清梦吧?” “有卢相的礼物,本王神清气爽。”萧惟眨眨眼睛,自顾自地坐了上席,“家有虎妻,难得与卢相把酒言欢,幸甚幸甚!” 打过几次交道后,卢云谏深知和萧惟绕弯子就是浪费时间,索性直奔主题,“殿下,老臣今日请你来是想和你说几句交心的话。” 萧惟略一扬眉,表示自己在听。 “老臣知道,殿下怀疑是老臣与曹若水合谋拿住了朝臣的把柄。”卢云谏斟了一杯酒自饮道,“但若真是这样,老臣早该派人暗杀掉他,而不会放任他在牢里逍遥数月。” 萧惟捏着酒杯兀自摇晃,他自是虑到了这一点。由此看来,卢云谏也是《仕林录》的受害者了? “卢相听说过《仕林录》吗?” “原来它叫《仕林录》?”卢云谏脱口问道,面上的惊讶不似作伪,很快他便笑道,“看来殿下掌握了很多内情啊,可老臣还是想问,那本册子真的存在吗?换句话说,大臣们真的是在乎册子吗?” 谁都没有见过《仕林录》,朝臣在乎的无非是个不敢赌的概率,只要萧惟声称已经找到了《仕林录》,就不会有人再阻挠他们办案。相反,朝臣们会争先恐后地举出曹若水的罪行,巴不得早点弄死他。 这时候,便没人再提“将功折罪”了。 萧惟不由低低笑了一声。卢云谏素有九曲心肠,说话从来都是点到为止。如今听到他如此直白的分析,傻子都能看出他的急切。 旁的场合兴许还讲究先发制人,但萧惟面对的局面却是谁先动谁就输了。 他倒想看看,卢云谏为了寻求合作,究竟能退让到哪一步。 三杯酒喝下去,萧惟还是不接话,卢云谏也没料到向来以浪荡荒唐闻名的燕王竟有这么大的耐心。他有些不自在,干笑道:“殿下,老臣不是在跟你打哑谜——” “本王岂敢和卢相打哑谜?”萧惟眯起眼睛,幽幽道,“本王赴了你的约,咱们就是‘同伙’了,现在心有顾忌的不是本王吧?” 卢云谏明白萧惟这是嫌他不肯交底了,他沉思片刻,清了清嗓子道:“既然如此,老臣手里有些人脉,可以帮忙打探这些年曹若水的人情往来。毕竟曹若水身在合州,编写《仕林录》必然要各处走动,这些总能查到些痕迹。” “有道理!”萧惟拍手赞道。 人脉意味着情报网,他才透露出一丁点合作的意思,卢云谏就肯下这么大本钱。萧惟笑嘻嘻地支起下巴道:“可本王怎么听说卢相从前就派人去过很多次合州呢?” “身不由己罢了,”卢云谏也不避讳,“合州是从西境深入大俞腹地的要塞,老臣与合州大都督做了不少交易,以换取西境的第一手军报。” 关庆元已经死无对证,卢云谏拉他出来倒很聪明。 “这样啊……”萧惟饶有兴致地拈起酒杯,“卢相心胸坦荡,本王可以把合州的卷宗事无巨细地抄给你,你我君臣二人同心协力,共除大俞蠹虫。卢相觉得本王的诚意够了吗?” 卢云谏上下打量着萧惟,说是合作,萧惟其实什么都没付出,还特地点明君臣提醒他不要忘记身份。不过现在寻找《仕林录》要紧,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卢云谏笑着举杯,与萧惟手中的杯子轻轻一碰。 “殿下高义。” 萧惟哈哈大笑,与卢云谏对饮一杯酒,算是结为同盟。 正事谈完,两人在一片莺啼燕语中开开心心地用了膳,从萧惟小时候的趣事聊到如今不得相见的萧婺,席上的气氛热闹非凡。 万春楼内吹弹歌舞,一墙之外的街巷上却显得萧瑟许多。 谢无猗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公主府出来,只觉头痛欲裂,就连天幕中的簇簇光点都带了重影。 皇室婚仪可真是麻烦啊……谢无猗长出一口气,刚准备打道回府,忽见一个身披深紫色斗篷,头戴银色面具的年轻人静静伫立在街角。跳动的星光落了满身,更勾勒出他清冷疏离的轮廓。 星望尘性格孤僻,自天武十五年成为司巫起,他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谢无猗左看右看,想了想便笑着迎上去,“司巫是在等我吗?” “星辰有变,特来寻巫女。”星望尘点点头,算作打招呼,“不知巫女是否愿意去在下的鸾星阁坐坐?” 鸾星阁是昭堇台的后堂,是历任司巫的住所。毕竟在大俞,巫女不常有,司巫的位置却从未空缺。 星望尘已经开了口,谢无猗也无法拒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司巫先行。” 两人并肩走到昭堇台,星望尘直接带谢无猗来到鸾星阁的小院。院中设着一方清池,池边塑有假山水车,在水车的牵引下,这里一年四季都能听到淙淙的流水声。 哗—— 一尾金鳞自水中跃起,吐出一个透明的泡泡。水面漾开圈圈涟漪,托起数十条金红鲤鱼。 鱼儿见到星望尘,立刻朝这边围拢过来,宛如一朵绽放在水下的繁复娇艳的牡丹花。星望尘负手凝视这群游鱼,沉默不语。 谢无猗不明白他把自己约到这里的意图,于是侧头去看星望尘。在银色面具的遮蔽下,他的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那道光划过他光洁的下颌倒映在水中,愈发显得诡秘。 这是谢无猗第三次和星望尘打交道,不知为什么,她还是觉得他眼熟,似乎真的在哪里见过。 “司巫只是带我来看鱼吗?” 星望尘淡淡一笑,“红尘俗世纷纷扰扰,连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工夫都没有,巫女和殿下这根弦绷得太紧了。” 他展袖一扬,谢无猗的呼吸也随之起伏。 紧跟着星望尘的动作,水车上浮起连绵不绝的雨雾,在二十四根木辐条的带动下恍若薄透的云影。而在细如牛毛的雨丝间,一弯霓虹若隐若现,悬停在清澈的水面上。 “如何?”星望尘看向谢无猗,“巫女明知彩虹是虚假的幻影,还是会被它震撼,对不对?” 谢无猗弯了弯嘴角,星望尘以霓虹作比,原来也是为曹若水的事来的。 满朝文武都会怀疑《仕林录》是否真的存在,但谁也不敢拿自己的命去搏,故而他们都会做出同一个选择。 谢无猗回视星望尘,“司巫超然世外,似乎不该过问俗事啊。” 星望尘朗声笑了,“司巫本是人间之职,既是人间官吏,过问俗事有何不可?”他凑近谢无猗的脸,轻轻柔柔地道,“反倒是巫女,身为巫堇与我等凡人的连结,在朝局中纠缠得过深了。” 谢无猗黑漆漆的瞳眸就像一潭死水,并无半分可以窥伺的裂痕。星望尘见她不愿多说一个字,便又挥了挥手。 须臾之间,水车上的雨雾消失不见。 “巫女,看好了。” 星望尘蓦地屈指入水,看也不看便捏住一条浑身是伤的鲤鱼。小鱼奋力挣扎,水下的平静被骤然摧毁,鱼群受到惊扰,四散逃窜开来。小鱼在五指的桎梏中左右扭动,星望尘眼睁睁看着池中水花飞溅,神情没有半点波澜。 水波急涌,几缕血丝缠绕在星望尘的指尖,那条小鱼双眼鼓起,竟被他掐得只剩一口气了。 谢无猗心念转动,两手抱在肘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好歹是一条生命,司巫向来悲悯,怎能轻易夺它性命呢?” 星望尘挑起眼尾,露出森冷的笑意,“这条鱼生来霸道,在鱼群中横行惯了,这才被咬得一身伤。可没了它,其他的鱼也容易翻白。巫女说说它到底该不该死呢?” 谢无猗直直看入星望尘的眼睛,他意有所指,曹若水就是那条令满朝忌惮痛恨的“害群之鱼”。不过那又如何?曹若水不是鱼,他敢操纵百官扰乱朝纲,十个头都不够砍的。 只是司巫大人为什么也要与萧惟作对呢? 星望尘从谢无猗淡漠的双眸中看见自己的影子,忽然笑了出来,“当然,在下觉得巫女做得对,池中有活水的确更重要。” 说着,星望尘放开手中苟延残喘的鱼,从袖口中摸出一点鱼食甩进清池。小鱼重获生机,歪歪扭扭地游走了,再也不肯现身。 掌心的血迹在星光和池水的交相辉映下,化身剔透的红玉。星望尘笑眼弯弯,俯下身去摸谢无猗的脸。 眼前这只瘦削的手和记忆里纪离珠油腻的胖手重叠在一起,分明是两个人,却让谢无猗感到了相同的恶心。她的神色陡然凌厉,抬手制住星望尘的皓腕。 “司巫请自重。” 第一百二十三章 灭火 血腥味混合着灯油味扑面而来,谢无猗心下一格。 这是牢狱里的气味,看来司巫大人今日去了很多地方啊。 谢无猗瞥了一眼那只距离自己不到一寸的手,皮笑肉不笑地道:“司巫受累了。” 星望尘显然也闻到了衣服上的味道,他泰然自若地勾起食指,轻轻擦掉谢无猗腮边的水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巫女天生丽质,在下不忍让脏水污了你的面容。”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谢无猗这张脸和“天生丽质”扯不上半点关系,也就只有萧惟会觉得她好看。 谢无猗连纪离珠都能应付,区区肉麻的挑逗自然不会扰乱她的心神。她平静地看着星望尘,脸上的戾色烟消云散。 星望尘见谢无猗脸不红心不跳,似是觉得无趣得很,便退开两步道:“阿特罗牌第十张玉杖倒悬,巫女可解其意?” 第十张玉杖的牌面是一位年轻公子抱着十根高过人头的玉杖艰难前行,倒悬的含义则是年轻人肩负重担,遇到了避不开的麻烦,而且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了。 “星辰有变”居然是指这个西洋秘术吗? 谢无猗一下子想到了缇舟曾布下的阿特罗局,她松开星望尘,笑问道:“司巫也懂阿特罗牌?” “门外汉而已。”星望尘微微一笑,“老巫女曾在昭堇台留有一套阿特罗牌,今日在下打扫旧物时,这张牌从中掉出。在下不懂西洋的规矩,特来请教巫女。” 按西洋人的说法,在占卜中有牌掉落表明有求之人心不静,而平时意外掉落则代表被忽略的隐情。 “十根玉杖掉在地上,你有三个选择。”谢无猗徐徐道,“第一,原样抱起;第二,捡起来背在背上;第三,不要了。我想司巫应该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吧?” 星望尘捏住鲤鱼,正对应了牌面给出的三个选择。他可以放任这条横行霸道的鱼在鱼群中自生自灭,可以掐死,也可以把池中的所有鱼都换掉,眼不见为净。 萧惟困足不前也是一样。他可以继续与朝臣针锋相对,死扛到底,可以换一种新的应对方式,更可以直接撂挑子走人。 星望尘特地来提醒谢无猗眼下的状况,看来相比于百官,他的立场倒是“灵活”得很。 “巫女果然机敏。”星望尘甩掉掌心的血迹,淡淡道,“说实话,在下不想让燕王殿下杀曹若水,并非为什么私情,而是为了大俞的安定。” 星望尘负手转向清池,恢复了清冷的模样,仿佛刚才一切越界的行为都是他的伪装,“当初曹若水被抓,在朝引发的震动在下见过,人心惶惶的乱世在下也见过,实在是感触颇深。” 濒死鲤鱼的眼神枯寂空洞,星望尘的眼神却深邃得难以捉摸。 人间的悲欢离合,世事的兴衰起落,谢无猗是通过游历九州才窥见一二。而星望尘久居昭堇台,听过最虔诚的祈祷和最无助的哭诉,他确实有机会比旁人看到更多东西。 “先帝在位时内忧外患频发,必须清除积弊抵御外敌,所以天武朝需要‘动’。而今,和平来之不易,正需要休养生息以待‘晏兴’,此为‘静’。”星望尘叹了口气,声音略哑,“曹若水不过癣疥之疾,为什么就不能容他一容,以安人心呢?” 谢无猗不由得低笑,“司巫真的认为曹若水只是小症候?” “巫女以为如何?” 星望尘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你我上通神灵,正因业火重燃,大俞才有了巫女。在下不屑于当谁的说客,可在下还是要说,这天下看似在民,实在朝堂,在天子之心。因一人而背众人,身陷污浊,此谓逆天而行,智者不取。” 动则生变,变则必乱,星望尘的想法倒是与萧豫不谋而合。 谢无猗脑海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癣疥之疾也是疾啊……”她阖上双目,“司巫的意思我明白了,若有两全之法,司巫是不是就会重新考量了?” 放眼整个大俞,能驱使星望尘的唯有萧豫一人。 天下火起,萧豫当然想灭火,可他的掣肘太多,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任由萧惟在前面挥刀,萧惟的坚持未必不是他的期望。 因此,星望尘带谢无猗来昭堇台的目的根本不是阻拦,他是代替萧豫的意志提醒萧惟——找到《仕林录》还不够,他得毁掉它,让里面的秘密永无现世之日。 果然,星望尘行了个拜巫堇的礼,对谢无猗粲然而笑,“那是自然,在下拭目以待。” 谢无猗怀着满腔心事回了王府,才进门就闻到一股十分浓重的胭脂味。她看了春泥一眼,春泥忙道:“殿下去了万春楼,眼下尚在沐浴,要不要奴婢去通秉一声?” “不必,”谢无猗抿了抿嘴,“劳烦帮我另打些水吧。” 万春楼是萧惟的地盘,他过去肯定是因为公务,可谢无猗心里还是有些别扭。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屈身抱住膝盖,连头带手一起沉进水中。 耳边汩汩声响个不停,分不清是水流的撞击还是血脉的行走。直到肺里的那口气再也憋不住,谢无猗才钻出水面。 她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任水珠滴滴答答挂在浴桶壁上,顺手扯过毛巾。 洗去了满身疲惫,心情也好多了。 等谢无猗穿好衣服返回卧室,萧惟竟然还没洗完,一个大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的?谢无猗摇了摇头,无奈地绕到屏风后面的浴房。 她推开门,氤氲的水汽笼罩在房间里,空气中沁润着萧惟惯用的配香。朦朦胧胧间,那个熟悉的身影斜靠在浴桶边低着头,似是沉入了梦乡。 看到眼前的场景,谢无猗再也不觉得酸了。她把萧惟的中衣搭在架子上,轻手轻脚地走近他。 许是太过劳累,直到谢无猗站在萧惟身后他才有了动静。萧惟挺了挺腰,懒懒道:“春泥,本王头疼得厉害,你帮我按按吧。” 谢无猗动作微微一凝,纵使隔着湿热的水雾,她也能瞧见萧惟眼下的乌青。萧惟这段时间承受的压力她不是不知,却没想到在她不在的地方,他竟累得连眼睛都不愿睁开。谢无猗什么都没说,她抱住萧惟的头,两指按上他的太阳穴,由轻到重按揉起来。 萧惟舒舒服服地把所有重量都放在谢无猗手中,半晌笑道:“手艺见长,快赶上王妃了。” 谢无猗轻轻一嗤,没有回答。 按了一阵,谢无猗手指下移,按摩起萧惟肩膀上的穴位。萧惟满足地咂着嘴道:“回头你把这个方法教给本王,本王也给王妃试试。” 伴随着萧惟调整姿势的水花,谢无猗捏着嗓子“嗯”了一声。 “王妃回来了吗?”萧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本王得快点,和那些姑娘们在一起可真是累人啊……” 还没来得及细品的甜蜜被一巴掌打翻,谢无猗面色一沉,手下忍不住狠狠加了力道。 “哎呦!” 萧惟猛地一缩脖子,他错愕地回过头,刚要责问春泥怎么使这么大劲,就听她隔着蔼蔼云气,温温柔柔地道: “回殿下,王妃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眼前之人未施脂粉,头发服服帖帖地披在脑后,一身洁白的中衣外只披了件家常的青衣,分明是刚刚出浴的谢无猗。 所以……他说和万春楼的姑娘在一起,她全都听见了? 萧惟脑子里“嗡嗡”直响,瞬间困倦也没了,醉意也散了。他才要站起,又想到自己正一丝不挂,忙“扑通”坐回水中,脚底直打滑。 “小猗……你,你怎么在这?” 谢无猗唇角弯起十分好看的弧度,她慢条斯理地解开外衣扔在身后,抵在浴桶边沿支起下颌,露出修长的脖颈。 “殿下是我夫君,侍奉夫君沐浴是妾身的本分……”谢无猗一边说一边向前探身,凑到萧惟面前,“不知夫君意下如何?” 她的动作幅度很大,衣领也随之敞开。几缕发丝从谢无猗耳后垂入水中,挠着萧惟的胸口。萧惟看着近在咫尺的玉人,喉结忍不住上下动了动。 “我什么都没干,真的……”萧惟狠咬舌尖,双手抵住谢无猗的肩膀,强行移开目光,“小猗,我错了,你,你别这样……” “我怎样?”谢无猗扫过萧惟红透的耳根,笑得愈发旖旎,“难道我还比不上万春楼的姑娘吗?” “不是……” 萧惟慌得手都不知该放哪了,无奈之下,他只好捧起谢无猗的脸,安抚着吻了吻,“小猗乖,出去等我,我马上就好……” 眼见萧惟丢盔卸甲,谢无猗的心情十分舒爽,她这才站直身体,故意对着萧惟整理好衣服,慢吞吞地离开了。 这个勾人的小丫头! 萧惟顿时松了一口气,可浴房里太热,他心里揣着的小兔子像着了魔,那股火怎么都灭不掉。萧惟呆呆望着谢无猗刚才俯身的地方,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她素白的脸,丰润的唇,细韧的腰…… 要死了! 萧惟掬起浴桶边已经放凉的水,一把一把往脸上泼,好不容易才把身上的温度降下来。 这日子没法过了…… 等萧惟终于把自己清理完毕,一回房就见谢无猗正靠在床柱边盯着地面发呆。萧惟见状,不由浑身一凛,忙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她,不停地搓她的手,“怎么不盖被子,不怕冻着吗?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谢无猗的眸光闪了闪,她低声开口道,“我在想……殿下如果不愿纳侧妃,偶尔去万春楼放松一次也好,别总委屈自己。” 萧惟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他拥着谢无猗钻进被窝,在她耳畔道:“小猗,你真的误会了。我去万春楼是与卢相谈合作,那些姑娘也只是陪酒唱曲,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我知道,卢相主动找你是好事。”谢无猗环上萧惟的腰,轻咬下唇,“殿下,如果你想,我也不是不可以……” 萧惟情不自禁地收紧双臂,从谢无猗的脸颊一路吻到锁骨,竭力控制住再往下的冲动。 “小猗,我不委屈。”他的声音很轻,却又一如既往地坚定,“你是我这辈子最珍爱的人,你不必向我证明什么,我懂你的心。” 谢无猗听着萧惟真挚的低语,紧紧依偎在他的胸膛,眼底一片洇湿。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离经叛道的她,可这么久以来,萧惟给她的始终都是无条件的包容和尊重。 有他在,还怕什么前路艰险呢。 缓了一阵,二人的呼吸渐渐平复。谢无猗与萧惟十指相扣,把星望尘邀她去昭堇台的事讲了一遍,萧惟听后,神情逐渐凝重。 “我和卢相合作算是新的应对方式吗?” “那要看能不能找到《仕林录》,毕竟这种东西对谁来说都是烫手山芋。”谢无猗顿了顿,“而且我总觉得星望尘的目的不简单,替陛下传话需要去大牢看曹若水吗?” 萧惟赞同地点头,他抬指拢在谢无猗发间,把她往自己这边贴了一贴,“这些事我会处理,我们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却说卢云谏倒也诚意十足,他的手下很快就在泽阳动了起来。而萧惟依然在刑部应付公事,隔日去万春楼喝杯酒,与平时并无分别。 只是在萧惟书房的地图上,卢云谏的手眼已经形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这日,谢无猗陪萧筠验看过婚服,封达称有急事,以萧惟的名义向萧筠告了假。谢无猗见他行色匆匆,忙问:“《仕林录》有线索了?” 封达四下看了看,掩口悄声回道: “王妃,纪氏当铺重新开张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雌雄双煞 谢无猗死死盯着封达,整个人仿佛凝固成一尊从悬崖坠入茫茫深海的雕像,再也不见天日。 封达后背有些发冷,他从没见过脸色这么难看的谢无猗,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封达刚要去拉谢无猗的披风,就见她已如常迈开步子。 “纪离珠回来了?” 封达忙跟上去,“不是,是当铺的鹰钩鼻伙计,叫什么二钱的。玉大人来找殿下,殿下觉得还是请您也去看看比较好。” 谢无猗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没多做评价,只与封达快速往纪氏当铺去了。 如果此刻封达低头看一眼,就会发现谢无猗的左手指缝中隐着一根银针,针的另一端正抵在她的掌心,刺出了斑驳的血珠。 谢无猗走到街角时,萧惟也带人从刑部赶到了。夕阳余晖洒落,萧惟忽然逆着人潮眺望谢无猗的方向。谢无猗与他目光相接,眼尾略微一抽。 电光石火的交错间,海枯石烂的誓言也会自惭形秽。 她还记得萧惟说过,无论在哪里,他总能感知到她的存在。 披风在空中恣意飞扬,谢无猗心里却暖融融的。她读懂了萧惟想要传递的信息,对他点头一笑,停下了脚步。 “封达,”谢无猗回头道,“盯住当铺,我去办点事。” 说罢,谢无猗轻车熟路地溜进纪氏当铺后院,矮身藏在窗根下。院子里枯叶和积雪叠了满地,井口也落了厚厚的尘土,谢无猗往里一瞟,见纪二钱正苦着脸整理店中的东西,时不时地抹抹眼泪。 不多时,萧惟带人闯进当铺,纪二钱大惊,慌忙迎了出去。他前脚刚走,谢无猗就从窗户翻进当铺内室,贴在墙边听众人说话。 “刑部公务,”萧惟毫不客气地道,“纪离珠呢?” “回殿下,我们老板……他没了!”纪二钱闷闷的声音隔空传来,“去年纪老板的母亲重病,他回乡探望,因为小人无父无母,就跟着纪老板一同过去。本想着很快就能回来的,没想到老夫人过世,纪老板送灵的时候马车翻下山崖,等找到时……他已经摔得面目全非了……” 纪二钱哽咽不止,好不容易才抽噎着继续道:“小人想着店里还有客人们的东西,安葬了纪老板就赶着回来处理,之后就准备关店了……” 谢无猗不觉皱起眉头。死在合州的混混,屡次杀人的神秘人,还有纪二钱口中的老板,究竟哪个才是纪离珠? 纪二钱在这个当口回来,是巧合还是被人威胁? 卢玉珩找到萧惟,《仕林录》会藏在纪氏当铺吗? 正自迟疑,只听纪二钱跪在萧惟面前哭诉道:“殿下,纪老板和小人一直都是规规矩矩做生意,不知是哪里犯了事啊……” “玉大人对本王说他家里丢了东西,本王才来搜查的。”萧惟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玉大人,你刚刚说是什么来着?” 卢玉珩干巴巴地接口道:“是夫人的簪子。” “啊呀,既然是令正的首饰,那就劳烦玉大人跟着一起找吧。” 谢无猗抿嘴笑了笑,隔着一堵厚厚的墙,她都能听出卢玉珩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了萧惟的语气,估计这又是萧惟为了搜当铺顺嘴胡诌的瞎话。 搜查的动静很快靠近,谢无猗想了想,拔下发髻上的一支簪子放进手边的空盒。这支簪子是前日进宫请安时淑太妃赏的八宝簪,谢无猗一共就戴过两次。不过眼下她也顾不得许多,把盒子放在格架最显眼的位置,并在旁边厚厚的灰尘上抹了几个指印。 谢无猗才从外面关好窗户,卢玉珩就进来了。他沉着脸指挥底下人,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正如谢无猗的预料,卢玉珩很快就发现了被她刻意动过的盒子。他打开一看,眸光闪了又闪,还特地往窗外搜寻了一阵。 不愧是卢云谏的侄子啊。这里暂时不需要她了,谢无猗满意地点点头,一扭身不见了踪影。 纪氏当铺的物品都有详细的标识,卢玉珩找遍了所有带字的东西,还是没有找到半点与《仕林录》有关的线索,最后他只好把装有八宝簪的木盒拿到萧惟面前。 萧惟略一扬眉,“找到了?” 卢玉珩僵硬地点点头,将八宝簪展示给萧惟。萧惟怔了怔,反应过来这是谢无猗的首饰,看来她已经听到前因后果,并且有自己的打算了。 纪二钱一看那簪子立即慌了神,“殿下,小人冤枉!” “冤枉?”萧惟斜睨着纪二钱,“你的意思是玉大人栽害于你?” “小人不敢!”纪二钱慌得磕头如捣蒜,脸都吓白了,“店里的东西都有标签,小人可以把名录拿给殿下核对,这肯定不是小人店里的东西!” 萧惟挥挥手,纪二钱马上把当铺的账簿和名录都取了出来。萧惟简单翻过一遍,一拍桌子道:“既然玉大人在你们店里找到了赃物,你又不承认收过,那就请二位随本王去刑部对峙吧。” “来人——”萧惟站起身,指了指混在刑部差役里的心腹,“查封当铺,没有本王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深夜,纪氏当铺外的守卫只觉得寒风突起。只在他们眨眼的刹那间,一个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从树梢掠过,无声无息地落入院中。 谢无猗支起窗户,在披风的遮掩下潜进了内室。她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待适应了这里的黑暗才抖出苍烟,借着蓝紫色的微光,一寸一寸翻找起来。 白天卢玉珩已经带人正常搜过,基本把各个地方都摸过一遍,并未触发什么异常。然而这毕竟是纪离珠的当铺,谢无猗还是每走一步都要仔细辨别回声,以防纪离珠那个小人专门针对她这种懂机关的人设陷阱。 纪二钱为了处理店里的物品返回,或是被威胁转移《仕林录》都不重要,怕就怕他是为红鹰而来。 当然还有一种更糟糕的猜想——他也是红鹰的人。 忽然,窗棂传来轻微的响动,谢无猗立即足尖一点,闪身藏在格架侧面。她五指一转,苍烟在她掌中蓄势待发。 会是纪离珠吗? 谢无猗屏住呼吸,窗格被慢慢抬起,一个黑衣人从窗口爬进来。他似乎也察觉到旁边有人,顿了一下便挥掌劈来。谢无猗等的就是这一刻,微光自指尖飞出。 恰在此时,一双熟悉的眼睛乍然清晰。 哪怕是极其微弱的亮光,投射在那两汪潭水中,也如日光般绚烂。 谢无猗不顾疼痛,左腕微扭,用自己的手心挡住银针的轨迹。萧惟也认出了谢无猗,忙收回攻势。 真是两路贼走到一处了。 谢无猗想,她自己就罢了,萧惟怎么也干起溜门撬锁的行当了? 二人相视一笑,都明白了对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谢无猗把萧惟拉进房间,轻轻合上窗户。因外面还有人看守,萧惟也没有说话,只是抱着谢无猗蹭了蹭她的鼻尖。 谢无猗重新翻出苍烟,给萧惟指了几处,告诉他这些地方她已经检查过了。萧惟点点头,携起谢无猗的手继续搜寻。 也不怪卢玉珩大意,想来纪离珠消失之前就已经把这里清理得干干净净,细心如萧惟和谢无猗看遍了当铺里的所有东西,仍然一无所获。 别说《仕林录》了,就是跟朝臣沾边的东西都不超过十件。 折腾了大半宿,二人垂头靠坐在正堂,活像两只没偷到鱼的小猫。 萧惟困得眼皮都快挑不开了,他搂着谢无猗慢慢拍着,忽然觉得怀中的姑娘动了动。顺着她的目光,萧惟看见紧挨着柜台的墙边有几道极其细微的划痕。 谢无猗精神大振,她纵身跳起去摸柜台的侧面,果然有磨损的凹陷。 磨损就意味着可以移动,谢无猗忙招呼萧惟过来,示意他向上提起柜身。萧惟用力一试,柜台竟纹丝不动。 有机关。 谢无猗迅速做出这个判断,她举高苍烟四处张望,试图搜寻启动机关的关窍。可正堂的布置很简单,谢无猗看了半天都找不到棘轮开关之类的标识。 无奈之下,她只好重新一一摸过室内的陈设。 就在谢无猗碰到架子上的花瓶时,柜台忽地震了一下。谢无猗大喜,继续一点点转动手下的花瓶,萧惟则牢牢盯住柜台。 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随着谢无猗的动作,柜身竟沿着横向的花纹从中间分成两半,里面应该可以藏不少秘密。 萧惟盯着空心的柜台有点泄气,难道纪离珠连这个都考虑到了?他刚要问谢无猗怎么看,就见她踩着格架攀到房顶,一把扯开厚重的布幔子,露出布满灰尘的房梁。 避开扑簇簇的沙土,萧惟恍然大悟。柜台只是障眼法,人会被地上的活动吸引注意力,根本不会发觉头顶的帐幔也改变了方位。 谢无猗踩着格架仔细看了看,从后腰抽出一把匕首,向房梁刺去。 刺啦—— 房梁被划开,松松垮垮地悬在半空,萧惟几乎忘记了呼吸。 他所见的根本不是房梁,而是一幅覆盖了整个正堂的画! 这哪是普普通通的诡计,这分明就是两层、三层的障眼法,就算有人能注意到帐幔的移动,室内昏暗,即便在白日里也很难辨识出这栩栩如生的画作。 谢无猗收好匕首,左手抓住真正的支柱,借着苍烟的微光看向画和房梁间的空隙。 不多时,谢无猗眼前一亮,她朝萧惟点了点头,轻盈地落入他的怀抱。 他们刚才转动机关时弄出了动静,眼看当铺里再没有别的线索,两人将机关复原后就快速离开了。 回到燕王府时天已蒙蒙亮,待终于松下一口气,萧惟和谢无猗看着彼此身上的尘土,不禁捧腹大笑。 “小猗,你说我们算不算雌雄双煞?”萧惟抱着谢无猗坐在自己大腿上,捏住她的下颌。 谢无猗亦笑个不停,她勾住萧惟的脖子道:“偷东西偷得这么熟练,看来殿下喜欢玩刺激的啊……” 调笑一阵后,谢无猗和萧惟换好衣服,强打精神凑在一处看刚才在当铺里找到的一本册子。册子的封面什么都没写,第一页是一首绝句: 日高红幔难梳洗,独看西洲去不回。菡萏冰心分两半,何当扫黛解慵来? 谢无猗最怵诗词文章,她转头去看萧惟,不想他也是眉头紧皱。 “这诗很一般啊……”萧惟咂着嘴,“‘慵来’是种妆扮,大意就是一个姑娘因为情郎走了没心情打扮,就想等重逢时再为他画一次眉。这也不是《仕林录》啊……” 萧惟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册子后面没有朝臣私隐或是红鹰的线索,除了梳妆看花的少女意趣,便是闺怨离别,其中还夹杂着几首淫词艳曲,通篇都是风花雪月,实在没什么内涵。 “这倒是曹若水的笔迹。”谢无猗点着桌面道。 “笔迹没错,可他为什么要在纪氏当铺偷偷摸摸藏一本诗集呢?” 本以为找到了线索,结果却是不知所云的风月情话。萧惟趴在桌上喃喃,眉眼都耷了下来。 “先睡一会吧,等天亮再去审纪二钱,看他知不知道。”谢无猗收了册子,又推推萧惟的肩膀,“对了殿下,簪子什么时候能还给我?那是母妃刚送我的……” 萧惟腾地原地弹起,光想着怎么对付纪二钱了,谢无猗又不爱戴首饰,他就说还有什么事没干呢。 “达达!”萧惟龇牙咧嘴地道,“去卢玉珩那把八宝簪要回来!敢顺走母妃给我媳妇的东西,脖子痒痒了吗!” 第一百二十五章 真真假假 萧惟和谢无猗补了一觉,又马不停蹄地去提审纪二钱。 在马车上,封达送来朱雀堂连夜调出的纪二钱的身份背景。他的来历十分清晰,父母双亡后被纪离珠带到泽阳,负责在当铺中登记入库。因他最初每月的工钱为二钱银子,时间长了就被叫作纪二钱。 而纪二钱所说的纪离珠的老家,朱雀堂也去查过。纪离珠的棺木里确实有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身体的特征也与谢无猗的描述吻合。 这就怪了,世上双生子本就少见,谁见过连疤都一丝不差的双生子呢? 纪离珠真的死了吗? 谢无猗想不明白,索性暂时把这个问题放到一边,她陪萧惟来到刑部,打算先解开曹若水诗集的谜团。 偷盗一事纪二钱本是冤枉,眼见萧惟一大早就要问话,纪二钱脸上的冷汗又哗哗流了下来。 萧惟拿出曹若水的画像,“纪二钱,你见过这个人吗?” 纪二钱盯着画像看了一阵,“咚咚”磕着头,“殿下,小人见过的客人太多了,而且小人主要负责记录,实在记不得每个人的脸……” “记不得啊……”萧惟别有深意地咂咂嘴,和谢无猗快速翻阅起当铺的名录。可出乎二人意料的是,上面并未记载任何与诗集有关的物品。 “本王再给你提个醒,”萧惟靠在椅背上轻揉太阳穴,“你说你负责登记,那有没有纪老板不让你登记的时候?” 纪二钱趴在地上抬起头,目光在萧惟和谢无猗之间来回移动,嘴唇抖个不停。 “要这么说还真有一次……”纪二钱慢吞吞道,“天武元年,有天晚上下了雨,一个捂得严严实实的人来找纪老板,当时小人正在给一块黑色玉珏做标签,手有点慢了,纪老板就说他来接待这位客人。” 黑色玉珏? 萧惟迅速翻到天武元年的记录,在上面找起有关黑色玉珏的字眼,随口道:“很好,还有什么细节吗?” 纪二钱手指都要抠进地面,耳朵也涨得通红。他想了好久才小声道:“小人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他的手好像不太利索。小人有点印象,他进门就跌了伞,小人帮他捡的时候他胳膊上似乎有一道很长的伤疤……” 谢无猗听后,拈过一张纸画了几笔,展示给纪二钱,“是这样吗?” 纪二钱扁起嘴,看上去甚是为难,“可能吧,小人不确定……只记得他那道伤疤一直到胳膊肘,看上去很吓人。” 谢无猗没说话。纪二钱的记忆应该不错,初见曹若水时,谢无猗也注意到了他左手小臂上长长的伤疤。 “具体时间?” “好像是春天?”见谢无猗眯起眼睛,纪二钱一下子哭了出来,他颤颤巍巍拽住她的裙角,“王妃饶了小人吧!小人真的不记得了……” 谢无猗转身坐回萧惟身边,见他的手指正点在“玉珏”两个字上,旁边的日期是天武元年三月初五,而那天晚上就只有这一件物品记录。 几处碎片拼合到一起,看来的确是曹若水亲自把诗集送到纪氏当铺,而后纪离珠把这本诗集藏在了房梁的机关里。 可理由呢? 而且,诗集与《仕林录》也没有关系啊。 眼见纪二钱这边问不出什么了,萧惟便让人把他带下去。他反复抚摸着三月初五的日期,眸中的情绪极尽复杂。 “这一天有问题吗?”谢无猗凑在萧惟身边,悄声问道。 萧惟虚浮的目光自谢无猗脸上划过,平静的外表下已是惊涛翻覆。谢无猗有些担心,忙按住他紧绷的手背,萧惟反握住谢无猗,闭上眼深深呼吸。 恰在此时,封达从门口探头进来,“殿下,慨慨说有要事向您禀报。” 近来成慨奉萧惟之命在府中核查有关邛川之战的记录,尤其细查经褚余风之手办过的公务,一直没在人前露面。萧惟借核查名单和调查曹若水两件事互相打掩护,表面上什么都没做成,可他现在掌握的信息已经很多了。 萧惟和谢无猗上了马车,成慨便迫不及待地汇报:“殿下,属下在查对褚大人封存的旧档时,发现天武二十六年有一部分记录是后补的。” “后补的?”谢无猗没懂成慨为什么会把这个当成一件事来说,侧头道,“或许是战时忙碌,他等闲下来才补写的?” “不是。” 成慨肯定地摇头,拿起一卷记录呈给谢无猗,“王妃请看,这本文书记载了邛川之战的出兵人数和物资数量,兵八万五千四百,马二十万八千,船一千四百,粮四十二万石,时间为天武二十六年九月。当年先帝为了明确官员职责,曾下旨六部公文用纸需要定期更换,这本用的是天武二十八年的纸张,而且被刻意处理过,不仔细看就能以假乱真。” 萧惟熟悉先帝的习惯,他仔细看了看卷册,点头认同成慨的判断。 成慨的发现意味着两种可能,其一,褚余风意外遗失了当时的记录;其二,他在名单上做了手脚。联想到刘氏登闻鼓案里的征兵令,恐怕第二种可能性更大。 “真假记录……”萧惟若有所思地道,拳头慢慢收紧。 原来邛川之战的背后还隐藏着这么多秘密,要不是刘氏意外闹上泽阳,他可能这辈子都无法接触到真相了。 谢无猗浑身一激灵,她隐约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可那个念头再次如流星般一闪而过,转眼就消失无踪。 萧惟打了个哈欠,歪歪斜斜地靠住谢无猗的肩窝,“还有别的消息吗?” 成慨想了想,一拍脑门道:“刚才天步传来消息,玉大人去合州时带了两个杀手,但不知为什么最终没有出手。” 萧惟哼了一声,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卢玉珩发现合州已经在萧惟的控制下,又有玉蛟令帮衬,他不敢轻易暗杀曹若水了呗。 “停手吧,不用查了。”萧惟只觉得头越来越沉,他也不顾成慨在场,直接枕在谢无猗的腿上,一只手绕过她的腰,“本王困了,到王府再叫醒我吧……” 伴随着萧惟这句话的尾音,马车猛地震了一下,萧惟不妨,差点滚在地上摔个狗吃屎。还是谢无猗眼疾手快,一把拦在萧惟的肩膀前。 成慨黑着脸,尴尬地开口:“达达昨天也没睡觉,还是属下去赶车吧……” 萧惟半睡半醒地哼唧,并未出言责怪。谢无猗掀开车帘,问道:“没事吧?” “没,没事……”封达讪笑着回答,“就是以前总冒充残疾老头的那个小骗子没长眼,差点撞上咱们的马……” 这种人谢无猗见得多了,随便改个装扮就来骗钱,要是被拆穿了就跑掉,下次换个地方继续骗人,也没什么稀奇的。谢无猗低下头,见萧惟已经沉沉睡去,便没忍心吵他。 待回到燕王府,萧惟一言不发地从匣子里翻出曹若水的诗集,刚要坐下细读,就见桌上放着一封信。 “这是什么?” 云裳正在整理二人的衣物,闻言忙回身道:“殿下,这是……阿年寄给王妃的信。” 萧惟本就疲惫不堪,一听阿年的名字,五官都快拧到一团了。他抓起信就拆,撕到一半时忽然停住,而后便把信推给谢无猗,故作镇定地转开脖子。 云裳小心地觑了萧惟一眼,谢无猗努努嘴示意她出去,拉起萧惟的手,“殿下看吧,我与殿下没有秘密。” 萧惟忿忿的目光落在信封上,恨不得喷出火把信烧个精光。他迟疑了一瞬,总觉得看谢无猗的信不太好,最后却还是没经住诱惑,拿出信扫了一遍。 阿年这小兔崽子真是出息了,听说谢无猗在合州受了伤,竟然随信送来好几张滋补的药方。 呵,萧惟不觉冷笑,他是谢无猗的丈夫,还不会给她补身子吗? 除了送阿年去北境那次,谢无猗还专门写信明确拒绝了他,难不成信还没寄到,阿年才这么急着表关心? 萧惟喉口发紧,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心上仿佛有一万条虫子在啃噬。翻到最后一页,他直接原地暴起,一把将谢无猗箍在怀里,重重地喘着粗气。 谢无猗被萧惟突然的发狂吓了一跳,她的身体不由摇晃几下,跌靠在桌边。 萧惟的臂膀紧紧拥着她,带着莫名的凶狠,好像生怕她会离他而去。谢无猗乖乖站在原地,不禁腹诽阿年到底写了什么,才让萧惟的反应这么大? 信纸早已被甩到地上,谢无猗余光往下瞄,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白珠浪里鱼嬉钓,月下藏情阅梦边。唯见此心空料想,扁舟一叶水连天。 这是什么意思? 阿年明知她没怎么读过书还要写诗,难不成是情诗? 谢无猗心下微动,要不是情诗,萧惟也不会疯成这样吧…… 缓了一阵,萧惟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察觉到他的气息逐渐平缓,谢无猗忙安抚着拍他的背,“殿下,我错了好不好?” “小猗……”萧惟抵住谢无猗的头,两臂仍然环在她身后,“不是你的错,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值得被很多人爱。是我太小心眼……” 谢无猗闻言,贴近萧惟的脸道: “阿衡,别生气了。” 这个亲昵的称呼令萧惟浑身一震,他心头的愤怒和嫉恨顿时消失了。萧惟咽了次口水,低低道:“但阿年不能喜欢你……我讨厌他。” “好,你讨厌他。”谢无猗失笑,把脸埋进萧惟的胸口,“可阿衡,凡事都得讲道理,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呀?” 萧惟抱着谢无猗,咬牙切齿道:“你都是我的王妃了,他居然还给你写、情、诗!” “可是我看不出来呀……” 谢无猗一撒娇,萧惟简直不知该怎么怜爱她才好。他想了想,携着谢无猗的手坐到床边,一句一句给她解释。 “这是拆字法。‘白珠浪里’是卧钩,加上跳出来的鱼是一个‘心’字;‘月下藏情’也是心,‘阅梦边’表示‘阅’现在还没有‘边’,所以合起来是‘悦’;‘想’‘心空’意为‘想’去掉‘心’,就是‘相’;最后一句的‘扁舟一叶’也能解作‘心’,‘连天’即‘连日’,合并成‘田’,所以是‘思’字。” 心悦,相思。 怪不得萧惟激动得想杀人。 “这都是你们读书人的游戏,”谢无猗在萧惟掌心轻轻画着圈,“我看不懂,所以他这封信写得没有意义。” 萧惟冷冷哼道:“没准他就是想着你看不懂才肆无忌惮地写呢!哼,拆字,我真想去厉州把他的头拆——” 忽然,萧惟脸色顿变,整个人都僵住了。 眼前一道凌厉的闪电劈过,曹若水的诗集,满朝忌惮的《仕林录》……萧惟在这一瞬间洞悉了所有秘密。 他迅速锁好诗集,拉着谢无猗出了门,命封达牵来一匹快马,“你去长姐那里,找她问问天武元年三月初宫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谢无猗一头雾水地望向萧惟,“很急吗?” 萧惟肯定道:“是啊,补上这个关窍,我就能解开诗集的秘密了。” 谢无猗听了,立即翻身上马。她刚刚拨转马头,又觉得萧惟的状态不太对,有点……孤注一掷的感觉。 是她想多了吗? “我去长公主府,那你呢?” “我……去刑部,我知道怎么对付曹若水了。”萧惟拢起袖子,笑盈盈地看着谢无猗,“小猗,我们打个赌,看谁的速度更快,好不好?” 心口莫名猛跳,谢无猗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萧惟,半晌点了点头。 “小猗!” 谢无猗已然出发,萧惟蓦地喊住她。谢无猗勒马回望,见萧惟站在台阶上,微风吹起他的袖摆,阳光打在他的侧脸,映着他的笑容阴晦又灿烂。 “放心,没事的。”萧惟挑了挑眉,“等你拿到结果,我还有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需要你陪我呢。”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七寸 谢无猗还是不放心萧惟,她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长公主府,和萧筠说明了来意。不过,为了保密曹若水的诗集,谢无猗只说是审案需要。萧筠也并未多问,直接带着谢无猗进了宗正寺,允许她查阅档籍。 皇族事务错综繁杂,就算谢无猗有一目十行的本事,但天武元年三月的记载还是太多了。谢无猗的眉头越拧越深,萧惟还在等她的消息,是不是她忽略了什么? 谢无猗闭上双眼,重新梳理眼前的线索。 萧惟很在意曹若水把诗集藏到纪氏当铺的日期,而且他是在看到阿年用拆字法写的诗时突然想到了什么,难道曹若水也用了相同的办法? 不,不会那么简单,否则萧惟在第一次读诗集时就能发现端倪了。 纱幔轻拂,黑暗中的光影幢幢撩动。谢无猗微微睁眼,见萧筠正站在一面铜镜前,低首出神,方才晃到谢无猗的原来是她头上的发钗。 镜子…… 对啊!谢无猗忽地倒吸一口凉气,曹若水在诗集开篇写道“日高红幔难梳洗”,“难梳洗”是因为没有镜子啊! 所以,曹若水写的不是诗,而是谜语。 日高红幔难梳洗,独看西洲去不回。菡萏冰心分两半,何当扫黛解慵来? 谢无猗再次默背这首诗,发现除了第一句,她实在解不出后面的内容了。 萧筠一直透过铜镜观察谢无猗的表情变化,她想了想,笑道:“弟妹,三月初的范围太大了。如果你想查宗室事务,其实可以直接问本宫,这里的归档本宫都很了解。” 谢无猗心下权衡一番,空想确实难找到门道,便起身道:“天武元年三月初五前后,长姐可知宫里发生过什么大事?” “你来求助本宫,想必是内宫之事了?”见谢无猗犹豫着点头,萧筠微微一笑,“三月初一那天,元宪皇后小产,当时前线战事正吃紧,父皇还是罢朝三日去陪她。” “三月初三,卢相送了自家小妹进宫,也就是如今的太后。” 这等细枝末节的事情萧筠都记得,谢无猗佩服道:“长姐好记性。” “本来是记不住的,”萧筠压低声音道,“只是本宫曾听乳母提起,那时我母妃不喜欢太后,说她一进宫就苦着脸,不吉利。” 谢无猗手下一顿,卢太后不愿意进宫? “或许是觉得后宫拘束?” “这本宫倒不知。”萧筠见谢无猗感兴趣,也就多说了一些,“父皇待太后不错,直接封为昭仪,可她还是整日不苟言笑,像有心事似的。当年年底太后生下一个死胎,被父皇追封为安乐公主,那个孩子要是能活下来便是天武朝的大公主。” 谢无猗一边听着萧筠的话,一边翻找有关卢太后的记载。 “安乐公主的死让太后备受打击,直到齐王出生她还是终日以泪洗面,都不怎么关心他。”萧筠说着,眼中透出一丝不忍,“说来惭愧,安乐公主夭折仅仅三日后,本宫就出生了。本宫所得的一切荣耀,原本该是我那死去的姐姐的。” 谢无猗结识卢太后时她已贵为中宫,一举一动都极尽优雅,像个死板的瓷人,与萧筠口中的卢昭仪判若两人。看来安乐公主的死的确让她受了不小的刺激,否则后宫嫔妃生下皇子,哪有不关心的道理呢? 正自唏嘘,谢无猗终于在厚厚的档案中找到了有关卢太后的记载。下一刻,她的目光便被牢牢锁住。 合州卢氏,中书舍人卢云谏之妹,年十七,封昭仪,赐居常宁殿。 卢太后是合州人? 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拨开重重浓雾,在谢无猗面前伸展开来,又猛一巴掌把她拍到冰冷的海水里。谢无猗变了脸色,暗自喃喃道: “不会吧……” 她讨来纸笔,写下“菡萏”二字,“请问长姐,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是某种草吗?” “这个词读作‘汉淡’,就是荷花。” 荷花…… 谢无猗重复着这个词,一下子就想到了每次见卢太后时都能听到的琮琤脆响。卢太后的腰间不饰珠宝不挂金银,而是常年系着一枚荷花玉佩。 先帝驾崩那日,曾断断续续唤过卢太后的名—— 镜辞。 “日高红幔难梳洗”是无“镜”,“独看西洲去不回”是离别,也即“辞”别。 何茂良花费十年时间,查出曹若水初名为冰,天武元年以字“若水”取代了本名。 怪不得卢太后进宫多年依旧郁郁寡欢,连萧婺这个亲生儿子都不在乎。“菡萏冰心”,原来指的是他们两人。 谢无猗努力平复着呼吸,她和萧惟本是为了调查《仕林录》,现在却发现了天武朝最大的秘密——卢镜辞与曹若水有私情。 海面碎金跃动,她终于拼上了最后一块碎片。 卢镜辞被迫入宫,按理说卢云谏应该第一时间杀了曹若水灭口。可曹若水似乎比卢云谏想象得更聪明,他在卢镜辞进宫两日后就把记录他们私情的诗集秘密存入纪氏当铺,和纪离珠做了交易。 一旦曹若水身死,就立即公开诗集。以先帝说一不二的强硬性格,损害皇家清誉,等待卢氏的将是抄家灭族之罪。 有了这个把柄,卢云谏难免投鼠忌器,只能行暗杀之举。然而,曹若水龟缩在合州,借关庆元和魏娘子之力把合州变成铁桶,挡住了卢云谏的步伐。 而为了防止卢云谏借他人之手暗害自己,曹若水编造出《仕林录》的传言,通过纪离珠之口传开,声称他有满朝文武的把柄,逼迫众人在他身前做盾,互相制约彼此的行动。 曹若水很可能根本没有《仕林录》,他掐住七寸的只有一个卢氏。 不过,越是有人想出手,就越是有人要阻止别人出手。就是在这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利益网中,曹若水反而乱中求生,顺利活到了现在。 想到萧惟的反应,他大概早就想明白了,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不该还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需要谢无猗帮忙。难不成他还能直接进宫揭发卢氏? 萧惟不是轻率的人,只要卢云谏和卢镜辞咬死不认,萧豫就不会处置他们,所以一定还有她忽略的地方。 谢无猗忙朝萧筠告辞,策马奔向刑部。萧筠凝视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眸色渐沉。 “落照,去问问燕王最近都做了什么,本宫觉得王妃的表现不太对。” 谢无猗到刑部时,堂中十分冷清,除了被萧惟派到外面查案的裴士诚,该在此处值守的官员寥寥无几。谢无猗一问才知道,萧惟一个时辰前就离开了。 “他去哪了?” 下面唯一一个书令史回道:“殿下说去趟明庙。” 谢无猗心里“咯噔”一下,萧惟去明庙做什么? 她立即在萧惟的案上翻找起来,不久便从书阁上找到她曾用来装范可庾口供的那只密盒。谢无猗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萧惟做过的笔记和部分朱雀堂的回报。 “郭瑞,系卢氏引荐给司巫,身患奇疾而面不显老,实年逾半百。” 谢无猗眉头一凝,那个娃娃脸的司正居然已经五十多岁了? 萧惟调查郭瑞定有他的道理,谢无猗在接下来的一张纸上看到了萧惟随手写的几个词:卢氏,刺客,郭瑞,《仕林录》。其中郭瑞和刺客的上面都标注了一个小小的“乚”,又共同指向卢氏。 祭告礼那日,郭瑞抢先一步捡起萧惟掉落的宝珠,当谢无猗为他求情时,萧惟一直盯着他耳后头发旁的标记,不正是“乚”吗? 谢无猗悚然而惊,差点撕碎手中的纸,郭瑞是卢云谏的死士! 明庙是皇族祀神祭祖的地方,卢云谏安排死士担任司正,所图为何? 谢无猗很快就有了答案,是《仕林录》。 ——真正的《仕林录》。 曹若水放出话来是为自保,这么好的借口难道不会被他人觊觎吗?放眼整个朝廷,有能力做这件事而不被发现的只有卢云谏和窦文英两个人。而要拿住朝臣的把柄,就必须保证《仕林录》的绝对安全。 它要被放在一个无人敢查,连皇帝都不能随便进入的地方。 一个郭瑞哪怕担上冒犯巫女的罪名,也不能让谢无猗发现的地方。 而萧惟,已经先她一步到了那里。 谢无猗脚底微晃,她迅速收好东西,转头就走。 余晖惨淡,将一人一马的影子拉长,冰冷的风呼啸而过,吹进眼里亦是刺痛。谢无猗一边控马,一边用能想到的最过分的词骂萧惟。难怪他要支开她去寻一个他早就知晓的答案,难怪他最后看她的眼神那么决绝。 擅闯明庙,冒犯天威,这个混蛋是在送死啊! 谢无猗心急火燎地赶往明庙,都忘了去牢里看看曹若水。而就在一个多时辰以前,萧惟赶走所有狱卒,哼着小曲站在曹若水的牢门外。 “曹大人,”萧惟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本王给你送孟婆汤来了。” 曹若水却不以为意地斜睨着他,“殿下又来说大话了?” 萧惟一见曹若水就来气,现在捏住他的死穴,更是懒得和他废话,直接便道:“‘日高红幔难梳洗,独看西洲去不回。’曹大人,诗写得不错。” 曹若水表情未变,只直勾勾瞪着萧惟,半晌暧昧一笑:“殿下真厉害。” “你的死期到了,有什么没说完的话就快说。”萧惟呵呵冷笑,“今日,只要本王的脚踏出刑部一步,你和卢氏一族——都,得,死。” “殿下不敢杀我。”曹若水无所谓地摊开手,“在下来猜一猜,殿下现在心里一定在想,《仕林录》究竟只是一本诗集还是另有其物,对不对?” 萧惟默不作声,曹若水确实说中了他现在最大的担忧,不然他也不必走这一趟。 “反正殿下已经有诗集了,在下不妨摊个牌,”曹若水蹭上前,头抵在冰冷的栏杆上笑道,“你杀了在下,天平就失衡了。因为‘他’本来就是个疯子,全天下能节制‘他’的只有一个人,不是陛下,而是——我。” 萧惟眼睑的肌肉不可控制地抽动了一下,曹若水在暗示他真正编写《仕林录》的是卢云谏,而这句话无疑验证了萧惟此前的猜测。 “当然了,在下素来狡猾,殿下不信也很正常。”曹若水嘻嘻哈哈地挑着眉毛,“不过在下虽然没有《仕林录》,但有个实打实的秘密殿下一定喜欢,在下用它来买条命,如何?” “你配跟本王谈条件吗?” “不是条件,是交易。”曹若水两眼直放光,“殿下做个假案送在下离开,在下保证永远不再回来,反正您手里有诗集,可以随时要我的命,这并不亏吧?” 萧惟抽出瑶光,隔着栅栏在曹若水的肩上点了点,眼中杀意毕现,表示他现在就可以要他的命。曹若水见萧惟这样,只好颇为遗憾地耸耸肩,“算了,殿下还是让司巫大人给在下超度吧。” “本王可以让王妃代劳。” 萧惟冷冰冰地撂下一句话,负手离开。 曹若水背靠牢门,悠悠道:“有人授意褚余风改了邛川之战的名单,燕王殿下真的不感兴趣吗?” 萧惟的脚步蓦然停住,脊背绷得笔直。 从前,邛川之战是谢无猗的执念,可随着祝伯君的死和刘氏的告发,萧惟愈发觉得邛川之战的阴谋远不止他们所查的这些。 偏偏此时,曹若水还放出这样的大话。 思量再三后,萧惟还是蹲在了曹若水面前。曹若水勾起薄唇,轻声在他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如何?” “那要看你有没有本事继续在天平上活着。”萧惟淡淡一笑,拍了拍曹若水的肩膀。 第一百二十七章 死罪 日影西斜,萧惟只身走进明庙,却被守门的禁军拦住。 “明庙乃大俞重地,末将并未收到旨意,还请殿下止步。” 萧惟冷冷横了头领一眼,“明庙供奉的是大俞的巫堇,是萧氏的祖宗,本王身为武帝第六子、萧氏亲王,要来祭拜何须请旨?” 说罢,他抬手拨开头领,径直推开明庙的大门。 “谁都不许进来,否则本王就治你僭越之罪。” 萧惟缓慢地走入大殿,一个原本卑微到根本不入他眼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司正郭瑞侍立于供桌前,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了。 “都说卢相手眼通天,本王还不信,郭司正真是让本王大开眼界啊。”萧惟假作打量明庙里的陈设,连正眼都没看郭瑞一眼,“这次要不是卢相急于毁去曹若水手中的把柄,本王也不会这么快勘破《仕林录》的秘密。” “燕王殿下能想到这一层,实属不易。” 被戳穿的郭瑞丝毫不惧,他对萧惟略一拱手,行了个武人的礼,而后一把掀开供桌的盖布,露出下面满满的书册。 萧惟心念一定,他此前的种种猜测终于被坐实。 卢镜辞于天武元年三月初三进宫,这个日子萧婺曾不止一次对他提过。因此,萧惟得到阿年拆字法的提示,一下子就想明白了曹若书诗集的玄机。除去第一页暗合两人名讳的诗,诗集中少女梳妆和闺怨离别的主题也在处处暗喻“镜”与“辞”。 念及成慨向萧惟汇报褚余风文书造假一事,萧惟忽地意识到,曹若水的《仕林录》很可能不是朝野流传的能致人死地的版本。 至此,一切谜团迎刃而解。 可当萧惟真真正正看到供桌下成百上千本书册后,他的心中转而升起无边的恐惧。 他该怎么做,把这些秘密交给萧豫吗? 不行,且不说萧豫会不会因为卢云谏的辩白而妥协,单是这里面的东西,就足以引得朝堂地动山摇。 而且萧惟今日走进明庙,就等于步上曹若水的后尘,成为了掌控他人命脉的恶魔。至于他有没有看过这些记录,无人在意。 郭瑞察觉到萧惟眼中的迟疑,蓦地一扬手,“《仕林录》中所载乃朝廷上下所有人的密辛,现在众臣闻讯而来,不久就都会聚集在明庙外面,不知殿下打算怎么收场呢?” 萧惟背着手,眼睛微微眯起,看来卢云谏还是比他快一步。如果《仕林录》曝光于世不可避免,那索性就把这个烫手山芋交给萧惟。 退,必死;进,也未必能活。 现在萧惟仅有的机会就是卢云谏并不知道曹若水的诗集已落入他手。 而郭瑞显然已经得了卢云谏的吩咐,他从供桌一角拿出一本册子,随意翻了翻。 “天武二十二年,殿下在宫中意外落水,待殿下痊愈后,泽阳城里就多了不少暗桩。”郭瑞拉着尖细的长音道,“殿下觉得若这一款公开出去,后果会怎样呢?” 萧惟私建朱雀堂是重罪,只不过别人不知道,萧豫也就懒得管。但若有人给萧豫施压,他可不一定会再庇护萧惟。 卢云谏是只老狐狸,郭瑞话只说一半,并未点明朱雀堂,明摆着就是在等萧惟情急失策。萧惟静静地看着郭瑞,没有说话。 郭瑞见萧惟面色不变,又拿起另一本册子,大声读道:“燕王妃谢氏无猗,真名乔蔚,乃罪臣乔椿之女。”他“啧啧”两声,“哎呀呀,这下王妃怕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吧?” “所以呢?”萧惟不觉嗤笑,“你以为这些事陛下不知道吗?” “陛下怎么想根本不重要,大俞又不是靠陛下一个人就能撑下来。”郭瑞丢掉册子,翻身坐在供桌之上放声大笑,“事已至此,殿下走出明庙之时便是你的死期,王妃就算有通天之能也救不了殿下了。” “卢相真是百密一疏啊,”萧惟抱臂在胸前,轻蔑一哂,“让你一个小小太监看守这些秘密,也不留个备份。” 刺耳的笑把郭瑞的五官都揉成一团,他指着自己光洁无须的下颌道:“太监又如何?全天下独一份的《仕林录》在我手中,全天下最尊贵的陛下也要跪在我脚边,我比那些健全之人站得都要高!” 萧惟松开紧皱的眉头,在心底狠狠奚落了郭瑞一番。他仅用“太监”这个字眼,就试探出卢云谏在宫外并未留存其他记录。 若是只有殿中的这些,事情就好办多了。 “看来卢相还是不够了解本王。”萧惟盯着郭瑞疯狂的表情沉声道,“若本王没有万全之策,还会在这里听你说这么多废话吗?” 郭瑞收了笑容,依旧煞有兴致地对萧惟挑挑眉毛。 “本王想……文武百官现在已经来得差不多了吧?” 萧惟伸了个懒腰,一步一步走向供桌。郭瑞尚不解,等他反应过来摆出戒备的姿势时已经来不及了,萧惟手指轻弹,一簇明烈的火苗自供桌最下方亮起。 郭瑞大惊,难道萧惟是想和《仕林录》同归于尽?卢云谏可没有对他说过这种可能啊! 他失声吼道:“殿下疯了吗?这里是明庙,供奉着巫堇和你萧氏的列祖列宗!” 盘旋的火舌拼命舔舐,一寸一寸点亮二人的瞳眸。明亮的火光中,萧惟不为所动,每向前一分,迈向郭瑞的步伐都更加坚定。 “本王做事从来只需对得起自己,若世上真有巫堇,也该先惩罚逆天之人,轮不到本王。” 连活人都无法好好生存,把泥胎神像视为珍宝又有何用? 《仕林录》不该落入任何一个人手中,萧氏受天下百姓供养,今日他便以身为殉,还大俞天清气朗。 谢无猗赶到明庙时,外面早就围满了人,而大殿的窗缝正往外冒着浓烟。她心下“咯噔”一声,扯住身边一个官员问道: “燕王呢?” “应该……在里面——” 来不及听他后面的话,谢无猗掠身向前,宛如一道深紫色的闪电劈开人群。守门的头领才被萧惟骂了一通,眼下见明庙起火早已慌了神。他才要拦谢无猗,谢无猗已经一脚踹开殿门,厉声喝道: “我是巫女,谁敢拦我?” 殿中黑烟滚滚,供桌附近本就供着灯烛,眼下已经烧起了大半。而就在这半明半暗中,两个身影正扭打在一起。 萧惟还活着! 谢无猗顿时松下一口气,她刚要去帮萧惟,就发现火势迅猛,已经逼近了最下面那排萧氏祖先的牌位。 将身一避,谢无猗解下披风,十指同时动作,利落地打出几个结,充作防火的口袋。她一挥披风,借着火舌被疾风压住的一瞬间脚踩供桌向上攀跳,把牌位一个一个装进披风。 郭瑞死不死不重要,萧惟能与他过招,一时半会还有体力,但若萧氏历代先帝的牌位被烧毁,萧惟无论如何都无法脱罪了。 烈火把大殿烤成了令人窒息的熔炉,谢无猗动作飞快,烟气却还是直直钻入鼻孔,眼泪也止不住地往外流,几乎遮蔽了她的全部视野。 “唔——” 正在下方激烈打斗的萧惟突然闷哼一声,谢无猗看不清战况,情急之下,只好用手臂卷开烟气,凭借声音所在的方位抖动左手,一缕微光穿过烟焰刺向郭瑞的脊背,萧惟那边的压力骤然减轻。 恰在此时,火蛇游窜到巫堇像后方的帐幔,传来“呲呲”的异响。谢无猗惊讶回头,如巨兽一般的庞然大物在她眼前越来越大。 巫堇像要倒! “快走!” 谢无猗收起高处最后一个牌位,抱着披风口袋一跃而下。甫一落地,她拉住萧惟的手,借他的力量横踢了郭瑞一脚。 下一秒,郭瑞便猛地喷出一口血,跌倒在火海中。 萧惟十分熟悉谢无猗的路数,见她下了狠手也不再求留郭瑞活口,直接反身逃离。 二人一边咳嗽,一边携手在火场中拼命奔跑。 咚—— 殿门大开的一瞬间,巫堇像轰然倒塌。 萧惟稳住身形,萧豫和萧筠已经沉着脸站在殿外了。而在卢云谏和窦文英身后,百官黑压压跪了一地,什么表情都有。 卢云谏来了,说明萧豫妥协了。 迎着萧豫比寒冰还要阴晦的目光,萧惟放开谢无猗,也放下了对萧豫最后的期盼。 那就……如他所愿吧。 卢氏是清高名士中流砥柱,而他不过是一个连人证物证都留不住的废物。 萧惟接过谢无猗手里的口袋,双膝落地。 “陛下,列祖列宗在此,惊扰巫堇是臣弟之过。但若无巫女相助,只怕这些牌位也剩不下了。” 由于刚才吸入了太多烟尘,谢无猗本就头晕眼花,一听这话她的双手不由得握紧。萧惟用命去赌,是在等她参破一切后来助他拿住郭瑞,完成“惊天动地”的壮举;而他现在称她为巫女,是因为郭瑞已死,他想把她摘出去。 “《仕林录》烧毁,曹若水和明庙司正郭瑞暗中勾结祸乱朝纲,案情臣弟已经写好了。”萧惟取出刑部令牌,平淡开口,“裴侍郎刚直公允,可以主持结案,臣弟回府等陛下的处置了。” 说罢,萧惟扶着膝盖站起身,再没看众人和熊熊燃烧的明庙一眼,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谢无猗站在台阶上,心里愈发不是滋味。萧惟选择替卢云谏隐瞒卢镜辞的私情,便是准备以退为进,再候时机了。 或许,他亦因此对萧豫彻底失望,动了别的心思。 遥隔云端最远处,谢无猗看见身披斗篷的星望尘遗憾地摇了摇头,登车走远。 萧惟火烧明庙本是死罪,但因他当众说出《仕林录》已毁,那些暗自庆幸的官员们纷纷站出来求情,萧豫便下旨撤了萧惟的职,令他在府中禁足反省,等曹若水案结束后再行议罪。 谢无猗得了萧豫允许,去刑部帮萧惟收拾东西,刚刚从外面返回的裴士诚却告诉了她一个重磅消息。 “王妃,曹若水死了。” 谢无猗一惊,忙请裴士诚引她去牢房。 昏暗的大牢中,曹若水身体僵硬,双唇乌青,脸上隐有泪痕,谢无猗略微撬开他的嘴,确认他曾饮过毒酒。 “有谁来过吗?” “两刻钟前曹若水正在用饭,司巫来看过他一次。” 不对。 谢无猗在明庙外见到了星望尘,刑部与明庙相隔甚远,算时间不可能是他毒杀了曹若水。谢无猗再次查看曹若水的尸体,发现他掌心里有一角荷花花瓣的印痕。 是她啊。 趁着众人都被吸引到明庙,刑部看守最薄弱时冒充星望尘来访,的确没有人会阻拦。 好一个卢镜辞,好一个卢氏。 “与司巫无关。”谢无猗不动声色地道,“殿下已经写好卷宗,等旨意下来,裴大人正常结案就可以了。” 天色昏暗,谢无猗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刑部,萧筠已等在门外。 “弟妹,婚仪还有一些流程没有敲定,你可以去本宫那里住。” 谢无猗自是明了萧筠的好意,眼下萧惟罪名未定,和他划清界限日后也不会受牵连。 “长姐的心意我心领了。”谢无猗轻描淡写地束紧头发,“无论殿下想做什么,我都会为他扫清障碍。哪怕他大逆不道,我也是他的同谋,是福是祸我和他一起承担。” 萧筠的眸色闪烁不止,半晌她才道:“那本宫再多一句嘴,不要因一时的失望走错了路。” 谢无猗垂下眼睫,山摧海啸不能归于一石一浪,若只有这一次,他又岂会失望呢? 从祝伯君开始,一切就都无法回头。 这样的大俞,君臣不是君臣,兄弟不是兄弟。 二人并肩而行,一路上沉默无话。到了燕王府门口,萧筠看见萧惟正站在庭院里,谢无猗灿烂一笑,飞扑进他的怀中。 不识好歹。 萧筠唇角不觉勾起一抹冷笑。府门缓缓关闭,亦将这对糊涂璧人的甜蜜依偎收拢在黑暗之中。 第一百二十八章 长相思 三月二十五日,皇宫内外张灯结彩,高阳长公主萧筠和建安侯吕姜如期大婚。 一片喜气洋洋中,皇室成员尽数聚齐,在府中禁足半月有余的萧惟和谢无猗也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仕林录》一案随着萧惟烧毁明庙和曹若水身死狱中戛然而止,人证物证皆毁,三司也只能按照萧惟做好的案卷和现有的供词结案。 而萧惟纵火冒犯先祖虽为重罪,但他毕竟帮满殿朝臣解决了一桩大麻烦,故而群臣轮番上奏为他求情,就连久居深宫的卢太后也亲自去见了萧豫。 “高阳婚期将近,宗室内只有燕王一位兄弟可以陪伴,且高阳从小养在淑太妃那里,皇帝就当给哀家一个面子,赦免了燕王吧。” 萧豫表面上对众人的求情无动于衷,终于还是在大婚前一日下旨解了萧惟和谢无猗的禁足。 夕阳西斜,萧筠在谢无猗和钟愈的陪伴下拜别帝后,登车出宫。她生得极美,五官兼具女子的柔美和男儿的硬朗,在凤冠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凤仪万千。 萧筠以竹为名,青岚为字,喜服领口上正绣着一排小巧的竹叶。那朦胧的青翠落在谢无猗眼中,直让她心里没来由地一抖。 谢暄和奚昀的婚仪比萧筠晚一个时辰,虽不影响宴请宾客,但萧筠这样安排多少带些怨恨的意思。谢无猗扶着萧筠冰冷的手,默默叹了口气。 吕姜早已候在宫门口迎接,萧惟趁礼官唱诵颂词时悄悄溜到他旁边。 “姐夫今日很威武啊。” 吕姜顾着规矩目视前方,略略低了下头算作回应。 萧惟撇撇嘴,又暗中拱了拱他的肩膀,“听说八天前是史威的生辰,不知姐夫有没有去祭拜他?” 史威是吕姜从前的心腹,天武二十六年随他出征,后来战死在邛川。史威的坟墓在泽阳,之前吕姜因行动不便并未去看过他,而今听萧惟没头没尾地问起这话,吕姜后背微微一僵,余光横了萧惟一眼。 “长公主出降是大喜,臣不敢乱了规矩。” 尚公主之前去下属灵前祭拜,他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吗? 萧惟“嘶”了一声,露出恍然的神色。他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姐夫还记不记得邛川之战随大哥出征的人数?褚余风的记录好像被人改过,姐夫是主帅,想必对这些事情记忆十分深刻。” 吕姜淡淡一笑,“殿下不记得臣看过褚余风的记录了?文书没有问题,涂改可能是他弄丢了卷宗重新补上的吧。” 话音未落,礼官唱和完毕。吕姜不再理会萧惟,艰难地站直身体,引萧筠的辂车离开皇宫。他本腿脚不便,而今为了迎娶萧筠也坚持不拄拐杖,一步一步缓慢却笔直地在前面行走。 萧惟看着吕姜发白的嘴唇和顺着脖子往下流的汗水,不由皱起眉头。 “这样吗……” 他想起与曹若水的最后一面,当时曹若水背靠牢门,悠悠道:“有人授意褚余风改了邛川之战的名单,殿下真的不感兴趣吗?” 萧惟放不下萧爻,放不下邛川之战,最终他还是没抵抗住诱惑,任曹若水满眼揶揄,轻声在他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吕姜。” 萧惟本想等先破卢云谏的局再来从曹若水口中挖细节,没想到被他们钻了空子,线索到这里断掉了。他方才出言试探吕姜,吕姜的表现却没有丝毫破绽。褚余风的记录肯定被修改过,难道不是吕姜,是曹若水为了活命又一次骗了他? 时间仓促,萧惟无暇多想,只好在满城云霞中盯着渐沉的落日,回肠百转。 为难解的迷局,为携女再嫁的长姐。 泽阳街头热闹非凡,萧筠的辂车一路驶向建安侯府。谢无猗和钟愈提前到达帮忙招待内眷,萧筠和吕姜也马上就要进门了。正忙得不可开交,谢无猗忽然发现谢府的管家正在门口探头探脑,面上惊疑不定。 等萧筠拜堂结束后谢暄就该去奚府接亲了,到时她也会回去,谢府怎么这么着急? 见谢无猗注意到自己,管家忙打了个十万火急的手势。谢无猗见状,便叮嘱钟愈先行安排,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出什么事了?” “王妃,您快回府看看吧……”管家不顾僭越,一把扯住谢无猗的衣袖,“公子失踪了!” 什么? 谢无猗登时心下一颤,谢暄这会消失,难道是偷偷来看萧筠嫁人了? 不是说成婚以后会和奚家姑娘一心一意过日子吗? 无论谢暄是否还念旧情,他这个时候失踪必有古怪。谢宗义不是个能拿主意的,眼下离吉时还有点时间,谢无猗当机立断,从侯府借了两匹快马随管家一同返回谢府。 果然,谢宗义夫妇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看到谢无猗比看到巫堇亲临还要激动。谢夫人紧紧攥住谢无猗的手,抹着眼泪道:“王妃,我知道你和殿下好,你求求殿下救救暄儿,救救咱们家吧!” 谢暄得圣上赐婚,若耽误了吉时,谢府定难逃责罚。谢无猗环视一周,见谢宗义也浑身抖如筛糠,便指向虽然红着眼圈却还在给谢夫人端茶递水的谢淳。 “淳妹你说。” 谢淳颤巍巍地答应,深吸一口气道:“是……兄长本在房中准备,忽然就慌慌张张地去了后院,之后就找不到人了。” 他为什么去后院? 谢无猗立即来到谢暄的房间和后院仔细检查,并未发现有人潜入的迹象,只有后院的墙上有一个崭新的划痕。谢无猗捻过凹痕,指尖萦绕起一道转瞬即逝的香味。 这是谢暄衣服上的香味,她刚刚在房间里闻到过。 如此说来,他是主动跟别人走的? 谢无猗迅速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有人把谢暄叫来后院,而后他便因为某个很重要的原因离开了。谢无猗估计萧惟此刻无法抽身,便叫来管家和谢府的一众仆人。 “你拿着燕王府令牌去找春泥,让她帮忙全城找人,务必把兄长找回来。” “现在泽阳已经净街,你们去各个巷口盯着,一旦发现兄长的踪迹立刻回报。” “带几个人去奚府外面,一定要保证奚家人的安全。” 安排好一切后,谢无猗再次返回谢暄的房间,总觉得哪里不对。谢暄不是个任性的人,谢宗义、谢夫人和谢淳都在府里,她也不是他的亲妹妹,到底是什么紧急的事能让他惊慌失措,抛下亲人,抛下萧豫的赐婚,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 谢无猗交握着双手,目光忽地转向墙角那只紧闭的大箱子。 漆黑的箱盖被银锁扣住,仿佛箱子里正绑着一只凶恶的巨兽,面目狰狞,血肉模糊,试图挣脱层层桎梏。 原来……是这样。 谢无猗慌忙冲出房间,拉马就走,“我出去一趟,淳妹你在家陪老爷和夫人。” 夜色昏沉,眼看就要到萧筠和吕姜拜堂的时辰了,谢无猗在长街上策马狂奔,心脏“扑通”狂跳,几乎马上就要冲出胸膛。 该死,她怎么会这么迟钝! 谢暄是说过会好好待奚昀,但如果萧筠出了意外呢? 他是谢家的温润公子,可当年能与萧筠互通心意的人,又岂会真的懦弱无能?在他春风般温煦的笑容下,包裹的分明是一颗炽热的,酷烈的心。 谢暄为了家族和萧筠的前途妥协,但如果萧筠有生命危险,他该是会不顾一切去救她的。 只是谁会用这个理由把谢暄骗出门呢? 奚昀是窦文英的外甥女,此次联姻是谢家站队窦氏的象征,更是萧惟偏向的重要信号。有了萧惟和谢氏,窦文英的势力势必会对卢氏产生威胁。 面对天子赐婚,没有什么比“意外”更好的破坏联姻的理由了。 谢无猗越想越心惊,只恨不能肋生双翼,立即飞到建安侯府。 快了,就快到了…… “上诣巫堇,天地始闻——” 一拜天地,敬巫堇赐福,泽被山水。 侯府内传来礼官的唱和,萧筠和吕姜已经开始拜堂。谢无猗低伏在马背上,转过侯府后门的僻巷。下一秒,她便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一片昏黑中,两个人正缠斗在一起,其中一人的身形身法像极了花飞渡。而就在不远处,有个模糊的影子躺在地上痛苦地抽搐,汩汩鲜血浸透了他身上的婚服,一直流淌到街角,汇作青鸾的形状。 兄长! 谢无猗脑子里“嗡”的一声,她猛地拉住缰绳,从马背上跌落。 冰冷的寒气从十指灌入,展翅的血色青鸾如成千利刃,硬生生扎入谢无猗的身体,掀起惊涛血潮—— 和刻在花飞渡的火漆上的三团尾羽一模一样。 红鹰! “劬还有道,思以相亲——” 二拜高堂,谢祖宗护佑,安昌大俞。 梵唱魔音犹在耳畔,谢无猗踉跄着跑上前,跪倒在谢暄身边。他的胸口被利刃贯穿,此时只有倒气的份了。 谢无猗不顾血污,点住伤口周围的几个穴位,试图替谢暄止血。可他遇刺的时间太长,望向她的目光已然涣散,就是神医也回天乏术。 “兄长,兄长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谢无猗抱住谢暄,双手直发抖,眼泪毫无知觉滴落在他的脸上。 “小……小妹……”谢暄大口喘着粗气,握住谢无猗按在胸前的手,“爹,娘……还有……” “我知道,我知道……”谢无猗用力睁大眼睛,哽咽道,“老爷,夫人,还有淳妹,以后我和殿下会照顾他们,兄长你坚持住……” 游历江湖这些年,谢无猗见过无数风雨,可不知为什么,此刻的她喉头发紧,连话都不会说了。尖啸的青鸾和流血不止的谢暄交相在眼前变幻,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混沌。 “谢……谢谢你……”谢暄勉强笑了笑,他缓缓看向建安侯府,胸口微微起伏,那双素来清澈的瞳眸中焕发出异样的光彩。 “同牢合髻,绾结齐心——” 夫妻对拜,携鸾凤和鸣,锦绣通途。 谢暄嘴唇翕动,谢无猗忙俯下脸靠近,见他的口型一遍遍重复一个名字。谢无猗紧紧抱着谢暄,眼睁睁看着他被血染红的手指无力地变凉,无力地垂落。 “礼成——” 鼓乐奏响,烟花冲天,漆黑的夜空被瞬间照亮。一朵盛大的牡丹花绽开,盛大的光影中,翠竹丛生,衣袂飘扬的少女迎风而来。 “你是谁?”少女眼圈微红,却还是维持着端庄的仪态。 少年直勾勾地盯着她,半晌讷讷开口:“臣见公主隐有愁容,不知臣能否为公主解忧?” “敢对本宫这样说话,你胆子不小。”少女转向婆娑的竹林,扬起线条锋利的下颌,“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躬身一揖,“臣谢暄,参见公主殿下。” 时光轮转,岁月扭曲,已经长大的红衣女子含泪望他,“绍阳,我不想嫁给别人,你可不可以带我走?” 那夜的月色本是那么美,辗转反侧的梦想成真,可这一袭如水的清光怎么都照不透葱葱竹林。他披着一身霜露,静静地站在女子面前,温温柔柔地劝道:“公主,陛下赐婚,您……不能任性。” 银锋横指,红衣女子闭上眼紧握剑柄,再睁眼时双目寥若寒星。 “好……谢绍阳,自今日起,本宫与你——恩断义绝。” 谢暄的唇角慢慢勾起,化作一声模糊的呢喃。 “青……岚……” 侯府外的打斗声终于惊动了众人,萧惟、萧筠和吕姜闻讯赶来。在忽明忽暗斗丽争妍的色彩中,谢无猗钗环散乱瘫坐在地,怀中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 “小猗?” 萧惟试着唤谢无猗,谢无猗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应他。萧筠怔愣在原地,望着没了气息的谢暄,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恍惚中,日月星辰尽成荒芜。 吕姜看了看一言不发的萧筠,眼中闪过一抹痛色,很快他便转头吩咐道:“速传御医,请谢大人和奚先生过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久别 消息传回谢府,大家本在欢欢喜喜地准备婚事,没想到谢暄竟当街遇刺。待吕姜命人送还谢暄的遗体,谢无猗仍如丢失牵线的木偶一般,不理人也不说话,最后还是萧惟把她抱了回来。 帮谢宗义布置好灵堂后,萧惟匆匆转到后面去照看谢无猗。推开房门,只见谢无猗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环抱双臂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脸上手上都是凝干的血迹。 “小猗,”萧惟心里一酸,忙上前拥住谢无猗,轻吻她的发鬓,“你别吓我……” 谢无猗只觉得冷,深入骨髓的冷。她紧紧抱住萧惟的腰,牙齿直打颤,“阿衡,都是我的错……我明明可以让钟姐姐帮忙,我该亲自陪在兄长身边的……” 心脏一抽一抽地疼,谢无猗无法原谅自己的大意。 如果一定要她在萧筠和谢暄之间选择守护一个人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谢暄。 他是谢九娘的兄长,是在所有人都瞧不起她时依然会向她释放善意的翩翩公子,他不该得到这样潦草的结局。 谢无猗看过谢暄的伤口,除了胸部致命的刀伤外,他的脖子上还有一排牙印和针孔,和花飞渡缠斗的恐怕就是纪离珠。他早就是谢无猗逃不脱的诅咒,可偏偏,这柄屠刀落在了无辜的谢暄头上。 他是替她死的…… 萧惟当然明白谢无猗的痛,这个傻姑娘总是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范兰姝纵火那次是,现在也是,更何况这次死的还是她视如亲兄长的谢暄。 他叹了口气,柔声安慰道:“小猗,我不会让绍阳白死,无论红鹰还有多少阴谋,我们一起去破解,定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听着萧惟温柔有力的许诺,谢无猗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靠在萧惟胸前,泪水无声地浸透他的衣襟。 花飞渡久别未归,这已经是她最后可以软弱可以畏怯的港湾了。 缓了许久,谢无猗才喃喃出声:“兄长的婚事怎么办?” “我陪谢大人去过奚府了,谢大人想取消婚约,日后给奚五娘找个更好的夫家。” 萧惟边说边扶谢无猗起身,给她换上向谢淳借来的干净衣裙,又笨拙地拆下头饰,用梳子梳开打结的长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 整个过程中,谢无猗都低着头,无意识地紧握着左手小臂。 “但奚五娘倾慕绍阳多年,坚决不肯退婚。”萧惟摇了摇头,“她说既然陛下把她许给绍阳,她就是绍阳的人了。奚先生和夫人拗她不过,现在……奚五娘正在为绍阳守灵。” 谢无猗闭上双眼,眼皮止不住地跳动。 谢暄已经去了,可奚昀的人生尚有数十年之期,她何必非要把自己锁在谢府呢…… 谢无猗刚要说话,春泥在外叩响了房门。 “王妃,殿下,花夫人回来了。” 花娘? 谢无猗脑子里还是迷糊的,脚下却先一步有了动作。她拉开房门,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在寒霜与月色交织处,立着她朝思暮想的身影。 数月不见,花飞渡瘦了许多,手上身上全是血口。谢无猗怔怔望着花飞渡,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花飞渡受了重伤,却还是故作轻松地笑笑,和往常一样去揉谢无猗的脸。 “丫头,不认识我了?” 谢无猗伸了几次手,都因害怕碰到花飞渡的伤处退缩下来。半晌她才回过神,扶花飞渡坐到床边,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花娘,您喝口茶,我先给您清理伤口。” 萧惟在旁看着,料想她们定有许多话要说,便放下手中的梳子,对谢无猗点点头,单独留她二人在房间里叙话。 谢无猗给花飞渡褪下衣衫,擦拭着她后背纵横交错的伤痕,眼睛酸涩难忍。花飞渡比信中约定的一月之期晚了数日,看来她的谷赫之行并不顺利。 “花娘这段时间累坏了吧?” “到底是老了,我才回来就遇到谢家公子被人刺杀,我本来想追上那人,结果追出泽阳后被他逃脱了……”花飞渡叹道,“别看他瘦得跟豺狼似的,身法却极其狠毒,我怀疑他是红鹰的杀手。” 谢无猗指尖一颤,没想到纪离珠的身手不仅在她之上,甚至连花飞渡都不是他的对手。 “您今天先好好休息,伤得有点重……” “我没事,就是回程路上被绊了几下,肩膀不好使力而已。”花飞渡随意摆摆手,“再说,缇舟回谷赫前遇到的五次刺杀都被我摆平了,最终他也是死在我手里,我真的没事。” 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只是在说今日天色正好,谢无猗却从伤口看出花飞渡一路遭遇的都是劲敌。她垂下眼睫,没有戳破花飞渡的好意。 “花娘,您平安就好。” 搜肠刮肚良久,谢无猗也只能想到这一句话,一句在今夜的变故之后显得尤为奢侈的话。 平安就好。 二人沉默一阵,花飞渡这才上下打量起谢无猗的装束。其实她在进门时就发现了,她的小丫头平时根本不会这样梳头,而且即便遇到了谢暄的事,她的气色也比原来好了很多。 那素来清冷寡淡的面庞上,那有委屈也不肯泄露半分的双眸里,多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联想到萧惟手拿的梳子,花飞渡捧起谢无猗的脸,了然一笑。 “丫头,你和殿下是不是……” 谢无猗眼神中蓦地掠过一丝慌乱,她明显感觉到耳根有些发热,便不好意思地靠住花飞渡。花飞渡见谢无猗这个反应,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她的小丫头长大了。 花飞渡抚摸着谢无猗的脊背,眼前浮起淡淡的水雾,“丫头,按你的心意去活吧,我也愿意你有个终身的依靠。” 哭泣声隐隐飘进后堂,虽然此时此地说这些话很不合时宜,谢无猗还是直起身,认真地回视花飞渡。 “花娘,他不是我的依靠,”谢无猗郑重道,“他是我的勇气和希望。” 举目远眺,谢无猗看不见萧惟身在何处,但她知道他同她一样,发誓会为谢暄报仇,会照顾好谢府众人,会让红鹰的阴谋分崩离析。 谢府喜事变丧事的消息很快传遍朝野,谢暄生前兢兢业业,人又谦和有礼,朝臣们纷纷前来祭奠,就连卢云谏和窦文英都亲自来到谢府致哀。 “谢老大人节哀。”卢云谏对谢宗义合袖拱手,安抚道,“绍阳是老夫看着长大的,他人虽去了,谢老大人也要好好保重身体。” 谢宗义痛失爱子,悲痛得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才对卢云谏还礼,就听窦文英接过话头,“卢相所言甚是。昀儿倒没什么,绍阳在侯府外出事,长公主和君侯全城搜捕也没见到刺客的踪影,真是奇哉怪也。” 说着,窦文英意味深长地看了卢云谏一眼,“咱们都得保重身体,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能让绍阳这么好的孩子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啊。” 卢云谏低叹一声,仿佛没听出窦文英在暗指他豢养死士刺杀谢暄,破坏窦氏与谢氏的联姻。 “窦相说笑了,”卢云谏捋着胡子悠悠道,“谢老大人是本分人,又不是无知妇孺,怎么会不懂尊卑礼义,对长公主和君侯心存怨怼呢?” 卢云谏一句话,就把窦文英的怀疑曲解成萧筠和吕姜不肯尽心抓刺客,还连带上谢宗义以下犯上。更有甚者,奚昀为了一个男人不顾廉耻,尚未过门就赖在谢府不走,当属奚氏和窦文英教养无方。 谢宗义在朝数十年,年轻时就看惯了卢云谏和窦文英的明争暗斗,现在谢暄都不在了,两人还要借他的事打机锋,带着一众拥趸在灵堂里幸灾乐祸。然而,谢宗义心下纵有万般不快,也还是弓着身子忍住了。 “谢老大人会怨怼本宫与驸马吗?” 一声喝止传来,堂内的窸窣私语乍然停住。萧筠一身素服,领着女儿清河郡主,在萧惟和谢无猗的陪同下迈进大门。 众人慌忙行礼,萧筠站住脚步,肃然道:“谢大人在侯府外遇刺,此事乃是本宫与驸马的疏忽,本宫奉陛下口谕,会不惜一切代价搜捕凶手。” 谢宗义闻言忙跪谢天恩,萧筠走上前,抬手虚扶一把,“谢老大人请起,谢大人与奚氏乃是陛下赐婚,若有人胆敢议论两府,罪同忤逆。”她微微侧过脸,“卢相,窦相,还望齐心助本宫一臂之力。” 此言一出,便是萧豫承认赐婚依然作数,奚昀是谢家的人了。 萧豫保全了谢府的名声和奚昀的颜面,此为盖棺定论,别人也就没有文章可做了。卢云谏和窦文英对视一眼,齐齐拜道:“臣遵旨。” 萧筠满意地点点头,又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交给谢宗义,“请谢老大人将此物转交给谢夫人,日后她若有烦难可以求助本宫,本宫能帮的会尽力帮忙。” 谢宗义受宠若惊,双手接过玉佩,重重地磕了个头。谢无猗站在旁边,见那枚玉佩上雕刻着秀美的竹叶,一如谢暄曾经珍爱的那些竹叶冠。 她恍然想到,这一次,是萧筠亲自来还他的情了。 萧筠给谢暄上过香,也没在谢府多停留,只牵着女儿的手站在谢府门口,久久没有离去。谢无猗不放心萧筠,便让萧惟守在灵堂,自己追了出来。 “朝廷派人去捉拿刺客了,弟妹已经尽力,不必愧疚。”萧筠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瓶金疮药,“和刺客打斗的人受伤了吧?这个药你拿着,这是本宫在军中常用的,最能消肿生肌。” “多谢长姐。” 萧筠摩挲着女儿萧澄的头,眼底流淌出无限温柔。说来也怪,萧澄平日里活泼好动,今天却乖乖地跟在萧筠身边,不跑也不闹。 “母亲不开心?”萧澄勾起萧筠的小指,奶声奶气地问。 萧筠淡淡一笑,全天下只有她自己知道,害死谢暄的人不是刺客,而是她。 谢暄和奚昀的婚期是萧筠请求萧豫同意的,若不是她,谢暄原本该坐在建安侯府的宾客席上,而不是守在寂静的谢府,被迫娶一个不熟悉的女子,最后被一刀贯穿了胸膛。 “母亲没有啊。”萧筠蹲下身抱住小小的女儿,轻声答道。 谢无猗看着萧澄圆圆的小脸和软软的头发,这个八岁的小女孩完美继承了萧筠的美貌,只是比她更加柔婉,柔婉得总能让人想起对谁都和颜悦色的谢暄。谢无猗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搭在萧筠的肩膀上。 萧筠抱起萧澄,脸贴住她肉嘟嘟的小手,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弟妹,其实……你们都看错本宫了。”萧筠的声音弱得几不可闻,“本宫懂他的选择。” 当日萧筠十分不理解,谢暄明明对她有情,亲手雕琢了那枚竹叶玉佩送给她,为什么就是不肯带她走? 可谷赫一战之后,萧筠便想通了一切。她是公主,此身非她所有,国家安定和百姓安居重于一切。她不会放弃权力,谢暄也不会放弃家族。终有一日,她会卷入夺嫡之争,让谢暄陷入两难境地。 若这一天总要到来,不如就让她冷漠忘情,和谢暄永远保持着君臣的距离。只有这样,她才能护住二人平安。 萧筠长了这么大,任性的次数屈指可数。此时她能想到的,一次是想让谢暄带她逃离皇宫,一次是替他定下成婚的日期,还有…… 终归木已成舟,她只是想和他在同一天,同一个时辰穿上婚服,却不想正是这一念自私要了谢暄的命。 原来,同她精心保存了十余年却最终亲手交予他妻子的玉佩一样,所有的情分都是因果。 此生此世,错过就是错过,不可怀恋,不足追悔。 天边幻化成竹林形状的云朵渐渐消散,萧筠倔强地仰起头,慢慢吐出一口气,“我从来没有恨过他,一分一秒都没有过。” 第一百三十章 真面目 有了萧豫和萧筠的照拂,谢府的风波至此揭过。几天后,吕姜向萧豫请旨去西境祭奠邛川之战的死难将士,萧筠则因坐镇泽阳并未与他同行。 这日正午,谢无猗给花飞渡配完药,特地转道纪氏当铺。听朱雀堂的暗桩汇报,纪二钱自从被萧惟放回后就一直留在当铺里,当铺并无可疑的人出入,谢暄出事时更是早早打了烊。 所以纪离珠没回当铺? 正自思忖,一群追逐打闹的小男孩从谢无猗面前跑过。身形交错间,她的手心里多了一张字条。谢无猗展开一看,五指立即收拢。 转过几条街巷,谢无猗消失在平水坊门口。 “外甥女来啦。” 现在是白天,平水坊没有生意,秤砣七正百无聊赖地把弄着两颗骰子。 谢无猗亮出小男孩趁乱塞给她的字条,“花娘的伤休养些时日就好了,七伯伯这么着急叫我来做什么?难道上次被抓还没让七伯伯长记性吗?” “外甥女啊,上次平水坊被查是为了让我长记性吗?”秤砣七对玉蛟令的作为心知肚明,他也不怪谢无猗,只懒洋洋地活动着下巴,“至于花夫人,北境的情况她都对你说了吧?” 花飞渡这次去谷赫杀缇舟,有意留心了那边的动静。她发现谷赫边境比平时多了数万人马,一副箭在弦上的样子,而大俞厉州这边则暂无异动。 此事谢无猗已经知晓,秤砣七叫她过来肯定不会只是为了问这么一句,谢无猗并不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沉默片刻,秤砣七咂着嘴道:“罢了,你心里有数就行。不过外甥女这次误会我了,约你的并不是七伯伯我。” 话音刚落,一个女子从帘后转出,正是故太子妃窦书宁身边的那名侍女。 “请王妃移步。” 谢无猗顿觉错愕,她没想到秤砣七竟会为窦书宁办事。秤砣七从椅子里滑出来,对侍女点了点头,“这里很安全,你们慢聊。” 他趿拉着鞋从谢无猗身边蹭过,快速低声道:“有钱赚啊。” 秤砣七开的是赌坊,黑白两道都要混得开。有朝廷的人愿意赏脸向他借个地方“密谋”,他当然不会拒绝。 谢无猗无奈地横了秤砣七一眼,跟随侍女走进一间隐蔽的内室。 屋内弥漫着浓烈的药香,摇晃的珠帘后面,窦书宁一袭白衣靠坐在枕上,呼吸粗重而紊乱。听到脚步声,她坚持着抬起头,努力平稳自己的气息。 “王妃来了,过来,坐。” 谢无猗迟疑着走上前。月余不见,窦书宁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十指亦略有浮肿。谢无猗搭住窦书宁的脉,蓦然意识到她可能只剩下数日光景了。 怎么会这样? 她之前的病不见得有多重,难道萧爻死了,她就要受这般苛待吗? “娘娘没请御医?” 窦书宁笑而不答,反倒是旁边的侍女小声回道:“王妃殿下,娘娘自搬出东宫就不见御医了,都是奴婢——” “多嘴,退下。”窦书宁皱眉咳了一阵,方才看向谢无猗,语气淡淡地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恐怕就在这几日了。” 谢无猗最受不了这个,管他窦书宁的身份尴不尴尬,反正她已经用了秤砣七的地方,再找他讨几服药也不是什么难事。谢无猗站起身就走,“我去找七伯伯。” “你等等……” 窦书宁一把扯住谢无猗,险些被她带下床。别看窦书宁病得虚弱,力气还不小,谢无猗怕出意外,也不敢动作太大,只好乖乖地坐回床头。 “别白费工夫了。”窦书宁轻轻拍着谢无猗的手,“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死才是解脱,只不过临死前还有几件事,我想来想去也只能托付给你和六弟了。” 虽然曾出手相救,可谢无猗对她仍有不小的成见。如今听窦书宁说起这些,触碰到她行将就木的体温,谢无猗的心里终归有些不是滋味。 “嘉慧太子与我的女儿养在老太妃处,自然无需记挂,但我希望你和六弟能帮忙找找他的遗腹子……” 谢无猗心头一跳,萧爻的遗腹子? 以前她只知道萧爻和窦书宁有一个女儿,后来萧爻出事,先帝便把小公主交给宫中太妃抚养,从没听说过他还有儿子。 窦书宁覆在谢无猗手背上的指尖动了动,示意她不要着急,“那年他出征时,我和东宫刘孺人刚刚有孕。当死讯传回东宫,刘孺人受惊难产,生下一个男孩就撒手人寰。” 她至今还记得自己挺着大肚子,看刘孺人躺在床上血流不止,用尽最后的力气求窦书宁帮她照顾好孩子。 可刘孺人看不懂,前线死去的不只是萧爻,还是大俞的太子。 太子倒了,朝廷乱了,一个小小的男婴能活吗? “这个孩子不能留在东宫。等刘孺人咽了气,我就令亲信侍女流霞和太监成祥连夜把孩子抱走了,对外宣称刘孺人母子俱亡。”窦书宁微闭上眼睛,冷淡地道,“可能是太过劳累,我的孩子也没有保住。” 谢无猗总算知道窦书宁为什么会这么快油尽灯枯了。萧爻战死,储君之位虚悬,襁褓婴儿漂泊在外,她这是有意放任身体状况恶化,不惜用自己的死来求退,保他人平安啊。 真是……一厢情愿的愚蠢。 “后来您没有找过小公子吗?” 窦书宁沉默片刻,目光有些疲惫,“你知道平麟苑那杯茶的故事了吧。” 谢无猗有些诧异,她怎么提起这个了? 不过很快,谢无猗就明白了窦书宁的意思。 导致钟愈小产的茶是窦书宁端的,放窦书宁进入平麟苑的却是先帝。她都已经退离东宫了,身处权力中枢的人为了给新君铺路,还是想利用就利用,想抛弃就抛弃。这种情况下,窦书宁能把刘孺人的孩子平安送出去就很不容易了,又怎么敢再派人寻找呢。 谢无猗反握了握窦书宁微湿的手心,以示安慰。 窦书宁见谢无猗懂得,便也努力弯起嘴角,“我把给自己孩子打的银锁让他们带走了,希望能保他平安。除此之外,我其实连那孩子的相貌都记不清了……” 等等……银锁?流霞和成祥? 还未褪色的画面在谢无猗脑中交叠,让她猝不及防地想起了几个人。 在合州涯河码头,谢无猗和萧惟棋差一着,致使关庆元屠杀了码头的所有船工。龙头大千的那名小妾名唤阿霞,见到她的尸体哭得昏天黑地的那个船工叫作祥子。 他怀里抱着的阿郎,恰好就戴着一枚精致的虎头银锁。 “阿郎其实不是我们龙头和阿霞的孩子。小民和阿霞是同乡,因为家乡遭难逃出来的,那时阿郎才刚出生……” 祥子对阿霞的感情不仅仅是同乡之谊,那一次,祥子说起大千收养阿郎时,眼中流露的除了慈爱还有尊敬。更要命的是,他曾无意识地称呼阿郎为——小主子。 送桑子鱼和阿郎离开时,谢无猗也有模糊的感觉,那个胖娃娃和萧豫的儿子萧弘长得有几分相似…… 桩桩件件摆在一起,总不能尽是巧合吧? 谢无猗忙从屋中找来纸笔,大致画出阿郎的银锁,“娘娘,您说的那枚银锁可是这样?” 窦书宁看着纸上的老虎纹样,眼神蓦地变了。谢无猗见状,又描述出阿霞和祥子的模样,每说一句,窦书宁胸口的起伏都更加剧烈一分。 “你……见过他们?” “见过。” 谢无猗忙不迭地点头。起初她还以为祥子是对阿霞有情才会哭得丢了半条命,现在看来他们把萧爻的遗腹子送出宫,早已是生死相依的亲人。合州案破后,祥子随桑子鱼离开正是为了继续履行诺言,为阿郎寻一个新的安身之地,守住萧爻最后的血脉。 “娘娘放心,流霞姑娘虽去了,小公子和成祥都还好。” 窦书宁的眼中的哀伤转瞬即逝,她缓缓出了口气,“好……流霞和成祥是忠仆,没有辜负刘孺人,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弟妹,”窦书宁坐直身体,容色恳切地看着谢无猗,“我能把刘孺人的孩子托付给你和六弟吗?不用告知他的身份,也不要带他回泽阳,能保他一世安稳就好。无论嘉慧太子是什么样的人,稚子无辜……” 谢无猗眼睛微微一眯,心中疑云丛生,“嘉慧太子在世时是满朝爱戴的储君,和娘娘是伉俪情深的夫妻,娘娘何出此言?” “他不是!” 窦书宁猛然打翻了手边的药碗,紧咬嘴唇看向一边。门外的侍女听见动静忙走进来,默不作声地收拾起碎片,擦干窦书宁手上的药汁,而后安静地退了出去。 自始至终,窦书宁的脸都是紧绷的,太阳穴青筋暴起。 谢无猗被窦书宁的反应吓了一跳。她垂手侍立,仔细回想一番,自己也没说错什么啊? 先帝深爱元宪皇后,萧爻是他们的长子,从出生起就是太子的不二人选。他虽然没有军功,文治却颇为出众,先帝不在宫中时总能把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萧惟每次怀念萧爻都是满脸崇敬,俨然是从小就把他视为榜样。 谢无猗也不是第一次在窦书宁面前提起萧爻了,怎么这次她对他……似乎充满了恨意? 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窦书宁僵硬地转回来,定定凝视谢无猗,“弟妹这么聪明,就没看出来他只对六弟一个弟弟好吗?” 谢无猗不由噎住。诚然,经过两年的查案之旅,与萧惟经历重重坎坷,她在脑海中拼凑出的萧爻与萧婺和萧筠的关系都很一般,就连和亲弟弟萧豫也隔着一层。 “我知道,你和六弟都认为他与陛下和齐王同为嫡子,自有问鼎之争。但我今日托付给你的第二件事就是——一个真相。” 煌煌烛光跳动在窦书宁脸上,衬得她的声音凄寒如冰。 “六弟最信任的大哥刚愎自用,好大喜功,他嫉妒高阳和齐王的战功,不满父皇对公主和继后之子如此偏心,这才怂恿父皇发动了邛川之战。” 邛川之战的起因是俞鄢边境发生了摩擦,先帝愤而出兵。可听窦书宁的口风,萧爻竟是想通过发起战争,用数十万将士和百姓的命为自己积攒军功? 谢无猗恍然。若是这样,萧爻身为东宫还要冒险上前线就说得通了。 萧婺名震边陲,萧筠也手握兵马,没有太子会容忍军权旁落。 只是窦书宁口中的萧爻和萧惟口中的萧爻判若两人,谢无猗后背僵直,震惊得忘记了答话。 “不谈公事,他在朝堂上对付陛下与齐王,回到府中便耽溺美色,饮酒泄愤。”窦书宁拉起衣袖,露出布满伤痕的手臂,“这是东宫妃嫔身上都有的伤,却没有一个人敢说。父皇不闻,父亲不问,十多年来我只知道,只要他不曾忤逆大节无亏,我们这些东宫女眷——即便是太子妃也不会被当作人看。” 谢无猗面色顿变,萧爻自以为是她信了,内藏奸狡她也信了,万万没想到在无人处,他竟是个好色残暴之徒。而表面光鲜亮丽的太子妃,只能无声饮下这么多不为人知的伤痛。 况且,萧爻才刚战死,本该动荡的朝局就被萧豫迅速稳住,想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谢无猗的双手握紧又松开,她靠近些,轻轻抱了抱窦书宁。 无声的宽慰让窦书宁眉心微动,她深深呼吸,眼神变得冷淡而坚毅,“萧爻是披着太子光环的伪君子,能力和胸襟都远不及当今陛下。我对你说这些是想再次提醒六弟,萧爻真的可能还活着。” “如果他有异心,我手里还有他不臣的把柄。”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不臣 萧爻有不臣之心? 谢无猗只觉得奇怪,就算萧爻私下里品性不佳,但先帝喜欢他,朝堂上也并未传出过风言风语。现在,窦书宁却说他图谋不轨…… 怎么,萧爻还能反他的父皇吗? 谢无猗暗自腹诽,萧氏这群兄弟姐妹真是没一个省油的灯。 窦书宁打开身边的铜匣,从中取出一叠纸,“这是萧爻的匣子,里面装着他买通御医,偷偷藏起的父皇脉案。你知道私藏脉案意味着什么吗?” 谢无猗咬了咬舌头,还真被她玩笑中了。私藏天子脉案往好听说是太子关心君父的身体,往难听说就是觊觎皇位。 毕竟,他今日能从御医处抄来脉理,明日就能随时监视皇帝,在他的汤药中下毒。 但谢无猗不明白,先帝从来没有动过废太子的念头,萧爻早晚会登基,他何必这么做呢?难道就因为萧婺和萧筠手中有兵,他就怕成了这个样子? 窦书宁看出谢无猗的困惑,淡淡一笑:“因为不甘。” “他出身太好心气太高,起初也并不屑于玩阴谋。但他做了二十五年太子,二十五年的时间太长了……”窦书宁缓缓将脉案放回匣子,“长到父皇带着齐王打了一场又一场胜仗,长到当今陛下在朝贤名远播,长到高阳收服谷赫,通过一纸赐婚和燕王站在了一起。其实在邛川之战之前,他就已经制衡不住两个弟弟了。” 先帝喜爱萧爻,却也在想方设法阻止他一家独大。萧爻不甘心自己的势力被一点点蚕食瓦解,他的胜算便是正统身份,只要先帝驾崩,他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真是一句比一句离谱……谢无猗甚至想不清楚,萧爻的好大喜功究竟是天性使然,还是被先帝逼出来的。 或许,他在收集脉案时,真的会盼着他的父亲早点死呢。 谢无猗无奈地叹了口气,“娘娘留着这些东西,不怕陛下发现啊……” “陛下知道。” 窦书宁的回答让谢无猗颇为意外,“我小产后,陛下曾带人来探望。他在书房待过一段时间,应该在那时就把脉案取走了。不过陛下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在登基后,命杨泉亲自把这个匣子还了回来。” 谢无猗顿时觉得牙痛,心道窦书宁评价萧爻不如萧豫是对的,能力出众的人想变得更加强大只有一样东西要学——那就是克制。 克制欲望,克制喜恶,方能风雨不动,无坚不摧。 萧豫是真的能忍,他一定早就掌握了萧爻的动向,才能看准时机出手。 当然,萧豫也有自己的算计。若他真的一心为民,或许还能劝说先帝不要仓促发兵。萧爻想趁机建功立业,萧豫未必不想从乱局中谋一条利己的路。 可转念一想,萧豫就算知道萧爻有异心又能如何呢?君先于臣,兄先于弟,他还能拿着一纸脉案告发自己的同胞兄长吗? 人死灯灭,萧豫也算保住了东宫众人,只不过登基后再送还脉案…… 哎,警告就警告吧,窦书宁聪明,自然不会行差踏错。 “这些东西交给你们吧。萧爻在外人面前还是爱惜羽毛的,这些脉案足够拦住他了。”窦书宁转过身子,慈爱地注视着谢无猗,“陛下的心还不够狠,就算萧爻现在站在他面前,陛下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那可未必。 你还不知道你们的舅父祝伯君是怎么死的吧。 谢无猗抿了抿嘴,这才想起一事,“娘娘为什么坚信嘉慧太子还活着?” 窦书宁的脸色已经十分暗沉,她缓了一阵,才勉力笑道:“乐公书会时,我拿着萧爻的手迹去找六弟,当时六弟以为那封邀请函是父亲伪造的,目的只是为了拉拢他。” 谢无猗点点头,这事她记得。 “但不是。”窦书宁一字一顿地重复,“邀请函不是父亲写的,所以我确定——萧爻还活着。” 她支撑着坐直身体,颤巍巍地握住谢无猗的手,“萧爻葬在邛川,如今的皇陵里只有太子朝服和佩剑。萧爻受天下人供养,他却为了皇位枉顾数十万人的性命!八万五千七百——这个数字折磨了我三年,天武二十六年他带走的第一批兵将一个都没回来,这都是他的罪孽!” 窦书宁越说越激动,直到嘶哑的喉咙里渗出丝丝鲜血。 “我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不管父皇有何种考量,钟愈两次小产都是我下的手,阴曹地府里自有我该受的刑罚。可弟妹,”一只冰冷微湿的手覆上谢无猗的面庞,“我还想拜托你最后一件事……” “她不想与嘉慧太子合葬。” 一片朦胧的月光下,谢无猗神情落寞地对萧惟转述窦书宁的话。她知道此事几乎不可能,但窦书宁这么信任她,她也不得不尽力一试。 可萧惟只想笑。 从小教导他的兄长,让他发自内心崇敬的楷模,竟然就这样变成了一个自大疯狂,为了皇位不择手段的衣冠禽兽。 萧惟盘膝坐在凉亭里,迷迷蒙蒙地望着倒映在池中的夜空,“小猗,你说我身边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啊……” 谢无猗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环抱住他,什么都没说。 她明白,最让萧惟难过的不是萧爻的伪善,而是有人揭开他早有预感的真相。 比如,有玉蛟令在,萧豫收走脉案的举动必然瞒不过先帝。因此,先帝除了追谥萧爻,连周年祭祀都没有让人张罗,宁可任卢氏一家独大也不再理会窦文英。 再比如,萧筠听到谢无猗奉承萧爻爱护弟妹时,眼中掠过的藏也藏不住的狠戾。 撕去薄薄的素练,隐匿其后的红并不是漫山枫叶,而是一滩冰冷的血迹。 近乡情怯未必不是欲盖弥彰。 萧惟无力地抚摸谢无猗的长发,“罢了,都过去了。神仙打架,咱们这些凡人还是不要参与了……” “可他真的还活着吗?”谢无猗忽然问道。 “他不能活着。” 是啊,嘉慧太子早就死了,死在邛川前线,葬在巍巍皇陵,无论谁都不能改变这个结果。 “殿下不想去西境看看吗?我可以陪你去。” 萧惟搬过谢无猗的脸,定定地看入她的眼眸,“小猗,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谢无猗心下一跳,她不自然地别开目光,轻点萧惟的胸口,“为你着急还急出不是了,我回去睡了。” 她才刚站起,又被萧惟拉回怀里。萧惟抵在谢无猗的耳根,与她十指交缠,默然无言。水面泛起层层涟漪,谢无猗也没有动作,只由他在身后静静靠了很久很久。 其实萧惟是清醒的,从小到大,他都在清醒地扮演一颗棋子。可这世上越是清醒的人就越像蝴蝶,在最脆弱时被茧束缚,而后经历过千百次淬炼,方得遍体鳞伤地张开翅膀。 一如曾经的谢无猗。 在看不见的暗夜里,风雨依旧滚滚向前。 不过……没关系。沉默吧,难过吧,暂时停下脚步不是怯懦,更不是你的错啊。 四天后,窦书宁病逝。 萧惟得到消息,立即带着谢无猗进宫,想和萧豫商量一下窦书宁所托之事。宣室殿阶下细雨濛濛,模糊了两个佝偻的人影。 窦文英? 女儿去世,他脸上却没有半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窦文英拄着拐杖迎上来,半眯着浑浊的双眼,身后的小太监则一脸顺从地替他撑着伞。 “陛下圣躬违和不能见客,殿下还是回去吧。” 萧豫又在打什么算盘? “窦相这话本王不解。”萧惟懒洋洋地挑了挑眉,“刚才宗正寺和礼部浩浩荡荡出去那么多人,陛下都见得,唯有本王这一个人就见不得了?” 窦文英捋着长长的胡须,笑得满含深意,“宗正寺和礼部是为公事而来,而殿下……”他故意停顿了片刻,“是为私事而来。” 萧惟对窦文英的态度并不意外,以前他懒得和朝廷官员打交道,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朝事一无所知。从萧惟一把火烧光《仕林录》之后,朝堂上已经没有人敢招惹他了,连卢云谏都躲着他走,偏偏窦文英还要顶风冲上来。 见萧惟不搭茬,窦文英哼了一声,“殿下非要老臣说破吗?阿宁是不是不想入嘉慧太子的陵寝?” 这个老东西。 卢云谏要是外表圆润内心剧毒的河豚,窦文英就是盯着只剩一口气的猎物,满眼放绿光的秃鹫。 隔着雨帘,萧惟斜睨骨瘦如柴的窦文英,轻嗤道:“嘉慧太子是陛下的嫡亲兄长,我大俞皇族之事,窦相有资格插嘴吗?” 这句话明显刺痛了他,窦文英的目光闪烁不止,脸上的皱纹亦忍不住微微抽动,“殿下也知道此事关乎皇家颜面?阿宁嫁入东宫,便是东宫的臣子,本就该与嘉慧太子合葬,名满天下的嘉慧太子岂能泉下孤单?” 谢无猗深深皱眉。窦文英对窦书宁实在不好,出嫁后对她不闻不问不说,还要为自己的利益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她,甚至窦书宁临终前他都没再去看她一眼。 天下有这样的父亲吗? 恰在此刻,萧惟轻捏了捏谢无猗的掌心,谢无猗意识到有些违背祖宗规矩的话还是得她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女眷”来说才行。于是谢无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硬着头皮道:“可娘娘毕竟是您的亲生女儿,您连这点愿望都不能满足她吗?” 窦文英转过脸,上下打量了一遍谢无猗,好像才瞧见她一样。 “她先是大俞天武朝太子妃、嘉慧太子的发妻,而后才是窦家的女儿。”窦书宁句句含笑,却又句句不怀好意,“区区一个女人,重得过大俞天下吗?王妃若是不懂这个道理,老臣倒愿意给王妃讲授一二。” 谢无猗不由噎住。满口圣心大义,萧惟撺掇她来对付窦文英,显然不是个好主意啊…… “不必了。”萧惟伸臂挡在谢无猗胸前,“窦相说得在理,既然陛下病了,本王只是想请个安,不会也要先请个旨吧?” “巧了!”窦文英弯起眼睛靠近萧惟,谄媚一笑,“老臣现在的话就是圣旨,请殿下好自为之。” 看来萧豫心意已决。也是,他这样的人当然要维护皇家颜面。 至于窦书宁的遗愿,谁在乎呢。 “很好,”萧惟挽起谢无猗的手,“陛下身边多了个传旨的人,倒也能安心休养。” 窦文英神情一僵。萧惟这话厉害,不是讽刺他是宣旨的太监,就是暗示他有心僭越。窦文英还没来得及答话,萧惟就已经转身离开,在雨中掀起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碰了一鼻子的灰,萧惟也就懒得再管这事。窦书宁的葬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下葬那日,萧豫的病还没好全,便令萧惟和谢无猗代为送葬,窦文英和卢云谏两位宰相陪同。 按规矩,萧爻的衣冠入棺后,窦书宁就该另起坟墓葬于他处。但或许是不忍心让儿子独自躺在冰冷的棺椁中,先帝曾下旨暂不封闭地宫,只等来日窦书宁与他地下重逢。 “咚——” 随着棺木沉闷的落地声,谢无猗忍不住闭上了双眼。 今日之后,这位风光了一辈子隐忍了一辈子的太子妃就要从世界上消失了。 无数人赞颂她的贤淑,羡慕她的荣耀,却再无人去问她的痛苦。 地宫里供着浓烈的熏香,让本就逼仄的地下显得更加压抑。一阵晕眩袭来,谢无猗脚下一晃,忙向身边撑了一下。 不想接下来的一幕却让所有人吃了一惊。 谢无猗无意中撞到萧爻的棺椁,一声厚重的摩擦声后,盖板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滑开了一角。这只棺材竟然没有封棺! 棺木入地宫而未封是为大不敬,众人慌得跪了一地,谢无猗也心惊地看向萧惟。萧惟双拳紧握,他走上前往棺中一扫,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第一百三十二章 假的 地宫内无人说话,谢无猗余光顺着萧惟看的方向望去,只见棺中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套太子朝服,上面压着一把镶金缀玉的宝剑,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萧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谢无猗却感知到此刻的他震惊到了极点,也害怕到了极点。 她再次往棺椁中瞥了一眼,还是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一呼一吸,时间很快过去,又仿佛被无限拉长。萧惟垂下两只空荡荡的手,抬脚在内侍长杨泉的身侧点了两下。 “封棺,落葬。” 他环视一圈,扫过卢云谏和杨泉,目光最终定格在窦文英的发冠上。 “窦相,此事不会再有旁人知道,本王想这点小事难不倒窦相吧?” “老臣明白。” 事关萧爻和窦书宁,萧惟知道窦文英会处理好这件事,至于他要把随行送葬的人都杀掉还是上奏萧豫,都与萧惟毫无关系。 他现在只想着一件事…… 好不容易捱到上了马车,萧惟立即抚上谢无猗的脖颈,“你刚刚不舒服?” “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有点头晕,可能是香味太重了……”谢无猗胡乱揉了把脸,长长出了口气,“我没事,殿下,嘉慧太子的棺材有问题吗?” 萧惟双唇张张合合,显然还没想好该怎么解释,正自迟疑,封达叩响了马车壁。 “殿下,发现了祝小公子的踪迹。” 萧惟还没有缓过神来,谢无猗已一把掀开车帘,眼睛扑闪扑闪,“是少观吗?他在哪?” 祝伯君的爵位被削,祝朗行自然不再是“祝小将军”。当日他不辞而别,也不与旧日朋友联系,就算萧惟的人一直暗中跟着,谢无猗还是很担心他。 “他……” 封达闻言露出为难的神色,“他在酒馆喝多了,万春楼里咱们的人就来报——” 话没听完,萧惟就眼前一黑,扶额道:“赶紧的,去抓人。” 这个祝朗行,悄无声息回泽阳就算了,居然还敢去酒馆,真是时间长不敲打他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狗改不了吃屎! 萧惟一边在心里骂,一边不由得想,既然有闲情喝酒,看来这小子的心结是解开了。 等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到酒馆时,祝朗行正搭着一个穿红戴绿的姑娘喝得烂醉如泥。那姑娘是藏在万春楼的朱雀堂下属,见到萧惟便施施然行了个礼,知趣地领着一众莺莺燕燕退下了。 怀中的姑娘离开,祝朗行不满地哼哼了两声。他睁开朦胧的醉眼,痴痴看了好一阵才笑嘻嘻道:“林衡,弟妹?” “喝这么多酒,带的盘缠还没花完呢?”萧惟板着脸道,“跟我回府。” “你们嫌弃我,我不去……”祝朗行抱着酒壶,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我爷爷效力两代君主,驰骋沙场一辈子,最后连尸首都不能移进祖坟……败军之将都没脸活着,何况是我……” “嫌弃个屁!”萧惟一把扯过祝朗行扔到封达背上,“你倒是想当败军之将,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打仗的本事,你也就配给我当个护卫,还不闭嘴!” 祝朗行一愣,接着就趴在封达肩头不说话了。从前他喝醉都是到处撒酒疯,这次却异常地安静,封达把他从酒馆背上马车,再一路返回王府,祝朗行只是蔫蔫地发呆,宛如泡了水的泥胎。 萧惟把祝朗行安置在后院,又命云裳端来醒酒汤。祝朗行抱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 几月不见,祝朗行早没了过去意气风发的样子,如今他穿着不合身的素服,脸色暗得像口黑锅。谢无猗暗中拱了拱萧惟的肩膀,劝他别再骂他了。萧惟无奈地叹了口气,坐到祝朗行身边。 “你怎么回来了?” 祝朗行怔怔地盯着汤碗,“没钱了……” 还行,人还没傻。 萧惟啼笑皆非,抬手就要打他,可一看见他乱蓬蓬的胡茬和裂口的指肚,萧惟方向一转,拍在自己的大腿上。 “留在府里吧,我供你吃喝,你好好练功夫,帮我打架。” “真的?”祝朗行眼睛一亮,迅即又黯淡下去,“你在可怜我啊……也是,我只能打架,再也不能继承祖业安邦定国了。” 萧惟咬牙薅起祝朗行的头发,谢无猗忙在旁接口道:“少观兄,别想那么多,能打好架很难的。” “还是弟妹好……”祝朗行迷迷糊糊地笑了一笑,“对了,听说太子妃仙去了?” 这个纨绔,消息还挺灵通。 萧惟翻了个白眼,“别老管别人,你这小半年一直在西境晃荡,有什么新鲜事吗?” “西境荒凉,我带兵的时候就觉得那些人太弱了,军心也散……总之就是很差劲,比我们祝家军差远了……”祝朗行酒意未消,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这会又吃吃笑了起来,“还有……嗯,我去看过老太子,挺好玩的……” 萧爻素来与祝伯君不睦,又做了二十五年储君,因此祝朗行一喝多就戏称他为“老太子”。萧惟问起西境本是想转移祝朗行的注意力,免得他太过伤心,可祝朗行这句话却有点奇怪。 挺好玩的? 当年萧爻战死,遗愿是将尸骨薄葬在前线,永远守护身后的家国。祝朗行就算再讨厌萧爻,也不会说他的墓“好玩”吧? “怎么,你见到我大哥了?”想起地宫中的情景,萧惟心里七上八下的,随口哼了一声。 “开什么玩笑,老太子都化成灰了!”祝朗行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床上,含糊道,“就是……你还记得狄虎吗?就是他身边那个……小白脸?” 萧惟后背一凉。 他当然记得狄虎,此人是萧爻最信任的亲卫,说话阴阴柔柔,皮肤吹弹可破,而且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齐,半根胡子都不留。一般人都会以为他是个太监,可实际上狄虎杀人不眨眼,堪比萧爻的刀。 说来他也是个忠仆,邛川一战中,狄虎为护萧爻力竭而死,最后还是吕姜亲自为他收了尸。 “嗯,东宫亲卫,他怎么了?” 祝朗行都快睡着了,被萧惟踹了两脚才强打精神继续道:“他不是陪葬了吗,我去看老太子的时候发现他的墓破了,就让人修……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小子居然把手札一起带到地下了……” 萧惟眉头微拧。狄虎除了爱打扮还有一个怪癖,就是每日雷打不动地写札记,记录萧爻的行动,就算没什么大事也要写,堪比宫里的起居注。 论对狄虎的重要程度,如果萧爻排第一,手札定然稳坐第二的位置。因此,在他的墓中发现手札根本不算稀罕事。 “也不知道老吕怎么想的,打算让他在下面接着记录老太子的话吗……”祝朗行翻过身,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嗝,“而且啊,那本手札在老太子归西前二十多天就不写了。嗝……阎王爷又不缺纸,狄虎省的哪门子纸啊,你说好不好笑……” 一点都不好笑。 萧惟的脸色愈发凝重。以狄虎的性子,就算是在前线打仗也不会耽误他动笔。萧惟记得以前狄虎因执行任务受伤拿不了笔时,就会用嘴叼着笔画个圈,之后再补上日期,为这事萧惟和祝朗行没少在背地里嘲笑他。 这种不写札记就会憋死的人,居然会毫无征兆地缺失半个多月的内容,祝朗行没心没肺觉得这是个笑话,萧惟却品出了别的意味。 他拎起祝朗行的耳朵,“手札现在在哪?” “当然埋回去了啊!”祝朗行吃痛,龇牙咧嘴地哀嚎着,“老子死了你也不能夺我所爱啊!要是狄虎在下面找老太子告状,老子可吃罪不起……” 萧惟听得心烦意乱,便叫人打发祝朗行睡下,说要去后花园散散心。谢无猗一路跟在他身后,萧惟越是想独处,她就越是心酸。 谢无猗总是自诩感情淡薄,可若不是见过太多伤痛,太多冷漠,自己的生命也一眼望得到尽头,谁又愿意做个麻木的旁观者呢。 别的女子在十八岁时相夫教子,目之所及不过一所宅院,而十八岁的谢无猗已经走遍九州,手上染过鲜血,也为了缥缈的执念拼过命。 可她还是会因他而痛。因为正是这个人,在她幼稚懵懂的童年照进一束光,又在过尽千帆后携起她的手,让她冰封的心再次落回万家灯火。 除了陪着他,谢无猗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 萧惟紧紧攥着阑干,兀自克服对水的恐惧,任湖心点点波光跃动在眼底。良久,他才缓缓道:“今日去地宫,太子棺椁中的佩剑是假的。” 什么? 谢无猗蓦地转头,见萧惟的喉结上下动了动,“那柄剑是父皇赐给他的珍品,那时候我五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我喜欢剑上的红宝石,向他讨了好多次都没成功,气得我天天在母妃宫里砸东西。后来你猜怎么着?” 萧惟嘴角渗出一抹狡黠的笑容,谢无猗想了想,“你偷偷把宝石抠下来了?” “差不多吧。”萧惟垂下眼睫,在温柔的月光下温柔地回望谢无猗,“我偷了齐王的刀在剑柄上刻了个哭脸,太子发现后暴跳如雷,追着我砍了好几天,又罚我抄了一个月的书才算完……” 谢无猗不觉失笑,不愧是你啊。 可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想起萧爻棺椁里的佩剑完好无损,怪不得当时萧惟那么惊讶。 等等…… 萧爻的随身之物是吕姜带回来的,如果太子剑是假的,窦书宁收到太子手书,吕姜又不顾新婚妻子拖着瘸腿离开泽阳,难道萧爻真的没有死?那吕姜此行…… 山雨欲来,湖面却平静如昔。 “你看,你也想到了。”萧惟看着谢无猗的脸色一点点变化,重重地拍了一下阑干,“连剑都敢造假,我的这位姐夫不简单啊……” “不,不是这个。”谢无猗按住胸口,试图安抚自己那颗狂跳的心,“我一直觉得太子妃有一句话很奇怪,她说太子对不起第一批上前线的八万五千七百将士,我也是在刚刚才想到,成慨是不是查过……褚余风更改的存档里写的是八万五千四百?” 萧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曹若水说这份存档是建安侯授意修改的,就算他是为了活命随便攀扯,那太子妃呢?”谢无猗快速分析道,“她小产避世,几乎被人遗忘,却还准确地记着这个数字。所以……会不会他们两个的说法其实是真的?” 参战人数与现有记录不符,萧爻佩剑造假,太子亲卫从不离身的札记缺失,三条线索交汇一处,都指向—— 吕姜在说谎。 而偏偏此时,吕姜正以祭奠死难将士为由独自前往西境…… 一切的幕后主使真的是萧爻吗? 如果他还活着,他要做什么? “不仅如此……” 萧惟抚摸着泛光的阑干,随手将掌中的石子打出。石子在水面上弹跳了数次才没入湖底,也彻底打碎了荡漾的月光。 “你想想,狄虎停止写札记的那段时间,是不正是军粮押运延迟和吊雨楼镇出事的时候?”萧惟拨开谢无猗额前的碎发,目光闪烁不定,“小猗,我有种预感,太子战死乃至整个邛川之战都另有隐情。我打算走一趟西境,你……” 他的话停下了。 不光是邛川之战,还有红鹰,还有他十四岁时被推入水中的噩梦,萧惟当然可以选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当他的闲散王爷,可他不敢赌。 不敢赌萧爻和吕姜的忠心,不敢赌他真的能做局外人,更不敢赌大俞的未来。 所以,他要去探明究竟,哪怕是冒最后一次险。 此心不移,唯一令萧惟迟疑的是谢无猗本就命不久长,他要不要给她一次选择,许她山高水远,天长海阔。 谢无猗心中一动,她撞进萧惟怀中,仰头朝他坚定一笑,“不想让我和你一起?阿衡,这么刺激的探险,你怎么能抛下我呢?”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千里挖坟 几日后,萧惟和谢无猗启程南下。 烧毁《仕林录》那次萧惟辞掉了刑部尚书的职务,现在已是无官一身轻,因此他和萧豫说自己要带谢无猗出去散心也就没受到怀疑。 萧惟出发的排场不小,他和谢无猗计划先向南走一段,再趁人不注意时换一辆马车与大部队分道,秘密前往西境。 马车驶出泽阳,萧惟靠在一边养神,谢无猗心里想着别的事,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离自己最远的小个子男人身上。 谁都没想到祥子会在这个节骨眼找上门。 半个时辰前,封达和成慨正在热火朝天地装车,春泥忽然带着祥子来找萧惟。祥子跪在书房里,满面诚恳地道: “殿下,小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您给小民在泽阳安排个差事?小民得养活阿郎,什么苦工都能做……” 由于已知阿郎的身份,加之祥子这个谎说得实在不高明,萧惟猜祥子定然遇到了麻烦。否则想出苦力哪里不能做,非要跑到泽阳来求助? “成祥,你是觉得本王可欺吗?”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祥子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抬起头,撞上萧惟了然的目光,瞬间脸色煞白。 “小民不敢……”祥子咬咬牙,索性实话实说,“回殿下,奴婢带着小公子去桑氏的故乡,本打算在那住下,结果有人盯上了我们,奴婢只好先把小公子藏起来,回来求救……” 萧惟和谢无猗对视一眼,阿郎的身份泄露,如果不是窦书宁交代遗言时隔墙有耳,就是有人通过蛛丝马迹查出了阿霞和祥子本是东宫旧人。 “奴婢本想暗中见娘娘一面,不想娘娘去了,奴婢真的没办法了……”祥子指甲扣住地面,泣不成声道,“今天见殿下准备出门,王府前面比较乱,奴婢就想来碰碰运气……” 阿郎和祥子的目标都太大,他们二人不能再待在一起,谢无猗思索片刻道:“殿下,要不这样吧,少观在泽阳也不安生,不如就让他先带阿郎找个隐蔽的藏身地,祥子跟着我们,等回来再好好安置他们。” 萧惟若有所思地打了个哈欠。谢无猗说得有道理,祝朗行留在泽阳只会惹麻烦,还不如趁别人关注他之前躲出去。 何况,他们去西境本就是为了找萧爻和吕姜,祥子曾是窦书宁的心腹,多多少少也了解萧爻。他一走,还能暂时帮阿郎打掩护,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益无害。 想到这,萧惟绕出案几,抬手示意祥子平身。 于是在萧惟出行的马车里,就多了一个眉目温顺毫不起眼的下人。 谢无猗侧头看了看睡得正香的萧惟,又看看如老僧入定实则用心留意外面动静的花飞渡,左手下意识翻出苍烟。 蓝紫色的蝶翼随着马车的摇晃微微颤悸,光斑投射在凤髓伞面的五只凤凰上,流动着不灭不休的漪澜。 大俞的夏天来得很快,一行人踏上西境的土地时已经是六月了。 此时,离萧爻的死讯传入泽阳,整整过去了三年。 邛州临近俞水,是大俞西境的门户,百姓多以打渔为生,因辖区内有一道壮美的飞瀑峡谷,才又名邛川。按朝廷记载,邛川之战的起因便是邛川和大鄢定州的渔民在水上发生冲突,死了数十人,萧爻才力劝先帝出兵。 萧爻战死后,吕姜口传遗命,将其尸身葬在峡谷,只把他随身的佩剑送回了泽阳。先帝闻言,将峡谷改名为崇嘉峡谷,在皇陵内另立衣冠冢。 可自从发现吕姜在说谎后,萧惟便下定决心,除非让他亲眼见到萧爻的遗骸,否则他不会相信任何说辞。 遥遥望去,崇嘉峡谷群山连绵,浓荫翠盖,正中一道银龙般的飞瀑奔流而下,腾起乳白色的雾气,震耳欲聋的水声化作虎啸龙吟,回荡在山谷间。日光洒落水上,散出五彩光晕,直令人目眩神迷。 瀑布旁边古藤缠绕,被水流牵引着左右摇摆,却似野兽的利爪,警告来人不可冒犯。原本温婉如含苞少女的谷底也因这些藤蔓的存在,而显得阴气森森。 吕姜为萧爻依山修建了陵墓,最外围便是祝朗行所说的狄虎的坟。萧惟刚要上前,就听得环绕着瀑布,本就喧哗的峡谷中传来重重巨响。 “此乃禁地——回去吧——回去吧——” 鬼啊! 还是萧爻显灵? 封达身上一激灵,立即躲到萧惟身后,又想起自己是护卫,只好咬紧牙关与成慨站在一起护住萧惟。不料萧惟和谢无猗一左一右,直接分开两人从中间穿了过去,花飞渡则全神戒备地紧随其后。 “殿下!” 谢无猗轻轻笑了笑,这世上没有鬼神,要真是“萧爻”阻止他们靠近,那倒省事了呢。她和萧惟继续向前,越过狄虎的墓后,峡谷山体上忽然凭空出现了数个黑衣人,他们飞速聚成半圆形,裹着浓重的血腥气一层一层向众人围拢。 花飞渡当即腾跃上前,成慨等人也冲了过来。谢无猗指尖微动刚要出手,就见萧惟握住她的掌根对她使了个眼色。 看这情况,黑衣人的速度虽然堪比闪电,出招也颇为狠辣,但集花飞渡与封达成慨等人之力尚可一战。眼下他们就在狄虎的墓旁,若被黑衣人趁机毁掉证据就不好办了。 这群黑衣人也是奇怪,无论是被砍还是被刺,都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他们就像不怕疼不怕死的木偶,一人退败就由另一人顶上。 种种念头在脑海中闪过不出一秒,谢无猗心领神会,一个错身便同萧惟一起从人群中闪了出来。 二人迅速蹲下,开始动手挖狄虎的坟,全然不顾前方层出不穷的黑衣人。 “殿下你得快点啊!” 不远处,封达已经有点支撑不住,忍不住大声叫唤。 谢无猗抬眼一望,黑衣人均匀地分布在他们的人周围,配合十分周密,一时竟窥不出阵型有任何突破口。即便花飞渡已经尽力替众人抵挡,封达身上还是挂了彩。 得快些了。 谢无猗手下未停,心中不免抱怨祝朗行心太实了,狄虎的墓被他修得坚固无比,她和萧惟祥子一起努力了半天,才勉强凿出了个小洞。 刺啦—— 金色的火花在刀刃上迸裂开来,花飞渡格住一名黑衣人的长刀,用肩膀撞开险些被割断脖子的封达。她手下发力,忽地“咦”了一声。 一个荒诞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收招!退到殿下身后!” 花飞渡厉声喝道,其余人不解其意,却依然下意识地听从了她的吩咐。就在侍卫们停止打斗后不过两息,鬼影一般的黑衣人瞬间消失。 空空的峡谷里,除了身后依旧奔涌的瀑布,什么活物都没有。 谢无猗和萧惟循声站起。侍卫们面面相觑,有萧惟在,他们不敢乱说话,心里的想法却格外一致。 真的是鬼……是萧爻的鬼魂啊! 封达捂着受伤的手臂,哆哆嗦嗦道:“莫不是……” “不是。”花飞渡肯定地回答,“那些黑衣人是假人。” 假人? 不错,就算有瀑布声的干扰,也没人能悄无声息地出现,悄无声息地打斗,最后悄无声息地消失,这一切只有机关能够做到。 谢无猗恍然,忙接口道:“对,这是一道机关,黑衣人们可以理解为牵线木偶,设计者规定什么动作他们就会做出什么动作。” 人会累而机关不会,擅闯者坚持打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条。 谢无猗不觉冷笑。怪不得峡谷这么安静,原来是所有的闯入者都被干掉了,祝朗行重修了坟墓却没有触发机关,也算他幸运。不过,既然没有尸体,是不是就说明此处有活人呢? 她对萧惟一点头,两人再次想到了同一种可能。 这里的机关有人操控。 封达还是不解,“那为什么我们撤回来就好了?” 花飞渡朝狄虎的墓努努嘴,“我猜这座坟就是触发机关的关键点,只要不越界就没事,你不觉得就算是作为陪葬,它的位置也太显眼了些吗?” 封达瞪大双眼,满脸崇拜地看着花飞渡,“可嘉慧太子的陵墓周围怎么会有这么多机关呢……” 萧惟笑着拍了拍封达的头,“很快你就知道了。” 他招呼成慨等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掘开狄虎的墓,挖出他的棺材。看着里面的白骨,萧惟转头对谢无猗耳语道:“身材不对,不是狄虎。” 谢无猗也不意外,相比于莫名出现在萧爻墓外的机关,狄虎的尸体或许没那么重要。她拾起棺材旁的小盒子,这应该就是祝朗行所说的札记了。谢无猗把手札递给萧惟,萧惟翻了几页,指尖拈过纸张,对谢无猗点点头。 确实是狄虎的笔迹。 萧惟迅速往后翻,狄虎记录的最后一页是天武二十七年五月九日,正好是萧爻战死的二十天前。以往有关萧爻的日常,狄虎都记载得十分详细,而唯独那天仅有短短的一句话: 卯时二刻,太子微恙,吕将军不豫,命收兵。 也就是说五月九日早上,萧爻抱病,而吕姜对此十分不满,下令各营收兵蛰伏,看上去两人似乎还发生过争执。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萧爻真的死了吗? 狄虎这几个字太少,也太奇怪了。 萧惟盘坐在地陷入沉思,哗哗的水声搅得他心烦意乱,分明已经越来越接近真相,可他的心却越揪越紧。这时,谢无猗随手甩开披风,遮挡住后面众人的视线,取过狄虎的手札。 她低头看了一会,左手弹出银针,三下两下挑开手札侧面略有腐烂的木轴。 萧惟也反应过来,这根木轴似乎比常人用的更粗一些。他惴惴地盯住谢无猗的动作,眼睁睁看她从木轴中间抽出一根簪子。 热辣辣的阳光下,萧惟的后背渗出了冷汗。那缕暗绿色的光芒刺得他双目一痛,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青色翙文簪。 又是红鹰! 看木头的腐朽程度和两者的接触部分,这枚翙文簪应该已经在里面藏了很多年了。 谢无猗哑然,她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她默默握住萧惟的手,抚平他急促的呼吸,顺势将翙文簪隐入他的袖中。 如果狄虎是红鹰青鸾部的下属,那他潜藏在萧爻身边多年所图为何?难道红鹰这么早就盯上了大俞太子吗? 由此推之,连萧爻的死都异常耐人寻味。 潮湿的水风真难受啊,他的每个毛孔都在发痒……不知过了多久,萧惟终于长长出了口气,泰然自若地站起身,“慨慨,把狄虎的坟重新填好吧。” 他环顾四周,疲惫地揉着眉心,“小猗,你说他会藏在哪里呢?” 谢无猗摇摇头,萧惟用的词是“藏”而不是“埋”,说明他现在很肯定萧爻还活着。可他们在明萧爻在暗,又该从哪里找起呢? “刚才的黑衣人是从面前环绕峡谷的方向来的,”萧惟抬手指向葱茏的群山,“按理说机关覆盖的方向就是他的所在。” “殿下在找谁?” 封达眨巴着眼睛,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萧惟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既然萧惟发话那他就帮着找好了。封达努力跟上萧惟的思路,试探道:“不如我们分兵?一些人拖住机关,另一些人护送殿下和王妃钻空子过去,咱们人手这么多总会找到漏洞吧?” 萧惟挑挑眉毛,别的不说,封达的脑子在关键时刻还是很灵活的。萧惟刚要下令,就听一旁沉思许久的花飞渡道: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她从狄虎的墓旁捡起一棵不起眼的枯草,谢无猗福至心灵,不由感慨姜还是老的辣。花飞渡真是上天赐给她最好的铠甲和明灯,每每在迷雾中拈花,换她破颜一笑。 “确实有可能。” 第一百三十四章 空棺 身后是轰隆隆的水声,眼前是谢无猗和花飞渡相视对笑,萧惟有点牙痛,以前那种别扭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拼了命追逐谢无猗的脚步,好不容易能与她并肩,却还是比不上她们心有灵犀,以至于现在他只能和封达成慨一样,满头雾水地听两人打哑谜。 湿润的风拂过脸颊,萧惟身上一凛。他在犯什么病,吃花飞渡的醋吗? 真是……无聊。 萧惟轻咳一声,笑眯眯地掩饰道:“请夫人赐教?” 谢无猗自是看出了萧惟的心思,她忍不住耸耸鼻子,在心里狠狠奚落了他一番。迅即,谢无猗摆正表情,指着后面飞流直下的瀑布道:“花娘的意思是,一般人会认为机关就是要保护重要的人,因此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在有机关的地方,但这里的机关很有可能只是障眼法。” 方才他们与黑衣人打斗许久,黑衣人的覆盖范围只是山谷,正好把瀑布的位置空了出来。“控制自己的本能”——这是破解机关的重要思路。 其实这种设计并非特别精巧,若不是瀑布本身就是遮蔽,花飞渡和谢无猗也不会想到这一层。 “不错,”萧惟得到启发,点头赞同道,“崇嘉峡谷位置特殊,万一有人成功破解了机关到达山脚,那这个机关就没用了。” 这世上从不乏能人异士,但此地埋葬的是萧爻,是大俞太子,吕姜自然不会冒这个险。 萧惟目光移向花飞渡手中的枯草,“这是?” “水草,也会长在有水的山上。”花飞渡把枯草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是青苔的味道,看来是那边山壁了。” 峡谷如此干净,必然有人经常检查机关并抹去闯入者的痕迹,而莫名出现在这的水草恰恰表明此人就居住在水边。 飞瀑在谷底炸起水花,宛如一只通体雪白的孔雀展开尾翼,傲然扭动着身躯,对他们说—— 快来啊。 在花飞渡的带领下,众人爬上山,沿着林间平缓的小路来到瀑布旁边。此前在山脚下,他们都没觉得这条瀑布有多雄伟,直至靠近才发觉——这简直就是绝妙的天险! 琼浆飞迸,细如烟尘的水珠拍打在脸上,流水已不是巨龙,而是天女的袖摆,随便一挥便能吞噬天地万物。 面对从苍穹倾泻而下的巨浪,人比蚂蚁还要渺小,连说话都要扯着嗓子大吼才能勉强听清。 顺着花飞渡手指的方向,萧惟看见峭壁的石缝里隐藏着一根很粗的藤条,算长度刚好可以直接荡进瀑布里。他不由大喜,立即道:“我和王妃还有花夫人进去,你们在外面等着。” “不行!” 封达和成慨同时反对,封达一把推开不善言辞的成慨,急急拉起萧惟的胳膊道:“太危险了,殿下到底要找谁啊?属下可以代劳!” 成慨看着萧惟,他的面色和往常一样云淡风轻,眼中却带着焦急。再看看谢无猗,也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成慨无奈,只能转回来劝萧惟:“殿下,封达受了伤,的确不适合跟着。” “慨慨你!”封达气得直跳脚。 “不如由属下护送您和王妃进去,”成慨跪地请求道,“您若有什么意外,属下无法向陛下和太妃娘娘交代。” “对对对,”封达赶忙躬身附和,“属下也这么想!” 萧惟竖手制止两人的话,“你们两个很擅长破解机关吗?”见封达老脸一红,萧惟继续道,“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就算真遇到危险,我们三个是最容易逃出来的。” 成慨见状,自知无法更改萧惟的心意,他只好磕了个头道:“那属下在外面等,半个时辰您不出来,属下一定会带人进去。” “好。” 几人简单准备后,花飞渡检查过藤条,率先用力一荡,消失在厚厚的白浪中。谢无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瀑布。不一会,一颗石子从水中横向抛出,这是花飞渡为他们找的落脚点。 谢无猗顿时松了一口气,立刻让萧惟第二个走,最后自己再跟上。 一川水帘分开又迅速并拢,三个黑点至此再无声息。封达在原地不停地转圈,双手合十,把自己能想到的神佛全都念了一遍。 要是殿下出事,以后我就……再也不给你们烧香了! 谢无猗等人身手不凡,穿过瀑布后皆安然落地。和外面声势浩大的景象不同,这里的瀑布化身纷纷扬扬的大雪,伴随着石洞里偶尔滴下的水,极尽洁白,极尽清冷。 花飞渡在前面引路,萧惟和谢无猗就跟在她身后。说来也奇,这座山洞只有几个天然形成的岩洞,岔路并不多,也没有人为开凿的痕迹。洞顶悬挂着玉白色的钟乳石,或薄如鹅翎,或挺如松竹,点缀着阴暗的山洞。 越往深处潮气越淡,倒颇有适合人居住的意思了。三人沿山洞最宽敞的一条路走了一阵,谢无猗忽然拉住萧惟,给他指了指旁边的石壁。萧惟转过头,身上的血液瞬间冻结。 石壁上印着一个半干的掌印。 也就是说,有人刚好在他们进来之前来过! 萧惟的眼皮无可遏制地抽搐起来,蜷在谢无猗掌心里的手也微微颤抖。谢无猗调整了姿势,与他十指相扣,用口型说道“别怕”。 她用他最喜欢的方式牵手,然后告诉他,别怕。 在外游历时,花飞渡曾无数次对她说过这句话,所以谢无猗知道这看上去苍白的两个字有多重要。萧惟从前放浪形骸,可能从来没有人会这样安慰他。 从前没有,现在有了,以后也会有。 萧惟一震,明亮的瞳眸浮起轻柔的水雾。他默了一默,拉起谢无猗重新迈开步子。 这一次,稳如磐石。 手中的火折子火光微闪,走在最前面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花飞渡停了下来。她垂下的小指向内一扣,谢无猗会意,无声地对萧惟道: 有人。 萧惟深深吸气,缓缓开口道:“大哥,该出来见我了吧。” 与此同时,花飞渡拔足掠身,一下子按住面前闪过的黑影。谢无猗则甩动烛骨,“啪”的一声巨响后,渐弱的回声从四面八方闯入她的耳朵。谢无猗收敛心神,烛骨是特制的,如果这里还有别人,回声会有异样。 山洞逐渐安静,谢无猗对萧惟点了下头,示意附近无人。 萧惟这才看向被花飞渡压倒在地的黑影,此人有些眼熟,但却不是萧爻。他挣扎着吼道:“你们是谁!” “这个问题该我来问你,”萧惟蹲下身,扣住对方的喉咙,“萧爻在哪?” 那人脸涨得通红,咬牙道:“嘉慧太子早就殉国了,你说他能在哪!” “好啊,还没有人敢对本王这么说话。”萧惟手下收紧,厉声道,“本王姓萧名惟,乃当朝燕王,你究竟是谁?” 那人听到萧惟的名号后蓦地一愣,随即停止了扭动,只呆呆地望着萧惟。萧惟眸光一闪,放松了力道:“本王……是不是见过你?” “没有!” “不,本王一定见过你。”那人越是反驳,萧惟就越是肯定。他退开些距离,眼神凝在虚空的一点,慢慢回忆道,“本王有一次去祝少观府上,见过他与建安侯切磋武艺。当时建安侯带了几个随从,你应该是站在……最左边的那个?” “我不是!”那人的表情终于有些慌乱。 “你知道建安侯?” 吕姜在邛川之战之后才获封侯爵,而他居然能听懂萧惟在说谁,看来他的确与外界有联系。萧惟勾唇一笑,“想起来了……你是史威。” 本应战死在邛川战场的,吕姜一次都没去祭拜过的心腹校尉史威。 这就对了。萧筠出嫁那天萧惟还问过吕姜,他那样重情重义的人,居然毫不在乎自己的亲信,原来他根本就没死啊。 一连遇到这么多“活死人”,这趟西境之行还真是收获颇丰。 史威“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并不理会萧惟。 “殿下,找到了!” 谢无猗的声音从旁边的岔路传来,史威目眦尽裂,嘶声道:“不要!别去!” 说着,他不顾一切向前一扑,试图抓住萧惟。不过花飞渡动作更快,点住史威的穴道,像拎小鸡崽一样把他从地上提起。 萧惟按捺住狂跳的心,大步去找谢无猗。转过一道石壁,谢无猗手持火折,正站在一口乌木棺材旁。 她披着深紫色的斗篷,直直凝望萧惟,又仿佛透过他看向另一个自己。 跳动的火光中,萧惟双手松了又握。三年了,他恨过,痛过,怀疑过,最终,走到了今天这最后一步。 和谢无猗孤注一掷寻找有关乔椿的线索不同,萧惟要面对的是萧爻,只要他揭开面前的木棺,就等同于揭开天武朝最大的秘密。 他曾经仰慕崇敬的大哥,视他为兄友弟恭摆设的大哥,真的躺在这里吗? 向前一步,时光倒退,萧惟耳边响起稚嫩的童音。 “大哥,等我长大就替你出征,安邦定国,怎么样?” “小家伙,别老想着打仗,你知道打一次仗会花多少钱死多少人吗?” 再向前一步,岁月飞速前进,童音变得成熟,小娃娃长成了朝气蓬勃的青年。 “大哥,凭什么不让我送你?邛川那么偏远,而且我是你弟弟啊!” “胡闹!本宫身处风口浪尖,有多少人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本宫。况且父皇就在宣室殿看着呢,你送本宫岂不是自认东宫一党?” 萧惟停在棺材前,将手轻轻放在光滑的乌木上。如果萧爻死了,他知道他来看他了吗?如果萧爻还活着,他知道他来看他了吗? “殿下,要不我来?”谢无猗扶住萧惟冰凉的手腕。 “没事,我可以。” 萧惟闭目稳定心神,抽出瑶光,插在棺盖的缝隙处。他一点点用力,听着“吱呀呀”的声响,萧惟只觉得他撬动的是自己的心。 厚重的棺盖徐徐开启,萧惟膝盖一软,跌靠在谢无猗怀里。 棺内空空如也。 长久以来的不安落在实处,萧惟比想象中要镇定得多。他再次往棺材中看了一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骗子。 棠棣之情是假的,君安臣乐是假的,为国捐躯是假的。 都是假的。 而他就像个小丑,为一场场骗局欢喜着,骄傲着,难过着。 “阿衡……” 谢无猗牢牢抱住萧惟,脸贴在他胸口,用自己的体温安抚他。她不敢想萧惟的感受,也无法切身理解。她只知道,心有怀疑和怀疑被证实的差距形同天渊。 他现在该是很疼很疼的。 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呢…… 花飞渡十分善解人意,故意等了一会才架着史威过来。彼时萧惟已直起腰,神情肃穆地站在棺材前。他俯视完全丧失斗志的史威,冷声问道: “萧爻在哪?” 史威软绵绵地挂在花飞渡手里,眼眶通红,仍旧不发一言。 “本王找到了狄虎的札记,最后一页写道吕姜曾命各营暂时蛰伏。”萧惟环抱双臂,沉着脸道,“据本王所知,你们与鄢军对峙了半月有余,而后双方爆发了一次大战,萧爻‘该是’那时死的,你也是。” 萧惟没有提狄虎的墓,因为破解了崇嘉峡谷的秘密,狄虎的假尸之谜也就水落石出了。 史威脸上的肌肉开始颤抖,脖子上淌着汗,也不知是恐惧还是疼痛。 萧惟走到史威身边,扭过他的下颌,句句紧逼,“一个本应战死的人却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守着另一个本应战死却没有尸首的人,那半个月一定发生了什么,对吧?” 史威紧紧闭着眼睛,摆出宁死不屈的架势。 “哈!嘴挺严啊,”萧惟抚掌一笑,“你知不知道违逆本王会是什么后果?” “他只是奉命行事。” 一壁相隔,“笃笃”的拐杖声由远及近,“殿下千辛万苦甩开眼线暗渡邛川,为什么不直接来问臣呢?” 第一百三十五章 沉默的真相 “将军!”史威绝望地喊道。 萧惟“啧啧”两声,他费这么大力气,强自压下对瀑布水流的恐惧,终于把正主吕姜逼出来了。 “本王倒是想问,姐夫会说吗?” 他掐着嗓子,用甜得发腻的语气说出这句话,还像勾搭姑娘似地朝吕姜抛了个媚眼。萧惟的意思很明白,当年全程参与邛川之战的是吕姜,言之凿凿说萧爻战死的是吕姜,而现在萧惟亲眼见到萧爻的棺材是空的,吕姜再也无法隐瞒他了。 山洞潮湿,吕姜自瘸了一条腿后便开始怕湿怕寒。他脸色微微发白,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大腿外侧。史威见状忙道:“殿下,将军他没有——” “君侯,”谢无猗忽然抬眼看去,“你知道你们这么做对不起天武朝的太子吗?” “他不配做太子!”吕姜倏地开口,很快他又冷哼道,“陛下已经登基大半年了,二位揪着一个死人不放还有意义吗?” 萧惟脸上轻佻的笑容渐渐褪去,他缓步走到吕姜面前,认真地看着他,“有意义。本王需要一个真相,为兄长,更为我大俞数十万死难的将士。” 公道可以晚到,但不能不到。 他要知道邛川之战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什么吕姜要说一些完全没有必要的谎。 仿佛被这句话击中痛处,吕姜的眼眶一点点红了。平心而论,以前他一直看不上萧惟,可这一刻,面对这双诚恳而深邃的眼睛,吕姜总算明白为什么萧氏兄弟姊妹明明斗得你死我活,却还会不约而同地对萧惟好。 不仅仅因为他的身份,更因为,他其实是个比他们更正直更通透的人。 只有正直又通透的人,才会主动避开手足相争,又在必要时逼君父认错,调兵攻山,烧毁《仕林录》,显得那么胆大妄为。 也只有正直又通透的人,才会在洞明世事之后,还能在旋涡中坚若磐石,不被泥沙裹挟。 因此,他们不忍毁他,亦不敢毁他。 “罢了……” 吕姜叹了口气,他蹒跚着越过萧惟,重新封好萧爻的棺材。 “如果臣说他是罪魁祸首,不值得殿下敬爱,他该为死难者赎罪,殿下也执意要听真相吗?”见萧惟毫不犹豫地点头,吕姜皱了皱眉,“这里太潮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吕姜和以前一样砸了一下史威的背,比着花飞渡的方向道:“殿下的人在瀑布外面,你送这位夫人出去,把他们带到庄子上,然后去老地方找我。” “都是末将无能。”史威惭愧地低下头,“末将出去了,这里怎么办?”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人闯进来的。” 吕姜引萧惟和谢无猗沿洞里的小路走了一个多时辰,山洞另一端直通城内的农庄,怪不得瀑布那边没有挖掘的痕迹。出了庄子,吕姜亲自驾车领二人来到一处荒野。 曾经的邛川战场已沦为废墟,零散的残骸,腐朽的铁甲,一切都昭示着战争其实从未走远。 吕姜挽住马缰,迎着夕阳望向看不尽的远方,缓缓讲起他亲身经历的,真正的邛川之战。 “邛川之战爆发在天武二十六年七月,因大俞和大鄢的渔民发生冲突而起,但事实是五月就有贼人在俞水上屠戮大俞百姓了。” 吕姜才说一句,谢无猗就发现了怪异之处,“两个月前?” “是啊,两个月前。”吕姜淡淡苦笑,“很快,邛川都督府就接到一封太子密令——绝不还手。于是,邛川有百余人被杀,超出报上去的三倍不止。最奇怪的是,两个月竟没抓住一个凶手,甚至就在官军眼皮底下,他们都能逃掉。” 萧惟猛地仰起脸,腥咸的西风吹透衣袖,他大概猜到了。 “姐夫听说过‘红鹰’吗?” 吕姜摇摇头,确定自己从没听过这个词。萧惟深深吸了口气,这是一条环环相扣的纽带。窦书宁说过邛川之战是萧爻怂恿先帝出兵的,隐瞒两个月的屠杀必然是他的计划。国中动荡,边境冲突,烈火从大鄢烧起,直至燎遍三国。 于是所有人都忽略了屠杀本身。 作为红鹰下属,狄虎是萧爻的帮凶吗? 难道说,萧惟一直以来都在寻找的和红鹰勾结的人……就是萧爻? 小指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萧惟偏过头,映入眼帘的正是谢无猗清亮的目光。那道光混合着温度适宜的暖流,径直看进他心里。萧惟弯了弯唇角,“姐夫接着说吧。” “战争刚爆发那会,因百姓无辜被杀,士兵颇有怨气,大俞的优势很大。九月,太子就来了邛川。” 吕姜的语气中含着不易察觉的嘲讽,他也是后来才知道萧爻立功心切,早已被皇位蒙蔽了双眼。 “一开始陛下也向先帝进言不同意太子领兵,却遭到先帝驳斥。”吕姜坐在马车架上缓了一会才继续道,“不过太子的运气很好,当时大鄢前太子谋逆,北方割据反叛,大鄢彻底陷入内乱,因此太子不到半年就连破大鄢五州之地,令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大鄢边军虽奋力抵抗,但终究因内乱人心不齐;而大凉为了巩固新建立的政权,自然不会理会南下的俞军。 在接连大胜的鼓励下,萧爻必会认为自己用兵如神,不出一年就可以直捣大鄢国都,把大鄢的国土合并在大俞的版图中。 轻敌啊! 被卖了还帮别人记账…… 萧惟合手拍了拍谢无猗的手背,恨铁不成钢的动作落在吕姜眼里,他会心笑道:“正如殿下所料,胜利之后,太子开始变得刚愎自用,独断专横,别人稍有违拗他就以权力地位弹压,臣和祝老将军当时都觉得这样不行。” 说到祝伯君,吕姜想起萧豫已经削去了他的爵位,表情顿时有些尴尬。他立即朝泽阳的方向拱了拱手,含糊道:“总之,祝老将军叔侄与太子非常不睦,太子一怒之下把老将军调到后方,负责粮草补给去了。” 层层寒栗顺着萧惟和谢无猗相牵的手,贯穿两人的脊背。若非萧爻自大,祝伯君就不会被临阵换下,不会接到玉蛟令,不会火烧吊雨楼镇,更不会背负永生永世的骂名自我了断…… 谢无猗黯然。引起雪崩的,往往是一颗最不起眼的石子。 “殿下,你知道对三军主帅来说最无助的事是什么吗?”吕姜靠在车辕旁,拳头握得“喀嚓”直响,“是我明知道贪功冒进乃兵家大忌,却囿于君臣之分不能说服他,他甚至连长公主殿下的信都不放在眼里!” 萧筠给萧爻写过信? 萧惟对此倍感意外,因为在他的印象中,整个邛川之战期间,萧筠都异常沉默,没对战局发表过半句看法。还不待萧惟细问,远处马蹄声渐近,是史威骑马赶来了。 吕姜走上前,从马背上的箱笼里小心翼翼地翻出一封信,容色略有缓和,“这是殿下亲笔,臣一直都好好收着。” 萧惟和谢无猗一边看信,一边听吕姜道:“殿下对太子连破五州深感忧虑,提醒他不要中了敌人的奸计,还给出了自己的判断。不料殿下的作战方略被太子无视,还刺激得他更加急躁。” 萧筠与萧爻的关系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疏远,萧惟明白她写这封信一方面是为大俞的安全考虑,同时也是想阻止萧爻立下不世之功。 说来萧筠也算仁至义尽,她比萧惟这个整天与萧爻形影不离的弟弟更了解他的为人。或许从萧爻不听劝起,萧筠就在考虑扶持别人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大鄢和大凉还没怎么样,天武二十七年五月就出了变数。” 谢无猗和萧惟同时看向吕姜。对他们来说,这个时间就如刀刻斧凿一般在心头烙上难以磨灭的印迹。无论是萧爻战死,还是乔椿运迟军粮,都系于天武二十七年五月,乃至吊雨楼镇的灭门和皇权更迭都与之密切相关。 太阳穴跳得愈发剧烈,谢无猗忍不住握紧萧惟的手。不知为什么,听吕姜讲起萧爻,她总是莫名地心惊。 便如原本沉睡的猛兽突然躁动,伸开爪子想要打破樊笼。 “邛川与泽阳相距甚远,粮草后继乏力,而大鄢在一位李将军的指挥下与我军对峙了一月有余。”吕姜注视着昏黄的夕阳,眼眸微深,“太子为剿灭大鄢主力求得速胜,听从狄虎的建议,决定暗中带精锐走水路北上,从大凉入境,前后夹击,打大鄢一个措手不及。” 萧惟听到狄虎的名字,全身的经脉都在抽搐。 先给甜头再献良计,大鄢的五州国土就像新鲜肥美的诱饵,引得萧爻丧失理智,一步步走进圈套,最后随同落日沉入俞水。 又是红鹰,竟是红鹰,一直是红鹰! 原来,水下的窒息不是梦啊…… “不妥!” 吕姜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现在正是夏天,俞水风暴频发,连有经验的渔民都要尽量避开,太子殿下此举实在太危险了。” “吕将军多虑了。”萧爻盘坐帐中,目光如炬,“本宫有可靠的消息来源,可保此计无虞。难道将军认为本宫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如齐王和高阳吗?” 相处这些时日,吕姜早就看出萧爻急切地想建大功,证明自己的能力。况且他搬出萧婺和萧筠就是不打算让吕姜接话,难道吕姜还能说他二人比太子更好吗? 可麾下毕竟是大俞的兵,更是同吕姜出生入死的兄弟,他哪能用他们的命去配合萧爻如此冒险的计划?萧爻看出吕姜还想阻拦,直接冷冰冰地丢下一句: “本宫不是三岁小孩,你若再贻误战机,本宫就将你遣回泽阳由父皇处置。” 军帐随风而逝,三年前的场景依稀远去。 “无奈之下,臣只能妥协,太子最终带了三百精锐北上。”吕姜的眼中闪过一抹沉痛,“他和臣约定,此去入凉不过五六日的路程,臣必须等到他的信号才能行动。臣知道此计关乎战局,更关乎大俞储君,便亲自帮他安排周全。等他出发后……” 吕姜默然哀叹。悔恨,愤怒,痛惜交织一处,让他愈发难以启齿。史威见状忙弯腰拱手道:“太子出发后,邛州大本营的粮草几乎断绝,将军为了稳定军心,不得不命各营暂时蛰伏,称要等待时机。” 粮草断绝? 一声惊雷在脑中炸响,谢无猗的脸色“唰”地转为惨白。她唇齿间不断重复着“粮草”二字,一个耸人听闻的想法呼之欲出。 与这个想法同时出现的,是无数次梦回中乔椿的面目。 他依旧跪在大俞地图上高呼冤枉,他滴下的血有多烫,她的手就有多冷。 如果可以,谢无猗真想一头钻进茫茫大海,什么话都不再听。可这里不是海边,没有汪洋,只有略显干燥的晚风,吹得她的头发越来越乱。 萧惟忽然插嘴道:“他是不是亲自点了人,并让他们除去能标识身份的物品?” 吕姜点点头,“殿下能找到狄虎的札记正是因为太子下了严令,他们伪装成普通商客,所带的唯一一件特殊的东西就是太子的佩剑。” 正因如此,狄虎的记录才会停在五月九日。 记忆中的佩剑也和皇陵里的那把赝品剥离开来,缥缥缈缈,消散于云端。 萧惟轻捻食指指肚,弹出不知何时被袖口勾住的砂砾。一侧头,见谢无猗还在喃喃念着“粮草”,萧惟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而吕姜也在此时开口: “临行前太子曾秘密交待,一旦他出了意外,便以粮草延误为由斩了运粮官。” 第一百三十六章 海难 炎热的夏季因吕姜这句话变得寒冷入骨。 谢无猗慢慢闭了眼睛,右手紧握在马车窗沿上,青筋凸起,却使不上一丝力气。 她赶在乔椿的祭日前抵达邛川,原来,就算没有褚余风篡改路线,没有魏娘子劫粮,没有在吊雨楼镇临时征粮,乔椿此行也是必死。 身居高位,萧爻没有半分向下看的仁慈。在他眼中,乔椿就是一个绝佳的靶子,可以承担所有责任,可以供所有人发泄怒气。 所谓的储宫明珠,不过以万千血食供养,才得熠熠生辉。 而她,却永远永远无法洗去乔椿的罪名了。 一双坚实的臂膀环住身体,无言的安慰源源不断注入她的体内,谢无猗垂下手,僵硬的肌肉逐渐松弛。 往事不会过去,还好,她还有萧惟。 谢无猗深吸一口气,重新睁开眼,见吕姜和史威正齐齐对她拱手行礼。就算吕姜知道她的身份又如何,挖心剖肝又如何,她能怪吕姜吗,能怪萧爻吗? 不能。 大敌当前,她区区草民,连恨都无处恨。 只是再想到那个誉满天下的名字时,她的心还是疼得难以自抑。 “君侯不必如此。”谢无猗默然垂眼,稍稍侧过身去,淡淡道,“那后来呢?太子的计划无疑是失败了。” 吕姜是聪明人,自是懂得谢无猗不愿受这一礼。他亦没有纠缠,退开些距离继续道:“过了十天,太子都没有按时放出信号,大鄢毫无动静,更要命的是……”吕姜顿了顿,“朝廷本该送达的粮草也迟迟没有到。” 谢无猗勾唇冷笑,那时候乔椿恐怕还被暴雨困在麓州呢。 “臣和祝老将军都很着急,最后祝老将军决定去查探粮草运到了哪里,臣则秘密派人搜寻太子的下落。但我们在海上找了好几天,怎么也找不到太子和随行人员的踪迹,最后还是从渔民那打听到了些许信息。” 天色渐暗,萧惟把谢无猗的披风带子紧了又紧,试图用一些琐碎的动作抵消掉心中不祥的预感。吕姜见萧惟神色如常,才压低声音道:“在太子走后没几日,虬窟湾就发生了一次异常剧烈的风暴,还有渔民听见了疑似爆炸的声音。” 萧惟的手猛地一颤。 虬窟湾位于俞水最北段,被俞人称作“鬼湾”,水势湍急,气候变化莫测,上一秒风和日丽下一秒就能风雨交加。尤其是盛夏时节,就连水性最好的渔民都不敢在附近捕捞。 绕行大凉,怎么会经过虬窟湾? 萧惟一字一顿道:“姐夫的意思是——太子的船队遇到了海难,尸骨无存?” 吕姜回视萧惟,“这是最顺理成章的推断,不是吗?” 的确,驶入人人退避三舍的海域,船只被风暴掀翻,一切都合情合理。 只是…… 萧惟转过脸,低头看向谢无猗,“船沉了,人是不是就真的活不了了?” 他没见过海上风暴,不知道黑云翻滚时堪比咆哮的魔鬼,能掀起数丈高的巨浪,直将漆黑的海面和乌压压的天连在一起,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比挨鞭子还疼。 在大自然面前,人太渺小了。 谢无猗呼吸一滞,目光闪了又闪,“如果及时搜救还有机会,人可以借浮木短暂漂流一段时间,我听说有人能在海上坚持几天几夜,但……他们的船上有火药。” 船身易燃,一旦火药爆炸,风暴就会助长火势形成漩涡,萧惟仿佛能看见那片火海,疯狂着叫嚣着,吞噬了三百条生命。 可就算如此,万一…… 萧惟张了张嘴,想问吕姜为什么没有继续搜寻。吕姜看出他的欲言又止,苦笑道:“殿下,臣本来是要去虬窟湾的,送到前线的战船是卢相和窦相共同督办的,怎么会一点碎片都没留下?但没想到,一直作壁上观的大凉在此时和大鄢合作,两路大军压境,臣不得不先全力迎敌。” “太子走前宣称卧病,各营沉寂半个月,军心早已浮动,臣便让祝老将军的侄子假扮太子迎敌。此战打了三天三夜,我军死伤过万,祝将军也没能活着回来。” “所以姐夫就直接上报了太子的死讯?”萧惟的声音一下子尖锐起来。 大凉皇帝不是傻子,他旁观大俞和大鄢打了半年多,彼此消耗巨大,自然想要趁机分一杯羹。或许连这个时机,都是红鹰主动送给他们的。 坑害萧爻不是红鹰的目的,诱大凉入局,将三国彻底拖入泥潭才是他们的目的。 而偏偏此时,吕姜还要主动向敌军展示软肋。 闻听萧惟的质问,吕姜沉默许久,“太子的计划失败,人也消失不见,大俞需要一场失利痛定思痛,先帝需要一场失利提醒他头脑太热,臣也需要一场失利拿回指挥权,否则长期作战,大俞就要面临灭国之灾了。” 谢无猗手指动了一动。先帝的确得到了提醒,只不过他把所有怒火都发泄在了乔椿和押运军粮的兵士身上。 太子壮烈殉国是勇武可嘉,他有着连破五州的战绩,怎么可能有错? 至于染红俞水的鲜血,刀下含冤的魂魄,不值得旁人在意。 此后,也正如吕姜所言,大俞为替萧爻报仇士气大振,抵挡住鄢凉联军,虽再难向前推进,也终究没让战火烧到大俞腹地。 一年后,被这场战争拖垮的三国订立盟约,正式停战,红鹰的阴谋也宣告结束。 萧惟的脑袋还是有点懵,“可太子毕竟不是一个人走的,他还带着三百手下,你怎么瞒?难道战后不需要清点人数——” 话未说完,萧惟如梦初醒。 三百…… 窦书宁说的数字和兵部记录的出入是三百人。 乔椿押运军粮的兵士也是三百人。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谢无猗轻声吐出几个字:“军粮……” “是……”吕姜艰难地点头,“先帝旨意下得快,臣也急需稳住军心,太子北上的事绝对不能泄露,因此臣……便下令立即行刑,把他们的尸体混在了战死的士兵中,让史威含糊报了个人数。” 或许是天意,活着从邛川归来的人太少,因此吕姜动的手脚也就没有被人发现。 谢无猗交握双手,忍着周身的疼痛,不知该庆幸还是哀恸。 庆幸的是,乔椿等人没有被弃尸深海,而是按战死的士兵收葬,成了解吕姜燃眉之急的“功臣”。 哀恸的是,所有人都希望他们赶紧死。 他们尽了全力,也无法逃脱先帝的急怒,褚余风的陷害,还有祝伯君和吕姜的旁观。 “小猗……” 萧惟握住谢无猗的手,轻唤她的名字。他想打趣两句,说他们二人被骗得这么惨,真是同病相怜。可他们正站在荒野上,脚下就是累累白骨,这样的话终究无法说出口。 半晌,萧惟只能接着问吕姜:“既然人数无差,你为什么还让褚余风修改名录?” “因为朝廷有制度,主帅必须严格记录每一次伤亡。”史威咬牙替吕姜答道,“而太子带走的除了他的心腹,都是一家之中仅剩的男丁,他们没有牵绊,不用担心日后家人来找麻烦。” 作为战场上九死一生的普通校尉,史威比旁人更恨萧爻的无情,恨自己的沉默,恨萧惟一意孤行地逼问真相。 值得吗? “一旦有人整理战后抚恤,就会发现所有独苗都死在了同一次作战中。”吕姜拍拍自己的瘸腿,咧了咧嘴,“臣伤得快死了,实在没有心力重做名单,把三百精锐分散在后面的记录里。于是臣便让兵部直接减掉三百人,左右有了太子的‘细心’,臣也不怕露馅。只可惜……” 只可惜他没想到,刘四和刘五的老母亲进京告状,竟让萧惟顺藤摸瓜一路走到这里。 吕姜再次对萧惟拱手道:“殿下,邛川之战的真相就是这样。我们没有找到太子的遗体,臣便假造太子遗言,选中崇嘉峡谷,借地势藏住这个秘密。” 萧惟重重一叹,萧爻出征是先帝准许的,他承载的不仅是前线的军心,还有整个大俞的未来。大俞需要一个完美无缺壮烈殉国的太子,易位而处,萧惟也会和吕姜做出相同的选择。 至于崇嘉峡谷的秘密,狄虎的尸体可以随便找人替代,但萧爻不可以。 以空棺代祭,已经是吕姜对他最后的尊重了。 “山中的机关也是你们布置的?” “是。”史威回答道,“军中训练会用到假人,臣便与将军商议造一个相似的假人机关,由臣在瀑布中操控,阻止外人窥探。” 夜幕降临,晚风穿过荒野,徒留飒飒哀鸣。吕姜的腿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看了一眼天色,抬手道:“殿下,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萧惟点点头,携起谢无猗的手登上马车,他见史威还站在原地不动,不由皱眉:“你不跟我们走?” 史威坦然笑了笑,“臣得赶紧回峡谷守着,今日殿下来过,最近怕会不太平。再说,臣本来就是个死人了。” 说罢,他朝吕姜挤了挤眼睛,“将军,等哪天末将给你送信,你可千万要带个可靠的人来接替末将啊。” 萧惟的动作乍然停住,他仔细瞧了瞧这个相貌平平的男人。他明知是萧爻害死了那么多弟兄,明明还有数十年精彩的人生,却甘愿留在阴暗的山洞里,直到闭眼的那一天。 有人在阳光下挥霍洒落,就注定有人在暗夜里泣血前行。大俞从不是巫堇的大俞,不是萧氏的大俞,而是千千万万个如他们一样的普通人组成的。他们的信仰,他们的牺牲,最终汇成一个强盛的国家,汇成百代相传的火光。 而他们,从不问是否值得。 萧惟走下车辕,同谢无猗一起对史威合袖深揖:“史校尉,小王在此谢过。” 谢你守护大俞的尊严。 谢你留给世人美好的想象。 谢你让我低下头颅,见识了萧氏看不到的世界。 回到吕姜的庄子,仆妇已经为众人备好了饭食。萧惟换过衣服,随意看了一圈,却不见封达的踪影。 “达达呢?” 成慨黑着脸回道:“殿下不让我们跟着进瀑布,他就赌气跑出去了。属下也劝过,怕他在街上露了行迹……” 萧惟不以为意地笑笑:“没事,让他逛吧,达达有分寸。” 知道了邛川之战的真相,再加上至今没找到萧爻的尸骨,众人各怀心事,整顿饭吃得异常沉闷。饭后,萧惟和谢无猗敲响了吕姜的房门。 吕姜原本在屋中收拾东西,见萧惟到访便整襟坐好,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姐夫,有件事本王有点好奇。”萧惟歪歪斜斜地靠在桌边,“打仗时要考虑轻重缓急,但会鼎之盟后呢?你就真不怕太子死里逃生,突然出现在你面前?” 邛川之战后,吕姜躺在床上养了整整一年的伤。可在这期间,他并没有派人再去虬窟湾附近海域搜寻萧爻,这不符合他一贯谨慎的性子。 吕姜沉吟片刻,“他不会。” 萧惟夸张地挑了挑眉,吕姜是战场上的天才,却不了解朝廷里争来斗去的腌臜事,他哪来的信心?然而萧惟还没来得及反问,就听吕姜又道:“因为公主说他不会。” 原来是萧筠啊。 怪不得吕姜言之凿凿。先帝亲笔定下谥号,就等同于认定萧爻已死——就算他回来,也不会被世人接纳。 这倒是迫使他不敢现身了。 只是窦书宁收到的那封邀请函…… “既然太子不会再出现,姐夫为什么还要来邛川?”萧惟“啧啧”两声,终于问出憋了一路的疑惑,“你当真是来祭奠死难同袍的?” 第一百三十七章 新生 听了萧惟的话,吕姜只是淡淡一笑:“臣是来邛川祭奠,同时也顺路送小郡主去老先生那里学画。” 萧惟用力点点头,抚掌拖着长音道:“有道理!本王记得你当众向长姐求亲的时候,说会请老先生入京为小郡主讲授画艺呢。” 谢无猗目色微变,她侧头看了萧惟一眼,他怀疑吕姜在用祭奠和小郡主当托词? 也对,那位白山技法的开宗大师虽隐居多年,但吕姜都请他出山了,他也没有拒绝。萧筠此刻把女儿送出京,倒颇有些让她避祸的意味。 “殿下多心了。老先生年事已高腿脚不便,自然还是臣送小郡主去拜访比较合适。”吕姜面不改色道,“倒是殿下为什么那么在意臣来邛川,难道邛川不是我大俞疆土吗?” 吕姜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完,但萧惟听得懂。吕姜认为萧爻不可能活着,一个把数十万人命堆起来的战争视作巩固权柄的垫脚石的伪君子,萧惟何必揪着他不放? 萧惟直起腰,轻浮的表情消融于一室烛光。 “本王不是在意姐夫来邛川,”他讷讷开口,“本王是怀疑他没有死,而且在暗中筹划着什么。” 其他人可以停下来,萧惟却必须走下去。不过他被人障了目,明知有危险,又不知险在何处,这种屠刀悬颈的滋味太难受了。 如果萧爻和吕姜勾结,萧惟没有把握能赢。 见吕姜不解,萧惟简单对他说了窦书宁收到邀请函一事。每说一句,萧惟都在留意吕姜的神情。别看吕姜是个武将,心绪却藏得极深,直到萧惟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都没从吕姜脸上找到半分破绽。 “姐夫给本王秘密安排一艘船吧,如果他真的因风暴葬身海底,如今不过三年,尸骨船骸应该还在,本王要亲眼见到。若他假死脱身另有图谋……”萧惟直勾勾地盯着茶杯口泛起的圈圈涟漪,半晌又笑了,“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私事,也该由本王亲自了结。” 他明确地告知自己的目的,正是给吕姜动手的机会。 若他错疑了他们,当然皆大欢喜,否则——就放马过来吧。 让他亲眼见证萧爻的虚伪,萧爻的野心,也算彻底终结那份不合时宜的兄弟情。 吕姜眉头紧皱,三年前他就没有拦住萧爻,怎么他们兄弟一个两个都这么鲁莽?吕姜叹了口气,劝道:“虬窟湾太危险了……” 萧惟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这事不急,姐夫私下找熟悉海域的渔民,本王挑个好天气出发就行。” 吕姜知道萧惟说一不二的性子,无奈之下只好应允。 从吕姜屋中出来,谢无猗挽着萧惟的手站在庭院中,小声道:“殿下还是不信建安侯?” “这三年的经历告诉我谁都不能信,”萧惟俯下脸,吻在谢无猗的鼻梁上,“除了你。” 谢无猗的心霎时漏跳了一拍,她品尝着呼之欲出的甜蜜,顺势将脸埋在萧惟胸前,“如果我也骗了你呢?” “很久之前我就告诉过自己……” 萧惟低沉温柔的嗓音忽近忽远,似能拂去一切冰雪,“只要是你,我愿赌服输。” 邛川的夜很静,家家户户都紧闭大门,街上也格外萧条。 一处矮坡上,两个同黑夜融为一体的身影遥遥望向吕姜的庄子。良久,个子稍矮一点的黑衣人打破了沉默。 “这次要多谢阁下助我从燕王的监视中逃脱,泽阳当真不是什么好地方,不比这里山高海阔啊。” “先生客气了,你我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对面的黑衣人笑着回答。 先说话的人眼中的笑意瞬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蔑视万物的傲然,“做了这么多年典当生意,在下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他慨然一笑,袖中的白光映亮高挺的鹰钩鼻,正是纪氏当铺的伙计纪二钱。 “先生打算今天就动手?” “不急,”纪二钱微微一笑,“挑个良辰吉日,先送个见面礼。” 说服吕姜帮忙找船之后,萧惟便派人暗中盯住他的一举一动。第二日天蒙蒙亮,萧惟陪着谢无猗和花飞渡去了海边。 今天是乔椿的三周年祭日。 他没有墓碑,没有坟墓,连尸骨都不知埋葬何处。咸咸的海风扑面吹来,谢无猗对着茫茫大海,再也寻不到生命的来处。 “父亲……” 这两个字噎得谢无猗舌根发苦。从前她祭拜过很多人,在假扮巫女后,她甚至能站在帝王身边祭祀苍天。可此刻跪在跃金的沙滩上,双手置于膝头,谢无猗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不难过,不怨恨,只有放空一切后的茫然。 一只小螃蟹从沙堆中探出头,圆溜溜的眼睛对上谢无猗的目光,好似被吓到了,于是它慌忙逃入海中,徒留一串沙沙的脚印。 沿着浅浅的痕迹,谢无猗仿佛看见小时候在乔椿身后亦步亦趋的自己。 她想起书房外面红耳赤的责骂,想起满手血口时床头的金疮药,想起在外游历时厚厚的信纸,想起惊闻噩耗的那个雨夜…… 三年后,服丧期满,她没有还乔椿清名,却已经做到了极限。 她无愧于乔椿的教导。 天光渐亮,两只熟悉的手带着熟悉的温度,一左一右牵住了她。 萧惟把谢无猗冰凉的手收在掌心,迎着海风道:“岳父大人,你的小姑娘过得很好,她有不离不弃的亲人,有珍之重之的爱人,她的余生会平安喜乐,我会一直陪着她,你放心吧。” 清风打着呼哨,旭日自海面升起,洒下一片金红。 谢无猗的眼泪无声滑落。 萧惟从不吝啬表达自己的心意,他总是认真地许诺,认真地发誓,一遍遍柔软着她的心。真是个……傻瓜。 绚丽的朝霞映亮她的面容,谢无猗恍然看见乔椿踩着海面上的光斑缓缓走来,一边走一边朝她展开双臂。 “小蔚,你现在开心吗?” 谢无猗张了张嘴,很快就听见了半空中自己的声音。 ——来自很多年之前。 “开心!爹爹不再是大逆罪人了,而且……”稚嫩的童音“咯咯”笑道,“我也找到可以托付一生的人啦!爹爹你见过他吧?就是六皇子!” “爹爹见过,”乔椿欣慰地点点头,“小蔚,你可要一直开心下去啊。” 头顶的小女孩开心地翻了个跟斗,“那当然,等解决了眼前的事,我就带着他继续去走没走完的路,去看没看过的风景,到时候我会把我们看到的一五一十都告诉爹爹!” 眼前的事…… 海上的泡沫“噗”的一声裂开,幻影虚音乍然消失,只有清晨生机勃勃的芬芳和海边独有的苦咸在身边飘荡。 谢无猗注视着漫无边际的霞光,还有如霞光般明艳的乔椿的笑容,心终于落回了胸膛。 是啊,她是乔蔚,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没有做完。或许粉身碎骨,或许一去不回,但与三年前不同,现在的她有足以对抗世间所有黑暗的力量。 谢无猗安静地闭上双眼,默默祈祷。 父亲,我会好好的。 我有信念,有勇气,我的新生一片坦荡。 海水一浪一浪地翻涌,却无法挽留旭日腾空的脚步。待朝阳彻底离开海面,萧惟轻轻揉了揉谢无猗的头发,“你和花夫人待一会吧,我去看看姐夫那边。” 谢无猗甜甜一笑,整个人仰倒在花飞渡怀里。萧惟朝花飞渡略点了点头,便留她二人在海边独处。谢无猗和花飞渡互相靠着,享受着难得的清静。 半晌,花飞渡拍拍谢无猗的手,“丫头,你有心事?” “是有心事呀……”谢无猗咧了咧嘴,指向花飞渡的袖口,“花娘这回出门,衣服里多了个荷包,是谁送的?” 花飞渡目光闪了闪,这鬼精灵有一万个心眼,她肯定隐瞒不过去,索性坦然笑道: “秤砣七。” 谢无猗陷入了沉默。花飞渡守了她二十年,也耽误了二十年的光阴。她和秤砣七明明互相倾心,却被自己绊住了脚步,这让谢无猗如何能安心? 而最令谢无猗担忧的是,最近一段时间她右臂脱力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说不定哪天日月沉就会彻底发作。 花飞渡是谢无猗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至亲,她得在死之前为她找一处避风港。 “花娘,我和您说句心里话……”谢无猗握住左手小臂叹了口气,“我现在有足够的能力自保,再不济还有殿下保护。趁还来得及,您要是心属七伯伯……就和他在一起吧。” 花飞渡脊背一僵,她没想到谢无猗会对她挑明这个话题。 换作别的人家,她的确不可能守谢无猗一辈子,她老的那天就成了谢无猗的累赘。可谢无猗不同,她身患日月沉与长寿无缘,花飞渡本是打算等送走她再考虑自己的…… 此次行前,花飞渡去平水坊拿药,秤砣七给她包了许多治内伤外伤的药,最后附赠了一个荷包。 “花夫人,你这次去谷赫,我想了挺长时间的。”秤砣七忐忑地搓着双手,嘻嘻笑道,“你看咱们都这么大岁数了,用不着学年轻人扭扭捏捏什么的。这枚荷包……要不你就收下吧?” 花飞渡静静地望着秤砣七,手里的荷包拿也不是还也不是。他们相识二十多年,这不是秤砣七第一次对她表白心迹,花飞渡本想像往常一样干脆地拒绝他,可看着他眼角的皱纹和鬓间的银丝,花飞渡还是没忍心说出口。 曾经,她也想过嫁给秤砣七,不过一想到花弥临终的托付,花飞渡便放弃了。一来二去,两人就拖到了这般年岁。 秤砣七看出花飞渡的迟疑,怕她发狠揍他,忙笑着打起了哈哈,“你看,虽然平水坊是你的,七哥我好歹也帮你经营了这么多年。要是咱俩一起过日子,你的丫头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花我的钱用我的药了,对吧?” 花飞渡垂下眼睫,依旧没有答话。 “当然啦,以小丫头和燕王殿下的性子,我估计你们这次出行要花挺长时间,等你回来再给我答复就行。” “花娘。” 谢无猗的呼唤把花飞渡从回忆里拉了出来,“其实您真的不用考虑那么多,您看我决定和殿下在一起……也就决定了,什么都没变,对不对?” “丫头,如果你没意见的话,那我……就应承他了。”花飞渡耳根微热,好像在说什么不成体统的话似的。 “花娘,七伯伯等了您二十多年,您不该问我,”谢无猗轻点了点花飞渡的胸口,“而应该问您的心。” 花飞渡手下不由捏住秤砣七给的荷包。从红鹰逃出来后,她一心给自己和花弥找安全的藏身地;花弥嫁给乔椿后,她一心护他们周全;谢无猗出生后,她又一心守她长大…… 她的目光闪了又闪,谢无猗早已把她的思虑尽收眼底。谢无猗躺在花飞渡腿上,抱住她的腰,向小时候那样对她展颜笑道:“花娘,您心里有七伯伯就去吧。反正是他入赘咱们家,我也永远是您的丫头呀。” 而且,我陪不了您很久了,我是真的希望您福寿安康,再无风雨侵蚀。 花飞渡的眼睛慢慢洇湿。她的小女孩真的长大了,现在的谢无猗从容镇定,胸有丘壑,再也不是整天蹿上跳下的野丫头了。 从暗淡粗糙的顽石,到光耀京华的明珠,谢无猗是花飞渡耗尽心血雕琢的作品,花飞渡也见证了谢无猗的一生。 她说得对,什么都不会改变。 “好……” 浪头卷了又舒,海面上的碎金逐渐被湛蓝取代。花飞渡回抱谢无猗,热流顺着她的皱纹熨烫过脸颊,所及之处尽是欣喜。 第一百三十八章 星河 一连三日,谢无猗都会来海边坐一个时辰,她什么都不说,萧惟就在旁边陪着她。自十四岁坠湖后,萧惟第一次感觉到水并没有那么可怕,他也该试着正视自己的心魔。 这日晚间,谢无猗再次站在海岸边,她抬手试了试风向,“殿下,过两天天气应该不错,我们可以考虑出海了。” 萧惟不觉挑眉,没想到谢无猗还有这个本事,“所以你这几天一直在观测天象?” “算不上观测吧……”谢无猗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在大鄢定州住过一段时间,和渔民学了点皮毛。不过虬窟湾天气不稳定,还是得听渔民怎么说。” 萧惟笑得愈发灿烂,他揽过谢无猗的肩膀,单指勾住她的下颌,“小猗就是厉害,今天我出来之前姐夫告诉我,后日就出发。” 吕姜的准备工作进行得隐秘又迅速,暗中盯着的人说他假借旁人之名弄到一艘商船,这艘船常年往来于大俞和大鄢之间,人人都认得。此外,吕姜还打听清楚渔民出海的时间,特地挑了个人多的时辰,这样就不会引人注意。 祥子在涯河码头做了两年船工,倒也成了半个行家,他亲自检查过商船,确定船本身没有问题。萧惟听着众人的汇报,难道是他错疑忠良了? 不过萧惟心里一直有个疑惑…… “你说,就算狄虎是红鹰的内应,太子出海肯定会带上熟悉海域的人,狄虎到底是怎么准确地让船队在风暴当日驶入事故多发的虬窟湾呢?” 谢无猗自然也想过这个问题,虬窟湾的气候是变幻莫测,但它又不是全封闭的海港。人一旦发现问题总有机会撤出,不至于全军覆没。 她心念一动,“有人在船上动了手脚?” 比如装个磁石让指路的罗盘失灵,或是毁了船舵,让船队来不及更改航向,只能一头扎进风暴中心。 再或者,渔民听见疑似的爆炸声响起时,船上的人已经死了。 “有可能,但还是说不通。”萧惟摇了摇头,“其一,就算卢相想害人,窦相是绝对不会让他有可乘之机的。其二,红鹰如果只是想弄死太子,实在没必要大费周章把他引出去,暗杀这种事狄虎随时随地不都能做吗,他们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除非是另有所图。 谢无猗沉默不语。的确,红鹰挑起大俞和大鄢渔民的冲突,策划邛川之战,目的就是为了削弱两国国力,大凉的反叛更给此局增加了变数。以红鹰走一步看三步的作风,他们选中萧爻肯定还有后招。 见谢无猗神情郁郁,萧惟忙抛开纷乱的思绪,“算了先不想了,达达有句话说得对,去看一眼就知道了,哪怕只看见水底的船骸也比我们在这胡思乱想好。” 谢无猗“嗯”了一声,她抬眼看向萧惟,“殿下想这些是因为难过吗?” 因为错认了萧爻,才会一遍遍推演整个邛川之战,他这分明还是在用萧爻的错误凌迟自己啊。 萧惟深深望进谢无猗湿漉漉的瞳眸,只觉得情难自抑。他的小猗啊……总是能懂得他的忐忑,总是能一针见血地道出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诚然,战争的始作俑者是红鹰,可若不是萧爻性格有缺,他们的计划也不会进行得如此顺利。说到底,邛川之战不过是个巧合,且看萧爻利用百姓的性命为自己赚取名声,牺牲运粮将士为自己铺后路的行径,就算没有红鹰,没有邛川之战,他早晚也会自掘坟墓。 偏偏这就是萧惟从小到大的榜样,换作旁人,这样的真相不啻信仰崩塌。 好在,如今他的心境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萧惟转了话题道:“小猗,这三年我也见过很多人,决鼻村里经常跟我换吃食的李老汉,在合州泥潭里挣扎的桑琛,还有发誓要为周梁报仇的晚三秋,这些都是我在宫中时想都不敢想的。” 谢无猗安静地听着,她能理解萧惟的感受。只有走出去过,才能真正看到每一个人,看到他们的幸福与痛苦,然后,共情,理解,最后炼就一颗柔软却坚韧的悲悯之心。 与世间万物和解是谢无猗在游历九州时悟出来的,现在,她有了同路者。 “所以,如果看到空棺的那一刻我还会难过,这几天我也想明白了……”萧惟轻轻吻上谢无猗的额头,“我敬爱他是我的事,是他先背叛了我,辜负了我的敬爱,而不是我识人不明。” 沉溺于过往非智者所为,他只想求个真相,而后就可以毫无牵绊地继续往前走了。 是啊……谢无猗微闭双目,在心里默默念着。手握权力的人都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可她是个平民百姓,只能看到山河无永固,社稷难永存,一阵风吹过,什么都留不下。 说来说去,人生只有短暂的七八十年,总要为自己而活。 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浪费一分一秒,都是对生命的亵渎。 墨蓝色的天幕下,海浪依稀悠荡,疏朗的星子打在水面,如同镶嵌了无数碎玉的夜光璧,绽放出盛于日月的光华。 就在这片飘飖幽光中,一只不起眼的小舟由远及近。 谢无猗诧异地朝萧惟扬起眉毛,萧惟则携起她手走上前,对划桨的祥子点头一笑,“辛苦了,你先回吧。” 祥子顺从地对二人行过礼,一阵风似地溜走了。谢无猗远望他欲盖弥彰的脚步,又回头看着装饰精美的船舱,心里“咯噔”一下,她好像知道萧惟要做什么了。 最近光惦记着出海的天气,她都忘了乔椿丧期已满,萧惟没有理由继续忍了…… 怎么还有点期待呢…… 双颊顿时漫上控制不住的燥热,谢无猗轻咳一声,强自按下乱七八糟的念头。只见萧惟先跳上船,笔直地站在船头,向她伸出手臂。 “小猗,今夜星光璀璨,你我同去游赏如何?” 谢无猗不由感激在这般天色下,萧惟应该看不出自己红了脸。她故作镇定地跃到萧惟身旁,“殿下不是怕水吗?怎么还会撑船?” 萧惟哈哈大笑,“为夫不怕水的时候,还在宫里划船载过父皇呢!” 海天静谧,小舟缓缓离开海岸,谢无猗坐在萧惟脚边,看着他操桨的动作微微一笑。萧惟惯会说大话,没想到他还真会划船。半晌,萧惟松开桨,顺势靠住谢无猗。 “小猗一直盯着我做什么,为夫有这么英俊吗?” 两人沐浴着满天星光并肩盘坐,萧惟十分专注地望着她,谢无猗只觉得整张脸都快烧着了,口中也干得厉害。她张了张嘴,拼命在脑海里搜寻话题,可脑子就像打了死结似的,怎么都理不出头绪。 哎,还自诩见过大世面呢,现在就连与他咫尺之距都难以忍受。 萧惟缓缓靠近,眼看灼热的双唇就要着陆,谢无猗忽然眼睛一亮。 “神迹啊!” 她轻声念道,如遇大赦般一骨碌爬起,失去了倚靠的萧惟差点栽倒在船舱里。萧惟还没来得及噘嘴,谢无猗已经解下烛骨,在海水里一甩手腕,萧惟的话顿时噎在了喉咙里。 烛骨所及之处竟泛起道道幽蓝色的荧光,随着谢无猗的动作和浪花的变化上下起伏,直飘荡到数丈远的岸边,连同他们的小舟也一起被照亮了。 远远望去,海水化作神女泼了墨的裙裾,在黑夜里铺陈开来。 “好看吗?” 谢无猗一边轻摇烛骨一边问道。萧惟从没见过这般如梦似幻的景色,连呼吸都轻了好几分,生怕会击碎眼前的仙境。 好看。 萧惟在心里道。 “还有更好看的。”谢无猗说着,把披风放在水下一兜一扬,掀起的海浪宛如宝蓝色的萤火虫,又如染了浮碧的繁星,扑扑簇簇落在船舱上,须臾又消失不见。 谢无猗掬起一捧莹莹海水,送到萧惟面前,“这叫‘巫堇之手’,海边的百姓都把它视作巫堇的爱抚,一般只出现在海边,近海很难见到的。阿衡,我们的运气真好!” 不光是运气好,就连谢无猗这样不信鬼神的人,都愿意相信一起看到“巫堇之手”的恋人会永远在一起,什么力量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萧惟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美景固然难得,可此刻的谢无猗却令这片盛大的柔蓝都黯然失色。她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眼中满是纯粹,满是爱慕,满是亮丽的华彩。 一时间,海上万物归于沉寂。 心口一热,萧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起身箍住谢无猗的两肩。他喘息片刻,在被荒唐的想法冲昏头脑之前蓦地转身,三步两步跨进船舱。 滚烫的温度穿透薄衫浸在皮肤里,谢无猗脸上笑意更浓,萧惟落荒而逃的样子反倒让她心中的不安烟消云散了。 他们早已是生死相许的夫妻,有天地做媒,有碧海为伴,还有比眼前更合适的良辰吉日吗? 想到这,谢无猗抖抖袖摆,抬手取下束发的白玉簪,任长发披散在脑后。她深吸一口气,准备进舱和萧惟聊一聊。虽然有些话让女子来说很难为情,但她本就是离经叛道的人,怕什么呢? 更何况,身上的感觉是骗不了人的。 才整理好思绪,谢无猗的目光忽地投向大海深处,蓝色的波光明明灭灭。 有人? 谢无猗立即戒备,中指抵在左腕的苍烟上。三道幽蓝的细线分开翻涌的海浪由远及近,片刻之后,谢无猗就发现这根本不是线,而是—— 尾羽。 更确切地说,是青鸾的尾羽。 谢无猗身形一颤,手脚霎时冰凉,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住,忘了出声也忘了动作。她瞪大双眼,眼睁睁看着那只巨大的青鸾张开翅膀厉声呼啸,直奔二人所在的小舟。 别过来! 谢无猗大惊,慌忙去摸腰里的烛骨,可她的右手却根本不听使唤。周身泛着柔光的青鸾穿胸而过,转瞬散落成斑斑光点,随同倒映在海面的繁星消失不见。 哗—— 谢无猗一下子清醒过来。 喉管腥甜,谢无猗紧紧按着胸口,冷汗早已洇湿了衣襟。熟悉的景物涌入眼帘,她看了看四周,小舟没有受到撞击,海面平静如昔。 刚才是幻象吗? 为什么连晕眩和疼痛都那么真实? 谢无猗活动着右手,并没有脱力的感觉。她又卷起另一只衣袖,脉搏突突跳动,小臂上如蝶如凤的花纹仍旧乖顺地卧着。 掀开布幔,船里的烛光很暖,和海面上的冷色截然不同。萧惟正平躺在绒毯上,痴痴望着舱顶出神。见他并未察觉异常的动静,谢无猗松了一口气,看来的确是她太过紧张,都把自己折腾出幻觉了。 谢无猗躺倒在萧惟身侧,在他耳边吐息如兰。 “阿衡怎么躲进来了,难道是不喜欢我了吗?” 怎么会呢,她可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啊。 萧惟抬手放在谢无猗耳后,理了理她的头发,艰难又苦涩地道:“小猗,有些事……我不想委屈了你,不想让你觉得我是在占你便宜。” 谢无猗甜甜一笑,认真地看着萧惟,“可是阿衡,我也不想委屈你啊。” 银光微闪,谢无猗准确无误地熄灭了一旁的火烛。黑暗中,萧惟不觉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可后天还要出海——” “无妨,”谢无猗挺起腰,吻上萧惟的双唇,“我身体好。” 小舟悠然颠簸,荧蓝的水面唤醒灿灿星河,模糊了海与天的界限。沉睡许久的蝴蝶终于振翼而起,描画出梦中刻骨铭心的痕迹。 第一百三十九章 暗礁 一切准备就绪后,萧惟便带上亲信出发了。 果如吕姜所说,今天阳光明媚,风也不大,特别适合出海打渔。不过他肯定没想过,对于要乘船长途跋涉的人来说,这么大的太阳简直就是煎熬。 甲板上炙烤难耐,目之所及又是格外单调的蓝色,萧惟本想陪着谢无猗看方向,可坚持了半个时辰后他不得不放弃,躲进船舱乘凉去了。谢无猗和花飞渡靠在桅杆旁,吹着咸咸的海风,时不时看一眼手中的地图。 仿佛是被她二人的毅力震惊到,封达也一改往日的懒散,指挥起别人来了。 “祥子,路线没偏吧?专心点!” “慨慨,咱俩去看看绳索和救生的小筏,还有药都带齐了吧?” “还有老余,你检查一下船底,可别漏水啦!” …… 在俞水上全速航行三个多时辰后,满眼蓝色中终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棕褐色圆点。 “是岛!”封达举着千里镜大声欢呼,“殿下,可以靠岸了!” 总算看见陆地了!他的眼睛都要痛死了! 萧惟循声走出来,谢无猗站起身,指着地图道:“这里应该就是虬窟湾附近了,不过那边的岛屿看上去很近,实际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呢。” 封达的眉眼立即耷拉下来,萧惟抬头看看天,此刻的太阳已经没有早上那么刺眼了。他想了想道:“我们是不是先去小岛停靠一下?这附近没有陆地,晚上怎么过夜?” 谢无猗拧眉不语,似有心事。花飞渡管封达要来千里镜仔细眺望一阵,神色也有些凝重,“岛上看上去很荒凉,一点生机都没有。” “花娘,我猜……水下有暗礁。”正因渔民无法靠近,岛上才会什么都没有。 封达“咦”了一声,“这海水这么清,还会有暗礁?” “我下去看看。” 谢无猗说着就要去舱内换水靠,萧惟忙拦住她,“这里这么多人,哪里轮得到你去冒险?再说——” 他顿了顿,表情愈发古怪。这几日睡得少,谢无猗还没完全恢复,下水会伤身体吧…… “殿下放心,我水性很好的。”谢无猗亦想起夜里的经历,脸上莫名一热,随即她又大大方方地笑道,“再说我只是下去看看情况,探明了路再让别人跟着也不迟。” 萧惟见花飞渡不反对只好妥协,谢无猗到船舱里换上水靠,束紧头发,又特地吃了一颗护心丹。正收拾烛骨和绳索时,她的右臂忽然传来一阵刺痛,紧接着肌肉便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谢无猗心一沉,从二狼山逃出来后她的右手就不比从前灵活,全靠暗中吃药缓解。如今她也只能暗自祈祷,千万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病。 出舱之后,谢无猗简单活动了手脚,对萧惟和花飞渡略一点头便跃入水中。海面溅起小小的水花,萧惟忍不住向前探身,只觉得心里莫名空了一块,好像谢无猗会脱离他的掌控消失不见一样。迅即,萧惟自嘲着摇摇头,把这无厘头的想法驱逐出脑海。 他们是身心相许的爱人,谢无猗办事向来都有分寸,是他太过紧张了。 “王妃胆子可真大啊……”封达小声咕哝道,很快,他的声音就被海风吹走了。 谢无猗潜入水中,待适应了温度才继续下沉。下水前她在腰上绑了绳索,并约定拽两下是报平安,拽三下就是撑不住了,需要人把她拉上来。 和陆地的阴晴雨雪不同,哪怕海面上风暴肆起,水底也始终是一片幽静。谢无猗慢慢向前划着水,游了数十丈后,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虬窟湾被渔民称作“鬼湾”了。 这里没有植物,没有游鱼,几乎是一潭死水,而正前方就是一处暗礁。 谢无猗心下不禁后怕,幸好没有让萧惟把船开进来……等等,难道萧爻的船队是触礁沉没的? 她刚要去暗礁那边查看,腰上蓦地一紧,看来是萧惟在船上着急了。谢无猗轻拽两次锁链,那股力量果然松弛了一些。 阿衡,我没事的。 一想到萧惟那关切的眼神,谢无猗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她忙扯过气囊补了两口气。暗礁意味着危险,谢无猗小心地分开水波,尽可能不生出过多的扰动。 待终于靠近礁石,谢无猗才发现这不是普通的暗礁,而是一大片灰白色的礁石群。在海水常年的侵蚀下,礁石表面全是深沟浅窝。礁石的缝隙里时不时冒出几串气泡,形成微小的漩涡,在幽深的海底显得格外阴森。 谢无猗带着十二分的警觉绕过最大的那块礁石,在沙地中间,她看见了一艘拦腰折断的沉船,在它周围堆着无数船骸碎片,还隐约可见二三十具骸骨。谢无猗大惊,忙凑上前去细看。 这些白骨是萧爻的人吗? 许久不下水,谢无猗潜水的本事弱了不少,此刻她头晕眼花,海水拍打着前胸,如同压着一块巨石。谢无猗想了想,一手再次报了平安,一手在残骸中翻捡,找到了一块锈迹斑斑的头盔残片。 她抱着头盔一寸寸上浮,防止变化过快的压力刺穿耳膜。眼前的蓝色越来越浅,当她的头露出水面的一刹那,谢无猗见船上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萧惟和花飞渡,恨不得飞扑到水里来迎接她。 奇怪,她才下去这么一会,天色就这么灰了? 应该是她乍然见光,还没有完全适应吧。 谢无猗靠着锁链缓了缓,抹了把脸上的水珠道:“水下确实有暗礁,我们暂时不能过去了。”她看向萧惟,“殿下,我在下面看到了沉船,不过那样子不像爆炸,倒像是撞在礁石上,导致船底漏水船身断裂才沉没的。” 说着,谢无猗举起手中的头盔,“这个应该是我军的制式吧?腐朽太严重了,我不是很确定。” 萧惟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无比,本就扶在栏杆上的十指不由得握紧。他强自稳住心神,点点头道:“能戴它的人品级不低。” 证实过心中的猜测,谢无猗把头盔碎片扔到船上,重新给半空的气囊充满气,“我再下去找找,看能不能找到我们想要的线索。不过这次我可能会久一些,等气囊耗尽才会上来。” 萧惟本想拉谢无猗上船,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谢无猗就再次返回水中。明明他们刚到这里时还是风和日丽,现在的太阳却已经被厚厚的云层遮住,风也更大了。 他的心脏“扑通”狂跳,偏偏封达还在喋喋不休地祈祷,好像谢无猗一定会遇到危险一样,气得萧惟让成慨堵住他的嘴,把他拎到船舱里去了。 海水特有的咸味充盈着整个鼻腔,萧惟浑身燥得直冒火,两腿也开始发麻,仿佛有成百上千条鱼正在经脉里游走。 不知过了多久,谢无猗才重新钻出水面。 “幸不辱命呀。” 她扬起纤长的手臂,一枚变形的佩剑重见天日。剑身满是锯齿,剑尖也已卷起,然而萧惟只死死盯着剑柄上的划痕,双目失去了光彩。 萧爻的佩剑。 这是他最宝贝的东西,是哪怕掉下悬崖也要让人寻回的爱物,看来萧爻真的已经葬身汪洋,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也好…… 萧惟长出了一口气,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单纯地想为他哀悼。 谢无猗的嘴唇隐隐发白,应当是在阴冷的水下浸泡太久的缘故。萧惟见她还是没有回来的意思,忙问:“还有问题要解决?” “是有点奇怪……我第一次下去的时候船骸边还有二三十个骷髅头,这次找剑的时候数量好像就少了。”谢无猗无意识地活动着右手手腕,自嘲地笑笑,“估计是太长时间不下水,目力减退了吧。” 花飞渡才将佩剑拉上船,闻听此言立即道:“你上来,我去看看。” 嗯? 谢无猗和萧惟同时愣住,花飞渡瞥了二人一眼,放缓了语气,“丫头,我的意思是你老待在水里对身体不好,上来暖和暖和吧。” 萧惟也反应过来,忙跟着附和:“花夫人说得对,小猗,快回来吧。” 眼见他们两人都这么说,谢无猗便听话地爬上船,迅速回舱换了衣服。萧惟早已命人给她准备了热茶,谢无猗捧着茶杯,一边喝一边给花飞渡讲水下暗礁的情况。 “丫头,按你说的礁石大小和深度,我觉得不至于沉船啊。”花飞渡思索道,“会不会是船身本来就有问题?” 正在帮谢无猗擦头发的萧惟动作一顿,难道卢云谏真有本事瞒过窦文英在船上动手脚? “要不要本王安排人和您一起下去?” “不必了,”花飞渡摇摇头,指着谢无猗道,“当年我带她娘逃出红鹰,半路上还自己造过船呢,我熟悉船只的构造,你们放心吧。” 萧惟仍旧站在甲板上,只不过这一次他身边的人从花飞渡换成了谢无猗。一阵大风刮来,谢无猗不得不重新拢紧头发,整张头皮都是冰凉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总算明白萧惟和花飞渡的心情了。 花娘,您快点上来呀…… 海浪翻涌,谢无猗抿着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忽然,她眼前一亮,欣喜道:“花娘!” 花飞渡露出头来,神情有些焦急,“殿下,丫头,你们快把船划远一点,越远越好,上面的水流干扰我的视线了。” 谢无猗有些奇怪,即便水下昏暗难以看清,花飞渡也不该这么惊慌。她忙问道:“船有问题吗?” 花飞渡深深看着探出半个身体的谢无猗,“有可能,你们远离这里,把锁链放到最长,一会准备好接东西吧。”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天色迅速转暗,谢无猗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可一边是花飞渡冒险潜水,一边是萧惟追逐许久的真相,她哪一个都舍不下。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谢无猗迅速做出决定,叮嘱花飞渡道:“花娘,您一定快点,海上快起风暴了。找不到也没关系,您回来要紧!” 花飞渡垂下眼睫,打水就走,很快她又浮出水面,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最终,花飞渡只是对谢无猗摆摆手,绽开一个无比明媚的笑容。 头上是翻滚的黑云,脚下是躁动不安的灰蓝,谢无猗紧紧攥着栏杆,任萧惟命人把船划开十几丈,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花飞渡下潜的海域。 狂风骤起,虬窟湾果然不会施舍半点怜悯。 深紫色的披风高高飞扬,谢无猗心焦不已,算时间花飞渡应该已经接近极限了。就在她再也无法在船上干等着时,锁链忽地动了三下。谢无猗大喜,“快!快拉她上来!” 封达得了命令,忙和成慨一同拉起锁链。刚拉了两下,二人对视一眼,封达小声道:“好轻啊,跟没有人似的……” 谢无猗抻长脖子着急见花飞渡,自然懒得对封达解释在水下和在陆地上用力的不同,只随口道:“那是花娘水性好。” 锁链收到尽头,却不见花飞渡的身影,只有一片残破的船木,还有一根用麻绳系着的雕花细纹铜棍。 萧惟拿起铜棍,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又大致扫了一眼船木,这是船板连接处的木头,而就在其边缘,俨然有胶粘过的痕迹。 凝胶! 萧惟浑身震颤,瞬间明白过来。 凡是船板相连的地方必须用铁钉钉死,不可能拿凝胶固定。所以,萧爻乘的船被换过,这才会沉没在虬窟湾! 萧惟十指下意识一动,将船木翻转过来。下一刻,他的瞳孔猛地一缩,那船木边角上居然刻着一个“乚”字标记。 ——一个在萧惟与卢云谏的交锋中,他曾无数次见过的“乚”字标记。 密布的乌云模糊了船木上的符号,萧惟忽然反应过来,花飞渡怎么不见了? 与此同时,身边的谢无猗膝盖一软跪在甲板上,颤声道: “快,快回去!” 第一百四十章 此生不见 谢无猗目力出众,就算长时间不下水也不会数错骸骨。花飞渡潜入海中,游到谢无猗所说的沉船位置,仔细一看果然不好。 就在刚才谢无猗翻找证据时,原本用尸骨船骸压住的水下漩涡被触动,漩涡的吸力巨大,导致头骨被吸入,中间的坑也越来越深。 如果只有漩涡倒问题不大,只要他们的商船不靠近就行。花飞渡绕进断裂的船舱,发现不光是水下漩涡,船板断裂处明显是凝胶粘过的,船底的沙堆里还半埋着一个尚未锈蚀的盒子。 花飞渡的眼睛骤然瞪大。 这是……灵机? 玄柔先生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萧爻的船上? 常见的灵机盒与江南庄中的相似,以数字作为密码。但眼前这个盒子显然被改装过,只用一根细纹铜棍卡住开口,也就是说拔掉铜棍就能开启机关。 而现在,灵机盒的铜棍已经在漩涡的扰动下脱落,盒口“噗噗”地冒着气泡,应该是包裹炸药的特制外壳正在迅速溶化。 花飞渡大惊,忙补了两口气,上前想要封死灵机盒。可她不懂原理,灵机盒一旦开启就没法复原。花飞渡急得浑身直冒汗,看气泡的速度,她最多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了。 如果把盒子埋在沙堆中呢? 花飞渡小心地掂了掂盒子,心都快凉了。虽然水下会影响人的判断,但以这个灵机盒的重量,沙堆不够深,就算埋起来,炸翻十丈以内的船只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抓起细纹铜棍,迅速上浮到海面,“殿下,丫头,你们快把船划远一点,越远越好,上面的水流干扰我的视线了。” 谢无猗站在甲板上,自然辨不清花飞渡脸上是海水还是泪水。她还是像往常那样叮嘱她小心,花飞渡摆摆手,深深地把她的样子刻在心底。 对,远一点,远一点好。 就像她们之间的距离一样,注定会越来越远,好在她身边还有携手同行的人。 燕王殿下,拜托你了。 花飞渡返回船骸处,灵机盒已经被团团白雾包裹住。不能再浪费时间了,花飞渡拔出匕首,切开船底有凝胶的一角。而后,她解下腰里的麻绳,把船木和细纹铜棍牢牢拴住,一端固定在锁链上。 有了这些东西,谢无猗肯定能想明白沉船的原因。 做完这一切,花飞渡吸干气囊里最后一口气,狠拽了三次铁链,在对方开始用力后,她抱起灵机盒,头也不回地朝反方向游去。 萧惟和谢无猗的船应该已经划开了十几丈,只要她再努力一点,爆炸就不会波及到他们了。 花飞渡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打着水,气息耗尽,她的胸口堵得难受。花飞渡咬破舌尖,用疼痛强迫自己再坚持一下。 他们已陷死局,用身体充当屏障,这是她能为谢无猗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眼前突然腾起一簇明亮灼目的火光,隔着翻涌的海浪和呼啸的风暴,花飞渡却清晰地听见了谢无猗撕心裂肺的呼喊。 “花娘!” 陪伴了她十八年的丫头啊…… 对不住,说好跟你一辈子的,花娘要食言了。 还好,还好,你最后看到的花娘是笑着的。 还有七哥,我们来生再见吧…… 电光石火之后,花飞渡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爆炸声撕裂劲风黑云,海浪的震荡一直从数十丈外蔓延到船身,谢无猗跪在甲板上,大脑一片空白。直至水面上晕开刺目的血红,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不,这不可能! “花娘!” 谢无猗嘶声大吼,翻身就要跳海。萧惟眼疾手快,一把箍住她的腰。 “小猗!” “放开我!”谢无猗拼命挣扎,“我要去找花娘,花娘在等我呢!” “小猗你看着我!” 萧惟搬过她的脸,强迫谢无猗和自己对视。谢无猗眼中满是哀恸和茫然,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船身剧烈地摇摆,她连萧惟的面容都辨不清。 很快,谢无猗就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她瘫软在萧惟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流,“你找到了你兄长,我娘还在水里啊……” 可她分明知道,花飞渡回不来了。 那个把她养大,教她一身本领的花娘,再也回不来了…… 天色骤暗,雷电齐鸣,暴雨倾盆而下。 萧惟紧紧抱着谢无猗,忽然,一阵恶心袭来,他的心狂跳不止,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萧惟身子一歪,搂着谢无猗倒在甲板上。 怎么回事? 他明明不晕船的啊! “殿下!”祥子捂着胸口东倒西歪地爬过来,“这是‘海怒’,是神明发怒了,我们得赶快撤出虬窟湾,否则就只能等死了!” 祥子做过船工最讲口彩,如今连他都这么说,萧惟便觉得不好。伴随着祥子的话,靠近围栏的侍卫站立不稳,纷纷跌进了大海。 风暴掀起数尺海浪,在狂风疾雨中,他们的船宛如蝼蚁。 “都抓紧桅杆!” 萧惟扯着嗓子高声下令,可周围人的手脚也完全不听使唤,内力稍弱的人已经开始吐血,连成慨都抱头呕吐起来。萧惟勉强维持住身形,不料谢无猗的脊背重重一悸,从他的怀抱中脱出,径直滚向甲板另一边。 “王妃!” “小猗!” 萧惟话音未落,船舱下猛然传出木板断裂的声音。紧接着,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整个船舱崩裂开来。 有人炸船! 萧惟只觉得天旋地转,什么都没来得及抓住就坠入了水中。 海水以商船爆炸点为中心,形成直冲天柱的巨浪。船身解体,碎片被水下凶猛的暗流搅得四下飞窜,偏偏残存的船骸还在燃烧,整个虬窟湾沦为人间地狱。 再次被水吞没,萧惟心底升起克制不住的恐惧,本以为已经抹除的十四岁的噩梦重新席卷。萧惟的第一个念头是谢无猗去哪了,第二个是想问谁要害他,可再后来,他就无法思考了。 一边是飞旋的冰流,一边是爆炸的热流,萧惟无力泅水,只能任由自己的身体下沉。意识渐次模糊,他的耳边全是闷闷的咕噜噜的水声。 朦胧间,萧惟想起了那个梦。 看来不是萧婺要死,而是他快死了。 细纹铜棍和船木扎得胸口生疼,萧惟眼前蓦地浮现出江南庄的“小梅丛”尖刀阵,还有上面一撇很轻的“匕”字标记。他灵光一现,如果,那一撇是伪装,实际是“乚”呢? 卢云谏的死士,不正是带有这个标记吗? 他调换萧爻的船,让船队在虬窟湾沉没,从而顺利除掉了稳坐东宫的嫡长子。 萧惟浑浑噩噩地皱起眉头,他拨开眼前张牙舞爪的卢云谏,想往下再看一层,果然就看见熟悉江南庄的褚瀚被灭口,看到平麟苑中对他下死手的刺客,还有先帝驾崩那日闯入宫禁窥伺的邓易细作。 不对,都不对…… 萧惟胡乱地挥着手,画面终于来到大婚第二日萧婺来探望淑妃那一幕。萧惟看见萧婺提着食盒,从盒盖封口处拔下一根精致的细纹铜棍,盒盖一层一层自动打开,然后,食盒爆炸—— 两根细纹铜棍奇迹般地重合在一起。 是这样啊…… 萧惟解决登闻鼓案,识破《仕林录》的阴谋,捏住了卢云谏的死穴,他们当然要费尽心力置他于死地。 和萧爻一样,他这艘船上也藏了他们的人。 萧惟恍然,除了凝胶还有炸药,原来一直以来和红鹰勾结的人不是萧豫,而是…… 处处关心他照顾他,看上去最神经大条的三哥—— 萧婺。 “婺”为女宿,星群的形状正与“乚”字相似。 那不是梦,那把剑刺死的不是谢无猗,而是威胁到他的弟弟啊…… 眼看就要彻底沉入深渊,冥冥之中,萧惟感觉到一双纤细有力的手环住他的胸膛,带着熟悉的温度将他向上托起。 小猗,是你吗? 重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萧惟本能地抓住手边的浮木爬上去,咳了许久才勉强睁开双眼。此时,谢无猗也已站在浮木的另一端,帮他维持住平衡。 萧惟刚要唤她的名字,目光却定在她的头顶,一动不动。 见萧惟表情有异,谢无猗忙取下发髻上的白玉簪,手指不由一颤。 她的簪子在水下受到撞击裂开了,在半边白玉的包拢中,赫然露出了隐藏的……青色翙文簪。 谢无猗眉头抖动了两下,便把簪子插了回去,盯着萧惟一言不发。 “你……” 萧惟说不下去了,谢无猗这支簪子从不离身,他从前一直以为是乔椿或花弥留给她的,可他现在看到的是什么?她是红鹰的人? 一些不合时宜的片段挤进萧惟的脑海,蚕食着他的理智。 平麟苑中,当他找到奄奄一息的她时,她身旁的刺客盯着凤髓伞,轻声说了一句“青鸾”。 后来在二狼山,她骗两个红鹰手下为她做事,若非有实证,红鹰怎会轻易相信她? 数日前质问吕姜后,她还埋在他胸前,问道如果她也骗了他呢。 …… 许多事都有迹可循,无论走到哪里,他们头顶都笼罩着红鹰的阴影,天下哪有这么多巧合? 可一路走来,他们的信任早已到了生死相托的境地,甚至就在两天前他们还依偎着彼此吐露爱意,进行着世间最亲密的举动,难道一切都是假的吗? 不,萧惟浑身颤抖,一定是他错疑了她! 谢无猗清高不群,岂能与红鹰为伍,与萧婺为伍? 萧惟瘫软着趴在浮木边,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封达早不知被炸到哪去了,成慨等人尚在水中挣扎,豆大的雨点砸得他面颊生疼,然而萧惟什么都顾不上了。这个近在咫尺的女子,这个他深爱的女子,此刻的眼神冰冷得像个陌生人。 “你是……青鸾?是你炸了船?” 谢无猗站得笔直,眼眉微垂,睫毛三三两两地粘在一起,没承认也没否认。 “小猗,”萧惟忽然笑了,“你是不是有苦衷啊?你在冒充青鸾对不对?你有麻烦可以告诉我,我和你一起——” “没有。” 萧惟好不容易抓住的希望被短短的两个字击碎了。 破损的素衣紧紧贴在谢无猗身上,深紫色的披风傲然纷飞,萧惟看着悬在她腰间清泠泠的玉佩,看着他亲手雕琢的礼物,仿佛在看一场笑话。 他曾无数次被人背叛过,但萧惟从没想过谢无猗也会骗他。愿赌服输……呵,他真是输得太彻底了。 一时间,萧惟万念俱灰。他什么都不想问,不露出半分软弱的表情便是他最后的尊严了。 谢无猗忽然直视萧惟,眸光微闪,“萧爻海难的证据都收好了吗?” 萧惟红着眼睛,冷冷反问道:“你想夺回去吗?” 谢无猗的左手小指略动了动,往前走了一小步。浮木剧烈地摇摆起来,萧惟当即握紧双拳,哪怕知道自己打不赢,他也要死在拼命的路上。 那道一直凝望她的目光,至此不再灼热,不再温柔。 谢无猗停下来,散落的头发在狂风中飞舞,遮住了她眼中所有的情绪。很快,她拨开乱发,轻声对萧惟道: “殿下,活下去,找我报仇吧。” 说罢,谢无猗拢起披风,一个旋身踩翻了浮木。苦涩的海水再次涌入肺腑,萧惟却不再挣扎。 算了,就这样吧,既然所有人都想让他死,那他就如他们的愿。 可就在萧惟闭上眼睛时,那双他念想过千百遍的手再次触碰到他,把空了一半的气囊按在他的口鼻上。 萧惟忙去扯开,他不稀罕她的施舍,可谢无猗却依然坚定不移地抱住了他。她紧贴他的背停息片刻,示意他不要动,而后只用左手用力一推—— 水浪湍急,力量消失。萧惟下意识回头,却只看见模糊的影子飘然坠落,离他越来越远。 萧惟永远都不会知道,就在刚才二人入水的同一刻,海面上万箭齐发,直把浮木射得四分五裂。 不过弹指之间,一个浪头打来,湮灭了所有踪迹。 第一百四十一章 梦醒 谢无猗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决鼻村谢九娘的小院,时间也回退到花飞渡送谢九娘去麓州的那天。 谢无猗手执凤髓伞,对身受重伤的缇江冰冷道:“身为青鸾主,竟然背叛红鹰,还帮助其他叛徒逃走,简直罪不容诛!” 缇江微微笑着,毫不示弱道:“真可怜,你不过是个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走狗!” 谢无猗大怒,挥起凤髓刺入缇江的胸口。血花绽开,缇江眉心颤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她用最后的力气问道:“你……是谁?” 我是鸾九。 缇江还没有得到回答,谢无猗眼前的画面便骤然扭曲,等再看清时她已经站在了皇宫门口。彼时阿特罗牌的风波已经平息,沈知潼安排的赏景刚刚散场,缇舟主动找到了谢无猗。 “王妃啊,想必你已经知道在下是谁了吧?” 谢无猗“哼”了一声,懒洋洋地笑了,“若不是一定要让我知道你是谁,大宗伯何必用‘缇舟’这个名字呢?” 缇舟打量着谢无猗寡淡的面容,目光微变,“所以是你杀了缇江?” 谢无猗唇角翘了翘,斜睨着缇舟。缇舟果然意外,小声喃喃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乔蔚可不会杀自己的师父……” 我是鸾九。 她轻蔑一笑:“等你找到缇江的尸体,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繁杂的思绪归于沉寂,这不是梦,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过往。迷迷糊糊中,谢无猗听见无数个声音不停地追问她: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好吵啊。 鸾九,鸾九,都说了我是鸾九! 谢无猗下意识呻吟起来,那些魔音便识相地离开了,只有一个轻柔的声音环绕着她,冥冥梵唱。 “你是玄柔先生的希望,千万不能辜负他……” 天气好像越来越热了,热到连叮叮当当的水珠都不能消减她身上的燥痒。谢无猗任由脑海中的冲动牵引着向前跑,而后一脚踩空,从悬崖跌落。 她猛地惊醒,又立即被阳光刺得双目剧痛。谢无猗闭上眼睛缓了一会,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艘平缓行驶的小船上,浑身又痛又麻,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不会吧,在虬窟湾折腾了一阵,病就这么重了? 一想到“虬窟湾”三个字,谢无猗的心猛然抽搐,恍若隔世的记忆飞溅,心口的疼痛盖过了所有感官。 本就是一场豪赌,是她骗了萧惟,他肯定恨死她了。 如果他能活着,这样也未尝不可。 还有花飞渡,幸好啊,她到最后都不知道她丑陋的阴晦的身份。 …… 等适应了光亮,谢无猗想翻身坐起,右臂却还是动不了。她尝试勾了勾手指,骨头像是被剥离了一样,钻心的疼痛逼得她不得不放弃。谢无猗心中“咯噔”一声—— 日月沉终究是发作了。 谢无猗慢慢睁开眼,阴翳散去,船头正坐着一个人影。她皱了皱眉,“殿下?” “您说的是哪位殿下呀?” 那人笑嘻嘻地回过头,谢无猗喉头发梗,与她同乘一条船的竟然是封达。 很快,她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大婚那日,淑妃烁金蛊发作,已知叶娘是在出宫送贺礼时拿的毒药,那么她来到燕王府,除了和萧惟说过话,就是与封达交接了贺礼。 刘氏当街敲响登闻鼓指证萧惟杀人时,封达恰好赶到并掉落了燕王府的令牌,这才让萧惟被书生当众指认,卷入舆论风波。 再有此次刚到邛川那晚,封达曾秘密消失了一段时间;虬窟湾出海时,也是封达检查的船舱。 诸如此类的巧合还有很多,比如是封达找到了褚余风的死士名册,是他主动提起江南庄的“鬼庄”之说,又比如关在密牢里的魏娘子正是在封达和成慨换班时被灭了口…… 原来封达就是一直潜伏在萧惟身边的,萧婺的卧底。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萧惟要是聪明点想到这一层,估计会伤心死吧。 谢无猗挪了挪位置,淡淡道:“哦,是自己人啊。”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这个见面礼怎么样?”封达依旧调皮地眨眨眼,“哎呀,现在我是该称呼您王妃还是九夫人呢?” 谢无猗没接封达的话,转而问道:“我们这是准备去哪?” 想套话?没那么容易呀。 封达划着船,绘声绘色地讲道:“五天前在下炸了船,不想九夫人在水中脱了力,在下就顺手把您捞上来了。我们现在在毕安境内,在下奉主上之命送九夫人一程,不过您似乎受了很重的内伤哦。” 她已经睡了五天了吗? 谢无猗转头看了眼航向,他们确实在往东北方的毕安国前进。她想了想,又问:“我的凤髓呢?” 封达听了不觉讶异,“九夫人不关心燕王,反而先关心起一把伞来了?”他咂着嘴,把桨一放,悠哉悠哉地盘腿坐在船边,“那天的风暴有多厉害您又不是没看见,捞人都费劲,谁还会关注没什么用的物件呢?” 谢无猗歪过头,静静地看着碧海蓝天,看着水面上轻盈跳动的阳光。 ——一如那夜炫目的荧蓝。 短暂的沉默过后,封达带着遗憾又兴奋的语调凑到谢无猗脸边,盯着她深不见底的瞳眸道: “萧惟死了。” 谢无猗隐在身侧的左手小指微微勾起,面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连气息都不曾乱半分。封达碰了一鼻子灰,只好讪笑道:“这么淡定,果然是要当青鸾主的人,玄柔先生的眼光不错。” 说着,封达重新抓起船桨,努力划了起来。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谢无猗几乎痉挛的小指直抵掌心,许久都没有松开。 海上漂流的日子太难熬,再加上里里外外的伤,谢无猗只能躺着一动不动。而且她脑子里很乱,连睡一觉都做不到。 强自捱过两个时辰,小船终于靠了岸。 谢无猗支撑着坐起身,一眼就瞧见了在岸边等候的那个鹰钩鼻男人。 也对,萧惟是让朱雀堂盯着纪氏当铺,可若连封达都是萧婺的人,纪二钱被放走也在意料之中。 萧婺和红鹰合作,此人应当是一条无人知晓的暗线。 谢无猗站在船上,不冷不热地打了声招呼,“别来无恙啊。” “拜见九夫人。”纪二钱恭恭敬敬地对谢无猗行过红鹰内部的礼,转而对封达笑道,“多谢阁下帮忙救回九夫人,玄柔先生和丹凤主都会感激你的。” “纪先生客气。”封达笑吟吟地回礼,“在下先走了,会替您向殿下问好的。” 纪二钱亲自搀扶谢无猗下船,又把她塞进一辆青灰色的马车。谢无猗才刚坐好,纪二钱抬手点住她的穴道,“知道九夫人受了伤,但这是规矩,委屈您了。” 红鹰的基地向来隐秘,谢无猗本打算借这个时机调养心脉,忽地想起一事,忙故意放重了呼吸。纪二钱很快察觉,他掀开车帘解开谢无猗的穴。 “九夫人有事?” 他果然有功夫。 谢无猗试探出结果,便直起脖子,语气格外平淡,“随便问问,萧爻的沉船上是不是放了灵机盒?” 纪二钱失笑,“在下以为九夫人知道?” “我又不是丹凤主,哪里知道那么多机密?”谢无猗的瞳孔漆黑如夜,能藏住所有心绪,好像她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再说,这个任务又不是我执行的。” 有道理。 纪二钱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许是谢无猗虚弱的样子让他心情愉悦,纪二钱便多说了两句:“是齐王殿下在普通的灵机盒上稍作改动,用铜棍取代密码,这样更容易开启。九夫人知道,灵机盒的密封性极好,只要不遇烈火就可以保存五年以上……” 话说到一半,谢无猗已经昏昏沉沉地靠在了马车壁上。纪二钱撇撇嘴,重新点了她的穴就去驾马车了。 谢无猗身上不能动,神思也有些混沌,不过纪二钱的话她还是听进去了。 有灵机盒保护,藏在萧爻船队中的炸药就很安全。萧婺大概是做了两手准备,如果船底的凝胶没有导致沉船就开启机关。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虬窟湾水下只有一艘船的残骸,想来其他船只都被炸碎了。 不过,有狄虎作为内应,就算萧爻的船侥幸未爆炸,他也不能幸免。 渐渐地,谢无猗抵挡不住浓烈的困意,在彻底睡过去之前,她想到的最后一个问题是萧惟到底明不明白萧爻是怎么死的呢…… 再次醒过来时,谢无猗已经躺在一座山洞里了。周围聚着许多人,都不怀好意地盯着她,仿佛一群随时准备冲上来啃骨头的土狼。 谢无猗连忙起身,她才不要当被土狼盯上的兔子。可这回醒来,右臂酸麻无力不说,谢无猗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疼,血脉都快爆裂了。 一个彪形大汉见她坐起,立马阴阳怪气道:“都说鸾九智谋无双,你这外出两年,第一年无人知道行踪,第二年忽然做出这么多‘惊天动地’的壮举,不能说完成了一半任务,简直是一丁点都没完成啊!” 谢无猗看此人的身形和说话的语气,估计是资历比较老的鸿鹄部下属,空有一身蛮力却没脑子。 “就是就是!”另一个风骚美人笑眯眯点着谢无猗的肩头,“齐王殿下被流放到北境时,咱们的鸾九还在宫里乐呢!” 彪形大汉声如洪钟地附和,“而且还毁掉了我们不少重要据点。” “十五哥说得对,”美人掩唇笑道,“没准呀她就不是鸾九,而是朝廷的鹰犬!真正的鸾九早就被她杀了……” “妹妹言之有理!” 谢无猗被两人的一唱一和吵得头疼,冷冷打断道:“鸿十五,你是没长记性,学不会好好说话吗?还有小四六,不能出去执行任务是不是都快疯了?” 鸿十五是红鹰成立之初就在的前辈,因为性格过于莽直,连续两任丹凤主都不愿意让他出去惹祸,故而就把他当个老人养在了大本营。 至于惯会卖弄风情的鸿四六,一见英俊男人就走不动路,最严重的一次险些耽误了红鹰向大俞转移阵地的进度,现在也是空有一身本事无处施展。 二人的痛处被谢无猗一语道破,顿时息了声。旁边的人见谢无猗言辞依旧锋利,哪怕心里有同样的怀疑也不敢再挑明。 谢无猗扫视一周,继续寒声道:“如果我真是朝廷的人,你们就不会好端端站在这里了。” 鸿十五一听,顿时原地暴起,“我就说她不安好心!” 鸿四六拍了拍鸿十五,眼珠一转,“鸾九呀,不能怪兄弟姐妹们怀疑你,我们都打算问你的,说好的潜伏在燕王身边助齐王登基,怎么还把江南庄毁了呢?难道你不知道那是我们盟友的重要基地吗?” “你怎么知道我的任务是潜伏在燕王身边助齐王登基?”谢无猗反问道。此项任务极其机密,是丹凤主亲自写的命令,鸿四六居然能当众道破。 看鸿四六目光闪烁,谢无猗心下不禁冷笑。看来是丹凤主也不相信她,才让这两个愣头青当出头鸟质问她的。 不过那又怎样? 她的所有行为都可以解释。 “既然你们知道,我也不隐瞒,我最初接到的指令是以查案为名潜伏到燕王身边,不查案怎么坐实乔蔚的身份?”说起这两个字,谢无猗只觉得舌根发苦,她喘了口气,蔑笑道,“既然要找罪证,推罪给褚余风父子不是最省力的办法吗?” 鸿四六吃瘪,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谢无猗的眼神愈发锐利,“当时我还没收到后续有关齐王的计划,连‘盟友’是谁都不知道,才进江南庄去取人证和物证。难道小四六是在怪玄柔先生和丹凤主定下的规矩太死板,不应该让各个任务相互独立吗?” 第一百四十二章 他还活着 谢无猗的话让整座山洞鸦雀无声。 作为红鹰成员,谁敢对掌权的玄柔先生和丹凤主不敬呢? 鸿四六和鸿十五对视一眼,不由得同时咽了口唾沫。她稳了稳心神,接着道:“鸾九你少偷换概念!我,我什么时候说先生不对了?” 谢无猗冷笑。这就对了,红鹰的人不敢对上峰有半分反抗之心,他们就是玄柔先生驯的狗,熬的鹰,锋利的牙齿和爪子只会对准敌人,要不然就是去残害更加弱势的同类。 当然,任何组织中都有异类,比如花飞渡,比如花弥,再比如……缇江。 谢无猗心口猛地一痛,强行把一口鲜血咽了回去。鸿四六见谢无猗脸色不好,顿时又神气起来。 “好,就当你真不知道江南庄是谁的,那老皇帝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助盟友登基?” 眼见谢无猗正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目光打量着自己,鸿四六忽觉一支无形的箭直穿胸膛,她忙退开半步,尖声道:“看什么?” “看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谢无猗冷冷地转开脸,“老皇帝驾崩时,遗诏在他身上,兵在萧筠和祝伯君手里,我怎么助?再说齐王和卢相也在,他要是有机会登基还需要我帮忙吗?” 鸿四六悻悻地跺了跺脚,气恨自己挑不出谢无猗半点错处。盟友固然重要,但那也不值得贸然行事暴露了红鹰。 这个鸾九真是和她娘一样讨人厌! 细论起来,现在的鸾九是红鹰里身份十分特殊的存在。前任鸾九在外执行任务时化名华漪,和谢宗义春风一度后独自生下一个女儿,后来她机缘巧合进了谢府,生下谢九娘后病逝。 华漪临死前,把自己唯一的武器凤髓留给了大女儿,玄柔先生和丹凤主破例让这个女孩继承了鸾九的名号,这份偏爱也养成了她牙尖嘴利的乖僻性格。 对谢无猗来说,血脉真是很奇妙的存在,奇妙到能准确联结万水千山之隔的宿命。 而鸿四六和华漪向来不对付,又从没在言语上赢过她,如今看着和她如此相似的一张脸自然气不过。鸿十五见鸿四六说不过谢无猗,忙上来帮腔:“那你为什么让人杀缇舟?你不知道他是青鸾部安插在谷赫的重要角色吗?” 谢无猗懒懒瞪了他一眼,真是个傻大个。 “十五,你连我们的规矩都忘了吗?我又没在谷赫生活过,哪知他是鸾什么东西?”谢无猗调整了一下坐姿,“连一个侍女都打不过,你不觉得是他的身手太差了吗?” 青鸾部向来行事隐秘,互相连人都认不全,她好像也没说错。 鸿十五涨红了脸,眸色渐深,“那……这些,这些都不论,你怎么解释二狼山的事?” “二狼山是我们在大俞西境的重要枢纽,很多物资都需要二狼山的机关转运,”鸿四六不满地哼道,“你倒好,破坏得比江南庄还要彻底,断了我们在西境的财路!” 原来如此。 谢无猗的手臂肌肉松弛下来,看来丹凤主最介意的还是她摧毁二狼山机关。 “两位真的以为燕王是个傻子吗?”谢无猗说着,一面慢慢调息运气,“魏娘子手段拙劣,燕王早就盯上了二狼山。若非我冒险暴露身份,一旦鸾七三落入燕王手中,第一个死的是魏娘子,紧接着就是你们。” 鸿四六心中仍有疑虑,她总觉得谢无猗话里有猫腻,可又不知该怎么反驳,只能气鼓鼓地翻白眼。 在虬窟湾受的伤太重,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养好的,谢无猗支撑着说了这么久的话早已头晕眼花,她摆了摆手,“行了,知道你们怀疑我不是鸾九,我给你们带了见面礼。” 谢无猗靠在石壁上,闭着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杀了叛逃的前任青鸾主缇江。” 周围人皆倒吸一口凉气,若鸾九被乔蔚掉了包,她怎么可能杀自己的师父? “大俞麓州决鼻村,谢九娘家地下三尺埋着她的尸体。”谢无猗汗流涔涔,却忽地莞尔,“纪先生纪老板,别闹了行吗?我真的伤得很重……” 石门后转出一个熟悉的身影,纪二钱抚掌笑道:“我就说二位先生的眼光不会错,偏偏你们还要试探九夫人……哎,九夫人受累了。” 谢无猗没有力气睁眼,只勾了勾唇角以示回应。 纪二钱当然就是真正的“纪离珠”。 谢无猗与纪氏当铺的胖子交过手,他的功夫极好,没有理由被晚三秋悄无声息地杀死。而且在他死后,红鹰和萧婺的合作还在继续,封达也私自放了纪二钱,很明显在萧婺心中纪二钱的地位更加重要。 于是谢无猗便顺理成章地作出假设,纪二钱才是红鹰联系萧婺的真正的暗棋,无论是胖子纪离珠还是合州的混混都是他的幌子。 烁金蛊事败,纪二钱急于脱身,便杀死胖子手下,调换了合州混混的尸体。曹若水火烧县衙后,纪二钱顺势将胖子手下的尸体盗出,回到他的老家编排了一出送灵坠崖的戏码。这样一来,他就用一个人成功迷惑了谢无猗和萧惟,将自己彻底隐在暗处。也正是因此,纪二钱才能在胖子手下死后,还用同样的手法杀人。 或许连最开始胖子手下在谢无猗面前杀人,也是纪二钱动的手。 至于他在红鹰中的地位,谢无猗还没有想明白。 纪二钱呵呵一笑:“二位先生已经得了消息,他们都很欢迎九夫人回来。九夫人先安心养伤,等确认过缇江的尸体再论功过不迟。” 谢无猗差点搅黄了红鹰和萧婺的合作,玄柔先生和丹凤主对她有疑虑是正常的,但谢无猗不在乎,她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自圆其说。 她问心无愧。 一连数日,谢无猗就在山洞里养伤,多数时间都昏睡不醒。红鹰众人对她不放心,都刻意保持着距离,只有一个叫小雏的年轻女孩每天给谢无猗送饭。 小雏是鹓雏部的新成员,虽然名为雏百七,但大家都习惯了叫她小雏。她生得圆润可爱,谢无猗精神好的时候也愿意和她说话解解闷。 几天后,纪二钱来探望谢无猗。他展开手中的字条,上面写了一个地址。 “玄柔先生有令,您的凤髓找到了,让您尽快去取。”纪二钱挤着眼睛笑道,“到底是九夫人,先生偏爱您,连武器都能想着帮您讨回,别人哪有这等福气呢?” 凤髓啊…… 谢无猗接过字条看了看,面无表情道:“先生还想让我做什么?” 就算鸾九身份特殊,玄柔先生也不会在意一把普通的伞。 “九夫人高才。”纪二钱拱拱手,“二位先生收到消息,疑似发现了虬窟湾幸存的侍卫,那两人正带着九夫人的凤髓。” “知道了。” 缇江的尸体还不够,玄柔先生和丹凤主要让谢无猗杀了萧惟的手下自证身份。她暗暗想,不愧是红鹰的头目,举手投足全是诛心。 眼下不能出半点差错,谢无猗什么都没说,稍微修整过后就出发了。纪二钱把点了穴的谢无猗送到指定位置,便放任她离去。待谢无猗的身影彻底消失后,纪二钱朝天撮口而呼。 “只要她有异动,有劳封护卫就地杀了。” 按照纪二钱给的地址,谢无猗来到一座僻静的山下。她在暗处观察了一阵,山脚只有一栋草房,见方的小院中,一位老伯正在浇菜。草房里传出摆弄锅碗瓢盆的动静,应当还有一个人在帮忙做饭。 谢无猗微微眯起眼睛,奇怪,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居然还有人家?生火就算了,他们都不需要求医访药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谢无猗拢紧披风,趁老伯去后院井里打水的工夫悄悄靠近草房。 “老伯呀,你下次腌萝卜的时候放点糖,而且这石头不行,要用那种圆圆的大石头,这样腌出来的萝卜才咸鲜可口呢!” 谢无猗的呼吸一下子停止了。 这声音是……萧惟? 他没死! 谢无猗的指甲死死抠着草房的墙壁,浑身的血脉都在扩张。如果说她踩翻浮木的那一刻还没有很难过,现在听到萧惟轻松的声音,剧痛便如反刍一般撕裂肺腑,压得她冷汗淋漓。 触目惊心的血潮代替了滚滚浪花,掀翻云间万物,那是她命定的诅咒。 可是她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痛啊…… 谢无猗扯起僵硬的嘴角,不知该哭还是笑。微风拂过,擦去她的表情,也擦去她纷乱的心绪。至少表面上看,谢无猗依然像一块至坚至纯的冰,不掺任何杂质。 她踮着脚绕过草房,一眼就看见内室的包裹里露出的半个伞柄,那正是她要找的凤髓。 谢无猗攀上窗棂轻盈落地,刚要去拿伞,老伯不知何时绕到里屋来了。谢无猗迅速将身掩在门后,算准力道抬手在老伯的后颈处敲了一下,然后顺着倒地的方向托住他的身体,防止弄出动静。 毕竟谢无猗此行的目的是取回凤髓,伤人性命和面对萧惟都非她所愿。 打晕了老伯,谢无猗拿起凤髓闪身撤退。可刚走到窗根,身后便传来破空之声—— 从虬窟湾死里逃生后,苍烟和烛骨都幸运地留在了谢无猗身上。只不过日月沉发作,她的右手已无法再使烛骨,绑在左手上还影响发射银针,原本绝佳的武器俨然成了摆设。 谢无猗本能地矮身避开,挥臂用凤髓去抵挡来人的攻击,凤髓的顶端可通过机关勾出八根尖刺,暂时充作细刃。然而当谢无猗的伞尖马上就要触到对方的咽喉时,她却突然调转方向,只用毫无杀伤力的伞柄攻击。 而萧惟也不知为什么扭转了瑶光,剑柄对准谢无猗。 二人不约而同地将锋刃指向自己,同时停住了所有动作。 狂风静止,连树梢落下的叶子也悬浮在半空。谢无猗和萧惟望着彼此,都觉恍如隔世。 如今,他们不再是甜蜜依偎的恋人,而是势不两立的死敌。 谢无猗举着凤髓,平静地看入萧惟的眼眸。和往日的款款温存截然相反,那里比地狱还冷,比深渊还黑。谢无猗比任何人都清楚萧惟的功夫,当他用着她亲手制作的武器,在他对她已无情的现在,真正交起手来,她毫无胜算。 凤髓的八根尖刺正对准胸前,谢无猗的心狠狠一揪,她默默放下伞,萧惟也收了瑶光。 窗外微风如旧,绿叶飘飘荡荡地划过。 “你……” 两人一齐开口。 萧惟别扭地低下眼睫,谢无猗停顿了一下,还是问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祥子舍命救了我。”萧惟本不愿回答,可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然开口,“我没死,你一定很失望吧?” 谢无猗抿着嘴没有回答。她莫名想起在出海前,自己曾暗中叮嘱祥子一定要寸步不离守着萧惟,他果真没有食言。 祥子,是我对不住你。 见谢无猗沉默不语,萧惟忍不住抬眼一瞥,目光落在她因打斗而卷起的袖管上。谢无猗的左手小臂有个花纹,萧惟原来一直以为是代表巫堇的蝴蝶,可从这个角度看去,那分明是一只翱翔的青鸾。 真相就在眼前,可他却忽略了这么久。萧惟被刺痛双目,他慌忙闭了眼,片刻后又重新睁开。 “你要杀我吗?” “不杀。”谢无猗眼尾一抽,声音掠过一丝控制不住的颤悸,“我不杀殿下,如果殿下要杀我就动手吧。” 萧惟冷笑,“你以为本王不敢?” 谢无猗执伞的左手垂落在身侧,好像真的不打算反抗,可萧惟的十指却不听使唤地抖动起来。二人正无声对峙,刚才被谢无猗放倒的老伯突如一道闪电弹起,出手打掉萧惟的瑶光,扣住他的喉咙。 “原来你是燕王殿下啊。” 第一百四十三章 放过你 萧惟对老伯的反应一点也不意外,他只对谢无猗扬了扬下巴道:“他是你们的人吧?” 谢无猗左腕一扭,将凤髓隐到肘后。老伯眯起眼睛,“九夫人不记得我了?在下鸿五,你周岁时我还抱过你呢。” 他两指收紧,连同萧惟的呼吸也死死卡在喉咙里,“没想到阁下居然就是在虬窟湾坠海失踪的燕王,哈,是我眼拙了。要早知道是殿下,想必丹凤主就不会让一个身份不明的叛徒来了。” 谢无猗心中疑云渐浓。纪二钱说玄柔先生让她取回凤髓,可听鸿五的口风,他原本是请丹凤主派个手脚麻利的人帮他杀人的? 亏鸿五在鸿鹄部的排名那么靠前,看来档案中记载的他的大腿筋脉无法复原是真的,这个人已经不是顶尖杀手了。在红鹰中若无价值,就算资历老,不还是要在鸾九这个小辈面前尊称一声“九夫人”? “如果仅凭动手生火做饭就轻易下结论,你也不是什么聪明人。”谢无猗满不在乎地哼道,“我和燕王已经恩断义绝,鸿五哥有什么必要挟持他?” 鸿五目光一凛,“你们俩刚才余情未了的,九夫人当我是瞎子?” 谢无猗和萧惟被鸿五毫不留情地戳穿,都觉得有些尴尬。或许是脖子被掐久了,萧惟的脸逐渐涨红,他哑声道:“那你就瞎吧,本王所信非人,竟然让这个女人骗了这么久!” “殿下又何必强词夺理呢?”谢无猗冷声反驳道,“我给过殿下很多次机会,还不是殿下见色起意!淑妃宫里,河岸边,游船上,还有什么花样是殿下不敢尝试的?” “是,本王试过这么多花样,你的肚子不也一点动静都没有?” 谢无猗不禁挑衅着扬眉,“那还不是殿下无能?” 鸿五眼睛一亮,谢无猗和萧惟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经历? 不愧是玄柔先生偏爱的鸾九,连床笫之私都敢明目张胆地说出来,真是……剽悍。 一想到他们因此争执,鸿五便有些兴奋。他侧目瞟了眼萧惟,倒要看看被曾经的妻子指责无能,这位燕王殿下打算如何收场。 然而就在鸿五分神的瞬间,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什么东西。鸿五反应极快,绞住萧惟双腕的右手立即格在眼前,一把抓住不知何时被谢无猗拴在伞柄上的烛骨。 而与此同时,谢无猗握住凤髓的小指弹开,一缕银光直袭鸿五的面门,萧惟也趁鸿五抵挡谢无猗扫过来的烛骨时抬脚挑起瑶光。 细剑腾空,萧惟抓住喉口的手指反向一掰,接过下落的瑶光一剑捅穿鸿五的心脏。 鸿五跌倒在地,浑身抽搐了几下就没了气息。 谢无猗和萧惟很自然地对视一眼,视线交织顿如轰雷掣电。二人迅速转开脸,没想到即便到了这般境地,他们还配合得那么默契,甚至不需要眼神交流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没有人能抵挡住风月之事的诱惑,鸿五当然也不能免俗。只要听进了二人的对话,他就不会发现谢无猗在说话时,食指和中指就已经解下烛骨,挑出了一根银针。 只是…… 这份默契以后再也不会属于他们了。 谢无猗后退两步,拉开和萧惟的距离,草房内再度陷入死寂。正当谢无猗犹豫要不要直接带上凤髓离开时,窗外黑影闪过,一柄刀直直砍过来。 她本想把凤髓换到右手抵挡,但念及现在右手无力,即便有武器也无济于事,只好侧身避开。不料对方出手太快了,快到谢无猗没来得及躲,萧惟也没来得及张口,她的右肋便被刺中。 这个速度,这把刀,除了成慨,谢无猗想不到第二个人。 成慨跳进屋内,刚要挥刀再砍,萧惟忙厉声喝道: “成慨!” 这一刀真疼啊…… 鲜血染红了衣襟,凤髓坠地,谢无猗左手捂着伤口踉跄着撞在墙上,而后便如一片凋零的花瓣,无力地滑坐在地。一切都和在麓州时一样,她又一次败在成慨手下。只不过那次他是无心,而这次他几乎用了全力。 谢无猗喘着粗气,冷汗和血不停地流,可她连包扎的力气都没有。残废的右手拿不起武器,唯一能动的手还在紧紧压着伤口,谢无猗想她大概走不出这间屋子了。 成慨双眼通红,迸发着噬血的恨意。正要再次出手,就见萧惟大步跨过来捏住他的手腕。 “我让你住手!” “您别拦着属下!”成慨发疯似地喊道,“她从属逆党,害死我们那么多兄弟,连您都差点死在虬窟湾!为什么不杀了她?” 说到最后,成慨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哽咽。 “我说了,退下!” 萧惟一把将不甘心的成慨拖到后面,下意识就去身上摸止血药。可动作到一半,他又停了下来,看着谢无猗扭曲的姿势和一动不动的右手,眼神极尽复杂。 “你右手怎么了,是在海上受伤了吗?” 萧惟牢牢盯着谢无猗,想从她眼中看出哪怕一丝苦楚,不想谢无猗没有答话,只是虚弱地摇摇头。 “那……是日月沉吗?” 谢无猗的睫毛颤了颤,而后她便把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了墙上。 萧惟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他明明恨死了谢无猗,可看她的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甚至随时都可能失血而死,他还是会心痛,还是会想把她抱在怀里,为她止血。 而且日月沉那么罕见,她不是乔蔚,怎么会那么巧地也得了这个病呢? 罢了,他果然是个自欺欺人的废物…… 半晌,萧惟咬牙憋回眼里的酸胀,苦涩一笑: “你还有话要说吗?” 谢无猗流血太多,浑身抖个不停,她断断续续道:“如果缺银子了,可以用阿九的名字……联系独木商行。暗号……是天武二十六年的旧款尺璧罗,花纹是一条长脚的青蛇……原本该是十条腿,但有条右腿摔折了,就只剩下九条,断掉的地方……有桃木……” 萧惟的鼻子再次一酸,都已经反目了,她何必说这些?萧惟深吸一口气,就听见成慨在旁恨恨道:“殿下不需要你的钱!” 谢无猗勉力笑了笑,“别的话没了……殿下,你可以杀我报仇了……” 萧惟目光微动,拳头握紧又松开,反复了数次才勉强成句,“本王放过你。凤髓是你的,你拿去好了。” 说罢,他弯腰将伞轻放到谢无猗身侧,拽过成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二人走后,谢无猗紧绷的神经当即断裂,她再也坐不住,栽倒在地上。 放过你。 谢无猗苦笑,萧惟难道不知纵虎归山的后果吗…… “九夫人?” 封达扒在窗口,见谢无猗在血泊里虚弱地喘息,旁边还躺了个凉透的鸿五,忙绕进屋来,“怎么回事?你这刀伤……是慨慨?你见到慨慨了?那燕王呢?” 谢无猗强撑着睁开眼睛,在封达裸露在外光洁的两臂上扫过一圈,喃喃道: “是你啊……” 萧惟和成慨走时一定被封达看见了,他和纪二钱关系这么近,说不定就是纪二钱派来监视自己的呢。 “是我是我,”封达小心地扶谢无猗坐起,从怀里摸出一粒丸药塞进她嘴里,“快说,是不是慨慨伤了你?” 谢无猗眼前一片昏黑,她低声道:“是成慨……杀鸿五的是……燕王……擅使细剑的……那个圆眼塌鼻子的护卫……” “哦,老余啊。”封达轻快地回答,他看了看满屋狼藉,像是在验证谢无猗的说法,很快封达便搓手道,“我知道了,九夫人先在这坐一会,我去追他们俩,定要杀了他们替鸿五报仇,也帮你出口气!” 哪怕表明了卧底的身份,封达也依旧是个行动派,话音刚落就跑没影了。谢无猗忍着剧痛,不禁在心里骂道:你倒是叫个人把我抬回去啊…… 想着想着,谢无猗缓缓垂下头颅,什么都不知道了。 半梦半醒间,日头很快落了下去,可额上的滚烫却并未消散。 谢无猗睁开眼,周遭是她熟悉的养伤的山洞,右肋的伤口也已经上过药。谢无猗歪过头,小雏正在绞帕子,准备给她冷敷退烧。 “九夫人你醒啦?”小雏开心地笑着,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我去请纪先生,他等了您好长时间了。” 谢无猗坐起身,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不多时小雏就带着纪二钱进来了。 “九夫人感觉如何?” “小伤而已,多谢纪先生关心。”谢无猗微闭双眼,她的精神不好,但对纪二钱的来意却心知肚明,“纪先生想问什么就问吧。” “九夫人是聪明人,倒省得在下为难了。”纪二钱锐利的目光直钉在谢无猗脸上,“在下想问问,九夫人为何会伤重昏迷?” 还真是为这个来的。 谢无猗抚着胸口,语气淡淡,“燕王两个护卫从虬窟湾生还,在鸿五哥那里借宿。我去偷凤髓,不小心被他们发现,鸿五哥为了帮我,被余护卫刺中的心脏,我也被成慨砍成重伤。” 纪二钱收起笑容,袖中的匕首抵住谢无猗的眉心。 “说谎。” 他冷冰冰地道:“再给你一次机会,鸿五家里真的只是两个护卫?” “是。”谢无猗肯定地道。 “可我怎么听说你私自放了燕王呢?”纪二钱狠声质问。 谢无猗直起腰向前探身,任刀尖刺进皮肤。一滴血珠沿着高耸白皙的鼻梁滑下,与之同时,谢无猗一字一顿地道:“那先生该杀了给你报信的人。” 两人对视了足足有一刻钟,谢无猗始终没有半分退缩。最后,纪二钱两指一转收起匕首。 “得罪了。” 谢无猗暗自松下一口气,他果然还是试探,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 “鸿五的致命伤为两指宽的细剑,九夫人的刀口的确是成慨所伤,这些在下都验过了。”纪二钱叹了口气,合袖行了个大礼,“不过九夫人得理解,在下只是个帮先生传话的。” 谢无猗不动声色地回视纪二钱,“您客气了,就是先生要我死,我也不会犹豫。” 纪二钱眼眶一下子红了,“我就知道九夫人是忠于先生的……”他张了张口,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可九夫人,现在时局不同了,在下实在不忍这时候对您传达丹凤主的命令。” “但说无妨。” 谢无猗早有预料,玄柔先生和丹凤主是不会允许她养好伤的。 “封护卫今日来见在下,齐王殿下遇到了一桩麻烦事,想请熟悉朝中局势的人去大俞厉州一同商议。”纪二钱看向山洞顶部,目光渐趋悠远,“丹凤主有命,请九夫人尽快启程。他说您之前已经做错了那么多事,如果这次还不能将功补过助齐王一臂之力,只能数罪并罚了。” 虬窟湾海难还没有平息,丹凤主就急着把她派到萧婺身边? “当然,在下已经说服丹凤主,允许九夫人在能下地行走后带小雏上路。只不过……”纪二钱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这次九夫人不可易容。” 谢无猗动了动手指,萧婺认识她不说,就单是这张脸,大俞就有不少人见过。丹凤主让她大摇大摆进厉州,分明还是对她的试探。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大俞巫女,燕王正妃,现在居然站在萧婺身边。 好,好一个丹凤主! 谢无猗容色自如地拿过帕子,擦掉鼻尖堪堪欲坠的血珠,随手扔到水盆里,“请先生上复丹凤主,鸾九定不辱命。” 第一百四十四章 投名状 萧婺催得紧,丹凤主也不会允许谢无猗在毕安的山洞里安心休养。三日之后,谢无猗便拖着重伤的身体返回大俞。 临行前,纪二钱帮谢无猗做了假的身份文书,亲自送她和小雏到了厉州城外。虽不能易容,谢无猗还是改了妆发,并用胭脂在右眼眼尾画了一只招摇的青鸾。 反正她现在代行青鸾主的权力,没人敢对她指指点点。 厉州是大俞北境的军事重地,大约是远离俞水的缘故,这里风沙格外大,空气也干燥,颇有诗中塞外荒漠的感觉。即使坐了一路马车,谢无猗和小雏的头发里也全是黄沙。 小雏在烈日下抓起干涩的发辫,扁着嘴道:“九夫人,这就是大俞吗?你们真能忍受每天都脏兮兮的?” 谢无猗淡然一笑,“边境难免艰苦些,等你多走走就好了,大俞还是很美的。” 话至此处,谢无猗只觉得心头发紧。大俞生她养她,印满了她的足迹,而今她却要背叛这片故土上的人,包括她自己…… 近乡情更怯,不愿问来人。 谢无猗深吸一口气,一下一下蜷曲着右手。休养这段时日,她想尽办法治疗,终于让右手手指可以略微弯曲,虽然还是没什么知觉,好歹也比弯不了强。 巍巍城楼撞入眼帘,城门的盘查极严,守卫要仔细检查每个进城人的路引不说,就连随身的包裹都要从里到外翻个遍。 正自出神,城门下一个穿红戴绿的年轻侍卫迎了上来。 “九夫人?”封达惊讶地道,“殿下在府里盼星星盼月亮,我们以为使者是谁呢,原来竟是九夫人亲自来了。” 谢无猗上下打量着封达,看他换了装扮,连穿衣风格都变得花里胡哨,眼睛不由微微一眯:“到殿下身边果然不一样了。” “就……总不能让人太容易认出来呀。”封达老脸一红,弯起一双明媚多情的桃花眼,笑着挠挠头,“而且最近来来往往的人多,小心些总没错。” 谢无猗淡淡瞥了一眼守城的卫卒,“确实,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混进来。” “现在西境北境都和闭关封锁没什么区别——” 闭关封锁自然是不让萧惟等人回来,不过这是绝对的机密,封达自觉失言,随即做了个“请”的手势,“九夫人,快随属下去见殿下吧。” 进城后,小雏不想坐马车,吵着要在厉州的街巷里走走。她年纪小,又是第一次来大俞,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谢无猗便向封达借银子,给小雏买了许多好吃的,还顺手在路边挑了一个弹性极大的牛彘胞充作水囊。 奇怪的是,厉州虽热闹如常,但街上鲜有女人和孩子。路过一处水果摊,谢无猗余光扫过老板虎口和手掌上两道厚厚的老茧,而后便以抓药为由进了几家店铺。谢无猗发现,无论摊贩还是药铺掌柜都不怎么热情,好像随时会卷铺盖逃走一样。 看来大俞边境要出事啊。 从药铺出来,谢无猗眼尖,在路过的行商中瞧见了一枚形制奇特的腰牌。她仔细回忆一阵,那似乎是谷赫王族侍卫的腰牌。 谢无猗随口问道:“藩属国的商人还是这么多啊。” 封达一听就笑了,“您说谷赫商队吗?不光是他们,最近确实多了好多藩属国的人。” “这大概就是近水楼台吧。”谢无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而又扬眉一笑,“对了封达,方便的时候帮我去军中找点硝石吧。” “硝石?” 封达吓得后退了一步,他忙四下看了看,凑到谢无猗耳边,“九夫人别开玩笑了,硝石是造火药的原料,军中严禁对外取用的!” 谢无猗见封达为难,也不强求,“北境燥热,我的皮肤像是被晒坏了,在太阳底下站时间长了就奇痒难耐。硝石溶于水后可以制冰,我不过想舒服一点,并不是一定要用。” 本以为她憋着什么阴谋诡计,原来只是打算自己享受,封达的面色当即缓和下来,“那……容属下向殿下禀告一声。” 不多时,封达就把谢无猗和小雏带到萧婺议事的府邸。谢无猗才进门,堂内瞬间鸦雀无声,一直跟在萧婺身边的亲信侍卫任昌更是直接脱口道: “燕王妃?” 他下意识拔刀护在萧婺旁边。萧惟等人在虬窟湾一去不回,虽然萧豫封锁了信息,对外只称燕王夫妇失踪,可封达亲自炸了船,两人应当已经葬身大海了。 那眼前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如果她还活着,萧惟呢? 等等,说好今天红鹰的使者会来拜访,为什么来人是她? 无数疑问在任昌脑海中扭打不休,严阵以待的敌意顿时弱了下来。他怔愣片刻,随即回头用眼神询问萧婺。萧婺手扶桌案,缓缓站起身,漆黑的瞳眸中喜怒莫辨。 “燕王妃?” 同样的三个字,从任昌口中说出是质疑,可从萧婺口中说出却是五分了然五分戏谑。再加上他上挑的眼尾和刀刻一般的下颌,谢无猗意识到曾经那张愚鲁冲动的面皮已经撕下,取而代之的是比鹰隼还锐利的审视。 萧氏兄弟三人中,如果说萧惟是懒散多变的浪子,萧豫是阴白死板的塑像,那么萧婺就是刀头舔血的将军,仿佛他生来就该睥睨天下。 谢无猗丝毫不惧,她上前一步,行了红鹰内部成员相见的礼,“红鹰鸾九,代行青鸾主之职,奉二位先生之命助殿下一臂之力。” 萧婺眸光微垂,眼前的白衣女子和他记忆中的燕王妃并无二致,素白的脸颊,修长的肩颈,可能唯一的区别就是她的眼神比之前更冷了。 从前的谢无猗清冷如水,而现在的她却是冷淡的,冷漠的,直将万物都冰封在骨子里。 这张脸无愧于青鸾主的身份,换言之,唯有青鸾主的身份能撑得起她的气势。 不引人注目,却又格外令人炫目。 萧婺不由晃了下神,一旁的任昌却嗤笑道:“派燕王妃当使者,红鹰也太怠慢盟友了吧?” “燕王妃又如何?封达不也曾是燕王府侍卫吗?”谢无猗直接把封达摆上台面,冷冷道,“殿下把燕王逼到虬窟湾,若不是我与封达运筹帷幄,殿下的计划怎能实施得如此顺利?” 任昌一愣。谢无猗说得不错,《仕林录》的秘密曝光后,萧婺便再次对萧惟起了杀心。他与卢云谏暗中通信,借窦书宁之口引发萧爻未死的猜测,成功把萧惟骗到了邛川前线。 窦书宁手中那封“萧爻的邀请函”本就是萧婺和卢云谏一起伪造的。 西境虽然没有萧婺的势力,但让封达买通几个商人和渔民,选定萧惟出海的船只,他便能在虬窟湾杀了他。 没有谢无猗牵扯住萧惟的精力,封达确实不会畅通无阻地引爆炸药。 谢无猗见任昌语塞,悠然一笑:“如今我的生死只在殿下一念之间,殿下若不信我大可杀了我,只是后果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任昌的表情终于绷不住了。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萧婺和红鹰合作多年,这时候破坏结盟,要是他们把萧婺这些年的作为曝光出去就完了。任昌刚要赔罪,就听谢无猗又道: “不说虬窟湾,就说麓州暗杀范可庾的刺客,灭口闻逸的烁金蛊,哪个不是红鹰帮殿下出的力?还有平麟苑——” “好了,”萧婺忙打断谢无猗的话,换上了和善的笑容,“本王怎会不信九夫人呢。” 很好。 谢无猗拢在袖中的手指略略松弛,萧婺果然不敢让她当着一众手下的面说出与红鹰的合作。 暗杀范可庾是为了引出闻逸,在封达的暗示下顺理成章地把一心翻案的乔蔚困死在江南庄中;灭口闻逸是为了让谢无猗和萧惟亲眼见证烁金蛊,从而引出合州一系列案件,最终借力除掉可能知道邛川之战内幕的祝伯君。 至于平麟苑刺杀,除去杀谢无猗和钟愈的两路人马,卢云谏很可能在那时就怕萧惟顺着褚余风查到邛川之战的异常,打算趁乱杀了他。故而卢云谏安排了鸿鹄部杀手,又在失败后迅速围山,掩护幸存者撤出平麟苑。 这是萧婺与红鹰的绝密,谢无猗每件事都只点到开头,萧婺是个聪明人,自然明了红鹰的态度。他拱了拱手,“请九夫人移步。” 萧婺带谢无猗走进后堂,这里是他秘密议事的地点,只有任昌和封达能进入。萧婺请谢无猗上座,找出一封密信。 “前日本王收到密报,谷赫老国主病危,国内主战派和主和派争斗不休,动乱一触即发。主和派想向我大俞借兵平定国中叛乱,而主战派则想在使者进入大俞后暗杀,再以此为名出兵攻占厉州。” 冬至宴上见过的谷赫国主居然要死了? 谢无猗不觉摇头:“‘攻占厉州’,谷赫的野心膨胀到这个地步了吗?”她活动着右手手指,唇边挑起一抹冷笑,“可惜能力配不上野心,终究是死路一条。” 萧婺也跟着笑了,只不过笑意并不曾到达眼角,“一旦大俞和谷赫开战,主战派必然受重视。不过九夫人说得不错,他们胃口太大,现在的厉州外松内紧,谷赫讨不到便宜。” 他站起身,迟疑了一瞬还是展开地图,“九夫人请看。四大藩属国中,最北的毕安实力最强,他们想趁我们与谷赫交锋时趁机攻打谷赫北部,抢夺谷赫北部三岛。” “而东边的曹平和邓易国力较弱,尤其是曹平,夹在大俞和邓易之间艰难生存。不过一旦谷赫被两面夹击,曹平和邓易难免不会来分一杯羹。” 谢无猗仔细看着地图,萧婺在厉州坐镇近一年,边境虽然看上去风平浪静,但危机始终都在。谢无猗明白,萧婺敢对她说这些秘密就是要让她交投名状,若她的方案不合他心意,红鹰也不会再信任她。 到那时,她的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因此,她一步都不能走错。 萧婺在旁观察着谢无猗的表情,心道她还是更像一池静水,半点裂缝都没有。 “本王昨日收到主和派四公子谷裕阖的密信,他想秘密入境与本王详谈。不知——”萧婺故意停顿了一下,“九夫人觉得我们该如何应对谷赫?” “当然要打。”谢无猗毫不犹豫地答道,“大俞是主谷赫是属,敢觊觎大俞当然要打。殿下可以先将厉州百姓撤出,也不必管城中的设施了,只要战火不波及大俞太多土地,毕安一定会主动加入战局,到时候危险的是谷赫。” 萧婺一言不发地听着。若说谢无猗愚笨,她在萧惟身边都没让他察觉分毫破绽;可若说她聪明,她真的明白边境开战对大俞意味着什么吗? 谢无猗目光如剑,直直架在萧婺的脖子上,“殿下,你我都是大俞人。” “如殿下所料,曹平和邓易也想占便宜。谷赫三面受敌,自然不会对厉州造成什么威胁。”谢无猗扬起下颌,语气平淡得如同家常问候,“藩属国越乱,大俞越能从中取利,殿下也就赚得了更多时间。” 她最后一句话语焉不详,萧婺却听懂了,谢无猗主张放弃厉州另图大事,或者趁四大藩属国混战衰弱时直接将他们纳入大俞疆土,立下不世之功。 许是这狠辣决绝的话与她纤弱的身形反差太大,萧婺竟莫名被那句“同为大俞人”击中了。 “九夫人说得对,本王会仔细思量。”萧婺转念一笑,“对了,阿年近来食不知味,他要是看见九夫人还活着,不知会多高兴呢。” 第一百四十五章 我会等你 晚间,谢无猗独自站在城楼远眺,清冷的月光洒在身上,模糊了天地间的万般色彩。除了黑暗和更深的黑暗,便只剩下她露在披风外的面颊,苍白得几近透明。 萧婺图谋甚大,他分明想吞并藩属国,否则他就永远回不了泽阳。可谢无猗按照萧婺的想法给建议时他却并不坚定,他在犹豫什么? 难道是不愿意放弃厉州? 封达说萧婺自始至终都没有给谷裕阖回信,但这并不意味着对方不会来。谢无猗白天已经看见了王族侍卫的腰牌,这就说明萧婺也没完全拒绝接触主和派。 萧婺的心思摸不准,谷赫国中局势岌岌可危,安静闷热的夜里,不知会有多少暗流涌动不息。 谢无猗的手指轻点砖墙,划下粒粒沙土。她这边正在思索,小雏忽然蹦蹦跳跳地找了过来。 “九夫人,我也造出冰来了!” 上午密谈之后,封达就把谢无猗想借硝石造冰的事告知了萧婺。这是她的第一个请求,萧婺也不好直接驳回,便让封达少拿一些,并叮嘱他暗中监视谢无猗的举动。 封达尾随谢无猗回到住处,果然见她在教小雏如何用硝石制冰存冰。 “军中多用硝石制造火药,但把硝石化在水里,就可以让水冷冻成冰。”谢无猗说着,在一个大桶里倒满水,又在中间放上宽口的陶罐,同样装上水。紧接着她又把封达讨来的硝石泡在桶里,一边试温度一边搅拌。 不一刻,陶罐中就有白气冒出,谢无猗从中夹起一个方形的小冰块,放到小雏掌心里。 “真的是冰!好神奇!”小雏欣喜地叫道,她小心翼翼地把冰块举到眼前,左看右看,“九夫人,那水里的硝石怎么办?” “拿火把桶里的水蒸干就好了。”谢无猗笑着答道。 “九夫人真厉害!您快教教我,我也想学!” 小雏像只百灵鸟一样,张牙舞爪地对谢无猗讲她冻出了好多冰块,都堆在地窖里,可供谢无猗随时取用。谢无猗靠在城墙边凝神听着,时不时点点头,眼神平和又温柔。 一动一静的景象落在拐角处的阿年眼中,激起万丈霞光。 当日他离开泽阳,本做好了断情的准备,结果时间越久,他就越无法控制对谢无猗的思念。于是阿年开始疯狂地给谢无猗写信,哪怕一封回信都没收到,哪怕她早已是萧惟的王妃,阿年也不愿意放弃。 虬窟湾海难的消息传来,阿年根本不相信谢无猗会死。她是照亮他灰暗生命的星辰,是翱翔九天的神女,怎么会黯然陨落呢? 可听着封达一遍遍重复噩耗,阿年终于万念俱灰,甚至想一把火焚毁所有为她准备的惊喜。万幸,最后还是任昌的一句话点醒了他。 “有谁亲眼见到他们的尸体吗?” 没有。 那有没有可能她没死,只是藏起来了? 人在绝望中时,任何一点星火都能燃起生的希望。于是阿年继续偏执地呵护他的兰花,想等重逢之日,再博她一笑。 而当那道日思夜想的身影伫立在月下时,阿年才惊觉,原来天边的星辰始终照耀着他。 浓烈的想念催促阿年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到谢无猗面前。小雏见是阿年,自以为懂得地打了个招呼,“乔公子是九夫人的旧识吧?你们慢聊,我先走啦!” 城楼上只剩下谢无猗和阿年两人,阿年张了张嘴,突然停住了。 他该叫她什么? 以前在王府里他叫她王妃,可现在她不是燕王妃,甚至不是乔蔚,他该叫她什么? 阿年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道:“三年前是齐王殿下救了我,所以……我一直都是殿下的人。” 谢无猗没有接话。当日她逼死叶娘,纪离珠和纪二钱在朱雀堂和阿年的眼皮底下逃走,那时谢无猗就知道阿年和他们是一伙的。萧婺保下范家人,大概就是为了万一有人追查军粮押运案,他便能推出范家人,这样无论如何都牵连不到他自己。 萧婺救阿年一命,阿年为萧婺尽忠,这很公平。 一年不见,阿年变了很多,俨然成了能独当一面的男人。只不过面对谢无猗,他还是会局促脸红,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谢无猗已经情事,自然懂得阿年的心思,她淡淡笑了笑。 “我不是乔蔚,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所以,我之前的作为都是假的,你也不必介怀骗了我。 阿年脑子“嗡”的一声,愈发语无伦次,“我现在帮殿下整理文书,殿下也挺信我的。就是……我一直都有给你写信,你收到了吗?” 谢无猗转过身看着城外,目光悠远,“乔公子有话请直说吧,我现在身体不好,没有力气和你打哑谜。” “是海上受的伤没好吗?”阿年脱口问道。 谢无猗闻言扫了他一眼,阿年很快扭开脸,不敢直视她那双能看穿万物的眼睛。良久,阿年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惑,“你……真的背叛了燕王?” 人人都道燕王夫妇鹣鲽情深生死相随,难道全都是谢无猗的表演? 月光下,谢无猗的声音格外冷峻,“我不管是不是殿下让你来问我的,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红鹰,”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重复,“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青鸾主吗? 只有无情,才能伪装出深情,逼得另一个痴情人赔了心,送了命。 阿年忽然有些难过,不知是为心冷口冷的谢无猗,还是为从未得到她正眼相看的自己。他深吸一口气道: “我今天来见你,是想给你看个东西。” 阿年拍拍手,屋檐上立刻出现了数百朵红色的兰花,飘飘洒洒,如同绚烂的红雨。谢无猗抬起头,银月红花交织在一起,倒映在她寂如古井的眼底,坠入无尽的深渊。 是红河兰。 换作别的女子,估计早就被这一席热烈感动了,可谢无猗满眼都是去年生辰时,她偷偷溜进乔府,挥起瑶光在萧惟面前的恣意一舞。 那时的她无拘无束,心里眼里都只有他,直教日月长虹都黯然失色。然而…… 罢了。 谢无猗抬手接住一朵红河兰,在指间旋转两圈,走近阿年,“这是给我的?” 阿年紧张万分,他紧紧攥住衣角,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是……”阿年嗫嚅着答道,“我走的时候告诉你,如果在厉州种出红河兰就给你寄一朵。要是你喜欢,以后我可以天天给你送。” 谢无猗拈着花,静静看着阿年红透的耳根和隐隐透出期待的眼神。有时她都不知道阿年是真傻还是假傻,先寄情诗,后送兰花,他是以为她不懂他的心意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吗? 其实,他对她已经十分上心了。 只可惜,她的心此生只会为一个人跳动。 “红河兰最适宜种在毕安,大俞和谷赫太干燥了,不易养活。” 我本无意于情,你不必空费心思。 听了谢无猗的话,阿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可萧惟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你现在是自由身!” 一种名为嫉妒的火在他心头迅速燃起。阿年不明白,本来就是做戏,难道谢无猗还要为萧惟守一辈子吗? 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比不上一个死人? “阿年,”谢无猗放缓语调,今日第一次叫了他这个名字,“我此身属于红鹰,之前虽是任务,我也真真正正赔上了这颗心。” 她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我需要时间治伤,但很遗憾,你不是我的药。阿年,世间茫茫,终有一日你会遇见适合你的人。” 阿年紧紧抿着双唇,他绞尽脑汁用这场花雨对谢无猗表白心意,却被她拒绝得如此彻底。阿年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只后悔自己太急了。他应该再等等,等谢无猗放下了萧惟再送她红河兰,那时她或许就愿意把他当作依靠的港湾了。 谢无猗见阿年身形微颤,正想着要不要安慰他几句,阿年已默默接过她手中的兰花,低头道:“我喜欢兰花,这辈子都不会变。如果有一天你治好伤了,随时可以来观赏。萧惟不在了,但我会等你。” 怎么这么固执呢。 谢无猗眸光微冷,或许阿年不是喜欢她,他只是不甘心。 他是私生子,从小不受父母疼爱,也不为世俗接纳。范可庾出事后,阿年沦为乞丐,依然没有得到父亲的半分关怀。 偏偏在最浑浑噩噩孤苦无依的时候,是谢无猗把他从泥潭里捞了出来,告诉他她会追查到底,给了他一个盼头。 呼吸有些憋闷,谢无猗认真地想了想。换位而处,如果是她面对一个宁可遍体鳞伤也要追逐真相的人,她会不会被对方吸引,想一辈子追逐他的脚步呢? 当然会。 她已经这么做了。 谢无猗有点头疼,这可能是阿年唯一想证明自己的事了吧。 不过越是这样,她越不能给他留后路。 “阿年,你看着我。”谢无猗直视阿年,“天地辽阔,你的人生还有数十年光阴,在一个人身上——尤其是为了我——浪费太多时间不值得,太过偏执会害了你的。” 她低柔的话语在阿年耳中如利刃划过,他的眼中蓦地升起水雾。 为什么,为什么连一个机会都不愿意给他? 阿年强忍眼泪,转身逃开了,徒留满地的红河兰,像是对他的嘲弄。 谢无猗绕开兰花,手扶砖墙遥遥远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然而谁又见过为流水停留的落花呢…… 都说人要抱团才能取暖,可到最后,谁不是踽踽独行? 阿年会疼,但他终究会好的。 而她,亦有自己的道。 谢无猗站在城墙边吹着冷风,直至三更天,两辆马车趁着夜色接近了城楼。 果然来了。 谢无猗勾勾手指叫来旁边的守卫,刚要管他借弓箭,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借我一支箭。” 右手已废,她这辈子都无法张弓搭箭了。 谢无猗左手拈起箭杆,用力向前一掷,试图警告对方,不让他们进入厉州。羽箭扎进马车前的土壤,箭杆“嗡嗡”颤动,昭示着大俞也是会不顾一切杀人的。 然而马车只是在原地停留了一会便继续向前,谢无猗皱了皱眉,带人下了城楼。 一个眉眼温和的年轻人走出马车,对谢无猗躬身行礼,“见过夫人,在下谷赫四公子谷裕阖,与齐王殿下约定今夜一见。” 谷裕阖手中有令信,谢无猗心下冷哼一声,萧婺居然连封达都要瞒。 不过这时候约见主和派……有点意思。 谢无猗不说话,谷裕阖虽不知她的身份,但见周围将士对她毕恭毕敬,便猜测她是萧婺身边的人,兴许是个小妾什么的。他有心讨好萧婺,便笑道:“这位夫人要看看在下的诚意吗?” 谷裕阖引谢无猗走到后面那辆马车旁,掀起车帘打开箱盖,“这些货都是在下准备进献给殿下的,请夫人过目。” 谢无猗大略扫了一遍,里面装有不少谷赫的新式火器。她低头摸了摸火器的外壳,紧接着以披风为遮掩,迅速在马车底部推了一把,扣上了一个通气的裂缝。谢无猗的速度太快,任何人都没察觉到她有动作,她就已然直起了腰。 “公子这下面莫不是藏了人?” 谷裕阖温和地笑了笑,“不怕夫人嘲笑,父王知道他一旦西去,谷赫必乱。这也是父王给殿下的诚意,夫人不放心可以检查马车,在下绝对没有私自夹带。” 谢无猗抱臂,故作傲慢地道:“按规矩,两辆车要查,公子和随从的身上也要查。” 为了与萧婺合作,谷裕阖只得咬咬牙,忍下谢无猗的无礼。卫卒正要上前,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九夫人,我来吧。” 第一百四十六章 浑水摸鱼 谢无猗的手指微微一动,她转过身,见阿年从城门走了出来。在火把的映照下,他双眼红肿着,似乎刚刚哭过,不过他还是努力维持着正常的表情。 三更半夜不睡觉,他是在……看她吗? 阿年走到谢无猗旁边,守城将领忙抱拳行礼,“乔公子,是殿下有吩咐吗?” “殿下已经等了半宿了,”阿年转向谷裕阖,“但近来恐有人趁虚而入,随行车马都要检查,还请公子海涵。” 谷裕阖点点头,张开双臂任守城士兵搜身。阿年命人去检查两辆马车,又不自觉地看了谢无猗一眼。谢无猗则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睫,对这边的事毫不关心。 到了后面马车旁,士兵看着装得满满的火器,不知该从何下手,忙去请示阿年。 “九夫人刚才检查过了?” 风吹起谢无猗的披风,月光投射的阴影遮住了她半边脸,“我只是看了一眼四公子的心意,知道乔公子不放心,不敢越俎代庖。” 听着谢无猗一句比一句无情的话,阿年顿时涨红了脸。 吕姜离开后,卢云谏已经暗中控制了西境所有关口,从北边入境必走厉州。萧惟坠海失踪,萧婺吩咐过所有能装人的东西,哪怕是棺材都要打开细验。萧婺太了解自己这位六弟了,一日不见尸体,他都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是最近谷赫人频频出入厉州,他更要防着萧惟趁乱混进来。 可就算阿年听萧婺的命令,他也不想让谢无猗觉得自己多疑啊…… 本来她就没有接受他的心意,现在要是他执意检查,岂不坐实了怀疑她? ——虽然他确实觉得谢无猗大半夜在城楼上看月亮挺奇怪的,好像真的是在等谁一样。 阿年不发话,旁边的士兵也不敢轻举妄动。谢无猗还是淡定地站着,摆明了阿年不开口,她就不会说一个字。 二人就这样僵持着,谷裕阖发现气氛不对,刚要上前询问,就听得封达策马赶来,急切地问道: “怎么还在这磨蹭?” 他翻身下马,看了看表情复杂的阿年,恍然“啊”了一声,假作生气地数落道:“阿年呀,殿下可等着公子呢,我们有阻止公子进城的理由吗?” 阿年急道:“封护卫,我不是——” “我懂我懂!”封达打着哈哈,心道不就是怕在谢无猗面前有损形象吗,这有什么的。他绕到马车边,试了试火器外壳的温度,腾地缩回手。 “就这样吧,要是里面藏了人就得喘气,这外面怎么会冰冰凉凉的?”封达夸张地哆嗦了一下,“再说,万一这些火炮炸了,公子就没法和殿下交代了。好了,殿下都快急死了,小阿年就让我把人带走呗?” 他凑在阿年耳边悄声道:“四公子再不到,出城来接的就是任昌了。” 阿年的脸色骤然铁青,任昌那人油盐不进,说不定就会因为萧婺把怒气撒在自己身上。阿年再次看了看马车,勉力一笑:“有劳封护卫引路。” “好兄弟!” 封达大笑着拍拍阿年的背,又对谢无猗挤挤眼睛,“九夫人,属下告辞咯!” 谢无猗微微点头示意,封达就连催带赶地把谷裕阖带进了城。阿年强迫自己直视谢无猗,神情和刚才有些不同了。 “你……越界太多了。” 在萧婺态度未明的情况下,她私自接触谷赫使者,甚至有意代为检查入城的人马。万一出了意外,萧婺降罪怎么办? 谢无猗收拢披风,绽开坦荡而真切的笑意,“乔公子多心了。” 她只是担心谷赫局势才与谷裕阖攀谈几句,什么都没做。反倒是阿年,盘查并非他的职责,可他却出现在了这里。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的行为半斤八两。 厉州僻巷里,一个黑衣人看着谢无猗和阿年一前一后的背影,不由得“啧啧”两声。 “怎么,酸啦?” 暗处另一人压低嗓音,闷闷回答:“只是想不通,她……” “那您自个儿慢慢想吧。”黑衣人感叹着两手一摊,“东西给我,我得尽快还给你前妻呢。” 萧惟紧紧攥着干瘪的牛彘胞,只觉得心口的血也一起被抽干了。 谷裕阖与萧婺在议事堂密谈良久,萧婺送他离开,见谢无猗还守在外面,知道她有话说,便又把谢无猗请到了后堂。 第二天,萧婺正与众人商讨谷赫局势,封达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殿下,谷赫四公子死在毕安了。” 众人已知萧婺昨夜密会谷裕阖,听到这个消息皆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谢无猗身上。萧婺刚单独见过谢无猗就去了一趟兵营,很明显是做好了出兵谷赫的准备,这说明谢无猗猜中了萧婺的想法,他们希望谷赫与大俞发生冲突,趁机占领谷赫的地盘。 但若是谷裕阖死在北边毕安,谷赫肯定会向毕安要说法,大俞就没有理由加入战局了。 萧婺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他悠悠饮了一口茶,向谢无猗投去赞赏的一瞥。 众人更糊涂了,萧婺心思变化莫测,鲜有此类恬然若安的举动,他们俩到底在筹划什么? 谢无猗看了看议事堂中人的反应,撑着椅子扶手慢慢站起身。 “我来解释一下吧。” 昨晚谷裕阖离开后,谢无猗坐在后堂,开门见山地问道:“殿下打算如何化解这次危机?” 萧婺诧异地挑挑眉,白天她还主张出兵,甚至亲眼看到他去视察军营,结果还不到一日就改了口。难道她看出了自己不是真的想帮谷赫平叛? 谢无猗见萧婺眼中闪过稍纵即逝的迟疑,便明白自己这回才是真正猜对了他的心思。谢无猗放松了脊背,强撑着眼皮道:“其实谷赫内乱他们自己就能搞定,想把其他三个藩属国都搅进来太难了。而对于我大俞,两个选择:一,出兵踏平四国;二,从头旁观到尾。” “你又怎知本王不想打呢?”萧婺摸着下巴笑了。 还要再来一次? “那要看殿下的目的是什么。”谢无猗轻点手指,蓝紫色的苍烟在指尖轻盈翻动,“如果殿下想要地,四国都乱起来才是最好的时机,不过我刚才说了,这种情况不太可能。而如果殿下有别的想法——” 谢无猗停顿片刻,她在等萧婺泄露哪怕一丝心绪。没有主君喜欢完全猜透自己心思的下属,尤其是他要做的还是大逆不道的事。不过萧婺只是静静地看着谢无猗,没有生气也没有喜悦,甚至都没表现出忌惮的意思。 是个人物。 怪不得他想要泽阳那个位置。 “比如要尽可能保住厉州的基业,”谢无猗话锋一转,苍烟也定格在她的食指上,“那就得保存实力,不动一兵一卒,不让藩属国的战火烧过来。” 此前她一直觉得奇怪,萧婺向红鹰发信,显然是在打和不打之间纠结,为什么? 然后谢无猗就想到了纪二钱的转述,他说萧婺想找一个“熟悉朝中局势”的人。 萧豫防着萧婺,北境军几乎不可能为萧婺私用,红鹰更不会掏空家底替萧婺送死,萧婺要谋大事总要有自己的人。 初入厉州时谢无猗就发现了,城内几乎看不见女人和孩子,就算大战在即也不该是这个光景。此外,商铺的伙计心不在做生意,反而都在留意外面的行人,就连水果摊老板手上都有长年习武留下的老茧。 谢无猗吹了半宿的风,终于想明白一件事—— 整个厉州没有百姓,她看到的都是萧婺的私兵。 所以,他宁可放弃土地军功也不愿放弃厉州。 看到这一层,事情就好办了。谢无猗环视议事堂,负手道:“在大俞不想损兵折将的前提下,要么大家都不动,要么就是四大藩属国乱起来。而谷赫主战派肯定盯准了四公子的行踪,只要他踏出国门,肯定不能活着回到谷赫了。既然终究要死,还不如死在一个好地方。” 于是,在萧婺的安排下,谷裕阖遭遇暗杀,尸体被连夜丢到了毕安境内。 “那又如何?谷赫肯定有人知道四公子昨夜来过。”说话的是座中一位将领,谢无猗看他有些面熟,忽地想起他就是钟愈的兄长钟津,之前在平麟苑见过。 “谁能证明他来过?”谢无猗眯起眼睛反问道。 钟津不觉“嘶”了一声。藩属国来大俞要下国书,谷裕阖私自入境,萧婺当然可以咬死不认。谷裕阖一死,主和派便明了大俞的态度;而他死在毕安,主战派想借刺杀发兵的阴谋自然败露,不敢再趁机攻打大俞,只能把矛头对准毕安。 萧婺看众人差不多都想明白了,便起身笑道:“九夫人所言甚合本王之心,大家各安本分,准备看戏就行。”他侧过脸,用十分亲近的口吻道,“自今日起,九夫人就是本王的座上宾了。” 果如谢无猗所料,既然大俞置身事外,毕安理亏,必然不会出兵消耗自身的实力。消息传出不到一天,毕安就派使臣去和谷赫交涉,赔了不少金银不说,还决定送一名郡主和亲。 毕安和谷赫打不起来,曹平和邓易还要以谷赫作为屏障,阻挡毕安对自己国家的威胁,最后便只剩下谷赫国中两派的争斗。 不过此时已经无人愿意插手了,一场险些把四大藩属国和大俞都卷进来的烽烟就此消弭。 夕阳落下,给满地黄沙镀上一层金色。谢无猗再次登城远眺,钟津任昌等人只看到她与萧婺合力同心,却不知道谢无猗其实走了一步险棋。 “九夫人是想找到伤亡最小的解决办法吧?”萧婺站在她身后,声音格外冷漠,“你早就算准了谷赫毕安不敢打,曹平邓易不会打,才对本王献了昨夜之计。” 谢无猗的心猛地一沉。 不错,这才是谢无猗的真实想法,她不想让无辜的平民陷入战火。 但她本不该考虑这些。 因为萧婺不在意他国百姓的死活,红鹰不在意任何一国百姓的死活。身为联络双方的青鸾主,谢无猗应当让北境乱起来的。 那又如何呢,她最终让萧婺做出了选择。至于她的内心,不足为外人道也。 谢无猗笑了笑,“大义或是小利,只要殿下喜欢就行。” 要回泽阳,是贸然暴露实力打草惊蛇,还是暗伏草中蓄势待发,萧婺自有衡量。 “你的投名状本王接下了。”萧婺走上前,用小指挑起飘在谢无猗锁骨前的一缕头发,“过几天本王准备出去一趟,你陪伴本王左右如何?” 他的笑容堪称温柔,眼睛里却不带半分旖旎,于是谢无猗也只像死板的木偶一样若无其事地道:“你我是合作关系,殿下最好不要把我当成下属。” “那是自然。” 如果说平麟苑里彻夜厮杀的谢无猗令萧婺惊讶,眼前的谢无猗越是镇静就越令萧婺赞叹,更激起了他的好奇之心。 对什么都不在乎没兴趣无所谓的人,她图什么? 有意思。 怪不得萧惟对她死心塌地的,还有阿年,听说她坠海时恨不得一头撞死。 萧婺继续向前走了一步。他生得高大,这一靠近便瞬间生出莫名的威压,直将谢无猗的视线填满。萧婺将头发送到谢无猗耳后,手指下滑到她咽喉旁的人迎脉,一字字道: “弟妹觉得,在谷裕阖的马车中夹带一个大活人的可能性有多大?” 第一百四十七章 坠崖 萧婺的两指压在跳动的经脉旁,谢无猗的呼吸有些压抑。她心里很清楚萧婺并不信任她,更何况这次还是阿年告的密。 “殿下怀疑燕王还活着?” “弟妹的心跳变快了。”萧婺直勾勾地望着谢无猗。 “殿下试探一百次一千次,我也不会否认对燕王的感情。”谢无猗甚至主动朝萧婺贴近了几分,“不过如果他活着,我会亲手杀了他。” 萧婺被她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眼神刺得一怔,他弯起唇角,抬手握住谢无猗的腰,“封达说你们到虬窟湾不久就遇到了风暴,那时你还和林衡卿卿我我有说有笑,怎么转眼就要杀自己的爱人了?” 谢无猗终于妩媚一笑,“当然是为了殿下啊。” “好,本王等着。”萧婺俯下脸,几乎将谢无猗环抱在怀,“本王觉得弟妹确实没有机会同时瞒过阿年和封达,不过本王会努努力,给你创造一个机会。” 他直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任昌紧跟着萧婺,低声提醒道:“属下还是觉得那女人有问题。” “哦?” 萧婺似笑非笑地和任昌交换了一下眼神,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卢云谏传来密函,道萧豫卧病,已经月余没有上朝了。和这件事相比,一个受了伤的谢无猗还轮不到他亲自出手。 谢无猗目送萧婺和任昌走远,心道若只是用这种伎俩试探,那萧婺可太小瞧她了。 在听到爱人名字时心跳加速是人之常情,与陌生男人靠得近会紧张更是女子的本能反应。不过就算萧婺试着她的脉搏,盯着她的瞳孔,触着她的肌肤,也只能得到她喜欢萧惟这一个结论。 她是青鸾主,生来就有千万张面孔。 若她不想露破绽,剖开她的皮肉也是徒劳。 谢无猗对着天边的落日闭上眼,任干燥的热风吹过脸颊。不知过了多久,封达正好巡视到了这里。 “九夫人伤感什么呢?” “可惜四公子和毕安的郡主了,”谢无猗也不瞒封达,照实说道,“终究是成了牺牲品。” 她介入得太晚,既要让萧婺满意,又要最大限度不牵扯旁人,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若是谷裕阖继任谷赫国主,兴许谷赫还能迎来中兴,现在大俞边境是稳了,谷赫百姓也不会好过了。 封达咂咂嘴,笑道:“兄弟还有争家产的呢,咱们是大俞人,何必操心人家的家务事?” 谢无猗却正色看向封达,“难道就因为投胎不同,人命就有贵贱之分吗?你应该提醒殿下,图谋天下的人目光必须放得长远,也必须低得下头颅。” 走得远,见得多,有了坚守,才不会被纷繁利益迷了眼,才能在愈来愈坚的外壳下保有一颗柔软的心。 而像谷赫这样不会低头不会自省的藩属国不会有希望了。 “别别别,九夫人别跟属下说这些,头疼!”封达摆着手退开几步,从腰里拿出一个牛彘胞,“对了,九夫人昨晚出城,是不是把这东西落在路上了?” 谢无猗目光闪了闪,“多谢,早上我还让小雏找了好一阵呢。” 她随意瞥了一眼,牛彘胞早已干瘪,还破了几个洞,像是被车马踩踏过。 “装不了水了……算了,改日重新买一个吧。”谢无猗接过来,随意揣在怀里。 封达腆着脸作了个揖,“那顺便帮属下也买一个,省得下次走远路啊,翻山越岭啊,连口水都喝不上。” 谢无猗一夜没睡,应付完眼下的事困得要死,懒得和封达斗嘴便准备回去休息了。甫一转身,她就见阿年站在远处。对上谢无猗的目光,他尴尬地笑了笑,没有上前说话。 一口气松下来,谢无猗右肋的伤口又开始红肿发炎,逼得她不得不留在房间里养伤。不过好在这段时间萧婺也在忙,此前说要带她出去的计划便暂时搁置。 几天后,谢无猗正坐在院中晒太阳,墙外忽地射进一只飞镖。谢无猗眼疾手快地抓住,只见飞镖上扎着一张字条: 今日申时,丹清崖顶一见。 谢无猗的心口抑制不住地颤悸起来。一是因为丹清崖在厉州南部,山虽不高却临绝壁,是个绝好的围追堵截之地。二是因为…… 字条上的笔迹是萧惟的。 谢无猗面无表情地折起字条,端起旁边的茶杯抿了一口。且不说萧惟不可能穿越萧婺的重重守卫给她送这张字条,以萧惟的性情,不杀她都是念旧情,他根本不可能约见她。 因此,这张字条从头到尾都写满了“陷阱”。 谢无猗斜靠在椅子里,对光举起那支飞镖。独属于厉州的土腥味早已深深埋进了铁片,短时间内不可能消除,萧婺为什么要这么做? 等等—— 如果萧婺可以轻易伪造萧惟的笔迹,那窦书宁收到的萧爻的邀请函会不会也是他仿写的? 这就说得通了。只有看到以假乱真的字,萧惟才会怀疑萧爻没死,才会义无反顾地踏上前往邛川和虬窟湾的路。 萧婺真是个人才啊…… “不过本王会努努力,给你创造一个机会。” 城楼上的低语浮现在谢无猗耳边,谢无猗瞬间恍然。不就是余情未了吗,萧婺都抛出饵了,她不上钩是不是不太礼貌? 而且…… 谢无猗垂下眼睫,遮住一圈一圈散开的愁绪。她用力抬起右手,慢慢抚摸左手小臂上的苍烟。 哪怕这张字条是萧惟送来的可能性只有百万分之一,她都不敢赌。 正自出神,小雏端了药过来。谢无猗从包袱里取出碎了一半的白玉簪,交到小雏手里,“突然想起这个了。我一会给你写个条子,你到独木商行,请他们掌柜的帮忙把这根簪子补好吧。” 小雏“咦”了一声,“没有银子,人家肯给修?” 谢无猗颇为神秘地摇摇手指,“我在他们家有终身的优待。” 打发走小雏,谢无猗便转身回屋补觉,毕竟下午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整整一天谢无猗都没再出门,眼看过了申时,蹲守在外面的任昌再也忍不住。他一脚踹开房门,见小雏躺在床上呼吸均匀,显然是晕过去了,偌大的屋子里哪有谢无猗的影子? 任昌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才跺脚骂道:“狡猾的女人!” 真正的谢无猗早已化装成小雏,光明正大地离开了住所。 去过独木商行,谢无猗避开厉州的重重监视,如同一个隐形人般来到了丹清崖山脚下。空气又湿又闷,大约很快就会下雨。谢无猗捂着伤口,艰难地沿着山路一步一步往上爬,走几十步就不得不停下来歇一会。 谢无猗第无数次后悔没从独木商行要一辆马车,以她现在的体力,就算坚持到山顶,也无力应对埋伏的杀手了。 踉踉跄跄走了快一个时辰,谢无猗终于到达了山顶。 此地远离人群,幽寂得很,尤其是周围山头青房翠盖,和城里的黄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谢无猗手中紧紧握着字条休息了片刻,如果字条是萧惟送来的,算时间他也该到了。 可丹清崖顶依旧安静,头顶的乌云层层堆积,偶有山风过耳,掀起难得的清凉。 还是没人吗…… 字条已经彻底被汗水浸透,谢无猗抿了抿嘴,不知是失落还是欣慰。 萧惟没有出现,她可能失去了最后一次见他的机会。不过……也幸好他没有出现。只要萧惟不来,就说明萧婺暂时还不知道他藏在哪,她也不需要和萧婺发生正面冲突。 天色迅速暗下来,快落雨了。 淋成落汤鸡可不好玩啊,谢无猗自嘲着笑了笑,转身准备下山。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影子从树后现身。 谢无猗面色未变,内心却早已波涛汹涌。而比头顶的天光更昏暗的,是萧惟那双始终深不可测的瞳眸。 她见到他了。 他还活着,而且顺利回了大俞。 短暂的欣喜自心头掠过,谢无猗紧接着的反应就是——中计了。 不论是不是自投罗网,她都中计了。 萧惟往前迈了一步,谢无猗的中指下意识按在了苍烟上。然而萧惟太熟悉她的动作,他马上停了下来,隔着一丈有余的距离冷冷开口。 “你为什么在这里?” 谢无猗喉头发梗,她总不能告诉萧惟,自己是因为担心他被萧婺发现才主动上山的吧。 “你呢?” 萧惟张了张嘴,他本打算尽快离开厉州,却意外在市井中听到人闲聊,说萧婺身边新来的女人有问题,是朝廷派来监视的鹰犬,今日申时,萧婺会在丹清崖处决她。萧惟不太放心,这才决定过来看一眼。 而很明显,萧婺摆好了瓦瓮,他们俩就是一对鳖。 二人对视无言,眼中再度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丝尴尬。 山林中风声突变,谢无猗立即踮足上前挡住萧惟。而萧惟手腕一转,直接拔出瑶光,站在谢无猗身侧,摆明了不会接受她的保护。 十来个黑衣人封锁了下山的道路,领头人的目光在谢无猗和萧惟之间来回移动几次,大声笑道:“任护卫所料不错,正好一锅端了!” 确定只是任昌安排的人就好。 谢无猗摆出阴森神秘的笑容,冷笑道:“你想清楚,杀我是要遭雷劈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一道凄厉的闪电划破乌云,照亮了谢无猗素白冷漠的脸。黑衣人气息一变,而就在他们分神时,谢无猗的苍烟已经出手。 披风横空,她左腕微抖,手中的银光倏忽飞舞,黑衣人被迫后退数步。谢无猗本想直接杀出一条路让萧惟逃走,不料黑衣人调整得飞快,前仆后继地聚拢过来,飞针反倒无法突破乱刀的防线。谢无猗当机立断,左手握住烛骨旋身而入。 雨点打湿土壤,旁边的萧惟也侧身避开,一剑刺死一名黑衣人。他没有犹豫,斜斜踩着树干攀上去,从头顶挑开试图偷袭谢无猗的杀手。 有了萧惟的配合,谢无猗压力骤减,可以腾出手来用苍烟配合烛骨直取对方面门。 一时间,崖顶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然而就算萧惟和谢无猗的功夫不错,两人自虬窟湾逃生后内伤外伤都没好全,根本无力对抗十多个人的攻击。 黑衣人使的尽是杀招,眼看就要收拢包围圈。忽然,领头人踩着同伴的肩膀一跃而出,竟直接格着瑶光将萧惟逼退到悬崖边。 岩石滚落,领头人飞镖出手,萧惟躲避之时脚下一滑—— 眼看他就要摔下悬崖,谢无猗再也装不下去,忙折身飞过去,同时将烛骨一端扣在腰间,另一端扔给萧惟。萧惟抓住烛骨,谢无猗拉不住他,自己也擦着地面滚了好几圈。 关键时刻,谢无猗绊住领头人的左腿,一脚将他踹下悬崖,而后她徒手接住他的刀,扎在悬崖边的石缝里,仅靠这一点力量堪堪悬在半空。 谢无猗的手臂青筋暴起,右肋撕裂一般巨痛,她几乎全凭意志力在坚持。 血染透衣衫,一滴滴落在萧惟手上,模糊了他的视线。 “殿下……能……上去吗……” 萧惟咬紧牙关冷汗直流,连骨头缝都在疼。可崖壁凸在外面,他坠在下方无处借力,谢无猗的右手又帮不了他。两人就这么吊着,谢无猗力竭之时便是他们的死期。 更要命的是,崖顶的黑衣人没有杀完,那些人已经在往这边跑了。 谢无猗的手指一点点松脱。这样也好,最起码他们可以死在一起,她也尽力了。 “噗——” 兵器刺入血肉的声音激得谢无猗心中一震。她低下头,隔着暴雨看向萧惟,两人眼中都有相同的疑问。 是你的人吗? 还是萧婺? 走马灯般的念头不过是眨眼之间,就在一个黑衣人明晃晃的刀砍过来时,岩石赫然崩裂。小小的刀再也承载不住两个人的重量,萧惟和谢无猗从丹清崖顶坠落。 第一百四十八章 久长时 与坠海不同,现在的谢无猗就像个被丢进山野的死茧,捆缚其中的蝴蝶再也张不开翅膀。 风雨呼啸,手中的刀划过岩壁,发出一串刺耳的尖鸣。然而,一把刀根本无法减缓二人下落的速度,谢无猗拼命调整姿势,避免让萧惟成为落地的肉垫。 下一刻,她的腰被一只有力的手揽住。 谢无猗憋住一口气,大脑一片空白。她忘记了手中刀,忘记了丹清崖,忘记了他们已然决裂,甚至忘记了自己。 如帘的水雾中,有一道星光穿越千山万水,重新点燃火种,照彻漫漫长夜。 再次被萧惟坚定不移地抱在怀中,被他沾了泥土味的温暖的气息笼罩,谢无猗的所有伪装溃不成军。 好在风疾雨骤,他看不清她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 谢无猗绝望地咬紧嘴唇闭上双目,不肯再泄露半分情绪。 心猛地一揪,下落的身躯生生卡在半空。谢无猗睁开眼,见萧惟死死拽住一根藤条,膝下是一棵从山崖缝隙里钻出的小树。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谢无猗内心狂喜,忙踩着小树边的岩壁脱出萧惟的怀抱,防止这棵救命的小树也被二人踩断。她抹了把额头上的水珠四下看去,刚刚升起的希望瞬间破灭。 他们现在正站在半山腰,上不去也下不来。 怎么办? 谢无猗提刀试了试岩壁,这里的石头还算坚固,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总不能卡在这个地方等死。谢无猗强忍伤口撕裂的剧痛,下意识回头看了看萧惟。萧惟立即对她点点头,再度读懂了她的想法。 心中忽然升起难以言说的沮丧,明明害他坠海,明明背叛了他,可在生死之际,谢无猗终究无法欺骗自己的心。 在她扑向他的一瞬间,她就彻底输了。 谢无猗抿起嘴,幽怨地握了握早已卷刃的刀,她甚至怀疑萧惟是不是故意跳崖引她来救的? 算了,先活下去再说吧。 谢无猗以刀作杖,侧着身紧贴岩石缓缓前行,每走一步之前都去试这块石头能否让二人顺利走过。萧惟则一言不发地跟在谢无猗后面,好像还是从前,她为他探路,他毫不犹豫地踩住她的足迹。 走了近两刻钟,谢无猗惊喜地发现岩壁上有个小山洞,差不多可以容两个人藏身。雨越下越大,她和萧惟早已浑身湿透,体力也几乎耗竭,实在无法寻找下一个安全的角落了。权衡之后,谢无猗走进洞口,沉默着给萧惟让出了地方。 萧惟迟疑片刻,在山洞中翻找一阵,勉强找到了几根枯枝。他盘膝而坐,拿出火折子点起火堆,烘烤着早已冻透的双手。 微弱的火苗用尽全身力气向上跳动,将萧惟的侧影拉得很长很长,而他则一动不动,任由火光在周遭描摹出淡淡的光辉。 他衣衫凌乱,湿发贴在脸上,本该是狼狈之极的境地,萧惟却依旧眉目从容。 也许是夜空中的星辰拨云而出,谢无猗的心被狠狠刺痛。她僵硬地转开脸,解下披风,用银针封在洞口,防止里面的火光被别人发现。 一道深紫色的帘幕挂起,将外面的风雨彻底隔绝开来。 谢无猗靠住山石慢慢滑坐在地,头抵在膝盖上,没有去烤火。方才又是厮杀又是坠崖,谢无猗全身都痛得要死,尤其是右肋的伤口,不知道流了多少血。可她依然咬牙坚持着,不肯发出半点声音。 萧惟一边烘干自己的湿衣服,一边不由自主地看向谢无猗。她蜷缩在洞口,雨水血水顺着衣摆淌进泥土里,如同一尊正在融化的雪雕,冰冷又脆弱。 一息,两息…… 萧惟瞪大眼睛,近乎贪婪地望着谢无猗,拼命想把时间拉长。萧惟很清楚,只要谢无猗抬起头,他就再也没办法怀着满腔爱意凝望她了。 他们站在鹊桥两端,却永远错过了相逢之日。 一个时辰过去,萧惟的衣服都烤干了,谢无猗还保持着同一个动作。 心口像有千百条虫子在啃噬,萧惟身上又痒又麻,他再也承受不住这种煎熬,沙哑着开口:“你坐在那不冷吗?” 谢无猗没有回答。 萧惟心里“咯噔”一下,他踉跄着爬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迈到她身后。 “小猗?” 这是虬窟湾之后,他第一次艰难地唤出这个名字。 谢无猗还是没有回答。 萧惟大惊,忙跪下来扶谢无猗的肩膀。就在他的手刚刚触碰到她的一瞬间,谢无猗身子一歪,软绵绵地瘫在萧惟的臂弯里。 “小猗!” 萧惟手忙脚乱地搂住她,这才发现谢无猗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额头烧得滚烫,而手又冻得冰凉,竟不知何时昏死过去了。 他慌忙把谢无猗抱到火堆旁,解下她的湿衣服,用自己的袖子擦干雨水,又不停地搓着她的双手,试图帮她暖和过来。 谢无猗像是难受极了,不由自主地蜷成一团,眉头也紧紧拧在一起。 萧惟取了外袍裹在谢无猗身上,立马去检查她的伤势。谢无猗右肋的伤口已经发炎,坠崖的时候又不知划破了多少地方,现在她整个人几乎连一块完好的皮肤都没有。 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萧惟抬起手,原来那是他的眼泪。 原来,他还是那样爱着她。 萧惟颤抖着把谢无猗拢入怀中,扶着她冰凉的额头抵在自己肩窝,泪水缓缓溢在发间。 “花娘……” 谢无猗嘴唇翕动,喃喃说起了梦话。萧惟手下又紧了些,然而谢无猗只是重复念着花飞渡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她好像做了噩梦,身体在无意识地颤悸,唯有右手无力地搭在小腹上,表明她的右臂真的失去知觉了。萧惟搂紧谢无猗,在她耳边低低安慰道: “小猗,我在呢……” 谢无猗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师父……” 萧惟低头靠向近在咫尺的玉人,谢无猗只叫了一次缇江,接着便又梦到了花飞渡。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忽地听到“叮”的一声脆响。萧惟觉得奇怪,松开一只手去翻谢无猗的衣服,很快便从她的中衣里找出一个荷包。 萧惟心中一动,这不是当日她从晚三秋手中取回的给乔椿绣的荷包吗?他挑开抽丝的荷包口,里面装着的竟是自己送她的那枚玉佩。 金色的火光打在栩栩如生的乔木上,也再次熏红了萧惟的眼眶。 他什么都明白了。 日月沉举世罕见,她怎么可能不是乔蔚呢? 在昏迷中还想着师父缇江,她怎么可能不是乔蔚呢? 就算她善于伪装,可花飞渡是名震江湖的女侠,是叛逃红鹰的鸾四,又养了她十八年,她怎么可能不是乔蔚呢? 能在萧婺眼皮底下把他放进厉州,哪怕已经决裂还珍藏着他的玉佩,拼着丧命的风险也要来救他,她怎么可能不是乔蔚呢? 虬窟湾海难之后,萧婺全线封锁北境。萧惟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混在谷裕阖装火器的马车中,本做好了拼死杀光守城所有士兵的准备,不想谢无猗一眼就看见了马车下用瑶光割开的裂缝。 裂缝一旦封死,萧惟根本无法呼吸,然而就在谢无猗起身的错眼间,她已趁机把一个牛彘胞塞进了缝隙。 萧惟开始还没明白谢无猗的用意,可当他看过牛彘胞后立刻反应过来。牛彘胞中被谢无猗注入了可供呼吸的空气,并在底部装了硝石和一小块打火石。 硝石燃烧后便可供给源源不断的气体,支撑两刻钟没有问题,萧惟就借着这个珍贵的牛彘胞坚持到了马车驶入厉州。 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巧合,那这么多次呢? 她分明一直都是乔蔚,是他的小猗啊…… 萧惟的胸口不由得剧烈地起伏,他俯下脸,吻上谢无猗的嘴唇。 朝堂的阴谋与他无关,世间的风雨与他无关,此时此地,他只有这片刻温存。而就是这一点点失而复得的温柔,魂牵梦绕的温软,让萧惟尽情地晕眩,也让他的心拼上了最重要的空缺。 他们或许马上就要分开,但萧惟永远不会再放开她了。 萧惟用力抱紧谢无猗,抱紧千金不换的珍宝,她宁可抛弃身份抛弃一切也要离开,一定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要做。 既然这样,他决不能拖累她。 “小猗,”萧惟坚定地吻着谢无猗瘦削的面颊,“我知道你有苦衷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会一直等你。等你办完了事情,要记得回家……” 瘦长的火苗模糊成小小的光点,谢无猗只觉得忽冷忽热,耳边乱糟糟的,吵得她头疼。 她在灼人的金黄中看见吕姜正襟危坐,和对面的萧惟和谢无猗讲道:“不是臣先向公主求亲,而是公主主动找到了臣。” 是刚到邛川那晚啊。 谢无猗还记得当时他们去追问吕姜来邛川的目的,吕姜说起他和萧筠的故事。人人都以为是吕姜在宫宴上求娶萧筠,而实际上是萧筠私下里先找到了吕姜。 “明人不说暗话,本宫需要君侯的兵助楚王一臂之力。” 谢无猗迷迷糊糊地想,萧筠真是个豪爽又有野心的女人。分明是在决定自己的终身幸福,她却还能私事公办地摆上台面谈。好在吕姜没怎么犹豫,顺利和萧筠定下了婚事,要不然萧豫还不会那么容易坐稳皇帝宝座呢。 唔……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了。 当谢无猗意识到这点时,眼前的景象飞速变换,她看见萧惟抱着昏迷不醒的自己,她身上似乎还穿着他的外袍。萧惟眼睫微颤,嘴唇擦过她的耳畔。 “小猗,我要走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谢无猗不觉苦笑。真是荒唐,萧惟都恨死她了,哪会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呢? 肯定是她太想他了…… 等等,要走了? 对,是该走了。 她还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没做完,哪能沉沦在幻境里? 想到这,谢无猗猛地咳嗽起来。她睁开眼,洞外天光大亮,萧婺和任昌封达正挤在狭窄的山洞里,阿年则小心翼翼地为她包扎手上的伤口,眼中满是心疼。 众人都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想来是颇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这里。 谢无猗忍痛坐起身,看了看萧婺的脸色,萧惟应该是先一步离开了。她略低下眼睛,披风垫在身下,衣服还是坠崖时的样子,洞中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好像昨日与萧惟的经历只是她的一场梦。 一场久久不愿醒来的梦。 “九夫人好福气啊,”封达打了个哈欠,掐着嗓子道,“殿下和阿年听说您有危险,可是冒雨不眠不休地找了您一整夜呢。” 封达话里有话,谢无猗为什么会出现在丹清崖,又为什么会受伤坠崖,这些都是疑点。 谢无猗闻言,直接拿出揉得不成样子的字条,“我对殿下说过,就算用燕王试探我一百次一千次,我都会来,并且我会杀了他。”她缓了口气,继而提高声调道,“我倒是想问任护卫,为什么要对‘我’赶尽杀绝呢?” 任昌沉着脸,崖顶山下确确实实都只有谢无猗一个人拼杀的迹象,他也想知道是哪一步计划出了差错,为什么他的人会对谢无猗下手?不过谢无猗根本不想给任昌辩解的机会,她一把推开阿年,扶着石壁站起,直直盯着萧婺。 “燕王没有出现,殿下就打算杀我?” 萧婺面上平静得没有半分波澜,不回应谢无猗也不责备任昌。谢无猗冷笑着点点头,“很好,殿下不信我,我大可以死证明清白,殿下再向玄柔先生和丹凤主要人好了!” 说罢,谢无猗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准备跳崖明志。阿年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她,回头急急恳求道: “殿下!” 第一百四十九章 心计 封达眨眨眼,摸着鼻子“哼”了一声,“小阿年可真关心九夫人啊。” 阿年耳根通红,又不好发作,只能寄希望于萧婺开恩,“殿下,现在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我们不能起内讧,还请殿下三思。” 关键时刻。 谢无猗心中了然,她冷冷甩开阿年的手,后退两步倚在石壁上,“若我放走燕王,殿下自当把我千刀万剐,可我摔下山崖时上面还有活口,殿下何不召他们来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谢无猗理亏,她绝对不会主动要求对峙。此话一出,任昌的脸霎时变得比烧糊的锅底还黑。 “哦?”萧婺抬臂去扶谢无猗,“都是一家人,本王也想知道九夫人怎么会坠崖呢?” 谢无猗的右手腕困在萧婺的桎梏中,整个人也被带到近前。他的指甲已然发白,可谢无猗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她顿了顿,不闪不避地看着萧婺。 “我本来到丹清崖顶等燕王,结果十来个人莫名堵了下山的路,领头人还说‘任护卫有命,杀了这个叛徒’。” 说到这,谢无猗意味深长地瞥了任昌一眼,“我右肋受伤,只能勉强用左手应对。打斗间领头人把我逼到绝路,我抢了他的刀,把他踹下山崖。后面人逼得紧,岩石不够结实,我就跟着掉了下来,幸好被一棵树所救。” 萧婺的目光闪了闪。他本不信以谢无猗的身手竟能被人逼下悬崖,可他昨夜在崖顶找到一个幸存的手下,那人的描述与谢无猗的话都对得上,封达也在崖底发现了领头人的尸体。 难道真是他多心了? 也对,她终究是个女人,哪有拿命去做戏的道理。 谢无猗捕捉到了萧婺眼中转瞬即逝的迟疑,顺势冷哼道:“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杀青鸾主,这也是殿下的意思?” 萧婺的表情终于有所缓和,“九夫人误会了,本王并不怀疑你,手下私自违反命令,这是任昌与本王的不是。”他放开谢无猗,朝任昌淡淡一瞥,“任昌,还不向九夫人请罪?” 任昌本打算试探谢无猗,加之担心萧惟未死,才让人放出传言,如果萧惟出现就杀了二人,没想到手下自作主张,险些铸成大错。任昌脸涨得通红,忙跪地拜向谢无猗。 “请九夫人责罚。” 谢无猗漠然看向山洞外。 他们找不到萧惟的。 昨夜的暴雨足以洗刷掉所有脚印和血迹,况且,谢无猗去独木商行,除了修补白玉簪外,还向他们借了一个高手。 如果她出了意外,就帮忙解决掉萧婺的人,并化妆成其中一员,对萧婺说是领头人要求杀谢无猗,他们只是奉命行事。 最高明的说谎就是细节,只要细节描述得当,再加上明确的证据,自然能够取信于人,剩下的三分假也就能蒙混过关了。 正如谢无猗在毕安骗纪二钱那样,她的确被成慨砍伤,鸿五也确实是被细剑刺中心脏,这样的“事实”足以减少纪二钱对她的怀疑,谢无猗也成功把萧惟撇了出去。 萧婺既然没有亲自出手试探,就说明他不想和红鹰闹翻,定会把责任推到任昌身上,然后将整件事轻轻放下。 而既然是任昌全权负责此事…… 谢无猗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想和她比心计,他还嫩了点。谢无猗正是算准了萧婺的心思,才敢去向独木商行借人,才敢抢先开口,彻底把自己摆在受害者的位置。 “罢了,任护卫起来吧。”谢无猗在阿年的搀扶下重新站稳,虚弱地笑了笑,“但愿我与殿下互不相疑。” 萧婺冷着脸,手却十分亲热地滑上谢无猗的肩膀,“本王会补偿九夫人的。” 清风缓缓吹进山洞,吹开萧婺脸上的阴霾,也吹散了谢无猗满身的冰霜。 数日后,萧婺等人秘密抵达陵州。之前卢云谏在密函中写道萧豫久不临朝,萧婺就已经起了疑心。以萧豫要强的性情,不可能这么久不出现在人前,连政务都完全交给窦文英,因此萧婺在安顿好厉州后便星夜兼程赶往泽阳。 萧婺此行没有带厉州的大部队,只是命钟津率领嫡系人马和部分死士分散行进,路上不可聚集,最后在陵州外汇合。 为防被陵州的玉蛟令发现,萧婺派谢无猗先行进城查看情况,并联系上萧婺在城中的内应。谢无猗没有拒绝,易容后便进了陵州。 陵州离泽阳很近,气候本该舒适得多,只不过今年泽阳和附近几个州县干燥少雨,倒显得和厉州不相上下了。 谢无猗头戴轻纱帷帽,准备先去萧婺指定的地点。转过几条街,墙角一个特殊的标记撞入眼帘,谢无猗的脚步顿时慢了下来。 墙角用白灰草草画了一条绑着桃木的长腿青蛇。 这不是她和独木商行约定的暗号吗? 谢无猗挑起白纱,四下张望了一阵,街巷上热闹非凡,并无任何异常。 奇怪,独木商行怎么会知道她的行踪? 权衡之后,谢无猗还是决定去看看。如果萧婺问起,她还可以用没修复完的白玉簪做借口。 陵州的独木商行在标记往西两条街外,谢无猗绕过客人,径直走向柜台,压低声音道:“掌柜的,我来挑选天武二十六年的旧款尺璧罗,要桃木青蛇花纹的。” 掌柜的动作一顿,转过身来拱手道:“阿九夫人,又见面了。” 谢无猗不由得眉头一拧,“葛先生?” 葛掌柜掌管独木商行在泽阳的分行,为何会出现在陵州? “墙角的标记是您留下的?” 谢无猗一边问,一边跟葛掌柜走到门后,时不时观察着外面的动静。葛掌柜略微点了点头,“很抱歉,这种约见方式有点冒险。但我们夫人始终不忘您的大恩,她受平水坊七先生的委托,特地让在下给您送一个您感兴趣的消息。” 秤砣七能搭上独木夫人的线? 他给她送消息,难道不怪她害死了花飞渡吗? 谢无猗手指一抖,一些本该深埋心底的往事死灰复燃,烤得她喘不过气来。葛掌柜刚准备开口,谢无猗脸色蓦地变了,抬脚就要离开。 “阿九夫人?”葛掌柜拉住她,“在下的消息十分重要,您——” 事出紧急,谢无猗忙小声解释:“我会设法在陵州停留几天,劳烦葛先生让人把我存在厉州的白玉簪取回,三日后我会再次登门,多谢您了。” 一阵风扫过,葛掌柜连一片衣角都没有抓到。他盯着门外,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谢无猗匆匆拨开人群,心脏“扑通”直跳。 就在刚刚,她居然看见了落照! 落照一直侍奉在萧筠身边,可刚才她疾步穿过独木商行门前的大街,神色明显有异。谢无猗见人过目不忘,她肯定不会认错。 直觉告诉谢无猗——泽阳出事了。 她当机立断,折身出城。 内应已经不重要了,萧筠和萧豫加起来有一万个心眼,如果萧筠真的在陵州,他们还管什么泽阳,该马上回厉州才是。 还有不辞而别的萧惟…… 谢无猗叹了口气,默默握了握僵硬的右手。 萧惟是聪明人,他应该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千万别蹚泽阳的浑水。谢无猗现在分身乏术,实在无力保全他。 回到萧婺的藏身地,谢无猗正好遇到迎面走来的封达,“这么快就回来了?殿下正在会见贵客,九夫人稍等一会吧。” 谢无猗摘下帷帽,擦干额头上的虚汗,不解道:“贵客?” “殿下亲自见的,不知道是谁。”封达用手扇着风,指下习惯性地做出挽花的动作。他愣了愣,又笑着挠挠头,没骨头似地往谢无猗这边歪,“哎,天好热啊,要是有把扇子就好了……” “封护卫怕热可以去找盆水从头顶泼下来,保证凉快。” 哎呀,真是不巧…… 听出阿年语气不善,封达笑嘻嘻地冲谢无猗做了个鬼脸,转身搭上他的肩膀,“小阿年,你这么说话很伤人家的心的……算啦,我还有事,你们慢慢聊!” 说罢,封达脚底抹油,溜得比兔子还快。 阿年的脸色随着封达的消失逐渐柔和,他端着托盘,对谢无猗点了点头,“你的伤还没好,小雏说你早上走的时候没来得及吃药,赶紧趁热喝吧。” 谢无猗垂眸看了一眼冒着热气的汤药,眼角微微一抽,“阿年,你——” “你不用管我。”阿年别开头,仿佛这样他就能避开谢无猗的审视,不让她看清自己的心绪,“正如你放不下他,我……也放不下你,我愿意对你好。” 阿年死死攥着托盘,全身的肌肉都绷得僵硬。丹清崖那次他实在太害怕了,根本不敢想万一谢无猗真的坠崖身亡他该怎么办。于是,阿年在崖底找不到人,就疯了似地爬到半山腰,这才在山洞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谢无猗。 那夜的雨彻底浇醒了阿年。 当他终于捧着谢无猗的手为她包扎伤口时,阿年便下定决心,拼尽余生也要站在她身边,并且他一定要让她忘记萧惟。 来得迟不重要,陪她到最后才重要。 谢无猗喝了汤药,再次劝阿年:“阿年,为我耽搁时间不值得。想想你父亲,难道你连血脉都不顾了吗?” “我不在乎那些!” 阿年尖声道。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把握在掌中的一块糖塞到谢无猗手里,缓了口气道:“范家不认我,我何必延续他们的血脉?” 救我命的是殿下,可处处为我考虑的人是你啊! 忍着汹涌澎湃的心潮,阿年朝谢无猗走近半步,手不由自主地举到她脸边,却迟迟没有摸上去。谢无猗的眼神太冷了,冷到冻彻肺腑,黯然天地,也不肯予他片刻温存。 阿年越发地恨萧惟,他明明已经死了,却还占据着她的心。 凭什么! 半晌,阿年冷静下来。他卸掉全身力气,眼中闪过一抹痛色,“我知道你不是古板迂腐的人,你只是想劝我离开你。但……没用的,我……” 谢无猗竖手止住阿年,把糖还给了他。她不会让阿年说下去,有些话憋在心里是执念,说出来就是疯狂了。 何况,阿年对她只是不甘而已。若她真接受了他的心意,阿年反倒会失望。 更不必说谢无猗的心便如同她的信念,任何力量都无可更易。 恰在此时,内室房门打开,萧婺沉着脸,打破了两人尴尬的相处。 “九夫人进来吧,有劳久候。” 阿年不敢惹恼萧婺,忙收起所有绝望,一言不发地端着托盘走开,谢无猗则随萧婺进了内室。萧婺转过头,笑着对里面道:“这就是弟弟的盟友。” “长公主?” “弟妹?” 谢无猗和萧筠同时开口。萧筠没想到萧婺口中的“盟友”竟是谢无猗,且不说朝廷早收到线报道萧惟夫妇坠海失踪,怕是凶多吉少,单论谢无猗肯跟在萧婺身边被他称为“九夫人”,就在萧筠预料之外。 萧筠定定地看着谢无猗,漆黑的瞳眸深处掀起惊涛巨浪,内室中恍然划过一道杀气。不过很快,风暴收敛,黄沙湮灭,最终化为冷酷和沉寂。 而令谢无猗诧异的不是萧筠出现在陵州,而是风光无限的高阳长公主此刻正半倚在榻上,面容消瘦,双腿溃烂流血,膝盖的伤口尚未结痂,看样子是伤到骨头了。 萧筠久经沙场,又是助萧豫登基的功臣,在朝堂上的地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究竟是谁能把她伤成这样? 谢无猗看向萧婺,见他面上难掩不忍之色,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泽阳真的出事了。 谢无猗下意识靠近了两步,又马上停下,咬牙问道:“殿下的腿怎么了?” “断了。”萧筠冷冷回答。与此同时,萧婺抿着嘴,把头别到暗处。 “谁干的?” 萧筠心下一悸,轻描淡写开了口。 “萧豫。” 第一百五十章 蒙冤 萧筠此话一出,谢无猗如闻平地惊雷,怔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论情,萧筠和萧豫萧惟走得都很近;论权,当初先帝驾崩,也全赖萧筠和祝伯君,才将一场可能倾覆天下的混乱消弭于无形。就算萧筠掌控着左右武卫和吕姜的私兵,即使萧豫真想收回兵权,他也不该这么粗暴地动手。 这其中是否有人作梗? 谢无猗不由自主将目光移向萧婺,萧婺整个人依然笼罩在阴影中,辨不出喜怒。 也对,此人心思藏得深,又和萧豫是天生的敌人。眼看萧筠毫不掩饰地袒露脆弱,向自己求助,他现在的心绪肯定很复杂。 原来在谢无猗和萧惟走后,朝中发生了这么多大事。 “萧豫病重久不临朝,杨泉说他需要静养,因此不允许任何人探视,连皇后都见不到他的面。”萧筠顿了顿,眼底闪过短暂的凄然,“不过明庙被六弟烧毁,皇后要主持重修明庙,需调集大俞顶级工匠进京,也没什么时间见他。” 谢无猗心道不错,窦书宁病逝时她和萧惟想进宫都被窦文英挡在了门外。现在回想,她的确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萧豫的真容了。 一个荒唐的念头钻出水面,咕噜噜冒着气泡,谢无猗指尖微动。萧豫是病了,还是……已经死了? 萧筠凄冷如寂的声音还在继续,“萧豫一病,政务就都落在窦文英身上。窦文英专横跋扈,凡事只当卢相不存在,众臣见不到萧豫,也都敢怒不敢言。窦文英独揽大权后,第一件事就是削兵权。” 谢无猗顿时觉得牙痛。 纵观当今大俞,掌兵者有谁?除了常规的边境军和暂时据守北境的萧婺,便是能在泽阳调动军队的萧筠。偏偏这两个人,一个是萧豫的对手,一个是萧豫的威胁,哪怕是窦文英出面,萧豫的意图也太明显了。 ——明显到完全不像他能做出的事。 想当年,萧豫连劝退谢无猗都是先讲理后谈情,最终还开足条件,给她留了后路。况且,纵观后来发生的种种,哪次萧豫不是息事宁人,就是动手也从来不会当面激化矛盾。 一个人真的会突然性情大变吗? “当然,历代君主收掌兵权理所应当,只不过窦文英——”说到这里,萧筠低下了头,而萧婺则抓起旁边的茶杯,一把狠掷在地上。 谢无猗微微凝眉,“他做了什么?” “他诬陷本宫谋反。” 萧筠平淡地吐出几个字。谢无猗心头一滞,望了一眼她很可能已然废掉的双腿。 “窦文英以几队左武卫夤夜进宫为由,领禁军强闯长公主府,带本宫去‘问话’。”萧筠疲惫地靠在床头,“本宫让人送信进宫,萧豫的手谕却是让本宫配合窦文英的公务。” “手谕?”谢无猗讶然,窦文英诬陷的方法根本站不住脚,萧豫连这都能信? 萧筠蓦地睁开眼,定定地看了谢无猗一会,重复道: “手谕。” 既是手谕,就说明萧豫还活着。谢无猗目光闪了闪,“抱歉,殿下继续说。” 窦文英站在昏暗的牢门前,冷冷俯视狱中衣衫残破却从容镇定的萧筠。 “只要殿下交出兵符,即可免受皮肉之苦。”窦文英拄着拐杖,皮笑肉不笑地道,“殿下何必贪恋权位,落个谋逆的罪名呢?” 有萧豫的默许,窦文英早已命刑部把重刑加了个遍,直把萧筠的双腿都打折了,萧筠依然咬死不承认谋反,坚决不在供词上画押,也拒不透露兵符藏在何处。窦文英拿不到实证,便无法给萧筠定罪。 “权位?”萧筠忍痛冷笑,“本宫当然要贪恋权位,若本宫交出兵符,是交到你手上还是陛下手上?窦相的算盘打得这么响,还找不出几个偷偷进宫的左武卫吗?” “殿下说笑了,老臣与陛下又有什么区别呢?”窦文英眯起眼睛,“昔日殿下调禁军入平麟苑,又私自联姻以骗取建安侯的兵权,在先帝驾崩时越权违旨,下一步呢?若是陛下不合您心意,殿下怕是会直接打进宣室殿吧?都到这个份上了,哪个左武卫进宫还重要吗?” “窦相好厉害的嘴啊。”萧筠厉声讽刺道,“窦相精通书法,当初模仿嘉慧太子的字迹,害得六弟执意去西境,最后不幸葬身俞水,现在连天子手谕都敢模仿了?” 萧筠不曾派人进宫,反倒是窦文英手段拙劣,让人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离间之心。 要真论罪名,窦文英可不比她的“谋反”小多少。 不料窦文英却抚着胸口哈哈大笑起来,“都说高阳长公主智谋过人,没想到您这么幼稚。到底是女人啊,和阿宁一样,尽是妄想岁月静好的妇人之见!看看殿下这双驰骋疆场的腿……”他阴恻恻地“啧啧”两声,“哎,可惜咯!” 萧筠下意识抬手放到膝盖反复结痂流血的伤口上,剧烈的疼痛让她清晰地意识到,她非但不可能再领兵出征,甚至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废人。 弃子。 萧筠的眼角不停地抽搐,囚服早已洇湿。 “没有陛下恩准,老臣岂敢对殿下用刑?”窦文英提起拐杖伸进栅栏,在萧筠面前的枯草上重重敲了几下,“纵观历朝历代,天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萧筠的表情变了又变。她始终不相信萧豫会过河拆桥,可事实摆在眼前,她入狱之后日复一日地受刑,每天都能看见自己的心腹被盖着白布抬出大牢。而她,却完全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心底那个隐隐的预感成了真。 她真的被废弃了。 曾经傲世天下的高阳长公主终如流星,横空陨落。 或许从萧豫恳求萧筠联合吕姜扶他登基开始,他便对她动了杀心。 长公主的身份本不足虑,但没有帝王会容忍一名位高权重的长公主,尤其是曾带兵打仗,敢在宫中动武,又在朝中一呼百应的长公主。 萧筠的心情很快平静下来。她不觉得悲哀,更不觉得难过,这是她弄权的必然结局。萧筠只遗憾当初心不够狠,没能更进一步,逼先帝把皇位传给她。 世间对女子何其不公,萧筠文韬武略不让须眉,可若她站不到最高处,便依旧是棋盘上的小卒,是待宰的羔羊。 萧筠挺直身躯,轻蔑一笑:“本宫若想谋逆,窦相还能站在这里耀武扬威?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要杀要剐本宫等着。他留本宫一日,左右武卫、长公主府和吕家军就还听凭本宫调遣,他大可试试在军中谁的名号更好用!” 冷风从牢狱的窗口吹来,徘徊在萧筠的发尾,又在温暖的内室中悄然离散。 一个月前的日夜,如今记来,寸寸清晰。 谢无猗注视着萧筠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且不论萧筠想不想谋反,至少在萧豫和窦文英眼中,她已经有了谋反的能力。 半晌,谢无猗才叹了口气:“裴尚书,还有御史台都哑巴了吗?” 曹若水一案后,裴士诚正式就任刑部尚书。以他认死理的性情,怎么可能放任窦文英在刑部蹿上跳下胡作非为,一点反应都没有? “裴尚书因顶撞上官,被强令在府中禁足了。至于御史台……”萧筠的声音比暗夜里的坚冰还要冷,“呵,有几个男人会甘心本宫这样的女人凌驾于他们之上?他们只会说本宫携女二嫁有辱国体,巴不得本宫被处死,好让他们讨好攀附窦文英。” 一直不说话的萧婺忽然开口,“当初建安侯主动求亲,父皇亲口恩准,他们不敢放屁,现在又都变成长姐的错了?” 骂得好! 谢无猗不觉在心里给萧婺鼓掌,她闭了闭眼,“建安侯还不知道此事吗?” 萧筠艰难地调整着坐姿,谢无猗忙上前帮她挪好靠枕。萧筠一动就浑身冒冷汗,她缓了片刻才道:“他带澄儿去找老先生学画了,窦文英封锁了消息,他应当还被蒙在鼓里。” 截断消息传递,禁足裴士诚,窦文英的每一步都是有意为之,看了他是铁了心要夺萧筠的兵权,置她于死地了。 但卢云谏…… 他在朝的势力同样盘根错节,却毫无反制窦文英的动作,他是在等萧婺回来吗? 萧婺回来能做什么? 谢无猗心念飞动,表情渐渐凝重起来。如果……一切都只是他们引诱萧婺的计策呢? “殿下是怎么逃出来的?” 萧婺的目光倏地一亮,很快他就自嘲地摇了摇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萧筠自然看出了他的怀疑,窦文英把泽阳围得如铁桶一般,她怎么可能顺利脱身? “本宫在牢里关了半个多月后,落照和邱广拼死杀进来,救了本宫出去。”萧筠泰然自若地解释道。 邱广是吕姜的亲信副将,吕姜不在时有代为调遣之权。也不知他和落照费了多大力气,才能越过刑部的层层把守和窦文英的重重眼线,把双腿断折的萧筠从牢中抢了出来。 而后,落照连夜送萧筠出泽阳,众人在陵州外巧遇萧婺,萧婺便把萧筠接到自己的住处,命落照去陵州城内抓药。 “邱广调出了本宫的旧部和驸马的亲信人马,现在就屯兵在陵州。” 太巧了。 谢无猗和萧婺对视一眼,二人都觉得太巧了。 萧筠性情刚烈,虽然好权但素无悖逆之心,此番蒙受不白之冤必不能容忍,萧婺似乎已经知道萧筠执意见他的目的了。 看着萧婺的表情从愤恨到迟疑,萧筠面上的郁郁之色愈来愈浓。 “三弟,本宫也不瞒你,窦文英不配为相,萧豫更不配为君,大俞江山不能毁在他们二人手里!”萧筠咬牙道,“若本宫愿意相助于你,三弟敢搏一把吗?” “不行!” 萧婺断然拒绝,“长姐,弟弟不喜欢他是事实,从前想要那个位置也是事实,但他既然已经是皇帝,我们兄弟便没有刀兵相向的道理。” 萧筠深深看入萧婺的眼睛,“把你流放到偏远的厉州你能忍,一点点蚕食卢氏全族你能忍,现在他们昏君佞臣要杀我,下一个就是你,你还能忍吗?” 萧婺抿紧嘴唇,负手不言。萧筠说了许久的话,早已胸闷气短。她坚持着向旁边探身,从包袱中摸出左右武卫的兵符,摆在萧婺眼前。 “本宫选错了一次人,若这一次还是选错,三弟便把本宫送回泽阳,交给萧豫处置吧。” 萧筠闭上眼,像是厌倦了世间一切。曾经明媚如火的骄阳蜷缩在阴冷的暗室中,满心都是冤屈和仇恨,没有人能替萧筠原谅,甚至没有人能理解她。 没有人。 膝盖上殷红的血狠狠刺痛了谢无猗,而就在萧筠的伤口边,那枚明晃晃的虎符仿佛是个笑话,嘲讽着她为人做嫁衣的一生。 一路走来,谢无猗用过很多次苦肉计,可扪心自问,她绝对做不到萧筠这个地步。 有亲兵,有兵符,还有清君侧的名头,这是萧婺筹谋多年也可望不可得的机会。面对萧筠拱手送上的礼物,他真的能一点都不动心吗? 谢无猗活动着僵硬的右手,再次偷瞄萧婺。而这一眼,她便敏锐地觉察出他按捺不住了。 内室寂静如渊,只有萧婺粗沉的呼吸起伏不定。沉吟良久,萧婺终于问出了徘徊在他心头的,阴翳般的疑问。 “长姐,你是怎么知道弟弟已经到了陵州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 良机 萧筠望着这位她从前并不看好的三弟,了然一笑。 他怀疑她,很正常。不敢轻易接天上掉的馅饼的人,才能做大事。 “本宫曾带兵收服谷赫,因此在谷赫国中有些人脉。”萧筠徐徐说道,“落照带本宫逃出泽阳后,本宫曾向谷赫去信打听你的行踪。” 萧婺面色一沉,接口道:“所以长姐一开始就准备去找我?” 萧筠坦坦荡荡地回视萧婺,“不然,我还能去找谁呢?” 萧婺憋了半日的眼眶,因萧筠这一句话彻底通红。 当年萧婺出生时,卢镜辞正沉浸在丧女之痛中,只把他丢给乳母,几乎不怎么照料他。小时候萧婺不理解,为什么别人都和母亲极好,而他的母亲却总是不给他好脸色,哪怕他主动贴过去,母亲也是一脸嫌弃地避开。 后来萧婺才知道,他有个长他两岁的姐姐安乐公主,她是母亲的一生之痛。 母亲给姐姐取名为“旐”,意为印有龟蛇图案的旗帜,也即四象中的北方玄武。这本没有什么,可巧合的是,萧婺的名字却是北方七宿中的女宿。 原来在母亲心中,他只是姐姐的附属品。 凭什么?他是大俞的三皇子,是母亲的第一个儿子,居然还不如那个连一天太阳都没见过的女婴! 于是,怀着满腔不甘心,萧婺开始拼命努力读书习武,他想向母亲证明自己是个很出色的皇子,一点不比别人差。 不过很快,萧婺就发现了另一个让他更加绝望的事实。 先帝也不重视他。 有萧爻这个嫡长子在,萧婺永远都不会有出头之日,哪怕元宪皇后病逝,他的母亲成了继后,先帝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诚然,萧婺从小就展现出了在战场上的天赋,先帝也愿意带他外出历练,让他积攒军功。萧婺在腥风血雨中拼杀,年纪轻轻就帮先帝打下了毕安和邓易两个藩属国。可到头来,他依然比不过刚愎自用的萧爻,连萧筠一介女流都瞧不起他。 凭什么?就因为萧爻托生在元宪皇后肚子里吗? 从那个时候开始,萧婺便恨透了萧爻。他装作心直口快憨傻冲动,什么脏活累活都埋头干,不惜与红鹰合作发动战争也要除掉萧爻。只要萧爻死,他萧婺就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然而萧婺算漏了一点,萧爻死了,还有一个萧豫。 有先帝毫无底线的偏爱,有元宪皇后的光环,萧婺只能对这位沉默少语又阴险果决的五弟俯首称臣。而他的所有臣服,都是为了再次等一个时机,可以一击毙命。在这条路上,哪怕拦路的人是萧惟,萧婺也绝不会手软。 他是大俞的嫡长子,就该坐在至尊帝位上,让所有人都跪拜在他脚下。 现在,萧豫亲手把倚仗的力量推到他身边,一贯强硬的萧筠也开始恳求服软,把萧婺当作救命稻草,这难道不是他苦尽甘来吗? 二十余年的酸楚涌上心头,萧婺的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就在此时,萧筠一点点抬起胳膊,握住了萧婺的手。 这是从小到大,她第一次以长姐的身份握他的手。 萧婺只觉得心口憋闷,居然想没出息地趴在萧筠怀里大哭一场。不过很快萧婺就冷静下来,他的疑问还没得到解答,萧筠此人越是笑得柔软,就越是危险。 红尘漫漫,天地悠长,皇家的情意向来都是明码标价。 哪有阳光会照进沼泽地里呢? “谷赫的探子回报,你以前每隔五日都会亲自巡边,但已经有一阵子没出现了,而且你也很久没给钟妹妹寄信了。”萧筠放缓语调,温温柔柔地道,“所以,我猜你悄悄离开了厉州。” 萧婺垂着头,直直盯着腕上布满老茧的手指,没有接话。 “我本想让落照和邱广护送我去厉州,没想到才出陵州就遇到了你。”萧筠拍拍萧婺的手背,“这里缺医少药的,如果不是巧合,我怎么不在陵州城里等你呢?” 萧婺脸上升起极为克制的微笑,“长姐先在弟弟这里安心调养,我会——” 一旁的谢无猗听出萧婺语中的凝滞,忽地心念一转,“殿下,你现在能找到的最好的大夫就是我。要是不信,殿下可以先验一下我的手艺。” 萧筠身负谋逆之罪,窦文英肯定会全力寻找,一旦求医访药必然会被发现。 不过,也不是谢无猗夸口,实在是她行走江湖多年,的确格外擅长治骨头和外伤。为了萧筠的安全,打消萧婺从红鹰另请大夫的念头,最好的办法就是谢无猗自告奋勇。 萧婺略一低笑,把所有情绪咽回肚中,“有劳九夫人。” 谢无猗对二人点头示意,回房取了包袱,立即动手给萧筠清理伤口。萧筠的伤势耽搁太久,衣裙都粘在了皮肤上。谢无猗小心地用银针和刀片割开衣服,给伤口消毒,挑出硬刺碎片。萧筠冷汗直流,却全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萧筠的骨头已断,待初步固定好后,她几乎已经昏死过去。一切处理完毕,谢无猗随萧婺走出内室,只见他忽然笑眯眯地斜睨着自己。 “她的腿能治到什么程度?” 他果然留了一手。 谢无猗面不改色道:“那要看殿下想让我治到什么程度。” 萧婺嘴边的笑意终于延伸到眼角,他掏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擦净谢无猗手上的血迹,“本王有九夫人,当真如虎添翼。” 谢无猗安静地任他动作,再次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萧惟。 同样轻柔的力度,萧惟是吹开春意的山风,而萧婺则是冰川下不知何时就会喷发的烈火,分明不带半分旖旎,却依旧灼得人不得安宁。 她早已习惯做戏,却从心底厌恶这样的做戏。 尤其是和萧婺满是利益的勾连。 谢无猗舌根发苦,丹清崖一别,也不知萧惟怎么样了。 他可千万不要回泽阳啊…… 接下来的几天,谢无猗除了去独木商行取回白玉簪,就一直贴身照顾萧筠。只可惜她使尽浑身解数,萧筠的腿也无法复原,连伤口能不能愈合都要看天意。 几日后,萧筠叫来萧婺,告诉他自己收到邱广的密函,萧豫下旨册封萧弘为太子,即日起命窦文英辅助太子监国。而在这封密函下,却隐藏着一桩惊天秘闻—— 萧豫突发心疾驾崩,窦文英秘不发丧,矫诏自封为辅政大臣。 “三弟怎么看?” 萧婺面上窥不出任何表情。就在两天前,他收到加盖着卢云谏私印的信,道沈知潼探望萧豫未果,与窦文英发生冲突,被窦文英遣送回了椒房殿。同日,禁军和左右卫、左右骁卫把守内宫,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泽阳城内巡视的金吾卫也比平时多了一倍。 单看这封信的内容,萧婺就知道宫里一定出了大事,卢云谏亦猜测是萧豫出了意外。不过萧婺压下了这个消息,除了任昌谁都没告诉。 几经试探和核实,直到后宫、齐王府、卢府和城中内应等几路消息都指向同一个迹象时,萧婺心中的疑虑才消除几分。 ——萧豫真的死了! 萧婺半蹲在萧筠床前,平视她的面庞,“长姐意下如何?” “主少国疑,萧弘乃稚龄小儿,定会被窦文英玩弄于股掌之间,三弟还不能下定决心吗?”萧筠说得很慢,却字字坚定,“吕家军,我的旧部,以及左右武卫,愿助三弟力挽狂澜。” 萧婺轻轻扣住萧筠的手背,“若弟弟功成,长姐想要什么?” “我贪心,还想要左右武卫的指挥权。” 谢无猗在屏风后看着二人影影绰绰的身形,心想若换作别人定会说什么都不要,倒惹得萧婺生疑。反观萧筠直白地道出自己的野心,说服力反而更大。 萧筠反握萧婺的手,语重心长地道:“三弟,父皇的这些儿子里,嘉慧太子短视,萧豫病弱,六弟放浪,唯有你是护国名将,是父皇委以重任的嫡子,也当是兄弟里笑到最后的人。” 或许是“嫡子”这个词的分量太重,又或许是萧婺二十多年的执念终于找到了出口,谢无猗听出他的气息明显加快了。 她心下一抖,完了,萧婺被说动了。 姐弟二人对视了很长一段时间,萧婺终于应了一句: “好。” 以武帝最后的血脉,发兵泽阳。 萧婺走出内室,谢无猗放下银针,急急追了出去。 “殿下请三思!”谢无猗蹙眉劝道,“密函能造假,萧筠的话不可尽信,我们连皇宫里什么情况都不知,千万不能动兵啊!” 萧婺心情愉悦地朝谢无猗挑了挑眉,“你觉得我信了?” 谢无猗怔住,迅即恍然。连她都能骗过去,自然不会再有旁人怀疑了。果不其然,萧婺收敛形容,正色道:“九夫人既受红鹰之托,本王也就和你交个底。本王不信萧筠,但清君侧是本王等待多年的时机。” 萧筠出逃不过数日,就算窦文英料到萧筠会去找萧婺,从北境赶回起码也要月余,此时快刀斩乱麻正可以令宫内措手不及。 若兵变失败,萧婺手中还有一个满朝皆知的谋反逃逸之人做挡箭牌。萧筠的的确确私调兵马攻打皇宫,这便是不折不扣的死罪。 届时,萧婺就临阵倒戈交出萧筠。左右他已经回到泽阳,有卢云谏的配合,还愁对付不了萧弘一个小娃娃吗? “凡事都有风险,只要留好退路就不能浪费机会。”萧婺淡淡瞥了谢无猗一眼,“还要多谢九夫人给萧筠治伤,她伤好得慢些,本王也放心。” 谢无猗抬眸回以一笑,口吻平常地道:“那殿下应该谢谢小雏。要不是我暗中在她身上试药,及时调整药量,萧筠恐怕已经可以把刀架在殿下脖子上逼你起兵了。” 萧婺对此有所耳闻。他不想让萧筠恢复行走,谢无猗就去悄悄折磨小雏,直把一个小姑娘折腾得满身红疹奇痒难耐,连路都走不了。这次进京,他们肯定无法带上小雏了。 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萧婺后背嗖嗖直冒冷气,有些僵硬地夸赞道:“九夫人连自己人都不放过啊。” “我没有自己人,”谢无猗笔直地站在光里,下颌微扬,高傲地眺望远方,“我只有先生的任务。” 萧婺上挑的眼尾不禁透出几分探寻,谢无猗嘴上说着玄柔先生和丹凤主,语气里却没有半分应有的恭敬。萧婺似乎第一次觉得,这个女人不但狠心,还很危险。 而对他来说,危险就意味着迷人。 致命的吸引力惹得萧婺对谢无猗越来越好奇,他忍不住走到谢无猗面前,挡住她脸上斑驳炫目的阳光。 “你从虬窟湾回来话少了许多,本王总觉得你之前在六弟身边时不是这样的。” 谢无猗早就习惯了萧婺的反复,她淡定地笑道:“那我应该是什么样的?殿下对合作伙伴有什么要求,我照做就是了。” 萧婺当即起了赞赏之心,他靠近半步,抬手搭在谢无猗肩上,再开口时声音低回,如同情人的呓语。 “你这样就很好,六弟和阿年的眼光确实不错,只可惜本王与你相识太晚。” 谢无猗扫了一眼肩膀上那只温热的手,又看看萧婺眼中的戏谑和亲近之意,沉声道:“你我只是合作关系,殿下请自重。” “你难道真的不会动心吗?”萧婺不觉讶然。他们挨得这样近,她还能保持镇定,当真是个奇女子。 “当然会动心。”谢无猗直视萧婺,“我对燕王有情,为了这次合作我赔上了自己这颗心,牺牲已经够大了。” 萧婺眉眼弯弯,带着不经意的讨好,执起谢无猗的手贴近脸颊,“那……待本王登基,要怎样做才能弥补你的伤痛呢?” 微风从二人中间穿堂而过,谢无猗一动不动,表情一如既往地死寂。 “我要当皇后。” 第一百五十二章 箭在弦上 萧婺的笑容乍然破碎,谢无猗的胃口这么大? “殿下没有听错,我不仅要做巫堇在人间的化身,还要做大俞的皇后,享天下祭飨,即便是钟愈也不能挡我的路。” 原本捧着谢无猗的那只手一下子变得冰凉冰凉。 萧婺目光闪烁不定,他觉察出谢无猗真的生气了。更关键的是,听到钟愈的名字,萧婺的心竟不由自主地泛起绞痛,而这本该是他最早摒弃的情绪。 直到谢无猗说要取代她的位置,萧婺才意识到那个张扬热烈的女子对他有多么重要。 细算起来,他也快一年没见到她了,不知她是不是早把王府闹个底朝天了? 谢无猗见萧婺的眉宇间隐约现出一丝笑意,睫毛亦随之颤了颤。她后退半步,拉开两人的距离,“殿下问了,我答了,但我们都知道这作不得数。待殿下功成,予我身退就好。” “自然。”萧婺醒过神来,尴尬一笑,“今日是本王冒犯了,以后不会再开这样的玩笑。本王登基后,定会还九夫人自由。” 他放开手,朝谢无猗正襟行礼。在低头的瞬间,萧婺耳边的声音渐次清晰。 这个女人心思太深,登上帝位后,他确实该还谢无猗自由。 人死了,就彻底自由了。 谢无猗亦敛衽还礼,不经意地动了动手指。不要像调戏别的女子一样扰乱她的心,更不要试图从她口中套话,这个道理萧婺还是没有学会。 她的目的,他永远不会知道。 起兵宜早不宜迟,与萧筠定计之后,萧婺便立即整顿兵马,在泽阳城外待命。确定一切如常后,萧婺才最后带上萧筠等人与众人汇合。为防万一,他还命任昌向厉州送信,把这些年积攒的人马都暗中调回来,随时准备后援。 傍晚时分,萧婺正在思考兵力调配,封达又送来一则重磅消息。萧婺一看脸色大变,忙让封达把众心腹请来议事。 此次向泽阳进发,小雏因身上起了红疹没有跟随。谢无猗忙于照料萧筠,右肋的伤再度复发,一到晚间就开始发烧。当她强撑着来到萧婺这边时,任昌封达等人都已经在了,萧筠行动不便,就由邱广在此听候吩咐。 萧婺见谢无猗到了,便对封达略一点头,封达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天佑殿下,我们又有一条喜讯——萧弘死了。” 谢无猗眉心一抖,钟津嘴快,下意识问道:“怎么死的?” 封达“啧啧”几声,语调格外轻快,“最近几个月泽阳不是干旱吗,连各家井水水位都下降得厉害,可能是天干加上侍卫疏忽,昨夜东宫走水,轰——全烧没啦!” 钟津的眼睛里顿时闪出兴奋的光,他转头看了一眼萧婺的脸色,忙按捺住心头的狂喜,“消息属实?” “你还不信我吗?”封达对着钟津抛了个媚眼,“卢相说了,他亲眼看到萧弘的尸体被人从火场里抬出来,还能有假?” 任昌在旁接道:“明天窦文英会去主持祭礼,六部堂官都在场,正适合殿下攻进泽阳。” “不妥。” 从进门起一直沉默的谢无猗忽然皱起眉头,“消息来得太及时,小心其中有诈。” 封达耸着鼻子哼道:“这也有诈那也有诈,九夫人就是不相信我呗?” “封护卫误会了,”谢无猗活动着右手,淡淡分析道,“萧豫死了,萧弘也死了,窦文英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知会殿下?难道他一个路都走不稳的老头子还想自己登基不成?” “如果是窦文英火烧东宫呢?”萧婺沉声开口,语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对呀!”封达挺直腰,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说来说去,我们只需要一个理由,九夫人纠结真相干什么?窦文英先杀皇帝再杀太子,萧氏只剩殿下一位皇子,又是先帝嫡出,此时不去力挽狂澜更待何时?” 谢无猗刚要张嘴,任昌便率先跪地道:“殿下乃天命所归,属下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殿下万岁!” 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谢无猗孤零零站在原地,她当然明白萧婺的决心。如今的形势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作为合作伙伴,她该竭尽全力帮萧婺完成夙愿,这也是丹凤主交给她的任务。 但…… 他们太急了。 谢无猗在心里长出一口气,她微闭眼睛扶着右肋,慢慢对萧婺行了一礼,“既然殿下做好了准备,我——” “九夫人就不该杞人忧天,”封达瓮声瓮气地道,“殿下也是您的主子,岂能朝令夕改,您说对不对呀?” “封达,不要无礼。”萧婺越过众人,伸手虚扶谢无猗起身,“九夫人,你身体不好,今日早些休息吧。明天进宫你只需跟着本王,本王定会护你周全,让你安安心心完成我们的合作。” 萧婺劝得耐心又真诚,谢无猗却听懂了他的话外音。 他还是不信她,所以他不让她参与最后的部署,明天还要拿她做人质。成,则皆大欢喜;败,则人头落地。 不过谢无猗的确有些撑不住了,她没有再说什么,默默转身离开。 待谢无猗的身影彻底消失,萧婺面沉如铁,晦暗的烛火凝聚在他眉间,映出如狼的幽光。 “明日此时,本王愿与诸位共饮三杯!” 谢无猗回到自己的房间,甫一推开门,就见阿年正在床边铺被褥。听到身后的动静,阿年扭过头,有些窘迫地笑了笑。 “外面天气虽然热,但你这两天一直发烧,我给你加一床被子,晚上你能睡得舒服些。” 谢无猗沉默了一下,“阿年,发高烧的时候不能捂被子。” 阿年脸色顿变,很快他便缓过来,走到谢无猗面前,“是这样吗?多谢你教给我,下次我就会了。” 谢无猗微微抬起头,看着高她半个头的阿年。和决鼻村初遇相比,他壮实了不少,站在她面前不再是个干瘦的少年。可他眼中越是写满仰慕,谢无猗就越觉得悲哀。 她已经那么明确地拒绝他了,他却还是执拗地讨好她。在阿年心中,谢无猗就像一段柔丝,牵着即将坠入深渊的他,痴痴不绝。 但这根本不是爱。 谢无猗的目光定格许久,直到阿年的耳根和面颊都漫上一层绯红,她才叹息道:“阿年,放过你自己吧。” “为什么说这样的话?”阿年笑吟吟地维持着一触即碎的表情,“能照顾你是我最大的心愿,我什么时候和自己过不去了?” 他双手握了一握,试探着去碰谢无猗的肩膀。谢无猗没有躲,阿年也就只是按在她肩头,没有更多越界的动作。 灼热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衫汩汩流动,阿年的心震如擂鼓。肢体的接触便如开了闸的洪水,阿年突然觉得这样不够,远远不够。就在他不知该怎么压下纷乱的思绪时,谢无猗早已洞悉他的内心。 “阿年,我问你个问题。” 阿年一个激灵,僵笑道:“你问。” “如果我答应了你,你想过以后的生活吗?” 阿年脸上的肌肉不由抖动起来,他脱口而出,“当然想过!等殿下登基,我可以在朝廷里做个官,这样就有俸禄补贴家用。到那时,你也不需要再在外面拼命,你可以轻松自在地待在家里,看着孩子们玩耍……” 这是阿年无数次在脑海中描绘过的场景,然而他越说声音越小,因为谢无猗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半分波澜。等阿年全部说完,谢无猗才终于有了回应。 “阿年,我是个人,不是任何人的附庸。” 阿年的瞳孔猛地收缩,美好的幻象尽皆破灭。 “你没有问过我想要什么生活,就替我做了决定。说白了,你喜欢的只是你想象中的贤妻良母,想象中的我。”谢无猗毫不留情地冷声道,“所以,阿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燕王了吗?” “他是怎么说的?”阿年尖声反问。他睁大双眼,稍一用力就把谢无猗推在门边,将她整个人都箍在自己的双臂中。 谢无猗后背猛撞在墙上,右肋不觉吃痛。然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阿年,看着他眼中焦灼狂热的火焰腾起,熄灭,再腾起,再熄灭。 萧惟从来不会限制她的人生,不会因为她是女子就用世俗的眼光困住她的脚步。对于他们的以后,萧惟从来都只有四个字。 和你一起。 这是谢无猗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 尊重她的选择,伴她展翅翱翔,哪怕告白心意,也要让她知晓自己的处境,给她拒绝的机会。在二人分别之前,萧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阿年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谢无猗不肯说,大约是因为她心里从来没有过他,以后也不会有。一股绝望直冲脑门,霎时间,阿年只想找到萧惟的尸体,横竖砍上一万刀,让他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正自在妒火中煎熬,房门忽地被推开。封达看见近乎贴在一起的两人,第一反应就是捂眼睛,而后他马上反应过来,“咦”了一声,调笑道: “哎呀,得亏燕王死了,他要是知道你们俩——” 理智重新落归躯壳,阿年连忙松开谢无猗。他看了看冰冷空芜的手掌,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多么失态,也意识到他再也无法控制对她的渴望了。 另一边,谢无猗则淡定许多,她冷冷扫了封达一眼,“燕王你肯定是见不到了,要不我送你去见阎王?” “别别别,不敢劳九夫人大驾。”封达连忙抱头摆手,“那什么,小阿年,殿下有要事叫你呢!” 阿年脸涨得通红,拉起封达落荒而逃。世界总算清净下来,谢无猗吹灯钻进被窝,房间重新陷入黑暗。 两刻钟后,一道深紫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入泽阳城。路过茶摊,一胖一瘦两个小哥正敞着怀抱怨炎热的天气。 “我家的两口井都干了,肯定是有人得罪了上天,不然怎么连巫堇都不赐福降雨,巫女也不见了?”瘦子哭丧着脸道。 坐在他对面的小胖子深以为然,“要我说还是得去昭堇台拜一拜……” “哎……估计也没什么用……”之前的瘦子唉声叹气道,“纪氏当铺的伙计平时哪都不去,就爱去昭堇台,当铺不也照样关门了?咱们都是小老百姓,生死由天罢了……” 夜风不息,深紫暗影掠过肃寂寥落的街巷,最终停在昭堇台门前。那影子轻车熟路地翻入大门直奔后堂,精致华丽的鸾星阁中,星望尘秉烛而立。 “在下等你很久了。”星望尘款款而笑,“别来无恙,巫女大人。” 暗影掀开兜帽,露出一张素白沉静的脸。谢无猗端详着星望尘的银色面具,慨然挑眉。 “司巫知道我会来?” “巫女不来,岂不让在下白白站了这么久?”星望尘歪着头,上挑的眼尾仿佛点缀着万顷星光,“在下只是好奇,巫女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偷偷来见在下呢?” 谢无猗随手拈起苍烟,任蓝紫色的斑点在满室清光里熠熠生辉。她走上前,在星望尘的掌心里写下一个字。 “自然是有司巫无法拒绝的理由。” 昭堇台外的树影中,与黑夜融为一体的萧惟紧盯着灯火通明的鸾星阁,眼眸沉沉。 谢无猗已经进去快一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出来?她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这么惦记你前妻还不去找她?”萧惟身旁一个黑衣人咂着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真没劲,人家小阿年又是送饭食又是送被褥,还敢把她按在墙边倾诉衷肠,那场面——” 话未听完,萧惟早已掐住他的喉咙,像拎小鸡崽一样把他提了起来。 “再多说一个字,立马让你去见阎王。” 黑衣人踮着脚,面皮紫涨。他看着五官几乎扭曲成门神的萧惟,忙咧嘴告饶。 我已经见到了。 雌雄双煞真是名不虚传。 第一百五十三章 逼宫 天色青灰,泽阳城中一片缟素。家家户户收起鲜艳的幡帐,挂上了白灯笼。百姓都在感慨萧弘还不满六岁就葬身火海,看来巫堇真的降下灾劫了。 若连大俞皇室都不能幸免,那吾等平民呢? 一时间,众人看看没有一点下雨兆头的天,又看看近乎干涸的井底,纷纷担忧起日后的生计,眼中的悲戚愈加真切。 在万家哀奠的氛围中,祭礼如期举行。窦文英行辅政大臣之权,将萧弘的灵柩停在函德殿中,带领朝中重臣在灵前举哀。 哭泣声响彻云端,祭礼进行到一半,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突然闯了进来。 “弘儿!” 众臣诧异地回过头,见萧婺风尘仆仆地跑进灵堂,径直奔向了棺材。而大殿门口,谢无猗和封达一左一右把守着,隔绝开殿外的天光。 谢无猗今日依旧化着浓妆,右眼眼尾的赤色鸾鸟振翅欲飞,可她毕竟是巫女,当初火烧明庙时早与朝臣打过照面,殿中诸人就算不敢说出口,心里也早有怀疑。 不是说萧惟和谢无猗死在虬窟湾了吗,她怎么又活了?还站在了萧婺身边? 她旁边那个侍卫,也是萧惟的手下吧? 对了,萧婺不是在镇守北境吗,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看来萧婺要当面与窦文英叫板了。朝臣们面面相觑,脸上就像打翻了粉墨,什么颜色都有。最终,所有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敬业地抹眼泪,只当自己是瞎子。 不过谢无猗并不在意众人的审视,萧婺一时半会也还不需要她上场。 窦文英同样有点惊讶,不过很快他便拄着拐杖站起,微微扬眉,“齐王殿下,你知道私自回京是死罪吗?” “死罪?”萧婺红着眼睛走上前,拨开棺材边的小太监,双手扶住灵柩,“本王为自己的侄儿而回,为大俞的未来而回,何罪之有?” 窦文英沉下脸,挥手让人来拉萧婺。推搡间,烛火剧烈地摇动,萧婺得以瞧见棺材里躺着的孩童。他身上有烧伤,但面部还算完好,加之被精心打扮过,故而能辨认出这具尸体就是萧弘本人。 确定萧弘已死,事情就好办多了。 萧婺任由几个太监将自己拉到一旁,他喘着粗气看向窦文英,“窦相不打算对本王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窦文英悠悠然捋着胡子,“若是皇后娘娘问起便罢了,殿下是太子什么人?” 萧婺冷哼一声,沈知潼被软禁在椒房殿,如何能向窦文英讨说法?正待质问,卢玉珩忽地从跪着的人群中站起。 “当然是解释太子殿下薨逝的原因了。” 一个离了卢氏的无名小卒,还真以为自己是清流了?窦文英丝毫不惧,反笑眯眯地嘲讽道:“怎么,鸿胪寺改行断案了?” 卢玉珩一怔,他自从陵州调任回京后便被萧豫安排到鸿胪寺,主管朝会礼仪之事。昨日卢云谏找他说起东宫走水一案,道出窦文英在其中的作为,卢玉珩就算不想再与卢氏有瓜葛,也不能容忍窦文英谋私权而废公法。 “玉大人越权,那大理寺总有资格说话吧?”在卢玉珩的带动下,谢显也站了出来,“窦府家仆昨日到京兆尹府自首,下官正好也在,家仆亲口指认窦相趁守卫松懈之时火烧东宫,谋害太子殿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窦相真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吗?” 什么,萧弘的死不是意外?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萧婺抬手指着窦文英的鼻子喝道:“窦文英你大胆!” 窦文英轻描淡写地推开萧婺的手,“一个满口谎言的家仆而已,谢大人都不敢找本相对峙吗?” 谢显看了看跪在灵前一言不发的卢云谏,握紧双手壮着胆子道:“下官当然要与窦相对峙,下官要问问窦相,是谁给你的胆子谋逆弑君!” 原本置身事外的大臣们齐刷刷抬起头,不是在说萧弘吗,怎么窦文英还敢弑君? 听到这种机密,他们现在逃还来得及吗? “弑君?”一位御史台官员脱口而出。 “对,弑君!” 谢显坚定地跨步出列,提高声音道:“诸位大人,陛下已经驾崩数日,窦相拿住宫中禁卫秘不发丧,实属大逆不道!” 窦文英脸色顿变,他“咚”的一声挥起拐杖,“来人,把谢显给我拿下!” “慢着!” 卢云谏出言阻止了刚要冲上来的禁军。他转头侧目,就在他喝退下人时,身后还有两个人与他同时出声了。 那两人便是把守门口的谢无猗,和这段时日一直被禁足在府中的刑部尚书裴士诚。 谢无猗没想到裴士诚也会横插一脚,他要是犯起驴脾气,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谢无猗垂下眼睫,左手中指自然而然地搭在苍烟上,不准备和裴士诚争抢。 裴士诚连看都没看谢无猗一眼,他直接走到最前面,对谢显拱手一揖,“谢大人说窦相弑君,可有证据?” 谢显避而不答,只似笑非笑地反问一句:“杨公公不是在这吗?” 听到谢显提起自己,安安静静如同透明人一样站在萧弘灵柩旁的杨泉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卢云谏提步上前,窦文英想拦,却在看到萧婺阴沉的表情后放了他过去。 卢云谏弯腰扶起杨泉,颇为恭敬地笑道:“杨公公,您伺候过两朝天子,本相只想听一句实话,陛下——真的驾崩了吗?” 杨泉面白如纸,浑身抖如筛糠,他极力瞪大眼睛,试图掩盖内心的恐慌。卢云谏弯起眉眼,就是这个笑容令杨泉完全丧失了斗志,以往每当卢云谏露出这样的笑时,就意味着有人要遭殃了。 思量再三,杨泉颤颤巍巍地跪下,用比蚊子叫还小的声音答了一句: “是……” “陛下可曾留有遗诏?”萧婺拧眉问道,看杨泉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寒意。 “没,没……”杨泉嗫嚅道,“陛下心疾突然发作,甚至没来得及面授遗诏……” 卢云谏满意地松开手,灵堂里寂静无声,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有卢云谏“笃笃”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敲打着朝臣的心。 萧豫驾崩,窦文英隐瞒得一丝不漏,却依然被卢云谏逼问出来。众人都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心底那个想法几乎就要蹿出喉咙。 神仙打架,他们这群小鬼能不能不参与? 明明是很短的一段路,却在紧张的氛围里显得漫长无比。卢云谏在窦文英面前站定,同在朝堂三十余年,两人终于迎来了正面对决。 “窦相,”卢云谏朗声开口,“你封锁消息,加强防卫,老夫相信你是顾全大局。现在老夫问你,你打算怎么办?” 他怎么还和窦文英这个弑君嫌犯交流起来了?裴士诚在旁焦急道:“卢相,谢大人说——” “裴尚书先别说话。” 卢云谏头也不回地制止了裴士诚,“窦相,你我往日相争实为立场不同,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陛下驾崩,太子薨逝,燕王葬身俞水,宗室之内只有齐王一人。窦相身为陛下钦点的辅政大臣,为保天下安定——” 话到此处,卢云谏对窦文英行了个大礼,“还望窦相早做决断。” 众人都以为卢云谏要和窦文英撕破脸,没想到他竟好言商量起来。在场的卢氏门生故旧见卢云谏的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忙连声附和。 “请窦相早定大事!” 萧婺是武帝嫡子,若萧豫一脉再无人,由他来继承大统理所应当。本在跪灵的朝臣思索片刻,便都转了方向,跪请窦文英以辅政大臣的身份扶助萧婺登基。 以今日的戏码,谢无猗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她冷眼看去,心道赫赫卢相果然名不虚传。估计连朝臣们自己都没意识到,在卢云谏的煽动下,他们已经把窦文英这个宰相架在皇权之上了。 窦文英环视众臣,怒极反笑,“好,好,你们串通一气。来人——” “窦相沉不住气了?” 萧婺睨着窦文英,殿门打开,两队兵将鱼贯而入,竟是萧筠和邱广率领旧部强闯灵堂,将众臣团团围住。与此同时,站在门口的谢无猗和封达也持剑走到萧婺身前。 窦文英一见萧筠,立即厉声吩咐:“禁军,左右卫,把这个反贼就地正法!” “左武卫!” 萧筠一声大喝,本就在她掌控下的左武卫结结实实地挡住窦文英的禁军和左右卫,双方形成对峙之势,殿内的气氛骤然降到冰点。 血腥气一触即发,被挤到一处的朝臣欲哭无泪。 完了,双方交兵,他们逃不掉了…… “昔日本宫与人谈论朝政大事时,窦相你还瘫在床上呢。”萧筠冷冷一哂,语中透着不可名状的威严,“还有你们,有谁能证明本宫谋反,尽管站出来。” 朝臣一听,忙把头埋得很低很低,恨不得一头钻进地缝。 “本宫蒙受不白之冤,今日正待向你讨还。” 萧筠坐在轮椅上,上身依旧挺得笔直,仿佛她还是盛开在千军万马中最明丽的牡丹花,“窦文英,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泽阳已是牢不可破的铁桶,今日你能动本宫一根汗毛就算你赢。” 原来,卢云谏早就掌握了泽阳的布防,今日凌晨时分,萧婺等人趁城门换防之际潜入泽阳,并命钟津联合金吾卫刘统领彻底替换守卫,放进萧筠的兵马。左右金吾卫本就负责巡查街巷,这样一来泽阳与外界的联络就被彻底切断。 听了萧筠的话,窦文英不禁连连鼓掌,“好好好,连长公主都甘为齐王从属啊!本相坐守泽阳多年,难道还找不出几个金吾卫亲信?难道会不知道齐王是如何进的城?你们以为就凭你们几千旧部和左右武卫就能掌控全局了吗?” 窦文英一拍手,灵堂后方涌出另一支队伍,反包围了萧筠的人马,看其铠甲竟是本该戍卫仪仗的领军卫,函德殿里顿时被堵得水泄不通。 龟缩在旁的朝臣都看呆了,除了左右威卫,皇宫禁军和十二卫府兵居然全被调动。明明萧婺是唯一的皇子,窦文英到底在和萧筠争什么? 早知如此,今天就是有人白送万两黄金他们都不会出门…… 谢无猗看了一圈精彩纷呈的表情,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而恰在此时,萧婺也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窦文英没有底牌还在阻拦,难道萧豫还活着? 若是这样,萧婺就必须尽快登基。只要他大权在握,萧豫就不可能翻身。 看出萧婺的急切,谢无猗清了清嗓子道: “诸位大人,齐王曾随先帝收服藩属国,英勇无匹,此功一;平流寇,修堤坝,于邛川战时亲临赈灾,利国利民,此功二;先帝驾崩后自愿守边,存大义于心,此功三;就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也是殿下一计免除北境危机,再保大俞太平,此功四。” 窦文英对谢无猗的话不以为意,只笑问道:“你是以什么身份对本相说话?巫女,燕王妃,还是……九夫人?” 谢无猗的眼角猛地一抽。 窦文英居然当面点破,彻底断了她的后路。无论谢无猗承认哪个身份,她都是萧婺的拥趸,更是个背叛者。 无妨,他挣扎不了多久,不必理他。 谢无猗定定望向窦文英,一字一字扎入他的心口,“敢问窦相,殿下是先帝仅存的血脉,为何不可继承皇位?难道窦相手中的兵都愿意随你篡逆,难道你一个连外戚都算不上的臣子还能改姓萧吗?” 正是这个道理。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偷偷觑望萧婺的脸色,看来他早已志在必得。 罢了罢了,又没有别的选择,为什么非要搞得你死我活呢,想来萧筠带兵进宫也只是为了保证萧婺能顺利登基。 那拜托你们把兵器收了吧…… 剑拔弩张尚未消散,殿门忽然大开,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撕破了刀光剑影。 “九夫人这话可太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死而复生 门口照进一缕亮白,萧惟一步三摇,逆光走来。 殿中众人顿时惊得面如土色,萧惟不是死了吗?而且他身后那人怎么那么像早就死在流放路上的褚瀚? 见鬼了! 可看着地上两道瘦长的影子,这二人又分明不是鬼。彻骨的恐惧袭来,让人全然忘记了“九夫人”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 不比呆若木鸡的朝臣,萧婺瞬间意识到窦文英手中的底牌不是萧豫,而是萧惟。他侧身弹指,封达迅速格开谢无猗的剑,反手挟持了她。萧惟的后脚还没迈进殿门,谢无猗就从萧婺的合作伙伴变成了他的人质。 萧惟笼着袖子站在正中,满不在乎地瞟了萧婺一眼,“三哥还真是认错了人,这个女人差点害本王死在虬窟湾,现在又怎么可能威胁到本王呢?” 谢无猗双手被封达绞住,脖子上横着利刃,动弹不得。她静静地看着萧惟,容色依旧寡淡如水。 这个人啊…… 接二连三地听到宫廷秘闻,亲眼见证萧氏兄弟刀兵相向,朝臣们都选择把嘴巴闭得严严实实。他们俩关系那么好,结果居然是燕王妃谋害燕王,还支持齐王登基? 完了,这两个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萧惟当众撕破脸,萧婺自然懒得与他做戏,“六弟也想与本王相争?” “三哥这话就错了。” 萧惟这声“三哥”喊得十分刻意,他不顾萧婺目露凶光,话锋一转,“三哥这样豢养私兵、弑兄通敌的人都有脸要皇位,本王也该有资格分一杯羹吧?” 余音未落,萧筠搭在轮椅扶手旁的小指一挑,原本在与萧筠旧部和左武卫对峙的禁军、左右卫和领军卫齐刷刷调转兵器,将萧婺三人和卢云谏团团围住,窦文英也趁机退到包围圈外,避开锋利的兵刃。 殿内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朝臣们早就放弃了思考,今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让他们觉得奇怪了。 “你果然和他们是一伙的。” 萧婺冷冷瞪着萧筠,目光在她腿上逡巡而过。用一双断腿骗取他的信任,苦肉计用到这个份上,萧筠和窦文英可真下本钱。 不过,萧筠的反水早在萧婺的意料之中,眼下他们虽已被包成了粽子,可萧婺并不慌张。 如果只靠萧筠,他也不必争帝位了。 萧筠罕见地露出不带任何掩饰的微笑,“收手吧,你已经输了。” “不急。” 萧惟打了个哈欠,他摇晃着绕到萧筠前面,用身体挡住她,“时间充裕得很,就让本王当着太子的灵位给大家讲个故事吧。” 萧婺冷哼一声,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他瞥了一眼对自己没有任何威胁的谢无猗,对卢云谏暗暗使了个眼色,让他放心。 “这位褚小哥大家都认识吧?”萧惟勾勾手指,示意褚瀚走过来,“三哥豢养私兵弑兄通敌还要从他身上讲起。” 乌泱泱的人群中忽然钻出一个脑袋,裴士诚刚要出声,就见萧惟连头都没有偏一下,直接给堵了回去。 “裴尚书闭嘴。” 裴士诚尴尬地半张着嘴,又默默地跪下。萧惟悠然笑道:“军粮押运一案,褚余风虽有更换地图之举,但真正把他们父子推出来顶罪的却是三哥啊。” 谢无猗听到“军粮押运”四字,下意识地去看萧惟。二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萧惟眼中似蓄满了千言万语。谢无猗心里不禁一痛,他不会察觉到什么了吧? 重提旧案不要紧,千万别坏了她的计划。 可下一刻,纷乱幽深的情绪就都被无穷无尽的黑暗吞噬。流转星眸自谢无猗脸上掠过,定格在她头顶的某处虚空。 “三哥灭口证人,引导本王查到合州送信使,又从送信使身上发现他是褚余风的死士。本王才刚大婚——”萧惟声音微涩,他停顿片刻,跳过了有关谢无猗的部分,“褚余风父子就使尽浑身解数把本王引到江南庄。来,褚小哥,说说为什么是江南庄吧。” 褚瀚垂头跪在萧惟脚边,“因为罪人曾无意中发现卢相在江南庄豢养死士,以代表女宿的‘乚’为记号,还伪装成祝氏的‘匕’字印记。齐王暗中威胁罪人,要把可能查到他的燕王困死在江南庄机关里。” 所以,从范可庾被灭口开始,萧惟和谢无猗就已经在萧婺的局里。有封达的配合和平麟苑刺杀,谢无猗很快就怀疑起褚余风父子。闻逸在江南庄中保存物证,也是萧婺的意思。 若谢无猗找到证据,就把罪责推给褚余风;若她死在江南庄,军粮押运案就彻底查不下去了。 或许连萧婺自己都没想到,区区一个范兰姝就让褚瀚乖乖地为他做事。 而现在萧惟带着褚瀚出现在众人面前,就证明他一定早就发觉不对,这才故意在萧婺面前提起更换押送的手下试探他。从萧婺出手让褚瀚“坠崖身亡”那时起,萧惟就开始怀疑他了。 谢无猗也没想到,萧惟会直接把萧婺和卢氏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他竟丝毫不顾皇室颜面,铁了心要鱼死网破。 她余光瞥向卢云谏,他的表情已然有些僵硬。 “一派胡言!”卢云谏呵斥道。 “卢相着急了?”萧惟故作讶异,“你们把死士私兵都转移到厉州,取代城中百姓。三哥都是北境的王了,泽阳的龙椅就不能让本王来坐?” 萧惟笑吟吟地拖着长音,点破萧婺屯兵厉州割据北境的“壮举”,“对了,乔大人运粮为什么会延误呢?那是因为三哥与江湖势力勾结,利用合州二狼山的机关把朝廷军粮都劫走了,乔大人不得已才向吊雨楼镇的粮商借粮,耽误了时间啊。” 眼见萧惟三言两语就道出合州真相,萧婺眼珠一转,抬手勾起谢无猗的下颌,“原来六弟这么聪明?你说得对,弟妹就是你口中的江湖势力呢。” “红鹰嘛,本王知道。”萧惟若无其事地回答,根本不在意萧婺随时会杀了谢无猗,“本王也理解三哥,劫走粮饷充作己用是死罪,所以放火烧死全镇百姓,也是理所当然吧?” 众人不禁有些糊涂,吊雨楼镇不是因为突发瘟疫,才被祝伯君放火屠灭的吗? 萧婺沉声冷笑,“吊雨楼镇百姓死于烁金蛊,是陛下下令给祝伯君让他屠镇的,目的不过是阻止军粮送抵前线,顺势除掉嘉慧太子保他登基罢了。” 吊雨楼镇灭门的真相从未对外披露,萧惟连在给萧豫的密奏里都没提过。逼出萧婺这句话,萧惟微微一挑眉,心情格外明媚。 “裴尚书,方才三哥这句话你可得一字一句记清楚。” 萧惟指下轻松地转着瑶光,“当初朝廷的定论是祝老将军自作主张,三哥脱口就说陛下下令,还真是全知全能啊。” 萧婺脸色阴晴不定,他居然一时疏忽中了萧惟的圈套。萧婺拳头握得“喀嚓”直响,萧惟却努嘴笑道:“千万别发暗器,本王不想血溅灵堂。” 他转头看了看裴士诚,“记好了吧?” 还不等裴士诚答话,萧惟又从袖中取出一小片纸,让褚瀚传给他,“这是大名鼎鼎的玉蛟令密令,三哥当年就是买通一名叫无仲的玉蛟令篡改密令,把烧死镇中病人改成烧死全镇的人,这才误导祝老将军放火屠镇。祝老将军为了不让陛下受人非议,毅然选择自尽。祝氏世代忠臣被三哥坑害到这个地步,三哥不觉得脸红吗?” 萧婺深吸一口气,捏着谢无猗下颌的手不觉发力,“六弟这么清楚内情,看来你和玉蛟令走得很近啊。” 这般含沙射影自然难不倒萧惟,他摇摇手指,“哪里哪里,那条密令是陛下给本王看的,上面的回复就是本王写的。父皇在天武二十七年重组合州玉蛟令,对三哥觊觎皇权优容不问,已经够给你面子了。对了,三嫂两次有孕皆小产,那都是父皇的意思。所以诸位大人,考虑考虑本王呗?” 萧惟句句扎在萧婺心上,摆明了就是要激怒他。眼见他和卢云谏的表情越来越难看,萧惟终于现出隐藏已久的锋芒。 “还是犹豫啊……看来本王在你们心中的形象太差了。”萧惟右手轻轻掂量,瑶光细剑脱鞘,在殿中映出如雪寒色,“那本王就接着说,大人们,三哥做的这些与邛川之战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啊。” “你住口!” 卢云谏变了脸色,不管不顾就要扑向萧惟。萧筠立即竖手,阻止周围的人上前。萧惟懒洋洋地抬起瑶光,直逼卢云谏的咽喉。与此同时,萧婺忍无可忍,一枚飞镖从袖中飞出,谢无猗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萧惟的身手她当然见识过,可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快的速度,他来得及躲吗? 白光划过,谢无猗只觉得这一瞬间无比漫长,长到令她窒息。好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萧惟兄弟身上,没有人注意到谢无猗的眼皮正在控制不住地抽搐。 在谢无猗的注视中,萧惟从容伸出手,以食指和中指准确无误地夹住飞镖,“说了别发暗器,三哥就是不听。” 说罢,他反手一打,飞镖直中试图溜出函德殿的一名小太监的后心。 谢无猗差点瘫软在封达怀里,萧惟果然与以前不同了。 亮出瑶光的他,便是整个世间最夺目的存在。 心绪翻滚,谢无猗忙低下眼睫,压住胸肺里的山呼海啸。 萧惟的剑尖在卢云谏颈旁轻敲几下,“诸位也看到了,卢相想让本王闭嘴。但本王没规矩惯了,越是有人阻拦就越是管不住这张嘴啊。” 卢云谏和萧婺死死剜着萧惟,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可现在萧惟人多势众,萧婺一击失手,他们便不可能拦住他了。 “诸位,方才我们说到军粮押运案,现在本王要告诉你们,所谓的军粮延迟其实是为了掩盖三哥和卢相暗杀嘉慧太子的真相。”萧惟环视众人,掷地有声,“嘉慧太子根本不是战死,邛川之战更是拜三哥所赐!” “天武二十六年,三哥与红鹰合谋,在鄢、俞交界屠戮百姓,又让卧底在太子身边的红鹰成员狄虎鼓动大俞发兵,让太子亲上前线,以连破五州为饵干扰他的理智。 “两军对峙,狄虎诱骗太子北上,将三百精锐引到虬窟湾。卢相暗中作梗,太子所乘的船底竟用凝胶相连。虬窟湾风暴频发,船队因海浪撞击而开胶沉没,致使太子尸骨无存。 “不仅如此,三哥还做了第二手准备。他在灵机盒中埋了炸药,即使船侥幸没有沉,也会被炸毁。若不是建安侯随机应变,谎称太子死在两国交兵中,大俞的军心早已溃败,大俞的国土早已尽失!” 萧惟一口气说完,函德殿再次陷入死寂。萧婺面沉如渊,萧惟的话太过惊世骇俗,众人必定不信。 “六弟被弟妹炸下海之后,讲故事的能力真是越来越强了。裴尚书,你瞧燕王说得天花乱坠,可有半分实证?” 裴士诚本想接话,可看到恨不得把剑捅到对方心脏里的兄弟俩,还是识趣地闭嘴了。萧惟满意地打了个响指,“裴尚书,好好看看你的前任上官是怎么收集证据的。” 他挥挥手,旁边的褚瀚忙从包袱里取出一根细纹铜棍,一块带有“乚”字标记的船木,以及一柄生锈的佩剑。 细纹铜棍固定灵机盒,船木代表卢云谏的阴谋,所有人都以为三年前萧爻是战死沙场,却不曾想事实竟如斯。 料定萧婺会拿吕姜假传遗命做文章,萧惟正色道:“皇陵中并非太子遗骸,建安侯为大局给予太子最后的体面,此功当记。” 萧婺盯着当世最丑陋最令他厌恶的佩剑,又看看殿外的天光,忽地大笑起来。 他一扬手臂,袒露胸膛逼近萧惟,“六弟,你以为本王听你说了这么久,是为了看你炫耀才智的吗?” 第一百五十五章 反杀 萧婺话音既落,轮椅上的萧筠忽地喷出一口血,萧惟忙转身去扶她,却发现邱广和殿中所有将领士兵都瞬间瘫软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萧惟立刻意识到,萧婺在函德殿里动了手脚。 “你做了什么?” 萧婺笑悠悠地看着地上蠕动的众人,长枪重甲又如何,到现在还不是都成了废物?他转身走到蜡烛旁,指尖在火苗上来回划动。 “把本王逼到这个份上,六弟很了不起了。”萧婺认真地抚掌称赞,“不过呢,六弟没在军中生活过,怕是小瞧了本王对付敌人的本事。昨夜任昌潜入泽阳,在皇宫和十二卫府的井水里下了点药,中毒之人就会像你们一样全身无力。” 在萧婺去查看萧弘的灵柩时,他便掐准时间把药引抖在了蜡烛里。那药能在催动内力时发作,也可用药引催发。 当然,萧婺命任昌进城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把钟愈从齐王府接出去。只要钟愈不在,他行事便无可顾忌。 “所以,别说至今没出现的左右威卫,就是再多十倍的人也无济于事。”萧婺的神色愈发舒缓,“六弟,泽阳就是一座死城,你要怎么赢呢?” 他抬臂击掌,任昌带领一众死士蜂拥现身,反包围了萧惟众人。 如果萧筠真心助他登基,萧婺就不需要浪费自己的人手,借她之力便能扫清障碍。可一旦萧筠有异心,他还有真正的杀手锏。 卢云谏切断泽阳与外界的联络,钟津的嫡系人马镇守皇宫,任昌等死士控制局面,萧婺把每一步都算好了。 眼看任昌的刀架在萧惟肩上,萧婺“啧啧”两声,“六弟,咱们自小亲厚,三哥我真的不想杀你,可你非要与三哥作对,只能抱歉了。” 瑶光从卢云谏转向萧婺,笔直的剑尖和微弱的银光自萧惟的手臂延伸开来,“你已经杀过我三次了。” 萧婺身上一僵,看着一步步走近的萧惟,几近冷酷的笑容从脸上剥落,碾碎成尘。 “第三次,你骗我去西境,想让我和嘉慧太子一样死在虬窟湾——” 那一次,卢云谏借刘氏进京上告污蔑萧惟,伪造萧爻的手迹,再用皇陵中的异常引萧惟去邛川,最终在封达的策应下,商船在虬窟湾沉没,萧惟死里逃生。 “第二次,你在平麟苑埋伏杀手,想让我命丧乱刀之下——” 那一次,几路人马混进平麟苑,其中固然有暗杀谢无猗和钟愈的死士,可萧惟分明记得,有一路杀手明显是冲着他来的。萧惟一直在人前装作不擅长武艺,只得狼狈躲开致命的攻击。萧婺为了取得他的信任,这才出手救他。 最终萧筠并未发现活口,也是因为在她来之前,卢云谏围山时就把人放走了。 “而第一次,”萧惟停在距离萧婺心口半尺开外,全然不顾任昌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刀,“你在我十四岁时,把我推下了水。” 那一次,是萧惟真正的噩梦。 他撞破有人和红鹰密谋,被对方推入御湖。他怀疑萧豫,怀疑萧婺,甚至怀疑萧爻,又一次次否定了自己的猜测。直到在虬窟湾,时隔八年的冷水在肺腑中交叠,萧惟才确定仙鹤纹衣角的主人就是萧婺。 人生前二十余年,他未有一日对不起萧婺,是萧婺践踏了他的信任。 往日的兄弟情至此终结,可真正当面了断一切时,萧惟还是无法淡定地接受。他只能拼命稳住剑身,用尽毕生的伪装之术维持表面的云淡风轻。 萧婺也笑不出来了,他垂眼看了看正对胸膛的锋芒,明白这都是他应得的。 不过是一个庶出的弟弟,只要能成功,他便对得起这么多年的卧薪尝胆,便能证明人生的意义。所以,无所谓高处清寒,更无所谓身外之物。 他们都不重要。 门外隐隐传来喊杀声,算时间应该是钟津的人马在清理最后的障碍。萧婺目光渐渐聚焦,盈满彻骨的冷意。 “垂死挣扎。” 利刃出鞘,萧婺回视萧惟,抬手抵住瑶光。旁人看不出兄弟俩的交锋,却依然能感觉到有两道无形的剑影正绞杀在一起,寒光飞迸,不死不休。 萧婺剑指萧惟和萧筠,“今日门开之时就是你们的死期,本王是萧氏唯一的继承者,天下臣民没有不从的道理。” 萧惟五指收紧,若真如萧婺那般部署,他肯定无法全身而退,但最起码他要死在萧筠之前。他的姐姐为了大俞牺牲掉自己的双腿和未来,他是武帝子嗣,没有理由退缩。 但…… 萧惟不由自主地看向被封达挟持的谢无猗,以往她故意示弱,摆出束手就擒的姿态是在蛰伏待机,可她现在连气息都是乱的,右手还是软绵绵提不起力气,究竟能不能逃出生天? 恰在此时,谢无猗也看了过来,脸上依旧是辨不出悲喜的苍白荒芜。她看着萧惟的方向,又像是穿透他,有意无意地眨了一下眼睛。 一痕天光洒在头顶,萧惟恍然醒悟。 萧婺没注意到二人短暂的眼神交错,他环视诺诺不敢出声的众臣,目光最终停在了谢无猗身上,“而她,会是我的皇后。” 众人不禁屏住呼吸,萧婺居然要抢萧惟的王妃当皇后? 你们兄弟相争这么刺激的吗? 谢无猗嫣然一笑,“好啊,那可不可以先把封达的剑撤了?” 萧婺也笑得更加盛烈,仿佛二人早已是情投意合的眷侣。 “那可不行。” 说罢,他反手折剑,刺入谢无猗的右肋。本就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谢无猗浑身一震,颤抖着跪坐在血泊里。萧婺一把抓过她的头发,和封达彻底限制住她的行动。 “六弟,本王有些犹豫——”萧婺似笑非笑地舔了舔嘴唇,“既然你我兄弟都很喜欢她,那是让她在地上陪本王好,还是在地下陪你好呢?” 萧惟没想到萧婺翻脸不认人,竟直接出手伤了谢无猗。他剑身未抖,心里的那口气却不再坚定。 他绝望地闭了眼,深深呼吸着。 萧婺太熟悉萧惟了,他知道此刻的萧惟故作镇定,心里一定慌张到极点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萦绕心头,萧婺拔出剑,几滴鲜血溅在萧惟的鞋上,更激得他兴奋愉悦。 “齐王殿下——” 卢云谏适时提醒了萧婺,萧婺摆摆手,提高声音问道:“窦相,玉玺在哪?” 窦文英沉默不语,不料萧惟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稳若磐石。 “本王真是蠢。” 萧婺不觉嗤笑,现在认输太晚了,他不可能不杀萧惟。然而,萧婺蓦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外面的喊杀声未停,钟津怎么不进来复命? 他该是来汇报进展的啊! “本王居然还想给你留点体面。” 萧惟睁开眼,怜悯又厌恶地盯着萧婺。他锋芒一绕,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时,瑶光就已经刺穿了任昌的心口。萧惟侧身避开,细剑回转,轻巧地划开任昌的喉管,而后他再次逼住卢云谏,点了他的哑穴。 长虹贯日,剑锋所及之处寸草不留。 戏演得太久,以至于没人能想到,平日里流连秦楼楚馆行事放浪不羁的燕王竟有如此利落的身手。 “成慨!” 萧惟一声高唤,成慨架着满面泪痕的钟愈逆光走入。钟愈口中塞着布团,只呜呜咽咽地哭泣,眼中写满了哀恸。 萧婺的呼吸顿时滞住。他明明已经把钟愈安顿在城外,除了任昌和封达无人知晓其藏身地,她怎么还会落入萧惟手中? 等等—— 就在萧婺晃神的瞬间,谢无猗突然暴起,从封达持剑的袖中抽出一柄竹扇,亮出银刃格开萧婺的剑,她两指一拧划破他的手腕,紧接着一脚把他踹下了台阶。空气中似有波动,谢无猗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顺畅,仿佛已经演练过千百回。 谢无猗捂着伤口跌退两步,撞在萧弘的棺材上。死士们刚要上前,她强忍剧痛,左手一翻拈出苍烟,平稳着声线道: “放下兵器,不许动。” 俞人深信巫堇,一见那妖异的蓝紫色光芒,死士们登时手麻脚软,动弹不得。 “封达,还不动手!” 萧婺以为手下是惧怕巫堇才不敢反抗,立即想要爬起来,却发现自己也使不出力。他错愕地看看双手,又看看鬓发散乱的谢无猗和躲得远远的封达,这才恍然她把药下在了竹扇里。 而刚才那股若隐若现的清波,分明是苍烟中的迷药。 谢无猗微微一笑:“巫堇的礼物,不成敬意。” 萧婺依稀记起,丹凤主曾提醒过他,不要妄想在下药方面赢过谢无猗。 居然被一个女人欺骗,萧婺恨得牙根直痒痒。不过比起谢无猗的发难,萧婺更不理解封达的背叛。封达是他的心腹,这么多年卧底在萧惟身边从未出过差错,怎么会帮着他们? 当然,萧婺不理解是因为他不认得那把竹扇。 纵观当世,擅使“扇中刃”的人不少,但有着一双和封达十分相似的桃花眼的人却只有一个,那便是大鄢临阳侯——北秋白。 “萧惟!”萧婺死死瞪着他,“她是鸾九,是红鹰的青鸾主,是险些害你葬身虬窟湾的罪魁祸首!你怎么不杀她!” 萧惟垂目看着早已红了眼的萧婺,什么都没说。 “哈哈哈……无能之辈!”萧婺嘶声大吼,“来啊,今日你我同归于尽,天下大乱就遂了红鹰的心意,你就看着你的好妻子篡国吧!萧惟,你才是大俞的罪人!” 萧惟还是没有说话,旁观了兄弟厮杀全程的窦文英忽然开口: “该结束了。” 他撤步退下台阶,杨泉打开帷帐,萧豫和星望尘在锡来的护送下从帘幕后面走出。显然,刚才发生的一切都被他听见了。 萧婺和殿中众人一样震惊,那么多消息渠道都说萧豫已死,他为什么还活着!难道从窦文英专权萧筠谋反开始,就都是萧豫的计策,只是为了逼萧婺露出真面目? “臣等恭迎陛下!” 窦文英高呼万岁,率先跪拜,众臣这才反应过来。经历了几轮生死对决,他们已经完全不知该说什么了。既然萧豫没死,萧弘就更不可能死了,终究是陛下更胜一筹。 谢无猗靠着棺木艰难地喘着粗气,直至星望尘伴驾现身,她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谢无猗咳出一口血,身旁的北秋白丢下一块手帕,之后便乖乖缩在角落里,不听不言。 萧惟也放下瑶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随时都可能失血而亡的谢无猗。 喊杀声由远及近,萧婺恨声道:“好!来得正好!你一个人敌得过千军万马吗?大不了一起死,到时候天下就便宜萧惟这个竖子了!” 大殿里回荡着萧婺疯狂的笑声,萧豫冷眼扫过匍匐颤栗的朝臣,扫过紧闭双目的卢云谏,连看都没看萧婺一眼。 他从不惧将皇室的丑恶示于人前,不给点真切的教训,他们那些七七八八的心思就永远收不起来。 无论棋路如何,最重要的都是,萧豫知道他会赢。 “谁说朕手中无人?” 轻描淡写一句话彻底截断了萧婺的挣扎,血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手腕淌出,希望也一点点破灭。殿门敞开,一朵清高傲岸的芙蓉翩跹而来。 沈知潼白袍白甲,银枪上挂着点点血迹,全然不似往日的端庄持重,以至于就连谢无猗也忘了她本是将门之女。沈知潼一扬手,一颗人头骨碌碌滚到萧婺身边。 钟愈再也忍不住哭号出声,不顾成慨的刀拼命想要冲上去。 ——那是钟津的人头。 沈知潼迎着萧豫走去,拱手一揖,“反贼已被尽数斩杀,臣妾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萧豫点点头,轻轻拂去沈知潼额上的汗珠。 “皇后辛苦了。” “不可能!”萧婺握紧双拳,目眦尽裂,“禁军和十二卫都废了,你哪来的兵!” 第一百五十六章 倒台 自萧豫称病不出,卢云谏就一直在关注各地军营的动静,尤其是泽阳附近能来援助的兵马。他切断往来消息的通路,并在城门口严加盘查,杜绝了士兵伪装成百姓混入泽阳的可能。 卢云谏的确想得十分周到,连沈知潼之父沈国公所在的东境都无异动,沈知潼怎么还有这么多人? 萧婺眉宇间燃烧着疯狂的火焰,沈知潼淡淡瞥了他一眼,在那团火上洒了把油,“明庙被毁需要重修,据本宫所知,长公主已经提醒过齐王了。” 是又如何—— 萧婺呼吸一滞,瞬间明白过来。 因为修缮明庙要调集全国工匠进京,这些人身体壮硕,与士兵相似,再有沈知潼提前做好的假路引,即便是卢云谏也难以察觉。 于是,沈知潼就借着这个公开的名义,把大批人马放进了泽阳。 可各地军马未动,沈知潼调的是哪处兵营? 仿佛是看出萧婺的不解,萧豫牵着沈知潼的手,冷然开口:“萧婺,你假传玉蛟令坑骗祝老将军,屠灭吊雨楼镇全族,致使老将军含冤而死,祝家军流散,今日便是你的偿还之日。” 本已打定主意看戏的萧惟眼睛一下子红了。 原来沈知潼召集的是祝伯君的人,原来萧豫一直都没有忘记他。如果锡来当真把合州的经历事无巨细地报告给萧豫,那么他一定早就明了吊雨楼镇灭门的真相。萧惟看着脸上没有半分表情的萧豫,做出削爵的决定很痛苦吧?被至亲误解也很痛苦吧? 萧豫的肩上扛着整个大俞,他到底经历了多少次淬炼才能有如今的不动声色? 所幸他没有放弃。 大俞是由一个个普通人组成的,这句话谢无猗对萧豫说过,他听进了心里,也只有这样的萧豫才配得上忠勇无匹的祝家军。他们曾在祝伯君麾下保家卫国,而在短暂的流亡后,点点星子在萧豫手中重聚,亮若明火。 “胜者为王败者寇!萧豫,本王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像你这个懦夫,只会藏在女人身后!”萧婺狂笑起来,“现在好了,皇后为你掌兵,长公主为你残了腿,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本王倒要看看,你以后要怎么和她们相处!” “朕的事无需向你说明。” 萧豫挽着沈知潼,两人并肩走到萧筠面前。萧筠微微一笑,抬手握住萧豫温凉的掌心。 “陛下的事,就是本宫的事。” 萧豫点点头,对上萧婺似要吃人的眼神,“同样是至亲,朕不妨多一句嘴。萧婺,你知道为什么钟津接管禁军还不到半月就被父皇调去北境了吗?” 钟愈的哭声戛然而止,她错愕地抬头,心底不祥的预感喷薄欲出。 “那是因为父皇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想探明你的野心到底有多大,也想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可你没有收手,反而安排钟津在皇宫附近布防,日夜监视父皇的寝殿和朕的动向。父皇这才得知你的势力已经渗透到禁军中,故而他调走钟津,一举消除了你逼宫篡位的隐患。” 钟愈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两个未出世的孩子,她的兄长,居然全都被先帝算计了。到底是兄长走错了路,还是她执意嫁给萧婺,逼得兄长走错了路? 今日之结局,要她如何向父母交代,如何向惨死的兄长交代? 钟愈又去看萧婺,萧婺却没有理会她,而是狠狠“呸”了一声,“父皇偏心!萧爻便罢了,本王哪点不如你,凭什么在你面前俯首称臣?” “凭朕有巫堇相助,有时运加身。”萧豫很快接道。 萧惟翻了个白眼,萧豫这是准备把恩怨彻底了结。可他要杀要剐能不能动作快一点,谢无猗的血都要流干了啊…… 莫不是萧豫连谢无猗都要报复? 萧惟一边在心里祈祷谢无猗再多坚持一会,一边忍不住暗暗捶胸大吼,萧豫你个榆木脑袋,她不是红鹰,她是你的弟妹我的王妃啊! 萧豫完全没注意萧惟纠结的黑脸,只正色道:“时运也是得道多助,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与红鹰勾结的目的。你借助红鹰势力除掉嘉慧太子,若你登基便可铲除红鹰,之后将邛川之战的前因后果都推到另一个人身上。” “你闭嘴!” 萧婺想要大声喝止,萧豫却直接转向面色苍白的卢云谏,“卢相,你以为你一心扶持的外甥真的甘心受制于你,受制于卢氏吗?” 卢氏给了萧婺莫大的支持,却也成了他最大的掣肘。没有君王能容忍势力如此强大的外戚,因此,萧婺夺得皇位后势必要摆脱卢氏一族的控制。 “你少挑拨本王和舅父的关系!”萧婺冷声啐道,“萧豫,还有萧筠,你们别装清高了,萧爻的死你们人人有份,袖手旁观者有之,火上浇油者有之,凭什么最后全赖本王一个人?” 诚然,在萧爻出征期间,萧豫不过问军情,萧筠表面好意提醒实则激怒了萧爻,再加上萧婺和卢云谏配合,姐弟三人几乎齐心协力将萧爻推入了绝境…… 荒唐又可悲。 一旁的钟愈总算吐出口中的布团,她向前探身,颤声唤道:“三哥……” 萧婺强搬过脸,见钟愈的脖子已被划出数道血痕,模样格外狼狈,“三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你真的杀了太子,害死祝老将军,还要除掉陛下和六弟吗?” 钟愈多希望萧婺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多希望这只是她的一场噩梦。等再睁开眼时,萧婺会回到她身边,他们还能像原来一样骑马打猎,做纵横天下的神仙眷侣。 可萧婺写满了欲望和癫狂的眼神化作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她脸上。 “怎么会呢……”钟愈喃喃,“三哥,你是不是被那什么红鹰胁迫了?如果是,你向陛下认个错,陛下不会为难你的……” 萧惟打了个手势,让成慨放下刀。看钟愈摇晃几下才勉强站稳,萧惟目中透出一丝哀伤,“三嫂,弟弟不该让你来。” 不该让你直面皇室最肮脏的东西,可没有你,我又没把握镇住他。 “殿下何出此言?”一旁的星望尘忽然笑了,“王妃不信,我们就让她信好了。” 都亲眼见到萧婺逼宫了,竟还觉得他无辜,觉得萧豫会放他一马。换位而处,萧婺可能放过萧豫吗? 星望尘绕到萧豫面前,双手奉上一叠卷册,“陛下,臣昨日收到此物,上面记录了这些年来齐王与红鹰的每一笔交易,包括三年前遗落在二狼山中的军粮封条,请陛下过目。天武二十二年,红鹰在大鄢遭受重创,被迫转移阵地,丹凤主想搭上齐王这条线,不想那次会面被燕王撞破,齐王情急之下推他入水……” 殿中一片寂静。从策划邛川之战,到先帝驾崩时在宫中混入邓易奸细,再到试图在北境挑起边乱,萧婺的所做所为被星望尘一一道出。 红鹰送出交易记录就是打算出卖萧婺,萧婺恶狠狠地瞪着谢无猗,他就知道红鹰小人不能信,当初真不该顾及合作把她留在身边! 一次,两次,他轻视的都是女人。 “鸾九,你这个贱人!” 谢无猗撑开沉重的眼皮,勉力一笑:“彼此彼此。” 说完这句话,谢无猗就重新闭上了眼睛。右肋的血根本止不住,眼前直冒金星,谢无猗只能盼望事情快点结束,否则她真的要命丧于此了。 她还有事没做完啊…… 萧惟也快急疯了,谢无猗不否认红鹰的身份,万一萧豫要清算她怎么办? 他刚要上前,就被萧豫冷冷扫了一眼。萧惟气呼呼地握紧双拳,对,他该再忍忍,万一殿中还有红鹰的眼线,他岂不是把谢无猗推到危险中了? 听到星望尘的话,钟愈失去了最后的希望。她握住衣襟,痛心疾首地喊道:“三哥!” “这些事与你无关,愈儿你不用怕!”萧婺摇摇晃晃地挣扎坐起,“萧豫,你要是个男人就杀了本王,别拿女人撒气,别让本王看不起你!” 他认了。 钟愈惨笑出声,她至亲至爱之人,居然包藏着动摇天下的祸心。 谢无猗劝她顺着萧豫的心,萧豫不停地给齐王府送赏赐,他们哄她都是为了稳住萧婺。唯有她被蒙在鼓里,欢欢喜喜地穿上嫁衣,欢欢喜喜地凑在萧婺身边,欢欢喜喜地往厉州寄信,妄想与他天长地久…… 可她却从未认清他。 她的丈夫谋逆,是为不忠;她的兄长因她走上绝路,是为不孝。如此不忠不孝,她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钟愈用力地深呼吸,目光由茫然转为坚定。她抹了把脸,轻拍了拍萧惟的肩膀,“六弟,我不怪你。” 紧接着,她蹲下身,平视那张她爱了一辈子的,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展颜低笑,“三哥,是我的错,我就该认。” 钟愈眉间蓦地一厉,萧婺反应过来,慌忙去拉她。不料他还没来得及抓住她的衣角,钟愈便扯过成慨的刀,用尽全身力气撞了上去—— “愈儿!” 萧婺的嘶吼声穿透殿宇,他不管不顾地爬向钟愈,“愈儿!愈儿你坚持住!来人,快传御医啊!” 钟愈是习武之人,最清楚该如何杀人。她心存死志,甚至没给萧婺再看她一眼的机会就停止了呼吸。 哪怕死后无颜见亲人,她也不愿活在一个弑兄屠弟的逆贼身边。 她本想杀了他,可她知道萧豫最重国法,他会给萧婺应受的惩罚,她不该成为他的顾忌。 真是可笑,她这样无才无德的废物,竟是萧婺逼宫的牵绊,是萧惟反制的牵绊,是萧豫定罪的牵绊…… 还好,她的罪恶结束了。 有咸咸的东西涌出眼眶,萧婺喉咙里漫上浓烈的腥甜,他一遍遍叫着钟愈的名字,但她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萧婺紧紧抱着钟愈,任她颈间的血染了他满身。 一片朦胧的血红中,萧婺眼前尽是二人成婚时的情景。彼时他不太愿意娶她,可入洞房后,钟愈却迫不及待地丢开团扇,笑眼弯弯地勾住他的肩膀。 “三哥,我来嫁你,你赶不走我啦!” 当时萧婺想,真是个没规矩的丫头。 可他没想到,这个把齐王府闹得鸡飞狗跳的丫头,竟是后来尔虞我诈中他的唯一一点光明。现在,连她也抛下他了…… 值得吗…… 直到这一刻萧婺才恍然,连心爱之人都留不住的他,彻彻底底输了所有。 众人见钟愈自尽都有些不忍,唯有萧豫面色未变,他挥了挥手,候在殿外的祝家军齐齐进殿,开始转移中毒的禁军和十二卫,萧惟也顺手解开了卢云谏的穴道。前一刻还在破口大骂的萧婺已经成了失去牵线的木偶,他瘫坐在地,死活不肯放开钟愈。 卢云谏“扑通”跪下磕头,一向和蔼可亲的胖老头仿佛在瞬间老了十几岁,“陛下,是老臣逼齐王谋逆的,老臣贪图权位鬼迷心窍,一切都是老臣的错!请陛下不要降罪齐王!” 萧惟冷眼看去,卢云谏自揽罪责无非是见萧婺事败,想保他一条命罢了。可恶归可恶,他们……毕竟也是亲人啊。 萧豫还没表态,星望尘却在旁尖声大笑,“哦?齐王不要皇位,卢相一个人就能布成这么大的局?还是卢相早有二心,想让我大俞改换姓氏?” 他一甩披风,对萧豫躬身行礼,“陛下,臣还有话要说。” “陛下!” 听星望尘的语气与往日有异,萧惟心念微动,也往前跟了一步,“先让众臣退下吧,咱们自己家的事还是关起门来解决比较好。” 谢天谢地! 朝臣看萧惟的眼神顿时就像看见了亲人,这函德殿他们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星望尘被萧惟抢了话,表情变了又变。半晌,他笼袖附和道:“殿下所言甚是。陛下,臣自作主张请来了太后娘娘,接下来的话也该让太后听一听。” 第一百五十七章 同母异父 萧豫“啪”的一声合上手中的卷册,萧惟和星望尘立即识趣地闭上嘴。萧豫默了默,再次携起沈知潼的手,语调又低又柔。 “有劳皇后把大家带到偏殿吧,在朕过去之前,不要放走一个人。” 当着满朝大臣,沈知潼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出手。 “臣妾遵旨。” 一边是抱着钟愈痴痴呆呆的萧婺,一边是拉着沈知潼软语温存的萧豫,萧惟只觉得牙都快酸掉了。明明他也有媳妇啊!凭什么不让他靠近谢无猗…… 萧惟脚下忍不住又挪了一步,谢无猗恰在此时睁开眼,对着他的方向无意识地一歪头。萧惟一愣,她在拦他?为什么? 还没等萧惟想明白,沈知潼已经指挥祝家军引朝臣移步偏殿,北秋白也混在人群中溜了出去。萧豫恢复了拒人千里的表情,待殿中只剩下萧氏众人和两位宰相后,他才沉声吩咐: “请太后进殿。” 卢镜辞在门外,对殿内发生的事情早已一清二楚,萧豫让她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谋反还不够吗?他还要如何羞辱他们母子? 大势已去,卢镜辞红着眼睛看着跪在地上的萧婺和卢云谏,竭力维持一国太后的尊严。 而令众人意外的是,陪同卢镜辞进殿的居然是春泥。萧惟也觉诧异,忙大步迈过去问道:“你怎么来了?” 春泥眉心一抖,“不是殿下传信命奴婢来的吗?” 说着,春泥从怀里拿出一本册子和一张撕了一半的字条。萧惟一见上面的字迹,想到方才谢无猗那个眼神,当即了然。 “哦对对,差点忘了,是本王让你来的。” 萧惟取走春泥手中的字条和册子,字条是谢无猗仿写的萧惟的笔迹,要求春泥带好曹若水的诗集,等待拿着另一半字条的人领她进宫。 春泥在府中等了半日,没想到来人竟是锡来。她对过字条,立即动身出发。 谢无猗昨夜见过星望尘,这些事一定是她安排的。而谢无猗请春泥交给萧惟的,正是可以一击要了卢云谏的命的刀。 萧惟忍不住翘起嘴角,他的小猗这是准备让他报仇呢。 今日之局看似由他推动,可萧惟知道,从头到尾都是谢无猗在暗中为他铺就坦途。 既如此,他绝不负她。 一念转动,萧惟心下格外轻快,他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朝星望尘一挑眉,“司巫,让本王先说吧?” 隔着一层亮闪闪的银色面具,星望尘欣然同意。萧惟夸张地作了一圈揖,最后停在卢云谏面前,“诸位,本王火烧明庙烧掉的是什么,想必大家已经知道了吧?” “《仕林录》。”窦文英接道。 “不错,记录了无数朝廷私密的《仕林录》,相传为合州曹若水所编。”萧惟故意看了卢镜辞一眼,“但实际上,曹若水根本没有能力编撰《仕林录》,明庙中所藏的其实是卢相的手笔。” 窦文英觑着萧豫的表情,“证据呢?” “烧了呀……”萧惟遗憾地摊手,“不过本王可以给大家讲讲《仕林录》的来历。天武元年三月,卢相有一个重要把柄落入了曹若水手中。” 听到这个时间,卢镜辞和卢云谏的手不约而同地收紧。 这个细节被萧惟敏锐地捕捉到,他满意地点头道:“曹若水聪明,他害怕卢相灭口,便把这个把柄写在书中保存好,并放话出来,称自己拥有满朝文武的秘密,一旦他死,这些秘密就会立即公开。” “在朝为官,谁手里还没点脏事呢?有这样的传言,满朝文武不敢掉以轻心,卢相越是想杀曹若水,就越是有人要保护他,于是曹若水就安安稳稳地从天武元年活到了今年。 “另一边,卢相为了更好地控制朝臣,竟借着曹若水的话锋真的编写出了所谓的《仕林录》,并将之藏在绝对安全的明庙,也就是本王识破并烧毁的那份。” “曹若水死在狱中,卢相以为万事大吉,然而——”萧惟拖着长音,弯腰凑近卢云谏,“曹若水口中的《仕林录》是存在的。” 卢云谏脸上的血色迅速退去。 萧惟露出一道无比恶毒的笑容,高声诵道:“日高红幔难梳洗,独看西洲去不回。菡萏冰心分两半,何当扫黛解慵来?太后娘娘,卢相,这首诗写得如何?” 卢镜辞依旧端坐殿中,三十年深宫生活早磨砺出了一颗钢铁之心。可卢云谏却明显有些慌乱,这副形容落在萧惟眼中,拨开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阴暗。 原来,他是那么恨他们。 他们不光要杀他,更要毁掉大俞,如此行径令萧惟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 萧惟直起腰,朗声道:“就在本王火烧明庙时,曹若水被杀,裴士诚道他死前司巫曾去探望,但当时司巫就在明庙外,根本来不及赶到刑部毒杀曹若水。本王听说,曹若水掌心里有一角荷花花瓣的印痕——” “是哀家伪装成司巫又如何?”卢镜辞闻言抬起眼睛,“曹若水祸乱朝纲,朝臣杀不得他,哀家是大俞太后,难道也杀不得他?” 萧惟失笑,“太后舍得?” 卢镜辞怔了怔,只听萧惟又道:“‘日高红幔难梳洗’曰无‘镜’,‘独看西洲去不回’曰‘辞’,曹若水初名为曹冰。杀掉旧日相交,太后真的舍得?” 萧惟挥袖转身,把诗集塞给面沉如渊的萧豫,“太后,您再否认也改变不了荷花玉佩是曹若水所赠的事实,更改变不了您是曹若水情人的事实,再说本王已经给您留足了面子。诗集里都写了什么,陛下自己看吧。” 萧豫翻看着诗集,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但亲近之人都能感觉到此刻的萧豫愤怒已极。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萧豫才缓步走到卢镜辞跟前,“太后不解释?” “哀家解释什么?”卢镜辞倨傲地昂起头,“哀家是合州人,进宫前也确实认识曹若水,怎的一个小人的污蔑之语,也能让皇帝给哀家定个私通之罪?” 萧豫眯了眯眼,一旁的窦文英马上会意,“太后娘娘,您尚未看过燕王所呈的诗集,又如何能道出‘私通’的罪名?您是先帝的皇后,说出这样不体面的话是要置先帝于何地?” 卢镜辞瞳孔猛地一缩,几乎凝成了冰。 萧豫的神色愈发凝重,谢无猗却只靠在棺材旁,煞有兴致地欣赏着眼前这一幕。 除恶务尽,今日萧婺和卢氏必须得倒。 她在星望尘身上落下一子,等的就是这一刻。 “窦相这就觉得不体面了?” 星望尘忽地发出了诡异的笑声,先是尖锐的笑,很快便是捧腹大笑,到最后他连站都站不稳,要靠扶住窦文英的肩膀才能勉强立住。 “司巫大人?”窦文英从未见过星望尘如此失态,脸上的僵笑都快挂不住了。 星望尘好不容易止了笑,他手指一挑,解下肩上的披风,悠悠然绕到萧豫身边,“陛下如果怀疑诗集的真实性,不妨看看臣这张脸吧。” “你别动!” 卢云谏当即就要上前,却被锡来牢牢按住,他半张着嘴,双唇不停地打颤。萧婺抬了抬眼皮,又毫无兴趣地低下去,将脸贴在钟愈冰凉的额头上。 星望尘慢条斯理地扶上面具,一点点滑下。殿中众人不由得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的动作,唯有谢无猗似早有预料,歪着脖子虚弱地等待着。 两道清丽的眉毛重见天日,卢镜辞忽然觉得十分眼熟。 紧接着,一双灼灼瞳眸映亮殿阁,上挑的眼尾洒上清光,萧惟脸色陡变,下意识地看了看萧婺。 面具落在星望尘手中,如瀑的长发随之散下。他薄唇轻抿,换了个清澈爽利的声线。 “太后,卢相,我好看吗?” 窦文英仓皇地闭上眼睛,这怎么可能呢?他一万次后悔自己没跟着其他朝臣离开函德殿,星望尘脸上写的何止是诗集的“佐证”,那分明就是“诗集”本身啊! 星望尘的面颊本就白皙,去掉面具后,眉眼竟然与萧婺有几分相似,更完美地和卢镜辞重合在一起。而在场众人都见过曹若水,星望尘的嘴唇形状和下颌线几乎和他一样! 难道…… 卢镜辞踉跄着上前,一贯的从容镇定荡然无存,她颤抖着伸出双手,停在星望尘的脸颊边。两行眼泪无声滑落,卢镜辞仿佛迷失在深沉的梦境,再也醒不过来。 三十年前,她的世界曾裂开一道深渊,本以为早已冰封,却不想时隔三十年,又被星望尘无情地刺穿了。 “你,你……若水?” 咔哒—— 胜负角逐,尘埃落定。 谢无猗终于卸掉了全身力气,她的目光慢慢转移到萧惟脸上,残影渐次模糊。 流光倒退回昨夜,谢无猗站在昭堇台的烛光里,与星望尘莞尔对视。 “司巫知道我会来?” “巫女不来,岂不让在下白白站了这么久?” 谢无猗凝望着星望尘凌厉的眼尾,“司巫既知我的来意,我就长话短说。明日齐王逼宫,如果司巫愿意指认他和卢相勾结红鹰炮制海难,我就可以付一笔你最想要的报酬。” 星望尘手持烛台,邀请谢无猗入席,“真是巧了,今日有人找在下送来齐王与红鹰的交易记录,在下还以为是巫女安排的呢?” 有人抢先?是萧惟进京了,还是丹凤主打算把萧婺卖了? 谢无猗迅速整理好思路,对星望尘的话避而不答,“既然司巫有证据,何不与我合作?” “在下为什么要与一个首鼠两端的叛徒合作?为什么一定要指认齐王和卢氏谋逆?”星望尘挥了挥手,掌风扫过燃烧的蜡烛,“青鸾主,在下很好骗吗?” 有意思,他知道她是青鸾主。 看来的确是丹凤主在暗中联系他。 谢无猗直视星望尘,“我只是给司巫一个提议,如果——” “在下接受你的提议。”星望尘截住谢无猗的话,眼角似浮动着万顷星光,“在下只是好奇,巫女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偷偷来见在下呢?” “自然是有司巫无法拒绝的理由。” 谢无猗拈起苍烟走上前,在星望尘的掌心写下一个“旐”字。星望尘盯着她的指尖,眼神一下子变了。 宫中典籍记载,卢镜辞长女萧旐出生即夭折,被先帝追封为安乐公主。 但事实并非如此。 安乐公主还活着,而且就站在谢无猗面前。 只不过她不是公主,她是卢镜辞和曹若水的女儿。 星望尘始终戴着面具,曹若水从前与谢无猗毫无交集,但谢无猗第一次见他们二人时就觉得面熟。直到曹若水被抓,星望尘过度关心《仕林录》一案,谢无猗才惊觉星望尘的嘴和下巴与曹若水如出一辙。 参透诗集的秘密后,谢无猗偶然想到,星望尘面具下露出的眼睛和卢镜辞几乎一模一样。从那时起,谢无猗便确定星望尘就是萧旐。 这才是星望尘戴面具的原因,是曹若水真正的《仕林录》,更是卢氏最大的秘密。 当年卢镜辞入宫时已经怀了曹若水的骨肉,卢云谏担心事情败露,加之卢镜辞生下的是个公主,他便做主丢弃了女婴,并宣布卢镜辞产下死胎。 也许是命不该绝,星望尘在宫外平安长大了。她不知从何处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深恨卢云谏,这才当上司巫搅动风云,准备伺机扳倒卢氏。 “你居然懂我的恨……好不容易啊。”星望尘收拢五指低低笑着,“青鸾主吗?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谢无猗见她同意,便把明日的计划讲明,留下了给春泥的字条。星望尘送谢无猗出门时,感慨地抚着她的背。 “同为女子,我很佩服你。”星望尘认真地说道,“听说青鸾主有一把举世罕见的凤髓,你可千万要保存好它。” 虽为复仇,但十五岁就坐镇昭堇台,我也很佩服你啊,谢无猗想。 第一百五十八章 爱与恨 在世界陷入混沌之前,谢无猗听到萧豫命手下将她收押待罪。 恍惚间,有人在给她的伤口涂药。那人的动作十分温柔,温热的指腹足以消解药粉刺激的疼痛。谢无猗皱起眉头,想看看他是谁,可眼皮像被凝胶粘住,根本动弹不得。 他在旁边坐了好一阵,又替她整理好衣服和头发,这才起身离开。 谢无猗悚然而惊,是萧惟!是他惯用的配香! 她下意识挣扎起来,冥冥中却有一只手,死命把她往水底拖。谢无猗大口喘着粗气,猛地睁开眼—— 这是个陌生的房间,外面无人把守。她低下头,发现自己正被三道铁索捆在床上,烛骨凤髓都放在不远处。谢无猗愣了愣,原来只是她的梦吗? 眼中闪过短暂的寂寥,昨日宫变之后谢无猗就有预感,萧惟肯定知道她的秘密了。她在丹清崖舍命救他,一次次在萧婺眼皮底下放他,设计摆了萧婺一道,又把星望尘搬出来帮他报仇,再加上一个嘴比乌鸦还贱的北秋白,萧惟那么聪明的人哪还有看不懂的道理? 她就是乔蔚,就是他的小猗。 不过,谢无猗心中还绷着最后一根弦,一旦崩裂恐怕整个人都要垮掉。因此她只能当作萧惟仍然以为她是鸾九,仍然误解她。 无论萧惟对她是爱还是恨,都能化作她的勇气。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谢无猗闭上眼,放缓了呼吸。 吱呀—— 房门打开又关上,与梦境中截然不同的淡淡的药气飘来,一个人停在床边,沉默了好一会才黯然出声。 “两天了,你还没醒吗?” 是阿年的声音。 谢无猗心里暗暗放松,背在身后的双手也不再紧绷。只听阿年苦笑道:“一路颠簸,你的身体总不好,伤还越来越严重……”他喉头微梗,说不出是释然还是遗憾,“你知道吗?我以为殿下肯定会赢,可他竟然因为你一败涂地……” 她昏迷两天了? 谢无猗安静地听着阿年的碎语,才知道萧豫以雷霆之势平息了萧婺的叛乱,所有参与谋逆的人均依法论罪。星望尘就是萧旐一事虽未公开,萧豫还是下旨将卢云谏斩首,把卢镜辞禁足在宫中,烜赫一时的卢氏一族至此覆灭。 萧婺毕竟是兄长,萧豫还是给了他体面,命杨泉端去毒酒,准其在齐王府中自我了断。 据说萧婺死前只说了一句话: “我不原谅。” 萧婺的语气是木然的,钟愈的死带走了他的最后一丝生气。至于萧婺不原谅的人究竟是夺去他全部的爱的姐姐,是不曾给他半分温暖的母后,是视他为制衡棋子的父皇,还是把他逼上绝路的五弟,无人知晓。 “谢无猗,”阿年难得地唤了她这个名字,“我本以为我能一直照顾你,直到你接受我,可……可萧惟没死,我大概永远没有机会了吧?” 他捋了捋谢无猗耳边的头发,然后把什么东西簪在了她的发间。谢无猗闻着空气中的味道,辨认出那是红河兰的花香。 衣衫细碎的窸窣声未停,阿年似乎在犹豫。谢无猗等了很久,一只微湿的手才轻轻捧住她的脸,带着无限柔情颤抖地抚摸。 “我好不服啊,我那么爱你,为什么你要喜欢萧惟呢……”阿年低低叹息,嘴唇轻触谢无猗的额头,“如果我们注定无法开始,那就做个了断吧。你放心,我很快就会来找你,这一次,我会比萧惟来得更早……” 谢无猗双眼微张,只见阿年另一只手高高举着匕首,正要朝她心口刺下—— 他果然要杀她! 谢无猗抬腿踢飞匕首,抓过阿年放在她脸侧的手用力一扭,翻身抖开绕在腕上的锁链,三下两下就将阿年绑得结结实实。 仅仅错眼的一瞬间,形势逆转,杀人者反为被杀的人制服。 阿年错愕地瞪大双眼,满脸都是难以置信。谢无猗站直身体,冷冷地俯视他,“亏你还在萧婺手下这么久,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敢来对付我?” 谢无猗拉直铁索,原来她根本没有被锁住,绑她的人把铁索两端都放在了她的掌心里。这种缺德事只有萧惟干得出来,谢无猗心中一顿,他可真是…… 算了。 谢无猗很快收敛心神,复看向阿年,“如果你是奉萧婺之命来杀我就直接动手,说那些话是对我情深,还是给你自己找借口?” 阿年脸上露出被刺痛的表情,他死死盯着谢无猗,不死心地问:“你早知道我要来?” “我不知道。”谢无猗寒声道,“但我知道封达单独叫你走必是萧婺留了一手,就算你不像钟津任昌那些人能带兵,也不至于独自留在宫外。萧婺无非是想利用你这段时间对我的迷恋,让我相信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杀我,从而对你放松警惕。” 谢无猗收紧铁链,拴在床柱上,“我了解萧婺,万一宫中有变,他肯定会拉我做垫背,还有比阿年你更好的人选吗?” 阿年的目光闪了又闪,谢无猗真是太聪明了,不过她说错了一点。 不是萧婺先派他杀她,而是他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主动请缨,如果谢无猗有异心,他打算亲手杀了她。 阿年不再抵赖,他红着眼睛哽咽道:“齐王对我有恩,而且……你死,我也不会独活……” “范可庾是萧婺派人杀的!”谢无猗厉声打断阿年,“范兰姝是被他的手下折磨崩溃的,军粮案是他一手炮制的,也是我拼了命翻的!” 阿年愣住,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谢无猗冷哼一声,无情地戳穿他最后一重心事,“褚瀚也试图杀过我,但他最起码能辨是非,能知悔改,愿意回来给殿下作证!而你呢?你认贼作父,自欺欺人,却连错都不敢认。阿年,你有什么资格和殿下比?” 如同轰雷掣电,阿年浑身一凛,怔怔地落下泪来。 谢无猗说得不错,哪怕他知道跟着萧婺是死路一条,也不敢承认自己做错了。为了遮掩他犯下的大罪,阿年需要另一个执念拴住他。 而这个执念便是对谢无猗的感情。 他疯狂地向谢无猗表达爱意,目的正是藏起他的心虚和煎熬,他要证明他的人生尚有光亮可寻,尚有前途可待。 但谢无猗眼里心里都是萧惟。 越是得不到,阿年就越是憎恨自己的无能。直至最后,这份铺天盖地的憎恨超过了爱,变成只有毁掉谢无猗才能抵消的锥心之痛。 于是,在被黑暗彻底吞没之前,阿年做出了杀她的决定,他要拉她共沉沦。 可他还是失败了。 谢无猗摘下红河兰放到阿年胸前,“阿年,你记住,红河兰虽生得不合时宜,但它也是热血的颜色,太阳的颜色,容不得半点玷污。” 正如世间情爱,可以是救赎的游丝,但不该是救命的稻草。 “你不杀我?”阿年颤声问道。 “无论如何,你在丹清崖救了我。”谢无猗轻出一口气,“我还你一次,你自求多福吧。” 若非阿年在雨中坚持一夜,等北秋白找到她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了。承了别人的恩得还,谢无猗不会杀阿年,但他从属逆党,萧豫要如何处置他就不关她的事了。 “谢无猗!” 阿年崩溃地哭号起来,他凄声叫她,可谢无猗却直接转身抄起烛骨和凤髓,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才出房门,谢无猗的脚步忽然顿住,那道气息她太熟悉了。 萧惟? 他就在附近看着她! 谢无猗的眼睛湿润了,她抿紧嘴唇,强自压下去找他的冲动,咬咬牙快步走了出去。阿年不是被萧婺派来的,帮他遮掩这几日行踪的人就是她的老对头。 她一向不喜欢任误会在缄默中发酵,但事关重大,她必须先解决那边的事,才能清清白白地回到萧惟身边,和他解释清楚。 待谢无猗急匆匆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萧惟才推着萧筠从角落里现身,旁边还跟着满脸写着不情愿的北秋白。 此时萧筠等人的毒已解,她靠坐在轮椅上,抬头问道:“六弟,你不去找她吗?” 萧惟呆滞了一下,收起不舍摇了摇头。萧筠扯过他的胳膊把他拽到身前,“还恨她?那你这两天又上药又换衣服是做什么?你我明知道她是什么人,别的不说,若不是她悉心照料,我这双腿怕是得砍掉了。” 陵州养伤期间,谢无猗从独木商行拿来上好的药,有利于萧筠的筋骨恢复。不仅如此,谢无猗还用小雏试药,造成皮肉溃烂的假象,成功骗过萧婺的眼睛,也保了萧筠一条命。 “长姐还能再站起来吗?” “不太可能啦。”萧筠潇洒地摆摆手,“不过这样也不错,我和建安侯天瘸地残,也算般配。” 她垂下瞳眸,任细密的睫毛遮住眼中的情绪。萧筠摸了摸膝盖,用极小的声音自言自语道:“还好……绍阳你看不到我这个样子。” 萧惟心疼地握住萧筠的手,他分明清楚萧筠志在朝堂,如今身残,她如何能甘心?萧惟不由得埋怨道:“长姐也真是的,你这次把自己都搭上了,让建安侯怎么想?你以后怎么办?” 萧筠仰首望着天边的流云,吕姜怎么想?这分明是他们共同的计划。萧筠打定主意帮萧豫扳倒萧婺,吕姜便无条件支持了她的选择。 他以送小郡主学画为由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实则暗中转道厉州。萧婺前脚刚带人离开,吕姜后脚便接管了北境,以铁腕之势断了萧婺的通信渠道。 吕姜本就因邛川之战深恨萧婺,宁可错杀也不愿放过,直接屠杀厉州数十万人,把萧婺屯积多年的兵力一网打尽。 这样的消息传回朝野,再加上位高权重领兵勤王的长公主,哪还有吕姜的立足之地? “我们夫妻以后不可能再掌兵了,兵权终归还是要交还给陛下的。”萧筠眉宇间尽是坦然,笑容却隐有苦涩,“以后,我就和你姐夫带着澄儿纵情山水,好好看看我们豁命保住的天下,一身轻松岂不好?” 萧惟蹲下身,心里酸痛难忍。萧筠两次救了萧豫,却也两次都能在一念之间翻覆乾坤,她离皇位始终都是寸步之遥。 萧婺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可于萧豫而言,萧筠又何尝不是呢。 此次萧豫计划周详,萧筠和吕姜配合得天衣无缝,可萧惟却仍然觉得萧豫在除掉萧婺和卢氏外戚的同时……也不动声色地化解了萧筠对皇权的威胁。 罢了。 皇家的事本就不是能用是非对错判明的。 萧筠看着萧惟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伸手在他头顶猛拍了一下,“别打岔,我话还没问完呢。弟妹毕竟是女子,难道你一个大男人也好的不学,偏学人家有话不说,在心里别扭到死吗?” 萧惟“哎呦”叫着捂住头,耷拉着眉眼道:“我们以前说起日月沉,小猗告诉我这个病忌冷水,忌心绪波动。” 所以? 萧筠挑眉,萧惟有些艰难地弯起嘴角,“她硬撑到现在,明显还有事要做,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她。就让她以为我还恨她,或许能帮助她吊住一口气,许她坚持到回家。” 无论是江南庄还是二狼山,谢无猗都没能躲开水的侵蚀。她的症状一次比一次严重,昏迷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最终在虬窟湾彻底发作。面对谢无猗再也无法恢复的右手,萧惟不敢赌,不敢对她泄露半分情感。 她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他宁愿自己煎熬,也要让她活得更久一点。 萧筠点点头,转而问道:“我还有个疑问,你那么怕水,到底是怎么从虬窟湾死里逃生的?” “长公主殿下,您旁边还有个大活人呢。”见萧惟眼神微变,北秋白缩着手插嘴道,“若不是在下英明神武,您的小六弟早就是海底的白骨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谁是卧底 萧惟一个眼刀扫过去,北秋白立马服软,活像一只摇着尾巴向主人示好的小狗。 “当然了,还是殿下居功至伟!” 北秋白缩头弹开两步,笑嘻嘻地解释道:“在下遵从我们陛下的旨意追查红鹰下落,在合州发现孔帆有问题,阴差阳错与殿下和阿九……不对,是王妃,走到了一处。” 合州的水很深,意识到自己的行踪可能会被红鹰监视,再加上萧惟主动邀请,北秋白便决定搭上萧惟这条线,借他之力完成任务。二人在秋园对弈,用手指沾水写字的方式互相交了底。 萧惟来查税粮的案子,而北秋白却是为了将红鹰连根拔起。 两人约定只当着谢无猗的面交换信息,表面上北秋白以故人之名对谢无猗示好,萧惟吃醋,实则他们互相配合着麻痹红鹰的眼线,让其以为这两人都是困于儿女情长的草包。 二狼山被破,鸾七三自尽,红鹰唯一的突破口消失,北秋白料定他无法继续调查了。于是他大张旗鼓地返回大鄢,派手下送来虹焰,并在给萧惟的香囊里塞了字条。 “在下其实没有回京,一直住在离大俞最近的定州,等着红鹰的下一步动作。”北秋白瞪了萧惟一眼,“没想到在下没等到红鹰,却等来殿下即将出海的消息,他要在下带人守在虬窟湾外围,以防不测。” 北秋白本以为又会像围二狼山那样扑个空,没想到他竟亲眼看见封达背叛,炸了萧惟和谢无猗的船。 这个变故让北秋白傻了眼,险些耽误了捞人的时辰,还连累体力不支的祥子送了命。封达跟在萧惟身边多年,却集萧惟夫妇和北秋白三人的眼力都没能察觉半分异常,此人的伪装功力可见一斑。 北秋白说得轻描淡写,萧筠却能想象当时的场景是何等危急,危急到她只是听着都觉惊心动魄。萧筠愈发感慨萧惟的才智,他能在没有任何端倪的情况下留好退路,果真是萧氏的儿郎。 看来萧惟从前的放浪形骸不光瞒过了先帝,也瞒过了他们这些与他最亲近的人。 他的不为,才是真正的不愿为。 想到这,萧筠略一点头,“临阳侯,本宫谢你救了六弟的命。” “不敢不敢。” 眼前这个双腿残废的女人可比酆都阎罗还要骇人,北秋白慌忙回礼,“您还是应该感谢阿九……哦不对,王妃,是她救了殿下。殿下,你被封达那小子害得那么惨,真是遇人不淑……” “那叫识人不明。”萧惟冷哼道。 “好好好,识人不明……” 北秋白好脾气地赔笑着,那副不正经的样子简直让人恨不得一巴掌抽过去,“你们家封达可真狠啊,他在海上集结船队万箭齐发,就奔着让你死。若不是王妃在关键时刻踩翻浮木拖你入水,殿下就要被射成筛子咯。” 萧惟脸色巨变,他没想到那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怪不得数十名死士最终只活了成慨一人。谢无猗痛失花飞渡,被迫认下红鹰身份,还在发病脱力之际冒着被封达发现的风险拼死救他,究竟是怎样的信念才能支撑她做这一切? 饶是这样,他还在怪她,还默许成慨捅她一刀,是不是太无情了? 她……肯定很难过吧。 萧惟上前一步逼近北秋白,咬牙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本王?” 北秋白委屈地哀嚎起来,“我怎么说?你当时溺水快死了,旁边还跟着个炸毛的死脑筋成慨,你连自己的媳妇都不信还能信我一个外人?” 萧惟心头的怒火被骤然掐灭,他呆望着北秋白,目光忽地变得说不出的哀伤。 那段谢无猗独自捱过的时光里,忍着不被任何人信任的煎熬,受着为老天判下死罪的绝症,她该痛死了吧…… 萧惟伸出手,北秋白以为他又要打人,忙一个箭步躲到萧筠身后。 “长公主您管管他!” 萧筠料定萧惟不会把北秋白怎么样,便轻轻抬臂打下他的手。眼前一来一回斗嘴的二人,总让萧筠恍惚觉得北秋白就是以前的萧惟,可她那个飞扬纵脱万事不关心的弟弟却回不来了。 经历了惊险的生死,体验了刻骨的爱恨,他再也装不出违心的笑脸。 不过无妨,只有这样他才能破茧成蝶,而不是一味地龟缩逃避。 萧筠温然一笑:“后来呢?” “后来?”北秋白耸着鼻子,“他想尽快回大俞联系陛下,但当时西境北境防线都被封锁,我们只能暂居毕安。在山里遇到王妃后,他发现了暗中窥伺的封达,就想出了个馊主意。” 萧筠很快明白过来,萧惟有完善的情报网,再加上在刑部历练过,用刑逼供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强。他要利用北秋白和封达长得像这一点,问出封达掌握的所有秘密,并在萧婺身边反插一颗钉子。 纪二钱命谢无猗从萧惟手中取回凤髓,又让封达尾随监视,就是在那个时候,萧惟用北秋白换掉了封达。 萧筠不由暗暗打量起北秋白的眉眼神态,发现确实和封达十分相似,只要他稍微变换装束就能混淆视听。萧筠“嘶”了一声,“那弟妹是什么时候知道你们换了人的?” “这个啊……”北秋白尴尬地笑了笑,“殿下杀了封达之后,在下怕王妃被成慨捅个好歹着急去看,结果太仓促了,胳膊上有个烧伤的疤没来得及做……” 合州一行时,曹若水火烧官驿,谢无猗和萧惟去救桑子鱼时封达也跟了上去,他的手臂被烧出一串燎泡。而谢无猗在看见“封达”裸露在外光洁的两臂时,就已然醒悟他不是封达。 能有如此明媚的桃花眼,还能与萧惟前后脚出现,大概也只有北秋白了。 后面的事就很好解释了。北秋白言语提示谢无猗厉州守卫森严,谷赫有使者来访,谢无猗就做牛彘胞,彻夜守在城楼上把萧惟放进了城。 丹清崖坠崖后,萧惟在北秋白的掩护下逃走,联系上锡来和萧豫,布下最终的局。 逼宫前夜,也是北秋白借机溜进泽阳,把萧婺的计划对萧惟和盘托出,配合谢无猗在竹扇上藏了毒。 北秋白本觉得自己是力挽狂澜的功臣,没想到萧惟却嗤之以鼻地笑道:“所以,自诩擅长伪装的临阳侯第一次出现在王妃面前就露馅了,还好意思不帮本王办事?” “在下帮了啊!”北秋白气得直跺脚,“在下追查红鹰下落,结果就因为一张英俊潇洒的脸被卷进逼宫造反的破事里,天天脑袋别在腰上和你们大俞王爷周旋,这还不叫尽心吗?殿下有没有想过,在下该如何向我们陛下交代?” 萧惟沉默不语,他组建朱雀堂,和大鄢君侯做交易,甚至不惜让他接触到大俞最核心的机密,都是为了彻查红鹰的下落。本以为可以从“鸾九”谢无猗身上找线索,可现在他们再次失去了目标。 正自迟疑,成慨忽然带着锡来走了过来。 “殿下,玉蛟令汇总消息,发现王妃第一次进陵州时,独木商行的葛先生曾主动给王妃送过一则消息。” 一听独木商行的名号,北秋白立即来了精神,萧惟也敛起神色。他看着锡来手中的记录,独木商行受秤砣七委托,给谢无猗送去了玄柔先生的身世。 玄柔先生对外的身份是精通造物玄术和机关毒理的大师,虽是江湖人却广做善事,还在晚年出资修建了昭堇台。天武九年,他因年事颇高从江湖上隐遁。 然而就在六年后,玄柔先生重出江湖,在民间留下不少恩惠,只不过并未染指各国政事。 与红鹰周旋这么久,在场众人都知道玄柔先生就是红鹰的首领。天武十八年,也即大鄢端佑元年,红鹰遭受重创,大概从那时起他们就瞄准了萧爻,准备在大俞挑起战争,引发三国动乱,这其中不可能没有玄柔先生的筹谋。 萧惟的眉头深深皱起,秤砣七告诉谢无猗这些做什么? 见萧惟看完了玉蛟令的消息,锡来又补充道:“殿下,这几日泽阳戒严,属下等无能,并未发现阿年是如何混进城的。” 这倒在萧惟的意料之中。他很确定萧婺逼宫那日没带上阿年,如今阿年突然出现,一定是有个手眼通天的人把他秘密捎进来的。而萧豫把谢无猗关在这里,正是为了引他入彀,看萧婺到底留有多少后手。 当下的迷局有些熟悉,阿年背后站着的到底是谁呢? 萧惟苦苦思索不得解,随口问道:“还有别的吗?” “属下不确定算不算……”锡来有些迟疑,斟酌着开口,“之前陛下痛恨王妃……嗯……背叛,特地命属下核查了一年来她的行踪。属下多方查证后得知就在麓州决鼻村,谢家嬷嬷试图火烧谢九娘的那个下午,王妃曾出村见过两个人。” 叮—— 萧惟的心弦好似被什么东西拨了一下,“什么样的人?” “一个年轻女子,一个白发老妪。”锡来恭敬地答道,“距离太远,加之当时先帝并不打算理会王妃,玉蛟令没能看清那名女子的相貌,不过他说白发老妪的举手投足十分优雅,王妃待她也格外亲厚。” 缇江? 耳边浮现出谢无猗昏迷时的呓语,萧惟脑海中霍地跳出这个名字。他虽然从未见过缇江,也没听谢无猗描述过她的样貌,可萧惟直觉那人就是缇江。 在谢无猗和花飞渡口中,缇江作为叛逃的前任青鸾主,云游四海多年未归,她为什么会突然找上谢无猗? 更关键的是,谢无猗为什么要隐瞒此事? 与此同时,萧惟想到了另一个人。他蓦地抬起头,“纪氏当铺是什么时候开的?” 锡来愣了愣,似没明白萧惟此问的用意,不过他还是照实道:“天武十九年年初。” 萧惟顿时如遭天殛,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成慨怀里。 谢无猗“背叛”的理由,她宁死不说的秘密,他全都明白了。 萧惟心下大恸,急得喷出一口血来。他随手一抹,转头看向萧筠,面上难掩焦急,“长姐,小猗可能有危险,你借我点兵,我得去救人。” 萧筠一头雾水,“你不是说不打扰她吗?” 凉风吹过,惊起松涛,撩得萧惟的衣袖摆动不止。他目光闪烁不定,却又强迫自己深呼吸稳住心神。 “前提是不出意外。她要是有事,我也没法活着了。” 和北秋白斗嘴浪费了太多时间,不能再犹豫了,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得赶快找到她。萧惟抬脚就走,萧筠忙驱着轮椅追上去,“兵我给你,你去哪?” 萧惟抬眼看了看刺目的日光,“去……找一个老对头。” 纪氏当铺外,谢无猗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凝望对面陈旧的大门。观察了一阵,她趁人不注意翻进后院,全神贯注地留心四周的动静。 余光撇过窗棂下一道不起眼的灰白的划痕,谢无猗动作未停,直接跳窗而入。当铺虽关了好一阵子,但屋内却没有积太多灰尘,至少比上次萧惟和卢玉珩来找《仕林录》时要整洁得多。 谢无猗心一定,对着面前的虚空笑道:“出来说话吧,畏手畏脚可不是您的作风。” 须臾,屏风后泄出一道微尘,纪二钱如鬼魅幽灵般出现。他抚掌抬眸,“真是下得好大一盘棋啊——青鸾主。” “不敢,我的棋一向下得很烂。”谢无猗笑悠悠地轻点左臂,“不比一人清楚灵机盒的隐秘,能让山中的红鹰元老毕恭毕敬,能在泽阳来去自如,能直接传达玄柔先生的指令……” 谢无猗顿了顿,眼底闪过莫名的戾色,转而又浮起温婉动人的水光,“先生啊,我该称呼您为纪二钱,还是纪离珠,又或是——丹凤主?” 第一百六十章 对决 其实在谢无猗罗列的众多理由中,最关键的就是纪二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熟练道出灵机盒的原理,能知道这一点的人绝不是与丹凤主和玄柔先生走得近这么简单。 况且,人在撒谎时会下意识地强调他要隐藏的信息,毕安山洞中纪二钱一口一个“二位先生”,怎么听都觉得刻意。 起初谢无猗猜测二者是同一个人,可仔细想想,玄柔先生于天武十五年重出江湖,而三年后,红鹰大本营才从大鄢撤出,纪氏当铺也在泽阳亮相。按理说,老玄柔先生已死,作为领袖的丹凤主没必要杜撰出一个新的“玄柔先生”发号施令。 但红鹰都是疯子。 只是为了催促谢无猗“回归”,红鹰就能三次用她最在乎的人来威胁,先是撬开花飞渡的火漆,又当街刺杀谢暄。谢无猗察觉不好,这才着急去西境,她已经尽力让萧惟远离泽阳了,可红鹰依然不打算放过他们。在偌大的海面上顺着水流组出穿透小舟的青鸾,才是红鹰真正的诛心之举。 若谢无猗再不回去,萧惟难逃一死。 于是谢无猗开始回忆邛川之战前后发生的种种。无论是从军粮押运案中保下范可庾一家,还是用烁金蛊引发吊雨楼镇灭门,又或是虬窟湾之后萧婺的作为,有一个人始终都在,那就是纪二钱。 他的地位实在太重要了,动机又显而易见,就是要天下大乱,更符合红鹰一贯的作风,而且“离珠”本就是女宿的星官之一。 如果整个局都是红鹰有意布在萧婺身上的呢? 如果纪二钱就是丹凤主呢? 如果“玄柔先生”也只是他的合作伙伴呢? 谢无猗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因此才出言试探。纪二钱的表情有点微妙,而微妙本身即是答案。 她眉间微动,五指凌空一收,“常言道‘良才善用,能者居之’,先生未择贤主,与玄柔先生合作败了家业,还当得起丹凤主的名位吗?” “哦?”纪二钱好奇地挑了挑眉,“那青鸾主觉得谁能当丹凤主?你?” 很好,他没有否认败家一句,看来“玄柔先生”确有其人。 他不像红鹰其他人一样敬畏丹凤主,还敢与谢无猗调侃,看来她的判断八九不离十。 谢无猗自信地弯起唇角,“先生给我红鹰的名册,我就能取先生而代之了啊。” ——这才是谢无猗粉身碎骨也要完成的目标。 她本无永寿,原也想恣意一生,直到某一天,缇江求她完成一件事。 这条路是绝路,谢无猗本不愿接受,可缇江所托她如何能辜负? 人生短短数十载,她已看过无数生老病死,历过重重阴谋算计,还有什么比天下太平更重要的呢? 眼见三国百姓始终未脱离红鹰的阴影,谢无猗手握缇江送给她的千载难逢的时机,她一定要找到红鹰名册,要让为祸苍生的红鹰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谢无猗本打算徐徐图之,可没想到封达搅和进来,逼得她不得不在虬窟湾提前开始计划。 为此,谢无猗放弃了一切。 这是她的心愿,也是缇江、花飞渡和花弥共同的心愿。 听到谢无猗不知天高地厚的话,纪二钱不禁啧啧称奇,“青鸾主胃口不小啊。可惜——你找错人了,红鹰从来都没有名册。” 谢无猗神情冷然,心下却已清如明镜。 很久以前,缇江和花飞渡都教导过她,从别人口中套话除了故意抛出假信息引对方反驳,更重要的是用一层表象掩盖住你真正想问出的东西。 比如纪二钱在否认红鹰名册存在时,就等于承认了他是掌管整个红鹰的丹凤主。 “是这样吗?”谢无猗佯装失落地叹了口气,“可如果真的没有名册,先生何必在意我的行踪?何必让阿年杀我?又何必在此等我?” 对于谢无猗这样的“叛徒”,最好的办法就是派个高手杀掉。然而纪二钱却把阿年藏了好几天,直到他身上都沾染了纪氏当铺里的药味。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一旦谢无猗变回乔蔚,她的行为就必须重新考量了。 她是缇江那只老狐狸的徒弟,却能拿到鸾九的凤髓,她会不会是冲着报复红鹰来的? 以谢无猗的才智,她一定会来纪氏当铺查线索,所以纪二钱这才等在这里证实她的目的。至于给阿年遮掩行踪,不过是举手之劳。 不出纪二钱所料,谢无猗果然是听信江湖传言,以为红鹰有一本记载了所有成员秘密的名册,不惜自投罗网。 念及她屡次和纪离珠周旋都没占到便宜,纪二钱不禁大笑,他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袖子,的确有股药气。 “原来是阿年暴露了我啊……”纪二钱退开半步,“不过住在自己家也是稀罕事吗?这里是我最熟悉的地方,青鸾主有什么把握赢?” 话音刚落,纪二钱凭空一点,一道极细的白光闪过,当铺外传来落锁的声音,紧接着所有窗户都被封死,屋内陷入一片漆黑。 纪二钱突然发难,谢无猗立即屏住呼吸,摆出戒备的姿势。 仅从刚才的动作,谢无猗就看出纪二钱的身手在她之上,而纪二钱也很了解谢无猗的能耐,因此两人都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倏地,谢无猗和纪二钱同时感觉到对面有气流涌动。此种声响实在熟悉,谢无猗判断纪二钱应该是右手甩出了绳状武器,而左手正拎起手边的椅子砸过来。 声东击西的手法于她而言不过是雕虫小技,谢无猗当机立断抽出凤髓抵挡。 喀嚓—— 木椅撞在凤髓上裂成两半,巨大的冲击力逼谢无猗撤开酸麻的右手。凤髓坠地,对面的纪二钱忽地发出半是心疼半是欣喜的“啧啧”声。 谢无猗没有停顿,在阻挡椅子时同时向气流的来处甩出烛骨。两条银龙死死绞缠,难舍难分。谢无猗心中一格,本想收回烛骨,不料对面的绳子却像牙齿咬合一般卡住了鞭身。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谢无猗果断弃掉烛骨,向旁边闪身,避免纪二钱顺着刚才的力道过来找麻烦。 另一边,纪二钱早已预判了谢无猗的动作,他提步纵跃,准确地扑到她身上。谢无猗重重地撞在格架上,只听得轰隆隆一声巨响,格架碎得七零八落,她不顾木刺扎在肉里的疼痛,慌忙去摸银针。 黑暗中谢无猗看不清纪二钱的身形,却依然感觉到他拿着绳子勒向了自己的脖子。 苍烟来不及出手,谢无猗直接抬手去接。接触到绳子的一刹那,她才发觉这是一条细若游丝的银线,上面密密麻麻勾着无数倒刺,每隔一段就有一节突起。左手掌心被轻松割破,谢无猗脑海中飞速闪过几个画面—— 纪离珠拿出烁金蛊的解药时,曾在挥手间杀了屏风后的傀儡,在那人颈上留下一截牙印和针孔小洞。 那是谢无猗第一次见他出手,而后这种杀人手法便一次次出现在她眼前。 在涯河码头,龙头大千一家惨遭灭门,大千夫人和阿霞的颈间就有这样的伤痕。 在合州密牢,正当封达与成慨换班之际,杀人者故技重施灭口了魏娘子。 在建安侯府外,谢暄遇刺,也是同样的情景。 为了遮掩身份,纪二钱和纪离珠练的是同一种功夫,无论是速度还是技巧都已臻化境。 锋利的弦刃切割着手心,仿佛下一刻就能把她的整只手剁下来。谢无猗疼得浑身直颤,若非用手抓住银线,她的脖子恐怕就要断掉了。可她右手力量不足,又无法撤手发射苍烟,正待不敌,头顶正上方忽地劈开一道冷气。 机关! 谢无猗和纪二钱光顾着杀对方,居然都没注意到屋内的机关已被触动。尤其是纪二钱,几乎是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自己被暗算了。 敢在他的地方撒野,活得不耐烦了吗? 纪二钱一个旋身,原本禁锢在地面上动弹不得的谢无猗被高高举起,谢无猗心中暗骂一声,纪二钱这是要用她的身体去对抗机关啊! 而诡异的是,眼看谢无猗的后背就要沦为钉板,嗡嗡的冷气却堪堪避过她的身体,直奔向纪二钱。被这变故一惊,纪二钱的力道稍松,谢无猗压力骤减。她来不及多想,一把扯开纪二钱手中的银线,掐住他的脖子,拱起膝盖狠命踢向他的下体。 “啊——” 纪二钱痛号一声,瞬间发狂,把谢无猗推到旁边牢牢按住。他毕竟是男子,压制一个女人易如反掌,如今发起狠来谢无猗愈发不敌。她死命扯着纪二钱的手腕,哑声喊道: “你想看我死吗?” 脖子上的铁钳骤然撤开,一阵狂乱的风声呼啸刮过,逼仄的屋子重新亮了起来。 谢无猗抹了把眼角因疼痛流出的泪,翻身坐起,一袭白衣的秤砣七从窗口跃入,而纪二钱头上身上扎着无数根针,又被银白色的绳索捆缚在房柱上,活像一只笨重的茧蛹。 秤砣七瞥了一眼谢无猗,冷冷嗤道:“这也要我帮忙?你退步太多了。” 谢无猗撕了截裙摆,一边包扎左手一边讪笑,“内伤本来就没好,还一次次被人捅刀,七伯伯,我是人,不是神仙啊……” 在进门之前,谢无猗在窗棂下看到了秤砣七留下的灰白划痕,表明此地已在他掌控之中,也不知他用什么方法把纪二钱骗出去,才在当铺里布下了杀机。 谢无猗从来不进无准备的陷阱,既然秤砣七就在附近,她撑不住的时候当然要向他求助。 再度相逢,秤砣七已不是当日那个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老油条,而是摇身一变,成了白须白袍白纶巾的侠客。垂下的两缕霜发旁,露出一张暗黄枯槁的骷髅脸。 刚刚擦掉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滚落,谢无猗的心痛到无以复加,他这个装束……分明就是在为花飞渡服丧。 她没能把花飞渡活着带回来,没能寻回花飞渡的尸骨,甚至为了避免红鹰众人起疑,连为花飞渡穿一次孝都做不到。 反观秤砣七,却因她退隐江湖,替她经营平水坊,默默守了她一生。 为无情而弃深情,花娘,我对不起您。 七伯伯,我也对不起您…… 秤砣七没有看谢无猗,他径直走到纪二钱身边,在他脖颈两侧用力一捏,纪二钱的挣扎瞬间弱了下来。秤砣七弯腰捡起地上几不可见的银丝,从怀中掏出药粉一撒,“呲呲”的粉末腾起,银丝弯曲成环,显现出本来明晃晃的赤色。 谢无猗瞳孔不由得一缩,这是翙文簪的材质,他真的是丹凤主! “玄柔先生的机关总是和人的下意识反着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效果还不错吧?”秤砣七挥刀扎进纪二钱的右肩,“如果你没有用她的身体去挡,我的针网还落不到你头上。” 纪二钱冷笑道:“没想到一个赌坊老板也有这样的能耐,真不枉鸾四和你好了一场。” 一听到这个名字,秤砣七全身立刻紧绷起来,他拔出刀,再次狠狠刺入纪二钱的左肩。纪二钱却放声大笑,转头看了看谢无猗。 “青鸾主,你就这么看着?” 你早该死了。 谢无猗暗恨一声,她刚要说话,秤砣七就微微侧过脸,“有什么要问的抓紧问,别等我忍不了了,失手杀了他。” “我要红鹰名册,要让诸位兄弟姐妹尽归我的麾下。”谢无猗强忍身上各处伤口的疼痛,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平淡一些,“你说出来,我就大发慈悲,求七伯伯饶你一命。” 落入秤砣七手中,纪二钱也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可一瞧谢无猗那随时可能断气的模样,他又觉得十分舒爽。 左右他死了,她便永远不可能得到名册,这也是个美妙的结局。 纪二钱的表情极尽狰狞,“名册就在我脑子里,有本事来拿啊!” 第一百六十一章 顿悟 秤砣七铁青着脸挑断纪二钱的双手筋脉,纪二钱鲜血直流,彻底笑不出来了。 谢无猗回忆了一遍两人的打斗,捡起滚到角落里的凤髓略扫了一眼,椅子都撞碎了,凤髓还是原模原样,连一丝裂痕都没有。谢无猗想了想,心底忽然照进一束光。 “你刚才扔椅子的时候,就是希望我用这把伞来抵挡吧?” “你猜啊,猜对了有赏!” 纪二钱被秤砣七扎成重伤,神思早不复之前的清明。看着他眼中闪过的那抹异色,谢无猗顿时明晰。 原来如此。 怪不得纪二钱要在当铺里等她。 红鹰名册是存在的,而且很可能就在此处。从纪二钱的视角看,若谢无猗真是为了名册而来,他当然要在最有胜算的地方杀了她,并毁掉与名册有关的线索。 ——比如,这柄刀劈不烂水浸不透的伞。 只不过,纪二钱漏算了秤砣七。小瞧一个在泽阳开了二十年赌坊的老板,是他犯的最大的错误。 谢无猗收好凤髓点了点头,“七伯伯,我问完了,这个人交给您处置吧。” 秤砣七举起刀,殷红的血滴在地上,却不曾沾染半寸他的衣衫。秤砣七对准纪二钱的心口,慢慢将刀推入,用力翻搅。 与急促的呼吸一同响起的,还有骨头碎裂的声音。 秤砣七眼底燃起焚天蔽日的烈火,手腕青筋暴起,“你记住,她不叫鸾四,她有名字,她叫花,飞,渡。” 真是个痴情的老东西啊。 纪二钱“哈哈”一笑,垂下了头。秤砣七犹嫌不足,挥刀在他的尸体上砍了数十次,直把白色的茧蛹泼成了红色。 月下谪仙亦有冲冠一怒,终于,他替花飞渡报了仇。 谢无猗抿嘴看着这一幕,眼泪无知无觉地落下。在最痛苦最孤独的时候,她都没有哭过,银牙咬碎,披荆斩棘,她不曾有过半分迟疑。 可也许是泽阳的一草一木引动了旧日回忆,也许是秤砣七和花飞渡的牵绊太深,谢无猗只要见到他,就好像花飞渡还活着,她的委屈和软弱尚有可以发泄的地方。 秤砣七本想奚落几句,可转头对上谢无猗无声饮泣,他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秤砣七走到谢无猗面前,低头问道:“你真的想要名册?” “一定要。”谢无猗迅速擦去脸上的泪,掷地有声地回答。 她已经失去了所有,若在最后关键的时刻放弃,生,无颜回到萧惟身边,死,无颜去见那些亲人。 秤砣七的目光闪了闪,“明白了,你跟我来。” 谢无猗心下一抖,他是不是知道什么?她不顾身上的疼痛,忙追上秤砣七,跟随他来到后院的一口井旁。 奇怪,之前搜《仕林录》的时候她注意过这口井,当时并没觉得有什么,可现在当谢无猗往井下一望,她瞬间就发现了蹊跷。 泽阳干旱几个月,就在逼宫前夜她偷偷进城时还听百姓抱怨自家的井水都枯竭了,怎么这下面还盛着一汪明晃晃的清水? 谢无猗捡起一块石头丢下去,不同于正常入水的声音,她居然听到了石头砸在金属上的动静。谢无猗当即反应过来,这口井下有机关! 她刚要跳下去查看就被秤砣七拦住,秤砣七叹了口气,按下辘轳侧面,刚才的铁盘子便托着薄薄的一层水缩回了井壁。谢无猗惊讶地瞪大双眼,原来这竟是口枯井,她居然被这么简单的障眼法骗过了。 话说回来,这办法的确很高明,若非天旱水干,几乎无人会想到井下是空的。 “七伯伯!” 正出神,秤砣七已然撑住井沿跃下,谢无猗焦急地唤了一声,可他动作飒如流星,眨眼就落到了井底。好在这口井不深,秤砣七在下面翻找一阵,又重新顺着井壁攀上来。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书,谢无猗身形一晃,险些摔倒在地。 名册! 苍天待她何其恩厚,一次,两次,哪怕拼到遍体鳞伤,她梦寐所求也皆得实现。 不错,纪二钱欲借萧婺扰乱大俞,萧婺事败后他本不该待在泽阳。可纪二钱没有只顾自己逃命,那便说明当铺里有对他相当重要的东西,他还没来得及转移走。 “我趁丹凤主送阿年去杀你时布下机关,同时发现了这里。这是一个伪装成水井的地窖,你要找的东西都在下面箱子里。”望着谢无猗清亮的瞳眸,秤砣七话锋一转,“但别高兴太早,这些名册都是密语,你要掌握红鹰的所有秘密还需要破译的母本。” 手捧天书般的名册,谢无猗刚刚升起的希望乍然破灭。她稳住心绪,不停地安慰自己已经很好了,最起码她真的找到了名册,距离最终的目标不过咫尺。 “七伯伯有线索吗?” 秤砣七摇摇头,“名册和众人的生平乃红鹰的绝密,是玄柔先生亲自编写的,他将母本熟记于心,这世上没有人知道。我不知道,独木商行不知道,朝廷也不知道。” 谢无猗蹙起眉头,“那丹凤主……” “玄柔先生西去后,红鹰内部应当发生了变故,好几年都没有新成员加入。直到——丹凤主掌权。”秤砣七眼睑微抽,迸发出浓烈的恨意,“我猜他是从某个地方得到了母本,我拿给你的这本名册,连同红鹰的再度扩张都在天武十二年之后。” 天武十二年谢无猗才出生不久,那一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吗? 谢无猗下意识活动着双手,又问道:“那现在的玄柔先生呢?您请独木商行给我传消息,难道也有所指?” 秤砣七冷然瞥了她一眼,“我只是隐约猜到你的目的才多一句嘴,如果那时我知道玄柔先生,知道丹凤主,知道红鹰名册,她……还会死吗?” 谢无猗哑然,羞愧地低下头。她太清楚秤砣七的恨,若不是她,花飞渡根本不会死。 背上血淋淋的人命时刻压着她,不得喘息,无处化解。 许是觉出自己语气不善,秤砣七掩饰着摆了摆手,“你刚才反应这么慢,是伤得很重吗?” 谢无猗眸色一黯,缓了片刻才道:“七伯伯可听说过日月沉?” 日月沉,那不是江湖最难解的绝症之一吗?难道…… 秤砣七目光移向谢无猗垂下的右臂,心底涌起一丝怜惜。谢无猗没用苍烟是因为她的右手已经无法使武器,若用左手射出银针就相当于没有额外的防身之法了。秤砣七恍然,怪不得她拼了命也要找到红鹰的名册,原来是时日无多了。 可相识这么久,花飞渡为什么不告诉他呢?就算他没有能力治好谢无猗,也可以配药让她将养身体,不至于这么快就发病。 这个小丫头啊…… 明明随时都会死去,她还是为了给乔椿翻案闯江南庄,为了帮萧惟破解疑案进二狼山,一次次在冷水中折腾自己。 何必呢…… 秤砣七叹息着,慢慢抬起手,以长辈的身份摸了摸谢无猗的头,“虬窟湾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不怪你,而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谢无猗一言不发,清冷如瓷的面庞被一朵涟漪轻抚着,顷刻破碎。水痕沿着锯齿状的缺口,化作玉盘里晶莹剔透的水珠。 “小蔚,别哭。”秤砣七轻轻抱住谢无猗,“平水坊我留给小二了,我打算去虬窟湾陪她,你不用担心她孤单。” 谢无猗哽咽着答应,“等一切结束,我就去接花娘回家。” 哪怕再也寻不到花飞渡的尸骨,哪怕从不相信人死后有灵,她也要再赴虬窟湾,真心诚意地掬一捧海水,追悼那缕孤魂,感谢花飞渡十八年的养育之恩。 如常升起的骄阳里,那一袭白衣如雪,恍若落入凡尘的仙客,飘飖而来,拂袖而去。 鹤发苍颜,终会聚首。 谢无猗走后,秤砣七在纪氏当铺的后院里呆立许久,直到屋中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去找萧惟,把红鹰的名册交给他。 秤砣七迅速封好枯井,他刚跃上墙头,就和满头大汗的萧惟撞了个满怀。 “殿下,屋里有死人!” “七先生?” 萧惟一把攥住秤砣七的肩膀,牙齿直打颤,“她呢?” 一刻钟前,谢无猗找了个酒楼休息并给伤口换药,顺便整理有关丹凤主和玄柔先生的线索。临别时,秤砣七对她说了一句话: “玄柔先生真的不是坏人,他本不该是坏人。” 据秤砣七所说,老玄柔先生虽然统领红鹰,但对颠覆天下兴致缺缺,只是为了让被灭国的西蓟遗民有个皈依之所。晚年的他更是沉浸在各种机关中不问外事,红鹰盘踞在大鄢时多是由丹凤部下达命令。 那纪二钱是怎么回事,怎么短短十数年就把红鹰带上了一条丧心病狂的绝路? 天武十五年重出江湖的玄柔先生又是谁? 谢无猗百思不得其解,她又饿又累,便决定先吃点东西养养精神。谢无猗抓着鸡腿靠在窗边,忽然想起了萧惟。 好久没吃他做的饭了,好想他啊…… 谢无猗自嘲地弯了弯嘴角,默默吞咽着骤然无味的鸡肉,把有关萧惟的不合时宜的眷恋重新压回心底。 酒足饭饱,谢无猗转向窗外。萧婺的叛乱平定后,街巷里人潮涌动,百姓都在传颂萧豫的英明神武,并深深震撼于萧惟能死里逃生。同时,萧豫为祝伯君洗脱了污名,祝府门前这两日总会有人张望,询问祝小将军何时回返。 祝朗行还没有消息,可能也是萧惟有意为之吧,毕竟对萧豫来说,萧爻的遗腹子并不是个受欢迎的存在。 从酒楼的二楼窗边,谢无猗能隐约瞧见昭堇台的屋檐。她又想起了星望尘,萧豫没有公开她的真实身份,仍许她住在鸾星阁,只是不能再随意走动,想来萧豫也是为了维护巫堇的权威吧。 若是百姓得知司巫是太后的私生女,大俞就彻底乱了。 正胡思乱想,谢无猗猛然发现阳光照在昭堇台屋檐一角,恍惚映亮了一道形似凤尾的花纹。她心中一动,忙从窗口探身,勾住酒楼的屋顶爬了上去。 这家酒楼虽然比昭堇台矮了许多,但谢无猗还是能窥见一大半风景。平时都在地上行走,谢无猗在泽阳生活了这么多年,都没注意到昭堇台的屋檐上居然还有凤纹。 屋顶风大,她的发尾微微飘起,须臾,谢无猗脸色大变。 她重新回到酒楼雅间,拿出凤髓,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昭堇台檐角的凤尾云纹和凤髓上的一只凤凰奇迹般地重叠在了一起。 重重迷雾被劈开,一位身材窈窕的美人飘然毕现。她慵懒地靠在池塘边,紧接着,那张脸变成了谢无猗的模样。谢无猗破颜一笑,她立即抓起凤髓,踉跄着向昭堇台奔去。 谢无猗来到鸾星阁时,星望尘已不再佩戴面具。只见她松松挽着长发正在调香,在一身竹月色轻纱襦裙的衬托下,整个人愈发显得空灵诡秘。 青烟袅袅,星望尘抬眸,开口宛如雪堆出的精灵,“巫女终于来付报酬了?” 谢无猗缓步上前,“我要红鹰名册的母本,我想这也是司巫最想要的报酬吧。” 不论在萧婺一事上她们各自的立场,星望尘最终的目标只有谢无猗能帮她达到,这才是星望尘一开始就想和她合作的原因。 星望尘平静地“哦”了一声,“巫女身为青鸾主,为什么要找我来取母本呢?难道我看上去很好骗,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吗?” 谢无猗的心不由得狂跳起来,星望尘没有否认母本的存在,她清楚它的下落! 青鸾主——或者说“鸾九”——正是解锁的钥匙! 悬悬的猜测落到实处,谢无猗平稳心神,跪坐在星望尘对面。她的眼睛格外清澈,清澈到能吞裹所有纷乱,唯余一点云淡风轻的了然。 “自然是因为……你就是我一直苦苦寻找的玄柔先生啊。” 第一百六十二章 玄柔先生 星望尘细密的睫毛微微一颤,再看向谢无猗时,嘴角那抹笑意更盛。过了许久,她轻启朱唇。 “巫女说什么?” “我说你是玄柔先生,而且你本就想让我带着凤髓来找你解密红鹰的名册。”谢无猗双手放在膝头,不慌不忙地解释起来。 这本是谢无猗一个疯狂的假设,但就在看清昭堇台屋檐上的纹路后,所有线索便如同榫卯严丝合缝地卡在一起,不留半点孔隙。 “玄柔先生在天武九年便从众人的视线里消失了,而天武十五年他却重出江湖,百年前的老人怎会突然活跃起来呢?后来我注意到,就在同一年,你成为了大俞司巫,此其一。 “宫变前夜我曾听百姓议论,纪氏当铺的伙计平时哪都不去,就爱去昭堇台。在我确定纪二钱就是丹凤主后,他能屡次在红鹰传达玄柔先生的指令,就说明他和先生有直接接触,此其二。 “虬窟湾之后,纪二钱说玄柔先生命我取回凤髓,还打趣先生在乎伞胜于人命,而你送我离开时也提醒我保护好凤髓。纪二钱毁掉凤髓的企图被我发现,他的表情微有凝滞,说明这把伞极其重要,不仅仅只是个武器,此其三。 “就在刚刚,我偶然看到凤髓伞面上的凤尾与昭堇台屋檐上的花纹相同,而昭堇台又是玄柔先生晚年所建。如果前面那些桩桩件件都是巧合,这个总不会是巧合了吧?” 星望尘凝视着谢无猗,眸光中的冰雪尽皆融化,剔出大地万物的形状。 “纪二钱死了?” “死了。”谢无猗干脆地回答,“而且我已经找到了红鹰的名册。” 星望尘若有所思地长吁一口气,她不由得赞叹,谢无猗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啊,要是能早点认识她就好了…… “巫女的反应真快,我本以为你还需要几天的时间才能想通这些事情呢。”星望尘自雪色与月色交织的朦胧中从容站起,双手扣在身前。 “不错,我是玄柔先生。” 谢无猗的心剧烈地抖了一下。人在思考时总有惯性,谁能想到纵横江湖的被尊称为“先生”的前辈居然会是一名女子呢? 不过谢无猗还没来得及在心中叫好,星望尘的转折便来了。 “可巫女有一句话说得不对,”星望尘笑盈盈道,“玄柔先生统领红鹰,难道还掌握不了名册?我何必找你合作,索求解密的母本?” 谢无猗也站起身,左手三指夹起凤髓轻轻一转,“如果你真的有母本,还需要千方百计暗示我带着凤髓来昭堇台吗?如今线索在我手中,就看司巫要不要接下这个报酬了。” 星望尘盯着谢无猗布满伤痕的手指看了一阵,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 “别太自信啊。” 谢无猗心中“咯噔”一声,她眯起眼睛,见星望尘袅袅婷婷地迎面走来,“我当上司巫后,修缮昭堇台时换了匾额,巫女有注意过吗?” “双悬”——谢无猗当然留意过那两个金漆大字,她略微一怔,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自以为掌握的筹码只是找寻母本的一半? 看出谢无猗的困惑,星望尘携起她的手,潮湿的触感令谢无猗不由一凛,“别急,我先给你讲讲老玄柔先生的故事吧。” 谢无猗沉默着跟随星望尘来到鸾星阁的藏书室,接过一本古老的札记。 “三十年前,安乐公主刚出生就被丢出了宫。卢云谏本想杀了这个婴孩,手下不忍心,就把她丢到一口枯井里自生自灭。”星望尘淡淡地讲述道,“幸运的是,老玄柔先生恰好路过,看这个孩子实在可怜就收养了她。那夜澄空如洗,先生便指星为姓,给她取名为望尘。” 谢无猗眸色渐浓,没想到星望尘与老玄柔先生的纠葛竟是从卢云谏丢弃她开始的。怪不得秤砣七一直强调玄柔先生不是坏人,能出手救助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婴,足可见他的心性。 “先生消息灵通,很快就知道了星望尘的真实身份。他也不瞒她,照旧把她抚养成人,最终在天武九年四月驾鹤西去。” 星望尘抚摸着陈旧的格架,转头望向谢无猗,神色极尽复杂,“先生晚年专注于记述他的诸多旷世发明,不问红鹰事务,去世之前没有指定红鹰的下一任继承人,没有传承名册,只留下这本札记,里面凝结了他毕生的心血。” “另外,他还把凤髓传给了他的小女儿……”星望尘顿了顿,道出了一个谢无猗无比熟悉的名字,“当时的鸾九——华漪。” 谢无猗心头巨震,华漪是老玄柔先生之女,那花弥不也是他的女儿吗? 所以,鸾九、谢九娘和她……都是老玄柔先生的外孙! 谢无猗只觉得眼前发昏,忍不住笑出声来。 造化弄人啊!她们姐妹三人命运迥异就算了,她身患举世罕见的日月沉也算了,兜兜转转,她一心要毁灭的,为祸三国的红鹰头目居然是自己的至亲! 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 更何况,无论花弥还是华漪都病逝多年,如今要谢无猗到哪里去破解谜题? 星望尘的故事还在继续,“后来,纪二钱不满先生的安排,想趁华漪产后虚弱之际逼她交出名册,华漪抵死不从,恳求他务必把伞留给她的长女,也就是后来的鸾九。那时的纪二钱还比较‘单纯’,检查过没有异常之后就同意了。” 一些本该遗忘的旧事再现心头,谢无猗手中的伞忽地变得重若千钧。 凤髓果然与名册有关系,说不定就是找到母本的关窍。 可只有巫堇知道,为了从鸾九手中夺得凤髓,谢无猗做了多残忍的事,她的手上沾了多少血。 内室逼仄,犹如坚固的囚笼,谢无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再之后,纪二钱不知用什么办法找到了红鹰名册,在大鄢变故后,丹凤部仅剩他一人,他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丹凤主。”星望尘抬眼看着屋内暖融融的烛光,“纪二钱来大俞时我已经是司巫了,他要一个新的精神领袖团结红鹰,我要借红鹰的力量达成一些目的,我们便一拍即合。” 谢无猗蹙起眉头,她明白星望尘深恨卢氏,可没想到为了复仇,星望尘竟会选择和一群疯子合作。 “我当然知道红鹰不是什么好人,纪二钱可以调查华漪,我自然也可以调查他。” 话至此处,星望尘不再沉湎于怀念老玄柔先生的伤感,她的眼中燃起簇簇星火,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渴望,是在谈及天赋妙手时居高临下的骄傲。 谢无猗熟悉这种兴奋,因为她自己闯机关时便是如此。可不知为什么,星望尘的火热激情却总让她心里发毛。确切地说,从星望尘摘下面具的那一刻起,谢无猗就敏锐地觉察到了危险的气息。 “我坐镇昭堇台,可以说是继承了先生的衣钵。但无论我如何试探调查,都搞不清纪二钱把名册藏在了何处,我只知道他‘手里’应该确实没有红鹰名册的母本。” 星望尘讲得兴起,整个人都如脱胎换骨一般。谢无猗为从她口中套取信息,只得十分配合地问道:“司巫应当有别的发现吧?” 不然她何必浪费口舌对她说这么多。 “我真喜欢和巫女说话啊……”星望尘亲昵地捏了捏谢无猗的脸,“先生在昭堇台埋下了与名册母本有关的机关,从他的安排来看,破解的方法只有华漪一个人知道,凤髓很可能就是其中关键。我本想留着这个把柄制衡纪二钱,因此才在昭堇台坚守不出,不想巫女凭空掺和进来,把局面搞复杂了。” 谢无猗无奈地腹诽,谁能想到你们的关系盘根错节,一个个都是疯子呢。 星望尘一寸一寸挪动手臂,搭上谢无猗的肩膀,脸也凑了过去,“巫女是鸾九,虽然拿到令堂的遗物时还小,但总该有办法试一试吧?” 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谢无猗浑身起了一层寒栗,忙嫌弃地推开星望尘。男人便罢了,一个女人——还是个风华绝代的女人——挨这么近像什么样子?还是她女扮男装久了,真把自己当男人了? 况且,星望尘就不该有此一问。如果谢无猗是鸾九,她就应该助萧婺夺得皇位;而当谢无猗在逼宫前夜私下来访的那一刻,星望尘就应当知道她不是鸾九。 若谢无猗不是鸾九,她的动机就很有趣了。星望尘故意提示凤髓很重要,也是想试探谢无猗,果不其然,她上钩了。 谢无猗掩饰着内心的别扭,干笑道:“司巫为什么想要解开红鹰名册,为国除害吗?” 星望尘大笑着勾过谢无猗的手臂,“我想做什么巫女真的看不出来吗?当然是报仇啊……难道萧婺真的配登基,卢云谏真的配做国丈,卢镜辞真的配做太后吗?” 她张开双手,如同仙鹤般踮足转了一圈,“他们为了自己的权力地位,连尊严和底线都可以抛弃,我不过是在拨乱反正!巫女,你毁江南庄炸二狼山时收拾了红鹰多少物件,找到了卢氏多少罪证?这些远远不够……” 星望尘越说越激动,诡异的笑声令谢无猗汗毛倒竖,“红鹰本就是在把整个卢氏当跳板,要完成天下大乱的目标,这些年来二者勾结甚密,找到名册就能捣毁红鹰的根基。我等了你这么久,我们的目标空前一致啊!” “司巫不必激我。”谢无猗冷着脸道,“卢云谏已经死了,你现在要名册有什么用?” “可卢镜辞还活着!” 星望尘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锋利如刀,恨不得现在就冲进皇宫杀了她。那不是她的母亲,星望尘出生就被放弃,她什么都没有,唯一的亲人老玄柔先生也早已羽化。 孤身摸爬滚打至今,星望尘知道报复卢镜辞最好的办法不是杀人,而是让她好好看看自己的作为,让她日日在后悔和癫狂中煎熬。 唯有如此,方能解她心头之恨! 星望尘朝谢无猗投去羡慕的一瞥,她有亲人,友人,爱人,她的命可真好啊……星望尘眉心颤抖,方想起这个人还在怀疑她,不能说太多。 笑音戛然而止,星望尘摇了摇头,“抱歉,一时失态,吓到巫女了吧?” 谢无猗没有说话,比起怀疑,她心里更多的感觉是怜悯。星望尘的突然发疯其实和当初的桑子鱼差不多,她们被压抑得太久,早就为扭曲的执念所吞噬。在她们身上稍有缺裂,洪水就会决堤而下,彻底冲垮用全身力气筑起的高墙。 哪怕站在阳光下,哪怕有机会脱掉遮光的面具,她们的力量仍在日复一日向黑暗中延伸。 真是个……可怜人。 星望尘恢复了优雅的身姿,挑眉道:“好啦,别那么严肃。你带着凤髓来找我,我们马上就要赢了呀。” 说着,星望尘轻快地抖了抖袖子,把老玄柔先生的札记翻到某一页。那上面写了四句诗,墨迹明显与旁边的字迹不同。 双悬溟水影,四极蔽天门。鸾凤离巢日,绨缃泽后昆。 谢无猗一见诗文就头大,可她也明白星望尘不会无缘无故给她出示这首诗,便强迫自己认真读了几遍。 溟水是指北方最远处的大海吗?四极和天门是什么?鸾凤就是凤髓吗? 谢无猗上下眼皮直打架,她唯一能想到的与名册母本有关的就是“绨缃”。谢无猗在曹若水的诗集中看过,萧惟说这个词是书卷的意思,难道它真的对应解密的母本? “这是整本札记里我唯一能找到的线索了。”星望尘友好又期待地朝谢无猗伸出手,“走,我们去斜月堂找找看。” 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谢无猗还是默背下整首诗,和星望尘一起走了出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绝处 萧婺逼宫后,萧豫限制星望尘的行动,星望尘便暂时关闭了昭堇台。故而当谢无猗造访时,昭堇台内并无百姓官员祭拜。 作为昭堇台的正殿,斜月堂比皇宫还要华丽几分。殿中是一张三丈有余的朱漆方台,其上端坐着数丈高的巫堇像,后面映衬着琉璃雕刻的天地四时屏围。风起幡动,粼粼波光在堂中荡漾,愈发显得巫堇高大威严。 这是大俞最崇高的神灵,仿佛一迈进此地,人的心也跟着静下来了。 站在斜月堂门口,谢无猗仰起头,终于见到了殿内完整的图景。四根天柱如盘龙入云,在高耸的金碧穹顶,五只彩凤朝着同一个方向右旋徜徉,绚丽蓬松的尾羽自祥云中铺陈开来,目光交汇在西南一处。 ——和凤髓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昭堇台是玄柔先生建造的,凤髓是他留下的,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消息呢。 一伞一顶,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双悬”。 谢无猗不由得在心底感慨,答案分明就在眼前,可惜她太迟钝,竟然和普通人一样忽略了头顶,这么久都没有察觉。 “司巫是早就发现了五凤图,才会暗示我凤髓很重要吧?” 清泠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星望尘提裙迈了进去,“不只是花纹,你看看斜月堂的陈设,再想想第二句诗。” 双悬溟水影,四极蔽天门。 谢无猗刚要跟上,脚下的动作忽然停住。她垂眼看了看悬在门槛上方的裙摆,又回头扫过天上的太阳,心中一动。 斜月堂的地基是斜的? 游历江湖多年,谢无猗对方向极其敏感,她通过门槛左右厚度不一和日头的位置发觉斜月堂的朝向并非正南正北,而是稍稍倾斜了一个小角度,只不过大殿广阔,殿内陈设繁复,一般人分辨不出这点细微的差别。 而殿中四根高大的天柱才对应东西南北的方位。 看来指引她走下去的“天门”就隐藏在这些天柱之中。 重重思绪在脑中转过不到一息,谢无猗表情没有半点波澜,很快追上了星望尘的脚步。这个人有点不对劲,她既然早就破译了玄柔先生的诗,何不抢了伞自行破阵,非要带上她呢? 与美女蛇同行,稍不留神就会被吞掉。 想到这里,谢无猗左手一抖,悄无声息地将一根银针隐在袖口。 “四根天柱并无花纹,如果线索是那里呢?”谢无猗抬手一指,“五只凤凰都看向同一点,正是……”她顿了顿,没有说出方向偏离的障眼法,“南方的那根天柱。” 星望尘皱起眉头,二人走过去一看,柱子底座处的确有咬合的痕迹。谢无猗刚要蹲下细查,就被星望尘拦住。 “这里我看过,每根柱子下都有相同的入口。”星望尘的手搭在谢无猗小臂上,目中隐有担忧,“以我对先生的了解,一旦走错入口怕是有危险。” 星望尘说得不错,回想起江南庄和二狼山的机关,天柱下估计会埋有尖刀炸药,以阻止入侵者窥探。其实谢无猗也觉得哪里不太对,若入口真在南方天柱下,那“溟水”怎么解? 溟海在北,北方玄武五行主水,为什么天柱的线索会落在南方呢? 这里面必定有她忽略的东西。 谢无猗一边思考,一边无意识地把玩着手中的凤髓。忽然,她撑开伞对着光定睛一看,顿时福至心灵。 玄柔先生真乃神人也! 之前谢无猗光注意了伞面的花纹,却不曾想撑起伞后从下方望去,五凤飞翔的方向便由右旋变成了左旋,同时目光交汇的那一点也随之颠倒。 相应地,若把斜月堂的穹顶整体翻转,凤目所眺正好就是北方。 ——这才是“溟水影”的含义。 札记上的诗是玄柔先生留给破阵人的密语,昭堇台和凤髓又是个中关键,自然看到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从伞底部观察的纹样才是正确的解读,俯瞰昭堇台也可得出相同的结论。 正是一处破局人可看,一处无人能看。 如影相照,毫厘之差便是千里之谬。 谢无猗快步走到北方天柱下,擦去底座的灰尘,果然在咬合处发现了八个细密的小孔,能与凤髓顶端的八根尖刺对应。 应该就是这里了,谢无猗屏住呼吸,把伞插了进去。 一秒,两秒…… 几声远近交响的轰鸣过后,地面震动,一处缺口焕然显形,而斜月堂依旧安然无恙。 谢无猗僵硬的手指乍然放松,她算对了。 “真是这里!”星望尘眼中闪着跃跃的光,“我就知道你能破江南庄和二狼山,必定也是能破昭堇台的!不愧是先生的后人!” 谢无猗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她拼了命,碎了心,却要在旁人的循循善诱——不,确切说应该是引诱之下——去破解外祖设下的迷局,摧毁外祖留下的基业。漆黑的洞口分明就是一隙吞纳万物的深渊,警告她走下去便是万劫不复。 可今日的陷阱她必须得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因为,星望尘不会放她离开。 谢无猗收回凤髓转向星望尘,星望尘自是明了她的戒心。她也不介意,点亮火把带头走下台阶。谢无猗紧随其后,用最快的速度撕下一小块衣衫布片,以银针扎在天柱上。 她来此地应当会被玉蛟令看见,如果萧豫得知她私闯禁地,定会派人来抓捕,那时他们就会发现谢无猗留下的线索。还有萧惟…… 罢了,他最好还是不要来犯险。 谢无猗抚摸着左臂上的苍烟,熟悉的触感暂且退去她心中的潮水,唯余天幕上一团皎皎明月,朗照大地。 殿下,你要等我啊。 两人沿着台阶走下,地道狭窄弯曲,颇有当日江南庄机关的感觉。谢无猗放轻脚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而前面的星望尘似乎也是第一次窥见斜月堂下的玄机,走得十分谨慎。 过了约一炷香的时间,谢无猗和星望尘来到了一个地下岩洞。 此地明显是人为开凿出来的,奇怪的是,一般地下的空气都很稀薄,无法支持火焰燃烧。而她们走了这么久,火把却依旧明亮。 谢无猗看了星望尘一眼,星望尘瞬间会意,将火把举过头顶。在一片暖黄摇曳的微光中,谢无猗看清了岩洞的全貌。 岩洞格外宽敞,都快赶上宣室殿外的广场了,中间的空地上建有一方巨大的水池,比斜月堂的巫堇像还大。岩洞周围有七八条和她们走过的差不多的通道,而二人正前方的岩壁上,赫然写着“墟溟”二字。 星望尘定定地凝视着岩洞,火光映亮了她半边面容,一明一暗间,她的表情亦有些模糊。 似曾相识的危机感攫住心头,谢无猗心中一悸,“机关在水底吗?” “不知道,”星望尘轻轻摇头,“我在昭堇台住了十多年,从来不知道这下面有岩洞。” 谢无猗才不信她说的话,星望尘对于红鹰和玄柔先生的了解可比她深多了。之前她一直有心引导谢无猗来昭堇台寻母本,步步胸有成竹,哪有到这里就糊涂的道理? 星望尘不敢轻举妄动,谢无猗也没什么头绪,她向前迈了一步,忽见刺目的白光划过头顶。谢无猗以为是暗器,本能地出手抵挡,可过了一会周围并无异常。 她睁开眼,见自己脚下正踩住一块特殊的琉璃石,岩壁上一圈火把被点燃,在池水的反照下,整座岩洞亮如白昼。 谢无猗和星望尘转头对视,两人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迷惘。 “看来水池只是起到灯烛的作用。”过了片刻,谢无猗提议道,“这样吧,我们分头查看一下那几条岔道,一会在这里汇合。” 星望尘想了想,点头同意。她随便选了一条路,不一会就消失在幽长的黑暗中。 待星望尘的身影消失,谢无猗的脸色彻底冷淡下来。 不会再有岔路可走的。 传说海中无底之谷,众水汇聚之地为归墟,岩壁上既写明了“墟溟”便已是尽头,谢无猗这么说,只是为了把星望尘骗离此地。 归宿抑或坟墓在此一举。 谢无猗检查过身上的伤口和携带的武器,确认无碍后深吸一口气,径直跳入水中。 岩洞灯火通明,池水中却略显幽暗。谢无猗慢慢下潜数尺,惊觉池下远比在水面上看着更为辽阔,根本望不到尽头,再加点鱼虾水草就真变成“海”了。谢无猗划着水,不禁愈发佩服起玄柔先生来。 在泽阳城下挖这么大的水池,就为了保存红鹰名册的母本,他也真是异想天开。 如果说江南庄和二狼山的机关都是小打小闹,此地可是玄柔先生的“老巢”,谢无猗更不敢掉以轻心,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不敢做,生怕任何一点波动都会触发机关。 她有些后悔,一次憋气支撑不了很久,怎么来昭堇台之前没带个气囊呢? 谢无猗胸肺酸胀,目之所及依然是暗淡的深蓝。就在她准备返回水面换气时,谢无猗忽地瞧见池底有个突出的黑点。 阀门? 随之而来地,一个选择摆在谢无猗面前。 是上去,还是继续往下? 谢无猗没有犹豫多久,从药瓶里摸出一粒护心丹含在口中,缓缓靠近那个黑点。星望尘很快就会回来,她必须抓住每一次珍贵的机会。 黑点越来越大,谢无猗确定它是机关中枢,可周围布满了危险的气息,并没有能够安全落脚的地方。她分开沉寂的水流,刚要去摸阀门,四周水波立刻发出剧烈的震动—— 不好! 细长如针的暗器从四面八方涌来,谢无猗立即撑开凤髓,抵挡住暗器的攻击。 在伞面的掩护下,谢无猗伸出左手去扭阀门。说时迟那时快,黑色的圆盖子猛然被旁边一个什么东西吸走,轻微的“咔哒”声穿透池水传入她的耳朵。 机关启动了? 该死,果然大意了! 谢无猗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她死死咬住舌尖,不料水下的波动更加剧烈,暗器如同倾巢出动的蜜蜂向她飞来,想逃都逃不掉。谢无猗忙把伞转到右手,展开卷在左腕上的烛骨,借着暗器划出的水流卷走袭击的暗器。 余光瞥向失去盖子的阀门,好在那上面只是冒出了几串气泡,尚没有明显的损坏。 谢无猗总算明白为什么池底下这么大了,也只有这么大的空间才能发射出接续不断的暗器,直到把闯入者困死在水下。 伤没好全,胸中的那口气也已经耗竭,谢无猗的动作顿时走了形。一个错眼间,一支暗箭擦着她的小腿飞过。谢无猗吃痛,紧闭气息最后的力量也泄掉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谢无猗即将呛水之际,一张渔网朝她扑过来,上面明晃晃的银光又分明表示这不是普通的麻绳,而是用金属织就的网。 我不闯了还不行吗! 谢无猗不由得瞪大双眼,然而她越是慌乱,手脚就越是不听使唤。眼前的阴翳逐渐扩大,谢无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烛骨就罢了,凤髓不能丢啊! 或许是体力不如从前的一半,生死之际,谢无猗的思绪第一次如此混沌。她胡乱挥着手,用尽平生毅力尝试撕扯马上要包住她的网—— 腰上蓦地揽过一只手臂,那只手臂用力一提,金属网扑了个空。 与此同时,一个鼓鼓的气囊罩在谢无猗的口鼻之上。谢无猗立即贪婪地呼吸着救命的空气,抓紧了即将脱手的凤髓。 那人动作未停,他抱住谢无猗向上打水,带着她脱离了这片险境。 万籁俱寂,晦暗的冷水中,他固执又坚定的力道实在太过熟悉,谢无猗的视线瞬间模糊。 第一百六十四章 二选一 几个月前,谢无猗在虬窟湾为萧惟劈开生路;而现在,乾坤更易,换萧惟舍命来救她。 滚烫的眼泪和冰冷的池水交融,什么母本,什么玄柔先生,统统都被谢无猗抛诸脑后,现在她只希望这段路再长一点,让她能一直依偎在他宽广的胸膛,感受他灼热的体温。 满眼深蓝中,一会大雨滂沱,一会炙烤难耐,她的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谢无猗不由得蜷起双腿,悄悄攥紧萧惟的衣角。萧惟似乎感觉到了,扣在她小腹上的手轻柔地安抚了两下。一阵酥麻隔着衣衫传来,谢无猗死命咬住嘴唇,哭得更厉害了。 今日她的运气真好,秤砣七抱了她,萧惟也抱了她。 浓浓的思念决堤,分别这么久,她真的好想他。 周围的压力逐渐减轻,“泼剌”一声,萧惟和谢无猗终于钻出了水面。 谢无猗抚着胸口调匀呼吸,还没等她缓过来,整个人便被萧惟牢牢环住。 湿漉漉的气息里,萧惟的心跳震如擂鼓。劫后余生的喜悦涌上心头,他用力抱紧谢无猗,像要把她化入骨血,再也不愿放开。 小猗,还好这次我没有迟…… 谢无猗好几次试图推开萧惟,可她始终提不起力气。或者说,她根本不愿脱离,也不知该如何直视他的眼睛。 于是谢无猗便自暴自弃地瘫在萧惟怀里,脸静静地贴在他胸口。 光影摇动,心也随着小舟飘飘荡荡。不知过了多久,谢无猗悚然而惊。 萧惟怎么进来的? 他不是最害怕水吗? 还有,星望尘呢? 谢无猗猛地撑住萧惟的双肩,萧惟眼中闪过短暂的愕然,随后就变成不加掩饰的爱怜。 ——正如曾经他凝望她的眼神。 谢无猗咬牙强搬开脖子,向后退开一段距离。她看了看四周,二人正漂浮在水面上,奇怪的是,池水比方才上涨了一尺有余,几乎覆盖了整座岩洞。而且,包括入口在内的所有通路都被封死了,哪还有半点星望尘的影子? 果然是她干的! 她就是要骗她下水! 谢无猗焦急地看向萧惟,“殿下来这里干什么?看见地道就敢往里跳吗?” “我和你一起。” 萧惟的语气没有半分犹疑,谢无猗一听更急了,“星望尘呢?” 见萧惟不解,谢无猗自觉着了星望尘的道,气得挥拳砸向水面,“我已经上当了,你赶紧想办法砸门出去,你水性不好会死的!别在我面前碍眼!” 池水涌动,萧惟游上前,握住谢无猗的手,把她拉回自己怀中。 “我和你一起。”他轻声重复,语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小猗,我不怕水,我知道你没有背叛,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这句话彻底击中了谢无猗。 眼泪再次落下,谢无猗仓促地捂住脸,心底那个猜测成了真。 他们早就心意相通,她如何能骗过他? 再说,他没准已经见过秤砣七,就秤砣七那张嘴,肯定什么都说了。 谢无猗本以为解开这个心结她的身体会扛不住,可没想到,萧惟的坦白反而给了她无穷力量,仿佛连伤口都不再疼痛了。 在此之前,谢无猗承担不起暴露真实目的的后果,故而她连萧惟和花飞渡都不敢告诉,致使他们始终以为凤髓就是一把普通的伞。而现在,萧惟却愿意和她一起走下去。 真是个……傻子。 温热的呼吸再度扑来,谢无猗忍不住回抱萧惟,萧惟身形一颤,收紧双臂。 “阿衡,你……快走吧……” 谢无猗哽咽道,她何德何能,值得萧惟一次次为她拼命?然而还没等萧惟回答,岩壁四周就传来沉闷的“啧啧”声。 “真是感天动地的一对璧人啊……”星望尘的声音一浪一浪地回荡,“恐怕当年的卢镜辞和曹若水也不过如此吧。” 寒冷的池水仍在上涨,也不知玄柔先生到底是从哪里引来这么多水,还能用机关操控水位升降。 萧惟环顾岩壁,星望尘的音质和他在琉璃坡听到的魏娘子的喊话十分相似,恐怕星望尘正躲在某处看着他们呢。 “你想做什么?”萧惟沉声发问。 星望尘“咯咯”笑了,“殿下别这么紧张,在下当然是看巫女豁出命也要拿到红鹰名册心有不忍,特来帮她一把啊。” 谢无猗自然也想到了二狼山中的机关,不同于萧惟注意的声音,她想到的是被自己炸毁的八条水管。那些水管连通了外面的机关,而总控在魏娘子手中。 既然都是玄柔先生的手笔,那这里估计也差不多,星望尘就在附近。 只是她想看什么? 谢无猗抓紧凤髓,调整好苍烟的位置,脑中走马灯般掠过几个片段。下一刻,她倒吸一口凉气,脸一下子就白了。 萧惟对星望尘的话不以为然,他冷笑道:“有你这么帮忙的?陛下不治你死罪已是格外恩宽,你居然还敢兴风作浪?” “玩个游戏而已嘛,”星望尘拖着长音,“殿下不如猜猜我想做什么,猜中了有奖励哦!” 萧惟几乎能想象出星望尘说话的模样,那日她摘下面具时就是这般癫狂,活像个噬血的猛兽。萧惟心下大怒,刚要出言呵斥,谢无猗抬起眼睛,冷然开口。 “她要炸了泽阳。” 大婚那夜,卢镜辞曾夸赞星望尘乐善好施,挨家挨户亲自教泽阳百姓打井取水。也就是说,星望尘对泽阳水井的位置一清二楚。 萧婺逼宫之前,谢无猗听百姓议论自家水井干枯。泽阳以前又不是没干旱过,怎至于所有的井都干了? 联想到墟溟与二狼山如出一辙的地形,几条通道对应水管,谢无猗第一个反应就是这里的水池存储了泽阳的井水。水位下降后,泽阳地下便成了空心,干涸数日之后土质就会变脆。一旦冲水倒灌或是人为引爆,轻易就能造成地面塌陷,届时后果将不堪设想。 谢无猗能想到炸水管以毁二狼山,星望尘凭什么想不到利用地道炸泽阳呢? 岩洞中顿时响起星望尘愉快的拍手声,“巫女啊,你实在是太聪明了,聪明得让我忌惮,也让我嫉妒。” 她轻笑道:“墟溟的机关位于泽阳地下水系中心,而巫女方才一不留神在水下触到了机关中枢,现在泽阳城马上就要夷为平地了。” 萧惟拧起眉头,很快做出了判断。 “不可能。” 他冷静地分析道:“泽阳不是二狼山,你想用机关反冲的力量促使水位暴涨,顶多就是漫出水井,根本不会冲塌地面。” “殿下说得对呀!”星望尘颇为激动地附和。 谢无猗靠在萧惟怀中,神情有些凝重,“她有虹焰和灵机盒。” 星望尘几乎参与过每一口新井的挖掘,而且当日谢无猗在何茂良的卧雪庄就见过一小簇火药堆。只不过彼时时间仓促,她来不及辨明,现在想来,那恐怕就是虹焰。 再加上萧婺在萧爻船上动的手脚,如果利用水的冲击力打开灵机盒,再引燃预先埋好的虹焰引线,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达成目的。 这个计划听起来十分疯狂,可谁都不敢赌这种可能,因为玄柔先生有这个能力。 萧惟心底蒙上一片寒凉,“星望尘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星望尘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这世上哪来那么多为什么?纪二钱拿红鹰名册,萧婺弑兄夺位,卢云谏结党弄权,他们哪个人在你们眼中不是丧心病狂?你们杀他们的时候问过理由吗?” 泡在水中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谢无猗内疚地看了看萧惟,是她一时不察落入星望尘的陷阱,连累了他。之前星望尘大书特书对卢氏的恨,让谢无猗心生怜悯,还以为她就是被幼年阴影笼罩的可怜人。 现在看来,那竟全是星望尘麻痹她的手段。 从在曹若水案中拿一条鱼恶心谢无猗开始,星望尘便已经证明她和纪二钱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早知她布下了这么大的局,谢无猗就应该给萧惟留信息,让他千万不要来。 身旁的萧惟似读出了谢无猗的心绪,温软的嘴唇贴住她的额头,安慰她没关系。 无论如何,他会和她共同面对。 “燕王殿下,巫女大人,别总居高临下地自诩圣贤,这世上有的是巫堇看不清的人,阿塔罗解不开的阵!但我可以替他们回答你,因为——喜欢。” 星望尘享受着复仇的快感,厉声道:“他们喜欢世间至尊的地位,而我就喜欢看你们打着‘大义’的狗屁旗号行自私之事,喜欢看透你们的虚伪,更喜欢看你们纠结痛哭的样子!” “巫女,红鹰名册的母本就在水下,机关已经开启。如果你放弃取母本,大概只会炸毁昭堇台和你们两个人,可如果你坚持要取,那就是以全城为殉!” 星望尘兴奋地砸了咂嘴,用无比恶毒的语气笑道:“一边是你搭上性命也要完成的目标,另一边是泽阳全城百姓甚至是大俞天下。我很好奇,作为巫女,你会怎么选择?” 谢无猗手指动了一动,“你放殿下出去,我会好好考虑考虑。” 萧惟刚要反驳,谢无猗忙握紧他的手,示意他不要说话。水面还在上升,已经没到了“墟溟”二字底部,谢无猗的确听见了机关启动的声音,现在她必须通过星望尘的反应判断她的想法。 疯子也该有疯子的道理。 果不其然,星望尘清冽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玩味,“那可不行哦,机关已经被你开启,停不下来了。” 呵,什么两难,什么二选一,她不过是想毁天灭地。 三十年前,卢镜辞和曹若水的孽债,卢云谏的罪恶,居然都要让她一个女婴承受。对星望尘来说,泽阳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皆是暗无天日的痛苦,所以,她要让整个泽阳为她的疯狂,她的过去陪葬。 ——一起死。 既然如此,那还废什么话?星望尘天赋高又如何?继承了玄柔先生的衣钵又如何?谢无猗是玄柔先生的孙辈,诗才解读了一半,星望尘一个外人都可窥破的天机,她有什么解不了的! 谢无猗扬眉蔑笑:“你都想好要炸泽阳了,我还选择个屁!” 她的目光再度移向萧惟,面对星望尘时满满的自信略有动摇。谢无猗张了张嘴,萧惟弯唇一笑,与她十指相扣,第三次道: “我和你一起。” 谢无猗的眉心抖个不停,她闭目整理好思绪,在萧惟刚才给她的气囊里重新装满空气。萧惟也把水袋排空,自虬窟湾后,他无论走到哪都习惯带上水袋,就是为了防止遇到眼下这种意外情况。 昏暗的小室里,星望尘坐在高处,一下一下点着手中的札记,煞有兴致地欣赏谢无猗和萧惟严肃的面庞。 “还真打算下水啊?”星望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也对,那是你宁愿废掉自己也要实现的愿望,区区泽阳算什么呢?” 人性最经不起考验,百万人千万顷,不过是毫不相干的蝼蚁。 为蝼蚁而舍本心,为恩义而弃名利,傻子才会这么做呢。 星望尘缓缓站起身,负手凝视着面前冰冷的铜镜,深邃的瞳眸中,浓烈的恨意喷薄欲出。想当年,她也和外面不知情的百姓一样,是被放弃的那个—— 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而如今,轮到她来执棋。十五年的准备太久,三十年的等待太长,苍生倾覆之日,便是她功成之时。 唯有如此,方不负年华,不负玄柔先生留给她的旷世遗珠。 “先生,”星望尘自言自语道,“你说她会成功吗?” 待一切就绪,谢无猗挽起萧惟的手,二人同时深吸一口气,迅速潜入水中。 这一次,他们会抛开所有杂念,继续携手同行,生死与共。 “谢无猗!” 星望尘短促的呼唤穿透岩壁,很快就被淹没在暴涨的池水中。 第一百六十五章 生死一线 甫一入水,谢无猗和萧惟就感觉到水下的压力明显比之前更大。乱流拍打在脸上身上,下方的机关中枢俨然成了泄洪的闸门,源源不断地向池中注水。 谢无猗一手护住萧惟,一手谨慎又坚定地向下划水,她相信星望尘在泽阳地下水系中布了局,但一定是在玄柔先生留下的地基上修改而成的。 双悬溟水影,四极蔽天门。鸾凤离巢日,绨缃泽后昆。 既然是机关,就一定有破解的方法。 二人顺利下潜到枢轴旁边,没有遭到暗器阻拦。 水流湍急,谢无猗从背后拿出凤髓,尽力睁大眼睛,集中精神留意机关的变化。她对萧惟打了个手势,伞头似乎正和轴心的大小形状吻合。 下水前谢无猗已经大略和萧惟讲了此前的经过,萧惟心中默诵一遍札记上的诗,立即懂了谢无猗的意思。他点点头,拉住谢无猗的右手,示意她可以一试。 若不让凤髓与枢轴接触,鸾凤又如何“离巢”呢? 谢无猗不再犹豫,抵住狂奔的冲力将伞插入机关。她想了想,按伞面上凤尾排成的左旋方向缓慢转动伞柄。 嘶—— 枢轴飞速旋转,瞬间把伞面绞碎,谢无猗的身子猛地往前一掼。萧惟大惊,忙去拉她,谢无猗一扭身,顺着急流的方向调整双腿,收住失控的势头。 棘轮声较之前大相径庭,其间还夹杂着新鲜浓烈的铁锈味,这是多重机关启动的征兆! 在汹急的旋涡中,谢无猗隐约看见伞面剥离出一张薄膜,可她还没来得及抓住,薄膜就被不断向外喷涌的水冲走了。 时间紧迫,谢无猗无暇思考薄膜的作用,因为中枢已然旋转得越来越快,如同猛兽撕扯猎物的獠牙,直把伞柄绞得开裂。 在此前的无数次战斗中,凤髓始终毫发无伤,眼前的机关究竟有多大的力量,竟能轻易碎掉伞柄? 更有甚者,如果凤髓没了,他们还有机会破解机关吗? 胸口酸胀得似要炸开,谢无猗匆忙补了口气,萧惟也借着水下暗淡的光线凑过来查看。在枢轴和伞头的咬合处,似乎有液体正缓缓滴入机关。 二人不觉对视一眼,这是什么? 水下的轰鸣愈加强烈,此时,一阵沉闷虚飘的笑声强行闯入。 “巫女大人,你就不怕再也出不来了吗?”星望尘顿了顿,发自内心地赞赏道,“怎么办,看你这么拼命,我都不舍得杀你了呢……” 咕噜噜的气泡从伞柄的裂缝里蹿出,幽灵似的四散开来。谢无猗下意识地推开萧惟,眼神提醒他千万不要让陌生的东西碰到自己。 “不愧是先生的后人,这也能被你预判?” 星望尘啧啧称奇,隔着激流,她的声音远在天边,“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大发慈悲再提醒你一句。凤髓中存储的腐蚀液是先生倾尽一生研制出的剧毒,让你们差点死在合州的烁金蛊不过是其中某一环节的产物而已。” 气泡扫过萧惟系紧的衣摆,一下子染黑了周围的池水,并把绸缎烧出两个黑洞。萧惟看得心惊肉跳,他快速吸了一口气,谁能想到玄柔先生竟然在伞柄里藏了这么可怕的东西? 萧惟脑中闪过一个不相干的念头,如果星望尘不是疯子,她大概会成为玄柔先生真正的继承者,造福一方吧…… 对于星望尘的风凉话,谢无猗直接左耳听右耳出,她还在全神贯注地观察伞柄被卷入的走势,判断机关的力度和内部结构。 伞面破碎,剧毒滴入,消融掉枢轴外面的保护膜,此为“鸾凤离巢”。 按照玄柔先生的一贯思路和他临死前对红鹰的态度,若没有星望尘动的手脚,母本应当就藏在枢轴之内,也就是诗中的“绨缃”卷轴。 玄柔先生不愿让无关的后人接触母本,故而当鸾九取出母本后,机关必会自毁。由于墟溟封闭,上有水池作为缓冲,小范围的动静不会波及地面以上,这便足以保证鸾九的安全。 如果刚才的旋转方向有误或者用了凤髓以外的物件,剧毒无法按时滴入机关,昭堇台一样会炸毁,无论是冲天水柱还是机关暗器,都会轻取来人的性命。 谢无猗恍然,她没有抓住的薄膜竟是一层隔绝剧毒的手套。 但现在谢无猗没时间后悔,星望尘余音未了,被腐蚀的机关顶部便露出一点金色。尽管有水流的干扰,她还是看清了两个扭曲波动的字。 玄柔。 是母本! 谢无猗心下狂喜,她不顾气息已尽,松开烛骨缠上卷轴,用倒钩将其卡死。 外壳渐趋脱落,纯粹的金色在幽暗的水下仍然闪着灼灼光芒,一如此刻谢无猗坚定的目光。 “巫女,别白费心思了,只要你取出卷轴,泽阳马上就会炸毁。”星望尘满怀期待地搓着手,“到时候你就是大俞的千古罪人,我现在越来越好奇你的选择了。” 谢无猗懒得理星望尘,她确定烛骨已经绑好了卷轴,这才把另一端交到萧惟手中,做了个往外拔的手势,又比了比自己。 萧惟立刻读懂她的意思,谢无猗示意他一会先取出卷轴,剩下的事情都交给她。萧惟不知道谢无猗打算如何做,但依旧本能地相信她。 谢无猗在机关方面颇有造诣,又是缇江和花飞渡的爱徒,说不定她已经找到了破局方法呢。 萧惟迅速点头,把烛骨另一头扣在腰间。两人再次补足气息,萧惟矮下身体,按谢无猗手点的节奏在心里默默地倒计时。 三,二,一…… 谢无猗扑向枢轴,萧惟用最快的速度拔出卷轴塞入怀中。与此同时,谢无猗将整只左手插进了机关里。 小猗! 萧惟差点脱口叫出声,卷轴脱离的一刹那,池水立即倒转方向,谢无猗和萧惟被背后巨大的推力牢牢按在飞速旋转的机关上。 “谢无猗!” 星望尘大喊谢无猗的名字,千算万算,她也没算到谢无猗居然不顾腐蚀和挤压的剧痛,用自己的肉体硬抗玄柔先生的机关,寒铁薄刃可不会因她的身份手下留情啊! 她疯了吗? 原本生锈的卡口被血染红,腾起团团彤雾,谢无猗表情痛苦,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萧惟的心都要碎了,他一边死死护住卷轴,一边环抱住谢无猗,帮她稳住身形。 谢无猗紧闭双眼,强迫自己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卡死在机关里的左手上。有了她的手腕和身躯,水流倒吸的速度已经有所减缓。谢无猗指下飞动,迅速定位了几个着力点,使尽全力右旋机关,把它掰回到拔出卷轴时的位置。 骨头的碎裂声清晰地传入萧惟的耳中,他已分不清脸上的灼热是汗水还是泪水。 小猗,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值得吗? 红鹰与你有什么关系,玄柔先生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凭什么到最后,所有的苦痛都要你一个人来承受? 萧惟憋气已经有些费力,但他还是坚持着不吸气,他得把为数不多的空气留给谢无猗。萧惟捏住鼻子咬破舌尖,用疼痛麻痹自己,又将气囊按在谢无猗的口鼻上,稍稍缓解她的窒息。 卷轴都拿出来了,她怎么还不走? 萧惟抵住谢无猗的颈窝,酸楚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浸透了她的衣衫。 被疼痛和绝望裹挟,谢无猗早已头晕眼花,精神也有些恍惚。脑海中一块黑一块白,纷纷化身妖魔的触角,直将她拖入无尽的深渊。但谢无猗还是一寸寸摸索着机关内部的结构,如果星望尘的话有万分之一的可信度,引线即将点燃,他们扳回机关也是徒劳。 她必须找出星望尘修改了哪里,必须完全阻止池水倒吸,必须让机关停下来。 这是她热爱的泽阳,也是无数人热爱的泽阳。如果这条路有一百步,她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只剩最后一步,她如何能够放弃? 更何况,谢无猗现在还有与她紧密相贴生死与共的萧惟。他覆在她腰上的指骨,他无比熟悉的体温,足以提供不竭的勇气和力量,支撑她再拼一次。 谢无猗蜷起身体,僵硬的五指再次动了起来。 她的世界已然隔绝了喧嚣,在一片五颜六色的幻觉中,缇江温柔地牵起谢无猗的手,带她走入眼前的机关。 时空交叠,缇江指着复杂的棘轮,同时用浓绿的树叶遮住谢无猗的视线。 “看不见风了对吗?”缇江循循善诱地问道,之前她每一次教谢无猗学习新东西,都是提出问题,让谢无猗自己思考。 这次也不例外。 “用心感受一下它在哪里,想想你在做什么。” 谢无猗想了想道:“我想要机关停下来,不再倒吸池水。” “星望尘有机会在完美咬合的棘轮间插入一个新的机关吗?”眼前的绿叶没有消失,缇江继续发问。 “不太可能。” “所以?” 绿色转淡,谢无猗却觉得离答案越来越近。很快,她眼睛一亮,“所以最方便的办法就是加一根丝线,强行把扇叶翻转过来!” 不错,薄刃制成的每个叶片都错开一个角度,颠转过来就能从原本的喷水变为吸水。 满头银丝的缇江满意地笑了,“很好,小蔚,再想想星望尘颠倒扇叶的目的。她需要借水外冲的力量,但她为什么需要这个力量?” 星望尘想要炸毁整个泽阳,可在城郊那么远的地方,井水真的还能冲开锁死的灵机盒吗? 等等……此前谢无猗一直注意墟溟的池水,是因为星望尘用的是防水的虹焰。 如果虹焰只是为了永久保存呢? “明白了!”谢无猗不由得跳了起来,“其实一切都不复杂,她用了总引线。” 对,一定是这样。 只要水能冲开总引线的灵机盒,引线就能顺着地下水系,一段一段点燃其余的虹焰——这才是星望尘的自信所在。 缇江慈爱地摸了摸谢无猗的头,身形逐渐透明,“小蔚,我教给你的‘永远不要被眼前的迷雾所惑’,你已经学会了……” 谢无猗回过神来,她已经吸光了气囊里最后一点空气,现在只能凭借意志力支撑。食指沿着棘轮游走,指下的触感将机关的全貌尽数铺陈在谢无猗眼前。 在手指能触到的最远的地方,谢无猗终于摸到了一根明显发烫的粗线。 找到了! 谢无猗弯起中指,拈出苍烟里的银针,一下一下反复地扎下去。可在水下憋得太久,她的体力耗竭,速度也渐次缓慢…… 短短的几息,像是过了一辈子那样漫长。 “咔嚓——” 就当谢无猗以为她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粗线骤然崩裂,锋利的铁片刮过她的手腕,形成短暂的卡顿。 霎时间,水下爆发出猛烈的震动。最外层原本卡死的枢轴逆向转起,池水反冲出来,形成巨大的水柱,一下子打掉了谢无猗的气囊。 谢无猗控制不住地咳了一声,冰冷的混合着血气的池水涌入鼻腔,她的肺腑顿时刺痛难忍。然而,谢无猗已经无法再憋气,眼前被无边的阴翳笼罩,她脱力地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一双坚实的手臂拖住了她。 萧惟把自己的气囊给了谢无猗,此刻也早已呛水,但他还是竭力扑向谢无猗,用尽全部力气抱紧她,生生世世,再无犹疑。 哪怕是死,他也要和她死在一起。 二人被搅在旋涡里彻底失控,胜于虬窟湾百倍的激流呼啸翻卷,把枢轴连根拔起,似要毁灭天地万物。 清逸的蝴蝶化身鸾凤,自日边迢递而来,飞过风暴中的大海,飞过月光下的乔林。 光明与黑暗交错的一线间,萧惟和谢无猗被无边的巨浪吞没。 第一百六十六章 孽债 泽阳的秋天风和日丽。 街巷里人头攒动,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述一个月前昭堇台坍塌的景象。 “……盘龙水柱一飞冲天,直把昭堇台的屋檐掀翻,老朽就在外面,眼看就要被喷出的瀑布淹没,说时迟那时快,巫女从天而降,单脚踩在浪尖上,手拈蝴蝶轻轻一挥——” 老先生翘起兰花指,一边比划一边撮口而呼,模仿出逼真的风声,引得众人也不由得跟着他的动作屏住了呼吸。 “您猜怎么着,百丈高的水柱登时就消失了!”老先生捋着胡子,慢条斯理地喘了口气,“昭堇台泡满了水,哪有不塌的道理?梁柱砸下来后,还是巫女,画了个圆圆满满的圈挡住碎木,口中高诵:‘诣我巫堇,护我大俞!’” “好!” 围观百姓齐声喝彩,一个大叔对天拜道:“巫女是巫堇的化身,当然会护着咱大伙啊!” “故事听听就得了,要是真有巫堇,凭啥苦都让人吃了?”旁边抱孙子的大娘反驳道,“不过现在不闹旱灾了,家里有吃的了,朝廷还挨家挨户检查水井,咱们的好日子要来了,管他是不是巫堇显灵呢!” “我爹说巫女到现在还没醒,我这心里总不踏实……” 一提起这个,热闹的气氛顿时像开败的花一样,零零落落摊散在地。大叔耷拉着眉眼道:“是啊,据说司巫大人也失踪了,你说到底是不是巫堇让他们为我们挡灾啊……” 大娘抹了把泪,拍了拍孙子的后背,“乖乖走,咱们再去问问巫女怎么样了!” 巷子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当即响应号召,众人纷纷散去,挤在人群里的一名稚气未退的少女煞有兴味地瞧着眼前这一幕,抿起薄唇微微一笑。 谢无猗和萧惟闯昭堇台那天,谢无猗的判断丝毫不差,若正常开启机关取出卷轴,有池水的缓冲并无大碍,可星望尘天纵奇才,竟以一根粗引线强行调转了玄柔先生原本设置的扇叶,令机关开启之后立即反转,变成了倒吸。 然而,即便是“墟溟”全部的储水和地下缓冲区所有的水加起来,想要一次性冲开全城的灵机盒再引爆虹焰也绝非易事。因此,枢轴中必有一条连接着虹焰的总的引线,会在池水倒吸的同时引燃。 加上源头的火力,炸塌地面绰绰有余。 关键时刻,谢无猗用手臂卡住机关,一方面用自己的身体减缓水流倒吸的速度,另一方面则用苍烟精准地切断即将燃起的引线。失去牵引的扇叶得以复原,这才免除了一场灭顶之灾。 拿母本,破机关,她都做到了。 红鹰的覆灭之期就在眼前。 当日从纪氏当铺出来时,萧惟就命成慨去找萧筠要救兵,故而昭堇台垮塌之时,附近的百姓都已被萧筠疏散。只不过就算萧筠把昭堇台团团围住,也始终没有发现星望尘的身影。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与此同时,傲立泽阳数十年的昭堇台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泥水裹着木梁宝玉冲出,精美的殿阁只剩下满地狼藉。萧筠拖着残腿,疯了似地冲进废墟,最终在碎了一半的巫堇像下找到了紧紧相拥的萧惟和谢无猗。 “来人!”萧筠急红了眼,早顾不上僭不僭越,“把金吾卫和禁军统统给本宫调来!落照你进宫请御医,谁敢慢一步就给本宫砍了!” 看着面前浑身是血的萧惟和谢无猗,一向坚强的萧筠忍不住湿了眼眶。她闭目搭着二人的脉,心脏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他们不能死,绝对不能! 要是他们有个三长两短,她就算和吕姜一样再屠一次城,也绝不会放过星望尘! “长姐……” 微弱的呼唤穿透耳膜,萧筠一震,忙睁开眼睛,见萧惟正迷迷糊糊地望着自己。萧筠心下大喜,颤声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先别动,御医一会就来。” “小猗……” 直至看清谢无猗就在身边,萧惟才顺畅地呼出一口气。他全身疼痛难忍,鼻腔里全是潮湿的水汽,一喘气就不舒服。萧惟艰难地翻了个身,把谢无猗揽在怀中,低声对萧筠耳语几句,之后便再不理人。 他告诉萧筠,星望尘在井底埋了炸药,打算炸毁泽阳。 听了萧惟的话,萧筠着实惊讶。不过她没有怀疑萧惟胡说八道,立即进宫让萧豫以排查水况为由,逐一清除埋藏在各家井下的灵机盒。 御医检查过二人的伤势,道萧惟身上多是皮外伤,只要好好休养就无大碍。 而谢无猗却因伤得太重陷入昏迷,至今未醒。 按理说昭堇台倒塌,本应激起百姓的恐慌,可随着“巫女救泽阳”的真相流传到泽阳的大街小巷,大家对巫堇的敬畏皆化作对谢无猗的敬佩,仿佛谢无猗在每个人心里都播下了一颗名为“希望”的种子。 ——肉体凡胎的人,才是希望。 因此,有门路的官员和百姓隔三差五就往燕王府荐大夫,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盼望谢无猗赶紧好起来。 如今的泽阳,比以前更团结,也更美好。 秋高气爽,旌旗飒飒翻动,萧筠在城楼上俯瞰泽阳,嘴角挂着沉静的微笑。 今天是吕姜接萧筠离开泽阳的日子,萧筠本想悄悄上路,萧豫却执意送她,一路陪她出宫走到了这里。 良久,萧筠抬头看了看天,“陛下,时辰不早了,臣该走了。” 萧豫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想起登闻鼓案那次萧惟进宫听到的争执,他大概以为他们是在萧筠和吕姜的婚仪流程上有分歧,殊不知当时两人在用婚事打哑谜,萧筠早就打算用苦肉计逼萧婺造反了。 萧筠认为机不可失,萧豫却怕打草惊蛇,更不愿意令萧筠涉险。 那时,萧豫想他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办法,可是……他太无能,最终只能让长姐替自己冲锋陷阵,葬送了余生。 “臣是出嫁又不是出家,怎么就断了陛下的臂膀?” 交了兵权的萧筠再也不是萧豫的臂膀。 一语成谶。 萧豫叹了口气,亲自推着轮椅出城,身后跟随着几名亲信侍卫。他并没有屏退众人,直接屈膝蹲在萧筠面前。 “长姐,你还会回来吗?” 萧筠眼中浮起一汪涟漪,她伸手覆住萧豫的手背,“如果陛下需要,臣会回来的。” “长姐,是弟弟对不住你。”萧豫眉心抖了一抖,泄出几分软弱,“你……要照顾好自己。” 四目相对,萧筠的语气平淡如水。 “陛下放心,臣还有个临别礼物要送给你。” 话音一出,萧筠眸色突变,一道白光擦着萧豫肩膀飞过,直中后面一个侍卫的胸膛。她留意他很久了,萧筠上前摘掉他的头盔,盯着他心口渗出的鲜血,扬眉一笑。 “安乐公主,又见面了。” 原来,在萧豫和萧筠的严密部署下,纪氏当铺通往城外的密道被堵死。星望尘能躲在泽阳,却根本找不到机会逃走。 今日萧筠出城,正是防卫最为松散,姐弟两人戒心最低的时刻。星望尘本打算借机混在禁军中,不想她的企图被萧筠轻松识破。 其实星望尘伪装得极好,混在侍卫士兵里也并没露出什么破绽。但萧筠久在军中,一眼就分辨出不对的地方,便如在行家看来,同样镀上金的玉盏和铜盏全然是两种形态。 “呸!”星望尘捂住伤口,断断续续地喘息道,“我才不是什么公主!” “本宫愿意这么叫,你奈我何?” 萧筠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萧豫念着皇家颜面不公开星望尘的罪行,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她向前探身,看着星望尘的目光一点点涣散,依然觉得不解恨。这个人差点毁了大俞的根基,还把萧惟和谢无猗害得那么惨,她恨不得将她凌迟。 别说活着才会受煎熬,一个没良心的人如何煎熬?萧筠能做的就是送她下地狱,让她在阎王面前煎熬去吧。 可萧筠也明白,对付星望尘这样危险的人,机会只有一次。她用无比冷酷阴森的语调道:“安乐公主,你的命,本宫收了;你的尸体,本宫会送给——卢,镜,辞。” 星望尘面目狰狞地吐出一口血,想要反扑上来。她是玄柔先生旷世杰作的继承者,是重新配出烁金蛊勘破昭堇台的天才,是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王,怎么能死在萧筠这个废人手里? 况且,她才不要去见卢镜辞,永生永世都不要见她! 只可惜萧筠的暗箭正中心脏,星望尘挣了挣脖子,便无力地倒下去,再也没了气息。 萧筠长出一口气,她终结了星望尘的罪孽,也替所有人报了仇。 愿你此世不得超脱,愿你在千百年后的来生,做个平凡人家的女孩。 身后的萧豫冷冷瞥了死不瞑目的星望尘一眼,“来人,拉走。” 最后一笔冤债还清,萧筠和萧豫站在原地对望了一阵,谁都没想好该如何开口。正自迟疑,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举目望去,原来是吕姜载着萧澄赶来了。 “母亲,我们接您去玩啦!” 萧澄张开双臂小跑着扑到萧筠身边,直团成一个粉嘟嘟的肉球,使劲往她怀里钻。吕姜身披温暖的秋光,拄着拐杖稳稳走到萧筠面前。他单膝跪下,将一朵盛开的桂花簪在萧筠发间,而后捧起她的手。 “殿下,臣来了。” 萧筠望向吕姜黝黑的面庞,清风吹拂她的眼角,漾起真真切切的笑意。 他们本是因利益而结合,可大婚当夜亲眼目睹谢暄惨死的场面后,萧筠再也无法掩饰心中汹涌的愧悔,坐在洞房里握着玉佩一言不发。 她已经连累了谢暄,难道还要耽误风华正茂的吕姜吗? 他尚公主是为了萧豫,可她似乎也从没问过他的心,就这么强硬地逼他做出了决定。 直至深夜,吕姜才料理完府外的事务。正当萧筠准备对吕姜和盘托出,等一切结束他们就可以和离时,吕姜却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臣知道殿下心里有绍阳,若殿下担心谢府,臣陪您过去看看吧。” 冰封许久的心弦忽地一颤。 萧筠哑声道:“你误会了,本宫的意思是——” “殿下,”吕姜蹲下来,认真地仰视萧筠,“臣是真心倾慕您的才华,也是真心想陪您走好余生。以后殿下想做什么尽管去做,臣,永远做殿下的后盾,亦永远为殿下所驱驰。” 红烛的火光彻底模糊。 无论是把萧澄藏在安全的地方,还是赴厉州断萧婺的后路,吕姜都践行了自己的诺言。他从不怀疑萧筠的忠心,更不会把她困在建安侯府,当一个相夫教子的侯夫人。 如今,萧筠打算放弃兵权远离泽阳,吕姜二话不说,直接把自家的兵都交给邱广,命他日后只以萧豫马首是瞻。 能有一个视她女儿如己出的丈夫,一个完全尊重她的决定的丈夫,一个始终站在她身边的丈夫,何其有幸。 如果这就是上天在她失去谢暄之后的补偿,萧筠想,足够了。 云岚老去,青山依旧,最当惜取眼前人。 萧筠一手抱着萧澄,另一只手反握住吕姜,“好久不见了,夫君。” 时隔十年,萧筠终于在而立之期,再度体味到了春风细雨般的温柔。 “母亲,你想爹爹,就不想我吗?”萧澄撅起嘴,勾上萧筠的脖子。 爹爹? 萧筠和吕姜俱是一愣,之后便笑着抵住对方的额头,任萧澄在中间怎么吵闹都分不开。 萧豫看着二人旁若无人的亲密举动,半晌才尴尬地咳了两声,“那个……长姐,姐夫,你们是不准备走了吗?” “走了。”萧筠把萧澄毛茸茸的脑袋按在胸前,“陛下,多多保重。” 萧筠和吕姜揖首拜别萧豫,正要驾车出发,忽听城门里传来一声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喊。 “长公主!请留步——” 第一百六十七章 长诀 众人齐齐回头,见北秋白扛着一杆红缨枪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还好赶上了呀。”北秋白对萧豫行了个大礼,“陛下,燕王妃那边离不开人,燕王殿下说不能来送长公主了,特嘱咐外臣把长公主的枪带来。” 萧豫听了,表情没有什么变化。谢无猗的确昏迷不醒,但府中有春泥云裳等一众婢仆照顾,萧惟哪里连出门送个人的时间都没有? 更何况,他和萧筠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比亲姐弟还要好。 萧惟这么做,无非是不想让萧豫再忌惮萧筠。而托北秋白送来红缨枪则是为了告诉萧豫,萧筠在他心里很重要,他会时刻关注她的行踪,萧豫也需时刻记得她的好,她的牺牲。 没有萧筠,就没有萧豫今日的江山。 当年萧爻出征,萧惟吵着要去送行,结果被萧爻骂得狗血淋头,这才赌气没去。 可今天,萧豫明明没有阻拦,他却不来了。 世事荒谬莫如斯。 萧筠接过北秋白手里的红缨枪,从头至尾抚摸了一遍,又笑着递给了萧豫,“陛下替臣收着吧,臣的马车里放不下。” 这杆枪陪了萧筠近二十年,随她上过疆场,为她杀过敌寇,更在无数关键时刻力挽狂澜。只不过,它沾染的血太多了。 多到任何一位君主都无法安然入睡。 还好萧豫顾念骨肉之情,放过了萧筠。 她既说走,就是干干脆脆彻彻底底地走,连最后的锋芒也要亲手拔掉。 萧豫低头盯着炽如朝阳的红缨,沉默半晌,“嗯”了一声。他握住冰凉的枪杆,忽然想开口挽留萧筠,告诉她,他其实一点都不愿让她这样凄凉地离开。可话至嘴边,萧豫还是放弃了。 他看得清自己内心的担忧,又何必惺惺作态呢。 萧筠弯下腰,随手在轮椅边的地上拈起一小撮土,用手帕包好,“有劳临阳侯把这个转交给六弟吧。” 行遍千万壑,犹念故乡土。 无需道别,只要有心,千山万水都不是阻隔。 此后,萧筠就是他们兄弟的眼睛,代他们赏遍大俞山河,略尽人间烟火。无论走到哪里,她都会始终念着这些亲人。 吕姜把萧筠和萧澄抱上马车,车轮缓缓驰动,逐渐化作天边看不清的黑点。 萧豫站在城楼上默然远眺,久久舍不得回宫,身边除了杨泉就是一个不着调的外人北秋白。 他再次看了看萧筠的红缨枪,恍惚意识到那位红衣飒飒的长姐,那位提枪立马的女战神,真的离他而去了。 萧婺一案结束后,卢云谏斩首,卢氏一党该判罪的判罪,该流放的流放,连卢玉珩都知趣地自请左迁,永不回京。窦文英也在处理完卢氏之后主动告老还乡,他很清楚萧豫的心思。尤其是何茂良入狱前曾秘密见过萧豫,拿出了先帝派他到陵州暗查卢玉珩的密旨,那时窦文英就知道萧豫对卢氏动了杀心。 萧豫一心要铲除卢氏外戚对皇权的威胁,可他窦文英又何尝不是外戚呢? 若萧爻顺利登基,窦书宁是皇后,他就是大俞朝堂上权势最为显赫的外戚。卢云谏人头落地那一刻,窦文英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两位宰相一走,半个朝堂都空了。 而得知星望尘就是萧旐的卢镜辞彻底疯了,她整日在宫中念叨女儿的名字,人也肉眼可见地瘦脱下去。昨天御医还来禀报,卢太后怕是时日无多了。 萧豫深深吸了口气,他让有罪者伏诛,将朝政大权和兵权牢牢握在手中,铲除了所有敌人,化解了所有威胁,却也失去了自己的亲人。 好在还有一个沈知潼陪在身边,只不过萧婺死前那句诅咒终究在萧豫心中落了影。皇后为他掌兵,他以后该如何与她相处?她会不会也像别人一样尊敬他,畏惧他,最后疏远他? 对了,前日沈知潼之父沈国公还上书道自己年迈多病,请求解甲归田呢。 转念一想,世事皆有因果,哪有不付出代价的利益呢?萧豫得到了大俞至高无上的皇权,这些都是他应该承受的。 日后,只要他好好护着血脉至亲,好好护着天下万民,尽力做一个好皇帝,就足够了。 这是萧豫从决定争皇位那一刻起就明白的道理,他会习惯的。 他不在乎孤独。 因为眼前还有一个比他心情更糟糕的人。 萧豫侧头瞥了一眼满脸谄媚的北秋白。他扣留北秋白一个多月,不许他返回大鄢,北秋白便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馆驿,不然就是去找萧惟。而看他今天活跃的表现,他总算等不及来探萧豫的口风了。 果然,北秋白弓着腰,笑眯眯地朝萧豫抛媚眼,“陛下,敢问外臣什么时候可以走?” “临阳侯是在责怪朕招待不周吗?”萧豫淡淡道,“你来大俞的目的别人不知,难道朕还不知?” 北秋白最初来大俞是为了寻找红鹰的下落,不想意外卷入萧婺的夺嫡之争。按理说,有了谢无猗拼死找到的名册和母本,他们就可以按图索骥把红鹰连根拔起了。可现在萧豫偏偏压着名册不放,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北秋白只得道:“请陛下明示。” 萧豫负手转身,直直看向北秋白,“朕听说燕王妃找到的母本由纯金制成,展开后其上刻写的文本超过万字。而纪氏当铺中的红鹰名册足足有百余箱,要对应母本逐一破译,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临阳侯想回去给贵国陛下交差,也得等有结果的吧?” 北秋白干笑着附和道:“那是自然,不知陛下能否可怜可怜外臣,给个大概的时间?” “朕把破译名册的任务交给六弟了。”萧豫轻描淡写撂下一句话。 北秋白一听就瞪圆了眼睛,“可是殿下在照顾王妃啊!” 他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围着谢无猗转,哪有心情管什么名册! “朕知道啊。” 萧豫愉快地挥挥手,“所以在王妃醒之前,临阳侯就在泽阳安心住下,想要游玩的向导可以随时向朕请旨。” 太贱了! 小小年纪,居然用这么无耻的方法软禁他! 北秋白在心里大声骂娘,只不过表面上还得维持恭敬的态度。哎,有求于人就是惨啊…… 萧豫想了想,嘴角又隐约渗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对了,朕忽然想起一事,红鹰的势力遍布三国,要彻底除掉他们非朕一人所能。所以,就等贵国陛下给朕送来国书再行交割吧,朕也是为了临阳侯好。” 说罢,萧豫便起驾回銮,只留北秋白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实在太贱了! 比萧林衡还贱! 北秋白气得牙根直痒痒。的确,红鹰起源于大鄢,元老都是被灭国的西蓟遗民,他们恨大鄢理所应当。而从邛川之战算起,大俞这些动荡都是红鹰造成的,也是大俞一力解决的。因此,鄢帝算是欠了萧豫一个天大的人情。 既然如此,手握红鹰核心机密的萧豫为了给鄢帝脸色,便不会许北秋白回国。什么时候鄢帝低头,主动向萧豫寻求合作,什么时候再说。 这样的买卖,大俞可不能做亏了。 北秋白用力砸向城楼的栏杆,要是谢无猗一辈子不醒,他岂不是要在大俞待到死?北秋白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抬脚奔向燕王府。 呵,小爷要走,谁能留得住小爷的脚步? 林衡兄,再借你的身份帮帮我吧。 北秋白来到燕王府时,萧惟正在给谢无猗换药。她在昭堇台中以手臂卡死机关,骨头几乎被绞碎,加上各种内伤外伤,可以说一直横跨在死亡线上。 而最要命的却不是这些伤。 御医诊治过,谢无猗的日月沉被水一激已近绝境。这种病江湖上都无解,宫里的御医也只能大眼瞪小眼。 “殿下,王妃……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这是御医们几经斟酌后得出的结论。 萧惟登时暴跳如雷,直接动手把御医捆了,命成慨送到了萧豫面前。 可生气归生气,萧惟除了日夜不离地守着谢无猗,每天和她说话试图唤醒她,什么办法都没有。 他们救了泽阳,救了大俞,这一路何其艰难!可正当一切结束,他可以和谢无猗重新开始时,却又被困在了无能为力的死局中。 难道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吗? 机关可破,生死何解? 北秋白懒洋洋地斜靠在门边,没有进萧惟的内室,“林衡兄,你们陛下总算恩准我走了,所以我来跟你打声招呼哦。” 萧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萧豫不放北秋白自有他的道理。如今乍然听到北秋白说他要离开,萧惟手下包扎的动作不由一顿。 “你不等她醒过来告个别吗?” 他犹豫了一下,解释道:“她最不喜欢别人不辞而别了。” 细数谢无猗的亲人,花弥在她出生时就去世了,乔椿被杀时她在外游历,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而花飞渡意外死在虬窟湾,依旧没有留给她告别的机会…… 这段时间谢无猗总会在梦里哭,萧惟明白,这些人都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啊呀,林衡兄说笑了。”北秋白“哈哈”一笑,“我若是等,是等她送我离开大俞还是给我烧上三柱清香呢?” 北秋白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萧惟却听得分明。 他已经和大俞朝廷搅得这么深了,此次更是为了帮萧惟冒了掉脑袋的风险,再留下来对谁都不好。大鄢皇帝不是善茬,萧豫更不是善茬。 北秋白嘻嘻哈哈地玩笑道:“不等啦,我和王妃已经朝夕相处好几个月了,再等下去怕林衡兄会吃了我呢。” 萧惟唇角一弯,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不会真吃北秋白的醋,相反,萧惟十分感激他。若不是北秋白明里暗里的照顾,谢无猗不会顺利地跟在萧婺身边,他也不会安然无恙地从毕安返回大俞。 仇难报,恩更难还,尤其以他们这样尴尬的身份,连人间至真至纯的情义都要被立场裹挟。 今此一别,萧惟是大俞燕王,北秋白是大鄢临阳侯,他们便再也不能是朋友和兄弟。 北秋白潇洒地伸了个懒腰,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 “林衡兄,我很高兴认识你和王妃。” 萧惟送北秋白到院中,敛了神色拱手一揖,“希望下次见面我们不会是敌人。” “肯定不会的。”北秋白依旧笑如春风,“等王妃醒了,你们一起到大鄢喝杯酒吧!” 说罢,北秋白哼起大鄢的小曲,拈着竹扇摇摇晃晃地踏出了府门。 在合州,北秋白第一次对萧惟表露身份时,就曾戏谑着请萧惟和谢无猗同去大鄢游玩畅饮。那时他没有一句真心,是因他相信为了共同调查红鹰,萧惟他们总会踏上大鄢的土地。 然而今天,北秋白说了同样的话,怀着满满的真心,却知道后会无期。 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萧惟在台阶前望着北秋白的背影,挂在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北秋白人虽放浪,但他的所作所为皆有目的。就如今天,分明是想借造访燕王府之际,骗守卫是萧惟让他出泽阳办事,进而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大俞,他还能把戏做足,着实是个奇人。 这是萧惟最后一次成全北秋白,也等同于送走了曾经那个疏狂烂漫的自己。 国事先于家事,北秋白掌握了太多机密,若处理不好日后恐成大患。萧惟背转过身,长长叹了口气。 “传话给朱雀堂,叫天步去暗中盯着临阳侯。”萧惟眸色渐深,“动作要快,再晚点他就跑没影了。” 春泥福身答应,陪萧惟在院里静静地站了一会。 “殿下,殿下!”屋内忽地传来云裳激动的呼唤,“王妃的手指动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此心不渝 谢无猗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再次回到决鼻村谢九娘的小院,时间回退到花飞渡送谢九娘去麓州的那天。 谢无猗手执凤髓伞,和满头银霜的缇江比肩而立。一个与谢无猗面貌十分相似的女子趴在地上,经脉尽数折断。 她是真正的鸾九。 “以乔蔚之名潜伏到燕王身边?”谢无猗扫过从鸾九身上搜出的丹凤主密令,轻蔑地勾唇一笑,“可惜啊,你快死了,当不成青鸾主了。” 鸾九败于二人手下自是不服,她咬牙啐了缇江一口,“身为青鸾主,竟然背叛红鹰,还帮助其他叛徒逃走,简直罪不容诛!” 缇江微微笑着,怜悯地摇摇头,“真可怜,你不过是个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走狗啊……” 鸾九被激怒,纵身就要扑向缇江,谢无猗挥起凤髓刺入她的胸口。血花绽开,鸾九眉心颤抖,眼中化开浓浓的不甘,她用最后的力气挣扎道: “你……是谁?” 你不是要找乔蔚吗?谢无猗笑而不答,摇了摇手中的凤髓,“你的武器归我了,从现在起,我就是鸾九。” 鸾九的手指在土中挖出深深的凹痕,很快停止了呼吸。 这才是真实发生的过往。谢无猗为了缇江的嘱托,亲手杀死了自己最后一个骨肉亲人。 谢无猗跪在缇江脚边,任粗糙的掌心抚上她的额头。 “小蔚,我时日无多了。”缇江温柔道,“我出逃太久,虽然摸透了鸾九的底细,能引她来见你,但红鹰的现状我所知不多,剩下的要靠你自己去找。” 谢无猗抿着嘴,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她来决鼻村,本是要用谢九娘的身份做掩护,去接近范可庾查军粮押运案的。可没想到缇江突然出现,要谢无猗顶着鸾九的名头,打入红鹰内部找到名册,彻底瓦解红鹰。 为什么偏偏是她? 冥冥中,一声遥远的诅咒穿身而过,“因为你长得像鸾九。” 那又如何? 谢无猗在心底拼命呐喊,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她还和谢九娘面貌相似呢!凭什么缇江逍遥海外,一回来就说自己要死了,还把一个难于登天的任务强塞给她? 她不服! “小蔚,你走过这么多地方,当知红鹰之害。今天我必须死,你日后就用我的尸体换取丹凤主的信任……” 缇江叹了口气,她拔下鸾九发髻上的翙文簪,镶嵌在谢无猗的白玉簪中间,“还有一点,你要像爱护自己的性命一样爱护这把凤髓,从鸾九对它的重视程度来看,它该是你找到名册的关键。” “这是师父这辈子求你的唯一一件事,小蔚,请你一定要答应师父……” 谢无猗的泪猝不及防地滚落。 旁人就罢了,要谢无猗杀自己的师父,还不如把她凌迟。 冰凉一吻印在谢无猗的发顶,缇江的声音喑哑低涩,“这当然不公平,可小蔚,我就是再活十年二十年,也找不到更好的时机了。此事你不能告诉第二个人,包括花飞渡。这条路会很难,你会孤独,会痛苦,甚至不得不付出所有,但你会成功的。” “等你成功那日,就会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你了。” 谢无猗终于妥协,她对着缇江磕了三个头,而后背转过身,清晰地听见了缇江把凤髓插进自己胸膛的声音…… 天旋地转,谢无猗看着手上沸热的鲜血泪流满面。她麻木地处理掉鸾九的尸体,又把缇江埋在谢九娘家地下,分明是很久之前的事,如今想来,细节寸寸清晰。 恍然间,面容如旧的缇江逆光走来,轻轻捧起谢无猗的脸颊。清泠的声音环绕着她,杳然梵唱。 “小蔚,我都看到了。你一直是我的希望,你从来都没有辜负任何人,我为你骄傲。” “师父……” 谢无猗扑到缇江怀里失声痛哭,眼前尽是模糊的帘雾,隔开她与缇江的距离。谢无猗流着泪想,师父,我知道了…… 知道了缇江隐瞒的真相,也知道了非她不可的理由。 因为玄柔先生是她的外祖,红鹰的罪孽于她而言,原是与生俱来的羁绊。 缇江教她破解机关,教她认星占卜,在她的左臂纹上如凤如蝶的巫泪,都是为了这一天。她要让谢无猗熟悉有关玄柔先生的一切,要让她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能轻易忍下众叛亲离的绝望。 为己,为他,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了要为天下而殉。 路至终点,谢无猗当然成功了,可她也失去了至亲,失去了再访四海九州的心力。如今,谢无猗只想永远沉睡在梦中,再不理会尘世喧嚣,不理会背上沉重的血债。 师父,我好累…… “小蔚,不管你是谁的后人,你都不曾活在他们的影子里。这世上也没有不可超越的天赋,你的一切都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得来的,你所拥有的就是你的天下。” 缇江耐心地安抚谢无猗,直到她的泪快流干了才拍拍她的肩膀,“再说,你真的没有牵挂了吗?” 玉佩琮琤的脆响隔岸飘荡,谢无猗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丝线抽离,云雾裂出缝隙,层层舒展开来。就在烟霭尽头,幽蓝的蝴蝶正于满目苍翠中蹁跹,林木下,一道暗影长身鹤立。 阿衡? 谢无猗心中猛地一颤,真的是他! “小蔚,你的人生还长。”缇江松开谢无猗,手指点在她微蹙的眉心,“去吧,他一直等着你呢。” 脚下踏空,谢无猗自云端跌落。耳边风声呼啸,而正因有了彼岸的凝望,谢无猗勇气顿生,用尽全力对抗将她拖入深渊的魔爪—— 透亮的天光浇洒在窗棂,谢无猗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床边的萧惟。她张了张嘴,舌根有点僵硬,发不出声音。 谢无猗清楚自己已病入膏肓,索性也就不动了。她深深地凝视萧惟,想把他的面容永远刻在心底。 阿衡…… 萧惟见谢无猗苏醒,高兴得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红着眼小心翼翼地抱了抱她,语无伦次地道:“小猗,你终于醒了!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水?想坐着还是躺着?” 自那日云裳说谢无猗的手指有动作后,萧惟以为她马上就会醒,可他足足等了两个月都没有动静。这两个月的每分每秒,不啻地狱煎熬。 就在萧惟万念俱灰时,谢无猗再度给了他希望。 “阿衡,什么时间了?” 谢无猗一字一顿地艰难发声,不过只要不是哑巴她便满足了。 萧惟心里“咯噔”一下,花飞渡曾说日月沉最后的症状便是不能动不能言,难道谢无猗已经病到这个地步了吗? 呸呸呸!她能说话,这分明是好转的迹象! “小猗,你差点把自己的生辰都睡过去了。”萧惟胡乱抹了把泪,夸张地吸着鼻子,“为夫好怕啊,还以为你不想再认为夫的身契了呢。” 他在说婚书啊…… 谢无猗默想,她怎么可能不认呢,那是她生生世世都割舍不下的爱恋啊。 昏迷太久,谢无猗缓了好一会才记起今夕何夕,她张口问道:“星望尘——” “凉透了,坟头草都两尺高了。”萧惟忙打断谢无猗,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贴住,“外面早就没事了,以后不许你再为他们费心,不许你再离开我。” 谢无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萧惟,两行清泪落在枕上。 “好。” 萧惟俯身吻了吻谢无猗的眼睫,而后便手忙脚乱地喂水喂药,见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他便帮她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在这期间,萧惟把朝廷里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谢无猗,谢无猗安静地听着,目光须臾不离。 管他萧豫要怎么联合鄢帝凉帝处理红鹰,管他谁任宰辅谁入后宫,管他北秋白是敌是友,这些都不重要了。 谢无猗的使命已经完成,日后,在她短短的余生里,萧惟就是她的全部。 她一定要努力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对了,北秋白那个混蛋临走前给你留了一句话。”萧惟假意恼火地拿来一张信笺举到谢无猗面前,信笺上九个大字龙飞凤舞,写道—— 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这是九九消寒图,每日写一笔,写完便能捱到冬去春来。北秋白以此作为对谢无猗的祝福,既暗合她游历江湖时所用的“阿九”之名,也捎上了鸾九与谢九娘。 谢无猗微微一笑,借你吉言了,阿白。 见谢无猗出神,萧惟随手把信笺扔到案几上,侧躺在她身边,“小猗,你肯定马上就好了。我想着给你好好过个生辰,等你能动了我们就出去走走吧。” 干瘦的骨架入怀,谢无猗肉眼可见地憔悴了。萧惟心疼地拥住她,再也不舍得放开。 “我们去虬窟湾祭奠一下花夫人,然后可以去西境见见长姐和姐夫。还有,祝少观也带着阿郎悄悄安顿下来了,如果你不讨厌小孩子,我们就把阿郎接回来养着……” 谢无猗偎在萧惟坚实的胸膛,任他清冽的气息扑在耳畔。 “若,我想当皇后呢?” 萧惟轻吻谢无猗的耳廓,好整以暇地道:“那为夫这就进宫,请陛下赶紧禅位。” 天地浩大,以后她想做什么,他都会陪着她。 她就是他的全部。 谢无猗苏醒的消息很快传进了宫,黄昏时分,每日都来探视的内侍长杨泉携圣旨到访。 “王妃乃大俞巫女,您能醒转是大俞之福,淑太妃娘娘高兴坏了。”杨泉弓着身子欣喜道,“陛下业已昭告四境,请王妃兼领司巫之职。殿下,您快进宫谢恩吧。” 萧惟心下一凛。萧豫迟迟不重修昭堇台,必是不想再招来一个星望尘。如今他让身为燕王妃的谢无猗担任司巫,分明就是想把巫堇之谕一并收归皇室。从前的萧氏借巫堇巩固统治,以后的萧氏便是巫堇。 这个萧豫,算盘珠子都崩到萧惟脸上来了。 想让谢无猗做开天辟地第一人,没门! “不去!”萧惟翻了个白眼,“司巫谁爱当谁当,我们小猗身体不好,不能劳累!” 杨泉似乎早料到萧惟会这么回答,眼角眉梢笑意更盛,“那宫里来了能给王妃看病的神医,殿下也不想试试吗?” 神医?江湖骗子吧。 萧惟撇撇嘴,只听杨泉又道:“若殿下不肯进宫,奴婢只能请桑姑娘带着陈神医住进燕王府了。” “桑……姑娘?”萧惟结结巴巴地道。 “是啊,前任合州刺史的千金。”杨泉慢条斯理地拖着长音,“听说她走访了不少地方,现在是大鄢陈神医的关门弟子。奇怪,殿下不知道吗?” 桑子鱼?她来干什么! 该死的萧豫,原来在用这招逼他进宫啊! 萧惟耳朵嗡嗡直响,手心不由得沁出汗来。他慌乱地看向谢无猗,谢无猗的眸中带了些许玩味,仿佛很期待他的解释。 “不是我!小猗你听我说……” 萧惟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阵,可他越是着急大脑就越是空白,半个字都说不出。最后,萧惟像只灰头土脸的小狗一般坐在地上,握住谢无猗的手。 “好吧,都怪为夫长得太英俊,惹这么多桃花债……”萧惟狠狠瞪了杨泉一眼,“燕王府住不下那么多人,还是请陛下把客人留在宫里,本王晚些再去谢他的大,恩,大,德!” “阿衡,”谢无猗忽然唤他,“我和你一起吧。” 趁着她还有精神,一起去试试。 萧惟鼻子一酸,十指坚定不移地收紧,“好,我们一起。” 深秋的天已然冷了下来,萧惟亲自帮谢无猗装扮停当,他为她挂好玉佩,挽上白玉簪,最后系住深紫色的披风。谢无猗一直盯着窗外,萧惟明白她不想乘马车,便把她抱到轮椅上,推着她进宫。 街巷熙攘,谢无猗看着叫卖的商贩,看着打闹的孩童,看着巡街的金吾卫,心底油然生出欣慰之感。 这才是缇江想要的,也是她深爱的泽阳。 一路及此,为亲眼见证这隅人间烟火,她不惧亦不悔。 “巫女姐姐!” 不知是谁家小孩发出一记响亮的呼喊,热闹的街巷骤然安静无声。众人的目光汇聚在萧惟和谢无猗身上,而后他们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通道。 两侧的百姓弯下腰,默默向谢无猗行礼。 没有昭堇台可以记挂巫女,没有巫女还可以传颂她曾为泽阳付出的一切,寒来暑往,总有星点荧火生生不息。 晚风撩动起长发,如玉蝶破茧,如鸾凤翩飞。谢无猗呼吸着清甜的空气,把头枕在萧惟的左手上,靠近离他心脏最近的方向,缓缓闭上了眼睛。 昭堇台已不复存在,至幸,天边的明灯尚可幻形流转。萧惟踩着满地金灿灿的夕阳,向着巍峨肃穆的皇宫,一步一步稳稳走去。 多少兴亡机画,皆化作过眼烟霞。 莫恐长路漫漫—— 日升月沉,终有归期。 番外一 非鱼(桑子鱼篇) “听说了吗,仁鹤堂收了个女徒弟!” “陈神医不是几十年不收徒了吗?” “是啊,这回沂州可热闹了……” 酒楼中,几个相熟的友人正热烈地讨论着城里的新鲜事。沂州位于大鄢南境,众人口中的“陈神医”正是沂州医馆仁鹤堂的大夫。他心地仁慈,医术高超,除了不收徒之外,对求医访药的百姓来者不拒。 久而久之,“神医”之名传遍四境。 而最近,仁鹤堂居然多了个女弟子,一时间,所有人都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能让垂垂老矣的陈神医破了例。 几条街外空旷的场院中,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正在帮身边的白发老者翻晒药材。 自离开合州以后,桑子鱼慕名来到大鄢,一心想拜在陈神医门下。不料陈神医性格古板,一开始并不同意这么个小姑娘跟自己学医,但桑子鱼心性执着,每天都在仁鹤堂外盯着陈神医捡拾草药,而且还能准确地说出每种草药的药性和用法。 桑子鱼能感觉到,陈神医很欣赏她的天分,只不过他每次看她,都像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那道火光转瞬即逝,冷静下来的陈神医始终没有松口。 直到有一天,陈神医的挚友出了点意外。据说他生了怪病,时不时暴躁疯狂,又或者盯着某处沉默不语,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看着那个在湖边痛苦不堪的身影,桑子鱼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合州。 曾经她也这样发过疯,幸运的是,有个人治好了她…… “是心病!他被执念困住了!”桑子鱼抓住陈神医的手臂,“得让他发泄出来,不能让他再因为往事愧疚了!” 陈神医佝偻的脊背不由得挺直,他缓慢地转回身,眼中泛起惊涛骇浪。 就这样,桑子鱼留在了仁鹤堂,正式拜陈神医为师。陈神医用十分心力教,她就付出十二分心力去学,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动作必须要快,否则她想救的人就等不及了…… 又一年暮秋。 这日,仁鹤堂来了位不速之客,一名衣着简朴身材高挑的女子径自走进陈神医讲习针法的内室。陈神医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表情不见半点波澜。 “不是说不再见面了……”他长叹一口气道,“你与仁鹤堂不该有来往,被人发现怎么办?” 女子大约有三十岁年纪,哪怕并未精心装扮也看得出是个美人。她见陈神医如此说,不觉莞尔,“陈公放心,我这次动用了最隐蔽的人手遮掩行踪,不会有事的。” 他们分明相熟,却要在外人面前装作互不认识,其中必有隐情。桑子鱼不方便留下来听二人说话,正要告退,忽听得女子叫住了她。 “桑姑娘请留步。” “您认得我?” “陈公,您这个徒弟不错,我第一眼看就喜欢。”女子故作神秘地朝桑子鱼眨眨眼,“不要小瞧独木商行的消息来源啊。” 桑子鱼“嘶”了一声,恍然道:“难道——您就是独木夫人?” 独木夫人居住在大鄢北境,多年前织出风靡四海的尺璧罗打通了各地商路,适逢大鄢朝廷要与周边国家通商交流,尺璧罗便成了绝佳的媒介。 俗语道“一尺绫罗百两金”,自此独木夫人在商界的地位无人能撼动,甚至连大鄢朝廷都对她礼敬三分。 桑子鱼早就听说过这些故事,却没想到以一己之力改变大鄢民间格局的主角竟如此年轻。 对面的独木夫人自然看出了桑子鱼的想法,蔼然笑问道:“怎么,桑姑娘觉得我应该是个老婆婆?” “不是不是,”桑子鱼连忙否认,她略抬起头,仔细瞧了瞧独木夫人的眉眼,“就是觉得您和传说中叱咤风云的女首富不太一样……” 她想象中的独木夫人应该更威严,更干练,而不是始终挂着暖洋洋的笑,有种看透了世间沧桑的从容。 不过话说回来,能将生意做遍三国的人,当然要有不同的面孔。想到这里,桑子鱼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少女的心思总是很好猜,独木夫人眸中短暂地闪过一丝怀念,“那桑姑娘可得好好看看,平时想和我见面的人至少要提前三个月找门路呢。” 桑子鱼这才反应过来,对啊,独木夫人忙得脚不沾地,为什么会千里迢迢赶来沂州呢? 果然,下一刻,独木夫人收了笑,神情转为严肃。 “说正事,我是来找你的。”她走到桑子鱼面前,停顿片刻才道,“你们大俞的燕王妃托我给你带一封信。” 桑子鱼惊得后退了两步,她顾不上礼仪,慌忙从独木夫人手中接过信,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以前她和燕王夫妇通过信,走的从来都是大俞官方的渠道,这次燕王妃怎么会动用他国的人脉? 桑子鱼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燕王府不会出事了吧? 她手忙脚乱地拆开信,信上文字笔力虚浮,与她之前在合州见过的字迹完全不同。 子鱼: 见字如晤。日月沉发作,吾右臂已废,不得已左手执笔。今时日无多,二三言者,唯君可托。 此生赏遍大漠苍雪,亦登琼楼金阙,得挚爱,遇嘉友,于愿足矣,本无所憾,犹有一念。吾死后,前恩尽释,两情皆清,君自可驰骋遨游,不必为寻医所累。若君情缘未了,但乞陪伴殿下,余生相护相随,切莫使青灯独卧,宝珠蒙尘。 朝露来去,天地四合。勿牵勿念,且行且歌。 看着“无猗绝笔”四个字,桑子鱼再也无法控制情绪,泪水模糊了视线,让她几乎忘记了呼吸。 燕王妃在写什么?她让桑子鱼不必再计较欠下的恩情,给桑子鱼选择的机会,让她如果愿意的话,与燕王共度余生,可她为什么就不想想她自己? 燕王怎么可能接受桑子鱼,桑子鱼又怎么可以取代燕王妃? 他们唯一希望的,就是她活着啊! 更何况…… 近乡情怯,桑子鱼根本无法想象,没有燕王妃,她该如何与燕王相处。 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濡湿了衣裙,桑子鱼盯着纸上扭曲的笔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燕王妃对她交代了后事,燕王知道吗? 现在她还能做什么? 茫然的潮水褪去,桑子鱼脑海中便只剩下两个字: 救人。 她要救她! 受陈神医点拨,桑子鱼的医术已经精进了不少,但还远远达不到能治日月沉的水平。不过好在,她有个认可她的能力,愿意传授她医术的师父。 于是桑子鱼挣扎着膝行到陈神医面前,哽咽道:“师父,求您救救王妃……” 陈神医不解,可见桑子鱼难过得浑身发颤,独木夫人只好代为解释道:“陈公,简而言之,写信的那位王妃是我恩人,她日月沉发作了,现在昏迷不醒,我想……请您去帮忙医治。” “日月沉?” 这个世上最恶毒的诅咒让一贯沉稳的陈神医也大惊失色,他弯腰去挽桑子鱼的胳膊,惋惜道:“那是绝症,我是医家不是神仙,恐怕也无能为力啊……” 桑子鱼固执地摇着头,都说成事在天,但谋事须得在人。今天她就是跪死在陈神医面前,也要为燕王妃争取一丝机会。 燕王妃的运气那么好,万一……这次也有转机呢。 “陈公,今年大俞出了些乱子,燕王妃曾冒险在独木商行留下一封信,只等她弥留之际再请我把它转交给桑姑娘,如今那边既然将这封信送到我这,就说明……” 燕王妃快不行了。 独木夫人不忍心再说下去,只得转过话题,“她还不到二十岁啊……四年前她在悬崖边救过我的命,我许她全部家业作为报酬。您就同桑姑娘走一趟吧,仁鹤堂这边我会帮忙照顾的。” 能让独木夫人许下这么重的承诺,陈神医自然明白她与燕王妃是何等投缘,只是…… 他端起一杯茶,试探道:“孩子啊……你来沂州见我,只是因为她救过你?” 独木夫人目光微暗,想起了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与红鹰相关的往事。 她的母亲和夫君都死于红鹰的阴谋,就连她自己也是改换身份才能活到今天。誉满天下是一回事,她也时时刻刻屠刀悬顶,害怕红鹰卷土重来。 陈神医深知她的过往,她根本不会为单纯的救命之恩冒险。 独木夫人肯来,是因为燕王妃不一样。 她应当是自己认识的人里最强大的一位,勇敢,果决,带着一股不计生死的疯劲。更重要的是,她还有与心志相匹配的智谋和身手,扛得住神明发怒,也禁得住风雨侵蚀。 因此独木夫人下了注,赌燕王妃值得她倾力相帮。 孤木难成林,她允许燕王妃从独木商行拿有关红鹰的信息,允许燕王妃使用她的通信渠道,允许独木商行卷进大俞的夺嫡纷争,都是为了那一天。 “红鹰。” 独木夫人看了一眼桑子鱼,也没有避讳,“据独木商行的消息,燕王妃捣毁了红鹰在大俞的老巢,红鹰覆灭指日可待了。” 陈神医双手一抖,茶水登时洒出来大半。 “红鹰……躲不开的红鹰啊……” “是啊,我们这些人穷极一生都驱不散的阴影,她做到了。”独木夫人明亮的双眸逐渐蒙上一层水雾,似感慨,又似释然,“所以陈公,我这次来求您是为报仇解恨,是为还人情,更是因为……我真的想请您去看看她,尽量让她活得久一点。” “她这一辈子……比母亲还要苦。” 许是听独木夫人提到了红鹰,提到了她的母亲,陈神医紧皱的眉头松弛开来。他放下茶盏,在窗边默立良久,方缓缓道: “好。” 短短的回答令桑子鱼喜极而泣,她能请动陈神医,燕王妃就多了一分生的希望。哪怕最后失败了,她也已经尽了全力。 “谢谢师父!谢谢夫人!” 因为害怕耽误燕王妃的病情,桑子鱼很快就带着陈神医启程了。马车上,陈神医聚精会神地翻看古籍医书,以期从中找到治疗日月沉的方法。桑子鱼则始终紧握着独木夫人捎来的信,连指尖的汗湿透了信纸都没发觉。 马车驶入大俞西境,天色渐暗,悠远随性的清歌打碎了有节奏的辘辘声。 “卿卿也!说甚么海干石烂,妙笔金兰;全把当年花月心,变作了今日风露泉……” 一片红叶打着旋儿落在膝上,忽地,桑子鱼想起了照亮了她懵懂青春的少年。 琉璃灯转,时过境迁,她对燕王还有情吗? 当然有。 但,燕王不再是她心中最特殊的那个人。 对桑子鱼而言,如果没有燕王妃,她在和关庆元的肮脏关系暴露时就羞愤自尽了,又怎么可能走出合州,走出大俞,成为陈神医的弟子? 重获新生,从来不是个冷冰冰的词语。 隔着一帘素纱,桑子鱼终于明白为什么燕王妃说生命的意义在四季轮转,在白草红花,甚至在每一碗苦涩的汤药和每一根细韧的银针。 只要找到了自己,就算寸步未行,也可遍观天下。 从心所求,不惧不悔。 所以,若是燕王妃所托,她会心甘情愿地画地为牢。 她以一言救她命,她用一生还她情。 番外二 青山(萧筠篇) 清河郡主萧澄定亲了。 郡马是白山开宗大师的小孙子,二人在学画的过程中相知相爱,萧筠和吕姜相信萧澄的选择,也相信她一定能过好自己的人生。 这些年萧澄在外面玩惯了,萧筠也不想把她拘束在冰冷的府邸,诸事既定,一家人回泽阳见过淑太妃和萧惟,便准备再次启程。 临行前,吕姜去了趟谢家,请奚昀带他们去看看谢暄。 一别数年,奚昀始终在谢家照顾谢宗义夫妇,从无怨言,就连谢宗义数次想为她再寻个好人家也被拒绝了。 她说,总要有人代谢暄尽孝。 他未了的心愿,便是她毕生所求。 转过僻静的小路,谢暄的坟墓格外显眼,谢家人几乎把他生前种满翠竹的小院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每一次晚风婆娑,每一缕碧叶萋萎,都让人恍惚觉得谢暄还活着。 萧筠默默垂下眼睫,强忍差点夺眶而出的酸楚。 如果不是吕姜,她都不敢想起他,更不敢来看他。 “公公婆婆说有这些竹子陪伴,谢大哥肯定不会寂寞的。”奚昀向萧筠屈膝行礼,“公主,君侯,民妇先告退了。” 坟前只剩下萧筠三人,吕姜拍了拍萧澄的背,温和笑道:“澄儿,谢绍阳与我们是旧识,也算是你的舅父,按辈分你也该尽一份哀思。” “我记得这位谢舅父……他……好像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萧澄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谢暄的墓碑,而后走上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日光透过竹叶,悉数洒在萧澄脚边。那层明亮模糊了她的身形,也给萧筠渺远的回忆镀上了一层金色。 是啊……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澄儿,”吕姜浑厚的声音打断了萧筠的思绪,“你先回马车上吧,我们再陪老朋友说会话。” 眼见萧澄走远,吕姜这才携起萧筠的手,放在唇边轻吻,“阿筠,如今澄儿有了归宿,若绍阳泉下有知,应当也会很高兴吧?” 萧筠的心被冷不防地刺痛,目光随即闪了闪,吕姜见状,坦然地笑了,“这么多年你只在先帝驾崩时带澄儿回过一次泽阳,可你看,她和绍阳长得多像啊……” 人人都以为萧筠不回京是因为皇帝忌惮,可只有萧筠自己知道,功高震主是一个原因,她选择远离泽阳更是因为—— 萧澄是她和谢暄的女儿。 她不愿朝野为此再起风波。 女儿的身世是萧筠内心最深处的秘密,眼见萧澄一天天长大,萧筠总觉得隐瞒对吕姜很不公平。但这毕竟不是光彩的事,她一直找不到开口的契机。 可吕姜是何等聪明的人啊,他一定是早就有所察觉,才在萧澄出嫁前带她们来见谢暄一面。 罢了……吕姜把一切都给了她,她又岂能辜负? 萧筠深吸一口气,抬头看进吕姜的双眸,“夫君,当年傅祖殷恨我入骨,我与他从未有过夫妻之实。” 傅祖殷是萧筠的第一任驸马,这个她不愿提起的名字,如今念来竟多了些许陌生之感。 光影流转,精致华丽的洞房中,傅祖殷移开团扇,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萧筠,眼神比坚冰还冷。 “公主。” 萧筠的脸上同样无悲无喜。作为战功赫赫的高阳公主,她此生命运早已系于社稷,左右也无法与心上人在一起,为了平衡朝局,皇帝让她嫁她便嫁了。 傅祖殷是淑妃母家最优秀的后辈,又是当年的状元郎,人品才学自然都是上乘。萧筠想,这或许就是她的命数吧。 她已经二十岁了,不能再让皇帝和淑妃为她操心了。 一念及此,萧筠强行挤出一丝微笑,“驸马辛苦了,天色已晚,我们歇息吧。” 听到“驸马”二字,傅祖殷像受了刺激一般猛地撕开喜服,露出里面与满殿红烛格格不入的缟素。紧接着,他从后腰拔出匕首直指萧筠。 “你做什么?” 萧筠惊讶不已,她站起身迈了两步,准备夺下匕首。 尚公主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荣耀,傅祖殷居然敢披麻戴孝地同她面圣拜堂,还在洞房里动兵刃,是要将皇族置于何地? “别过来!” 刀尖闪着颤巍巍的银光,傅祖殷反手将匕首抵在自己的脖子上,“臣虽人微言轻,但有件事还是要告知公主。” 他嘴上称臣,可话里却没有半分恭敬之意。萧筠不明所以,只好走到桌边坐下,抬手示意道:“驸马请讲。” 傅祖殷手抖个不停,他恨恨地盯着萧筠,似要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来,“好,好……那就请公主殿下听清楚,臣不会碰公主,不会做公主的丈夫,臣——有妻子!” 什么? 萧筠意外地挑了挑眉,傅祖殷脸红了又白,咬牙道:“臣与阮家姑娘已经定了亲,我们本该是天作之合!可就因为陛下赐婚,傅家族长竟然……竟然当着我的面将她沉湖了!阿阮死了,无论我做什么,我的阿阮都回不来了!” 说到最后,傅祖殷的声音已经从悲愤变为哀痛,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凤凰屏风上,手中的匕首“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萧筠再度起身,一步一步稳稳走向傅祖殷。傅祖殷颤抖着去摸匕首,可他毕竟是儒生,不比萧筠久经沙场,手指还没碰到匕首就被萧筠拦住。他红着眼睛,看萧筠轻飘飘地踩在刀片上,心中怒火更盛。 “所以呢傅公子,你想做什么?”萧筠垂首冷冷地道,“是杀我,还是拿这把刀自尽?” “公主最好杀了我,把我和阿阮埋在一起,也算了却我的最后一桩心事!” 萧筠轻蔑地勾了勾唇,她脚底一捻,将匕首带离了几寸。 “你不愿意娶,本宫还不愿意嫁呢。本宫提醒你,这桩婚事关系的可不仅仅是你我二人,若今日我死,明日你傅家的祖坟都会被挖出来;若你死,本宫一样可以请父皇诛了傅家全族。” 傅祖殷目眦尽裂,声嘶力竭地喊道:“是傅家和你们一起逼我的!” “逼你?”萧筠不由得冷笑出声,“好,那本宫就和你算一笔账。第一,父皇赐婚前问过傅家的意思,当时傅家并未提及你已经定亲,此为你欺君不忠。” “第二,截止到现在,你都没有向父皇请罪拒婚,天下可做驸马的人千千万,本宫不信驸马就非你不可,此为你贪图权位; “第三,你完全可以主动与阮氏退婚,等成为驸马之后再为她做打算,甚至你今夜可以好好同本宫解释,没准本宫心情一好还会成全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可你非要动刀,此为你以下犯上; “第四,你说傅家族长将阮氏沉湖,那你在做什么?用她的尸体来成全你对家族的忠诚吗?” 萧筠的逼问让傅祖殷哑口无言,他瘫软在地,泪水瞬间濡湿了孝服。 “傅祖殷,你有那么多次机会,但凡你有点骨气脑子够清楚,都不至于和本宫撕破脸。你这样的人,既想要深情的名声,又舍不得权势地位,还敢在本宫面前‘血泪控诉’——傅祖殷,你真是让本宫恶心。” 说罢,萧筠一脚踢开匕首,高声吩咐道:“落照,好好安置驸马,以后没有本宫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他!” 冬日寒风凛冽,萧筠裹着斗篷夺门而出,那一身素能衬托气色的殷红反倒映得她的脸异常苍白。她站在公主府后门口,蓦地停住脚步。 今夜是她的新婚之夜,可府里有人恨她,府外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她又能去哪呢? 原来,风光无限的高阳公主,杀遍谷赫的当世战神,竟连一处栖息之所都没有。 长街上空无一人,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湮灭了万物生息。萧筠抱膝坐在台阶上,只觉得头顶,双唇,甚至四肢百骸都冷透了…… 不知过了多久,萧筠面前的风停了。她睁开眼,看见了一双再熟悉不过的靴子。 “殿下……怎么在这里?” 谢暄的肩头落了雪,鼻尖也冻得通红,清晰的足印从他脚下一路延伸到街角。 宴席散后他就一直没走吗? 萧筠眼窝一热,倔强地别开头,“今日本宫大婚,谢大人吃够了酒,该回去了。” 谢暄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掀袍跪在雪地里,将怀中的手炉安安稳稳地放到萧筠手中,吐字无声。 “殿下受委屈了……” “你说什么?”萧筠没听清,下意识地反问。 谢暄的嘴唇张了又合,他很清楚自己不该留在这里,不该再对萧筠嘘寒问暖,可今夜的酒越喝越苦,他根本控制不住那颗想要靠近的心。 皇帝赐婚之后,谢暄私下调查过傅祖殷,知道他曾定过亲,可很快就又收到消息,傅家和阮家的婚事不作数了。谢暄想,这样也好,傅祖殷才貌双全,没了旧日的牵绊,他会和萧筠好好过日子的。 谢暄花重金买通了落照,请她留意公主府内的动静,若非生死之忧,他只想守她最后一夜。 可没想到…… 他爱了七年的姑娘,居然在新婚之夜被人侮辱! 看到她在冰天雪地里失魂落魄,还要在外人面前强作欢颜,谢暄全身都在痛。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他探身拥住萧筠,在她耳边温柔说道: “臣说……殿下受委屈了。” 许是太过贪恋这片刻的温暖,萧筠死死咬住下唇,任由谢暄缓慢地,坚定地抚过她的脊背。清冽的酒香萦绕在二人周围,冰冷的雪在萧筠长长的睫毛上凝驻许久,终于,化作了一泓清泉…… “就是那一夜荒唐,我有了澄儿,可后来我们都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尘封的秘密重见天日,萧筠百感交集,“所以夫君你看,我从来都不是什么清清白白的好人,傅祖殷被我囚死在府中,我还骗了你,骗了父皇和母妃,骗了谢家,更骗了绍阳一辈子,直到最后他都不知道澄儿是他的骨肉……” “才不是。”吕姜比了个“嘘”的手势,满眼都是心疼,“傅祖殷死不足惜,绍阳说得对,殿下受委屈了。” 他守了她两次大婚,第一次付出了疯狂,第二次付出了性命。 而留给她的,只有横亘余生的愧悔。 连重提旧事,都只能在无人处,小心翼翼,字斟句酌。 这世道,对谁都不公平。 往事已矣,吕姜没有再追问,萧筠也没有解释。二人在谢暄的墓碑前静静地站了一会,便一同离开了。 就在登上马车前,吕姜忽地扳过萧筠的肩膀,用十分严肃的口吻问道:“方才当着绍阳的面不好问,阿筠,现在我在你心里是不是比他更重要了?” 萧筠不觉失笑,她拉下吕姜粗糙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不是所有的山峦都能常青不朽,但无论世间风云如何变幻,总有山峦青翠如初。 “他让我有力气走下去,可你是在陪着我走下去啊。” 番外三 乔林(终局之外的终局) 永安三十七年。 月悬高空,万籁俱寂,长街两侧琉璃般耀目的灯火洒在一位白发老妪的身上。她低着头专心地走路,仿佛这一切绚烂都与她无关。 “云姑姑。” 身后传来迟疑的声音,云裳回过头,待看清来人的相貌后慢慢躬身致礼,“老奴见过太子殿下。” “云姑姑快快请起,在姑姑面前,屹儿始终是晚辈。” 萧屹慌忙挽住云裳,他一挥手,身后的内侍长便摆好坐席,退到了远处。萧屹亲自搀扶云裳坐下,方小心地笑道:“云姑姑年事已高,今夜还要去父皇那里守夜吗?” 宫里人都知道,云裳年少时就在永安帝身边服侍,深得他的信任。同行的伙伴一个接一个离开,永安二十年,圣上特赐鸠杖,许云裳在宫中养老。 云裳腿脚不便,平时几乎闭门不出,除了每年的六月二十一日。 这一天是永安帝的生辰。 也是永安帝的发妻圣仪皇后的祭日。 永安帝登基之初下旨修建昭陵,并当众宣布永安一朝永不立后,待自己龙驭宾天,即与圣仪皇后合葬。 自此每逢万寿节,永安帝无论朝政如何繁忙,都必会携桑贵妃前去昭陵祭祀,至晚间便把自己独自关在殿中,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而能在殿外守夜的,阖宫上下唯有云裳一人。 在永安帝数十年的坚持里,在桑贵妃自始至终的沉默里,萧屹很早就知道,那位宫里无人敢提起的圣仪皇后才是永安帝的毕生挚爱。 他的父皇和母妃,一直都很想念她。 “是啊,这么多年,陛下习惯了,老奴也习惯了。”云裳见萧屹欲言又止,也大约猜到了他的来意,“太子殿下监国辛苦,应当早些安歇,明日还得早起呢。” 萧屹垂目默了一默,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道:“屹儿今日没有同父皇祭陵,何谈辛苦?若论辛苦,屹儿自然比不上能为父皇分忧的东阳王。” 东阳王啊…… 那是永安帝的养子,自小养在桑贵妃膝下,与萧屹原是最亲密不过的兄弟,甚至萧屹都娶妻生子了还会唤他一声“阿郎兄”。 可细细算起,云裳已经许久没有从萧屹口中听过这个称呼了。 她向前挪了挪身体,和年轻时一样携起萧屹的手,“怎么,陛下只带东阳王出宫祭奠娘娘,殿下害怕了?” “姑姑洞明世事,屹儿不敢隐瞒。”萧屹强笑两声,“屹儿以前都是同父皇一起的,可近来朝中总有‘日出东方,岁在正阳’的流言,屹儿……于心不安。” 云裳点点头,安静地听着。 “我知道这些话大逆不道,所以也不敢说与父皇和母妃听。但……我还是请求姑姑告诉我,王兄……真的是天武朝嘉慧太子的遗腹子吗?” 云裳自然也听过这些闲话,永安帝年迈,朝堂民间难免人心浮动。哪怕东阳王办事勤勉,时时恪守君臣礼节,萧屹也还是会害怕。 更何况,有关东阳王身份的流言并不是流言。 嘉慧太子本是武帝最中意的嫡子,若非一朝战死沙场,东阳王也不会流落在外,最终只得以养子身份重回宫廷。 这本是宫中绝密,永安帝从未动过易储之心,可看着眼前已过而立之年,向来沉稳刚毅的太子变得患得患失,云裳不禁笑了。她慈爱地抚过萧屹的鬓发,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燃了自己的手帕。 “殿下,绢帛为烈火侵蚀,殿下爱惜万物,胸怀天下,该做的是立即灭掉火把,而不是等到绢帛化为灰烬后徒增烦恼,追悔莫及。” 萧屹定定地看着空中翻卷的烟灰,嘴唇张了又合。 冰释或是毁灭,本在他一念之间。 “贵妃娘娘这么多年来掌管后宫,殿下是陛下唯一亲生的皇子,更是我大俞当之无愧的储君。”云裳缓了口气,郑重地叮嘱道,“这一点,还请殿下万万记住。” 萧屹尚在品味云裳的话,远处的内侍长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殿下,东阳王正在宫外等候,说有拿不准的要务与您商量。” 恍若闪电劈开夜空,萧屹仿佛在一瞬间想通了很多事情。 小时候,东阳王总是把好吃的好玩的让给他。他教他识字,授他礼仪,甚至在他初涉朝政时默默帮助他,只会在他做错事时替他受罚,从来没有抢过一次功劳。 东阳王,一直都是那个事事以他为先的阿郎兄啊。 萧屹站起身,朝云裳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多谢姑姑教诲,屹儿告退。夜深露重,还请姑姑慢行。” “太子殿下走好。” 云裳望着萧屹逐渐轻快的脚步,许久才回身朝乔林殿走去。 乔林殿是永安帝为圣仪皇后修建的禁苑,无人可以进入,即便是她,也只能在殿外值守。 云裳至今都还记得,晏兴二年六月二十一日那天发生了什么。 前一年,为一举铲除红鹰乱党,还是燕王妃的圣仪皇后不惜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冒死取出破解红鹰名册的卷轴,而后便沉疴不起。 可她还是日复一日地坚持着,撑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久。 云裳知道,燕王妃嫁入燕王府两年,却因种种意外,没有为燕王庆贺过一次生辰。如今她不能动不能言,还吊着最后一口气,就是想完成那个心愿。 直到那一天傍晚,燕王妃突然说话了,人也有了点精神。 燕王欣喜若狂,亲自替她梳洗装扮。二人登上城楼,燕王为她放了一场盛大的烟花。 明烈的光芒宛若慑日长虹,照得整个泽阳亮如白昼。就在这片灿灿亦漫漫的星火中,云裳亲眼看着她的头沉在了燕王的肩上。 惊鸿陨落,日月同悲。 泪水无声滑过脸颊,云裳想,燕王妃是她平生见过的最坚韧最强大的人。 她会记得她,大俞也会记得她。 从此,燕王再没有庆祝过一次生辰。 晏兴二年,大俞巫女、燕王妃谢氏薨。 晏兴五年,明帝驾崩,其子庄帝继位,次年端睿皇后沈氏薨。 开平四年,庄帝惑于宦官,毁会鼎之盟,起兵犯鄢,筹议密诛燕王。燕王怒,同高阳大长公主携兵诛杀宦党,囚庄帝于宫。 开平十年,燕王应群臣奏请登基,改元永安,追封谢氏为圣仪皇后。 …… 在位三十七年,永安帝以雷霆手腕平定边乱,劝课农桑,先后推行了十数项改革,把大俞的国力推到了最巅峰,是世人公认的圣主明君。 可在史书的只字片语背后,仅有寥寥数人知道,他早已死去。 死在自己二十三岁生辰那天。 云裳停在乔林殿前。举目张望,庄严肃穆的殿阁矗立在皇宫中,掩映于天幕下,深沉地述说着世间最刻骨铭心的思念。 被环廊围住的庭院中央,一棵高大的松树巍然摇曳,早已自成一林。而在树下,一位垂垂老者正颤巍巍地将一只蓝紫色的蝴蝶挂在树上。 松枝交错处,星星簇簇,正好五十只蝴蝶。 “五十年了,”萧惟轻声呢喃,“小猗,我竟然让你等了整整五十年……” 他手握光洁如新的瑶光,蹒跚着走回殿中,倚窗凝望树上的荧火。 “小猗啊……你说,父皇是不是做梦都不会想到,我这个天武朝的庶子幼子竟能赶走自己的侄儿,坐上皇位吧?” 萧惟痴痴地笑着,眸中闪着别样的清光。若是旁人在,恐怕也做梦都不会想到,素来不苟言笑杀伐决断的永安帝竟能露出如此灿烂的笑容。 “说到底还是五哥不争气啊,他要是不走那么早,皇嫂也不会吐血而亡,萧弘那臭小子哪能把大俞搞成那样?小小年纪学人家穷兵黩武,还想着杀我……”萧惟托住下巴,眨了眨眼睛,“他爹他大爷都动不了我,一个小娃娃整天做白日梦……” “嗯……红鹰被我灭了,百姓信朝廷不信巫堇了,子鱼也对得起你的托付,一直照顾着我,还把屹儿和阿郎都教养得很好……我觉得我这个皇帝当得还是不错的,你说呢?好歹我没像五哥似的两腿一蹬,给孩子们留下一堆烂摊子呀……” 柔和的轻风拂过,萧惟目光微暗。 承此重任,原非他所求,但凡有所托,他亦绝不辜负。 因为他心中有这世上最炽盛的力量,足以支撑他度过漫长的一生。 只是,他多么多么希望,她还活着,活在他身边,活在朝阳里,活在天地间。 “我是不是挺矫情的?这些话每年都要说一遍,你都烦了吧……”萧惟低头看向手中的瑶光,视线渐次模糊,“哎,人老了就喜欢絮叨,我现在满脸皱纹丑死了,你肯定会嫌弃我……” 有咸咸的东西涌出眼眶,萧惟的胸口似有什么东西崩裂开来,让他整个人都沉重无比,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不知怎的,他突然很想喝酒,很想在院子里再舞一次剑。 那是多少年前了,当着满目夜雪天灯,他送给她一枚玉佩,并在心中默默许下三个愿望。 一愿她三餐有食,四季常温。 二愿她永远保有本性,活成任何她喜欢的样子。 三愿乔木成林,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可原来,最虔诚的愿望也不过是他的奢望。 永生永世,一个人的奢望。 月光洒满庭院,泛起重重流光溢彩。蓦地,清脆的风铃声自远方飘然而至,萧惟费力地睁开双眼。朦朦胧胧间,满树蝴蝶腾空而起,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猗……” 萧惟的动作骤然停住,瑶光沿着袖袍从他掌中滚落。 成群的蝴蝶在月下恣意翩跹,拂越百万座山岳,横跨千万里河川,天南地北,塞外江边,最终,汇于一处。 彼岸花开,谢无猗手拈苍烟,一步一步踏火归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