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短命刺客,被王爷偏宠六十年》 第1章 身陷囹圄度死生 康平五十八年,启安国国君龙体有恙,朝中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蔚(yu)景城守步竫(jing)舟忧心圣体安康,回京探病,一路遭遇截杀。 明王府暗房 此处三面都是墙壁,唯有一盏长明的烛火隐隐照亮整个封闭的空间。 宁君哲脑袋低垂,双手双脚分别被手腕粗的铁链牢牢束缚,呈大字型吊在空中。 在这之前,他本是一位现代青年,没想到一朝穿越,竟好死不死被脚下长衫绊倒,连人带怀里掉落出来的匕首一并摔在了一个男人面前。 摔跤嘛,很正常,是人谁不摔跤? 匕首嘛,也很正常,是人谁不吃水果? 他就不明白,随身携带一把水果刀怎么了?! 怎么就能立刻被男人下令抓起来呢?! 这狗男人以为自己是谁啊!! 宁君哲不服,迅速在脑海中搜寻原主的记忆,谁知大脑却一片空白,一无所获! 他当即傻眼,这不扯淡呢吗?!谁家好人穿越不承袭记忆呀?! 于是乎,他就这样莫名其妙下了狱,吃上了牢饭。 然而牢饭并不好吃。 在受刑的过程中他大概明白,自己是被当成刺客了,凶器正是那把他所谓的水果刀。 而他刺杀的对象,正是当今六皇子,明王步竫舟。 宁君哲只觉得无语。 前世因为意外英年早逝就算了,这辈子怎么更倒霉,刚来就又要去找阎王爷报到。 这里不见天日,他已经不清楚自己被审了几天。 审问的男人再度问他:“说,你到底是奉谁的命令前来刺杀王爷?” 宁君哲低声苦笑。 他是真的很想给对方一个不一样的答案,但奈何自己对现世背景一无所知,就算想要胡乱攀咬也实在说不出个名号来。 只能跟之前一样,气息微弱万般无奈道:“我不是……刺客……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笑声与一模一样的回答落在男人耳朵里,无疑是赤裸裸的挑衅,男人明显有些暴躁,扬手甩了他一鞭子恨恨地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再度响起脚步声。 宁君哲头也不抬,猜想应该是男人取了新的刑具后去而复返了。 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下。 这副残破的身子已经经不起丝毫折腾,他红着眼,绝望且不甘地哑声重复:“我……不是,刺客……” 原以为接踵而至的会是又一鞭子,结果却听见久违的清冽男音说:“流叔,放人。” 宁君哲愣了愣,以为自己神志不清到出现了幻听,没想到下一秒,那个名叫流叔的审问他的男人真的来解他的锁链。 他不敢置信地猛然抬头,惊疑地注视着迄今为止仅有一面之“缘”的狗男人。 狗男人应该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开口解释道:“刑罚残忍酷烈,若非清白之身未必能扛下来,看来是一场误会,从今以后你便自由了。” 明明是严重到差点儿出人命的事情,却被狗男人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宁君哲一时之间又喜又气,恨不能立马痊愈,弹跳起来给这不明是非滥用私刑草菅(jiān)人命的狗男人邦邦两拳! 很快,流叔架着他出了暗房,一路穿过长长的庭院,从侧门将他丢了出去,随后又扔了一小包银两给他:“算你小子走运!” 话落,吱嘎一声,门便从里面关上了。 趴在地上艰难动弹的宁君哲咬牙切齿,有气无力地怒骂:“走你祖奶奶的狗屎运!你来走这大运试试!” 很久之后,他才身靠冰凉的墙体艰难站立,抬头一看蔚蓝的天,耳边充斥着喧闹的人语,眉头一皱,眼泪吧嗒吧嗒地就直往外流。 没想到啊,统共不过才活了二十二年,竟然让他尝到了劫后余生的滋味。 老天爷,我真是谢谢你。 没时间整理复杂的心情,宁君哲一刻也不敢停留,赶紧抓起银两,忍住伤口粘连衣裳的疼痛艰难往巷口挪动。 边挪边骂“狗男人”,边骂边头脑清醒地寻找医馆。 宁君哲身上的伤口实在骇人,有些深可见骨。 大夫用掉了所剩无几的麻药,到最后缝针上药的时候,疼得他冷汗淋漓,差点儿昏死。 第三天晚上,宁君哲睡到半夜,突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睡意朦胧的他睁开眼,发现床边并没有人。 难道是在做梦? 他疑惑地环顾四周,突然看见靠窗的位置有个模糊的人影。 医馆供病人睡觉的地方摆了很多床,但这几天偌大的屋子只有他一个人。 清冷的月色在那人脸上泛起寒光,仔细一看,竟然是半截面具的反光,而面具下的漆黑眼瞳,正直勾勾盯着他。 他顿时吓得病躯一震。 宁君哲暗自咽了口口水,默默攥紧了那把压在枕头底下的匕首。 狗男人,不过是骂了几句,至于赶尽杀绝吗?! 一会儿可怎么办啊,不知道大夫睡得死不死。 宁君哲正暗自盘算如何自救,面具男却骤然出声:“1507。” 宁君哲怔愣,对方应该是在叫他,可是为什么是代号而不是名字呢? 正不解,面具男再次开口:“你刺杀明王失败,是怎么活下来的?” 宁君哲呼吸一滞,霎时起了满背冷汗。 原主他娘的还真是个刺客啊!! 如此说来,眼前这个面具男应该也是杀人不眨眼的货。 他不着痕迹地把匕首握得更紧了几分,纵使心脏狂跳,话却说得平稳:“我抗住了刑罚,誓死不认,他觉得我是无辜的,就把我放了。” “放了怎么不来找我?”面具男再次问道。 宁君哲很想翻白眼,但是害怕露馅及时忍住了。 他灵机一动,回应道:“我怕他派人跟着我!” “嗯,步竫舟心思深沉,不得不防。” 面具男十分认同,随后话锋一转:“不过既然你已经洗脱嫌疑,那么便是你接近他、刺杀他的大好时机!” 闻言,宁君哲吓得一哆嗦。 大哥,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老子都这样了,还让老子去杀……哦不,送死? 组织是真的没人了吗?! 到底有没有同情心啊?! 宁君哲小心翼翼尝试和面具男商量:“可是我这身子,恐怕……” “你只有两个月。”面具男无情打断他,“你设法进入明王府伺机而动,我会禀明主人再派三名杀手给你助你成事,记住,动作要快,否则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语毕,面具男的身影转瞬便融进了黑暗里。 宁君哲松开匕首,盯着窗外的月亮看了半晌,默默叹气:“惨淡,和我拿到的剧本一样惨淡。” 第2章 良禽择木盼垂怜 阳春三月,金黄的腊梅仍开得繁盛,微带着冷意的风吹过,清冷而馥郁的花香随风溢满京都街头巷尾。 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两边,店铺林立,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揭开笼盖的蒸笼里,一片白蒙蒙的水蒸气四散升腾,将周围的春寒驱散。 各大商铺楼台里客人的交谈声嘈杂而明晰,人烟阜盛。 只是这样的繁盛不属于宁君哲。 从明王府带出来的银子尽数花在了医馆里,现在想要买个素包子裹腹都不行。 他摸着干瘪的肚子,默默加快了步伐。 明王府 庭院右侧的玉石圆桌上正放着刚沏好的一壶茶,茶烟袅袅,茶香四溢。 步竫舟坐在石凳前,低头嗅着手中茶杯里的香气,漫不经心的姿态似在等人。 适时,流叔翻墙而入,半跪在他面前禀告:“王爷,宁君哲此刻已向着王府来了。” 流叔身穿黑色护卫服,和站在步竫舟身后侧的,同样打扮的男人弈川同为护卫。 弈川将见底的茶水斟上,步竫舟轻啜一口,沉声道:“既不畏生死,又仅在一夜之间想好应对之策,此人不容小觑。” 话音刚落,紧闭的府邸大门紧跟着被人叩响。 步竫舟慢条斯理地喝茶,示意流叔应门。 大门缓缓打开,宁君哲稳住心神,不卑不亢道:“我来自首……投诚!请狗……王爷一见!” 话音刚落,他颈间一凉,一把长剑顷刻架上了脖子。 流叔冷笑:“你就不怕王爷杀你?” 宁君哲强装镇定,尽量让自己忽略那把利器:“我可以帮王爷查出幕后主使。” 他虽然不聪明,但也不笨。 但凡狗男人手中有其他线索,也不会逮着他审问这么久了。 眼下他唯一进入王府的筹码,就是自己的身份能够为步竫舟带来的价值。 果然,院中传来了狗男人的声音:“流叔,让他进来。” 宁君哲暗自松口气,在流叔收起长剑后偷偷睨他一眼。 有剑了不起啊! 宁君哲一边进门,一边还在纠结。 自己身份敏感,又主动示好,跪一跪应该会显得更有诚意。 不过正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他怎么能轻易朝一个陌生男人下跪。 思索间,不知不觉行至步竫舟跟前。 茶水已经晾至合适的温度,步竫舟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气定神闲的姿态偏生出无形的威压。 他双膝一曲,跪得十分干脆利落。 “王爷,昨夜组织的人找到我,命令我两个月内取你狗……杀了王爷,否则就性命不保!” 他慌忙低下头,暗自庆幸改口及时,语气诚恳且恭敬。 “可王爷身边高手如云,戒备森严,我自知无法得手,也深谙逃不过组织的制裁,故来投诚!” 连自己人都杀的组织他不跑才是脑子有问题。 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 面具哥,对不住了。 闻言,步竫舟似笑非笑俯视宁君哲:“斧钺(yuè)汤镬(huo)刀山剑树都挺过来了,你却说你怕死?” 淡淡讥讽的口吻中不难听出质疑。 宁君哲抬起眼,和步竫舟四目相对:“做我们这行的,不到万不得已自是不可能叛主,可蝼蚁尚且偷生,事到如今,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一脸坦然,从容自若,实则心里早已万马奔腾。 废话! 迄今为止他连女生的手都还没牵过呢,他不能死!! 捕捉到宁君哲眼里的不甘与坚毅,步竫舟轻轻勾唇,漫不经心问他:“本王凭什么相信你?你又凭什么让本王留下你?” “我虽身份卑微,并非直接受命于主人,但组织会另派三名杀手过来,届时我愿助王爷一臂之力,查出幕后之人。” 说完,宁君哲两手一放,朝步竫舟狠狠磕了个响头,高声道:“求王爷垂怜!” 步竫舟垂眼盯着那颗黑黢黢的头颅,右手大拇指与食指来回轻捻,若有所思。 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谁都懂。 只是眼前这只鸟太过忠诚狡猾,绝非真心投诚,他且将计就计,看对方耍些什么花样。 他悠悠开口:“以后便以护卫的身份留在本王身边吧。” 宁君哲一听成了,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总算落下来,连忙又是一个叩拜谢恩。 不过至于护卫嘛…… 要真有事,谁家的主子谁着急,他这副残躯就别指望了。 条件一经达成,一模一样的黑色护卫服立马就递到了宁君哲手上,快到让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自投罗网。 换好衣服出来,他手里拿着那件破破烂烂肮脏不堪的粗布麻衣问流叔:“这套衣服应该有两套换洗吧?那我这个衣服是不是可以扔了?” 流叔二话不说直接提剑把衣服砍成了四半。 人有价值动不得,衣服可不一样。 宁君哲眼睛一亮,面上一喜,追问道:“另一套什么时候给我?” 流叔瞪他一眼,小表情带着终于解气的舒畅:“什么另一套?” 宁君哲当场傻眼。 人心险恶啊!! 他又要一件衣服穿到发臭了! 宁君哲捧着那几块碎布欲哭无泪。 要不问问狗男人府里有没有针线,争取补救一下吧。 毕竟大男人只要不漏腚不漏点,其他地方漏一漏也无伤大雅。 正想着,流叔好似早已洞悉他的想法,本来都要入鞘的长剑再次抽出,三下五除二索性砍了个稀碎。 砍完以后还挽了个漂亮的剑花:“不好意思,手滑。” 宁君哲气得脑子发蒙,张嘴刚想骂人,目光落在那还泛着寒光的剑刃上,顿时偃旗息鼓,笑容明朗:“流兄,我的佩剑什么时候给我呀?” 看着宁君哲讨好的脸色,流叔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实在气闷。 只得再次瞪他一眼,扭头走了。 虽然宁君哲现在一不会武功,二不会替狗男人挡刀,但护卫工作却不得不做。 步竫舟体恤他有伤在身,特许他贴身伺候,不用跟弈川流叔一样,躲在高高的树上或者房梁上戒备。 而所谓的贴身伺候,就是步竫舟悠闲地坐在四面通风的庭院里喝热茶,而他却像个二傻子似的站在旁边喝冷风。 晚上,宁君哲回到后院住所,连外衣都没来得及脱,直接手脚一软,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第二天还没睡饱,又睡意朦胧地起来站岗。 宁君哲合理怀疑自己完全是换了个地方打工,而且还是没有工资的那种。 他就不明白了,狗男人一天天的喝这么多茶,晚上真的不会睡不着吗? 微风习习,长街上熙熙攘攘,三名身穿粗布麻衣的男人已经来来回回走了三趟有余。 他们身量高挑,举止自然,但身上那股肃杀之气,哪怕是经过伪装也难以掩藏,神色间更是充满了警惕与探寻。 第3章 请君入瓮亲招募 步竫舟眼睑微抬,将躲在暗处的弈川与流叔的信号尽收眼底。 杀手来得如此迅速,看来想要取他性命的人,来自京都。 如今皇室中有资格觊觎皇权的人,除了远在茌(chi)阳的太子步翌,便只剩下他的四叔忠王步成风,以及二叔恭王步成骁。 前者同时身为护国大将军,手握宫中调度隶属于陛下的擎卫军之权,可号令全国军队。 乃是真真正正的位高权重,暗中派刺客截杀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再有五日便是步成风的五十大寿,陛下特许他留住京都王府,待参加完寿宴再回守地。 无论这个贼人是谁,五日内,他必须将其查出来,以免生患。 “弈川。” 话音落下,一阵细微的树叶响动后,弈川半跪在步竫舟跟前,静待吩咐:“王爷。” 步竫舟将茶饮尽,淡淡道:“将茶具撤走,取纸笔来。” 宁君哲很有自知之明地上手拎起茶壶茶杯退到一边。 躲在屋檐上的流叔腾空下地,一脸兴奋地问:“王爷要写字?” 步竫舟的外祖父是位驰骋沙场的老将,他的母妃在成为嫔妃之前,亦是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在这样的环境下,他诗书国策也念得极好,还写得一手好字。 弈川很快将笔墨纸砚一一摆好,流叔自发上前研墨,一脸崇拜地看步竫舟蘸墨舐笔。 此时此刻宁君哲才算明白,为何同为护卫,流叔会比弈川对他的排斥来得强烈。 行吧,水喝多了现在又要吟风弄月了。 还是太闲。 宁君哲放完茶具回来时,步竫舟已经收笔。 流叔将那张纸递给他,前一秒还晴空万里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你,把它贴到门外的墙上去。” 他顺手接过来,心道写的什么玩意儿,还挺自恋给张贴出去。 低头一看,竟然是招募令。 上面的话文绉绉的,宁君哲快速浏览了一遍,大致意思是说,现在王府里人手短缺,急需一批投效的怨种打工人。 午饭过后步竫舟会在院子里举办选拔活动,请有意者前来参加。 看来这狗男人的人缘实在不太好,府里加上他总共不过四个人,的确是少得有些可怜。 多招些人也好,最好招个会做饭的厨子,他实在不想继续喝白粥吃咸菜了。 宁君哲张贴时,街上的行人已经自发围拢过来,渐渐地开始交头接耳。 “冷清了五年的明王府,竟然开始征聘家丁了?” “听说这次明王回京探病,陛下感念其孝心,特许他留住京都。” “如此说来,明王终于算是苦尽甘来了。” “可不是嘛!想当初明王十四岁离宫,成为开国以来第一个尚未封王便被摒除于皇权之外的皇子,即便后来治理蔚景有功,半旬前终于封王开府,却不想只是空有虚名,赏的宅子陛下都没让他看一眼,连夜又命其赶回了守地。” 话落,人群中一阵唏嘘。 宁君哲也不由得停住进门的脚步,站在人群外围继续听八卦。 有人忍不住好奇:“明王当年深受陛下宠爱,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惹得陛下如此不快,竟舍得将其外放。” 说到这儿,立刻有人来了兴致,谨慎小心地压低了音量道:“传闻贤贵妃骤然失宠……” 宁君哲正听得入神,一高一低两道声音蓦然前后响起。 流叔:“尔等愚民……!” 弈川:“王府门前不得喧哗!” 宁君哲转头一看,弈川一脸严肃地盯着众人,而气鼓鼓的流叔则被弈川压制住胳膊,欲言又止。 之前初到蔚景时没少受磋磨,入耳的难听话也不亚于此,但这么多年过去,流叔还是听不得一丝一毫诋毁自家王爷的话。 弈川身量高,略显粗犷,光是形象就已经很吓人,而唯爱粉流叔又一副想要拔剑杀人的愤慨模样。 前一秒还门庭若市的明王府,顷刻间就只剩下他们三人大眼瞪小眼。 宁君哲忍不住在心底咆哮。 他最讨厌听八卦听一半了!! 原以为经早上弈川流叔那么一吓,肯定很多人不敢来应聘了,没想到陆陆续续来的人竟然站了满满一院子。 看来钱财权势的确可以让人忘记恐惧。 院子中间放着一口大缸,里面盛满了水,宁君哲目测得有两百斤,而选拔的条件就是只要能把水缸搬到旁边的树荫下,就算过关。 宁君哲下意识嘀咕:“这到底是选家丁还是选大力士啊。” 正悠然喝茶的步竫舟闻言,微微抬眼看向人群,向也许也有此疑问的众人解惑:“王府杂事繁多,没有力气和体力恐难以胜任。” 他的目光所及处,身量最为高挑的男子撸了撸袖子,跃跃欲试,被中间老成持重的男子及时拦下。 前者当即眉头一皱,把后者的手拍开,疾言厉色道:“眼下是进入明王府的最佳时机,1810,你拦我作甚?!” 1810总觉得哪里不对:“你听我说1911,1507隐藏得很好,你若擅自进去恐怕会打草惊蛇。” “什么擅自?1507亲自贴的招募令,不就是告诉我们府内会合吗?况且我也深知分寸善伪装,如何会打草惊蛇?!” “……”1810欲言又止,侧头问站在最右边的,长相偏清俊的男人,“2004,你怎么看?” 2004正翘首观摩凡人举缸。 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全部涨红了脸不能移动分毫,1810和1911内力深厚自然不在话下。 可他内力不够深厚,于是自然而然地答:“不好说。” 1911轻蔑一笑,大手一挥:“区区明王府,如何进不得!” 随后不等1810反应,直接拨开面前的人群走了上去。 此时又一个壮士遗憾离场,1911紧跟着上场。 他先是甩了甩胳膊腿儿,又活动了一下肩颈,而后两手抓住缸沿,一个气沉丹田,轻轻松松提了起来。 围观人群同时发出一声惊叹。 1810扶额叹息:这就是你说的知分寸?你倒是装一装啊!! 原本看得百无聊赖的宁君哲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来了!! 可是……身为刺客难道都不注重智商培养的吗?! 表现得这么明显是等着一进王府就被抓,然后慷慨赴死吗?! 他还指望找出背后的人活命呢!! 事已至此,宁君哲只好偷摸地用眼神示意对方:内力用得太多,太假了。 会错意的1911:明白! 他三两步将水缸挪到大树底下,末了朝宁君哲扬了扬下巴:有我在,没意外! 1810:“……” 宁君哲:“……” 这边2004正看得津津有味,在1911转过身面向人群时,大吃一惊:“这个人长得好像1911!” 1810满脸黑线:“他就是。” 第4章 诡计多端另图谋 毫无意外,1911成功提名,喜形于色地到登记处登记姓名。 自然,登记的人正是宁君哲。 1911将早已想好的假名告诉他,而后冲他挑挑眉,凑过来小声问:“没暴露吧?” 是没暴露,就差拿个大喇叭告诉步竫舟你就是来行刺的,而且我还是你的同党。 宁君哲气得有些无语,简简单单的“玖一”竟然写得歪七扭八,状似狗爬。 写完将笔一搁,也不搭话,浑身散发出“我不认识你”的抗拒信息。 玖一环顾四周,还好没人注意他们这边,1507果然专业! 一旁的步竫舟不动声色垂眸吹了吹手中的热茶。 步成风一板一眼,说一不二,只善带兵不善辨人与权术,手底下的人良莠不齐也不奇怪。 最后那缸水只有玖一成功搬动,只招一个人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于是步竫舟又让弈川流叔粗略选了几个壮实的男人才算完。 余下的人为不能进入王府效力(赚取高额银钱,傍上大腿)而懊恼,陆陆续续垂头丧气地离开。 热闹的庭院顷刻安静下来,弈川分配好各自的工作后大家各就各位,兀自散去。 步竫舟拿起记名册浏览。 玖一,奚城人士,家中遭逢流寇流落京都,妻儿于半途饿死,为求生计,故投效明王府。 身份背景编得倒是齐全。 他沉声问:“是他?” 宁君哲心一颤,低声回:“属下一定尽快探取消息,禀明王爷。” 一会儿得赶紧去给这位大哥打个预防针,免得鲁莽行事掩盖不过去,殃及他的小命。 步竫舟满意地勾唇,注意力自然而然落到字上…… 步成风不善文墨,手底下的人字写得难看点儿也实属正常。 他自我安慰,忍了忍,眉头一皱再皱,发现实在忍不了。 隐忍与勃发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使他低沉的嗓音添了些冷冽:“太丑。” 弈川和流叔凑过来看了眼,表情同样难掩复杂。 宁君哲颇有自知之明,对步竫舟的定论深表认同,但他并不为此感觉到羞愧。 他是现代人,现代人不会写毛笔字不是很正常嘛! 步竫舟很想让弈川或者流叔重新誊录一遍,想了想终究也不能因为别人的过失而令自己人劳累。 索性将记名册一合,让弈川速速收起来,眼不见为净。 家丁们算是王府中最低等的下人,因此住所也被安排在偏远的东院,东院却并非全是居所,其中一隅用来辟成了菜园子,里面是刚刚播种的菜籽,连根苗都看不见。 而管理菜园子的人,也由宁君哲变成了玖一。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挺感谢这位仁兄。 此刻府中多了洒扫伺候的家丁,他终于不必时时刻刻候在步竫舟身边,眼下一瞅着机会,连忙往东院跑。 远远地,他就瞧见玖一挑着一担粪水步履轻快地往菜园子走,虽然步子轻快,神色却不见轻快。 玖一放下粪水,一手舀粪施肥,一手叉腰嘴唇翕动,没猜错应该正在骂娘。 宁君哲有些忍俊不禁,又有些过来人的可怜玖一。 玖一施完肥,将粪勺一扔,坐在地上哼哧哼哧地顺气,一抬眼见了宁君哲,登时面上一喜又一怒:“呸!这厮指的力气活儿就是挑粪?!” 宁君哲假惺惺地眉头一皱,用十分同情的口吻宽慰玖一:“玖一,你且安心挑几天,切不可擅自行动,待取得步竫舟信任,再找时机动手。” 潜台词:玖一,委屈你先挑几天大粪,等我从你这里套点儿有用的信息拿去巴结好步竫舟,再回来一起商量怎么搞死你。 “挑粪就能取得他的信任?!”玖一表示惊疑。 “当然!” ……不是。 挑粪只能满足流叔护主的恶趣味而已。 宁君哲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不然你以为我为何短时间内便能轻易成为他的护卫?” 玖一半信半疑:“你就是这么过来的?” “对啊!我问你,你培育的是不是粮食?” “是……” “自古以来,是不是民以食为天?” “是。” “那他都把这么重要的活儿交给你干了,是不是说明他对你另眼相看?” “是!” 眼见玖一的情绪被成功带动起来,宁君哲悄然松口气,继续忽悠。 “那你再想,我如今身负重伤都能被王爷慧眼识珠提拔为护卫,更别说你还比我多挑几天粪,单凭你力拔山兮举缸的英勇,得个贴身护卫当当是不是指日可待?” “有道理!”玖一脸上因为挑粪而显露出来的不满已经彻底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认同与期待。 宁君哲嘿嘿一笑,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示意玖一:“你说1810和2004皆在府外随时准备策应,那届时里应外合岂不是轻而易举?” 玖一豁然开朗:“明白!!” 不过晚来一步隐于暗处的步竫舟,恰好将宁君哲最后这句言论听得一清二楚。 那张清秀中透出狡黠的脸,实在令人生厌。 他无声冷笑。 果然诡计多端,另有图谋。 夜幕降临,步竫舟沐浴后本打算就寝,脚步却陡然一顿,继而调转方向,在兰锜(qi)前停下。 他取下横亘在兰锜上的长剑,手腕翻转间,毫不犹豫将剑刃送入胸膛。 鲜红的血液顺着伤口流出。 他将剑柄握得更紧,利落地将剑刃一把抽出,血液霎时喷溅。 从始至终,步竫舟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拿起桌上的白手绢,缓缓将剑刃上的红色擦拭干净,再装入剑鞘放回原处。 做完这一切,他才沉声唤一直守在门外的两人:“弈川,流叔。” 两人应声推门而入,一见坐在榻上胸前染红的步竫舟,瞬间脸色大变。 凭他们多年跟随王爷出生入死的警觉,屋内有人刺杀不可能察觉不到,除非…… 两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紧张的神色同时松弛下来。 流叔三步并作两步奔至榻前,侧身半跪下来用干净的手帕轻轻为步竫舟擦拭伤口。 他忍不住气闷:“王爷力求逼真,也不必下这样的狠手。” 步竫舟淡淡勾唇:“下次这样的狠手,让你或者弈川来。” 闻言,流叔难受地瘪了瘪嘴,再没说话。 弈川眼底划过一抹深沉之色,继而收回视线,朝步竫舟躬身恭敬问:“王爷有何吩咐?” 步竫舟右手指尖轻捻,徐徐道:“本王若没记错的话,明日白鸣风不当值。” 弈川:“属下明白。” 第5章 莫衷一是不可退 京都城中有一间小院,院中栽种了各种不知名的花草,全京都除了满街的腊梅,就属此处的香味最丰富。 弈川进门时,白鸣风正站在药架前翻弄晾晒的草药。 他头也不抬,顺手拿起旁边竹椅上的医药箱,抬脚往外走:“明王伤势如何?” 作为宫中太医,寻常人看病绝不会踏足鸣风院。 如今朝中风云迭起,来的,只会是故人。 弈川讳莫如深:“白院史去了就知道了。” 白鸣风点点头,表示了然。 伤应该是新伤,若回京途中便不慎遇刺定然不会等到今日才来请他。 弈川不明说,想来这其中有什么玄妙。 他转身将小木门一关,这才慢腾腾地往明王府走。 远远的,宁君哲见白鸣风挎着个医药箱,还以为是狗男人终于良心发现,特地请来为自己检查伤势的。 刚雀跃不过一秒,步竫舟就沉声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了个端茶倒水的小厮在旁伺候。 难道是狗男人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大病? 宁君哲八卦欲爆棚,眉眼中满是兴奋,一个虚晃转瞬躲到了院子旁边长廊下的花草丛中。 花草丛茂盛却不高,浅浅露出了他漆黑茂密的发顶。 担心离得太远听不见,他还稍微往前挪了挪。 听着窸窸窣窣的响动声,步竫舟只是喝了口茶表示回应。 白鸣风会意,朝步竫舟虚虚行礼:“拜见明王殿下。” “起来吧。”步竫舟唇边带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同样不深不浅地客套回去,“白院史请坐。” 宁君哲不解地咕哝:“白院史是什么东西?” “白院史不是东西,院史是宫中太医之首。” 耳边陡然插进来一句同样低沉的气泡音,吓得正看得入神的宁君哲一哆嗦,险些叫出声。 “玖一,你不去挑粪在这里做什么?” “我听家丁们说步竫舟请了白鸣风过来,所以赶紧过来看看。” 玖一还穿着那身带着臭味的工服,熏得宁君哲遭不住,他自己却不觉得,还反问宁君哲:“宁护卫,菜淋多了粪水是会死的,你不知道吗?” “……”宁君哲yue到一半忍了回去,作恍然大悟状,“我就说怎么那些菜一直不长个……” 两人窃窃私语间,步竫舟已经将上衣脱掉,露出了那道看起来很像因为没有及时治疗而腐烂流脓的伤口。 白鸣风心照不宣地提高了些音量:“伤口已经感染,王爷为何不早做治疗?” 步竫舟声线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此前为防刺客再度行刺,因此不敢声张。” “步竫舟回京途中我们的人竟然得手过。”玖一神色凝重,突然智商在线反问身边人,“1507,你知道他受伤吗?” 宁君哲心一跳,当即否认。 “不知道啊!我要知道早动手了!”尽管十分心虚,他还是勇敢地迎上玖一犀利的目光,“传闻明王心思深沉,看来果真不假。” 白鸣风:“那这么说,王爷抓着刺客了?” “那倒没有,此事始终没有眉目,本王想着还有几日才回蔚景……”步竫舟的余光浅浅掠过正努力竖起耳朵探听的两人,一语双关道,“所以不敢再拖。” 他在京都没有任何人脉势力,一旦离开,再想查,只会百倍艰难。 所以他必须逼对方尽快动手,手中有了人证物证,就有了向陛下正大光明请旨留京的理由。 而之所以透露回蔚景的消息,便是断定玖一是个急功近利的人,定然不会等到他伤好回蔚景。 毕竟那里好歹是他的地盘,要想杀他,绝非易事。 不出所料,玖一果然认为此时是下手的绝佳时机,马不停蹄拉着宁君哲回到自己的房间共商大计。 “挑粪时我已经和1810以及2004取得联系,一会儿让他们买包毒药送进来,午时便可取步竫舟狗命。” “不行!”宁君哲忙不迭表示反对。 玖一的眼神再度犀利:“为何不行?” 宁君哲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失控,立马敛了紧张的神色,大脑飞速运转。 “你想啊,明王若是死在京都,必然引起轩然大波,陛下若是彻查,恐为主人招来杀身之祸!” 干他们这行,除了执行任务,主人的安全是摆在第一位的。 玖一一听,坚定的眼神果然变得犹豫不决。 他不给玖一丝毫细想的时间,继续道:“但倘若他死在回蔚景的途中,说他是被仇家所杀也未尝不可,此事便可轻易揭过。” 玖一少有的智商明显不够用,再次被忽悠偏:“有点道理。” 宁君哲眼见有效果,总算松了口气,想再说些劝解的话,又害怕被玖一看出端倪。 于是只能拍拍玖一的肩膀,故作深沉道:“欲速则不达,玖一,你再好好想想吧!” 然后佯装镇定地,在身后那道炙热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离开东院。 玖一很听话,果真坐在床上想了很久,但他想出的结果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就应该趁他病要他命! 于是擅作主张联络了府外的两人,成功将一包毒药从菜园子处的墙根小洞里递了进来。 宁君哲离开后总觉得心里发慌,于是干脆主动向步竫舟提出亲自煎药,避免有心人谋害他。 步竫舟不动声色地应允,只当听了个天大的笑话。 可宁君哲竟也说到做到,守在药炉旁寸步不离,甚至在递给他喝之前,还主动尝一口以示忠诚。 不过这样是防不住的。 步竫舟从宁君哲手中接过药碗,意味深长问:“宁护卫晚上还守吗?” 宁君哲觉得,玖一既然中午没动手,那就说明他的pua起了作用,既然如此,他肯定也不会傻到继续当牛马。 于是傻笑着打哈哈:“俗话说得好,一个萝卜一个坑,属下还是把这个坑还给煎药的小厮吧!” 傍晚时分,流叔盛了药递给步竫舟。 步竫舟正要往嘴里灌,却蓦然停住,侧身将药碗递向身后的宁君哲,问:“宁护卫这次不尝尝?” 长廊上的灯笼散发出暖黄的光,将男人清冷的脸庞衬得多了丝柔和,口吻透着漫不经心的揶揄。 宁君哲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蓦然回头,果真看见之前的花草丛中,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盯着他。 第6章 塞翁失马御百毒 宁君哲以为,步竫舟对自己白天所展示出的忠诚有些上瘾,想看他再表演一下舔狗行为。 但是这碗药它可能有毒啊!! 而且可能性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循环!! 他恨不得立刻提剑冲上去砍了那阳奉阴违的玖一,以示自己对步竫舟的绝对忠诚。 可是不行。 他不确定玖一是否发现他已经背叛了组织,又是否已经告知1810和2004,他必须沉住气,绝不能自爆。 “王爷,属下从小就听爸妈……爹娘讲,是药三分毒,有些时候吧,药不用一日三餐都喝的——” “有些时候?什么时候?”男人微微挑眉,将药碗又送近了几分,“比如,这个时候?” 是的是的!! 宁君哲点头如捣蒜。 步竫舟从鼻间发出一声轻哼,听不出喜怒,猜不透意图。 而后手腕一转,垂眸注视着那一碗褐色汤水,浅浅勾唇笑起来。 宁君哲突然产生一种对方早已洞悉一切的错觉,仿佛此番作为除了试探,还带有戏弄的味道。 这种无形的将人玩弄于股掌间的压迫感使他恐惧,也使他愤怒。 情绪上头的他,在这一刻化身成为一名赌徒,一把从步竫舟手中夺过药碗。 弈川流叔戒备地同时拔剑,然后…… 然后目瞪口呆地看宁君哲仰头将药喝了个干干净净。 来啊!谁怕谁啊! 宁君哲心里这样想,可随着肚子里一阵阵的绞痛袭来,宁君哲仿佛听见了久违的,乡村吃席时震耳欲聋的唢呐声。 他知道,他赌输了。 他拿着空药碗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精美昂贵的白玉瓷碗最终落到地上,碎得稀巴烂。 这狗男人居然没换药!! 真是好歹毒的心计!! 宁君哲越想越胆寒,胆寒过后却只剩下浓烈的沉痛懊悔。 他还没有谈女朋友,他还没有成家立业,他还什么都没做…… 呜呜呜呜!! 后背开始不断冒冷汗,浑身力气随着疼痛愈演愈烈而加速流逝。 他痛苦地弯下腰,一手扶着廊柱,一手去拽步竫舟的锦袍。 那一角锦袍只要主人轻轻一动便能从他手中滑脱,可它始终安安稳稳被人攥在手心里。 拔剑四顾心茫然的两人,默默收回了剑,同同样诧异的当事人一起听宁君哲交代遗言。 “步竫舟,等我死了,你一定要记得将我火化,找个河湖山峦相连的地方,把我的骨灰撒进水里……” 因为他当初就是在这种环境下穿来的,肉体死了,好歹试试灵魂能不能回去吧。 “放肆,竟敢直呼王爷名讳。” 恼怒的流叔还未来得及发作,便被步竫舟一个眼神示意退了下去。 在他看来,宁君哲一定会顺势而为看他把药喝下去,但如今的局面,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毋庸置疑,那碗药的确是有毒的。 不过某人哀嚎这么久还没死,实在不得不令他怀疑,对方其实跟他一样提前服了解药。 只是痛苦看起来不像装的,兴许是不知道从哪位庸医那里配的。 思及此,步竫舟轻轻抬手,将那一角袖袍扯出,垂眸冷声道:“宁护卫今日辛苦了,回去歇着吧。” 闻言,宁君哲无力抬头,只看见三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他想喊救命,却发不出声,直到眼瞳中那抹高大挺拔的矜贵背影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才无望地闭了眼。 狗男人,竟然见死不救…… 玖一呢……玖一…… 宁君哲将目光投向黑暗中的花草丛,此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绝望地靠着廊柱笑起来,自嘲咒骂。 妈的,不就是一死吗?又不是没死过。 笑着笑着,眼泪却越来越多。 可是……可是等死是实实在在的第一次啊呜呜呜! 渐渐的,宁君哲感到疼痛难忍的身体越来越疲惫,他终于不能自已地闭上了沉重的双眼。 翌日。 早起打扫庭院的小厮远远瞧见长廊中央躺着一个人,他走过去定睛一看,无比惊讶:“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宁护卫?醒醒,宁护卫。” 宁君哲隐约听见有人喊自己,睁开眼看见穿着古朴的小厮,还以为死而复生穿到了另一个地方,迷迷瞪瞪问:“这是哪儿?” 小厮愣了愣,表情复杂道:“明王府啊。” “明王府?!” “……” 小厮吓了一跳,尚且不清楚宁护卫究竟在大惊小怪什么,转眼就见他低头将自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然后不敢置信地说了句“我竟然没有死”。 “是的,宁护卫,你没有死,你应该只是睡糊涂了。” 小厮摇摇头,提着扫帚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 再次劫后余生的宁君哲气冲冲地来到东院找某人兴师问罪,推开门看见床上睡得一脸安详的人当即火冒三丈。 “玖一!你给老子起来!”他伸手去拽玖一的手臂,不停骂骂咧咧,“混蛋,老子差点儿就死了,你竟然还睡得着?!” “可你不是没死嘛!”玖一揉着惺忪的眼睛终于坐起来,一脸若无其事。 “那万一死了呢?!” 宁君哲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偏偏肇事者还一副“屁大点儿事”的淡定表情:“整个玉衡,常年试药的人中就你活了下来,百毒不侵,哪里来的万一?” “怎么就……”气得脸颊通红的宁君哲欲言又止。 等等,他没听错吧,百毒不侵? 原主身体竟然百毒不侵?!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1507,你不要忘了,身为刺客,更身为细作,就该相机而动。” 玖一眯了眯眼,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认真:“你若觉得此时动手不妥,那么我来便是,届时若真有了任何麻烦,也与你无关,1911自会向主人自裁谢罪。” 听玖一的语气明显有了防备,宁君哲心擂如鼓,赶紧打马虎眼:“玖一,我觉得身为刺客也应该惜命,这件事我们从长计议……” “我意已决。”语罢,玖一绕过宁君哲下床,兀自洗漱,无声赶人。 宁君哲没办法,正所谓好言难劝要死的鬼,他只好悻悻然离开东院。 虽然他还很生气步竫舟见死不救,但毕竟自己还得仰仗步竫舟保命,他决定不计前嫌前来禀告。 流叔将他拦在门外:“王爷还未起身,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 宁君哲在门外等了大概十分钟,紧闭的卧房门终于由内打开。 步竫舟长身而立,淡淡瞟他一眼,看起来似乎对他还活着这件事一点儿也不惊讶,反而气定神闲迈步往议事花厅走。 他直觉不妙,开始绞尽脑汁想对策。 小厮早早沏好了茶候在厅内,步竫舟在榻上坐下,手中捻转茶杯,似笑非笑地望着宁君哲:“宁护卫这是诈尸了?” 这话听着像是调笑,实则暗藏杀机。 第7章 暗夜生香同床静 宁君哲头皮一麻,“扑通”一声立马跪下:“王爷,属下昨日并非欺瞒戏弄您,而是属下……属下……” “是什么?” 步竫舟端起茶杯小呷(xiā)一口,如鹰隼般锐利的眸光浮过橙黄鲜亮的茶汤,落到跟前儿眉头紧皱的人身上。 那双看不出喜怒,甚至带着散漫的凤眼,直盯得宁君哲身心不适。 他赶紧如实交代:“回王爷,是因为属下百毒不侵。” 闻言,步竫舟轻笑起来,眼底泛起深沉之色,虽不发一言,骨子里透露出来的那股冷峻终究令人生畏。 其实宁君哲并不是很会察言观色的人,但面对步竫舟,似乎这种本领在不知不觉间就学会了。 他双手伏地埋头,恭敬地连忙解释:“王爷恕罪,属下也是刚刚得知。” 有急智的他想到一个尤为合理的说辞:“属下背后的组织名为‘玉衡’,像属下这种常年试药的人还有很多,但属下是唯一活下来的人。或许正因如此,才有了不记事的毛病。” 在此之前,步竫舟还很好奇宁君哲会给他怎样一个解释,又是否会对他隐瞒,目前看来,除却不记事的毛病无法证实,其余部分倒是和弈川回禀的一般无二。 玖一的话不无道理,眼下若是二人联手,不是没有取胜的机会。 他却选择冒死挡药,倒有几分真心实意投诚的样子。 “弈川流叔。” 站在身后侧的两人同时躬身:“王爷。” “去查。” “王爷——” 流叔面色一急,像是有话要说,被步竫舟挥手打断:“不必担心本王,不是还有宁护卫在吗?” “他顶什么用啊!”流叔瞬间炸毛,气鼓鼓地进行人身攻击,“他自己身上的伤都还没好全,怎么保护王爷啊!” 事关重大,宁君哲也觉得自己难堪大任,连忙附和:“王爷,属下认为流叔言之有理……” “是啊王爷,还是让我留——” “属下告退。” 流叔话没说完,弈川一把锁住他的脖子,拖着他大步流星往外走。 被猝不及防地钳制,流叔连忙用手去拉禁锢自己的粗壮手臂,奈何扒拉不开,只能被迫后退滑行。 弈川二十又三,高大威猛,背影挺阔,流叔虽身量相差无几,但身形瘦削,将将十八岁的年纪,生得一副白净少年郎的模样。 此刻他又一脸不忿,两厢对比之下,活像受了气的小媳妇儿,下一秒便要低头咬人。 宁君哲只觉得无比滑稽,忍不住笑了笑,被流叔一个眼刀吓得立马收回视线,不再嘻嘻。 为了自己的小命,他觉得必须给步竫舟打个预防针:“王爷,属下有伤在身,如果真有什么万一,恐怕会力不从心。” 虽然即便没有伤,他也不见得会尽心尽力。 “怎么?吃药吃得竟连武功也忘了?” “……” 宁君哲不敢接茬,只能闭上嘴暗自祈祷在弈川流叔回来之前,玖一千万别整出什么幺蛾子。 好在这一天还算平静安全地度过,没了忠心耿耿的两个护卫,宁君哲在步竫舟卧房外守到半夜,终于是熬不住了。 此刻薄云遮月,夜凉如水。 再晚睡的狗也应该休息了。 宁君哲趴在门边轻声喊“王爷”,又把耳朵贴到门扉上,始终不见任何动静,这才静悄悄地伸展着酸痛的身体,争分夺秒回自己的狗窝。 累了一天,本应该沾床就睡,结果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正懊恼怎么回事,窗户边陡然现出一个人影,吓得他本就为数不多的睡意彻底没了。 窗外疏影交错,月色朦胧,宁君哲根本没看清来人是谁,待那人一走,却福至心灵,匆匆忙忙紧跟着出了门。 他害怕跟那人撞上,择了条近道紧赶慢赶总算提前溜进了步竫舟的卧房。 来明王府这么久,这还是他第一次进步竫舟的卧房,平时连看上一眼都能被流叔威胁挖眼睛。 因为不清楚里面的格局,他只能就着黯淡的月色,跌跌撞撞摸索到床边,结果伸手一摸,床上压根儿没人。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狗男人估计是起夜了,要一开始就在屋里,说不定他刚进门就被擒住了。 更深露重,步竫舟将身上的衣袍裹了裹,抬脚回卧房。 沿途细碎的屋瓦碰撞声不绝于耳,他隐隐勾唇,若无其事推开门,轻车熟路往床榻走。 四方桌上的茶杯移了位,连屏打开的位置也与离开前有所不同,就连床榻里面的被褥都充实不少。 步竫舟不动声色地靠近,掀开被子外面一角泰然自若躺上去。 昏暗的月色下,丝丝缕缕的白色烟雾逐渐在屋内升腾扩散。 他用内力封住口鼻,紧跟着紧闭的门扉被轻轻推开,一个人影蹑手蹑脚地径直朝这边来。 玖一眼见步竫舟陷入沉睡,缓缓从腰间取出利刃,朝步竫舟受伤的地方狠狠刺下去。 步竫舟暗自运气,正欲有所动作,一双手却蓦然横亘而出,牢牢抓住刀刃。 “嘶!”宁君哲疼得狠狠吸了口凉气,忍不住骂道,“娘的……疼死,老子了!” 他握住刀刃的手止不住地抖,越抖就越疼,越疼莫名其妙昏昏欲睡的脑子就越清醒。 步竫舟万万没料到宁君哲会替自己挡刀,不过怔愣一瞬,那原本即将拍向宁君哲的手掌默默收回,转而将全部的力量落到袭向玖一的手掌上。 玖一不敢置信地盯着突然冒出的宁君哲:“你不是睡了吗?” 话刚说完,就被浑厚的一掌拍飞出去。 始终隐于暗处,眼见事成的弈川直接提剑杀了过去。 玖一迅速翻身而起,两人顷刻缠斗在一起。 见此情景,宁君哲也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紧绷的神经一松懈,就浑身发软地一下倒在步竫舟身上。 沉重的脑袋正好砸在男人有伤的左胸膛上,对此他却浑然不知,也不知道自己吸入了大量迷香,只有气无力忙不迭道歉:“王爷……恕罪……属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房间里还弥漫着浓烈的迷香,明知这个时候不应该开口说话,但柔软的唇瓣隔着轻薄的里衣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皮肤,感觉实在奇妙到令步竫舟羞恼。 他咬着牙,冷冷呵斥:“闭嘴。” 第8章 玉衡残花莹背酥 宁君哲果然闭嘴不说话了。 两片温热的唇瓣紧紧贴在步竫舟紧致的胸膛上,因为疼而呼出的滚烫鼻息,也尽数透过衣帛熨帖皮肤。 从小到大,步竫舟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过,他浑身一震,这才连忙将人推开,清冷的面庞染上丝丝绯红。 意识朦胧的某人被大力一推,整个人撞上身后的墙壁,疼得面目扭曲,一个劲儿咳嗽。 都说伴君如伴虎,他现在算是彻彻底底见识到了。 打斗声适时停止,弈川点亮了屋内的烛火,又细心地把窗户打开,这才走到床边回禀:“王爷,属下没来得及阻止,人死了。” 闻言,宁君哲努力撑起上半身去看。 玖一趴在房间中央,嘴边有好大一滩血,看样子是敌不过弈川,无法脱身,从而服毒自尽。 他的背部被划拉开一条长口子,裸露出的右侧肩膀下面,好像有一个刺青。 宁君哲生理不适地咽了口口水,喘着粗气瘫软在床。 他有些难过,明明之前还如此鲜活的一个人,眨眼间就没了生息。 但余下更多的是恐惧,恐惧哪一天,像这样躺在那里的人,就变成了自己。 “王爷,此人背后有片花瓣形状的粉红印记,看起来不像是胎记。” 步竫舟迈步上前查看,花瓣被剑刃割裂一分为二,又各自与绽开的皮肉融合,已然看不出原本姿态。 他沉思半晌,转身迈步走向床榻。 迷香随风散去,宁君哲渐渐感觉有了些力气。 他用手肘撑起身体慢慢挪到床沿边,生怕满是鲜血的手掌弄脏洁净的褥单。 嗯……尽管已经弄脏了。 听见靠近的脚步声,他抬眼一看,目光所及之处是步竫舟胸前被染红的那片衣衫。 本着“生命高于一切”的原则,他赶紧认错:“对不起王爷,属下不该擅自进您的卧房,属下知错!” 宁君哲双手前臂高举,满脸惊惶讨好的气质与身上肃穆威严的黑色护卫服格格不入。 步竫舟薄唇轻勾,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刺客是真的很怕死,也是真的乖觉。 他峰眉微拧,俯身将宁君哲的肩膀一压,迫使对方完完全全趴在床上,随后伸手将护卫服往下狠狠一扒。 惊恐的宁君哲立刻颤声讨饶,下一秒只感觉后背一凉,吓得声音戛然而止。 被一个大男人强行扒衣服,这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怎么想怎么觉得怪异屈辱。 他恼羞成怒正欲奋起反抗,忽听头顶上方传来冷冷一句“别动”,狂躁之情瞬间荡然无存,胸襟间满是不该随便上别人床的悔恨。 因为常年试药,宁君哲的皮肤根本不像一般刺客那样粗糙,反而有一种不见天日的病态细腻感。 昏黄的烛火下,如步竫舟所料,那莹白的后背上的确也有一片粉红花瓣。 看来是玉衡的特有标志,不过他实在无法通过这仅有的残瓣分辨出究竟是什么花。 宁君哲就这样瘪着嘴,衣衫不整地趴着,一动也不敢动。 或许是夜来寒凉,他后知后觉到步竫舟究竟在干什么,心里被强迫的不适感也消失了,身体得到放松后反而冷得打颤。 不就是一片花瓣嘛,至于看这么久吗? 他无语且卑微地颤声喊:“王爷……?” 始终不敢出声打扰步竫舟思考的弈川,发现自家王爷有一瞬的定神后,眼神变得不可思议起来。 刚才王爷是……走神了? 步竫舟若无其事收回视线,扫了眼那一双仍在淌血的手掌,沉声道:“这里没你的事了,退下吧。” “是,王爷。” 宁君哲犹如得了特赦令,立马麻溜儿地下床,也不管手脏不脏的了,赶紧将衣服穿好,迅速冲了出去。 行经玖一时,他害怕地偏头不看的细节被步竫舟尽收眼底。 一个刺客竟然害怕尸体? 滴滴点点的血迹从褥单上一路蜿蜒到门口,他眉头轻皱,在干净的床沿边坐下:“一并处理了吧。” 弈川点点头,表示明白。 后天便是步成风的生辰宴了,今夜玖一失手,另外两名杀手必不会再轻举妄动。 的确没有再周旋的必要。 他弯腰一把将玖一从地上扛起来,练武之人浑身都是劲儿,扛人跟扛麻袋一样轻松,大阔步出了房门。 卧房里的血污得等到天亮时,小厮们上工后才能清扫,步竫舟今夜只能宿在书房。 换好干净的衣袍后,他注视手里的云白里衣半晌,最后竟鬼使神差来到了后院。 折腾一晚上,宁君哲这下倒是倒头就睡了,连手上的伤口都只是用碎布潦草地缠了一下。 步竫舟将碎布撩开,血粘着皮肉扯得睡梦中的人低声嘤咛。 双掌间的刀口横亘整只掌心,掌中不但无茧,甚至连疤痕也没有,完全不符合常理。 看来不是他想多了,而是宁君哲极有可能在玉衡,只是个常年被拿来试药的可怜虫而已。 难怪在京都街头刺杀时手法如此拙劣。 玉衡将一个都称不上刺客的人派出来执行任务,难道…… 细细琢磨一番,步竫舟心中已然有了初步推断。 他将视线移向那张平和沉静的脸。 五官英朗中透着柔和,两片薄唇线条优美,自然红润,正轻轻翕动,仿佛梦见了好吃的食物。 步竫舟迅速收回目光,古井无波的眼底漾起了些不同寻常的情绪。 月落星沉,再有一个时辰便要破晓。 步竫舟悄无声息离开了。 从始至终,某个不具备丝毫警觉性的人,睡得如同死猪一般,连个身也没翻。 翌日醒来,看见手里用来包扎的碎布落了一地,纳闷儿地捡起来重新缠上后,继续身残志坚当牛马。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用过午膳后,宁君哲陪步竫舟在院子里喝茶晒太阳,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挎着个半大不小的医药箱悠悠行来。 自从步竫舟吃药以来,伤口一直愈合得很好,再没请白鸣风来过。 他心虚地看向步竫舟,心想不能是昨晚被他磕的那一下磕出毛病了吧?? 暗自思忖间,白鸣风已然进了府门,他正打算脚底抹油开溜,却被清冷的男音叫住:“宁护卫去哪儿?” 第9章 物尽其用明恻隐 宁君哲万万没想到,白鸣风竟然是步竫舟请来为他看诊的。 他颇有些不敢置信,猜想是不是自己三番两次为对方卖命,所以才有了如此殊荣。 见他发愣,白鸣风伸手一指他旁边的石凳示意道:“宁护卫请坐。” “白院史客气了。” 宁君哲再分不清等级,也知道所谓太医是专为皇亲国戚服务的,更何况白鸣风还是太医之首。 给他看病,完全是大材小用。 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他坐到了步竫舟的对面,将双手摆在桌面上,任白鸣风为自己检查伤口。 上次在花草丛间听白鸣风和步竫舟交谈,宁君哲觉得白鸣风身上有种身居要职的稳重感。 现在看,一身淡青色长衫,做平常人打扮的白鸣风,反而周身都是两袖清风的淡然洒脱。 就连说话也带着些平易近人的俏皮:“宁护卫,你这伤口已经感染了,要是处理不当,整只手都不能要了。” 正安静喝茶的步竫舟闻言,掀起眼帘瞟一眼某人,唇角徐徐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还是一如既往地一本正经夸大其词。 被蒙在鼓里的宁君哲神色慌张道:“这么严重?!” 还没等他继续张口,白鸣风旋即就庆幸地勾唇轻笑道:“不过放心,我这里有种药膏,保管灵到哪怕是陈年老疤也给你祛得干干净净。” 说完,立刻从医药箱里掏出一个白色小瓷瓶来,眉宇间满是自豪:“这是我的独制药膏,有价无市,你可要好好珍惜啊!” “……” 瞧瞧这自鸣得意的神采,他怎么突然有一种被江湖游医诓骗的不真实感呢?? 眼见白鸣风没个正形儿,步竫舟轻咳一声,暗自提醒。 他这才将宁君哲的手一拉,猝不及防开始号脉。 不号不知道,一号给他吓够呛。 自古以来,中医看病讲究的就是个望闻问切。 宁君哲突然被号脉,一口气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儿,忧心忡忡问:“白院史,我身体没有其他毛病吧?” “没有没有!”白鸣风矢口否认,“行了,药记得涂啊。” 步竫舟见白鸣风掩饰不住的兴奋,就知道自己的推断有谱,于是立刻遣退了所有下人。 想要再次偷听的宁君哲,被弈川精准揪出来果断拎走。 步竫舟开门见山问:“如何?” “百年一遇!” 白鸣风虽被世人称赞杏林春暖,岐黄再世,但这世间见过的没见过的疑难杂症何其多,单说宁君哲这一身邪毒,他就是头一次见。 步竫舟修长的食指悠悠绕着茶杯杯沿划圈:“没问你这个。” 白鸣风自然知道对方问的是什么。 只是启安国民风开放,男风盛行,宁护卫又长得白净俊秀,一表人才,其中深意难免令他浮想联翩。 他唇角轻勾,带着不可捉摸的玩味儿:“舍不得?” 步竫舟没耐心听他调侃,淡声问:“确定了?” “嗯,最多两个月。” 白鸣风只觉无趣,一改散漫正色道:“虽然我生平从未停止对医药的钻研,但这次,真没把握能配制出解药来。” 步竫舟垂眸望着茶杯里舒展的嫩叶,神情淡漠:“无妨。” 生或死,与他没什么干系。 他只是在知道玉衡物尽其用,而某个可怜虫似乎还对此一无所知后,动了些恻隐之心罢了。 白鸣风:“当真无妨?” 步竫舟不接话茬。 白鸣风眉毛一挑,善解人意道:“依我看,不若现在就给他一副药,早吃早解脱,免得日后受苦。” 做久了妙手回春的神医实在寡淡无趣,白鸣风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话未说完便要挽起袖子提笔写药方。 步竫舟合理怀疑他在宫里憋疯了,挑挑眉不以为然:“若能活着为我所用,也是他的福气。” 白鸣风动作一顿,露出意味深长的坏笑:“那说好了,解药若是没成,你得将他的尸身留给我做研究。” 闻言,步竫舟蓦然想起宁君哲那晚说的话。 化成一捧灰,撒进水里,水草鱼虾估计也得跟着遭殃。 他抿抿唇,不假思索地点头应允:“成交。” 白鸣风心满意足离开后,步竫舟召来弈川询问流叔那边的情况。 弈川道:“流叔飞鸽传信说,沈着已将十五骑(ji)分散出去打听了,暂时没有结果。” 步竫舟并不意外。 自从被外放那一刻起,他就明白,陛下要他做一名臣子,而非皇子。 这些年,他始终将当初圣旨上那句“无诏不得回京”奉为金科玉律,一直兢兢业业,安分守己,从未有过不臣之心。 唯一的私心就是精挑细选了十三个人,和他从京都带来的弈川流叔组成了十五骑,创建了一支真正依附于他的私兵。 十五骑骁勇善战,偶尔也作刺探。 沈着原在擎卫军中任职,早年被陛下调到蔚景,成为守城军队的将军,武功谋略皆不逊色,乃十五骑之首。 连他们曾经长于京都的人都不知道玉衡究竟为何物,其他人想要查出头绪,确实难办。 见步竫舟眉头深锁,弈川提议道:“王爷,或许我们可以找杜司察帮忙。” “不可。” 步竫舟想也没想直接拒绝:“本王手中尚且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究竟是谁意图谋逆,司察部虽有手段可晓天下事,但同时也是陛下的耳目,此举恐有结党营私之嫌。” 虽然他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但确实如百姓所说有名无实,不过就是个闲散王爷,皇权之争,他只可是预备储君的助力,断不能牵涉其中。 为今之计,只能趁生辰宴去忠王府一探究竟,看看能不能查出些蛛丝马迹了。 旭日东升,天气晴好。 明王府给忠王府的贺礼是自回京后便备下的,弈川一早就吩咐小厮们去库房取物,安排诸多事宜。 一直以来伺候步竫舟更衣的都是流叔,如今他不在,这事儿自然就落到了宁君哲头上。 他素来没有伺候人穿衣服的经验,加上手也不利索,又比步竫舟矮上整整一个头,给对方整理衣襟发冠时,垫脚垫得差点儿腿肚子抽筋。 不是说从小被外放离家,爹不疼娘不爱的吗? 吃什么了啊,竟然长这么高。 就不能稍微低下你那高贵的头颅吗?! 大清早的,害他出一身汗! 他一边伺候一边腹诽,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小表情被某个男人尽收眼底。 第10章 南山知命玉石青 忠王大寿,宾客衣冠服饰自然不能喧宾夺主。 步竫舟一袭幽蓝锦袍,肃穆深沉,袍上的一簇簇白底云纹,带起恰到好处的松弛感。 束腰玉带上左右配了一套佩玉,以示敬重。 珩(héng)如弯月,下悬璜(huáng)玉,行动间琚(ju)瑀(yu)与两璜相撞,声音铿锵不掺杂任何杂音,悦耳动听。 周身虽无蟒纹彰显身份,却难掩矜贵。 宁君哲一时看呆了。 他情不自禁伸手抚上那佩玉,触手生温,色泽纯净,要是拿去卖,一定能换不少钱! 等这些事摆平后,他一定要找个机会,厚着脸皮跟步竫舟谈谈工资的事情。 毕竟他以后还得娶媳妇呢,总不能一辈子被白嫖当牛马,身无分文吧! 宁君哲就这样旁若无人畅想起未来娶了媳妇后的幸福生活,手里还死死攥着那精美的佩玉,满脸痴笑。 屋外弈川来报,马车已经备好,可以出发了。 他却依旧沉浸在美好的憧憬里,了然无闻。 步竫舟抬脚移步,丝绦带动佩玉产生牵扯,他这才垂眸看向恍然回神的宁君哲。 他狐疑发问:“宁护卫有话要说?” 为了安全起见,此次寿宴,宁君哲不予随行。 他生怕步竫舟误会什么,连忙撒手:“没,没有。王爷快去吧,别误了时辰。” 前一秒还纯粹傻笑,后一秒就极尽谄媚,变脸速度之快,令步竫舟咋舌。 明王府位于京郊,在靠近京都中心位置时,官道上逐渐热闹。 各路赶去忠王府贺寿的文武百官,官职高的便乘车马,官职低的则是途中遇到了,便三五成群地结队徒步前往。 明王府的马车十分低调,纵使不知道车内是哪位大人,路上行人也忙不迭纷纷避让,躬身行礼。 行至忠王府门前,步竫舟下了马车,迎客的一众小厮连忙行礼。 礼毕,弈川便领着明王府的小厮前往收礼记账的执事处献礼,步竫舟则跟随领路小厮往正厅走。 五年未曾踏足此处,环顾着四周熟悉的景物,他难得生出些怅然。 偌大的正厅摆满了长方形的案桌,案桌上统一放置着水果糕点及茶水,供已经到来的客人享用。 提前到的大多都是职位低的官员,因此尚且无人坐于席位之上,只是三三两两聚成堆低声交谈。 入了厅门,领路小厮高声道:“明王到!” 正热闹的宴会霎时无声,满堂官员不约而同躬身作揖,“王爷千岁”的拜见声响彻云霄。 宴会上的位置按身份高低,官职大小依次排列,步竫舟迈步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正要坐下,便听又一道高声传来。 “杜纳言杜大人到!杜司察杜大人到!” 步竫舟抬眸望去。 杜若言身穿栗棕色常服抬脚进门,不苟言笑,满身大儒端严之气,还是记忆中规行矩步,刚正不阿的形象。 跟着进门的是杜若言的独子杜怀钦,身着蕈(xun)紫长衫,既有身为司察的沉稳老练,举止谈笑间亦有少年人的朝气谦和。 他与两人的视线遥遥相撞,前者习惯性紧绷的嘴角缓缓勾起,立刻加快了不紧不慢的步伐。 在杜若言尚离五米远时,步竫舟便恭敬屈身行半礼:“学生拜见老师。” 话落,一双有力的手及时将他的双臂抬起,略显苍老的声线带出一句尤为感慨的问候:“多年未见,殿下可好?” 步竫舟直起身,见老师面上欣喜,眼眶却隐隐湿润,一时心有触动。 此前一起跟从老师念书学习时,他总私下调侃杜怀钦,道老师如此克己守礼,作为老师的儿子,是否时常感到约束无趣。 直到陛下突然一道圣旨降下将他外放,满朝文武百官中,唯有老师,即便不知发生了何事,也要冒大不韪替他说情。 那一刻,他方才明白,再克己守礼,也抵不过老师对学生厚重的爱护之情。 步竫舟收回思绪,勾唇淡声回:“谢老师关心,学生一切都好,老师身体可还康健?” 站在一旁的杜怀钦不敢出声打断两人交谈,只默默朝步竫舟行礼。 官吏们陆陆续续皆已到齐,恭王步成骁总算赶在开席前珊珊而来。 他迎着所有人恭敬的目光走向自己的案桌,行至步竫舟面前时,露出慈爱的笑意:“回来这几日,可曾进宫拜见你母妃?” 步竫舟不太自然地勾了勾唇,言简意赅答:“不曾。” 从他离开那天起,那道朱红色大门,便不再对他自由敞开了。 这是全京都的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实。 步成骁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明知故问,懊悔地伸手拍了拍步竫舟的肩膀,也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他,神色隐隐落寞:“总会有机会的。” 是的,总会有机会的。 步竫舟在心中无声附和。 步成骁没再说什么,径直往前在离主位最近的案桌落座,一众人等才陆陆续续跟着落座。 亭午已至,寿星还不见露面。 忠王府的管家却是个沉稳持重的人,一边代自家王爷招呼各位宾客,一边指挥一众女婢小厮有条不紊地上菜,顺顺当当将宴会操办起来。 步竫舟斟了杯酒,浅浅地喝着,突然有些想念远在蔚景城守府的六婶了。 歌舞即将过半,寿宴主人终于掐着点儿来了。 “诸位大人,本王来晚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浑厚的嗓音过后,一个高大男人出现在正厅门口。 步竫舟记得,步成风素来有个习惯,无论天晴下雨,只要还能从床上爬起来,就一定会趁早练习巩固武艺,再到练兵场练兵。 眼下见他戎装加身,神采奕奕,便明了了。 此时除却步成骁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淡定地照吃不误外,其余人等皆停杯投箸,起身行礼。 身为武将,步成风从来不是拘泥于繁文缛节之人,他将盔甲往身旁小厮的手中一递,高声道了句“不必拘礼”,便大跨步朝里面走。 丝竹管弦再度响起,步成风端起主位上的酒杯,面向众人,简简单单往前一送表示感谢,仰头一饮而尽。 步竫舟抿抿嘴,果然还是不善言辞。 他同样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正要坐下,却见步成风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拿着酒杯开始行酒酬宾。 想着一会儿还得避席,他干脆弯腰又斟了满满一杯酒静静站着。 这席间,除了步成骁,他是第二身份尊贵之人,因此步成风很快在自己面前停下。 他微微一笑祝贺道:“四叔,侄儿祝你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qiān)不崩。” “好!” 步成风喜上眉梢,提起酒壶给自己倒完酒后再次饮尽。 步竫舟的视线却陡然停留在他右手拇指的石青色玉扳指上。 第11章 狡兔亵缕胜一筹 扳指本身颜色暗沉,不注意看会以为这不过就是一枚普普通通保护手指的器具。 而步成风今日从练兵场回来,来不及梳洗更衣,因此也没来得及将扳指取下。 融融暖阳洒在戒指上,恰好映出隐藏在玉石中,以淡淡金色勾勒的细小轮廓。 忠王府宾客满堂,热闹非凡,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前院儿的寿宴上,其他地方的设防自然松懈。 凭弈川的身手,此刻应当已然将那些房间角落探了个遍。 毕竟大寿,步成风虽不喜舞文弄墨,但宴会过后弈棋抚琴,赋诗流觞,投壶射箭,饮酒观剧样样不少,使得文武官员皆有消遣。 步竫舟清静惯了,想着明日也要收拾行囊再度返回蔚景,于是趁此机会先后同步成骁、杜若言及步成风道别。 微醺的步成风问他明日何时动身,届时好送一送。 陛下虽未言明寿宴过后何时返还守地,但身为臣子,总要保持明镜通透的觉悟。 他不动声色观察酒醉之人的神色,如实告知:“一早启程。” 闻言,步成风打了个酒嗝,严肃地连连摆手,“那不行,你四叔我有事要忙……送不了……” 他面上不现丝毫端倪,话却似有深意。 步竫舟佯装未觉,只是轻轻勾唇,不以为意道:“四叔不必相送。” 出来忠王府,果然看见弈川早早等在马车旁,还冲自己微微摇了摇头。 他一言不发抬脚站上马车,盯着门口牌匾上的“忠”字良久,最终发出尤为短促的一声轻笑。 弈川已经很久不曾见王爷有过如此明显的低落情绪,故而愣了愣,私以为多日筹谋到底落了空,所以慨叹。 正打算笨嘴拙舌请罪安慰两句,王爷却矮身进了车厢,淡淡道了句“回府”。 彼时步竫舟离开后,失去约束的宁君哲感到浑身轻松,转头就回自己的狗窝舒舒服服补觉去了。 等补完觉起来刚好中午,这个时候才悲哀地发现没饭吃。 厨房里全是食材,任何可以吃的也没有。 宁君哲只好到步竫舟的卧房觅食,果然让他在四方桌上找到一盘制作精美的糕点。 没记错的话,这盘糕点好像是早上的,能吃。 但问题是,糕点只剩下三块了,要是动了,一定会被发现。 他摸着干瘪的肚皮举棋不定,最后到底还是忍住了。 现在毕竟是在等级森严的古代,万一步竫舟回来说他尊卑不分,赏他一顿板子的话就得不偿失了。 宁君哲老老实实把卧房关好,见天气不错,舒舒服服洗了个澡。 洗完澡想着反正王府没人,顺便把穿了快一周的护卫服也脱下来洗了。 庭院里日头当空,小裤子干得快,他就这样穿着条内裤,搬了把椅子,躺在长廊的阴凉处等衣服晒干。 步竫舟走的时候,宁君哲特意问了嘴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得知宴会会持续到下午,所以这会儿才毫无顾忌。 谁知明王府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 宁君哲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入室抢劫,正要壮着胆子狐假虎威恐吓对方,一道无比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视野里。 步竫舟一进门,立刻注意到左侧多出来的衣桁(háng),挂在上面的衣服极为眼熟。 他看了眼身后侧的弈川,确定了,这就是护卫服。 再细数衣桁上的衣服,其中外衫里衬亵衣,一样不…… 少了条亵裤。 正疑惑,一个人突然从长廊下出来,高兴地冲自己挥手:“王爷!弈川!你们回来啦!!” 那人从头到脚,唯有腰间挂了块白布,阳光照在身上,肤色简直可以同那块布一较高下。 步竫舟抿抿嘴,脸色阴沉,哦,亵裤在这儿。 身后的小厮们看着那衣桁,又看向远远行来的宁君哲,面面相觑间皆有些忍俊不禁。 “大白天的,宁护卫怎么不穿衣服啊。” “你不知道,我前两天起来打扫,发现宁护卫在廊下睡了整整一夜,醒来还嘀咕自己竟然没有死的话,我估计是脑子出了点儿问题。” “有可能,否则不会如此没有规矩……” 他听着小厮们的窃窃私语,再一看宁君哲毫不在意,一脸灿烂的模样,堵在胸间的那口气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明显感觉到步竫舟情绪变化的弈川,黑着脸厉喝众人:“都傻站着干什么?没事儿做吗?” 众小厮这才噤声,疾步逃离是非场,只是经过宁君哲时,仍不由自主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 原本宁君哲觉得,同为男人,他只穿条内裤其实也没什么。 但见众人这反应,好像他就是那动物园里供人观赏调戏的吗喽,突然让他有些难为情。 特别是和他擦肩而过的两个小厮,竟然还对他的身材评价起来了! “宁护卫这身段儿,同京中颜倌儿相比,也不遑多让啊!” “瞧着是更胜一筹才对。” 颜倌儿? 那是什么? 虽不知其意,但宁君哲直觉不是什么好词儿,立马飞奔到衣桁前,扯过还湿漉漉的衣服披到身上。 步竫舟面色清冷,狭长的凤眸里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但暴风雨来临前,通常也是如此平静。 为了这条小命,宁君哲决定先发制人:“王爷!属下不是要故意裸奔的!实在是因为属下只有这一套衣服啊!” 步竫舟眼中泛起疑惑,裸奔? 结合宁君哲整句话的意思,旋即又露出恍然之色。 遂不紧不慢问:“另一套衣服呢?” 弈川万万没想到还有这档子事,不过的确像是流叔能干出来的,于是帮忙找补:“或许是流叔拿漏了。” “哼!!” 见弈川帮忙开脱,宁君哲冷哼一声,一改楚楚可怜样,挺直了腰板,有理有据地开始告状。 甚至因为太气愤,连基本的礼仪也忘了。 “流叔亲口说只有一套!他还把我本来那套衣服用剑劈成了四块!我本来想着缝起来还能继续穿,结果他转头就给我砍了个稀巴烂!那晚我手受伤还是用碎布条包扎的呢!不信我带你去看!” 宁君哲言之凿凿,还巧妙地搬出那夜救主之事,弈川实在没法辩护,默了默,只道一会儿立马把另一套拿给他。 他见好就收,嬉皮笑脸地冲两人先后道谢,好似方才竭力要求主张公平正义的人不是他一般。 短短一刻钟不到,情绪灵动跳脱到仿若一只再简单不过的兔子。 即便狡兔三窟,也是让人能一眼看穿的狡兔。 看着眼前人充满清澈与真挚的眼瞳,步竫舟没由来地牵起嘴角,低声低喃:“兔子被扒光一身绒毛,是什么样子?” 第12章 神仪明秀横纵马 弈川不明白王爷怎么会突然想到兔子,迄今为止,他从未见过王爷对什么小动物产生过兴趣。 而且这兴趣还是……拔毛。 湿衣服穿在身上很不舒服,但又不能不穿,宁君哲低下头一边系里衣的带子,一边顺嘴接茬:“拔完毛不就冻死了吗?” “有道理。”听着某人迟钝的回答,步竫舟嘴角的弧度隐隐加深,“那就多晒晒太阳。” 语毕,一把扯过宁君哲正要往身上套的外衣,扬手扔回衣桁上,潇洒离开。 步竫舟步态沉稳优雅,身姿高大挺拔,渐行渐远犹如脱离凡尘的一尊神只。 可如此神只,弈川没理解错的话,刚才应该是捉弄了某个人吧?还暗戳戳说对方是被拔了毛的兔子。 他不由得将视线落在一脸无知的宁君哲身上,最终兀自悟出了一个不太确定但又了不得的解释。 傍晚时分,弈川给所有下人结完账后,陆陆续续将人遣散出府,热闹不过几日的王府又倏忽寂静冷清。 宁君哲来时两手空空,如今临走倒从弈川那里顺了个行囊,把勉强晒干的护卫服装了进去。 隔日,他背着干瘪到似有若无的背包跨出明王府的大门,心里竟然泛起浓浓的不舍。 但这份不舍,在他转身看见弈川牵着三匹高大的骏马停在明王府门前时,顷刻烟消云散。 靠,他不会骑马,这不完犊子了嘛。 眼见步竫舟和弈川利落地翻身上马,宁君哲尴尬一笑,行至弈川马前,商量道:“弈川,我可以和你骑一匹马吗?” 弈川同步竫舟同时朝他投来疑惑的目光,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坦诚相告:“我不会骑马。” 步竫舟率先开口:“宁护卫从前执行各项任务,一直用飞的吗?” 没品出味儿来的宁君哲再度挠挠头,不太确定道:“应该……是的吧?” 身为刺客,原主应该是会轻功的吧? 步竫舟见宁君哲一本正经,心道这厮非但谎话张口就来,还表现得如此镇定,难怪在暗房那几日,能把流叔那小恶魔折磨得牙痒痒。 他目不转睛盯着某只自作聪明的兔子,手里摸着马儿两边的鬃毛,徐徐勾唇:“此去蔚景不过五百里,每五十里便设有驿站,宁护卫大可沿袭旧习。” 高坐马上的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对方,一贯清冷的俊颜多了丝狡黠,语气漫不经心。 宁君哲听完这话,先是一惊,而后急切地想要分辩两句,最后却无奈懊恼地欲言又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亏他还以为狗男人请白鸣风为他治伤,从此就对他一视同仁了呢! 一旁始终静默不言的弈川,表情越来越复杂。 轻功虽好,但人的体力是有限的,没有人会傻到拿这项技能来赶路,除非是吃饱了撑的。 王爷最后这句明显属于戏谑之言。 他敢肯定,王爷一定是受刺激了,就在那天晚上。 犹豫片刻,他缓缓开口:“宁护卫可——” 话未说完,前一刻还站在马下敢怒不敢言的宁君哲,后一刻便被一只孔武有力的手臂圈住腰身。 宁君哲尚且没从陡然失重的惊骇中回过神来,跟着就脑袋一垂,整个身子横在了马背上。 是的,没错,是横趴在了马背上,眼下就是骏马的一双大长腿,和坚硬冰凉的青石板。 伤筋动骨一百天,时至今日,他一身的伤都还没好全。 没二两肉的腹部撞上坚硬的马鞍那一瞬间,疼得他下意识就要骂人:“弈川你奶——” “走了。” 男人清冽的嗓音成功打断他即将脱口而出的国粹,抬头一看,发现捞自己上马的人竟然不是弈川。 而欲言又止的弈川,默默看了眼身后那匹无人问津的马,将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其实他想说的是,宁护卫可以躺在马背上,抱紧马腹,他牵着马的缰绳带着一起走。 晨光熹微,薄雾笼罩。 步竫舟轻夹马腹,一甩缰绳,马儿便似离弦之箭往前飞奔。 猎猎风声响在耳侧,地下的青石板急速更迭变换,宁君哲顿时眼花缭乱,头昏脑涨,认命般闭了眼。 马儿一路狂奔,颠得他晕了又醒,醒了又晕,不知道来回几次。 再睁眼时,步竫舟刚好在一处驿站停下,沉声说先吃点儿东西休整片刻再继续赶路,随后便是两道翻身下马的声音。 宁君哲双手奋力一撑马背,迫不及待跑到旁边的竹林里把憋了一路的污秽吐干净。 明明他是那个什么也不用管的人,到头来却成了最辛苦的人。 此处是距离京都最近的一处驿站,南来北往的人不少,相识的不相识的商旅行客都能搭上一两句话,相当热闹。 宁君哲在弈川旁边坐下,此时腹内空空的他抓起桌上的糕点就往嘴里塞,然后眼睛一亮,大快朵颐的架势仿佛饿死鬼投胎。 还是出门好啊,在明王府根本吃不到这样好吃的东西,也喝不到这样好喝的茶水。 待他三下五除二解决完温饱,步竫舟还在姿态优雅不紧不慢地吃糕。 矜贵之气丝毫不受长途风尘沾染,任谁打眼一看都得夸一句谦谦君子润如玉,神仪明秀世无双。 宁君哲心想,他要像这样细嚼慢咽,估计只有饿死的下场。 腹诽完,他不动声色凑到弈川耳边低声商量:“弈川兄,一会儿你带我吧?不要横着的,要竖着的。” 弈川正机械地往嘴里塞大饼,闻言将视线落在宁君哲白净俊朗的脸上。 眼前人的五官并不出挑,放在一起却莫名好看,此刻唇瓣表面还覆着一层莹润的光泽,唇角旁尚还挂着沙糕馅儿里的芝麻糖屑。 沙糕是他昨日特意让厨房备着给王爷路上裹腹的。 弈川抬眼看向对面若无其事的步竫舟,不假思索道:“我不会。” 一脸期待的宁君哲瞬间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临上马时,步竫舟又要故技重施,他两眼一闭,豁出去地争取人权:“王爷,属下想坐着!” …… 疾风吹过衣摆,宁君哲的手紧紧抓住后腰处的马鞍,努力保持身正平衡,尽量不和男人产生肢体接触。 毕竟上次的教训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事后他的背可是疼了整整一天呢。 马儿穿行在茂密的竹林间,凉风习习,阳光透过浓密竹叶投射在男人竹青色的长衫上,斑驳跃动,交相辉映。 如此良辰美景,宁君哲只觉呼吸畅快,心情愉悦。 他舒舒服服叹口浊气,正感慨步竫舟其实也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不近人情,下一秒只听一道破风而来的声响,有什么东西瞬间扎进后背,传来无法忍受的痛感。 宁君哲一声闷哼,手上卸力,蓦然靠倒在步竫舟的肩头。 这一刻,他突然悟了。 他这一生,大概和狗男人八字不合,不是总被狗男人设计,就是不断替狗男人挡灾。 胸口的窒息感伴随痛感侵袭,他悲愤地瞪大眼睛,双唇颤抖着语不成句:“娘的……狗……男人……!” 话未说完,铺天盖地的流矢接踵而至。 第13章 天有不测风云.一 流矢自四面八方投射而下,像一张密网将三人笼罩其中。 步竫舟自腰间抽出软剑,一边快速挥剑抵挡,一边手挽缰绳控制受惊的马儿的奔跑方向。 弈川则紧紧跟在他的马匹后面,为他抵挡身后的攻击。 流矢很快停下,早已埋伏在周围的刺客终于现身,个个蒙着面,身负长箭长弓,手持刀刃冲杀过来。 宁君哲绵软无力地靠着步竫舟,几次险些跌落马背,弈川看得心惊,疑惑他为何如此不中用。 步竫舟尤为平静地淡声回宁君哲不会武功,随后揽住他的腰身,一踏马背,飞身而起,将他带到一片空地上。 宁君哲靠坐着竹丛休息,目光追随步竫舟,见他转头扬手将逼近的刺客穿膛破肚。 刀光剑影,青叶飞舞。 新一拨杀手接踵而至。 几番缠斗结束,步竫舟将剑从刺客身上拔出,蹲下扒开他的衣服,见后背上露出的玉衡花瓣后蓦然一笑。 四叔昨日还道无法抽身相送,结果转眼就送了一份如此隆重的饯行大礼。 只可惜,单凭这些人,还奈何不了他。 弈川对于听到的事实仍旧有些惊骇,架一打完,立刻就去看半死不活的宁君哲。 竹林幽静,风吹草动皆可入耳,一阵急促厚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听着像是一支百人军队。 弈川想也没想,直接握住宁君哲后背上的箭杆,毫不犹豫一把折断。 刺入皮肉的箭杆受到牵动,疼得宁君哲倒吸冷气,硬生生挤出两个字:“草……娘……” 并不知道他在骂人的弈川,利落扛起他靠近步竫舟,无声询问。 步竫舟并无奔逃的打算,只是噙着淡漠的笑,撩起长袍一角缓缓将剑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很快,一队人马顺着羊肠小道鱼贯而入,顷刻将满是翠绿的竹林点缀上深沉之色。 望着众人身上的铁甲,他知道步成风这是动用了全国各地的调兵之权,否则追兵不会来得如此迅速且声势浩大。 此刻宫中定然已生变故。 今日朝会并无大事,早早退朝离开昭明殿后,陛下留了几位大臣于议政殿议事。 大臣们忧心龙体,将将嘘寒问暖一番,陛下便骤然呕血不止。 众人大惊失色,路公公尤甚,慌忙命人将陛下带回锦和宫,又忙差人传白鸣风。 白鸣风即刻赶来,为陛下一搭脉,顿觉蹊跷,他与路公公对视,路公公屏退左右,他方才小心翼翼道:“陛下这是中毒之兆。” 路公公手一抖,大为震惊:“宫里药膳坊每日煎药咱家都有察看,这……” 两人眼波流转,路公公带白鸣风来到倒药渣的地方,白鸣风拨开黑乎乎的药材仔细查看,终于确定。 “陛下近日有何异常?” “许是政务繁忙,精神不济,颇为嗜睡。” “前些日子陛下感染风寒患上咳疾,因此我开的药里便有治疗咳嗽的马兜铃,但此物有毒,用量须十分谨慎,一旦过量,长期服用便会致人吐血昏厥,甚至丧命。” “何人如此歹毒?!” 路公公又气又惊,浑身颤抖,白鸣风握了握他的手,以示安抚:“事不宜迟,我先回太医院配药。” 不多时,白鸣风配好药来到药膳坊煎药,两人设计离开,于暗处偷窥,果真见一宫女鬼鬼祟祟靠近药膳坊。 路公公一声令下,侍卫将其擒获,压在身前。 “说,是谁指使你的?”路公公手扬拂尘横眉冷对,完全失了一贯的温和。 宫女也是个极血性的人,半跪着抬起头来冷冷看了路公公一眼,露出一抹讥笑。 路公公大感不妙,正要阻止,宫女已然口吐白沫魂归西天。 眼见什么也没问出来,路公公十分气恼,一脸厉色:“记住了,此事不可声张,否则小心你们的脑袋!” 侍卫颔首低眉,不敢造次:“是,路公公。” 白鸣风煎好药赶紧送到锦和宫,有宫人惊惶通报:“忠王拒不卸剑,带人朝锦和宫来了!” 岂料话刚说完,宫门便被一瞬推开,通报的宫人直接摔了进来。 步成风手持长剑站在宫门口,身后是同样手持兵刃的擎卫军,身旁站了位手提医药箱的老者。 他奋力一扔,锋利的长剑飞进宫门,一瞬将白鸣风的药碗打翻,溅落一地污渍。 路公公微怒:“忠王爷,您身为护国大将军,却持剑进宫,私自调遣宫中军队,实在有犯龙威!” “路公公莫怪,稍后自会明白。”毕竟是上过战场的将军,步成风一身霸气,宫人们莫不敢言。 随行的老者不过是宫外街头的大夫,哪里见过这阵仗,诚惶诚恐地跟着步成风进门,来到陛下的床前,低头为其把脉。 大夫原本颤抖的手在搭上脉搏的一刹那,抖得更厉害了。 他战战兢兢抬眼看了看龙颜,瞳孔陡然睁大,却还是以防万一再次摸了摸脉搏。 白鸣风见状,惊慌地想要上前确认,却被步成风用剑架在脖子上不能动弹半分。 “禀各位大人,陛下……驾崩了。” 大夫颤声说完冷汗直冒,生怕给自己招来祸端,身子抖如筛糠。 路公公不敢置信,三两步奔上前,见陛下脸色惨白,唯嘴角呕出的鲜血尚有一丝颜色,呼吸尽无。 “陛下!” 路公公跪伏在床前如泣如诉,一旁的步成风声如洪钟,高声一喝:“来人!” 士兵立时冲进来,将白鸣风扣押。 路公公只得从悲痛中抽离,问步成风意欲何为。 步成风将从药膳坊搜出的药渣扔到地上,不容置喙道:“人赃并获,路公公还不明白吗?” 他用剑挑起白鸣风的下巴,厉声问:“说,你究竟为谁谋事。” 看着地上的药渣,白鸣风与路公公视线一碰,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他望着一派正气的步成风不发一言,步成风也不恼,兀自推断:“听闻此次明王留京,曾几度邀你前往王府,可有此事?” 呵,还真是筹谋周全啊。 白鸣风坦荡承认:“确有此事,不过王爷误会了,臣身为医者,不过为人诊病罢了!” “是诊病,还是暗中谋划什么……”步成风长剑杵地,屈膝凑近白鸣风,压迫感十足,“你不说,本王自有办法撬开你的嘴。” 语毕,起身下令:“带走。” “且慢!” 第14章 天有不测风云.二 路公公想要阻止,步成风却一剑横在他面前,口吻深沉,意有所指:“公公百般阻挠,莫非觉得本王的处置有何不妥?” 久居皇宫伴在君侧的人,岂能不懂此番话的言外之意? 路公公登时沉默,只能任人将白鸣风带走。 步成风环顾四周,随性的一眼将众人看得毛骨悚然:“陛下驾崩,明王谋逆,为稳定朝局,暂秘不发丧。” 话头微顿,锐利的目光直直钉在路公公身上:“公公以为如何?” 不温不火的问话,带着浑然天成的威压。 此时孤木难支,保全自身才是上上之策。 路公公托着拂尘拱手行礼,语气不卑不亢,尽显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总领太监的风仪。 “王爷折煞老奴了。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当务之急,应立即派人前往茌阳告知太子,请殿下回京主持大局。” 闻言,步成风微愣,似笑非笑道:“路公公言之有理。也请路公公放心,明王刚刚动身离京,想来还未走远,本王即刻派出人马,相信很快便能追上。” 随后便带兵出了锦和宫,将人软禁于此。 昭明殿前,宫人急急来报:“不好了!太子遇刺,生死不明!” 真可谓是平地一声雷,将在场所有人震得发懵。 步成风三两步奔过去,抓住来报宫人的衣领便是一顿急喝:“你说什么?太子怎么了?!” 宫人也被这消息吓得不轻,哆哆嗦嗦地重复:“太子遇刺,生死不明……” 步成风默了半晌,脸色极为阴沉:“逆贼明王谋害陛下与储君,即刻逮捕回京,若负隅顽抗,格杀勿论!” 兵士领命而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宫人再次来报:“不好了!明王杀进宫了!!” 京都城外,竹林间。 步竫舟瞧着带队的将军是个年纪不大的青年人,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遥望着他们,尤为轻蔑地勾唇一笑:“区区之数,拿下。” 青年人两侧的士兵跟着发出一阵哄笑,只有最前面的两名士兵十分嚣张地冲杀过来。 步竫舟镇定自若地倚着修竹,弈川扛着宁君哲,都没有动手的意思。 众人见状,还以为他们直接放弃抵抗束手就擒,笑声更为猖狂放肆,青年人更是胜券在握,懒得再看步竫舟一眼。 京都中人都说明王将蔚景治理得固若金汤,是位少年英雄,如今,还不是落到了他的手上。 微风过处,竹叶簌簌而动。 两支长箭破空而来,瞬时将冲杀的两名士兵穿膛而过。 两名士兵同时从马背上掉落,蔑视的笑容还凝固在脸上,胸腔左侧都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黑洞,鲜红的血液正源源不断从洞中流出,浸入大地。 身体并未对长箭产生多少阻力,反而再次狠狠刺入另外两名士兵的体内。 全场哄笑声戛然而止,众人还未从中回过神来,便见一柄长剑自步竫舟身后凌空飞出,直直朝着青年人而去。 “将军小心!”青年人身边的士兵匆忙抵挡,可为时已晚。 长剑势如破竹,狠狠刺入青年人的胸膛,强大的冲击力将他带离马背,钉在了身后的竹子上。 剑刃突破竹腔,剑柄处缀着的夜灰色流苏经久晃荡。 眼见将军惨死,追兵们吓得个个脸色惨白。 启安国中,将武功弓箭皆练到如此恐怖地步的人,唯有前擎卫军首领沈着。 果然,一个黑色身影自一丛翠绿间现身,悠悠落到步竫舟身边。 他身上背着箭囊,左手轻握弯弓,身高体阔,五官端正,一派身经百战的沉稳:“王爷,属下来迟了。” 步竫舟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满意地牵起嘴角:“不晚,时机刚刚好。” 此一战,步竫舟全程高坐马上,冷眼瞧着及时赶来的十五骑将追兵杀得干干净净。 深褐色的土壤被血水灌溉,想必来年的青竹会愈发青葱。 步竫舟手握流叔从蔚景带回来的银枪,打马掉头,带着人马杀回京都,在途中与步翌的人马意外会合。 从茌阳到京都,沿途杀手不断,步翌的右肩不慎中了毒箭,此刻昏迷不醒。 步竫舟带着步翌同乘一骑,一入京都,擎卫军立刻从四面八方涌出,将他们团团包围。 “太子在此,谁敢造次!” 步竫舟掏出步翌的东宫令牌,擎卫军等人惊诧地且拦且退,他看准时机,领着兵马迅速冲进皇宫。 宫墙上的弓箭手们即刻搭箭拉弓,紧随其后的小队首领连忙高声喊:“住手!马后是太子殿下!” 十五骑一路奔袭至昭明殿,殿前空旷的广场上,擎卫军全副武装严阵以待,殿宇之上的二层回廊处,密密匝匝全是蓄势待发的弓箭手。 贤贵妃被步成风挟制立于殿前,不惊不惧,神色淡然。 “娘娘!”流叔提剑便要冲杀过去,被沈着弈川同时拦住。 自记事以来,步竫舟从未见过母妃穿戎装,原来竟是如此傲立凛然,和记忆中温婉柔和的她完全不同。 他一手揽着步翌,一手银枪横扫开道,一步步走得从容:“四叔,太子殿下在此,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沈着弈川与流叔,紧紧护在两人身侧,以剑隔开侍卫手中的兵刃。 到了这样紧迫的关头,宁君哲依然像一条死鱼般被弈川扛在肩头。 他好想说:“老兄,你累不累?要不然你先把我放下来,他们的目标反正也不是我,我还死不了。” 可他感觉伤口越来越痛,竟然痛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适时步成风笑了笑,答:“竫舟,四叔知你这五年受了委屈,但你万不该如此糊涂,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神思恍惚的宁君哲在心里狠狠骂道,呸!都这样了还想甩锅呢! 就在此刻,得知消息的步成骁与镇南将军周鹤驰援,浩浩荡荡的军队倾巢而出,偌大的广场一眼望去,尽是凛凛铁衣。 贤贵妃明白,擎卫军的最高理念便是忠于陛下,陛下驾崩,自然忠于未来储君。 只是眼下太子昏迷,形势不明,众人皆手持兵器,不敢轻举妄动。 她神色一凝,望向众人,落音铿锵道:“吾儿明王,绝无异心!” 语罢,迅速抽出身旁侍卫的佩剑,反手刺向身后的步成风。 第15章 风定梦撒撩丁墨 步竫舟大骇,手上正有动作,银枪却陡然从掌中脱落。 倏忽,一柄长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空而去。 尖利的长枪贯穿胸膛那刹,弓箭手万箭齐发。 步成风顷刻被扎成刺猬,睁大双眼,眼中尽是复杂之色。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终究只源源不断往外吐血,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步成骁却若无其事撩开长袍,神色淡然地一跪道:“臣等救驾来迟,让贵妃娘娘受惊了,望贵妃娘娘恕罪!” 这一跪,在场众人皆齐齐行礼。 宁君哲也终于被弈川放下来,头脑昏沉险些以头抢地时,还被扶了一把。 步竫舟颇有些难言的怅痛。 小的时候,步成风没少指导他弓马骑射,也没少同他说起年少时,和二叔及母妃一同并肩作战的情意。 一朝谋逆,前尘往事,尽数消弭,就换来这么一个被亲兄手刃的凄惨下场。 贤贵妃身为如今宫中身份最为尊贵之人,顺理成章接手主持大局。 太子已回京都,继位是毋庸置疑的事,不过眼下身负重伤,待伤好后再行登基大典。 路公公则领着一队人马前往忠王府,清剿叛党余孽,查没财产。 安排好一切,她淡看了眼步竫舟,功成身退。 步竫舟望着她的背影,注目良久。 弈川提醒:“王爷,宁护卫晕了。” 话音落下,红色铁衣彻底消失在宫道转角,他这才转身上马,打道回府。 兵变起得快,灭得也快,前后不过步竫舟离开京都几个时辰,如今的启安国,已然换了片天。 是以他也不必急着回蔚景,只等步翌醒来看看对方如何安排。 沈着轻功好,一众人马刚到明王府门口,他便带着大夫及时赶到。 大夫是位老者,须发尽白,看起来颇有些行医经验。 他应当是被沈着提溜着飞过来的,吓得一脑门的汗,一副惊魂未定之色。 宁君哲胸口的血已经把周围大半衣衫浸染,小脸惨白,嘴唇乌青,看着应是中毒之兆。 弈川扛着他连忙往后院走,正要跨过院门,却听步竫舟沉声道:“本王似乎也略感不适,就在本王卧房诊治吧。” “王爷受伤了?!哪里受伤了?”流叔立刻紧张发问。 “旧伤。”步竫舟口吻淡然。 流叔松口气不再言语,沈着却觉得奴才睡主子的床榻实在僭越,即便是如此紧急时刻。 遂不假思索道:“王爷,属下很快。” 说着,他就要一手拎着老郎中,一手去接弈川肩上的宁君哲,意图十分明显。 不过几步路的功夫,不费事。 流叔也要跟着附和,弈川却已经默默调转脚步,扛着人进了王爷卧房。 步竫舟示意老郎中即刻诊治,自己则在凳子上坐下,伸手接过流叔递来的茶水,凉茶入喉,一路的风尘劳累被拂去大半。 老郎中将所需工具在四方桌上一一摆开,发现出门太急,漏了麻药,转头又从医药箱中拿出手指长的一截短木棍,塞进宁君哲口中。 做好一切准备后,这才动手将已经黏在皮肉上的血衣剪开。 烧红的刀刃划开皮肉,尖利的箭头勾着肉一寸寸往外挪。 宁君哲意识混沌,露在枕头外面的半张脸肌肉猛烈抽搐,喉咙中不断发出低沉喑哑的怒吼。 箭头快速拔出那一刻,他蓦然仰起头,发出一阵冗长而颤抖的呻吟。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大夫说好了,得知这场无痛手术终于结束,他也神经一松,彻底陷入昏迷。 宁君哲的伤口比较深,大夫叮嘱此后半月不能行体力劳动,否则会损伤根本,箭上的毒也用药解了,应该没什么大碍。 他在桌上的水盆里洗干净手,对步竫舟道:“麻烦王爷将衣衫褪下。” 步竫舟点点头,流叔连忙上前将他的衣衫半褪。 胸口的伤口已经结痂,但明显有撕裂的痕迹,细小的血珠汇成一条条细丝般的血线蜿蜒。 大夫神色凝重地一边清洗伤口,一边告诫:“王爷伤势初愈并无大碍,不过日后最好静心修养,否则伤口二次撕裂,恐落下隐患。” 步竫舟轻笑:“谢大夫。” 老郎中连忙作揖直道不敢,自顾自开始收拾医药箱,动作间却时不时停顿,抬眼看向床上的人,一副欲言又止的纠结神色。 “大夫还有何交代?”步竫舟果断问道。 老郎中见步竫舟看出端倪,不敢再隐瞒,直言不讳道:“王爷,老夫方才号脉,察觉出这位公子的身体似乎另有蹊跷。不过恕老夫医术不精,一时无法看出病根。” 宁君哲的一身邪毒是自小长年累月形成的,早已经和自身融为一体,寻常大夫探不出来也属正常。 步竫舟兀自整理好衣袍起身,淡淡道:“流叔,送大夫出门。” 老郎中见步竫舟一副了然的神色,也不再多言,从流叔手中接过诊费后挎着医药箱,跟在流叔身后离开了。 幽幽几盏烛火,缓缓撕裂一片浓墨的黑。 宁君哲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四面都是冷硬的墙壁,唯有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铁门,而铁门内,是一个打斗场。 浑浊的水漫过脚踝,四壁不断有暗器射出,他正和另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孩儿生死决斗,各自手上的刀刃皆已染血。 粗沉的喘息声响在封闭的空间里,将紧张的气氛衬得越发紧迫。 男孩儿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年纪,脸上还带着满满的稚气,盯着他的眼睛里却全是凶光,像一头要把他狠狠撕碎嚼烂的野狼,完全失了理智。 “啊!”男孩儿一声怒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冲杀过来,明明都已经力竭,却还是爆发出了如此惊人的速度。 宁君哲喘息着连忙后撤,锋利的刀刃擦着他的脖颈过去,肩胛处传来一阵明显的疼痛。 他脚步不稳跌坐在地,紧靠背后没有丝毫温度的墙壁,感觉冰冷顺着每一个细小的毛孔钻进了心里。 男孩儿不给他丝毫反击的机会,挥着刀再次朝他杀来。 望着男孩儿快速逼近的阴鸷面孔,宁君哲脑海中蓦然响起一道男音:“想活吗?那就杀了他们。” 第16章 新日照空杜阋墙 这个声音很熟悉,可他来不及思考,只是迅速捡起掉落在水里的短刃,同样嘶吼着朝男孩儿用力扔了过去。 男孩儿脚步一顿,保持手拿刀刃冲刺的姿势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矮小的身躯倒下时溅起一片水花。 他那把短刃稳稳地插在男孩儿的额头中间,只剩下暗金色的刀柄留在外面。 这一击,宁君哲用尽了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 暗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他呆呆地凝视着黑红色的水面,蓦然笑了。 在那水里,躺着十几个同样年纪的男孩儿,他们或仰或俯,或平直或弯曲,或完整或残缺,统一的都没了生息。 他低头看自己,同样是稚嫩的年纪和身躯,可唯一不同的是——他赢了,他活下来了。 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离这里越来越近。 潜意识里,他很清楚,这是原主小时候的经历。 也知道,在这个地下死斗场外,还有好几个相同的死斗场,里面有着和他相同年纪的人,无论男女,也有着相同的规则。 此时此刻,送他们进来的男人,来接他这个胜利者出去了。 他想等铁门打开看一看来人的面容,可下一秒,眼中陡然又只剩下浓墨的黑。 迷蒙间,宁君哲听见一道陌生的男音,对方似乎喊了他的名字,可他听不清,倒是后面的话无比清晰地传进耳朵里:“把药喝了。” 他昏昏沉沉睁眼,只隐约看见一个五官模糊的黑衣男人,正端着药碗靠近自己。 这是……出了死斗场了? 宁君哲扯出一抹艰涩的笑,听话地伸出手,从对方手中接过那碗黑乎乎的药汤一饮而尽。 他将药碗递还给男人,正欲道谢,五脏六腑骤然传来剧痛,手一颤,药碗落到地上碎成残片。 喉咙的腥甜压制不住,半截身子探出床沿,吐了一地黑血。 身体的不适令宁君哲瞬间慌乱,抬起头正要询问,却发现此时男人的脸,变得无比清晰。 男人的面庞不再是马赛克似的糊成一团,一张面具将五官掩去大半,只能看到一双漆黑的眼瞳,以及瘦削的下半张脸。 宁君哲终于想起彼时在死斗场中,脑海里响起的男音是谁。 可见,面具男在玉衡组织中的身份不容小觑。 宁君哲捂着胸口面目扭曲地问:“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面具男口吻平淡:“毒药。” 话音落下,宁君哲又是一口黑血吐到地上。 身体里翻江倒海的痛感那么真实,真实到他恨不能将眼前的男人撕碎。 可他只是流着泪,无助地伸出手去抓面具男的手臂,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他虚弱地哀求,哀求对方给他解药,放他一条生路,他承诺可以成为玉衡手中最利的那把刀,成为玉衡最出色的杀手。 面具男却笑了,那笑里,眼睛里,都带着再明显不过的遗憾。 他凝视着宁君哲,再平静不过地开口:“可惜,你根骨不佳,只能被主人选为试药人。” 宁君哲不敢置信地连连摇头,一边吐血一边努力向面具男保证:“我……可以……” 面具男似乎早已经看惯所谓试药人的挣扎,冷漠地不再给予宁君哲一眼,转身离开。 月色入户,烛火幽黄。 旁边的矮榻上,男人倚着靠背,手握书卷,不紧不慢地翻页。 每日读书,是步竫舟幼时跟从杜纳言学习养成的习惯。 纳言乃文官之首,杜若言人如其名,颇具言官铁面无私的风仪。 身为两朝元老,从不避讳犯言直谏,常常令皇祖父与父皇下不来台。 授课时,除却基本的诗书礼乐,他最爱讲治国之道。 受他常说的“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的启蒙,步竫舟在蔚景那几年,才能将所有棘手之事治理得井井有条。 步竫舟默默翻过一页,不过才看一行,便听旁边传出一道低微且断断续续的呜咽。 此前宁君哲都是时不时发出难受的呻吟,步竫舟知道他是痛得难以忍受,是以没管,这会儿倒着实勾起了兴趣。 步竫舟轻轻起身,拿过桌上雕刻有海棠花的牙黎夹在书页中,这才把书一合一放,缓步朝床边走去。 宁君哲伤在后背,只能趴着睡,整张脸有半张都埋在软枕中。 那半张脸上挂满了汗珠,细长的柳叶眼角,挂着一两颗晶莹的泪,凝在睫毛上,将落未落。 他眉毛紧皱,发出的呜咽声低沉压抑,似是陷入了梦魇。 步竫舟不由轻笑。 确如弈川所说,不中用。 躲在屋檐上的三人见此情景,不约而同面面相觑,神色各异,随后悄无声息转移阵地。 沈着率先落在庭院里的那棵大树上,行动间轻盈似羽,不带任何声响:“王爷怎么了?” 他身侧的枝丫微动,弈川稳稳落在上面,为其答疑解惑:“我猜想,是受了刺激的缘故。” “什么刺激?”流叔在弈川旁边落下,翘起二郎腿,双手环胸,十分不满,“我才离开几天啊,这厮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让王爷如此偏心。” “大概是你做不到的刺激。”沈着似笑非笑地接茬。 流叔不满地睨沈着一眼:“还能是什么刺激?弈川,你说。” 然后弈川便应流叔要求,将宁君哲如何替王爷喝药挡刀,如何半夜爬上王爷床榻,又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王爷“坦诚”等事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 启安国大多数人都有龙阳之好,流叔不是不知道,只是不过将将十八的年纪,不曾接触男女之事,尚未开蒙,对于断袖这档子事,更是无法理解。 他挠挠头,十分好奇且好学地问弈川:“弈川,在这种事上,男女究竟有什么不同?” 弈川看着他懵懂的模样,眼中仿佛被夜风吹起了微荡的涟漪,他移开视线,透过树叶看向清冷的月亮:“不知道。” 沈着倚着树干,勾起浅淡而晦涩的笑意,同样望着月亮,若有所思。 国丧之后,太子步翌顺利登基,新日照空,国号更替,是为顺和。 陛下端坐昭明殿明堂之上,大肆嘉奖了所有有功之臣。 他言如今太平来之不易,祈愿未来也能顺利祥和,再无手足相残,兄弟阋墙之事。 步竫舟恭恭敬敬站在一众文武百官当中,闻言只是面不改色遥望着殿上之人。 第17章 梅园冬寒帝王术 昭明殿上,陛下一身明黄,端庄威严,那双睥睨天下的眼睛,让步竫舟想起了一个人——先皇后,陛下的生母周绥。 周皇后是皇祖母周氏的一脉旁支,家族式微,却从小深受皇祖母喜爱,教养在宫中,同父皇一起长大,乃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父皇还是太子时,皇祖父见二人情投意合,便将周绥指给了他,成全了一对佳话。 周皇后琴棋书画、女工女德都十分出色,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身体天生羸弱,常年药不离口。 这样的身体状况使她在生产步翌时几乎难产殒命,此后身体便大不如前,一年比一年亏空,太医们都束手无策。 是以父皇对她与四皇兄步翌更加宠爱怜惜。 周皇后生于腊月,十分喜爱腊梅,从步竫舟记事开始,御花园中三分之二都是梅园。 即便是同样深受父皇疼爱的母妃秦予,位及贵妃也从未有过如此盛宠。 父皇子嗣单薄,也因此对他和步翌同样宠爱有加。 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但他那时不懂,生于皇家,拥有和嫡子不相上下的宠爱,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有一日他和步翌一同下学经过御花园,御花园中大片的腊梅都已凋谢,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 四月春回大地,正是海棠盛开的季节。 他站在海棠树下,折了两枝海棠花,一枝是要带给母妃的,一枝便顺手递给了步翌。 步翌伸手正要接过,却听一道虚浮的声音蓦然响起:“阿翌。” 海棠花树前,周皇后裹着厚厚的大氅,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她满身珠翠,雍容华贵,即使身体每况愈下,气质仍旧丝毫不减当年,望着步翌的神情温柔而慈爱。 身后跟着的一众宫女太监恭敬朝步翌和步竫舟行礼,步竫舟亦端端正正朝周皇后行礼。 步翌担忧地跑过去牵住周皇后的手,大概是有些冷,立马用双手包裹住来回揉搓,一边哈气一边担忧地问:“母后怎么来御花园了?天气还带着寒冷,万一受了风寒如何是好。” “母后不冷。”周皇后蹲下身,伸手将步翌头上肩上的海棠花瓣拈掉,眉目柔和,“方才遇见杜大人,知晓你今日提早下学,母后便想等你一道回寝殿。” “儿臣谢过母后。” “回宫吧。” 周皇后牵起步翌的小手,转身欲走。 步竫舟连忙上前两步,将手里的海棠花枝递向她:“皇后娘娘,这是竫舟特意送给您的。” 他的声音不大,唯恐失了礼数,周皇后脚步顿了顿,似乎是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侧目短暂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没有看步翌时的慈爱宽厚,有的,只是身为皇后本就该有的威严。 她牵着步翌没有丝毫停留,迈步往前走。 步翌却听见了,回过头来朝他挥手,稚嫩的小脸上扬起抱歉而喜悦的笑容,向他无声道谢。 步竫舟并未多想,拿着两枝海棠花高高兴兴跑去美人殿找母妃。 往日他都是只折一枝送给母妃的,今日多了一枝,母妃十分好奇,他便将在御花园中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母妃当时看他的眼神尤为复杂,他并不理解,只记得母妃说了一句话。 她说:“皇后娘娘不喜海棠,你日后在她面前别再提了,娘娘身子不好,你也尽量少和四皇子玩闹,让你四哥多陪陪她。” 或许那日步翌回到皇后寝殿,周皇后亦是如此教导步翌要谨记孝悌之道,此后他便极少在下学时见到步翌。 周皇后薨逝那年步翌十二岁,距离她所企盼的步翌婚配只有短短两年。 那日大雪,梅园中的腊梅开得繁盛。 步翌站在腊梅树下,仰头望着枝头上厚厚的积雪出神。 跟着步翌的两名宫女太监正要朝靠近的步竫舟行礼,被他制止,默默退到了一边。 厚厚的靴子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绵密的咯吱声。 步翌头也没回,低声喃喃道:“母后再看不见她最爱的腊梅了。” 步竫舟缓缓走到他的身侧,为他裹上大氅,徐徐安慰:“以后,皇兄便替皇后娘娘看吧!” 许是在雪中太久的缘故,步翌回宫便发起了高烧,昏睡了三日才恢复神智,这三日里,他迷迷糊糊喊的最多的便是“母后”。 父皇遭此连番打击,似乎瞬间老了十岁有余,步翌病情尚未痊愈,便正式立了步翌为太子,入住东宫。 步竫舟被外放后,听闻步翌为了也能得到历练,自请前往茌阳赈灾治水,一去便是两年。 谁都未曾料到,一心卫国的护国大将军,他们的亲叔叔,会起移天换日之心。 若非步竫舟及时飞鸽传书告知此事,想必步翌这个太子,会比他这个明王还要当得窝囊。 陛下给他的封赏除却金银财宝这些身外之物,还有一块地,最大的恩赐便是允他长久留住京都王府。 蔚景城守这个半大不小的官职也由另外的人顶替。 此番似曾相识的安排,使步竫舟蓦然想起,上一任蔚景城守便是如此被父皇骤然革职查办,撤去了官职,换他顶上。 当初父皇如此将他外放,如今陛下如此将他留守京都,为的皆是不让他手中有任何实权。 同样的帝王之术,同样的手段。 唯一不同的是,如今的陛下并没有刻意挑拣他的错处,令他寒心。 步竫舟叩谢皇恩,接过圣旨,面上平平淡淡,既不为陛下的敲打而心惊,也不为从未有过的赏赐而欣喜。 登基大典结束,文武百官相继离开。 步竫舟如今算是名副其实的闲散王爷,以后除却陛下召见,再无进宫的机会,就连上朝都是不够格的。 他跨出殿门,正欲往别处去,身后却有人叫住他,他转身见了来人,恭敬行半礼:“老师。” 从前他被外放时,杜若言是唯一一个冒着大不韪替他求情的人,如今他如愿留在京都了,杜若言恐怕也是唯一一个由衷替他感到高兴的官员。 杜若言轻拍步竫舟的肩膀,凝视他的眼中似含热泪:“回来就好。在蔚景的五年,你不少操劳,歇一歇也好。” 这是安慰他的话,两人心知肚明。 步竫舟但笑不语,本来这皇权于他,也不甚重要。 见状,杜若言深感疼惜,长长叹出口浊气。 两人没说两句话,侍奉在陛下身侧的路公公疾步前来,行礼恭敬道:“王爷,陛下召见。” 第18章 海棠春深美人误 步竫舟同杜若言告别,跟着路公公前往锦和宫。 四月将至,御花园的腊梅已经将谢未谢,空气中仍浅浅弥漫着清幽的腊梅香,绵延长路的墨黑枝头上,难得再见一朵梅花。 走过梅园,原该是海棠花灿烂闹春的景象,此刻也同样难得再见一朵海棠花。 原先种植海棠树的地方都被其他花草替代,在熠熠阳光下生机勃发。 步竫舟没有丝毫停留,收回目光。 到了锦和宫门口,路公公带着他进殿后便识趣退了出去。 大殿中并未见陛下身影,步竫舟安安静静站在殿内,等了半刻,内殿方才传来陛下的传唤:“进来吧!” 步竫舟这才抬脚绕过玉梅连屏,掀开珠帘进入内殿。 陛下端坐在御榻之上,面生的太医收拾好医药箱先后向陛下和步竫舟行礼告退,宫女小心翼翼伺候着更衣,整理明黄色的衣袍。 “都退下吧。” 陛下挥挥手,众宫女颔首告退。 待一众浅绿没入珠帘,陛下方才朝步竫舟招手,示意他同坐榻上:“竫舟,来,让皇兄好好看看你。” 乍然听见久违的称呼,步竫舟失神般愣了愣,却很快回神,弯腰拱手朝榻上之人缓缓一拜:“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快快平身。”陛下似要从榻上起身扶步竫舟,步竫舟不敢逾矩,只在榻前的木凳上坐下。 陛下神色间隐有变化,棱角分明的脸上笑意轻浅,似真非真:“竫舟,五年未见,怎的与皇兄生分了。” 步竫舟一派淡然,真诚磊落:“陛下如今是一国之君,臣弟不敢失了体统。” 四目相对,他见榻上之人的笑意深深,这才问道:“不知陛下召见臣弟,所为何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陛下低头兀自整理散落在榻上的长袍,语调悠悠。 “如今忠王一党尽数清剿,皇弟功不可没,理应赏赐些实在的东西。” “不过眼下皇兄刚刚登基,政权不稳,只能先稳住一众股肱老臣,皇弟不会心有怨言吧?” “臣弟惶恐。”步竫舟连忙道,“臣弟别无所求,陛下能让臣弟留住京都,便已是最好的赏赐。” 话音落下,陛下抬起头来,笑意直达眼底。 “皇兄知你从小便清风霁月,唯一牵挂便是太后。” “你此刻也不必急着去见她,皇兄这里有一物,你且先看看。” 语罢,侧身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木牌,递给步竫舟。 步竫舟远远地看着只觉眼熟,待拿到手上仔细一看,方才发现木牌中央刻了个“忠”字。 步成风五十大寿那日,忠王府小厮们的腰间,皆悬挂着此木牌。 不过是奴仆们随身携带表明身份的木牌,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但既然陛下会拿给他看,势必有蹊跷之处。 “此物是如何得来的?” 陛下似乎十分满意步竫舟的聪慧,赞许一笑,朗声道:“兵变当日,路公公从投毒的宫女身上搜到的。” “投毒宫女?” 据他所知,路公公将投毒宫女抓住后什么也没来得及问,宫女便当场服毒自尽了。 若是害怕暴露身份,便没理由身上还带着木牌。 步竫舟凝眉沉思。 他因为发现玉扳指上有玉衡残瓣而确定步成风,路公公因为搜出忠王府木牌而确定步成风,最后就连步成风自己都因私调擎卫军,挟持太后,让所有人都确信他才是真正的谋逆之人。 一切的一切,在木牌没有出现前都十分合理,可如今细细想来,竟是如此巧合。 背后之人,竟将步成风本人都算计了进去。 能被步成风信任的人屈指可数,可是…… 步竫舟不敢置信地看向陛下,陛下讳莫如深地勾唇笑着,气定神闲道:“不急,是狐狸就总会露出尾巴。” 从锦和宫出来时,天色已晚,沿途的一排排宫灯皆已点亮。 步竫舟将那块木牌收起,同路公公道:“路公公留步。” “王爷慢走。”路公公行礼之后,便又退回到锦和宫中。 步竫舟沿着长长的宫道缓步慢行,越行至熟悉的路段,越生出浓烈的近乡情怯之感。 夜阑人静,冗长寂静的宫道直通高大巍峨的殿宇,沿途璀璨华丽的宫灯散发出幽幽柔黄,为暗夜镀上一层朦胧的温软。 宫灯外的纱绢上一片素净,再不见昔年红艳似火的海棠。 尽头处暗红色殿门上的牌匾,仍写着“美人殿”三个大字。 他伸手叩门,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 一位年过半百的宫女见了来人,面上一喜,连忙欠身行礼:“奴婢参见明王,王爷千岁!” 他快速伸手托起对方的双臂,眼里闪烁起点点微光:“云姑姑免礼。” 云姑姑是跟着母妃进宫的贴身姑姑,看着他从小长大,对他的爱护之情丝毫不比母妃少。 阔别五年,云姑姑的鬓边多了许多银丝,望着他的眼中满是感慨慈爱。 “王爷伤势如何?” “不打紧。” 他一语带过,殷切的目光越过云姑姑沉沉落在殿内,不待开口,云姑姑道:“王爷,太后近日力倦神疲,已然歇下了。” “母后可是身体不适?” “太后身体康健,王爷放心。”云姑姑拍着步竫舟的手背宽慰道。 闻言,步竫舟将将卸下紧张,云姑姑便道:“那日步成风诬陷王爷谋反,将太后软禁于美人殿中,后来听闻陛下也遭了难,便急得拿出了多年未碰的戎装与银枪,杀出了殿宇。” 步竫舟再度紧张,急问:“此事为何——” “王爷放心。”云姑姑安抚道,“太后身体虽不似当年,同步成风一战伤了元气,不过太医说静养几日便好了。” 语罢,她蓦然一笑,眉目间露出些遥想的憧憬来:“太后当年是多么飒爽的女子,如今困于深宫数十载,许久未曾那般畅快。”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步竫舟心间似堵了一团棉花,闷闷的,说不出话来。 深宫就是一座牢笼,困住了母后,也困住了他。 殿内一片漆黑,唯一的光亮便是云姑姑手中提着的那盏宫灯。 即将到宫门下钥的时辰,步竫舟只好同她告别:“劳烦姑姑告诉母后,我日后再来看她。” “好。”云姑姑伸手替他拢了拢衣襟,“夜来风凉,王爷慢走。” 第19章 先发制人道心坚 自这次九死一生之后,宁君哲对一个道理领悟得更加透彻。 人生在世,没有什么比活着更为重要。 而想要平安健康的活着,就必须远离危险或者是能够带来危险的人和地方。 毫无疑问,人就是明王步竫舟,地方就是明王府。 宁君哲有预感,要是再在狗男人身边待下去,一定会五劳七伤外加短命。 迄今为止,他因为狗男人受的伤就没好全乎过! 但俗话说得好,破财消灾,要继续留下也不是不可以,只要钱到位,什么都好说嘛! 于是宁君哲第一时间向步竫舟表达了自己想要离开的想法。 步竫舟闻言抬头,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可以。” “你不挽留我一下?!”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同本王之间的交易已经结束,待你痊愈,随时可以走。” “……” 宁君哲没想到步竫舟会答应得这么痛快,他原本都排好了一场步竫舟苦苦挽留,他犹犹豫豫万般纠结勉强留下的戏码。 谁知道这个狗男人竟然如此绝情!! 好歹他们也是过命的交情啊!!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宁君哲干笑两声后再没了下文。 站在门外借护卫之职行窥听之便的三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流叔:王爷对他这么好,床给他睡,好商好量,这厮竟然如此不识好歹,还想离开王爷?! 弈川:别激动,宁护卫的毒伤了脑子,情有可原。 沈着: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毒的问题? 弈川流叔:??? 有了前车之鉴,宁君哲难得安分了几天,今日始终不见步竫舟人影,向弈川一打听,才知道步竫舟进宫参加登基大典了。 下午的时候,陛下的赏赐一箱一箱抬进府门,看得几人是眼花缭乱。 他知道,提工资的正确时机到了! 沈着三人将所有赏赐全部收入库房后,出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在庭院中央,弯着腰哼着歌摇头晃脑。 三人再度面面相看,十分诧异。 沈着:宁护卫在做什么? 弈川:好像在洗东西。 流叔:这厮傻了。 三人相视一眼,果断在长廊下坐成一排,一边嗑瓜子一边看傻子洗了满满一庭院的东西—— 几人几套积攒下来的护卫服、从来懒得更换的床褥,王爷的衣袍、鞋履,长袜…… 当空的日头渐渐西沉,看戏的三人同情并无情地形成了一个共识:有时候傻了也不是坏事。 宁君哲本打算慢慢洗,等步竫舟回来先在他面前刷一波好感,谁知道左等右等,左洗右洗,始终不见人影。 于是就这样越洗越多,越洗越多,洗到最后月亮都出来了,他实在累得不行,把捣衣杵一扔,骂骂咧咧地回房。 狗男人,爱回不回! 宁君哲洗完澡,舒舒服服躺回步竫舟的大软床,没一会儿就眼皮打架进入了梦乡。 梦中,他和一位白胡子老爷爷相对坐在一个棋盘前,正要开始厮杀,便隐约听见两道声音自白如浓雾的天际传来。 他努力去听,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清楚。 而此刻卧房中,流叔看着正呈大字型躺在床榻上的某人,没好气地试探道:“王爷,宁护卫现在行动自如,是不是可以回后院儿睡了?” 这厮还真是恃宠而骄,王爷不主动赶他走,他还真打算一直霸占王爷的床,真没规矩! 朗月当空,疏影横斜。 轩窗外,庭院衣桁上的衣物大多缀着水滴,缓缓往下垂落,似是一排水珠帘,映出皎洁的月色。 进入府门时步竫舟还愣了愣,以为是夜里灯光幽晃走错了门。 能一个人浣洗如此多的衣物,的确是行动自如的凭证。 他悠悠收回视线,浅浅“嗯”了声以作回应,流叔这才高高兴兴退出卧房,并带上门。 今日实在疲累,步竫舟伸手揉了揉眉心,将书本放回桌上,吹灭了烛火歇息。 隔日,流叔一早端了盥洗盆进来伺候步竫舟洗漱,宁君哲睡得跟头死猪一样毫无动静。 步竫舟也不急,兀自坐在窗边的榻上看书。 正看到有趣味处,床上的某人陡然坐起来,一边两眼惺忪朦胧地望着他,一边喃喃问:“王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夜。”步竫舟头也没抬,主动将对方前几日的话题捡起,徐徐问,“宁护卫打算何时离开?” 刚刚睡醒,宁君哲的大脑还处于迷糊状态,自然而然地反问:“什么离开?我没想离开啊。” 身无分文,无亲无故的,离开了明王府他去哪儿啊。 听见宁君哲脱口而出的话,步竫舟翻页的动作一顿。 宁君哲正揉着睡眼无知无觉,在看见男人深沉的眼神后,才恍然反应过来说漏了嘴。 他心虚地垂下眉眼,快速挪动屁股下床,三两步跑到长榻前。 榻中央放着一方小矮桌,矮桌上放着一只茶杯,一碟糕点。 他殷勤地从步竫舟手里接过茶壶,主动斟上茶水,装傻充愣地搪塞道:“王爷,属下前两天刚醒,脑子不清楚,说的话不算数。” 步竫舟接过他递来的茶,不紧不慢抿上一口,就这样端着茶杯挑眉看他:“本王说话算数。” 那似笑非笑的唇角,勾荡起丝丝邪魅,仿佛就连轩窗上的海棠花也瞬间黯然失色。 宁君哲莫名咽了口口水。 怎么会有这么帅还这么有气质的人?! 真想摸一把那剑眉朗目的脸。 !! 他被脑子里大胆且荒谬的想法惊得一愣,当即在心里骂道:草!真是孤寡久了,看个男人都眉清目秀的! 赚钱娶媳妇必须提上日程!! 再次坚定道心后,宁君哲决定先发制人。 他眉毛一拧,故作哀伤地控诉:“王爷,属下对你忠心耿耿,你居然要赶我走?这么多心思终究是错付了!” 男人慢条斯理将目光从眼前人身上移开,波澜不惊地低下头继续看书。 宁君哲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死样,装模作样捶了捶胸口,边咳边语气更为哀怨地控诉:“这么多血这么多伤,终究是错付了!!” 第20章 金姝子虚短命实 凄厉哀婉之声飘出小轩窗,可谓是余音绕梁,经久不绝。 房门外轩窗旁,流叔小心翼翼扒着窗棂边缘,闻言扭头小声为自家王爷抱不平:“不是他自己提的离开吗?断袖的男人都这么善变且不讲理吗?” 他身后的两人皆靠着墙,双手环抱,一脸淡定。 面对这个问题,沈着只是摇了摇头。 流叔扭着身子用手戳了戳弈川的膝盖,皱眉无声逼迫。 弈川俯视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半天憋出一句:“或许……也有不善变,但同样不讲道理的?” …… 步竫舟到底还是把书卷一掩,宁君哲怨妇似的死动静立马自动消音,只睁着一双无辜又乖觉的大眼睛,盯着对方施施然起身下榻,在自己跟前长身玉立。 “作为交易,你为本王花心思是应该的。” “身为护卫,你为本王受伤流血,也是应该的。” 宁君哲被噎到说不出反驳的话,好像自己明明有理,经狗男人嘴巴一说,瞬间就变成了无理。 一时之间熊熊气焰被杀了个干干净净。 秉持“能屈能伸”的原则,他将右眼角那滴挤了半天才挤出来的热泪一擦,两腿一跪,直言不讳道:“王爷,属下想继续留在王府,为王爷效力。” 步竫舟略微低头,深邃的眼瞳里盛满旭日的初光:“为何?”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银子?”步竫舟反问,眼波流转间并未有半点儿惊讶,“宁护卫这是有打算了?” “嗯!” 见男人并不抵触这个话题,宁君哲疯狂点头,并在心底默默感动一把。 是他错怪狗男人了,还以为狗男人会一直把他当廉价劳动力的牛马呢! 他期待地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王爷,属下想攒钱娶媳妇!” 一石激起千层浪,窥听的三人瞬间不淡定了。 流叔激动地将脑袋探出窗口,谨慎地只露出两只贼溜溜的眼睛。 原本靠墙站立的沈着与弈川,也不约而同倾斜身子,想要一探究竟。 流叔:这厮不是王爷的人吗?怎么还想着娶媳妇?找死吗? 弈川沈着:流叔好像没明白,其实他们家王爷才是断袖的那个。 几人屏息凝神,静待后续。 步竫舟神色微动,转身又在榻上坐下,重新拾起未看完的书卷,懒懒翻页。 过了半晌,才道:“此事不急。” “不急?”宁君哲不解,“王爷是说赚钱不急,还是娶媳妇不急?” 其实无论哪一样,他都挺急的。 步竫舟却不答,只是微微侧头,吩咐窗外的弈川去请白鸣风。 三人悄无声息同时离开八卦之地,流叔不解道:“王爷这个时候请白鸣风来做什么?难道是想扎死宁护卫?” 弈川不知道其中缘由,自然答不上来。 只是觉得,若真要是请白院史活活扎死宁护卫,届时他一定毛遂自荐,让王爷同意他给宁护卫来上一刀。 干脆利落,兴许还能少吃点儿苦头。 白鸣风到时,宁君哲还维持着长跪不起的姿势,因为步竫舟一直没有喊他起来。 他以为是对方看书入了神,忘了这茬,每次想要提醒时,对方都会仿佛头顶长了眼睛,及时开口问他些有的没的。 “宁护卫今年几何?” 宁君哲愣了愣,低头看了看原主的身体,猜测大概和自己本来年龄不相上下,于是道:“二十二。” “略比本王老上三岁。”步竫舟手指微动,漫不经心翻过一页,“心急,也在所难免。” 宁君哲几欲反驳的国粹鲠在喉咙,不甘不愿地点头:“是,属下老了点儿。” 几人之中年龄最大的沈着莫名躺枪,身形一动,枕着手臂躺倒在庭院里的那棵大树上,安详闭上眼睛。 约莫过了几分钟,宁君哲又想提醒,男人又说话了。 “宁护卫有心仪之人?”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他偏着脑袋认认真真想了想,正要回答,白鸣风便提着医药箱跨进了卧房门。 他进门后看也不看房间里到底有几个活人,张嘴就是一句:“王爷此番着急找我,莫不是喊我来领宁护卫的尸身?” 安安稳稳跪在地上的宁君哲十分幽怨地扭身看向来人,幽幽提醒道:“白院史,我还活着呢。” 不过是中了一箭,怎么还能咒他死呢。 “啊,抱歉抱歉。” 白鸣风连连道歉,跨步把医药箱往四方桌上一搁,俯身拉起宁君哲的手腕号脉。 来时他已从弈川口中知晓了缘由,明白此刻不必再如上回那般隐瞒,是以大大方方道:“不过也活不长久了。” 听此论断,门边儿,窗棂处,屋顶的琉璃瓦盖上,分别惊现一张八卦脸。 唯有当事人,犹如遭受晴天霹雳,不敢置信地仰望着白鸣风:“白院史,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白鸣风弯腰把宁君哲扶起,神色凝重地将他的情况全盘托出。 “竹林那一箭,使你体内的邪毒彻底失去平衡与控制,留给你的时间,已不足一月半。” 白鸣风什么时候走的宁君哲完全不知道,只知道浑身轻飘飘的,好像看也看不见,听也听不见,“咚”一声就掉进了五感尽失的混沌漩涡。 不到一个半月的寿命,确实正如步竫舟所说,无论是赚钱还是娶媳妇,哪样都急不来。 这种原以为可以安安稳稳活下去,却被当头一棒的滋味实在万分折磨人的内心。 宁君哲浑浑噩噩回到后院,把生平所有记得的事情想了个遍。 发现除了有次在被恶犬追咬时,捡起石头以牙还牙追了恶犬两条街以外,再没干过其他缺德事。 想不明白为何偏偏命途多舛。 窗外时不时有张稚嫩的脸庞探出来,几度张口欲言又止,到最后,为他奉上了一套全新的干净整洁的护卫服。 宁君哲心里一暖,起身下床往门口走,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适时出现。 男人隐在光影里,低头静静凝视他。 眼前这双眸子还是一如初见,明明惶恐不安却又充满了倔强坚韧。 他抬手将对方鬓边的碎发往耳后压了压,峰眉微挑,徐徐勾唇:“宁护卫现在……想要钱,还是想要命?” 第21章 凌傲立雪候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嘴上这样说,宁君哲却做不到要钱不要命。 宫廷兵变当日,白鸣风被步成风关进司狱处几个时辰,释放时浑身是伤,不成人形。 经太医诊治后在鸣风院足足躺了七日才能勉强下地。 医者仁心,纵然病着这些时日,他也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宁君哲的事,奈何始终没有头绪。 如今宁君哲愿意以身试药,事情便变得简单了许多。 应白鸣风要求,宁君哲把浴桶摆到了后院的院子中央,毋庸置疑,第一步就是药浴。 宁君哲不知道这桶水里到底加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药材,总之颜色看起来十分不友好。 雾蒙蒙的热气不断升腾,难闻到口腔发苦的中药味在整个后院弥漫开来。 他毫不犹豫褪去外衫,翻进浴桶,老老实实靠着桶壁耐心浸泡。 白鸣风让沈着弈川和流叔三人,合力在院子的西南角搭了个简陋的小棚。 小棚遮阴避雨,棚顶用绿植装饰美化,棚的周围也移植了不少花草。 棚下置了一把躺椅,白鸣风就躺在那把躺椅上,手里拿着厚厚的医书,仔细研读。 旁边用竹子编制的矮桌上,放着食物茶水,以及一个用来记录宁君哲治疗过程中的反应的本子。 药水漫过宁君哲的脖子,在红艳艳的太阳照射下,水温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冷却。 他被热得满头满脸的大汗,侧头看向悠闲自在的白鸣风,弱弱开口:“白院史,我难受。” 白鸣风不疾不徐放下书籍,拿起一旁记录的本子和毛笔,抬头问他:“哪里难受?” 话音未落,手一抖,毛笔滚落到矮桌上。 浴桶中的人脸色墨绿,又或许是因为太热,墨绿中还透出些红,活像……活像…… 额,一言难尽。 宁君哲狐疑地刚想问怎么了,结果在抬手想要揩汗时,也猛地吓了一大跳。 草!他怎么变得这么绿了?! 简直绿得发黑! “别担心,你的身体吸收药效后的确会有不同方面不同程度的变化,很正常嘛!” 白鸣风立时捡起毛笔,若无其事安慰宁君哲,再将其感受一一记录在册。 今日白鸣风于宫中当值,不曾到明王府。 宁君哲绿着一张脸,站在步竫舟身侧,听沈着带来消息——镇南将军周鹤,已将独女送至京都,就住在安丰楼。 在看见那块忠王府木牌,并得知玉衡组织极有可能仍然存在后,步竫舟简单给他科普了一下启安国的历史。 所以关于皇家的裙带关系,他如今也略知一二。 “会是他吗?” 他忍不住问。 步竫舟没有回答,双指轻捻陷入沉思。 周鹤是在周绥宠冠六宫时,被父皇提拔,平步青云,顺利接替步成骁之职,封为镇南将军,镇守商羽。 周吕氏有喜时,周鹤原指望生个儿子,将来能建功立业,振兴家族。 名字早早拟好,却不想是个女儿。 即便如此,周绥也另有打算。 她效仿皇祖母将周拓从小接进皇宫,亲自教养,并向父皇求得赐婚诏书。 周绥毕竟是周拓的亲姑姑,周拓在宫中的吃穿用度、形制礼遇,同公主的规格无甚差别。 就连学习,也是与众皇子公主一同拜在杜纳言门下。 大抵如此,她的性子便养得娇傲了些,有时竟连他这位皇子也不放在眼里。 单单对陛下是满心满眼的喜爱,无论上学下学总是跟在陛下屁股后面,一口一个“步翌哥哥”喊得甜美动人。 周绥的计划很顺利,只等陛下健康长至十四,娶了这位皇子妃,便极有可能再为周氏培养出一个皇后。 奈何她自身不争气,于腊月撒手人寰,此一生,也算有始有终。 周拓自那年起,便被送回商羽,从小思念女儿的周吕氏也从此得了慰藉。 步竫舟还记得周拓离开那日,来接的马车早早候在宫门外。 陛下因高烧昏迷未能送行,众公主常受欺压,只怕在各自殿中欢欣鼓舞还来不及,更是不可能相送。 唯有他背着母妃与姐姐,迎着漫天风雪,飞奔到宫门口,从怀里掏出一小盒物件递给她。 周拓没有立刻伸手来接,而是目光越过他往后看去,长长的宫道除了鹅毛大雪,再无旁人。 许是在马车外等了太久,她娇俏的小脸儿被冻得通红,眼里满是掩饰不住的失落。 “这是我托御膳房的嬷嬷现做的梅花糕,你带着路上吃吧,以后或许也吃不到了。” 闻言,周拓水灵灵的眼睛里顷刻蒙上一层雾水,注视着步竫舟“哇”一声就哭了出来。 步竫舟当时想,京都于周拓而言,其实更像家,如今要骤然离开,舍不得也在情理之中。 他把盒子往她怀里一塞,伸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珠,安慰的话还未说出口,便听她哽咽道:“早知道步翌哥哥不来,我就不等了,今年的雪下这样大,比往年都冷。” 她不理会他是否愣神,转身踏上马车,一句“你快回去吧”,两个字尚且飘在冰冷的空气中,人已经躬身进了车厢。 窗外落叶飘飞,掐指一算,距离当初别离的光景,竟已过去八年之久。 先帝子嗣单薄,如今新帝登基,众大臣为了皇族子嗣考虑,举办采选事宜是迟早的事。 年少时的周拓虽然娇蛮,却没什么坏心思。 今时今日的周拓再进京都,却未必满心满眼只有她的“步翌哥哥”。 步竫舟拿起碟子里的糕点,只咬了一口,便微微皱眉放回原处不愿再动。 一旁的沈着见状,老脸微红,轻咳一声掩饰尴尬:“王爷,弈川已至百里驿站,傍晚便可带人抵达王府。” 不明所以的宁君哲认出那是自己有幸吃过的沙糕,其味道令人回味无穷。 他转着滴溜溜的大眼睛,趁步竫舟和沈着说话的空档,快速从盘子里掏出一块沙糕握到掌心里。 而后若无其事背着双手,故作镇定。 一道绿色残影从余光中闪过,步竫舟微微侧目,白玉盘里的糕点果不其然少了一块。 而且少的,还是他咬过一口的那块。 他悄然勾起唇角,佯装不知施施然起身,对候在门外的流叔道:“流叔,更衣,去安丰楼。” 第22章 安丰朱愿偿 流叔脚步轻快地进门,正好看见跟在沈着身后,旁若无人往嘴里塞糕点的宁君哲。 他从头到脚,泡完药浴后的绿色褪了几分,但依然绿得不是那么令人感到舒适。 流叔有些生理不适地捂住嘴巴,连忙要看向自家清风朗月的王爷洗洗眼睛和胃,刚转头,便听擦肩而过的人呸声不断。 本来流叔还担心自己嫌弃的表现太明显而伤到宁君哲,现在听见宁君哲的反应,眉头一皱,直接怼了上去:“你什么意思?” 这次的沙糕和上次的沙糕味道完全不同,也不知道是不是把盐巴当糖放了,咸得宁君哲怀疑人生。 他的绿脸难受巴巴地皱成一团,面对流叔莫名其妙的质问,也是一头雾水,他来不及解释,一个箭步冲出房门,跑到厨房去喝水。 流叔眼见宁君哲落荒而逃,抬脚正要追,见门口的沈着一脸忍俊不禁又窘迫的神态,不由得看向盘子里的沙糕。 那块被步竫舟咬下的沙糕,正静静躺在白玉盘旁边的桌面上。 流叔恍然大悟,想笑又不敢放声笑,浑身颤抖着走向木箱,为步竫舟挑选衣袍。 回京都以来,步竫舟还未曾好好逛过京都城。 他换好衣袍正准备出门,刚好和从厨房出来的宁君哲撞个正着。 流叔和沈着不约而同立即把脸转向别处,一左一右看树看花看长廊,就是不看宁君哲。 唯有步竫舟淡定如常,和宁君哲四目相对。 “属下也要去。” 宁君哲表情坚定。 他要抓住一切机会出门,争取死的时候做个见过世面的体面鬼。 而沈着流叔则认为,就算通体墨绿的宁护卫出去,不被当成怪物当街砍死,也会因为众人异样的眼光而心生悲痛。 他们别着脸,相信自家王爷一定会做出英明的决断。 …… 步竫舟闲庭信步的走在京都街头,时不时在卖银饰的小摊面前驻足。 每位摊主见了他,皆是面色惊异地退后两步,伸长了手,颤声违心道:“公子慢慢看。” 他此番做的是寻常人打扮,几年未在京都,京都百姓对他脸生得很,省了不少麻烦。 沿街两侧的高楼上,两道黑色身影时隐时现,跟随他的脚步前后左右腾挪。 最后,步竫舟在一个玉器店铺内停留许久。 老板见他迟迟定不下来,主动上前询问:“不知这位公子想要挑选什么礼物送给心上人?” 闻言,他瞥了眼站在身后东张西望的人一眼,言简意赅道:“朋友。” “哦,呵呵。” 眼见误会了,老板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遂问步竫舟的朋友芳龄几许,性子如何,可有什么喜好。 步竫舟凝眉想了想,只答出一句:“将将二八年华。” 带着老板挑选的朱钗踏出店铺门时,步竫舟明显感觉到老板长长松了口气,一副终于把瘟神送走了的神情。 他将朱钗递给身侧的人:“收好。” 宁君哲看也不看直接收进袖子里,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座高楼兴奋道:“王……公子,到了!” 日近黄昏,安丰楼早早点起了灯笼,楼内宾客满座,热闹非常。 步竫舟进去,满头大汗的店小二忙问他是吃饭还是住店,话没说完,立刻被紧随其后的宁君哲吓一激灵,差点儿将手里的抹布扔出去。 店小二神色慌张,良好的职业操守使他无法拒客,只能哆哆嗦嗦将两人请进去。 堂内吃饭的客人陆陆续续看向两人,互相的高谈阔论逐渐变成窃窃私语。 宁君哲这辈子从没被这么多人同时注视过,一时挺直了腰板,竟走出了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 暗处的沈着流叔两人相视一眼,再看向对此毫不惊讶的王爷,无声轻叹,到底是他们狭隘了。 二楼距一楼太近,喧哗吵闹,不比三楼来得安静舒适。 步竫舟径直上到三楼,扫视一圈后,不用刻意寻找,抬脚往长廊尽头处的房间走去。 远远的,守在房门外的两名佩刀男子厉声逼问:“什么人?” 步竫舟不紧不慢从容上前,向二位拱手道:“敢问二位,这里可是镇南将军府周拓周小姐所居之处?” 两名男子应是从将军府中挑选的士兵,特地护送周拓进京,保证安全,闻言立刻抽刀,再次厉声询问:“你是何人?” 眼见男人抽刀,宁君哲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些十分微妙的距离。 一臂之距,对方若是砍人,他在来得及装模作样拉步竫舟一把的情况下,还能及时逃跑。 完美。 步竫舟面不改色,将早已想好的措辞娓娓道来。 “在下主人与周小姐乃是旧相识,在下此次前来,只为替主人将这支朱钗赠与周小姐,祝周小姐在殿选时,得偿所愿。” 周拓自小长在宫中,京城中的旧相识,大抵也来自皇族。 两名男子思及此,忙将佩刀插回刀鞘中,同样拱手回礼。 略高的男子道:“我家小姐一路车马劳顿,此时已然歇下,不便见……二位。” 他话语微顿,似是一时之间无法确定步竫舟身后通体墨绿的东西,到底是不是个人。 意识到的宁君哲两眼一瞪,从袖中一把掏出那支朱钗递给高个男人:“不方便就不方便吧!你带给你们家小姐也是一样!” 高个男人连忙伸手接过朱钗,抱拳致歉:“对不住。” 步竫舟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转身欲走。 矮些的男子及时叫住他:“不知你家主人贵姓?到时小姐问起,我等也好回话。” 闻言,步竫舟回身游刃有余地应对:“主人道不必相问,周小姐见了这朱钗,自然知晓。” 语罢,步竫舟带着宁君哲离开安丰楼,又在街上逛了逛,途经一个茶楼,索性在二楼凭栏处找了个空位坐下。 底下台上的说书先生似乎正讲到激动人心处,神色不断变化,慷慨激昂,口若悬河,手中的折扇更是随着抑扬顿挫的语调,在空中颇有节奏地比划。 宁君哲瞧着桌子上的瓜子糕点,问正聚精会神听书的步竫舟:“公子,这些我可以吃吗?” 步竫舟没有回答,宁君哲认为这便是默认了。 于是忙不迭在男人对面坐下,一口糕点一口清茶往嘴里送:“公子,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男人沉声道:“等等。” 他不解地凝眉:“等什么?” “等人。” 第23章 茶楼秘辛现 说书先生讲的好像是类似蒲先生笔下的志怪故事,宁君哲他们来晚了,故事已过大半,一时听得没头没脑。 问步竫舟在等谁,对方的回答也模棱两可:“等等看。” 点心被吃了大半,茶也喝了半壶,隐约有饱腹感。 他倍感无趣,索性也不再问,就这么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嗑瓜子,看着台上的儒雅先生,陪步竫舟慢慢等。 没过一会儿,说书先生将醒木一拍,台下的观众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这个故事终于结束了。 “讲过了虚无缥缈,光怪陆离的荒诞事,接下来我且讲讲和光同尘,与时舒卷的现世事。” 宁君哲眼神一亮,把瓜子一放,两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盯着台上的说书先生。 比起听虚构的小说,他还是更热衷于听真实的八卦。 台下听众反应热烈,纷纷问说书先生接下来要讲什么现世事,毕竟近来京都发生的新鲜事儿也就那么一件。 说书先生将折扇一打,反手置于胸前虚虚扇了扇,神秘一笑:“诶,还真是昭明殿前,明王拨乱反正这事儿!” “嗨!” 不止听众,就连刚刚提起兴趣,更作为局内人的宁君哲,也觉得没什么新鲜可听。 他转头看当事人,预料中应该会和自己一样兴趣缺缺,却发现步竫舟仍旧一脸姑且听听的随性姿态。 听书人图的就是消遣放松,说书人历来对皇权之事,持溜须拍马的态度的占大多数。 宁君哲回过头,全神贯注盯着说书人,突然就很好奇,凭说书人的口角生风,究竟能把步竫舟夸到何种境界。 可结果出人意料。 这个说书先生还真有点儿刚正不阿的气节,开头第一句话,就令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 “论及明王,世人都说当年明王因错被罚,鄙人则认为,此乃先皇借任职之名,行远派之实,一纸‘无召永不可回京’的圣谕便是最好的证明!” 楼上楼下寂静片刻,顿时一片哗然。 大部分人都不约而同匆忙起身,步履匆匆往茶楼外走,生怕走慢了被听见风声前来的官差抓个正着,治自己个大不敬之罪。 人们边走还边唏嘘说书先生不要命了,竟然敢妄议皇族,揣测圣心,简直胆大包天! 热热闹闹的茶楼,转瞬楼下听客空无一人,只剩下二楼雅座的寥寥几人。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些人非富即贵,自然有继续往下听的底气。 宁君哲身边坐着的就是正主,自然不怕担罪。 说书先生的慧眼如炬与勇气可嘉,再次勾起宁君哲的兴趣,随着对方的讲说,又不自觉嗑起瓜子来。 说书先生先讲明王在蔚景的丰功伟绩,再讲先皇仁慈赐恩封王开府,又讲明王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回京探病,以及最后破碎逆党阴谋,匡扶正统。 桩桩件件,言辞间无不称颂步竫舟的光明磊落,清风霁月。 说完这些前提,说书先生露出高深莫测的一笑,终于进入主题。 “传闻有此说法,明王的母妃贤贵妃,也就是当今皇太后骤然失宠,才连累幼子失去皇室庇护。” “可先皇子嗣本就稀薄,康健的皇子更是唯独明王与陛下二人,无论出于对明王的喜爱,亦或是大统考虑,绝不会因为妃嫔而牵连无辜幼子。” 闻言,宁君哲不自觉点头,深感说书先生这席话分析得不无道理。 可既然不是因为太后失宠的缘故,又是因为什么呢? 说书先生将折扇一合,略微往前走了几步,这才意味深长道:“鄙人拙见,其中缘由,应是发生了一件触怒天子龙颜,与太后及明王都息息相关的大事!” 故事讲到这儿,二楼稳坐的几位纷纷陆续起身,雅座离得远的甚至走到凭栏处,满脸期待说书先生接下来的话。 宁君哲把嘴巴里的瓜子壳吐到桌上,拧眉喃喃自语:“息息相关的大事儿……” 说书先生的话把他勾得晕头转向,完全把所谓的公子其实是王爷的事实抛之脑后,脑子一抽,回头问:“公子,什么事儿啊?” 步竫舟一如既往的淡定,丝毫没有被揣度或者污蔑的愠怒,仿佛此时此刻听的完全是别人的故事。 只是在宁君哲问出这句话时,波澜不惊的眼神隐有动容。 寻常老百姓莫说妄议,就是旁听也恐落个连坐之罪。 唯有这不知死活的两人,一个直言正色滔滔不绝,一个非但听得津津有味,还妄图寻求真相。 步竫舟慢悠悠提起茶壶,为自己倒了杯茶,徐徐吹着茶杯里浮动的嫩叶。 “窥探皇家秘辛,乃是死罪。”说罢,话语微顿,蓦然抬起眼睫注视一脸兴奋的人,“宁护卫,确定要听吗?” 茶楼听书时间太长,时不时就会有小二上前更换热茶。 雾蒙蒙的水汽蒸腾,步竫舟那张如刀削斧刻般清俊的脸庞隐在其中,叫人看不清他眼瞳里的深邃,也捉摸不透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的真正含义。 但宁君哲再蠢笨如猪,又岂会听不懂男人话语中的警告? 被八卦欲望冲昏头脑的他瞬间如梦初醒,一拍脑门来了个当场失忆:“哎呀!公子,我刚才要跟你说什么来着?这怎么一时之间就想不起来了呀!” 挤眉弄眼努力装傻充愣的绿脸怎么看怎么滑稽。 步竫舟浅浅喝口茶,唇边笑意不减,将视线再次落到说书先生身上,眼底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 宁君哲暗自松口气,端起茶杯喝水压惊。 惊刚刚压到一半,只听说书先生又冒出一段更为骇人听闻的言论。 “唉,可叹命运不公,好不容易苦尽甘来,逆党尽除,可先皇崩逝,新帝当政,明王一颗赤诚之心却被弃如敝履。 若闲云野鹤,游戏一生倒还罢了,否则未来这朝堂之上,或将还有一番腥风血雨啊!” 茶水意外哽在喉间,宁君哲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一张绿脸又变成了药浴时绿中带红的灾难颜色。 说书先生真不要命了,连这种大逆不道的臆测也敢直言不讳! 他一边拍胸脯顺气,一边偷摸观察步竫舟的脸色,唯恐步竫舟一怒之下让说书先生血溅当场。 不过好在什么也没发生。 说书先生顺利拍下醒木,朝二楼为数不多的听客拱手道:“区区拙见,各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明晚再会!” “既是拙见,以后就不要过度揣测,丢人现眼了!” 第24章 花笺莫邪钝 故事说完,几位身穿绫罗绸缎的贵公子带着各自的仆从下楼,似乎受说书先生这番言论的影响,行动间交头接耳,各抒己见。 说书先生兀自收拾着自己的道具,待那群贵公子们出了门,也正要离开,却听一道中气十足的洪亮声音乍然响起。 声音似在远处,他抬头一看,只见二楼明亮的灯笼下,映出一张绿得几乎分不清五官的脸。 旁边坐着的那位锦衣公子气质脱俗,正垂首低眉静静喝茶,不发一言。 他当即看出步竫舟身份不同凡响,却未见丝毫惊惶之色,而是再度对着两人的方向拱手,承情道:“谢公子提醒。” 宁君哲不再说话,只是故作高深地点点头。 茶楼已经只剩下他和步竫舟两个人,他正要问等的人还没来吗?就见楼下门口处有人探了探头。 是流叔。 步竫舟自凭栏处翩然而下,款款朝门口走去,徒留宁君哲不断倒腾双腿狂奔下楼,追上两人。 “公子,周小姐醒了以后见过朱钗并没有任何异常,反而特别高兴,在一楼用过晚饭后又回房间睡下了。” “她没看见钗上的花瓣图案?” “看见了。”流叔回忆道,“见只有一瓣,还喃喃自语说陛下政务繁忙,哪怕没时间雕刻完整,这份心意也是极为难得的。” 闻言,步竫舟自从出了安丰楼就一直提着的心总算落回实处。 坐在茶楼时,他其实很害怕门口突然出现周拓的身影,害怕她前来确定他是不是她父亲安插在京都的玉衡细作。 此番试探,也算证实了她对陛下的情意,他也不必做那个亲自将儿时玩伴送上断头台的刽子手。 “按沈着的脚程,现在应该已经从皇宫回到王府了。” 听流叔回禀完,宁君哲才恍然大悟此行的真正目的,同时对步竫舟带他出门的用意也后知后觉。 “流叔,公子是不是把我当成标志物了?” 毕竟周拓真要是玉衡知情人,想要接头,他这样一个令人见之不忘的绿人,很难找不到。 “何为标志物?” “就是快速识别的东西,类似于行军中的旌旗?” 一头雾水的流叔瞬间两眼睿智,认同地点头,还十分惊喜地问:“宁护卫,你不傻了?” “……” 三人一进府门,两道黑影便陆续从大树上落到步竫舟面前,一前一后行礼:“王爷。” 沈着朝步竫舟递上一纸信笺,步竫舟将信笺收进袖中,望向亮着灯的厨房,眼中隐含笑意:“何时到的?” 此话是问弈川。 弈川恭敬答:“一路马背颠簸,刚到半个时辰。” 望着窗户上映出的忙碌人影,步竫舟无奈一笑,吩咐道:“煮上一壶龙眼百合茶,此行辛苦,夜里好安睡。” 语罢,径直进了卧房,将信笺展开来。 信笺是一纸巴掌大的梅花笺,素净透亮的纸上缀着三两朵腊梅。 陛下的字笔走龙蛇,比之当年更为遒劲有力,字形横钩间便可窥见帝王之气。 花笺之上,共有三句话,四行小字。 每句话似乎都毫不相干,又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采选将至,朝中周党渐有党同伐异之势。周拓无知,或可脱罪。太后近日凤体康健,皇弟勿念。】 步竫舟将信笺举到火烛之上,平静地看它们慢慢烧成黑色的灰飞。 他是陛下手里的一把刀,有些事,即便陛下不说,他也一定会做。 只是这把刀既要锋利到可以削铁如泥,吹毛立断,也要钝如莫邪,不会危及自身。 长时间在步竫舟身边伺候,这还是宁君哲第一次发现狗男人竟然也有如此温和的一面,不由得好奇弈川接来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一边为步竫舟宽衣,一边频频往轩窗外探头,迫不及待想要一窥此人的庐山真面目。 等步竫舟一进入内室沐浴,他就趴在窗棂上,看不断在厨房忙活的人。 角度刁钻,看不见人。 不过就凭这份赶了一天路,还不辞辛苦坚持做饭的心意来看,想必一定是一位温柔心善的美娇娘。 十几分钟后,步竫舟披着白袍出来了。 宁君哲还有些诧异。 之前他后背受伤睡在这里的那段时间,步竫舟总要泡上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澡才会出来。 见对面人发愣,步竫舟轻轻勾唇挑眉喊他:“宁护卫?” “哦!”宁君哲快速回神,三下五除二伺候好步竫舟更衣,一股久违的浓郁饭菜香紧跟着飘进卧房。 他肚子里的馋虫霎时被勾起,放在步竫舟衣襟上的手还来不及放开,立马抻着脖子想要一睹田螺姑娘的芳容。 然而,进来的却是个老妈子。 还是长得一脸凶相的老妈子。 王府里没有小厮的这段时间,一日三餐全由具备些许厨艺的弈川负责,宁君哲从来没有吃饱过。 门外的弈川流叔比宁君哲还要激动。 流叔:“六婶!做了什么好吃的?快给我看看!!” 弈川:“好丰盛!” 不知道从哪个地方跑出来的沈着:“真香。” “看看你们几个如狼似虎的样子,跟几百年没吃过东西一样。” 六婶一边调笑一边叮嘱围拢上来的众人小心,千万不要把饭菜打翻了,然后小心翼翼将食盘搁置在卧房内的四方桌上。 她专心地一边摆放饭菜,一边说:“王爷,你平时再忙,饭还是要记得按时吃!” “嗯。” 步竫舟淡淡回应着,目光却始终落在某个望眼欲穿的人身上。 看来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 他缓缓整理尚且带着褶皱的衣袖,沉声道:“一起吃吧。” 六婶本以为到了王府会守着规矩不自在,没想到还能和在蔚景时一样随意。 摆好饭菜后,她这才有空抬眼去看步竫舟,高高兴兴地应承道:“好啊!” 话音未落,一张绿油油的脸急速朝她靠近,吓得她赶紧往旁边一闪,指着宁君哲颤声问:“天哪!这是什么怪物?!” 以貌取人的宁君哲现在反被以貌取人,也不恼,只是尴尬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白净的牙齿,中气十足喊:“六婶好!” 显然六婶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见状惊慌之色立消,拉着宁君哲的手就自来熟地聊。 “小伙子面生啊!”六婶笑眯眯问,“叫什么名字?” “宁君哲。” “好!机灵!”六婶绕着宁君哲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夸赞道,“君君除了肤色不讨喜以外,长得还是很俊的,娶媳妇儿没?” 正要奔赴美食的三人齐刷刷看向步竫舟,脚步统一往厨房挪。 第25章 缙云仙都远 六婶和宁君哲都有些不明所以,三人却在两人开口前马不停蹄一溜烟儿地撤了。 六婶是个健谈的人,虽然长得凶,但性格特别好,宁君哲很愿意和她说话。 宁君哲坐在六婶身边,大快朵颐的同时还不忘夸赞六婶的手艺一绝,哄得她眉开眼笑,连夸他嘴甜。 交谈中,宁君哲得知六婶是土生土长的蔚景人,从未去过别的城郭。 她是蔚景城守府里的煮饭婆子,给步竫舟他们做了五年的饭,早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 所以弈川去接她进京时,她既高兴又意外,总有一种孩子大了,出息了,哪怕飞得再远,还是惦念着老母亲的感慨。 宁君哲吃菜的动作一顿,神情顷刻间变得落寞伤感。 也不知道在他离开后,他的老母亲有没有好好吃饭。 六婶看出他的情绪变化,问他是不是想家了,他点点头,她劝慰他别难过,有时间了就回去看看。 不安慰还好,一安慰,他更难过了。 宁君哲略带哽咽说:“六婶,你听说过缙云吗?我家就在那里,那里水天一色,层峦叠嶂,美不胜收,世人把那儿称为‘仙都’。” “仙都啊?那有机会,君君你可得带老婆子去看看!” 宁君哲叹口气,暗自舒缓低落的情绪。 他没办法告诉六婶,缙云并不存在这个世界,只能摇头苦笑着解释太远了,自己已经记不清来时的路,恐怕回不去了。 轻松的氛围突然变得沉重,六婶伸手摸摸宁君哲的头,眼里满是疼惜:“可怜的孩子。” 月上树梢,凉风习习。 这顿饭吃了许久。 六婶收拾好碗碟出门,宁君哲朝步竫舟躬身行礼:“王爷,属下告退。” 吃得太撑,腰间的大带勒得难受,他微微皱起眉,见步竫舟没有别的吩咐,连忙起身往外走。 一边走,一边低头伸手去解腰间的大带。 宁君哲低头缓步慢行的姿态落在身后的男人眼里,却是另一副暗自垂泪的可怜样儿。 刺客组织里的杀手大多来自五湖四海,有拐带的,也有自愿或被迫卖身求存的。 看宁君哲如此,大抵不会是后者。 虽然宁君哲记忆模糊,透露的线索不多,但要找的话,应该也不难。 步竫舟神情动容,快速上前握住宁君哲的手臂,将人带回来。 宁君哲正解腰带解得认真,被猝不及防地一扯,整个人重心不稳地踉跄着撞上一堵肉墙。 清冷的幽香窜进鼻间,他短暂地恍惚了一瞬,手里的黑色腰带落到地上,周正服帖的护卫服一下散开,露出白色里衣。 身体瞬间得到放松的同时,宁君哲更觉得无语,不明白这狗男人吃饱了撑的还是咋的,有嘴巴不会好好说话,非要动手动脚。 脑子抽什么风呢? 心里如此想,却万万不敢表露出丝毫不满,毕竟茶楼里喜怒无常的警告,还历历在目。 他睁着一双懵圈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对方,小心翼翼问:“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步竫舟微愣后不说话,只是静静盯着他散乱的衣袍,以及裸露出来的修长的脖子,峰眉微蹙。 这种不耐烦的表情宁君哲不是第一次看见,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狗男人会再度对他进行人身攻击。 “太丑。” 久违而记忆深刻的话语响在头顶,宁君哲强忍住扁人的冲动,皮笑肉不笑地自嘲道:“是啊,属下也觉得丑呵呵呵。” 说完,试探性地从步竫舟掌中将手臂慢慢挣脱出来:“王爷,白院史说属下的这个肤色还有几天才能完全消褪,要不还是让流叔继续贴身伺候,等属下……” “不必。”步竫舟收回手,沉声道:“退下吧。” “……” 好好好,狗男人,拉老子回来就为了骂老子是吧?! 宁君哲低头捡起地上的腰带,努力保持微笑,恭敬告退。 等远离步竫舟卧房后,从长廊一路骂骂咧咧回后院儿。 隐于暗处的三人虽各在一边,但此时此刻心里想的却奇迹般如出一辙。 宁护卫的这一身邪毒实在厉害,竟然连在背后骂王爷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儿也敢干。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余下唯一,总能在虚幻中得到补偿。 陛下不愿让步竫舟见的人,步竫舟在梦中见到了。 只是这梦却并不美好。 阳春四月,御花园里的海棠开得繁盛,一场春雨过后,花叶上还残留着盈光点点。 步竫舟下了晚课途径此地,如往常一样,折了支海棠去请母妃安。 每日晨昏定省是必不可少的礼仪,他喜爱母妃,更是日日不曾怠懒。 美人殿外的宫女见他远远行来,神色有过片刻的慌张,但很快面色如常,同他行礼:“奴婢拜见六殿下。” 身穿水蓝色锦袍的少年,手里拿着娇嫩的海棠,漂亮的眉眼中满是朝气。 “起来吧!” 少年含笑免礼,清朗的声线莹润悦耳,仿佛一汪冷泉,泠泠清越。 清俊的脸庞上,满是掩饰不住,即将见到母妃的喜悦。 步竫舟是所有皇子中长得最好看的,周身既有习武的英气,又有儒雅的书卷气,整个人轩如霞举,光而不耀。 是以几乎宫中的所有下人都对这位性格好,又长得俊朗的六殿下格外喜爱。 步竫舟径直进殿,可他一只脚刚刚迈过殿门,便被一向喜爱自己的大宫女拦住了去路。 大宫女不着痕迹地行至他面前,躬身颔首道:“殿下,娘娘用过晚膳已经歇下了,殿下要不明早再来?” 待入了冬,年满十四,已经是能够婚配的年纪。 步竫舟冰雪聪明,轻易便听出大宫女语气里的紧张与诱哄。 前些日子,因着他顽皮不慎落入池中,令母妃担心忧虑了好一阵子。 母妃大抵是还未消气,不愿见自己。 他没有为难宫女,只是将手里的海棠花枝递给大宫女,劳她替自己送给母妃。 大宫女接过海棠花枝,朝少年盈盈行礼:“殿下放心。” 下学时杜纳言布置的课业还得抓紧时间完成,步竫舟没有停留,抬脚往自己的殿走。 在他的殿宇和美人殿之间,有一大片荷花池,前些日子他便是不慎跌入了这片荷花池中,害了场春病。 此刻不是荷花开放的季节,只有满池子绿油油的荷叶与根茎,恰是旁边假山后的紫色鸢尾花与一丛丛修竹长势茂盛。 母妃告诫过步竫舟,让他以后都不要靠近荷花池,以免再发生意外。 他谨记母妃的教诲,抬脚正要走,却隐约听见假山后面传来朦朦胧胧的声响。 第26章 相顾尘染深 六殿下敏而好学,独独还未习得泅水。 他那日不慎落入池中时,幸好身边有宫女太监随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是以母妃才会生那样大的气,有如此告诫。 父皇为了规避此类事发生,干脆命人将荷花池中的大多宫灯撤去,只在步行宫道上留有几盏宫灯。 故而一旦入夜,荷花池深处便陷入一片漆黑,空洞的黑幕犹如一张看不见的大网,令人生畏。 如此,便再未有人于晚间在荷花池附近晃荡。 十几岁的年纪,抵不过好奇。 步竫舟悄然靠近,停在假山处探头往里面望。 四周隐有月光,唯独茂密高大的修竹挡住了月色,看不清立在那里的两个人影究竟是谁。 只能依稀分辨出是一男一女,两人之间隔着一臂距离,女的脊背挺立,男的始终保持微微颔首低眉的姿态,瞧着女人身份更为尊贵些。 两人十分谨慎,说话声尤为细碎,且刻意压着,似在密谋什么 步竫舟蓦然想起自小云姑姑教导他的话。 她说:“生在皇室,你不染尘,尘却要染你,那你就只好离尘远一点。” 彼时不懂,眼下却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于是悄然挪步便要退出去。 就在他转身的同时,眼角余光中,男人突然上前一步,握住了女人的手,低沉的声线似乎带着激动的颤抖。 女人被吓了一跳,连忙想要把手抽出,可男人紧握不放,兀自说着什么话。 步竫舟大惊失色。 原以为是撞破了机关密谋,没想到竟是另一场香艳情事。 男人因为女人持续的拒绝,急急道:“他如此对你,你为何还要留在他身边?” 男人的语气带着不甘不解,甚至有些轻微的恼怒,说话间,音量也不自觉提高。 女人也有些急眼,脱口而出:“放手!” 熟悉的两道声音落入耳朵里,步竫舟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两人,盯着男人紧紧握住女人的那只手。 他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悲愤,心擂如鼓,想要冲上前去推开男人,警告他别碰她,别惹她生气。 可她再也没有挣扎的态度,令他心寒,令他匪夷所思。 步竫舟靠着冰凉的山石,浑身颤抖,最后只能捡起一颗石子扔进荷花池中,拔腿狂奔。 身后有急速追赶的脚步声,可很快就消失不见。 下一刻,一个高大的身影骤然自头顶落到身前,男人手中的长剑毫不犹豫搭上他的颈项。 四目相对下,双方静默无言。 那把险些割破他喉咙的长剑也颤抖着迅速收起。 他没有片刻停留,浑然不觉颈间的疼痛,急速离开。 步竫舟回到殿中时,见他迟迟未归的宫女太监已经在沿途寻找,乍然见了疯跑的他吓得脸色都白了。 太监问他去了何处,怎的弄了一脖子的血。 他这才像被拨停的陀螺,目光呆滞地任人将自己带回宫殿,处理伤口,更换衣袍。 太监问:“殿下,你下学后究竟去了何处?见了什么人?” 六殿下脖子上的伤口一看就是利刃所致,他们当差的若是不问明白,哪里还能活命? 步竫舟一听,连连摇头,下意识扯谎道:“是我自己练剑时不小心划到,不必紧张。” 往事浮现,饶是梦境,也令人不得安生。 宁君哲蹑手蹑脚摸进步竫舟卧房时,看见的便是步竫舟皱着眉头,一脸痛苦哀伤的神情。 说起他为什么要偷摸进卧房,主要还是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所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越想越气,于是他就把被子一掀,情绪上头地来了。 尽职尽责守在门外的弈川流叔,远远看见鬼鬼祟祟的某人,正要开口询问,沈着便飞身而下,一手提着一人的衣襟,稳稳落到房顶上。 沈着:“不该管的别管。” 弈川流叔瞬间意会,流叔兴奋地趴到琉璃瓦上,准备一探到底,下一瞬又被拎着后脖子的衣领起身。 沈着弈川异口同声道:“不该看的别看。” 语罢,沈着又轻盈似箭地落回庭院里那棵大树上,弈川也相继离开,落到另一棵树的枝干上躺平。 见状,流叔只好悻悻地也转移阵地。 慢吞吞摸到卧房外的宁君哲见一个人也没有,不免窃喜:“这么巧,三个人同时上厕所??” 三棵树上的三人:“……” 步竫舟向来警觉,在卧房门被推开那一刻就已经醒了。 只是凭气息感觉到来的是谁后,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他很好奇,这不知死活的小东西深更半夜潜进他的房间,究竟想干什么,对方又是如何躲过弈川流叔的看守顺利进来的。 不过很快,来者就主动为他答疑解惑起来。 “狗男人,让你骂我丑,现在做噩梦了吧!” 宁君哲本来都决定好要狠狠骂步竫舟一顿,但是现在看见步竫舟的脸,以及惨兮兮的表情,国粹怎么也冒不出来了。 “算了,懒得骂你了。” 他伸出手指,轻轻落在步竫舟紧皱的眉头中间,一下一下,左右来回拨弄,试图安抚对方:“没事了,没事了。” 步竫舟听着宁君哲温柔耐心的语气,心尖儿仿佛被羽毛极轻地刮蹭了一下,心痒难耐。 宁君哲见男人睫毛轻颤,呼吸紊乱,只好握住男人置于腰腹上的右手,无奈一叹。 小时候做噩梦,妈妈总是会给他唱摇篮曲。 现在……老子姑且也哄哄你吧! 手掌被温暖的双手包裹,手背被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十分有节奏感。 步竫舟正疑惑,便听耳边传来柔柔的,低低的歌声。 “小宝贝快快睡,梦中会有我相随,陪你笑陪你累,有我相依偎~ 小宝贝快快睡,你会梦到我几回,有我在梦最美,梦醒也安慰~” 童谣曲调婉转悠扬,宁君哲声音清朗,少了平日里的底气,多了几分柔软,唱起来洋洋盈耳,十分动听。 他唱完一遍后,又重复着唱第二遍。 刚唱到第一段,“相随”俩字还没蹦出来,手臂骤然被猛地一拉,整个人被一股尤为霸道的力量带上床。 第27章 磐石无转移 宁君哲第一反应是完了,唱摇篮曲不但没把狗男人催眠,反倒还把狗男人催醒了。 这不得被盘问到裤衩子都不剩啊! 他不受控制猛扑上床后,握住他手臂的手突然放开了。 宁君哲心惊又惊喜地想,难道狗男人只是在梦里和人动了手? 还没想完呢,他的腰上顿时多了一双手,对方紧紧地抱住自己,一用力,带着他翻滚了一圈。 他立刻从下半身吊在床外,上半身趴在步竫舟身上的状态,变成了整个人安安稳稳躺在床上,并且被人压在身下的状态。 更无语的是,他的手竟然出于本能,正死死地抓在对方薄如蝉翼的衣服上。 柔软的布料下,是宽厚结实的胸肌,以及强而有力的心跳。 男人轮廓分明的脸近在咫尺,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高贵冷艳,眼神深邃,清冷中又透着那么几丝高傲不屑的蛊惑。 不得不承认,要不是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货真价实的大男人,更是个他不敢惹的活阎王,他一定会情不自禁地拜倒在这盛世美颜之下。 可惜啊! 可惜!! 步竫舟双手撑在宁君哲手臂两侧,将宁君哲完完全全圈在自己的范围内。 没有光亮,步竫舟看不见令他不爽的绿色,只注意到对方亮晶晶的眼睛,以及慌乱过后,凝视着他逐渐扼腕叹息的表情。 心底的冲动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注视着宁君哲,担心吓到他,所以动作缓慢,带着试探慢慢低头。 宁君哲一愣,连忙伸手挡在男人眼前左右摇晃:“王爷,你醒了吗?” 不待男人回答,又兀自咕哝道:“不会是梦游吧?之前同睡一屋,也没见有这毛病啊。” 梦游? 见宁君哲凝眉深思,步竫舟无奈又好笑。 浓墨夜色下,他眼底深沉的情绪被完美掩藏。 也好,就当梦游罢。 如此想,步竫舟双眼一闭,手臂一塌,沉重的身躯猛然压到宁君哲身上。 感受着耳垂脖颈间起起伏伏的温热气息,宁君哲长舒一口气:“还真是梦游啊!狗男人,看着人模狗样,毛病不少!” 步竫舟脑袋微动,微凉的唇瓣似有若无轻轻擦过宁君哲肩窝处的皮肤,明显故意警告地逗弄。 当他面就敢骂他狗男人,私底下指定没少骂别的。 身下人立时的颤栗令他心情大好,不知不觉间悄然勾起唇角。 宁君哲的感觉却不十分良好。 在被亲的一刹那,他差点儿就重拳出击揍这个老六了。 谁敢相信,他守身如玉两辈子,竟然被一个男人占了便宜!! 关键这男人看着精瘦,竟然死沉死沉的,好悬没把他压出内伤来。 此地不宜久留。 宁君哲使出浑身解数去推步竫舟,感觉男人就跟一块磐石似的纹丝不动。 他哪里知道,这不过是男人不舍又使坏的招数罢了。 通过他坚持不懈的努力,终于在憋得脸通红时逃出生天,顺顺利利回到后院儿。 如此体力劳动一下,宁君哲的睡眠质量出奇的好,第二天只觉精力充沛,精神抖擞。 吃过六婶做的早餐后,更加觉得人生充满了盼头。 眼下的盼头,当然就是争分夺秒地解毒了。 此前白鸣风都是早饭过后不久就来了,这次宁君哲在门口等了几个小时还不见人影。 日头渐渐高悬,直等得人心焦,心绪不宁。 宁君哲急得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流叔被那张不停移动的绿脸晃得头晕,好几次想冲上去警告他停下。 沈着就言简意赅地劝告:“人之将死。” 流叔怒而拔剑:“早晚都得死!” 弈川则贴近实际地劝告:“动不得。” 流叔默默看一眼云淡风轻的王爷,最终咬牙把剑收了回去。 临近午饭时,白鸣风终于来了。 在那抹清逸出尘的身影出现的一刹那,宁君哲犹如见到活菩萨般万分激动地迎上去:“白院史!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要放弃我了呢!吓死我了!” 他张开双臂想给对方一个热情的拥抱,岂料白鸣风急速往旁边一闪,忙不迭警告:“小心啊,我这身上可全是要命的玩意儿!” 闻言,宁君哲这才注意到,白鸣风今日没有手提医药箱,而是背了一个半人高的竹篓。 他好奇地探头去看:“里面装的什么呀?” “好东西。”白鸣风神秘兮兮地进门,同庭院中的步竫舟打招呼,“王爷。” 步竫舟点点头,示意他随意。 白鸣风斜睨一眼某人,用十分戏谑的眼神对着步竫舟挑眉:往日还不管人家死活呢,如今连抱一抱都不行了~ 调侃结束,他迅速拉起宁君哲的手腕,往后院儿狂奔。 沈着几人很快帮宁君哲把浴桶的热水加满,然后站成一排,看热闹似的盯着白鸣风打开竹篓,把一个又一个好东西拿出来扔进浴桶。 好东西起初还纷纷妄想往外爬,好在浴桶里的药放得足,很快就全部躺在水底一动不动。 七个脑袋围在浴桶边缘,神色不一。 步竫舟神色淡然:“你一大早上山抓的?” 白鸣风得意一笑:“费了不少功夫。” 六婶皱眉发表疑问:“风风啊,你确定这配料对君君的身体有用吧?” 白鸣风不太确定:“试试吧!” 流叔惊奇:“白院史,你确定这些毒物不会把宁护卫咬死吗?” 这个白鸣风十分确定:“放心,宁护卫百毒不侵,咬不死。就算咬了,那也是加速身体吸收药性。” 沈着弈川同时看向已经吓得满头大汗的宁君哲,无声认同。 尽管听白鸣风这样说,宁君哲看着底下密密麻麻的毒蛇、蜈蚣、蜘蛛等,还是没有勇气下去。 他问:“白院史,可以不……啊!” 话说到一半,身子一轻,眨眼间就落入滚烫的水里,脚底一片难以形容的触感,令人恶心又惊悚。 步竫舟潇洒收手,慢悠悠抖袖子安慰他:“习惯就好。” 适时脚下不知道什么东西动了动,吓得宁君哲连忙扒住浴桶边沿就要往外跳。 步竫舟眼疾手快将他的肩膀一压,俯身含笑问:“不要命了?” 宁君哲哆嗦着说不出话,只是眼含热泪地不断点头。 见状,白鸣风用使坏的口吻说着最真实也最残忍的话:“是得习惯,这以毒攻毒的方法得多来几次,才能知道是否有效。” 第28章 沉醉不知忍 语罢,白鸣风兀自转身走向自己的小棚,其余人也相继离开,各回各位。 步竫舟与白鸣风并肩同行,问:“他这颜色何时恢复?” “命都不一定能保住,就别讲究什么颜色不颜色了!” 闻言,步竫舟噎了一下,深知是这么个道理,过了半晌,到底还是憋出一句,“太丑。” 这次换白鸣风被噎了一下,但他想了想,很快回道:“指不定还能看几天呢,习惯就好。” “……” 如白鸣风所言,宁君哲连着泡了七天的新鲜毒物药浴。 从一开始的恐惧害怕,到后来的习惯,再到麻木,甚至蝎子在他腿上蹦迪他都不会有丝毫反应。 用白鸣风的话说,七数为一个周期,若是七日泡完,身体状况得不到任何改善,就只能另辟蹊径。 很遗憾,他的寿数没有增加哪怕一天。 值得高兴的是,他的肤色终于变回来了,甚至皮肤还比之前细腻光滑不少。 可见现代人喜欢蒸桑拿不是没有道理。 在白鸣风研究新方法的这几天里,六婶总是变着花样逗宁君哲开心,给他做好吃的,稳定他的情绪。 但她不知道,其实经历这段时间的治疗,宁君哲早就把生死看淡了。 起初到这儿的时候他的确很想活下来,可命运总是跟他开玩笑,他渐渐地也学会了接受。 如果努力了还是没办法,那就顺其自然吧! 又不是没死过。 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宁君哲的生命只剩下一个月时,白鸣风根据他身体的状况和对体内毒素的判断,重新拟定了一份全新的治疗方案。 这个方案不需要他再做什么,只需要等白鸣风把药研制出来,他吃下去就可以了。 白鸣风制药花掉整整一周,宁君哲的寿命已不足一个月。 每一天过得都好像是倒计时,每一秒也都过得十分珍惜。 就连步竫舟偶尔的冷脸,流叔时常的挑衅,也觉得特别可亲。 甚至每次回忆起那次所有人围在浴桶边缘的场景,都会感觉到温馨。 药丸制成那天,京都下了整日的雨。 步竫舟站在长廊下看雨,宁君哲就静静站在他身边,想着雨什么时候停。 等雨停了,他要再去京都街头逛一逛,从街头逛到街尾,把没吃过的,没玩儿过的,统统吃个遍、玩儿个遍! 一身淡青色长袍的白鸣风撑着同样素雅的青色油纸伞跨进府门,宁君哲就这样静静看着对方遥遥走来,内心五味杂陈。 白鸣风行至廊下,将伞顺手递给流叔,流叔替他收了伞放在廊柱边儿下靠着。 他走近了,先是对着步竫舟虚虚行礼,然后才从袖子里拿出一颗胡豆颗粒大小的黑色药丸递给宁君哲。 “晚膳后用酒服下,酒可以多饮一些,便于催发药性。” 宁君哲从白鸣风手里接过药丸,妥帖地收进怀中,咧嘴一笑:“白院史这次的药丸,是用什么做的?” “想听啊?”白鸣风的语调同样轻快,“有效果再说吧!” 白鸣风走后,这场雨在傍晚总算停了。 宁君哲吃完药,征得步竫舟同意,让沈着上街买了一大坛酒抱回后院儿。 他没喝过酒,不知道喝完以后自己会是什么德性。 所以提前告诉所有人不要靠近后院,以免他发酒疯伤及无辜。 他独自坐在后院儿的躺椅上,打开酒封,一股浓郁的海棠花香扑面而来,竟然是海棠花酒。 他轻轻笑起来,没想到沈着还挺贴心,花酒果酒类的确不比谷物酒类醉人。 一坛酒几口气喝完后,宁君哲乖乖躺在躺椅上,等药效发作。 虽然他也不知道身体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下过雨的夜晚格外凉爽,偶尔吹一吹风,还能感觉到冷意。 宁君哲却开始浑身发热,热到仿佛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贪婪地呼吸着。 他伸手解开腰带,摇摇晃晃撑着躺椅两边的扶手站起来,神色难耐地迫切扯掉外袍,扔到一边。 即便是这样,体内的那股燥热依然挥之不去。 他低下头去解里衣的带子,可带子有好多根,他怎么抓也抓不住,一时气恼地口吐芬芳:“妈……”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好像也说不利索。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喝醉了,舌头应该也是因为药效的原因麻了。 宁君哲尚存的意识提醒他,或许接下来麻的就不单单是舌头了。 预感到不妙,他立刻抬头寻找小屋的方向。 四周的环境不停在动,他甩了甩脑袋,堪堪往前走了两步,双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草,这次的反应竟然这么猛烈。 暗自惊讶间,一双孔武有力的手臂及时托住宁君哲,将他轻轻松松抱起来,迈步走向小屋。 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可对方身上清冷的幽香却很熟悉。 步竫舟用脚轻轻推开门,进屋后又用同样的方式关上门。 怀里的人儿始终睁着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瞳望着他,只是眼睛里盛满了朦胧的水雾,没有任何焦点。 滚烫的身体隔着单薄的里衣传过来,连带着他的身体也跟着变得燥热。 步竫舟轻轻把宁君哲放到床上,沉声问他要不要喝水。 身体的酥麻使他动弹不得,他极为缓慢地摆摆头,艰难吐出一个“不”字。 安全把人送进屋内,确保不会被冻死后,步竫舟转身欲走,袖袍一角却被宁君哲的食指死死勾住。 步竫舟回头无声询问,宁君哲清俊的脸毫无表情,可他还是听出宁君哲语气里的难受与祈求:“热……” “忍住。”步竫舟移开落在宁君哲嘴唇上的视线,一把将袖袍抽走,神色匆匆转身。 身后立刻传来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呜咽,犹如百爪挠心般令他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行至门口,呜咽声终于停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却接踵而至。 步竫舟回头去看,发现这磨人的小东西竟然自己摸索着解了里衣的带子。 里衣松松垮垮地胡乱散开,里头的亵裤若隐若现。 皎洁的月亮透过窗户照在少年的身上,衬得莹白如玉的肌肤更加透亮。 步竫舟只好又转身回去,俯身为宁君哲重新系好带子。 起身之际,却见宁君哲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笑容既纯粹又迷醉。 他犹豫一瞬,伸手果断将系好的带子扯掉,细长的手指撩开里衣,俯身吻上那两片泛着水光的嘴唇。 第29章 春色了无痕 春日多雨,白日大雨将歇,夜雨又淅淅沥沥落起来。 晚风从半掩的窗户吹进来,带来沁人心脾的凉意。 难耐的燥热得到适度缓解,宁君哲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迷蒙的目光越过眼前人,落在那扇窗户上,意图明显:“开……” 男人趁虚而入,头也不回,大手一挥,窗户应声而开。 舒爽的微风持续灌进来,已经完全被酒劲儿和药效控制的宁君哲,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难受多一点,还是爽快多一点。 只知道他身上有个长相十分清俊的美人儿,啃完他的嘴巴还不罢休,还贪婪地用舌头在他口腔中胡作非为。 美人儿双目含情,清冷俊颜上染着丝丝红晕,一只火热的大掌也不闲着,仿若一条小蛇不断游移。 美人儿身上的幽香十分好闻,有种抚人心绪的效力。 宁君哲彻底分不清究竟是做梦还是真实,脑子里浑浑噩噩出现的那张脸,竟然和眼前人完美重叠。 他莫名感到开心,迷醉的眼瞳里漾起浓郁的欣喜。 男人将宁君哲眼中的情动尽收眼底,狐疑这小东西是否把他认作了心心念念的美娇娘。 正暗自不爽,却听短短两个字自彼此的唇齿间逸出:“王,爷……” 男人心弦颤动,眼神倏忽一暗。 屋外春雨缠绵,屋内春色旖旎。 翌日,宁君哲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床头的小桌子上放着一杯茶,还隐隐冒着热气。 六婶来之前,他从未享受过如此细致的关怀。 他心中倍感温暖,翻身从床上坐起。 身体却犹如被大车碾过般酸痛疲累,尤其下半身诡异的体感,惊得他当即冒出一句国粹:“草!” 宁君哲缓了片刻,端起桌上的醒酒茶喝得干干净净。 一看日头已然当空,顿悔喝酒误事,连忙抓起放在床头的衣服穿好,收拾洗漱后赶往前院儿。 前院儿花厅中,白鸣风正和步竫舟坐在四方桌前喝茶。 白鸣风本是一早前来验收成果的,结果得知宁君哲不善饮酒,昨夜酩酊大醉后还未转醒,索性就在此处喝茶等罢。 眼下见宁君哲神色怪异,脚步虚浮地远远走来,不由得皱起眉头想,药量难道放猛了? 一旁的步竫舟淡定喝茶,唇角悄然勾起,心情大好。 “王爷。”宁君哲走近后虚虚行礼,见男人眉目间神采奕奕,想来应该没有怪罪他怠惰误工。 于是在向白鸣风问好后,双手撑着桌面缓缓坐下,自觉伸出胳膊给对方诊脉。 宁君哲此番做派,除了步竫舟面不改色外,其余人都露出诧异不解的神情。 他自己也是如此,好奇发问:“白院史,你这次配的是什么虎狼药啊?怎么吃完浑身酸痛?” 步竫舟斟茶的动作微微一顿,狐疑地掀起眼睑看向对面的人。 “除了酸痛还有其他症状吗?” 毕竟是难得一见的邪毒,白鸣风也只是摸索着诊治,有什么后遗症完全不能保证。 “没有。”宁君哲皱眉,努力回忆道,“恍惚记得身体很热,乏力,其他倒没什么。” “恍惚记得?” 步竫舟蓦然接话,目不转睛盯着宁君哲的脸,想从中发现端倪。 可那双好看的眸子就这么坦然迎上他审视的目光,不带丝毫杂质:“嗯,应该是酒喝多了,断片儿了。” 步竫舟凝眉不解:“断片儿?” 宁君哲忙不迭换个说法:“就是不记得了。” 话音刚落,就见步竫舟脸色一变,冷声重复道:“不记得了?” 宁君哲不明所以,暗自咽了口口水,兀自猜想是不是自己模棱两可的回答于实践者而言有些不负责任。 他的目光在白鸣风和步竫舟之间来回逡巡,想了想,试探开口:“那下次少喝点儿?” 两人说话间,白鸣风刚好号完脉,忐忑的神色蓦然松快。 眼见步竫舟冷着脸起身欲走,他跟着站起来,拍拍对方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毒已经稳定了。” 步竫舟身体一颤,脸上依然没什么太大的表情,眼底复杂的情绪却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 宁君哲不敢置信地问:“毒稳定了?” 白鸣风仿若打了一场胜仗般自豪放松:“稳定了,没事了。” 他的话落在宁君哲耳朵里,仿佛天籁,犹如救赎之音。 宁君哲傻傻地笑着,好像身体瞬间就不疼了。 他蓦地站起来,给了白鸣风一个大大的拥抱:“谢谢你!白院史!你的救命之恩,我宁君哲此生当牛做马,一定报答!” 白鸣风双手摊开,一边冲步竫舟眨眼,表示他也很无奈,一边回应:“那倒不必,救人治病,乃是分内之事。” 喜形于色的宁君哲挨个拥抱,谢谢六婶无微不至的关照,谢谢沈着弈川和流叔这些日子以来的帮助。 轮到步竫舟时,他却急忙收回伸出的双臂,带着险些逾矩的庆幸,粲然一笑:“王爷,您的大恩大德,属下没齿难忘!” 步竫舟:“……” 没良心的东西,一夜春宵说忘就忘,感谢还如此没有诚意。 所有人都看出来步竫舟不是那么高兴,唯独在这个时候死守规矩的宁君哲浑然不觉。 六婶起初还说要为宁君哲说媒,从另外三人口中了解到某些事之后,现在也绝口不提这茬,甚至觉得君君这样好看的小伙子,就该配一样好看的王爷。 步竫舟重又坐回圆凳,一只白鸽掠过花厅外的树枝稳稳落在沈着的肩膀上。 沈着连忙伸手捉住鸽子,从鸽子腿上取下信笺。 明王府并未饲养信鸽,若是有任何需要回禀陛下的事,沈着就是那传信的飞鸽。 沈着身为前擎卫军首领,武艺超群,进出皇宫陛下同步竫舟都放心。 步竫舟接过沈着手上的信笺,直接展开。 同样还是巴掌大的梅花笺,上面却只有寥寥数语。 【中宫安定,然南境动乱,速速前往,望有案可稽】 步竫舟将花笺递给沈着,沈着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将花笺烧毁。 这信若是早来半日,步竫舟必定犹豫是否要将宁君哲带上。 他看向满脸好奇的宁君哲,直叹老天待他不薄,挑眉问:“你前些日子说,想出门散心?” 第30章 全无断袖心 白鸣风耳聪目明,起身告辞:“宁护卫的药半月服用一次即可,待药制好,王爷若未归来,我自会遣人送去。” 步竫舟点头:“好。” 弈川送白鸣风出门,宁君哲一脸受宠若惊,却难掩兴奋问:“王爷,我们去哪儿呀?” 步竫舟噙着笑,眼底同样满是期待:“商羽。” 信中所言,周拓果然在采选中被陛下定为中宫,南境此刻频生动乱,每每又很快镇压,很难不令人生疑。 几人简单收拾了些行李,贵重物品都没带,只做寻常茶商打扮。 六婶站在马车前,叮嘱众人出门办事一定小心,注意安全,她就在王府等他们回来。 两架马车趁着夜色,缓缓驶离明王府,六婶站在门口目送马车远去,才回府关上府门。 后面的马车装的全是茶叶,除了掩人耳目,沿途自己也能泡来喝喝。 驾车人是弈川流叔。 前面的马车里,坐的自然是步竫舟……和宁君哲,驾车人则是沈着。 如果不是因为再多一辆马车会显得太过招摇,沈着一定愿意断后。 至于宁护卫为什么不一起驾车,就是说,懂的都懂。 当然,这并不包括宁护卫本人。 此时此刻,马车内的两人对面而坐,步竫舟单手倚着车窗撑着脑袋,正不咸不淡地看着宁君哲。 宁君哲起先还高兴不用坐在外面风吹日晒,只需要坐在车厢内把男人伺候好就行。 眼下却突然觉得,风吹日晒也不是不可以。 他看不懂步竫舟看他的眼神,像是有话要问,又像是无话可说,既带着不甘,又带着无奈。 宁君哲疯狂在脑子里回忆,是不是自己哪里惹到男人而不自知,想了半天,毫无结果。 于是只能低眉顺眼地为步竫舟倒茶,带着讨好巴结的笑递给对方:“王爷,喝水。” 步竫舟接过茶杯,没急着喝,反而平静地问他:“海棠花酒好喝吗?” 宁君哲愣愣地点头。 步竫舟又问:“起时那杯醒酒茶,好喝吗?” 宁君哲又直愣愣点头,点完头后才意识到什么,恍然大悟道:“哦!属下谢王爷赏赐醒酒茶!” 他笑容灿烂,一脸真挚,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句明眸皓齿,人畜无害。 同时却在心里暗自吐槽。 难怪这一天阴阳怪气,原来是只感谢了送茶人,没感谢赏茶人! 不过男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 步竫舟瞧着宁君哲那用力过度而显得略微虚假的笑容,面不改色自鼻间逸出声轻哼。 没良心的东西,又在心里骂他呢。 他低头抿一口茶,伸手欲放茶杯,狗腿子似的人儿立刻从他手中接过杯子,放回小桌上。 平头老百姓的衣袍不比护卫服来得周正服帖,宽大的袖袍随着接茶的动作往下滑落,一双白皙的手臂上干干净净。 步竫舟眼神一暗,眼底的懊悔稍纵即逝。 昨夜担心在宁君哲身上留下痕迹后,宁君哲醒来看见会更羞于见他,所以他格外克制。 如今倒好,宁君哲一句酒醉便轻易揭过,反让他心乱如麻,不得安宁。 莫不是心里还想着美娇娘,反悔了,才出此下策? 毕竟这小东西极为擅长演戏骗人。 宁君哲盯着步竫舟沉静的眼眸,私以为总算哄好了,却不知对方心思早已百转千回。 “王爷,车厢里有点闷,属下出去吹吹风……” “坐下。” “哦。” 宁君哲复又坐下,愈加不明白男人又抽哪门子的风,只好拘谨地靠着车窗,眉眼低垂。 步竫舟慢条斯理端起茶杯,将茶喝完放回桌上,示意宁君哲续茶。 宁君哲乖乖续完茶,又十分乖觉地端起来递给他:“王爷。” 他不动声色伸手去接,手却不经意覆在对方的手上。 只一瞬,对方就跟被银针扎了手般狠狠一抖,手里的茶杯猝然摔到桌上。 好在高度偏低,茶杯没碎,青绿的茶水却流了满桌。 水流顺着桌角形成一股细细的长线,落在车厢内,很快发出滴答滴答的轻响。 宁君哲赶忙把还在桌子上打旋儿的茶杯扶正,从怀里掏出干净的手帕擦桌子上的水渍。 “对不起王爷,属下一时没拿稳。” 他低着头认真收拾残局,有苦难言。 你自己嫌弃和老子有肢体接触,怎么也不注意点儿?! 步竫舟故作镇定收回手,略带希冀的眼神顷刻变得晦暗不明。 他很清楚,刚才宁君哲的闪躲不是装的,那是发自本能的排斥。 果然,宁君哲昨夜还是把他当成了美娇娘,从未对断袖之事,生出过一丝一毫的心思。 步竫舟轻轻往后倚靠着车窗,缓缓闭上眼,一副累极了的神情,沉声道:“出去。” “是,王爷。” 宁君哲轻轻把手帕放到桌上,掀开车帘退出去,一屁股坐在沈着旁边,悠悠叹气。 沈着也不问,只默默驱使马车,朝着目的地前进。 宁君哲几度叹息,身边人始终没反应,他倍感失望,只能默默嘟囔一句:“要是流叔在就好了。” 夜晚月亮很大,前路看得分明,沿途不知名的各种虫鸣伴着清风入怀,舒服惬意到让人忘却今夕何夕。 没一会儿,无趣的宁君哲就打着哈欠靠在马车上睡着了。 或许是昨晚消耗太大,这会儿哪怕时而颠簸,也睡得格外深沉。 垂落的车帘很快被人掀开,步竫舟站在已经有些拥挤的前室,俯下身将某个睡意朦胧的人儿抱起来。 沈着秉持“不该看的别看”原则,一手握住缰绳驾车,一手拿起身旁的长剑利落挑起车帘。 直到两人进入车厢,车帘再度垂落,他都始终坐得板板正正。 隔日宁君哲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车厢里,还以为是自己睡觉不安分,从外面拱了进来。 一时尴尬得无地自容,连连致歉:“对不起王爷,属下下次一定注意。” 然而下一次情况依旧如此。 郁闷的宁君哲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提出要不去后面和弈川流叔挤一挤。 步竫舟不加思考,一口回绝:“不必。” 如此在宁君哲自我怀疑的几个日夜中,商队总算摇摇晃晃晃到了商羽。 商羽的街道上缀满明亮的灯笼,像他们如此打扮的商队旅客也有不少,每经过一处,都有招揽客人的小厮热情地上来打招呼。 一路车马劳顿,弈川很快在附近找到一家客栈,订了两间房。 两间房,五个人。 宁君哲不可思议地看向步竫舟:“公子,我们四个人住一间,是不是有点挤?” 王爷身份尊贵独享一间,他理解。 可他们四个人一间房,是不是太过分了?! 弈川闻言反问:“哪里来的四人?” 第31章 沿街买粮异 “不就你,流叔,我还有……”宁君哲的目光随着站位移动,略过旁边的步竫舟后,突然卡壳,“咦?” 沈着怎么不见了? 刚才下马车的时候还在,怎么一进客栈就没影儿了? 带路的店小二见客人们自顾自说话,也没其他吩咐,悄无声息就退下了。 “高手都是不露面的。” 流叔说完这话,挎着包袱抬脚进门,弈川点头紧随其后。 宁君哲了然地“哦”了声。 也对,在王府时沈着就老是睡在树上,这会儿估计也藏在哪个暗处警戒呢。 弈川订的两间房都是上等房,里面标准一张大床一张矮榻,床榻都是两人睡的规格,甚至还有富余。 这么一看,三个人睡一间房,好像也不是那么过分了。 宁君哲老老实实挎着包袱,跟在弈川身后进门:“这还差不多,公子晚安。” 然后…… 他就被关在了门外。 宁君哲疑惑地敲门:“弈川流叔!我还没进去呢!” 话音刚落,里面亮着的灯光瞬间熄灭。 宁君哲敲门的手顿在空中,无比尴尬地回头看步竫舟:“公子,他们睡了……” “我看见了。” 步竫舟不以为意地抬脚往自己的房间走,唇角轻勾。 待进了门,转身准备关门时,佯装才发现跟在身后的人,沉声问:“宁君哲,你做什么?” 突然被步竫舟连名带姓地叫,宁君哲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盯着男人。 直到男人作势关门,他才回神急忙挡住两边合并的门板,可怜兮兮同男人商量:“公子,我今晚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男人眼中情绪翻涌,不露声色地转身,淡淡回应,清冷的声线不知觉泄露出些许情动暗沉:“进来吧。” 浑然未觉的宁君哲高高兴兴进屋关上门,看着那张比王府里自己的床要大的矮榻两眼放光:“谢谢公子!” 听着宁君哲清脆的声音,步竫舟也心情大好,安静地等待宁君哲过来为自己宽衣。 哪知久等没有动静,回头一看,矮榻上的人已经呈大字型进入了梦乡。 翌日,意料之中的,宁君哲在步竫舟柔软的大床上醒来。 男人侧躺着,好看的锁骨线条在松散的里衣间半遮半掩,一只修长的手臂横亘在宁君哲的腰间,另一只手则被宁君哲压在脑袋后面做枕。 画面无法言说的诡异香艳。 但宁君哲第一反应不是想入非非,而是…… 他又是什么时候爬上步竫舟的床的?! 难不成他也得了梦游症?! 宁君哲实在不想被步竫舟再推上墙一次,小心翼翼地将腰上的手拿开,胆战心惊到跟偷情似的,生怕男人中途醒来。 等宁君哲洗漱完,步竫舟也醒了。 他端着干净的脸盆给步竫舟洗脸,步竫舟边洗边明知故问:“我的这只胳膊为何会如此酸痛麻木?” 宁君哲心虚地支支吾吾答:“可能是公子你……自己压的?” 说话间,敲门声响起,弈川推门进来,身后紧跟着流叔。 弈川:“公子,周鹤正在沿街高价买粮。” 步竫舟朝窗户外望一眼,什么也没看见,他疑惑道:“将军府家大业大,还愁没粮食吃?” 弈川道:“倒不是买来自家吃,说是给前线的士兵吃。” 陛下刚刚登基,各方势力分庭抗礼,眼下正是清君侧稳定政权的关键时期。 紧挨商羽的国家近日频生滋扰,无非是想趁火打劫。 可倘若战事告急,到了必须向老百姓买粮的地步,城中必不会是如此一片繁荣之景。 以防引起一城恐慌,更不会如此高调行事。 周鹤此番作为,倒有些不同寻常。 步竫舟穿戴好衣裳,带着众人出门凑热闹。 几人混迹在人群中,宁君哲远远瞧见前面正带着一行人买粮的周鹤。 周鹤身穿盔甲,腰配长剑,身边的士兵也一众戎装打扮,走在最后面的两名士兵,正担着一筐粮食跟着走。 跟在周鹤身后侧的两名士兵也抬着一箱东西,里面却不是米粮,而是白花花的银子。 别说一箱银子了,就是一锭银子宁君哲迄今为止也没见过。 他忍不住惊叹道:“公子,他有好多银子啊!这么一箱银子,在你们这儿,够娶媳妇吗?” 宁君哲没拿到过工资,对银子没有概念。 只知道在现代没个几十上百万是万万不敢结婚的,于是只能用娶媳妇作为钱多钱少的衡量。 他一脸心驰神往,步竫舟眼神微冷,置若罔闻。 流叔以为王爷没听见,自发为他答疑解惑:“一箱银子是一千两,像王公贵族家的小姐婚嫁,大概就是这样了。” 宁君哲还是没概念,又小声问:“那你们一个月的薪酬是多少呀?” 他自知这个问题有些不礼貌,但没想到流叔本人没这么觉得,顺口就答道:“五两啊。” “这么高?!” “这还高?” 流叔有些匪夷所思,偷偷觑一眼前面的步竫舟和弈川,凑到宁君哲耳边窃窃私语。 “外官不比京官,王爷一年的俸禄不过万两,除去要养的一大家子人和各种开销,每年要是能剩下一千两银子都算好的。” 说到这儿,流叔有些难过,大概是为自家王爷的落魄而黯然神伤。 宁君哲似有所悟,难怪他跟步竫舟提要工资娶媳妇步竫舟不同意,原来是步竫舟自己都没钱娶媳妇! 听流叔说,弈川和沈着的级别在他之上,所以他们两个的薪酬更高一些。 沈着身为城守军将军兼步竫舟十五骑首骑时,领双份工资,简直不要太爽。 但爽归爽,每天戒备神龙见首不见尾也是挺辛苦的。 两人嘀嘀咕咕间,已经跟随人流转了大半条街,那箱银子就这么不知不觉见了底。 周鹤买完最后一担粮食,带着众人进了一处暗门。 步竫舟找了个隐蔽的角落等待。 没过一会儿,那几个卖粮的老百姓也陆陆续续进到暗门,手里还都提着一个黑袋子,鼓鼓囊囊的。 他们一个个都是人高马大的中年汉子,身上一点庄稼人的勤劳质朴也无。 按理说得了高价的米粮钱,哪怕一年不劳作也不愁吃喝,应该高高兴兴的才对。 可几人脸上如出一辙不见丝毫喜悦之色。 终于,周鹤带着一众士兵出来了。 那一众士兵里头,赫然多了方才陆续进去的几人。 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着城外的方向离开,目的地应当是军营无疑。 弈川也很快出来,将里头的情况禀告给步竫舟。 “暗门里头是一条长长的暗道,直通将军府后院儿的库房,买来的粮食全都存在那里。” “买粮的银子,也全部还了回来,不多不少,整整一箱。” “周鹤十分谨慎,他发现了属下,属下不得已和他交了手。” 顿了顿,弈川口吻不确定地接着说:“暗道很黑,看不见脸,但属下担心……他猜到了。” 第32章 送鸽灰人诡 弈川的担心并非多余。 他和流叔是秦予亲自挑选,自幼陪在步竫舟身边的人,他们的一招一式,皆出自皇宫,他的剑术更是出尘,就连沈着也不能比。 只要稍加推想,便不难猜到。 步竫舟若无其事抬脚往客栈方向走,波澜不惊道:“没受伤就好,回客栈再说。” 长街上人烟阜盛,做买卖的委实多。 他脚步轻缓,一派气定神闲,并不急于回去。 兜兜转转两圈后,方才脚步一拐,进了专门售卖动物的西街。 不少商贩守在自己的小摊前叫卖吆喝,空气里弥漫着动物聚集后浑浊的气味,以及猫狗时而高亢时而轻柔的叫唤。 宁君哲还以为步竫舟闲出屁来,准备买只宠物养养,一眼就看到前面不远处,被关在笼子里的中华田园小奶犬。 他兴奋地跑过去,一边和商家攀谈,一边趁机把手伸进笼子里撸狗。 狗子十分乖巧,不断晃动短小的尾巴,用粉嫩嫩的小舌头舔舐他的手掌。 他欣喜万分地喊:“旺财!” 狗子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回应:“汪!” “旺财!” “汪!” 弈川和流叔见此情景,皆露出没救了的表情。 步竫舟神色无奈,凤眼中却满是柔软,他缓步走近宁君哲,正要说话,便见宁君哲蓦然凑近狗子,极为小声喊了句:“步竫舟。” 狗子两眼无知,尾巴摇得更为欢快,声音洪亮极力配合:“汪!” 步竫舟:“……” 弈川流叔既惊骇又忍俊不禁,见王爷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赶紧侧过身去,努力憋笑憋到肩膀颤抖。 玩心大起的宁君哲打算再过一次瘾,突听头顶上方传来一声低沉的咳嗽,一抬眼,看见了步竫舟本人。 男人肩宽腰窄,身姿挺拔,微微躬身俯视他,自带死亡威压。 宁君哲吞了口口水,正要开口狡辩……哦不解释,就见男人情绪十分稳定地挺直腰板抬脚走了。 他同弈川流叔面面相觑,气氛一时莫名诡异。 最后,宁君哲看着步竫舟在一处卖鸽子的小摊前停下,物色了一只鸽子带走。 回客栈的一路上,他始终忐忑不安,想着一会儿步竫舟一旦说要杀鸽子,他一定第一个冲上去表现。 到了房间,步竫舟却迟迟没有杀鸽补身体的意思,反而拿起毛笔认认真真写字。 写完后,他小心翼翼卷起来,放进食指长的细小竹筒里,抬手递给弈川。 宁君哲见弈川接过竹筒绑在了鸽子的小脚上,才反应过来这是只信鸽。 表现的机会没了,他深觉眼下还是给步竫舟倒杯水更实在。 结果一提茶壶,茶壶轻到没啥重量,显然是没水了。 宁君哲拎起茶壶转身,打算下楼找店小二加水,敞开的房门外却隐有一角灰色衣袍快速闪过。 他连忙追出去,果然看见店小二正急匆匆下楼。 宁君哲赶紧叫住对方:“小二!” 店小二一愣,转身时脸上的神色透出些许怪异,见了宁君哲手中拎着的茶壶才放松似的笑起来:“客官没茶了是吧?马上加!” 店小二折回来,从宁君哲手里接过茶壶,适时弈川抱着信鸽出门,绕过店小二下楼走远了。 弈川放完信鸽回来后,店小二才提着新的热茶上楼。 店小二是个懂事的,自知让他们久等了,率先赔礼道歉:“各位客官,实在不好意思,眼下正值饭点,店里有些忙,走不开耽搁了,各位勿怪勿怪。” 步竫舟的目光透过窗户,落在澄澈的天空上,轻轻“嗯”了声以示回应,店小二这才松口气,转身出门。 商羽位于京都的南边儿,气候于别处而言更为温柔舒适。 就连金乌也隐在一朵朵白云后,不舍得为这座美丽的城池增添丝毫炎热。 傍晚用过晚饭,宁君哲百无聊赖。 时不时摸一摸毛笔架上悬挂的毛笔,翻一翻步竫舟随身携带的几本书卷,或者再喝一喝即将凉掉的热茶。 最后,他干脆平平整整地躺在榻上,偷偷打量一直坐在窗前看书的步竫舟。 步竫舟生得好看,半张脸嵌在窗框中自然景物的背景下,轮廓显得更加俊朗唯美。 他保持端正的坐姿,除了翻页,长时间都不动一下,像座被匠人精心雕刻后用以展示的雕塑。 宁君哲看着看着,不自觉就变成用手撑着下巴,侧身欣赏的姿势。 他看得太过专注,以至于忘了其实这样的行为并不太正常。 在看见步竫舟适时翻页的修长手指后,甚至情不自禁想起早上醒来时的场景。 某人不自知地生出几分琦思,丝毫没注意到男人逐渐勾起的唇角,以及许久未曾翻动的书页。 即便步竫舟再心如止水,一时也再看不进去一个字。 他索性放下书卷,施施然起身,朝着榻上之人走去。 榻上人的目光依旧炽热张扬,清俊的脸庞带笑,眉眼旖旎。 男人心念一动,不由自主加快脚步,待走近些,才恍然发现对方似乎是游神了。 内心的欣喜即刻被冲去大半,他敛了神色,脚步不停地转身往房门口走。 听见开门的响动,宁君哲这才彻底从幻想中回过神来。 看见步竫舟清冷挺拔的背影,他的脸倏地燥热不堪,咬牙低声骂了句“草”。 果然是单身久了,看男人都觉得眉清目秀。 等回了王府,一定要强烈建议步竫舟雇几个婢女! 宁君哲来不及多想,从榻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三两步奔上前去问门口的男人:“公子,你要出门吗?可以带上我吗?” 再在这屋子无所事事地待下去,恐怕不是他身心不洁,就是对方身心不洁了。 男人睨他一眼,眼里的不爽十分明显:“不可以。” 宁君哲心尖儿一颤,蓦然想起白天逗狗喊步竫舟名字的事儿,感情在这儿发作出来了。 他期待满满的小表情立时一垮,悻悻然转身,暗自打小算盘。 不去就不去,等你走了,老子自己出去玩儿! 结果宁君哲刚刚抬脚,步子还没迈出去,就被身后的男人一把环住腰揽进怀里。 冷淡而低沉的嗓音也相继在脑袋瓜上响起:“麻烦。” 第33章 王臣丹心桎 城楼上的风呼呼吹过耳畔,步竫舟不紧不慢越过一座又一座屋顶,脚下万家灯火辉煌,怀里人缄默不语。 从死死抓住他衣袍的动作看,兴许是还不适应轻功飞行。 步竫舟一路飞到一间府邸,落到其中一处屋顶上。 宁君哲一路胆战心惊,在脚踏实地后缓了一分钟,才在男人似笑非笑的眼神注视下,后知后觉放开手。 他环顾四周,拙劣地掩饰尴尬问:“这是什么地方?” 步竫舟轻笑一声,低头一边整理被宁君哲抓出褶皱的衣袍,一边淡声回:“秦将军府,太后故居。” 太后…… 也就是说,秦将军府是步竫舟的母妃秦予从小生活的地方,换句话说,也就是步竫舟的外公外婆家。 秦将军府是标准的四合院规格。 偌大的府邸一片漆黑,一盏引路的灯笼也没有。 庭院中间能隐约看见一棵大树的轮廓,盘虬卧龙,华盖如伞。 和周围的建筑比起来,它就像个垂垂老者,沉默地陷在寂静里。 宁君哲没想到步竫舟和商羽还存在这样一种联系,反应过来后又不免好奇:“王爷回自己外祖家,怎么不走正门?反而悄悄落到房顶上?” 他望着虚无的夜色想了想,忽而又自问自答:“也是,这个点儿大家都睡了,还是别惊动老人家……” “他们都不在了。”步竫舟平静地打断宁君哲,悠悠道,“如今府中,只有一位年迈的老管家。” 宁君哲愣了愣,欲言又止。 他不太会安慰人,好在看男人淡然的神色,似乎也不需要宽慰。 不等他多想,步竫舟再度抱起他翩然落到庭院中那棵高大的大树上。 脚下枝干粗壮,他一手稳稳抓住旁边的枝丫稳住身形后,才缓缓松开步竫舟的衣袍。 夜色浓重,宁君哲看不出这是什么树,但鼻间浓郁的花香却不难分辨。 步竫舟单手做枕斜躺在海棠树上,睁着一双眼沉静地盯着头顶的海棠花看,过了许久,沉沉道:“我也是第一次来。” 步竫舟从小生长在皇宫,后来又长居蔚景,对此宁君哲并不惊讶。 他疑惑的是,明明看起来情绪非常平静的男人,为什么会无端给他一种淡淡的酸涩怅然? “王爷是因为太后才甘愿来商羽的吗?” “甘愿”两个字,他用得很微妙,这引起了男人的侧目,眼里有稍纵即逝的讶然。 宁君哲的心跟着一跳,果然没错。 他没有精于权谋的大智慧,唯一能用到的经验,全部来自于十几年宫斗戏的熏陶。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秦予身为太后,更身为步竫舟的母妃,朝中定然不乏趋炎附势之人。 这个时候步竫舟的一举一动就显得尤为重要,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决定,都极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其实那日茶楼说书先生的话虽然大逆不道,却不无道理。 一片丹心落个受制于人,偶尔有那么一点私心,也在情理之中。 气氛似乎有些凝重,宁君哲故作豁然,冲身边人展颜一笑,违心的鸡汤张口就来。 “王爷是这世上最好的王爷,王爷做什么,属下都举双手双脚赞成,绝对百分百鼎力支持!” 从宁君哲投诚那刻起,步竫舟就知晓此人心思玲珑剔透,却不想单凭一所故居便能猜中他心中所思所想。 他心中酸喜交杂,似信非信,话尾语音轻挑,带着那股子熟悉的漫不经心反问:“当真?” 宁君哲回答得斩钉截铁:“当真!” 当然不是真的! 要是偷鸡摸狗,他还能短暂违背一下三好学生的品德舍命陪君子,即便像步竫舟这种清风霁月的人,也不可能干那档子事儿。 大逆不道的事应该也更没什么可能干了,不过要真有那么一天,他一定提前偷摸收拾细软,卷铺盖逃命。 宁君哲心里的那些小九九全部毫无防备地暴露在脸上,一双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眸光睿智而狡黠,完美演绎了什么叫做大智若愚。 眼前的男人又是那副洞悉一切后悠然淡定的目光,直盯得他心虚不已,只好赶紧找了个借口,结束“私闯民宅”之行。 回去的路上,宁君哲已经没有来时那么害怕,看着脚下璀璨夺目的夜景,成功get到轻功带来的乐趣。 客栈除却一楼接待处灯火通明,楼上已经尽数熄灯休息。 步竫舟带着宁君哲从窗户飞进屋,轻盈落地。 屋子里只留了一盏小灯,如豆灯火在两人进屋时的一瞬微微晃动。 两人洗漱完毕,宁君哲吹灭了烛火,躺在榻上来回翻动。 内心的不安终究还是让他将埋藏已久的疑惑问出了口:“公子,我们不会死吧?” 从在秦将军府成功揣测到步竫舟的用意后,宁君哲就始终惴惴不安。 毕竟步竫舟面对的不是别人,而是君威难测的天子,步竫舟此举无疑是对陛下的挑衅。 他可不想刚刚稳住血条,又立马喜提血条消失术。 躺在床上的男人不知道是已经睡着了,还是连自己也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半天没有动静。 周鹤为人的确谨慎小心,翌日流叔便带来消息,称周鹤已经开始命人转移米粮。 因为米粮太多,周鹤每次只派一小队人马进入暗门运送一些出来,每隔两个时辰,又重复运送。 为避免生疑,也是煞费苦心。 傍晚时分,按照信鸽日行千里的速度,清晨时应当已经将步竫舟的信送至陛下手中,此刻,也应该有所回音。 然而,信鸽却久久未至。 弈川从步竫舟手中接过信笺,安安稳稳揣进怀里,同流叔一道向步竫舟拱手行礼后,离开客栈。 离开前,流叔的反应同上次如出一辙。 外加私以为王爷色令智昏。 步竫舟在弈川心里,无论做什么样的决定都是合情合理的,他从未质疑过,也始终秉持绝对服从的态度。 所以在看见流叔欲言又止时,再一次将人无情拖走。 再见熟悉的一幕,宁君哲哑然失笑。 不知为何,他此次的心情与上次截然不同。 尽管同样担忧,却没什么置身险境的恐惧,反而无端多了些安全感。 他默默把步竫舟喝完的茶续上,喃喃问:“公子,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第34章 何须裹尸还 “写的什么呀?” “看不懂啊。” 聚众的老百姓们围在一堵墙前,交头接耳,各自询问墙上刚刚贴的告示上,写了什么。 老百姓们大部分都是睁眼瞎,目不识丁的人凑会儿热闹很快纷纷散去,各自忙活。 略识字的少部分人看完告示上的内容,在深思熟虑后,也纷纷摇着头离开。 作为大学生,宁君哲自诩不是文盲,但还是被上面一行行文绉绉艰涩难认的字搞得头晕眼花。 宁君哲不耻下问:“公子,上面到底写的什么啊?” 他依稀辨认出“饭”“食”两个字,还以为是哪里的酒楼饭庄开张,要开业大酬宾,欢欣雀跃地问是不是可以吃白食了。 步竫舟伸手轻轻敲了下他的脑门,淡声回:“是可以吃白食,不过需要付出代价。” 那这还叫白吃白喝吗? 宁君哲不敢苟同:“难怪这些人不感兴趣。” “他们不去并非因为不感兴趣。”步竫舟抬脚往东街方向走,“而是怕死。” “怕死?” 宁君哲更加不敢苟同。 吃个饭还能死人呐?!这也太骇人听闻了。 总之他是不信。 …… “近日枭国频频来犯,军中煮饭炒菜的厨子在外如厕时被偷袭刺杀,行军打仗没有吃食万万不行。” 一个身形清瘦的小兵,带着两个身穿襜(chān)衣的男人绕过一排排大小不一的营帐,往埋锅造饭的次所走。 “你们俩最好别乱跑,万一被抓的话死就死了,就是还得麻烦我们再贴次告示,记住啊,干好自己的事儿就行,千万别给将军添麻烦!” 周围巡逻的士兵身着凛凛寒衣,手持长矛,尽职尽责地戒备。 中间行道上时不时有一两个骑着战马疾驰而过的小将,为最大的营帐中的人带去最新的战况消息。 其中一个营帐旁边,有一只用红色木架支起的战鼓,战鼓敲响,一支装备齐全的队伍骑着战马飞奔出营迎敌。 军营中的人各司其职,毫无紧张之色。 宁君哲却觉得紧迫的氛围压得他喘不过气,突然有点后悔跟着步竫舟乔装打扮成伙夫混进来了。 他侧头去看身旁的男人,男人一脸泰然自若,即便穿着厨子的襜衣,还是能看出与生俱来的矜贵气质。 感受到他的目光,男人偏头冲他微微一笑,带起风吹日晒粗糙的皱纹,这才多了几分农民伯伯独有的朴实无华。 领路小将将他们领到煮饭的地方后便离开了,宁君哲看着眼前简陋的锅灶,一时无从下手。 都说穷养儿子富养女,偏偏宁君哲是独子,深受宠爱,连一碗鸡蛋面家里人都没让他煮过。 现在不仅要做,做的还是大锅饭,简直是强人所难。 “愣着做什么?生火。” 步竫舟揭开大锅锅盖,完全没有身为王爷时衣不染尘的讲究,命令人的口吻倒是丝毫未变。 宁君哲生好火后,步竫舟十分自觉地接手烧火任务,宁君哲不敢置信地同他大眼瞪小眼,几秒后无奈投降,自认倒霉。 主意是男人想的,劳力便要他来,合理。 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矜贵如男人更加不可能会做菜,十分合理。 再有几个小时就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宁君哲也深知不能让士兵们打完仗回来还饿着肚子睡觉,于是把袖管一撸,拿出气壮山河的魄力道:“谁还没个第一次呢是吧?” 然后,在他一阵手忙脚乱中,终于做出了他人生当中第一顿饭菜——一大锅菜加饭。 步竫舟盯着这一锅浓稠的米和菜,眉头肉眼可见地越皱越深。 宁君哲见状不服气道:“这是最简单的了!要不你来?” 远处士兵们嘹亮的高喊声以及如雷轰鸣的马蹄声适时传来,宁君哲抬眼望去,出战的众将士策马而归。 战事告一段落,满身血污的众人脸上皆是肆意的笑,此一战是胜了。 宁君哲同样高兴,可笑着笑着,看见队伍后面的士兵,笑容骤然凝固。 士兵们抬着担架急匆匆往军医所在的营帐走,担架上的人无不浑身染血,痛苦呻吟。 他们有的五官模糊,肢体残破,有的甚至只剩下上半身,如注的鲜血将担架染红,又在行道上留下一条蜿蜒的血迹。 伤兵太多,源源不断地被士兵们抬进军医的营帐,又被抬出来。 直面战争的残酷,宁君哲瞬间红了眼眶,回头再看那一锅菜加饭,懊恼地想,要是自己会做饭就好了。 步竫舟起初镇守蔚景时,边陲之国也常常来犯,那个时候他看到的,比现在的场面要残酷得多。 他上前拍拍宁君哲的肩,清冷的声线一如既往的平静:“‘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我的答案。” 残阳如血,百鸟归林。 士兵们自主分发锅里的菜加饭,三三两两围坐在升起篝火的地上,大快朵颐地吃着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吃食,略带疲惫的脸上没有丝毫嫌弃与不适,反而尤为满足。 温暖的火光映在每个人脸上,好像连寒冷的夜也变得有了温度。 宁君哲和步竫舟盛了几碗饭端进军医的营帐,还未进帐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 进帐后,血腥味更为浓郁,刚刚手术完的军医正低着头洗手,帐中伤重不能移动的士兵全部安置在帐内,个个面色惨白,呼吸微弱。 净完手的军医从宁君哲手中接过碗勺一看,轻轻笑起来:“伤兵们此刻正好只能吃些流食,二位费心了。” 军医出了营帐,两人将手里的饭分给恰好清醒的几人后还剩下一碗,宁君哲拿着碗正要退出去,余光中却瞥见白天那个下身已经不在的男人。 男人静静躺在那里,眼睛半睁未睁,嘴唇轻轻翕合。 宁君哲走过去,男人艰难地扯起嘴角笑了笑,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碗上。 男人躺着没办法动弹,宁君哲在床头坐下,用勺子舀了一勺轻轻吹至温凉,才喂到男人的嘴边。 他冲男人尴尬一笑:“我不善厨艺,你将就吃。” 男人微笑着张嘴,却只吃进去一点点,慢慢咀嚼中,眼底渐渐泛起泪花:“我……许久,没吃到……蔬饭了……” “蔬饭?”宁君哲哽声问,“这是你家乡的菜肴吗?” 男人缓缓点头,继续哑声说了两个字:“母亲……” 宁君哲心领神会,颤手又喂了男人一勺。 男人还是同样缓慢地咀嚼着,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是累极了,嘴里的饭菜还没完全咽下去,半睁的眼渐渐彻底闭合。 第35章 与虎相助情 宁君哲拿着勺子的手一松,勺子落进碗里,勺柄和碗沿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男人的眼泪尚且挂在眼角来不及落下,他的眼泪却大颗大颗,悄无声息砸进碗里。 步竫舟心间一片柔软,俯身弯腰将宁君哲手里的碗接过来,另一只手穿过他的腋下带着他往上提。 宁君哲低着头顺从地起身,手被步竫舟旁若无人地牵起,带着自己缓步出营帐,往做饭的次所走。 他心里难受得发堵,却不敢哭出声,本来觉得男生哭就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现在更加害怕步竫舟笑话他。 好在夜色朦胧,行经的士兵们都没发现他的异常。 次所处点着烛火,远远地传来光亮。 宁君哲悄悄用另一只手的袖子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淡声道:“我好了。” 清润的声线中还带着起伏的哽咽,不过听起来情绪的确比刚才要淡然稳定得多。 步竫舟没应声,只是将碗放下后才回转身去看他。 他情绪低落地垂眸站在那里,一对眉毛轻轻皱起,更像人人可欺的兔子了。 步竫舟忍不住想,他既害怕尸体,又害怕死亡,还极为难得地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玉衡能培养出这号人物,也算是刺客组织中异常的存在了。 步竫舟伸出食指,勾起宁君哲的下巴左右看了看,遂而用拇指指腹将对方没能擦净的泪痕轻轻抹去。 安慰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他伤势严重,本也活不过今夜,你不必难过。” 宁君哲抬起低垂的眉眼望向男人,声音还带着淡淡的哭腔:“你早就知道了?” 他的眼眶红通通的,眸中盈着水雾,在烛火的照耀下,似万千星辰嵌入其中,美丽灵动。 步竫舟移不开眼,只是叹息般喃喃道:“你喂他吃了他家乡的蔬饭,他很高兴。” 宁君哲认同地点点头,也有些为自己的误打误撞而感慨。 或许,这会是他在军营里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了。 夜已深,士兵们经过一天的战斗,早早熟睡,唯有交替站岗巡逻的士兵偶尔出没。 宁君哲和步竫舟摸清士兵巡逻的规律后,成功潜进放置粮草的大营。 大营里的粮食全部用麻袋装好,一袋一袋地堆在最里面,旁边箩筐里的大米和他们在街上看到的,周鹤从那些所谓的农民手中买来的大米品种一样。 步竫舟心中已然有了基本的推断,但还是将其中一袋大米的绳子解开,仔细对比了箩筐中的大米,果然来自同一种。 绑大米的绳结系得十分有技巧。 步竫舟重新将绳结系好,蹲下身,将火折子移到麻袋的中间部分,果然看见上面印着“启”的字样。 他轻轻勾唇,起身来到旁边几个红色木箱子前。 箱子上了锁,打不开。 但即使不打开,他也猜到了里面是什么。 “公子,周鹤把这么多粮食装袋放在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马上不就知道了。” 闻言,宁君哲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手里的火折子立刻就被步竫舟夺去,下一秒,连同男人手中的火折子也一道熄灭。 陡然陷入黑暗,宁君哲呆愣在原地,眼前呈现出一片绵绵密密光亮线条的视觉停留。 瞬息之后,他的手臂被人一拉,嘴巴也被捂住,撞进了一个极为熟悉的胸膛之中。 适时,大营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几道同样微弱的火光伴着轻微而凌乱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一众士兵很快出现在大营门口,他们手里举着火折子,火折子汇聚而成的光亮将中间男人的脸照得无比清晰。 宁君哲睁大了眼睛,一时忘了将步竫舟放在自己嘴巴上的大手拿开,只是无比紧张地盯着他们越来越靠近。 他不知道步竫舟带着自己躲在什么地方,只知道和自己心擂如鼓不同的是,身后步竫舟的心跳没有一丝紊乱,平静到仿佛只是在看一场戏。 众士兵在米粮前停下,开始一袋一袋往两轮板车上装,站在后面的周鹤压低声音命令道:“动作快点儿。” 士兵们又加快速度,很快把垒成小山的米粮全部装车。 装好了货物,士兵们推着一辆又一辆的板车陆续离开大营,剩下的四名士兵,则两人抬着一个红色木箱子紧随其后。 待所有士兵都出了大营,周鹤这才转身跟上。 宁君哲暗自松口气,正要抬手拿开步竫舟的大掌,手刚刚落到对方的手背上,周鹤的脚步一停,回身看向一片漆黑的帐内。 他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明明知道对方什么也看不见,可还是有种和对方对视的错觉。 周鹤身边举着火折子的士兵疑惑地轻声喊他:“将军?” 他的目光在帐中扫视一个来回,似乎的确不见有任何异常,这才幽幽道:“走。” 士兵们推着板车、抬着木箱子的沉重的脚步声终于渐行渐远,宁君哲蓦然长舒一口气,整个人不自知地靠在步竫舟怀里。 意识到宁君哲腿软,步竫舟一手稳稳搂住他的腰身,一手搀扶着他的胳膊一步一步挪出帐外。 一行人手里的火光已经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步竫舟唇角微勾,脚尖轻点,直接带着还没缓过神来的宁君哲用轻功追赶。 两人很快赶上周鹤的队伍,并在不远处的草丛中隐匿身形。 周鹤所有运出来的米粮和银两,都尽数交给了对面男人的士兵。 对面男人长着一张如鹰隼般锋利的脸,一双褐色眼瞳里无时无刻不充斥着警惕与锐利。 “周将军,此次交战,你我军队双方皆伤亡惨重,不若先各自休养生息,择日再战?” “好,那便择日再战!” 鹰隼男勾起唇角歪头一笑,挥手示意手下撤退。 他手底下的人立刻带着那一众米粮和两箱子银两隐入了黑暗中。 鹰隼男走了两步,又堪堪回头,目不转睛盯着周鹤,表情耐人寻味,说的话也颇为玩味。 “听闻令爱如今已贵为皇后,还望周将军日后功成名就之时,莫要忘了与在下的相助之情。” 第36章 万千忠骨祭 鹰隼男说完,笑容愈加肆意,却并不挑衅,仿佛只是单纯地提醒周鹤,不要妄想过河拆桥。 周鹤畅快一笑,沉声道:“那是自然。” 得到回应的鹰隼男同样畅然一笑,神色间看不透是信还是不信。 待鹰隼男也彻底隐入黑暗中,周鹤才轻嗤一声,口吻阴郁道:“不过是枭国的一介小将,本将军与你联手,那是看得起你,竟还妄想威胁本将军。” “将军,是不是……?” 站在周鹤身旁的士兵闻言,眼色凌厉地做了个用刀抹脖子的动作。 周鹤嗤笑着摆摆手,表情尤为不屑:“幺幺小丑,本将军随时能要他的命。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只听话音刚落,气愤至极的宁君哲刚才在大营之中被周鹤看穿的压迫感再度袭来。 按理说,他同周鹤正正经经不过也就见过一次,不应该对周鹤这么发怵才对。 难道是原主面对曾经的主人时本能的恐惧? 不待他想明白,周鹤便往前迈进一步,目光落在他们躲藏的草丛方向,缓缓牵起嘴角:“既然来了,就现身吧!” 随着周鹤话音落下,他周围的士兵尽数往前围拢上来,准确无误地以宁君哲和步竫舟为中心,快速形成一个包围圈。 宁君哲的鸡皮疙瘩瞬间起了满身。 这个老六!原来他早就发现了! 要不说宁君哲这人有急智呢,他转头看向步竫舟,十分真诚地问:“公子,怎么办?要装作来野外如厕的吗?” 虽说这个借口显得不是那么令人信服,但这是他现在能想到的唯一的解决办法了。 但他话还没说完,步竫舟已经从容不迫地站了起来。 宁君哲傻眼了。 这是什么操作? 是他的建议提慢了? 还是步竫舟觉得,堂堂王爷在野外如厕很丢脸? 宁君哲毫不犹豫地认为是后者。 继续装死是没可能了,他只能咬牙跟着站起来,跟在步竫舟身后侧,朝着周鹤缓步靠近。 他的手死死攥住眼前人的衣袖,生怕一会儿男人自己拔腿飞走了,把他一个人留下断后。 步竫舟最终在周鹤身前一尺处停下。 周鹤笑意渐深,抬手指着步竫舟的脸,调侃道:“王爷还是把这玩意儿摘了吧,末将着实看不习惯。” 宁君哲又一惊。 你个顶级老六! 这都知道了!! 步竫舟轻笑一声,微微歪头,修长的手指落在左边下颌处,用力一揭,一张惟妙惟肖的人皮面具便被扒了下来。 他拿着面皮云淡风轻地问候:“周将军,别来无恙。” “果然还是这样顺眼多了。”周鹤依然笑着,目光落在同样揭下面皮的宁君哲脸上,颇为意外,“这位小兄弟,竟然还活着。” 宁君哲扯着嘴角勉强笑笑:“不好意思啊,竟然真的没死呢。” 鸟大的公司总经理还不一定认识公司里每一位员工呢,更何况玉衡组织中刺客如云。 周鹤果然没认出他,只是将他当做了兵变那日,中毒箭最后昏迷的步竫舟的护卫。 他自然地从步竫舟手里接过人皮面具,一边扯一边旁若无人地吐槽。 “东街的商贩都是骗人的主,说什么这人皮面具透气性好,可我感觉皮肤都快被闷出痘来了!” “还有,说什么绝对保真,栩栩如生,还不是被人一眼识破。” 听见宁君哲的嘀咕,周鹤不以为意地悠悠道:“这面具做得不合小兄弟心意,待我回去,一定让老板改进。” 宁君哲手一抖,两张人皮面具登时落到地上。 “怎么了?” 见宁君哲如此反应,周鹤明知故问,继而弯腰从地上将那两张人皮面具捡起来,拿在手上反复摩挲,表情不以为然。 “其实王爷这张面皮做工还不错。” 步竫舟闻言挑眉一笑,不咸不淡地回应:“看来本王同周将军的眼光一样好。” 他见周鹤听完没什么反应,自知对方根本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也不点破。 只是望向周鹤身后那片浓墨的夜色,徐徐开口:“不过本王的心,却不似周将军那般冷硬狠绝。” 这句话浅显,周鹤倒是立刻领会,将手里的人皮面具往后一扔,森冷地扬起嘴角:“王爷说笑了。” “好笑吗?” “枭国屡次来犯,陛下仁德,心系百姓与众将士,开仓拨粮,周将军却将其用来笼络人心,借花献佛。” 步竫舟始终平静如水的眼神骤然变得如冰似雪。 “上位者做戏,下位者卖命,周将军要窃弄威权,却不该用万千忠骨来祭!” “陛下仁德?” 周鹤的声线透出漫不经心的笑意,他低头沉吟半晌,再抬起头时,已经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他的眼神冰冷而犀利,像头野心勃勃的雪狼,死死叮住眼前的猎物。 “我这个侄儿啊,我最是了解,他和他母后一样,都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 “他今朝用我,明朝就能因为忌惮我,而毫不犹豫除掉我。” 说到这儿,他呵呵大笑起来,指着步竫舟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你看,他如今手上暂无可用之人,不就派王爷站在了末将面前?” 周鹤往旁边走了两步,注视着步竫舟的眼神,以及善解人意的口吻,仿佛在施舍一个摇尾乞怜的可怜虫:“王爷一定很疑惑末将究竟是何时开始谋划的吧?” “让末将想想。” 他伸出食指敲了敲脑袋,做出苦思冥想的姿态。 “是人皮面具?不对,是弈川流叔出城送信?不不不,好像也不对。” 宁君哲看着眼前自问自答的周鹤,感觉像看见了一个疯子,一个看起来情绪很稳定的疯子。 “好像要更早才对。”周鹤恍然大悟道,“哦,是从那只信鸽开始的。” “弈川的剑术了得,也的确容易暴露身份,末将不过给了店小二一点蝇头小利,便收买了他替末将卖命。” 听到这里,宁君哲已经气得想要上去打人。 他当时就觉得那个店小二鬼鬼祟祟有问题,他竟然没有相信自己的直觉!! 周鹤似乎很满意宁君哲恼羞成怒的反应,神色逐渐趋于平和,语气不温不火地问步竫舟:“王爷,你说末将若将王爷战死沙场的消息呈报回京,陛下会是何反应?” 第37章 晨曦如约至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周鹤的话同宁君哲那晚的问题别无二致,无一例外的是,步竫舟依然回答不上来。 见步竫舟沉吟不说话,周鹤带着疏狂不羁的笑离开了。 风吹草动,一大批手持兵械的士兵犹如蚂蚱从黑暗中顷刻涌现,锋利的刀刃泛出泠泠寒光,冲杀之声不绝于耳。 宁君哲眼睛死死盯住快速靠近的人,心止不住地狂跳。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 步竫舟现在手无寸铁,面对如此多的敌人,单单车轮战就能把他耗死。 得速战速决才行。 宁君哲毫不犹豫从怀里掏出那把用来在危急时刻保命的短刃,没错,就是那把原本用来刺杀步竫舟的匕首。 一咬牙,破釜沉舟往步竫舟眼前一送,恨声道:“王爷!你一定要带属下杀出重围啊!!” 宁君哲一脸视死如归又垂死挣扎的矛盾表情逗得步竫舟一乐,伸手从他手中接过短刃,挑眉粲然一笑:“宁护卫,不该是你带本王杀出重围吗?” …… 月黑风高杀人夜,宁君哲架着步竫舟奔跑在茫茫荒野,耳边只剩下彼此沉重的喘息。 他承受着对方几乎所有的重量,堪堪停下,伸手擦汗。 “王爷……还有多远啊……属下,跑,跑不动了……” 彼时步竫舟解决完最后一个士兵,已经彻底力竭。 那位士兵企图逃跑撤离,被步竫舟拾起旁边的长矛使出浑身解数用力一掷,射杀在百米之外。 围杀的士兵没能回将军府交差,新的追兵必然如约而至。 宁君哲就这样架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有余的男人,开始了负重前行的逃命之旅。 心安理得靠在宁君哲肩头的男人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山体,有气无力道:“到了。” 闻言,宁君哲犹如久旱逢甘霖,陡然生出空前的力气,带着虚弱的男人一下一下大步往前迈。 山体后丛林茂密,步竫舟所说的那处隐秘洞穴外,乱枝横斜,青藤缠绕,巨大的洞口里幽暗无光,仿佛随时可能从里面跑出一头野兽。 宁君哲望而却步,在洞口停留十几秒,犹豫要不要进去。 男人闷声轻笑,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引燃,语带鼓励:“别怕。” 进入洞穴,借着微弱的火光,宁君哲勉强看清楚洞内的构造。 洞穴没有人为挖凿的痕迹,洞穴深处的洞顶上方有个小口,有薄弱的几分月光透进来,落在洞底的水潭里,清晖粼粼。 水潭很小,由一股细小的水流顺着形似尖锥的岩石往下垂落,长年累月地冲击而成。 宁君哲跑到水潭边儿,用火折子照着水面仔仔细细看了半天,确定水源十分干净才灭了火折子,伸出手捧了满满一捧水。 山泉触手生凉,喝进嘴里甘甜清冽,一路凉至五脏六腑。 他小心翼翼捧了一捧,送到步竫舟面前时,已经漏了一半。 见对方眉头轻皱,他连忙解释道:“属下刚才喝完洗手了的。” 步竫舟后背上的伤口贴着坚硬的石壁,又冷又疼。 他没有解释,只沉默着埋头将所剩无几的甘泉喝完后淡声呢喃:“伤口疼。” “那怎么办?” 宁君哲想了想,在男人跟前蹲下,咧嘴一笑,诚意满满地建议,“王爷,要不属下把王爷打晕吧?这样就不疼了。” “……” 没良心的东西。 这么快就忘了他这伤是为谁而受的了。 步竫舟峰眉微挑,左臂舒舒一展,用命令的口吻沉声道:“过来。” 宁君哲看着对方清冷如水的面孔,收起玩笑的神色,低眉顺眼地讨好:“对不起王爷,属下还是给王爷吹一吹吧。” 他很清楚,这一战如果不是顾及他的安危,步竫舟顶多力竭,绝不会受伤。 说着,他就要去拉男人的衣服,男人一把按住他的肩头将人带进怀里,嗓音轻柔:“暖和起来就不疼了。” 宁君哲懂了。 当务之急,他们需要生一堆火取暖。 他自告奋勇道:“王爷,属下出去捡点儿枯树枝吧!” 十五骑踩好的点不会轻易被人找到。 步竫舟犹豫一瞬,淡声提醒:“烟雾会顺着洞顶的小口飘出去。” 也是,万一把追兵引来就不好了。 宁君哲很快又想到一个办法,他双手撑地,想以此拉开两人过度亲密的距离,不想竟再次被带回去。 “别动。”男人的声音透出一丝不悦。 他只好试探道:“王爷,要不属下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给王爷盖上吧,这样就不用抱着属下了。” 话落,他感受到禁锢在腰间的双臂隐隐松动,却并没有放开。 看来是冷疼得厉害。 宁君哲愈发内疚,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后挪动身体,一边同他商量:“王爷,你先放开属下……” 话未说完,却听耳边传来男人低沉的询问:“你有心仪的姑娘吗?” 这个问题他记得步竫舟问过,可他当时没来得及回答。 虽然不明白步竫舟为何突然再度问起,他还是下意识回道:“没有。” 腰上的力道不减反增,男人又问:“那你讨厌我吗?” 听见步竫舟的自称,宁君哲满头问号。 这男人莫不是疼糊涂了,把他认成别人了吧? 不过愣神几秒,男人便再度追问。 只是这次用回了不容拒绝的自称,清冷的口吻也前所未有地变得霸道:“说,讨厌本王吗?” 宁君哲矢口否认:“不讨厌!绝对不讨厌!” 步竫舟心头一喜,彻底将人重新圈回怀里,不依不饶:“那宁护卫为何总想要躲本王?” 宁君哲怔愣片刻,总算后知后觉意识到男人在说什么了。 他略带无语地提醒对方:“王爷,你不排斥属下了?” 男人被问得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排斥过你?” 那晚分明十分和谐。 眼见这口飞来横锅就要砸到头上,宁君哲心火一起,直接摊牌。 “就是玖一杀你那天晚上啊!我私自爬上你的床,你狠狠推了我一把,害我疼了一整天!” “……” 空气一时静默,宁君哲知道,男人这是终于想起来自己的罪行了。 意识到问题所在,步竫舟眼底的情绪渐渐变化:“马车上,你也是因为这个才躲的?” “是啊!”仗着步竫舟看不见,宁君哲露出一副“不然你以为呢”的无语表情,“当时可是在马车上,要是被你一掌拍飞,我可就没活头了!” …… 月落乌啼,薄雾笼罩。 轻薄的曦光被乱枝藤蔓阻隔在外,只落进来零星的光点。 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行至洞外,下一瞬,一柄长剑将藤蔓乱枝尽数斩断,初晨的阳光彻底倾泻。 第38章 帷幕落又起 光明再现。 步竫舟背倚石壁,左臂紧紧圈住怀中人,右臂缓缓抬起,挡住蓦然强烈的光线。 进来的人身上带着明显的血腥味, 他轻声问:“受伤了?” 弈川躬身行礼,声音透出淡淡的疲惫:“枭国人死斗,费了些功夫。” 睡梦中的宁君哲无意识在步竫舟的怀里拱了拱,步竫舟不自知地牵起嘴角,放在对方腰上的手悄然松了力道。 弈川连忙噤声,待宁君哲拱完再没动静后,移步到步竫舟手臂抬起的方向,将大半光线挡去,垂眸移开视线再度开口。 “附近城池的军队收到陛下旨意后及时驰援,米粮银两已尽数追回,俘虏也在被押解回京的路上。” “办得不错。”事已办妥,步竫舟也彻底安心,“陛下的旨意是什么?” 弈川将御鸽带来的信笺递给步竫舟,步竫舟伸手接过,缓缓展开。 天子之怒完全付诸纸上,连精美的梅花笺也失了本有的淡然。 【镇南将军周鹤,欺君罔上,通敌卖国,草菅人命,傲睨自若,实乃大逆不道之徒,今命明王就地斩杀。 然念其于先帝与朕有社稷、救护之功,特赐战死之恩,许风光大葬,以全颜面】 步竫舟收起信笺之时,宁君哲也悠悠转醒。 “天亮了?” 他揉着眼睛望向光线明暗交错的洞口,却看见一个逆光而立的熟悉人影,不由得惊喜万分:“弈川!你回来了!” 弈川这才闻声抬头看向宁君哲,表情和眼神下意识带上恭敬:“我……属……” 自称上,他一时犯了难,好像无论怎样自称都显得不是那么妥当。 见对方一脸狐疑地望着自己,他赶紧敷衍过去:“嗯,回来了。” “弈川,你怎么突然变结巴了?” 宁君哲不解地挠头,执行次任务怎么还能把语言系统搞混乱呢。 弈川为难地看了眼若无其事的步竫舟,心道,你还好意思问! 步竫舟心照不宣地舒展完身体,抬脚往洞外走,语气淡淡:“无妨,以后就不结巴了。” 一路往镇南将军府走,一路都有百姓交头接耳,无非惊奇哀悼为何一夜之间镇南将军府门前便挂上了丧幡。 府门前身着兵甲的士兵拦着一众想要进府吊唁的百姓,场面吵吵嚷嚷,十分壮观。 弈川破开人群开道,领兵的大将见了行来的步竫舟,虽见其身穿布衣,一张清冷绝尘的脸却难掩矜贵,于是赶忙行礼:“末将参见明王。” 步竫舟点点头,抬脚迈进将军府。 府邸内处处挂着白幡,幡带随风摆动,似同来人招手示意。 沿途的建筑错落有致,亭台楼阁、回廊曲榭无不雅致,偌大的后花园百花争艳,俨然是比曾经的忠王府还要气派的三进院落。 步竫舟暗想,周鹤这些年竟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到死还能得到老百姓如此的信任爱戴,真是讽刺至极。 宁君哲原本以为明王府就算是很大的了,现在进了周将军府,一路弯弯绕绕,跟逛公园似的,总算明白为什么当初流叔会说步竫舟穷了。 几人终于进到周鹤所在的房间时,周鹤正淡定地为自己斟茶,听见脚步声,头也没抬地说了句“王爷来了”。 蹲在房梁上的流叔正百无聊赖地吹梁柱上的浮灰,听见周鹤这话,立马纵身一跃落到步竫舟面前:“王爷你来了!” 欣喜过后,看见步竫舟背后的血迹,神色一变,紧张道:“王爷你受伤了?!” 宁君哲还没从流叔突然窜出的惊吓中回过神,蓦地就感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将他紧紧包围。 啊,来自死忠粉的怨念…… “宁——!” “流叔,你听我……??” 两道同样急切的声音重叠,流叔却连宁君哲的名字都没喊全,立马被弈川眼疾手快地捂嘴拖走。 周鹤静静欣赏这短暂的小插曲,在步竫舟坐下后,同样为他斟了杯茶。 “末将此前还疑惑,为何末将的人无论是陆路还是水路,都无法追踪到弈川流叔的踪迹,原来王爷早有谋划,末将佩服。” 茶杯里的茶水已经溢了出来,周鹤却仍未停手。 宁君哲跨步上前,一把从周鹤手中抢过茶壶。 有病! 满了还倒! 真是浪费! 对此步竫舟只是静静看着,勾唇不咸不淡回应道:“周将军也令本王意外。” 闻言,周鹤只是扯着面皮讽刺一笑。 其实昨夜回府后,在看见流叔那一刻周鹤就知道他败了,也知道步竫舟为何会派极有可能敌不过他的流叔来牵制自己。 因为步竫舟知道,为了周拓,他不会逃。 他盯着眼前人,缓缓道出萦绕在心间的疑惑:“王爷算无遗策,可末将不明白,王爷的信,究竟又是何时送往京都的呢?” 步竫舟笑意微滞,内心五味杂陈。 他从来不愿一步三算地去揣测任何人的心思,奈何现事所迫,不愿也终究在一次又一次的不得已中,沦为了习惯。 气氛短暂沉默,宁君哲一边倒茶一边洋洋得意替步竫舟明知故问:“难道店小二没有告诉周将军,王爷此行,一共是五个人吗?” 两杯茶水倒好,周鹤的脸色也由白转青。 宁君哲将茶水递给步竫舟,又端起另一杯自顾自喝起来:“哦,也对,店小二也以为我们只有四个人呢!” 话落,周鹤捏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恍然大悟笑起来,那笑里满是自嘲。 其实宁君哲也没比周鹤早猜到多久,他也是直到昨天晚上被围困,却不见沈着出场才猜到的。 他还说周鹤是老狐狸,结果一个比一个老谋深算! 步竫舟执起茶杯,透过茶烟袅袅看不甘却只能束手就擒的周鹤,到底还是顾念周拓,决意让他死个明白。 “周将军本身为国舅,如今又贵为国丈,大可不必再寻那高处攀登。 护国大将军一职并非空悬,亦非陛下忌惮你功高震主悬而未决,而是陛下念及当日忠王之祸,有心除免罢了。” 说完,他放下茶杯悠悠起身,俯视着周鹤荒唐自讽的眼瞳,从袖中拿出梅花笺,将陛下的旨意一字不落地宣读。 周鹤眼底翻涌起深沉悔意,朝着京都方向深深一拜,音有哽咽:“末将谢主隆恩!” 语罢,他拿起桌上的佩剑,明显是要自行了断。 步竫舟没有阻止,转身后听见利刃划破皮肉的声音。 周鹤断断续续的遗言随风入耳。 “王爷可曾听过……海棠花的,另一个名字……” 步竫舟闻声驻足,回头去看。 一汩汩鲜血不断从周鹤的颈间流出来,他噙着笑,微弱的声音几乎散在风里,无法捕捉。 “它,叫……晚夜……玉衡。” 第1章 阴翳揭 命沈着带回京都的信笺上共写有三件事。 其一,陈列周鹤所有罪行。 其二,设计取得罪证,请求陛下调兵驰援。 其三是步竫舟那点私心。 他道皇家宗法最重孝悌,如今到了商羽,免不了要去看看太后故居,见了那冷冷清清的故居,自然免不了推己及人,唯愿太后也能全一全思乡之情。 老管家年迈,身体却康健,或可进京一见。 步竫舟言辞恭敬谦卑,即便没有丝毫冒犯之意,此举在陛下看来,也无疑是种挑衅。 陛下虽没有做那坐收渔利的渔翁,可梅花笺上,到底未提及太后只言片语。 是以那梅花笺上的滔天怒意,或许不止为周鹤,也为他的不知进退。 回到京都这日,天下小雨。 呼进肺里的空气带着明显的潮湿。 明王府上下似蒙着一层看不见的阴翳,只等有双手,将这层阴翳亲自揭开,方能雨过天晴。 步竫舟坐在窗前写信,一字一句细细斟酌,将陛下交代之事的结果如实上报。 沈着领了信钻入雨中,顷刻消失在视野里。 天子之怒,不是那么快就能平息的。 等到第三日,路公公方才带来陛下口谕,宣明王觐见。 宣的是明王,却没说带不带旁人。 步竫舟对着路公公恭敬一笑,示意他稍等。 弈川很快带着人上前,来人恭敬拘谨地立在步竫舟身侧,冲着路公公深深鞠礼一拜:“草民见过公公。” 来人正是秦府的老管家。 自秦老将军辞世,秦予入宫,他遣散了府中所有家丁,一个人守着宅子几十年,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见到小姐的亲生骨肉。 倘若步竫舟再晚去一日,恐怕他就打点好一切,收拾行囊归家养老了。 得知有机会能再见小姐一面,他自然是欣喜不已,二话没说便跟着步竫舟的马车一路来了京都。 此刻面对宫里来的公公也唯恐失了礼仪,目不斜视地盯着脚面,未能起身。 路公公看着眼前人,面露难色,抬脚上前,示意步竫舟借一步说话。 步竫舟自然知晓路公公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可人已经到了跟前儿,哪有不领进去的道理。 他宽慰道:“路公公放心,小王自有分寸。” “哎呦!我说王爷呀!您也不是糊涂人儿,怎么就,就……嗨!罢了!” 路公公无奈一笑,手里的拂尘扬了扬,到底还是走到躬身的老管家跟前,高声道:“起来吧!” 马车一路疾行,路公公挑起车帘往外望了望,见已进了朱红色大门,终究还是放下帘子长吁短叹。 “周鹤一事王爷办的妥帖,陛下很是高兴,不过秦管家这事儿,也着实令陛下不快。” 路公公这话说得委婉。 临行前若提及此事,向陛下请旨,那是合乎规矩。 临行后公私两事一概而论,难免有事先谋划,先斩后奏的嫌疑。 可若提前请旨,陛下未必恩准。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路公公岂会不知? 步竫舟不做他言,只点头称是:“确是小王思虑不周。” 进了锦和宫殿门,陛下正坐在矮榻上捡棋子,路公公快步行至跟前儿,躬身道:“陛下,明王到了。” “皇弟到了。”陛下抬头同路公公一齐看过来时,步竫舟将将行礼,脑袋低下去那一瞬,看见陛下故作疑惑的神色,“这是?” 路公公张口欲答,步竫舟赶在之前道:“回陛下,连日降雨,泥泞路滑,路公公来传口谕时,秦管家正好在侧,臣弟便让他驾车一同进宫了。” “既是驾车,候在宫外即可。”陛下收回视线,又不紧不慢地继续捡棋子,“怎么也跟着进来了。” 陛下始终未免礼,秦管家便跟着步竫舟一同保持行礼的姿势,两人三言两语间,他也听出了大概。 路公公粲齿道:“陛下——” “回禀陛下!” 秦管家双手交叠深深一拜,发自肺腑道:“陛下乃一国之尊,英明神武,治国有方,此次逆臣伏诛,实乃启安之幸!商羽臣民之幸!草民故来叩谢皇恩!草民愿陛下长岁如松,愿启安日月丽天!” 此番话说完,陛下眉眼间倏忽多了笑意,将手里的棋子尽数放入棋盒,再开口时嗓音清朗愉悦:“只顾着说话,忘了你二人还行着礼,赶快平身吧!” 始终提心吊胆的路公公总算默默舒口气,望着秦管家的眼底欣赏浮动。 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也挺会说话。 “路一。” “老奴在。” “春日多雨,人也跟着犯懒。”陛下望一眼窗外雾蒙蒙的天色,不假思索道,“你且领着人走一趟太后宫殿,太后闻此消息,兴许人也精神些。” “是,陛下。” “草民叩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路公公这边儿赶紧带着秦管家退出锦和宫,往着美人殿行去。 两人走远,步竫舟始终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陛下一甩袖子,指了指面前的棋盘,徐徐勾唇:“故人相见,只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皇弟可愿陪皇兄下上一局?” 步竫舟躬身应承,堪堪在陛下对面坐下:“臣弟遵命。” 然而这盘棋只下了一半,来不及分个高低输赢,路公公便领着人回来了。 步竫舟带着秦管家恭恭敬敬行礼告退,路公公浅浅送了段路后,又忙折回锦和宫伺候。 秦管家驾着马车出宫门,两人一路谁也没说话,唯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哒哒声不绝于耳。 自路公公带着人出门,宁君哲心里总是惴惴不安。 一个人站在廊下,呆呆的盯着雨幕出神。 他倒不是担心步竫舟下大狱吃苦头,而是担心万一步竫舟倒牌,他又该去哪儿呢? 还是说也会被连坐下大狱? 受刑的滋味儿真不好受,他不想再体验一次了。 想到这儿,宁君哲侧头幽怨地看一眼身旁同样忐忑不安的流叔,暗自腹诽:小魔头,甩的那两鞭子真他妈疼。 终于,在两人的殷殷期盼下,步竫舟和秦管家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宁君哲释然一笑,高高兴兴跑到厨房去找六婶要好吃的。 步竫舟带着秦管家进入卧房,弈川极有眼色地替步竫舟掩上门。 一路上步竫舟心焦难耐,担心隔墙有耳始终一言不发。 此刻还未行至四方桌前,便急急问:“母后眼下身体如何?” 第2章 旧情灭 “王爷放心,太后安好。” 秦管家眼中含泪:“太后多年未见家中人,一时见了老奴,有些伤心。” 他今日见到安静淡然的秦予,想起昔日明媚张扬的她,也是心酸晦涩难忍。 陛下总说太后身体康健,若非信任之人所言,步竫舟又岂敢相信? 如今听秦管家如此说,才彻底放下心来。 秦管家伸手用袖子揩了揩眼角的热泪,将秦予的嘱托告知步竫舟。 “太后猜到原委,托老奴告诉王爷,让王爷不必挂念她,日后也莫要再肆意妄为,引得陛下猜忌。” 如今秦予是步竫舟在京都中唯一的牵挂,她的话,他一定听。 了却心愿,秦管家也打算返回商羽收拾行囊归家。 临行前,他从怀中掏出两张薄纸,递到步竫舟手上。 “王爷,这是秦府的房地契,老奴如今交给王爷,便再无挂碍了!” 步竫舟想留下他,他摆了摆手,道人啊,临老还是要落叶归根的。 他坐上步竫舟为他置办的马车,望着眼前宽阔的街道,眼中又泛起热泪。 离别大多伤感,尽管两人仅有几日的情缘。 他一时也顾不上什么尊称了,沉声道别:“少爷,老奴走了,你和小姐,都要好好的。” 步竫舟手里捏着那两张薄纸,眼眶隐隐泛红:“我让沈着送你。” “不麻烦了,老奴走了!” 语毕,秦管家一甩马鞭,绝尘而去。 步竫舟望着那逐渐隐没的车马人影,默了半晌,才转身跨进府门。 翌日,宫里的一位面生小太监又来到明王府,道皇后娘娘召见。 沈着等人皆面色紧张,恨不得全部跟着步竫舟一道进宫。 可这次步竫舟只带了宁君哲,因为就他看起来没心没肺,毫无威胁。 进入宫门,宁君哲跟在步竫舟身后侧亦步亦趋,时不时趁人不注意两只眼睛就滴溜溜地转着环顾四周。 皇宫果然还是皇宫,三进院落的将军府完全没得比。 不知不觉间,已行至皇后寝殿,小太监拦住呆头呆脑就要跟在步竫舟后面进去的宁君哲,神色肃穆道:“请在外等候。” 宁君哲同样严肃地点点头,站到门的另一侧,耐心等着。 步竫舟极少到皇后寝殿。 印象中周绥庄重威严,不喜与人亲近,又因身体孱弱,常年卧病,先皇特令众妃嫔皇子公主免了每日请安,以免叨扰她休息。 如此,他就更少踏足此处了。 可这股静心安神的檀香味,步竫舟记得。 幼时周拓养在周绥宫中,日积月累,身上也总是有一股浓浓的檀香味。 凡她来,还未见人,香味却先到了。 是以这也成为了陛下总能精准躲避她的信号。 思绪百转千回间,步竫舟已然站到陌生又熟悉的人面前。 周拓躺在一张美人榻上,斜斜靠着身侧的三足抱腰凭几,就那么淡淡的望着步竫舟。 她身上朱钗环绕,雍容华贵,失了些年少时的活泼灵动,多了份成熟内敛。 然而这份成熟内敛并没有维持多久,对话不过几个来回,已有破功的趋势。 “臣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多年未见,你如何成了这副清冷模样?” 步竫舟神色淡淡,直言不讳:“皇后娘娘亦不似当年爱哭闹了。” 若换做以往的周拓,得知远在家乡的父亲战死沙场,只怕无论如何也要同周绥闹一场,回乡祭奠。 听出步竫舟的弦外之音,周拓无端笑起来,缓缓直起身子下了榻,缓步靠近他。 “是啊,儿时不懂,其实人若有用时哭闹才有用,人若无用,哭闹便也无用了。” 听她这话的意思,应该是同陛下哭闹过了。 步竫舟僭越地细看周拓的脸,果然发现她两颊两眼微肿,分明是连着几日伤心流泪才有的表象。 他嘴唇翕动,安慰道:“周将军大义,皇后娘娘切勿太过伤怀。” “大义?” 周拓盯着步竫舟,秀眉微微凝起,伸手取下头上其中一根朱钗,递到他面前问:“认得它吗?” 她的手细腻光滑,指节纤细柔长,几乎同长的攒珠金凤钗躺在掌中,既眼熟又不敢确认。 因为那上面原本只有金器老板雕刻的一片玉衡残瓣,此刻却被人精心临摹完整,俨然是一朵拔蕊怒放的海棠。 世间花卉形状相似者何其多,即便增添完整雕成腊梅也无不妥。 可人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步竫舟一双眸子沉静如水:“是臣赠予皇后娘娘的朱钗。” 得到肯定的回答,周拓的情绪彻底崩溃,用朱钗指着步竫舟,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是啊!是你送给本宫的朱钗!” “你祝愿本宫得偿所愿,便是用本宫父亲的命来换吗?!” “步竫舟!你真是送了本宫好大一份见面礼!” “有人害你你便要来害本宫的父亲吗?就因为本宫父亲镇守之处有海棠?还是你已然冷漠到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的地步了?” 周拓红着眼眶死死盯着步竫舟,激愤之下,那只被她握在手里的朱钗越来越靠近他的脖子。 “你可不可以告诉本宫,他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被你如此陷害?!你究竟同陛下说了什么?!” 亲人离世,周拓悲愤在所难免。 步竫舟没有解释,为人臣者,很多时候便是如此。 他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任由那只朱钗刺破皮肤,越刺越深,殷红的血迹流入白色衣襟。 面对如此云淡风轻的步竫舟,周拓的眼泪大滴大滴落下。 为父亲的死? 还是为儿时情意? 或是为更为残忍的真相? 她不知道。 甚至不敢想。 殿内女人的诘问太过疯狂,宁君哲抬脚便要冲进去,却被小太监眼疾手快地拦下,冷颜呵斥道:“皇后娘娘并未传召,岂容你乱闯!” 说罢,守在殿外的两名侍卫轻而易举将宁君哲反手剪住,压着肩膀抵在门板上动弹不得。 听见殿外的动静,步竫舟若无其事地伸手,将脖颈处的朱钗拔出来,后退一步,躬身行礼:“皇后娘娘,恕臣先行告退。” 周拓握着那只染血的朱钗,就这么凝视着高大背影离去。 步竫舟跨步出门,目光冷冷落在侍卫身上,淡声道:“走了。” 压在宁君哲背上的手一抖,他立马挺直了腰板跑到男人身边,扬眉吐气又克制收敛道:“是,王爷。” 天色将晚未晚时,陛下的旨意和沈着的消息前后脚送进了府。 第3章 股肱断 和以往飞鸽传信与口谕不同,此次路公公是手持明黄色圣旨来的。 路公公带着一众小太监和侍女进门,神色肃穆,气派庄严。 他的目光率先落在同样跪地接旨的弈川身上,几不可闻叹了口气。 随后才缓缓展开圣旨,认真宣读。 步竫舟面无表情地接过圣旨,叩谢隆恩。 路公公赶紧伸手搀扶他:“新任城守与将军不明蔚景城情,弈副将跟从王爷五年,对那儿的情况烂若披掌,此去必有助益。” 说罢,对一旁恭敬领命的弈川笑吟吟道:“咱家在此恭贺弈将军。” 弈川抱拳行礼:“弈川谢过路公公。” 身为御前之人,路公公本不该多说任何,现下见大家都有些愁云惨淡之色,不免挥手屏退太监侍女,婉言相劝。 “此前托王爷洪福,蔚景固若金汤,百姓安乐,或许弈副将此去不日便可归来。” “或许”、“不日”,皆为不确定。 步竫舟心领神会,淡淡勾唇:“陛下所思所行,皆为天下臣民,能为陛下分忧,是为臣本分,亦求之不得。” 身为人臣,能有这份通透豁达的心思,已是难得。 路公公言尽于此,一扬拂尘,露出极为满意的笑容,同步竫舟拱手行礼:“王爷留步,老奴告退。” 宁君哲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周拓的推波助澜,但这件事,无疑是板上钉钉,再无转圜的余地。 乌泱泱一行人离开王府,众人盯着步竫舟手上的明黄,一言不发。 就连一向无论面对啥事儿都不往心里搁的六婶,也皱起了眉头沉默。 路公公前脚走,沈着后脚便飞檐走壁进了王府。 步竫舟行入花厅坐下,手指指腹悠悠摩挲白玉瓷杯身上的花纹,目光沉静深邃:“都安顿好了?” “回王爷,都安顿好了。” “他家中还有什么人?” “秦管家一生为秦府效忠,未曾娶妻,家中唯有一位八旬老母,属下已雇人照料她的生活起居,直至百年归去。” “嗯。” 一场连日的春雨,将花厅外繁华灿烂的玉兰花打得七零八落。 秦管家人老实本分,短短几日的相处,不说有多舍不得,但听闻他的死讯,宁君哲内心多少不是滋味。 窗前的步竫舟执起茶杯,轻轻抿了口茶,面色清冷。 还是那副任何事情都在掌控之内的淡然。 如果说在这之前,宁君哲还因为陛下没有追究步竫舟,而对这位天子有些过分天真的期待。 那么此时此刻,他对天子之威总算有了具体清晰的认知。 容你放肆,是身为君王的气度与仁慈。 断你臂膀,教你臣服,是身为君王的告诫与手段。 他其实明白,秦管家的结局从踏上京都那一刻便早已注定。 只是他见二人于宫中全身而退,还傻傻地以为结局会有所不同。 原来真正的刽子手,最是兵不血刃。 宁君哲看着若无其事的步竫舟,想起来两人躺在秦府海棠树上那一夜的他,与现在何其相似。 明明心如明镜,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步竫舟收回视线,不再看那凌落一地的玉兰花瓣,回头注视眼前人:“弈川。” “属下在。” “你今夜便收拾行囊,前往蔚景。” 闻言,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到男人身上,满面愁容。 流叔深知皇命不可违,可弈川此去,不知何时才再有相见之日,他本就难过,现在听王爷竟然这么快催弈川上任,眼眶瞬间就红了。 “王爷,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雨,夜路肯定难走,让弈川明早再动身吧!” 宁君哲也有些舍不得,嘴唇翕合正欲附和,步竫舟却不容置喙道:“圣旨已下,今夜便走。” 话落,流叔垂眸静静盯着地面,瘪嘴不语。 众人心知肚明,这道圣旨若是不急于一时,不会偏偏在今日黄昏时分送到。 弈川面不改色,依然是那副唯王爷马首是瞻的恭敬模样。 他同步竫舟躬身行礼后,自行退出花厅。 步竫舟眼帘微垂,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花厅内,看着那零落一地的花瓣若有所思。 宁君哲几人跟着弈川来到他的住所,看他不紧不慢地收拾行囊,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唯临上马前,六婶拉着弈川的手,眼圈通红,十分不舍,叮嘱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保重身体。 弈川同众人一一拥抱道别,对步竫舟行完跪拜大礼,翻身上马,策马而去。 离开的人已经离开,太阳照常从东边儿升起,生活还得继续。 从商羽带回的那几位俘虏被关在司狱处多日,始终不见枭国人派来使臣求和赎人。 终究不过一介小人物,没人关心死活。 眼下朝政不稳,亦非主动开战的良机。 几日后,那鹰隼男连同他的几位下属,全部被扔至城外乱葬岗内,教野狼啃食殆尽。 商羽一行牵扯出的事情颇多,步竫舟虽是秘密行事,有心人终归会洞察一切。 恭王府一早派人送来请帖,邀明王过府一叙。 叙什么却未言明,叙旧也说不定。 步竫舟没带任何护卫,只身前往。 恭王府同为亲王府邸,规格却并未比明王府大多少,府内格局布置还和记忆中一样。 唯一不同便是后庭东边儿多出了一处院落,其间隐有海棠香气徐徐扑鼻。 步竫舟脚步微顿,漫不经心问引路的小厮:“不知此处住的是何人?” 小厮抬头,目光沿着步竫舟的视线而去,而后恭敬回:“回王爷,东泽小院儿住的是泽无先生。” “泽无是什么人?” “是我家王爷的门客。” 泽无,无泽。 既是门客,又住着主人家的院子,却道未承恩施,有意思。 步竫舟收回视线,跟着小厮一路不疾不徐,来到一座亭台前。 远远的,步成骁站在凉亭中,冲步竫舟招手示意。 小厮躬身告退,步竫舟牵起嘴角,和对面之人四目相接时,眼底的晦暗一闪而逝,唯余澄净:“侄儿见过二叔。” 步成骁伸长胳膊,脸上带起温和的笑:“竫舟,你我叔侄二人许久未坐在一起闲聊了,今日二叔闲来无事,我们好好聊聊。” 第4章 暗礁现 此处凉亭建于荷花池上,池中锦鲤游泳,于清澈的池水中往来嬉戏,荷叶如翡翠小伞在水面划出阴影,为鱼儿们遮去暖阳。 步成骁拿起亭中石桌上的鱼食,轻轻往池中撒了一把。 各种鲜妍的色彩荡开水波,争先恐后夺食。 步成骁两掌相合交错拍了拍,开口问身边人:“听闻你前些日子进宫见了太后?” 听着这半真半假的问话,步竫舟如实答:“是进了宫,不过是同陛下切磋棋艺。” “是陛下不让你见吧?” 步成骁一针见血捅破窗户纸,步竫舟但笑不语。 “你呀,从小就被她教导长幼有序,尊卑分明,却是半点儿没继承到她的少年豪气。” 步成骁负手而立,望着满池荷叶,没有丝毫避讳,将谋逆之事说得云淡风轻。 “原该是忠王谋逆,先皇崩逝,储君罹难,明王拨乱反正,名正言顺继承大统,你倒好,拱手便将唾手可得的江山送了出去。” 他侧身看向步竫舟,神色间多了几分冷厉:“二叔苦心孤诣布下此局,倒叫他人坐享其成。” 步竫舟初初只以为这一趟恭王府之行,只会是你来我往的费心试探,却不曾料到步成骁竟连遮掩也没有,非但供认不讳,还认得如此爽快。 步成骁机关算尽,若非不知他手中有十五骑,恐怕还真叫步成骁得逞,名正言顺登上皇位了。 步竫舟淡淡勾唇,索性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二叔今日找我,是断定我动了不臣之心了?” “太后虽贵为一国之母,却形同幽禁,你为他铲除异己,如今又得了什么好处?” 步成骁眸色笃定:“一朝天子一朝臣。朝中周党已被他尽数清剿,按照他多疑的性子,下一个动的,必然就是同样战功赫赫的本王,最后再要动的,不言自明。兴许要杀干杀净,方可安心。” 这话不假。 历来哪位皇子登基后,不是残杀宗亲手足,以防被夺权篡位? 就连先皇也曾为巩固皇权,将步成骁调回京都,封周鹤为镇南大将军,完成兵权转移。 步竫舟转身握了左手满满一把鱼粮,右手三指合并抓了一小把,指腹轻捻,鱼粮犹如一条细线缓缓从指中掉落。 鱼粮喂了许久,亭栏下的锦鲤也停了许久。 尤记得第一次喂鱼不小心失足掉落荷花池,以至于机缘巧合撞破他人隐秘。 时隔五年再次喂鱼,却是与步成骁共商谋逆大计。 世间事,总是如此荒唐滑稽。 步竫舟自沉思中拉回思绪,浅浅一笑,不慌不忙拍去掌中灰迹,侧身目不转睛注视眼前人,悠悠开口:“当年没有杀我,二叔可曾后悔?” 若早知今日运筹帷幄功亏一篑,只怕是悔不当初吧? 闻言,步成骁的目光落在步竫舟的颈间。 当年那一剑没有留下任何疤痕,倒是如今的白纱布十分扎眼。 他始终温和慈爱地笑着,不答反问,意有所指:“做了陛下的刽子手,你可曾后悔?” 谈话终了,步成骁亲自领着步竫舟出门。 走到东泽院落前时,步竫舟嗅着空气中恬淡的海棠香气,不假思索道:“二叔何时让竫舟见见这位泽无先生?” 步成骁脚步不停,只说:“泽无先生性情怪癖,待他何时想见你了,自然得见。” 步竫舟挑眉轻笑:“二叔的门客都如他一般摆架子吗?” 听他这话,步成骁却不再回答。 只讳莫如深看他一眼,将人送出了府。 回到王府,正值午膳时间。 弈川刚走那几日,六婶兴许是太过伤心,做的饭总不合他口味。 这两天大概是缓过劲来了,厨艺总算又回到正常水平。 始终不得法门的大事有了最终定论,步竫舟心情也松快不少。 是以午膳时还多吃了一块六婶最为拿手的茯苓糕。 待到入夜,出门刺探的流叔一路沿着屋瓦飞至步竫舟卧房,翻身而下。 步竫舟正坐在榻上安静看书,宁君哲照常随身伺候茶水。 见流叔推门而入,十分顺手地将倒给步竫舟的茶水,递给了他。 流叔亦十分顺手地接过一饮而尽,边揩嘴角的茶渍边道:“果真如王爷所料,恭王府中的泽无先生,就是那晚茶楼的说书先生。” “我说他怎么如此大胆,原来是有人撑腰,才敢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宁君哲接回茶杯,换了另一只茶杯给步竫舟倒茶,边递给他边问:“王爷,今天恭王请你去府里聊天,到底聊了些什么呀?” 本来窝在王府里不允许随便出门就已经很憋屈了,好不容易有人出了门还对新鲜事闭口不谈。 真是要把他憋出毛病了。 步竫舟掩上书卷,伸手去接宁君哲的茶。 宁君哲笑容灿烂,一脸恰到好处的讨好谄媚,活像有心眼子但不多的二哈。 步竫舟见他这副求知若渴的模样,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唇角勾起似有若无的玩味笑意。 “想知道?” “嗯嗯!” 步竫舟轻轻挥手,待流叔退出去并识趣地带上门后,才漫不经心道:“也没聊什么大事,姑且说了些一起谋逆造反的事情。” 宁君哲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起?!造反?!” 他觉得要不是自己耳朵出问题了,就是步竫舟疯了。 因为秦管家的死,弈川的离开,就失去理智自寻死路,这不是傻叉是什么?! “王爷,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你不是说,本王做任何事,你都鼎力支持吗?” 可是这件事除外啊! 谁知道下一个死的是不是他啊!! 宁君哲急得团团转,深以为这个时候不提离开简直就是傻帽。 “王爷,属下只想好好活着,不想还没讨媳妇就短命,王爷,要不你给属下一笔钱,从此以后我们相忘于江湖怎么样?” 步竫舟噙笑的嘴角在宁君哲这番话吐露之后,悄无声息回勾,眼底的笑意也逐渐隐匿。 “想走?”他放下茶杯,轻轻捏起宁君哲忐忑不安的脸,沉声道,“替本王办件事,本王便如你所愿。” 第5章 云月楼 “各位瞧一瞧,看一看啦!云月楼新品‘鸿衣羽裳’限量抢购啦!‘叶子’泥膜限时抢购啦!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啊!” 京都街头,一位男子正站在一座高楼前吆喝。 整句话里有好几个此前从未听过的词语,但因为念了不下十遍,已经朗朗上口,有所意会。 据说,这是云月楼老板想出来的说辞,说是他们家乡那边做生意时使用的专业术语。 男子刚喊了一嗓子,行经楼前的男女老少,听闻“限时限量”四个字,立刻撒开脚丫子争先恐后往云月楼跑。 云月楼是一月前开张的专门卖胭脂水粉与衣袍的新楼,建在京都城郊处,地理位置几乎与明王府不相上下。 是以整座楼建成与装修的两月间,从无人关心此楼是谁所建,打算用来干什么。 这两月内,建筑工人没闲着,宁君哲也没闲着。 宁君哲跟步竫舟提出分道扬镳那晚,步竫舟又变成了久违的活阎王。 他告诉宁君哲,只要宁君哲为他赚取到一千万两白银,他随时放宁君哲走。 宁君哲迟钝地重复呢喃:“一千万两……” 几秒后,蓦然目瞪口呆,气得想掐死眼前的男人:“一千万两?!” 这厮之前连自己娶媳妇的一千两都没有,竟然还狮子大开口,让他当牛做马赚一千万两才肯放他走?! 这跟逼良为娼有什么区别?! 诶,你别说,还真有区别。 区别就是步竫舟打算启用陛下赏赐的那块地,但他还没想好用来做什么,现在就交给宁君哲随意发挥。 无论宁君哲在这块地上做任何买卖都行,只要不犯法。 一旦赚取到一千万两,宁君哲随时可以走人。 咱先姑且不论这是不是天方夜谭,就单凭步竫舟说一不二的品质外加挑衅的眼神,宁君哲就不可能认怂! 他当即决定运用自己的现代知识和商业头脑,让步竫舟对自己刮目相看! 人类活动从来离不开衣食住行,京都繁华,达官显贵不少,要想赚有钱人的钱,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云月楼应运而生。 云月楼将所有前来消费的客人划分等级,消费越多,身份越尊贵,身份越尊贵,越能享受到更高楼层内更好的服务待遇。 除却经营理念,宁君哲还搭配饥饿营销的手段使用,隔三差五出一些限量新品抢购活动,把云月楼的货品有价无市的事实深深刻进这群有钱人的脑子里。 渐渐的,云月楼名声大噪,吸引来更多愿意一掷千金求购的人。 这个时候,宁君哲又改变策略,提前放出新研制的孤品将于某日进行公开竞拍,价高者得的消息。 此消息一经散播,这件孤品,往往会被炒至成千上万两。 云月楼的生意越做越红火,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已经在京都商圈站稳脚跟。 傍晚时分,宁君哲把云月楼的账本抱进步竫舟卧房,一会儿请他查账,清点一下到目前为止,一共净利润了多少钱。 要不是这里的很多文字他都看不懂,哪里还轮得到这万恶的资本家来检验他的劳动成果。 自从宁君哲绞尽脑汁忙云月楼的生意后,就很少关注步竫舟在做什么。 只知道一周一次的查账,三周有两周几乎都不在,每每要等到很晚才能见到人。 六婶见他抱着厚厚的账本进门,一边说王爷带着流叔和沈着出门了,一边给他倒了杯茶。 他把账本放到四方桌上,甩了甩胳膊,才笑吟吟从六婶手中接过茶水一口气喝完。 茉莉花茶的清甜从口腔润至肺腑,浑身的疲惫顷刻被拂去大半。 宁君哲将空杯递还给六婶,朗声道谢,六婶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浓浓的心疼与关怀。 “好孩子,看你这段时间都累瘦了,六婶给你做好吃的去。” 瘦了吗? 宁君哲低头看自己的腰围,好像是比之前要清瘦很多,忙起来完全没发觉。 六婶出去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多了盘颜色粉嫩的糕点。 “君君,你先吃点儿垫吧垫吧,别饿出什么毛病。” “六婶真好~” 宁君哲给了六婶一个大大的拥抱,又毫不吝啬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六婶喜不自胜,一边说着“这孩子真爱撒娇”,一边哼着歌离开。 七月百花开,明王府的花也竞相争艳。 宁君哲坐在窗前的矮榻上,一边吃着玫瑰酥一边等。 不知不觉一盘玫瑰酥都吃完了,还不见步竫舟回来。 累了一天,眼下又吃饱喝足,困意便渐渐袭来。 宁君哲不知道六婶后面有没有进来叫醒过他,只感觉迷迷糊糊中好像被人轻轻抱了起来。 对方身上有久违的清冷幽香,令人心安。 他原本想抵挡住困意席卷睁开眼睛看看对方,奈何闻着这香愈加陷入了沉睡。 翌日清晨,宁君哲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步竫舟的大床上,条件反射下腾地坐了起来。 坐起来后又暗自傻笑犹如惊弓之鸟的自己。 笑到一半,一道清冷的男音蓦然响起:“偶尔睡一睡本王的床榻便如此高兴?” 宁君哲惊了一下,抬头闻声望去。 窗边矮榻上的步竫舟曲起左腿,右手轻轻放在账本书页上,左手抵在膝盖和下巴之间撑起脑袋,正一瞬不瞬注视着自己。 一周不见,他好像也清瘦不少。 轮廓分明的脸更显立体,眉宇间更添英气冷冽,墨蓝色锦袍衬得整个人愈发沉稳清俊。 宁君哲连忙从床上下来,一边往矮榻走,一边问:“王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步竫舟始终目光不移地盯着他,语气散漫舒缓:“昨晚。” “王爷怎么不叫醒属下……”他微微探头,见账本已经看到最后一页,旋即问,“王爷看完了?收益怎么样?” 从宁君哲做生意以来,步竫舟已经从他口中听到不少奇奇怪怪的话,现下已经能自如理解。 “不错,总计赚了五百万两。” 是个经商奇才。 “这么说,只要稳定经营,再有一个月,属下就能达成目标了?” 宁君哲从来没体会过靠自己赚大钱的滋味,此刻难掩兴奋,丝毫没察觉到男人眼中隐隐变化的情绪。 步竫舟定定地凝视着他,不答反问:“你还是要走?” 一心投入事业后,他已经很久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会儿突然被问及,也开始有些不确定了。 犹豫中,步竫舟起身下榻,尤为自然地拉起他的手往外走:“随本王去个地方。” 第6章 巷明堂 “去哪儿啊?” 宁君哲好奇发问。 身前人不答,只是拉着他缓步往外走。 男人掌心温凉,却烫得他想要抽回手。 站在门外的流叔见步竫舟出来,正要问王爷去哪儿,余光瞥见后面的宁君哲后,狐疑道:“宁护卫,你嘴巴怎么了?” 隐在树上的沈着无奈扶额,突然无比想念弈川。 有弈川在,还能随时随地立刻及时地捂住流叔的嘴巴,防止不开窍的愣头青乱说话。 “嘴巴?”宁君哲同样一脸狐疑地问,“我嘴巴怎么了?” 他伸出闲置的手一摸,这才发现嘴巴有点肿,摁上去还带着轻微的疼痛。 流叔一脸无知地微微凑近仔细观察后,如实相告:“像是被咬了。” “被咬了?”宁君哲一头雾水,“被什么咬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话说到这份上,流叔才嘴巴一张,恍然大悟,一脸惊奇地望向自家王爷。 做好早饭从厨房出来的六婶正好看见这一幕,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连忙将流叔带走:“三儿啊,想没想过什么时候娶媳妇呀?” 初初六婶见流叔时,听步竫舟叫人叔,还以为这小子是辈分大,涨红了脸都叫不出口“流叔”二字。 后来才知道流叔只是父母没文化,想不出什么高雅有内涵的名字,刚好流叔排行老三,就索性取了“叔”字。 草率是真草率,不过暗中占人便宜也是真的。 蔚景那边称呼自己的娃大多也是按照排行叫,于是六婶就这么一直叫他了。 流叔笑得诚恳,眉眼弯弯:“我要保护王爷,我不娶媳妇。” “那不行!” 不娶媳妇不开窍。 六婶暗自琢磨,看来得在上街买菜的时候留意一下了。 思及此,又自顾自问了句:“三儿,你喜欢小姐还是公子?” 六婶已经拉着流叔走很远,这句认真的问话还是被宁君哲听在了耳朵里。 他拧眉疑惑片刻,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这个国家…… 竟然允许同性恋?! 而且貌似接受程度还不低! 思索间,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帮他把嘴合上,他适时回神,尴尬地笑起来:“不好意思王爷,我们那里对断袖……” 眼前微微红肿的嘴唇饱满盈润,一张一合格外诱人。 步竫舟不自觉俯身低头,炙热的目光落在两片嫣红上,大拇指指腹随之轻轻摩挲。 还好,似乎没有留下伤口。 宁君哲又是一惊,看步竫舟的眼神逐渐怪异,身子也以几不可察的速度慢慢往后倾斜,试图躲避对方的触碰。 他的眼睛慌张而警惕地眨个不停,连喊男人的声音也带起轻微的颤抖:“王爷??” 不会吧? 难道王爷是……? 意识到宁君哲的退缩,步竫舟手指微微用力,无形的警告与威慑迫使对方僵在了原地。 他掀起眼帘,见近在咫尺的人儿清俊的脸庞上满是慌乱,目光闪躲,不由得隐隐失落。 仅仅是意识到就吓成这样,看来急不得。 如此想,他恋恋不舍地放开手,若无其事道:“夏日蚊虫渐生,一会儿出门买点药膏擦擦。” “啊?” 情况急转直下,宁君哲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步竫舟带着同乘一骑疾驰在街道上。 感受着身后宽阔的胸膛,宁君哲暗自舒口气。 还好,只是他想多了而已。 马儿一路疾驰,经过安丰楼,又经过云月楼,最后拐过长街,在一个僻静的小巷子里停下。 巷尾开设了一个学堂,挂着的牌匾上写着“明堂”两个大字,里面传来书声阵阵。 宁君哲惊奇:“这是王爷开设的学堂吗?” 步竫舟挑挑眉:“嗯,用你赚的钱开的。” 学堂内设了好几个房间,跟现代分科学习差不多,男女老少妇女儿童都有,看穿着皆是布衣平民。 教室里的教书先生一派儒雅,余光瞥见窗外的两人,口中教读未停,只不动声色朝步竫舟点头示意。 一个国家要想真正变得强大,除了经济强国,还得把教育两手抓。 凝视着那一张张求知若渴的脸,听着阵阵朗读声,一股强烈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宁君哲突然就对早上步竫舟口中的五百万两有了具象的认知。 他一路脚步轻快出了学堂,只觉胸襟开阔,舒达畅快。 “王爷,属下不走了。” 无论步竫舟是不是真的要反,至少步竫舟现在做的都是为国为民的好事,他没理由不贡献自己的一份力。 步竫舟不假思索地问:“当真不走了?” 宁君哲一边踩着脚蹬上马,一边见缝插针地表达意愿。 “不走了!可是王爷,我们府里除了六婶之外,一个女的也没有,是不是有点儿阴阳不和啊?要不王爷雇……啊!” 宁君哲话还没说完,步竫舟一甩缰绳,马儿陡然如离弦之箭窜了出去。 他顺势揽住宁君哲因为惯性往后倒的腰板,得逞地牵起嘴角,无声轻笑。 马上疾风灌耳,说话只怕要喝一路西北风。 宁君哲只好闭嘴,打算等回了王府,再继续跟步竫舟聊聊这个话题,结果马儿刚刚抵达王府,云月楼的管事便派人来请他,说是有事相商。 没办法,此事只好搁置不谈。 这一搁置一忙,就又抛在了脑后。 宁君哲现在除了忙云月楼的事情以外,偶尔也去明堂转转。 正是转的这一日,他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站在学堂门前踟蹰不前。 少女灰头土脸,巴掌大的娃娃脸很是好看,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闪烁着渴求的光。 宁君哲快步迎上去,主动跟少女搭话。 原以为少女会受惊掉头就跑,少女却粲然一笑,灵动的双眼直勾勾盯着他:“我也可以学吗?” 少女来到这儿,是因为街头巷尾都在传,明王开设了一个学堂,免费帮助想要学习的人读书识字。 她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里,可始终没有勇气进去。 少女名叫蓁蓁,性格开朗,一点儿也不胆怯。 因着宁君哲时常来学堂,两人也逐渐熟络起来。 宁君哲偶尔觉得蓁蓁总是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可到底为什么又说不上来。 蓁蓁这日突然问他,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他说他也不知道,并且笑得一脸八卦地追问她喜欢的人是谁。 她嗫嚅半晌,缓缓说了两个字:“裴荆。” “裴荆?”宁君哲莫名觉得耳熟,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听谁说过,只得挠挠头,笑呵呵问,“他长得帅吗?” 蓁蓁不解地问:“什么是帅?” 宁君哲的脑海里无端端冒出一张脸来,依葫芦画瓢地描述:“就是五官立体端正,俊美又儒雅,气质清冷……” 听他的描述,蓁蓁撑起下巴饶有兴味地勾唇问:“宁君哲,你说的不会是你喜欢的人吧?” 第7章 猎山火(上) 一石激起千层浪。 后面的话来不及说完,宁君哲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烧红,眼睛瞪得溜圆反驳道:“怎么可能?!我是纯纯的直男好不好?!” “而且他那么臭屁,那么抠,连工资都不给我发,时不时还冷着一张脸吓人,谁会……” “虽然我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但是我看得出来,你心虚了。” 眼见宁君哲张嘴又要反驳,蓁蓁毋庸置疑地嬉笑重复:“宁君哲,你心虚了!” “谁心虚了?!” 宁君哲的一张脸已经涨成了番茄红,完全分不清是羞愤还是激动的了。 他指着跑远的蓁蓁大声强调:“我没心虚!!” 蓁蓁回过头来冲他吐舌头调皮一笑,很快消失在巷尾的转角处。 宁君哲盯着那处空白看了很久,拧眉想了很久,最后低声咒骂道:“妈的,当真是寡疯了!” 他决定今晚回王府,无论如何都必须央求步竫舟雇几个婢女! 说干就干,宁君哲急匆匆回到王府,正好步竫舟没出门,正气定神闲地坐在花厅内写字。 他恭恭敬敬行礼后,开门见山道:“王爷,属下看王府满院的花朵如此娇艳,若是有美人与之相衬,就更完美了。” 写字的男人默不作声,继续落笔。 “还有王爷你看,植物都是花草相配,才衬得生机盎然,王爷霞姿月韵,也应当由柔情似水的婢女照顾生活起居,才能身心愉悦……” 男人眉宇轻蹙,清冷的声线中透露出淡淡不悦:“宁护卫觉得,本王是贪恋女色之人?” 宁君哲眼神笃定:“王爷是君子,绝非好色之徒!” 他话锋一转,引经据典:“但告子有云:‘食色性也’,属下是凡人,如今只怕是有点儿阴阳失衡。” 话音落下,男人笔锋一顿,墨汁在干净的纸卷上洇成一团。 宁君哲的脸跟着红了红,懊悔这话是不是说得太过露骨直白了点儿,像王爷这样清冷禁欲的人,只怕是受不住如此孟浪的言辞。 他赶紧在对方开口前找补道:“王爷,属下不是那个意思……” 步竫舟缓缓搁下毛笔,终于抬头看向不知死活,拐弯抹角向自己讨要女人的人。 若非有前面那番话的铺垫,他还以为这小东西是在同自己求欢,且说的话如此引人遐想,险些令他失去理智。 他强压住内心不快,意有所指地提醒对方:“宁护卫或许应该好好想想,是否有被遗忘的非同小可之事。” 说罢,他低头看着被墨点毁去的纸卷,再没了写字的心情,只兀自起身,绕过宁君哲走了。 擦肩而过时,宁君哲闻着那熟悉的冷香,陡生一股莫名的愧疚,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对不起步竫舟的事情一样。 心神不宁地回到后院儿,他苦思冥想了很久,始终不明白步竫舟指的什么事,索性两眼一闭会周公,爱咋咋地。 几日后,夏日围猎开始。 这是陛下登基以来首次围猎,随行官员浩浩荡荡,不可谓不隆重;护卫的擎卫军在猎场山脚下围了一层又一层,不可谓不谨慎。 步竫舟与步成骁同为王爷,跟随在陛下身后侧。 步成骁带领的亲兵不过十人之数,步竫舟的亲兵却只有沈着流叔宁君哲三人,其中有一个还是来凑数看热闹的。 行至猎场,陛下站在了望台上,先观王公大臣们围猎。 一时间摇旗呐喊声,马蹄声,弓弦声不绝于耳。 不同人所猎货物皆被随行士兵一一记录计数,事后行赏。 宁君哲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角度看步竫舟骑马,虽同样身穿戎装,配挂弓箭,举手投足间却英姿飒爽,格外惹眼。 围兵们的包围圈逐渐缩小,最后所猎货物属步成骁最多。 陛下面露惊喜,赞赏道:“二叔老当益壮,风姿不减当年呐!” 步成骁面不改色道:“陛下谬赞。” 王公大臣们的围猎结束,陛下也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陛下穿着戎装征衣,腰佩长剑,意气风发。 他勒紧缰绳,注视着远处的茂密丛林,露出自登基以来最为舒心畅快的笑意:“皇弟,二叔,今日你二人可要好好陪朕玩个尽兴!” 步竫舟同步成骁异口同声道:“臣遵命。” 话音落下,陛下策马扬鞭,步竫舟与步成骁二人紧随其后,一队负责随行保护的擎卫军同样策马疾驰。 司文院负责记录宫中大小事宜的卫澍卫大人,怀里揣着判官笔与文簿跟在队伍最后的不近不远处。 不仅要骑马跟随,还要详实记录,宁君哲觉得,其实这句“老当益壮”卫大人也是当得起的。 就是不知道在颠簸的马上写字,那手字是不是也能和他状似狗爬的字相媲美。 猎场丛林广袤,小径阡陌交通。 几只小鹿正低头悠闲吃草,忽闻阵阵逼近的马蹄声,耳朵警备地竖起,毫不犹豫往丛林逃窜。 一路行来,射杀不少狍子、獐子、黄羊,总算见到不一样的猎物。 陛下张弓搭箭,长箭刺破低矮的树叶,狠狠扎进墨黑的树干。 疯狂逃窜的小鹿听见近在咫尺的响动,更为慌乱地分散逃离。 一支支飞箭争先恐后朝着四散奔逃的小鹿而去,陛下一马当先,对朝着丛林深处而去的一队鹿群紧追不舍。 “皇弟,二叔,这群野鹿朕包了!你们可不准跟来!” 话音未落,陛下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小路尽头。 擎卫军毫不犹豫跟上,卫澍匆忙间朝步成骁和步竫舟行礼,继而马不停蹄追赶上前面的队伍。 步竫舟与步成骁两人相视一眼,各自朝着不同方向驾马而去。 亭午已至,烈日高悬,铄石流金的酷热蓄势待发。 留守大营的众官员皆躲在营帐中避暑,戍卫的众兵士站在太阳底下,汗流浃背。 王爷的亲兵都是全场跟随,唯有宁君哲不善骑射,只能待在大营围观。 现在不是围猎,想看也没得看了。 宁君哲一屁股坐在步竫舟的座椅上,拿起矮桌上侍卫刚切好端进来的西瓜就是一顿啃。 西瓜刚啃了一半,忽然听见营帐外沸反盈天。 他顺手又拿了块西瓜往帐外走,想着这么快就猎完回来了,刚好可以吃上还没蒸热的冰镇西瓜。 宁君哲掀开帐帘,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队队擎卫军骑着马,朝陛下方才狩猎的丛林方向奔驰。 官员们围在一处盯着远处叽叽喳喳,无不面色焦灼。 嘈杂的声音中拼凑出一句完整惊惶的话来:“起山火了!” 第8章 猎山火(下) 宁君哲徇着众人的视线望去,远处丛林间冒起滚滚浓烟,火光冲天。 他来不及思考,把手里的西瓜一扔,蹬上马镫骑坐马背,一夹马腹厉声道:“驾!” 来时虽然也是骑着马,但队伍庞大,走得极慢,根本不需要任何驾马技巧。 这会儿心急如焚,马儿瞬间冲出去,他才俯身猛地抱住马脖子,努力稳住身形,避免摔下来。 耳边疾风阵阵,热烈滚烫,呼吸进肺里,仿佛整个内腔都着了火。 没有缰绳控制方向,马儿却很有灵性,徇着擎卫军众人消失的方向狂奔。 越靠近火灾区,温度越高,马儿最终停在百米开外再不愿前行。 宁君哲当机立断翻身下马,一个劲往前跑。 赶来的士兵不知道从哪里弄的水,已经井然有序地进行扑火工作。 他环顾四周,没看见陛下,也没看见沈着和流叔,更没看见步竫舟。 宁君哲抓住其中一个士兵问:“王爷呢?明王呢?看见他了吗?” 这个时候他已经顾不上去分析,这场山火究竟是君王还是臣子设的局,只是喘着粗气等士兵的答案。 士兵摇摇头,端着水盆三步并作两步,继续投入灭火工作。 望着眼前随风呼啸的火焰,宁君哲一把抢过经过身边的士兵手里的水,毫不犹豫从头淋下,在士兵惊诧的呼喊声中,冲进了熊熊烈火中。 火舌犹如一条带毒的长蛇一口咬住他,浑身上下的水珠仿佛瞬间被蒸发,炽热的烈焰撩过皮肤,传来滚烫的痛楚。 果然,这场大火是人为制造的一个包围圈,目的只是为了把人困在里面。 火势虽然也在不断往中间蔓延,但好在这一带的树木繁茂,青草极少,参天大树高至百米,五十米以下几乎没有树叶。 火焰炙烤着坚硬的树皮与之较劲缠斗,尚未将内圈形成无法躲藏的火场。 滚滚烟尘遮住了视线,宁君哲被呛得呼吸困难。 他沿着火势小的方向寻去,渐渐听见周围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与呼喊声。 耳边充盈着的尽是此起彼伏的“陛下”。 宁君哲用袖子捂住口鼻,避免吸入过量的烟尘,可渐渐地还是头晕眼花,失了方向。 隐约间,他看见前方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同他一样脚步虚浮,口中沙哑地喊着“六殿下”。 陛下尚无子嗣,唯一排行老六的皇子,就只剩下步竫舟。 在这种情况下顾不得喊殿下是否差辈的人,应当也只有步竫舟的儿时故友了。 既然同样是为寻步竫舟而来,定然也是对步竫舟情深义重之人。 宁君哲强撑着不适,快步跑上去,在那人倒下之前稳稳托住对方的手臂,而后将人架起来,带着往前走。 那人急急地喘着粗气,靠在他的肩膀上,低声询问:“你是……何……人?” 尾音尚未落下,又急促地咳嗽起来。 宁君哲道:“你先别说话……” 他带着人一步步艰难往前挪,不知走了多久,总算看见一处还没被火势侵袭的空地,吸入肺里的空气也带着丝丝水汽。 宁君哲抬头往前望,发现前方竟然有一处小小的湖泊。 “他们一定在那里!” 他来不及看自己救下的究竟是谁,把人的胳膊一放,快步朝湖泊而去。 刚刚靠近湖泊周围,一支羽箭破空而来,陡然擦过他的面门射在旁边的一块巨大岩石上。 宁君哲一个闪身,快速躲到岩石后面,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把冰冷的长剑架脖威胁:“别动!” 四目相接之下,陛下堪堪收了剑,宁君哲顾不得君臣之礼,陡然站起来往来时的方向跑,一边跑一边高声喊:“来人啊!救驾!” 随着他现身的刹那,一支羽箭再次射出。 被救的男人见状,急急喊了声“小心”,也高声朝身后喊来人救驾。 分散在周围的士兵听见响动,快速往声源方向靠拢。 宁君哲险险躲过羽箭的攻击,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原以为接下来自己会被射成筛子,没想到对方竟然停手了。 他抬头朝羽箭射来的方向望去,正好与一双灵动的眸子对上。 黑衣人站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上,蓬松茂密的松毛掩去身形,盯着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诧。 下一刻,一枚闪烁着太阳光耀的飞镖划过他的眼帘,直指松树而去。 宁君哲的心一“咯噔”,下意识想喊,终究没有喊出声。 松树上的人闻风而动,连忙收弓躲避,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跟着飞身追了上去。 松枝颤动不止,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野中。 感受到被一双手搀扶,宁君哲才蓦然回神,回头喊:“王爷!” 眼前人灰头土脸,眉宇间满是被烟熏火燎的黑。 他闻言轻轻一笑,温润谦和的气质令人如沐春风:“在下杜怀钦,实非你家王爷。” 宁君哲难掩尴尬,连忙拱手行礼:“原来是杜大人。” 说话间,众人已经护送着陛下往外撤。 两匹骏马在宁君哲身侧停下,杜怀钦的目光越过他,沉沉看向前面马背上的人:“下官参见明王。” 杜怀钦的声音依然透出干涩沙哑,却不难听出其中的轻松之意。 宁君哲一愣,惊喜回头。 高坐马上的步竫舟脸上没有浓重的烟尘黑迹,身上也没有受伤的痕迹。 他松口气,还是关心道:“王爷你没事吧?” 步竫舟先是对着杜怀钦轻轻点头以示回应,随后才朝傻乎乎仰视着自己的人伸出手道:“上马。” 清冷的口吻不温不火,唯有紧蹙的眉毛散发出明显不悦的气息。 宁君哲不明所以,乖乖伸出手,下一瞬便腾空坐在了马背上。 他看向杜怀钦:“杜大人他……” 步竫舟沉声打断他:“委屈杜大人,同本王的护卫流叔同乘一骑。” 说完便策马扬鞭,朝着大营方向而去。 山火已经被彻底扑灭,沿途植被全部是黑黢黢一片,糊味充斥在鼻间挥之不去。 宁君哲疑惑发问:“王爷,沈着呢?” 男人淡声回:“追刺客去了。” 凭沈着的武功身手,只怕刺客是逃不掉的。 宁君哲下意识有些担忧,又拧眉问:“扔飞镖后追出去的那个人是谁啊?” 沈着不会飞镖,而且那个背影看着也不像。 前面隐隐出现护送陛下的队伍,步竫舟加快了速度跟上:“司狱处裴荆。” 裴荆! 第9章 息与怒 这一刻,宁君哲总算想起来了! 忠王兵变当日,白鸣风被抓进司狱处严刑拷问,审问他的人,就是司狱处的裴荆裴大人。 彼时白鸣风为宁君哲解毒时还曾吐槽,说裴司狱铁面无私,丝毫不讲同僚情意,他虽身为太医,好歹也算两朝元老,何故会起那叛逆之心,又不是疯了。 裴司狱却不管,只道太祖皇帝赐步成风忠王封号,便是念他保家卫民,忠肝义胆,他送进来的人,一定要严审。 是以在那短短几个时辰内,白鸣风首次领略了司狱处的手段,当真是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后来步竫舟平反昭雪,白鸣风被横着抬出司狱处时,还是裴荆亲自送他回的鸣风院。 不过白鸣风说,裴荆此人冷漠严峻,只要是为国家利益安危出发,无论是否做错,都不会有任何负疚感。 结果可想而知,裴荆将出气多进气少的白鸣风安全送回后,再未踏足鸣风院探望过。 白鸣风还为此郁闷了好久。 宁君哲彼时就在想,有机会他一定要见见如此厚颜之人。 奈何没料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相识。 陛下净了手和脸,坐在大营内,众官员面色肃穆站在营帐外。 众擎卫军垂首低眉跪作一片,请陛下治失职之罪。 陛下并未声张刺客一事,知情人等自然闭口不言。 然杜若言冰心玉壶,一心为君王安危、社稷安定考虑,深觉此次山火另有蹊跷,上前一步拱手道:“山火起势迅猛,且只于特定范围燃烧,恐是人为,望陛下彻查。” 见状,众文官除却杜怀钦卫澍,皆拱手附和:“望陛下彻查!” 陛下沉吟不发一言,峰眉深锁。 适时,沈着悄无声息站回步竫舟旁侧,宁君哲心一跳,匆忙看向陛下身前。 陛下身前除了跪倒的擎卫军外,没有任何一个所谓的刺客。 而陛下的身后,也转瞬之间多了一个人。 宁君哲提起的心放了放,不敢置信地望着裴荆。 裴荆年岁不大,却果真生了一张漠世脸。 薄唇轻抿,剑眉入鬓,棱角分明的轮廓淡漠而尖锐,气场杀伐凌冽,让人望而生畏。 这样的一个人,宁君哲完全有理由相信他手段残忍,但实在想象不出另一面。 两人回归,山火之事才算彻底尘埃落定。 陛下面色沉静,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高声道:“烈日杲杲(gǎo),山中草木干燥引发山火,实乃天灾,如今山火扑灭,众爱卿也尽可安心了。” 杜若言抬脚一步,还欲进言,身旁的杜怀钦悄然拉住杜若言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 唉,他这个老爹啊,就是通透刚正过了头,最是不屑君君臣臣中,尔虞我诈、阴谋诡谲的手段,凡事都力求个曲直黑白,绝不折辱一丝一毫身为纳言应有的风骨。 太祖皇与先皇在时,杜若言便总在老虎头上拔毛,如今新帝当政,仍不改这倔强的文人脾气。 他也常常备感无奈,生怕何时他不在,自己老爹就作死引火上身。 此事揭过,陛下按所猎货物奖赏了诸位王公大臣,亦犒赏了所有兵士,又钦烤鹿肉,与人同庆。 直至傍晚,才拔营回宫。 回到明王府时,月亮已经高高挂在庭院中的树梢枝头,几颗寥落的疏星眨着眼睛看戏。 从抵达府门时,步竫舟的情绪就已经完全不对。 他二话不说将磨磨蹭蹭的人拦腰抱下马,抬脚大跨步进入府门,目标明确朝着卧房而去。 宁君哲看男人面色冰冷,一副风雨欲来的表情,一时也没顾上两人过分暧昧的姿势,不断在对方怀里挣扎。 “王爷,属下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事惹得王爷如此生气,王爷要打要骂都行,就是能不能给属下留一条狗命?” 听着怀里人快速服软,百般讨好的口气,步竫舟脚步不停,冷声回应:“本王看你也不太在乎你这条狗命。” 他这话说得毫无感情,甚至冷冽的低气压更强了。 宁君哲心想完了,好不容易出门看个热闹,稀里糊涂得把命搭进去了。 在王府闲了一天的六婶估摸着时辰做好晚饭,正好听见几人进府的响声,连忙从厨房出来。 “王爷回来啦!” 话音未落,见到这旁若无人的一幕,当即笑得合不拢嘴。 眼下宁君哲正愁狗命不保,见六婶还笑得如此开心,立马委屈地皱眉求救:“六婶救我!王爷要杀我!” 六婶听得一乐,笑容愈发意味深长:“傻孩子,瞎说什么傻话呢!” 宁君哲欲哭无泪,趁步竫舟经过六婶身边时,试图伸出手去抓她的手。 男人似乎早有预料,不动声色地将脚步往旁边一挪,宁君哲的双手彻底抓了把空气。 他对着笑得一脸欣慰的六婶急喊:“六婶救我啊!你不爱你的君君了吗?!” 六婶被宁君哲劈叉的哀怨嗓音一震,愣了愣,遂而在他万分期待的目光注视下,伸出手掏了掏耳朵。 “倒霉孩子,这么早急着叫唤干啥!” 流叔老实地紧跟其后,被沈着一把提起后领,飞身上树。 他疑惑不解地问一脸淡定的沈着:“王爷看起来像要吃人,我们真的不救宁护卫吗?” 沈着同六婶一样,勾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 “不用。”说罢,看对方呆头呆脑的模样,又不放心地嘱咐道:“王爷今晚要办大事,不用守门。” 听沈着如此说,流叔大抵也知道宁君哲是死不了了,顶多被气极的王爷打一顿。 于是飞身下树,跟在六婶屁股后面,进厨房安心享受美食去了。 求救无门的宁君哲眼睁睁看着卧房门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啪”一声关上,整个人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他疯狂在脑子里回忆围猎的种种细节,最后恍然大悟,在男人怀里忙不迭认错求饶。 “王爷是怪属下身为护卫没有第一时间去救王爷吗?属下知错了!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可还请王爷念在属下对你忠心耿耿的份儿上饶恕属下一回,属下保证以后绝对把王爷放在第一位!!” 宁君哲一口气说完,原以为这番表忠心的言辞会让男人心情好转,结果男人的神色愈加冷冽,二话不说,把他扔到了床上。 诶? 等等……床上? 为什么是床上?! 第10章 一人心 床上柔软的织锦缎被被宁君哲压在身下,双掌间平滑绵密的触感使他的心也跟着似被羽毛轻拨般软了一瞬。 步竫舟的大床他睡了不知道多少次,也在这间屋子里和步竫舟相对了无数次,可从未像现在一样,心情既紧张又古怪。 看着站在床榻边居高临下注视自己的男人,他头一次从心底里感觉到慌乱。 但不是那种危在旦夕的慌乱,更像是即将被…… 嗯,对,那种慌乱。 尤其他想起来自己是被男人一路从府门横抱进来的,期间还有六婶那耐人寻味的笑意和言辞…… 妈的,他更慌了!! 王爷不会真是断袖吧!! 宁君哲越想越惊骇,双臂撑着床,故作镇定却又小心翼翼地往后挪,表情讨好又委屈。 “王爷……属下前几日说的……咳咳,阴阳失衡……其实不是真的失衡,只是说说而已!” “阴阳失衡”四个字,他说得格外小声,生怕语气重一点就会刺激到男人。 步竫舟深邃的眸光里跳动起复杂的情绪。 有为宁君哲不顾自身安危闯入火场的气闷,也有为宁君哲刚才说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欣喜,更有此时此刻见宁君哲慌乱不知所措的逗弄与期待。 那些波云诡谲的人事他都能沉心静气地徐徐图之,可如今面对宁君哲,却似乎完全失去了基本的耐性。 如果现在顺势而为,宁君哲会怎么样? 步竫舟心念微动,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 他骤然俯身,孔武有力的双臂撑在试图逃离的人儿两侧,高大伟岸的身躯仿若一座大山挡在对方面前。 昏黄的烛火映在他英俊清冷的面庞上,一半柔亮,一半晦暗。 像极了宁君哲猜不准他到底要干什么的心情。 如果不死,好。 如果要贡献菊花,不好。 看着近在咫尺的神颜,宁君哲惊慌地咽了口口水,却不想小小的一个动作,却引得男人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呼吸似有若无的沉重。 前几日步竫舟摩挲他嘴唇的暧昧画面不合时宜地跳出来,每个细节都在脑子里反复放映。 空气中传播着热烈的心跳声,咚咚咚,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耳朵。 宁君哲试探性往后挪动脑袋,男人也不恼,只是跟着压低身子凑近他,徐徐道:“宁护卫所说的失衡,不一定非男女不可。” 步竫舟清冷深邃的眸子沉沉锁住他,低沉柔缓的嗓音轻佻,有意无意透露出几分挑逗。 宁君哲顿觉四周的空气迅速升温,他的脸不受控地顷刻滚烫。 他佯装镇定,开始设想接下来的后果。 如果王爷真的要他,他是反抗还是顺从呢? 反抗会死。 顺从会羞愤欲死。 他堂堂一个大男人,岂能屈居人下?! 如此诡异的姿势,诡异的气氛,宁君哲彻底不淡定了。 他两眼一闭,决定垂死挣扎一下,发挥自己胡说八道的本领对即将误入歧途的男人循循善诱,劝其悬崖勒马。 “王爷!男女之事犹如鱼水之欢,是阴阳相和顺应天道的乐事。 王爷不慕女色,只是从未接触,从而不知其中玄妙,并非当真不近女色。 若有朝一日与美人共赴巫山云雨,属下相信,即便是王爷这般英雄,也会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步竫舟的确从未与女子欢好过,唯一的亲近尽数给了眼前人。 眼下他已是百炼钢化为了绕指柔,又何须再去寻其他不必要之人? 他的情意,给一人足矣。 不过…… 步竫舟手指微微用力,挑起眉毛危险地更加逼近对方:“宁护卫与女子欢好过?” 话问得直白,语气不温不火。 宁君哲却有一种如果他回答是,下一秒就会被男人掐死的错觉。 “没有!属下守身如玉二十二载,从未与人有过肌肤之亲!” 他眼神真挚,万分诚恳,后知后觉男人或许是在套他话,又忙不迭自圆其说。 “虽然属下没有过,可圣贤书上不都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吗?想来是不会有错的。” 男人轻轻勾唇,小东西,反应还挺快。 步竫舟依稀记得前几日宁君哲欲言又止,仿佛是说他们那里的人,对于断袖是不怎么接受的。 不怎么接受,便不算无法接受。 宁君哲如今的表现,大抵也是一时不适应。 罢了,等他想起那夜的事,且看他又如何分说。 宁君哲见步竫舟陷入沉思,似乎是把自己的话听了进去,果然很快下巴上的手指轻轻松开,两人之间微妙的距离也被拉开。 他警惕地注视着步竫舟起身,在对方慢慢往窗边走时,轻手轻脚地往床边挪动身体。 待下了床,只听一声嗤笑,步竫舟转身盯着他,已是一脸云淡风轻,就连口吻也显得漫不经心。 “本王不过是想告诉宁护卫,你的命属于本王,日后切不可冲动行事。宁护卫却同本王说了如此多的大道理,莫非是以为本王,心悦于你吗?” 本来宁君哲就只是猜测而已,现在被一语挑破,对方还偏偏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搞得反像是他自作多情。 他当即臊得老脸一红,连忙躬身行礼道:“王爷误会了。王爷的话属下记住了。王爷早睡,属下告退!” 语毕,也不等男人回应,飞速离开卧房。 享用过美食后,和沈着一同蹲守在大树上的流叔,见宁君哲忽地开了门出来,一脸惊疑道:“这么快?” 看王爷那么生气,他还以为王爷会罚宁护卫跪上一宿呢! 宁君哲逃也似的奔向自己的后院儿,只想赶紧跑得远远的冷静冷静。 殊不知健步如飞的他落在沈着眼里,却被赋予了另一番含义。 沈着难得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默默在心底赞同流叔的观点:王爷好像不仅快,貌似还有点不行…… 端坐窗前的男人浑然不知自己风评被害,陡然想起今日还有未了之事,头也不抬沉声道:“沈着。” 沈着应声飞身而下,迅速推门而入。 流叔亦跟着飞下树,自觉为两人掩上门。 步竫舟问:“刺客只有一人?” 沈着回:“是。” 步竫舟手指轻捻。 沈着明白王爷在思虑什么,于是未等他发问,又道:“裴大人与那人,似有渊源。” 第11章 宿命缚 步成骁为人谨慎,做任何事若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会打草惊蛇。 如今步竫舟同陛下貌合神离,步成骁借猎场山火设局,既能试探步竫舟是否真心联盟,又能彻底激发陛下心中的猜忌。 至于刺杀陛下,既是做戏,也是认真,博取万分之一的可能。 失败,能够全身而退。 一旦成功,便不虚此行。 总之于步成骁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一箭三雕,实在高明。 只是想到今日不管不顾闯入火场的某人,步竫舟又万般无奈叹口气。 此事之后,只怕得将人盯紧点儿才行。 翌日,宁君哲头昏脑涨地睁眼,迷迷糊糊打水洗脸。 昨晚因为被步竫舟故意调戏,害他气闷羞愤了大半夜,直到下半夜才不知不觉入睡。 洗完冷水脸,缠绵的困意瞬间被抽走,他拿过木架上的手巾擦去满手满脸的水渍。 倒完水提着脸盆进门,赫然发现床头上多了张小纸条。 纸条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像个初学者的笔迹。 大概因为不会写,所以纸条上只有几个字—— 【午时,河边一叙】 宁君哲看完后将纸条烧毁,收拾妥当后照例去云月楼上班。 云月楼的生意已经稳定,基本上不再需要他时时刻刻坐镇,只要做好新品研发与活动策划就行。 楼内无人生事,一片祥和,宁君哲无事可做,加上昨晚也没睡好,索性抬脚直奔五楼。 一楼是专门卖胭脂水粉的,二楼至四楼都是按照不同等级层次服务于不同的客人,五楼是他专门用来处理事务和休息的地方,属于私人领域。 推开门,卧房的布局与明王府的护卫房可谓是天差地别,就说那床吧,就柔软得能和步竫舟的不相上下。 宁君哲还没想好要不要去赴约,索性闭眼补觉,这一睡,直接睡到管事上来敲门问他要不要在楼里用午饭。 京郊处原来不比京都中心繁华,但随着云月楼的崛起,成功带动了产业链,不知不觉,周边的饭庄、酒楼、赌坊等拔地而起,应有尽有,且生意也都还不错。 睡到这会儿肚子也咕咕叫了,宁君哲从床上爬起来,吩咐管事随便买了点儿小菜解决。 正午十二点,艳阳高照。 宁君哲蹲在河边,一边捡石头打水漂玩儿,一边喃喃吐槽:“约人的反而迟到,有没有时间观念啊。” “我看是你没有时间观念吧!我都到一刻钟了,你却看不见。” 少女灵动活泼的清脆之音响在头顶,宁君哲循声抬头望去。 高大的垂柳上,蓁蓁身着一袭干练的黑衣长裤,可爱的娃娃脸上干净白皙,神色俏皮又冷酷,与在明堂时总是灰扑扑人畜无害的她判若两人。 她从树上一跃而下,同样蹲在他的身边,一边捡石头一边问:“你一个人来,不怕死吗?” “怕呀!”宁君哲直言不讳,“不过就算我今天不来,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会会呗。” “宁君哲,你真奇怪。” 一粒石子从蓁蓁手中飞出,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落入河中心,快到连一丝涟漪也没有。 “明知道我是刺杀陛下的人,也明知我有能力杀你,你竟然还敢来,你不会以为我对你下不了手吧?” 少女笑望着宁君哲,眉眼弯弯,俨然是可爱到惹人心醉的邻家小妹妹。 他同样笑着,不以为意地摇头:“自作多情一回就够了,哪里还能自恋到再来一回。” “我知道,你当时没有下手射杀我,只是因为看见了赶来的裴荆,说起来,他还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怎么样?”提到裴荆,蓁蓁的笑容更加灿烂,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崇拜与爱慕,“是不是你说的那种很帅?” “嗯,是很帅,就是有点面瘫无趣。” “你懂什么,我认识裴大人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沉着冷静的,很有魅力好不好!” 换做之前,宁君哲一定会八卦一下她和裴荆的过往,但现在,他只想认认真真问她一句。 “蓁蓁,裴荆为陛下效忠,他能放了你,说明他对你并非无情。 可如今你和他立场不同,难有结果,你有没有想过脱离玉衡,就像我一样?” 古人云:“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他今天之所以敢赴约,就是拿捏了少女的心思,试问谁不想和自己的心爱之人共度一生? 如果能够说动蓁蓁弃暗投明,也算他为步竫舟再添一员良将。 闻言,蓁蓁漂亮的杏眼中果然闪烁起憧憬期待的光芒,可那光芒转瞬寂灭,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咧着嘴笑得释然,答非所问道:“脱离了玉衡又如何?还不是逃脱不了活不过二十三岁的宿命。” “与其以后让他伤心,我宁愿自己伤心。” 一席话石破天惊,令毫不知情的宁君哲惊在原地。 见他怔愣,蓁蓁露出诧异的表情:“你不知道?” 对方的表情实在太过震惊,并不像是装出来的。 她想了想,自顾自说道:“也对,反正都是一死,缚硕大人说与不说,都改变不了结局。” “缚硕?”虽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宁君哲立刻猜到了是谁,“面具男?” 蓁蓁也很聪明,笑着打趣道:“要是让缚硕大人听见你这样叫他,你就死定了!” 说完,她似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歪着头撑起下巴好奇地打量他,逐渐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听说试药人的身体会受到一身邪毒的影响,看来组织里的很多事,你当真忘了。” 宁君哲没有反驳,无论原主的记忆缺失是因为他借尸还魂还是邪毒,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事到如今他才知道,原来缚硕当初说的两月之期,是暗指他命不久矣,所以才要物尽其用。 只是没想到白鸣风妙手回春,让他苟活至今。 如今又阻组织大计,才不得不派人除掉自己。 大概念在人之将死,蓁蓁同宁君哲说了些组织里的事情。 玉衡组织中的刺客在成为统一编码的代号前,有些人也有自己的名字。 宁君哲叫落尘,是最后一批试药人,也是唯一一个成功活下来的试药人。 他活下来的那天,组织根据他常年试药的记录,夜以继日成功研制出药丸,分发到了每一个刺客手中。 自此以后,所有刺客便只能忠心耿耿效忠于玉衡,至死无法脱离。 宁君哲想到白鸣风,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道:“难道没有人研制过解药吗?” “落尘,你失忆了,也变得天真了。” 完全陌生的称呼落在宁君哲耳朵里,他不适地皱起眉,凝视着少女脸上璀璨的笑容,只觉得无比刺眼。 第12章 水中戏(上) “就算有人能够研制出解药,你觉得缚硕大人会让那个人存在吗?更何况这世上,还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可我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你以为缚硕大人为什么不动白鸣风?只因为他是陛下的人?” 蓁蓁兀自摇头,语调轻快:“是因为试药人邪毒汇于一身,早如沉疴痼疾,即便靠外力压制,也只是暂时延续寿命而已。” 少女灵动的身影在垂柳下蹦来跳去,最后似恍然想起什么,双手往后一背,歪着头垂眸凝视表情复杂的宁君哲,善解人意般劝告。 “听缚硕大人说,试药人一旦毒发,必定经历身体带来的反复折磨与报复方才罢休,届时会比我们一朝丧命的人更生不如死。” “落尘你说,我现在杀了你,是不是算帮你?” 宁君哲久久与蓁蓁四目相对,不发一言,即便得知真相后内心一片凄凉,还是不甘不愿地想: 老子好不容易活下来,凭什么你要老子死老子就必须死? 管你是陛下是恭王,还是什么鬼缚硕! 统统干你丫的! 内心的悲愤瞬间盖过凄凉,宁君哲咧嘴笑得肆意张狂,在蓁蓁不明所以的注视下,张嘴就骂:“是啊,我谢谢你全家!” 说完,毫不犹豫转身拔腿就跑。 妈的,真是失策,早知道带上流叔也好啊! 蓁蓁见状,一时乐得前合后仰:“宁君哲,不是你说要会会我吗?你跑什么呀?” 她飞身跃上树头,气定神闲地看着树下不要命狂奔的人,等距离离得远些了,才慢条斯理地挪动到下一棵树上。 也不急着动手,仿佛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般,目光静静追随他。 宁君哲头也不回,置若罔闻,太久没长距离奔跑,很快就张大嘴巴吭哧吭哧地喘粗气。 热烈的风刮过耳畔,仿佛被恶毒的老巫婆一路扇嘴巴子。 河滩上满是乱石,跑起来一颠一颠的十分影响速度,宁君哲感觉自己跑了好久,结果还在这条宽广的河流中游。 看着姿势滑稽,速度渐渐慢下来的人,蓁蓁终于顺手从旁边扯下一片叶子,捏在指间。 柳叶细长,光滑柔软,本不是夺人性命的利器,在她手中却是能和裴荆的飞镖相媲美的存在。 “落尘,谢谢你。”她盯着远处的一抹小点儿,嬉笑的神色逐渐变得惋惜,“如果你只是明堂里教我读书习字的宁君哲,该有多好。” 语罢,手指微动,柳叶瞬间飞出。 直击宁君哲后脑勺的叶子却在抵达前,被另一片叶子打偏,脱离了原来的轨迹。 有人! 蓁蓁有些意外,冰雪聪明的她瞬间猜到来者是谁,足尖轻点之间,快速飞至宁君哲身后。 她利落地从腰间取出软剑,锋利的剑刃顷刻落在宁君哲的脖子上。 奔跑的人只觉脖颈一凉,凭借几度跟随步竫舟出生入死的经验与反应,一个脚急刹后仰,弯腰躲过致命一击。 剑刃擦着宁君哲高挺的鼻梁过去,好在距离微妙没有伤到,只是这具早被邪毒掏空的身体,陡然体验了一把极限下腰后蓦然两眼一花。 身体失衡之下,必然是接踵而至的杀机。 他双手撑地来不及稳住踉跄的身子,纵身一跃,果断投入河中。 蓁蓁手里的剑刃在架上宁君哲脖颈的瞬间,便被三片细长的柳叶无声撞击,在快速擦过他头发时断成三节。 步竫舟悄无声息落在宁君哲身后,刚伸出手想要扶他一把,却见他将趔趄的身子一扭,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直接投了河。 投河之前还中气十足道:“老子就算死!也要死在自己手里!” 壮士断腕的气魄,令人闻之感佩。 步竫舟将尚且处于震惊中的蓁蓁一掌拍飞,口吻冷冽而沉静:“回去告诉步成骁,他不能动。” 而后转身凝视着泛起一圈圈波纹的河面,无奈挑眉。 不会泅水也敢跳,当真是不要命了。 宁君哲刚才逃跑的时候就在想,一会儿到底要怎么脱身。 被远距离击杀的话,就算他福大命大,没有当场死亡,也难保不会被蓁蓁谨慎补刀。 唯有不着痕迹地跳河自杀,方能保命。 自从到了这启安国,他的运气就没好过,这次老天爷总算开了眼,让他成功投河自尽。 顶着烈日在岸上跑了那么久,突然置身于冰凉的河水中,宁君哲舒服得无声叹息。 真好,又是苟活的一天。 他睁着眼睛忐忑地盯着水面,生怕蓁蓁执着于完成任务而不管不顾地跟着跳水。 好在情况没有预想中的糟糕。 宁君哲松口气,摆动手臂正往明王府方向游,忽听“咚”的一道落水声自身后响起,炸得他头皮发麻。 妈的,还当真不依不饶了。 他不敢回头看,疯狂往前游。 下一刻,脚脖子却被一只手陡然抓住,用力把他往后面拉。 宁君哲咬紧后槽牙,想也没想从怀里掏出那把宝贝水果刀。 丫的,今天小爷我就破了不打女人的戒,就在这水里同你公平公正地决一死战! 因为神经高度紧张,他直接忽略了脚腕上那只手的大小与触感,分明是个男人的手才对。 宁君哲趁人不备猛然扭身,用力挥动手里的匕首刺向来人。 身后的步竫舟毫无防备,眼睁睁看着那把熟悉的短刃刺进自己胸膛,殷红的血一点点在水中扩散开来。 步竫舟笑得欣慰又无奈,就知道小东西不会轻易自裁,没想到还有后招儿。 他皱起眉头,原本想要去抓宁君哲肩膀的手无力垂落,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下坠。 宁君哲瞪大眼睛震惊地看着步竫舟,握住刀柄的手瞬间放开,颤抖着转而去抓步竫舟缓缓往下坠落的身体。 他什么时候来的? 是压根儿不会游泳还是被自己刺了一刀后才呛水的? 见步竫舟的表情已经因为缺氧而扭曲,宁君哲面露惊慌,扶着他的肩膀便要绕到他身后实施救援。 可宁君哲不明白对方是误以为自己要见死不救,还是实在憋得不行,竟然伸手一把握住他的脖子,倾身贴了过来。 第13章 水中戏(下) 水中稀薄的阳光随着水波晃动,步竫舟整个人被淡淡的柔光包裹,嵌在澄澈的水光中,俊美到宛若一幅画。 他眉宇轻蹙,胸前插着的那把匕首以及时不时晕染的红,使本就清冷的他更添了脆弱的破碎感。 步竫舟扣住宁君哲脖颈的双手并没有十分用力地将对方拉向自己,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人,毫不掩饰眼中的渴望。 意识到步竫舟要干什么,宁君哲一时忘了男人身上还带着伤,本能地伸手去推,在看见男人痛苦的神色后又恍然惊慌地收手。 他的手不知所措地搭在步竫舟宽阔的双肩上,看着俊美的神颜缓缓靠近。 步竫舟在等他反应,等他作出决定。 他想到昨晚刚刚同男人作出的承诺,不断在心里安慰自己。 一切都是为了赎罪! 一切都是为了救人! 一切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亲爱的姑娘,你一定要原谅我啊! 做好心理建设后,宁君哲心一横,主动凑了上去。 贴上温凉唇瓣的那一刻,宁君哲以为自己会恶心得想吐,结果并没有,心里反而还升起一股莫名熟悉的眷恋。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弯了?! 宁君哲不敢深想,匆匆忙忙给步竫舟渡了一口气后,就要带着人往上游。 谁知脖子上的手竟然将他牢牢一压,还未来得及分开的唇瓣再次紧密贴合,男人沉静如水的深邃眼眸顷刻染上浓烈的情动。 宁君哲的头皮刹那炸开。 狗男人竟然在亲他! 狗男人竟然骗他!! 唇齿交缠间,他只能避开男人的伤,以一副半推半就的姿态承受,胸腔间的氧气逐渐耗尽,不知不觉就手脚发软地靠在男人怀里。 然后非常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本来应该是救人的宁君哲,最后被受伤的步竫舟带出了水面。 宁君哲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对着旁边恬不知耻的人骂道:“狗男人!毁老子清誉!混蛋!” 步竫舟语气虚弱,不以为然地挑眉:“我怎么记得……好像是某人主动凑上来的?” 宁君哲气得小脸通红,咬牙切齿道:“我是为了给你渡气!不是要亲你!” 步竫舟微微垂眸,挺拔的身形轻轻摇晃,淡淡道:“哦?那我看着怎么像是你要亲我?” 宁君哲准备了一肚子骂骂咧咧的话蓄势待发,乍听这话,瞬间欲言又止,一脸匪夷所思地望着他。 妈的好没天理。 好心好意救人反被倒打一耙! 此时此刻,宁君哲的羞愤之情丝毫不亚于昨晚! 他双目圆瞪,看着一脸清冷无辜的男人,气得肺都快炸了。 但他的肺到底没有炸。 在他怒不可遏的目光注视下,男人看似十分虚弱地倒了。 宁君哲眼疾手快一把把人接住,目光触及到那刺眼的匕首和触目惊心的血迹,心火顿时消了大半。 当时那样生死攸关的危急时刻,他那一刀根本没留手,完全是奔着对方命去的。 浓烈的愧疚不由自主占据了情绪的大部分领地,他认命地叹息想: 算了算了,权当是一场美丽的误会,让它随风而去吧! 毕竟是他伤了王爷,就当做补偿好了。 宁君哲架着或许是失血过多,有点昏昏沉沉的步竫舟一步一步挪回王府。 好在已经有过架他的经验,现在才没有上次狼狈。 不过他还是边走边吐槽:“王爷,我当时就想着活命了,你怎么也不知道躲躲呀?这让流叔知道了还不得再赏我两鞭啊!” 理所当然靠着他的男人闻言锁眉半晌,虚弱一笑安慰道:“放心,他不会。” 夕阳西下,两人身上的衣物头发已经被暑气蒸干,步竫舟胸前那片颜色也更加明显。 站在屋顶上看着两人远远行来的沈着,侧头吩咐流叔:“流叔,去请白院史前来。” 花草丛窸窣,流叔从中钻了出来,跃上房顶见此情景,按捺住内心躁动的疑惑,快速前往鸣风院。 沈着飞身而下,宁君哲催促道:“沈兄,快,搭把手。” 闻言,他刚想要帮忙搀扶一下,忽地瞥见王爷那双藏在凌乱青丝后,陡然凌冽的凤眸,伸出去的手又快速收了回来。 闲事莫管,长命万年。 踏出去的脚步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若无其事朝着府内疾走:“六婶,王爷和宁护卫受了暑热,您给煮碗酸梅汤吧!” “沈兄?沈兄?”眼见沈着转瞬没了人影儿,宁君哲无奈叹气,“好歹帮我把人扶进去再说啊……” 白鸣风来得很快。 第一次被人连拖带拽拎着衣领二话不说就飞,若非见来人是流叔,他高低得用银针好好扎一扎,教教对方究竟什么叫脚踏实地。 步竫舟伤在心脏,拔刀必须谨慎。 多亏了水里的阻力抵消掉一部分力道,否则情况还真不好说。 宁君哲后知后觉意识到,回来的一路上步竫舟时不时和他说话,只是害怕吓到他一直在强撑。 看着步竫舟满是冷汗的脸,他眼圈泛红,懊悔非常地在心里不断致歉,上过麻药已经陷入昏睡的人闭着眼,没有任何动静。 白鸣风准备就绪,开始往外面赶人:“好了好了,大家都出去,不用担心,死不了啊。” 众人移步门外,宁君哲席地而坐,主动跟三人说明情况承认错误。 沈着流叔并不意外。 蓁蓁一手万里飞花使得出神入化,但也止步于此了。 六婶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君君为求自保,本来就没问题啊,王爷宽厚,不会怪你的。” 说完脚步轻快地往厨房走,边走边喃喃自语:“老婆子我得看看接下来做点儿什么给王爷补补身体……” 顿了顿,回过头对着宁君哲笑得慈祥而温柔:“君君啊,这几天你可得好好照顾王爷啊!上点儿心,啊!” 宁君哲忙不迭点头,回过头看同样心平气和的两人。 沈着冷静很正常,流叔怎么不发疯了? 他好奇问:“流叔,你怎么不骂我?” 流叔和沈着对视一眼,看着那张主动讨打的脸,咬咬牙翻白眼:“我怕骂死你!” 沈着闷声偷笑,流叔气呼呼睨他一眼,语气愤愤不平:“哼,王爷那么怕水都要救你,你以后要是敢辜负王爷,有你挨鞭子的时候!” 第14章 夜话浓 此“辜负”非彼“辜负”。 宁君哲自然没有听出流叔的意有所指,只独独注意到了步竫舟怕水的重点。 不过这也很好,证明他对王爷多少还是在意上心的。 看在他好奇关心的份上,流叔决定同他讲讲王爷的事情。 流叔倚着廊柱,望着天上那轮圆月陷入了回忆。 “王爷幼时落入过荷花池,但仅仅呛了两口水就被随行侍卫及时救下,并没有受到太大惊吓,所以本来不怕水。” 说完,他想到后面的事情,狠狠叹了口气,眉眼低垂间语气也跟着不开心起来。 “王爷真正怕水,是后来太后给王爷留下的阴影。” “自王爷落水后,太后始终心有余悸,不多日便请了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专门教习王爷凫水。 王爷学会老师傅教授的技巧后,正常凫水没有任何问题,可太后说,敌人永远只会在你毫无防备时下手。 所以王爷第二次落水,是太后亲自推他入的水池。 王爷没有防备,一头扎进深水,整个人惊恐万状地挥着手,试图抓住些什么。 一众侍卫和老师傅,只是站在岸上冷静地观望,没有太后的命令,绝不入水相救。 那次之后,王爷连着发了三日高烧,身体刚刚痊愈便又被第三次推下水。 在如此严苛粗暴的训练下,王爷终于出师,可从此以后,对深水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听着流叔略带伤感的描述,宁君哲已经能够想象出,当时步竫舟被太后亲手推下水时的震惊,以及独自在水中挣扎却越沉越深的恐惧了。 所以步竫舟当时拉住他,说不定是真的以为他要舍他而去。 月明星稀,做完手术后白鸣风又被流叔安全送回了鸣风院,不过这次是脚踏实地走回去的。 沈着还是老样子,回到自己的老地方戒备。 宁君哲收拾妥帖后,趴在步竫舟床边守夜。 安睡的男人显得更加清冷,身上的外衫被尽数除去,只剩下云白色里衣。 伤口处的布料被剪成一个大洞,露出胸膛上刺眼的白纱布。 他想了想,伸手将里衣带子解开,小心翼翼抬起步竫舟的肩膀,替他换了件干净的里衣。 至于亵裤…… 虽然很难为情,他还是闭着眼睛快速为男人换了一条干净的。 他舒口气,拿起男人换下的里衣和亵裤正准备往外走,忽听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宁护卫。” 宁君哲一惊,下意识连忙把衣服往身后一扔,趴回床沿问:“王爷你醒了,要不要喝水?” 说着不等人回答,已经就着那盏幽暗的烛火,倒了杯茶水过来。 步竫舟在宁君哲的搀扶下靠坐起来,接过茶水慢条斯理地喝着。 宁君哲目光闪烁,心虚地问:“王爷什么时候醒的?” 眼前人故作镇定,俊秀的脸颊却已经烧红。 步竫舟脑海中闪现出某人适才对他闭着眼睛,双手一通乱摸的画面,行若无事淡声回:“刚醒。” 宁君哲悄然松口气,接过茶杯放好,却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不解地问:“王爷,你热吗?” “不热。” “可是你的耳朵有点红。” “睡久了。” “哦。” 宁君哲深信不疑,烧红的脸蛋很快恢复成白皙的颜色。 他屈膝跪在床边,双手交叠放在柔软的床垫上,仰起脖子看面色清冷的男人,眼神诚挚:“王爷,谢谢你今天奋不顾身救我,还有,对不起,我今天不应该骂你。” 以往宁君哲做错了事都是乖觉地认错讨饶,今天竟然一反常态,步竫舟拧眉问:“怎么了?” 宁君哲满脸同情:“我听流叔说了你小时候学凫水的事。” 他就是因为上辈子不慎落水,加上腿抽筋才来到了这里,那种等死的绝望他有所体会。 步竫舟看着宁君哲眼里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疼惜,缓缓勾起浅淡的笑意:“的确是段不好的回忆。” 不过五年过去,他也早已经懂得了秦予的良苦用心。 所以提及时并不觉得难过。 步竫舟冷淡平静的反应让宁君哲的内心愈发柔软,望着他眉眼真挚道:“王爷是好人。” 话音落下,他自己先愣了愣,突然有种发好人卡的别扭感觉。 步竫舟挑眉,故意问:“不是狗男人了?” 闻言,宁君哲的头立马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王爷,那都是属下口不择言时说的胡话,你别放在心上。” 步竫舟神色淡然,凝视对方的眼神里添了诸多情绪。 小东西平时看起来没心没肺,关键时候还是如此好拿捏。 他不动声色沉声道:“嗯,帮我把书拿来。” 方才睡多了,这会儿反而精神。 宁君哲顺着步竫舟手指的方向,快速取了书过来,又识趣地趴回床沿上。 刚才断断续续说着话还好,这会儿一安静下来,他突然就觉得眼皮格外沉重。 翌日醒来时,他躺在榻上,完全想不起来昨晚是怎么从床那边挪到这边来的。 不过这种不记事的情况多了,他也没太在意,只在看见大床上空无一人后,利落地翻身下榻出卧室。 接近中午,燥热的空气里满是玉兰花浓郁的清香,转过长廊,宁君哲果然看见坐在花厅内喝茶的步竫舟。 步竫舟见他远远行来,情不自禁勾起唇角。 待人走近了,开门见山道:“人刚刚去安丰楼喝茶,这会儿应该还没走。” 正要行礼问候的宁君哲动作一顿,呆愣愣地看着男人。 男人不以为意地挑眉:“你昨晚那般心事重重看着我,不就是在犹豫,要不要去找他吗?” 宁君哲呼吸一滞,没想到昨晚不过短暂的欲言又止,就被男人看穿了心思。 “可他是陛下的人。” 虽然他现在不知道步竫舟究竟站队谁,但他知道自己这一去,恐怕会让步成骁怀疑步竫舟的联盟诚意。 殊不知,他忧心忡忡了一晚上的难题,在步竫舟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甚至仅凭一两句话,就将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你在火场救过他,也算同他有了私交,京都就这么大,偶遇一两个熟人是再平常不过之事。” 但这不过只是步竫舟说给宁君哲听的托词。 就算他亲自登门去找杜怀钦,步成骁也不会对他有所质疑。 他在火场带着宁君哲同乘一骑,又从蓁蓁手中将人救下,再是榆木脑袋也该明白他的心意。 然而…… 闻听此言的宁君哲恍然大悟道:“属下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看着眼前人茅塞顿开,且深以为然的模样,步竫舟执起茶杯默默喝了口茶。 傻子不算。 宁君哲咧嘴一笑,连忙就要行礼告退。 看着眼前这张天真纯粹的俊颜,步竫舟心念一动,声音冷淡,却透着丝丝内疚问:“你此去只怕步成骁会愈加容不下你,你可怪我没有护你?” 第15章 竟相惜 步竫舟知道,就算步成骁怀疑宁君哲是陛下的人,日后还想动手,也会因为他而有所顾虑。 可对此一无所知的宁君哲会怎么想? 会觉得他是心性凉薄,不可真心托付之人吗? 他心内忐忑,面上却清冷如常,不动声色,只目不转睛盯着眼前人。 宁君哲果然面露惊讶之色,步竫舟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头次害怕从他人口中听见回答,遂垂了眼眸,不由自主道:“不必——” 话未说完,头顶便传来宁君哲轻快的回应。 “王爷,属下之前的确想过要不要干脆投效陛下,以保全自身,这样无论王爷反或不反,属下都无所畏惧。” 他将这番叛主的言论直言不讳地道出,丝毫不担心男人会动怒。 反而大着胆子在男人跟前蹲下,冲他笑得明媚。 “可当属下看到‘明堂’后便明白,王爷是心怀大义之人,绝不会因为个人得失而令社稷再次动荡,也绝不会因为任何一人命如草芥,便淡漠视之。” 步竫舟内心的不安,随着宁君哲短短两句话烟消云散。 他注视着这自作聪明的小东西,浅浅勾起唇角,眼中清冷柔柔化开,散成满目感动欣赏,惺惺相惜。 小东西还在兀自滔滔不绝。 “从王爷主动提出让属下去找杜大人那一刻起,属下便愈加坚定了追随王爷的心思。 属下是短命之人,去或不去皆命悬一线,属下反而很感激王爷能给属下一个为自己搏一搏的机会。” 说完,宁君哲跟做总结报告似的,盯着步竫舟的眼睛,郑重其事,斩钉截铁道:“所以王爷想做什么,怎么做,只管放手去做,属下这辈子,都跟定王爷了!” 前面那一大篇表忠心的言论还挺正常的,可说到最后一句,宁君哲也不知道怎么就变得肉麻起来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正要站起来,脑袋却被男人伸手扣住,迫使他只能维持看着对方的姿势一动不动。 那张喜怒不明的神颜渐渐靠近,最终和他以额抵额,柔声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若是反悔,本王定要扒了你的兔子皮,一口一口拆吃入腹。” 心擂如鼓的某人眨巴着眼睛不明所以:“兔子皮??” 步竫舟垂眸瞧着那不断张合的唇瓣,倏地将人放开,视线落在厅外郁郁葱葱的花枝上。 唇角勾起的弧度昭示着他此时此刻心情极好。 可宁君哲总有躲过一劫的错觉,刻不容缓地行礼告退,步履轻快直奔安丰楼。 此刻正值饭点,楼内座无虚席,各种嘈杂声响作一片。 宁君哲一进门,小二便立刻上前招呼他,他的目光快速在屋子里扫一圈,立马在一个靠窗的角落里,发现了目标。 他一边进门,一边同小二道:“看见熟人了,你先忙。” “得咧!” 小二也乐得轻松,转头点头哈腰伺候别的客人去了。 宁君哲先是在目标人物附近的餐桌旁绕了一个来回,佯装因为没有多余的空桌而苦恼挠头。 再非常自然地一回头,同刚好抬头的目标人物视线一对,惊讶道:“杜大人!你怎么在这儿?好巧啊!” 杜怀钦盈盈一笑,指了指自己对面的空位道:“宁护卫若不嫌弃,便和我一桌吧!” 就等杜怀钦这句话的宁君哲假意看了看周围,随后咧嘴抱歉一笑:“那便叨扰杜大人了。” 杜怀钦身着浅紫色常服,比之围猎那日身着戎装时的沉稳谦和更甚,五官洁净周正,俨然温润的翩翩公子。 宁君哲默默在心里感叹,不愧是和步竫舟从小一起玩儿的人,果然是人以群分。 娘的真帅! 步竫舟说人是来安丰楼喝茶的,但看桌上的几碟小菜,像是来解决温饱的。 可若说是来解决温饱的,这小菜也不像是能填饱肚子的。 宁君哲的视线自然而然落在杜怀钦面前的几瓶酒壶上,稀奇道:“杜大人心情不好?” 闻言,杜怀钦温温柔柔地注视他半晌,像是在认真打量,又像只是在透过他看什么人,而后蓦然一笑,拿起面前干净的酒盏递给他。 杜怀钦抿嘴微笑,没有半点儿以官阶压人的霸道:“宁护卫也喝点儿?” 他嗓音清润,柔顺谦和到令人不忍拒绝。 宁君哲爽快地从杜怀钦手中接过酒盏,笑吟吟地又顺了一壶酒过来,豪气万丈道:“好!陪杜大人喝点儿!” 到目前为止,为了解毒,他每半月就要喝一次酒,酒量不说有多好,区区几瓶小酒,完全不在话下。 掀开壶盖,馥郁的酒香直窜入鼻间,闻着味道同以往喝的海棠花酒完全不同。 倒了满杯,浅尝一口,入口却不似香味醇厚,反而绵甜清爽,味道意外的好。 宁君哲高兴地一饮而尽,边续边问:“这是什么酒?” 见他喜欢,杜怀钦默默又分了一瓶放他手边:“此酒名为渌(lu)神醉,是安丰楼的镇楼之宝。” 渌神醉…… 神仙喝了也陶醉? 果然是文人雅士,喝的酒都如此超凡脱俗。 宁君哲笑容灿烂:“那我今日也做回神仙。” 两人初次见面并未多聊,第二次见面,他就带着目的前来,饶是他如此厚脸皮也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豪饮了几杯,凝视着杜怀钦那双好看的眼睛,几度欲说还休。 许是受他感染,本来小口浅酌,喝得尤其优雅的杜怀钦,也仰起脖子一干而尽。 宁君哲眉眼含笑,中气十足道:“对,就应该这样喝!” 借酒浇愁,肯定要痛痛快快的才畅意嘛! 你来我往间,几杯小酒下肚,杜怀钦的脸颊两腮染上淡淡绯红,眼底泛滥起不明显的醉意。 宁君哲也有些晕乎,一晕乎话就多到像倒豆子一样往外吐。 “杜大人,你那天喊的‘六殿下’,是喊的步竫舟吗?” “你今天为什么不开心呀?是为朝中之事烦忧吗?要不与我说说,或许我可以帮你分析分析……” “杜怀钦……我要死了……呜呜呜呜……” 他不明白为什么区区几杯酒就能让他一个大男人突然如此多愁善感,竟将他心底一直强压下的恐惧勾得无法无天。 杜怀钦睁着一双略微迷蒙的双眼,注视宁君哲片刻,才迟钝地勾唇笑起来。 “宁护卫醉了。”他堪堪倒酒,澄澈的酒水却歪歪扭扭洒在桌子上,“想说什么,便说罢。” 第16章 饰垂恤 趴在桌子上的宁君哲,脑中仍有几分清明。 听见杜怀钦如此说,猛地抬头看向他,眼眶乍然一红,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握他正倒酒的手。 “杜怀钦,你怎么这么聪明?你看出来啦?” 他睁着醉意渐浓的眼眸,傻傻的嘿嘿一笑,语气崇拜:“你跟步竫舟一样聪明。” 杜怀钦来不及闪躲,被宁君哲握住手,无奈一笑。 听闻他口中的称呼,认真问:“宁护卫一直这般称呼王爷吗?” 宁君哲想,他们这些文官向来守规矩重礼节,下意识以为杜怀钦接下来要同他讲那些等级森严的大道理。 遂慢吞吞地正要去捂嘴,却听对方自说自话道:“他对你,果真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他放开杜怀钦,同样眼神不济地倒酒,倒完以后撑起身子,颇有礼貌地为杜怀钦添酒。 酒壶倾斜着,酒水洋洋洒洒落了满桌。 宁君哲浑然未觉,自顾自摇晃着身体,坐到杜怀钦旁边,执拗地对准酒盏倒酒。 他本就长得清秀,此刻双颊酡红,醉意朦胧,灵动的双眸染上潋滟水汽,暗暗勾人。 言行举止间憨态可掬,一颦一笑中尽显纯粹。 杜怀钦目不转睛盯着他,秀眉微蹙,哀伤之色悄然爬满眼底。 最后仿若无能为力般释然一笑,喃喃低语道:“啊,原来他喜欢这样的……” “是啊……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定惹人,嗝,惹人喜欢啊……” 宁君哲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但难得还记得此行的目的,也深知求人办事得夸夸彩虹屁,夸完当即攀着杜怀钦的手臂,仰起脸诚挚发问:“杜怀钦……我要死了……你可以帮帮我吗……” 杜怀钦笑容温润,眼眶中似有淡淡水雾升腾。 染了醉意的嗓音柔情万丈,沉静而伤情:“你若死了,他一定会很伤心吧……” 宁君哲忙不迭点头:“对……很伤心……” 他笨拙地抬手,去擦眼角的眼泪,力证道:“你看……我都哭了……”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聊着,竟然也聊得很顺畅。 渌神醉不愧是镇店之宝,果然厉害。 厉害到宁君哲嚎着嚎着,突然被人拉住手臂往上提,疑惑地一回头,竟然看见了步竫舟。 男人面色清冷,长身玉立,在他回头与其四目相接时,看见男人的眼神明亮又柔情。 “步……步……” 绵软无力的宁君哲被步竫舟搀扶着,大着舌头已然叫不出对方完整的姓名。 杜怀钦见了来人,神色间闪过明显的慌乱。 他眨了眨眼,将缀满眼底的惆怅与哀伤尽数掩藏,连忙撑着身体起身行礼。 奈何确然是醉了,不仅站得摇摇欲坠,就连礼也行得不成体统:“怀钦拜见王爷……” 此前二人相见,皆在公开场合。 今日私下相遇,杜怀钦一时酒醉疏忽的自称,令步竫舟愣了愣,恍然回神后,依旧面色不改,对他淡淡道:“杜大人免礼。” 听着疏远严谨的称呼,杜怀钦霎时木然,片刻后又不以为意收敛了神色,目光沉沉落在他胸前,关切道:“听闻王爷受伤了?” 身为陛下耳目,消息必然灵通。 步竫舟沉声回:“小伤,不碍事。” 杜怀钦点点头,遂而看向已经醉倒,安安静静靠在步竫舟怀里的宁君哲,泯然一笑:“宁护卫所求之事……怀钦已然明了。” 他并未顺着对方的意思改称“下官”,一双醉意醺然的眼瞳定定望着对方。 步竫舟心领神会,浅浅勾唇:“有劳杜大人。” 杜怀钦的身量原不比步竫舟矮上多少,此刻身子软塌塌地躬着,此番神态下,疲惫倦怠便悄然从眉目间浮现。 步竫舟心有触动,到底还是说了句冠冕堂皇的关心之语:“陛下初登大宝,各部事务繁杂,渌神醉性寒,杜大人身瘦神疲,万勿多饮。” 闻言,杜怀钦拱手低头,言语间隐有欣喜:“谢王爷垂恤。” 步竫舟再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宁君哲轻松打横抱起,迈步往楼外走。 有时不时四处张望的客人正好看见这一幕,手里的筷子突地掉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盯着男人同身边人小声低语:“那应该是明王吧?” 身边人定睛一看,也跟着瞪大了眼睛:“没错,他怀里抱着的是谁啊?看模样是个男子……”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他们,楼内本就热闹的气氛瞬间更为高涨,互不相识的人也毫无距离地接着话茬。 “嚯!不会是哪个秦楼楚馆的颜倌儿吧?” “王爷是何等清风朗月之人,便是有龙阳之好,也断不会去这些腌臜地方讨人。依我看,估计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公子……” 步竫舟听着周围人的议论,面不改色地步出安丰楼,将人小心翼翼安置在马上,带着人回府。 进门时,六婶见宁君哲双颊酡红,呼吸沉稳,又闻见一身浓烈的酒香,当即皱眉道:“倒霉孩子,大白天的跑出去喝什么酒。” 她边说边往厨房走,大概是要立刻做醒酒汤。 宁君哲适时往步竫舟怀里拱了拱,步竫舟淡声道:“六婶,等他睡醒再说吧。” “好。” 在六婶的回应声中,步竫舟抱着人进了卧房。 明王府从来不缺看热闹的人。 流叔忧心忡忡地盯着步竫舟的胸口,无语磨牙:“王爷的伤口要是裂开了怎么办?” 斑驳的光点在树叶上随风跳动,沈着闭上眼,享受着恰到好处的阳光和微风,事不关己道:“裂了再缝。” 流叔:“……” 渌神酒醇香甘甜,口感清冽,不知情的人第一次喝都会觉得此酒不过如此,却不知它后劲十足,且最忌鲸吸牛饮。 像宁君哲这样豪饮,只怕是要一觉睡到明天早上了。 步竫舟拿过轻柔的蚕丝被为他盖上,转而褪去衣衫,自行处理轻微崩裂的伤口。 夏蝉冬雪,聒噪的蝉鸣从午时持续到傍晚。 步竫舟靠坐在宁君哲旁侧,翻阅书籍的同时,偶尔替迷迷糊糊嘟囔着热的人扇扇风。 深夜,暗探回报,沈着轻轻推门而入,行至床前道:“王爷,城外有异动。” 第17章 记慎行 京都城,二更时。 打更的更夫敲着锣,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含糊不清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一位身穿粗布麻衣的夜香郎正推着一人高的夜香车往城外走。 夜香郎每晚固定时辰和路线倒夜香,理应是轻车熟路,早对周边的事物没有任何新鲜感。 可这位夜香郎却边走边四处张望,警惕而谨慎,十分可疑。 夜香车看起来比平时要重,偶尔上坡时,夜香郎的表情显得凝重,仿佛全身都在发力。 步竫舟一身黑衣隐于屋顶,脚步随着夜香郎的挪动而腾挪。 夜香郎推着夜香车一路行至城外,却并非往处理夜香的地方去,而是直接将夜香车停在了一棵大柳树下,随后将手伸入夜香车中,看起来在掏什么东西。 步竫舟和沈着的表情同时微微变化,始终紧盯着夜香郎没有移开视线,唯有流叔表情复杂地转移了目光。 很快,夜香郎的手从夜香车中伸了出来。 看见掏出的是一把铁锹后,三人的脸色同时恢复了正常。 夜香郎拿着铁锹,在柳树四周探头探脑走了一圈,确定安全后才回到原地,用铁锹开始挖土。 挖了大概半刻钟,夜香郎从坑里拿出一一个沉甸甸的灰色布袋,他拎在手里掂量了下,随即露出满意的神色。 夜香郎用铁锹将坑重新埋好,随手一扔将铁锹扔回夜香车中,万籁俱静的夜顿时传来金器碰撞后的铿锵响动。 步竫舟眉宇轻蹙,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沈着。 夜香郎拿着布袋兴高采烈地走了,待人走远,沈着飞身而下,脚尖盈盈落在夜香车上方的柳枝上。 借着皎洁的月色,沈着一眼看清了里面的东西,转瞬又回到屋顶上,轻盈落在步竫舟身侧:“王爷,果然是满满一车兵器。” 流叔惊讶:“私铸兵器是诛九族的重罪,这厮是真不要命了。” 步竫舟的目光朝着四周的山体望了望,若有所思。 大概半个时辰后,另一个同样打扮的男人行迹鬼祟地移步到夜香车旁,四处张望一圈后马不停蹄推着夜香车往城内走。 一般倒完的夜香是要立马推回来的,此举确实瞒天过海。 入了城,男人若无其事地推着夜香车,一路进了一所高楼后院的后门儿,最终不见人影。 高楼后院儿一片漆黑,寂静非常,前院儿却灯火辉煌,歌舞升平。 步竫舟凝视着高楼门前牌匾上的几个大字,徐徐勾唇:“的确是鱼龙混杂的好去处。” 悄无声息回到王府,步竫舟吩咐沈着:“让分散各处的暗探去查,京都群山之中,是否有至大无外的山洞。” “是,王爷。” 沈着领命,身形一动,顷刻没入黑暗之中。 宁君哲睡着,流叔窃喜为王爷更衣这事儿总算是轮到了自己。 正满怀期待呢,眼前的卧房门便随着步竫舟的迈入瞬时关上。 流叔傻傻的立在门外,提醒道:“王爷不需要我为你更衣吗?” 清冷如水的声线隔着门板淡淡传出来:“不必。” 窗户半开,夜风轻袭,屋内烛火幽晃。 床上的宁君哲睡颜恬静,睡姿良好,并非平日里的四仰八叉,可见渌神酒的烈性。 步竫舟眼底噙着笑意,将夜行衣褪下,换上寝衣后,掀开蚕丝被在宁君哲身边躺下。 宁君哲似有感应,轻轻挪动着身体往男人怀里钻,很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再次恢复安静。 男人爱怜地伸出手将怀里人睡得凌乱的发丝理了理,继而挥动衣袖,灭了烛火安寝。 翌日清晨,宁君哲还没醒。 可一夜之间,关于明王断袖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连明堂中五六岁的雉童都要问上一句“老师,什么是断袖”。 听闻步竫舟为人民谋福祉而开设了一所学堂的杜若言,早早来到学堂,想要一睹自己最得意的门生今日之风采。 谁料想刚走到门口就闻听此言,一时之间迈了一半门槛的脚有些不知道该不该收回来。 明王府中,步竫舟正坐在花厅内练字,流叔前来禀告,说杜大人来了。 他以为是杜怀钦,还颇为意外怎么会这么快便有了消息,一问方知是老师来了。 步竫舟赶紧吩咐流叔沏茶,放下手中毛笔,起身相迎。 杜若言此刻正候在花厅外的长廊里,身着暗栗色常服,远远见了行来的步竫舟,立刻迈步迎上去。 步竫舟行过半礼,勾唇问:“老师怎么来了?” 杜若言跟在步竫舟身侧进入花厅,坐下后方才感慨道:“王爷走到今日实属不易,但凡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王爷更应谨言慎行才是。” 短短一句话,便昭示了身为老师的谆谆爱护之情。 步竫舟恭敬答:“老师所言,学生铭记于心。” “若只是铭记怕是不行。” 杜若言端起茶杯,悠悠喝了口茶,直截了当同他道明来意:“近日朝中众大臣对王爷所做之事多有议论,褒贬不一。” 他看着一如往昔聪颖谦恭的步竫舟,百思不解道:“为生民立命是好事,却为何独独要取这样的名字,惹人非议?” 顿了顿,终究是语重心长劝告道:“王爷且改改罢!” 步竫舟听完,内心感动莫名。 明堂乃是历朝历代天子所坐之处,步竫舟身为明王,取“明”本无错,可连在一起,终究生了歧义。 此举落在有心人眼中,与叛逆无异。 如今整个朝堂之上,恐怕除了老师以外,再无人会冒着结党营私之嫌,主动踏足他这明王府,对他说出如此肺腑之言。 看着杜若言忧心忡忡的模样,步竫舟淡笑宽慰道:“学生明白,谢老师提点。” “王爷自幼颖悟绝伦,七窍玲珑,想必定有自己的考量。” 杜若言口吻深沉,注视着步竫舟的眼中满是隐忧:“只是天意难测,王爷慎行啊。” 没有人愿意把命交付于他人手中,可他迄今所有荣辱,皆凭天意。 若真如泽无先生所说那般,庸庸碌碌了此一生,怕是人生也无甚意义。 将将送走杜若言,宁君哲便醒了。 熟悉的轻纱幔帐映入眼帘,他叹口气,已经不再去想自己究竟又是如何睡在这里的。 他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翻身下床,率先倒了杯凉茶润喉,出了卧房后本来要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 经过长廊时忽听花草丛中传来流叔万般纠结的喃喃自语。 “要不要去呢?要不然去吧。” “还是算了吧,那里都是……” 宁君哲听了半天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不由得出声打断他:“流叔,你说什么呢?要不要去哪儿?” 第18章 问柳馆 七月流火,大雨倾盆。 被淋成落汤鸡的宁君哲把身上单薄破烂的衣服裹了又裹,仍旧无法抵挡冷意侵袭。 时辰太早,街道上的商铺户户紧闭,寥寥几个行商撑着伞步履匆匆。 和这份冷清不同,有一高楼户门大开,歌舞升平。 密密麻麻的雨线交织成一张密网,挡住宁君哲的视线,牌匾上的三个大字仔细辨认了很久才认出来。 问柳馆。 寻花问柳? 想来妓院都是有钱人去的地方,他此刻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不被人当成乞丐就算好的,要想进去讨口饭吃,绝对不可能。 可他实在迫切地想要找一个避风港,不死心地往前迈了一步。 立在门口的两个门倌,早已经警惕地盯了他半天,见状不约而同拔腿上前,欲进行驱逐。 结果还没开口,他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两位门倌对视一眼,果断一个抱头,一个抬脚,把他无情地扔到旁边。 而后嫌弃地拍拍手,继续尽职尽责站岗。 问柳馆三楼的小轩窗,一个身穿绯衣的男人一边淡然将一切尽收眼底,一边再度为自己添了杯酒。 京都繁华,少有乞丐流民。 就算有也是去酒肆饭馆,来郎馆的,倒还是头一个。 一壶酒下肚,醉意侵袭,他收回视线,起身迈向床榻,和衣而眠。 黄昏入夜时,他悠悠转醒,睁眼看见大开的窗户,心念一动,移到窗前再次往下看,那一团黑影竟然还在。 夏末转秋,下了一整日的大雨雨势渐弱,淅淅沥沥,微风轻轻拂过,他不动声色紧了紧衣袍,眼神隐隐波动。 宁君哲再次睁眼时,听见有人说话:“小乞丐,醒了?” 乞丐? 是在说他吗? 宁君哲循声望去,和自己说话的男人一袭红衣,一半的头发仅用一根银簪轻轻束起,一半自然披散。 一双桃花眼幽深明亮,五官俊美,周身散发出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 再低头,他正躺在床上,穿的还是那件破烂到真像乞丐的衣服。 他张了张嘴:“是你救了我?” 男人点点头,见宁君哲难受地皱起眉,好心倒了杯茶递过去:“润润喉吧。” 不敢相信就这么轻而易举进入目标地点的他有些恍然,愣了半晌才慢慢撑起身子接过茶杯,轻声道谢。 喝完水,他将茶杯安稳递还给对方,仍觉得有些不真实:“这是哪儿?你是谁?” 男人转身将茶杯放回桌面,一字一句悠悠道:“在下梁翮(hé)安,问柳馆馆主。” 馆主? 一般妓院的老板不都是女的吗?怎么还有男的? 宁君哲收回思绪,将早已准备好的措辞尽量说得自然。 “我叫宁君哲,家中遭逢变故才流落至此。” “是遭遇了流寇半道劫财?” “?” 梁翮安眉毛一挑,目光落在宁君哲破破烂烂的衣服上。 他瞬间反应过来,故作镇定煞有其事地接茬:“是,实在是九死一生……” 闻言,梁翮安神色平静,看不出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宁君哲躺在街上淋了一天的雨,恐怕是真淋出了毛病,此刻一张脸苍白到毫无血色,神色萎靡。 梁翮安盯着他,口吻认真:“我救了你,你打算如何报答?” 宁君哲没想到根本不用自己开口乞求留下来,对方就主动直奔主题。 他当然乐见其成,面上不动声色。 只在听完对方的问话,微愣之后又十分惊讶地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似乎根本不愿意相信这样人美心善的一位翩翩公子,竟然是唯利是图的人。 灵动自然的演技俨然炉火纯青。 梁翮安见状,口吻理所当然地补充道:“你倒在我的馆前,我若不救,出了任何事,只怕也说不清,但我向来不做亏本生意。” 闻言,宁君哲低头垂眸做出认真思考的表情,秀气的眉毛几度拧起展平,最后才眼眶微红,眼含热泪地抬头看向梁翮安。 “我如今无家可归,也无处可去,梁馆主不嫌弃我手脚粗笨,愿意收留给我一口饭吃,我自当感激不尽。” 闻言,梁翮安为人也爽利,没有好奇且过问他的来历,只招来一个小厮,带他去洗澡。 他跟着小厮出门,暗想: 生意兴隆就是好啊,就连小厮穿的都跟他之前穿的护卫服质量一样好。 看来就算在这里面挑水砍柴擦地什么的,也不会受到什么苛待。 正默默打算着,他已经被带进了一间极为雅致的房间,屋子靠后的屏风里正散发出薄薄的水雾。 他向小厮道完谢,迫不及待朝里面走,等他洗完,小厮早已经将衣裳放在屏风上离开。 宁君哲看着那柔软的布料及亮丽的色彩,一阵奇怪,拿错衣服了? 拿起来一看,竟像是有钱公子哥儿穿的上好锦服。 虽然疑惑,但目前别无选择。 穿戴好一切,他站在镜子前打量。 镜子里的人身高大概一米八,身形清瘦,五官俊秀,皮肤有种病态的白。 眉眼细长含笑,巧妙将眼中原本厌世的无神中和。 华美衣袍加身,还真有点儿玉树临风的气质。 适时梁翮安推门而入,朗声道:“衣服换好了?” 话音未落,他看着收拾干净的人愣了愣,没想到对方竟然比目测的还要清俊几分。 跟着他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个男人,身量穿着和宁君哲几乎一致。 唯一不同的是,男人眉眼中尽是不属于男性的媚态。 男人见了宁君哲就热络地上来拉他的手,眼尾一挑,风情万种。 不但身姿媚态,就连嗓音也跟掐了尖儿似的细软:“哟,新来的这位小倌儿,应是馆内最俊秀的人儿了吧!” 宁君哲没由来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本能地抬脚往后退:“梁馆主,他是??” 男人一拍他白皙的手背,自顾自道:“叫我桦哥吧!” 沈桦是管事的,除了梁翮安,馆内一切大小事务,包括培训新人,都归他负责。 梁翮安离开后,沈桦开始滔滔不绝。 “咱们这儿呀,无论清倌儿还是颜倌儿,个个容貌、身段无可挑剔,深谙待客之道,达官贵人们最是喜爱。” 说着,沈桦拿出一幅画轴展开,上面清一色全是衣着华贵的男人。 他指着第一个开始介绍:“别看此人大腹便便,玩起来却是要命的主,你以后若是遇上他……” 沈桦讲得唾沫横飞,宁君哲越听越不对劲,终于品出些不同寻常的味儿来。 第19章 枉惊鸿 步成骁私铸兵器,同他有交易往来的人进了问柳馆,要想成功找出此人,唯有派人潜入馆内。 流叔身为王爷的真爱粉,自然一马当先,义不容辞,唯一纠结的点就在于—— 问柳馆是个妓院。 且是个男妓院。 甚至上到小倌儿,下到小厮,清一色全是男子。 这的确让身为黄花大处男的流叔感到为难。 不过他的一片拳拳之心到底没有用武之地。 出于谨慎,潜伏的人必须对步竫舟绝对忠诚,也必须没有任何武功才行。 纵观所有人,唯有宁君哲完美适配。 虽然杜怀钦已经动用司察部探查玉衡所在,可到底什么时候有结果谁也不知道。 宁君哲等不起,更不想坐以待毙。 如果能够尽早得到步成骁谋逆的罪证,将其绳之以法,那么就能顺利取得组织中,他那份试药记录的药单。 宁君哲当即毛遂自荐,提出愿意一试。 步竫舟立刻变脸:“不行。” 沈着流叔默默立在一旁,有心无力,心安理得地看戏。 宁君哲不解,追问道:“为什么不行?” 步竫舟淡定从容地喝茶,眼皮子也没抬一下,不容反驳道:“就是不行。” 事关生死,还是关乎自己的生死,宁君哲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为了活命,他也要闯一闯。 他神色坚定地站到步竫舟面前,斩钉截铁地表明自己的立场:“王爷,属下一定要去!” 步竫舟捏住茶杯的手指暗自用力,指尖隐隐发白:“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属下知道。” “还是要去?” “要去!” 话音落下,精致的白玉瓷杯在男人手中裂成两半。 …… 宁君哲不明白为何步竫舟会如此强烈反对,明明他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现在听见沈桦说到颜倌儿清倌儿之分,恍然想起久远的一桩事情来。 彼时他在庭院中,只穿了一条小裤子时,府中的下人就暗暗拿他同京中的颜倌儿比较过。 眼下才算是真正明白过来。 所谓的清倌儿卖艺不卖身,只负责吹拉弹唱,活跃气氛助兴。 而颜倌儿自然不言而喻。 就目前的形势来看,很不幸,他是后者! 宁君哲暗暗骂娘。 真是见鬼。 他都扮成这副不人不鬼的邋遢模样了,竟然还能被选成颜倌儿! 宁君哲惊慌地一把握住沈桦的手,泫然欲泣道:“桦哥,我同梁馆主讲的是做小厮啊,我不要做小倌儿。” 沈桦闻言,眉梢一挑,语气嗔怪道:“你当这是挑菜呢?还由着你选?馆主慧眼识珠,让你做小倌儿那是抬举你。” 宁君哲眼睫挂泪,一副不堪受辱的楚楚可怜样儿:“可是……呜呜……我……” “别可是了!馆内多少小厮绞尽脑汁想做还没机会呢!” 沈桦看着和善,一生气训诫起人来,完全一副凶神恶煞母夜叉的形象。 他伸出手指恨铁不成钢地用力戳宁君哲的脑门儿,威逼利诱道:“既然来了就别妄图动歪心思逃跑,你桦哥我有的是手段整治不听话的人。 再说了,咱们问柳馆是全京都最大的郎馆,客人非富即贵,随便大手一挥,任你在京都讨一辈子饭也赚不来。 多少其他郎馆的小倌儿们想来都不够格,你既有这命数,就跟着桦哥好好学,别白费了这副好皮囊,听明白没?” 在沈桦的训斥声中,宁君哲啜泣声不断,垂下眼睑装模作样地擦眼泪点头应承:“桦哥,我明白了……” 他瘦削的肩膀随着抽噎一颤一颤,令人见之生怜。 沈桦看他听话,不由得又软了语气,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其实这男人跟女人也没什么分别,不就那么回事嘛。” 宁君哲还是我见犹怜地擦眼泪,只是不动声色地腹诽: 一样个屁! 但凡来这种地方消遣的,大多不是什么好人。 身娇体软和膀大腰圆能一样吗?! …… 明王府。 雨落了一整日,步竫舟在轩窗前的矮榻上坐了一整日。 几个时辰前,手里的书卷就再也没有翻动过。 院子里的花枝被雨打得东倒西歪,花朵七零八落。 想到某人也如这花枝一般,受了一日的风吹雨打,最后成功被人抬进问柳馆,他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月色入户,空气中满是尘埃散尽后清爽的花香味。 一直暗中保护的流叔终于带着一身潮湿的水汽进入卧房,一向心直口快的他却变得吞吞吐吐。 “王爷,宁护卫已经成功取得馆主信任留了下来,只是……只是他……” “说。” “只是宁护卫实在长得太好看了,被收做了颜倌儿。” 步竫舟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沉声道:“下去吧。” 流叔没听出自家王爷有什么情绪波动,偷偷抬起眼睑看了看,也确如所见那般神色淡然。 果然王爷还是那个理智冷静的王爷。 儿女情长在家国大事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心情跟着放松,放心退了出去。 随着脚步声渐远,卧房门再次关闭,步竫舟终于将手里的书卷一掩,扔到桌上。 果然,他就不该同意宁君哲的破计划。 那张脸骨相清俊,偏偏还生得如女子般细腻白皙,怎么用外物掩盖也是枉费心机。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宁君哲生活作息尤其规律。 早起呼吸新鲜空气,上午学乐器,下午学舞蹈,学会了皮毛还要练习风情万种的步伐与仪态。 他也乐得自在,学就学呗,就当是免费报了个艺体班。 学成后的新人在正式接客前,都会登台献艺。 这是问柳馆墨守成规的传统,借此广而告之。 问柳馆新人小君将于今夜戌时登台献艺的消息,早早在各郎馆之间传开,时辰未到,馆内便已经人满为患。 宁君哲被小厮们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经亮相全场惊艳。 他此前学的舞蹈,有扎实的舞蹈功底。 此刻跳起舞来,身姿灵动轻盈,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众人皆惊。 因这一舞,在场众人迫不及待砸钱想要与他共度良宵。 一舞毕,宁君哲卸了满身配饰,只穿一身天青色长衫,比之登台时的浓妆艳抹,更为清丽可人。 画轴上为首的刘公子见之垂涎三尺,不惜一掷千金,成功拿下小君初夜,高高兴兴揽着人进入厢房。 第20章 觅花魁 问柳馆二楼回廊处的雅座上,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进门的两人。 宁君哲只觉一阵芒刺在背,蓦然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馆中人头攒动,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从眼中划过。 难道是感觉错了? 刘公子见美人儿突然驻足四处张望,也跟着停下脚步,一脸色相地问:“美人儿怎么了?紧张了?” 说话时,他的脑袋一直往宁君哲面前凑,大饼脸完完全全挡住了宁君哲搜寻的视线。 宁君哲忍住心中翻涌的恶心,抿唇盈盈一笑:“是啊,小君是第一次,刘公子一会儿可要怜惜人家呀~” 之前听沈桦柔情娇媚的说话习惯了还好,现在乍然换了自己,差点儿没忍住吐出来。 刘公子没想到小君不仅长得俊美,身段好,就连撩拨人也是直言不讳,露骨暧昧。 他笑得愈发淫邪,揽着宁君哲肩膀的手,开始不安分地往宁君哲裸露出来的脖颈上摸。 只是还未等他有所动作,便“啊”的一声惊叫,陡然放开了手。 疼痛感极为短暂,待他举起肥大的手掌前后查看,除了手背上那一滴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外,没有任何异常。 刘公子皱起眉头低头看了看四周,也并没发现石子之类伤人的东西。 “怎么回事……” 他不解地喃喃低语,抬头看见宁君哲同样一脸疑惑地盯着自己,瞬间又咧嘴笑起来:“呵呵呵,没事没事,我们进屋吧!” 说着,着急忙慌地推着宁君哲进了屋,并迅速掩上门。 步竫舟从刘公子身上收回视线,凝视手中茶杯里下绿上紫的叶片,低头浅啜。 顾渚紫笋,上等香茶。 一舞惊鸿,宛若仙人。 好得很。 他放下茶杯,拿起桌上干净的手帕擦了擦指间的茶水,起身离开。 宁君哲原以为今天自己登台献艺,步竫舟无论如何也会来看看,可从始至终也没在人群中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 想想也是,他那般清风霁月的人,大抵是不会踏足这种场所的。 尽管心如明镜,却不知为何还是有些黯然神伤。 刘公子就是在宁君哲失魂落魄的空档,把桌上的茶水灌进了他嘴里。 他心一跳,佯装镇定故意做出一副被呛住后猛烈咳嗽的姿态,吐出了三分之二的茶水。 刘公子色令智昏,丝毫没发觉端倪。 只兀自又添了满杯,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就着那含过的杯沿,色情地一饮而尽。 随后迫不及待将茶杯随手一扔,再将外袍一脱,冲昏昏欲睡的人露出极为猥琐淫荡的笑。 “美人儿,我们还没好好玩儿一玩儿呢,你怎么就犯困了?来,我抱你去床上,保准一会儿就精——” 最后的“神了”二字卡在喉咙还没吐出,竟然先一步两眼一翻,毫无预兆一头栽了下去。 宁君哲有惊无险地舒口气。 还好来之前准备万全,问白鸣风要了迷情香。 此香不过小小一粒,在水中化开喝下,只要一杯便能中招。 不仅会使人陷入昏睡,还会让人误以为自己一夜春宵。 此香最适合拿来对付这些满脑子黄色废料的男人了。 宁君哲没有管瘫倒在地的人,强睁着双眼,挪到床边才彻底闭眼会周公。 半夜三更的时候,宁君哲体内的药效全部散去,又因为没来得及盖被子,在寒意的驱使下悠悠转醒。 薄薄的地衣上,刘公子本能地蜷缩起身体保暖,五官几乎皱到一起。 宁君哲起身捡起那个滚落在地衣上的杯子,冷声诅咒:“精虫上脑的狗男人,冻死最好。” 但说归说,要真让刘公子睡在地上的话就露馅了。 翌日,刘公子翻身下床,感受到腰背的酸痛时愣了愣,旋即扯出餍足的淫笑来。 他以为自己的腰背伤得光荣,殊不知只是昨晚宁君哲把他拖到床上时,一路磕磕绊绊摔的。 宁君哲强忍住恶心呕吐的冲动,笑得羞涩难当。 在对方留下丰厚的赏银离开后立马破功,找来两名小厮,换掉了房间里所有茶杯和被褥。 又吩咐他们放好热水,这才把门栓好,舒舒服服泡澡。 美人儿开苞后,一发不可收拾。 想要点小君的人络绎不绝,谁也不肯相让,如此几乎每晚都会上演一场面红耳赤的争夺战。 而每晚沈桦都会笑得合不拢嘴地夸宁君哲是财神福星下凡。 可财神福星来了问柳馆这么多天,依然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宁君哲所住的厢房,窗户正好对着后院儿,是所有小厮居住的地方。 他每晚都会在把男人迷倒后,吹灭蜡烛,悄悄趴在窗户上观察后院儿的动静。 颜倌儿们晚上接客,白天大多休息,没有人会管你。 所以他很多时候直接从下半夜盯到天亮,直到把客人送走才打着哈欠补觉。 如此日夜颠倒几天后,宁君哲不知不觉就有了黑眼圈。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问柳馆早已纵情声色。 宁君哲站在二楼,凭栏眺望进入大门的每一位客人,待看清长相后,又难掩失望地移开视线。 正黯然惆怅,一位身穿蓝色锦袍的男子进门,原本热闹的郎馆骤然安静,紧接着,各司其事的众人不约而同跪了一地。 “草民拜见明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问安的声音响彻郎馆,步竫舟淡声说了句“起身”后,抬头望向二楼。 宁君哲一动不动立于朱色栏杆前,不敢置信。 视线相汇的一瞬间,他后知后觉慌忙低头行礼:“拜见明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今天穿的外衣也是蓝色,却比步竫舟那身颜色略浅,里面是一件雪白的长袍,蓝白相间,清俊典雅,很难不让人眼前一亮。 步竫舟静静遥望着他,眼中浓烈的情绪疯狂跳动。 宁君哲不敢擅自起身,只低头恭恭敬敬地跪着。 可迟迟没有听到男人出声,忍不住在心里骂道: 狗男人公报私仇,还不让老子起来! 他一时没收住表情,被步竫舟看得分明还浑然不知。 好在听见动静的沈桦及时赶来,宁君哲才终于得以起身,张嘴正要说“谢王爷”,就听步竫舟问:“这便是问柳馆花魁?” 第21章 醉月间(上) 宁君哲最近名声大噪,也时常会有不是断袖的男子前来一睹芳容。 是以此前和流叔联络就变得顺理成章且自然得多。 只是没想到,今天来的竟然会是步竫舟。 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也巧妙地加入了这个阵营。 坊间一直流传明王断袖,沈桦此前曾向各郎馆打听,发现明王从未踏足过任何一家郎馆,还对此说法存疑。 如今看来,倒像是真的了。 沈桦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画轴上会再添上一位王爷,听步竫舟如此问,立刻殷勤地指着宁君哲道:“回王爷,那人正是花魁小君。” 宁君哲眉眼低垂,声音细软又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回:“王爷,正是草民。” 步竫舟见他一副乍然见权贵,恭敬拘谨的姿态,徐徐勾唇。 小东西,还挺会演。 “准备间宽敞的厢房。” 清冷声入耳,不用问,步竫舟这是点了他了。 沈桦立刻眉开眼笑地冲宁君哲吩咐道:“小君,带王爷去醉月间。” 问柳馆二楼除了小倌儿们自己住的厢房外,还有几间上好的厢房,专用来招待王公贵族。 醉月间便是最为雅致的一间。 这类厢房,可不是他们这些小倌儿能做主把客人往里面带的。 即便是自以为是的客人偏要住,没有一掷千金的家底,也是万万不敢开口的。 宁君哲点头应声,移步等在楼梯口。 步竫舟面无表情,信步往长梯走来。 幽蓝长袍宽带束腰,腰间没有佩戴任何饰品,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休闲打扮,却难掩矜贵。 随着步竫舟的步步移动,馆内再度丝竹婉转,轻歌曼舞。 宁君哲始终保持那份疏远恭谨,展臂指向醉月间的方向,对男人轻声细语道:“王爷,这边请。” 步竫舟身量高大挺拔,跟在宁君哲身后如同如影随形的巍峨大山,令他感受到久违的心安。 他伸手推开醉月间的门,侧立在门前,看那抹伟岸的身影踏入房门后,才跟着进入,转身关门。 门一关,宁君哲就撒了欢,转身对男人粲然一笑:“王爷,你来看我,是不是就证明已经不生气了?” 此话与撒娇讨好无异,原本不该是身为一个属下向主子说的。 宁君哲却没觉得哪里不妥,只是想到那日步竫舟捏碎了杯子,又伤了手,的确气得不轻。 如今好不容易见了人,自然得把姿态放低些。 步竫舟兀自在圆桌前坐下,拎起茶壶倒茶,并不接宁君哲的话茬。 眼底的清冷却因那一笑有所融化。 他一本正经地边喝茶,边慢条斯理地开口:“数日过去,暗探并未在京中发现可供使用的山洞,说明玉衡也极有可能不在京都。” 宁君哲收起嬉皮笑脸的神色,认真回:“嗯,我知道,流叔来时说过了。” 顿了顿,意识到好像拂了男人的面子,又补充道:“没事,慢慢查,慢慢等呗。” 步竫舟继续喝茶:“双方交易之后再无异动,你这里可有什么异常?” 宁君哲摇头:“暂时没发现,不过梁馆主这几日都不在,就连沈桦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所以目前只有他最可疑。” 往常和流叔交接完情况,流叔都是匆匆离开。 步竫舟听完后,既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也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只是握着茶杯,用那双狭长幽深似一汪寒潭的凤眸,目不转睛盯着眼前人。 宁君哲直觉步竫舟还在生气,可关于他为何生气的点一直没想明白,所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为了不让空气再这么胶着尴尬下去,他只得委屈巴巴地把嘴一瘪,化被动为主动,先发制人。 “王爷还在生气吗?” “可是王爷为什么生气呢?” “我不明白,要不王爷告诉我吧。” 本来坐等被哄的步竫舟,乍见此情此景,一时颇为无奈地牵出一抹苦笑。 真不知道他在同这傻子较什么劲。 他放开茶杯站起来,淡声道:“夜深了,伺候我沐浴吧!” 宁君哲惊讶:“王爷今夜不回去吗?” 想到空落落的卧房,步竫舟双眸轻轻眯起,口吻深沉:“不愿意?” 面对男人突如其来的发难,宁君哲不知道对方究竟指的是哪个不愿意。 如果是前者,他贴身伺候了这么久,早就习惯了。 如果是后者,他身为小倌儿,更没有撵人的道理。 不过既然愿意留下,那么就还有发挥的空间。 宁君哲心内一喜,对着步竫舟躬身一拜,正正经经道:“请王爷稍等片刻,草民这就为王爷准备热水。” 平日里,无论是客人还是小倌儿们要热水,都是吩咐挑水小厮送进去。 这次有些例外。 醉月间是雅间,杂役小厮们禁止入内。 所以只能由小厮先把水提到门口,再由宁君哲亲自提进去。 起初他并不觉得手酸。 奈何醉月间房间大,浴桶也大,来回五六趟后,终于勉强灌满三分之二。 他提着两个空桶交给等在门口的小厮时手止不住地抖。 再反观小厮,从后院提着满满当当的两大桶水上下来回好几趟,非但滴水不漏,还健步如飞,呼吸平稳。 他突然理解为什么当初沈桦不加犹豫地拒绝他做小厮了。 原来即便是挑水,他也不够格。 小厮从他手里接过空桶时,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 他毫不客气地叉腰怼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瘦弱的美男子啊?!” 颜倌儿们虽是做皮肉生意,但身价终归不是低廉的小厮能比的。 小厮眼见宁君哲生了气,匆匆忙忙道完歉,提着水桶一溜烟儿跑没了影儿。 宁君哲抬手抹掉额头的汗,这才赶紧关上门往连屏后面走。 绕过连屏,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篮子新鲜采摘的牡丹花瓣。 宁君哲伸手正要去提篮子,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不必。” “是。” 他走到浴桶旁,和在王府时贴身伺候一样,自然利落地为步竫舟褪去外袍。 唯剩里衣时,宁君哲收手往后一退,伸手指了指连屏后:“王爷,我先出——” 话未说完,却被步竫舟握住手腕拉回来,听见他不疾不徐地说了两个字。 “继续。” 第22章 醉月间(下) 某人怔愣在原地。 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那只大掌正不轻不重地钳制住他的手腕,意图明显地限制他的行动。 热水氤氲中,手掌间的温度也变得火热。 “王爷,再不洗水就冷了,你要逗弄属下,也等洗完——” 步竫舟手掌微微用力,将人进一步拉近,低头垂眸盯着全然不信,甚至面带微笑的俊秀面庞,沉声重复:“继续。” 宁君哲:“……” 男人神态认真,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 他的目光不自觉从男人神颜上下移,经过宽阔的胸膛,精瘦的腰腹,最后落在某个不可描述的部位再未挪动分毫。 行吧,既然你要一本正经调戏老子,老子也不是吃素的。 反正被占便宜的人又不是他。 “那王爷,属下帮你脱了啊。” 宁君哲故作从容地伸手去解步竫舟里衣上的带子,三下五除二便剥了个精光。 “王爷,衣服脱完了,属下帮你脱裤子。” 他低着头,没有瞧见步竫舟含笑戏谑的眼眸,手指落在亵裤裤头上时,不可抑制地颤抖。 “王爷,属下,属下要帮你脱裤子了啊。” 听着某人为掩饰紧张而不断提醒步骤,两只白皙的耳朵也红到仿佛下一刻就要滴血。 步竫舟郁结气闷多日的心情总算得到纾解补偿。 身下的裤带隐有松动的迹象,他从鼻间发出一声轻哼,漫不经心淡淡道:“你平日里都是这般伺候他们的?” 男人猝不及防出声,正处于高度紧张的宁君哲手一抖,险些扯着带子把裤子扯落,吓得他赶紧放手,十分利落地转身。 一边平复心情,一边忙不迭解释:“那些臭男人不被属下暴打一顿就算属下菩萨心肠了,还想有这种待遇,哼!” 步竫舟凝视着那颗黑黢黢的头颅,眼底满是欣喜,随后兀自脱了鞋袜迈进浴桶里。 听见入水声后,宁君哲跟着转身,白皙的脸蛋还透着粉嫩嫩的红。 他拿上一旁的水瓢为步竫舟淋浴,水雾氤氲中,男人流畅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看得他莫名其妙地咽了咽口水。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果然啊,美好的五官和肉体的确是会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的。 宁君哲一时兴起,探头侧看着男人,一脸八卦地问:“王爷可有心仪之人?” 原是不抱希望的一问,没想到男人却直言不讳:“有。” 他惊奇地睁大眼,趁机挖猛料:“那对方知道吗?” 闻言,男人亦侧头一瞬不瞬盯着满脸兴奋的人,淡淡道:“不知。” 宁君哲垂眸思量。 步竫舟身份尊贵,容貌惊为天人,且芝兰玉树,瑰意琦行。 能得到他的青睐,那人外在定然不差。 同时令他埋在心底绝不宣之于口,身份背景必然也不简单。 思及此,宁君哲狠狠叹口气,语气怅然:“生于皇家真不容易,都不能随心所欲地谈恋爱。” 步竫舟听得一知半解,皱眉正欲不耻下问,就见对方眉目舒展,从袖中掏出一粒药来,举到他面前嬉笑道:“王爷要不然试试?虽是黄粱一梦,可试过的男人都说好呢!” 他看了看宁君哲手里的药粒,又将视线挪到他俊秀狡黠的脸上,一把握住了那皓白的手腕,沉声道:“有你在,我为何要用它?” 浸染了水雾的眸子润泽明亮,满是认真,半点儿不像开玩笑。 已经被调戏出经验的宁君哲丝毫不慌,脸上笑意不减,手指一松,药粒直接落入水汽蒸腾的浴桶内。 他没有挣脱男人的大掌,而是顺势身体半俯,用另一只手去勾对方尖削的下巴。 男人任由他将下巴抬了起来,他凝视着那双幽静的眸子,露出勾栏妖媚的姿态,语调柔软问:“王爷想怎么做?” 步竫舟的视线随着宁君哲的动作而移动,在那根修长温热的手指抬起下巴的同时,沉静的目光渐有激荡之势。 再闻此言,仿若天雷勾动地火,简直要命。 小东西进步挺快,从前就只有被他调戏的份儿,今日倒学会反击了。 他滚动着喉结,清冷的声线透出丝丝沙哑:“想……” 动人心弦的磁音悠悠拖曳,火热的眸光直白而缠绵地顺着眼前人的脸庞一路往下。 自从跟着沈桦学了这些勾人的招数,宁君哲从来没实践过,没想到一朝反击,气氛陡然暧昧非常。 醉月间本就安有地龙,整个房间温暖舒适。 再摆上一桶热水,温度愈加攀升。 他无端端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正欲拉开彼此的距离,砰”的一声乍然响起,一个黑影破窗而入,黑布蒙面,手里拿着寒光闪闪的长剑。 宁君哲僵了一秒,立马反应过来往门口跑,大喊抓刺客。 蒙面人闻声立刻提着剑往屏风这边奔来。 步竫舟快速从浴桶里翻身出来,扯过挂在屏风上的外袍草草一裹,旋即袖袍一挥,满屋的灯烛尽数熄灭。 惨淡的月色入户,很快被黑暗吞没。 宁君哲眼前一黑,旋即被人拉住手腕往另一个方向带。 他惊恐地正要挣扎,一只温热的手掌快速捂住他的嘴巴,清冷熟悉的声线响在耳侧:“别动。” 男人的声音压得极低,宁君哲心擂如鼓,努力屏住呼吸,不让蒙面人察觉到他们的藏身之处。 可下一秒,他脖颈一凉,熟悉的死亡气息迎面扑来。 步竫舟反应也很快,抱着他一个转身,将他推向另一边,自己则主动和蒙面人缠斗。 被大力一推,宁君哲跌坐在地,耳边不断传来剑刃挥砍的声音。 他勉强适应了昏暗的光线,跌跌撞撞往窗户那边跑。 “来人啊!杀——” 宁君哲刚刚趴到窗户边缘,呼救呼到一半,突如其来的五根手指就像鬼爪一样牢牢扣住他的肩胛骨,把他快速往后拖。 蒙面人的力气太大,他挣不脱,一气之下转头一口往肩膀上咬。 他下了死口,嘴巴里立马尝到了血腥味。 蒙面人吃痛把宁君哲往地上狠狠一摔,刚想弯腰捡掉落在地的长剑,赶过来的步竫舟手掌翻转间,凌厉的掌风直直打了过去。 蒙面人瞬间被拍飞,狠狠撞上墙壁。 宁君哲听着对方细腻的闷哼,条件反射抬头看向来人。 月光下,那双漆黑的眼睛似曾相识,四目相对时,对方的表情也带着长久的怔愣与惊疑。 第23章 闺房乐 这里的动静终于引起沈桦注意,蒙面人不敢再停留,拾起长剑转身从窗户一跃而下,逃之夭夭。 很快,醉月间的房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烛火也相继点亮。 “王爷!草民罪该万死,不想竟会有歹人——” 沈桦迈着匆忙的脚步进屋,语带惊惶,话说到一半,却被男人冷声喝止:“放肆!” 沈桦不明所以,同带来的一拨小厮同时跪地磕头:“王爷恕罪!” 步竫舟从容不迫的姿态丝毫看不出刚经历过刺杀。 “本王兴致正浓,尔等私自闯入,是不要命了吗?” 突来的责问不但令沈桦愣了,也令当事人宁君哲愣了。 合着他们刚才九死一生,成了纯纯的闺房之乐呗? 还是cosy那种。 宁君哲若有所思,随即机敏地附和道:“是啊桦哥,我和王爷玩儿游戏呢,没事儿!” 闻言,沈桦斗胆抬头去看。 屏风纱绢上映出的步竫舟长发垂肩,身姿挺拔,未来得及整理的外袍松松垮垮滑到肩膀。 本该在浴桶里的粉色花瓣洒落一地,宁君哲趴在中间,衣衫不整,发丝凌乱。 场面的确有种不可言说的,令人浮想联翩的香艳。 他敛眸思索片刻,旋即露出了然的神色,不待步竫舟再次开口,已经自行请罪告退:“王爷恕罪,是草民鲁莽,打扰了王爷雅兴,草民这就告退。” 宁君哲听着沈桦声线里似有若无的兴奋,无比同情地看向步竫舟。 看来画轴上位居榜首的人要换一换了。 沈桦带着一众小厮三步并作两步退出去,关门的时候,还颇为赞赏地冲宁君哲挑了挑眉,意味不言而喻。 宁君哲强颜欢笑,等房门彻底关上,才慌张地爬起来走向步竫舟:“王爷,你没受伤吧?” “没事。” 步竫舟尤为自然地拉开宁君哲的衣襟,在看见肩膀上那五根明显的纤长指印时,眼神一片晦暗。 他沉声道:“是位女刺客。” “但不是蓁蓁。”宁君哲口吻笃定,不解道,“我们好像认识,难道又是步成骁派来的?” 步竫舟凝眉深思。 按照步成骁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秉性,私底下再次派刺客杀人灭口也是极有可能的。 专挑他在的这天来,看来是想借此告诉他,他的威胁没用。 也对,亲手足都能算计在内,并且毫不犹豫舍弃,更何况是他。 步竫舟旁若无人地褪下外袍,伸手去取屏风上的亵衣里衬。 正头脑风暴的宁君哲见状,连忙捂住眼睛转身:“王爷要回去了吗?” 步竫舟很快穿戴整齐,移步在宁君哲面前站定,微微躬身去拉他的手:“我们一起回去。” 宁君哲先是被步竫舟的动作吓了一跳,而后又被他的话惊了一跳,身子灵活地往旁边一躲,摇着头拒绝:“王爷,属下不走。” 步竫舟抬脚便要上前捉他,尽管面色冰冷,语气还是下意识柔软:“听话。” “王爷,属下好不容易打入了敌人内部,确定了嫌疑人,接下来还要再接再厉呢!” “王爷,属下保证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绝对不鲁莽行事!” 宁君哲一脸祈求,步竫舟的心又情不自禁一软,阴沉的脸色有所缓和。 平常问柳馆附近都有暗卫戒备,可疑人员或是刺客根本进不来。 加之流叔时不时进馆,已经确定馆内的确没有会武之人。 唯一的不确定就是馆主梁翮安。 不过宁君哲现在炙手可热,俨然是棵摇钱树,梁翮安不见得会自断财路。 总体而言,馆内是绝对安全的。 今夜不过因他亲自前来,撤了暗卫,才让对方有机可趁。 “王爷,你就答应属下吧!” 见步竫舟神色有所松动,宁君哲趁热打铁,拿出同六婶撒娇那股子死缠烂打的劲儿:“王爷,你就答应属下吧!要不然属下每天都给你写信报平安好不好?” 在宁君哲的软磨硬泡下,步竫舟到底还是依了他。 只是在问及他准备如何再接再厉时,他只露出高深莫测的一笑。 步竫舟看着那古灵精怪的笑容,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清月高悬,步竫舟最终在宁君哲的目送下出了问柳馆。 夜深人静,整条街的店铺早已歇业,唯有身后的郎馆还灯火辉煌,笙歌不断。 大门处的两名门倌耐不住困意,正倚着门打盹儿。 步竫舟翻身上马,刚行百米,另外一道马蹄声立刻引起他的注意。 他轻轻一勒缰绳,放缓速度,凝神去看。 前方一片泼墨夜色中,一个男人骑着高头大马出现,速度不疾不徐,像是出城游玩后披星戴月尽兴而归。 马匹由远及近,步竫舟在看清对方的脸后,目光由打量变为狐疑。 对方似乎浑然不知被人盯上,目不斜视同他擦肩而过,面色如常。 爱马飞天的速度在刻意的控制下更为迟缓。 他回头去看,男人竟直接在问柳馆门前停下,原先打瞌睡的门倌儿赶紧上前牵过马匹,嘴里说着:“梁馆主回来了。” 步竫舟拧眉若有所思。 他就是梁翮安? 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步竫舟遥望那抹颀长身影彻底消失在大门内,这才收回视线,驾马回府。 问柳馆大归大,可泾渭分明。 总共不过一栋楼一个后院儿。 一二楼接客与不接客的小倌儿们居住,后院儿就杂役小厮们住。 宁君哲曾经找机会检查过各处,都没能发现暗道或是机关,那批深夜运进来的兵器始终不知道被存放在了何处。 梁翮安外出这段时间,三楼的房间都是锁起来的。 所以目前只剩下他的地盘存疑。 要想成功接近他,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 郎馆的小厮们终日干着十年如一日的活计,闲得无聊,最爱八卦。 不仅爱听,也爱说,更爱别人向自己打听。 挑水的小厮正往水井里放水桶,一听八卦的对象是自家馆主,侧身往水井边上一坐,立刻来了兴趣。 “我来这郎馆不过两年,也从别人口中听了不少关于梁馆主的事情,不知道小君想听哪方面的?” 宁君哲直截了当:“情感方面。” 小厮一惊。 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身经百战的小倌儿喜欢听这个的,平日里做得多了大多都不感兴趣的。 看小厮露出奇异的表情,宁君哲视若无睹,一针见血地问:“梁馆主可好男风?” 第24章 试奇葩 按照正常思维去推论,喜欢吃零食的人不一定会开零食店,但开零食店的人一定会吃零食。 举一反三,喜欢男人的人不一定会开郎馆,但开郎馆的人一定会有所影响。 那么他是有理由怀疑梁翮安其实有可能喜欢男人的。 然而小厮却告诉他,梁翮安自问柳馆开馆以来,一直孑然一身,从来没见和哪位小倌儿有过牵扯。 纵然万贯家财,也从没听说要娶哪位公子小姐。 去年梁翮安二十三,仍有不少媒婆踏破了门槛说媒,奈何他亦是摇头,只道无心成家。 因此究竟喜欢男人还是女人,还当真不好说。 在宁君哲的印象中,梁翮安是温柔高贵、俊美无双的。 这类人一般不乏追求者。 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和自己一样,在这个时代还是个未经情事的老处男。 兀自思量间,小厮将最后的喟叹也一字不差讲完,才意犹未尽地转动摇把取水,屈膝将肩膀一矮,宽长的扁担落到厚实的肩上,满满两桶水被轻松担起。 宁君哲不吝夸赞地直道小厮有力气,之后麻溜儿地回到自己厢房想计谋。 问柳馆是梁翮安凭一己之力开起来的,他能做到今时今日如火如荼的地步,必定长袖善舞。 往往在龙蛇混杂的环境中熏染久了的人,最是抵挡不住他人直白而热烈的真诚。 真诚嘛,自苟活以来,他主打的就是一个真诚! 被步竫舟点过以后,来馆内消费点小君的客人就逐渐少了,宁君哲也有了足够的理由去找梁翮安谈条件。 送饭小厮途经二楼,宁君哲眼疾手快地从那人手中截过饭菜,端在自己手中。 在小厮发问之前,笑嘻嘻解释道:“你去忙吧,正好梁馆主找我有事,这饭菜我替你送上去。” 宁君哲笑得千娇百媚,瞬间将小厮迷得晕头转向。 小厮不疑有他,露出腼腆一笑,一边挠着后脑勺道谢,一边在离开时喃喃自语:“小君真好。” 此时馆内的人大多都在休息,无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宁君哲连忙端着饭菜上楼,径直来到梁翮安的厢房前叩门。 等了会儿,里面始终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宁君哲也不知道平日里小厮送饭是什么流程,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就推开门进去。 房内空无一人,唯有里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宁君哲把托盘放到桌上,蹑手蹑脚往里间走。 拨开珍珠流苏帘子,一道温柔平缓的声音随着耳畔清脆悠扬的珍珠碰撞声一同响起:“把东西放好就出去吧!” 循声望去,梁翮安正站在高高的屏风后穿衣服,屏风处有渺渺水汽飘散,显然是刚沐浴结束。 屏风纱绢轻薄透亮,梁翮安挺拔的身姿似隔着一层雾,隐隐绰绰落在宁君哲眼里。 宁君哲低头移开视线,温温柔柔回话:“小君有事求见梁馆主。” 屏风后衣物摩擦声停了一瞬,很快又再度响起,不多时,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宁君哲辨声抬头,与梁翮安四目相对。 梁翮安露出恍然之色:“是你。” 将宁君哲交给沈桦后没几天,他就外出办事去了,因此对宁君哲的艺名并不清楚。 昨夜匆匆而归,只随口问了两句沈桦近日馆内的情况。 沈桦见他精神疲累,只道馆内花魁易主,画轴榜首新添权贵,生意蒸蒸日上,一切安好。 他此时见了眼前人,立马猜到七七八八。 梁翮安在四方桌前坐下,兀自吃菜,直言不讳道:“你如今攀上明王高枝儿,是想和我商量离开的事儿?” 宁君哲一听,连忙三两步奔到梁翮安面前,一屁股在矮凳上坐下,睁着一双明眸解释:“不是不是!梁馆主误会了!小君前来是想和您商量不做小倌儿的事情。” 你个老六! 老子费尽心机进来,啥线索都没找到,反而为你赚了大把银钱,你现在竟然想赶我走? 没门儿! 问柳馆虽然是郎馆,不比王公贵族中家规森严,但馆内下人包括沈桦同梁翮安交往,也都是毕恭毕敬,拿捏着分寸的。 而宁君哲非但不问问他能不能坐,就毫无顾忌地与他同坐一桌,且摸了摸肚子后,自然而然地拿起了汤匙去舀汤喝。 当真是不拘小节。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人,徐徐问:“理由?” “这能有什么理由?” 嘴角上蹭了点乳白色的汤汁,宁君哲抿抿唇,伸手用袖子一抹,眨巴着眼睛注视着梁翮安,一脸诚挚:“我不喜欢。” 本来就不喜欢的事情,表情自然做不得假。 梁翮安狐疑地盯了半晌,确定对方不是借此拐弯抹角地问自己涨薪酬,不由得愈加好奇。 “不喜欢做,做了这些时日不也伺候得很好?就连从未听闻有过龙阳之好的明王,也甘愿为你踏足这腌臜之地。” 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眼周自带淡淡的红晕,勾人非常。 “你大可让他为你赎身,离开这里,何须同我商量。” 早料到对方会有此一问的宁君哲,将汤匙一放,面露遗憾地长叹口气。 “明王是何等身份,莫说小君不是小倌儿出身,就是王公贵族家的子弟,也未必能入王府。” “更何况谁知道明王是不是图一时新鲜?他日后是一定要娶王妃的,无论是谁,小君的日子都不见得好过。” 他骤然起身,在梁翮安的脚边蹲下。 双手放在对方的大腿上交握成拳,扬起下巴仰视对方,粲然一笑:“还不如跟着梁馆主,贴身伺候,乐得一生轻松。”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问柳馆中的小倌儿无一不是经过梁翮安掌眼确定。 能被明王看上,就算只是图一时新鲜,换做旁人,也只会千方百计地抓牢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小君这类不落世俗,个性超脱的奇葩倒是独一份儿。 梁翮安垂眸俯视着眼前这张俊秀灵动的脸蛋,轻轻勾唇道:“我不需要人伺候。” 闻言,宁君哲的眼泪说来就来,眼圈一红,分贝立刻高了几个度:“馆主可是嫌弃小君?” 那怨怼而委屈的神态,活像受了屈辱的小媳妇儿,似嗔似怪地同自己夫君撒娇讨公道。 说罢,不由梁翮安分说,直接从袖中掏出一粒黑色药丸,举到对方眼前,语出惊人道:“小君仍是清白之身,梁馆主大可一试。” 第25章 云梦情 看着被宁君哲捏在手指间,犹如老鼠屎一般大小的黑色东西,梁翮安微微皱起眉头,顺着话茬问:“这是何物?” 宁君哲俏颜微红,凝眉柔声细语回:“此物名为迷情香,就水服下可使人云梦闲情,以假乱真。” 说着,起身将药粒扔进汤水中搅拌均匀,拿起汤匙舀了一勺。 继而几不可察地犹豫一瞬,侧身坐在梁翮安的大腿上,手臂轻柔地勾住对方的脖子,将汤勺喂到人嘴边。 饭菜准备的是一份人的,餐具自然也是。 梁翮安不动声色地顺势揽住宁君哲纤细的腰肢,清亮的眼眸中,满是那张泫然欲泣又带着力证清白的固执的俊颜。 不可否认,其音容笑貌,身姿体态,新一届花魁的确实至名归。 他目不转睛地伸手将抵至唇边的汤匙缓缓推开,不假思索柔声问:“你从何处得来的这种稀罕物?” 早知梁翮安会有此一问,宁君哲从容不迫将汤匙放回汤碗中,改为双手环吊对方的脖子,垂眸半真半假地开始胡编乱造。 “对不起梁馆主,其实小君骗了你。 小君并非遭遇流寇劫财才流落至此,而是一方霸主觊觎小君美色,想要强行纳小君为妾,多亏了小君会一些岐黄之术,靠着这药方才逃过一劫。” 宁君哲说得有鼻子有眼,为了演技逼真,疯狂在脑子里回想当初被关在明王府暗房中,暗无天日的悲惨遭遇。 又想到后来别无选择经历的种种,如珍珠般的眼泪蓄在哀怨的眼瞳中,将落未落,惹人垂怜。 要是前世他那些一个寝室的兄弟见了他这个模样,肯定要夸一波彩虹屁外加颁发一座小金人。 梁翮安眼波流转,温温柔柔伸手替宁君哲擦去凝在眼角的泪珠,垂眸注视着手指间那滴晶莹的泪滴,漫不经心道:“堂堂问柳馆花魁,竟然仍是清白之身,稀奇。” 他的语气轻缓柔软,听不出究竟是信了还是没信。 宁君哲也不着急,兀自将眼中热泪抹去,骤然起身。 “梁馆主若不愿留小君在侧,便请怜惜小君,让小君做个清倌儿吧,以免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反倒连累了梁馆主,也令小君心内愧疚不安。” 一套卖惨表真心以退为进的组合拳打下来,梁翮安到底还是将他留在了身边。 计划进展顺利,宁君哲高高兴兴回到自己的厢房,拿出毛笔和纸张给步竫舟写信汇报工作。 入夜时分,窗外屋瓦轻声响动,窗户被人推开,流叔如约而至。 宁君哲将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张递给流叔,流叔拿在手里默了一瞬,问道:“你和王爷昨夜才分开,竟然还有这么多话要说?” “没有啊,就一句话而已。” 看着宁君哲不以为然且疑惑的小表情,流叔默默将纸张揣进怀里,叮嘱了一句“小心”便又匆匆离去。 回到王府,流叔远远看见立在卧房外面长廊下的男人,迅速翻身下了屋顶,好奇问:“王爷怎么出来了?” 步竫舟口吻淡然:“屋里闷,出来吹吹风。” “前段时间落了雨,这几天还有点冷,王爷还是别站在风口处,万一着凉的话——” 隐在树上的沈着正要下来捂嘴,步竫舟已经先一步打断喋喋不休的人:“信呢?” 流叔一愣,后知后觉傻笑起来。 原来王爷是等不及想看宁护卫的信呀! 他一边将那叠厚厚的信纸从怀中拿出来递给步竫舟,一边道:“宁护卫说里面只有一句话,可我看这信少说也有好几页。” 步竫舟从流叔手中接过方方正正的信纸,手指摩挲间也觉着厚厚一叠,清冷的眉眼悄无声息染上浓浓笑意。 他一派淡然地拿着信回卧房,在窗边的矮榻上坐下,迫不及待将信纸展开,入目是久违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今日属下巧妙运用美男计加苦肉计,成功晋升为梁翮安私人清倌儿,进展一切顺利,尽在掌握,请王爷放心】 宁君哲不会毛笔字,第一次写字还是玖一应聘当牛马,他帮着记录。 这次既然是写信,自然就不用讲究那么多,写得随心所欲了点儿,一个字足有牛眼睛那么大。 厚厚的信纸,的确是只有短短一句话。 信纸末尾,用毛笔寥寥勾勒了几笔,步竫舟意会后发现,那是一个简约版的笑脸。 看着信上那尤为刺眼的六个大字,步竫舟脸色黑如锅底。 原以为他昨晚的暗示让某个傻子开了窍,却不想这窍开到了别人身上。 长廊外花枝颤动,一只灰扑扑的信鸽沿路驾轻就熟飞到步竫舟卧房的窗棂上落下。 扑棱着翅膀舒展完长途飞行劳累的筋骨,又用短小尖利的喙啄了啄脖子下面柔软的羽毛,最后才定定地望着男人。 步竫舟看着那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仿佛看见了某个同样睁着无辜大眼睛注视自己的人。 真拿他没办法。 步竫舟终是伸手摸了摸信鸽小小的脑袋,从小脚上取了信笺。 弈川虽然已经在陛下手下效力,回到蔚景后,还是训练了这只信鸽时常向步竫舟问安。 步竫舟将信笺展开,巴掌大信笺上的小字,和旁边几页纸上的大字遥相呼应,显得那大字更为滑稽。 他快速将信笺上的内容浏览,除却问安,就是日常汇报蔚景那边的情况。 新任城守和城守将军的确对蔚景城况不明,初时有边境小国见蔚景换了城守,时不时有意试探与挑衅。 但自见了弈川,皆全部无声无息龟缩了回去。 城守与将军对他也未有任何为难之处,反而很听取他的建议。 弈川在信笺中所谈及的人事,都着墨不多。 可步竫舟每次收到来信,都会将信笺交给流叔处理。 此刻流叔从卧房外推门进来,朗声问:“王爷,弈川又来信了?” 那脸上的小表情仿佛在说:让我看看这次又写了些什么废话。 流叔接过信笺,抱着鸽子出门。 步竫舟注视着流叔轻快的背影,无奈轻笑。 在此事上,流叔的没心没肺倒是同某人如出一辙。 宁君哲的颜倌儿身份一经撤下,夜来彻底无事。 他坐在梁翮安的卧房内,面色从容,内心却慌得一批。 虽说是以清倌儿的身份随侍左右,可男人这种生物毕竟危险。 今日同对方露了底,万一对方兽性大发,那药是派不上用场了,只能看如何智取。 梁翮安斜斜躺在床上,定定地看着木凳上眸色隐隐慌乱的某人,柔柔勾起唇角道:“小君,过来。” 第26章 陈伤除 梁翮安穿着初见时的红衣,面容英俊,气质温润,说话一如此刻,常常带着柔和的霸道。 宁君哲原以为自己是个颜狗,眼前人长得也不赖,可他就是没有面对步竫舟时本能的羞赧与自然。 屋内烛火幽晃,他藏在长袖中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黏黏腻腻出了满满一掌心的汗。 主动勾引自荐枕席的人是他,所以无论今晚梁翮安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还是欲拒还迎的登徒浪子,他都要把戏演下去。 他起身缓步往床榻边靠,姿态轻盈,语调柔软:“梁馆主想让小君做什么?弹琴还是唱曲儿?” 楼下声色纵情,隔音做得很不错,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梁翮安缓缓从床上起身,待宁君哲走近了,忽而一笑,背过身去的同时,精美的红袍也跟着从肩头滑落。 宁君哲呼吸一滞,万万没想到梁翮安在霸王硬上弓和循序渐进之间选择了主动出击。 他连忙也跟着背过身去,尽量保持口齿清楚,娇嗔道:“梁馆主既然拒绝了小君,何故还要如此?” 梁翮安侧头轻笑:“这疤痕你可能治?” 宁君哲闻言,这才放心大胆地转身。 红袍只落了一半,松松垮垮地堆在梁翮安腰间,裸露出来的整个背上,纵横交错着触目惊心的伤疤。 伤疤形态各异,看着像是被各种利器所伤,凌乱而狰狞。 被伤成这样且留了一身疤痕,说明当时并没有及时医治,能活下来,过程一定十分痛苦。 他看得一阵心惊,好奇试探:“梁馆主的这身伤是怎么弄的?” 梁翮安言简意赅道:“被人追杀,可能治?” 宁君哲见他不愿说,也没有继续追问。 好在为了以防万一,他把白鸣风给自己的药膏带了过来。 白鸣风的这药膏还真不是吹,他之前在暗房中受刑留下来的伤口虽然得到及时治疗,还是留下了疤痕。 用了药膏一周后就祛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痕迹。 “梁馆主,你等一等,我去取个东西。” 说着,宁君哲转身出门下楼,进入自己的厢房中取了药回来。 再进门时,梁翮安坐在凳子上,看着他手里的白色小瓷瓶,柔柔一笑:“这又是什么稀罕物?” “独家秘制的稀罕物!” 宁君哲关了房门,撸起袖子帮梁翮安擦药膏,边擦边吹嘘:“这药膏活血生肌的效力贼强!一日两次,保管擦上一周,无论什么陈年老疤都给你统统去掉!” 听着自己同白鸣风当初说的雷同的话术,他不由得笑出了声。 俨然有种神棍推广自己产品的忽悠感。 难怪当初自己也不信呢! 梁翮安也不问他笑什么,只兀自惊奇道:“常人见了我这满身伤痕都恨不得敬而远之,你非但不怕,还笑得出来?” “因为我也经历过呀!”宁君哲嘴比脑子快,差点儿说漏嘴,“那个霸主把我绑进府后,我誓死不从,也受了不少磋磨。”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是在这种小事上拉近的。 宁君哲趁机问:“那些人为什么要追杀你?” 梁翮安嗤笑一声:“就跟霸主要抢你一样,他们害怕我抢他们的东西,所以先下手为强。” 这世上除了名利能够令人为之疯狂到不惜杀人外,宁君哲再也想不到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人趋之若鹜到丧心病狂。 梁翮安没有深聊的意思,他也见好就收不再追问,主打的就是一个逐步递进,稳步发展。 第二日,宁君哲又给步竫舟去了信,信中如实相告了探知到的一切。 步竫舟看着“满背伤疤”“日夜擦药”几个字,气得脸色铁青。 此后几天梁翮安倒是清闲了下来,再也没有外出过。 宁君哲就趁着每天早晚给他擦药的机会,时不时看看他房中有没有隐匿的机关,或是可疑之处。 馆内上上下下几百号人见宁君哲每天定时定点地去梁翮安房间,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且每次一出来都是各种甩膀子扭脖子,舒展身体。 都默契地认为小君成为了梁翮安头一个收入房中的人,一时被传为神话,言行之中对他也愈发恭敬。 流叔每日做着传信工作,自然听到些流言蜚语,不过他明白这都是为了潜伏需要而制造的假象,因此也没多嘴告诉王爷。 这日梁翮安泡澡泡晚了,特意让宁君哲晚了半个时辰去房中找他。 宁君哲拿着药膏心事重重地上楼,烦恼接下来又该用什么手段进一步卸下梁翮安的防备,再次探听追杀一事。 进了门,梁翮安刚好从连屏后的浴桶里起身。 或许是想着一会儿反正也要脱,干脆就只穿了件云白色长裤出来。 宁君哲一如往常给他擦药,看见他身上已经淡到几乎看不出痕迹的疤痕暗自皱眉叹气。 梁翮安听见身后人的叹息,挑眉问:“怎么了?” 宁君哲连忙回神,还未将搪塞之言说出口,手却被对方一把捉住。 他条件反射抖了抖,强忍住没有抽出来。 宁君哲看着梁翮安握住他的手转过身,和他四目相对。 那张英俊的面庞上带着清浅的笑意,墨发柔柔地披散在挺阔的肩背后面,一双灼灼桃花眼一瞬不瞬锁住他。 虽是和步竫舟不相上下的神颜,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 步竫舟面色清冷,更多的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静美,偶尔的冷颜时常带着压迫感。 梁翮安温柔俊朗,比之前者多了些随心所欲的情绪表达,言行举止间总透出几分霸道的韵味。 宁君哲一手拿着药膏,一手被梁翮安握在掌心里,若无其事明媚而笑:“没什么,就是替梁馆主感到高兴,陈年伤疤终于祛除。” 闻言,梁翮安眼底的温柔更添了几分,想了想道:“明日便是乞巧节了,想出去逛逛吗?” 宁君哲眸色一亮,下意识点头。 进来郎馆这么长时间,一直行动受限,趁着明天出门还能回王府看一看步竫舟。 想到自己要主动回王府找对方,他又下意识嗔怪地皱起眉。 狗男人,老子每天给你写信,也不见得回老子一封。 梁翮安见宁君哲表情不断变化,虽不明所以,但能看出来对方是极其高兴的。 他的心被跟着牵动,握住那只手的大掌手指微动,转为十指紧扣,看着眼前人温柔而霸道地提醒:“说定了,不许忘。” 此时此刻躲在房顶上,透过琉璃瓦见此情景的流叔,忙不迭施展轻功离开。 完了,他得赶紧回去告诉王爷,宁护卫被梁翮安拐跑了!! 第27章 释心扉 乞巧节是女子们一年一度最为期待的节日。 在这一天,无论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儿,还是王公贵族家的小姐,都会在家里完成一系列的乞巧活动。 虽说乞巧节是专属于女子的活动,可毕竟启安国民风开放,因此许多男子也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这个群体。 今天一睁眼,宁君哲看见满后院的衣桁,惊得还以为谁和当初的自己一样,傻了吧唧洗了满院子的衣服。 定睛一看,衣桁上的衣服都是干的,且有一个角落还晒着一些书籍,才恍然反应过来。 宁君哲没有正式过过乞巧节。 哦,在现代应该叫七夕节。 每年的七夕节他都是看着别人成双成对,卿卿我我,如胶似漆。 自己则孤身一人,要么在舞蹈室练舞,要么在宿舍对着影视剧里邪恶的反派飙演技。 每次舍友们尽兴而归,看见他一脸怨怼的模样,都会统一认为他欲求不满到得了失心疯。 然后不约而同调笑一句:“果然长得太好看也不行,妹子们自愧不如是大忌!” 正抱着衣服往楼下走的沈桦见宁君哲开门,眉开眼笑地嘱咐他:“小君,你也记得把衣服拿出来晒晒啊!” 宁君哲回神,并不太积极:“哦,好。” 他堂堂男子汉,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 不过看着馆内第一次因为一件普通的事情而忙碌热闹,心情也跟着无比雀跃。 昨夜梁翮安同他约定今晚一起逛灯会,他想了想,对着即将走没影儿的沈桦道:“桦哥,我晚上要陪梁馆主出门,白天得补觉,麻烦你吩咐小厮们不要来打扰我啊!” 听见的小厮们都恭恭敬敬回:“是,小君公子。” 因着梁翮安的关系,宁君哲对这个尊称还没完全适应,只点点头把门一关,开始假寐。 郎馆里的小倌儿们不能自由随意地出入郎馆,因此哪怕就在馆内庆祝一下节日也是心满意足的。 宁君哲趴在窗户上,看后院儿旁边厨房的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估摸着大家都在忙活着做乞巧果了。 趁着众人忙碌的空档,贼头贼脑地开门又迅速把门一关,成功溜了出去。 明王府 王府内没有女婢,节日的氛围大大减弱。 宁君哲踏进府门时,院子里既没有晒书,也没有晒衣服,厨房里也没有花果浓郁的糕点香,和问柳馆与沿街的热闹大相径庭。 平时一直蹲守在庭院里的大树上的沈着,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跳出来迎接他,就连同样戒备的流叔也不见人影儿。 宁君哲只好自己边往府内走,边大声喊:“六婶!沈着流叔!王爷!我回来了!” 一嗓子吼完,没有动静。 他走到大树底下往上面看,沈着竟然不在。 余光中却瞥见隐在花草丛中的流叔,正吊着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怨气逼人。 他抬脚跨步上前,满脸疑惑:“流叔,你怎么躲在这里不理我啊?” 流叔把脸一歪,气鼓鼓道:“负心汉!” 宁君哲:“……” 不是,他连一朵桃花都没有,怎么莫名其妙就成负心汉了?! 宁君哲张嘴正欲申辩,六婶欢欣鼓舞的声音乍然在身后响起:“君君回来啦!好久不见,可想死老婆子了!” 六婶手里提着一个茶壶,步态轻盈,应该是刚好从步竫舟的卧房里换完热茶出来。 宁君哲笑容灿烂地快步迎上去,给了六婶一个大大的熊抱。 “六婶,我也好想你啊! 怎么没看见沈着啊?他去哪儿了?” “今天不是乞巧节嘛,王爷给大家都放了假,兴许是出门了。” “哦,放假怎么流叔还不高兴?” 六婶意味深长地笑着,凑到宁君哲耳边提醒道:“王爷也不是很高兴,正好你回来,去看看,啊。” 宁君哲一头雾水,嬉笑着应承后,快步穿过长廊,奔向步竫舟卧房。 卧房门开着,他大跨步进去,高兴地喊:“王爷,我回来啦!” 正坐在窗边矮榻上的步竫舟,悠悠掀起眼睑看了眼来人,不咸不淡道:“怎么回来了。” 不是陈述,不是疑问,倒像是拈酸吃醋的反问。 宁君哲愣了愣,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我想大家了嘛,所以就偷偷溜回来看看你们。” 在郎馆待久了,他也没注意到自己的称呼。 步竫舟也没纠正,只是闻言将目光从书卷上移开,余光悄然跟随快步靠近的水蓝色身影移动。 唇角轻勾,口吻淡然:“哦?也想本王吗?” 宁君哲回答得快速自然:“想啊。” 王府里的每个人都是他的亲人,他当然想了。 还有白鸣风,他也想。 听见满意的答案,步竫舟神色微动,将书卷一放,徐徐问来人:“你今晚要陪梁翮安一起逛灯会?” “嗯!我正愁没办法打开他的心扉呢!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宁君哲在矮榻上坐下,自顾自拿起小桌上碟子里的糕点往嘴巴里塞,两颊一鼓一鼓的,像只可爱的小仓鼠。 “王爷,我想到一个好计策,到时候你就让沈着或者流叔扮作刺客来取我狗命,我再让梁翮安英雄救美——” 步竫舟陡然出声打断滔滔不绝的某人,眼底的情绪隐隐翻涌:“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宁君哲拧眉纠正:“假的!” 步竫舟神色坚定,清冷的声线笃定而坚毅,甚至带着淡淡的愠怒:“假的也不行。” 宁君哲有一瞬的怔愣,随即心底一暖,笑逐颜开道:“王爷果真是世上最好的王爷!” 本来来之前还生气步竫舟不给自己回信,现在对方不过才说了几句话,气就消得无影无踪了。 宁君哲害怕被梁翮安发现自己偷摸出郎馆,不敢久留,匆匆忙忙急着要走。 步竫舟蓦然伸手拉住他:“你之前信中说,对梁翮安用了美男计?” 他转身看着男人,点头认真回:“是啊,王爷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那都是一周之前的事情了。 大概是这段时间在郎倌里被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还不用干活儿,宁君哲之前瘦下去的身形变得丰盈了不少。 挺拔的身姿匀称姣好,线条流畅而优美。 一身水蓝色的轻纱长袍温柔而澄净,衬得本就好看的少年愈加清秀俊美。 步竫舟眼底嫉妒的火星熊熊燃烧,口吻仍是淡淡的:“怎么做的?” 对于男人微妙的情绪变化,宁君哲毫无察觉。 只狐疑地从桌上拿过一块糕点当做汤匙,喂到步竫舟嘴边,完完全全地情景再现了一遍。 “就是坐在他的腿上,勾着他的脖子……王爷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吗?” 步竫舟宽厚的大掌紧紧握住宁君哲的腰身,闻言将人往前一带,沉声道:“人不妥。” 语罢,低头狠狠吻上日思夜想的人。 第28章 明灯会(上) 吻上对方的那一刻,步竫舟彻底不装了。 徐徐图之不过是之前最好的方式,如今人都快被拐跑了,理智告诉他,很有必要宣示主权。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宁君哲睁大了眼睛,直愣愣看着近在咫尺间,胡作非为的男人。 那双狭长深邃的凤眸眼底,激荡着汹涌澎湃的妒忌与爱恋。 像呼啸而来的山风,似肆意席卷的浪涛,势不可挡将他狠狠裹挟。 他浑身僵硬,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推开对方,也没有产生抵触的心情,更没有很早之前想要杀了对方的愤慨。 宁君哲的安静在步竫舟意料之外,这似乎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炽热的呼吸纠缠间,他埋首在对方白皙的锁骨上狠狠吸吮,留下一个再也无法抵赖的证据。 奇异的感受将宁君哲从恍然中唤醒,他伸手推开眼前人。 身体却不知何时没了力气,只是双掌无力地捧着那张神颜。 清澈的眸底不知不觉晕染上不自知的情愫:“王爷!你……?!” 步竫舟搂着对方腰的大掌仍未放开,将人牢牢掌控在自己的范围内。 四目相对,他眉毛一挑,视线热烈而直白,清冷的声线带着丝丝沙哑,不疾不徐地反问:“怎么?”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宁君哲再次瞪大双眼,蓦地站起身,落荒而逃。 刚跑到庭院,就被正好从厨房出来的六婶叫住:“君君,你跑什么?不吃饭了?” 宁君哲的脸烫得都能煎蛋了,哪还有心情吃饭。 他生怕被六婶一个箭步冲上来逮住发现奸情,头也不回地撒开脚丫子窜出了府门。 六婶拧着眉不解地嘀咕:“这是怎么了?挨王爷骂了?” 身后的廊檐上蓦地探出一颗黑黢黢的脑袋,涨红的脸色没比宁君哲好到哪儿去。 流叔本来觉得王爷一片赤诚,宁护卫却三心二意,一心为王爷打抱不平。 昨晚才想也没想就将宁护卫和梁翮安亲密夜话的事上报给了王爷。 今天见宁护卫自投罗网,到底还是有些愧疚,又生怕宁护卫被王爷打死,就偷偷躲在屋顶上偷窥。 谁知道就看到了这样香艳的场面。 他目光闪烁地低声接六婶的话茬,言简意赅道:“宁护卫被王爷亲了。” 宁君哲恍恍惚惚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问柳馆的,直到安安稳稳坐在自己柔软的床上,才后知后觉捏紧了拳头。 啊!老子堂堂俊俏男儿郎,竟然被步竫舟亲了!! 难怪流叔骂老子负心汉呢! 感情早就开始吃瓜磕cp了。 以后怎么面对步竫舟啊!! 宁君哲倒在床上,将被子一裹,直接装死。 夜幕悄然降临,宁君哲的房门被突然叩响,梁翮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小君,该走了。” 他一震,连忙从胡思乱想的琦思中抽离出来,整理好心情跟着梁翮安出门。 京都街头已经热闹非凡。 明亮的灯笼高悬,每条街道的小摊上皆摆满了各种庆祝乞巧节到来的物品。 各家衣着华贵的公子小姐聚集在各个摊贩前,无不喜上眉梢。 一红一蓝漫步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宁君哲跟在梁翮安的身侧,依然有些心不在焉。 步竫舟那张清冷的脸时不时冒出来,扰得他心神不宁。 之前总跟老天爷抱怨自己没有桃花,现在好不容易开了一朵,怎么偏偏…… 偏偏就…… 唉! 正神游物外,梁翮安陡然拉着他在一个小摊前坐下。 小摊上摆满了各种鲜艳的花汁,专门用来装饰指甲颜色。 宁君哲眉头一皱,跟板凳烫屁股似的一下弹起来,连连摆手道:“梁馆主,我们到别处看看吧!” 老子一个大男人,涂指甲油算什么? 谁爱涂谁涂去! 宁君哲默默腹诽,脚底抹油似的赶紧跑了。 梁翮安看着前方灵动的身影,柔柔一笑,抬脚跟上。 心事重重的宁君哲被梁翮安这么一刺激,也彻底从步竫舟带给他的刺激中脱离出来。 时不时在不同的小摊前停下看看,和热情的老板聊聊天。 时不时在对月穿针和赛诗会的比赛现场驻足,同围观群众一起鼓掌喝彩。 人群中,一抹幽蓝色身影不近不远跟在两人身后,随着对方停留或前行。 节日的热闹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无人关注到他是身份尊贵的王爷,直到一声询问响起。 来人嗓音温润,在嘈杂的环境中也能轻易识别:“王爷也来逛灯会?” 步竫舟堪堪收回视线,看向眼前人。 杜怀钦穿着淡紫色常服,亦是一派寻常打扮,明亮的灯火在俊朗的脸庞上映出柔和的光影。 漆黑的眼瞳中缀着斑驳的光点,熠熠生辉。 步竫舟轻轻勾唇,只淡声回了个不轻不重的“嗯”,便再无话。 杜怀钦看了看步竫舟四周,盈盈一笑:“相请不如偶遇,王爷也是一个人,不若结伴同行吧!” 步竫舟认同般点点头:“好。” 语罢,再抬头看向方才的方向,拥挤的人群中已经不见了那抹水蓝色身影。 他若无其事环顾四周后,抬脚往前方走。 杜怀钦迈步跟上,徐徐问:“王爷在找人?” 步竫舟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在前方不断攒动的人群中,再次寻到那抹水蓝色身影,才沉声道:“杜大人上街,也是为寻心上人?” 乞巧节,牛郎织女相会,自然也少不了人间的男男女女借此觅良缘。 多少一见倾心,皆是在三千明灯下的长街里,一个转身,一个回眸,便情定此生。 步竫舟峰眉微挑,清冷的面庞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虽是调侃之言,却让杜怀钦倍感亲切。 他温温柔柔地笑着,语气慨叹:“王爷许久不同怀钦开玩笑了。” 两人脚步一致地往红蓝两抹身影处靠,步竫舟闻言,也难得多了些感慨。 儿时同窗,两人还是无话不谈的挚友。 如今五年光阴一晃而过,想毫无顾忌地好好坐在一起说说话都是奢求。 杜怀钦的目光徇着步竫舟的视线落在同一个人身上。 那人眉目如画,灵动清澈,有着他无比羡慕却无法拥有的纯粹美好。 他明知故问:“王爷的心上人,可寻到了?” 步竫舟口吻笃定:“寻到了。” 他轻声一笑,似自言自语般低喃道:“怀钦的心上人,亦寻到了。” 第29章 明灯会(下) 京都城热闹繁华,宁君哲还没逛到三分之一就累得脚酸。 耳边不断传来周边商贩的叫卖声。 宁君哲在一个摊贩前停下,低头瞧着这些颜色各异、形状多样的乞巧果,伸手一指:“梁馆主,我想吃这个。” 梁翮安徇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讶异挑眉,一边从腰封处掏银子递给老板,一边问:“小君喜欢兔子?” 宁君哲摇摇头:“不是。” 其实他最爱的动物是小狗,小狗忠诚又可爱。 对兔子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就是下意识想选。 老板目光暧昧地从梁翮安手中接过银子,用棕黄色的油纸包了五块兔子形状的乞巧果递给宁君哲。 不吝称赞道:“小郎君生得如此俊秀,梁馆主好福气啊!” 宁君哲握住油纸的手一抖,差点儿将包好的糕点抖落。 老板误以为他是害羞,笑容不减反增,贴心提醒道:“小郎君可要拿好,切莫辜负有情人的心意。” 宁君哲尴尬地红了脸,矢口否认道:“老板,你误会了。” “谢谢老板。” 梁翮安的声音继宁君哲的回答之后响起,不温不火,彬彬有礼。 宁君哲稳住心神拿好糕点,回头瞪他一眼,无端端有些失落,只想赶紧结束这场漫游。 虽然被人误会了,不过没花钱的糕点该吃咱还是得吃。 更何况逛了这么久,也的确饿了。 宁君哲小心翼翼将手中的油纸展开,刚刚拿起一个糕点要往嘴巴里塞,肩膀突然被路过的行人一撞…… 身后的梁翮安急急忙忙伸手本欲拉他,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他眼睁睁看着食物落了地,气得拉住擦肩而过的人就骂:“你走路不——” 骂到一半,猛然住嘴。 步竫舟似笑非笑地看着宁君哲,目光从对方呆愣的脸上下移,落在散落一地的糕点上。 随即又微微皱眉,在对方似怒非怒的注视下,缓缓抬脚,露出那块已经被踩扁的兔子糕点。 他缓缓抬头,还未开口,便见眼前人红着脸低下头,退离他一步,小声咕哝道:“王爷怎么在这里。” 梁翮安顺势拉着宁君哲的手臂,将他护在身后,对神色清冷的步竫舟悠悠一拜,不卑不亢道:“是小君莽撞了,望王爷见谅。” 步竫舟眉毛一挑,不以为然道:“是本王的疏忽。” 宁君哲无声附和:知道就好。 一旁的杜怀钦将宁君哲的小表情尽收眼底,忍俊不禁道:“宁公子看来是饿了。” 宁君哲闻声抬头,冲他展颜一笑:“杜大人也在啊!好久不见!” 刚才只顾着生气躲人了,根本没注意到他也在。 梁翮安的视线在几人之间来回逡巡,继而若有所思地去牵宁君哲的手:“夜已深,小君,我们……” 话未说完,步竫舟适时绕过梁翮安,拉着宁君哲来到方才的小摊前,指着摊上的兔子乞巧果道:“都包起来。” 默默吃瓜的摊主赶紧接过步竫舟的银两,动作麻利地将东西包起来,递给宁君哲。 再次叮嘱道:“小郎君这次可要拿稳了,莫再辜负有情人的心意啊!” 宁君哲:不是老板,你都不带换句台词的嘛? 尽管有些无语,这次的心情却和刚才有所不同。 他稳稳拿着糕点,对某个眼含期待的男人,恭敬致谢。 而后来到梁翮安和杜怀钦面前,分别问:“梁馆主吃吗?杜大人吃吗?” 梁翮安伸手拿过一块糕点,杜怀钦则摆摆手,表示不必了。 周围人来人往,宁君哲只顾着低头吃糕,旁边跟着梁翮安,身后跟着步竫舟和杜怀钦。 这成群结队的组合怎么看怎么怪异。 “小郎君,看看花灯吧!” “小郎君,买个香囊送给心上人吧!” 行经的摊贩见宁君哲身边跟着三位气度不凡的公子,纷纷朝着他卖力叫卖,一副恨不得靠一人发家致富的姿态。 “泽无,给我买个花灯吧!” 突如其来的一道清亮女声,令三人不约而同驻足。 宁君哲转身朝后看去,一个打扮清丽的妙龄女子脚步轻快地停在贩卖花灯的小摊前。 她身旁跟着一位气质沉冷的灰袍男子,俨然就是那日的说书先生。 之前茶楼光线昏暗,且泽无在楼下,离得远,宁君哲并没有看清对方的长相。 现在仔细一看,泽无先生的轮廓与气质,竟然和步竫舟有些神似。 只不过步竫舟更清冷,泽无显得更沉稳。 泽无从袖间拿出银两,递给老板后,看也没看身边的少女一眼,淡淡道:“走吧。” 如此一看,门客果然都是不苟言笑,沉默严谨的,竟然和那日说书时完全不同。 人类当真是复杂的生物啊。 梁翮安跟着众人驻足,见宁君哲目不转睛盯着泽无看,又面露感慨,遂问:“小君认得此人?” 宁君哲连忙拉回思绪,傻笑着打哈哈:“不认识。” 少女如愿以偿,接过老板手中的花灯提着往前走,尽管身边人反应淡淡,还是高高兴兴的。 “泽无,既然出来玩儿,你就笑一笑嘛!” “你看这花灯多漂亮呀!” “泽无,你说一对有情人携手一起走过了长长的鹊桥,当真就可以永远在一起吗?” 少女提着暖黄柔美的花灯喋喋不休,清丽明媚的脸庞上满是对爱情美好的憧憬。 可泽无到底是一句话也没说。 宁君哲撇撇嘴,还真是不解风情。 或许是几人长久而专注的凝视太过明显,少女和泽无的目光终于穿过层层人潮,与他们隔空相望。 少女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宁君哲身上时,隐有变化。 好看的瞳眸里似有探究,仿佛在极力确定着什么。 泽无倒是并未认出宁君哲来,毕竟当初他绿得发黑,是个人都无法将眼前清秀的人儿联系在一起。 是以他也不怕露馅,就以一副旁观者看戏的姿态,等着两拨明面上完全没有交集的人汇合交谈。 看出他的打算,梁翮安也消了心中狐疑,只静默地伫立在身旁,同他一道观戏。 泽无目不斜视地看着他们走来,视线沉沉落在步竫舟身上,那眼中,藏着步竫舟看不太懂的情绪。 他立在步竫舟身前,只微微点头算作问候,脸上未有身为恭王府门客的桀骜不驯,动作间却自然到仿佛理所应当。 “王爷清逸出尘,杜大人公务缠身,不想也有闲情逸致逛这俗世男女的灯会。” 不阴不阳的一句开场白,出乎所有人意料。 明明不是说的自己,宁君哲却莫名火大。 抬脚正要与之理论,却见杜怀钦温和一笑,不以为意道:“置身俗世,如何能彻底不理俗事?泽无先生不也被身旁的美人闹染上一身红尘?” 第30章 两心近 有理有据的辩证,不温不火的反击,真真是读书人的胸襟和气魄。 泽无闻言,也没有争个高下的意思,凝视着杜怀钦的眼神中多了丝恍然,很快便又恢复清明。 “曾听恭王说杜大人幼时沉闷,脾性与老杜大人一般无二,如今官职加身,岁岁年年,亦巧言善辩了。” 话音落下,步竫舟猝然拧眉。 身为府中门客,要想掌握朝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必定对各位大人生平事迹有所了解。 步成骁会向泽无说起杜怀钦,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泽无方才一刹那的神色变化,与尽量掩饰却依旧慨然的口吻,着实蹊跷。 杜怀钦仍旧是温和地笑着,淡淡道:“泽无先生谬赞。” 宁君哲听两人你来我往的掐架,明明硝烟弥漫,却丝毫不见赤红白脸,剑拔弩张。 他望着杜怀钦满眼欣赏,不由感叹,果然是文人之间的唇枪舌剑,若换了他,只会骂骂咧咧地往嘴外蹦国粹。 梁翮安有所意会,含笑伸手替他抹掉嘴边的糕点残屑,悠悠道:“小君秉性率真,不必羡慕任何人。” 看戏看得认真的某人下意识笑得一脸得意,不停点头。 话是没错。 不过你夸就夸呗,怎么还带拉踩的,让人听见多不好…… 啊,已经听见了。 宁君哲接收到泽无那投射过来的不冷不热的目光,明明置身于热闹熙攘的环境,却无端打了个寒噤。 他尴尬一笑,从油纸中快速拿出一个乞巧果,若无其事递给对方:“吃吗?” 亮晶晶的眼睛诚意十足,泽无却不吃他这套,言语间带着似有若无的揶揄。 “听闻此前王爷为了一个小倌儿一掷千金,想必便是眼前这位了吧?” 泽无身旁始终一言不发的少女见状,伸手暗暗拉了拉他的衣袖,欲言又止。 他没有察觉,自顾自道:“街上美人如织,信步漫游,宁公子的确算得上出众。” 话头一顿,转而看向面色清冷的步竫舟,意有所指:“可有的美人却只能永困一隅,了此一生,令人唏嘘。” 泽无点到为止,再次朝在场众人点头示意,侧头对身旁人道:“小雪,走了。” 名唤小雪的少女看了眼宁君哲,忙不迭抬脚跟上,只是原本轻快的脚步却变得沉重了许多。 众人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神色各异。 宁君哲瞧着步竫舟的脸色,张了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可奈何身边有梁翮安,只能作罢。 本是一场万民同乐的夜游,到最后却心事重重地不欢而散。 回到问柳馆时已是子时,馆内载歌载舞,因着节日的缘故,客人们似乎更为欢愉热情。 临关门时,梁翮安伸手将门一挡,挑眉问:“杜怀钦身为宫中司察,公务繁忙,亦从未踏足郎馆,小君与他是如何相识的?” 宁君哲正值困意席卷,闻听此言,迷蒙的双眼瞬间清明,暗叫不妙,一时口快竟然露馅了。 不过到底是小场面,他稍稍动脑,前因后果便信口拈来。 “小君初来京都时,饿得头晕眼花,曾扯住一人衣衫苦苦乞讨,杜大人心怀慈悲,非但没有介意徒惹一身污秽,还施舍小君一餐吃食,是以无限感激,印象深刻。” 梁翮安看了宁君哲半晌,蓦然一笑,悠悠道:“原来如此。” 成功将人打发走后,宁君哲迫不及待躺在床上闭眼睡觉。 翻了几个来回,到底还是又爬起来,坐在烛火下提笔写信。 写好后将信叠好,打算明天一起交给流叔。 谁知窗户外面突然探进来半截身子,却是流叔无疑。 “你今天不是放假吗?还这么勤勤恳恳?” “王爷料想你晚上肯定睡不着,所以遣我来给你送信。” 流叔从怀中掏出信笺,见宁君哲手中也拿着叠好的信纸,惊讶道:“宁护卫和王爷还真是心有灵犀。” “谁说这信是给他了?” 宁君哲面上一臊,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不打自招,两手扯着信纸就要撕。 “我就是睡不着随便涂涂画画打发时间……流叔!你还给我!” 他趴在窗棂上探出身子,看见流叔手里拿着信,身姿轻盈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精美的白色信笺静静躺在桌上,宁君哲撇撇嘴。 贪了便宜才知道给老子回信。 男人哪! 他将信笺缓缓展开,见了那清瘦秀美的字迹仿佛见到了步竫舟本人,心浮气躁的心情瞬间平静。 【泽无所言不必放在心上,你只需记得你承诺我的,我绝不负你】 宁君哲的确听懂了泽无那番话。 常言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 这位泽无先生倒好,之前不但对步竫舟的事情说三道四指指点点,现在还当着面用太后幽禁之事戳人痛处,提醒步竫舟谨慎站队。 顺带着还鄙夷了他一把。 小倌儿怎么了? 小倌儿不偷不抢凭本事赚钱。 老子长得好看,有本事让人为老子一掷千金,怎么了? 要不是当时顾念梁翮安在,他指定得冲上去打人。 不过信中所说的承诺,他倒真想不起来了。 毕竟每每装乖时说的话多了去了,哪里能全部记得啊。 “绝不负我……狗男人,说什么屁肉麻的话。” 宁君哲一脸嫌弃地将信笺重新卷起来,放进之前藏药的小匣子里锁好。 困意去而复还,他躺上床,没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步竫舟这边看着流叔递过来的信纸微微挑眉。 原本以为今天挑明了心意,小东西会断几日书信,倒是意外。 流叔交差后果断遁走,步竫舟捏着厚厚的信纸,万分期待地展开。 【这个泽无先生太自以为是了! 云月楼赚那么多钱,王爷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干他什么事?! 王爷你也别因为他说的话伤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 下次再让我见到他,我一定吩咐馆内的小厮套上麻袋把他狠狠揍一顿不可】 信中果然如步竫舟所料,言辞凿凿,愤愤不平,透过信纸,仿佛就能窥见那张气鼓鼓的脸。 他看着那毫无改变,一如既往张牙舞爪的字迹,唇角扬起一抹深刻的弧度。 小东西倒是长心了,还知道顺带安慰安慰他。 …… 再过几日,又是半月服药之期。 今日流叔趁着收信,将白鸣风已经炼制好的药丸送了过来。 自从从蓁蓁口中得知真相,宁君哲没有一回不按时按点服药。 他将药丸放进小匣子里收好,继而吩咐小厮打了热水沐浴。 澡泡到一半,眼中突然闪过惊惶,一口血猛然吐进水中晕染开。 第31章 静安诉 霎时,四肢百骸的骨头仿佛同时断裂,五脏六腑似被上万根银针倏忽刺穿。 明明置身于水中,宁君哲仍觉得有浓密的冷汗不断从每个毛孔冒出。 只在刹那间,他便脱力跌入水中,狠狠呛了口水后猛然睁眼,死死咬着牙,撑着桶壁艰难往外爬。 他呼吸粗重,脸颊脖颈处的青筋暴起,沉声地痛苦嘶吼着:“救命……救……” 挣扎间,水渍打湿了一大片地衣。 浴桶最后彻底失衡倾倒,热水瞬间被薄薄的地衣吸收,濡湿一片。 宁君哲无助地望着窗外朦胧的月亮,眼泪从猩红的眼眶涓涓溢出。 他半身躺在潮湿冰冷的地衣上再难挪动分毫,身体蜷缩成一团,痛到面目狰狞。 夜幕中不知名的虫鸣乍然噤声,眼前明亮的灯火也顷刻一暗。 整个世界陷入了无边寂静。 视觉和听觉消失了。 唯有疼痛不灭。 宁君哲痴痴的笑起来。 蓁蓁说的果然没错,这一身邪毒的确霸道,偏偏留着触觉折磨人。 意识游离的刹那,恍惚一抹艳丽的红闯入眼帘。 梁翮安扯过屏风上的衣袍将地上的宁君哲一裹,抱起人大跨步走向床榻。 感觉到对方身体的颤抖,他拉过被子盖在对方身上,凝眉问:“小君,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宁君哲依稀看见梁翮安紧蹙的眉头,以及不断翕合的薄唇,可梁翮安究竟说了什么,他全然听不见。 “药……药……” 他不清楚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也不知道是否因为疼痛难忍而声音微弱。 他只是不断重复这个字,毫无聚焦的目光落在梳妆台的抽屉里。 梁翮安徇着宁君哲的视线看去,快步走到梳妆台前上下翻找,最后拉开最小的那个抽屉时,看见里面放着的一个小匣子。 上了锁,打不开。 他回头正要询问,却见床上的人猛然开始大口大口往外吐血。 那血乌黑,落在红色的地衣上竟然也分外惹眼。 梁翮安瞬间明了。 这是毒发之兆。 事不宜迟,他手指微动,匣子上的锁头转瞬被打开,露出里面的黑色药丸。 小的宁君哲给他看过,是不正经的药,大的必然就是解药了。 他快速拿起那颗胡豆大小的药丸,喂进已然痛到昏厥的宁君哲嘴里。 宁君哲的七窍全是乌黑的毒血,丝丝缕缕往外渗透。 嘴巴连着脖子上一片乌黑,口腔中甚至还有没来得及完全吐出的血液。 梁翮安瞧着他布满冷汗的,苍白而可怖的面孔,心不由得一紧,从怀中掏出一张干净的手帕,仔仔细细把血擦拭干净。 白鸣风的药吃得很及时,阻止了宁君哲体内乱窜的毒素,若是再晚个一时半刻,只怕吐血就要把人吐亏空了。 他断断续续醒过三次,前两次渐渐恢复了听觉和视觉,最后一次感觉不到疼了,低低地无声苦笑。 没了触觉也好,最好永远别恢复,从此以后无论多少次毒发,就都不会感觉到痛了。 窗前立着一抹红,正拿着一张纸条凝眉沉思。 宁君哲知道,他能这么快醒来全仰赖于白鸣风的药,那么此刻被梁翮安拿在手上的,必然是步竫舟写给他的唯一一封信笺。 多日伪装筹谋功亏一篑,他不慌不忙地从床上撑起酥软的身子,有气无力道:“梁馆主知道了。” “抱歉。”梁翮安将手中信笺卷起来,重新封藏进小匣子里,这才缓缓转身看向床上的人。 “你是步竫舟的人,为何来我这郎馆,同我做戏?” 宁君哲的脸毫无血色,轻轻一笑,仿若昙花一现时的那抹白。 他不答反问:“梁馆主是聪明人,岂会不知?” 意料之外,梁翮安眉毛一挑,口吻笃定道:“不知。” 潋滟的桃花眼中半是认真半是散漫,让人捉摸不透。 事情已然败露,宁君哲此刻孤掌难鸣,也没想过步竫舟会突然从天而降,救他于水火的狗血桥段。 只盼着对方能够顾惜这短短半月的相处之情,留他一条命苟延残喘。 “梁馆主究竟是何人?为何隐瞒身份藏身启安?” 面对宁君哲直言不讳的询问,梁翮安缓步走向床榻,神色未见半分波动:“小君,我同你讲个故事吧!” 始料未及的状况令宁君哲短暂怔愣,他眼看着梁翮安在床沿边坐下,不惊不惧地应承:“好啊,我最爱听别人讲故事了。” 梁翮安笑容温柔,气场平和,望向那一景小轩窗,眸色幽深。 “初到启安时,我跟随迎亲使团,作为家族代表为哥哥迎亲,返回途中,遭遇山匪劫财。 他们口口声声说是劫财,可根本对那一箱箱琳琅满目的珠宝不屑一顾,只提着弯刃冷冷地瞧着我。” 梁翮安语速缓慢,望着那若隐若现的月亮,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宁君哲屏息凝神,陈述道:“是你哥哥派来的人。” 梁翮安闻言低低嗤笑,长长叹息。 红色艳丽张扬,宁君哲却从他身上看见了从未有过的落寞与惆怅。 “在那场战斗中,所有人毫发无伤,只有我九死一生。 我躲进了深林的一个山洞里,地冻天寒,身上的伤纵然得不到及时的处理,也不会很快溃烂。 那段时日,我靠着洞口的积雪吊着一口气,不敢出洞求救,也不敢出洞觅食,终日惶惶不安。” 梁翮安口吻淡然平静,对于后面如何活下来的事情只字不提,只是收回望着那月亮的视线,回头看面色仍旧苍白的宁君哲。 宁君哲想,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逼迫自己不得不忍住求生的本能向外界呼救,该是多么挣扎又绝望。 “那日你衣衫褴褛倒在馆前,我就站在那里。”梁翮安伸手指了指窗口,“只是看了一眼,袖手旁观。” 二楼的窗户面对后院儿,是看不见广阔长街的。 宁君哲想象着梁翮安在三楼小窗前长身而立,冷漠视之的场景,缓缓笑起来:“可你最后还是救了我。” 心善之人,会因为自己淋过雨,而想要为他人撑一把伞。 他有理由相信,其实早在梁翮安询问他和杜怀钦是如何相识时,便已然对他生疑。 甚至在他毒发时,完全可以不管他的死活。 他望着梁翮安,神色肃穆而诚恳。 “梁馆主,如今启安内斗不断,外国亦虎视眈眈,一旦烽烟四起,一如曾经你我之人将数不胜数……” “这便是你心甘情愿受制于人的原因?” 第32章 行界碑 “什么?” 宁君哲不解。 遂而见梁翮安伸手指了指那小匣子,才反应过来对方会错了意。 他勾唇粲然一笑,苍白的脸色映得那抹笑并不真实:“步竫舟不曾苛待于我,不过心甘情愿倒是真的。” 翌日,宁君哲坐在窗前写信,一封告知步竫舟一切顺利,一封拜托流叔送到白鸣风手里。 流叔将一薄一厚的两封信揣进怀里,好奇地喃喃自语:“有什么话你告诉我就行了啊,怎么还特地给白院史写封信。” 这要是让王爷知道了,还不得醋到飞起。 “不过是应之前白院史的叮嘱,向他反映近来的身体状况而已。” 宁君哲煞有其事道:“我跟你说,你又不懂,也记不住,还不如写信来得简单容易。” 流叔信以为真:“也是。” 月半服药之期那日,刚好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 流叔比往日早来了一个时辰。 他从怀中掏出药丸一边递给宁君哲,一边自顾自说:“今天晚上陛下设了皇宫家宴,路公公已经亲自前来传了口谕,再过半个时辰,王爷就要进宫了。” 宁君哲接过药丸放进小匣子里,为步竫舟由衷感到高兴:“这是好事啊。” 既然是家宴,太后必定会在。 骨肉之间许久未见,彼此说些体己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话虽如此,流叔却隐隐不安。 不过他向来没什么预知危险的第六感,是以并未在意,匆匆忙忙向宁君哲道别后踩着屋瓦离开了。 宁君哲看着手中的药丸默默叹口气。 药丸比之前大了一些,寻常人看不出来,可他经常吃着,一眼就发现了。 邪毒爆发,剂量自然也要跟着增加。 白鸣风曾经说过,这次的药丸取材不易,是以得提前一周着手准备。 短短几天新的药丸就如约送来,想必自上次蓁蓁刺杀后,步竫舟就早已把他的情况告知了白鸣风。 拜托白鸣风受累,提前预备了些。 也不知道白鸣风有没有听他的话,替他瞒着步竫舟,以免步竫舟担心。 宁君哲拉回思绪,将药丸收进袖子里,抬脚往门口走。 适时房门被人推开,一身红衣的梁翮安问他:“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走吧。” 中元节祭祖,馆内的大多数人都回家了,冷冷清清的。 梁翮安带着宁君哲上马,趁着浓浓夜色,驰离了郎馆。 马儿出了城,向着宁君哲熟悉的蔚景方向疾驰。 秋夜晚风微凉,他看着身边不断后退的山林修竹,调侃道:“梁馆主莫不是打算将小君带到别国贩卖了吧?” “如你所愿。” 淡淡的回应散在耳畔,随风而去。 身后人勾起戏谑的笑意,扬起马鞭,马儿疼痛嘶鸣,加快了速度狂奔。 经过百里驿站后,宁君哲就不知道前往蔚景的路是哪一条了。 只任凭梁翮安驾马踏上一条又一条岔路,不知前往何方。 他既然答应陪梁翮安去一个地方看看,自然就不担心对方会迫害自己。 毕竟要下手的话,毒发那晚是再好不过的时机。 梁翮安带着宁君哲到达一个关卡,边界线上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启安国”三个大字。 关卡的士兵将两人拦下,日常盘问。 他见梁翮安面色镇定地从怀中掏出一块铁制的小牌子,递给士兵检查后,便被成功放行。 启安国建国几百年,自然不止在国内各城池间行商,与他国也会有生意往来。 凭梁翮安长袖善舞的手段,弄一个自由通行的启节轻而易举。 马儿行出启安国,前方的路和启安国的路也没什么不同。 直到宁君哲回头看到界碑另一面上的字,才有了出国的真实感。 他重新坐正,想起梁翮安那夜说的话,茅塞顿开。 “梁馆主是阕国皇子?” 当时他只以为梁翮安是他国的富家公子,却忽略了对方提到的“使团”二字。 古来两国联姻,只有皇族间才会派使团不远万里迎亲。 也只有皇族,才会派宗亲子弟代新郎官接亲。 身后人沉声问:“很惊讶?” 宁君哲想起初见梁翮安时,便看出了他周身的矜贵之气,如实回道:“一点点。” 梁翮安时常来往两国,是以挑选的是最优的路线,两人一路换马疾行,总算赶在天亮前,到达了目的地。 此时宁君哲已经换在马后,靠着梁翮安的脊背睡了过去。 梁翮安抖抖肩,轻声唤他。 他闻言一个激灵苏醒过来,呆呆地望着眼前人,好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到了吗?” 梁翮安神色显露出些疲惫,轻轻一笑:“到了。” 薄雾笼罩,天光熹微。 宁君哲翻身下马,抱着双臂搓了搓,喃喃道:“这是你的家?” 说是家其实好像不怎么贴切。 从眼前这道拱门进去,两边全是稀稀落落的小房子,一直延伸到道路尽头。 每个小房子都像是独立的小家,家门前挂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风干的食物,也有各类工具,有的还在门前种了花草。 一眼望去,这条街道,倒像是一个简陋的小镇。 毒发以后,宁君哲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孱弱,好在邪毒意在折磨,所以消瘦的速度并不快。 这几天面对流叔,他仅仅用胭脂提色便轻易瞒了过去。 只是不过刚入秋的时节,他好像已经开始畏寒了。 梁翮安一手牵着马,一手去牵宁君哲。 宁君哲笑着躲了躲,梁翮安没有强求,只是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了,反手霸道地给他披上。 梁翮安说过,自从那一伤之后,他的身体比寻常人更怕冷。 可他解了大氅后,神色却未见丝毫变化,只是牵着马,一步一步往前走。 大氅面前的结带被系得很好看,宁君哲快步跟上,边走边环顾四周。 这里像是一个山坳,四周被连绵不绝的群山环抱,许是因为地理环境使然,越往里走,气温就越暖和。 身处其中,仿佛与世隔绝。 行过一处山涧,密林之中出现一座独立的茅草屋,茅草屋前的一大片花草在朦胧的晨光中摇曳生姿。 梁翮安放开马绳,马儿自由自在地低头吃草。 他推开门,沉声道:“阕国人中元节会连着放两夜河灯,晚上带你看看?” 第33章 念菩提 茅草屋内陈设简单,唯有一张木制四方桌,四根长凳,一张小床。 旁边的厨房里厨具一应俱全,可看起来并不像是经常被使用的样子。 宁君哲心道:这里必然是梁翮安后来的安身之处了。 梁翮安行至屋门前的溪水处接了壶山泉水煮茶,宁君哲呼吸着新鲜空气,听着耳边逐渐热闹的清脆鸟鸣,只觉心旷神怡。 宁君哲在茅草屋前的花棚里坐下,撑着下巴看火红的炭光炙烤着上面的暗色茶壶,茶壶里渐渐传来水开的咕噜声。 初来乍到时,他最奢求的生活便是如此。 没有提心吊胆,没有明枪暗箭,即便注定回不去原来的世界,就这样闲适安逸地过完一生,也是很好的。 如此想着,不知不觉就将心里的慨叹说了出来。 “梁翮安,这里山清水秀,良田美池桑竹环绕,也没有尘世纷扰,真的很适合养老。” 梁翮安挑眉,勾人的桃花眼里尽是散漫:“那你考虑留下来吗?” 宁君哲想也没想地连连摇头,神色跟着晦暗。 这副残躯体内的邪毒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他不甘,也不想碌碌无为地死去。 梁翮安默默为宁君哲斟上一杯茶,自知是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似自嘲般轻笑一声道:“喝了茶暖暖身子,便去睡一觉吧。” 宁君哲端起茶杯,垂眸默然看着里面澄澈的茶水,徐徐吹至温凉。 茶香四溢,入口甘甜。 仅仅一杯就轻易唤起长途跋涉带来的疲惫。 宁君哲进屋看了眼那单人床,果断退出来道:“你一夜没合眼,还是你去睡吧,届时回启安还得你受累呢!” “刚来就想着要走?” “迟早要回去的。” 梁翮安喝了茶,也不跟宁君哲客气,抬脚进屋上床补觉。 山坳气温本就不低,晨雾散尽暖阳出来后,已经感觉不到冷意。 宁君哲坐回凳子上,煮茶的热气围绕在身边,整个人都暖融融的。 几杯热茶入喉,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困意,趴在桌上睡了。 再醒来时已是黄昏入夜,煮茶的炭火仍旧燃烧着,对面坐着一身红衣的梁翮安。 梁翮安侧身静默地看着远处如黛的群山,时不时浅酌一口手中热茶,朦胧夜色落在身上,似蒙上了一层忧伤。 他头也不回地淡淡道:“醒了。” 继而放下茶杯,任由风炉里的炭火烧着,起身将小门锁上,牵过马儿,笑看着宁君哲:“走吧,带你看我的答案去。” 宁君哲跟着梁翮安离开,朝来时经过的聚集小镇走。 小镇上家家户户的灯笼皆挂了起来,时不时有人开门,拿着一盏河灯出门,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那些拿着河灯的全是盘着发髻的妇人,上至七老八十,下至三四五十,穿着最为平常的农作衣裳,没有一个男子。 有眼尖的妇人瞧见了队伍后面的两人,不由得停下来打招呼。 “梁公子回来了。” “梁公子带朋友了。” 梁翮安一一应答,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各位妇人聊天。 一位老妪(yu)步履迟缓,宁君哲情不自禁放缓脚步,渐渐与老妪并排而行,自然而然地伸手搀扶。 老妪察觉到宁君哲的善举,慈祥地笑起来:“这人老了啊,腿脚不利索啦,麻烦小宁了。” “老婆婆,不麻烦。” 宁君哲笑得眉眼弯弯,视线落到前面的梁翮安身上,对方嵌在一众明灯下,一身红衣格外惹眼。 在启安国开郎馆,专门接触男子。 在阕国居住之处,又全是妇人。 莫非他这么多年孑然一身,其实是因为…… 男女通吃?! 还老少皆宜?! 宁君哲觉得自己的思维实在太过发散,发散得有些惊世骇俗。 老妪步履蹒跚,见宁君哲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的梁翮安,主动开口闲聊起来。 “这么久以来,你是梁公子带回来的第一个朋友,从前老婆子还担心他独来独往,没人愿意同他交心呢。” 宁君哲闻言收回视线,看着老妪凝眉问:“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老妪笑着摇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带起对岁月悠远的感慨。 “老婆子我来时,这庄子里啊,就已经好多人了。 这些房子,都是每来一个人,才多上一间,几乎是梁公子亲力亲为,一砖一瓦建造起来的。” 宁君哲大吃一惊:“整个镇子都是梁翮安建的?!” “不相信吧?”老妪露出果然如此的调皮笑意,仿佛看见了当初同样不敢置信的自己。 她颤颤巍巍举起手里的河灯,如枯木般苍老的声音轻飘飘的,沉重的语气又令人心间一窒。 “自从老王君去世退位,新王君当政,苛捐杂税一年比一年多,老百姓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过。 近两年哪,更是各处抓壮丁充军,可怜老婆子那唯一一个儿子,被抓去后再也没能回来。” 说到这儿,老妪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隐有哽咽:“也不知道,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宁君哲扶着老妪的手指跟着她的话微微颤抖,视线再次落在前方的一行人中。 那些河灯,仿佛化为了一个又一个亡魂,在跟着失去儿子、失去丈夫的妇人缓步同行。 而暖黄烛光中的那一抹红,是这些妇人逃离无法喘息的世界的援手,是她们再生的希望。 无论是战争的流血浮丘,还是百姓的夹缝求生,都令他不忍,更令他对目前所坚持的事情坚定不移。 宁君哲跟随众人来到一个偌大的水池前,妇人们纷纷将手中的河灯放入池中。 河灯的意义在于顺着河水漂流,让逝去之人能够顺着河灯来时的方向,接收到来自亲人的悼念。 可如今的她们,只能潜藏在这与世隔绝的山中,就连祭奠亡人,也不能按照习俗。 所谓放灯,也不过只是图一个心里安慰罢了。 山中已经是这样,只怕出了这深山,阕国的大街小巷里,多的是为祭奠而放的河灯,多的是疾苦之人。 宁君哲终于明白为何梁翮安一定要带自己来这里。 因为只有亲眼目睹,才会深有体会,才会真正相信,他并非意图挑起两国战火的人。 化名“翮安”,便是向往安定的最好证明。 梁翮安站在众妇人身后,神色沉静凝重。 宁君哲缓缓靠近他,细碎之声被晚间的虫鸣掩盖,可到底还是落入他的耳中。 他闻声侧头看向宁君哲,浓浓夜色下,那双桃花眼依旧明亮。 宁君哲伸手拂去不知何时落在他肩上的黄叶,眼底一片柔软。 历经亲兄迫害,生死磨难,本该是阴鸷怪癖的性子。 可到底还是心若菩提,静若枯荣。 这样的人,怎能不令人疼惜? 宁君哲望着他的眼睛,无限慨叹。 “我刚到这儿的时候,觉得自己倒霉透了,时常认为老天不公。 可其实世上的不公之事何其多。 你离开此地,经营郎馆,用赚来的钱供养穷途末路的人,就是在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努力减少这些不公。 梁翮安,真正心向光明的良善之人,值得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第34章 故人逢 启安国。 路公公带来陛下口谕时,步竫舟正打算带着府中几人一起去京街的河边放河灯。 临出门,两队人正好碰上。 路公公瞧着步竫舟手里的河灯,庆幸一笑。 “哎呦我的王爷呀,今儿陛下设了家宴,专程派老奴来请王爷!还好来得及时,否则不定去哪儿寻您呢!” 中元节陛下设家宴缅怀先祖是理所应当的,请各位皇家子弟也在情理之中。 步竫舟将手中河灯顺势递给身边的沈着,朝路公公微微拱手道:“劳烦路公公走这一趟,待小王更衣后,即刻进宫。” “宴席亥时一刻开始,且早着呢,王爷慢慢拾掇,老奴先行一步。” 说罢,一挥拂尘恭恭敬敬朝步竫舟微微躬身行礼:“老奴告退。” 路公公缓缓转身,临行前望着步竫舟似乎有话要说,默了默,到底还是走了。 步竫舟瞧着路公公一行人渐渐行远,想着路公公临行前的欲言又止,心中隐隐不安。 他立即打发了流叔将白鸣风早早做好送来的药丸给宁君哲送去,转身向六婶致歉:“抱歉六婶,不能陪你放灯了。” “王爷正事要紧。”六婶慈祥地笑着,拿过几人的河灯往街上走,“你们的我也一起放了,你快去准备吧!” 不过换件衣裳的事情,其实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步竫舟挑了件中规中矩的景泰蓝色长袍,未着任何玉佩金器,低调得体中尽显庄重肃穆。 流叔很快回来,向他提了一嘴宁君哲给白鸣风写信的事情。 他凝眉过问之后虽觉蹊跷,但眼下无暇分身,暗自打算待家宴过后便去找白鸣风问问。 马车行过朱红色宫门,入眼城墙上挂满了天灯,恍若一朵朵盛放的花,一路沿着皇宫深处蔓延。 行至昭明殿外,广场前的殿门,沈着流叔勒马停下,主动将身上的佩剑交给两名守卫,这才跟着从马车上下来的步竫舟入殿。 广场中央留了一条两人宽的过道,两边皆点上了一排排灯盏,明黄的灯火在纱绢里微微摇晃,照得整个偌大的空间明亮如昼。 步竫舟行过广场,一步步踏上阶梯入殿,见殿内摆好的案桌前已经坐了不少人。 虽是宗亲宴,讲究的是随性自在,但也无人真的敢放开了没规没矩。 案桌还是按照身份高低排列,坐在最上头的那位自然是陛下,时辰未到,还未现身。 御案下两侧分别是各位亲王公主的案桌。 如今朝中除了陛下,便是步成骁地位最高,因此在最前排的案桌。 步竫舟与他虽同为亲王,到底矮了一辈,因此坐在同方位下侧。 与步竫舟对面的同辈亲王也再没旁人。 倘若他的亲哥哥皇长子步竫泽没有一朝痴傻被扔进冷宫,无人看顾早早去世。 又或者先皇渝妃所生的三皇子没有夭折的话,说不定对面还能再添上一个亲王位。 是以与步竫舟案桌相对而坐的,便是同辈的公主。 先皇子嗣单薄,公主亦屈指可数。 与步竫舟一胎双生的五公主步彦和了亲,是以并不在殿中。 坐在对面案桌前的那位,是与三皇子一母所生的二公主步晨。 当初阕国使臣来到启安向先皇提议和亲时,步彦方才十三,尚未及笄。 而步晨年芳十六,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 与阕国大皇子赫连珩年岁相当,是极为适配的人选。 可先皇最终还是将步晨留到十八岁,才万般不舍地将其下嫁给了一位骁勇将军。 虽是下嫁,但据说程灏(hào)将军是世代武将出身,其父与他皆为先皇的江山永固作出了极大贡献。 且他无论年岁还是外貌,与步晨都很相配。 彼时步竫舟在步彦和亲后一两日便离京去了蔚景,是以对这位程灏并不熟悉。 只是在听闻对方镇守嵇(ji)川时的骁勇事迹后,感叹启安又出了位保家卫国的好儿郎。 再下方的案桌便就是些旁系宗亲及陛下特允参加的几位大臣的位置,此刻也已稀稀拉拉坐了些人。 众人眼见步竫舟进殿,纷纷欲起身行礼。 步竫舟眉目清冷,伸出右手,手掌轻轻往下一压,便及时制止。 此刻步成骁还没来,他径直朝着步晨的案桌缓步走去。 印象中,步晨伊始是极天真烂漫的性子,后来因着三皇子一事,受到来自先皇莫大的打击,便变得内敛许多。 如今她抱着小小的粉团儿似的婴孩,带笑的脸上终于再见了些年少时的青葱明媚。 与她同坐一桌的程灏正满脸笑意地盯着妻儿。 嵇川多黄沙,程灏常年驻守,肤色因此偏黑,但五官端正英朗,看起来倒是位沉稳的好夫婿。 步竫舟身后传来不太规律的呼吸,他侧头瞥一眼对方,神色漫不经心,冷淡的眸底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宽慰。 沈着抿抿唇,向王爷投去甚为感激的一眼。 流叔看着自家王爷和沈着眉来眼去,不明所以地拧起眉,低声问身边人:“沈着,你怎么了?” 沈着不答,暗自调整已然紊乱的呼吸频率。 步晨专心逗弄着女儿,丝毫未觉他人的靠近。 反倒是盯妻狂魔的程灏率先发现径直而来的步竫舟,连忙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提醒:“晨儿,王爷来了。” “王爷?” 步晨抬头,见到多年未见的步竫舟时,幸福的笑容来不及完全褪去,便已然是无限感慨。 在看见他身后随行的护卫时,神色一凝,眼底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 她迅速错开视线起身,若无其事与步竫舟四目相对,口吻沉沉地问候:“王爷这几年可还安好?” 后宫中的妃嫔大多因为明里暗里的争宠互为眼中钉肉中刺,皇子公主们除了一起学习时尚能一起玩闹,私下里几乎少有往来。 彼时的渝妃与贤贵妃无意后宫争斗,是以步竫舟和这位步晨公主,也算有些姐弟之间的情意。 步竫舟眉目动容,一贯清冷的眸色逐渐柔软。 “蔚景物阜民丰,又得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妈子管家,照顾日常起居,不曾吃苦。” 曾经艰难的光景被他一语带过,步晨心知肚明点点头,视线有意无意瞟向他的身后侧,眼眶隐隐泛红。 他心照不宣地视若无睹,微微一笑,侧身指了指身后人,语气深沉。 “沈着先本王早去蔚景,皇姐若是不信,一问便知。” 遂而冲始料不及的沈着轻抬下巴,沉声道:“沈着,回二公主话。” 第35章 惊宫宴(一) 流叔见沈着微愣,皱眉好奇一向严谨的人怎么今天突然变得迟钝起来。 正欲抬脚替人答话,沈着却及时从步竫舟的身后侧迈了出去。 他只好又行若无事地默默收回脚,看沈着一脸肃穆朝步晨公主行礼。 那礼行得比平时对着王爷时还要端正恭谨。 步晨的目光大大方方落在沈着身上,两人四目相接,后者很快眉眼低垂错开视线,唯恐僭越。 他默了一瞬,似乎是在整理得当的措辞。 “回二公主,属下此前身为蔚景城守将军,时常承蔚景人民恩惠。 王爷来了以后,平外乱,兴百废,百姓莫不对王爷感激涕零,敬重爱戴。 管家六婶为人忠厚,体恤将士,时常带一些自己做的餐食犒劳三军,更是将王爷视作自己的孩子疼爱。 如今王爷居于京都,朝看画,暮读诗,有素琴愉心,无案牍劳形,身心舒适,二公主尽可宽心。” 流叔听着沈着这一番得当言论,大为吃惊。 他看沈着平时寡言少语的样子,一直以为沈着是个不会说话的人,没想到口才这么好。 相识多年,竟然藏得这样深。 还好刚才他抢回话没有抢成功,否则不定会不会说错话,给王爷惹来麻烦。 沈着说罢,半晌不见步晨言语,小心翼翼掀起眼睑时,见对方快速别过脸去,那半张清丽容颜隐忍又感伤。 程灏将手中婴孩递给身后的丫鬟,俯身揽过步晨的肩膀面对自己。 温温柔柔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低声安慰:“没事了,王爷如今一切安好,晨儿该感到高兴才是。” 步晨隐有哽咽,默不作声。 程灏揽着步晨的肩膀,冲步竫舟无奈一笑。 再看向她时,虽然面色严肃,语气却听不出半分责怪,倒像是平日里习以为常的诱哄:“都是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是动不动就哭,让王爷看了笑话。” 沈着默默退回步竫舟身后侧,目不斜视地定定盯着前方的御案。 步竫舟看向被丫鬟抱在怀里,已然熟睡的婴孩,漫不经心问:“双儿多大了?” 程灏看起来对这个女儿喜爱得紧,听步竫舟询问,脸上立刻绽放出慈父的笑意。 “前两年因臣镇守嵇川,与晨儿聚少离多,如今嵇川暂且安定,才得此一女,前两日刚过半岁。” 步竫舟移步上前,伸手轻捏程双软糯糯的脸蛋,微微勾唇:“待她周岁宴时,本王定备上薄礼,绝不缺席。” 程灏闻言朝步竫舟拱手致谢:“王爷能来,臣与晨儿皆万分欢喜。” 语罢,又看向沈着和流叔,笑容灿烂道:“届时若二位随行,也请赏脸喝上一杯双儿的周岁酒。” 流叔高高兴兴地应承:“好啊!谢过程将军!” 沈着则反应平平,还是那副端肃的模样,拱手应承:“谢过程将军。” 几人闲聊了这么许久,瞧着离家宴的时辰也差不多了。 步竫舟微微点头示意步晨与程灏随意,自己则抬脚迈向对面的案桌,刚刚坐下便见凌然冷肃的步成骁跨进了殿门。 宗室子弟又起身欲拜,步成骁并无阻止之意,只是大跨步往案桌这边来。 适时,殿外传来一声声小太监们,由远及近的尖细嘹亮的通传:“陛下驾到!太后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天子驾到,自然没有继续拜臣子的道理。 步竫舟起身,跟着众人一起面向殿门而立,待远远望见那身明黄时,不约而同齐齐行礼。 一时陛下万岁,太后与皇后千岁的问候声响彻大殿,余音绕梁,经久不绝。 缓步行至门口的陛下望着眼前众人,笑着朗声道:“今儿是中元节,朕特设家宴,既是家宴,众爱卿便莫要拘束,都坐下吧!” 纵使陛下如此说,众人还是全部拘着身子,待陛下彻底在御案前落座,方才依次坐下。 步竫舟看向陛下身旁的太后,她比印象中消瘦了些,但瞧着面色红润,身体康健。 太后身旁的云姑姑注意到他殷切关怀的视线,朝他微微一笑,以示宽慰。 而坐在陛下另一边的皇后,从进殿开始,眼睛就没从他身上挪开过,唇边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让他觉着此人已经十分陌生。 一众娉婷袅娜的宫女端着白玉瓷盘入殿,瓷盘如天上的月亮浑圆,里面飘出浓郁芳香。 白玉瓷盘被一一分置在每个人案桌上,里面是由御厨刚刚烹饪的茄饼,色泽金黄鲜亮,热气袅袅。 中元节吃茄饼,是启安国一直以来的习俗。 宴席既开,一道道宫廷菜被宫女们井然有序地一批批呈上来,不大不小的案桌上顷刻摆满了各种食物。 步竫舟淡淡瞧着案面,金樽清酒,玉盘珍馐,相较于明王府的生活,是极难得的奢侈。 陛下站在御案前,举起酒盏,同同样长身而立的众人说着亘古不变春露秋霜的开场白。 步竫舟半认真半恍惚地听着,有种回到先皇在时,阖宫家宴的错觉。 陛下恭恭敬敬同太后同饮,同皇后同饮后,明黄的袖袍一挥,命众人随意宴饮,不必拘礼。 身为亲王,自然是要回敬的。 步成骁率先提着酒壶斟了满杯起身,先后向陛下皇后敬酒,最后才看向始终事不关己安静吃菜的秦予。 自从步竫舟那晚撞破天机,宫中便隐有流言四起。 有人说,秦予嫁予先皇时便已心有所属,更有人说,他并非先皇血脉。 一向宽仁的先皇动了怒,将他随行的一众宫女奴才杖杀,以儆效尤。 此后每日,先皇仍同往常一样,和颜悦色问他的课业。 他认为先皇英明神武,确然是不信那些谗言的。 不过月余,满园海棠将谢未谢,一夕之间被尽数拔除,全部改种皇后喜爱的腊梅。 数日后阕国特派使臣前来缔结秦晋之好。 迎亲使团队伍将将离京两日,他便莫名其妙顶了蔚景城守的空缺。 本是无人佐证之事,却硬生生被先皇坐实。 自此之后,步成骁与秦予,也成为宫中不宣而喻的秘密。 眼下步竫舟的目光追随二人,始终悬着一颗心。 第36章 惊宫宴(二) 臣子敬酒,没有太后起身的道理。 是以稳坐高台的秦予只是侧身举起酒盏,冲步成骁不咸不淡微微一笑,便算是回应。 陛下瞧着这云淡风轻的一幕,唇角挂着似有若无的浅浅弧度,意味不明。 步成骁兀自坐下,面色并无太大的变化,脑袋低垂间眼帘微掀,目光不着痕迹地紧随高台上的人。 步竫舟佯装未觉,敬酒时同陛下和周拓说了两句乏善可陈的场面话,周拓只是抿抿唇,尤为平静地注视他。 她神色清淡,瞧不出一星半点儿的情绪波动,平静到似一潭死水,仿佛那日崩溃质问,手执朱钗伤人的人不是她。 可她眸底隐忍的哀恸与挣扎却逃不过步竫舟的眼睛。 他移开视线,斟满酒面向秦予。 “儿臣久居蔚景,未能在母后膝前尽孝,今日以酒谢罪,望母后宽恕。儿臣祝母后凤体康健,福泽绵长。” 云姑姑俯身执起酒壶替秦予斟酒,秦予瞧着他,唇边带着淡淡的慈和笑意,举手投足间仍有身为女将军时的飒爽风姿。 “老六久不在哀家跟前,却也没忘忠君爱国之训诫,蔚景之治,忠王之乱,你都做得很好,哀家深感欣慰。 陛下改国号为顺和,便是愿启安从此家国一体,平顺祥和,君臣一心,励精图治。 你应谨守孝悌忠信之道,莫要忘了从小哀家对你的训导。” 五年来,这是步竫舟唯一一次同秦予正正经经说上话。 秦予话里话外无不敲打,他听得分明,也将她的良苦用心看得分明。 他毕恭毕敬朝她行礼。 久违的一礼,恍如隔世。 “谢母后夸奖,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遂而又对着陛下面色诚恳,深深鞠礼。 “身为人臣,为陛下分忧乃是臣应尽之责,但凡陛下驱遣,臣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陛下高坐御台,脸上浅淡的笑意徐徐深勾,朗声让步竫舟免礼。 步竫舟点点头,重新坐回木椅上。 余光中步成骁的神色依旧肃穆,也不知是否将他这番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放在心上,只气定神闲地兀自吃菜喝酒。 谈及江山社稷,除却君王,必定是诸位大臣最为关心。 殿内的杜若言慢腾腾倒了杯酒,起身面向陛下,神色端肃。 “陛下,明王不矜不伐,爱民恤物,为启安社稷立下汗马功劳,为启安百姓谋求荫荫福祉,实乃启安之幸,陛下之幸,人民之幸! 明王之才,应用于庙堂,为陛下,也为朝臣略添助力。” 陛下登基,杜若言荣尊三朝老纳言,尊贤爱才之心天地可鉴。 步竫舟深知自己深受老师爱重,却也听得出来,老师此番进谏有理有据,乃衷心之言,绝无徇私之情。 是以想要为他谋一份前程,完全是话赶话,顺势而为之举。 陛下尚未言语,杜若言旁边的杜怀钦便也跟着起身,端着酒盏笑得一派温和谦逊。 “陛下,明王乃栋梁之材,忠纯笃实之臣,若为官身,也能更好地为陛下分忧,为天下黎民谋福。” 话落,一个接一个的大臣渐次起身。 “臣附议。” “臣附议。” 步竫舟的杯中酒饮去大半,流叔眼明手快默默斟满。 众大臣话落,坐在对面的程灏也跟着站起来,中气十足道:“臣附议。” 步竫舟握住金盏的手指轻颤,眸光流转间,淡淡落在步晨怀中,那尚未满周岁的程双身上。 程灏是武将,懂打仗,懂练兵,懂如何破解敌军的排兵布阵。 却未必懂朝堂之上的阴谋诡谲,未必懂帝王权衡之术。 步晨长于深宫,耳濡目染,面对丈夫的跟谏,竟也若无其事抱着程双轻轻来回摇晃,神色平淡。 殿中群臣站了一排排,全部杵在那里等陛下裁决,气氛无形之中变得凝重而压抑。 陛下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待神色肃穆的路公公再次将酒斟满后,执杯起身,俯视群臣片刻,方才悠悠开口:“还有爱卿进言吗?” 他始终噙着喜怒不明的笑意,语气不温不火,像是寻常一问。 “臣反对。” 殿中忽而一道反对之声,引去众人目光。 步竫舟朝后望去,此人并不陌生,正是围猎那日,救驾的裴荆裴司狱。 司狱处虽专职刑罚审问,却也身兼视察百官之职。 但凡被裴荆发现有佞臣危害江山社稷,祸乱朝纲,都逃不过他一纸奏章,锒铛下狱的制裁。 裴荆面色冷肃,长身而立,一身束腰修身的黑色常服却也叫他穿出了迫人的杀伐之气。 “禀陛下,明王开设学堂,造福百姓,是为善举。 然众所周知,明堂乃天子之堂,京都旧巷中的‘明堂’,或许本无此意,可明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实在令人生疑。 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明王此举,是明着要造反不成?” 裴荆的一番话不可谓不犀利,最后一句更是直指要害。 步竫舟勾着一抹浅笑,若无其事迎上裴荆凌厉的视线,继而起身,迈过案桌,朝着高堂上的人端正跪拜。 “陛下,臣绝无此意。” 短短一句话,既不辩解,也无恼怒,便是他对裴荆猜测的回击。 步竫舟半身伏地,瞧不见陛下的脸色,半晌后只听陛下让他免礼起身,掷地有声的话语接踵而至。 “众爱卿所言都不无道理,裴爱卿所言,更恰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可明王封号,乃先皇亲自赐下,朕亦没有违背先皇之意,骤然更改的道理。 朕居庙堂之高,不能将百姓疾苦一一晓视。 明王所建‘明堂’,倒是替朕向万众百姓晓谕了朕的一片爱民之心。 依朕看,明王当赏。” 陛下此言一锤定音,群臣皆不约而同拱手行礼高呼:“陛下圣明!” 步竫舟重又坐回案桌前,自始至终不惊不惧,若无其事。 陛下垂询:“不知明王可有属意的职位?” 不过是赶鸭子上架的逢场作戏,步竫舟自然识趣,起身淡声婉拒。 “回陛下,臣久不在京中,对于京中事知之甚少,如今一身无累,清闲自在,已是极好。” 话落,秦予缓缓勾唇,伺立身后的云姑姑亦朝他投来满意的眼神。 “众爱卿呼声高涨,朕若不赏你些什么,岂不是令群臣寒心?” “陛下,臣……” 步竫舟再次推拒的话尚未说出口,一声婴啼乍然响起。 秦予看向襁褓中的程双,露出慈爱柔和的笑意。 “哀家老了,唯一心愿不过是饴(yi)含抱孙,陛下若真要嘉奖,不若趁此良机,为老六择一好王妃,姑且全一全哀家心愿罢!” 此言一出,步竫舟清冷淡定的神色一凝,望向高台上的秦予,眸色闪动,眉宇紧锁。 第37章 惊宫宴(三) 秦予的提议瞬间将陛下的难题迎刃而解。 陛下恍然大悟一笑,朝着秦予略微躬身行礼:“是朕考虑不周,如今明王即将及冠,再没有任何赏赐,能抵得过一桩良缘了!” 陛下看向在场众人,朗声道:“难得今日各位宗亲,众爱卿齐聚一堂,谁家中有适配的女子,尽可说来!” 情急的流叔张口欲喊:“陛——” 身边的沈着连忙拉他的衣袖,眼神示意不可轻举妄动。 流叔气鼓鼓地直接蹬回去,眼神里满是隐忍的怒火。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从进宫前就一直有不好的预感了,原来家宴不过是场鸿门宴,只为了给王爷塞一个王妃,好更加便利地控制监视王爷! 身为护卫,他倒不是担心没办法对付区区一介女流之辈。 而是,如果王爷娶了王妃,那宁护卫怎么办?! 宁护卫和王爷好不容易两心相许,怎么可以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女人横刀夺爱?! 他不同意!! 流叔越想越气愤,将沈着的手一甩,抬脚便要往前闯。 目光停留在秦予身上的步竫舟,余光瞥见两人的动静,迅速回头。 如冰似雪的一眼让情绪上头的流叔立刻顿在原地,表情愤懑又委屈,不知所措。 步竫舟再次看向秦予时,秦予只疲懒地靠着椅背,撑着下巴遥遥凝视他。 身后的云姑姑亦端着姿态,目光平静地瞧着他。 两人云淡风轻的眼神里,仿若藏匿着不便告知的信息。 步竫舟垂眸看向案桌上金盏中的琼浆玉露,忽而一笑,抬脚行过案桌,走到大殿中央。 他撩开衣袍从容跪下,叩首道:“谢陛下赏赐!” 话音落下,殿中立刻哗然。 各族子弟及各位大臣皆为这突如其来的恩赐激动不已。 反观流叔气得脸红脖子粗,沈着则紧紧抓住流叔的手腕,生怕他一不留神,就让对方作死跑出去触怒龙颜。 步成骁面色微微讶异,徐徐倒了杯酒,静观后续。 杜若言本想为步竫舟挣个官身,谁料想步竫舟志不在此,如今太后发话,他自然不敢多言。 想来这殿中皆是皇亲国戚,世族大家,若能得个贤良淑德的王妃,也是一件好事。 他环顾四周,想瞧瞧哪家的千金能与得自己器重厚爱的学生相配,扫视一圈,最终将视线落在杜怀钦身上。 杜怀钦眉目低垂,神色淡淡,手里握着那盏酒恍若失了魂。 乍听杜若言轻声叹息,方才恍然回神,佯装无事夹了块茄饼放至对方碗中,勾唇询问:“父亲何故叹气?” 杜若言徐徐摇头。 “世间容貌较好的女子易寻,可如明王相同品性之人却难得。 为父瞧来瞧去,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却是我们杜府中人尚能与之相配。” 杜怀钦闻言,拿着筷子的手一抖,险些再度晃神。 “可惜啊,可惜。” “父亲可惜什么?” “可惜我与你母亲唯你一根独苗,并无女儿,如何相配?” 杜若言说完,再度悠悠叹口气,拿起筷子夹茄饼吃。 闻言,杜怀钦苦涩一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悠悠道:“只怕父亲多虑了。” 步竫舟听着四周的喧哗,不待有人跳出来举荐自家女儿,朝着陛下又是深深一拜。 “启安自古以孝治天下,太后与陛下赏赐,臣本不该推辞,可太后陛下,请恕臣不能领受!” 此言一出,殿中又是一片哗然。 陛下拧眉问:“为何?” 步竫舟字字铿锵回:“臣乃断袖。” 话落,方才还在仔细打算将家中哪位女儿嫁予步竫舟的人同时一惊,不敢置信地看向端端正正跪在殿中央的人。 其实断袖这件事在启安国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他们从来没听说过步竫舟也断袖。 杜若言夹起的茄饼还没来得及送入口中,闻听此言,手一抖,圆弧形的茄饼悄无声息落到地上。 杜怀钦看着大吃一惊的老父亲,徐徐笑起来,若无其事打趣道:“父亲,如今可能相配?” 杜若言一口闷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看了步竫舟清俊挺拔的背影半晌,表情复杂,幽幽叹息:“若是王爷,为父也不是太过迂腐之人。” 这还是杜怀钦头一次从克己守礼的父亲脸上,看见如此有趣的神情,他闻听对方应允的回答后怔愣片刻,情不自禁笑起来:“哈哈哈哈。” 杜若言端着一张老脸,不予理会。 杜怀钦笑着笑着,眼底晕染上浓浓的阴翳。 他瞧着四周又兀自将目标转向家中儿郎的众大臣,似自言自语般轻嗤呢喃:“可惜,如何相配。” 话音刚落,他便再度听见殿中人落音铿锵道:“臣已心有所属,望陛下、太后成全。” 此话一出,喧哗之声骤降,只可依稀听见窃窃私语声:“明王何时有了心上人?也不知是哪家公子……” 方才还巴不得上前替王爷解释的流叔,此刻心满意足地笑起来,沈着见状,亦放心地放开了一直钳制住对方的大手。 “不知明王所属是哪家富贵公子?不若说与朕听听,若是家世清白,为人蕙心纨质,朕——” “陛下,臣之所爱,并非富贵人家的公子,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他懂臣,亦怜惜臣,臣此一生,唯他一人足矣。” 步竫舟明白,帝王之心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跪得端端正正,双手合礼,迎着陛下略带狐疑的目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臣今生注定不会有子嗣,太后所愿,便由陛下完成吧!” 他并未刻意将其中字眼咬重,但想来这番水到渠成的试探到底是令陛下称心如意。 陛下笑着从御案上快步走下来,伸手将步竫舟扶起,行若无事道:“皇弟所求,朕,允了。” 中元家宴,巧立名目,众人都应付得有些疲累。 秦予放下酒盏,云姑姑扶着她缓缓起身,她似是醉了,眉目间生出些迷蒙来。 她缓步下阶梯,走到陛下和步竫舟两人身侧道:“陛下,哀家乏了,先回寝殿了。” 陛下忙道:“秋来风寒,烦姑姑照顾好母后。” 云姑姑恭敬行礼,扶着秦予缓步踏出昭明殿。 宴饮之后,陛下还在宫中安排了烟火表演。 看到半途,陛下道不胜酒力,先行离开。 步竫舟独自站在黑暗一角,望着漆黑天幕上一簇簇绽开的烟火,忽觉人的心态真是很奇怪。 从前远离京都,身边无亲无友,从不觉空落。 如今居于京都,身边亲友相伴,却只觉怅然。 深宫啊,果然是座牢笼。 步竫舟颇觉无趣,看再美的烟火也失去了颜色。 出昭明殿时,仍有少部分人不敢轻易离开。 程灏携着妻儿跟在步竫舟身后相继出来。 守卫将沈着流叔两人的佩剑递给他们,或许是身为武将的敏感,程灏瞧着沈着的佩剑,好奇问:“沈护卫的剑穗尤其好看,是心上人送的?” 第38章 枫叶丹 沈着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佩剑。 剑鞘墨黑,简易的线纹从剑柄处一路连贯至剑尾,浑然一体。 剑柄中央一颗淡雅圆润的绿松石镶嵌其间,温暖的颜色为沉闷的死物添上一抹活力,相映成趣。 夜灰色的剑穗由吉祥结与流苏组成,并无任何独到之处,夜风拂过,流苏随风晃荡,迷人眼睛。 程灏伸手托起流苏,细细观看那枚吉祥结。 “这六道盘长结繁复精美,形如春花,既承托了其本身平安之意,又昭示了赠送此物之人愿与君相依之情。 听闻沈护卫从前在擎卫军当值,而今回京,定然好事将近,届时莫要忘了请本将喝上一杯喜酒啊。” 沈着面色如常,沉沉的目光似有若无看向程灏身侧之人。 她瞧着那根剑穗,脸上的惊诧稍纵即逝。 闻听此言,流叔亦好奇地凑过去细看。 一介武夫,他从不关注这些细枝末节,没想到和沈着共事这么久,对方的剑穗竟然还藏着这些信息。 那盘长结的确如程灏所说,编织得尤为精细,可见赠送之人的一片真心。 再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佩剑,光溜溜的剑柄上什么配饰也没有,简直潦草极了。 沈着不动声色地将佩剑挂回腰侧,宽大的手掌轻轻握在剑柄处,巧妙将柔软的剑穗团成一团握在掌心。 他用淡若清风的语气说着早已过去的事实:“少时旧物,装饰而已。” 程灏听他如此说,立马意会,脸上的笑意渐收,露出些许遗憾来:“是本将唐突了,沈护卫莫怪。” 他微微点头致意,口吻深沉:“无妨。” 寥寥数语之后,程灏同步竫舟行礼道别。 程灏护着妻儿上了马车,马夫长鞭一扬,车子便徇着长长的宫道疾驰而去。 步竫舟收回视线,亦抬脚上马车,站在前室,见沈着岿然不动,沉声提醒:“回府。” 流叔亦用手肘撞了撞失魂落魄的沈着的手臂:“沈着,走了。” 他噌的一下跳坐上前室,牵起身侧的马绳,无比奇怪。 “沈着,你怎么今天魂不守舍的?是因为太久没经历这种严肃的场合,所以有点紧张吗?” 沈着不答,坐上前室时,已经恢复如常:“走吧。” 今夜陛下设宴,宫门下钥的时辰也跟着往后推延。 马车一路平坦疾驰出明亮的皇宫,车厢内的光线也跟着幽暗几分。 约莫过了半刻钟,马车忽而慢了下来。 靠着车厢闭眼小憩的步竫舟睁眼,还未来得及发问,便听外面的沈着道:“王爷,小杜大人邀你车上一叙。” 杜若言与杜怀钦一同在朝为官,有人为了区分两人,偶尔会称杜怀钦为小杜大人。 步竫舟闻言伸手挑开轻柔的纱罗帷幔,透过小窗望去。 夜已深,街道两边的华灯皆已熄灭,杜怀钦站在溶溶月色下,温文尔雅之人浑身罩上一份清冷。 在看见挑起的车帘时,冲车内人柔柔勾唇。 步竫舟放下帷幔,躬身下车,朝着杜怀钦缓步走去。 宫内人多眼杂,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 对面人站得不比平日端直,想是在宫宴上饮了酒的缘故。 瞧着明媚的笑意也染上微醺,衬得整个人愈发清俊谦和。 含笑的眼眸定定注视着迎面而来的人,眼底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柔情。 待人走近了,才堪堪抱手行礼:“王爷。” 本是清朗的声线此刻带起明显的磁音,沉稳不足,慵懒有余,宛若沙滩上细小的砂砾摩挲过耳际。 步竫舟伸手扶起身形不稳的杜怀钦,淡淡道:“在马车上等我便好,怎么下来了。” 杜怀钦听着步竫舟的自称,笑容更为明朗,明知是因着四下无人,眼角眉梢还是顷刻带上喜悦。 他由着内心的悸动翻涌,笑问:“王爷可曾听过《长相思》?” 陡然毫不相干的话题跳跃令步竫舟轻轻皱眉。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杜怀钦抿唇,婉转吟诵,半醉半醒的迷蒙眸光一瞬不瞬锁住男人,朗润的笑靥似枫林间纷飞的红叶,摄人心魄。 他脱口而出:“王爷玉叶金柯,怀钦等候,是应当,亦是从心。” 话落,他感受到对方托住自己手臂的手指微微颤动,抬眸去看,恰好望见那双清冷凤眸里一闪而逝的讶然。 倏忽,步竫舟收回手,若无其事道:“杜大人醉了。” 而后躬身欲上马车。 杜怀钦痴痴笑着,亦不争辩。 醉与不醉,本身就不重要。 他伸手握住步竫舟的手臂,在对方停下动作后,又极为恭敬地及时放开:“不过一两句话,说完就走。” 步竫舟轻“嗯”一声,负手而立,神色一贯清冷凝视眼前人。 “昨日司察线人来报,玉衡确为恭王私下豢养的死士,其组织就在商羽。 玉衡庞大,若要成功确认存放药单之处恐还需要时日,且以往试药人皆有详尽记录,找起来亦是麻烦。” 步竫舟眉目动容,压在心间的大石总算稍稍落地。 “无妨,迟早的事。” “另司察线人亦在商羽找出一处隐秘山洞,山洞乃人为挖凿,其中储存之物,一如王爷那夜所见,其数量百倍之多,绝非短期所铸。” “只怕除了私自冶炼外,镇守商羽时亦私吞了不少皇家辎(zi)重,本王道周鹤欺君罔上,胆大妄为,原来比之恭王,却是小巫见大巫。” 步竫舟轻轻牵起一抹冷笑。 此前步成骁还口口声声说一切谋划皆是为了他。 如今掐指一算,步成骁镇守商羽时,他尚且年幼。 分明是步成骁日益势大,又察觉先皇有意转移兵权的苗头后,才生了造反之心。 一计罗织构陷步成风顶锅,如今又巧立名目将这身皮扔给他,真是讽刺至极。 杜怀钦告知目前探知到的所有情况后,缓缓朝步竫舟躬身行礼,上马告别。 说是说完就走,丝毫不拖泥带水。 简直与方才醉话剖心之人判若两人。 步竫舟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久久失神,恍惚之间忆起许多从前的寻常事,越想却越发伤感。 沈着安静坐在前室上,极有耐心地等待。 唯独流叔挠着头百思不解。 沈着的老情人没等他回京固然是件伤心事,他伤心感怀还有点道理。 至于王爷,昭明殿上成功拒婚,应当开心才对。 怎么现在见过杜怀钦大人之后,反而心事重重的样子。 翌日,白鸣风夜里当值,出宫时已然临近子时。 步竫舟派了流叔前去鸣风院,询问宁君哲写信一事。 白鸣风起初还帮着隐瞒一二,后来在流叔信以为真抬脚要走时,到底还是说了实情。 得知宁护卫邪毒已经爆发,流叔匆忙回府告知情况。 夜凉如水,万籁俱静。 流叔正要翻墙而入,忽然瞧见门框之上,钉了一枚闪着寒光的银针。 银针之下,稳稳扎着一张被卷起来的纸条。 第39章 幸一念 银针细小,又在如此漆黑的环境下,很难被人发现。 若非流叔侧立时的角度刚刚好,余光瞥见银针在清冷的月色下闪烁出忽隐忽现的寒光,定然就直接忽略了。 能将此物牢牢钉在门上,可见来人内力深厚。 流叔如临大敌,连忙取下银针和纸条,飞身入府。 平日守在庭院里的沈着,此刻正在步竫舟卧房同他说话。 他看见流叔手里的东西后,神色霎时凝重:“是谁?” “不知道,回来时并没有碰上。” 他连忙接过纸条展开,上面的笔迹十分陌生,话也没头没尾。 【旧巷中人业已重伤,速速抓捕】 “王爷,什么意思啊?谁重伤了?”流叔一头雾水,“和我们作对的——” “作对?” 一语惊醒梦中人,步竫舟神色慌张地将纸条一扔,吩咐道:“沈着流叔,你俩速速前去旧巷抓人!” 语罢,不待两人回答,迅速离开卧房,牵了飞天往问柳馆赶去。 昨日宁君哲信中提及梁翮安一事,言辞间信誓旦旦。 他当时无暇顾及,亦认为宁君哲定然有自己的打算与节奏,因此才未做任何安排。 如今看来,他压根儿就不该对不中用的小东西抱有信任。 步竫舟驾马疾驰,街道两边的华灯皆已熄灭,唯皎洁月色照亮前行之路。 一片黑暗长街之上,问柳馆长夜如昼的灯火仿佛茫茫大海中的浮木,无端给人心安之感。 他迅速翻身下马,进入馆内时,所有人的行礼问候他统统顾不上,只是脚步匆匆直奔宁君哲的二楼厢房。 来去山高路远,步竫舟估算宁君哲至少明天早上才能回来,二人的脚程比预料中要快。 二楼厢房大多或关或掩,其间隐隐传来欢好之声。 宁君哲的厢房亦关着,步竫舟将将行至门口,便听里面传来熟悉的低吟声:“痛痛痛痛!不弄了不弄了!” 他下意识舒口气。 还能说话,说明要么没受伤,要么受伤并不严重。 短暂思索间,里面紧接着又道:“梁馆主,实在是太疼了,我受不了了,你出去吧!” 清朗的声音带着哀求,甚至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哭腔。 梁翮安极具耐心的诱哄接踵而至:“乖,忍一忍,马上就不疼了。” 两人的对话隔着门板一字不差落进步竫舟耳朵里。 步竫舟单听声音,就已经想象出宁君哲梨花带雨,且求且怜,楚楚动人的姿态。 他猛地将门一脚踹开,冷声道:“宁君哲!” 宁君哲坐在窗前的矮榻上,半截手臂正被梁翮安握在宽大的手掌中。 两人此行回启安,在城外十里处遇到了截杀。 来的两个都是熟人,一个是蓁蓁,一个是泽无身边的小雪。 他那晚看小雪天真烂漫的,只以为她不过是伺候泽无的一个丫鬟,没想到动起手来也是个狠角色。 梁翮安多少会一些功夫,可处处顾及他到底有点力不从心。 且蓁蓁和小雪皆擅长远距离攻击,树叶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梁翮安只能不断抵挡,根本无法发起进攻。 随着梁翮安很快见血,宁君哲也未能幸免。 “落尘,不要怪我。” 蓁蓁话落,扬手又是一记万叶飞花。 宁君哲身上已经挨了好几下。 每一片树叶都似薄如蝉翼的锋利刀片瞬间嵌入皮肤,每一根银针都像坚硬的钉子钉在骨头上。 不致命,却是伤筋动骨的疼。 梁翮安一身红衣虽瞧不出血色,浓重的血腥气却暴露出受伤严重。 宁君哲眼睁睁看着那片树叶,势如破竹地朝着自己的心脏而来。 电光火石间,树叶被一枚银针刺穿,两者杀人于无形的利器,同时擦着他的衣帛而过。 然后…… 呆若木鸡的宁君哲就看见小雪对着蓁蓁大打出手,下手简直比刚才刺杀他时还要狠厉。 他不知道两个人为什么突然就闹起了内讧,或许是都想手刃了他,好去步成骁面前领头功,也或许是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 总之生死攸关之际,他也没那个兴致八卦了。 梁翮安趁此时机得到喘息,一把抱起他飞身上马,一路头也不回地疾驰进城。 入了城,进了郎馆,两人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谁知身上的小玩意儿还没拔完,房门乍然被大力踹开。 两人皆是一惊,还以为是杀手去而复还,不约而同露出惊惶之色。 但宁君哲听来人叫的是自己的名字,稳住心神定睛一看,竟然是步竫舟! 步竫舟立在门口,身高体阔,肩宽腰窄,一身幽蓝长袍沉稳深邃,单是如此气魄就让人安全感爆棚。 清冷的面孔冷若寒霜,一双凤眸犀利又凌冽,浑身上下竟散发出宁君哲从未见过的愠怒与阴鸷。 惊魂未定的宁君哲触及到来人冰冷的眼神后,身子本能地一抖。 那半截裸露在外的手臂,肉眼可见地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直觉驱使下,他害怕地果断将手臂抽了回来。 虽然现在步竫舟的气场令宁君哲望而退步,可他还是撑着身体站起来,跛着脚一步一步走向男人。 本来没什么,结果见男人终于和缓了脸色,甚至皱起眉头,一股委屈劲儿油然而生。 他控制不住地嘴一瘪,眼睛里本就疼得蓄起的泪花更加明显了:“王爷……” 话未说完,眼泪已经吧嗒吧嗒落了下来。 步竫舟反应过来,连忙快步上前,一把将宁君哲揽进怀里,抬手轻轻抚摸人儿的脑袋,低声安慰:“我在。” 梁翮安见步竫舟进门时还浑身肃杀,喊宁君哲的语气巴不得把人生吞活剐了。 转眼间一身冷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清朗的声音柔得似能掐出水来。 稍加思索后,立刻便想明白了其中缘由,不免有气无力嗤笑着问:“王爷怎么会来?” 步竫舟根本不理会梁翮安的取笑,只轻轻拉开自己和宁君哲的距离,一边仔细察看对方身上的伤口,一边询问具体情况。 银针尖细,扎得狠了,取出来后皮肤上就留下一个极小的孔,源源不断往外滋血。 树叶儿扁平,皮肤就跟被横切了一刀似的,皮肉尽数掀开,留下一个狭长的切口。 好在只有两三处,且致命伤一处没有。 步竫舟彻底放下心来,从宁君哲口中听完原委后,一面狐疑为何小雪会在最后关头改变主意,一面又庆幸她的出手相救。 宁君哲哭完以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丢脸。 他抬起手,胡乱将脸上的眼泪抹干净,若无其事地把和梁翮安一起去阕国的事情跟步竫舟娓娓道来。 步竫舟听完后沉声问:“那梁馆主可有发现,究竟是何人与步成骁私下往来?” 第40章 视同仁 “我同小君进馆本欲找管家沈桦为我们请大夫,可人已经不见了,金银细软搜刮得干干净净。 若非本馆主有先见之明,将库房的锁头更换,只怕现在又是一无所有,两手空空了!” 梁翮安缓缓从矮榻上站起来。 身上的红袍多处被划破,密集处的布料破烂到成了流苏状,一缕缕垂挂在身前,像极了云月楼曾经出过的一款新衣。 伤口处流出的血染红了白皙的皮肤,凝成血块将皮肉与衣衫粘连在一起。 一贯用玉簪束起来,打理得柔顺的长发,此刻也尽是蓬松凌乱之态。 白净英俊的脸沾了尘土,灰扑扑的,十分狼狈。 此时此刻不以为意调笑的口吻,颇有种苦中作乐的豁达。 “梁馆主今夜相救之恩,小君无以为报,唯有以……” 宁君哲话头一顿,头顶上同时传来死亡威压。 步竫舟面色清冷,峰眉微挑,一双凤眸似笑非笑注视着他。 他只觉周身寒凉,情不自禁缩了缩脖子,暗自庆幸嘴皮子没那么快。 都怪之前影视剧里英雄救美的桥段看多了,都成肌肉记忆了! 梁翮安似乎也猜到他本来打算说什么,神色微动,好看的桃花眼一瞬不瞬锁住他,眸中的期待半真半假:“小君,以什么?” 宁君哲尴尬地嘿嘿一笑,急中生智,巧妙衔接:“以后梁馆主的衣服尽去云月楼拿,不要钱!” 云月楼的衣裳有价无市,千金难求,他也不算轻贱了自己这条命。 梁翮安闻言愣了愣,随即恍然,勾唇一笑:“却之不恭。” 两人说话间,沈着悄无声息落在轩窗外,与步竫舟四目相对:“王爷,人抓住了。” 步竫舟点点头,冷声吩咐:“先关进暗房,明日一早送入宫中,不必惊动裴荆。” 宁君哲与沈着相视一眼,同时领会。 这是要直接把人送到御前,再经由陛下发落到司狱处。 宁君哲心一跳,忙问是谁被抓住了。 沈着回了两个字:“蓁蓁。” 城外刺杀宁君哲已经确定那晚郎馆行刺之人就是小雪。 几经生死,他早就明白,在这个世道,唯有自己活命才是最重要的。 虽然想不通为何小雪既要杀他,又要救他。 但听闻被抓之人不是她,竟然莫名其妙松了口气。 他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情绪? 难道是原主和这个少女有什么潜在的关联? 宁君哲回头问步竫舟:“进了司狱处,会怎么样?” 上次白鸣风进入司狱处,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就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可见司狱处吃人不吐骨头,名不虚传。 可蓁蓁同裴荆的关系,难保裴荆不会手下留情。 步竫舟如此安排,就是要彻底断了蓁蓁的后路。 可是…… 宁君哲凝眉侧头问步竫舟:“司狱处其他人能审出来吗?我看蓁蓁不是怕死的人。” “若是以往,裴荆亲自审问,不死也得脱层皮。 可这次即便裴荆亲自审问,也不一定能审问出什么结果。 司狱处的执刑兵常年跟随裴荆,耳濡目染之下,折磨人的手段早已烂熟于心,交由他们刑讯,更为稳妥。” 步竫舟边说,边伸出手指抚弄宁君哲紧蹙的眉头。 待这番话说完,对方的眉头也总算舒展开。 沈着默默垂下眼眸,将“不该看的别看”原则践行到底。 瞧着两人亲密无间的举动,梁翮安实在觉得无趣,勾着一抹自嘲的笑意往外走。 “行了,你们慢聊,王爷以后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毕竟一旦开战,无论谁输谁赢,苦的都是无辜百姓。 我虽身在启安,到底是阕国人,对赫连珩的了解也比任何人清楚,若能免一场烽火,再好不过。” 步竫舟瞧着步履蹒跚迎面行来的人,欣然勾唇:“两国本就有联姻之谊,若是能化干戈为玉帛,本王自然乐见。” 随着梁翮安离开厢房,沈着也跟着告退。 长久以来,宁君哲头一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步成骁化暗为明,司察部正在竭力窃取他通敌叛国的证据,蓁蓁也即将受审。 人证物证的收集皆已提上日程。 尽管拿到药单后白鸣风能不能成功配制出解药,又需要多久能成功配制,这些都是未知数。 可他忐忑不安的心,总算生出了几分期待。 宁君哲长长叹息,回想起经历的种种,百感交集。 他抬头仰望步竫舟,脏兮兮的脸蛋上满是舒畅快意:“王爷,如今一切即将尘埃落定,属下也能功成身退了!” 步竫舟心弦一紧,眸色微动:“什么意思?” 宁君哲重新坐回矮榻,提起小桌上的茶壶为自己倒了杯水。 “王爷,属下的身体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最后,说不定今天晚上一闭眼,明天就再也睁不开了。” “胡说八道!” “我是说万一。” 步竫舟的目光如冰似雪,口吻凌厉:“没有万一!” 宁君哲难得见步竫舟一脸急色,满满的感动堵在心口,惹得情绪翻涌。 他低头掩饰不由自主发热的眼眶,妥协低喃:“好好好,王爷说没有万一,就一定没有万一。” 凉茶入喉,他暗自平复好心情,再度抬头时,已经换了一副笑容灿烂到耀眼的面孔。 “王爷,你知道属下既不会武功,又惜命怕死,以后就算留在王爷身边,也只能做个闲人。 可属下实在不喜欢提心吊胆的日子,属下只想闲云野鹤,平平安安过完一生。” 宁君哲的意思,步竫舟听懂了。 他迈步走向矮榻,蹲在宁君哲跟前,语调不自知地柔软非常:“等我处理好京都的一切,我们就避世而居,再不管俗事纷扰,如何?” 眼前人眼睛一亮,不敢置信问:“真的?” 他宠溺一笑,伸手抚摸对方的脑袋,口吻笃定:“真的。” “属下没想过王爷会舍弃一切,如果属下还能继续和你们在一起生活,属下真的很开心!” 宁君哲灵动如星的双眸一眨不眨凝视着男人,喜形于色地要求道:“那到时候沈着和流叔肯定是要娶媳妇的了,王爷可以一视同仁,也给属下物色一个好姑娘吗?” 男人柔情万丈的凤眸倏忽眯起,神色危险而冷冽:“你说什么?” 宁君哲肩膀一抖,忙不迭改口:“不一视同仁也可以,属下自己随便选个勤劳持家的——啊!王爷你干什么?!” 步竫舟倏忽倾身伸手,宁君哲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后,就被男人轻轻松松扛上肩头。 带着愠怒寒凉的回答相继响起:“吃兔子。” “什么兔子?!属下不是兔子!” 第41章 凤鸾谐(上) 自上次步竫舟明目张胆亲过自己以后,宁君哲就无时无刻不在想他们之间的关系。 思来想去,到底还是认为自己是个纯纯的直男。 男女之事都还没整明白,男人之间更是不想轻易尝试。 更何况他不愿意屈居人下,王爷也不见得会为了他屈尊纡贵做下面那个。 宁君哲很清楚自己是哪句话惹到了步竫舟,可有些话早晚都得说清楚。 他一边挣扎一边喋喋不休。 “王爷,属下承认你长得很美,但是你既然长得美,就不要想得美了。 属下虽然栖身郎馆,但性取向还是正常的,你千万别误会!” 步竫舟扛着负隅顽抗的宁君哲一路下二楼,动静不小,引来众人侧目。 男人仅仅一个冰冷威慑的眼神,便让好事的人急急忙忙敛了目光,不敢再看。 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男人跟扛小媳妇儿似的扛走,宁君哲整张脸烧得滚烫。 他一边伸手拍打身下人的脊背,一边咬牙强调:“王爷!我是直的!我是直的!我是直的!”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步竫舟虽然不太懂宁君哲口中“直的”是什么意思,但一番话结合下来,也不难领会。 他想起久远的那一夜里,某人的主动迎合,眉目间顷刻染上一层欲色,不以为然地勾唇:“未必。” 馆中人不敢明着看热闹,视线却不着痕迹地不断往两人那边看。 宁君哲求助地看向众人,大喊大叫。 “救命啊!明王仗势欺人,以权压民啦!有没有人管管啊!梁馆主救命啊!” “压的就是你!” 步竫舟将宁君哲扔上马背,自己也快速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霎时,馆内一片哗然,不可思议的交谈声此起彼伏。 “我看小君好像不是很愿意,明王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是啊!好歹也跟馆主说一声吧?怎么能直接掳人呢!” “人家毕竟是王爷,想要什么人得不到?不过就是手段不同罢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得热火朝天,站在三楼环廊处的梁翮安敛了眸,转身回房。 宁君哲骑在马背上,挣扎过了,解释过了,奈何拿对方没办法,实在是无语至极。 一路上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待马儿一在府门前停下,立刻不管不顾地跳下马狂奔。 步竫舟不慌不忙地一把扯住宁君哲的后领,躬身将人打横抱起,清冷的眉眼之间俱是笑意:“去哪儿?” 宁君哲身上本来就有伤,一番苦苦挣扎过后痛得不行,眼泪汪汪地求饶:“王爷,你放过我吧!我们真不是一类人!” 已经深夜,六婶早就睡了,但沈着和流叔应该还在戒备。 果不其然,随着步竫舟飞身而入,树上的沈着立刻现身,朝着两人欠身行礼:“王爷,公子,热水已经备好。” 听着沈着口中同样尊敬的称呼,宁君哲头皮一下炸开。 蓦然想起很早之前,弈川对着他一脸为难结结巴巴的样子,瞬间恍然大悟。 狗男人竟然那么早就盯上他了!! “嗯。” 步竫舟淡淡回应,脚步不停地抱着人往卧房去。 沈着迎上宁君哲哀怨的目光,怔愣一瞬,一本正经道:“王爷放心,流叔今晚会一直在暗房守着蓁蓁,属下在院中戒备,绝不会有人打扰。” 话落,身形微动,顷刻又隐入黑暗中。 步竫舟非常满意,脚步急促地进入卧房,房门跟着被一道无形的力量瞬间合上。 他径直走向连屏后的浴桶,将挣扎无果,果断装死的某人放下:“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四周热气氤氲,一抹绯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宁君哲的耳根脸颊。 他扶着浴桶边缘,咬牙切齿道:“我自己来!” 步竫舟见状轻笑,迈步出连屏道:“有事叫我。” 宁君哲不答。 伤口沾染了尘土沙砾不得不清理干净。 他咬牙忍着疼,生怕发出一点动静就引来如狼似虎的男人。 洗完澡后,宁君哲穿着备好的月白色里衣磨磨蹭蹭出来,坐在窗前矮榻上的男人闻声将书卷一掩,抬头看向他。 “过来。”男人的口吻似命令似诱哄。 神颜清冷柔和,让人无法拒绝。 矮榻的小桌子上摆了一个小瓷瓶,看样子是等着给他上药。 他放松了警惕,听话移步过去,原想拿了药就溜,却被抓住手腕制止:“我帮你。” 宁君哲不敢表现出任何抗拒,怕刺激了男人将他就地正法。 是以大大方方地任由对方仔仔细细为自己涂药包扎。 包扎好后,宁君哲侧头看向窗外的月亮,十分自然地打了个哈欠,白皙清俊的脸上浮现出丝丝困倦:“王爷,时辰不早了……” 步竫舟薄唇轻勾,握住宁君哲的手腕一把将人拉进怀里:“是啊,时辰不早了,该吃兔子了。” 他老说什么兔子,弄得宁君哲一头雾水。 张嘴正要问,突然就被他抱起来往床榻走。 宁君哲大惊失色,慌得连规矩也忘了,直呼其名:“步竫舟!冲动是魔鬼!冷静!冷静啊!!” 可对方根本置若罔闻,轻轻柔柔把他放上床后,站在床边兀自开始宽衣解带。 男人如琢如磨的神颜勾魂摄魄,一双狭长幽深的凤眸里正热烈翻滚着浓浓情欲。 唇边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高大伟岸的身躯散发出清冷禁欲,又霸道邪魅的气息。 看着宁君哲满脸通红地往床里面缩,步竫舟眉梢微挑,双手落在云白色里衣的系带上。 那双手宽厚温凉,指如葱根,骨节分明。 手指轻轻一拉,里衣随之散开,露出精壮而流畅的腰腹肌肉线条。 宁君哲见状,一股燥热由内而起,直冲大脑。 步竫舟脱了上衣,撑着双臂欺身过来,望着他无处安放的慌乱眼神,语气玩味:“是你承诺的一辈子跟定我,而今想反悔?” 闻听此言,久远的记忆开始渐渐回笼。 他恍然大悟地捂住嘴巴,眼里满是震惊:“王爷,我当时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哦?” 步竫舟不以为然,口吻毋庸置疑。 “沈着他们可从未对我说过类似托付终身的话,唯你说了,你就是这个意思。” “就算你不是这个意思,我也已经误会了,你必须负责。” 活了两辈子,第一次听一个男人让自己负责,宁君哲心慌意乱地撑着双臂继续往后缩,只想离这张鬼斧神工的俊颜远一点。 脊背抵上冰凉的墙壁那一刻,清冷的神颜也随之逼近。 他笼罩在对方宽阔的身躯之下,活像一只无路可逃的小白兔。 步竫舟伸手抚上近在咫尺的清俊面庞,长期隐忍的汹涌爱意爬满眼眶,呼吸也愈发炽热滚烫。 他凝视着宁君哲漂亮的眼睛,轻轻一笑,语带诱哄道:“我们试试,好不好?” 第42章 凤鸾谐(下) 老祖宗有句话说得非常对。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宁君哲不是英雄,步竫舟亦不是美人。 可步竫舟偏偏生了一张人神共愤的神颜,而宁君哲又恰恰有身为一个男人正常的审美。 那就更过不了这一关了! 是以,当这么一个好看的人,柔情万丈地望着他,说着乞求的话,他一下就昏了头。 迟疑着到底还是点头的瞬间,男人眼神一暗,倏忽低头吻住他,唇舌相依,贪婪地摄取着他的呼吸。 宁君哲被吻得发懵,呼吸渐渐变得滚烫。 他任由男人将自己抱回床头,在宽大的手掌覆上身前的系带时,残存的一线理智令他蓦然握住男人动作的手。 “王爷……要不不试了吧……” 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他涨红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犹豫。 一双盈满情愫水雾的眼瞳不安地注视男人。 步竫舟爱抚地亲吻宁君哲颤动的眼睫,手掌转而与其十指紧扣。 他深深凝视对方,沾染爱欲的清冷嗓音缠绵又蛊惑。 “阿哲,从前我有父皇母妃庇护,三两挚友相惜,皇兄皇姐疼爱。 可就因为父皇疑心母妃与步成骁有染,疑心我与皇姐血脉不正,一夕之间,无人再护我、疼我,信我。 蔚景几年金戈铁马,让我成为了宠辱不惊,性情寡淡之人。 是你的出现,让这颗沉寂已久的心再次鲜活。 弈川他们从小随侍左右,作为心腹护卫我是应当,可你受了我的磋磨,却还愿意相信我,道我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阿哲,你很好,好到我不知不觉就动了心。 阿哲,我已在天下人面前承诺,此生唯你一人。 阿哲……你可明白……” 一声声似吟似叹的“阿哲”萦绕在耳边,炙热诚挚的动情剖白感人肺腑,一字一音尽数敲击在宁君哲柔软的心坎上。 眼前的凤眸浓情缱绻,他心间蔓延起无知无觉的欢喜,嘴唇微张,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拒绝的字来。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被人表白是这种感觉。 被一个男人表白,好像感觉也不赖。 步竫舟见宁君哲神色动容,遂附在他耳畔柔声安慰:“阿哲,别怕。” 男人情深意浓,他再一次昏了头。 待男人将身上最后一缕布帛也尽数褪去,并把他压在身下时,他才恍恍惚惚从意乱情迷中清醒。 他满脸潮红,睁着一双秋水剪瞳坚定地表达想法。 “我要在上面。” 男子汉大丈夫,绝不屈居人下! 步竫舟无奈轻笑,垂眸看向宁君哲包扎好的伤口,商量道:“你有伤在身,不宜大动,还是我来吧!” 宁君哲臊得不敢看步竫舟的眼睛,不假思索地妥协道:“那等我好了,我要在上面。” 步竫舟微愣。 宁君哲愿意一试他已经非常欢喜,于他而言此刻宁君哲许诺以后,完全是意外之喜。 他含笑低头,亲吻宁君哲秀气好看的鼻梁,一只如火大掌抬起他并未受伤的大腿,柔声应允:“好。” 这一夜,男人彻底失控。 时而狂乱,时而温柔。 时而埋首在宁君哲耳边,充满蛊惑地不停问:“是这里对不对?阿哲,回答我。” 阿哲。 浓情蜜意的呼唤,一遍遍响在耳侧。 宁君哲神思恍惚,身体像被步竫舟点了麻穴,酥软到连话也不会说,只会本能地迎合。 脑子也一团浆糊,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第一次,男人却能精准找到自己的敏感处。 不明白为什么男人要像报复似的,力道极重地执着于在自己身上留下印记。 不明白如此清风霁月的男人,怎么就对自己说动心就动心…… 不明白的太多了,他懒得想了。 宁君哲犹如一叶扁舟,在浩瀚江海中沉浮,时而抓住浮木得以喘息,时而脱手彻底沦陷。 一场云雨结束时,东方既白。 宁君哲已经困到睁不开眼睛,清俊的小脸上满是潮红。 脖子以下大部分地方,皆被印上深深浅浅的红痕。 他轻轻拧着眉,无意识地低喃:“王爷……不要了……” 步竫舟侧身撑起一只手臂凝视宁君哲,清冷的面庞满是餍足。 他理了理对方湿漉漉的额发,最后拿起一缕对方垂落在胸前的长发,漫不经心地用手指绕圈。 墨发柔软,连带着他的心也跟着柔软。 他勾唇低头,在沉睡之人光洁的额上,印下深深一吻:“这次看你如何抵赖。” 步竫舟瞧了瞧窗外的天色,约莫再过个一时半刻,宫门就会打开,陛下也应该上朝了。 他拉过薄被为宁君哲盖上,自己则穿了件里衬,悄无声息出了卧房。 沈着和流叔正好押着蓁蓁从暗房出来。 蓁蓁穿着一身夜行衣,左肩膀在和小雪打斗中受了伤,明显比右肩膀要塌一截。 两只手在沈着和流叔的追捕中,被沈着两剑挑了手筋,此刻手腕处全是凝固的黑血。 手废了,再也使不出万叶飞花,空有武功,形同废人。 蓁蓁没有想过要逃,沈着和流叔也不怕她逃,是以并没有铐上手脚链。 自昨夜进入暗房开始,流叔时不时就会审上一审。 可她始终闭口不语,眼里不见临死的灰败,也不见恐惧,镇定到反而全是解脱般的释然。 步竫舟走到蓁蓁面前,只问了一句:“小雪为何会救宁君哲?” 蓁蓁牵起嘴角笑了笑,那笑尤为苍白。 “看来他真的忘了很多事,连自己的…… 呵呵,忘了好。 待有朝一日她似我这般下场时,无知无觉,也算这一身邪毒,给予他的唯一恩赐。” 她答非所问地说完后,不愿意再开口,径直朝着明王府的大门走去。 步竫舟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眉宇深锁。 直到昨夜,宁君哲还在执着于找个女子成家立业,莫非从前二人有过什么渊源? 若真如此,有朝一日宁君哲想起来,又会如何抉择? 还会待在他身边吗? 步竫舟思绪百转千回,心头沉甸甸的,十分不安。 他沉声吩咐两人:“沈着,你一人送蓁蓁进宫,务必将此事办好。 流叔,你且先去一趟杜府,找杜怀钦,让他帮忙打探打探小雪的身份。再去鸣风院看看白鸣风在不在,若在便请他走一趟王府。” “是,王爷。” 二人各自领命而去。 第43章 合欢膏 六婶年纪大了,睡眠少,起的也早。 披了衣裳出来正好瞧见沈着押着一个女子出府门,流叔跃上房顶疾行离开。 就连王爷也头一次这么早起,站在廊下满面愁容。 看来昨晚发生了大事。 六婶边穿衣裳边往步竫舟那边走,一向谨慎敏锐的他直到她拍上自己的肩膀才堪堪回神。 他收敛了神色,若无其事浅浅勾唇:“六婶。” 六婶一脸担忧地望着他:“王爷怎么只穿件单衣站在廊下风口处?秋天了,早晨凉,我去给你煮碗姜汤暖暖身子。” 她转身要走,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轻笑道:“姜汤就不用了,一会儿只怕我们得睡到午时才起,要麻烦六婶做些滋补的菜品。” 刚刚出了一身汗,确实没觉得冷,只是某人受了伤,又被他折腾了一晚,醒来后恐怕得喊疼,得好好补补身体才行。 六婶一愣,第一反应是拉着他前后左右的看:“王爷受伤严重吗?要不要请白院史来看看?” 步竫舟摇摇头,但笑不语。 秋日正午的阳光从小轩窗外斜斜射进来,在矮桌上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宁君哲悠悠转醒,睁眼时愣了愣,想着自己厢房里什么时候换这么精美的纱帐了。 一转头,看见男人熟睡的半张侧脸时,才脸颊一热,想起昨晚的荒唐事,直呼美色误人。 他轻轻拿开男人横亘在自己腰上的大手,打算偷偷溜回自己的狗窝收拾收拾。 谁曾想刚一动,便浑身一怔。 下体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带来的痛感,竟然和几个月前解毒后睡醒的感觉一模一样!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宁护卫或许应该好好想想,是否有被遗忘的非同小可之事。” 步竫舟的这句话陡然从脑子里冒出来,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擦! 难道……!! 他小心翼翼转头去看男人,却迎上对方似笑非笑的眼睛。 “阿哲这是想起来了?” 想的确是没想起来,不过熟悉又陌生的感受,倒是让宁君哲不得不承认—— 他很可能在几个月前,就已经被步竫舟吃干抹净了! 而且这么重要的经历,他竟然因为喝酒断片了!! 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在步竫舟眼里,就是个提上裤子不认人的渣男! 啧,喝酒误事啊…… 他心情复杂地默默叹口气,盯着那双凤眼,表情十分诚恳地垂死挣扎:“那晚……是我在上面吗?” 步竫舟亦十分诚恳地摇头:“不是。” 宁君哲半死不活的心彻底死了。 他自诩是宁折不弯的直男,一朝栽在步竫舟手里就算了,没想到竟然还栽了两回! 之前无意间听说断袖这档子事,被压一回不算什么,要是常常被压,再想反攻可就难了。 没记错的话,昨晚临门一脚前,他成功争取到一个反攻的机会。 看来得好好把握,重振雄风。 宁君哲的小表情太过丰富,所思所想被步竫舟一眼看穿。 他的视线从宁君哲白净清秀的脸庞一路扫至细巧的脚踝,虽隔着薄被,目光暧昧炽热到宛若烈火,令宁君哲无所适从。 在捕捉到男人眼底的不以为然后,宁君哲羞愤地一扭头,底气十足道:“王爷一诺千金,不要忘了答应过我什么。” 他白皙的耳廓与面颊烧得绯红,耳畔很快传来男人的轻笑声:“那阿哲可要快点好起来。” 洋洋盈耳的磁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挑逗。 宁君哲咬牙暗骂。 娘的,妖孽! 早在宁君哲醒来前,步竫舟就估摸着时辰提前准备好了热水。 眼下见宁君哲忍着浑身不适坚持要回后院自己整理洗漱,二话不说抱着人就往连屏后去。 步竫舟:“六婶忙着准备午饭,你也体恤体恤她,一桶水足够我们净身了。” 宁君哲:“……” 某人最终还是在男人大义凛然的规劝下,缴械投降。 流叔带着白鸣风进门时,沈着早已经办好差事回到了老地方。 见两人径直往卧房走,连忙飞身下树,将人拦下。 “王爷与宁公子一夜未眠,此刻刚刚歇下,白院史不若留在府中用过午膳再回去?” 白鸣风闻言,立刻心领神会,目光落在远处的卧房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来的路上他还提心吊胆会被步竫舟问责隐瞒一事,如今看来,问责大概率免了,他此行是另有作用。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啦!” 说完,兀自拿着医药箱拐弯步入花厅。 流叔亦退回来,并未正确理解沈着的意思,只当是王爷和宁护卫久违地同床而眠,又惊又喜地坐在屋瓦上傻乐个不停。 这下所有懂的都懂的人都知道宁君哲昨夜失身的事了。 当宁君哲换上步竫舟的衣袍出卧房的那一刻,几道无形且灼热的视线同时落在他身上。 步竫舟身量挺拔,天青色锦袍并不合身,却十分贴合他清俊的外表与干净的气质。 他轻咳一声,忍着不适,姿态怪异却若无其事地迈步往饭厅走。 步竫舟原本想抱他过去,看他羞得面红耳赤还要强装镇定,只好作罢。 白鸣风悠闲自得地喝了一上午清茶,早已将肠肚清刮得干干净净。 他一边吃菜,一边赞扬六婶的手艺,一边暗戳戳向步竫舟抛去玩味的眼神。 “老婆子我这都是些家常手艺,白院史你吃得惯就行!” 六婶笑逐颜开,转头又给一言不发的宁君哲加菜:“君君辛苦了,多吃点啊。” 沈着:好几个时辰呢,确实辛苦,看来以前是我误会王爷了。 流叔盯着宁君哲脖子上密集的红痕,暗自认同:被王爷按着啃这么久,是挺辛苦的。 想到这儿,又将视线落在清冷的男人身上,皱眉不解:啃这么久,嘴巴不会疼吗? 宁君哲不动声色地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审视,内心咆哮:这和公开处刑有什么区别?! 午饭结束,白鸣风看了看宁君哲身上的伤口,重新处理包扎了一下,又委婉叮嘱了步竫舟几句,从小格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椭圆形青玉瓷罐来。 他一本正经地看着两人,最终将瓷罐递到步竫舟手里:“此合欢膏行事前后皆可涂抹,各有奇效。” 步竫舟面不改色收起瓷罐,沉声道:“多谢。” 流叔坐在树冠上,侧头问平躺的沈着,一脸求知若渴。 “沈着,白院史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行事?行什么事?又要涂在哪儿?有什么奇效呀?” 宁君哲耳根似要滴血,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啊! 毁灭吧!! 第44章 计温存 前有明王拒绝陛下赐婚,紧跟着便有明王郎馆强势掳人。 一时朝堂上下议论纷纷,不少弹劾之声渐起。 其中以监察记录皇家言行的卫澍卫大人,言辞最为扼要恳切。 “明王仗着陛下宠信,恃宠而骄,目无王法,设立‘明堂’已是大逆不道。 而今竟为一己私欲公然抢人,抢的还是烟花之地的小倌儿,简直胆大妄为,丢尽皇室颜面!” 步竫舟问:“他当真如此说?” 沈着点头:“是。” 流叔一早等在杜府时,下朝回府的杜若言见了他,亦是一副不愿多言的表情,似是对曾经给予厚爱的学生大为失望。 他彼时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老杜大人只是感慨王爷糊涂,违背圣心拒绝赐婚。 是以也没多想。 唯小杜大人在他表明来意后,不着边际地说了句“王爷心悦之人,自然有值得王爷心悦之处”。 此刻得知沈着送一趟蓁蓁进宫,竟然带回如此骇人听闻的消息,才想通前因后果。 他觑一眼王爷的脸色,发现王爷面色如常,莫名之下更为义愤填膺。 “王爷!明堂的事情陛下都不计较了,卫大人还紧咬着不放,分明是有意为难! 况且宁护卫本就是我们明王府的人,哪里就成了明抢! 卫大人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信口雌黄!” 说完,又气鼓鼓地质问身边人:“你怎么不替王爷辩驳辩驳?!” 流叔护主是这几年来弈川和沈着有目共睹的,沈着不予计较,也不予理会,只将后续娓娓道来。 “不过幸有蓁蓁在前,陛下并未动怒,且力排众议,说王爷功过相抵,这才弹压住众臣。” 步竫舟摩挲着流畅顺滑的杯身,若有所思地讽刺一笑。 卫澍此番持平之论确然是黑白分明,正义凛然,可见他亦是启安泱泱大国里,忠君贤臣的一员。 只是不知如此贤臣,对于天子的弃道任术,又是如何看待记述。 宁君哲正好洗了葡萄端进来,听见几人的谈论后,若无其事径直爬上矮榻屈腿坐下。 一盘葡萄被他小心翼翼放在膝盖上,一颗一颗欢快地往嘴巴里送。 原来步竫舟昨晚所说的天下人,是这么回事。 初听时不明所以,如今明白过来,心里竟然甜滋滋的,连卫澍诋毁他的话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沈着和流叔见宁君哲旁若无人地痴痴发笑,面面相觑地眼神交流。 流叔:宁护卫怎么了?被气笑了? 沈着:不知道,不理解。 两人一头雾水退下后,宁君哲的一盘葡萄也吃得仅剩下五六颗。 衣袍宽大,松松垮垮覆在身上,显得他整个人更加瘦小。 步竫舟起身靠近,在矮榻边上坐下。 宁君哲把最后一颗圆滚滚的葡萄塞进他嘴里,喃喃问:“王爷为了我放弃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会不会后悔?” 他垂眸凝视着宁君哲不断翕合的薄唇,俯身轻啄一口,不答反问:“所以你刚才是在为这事偷笑?” 被步竫舟直接戳破小心思,宁君哲想也不想矢口否认:“怎么可能!” 他拿着空盘借口再去洗点儿葡萄吃,说话间两只眼睛心虚地四处乱转,白皙的耳廓迅速爬上淡淡绯色。 然而想要落荒而逃的他正要撑着手臂站起来,就被男人一把握住后脖颈拉近索吻。 步竫舟浅尝辄止,盯着宁君哲漆黑的眼瞳勾唇轻笑:“不后悔。” “王爷又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后悔?” “昨晚不是试过了?” 宁君哲注视着咫尺间似笑非笑的男人,梗着脖子强装镇定:“我说的是和女子。” “谁说这种事一定要和女子试才知道合不合适?” 步竫舟的目光下移一瞬,又回到某人正认真等待下文的脸上,挑眉补充:“阿哲就很合适。” 宁君哲后知后觉一把推开他,红着脸骂骂咧咧跑出卧房。 妖孽啊妖孽,这怎么斗得过?! 傍晚用过晚饭,宁君哲习惯性抬脚往后院儿走,却被步竫舟眼明手快揽住腰带进怀里。 他不明所以回头问男人:“怎么了王爷?” 步竫舟挑挑眉,口吻理所当然:“住卧房。” 宁君哲受宠若惊,且不知所措。 哪有刚谈恋爱就同居的呀! 这发展也太快了点儿吧?! 他本能地摇头拒绝:“王爷,我觉得一段感情呢,还是要循序渐进慢慢来,节奏太快——” 男人脸色一沉,冷声道:“你后悔了?” “没有啊。”宁君哲解释道,“只是在我们那里,就算……那个了,也不一定要立马住在一起的。” 步竫舟看着宁君哲别扭闪躲的眼,不管不顾地坚持:“住卧房。” 杜怀钦那边或许很快就会查到小雪与宁君哲的关系,他只想尽他所能,让宁君哲习惯他,依赖他,离不开他。 宁君哲自然不会知晓男人的真实想法,不解道:“王爷,反正我以后也不会去郎馆了,后院儿这么近,你想见我随时可以来呀。” 步竫舟置若罔闻,将人打横抱起往卧房走:“就住卧房。” 宁君哲无奈,暗自思索。 他们现在应该算是热恋期,男人强烈要求同住,难道是…… 他抬眸去看男人,入眼便是线条流畅而明晰的下颚轮廓,突出的喉结缓缓滚动,性感又充满诱惑。 宁君哲醍醐灌顶,某个部位瞬间一紧。 擦! 他现在伤势未愈,做不了上面那个,住进卧房岂不是要一直被压?! 沉思间,步竫舟已经带着他进入卧房,并不愿撒手地抱着他在窗前的矮榻上坐下。 宁君哲见男人打算看书,趁机商量道:“王爷,你抱着我的话很快就会腿麻的,要不我先睡,你慢慢看?” 男人抬眸关切道:“困了?” 他忙不迭点头:“嗯嗯,困了。” 闻言,步竫舟直接将书卷掩上,抱着他放上床。 宁君哲根据以往伺候步竫舟的经验推断,步竫舟看书至少会看一个小时以上。 虽然他现在还不困,但躺着躺着,在步竫舟看完书后怎么也该睡着了。 他掩饰好内心的小九九,粲然一笑,善解人意地催促:“谢谢王爷,王爷快去看书吧!” 步竫舟不咸不淡地勾唇,尔后在宁君哲一瞬不瞬的注视下,自然而然在他身边躺下:“不看了。” “怎么了?” “陪你睡觉。” 宁君哲无语。 睡觉还要人陪?又不是三岁小孩。 他推了推男人结实的胸膛,不打自招:“我现在还睡不着,王爷快看书去吧!” 步竫舟嗅到了那么一丝阴谋的味道,挑眉问:“不是说困了?” 宁君哲愣了愣,拙劣地自圆其说:“就……突然又不困了……” 步竫舟垂眸凝视某人紧张的脸,心领神会,眼底漾起玩味:“独自看书枯燥乏味,阿哲陪我做一件更有趣的事吧!” 宁君哲一脸好奇:“什么事?” 话落,只见男人长袖一挥,屋内烛火瞬时熄灭。 他只觉腰间大带一松,宽大的长袍一瞬被人撩开,一只火热的大掌沿着腰腹一路摩挲。 宁君哲浑身一软:“王——” 未出口的话被彻底堵在唇齿间。 翌日,某个再次被吃干抹净的人,到底还是答应从后院儿搬了出来。 如此温存了几日后,这日清晨,沈着带回宫中消息。 蓁蓁始终不愿开口,已于昨夜子时,在司狱处咽了气。 第45章 番外.荆棘葳蕤(一) 商羽。 融融春日,空气中萦绕着浅淡而持久的海棠花香。 街道两旁的食宿商贩不断吆喝,青石板中央行人来往密集。 其中一个小商贩正推着单轮板车沿街叫卖,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惊叫嘈杂之声。 他正想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肩膀就被人狠狠一推,身形不稳踉跄倒地,单轮板车也随之倾倒,新鲜的瓜果蔬菜滚得到处都是。 小商贩正要叫骂,抬头一看,一个身穿灰色粗布麻衣的男人抬脚将拦在路中央的板车一脚踹开。 男人体型健硕,五大三粗,脸颊两边留着茂密的络腮胡,周身杀气腾腾。 被踹开的板车立时四分五裂,当场报废。 络腮男脚步腾挪间,推开一个又一个挡路的行人,疯狂往前逃窜,不断愤怒急喊:“让开!全都给老子让开!” 沿街行人无不抱头鼠窜,尖叫声此起彼伏,络腮男奔逃过的地方一路狼藉。 在他的身后,一队兵马紧追不舍。 繁华的市街中心一片混乱,官兵们果断弃了马,一边避让沿途百姓,一边奋起直追。 最前面的一位兵士边追边高声提醒:“司狱处抓捕朝廷要犯,闲杂人等速速退让!!” 一名身穿黑色制服的少年腾飞于屋舍之间,视线紧紧盯住在下面长街上鸟骇鼠窜的络腮男。 络腮男边跑边四处张望,寻找热闹的饭庄或是酒楼赌场。 只要混进这些场所,官兵搜捕起来必然耗时,他也就多了几分逃出生天的胜算。 他气喘着奔到一个十字路口,抬头看见前方的赌场,面上一喜,下一瞬,一队兵马从拐角处霎时冲出,将前路拦截。 络腮男并未慌神,果断抬脚往另一个方向去。 司狱处及时截路清街,哒哒的马蹄声同时从不同的方向传来,一队队穿着金色软甲的骑兵形成包围圈逐渐逼近络腮男。 络腮男当机立断,三两步上墙欲跃上屋顶逃脱。 他得意地冲周围的兵士挑眉,笑容狷狂:“妈的,来抓老——” 挑衅的话还未说完,外侧的大腿根部忽而一痛,整个人重重从屋檐上摔下来。 飞镖深深嵌入皮肉,立时传来酥麻之感。 络腮男暗道不妙,正无计可施,却见被砸碎的一众物品之间的墙根处,躲藏着一个七八岁的女童。 女童蜷缩成一团,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双小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漆黑的瞳仁里满是惊恐。 女童与络腮男四目相接的一瞬间,毫不犹豫起身拔腿就跑。 络腮男邪邪一笑,单腿猛蹬,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女童的后领,狠狠扯过来。 女童失声尖叫:“救命啊!!” 紧接着身体一轻,旋即腰腹就被一只粗壮的手臂牢牢禁锢,脖子也被络腮男用手指死死掐住。 窒息感接踵而至,她惊恐万状,张着嘴巴想呼救,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络腮男看着不断围拢逼近的兵士面色狠厉威胁道:“再往前一步,老子就杀了她!” 众兵士骤然勒马,不敢再前进半分。 女童泪水涟涟,双手拼命拉扯钳制住自己喉咙的手指,奈何力量悬殊,无济于事。 情急之下,她蓦然想起络腮男受伤的大腿,毫不犹豫用腿去踢他的伤处。 络腮男吃痛怒骂:“老实点儿!不然老子掐死你!” 说着,手指上的力道骤增,女童表情瞬间扭曲,五官皱成一团,满脸绝望无助。 她满含热泪的双眼急切又慌乱地扫过众人,最终抬眸看见对面屋顶上的少年。 少年迎风而立,轮廓分明的脸冷肃而尖锐。 双手各捏着一枚飞镖,目光错过她期待祈求的眼神,落在她被死死掐住的细嫩脖颈上。 他的反应太过冷静,目光太过平淡,仿佛人质的命在他看来一文不值。 女童被少年淡漠的神色吓得心惊肉跳,拼命挣扎顽抗。 少年面色一凝,手腕翻转间,两枚闪着寒光的飞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她飞来。 她瞪大双眼,喉咙里发出嘶喊的呜咽。 两枚飞镖迅速贯穿络腮男的两只手掌,却力道刚刚好地并未伤及女童一丝一毫。 一刹那血光四溅,女童耳边登时传来络腮男的痛呼,继而钳制住她咽喉与腰腹的手臂一松,她直接脱离掌控,摔在地上。 女童惊魂未定,连忙奔向前方的士兵。 另一侧的士兵快步上前,眼疾手快地将还欲反抗的络腮男铐上手脚链。 屋顶上的少年翩翩落下,立在众人面前。 “带走。” 简短的两个字,没有任何情绪波澜,仿佛一切的突发状况都尽在掌握。 最后关头时,女童哭花了眼。 此刻听见独属于少年清冽的嗓音,才抽噎着抬手,用破烂的袖子将眼睛一擦,抬眸去看。 前方的少年身着暗黑色长袍,长袍裁剪平整服帖,勾勒出少年挺拔匀称的身姿。 胸前绣着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虎口大张,表情凶狠,长长的虎尾一直延伸到右肩。 整只老虎以金线勾边,闪烁凌凌寒光。 此套制服太过沉稳霸气,不过十四的少年,却能完美驾驭。 其浑身上下超乎年龄本身的肃杀之气,令人不寒而栗。 感受到来自女童的注视,少年侧目望向她,淡声道:“没事了。” 他仍旧漠然的神色与口吻,令她怔愣半晌,才后知后觉对方其实是在安慰自己。 她想,如果他不冷着一张脸,不那么严肃,神色柔和一点,应该会更好看。 女童定了定心神,大着胆子上前,颤声道:“大哥哥,谢谢你。” 适时一名小兵上前禀告:“裴大人,要犯已关进囚笼,是否立刻回京?” 裴荆点点头:“可是铁笼?” 小兵严肃回:“是,且多加了三道铁链,再无纰漏。” 裴荆沉声道:“好,即刻出发。” 说罢,他转身上马,带着浩浩荡荡的一众兵马渐行渐远。 女童望着裴荆的背影,回想起刚才惊险的一幕,这才腿软地跌坐在地。 平日里,女童都是缩在这个墙角处乞讨。 可今天因为络腮男,本就破烂不堪的碗直接被砸了个稀巴烂,人们嫌弃此处晦气,也都不从此处经过。 她不仅没有讨到一口吃的,还得被迫换地方。 趁着夜色,她躲在一家包子铺门前,小心翼翼伸出黑黢黢的手去掏笼屉里的包子。 老板正忙着收档,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可就在她掏出包子的那一刻,还是被刚好转身的老板抓了个正着。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手劲极大。 拎着她的胳膊骂骂咧咧,恨不得当场把她的手剁了。 她哭着乞求男人将这没卖完的包子施舍给自己裹腹。 男人却一把抢了她手上的包子扔了出去。 “有娘生没娘养的弃儿乞丐,我就是扔了喂狗也不给你这小贼!” 她眼睁睁看着包子落地,几条饿犬闻着味儿瞬间蜂拥而至,龇牙咧嘴地上前争夺。 男人拽着女童气焰十足:“走!跟我去见官!” 第46章 番外.荆棘葳蕤(二) 人们都说坐在衙门里的人是百姓们的青天,可这百姓,终究不包括她们这种无钱无势的乞丐流民。 若真去了衙门,哪里还有她的活路。 她吓得脸色煞白,也不要包子了,立马双膝跪地,不住地磕头求饶。 “老板我求你,不要送我去见官,你的包子我会赔给你的,我求求你,不要送我去见官……” 男人用手扯了扯她破烂不堪的衣襟,讽刺道:“赔?你拿什么赔?毛都没长齐还学会偷窃了!” 她猜想男人家中一定有同自己年岁相仿的孩子,抽噎着央求:“我给你当童养媳!我什么都会做!我——” “你倒想得美!我这一天天累死累活连个媳妇儿都没娶上,还多养一张嘴?!” 男人侧头狠狠呸了声,不依不饶道:“没得商量!见官!” 说罢,拖拽着不断哭嚎的女童一步步往衙门方向走。 女童眼见男人不肯善罢甘休,深切的绝望化作无边勇气油然而生。 她低头一口咬在男人的手背上,带着恨不能撕下一块肉来的狠劲儿,口腔里顿时弥漫起浓浓的血腥味。 男人哀叫一声,本能地将她猛地推开,看着血肉模糊的手背气急败坏道:“狗崽子!老子今天非剁了你不可!!” 女童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流着泪不要命地跑。 身后男人怒骂的声音渐渐远了,直到再也听不见,她才喘着气停下来,浑身瘫软地一屁股坐到地上。 四周黑漆漆的,慌不择路的她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来了。 她抱着双膝背靠冰冷的墙壁,春日夜晚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一分一分渗透进皮肤里。 即使冷得发颤,她也不愿意远离带给她安全感的墙壁。 虫鸣欢奏,女童饥肠辘辘的肚子也跟着唱交响曲。 她缩至墙根处,从衣摆上扯下一块破布,系在腹部狠狠勒紧。 很快,她感觉不到饿了,只感觉到深深的疼。 寂静中,一道低沉的男音蓦然响起:“想吃饱穿暖吗?” 女童惊慌失措地抬头,看见一个戴着半截面具的男子悄无声息立在前方,一双幽深的眼瞳紧紧锁住她。 他裸露出来的下半截脸庞上瞧不出情绪,眼睛里也没有杀意。 语气平和到像以往她乞讨时,从跟前路过的每一个路人,问她一枚铜钱够不够。 每次她都是感恩戴德地磕头感谢,而每次,都会收获那些人心满意足的朗笑。 女童点点头:“想。” 男子又问:“想再也不受人欺负吗?” 女童期待的眸光一亮,拼命点头:“想!” 稚嫩的声线激动而颤抖,明显哽咽。 男子淡淡道:“跟我走。” 世道艰难,女童深知陌生人不可信。 可比起继续待在这里,过着暗无天日的乞讨生活,她宁愿赌一把。 她缓缓站起来,一步一步靠近黑暗中的男子,握上他伸出的手,问:“你是谁?你要带我去哪里?” 男子握紧她的手,声音低沉:“我是缚硕,他们都叫我缚硕大人。” “缚硕大人……” “恭喜你,1688。” 1688倚着冰凉的墙壁,脚下是没过脚踝的凉水。 水里晕染着薄薄的红,钻入鼻尖的空气里弥漫着浓烈而熟悉的铁锈味。 从前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小女童长成了十三岁的少女,又一次从死斗场活了下来。 她瞧着站立在狭窄出入口的男人,徐徐牵起一抹凌然的笑。 吃饱,穿暖,不受欺负。 缚硕当年承诺她的,全都靠她自己做到了。 1688弯下腰,将手里沾血的刀放进水中搅了搅。 而后直起身,在腰侧衣帛上划拉两下擦干水渍,这才握着刀,一步一步蹚过水,朝着缚硕走去。 玉衡训练严苛,无论是试药人,还是杀手,每年都会大大折损。 所以缚硕每年都会引进新人,而引进新人,也就代表着会有无止尽的自相残杀。 每一次从死斗场活下来的人,缚硕都会亲自来接。 1688看着他,有气无力地玩笑道:“缚硕大人,你为什么常年戴着面具呢?是因为太丑不敢见人吗?” 缚硕闻言,只是淡淡抿了抿唇,并未接话。 1688见他神色凝重,正色问:“缚硕大人不高兴?发生什么事了?” 缚硕依然沉默不语。 她知道,她同缚硕大人的关系,其实和每一个从死斗场出来的人同他的关系没什么差别。 他不答,她也就不再问。 离开训练营回到住处后,她清清爽爽洗了个澡,刚换好衣服就有日常管理的人进来点人。 杀手干的是刀口舔血的勾当,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稍不留神掉了就掉了。 命如纸薄,自然低贱。 一个房间统共二十人,加上1688,被带走了5个。 以往也曾有过点人的情况,都是被主人派出去执行任务,能回来的寥寥无几。 1688想,十年磨一剑,她一定会是最后活下来的人。 她跟着另外几个房间里出来的人一起前往大厅集合。 缚硕站在高台上,沉静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他只说了一句话:“主人即将调职回京,收拾好你们的东西,与我暗中跟随进京。” 一语毕,1688的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回京”。 初时听这两个字,已经很久远。 久远到她以为这一辈子,都只会被留在商羽,困在这方寸之地,待到毒发之日,再默默死去。 到达京都后,所有人被各自安排在一处隐秘之地。 互不知藏身之处,一旦执行任务被活捉,也不必担心会被敌人一锅端。 很长一段时间,1688没有接到任何行动信号。 这也就意味着,主人安全,没有人值得他们去杀。 她再也按捺不住期待的心情,乔装打扮后,在京都街头转悠寻觅。 裴荆的杀伐决断,京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谓是闻风丧胆。 1688向路人询问裴府在何处时,对方的眼神无一不是惊恐狐疑。 “京中裴姓者有三,不知姑娘问的,是哪一个?” 1688不知裴荆姓名,只道:“于宫中办差的裴大人。” 路人听闻脸色一变,朝着右前方一指,颤声道:“裴府就在前面,拐过街一眼就能看见,姑娘你自己去吧!” 1688很好奇,几年不见,裴大人究竟长成了什么模样,是不是比五年前还要冷酷,否则为什么所有人还是那么怕他。 她按照那人指的路脚步轻快地前行,最终将目光定格在在一众屋宇中,最为巍峨庄严的府邸上。 1688想拉个人确认一下,奈何无人从此处经过,就跟他们初见那一天,她被劫持后的遭遇一样。 她独自在府邸外的街巷中站了许久,正准备离去时,却见一个身穿玄色常服的男子迎面走来。 第47章 番外.荆棘葳蕤(三) 男子身姿颀长,风仪玉立,玄色衣袍上用金丝绲(gun)边,厚重中增添了几分矜贵之气。 暮色淡淡,只一眼,1688就认出了他。 他还是和当年一样,面色冷肃,一副生人勿近之感,五官轮廓却比之更为硬朗英俊。 如果说当年一见,只是因为感念才令她记了这么些年,那么这一面,完全是少女的初心萌动。 她呆立在原地,看着裴荆一步步向自己靠近。 常年被玉衡里冷酷决绝浸染包裹的一颗心,竟激动雀跃到仿佛快要跳出来。 身为司狱长,裴荆对周围人事物的感知超乎常人。 他注意到1688复杂的目光,也从她异于常人的体态气质看出,她绝非普通农户家的女儿。 这些年被他亲自抓进司狱处的犯人数不胜数,被他亲自监斩的死囚亦不在少数。 其中亡命之徒的流寇山匪、仗势欺人的权贵豪门各有涉及。 心有不甘的复仇者,或是藏匿裴府伺机而动,或是行路莽撞刺杀,他都经历了太多。 像她这样明目张胆盯着他,避也不避的人倒是头一个。 裴荆不动声色与1688擦肩而过,长袖中的飞镖蓄势待发。 1688不加思索,一把握住他的手臂,甜甜一笑:“裴大人不认得我了吗?” 他闻言侧头,手里的飞镖仍旧握着,面不改色道:“请问姑娘是?” “我是……” 1688瞬间哑言。 她没有名字,只有编号。 默了一瞬,她放开他的手,转而一手横亘在腰间,一手作势扣住脖子,满眼期待。 “是我啊!五年前在商羽街头,裴大人从要犯手中救下的女童!裴大人想起来了吗?” 裴荆少年时便高官加身,杀的人很多,多到记不住。 救的人很少,少到屈指可数。 经1688活灵活现地一描述,他立刻便想起了记忆中蓬头垢面,泪眼模糊的女孩儿。 “是你。”他默默收起飞镖,拧眉问,“你为何来京都?何时到的?” 裴荆本意是奇怪1688为何会离开商羽,可因常年刑讯犯人,早已养成了审问的口吻,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居然也满是迫人的冷冽。 1688心一跳,私以为是他看出了什么,佯装镇定,渐渐收起嫣然笑意,不解开口:“裴大人……” 裴荆抿抿唇,打断她:“抱歉,习惯了。” 1688恍然大悟,暗自放松下来,见他仍旧是一本正经的冷肃模样,忍俊不禁道:“裴大人是不是很少与人致歉呀?” 他自然知道她在笑什么,只是淡淡“嗯”了声。 话题最终又绕回到一开始,1688灵机一动,半真半假地道想来看看裴荆,所以来了京都。 如今住在山上的一间小茅草屋,自己种些蔬菜自给自足。 说到名字,则无限哀婉称:“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只记得有人叫过我小八。” “小八。”裴荆垂眸低声重复。 初见时她便是个小乞丐,不记得姓名也属正常。 他复抬眸,望着少女亮晶晶的眼睛道:“我叫裴荆。” “裴,荆。”1688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忍不住心中欢喜。 “虽然我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可是一听就知道是非常不错的名字!和裴大人一样不错!” 位高权重,阿谀奉承之言裴荆听过不少。 可如此单纯的赞扬,于他而言倒是新鲜。 今日宫中事毕,他有些累,并未过多同1688交谈,亦未询问她如今生活是否辛苦。 眼前的她,只是一个重逢的陌生的故人。 1688亲眼看见裴荆跨步进入府门,老管家冲她点头示意微微一笑,而后缓缓关上了沉重的大门。 这日之后,她隔三差五会在街巷外等。 等到裴荆要说什么,做什么,她统统没想过,只是单纯地想见到他。 不一定每天都能看见,但他同她说的话,却一次比一次多。 一晃眼,1688到了女子十四及笄的年岁。 听人说,女子及笄这一天,会有亲友为她操持一切大小事宜。 她没有亲友,唯一相识之人,便是裴荆。 清晨一早,露水还挂在草叶子上,她特意去成衣店挑选了一件清雅的素色长裙,跑到裴府大门前的街巷等他。 然而她并未等到。 裴荆自昨日进宫处理要务,便一直没有回来。 1688等啊等,等到黄昏入夜时分,才终于把人盼来。 一日的漫长等待所带来的疲累,在看见那抹墨色衣袂时,一扫而光。 她欣喜地奔向他,笑容灿烂明媚:“裴大人,你回来了。” 少女迎面而来,巴掌大的娃娃脸稚气未脱,可爱又灵动,明眸皓齿,面若桃花。 披肩长发随风轻扬,少了长发及腰的温婉,多了几分清爽洒脱。 素裙裁剪得体,完美勾勒出窈窕的曲线,纤秾(nong)合度,骨肉匀停,恰到好处。 此时此刻的她,与以往做农户打扮时判若两人。 裴荆一向波澜不惊的眼底多了几分惊艳,心旌摇曳。 少女停在他面前,吐气如兰。 见他垂下眼眸不看自己,不解地凝眉问:“裴大人,我这身衣裳不好看吗?” 裴荆不动声色绕过她,抬脚往府门走:“好看,很适合你。” 1688笑靥如花,跟在他的身侧缓步慢行。 “今天是我十四岁生辰,卖菜赚的银子不多,只够买一件素衣。 本来我还担心会不好看,有裴大人这句话,我就放心啦!” 裴荆行至府门门口,本不打算停留的他脚步一顿,侧身惊讶问:“今日是你及笄?” “嗯!我在京都没有朋友,只认识裴大人,所以就来找你了。” 1688语气诚恳,并不为短暂的相聚而难过,笑容仍旧灿烂:“裴大人回府休息吧!我回去啦!” 少女转身即走,他心念一动,待反应过来时,已经伸手握住了她皓白纤细的手腕。 她惊喜回头,面带狐疑与期待:“裴大人?” 裴荆回神,若无其事松开少女的皓腕,淡声道:“女子及笄这日是要插簪戴钗的。” “簪钗?”1688面色一红,为难道,“我没有那么多钱,就这样挺好的。” 裴荆的视线落在她的头顶,上面没有任何珠翠金钗点缀,如瀑青丝柔顺散开,披在肩膀,简单的好看。 “等我一会儿。” 他扔下这句话后转身进入府门,很快便又出来。 1688似有所悟,心中忍不住欢喜,安安静静跟着他的脚步穿街过巷,走上熙熙攘攘的京都街头。 第48章 番外.荆棘葳蕤(四) 京都的街道花木扶疏,高楼林立。 1688闲来无事时,在这些纵横交错的街巷中穿梭过无数次。 以往是一个人,今日是两个人。 感觉很不相同。 她背着双手脚步轻快,像所有正常人一样混迹在来往人群中,享受着从来不曾奢望过的美好。 裴荆带着她来到一家首饰铺,让她挑选一款喜爱的簪钗。 她落落大方道:“裴大人帮我选吧!” 裴荆瞧着她天真烂漫的面孔,抿唇默了一瞬,淡声应承:“好。” 她或许并不知道,及笄礼上的簪钗一般都是亲友赠送,可若放在平时,男子送女子簪钗,便有定请之意。 他家中并无姊妹,迄今为止二十年,亦从未为哪位女子挑选过发钗。 裴荆认认真真看了许久,最终在老板的推荐下,选了一根玉钗。 玉质洁白莹润,尾部缀有一片玲珑的淡青色玉叶,下垂两股水滴流苏,设计简雅大方。 他付了钱,在老板的指导下为1688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玉钗入发,衬得少女整个人透亮起来。 1688瞧着铜镜里的自己,晃神间,这张如花似玉的面孔与在死斗场里满脸冷酷的面孔重叠,不真实感狠狠冲击着她的心。 她敛了心神,扬起心满意足的笑意:“谢谢裴大人!我很喜欢!” 裴荆眉目间染上淡淡动容,瞧着玉钗上那枚精致的玉叶,眸色深沉。 “女子及笄,若是许嫁之身,会由亲友取字。 你而今待字闺中,连一个名字也没有,我便为你取一个吧。” 1688愣了愣,盯着裴荆的眼睛认真又期待道:“可以吗?” 彼时她入玉衡时,以为会有自己的名字,可缚硕大人只扔给了她一个冷冰冰的数字编号。 “小八”也不过是根据编号临时瞎编的称呼而已。 有了名字,是不是就证明,她其实也是一个值得被爱的女子? 裴荆面色如常,沉声道:“草木茂盛,荆棘葳蕤,就叫蓁蓁吧。” “蓁蓁?”蓁蓁若有所思,“荆棘……是裴大人的荆吗?” 裴荆眸色一动,轻轻应声。 蓁蓁漂亮的杏眼中升腾起淡淡水雾,冁(chǎn)然而笑:“蓁蓁喜欢这个名字!谢裴大人赐名!” 从首饰铺出来,裴荆并未急着回府,而是陪蓁蓁在小面馆里吃了长寿面,庆贺生辰。 每一年的生日蓁蓁都是自己过,哪怕到了玉衡,她自认为比较亲近的缚硕大人,也从来没有为她庆贺过一次生辰。 裴荆外表冷肃,却让蓁蓁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温暖。 明亮的灯笼不知不觉挂了满街,她跟着他行至裴府时,一路光耀。 蓁蓁同以往的很多次一样,目送裴荆进入府门,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身往山上走。 离开京街,走上郊外的小路,四周漆黑的小树林里响起微风拂过时的沙沙声。 以往回来,路上都会有一两声鸟鸣,今夜却安静到诡异。 经过前方的一座小桥,就到了藏匿之处。 她若无其事踏上桥面,刚刚走到桥中间,“嗖”的一下,身后传来利器快速划破气流之声。 蓁蓁应声灵巧侧身,挥砍过来的斧头来不及收势,一下砍在坚硬的桥面上。 斧刃与石头碰撞,传来沉重冗长的“铛”声,震耳欲聋,黑暗中霎时激溅起零星火花。 来人一招不成,当即拎起斧头再度挥砍过来。 蓁蓁轻松闪避,甚至在急速狠厉的杀招下,看清了对方的脸。 那是一张穷凶极恶的中年男人的脸,眉毛酷似一把凌冽长刀,两颊的虬髯茂盛密长,两只眼睛充满凶狠杀戮。 蓁蓁并不认得他,也从未见过,看他毫无章法的乱劈乱砍也不像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不过须臾,她便想通了其中缘由。 此人大概是曾经死在裴荆手中的人的亲属,今日见他与自己一同游街,误以为自己是他的心上人,才动了杀机。 自进入玉衡以来,蓁蓁手里沾过不少人的血,可那毕竟身处死斗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她不得不为。 此人与她无冤无仇,亦不是主人要杀的政敌,她不想滥杀无辜。 蓁蓁且避且躲,就是不出手。 男人原以为少女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没曾想对方竟然会些拳脚功夫,而且身形灵巧,看样子武功还不低。 他当即明白自己看走了眼,失了策。 他蛰伏多年,始终找不到机会接近裴荆。 如今裴荆好不容易有了亲近的女子,既然杀不了裴荆,他便只能搏一搏杀掉这女子了。 蓁蓁想将男人往来时路的方向引,尽量离藏身之处更远一些。 男人识破她的心思后,宁死不退地逼着她下了桥面。 她心中愠怒渐生,冷声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今日我心情好,不杀你,趁我还没改变主意,速速离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 男人杀红了眼,想着反正到最后也不过是一死,目眦欲裂地更为狂乱地挥舞手中的斧头,丝毫不愿退让。 蓁蓁平日里穿的都是利落的短衣长裤,身上这身长裙虽不影响身手,但难免束手束脚。 她懒得同男人缠斗,眼中杀机乍现:“这是你自找的。” 说完,她一把扯下身旁的树叶子夹在指间,正要动作,却听一道男音陡然从男人身后方传来。 “蓁蓁!” 蓁蓁神色一凝,忙将树叶拢进袖中,目光落在赶来的裴荆身上。 他怎么会来? 什么时候来的? 看见她显露武功了吗? 男人见蓁蓁突然神色慌乱地一动不动,瞄准时机又是一斧头朝着她的肩膀劈去。 蓁蓁面色惊恐地尖叫一声,眼睁睁看着闪着凌凌寒光的斧刃照着自己挥砍下来。 她惊慌失措地往后退,却蓦然被脚下的长裙一绊,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上。 斧头带着势不可挡的威力急速逼近,千钧一发之际,男人的动作陡然凝滞,魁梧的身躯摇晃着险些栽倒。 男人提着斧头的右手肩胛骨处被飞镖穿了个血洞,喷薄而出的血液顷刻染红了一大片布帛。 蓁蓁脸色苍白地凝视着快速靠近的裴荆,眼中热泪蓄积:“裴大人。” 她投入他的怀里,语带哽咽:“裴大人,还好你来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裴荆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摊开双手并未回抱,随后只是轻轻拍抚对方颤抖的肩膀,淡声安慰:“没事了。” 话音刚落,蓁蓁却猛然反身将他护在怀里,硬生生受了濒死反击的男人的一击。 第49章 番外.荆棘葳蕤(五) 久违的疼痛感猛然袭来,蓁蓁拧起眉头暗自咬牙。 刚才她就不应该跟男人废话,就该直接杀了他。 斧头砍在右肩膀上的一刹那,她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也听见又一枚飞镖射了出去。 她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不断从伤口处流出,止也止不住。 裴荆冷肃的面孔总算多了丝慌乱,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步履匆匆往京街去。 蓁蓁从来没有受过这么严重的伤,以往再疼再痛,只要咬牙挺个三五天就好了。 而今她不想咬牙硬挺了。 她伸手轻轻拽住裴荆胸前的衣襟,牵起嘴角,虚弱道:“裴大人……蓁蓁,好疼……” 裴荆脚步不停,眼底的心疼稍纵即逝。 他冷肃的面庞变得柔和了几分,沉声道:“再忍忍,很快就不疼了。” 昏昏沉沉中,蓁蓁看见自己被裴荆抱进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里没有浓重的药材味,显然不是医馆。 她趴在软榻上,听须发尽白的老郎中说她伤口皮开肉绽,深可见骨,必须缝针。 裴荆点头应承,垂眸看着她的眼睛,沉沉说了句:“蓁蓁,闭上眼睛睡一觉。” 他不擅长哄人,亦不擅长说温柔体贴的话语。 如此生硬的安抚落在蓁蓁耳朵里,却宛如天籁。 麻药很快起了作用,蓁蓁有气无力地笑着,眼前裴荆的脸越发模糊朦胧。 再次醒来时,屋内同样点着烛火。 她口中干燥得很,喃喃说想喝水。 裴府的老管家听见动静后,连忙进门倒了杯茶喂给她喝:“蓁蓁小姐发了一日高烧,总算是醒了。” 伤口深重,发烧是在所难免的。 老管家问蓁蓁饿不饿,她摇了摇头,他却温和一笑,自顾自道:“灶上熬了稀粥,蓁蓁小姐随便吃点儿。” 她有所触动,浅浅勾唇道:“好。” 象征性喝了点儿粥后,蓁蓁又昏昏沉沉地想睡,可她努力睁着眼就是不睡。 老管家看出她的心思,笑道:“大人公务繁忙,许多时候都是直接宿在宫中,如今这个时辰,只怕是不会回来了。” 蓁蓁想起以往她也有很多次等不到他,知道正如老管家所言,可还是难掩失望。 她扯着嘴角笑了笑,轻声细语回:“我现在脑子昏沉,确实有点困倦,时候不早了,周叔你也赶紧歇息吧。” 周管家早就听裴荆说起过蓁蓁,知道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是以对她格外怜悯。 眼下见她又为了救大人受如此重伤,心里对她愈加尊重恭敬。 他慈爱地应声退下,掩上房门前还不放心地叮嘱她千万别乱动,以免伤口崩裂。 蓁蓁鼻子一酸,连声说好。 周管家离开后,蓁蓁睁着眼睛不知道等了多久,昏昏欲睡时,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她条件反射地扭头看向房门口,目光犀利而冷冽。 在见到来人后,连忙收起周身的戒备杀意。 她若无其事柔柔一笑,惊喜道:“裴大人,你怎么回来了?” 裴荆面色如常,眸底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却只是轻轻关了门,淡淡道:“明日休沐。” 他来不及换下官服,身上仍旧穿着威风凛凛的白虎黑袍,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压迫。 可见是一回府就赶来了这里。 蓁蓁见裴荆神色间满是疲惫,笑道:“裴大人累了一天,快去休息吧!我感觉好多了,不用担心。” 她呈双手交叠趴伏的姿势,可爱的脸蛋搁在手背上,侧头瞧着他。 圆溜溜的杏眼里除了天真无邪,就是对他毫不掩饰的崇拜与欢喜。 裴荆缓步往床榻走,将腰侧的佩剑取下来放到桌上,思绪百转千回。 晚间司狱处手下回报,昨夜的男人的确是三年前,一位被他亲手送入司狱处的死囚的亲属。 男人蓄意谋杀朝廷命官,他直接命人扔进了乱葬岗。 可接触过尸体后的手下说,男人的致命伤一共有两处。 一处是他第二次出手,飞镖穿透了心脏。 另一处在脖颈,一道极为细小狭长的伤口,直接割破了喉管。 两处伤几乎发生在同时,一击毙命。 昨晚蓁蓁离开后,裴荆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慌意乱。 焦躁不安的他,最后沿着京郊的小路追了出去。 赶到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男人高高举起斧头正欲朝她砍去。 尽管情况危急,他却敢肯定,当时除了他们三个,再没有别人。 可如果第二处致命伤是蓁蓁所为,她为何不一开始就出手解决了对方? 反而要冒险以身抵挡致命攻击呢? 裴荆注视着目不转睛笑望着自己的少女,满腹疑云。 俏皮灵动,冷酷狠绝,究竟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你? 他在床沿蹲下,视线与蓁蓁的目光齐平。 他不动声色道:“你独自一人住在山上不安全,以后就住在裴府如何?” 蓁蓁一愣,浓烈的欢喜过后是深沉的失落。 如果她只是寻常人家的小姐,她一定想也不想一口答应。 可她是杀手,她注定短命,她无法脱离组织。 她将心底的哀伤掩埋,不以为然地勾唇浅笑:“裴大人不用担心我,我一个人自在惯了,还是乡野生活更适合我!” 裴荆搁在大腿上的手掌轻握。 不愿意离开,为什么? 他又道:“山间野兽出没,你屋子四周可有设防?正好明日我休沐,你把住址告诉我,我带几个人去——” 闻言,蓁蓁手指紧张地蜷缩起来,紧紧抓住下面的枕头,佯装镇定。 “不用了,裴大人平时处理宫中事务已经疲惫不堪,就不用为这些小事操心了。” 裴荆神色肃穆:“不是小事。” 于公于私,都不是小事。 听着裴荆斩钉截铁的回答,蓁蓁心一跳,是悸动,是欢喜,亦是恐慌。 她感慨于他突如其来的热情,故意露出受宠若惊的笑意,盯着他深邃的眼睛明知故问:“裴大人是被昨晚的事吓到了吗?” 她伸出手,第一次和他亲近,轻轻抚平他轻皱的眉头,语气似娇似嗔。 “蓁蓁住在山脚下很安全,而且周围也有栅栏,不会有危险的。裴大人明天就安心休息吧,别累坏了身子。” 殊不知,蓁蓁以为的天衣无缝的表演,善解人意的体恤,落在裴荆眼中,反而是欲盖弥彰的证明。 第50章 番外.荆棘葳蕤(六) 裴荆了然于胸,不露声色地起身,语气不咸不淡道:“你早点休息。” 周管家听见响动后,立刻披着外套出门查看。 寻常人一般不会不要命地潜进裴府。 他走到客房外的长廊处,看见里面幽晃的烛火,听见隐约的人语,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缓缓扬起欣慰的笑意。 老爷夫人走得早,他眼睁睁看着大人一年比一年冷肃漠然而束手无策。 按理说按大人的官阶品级与才干,京都的媒婆只怕是要把裴府的门槛踩烂。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饶是有钦慕大人的姑娘,也被他那生人勿近的凌然气魄给吓得退避三舍了。 他还担心大人会一生孑然,如今看来,蓁蓁小姐的出现,的确让大人改变很多。 周管家候在廊上,见裴荆开了门出来,和蔼一笑:“大人回来了。” 他面色如常地点头,淡声关切:“您老怎么还没睡。” “人老了,睡眠浅,听见动静出来看看。” 周管家朝着刚刚熄灯的客房望了望,语气耐人寻味:“大人是专为了蓁蓁小姐赶回来的?” 从前即便大人第二日休沐,也从未这么晚回来过。 更遑论回来连官服都来不及换,就直奔客房。 其心意可见一斑。 裴荆不置可否:“您老别瞎猜。” 翌日,裴荆独自出了府门,朝着京郊的方向走。 他垂眸若有所思,脚步缓慢带着迟疑。 最后还是调转方向,去请给蓁蓁治伤的老郎中进府复查伤势。 伤筋动骨一百天。 蓁蓁体格好,再加上周管家悉心照料,伤口愈合得很快。 只是伤口缝针后奇丑无比,一片白玉无瑕的美背上似是爬了一根尾指大的蜈蚣。 老郎中拆线后,依稀可见其可怖的轮廓。 姑娘家别说是受如此重伤,就是手指上不慎见了血,都唯恐落下疤痕,不敢示人。 没有女孩子会不爱美,蓁蓁也不例外。 从前在训练营受伤,生活上她总是处处留心,生怕落下疤痕。 如今她反倒觉得留个疤也不错。 她不以为意调侃道:“裴大人,你说以后要是再有人欺负我,我把这个亮出来,对方会不会吓好大一跳?” 裴荆凝视着蓁蓁如花灿烂的笑靥,心思愈发深沉。 拆线后的第二天,蓁蓁便告别周管家回到了山间茅草屋。 多日不见的缚硕倚着门框,冷颜瞧着终于回归的人。 他心平气和地问她裴府的饮食如何,住得可还习惯,比之玉衡又如何。 来到京都后,缚硕并没有强制他们一定要每天待在藏匿之处。 只要不暴露身份,不暴露行踪,一心一意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就不会限制人身自由。 比起在玉衡时的圈养,的确让人乐不思蜀。 蓁蓁从一开始就知道瞒不过缚硕大人,是以也没想过隐瞒。 她盯着对方波澜不兴的半张脸道:“主人的敌人不是裴荆,即便交往,也没关系吧?” “目前来说,的确如此。” 缚硕似是而非的话给蓁蓁敲了个警钟。 只是这个警钟,寒来暑往过了五个年岁,才彻底让她醒悟。 康平五十八年春,传闻外放五年的六皇子步竫舟骤获圣恩,得以封王开府。 同年不久,陛下病危,明王闻讯回京探病,她接到缚硕大人的指示,前去刺杀。 明王应该早有预料,蒙着面的两拨人一碰上立刻展开了厮杀。 对方身手不凡,同行二十余人伤亡惨重,唯她在内的五个人身受重伤成功逃脱。 为了避开对方的追捕,几人分别朝着山林深处遁走。 将将日暮时分,遮天蔽日的山林黑得格外快,已经辨不清方向。 周围啁啾的鸟鸣不绝于耳,显得四周愈发寂静,连飘落的一片树叶也清晰可闻。 蓁蓁身中数刀,血不断往外流。 她来不及仔细包扎,只随意扯下衣摆处的布帛,将伤口潦草一包就算完事儿。 耳边春雷滚滚,耀眼的闪电时不时划破夜空,将前路隐隐照亮。 越来越猛烈的风声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大雨将至,她必须尽快找一个避雨的地方。 蓁蓁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甩开追捕的人的,等到失血过多,眼前一片昏黑时,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 大雨毫无预兆哗哗地落起来,顷刻将她全身淋湿。 她漫无目的地乱闯,闯进了森林深处,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座破败的小木屋。 小木屋本就不大,一半已经坍塌,一半仍在苦苦支撑。 房顶上断裂的木头随着狂风摇晃,好像随时会掉下来砸死人。 已经不成样子的小窗被风吹开,又狠狠拍打回窗棂,沉重的击打声和着滚滚雷鸣,一下一下牵动着紧张的心脏。 破烂到向一旁倾倒的门扉发出年久失修腐坏的嘎吱声,不间断地拖着冗长的尾音。 小木屋犹如一只张牙舞爪的鬼魅,散发出渗人的毛骨悚然的气息,欢呼雀跃着蓁蓁的到来。 蓁蓁紧绷的身体一瞬放松,毫不犹豫抬脚迈了进去。 一进门,潜伏在黑暗中的老鼠立时骚动,成群结队往阴暗逼仄的角落里钻,霎时没了踪影。 蓁蓁掏出怀中的火折子吹燃,勉强看清屋内的格局。 屋子里有一张小木桌,上面有一盏烛台,烛台上的蜡烛尚未燃尽,还剩下半截。 凌乱不堪的地面上放着一些打猎的老旧工具,看样子这里曾经是一位猎户上山打猎时的歇脚处。 蓁蓁点燃了烛台,复将火折子甩灭盖好放回怀中。 身上的伤口还在源源不断往外出血,必须尽快止血才行。 她从容地在木凳上坐下,咬牙将伤口处的布料全部撕开后,果断端起桌上的烛台靠近手臂上的伤口。 烛火剧烈晃动,宛若毒蛇的舌头肆意在皮肤上来回舔舐。 她蓦地攥紧拳头,手臂青筋乍现,痛到面目扭曲,却也只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空气里很快传来浓烈的烧焦味,不过刚刚止住一处血,冷汗便已经爬满整个脊背。 蓁蓁艰难地喘气,稍作休息,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却在此时响起,并且离她越来越近。 一场及时雨定然已经将沿途血迹冲洗干净,不可能还有人找到这里。 除非她根本就没甩掉他们。 她迅速低头将烛火吹灭,闪身躲在门扉后,屏息凝神。 手里的烛台是唯一的武器,必须一击即中。 如此想着,脚步声也适时在门外停下。 来人似乎犹豫了一瞬,这才继续抬脚往屋内走。 浓重的潮湿水气钻进鼻间,一抹高大的身影亦出现在眼帘里。 蓁蓁果断举起烛台,朝着对方的脑袋狠狠砸去! 第51章 番外.荆棘葳蕤(七) 蓁蓁体型娇小,不比来人身量高,虚弱之下的奋起一击砸在了对方肩膀上。 来人连一声闷哼也没有,在她砸完以后才出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防止她逃跑。 “蓁蓁。” 低沉的嗓音不痛不痒,带着明显的安心。 蓁蓁怔愣在原地,瞬间明白过来刚才那一下,为什么裴荆不躲。 他只是想让她放心,让她相信他而已。 可此时此刻的她,愈加慌张地想逃。 奈何手腕却被裴荆牢牢抓住不放,无论她怎么挣扎都于事无补。 “别动,我给你处理伤口。” 黑暗中,裴荆掏出火折子重新将蜡烛点燃,而后牵着一言不发的蓁蓁重新坐回板凳上。 他看见她手臂上被火烧灼过的伤口,眼底划过一抹心疼之色:“疼吗?” 听见裴荆猝不及防的问话,蓁蓁不知该作何回答。 从前在他面前的任何时刻,她都是一副柔弱无力自保的娇媚姿态。 而今,她却是浑身浴血杀人如麻的冷绝模样。 她疼,可她似乎不敢再在他面前喊疼了。 蓁蓁不回答,只是垂眸静静凝视他。 裴荆似乎也并不执着于她的回答,自顾自拿起桌上的一块烂木头,端起烛台,倾斜着将蜡油滴在上面。 在滚烫的蜡油冷却前,用指腹抹了涂在她的伤处。 燃烧出一滴蜡油的时间太长,冷却时间却很短。 这种止血方式简直是浪费时间和消耗生命。 裴荆重复着滴油、放烛台、抹蜡油、擦伤口这几个动作,每一次都极具耐心。 微弱的烛火映照着他冷硬的脸庞,瞧不出丝毫情绪。 蓁蓁忽然觉得滑稽,想不到鼎鼎大名的司狱处裴大人,也有如此不厌其烦的一面。 不过用蜡油止血的确比她直接用火烧的粗暴方式来得柔和,就是伤口狭长,见效不那么快。 屋外的雨渐渐从滂沱转为淅沥,雷电亦在不知不觉中停歇。 蓁蓁的伤口终于全部止住血,接下来需要干净的布帛包扎。 血流得太多,她头晕眼花地不自觉往地上倒。 裴荆眼疾手快地伸手将她托住抱起,四处张望过后将她放在了避风的墙角处,直起身开始脱衣解带。 蓁蓁浑身一僵,目光闪烁下见他将外袍脱下随手一扔,继而撕扯着里衬尚且干燥的布料。 明白是自己误会了,她的脸瞬间红了。 暗自将眸光移开落在屋外的黑夜里,盯着虚无出神。 裴荆拿着撕好的布条靠近,沉默地为蓁蓁包扎伤口。 包好后,他弯腰捡起屋子里散落各处的木材堆到一起,准备点燃取暖。 蓁蓁这才终于开口:“不能点,火光会把人引来。” 把什么人引来,为什么害怕引来,她统统没说。 裴荆也不问,动作不断,沉声道:“不会有人来。” 追踪来的一路上,他已经将追杀她的人解决得干干净净。 接收到她惊讶的目光,他口吻淡淡:“陛下要除掉明王,派出的人自然非比寻常。第一次交手,费了些时间。” 蓁蓁的目光再度惊讶。 她只知道此次行动是主人要除掉明王,没想到当今陛下竟然也要除掉他。 难道是为未来储君铺路? 可既然是这样,当初又为什么多此一举封王呢? 裴荆对陛下不是忠贯日月吗? 他居然为了她杀陛下的隐哨? 蓁蓁这次是真的受宠若惊了。 她不敢置信地盯着裴荆,试探道:“你是主人的人?” “不是。” 木材还没到完全不能点燃的地步,终于渐渐烧起来。 他捡起地上的外袍撑在火堆旁烤,落音深沉:“我是陛下的人。” 当朝天子是谁,他便忠于谁。 这是他身为司狱的职责和使命。 得到否定的答案,蓁蓁不再开口询问。 既然注定背道而驰,有些事问得太明白,除了徒增伤悲,自我挣扎以外,毫无意义。 对话过后,两人又相继无言了很久。 最终打破沉寂的,是裴荆。 他将烤干的外袍在蓁蓁面前撑开,把她完完全全挡在里面。 “把湿衣服换下来。” 如果没有他刚才坚定不移的回答,她一定会扭扭捏捏情难自禁。 她缓慢将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尽数褪去,随手扔到旁边。 裴荆盯着虚无的目光移到那堆湿衣服上,手往前一送,道:“穿这个。” 蓁蓁也不客气,两手展开将宽大的长袍裹在身上,被火烘烤过的炙热熨烫着冰冷的皮肤,传来一阵颤栗。 颤栗过后,却是长久的舒服喟叹。 一场雨断断续续下到后半夜,蓁蓁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醒来时面前烧了一大堆木炭,火堆依然旺盛,裴荆正用树枝拨弄着炭火,看来是一夜没睡。 “醒了。” 他头也不回地询问,声音带着沙哑干涩,透出不易察觉的疲惫。 蓁蓁本能地点点头,看向被他抱在怀里的衣服,眼神示意:“我把衣服还给你。” 裴荆微微侧头将衣服团成一团递给她,她伸手接过,窸窸窣窣地穿起来。 雨过天晴,从树林间投射下来的阳光温柔和煦。 蓁蓁扶着手边的树木走得艰难缓慢,裴荆脚步亦不自觉放缓。 独处一夜,什么也没发生,可他们的关系好像已经完全改变。 分道扬镳时,蓁蓁站在路口目送裴荆直到小路尽头,这段遥远的路,他始终没有回头。 回到茅草屋时,缚硕似乎已经在此等候良久。 见蓁蓁重伤归来,眼神中闪过一丝庆幸。 他从怀中掏出药瓶递给她,她微笑着接过,将布条拆开,重新清洗上药。 缚硕瞧着那些不规整的织锦布条,眼神隐隐晦暗:“昨晚他救了你?” 蓁蓁头也不抬地答:“嗯。”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道:“好好养伤。” 随后便不声不响离开了。 蓁蓁天真地以为,只要主人顺利登基,那么届时她和裴荆就是同一立场的人了。 所以短暂的立场相悖也没什么。 可新帝登基,主人功败垂成。 她与他之间,再无可能。 外伤易痊,心伤难愈。 蓁蓁再也没有去过裴府,再也没有涉足府外的街巷。 再次接到任务,是缚硕大人让她引诱裴荆刺杀步翌。 她果断拒绝:“他说过,他忠于陛下,他不可能这么做。” “不可能?”缚硕轻轻牵起嘴角,露出不以为然的笑。 “既然如此,那就断了步翌的臂膀吧。” 缚硕的一双黑色眼瞳牢牢锁住她:“1688,你同他情深意笃,想必更容易得手。你去吧!” 第52章 番外.荆棘葳蕤(八) 蓁蓁闻言大骇,忙不迭摇头:“我杀不了他。” 缚硕目光如炬,紧盯着她不放。 “你当初学万叶飞花不就是因为他吗?你与他同出一源,怎么会杀不了?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不……”她眼眶微红,极力找理由说服对方,“就连隐哨都不是他的对手,我更不行……” 她神色明显慌乱地逃避着他犀利的眼神,被他一把捏住下巴转回面门,正对着自己。 他唇角轻勾,凌冽之意直达眼底。 “1688不行,但蓁蓁可以。” 缚硕的笑意渐冷,娓娓道:“赐名,庆生,舍身相救,破例,哪一样不是你的底气?” 蓁蓁眉头紧皱,两行热泪毫无预兆从眼眶滚落:“我们已经两相决绝,蓁蓁也不行!” “正好!”缚硕捏住她的手指暗自用力,似恨不得将她的下颚骨捏碎,“从此一刀两断,方可一心一意为我效力!” 蓁蓁绝望嘶喊:“不!不行!我不行!” “你敢违抗我的命令?!” 缚硕眼神冰冷而愤怒地凝视着她,下半张脸的肌肉因为情绪激动而猛烈颤抖。 “1688你不要忘了!你是杀手!杀人是你的使命!死亡是你的归宿!你没得选!” “不……”她泪眼婆娑,“我不行……” “是不行,还是不愿?” 滚烫的热泪流到缚硕的手上,他用力一搡将人放开,盯着那晶莹的液体讥笑。 “杀手不该有眼泪。”如阎罗般森冷的嗓音沉沉落下,“你不去,自然会有人去。” 缚硕高大的身影隐没在门扉外,蓁蓁慌乱追出来,扯住他手臂上的衣袖坚定道:“步翌我去杀!” 他颇为意外地注视她,没想到在两者之间,她竟然另辟蹊径,依然选择保全裴荆。 真是感人。 不过也无所谓,反正跟他要的结果是一样。 他满意地勾唇,眯起双眸道:“1688,不要叫我失望。” 夏日围猎那日,蓁蓁提前藏匿于山林之中,静待步翌落单。 在步翌躲入那块巨石之前,她有无数次射杀他的机会。 她却似猫捉老鼠般不慌不忙。 那些脱手的羽箭,只是有惊无险地一次次擦过步翌的身体,让他惊恐,却又得以喘息。 蓁蓁站在高高的松枝上,远远瞧见一个人一脸急色地狂奔过来。 瘦弱的身形并不是裴荆。 她毫不犹豫张弓拉箭,却叫来人险险躲了过去。 来人一并躲进巨石后,很快不要命地又窜了出来。 完全把自己当成活靶子,舍命呼救。 手中羽箭直直射出,来人在另一人的提醒下再次躲过攻击,踉跄摔倒。 她远远看见来人的面孔,一时惊诧。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失忆后,在明堂与她以朋友相称,短暂相交的落尘。 她看见他同样震惊的表情,眼神亦颇为意外。 随着另一人的高呼,救驾队伍急急往这边汇聚。 许久不见的裴荆终于出现,一枚飞镖也势如破竹直逼面门。 她闪身躲避,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飞镖狠狠刺入肩膀的一瞬间,她看见裴荆面色冷肃地朝着她飞身逼近。 蓁蓁忍着疼急速逃离案发现场,在一棵棵散发着焦味,仍充斥着滚烫余温的树干上跳跃穿梭。 她身穿干练的黑衣,黑布蒙面,身负弯弓长箭,急速追赶的裴荆根本无法辨认。 又一枚飞镖正中大腿,蓁蓁猛然往前扑倒。 不过须臾,受伤的肩膀被一只大掌用力往下一压,双手亦被狠狠反剪至身后铐牢。 她跪在地上,被他一把扯下面罩。 四目相对,裴荆凌冽的眼神一滞,一丝惊乱快速从冷肃的面庞一闪而过。 四下烟尘漫天,蓁蓁若无其事勾唇浅笑,平静地同他打招呼:“裴大人,好久不见。” 他俯视着那张俏皮灵动的娃娃脸。 脸上如花笑靥实在刺眼。 他暗自握紧双拳,面不改色淡声道:“找死。” 裴荆虽极力掩饰,蓁蓁还是听出了他心底滔天的怒意。 临行前她便已经设想过如此结局。 是以尽管又悲又喜,还是满脸不以为意:“任凭裴大人处置。” 裴荆见蓁蓁毫不在乎,心脏骤然一紧,深邃的眼瞳一瞬不瞬盯着她灵动的双眸。 “你当初接近我,是恭王的美人计?” 蓁蓁一愣,全然没料到自己的一片真心会被如此误解。 她深深凝眉,嘴唇翕合间本能地想要解释,可到底只是说了句:“是啊,那么敢问裴大人,你中计了吗?” 娇媚柔弱的轻浅语调,将多年情意一笔勾销,亦将心底深处浓烈的期待掩藏。 漂亮灵动的秋水剪瞳里,满是调侃玩味。 裴荆峰眉微皱,冷若寒霜的面孔浮现出浓浓鄙夷,口吻嗤之以鼻:“雕虫小技。” 蓁蓁灿烂的笑容一瞬凝固,明亮的眼神亦霎时晦暗。 她半真半假地哀叹:“是蓁蓁经验不足,无法得到裴大人垂怜。” 话音落下,远处似有稳健的脚步声传来。 其动静十分细微,裴荆立时发觉。 他来不及思考,利落地将蓁蓁的手铐打开,面无表情道:“走。” 冷淡的口吻中夹杂着丝丝急切。 突如其来的转变使蓁蓁怔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裴荆听着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沉声道:“自此以后,你我两不相欠,他日再见,我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 蓁蓁闻听此番决绝之言,一股浓烈的酸涩之感直冲眼眶鼻翼。 她迅速别过脸,最终在他又一声冷漠的驱赶下,转身逃离。 裴荆意在活捉,两枚飞镖都不是直奔致命处而去,但入骨三分,可见出手时的狠绝。 蓁蓁两手分别把着桌角,嘴里咬着木塞冲缚硕点头示意。 缚硕捏着飞镖镖翼毫不犹豫用力一拔,镖头处的倒勾带着碎肉,被沉沉扔到桌面上。 一声痛苦的闷哼自她喉间逸出,冷汗顺着两颊滚滚而下,脖颈处的青筋尽数暴起。 他的手指转而捏上她大腿处的另一枚飞镖,口吻唏嘘。 “世人都说裴荆雷霆手段,六亲不认,看来他对你当真无情,即便如此,你还是不愿杀他吗?” 凉薄的话语落下,第二枚飞镖也被扔到桌上。 蓁蓁颤手取下口中的木塞,有气无力道:“缚硕大人也看见了……我不是他的对手……” 面对她的答非所问,缚硕心知肚明讥讽道:“你倒是痴心不改。” 蓁蓁不言语。 他冷声又道:“你不妨猜猜,若有一日你入了那生不如死的司狱处,他可会如你一般心慈手软?” 蓁蓁但笑不语。 缚硕见状,眼底多了些看不透的浓烈情绪,冷冽的语气稍有缓和。 “也罢,他们你杀不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总能除掉吧?” 第53章 番外.荆棘葳蕤(九) 病秧子? 是了。 既不会武功,又活不长久,毒发起来还痛不欲生。 可不就跟病秧子没什么区别。 蓁蓁盯着桌上那两枚闪着泠泠寒光的利器勾唇嗤笑。 她知道,身为首领,缚硕的底线一退再退,换了旁人生出异心,早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他如今不是在威胁她,而是给了她最后一次机会。 要么杀了落尘,要么杀了裴荆。 她别无选择。 蓁蓁约了落尘到小河边一叙,聪明如他,应该知道此行意味着什么。 她以为他不会来,或者一定会找人暗中保护。 沈着和流叔,任何一个人都够她痴缠许久。 可他不但来了,而且还是单枪匹马来的。 这世上总是有很多人自以为是,她是如此,落尘也是如此。 可落尘有值得自以为是的底气,可惜的是她没有。 她被步竫舟一掌重伤,看见他毫不犹豫跳下河水施救。 那一刻,她羡慕到了极点。 步竫舟的威胁让缚硕暂时停手,也让她暂时得到喘息。 她在山间过了一段极为清静自由的生活,没有杀戮,没有血腥,也没有迫不得已。 皇权之间的争斗却永不会暂停或结束。 蓁蓁伤势即将痊愈这日,缚硕来了。 他口吻冰冷道:“落尘屡次坏我大计,他必须死。” 玉衡里的杀手几乎没有能够面见主人的,一是不够资格,二是直接受命于缚硕大人,三是主人日理万机,从不轻易露面。 蓁蓁听见缚硕的话,莫名有了一丝惊疑。 他的大计? 他同样为主人服务卖命,为何会如此说? 又是什么大计? 她的眼神恢复了在训练营里时的冰冷,淡淡问:“究竟是你要杀落尘,还是主人要杀落尘?” 缚硕理所当然反问:“我要杀,还是主人要杀,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 她开始怀疑此前接收到的大部分命令,是否都只是缚硕大人自己的意思。 “步竫舟说过,不让主人动他。” 缚硕似乎终于察觉到自己方才话语里的纰漏,眼底划过一抹狠厉:“1688,凭你也敢质疑我?” 她微微垂下眼眸,脸上带着凌然的恭敬:“属下不敢。” 缚硕的语气稍稍缓和:“此次1508会配合你一起行动。” “1508?!”蓁蓁猛然掀起眼睑,“那不是……” 由于过于震惊,以至于后面的话根本说不出口。 她是后落尘和1508进入玉衡的杀手,同1508没什么感情可言,但关于他们两个的事情,却略知一二。 1508曾经试图带着落尘逃离组织,最后被抓回来,关进了暗无天日的封闭训练场。 听闻那个地方一般都是犯下大错的人才会进去,没日没夜地接受魔鬼训练。 为期一年,期满之后若命大没有死,便会被派出去执行任务。 但这和杀手偶尔的执行任务不同,如果抛去体内毒素的牵制,他们几乎是完全脱离组织的。 大多时候,都是长期潜伏在目标人物身边。 1508竟然答应和她一起刺杀落尘,简直匪夷所思。 夜黑风高,蓁蓁再次见到久违的1508。 她穿着干练的夜行衣,身量体型比之从封闭训练场出来时还要清瘦些。 玉衡中明令禁止杀手之间交换彼此的任务信息。 蓁蓁看着她俏丽冷峻的面孔,问了句无关痛痒的话:“你知道今晚要杀的人是谁吗?” 1508掀起眼皮看她一眼,似乎在无声不满她的明知故问。 她自嘲一笑,自言自语道:“也对,十几年过去,你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人了。” 1508皱起秀眉,听不太懂蓁蓁在说什么,终究也没有搭话。 两人来到城外树上埋伏好,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匹快马风尘仆仆疾驰而来。 驾马的男人穿着一袭红衣,俊美无双,身后的男人双手紧紧抓住后面坚硬的马鞍,努力和对方保持距离。 后面的男人俨然是目标落尘,红衣男子蓁蓁不认得,1508却狐疑地眯起眼睛。 梁翮安是异国人,宁公子同他关系匪浅,想来真是她错认了。 蓁蓁瞧着1508若有所思的表情,轻声道:“你认识?” 1508随即恢复面无表情,冷淡道:“一面之缘而已。” 语罢,果断从腰间掏出一根银针来。 蓁蓁看着被1508夹在如葱两指间的那抹银色,遂也收起凌乱的心神,顺手从旁边的枝干上扯下一片叶子。 泠泠四目相对间,猎杀开始。 1508出手果决,蓁蓁亦没有退路。 蓁蓁居高临下看着落尘那双冷静到漠然的眼睛,低声道:“落尘,不要怪我。” 她使出最后一记万叶飞花,几乎用上了全部内力。 身边的1508动作一顿,那枚本该同时取走落尘性命的银针,却刺破了她的树叶,刺入旁边的大树树干,入木三分。 她来不及反应,1508便对她大打出手。 招式凌厉迅疾,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你要杀他,我便要杀你!” 死斗场和封闭训练场的训练方式终究不同。 前者或许半月才会出现一次,后者却是日日夜夜神经紧绷,不可松懈。 是以从封闭训练场出来的杀手,相较于前者更优秀。 其耐力和韧性更足,出手时的速度和招式更快更狠,就连近战也更胜一筹。 蓁蓁并不太明白1508为何在最后关头反悔。 她且战且退,应付得十分费力。 最后在跑进旧巷时,被1508一掌拍碎了左肩肩胛骨。 她皱眉闷哼一声,右掌翻转间,亦拍向1508的腹部。 这一掌掌风凌厉,使出了她所剩无几的所有内力。 1508后退滑行数米,一口血吐在地上。 两败俱伤下,再缠斗下去,她必死无疑。 蓁蓁不等对方再度发起进攻,迅速闪身进入明堂,消失在一众鳞次栉比巍峨的建筑中。 她没有躲进之前自己居住过的小屋,小声地倚靠着门板喘息,确定1508没有追来后,才松懈了神经。 蓁蓁将双腿上的数根银针拔出,咬着牙忍受行走间带来的刺骨疼痛。 行至明堂后门时,不过如此短暂的距离,不知不觉间竟出了满背冷汗。 她忍痛施展轻功出了明堂,将将落地,便看见对街上,手执长剑长身玉立的沈着。 第54章 番外.荆棘葳蕤(十) 蓁蓁眼下已是强弩之末,更加不是沈着的对手。 她来不及思考,侧头看见后院儿墙角处的大柳树,伸手便要扯柳叶儿。 柳叶儿不过刚刚捏在手中,脚腕便缠上一根冰冷的绳索,将她往后狠狠一拉。 绳索上似有尖利的倒刺,犹如野兽锋利的尖牙狠狠刺入骨肉。 她从来没有这么痛过,摔在地上那一刻就连呼吸也忍不住颤抖。 一抹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近身。 两道凌冽的寒光乍现,她双手手腕一痛,夹在指尖的柳叶儿无力垂落,汇聚一身的内力也顷刻消散。 沈着面无表情将长剑装入剑鞘,冰冷长鞭尽头处的流叔,亦从屋瓦上翻身而下。 蓁蓁举着不由自主颤抖的双手,看着被挑断了手筋的手腕,苦涩一笑。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明王府暗房三面都是冰凉的墙壁,暗无天日的空间里,只有一盏微弱的烛火长明。 蓁蓁被铁索绑缚在十字架上,脚腕上的鲜血缓慢流失着,手腕处的血一滴一滴往下垂落。 流叔拎着那根软长鞭,一如从前审问宁君哲时,泠洌开口:“你来自玉衡,玉衡是恭王步成骁的秘密组织,没错吧?” 蓁蓁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一言不发。 流叔又说:“恭王步成骁蓄意谋反,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你不如主动交代了,还能得到一个从轻发落。” 蓁蓁依旧不言不语。 流叔审了片刻,显得暴躁起来。 一甩长鞭,鞭子上密密麻麻的金铁倒刺刺入她的手臂,再无情扯出星星点点的血珠子。 她死死皱着眉头,闷哼声不断,却始终闭口无言。 漫漫长夜,流叔间歇性地审了又审,到底没有从蓁蓁嘴巴里撬出只言片语。 翌日清晨,她被卸去沉重的铁索,跟着沈着流叔出暗房,又被沈着带进了宫里。 天子刚刚晨起洗漱,偌大的锦和宫内满是穿得花枝招展的宫婢。 她跪在殿内,目光毫不避讳直视着眼前人,眼神平静似一汪死水。 沈着躬身行礼:“陛下,此人便是围猎那日隐入围场的刺客,蓁蓁。” 陛下垂眸看着脚下之人,轻轻勾唇:“瞧着年岁不大,长得确是令人怜惜之姿。” 他的语气耐人寻味,沈着心下暗惊,却面上不显,故作不知,只静静站着。 “押入司狱处,且让裴大人好好醒醒神。” 蓁蓁闻言,毫无波澜的眼神泛起稍纵即逝的浓烈情绪。 她再度被沈着押走,跟随陛下身边的路公公来到司狱处大门。 司狱处幽暗无光,四周充斥着深沉的阴冷和浓烈的血腥气。 路公公拈着兰花指掩住口鼻,直接将人带到一个僻远的牢房中,用几根铁链将双手双脚和脖颈套起来。 铁链链接着周围墙壁上的铁环,蓁蓁整个人被吊起来悬在空中。 路公公和沈着办完差后不加停留,转身离开。 过了一会儿,一位执刑兵走了进来。 蓁蓁见了来人,终于开口:“裴荆呢?” 执刑兵收到路公公的指示,面不改色道:“裴大人公务繁忙,不能抽身,命我亲审,你且慢慢受着吧!” 闻言,蓁蓁眼中暗藏的期待灭了五六分,有气无力喃喃问:“他知道是我吗?” 执刑兵笑了,理所当然的口吻听不出丝毫虚假。 “整个司狱处都是裴荆大人掌管,所有执刑兵都由裴荆大人调配,所有犯人也都一一记录在册,由裴荆大人亲自过目。 像你这种胆敢刺杀陛下的要犯,裴荆大人自然是知晓的。” “他知晓……” 蓁蓁眼中的期待顷刻寂灭,不悲不喜地笑起来,对执刑兵淡声道:“我要见他。” 执刑兵拿起一旁烧得火红的烙铁,一边逼近,一边漫不经心道:“裴荆大人岂是你说见就见的。” 火红的光越来越近,她不惊不惧,依旧重复着那句话:“我要见他。” “既然进了这里,自然有你见的时候。 早些时候交代,自然便早些时候得见,你也少吃点儿苦头。” “我要见他。” 执刑兵见蓁蓁铁了心只有这一句话,也不再跟她啰嗦,手里的烙铁直接干脆地便贴上她的锁骨。 空气中传来皮肉被烧灼的“滋滋”声响,阴暗的空间里,糊香味渐渐充盈。 蓁蓁的太阳穴突突狂跳,修长的脖颈上青筋一条条凸显,浑身冷汗涔涔。 她面目狰狞,依旧一声不吭,只有眼泪一行行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执刑兵见状,将烙铁取下扔进火炉里,又从旁边的长形案几上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刀。 泪眼模糊中,她隐约猜到对方要干什么,无波无澜的眼神终于变得惊恐万状。 世人都说司狱处吃人不吐骨头,里面的刑罚多种多样,不断更新迭代。 面对不同程度的刺头,无论男人女人,总有办法将其制得服服帖帖。 执刑兵见蓁蓁总算有了反应,也终于露出心满意足的冷笑:“看来你听说过这个刑罚。” “不要过来!滚开!” 蓁蓁摇着头疯狂挣扎,沉重的铁链在封闭的空间里响起令人绝望的哐啷声。 执刑兵一把按住她躁动的身体,五根手指牢牢扣住肩膀,莫大的力道令她动弹不得。 她急红了眼,看见对方朝自己胸前袭来的大手,冷声嘶吼:“滚开!滚开!!别碰我!!” 执刑兵置若罔闻,将蓁蓁胸膛之间的布料用刀利落划开,五根手指用力往旁边一撕,一片雪白顿时跳脱出来。 执刑兵的目光沉沉落在那两处浑圆上,舔了舔嘴唇,阴恻恻道:“可惜了,很漂亮呢。” 蓁蓁泪流满面,双目猩红地冷冷盯着执刑兵,恨不能将眼前人千刀万剐。 执刑兵目不转睛瞧着她羞愤冷厉的面孔,修长的五根手指转动着小刀,短暂把玩后,刀刃猝不及防落在浑圆上。 一片血淋淋的软肉被剜割下来,她浑身止不住地剧烈颤抖,喉间发出浑浊且断断续续的,绝望无助的嘶吼。 随着执刑兵一刀一刀落下,蓁蓁终于不堪忍受昏死过去。 缚硕说的没错,没有什么刑罚比亲手摧毁一个人的尊严来得更惨烈。 她痛悔在被关入司狱处之前,没有听缚硕大人的话,进行自我了断。 几日后,执刑兵命两名狱卒将蓁蓁从牢房中抬了出来。 她身前一片血色,空空荡荡,和男人的胸膛一样平坦。 每天从司狱处抬出去的尸体都惨不忍睹,经过的男人并未在意。 擦身而过时,有什么东西蓦然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低头去看,脚下断裂成几截的玉钗映入眼帘,唯剩一片淡青色的玉叶尚且完整。 “等等!” 狱卒应声停下脚步,垂首立在原处。 裴荆浑身僵硬地走到尸体旁,颤手拂开遮挡尸体面门的凌乱长发。 待看清的一刹那,他只觉呼吸一滞,瞳孔骤然睁大,眼中满是不敢置信与惊讶。 她…… 怎么会在这儿…… 第55章 危机伏 沈着带回蓁蓁亡故的消息时,宁君哲正靠坐在榻上,任白鸣风为自己检查伤势和换药。 被叶片所伤的深切伤口经过几日休养已经开始愈合,翻开的切口也不似一开始那般恐怖。 只成一条明显的结了疤的长痕,周围晕染出浅淡的红。 沈着话音落下,白鸣风正好为宁君哲重新包扎,宁君哲靠着榻背的身体瞬间坐直,下意识“啊”了声。 白鸣风立时停下作业的手,疑惑问:“我下手太重了?” 坐在小轩窗矮榻边儿上看书的步竫舟立刻将目光投向某人,见了对方的神色,又默默收回视线。 蓁蓁的结局早已注定,只是早晚而已。 是以宁君哲的震惊也只是一瞬,一瞬过后便很快被其他诸多情绪所代替。 他目光怔然地盯着白鸣风正在裹缠的白纱布,仿若失神般低声回应白鸣风的自我怀疑。 “不是,不疼。” 步竫舟见他呆呆的失魂落魄,眼神示意沈着退下。 沈着躬身行礼转身即走,宁君哲忽然问:“裴荆……她弥留之际,见到裴荆了吗?” 明知道所有人都瞒着裴荆,不可能让二人碰面,可他心乱如麻之下,还是想要问一问。 他蓦然抬头定定注视着沈着,漆黑明亮的双瞳里透露出对答案的渴望。 沈着不着痕迹用眼角余光请示步竫舟,过了一会儿后才沉声道:“蓁蓁出司狱处时,裴大人见过了。” 宁君哲默了半晌,低低“哦”了声,遂而缓缓垂下眼眸。 那就是没见到了。 意料之中的事情。 在这个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的时代,要想寻求一份长久而纯粹的关系本来就是奢望。 即便他曾经视蓁蓁为朋友,他也没有在闻听她的噩耗时感到难过。 他只是回想起过往,想到那张言笑晏晏的脸庞,有些说不出的惆怅和唏嘘。 沈着见宁君哲很久都没有再开口说话,悄然默默退了出去。 白鸣风一边包扎伤口,一边宽慰宁君哲。 “司狱处对付女子的手段屈辱残忍,她不曾与裴大人对面,于她而言也算保留了最后一丝尊严。” 听闻白鸣风的开解后,宁君哲瞬间感觉发堵的胸口好受了许多。 白鸣风提着医药箱离开后,步竫舟将书卷放下,移步到榻边,轻轻抚摸宁君哲的脑袋。 “在想什么?” “物证迟迟没有进展,人证也没了,接下来怎么办?” 步竫舟垂眸,深望进宁君哲那双好看到仿佛缀满星辰的眼瞳,柔声道:“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按照司察部的办事能力,以及杜怀钦的办事效率推算,应该就在这两日了。 傍晚时分,一位小厮叩响了明王府的大门。 他自称是杜府的下人,特此送来小杜大人的口信:“小杜大人烦请王爷即刻走一趟杜府。” 此事非同小可,杜怀钦小心谨慎是应当的。 步竫舟没有耽搁,安排沈着留守王府后,便带着流叔一起往杜府去了。 街灯璀璨明亮,马蹄沉稳有力地踩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急切的哒哒声。 两人很快到达杜府门口,门口的仆役见了来人,连忙躬身行礼:“拜见王爷。” 他微微点头示意,仆役上前接过两人手中的马绳,兀自牵着马往旁边的拴马桩走。 府内很快出来另一位奴仆,恭恭敬敬将步竫舟和流叔请了进去。 迄今为止,这是步竫舟第二次踏足杜府。 杜府前庭处的两片修竹还和记忆中一样挺拔秀美。 其中一片为慈竹,通体苍翠欲滴,每一根竹枝竹叶繁密,张成一把硕大的绿伞,随风轻摇。 另一片一眼望去视线一黑的就是墨竹了。 墨竹竹如其名,竹节和竹枝都是墨黑的,就连竹叶也比普通的翠竹颜色偏暗一些。 它通常被文人墨客们拿来制作笛子和箫管乐器。 杜怀钦善音律,也曾用它制作过一根精美的墨笛。 行过前庭,步竫舟收回思绪,踏进杜怀钦的卧房门。 流叔则在门口停下,为两人掩上房门。 杜怀钦正坐在书案前写字。 身穿蕈紫长衫,正襟危坐,体态轩昂,气质沉稳温和,像极了进门时一眼望见的墨竹。 他听见动静,并未起身,只抬起头来浅浅一笑:“王爷来了。” 语调柔和清润,眉目舒朗,更显温良恭俭。 步竫舟行至书案前时,杜怀钦正好放笔。 将笔放好后,他才缓缓起身,恭恭敬敬向眼前人行了个虚礼。 王爷和大臣私下见面大多不行重礼,如此也不算逾矩。 步竫舟点头示意,目光沉沉落在书案的纸卷上。 杜怀钦丹青妙手,笔酣墨饱,字迹自成风骨,十分美观。 纸卷旁被镇纸压着一叠整整齐齐的纸张,纸张隐隐泛黄,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 最表面纸张上的内容与杜怀钦纸卷上的内容一模一样。 步竫舟心下明了,杜怀钦这是在做誊抄,留作备份,以防万一。 杜怀钦取了镇纸下的纸张,双手托举着递给步竫舟。 “王爷,这些是近年来玉衡与阕国通力合作的往来证据,山洞所在之处也已命人仔细绘制完成,绝无差错。 试药人的名单数目庞大,怀钦自作主张,只留了宁公子那份给你。” 步竫舟不以为意:“嗯,我拿着也无用,你留着吧。” 纸张粗糙,翻阅间传来刺耳的沙沙声。 “流叔。” 流叔推门进来,步竫舟将那张药单递到他手里,沉声吩咐:“务必亲自送到白鸣风手里。” “是!王爷。” 流叔收好药单,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欢喜,出门时脚步格外轻快迅疾。 宁护卫有救了! 王爷也不用终日愁眉不展了! 相较于流叔的喜形于色,步竫舟显得格外平静。 他将所有物证小心翼翼叠好放进怀里,注视着杜怀钦的面孔,沉声道:“多谢。” 杜怀钦唇角始终噙着那抹浅淡温和的笑意,不以为然。 “即便没有王爷,怀钦身为司察,事关社稷安危,怀钦也一定会全力以赴深入调查。 王爷一早嘱托,让怀钦得以早日排除隐患,是怀钦应该感谢王爷才是。” 冠冕堂皇的话说多了就显得虚假。 两人心照不宣,没再多言。 打马回府的路上,本该是尘埃落地的释然,步竫舟却隐隐不安。 临近王府时,远远见沈着一脸急色往这边赶,危机四伏的不安之感也愈发强烈。 第56章 思诡谲 沈着一向沉稳,步竫舟从未见他露出如此焦灼之色。 步竫舟勒马停下,来不及开口询问,他便抱拳跪在马前。 “王爷!宁公子被突然闯入王府的一众黑衣人带走了! 来者个个武功高强,手持镰月弯刀,瞧着不像是本国人。 属下已经紧急召集各处暗卫沿路追踪,请王爷恕罪!” 沈着的黑色护卫服上看不出血迹,却有淡淡的血腥气传来。 步竫舟一直忐忑不安的心情在这一刻得到证实,他垂眸看着马前的沈着,尽管心急如焚,还是保持一贯的冷静分析。 镰月弯刀? 他记得宁君哲说过,当初阕国皇室追杀梁翮安的人,用的亦是弯刃。 “梁翮安呢?” “守在问柳馆四周的暗卫也遭遇了袭击,梁公子下落不明。” 步竫舟神色愈发阴沉。 他刚刚从杜怀钦那里拿到步成骁的谋逆证据,后脚阕国人就将人掳走。 梁翮安被抓大抵是因为赫连珩,而宁君哲被抓,明摆着要对付的人其实是他。 “即刻通知十五骑,随本王前往阕国救人!” “王爷!是否应该先将此事禀明陛下,请求陛下派兵——” “来不及了!” 步竫舟知道沈着在担心什么。 可他顾不了那么多,他一勒缰绳调转马头,沿着城外飞驰。 沈着出府时叮嘱过六婶,又沿途留下记号,届时流叔也能及时与他们汇合。 宁君哲手脚被绳索绑着,嘴巴里也塞了一团破布,想呼救根本不可能。 在被装进麻袋前,他看见正在庭院里被一众黑衣人缠住的沈着,睁着眼睛急切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呼救声。 随后他就两眼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再跟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感觉像是被人扛在了肩膀上急速移动。 很快,他感觉被人大力一抛,腰腹落在了熟悉的马背上。 马儿一颠一颠地急速奔驰,没有一个人说话。 宁君哲拼命挣扎,不断用手臂去蹭嘴巴里的布团,蹭到出了一身汗还是没蹭掉。 他不停踢动着双脚,企图让马儿吃痛停下来,下一刻只觉脖颈一痛,瞬间不省人事。 再次睁眼时已经不是在奔逃的路上,而是被锁进了一处幽暗的地牢之中。 手脚处传来熟悉又陌生的沉重感,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 地牢的墙壁上悬挂着各种各样的大大小小的刑具,只是看一眼就让人头皮发麻。 “醒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乍然响起,宁君哲左右张望,始终没见着人,奇怪问:“梁馆主,你在哪儿呢?” 空气中传来梁翮安的一声轻笑:“你往下看。” 宁君哲低头看去。 脚下是坚硬的地面,前方地下却是一个偌大的水池,水池四周是一个铁制牢笼。 水池里的水恰好淹到梁翮安的脖颈,他仰着头看自己,两只被两根粗壮的链条套着的手腕,正牢牢抓在栏杆上。 地牢的温度本来就低,水池子里的温度更是刺骨。 梁翮安冻得面色发白,苦笑着问宁君哲:“小君,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宁君哲丝毫没有被囚禁的恐慌,咧嘴一笑:“本来不知道,看见梁馆主就知道了。” 他本就是步成骁一心想要除掉的人。 如今步成骁谋逆之事昭然若揭,步成骁狗急跳墙,让阕国人解决了他们是最好的选择。 梁翮安神色无奈:“知道还笑得出来?” 宁君哲不以为意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关了,而且这次还有梁馆主陪着,没什么好怕的。” 那些刑具有些他见都没见过,即便再嘴硬,还是本能的发怵。 地牢幽暗,唯有低矮的入口处,坚硬的石壁上插了一把火把。 不知道日夜,不知道时间,这样的处境最是难熬。 他将视线转回梁翮安身上,没话找话,口吻轻松自然到如话家常。 “梁馆主,没想到你这哥哥还挺懂待客之道,没把我也关进那水牢里。” “赫连珩心思诡谲,他如此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本来叫什么名字呢。”宁君哲眨巴着眼睛,明知故问,“梁馆主方便说吗?” “赫连叙。”一道低沉浑厚的嗓音从入口处的甬道里悠悠传来,“叙,乃次第,次序,他注定要被孤踩在脚下。” 从甬道口出现的男人一身锦服,五官和梁翮安有着五分相似,气质却凌冽孤傲,大不相同。 跟在赫连珩身后的人则是一别数日的沈桦。 沈桦冲梁翮安笑着点头,举手投足间完全没有在郎馆时的娇媚姿态,俨然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 “梁馆主,小君,好久不见。” 梁翮安从鼻间挤出一丝冷笑,宁君哲则狠狠呸道:“别他妈叫我名字,恶心。” 沈桦听着宁君哲直言不讳的话,也不恼怒,只是扬起一抹讥讽的笑来:“成王败寇,各为其主罢了。” 宁君哲闻言,狠狠翻了个大白眼。 “我说你幼不幼稚啊,不过就是抓了两个无足轻重的人而已,怎么就能大言不惭一口断定自己是最后赢家呢?” 他生平最讨厌这种自以为是的人,于是又将矛头调转向赫连珩,进行无差别攻击。 “还有你,都是成年人了,怎么还能因为一个名字就沾沾自喜呢,堂堂一国王君,要不要这么好笑?” 赫连珩从进门开始,视线一直在梁翮安身上,直至此刻宁君哲话音落下,阴鸷的目光犹如利箭般射了过去。 他将一脸鄙夷的宁君哲上上下下打量一阵,蓦然一笑:“确实是伶牙俐齿的妙人儿,难怪孤那妻弟会喜欢。” 妻弟? 宁君哲愣了愣,蓦然反应过来。 由步竫舟那样清风霁月的人儿,设想到五公主步彦应当也是位风华绝代的俏丽女子。 不由得暗自可惜跟了这么一位心狠手辣的男人。 赫连珩将宁君哲眼里的惋惜讽刺看得分明,凌冽的峰眉微微一挑,口吻漫不经心。 “其实孤若一统阕国与启安,以后就是真正的一家人,有何不好呢? 步竫舟不帮着自家人,却要偏帮外人。 他既然毁孤大计,孤便要毁了他心爱之人。” 宁君哲故作镇定:“刑罚而已,来啊!” 赫连珩嗤笑一声,他身后的沈桦亦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来。 “听沈桦说,你在他手下学了不少伺候人的功夫。 正好孤很好奇男子究竟是何滋味,尤其是被人人敬仰的明王看上的男人,到底有何妙处。” 闻言,宁君哲心中警铃大作,目光霎时惊慌无措:“你要干什么?” 第57章 固疯魔 “赫连珩,冤有头债有主。 你和我之间的恩怨你冲着我来,你和步竫舟之间的恩怨你便冲着步竫舟去,殃及旁人,算什么男人?” 站在水中的梁翮安扒着铁栏杆,面带讥诮地冷看着赫连珩。 赫连珩一眼看穿这不过是对方的激将法,想要以此保全宁君哲。 他无动于衷,连一丝眼角余光也没分给梁翮安。 “二弟啊,你在启安苟活五年,什么时候竟也对男人感兴趣了?” 赫连珩眼神阴鸷戏谑,伸出手去欲抬宁君哲的下巴。 那好整以暇的表情似在说,你不让孤碰,孤偏要碰。 宁君哲瞧着那逐渐靠近的手指,毫不犹豫低头一口咬下去。 浓烈的血腥味刹那间在口腔中蔓延。 他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即将被人打杀的狗,用嘴里的尖牙做着哪怕徒劳无功的挣扎。 妈的,想让老子不痛快,你也别想痛快! 赫连珩完全没预料到宁君哲会有这一出,气急败坏地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沈桦亦在赫连珩身后呆愣了数秒,或许是想起初来乍到问柳馆,哭哭啼啼的小君,实在接受不了如此大的反差。 赫连珩掌风凌厉,宁君哲被打得头一偏,脸上顿时传来火辣辣的疼,耳朵亦传来冗长尖刺的耳鸣。 嘴巴里的手指几乎快被他咬断,连带着扯下一些皮肉。 他用舌头顶了顶被打的侧脸,徐徐摆正脑袋,将皮肉组织和着鲜血一口吐在赫连珩面前。 他咧开嘴得意地笑,口腔中一片血色,嘴角被打破后渗出一丝刺眼的红。 赫连珩用手紧紧地捏着手指尾部,斜长入鬓的浓黑眉毛紧紧皱在一起,促狭的双眸如冰似雪地怒瞪着他。 终于反应过来的沈桦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为赫连珩紧急包扎止血。 梁翮安瞧着此时此刻的宁君哲,不由得也是一惊,唇角亦不知不觉勾起畅快的笑意来。 在赫连珩发作前,他先发制人。 “身为一国之君,为了自己的野心便弃百姓安危于不顾,还妄谈什么宏图大业?” “父王在位时曾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你难道不知道在你丧心病狂的治理下,阕国百姓已经苦不堪言,民不聊生了吗?!” 这些年他虽没有在阕国生活,可阕国百姓的生活,他却比赫连珩清楚! 也正是因为看见阕国百姓的现状,才让他更加确定,赫连珩还是和五年前一样,面冷心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赫连珩果然将冷冽的目光转向水池里的梁翮安,三两步走到铁笼上,弯着腰居高临下俯视他。 “孤这些年辛辛苦苦拓展领土,难道不是为了让百姓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吗?!” “所以你就大肆征兵,让妇孺老苍失去依靠,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面对梁翮安的反驳,赫连珩一时哑口无言。 他静了片刻,渐渐笑起来,从一开始的低笑,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音调越来越诡异尖利。 他终于情绪爆发,面部肌肉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从小到大,父王总是偏爱你!无论你说什么,他都觉得对! 所以就连你这个庶子也敢愚弄孤!嘲笑孤!看不起孤! 你如今一个阶下囚,又有什么资格来诘问孤?!” 梁翮安听着赫连珩的控诉,怔愣半晌,只觉荒唐得可笑。 “我从未想过要什么王位,也从未嘲笑看不起你,是你自己心胸狭隘,杯弓蛇影。” “是!你不想要!偏偏就是父王要给!” 自己苦心孤诣追求的一切,在他人眼中一文不值,甚至根本不曾肖想过。 这对赫连珩来说,简直是莫大的羞辱。 他缓缓蹲下身,目不转睛盯着面无血色却义正辞严的人,眸光杀意翻涌。 “你多大度啊!你想要的唾手可得,不想要的亦有人为你双手奉上!” 低沉的怒吼在地牢中回响,他双眸猩红,浑身散发出冷桀的迫人气息。 “父王哪怕是听闻你的死讯,也不愿传位于孤!宁愿抱病处理政务,等孤的孩儿降生,亦不愿传位于孤!”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落音深沉:“你该死,父王也该死。” 梁翮安凝望着赫连珩阴恻恻的双眸,一股深沉的寒意由内升起。 他震惊且急切地伸出手,一把抓住赫连珩低矮的衣襟,冷声逼问:“父王不是抱病而终吗?是你杀了他?” “呵呵呵!” 赫连珩低低嗤笑,不假思索道:“父王本就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孤让他好走,有何不对?” 梁翮安眼眶温热,怒声低吼:“你杀了他!” 赫连珩握住他冰冷的大掌,用力将其扯开,直起身若无其事地整理被扯乱的衣袍。 遂而不再理会梁翮安,抬脚往外走。 梁翮安双手疯狂地摇晃铁笼,恨瞪着赫连珩高大挺拔的背影怒吼:“畜生!畜生!” 宁君哲此前凭着一腔孤勇和赫连珩对着干,如今见了此等疯魔的场面,才不自觉后怕起来。 害得梁翮安九死一生的人怎么会只是表面上的狠绝,赫连珩简直就是个六亲不认的魔鬼。 赫连珩离开后,宁君哲不知道过了多久。 只知道梁翮安不堪忍受地栽倒在水里三回,整个人浑身上下全部湿透。 他本就怕冷,如今更是冻得面色发紫,依旧不得不靠着冰凉的墙体,支撑疲累不堪的身体。 宁君哲害怕梁翮安一不小心昏迷后跌入水中淹死,始终不敢闭上眼睛。 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状态,时不时和他说一两句。 梁翮安起初还能立马回应宁君哲,现在直接双眸轻阖,没了声息。 宁君哲心中大骇,高声吼叫:“梁馆主,你别睡!你千万别睡!” 梁翮安没反应,脑袋渐渐往水里埋。 “梁翮安!你给老子醒过来!你听到没有!老子不准你睡!梁翮安!” 水池中的人依旧没反应,水面已然漫过梁翮安的嘴唇。 宁君哲急切又无助,眼泪不由自主地吧嗒吧嗒往下落。 他沉声厉吼:“赫连叙!” 这一声终于起了作用。 梁翮安脑袋一垂又一仰,眼睛瞬间大睁,恍然地望着远处泪流满面又惊喜万分的宁君哲。 他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虚弱地张了张嘴,还未发出任何声音,便听甬道口传来细细碎碎的交谈声。 第58章 琵琶骨 两个男人很快从甬道口出来,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器具。 男人身后还跟着一个手抱琵琶的女子,看穿着应该是宫廷歌伎。 不知道究竟有几天几夜没合眼,宁君哲也有些支撑不住,精神恍惚。 可在看见他们手中的器具那一刻,他瞬间清醒了。 那器具是坚铁所铸,一头是长长的细细的锁链,被他们绕着圈捏在手里,像一根冰冷可怖的毒蛇。 另一头则垂吊着一把铁钩,铁钩细长,带着弧度,犹如晚上挂在夜空中的弯月。 宁君哲身体本能地颤抖,心底有一道声音疯狂叫嚣着快逃!快逃! 可他被禁锢,被绑缚,无处可逃。 他眼睁睁看着两个男人停在自己面前,目光幽冷地落在他的两处肩膀的位置。 琵琶女优雅地抱着琵琶,走向角落处的一个矮凳。 那矮凳上沾着血渍,血渍乌黑斑驳,显然是之前受刑人留下的。 琵琶女下意识蹙起眉头,只微微停顿了一秒便面不改色坐了下去。 她怀抱着琵琶摆好姿势,纤纤手指落在细长的琴弦上,轻轻拨动琴弦,侧耳倾听音色。 她调试了几根琴弦后,满意地朝两名男人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两名男子亦不说话,拿起铁钩放在宁君哲的后背肩胛骨处。 冰冷坚硬的钩子隔着布料,严丝合缝地贴着骨背,尖钩像毒蛇的毒牙般蓄势待发。 宁君哲突然明白过来那铁钩是用来干什么的了。 他惊得头皮发麻,惶恐不安地晃动身体想要躲避,肩膀却被男人的大手死死摁住。 水里的梁翮安拖动着沉重的铁链疯狂挣扎,沉声怒吼:“住手!他根本就不会武功!有本事冲我来!冲我来!!”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铁链不断搅动起一池冰水,哗哗作响。 两个男人站在宁君哲的一左一右,背对着梁翮安,动也不动,置若罔闻。 宁君哲无望和梁翮安四目相对,看见梁翮安的眼中亦是浓郁的愤怒与无能为力。 突然一声琵琶清响,两个男人应声而动,他感觉到背后的铁钩瞬间用力刺入皮肤骨头。 他受过暗房的严刑拷打,后来也受过各种苦痛的伤,可没有哪一种比得上被穿琵琶骨的痛。 宁君哲立刻痛到晕厥,又一声琵琶之音沉沉落下,铁钩再进一分,他瞬间又硬生生痛到苏醒。 眼前的梁翮安已经成为模糊的一片,神思恍惚的他看见对方嘴唇不断翕动,可耳边只有长久的耳鸣。 铁钩随着琵琶曲的轻缓渐急,或轻或重地奔着骨肉前进,这个过程漫长又煎熬。 宁君哲不知道痛晕又痛醒了几次,浑身已经没有任何一丝力气,整个身体全凭身后的绑架支撑。 在最后一道快如急雨的琵琶声落下,长长的铁钩也彻底贯穿他的整块琵琶骨,从腋前方露出尖利的弯刃。 寒凉的尖刃上染成一片血红,滴答滴答不断往下滴血。 一声浑浊喑哑的嘶吼从喉间逸出,冷汗混着血水流了满身。 他无力地垂下脑袋,浑身颤抖,奄奄一息。 琵琶女施施然起身,优雅地抱着精美的琵琶跟在两个男人身后款款离开。 琵琶骨十分残忍,哪怕是武功高强的人也不一定能承受,更何况是毫无武功内力的宁君哲。 梁翮安扒着铁栏杆,见宁君哲已经无声无息,恐惧地不断喊他的名字。 “宁君哲……小君……你醒醒……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宁君哲……宁君哲……” 绑架上的人毫无反应,连眼睫毛都没有动一下。 唯有凌乱的长发垂落在身前轻轻晃动。 梁翮安的心沉到谷底,泪眼模糊地用手腕上的铁铐,一下下用力捶打铁栏杆。 封闭狭窄的地牢里发出沉闷的金器撞击声,如雷贯耳,绵绵不绝。 铁铐重复摩擦着柔软的手腕,手腕渐渐破皮、红肿,到最后全是艳刺刺的红。 “小君……小君……” 长久的站立,使梁翮安的身体完全透支。 他再也站立不住,两眼一闭,沉沉没入水中。 幽暗的地牢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宁君哲看着被绑缚在绑架上鲜血淋漓的身体,惊恐不安地垂首看自己。 眼前的身体一片朦胧,像是一张半透明的纸,行动间轻盈似雪,感受不到任何重量。 他不敢置信地伸出手去碰绑架上的身体,手却从那副残躯上瞬间穿过,没有任何阻碍。 绑架上的人紧紧闭着眼,胸膛之间看不出丝毫起伏。 他死了? 不,不可能! 他怎么能死呢?! 他还没等到步竫舟来救自己,他还没向步竫舟表明心意,他怎么可以死呢?! 不!这绝对不可能! 宁君哲惊慌失措地看向水池,水池里的梁翮安身体完全沉入水中,只有头发和衣服漂在水面上。 他哭着奔到铁笼上,心念一动,魂魄便入了水。 梁翮安的脸白得像是一张素净的纸,身体被泡得肿胀,伤口感染溃烂,惨不忍睹。 宁君哲伸手想将梁翮安拉出水面,双手却一次次穿过他的身体,一次又一次落空。 他疯狂嘶喊,可耳边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 他仿佛在一个人声嘶力竭地演着哑剧,更悲哀的是,没有人能够看见他。 宁君哲终于累了。 他陪着梁翮安待在水底,蜷缩起身体靠在角落里,无望闭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忽而听见甬道里传来沉稳急切的脚步声,凌乱中却颇具章法。 宁君哲瞬间飘出水池,两个人影亦同时从黑漆漆的石道里快步出来。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两人,汹涌的眼泪从眼眶滚滚而落,却感觉不到任何灼烫。 是了,他现在已经是离魂的状态了,怎么可能还会有知觉触觉。 步竫舟手执长枪,身上穿着的还是那件离府前往杜府时的幽蓝长袍。 那日,是他亲自给步竫舟宽的衣,整理的衣袍。 此刻却浸了血色,多处破损。 那日,是他亲眼目送着步竫舟渐渐离去。 可如今,要步竫舟亲眼目睹他的离去了。 步竫舟看着眼前的宁君哲,清冷的面孔盈满沉沉痛色。 他快步上前抚摸着宁君哲的脸,哽声道:“对不起,阿哲,我来晚了,是我来晚了。” 宁君哲没有回应。 他捧起宁君哲满是泪痕的脸,将凌乱的长发拨开。 修长的手指在经过宁君哲口鼻时,却浑身一僵。 第59章 归去来(一) 沈着见王爷动作凝滞,狐疑道:“王爷,怎么了?” 步竫舟不答,只是确认般再次将手指缓缓放到宁君哲的鼻子下面。 然而,还是一丝微弱的热气也没有。 步竫舟摇着头,一边低喃着“不可能”,一边一次次试探宁君哲的呼吸和心跳。 “不可能……不可能……阿哲,你醒醒……” 他颤声不停呼唤宁君哲,宽大的手掌托着对方无力低垂的脑袋,狭长的凤眸里眼泪蓄积。 沈着见状,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手上动作亦是一顿。 他的眼圈跟着一红,深切的愧疚在眼底浮现,不敢置信:“宁公子……” 宁君哲始终没有反应,步竫舟不再呼喊,悲恸怒吼着将宁君哲手脚上的铁铐打开,又将琵琶骨的长链砍断。 即便宁君哲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他还是不愿意就这样将穿透身体的铁钩取出来。 仿佛这样就能自欺欺人地认为,他的阿哲还没有死,阿哲还没死。 宁君哲注视着步竫舟阴鸷的眉眼,心也跟着沉痛。 沈着亦双眼通红,移开视线四处张望。 在看见水池里漂浮着的长发衣袂时,立马奔过去打开铁笼,跳入水中。 水里的梁翮安很快被沈着捞起,取掉手腕上的铁链,带出铁笼。 宁君哲不知道梁翮安究竟在水里待了多久,到底还有没有救。 他流着泪大声喊叫,想告诉沈着按压心脏,把梁翮安体内的水排出来,可他无能为力。 沈着只是不断掐着梁翮安的人中,试图将其唤醒。 可梁翮安怎么可能会有反应。 地牢外似乎传来一阵阵兵戈交击之声,步竫舟和沈着分别背上宁君哲和梁翮安的身体,往地牢外走。 宁君哲跟着两人飘出去,看见外面的形势时心里猛地咯噔一跳。 地牢外围着一圈又一圈的士兵,正在和士兵们交战的,是他曾见过的,步竫舟的十五骑兵。 流叔站在十五骑庞大的队伍中,手里挥舞着长鞭,每一下都狠厉果决。 长鞭缠上对方脖颈的一刹那,密密麻麻的倒钩在脖颈外呈一圈锯齿状的圆,用力一扯,长鞭上的倒钩便同时狠狠刺入脆弱的皮肉。 轻则血流如注,立即毙命;重则身首分离,死无全尸。 在又一颗头颅飞出去后,流叔听见身后的响动,蓦然回头。 他俊朗的脸上横七竖八地沾着不少血痕,却不见一道伤口。 “王爷!宁护卫怎么样?” 步竫舟和沈着面色阴沉悲痛,一言不发。 流叔见宁君哲面色苍白,肩上还刺着铁钩,欣喜的眼神一暗,怒火中烧。 启安泱泱大国,残酷刑罚千千万,即便是对待敌国俘虏,也从未使用过如此极端的刑罚。 小小阕国,竟然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使用在行刑中随时可能毙命的琵琶骨! 流叔怒不可遏,回头将手里的长鞭狠狠甩出,同时缠住三个人的脖子,一击毙命。 他的身边站着一位女子,女子一手持着长剑,一手捏着银针。 她回头看见步竫舟背上的人时,眼神同步竫舟一样,悲痛欲绝。 宁君哲惊讶。 小雪?! 她怎么也在? 虽然她上次对自己手下留情了,可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理由,值得她为自己如此犯险。 他看着小雪瞬间夺眶而出的眼泪,更加摸不着头脑,心里却像是被一根线狠狠拨弄牵动。 为什么她会哭? 为什么他又会难受? 小雪将满腔怒火和恨意倾注到手里的武器,无情发泄在阕国士兵身上。 士兵后面停着两个高高的轿辇,一个轿辇之上赫连珩悠然端坐。 在他旁边的另一个轿辇上,坐着一位面色冷绝的女子,其五官气质和步竫舟如出一辙。 她注视着步竫舟,两人遥遥相望。 两张同样清冷的面孔表情完全不同。 步彦虽然坐在赫连珩身边,可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身为一国王妃的高贵,反而藏着对步竫舟久违的思念与沉痛。 赫连珩大手一挥,所有士兵皆不约而同撤退到轿辇后面。 他看着同样被无数穿着黑色制服的人保护的步竫舟,冷冷一笑:“鼎鼎大名的明王,孤的妻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步竫舟冷冷看着赫连珩,眼底的杀意滚滚翻涌。 见状,他勾起嗜血的弧度,目光散漫地落在步竫舟的背上。 遂而举起被白布包扎的手,口吻漫不经心。 “明王看上的男人,果然够烈。 孤不过说了句让他学以致用,也伺候伺候阕国男人,他便差点将孤的手指咬断。 孤很不高兴,想着怎么也得让他吃点儿苦头。 听闻你们启安没有琵琶骨这项刑罚,是以才让他尝尝鲜。” 此话一出,众人浑身一震,全然没料到除了酷刑加身外,宁君哲还受过如此言语侮辱。 赫连珩话头微顿,露出关心的表情问道:“他死了吗?普通人根本无法承受琵琶骨,他应当是死了吧?” 他像个疯子般自问自答,见步竫舟痛色愈深,眸色也愈发痛快。 “他都死了你还背着做什么?不若就地掩埋,省得死后还要忍受长途奔波的辛苦。” 流叔和小雪原本以为宁君哲只是昏死,闻言震惊回头,见步竫舟和沈着皆是痛心疾首的表情,一时无法接受地睁大了眼睛。 “我要杀了你!” 小雪红着眼不断从袖套间射出银针,皆被赫连珩游刃有余地截住夹在指间。 宁君哲感到不可思议。 他的武功竟然这么高。 两人交手间,轿辇上的步彦目光一沉,嫣然的嘴唇无声动了动,似在说什么。 她目光的方向,正是步竫舟。 宁君哲并不具备读唇语的能力,步竫舟却立时向沈着和流叔眼神示意。 流叔点头,回身一甩长鞭,长鞭犹如长蛇奔袭,瞬间到了赫连珩的眼前。 赫连珩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手掌顷刻被密密匝匝的尖利倒钩刺穿,鲜红的血不停往下流。 他露出意料之中的得意笑容,下一秒笑意却蓦然一凝。 在流叔长鞭甩出的同时,沈着便将身上的梁翮安一放,从身边人的手上拿过弓箭,迅速拉满。 弓弦松懈,羽箭带着势不可挡的凌冽之气朝着步彦而去。 第60章 归去来(二) 赫连珩的手掌被流叔的长鞭死死扣住,若是强行挣脱,必定得将整个手掌扯落。 沈着的箭术独一无二,别说轿辇下的士兵来不及抵挡,就连赫连珩都没把握能拦截下来。 若是不挡,步彦必死无疑。 赫连珩是习武之人,他知道这支羽箭的威力。 他眼中闪过一丝犹疑,见步彦没有任何闪避的意思,明知这是圈套,还是义无反顾地纵身扑了过去。 流叔扯着长鞭限制赫连珩的行动,两相抗衡的力道蓦然一松。 长鞭尽头处,一只血淋淋的手掌霎时和手臂分离脱落。 步竫舟瞅准时机,将手中银枪奋力一扔。 电光火石间,赫连珩将步彦紧紧护在怀里。 羽箭射穿了赫连珩那只没有手掌的手臂,却终于得以减缓莫大的冲击,并未伤及步彦分毫。 而那柄长枪,也接踵而至狠狠刺进他的身体。 步彦并不确定赫连珩一定会上当保护自己。 他平日里总是一副孤冷桀骜的姿态,对她也从未袒露过任何在意。 她只是在赌。 赌他身为一国之君,不会让自己的王妃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敌国人射杀。 那于他而言,会是一生也忘不掉的奇耻大辱。 可她注视着赫连珩那双带着庆幸的眼睛,感受着他即便重伤也没有松懈分毫的怀抱,心弦骤然一紧。 他手臂和胸膛处贯穿而出的箭矢和枪尖源源不断滴着血,她眼底闪过一抹痛色,清冷的面庞之上,却未泄露一丝情愫。 步竫舟三人出手凌厉,皆带着满腔悲愤的杀意。 长枪更是算准了赫连珩的落位,朝着他的心脏而去。 赫连珩身受重伤,嘴里的鲜血吐了步彦满衣襟。 他勾起一抹虚弱到似有若无的笑,沉沉闭眼。 两军对垒,主将被击杀是大忌。 手持兵械的士兵们顿时慌作一团,叽叽喳喳没了阵形。 十五骑趁机厮杀,片刻便杀出一条血路来。 步竫舟背着宁君哲,带着十五骑冲出皇宫。 在和步彦的轿辇擦身而过时,步竫舟和她久久相望。 她紧蹙着秀眉,同样用唇语无声道:“弟弟,快走。” 十五骑浩浩荡荡冲出殿门,有一骁勇小将扬言要追,被步彦厉声喝止。 “都给本宫退下!速请医官,救治王君!” 此次十五骑突袭进入阕国皇宫,若是没有步彦的暗中帮忙,只怕会耽搁更长时间。 宁君哲软弱无骨地靠在步竫舟背上,马背颠簸,随时都可能掉下去。 步竫舟索性撕了身上的布帛制成绑带,将宁君哲牢牢与自己绑在一起。 沈着等人见了心酸不已,询问他是否要买一辆马车。 他果断摇头,嗓音喑哑着沉声道:“马车太慢,阿哲等不起。” 众人瞬间明白,王爷这是根本没有接受宁护卫的死亡,还奢望着回到京都,找白鸣风救治。 可众人心知肚明,即便白鸣风医术再高明,也不可能起死回生。 所有人没有再说任何,只是跟着步竫舟的马儿没日没夜地疾驰。 回到京都时已经是一日后的深夜。 沈着将梁翮安交给流叔后,又立马赶去鸣风院。 白鸣风听沈着将事情简单概述后,惊得手里的医药箱差点儿没拿稳。 虽然从一开始他就跟步竫舟约定,说宁护卫一旦身亡,就要把尸身留给他做研究。 可眼下当真到了如此时刻,他却不愿相信,明明前几日还那样鲜活的人,转眼间说没了就没了。 来到王府,首先听见的便是六婶哀痛的哭声。 他赶紧进门,看见床上躺着的宁君哲,以及榻上躺着的梁翮安时,一时心乱如麻。 步竫舟见了白鸣风,连忙从床沿边上起身奔过来,将他快速拉到床边,急声道:“白鸣风,你快看看他!他伤势如何?” 从离开京都那日算起,步竫舟不眠不休了五日。 头发凌乱,眼底乌青,五官更显立体深邃,脸部轮廓消瘦到线条唯剩冷硬犀利。 整张清冷面孔满是肉眼可见的疲惫。 白鸣风瞧着步竫舟,心瞬间被揪成一团。 这哪里还是往日霞姿月韵,如琢如磨的王爷? 一旁的六婶见了这般模样的步竫舟,更是老泪纵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到底是捂嘴痛哭。 虽然已经从沈着口中得知结果,可当白鸣风亲眼看见宁君哲的惨状,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他在床沿边儿坐下,伸手去掀宁君哲的眼皮。 瞳孔已经散开。 脖颈处和手腕处的脉搏皆已消失。 他又伏在宁君哲的胸口处听了很久,确定没有心跳。 即便是华佗在世,也束手无策了。 白鸣风看着一脸急色的步竫舟,嗫嚅间,委婉开口:“王爷,宁护卫……已经去了。” “什么?”步竫舟仿佛没有听清楚,抓着白鸣风的手问,“白鸣风,你说什么?” 白鸣风望着他绝望无助的眼眸,颤声重复:“王爷,宁护卫去了。” “不可能。”步竫舟不以为然轻笑一声,拉着白鸣风压着他的肩膀往床上按,“你再好好看看,再看看。” 白鸣风双手撑着床面,既没有反抗,也没有再说话。 他的目光落在宁君哲毫无起伏的胸膛上,眼眶渐渐温热。 身为医者,他不想看见任何一个人在他面前不治身亡。 更何况宁君哲这条命,是他花了如此多的时间和精力维系的。 他的心痛不会比步竫舟少。 白鸣风闭了闭眼,沉声道:“王爷,我先去看看梁馆主,一会儿再……” “看他做什么?”步竫舟死死按住白鸣风的肩膀不让他起身离开,口吻已经变得冰冷阴鸷,“先看阿哲。” 白鸣风不愿见步竫舟如此模样,回头沉声低吼:“王爷!宁护卫已经死了!” “他没死!你撒谎!我明明都已经取到了药单!他怎么会死!” 步竫舟字字铿锵地逼问白鸣风,眼泪不由自主地滚滚而落:“阿哲没有死!!” 白鸣风幼时便跟着宫中太医学习医术,频频出入皇宫,和步竫舟自幼便相识。 他从未见过步竫舟如此疯狂的一面。 一时心内又疼又急,红着眼冲屋内的沈着道:“沈着,王爷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还不把他带下去休息?!” 第61章 归去来(三) “谁敢动?!”步竫舟回头狠狠瞪着沈着和流叔,一双深邃的凤眸里全是红血丝。 沈着不敢逾矩,可见了王爷这副失心疯的模样,亦是焦灼不忍。 他躬身行礼道:“王爷,请恕属下无礼。” 还未起身,旁边的流叔已经一个利落的手刀劈砍下去。 步竫舟瞬间两眼一闭,被沈着及时揽进怀里。 步竫舟卧房的床榻皆被占领,沈着只好带着他往书房去。 六婶满脸泪水地跟着出门,哽声道:“你们几个几天没好好吃饭了,我去弄点儿吃的来。” 白鸣风和流叔两两相望,兀自叹息。 他走到榻边,诊了诊脉,暗自松口气。 脉搏微弱,好在还能救一救。 流叔见他从医药箱中拿物什,便知梁翮安还有得救。 再看向床上的宁君哲,心里头愈发堵得慌。 回顾两人的相识,还是从他亲自审讯宁君哲开始。 彼时他抽了宁君哲两鞭子,没想到到最后,竟是他用鞭子救他结束。 造化弄人。 他别过脸,转身瓮声瓮气道:“白院史,你忙。” 白鸣风听着流叔难以抑制的哽声,没有回头。 宁君哲飘在白鸣风身边,看他徐徐施针,心里又酸楚又愧疚。 梁翮安本来隐姓埋名在问柳馆生活得好好的,如果不是他突然闯入问柳馆,梁翮安也不会被沈桦发现真实身份,再度引来杀身之祸。 所有事情环环相扣,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差点儿因我而死。 幸好…… 幸好。 宁君哲飘飘荡荡,又飘到步竫舟的书房。 书房只在屋子里设置了一方小榻,供平时看书作画等累了休憩之用。 说起来,宁君哲还从未来过这里。 被步竫舟从问柳馆带回王府那夜,步竫舟尤其放纵。 宁君哲无法承受,朦朦胧胧间还开玩笑说要赶步竫舟去书房睡,不让步竫舟碰自己。 单单就是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却让步竫舟愈加疯狂地索取。 如今一语成谶,步竫舟真躺这儿来了。 宁君哲落在步竫舟身上,伸出手去抚摸对方瘦削疲累的面庞。 欢好时步竫舟总会说很多深情的话,床笫间显得根本不像平时清冷的他。 可宁君哲从来只是听着,从未回应过步竫舟的深情,也从不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究竟有多重要。 而今看他失去理智发狂,才恍然欠他一个告白。 宁君哲无法触碰到步竫舟,于是只轻轻贴在步竫舟的面门上,流着泪缓缓亲他。 沉睡中的步竫舟峰眉紧皱,面色惶恐不安,喃喃低语:“阿哲……不要走……” 宁君哲难过地点头回应:“嗯,我不走,我不走。” 他看着男人满脸的泪痕,想伸手替男人擦一擦,手掌却一次又一次穿过对方清俊的面庞。 反而是六婶拧了根干净的热水帕进来,小心翼翼替步竫舟擦干净脸。 他难过无助,想起步竫舟说的话,又愤怒不甘。 是啊,明明他们都已经拿到药单了,他为什么还是死了? 他不甘心! 宁君哲心念一动,回到卧房。 此时的白鸣风已经为梁翮安施完针诊治结束,正坐在床沿边遗憾悲痛地瞧着他。 “宁君哲,你不是一向顽强不屈的吗?怎么这次跟阎王爷投降了? 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拿到药单后绞尽脑汁地给你配药,就是盼着你能彻底摆脱邪毒的控制,也好让我青史留名。 这下好了,你是解脱了,我却找谁青史留名去?” 尽管白鸣风和步竫舟之前有过约定,步竫舟此时此刻也根本不可能放人。 他毕竟和宁君哲也算是深交好友,他不愿不想也做不到对宁君哲的尸身进行正常研究。 白鸣风且叹且说地自言自语,宁君哲只能默默听着。 他好几次试图重新进入身体,可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你这铁钩必须取下来,若是步竫舟在,指定得心疼死,我还是趁此机会帮你取了吧!” 白鸣风边说边拿起剪刀剪开宁君哲肩膀上的衣服,露出那两处血肉模糊,狰狞的伤口。 他观察了一会儿后,又是难过又是庆幸。 “还好铁钩不算粗,否则整个肩胛骨的骨头都得跟着断裂。” 说罢,他开始动手取铁钩。 尸体感觉不到疼痛,他下手就极为利落干脆。 很快将两根铁钩全部取出扔到地上。 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只留下两个深深的血洞。 白鸣风起身用干净的手帕擦了手,正要收拾医药箱,余光却瞥见床上宁君哲的七窍中,竟然缓缓渗出黑血。 他身子一僵,不可思议地抬脚行至床边,鸡皮疙瘩蹭蹭蹭地往外冒。 没记错的话,这是毒发的症状。 可是人已经死了,怎么还会毒发? 难道…… 白鸣风迅速拿起床上人冰凉的手腕,眉头却越皱越紧,表情愈加百思不得其解。 宁君哲看着白鸣风期待又失望的表情,不由得苦笑。 按理说人死了,体内的毒应该也消失了。 蓁蓁说他体内的一身邪毒尤其霸道,必定要折磨报复完才让人死去。 他没想到邪毒竟能霸道至此,人死了也不善罢甘休。 报复心是真强啊。 思及此,宁君哲突然感觉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往前拉拽,带着他往自己的身体里撞。 他惊讶之余蓦然想起至关重要的一个事实。 邪毒霸道,毒发时尽管身体的其余四感全部消失,它也必定留着触感反复折磨。 从前宁君哲恨死了它的霸道,此时此刻,却万分庆幸它的霸道! 也万分庆幸自己的魂魄还在此地流连! 魂魄大力撞击进身体的一瞬间,剧烈的疼痛霎时侵袭全身,小到身体里的每一处毛孔都活跃了起来。 体内凝固的血液开始缓缓流动,行经每一处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着!嘶喊着!撕扯着! 宁君哲猛然睁开双眼,目无焦距地盯着头顶上方的床幔。 正把脉的白鸣风见他突然眼睛大睁,本能地手一抖,怔愣半晌后,手指下的皮肤跟着传来微弱却清晰的跳动。 他眼眶一热,紧紧握住宁君哲的手腕重新确认。 是!有脉搏了! 不是诈尸! 第62章 记尘雪 白鸣风心中狂喜,一时也顾不得思考这神奇的一幕究竟是如何发生的,欣喜若狂地冲着屋外高声喊:“活了!宁君哲活了!!” 宁君哲活了。 是,他活了。 他的眼神渐渐有了焦距,白鸣风话音刚落,四感就顷刻消失。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四周寂静到没有一丝声响。 唯余亲切的痛感加倍汹涌地啃噬自己。 胸膛处的疼痛尤其猛烈,他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源源不断从身上每一个洞口奔流倾泻。 众人听见白鸣风激动的呼喊,皆愣在原地半晌有余。 沈着和流叔隔着茂密的树叶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立马分别从树上和屋瓦上一跃而下。 六婶奔出厨房,脚下被门槛一绊险些摔倒。 流叔那一手刀劈得有些重,加之步竫舟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此刻正昏昏沉睡。 沈着流叔已经站在床沿边儿,表情如出一辙的紧张期待。 六婶刚踏进门口,就被扔在屋子中央的两个恐怖铁钩吓得浑身一哆嗦。 她一想到这玩意儿是从宁君哲身上取下来的,就心疼得又要掉眼泪,抬脚直接绕开。 来到床边,看见七窍流血的宁君哲,以及他肩膀上那两个血洞,抬手就要抹眼泪。 手里长长的汤勺一挥舞,差点儿打到白鸣风的脑袋。 她又是尴尬,又是激动道:“不好意思白院史,跑的太急,没来得及放。” 白鸣风将解药喂到宁君哲嘴里,无所谓地笑着,口吻同样感慨而哽咽:“理解,我刚才也被吓了一跳。” 大家全部围在床沿边,看白鸣风给宁君哲止血包扎,脸上无不是喜极而泣的泪水。 宁君哲感受不到周围的一切,仿佛置身一方混沌中。 漆黑一片的视线中,闪过无数人的身影。 有熟悉的,不熟悉的,见过的,没见过的…… 他好像跌入了一场深渊梦境,眼前下着瓢泼大雨,遮住了他的眼睛。 四周一片漆黑,偶尔有一两道闪电撕开无边夜幕,落在眼前,照亮泥泞崎岖的小路。 外界温度寒凉,他的五脏六腑却像被一团炽烈的火焰炙烤着,燥热难耐。 浑身的骨头亦像被一根根折断,冷热之气从每一寸骨头缝里钻进去,疼得连颤抖也无力。 他嘴巴里不断吐出的血水混着雨水,将身下之人的衣服浸湿。 一道清亮而急促的声音混在雷雨声中,沉沉响起:“哥,你不要睡……你别睡……” 宁君哲脑子发懵,不知道自己被谁背着走,又究竟是谁在叫自己“哥”。 只知道对方声音稚嫩,是个小女生,瘦弱不堪的小身板在不堪重负之下,一步一摇晃。 尽管举步维艰,她的两只小手还是死死抓住搭在她肩膀上的双臂,气息不稳地拖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泥泞里。 宁君哲的双腿拖在地上,脚尖一步一点地。 女孩儿没听见任何回应,声线开始变得哽咽。 那哽咽声中,充满恐慌与坚毅:“哥,我带你出去……我们一定可以逃出去……” 宁君哲神思混沌地想,逃?逃离什么地方?又要逃到哪儿去? 下一瞬,肚子一阵痉挛,浓烈的腥甜从体内翻涌至口腔,大口大口地吐起来。 浓稠的鲜血被雨水一冲,顺着女孩儿的脖颈流下去。 她感觉到皮肤上的温热粘稠,哭腔陡然明显,加快了蹒跚的步伐。 可越急越错,她本来就负担不起他的重量,速度一快,直接猝不及防跌进泥水里。 女孩儿立刻爬起来,见宁君哲犹如一滩烂泥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吓得将他抱在怀里不停拍打他的脸。 “哥,你醒醒……你坚持住,只要再走过前面那段路,我们就安全了……哥,你别吓我啊哥呜呜呜。” 宁君哲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丁点儿声音,只有黑血不断从口腔里冒出来。 女孩儿泪如雨下,不敢耽搁地重新将他架到背上,断断续续的哭声渐渐急喘。 “哥,都是小雪不好,是我对不起你…… 当初要不是我饿得发慌,答应缚硕自愿进入玉衡,你也不会被拿来试药,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都是我的错,哥,对不起…… 哥你千万不要死,不要扔下小雪一个人……” 闻言,宁君哲惊讶不已。 背着自己的人竟然是小雪,而且,还是他的妹妹。 难怪之前在问柳馆和灯会上看他的眼神令他捉摸不透。 难怪在城外刺杀时,听见蓁蓁喊了他的名字后,便对蓁蓁痛下杀手。 难怪会跟着步竫舟一起到阕国涉险营救他。 原来一切都只是因为,他和小雪是兄妹。 宁君哲心中泛起一丝暖意。 真好啊,虽然这副身体不是自己的,可他在这世上,竟然还有亲人。 想着想着,心中又不免晦涩难当。 他无力地牵动嘴角,想告诉她自己不怪她,昏昏沉沉间,却听见一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小雪也听见了,身躯一震,惊恐地拖着宁君哲往旁边的丛林里躲。 所有被送进玉衡的人都是由缚硕决定究竟是试药还是习武。 被选为试药的人也会走一趟死斗场,因为只有绝对顽强的生存意志,才能确保试药人不会在试药过程中轻易死掉。 当小雪第一次看见落尘中毒吐血痛不欲生的狰狞模样后,就无时无刻不在计划着逃跑。 眼看曙光就在眼前,玉衡的人却很快追上来,他们即将被迫接受再次坠入地狱的命运。 小雪同来人殊死搏斗,可她不过才学了一年武功,哪里是众人的对手。 她被打到动弹不得,却还是跪在地上拼命哀求。 “求求你们!放了我们吧!我们绝对不会把这里的事情说出去的!求你们了!放过我们吧!” “放了你们?那我们还活不活了?!” 众人无动于衷,架着宁君哲,拉起小雪抬脚就要走。 小雪嘶喊着奋力挣脱两人的钳制,又从其中一人手中夺过一把刀恨瞪着眼杀向众人。 为首的男人彻底恼了,狠狠一掌拍在小雪的肚皮上。 小雪弱小的身躯犹如断线的风筝飞了出去,狠狠摔在肮脏不堪的泥坑里,不断往外呕血。 浓烈的悲愤升腾翻滚,宁君哲的心脏仿佛被一双手狠狠攥住,难受到快要窒息。 他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一声声怒吼在心底不断响起。 一阵失重感刹那袭来,宁君哲终于挣脱桎梏,猛然睁开眼睛:“落雪!” 耳边立即传来好几道熟悉的声音,说了什么却完全朦朦胧胧听不清。 他盯着床顶急促喘息着,哭着艰难开口:“小雪呢?” 第63章 失复得(上) 太久没说话,宁君哲的声音沙哑低沉,微弱无力,几乎听不出说的是什么,只看见嘴唇微张,依稀翕动。 白鸣风为专心致志救治宁君哲和梁翮安,特意向陛下告了半月长假。 这两日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生怕宁君哲体征不稳定,再次发生什么紧急情况。 而此次营救,沈着和流叔几乎也是跟着几天几夜没合眼。 虽然十五骑因为此次行动全部暴露,从而明晃晃大刺刺地直接安排在了明王府。 两人得以暂时休息补觉,可眼底的乌青并未消褪,仍旧明显。 六婶则负责三餐,每一餐皆按照白鸣风的交代,煲一些清淡滋补的药汤送进来。 除此之外,还要承包整个王府所有人的吃食,也累得团团转,得不到片刻喘息。 她问离得最近的床沿边儿的白鸣风:“白院史,君君说什么呢?” 不等白鸣风回答,五感渐渐回归的宁君哲侧过头看向众人。 见大家皆是疲惫不堪,又惊喜激动的神情,心中满是愧疚自责,眼眶不可抑制地发热。 “对不起……” 想到在阕国发生的一切,宁君哲的眼泪接连不断地滚滚往下落:“对不起……” 他哭不出太大的声音,微弱无力的流泪更加让人的心紧紧揪在一起。 流叔连忙开口:“宁护卫,你知道我这个人比较记仇,你要快点儿好起来,让我抽两鞭子解解气。” 宁君哲想到流叔使的那一手阎王鞭,一丝害怕也没有,反而扯出一抹感慨而心安的笑意来。 从前他只知道沈着武功箭术一绝,弈川剑术无人能敌。 反观流叔却是没什么过人之处。 如今回想,在暗房时流叔若是动真格,他哪里还有命活到现在,听这个小恶魔讲冷笑话给自己听。 “宁公子,都是因为属下护卫不周,才让你遭此劫难,是属下有负王爷和你的信任,是属下对不起你。” 宁君哲瞧着沈着惭愧内疚的神情,知道此番他是真真切切把所有人都吓到了,心里也十分过意不去。 于是忍着疼,用力发出清晰的声音回:“双拳难敌四手……” 他想再多说些什么,却感觉肩膀上的大洞有温热的液体缓缓流动。 下一秒,白鸣风就赶紧制止众人。 “醒了就好,醒了我也放心了!大家都别和他说话了,他现在身体太虚弱,需要好好休息,不能用力,否则伤口会很难愈合。” 旁边榻上的梁翮安比宁君哲早些醒来,消肿之后身形比此前还要消瘦几分。 不过他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暂时还不能起身下地走动。 白鸣风说他是受了刺激,急火攻心,伤到了肺腑,得好好养养才行。 如今迷迷糊糊得知宁君哲没事,他也彻底放心了。 众人听白鸣风如此说,陆陆续续转身。 宁君哲回想起梦里的一切,冲着沈着和流叔的背影用力喊:“小雪呢?” 两人身形一僵,非常默契地佯装并未听闻,没有丝毫停留抬脚出门。 宁君哲皱眉狐疑,看离得最近的白鸣风也没什么反应,暗自想。 或许是他的声音太小,所以他们才没听见吧。 如今小雪肯定已经回归玉衡了,不知道她阕国一行,有没有被缚硕发现,现在又怎么样了。 缚硕此人心狠手辣,他实在放心不下。 他殷切地望着白鸣风,希望白鸣风能够帮他把沈着和流叔喊回来问问。 白鸣风却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淡淡道:“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休息养伤,旁的事情,通通不要想。” 说完,起身从医药箱里拿出一根银针,照着宁君哲的某处穴位扎下去。 宁君哲又开始感到困倦,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逐渐合上眼。 隐在窗棂处窥探的沈着和流叔两人,见状相视一叹,心事重重地各回各位。 见宁君哲也脱离了危险,白鸣风彻底松口气。 他一边舒展身体,一边往后院儿去。 明王府与鸣风院每日来去一趟实在麻烦,他索性暂住王府客房,让护卫们把鸣风院的研究药材和工具也全部搬了过来。 既然宁君哲没死,彻底根治邪毒的解药也得继续研制。 唯一以为宁君哲亡故的步竫舟,心损神伤,足足睡了三天才在傍晚时分悠悠转醒。 屋内烛火微黄,寂静非常。 步竫舟想起自己昏睡前发生的一切,瞬间从榻上翻身而起。 阿哲曾经说过,倘若他死了,就要将他火化撒进河里。 没有自己的命令,阿哲应该还在,他应该还在…… 六婶正端了一盆热水进屋要为步竫舟擦手擦脸,两人猝不及防撞到一起,盆里的水跟着激荡摇晃,洒了一大半。 “王爷醒了!” 步竫舟脚步匆匆往卧房狂奔,对六婶视若无睹,对她说的话也置若罔闻。 六婶见他此番失魂落魄的迫切模样,张了张口,最后欲言又止。 也罢,让他自己去看吧! 指不定得高兴成啥样。 听见动静的沈着和流叔立马出现,跟在步竫舟身后进入卧房。 卧房内除了榻上躺着的梁翮安以外,再也没有旁人。 步竫舟见了床上的空白,脑子嗡嗡作响,身形一颤,回身就要找人。 听见动静的沈着和流叔刚好行至门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王爷抓住衣襟厉声逼问:“阿哲呢?!他人呢?!” 沈着和流叔连忙异口同声回答。 “王爷,宁公子他去——” “王爷,宁护卫去——” “闭嘴!” 步竫舟听见“去”这个字眼,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立刻咬牙切齿地喝止两人。 他清冷的面孔满是阴鸷,眼底燃烧起浓烈的悲愤。 “没有本王的命令是谁允许你们动他的?!谁让你们动他的!!” 沈着和流叔后知后觉王爷这是误会了,张嘴正要解释,就被大力一推,狠狠撞上门板。 “白鸣风呢?!” 步竫舟大跨步奔出卧房,满腔悲恸无处发泄,打算找对方算账。 刚走到长廊,乍见隐没于拐角处的孱弱身影,却脚步一顿。 步竫舟惊喜激动地快速追上去,拐过弯,确定那熟悉的背影是某人之后,不敢置信地缓步往前:“是你吗,阿哲?” 第64章 失复得(下) 步竫舟不敢轻易靠近,生怕对方只是一缕魂魄,又或者只是自己的幻觉。 一旦冲动靠近,就会瞬间消失不见。 小心翼翼的神态举止, 宁君哲闻声转身,惊喜地冲他灿烂一笑:“王爷,你醒了!” 步竫舟峰眉紧皱,回头徐徐问身后的两人,清朗的声线明显颤抖:“你们看见了吗?听见了吗?” 沈着和流叔见王爷小心翼翼的神态举止,眼眶再次温热,不约而同答:“王爷,我们看见了,也听见了。” 步竫舟灰寂的眼神一亮,再次看向前方不远处的人儿,心脏急速跳动。 宁君哲被幽黄的灯光笼罩,因为双肩受伤,无法挺立起脊背,上身微微向前佝偻着。 若是不看那张清俊的面孔,活像个风烛残年身形消瘦的小老头儿。 真有种灯光一灭,人也跟着消散的既视感。 宁君哲遥遥注视着男人,见他迟迟不敢加快步伐,心里头一酸,嗔怪道:“王爷,你要不然等我一会儿,我快憋不住了。” 清朗的声音虽然不比平日中气十足,却无比清晰落入步竫舟的耳朵里。 不像是梦,也不像是幻觉。 步竫舟三两步快速奔上去,伸出手想要拥抱宁君哲,却蓦然想起宁君哲肩膀上的伤,只好颤手去摸对方的脸。 宽厚的大掌下那张脸带着温热,脖颈处的脉搏也清晰有力地跳动着。 宁君哲双眼通红,一如既往地笑着:“王爷,是我,我在呢。” 失而复得的强烈冲击令步竫舟鼻头一酸,凝在眼角的泪珠猝不及防滑落。 他捧起宁君哲清俊的小脸,俯身低头深切地吻上去。 宁君哲睁着大大的眼睛,见步竫舟的一双狭长凤眸也睁着,眼底的复杂情绪翻涌更迭,其中不安最为浓烈。 他在心底无声叹息。 唉,他的王爷啊。 还在害怕一切只是假象。 他的胸口酸涩得难受,又甜蜜得欲罢不能,只好沉沉闭上眼睛,主动回应男人缱绻炽烈的吻。 步竫舟眼底的不安彻底消弭,转化为浓浓的欢喜。 他贪婪地索取着宁君哲的美好,温柔又霸道。 似是在无声惩罚对方的调皮带给自己的惊吓与惶恐绝望。 久违的这一吻缠绵而漫长,宁君哲浑身发软,彻底站不住,不知不觉被男人揽着腰带进怀里。 一吻毕,他睁着潋滟水眸赶紧求饶:“王爷,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这么吓你了。” 步竫舟瞧着他和记忆里如出一辙的乖觉模样,空落落的心瞬间被填的满满当当。 他不等男人回应,白皙的脸蛋浮现出淡淡的别扭:“王爷,我真的快憋不住了。” 说完,急不可耐地往后一退,目光落在前面不远处的茅房上。 步竫舟眼里还含着星星点点的泪光,唇边却勾起压制不住的笑。 他二话不说将人打横抱起,抬脚往目的地走:“你手不方便,我帮你。” 宁君哲忙不迭拒绝:“不用!” 虽然现在手的确使不上什么力,也没办法灵活自如地动弹。 可这种事,他就算是忍着疼也得亲自来。 所以白日里他都是严令禁止任何人跟随伺候的。 步竫舟却不管,将人放下后,自顾自地为他宽衣解带。 他语无伦次急切道:“王爷,我自己,我来——” “阿哲,别拒绝我。” 宁君哲委屈又无语。 这是拒不拒绝的问题吗?! 步竫舟话音一落,宁君哲便感觉下体一凉。 …… 听着哗啦啦的水声,他白皙的脸彻底涨成猪肝色。 解决完以后,他一言不发地低着头,任由男人不以为意地净手后,帮自己提裤子系腰带。 步竫舟瞧着如此鲜活别扭的宁君哲,心里头暖暖的,只剩下满满的庆幸与宠溺。 回卧房的一路,也是步竫舟一刻也不愿撒手非要抱着回来的。 梁翮安被刚才步竫舟那两嗓子强行吼醒后,就再也没了睡意 这会儿见步竫舟抱着宁君哲进门,视线交汇间,盈盈扬起笑意:“多谢王爷相救之恩。” 步竫舟亦缓缓勾唇:“你救阿哲一命,本王救你一命,很公平。” 他将宁君哲轻轻柔柔放到床上后,自己也跟着上了床。 宁君哲满脸通红,张嘴想说什么,想了想,欲言又止。 算了,这一下也的确是给男人吓够呛,粘人点儿就粘人点儿吧。 自己的男人还能休了咋的。 他将脑袋舒舒服服地枕在男人粗壮的胳膊上,关心道:“要是麻了就跟我说啊。” 步竫舟挑挑眉:“嗯?” 宁君哲咧嘴一笑:“麻了就麻烦王爷换另一边躺。” 步竫舟满眼宠溺:“好。” 看着两人旁若无人的恩爱互动,梁翮安无奈地玩笑道:“王爷,依在下看,在下不太适合继续待在这里养伤。” 他本意就是等步竫舟回来同两人告别的,眼下正是时候。 步竫舟专注地看着宁君哲,连一丝眼角余光也没分给他。 只用赞许有加的语气淡淡回应:“梁馆主好眼力。” 宁君哲忍俊不禁。 要不是肩膀吃不上力,他一定要立刻坐起来,看看梁翮安此时此刻吃瘪的表情。 步竫舟见梁翮安果真起身往外走,似有察觉。 “梁馆主,此次赫连珩虽被重伤,可难保他贼心不死,故技重施。 问柳馆终究不是安全之所,不若留在王府如何?” 如今事态已经发展到白热化阶段。 梁翮安无论是作为人证,还是作为攻打阕国的助力,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存在。 梁翮安心照不宣地对步竫舟躬身行礼:“在下谢王爷庇护。” 起身后,他的唇边扬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赫连珩心高气傲,此次重创,足以让他好好冷静一段时间了。 况且日后一旦开战,郎馆也无暇顾及,许多人事都必须安排打理,不如就趁此机会一并处理掉。” 步竫舟见梁翮安的话说得也不无道理,也不再强留。 只交代沈着流叔从王府调两拨十五骑一同前去。 梁翮安走后,白鸣风进门给宁君哲检查伤口换药包扎,一见到床上的步竫舟,立马变了脸色。 “王爷!你怎么躺这儿了!宁君哲现在需要静养,你睡这里不合适!” 第65章 两相悦(上) 白鸣风三两步奔上去就要把步竫舟拉起来。 步竫舟的手臂被宁君哲枕在下面,他若是大动,必定牵动宁君哲伤口疼。 他无所畏惧地纹丝不动,只挑着眉就这么看着白鸣风,量对方也不敢轻易拉扯自己。 白鸣风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一边换药一边叮嘱。 “王爷晚上睡觉千万要小心,宁君哲现在的肩膀尤其脆弱,若是压到再想愈合就难了。 安全起见,我建议王爷睡榻上比较好。” 步竫舟扭头看了眼刚刚腾出空来的长榻,高声道:“沈着、流叔。” 沈着流叔两人立马推门进来。 步竫舟理所当然道:“夫妻哪有分床睡的道理,把这榻搬走。” “夫妻”二字一出,白鸣风上药的动作一顿。 睁着眼的宁君哲和白鸣风四目相对一瞬后,果断闭眼装睡。 红晕从脸颊迅速蔓延到耳根脖颈,连锁骨也带着淡淡的红。 流叔闻言十分高兴,连忙撸起袖子就要动手:“是,王爷。” 沈着想到宁君哲现在的身体状况,私以为白鸣风说的话不无道理。 犹豫一瞬后果断和流叔一人抬一边将长榻搬了出去。 王爷不过就是想和宁护卫睡在一起而已,如此小小的要求,自然是要满足的。 况且王爷的话也很在理,夫妻本来就没有分床睡的道理。 白鸣风看主仆三人皆是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一时又好气又好笑。 “王爷,你何时学了这般赖皮的作风?” 步竫舟不以为意道:“刚学的。” 反正他是不会离开的,他要守着阿哲。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阿哲尽快好起来。 白鸣风自然知道步竫舟不可能会伤到宁君哲,只是医者父母心,难免还是担忧。 换好药包扎好后,他再次叮嘱了一遍,这才提着医药箱回客房。 步竫舟伸出空闲的手去戳宁君哲的脸,语带笑意:“阿哲,人都走了,可以睁开眼睛了。” 宁君哲闭着眼睛不假思索道:“我睡着了。” 步竫舟哑然失笑:“睡着了怎么还会说话?” 他的手没闲着,从宁君哲的额头一路描摹对方的轮廓,专注的目光仿佛要将这张脸牢牢印刻进心里。 宁君哲想起步竫舟直到刚才还很汹涌的悲恸,愈发觉得此时此刻的幸福美好来之不易。 浓浓的愧欠与心疼在心间交织缠绕。 他想了想,觉得这会儿交代一下自己对这份感情的态度,是再恰当不过的时机。 男人修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摩挲着他的唇瓣,他缓缓张口:“王爷,我有话跟你说。” 步竫舟眸色缱绻:“你说。” 其实宁君哲并没有想好怎么开口。 他没有谈过恋爱,更没有一本正经表白过。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好像找不到头绪。 一咬牙,干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王爷,一开始我很怕你。 你冷酷无情,心思深沉,喜怒不明,好像但凡我行差踏错一步,你就会毫不犹豫杀了我。” 步竫舟动作一顿,回想起过往,心中泛起深沉的难过。 如若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注定会爱上这个让人牵肠挂肚的磨人小东西,他一定不让阿哲有机会害怕自己。 “我一心只想着如何活命,如何攒钱,从未也从不敢对王爷有任何非分之想。” 步竫舟闻言,眼神瞬间黯淡失落。 纵观过去,的确是他凭着心意引领阿哲被动走向自己。 就连正式欢好那夜,也不过是他求来的恩赐。 他从未问过阿哲对自己的心意。 他自私地想,阿哲如果觉得这样可以,那便这样吧。 什么也不要想。 不要想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也不要想是否喜欢他。 只要不排斥,他就心满意足。 可今夜阿哲为何会无缘无故主动提起这些? 步竫舟心中升起浓烈的不安,想阻止宁君哲继续说下去,张了张口,还是不忍。 罢了,即便接下来是他不太爱听的话,他也认了。 男人视线专注灼热,宁君哲哪怕闭着眼也无所适从。 他眼睫轻轻颤动,刚刚消褪的红又悄然爬上耳根。 “王爷明经擢秀,如圭如璋(zhāng),值得天下所有俏佳人及好儿郎与其相配。 而我生来命薄,能得到王爷的垂青,是我的福分。” 他叽里呱啦一股脑说了这么多,好像没有一句说到点子上,遂而不自觉拧起眉酝酿后面的话。 步竫舟见宁君哲铺垫这么长,这会儿又皱起眉欲言又止。 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惶恐不安。 他忐忑开口:“阿哲,你想说什么?” 琢磨半晌的某人听见男人试探的询问,果断决定以简洁明了且经典的话,直接摊牌。 “总之我想说的就是……王爷,我喜欢你!” 步竫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一双深邃的凤眸牢牢锁住眼前人:“阿哲,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 宁君哲脸颊滚烫,却还是依言睁开眼,凝视着男人,嘴角牵起羞涩又坦然的浅浅笑意。 “王爷,我心悦你,我恋慕你,我唔——” 步竫舟心间泛起浓厚的甜蜜与欣喜。 他的阿哲,竟然主动向他表明心迹! 他情动地毫不犹豫低头吻上那不断启合的唇,将对方炽热真挚的剖白尽数融入到他浓烈滚烫的爱意里。 温热的大掌从某人的脸颊上移开,落在精瘦的腰腹之间。 修长的手指三两下灵活解开腰间的系带,将柔软的布帛分别向两边推开。 步竫舟从小练枪习武,掌间有一些已经变得柔软的老茧,一下一下剐蹭着宁君哲柔软的皮肤,引发一波波颤栗。 他睁着雾蒙蒙的眼,眼里除了意乱情迷之外,还有使坏的狡黠。 男人瞬间读懂了,轻咬一下他的嘴唇以示惩罚,声音喑哑道:“阿哲,你是故意的。” 宁君哲瞧着步竫舟充满旖旎的眉眼,对自己的如意小算盘供认不讳。 “是啊,我就是故意的。 我要是以后跟你表明心迹,你肯定会和上次一样……” 一想到那晚的疯狂,他原本潮红的脸颊更添了一抹绯色。 他连忙收回思绪,得意地粲然一笑:“可我现在是伤员,王爷不能拿我怎么样。” 步竫舟闻言,再次咬了口宁君哲的嘴唇。 这次稍微用了点儿力,带着淡淡的不满。 “看来阿哲对白鸣风有误解。” 宁君哲瞬间懵圈,不明白为什么话题突然就跳转到毫不相干的人身上去了。 他不解地问:“什么误解?和他有什么关系?” 步竫舟勾起一抹邪魅的浅笑。 “他只说不要碰到伤口而已。” 顿了顿,目光沉沉落在某处:“却没说,其他地方不能碰啊。” 第66章 两相悦(下)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宁君哲脑子里当即传来一声炸裂的轰鸣。 他情不自禁逸出一声难耐的呻吟,在这短暂而美妙的体验中,他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好像是这么回事。 上半身受伤,也不影响下半身被支配。 而且他好像还弄巧成拙了。 上次虽然胳膊腿儿都受伤了,但还没到动弹不得的程度,就已经被欺负成那样了。 现在完全不能动,岂不是只能躺着任男人为所欲为了! 这跟绑住他的双手有什么区别?! 感觉到步竫舟越发放肆的挑逗后,宁君哲皱着眉表情委屈地求饶:“王爷,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饶了我吧。” 男人惩罚性地动作加重,淡声问:“真知道错了?” 他咬着唇脸色绯红,忙不迭点头:“真知道错了王爷……” 步竫舟见状,眼底的情欲渐渐退却,尤为认真地盯着宁君哲:“阿哲,你是不是……” 宁君哲瞧着男人逐渐黯然的眉眼,着急问:“怎么了?” 步竫舟不答,小心翼翼将压在宁君哲脑袋下的手臂抽出,转而整理对方凌乱不堪的衣裤。 他垂着眼眸只专注手里的动作,清冷的面孔蒙上一层淡淡的失落哀伤。 宁君哲心一跳,对于这急转直下的情况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他急切地又问了一遍:“王爷,你怎么了?” 步竫舟还是不看他,被幽晃烛火映照的半张侧脸竟然生出了些委屈。 “阿哲,你曾说你们那里不接受断袖之人,即便生理反应无法控制,可心里其实还是没有完全接受的吧?” “我没有不接受王爷啊,王爷怎么会这么想?”宁君哲一头雾水,心也跟着他紧皱的眉头揪起。 “那为何阿哲会拒绝同我亲近?是上次我哪里做的不好?还是你不喜欢?还是……” “不是王爷!”宁君哲忙不迭解释,“你上次做得很好!我很喜欢!而且我也没有拒绝王爷的亲近啊!” 步竫舟兀自将宁君哲的腰带系好,沉沉叹口气,口吻低落到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阿哲,你不用骗我。 或许上次你本来也没想得很清楚,不过是因为我的突然剖白才心软答应而已。 这次或许也只是因为见我痛苦,一时感动才误以为自己心悦于我。” 他顿了半晌,终于侧过头看某人。 “阿哲,你别怕,以后只要你不愿意,我绝对不碰你。”他郑重其事的语气,仿佛在同对方做着无比坚定的承诺。 “你也不必勉强自己,只要你不离开我,我可以慢慢等你接受我。” 一脸迷茫的宁君哲听了半天,直到听到后两句,才彻底悟了。 他那么一番真情实意的表白,竟然被误以为是感动?! 而且他现在拒绝不是因为不喜欢好不好?! 而是因为他完全没有自主权啊!! 宁君哲兀自思索间,步竫舟已经翻身下床,背对着他沉声道:“阿哲,我去书房睡。” 听着男人低落忧伤的语调,他咬咬牙:“你回来。” 强硬中带着命令的话语落下,男人悄然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在回身时却又消失不见。 “阿哲。” 他睁着狭长的凤眼无辜地注视对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宁君哲无奈道:“好吧,王爷,是我的错,我不该三言两语撩拨了你,又让你误会失望。” 想着后面即将要说的话,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将视线移到一片虚无处。 “其实在对王爷改观之后,我有很多次都因为王爷而产生一些不应该有的琦思遐想。 在问柳馆献舞那一晚,我就特别想见到你。 可是一想到你那样清风霁月的人,是不会踏足这种风月场所的,心里就止不住的难过。 后来你果然没来,我就更难过了。 刘公子那个老色狼居然趁着我难过,就给我喂了一杯迷情香。 那天晚上,我以为自己没有心仪的女子,也没有心仪的男子,是不会做那种梦的……” 步竫舟眼底闪过一抹惊奇,却仍用那副委屈到不行的口吻问:“后来呢?” 宁君哲无奈闭眼:“后来……后来就梦见和王爷……” 他欲言又止,想到那晚的春梦又羞又气,白皙的面颊彻底烧红。 妈的,在梦里他竟然也是被压的那个! 看宁君哲难以启齿的羞愤模样,步竫舟宠溺轻笑。 他的阿哲啊,还是那么执着于上下问题。 “所以王爷,我不是被动接受,我是心甘情愿的。” 害怕男人又胡思乱想,曲解自己的言行,宁君哲缓缓将目光落在男人身上,坚定诚挚地重复。 “王爷,我是真心恋慕你的。” 步竫舟听见宁君哲这番真心实意的表白,只觉心中一片柔肠百转,恨不能将对方变小了,时时刻刻带在身上才好。 “王爷还要走吗?” 步竫舟心中窃喜,却面不改色地拧着眉,犹豫一瞬后才重新爬回床上。 某个被套路的人儿全然不知男人的腹黑行径,反而在看见男人眼中的泪光后,心彻底一软,喃喃道:“王爷,你附耳过来。” 步竫舟撑着双臂,俯身将耳朵贴过去。 宁君哲见男人喉结滚动,笑着亲了亲男人清俊的脸颊,才低声道:“求王爷疼我。” 小东西的声音含羞带怯,步竫舟浑身一震,只觉一股炙热直冲下腹,不敢置信地侧过脸注视对方。 四目相接,他伸出手捧着宁君哲烧红的面颊,用大拇指轻轻柔柔地摩挲。 动作缓慢爱怜,带着丝丝缕缕缠绵的情意。 他嗓音低沉,诱声问:“当真?” 宁君哲眼睛一闭,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王爷不信算了。” 话音未落,男人的大掌已经将亲手系好的衣带重新扯开。 衣裳渐褪时,宁君哲看了眼屋内的几盏烛火欲言又止,清俊的小脸上满是纠结之色。 步竫舟浅浅一笑,挥手灭了其中两盏,光线瞬间晦暗不少。 只余床头一盏隐隐照亮,刚好够他看清身下人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他爱怜宽慰道:“我怕不小心碰到伤口,阿哲,这盏便留着吧。” 第67章 终不待 宁君哲凝视着眼前的神颜,情动地主动亲吻上对方不断滚动的喉结。 男人的粗喘声顷刻急切,温热的大掌将两人身上最后一丝阻碍也褪去。 宁君哲像个任人摆弄的布娃娃,乖巧又配合。 双肩上的白色纱布亦为他添了几分惹人怜爱的脆弱。 他满心满眼都是正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的男人,盈满爱意的秋水剪瞳一瞬不瞬盯着对方。 步竫舟瞧着宁君哲因为自己而展露出的欢愉沉溺,清冷的眉眼染上隐忍的疯狂。 “阿哲……” 他深深低吟,将对方来不及回应的声音堵在口腔,看也不看直接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青玉色瓷罐来。 大拇指轻轻挑开瓷盖,露出里面的白色膏体。 膏体用了不少,已经下了瓶颈线。 呼吸痴缠间,步竫舟将瓷罐放在手边,用食指挖出些,精准地涂抹到某处,手指娴熟打圈。 男人的指腹柔软火热,膏体冰凉。 宁君哲浑身颤栗,燥热难耐。 他皱起眉头,断断续续的呻吟从鼻间低低逸出,泛着水光的漆黑眼瞳勾人摄魄。 步竫舟轻叹:“阿哲啊。” 一场惊心动魄生离死别后的失而复得之情,不亚于小别胜新婚的浓烈。 步竫舟顾虑宁君哲,终究还是克制许多。 不过他可不打算暗自吃哑巴亏。 是以在情至浓时,使坏地刻意停顿。 似求似问如痴如醉的某人:“阿哲,等你伤好,再把今夜的亏欠补给我好不好?” 某人此刻就像飘荡在巨海中的小船,牢牢攀附着男人,不假思索地应承:“好。” 夜深交颈效鸳鸯,锦被翻红浪。 又是一夜好春宵。 翌日一早,步竫舟为宁君哲擦拭身子,某人睡得深沉,整个过程没有丝毫反应。 吃完早膳按时前来换药的白鸣风,见了宁君哲身上已经更换的衣袍,以及脖颈和胸膛上星星点点的红痕,旋即露出意料之中的无奈神色。 就知道是劝不住的。 两个人血气方刚,又刚经历一场惊吓,情难自抑也是寻常。 他白一眼某个餍足却若无其事的男人,仔仔细细检查过伤口后,才放心地舒口气。 白鸣风重新换好药包扎完,步竫舟小心翼翼为宁君哲整理好衣服,跟着就要上床。 “王爷。”白鸣风神色凝重地唤他。 步竫舟拉过被子为宁君哲盖好,这才出门轻轻掩上门。 这些日子,白鸣风研药一直是在后院儿的花棚处。 他跟着白鸣风边往后院儿走,边有所预料地问:“研药不顺?” “颇为不顺。”白鸣风直言不讳,满面愁容。 “宁君哲这些年服用的所有药物,全是罕见的毒物。 此前我虽研制出以毒攻毒的法子为他续命,却也使其体内的毒性更为猛烈了。 两种毒素在他体内交融,相生相克,我无法把握下一次毒发是在什么时候,又是否会……” 见白鸣风欲言又止,步竫舟眼神示意不必再说了。 他听明白了。 如今不是单单解旧毒那么简单,邪毒和新毒混杂,解药能不能研制出来,什么时候研制出来,都是毫无把握的事情。 步竫舟在心里悲叹一声。 大概是十四岁之前,他的生活太过平顺美好了,所以老天爷才要将一切收走,使他万般痛苦加身。 经此一遭,他也明悟了。 没有什么比和阿哲在一起更重要。 只要阿哲在一天,他就陪阿哲一天。 如果…… 如果当真没办法…… 步竫舟收起思绪苦笑道:“你尽心研制便好,不必有心理负担。” 他想起宁君哲在问柳馆时同自己说的话,离开后院儿直奔书房。 步竫舟拿出一个信封,将所有杜怀钦收集到的证据装进去,又写了封长信一同装入,命沈着送入皇宫。 此前他总想着再等等,再筹谋筹谋,待人证物证俱齐,才好将步成骁一招击溃。 正如周鹤那般,证据确凿,再无翻身之日。 可现在他和阿哲都等不起了。 卧房内,六婶将熬好的药汤送进来,正坐在床沿边儿上喂宁君哲。 这些事情原本可以让王府内十五骑的任何一个人做,可六婶不放心,偏要自己来。 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可见一斑。 宁君哲靠坐在床头,一口一口乖巧地喝药。 正喝着,六婶忽然瞥见他脖颈上的红痕,语重心长地规劝:“君君啊,你看你这身体还没好全乎,可千万别和王爷瞎折腾啊。” 宁君哲小脸腾地一红,本能地就要反驳:“没和王爷……” 话说到一半,另一个当事人突然出现在卧房门口,用一双似笑非笑的含情眼眸瞧着自己。 他想着昨晚步竫舟的委屈可怜样儿,生怕自己这一否认,又惹得对方胡思乱想。 只好话锋一转,心虚地低下头:“我知道了,六婶。” 六婶见他低下脑袋,想了想照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就算是想要反抗也反抗不了。 于是中气十足地安慰道:“君君你放心,一会儿六婶就帮你教训他,让他再敢胡来。” 宁君哲闻言,羞愧地把头又低了几分。 虽说昨晚是他看步竫舟可怜,又急于证明自己的真心,才同意步竫舟为所欲为的。 可毕竟主动求欢的话是从他嘴巴里说出来的。 实在也怪不到步竫舟头上。 要是步竫舟现在不在,他肯定就顺坡下驴任由六婶误会了。 他嗫嚅着轻声开口:“不是王爷……” 门口的步竫舟见某人都快把脸埋进药碗里了,抬脚进门浅浅勾唇道:“昨夜是我不好,让阿哲受累了。” 宁君哲猛的被一口药呛住,剧烈咳嗽起来,连带着耳根也红得滴血。 六婶连忙放下药碗去拍他的背,一下一下十分柔缓。 “小心小心,别用力咳,一会儿伤口该疼了……” 说完,又回头佯装愠怒地瞪一眼疾步进门的步竫舟:“青天白日的,王爷是想讨打!” 步竫舟没皮没脸地应承:“是,我该打。” 回话间,他自顾自端起药碗,给止住了咳的宁君哲喂完最后一口药,将药碗递还给六婶。 六婶瞧着恩爱的两人,心里头也是很高兴的,再没多说什么,拿着东西退出了房间。 宁君哲靠坐着,视线越过床沿边儿的步竫舟,落在小轩窗外的树枝上。 “王爷心也安了,我就在卧房也不跑,你今晚就搬去书房睡吧!” 步竫舟知道他是害羞,也不当真,答非所问。 “阿哲,你此前不是说想闲云野鹤吗?等你身体再好些,我们就离开京都如何?” 第68章 伤离别 “当真?” 宁君哲惊喜万分,瞬间将视线移到步竫舟身上。 他许久没见过宁君哲露出如此灿烂明媚的笑容了,一时竟看得晃了神。 “当真。”他握上宁君哲柔软的手掌,字字认真,“我已向陛下陈情,这些时日便会着手安排相关事宜。” “可你不是说要等京都的事情都了结……” 步竫舟紧紧握住宁君哲的手,感受着对方真实而温暖的存在,发自肺腑地慨叹:“阿哲,任何事情都没你重要。” 男人眼神炙热缱绻,宁君哲挪动身子靠向他,他亦主动迎上去,将人自然而然地揽进怀里。 宽厚的大掌轻轻拍抚对方的脊背,眼底盈满柔软与喜悦。 以往阿哲从不主动亲近,经过昨夜跨出那一步,好似也学会撒娇了。 这样的阿哲,更令他心动了。 宁君哲将脑袋搁在步竫舟宽阔的肩膀上,用脸庞去贴男人的脸庞,柔软的耳朵一下又一下来回摩挲对方的耳朵。 亲昵的举动令男人的心更为柔软,小心翼翼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阿哲,怎么了?” “没事,就是想抱抱你。”宁君哲低落道。 步竫舟勾唇轻笑,侧头亲了亲他的脸颊,宽慰道:“等阿哲好了,想怎么抱都行。” 感受到男人无限的柔情,他亦爱怜地回吻了下,虽是蜻蜓点水般很快撤离,说出口的话却让人心动不已。 “王爷,谢谢你爱我,我这一生,也唯你而已。” 在这世上,或许再没有什么,比满腔爱意得到同等浓烈的回应,更让人心动愉悦。 明明人儿被抱了满怀,有着令人心安的温度和心跳,可他还是感觉像做梦一般不真实。 他轻叹一声,对着宁君哲咬耳朵:“阿哲,你要快点儿好起来,我还等着你补偿我呢。” 或许只有拉着对方无限沉沦,才能慢慢填补此前被撕裂掏空的心。 宁君哲耳根微红,却一反常态坚定地凝望着步竫舟:“好,我也还等着王爷试合欢膏呢!” 步竫舟哑然。 他的阿哲啊,还惦记着这事儿呢。 罢了,只要阿哲开心,怎么样都好。 他郑重其事地承诺:“届时只要阿哲能招呼回来,随你如何折腾。” 闻言,宁君哲眼神立马亮晶晶。 看来此次因祸得福,反攻有望! 达成约定后,宁君哲之前还嫌弃药汤难以下咽,现在二话不说,就着药碗咕噜咕噜一口气全部干完。 步竫舟搁下药碗,伸手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去嘴角的汤渍,再从点心碟子里拿上一块糖糕喂进他嘴里。 王府内站岗护卫的十五骑无不惊异于步竫舟的改变,皆在私下同沈着流叔打听关于宁君哲的事情。 眼下闲来无事,流叔纵身一跃,往房顶上那么一坐,三三两两的护卫皆围拢来。 他眉毛一挑,摆开说书先生高谈阔论的姿态,当即眉飞色舞地滔滔不绝。 沈着抱臂躺在大树上,瞧着屋顶上叽叽喳喳的一团,忍俊不禁地勾唇。 过了两日,陛下始终没有回信。 步竫舟深知,如今唯他和步成骁两位亲王,他若一走,步成骁便彻底失去掣肘。 即便陛下手握步成骁谋逆的证据,没有人证,也很难将其治罪。 若动用雷霆手腕,不走明面,出动隐哨暗杀。 且不说玉衡组织庞大,一旦有一两个漏网之鱼,便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隐患。 众文武百官亦不是傻的,面对如此帝王手段,也难免惶恐哪一日自己也如此遭祸。 陛下根基尚且不稳,最怕的便是失了人心。 事关重大,陛下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当即便放人的。 即便如此,步竫舟还是着手料理着一切。 他回到京都一年不到,其实也没什么可料理的。 信中已经言明他要走的理由,且也向陛下告知梁翮安的存在和身份。 同时亦给梁翮安去了书信,知会了他对梁翮安所做的一切安排。 少一个亲王觊觎皇位,且又留下助力,陛下应当是乐见其成的,不过需要时间权衡利弊罢了。 步竫舟本来也给秦予写了一封告别的长信,想叫沈着一同带入皇宫,送入美人殿。 凭沈着的身手,要躲过陛下的眼线是轻而易举的。 可陛下疑心深重,但凡察觉蛛丝马迹,只怕百口莫辩,引火烧身。 他思来想去,到底只将长信压在了书案上。 明堂和云月楼也完全交给可信之人打理,一切事宜皆已安排妥当,拢共算下来,不过也只是三两件小事。 六婶虽不喜奔波,但听闻此后大家远离一切,隐居山林,也乐得连连说好。 背后议论陛下若是叫人听见,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她却不以为意,不满的话跟豆子似的一股脑儿往外蹦。 “王爷在蔚景的时候虽然日子清苦,但是不像在京都凡事都要小心谨慎,一刻也不能松懈。 陛下前儿要赐婚,被王爷躲了过去,谁知道后脚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 君君这次也遭了顶大的老罪,是该走了!” 说完,似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带起苦涩,遂而看向步竫舟,神色不舍。 “只是王爷,老婆子我老了,真要找个养老的地方,还是要回到蔚景去的。 我在那儿生活了大半辈子,有感情了。 弈川那孩子也在那儿,我回去,两人平时还能有个照应,否则他孤孤单单的,也没个人陪。” 离别总是伤感,还没到正式离别的时候,众人已然是眼眶温热。 步竫舟鼻头发酸,没有回话,只淡淡点头。 宁君哲看着围坐一团的人,双眼通红,心口发堵。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强烈地想要所有人都在一起。 只是他也明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前往的归处。 他瓮声瓮气道:“六婶,等我和王爷安顿好,一定去蔚景找你们,我还没去蔚景看过呢。” “好!” 六婶起身,将眼角的泪珠一抹,高兴地哼着歌往卧房外走:“老婆子我收拾东西去!” 不断吸着鼻头的流叔连忙也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跟出门:“六婶,我不想你走……” 沈着亦相继站起身,躬身行礼道:“王爷,属下也告退了。” 步竫舟点点头:“去吧。” 白鸣风怅惘地叹息一声,起身往外走,意有所指道:“王爷届时莫要忘了与我通信。” 步竫舟心照不宣答:“好。” 无论多久,无论悲喜,总要互相知会的。 卧房门沉沉关上,步竫舟为宁君哲拭去眼角的泪水,口吻犹疑道:“阿哲,临走之前,你要不要去看看小雪?” 第69章 叹落花 步竫舟醒来后,听闻沈着流叔说起宁君哲问到小雪一事,心里狐疑他是否已然察觉出了什么。 他后来没问,步竫舟也命人瞒了这么久。 只是如今他身体不好,最怕情绪大起大落,步竫舟不确定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关于小雪的事情。 若要走,步竫舟不想让他留下任何遗憾。 宁君哲下意识问:“小雪不是在恭王府吗?怎么见她?” 步成骁都联合阕国人杀他们了,这会儿去恭王府岂不是自投罗网? 步竫舟闻言,心里已经有了底,眼神微微闪烁:“你知道她和你……” “我梦见她了。” 说完,宁君哲又兀自摇摇头,纠正道:“应该是在梦里想起一些关于儿时的过往了。” “小时候刚进玉衡,小雪得知试药人的悲惨后,计划带我逃跑。 那是一个雨夜,我吃了毒药一直吐血,她背着我一路哭,一路和我说话,生怕我死掉。 她喊我哥,她是我妹妹。” 宁君哲平静地陈述着梦里发生的一切,作为后来人本身对落雪没什么感情可言。 可当那些画面出现在脑海时,心脏还是会跟着抽痛。 步竫舟见他还算平静,这才缓缓开口。 “阿哲,我们重伤赫连珩从阕国皇宫杀出来后,沿途遭遇阕国军队追杀拦截,十五骑损兵折将,有三分之一皆光荣战死,小雪……也在其中。” “什么?”宁君哲以为自己听错了,很认真地问,“你说她战死了?” 其实从阕国皇宫杀出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他都不太清楚了。 或许是随着身体死去的时间拉长,就连魂魄也逐渐变得虚弱。 他害怕跟丢,始终依附着步竫舟,其他任何事情,他都没有精力去看去听。 只依稀记得,落雪的的确确是跟在十五骑后面杀出了皇宫的。 可步竫舟却说,她死了? 步竫舟看宁君哲根本不相信的神情,微微皱起眉头,目不转睛盯着他。 “我得知小雪与你的关系,命人将她带了回来,就葬在西郊紫竹林,离王府不远。” 闻言,宁君哲仍是直愣愣地注视眼前人,面上俱是震惊与不解。 她怎么会死呢? 明明前一刻她还红着眼,叫嚣着要杀了赫连珩。 可步竫舟认真担忧的表情,瞧不出半点儿虚假。 更何况,谁又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呢? 宁君哲终于接受落雪已经死亡的事实,在大脑认同的那一刻,心脏猛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抽痛。 浓烈的悲怆酸楚如海浪侵袭,逼得他顷刻眼泪直流。 偏偏这只是身为落尘与落雪之间的羁绊,是本能,是不可抑制。 作为宁君哲本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也无法停止这种不属于自己的情绪。 一时之间,他的表情既平静又压抑,既淡然又沉痛。 他无声无息地簌簌落泪,看得步竫舟心里也跟着十分不是滋味。 宁君哲哽声道:“我去看看她。” 身为兄长,落尘一定想要见见这位分离多年的妹妹。 落雪如果泉下有知,知道他还活着,也一定很高兴。 宁君哲此刻受不得冷,亦不能见风。 九月晚风凉,步竫舟吩咐沈着备好马车,又给宁君哲披上厚厚的墨色披风,这才带着他前往西郊。 沈着驾车,一路行驶得四平八稳。 宁君哲说想沿路看看,步竫舟只好依了他,把车帘挑起一半,不至于让太多冷风灌进来。 西郊处少有人家,入目一大片竹林。 竹林茂密,漆黑的小路上,仅有几缕冷淡的月光从罅隙间投射下来,风儿吹过响起一阵沙沙声。 若是一个人在晚上来这里,只怕会被这份幽静给吓死。 经过竹林,前方出现一处宽阔的平地,远处是一座座层峦叠嶂的山峰此起彼伏。 那平地之上,有一处小土包高高隆起,土包之前立着一个长形石碑。 石碑旁,似乎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长身玉立,背影挺阔,瞧着有几分熟悉。 沈着勒马停下:“王爷,宁公子,到了。” 宁君哲收回视线,步竫舟这才将挑起的车帘放下,带着他缓缓下车。 那人听见动静后,身形微动,却并没有转身。 待宁君哲和步竫舟走到旁边,那人才淡淡开口:“落尘,你来了。” “落尘”二字出口,宁君哲早已经平息的眼泪霎时在眼眶中聚集。 如今在这世上,除了玉衡中人,恐怕只有泽无会如此叫他了。 “说来惭愧,我与小雪朝夕相处十几载,却是在她魂归以后,方知她还有一个哥哥。” 泽无沉静地注视着冰冷的石碑,平缓的语调听不出丝毫波澜。 宁君哲回想起那日灯会上的情景,少女明媚灵动的身姿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好奇期待的询问声亦响在耳畔。 “泽无,你说一对有情人一起携手走过了长长的鹊桥,当真就可以永远在一起吗?” 宁君哲心中沉痛,忍不住问泽无:“你那晚,陪她走了鹊桥吗?” 泽无高大的身形微晃,仿佛是受到了莫大的打击。 黑暗中,沉冷的脸上却瞧不出丝毫悲痛。 “既非有情人,何故要走那鹊桥。” 理所当然的陈述,即便是一丝虚假的希望也不愿给予已逝之人。 不愧是步成骁的入幕之宾,就连心肠也这般冷硬。 宁君哲无声落泪,替落雪不值,也替落雪不甘。 他冷冷开口:“小雪在世时你不能给予她想要的,如今不在了,更是奢求不得了。 你既对她无情,便少来看她吧。 好歹让她死了这份心,也好过那奈何桥,一碗孟婆汤把你忘得干干净净,才不误下辈子的良缘。” 泽无听着宁君哲冷嘲热讽的话,面色毫无波动,只淡淡勾唇应了句:“宁公子所言,十分在理。” 见他如此云淡风轻的反应,宁君哲气得浑身颤抖,恨不能当着小雪的面儿替她将此负心人打一顿。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纵然说破天去,也怪不到泽无身上。 无处发泄的悲愤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宁君哲哽声赶人:“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泽无并未气恼,依言转身要走。 经过步竫舟身旁时,却脚步一顿,沉静的目光直勾勾盯着他。 第70章 釜抽薪 “听闻王爷要走?”泽无淡声问。 步竫舟面色清冷,淡淡回应:“泽无先生的消息果然灵通。” 话音落下,泽无无波无澜的神色似乎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他轻轻皱眉,不解地凝视步竫舟,口吻依旧淡淡,却带着些质问:“王爷此前谋划付诸东流,一切都不管了?” “泽无先生说笑了,身为人臣,谈何谋划? 况且如今启安的障碍已在陛下眼前,清扫也只是早晚的事,本王在或不在,都不重要。” 闻言,泽无的目光沉沉落到立在石碑前的宁君哲身上,嗤笑一声。 “小雪顾念兄长为他而死,可你贵为王爷,世上佳人千千万,却也要为他放弃一切,值得吗?” 步竫舟并未在意泽无的嘲弄,只勾唇不以为意淡淡回:“任凭弱水三千,本王只取一瓢饮,两情相悦之事,谈何值不值得?” “糊涂!” 泽无的脸上带起薄怒,向前逼近一步,毫不掩饰地逼问步竫舟。 “纵然你不愿坐那把龙椅,也不该将它拱手让于他人! 你忘了你的大哥是如何被周绥戕害,也忘了你的母妃当初是如何在周绥的打压下,于深宫中挣扎自保。 可你怎么敢忘,如今的太后仍被那位困于一隅,过着与从前毫无差别的日子?! 那位借你之手铲除异己,却如此提防算计,你竟也甘愿?!” 泽无说到最后,表情已经无法控制的变得愤恨憎恶,仿佛所说的这一切,都是他的亲身经历。 而步竫舟幽静的眸光,也逐渐变得深沉冷冽。 如果说在这世上还有谁有资格为死去的步竫泽打抱不平,除了他以外,也只剩下秦予。 泽无却为何会情绪失控,如此愤慨? 步竫舟瞧着眼前人同样沉冷的眉眼,心下一沉,悠悠道。 “平心而论,皇兄确然是被周绥戕害,可周绥已经早早亡故,为她所做之事付出了代价。 彼时的陛下同本王一样,不过是个雉童,又如何能够迁怒于他? 且不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意,就是太后如今尚还告诫本王的君臣之道,便由不得本王有任何僭越之心。 况陛下知人善任,勤政爱民,同先皇一样,是位对得起江山社稷的好君王。 如若因个人恩怨,而使启安百姓失去如此倚仗,那本王同那些乱臣贼子,又有何两样?” “从前本王不得不为陛下手中刀,为他披荆斩棘铲除一切妨碍。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真有一日本王坐上那位置,也未必不会如他一般权衡利弊,设防掣肘。 帝王之心,自古如此。” 步竫舟顿了顿,凝视泽无的眼神复杂幽深,清冷的口吻中夹杂着深沉的开解。 “如今拨云见月,只要本王这把刀不存在,那么陛下自然心安,太后亦可安然如故。” 始终静静听着的泽无,听到此处后,不以为然淡声嗤笑。 “王爷啊王爷,你也说了帝王之心,自古如此。 如今他政权不稳,局势胶着,你觉得他会如何做? 是君恩浩荡放你自由,自己与其周旋攻坚克难,还是物尽其用,以防夜长梦多?” 听着泽无的话,步竫舟心中一震。 此情此景,瞬间将他拉回当初他奉旨诛杀周鹤时。 彼时周鹤的话与泽无此时的话,并无不同。 身陷牢笼,能否挣脱束缚,从来都不是他们说了算。 翌日一早,步竫舟久等不来的旨意,却被路公公托在手心里出现了。 路公公带着一纸明黄,手持白色拂尘踏进明王府府门。 他身后跟着一众侍卫,侍卫个个身穿铁甲寒衣,腰配长剑,面色肃冷。 身为总领太监,御前之人,路公公代表的就是陛下,出入随行的宫女太监自然不在少数。 可若带上侍卫,情况便不得不让人深思琢磨。 步竫舟见状,心下一沉,面不改色地带着众人恭恭敬敬跪下听旨。 路公公垂眸瞧着步竫舟,眼底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 他展开圣旨,悠悠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明王步竫舟,于蔚景任职以权谋私,豢养十五骑拥兵自重,现与敌国细作来往如梭,暗通款曲,罪不容诛。 朕感念旧恩,实不忍弑,即今日起,幽禁明王府,非死不得出。 十五骑当尽数收编,归于擎卫军统辖,钦此!” 话落,路公公身后的一众侍卫鱼贯而入,直奔府中护卫的十五骑而去。 步竫舟仿若被当头一棒,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路公公。 此次调动十五骑前往阕国动静的确大了点儿,可司察部手眼通天,陛下应早就知晓。 长久以来,他同陛下互相试探拉锯,单秦管家一事,陛下若要治罪,他早已不知死了几回。 陛下偏偏在此时发作出来,其中缘由不言而喻。 兀自思量间,路公公见他怔愣,连忙示意:“王爷,接旨吧!” 那尖细的嗓音与往日宣旨没有任何差别,神色间亦满是庄重肃穆。 他想从路公公脸上看出些端倪,证实心中所想,却一无所获。 十五骑面对直面而来的侍卫,不约而同拔刀相向,高声道:“十五骑军纪严明,绝不效忠二主!” 一时刀剑出鞘之声响作一片。 “大胆!” 路公公厉声一喝,高举起明黄色圣旨,不怒自威。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何时有了第二位主子?!” 步竫舟沉声道:“臣不敢!” 他照旧跪着,身子却直挺挺地立着。 而后伸出手,又道:“臣接旨!谢主隆恩!” 闻言,十五骑皆面面相觑,却还是立时收了兵器,不敢造次。 步竫舟紧握着手中的明黄,目不转睛注视着面不改色的路公公,问:“敢问路公公,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阕国细作?” 天子之意,釜底抽薪。 他是明白的。 只是不知,梁翮安是否明白。 路公公轻咳一声,不动声色道:“自是押入皇宫打入司狱处。” 顿了顿,意有所指地提高了些分贝:“王爷不必忧心,想必此刻裴大人也已然在去往问柳馆的路上了!” 第71章 力陈情 皇宫巍巍高墙,重重殿宇,明有擎卫军镇守,暗有隐哨护卫,俨然是座铁狱铜笼。 司狱处则更是不必说,一旦进去,插翅难飞。 步竫舟心中已有决断,拿着圣旨缓缓起身:“谢路公公相告。” 虽已下达幽禁圣令,路公公还是朝他恭恭敬敬地颔首行半礼:“王爷客气。” 跪作一片的众人跟着陆续起身,路公公朝身边的侍卫长轻抬下巴示意。 而后一扬拂尘,自行转身,带着一众小太监和宫女往府门外走。 待所有太监宫女皆出了府门,侍卫长才招手高声道:“十五骑等人,现已正式收编擎卫军,全部都跟上!” 十五骑等人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侍卫长眼睛一横,冷声低斥:“怎么?各位是想要造反不成?!” 步竫舟看着满院身穿黑色护卫服的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为首的沈着身上:“沈着,带大家入宫。” 沈着身为十五骑之首,自然有调动号令十五骑众人之权。 他神色端肃,目光扫过宁君哲和六婶,最后深望着步竫舟,恭敬行礼:“王爷,珍重。” 众人跟着他躬身行礼,面上皆是隐忍不发的不忿与愤懑。 侍卫长见状,自觉替陛下办差,理应顺顺利利无人敢言。 可眼下奉旨带人还要看对方脸色,一股怒火由内而起。 他伸手一巴掌甩在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护卫脸上,横眉怒目低斥讥讽。 “陛下收编是给各位机会弃暗投明,你们却对一介罪臣言听计从,是不要命了吗?!” 事发突然,步竫舟眼神霎时冷冽。 站在沈着身边的流叔如何能忍,目光冷冷地射向侍卫长,赫然从腰间抽出那根夺命长鞭。 他的手一抖,长鞭灵活绕过众侍卫,长驱直入,直逼侍卫长。 侍卫长脸色一变,手刚刚放上刀柄,还没来得及抽出,带刺长鞭已然缠上脖颈。 转瞬之间,鲜血四溢,侍卫长睁着铜铃般大的双眼表情凝滞。 众侍卫皆是一惊又一愣,顷刻拔刀逼近。 步竫舟从容不迫地冷冷扫过目露凶光的众侍卫,凌然大喝:“谁敢动?!” 府门外的路公公听见身后再度传来兵戈厉喝之声,回身一看,正好看见侍卫长脖颈喷血直直倒下。 他一脸惊骇地拿着拂尘直指流叔,咬牙恨声憋出几个字:“流叔!你简直胆大包天!” 流叔手持长鞭,红着眼凝视路公公,一字一句落音铿锵。 “之前忠王谋逆,陛下远在茌阳,是王爷明察秋毫,运筹帷幄,提前飞鸽传书告诉的陛下! 陛下回京遭贼人毒手一路截杀,也是王爷!和我们十五骑!带着重伤的陛下杀入皇宫,饮血正统! 哪怕陛下此后步步试探,王爷也从来没有生出过丝毫异心!殚精竭虑一心一意为陛下清扫窒碍,平衡朝野! 王爷如果要反!哪里需要等到现在这样不痛不痒的时机?! 我流叔就是为王爷不平!为王爷寒心! 路公公!你今天大可以把我说的话原原本本呈报陛下! 姑且不论十五骑不忠二主,即便是忠,我流叔也绝不为此等忘恩负义的人效忠!!” 此番忠义与大逆不道之言落下,路公公心道坏了,万般无奈的同时又油然而生敬佩之意。 从前在皇宫之时,他便从小事中窥见流叔此人忠心护主的劲儿。 是以太后才会将如此忠仆放在王爷身边。 岂料流叔忠心至此,抗旨不遵便罢了,竟不惜公然杀侍卫长,拒绝收编,完全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如此多双眼睛看着,他即便是想瞒也瞒不住,必然是要向上呈报的。 本是一招瞒天过海,这可如何是好! 步竫舟起初只是猜测陛下此举的真正用意,此刻见路公公面露有心无力之色,顷刻便了悟了。 场面失控,事态朝着始料未及的方向发展。 此事必然需要一个说法,否则天子之怒,不是流叔一个小小的护卫所能承受的。 步竫舟将长袍掀开,果断对着路公公跪下。 身为王爷,却对总领太监行如此大礼,实在不合规矩。 路公公吓得连忙上前托住他的双臂,欲将他扶起来:“王爷折煞老奴了!老奴惶恐!” 步竫舟一跪,众十五骑亦跟着跪作一片。 流叔心性率直,本就不懂谋断里的弯弯绕绕。 刚才被气得头脑发昏,做出如此不可饶恕之举。 现在见王爷竟纡尊降贵向路公公下跪,才后知后觉自己一时冲动闯下了弥天大祸。 步竫舟不起,路公公只好一脸惶恐地也在他面前跪下。 他看一眼懊悔而不知所措的流叔,再看向路公公爱莫能助的脸色,将责任一力承担。 “路公公,流叔身为本王下属,却无视法纪,出言不逊,实是本王驭下无方,本王自请领受八十廷杖,以息天威。” 步竫舟面色坚定,掷地有声。 众人闻言,俱是浑身一震,不约而同高声喊:“王爷!” 宁君哲耳聪目明,身为天子,自己的侍卫长被臣子一击毙命,无疑是打脸加挑衅。 届时呈报,雷霆之怒非以命抵命不能平息。 此刻骑虎难下,若是步竫舟不主动揽下罪责,流叔必死无疑。 可廷杖历来作为帝王惩罚臣子的手段,其残忍程度丝毫不亚于司狱处的各种酷刑。 莫说八十,就是久经沙场,铁骨铮铮的将军,也未必能在六十的廷杖中活下来。 他惊恐地看向步竫舟,哽声对着路公公求情。 “路公公,流叔行事莽撞,口无遮拦,确实该罚,但他也是替忠臣寒心才致如此。 王爷阕国一行是为救草民,一切皆因草民而起! 陛下若要罚,便罚草民! 一切与流叔王爷无关! 求路公公向陛下陈情!” 他忍着肩膀的疼痛,规规矩矩行叩首礼,光洁的额头一下下磕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 路公公见宁君哲如此,深沉的眼底泛起感动欣慰。 中元节皇宫家宴之上,王爷毅然拒婚。 彼时他还暗叹,究竟是如何的妙人儿能让王爷对其如此死心塌地。 今日之事,倒叫他有了答案。 路公公无声轻叹,沉吟半晌后,垂眸看向躺在地上无声无息的侍卫长,狠狠踢了一脚,凝眉怒骂。 第72章 赐廷杖 “没心肝儿的东西!十五骑既已收编,便是陛下的人!岂是你能动手责骂的?!” 说罢,又对着站在自己身边的两名侍卫低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将这越俎代庖的糊涂东西抬出去?!” 两名侍卫一听,连忙战战兢兢地将人抬出府门。 如此料理后,路公公这才对站在自己身后侧的一个小太监道:“小安子,今日之事可都看分明了?” 名叫小安子的小太监聪敏点头:“干爹,孩儿看分明了。” 路公公点点头,话语意有所指。 “陛下近日为诸事烦忧,你此次回禀,记得挑要紧的说,别什么不相干的都拿到跟前儿,惹得陛下不快。” “干爹放心。” 小安子会意,对着路公公点头弯腰后,快步出了府门。 步竫舟心中感激莫名,沉声道:“谢路公公。” 路公公露出不以为意的浅笑,连连道:“王爷客气,王爷请起。” 此事虽被路公公轻拿轻放,但天意难测,陛下如何处置,始终是未知数。 步竫舟顺势亦扶着路公公起身,两处人马皆立在庭院内,等待小安子带回陛下的旨意。 大概二刻过去,府门外传来小安子的高声通报:“陛下驾到!” 陛下亲临,众人闻声跪倒,俯首高呼万岁。 路公公快步迎上去,同小安子交换眼神后,方才行至陛下的轿辇前问道:“陛下政务繁忙,怎的亲自来了?” 陛下跨步下轿,目光定格在府门口侍卫长的尸体上,神色喜怒不明。 “你如今的差事不好办,特遣小安子跑一趟,朕若不亲临,只怕区区小事,得办到翌日天亮。” 陛下跨步进门,一众宫女太监紧随其后。 路公公打眼一望,走在最后面的四名侍卫两两抬着一根长凳,各自手里拿了一根栗木棒。 他心下一跳,也不敢再打马虎眼,直道:“老奴该死。” 陛下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视线扫过跪在庭院中的众人,最终将目光沉沉落在步竫舟身上。 “朕已听小安子说明原委,侍卫长心高气傲,行僭越之事,确实该杀。 流叔拒不听从调遣,也实不能饶。 明王既觉着驭下无方,欲同揽罪责,朕便成全了你。” 说罢,陛下冲身后之人轻抬下巴。 那四名行刑人便走上前来,将两根长凳安在庭院中,手持栗木棒站得端端正正,静听号令。 陛下未让平身,众人皆面朝黄土背朝天,双手伏地跪得恭敬。 他看着一众黑黢黢的头颅,面色沉冷地在侍卫安置好的龙椅前坐下,语气不温不火。 “朕并非不念旧情之人,十五骑护驾有功,便赐流叔四十廷杖,以儆效尤。 明王亦有从龙之功,便赐五十廷杖,小惩大诫。” 话落,宁君哲暗自舒了口气,视线却也顷刻模糊。 陛下虽未彻底怪罪,但四五十廷杖打下来,不死也叫人半残。 步竫舟和流叔双双谢恩起身,自发在长凳上趴下。 司礼太监昂首阔步站到两根长凳之间,暗自窥视陛下的脸色。 陛下面色一如往常,瞧不出是要“用心打”还是“着实打”,一时犯了难。 注意到司礼太监的视线,陛下面不改色淡淡道:“路一,监刑。” 路公公自诩长伴君侧,约莫也能揣测出几分圣意。 在惩罚定下那一刻心里便有了底,且见陛下迟迟未让众人起身,显见是给王爷留足了面子。 此刻又吩咐自己监刑,那几分揣测也彻底落了实。 遂而朝司礼太监递去一个眼神后,才抬脚站到司礼太监身后侧监刑。 司礼太监当即领会,这才放心沉声高喊:“行刑!” 四名行刑人应声而动,高举着栗木棒结结实实地照着两人臀部落下。 栗木棒棒头外包着铁皮,铁皮上的倒钩瞬间就将衣袍扯破,裂帛声响在安静的庭院里,令人心尖发颤。 木棒一下接着一下,血腥味渐渐散开。 宁君哲未曾听见步竫舟和流叔发出任何声响,心里头更加难受,眼泪汹涌地往外流。 沈着眉头紧皱,双拳死死紧握,倏忽身形微动,似要发作。 旁边的白鸣风眼见不妙,连忙不动声色地按住他的手,及时压制。 沈着侧头看向白鸣风,眼底满是克制的杀意与不解。 白鸣风只能微微摇头,示意他切勿冲动行事。 陛下的目光始终沉静地落在步竫舟身上,见他咬紧牙关满头大汗,眼底复杂的情绪也愈发分明。 他紧盯着对方垂下的眼睛,悠悠问:“明王可曾怨朕?” 步竫舟抬起苍白的脸,眼神清冷而深邃。 犹记得陛下刚刚登基之时,也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昔日不同的语气,不同的称呼,竟恍如隔世。 他目不斜视,紧盯着陛下那双同样沉冷的眼睛,声线隐隐颤抖:“臣不敢。” 陛下勾唇淡淡而笑,豁然起身,抬脚往走外:“回宫!” 四名行刑人收起栗木棒,分别架着步竫舟和流叔起身。 流叔已然昏死,被拖着往门外走。 沈着红着眼看向气息微弱的步竫舟,欲言又止。 步竫舟有气无力地微微摇头,沈着只好听从命令,带着十五骑跟在乌泱泱一群人身后出了府门。 一时间,方才还很拥挤的庭院,只剩下站成一排排监禁王府的带刀侍卫。 宁君哲迫不及待站起来,快步奔向步竫舟。 两名行刑人也是看懂了司礼太监和路公公脸色的人,是以下手都有轻重。 外人看不出,他们心里却有底。 眼见宁君哲满脸泪痕担忧不已,连忙小声宽慰:“公子放心。” 短短一句,点到为止。 两人将步竫舟交给六婶和白鸣风搀扶后,这才抬起长凳连忙追上队伍。 宁君哲关心则乱,见步竫舟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心疼到不能自已,并未第一时间意会两名行刑人的意思。 白鸣风看了眼步竫舟的伤势,连忙扶着人往卧房走:“放心,交给我。” 特殊时期,既然陛下并未勒令他离开,那么即便救治,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只是不知这场大戏之后,鱼儿是否会如愿咬钩。 第73章 袖乾坤(一) 步竫舟趴在床上,腰部及以下满是血污。 白鸣风利落地为步竫舟剪开血衣,仔仔细细清理伤口并且上药。 作为专业的行刑人,二人的确是手下留情了。 板子落下的声音听着渗人,实则虚之,否则五十廷杖早已接近骨断腰折。 六婶年纪大了,越来越看不得亲近之人受罪。 前有宁君哲死而复生,后有步竫舟飞来横祸。 此时此刻,她对这位皇帝陛下的怨念,比奈何桥下忘川河中,那些不愿投胎转世的鬼还深。 “都说伴君如伴虎……当初王爷要是探完病就回蔚景该多好,就不会有现在这些事了……” 步竫舟见六婶控制不住眼泪一汪一汪地流,不以为然地无力勾唇。 话也不是如此说,若是当时便回了蔚景,只怕阿哲也没命活到现在了。 且他如今还能仗着从龙之功免去一死,若是没有,只怕远在蔚景也未必有安生日子过。 “不放人就不放人吧,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冤枉人呢?!这好好的人要是打残了,往后可怎么办啊……” 六婶又一想到不过就是为离开京都这么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而招来杀身之祸,更是不能理解得又气又恨。 宁君哲跪坐在床前,双手牢牢握住步竫舟垂在床外的手掌。 那宽厚的掌中充满湿滑的汗液,随着白鸣风的诊治源源不断往外冒。 他知道步竫舟疼得厉害,可步竫舟只是轻轻皱眉,清冷苍白的面孔毫无痛色,眼底唯有心疼。 “阿哲,别哭。” 步竫舟轻声安慰,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视线却越过众人,落在门扉外的侍卫身上。 最终欲言又止,朝宁君哲露出一丝惨白的笑意,眸光幽深,意味深长。 宁君哲见状,皱眉微愣后有所领会。 这才细细回想方才的细枝末节,又看向同样讳莫如深的白鸣风,幡然醒悟。 他蓦然一笑,只是这笑伴随着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显得不是特别好看。 步竫舟见宁君哲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总算安心闭眼睡去。 六婶一番言论后,看步竫舟和白鸣风皆露出一副不可言说的高深表情。 下意识当真以为步竫舟的身体落下残疾,在某些方面力不从心。 一脸为难地三番四次张嘴想问白鸣风,都碍于宁君哲在场问不出口。 深深长叹后,最终暗自抹泪转身离开卧房。 她还是看看能做个什么补汤,先让王爷把伤养好吧。 现如今明王府就是一个受人看管的牢笼,伤口处理完,宁君哲问白鸣风是否要回鸣风院。 言下之意还是让他能避则避,以免徒受牵连。 白鸣风慢悠悠净手,挑眉不以为然。 “医者仁心,自然是哪里需要往哪儿去。 我如今所有家当皆在王府后院儿,若要回去,外面的侍卫我是驱遣不动的,还是待在这儿吧!” 语罢,他收拾好医药箱,脚步沉重兀自往客房走。 月落星稀,步竫舟悠悠转醒。 以往王府上下一到黄昏便会点灯,今夜唯有卧房与客房外的长廊处蜿蜒起两条灯龙。 众带刀侍卫兢兢业业立在王府各个角落,尽忠职守。 昏黑夜幕中,只隐约可见一道道黑影如松挺立。 宁君哲趴在床沿边儿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六婶坐在小轩窗的矮榻上,单手撑着脑袋也时不时点头打着瞌睡。 步竫舟趴着,瞧不见斜后方的六婶,只低声轻唤宁君哲:“阿哲?” 宁君哲睡得不甚安稳,现实经历的一切在梦中犹如幻灯片般一帧帧放映,难受窒息。 他正梦魇,忽听有人唤自己,身子一颤,陡然睁眼。 屋内昏黄的光线令他一瞬恍然。 啊,已经入夜了。 宁君哲抬头看向男人,欣喜道:“王爷你醒了。” 步竫舟是被硬生生疼醒的,光洁的额头上此刻布满细细密密的一层汗。 他淡声道:“阿哲,夜深了,去书房睡吧。” 宁君哲听他音色沙哑,没有接他的话茬。 撑着床起身的一刹那,峰眉紧皱。 跪坐得太久,腿麻了,陡然大动,皮肉里仿佛快速窜过一阵电流。 他顿了几秒,忍着酥酥麻麻的强烈不适,姿势别扭地一步一步往四方桌挪。 行动间,沉睡的六婶听见动静后一瞬清醒,快速扫了眼两人,立马起身走到四方桌前倒水。 “这孩子,醒了也不知道吱声。” 宁君哲刚才一着急,压根儿没看见六婶。 他在床沿边坐下,接过她递来的茶水,喂步竫舟慢慢喝下,这才将茶杯递回去,轻轻捶腿,一点点唤起知觉。 六婶放下茶杯,瞧着虚弱的步竫舟,眼圈一红,转身往外走。 “王爷睡了一天,这会儿应该饿了吧?老婆子给你和君君做点儿吃的去。” 老人家跟着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精神不济,哪里还能让人熬夜操劳。 步竫舟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柔软的语气里尽是宽慰:“不用,六婶,你赶紧去歇着吧。” 六婶瞧着宁君哲,见他亦是如此神色,这才抹着眼泪退出去关上门。 宁君哲捶了会儿腿,终于恢复大部分知觉。 他自顾自脱了鞋袜上床,小心翼翼绕过步竫舟在里侧靠坐下来:“王爷自己说的,夫妻没有分床睡的道理。” 说着,他伸手用衣袖揩去男人额头上的汗珠,从怀里掏出一颗白色药丸喂进男人嘴里。 “这是白院史特意配制的药丸,含在嘴里,一会儿就不疼了。” 宁君哲很少说情话,虽然说的是步竫舟的原话,可主动从他嘴里复述出来,意义却大不相同。 药丸入嘴,冰冰凉凉的冷意从口腔一路往五脏六腑蔓延。 步竫舟轻叹一声,手指微动熄了烛火。 宁君哲主动靠过来,亲了亲男人的面颊,喃喃问:“王爷,明日是不是还有大事发生?” 白鸣风白日里那一句一语双关的话,让他不安。 步竫舟温凉的指尖抚过宁君哲轻皱的眉宇,淡声问:“阿哲,你从前最怕不安与危险,今时今日,你怕吗?” 宁君哲闭眼,不假思索回:“从前我没有依靠,所以害怕,现在有王爷了,所以不怕。” 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便抵千万句甜言蜜语。 沾了床,浓浓的疲惫席卷。 他再度吻了吻男人微凉的薄唇,在一室静谧中,沉沉入睡。 翌日一早,明王府大门被人推开。 四名体格健硕的侍卫抬着一副薄棺入府。 第74章 袖乾坤(二) 棺材被安安稳稳置于庭院中央。 为首的侍卫一脸公事公办,中气十足地传达陛下圣恩:“此人于卯时暴毙,陛下仁德,念其忠心,特赐葬殓明王府。” 语罢,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带着其余三人转身离开。 宁君哲冷眼瞧着那原木棺材,心中五味杂陈。 身为臣子,身后能得陛下赏赐棺木,原是莫大的殊荣。 可身为罪臣,得陛下一副原木薄棺,便是比不予赏赐还要来得羞辱人。 府门被门口的监禁侍卫沉沉关上,六婶仿佛被那重重的一声震得方才回神。 她苍老的面上带起疑惑,侧头问宁君哲:“君君,刚才那个人说什么?谁暴毙了?” 不相干的人暴毙,绝不可能抬进明王府来。 而昨日重伤还入了皇宫的,唯流叔一人。 她心知肚明,只是一时无法接受。 宁君哲面色平静淡声道:“六婶,是流叔。” “三儿?他昨天不是跟着陛下回宫了吗?宫里的太医都是为宫中贵人治病的,医术了得,怎么会暴毙呢?” 六婶一副“你别骗老婆子”的玩笑神色,若无其事咧嘴笑着,可眼底已然泛起淡淡浑浊的老泪。 她摇着头,一边捶脑袋,一边抬脚往自己住的客房走。 “唉,人老了,睡眠不好,都出现幻觉了。” 她沉沉叹息,脚步踏在平稳的路上,却有了颠簸之意。 “六婶。” 宁君哲看得心里一阵难受,抬脚正要上前搀扶,她却头也不回地伸出手制止。 她不再开口说话,只微微颤抖着肩膀,平日里硬朗挺直的身体突然佝偻,仿佛老了十岁不止。 他鼻头一酸,张嘴正欲说话,身边的白鸣风适时开口:“让六婶一个人静静吧,当务之急,是将流叔收殓下葬。” 宁君哲收回视线,跟随白鸣风来到棺材前。 棺材盖子并未封钉,二人合力将盖子勉强推开一半,露出流叔的上半身。 他面色苍白,依旧穿着黑色护卫服,双手置于前腹,躺得规规矩矩。 下半身的护卫服染了血,呈现大片冷硬的黑色斑驳。 那根夺命长鞭也被叠成几段,规规整整地放在身侧。 看着他此时此刻安静乖顺的模样,宁君哲只觉凄惶,连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与脖颈的脉搏。 触手的冰凉令宁君哲浑身一震。 他终于不似一开始平静,汹涌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流叔脸上,为无声无息之人添了几分温热。 他也终于切身体会到,当初众人亲眼看见他的冰凉尸身时,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伤无望。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此时此刻,他已然分不清了。 王府中很快挂起白幡。 宁君哲泪流满面地进入卧房,询问步竫舟流叔安葬之处。 步竫舟趴在床上,眉眼沉冷,口吻沉静。 “流叔平日除了喜欢上瓦,最是喜爱躺在廊下的花草丛中,便将他葬在那儿吧。” “好。” 一场白事悄无声息操办起来。 在宁君哲和白鸣风的努力下,廊下的深坑在天黑之际终于挖好。 棺材沉重,两人不得不找侍卫帮忙。 经过昨日的冲突,侍卫们哪里肯伸出援手,只漠然地注视一切。 面对两人的请求,大多置若罔闻。 其中一位侍卫看向宁君哲,直言道:“我等只是奉旨监守明王府,府中一切大小事宜,不在我等职责范围之内。” 虎落平阳,龙困浅滩。 其结果大抵如此。 可宁君哲还是控制不住地心火渐起。 他面不改色地直面高大威武的侍卫,对上对方冷漠的眼神,毫无惧色。 “陛下只是将明王幽禁,并未废封,天下大势,无人能测,天子之意,更无人能知。 你们难道就笃定王爷再无翻身之日了吗? 今日你们淡漠视之,岂知明日,又是否会落得跟侍卫长一般无二的下场?” 不温不火的话语掷地有声。 宁君哲此时此刻,俨然有了身为一府之主应有的气魄与风仪。 那侍卫见宁君哲镇定自若,胸有成竹的姿态,不由得轻轻皱起眉,面露纠结之色。 如今陛下态度不明,行廷杖之时亦有路公公庇护,可见此事并未尘埃落定,一切真有转机也未可知。 明王虽未将此人身份大告天下,可也知道此人乃明王的心尖枕边人。 此人能说出这番话来,不是此事另有乾坤被明王看穿,便是此人八面玲珑,心思聪慧。 若明王真有翻身之日,今日他承下此情,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不至于叫人怪罪此时的无礼。 还是莫要彻底得罪才好。 几番权衡之下,他挥挥手,组织了几名侍卫,合力将流叔的棺材挪进了深坑之中。 虽说是主动帮忙,但毕竟是念其身份,审时度势,不是心甘情愿。 差事办完,几名侍卫从深坑中爬出来,脸上仍带着淡淡的不悦。 只怕日后在这府中免不了还有求人的时候,宁君哲朝众人躬身行礼,恭敬道:“多谢几位援手,此恩我替明王记下了。” 见宁君哲深谙为人处世之道,一派恭敬,他亦连忙抱拳回礼道:“宁公子客气。” 而后主动命人拿起铁铲,铲土掩埋。 一抔抔黄土伴着五颜六色的花草落入深坑,在空中扬起薄雾似的尘沙,原木棺材迅速隐匿其中。 漫漫沙尘中,宁君哲仿佛窥见了那张小小傲慢的脸。 那些率直随性,嬉笑怒骂,赤诚忧愤…… 一幕幕,皆随之掩埋。 他低头看向沾满尘土的双手,沉重的心情忽而轻松许多。 浪潮迭起,一事接着一事毕,虽过程痛苦,却也意味着众人追寻之日,正在渐渐靠近。 将流叔的墓碑建好之时,月已高悬。 明王府迎来了第一位不速之客。 王府门口的侍卫一脸为难:“王爷,没有陛下的命令,卑职也不敢随便放人进去啊。” 步成骁只身前来,并未带任何随从。 他穿着再寻常不过的墨色常服,却自带征战沙场时的凌然肃穆。 瞧着面无表情,可那双如鹰深邃的眼,却透出一股阴鸷的压迫感。 侍卫背部起了层层冷汗,不自觉颔首低眉,不着痕迹往旁边退了半步。 步成骁气定神闲跨步进门,与长廊下的宁君哲遥遥相望。 第75章 袖乾坤(三) 步成骁面上不显任何情绪,唇角勾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叫人看不穿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宁君哲第一次与他对面,是在皇宫围剿步成风时,彼时他毫不犹豫将亲兄弟射杀在数米之外。 先皇若是再死晚点儿,闻听其维护皇室血统,大义灭亲之举,只怕是连病都得立马痊愈。 如今正正经经二次对面,宁君哲瞧着迎面而来的人,除了发自内心的寒凉,便是无穷无尽的愤恨。 “恭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宁君哲一双眼如冰似雪地盯着步成骁,说着恭敬的话,却未行恭敬之事。 既没有行礼,话中也没有半分敬意。 如果眼神是把刀,那么迎面走来的步成骁,大概已经鲜血淋漓。 步成骁直面宁君哲毫不掩饰的滔天恨意,心绪没有半分波动。 上位者如何会因一介喽啰的喜怒哀乐低眉。 他行至廊下,幽深的眸光直白地打量起眼前人。 身为刺客,宁君哲本就身量纤瘦,如今一场灾殃,接连变故,连番打击,使他的身体愈发消瘦。 即便是披上厚厚的大氅,那厚重的大氅,也在他清俊瘦削的外在下,衬出了轻盈之感。 昏黄的灯笼在他单薄的身影上罩下一片柔和暖光。 晚来风急,吹起他肩上柔软的长发,颇有种下一瞬便要随风而去的羸弱之感。 他身躯高大威猛,立在宁君哲身侧,仿佛一座巍峨大山,自带无形的威慑。 步成骁并不十分理解,步竫舟为何会对如此弱不禁风的男子青睐有加。 尽管宁君哲的五官的确好看清俊,气质也清新脱俗。 步成骁淡淡开口:“宁君哲?这是我们第一次见。” 宁君哲冷声道:“恭王第一次见我,我却并非第一次见你。” 落尘在玉衡中苟延残喘十几载,到死都没能见到这个害他遍体鳞伤的罪魁祸首。 若是有机会让他亲自报仇,他会怎么做? 步成骁将宁君哲眼中翻涌的杀意尽收眼底,唇角轻浅的笑容渐渐加深。 “本王历来容不下叛离组织者,无论你这份杀意来自于谁。 是真正鹣鲽情深为步竫舟也好,或是手足之情为落雪也好,又或者是为落尘自身也罢。 你都该明白,你本该是已死之人。 挣扎浮沉数月,还能如此安稳站在本王面前,同本王宣泄你心中的恨意,应该珍惜才对。” 他的口吻不冷不热,本是一番威胁敲打的话,却丝毫不闻警告之意。 果然越是心有城府的人,越不露声色。 宁君哲微微一笑,不惊不惧,口吻同样云淡风轻:“恭王所赐,宁君哲必不能忘。” 步成骁听闻宁君哲意有所指的回答,只是无声淡笑,径直抬脚往步竫舟的卧房去。 六婶在自己房间黯然神伤,白鸣风仍在后院儿不分昼夜地研药,卧房内只有步竫舟一人。 同为练武之人,在步成骁行至房外廊前时,步竫舟便已知晓来人是谁。 他趴在床上,一双手伸直举着一本书籍正聚精会神地翻阅。 在卧房门被推开后,率先沉声道:“侄儿如今多有不便,还请二叔谅解侄儿的无礼。” 他用后脑勺对着进门的两人,修长的手指缓缓翻页,厚薄适中的被褥只盖了腰际以下,瞧不见伤势。 身上只着一件云白色里衣,长长的头发乌黑顺直,自然随意地披散在肩背上,多了几分闲情惬意。 见此情景,步成骁眼底的情绪倏忽翻涌复杂。 他脚步沉稳地走到床沿边儿,轻轻坐下,目光沉沉落在步竫舟阅读的书籍上。 那一行行小字映入眼帘,倒叫他的心绪更为沉重。 “竫舟何时看起这个来了?” 步竫舟看的,正是佛教心经。 他没有侧头去看步成骁的表情,只从对方微微讶异的语气里揣摩出几分深沉之意。 “二叔有何见解?” 步成骁伸手将步竫舟手里的书籍拿过来,合上之后随手一扔,书籍稳稳落在小轩窗前的矮榻上。 举手投足间的利落霸气,倒叫步竫舟忆起儿时,步成骁教导自己武艺时的严厉。 “你正值风茂,理应培养坚毅果决的心性,且以你的身份,本就该心存凌霄之志,踏锋饮血。 本王见你从小聪慧,不该是遇事抱头缩项的性子。 前些日子听闻你要避迹藏时,远离京都纷争,本王还纳闷儿,今日倒是知晓缘故了。” 步竫舟已经许久不曾听到长辈对自己殷切教诲,更何况此人还是对自己步步紧逼的步成骁。 是以诧异地终于侧头看向对方,见对方眼底流露出的深切厚望,心脏处好似被针尖狠狠扎了一下。 或许二叔对他是有些真感情的,只是这些真感情在权势面前,到底是轻如鸿毛。 他不露声色勾唇轻笑,目光落在步成骁年老的面庞上。 “二叔误会了。 这书倒也不是今日才看的,彼时离京东下蔚景,老师未免我心中愁苦,无法纾解,是以送了我这本心经开悟。 本也是许久未曾翻动了,这两日又觉心内不够清静,故而才叫阿哲又翻了出来。” 所以无论是一开始,还是后来现在,他们一直都不是一路人。 步成骁注视着步竫舟清冷的面孔,眉目一凝,露出些许恍然大悟之色。 他道为何当初如此良机,步竫舟竟也不争不抢,原是杜若言这迂腐之人的手笔。 他微有恼意:“佛教你智慧,却没教你与世无争。” 步竫舟久久注视着步成骁,忽而一笑,又两手交叠趴回了床上。 宁君哲知道,在这长久的凝望里,步竫舟是失望的。 就好比你告诉父母我不想当官,可他们却说你有无上智计,不该浪费这份天赋一样。 眼见说不通,索性就不说了。 步成骁亦不想再多话,伸手去掀步竫舟身上的锦被。 宁君哲神色一凝,瞧着步成骁冷肃的面色,像是关心,又像是只为确定什么。 不管对方只是想要单纯的检查伤势也好,还是想要确定真假也罢。 他都不乐意他的男人被这佛口蛇心的老男人碰。 宁君哲连忙往前迈进,刚刚走了一两步,便听步竫舟实事求是地将话茬引入正题。 “二叔诸事缠身,却还念着我这罪臣,想必二叔也听闻了流叔的事情,一会儿可要前去瞧瞧?” 第76章 袖乾坤(四) 步成骁闻言,犹豫一瞬后,最终只是捏着锦被的一角缓缓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动作轻柔而慈爱,像极了一位真心前来探望伤势的长辈。 “已逝之人看不看有什么要紧,本王在意的是你。” 步竫舟但笑不语。 从某个方面来说,步成骁在意的的确是他。 “方才说到你老师,我适才想起一桩事。 陛下亲临明王府处置于你,文武百官一夜之间便得了消息。 今日早朝时,杜若言自诩文臣之首,身为纳言有匡正陛下言行之责,竟不顾陛下颜面,于公堂之上,为你鸣冤不平。 陛下龙颜大怒,哪怕是诸位言官,包括巧言善辩的杜怀钦一道求情也无济于事。 陛下赏了他二十廷杖,命人抬回杜府思过一月。 杜若言在被侍卫抬出昭明殿时,还气息奄奄地振振有词。 他虽是克己复礼的文人做派,此番气节,却叫本王佩服。” 闻言,步竫舟的手掌死死捏成一团,一双凤眼逐渐染上淡红。 陛下当着朝堂文武百官的面赏赐廷杖,其处罚方式与处罚他时无异。 老师为学生求情,最终落得一样被镇压羞辱的下场。 杜若言已达知命,又是文官,身子骨本来就弱,二十廷杖等同于要了老师的老命。 此后一月指不定得多难熬。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欠老师的,实在太多了。 步成骁见步竫舟不发一言,只缓缓起身,语气沉沉道:“竫舟,如今你可还觉着,陛下是位知人善用的明君?” 步竫舟眉目清冷,半晌后声线低沉道:“‘不为我所用者,必为我所杀’一直是二叔的手段。 二叔设计联合阕国人绑走阿哲,逼我不得不暴露十五骑大动干戈,惹陛下猜疑不快,对我动手。 如今我既无一兵一卒,又不得自由,于陛下于二叔,皆构不成威胁,自然也无法为二叔添上任何助力。 二叔若要我做些什么,只怕我也是有心无力。” 话语落下,电光火石间,宁君哲福至心灵,俶(chu)尔明白步成骁此行不过只在试探与明确一些事情。 窗户纸被挑破,场面顿时陷入诡异的寂静。 正好此时白鸣风拿着医药箱出现在卧房门口,恭恭敬敬喊了声:“微臣参见恭王,恭王千岁。” 步成骁的眸光落在门口的白鸣风身上,意味深长道:“白院史竟也在府中,来得倒是时候。” 白鸣风无知无觉淡然浅笑,只恭敬回:“为明王医治,不敢怠慢。” “竫舟,你好好养伤,本王先走了。” 语罢,步成骁抬脚出门。 白鸣风恭敬地躬身行礼,语气平静如水:“恭送恭王。” 话虽如此,却无人恭送。 步成骁独自一人原路返回,行至长廊时,朝着远处一望。 廊外不远处的一众花树下,新立起来一座墓碑。 行事仓促,墓碑暂用的木头,木头上面用墨色毛笔写着: [十五骑三骑之首,明王护卫。 流叔,京都人士,善长鞭,碧血丹心,竭诚尽节。 生于康平四十年春,顺和一年秋卒,享年十八。] 身为罪臣,死得不光彩,生平事迹自然也不能多写,就连赞扬之词也只是寥寥数笔。 字是白鸣风的字,立碑落款人是明王步竫舟。 短短几行字,便是流叔鲜活的一生。 步成骁缓步在墓碑前驻足,脚下的土壤还带着松软,墓前放了几束五颜六色的鲜花。 漆黑夜幕中,微风吹拂,鼻间送来淡淡的花香。 他闭上眼,耳朵微动,仔细聆听世间万物所发出的细微声响。 半晌后,步成骁的脸上露出微微惊讶之色,遂而蹲下身,将一只大掌放于墓碑后的土包上。 内力经由厚厚的土壤传至地下的深棺之中,人形竖卧,身有创伤,且在腰臀。 其间一片死寂,确实是毫无声息。 他慢慢收回手,眼中疑虑渐消,敛了神色缓缓起身。 重新步入廊下,步成骁用手轻轻掸落沾上衣袂的灰尘,面无表情往府门外走。 沿途侍卫皆颔首低眉毕恭毕敬,高声道:“恭送王爷。” 府门终于沉沉关闭,步竫舟这才从角落中现身。 他扶着廊柱,清冷的面庞上是意料之中的神色。 步成骁走这一趟,不过就是为了确定近日所发生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他生性多疑,且戒备心太重,若非亲自确认,必定不能安心。 宁君哲和白鸣风跟着从卧房出来,面面相觑间皆是不言而喻的惊悚。 一个人心思深沉如此,且不露声色,简直和鬼魅差不多。 不幸中的万幸,步成骁内力深厚,仅仅隔空便可探知。 否则他若要强行开棺验尸,他们既不能让流叔受到侮辱,又老弱病残的打不过,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三人不约而同遥遥注目着流叔的墓碑,神色怅惘。 刚吃了止痛的药丸,这会儿行动间,步竫舟并不觉着痛。 在宁君哲的搀扶下,他抬脚缓步往流叔那儿走,高大挺拔的身影满是落寞哀伤。 “他一个人在这里孤单,我且陪他说说吧。” 清冷的声线散在风中,令人闻之动容。 白鸣风挎着医药箱,淡声叮嘱。 “王爷现在伤势严重,还是尽量少走动吧。 秋来晚风凉,宁君哲肩上的伤也是不能见风受凉的,否则痊愈也会落下惧寒畏风的毛病。 你们两个,还是少让我操点儿心吧。” 宁君哲听见白鸣风这番极为无奈的话,心间弥漫起阵阵暖意。 他笑着回应:“白院史放心,一会儿就回。” 白鸣风点点头,转身兀自回了客房休息。 步竫舟和宁君哲也没待多久,最后双双去了六婶房里。 六婶今日难受了一整天,老人家受不得打击,心理承受能力弱,他们得好好宽慰宽慰。 如此过了几日,六婶精神渐渐好转,又开始尽心尽力按照白鸣风的要求,为步竫舟熬制药汤。 她浑浊的眼睛里盈着淡淡的水光,对步竫舟悠悠道:“三儿已经去了,老婆子现在只求王爷和君君你们俩,平平安安的。” 步竫舟敛神暗自应承,会的,都会平安的。 这日午时,阳光暖融融的。 宁君哲和白鸣风搬了矮榻放在流叔面前,步竫舟就趴在矮榻上,一边看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流叔说话。 许久不见的御鸽陡然掠过花枝落下,稳稳立在他的肩头。 那御鸽的小脚上,照旧绑着一根红线,两者之间,赫然是精致依旧的梅花信笺。 第77章 袖乾坤(五) 御鸽久不任职,较之从前更为肥硕了,圆溜溜的小眼睛盯着侧头看自己的步竫舟,滴溜溜地转。 见他不动,两只小脚在他宽阔的肩头上来回踱步,颇有种闲庭信步的悠闲。 步竫舟心中忐忑,不知道这封信上的消息,究竟是好是坏。 他放下书籍,反手从肩头上轻轻捉住御鸽,放在矮榻上,这才抽出小脚上的信笺。 梅花笺上是陛下一如往昔龙走笔蛇的字迹,上面只短短写了一行字。 步竫舟瞧着,手指一颤,骤然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 面前的御鸽受了惊,在榻上来回蹦跳。 不过到底是养于深宫的鸽子,很快就恢复镇定。 它立在步竫舟清冷的面庞前,左右歪着头好奇打量他。 似乎在不解,为何男人会突然情绪激动。 宁君哲端着六婶熬好的药汤正往这边走,远远听见步竫舟的咳嗽声,连忙加快了步伐。 “王爷,好端端的怎么咳起来了?” 他连忙将药碗放在旁边长廊的坐凳栏杆上,伸手轻轻拍抚男人不断颤动的脊背。 拍抚之间,瞧见在榻上朝自己张望的御鸽,这才注意到被男人捏在指间的信笺。 这是陛下的信鸽,轻薄莹白的信笺上缀着两三朵梅花,也是陛下的信笺。 什么内容竟然能让王爷情绪大动? 宁君哲眼见步竫舟渐渐止住了咳嗽,这才停止了拍抚,在矮榻前蹲下。 他咳得两眼微红,狭长的凤眸里嵌起星星点点的泪光。 宁君哲以为是他咳得太厉害,伸出手正要为他拭去眼角的泪水,却见他峰眉轻皱,清冷的面庞上忽而显出一丝凄惶来。 他伸手握住宁君哲柔软的手掌,平静却带着隐隐的慌乱道:“阿哲,我母妃她,病逝了。” 不用说步竫舟觉得突然,就是宁君哲听了,也觉得无比突然。 一向身体康健的人,怎么会突然病逝呢? 犹记得当初先皇也是骤然病逝,然而其中大有文章。 步竫舟是不是怀疑…… 宁君哲眼中闪过一丝惊疑,步竫舟心照不宣地紧紧握住宁君哲的手,欲言又止。 他是相信陛下的。 理智告诉他,秦予病逝说不定也是陛下计划中的一环。 可秦予她知情吗? 是自愿还是被动? 是真的因为他而忧思过度病逝,还是其实是陛下假戏真做,削株掘根? 步竫舟慌乱地放开宁君哲的手,撑着双臂就要下榻。 旁边的御鸽眼见再没自己什么事儿,在男人起身的同时,扑棱着翅膀,向着皇宫的方向飞去。 男人看着迅速消失在视野里的御鸽,眼中流露出艳羡与焦灼。 他若是这御鸽就好了。 这样便能不远万里,毫无阻碍飞入深宫,穿过重重殿宇楼阁,去美人殿中瞧瞧母后。 宁君哲见步竫舟快步往府门走,知晓对方已然乱了心神,心里阵阵闷疼。 他知道步竫舟现在迫切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可如今王府中人不能出,外面的人不能进。 就算让白鸣风出府去探听,也难以将探听到的消息送进来。 既然已经置身事外,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对事态产生影响,最好的应对之策便是待一切尘埃落定。 其中轻重,待步竫舟冷静下来,必然也能想到。 宁君哲不敢用力拉扯步竫舟,只搀扶着他的手臂,沉声提醒。 “王爷,现在情势不明,我们不能自乱阵脚,若是冲动行事,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步竫舟凌乱的脚步微顿,幽深瞳眸中惶恐不安尤深:“是,不能慌……” 他目不转睛注视着宁君哲,低沉的声线隐隐颤抖,语调轻缓,似是自我催眠般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他眼周迅速晕染上的红,以及眸色里的彷徨无措,还是暴露了他无法抑制的不安。 宁君哲瞧着步竫舟此时的无助脆弱,眼眶亦不由自主变得温热模糊。 他倾身抱住步竫舟,双手轻轻拍抚步竫舟僵硬的脊背,语气柔缓地轻哄:“王爷,别怕,再等等,再等等……” 太后薨逝,国之大殇。 身为亲子,步竫舟却无法前往守灵吊唁,只能在府中挂上一盏亲手点的长明灯,以寄哀思。 丧幡将将取下,这时又跟着挂上。 几人站在庭院中,面向皇宫的方向,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 眼前的丧盆里火光炽热,燃烧的纸钱飞得漫天。 火光映着步竫舟清冷沉静的眉眼,倒叫宁君哲生出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 可这不真实中,又偏偏生出真实的刺痛来。 此后步竫舟喝完汤药,宁君哲靠坐在矮榻上,陪着他一直待到了日暮时分。 他双手交叠枕在宁君哲柔软的大腿上,清冷俊美的脸庞深深埋在双臂之间。 宁君哲看不见他的神情,明白此时此刻再多的话语都显得苍白徒劳,是以只安安静静守着他。 今日傍晚的风格外凉。 六婶拿了一条厚厚的床毯盖在步竫舟身上,白鸣风拿了一件厚厚的大氅给宁君哲披上。 步竫舟整日一言不发,过分沉寂。 白鸣风凝视着他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最后悠悠叹息,跟着双眼通红的六婶一起悄无声息地离开。 宁君哲的目光沉沉落在昏黑的天边,远处山峰连绵,重峦叠嶂,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 廊下的灯笼被六婶和白鸣风渐次点亮。 宁君哲轻声问:“王爷,要回房吗?” 步竫舟不知何时改为双手抱着他的腰,闻言只是将他搂得更紧,低沉的嗓音从布帛间闷闷传出。 “阿哲,再等等。” 宁君哲淡声回:“好。” 又如此静默地枯坐了大概半个时辰,御鸽去而复返。 它照常落在步竫舟肩头,抬着圆圆的小脑袋好奇地瞧着宁君哲。 宁君哲感受到步竫舟微微僵硬的身体,直接伸手从御鸽的小脚上取下信笺展开。 梅花笺上墨香浓郁,可见是陛下刚刚写好便遣人及时让御鸽送了来。 宁君哲拿着素净的信笺,快速浏览过后,一个个小字顷刻变得模糊不堪。 他倾身伏在步竫舟肩背上,眼泪顺着鼻梁滚落,如释重负沉沉叹息:“王爷,成了。” 第78章 旋矩折(上) 简短的两个字,便将梅花信笺上的内容概括。 步竫舟闻声而动,缓缓撑起上半身,从宁君哲手中接过信笺。 【太后丧仪,灵驾出宫。 恭王探明虚实,调令一万兵马攻占皇宫,一万兵马潜伏于东康皇陵外刺杀天子,毅然谋反。 朕未雨绸缪,暗中部署。 命程灏同擎卫军勠力同心护卫宫宇,自携十五骑、隐哨,用裴荆、沈着为心膂lu爪牙,窥间伺隙。 程灏不负圣恩,裴荆沈着鲁阳挥戈,现已将逆臣及其党羽打入司狱处大牢,择日发落】 看完信中所言,步竫舟心里一阵凄然怅惘。 果然啊,他们这位陛下把什么都看得透彻明白。 陛下拔掉他这根刺,步成骁失去威胁,也不见得行动。 而今秦予一死,步成骁便心如死灰,果断起兵。 秦予并非陛下生母,所以无论这场局是真是假,都不见得有所顾虑。 他只是引出这枚至关重要的棋子的起首。 见步竫舟露出恍然哀戚之色,宁君哲蓦然想起许久之前,步竫舟向自己剖白时说的话。 事关步成骁与太后,那话并不隐晦,只是当时他昏昏沉沉,并未放在心上。 如今船到桥头,他亦恍然了。 迄今来看,步竫舟的一生总是被利用,被桎梏,陛下为了大业,就连他屈指可数的身边人也不放过。 弈川、十五骑、流叔、秦予,皆被利用干净。 宁君哲擦去步竫舟眼角的泪水,心中升起无限怜惜。 “王爷,再有几月便是海棠花盛开的季节,届时我陪你去秦府看海棠可好?” 步竫舟将下巴搁在宁君哲的肩膀上,落在土包上的眸光深沉而复杂。 入鬓斜眉轻拧,清美沉冷的丹凤眼中盈满千帆过境的木然。 他浅浅勾起一抹笑意,淡声道:“好。” 御鸽再次头也不回地振翅高飞。 一双洁白的翅膀划过长空,越过明王府的高墙,自由畅快地往想去的地方翱翔。 路公公的圣旨在御鸽消失之际,接踵而至。 他抬脚进门,身后照例跟着一众小太监和宫女,彼时的小安子亦在其中。 小安子手里托着明黄色圣旨,恭恭敬敬跟在他身后侧。 众侍卫见状,连忙颔首行礼。 路公公原以为步竫舟在卧房,抬脚正要往卧房去,走到长廊,余光中瞧见黑暗中的两人,面上一喜,尖声道:“王爷在这儿呢!” 步竫舟早听得动静,只是心内戚戚,连动也不愿动。 在看见路公公老脸上的笑容后,清冷的面庞上快速闪过一丝刺痛。 路公公佯装未觉,只是俯身按住他欲起身撑起来的肩膀,语气柔软道:“陛下恩典,王爷不必起身。” 听闻院中动静的六婶和白鸣风出门一看,连忙三两步奔过来,同宁君哲一起跪在路公公跟前接旨。 路公公从小安子手中接过圣旨,缓缓展开。 步竫舟静静听着,大致内容无非是为他平冤昭雪,应承此前遁世的请愿。 再者便是十五骑护驾有功,统一封赏。 沈着在此次兵变中功不可没,已然被陛下封为武安将军,赐将军府邸,赏黄金千两。 宣读完毕,路公公将圣旨安安稳稳放进宁君哲手中,笑眯眯托着他起身。 “这段时日宁公子和王爷受苦了。 陛下一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便拟了这道御旨,让老奴送来,可见陛下心里是极关心二位的。” 宁君哲勾唇浅笑:“草民谢陛下关怀。” 步竫舟亦淡声应承:“小王谢陛下关怀。” 路公公看向矮榻前的小土包,眉毛一拧,伸出手指掐算起来:“嘶,距流叔暴毙已经过去了……” 见他话头卡住,他身侧的小安子连忙接茬提醒:“干爹,加上今天,已是第七日了。” “七日了?”路公公露出感叹之色,“一番紧锣密鼓的筹谋,竟然也花了如此多的时日。” 说罢,他看向白鸣风,露出意味深长的和蔼笑意:“白院史的陨息丸,效用好像正是七日吧?” 白鸣风心照不宣地露出同样松快的笑意:“路公公好记性,明日卯时便会药效尽失。” “哪里是老奴好记性,是咱们陛下呀,爱惜良才,唯恐生了什么变故,这才命老奴紧赶慢赶地来送御旨。” 白鸣风和路公公打着昭然若揭的哑谜,宁君哲和步竫舟相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不敢置信之色。 宁君哲眼眶陡然湿润,激动地一把抓住白鸣风的手,喜极而泣:“白院史,你……” 白鸣风收起笑意,脸上露出不确定之色:“只是陨息丸研制至今,从未有人试过,我也不敢保证……” 闻言,步竫舟哪里管得了这么多,立刻朝庭院中的侍卫沉声命令:“快来人!掘墓开棺!” 唯一被蒙在鼓里的六婶见四个人面面相觑,又是哭又是笑的,还没来得及张口询问。 陡然听见步竫舟这句话后,大惊失色,不可思议地瞪着他:“王爷?!” 这惊骇的一声中带着哽咽,苍老的身形亦是大受打击般狠狠一颤。 从前审时度势的领头侍卫眼见步竫舟果然沉冤昭雪,一马当先地直奔流叔的坟墓。 六婶老泪纵横,用力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厉声低吼:“不准去!王爷,你怎么了……你怎么能……” 宁君哲赶紧拥住六婶摇摇欲坠的身体,抓着她的手放开领头侍卫,柔声安慰:“六婶别急,一切或许还有转机。” 纵然白鸣风医术高明,可他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药丸能让人服用以后,就跟真正死了一样,不吃不喝躺上一周之久。 而且就连白鸣风本人也不敢笃定,所以他不敢和六婶挑明。 领头侍卫被放开后,跟着陆续上前的众侍卫一起挖土。 黑暗中,尘土漫天。 六婶也多少明白过来宁君哲话里的意思,她一瞬惊喜过后,又露出百倍的悲哀。 “这都过去好几天了,人被封在里面,一点儿气也没有,怎么可能……君君,三儿真的有可能还活着吗?” 白鸣风拍拍六婶的手背,神色同样忐忑,但更多的还是开棺一探究竟的坚定。 “六婶,我虽没有完全的把握,可当初形势使然,陨息丸是唯一能为流叔带来一线生机的东西。 只要开棺一验,便能见分晓。” 第79章 旋矩折(下) 如果成功自然是皆大欢喜。 一旦失败,他们此举无疑是让流叔最后的体面也没有了。 不过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明白,只要有一线生机,这棺就必须要开。 六婶纠结犹豫之后,也没再说什么,跟宁君哲等人一样,满脸紧张期待地盯着动作的众人。 坟墓很快被挖开,露出那副原木薄棺。 四名侍卫跳下深坑,拿着工具将板子上的长钉取出。 下葬七天,正常的话尸身必然已经开始腐坏,且会伴有恶臭难闻的气味。 可棺材板被合力猛然推开的瞬间,并没有任何异味传出来。 棺中的流叔与下葬时无异,只是苍白的面色中,多了几分因窒息带来的青紫色。 一瞬间,众人皆捂住嘴巴,潸然泪下,哽咽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反倒是路公公镇定非常,指挥侍卫连忙将流叔从棺中抬了上来。 众人将流叔放在矮榻上,白鸣风连忙上前探流叔的鼻息。 他脸上的忐忑瞬间消失,长长叹出一口浊气:“成了!” 鼻息虽然微弱,但脖颈间的脉搏却清晰有力。 话音落下,六婶蹲在矮榻前,抚摸着流叔苍白冰凉的脸,失声痛哭:“还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宁君哲记得,当日流叔是完全没有一丝气息和脉搏的,包括步成骁用内力试探那日,也没探出蹊跷。 说明人在假死状态下,的确和真死没什么两样。 现在流叔面上已经有了窒息带来的青紫,说明人已经从假死状态下抽离出来,慢慢恢复生机。 可倘若明日卯时之前,没有及时开棺的话,人只能活活憋死在地底下。 流叔身受重伤,只怕到时连挠棺材板的力气也没有。 宁君哲不敢想象,换做是他在这样阴暗逼仄的空间里醒来,意识到自己躺在棺材里,该是多么惊悚绝望。 他泪如泉涌,和六婶一样无法控制大悲大喜的情绪。 步竫舟眼眶通红,直到听白鸣风说出那两个字,才喜极而泣,无法控制地落泪。 自他年幼,流叔和弈川便陪伴在他身边,三人说是主仆,其实早已与亲人没什么不同。 流叔生性洒脱,崇拜敬仰他,因着年岁相近,流叔从来不似弈川那般,对他恭敬有加。 他也对流叔格外纵容宠信。 面对流叔如今的死而复生,其中滋味,难以言喻。 他伸出宽厚温凉的大掌,紧紧握住流叔冰凉的手掌,沉声低喃:“幸好。” 见此情景,宁君哲不由得想起,曾经流叔万般抵制他进步竫舟卧房时的傲娇模样。 只因流叔哪怕与步竫舟再亲近,也从未僭越过。 不知道这次流叔醒来,知道自己终于与王爷同榻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院中昏黑,白鸣风看向路公公,恭敬道:“劳烦路公公让人将流叔抬回房中,微臣也好全心医治。” 路公公笑着示意几人,几人便刻不容缓地抬着流叔,跟着白鸣风往护卫居所走。 六婶哭着亦跟在身后离开。 “夜深了,王爷有伤在身,老奴让他们将矮榻抬回去吧!” 如今人都挖出来了,确实没必要留一张矮榻在这儿陪流叔闲话了。 步竫舟起身,高大的身躯自然亲密地靠向宁君哲,对路公公沉声道:“小王谢过路公公。” 随后对那几人吩咐道:“原是书房搬出来的,照旧安置回去吧。” 路公公见两人亲密无间,又闻听此言,一张老脸上露出欣慰之色:“王爷与宁公子情深意笃,老奴看着实在高兴。” 宁君哲脸上悄然飘上一抹红,姿态却比以往落落大方许多。 “王爷待我极好,是我三生有幸。” 说话间,两拨侍卫陆续返回,路公公朝两人恭敬颔首告退:“王爷,老奴差事办完,这就回宫中伺候了,老奴告退。” 语罢,路公公扬了扬拂尘转身,宁君哲连忙扯住对方衣袖:“路公公留步。” 路公公转身,面露狐疑之色。 宁君哲跟着把手放开,恭敬道:“路公公是否知晓,太后病逝前可有说些什么?” 他知道,即便现在陛下大赦明王与十五骑,可有些事情,终究不是步竫舟能够开口询问的。 流叔不过小卒,小卒可以活,太后却未必。 路公公面露讶异,显然没料到会是宁君哲将此话题挑起。 随后,他脸上的欣慰之色更甚,扬了扬拂尘意有所指:“太后长居美人殿,自有云姑姑服侍,此事咱家确实不太清楚。” 身为御前之人,路公公所言所行大多代表了陛下的意思。 如今逆党尽已收押,太后若是健在,大可像流叔一般大大方方复活。 太后若真病逝,也不必像此刻这般遮掩,不能直言。 看来其中还另有蹊跷。 步竫舟闻言意会,感激万分道:“谢路公公。” “老奴告退。” 路公公带着众人离府,一群身穿铁甲寒衣的侍卫亦跟在身后,浩浩荡荡出了府门。 顺和一年十月秋,启安内乱终于彻底平息。 宁君哲瞧着府中迎风飘飞的丧幡,喃喃问步竫舟是否要将它们尽数取下。 步竫舟垂眸沉思。 如今恭王入狱,他又手无兵卒。 陛下若要朝堂一片清明,上下一心,那么太后薨逝非但势在必行,还要只真不假。 他不敢奢望陛下的仁慈,也不敢给自己希望。 终究还是拧眉沉声道:“先挂着吧。” 即便看得如此透彻,还是隐隐期待着什么,想着或许是另有安排,也不会叫人看出端倪。 翌日,流叔悠悠转醒,一睁眼看见众人,第一句话便是:“王爷,六婶,宁护卫,你们怎么在这儿?” 说完,看见旁边的白鸣风,一愣后又是一惊:“白院史怎么也在?” 众人知道他现在是糊涂的,且等他说完后刚要回话,又见他眉头一皱,毫无血色的脸上显出激愤与悲痛来。 “陛下居然这么绝情,赐了我一杯毒酒还不够,竟然还把你们都杀了! 不是说好的幽禁吗?言而无信的狗皇帝! 王爷,都是我害了你……呜呜呜都是我害了大家!” 第80章 向南行 几人听着流叔的胡言乱语,与白鸣风眼神一对,当即明白过来。 看来那陨息丸就是化在那杯所谓的毒酒里让流叔喝下的。 宁君哲破涕为笑:“你没死,大家都没死,都活得好好儿的。” 六婶亦抹着喜悦的泪水,连声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白鸣风看了眼空无一人的院子,无语玩笑。 “好在昨日路公公将侍卫们都带走了,否则叫人听见这话,再有几个脑袋都不够你砍的。” 步竫舟勾唇淡笑,并不言语。 流叔见几人感慨而释然的神色,眼神逐渐恍惚不解,想着想着,又沉沉睡了过去。 午时出了太阳,暖融融的,不冷不热的温度让人生出许多慵懒。 步竫舟躺了这么些天,实在躺得浑身不自在,问过白鸣风后,果断到庭院中的石凳上坐着晒太阳。 宁君哲在石凳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软垫,石桌上沏了一壶茶,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全是感慨之言。 他抬头望向大树,问步竫舟平时沈着都是躲在哪里的。 步竫舟头也不抬,随手指了指某个树冠,淡声道:“待在这里的次数比较多,偶尔也会躺一躺。” 闻言,他悠悠叹息。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从前他怎么就从来没注意过这些细节呢? “现在沈着官职加身,每天都得和那些文臣武将一起上下朝,今天是他上朝的第一天,也不知道习不习惯。 王爷,你说他的朝服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也和护卫服一样霸气侧漏?” 步竫舟听着宁君哲的话,悠悠喝了口茶。 “沈着从前便在宫中当值,应当是习惯的……” 顿了顿,似乎是认真想了想关于朝服的事情,勾唇回道:“朝服一板一眼,不比护卫服来得爽利,兴许是不喜的。” 沈着现在算是升职平步青云了,宁君哲应该为此感到高兴才对,可他大概是历经种种变得多愁善感了吧,竟然愁绪满腹。 “他现在一个人住进了武安将军府,也不知道偌大的府邸,是不是也如明王府一般冷清。 王爷,你说沈着现在在干什么呢?为什么还不来看望我们呢?” 步竫舟听着宁君哲絮絮叨叨,始终萦绕在心间的沉重暂时消褪,生出几分恍如昨日的怅然。 历经千帆,他的阿哲已经不是从前的阿哲,但好像,还是那个阿哲。 交谈间,王府大门陡然被人敲响。 宁君哲一愣,旋即起身应门:“来啦!” 他边走边想,沈着现在有了官身就是不一样啊,连回王府都变得拘谨恭敬了。 以往都是直接飞进来,现在竟然学会敲门了。 可门一打开,外面并不是沈着,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老妇人。 老妇人一身布衣打扮,浑身却透着端庄不凡的气质,瞧着不似寻常人。 两人面面相觑间,老妇人率先开口:“你便是宁公子吧?我是宫中的云姑姑,来找王爷的。” 宁君哲一开始还惊疑对方为何会知道自己是谁,一听“云姑姑”三个字,立刻便要躬身行礼。 “不知是云姑姑,草民——” “宁公子不必多礼。” 云姑姑忙伸出手托住宁君哲下拜的身体,注视着他一脸慈爱:“既是王爷枕边人,便没有向我行礼的道理。” 宁君哲闻言腼腆一笑,忙将人迎进府门。 听见动静的步竫舟早已经起身快步往门口来,伤口还未痊愈,走路一快,显得十分滑稽。 宁君哲忍俊不禁,难得看一脸清冷的男人有如此滑稽之态,也不急着上前搀扶,只是暗自偷笑。 步竫舟宠溺地睨他一眼后,眸光沉沉落在云姑姑身上。 他早已经想得很明白。 如果秦予当真身死,云姑姑作为秦予的陪嫁丫鬟跟随秦予一同入宫,几十年的感情,必然会自请离宫守陵。 倘若金蝉脱壳,云姑姑也必定前来同他道别。 是以他不问她怎么来了,而是淡淡道:“云姑姑,你来了。” 云姑姑将步竫舟和宁君哲此前的小互动看在眼里,闻言后脸上的笑容更为深切。 看来她此番前来,王爷早有预料。 她快步上前托住他的臂弯,柔声道:“王爷小心。” 宁君哲快步走到石桌前,拿了一个新的杯子,为云姑姑斟茶。 云姑姑在步竫舟旁边坐下,谢过宁君哲后,将步竫舟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眸光捕捉到那层软垫的刹那,本就湿润的眼睛更添了几多晶莹。 她哽声开口:“王爷瘦了。” 他浅浅一笑,眼中亦泛起些许泪花:“云姑姑也清减了许多。” 说罢,他伸手替她抹去眼角的热泪,不以为意地安慰:“陛下仁慈,行刑人知轻重,不是什么大伤。” 常在宫中的云姑姑如何不知廷杖的威力,即便是不用心打,也必得皮开肉绽。 更何况做戏力求逼真。 她知道步竫舟是说来安慰自己的,只点点头,随后开门见山,表明来意。 “我知王爷心里牵挂太后。 此前幽禁不能出府,解了幽禁又行动不便,若待伤好再向陛下请旨进宫,又不知道要等多久。 昨日路公公又遣人送话,我便不敢耽搁,匆匆忙忙料理好一切,来向王爷辞行。” 步竫舟闻言,眼含期待又忐忑不安地颤声问:“云姑姑此番离宫,是向何处去?” 云姑姑面向长廊而坐,视线越过步竫舟,望见挂在廊前的白幡,轻轻勾唇一笑。 “一路南行,向来时的地方去。” 步竫舟眸中闪亮,眉宇霎时紧拧,清冷的面庞上满是若释重负后又忍不住心伤的痕迹。 “京都这座城池困了我与小姐二十几年,如今能归故里,颐养天年,是极其难得之事。” 云姑姑握住步竫舟的手,平静道:“王爷,如今你亦是自由之身,也应与宁公子早做打算。” 步竫舟明白,京都毕竟不是安定之地。 陛下若要将他重新拉入这牢笼深渊,只怕再想脱身,不知道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再得良机。 他倾身抱住云姑姑,在她耳边沉声低喃:“姑姑,阿哲说了,待海棠花开时,便同我一起去秦府赏花。” 云姑姑慈爱地拍抚着他的脊背,哽声道:“好,姑姑等你们。” 第81章 念钦卿 翌日,白鸣风的半月假期也在不知不觉中告罄。 他回宫当值后,给王府中人带来了外界的新消息。 昨日早朝时,陛下大肆嘉奖有功之臣,商羽与嵇川相继传来枭国与阕国同时进犯的军情。 两国眼见启安内乱,自顾不暇,挑选的时机可谓是恰到好处。 沈着于昭明殿上受封,紧跟着便被陛下派往嵇川,与程灏将军一同迎敌。 宁君哲闻言感叹:“没想到战事如此吃紧,竟连当面道别的时间也没有。” 步竫舟眸色沉静,隐有担忧。 “阕国一行,赫连珩被重伤,凭他狠辣阴鸷,睚眦必报的性格,定然是不会善罢甘休。 沈着此行,要加倍小心才行。” 闻言,白鸣风宽慰道:“王爷放心,梁翮安熟知赫连珩心性与战术习惯,已与陛下达成合作。 他作为军师与沈着程灏一同前往,陛下确保退敌后与阕国停止兵戈,再不生战火。” 步竫舟点点头,病床上的流叔面露遗憾。 “早知道之前就不那么冲动,说不定现在就能和沈着一起并肩作战,共御外敌了。” 端着汤药进门的六婶刚好听见流叔的话,语重心长地告诫:“所以你以后要记住教训,凡事三思而后行!” 流叔咧嘴嬉笑,最后却又把眉头一皱,狠狠攥紧双拳,十分憾恨。 “不过赫连珩那厮害得宁护卫和王爷这么痛苦,我真恨不得上战场,狠狠抽他几鞭子才解气!” 白鸣风此前听闻了流叔在阕国大杀四方的英勇,勾唇玩笑。 “你狠狠甩他一鞭子便要叫他缺胳膊断腿儿了,他哪里还能经受住几鞭子。” 众人闻言轻笑。 宁君哲问:“枭国此前因周鹤一事有战将被俘虏,彼时只能忍气吞声,如今万事俱备,来势汹汹,不知陛下派了谁前去?” 说到这儿,白鸣风下意识看向步竫舟。 步竫舟微愣后立刻了悟,口吻平静自然。 “步成骁早年便是镇守商羽的骁将,对商羽了如指掌,派他前往,再合适不过。” “可他现在不是戴罪之身吗?”宁君哲皱眉不安,“若是派他前往,再次手握数万大军,岂不是放虎归山?” 白鸣风闻言,语气感慨:“是步成骁自请御敌,他不求戴罪立功,只求攘外卫国,战死沙场。 众朝臣反对之声如浪迭起,不绝于耳,唯恐他生出异心,铸成大错。” 语罢,白鸣风话语微顿,步竫舟心照不宣地接茬。 “哪怕有如此隐患,陛下还是派了他前去,可见陛下重社稷安危高于自己。 此事过后,他应当不会再有反心了。” “是,战机不可延误,陛下力排众议,命步成骁为将军,泽无为军师,共同前往御敌。” 听见“泽无”二字,步竫舟的心里泛起丝丝涟漪。 关于泽无的身份,他至今存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亲口问一问步成骁。 日升日暮,又是半月过去。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步竫舟的伤势大好,已然择期离京。 他带着宁君哲前往杜府,拜访看望仍在府中思过的杜若言。 杜若言毕竟年老,身体恢复速度迟缓,此刻仍缠绵病榻,不能自如行动。 杜怀钦亲自沏了壶茶,为两人斟上。 自皇宫家宴一别,他与步竫舟已是三月未见。 如此长久的时间,彼时剖白后的不适也早已烟消云散。 杜若言思及步竫舟回京后一路行来发生的种种,无端端笑起来,那笑里,带着欣慰的自嘲。 “从前臣以为王爷误入歧途,唯恐王爷受陛下制裁,唉,到底是臣多虑了。” “老师是至臻恩师与忠臣,您为学生打算的恩情,学生铭感于心。” 杜若言满脸慈爱,将视线落在一旁的宁君哲身上:“这便是王爷的心尖挚爱?” 他语气轻快,颇有种故意逗弄的调皮。 宁君哲拘谨一笑,连忙朝杜若言点头:“杜大人好,我叫宁君哲。” 他见宁君哲眉目清俊舒朗,笑靥灿烂,连连称好:“你与王爷生死患难,是个可心人儿,王爷此后,便要麻烦你照顾了。” 步竫舟眼眶湿润,宁君哲粲然一笑,朗声应承:“杜大人放心,我一定和王爷好好的!” 静静伫立一旁的杜怀钦神色淡然,闻言颔首低眉,将眼底的哀伤尽数深深隐藏。 道完别,杜怀钦送两人出门。 行径前庭时,宁君哲瞧着那两处修竹,只觉趣味无限:“一暗一明,倒是相映成趣。” 话落,杜怀钦和步竫舟的神色皆有变化。 往事已矣,如今对方佳人在侧,杜怀钦只是微微一笑。 “宁公子果然与王爷心有灵犀,王爷初到杜府时,也说过相同的话。” 他并未多言,继续引着二人往府门外走。 下一瞬,却听身旁传来清冷沉静的声音,那语气中还暗含笑意。 “彼时你偷偷砍了一根墨竹说要做笛,老师说你不务正业,罚你在廊下跪了两个时辰。” 时隔多年,再次提及往事,杜怀钦亦满脸慨叹:“是啊,王爷情深义重,竟也不顾及自身身份,陪怀钦一起跪了两个时辰。” 闻言,宁君哲的目光先后扫过两人。 步竫舟清冷,杜怀钦温雅。 想象两个粉雕玉琢般的人儿一起跪在廊下,身前是茂密墨竹,那场景,一定如画般静谧美丽。 他徐徐问:“那小杜大人的笛子做成了吗?” 杜怀钦含笑道:“做成了,只是……” 他一时口快,意识到什么后倏忽噤声,笑意渐敛,眼底漾起淡淡的哀伤。 而后若无其事话锋一转:“只是儿时图一时新鲜,后来不知何时,便再也找不见了。” 步竫舟见杜怀钦欲言又止,峰眉轻皱。 彼时杜怀钦将做好的笛子拿来送他,他觉着那是杜怀钦跪了两个时辰才换来的爱物,没有平白无故送给他的道理。 是以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那个时候的杜怀钦皱着眉头,亦是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王爷,这笛子是怀钦,怀钦……” 思及此,他又恍惚忆起些细节来。 “怀钦,你日后私下里不要自称臣,显得生分。” “那自称什么?” “怀钦啊,多好听!” …… 步竫舟恍然看向杜怀钦,眼底升起些许不可思议。 杜怀钦未觉,对着他躬身行礼:“怀钦祝王爷与宁公子一路顺风,白头到老。” 步竫舟伸手托起对方的手臂,语气沉沉:“怀钦,你与老师,多多保重。” 杜怀钦听见久违的称呼,眸光微闪,再未言语。 马车渐渐驰离,杜怀钦从袖中抽出那根雕刻了海棠花图案的墨色短笛,勾唇轻笑。 六殿下,后会无期。 第82章 停机杼 出发这日,府门外响起一阵马儿的嘶鸣。 正忙忙碌碌往外面搬东西的众人打眼一望,一个久违的人影跨进府门,开门见山道:“王爷,属下此行,是向王爷讨要一个人。” …… “王爷,我们要去哪儿呀?” “去一个山清水秀,河湖山峦连绵之地。” 宁君哲听着步竫舟的回答,总觉得这话十分耳熟,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步竫舟瞧着他皱眉深思不得其解的神色,暗自摇头轻笑。 糊涂的小东西,自己当初可怜兮兮的请求,现在却忘得一干二净。 “王爷,我们就让弈川这么把流叔带走了,是不是不太好?” 宁君哲兀自给自己倒了杯茶,悠哉悠哉地喝着:“毕竟我看流叔对弈川,好像没那个意思。” 他喝了一半,茶杯被男人自然地接过去,将剩下的一半喝完,才不以为然悠悠开口。 “弈川为人沉稳,不善言辞。 可自从被陛下派去蔚景,书信少说也有十来封,每一封里无一例外问候流叔近况。 其心昭昭,路人皆知,也就只有迟钝的流叔毫无察觉。” “还有这事儿?”宁君哲一脸八卦,赶紧把茶杯放下,一脸凝重地看着步竫舟,“我怎么不知道?” 男人瞧着近在咫尺的俊秀面庞,心念微动,眉毛一挑,语气淡淡酸涩。 “你当时身处问柳馆,眼里只有那位红衣公子,连明王府与本王都不惦念,哪里还关心什么旁的事情。” 宁君哲微微讶异,张口正要否认,忽地想起自己在试探梁翮安时的确是用了些非常手段。 于是自觉理亏地凑上去亲了亲男人的面颊,讨好道:“什么红衣公子蓝衣公子的,我心里只有王爷一个人。” 说罢,伸手拿起桌上盘子里的一颗葡萄喂进男人嘴里:“王爷,你跟我说说呗。” 宁君哲一脸谄媚逢迎,偏偏那张脸生得过分清俊,叫人没有丝毫反感与不喜。 语调柔软轻扬,带着一股子恰到好处的撒娇与乖觉,再寻常不过的“王爷”二字,似乎也被他喊出了别样的风情。 男人喉结滚动,缓缓张嘴将圆滚滚的葡萄吃进嘴里,顺势咬住他修长白皙的手指。 只轻轻一下,不痛不痒。 四目相对间,却生出万千旖旎。 “王爷,现在在马车上……” 话未说完,步竫舟倏忽松了口,转而封唇。 葡萄的果肉柔软,汁水清甜,宁君哲自然而然地双手环住对方的脖颈,乖巧而无奈地迎合。 按理说他复活后,在和步竫舟的事情上应该有更大的主动权才对。 可怎么反而变得愈发被动了呢。 一吻毕,宁君哲倚在步竫舟怀里,伸出手指轻轻在对方的胸膛上划圈:“王爷现在可以说了吧。” 步竫舟噙着淡淡的笑意,捉住他捣乱的手,嗓音喑哑。 “弈川每次来信,流叔都会一边嫌弃一边回信,有些时候还会主动给弈川写信。 流叔性子如何你应该也知道,若是不喜是断断不会强迫委屈自己的。 他既然决定和六婶一起回蔚景,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都说明弈川不是毫无机会。” 宁君哲闻言,脑子里自动跳出以往每次流叔被弈川锁喉拖走的画面,觉得颇有道理。 弈川虽然平时不苟言笑,沉稳严肃,但身量挺阔,人高马大,五官也算周正英朗。 加上常年习武,身材匀称,浑身透着股凛然正气。 若是拿到现代的婚恋市场上,高低也得被夸一句一八五的硬汉帅哥。 暗恋个俊俏少年郎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 他倒是很期待两人什么时候能修成正果。 …… 奚城位于江南,湖光山水秀美典雅,确实能与缙云相媲美。 步竫舟和宁君哲住了一个半月,雨断断续续落了半月,缠绵如情人的低语,不时撩拨。 寒冬腊月,宁君哲的身体已经十分畏冷,每天除了和步竫舟厮混,就是披着厚厚的大氅,躺在矮榻上烤火。 一只白鸽迎着蒙蒙细雨,落在温暖如春的房间里。 “白院史又来信了?”宁君哲搓着冰凉的手问。 步竫舟放开宁君哲从榻上起身,走到小窗前取下鸽子脚上的信笺。 “这次又说了什么?总不会还是吐槽宫中娘娘们为了争宠,各种装病没事找事吧?” 步竫舟盯着信笺半晌没说话,宁君哲有所察觉,正要起身,步竫舟已经回神,拿着信笺往矮榻行来。 “是战报,商羽与嵇川相继告捷。” “战事结束了?”宁君哲惊喜万分,“那王爷,我们要不要找个时间回京一趟,看看沈着和白院史?” 步竫舟不再回话,只是在矮榻上躺下,重新将宁君哲抱进怀里,把白鸣风的来信递给他。 他兀自阅读着,读到后面,心下一沉,一行行字模糊成一团。 【步成骁战死,泽无归隐。 赫连珩与步彦王妃双双殒命,阕国百废待兴,梁翮安顺理成章继任阕国王君。 沈着为救程灏长眠黄沙之下,尸骨无存】 …… 宁君哲毒发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孱弱。 十二月底再次毒发的这天,他心里很清楚,这大概会是自己最后一次受病痛的折磨了。 他瘦得没什么重量,仰面躺在步竫舟怀里,像一个柔弱无骨的布娃娃。 步竫舟俯视他的眼中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慌乱无措,只剩下坚定淡然:“阿哲别怕,天上地下,我都陪着你。” 五感在逐渐消失,宁君哲听不太清楚步竫舟在说什么,俊美的面孔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他知道,步竫舟大抵是不愿意独留在这孤独的人世间的。 他望着眼前已然白茫茫的虚空,眼神木然毫无焦距。 趁着失语前,对男人说:“王爷,不要难过,也不要为了我做傻事。 我此生最大的幸事就是遇见了你,最大的遗憾就是还没来得及领略启安的山川风物…… 王爷,你可以替我去看看吗? 你看了回来讲给我听好不好? 王爷……不要哭……” 步竫舟瞧着渐渐闭上眼睛的人儿,双眼含泪,轻轻勾唇。 “阿哲,你如今出息了,答应给我的补偿还没兑现,竟然敢一走了之……” 他轻轻将宁君哲放平在榻上,拿过一旁矮桌上的剪刀,泪眼莹莹瞧着对方。 “阿哲,你等着我,黄泉路上,我也要叫你把这笔账平了。” 榻上两人相拥而眠,浓浓的血色仿佛开在皑皑白雪中的红梅。 屋外鹅毛飘飞,一个人影裹挟了满身风雪,匆匆而至。 来人眼眶一热,疾步上前,哽声长叹。 唉,一对痴人。 正文完。 第1章 初相识 正值梅雨季节,淅淅沥沥的雨下个没完。 秦予站在将军府廊下,百无聊赖看连成一串串的雨线,落在空旷的庭院中,溅起一朵朵水花。 凉风夹杂着冷雨吹进脖颈,带来舒爽之意。 厢房内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丫鬟脚步轻快走出来,将手中轻薄的披风披在她肩上。 她照例抖了抖肩,不太乐意:“云若,我不冷。” 云若置若罔闻,坚持把披风披到秦予身上,走到她面前认真系带子。 “婢子知道小姐身强体壮,可这雨已经连着下了七日,你日日站在廊下吹风,没病也得被吹出病来。” 秦予伸手轻轻敲打云若的额头,对她的用词不当以示不满。 “哪有用‘身强体壮’形容女子的?我平日里让你多看书,只怕是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云若嫣然一笑,并未闪躲,从容地将带子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这才抬头看向秦予。 “论语中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小姐知道的,婢子不爱看书,爱看小姐骑马,就像小姐不爱烟雨楼台,爱晴空日丽一样!” 启安泱泱大国,武将良多,出生于将军府的小姐亦不在少数。 可大多武将皆是女儿奴,纷纷将自家的小棉袄保护得密不透风,从不让碰肃杀的兵刃。 秦予就不一样了。 秦予的娘在生产她时难产而亡,秦昭将所有的疼爱倾注在她身上,是个彻彻底底不折不扣的女儿奴。 哄睡时,五大三粗的汉子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出什么柔软温情的故事,索性就讲自己征战沙场的英勇事迹。 她也爱听,每每听得津津有味,神采奕奕。 长大些,她说自己不喜女红,偏爱赤忱热血的金戈铁马。 便从小跟着秦昭习武,弓箭骑射,刀枪剑戟皆有涉猎。 大抵因此,她的身量比同龄女子高出许多,显得格外高挑,形体纤纤却并非弱柳扶风之姿。 十五年来生病的次数屈指可数,的确当得起云若的一句“身强体壮”。 秦予伸手轻刮云若的鼻头,打趣道:“看来往日的书没白看,会回嘴了!” 云若歪着头嬉笑,少女脸上满是稚嫩青涩。 秦予望着连绵不绝的雨势,轻叹低喃:“也不知道这雨还要下到什么时候。” 天晴时,她总爱去秦昭军营的马场骑马。 可一旦下雨,便不能如愿以偿。 一年之中,长达两月之久的梅雨季节更是让她闲得发慌。 云若见她这几日俨然又成了望晴石,兀自转身回房,取了本书籍翻开后递到她手里。 她看着书页里的内容,不由轻笑。 这正是昨晚她没读完的一本侠客传记,当时忍不住困意,顺手便掩上了,究竟看到第几页自己都不记得了。 云若倒是细心。 “小姐不愿回屋便在廊下坐着吧,婢子熬锅姜汤去,一会儿若是老爷回来,也好祛祛寒!” 秦昭常驻军营,军中无事才会回将军府小住。 每日是否回来并不一定。 秦予接过书籍,倚靠着坐凳栏杆静静地接着翻阅。 待一口气看完,已至日暮。 缠绵的小雨不知何时停了,秦管家满面笑容从院子外跑进来,朗声道:“小姐,老爷回来啦!” 秦予正陷在故事里意犹未尽,乍听这声呼喊,立刻回神。 嘿!还真让云若说中了。 她匆忙起身迎出去,行至前庭的长廊处,便见三个人在将军府门外,翻身下马入府。 其中身量威猛挺阔,穿着戎装的中年男子便是秦昭,站在他身边的两名少年,她看着眼生。 两名少年皆面如冠玉,长发半束。 其中一位穿着淡淡的晴山蓝,脸上噙着悠然从容的笑意,如风爽利。 身量略高的那位身着略深的群青蓝,清俊中多了几分沉稳。 迄今为止,秦予见得最多的便是军营中,长得膀大腰圆的糙汉子。 经常打马沿街经过时,也瞧见过佩玉琼琚的贵公子,可总觉虚有其表。 远处两位少年从头到脚没有佩戴任何饰品,却让她知晓在这世上,的确有书中所描写的,自带浑然天成的矜贵气质的少年郎。 两位少年乍见出现在不远处的秦予,不约而同愣了愣,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之色。 少女生得螓首蛾眉,粉妆玉琢,一袭浅绿色罗裳尽显灵动盎然。 行动间步态稳健,纱裙随之舞动,披风微微翻卷。 宛若水佩风裳,又如春日初芽青几许,散发着勃然生机,清丽脱俗,轻盈俏丽。 真真应了那句——“豆寇梢头春尚浅,娇未顾,已倾城”。 秦予缓步驻足在廊下,远远地与三人目光相接。 她凝眉问:“阿爹,他们是谁?” 秦昭平时走路飞快,尤其在见到宝贝女儿时更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喜爱之情。 可此刻他却跟在两名少年身侧,步履不疾不徐,神色恭敬有加。 他对两名少年道:“二殿下,四殿下,这是末将小女秦予。” 听见秦昭的话,秦予得知对方的身份,连忙福身行礼:“臣女见过二位殿下。” 当今圣上子嗣兴旺,没想到两位殿下竟与她年纪相当。 不过他们不在京城待着,千里迢迢跑到商羽来干什么? 难道是阿爹犯什么错了? 秦予颔首低眉暗自思量,随后便听身前的二人相继朗声道:“秦小姐请起。” 她谢恩起身后,向秦昭投去疑惑的目光。 秦昭张口还没说话,沉稳的少年便转向秦昭抱手微微躬身,自发解释。 “我与四弟奉旨投入秦昭将军麾下历练,日后还要请秦昭将军多多指教,千万不要有所顾虑。” 他一拜,身边的四殿下也跟着拜,言行间,二人并无半点身为皇子的傲气与得意。 “二位殿下折煞末将了!” 秦昭连忙伸手托起两人的手臂,抱拳回礼道:“二位殿下长途跋涉,一路辛苦,今夜便先在末将府中住下吧!” “谢过秦将军。”二位少年异口同声道。 语罢,秦管家从回廊处行出,站在秦昭身侧恭敬道:“将军,客房已经收拾好了。” 秦昭引着两位少年向着客房走去,秦予站在原地忽而一笑。 出现的云若不解问:“小姐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 “明日就知道了!” 第2章 缘起时 云若见秦予欣喜万分,目光不由自主投向正往客房走的两位少年,惊讶道:“小姐难道是想……” 四目相对,她好像瞬间明白小姐想干什么了。 秦予将手里的书递给云若,凝眉问:“云若,你知道当今二殿下和四殿下的名讳吗?” 云若摇摇头:“未曾听闻。” 闻言,秦予不以为意地抬脚往厢房走:“算了,不重要,一会儿直接问他好了。” 云若听闻又是一惊,拿着书籍跟在秦予身后问:“小姐,他们可是皇子啊!直接问是不是不太好……” …… 万籁俱静,夜凉如水。 接连下了几日雨后,庭院中的海棠树叶被洗得发亮,空气中不闻一丝尘土的气味。 秦予站在树下,抬头望着皎洁的月亮,静静等赴约的人。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悠悠回头,沉稳的少年迎面走来。 对方已然褪去华丽的锦服,穿着普通的暗色粗布麻衣,想来是专为此次历练所准备的。 全然不同的外在穿着,身上那份矜贵依旧不可忽视。 “不知秦小姐约在下来此所为何事?” 少年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张纸条,狐疑地盯着她。 对方虽是皇子,秦予却并不拘泥于他的身份。 她亭亭玉立,并未行礼,只当他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位来客。 “殿下有所不知,自我习武以来便想跟着阿爹上阵杀敌,奈何他总是不肯,不知殿下可愿成人之美?” 少女眉目如画,语调轻快灵动,说出口的话令少年一怔,颇为意外。 “秦小姐竟有如此抱负,却是与其他将军府中的小姐完全不同。” “‘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我既食君之禄,自然也愿为启安平定出一份力。” 少年淡淡一笑,眼中满是欣赏。 以后相处的时间还很长,秦予直截了当道:“殿下以后唤我姓名即可,秦小姐听着别扭,不知殿下如何称呼?” 少年闻言,亦是爽利一笑:“在下步成骁,四弟步成风。” 正常少年少女独自夜话,都会羞涩扭捏不知所措。 初相识的两人,却因秦予酷似男儿般光明磊落的心性而不见半分局促。 翌日用过早膳,秦昭便要带着步成骁与步成风两人前往军营,安排所任职务与大小事宜。 秦予拉住秦昭的手,同他商量:“阿爹,女儿也要去。” 自从及笄,她无数次向秦昭提出入军营,无一例外被一口回绝。 此次也是一样。 秦昭轻声细语劝解她。 “战场上刀剑无眼,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阿予听话,好好在家……” “阿爹从前总同女儿讲巾帼英雄为国争光,如今女儿想要一展拳脚,阿爹反倒不肯了!” 秦予看向立在一旁的步成骁和步成风两人,将早已想好的说辞搬出来。 “二位殿下天潢贵胄,圣上尚且放心将人交给阿爹,难道阿爹觉得自己能力不足,无法护女儿周全?” 一句不咸不淡暗藏锋芒的激将,令秦昭脸色微变,故作生气地伸手敲秦予的脑袋。 这丫头,读了些书愈发巧言善辩。 叫他如何回答都不行。 一旁的步成风并不知晓昨夜之事。 听闻秦予的一番慷慨陈词后有所动容,奈何自己不善言辞,只得轻轻拉了拉步成骁的衣袖示意。 君子有成人之美的德行,可步成骁却不愿让这朵美丽的花轻易凋谢。 他退而求其次,向秦昭提议他愿意和秦予比试一场。 若是她输了,证明技不如人,也不用上军营丢人现眼。 若是她赢了,则证明确实能为他们增添助力,又何乐而不为呢? 秦予不等秦昭回应,朝步成骁一拱手,一口答应下来:“谢殿下!” 步成骁平时用得最多的便是长剑,而秦予最为擅长的却是长枪。 天下十八般武器,各有所长。 秦予换了身利落的武装,满头如瀑青丝被高高束起,手握精美银枪立于繁茂的海棠树下。 美人飒爽如空谷幽兰,遗世而独立。 看惯了京中女子的娉婷袅娜,乍见如此装束的秦予,步成骁与步成风皆微微失神。 秦予并未察觉,抱拳向步成骁道:“请殿下赐教!” 话落,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着长枪冲杀了过去。 举手投足间,满满的果毅,无一丝拖泥带水之感。 步成骁顷刻回神,凝视着迎面奔来的秦予,不知不觉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一剑一枪在耀眼的日光下闪烁出泠泠冷光,碰撞间发出的声音深沉而响亮。 以往秦予经常跟秦昭过招,可秦昭害怕伤到她,总是有所保留,是以每次都不能尽兴。 步成骁却招招不遗余力,你来我往间,打得十分畅快。 步成风在一旁看得亦十分过瘾,轻声感叹:“二哥是所有皇子中武功最好的,秦小姐竟然能和他打这么久。” 秦昭从前出于保护,从来没有试探过秦予的真正实力,眼下一看亦有些惊奇骄傲。 两人正打得难分胜负,秦予见步成骁露出破绽,手持长枪直指对方胸膛。 步成骁却眉毛一挑,快速侧身握住长枪狠狠往后一拉。 秦予反应过来,立刻松了长枪,手腕翻转。 他却眼疾手快,大掌一把钳住她纤细的皓腕,另一只手亦顺势将长剑一松,揽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身带进怀里。 步成骁将秦予抱了满怀,两只大掌牢牢禁锢住对方。 秦予在女子中身量出挑,可到底比步成骁矮了一个头,他宽阔高大的身躯罩在她身后,仿若一座大山不可撼动。 练武之人是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认知的,她此刻满脑子只想着如何挣脱身后之人。 奈何力量悬殊,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挣脱不了半分。 步成骁气定神闲眼含笑意,垂眸凝视她漆黑的发顶,嗅着发丝的清香再度晃神。 秦予甘拜下风,微微侧头喊步成骁:“我输了,殿下松手吧!” 步成骁闻言,这才若无其事迅速松开了她。 她许久没有打得如此痛快,即便是输了也噙着满足的笑意:“阿爹,女儿愿赌服输!” 她弯腰去捡掉落在地上的长枪,身后的步成骁瞧着她那抹倩丽的身影,对着正欲说话的秦昭抱拳躬身。 “秦将军,成骁若是同为女儿身,未必能赢。” 少年的声音朗润,落音铿锵:“此番,是成骁输了。” 秦予手握长枪愣愣地凝视步成骁。 微风拂过,他勾唇轻笑,澄澈的眼中随风浮动起几分,她来不及捕捉的复杂涟漪。 第3章 阴阳门 晴时秦予总去军营的马场骑马,偶尔也跟随秦昭前往练兵场看他练兵。 一来二去,便和军中将士们混了个脸熟。 此次入军营,如同回家一般自然。 云若由衷为秦予感到高兴,特意为她装了好几件秋衣,以便换洗。 秦昭一视同仁,将三人编入同一支军队,从底层做起。 商羽周边都是些小国,常年安分,从不生事。 唯有实力稍显强悍的枭国,一年中总会生几次滋扰。 寒来暑往,大大小小的战役少说也有几十场。 三人熟读兵书,应对起来得心应手,很快便循天顺人分别封为三支军队的将军。 枭国守城将军屡次兵败,若是败给两位骁勇的少年将军倒也没什么。 在确认这其中偏偏还有一位能谋善断的女将军后,便再也沉不住气,使出些阴招来。 在又一次摩擦后,秦予大败枭兵。 她带领着众将士鸣金收兵,正欲退回守地。 岂料敌方将军竟然一声令下,命被打得丢盔弃甲的士兵拼死将启安军团团包围。 秦予手下的兵士正士气高涨,且在人数上有压倒性的优势。 此刻只需御马硬闯,便能轻轻松松突破包围圈。 秦予只当敌将是自乱阵脚,打算鱼死网破。 遂而笑对着敌将道:“王将军难道就不怕你的兵士们,死在我启安的铮铮马蹄之下?” 王将军不以为意地勾起唇角,锐利的眼中透出浓浓的狡诈。 他举起手臂,中气十足高声道:“众人听令!脱!” 秦予高坐马上,还来不及反应,便见敌军一个个地扔了兵器,利落地开始脱衣服。 不过须臾,便三下五除二的脱了个精光。 秦予尚且是个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便是再不拘小节,也被眼下的阵仗惊住了。 她连忙撕下戎装一角布条,利落地蒙住眼睛,高举长枪羞愤道:“无耻下流之徒!” 眼前并非一片漆黑,红色戎装透着微薄的日光,恍恍惚惚能看见面前的人影轮廓。 语罢,她掷地有声命令道:“众兵士!随本将军冲杀出去!” “杀!!” 周围的兵士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却不等勒马掉头,王将军后方埋伏的骑兵瞬间冲杀出来,再度形成包围圈。 秦予听着浩浩荡荡的马蹄声,面上未有一丝慌乱之色。 此处距离守地不过五里,只要有一人冲杀出去,援军很快便会赶到。 可她身边的杨副将却突然高声道:“蒙眼!” 她凝眉不解,同为男儿,他们蒙什么眼? 秦予透过红色的布条仔细看向外围的敌军,发现他们马上无一例外有两个模糊的人影轮廓。 她瞬间明白过来,咬牙切齿怒骂道:“卑鄙!” 王将军看着一众蒙上眼睛的启安军,畅快地大笑起来:“小秦将军难道没听说过‘兵不厌诈’吗?” 他瞧着秦予羞红的脸颊,口吻轻佻。 “小秦将军天姿国色。 若是除去衣物,一人便可抵我众军之数,或许不必损耗一兵一卒便能轻易脱困,小秦将军不妨考虑考虑?” 秦予才貌双全,杨副将对其一直钦慕有加,她在他心中圣洁如雪,容不得他人丝毫玷污。 此刻听了王将军的话,如何能忍? “淫贼!竟敢口出污言秽语,扰将军清听!拿命来!” 羞愤的秦予尚且没来得及说话,身边的杨副将便一夹马腹朝着王将军冲杀了出去。 “切勿冲动!”秦予阻止不及,凭着模糊的视线朝旁边一抓,到底没抓住,任他纵马奔了出去。 众兵士团结一心,自然也听不得自家将军被如此羞辱,见杨副将冲杀了出去,亦举起长剑兵戈驾马狂奔。 “取王将军首级!为将军报仇!” “取淫贼狗头!!” 两军对垒,属下不听将领指挥乃是大忌,军心溃乱的一方更是注定一败涂地。 恼羞成怒的杨副将带领着众将士冲向敌军,敌军顺势缩小包围圈,不断将人往自己的守地压。 一时之间,双方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兵戈声交织在一起,场面彻底失控。 秦予来不及思考,驾马朝眼前那道模糊的人影紧追不舍。 “杨副将!我命令你立刻停下!!” 杨副将气红了眼,加之耳边乱声震天,哪里能听见秦予的呼喊声。 秦予眼见大势不妙,若再追,便要彻底陷入敌方的圈套。 于是想也没想,直接扔出手中的长枪,刺向前方不管不顾的人。 长枪刺中杨副将的脊背,他终于吃痛勒马,回头看向驾马奔来的模糊人影。 人影伸手将他背上的长枪利落取下,遂而又一把将他蒙在眼睛上的黑布扯落。 清越的嗓音接踵而至:“杨副将,本将军命令你,拼死杀出重围回守地!请二位步将军派兵驰援!” 杨副将环顾四周,目光快速扫过敌方骑兵马上的赤裸女人。 我军已不知不觉被逼至敌军守地附近,且因蒙上双眼,骤落下风,已然呈现溃败之势。 他如梦初醒,悔不当初地对着秦予抱拳颔首。 “将军,是末将冲动了!末将万死难辞其咎!末将一定不辱使命,将军等我!!” 话音落下,他调转马头,狠狠一甩马鞭,马儿发出长长的嘶鸣,朝着前方横冲直撞。 秦予提气厉声喊:“众兵士听令!护卫杨副将撤退!!” 周围的兵士闻声立刻跟着调转马头。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王将军看着奔逃的杨副将并未过多阻止,而是命令手下将攻击目标转向秦予。 纵然是蒙着红布,眼前昏花,秦予亦凭着敏锐的听觉与身手,无数次将敌军斩于马下。 马上未着寸缕的女人吓得花容失色,不断失声尖叫。 她寒冷的长枪一次次避开她们,不忍伤及无辜。 此番鏖战最终战至她一人,不大的包围圈里,全是敌我不分的尸体与战马。 地上的羽箭数不胜数,她的战马也被射杀,无声无息地躺在她脚下。 秦予右手杵着长枪,力竭地半跪着,呼吸沉重。 视线朦胧中,一个高大威猛的人影缓步靠近,语言极为挑衅得意。 “哈哈哈哈!没想到战无不胜的小秦将军,今日也终于落到了我王某人手里!” 第4章 与君赴 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秦予转头左右一望,发现赤身裸体的士兵们纷纷开始穿衣。 她冷嗤一声,伸手将露在右臂和左边大腿外的羽箭狠狠折断,扔到地上。 而后杵着长枪缓缓起身,在窸窣声彻底停止后,将眼前的红布扯落。 突然强烈的光线令秦予凝眉颔首,眼睫如蝶翼振舞颤动。 快速适应后,用略微上翘的丹凤眼冷冷扫视周围的人群。 她此刻浑身染血,殷红点缀在她裸露出来的白皙肌肤上,更如开在冬雪里艳丽的红梅。 本是精致柔美的五官,自带几分硬朗英气,浑身上下散发着临危不惧、泰然自若的气度。 王将军行至两米处驻足,情不自禁感叹。 世上竟有如此倾城绝色,远观所见不过十分之一。 且还是一位能够保家卫国,有勇有谋的将军。 实在难得! 杀之可惜,若是能收为己用,最好不过。 王将军的惊艳与若有所思被秦予尽收眼底,她紧紧握住长枪,随时准备战斗。 尽管因为小臂受伤,手掌有些吃不上力而几不可察的颤抖。 “大军围困,小秦将军一介女流之辈,却愿以一己之身,换他人生路,你的胆识着实令王某佩服。” 秦予望了望四周同样死在箭雨之下的敌军,讽刺一笑。 “王将军难道没听说过,‘吉人天相,绝路逢生’吗? 给他人生路,便是给自己生路。 王将军这种在战场上敌我不分的领兵策略,难道就不怕你军中兵士寒心,有朝一日对你反戈相向?” 话音落下,周围的众兵士注视着场上惨死的同胞,隐有动容。 王将军眼见军心受到侵扰,冷面厉声道:“妇人之仁!” “战场之上万千之数,兵马混乱,军令若有片刻迟疑便是万劫不复! 铁血男儿不畏生死,换社稷百姓长治安乐,有何不可?!” 此番话落下,众兵士犹疑的神色又顷刻变得坚定。 王将军直视秦予坚毅的眼睛,游说道:“秦将军巾帼英雄,若愿意归降,王某可向王君陈情,赐你爵位,享一世荣耀。” 闻言,秦予露出毫不掩饰的讥笑,不敢苟同地凝视着王将军,举起长枪直指对方。 “我秦予身为将军,绝不会弃自己的兵士于不顾,身为战俘,也绝不会向敌国低头!” 语罢,她毅然决然挥舞着长枪杀了上去。 如今她尚有余力与他一战,只需要拖到援兵赶来就行。 王将军却一眼看穿秦予的小心思,闪身往后一退,气定神闲道:“既然如此,小秦将军便不要怪王某人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说着,他朝两边的兵士挥挥手,下达命令:“来人!把她给我抓起来!” 众人合围,秦予挥舞着长枪奋力厮杀。 对方想要活捉,用她以做要挟。 所以兵士们都不太敢往她的要命部位下手,反倒是她无所畏惧,一枪一个杀得酣畅淋漓。 王将军眼见不能再拖,大喝一声:“都退下!” 遂而一个箭步冲上来,欲夺秦予手中的长枪。 一番车轮战之后她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应付王将军,她呼吸粗重地险险躲过,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她的右手开始完全不受控制的颤抖,鲜血从一道道或大或小的伤口处涓涓溢出。 秦予看向空无一人的身后,决然一笑,手腕翻转间,尖利的长枪直指自己的胸膛。 从一开始她就打算好了。 倘若战至最后关头,援兵仍未及时赶到,她会用手中的长枪果断了结自己。 王将军见状脸色一变,眼中满是惊讶与震撼,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长枪的末端,用力往后拉。 秦予被拉得一个踉跄,长枪险些脱手。 双手由于死死发力,最终被锋利的枪刃割破,不断往外淌血。 眼见敌不过,她毫不犹豫放手,从旁边看戏的一位兵士腰间拔出长剑,架上自己脖颈。 王将军始料未及,千钧一发之际,一枚羽箭从他的正前方破空而来。 其势如破竹,带着霸道的凌然杀气。 羽箭正中秦予手中的长剑,“铛”的一声兵器长鸣,莫大的力道震得她手腕发麻,不由自主地便松了手。 下一瞬,只听千军万马的呐喊铁蹄声自身后响起,带着气吞山河的气魄,快速逼近。 王将军大骇,伸手便要去抓秦予。 秦予得了片刻喘息,又生出些力气来,一个矮身单手撑地躲过攻击,捡起掉落地上的长枪,腾空而起。 她飞身忍痛对着防备不及的王将军狠狠刺下一枪,随后连环踢踹,每一下都用足了力道。 王将军当即发出不同程度的闷哼,往后倒飞数米,堪堪稳住身形。 周围的兵士纷纷围攻上来,用手中的长矛不管不顾地向她刺来。 秦予旋转着长枪格挡,终究还是在力竭之时,被密密匝匝的长矛钻了空子。 尖刃刺入腰腹的同时,她彻底握不住长枪,整个人被无数根长矛挑起架在空中。 “杀!!” 她听见一道高亢到撕裂的熟悉男音响在空中,气势汹汹,杀气腾腾。 王将军眼见步成骁和步成风带着浩荡的军队杀来,惊慌地忙不迭组织军队撤退,连如愿活捉了秦予也没露出半分欢喜。 然而为时已晚,步成骁眼见他要跑,利落地张弓搭箭,两支齐发,百步穿杨。 霎时,两支羽箭同时射入王将军的双腿,只见他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敌方眼见王将军重伤,彻底慌了神,毫无阵法可言,架着王将军溃不成军迅速往守地退。 架住秦予的兵士不忘初心,托着她迅速撤离。 秦予疲累地昏昏欲睡,朦胧间看见步成骁扬鞭策马,疾驰而来。 他身后跟着那么多冲杀的士兵,身旁还跟着同样威风凛凛的步成风,可她的目光,却独独定格在了他身上。 步成骁背后还背着诸多羽箭,他却并未射杀架着她的兵士。 而是纵马奔至她身侧前,抽出长剑将人击杀。 在她掉落的瞬间,伸出手臂一把揽住她的腰肢,将人带上稳健的马背。 秦予靠着步成骁宽阔的脊背,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 她缓缓闭眼,低声呢喃:“殿下……” 第5章 染金汁 杨副将披头散发冲进守地营帐时,步成骁和步成风正在制定下一套攻防计划。 岂料未听营帐外的守兵通报,帘帐就突然被掀开,一个人影不管不顾地闯进来。 两人还以为是敌军偷袭,神色一凝,眼疾手快地拿起桌上的长剑便要取人性命。 来人却仿佛没看见寒光泠泠的武器般,径直奔来:“二位将军!小秦将军被敌军围困,请求救援!!” 二人闻言,待定睛一看,方才看出这满脸血污之人,的确是秦予身边的杨副将。 步成骁心一跳,一个跨步上前,抓住杨副将的衣领,急切询问:“将军在哪儿?” 事态紧急,他来不及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提起佩剑便飞快出了营帐。 杨副将忍痛踉跄追了出去,冲二位将军急速离开的背影高声道:“二位将军!敌将对小秦将军口出秽言,你们一定不要轻易放过他!!” 说完,便一个倒栽葱倒在了地上。 此刻,启安军队迅速将敌军团团围困,步成风勒马问步成骁:“哥,如何处置?” 步成骁目光阴冷地扫视众敌兵,想起杨副将的话后,看向同样被绳索捆绑起来的王将军,眼中翻涌起腾腾杀意。 就是这样一张嘴,口出秽言。 他朝身边的士兵挥挥手,声音平静而冰冷:“把下巴卸了。” “是,将军。” 士兵快步上前,在王将军激愤的神色中,不等他开口,狠狠捏住他的下巴,干脆利落地用力一掰。 “吧嗒。” 清脆的脱骨声顷刻响起,王将军痛苦的拧起眉,冲着高坐马上的步成骁哼哼唧唧。 步成骁冷冷收回视线,这才转头回答步成风,语气沉沉:“先全部押回去,收兵回营。” 王将军被抓,敌军很快便会得知消息,此地不宜久留。 他身后的秦予,已经没有了一丝动静,此刻速速回守地医治才是最要紧的事。 步成风挥手示意,众兵士便押着被拴成蚂蚱的敌兵快速撤退。 步成骁对押着王将军的兵士伸出手,兵士心领神会,将绳索递到他手里后,快速归队撤退。 王将军意识到步成骁要干什么,惊恐地睁大眼睛,咿咿呀呀说着含糊不清的话。 步成骁将人一路拖回营地,下马时一看,马后的人蓬头垢面,脸上全是血,嘴巴尤甚。 他横抱着秦予,冲兵士冷声吩咐:“将此人严加看守,若有任何差池,提头来见!” 说完,又冲着另一位兵士急切道:“快请军医!” 军医刚刚为杨副将诊治包扎完,又急匆匆地赶到步成骁的营帐为秦予医治。 秦予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少,致命伤共有三处。 一处为长矛刺入腰腹间的利器伤。 另外两处本不是致命伤,也就是被羽箭射中的右小臂和左大腿。 箭矢虽刺得深,却并未见骨。 要命的是,敌军竟然在箭矢之上涂上了金汁。 金汁乃是堪比毒药一样的存在,一旦长时间接触伤处,便会使伤口迅速感染溃烂,极难治疗。 沾染上金汁的人,往往只有等死。 因为此招数极为阴毒,是以也会被部分国家用在战场上。 秦予昏昏沉沉听见军医的话,恍然大悟。 难怪她被围困时,总感觉力不从心,原来是被金汁损耗了战斗力。 她原以为用赤裸的男女排兵布阵已经是王将军阴冷的极限了,没想到竟还有后招。 如此看来,他一早就知晓她必定不愿归降,所以才用了此招数对付她,以绝后患。 步成骁听完后脸色一变,不敢置信地拉住军医的袖子问:“当真没办法了吗?!” 一旁的步成风也焦灼询问:“难道金汁真的无人能解吗?!” 军医摇头叹息:“二位将军,请恕在下无能为力。” 步成骁注视着军医离开的背影,双手死死紧握成拳,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不信这世上会有解不了的东西。 步成骁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写字。 步成风好奇上前,不解道:“哥,你此刻给父皇写信有什么用?” 步成骁写得飞快,好似根本没有思考和措辞,语气坚定:“宫中定然有能解金汁的御医。” 床上的秦予听见步成骁的话,勾唇一笑。 尽管他口吻笃定,可她还是听出了他声线里的颤抖与害怕。 她柔声轻唤:“成骁……” 在军营,几人都是以将军称呼对方。 五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步成骁写字的动作一顿,侧头看向床上的秦予。 步成风的表情同他一样,带着惊异的微愣。 她精致的面庞煞白,全身上下包扎着白纱布。 腰腹间那处裹缠得将盈盈一握的腰身都变得丰腴了不少。 步成骁眼眶微红,并没有立刻上前回应秦予。 他握住笔杆的手指几不可察的颤抖着,继续快速地写着信,原本苍劲规矩的字迹逐渐潦草。 待写完信,他递给步成风,不待开口,步成风便道:“放心,我马上派人去办。” 步成风快步出了营帐,步成骁这才奔到床边,握住秦予软弱无力的手,沉声安慰:“阿予,你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阿予…… 向来只有秦昭才会如此亲昵地唤秦予。 乍然从步成骁口中听见,竟然没有丝毫别扭与不习惯。 她虚弱一笑,费力开口:“嗯……我信你……” 正说话间,杨副将被两位小兵搀扶着进入营帐。 在看见两人紧握的手时微微一愣,目光快速扫过秦予苍白的脸,以及满是伤痕的身体。 他心中愧悔不已,红着眼快步往床边狂奔。 因着受伤,他几次踉跄险些栽倒,都被小兵眼疾手快地扶住。 直到奔至坐在床沿边儿的步成骁面前,毫不犹豫双膝一跪,冲着秦予磕头。 “小秦将军,是末将对不起你!末将该死!” 他话语哽咽,一下又一下重重将头磕在地上。 “将军……都是末将害了你……将军放心,你若是死了,末将也绝不会吝惜一己罪身——” 步成骁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听杨副将的话,又见其内疚到要殉葬的地步,是以也猜出了大概。 古来战场之上,因为不听话的下属害得将军身陷险境的不在少数。 他压抑许久的心头火彻底窜起,直接一脚将人踹翻在地,冷声道:“闭嘴!” 第6章 英雄怒 步成骁那一脚竟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不偏不倚刚好踹在杨副将的伤处。 杨副将咬着牙面目狰狞,忍痛立刻撑着手从地上爬起来,再度在床前跪得板板正正。 “只要小秦将军能快点好起来,步将军要怎么罚末将都行!” 步成骁心火难消,抬脚又要踹人。 秦予却用尽力气握了握他的手,制止道:“他也是因为我……才……” 闻言,他堪堪收回脚,目光沉冷地看向杨副将:“说,到底怎么回事。” 于是杨副将跪在二人面前,简明扼要将王将军的所作所为阐述。 关于那几句污言秽语,实在不愿重复,又觉不吐不快,只好委婉表达一番。 仅仅是听见委婉之词的步成骁,立时对守在营帐外的小兵道:“把敌将给本将军提来!” 王将军很快便被带来。 他灰头土脸,双手双脚带着铁链,身上的戎装因为一路拖行而变得松松垮垮破破烂烂。 在看见床上重伤的秦予时,从喉咙间挤出万分得意的笑声。 这笑声在他无法开口说话的衬托下,显得愈发放肆张扬。 杨副将火冒三丈,抽出旁边小兵的佩剑便要一刀了结了他。 他挺了挺胸膛,不惊不惧地迎上去。 步成骁及时喝止杨副将,对眼露得逞的王将军冷声道:“想死个痛快?没那么容易。” 闻言,杨副将也反应过来差点儿上了他激将的当。 俘虏之人难免受尽千万折磨煎熬才死,一刀刺死确实便宜了他。 王将军故作镇定,挑起眉冷看着步成骁,仿佛在问:“不知步将军有何高招?” 面对如此挑衅之举,步成骁轻轻勾起唇角,吩咐小兵:“去弄几支箭来。” 王将军顿时了悟,脸上终于显出几分惊恐来。 步成骁拿着同样染了金汁的羽箭,一支一支刺进他的身体,他痛苦地哀嚎,冷汗淋漓。 “金汁可有解?”步成骁问。 王将军脸上的肉剧烈颤抖着,呼吸沉重地冷笑摇头。 “好。” 步成骁沉声将最后一支羽箭刺入王将军的脚踝,他从肩膀到脚,插着十来支羽箭,活像只刺猬。 “领兵打仗,讲究的是以身作则。 将人拖出去,把衣服扒了,挂在便楼前的长杆上,好好让枭国人看看,王将军的雄姿。” “是!!” 小兵中气十足道。 此番做法与高挂城楼示众没什么两样,屈辱之处在于浑身赤裸,毫无体面可言。 即便身为男儿,并不似女子那般过分在乎贞洁,可身为一名将军,意义却大不相同。 这不仅是对王将军自身的羞辱与折磨,还是对敌国的挑衅与示威。 杨副将堵在心头的火气这才消了大半,将长剑狠狠扔到地上。 响亮的“哐当”声,带着十足的畅快。 步成骁伸手挑起王将军的下巴,面无表情注视着对方恨意滔天的面孔,语气平静如杀伐麻木的阎罗。 “王将军言传身教,本将军尚不算愚钝。 放心,黑云城城破之时,我会好好招待你的妻女,让她们也体会体会,众目睽睽之下的妙趣。” 黑云城与商羽之间常年摩擦不断,总是你来我往的防备,考虑到社稷安定,圣上从未下旨攻城过。 今日,步成骁便要越俎代庖,先斩后奏一回! 闻言,被两个小兵架住的王将军疯狂挣扎,疼到发红的眼眶蓄泪,声音哽咽地不断咿呀。 他不停蹬着腿被无情拖出去,身下的鲜血宛如蜿蜒的红带一直延伸至营帐外。 意识越发混沌的秦予双眼半睁半眯,朦朦胧胧间,听见床前长身而立的步成骁冷声吩咐小兵将帐内的血污清除干净。 口吻中的淡然沉冷,是她从未听过的狠绝。 秦昭听闻此事后匆忙从秦府赶回,一同前来的还有云若。 时值盛夏,商羽的气温虽然还算温和。 可金汁威力强大,秦予的两处伤口急速溃烂,腐肉不断扩展,和着鲜血,发出一阵阵腥臭的难闻气味。 伤处的腐肉之间开始生出蛆虫,虽然军医每天不断查看,一次又一次清理伤口,可还是阻止不了伤势的恶化。 云若与秦予从小一起长大,情深意笃。 见仙姿玉貌的小姐成了如今这副惨不忍睹的模样,情不自禁潸然泪下。 她握着秦予软若无骨的手,咬牙切齿恨声道:“步将军为何不杀了那狗贼以此泄愤?!” 步成骁自然能够体会此时此刻云若的心情。 相识五年,她是如何温柔善良的性子,他和步成风都知晓。 她说出此言,显然是恨不能立时将那人扒皮抽筋。 步成骁瞧着床上苍白消瘦,昏迷不醒的人儿,同样咬牙恨声道:“阿予如此煎熬,我必然不能叫他痛快。” 秦昭自秦予出生,便将其放在心尖尖上宠爱,哪里见过她受如此重伤与不堪。 他老泪纵横地提剑往营帐外走,悲愤道:“成骁成风!随我到主帐议事!十日内,势必要将黑云城拿下!” 信鸽一日千里,两日过去,还未有信笺从京都传回。 秦昭临行前命秦管家在商羽张贴告示求医,也石沉大海,毫无音信。 云若每日照顾着秦予,替她清洗伤口,擦拭身子,眼睛哭得肿得跟核桃似的。 秦予偶尔清醒时听见她的哭声,还虚弱地呢喃:“傻丫头……哭什么。” 她抽噎着泣不成声:“小姐,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还不等她说完,秦予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秦予终日昏迷,无法进食,身体日渐消瘦,几乎成了皮包骨。 第三日,她的整个右小臂和左大腿完全被腐肉侵袭,蛆虫无时无刻不在滋生,一眨眼就长了出来。 秦昭悲痛万分,再也无法坐以待毙,即便冒着龙颜大怒的风险,也要命人将秦予送入皇宫医治。 军医说秦予伤势太过严重,不宜长途跋涉,唯恐途中发生不测。 军医的话不无道理。 此去京都快马加鞭也要一两日,更何况秦予的身体并不适合马背颠簸,马车不比马儿快,所需时日只会更长。 云若泪如雨下:“那怎么办?难道就让小姐在这儿等死吗?!” 步成骁眉目沉痛,紧握双拳斩钉截铁道:“成风,为我备上一匹快马,即刻出发。” 无诏回京是死罪,步成风却也管不了那么许多,抬脚便往外走。 营帐外却突然响起小兵高亢激动的通报:“诸位将军!彭太医来了!!” 第7章 刮骨刀 皇宫之中,唯有一位彭太医,名为彭子蓟(ji)。 彭子蓟原是江湖游医,行走于启安各处城池,有丰富的行医经验。 随着他在民间渐渐名声大噪,年近而立时被圣上听闻后立刻请入宫中,封为太医院之首。 彭子蓟穿着灰色常服,提着半大不小的医药箱风尘仆仆进入帐内。 一入帐,闻见扑面而来的腐臭味,顾不得向步成骁和步成风行礼,只颔首微微点头,急忙奔至床前。 步成骁与步成风并未怪罪。 人命关天,这些虚礼自然能免则免。 步成骁写信时便知道,如此棘手之症,或许只有彭太医能一试。 倘若连他都束手无策,那么秦予当真是无药可医了。 他虽不知彭太医有几分把握,可还是抱有最大的期待,神色焦灼问:“彭院史既来了,必然有办法医治吧?” 秦昭哽声恳求道:“求彭太医千万要救救小女!” 彭子蓟查看完秦予的伤势后,神色十分凝重。 “小秦将军的伤口已经溃烂见骨,必须行刮骨去毒之法,否则便是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 “刮骨去毒?” 秦昭问出众人的迷惑不解。 彭子蓟简单解释道:“便是将伤处腐烂的皮肉尽数剜去,刮除骨头上的金汁毒素。” 众人闻之色变。 云若吓白了脸,颤声道:“这活生生把人骨肉割开,还能有活头吗?” 不止云若惊疑,其余众人也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秦予现在重伤至此,即便是小小的腾挪都危及性命,哪里还能承受如此闻所未闻的治疗之法? 彭子蓟本就是为救人而来,见众人惊疑两难,也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转头吩咐云若:“劳烦这位姑娘点支蜡烛来。” “彭院史……” 秦昭刚开口,便被步成骁沉声打断:“秦将军,如今唯有一试。” 能有法子医治,当然比等死强。 云若不敢耽搁地走到桌子前,将烛台点燃后递到彭子蓟的跟前。 彭子蓟从医药箱中拿出一把锋利的短刃,将刀刃放到火上反复炙烤后,对众人道:“劳烦诸位到帐外等候,并请军医为在下辅助。” 手术过程艰难复杂,他不能受到丝毫干扰。 有同样懂医术的军医在侧,手术起来也会轻松得多。 众人也知道此过程必然痛苦残忍,尽管再担忧不忍,也只能移步帐外等候。 刮骨疗伤是彭子蓟在一本古书上知晓的,此法甚为凶险,他从未遇到过需要行此疗法之事。 虽没有十足的把握,可凭借他对此古法的烂熟于心,他还是毫不犹豫利落地下了刀。 军医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强装镇定地帮他递工具。 感受到钻心的疼痛,昏迷的秦予紧紧皱起眉头,身体本能地不停颤抖。 营帐之外忽然响起急促的战鼓声,一名小兵神色匆匆奔来,对秦昭道:“禀将军,敌军来犯!” 王将军被高挂在长杆之上示众,黑云城的诸位守将自然忍不下这口恶气。 今日发起进攻,显然是有备而来。 而这几日,秦昭几人在如何攻打黑云城之事上已有万全之策。 他看了眼帘帐,眼中的心疼之色顷刻转化为浓郁的杀气:“来得正好!” 秦昭带着步成骁与步成风离开营帐,领兵迎敌。 云若一个人站在营帐外,忧心忡忡。 彭子蓟与军医陆续从营帐中走出时,已过正午。 她连忙拉着前者的手焦灼询问:“彭太医,我家小姐怎么样了?” 彭子蓟满脸疲态,却轻松一笑:“小秦将军没事了,休息几日便会转醒。” 说罢,旁边的小兵领着他前往早已安排好的营帐中休息。 身后的军医手里端着满盆血水,里面是剜下来的大量腐肉,与部分锉磨的碎骨。 他看着彭子蓟的背影,连连感叹。 “彭太医真是神人啊!改日我得好好向他请教请教……” 云若毕竟是女儿家,见了如此血腥之物,只觉胃里一阵翻腾,情不自禁脸一歪,对着旁边连连干呕。 待她平复好,军医早已离开。 她迫不及待掀开帘帐进去,此前那股浓烈的糜烂腐臭味彻底消弭,取而代之的是呛人的血腥气。 秦予眉头紧皱,浑身冷汗。 云若连忙打了盆水,细心地替她擦拭身子。 黄昏入夜,胜利的号角吹响,秦昭三人领兵回营。 几人第一时间便是来营帐查看秦予的情况,见她睡得安稳,并无性命之忧,总算放心。 彭子蓟办完差事并未急着回京都,而是留在了商羽,同军医一起为伤重的兵士医治。 王将军被挂上长杆后的第三天,就在金汁的折磨与日头的暴晒下,去见了阎王爷。 尸身被扔进了山林之中喂野兽。 接下来的几日,商羽与黑云城频繁开战。 步成骁说到做到,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军中所用羽箭箭矢皆被涂上金汁,大大损耗了敌军的战斗力。 即便如此,黑云城固若金汤,久攻不下损耗了不少兵力。 最终秦昭决定带兵从正面进攻,而步成骁与步成风则领兵从后方不同方位奇袭。 三方配合天衣无缝,黑云城彻底被攻占。 昏睡数日的秦予悠悠转醒,看见趴在床沿边的人,呼喊道:“云若?” 云若疲累地刚刚合上眼不久,恍惚中听见秦予微弱的声音,还以为在做梦,半晌后才猛然抬头。 二人四目相对,她霎时喜极而泣:“小姐!你终于醒了!” 她连忙起身给秦予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喂对方喝下。 秦予在彭子蓟给自己疗伤时,有过片刻的清醒,是以并不奇怪自己为何还活着。 她问云若:“阿爹呢?” 话落,军营外适时传来震天响的胜利号角声。 她又自问自答道:“原来迎敌去了。” 云若却激动欣喜道:“小姐,不单单是迎敌!老爷和二位将军成功攻占黑云城了!” 秦予有些反应不及。 她记得昏迷之前的确听步成骁说过要攻打黑云城,却没想到一觉醒来,便已然拿下了。 启安的铁蹄攻破黑云城外的守地,成功踏入城门。 城中百姓抱头鼠窜,惊叫声连成一片。 秦昭高坐马上,厉声吩咐手下清街的士兵千万不可伤及无辜百姓。 一位大概八九岁的小女孩和家人失散,为了躲避快速经过的士兵,慌张之下跌倒在地。 秦昭翻身下马,伸手将小女孩抱起来。 他温柔地将她脸上的眼泪擦去,轻声问:“小姑娘别怕,告诉叔叔你家住哪儿,一会儿叔叔带你去找……”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柄冷冰冰的匕首却狠狠刺入了他的心脏。 第8章 俳伯仁 小女孩的手劲与精准度,根本不似她这个年龄段所有,这让秦昭想到了自小习武的秦予。 秦昭始料不及,小女孩利落地将匕首抽出,毫不犹豫扬手再度狠狠往下刺去。 布满泪痕的稚嫩小脸上不见一丝慌乱,有的只是对眼前男人的愤恨。 他本能地将她放开,心有不忍,并未出手回击。 跌落在地的小女孩迅速从地上爬起,手里死死握着匕首,眉目坚毅地冲着秦昭而去。 “因为你!我的阿爹死于乱箭之下,阿娘听闻噩耗难产而亡,一切都是因为你!” 匕首上染着鲜红的血,圆润的血珠缓缓往下滴落。 秦昭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自古以来,打仗苦的都是老百姓。 攻打黑云城虽是为他一己之私,他却从未想过伤及无辜。 可眼前小女孩的遭遇,却实打实印证了什么叫“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秦昭心中五味杂陈,只一味防守闪躲。 小女孩不仅不能得手,就连他的半片衣角也不能沾到。 她似是气愤自己无能,又像是不甘,一次又一次扑上去。 到最后泪流满面,恼羞成怒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她双眼猩红,咬牙切齿豁出去,犹如困兽之斗。 秦昭在小女孩又一次扑过来时,灵敏地闪躲。 可他轻快的步子却陡然一顿,高大的身躯竟然绵软无力到直直跪了下去。 随着胸口愈发剧烈的疼痛,他猛地吐出一口黑血。 而小女孩的匕首,也在此时此刻又一次刺向他的心脏。 他咬牙猛地伸手握住匕首,淬毒的锋利刀刃划破手掌,毒素随着破开的伤口渗入血液。 随着秦昭的力气一分分流逝,匕首也一寸寸逼近心脏。 小女孩露出心满意足的得逞笑容:“我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可是那又怎样……”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一行行流下来,神情哀戚:“阿爹……阿娘……囡囡替你们报仇了……” 说完,她悲痛地大喊一声,面目狰狞陡然发力。 秦昭大口大口往外吐着血,匕首彻底横亘过掌心,再度刺进血肉里。 前方不远处的一位士兵迟迟不见秦昭跟上,回头一看大惊失色。 他果断朝小女孩投掷出手中兵刃,朝着秦昭奔去:“将军!” 秦昭眼睁睁看着那柄长剑刺穿小女孩的胸膛,欣喜与凄然尽数凝滞在泪痕交错的脸上,来不及褪去。 鲜血顺着剑尖不断往下淌,她睁着眼,下一瞬便彻底没了气息。 秦昭注视着近在咫尺间的青涩眉眼,颤抖着唇呢喃:“阿予……” 城中百姓很快逃窜得无影无踪。 有守城将领带着为数不多的士兵自顾自撤退,最终在城外十里处被早有预料的步成骁与步成风拦截。 敌军将狼烟点燃正要逃离,就被启安军团团围住。 将领做着最后的挣扎,负隅顽抗,宁死不屈。 在士兵的掩护下,拼死杀出重围,朝着下一座城池驾马狂奔。 步成骁气定神闲弯弓搭箭,浴血奋战的敌方副将瞥见后,用力将手中长枪掷出。 一旁的步成风乍听利器划破长空之声,循声一望,脸色大变。 此时的步成骁正专心致志瞄准,若是将其推开,箭矢必然失准。 千钧一发之际,他想也不想,一个跨步飞身上前,及时挡在步成骁身前。 尖利的长枪狠狠刺入他胸膛的同时,步成骁的羽箭亦脱弦而出,径直贯穿敌将脖颈,将其射杀,跌落马下。 步成骁听见身后步成风低沉的闷哼声,回头一看,连忙将往地上倒的人拖住:“成风!” 他看向长枪射来的方向,沉冷的目光瞬间与敌方副将对上。 “找死。” 他迅速弯弓拉箭,羽箭势不可挡直奔对方。 敌方副将眼见直面而来的羽箭,竟直接扯过身边的小兵抵挡,而后往旁边逃窜。 步成骁再度张弓搭箭,几乎没有任何瞄准的动作,径直射出。 羽箭落在他预判的位置,同样穿过对方的脖颈,鲜血喷溅。 敌兵眼见大势已去,纷纷挥刀自刎。 杂草丛生的原野上,尸体横陈,血流成河。 营帐中,彭子蓟正为醒来的秦予把脉。 “小秦将军脉象平稳,此后只需好生将养调理就好。” “彭院史,我的手还能握枪吗?” 秦予直言不讳问出心中疑惑。 彭子蓟略微沉吟,淡淡回:“小秦将军手臂与大腿处的骨头皆有损伤,即便愈合,也多少会有影响。” 听着他委婉的言辞,秦予淡然一笑:“我明白了,彭院史,谢谢你。” 不能握枪也没什么,总好过命没了。 “小秦将军好好休息。” 彭子蓟重新为秦予包扎好伤口后,收拾好医药箱正要退出去。 帘帐外适时传来井然有序的马蹄声与脚步声。 云若面上一喜:“老爷和二位将军回来了!” 正说着,一个小兵急急入帐,看见彭子蓟在此处后,长长舒了口气。 “彭院史快去看看成风将军吧!他胸口处中了一枪,军医用尽办法也止不住血!” “好,我这就去!” 说完便急急出了营帐往步成风的营帐处去。 秦予焦急地撑起上半身,叫住正要跟出去的小兵。 “等等。秦将军如何?他是否受伤?成骁将军呢?他又是否受伤?” “成风将军就是为救成骁将军,才生生受了这一枪。”小兵说完后,变得吞吞吐吐起来,“秦将军他……” 秦予见小兵欲言又止,心没由来地一沉,拧眉急切追问:“秦将军怎么了?!” “秦将军他……他……” 小兵见秦予重伤在身,脸色苍白如纸,实在不想在此时说出实情。 正要谎称秦将军无事,却听秦予厉声道:“将军问话,刻意隐瞒或知情不报者,军法处置。” 小兵皱起眉头,眼神闪躲,有口难开。 秦予见状,急得就要不顾及伤势翻身下床,却被同样心急如焚的云若伸手按下。 她急切追问:“老爷受伤了?严重吗?你倒是快说啊!” 小兵眼见瞒不住,“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沉声道:“秦将军被淬毒的匕首所伤,已经……战死了。” 秦予和云若异口同声,震惊发问:“你说什么?” 小兵音带哽咽:“秦将军不忍伤及黑云城无辜百姓,在救下一位幼女时,被其刺伤……小秦将军!!” 他话未说完,秦予心血翻涌,猛然吐出一口血后,陷入晕厥。 第9章 授功荣 云若手忙脚乱地托住秦予,红着眼头也不回道:“快去请彭院史!” 小兵神色慌乱,急速起身奔出营帐。 彭子蓟刚为步成风止住了血,听闻秦予的状况后,嘱咐军医接手剩下的事,又忙不迭赶回来。 云若此刻已然哭成了泪人,六神无主地抓着他的衣袖道:“求彭院史救救我们家小姐!” 步成骁亦是满脸焦灼,二话不说径自将她拉开,沉声道:“云若你别急,先让彭院史好好看看。” 彭子蓟为秦予把脉的过程中,神情逐渐变得凝重。 “小秦将军这是急火攻心,大悲大痛以致吐血,她如今身体虚弱,必须好好静养,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 云若心疼地握住秦予的手,泪眼婆娑。 于小姐而言,不过是睡了一觉,醒来却失去了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位亲人,如何能不心伤。 翌日清晨,秦予苏醒。 对于秦昭战死一事,云若只字未提,甚至连半分伤心难过的表情都不敢有。 秦予望着圆弧形的帐顶,悠悠问:“成风将军怎么样了?” 云若道:“血止住了,已经没什么大碍。” 秦予默了半晌,终究又问:“阿爹在哪儿?” 云若面色一痛,想起彭子蓟的叮嘱来,沉吟良久嗫嚅道:“小姐,你先好好养伤,其他的事……” “夏日炎炎,尸身……不能久留,我想再看阿爹一眼。” 纵使秦予的声音再平静,说到那两个字时,还是隐有哽咽。 她再一次重复发问:“阿爹在哪儿?” 云若强忍着眼泪,哽声道:“成骁将军已命人将老爷送回将军府,由秦管家一手操办丧仪。” “阿爹临走,身边不能没有人,云若,即刻回府。” 如今黑云城成功纳入启安国版图,所有士兵都被派往黑云城驻守,营地的营帐已经被拆除得七七八八。 若非秦予受伤,此刻应该也拔营回府了。 两人说话间,步成骁掀开帘帐进来。 他坐在床沿边儿,伸手轻轻拂开秦予额边的碎发,见她双目无神,心疼地皱眉。 “阿予,我已经传信回京,向父皇禀明一切,秦将军为启安开拓疆土,父皇必定不会薄待了他。” 当今圣上垂拱而治,赏罚分明,这一点她是相信的。 只是再多的恩赐,也不及人活着重要。 秦予不言语,云若在一旁道:“麻烦成骁将军抽调一两个人手,送我们回秦府。” 步成骁瞧着秦予身心俱疲的状态,虽担心她回秦府会触景生情,更不利于郁结纾解。 又想到秦府毕竟有诸多下人在,万事方便周全许多,更有利于养伤,也就允了。 秦府上下一夜之间挂起白幡,哀声不断,商羽百姓闻听秦昭战死的消息,纷纷前来悼念。 秦管家处理好一切,送走了陆陆续续赶来的百姓后,听下人来报小姐回来了,赶紧出门迎接。 马车在秦府门前停下,秦予被云若搀扶着,小心翼翼从马车上下来。 她浑身上下包着刺眼的白纱布,俏丽的脸煞白,眼睛毫无神采。 士兵送秦昭回来时,秦管家也问过她的情况,听闻她九死一生,吓得胆战心惊。 如今见此情景,微肿的双眼含泪,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句简单的问候:“小姐,你受苦了。” 他身着素衣,淡淡哽咽。 她环视一周一身缟素的秦府中人,鼻尖一酸,哭音明显:“秦叔,你也辛苦了。” 秦予拖着病躯,坚持为秦昭守了一夜灵。 翌日清晨,圣上的御旨快马加鞭从京都送到了秦府。 圣上感念秦昭戎马一生,既为社稷安定立下汗马功劳,又为皇子历练殚精竭虑,特赐他以亲王之礼厚葬。 传旨的公公虽不是御前的人,却也是懂规矩的。 他同秦管家联手,将秦昭的丧仪办得风风光光,商羽百姓无人不知圣上对忠臣良将的仁德。 数日后,驻守黑云城的将军带着大队兵马抵达,并且带来了圣上新的旨意。 旨意中说,步成骁骁勇善战,奉命唯谨,封为恭王,赏赐将军府邸,接替秦昭将军驻守商羽。 而步成风忠肝义胆,舍己为公,封为忠王兼护国大将军,静待伤好,择日回京任职。 二人带兵离开黑云城,回商羽安顿,步成风十分不解:“哥,护国大将军一职至关重要,父皇为何会指给了我?” 在他看来,步成骁比自己更有谋断智慧,更能胜任此一职才对。 步成骁却只是淡淡笑了笑,并不挑明。 他自然知道父皇如此安排的良苦用心。 如今太子步成叡(rui)地位稳固,必定是要继承大统的,将来身边定然要有一个为其巩固江山之人。 而这个人,必得百分百忠于君王,将启安社稷放在首位,且不用太聪明,不用有太多城府手段。 如此步成叡既得一大助力,又无任何皇位之争的后顾之忧。 纵有诸多皇子,父皇对每个人的脾性却是了如指掌。 且此次步成风为让他射杀敌将而甘愿自己受伤的表现,足以让父皇见微知着,确信步成风便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而他的聪明才智,用在与敌国交战的军事策略上,则刚刚好。 步将军府与秦将军府不过拐个弯儿,一条街的距离。 安顿好后,两人一起来到秦府看望秦予。 得知二人受封,秦管家与云若忙不迭便要改口参拜,被两人连忙伸手托起制止。 秦予杵着拐杖行动不便,身上的伤口结了疤不再流血,白纱布拆了,面色也比此前红润了些。 彭子蓟自黑云城攻破之后,医治完所有棘手的患者,便动身回京了。 临行前留下一瓶活血生肌的药膏,吩咐秦予每日涂抹于伤处,说是有利于促进骨骼生长。 秦予谨遵医嘱,每日不落,渐渐的也能勉强握住沉重的银枪。 步成骁自然地伸手搀扶秦予,带着她在石凳栏杆上坐下,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步成风注意到步成骁凝视秦予时,眼中的微妙情感,蓦然开悟。 其实父皇这样的安排,说不定还能误打误撞成全一桩美事。 只是身为皇子,婚姻大事从来由不得自己,不若趁着双方皆有军功,自己把握来得保险。 “哥,你如今岁至及冠,又建功封王,想必父皇母后已将挑选二王妃之事提上日程。 你若有心仪之人,不妨趁着军功在身,主动求父皇降旨赐婚。” 第10章 非无心 步成骁心思缜密,连步成风都能想到的事情,他早已想到。 他抿抿唇,沉吟半晌后,不以为意道:“此事不急。” 微风拂过,庭院里的海棠树树叶微动,秦予的心仿佛也跟着丝丝缕缕地牵动。 见步成风还欲张口,他若无其事率先道:“时辰不早了,阿予,我们先回将军府了。” 秦予堪堪收回目光,盈盈一笑:“好。” 秦管家从拐角处出来,看见步成骁和步成风离开的背影,好奇询问:“二位将军怎么不留下吃了晚饭再走?” 秦予不答反问:“饭做好了?” 秦管家点头:“是,还特地吩咐厨子做了些二位将军爱吃的菜,满满一大桌呢。” 过去五年里,军中无事时,步成骁和步成风都是跟着秦昭秦予一起回秦府小住的。 二人初时踏足秦府住的两间客房,也成为他们的常住之所,一直有下人打扫整理。 在秦府所有人看来,小姐同二位皇子的关系早超越了君臣,更像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以及并肩作战的战友。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云若搀扶着秦予起身,欲言又止:“小姐,成骁将军他……” 步成风的言外之意十分明显,她都能明白,步成骁必然也明白。 启安自建国以来,从未有女将军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先例。 如今老爷去世,秦府人丁寥落,难道他是觉得失了倚仗的小姐配不上他吗? 可若是老爷还在,凭将军府的声望以及小姐的美貌,上门提亲的贵公子定然会多到踏破门槛。 即便是皇子,也得过了小姐的眼才行。 如今却…… 秦予明白云若在想什么,不以为然地勾唇轻笑道:“有缘自会相聚,无缘不必强求。” 生长在武将世家,不拘小节,她素来将什么都看得通透。 如今秦昭去世,她孑然一身,更加明白即便是再亲密无间之人,也有生死离别的一天。 许多人事,不是她在意就能得偿所愿的。 秦管家听着二人犹如打哑谜的话,狐疑间并未发问,而是等到秦予睡下后,才问及云若。 云若将事情原原本本告知,秦管家听完,轻松地笑起来。 “云丫头你还不懂,自古以来男女之事,都需得两情相悦才能水到渠成。” “可我看小姐和成骁将军就是两情相悦的啊,尤其是这次小姐受伤,成骁将军眼里的心疼我看得真真的。” “那你可曾听二人谁言明过?” 此话一出,顿时将云若问住了,也恍然大悟了。 她凝重不解的神色渐渐收敛,眉开眼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我本来还以为成骁将军不过也是个看重权势之人,十分替小姐不值,竟是我多想了。” 翌日,步成风一早叩门辞行。 他穿着初见时那件晴山蓝锦袍,锦袍经商羽裁缝的一双巧手,改制得十分合身。 褪去青涩稚嫩的他五官硬朗,多了几分沉稳之气。 秦予瞧着步成风,想着五年岁月匆匆而过,日后未必再有相见之日,忽而生出些惆怅的感慨。 她淡淡道:“你伤势未愈,不再多留几日?” 步成风摇摇头:“父皇既然早早派人传旨,就由不得我多留,宫中诸多太医,途中受些颠簸也不打紧。” 她沉吟着不再说话,他张开双臂,轻轻拥抱她,在她耳边低声道:“秦予,希望下次见面,我就改口喊你嫂子了。” 他这话说得远比昨日直接,她但笑不语,只拍了拍他的肩背,悠悠回:“路上小心。” 练武之人耳力比常人要好,且步成骁就站在步成风旁边,想听不见都难。 他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伸手拉着步成风的后领将人拉离秦予,转而给了对方一个尤为结实的拥抱。 “代我向父皇母妃问好。” “知道了哥。” 简单的道别后,步成风翻身上马,策马扬鞭,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虽是盛夏,清晨的风依旧沁凉。 步成骁伸手拢了拢秦予身上的披肩,柔声道:“时辰尚早,阿予,你且回房间睡个回笼觉吧,我走了。” 秦予轻笑着点头,并未挽留。 反而是一旁的秦管家和云若,忙不迭唤他留下来用过早饭再回将军府,省得回府折腾。 步成骁的将军府除了五大三粗的士兵以外,没雇任何服侍的下人,连厨子也是曾经的火头军担任。 秦予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可对火头军的厨艺还是有点不敢恭维,适应了好久才习惯。 云若有幸吃过几天,实在印象深刻。 秦管家身为长辈心疼他,有心想让他改善一下伙食。 步成骁犹豫一瞬,对秦管家笑道:“那就麻烦秦叔了。” “将军说哪里的话。” 秦管家和云若交换眼神,兀自转身回府,各自忙活,留步成骁和秦予两人独处。 步成骁伸手搀扶秦予,带着她缓慢往府内走:“成风说的话,阿予不必放在心上。” 步成风一介武夫,神经大条,并未意识到秦予尚在孝期,自己所说婚嫁之事,于她而言并不合时宜。 他原以为昨日将话头按下,就不会再提及,没想到步成风今日说得更直白。 空气中饱含水汽,带着植物泥土的淡淡清香。 秦予心中格外平静,漫不经心反问:“那我应该把什么话放在心上?” 她本是随口一问,他却愣了愣,定定瞧着她,瞧了半晌,蓦然问:“阿予可是在生气?” 清朗的声线柔软狐疑,似还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期待与窃喜。 步成骁跳跃性的一问,反倒让秦予摸不着头脑了。 “我气什么?”她不解地反问。 闻言,他噎了一瞬,见她散漫到好似根本不在意的神情,眼底染上淡淡的焦急。 “昨日我说的话你不要误会,我并非无心,而是太有心,才害怕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步成骁本来打算等秦予一年丧期结束,再同她谈论这些的。 话赶话既说到这儿,他也不藏着掖着了。 “阿予,你若是愿意,等你丧期一过,我便修书一封回京,同父皇求娶你,如何?” 第11章 醉熳熳 突如其来的剖白惊得秦予措手不及。 她从小被当做男儿养大,心思从不似一般女儿家细腻敏感。 昨日步成骁的回答,她只当是他在京都已有了心仪之人,所以才会婉拒自己。 会错意这种事只要不挑破,其实也没什么,她还能如从前一般,把他当做朋友甚至是哥哥相处。 殊不知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战场之上杀伐果断的将军,此时此刻站在华盖如伞的海棠树下,一瞬不瞬注视着秦予。 他眉目焦灼而真挚,深邃眼瞳里的迫切浓烈到不言自明,浑身上下散发出温柔而无措的气息。 清风徐徐,一片海棠树叶落到他宽阔的肩头。 一瞬间,她的心脏好似跟着这片树叶的垂落,轻轻牵动了一下,柔软又甜蜜。 她勾起嘴角,大大方方应承道:“好啊。” 隐在拐角处的秦管家和云若相继露出喜悦之色,这才真真正正,脚步轻快地离开。 秦予和步成骁听见远处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心照不宣,相视而笑。 枭国被夺了黑云城,士气锐减,听闻黑云城守将并非步成骁后,又暗戳戳来了一波夜袭,意图收回失地。 岂知步成骁将枭国人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早已叮嘱守将部署防守。 此次夜袭非但没让枭国人占到半点便宜,还让对方狠狠吃了个败仗,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了。 此一战,彻底让枭国偃旗息鼓,不敢再犯。 商羽周围的其他小国本就安分,此番有枭国的前车之鉴,更是龟缩在自己的国家,将明哲保身贯彻到底。 步成骁一时乐得清闲,又与秦予互通了心意,隔三差五地往秦府跑。 云若偶尔还打趣他。 “成骁将军每日往来也不嫌麻烦,左不过秦府的客房还有下人打扫着,干脆同以往一样,在秦府小住也不妨事。” 每每这时,还不待两位当事人说话,秦管家就已经伸出手,轻轻敲击她的脑袋瓜,佯装生气地低斥:“云丫头只管说话,也不害臊。” “这有什么,从前老爷在时,不也这样?” 云若挑挑眉,见步成骁不置可否地笑望着秦予,突然想到了极有趣的事情,忍不住轻笑。 “如此说来,秦府也算是成骁将军的第二个家了。 日后同小姐成婚,干脆住在秦府罢,反正步将军府也没什么热闹可言,只是如此,反倒更像是入赘了!” 自秦予和步成骁二人表明心迹以来,这还是头一次将此事拿到明面上说,一向波澜不惊的她总算有了些羞意。 当今王爷入赘,也真敢想。 她嗔怪道:“云若,尽胡吣!” 秦管家再度伸手敲云若的脑袋,动作同样不轻不重,脸上的笑意却直达眼底。 面对云若的调侃,步成骁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不以为意地赞同道:“是个好主意。” 此话一出,秦予略微惊讶,耳根处的绯色又多了几分。 她低声喃喃道:“云若胡说就算了,你也跟着胡闹。” 步成骁深望着秦予,但笑不语。 对他来说,自己是何身份,成婚后居住何处,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阿予在哪儿,他便在哪儿。 暑往寒来,春日融融。 秦府的海棠树历经一个寒冬,姿态愈发挺拔,树枝上的海棠花亦比往年饱满硕大。 秦予手握银枪,身姿灵动,一招一式挥舞间,海棠花纷纷飘落。 如今她伤势痊愈,只是确如彭子蓟所说,因伤了内里,状态远不能和从前相较。 银枪沉重,练武劳累,时间一久骨头就发酸发疼。 步成骁敏锐地捕捉到秦予手臂的隐隐颤抖,一个跨步上前,将她手里的银枪握住。 “阿予,该休息了。” 她轻笑着松手,他顺势接过银枪,用手臂固定,遂而伸手为她按揉酸胀的手臂。 得亏了彭子蓟的药,她手上深切的伤口一点疤痕也没留下,白皙细腻。 他掌间的肌肤却因常年习武而倍感粗糙,温热的指腹一下下按压在曾经的伤处,轻柔又细致。 “阿予,成婚时我们请彭院史也喝上一杯喜酒吧!” 秦予眉目含笑:“那是自然。” 时光流转,一年丧期转瞬即逝。 步成骁迫不及待飞鸽传书回京,请求圣上赐婚。 几日后,他忙完军中事务,来到秦府告知秦予此事。 她颇为意外地瞧着他,直把他瞧得局促不安开口问:“阿予,怎么了?” 两人的府邸离得不远,可他此刻却出了一额头的薄汗。 云若见小姐但笑不语,抓住时机又将他一番调侃。 “小姐刚出孝期,成骁将军便修书回京,未免太心急了些。” 步成骁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却也没有任何尴尬之色,微笑着伸手将额头上的热汗擦去,一脸坦荡真挚。 “我心悦阿予,自然着急把她娶回家。” 闻言,秦予笑意渐深。 云若含笑再度打趣:“晚间秦叔吩咐厨房做了许多梅子汤,正是解暑的好东西,我且去盛一碗来,给成骁将军消消躁意。” 说罢,带着银铃般的笑声,脚步轻快地走了。 步成骁是被云若打趣惯了的,也不恼,只附和道:“麻烦你多盛一碗来,阿予也爱喝。” 已经行过拐角的云若闻听此言,探出脑袋冲他盈盈一笑:“小姐可不需要消暑解燥。” 话落,笑声更为轻快灵动。 秦予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的斗嘴,心里升腾起无限暖意。 送了两碗梅子汤,云若便识趣地退下了。 秦予和步成骁肩并肩坐在廊下,虫鸣聒噪,梅子汤酸甜可口,衬得气氛恬静而美好。 她蓦然开口问:“成骁,你是何时喜欢我的?” 请旨的信笺发出前,她从来不问,如今倒是没什么顾忌了。 步成骁凝视着秦予精致俏丽的面庞,转而将视线投向庭院中的海棠树,眼神渐渐迷离。 “阿予,你还记得你十六岁时的生辰宴吗?” “那晚你喝了些酒,微有醉意,一袭红衣站在海棠树下。 你们商羽的人,把海棠又叫做‘晚夜玉衡’,是因为它在夜间格外潇洒似锦。 可那晚的你,却比灿烂纷繁的海棠花还要好看。” 第12章 赐良娣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初见时步成骁便觉惊艳,似乎在后来倾心于她也是必然的事情。 不过是初见不觉心动,察觉心动时,已经无法自拔。 秦予恍恍惚惚记得那日之事。 彼时她站在树下望月亮,思念着从未见过的阿娘。 蓦然回头,便撞进廊下步成骁深邃的眼瞳。 她醉态朦胧,也是在那一刻恍然,自己对他似乎生出了些别样的情愫。 世间事,总是如此巧合而美妙。 “阿爹说过,这棵海棠树是他和阿娘成婚时共同所植,阿娘却没能看见它亭亭如盖的模样。 从记事开始,他便总爱抱着我站在海棠树下,一边说他和阿娘之间的故事,一边怀念着她。 所以懂事之后的每年生辰,我都会在海棠树下站一会儿,就像阿娘既看见了亭亭如盖的海棠树,也看见了亭亭玉立的我。” 步成骁自小有母妃陪伴身侧,从来不知道没有阿娘陪伴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滋味。 直到来到商羽后,随着年岁增加,才有了些切身感受。 所以在知晓秦予从小丧母后,他对她也无知无觉多了份怜惜。 “阿予,我母妃出生书香世家,知书达理,温柔慈和,从不大声苛责旁人,是位极好的母亲。” 他眸色深沉,口吻真挚。 “日后她待你,必定比待我与成风还要好。 你若想她,我随时请旨陪你回京看望,你若愿久留,只需告诉我归期,我亲自去接你回来。” 幼时秦予见别家的女儿与娘亲相处时的亲昵,总是无比羡慕。 想着若是阿娘还在,自己是否也会被如此温柔以待。 可她知道一切不过虚妄,是以后来再也不曾设想过。 如今步成骁这番深情的肺腑言论,倒叫她又生出许多期待。 翌日清晨,云若将将伺候好秦予洗漱更衣,便有下人匆匆来报:“小姐!宫里来人了!还带了圣旨!” 秦予闻言,忙让云若通知秦府上下,于院中相迎。 进门的公公面容和善,虽年近五旬,身姿却挺拔匀称,瞧着倒是精神矍(jué)铄,有几分玉树临风的风仪。 跟在他身边的是一个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公公,手里托着明黄色的圣旨,一脸恭敬。 秦予携秦府上下恭敬行礼,却在称呼上犯了难。 那位小公公耳聪目明,连忙介绍道:“这位是总领太监玉禄玉公公,御前之人。” 话落,阖府上下众人这才不约而同道:“见过玉公公。” 玉公公轻轻“嗯”声,向旁侧摊开手掌,小公公立刻将手上的圣旨递上。 跪伏在地上的秦予,垂眸盯着面下的青石板,凝眉不解。 按理说步成骁送信请旨,送旨之人应当前往步将军府才对,为何会来了秦将军府? 莫不是走错了? 思及此,又觉玉公公毕竟是御前的人,总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正百思不解之际,玉公公已然展开龙纹黄缎圣旨,悠悠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唯治世以文,戡乱以武。 秦昭燕颔虎颈,一生横刀立马,鞠躬尽瘁,以身殉国,开疆拓境之功烈,彪炳史册。 其女秦予,巾帼不让须眉,木兰英勇,忠孝节义;含章秀出,幽闲表质。 朕躬闻甚悦,念其劳绩,怜其伶仃,于守孝期满,兹特以指婚太子步成叡,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圣旨落下,秦予忽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不解。 太子步成叡? 圣上是不是搞错了? 请旨求婚的人是步成骁啊! 见秦予怔愣,玉公公还以为是她高兴过了头,脸上的笑意只增不减,将圣旨合好,微微躬身递向她。 “秦良娣,怎么傻了?接旨谢恩吧!” 良娣,太子妾室,地位仅次于太子妃。 圣旨的确是将她许配给了从未谋面的太子步成叡! 怎么回事?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秦予眼圈儿微红,始终未伸手去接玉公公手里的圣旨,而是凝眉颤声问:“敢问玉公公,这圣旨可是下错了?” 玉公公闻言,仍以为秦予是乐傻了。 毕竟启安自建国以来,她是第一个以忠将孤女的身份,由圣上亲自指婚太子之人。 寻常人想要这福气,是求也求不来的。 “哟,秦良娣,您可别同老奴说笑,自古以来,只有旁人错的,哪有天子错的?” 玉公公将圣旨稳稳搁在秦予手中,见她仍旧六神无主,连圣旨都拿得不太稳当,总算觉出些蹊跷。 他略一沉思,心中已有计较。 遂而朝身边的小公公低声示意:“小路子,还不赶紧把秦良娣扶起来?” 路一见秦予失魂落魄,丝毫没有承受恩泽的喜悦之情,也隐约觉察出端倪。 是以赶忙上前一步,伸手去扶她。 秦予不能接旨,又不能抗旨,跪在地上不愿起身。 旁边的秦管家和云若埋着头,心里也是焦灼不堪,想说话又怕逾矩给小姐招来祸端,只能干着急。 按理说,玉禄身为御前之人,送旨之事只管交给信使即可。 若非是太子与将军府结亲,也犯不上让他大老远亲自跑一趟。 此举代表的是圣上的无边恩泽与重视,换了旁人早识趣地领旨谢恩,请他进府喝茶去了。 岂容秦予似遭逢晴天霹雳一般,千推万阻,不识抬举? 可她毕竟是圣上钦定的良娣,她即便不愿接旨,他也得给她三分薄面。 玉公公沉吟半晌,用拂尘轻轻戳了戳路一的手肘,路一心领神会地退回他身后侧。 他立在秦予面前,瞧着她如花似玉的面庞,只觉与太子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秦良娣,太子天潢贵胄,乃是未来储君,身份自不用说。 圣上感念秦家的社稷之功,又怜你孑然无依,为你选了个极好的夫婿,许你一世荣耀。 你虽与太子素未谋面,但请信老奴一句,无论才情或是品性,你二人都是合衬相配的。 感情一事,天长日久,岂有不成的道理?” 玉公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好言好语地劝说了一番,却见秦予紧紧攥住黄色绸缎,并不言语。 他一时不免有些气恼起来。 本是顶好的差事,岂料办得如此窝火。 他眉目一凝,即刻端起总领太监的架子,恩威并施。 “秦良娣,皇恩浩荡,你难道要抗旨不成?!” 第13章 成谶言 玉公公的语气沉稳平和,却仿若天子临场,带着不可忤逆的威压与震慑。 他身后的众人皆颔首低眉,不敢造次。 秦予并非不懂礼数之人,眼见玉公公好言相劝,又给足了自己面子,若是再推拒,只怕要落个抗旨不遵诛九族的下场。 她不能连累了秦府上下,同她一起担罪。 龙纹黄绸圣旨被她捏得几乎生皱,她咬着牙,头一回低头,高举着圣旨朗声道:“臣女接旨,谢主隆恩。” 云若听见这声谢恩,简直比自己被逼婚还要难受,眼泪瞬间就垂落在地上,抑制不住哭声。 秦管家亦是眼眶微红,一副悲痛之态。 几人起身后,玉公公瞧见云若满是泪痕的脸,幽幽一叹。 “傻丫头,秦良娣虽不是太子正妃,但好歹也是侧妃之首,是极难得的福气,你哭什么!” 云若受了训诫,连忙福身行礼告罪:“是婢子失态了,请玉公公恕罪。” 玉公公此行旨在宣旨,哪能真跟一个奴婢计较。 他摆摆手,挥退了身后众人,这才微微凑近了秦予。 “太子妃自小身体孱弱,多年来一直无所出,秦良娣若能诞下一儿半女,那福气,还在后头呢!” 秦予淡淡一笑,同样低声回:“谢玉公公指点。” 语罢,她侧身道:“长途车马劳顿,请玉公公赏脸喝杯茶再走吧!” 玉公公见秦予虽仍是一副愁云惨淡之色,但言行间已经有所开悟,听了这番话,便彻底放下心来。 不愧是秦昭将军之女,是个聪明伶俐的人儿。 他一挥拂尘,笑着应承下来:“那老奴便在此谢过秦良娣了。” 秦予不再答话,而是引着玉公公兀自往大厅内走。 下人们各自散去,云若伤心难抑,流着泪哭诉。 “小姐怎么这么命苦啊! 从小没有夫人的陪伴,老爷故去好不容易有个知心人儿陪伴,如今又降下什么狗屁圣旨,当真是不要人活了!” 秦管家连忙捂住云若的嘴,防止她再吐露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他神色慌张地看向长廊上的玉公公,又看向院子外面的一众侍卫宫婢,见皆无异常,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跟我过来!” 秦管家一手捂着云若的嘴巴,一手拉着她,把人往厨房带。 云若一路发出沉闷的哭声,眼泪簌簌往下落。 身为旁观者的她尚且如此难过,小姐不知又该怎样加倍难过。 她此刻还能哭上一哭,小姐却还要对着玉公公做完那档子表面功夫,心里指不定更加几倍难受! 云若越想越伤心,临走到厨房口了,拔腿就要转身往大厅去,吓得秦管家赶紧加重了抓拽的力道。 “圣旨已下,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云丫头,别胡闹!” “呜呜呜……” 云若也知道君无戏言,不可能让圣上收回成命,只是免不了想为小姐争上一争。 她顺势蹲下,倚靠着廊柱泪眼朦胧地望着秦管家:“秦叔,难道小姐真的只能入宫了吗?” 他看着她的脸,也终究只能哽声轻叹,别无他言:“唉。” 秦管家将府里上好的茶叶拿了出来招待,秦予送玉公公到门口,他慈和地笑着。 “待定下良辰吉日,会有宫中的教习嬷嬷前来教秦良娣宫中规矩,届时再一同返京,行合卺(jin)大礼。” 玉公公吃了好茶,此前的不愉快也一扫而光,和善地交代完一切,轻快地一扬拂尘,高声道:“回京!” 秦予恭恭敬敬地福身目送,待人走远了,才堪堪起身。 她目色沉静,整个人仿佛失了魂儿。 云若瞧着既心疼又心焦,张口正欲喊她,却见她拔腿就往府门外跑。 秦管家张嘴想喊,不过一瞬犹豫,她便钻进胡同里不见了踪影。 他垂首叹息。 罢了罢了,早晚得知晓的。 秦予一口气跑到步将军府,门外的士兵见了她纷纷行礼问候,并未拦门。 “小秦将军可是有什么急事?” 她喘着粗气,径直往府内跑,边跑边问:“步将军人呢?” 身后的士兵不明所以,连忙回:“步将军此刻在练兵场练兵,不在府内。” 秦予奔跑的脚步一顿,看着空旷的将军府,瞬间有种大彻大悟的悲觉。 “有缘自会相聚,无缘不必强求”。 难道她和步成骁,当真无缘吗? 可若是无缘,又为何要相遇呢? 一语成谶…… 一语成谶! 她不懂,真的不懂! 秦予在步将军府等了一下午,直到亥时,才看见披星戴月的步成骁穿着戎装归来。 步成骁见到她,先是愣了愣,见她双眼微肿,显然是哭过,立即三两步奔上去。 他俊朗的脸上满是汗液,漆黑的眼瞳里盈满心疼之色:“阿予?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长久的等待已经让秦予冷静下来。 但她看见他拧起眉,一脸急色,语气却再度哽咽:“宫里来人了……是玉公公,带来了圣旨……” “父皇降旨了?!”步成骁惊喜地一把握住秦予的肩膀,面上眼里全是掩不住的欣喜。 “是,圣上降旨了。” 秦予定定地注视着他,后面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他见秦予失魂落魄的模样,渐渐察觉出异样,双手缓缓松开她的臂膀,眼里爬上几分不可置信。 “难道不是……?” “不……不可能,我在信笺中说得很清楚,父皇母妃不可能为我另择王妃……” 秦予听着步成骁慌张的自问自答,心里蔓延起无尽绵密的疼痛。 干涩的眼眶似乎又有热泪盈眶,她蓦然捂住面庞,泣不成声。 “不,成骁……不是你……” “不是我?那是阿予你……?” 步成骁伸出手抬起秦予的下巴,将她纤长的手指挪开,温温柔柔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他的手指粗粝,却带着无限的温柔。 明明已经十分焦急,却仍旧照顾着她的感受。 她含着一双泪眼,秀眉紧皱,是他从未见过的柔弱令人怜惜之态。 “阿予,你告诉我,父皇究竟说什么了?” “圣上……圣上赐婚,将我指给了太子……” 话音落下,步成骁大惊失色,如遭雷劈。 高大挺拔的身躯一颤,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险些没能稳住身形。 “太子?” “大哥?” 他峰眉紧皱,如梦呓般轻声呢喃,神色惊惶。 半晌后,他蓦然转身,大跨步往府门外走,沉声吩咐士兵:“备马!” 第14章 时命也 玉公公一行人赶着回京复命,此刻已出了商羽。 步成骁快马加鞭,不眠不休赶了两日两夜的路,跑死了四五匹马,才赶在玉公公前两天抵达了京都。 他并未回圣上赏赐给自己的恭王府,而是径直往皇宫的朱色大门而去。 守门的将军远远瞧见他,揉了揉眼睛,连忙从城楼上下来迎接。 “不知王爷大驾,末将有失远迎。” 步成骁本就是擅离职守,无旨回京,此刻亦没有多言,只端着镇定从容的架子,微微点头。 守门将军不知其中真相,心想王爷从商羽跋涉回京,应当是得了圣上宣召,面圣述职也不一定。 总之究竟如何,也不是他该打听的。 是以也未多问,恭恭敬敬便放行了。 步成骁纵马入了城门,一路疾驰行至锦和宫宫门前。 深宫之中是严禁纵马快行的,更遑论是圣上居住的寝殿。 宫门外立于宫道上的侍卫远远见了他,并未分辨出来人,立刻拔剑厉喝:“前方何人?速速停下!” 步成骁打马快速逼近,两名侍卫定睛一看,吓得连忙收剑,下跪行礼。 “卑职拜见王爷,王爷千岁!”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连让对方起身都忘了:“圣上可在殿内?” 侍卫如实答:“圣上下了朝,此刻正在皇后寝宫。” 皇后寝宫? 皇后乃是步成叡母后,圣上下朝便往她那处去,十有八九是商讨步成叡迎娶秦予的良辰吉日。 步成骁不敢耽搁,又利落地翻身上马,朝着沁湘苑而去。 沁湘苑正是步成骁与步成风母妃湘妃的住所。 他知道,事已至此,大概唯有求母妃伸出援助之手,方有一线生机。 湘妃身边的大宫女恰巧办事回殿,瞧见马背上风尘仆仆之人,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而后见果真是十二殿下,转头就往殿内急跑。 边跑边喊:“娘娘!殿下回来了!” 湘妃正坐在殿内看书,听见大宫女欢欣鼓舞的喊叫声,头也不抬,神色淡淡。 “风儿成日在宫中当值,回来便回来罢,有什么好高兴的。” 大宫女听见湘妃的话,喘着粗气眉眼带笑:“娘娘,是二殿下!二殿下回来了!” “什么?”湘妃翻页的动作一顿,忽而抬头,惊喜万分,“你说谁?骁儿回来了?” “是的娘娘!” 湘妃闻言,将手中的书一放,快速起身往外走。 她刚出门,抬眼就瞧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立在殿门口,遥遥注视着自己。 六年未见,当年离宫时的青涩少年已长成如今挺拔如松的沉稳模样。 她鼻头一酸,哽声低唤:“骁儿。” 步成骁受到的打击,以及连日奔波的疲累,在见到湘妃的一刹那尽数爆发。 他快步迎上去,跪在她面前,眼眶湿润:“母妃。” 湘妃连忙伸手去扶步成骁,两两相望,见他神色焦灼而委屈,心中满是心疼。 “骁儿,母妃并未听闻你父皇召你回京,你此番回来,是为何事?” “母妃,儿臣冒死回京,是有一事想求父皇做主。” 所谓知子莫若母。 近来宫中发生的唯一大事,便是圣上下旨赐婚。 两厢合计,湘妃立刻觉察出前因后果。 她微微惊讶,拉着步成骁的手暗自用力。 “骁儿,不能去。” “母妃,儿臣要去。 儿臣要问一问父皇,本是儿臣早早传信回京,请求赐婚,父皇为何不允? 父皇即便不允,也不该随意将阿予赐给旁人,惹她伤心。 若非父皇之意,又或许是太子主动求娶? 可太子已有青梅良配,何故还来同儿臣抢心爱之人? 儿臣此生只求能与阿予携手一生,除了她,儿臣谁也不要! 母妃,儿臣求你帮帮儿臣,母妃……” 湘妃起初的推断乃是步成骁单方面对秦予倾心,如今听他此番言论,不觉又是一惊。 她拉着他的手往殿内走,大宫女为二人掩上门,候在门外。 湘妃行至榻前,步成骁二话不说,一脸哀求地跪在榻前,俊朗的面庞之上,不知不觉已是泪痕交错。 她弯腰搀扶,他却一昧哭求,不愿起身。 无奈,她只好在矮榻上坐下,悠悠开口。 “骁儿,圣上赐婚前,母妃并未听闻是太子主动求娶,反而圣旨一出,太子妃病情倒似加重了。 如此看来,太子与太子妃事先也毫不知情。 他二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加之你若是一早便送了信回京请旨,若非有必然为之的原因,圣上不会如此。 你可还记得,是哪一日送的信?” 步成骁凝神仔细掐算,笃定回:“六日前清晨。” 湘妃闻言,亦仔细想了想玉公公带着圣旨出宫的时日,默了半晌,露出了悟之色。 她语气沉沉,带着阴差阳错的悲叹。 “骁儿,纵然信鸽一日千里,可当它飞入京都之时,玉公公早已带着圣旨南行了。” “如此说来,圣上早有将秦予赐婚太子之意,即便你那封请旨信笺早到几日,也改变不了这个结果。” 步成骁闻言,摇着头不愿相信。 “不可能……父皇为何……” “骁儿,你素来聪明,为何却在此事上犯了糊涂?” 湘妃俯视着步成骁,口吻意味深长。 “太子妃先天不足,即便自小养在宫中,好汤好药地疗补,也始终不见任何成效,成婚多年,亦未曾有孕。 太子乃未来储君,除了身担社稷之责,还有延绵子嗣之任,就算今日不娶良娣,日后登基,也必定要充盈后宫。 秦予身为忠将之后,品行端良,性情洒脱。 既不会似其他豪门贵女般争风吃醋,又无庞大的母族势力,如此可安后宅,无半分后顾之忧,自然是最佳人选。” 听完湘妃的点拨,步成骁只觉心间一痛,泪流满面。 “竟是如此…… 倘若不是儿臣决心攻打黑云城,秦昭将军便不会战死。 秦昭将军若在,父皇便不会允许战功赫赫之氏族沾染半分皇权…… 如今儿臣同阿予,也不会……都是儿臣的错……” 他悲痛欲绝,悔恨不已。 湘妃从步成骁的自言自语中听懂了来龙去脉,却也只能红着眼宽慰。 “骁儿,为心爱之人报仇本没有错,错的是命运。 时也,命也。 事已至此,倘若你那封信笺已落入圣上之手,你此刻万万不能面圣!” “母妃!”步成骁眉目沉痛,欲言又止。 门外却忽地传来一道声音。 “信笺在我这儿。” 第15章 毋与争 步成骁的信鸽飞入皇宫时,步成风正好在宫中巡逻。 圣上旨意已下,他没办法阻止,便只能自作主张将步成骁的信笺截下。 纸终究包不住火。 步成骁私自回京一事,到底还是被圣上知晓。 圣上龙颜大怒,治了他一个渎职之罪,罚俸半年,令其即刻返回守地,无诏不得回京。 月色清冷皎洁,万籁俱静。 步成骁纵身跃入秦府,一进门,便看见独自坐在廊下的秦予。 两人四目相对,她悠悠道:“你回来了。” 朦胧夜色下,步成骁仍旧穿着那身飒爽戎装,头发未经整理,丝丝缕缕凌乱地飘在脸旁。 素日整洁威猛的将军,眼下蓬头垢面,落寞失意,与许许多多求而不得的破碎少年一般无二。 他张了张嘴,喊出口的称呼飘忽又渺远:“阿予。” 秦予坐在廊下一动不动,只沉静地遥望着对方。 此行结果早已注定,阿予这个称呼,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知无缘份难轻入,敢与杨花燕子争’。 成骁,以后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 “阿予……”步成骁音有哽咽,急急往前走了两步,却被秦予轻声制止。 “夜深了,成骁将军请回吧。” 话落,她径直起身,沿着长长的走廊,一步一步走向厢房,一如走向既定的命运与归宿。 步成骁凝望着秦予单薄寂寥的背影,浓浓的不甘与悲痛不断蔓延升腾。 于是想也没想快步上前,将人紧紧搂入怀中。 他埋首在她的肩颈处,有温热的眼泪顺着她的衣襟滑入,熨烫着柔嫩微凉的肌肤。 “阿予,我们毁了这桩婚事好不好?” 他的声音带着激动的颤栗。 回商羽的这一路,他想了很多。 如果实在无法找到既不会连累家族,又能全身而退的方法,那就只能欺君,瞒天过海。 他本意是再深思熟虑,好好谋划一下,可听见她说再也不见的那一刻,他什么也顾不上了。 秦予感受着步成骁炙热的呼吸,喃喃问:“可以吗?” “可以的,阿予。 我想好了,待过几日,我便飞鸽传信回京,禀告父皇你由于伤心过度,溘然病逝的消息。 你与太子并未行礼,算不得皇室中人,不用送灵柩入京。 父皇应当也不会大费周章打发人前来查探虚实,届时我们便可在商羽做一对逍遥自在的神仙眷侣。 阿予,你说好不好?” 良久,秦予都没应声。 这个方法乍听很不错,可仔细分析,其中不定因素与隐患太多,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应当…… 他也说了是应当,不是一定。 “成骁,圣心难测。 我若伤心病故,在圣上眼中便是不识抬举。 圣上若执意追究,拿秦府上下开刀,我岂非成了千古罪人? 他们何其无辜,不该为你我之事承受这飞来横祸。 再则,圣上若派人查探虚实,届时又该如何以假乱真? 纵使医术高明如彭子蓟,有这般诡术,他会铤而走险帮我们吗? 或者说,如此隐秘至关重要之事,你敢告诉他,去赌一个可能性吗?” 虽然她也很想挣脱这纸婚约的束缚,可她不能。 听着秦予头头是道的分析,步成骁心底的希冀刹那湮灭。 他不是不知道此举危险,他只是不甘心,不想就此放手。 “可是阿予……我不想失去你……阿予,我不想让你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我不要你嫁给他……” 耳侧男人的音线低沉,瓮声瓮气,颈间有更多滚烫的液体流入衣襟,一片湿腻。 秦予心如刀割,闭上眼无声落泪。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她同他之间,大抵到底情深缘浅,有缘无分。 数日后,宫中的教习嬷嬷登门,带来七日后回京与太子完婚的喜讯。 教习嬷嬷是宫里经验丰富的老嬷嬷,所授礼仪仔细详尽。 学完规矩回京这日,秦管家将将军府中,几乎所有积蓄都拿出来为秦予添置了嫁妆。 她深望着府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牵起一丝清冷的笑意。 一入宫门深似海,往后大概再无回来的一天了。 她注视着泪眼婆娑的秦管家,淡然吩咐:“秦叔,待我走后,阖府上下是去是留,皆由你决定。” “小姐,这是你的家,老奴替你守着,老奴不走。” 多年操劳,他的头上已不知不觉生了诸多华发,眼角也爬上了几条深刻的皱纹。 秦予见秦管家神色坚定,无奈之余又生出无限感动。 她鼻头酸涩,又转头看向一旁的云若,语重心长道:“云若,你如今也到了婚嫁的年纪,届时让秦叔为你好好择一位夫婿,切莫辜负大好年华。” “不!小姐。” 云若连连摇头,紧紧握住秦予的手,口吻急切而坚定。 “小姐,婢子要跟你一起入宫!深宫寂寞,有婢子陪着你,长夜漫漫也不会太难熬。” “不行!”秦予一口拒绝。 她这一生只能如此了,云若不能也跟她生困在深宫之中。 “云若,宫中婢子良多,我不需要陪嫁丫鬟。 你本就聪明伶俐,合该许个好人家过正常人的生活,皇宫你不能去。” “小姐,婢子从小就在你身边伺候,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婢子不愿去另一个陌生的人家,婢子只愿跟着你!” 云若平日里瞧着随和,其实性子带着一股和秦予一样的执拗。 教习嬷嬷见几人难舍难分,又迟迟没个定论,唯恐误了入京成婚的吉时,是以恭敬而委婉地提醒。 “秦良娣,恕奴婢多嘴。 奴婢瞧着云若姑娘忠诚伶俐,做个陪嫁丫鬟也不错,毕竟宫中的婢女如何能比得上自小带在身边的人儿知心周全呢。” 语罢,她抬头看了看将晚的天色,和蔼一笑:“秦良娣,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最终在教习嬷嬷的劝说下,云若还是跟着秦予一同上了马车。 马夫扬鞭策马,渐行渐远。 不多时,一匹青骢马从拐角处飞奔而出,马上之人身着群山蓝锦袍,一如初见,意气风发。 第16章 贺新婚(上) 马车一路朝着商羽城外疾行,街上人语喧嚣,热闹非凡。 车厢内光线昏暗,云若将小桌上的烛台点燃,映照出方寸之地。 喧闹声之间,隐有一道同频的马蹄声如影随形。 轻纱帷幔被纤纤玉指轻轻挑起,秦予的目光透过窗户,看向街市。 人们或坐或立,或笑或怒,或忙碌或闲散。 一排排长明花灯之下,映照出众生百态。 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好似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全部熟悉起来。 这是她生活了二十一年的地方,每一条小巷,每一片砖瓦,仿佛都融进了记忆里。 她微微探头往后看,这动作引起了教习嬷嬷的注意,被轻声劝阻:“秦良娣,此举不合规矩。” 身为太子良娣,不宜抛头露面。 可于商羽的众百姓而言,她只是秦将军府的小姐秦予,一个自会骑马开始,便策马长街的女子。 秦予置若罔闻,目光徇着哒哒的马蹄声而去。 高大健硕的青骢马跟在马车旁,始终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步成骁高坐马上,脊背挺立如松,雄姿英发,英朗的面庞之上,却是一片愁云惨淡之色。 柔黄的灯光投射在伟岸的身躯之上,更添了几分戚戚。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步成骁出不了商羽。 马车驶出商羽城门那一刻,青骢马跟着行出好长一段距离,他才后知后觉地勒马。 她将他眼中的悲切不舍看得分明,他亦将她眼中的无奈淡然看得真切。 相顾无言,只余诀别。 垂垂夜色下,一人一马逐渐变得朦胧模糊,彻底看不清。 秦予收回视线,放下帷幔,不动声色抬手擦拭掉眼角的泪珠,佯装无事,沉默不语。 教习嬷嬷神色动容,主动为秦予倒了杯茶递过去:“身为女子,都有这么一遭,秦良娣切勿太过伤怀。” 她伸手接了茶,淡淡道:“谢过嬷嬷。” 马车一路入了京都,直抵宫廷。 喜庆的红灯笼自东宫外的冗长宫道,一路蔓延至高大巍峨的宫殿。 宫道上站满了迎接的侍卫宫婢。 教习嬷嬷与云若先后下车,秦予端着姿态,扶着云若的手缓缓下车。 “旅途奔波,秦良娣今夜便宿在东宫偏殿中休息一晚,明日再举行合卺大礼。” “婚礼事宜自有宫婢操持,奴婢这就回皇后寝宫,同娘娘交差了。” 秦予恭谨行半礼:“嬷嬷慢走。” 按照以往礼节,素来没有未过门便入住夫家的先例,她在京中没有落脚处,只能如此。 东宫中的掌事宫女引领着秦予进入殿内,偌大的宫殿张灯结彩,目之所及贴满了大大的剪纸双喜。 主殿内灯火通明,宫女奴才站了一排排,明净的窗纸之上映出一男一女两个人影。 二人应是坐于矮榻之上,埋首似在低语,姿态亲密,气氛和谐。 女子忽而掩唇轻咳,男子连忙伸手为其轻轻拍背,递上茶盏。 秦予无知无觉观望许久,身边的掌事宫女主动开口道:“禀秦良娣,主殿之内正是太子与太子妃。” 东宫之中,主殿之内,除了他二人,也不会有其他人。 她只是觉得此情此景甚为熟悉,有些感怀罢了。 步成叡与秦予并未举行成婚仪式,是以此时他既不必对她假意相迎,她亦不必前往见礼问安。 可待过了今晚,明日又该如何呢。 云若瞧着秦予脸上的落寞失意,心照不宣地搀着她的手,低声提醒:“秦良娣,走吧。” 她不动声色回神,抬脚跟着掌事宫女往偏殿走。 几日车马劳顿,宫女备好热水,侍奉秦予沐浴。 秦予遣退了众人,唯留下云若贴身伺候。 原以为这一夜会默默不得眠,可她身心俱疲,竟也睡得十分安稳。 翌日清晨,云若伺候好秦予洗漱,掌事宫女便带着一众小宫女入门装扮换衣。 梳妆打扮的工序实在繁琐,宫女们动作娴熟利落,倒也没叫她太过受累。 云若瞧着铜镜中的秦予,靡颜腻理,风鬟雾鬓,精美庄重的凤冠霞帔加身,犹如从画中走出的谪仙。 她从未见过小姐如此美貌的一面,简直和平时飒爽婉丽的她判若两人。 如此仙姿玉貌的人儿,脸上看不见半分喜悦。 侍立在一旁的宫女们小声地窃窃私语。 “听闻秦良娣是武将出身,昨日所见已是清丽出尘,没想到浓妆艳抹,更别有一番风情。” “是啊,从前觉得太子妃是宫中少数形貌昳丽之人,如今见了秦良娣,方知更有风姿绰约者,超凡脱俗。” “太子殿下真是好福气……” 掌事宫女听着众人似有若无的议论声,并未出声喝止。 太子与太子妃情投意合,自从成婚以后,太子再未纳妾。 三年来东宫之中既无婚嫁之喜,又无新生之乐,好不容易热闹一回,便叫她们松快些吧。 且她亦觉得,秦良娣形貌俱佳,气质娴静,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良娣。 收拾好一切,秦予跟随掌事宫女出殿门。 殿门外,宫女们颔首低眉,手执红绸站在红氍(qu)毹(shu)两侧,整个空间弥漫着庄重而奢华的气息。 红氍毹宽阔而厚重,从偏殿门口一直铺到举行仪式的东宫正殿。 正殿内诸多王公贵族齐聚一堂,高堂之上,端坐着一男一女。 女子满身珠光宝气,男子一身龙纹黄袍,皆面色威严。 心如止水的秦予,在沉静的目光望见男子那一霎,仿佛被扔进了一颗石子,巨浪滔天。 那些被她自动忽略的喜乐纷纷窜入耳朵,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她的心脏,震耳欲聋。 这就是圣上,说一不二,慷慨赐下一纸荒唐婚约的人。 秦予心绪波动,不知不觉间驻足良久。 司仪公公低声提醒:“秦良娣,不可直视圣上龙颜。” 秦予堪堪回神,唇角牵起一抹似有若无的轻浅笑意,抬脚继续往前走。 她的目光扫视一圈殿内众人,看见步成风的面孔时,心紧紧一缩,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世间之事多滑稽,她与他再见面,她的确成了他的嫂子,却不是二嫂。 她的目光终于定定落在殿中长身而立的男子身上。 第17章 贺新婚(下) 男子同穿华贵庄重的婚服,头戴冕冠,身姿挺阔。 一对浓墨斜眉入鬓,双目明亮含星,俨然是剑眉星目,温润而俊朗的出挑长相。 秦予手执喜扇,俏颜半遮半掩,步成叡只觉那对英气逼人的眉眼,带着浓浓的哀怨。 两人视线相撞,唯剩平静之下的暗涌波涛。 她缓步行入殿内,与他同牵红绸。 在司仪公公尖利的高声下,向圣上皇后行叩拜大礼。 整场繁琐的婚仪下来,她犹如提线木偶,木讷而僵硬地鞠躬叩拜。 时至晚间。 太子在正殿中行酒酬宾,秦予安安静静坐在偏殿的床榻上,手里始终举着那把精致的喜扇,一动不动。 云若吩咐其他宫女守在门外,自己一个人在屋内伺候。 她毕竟是秦予带来的陪嫁丫鬟,在秦予心中的地位自然比小宫女们高。 宫女们颔首恭敬退出去,将房门轻掩。 秦予从睁眼开始就为婚仪准备忙碌,直到现在滴水未进。 云若见此刻屋内并无旁人,心疼道:“小姐,桌上有茶水糕点,你将就着先吃一些。” 秦予抬了抬眼,淡淡道:“再等等吧。” 没记错的话,一会儿太子还要进房卸扇,和她一起饮合卺酒。 这桩婚事本就荒唐不遂心意,若是再被撞个正着,太子生怒,不知又是如何的风波。 云若皱起眉头不以为然:“小姐,依我看,今晚太子未必会来。” 秦予神色淡然。 “来与不来都得等吉时过去,皇宫不似秦府,此地规矩森严,万事需合乎礼数,才能不叫人捏住错处。” 如今她身无倚仗,唯有规束自身,方能保全自己与云若不受苛责戕害。 云若亦懂得这个道理,不免更加心疼。 殿外的喧闹声渐渐消弭,黑夜寂静,并无脚步声传来。 秦予侧头看向旁边的红烛,喃喃问规规矩矩候在床侧的云若:“云若,几时了?” 云若回:“小姐,亥时一刻,已过了吉时了。” 秦予紧绷的心弦骤然放松,主动将喜扇递给云若:“吃东西吧。” 折腾一天,再是铁打的身子,也抵不住这样熬。 语毕,她牵起繁重的礼服正欲起身,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或轻或重的脚步声,连忙喊住去拿糕点的云若。 “等等云若,他来了。” “来了?” 云若不像秦予,练武之人对于声音很是敏感。 她连忙放下糕点,快步行回榻前。 秦予刚刚从云若手上接过喜扇,伴随着门外宫女的行礼问候声,房门便被人一把推开。 步成叡看起来喝了不少酒,脚步凌乱,面颊酡红。 两名宫女见他身形不稳,连忙伸手搀扶。 另有两名宫女跟着进门,手里托着酒壶酒盏。 秦予瞧着步成叡酩酊大醉的模样,眸色一瞬晦暗。 他还能借酒消愁,她却只能清醒地承受。 云若恭恭敬敬朝步成叡欠身行礼:“太子殿下。” 步成叡醉眼朦胧地看她一眼,微微一笑:“起身吧。” 朗润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磁性,言语间俱是慵懒的醉意。 他看向眉眼低垂的秦予,伸出手,将她手上的喜扇取下。 一张如画面庞撞入眼帘,他神色微讶,眼中迷蒙似有消散之态。 关于秦予,在父皇赐婚之后,他有向四弟打听过。 四弟对她的评价只有寥寥数语:“林下之风,一顾倾城。” 所有的皇子中,属四弟最不善言辞,能得到四弟如此高度赞誉,他心中多少存了几分狐疑好奇。 此刻一睹芳容,当真应了那句百闻不如一见。 宫女执起酒壶,斟满两杯薄酒,分别递向步成叡和秦予。 “请太子殿下与秦良娣共饮合卺酒。” 秦予垂眸看向酒盏中清亮的酒水,并未动作。 吉时已过,其实这酒喝与不喝,都没什么所谓。 步成叡想来亦是十分不情愿,却不得不遵守规矩,这才刻意错过吉时,前来应付一番。 她以为他会顺势免了这项虚而不实的礼节,却不想下一瞬从宫女手中接过酒盏,面色沉静地瞧着她。 此人,令人捉摸不透。 秦予面不改色接过酒盏,跟随步成叡的动作,与他交臂,将酒水一饮而尽。 四位宫女陆续退下,云若眼含担忧凝视秦予,不得不跟着众宫女,一步三回头地退出去。 秦予一度以为步成叡不会来,是以从始至终未曾感到紧张恐惧。 可他不仅来了,且未有半分离开的意思。 纵然明知躲不过,可也未曾料到会是今夜,这令她措手不及。 秦予心擂如鼓,在房门被云若彻底掩上之际,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教习嬷嬷教过的规矩在脑海中浮现,她暗自深呼吸,缓缓起身,扶住摇摇欲坠的步成叡。 “太子殿下,臣妾为你宽衣。” 步成叡听着秦予清冽的嗓音,混沌的神智有了几分清明。 他鬼使神差地展开双手,一双迷蒙醉眼一瞬不瞬注视着她。 婚礼服制远比常服隆重,上面复杂的盘扣绳结一个接一个。 秦予从未有过为人宽衣解带的经验,且对象还是男子。 她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不那么慌乱,可颤抖的手指还是暴露了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步成叡颔首垂眸,见故作镇定的人儿秀眉轻皱,一双纤纤玉手落在冷硬的盘结上,艰难开解。 光洁的额头出了薄薄的一层细汗,神色间却不见半分不耐与恼怒。 目前看来的确是性子温和之人,想来日后亦能与阿绥和睦相处。 秦予专心致志地解了繁重的外袍,轻轻搁置在旁边,心中浓烈的紧张不安竟在不知不觉间消褪。 她意欲趁着这份难得的从容,一气呵成将步成叡的里衬也一并褪去。 手指刚刚触碰到结带,便听头顶上方传来制止声。 低沉磁性的声线落音铿锵,字字清晰,不见丝毫醉意。 “夜深了,秦良娣早点儿休息吧。” 语罢,他便径直朝着床边的矮榻行去,行走间步伐稳健,颇具章法。 秦予怔愣半晌,恍然大悟间只觉可悲可笑。 原来,这便是在皇宫中生存的法则之一。 如此也好,相敬如宾总好过虚与委蛇。 步成叡给足了秦予脸面,直到东方破晓才从偏殿中离开。 临行前,他居高临下注视着装睡的人儿,沉声提醒:“一会儿该如何做,不用本宫教你吧。” 第18章 下马威 步成叡离开不过半刻,秦予便对着门外轻喊:“云若。” 云若和两位宫女一同在门外守了一夜,在步成叡出门时,便从昏昏欲睡中清醒了。 秦予话音刚落,一位宫女便匆匆忙忙跑去打水,另一位宫女则跟在云若身后进门。 云若自发为秦予更衣梳头,进门的宫女则在向秦予问安后,径直往床榻去。 宫女掀开绣着鸳鸯的锦被,在看见床中间那滩鲜红的血迹后,露出愉悦的笑意。 她整理好床褥,向正在梳头的秦予行礼:“请秦良娣梳洗更衣后,分别去往皇后宫中与主殿中,向皇后娘娘与太子妃请安。” 话音落下,打水的宫女正好端着一盆温热的清水进门。 秦予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她才起身告退,向着皇后寝宫去了。 净脸后,宫女端着水盆退出去,云若这才拿出一盒药膏,为秦予涂抹流血的伤口。 伤口在腕背,被长长的袖口遮住,不易察觉。 云若见秦予眼下有了淡淡的乌青,用胭脂巧妙盖住,喃喃问:“小姐一夜未合眼,是提防太子殿下?” 秦予微微一笑,语气沉静疲累:“睡不着。” 她并没有认床的习惯,习武之人无论身处何种艰苦的环境,都能很快适应。 昨夜在得知步成叡此前一切只为试探后,她便彻底松懈了神经,却不知为何反而无法入眠。 请安时,皇后并不似昨日瞧着那般威严,言辞间和善慈爱。 可有了昨夜的前车之鉴,秦予明白,在这皇宫之中,人人都披着一张皮,一个令人看不穿的伪装。 恭恭敬敬请了安回东宫,秦予一刻不停地前往主殿。 主殿外的宫女将她拦在门外,说太子妃身子不爽,尚未起身,让她在门外稍作等候。 秦予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周绥用来为难她的借口。 常年如胶似漆的夫君,前夜还同自己耳鬓厮磨,转眼乍然娶了旁人,换做谁都会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 且教习嬷嬷授教时说过,周绥自小被皇后接入宫中教养,二人感情颇深。 她若要在东宫立足,便万万不能得罪周绥。 一旦得罪周绥,便等同于同时得罪了皇后。 届时只怕皇后的脸面,必定有所不同。 云若从宫女隐隐不善的语气中窥见端倪,暗自不悦,却也只能陪同小姐站在门外等候。 半个时辰过去,日头渐渐高悬,屋内始终不见有任何动静。 云若稍稍移动位置,为秦予挡去刺眼的光线,拦门的宫女见了,不悦地睨一眼。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强烈的阳光已然完全挡不住。 云若掏出手帕为秦予擦去脸上的汗珠,摇动着手里的绢扇扇风去热,却不管自己也是满头满脸的汗。 屋内终于传来一道低弱的女声:“碧雀。” 拦门的宫女立马推门而入,很快又出来,对着秦予虚虚一拜:“娘娘身体实在虚弱,不能起身,今日请安免了,秦良娣请回吧。” 云若闻言,心头火蹭蹭蹭往上冒,不假思索抬脚往前迈了一步。 秦予眼疾手快拉住她,挪动脚步挡在她身前,朝屋内款款行礼,不着痕迹遮掩过去。 “娘娘保重身体,臣妾告退。” 秦予带着云若转身离开,抬头便见步成叡朝着主殿快步行来。 一身太子黄袍,与昨日明艳的大婚装束不同,步履生风,过处满是帝王之气的肃穆威压。 她微微怔愣,遂而行礼:“臣妾参见太子殿下。” 步成叡轻轻点头,以示回应,片刻不停地与她擦身而过。 她缓缓起身,敛了恭谨的神色,快速回偏殿。 从昨日到现在,她滴水未进,又强撑着精神站在日头底下晒了一个时辰,此刻只觉头晕目眩,手脚无力。 清晨打水的宫女见秦予面色惨白,慌张道:“娘娘只怕是中了暑气,奴婢去煮碗梅子汤来。” 说完,不待秦予应声,径直便出了门。 云若见秦予浑身盗汗,掩不住心焦,转身出门,急声吩咐侍立的宫女快快上早膳。 早膳厨房一早便备好了,此刻云若传膳,不多时便呈了上来。 腹内空空的秦予本不觉饥饿,闻见饭菜香后肚子就咕噜咕噜叫个不停。 她这厢吃着菜,云若便立在她身后默默抹眼泪。 “小姐来东宫还不到两日,便受此磋磨,往后可怎么过啊。” 闻言,秦予夹了一筷子菜,转身喂进云若嘴里,宽慰道:“别担心,只是暂时的。” 人与人之间相处,大多如同行军打仗,暗藏玄妙。 周绥给她下马威,她放低姿态毫无怨言地接着。 只要证明自己于对方构不成威胁,往后便不会再有类似事情发生。 云若见秦予一脸云淡风轻,沉重的心情得到片刻纾解,一边嚼菜,一边止住了哭泣抽噎。 打水的宫女适时端着梅子汤进门,云若快速背过身去,用手擦干净脸上的泪痕。 宫女佯装未觉,将瓷碗恭恭敬敬递给秦予:“娘娘快喝些梅子汤解暑吧。” 秦予从她手中接过瓷碗,想到她清晨伺候时的沉稳妥帖,喃喃问:“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恭敬地下跪回话:“回娘娘,奴婢名唤秋月。” “秋月,是个好名字。” 秦予舀了一勺梅子汤,入口酸甜,难受的感觉的确消退不少。 她漫不经心开口:“秋月,太子妃的身体一直都这么孱弱吗?” 她素来不爱拐弯抹角,这话问得尤为直接。 秋月耳聪目明,立刻明白秦予不过是因方才之事向自己求证,所以不敢有丝毫隐瞒。 “回娘娘,太子妃的确是在常年服用各种名贵的汤药调养身子,彭院史说她这是从娘胎中带来的不足之症,恐难痊愈。 不过太子妃虽然身子孱弱,平日里却少有不能下床见人的时候。” 比起秦予的直言不讳,身为宫女,秋月的话就说得委婉很多。 秦予了然于胸,示意云若将人扶起来。 秋月受宠若惊,起身后毕恭毕敬地提醒:“娘娘,你与太子殿下大婚,必定是要同太子妃请一回安的。” 秦予颇感意外。 如此说来,只要周绥一日不见她,她就得日日早起请安。 这一点,教习嬷嬷倒是疏漏了。 若非秋月提醒,只怕她明日被问责,还会一头雾水。 秦予倍感欣慰,悠悠道:“秋月,日后你便在屋内伺候吧。” 秋月盈盈一笑,忙不迭行礼道:“谢娘娘,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伺候娘娘。” 翌日,秦予穿戴整齐,再次前往主殿请安。 碧雀又一次将她拦在了门外:“太子妃咳了一夜,刚刚睡下,请秦良娣暂且等候。” 第19章 鹣鲽深 咳了一夜,刚刚睡下。 说明今日会比昨日等待的时辰更长。 好在秦予吃一堑长一智,特意吩咐厨房早半个时辰准备早膳。 她此刻吃饱喝足,就算站一上午,也不会似昨日那般狼狈了。 因着秦予来请安了,无法立时抓住她的错处,碧雀的神色恭敬不足,不悦有余,肉眼可见的难看。 都说下人的言行往往代表着主子的言行,见碧雀此等模样,她便可窥见周绥的脸色有多难看了。 秦予安安静静地立在门口,又被日渐高悬的烈阳晒出了一身热汗。 眼见快到正午了,她掐算着昨日步成叡回宫的时辰,暗想再等上一时半刻便能脱身。 岂料一直等到午膳过去,竟还迟迟不见步成叡人影。 云若一刻不停地摇着扇,秋月挡着大部分的烈阳,时不时为她擦去额头脸上的汗珠。 未时的阳光变得更加热烈,明明已是夏末秋初的时节,却不见半分凉爽。 若是在商羽,早已经秋高气爽,细雨绵绵了。 云若从未如此长时间地站立过,渐渐地有些腿酸立不住。 秦予听着她略微沉重急促的呼吸,慌忙托住她不由自主往下坠的身子。 云若好似有过片刻的失神,经秦予这一拉,她瞬间清醒了几分。 她嘴唇隐隐发白,有气无力地低喊:“小……秦良娣。” 听着她虚弱的声音,秦予心疼不已,将人交给秋月稳稳扶住后,转身冲着紧闭的门扉匆匆一拜。 “娘娘既还睡着,臣妾便先行告退了。” 门内的碧雀闻言,立马将房门打开。 “太子妃尚未发话,秦良娣便迫不及待要走,这便是秦良娣从教习嬷嬷那里学来的规矩吗?” 云若见此情景,连忙伸手去扯秦予的衣袖:“秦良娣,奴婢不打紧……” 为了她一介奴婢得罪太子妃和皇后,实在是不值当。 秦予短暂回头,给予云若一个从容宽慰的眼神,遂而看向趾高气扬的碧雀,神色淡淡,语气不卑不亢。 “教习嬷嬷事无巨细皆有交代,是臣妾学艺不精,辱没了教习嬷嬷的声名。 娘娘若是生气,待哪日能下榻来,再召见臣妾问罪不迟。” 语毕,不待碧雀再次开口,直接起身,扶着云若抬脚便走。 秦予这番话说得中规中矩,可落在碧雀耳中,反而是实打实的挑衅。 能下榻来? 这不是讽刺太子妃身体有疾,没有秦良娣康健吗? 届时再召见问罪? 这不明晃晃表示,既然要被问罪,自此不再受这窝囊气请安了吗? 东宫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做主,哪有凭一个新来的良娣骑在头上这样的事情? 碧雀恼怒跨出门,摆起身为太子妃宫婢的架子:“秦良娣好大的威风!” 话音落下,众人这才注意到远远行来的步成叡。 他瞧着连忙福身行礼的众人,抬脚上前,不咸不淡地发问:“你们在吵什么?” 碧雀敛了恼怒之色,眉头轻轻皱起,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 “回太子殿下,依照祖制,秦良娣大婚过后是要向娘娘请安的。 娘娘昨日身子不爽,免了秦良娣的问安,原想着今日承了秦良娣的礼,以免秦良娣日日折腾。 岂料娘娘昨夜咳疾发作,一夜未眠,好不容易清晨才有所松缓。 奴婢见娘娘刚睡下不久,不忍叫醒娘娘,是以自作主张让秦良娣在殿外等候。 不想秦良娣心中不忿,竟说出让娘娘哪日能下榻,再召见问罪的话来。” 说到此,碧雀隐隐哽咽,主动请罪。 “奴婢也是见不得秦良娣如此顶撞娘娘,这才有所僭越,出声喝止了秦良娣,还请太子殿下责罚。” 听完来龙去脉,步成叡的目光沉沉落在秦予身上,喜怒不明。 他今日同父皇在昭明殿议事,是以才这个时辰回宫,岂料竟撞上这样一幕大戏。 新婚当夜他还道新来的良娣性情温顺,兴许能与阿绥和睦相处。 眼下不过短短两日,便露出了本性。 秦予听着碧雀避重就轻、颠倒黑白的说辞,拢在袖中的手掌紧紧握起。 感受到颇具威慑力的注视,她掀起眼帘,不惊不惧地迎上步成叡深邃的眸光。 她开口正欲说话,旁边的云若却率先挣脱了秋月的搀扶,噗通一跪,朝着步成叡狠狠磕头。 “太子殿下,秦良娣并非心存不忿,是奴婢在日头底下站了许久,约莫感染了暑热,有些不适。 秦良娣不忍,情急之下这才乱了分寸,请太子殿下不要责怪秦良娣,要罚便罚奴婢吧!” 云若说完,眼圈儿通红地瞧着步成叡。 她小脸煞白,两颊全是热汗,确然是即将晕厥之态。 宫中请安的规矩他是知道的,想来她并未说谎,也不敢说谎。 步成叡将视线移回秦予身上。 她秀眉轻拧,倾城容颜上布满了汗珠,细腻白皙的肌肤带红。 漂亮的丹凤眼眼周处,亦晕染上了些淡淡的暑红。 本是柔丽之姿,却在杲杲烈日的映衬下,平添许多坚毅。 步成叡的心似被轻轻牵动了一瞬,暗自心惊。 她们竟然从卯时站到了未时,足足站了三个时辰。 他心中已有决断,命众人起身后,看向泫然欲泣的碧雀。 “碧雀,秦良娣冒犯太子妃在先,你忠心护主并无不妥,本宫不罚你。” “奴婢谢太子殿下。” 步成叡又看向秦予。 “本宫念在秦良娣事出有因,不追究你对太子妃大不敬一事。 至于请安,太子妃自小身子羸弱,须好好静养,从此以后,秦良娣便不用再来请安了。” 他话里话外都是在维护周绥,没有半分苛责之意。 就连免了秦予的请安,也是为周绥的身体着想。 秦予面不改色行礼谢恩,眼底的自嘲一闪而逝。 一早便知他二人鹣鲽情深,她怎么还傻傻的以为,他会为自己说一句公道话? 皇宫中人的私心,当真明显的可怕。 秦予带着一众宫婢回到偏殿,命云若喝了梅子汤解暑后,回到自己的屋内休憩,暂时不用她伺候。 两刻钟后,厨房传了午膳。 秦予拿起碗筷正要用膳,却听门外传来宫女的通报:“太子殿下驾到!” 第20章 生辰宿 秦予放下碗筷,起身相迎间,不免皱眉疑惑。 周绥同她一样还未用午膳,步成叡不留在主殿中陪周绥一起用膳,来这儿干什么? 思索间,步成叡已然大跨步进门,对着正欲福身行礼的秦予淡淡道:“秦良娣免礼。” 她闻言收势,淡然地看他扫视一眼桌上的菜肴,而后在圆凳上坐下。 “阿绥自小身子不好,时常缠绵病榻。 皇室贵族最忌后宅不宁,如今东宫之中唯你二人,本宫不想再看见今日之事发生。” 步成叡神色疏淡,语气沉稳,并无半分责备之意,话里话外却仍为周绥开脱维护,让秦予息事宁人。 秦予起初还纳闷,为何他要特地跑一趟偏殿同自己说这些敲打的话,后来才恍然明白。 他是怕她向圣上诉苦叫屈。 毕竟她是圣上亲自挑选的良娣,太子即便对她再不喜,也不敢同圣上过不去。 她对他并无半分情意,自然也不屑于争风吃醋,搬弄是非。 秦予眉眼疏离:“臣妾明白,太子殿下放心。” 秋风渐爽,步成叡再未踏足过偏殿,周绥也从未召见过她。 三人同住东宫屋檐下,陷入意外的和谐。 秦予每日还同在秦府一般练武耍枪,巩固精进武艺的同时,顺道消磨时间。 后来有一日,步成叡下朝回宫,听见偏殿之中传来舞刀弄枪之声,脚步不由自主便转了方向。 四弟曾说起过她在战场之上的飒爽英姿,他却是从未见过。 他免了宫女的通报,站在殿外远远地瞧着一身红色戎装的女子。 满头如瀑青丝被利落地高高束起,玲珑有致的身段随着一招一式灵动腾挪。 细长沉重的银枪被她紧紧握在手里,轻松挥动。 精致的面孔之上缀着大颗晶莹的汗珠,秀眉似有若无地轻皱,神色无畏果毅。 深宫之中,多的是柔美妩媚的女子。 是以即便初见时惊艳于她的倾城绝色,他亦并未觉出她与其他女子有何不同。 此刻所见方知,原来这世上竟真有如此奇女子,静时清冷婉丽,动时英姿勃勃。 步成叡不知不觉瞧了许久,直到周绥打发了碧雀前来找人,才使他回神。 碧雀瞧着他这副失神之态,眼底划过一抹狐疑之色,恭敬行礼:“太子殿下?” 秦予练武时特意让宫女们统统避开,以免进入忘我之境时误伤旁人。 乍听碧雀的声音后,连忙收势,循声望去。 步成叡遥遥注视着她,唇边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深邃的眼瞳之中俱是复杂之色。 她连忙福身行礼,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杆精美的长枪,爱不释手。 刚柔并济之景,令他深深恍惚,最后竟未让人起身,匆匆收回视线,径直转身离开。 秦予怔愣半晌,待人彻底不见了踪影,才兀自起身。 “太子殿下生气了吗?”云若忧心忡忡。 “太子殿下的性子素来平和,应当不会责罚娘娘的。”秋月猜测道。 秦予不以为意地收回视线,手执银枪转身回屋:“静观其变吧。” 此后几日,她照常习武练枪,偏殿门口总会出现步成叡驻足观望的身影。 起初有所察觉,她会立马停下来福身行礼,可随着他免礼的次数越来越多,她便视若无睹了。 后来他便由门口的站,变成了庭内的坐,仿若欣赏一场表演般淡然自若。 看着步成叡一日日的变化,秋月与云若由衷为秦予感到高兴。 无一例外认为只要太子殿下对娘娘青睐,那么日后在东宫,便不必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只是每每看见秦予轻皱的眉头后,云若又忍不住心疼难过。 彻底进入秋季,京都的雨珊珊而来。 当她看见站在伞下雨幕中的步成叡时,便心知肚明,自己的这一身武艺,只能就此埋没。 于是当日命云若将戎装与银枪尽数收起,此后亦不再取出。 翌日雨过天晴,步成叡如约而至,却不见院中那抹俏丽灵动的身影。 他凝眉询问秋月:“娘娘今日可是身子不适?” 秋月颔首,面不改色道:“回太子殿下,娘娘昨夜偶染风寒,确感不适。” 步成叡闻言,面露急色,抬脚往房内走:“可有请太医?” “太子殿下!”云若急急地拦在房门口,朝他恭敬福身,“娘娘刚服了药睡下。” 步成叡抬眼瞧见床榻之上微微隆起的形状,默了半晌,对二人道:“好生伺候。” 云若与秋月暗自松口气,不动声色回:“是,太子殿下,恭送太子殿下。” 待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彻底消失,秦予才从床榻之上起身。 接连三日天气晴好,步成叡日日都来,却也次次被云若拦在门外,用各种说辞搪塞过去。 “病愈”后,秦予只安静坐在廊下看书。 她镇守商羽伤重之事,步成叡有所耳闻,是以并未察觉出端倪,反而遣人送来各种滋补物品。 事后又送了一套戎装,以及一枚由罕见玉石打磨而成的护戒。 护戒冬暖夏凉,兼有宁神静气,清心养颜之效。 第二年生辰,步成叡与周绥各自赏赐了她不少好东西。 尊者赐,不敢辞。 她统统收下,命云若一并收了起来。 或许是因着生辰,步成叡坚持在偏殿之中陪她用晚膳。 晚膳过后,却没有要走的迹象。 小轩窗外夜色浓重,秦予掩卷从矮榻上起身,淡淡道:“夜深了,臣妾让秋月送太子殿下回主殿就寝。” 步成叡同坐在矮榻上的另一侧,闻言从书卷中掀起眼帘,不以为然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本宫自然要陪你的。” 正好送糕点进门的云若闻听此言,差点失手打碎手里的玉碟。 同样惊诧的秦予霎时镇定,在云若将碟子放到矮桌上后,喃喃开口。 “太子殿下有所不知,臣妾阿娘是诞育臣妾时难产而亡。 所以每年臣妾生辰,总会格外思念她。 如今阿爹也一同故去,臣妾更是黯然销魂。 太子殿下若要留宿,只怕臣妾会力不从心。” 秦予神色淡淡,语气不疾不徐娓娓道来。 步成叡静静地凝视她,眼中流露出明显的疼惜。 他将手中的书卷一掩,缓缓起身。 她正要暗自松口气,手却被对方轻轻握住,朗润之声沉沉落下。 “既如此,本宫更该留下来陪你了。” 第21章 照红妆 云若已然福身,正欲开口恭送步成叡,谁曾想他竟冒出这样一句话来,打了主仆二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两年,她始终有意无意地躲避着对方的亲近。 她不相信位及太子的他,会丝毫没有察觉出自己的抗拒。 而他迄今为止仍未怪罪的原因,或许是猎奇,或许是征服欲。 无论出于什么,她都不关心。 她只知道,自己此刻不愿意。 步成叡居于深宫,极少似武将一般有练武的习惯,是以一双手掌平滑细腻,不似步成骁那般粗粝。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她的掌心,用指腹反复感受她掌间的老茧,温润俊朗的面孔嵌上几分柔情。 她如触电般指间微微颤动,下意识想要抽回手。 极力克制下的异常举动到底被步成叡察觉。 他蓦然加了力道,紧紧握住她柔软的手掌,沉声问:“怎么了?” 秦予不动声色地注视眼前人,眼中波澜不兴,俱是沉静:“太子殿下恕罪,臣妾今夜身子不适,恐不能侍寝。” 步成叡表情微滞,眼底划过一抹黯然,沉吟半晌,终究还是放开了她的手。 “你好好休息。” 她懒得去猜对方究竟是否生气,顺势福身忙不迭道:“臣妾恭送太子殿下。” 气氛蓦然变得紧张,一旁的云若与秋月见状,连忙躬身道:“奴婢恭送太子殿下。” 今夜过后,步成叡待秦予还是一样。 时常来偏殿看望,偶尔得了些稀罕物,也会挑上一些命人送来。 他努力试探着她的喜好心意,她从始至终不冷不热,进退有据。 一年后,圣上与皇后先后驾崩,步成叡身穿明黄色九爪龙袍,于昭明殿登基。 周绥顺理成章册立为后,秦予封为贤妃。 秦予站在一众先皇后宫妃嫔之中,目光沉静地注视着眼前的石板,尽量将旁边那道似有若无的视线忽略。 登基大典结束,云若搀扶着她回迁居的寝殿。 此处寝殿是秦予亲自挑选,离锦和宫较远,胜在僻静。 步成骁奉旨回京参加登基大典,登基大典结束,便又要马不停蹄回商羽。 他瞧着前方的两人,抬脚想要上前,却被湘妃一把拉住衣袖,沉沉摇头:“骁儿不可。” 步成风张嘴欲言又止,拍拍他的肩膀,最终沉声道:“哥,三年未见,回沁湘苑用完午膳再走吧!” 他恋恋不舍地久久凝视秦予纤弱的背影,神色哀戚:“好。” 秦予一步步走得艰难,很想再回头看步成骁一眼,想想终究还是算了。 他们之间的情意,早在三年前便彻底割断。 即便设计对面,也只是徒增伤悲罢了。 回到寝殿,秦予恹恹的,坐在廊下看那方寸之间的天宇。 她蓦然感慨:“云若,我好想念阿爹,好想念商羽。” 进宫三年,这是云若头一回听秦予说想念老爷和故乡。 可她知道,其实小姐真正想念的不是这些。 而是当初在商羽,无忧无虑、潇洒恣意的日子,以及……无法拥有,只能缅怀之人。 “小姐,你一早上没吃东西,奴婢去小厨房,做些你爱吃的点心。” 在商羽时,小姐很爱吃海棠酥。 初入宫那会儿,因害怕小姐不堪承受,是以从不敢做来惹小姐伤心。 此刻小姐能坦然提起从前,她便知道,是时候做一些糕点来聊表慰藉了。 秦予靠着廊柱没有说话,就这样安安静静枯坐到了入暮时分。 云若端着满盘精致的海棠酥出现,她瞧着盘子里松软滋润的海棠花糕点,鼻头一酸,眼中顷刻蓄积起热泪。 秦予上一次吃海棠酥,是在先皇的赐婚到来之前。 她与步成骁坐在华盖如伞的海棠树冠上,鼻间满是馥郁的花香。 彼时他们的脸上,皆是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与向往。 秦予收回思绪,缓缓伸手拿起一个咬一口。 入口绵密,外酥内甜,是记忆中想念的味道。 她忽而哽咽,挥了挥手,带着微弱的哭腔道:“剩下的你同秋月分了吧,我再一个人待一会儿。” “小姐……” “去吧。” 云若端着一碟子海棠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秦予凝望着庭院中的虚空,恍惚中又瞧见了那棵高大挺拔的海棠树。 繁密的花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晃动,带来沁人心脾的香气。 垂垂暮色中,一个高大的人影儿忽然出现在殿门口。 他穿着一身明黄,身后没有带一个侍卫宫女。 幽幽柔光下,威严肃穆的龙袍上,泛着金线的光泽,而那俊朗的五官,却添了几分柔和。 秦予远远瞧着,见他脚步略显踉跄,双颊酡红,应该是饮了酒。 可她已经上当一次,自然不会再上当第二次。 她堪堪起身,手里还拿着那块吃了一半的海棠酥,不疾不徐地迎上前去,施施然福身行礼。 “陛下来了,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声。” 步成叡瞧着秦予满头华发,未施粉黛却依然俏丽的面庞,勾唇一笑,喃喃轻唤:“阿予。” 熟悉而久违的称呼入耳,震得她头皮发麻,一阵恍惚。 她认真瞧着对方深邃而硬朗的眉眼,眼底的失落与凄惶一闪而逝。 不是他…… 谁也不是他。 这片刻的失神与确定落在步成叡眼中,叫他不明所以,他皱起眉沉声问:“阿予不喜欢朕这样叫你?” 秦予诚实地摇摇头:“臣妾不喜欢。” 话音落下,步成叡微醺的眼神轻轻闪动。 他一把握住她皓白的手腕,受伤而期待地问:“那你喜欢朕如何叫你?” 三年来,她对他总是恭敬有礼,不冷不热。 他不是感受不到,只是觉得她初入东宫时,自己于她有所亏欠,是以愿意耐心弥补。 可她为什么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块永远也化不开的坚冰呢? 秦予垂下眼眸,沉默不答。 步成叡徇着她的视线,这才看见被她握在手中的海棠酥。 “贤妃喜欢海棠?” “是。” 他抬头看向皎洁的月亮,沉吟半晌后,醉意十足地咏诵。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步成叡深望着秦予:“海棠花美,不及人娇。以后这殿,便叫美人殿吧!” 语罢,牵起她的手,缓步往殿内走。 “苏子瞻不愿海棠独自栖身昏昧幽暗,只愿共度良宵,朕亦然。” 第22章 襄王意 步成叡的话简洁明了,秦予惊骇,本能地想要挣脱他宽大的手掌。 “陛下,今日是您登基的大喜之日,皇后娘娘应该等急了。” “朕同阿绥相伴数十年,不差今日这一晚。” 他脚步微晃,言语间口齿散发出浓烈的清冽酒香。 深邃的双瞳迷蒙中带着坚定执拗,眉宇紧皱。 突如其来的一个趔趄后,将全身的重量放到了她身上。 他埋首在她雪白的颈间,脑袋无意识般拱了拱,完全一副小孩子讨糖吃的撒娇做派。 秦予大为震撼,对于骤然无比亲昵的举动显得慌乱无措。 云若拿着糕点同秋月交谈寥寥数语,终究还是不放心放任秦予一个人在廊下独坐。 是以取了一件单薄的水蓝色披肩出来:“娘娘……” 廊下空无一人,秋月惊异轻呼:“是陛下和娘娘!” 云若抬眼一看,当即与秦予求助的眼神一对,连忙抬脚奔上去。 “奴婢参见陛下。” 她同秋月匆匆行礼,机敏地立刻伸手去搀扶步成叡,却被他挥手制止,双臂将秦予的胳膊抱得更紧。 “你们……退下。” 低沉的嗓音带着浓浓的慵懒与磁性,语气不温不火,喜怒不明。 云若与秋月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碧雀适时出现在殿门外,冲着步成叡与秦予遥遥一拜。 “奴婢参见陛下、贤妃娘娘。 陛下今日大喜,皇后娘娘特地吩咐小厨房做了些陛下爱吃的菜肴,请陛下前往。” 秦予入东宫三年,一无所出,其中缘由,一想便知。 这也是为什么步成叡虽然总隔三差五给她送礼物讨欢心,周绥却从来不主动为难她的原因。 周绥知她无心无意,也时常会在必要时替她解围。 二人的关系可谓是简单又微妙。 不待步成叡开口,秦予一个眼神示意,碧雀便忙不迭上前来搀扶他,带着他往殿外去。 今日高兴,他的确喝了不少酒。 相比娶秦予那晚喝的酒,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是真的有些醉了,却也没到任人摆布的地步。 步成叡将碧雀的手挣脱,神色间带起几分威严。 “朕已允诺今夜留宿美人殿,你且去回禀皇后,朕明日再去看她。” “陛下……” 碧雀不敢置信。 此前皇后娘娘无论何时来请陛下,无论陛下身处何地,在干什么,陛下总是以皇后娘娘为先,从未怠慢冷落过。 今日却好似吃了秤砣铁了心,竟然想也不想一口回绝。 步成叡伸手又欲拉秦予,秦予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面不改色颔首福身。 “陛下,皇后娘娘一片心意,陛下还是去看看吧!” 碧雀亦还要跟着说话:“陛下,今日晚膳是皇后娘娘亲自——” 她话还未说完,步成叡的眉头便狠狠一皱,语气沉沉地低喝:“好了!” 这一喝,众人身形一抖,连忙下跪:“陛下息怒。” 步成叡踉跄上前,一把将跪在地上的秦予拉起来,二话不说弯腰抬手,顷刻将人公主抱在怀中。 秦予的心蓦然狂跳,双手放在步成叡胸前微微推拒挣扎。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喷薄在她脖颈间的气息热烈滚烫,似是压抑着极大的愠怒。 没有哪个男人会容忍自己的妻妾抗拒自己多年,更遑论帝王。 云若见状,着急地正欲张口,步成叡俯视着几人,语气霸道,透着几分冷冽:“都退下。” 语罢,抱着秦予径直往殿内去。 步成叡步态不稳,双臂却孔武有力,无论如何踉跄,始终牢牢将秦予抱在怀里。 秦予又惊又慌,颤声道:“陛下,你放臣妾下来……” “不放。” 步成叡身份尊贵,从小到大,想要的东西都是唾手可得。 就连太子之位,也在先皇后的助力下,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易得到。 可唯独秦予。 自从对她心动以来,他无数个日日夜夜想要靠近。 偏偏未能如愿,连她的一句关心也未曾得到过。 他不甘、自疑、沮丧,亦灰心难过。 这些情绪是在周绥身上从未体会过的。 他与周绥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早就在春去秋来的漫长岁月中,将年少懵懂转变为亲情。 可她于他而言,终归是不一样的。 秦予听着步成叡坚定冷冽的口吻,彻底慌了。 眼见厢房门离得越来越近,她急切道:“想必陛下今日也乏了,不若臣妾命云若为陛下备下热水……” “贤妃就如此不愿朕留下吗?” 步成叡紧绷的脸色彻底阴沉,进房后守在门外的宫女连忙将房门掩上,生怕慢了一步就被治罪。 “不是的陛下,臣妾只是还没准备好。” 秦予强装镇定,目光落在别处,心虚地不敢看步成叡。 步成叡将人放到床榻上,高大的身躯顺势压下来。 见她不愿看自己,伸出手捏住她尖削的下巴,逼迫她与自己对视。 “你是朕的良娣,朕的贤妃,三年了,究竟是没准备好,还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秦予听着步成叡直言不讳的询问,眼前蓦然出现步成骁那张硬朗英俊的面庞,眼圈儿顷刻就红了。 “因为一纸婚约,臣妾不得不入宫,陛下不得不纳臣妾为良娣,陛下理应明白,臣妾为何不愿。” “是,你初入东宫时朕冷落了你,是朕不该,这几年朕也在尽力弥补,难道你还不明白朕的一片心意?” 步成叡目不转睛注视着秦予,轮廓分明的面孔,白皙中透着酒醉的酡红,眼神真挚而急切。 秦予神色悲戚,心内酸涩不已。 他见她凝眉不语,忽而痴痴地笑起来。 “原来你不是不明白,你只是不愿明白罢了。 你不再习武练枪,所以朕送你的戎装你不会穿,护戒也从来不戴,就连赏赐的珠宝首饰,亦不喜。” 随着他一字一句的落下,两人的眼眶皆红了个彻底。 他捏着她下巴的手指无知无觉地用力,眼神沉痛而愠怒,恨不能将人嚼碎了吃下去。 “秦予,你同朕说一句实话,早在婚约之前,你是否已有心仪之人?” 话音落下,秦予的心狠狠一跳,身体下意识颤栗。 他为何会突然如此问? 难道是今日登基大典之上,察觉出了什么? 第23章 时境迁 尽管心中慌乱,秦予仍面不改色地立刻矢口否认:“臣妾没有。” 步成叡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审视了半晌,到底没能看出丝毫端倪,心中紧绷的那根弦总算松弛。 醉意上涌,他看着她如画般惹人怜惜的容颜,蓦然低头。 秦予骤然睁大了双眼,凝在眼眶的眼泪跟着滑落。 她想也不想伸手推拒他,躲开他的亲吻。 “陛下!陛下醉了!臣妾去为陛下煮碗醒酒汤!” 说着,她正欲从步成叡的臂下钻出床榻,下一瞬却被牢牢圈住腰肢,往床榻里间挪了几分。 他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一双大掌转而牢牢握住她的一双皓腕举到头顶,沉重的身躯结结实实压下来。 “朕没醉,朕很清醒。” 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混着身上馥郁甘甜的龙涎香,让她仿佛置身无处可逃的密网,呼吸紧促。 秦予的眼泪一滴滴往下掉,哭得悄无声息令人垂怜。 步成叡被她的眼泪一惊,纵然有万般疼惜不舍,还是无可避免地羞恼。 他咬着牙沉声问:“让你做朕的女人,就这般痛苦吗?” 秦予红着眼不答,沉默地面对即将到来的雷霆之怒。 可他没有发怒降罪于任何人,只是如同疯魔般,用另一只大掌去扯她身上的衣袍。 他的眼中亦噙着星星点点的热泪,眼眶微红,眉眼之间肃穆冷冽。 上好的锦袍被他用力撕扯开,露出素白的里衣,与白皙细腻的香肩藕臂。 步成叡的目光刹那晦暗,本就沉重的呼吸愈发浑浊滚烫。 秦予在心里挣扎了数万遍,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云若、秦管家、步成骁…… 那张英俊硬朗的面孔久久定格,一双深邃的眼瞳默默注视着她,好似有千言万语来不及诉说。 沉痛间,微风拂过,随着一阵海棠花的清香,面孔变得支离破碎。 她急切地想要捡起来,重新拼凑。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碎片化作莹莹光点随风而逝。 她心灰意冷,无奈而不甘地沉沉闭上眼,逐渐卸下双臂抵抗的力量。 似是察觉到人儿的情绪变化,浓浓的喜悦自步成叡心间升起。 他渐渐松开禁锢的大掌,转而抚上她绝美的面颊。 一寸一寸,带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往下蔓延。 须臾之间,男人身上的温度高得可怕。 烫得她无时无刻不想要逃离,却又无比理智清醒地逼迫自己忍耐。 她秀美的眉宇轻皱,眼睫轻轻颤动,神色哀怜。 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鹿,疯狂逃窜间在深林中迷了路,不知所措却又镇定自若。 她置身于狂风骤雨,紧紧抓住身下柔软的床褥,攥得指尖发白。 双唇紧咬,尝到了丝丝腥甜却不觉得痛。 眼角的泪水如同打开的闸门汹涌不能自抑。 泪眼模糊间,她看见步成叡满是汗液的面孔上,俱是难耐的欢愉。 他意乱情迷地注视着她,俯身在她耳边柔声低喃:“予儿,你是我的……” 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只能是他的。 即便她此时此刻心中没有他,他也不会放手。 她是他的妃,不可更改。 初秋时节,窗外徐徐下起了雨,传来雨打芭蕉的滴答声。 凉爽的夜风从半开半掩的窗户窜进来,驱散房内仍在不断升温的燥热。 步成叡霸道地与秦予十指紧扣,另一只手拂过她湿漉漉的秀发,感受指腹间的温柔。 神思恍惚间,陷入无知无觉且无法控制的疯狂迷乱。 她似一株无根浮萍,游荡在波涛汹涌的碧海之间。 想要寻找一根浮木得到救赎,终究是奢望枉然。 床榻前,两人的衣物凌乱地散落一地。 酣睡中的步成叡,仍用修长的手臂紧紧圈住秦予,让她依偎在自己怀里。 秦予听着窗外的雨势渐渐转弱,直到彻底消失,睁着无神的双眼一夜未眠。 翌日天方破晓,感受到步成叡有转醒的迹象,秦予才闭了眼,佯装熟睡。 步成叡瞧着面色平静的人儿,餍足地勾起笑意,在她光洁的额间印下浅浅一吻。 秦予听着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穿衣的动静,再是轻柔的脚步声,最后听见房门轻轻掩上的声音,才徐徐睁眼。 云若和秋月在门外守了一晚上,此情此景恍然回到秦予刚入东宫那晚,令人心神不宁。 步成叡开门出来,云若见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心下一痛,险些落泪。 她二人正要福身行礼,他伸手制止,柔声道:“宫中尚有些上好的血燕,朕一会儿命人送来,好好给贤妃补身体。” 说完,目光落在云若身上。 “你是贤妃的陪嫁,做事妥帖,聪慧伶俐,朕便封你为掌事宫女,日后有任何事,都可直接向朕禀告。” 步成叡的语气柔软平和,根本不似一位帝王该有。 用小姐的清白之身换来的地位殊荣,使云若感觉不到半分高兴。 她颔首行礼谢恩,回话时喉间似堵了一大把棉花,难受至极。 待步成叡走后,云若急急推门而入,瞧见蜷缩在床榻被褥间的秦予,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落。 她握住秦予的手,千言万语到最后只化为了一句万般无奈的呼唤:“小姐……” 这些年秋月虽不解自家娘娘为何不喜欢陛下,但她始终万事以娘娘为先。 如今见娘娘形容憔悴,双眼空洞无神,亦难受得眼圈儿通红,忍不住哽咽。 “娘娘,奴婢吩咐人去备些热水来,好让娘娘沐浴净身。” 秋月说完,转身出门。 秦予双眼微肿,此刻见云若哭泣,鼻头又忍不住发酸,可无论如何也流不出眼泪了。 她伸出光洁的手臂,轻轻抚摸云若的头发,不知是宽慰对方,还是宽慰自己。 “傻丫头,这是早晚的事……” 闻言,云若的眼泪更加汹涌了,难受地一边点头,一边回应:“奴婢知道的……” 过去三年里,秦予心情好时,还偶尔笑一笑。 这日过后,她的性子更为沉静,再难见到一丝真心实意的笑容。 步成叡时常来美人殿,留宿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一月后的清晨,秦予忽感胃中不适,掩唇干呕。 云若急急忙忙去请了彭院史来瞧。 彭院史搭脉一诊,脸色微微变化。 从前在商羽营帐中,他便瞧出了秦予与步成骁二人之间的情意。 原以为会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奈何天不遂人愿…… 三年了,终究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他掀起衣摆,在秦予面前缓缓跪下,语气平缓道:“恭喜贤妃娘娘,娘娘有喜了。” 第24章 见信唔 秦予有喜一事迅速传遍后宫。 这是步成叡的第一个孩子,也是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孩子,虽不是嫡出,身份却同样尊贵。 步成叡欣喜不已,欲晋封秦予为贤贵妃。 她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悦,想也没想一口回绝。 那个雨夜于她而言是不堪回首的耻辱,她想忘了,却又实在不忍将新生扼杀。 步成叡对秦予日益关怀宠爱。 见她郁郁寡欢,便吩咐宫人在御花园中移植了大片海棠,讨她欢心。 美人殿中更是处处有海棠,就连灯笼纱绢上也绣着海棠盛放的图案。 步成骁收到步成风的信笺,看见上面有关贤妃有喜的消息时,喝了一晚上的酒。 明知这是早晚的事,他还是不可抑制的难过。 三个春冬流转,他第一次忍不住提笔,给秦予写了封信,托步成风交给她。 几日后,步成风借着在宫中巡视之便,第一次踏足美人殿。 看着殿中物品上布满的海棠花图案,他心里忍不住一阵泛酸。 他知道,秦予与步成骁因海棠花定情,而今她却住在美人殿中,和他不得不效忠的另一个男人长相厮守。 不知道她日日瞧着这些海棠,会不会觉得讽刺难过。 步成风入殿,一众宫女行礼叩拜,皆面色狐疑。 大将军怎么会忽然来美人殿,难道是圣上有何旨意? 房中的秦予和云若听见外面宫女的叩拜声,相视一眼后,后者连忙快步行出来。 步成风遣退了众人,看见出门来的云若,勾起晦涩而感慨的一笑。 云若心中亦是五味杂陈,微微福身行礼后,扬起一抹轻浅的笑意。 “王爷屋里请,奴婢去给王爷沏壶茶来。” 他轻轻点头,抬脚往屋内走。 自从有孕以来,秦予便遵彭子蓟的叮嘱,日日燃着凝神静气的香料。 这香料味道甘甜清冽,就算从早到晚点着,也不会觉得腻重。 步成风一进门便闻见了这股香甜的味道,沉重的心情莫名就变得松快了许多。 他看着矮榻之上的秦予,抱拳虚虚行礼:“臣参见贤妃娘娘。” 秦予嘴唇微张,抬手道:“王爷免礼。” 无事不登三宝殿。 他们之间的链接除了在商羽那几年的情谊,便是步成骁了。 步成风自然地在矮榻前的圆凳上坐下,言行之间仿佛从未有过深宫三年不得已的疏远。 “娘娘身体近来可好?” 她知这句话并非步成风一人在问,鼻头隐隐发酸。 “不过刚有孕,并未感觉惫懒疲惫,彭院史调的香很好闻,夜里也睡得安稳,王爷放心。” “如此便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着,直到云若沏了茶进来,替二人守着门,步成风才从袖中拿出那封信。 秦予见了信封上的字迹,眼圈儿忍不住一红,却还是理智地别过脸去,口吻淡淡。 “成风,你替本宫带句话给他吧。 往事已矣,如今本宫也怀有龙嗣,一切尘埃落定,不可回头,请他一定放下,早日觅得良配,切莫暗自愁伤,蹉跎自身。” 湘妃唯独两个儿子。 步成风忠君,瞧着并未娶妻生子的打算。 步成骁卫国,若是也没有成家的打算,湘妃岂非遗憾。 步成风懂得秦予的心情,却还是执拗地将手中的信封递到她手里。 “娘娘的话臣必定带到,自此以后,不会再有书信送入娘娘宫中。” 说完,他深望一眼她淡然中透着愁苦的面孔,再次行礼:“娘娘亦要保重自身,臣告退。” 他开了门出去,和云若相视一眼,淡淡道:“好好照顾娘娘。” 云若理所当然地点头:“王爷放心。” 她目送他出了殿门,这才进入屋内。 秦予正捏着信封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轻声喊道:“小姐,要不然奴婢把信收起来,你何时想看了再看,成吗?” 小姐如今怀有身孕,最怕的就是心绪不宁,情绪波动。 成骁将军心中苦闷,是以才会来信。 可这信就如同当年先皇的赐婚圣旨一般,不合时宜。 听见云若的话,秦予堪堪回神,默了半晌,终究还是说了句:“不必。” 信封之上写着“阿予亲启”四个大字,久违的字迹与称呼,令她拆信的手指止不住的颤抖。 刚劲有力的墨字洋洋洒洒写了一页。 【阿予吾爱,见字如晤。 自你入宫,我已在商羽吹了三年的风,每当海棠盛放时,总能想起你站在树下时的绝美身姿。 从前我并不觉得你已彻底地离开了我,总想着,或许有朝一日,待我谋划好一切,便能将你带离那不见天日的深宫。 直到听闻你有喜的那一刻,我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你确然已经离我而去。 我心里明白,身为后宫嫔妃,这是早晚之事。 可难免心中戚戚,借以长信,聊表相思。 阿予,若有来世,我只盼还能遇见你,与你成一对平凡夫妻,一世淡泊安宁。 此生惟愿吾爱,富贵荣华,福寿绵长。 勿念,成骁】 秦予一字一句慢慢阅读,读至最后一字时,眼泪也不知不觉落了满纸。 她伸出手轻轻擦拭,却唯恐将那些墨字擦得不成形,只能用手帕擦干净眼泪,止住哭泣。 见她如此伤心,云若亦不好受,询问是否要将此信烧毁。 秦予深深明白,云若的提醒必须为之。 可她实在舍不得,记忆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去,书信上的字却可以供她缅怀很久很久。 云若见她不答,只好悄然叹口气,将书信收好,锁进小盒子里。 秦予若是知道今时今日的一念之差,会导致以后的诸多悲剧,大概尽管再伤心,也会忍痛割舍。 春去秋来,宫中首次迎来喜事。 大皇子降世,步成叡欣喜万分,赐名步竫泽,愿他如秦予一般温柔宽厚,润泽万物。 步成叡登基一年,后宫之中唯有皇后与贤妃,时至今日,子嗣更是只有步竫泽一人,十分单薄。 于是在以杜若言为首,一众官员跟谏的莫大压力下,步成叡同意选秀,充盈后宫。 第二年春,渝嫔诞下二公主步晨,次年又诞下三皇子步昀,一时恩宠无限,晋为渝妃。 周绥的身体经过彭子蓟多年调理,总算有所好转,在步昀降世后不久,终于也为步成叡诞下嫡子步翌。 只是此次生产几乎耗尽元气,险些难产而亡。 尽管这几年新人不断,步成叡对秦予还是一如既往的宠爱。 二年冬,秦予诞下龙凤胎——五公主步彦,六皇子步竫舟。 步成叡龙颜大悦,不容秦予再拒绝,封其为贤贵妃。 后宫众人都说她母凭子贵,福泽深厚。 只有她自己及身边人才知道,这几年的愁苦是如何在一日一夜中消磨殆尽的。 冬去春来,诸位皇子一天天健康长大,后宫之中,亦开始渐渐浮现出无数暗涌波涛。 第25章 疯痴儿(上) 海棠花又开了。 秦予站在御花园中,静静凝视枝头上灿烂纷繁的花朵,心中一片沉静。 距离年少时的情动与爱而不得,已然过去十四年之久。 她早已对如今的生活麻木,也彻底学会接受。 只是无论如何都改不掉,在傍晚时分看海棠花,一直看到夜晚的习惯。 知道母妃喜欢海棠,步竫舟会天天在早晨下学后,折枝海棠送给她。 傍晚下学后,就和步彦一起,到御花园中陪她一起赏花。 唯有步竫泽,会在寝宫内默默等她。 日暮低垂,夜色渐浓。 艳丽的海棠渐渐披上浓墨之色,秦予瞧着在晚风中微微晃动的花枝,淡然一笑。 她牵起步竫舟与步彦,正要回宫,却见一位宫女急色匆匆赶来,一脸惊慌无措。 宫女急急跪地一拜,颤声道:“娘娘不好了!大殿下中毒了!” 秦予闻言一怔,身形虚晃了一瞬。 好在云若及时扶住她,急切询问:“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毒?可有去请太医?” 宫女喘声回:“秋月姐姐已经去请彭院史了!” 秦予一行人急匆匆回宫,彭子蓟早已经提着医药箱匆匆赶来。 床榻上的步竫泽嘴唇乌青,额头不断冒冷汗,嘴里不停呢喃着模糊不清的胡话。 秦予握住他柔软的手掌,小小的手心里满是汗液。 “彭院史,如何了?” 彭子蓟诊完脉,已经吩咐宫女去煎药,凝视着神志不清,胡话连篇的步竫泽,到底还是深深叹口气。 “娘娘,大殿下所中之毒霸道,好在只吃了一块海棠酥,是以并未伤及性命。 不过……微臣有句话不得不告知娘娘,大殿下如今性命无虞,可恐难再像正常人一般生活了。” “什么意思?”秦予惊慌地凝望着彭子蓟,“什么叫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她不待他回答,伸手去摸步竫泽的手脚,以为是毒素影响了四肢,不能正常行走动弹。 若是如此,生在皇家,即便是一辈子不能坐立行走也无妨,宫中自有人伺候。 可她听见的话,却远比她设想的残忍。 “娘娘,此毒伤了大殿下的脑子,醒来后只怕会形似疯魔,状如痴儿,胡言乱语。” “怎么会这样?” 一时之间,她也顾不得什么君君臣臣,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流着泪恳求:“求彭院史,救救我的儿子!” 床榻前的步彦与步竫舟见自己大哥昏迷不醒,脸色煞白,偏偏嘴唇乌青,看得又惊又怕。 见秦予一哭,两人也跟着哭起来。 “呜呜呜,大哥怎么了……他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啊……” 步竫舟一手拉着秦予,一手拉着步竫泽冰凉却不断冒汗的手,眼泪跟一颗颗圆滚滚的珍珠似的往下掉。 “母妃……大哥是不是和我们闹着玩儿呀……” 步彦听不懂彭子蓟说的话,吓得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云若连忙将人带下去,柔声安抚。 “公主、殿下别怕,大殿下只是睡着了,明日就会醒。 你们乖乖回房睡觉,不要吵闹,否则该惹娘娘不高兴了。” 步彦和步竫舟从小听话,也最不想看见母妃不开心。 听见云若如此说,皆把脸上的眼泪一擦,乖乖点头:“云姑姑,我们不哭了,我们乖乖睡觉。” 发生了这种事,云若也不敢假手他人,亲自带着步彦和步竫舟回房间哄睡。 彭子蓟开完药离开美人殿时,神色间满是愧疚哀叹。 殿中宫女跪了一地,皆颔首低眉,瑟瑟发抖。 秋月身为美人殿大宫女,跪在最前面,哽声对秦予磕头请罪。 “娘娘恕罪! 今日大殿下因说饿了,奴婢就吩咐厨房做了海棠酥,想着先垫垫,待娘娘与五公主六殿下一起回宫再共用晚膳。 谁曾想大殿下刚吃了一块便呕血不止,嘴唇发紫。 娘娘,都是奴婢疏忽大意,才让贼人得手,谋害了大殿下,奴婢该死!” 秦予坐在床榻边,瞧着跪在地上的一众宫人,面色沉冷。 自从云若将梅花酥的做法教给厨子后,梅花酥一直是固定的人在做,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唯一的可能就是在做好送来的路上,被人动了手脚。 可她宫里的人从来一直都是在东宫时伺候自己的人,从未更换过。 即便是位及贵妃,步成叡想要为她多添一些宫女侍从,她也以人多吵闹为由拒绝了。 美人殿没有她的命令,外人根本进不来。 那么只会是她自己宫中的宫女了。 秦予数了数跪在面前的宫女,果然少了一个。 连她自己都没预料到,跟了她多年的人会反过头来加害自己和她的孩儿,秋月又如何能想到? 她面色沉冷道:“秋月,看看这殿中少了谁。” 秋月闻言,抬起头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她连忙起身,一个一个清点查看,最后回禀道:“娘娘,是扶珠!” 扶珠一直是负责伺候步竫泽饮食起居的宫女,她最是清楚大殿下每日的安排习惯,也更容易让大殿下放下戒备。 秦予流着泪冷声一笑,沉声道:“给本宫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娘娘。” 秋月带着众宫女退下,直接先从美人殿各个角落查起。 秦予坐在步竫泽房间守了他一夜,翌日清晨,搜查一夜的秋月终于进门禀告。 “娘娘,扶珠并未投身别宫,而是……投井自杀了。” 她早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哪里会有杀了人,还留着证据等人去查的道理。 秦予一夜未合眼,这一夜,她将宫中的形势分析了遍。 宫中大多嫔妃知她深得步成叡恩宠,根本没有那个胆量谋害皇嗣。 而育有皇子的渝妃,又从来是个不争不抢之人。 剩下的,就只有周绥。 周绥躺在美人榻上,目光沉静地瞧着从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白烟。 随着白烟升腾,偌大的宫殿内盈满了馥郁的药香。 朦胧烟雾之后,站着一位五十岁的老者。 他头发有了许多斑白,对着榻上之人恭敬行礼。 “皇后娘娘,微臣失手,还望娘娘恕罪。” 周绥冷眼瞧着他,并不挑破,眼尾讥诮地上扬:“堂堂太医院之首,也会失手?” 第26章 疯痴儿(下) 秋月打发人将扶珠从井里捞了出来,问秦予如何处置。 床榻上的步竫泽服了解药,体内毒素排出些许,嘴唇的乌紫渐渐恢复成苍白。 只是仍旧昏迷不醒,不断呓语。 秦予静默地注视着他,心里的不甘怨恨逼得她双眼通红,恨不能立刻将仇人手刃。 相比起步彦和步竫舟,她的确没那么疼爱步竫泽。 可毕竟他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如何能不心疼? 云若见秦予痛心疾首,忙将秋月拉出去。 “兹事体大,你速速前往昭明殿,待陛下下朝,立刻将此事禀明陛下,请陛下做主。” “是,姑姑。”秋月忙领命而去。 步成叡下了朝,得知此事赶往美人殿。 他坐在步竫泽的床沿边,动了雷霆之怒。 “你们都是在东宫时便伺候贤贵妃的老人,做事竟也如此粗心大意! 玉禄,将人全部拖下去,乱棍打死。” 失魂落魄的秦予听见步成叡的话,蓦然回神,先是沉声制止玉公公发号施令,而后看向他深邃的眉眼。 “陛下,扶珠跟了本宫多年,若非受人胁迫,必然不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闻言,步成叡将视线移向玉公公。 “玉禄,着人去查,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竟敢谋害皇嗣!” “是,陛下。” 玉公公手持拂尘躬身退出屋子,留一众宫女侍卫,瑟瑟发抖地跪在屋中。 一个时辰后,探查的隐哨带回消息。 玉公公跟着回屋,不着痕迹掀起眼帘看了步成叡一眼,躬身恭敬回禀。 “陛下,扶珠家中走水,无人生还。” 轻飘飘一句话,将所有的可能性全部扼杀。 可放眼整个启安,又有谁,能有如此胆量与手段做下此事? 步成叡心知肚明,沉吟半晌后,顺坡下驴。 “无人生还?那便是查无可查了?” 后宫中人要么为了晋封,要么为了太子之位,总会谋划些什么。 若真查下去,旁人便罢了,一国之母做出此事,丢的不仅是皇室的颜面,更是整个启安的颜面。 秦予瞬间从床沿边儿上站起身,双眼含泪跪在步成叡面前,字字铿锵。 “陛下,你难道相信那是简单的走水吗?天下如何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臣妾恳请陛下派人向村中邻里探查询问,近段时间所有陌生往来之人,揪出幕后之人!” 玉公公亦是明眼人,眼见秦予死咬着不放,连忙上前想要将人扶起来。 “贵妃娘娘,近日陛下为了前朝之事,焦头烂额,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好好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大殿下受此磋磨,陛下也很痛心。 眼下要紧的是治好大殿下,娘娘务必保重贵体,切勿太过悲痛,别大殿下痊愈了,您却病倒咯。” 玉禄此人巧言善辩,处事圆滑。 这是秦予与他初次见面便明白的。 当初他劝她接旨入宫,她人微言轻,只能承受。 而今她的孩子遭人毒手,他却还要帮着罪魁祸首遮掩,顾左右而言他。 劝她息事宁人,劝她不要为难步成叡。 秦予讽刺地笑看着玉公公,玉公公看懂了她眼中的怨怼,惊得手指一颤,忙放开了她。 她遂而将视线落在不动如山的步成叡身上,徐徐问:“陛下,你查吗?” 步成叡瞧着秦予坚定沉冷的眉眼,心下一震。 十几年了,她在他面前从来温婉沉静,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而今,他再次看见了她初入东宫,与他成婚初见时,眼中的哀怨愤恨。 他伸手欲去拉她,却被她明晃晃的躲开。 唯有那双冷冽的,盈满泪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步成叡神色动容,可更多的却是为难。 他企图劝解道:“予儿,玉禄说的对,当务之急是竫泽的病,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秦予听着意料之中的回答,冰冷的心仿佛再度包裹上一层厚厚的坚冰。 她噙着泪水,咬着牙,沉静却坚定发问:“陛下,臣妾只问一句,你查不查?” 毕竟是武将出身,哪怕她居于深宫之中,穿了束手束脚的绫罗锦袍十几年,依旧难掩骨子里的倔强与坚毅。 这一句不咸不淡的逼问,尽显霸气。 玉公公吓得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出了一身冷汗。 贵妃娘娘是不要命了吗? 竟然敢这么跟陛下说话。 玉公公偷觑着步成叡的脸色,见他亦是一惊,而后眉宇紧皱,龙颜上俱是怒意。 他压抑着怒火,目光冷厉地与秦予四目相对。 “贤贵妃,是不是朕平日里太宠你了?宠得你忘了,朕而今不是东宫里的太子,是启安的天子!” 话音落下,秦予眼眶中的热泪也跟着簌簌落下。 她静静地瞧着他,瞧着瞧着忽而勾唇笑起来,那笑里,满是心灰意冷与讥讽自嘲。 从前她只觉得,皇宫孤独得似一座死寂的城池。 今时今日才明白,这深宫,就是一座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罗殿。 此时此刻,若换了别宫的宫女,早替自家主子求情了。 可秦予身后的云若与秋月,只是恭恭敬敬地跪着,一言不发。 并非她们不忠心护主,而是太明白自家娘娘的性子,以无声的行为坚定地与自家娘娘站成一线。 屋内一时寂静得落针可闻,气氛亦陷入胶着。 步成叡注视着秦予漠然麻木的神色,心中一痛,实在不忍责备,到底只是拂袖而去。 傍晚时分,步竫泽终于悠悠转醒。 可醒来的他确然如彭子蓟所言,疯癫痴傻,胡言乱语,言行无状。 步彦和步竫舟经历白日里母妃和父皇的争吵,此刻再看见癫狂的大哥,吓得躲在房间里根本不敢出来。 步成叡听闻步竫泽醒了,将手中的政事放下就匆匆赶来了。 谁曾想一进门,便被一个茶盏结结实实地砸在头上。 玉公公眼见飞来的物品本来想挡,却根本没来得及。 大惊失色下,连忙掏出手绢给步成叡擦涓涓溢出的鲜血。 屋内的步竫泽衣衫不整,头发蓬乱,见砸到了人还连连拍手叫好。 呆滞的眼神中毫无往日的聪明睿智,俨然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傻子。 步成叡又气又心疼,最终在玉公公的劝说下,离开了美人殿。 彭子蓟一副又一副药下着,步竫泽的病情总不见半分好转,且日日搅得美人殿不得安宁。 如此疯魔了五日,秦予衣不解带照顾了五日,最终病倒在床前。 一睁眼,看见床榻之上空空荡荡,耳边亦没有砸东西叽叽喳喳的疯叫声,还以为步竫泽终于好了。 她急急起身想要寻他,头脑却一阵眩晕,被云若及时伸手扶着。 “小姐,你发烧了,快躺下好好休息。” “竫泽呢?他是不是好了?” 云若瞧着秦予期待欣喜的眉眼,双眼瞬间就红了。 她迅速别开视线,若无其事道:“小姐,你现在身体虚弱,奴婢给你盛——” 见她眼神闪躲,秦予心下一沉,猛然抓住她的手,沉声逼问:“竫泽呢?” 云若鼻头发酸,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小姐……大殿下他……他被陛下下令,扔进冷宫了!” 第27章 万物尘 “你说什么?” 秦予不敢置信地望着云若。 云若声泪俱下:“小姐,秋月自觉万死难辞其咎,主动向陛下请求,一同入了冷宫,照顾大殿下。” 秦予紧皱着眉头,仿佛还没从云若的话中回过神来。 她的右手上包着白纱布,是步竫泽神志不清时,用花瓶碎片割的。 原本精致的脸颊隐隐凹陷,眼窝下的一对乌青在白皙的肤色映衬下,尤为显眼。 一双漂亮的凤眼里,满是惊诧疑惑。 “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怎么舍得……” “他明明那么宠他……怎么会……不可能……” “不会的……我要去找他问清楚……” 秦予一边低声呢喃,一边摇头。 她忘了自己还发着烧,利落地掀开锦被翻身下床后,才顿觉一阵头晕目眩。 云若吓得连忙伸手扶住她,哽声道:“小姐,你先躺下好好休息吧!你的身体要是垮了,还如何救大殿下出来啊!” “不,不行,我必须现在就去找步成叡,必须现在就去。” 秦予毫不避讳地直呼其名,推开云若的手,抬脚快步往外走。 云若眼见无法阻止,屈膝跪在地上,将人的手一把拉住。 “小姐!冷宫是如何的地方,奴婢能不知道吗?! 可陛下顾及皇家颜面,又因大殿下伤了你,你不眠不休后病倒,陛下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你将大殿下接出来的! 奴婢不是贪生怕死,而是小姐此去必定引得龙颜大怒! 小姐!你还有五公主和六殿下! 你难道不管他们了吗?! 你难道要遂了贼人的心意,将自己也置身于险境之中吗?!” 云若的话振聋发聩,令头脑昏沉的秦予瞬间僵直在原地。 “小姐,你就听奴婢一言吧!不要去找陛下了……” 换做以前,小姐的亲生骨肉她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护其周全,断断不会说出如此冷漠残忍的话。 可今时不同往日,在社稷和皇室颜面面前,陛下摆明了要护着皇后。 即便小姐去闹,去求,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最后的局面,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听着身后人泣不成声的语调,秦予彻底从魔怔中回神。 她转身俯视着满脸泪痕的云若,缓缓蹲下身,久久凝视之后,蓦然抱住对方,泪如雨下。 秦予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哭。 和从前的每次哭泣都不一样,她毫不顾忌自身身份,放声痛哭,仿佛要将压抑多年的委屈和阴霾,全部在这一刻宣泄出来。 云若紧紧抱着她,还跟从前在商羽一样,只当她是秦予,是秦将军府的大小姐。 秦予因为过分悲痛,病情加重,足足病了十天半个月,才渐渐好转。 如今美人殿中,她唯一完全信任之人,只有云若。 云若亦然。 是以如今她万事更为小心谨慎,每日饮食必用银针试毒,无毒亦会自己先尝一小口。 七岁的步彦和步竫舟并不明白,为何一夕之间,自己的大哥就痴傻了,还被父皇送去了冷宫。 亦不明白,为何母妃变得不一样了。 和从前如同木偶人不同,她不再心事重重,会笑,会生气,慈和而严厉,情绪波动明显又直接。 整个人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眼里总有淡淡的说不尽的苦楚。 某一日秦予坐在窗前看书,步竫舟问她:“母妃,你想大哥吗?儿臣想大哥了,想去看他。” 她却无动于衷,头也不抬道:“尘埃满身。” 他听着母妃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皱起轻浅的眉毛不解地摇晃她的手臂。 “母妃,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哪里有尘?儿臣没看见啊!” 端着茶水进来的云若正好将母子二人的对话听了个全。 她放下茶壶,先是为秦予倒了杯茶,然后才拉着步竫舟的手,缓缓往外走。 出了房门,云若蹲下身,慈爱地摸着步竫舟的脑袋问:“六殿下还记得娘娘此前大病一场吗?” 步竫舟乖巧点头。 “六殿下既然记得,必然知晓娘娘当时是伤心至极的。 如今不提,并非不想,只是不敢想。 你日后也要切记,不要再在娘娘面前提及大殿下,以免惹娘娘伤心,好吗?” 步竫舟再度乖巧点头:“那云姑姑,母妃说的尘又是什么意思?” 云若抿抿嘴,心中五味杂陈。 尘是一切晦暗,一切阴翳,一切不明,一切想要驱散却无处不在之物。 她语重心长地教诲他。 “六殿下,你还太小,许多事不明白也没关系。 但你一定要记住,世间万物皆会蒙尘,人心亦是如此。 生在皇室,你不染尘,尘却要染你,那你就只好离尘远一点。” 见他一脸蒙昧,她慈和地温柔一笑。 “六殿下,日后莫要再说去看大殿下的话了,否则陛下会不高兴,娘娘也会受牵连,记住了吗?” 步竫舟对云若之前说的话似懂非懂,听见后面这句,才格外郑重地点头如捣蒜。 “云姑姑放心,我记住了!” 步成风还是会定期给远在商羽的步成骁寄家书。 不过自上次送信以后,不再主动提及有关秦予的任何事情。 步成骁在回信中屡次询问秦予近况,都被步成风以一句“娘娘贵体无恙”搪塞过去。 久而久之,步成骁也不再主动问询,而是用自己的方式打探。 步成骁坐在秦将军府的长廊下,府中寂静非常,落针可闻。 院中的海棠花开了一茬又一茬,眼前娇艳的花朵又到了徐徐落败的时节。 月明星稀,清冷皎洁的月色洒在他高大伟岸的身上,映出一片巨大的阴影。 他抬头望着那轮弯月,心道阿予此时此刻,又在做什么,想什么呢? 秦管家拿着一枚驱蚊虫的香囊靠近,伸手递给他。 “成骁将军,如今这秦府比你那将军府还要冷清,你又何必三天两头往我老头子这里跑呢?” 自小姐离府入宫,他便将府里的下人尽数遣散,独自一人守着这偌大的府邸。 他已年过半百,尚且还能在此坚守十几年。 可成骁将军热血青年,如此虚耗年华,终究不妥。 “每次成骁将军来,都是愁容满面的模样。 将军别嫌老头子多嘴,等将军活到我这把岁数就会明白,这世上多的是求而不得之事。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将军大好男儿,理应成家,享齐人之福了。” 步成骁定定地望着月亮,一言不发。 屋檐上传来瓦片轻响之声,秦管家知道这是有人找成骁将军了,是以摇了摇头,不再多言,默默退下。 秦管家前脚离开,一个戴着半截面具的男人便跪在步成骁面前,落地无声。 “主人,查到了。” 第28章 焮铄尽 秦管家手艺不精,缝制的香囊针脚粗糙,不少地方还留有略长的线头。 香囊被装满了香草,鼓鼓的,散发出淡淡的药草香。 步成骁用大拇指来回摩挲布面,无意识地在线头处来回绕圈。 他看向半跪在自己面前的缚硕,沉声道:“说。” 玉衡自创建伊始,迄今已有十四年,缚硕亦跟了步成骁十四年。 主人说,玉衡存在的意义是为了守护他想守护的人。 然而讽刺的是,他想要守护的人,和别的男人有了孩子。 而今,他连同她的孩子,也要一起守护。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爱屋及乌。 不过缚硕不懂,他只知道,若真有了雄狮百万,权利、荣华、女人……想要什么得不到? 缚硕曾问过步成骁:“他抢了主人的女人,主人为何不反?” 步成骁说时机未到。 后来步竫泽降世,步成骁的回答就变成了:“他而今当真成了她的夫君,本王不能反。” 缚硕永远记得,主人说的是不能反,而非不想反。 是以其实他一直都知道,主人多年来,内心忍受的痛苦与挣扎。 他将探子传来的消息如实回禀:“主人,大殿下中毒痴傻,步成叡为保皇室颜面,将大殿下扔进冷宫了。” 步成骁闻言,手中的香囊瞬间被捏成皱巴巴的一团,眼中满是震惊。 短暂的震惊过后,深邃的眼底泛起浓浓的激愤与不甘。 缚硕凝视着黑暗中主人眼底愈加复杂汹涌的情绪,嘴唇翕动:“主人,是否要……” “出封闭训练场,且未执行任务的,还有谁?” 缚硕略微沉吟,如实道:“1508。” “多大了?” “九岁。” 步成骁皱眉思索半晌,紧攥住香囊的手渐渐松懈,抬手轻轻一挥,犹如呓语般低喃:“去办吧。” 缚硕静静地凝视着步成骁,似乎有话要说,终究只能抱拳领命:“是,主人。” 话音落下,他纵身一跃,转瞬融进了浓重的夜色里。 走廊尽头传来刻意压低,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步成骁佯装未觉,起身离开。 暮去朝来,岁岁年年。 腊月寒冬,步成叡不慎感染风寒,连着三日未曾临朝。 朝中大臣既忧心君王安康,又忧心江山社稷。 眼见陛下已过不惑之年,日夜操劳下,不知不觉已有了大半银丝。 此次龙体欠安,便引得诸位大臣人心惶惶,迫不及待将立太子一事提上日程。 而今年长的三皇子与四皇子不过十岁,步成叡自觉诸位大臣小题大做,并未应允。 秦予并不关心前朝之事,可立太子之风,终究还是吹到了后宫。 春回大地,冰雪消融,此时是最为寒冷的时候。 秦予坐在铺着厚重毛毯的矮榻上,正教导步彦步竫舟诗书。 寒冷的春风从小轩窗窜进来,吹散了些屋内炭火萦绕的温热。 云若推门而入,看了步彦和步竫舟一眼,欲言又止。 秦予心领神会,唤来宫女将两人领下去,云若这才将门一关,娓娓道:“小姐,三殿下薨了。” 人心不足,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她握住书卷的手还是下意识一抖。 “怎么回事?” “不慎落水,被人发现捞起来时,已然冻僵了。” “陛下怎么说?” “积雪融化,宫道湿滑,意外。”云若将步成叡的一大段说辞,浓缩成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秦予听闻后冷冷一笑:“是他的处事风格。” 恩宠如步竫泽都能被轻易舍弃,并不十分受宠的步昀,又能掀起来什么浪花呢? 况且这两年,周绥的身子大不如前,缠绵病榻的时日越来越多。 步成叡对她怜惜还来不及,哪里又舍得责问半分。 只是可怜了从来不争不抢的渝妃,眼见步昀还有四年便能娶妻生子,享天伦之乐。 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凄凉。 “二公主许是知道什么,竟闹到了锦和宫,恳请陛下彻查,最后被玉公公请了回来。” 秦予和渝妃虽说平日里少有交集,可见渝妃今时今日的处境,难免想到当初的自己。 她轻轻拧起眉,沉声吩咐:“你且去渝妃那儿瞧瞧,让她万事忍耐,切莫再做出什么傻事来。” 云若瞧着她神色间不经意流露出的同病相怜,福身应承:“是,小姐,奴婢这就去。” 在房门再度被轻掩上之前,浓重的春寒趁虚而入,裹挟了融化的冰雪独有的淡淡清甜。 傍晚,云若正伺候几人用晚膳,秋月走后新任的大宫女缓缓进门,福身禀告。 “娘娘,皇后娘娘感染春寒,卧榻不起,陛下命后宫众嫔妃前去侍疾。” 周绥自诞下步翌,身体每况愈下时起,陛下出于怜惜,免去了各宫嫔妃每日晨时向她请安之礼。 秦予已经许久未曾踏足过她的寝殿了。 “怎的突然病了?” 秦予漫不经心地开口。 大宫女颔首,一五一十回禀。 “三皇子溘然薨逝,二公主告御状不成。 杜若言大人言皇子乃是国之未来,社稷根本,遂携众大臣进谏陛下,要求彻查。 一时之间物议沸腾,陛下却始终未曾表态。 皇后娘娘闻听此事,当即赶往锦和宫,劝解陛下应众大臣之求。 许是路上吹了春风,身子本就孱弱,是以在出锦和宫宫门时,突然晕厥了过去。” 秦予了然于胸,淡淡道:“本宫知道了,退下吧。” 大宫女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 云若为步彦步竫舟二人各自添了一筷子青菜后,徐徐道:“小姐,她这招以退为进的苦肉计,使得倒是出神入化。” “无妨,左不过身子是她的。” 卧房中央燃烧着燎炉,旺盛的火焰将炉壁雕刻的镂空海棠花映得火红。 秦予怔怔地盯着那朵明亮的海棠,似喃喃自语:“焮(xin)天铄地,总有燃尽的一日。” 沉静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云若听出自家小姐的言外之音,不动声色勾起一抹心照不宣的浅淡笑意。 依照祖制,今夜合该身为贵妃的秦予率先前往侍疾。 她不紧不慢陪步彦步竫舟用完晚膳,换了件衣裳,才坐着轿辇,慢悠悠晃到皇后寝殿。 一入殿门,浓重的药香味直窜入鼻间。 秦予被呛得轻声咳嗽,用帕子捂住口鼻,徐徐进入房间。 房间里,步成叡还未离开。 他坐在床沿边儿紧握着周绥的手,眸光深沉:“阿绥,你且安心养病,旁的事,朕自会处理。” 第29章 承恩露 听着步成叡信誓旦旦的话,秦予勾起似有若无的笑意,眼中满是讥讽。 她已然料到这个看重皇室颜面的男人,会采取如何的措施。 “臣妾参见陛下、皇后娘娘,陛下万安,皇后娘娘万安。” 秦予朝两人盈盈一拜,步成叡侧头看她一眼,淡淡道:“爱妃平身。” 她应声而起,他回头轻拍周绥的手背,沉声宽慰。 “阿绥,朕还有公务需要处理,你先好好养病,待朕忙完再来看你。” 病床上的周绥轻声细语道:“好,臣妾恭送陛下。” 秦予亦再次福身行礼:“臣妾恭送陛下。” 步成叡放开周绥的手,缓缓起身,对秦予柔声道:“辛苦爱妃了。” 秦予但笑不语,步成叡抬脚出门。 随着玉公公一道“摆驾,回昭明殿”尖利的高声,一众太监宫女陆续离开寝殿。 碧雀端来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碗中还冒着丝丝热气,应是刚煎出来的。 秦予缓步行至床前,俯身去扶周绥。 周绥的双肩远比看上去瘦削,触手几乎没什么肉,嶙峋的骨头十分硌手。 看来此次生病并非计谋,说是顺势而为更为贴切。 她好生将人扶着靠坐在床上,这才从碧雀手中接过药碗,徐徐吹着滚烫的汤药。 “碧雀,你们先下去吧。” “是,娘娘。” 碧雀应声,带着一众宫女与云若,退出房间。 宫中独得陛下盛宠的二人,极少有这样安静独处的时候。 周绥似笑非笑地瞧着动作的秦予,淡淡开口:“前朝立太子一事,贤贵妃怎么想?” 她的声线平淡而徐缓,听不出任何情绪。 话中的试探却丝毫不加掩饰。 “皇后娘娘,臣妾不敢妄议朝政。” “本宫问话,你尽管回答便是。” 周绥不给秦予丝毫逃避的机会,有气无力的声音中陡然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秦予面不改色舀了一勺药汤缓缓喂给周绥,这才不疾不徐回话。 “陛下不过不惑之年,此时立储未免过早。” 顿了顿,她从腰间扯下干净的手帕,为周绥擦拭干净嘴角的药渍,继续道:“且无论立长立贤,四皇子皆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并非她搪塞周绥的假话。 步成叡子嗣不丰,如今能与步翌争夺太子之位的,唯有步竫舟一人。 深宫是座牢笼,困守其中之人,大多身不由己。 秦予尚且如此,高坐明堂,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的天子,所思所虑,必定复杂千百倍。 她不想亦不愿自己的孩子,也永远被困在这重重深宫之中,不得自由。 不过秦予难得有和周绥推心置腹,说真心话的时候,周绥凝视着她的眼神里,却写满了不信。 “后宫之中谁人不知,六皇子天资聪颖,敏而好学,深得陛下宠爱。” 周绥的语气不温不火:“贤贵妃难道就没想过?” “臣妾若说从未想过,皇后娘娘信吗?” “即便不为别的,只为冷宫那位,能有朝一日脱离苦海,你也没想过?” 周绥这话问得直白,犀利的眼神更是牢牢锁住秦予。 秦予在听见“冷宫”二字时,心不由自主地猛然抽痛,舀汤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 清冷的面庞上看不出半分悲愤,只余不以为意的静澜。 生于皇家,身陷尔虞我诈,无时无刻不处于提防防备之中已是不幸。 她断不会为了救自己的孩子,选择这样的方式,将另一个孩子推向更为孤独的深渊。 “人各有命。” 秦予再次舀了一勺药汤喂给周绥,语气无波无澜,好似当真铁石心肠到没有半分恻隐之心。 “自古嫡庶尊卑有别,四皇子身为嫡子,自然当仁不让。” 闻听秦予的回答,周绥唇边勾起一抹显而易见的得意笑容,憔悴的面容好似也瞬间添了几分明媚光彩。 十几年了,或许陛下一开始对秦予的确是出于征服欲,可她眼睁睁看着他日益宠爱秦予便逐渐明白。 他对秦予,并非无情。 她想要的爱与尊荣,秦予唾手可得,却从来不屑。 就是这份不屑,令她恨极了秦予。 她就是要看秦予痛苦。 看秦予即便有陛下的万千宠爱,亦拿她无可奈何。 看秦予不得不违心顺从,俯首称臣的卑微姿态。 “好了,夜深了,本宫乏了,贤贵妃退下吧。” 周绥挥挥手,不再看秦予一眼,兀自闭上了眼睛。 秦予将方才周绥脸上复杂而明显的情绪尽收眼底,闻言后将药碗放到床边的矮凳上,微微福身:“臣妾告退。” 出了门,云若忙伸手搀扶秦予,带着她离开皇后寝殿。 出寝殿大门的那一刻,秦予眼中的恨意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她的手掌紧紧握住云若的手臂,用力到颤抖却不自知。 云若忧心忡忡地低声问:“娘娘,皇后娘娘同你说了什么?” 秦予从鼻间挤出一丝冷笑,语气森然。 “说什么?自然是威胁本宫。” 她被云若扶着上了轿辇,靠在绵软温暖的椅背上,起伏的心绪才逐渐平缓下来。 话音落下,云若与她交换眼神,无声询问。 她单手撑着额头,状似头疼般揉了揉太阳穴,不假思索地开口。 “云若,本宫忽感不适,遣人去请彭院史。” 云若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沉沉应声:“是,娘娘。” 感会风云际,承恩玉露朝。 几日后,渝妃宫中伺候步昀的一众宫女太监,被冠以旷职偾事,护卫不当之罪,尽数杖杀。 二公主言行无状,对皇后不敬,罚半月禁闭思过。 因此事受到牵连的,还有擎卫军中的首领沈着。 擎卫军最大的职责便是守护皇宫中人的安全,如今三皇子夭折,自然要问责首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事情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可自从周绥九死一生为步成叡诞下步翌那刻起,她便享有了母凭子贵的无上尊荣。 经此一事,更是将其本质,体现得淋漓尽致,在后宫之中迎来了从未有过的盛宠。 那晚秦予的所言所行,在周绥看来无非是一种示弱。 是以在三皇子意外夭折后,立储之事亦彻底平息,后宫之中一片祥和。 商羽周边列国经过十几年的发展生息,近年频生滋扰。 步成骁守城退敌,深受商羽百姓爱戴,捷报更是一封一封往宫中传送。 身为将军保家卫国乃是本职所在,可自古以来,功高震主是天子万万不能相容的大忌。 日薄西山,步成骁鸣金收兵。 回府刚刚卸下战衣,一只信鸽骤然落到廊前的花枝上。 他瞧着那只小脚上缀着的黄色丝绦,眸光幽深。 第30章 杯酒释 以往步成风来家书,也是用信鸽传送。 可那小脚上绑缚的丝绦,却并非明黄。 黄色为尊,这是龙椅上那位传来的御旨。 信笺上仅有寥寥数语,宣他择日回京述职。 镇守商羽十几年,步成骁回京的次数屈指可数。 是以每次能够回京,他都十分珍惜,期待着能够见秦予一面,即便是远远看上一眼也好。 他几乎是刻不容缓安排好军中事务,骑上一匹快马,连夜出发赶往京都。 一路入京都,步成骁看着依旧繁华热闹的京街,心中五味杂陈。 入了朱红色的沉重宫门,沿着熟悉的冗长宫道驾马往昭明殿而去。 他在昭明殿前下了马,正要卸去身上的佩剑递给守卫,却瞧见玉公公远远带着人过来。 玉公公噙着不温不火的笑,对步成骁恭敬行半礼。 “恭王一路回京辛苦,陛下正在锦和宫中用晚膳,得知王爷到了,特命老奴前来,请王爷前去一同用膳。” “一同用膳?”步成骁狐疑地皱起眉头,“这……” 前几次步成叡宣他回京述职,若是白天,往往是述职后,留住京都一晚,第二日方启程回商羽。 若是傍晚深夜,也是先休息一晚,第二日再面圣述职,还从未有过邀他一起用晚膳的例外。 玉公公见步成骁拧眉沉思,笑着宽慰道:“王爷戍边有功,陛下十分欣慰,早就备下了酒菜,为王爷庆贺。” 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步成骁打小同他这位大哥就没什么深厚情意,自他去了商羽后,更没甚亲情可言。 只怕此次回京述职是假,鸿门宴才是真。 可会是因为何事呢? 难道是缚硕办事不力,送1507进宫时,被步成叡发现了端倪,从而得知了玉衡的存在? 还是顺藤摸瓜,得知了他与阿予之间的情意? 又或是……声名藉甚,欲出手压制? 步成骁不动声色地淡然一笑,对着玉公公恭谨道:“有劳公公。” “王爷客气。” 玉公公说完,站在他身后的路一小太监便聪慧地立马上前,接过步成骁手中的佩剑,牵过马匹,亦步亦趋跟在两人身后。 行至锦和宫前,步成骁抬脚进门。 外殿中侍立的一众宫女太监纷纷朝他行礼,他轻微点头示意,而后跟随玉公公的步伐,入了内殿。 内殿之中,仅步成叡一人。 他坐在偌大的圆桌前,正拿着筷子缓缓吃菜。 桌上摆满了玉盘珍馐,是在商羽中,吃不到的美味。 玉公公朝佯装未觉的步成叡躬身悠悠道:“陛下,恭王到了。” “到了?” 他放下筷子,抬眼的同时,步成骁便躬身拱手行礼:“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又是几年未见,眼前人变得愈发沉稳。 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将军风范,都快赶上身为真龙天子的威严了。 他静静地瞧着近在咫尺的黑色头颅,神色隐隐变化,半晌后才挥手示意玉公公退下。 随着玉公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步成叡这才不疾不徐让步成骁免礼平身。 步成骁将眼底的情绪深藏,抬起头的刹那,面上一片恭敬之态。 四目相对间,步成叡温和一笑,伸手去拉步成骁的衣袖:“皇兄不必拘礼,今夜只当家宴,无关君臣。” 天子之言,真真假假,需得自行揣度,把握分寸。 步成骁淡淡勾唇,那笑里,仍带着显而易见的进退有度。 他顺势行至步成叡对面的矮凳前,正襟危坐,拱手道:“微臣谢过陛下。” 步成叡摆摆手,端起面前的酒盏示意。 他连忙提起酒壶,为自己斟满酒,双手托起酒盏与其共饮。 一杯酒下肚,步成叡这才寒暄道:“皇兄常年驻守商羽,身体可好?” 面对突如其来的关怀,步成骁感到轻微的不适与不妙。 他面不改色回:“谢陛下垂询,一切都好。” 听见意料之中的回答,步成叡气定神闲地夹了一筷子菜,悠悠咀嚼,毫无防备开门见山引入正题。 “朕知你与成风一心为护启安太平,从未拘泥于儿女情长。 可启安向来以孝治天下,湘妃近年身子欠安,兴许也与老来未能享受子孙绕膝之乐有关。 身为皇室中人,不止要于社稷上身先士卒,更应于孝道上躬先表率。 所谓忠孝两全,忠于君,孝于亲,皇兄可明白?” 步成叡用不温不火的语气,说出发人深省之言,不可谓不思虑周全,心思深沉。 步成骁闻言,始终悬着的心悄然落下,应承道:“微臣明白。” 生于皇室,身经百战多年,步成叡的敲打与言外之意,他如何会听不明白? 其实步成叡忌惮他在商羽权威势重,想要掣肘于他,大可不必以湘妃为要挟。 身为天子,只要一句话,一道圣旨,他便只能俯首听命。 且他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能回京都。 商羽山高路远,阿予发生任何事,他都鞭长莫及。 只要能离阿予近一点,无论是何种方式,都无所谓。 步成叡如此大费周章,到底还是出于全盘考虑,谨慎到不愿留丝毫隐患。 好一招杯酒释兵权。 他压下内心澎湃的喜悦,不动声色,以退为进,顺势开口。 “只是望陛下恕罪,微臣一心为国,尚无成家之心。 然微臣离京日久,同湘妃一样,朝斯夕斯,念兹在兹。 微臣请求革去大将军一职,留任京都,闲时入宫探望湘妃,以全孝道。” 话音落下,步成叡倒酒的动作一顿,眼底的狐疑一闪而逝。 他承认,步成骁是父皇诸多皇子中聪慧绝伦的存在,其智谋不在他之下。 想必玉公公出现那一刻,步成骁便已然猜到此行的真正目的。 而今表现得如此痛快,是故意试探?还是另有所图? 步成叡暗自将满腹疑云深藏,缓缓注满了酒盏,同样顺势而为道:“既是皇兄所愿,朕自当满足。” 正事说完,步成骁再陪着步成叡逢场作戏推杯换盏了几个来回,述职一事对方只字未提,更可见不过是幌子。 一壶酒再次见底,步成骁佯装不慎酒力,请求告退。 步成叡亦未挽留,只叫来玉公公,沉声吩咐。 “玉禄,遣人送恭王回府。” 顿了顿,看向窗外的夜色,醉意朦胧道:“摆驾美人殿,朕去瞧瞧阿予。” 步成骁拱手行礼的动作一顿,深邃的眼底翻涌起无尽复杂之情。 第31章 唯自渡 阿予…… 步成叡竟也这般唤她? 她竟同意步成叡这般唤她? 步成叡这般对她,他凭何这般唤她?!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步成骁的大拇指不着痕迹地死死掐住掌心里的手指,想要以此转移内心如浪起伏的痛楚。 不过短暂失神,心细如发的玉公公将步成骁脸上稍纵即逝的隐忍尽收眼底。 他垂眸暗自思索,徇着步成骁异常的蛛丝马迹,记忆回溯至当初宣旨时,秦予第一反应说出口的话。 心里倏忽一咯噔,瞳孔陡然睁大。 若真如此,那陛下此举,岂非…… 勘破天机的玉公公忙敛起震惊之色,吩咐身边的路一。 “小路子,王爷吃多了酒,不能骑马,你且备一辆马车,务必亲自将王爷送回府中,不得有任何差池!” 路一不觉有异,领命道:“是,干爹。” 两人尖利的声音将步成骁的神智拉回,他若无其事收势,恭恭敬敬退出内殿。 步态不稳的他任由路一搀扶着自己,行出殿门。 殿门外无数明亮的灯盏,在眼中模糊成朦胧的一团。 步成风同他说起过美人殿的方位,他的目光透过浓重的夜色,望向那遥不可及的殿宇。 望着望着,情不自禁忽而一笑,在心内自嘲与开解自我的脆弱。 不过是一句称呼罢了,她身不由己,他又何必如此认真。 路一徇着步成骁的视线,望见重重鳞次栉比的殿宇。 高大巍峨之态隐在墨色之中,犹如一条条蜿蜒的长线勾勒而成,磅礴又壮美。 可除了这些冰冷沉默的建筑,他什么也看不见。 两人并未等多久,路一吩咐备马的人便驱赶着马车停在跟前儿。 他看向眸光迷离深沉的步成骁,恭敬道:“王爷,马车来了,请上车。” 步成骁堪堪转头,悄无声息悠悠一叹。 既已咫尺,阿予,我们来日方长。 虽然料定步成骁不敢有违逆之行,卸兵权一事亦是顺水行舟,可步成叡高坐轿辇之上,一路还是掩不住喜悦之情。 轿辇旁的玉公公见步成叡龙颜大悦,虽心如明镜,却只能故作糊涂,明哲保身,暗自在心中轻轻一叹。 御驾行至美人殿,步成叡瞧着已然熄灭的宫灯,吩咐侍立的宫女们不必通传,尽数退下。 玉公公瞧了眼一片昏黑的卧房,用漫不经心的口吻提议。 “陛下,前些日子皇后娘娘身边的碧雀同奴才说,皇后娘娘近日身子好了许多。 因念着陛下政务繁忙,整日操劳,特意同御膳房学了道三味安眠汤,只等陛下什么时候有空过去尝一尝。 眼下贵妃娘娘已经歇下,陛下可要摆驾皇后娘娘寝宫?” 玉禄自先皇在时便伴随君侧,深谙宫中的生存之道。 他善于察言观色,亦非心慈手软之人。 可大抵是老了,竟动了恻隐之心。 步成叡闻言,摆了摆手,屏退一众宫女太监。 “时辰不早了,就不必折腾了,朕今夜留宿美人殿,你们都退下吧。” 玉公公见状,只好收起眼底的无奈,带着众人退出美人殿。 步成叡缓缓行至秦予卧房前,推开门,略微朦胧的视线定定落在那张宽大的床榻上。 秦予向来睡眠浅,在他进入殿内的那一刻便醒了,却始终没有起身。 看着床榻上的窈窕身形,步成叡兀自脱了鞋履,掀开锦被,伸出手环住她纤细的腰肢,将人紧紧拥入怀中。 他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在浓重的醉意熏陶下,忍不住回想过往种种,心绪渐渐变得凝重悲戚。 “予儿,自朕登基以来,政通人和,国泰民安,亦称得上是位好君王。 可为何上天要惩罚朕,让朕的两位儿子,接连罹难?” 紧闭双眼的秦予置若罔闻。 先皇子嗣颇丰,自步成叡登基掌权,各位亲王无不被掣肘制衡。 他基于前朝后宫的平衡,亦出于私心,对周绥一再纵容。 万事因果,如何怪得了老天? 步成叡感受着秦予平缓的呼吸,口吻低沉:“予儿,是朕做错了吗?你可怪朕?” 他是天子,从未在任何人面前示弱过。 哪怕当初她仗着他的宠爱,以为他会给自己一个交代,到头来也只是被呵斥敷衍。 他是天子,他怎会有错? 秦予无动于衷,只当步成叡吃醉了酒,昏昏沉沉胡言乱语。 身后之人未得到回应,将脑袋埋在她修长的颈间,语气柔软深沉。 “予儿……许多事,朕也千般为难……你不要怪朕……别怪朕……” 炽热的呼吸随着他的一字一句,或轻或重地喷薄在皮肤上。 她秀眉轻皱,本能地躲避,缩了缩脖子。 心照不宣的步成叡感受着怀里人的颤动,心里一痛,情动地顺势亲吻颈间柔软细腻的肌肤。 滚烫的唇瓣贴上来的一刹那,秦予再也无法假装,侧身欲伸手推他:“陛下……” 话音未落,细细密密的吻接连落下。 呼吸沉重间,他一口含住她柔软的耳垂,状似气恼地用牙齿轻咬。 秦予浑身一震,盯着虚无的眸光木然而无神。 “陛下,您明日还要上早朝。” “无妨。” 翌日,步成叡起身,宫女们为他穿戴好衣袍,他看向床上仍旧熟睡之人,唇边无知无觉勾起一抹沉沉笑意。 他撑着双臂,微微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印下浅浅一吻,这才心满意足地抬脚离开。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秦予缓缓坐起身子,唤来宫婢备水沐浴。 沐浴宽衣后,云若端着一碗汤药进门,神情犹豫:“小姐,避子汤伤身……” 避子汤是当初怀有步竫泽时,秦予向彭子蓟讨要的。 当初没用,原以为永远也不会有用上的一天。 坐在矮榻上的秦予放下手中书卷,不以为意地从云若手中接过瓷碗,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云若忙接过空碗,从玉碟中拿起一块糕点递给她。 她伸手接过,却只垂眸静静瞧着。 前朝局势暗流涌动,步成叡许久不曾开怀畅饮了。 沉思半晌,她忽而开口:“云若,你去打听打听,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云若点点头:“是,小姐。” 早朝结束,周鹤接替步成骁镇守商羽,而步成骁留任京都一事,尘埃落定。 云若将此消息一并带回,秦予静望着窗户上的海棠花,只觉喜忧参半,百感交集。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的相遇,六年朝夕相处,到后来的分离,再到如今的再次聚首。 命运仿佛一个调皮的老顽童,注定让他们爱而不得,又见不得他们此生不复相见。 苦海无涯,唯有自渡。 周绥匡扶式微的母族,与步成叡不谋而合,成功让周鹤成为镇守一方的将军。 周鹤亦非草包,颇具行军打仗的智谋。 商羽在他的治理下,倒也算风调雨顺。 晚秋过后,迎来酷寒腊冬。 秦予借受凉之故,命云若请来彭子蓟。 纵使是从太医院,顶着一路深重的霜寒行来,也掩不住他身上经久不散的药香。 她倚靠在矮榻上,注视着恭敬而立的人,眸色沉静。 他救过她的命,她曾将他视为这深宫之中,除了云若以外,最为信任之人。 奈何宫中人人身不由己,这份信任,也被周绥利用。 熟悉的药香散在温暖的卧房,秦予收回思绪,淡淡开口。 “这几年彭院史没少前往皇后娘娘寝宫诊病,不知近来身体如何?” 彭子蓟华发丛生,距步竫泽一事短短四年,便已添了诸多皱纹。 他颔首低眉,神态恭谨。 “回娘娘,微臣每日不过片刻停留,纵然日积月累,亦无大碍,而每时每刻熏染之人,便不好说了。” “本宫瞧着她近来气色好转,天寒地冻,竟也能在御花园赏梅,瞧着不像是将死之人。” 秦予瞧着垂垂老矣的彭子蓟,质问声不温不火,唯有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充斥着浓浓的冷冽。 当初受制于周绥,彭子蓟不得不听命行事,在海棠酥中动手脚。 可毕竟医者仁心,他与秦予又是旧相识。 既救过她的命,又如何忍心戕害其子? 是以他才会冒着被周绥察觉端倪的风险,将本该致命的毒药减少了剂量。 仅仅让大殿下患上七日的疯癫痴傻之症,企图瞒天过海。 归根究底,到底是他对她不起。 彭子蓟低着脑袋,瞧不见秦予那冷冽的眸光,却能清晰感知到来自对方强而无形的压迫。 这么多年,他面对她,除了愧疚忏悔,再无其他。 他不惊不惧地将身子再次俯低几分,口吻笃定道:“回光返照之相,时日无多。” 听见这话,秦予亦不再追问。 步成叡舍不得动周绥,身为母亲,她却做不到息事宁人。 周绥为人警惕,却因身体孱弱,日日离不开焚烧的药草安神。 加入药草中一同焚烧的慢毒无法察觉,是最为稳妥之法。 一旦有朝一日厚积薄发,注定回天乏术。 漫长的四年都等过来了,不急于一时。 秦予冲彭子蓟轻轻挥手,被岁月眷顾的美丽容颜上,蒙上一层淡淡的惆怅哀戚。 “本宫乏了,你退下吧。” “微臣告退。” 彭子蓟行礼退出房间,她注视着他苍老到略显佝偻的背影,蓦然一股晦涩油然而生。 他虽言并无大碍,可每日沾染,大抵也无法寿终正寝。 她幽幽一叹,到底嘴唇翕合道:“彭院史,你已近花甲,待此事结束,便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去罢!” 第32章 烬涅盘(上) 周绥和秦予在后宫之中多年分庭抗礼,且都深得步成叡的宠爱。 彭子蓟并不是糊涂人儿。 明知背叛周绥,倒戈为秦予办事,相当于将最后的靠山也开罪了,可他还是如此做了。 白鸣风于医术上颇有造诣,被他慧眼识珠收为徒弟,带进宫中教习。 这些年也算继承了他三分之二的衣钵,他实在没什么遗憾。 是以即便被复仇抹杀,也是罪有应得,只做解脱之想。 乍然听见秦予的话,他的身形微微一晃,眼底满是意外之色。 意外之后,心里又升起无尽喟叹。 若是母仪天下的周绥能有这份同样容人的胸襟,后宫之中,又何愁子嗣不丰? 彭子蓟转身,眼里噙着一汪浑浊的老泪,对秦予恭谨一拜:“微臣谢娘娘宽宥。” 秦予见他眼中满含泪光,亦十分触动,不由自主便忘却了彼此身份,说了些发自肺腑的话。 “彭子蓟,若非有你在,我也不可能活下来。 竫泽一事,就当是我还了你的救命之恩。 你此后便不要太过愧疚苛责自身,身为医者,你应该比我更懂得积忧伤身的道理。” 彭子蓟闻言,只觉温暖感怀。 十几年的交情,从青丝到白发,如今对面,恍如隔世。 他情不自禁哽声轻唤:“小秦将军……” 听着这久违的称呼,秦予亦感慨地微微一笑,悠悠道:“去吧。” 彭子蓟抬手,用袖口缓缓拭去眼角的热泪,躬身退下。 腊月大雪这日,天还未亮,便纷纷扬扬下起了鹅毛大雪。 秦予立在廊下,如同在秦府廊下看雨时一般,长久静默地伫立。 云若拿出一件厚重的狐裘给她披上,正系着带子,忽有一位小太监行至殿门口,对守门的宫女低声说了句什么。 宫女大惊,连忙顶着风雪跑来,回禀道:“娘娘,方才玉公公身边的小路子来报,说皇后娘娘薨了。” 话落,云若系带的动作一顿,与秦予相视一眼后,才不动声色地继续将带子系好,站回她身侧。 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诚然感觉不到一丝快意,表情淡漠而释然。 “本宫知道了。” 宫女恭谨退下,她看着不停飘飞的雪花,眼神逐渐变得悠远与苍凉。 大仇得报,可最应该看见的人,却看不见。 她悠悠启唇:“云若,你说冷宫里的雪,是不是也下得这样大?” 云若同样望着眼前的白茫,哽声宽慰。 “小姐放心,送东西的人会把消息带给大殿下的,想来这年冬天,会比往年都要过得舒适暖和。” 周绥常年身子孱弱,是以即便骤然薨逝,也在情理之中,并未引起步成叡的任何猜疑。 依照祖制,皇后薨逝,后宫嫔妃需要轮流守灵。 秦予位份最高,理应第一个为周绥守灵。 她于守灵前一日,便早早派遣云若告知步成叡,自己身子不适,恐不能守礼。 步成叡遭此打击,闻听她又病了,心焦火燎地前来美人殿看望。 秦予吃了彭子蓟的药正睡着,整张脸绯红,额头滚烫,一眼便知是冬来寒气侵体所致。 他拉着她的手,柔声宽慰,免了她守灵,又柔声嘱咐她好生休养。 最后才在玉公公的再三提醒下,赶回昭明殿处理政务。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大,美人殿前早已积了小腿厚的雪。 每天皆有宫女早晚铲雪打扫,将通往殿门的长长宫道清理得干干净净。 云若站在轩窗前,注视着队伍中最后一人踏出殿门,才转身勾唇轻笑,往床榻走去。 “小姐,可以走了。” 秦予已然兀自穿好衣袍,云若取下两件雪白的斗篷,和她分别穿上后,往殿门外行去。 此刻阖宫上下的奴才宫女,皆守在周绥灵前。 冗长的宫道上,不见一人。 两人戴着斗篷上宽大的垂帽,将整个脑袋遮住,犹如两个直立行走的雪人,在红墙白雪之间移动。 四年了,这是秦予第一次踏足冷宫。 冷宫偏远,一路行来,从鳞次栉比到亭台荒凉,犹如她原本光辉耀眼,逐渐黯淡无光的一生。 两人在一座略显破败的殿宇外驻足,周围杂乱的荒草丛生,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只露出点点草尖。 秦予尚且不知殿宇内的情形,却已然窥斑见豹,不能自已地鼻头一酸,盈盈垂泪。 云若亦情不自禁潸然泪下,不停抹眼泪。 大殿下本金尊玉贵,竟然在如此凄凉之地,生活了近整整四年…… 高高的殿门外落了锁,秦予揽住云若的腰,带着她足尖轻点,立刻跃入了殿中。 刚一落地,一枚细长的银针便破空而来。 秦予连忙带着不明所以的云若侧转身,险险躲过。 云若后知后觉连忙撑开双臂挡在她身前:“是谁?!竟敢对娘娘不敬!” 话音刚落,她忙将云若往院中的一处大石后一推,急声道:“躲着别出来!” 云若步履踉跄间险些滑倒,稳住身形躲入旁边的大石后,高声道:“小姐小心!” 银针的颜色本就不显,加之眼前一片白雪皑皑,更加无法靠视觉捕捉。 秦予仔细分辨空气中的细微之声,遂而身随声动。 云若看不见那些暗器,只能看见她穿着厚重的衣袍和斗篷,不断在雪中左右翻腾。 灵动的身形恍若再现当年在马背上驰骋时的飒爽英姿,令她恍然泪目。 转瞬间,几枚银针被秦予夹在五指间。 她徇着银针飞来的方向,将手里的武器掷向院墙外光秃秃的大树。 大树上蹲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女子身形娇小,眼见银针飞回,也不装与天地一色了,径直朝着秦予飞来。 主人说过,她的任务就是一直保护冷宫里的大皇子免受任何人侵害。 只要是意图不轨的,统统都该杀。 冷宫僻静,平日里除了送东西的人,连一只飞鸟也看不见。 平白无故出现两个陌生的大活人,还身怀武功,目标明确地直接往里闯,她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秦予没想到冷宫之中竟然会有高手护卫,而这名高手,还是一个瞧着并未及笄的小姑娘。 看来平时对方都是暗中护卫,以至于她的人从来没发现向她禀告过。 天子有隐哨,难道是步成叡派来的? 可隐哨中都是些成年男子,从未听闻有女子。 不待秦予细想,女子俨然已经杀气腾腾逼至跟前。 她脚步腾挪间,赤手空拳与女子在雪中互搏。 云若眼见刺客终于现身,且还是一个小丫头,忐忑不安之情立刻消减。 她看向身后那一排排紧闭的房门,张口喊:“大殿下!秋月!” 正与秦予打得不相上下的女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地方不对劲,招式转换间冷声问:“你是谁?” 秦予瞧着近在咫尺的稚嫩面庞,慈和一笑:“秦予,步竫泽母妃。” 闻言,女子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惊讶。 主人说过,任何人中,并不包括一个名为秦予的女人。 女子瞬间收势,半跪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对着秦予抱拳行礼。 这礼,是她身为属下,对主人心爱之人表示的尊敬,无关君臣。 秦予见状,满腹疑云似乎在这一刻瞬间有了答案。 “是恭王派你来的?” “是。”女子供认不讳。 秦予眼眶一热,百感交集。 “你来了多久?” “待到明年春天,便是整整四年。” 听见这话,秦予的神色顷刻凄惶怅然。 生父碍于皇室颜面不管不顾,鲜少见面的叔叔却出于爱屋及乌,做到如此地步。 紧闭的房门久久未开,打斗声骤然停止,云若移回视线,见此情景,惊疑地立马靠过去。 “小姐,她这是?” “他的人。” 短短三个字,并未指明,云若瞬间心领神会,不敢置信地一下红了眼眶。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后仅仅哽声唤了一句意味深长的“小姐”。 此时紧闭的一扇房门被沉沉打开,两个人影伫立在门前,看见院中长身而立的两人,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立在步竫泽身后侧的秋月率先出声:“娘娘!云姑姑!” 两人听见久违之声,纷纷转头望去。 双方在看见彼此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时,不约而同热泪盈眶。 秦予定定地瞧着步竫泽,一步一步朝他靠近,眼泪无知无觉一行一行滚滚而落。 他长高了。 颀长的身形已然有小大人的模样。 也瘦了。 五官端正俊朗,轮廓分明,线条冷硬到不见半分柔情。 他遥望着她,盈满泪水的眼底满是恍然震惊。 秋月忙伸手拉扯他的衣袖,哽声道:“殿下,这是娘娘啊,娘娘来看您了。” 她话音落下,他才如梦初醒,忙抬脚迎上去,同秦予行礼问安。 “儿臣参见母妃,母妃……” 话未说完,秦予倾身将步竫泽一把拥进怀里,哭音明显:“竫泽,是娘对不住你,你受苦了。” 秋月这边亦要行礼,被云若托起双臂,深深相拥。 长久行于风雪之中,秦予身上满是寒意。 步竫泽却抬手紧紧抱住她,感受这久违而短暂的温暖。 他哽声问:“母妃,五妹和六弟,他们还好吗?” 秦予放开步竫泽,含泪瞧着他瘦削的面庞,无声点头。 天寒地冻,时间紧迫,秦予和云若不能在此地久留。 久违一见,明明有很多话要说,却只来得及感慨悲痛。 临走前,秦予问步竫泽:“竫泽,你可愿从此隐姓埋名,欲火涅盘?” 第33章 烬涅盘(下) 今日的雪纷纷扬扬,毫无停歇之意。 来时路上清扫出来的宫道,不过一时半刻的功夫,便已经积了足底厚的雪。 秦予和云若原路返回美人殿,四行蜿蜒的脚印不出片刻,便被新雪覆盖,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达美人殿时,两人的鞋袜都湿了。 云若忙准备热水,为秦予暖身。 大雪不分昼夜下了好几日,秦予站在梅园中僻静的一处,瞧着眼前凌寒开放的梅花,眼中复杂的情绪深不见底。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说的,便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从前步成叡为了让秦予和周绥冰释前嫌,也曾有意无意提及过,带她来梅园赏花。 她佯装不知他的打算,只说:“臣妾只爱海棠,不爱其他。” 人这一生,最难得的便是一生钟情于一人、一物。 此一语双关的话她说得自然,他亦明白些其中奥妙。 他目不转睛瞧着她昳丽的容颜,淡淡道:“贤妃啊,自古帝王多无奈,注定无法只爱一人。” 秦予不以为意淡然一笑,眼角眉梢俱是无关紧要:“臣妾明白。” 站在她旁边的云若心照不宣地垂眸,眼底泛起浓烈的嘲弄。 自那之后,步成叡再未邀请过秦予一起到梅园赏花。 腊梅树上尽是厚重的积雪,淡雅的梅花从积雪中探出头来,尽情绽放,傲然坚韧。 秦予伸出手,折下其中开得最为纷繁灿烂的一枝,意有所指地开口。 “原来皇宫中的腊梅开得这样好,生于凌寒,却捱过一重重风霜,一年又一年地顽强生长。” 云若笑得轻浅温和,其不露声色之态,俨然与宫中那些饱经世故的姑姑一般无二。 “不过如今物是人非,纵使它再坚韧不拔,也不过是无人采撷的死物罢了。” 秦予盈盈一笑,手指微松,两指间的梅花枝顷刻掉落在雪地里。 她紧了紧身上的狐裘,迈步离开。 梅花枝接连被鞋履轻踩,狠狠堕入厚厚的积雪之中,再被洋洋洒洒的风雪掩埋。 从梅园回来的秦予安然无恙。 而步翌思母心切,亦到梅园之中睹物思人,反倒感染风寒,高烧不断。 如此病了几日,却也因祸得福,被步成叡封为太子,正式入住东宫。 步翌入住东宫这日,夜晚三更时,冷宫走水,熊熊烈焰照亮了一方漆黑的苍穹。 步成叡首次带着秦予赶往冷宫,见到的只是一片废墟,以及几具烧成焦炭的尸体。 他神情肃穆,瞧不出半分悲痛,只挥挥手,让身后的仵作上前验明正身。 仵作从衣着、年龄以及形体各方面,大致判断出是大皇子以及看守冷宫的两名侍卫无疑。 但毕竟尸体烧成这样,仵作也不敢断言。 直到检验到最后,才笃定禀告:“陛下,确是大皇子几人。” 话落,步成叡紧皱起眉宇,盯着那几具五官模糊的尸体,若有所思。 秦予听见仵作如此笃定的回禀,定睛将每一具尸体扫过,目光最终沉沉落在最后一具尸体上。 这一具脸部的烧伤不比其余几具,尚且能分辨出五官,俨然是几日前所见的秋月。 她呼吸一滞,不敢置信地扑上去,眼泪瞬间决堤。 “这是秋月……是秋月……” 云若亦震惊地瞧着那熟悉的五官,搀扶着摇摇欲坠的秦予,哽声不语。 步成叡见状,眼底的狐疑这才散去,脸上浮现出悲痛之色。 他见秦予仅仅是认出秋月的尸身便如此悲痛,不敢再让她在此久留。 于是沉声吩咐道:“云若,带娘娘回宫。” “是,陛下。” 云若哽声行礼,遂而拉起泪流满面的秦予上轿辇,往美人殿行去。 秦予坐在轿辇上,秀眉紧皱,神情已然从初时的震惊到疑惑,变为恍然大悟与沉痛。 傻丫头…… 她怎么能这么傻啊! 云若亦心如明镜,一路暗自垂泪,伤心不已。 步竫泽是启安有史以来,第一位被打入冷宫的皇子。 依照祖制,从他进入冷宫那一刻起,所有皇室尊荣皆与他无关。 可步成叡到底还是顾念往日的父子情分,依照皇子规格,为其大办丧仪,且葬入皇陵。 闻听他的这一举动,秦予嗤笑着更为感叹帝王的冷心冷情。 若早有顾念,何必等人身后才追悔? 到底还是为了挽回一些,当初在群臣心中种下的,冷漠决绝的形象罢了。 秦予与冷宫中的那位女子交过手,知道对方是个高手,绝不会在此次行动中出任何差错。 可她的心始终惴惴不安,唯恐那几具尸体中,其实有一具,当真是步竫泽的。 半月后的除夕家宴上,秦予见到了多年未见的步成骁。 她心平气和地坐在步成叡下首第一个位置,除了宴会开始时的必要敬酒,其余时间,始终垂眸盯着案面。 眸光沉静,无悲无喜,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叫人瞧不出真实心境。 高台之上的步成叡在接受诸位嫔妃敬酒时,倒有几分触景生情之意。 那双深邃的眼眸落在空无一物的旁侧,眸底泛起淡淡的悠远追思。 居于嫔妃下首的步成骁视线有意无意落在秦予身上,尽管神色端肃,终究还是显露出几分浓浓情思来。 坐在对面的步成风看得胆战心惊,唯恐被步成叡察觉出丝毫端倪。 是以趁着互相敬酒之机,悄然眼神示意。 宴会过半,秦予如往常一般,借口困乏,率先离席。 虽已过了落雪时节,晚间霜寒露重,宫道上免不了偶有湿滑。 云若系着裘衣的带子,步成叡遥望着,醉意朦胧间招了招手。 “玉禄,备好轿辇,小心送娘娘回宫。” 往年阖宫家宴,秦予皆是坐步成叡备下的轿辇回宫,此次她却微微福身,淡然婉拒。 “陛下,臣妾方才贪嘴,恐腹中积食,想走走。” 步成叡闻言并未强求,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秦予起身,带着一众宫女离开昭明殿。 宫灯璀璨,沿途宫人却极少。 用了晚膳,饮了酒,身子笨重,云若搀扶着秦予走得极慢。 行至美人殿前不远处的荷花池,秦予瞧着池中残败的枯黄荷叶,淡声吩咐。 “你们且先回去吧,本宫想一个人待会儿。” 众人应声,大宫女带着一干人等行礼告退。 待一众人渐渐隐没于远处黑暗中,一个人影方才缓缓自前方的黑暗中现身。 第34章 毋相忘 荷花池前的宫道上映出两前一后三道身影,云若朝步成骁微微福身,自发退至远处把风。 多年日思夜想之人,此刻终于站在自己面前,步成骁情难自制地跨步上前,伸手欲握秦予的手。 秦予不着痕迹往旁边一退,语气同和步成叡说话时一般冷淡。 “本宫是陛下的妃子,王爷请自重。” 她眉目清冷,言行举止与二人初见时一样,充满了客气疏离。 唯一不变的是,无论是当初居于人下,或是现在身居高位,她对他,始终未有半分拘泥身份之感。 虽然自从收到步成风带去的秦予口信后,步成骁便料到她会刻意疏远自己,只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心脏还是被狠狠刺痛。 他端肃俊朗的脸上闪过深切的受伤,到底还是局促地收回手,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 “阿予,你爱上他了吗?” 他知他这话问得荒唐,可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 他陪伴她度过六年青葱岁月,步成叡却陪她走过了十几年漫长人生。 即便他知道,如今的二人再也回不去曾经,亦不愿去面对这个问题。 依旧忍不住去想,他与步成叡在她心中,究竟孰轻孰重。 暖黄的宫灯下,步成骁的眼神直白而热烈。 秦予被他猝不及防的问题问得一愣,亦被他那声久违的亲昵称呼牵动心弦,短暂惊诧后,情不自禁嗤笑一声。 “成骁,这辈子,你我之间只能如此了,与任何人都无关,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都明白。” 他看着她恪守规矩,却暗自红了双眸,哽声答复间,更觉方才一问显得荒唐至极。 “阿予,那你恨他吗?” 秦予脸上的嗤笑一瞬深刻,说出口的话,比尖刀还要刺人。 “恨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东西,伤人伤己,因为他,不值得。” 话音落下,一阵寒风袭来,直往人身上扑。 下一瞬,将她同样凉薄的言辞,吹散在虚无之中。 此刻步成叡虽在昭明殿中,但难保万无一失。 秦予迫不及待开口询问:“竫泽如何了?” 步成骁语气沉沉,极尽温柔:“已安顿在王府,并无大碍。” “那人身手不错,不过豢养私兵乃是诛九族的大罪,步成叡疑心深重,你怎么敢。” “为了你,龙潭虎穴,又与安适之地何异?” 此言不觉令秦予想起,彼时被黑云城敌军围困,他身披战甲,手持弯弓长剑,救她于水火时的情景。 悠悠岁月,恍如昨日。 二人不宜长久相谈,得知步竫泽安然无恙,她也就彻底安心了。 她朝他微微福身,由衷道谢:“成骁,谢谢你。” 曾经二人花前月下,形影相随,如今近在咫尺,却只能疏远客气。 步成骁眸光沉沉,眼底满是隐忍不发的哀恸。 他紧抿着唇,峰眉紧皱,恭谨地拱手行礼。 “阿予,不要同我道谢,一切皆为我一己之私,是我甘愿。” 这辈子注定他不能伴在她左右,那就让她永远欠着他吧。 如此,便可永生永世不相忘。 秦予道别了步成骁,回美人殿不久,满身酒气的步成叡便踏进了殿门。 玉公公小心搀扶着,唯恐一不留神,步态不稳的人就摔了。 她不疾不徐从矮榻上起身,并未伸手去扶他,而是眼神示意云若,自己则抬脚往外走。 “陛下,臣妾去厨房煮碗醒酒汤来。” 云若心领神会,上前欲从玉公公手中接过步成叡,却被他躲开,伸出手拉住与自己擦身而过的秦予。 秦予练武之人,身手敏捷,本可以轻易躲开。 可若真躲开了,又未免被步成叡猜疑怪罪。 她只好顺从地被他拉进怀里,任他在耳边醉声呢喃:“此等小事,交给下人们去做便是。” 察言观色的云若只好福身道:“陛下,娘娘稍候,醒酒汤很快便好。” 语罢,她便跟在一脸讳莫如深的玉公公身后,步出卧房,轻轻将门掩上。 玉公公将守在房门外的宫女遣退至院中,又及时拉住立即往厨房去的云若,一脸无奈。 “云姑姑也是宫中老人儿了,怎的这个时候,当真去煮汤呢!” 云若佯装糊涂,柔柔一笑:“陛下乃万金之躯,岂可马虎?” 玉公公资历深厚,岂会不知她心里的那点小算盘? 他常伴君侧,在来之前便已然拦过。 既然拦不住,那今夜必定不便打扰了。 她一会儿若是进去,触怒龙颜事小,陛下治他一个办事不力之罪,可就大发了。 “姑姑,天色不早了,姑姑还是去歇息吧! 咱家也先回去,等明儿一早,再来接陛下。” 耳力甚好的秦予听见屋外玉公公的话,知道这醒酒汤是送不进来了。 她将沉醉的步成叡扶上床,快速为他褪去外袍,盖上锦被。 转身欲走之时,手却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把握住。 “予儿,回宫路上,你可遇见了什么人?” 身后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酒醉磁音,语气不温不火,似是不过随口一问。 秦予的心却瞬间被提起来,回身从容镇定道:“臣妾一路消食,并未遇见什么人。” 她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眼中似含了一汪深不见底的泉水,醉意朦胧中,幽深而冷冽。 她一双秋水剪瞳中满是不以为意,散漫到根本察觉不出丝毫端倪。 甚至连一丝试图让他相信的笃定之色也没有。 他勾唇缓缓一笑,淡淡追问:“当真?” 秦予和步成骁谈话时,除了云若之外,并未察觉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步成叡疑心深重,从前从不会如此直白地试探。 今夜大抵是醉酒的缘故,也或许只是在某处看见了回去的步成骁,这才有此一问。 她轻轻皱眉,不假思索回:“陛下有话要说?” 见秦予漫不经心,狐疑不解的神情,步成叡暂时收起满腹狐疑,幽幽道:“无事。” 翌日早朝过后,步成叡终究还是招来隐哨,沉声吩咐。 “你去商羽走一趟,务必将二人的过往查清楚。” “是,陛下。” 第35章 应见月(一) 家宴上秦予离开不久,步成骁亦借口离席。 步成叡知晓步成骁心中不平,不愿在家宴上与他逢场作戏,是以并未阻拦。 加上处理了一日政务,属实乏累。 他瞧着席间拘谨的众人,声音低沉,徐徐开口。 “每年家宴,因有朕在,大家总不能尽兴。 也罢,玉禄,随朕去美人殿吧!” 玉公公闻言,亦将殿内人匆匆扫视一圈,随后粲齿一笑,搀扶着步成叡起身,悄然离开。 岂知刚出昭明殿,便见步成骁从后宫方向行来。 玉公公隐约察觉出些异常,率先不动声色地开口。 “湘妃娘娘精神不济,一早便离席回了沁湘苑。 今夜除夕阖家团圆,恭王倒是谨记陛下的话,出宫前还特意去看望湘妃娘娘,确是孝悌忠信之人。” 自古帝王不喜欢太过聪明之人常伴身侧,适当的装傻充愣,往往比欲盖弥彰来得更好。 玉公公自作聪明的论断,令步成叡心中的狐疑消减了几分。 可待步成骁靠近恭敬行礼时,闻见对方身上浓烈的幽兰香气,瞬间皱起了眉头。 他沉静地盯着步成骁,语气平淡。 “皇兄有心,宫门今日子时下钥,时辰尚早,不若多陪陪湘妃。” “谢陛下恩典,只是湘妃困乏,臣亦不便久留,臣告退。” 步成叡长久地凝眸注视步成骁渐行渐远的身影,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绪逐渐升腾。 步成骁身上沾染的是寒兰的幽香,此花在去往沁湘苑的一路可没有,反倒是…… 察觉到步成叡身上散发出的冷冽,玉公公小心翼翼试探道:“陛下,可要回锦和宫?” 步成叡不答,抬脚径直往美人殿去。 行经荷花池前的一大片幽兰时,心里的猜测被证实。 浓浓的愤怒由内而起,却被他不动声色强压下去。 尽管秦予否认,依旧无法使他心中的猜疑彻底湮灭。 数日后,步成叡正批阅奏折,回归的隐哨悄无声息进入殿内,跪在案头之下,一五一十回禀。 “陛下,恭王早年于秦老将军麾下历练,与贤妃娘娘共同御敌,私交甚好。 贤妃娘娘离开商羽那日,恭王还骑着马,一路相送至城外,依依惜别之情,商羽百姓皆有目共睹。” 步成叡笔头微顿,沉声重复:“共同御敌,骑马相送……” 他道他这位皇兄是忧国忘家,却不想是早已心有所属。 手中的御笔被他攥得紧紧的,似乎下一瞬就要被生生折断。 一旁的玉公公心惊肉跳,欲为二人开脱,却又实在不敢随意揣测圣意,唯恐引火烧身。 步成叡侧头看向窗外不知何时下起来的春雨,沉吟半晌后,挥手屏退隐哨。 “行,此事朕已明了,不必再查,退下吧。” 处理完政务,已然入夜。 他靠在龙椅上,闭眼小憩,就在玉公公以为他要直接回锦和宫时,他蓦然张口。 “摆驾美人殿。” 美人殿中,秦予正坐在矮榻上,一边听新年的第一场春雨,一边看书,悠然闲适。 步成叡进殿后遣退了包括云若在内的所有宫女,与她同坐矮榻之上,闲话家常。 “贤贵妃自入东宫,而今已近二十年了,你的性子倒还和当初一样,不争不抢,淡然娴静。” 秦予悠悠然翻过一页,淡淡道:“臣妾能嫁给陛下,全仰赖于先皇恩赐,自不敢再有所贪图。” 步成叡听见她这番中规中矩的回答,放在身侧的手轻轻握起,目不转睛注视着她。 “是不敢贪图,还是不愿贪图?” 感受到对方灼热压迫的视线,听着意有所指的话语,秦予波澜不惊地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她微微一笑,平静应答。 “入宫前教习嬷嬷便有过教诲,道后宫之中最忌善妒贪婪,且臣妾性子向来如此,自然是不敢亦不愿。” 步成叡从一开始就明白,征战沙场的女将到底与寻常女子不同,大抵不屑于争风吃醋。 如今听她直言不讳,如此坦然,心里既庆幸,又不是滋味。 也罢,他既不能给她独一无二的情意,他便也不计较自己在她那里毫无特别可言。 终归这份浅淡与任何人无关,他便放心了。 他悄然松开手掌,徐徐勾起一抹笑,伸手将她手中的书卷拿走掩上,顺势牵上她的手。 “夜深了,看久了书既伤眼睛又伤身子,歇息吧。” 一夜疾风骤雨,窗外的芭蕉无精打采。 云若照例煎了避子汤端来,秦予面无表情一饮而尽,连一丝苦味也觉察不出了。 早朝时,玉公公见步成叡神清气爽,神采奕奕,心里亦跟着松快不少。 两月后一日清晨,临下朝时,步成叡看着殿中一众文武百官,声音清朗。 “今时今日,启安的山河壮阔,秩序井然,离不开在场各位的不辞劳苦。 除夕家宴上,朕见众爱卿皆有贤妻伴于身侧,宽解烦忧,拂拭疲累,然恭王仍旧形单影只,甚为不忍。” 他悠悠看向恭敬伫立在前端的步成骁,眸光幽深。 “恭王从前镇守商羽,挂心战事,无心成家,而今既已归京,又是不惑之年,也该将此事提上议程了! 听闻京中梁家之女对恭王倾心已久,至今为了你守身如玉,还称誓非尔不嫁。 朕便派人去瞧了瞧。 此女齐庄知礼,淑慎持躬,忠贞不渝,长得也标致,与你颇为相配。 朕有意成全这一桩良缘,不知恭王意下如何?” 话音落下,殿中众大臣皆为步成骁感到高兴,相继庆贺。 然而步成骁心知肚明,步成叡的用意不在赐婚,而在试探。 他遵循本心,恭敬推辞,果然引来对方不温不火的追问。 “恭王至今未娶,莫非是早已心有所属?” 步成骁遥遥注视着高台之上的步成叡。 对方一身庄重威严的明黄龙袍,将天下所有踩在脚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身为臣子,他却连真正爱一个人都无法宣之于口。 他坦荡荡开口,一字一句落音铿锵。 “陛下,臣常年领兵打仗,早已无心风月,陛下若执意赐婚,臣亦甘愿领受。 只是臣同她并无半分情意,即便娶进府,也不过有名无实,反倒耽误她一生。” 第36章 应见月(二) 步成叡瞧着步成骁古井无波的眸子,半晌没说话。 果然是朝夕相处了六年的人,性情如出一辙,连他的旨意也敢拒绝得如此干脆直白。 并无半分情意,注定有名无实。 此番深情厚谊,真叫人感佩至极! 偌大的昭明殿一时鸦雀无声,气氛显得莫名压抑。 文武百官皆颔首低眉,莫不敢言。 唯有杜若言颇觉步成骁言之有理,出列上前劝谏。 “陛下,古人云:‘不求士所无,不强人所难’。 恭王既然无心,何不待他另觅良缘之时再行赏赐,方可彰显陛下之仁厚,恩遇有加。” 步成叡放在膝盖上的手掌轻轻拍动,遂而无知无觉转为两指轻捻。 步成骁的拒绝让他骑虎难下。 若是坚持,只怕会被群臣诟病,若是轻易收回成命,又折损天子威严。 杜若言的出现,无形中给他递了一个很好的台阶。 他牵起嘴角缓缓一笑,神情不以为意,语气沉静。 “既如此,朕便依杜爱卿所言,此事日后再议。 诸位爱卿辛苦,退朝!” 步成骁看着渐渐消失在殿门口的步成叡,波澜不惊的眼眸翻涌起无尽复杂的情绪,深不见底。 天子一言,可轻易决定他人命运。 从前的步竫泽如此,如今的他亦是如此。 忠君爱国四个字在他看来,已经有两个字不适用于他如今的心境了。 一旁的杜若言见步成骁若有所思,宽慰道:“王爷不必忧心,陛下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 步成骁对其轻轻点头,唇边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 “方才多谢杜大人解围。” “职责所在,何足挂齿。” 两人短暂相谈,遂而抱拳别过。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步成叡回到锦和宫时,隐哨早已候在殿内。 远远见了他,连忙恭敬行礼。 他眉目疏淡,屏退了左右,只留玉公公在侧,缓步往案桌走,漫不经心地开口:“查到什么了。” 平静陈述的语气,昭示着结果。 自对二人相继试探无果后,疑心未消的步成叡当即派了一位隐哨,长期潜伏在恭王府附近。 两度春冬流转,总算让他等来了结果。 玉公公闻言,眼中划过一抹暗色。 能坐上这把龙椅的,从来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帝王一旦疑窦暗生,岂是几番试探就能彻底打消的。 半跪在地上的隐哨沉声道:“回陛下,恭王此人确有觊觎之心。” 他顿了顿,从袖口中掏出一截花枝和一封信笺来,双手呈上。 玉公公心一跳,不动声色地上前,从隐哨手中接过花枝和信笺,转呈给步成叡。 步成叡的视线始终定格在花枝和信笺上,未移动分毫。 御花园中有三分之二栽种的都是海棠,此花枝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至于那封信笺,颜色瞧着暗黄,已然有些年头了。 他伸手接过两物后,玉公公则退回他身侧,隐哨也跟着回话。 “此花枝是臣在恭王府后院中海棠树上所折,另此信笺乃在恭王卧房一个带锁小匣子中获得。” 步成叡捏着花枝来回旋转,眸光幽深沉冷。 自他登基,吩咐宫人在京街两边种满腊梅后,京都中人无不艳羡他与皇后之间深厚的情意。 是以但凡家中种花,皆选腊梅,借此寄托同样获得绵绵爱意之祈愿。 可步成骁却偏偏种了海棠。 偌大的京都,除了皇宫御花园,便只有恭王府才有海棠树。 花枝上缀着的海棠灿烂艳丽,他缓缓将其放下,不动声色地打开信笺。 信笺之上,确然是步成骁的笔迹。 【儿臣在此问父皇安。 六年商羽历练,金戈铁马,非纸上谈兵,儿臣受益匪浅。 秦老将军之女秦予倾城之貌,巾帼之姿,不畏艰险,若热血男儿栖身营帐,勇上战场。 儿臣与其既有惺惺相惜之情,亦有同袍患难之交,实乃儿臣心中宜室宜家之良配。 儿臣斗胆,借功勋着身,求父皇赐婚,以全心愿】 步成叡快速将信笺中的内容浏览一遍,眉宇轻皱,沉肃的面色逐渐晦暗。 果然。 以他对步成骁的了解,步成骁若早对秦予倾心,势必不会不采取任何行动。 立在他身后侧的玉公公,亦将信笺之上的内容一览无遗。 一纸求婚信笺,算是彻底坐实了此前的猜测。 真相昭然若揭,步成叡薄薄的唇紧抿成一条线。 捏着信笺的手指暗自用力,信纸转瞬间添了诸多褶皱。 感受到身后人的视线,他挥手遣退了隐哨,徐徐开口。 “玉禄,朕记得当初父皇赐婚时,是你前往商羽宣的旨,彼时可有发现何异常?”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早有预料的玉禄镇定从容地握着拂尘,小小地跨步上前,立在步成叡旁边。 他颔首垂眸,口吻狐疑且惊异。 “回陛下,先皇破格赐婚,寻常人哪有这般福气? 老奴宣旨时,贵妃娘娘确然有些吃惊,不过老奴并未察觉任何异常啊。” 步成叡攥着信笺的手指隐有松动,却还是侧过头来,眸光幽深地盯着玉公公。 “玉禄,朕若没记错,你入宫已有四十个年头了。 算起来,今年已是花甲之年,想必也不比从前记事。 事隔数年,兹事体大,你可想清楚了?” 他的语气不温不火,似乎只是随心一问。 可那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却犹如暴风雨来临前,压在头顶上的重重乌云,令人心惊胆战。 玉公公心尖一颤,手中的拂尘几不可见地抖了抖。 可到底是几十年伺候君王的人,如此威慑下,也能迅速保持一贯的从容。 他连忙抱着拂尘跪在书案之下,语气急切而恭敬。 “陛下明鉴! 老奴虽然年纪大了,可先皇和陛下交代老奴办的差事,每一件老奴都尽心尽力,绝不敢有半分差池。 是以细枝末节亦记得清清楚楚,绝不敢欺瞒陛下。” 步成叡见状,紧皱的眉宇微微松解。 玉公公一把老骨头,又与步成骁、秦予二人无甚交情,的确没理由,亦不敢为其开脱掩藏。 他手中的力道骤然一松,充满褶皱的信纸轻飘飘落在御案上。 沉思间,眼前不自觉浮现出那张十年如一日冷淡沉静的容颜,原本渐褪的猜疑眸色倏忽深邃。 第37章 应见月(三) 春雨连绵,断断续续下了五日,天儿总算是晴朗起来。 步竫舟做完功课,透过小轩窗望见碧空如洗的天空,迫不及待出了美人殿,前往荷花池喂鱼。 今年入了冬,步彦便及笄了,而他也到了能婚配的年纪。 二人在早春时节,便搬离了美人殿,住进各自宫中,提早适应。 他自小依赖秦予,陡然独住,尚且不习惯,隔三差五地往美人殿跑。 半月前下课后,他照常到美人殿来,恰好撞见宫人们往荷花池里投鱼。 见鱼儿长得五彩斑斓,圆头圆脑,十分讨喜。 是以每日都会在闲暇时跑来喂上一喂。 云若见步竫舟欢欣鼓舞地往外跑,对殿中的宫女们吩咐:“你们还不快跟着六殿下。” 宫女们正欲行动,跨出殿内的步竫舟却朗声制止。 “云姑姑,你便让她们歇歇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宫女们听见他的体恤之言,纷纷红着脸,掩唇轻笑。 自古皇子们到了婚配的年纪,独自住宫,被分派去伺候的宫女都是由陛下亲选。 只因朝夕相处间,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被宠幸。 云若瞧着转瞬间跑没影儿的人,收回视线,见宫女们皆一脸娇俏,眸光瞬间深沉。 “六殿下秉性纯良,清风霁月,你们谁若是胆敢起歪心思,带坏了六殿下,仔细娘娘治罪。” 不温不火的话语落下,宫女们赶紧敛了神色,颔首恭敬道:“奴婢谨记云姑姑教诲。” 屋内的秦予见云若抬脚进门,忍不住勾唇浅笑。 “你训人便训人,何必拿我做托词,难道你一个姑姑说的话,谁还敢不听?” 自周绥薨逝以后,秦予的心情比之以往松快不少,偶尔还会如此同云若玩笑一番。 云若笑得温和,丝毫不见训宫女时的严厉。 “小姐如何不懂,婢子这叫狐假虎威。” 她手里端着莹白的玉碟,里面放满了刚做的海棠酥。 “今年春雨丰沛,海棠花开得尤为繁盛。 五公主和六殿下特意赶在下雨前,去御花园收集了不少海棠花,足够小姐吃上一阵了!” 云若将玉碟放在矮桌上,秦予瞧着这软糯精美的海棠酥,情不自禁想起步竫泽来。 步竫泽是三个孩子中最安静的一个,从小极少同她哭闹。 每次云若做了海棠酥,也是吃得最少的那个。 却没想到,最后会因为一块不太爱吃的海棠酥而遭难。 “也不知道那孩子,如今过得怎么样了。” 听见秦予的话,云若亦悄然悠悠一叹,柔声宽慰。 “他如今是真真应了五柳先生那句‘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指不定这会儿正同小姐一样,手不释卷呢。” 秦予听着云若一语双关的话,看了看一手拿着的糕点,一手仍握着的书卷,蓦然一笑。 她听话地放下书卷,专心吃糕,香甜的味道萦绕在口腔中,惆怅之情霎时消散大半。 吃了几块糕,她又安静地看起书来。 自从不曾练武后,她每日能够打发光阴的事情,便是看书。 书卷看了不过一半,陡然有宫人急急来报,说六殿下落水了。 她听得一阵恍惚,好似又回到了当初听闻步竫泽中毒之时。 秦予将手中的书一扔,连忙下榻。 云若唯恐她摔了,一边说着“小心”,一边上前搀扶。 她心擂如鼓,快步奔出去,正好瞧见步竫舟在一众侍卫的护送下跨入殿门。 他身上的墨蓝色衣袍正不断往下滴水,从头到脚完全湿透,身后蔓延着一条长长的水渍。 见人没事,她悬在心上的一棵大石才倏忽落了地。 步竫舟见秦予一脸急色,自知是自己吓到了她,连忙快步奔上去,乖乖请罪。 “母妃恕罪,儿臣让你担心了。” 春雨初歇,徐徐吹过的微风仍带着明显的寒意,更何况池中水。 他被冻得嘴唇发白,步履形态却仍旧端正。 云若连忙吩咐宫女们准备热水,大宫女则已经取了披肩快步行来,递给秦予。 秦予将披肩一展,把隐隐颤抖的步竫舟拢在里面。 她一边快速系带,一边拧起眉,看向他身后的侍卫。 “怎么回事?!” 站在最前面的侍卫同样浑身湿透,听见秦予发问,立马半跪行礼。 “回娘娘,殿下不小心踩到了鹅卵石,滑倒跌入荷花池。 奴才正好带人巡逻经过,这才将六殿下救下。” “鹅卵石?” 云若从侍卫手中拿过鹅卵石,一边查看一边疑惑地呢喃:“鹅卵石怎么会出现在岸上?” 这本也不是巡逻侍卫应该知道的事情,他只能大致猜测。 “兴许是半月前,宫人投鱼时不小心落下的。” 荷花池底的确摆设有鹅卵石,彼时宫人投鱼时,步竫舟也看见他们往池子里又添了许多新的。 是以侍卫的这个猜测,不无道理。 步竫舟唯恐因为自己的一时贪玩而牵连旁人,眉宇轻皱着伸手去扯秦予的袖袍。 “母妃,今日是儿臣任性,请母妃切勿怪罪旁人。 今日若非他救了儿臣,儿臣就再也见不到母妃了。” 兀自收起鹅卵石的云若,正拿着干净的葛布给步竫舟擦头发。 听见这话,动作生生一顿,颇为感慨地与秦予对视一眼。 本是无心之言,却同时牵动两个人脆弱的心弦。 秦予看着仍旧跪在地上的侍卫,这才沉声道:“起来吧。” 遂而眼神示意一旁的大宫女。 大宫女心领神会,转身进屋取了银子递到侍卫手中。 侍卫惶恐地不敢领受,最后在步竫舟的劝说下,才颤抖着双手将银子接过。 秦予带着步竫舟进屋,屋内已经燃起燎炉,一进门一股暖流直扑面门。 她看着伸着双手取暖的人,若有所思地问:“竫舟,你今日喂鱼,可与往日有何不同?” 他虽不明所以,却还是极为认真地想了想,最后摇摇头。 “母妃,儿臣每次喂鱼都是站在同一地方,那里的视野最好,鱼儿也游得欢快。” 站在两人身后侧的云若闻言,眼神与秦予不约而同地晦暗。 不待秦予多问,宫女便已然备好了热水,前来请步竫舟沐浴更衣。 云若瞧着步竫舟渐渐远去的背影,表情讳莫如深。 “小姐,会不会是……” 第38章 应见月(四) 云若将袖中的鹅卵石掏出来,递给秦予。 言未尽,意已明。 秦予摩挲着手中光滑的鹅卵石,秀眉紧锁。 虽然总说虎毒不食子,可因为有步竫泽的前车之鉴,她认为也不是不可能。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这次究竟在试探什么? 伺候步竫舟的宫女回殿取了干净的衣裳,他拾掇好后瞧着并无大碍,便回了自己的殿宇。 当晚入夜,开始发高烧。 彭子蓟离开后,太医院中秦予唯一信任之人便是白鸣风。 尽管白鸣风开了方子,用了药。 可因他落水后还吹了一路的冷风,寒气深重,足足发了三日的高烧,才彻底好转。 秦予衣不解带地整整守了步竫舟三日,如同当初守在步竫泽床边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她困倦至极后醒来,步竫舟还在她身边。 听闻此事后的步成骁迫切想要见秦予一面,于是设法将消息带给了她。 自两年前步成叡生疑,二人再未见过。 清冷的月光透过茂密的修竹投射下来,隐约可见她依旧清丽的容颜。 他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言行恭谨。 “阿予,你可还记得,我曾向先皇写过一封求娶书信?” 已经是不可追的陈年往事了,秦予表情淡淡地点头。 步成骁神色肃穆,语气沉重。 “前些日子听闻竫舟落水,我心内始终惴惴不安,总觉事有蹊跷。 于是将匣子中的信笺打开,却发现被人掉了包。” 虽然上面的字迹和他的完全一样,可他就是能够一眼认出,这并非当初他亲笔书写的那封。 恭王府中戒备森严,高手如云。 能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作的人,唯有步成叡的隐哨。 他不清楚步成叡究竟是何时知道的这件事,只是如今步竫舟出事,实在不得不令人浮想联翩。 听了步成骁的话,秦予茅塞顿开,脸色骤变。 “你既知这是他故意试探,为何还要邀我相见?你疯了?” 说完,她抬脚便要离开,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制止。 他的表情诚恳真挚,语气急切。 “阿予!我是疯了! 从我眼睁睁看着你踏出商羽那一刻我就疯了! 在我得知他不好好珍惜你,让你痛苦的时候我就疯了! 卧薪尝胆十几年,我不想再忍了!” 秦昭从小教导秦予的便是忠君爱国,即便身不由己,她也从未有过半分谋逆之心。 倘若启安在步成叡的治理下,民不聊生,社稷动荡。 那她可以为百姓反,为社稷反。 可事实并非如此。 步成叡不是一位好夫君,好父皇,可他是位好君王。 她便不能为一己私欲反。 秦予挣脱开步成骁的手,拉开两人的距离。 “你现在即刻出宫,今日这话,我就当从未听过。” “阿予,难道你不想与我长相厮守吗?” 此话一出,秦予眼中满是震惊。 “荒唐! 如今我已为人妻,为人母,是你的嫂子,如何与你长相厮守?!” 步成骁被“嫂子”二字刺激得眼眶微红,眼底翻涌起汹涌的不甘。 “阿予,你本是我的!” 他再次靠近她,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 她急切地想要甩开他的手,可那只大掌仿佛钳子般,死死地扣住手腕,未能挣脱分毫。 秦予亦红了眼,咬着牙,沉静而坚定地注视着步成骁。 空气一时静默。 黑暗中,他的表情变得落寞哀戚,姿态几乎低到尘埃里。 “阿予,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放弃一切,与你做一对最平凡的夫妻。” “别说了。” 秦予低声打断步成骁,徐徐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年少时的情意,犹如过眼云烟,执着无果。 我们回不去了,你明不明白?” 步成骁闻言,声音哽咽着,不甘而不解地急急道:“他如此对你,你为何还要留在他身边?” 见他执迷不悟,她闭了闭眼,深呼吸咬牙道:“放手!” 步成骁不愿,僵持不下间,外面的荷花池陡然传来一颗石子落水声。 二人相视一眼,皆以为是暗处的隐哨。 他疾步追出去,拔出长剑正欲杀人灭口。 看见的,却是一张震惊无措的稚嫩面孔。 短暂的相顾无言后,步竫舟匆忙离开。 追赶出来的秦予瞧见四下无人,且步成骁又一脸怔然,心中立即升起浓烈的不安。 前方转角处,一角水蓝色衣袂快速消失。 她及时捕捉,悬着的心在这一刻,仿若跟着方才沉入池中的石子,一同落入深渊谷底。 回美人殿的一路上,秦予失魂落魄,连云若同她说话都未曾回神。 云若许久不见秦予这般魂不守舍,心知定然是发生了大事。 是以连忙将房中婢女遣退,自行煮了安神茶来伺候。 秦予端着茶水,秀眉轻拧,心神不定地呢喃:“云若,一切都错了……” 入宫多年,哪怕再千难万险,云若亦从未听秦予说过如此气馁悔恨的话。 她半蹲在秦予面前,仰着头,就这么瞧着秦予,眼神中满是心疼焦灼。 “小姐,你怎么了?什么错了?” 秦予落在茶水上的眼神幽幽收回,垂眸看向近在咫尺间的熟悉面庞,神情怅然而哀痛。 “时也……命也……” 听着她没头没脑的话,云若急得眼圈儿泛红,双手包裹着她略显冰凉的手,声音哽咽。 “小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别吓奴婢啊。” 云若这厢急得不行,还未曾问出什么来,便听殿外传来尖细的通传声。 “陛下驾到!” 两年前玉公公告老还乡,随侍君侧之人便成为了路一路公公。 自锦和宫一路行来,感受到步成叡周身散发出的冷冽之气,他吓得手心冒了一层又一层的热汗。 而今步入美人殿,又见贵妃娘娘迟迟未出来恭迎,更是为其狠狠捏了把冷汗。 门外的宫女们相继行礼,步成叡目不斜视,大跨步径直进入卧房。 云若见秦予始终一动不动,连忙转身,对着进门的步成叡请罪。 “陛下恕罪,方才因奴婢的疏忽打碎了一盏娘娘最喜爱的茶盏,娘娘正黯然神伤……” 话未说完,一道冷厉沉肃的声音蓦然响起。 “都退下。” 第39章 应见月(五) 云若霎时噤声,却并未及时起身。 余光中瞥见步成叡身后侧的路公公向自己使眼色,这才不甘不愿地缓缓起身,退出卧房。 偌大的卧房内只剩下秦予和步成叡两人,空气静默。 她端着热茶,坐在矮榻之上,丝毫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 好歹只抬起眼眸,定定注视着他。 初见时,她记得他眉目舒朗,是温润清俊的长相。 可不知何时,他的面孔上添了诸多冷峻与肃穆,使人望而退步。 他不躲不闪地与她对望,半晌后,沉沉开口:“贤贵妃在看什么?” 秦予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深深叹口气,唇角勾起一抹清冷的笑意。 他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高大伟岸的身躯裹挟着帝王之气的威压,兜头盖下。 她却不惊不惧,如实回应道:“在看陛下究竟是何时变得六亲不认,冷酷无情的。” 话落,步成叡抿了抿唇,面上喜怒不显,抬脚更加靠近秦予。 一步之遥时,他微微俯身,缓缓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语气平缓:“贤贵妃何出此言?” 他的手指紧紧钳住她的下颚,明明那么用力,面上却云淡风轻。 往昔父子情深的画面历历在目。 十年一瞬,恍如昨日。 她眼眶通红,字字句句落音深沉。 “难道荷花池前的鹅卵石,不是陛下故意差人放在那里的吗? 难道陛下妄自揣测,刻意试探,不是为来兴师问罪的吗?” 因为那封求婚信笺,他便怀疑她与步成骁之间有什么。 甚至猜疑自己的亲生骨肉,不惜令其身陷险境,加以证实。 早知今日,她从前的背弃与一直以来的坚守,又算什么? 步成叡听着秦予直言不讳的质问,眉宇轻锁,薄唇轻轻勾起,眼底氤氲上满满的嘲讽。 “妄自揣测?” 他徐徐重复这四个字,带着咬牙切齿的隐忍。 “你敢说你对他从无半分情意? 你敢说你从前百般推拒朕,不是因为他?” 一针见血的问话,令秦予哑口无言。 在此之前,他仍抱有一丝希冀和信任,认为一切不过是步成骁的一厢情愿。 可此时此刻面对一言不发的秦予,他隐藏在心底深处最后的期盼也彻底消弭无踪。 他紧盯着她悲戚沉痛的眼眸,眼眶不自知地发红。 “时至今日,朕还记得你初入东宫时看朕的第一眼,和现在一样,哀怨悲愤。 你自始至终待答不理,朕以为你不满先皇赐婚,性情寡淡,原是早与他人私许终身! 贤贵妃啊贤贵妃,你好得很!” 极端的愤怒之下,他的手指用力到发白,话落手臂沉沉一搡,将她推趴到矮桌上。 茶杯被顷刻打翻,滚烫的热茶泼洒过手背,倾泻而下。 秦予感觉到剧烈的痛楚,秀眉轻蹙,手掌微微颤抖,却未挪动分毫。 自古以来,女子的名节尤为重要。 她双眼含泪,眸色坚定地开口。 “陛下,昔年旧情,臣妾无可辩驳,可臣妾从始至终,从未与他有过海誓山盟。 臣妾对陛下,问心无愧。” 茶水在步成叡的脚前迅速汇成小小的一滩。 随着淡淡热气的升腾,秦予光洁的手背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 他深沉冷冽的眸光微微闪动,眼底似有不忍,面上却无动于衷,口吻依旧如冰似雪。 “那依贤贵妃的意思,朕不过略施小计,他便坐立难安,头脑发昏到不管不顾,也不过是爱屋及乌? 朕竟从来不知,一向杀伐决断的将军,还是个痴情种。” 听着步成叡明显不信,冷嘲热讽的言辞,秦予不愿亦懒得再申辩。 她仰望着他冷肃的眉眼,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神色坚毅。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陛下既然不信,臣妾多说无益。” 相守多年,她唯一愧欠他的,从来只有男女之情。 可这份愧欠,也终于在他一步步的冷心绝情下,被消磨殆尽。 盘亘在心间的猜忌总算纾解,天子颜面得以保全。 可深情错付,让步成叡嫉恨交加。 他看见被打翻的茶杯旁,那一碟子精美的海棠酥,只觉无比刺眼。 唯爱海棠,不爱其他。 她早就告诉过他答案,是他不曾真正领会罢了。 步成叡再未说什么,拂袖转身。 云若跟随路公公候在门外,听见里间的动静,只能干着急。 此刻房门打开,她朝他匆匆行礼。 他冰冷阴鸷地扫她一眼,而后大跨步离开美人殿。 云若被步成叡那如冰似雪的一眼瞧得脊背发寒,迫不及待地进门查看秦予的状况。 秦予侧身趴在矮桌上,眉目怅然而凄婉,通红的手背已经开始起泡。 姿态纤弱沉郁,犹如一根随时可能被狂风摧折的枯草。 云若见状,鼻头顷刻酸涩难当,眼泪吧嗒吧嗒止不住往下落。 此时此刻,她方才明白,秦予所言“时也,命也”,究竟有多苦闷无奈。 她急匆匆地唤来大宫女,命其前往太医院请白鸣风。 秦予伸手为蹲在跟前儿的云若擦眼泪,似自言自语般沉声道:“人终究不能有软肋。” 翌日,秦予请了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教步竫舟泅水。 从小敬爱她的他,眼中多了许多复杂的东西。 她将他狠心推下水,冷眼旁观他的无望挣扎,心里却在滴血。 宫中流言四起,事关皇室颜面,步成叡并未惩戒步成骁。 只轻飘飘一句贤贵妃恃宠而娇,触怒龙颜,便将御花园中将谢未谢的海棠尽数砍去。 猜疑就像一根刺,一旦扎进心里,即便有朝一日被拔除,也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不日后,阕国使臣进入启安,表明欲与启安缔结秦晋之好的来意。 步成叡思虑再三,最终允诺将尚未及笄的步彦,嫁予阕国大皇子赫连珩做皇子妃。 秦予听闻此消息,从未向步成叡低头的她,在锦和宫门外跪了足足两个时辰,请求他收回成命。 她因为一纸婚约,不能违抗圣意,永困于京都深宫之中。 一生为宫中的尔虞我诈、步步为营所负累,怏怏不乐,力竭神迟。 而今她的孩子,也要因她之故,被波及牵连,年少远嫁皇室,步她后尘。 她无法坐视不理。 亦于心不忍。 路公公见天色渐晚,实在无法规劝,只好为难地再次进殿。 不过须臾,他跨步出来,神色深沉。 “贵妃娘娘,近日前朝诸事繁忙,陛下实在抽不出空见娘娘,娘娘还是先回去吧!” 第40章 倦悠长(一) 秦予置若罔闻,跪得端端正正,纹丝不动。 什么诸事繁忙,不过就是步成叡用来挡她的借口。 他既不见,她便一直跪着,直到他愿意见她为止。 路公公此前一直跟在玉禄身边,耳濡目染亦将宫中许多人事看得分明。 后宫中的女人犹如天上的云彩,数不胜数。 可如此任性,还能被陛下宠爱多年的,贤贵妃是独一个。 他方才进殿,只说贵妃娘娘仍在外头跪着,旁的什么话也没说,便察觉到陛下似有不忍。 贤贵妃又是个固执倔强的人,只怕还得跪上个一时半刻。 可见届时陛下见或不见,还真两说。 作为奴才,他自然不能让贵妃娘娘饿着肚子面圣。 路公公无奈一叹,俯身去扶云若,趁机凑在她耳边意有所指地低语。 “云姑姑,贵妃娘娘已然跪了许久,此刻只怕是口干舌燥,饥肠辘辘。 索性陛下这会儿不得空,你不若先回美人殿备些吃食,好歹让娘娘垫垫不是?” 常伴君侧之人最能揣测圣意,云若听闻路公公的话,当即心领神会。 她亦跟着跪了两个时辰,此刻不过微微一动,双膝立刻传来剧烈的酸痛。 她的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皱起,徐徐牵出一抹万分感激的笑意:“云若谢公公提醒,我这就回去准备。” 一切正如路公公所料,云若做好了吃食送来,两人好说歹说,秦予就是滴水不沾。 时刻关注殿外动静的步成叡,到底坐不住,起身行至殿门。 云若和路公公见了他,心照不宣对视一眼,匆匆福身行礼。 秦予注视着眼前的明黄长靴,缓缓抬头,开门见山表明来意,语气格外平静。 “陛下,臣妾听闻赫连珩心思深沉,性情诡谲,彦儿绿鬓红颜,未谙世事,二人并不合衬。” 步成叡居高临下俯视她,眉目冷肃,语气亦无波无澜。 “云若,扶贵妃娘娘起来说话。” 云若刚刚伸手要扶秦予,就被她灵敏地侧身躲过。 她双眸定定地注视着步成叡,无声坚持。 他素来知她倔强,本念着她跪了这么久,又疼又饿,意欲让她进殿说话。 却不想自己的一片心意,对方丝毫不领受。 他亦有些薄怒,索性便依着她的性子,任由跪着。 “贵妃此言,朕倒觉二人长短相济,颇为适配。 可知是否合衬,非旁人所能断言。 且朕已允诺阕国使臣,等彦儿冬日及笄,便行婚嫁,阕国的迎亲队伍亦会准时入京。 朕是天子,一言九鼎。 你贵为贵妃,身份尊贵,如此在殿外长跪不起,实在有失体统。 云若,扶贵妃回去。” 语罢,他毫不犹豫转身,又欲进殿。 她连忙伸出手,抓住他的一角龙袍。 “陛下,一切都是臣妾的错,陛下要罚便罚臣妾,臣妾绝无怨言,臣妾只求陛下收回成命。” 拎着食盒的云若见秦予主动认错,眼里心里满是心疼。 她急切地张了张嘴,欲为小姐辩解几句,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 身为小姐的陪嫁丫头,小姐是否与步成骁有染,她最是清楚。 可也正因她与小姐亲近,她说的话,才最没有可信度。 她若贸然开口,只会惹得步成叡更加不快。 步成叡驻足回身,凝视着秦予此时此刻卑微祈求的面孔,暗自咬牙,五味杂陈。 从前她倔强清冷,哪怕在闺房之事上,亦未有过娇柔示弱。 他曾经以为,在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人事,能让她在他面前流露出脆弱无助的一面。 而今见了,非未叫他生出得偿所愿之喜,反倒令掐灭的猜忌死灰复燃。 常人眼中尚且容不得沙子,更何况是他。 步成叡俯身,缓缓凑近秦予,伸手轻柔地为她将鬓边凌乱的发丝拂至耳后,语气温柔而残忍。 “此事既定,不容更改。 半年后便是步彦的大喜之日,贤贵妃务必保重身体,切勿让有心之人,劳神牵挂。” 凉薄且意有所指的话语落下,秦予渐渐松开步成叡的衣袍,心中仅剩的一丝希冀也彻底湮灭。 她红着眼,神情麻木冰冷,缓缓朝他合手俯身一拜,沉声道:“臣妾……告退。” 礼毕,云若伸手搀扶她。 跪得太久,双腿已经没有知觉。 她倚靠着云若,另一只手撑着大腿极为缓慢地起身,垂眸离开。 步成叡注视着秦予步履蹒跚的单薄身影,双拳无知无觉地紧紧攥起。 她担心因自己而使无辜之人受牵连,她爱每一个和她有关之人。 唯独……不爱他。 路公公感受到步成叡周身散发出的威压凌厉,暗自在心中长叹。 孽缘。 孽缘哪! 秦予将将回到美人殿,终于得知此事的步彦亦带着一众宫女太监远远行至殿门。 她身着浅黄锦袍,在看见秦予的一刹那,泪眼朦胧。 “母妃……” 她三两步上前,跪在秦予面前,声线哽咽。 “母妃,步晨姐姐年纪与阕国大皇子相当,为何父皇执意让儿臣联姻?” 她清美的面孔之上,写满狐疑不解,说到此处,眼底闪烁起浓浓的哀伤与不确定。 “父皇不是一直很宠儿臣吗?” 秦予坐在矮榻上,听了步彦的问话,只沉沉垂下眼眸,似哀似叹。 “彦儿,事到如今,母妃再没有什么能够教给你,唯有一句话要告诫你。” 她顿了顿,英美的面庞顷刻蒙上一层厚厚的阴翳。 “永远不要轻易相信男人所谓的宠爱,在这世上,远有比爱更实在,也令他们更痴迷的东西存在。” 步彦似懂非懂,却从中听出了无可转圜之意。 她急切地伸手抱住秦予的小腿,如泣如诉。 “母妃……儿臣不嫁,儿臣只想留在京都,永远陪在母妃身边……” 云若正轻轻柔柔地为秦予按揉膝盖。 见了步彦泪眼朦胧的一双眼睛,鼻头也忍不住酸涩难当。 “五公主,并非是娘娘狠心,娘娘听闻此事后,立刻便去求了陛下,可……” 说到最后,她叹息着欲言又止,轻轻摇头。 步彦闻言,这才注意到云若不急不缓的按揉动作,清美的脸庞露出沉沉悲伤之色。 连一向受宠的母妃去求都无用…… 看来,她是非嫁不可了。 秦予与步彦四目相对,那双丹凤眼缀满历经世事的沧桑,眼神深邃而厚重。 透着一股,难以明喻的凄婉与不可捉摸的痛定思痛。 虽为同林鸟,相怨相伤。 漫漫此生,已倦悠长。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便是错的,如今,她亦不得不亲手斩断宿命荒唐的纠缠了。 第41章 倦悠长(二) 步彦出嫁这日,依照祖制,仪仗不失奢华。 她穿着红绿相配的婚服,身后跟了六名头戴金钗的侍女,分别手执绣有连理枝的纨扇六把。 再有二十名侍女紧随其后,手中各提了一盏缀有鸳鸯戏水的,精美华丽的琉璃宫灯。 秦予与步成叡高坐轿辇之上随行,身后跟着一众皇子公主及亲王。 代阕国皇子赫连珩迎亲之人,乃是二皇子赫连叙。 他穿着隆重的玄色礼服,身姿挺拔如松,五官俊美柔和。 言谈举止间,不卑不亢,礼遇从容。 步彦朝着秦予和步成叡行大礼告别,精致的眉眼里皆是沉静到木然的从容。 公主出嫁乃是大喜事,全京街的老百姓纷纷跪在道路两旁,送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城。 秦予凝望着渐行渐远的长龙,暗自垂眸,将心底的落寞追思掩藏。 此一去,二人大概再无相见之日。 或许当年步成骁目送她出城时,也是一般无二的心情吧。 两日后,蔚景城守被骤然革职查办,步竫舟即将顶替上任的圣旨,也在同一时间颁布。 秦予早已料到今日的结果。 皇室重子嗣,步成叡既然疑心,连身为公主的步彦都不愿留在京中,更遑论有可能分割皇权的步竫舟。 她本也无心让他卷入其中,步成叡此举正中下怀。 离京这日,步竫舟坐在飞天马背上,俯视着站在宫门口的秦予,悠悠一笑。 “母妃,很多事情儿臣一知半解,可渐渐的,也大约明白为何会是如今这样的局面。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母妃的一番良苦用心,儿臣明白。 泅水一事,儿臣不怪母妃。 母妃,你永远是儿臣最敬爱的人。” 一道朱红色大门,将两人隔在两端。 秦予听见步竫舟这番话,情不自禁眼眶湿润。 宫中的流言蜚语虽然被步成叡以雷霆手段压下,可言语已然入耳,难免不会走心。 她自觉光明磊落,从未给过他只言片语的解释。 而今见他不以为意的模样,更觉柔肠百转。 她仰视着他,开口时的声线清冷柔和。 “竫舟,无论何时,都不要自疑。 此去山高路远,你万事小心。” 身后侧跟着的弈川与流叔,连忙朗声道:“贵妃娘娘放心,属下就算死,也会护殿下周全!” 弈川比步竫舟和流叔都要长上几岁,端正硬朗的五官透出几分大人的成熟稳重。 流叔面孔稚嫩,眸色却异常坚定。 步竫舟明白秦予的言外之意,笑意徐徐加深。 “母妃,往后儿臣不能在母妃跟前尽孝,望母妃珍重。” 语罢,他又将视线落在一直搀扶着秦予的云若身上,沉声道:“云姑姑,母妃就交给你了。” 云若噙着一汪老泪,连连点头。 步竫舟打马掉头,头也不回地沿着冗长的官道,疾驰而去。 巨大的风雪将他厚重的裘衣浅浅吹起,三三两两的侍从跟在身后,渐渐隐没于一片白茫之中。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又到了五年一度的采选盛事,步成叡正当壮年,各氏族争相将自家女儿送入宫中。 自周绥去后,后位空悬。 朝中大臣多次上奏,言后宫前朝看似自成一体,实则密不可分。 如今采选将至,理应确定后位,维护后宫,以安民心。 后宫之中位份最高的便属秦予,可步成叡与她貌合神离,未曾准奏。 只命其代为执掌凤印,掌管一切后宫事宜。 采选秀女的画像相继送入宫中,供秦予先行挑选。 她物色了几名与周绥相似的女子着重培养,在殿选上,轻易获得步成叡垂爱。 其中一人乃林家小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音容相貌却与她有六分相似。 林父是文臣,缺的那四分,便是她与生俱来的英气坚毅。 即便如此,步成叡依旧对其青眼有加。 是以在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入住后宫后,秦予想做的事做起来,也得心应手了许多。 每一日,步成叡于政务上操劳疲累,便会去往后宫中放松,夜夜贪欢。 记档上,三页往往有两页,都是林氏女的名字,可谓是盛极一时。 荣宠尤甚,便会生出异心。 林氏女在知晓一些事情后,便献计林父,撺掇朝中相好大臣上奏。 奏疏中言,步城守言行恭谨守礼,治理蔚景尽心尽力,劳苦功高。 而今已至及冠,理应封赏。 秦予知晓此事时,并未惊慌,只叹林氏女野心有余,智慧不足。 林氏女以为自己在步成叡心中能够取代任何人,奈何不懂,未曾得到的最是念念不忘,刻骨铭心。 且哪怕是盛怒时,步成叡也未曾责罚秦予分毫。 更遑论如今世易时移。 是以此举非但没有引发龙颜大怒,反而令步竫舟得了亲王封赏。 时隔五年,步竫舟跪在大殿之上,遥遥注视高堂之上的步成叡。 路公公捧着明黄的圣旨,手持拂尘,站在他的跟前。 神色肃穆,宣旨时的语气却透着不易察觉的轻快。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六皇子步竫舟,时任蔚景城守五载,朽木生花,物阜民丰,实乃明经擢秀,光朝振野。 今册封明王,望静守清风峻节,不负圣恩,钦此!” 步竫舟接旨谢恩,路公公眉开眼笑,尖细的嗓音里透着愉悦:“恭贺明王。” 他知陛下虽仍没有将步竫舟留京的打算,可比起外放来说,目前已算是大赦之喜。 回京一事,必定指日可待。 步竫舟并不关心这些事情。 他看向高台上的步成叡,见对方身形消瘦不少,肃穆的面容之上多了许多肉眼可见的皱纹。 心中到底动容,关心问候。 三月春寒,美人殿中的秦予早早吩咐宫女燃上燎炉,只待步竫舟叩谢皇恩后,短暂一聚。 可她苦等了两个时辰,最终只等来明王已然离京的消息。 她黯然神伤地坐在矮榻上,心中戚戚。 云若为她递去温热的茶水,遣退了房中的侍女,悠悠问:“小姐,淑妃在殿外求见,可要见她?” 秦予垂眸看着手中的热茶,思绪万千。 她其实明白,君心难测,那些上奏的大臣必定不可能初始便应允。 最终因势利导促成此事的,另有其人。 想到他曾经说过的话,她握住杯盏的手指不由自主紧了几分。 第42章 倦悠长(三) 步成骁想要做的事,秦予大概已经猜到。 他们的目的基本一样,只是在偷梁换柱的这根梁上,有着不一样的看法。 她不愿步竫舟牵扯进这些明争暗斗之中,在蔚景做一辈子受百姓敬仰的闲人已是极好。 他却因周绥之故,对未来储君人选持有异议。 如今她大权在握,此事大可日后再议。 后宫中无数新人胜旧人,初获盛宠的嫔妃一时得意也是人之常情。 她们为了扳倒她,做一些逾矩之事,她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林淑妃竟然将主意打到了步竫舟身上,这无疑触碰到了她的逆鳞。 秦予悠悠然喝了口茶,淡淡开口。 “她如今求见本宫,不过是眼见一计未成,害怕本宫瞧出些什么,故来试探。 若是本宫表现蠢笨些,她或许还会以为本宫会感激她。 她还可顺势而为,同本宫邀功。” 云若悠悠笑起来,口吻不咸不淡,平静温柔地讥讽。 “宫中如林淑妃这般只见其一,便以为窥见了全貌的人不少。 看来陛下对她实在不一般,所以才令她生出了自以为是的底气。” 听见云若的话,秦予勾起唇角冷冷一笑。 “帝王的情爱,又有几分当得真?” “小姐是聪明人,后宫中人却不明白这个道理。” “那就让林淑妃好好明白明白吧!” 她将茶盏放在矮桌上,单手撑着脑袋,姿态颇为漫不经心。 “先皇子嗣颇丰,个个多谋善断。 当年陛下登基之路暗潮汹涌,最为忌惮的八贤王,至今仍被幽禁于徐守山落云亭。 若是此时被陛下得知,朝中仍有八贤王昔日的同党,你说以他的性子,该当如何?” 云若心照不宣地柔柔一笑,却紧跟着拧眉。 “无中生有的事,陛下会信吗?” 秦予闻言嗤笑一声。 “林淑妃长年专宠,后宫自有大把的人蠢蠢欲动,想必提供的证物,也能以假乱真。” 她眸色晦暗,语气沉静冷冽。 “他向来多疑,更何况以他对八贤王的芥蒂程度,只怕是连求证也顾不得。” 云若深知此话不假,最终在秦予的示意下,冷着脸将林淑妃打发。 各宫嫔妃从前顾忌林淑妃有秦予撑腰,即便不满,也不敢轻举妄动。 而今见她被秦予拒之门外,也将形势看得分明。 在巧妙得知林父曾是八贤王一党后,很快便采取了行动。 短短几日,便有不少大臣上奏揭发林父。 呈上的证物不多,却足以令林父百口莫辩。 不待事件发酵,步成叡当即下旨,将林淑妃褫夺封号,贬为庶人,与林氏全族一同流放。 秦予一招借刀杀人,既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也间接向步成骁表明,对于他此前的推波助澜,她并不苟同。 从前她不争不抢,顺其自然,步成骁心疼得紧。 而今她学会反击,深谋远虑,他的心疼比之从前更甚。 他知她的用意,可他始终认为,权力唯有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真正实现无后顾之忧。 可自古以来,通过谋朝篡位得到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 即便坐稳了,也会招致朝野上下的唾骂。 所以他要制造时机,将此事做得漂漂亮亮,使步竫舟名正言顺。 林淑妃一事平息后,朝中渐有请求步成叡将步竫舟调回京都任职之声。 不少大臣认为,从蔚景如今的海晏河清上可以看出,步竫舟具有不凡才能,则理应回京辅佐君王,堪以大用。 在步成叡看来,这一切皆是秦予联合步成骁设下的一盘大棋,只为谋权。 当多年猜忌与权利发生牵扯,杀机必现。 他或许当真不是步竫舟的生父,可明面上他仍旧是步竫舟的父皇。 所以他表现出有待商榷之意,私下里却派人对步竫舟放出消息,道他病重。 步竫舟若回京,必杀之。 说来实在可笑,杜若言为皇子公主们选的开蒙书籍便是《孝经》。 自小谨记孝悌之道的步竫舟,又如何会置若罔闻? 事情按照预设的方向发展,步成骁命令缚硕派出玉衡中人,确保步竫舟回京途中的安全。 缚硕跟在步成骁身边多年,终于得见主人有心成就宏图霸业,自然不愿为他人做嫁衣。 是以阳奉阴违,命手下截杀步竫舟。 阴差阳错下,玉衡刺客与步成叡派去的隐哨正面交锋,双方皆误以为对方是步竫舟豢养的暗卫,出手格外狠绝。 隐哨无人生还,玉衡尚且有几个活口。 步成骁眼见步竫舟成功抵达京都,这才将1507派出执行任务。 兹事体大,他亲自交代1507—— 此行旨在暴露,让步竫舟得知玉衡存在,以及他的狼子野心即可。 一切在步成骁的计划之下顺利进行,几十年来,他难得体会到即将尘埃落定的松弛感。 这日春雨绵绵,他独自在马场中纵马狂奔。 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身上,他毫不在意。 只在疾驰中,一边张弓拉弦,一边射向远处的箭靶。 满满一箭筒的箭,被他悉数射尽,支支命中靶心。 他长久以来的苦闷愤懑,皆在这场畅意的疯狂中彻底宣泄。 随着最后一支箭矢落下,一道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步成风的声音随风入耳。 “二哥!” 步成骁回头,诧异他怎么来了。 他笑着自顾自开口。 “今日难得休沐,又下着雨,正好喝酒畅聊。 我特意去安丰楼提了两坛渌神醉到二哥府上,却被告知你来了马场。 这不,我又带了两个箭筒,二哥可尽兴了? 若是没有,比试比试?” 步成风不待步成骁回答,径自取下背上的其中一个箭筒,递给他。 他含笑伸手接过的同时,两匹快马相继而动,两道张弓拉弦的声音不甘落后地同时响起。 一支支羽箭穿过绵绵雨幕,沉沉射入靶心。 二人许久未曾切磋,雨中骑射,颇觉酣畅淋漓。 马儿渐渐慢下来,步成骁瞧着步成风染上岁月痕迹的面孔,淡淡感慨。 “四弟,你老了。” “二哥,我们都老了。” 步成风看着步成骁缀满雨水的脸,语气同样感怀。 “遥想当年在商羽驰骋疆场时,你我二人是如何风光恣意。” 他悠悠慨叹,想到步成骁刻意招惹步成叡的举动,拧起眉徐徐发问。 “二哥,你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第43章 倦悠长(四) 步成骁从小静水流深,许多时候连湘妃都猜不透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步成风没有他一步三算的智慧,是以从小到大,对他格外崇敬。 如今朝中形势暗流涌动,步成风知晓定然少不了他参与其中。 可就是不明白,他此举意欲何为。 他没有回答步成风的问题,勒马掉头出马场。 二人一道打马回恭王府,小厮早已备好热水,供二人沐浴更衣。 房中的风炉烧着,风炉之上温着步成风带来的渌神醉。 小窗半开未开,微弱的春风承载着小雨初歇后的丝丝凉意窜进来,将酒香吹散,弥漫在整个空间里。 兄弟二人身量相当,步成风暂且穿着步成骁的衣裳。 他盘腿坐在步成骁对面,眼前热气袅袅,耳边是不减反增的雨势。 恍惚之间回到了幼时在沁湘苑,同母妃一同煮茶听雨的光景。 渌神醉远近闻名,二人小酌浅饮,淡淡微醺。 步成骁望着在廊下形成的一张雨幕,隐隐出神。 他眉头轻拧,似呢喃般问眼前人:“成风,你与裴荆,应当是同一类人吧?” 裴荆忠君众所周知,步成风不假思索地点头:“是吧,不过我没他那么一板一眼。” “所以无论谁坐在那个位置上,你都会一心一意辅佐拥护。” 听见这话,步成风迷醉的眼神多了几分清明。 他默了一瞬,坦荡而自然地提起酒盏,与步成骁碰杯。 “哥,身为护国大将军,我的职责便是护卫君王与京都安全。 所以无论是谁坐在那个位置上,我都只能一心一意辅佐拥护。” 听见步成风的回答,与无奈愧疚的语气,步成骁不以为意地将酒水一饮而尽。 这些年因为秦予的缘故,他对步成叡始终心存不忿。 也不怪步成风会在第一时间会错意,认为他在迁怒责问。 温热清醇的酒水下肚,全身由内而外地暖和起来。 他凝视着步成风,眼底蕴藏着淡淡的捉摸不透的情绪。 “成风,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步成风不明所以,拧着眉疑惑不解地看步成骁。 今天的二哥好生奇怪,言谈之间,总有种无法言喻的托孤感。 昏沉迷醉间,暖暖火光映照着步成骁手指间的石青色玉扳指,散发出柔和的蓝色弧光。 他微微怔愣,而后面上一喜,好奇询问。 “二哥这枚玉扳指瞧着成色不错,竟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好物?” 步成骁闻言,垂眸看向右手大拇指上的器物。 这枚玉扳指本是当初托各大行商,从各地寻找到的上好玉石打磨而成,想要作为成亲前的信物送给秦予的。 事与愿违以后,他便作为玉衡首领凭证,刻上残瓣自用。 步成风见他若有所思,半醉半醒地自顾自继续说。 “几日后便是我的五十大寿,不知二哥可愿割爱,将此玉扳指赠与我?” 话音落下,步成骁堪堪回神,伸出左手大拇指和食指不断旋转摩挲玉扳指。 1507定然已经将玉衡一切全盘托出,那么这枚玉扳指也失了它的价值。 于他已是无用,倒不如给步成风留作纪念。 步成骁遂将其取下,伸手递给步成风。 步成风醉醺醺地笑着,顺手便戴到了右手拇指上,竟然大小刚好合适。 春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竟将东泽小院儿的海棠树冲刷一新,花叶片片凋零。 春寒料峭,秦予着云若选了件斗篷,缓缓前往锦和宫。 锦和宫外宫人站了一排,皆面如土色。 路公公抬眼一见迎面走来的人,立刻快步迎上去:“晚来风急的,贵妃娘娘怎么来了?” 他面上话语里皆是欣喜,为难得见到秦予主动向陛下示好而感动。 可他不知的是,她只是前来确认步成叡是否当真病重而已。 前些日子步成叡假意称病,引步竫舟回京。 她便告诉嫔妃们,陛下日理万机,唯有晚间得一时半刻的放松,伺候时更当尽心尽力。 果然几日后,听嫔妃们私下议论,道他行事上一日比一日显得力不从心。 上朝议政时,瞧着也精神不济。 身为贵妃,她自然要来瞧瞧。 秦予表情淡然,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陛下病情如何?” 路公公总不可能说,陛下是因在那种事情上太过频繁才导致体虚生病,天子颜面总还是要保全的。 是以面不改色回:“前些日子陛下总是批奏折批到深夜,许是更深露重,一时不察便病了。 这些天将养着,已好了许多。” 秦予听着路公公这张口就来的搪塞之言,只若无其事地点点头,佯装深信不疑。 说话间,她绕过连屏,见步成叡闭着眼,呼吸绵长,睡颜沉静,脸颊也带着血色。 瞧着却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精神,的确不像是病重之人。 她见了他这副模样,才彻底放了心。 步成叡长年累月在药物作用下,于周公之礼上同政务一样勤勉,早已是外强中干。 越是瞧着安然无恙,越是败絮其中,一朝病来则如风中秉烛。 步成叡沉睡着,秦予只在床榻边儿坐了片刻,便离开了锦和宫。 步成风五十大寿的第二日,步成叡于议政殿上呕血不止。 秦予听闻此事,一时惊疑。 她向来谨慎小心,是以报复步成叡的方式,也与报复周绥时一般无二。 旨在徐徐图之,经年累月使其损害内里。 虽身子孱弱,却绝不可能吐血。 云若低声解惑:“听说是中毒所致。” 秦予当即明白,这是步成骁的手段。 这可是谋逆的大罪,他竟然真的迫不及待如此做了。 “忠王认定是白院史联合路公公谋害陛下。 白院史已被擎卫军带往司狱处,路公公也被囚于锦和宫中。 接下来只怕是……” 云若神色肃穆,欲言又止。 秦予亦眉目紧锁,陷入沉思。 一介太医与总领太监不会有弑君的理由,这背后必然有人指使。 而对深知几人之间爱恨情仇的步成风来说,她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虽然如此也能说得通,可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不待她细想,步成风便带着一众侍卫将美人殿重重包围。 秦予站在卧房门口,与立在院中的步成风遥遥对视。 此一眼,彼此眼中皆是复杂之色。 她镇定自若莞尔一笑,嘴唇翕动。 却听他率先开口道:“明王谋逆,委屈贵妃娘娘暂时居于殿中,静候除患宁乱之佳音。” 第44章 倦悠长(五) “明王谋逆?” 恭王府中的步成骁闻听侍卫带回的消息,峰眉紧锁。 “路公公没发现那宫女身上的木牌吗?” 他以身入局,命宫女每日投毒。 在这日让其带上恭王府木牌行事,为的就是让路一锁定他。 路一作为御前的人,不可能会对步成风知情不报。 届时步竫舟与步成风二人手中皆有人证物证,必定带兵前来恭王府拿人。 而步成叡崩逝,步翌罹难,如此大势下,步竫舟拨乱反正,登上皇位是众望所归。 究竟是哪一个环节令他的计划生了变数? 莫非是步成风为了保他,所以才暗度陈仓,不但将此事压了下来,还将罪名扣到了步竫舟头上? 被问询的侍卫毕恭毕敬回:“王爷,路公公不知为何,似乎认定谋逆之人,乃是忠王。” 步成骁闻言惊诧不已。 缚硕悄无声息出现,俯首半跪到他面前。 “主人,明王他……带着步翌杀入皇宫了。” “皇宫?!” 直到这一刻,步成骁才醍醐灌顶。 步成风今日的所作所为,在众人看来,无疑他才是那个具有狼子野心谋划推动一切之人! 原来他不是要步竫舟顶罪,而是顺着自己的计划,打算替自己去死! 思及此,他冷冽的眼眸一红,看向跪在地上的缚硕,口吻如冰似雪。 “步翌为何会在?!” “主人,是属下无能,派去的人将他重伤后,被他逃了。” 缚硕神色冷肃,垂下的眸子里懊悔与阴狠一闪而逝。 自上次失手,步成叡必定在步竫舟回蔚景途中,派出更多的隐哨刺杀。 正因为深知这一点,步成骁才命他加派人手保护步竫舟的安全。 可在这场大计里,他的目的本就是要两位皇子双双殒命,让主人坐上皇帝宝座。 却不想,双方竟都未能得手! 感受到头顶上方乌云压顶的威慑,他心虚地将身子俯得愈发低,挑拨离间的话却说得底气十足。 “主人,步翌远在茌阳,对京中之事毫不知情,却能一早提防,逃脱将军府那场大火,想必其中少不了明王通风报信。” 此次仅步竫舟回过京都,对京中形势一目了然,如今又将垂手而得的江山拱手让与步翌。 可见他这话,不无道理。 步成骁紧紧握起双拳,表情似怒似笑。 苦心孤诣的一番谋划,终究功败垂成,且还是毁在他想要扶持的人手里。 缚硕见步成骁动容,再次将从前的话提起。 “主人已将启安的大好江山双手奉上,明王却不屑一顾,可见从未有过权倾天下的雄心壮志。 如今箭在弦上,大势所趋,这龙椅他既坐得,主人同为皇室中人,又有何坐不得?” 步成骁垂首,一瞬不瞬盯着缚硕那颗黑黢黢的脑袋,冷冷一笑,语气如数九寒天的冰凌阴冷。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利。 祸乱朝纲得来的位子,又有几人认同? 朝廷不稳,则社稷动荡,势必引起百姓惶恐激愤。 本王的确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利,可比起这个,本王更在意启安的存亡。” 短短几句话不轻不重,却令缚硕寒毛直竖,连忙认错请罪。 “是属下僭越了,主人恕罪。”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步成骁立刻集结了人马,率领大军赶往皇宫。 此时此刻,他只愿新君能够看在步成风往日的功劳上,饶步成风一命。 美人殿中,秦予退回卧房,吩咐云若将昔日战袍与银枪取来。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云若看着负责监禁的一众带刀侍卫,担忧地摇头。 “小姐,纵观今日形势,倘若真是步成风为了保住步成骁才诬陷王爷,你即便是闯出去,也无济于事啊!” “我身为竫舟的母妃,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构陷,却什么也不做。” 秦予见云若不动,径自取了战袍换上,手持银枪杀出美人殿。 多年未曾练功挥枪,初初闯出殿门时还是吃力了点儿。 她一路闯至昭明殿,拦截的士兵被步成风挥退。 他看着飒爽凌然的她,恍惚地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许久不见你这副打扮,成风甚是怀念。” 秦予其实很明白,她这一来,与他针尖对麦芒,便是彻底斩断了多年情意。 他们应当是剑拔弩张的。 可他凝视着她,神情怅惘而释然,语气追忆感慨,浑身上下,丝毫不见争斗的凌厉。 她隐隐察觉出一丝不对劲,还来不及细想,便听浩浩荡荡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步成风趁其不备,干净利落将她挟持,随后低头,附在她耳边沉沉低语。 “秦予,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步成风的挚友。 竫舟一事,旨在大计,奈何功亏一篑。 待我故去,烦请你将我放在卧房书案上的信笺交予二哥,他一看便知。” 身后人如释重负的低语落入耳间,一字一句重重敲击着秦予的心。 她看向前方被步竫舟揽在怀里,鲜血淋漓昏迷不醒的步翌,到底有所悟。 遂秀眉轻拧,喃喃开口:“成风,别说这些丧气话,新君未必不念旧情。”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秦予,你应当明白,身为铁骨铮铮的将军,如何能容忍背负千古罪名苟活于世?” 步成风的口吻云淡风轻,在看见步成骁眼中的沉痛后,低声祈求。 “秦予,二哥一向在乎你,给我个痛快吧!” 他将抵在她脖颈间的长剑逼近几分,她心内无限悲凉,情绪犹如滔天海浪翻涌席卷,令她情不自禁湿了眼眶。 她悠悠深呼吸调整心情,说完那句铿锵有力的坚定之语,毅然决然拔出身旁侍卫的长剑刺向身后。 步成骁牙关紧咬,拢在长袖里的大掌紧握成拳。 同为将军,他深谙步成风宁死不屈的脾性。 他见步竫舟似有动作,甚至都没来得及思考,一个念头就在脑海里产生。 不能让步竫舟亲自动手,若步竫舟终有一日得知真相,必定苦痛。 电光火石间,他毫不犹豫从步竫舟手中抢过长枪,掷向步成风。 霎时间,万箭齐发。 步成骁眼睁睁看着步成风口吐鲜血倒在自己面前。 从今以后,他在这世上的唯一一个至亲之人,也离他而去了。 他怔怔地凝视着那一滩血泊,眼眶红透。 成风啊…… 躺在那里的,应该是他才对。 第45章 番外·李代桃僵(上)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深相待,兄弟还相忘。 我叫步成风,是启安皇室第四子,湘妃第二子,步成骁的弟弟。 哥哥只比我年长一岁半,才学智计却令我望其项背。 在一次家宴上,父皇就我国与淮国的一场持续三月之久的战争,询问诸位皇子有何妙计。 彼时储君之争如火如荼,诸位皇子抓住机会,纷纷献计。 可左不过都是在正面对抗上使用些策略。 唯独哥哥,他沉思半晌后,缓缓站起来,信心十足。 “父皇,据孩儿所知,淮国守城主将好战,而副将则因体恤民生,早有停战之意。 二人素来龃龉不合,又因此战事更加矛盾重重。 不若略施小计,趁二人内斗之时,攻其不备,一网打尽。” 话音落下,父皇原本平静的眼神,渐渐浮动起些许涟漪。 我知道,其他皇子的计策虽然高明,但毕竟损兵折将。 且我方主将与对方交手三月有余,突然兵行诡道,势必被对方提防破解。 而哥哥的这招坐收渔利,就显得高明许多。 这场战事在哥哥周详的计划部署下,未伤一兵一卒,大获全胜。 我原本以为,哥哥会因为此事而被父皇看重,选为储君。 却万万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道历练圣旨。 在这个节骨眼上离京历练,便是彻底与储君无缘。 连我都知晓的道理,哥哥不可能不明白。 可他没有埋怨,恭恭敬敬接了圣旨,为南下做准备。 得知此事后,我第一时间跑去锦和宫,想要询问父皇为何如此。 却在门外听见父皇同玉公公之间的谈话。 “陛下,此事二皇子功不可没,足见聪慧,陛下为何……” 玉公公欲言又止,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父皇沉吟片刻,语气深沉。 “是挺聪慧,朕其余的九个儿子加起来,都不敌他一人多谋善断。 各个皇子表面上看起来兄友弟恭,朕却没有瞎,知道他们为了储君之位,私下里斗得你死我活。 成骁如此深于城府,工于心计,若是哪日大权在握,你认为今日与他相争的皇子,能有几人善终?” 事关皇子品性,玉公公不敢妄加评判,一时无言。 我震惊在原地,不明白哥哥一心为国,出谋划策,为何却换来了被父皇猜忌至此的结果。 深知不可能让父皇收回成命的我,转身前往沁湘苑找母妃。 “母妃,您一直教导儿臣与哥哥要相互扶持,哥哥如今一人远行,儿臣不放心,儿臣也要去!” “成风啊,你兄弟二人同心,母妃很高兴。 只是这一去不知何时回京,你可想好了?” 见我坚定点头,母妃拍了拍我的肩膀,既欣慰又难过地叹了口气。 在母妃的循循善诱下,父皇又下了一道历练圣旨给我。 我拿着新鲜出炉的圣旨,背着连夜收拾好的行囊,骑着高头大马追上哥哥。 哥哥瞧见我的一瞬间,眼中既有恨铁不成钢的不满,又有始料未及的惊喜。 我不以为意地冲他笑着,只道:“哥,去哪儿我们都一起!” 十几年朝夕相处,我只见过哥哥的绝对理性。 在秦予出现后,他变了。 变得刚柔并济,有血有肉,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倘若没有那道阴差阳错的赐婚圣旨,这样的改变是极好的。 成为护国大将军后,我终日在皇宫之中穿行。 隔三差五给哥哥去家书,告知秦予在后宫中的近况。 她过得并不好,即使得到步成叡的喜爱,不必再谨小慎微,却也始终郁郁寡欢。 步竫泽出事被扔进冷宫后几日,一个身怀武艺的女童,便趁着夜色浓重混进了宫宇。 我知道哥哥爱她,愿意为了她所爱的一切而忍痛放弃她。 也愿意冒着风险豢养私兵,私铸兵器,只为有朝一日,她需要帮助时,能够成为她的依靠。 只是我从不知道,哥哥竟会为了她,做到爱屋及乌,甚至主动涉险的地步。 宫中隐哨神出鬼没,我虽从未与其交手,却也知道他们的厉害。 兹事体大,让任何人去吸引隐哨的视线,我都不放心。 是以自行换了一身夜行衣,将人引开。 女童成功进入冷宫后,我去试探过一回。 警觉性与武功都不错,是个伶俐的丫头。 后来冷宫走水,步竫泽诈死被女童带出宫时,我也有暗中周旋。 原本我以为,随着步竫泽的事情告一段落,无论是哥哥,还是秦予,都可以彻底迎来安宁。 却不想我终究还是低估了身为帝王的疑心,竟叫步成叡于暗中窥察出哥哥与秦予两人的昔日情意。 臣子觊觎陛下的妃子已是罪不容诛,更遑论是小叔觊觎皇嫂。 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心想以自身性命为哥哥求情,却不想步成叡为了保全皇家颜面,并未惩处哥哥。 这令我十分意外。 毕竟当初步成叡登基后,在短短不到半月的时间里,就将诸位亲王以各种理由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幽禁的幽禁。 雷霆手段至此,可谓是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子。 彼时我还想,倘若父皇泉下有知,得知自己亲自挑选的储君成为了他口中六亲不认之人,不知会作何感想。 此事有惊无险地度过后,一件事令我觉得十分蹊跷。 自秦予求情无果,步彦和亲,步竫舟外放那年开始,步成叡的身体便一年不如一年。 一向康健的他,一年到头总要病上两三回,每病一回,气色总要消减几分。 五年光阴一晃而过,步竫舟治理蔚景有功,在各位大臣的进谏下,被步成叡封王。 我知道这其中定然少不了哥哥的推动,心思深沉如步成叡,肯定也不会不知道。 是以其实后来仔细想想,或许从这个时候开始,哥哥就已经开始设局了。 又是春寒料峭时分,步成叡毫无意外又病了。 许是人老了,在生病格外需要亲人关怀的时刻,难免还是感念昔日儿孙绕膝的至亲之情。 可我发现事情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因为收到消息的人,只有步竫舟。 居于深宫多年,再愚不可及的我,也瞬间明白这是一个局。 更令我震撼的是,一行刺客中,竟然有哥哥的人。 第46章 番外·李代桃僵(下) 昔日于冷宫中与女童交手,我曾划破她后背的衣衫,瞥见过上面的残瓣纹身。 这个纹身非但在弈川扛出明王府的那人身上有,就连被他紧接着处理掉的两个刺客身上也有。 哥哥的大半生都是为了秦予而活,他没理由会杀害她的孩子。 如今却反常行事,究竟是为什么? 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某一日如常巡宫时,在一位药膳坊的宫女身上,瞧见了眼熟的木牌。 那木牌本是被她安安稳稳揣在怀里,因与几位宫女拉扯,不慎掉了一角出来。 我听见药膳坊的喧哗后,立马进门训斥。 宫女注意到我惊疑的视线后,连忙掩饰着将木牌塞了回去。 在我的询问之下,得知另外几位宫女因她过分殷勤的煎药劳作,怀疑她生了攀龙附凤之心,这才联合打压。 将几位宫女处理后,我找了个时机,终于得见那块木牌的真面目。 那是恭王府奴仆的木牌,木牌中央有个“恭”字。 这一刻,我确定哥哥动了弑君篡位的念头。 宫女殷勤煎药,大概是因为每次都只能往药罐中加一点点料,防止被检查的宫人瞧出端倪。 加之她不会武功,言行举止与常人无异,也不容易被察觉。 既然要永绝后患,想必更有资格登上皇位的步翌也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果然,我派去茌阳查探的人回禀,步翌居住的府邸一夜之间,被火舌席卷烧了个精光。 步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为斩草除根,此刻必定正沿途遭受追杀。 哥哥意图称帝的野心昭然若揭,我却仍心怀诸多疑问。 他对秦予情根深种,十年如一日地待她真心。 为何当初愿意冒险救下步竫泽,而今却要为了帝位戕害步竫舟? 况且倘若要全身而退,又为何要刻意携带木牌,留下祸患? 他难道就不怕,我为了所谓的大义,与他反目成仇吗? 许许多多的疑问令我头疼。 只窥见哥哥谋划其一的我,无法由此推测出全貌。 连日来,我忐忑不安,夜不能寐。 最终决定去安丰楼提两坛渌神醉,想着趁哥哥酒醉之时,将他的计划一一套出。 见到哥哥时,他的状态十分不对。 他身上少了刚毅之气,一双眼中全是平静的疲惫。 围炉煮酒相谈时,也透着一股托孤感。 这种托孤感令我心中一震,总算从中嗅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哥哥委婉问我,是不是无论谁坐在那个位置上,我都会一心一意忠于他。 我向来于人情上迟钝,若是未觉蹊跷前,定然会自以为哥哥此言实为不满诘问。 母妃从小教导我们要忠君爱国,尤其我这个“忠”字封号,更是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为臣本分。 可在这一刻我居然觉得,如若皇位上坐的是哥哥,我的确乐见其成。 是以我睁着一双半醉半醒的眼,故作不知他的真正意思,将肺腑之言说与他听。 他不咸不淡地回了句:“成风,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所以,他是明白我意思的吧? 我心照不宣地不再说话,不经意地垂眸,看见哥哥戴在手指上的玉扳指。 这枚玉扳指与从前所见并无不同,火光映照下,却勾勒出若隐若现的残瓣轮廓。 倏忽,一件件毫不相干的事情化为一个个环扣,形成一条尤为清晰的链接。 醍醐灌顶的我全身一热,喝进肚子里的酒像着了火一般,点燃了血液,不断沸腾。 我强压住内心的震撼难过,几乎不加思考,佯装一无所知,借生辰之机向他讨要玉扳指。 不知出于何原因,哥哥犹豫半晌,到底还是忍痛割爱给了我。 我不知道步竫舟究竟有没有确定哥哥,我只是想要尽我所能,让事件发生扭转。 生辰宴上,我刻意在与步竫舟对饮时,将玉扳指戴上。 余光中,步竫舟的眼神果然被玉扳指上的残瓣吸引,神色间多了一抹笃定。 就在这同一时刻,我明白自己赌赢了。 从前我愚笨,从不知晓哥哥的所思所想。 如今看透了,难免要自作主张插上一脚。 当晚夜深人静,我潜入那宫女房中,将恭王府木牌偷偷换成了忠王府木牌。 成功做下此事,我才彻底心安,坐在卧房中,研墨提笔写信。 宫变当日,我掐准时辰,在白鸣风急于给步成叡解毒续命时,贼喊捉贼,及时将他手中的药碗打翻。 持剑闯宫、构陷明王勾结白鸣风弑君谋反、幽禁路公公与贤贵妃、太子下落不明…… 一切的一切,在所有当事人看来,我才是那个大逆不道心怀不轨之人。 万事俱备,只欠步竫舟这一缕东风。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我与哥哥都太信任步竫舟了,信任会在蒙受诸多不明磨难后,会为自己,也为秦予考量一二。 不过即便是今日这样的结果,我也不后悔。 哥哥的准头向来没差,这一枪扔得利落干脆,十分漂亮。 长枪刺穿胸膛那刹,我甚至来不及感觉到疼。 反而是成百上千支羽箭齐齐射来时,才后知后觉感受到身体被骤然撕裂般的痛楚。 我仿佛一只刺猬,每一根刺的末端,都有源源不断的鲜血流出。 喉间浓烈到仿若铁锈味的腥甜压抑不住,一汩汩往外吐。 此时此刻,一切的一切,到底迎来了结局。 已经几十年没有上阵杀敌,我无法忍受地皱起眉头,遥遥凝视着哥哥悲痛万分的双眸,微微启唇。 “哥……我好疼……” 虚弱的我没有听见自己任何声音,我再也无法支撑沉重的身躯,轰然倒地。 不知道是无知无觉流了太多眼泪的缘故,还是随着生命消逝剥夺了我的五感。 我越来越看不清周遭的一切,身体迎来从未有过的轻盈。 过往一幕幕浮现,多年前为哥哥挡下枭国副将致命一枪的画面,在脑海中定格。 那个时候的哥哥急急抱住我,在策马回营的一路上,让我倚靠着他宽阔的脊背肩膀。 意识朦胧间,我听见哥哥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众将士行礼参拜的声音亦如雷贯耳。 现实与虚幻两两重叠,我终于沉沉闭眼。 两道稚嫩的童音悠悠萦绕耳旁,缥缈到近乎从遥不可及处传来,如梦似幻。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深相待,兄弟还相忘…… 咦,哥哥,李树代桃僵是什么意思啊?” “是成骁永远会保护成风的意思。” “那成风也要一辈子保护哥哥!” “好。” 第47章 新硎试(一) “咚——” 丧钟一声接着一声敲响,步成叡的丧仪在秦予的筹划下操办起来。 国丧琐事繁多,秦予却并未感觉到疲累,倒像是卸掉一个沉重的包袱,由衷感觉到轻松。 丧仪上,步成骁形容憔悴,眼眸黯淡。 步成风那封信笺,在路公公查抄恭王府前,她便遣人告知步成骁提前取了去。 至亲手足因自己而死,且为自己亲手所杀,任凭任何一个人,都不会那么容易释怀。 步翌昔日身上中的箭矢淬了毒,且未能及时医治,太过伤重,躺在东宫未能送步成叡最后一程。 虽险险捡回一条命,却终日昏昏沉沉,不见转醒。 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期间便由秦予暂理朝政。 朝中难免有审时度势之人,认为步翌生死难料,总不能一直让太后当政,后宫干政本就于律不合。 秦予自然懂得这些人的言下之意,可她故作不知,一心一意处理着政务,安心等步翌痊愈。 半月后,步翌初初养好了精神,刻不容缓举办了登基大典,完成皇权移交。 这日步翌下了朝,来到美人殿同秦予问安。 秦予慈和地笑着招呼他坐下,命云若去泡一壶上好的紫笋茶伺候。 回顾前半生,她同周绥斗,同步成叡斗,却始终未将恩怨延续到下一辈身上,且从未生出让步竫舟与步翌争夺皇位之心。 是以尽管步翌是周绥之子,她在面对他时,亦不会有半分怨恨。 如今尘埃落定,她成了太后,心里想的就只剩下如何让启安长久地繁荣昌盛下去。 秦予用茶盖撇着茶碗里的浮叶,漫不经心开口。 “陛下登基,理应前往福禄寺烧香祈福。” 新帝登基后,前往香火鼎盛的寺庙进香,祈求国家国泰民安,福泽绵长,是历朝历代传下来的规矩。 步翌浅啜一口香茶,神色淡淡。 “母后所说进香一事,朕是知晓的,只是朕刚刚登基,朝中还有许多事来不及处理,实在无暇抽身。” “无妨,左不过哀家无事可做,倒是可以代劳。 你如今后宫空虚,也要抓紧时间充盈后宫,便不如赶在这月的二十一日去。 哀家看了,这日宜求嗣祈福,若错过这回,下回的吉日可就在一月以后了。” 秦予此言也不算越俎代庖,历来也有政务繁忙无法亲临的帝王,将此事交由太后或皇后及众嫔妃代劳。 步翌闻言,又喝了口茶,眉宇间瞧不出喜怒情绪,默了一瞬方才开口。 “父皇驾崩,政务堆积,母后处理这些事务够辛苦了,朕怎敢让母后再劳心伤神? 母后还是在宫中好好休养身体,进香一事,待朕有空了,再亲自前往吧!” 进香祈福,本就是祈求神灵护佑,若能由本人亲自前往,自是更为心诚灵验。 秦予端着茶杯点点头:“如此也好,那你便自行打算吧!” 此后二人再未多说任何,步翌借口事务繁忙,匆匆离开。 云若为秦予添了热茶,喃喃道:“小姐,陛下似是有所提防。” 秦予垂眸喝茶,眉目间满是不以为意。 “许是之前朝中的风言风语被他听了去,是以有所忌惮。” “小姐若是有扶持明王之意,忠王之乱岂不是最佳的时机?陛下不是糊涂人,如何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闻言,秦予勾唇轻轻一笑,悠悠叹口气。 “他的确不是糊涂人。 所以明白哀家现如今是受万人敬仰的太后,只要哀家在一日,朝中原本更属意竫舟的大臣,便存有见风倒戈的二心。” 云若闻言,心中微微泛酸。 她是看着小姐如何一步步走到现在的,其实在知晓步成骁的谋划后,她也曾动过让步竫舟登基的念头。 如此一来,许多隐患就都迎刃而解了。 可她深知小姐脾性,也明白出身武将世家更重清名,决计做不出此等谋逆之事。 明知即便一片丹心扶持步翌登基,有朝一日也必定惨遭猜忌,小姐还是这么做了。 算起来,她陪着小姐困于深宫已有二十五个年头了。 红墙黛瓦的重重殿宇之外,现如今究竟是何种模样,她们实在难以想象。 进香来回统共一日不到,如此短暂的期许陛下竟也不许。 她当真替小姐感到心酸不值。 “原以为当了太后,行动再不似从前一般约束,竟是奴婢空欢喜一场了。” 听见云若的幽幽叹息,秦予眼中满是抱歉。 “云若,你可后悔跟我来了这皇宫?” 听见这话,云若鼻头眼眶同时泛酸,坚定地摇摇头。 她伸手握住秦予的手,那双手养尊处优,即便是年近五十,皮肤依旧细腻光滑。 反倒是她的手,不知不觉生了些许老茧褶皱。 她微笑哽声回:“奴婢此生能守着小姐,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分,奴婢从未后悔过。” 秦予凝视着云若鬓边的根根银发,眼眶温热。 “云若,此一生,终究是我耽误了你。” “小姐,没什么耽误不耽误的,你在哪儿,奴婢就在哪儿。” “傻丫头,你也不可能一辈子跟着我。 若我哪日大限将至,必定安排好你的去处。” 二人心知肚明,步翌今日新硎(xing)初试,摆明了是要限制秦予来牵制步竫舟,以此巩固皇权。 重重深宫之中,究竟还会发生什么无可奈何之事,谁也无法预料。 死亡于她们而言,其实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云若的唇角浅浅勾起,表情似悲似喜。 “小姐,若真有那日,奴婢哪儿也不去,奴婢就给你守陵,日日陪你说话,还跟现在一样。” 语罢,她的眼圈儿通红,顺势伏在秦予的双腿上,无声落泪。 秦予俯视着趴在自己腿上的云若,伸出手,轻轻柔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半晌后无奈地长长一叹:“真是个傻丫头。” 自此之后,若非必要,秦予便安分守己地同一众宫人待在美人殿中足不出户。 将那些前朝后宫的琐事是非,统统关在殿门外,不加理睬。 就连秦管家从商羽千里迢迢进京看望她,她也没敢留人长久叙话。 可即便如此,步翌的试探也从未停止。 中元节家宴上,步竫舟并未第一时间看透步翌的真正用意,秦予却洞若观火,看得分明。 第48章 新硎试(二) 尽管秦予关起门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可对于步成骁、步竫舟与步翌三者之间的拉扯却并非一无所知。 经围猎试探后,她就知道这场家宴必定不会平平顺顺。 杜若言身为三朝元老,爱惜良才,尤其此人还是自己早年的学生,欲举荐一把也在情理之中。 即便没有他,想来步翌也早就安排好了引出由头的人唱戏。 步翌以退为进,非但没有治罪步竫舟,反而强行嘉奖,目的就在于试探步竫舟究竟是否有意分割皇权。 这一招实在高明,就算步竫舟表明不愿为官做宰,也无法尽除隐患。 唯一的做法便是釜底抽薪。 秦予见步竫舟迟迟未能领悟,仍在表面上推拒,是以借程双将其引入破局的正途。 在她说完自己想要抱孙子的心愿那一刹那,步竫舟遥遥凝视着她,眼中尽是复杂不解的情绪。 或许在他看来,身为母妃,她不该联合步翌如此逼迫于他。 可她若非知道他有位心仪之人,且此人并非女子,她此时此刻的做法,又会不同。 步竫舟果真没叫秦予失望。 前言闲云野鹤之志,后言绝无子嗣之实,文武百官作为见证,步翌终于放下大部分戒心。 岁月蹉跎,秦予在不知不觉中老了。 步竫舟如今能谋善断,处变不惊,俨然成为了她最希望成为的模样。 他与步成骁之间虚与委蛇的很多事,她不用再管,也管不动了。 她相信现在的他,遇事一定能迎刃而解,逢凶化吉。 然而事与愿违。 步竫舟为了所爱之人,不惜暴露十五骑,深入阕国营救一事,再次将他推至风口浪尖。 豢养私兵是重罪,秦予料定步翌不会息事宁人。 却未料到步翌并未赐死,而是单单驳回了步竫舟的归隐请求,赐廷杖幽禁。 如此轻拿轻放,实在不是步翌的行事风格。 秦予派人出去打探,这才知晓步竫舟前不久联合杜怀钦,拿到了步成骁常年私铸兵器,组建杀手组织,以及与阕国私下往来的事实物证呈予步翌。 有此事在前,确实有理由令步翌网开一面。 原本急得团团转的云若松口气,很快却又察觉出其中猫腻,狐疑地皱起眉头。 “既然陛下知道明王没有异心,为何还要……” 她的话说到一半,旋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看向秦予时眼中满是惊疑。 “陛下这是在设局?!” “不止如此。” 秦予深深蹙眉,眼底的不安焦灼渐次涌起,忽地从矮榻上起身,忙不迭往外走。 “云若,准备轿辇,去锦和宫!” 步翌的皇位是靠步竫舟相救获得,于他而言,步成骁的威胁远远大于步竫舟。 而步成骁擅于蛰伏,他必定要寻找良机,尽早将这根刺拔除。 她不怕他拿步竫舟设局,她怕的是,他当真动了一箭双雕的心思,连同步竫舟也一并铲除。 秦予乘坐轿辇来到锦和宫殿门外,在瞧见早已经候在门外的路公公那一刻,几不可察地牵了牵嘴角。 果然,步翌早料到她会来。 或者不如说,这本就是他下好的一盘棋。 步成骁至今未娶,足见对她的一片痴心。 如果在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够令步成骁自乱阵脚,大概只有她了。 他对步竫舟所做的一切,只为了引出她这枚至关重要的棋子。 身旁的云若亦瞬间了悟,搀扶着秦予手臂的手掌暗自收紧:“太后。” 她极为小声地呼唤,语气充满担忧忐忑。 秦予侧头冲她微微一笑,以示安抚,而后坚定地跨步进入殿门。 路公公看见进门的秦予,连忙快步迎上来。 他的面色一如往常沉着,唇边勾着极为浅淡的公式化的微笑,眼底却闪烁着似有若无的慨叹与内疚。 忠王之乱时,太后挺身而出,掌控局面,无私扞卫陛下的江山,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朝野。 而今世易时移,却要沦为他人搅弄风云的牺牲品。 路公公毕恭毕敬地冲秦予躬身见礼,缓缓道:“太后,陛下在内殿候着您呢。” 她将他眼中泛滥的情绪尽收眼底,心如明镜地温和一笑,转头吩咐云若在殿外等候。 云若抬脚欲跟随,被路公公眼疾手快地轻拍手臂,无声制止。 她只得望着秦予单薄而坚毅的背影欲言又止。 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朝夕相处几十余载,她如何会不知小姐此刻的所思所想。 小姐所谓的“大限将至”到了。 小姐不愿让她直面伤心。 路公公见云若神色悲戚,几不可闻地叹口气,故作轻松地宽慰。 “不过是寻常相谈,云姑姑不必忧心。” 秦予的身影渐渐被缓缓关闭的门扉遮掩,云若抿着唇,一言不发。 殿内的宫人被步翌屏退,他独自一人端坐于内殿的圆桌前,沉静地注视着迎面而来的人。 他没有起身相迎,只微微勾唇,甩了下宽大的长袖,抬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圆凳,不咸不淡地开口。 “母后来得正好,陪朕一同用膳吧!” 秦予看着步翌不屑伪装之态,毫不在意地在圆凳上坐下,唇角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意。 桌面上并无他所说的珍馐菜肴,唯有一壶好酒,隐隐飘香。 两人的面前,亦各放着一只精美的酒盏。 步翌执起酒壶,为秦予斟满酒,用感慨万千的口吻沉沉启唇。 “从前母后身子孱弱,朕从未与她同饮过。 母后,这好像也是我们第一次同饮吧?” 自荣尊太后以来,步翌从未在秦予面前提及先皇后。 此刻忽而提及,令她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怪异。 “陛下终日忙于朝政不得闲,哀家也老了,身子欠安,的确未同陛下同饮过。” 说罢,她捏起酒盏,缓慢将酒水一饮而尽。 见状,步翌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并未继续添酒,只静静凝视着眼前人,开门见山引入正题。 “朕知道母后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但母后也应该知道,明王所犯之事形同谋逆,绝无转圜之地。” 秦予见步翌故作糊涂,并不主动挑明,她亦一副一无所知的姿态,漫不经心地接茬。 “明王所犯之事罪不容诛,哀家知道陛下已是手下留情。 哀家前来不为别的,只求陛下能答应哀家一个条件。” 步翌顺势发问:“什么条件?” “用哀家的命,换明王自由。” 第49章 新硎试(三) 秦予的请求正中步翌下怀,他自然不会不应。 他唇角勾起轻浅的弧度,不置可否道:“母后贵为太后,若骤然薨逝,恐引发朝臣非议。” 他既然早做好了局,定然也早有了应对之策。 她沉静地注视他,心照不宣地迎合献计。 “明王遭受廷杖,永生幽禁,太后深思苦虑,抑郁成疾,不知这个理由,陛下可还满意?” 步翌听见心满意足的回答,唇边弧度隐隐渐深,口吻冷淡而惋惜。 “看来母后早已打算好一切,坚持要为了明王放弃自身。 母子情深至此,令朕好生感动。” 话落,他这才执起酒壶再度为秦予添了杯薄酒,继而又从袖中掏出一颗白色药丸来。 “此药乃太医院白鸣风所制,道是能让人如同睡着一般,在无知无觉中获得解脱。 比起七窍流血,痛不欲生的鸩酒,要温和千百倍。” 在秦予的注视下,步翌将药丸扔进她的酒盏中。 药丸遇水即化,顷刻便与酒水融为一体,酒水的颜色却未有丝毫变化。 他坐回圆凳上,低头兀自整理凌乱的袖袍,口吻中满是善解人意。 “母后年事已高,服用此药,再恰当不过。” 秦予的神色未有半分惊惧,从容地端起酒盏,语气沉沉。 “陛下,云若跟了哀家大半辈子,一生大好年华皆被蹉跎。 如今哀家故去,哀家不希望她后半辈子,在幽暗孤独的皇陵中度过。” 闻言,步翌双唇轻抿,望着秦予的一双促狭眼眸中隐有动容。 “云姑姑孑然一人,无所依靠,朕会为她打点好一切,确保她后半生衣食无忧,颐养天年。” “谢陛下。” 话音落下,秦予执起酒盏一饮而尽,遂而起身,掀开玉梅珠帘,脚步沉稳地出门。 药效发作得有些快,她将将踏出房门,双腿便觉乏力,险些栽倒在地。 心急如焚的云若敏捷地伸手托住她,颤声道:“太后当心。” 她见秦予面色如常,未有中毒的迹象,一颗悬着的心稍稍落地的同时,又不免生出诸多疑惑。 为了保住步竫舟,小姐究竟答应了陛下什么,以至于小姐心神不宁到步态不稳? 旁边的路公公见状,亦悄无声息松了口气,紧绷的神色渐渐松弛,语调真真正正带起了几分轻快。 “老奴瞧着太后面色倦怠,许是乏了,云姑姑快些搀扶太后回寝宫歇息吧!” 路公公所言不虚,秦予现在的确感觉无比困倦,浑身的力气正一点点地被抽离,眼皮亦越来越重。 不过是通往殿门的短短距离,她也只能无能为力地将自身重量缓缓交付于云若。 待上了轿辇,她倚靠着椅背,困意越发汹涌。 她害怕云若觉察出蹊跷,硬是睁着眼挺到了美人殿。 待躺在床榻之上,才身心俱疲地闭上眼。 云若还紧紧握着秦予的手,守在床前忧心忡忡问:“小姐,你怎会突然如此嗜睡?可是哪里不舒服?” 秦予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的神智,弱弱回应。 “别担心……就是喝了几杯酒,有些晕乎乎的…… 哀家乏了,要睡了……你也歇息去吧……” 云若纵有万般疑问,在听见秦予的话后,也尽数打消了。 她为秦予盖好被子,又细心地在床边放了杯茶水。 继而将靠近床榻的一盏蜡烛点亮,防止秦予半夜苏醒时不能视物。 做完这一切,才堪堪退出卧房,轻轻掩上门。 九月风凉,暮色垂垂。 步成骁踏进明王府府门,环顾一周府中铁甲寒衣的带刀侍卫,在心中无声嗤笑。 局势波云诡谲,发生在步竫舟身上的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还得容他探一探,方可断言。 府中挂着白幡,一片缟素。 步成骁并未查探步竫舟伤势的真假,却在交谈间,得知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步竫舟不愿同自己联手推翻步翌,是因为自小受秦予及老师教导的缘故。 而阕国一行,亦是受阕国皇子赫连叙的牵连。 此刻方知事实并非如此。 步竫舟指责他手段狠辣,不能成为盟友便要赶尽杀绝。 他恍然大悟一直以来,缚硕极度渴望他登基称帝的野心。 他按兵不动,缚硕便阳奉阴违。 包括此次宁君哲九死一生,步竫舟被迫暴露羽翼,毫无疑问亦是缚硕的手笔。 步成骁一时无言,想要张口解释,却深觉苍白无力。 也罢,反正在对方心中,他本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步成骁步出卧房,来到流叔的墓碑前,静静凝视。 周遭的一切死一般寂静,他不敢置信地蹲下身,伸出手用内力试探。 棺中人了无生气,确然是魂归西天之相。 也对,连彭子蓟都研制不出假死神药,衣钵相承的白鸣风又如何能有此通天本领? 步成骁满腹疑虑渐消,不由得暗自嗤笑。 步竫舟一片丹心,为步翌清扫障碍,非但被步步紧逼,处处设防,到头来,还惨遭过河拆桥。 不愧是周绥和步成叡的儿子啊,手段心机不在两者之下。 为了逼他动手,竟不惜残害忠臣良将。 步成骁回到恭王府,泽无急急上前询问步竫舟的情况。 他语气极为讽刺。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咱们这位陛下,同先皇一样狠绝。” 暗处的缚硕现身,半截面具将大部分表情遮掩。 唇角似有若无地勾起,半跪着沉声问:“主人,要行动吗?” 主人从始至终将太后及太后子嗣看得尤其重,宁愿为他人做嫁衣也不愿自己坐拥天下。 他联合阕国人掳走宁君哲,本意是要步竫舟死在异国他乡,彻底断了主人的念想。 却不想步竫舟竟有如此骁勇善战的私兵,叫步竫舟逃出生天。 原以为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没想到步翌会在无形中成为助力。 今日主人得见步竫舟的境况,想必不会再继续隐忍。 他正暗自得意,俯视着他的步成骁却二话不说,扬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一旁的泽无略显惊疑,还未出声询问,便听步成骁冷冷开口。 “本王竟不知道这么多年,养了一条忠心不二的好狗。” 第50章 曲终雅 习武之人,手劲本就比寻常人大。 盛怒之下,步成骁的这一巴掌未留任何余地,用了他十足十的力气。 讥讽而冷冽的话语声落下,缚硕脸上的面具亦被打落在旁,发出一阵“哐当”声。 缚硕的心尖跟着此声响一颤,连忙俯身,颔首低眉,一副恭敬不敢造次之态。 “不知属下做错了什么,惹得主人大动肝火。” 他跟了主人几十年,办事尽心尽力,从未见过主人如此愠怒。 且这份愠怒,还是对他。 缚硕常年戴着面具,泽无也曾好奇过他的长相,却不想面具之下是这样一张脸。 一道狭长的疤痕自右边额头,一路延伸至左边颧骨,将上半张五官一分为二。 他应是被一把长刀所伤,且未缝针处理。 疤痕开口显得尤为豁大,凹凸不平,为本来周正的五官添了几分狰狞。 下半张脸上印着四根残缺不全的手指印,破损的嘴角正缓缓往外渗血。 黑暗之下冷不丁瞧见这样一副面孔,确实有几分渗人,难怪会用面具遮挡。 泽无一时有些不适应地移开视线,步成骁却不动声色地死死盯着缚硕。 他在收缚硕入玉衡时,便见过缚硕的庐山真面目。 正因知道缚硕是个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人,才笃定缚硕会对给予他新生之人忠心不二。 不曾想这么多年,竟是养虎为患。 “身为本王心腹,本王无比信任你,你却阳奉阴违,一次次对步竫舟出手。 若非眼下处于非常时期,本王定要手刃了你。” 泽无闻言回头,惊讶的眸光定定落在缚硕身上,眼底愠怒渐生。 “你竟敢动他。” 他咬牙切齿地恨瞪着缚硕,良久后深呼吸一口气,将满腔怒火生生压下。 眼下确如步成骁所说,非常时期,不宜自断臂膀。 否则即便碍于他今不如昔的身份,也定要严加惩戒。 自知东窗事发的缚硕,将身子伏低了几分。 “属下知错,属下谢主人不杀之恩。” 他脑袋低垂,言行恭谨,脸上心里却没有半分悔意。 只要能实现主人的宏图霸业,就算被主人手刃,他也认了。 思及此,他骤然抬起森然面孔,眸光晦暗地注视着步成骁。 “主人,步翌薄情寡义,与明王毁冠裂裳,眼下局势于我们有利,主人万不可错失良机!” 步成骁面色冷肃地一挥袖袍,沉声道:“本王自有打算,你先退下!” 缚硕深谙主人谨慎的心性,事已至此,动手是早晚的事。 他并未多言,拾起地上的面具悄然退下。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眼下局势明朗,步成骁却不能百分百确定,自己就是那个渔翁。 蛰伏多年,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他并未轻举妄动,而是派出暗探,在明王府与皇宫四周窥视步竫舟与步翌的一举一动。 观望几日后,他先一步收到了探子带回的,关于太后薨逝的消息。 步成骁的第一反应不是难过,而是觉得可笑。 “步翌真是疯了。” 半跪在他面前的探子面色笃定。 “王爷,属下探查到,明王幽禁时太后曾前往锦和宫求情,步翌未曾应允,太后这才忧思过度,身体每况愈下。 属下去探查过,太后确然已经仙去。” 背对着探子长身而立的步成骁闻言转身,一双阴鸷的眉眼牢牢锁住眼前人。 “你去探查过?” 感受着头顶上方浓烈的压迫感,探子颤声回:“是。” 话音落下,屋内长久寂静。 探子退下后,步成骁到底心存疑虑,亲自换上夜行衣潜入皇宫一探究竟。 在看见躺在棺椁中无声无息的冰冷尸身后,被他强压在心底的悲恸霎时翻涌。 他伸出手,抚摸着秦予苍白冰凉的面庞,哽声呜咽。 “阿予……你当真丢下了我…… 你又一次丢下了我……” 秦予的死终于让步成骁放下所有戒备。 他怀着满腔痛恨起兵,誓要让步翌付出代价。 当他在皇陵看见沈着的一刹那,他顷刻明白自己输了。 他如此小心翼翼,周全谋划,到底还是心甘情愿入了圈套。 步成骁被裴荆亲自押入司狱处大牢,朝中对他的讨伐之声此起彼伏,恨不能立刻将他斩立决。 内忧解除,外患却瞅准时机同时进攻。 步翌亲下司狱处,将他长年向阕国提供兵器,私下来往的罪证扔向他,问他是否承认通敌叛国。 他惊奇而悲哀地笑起来,沉声道:“本王也曾忠君,从未叛国。” …… 数九寒天,天空下着鹅毛大雪。 本是白雪皑皑一片洁净的大地上,横陈着成百上千具尸体。 温热的血将身下的积雪染红,犹如一簇簇开在白雪中的红梅,妖冶凄美。 步成骁身中数箭,身上的戎装也被砍得破破烂烂。 同样蓬头垢面的泽无忍痛抱着他,将他嘴边的血迹轻轻擦去,哽声道:“二叔,我带你回家。” 他虚弱地摇了摇头,冷肃的脸上满是沧桑之色。 虽不发一言,泽无却明白,能够战死沙场,他已经无憾。 步成骁缓缓伸出手去接飘飞的雪花,雪花落在指尖,很快消融。 恍惚中,他看见被积雪包裹的海棠树枝下,站着一个俏丽的女子,冲着自己盈盈一笑。 海棠树华盖如伞,冬风拂过,低处不堪承受的树枝颤动,抖落她一身莹白寒凉。 一双手忽然自她背后出现,替她拂落满肩积雪,遂而为其披上厚厚的狐裘。 “天寒地冻的,小姐怎么站在此处发呆?” 秦予抚摸着骤然心悸的胸口,凝眉不语。 云若站到她面前系带,抿着唇,一副欲言又止的哀伤神情。 她福至心灵,喃喃问:“可是战事有了新进展?” 见小姐主动问起,云若也不再隐瞒,沉沉道:“战事告捷,成骁将军……战死。” 话音落下,秦予方才久久不退的心悸顷刻消失,仿佛只为印证它的存在与某人相关。 “哦。” 短促而低沉的一声,像是下意识的回应,又像是不知不觉的梦呓,听不出悲喜。 她缓缓抬头,仰视着上方白中透出点点墨黑的树枝,目不转睛。 良久之后,方才呼出一口冷冷的白气,淡若清风地呢喃。 “曲终奏雅。 如此,最好。” 第1章 万物苏(上) 四周大雾四起,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可宁君哲唯独看见了不知何时站在自己面前的步竫舟。 男人穿着那身好看的竹青色锦袍,长身玉立,宛若修竹般挺拔清俊。 他似近非近,似远非远,隔着一层朦胧的白雾款款而至。 宁君哲的意识格外清醒。 他知道,他已经死了。 此刻的他应当是在前往阴司地府的路上。 可四周的场景好像又和传统故事中所说的黄泉路大相径庭。 这里没有红艳艳的大片曼殊沙华,也没有看不见尽头的奈何桥,更没有留住执念之人的忘川河。 其实一开始,他还蛮失望的。 否则哪怕受尽千年水淹火炙的煎熬,他也一定毫不犹豫跳进忘川河,只求换与王爷再续前缘。 如今见了王爷,他一时既难过又欢愉。 望着眼前恋恋不舍的男人,他哽声问:“王爷,你怎么在这儿?”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他就知道王爷是不愿独活的。 只是没想到,他说了如此多留住男人的话,男人还是义无反顾跟来了。 眼前的白雾随着步竫舟的靠近,仿佛被一阵无形的风缓缓吹散,显现出他俊美清瘦的轮廓来。 他注视着宁君哲,清冷的眉眼染上明显的粉红,眼眶中泪光点点。 “阿哲,我怕我追不上你,找了你好久,你怎么不等等我?” 说完,不待宁君哲回答,倾身将人儿一把拥进怀里。 步竫舟应当是很用力的,恨不得将宁君哲揉入骨血。 他能清晰感受到男人双臂不断收紧,清晰感受到男人后怕的颤抖,却并未感觉到丝毫疼痛。 是了,他们现在是无知无觉的魂魄了。 他无奈又甜蜜地伸手回抱住男人,感动得无以复加。 “王爷,原来你这么爱我。” “没心肝的坏东西,竟敢两次扔下我。” “王爷,我错了。”宁君哲一如往常,依偎在步竫舟的怀里撒娇,“以后再也不敢了。” 步竫舟没再应答,只是静静地抱着他,感受着失而复得的美好。 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忽而落在宁君哲的耳朵上,渐渐地越来越多。 他从男人怀里抬起头环顾四周,男人亦不约而同松了力道,将他浅浅圈着。 虚无没有一点颜色的天空好似有繁密的物品飘落,他惊喜万分地侧头看着男人,神色间满是不可思议。 “王爷,是雪诶!”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竟然还会下雪? 步竫舟对于周遭发生的一切显得毫不在意,见宁君哲眉眼惊喜,才浅浅地勾唇一笑。 遂而低头,蜻蜓点水般吻了吻他的嘴角,方才心满意足地轻轻回了声“嗯”。 小轩窗外寒风阵阵,安有地龙的房内却温暖如春。 矮榻前原本还有一个燎炉。 此时房内的温度对于榻上的二人,以及坐在书案前编撰医典的白鸣风而言正正合适,是以并未启用。 这本医典的首要编撰人,乃是他的恩师彭子蓟。 自从恩师告老还乡,便由他保管并增添新的医术成果。 说来实在汗颜。 当下记录的能解百毒的万物苏,是他在恩师的帮助下完成的。 所以严格来说,八年以来,他唯一引以为傲的个人研究,只有陨息丸。 白鸣风将万物苏的研制步骤写完时,天色已在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 他悠悠然起身,浅浅舒展僵硬疲惫的身体,小心翼翼将医典合上,放入书箱中。 榻上的二人面色沉静,挨在一起的手紧紧相握,任他怎么分也分不开。 五日过去,步竫舟身上穿着的,仍是殉情时那套竹青色锦袍。 清雅的锦袍大部分被胸腔间逸出的鲜血染红,此刻已呈现出一片冷硬的斑驳黑迹。 血洞四周的布料被白鸣风裁剪掉,由包扎的白纱布代替。 宁君哲脸颊脖颈上因毒发而染上的黑血,也被白鸣风擦拭干净。 两人的脸色看起来比白鸣风初初赶到那日,要好上许多。 肚子突然咕噜噜地叫起来,白鸣风收回视线,拿起门旁的油纸伞,撑开步入漫天大雪之中。 奚城街上的小吃有许多,时值隆冬,没什么比来一碗热腾腾的馄饨更暖人心的了。 外形瘦长的中年老板见他远远行来,笑着打招呼:“白公子来了。” “嗯。”白鸣风温和一笑,“照旧来一碗鲜肉小馄饨。” “好咧!” 老板应声开始作业,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闲聊。 “这几日雪下得太大了,几乎没什么人出门,白公子竟然天天来,莫不是为了照顾我的生意?” 老板憨厚地开着玩笑,白鸣风亦散漫地接茬。 “谁让老板做的馄饨一绝,让人吃了念念不忘啊!” “白公子说笑啦!” 老板不好意思地腼腆一笑,默默给白鸣风多下了几个馄饨。 白鸣风佯装没看见,心安理得地接受。 毕竟他这话也不全然是恭维之语,否则这街上煮馄饨的商贩那么多,为何他偏偏选这一家呢? 吃完馄饨,他又撑起伞往旁边的医馆去。 抓完药后沿着来时的街道直走,拐个弯儿就到了家门口。 来回路程尚且不到一刻钟。 白鸣风提着药包进门,穿过半大不小的院子,将伞收束好放在房间外的廊下。 抬头跨步正要进门,却与一双清冷的眼眸相对。 他徐徐笑起来,语气散漫而感慨:“醒了。” 步竫舟眼中没有丝毫惊讶,平静到宛如一汪死水。 从他睁眼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一定是白鸣风来了。 他探过宁君哲的脉搏,明显却并不那么有力。 有了上一次的死而复生,他不确定这一次,阿哲又能陪自己多久。 步竫舟坐在双目紧闭的宁君哲旁边,一双大掌牢牢握住对方的手,自说自话般呢喃。 “窗外的雪,下得和我在梦里与阿哲一起看的一样大。 白鸣风,阿哲他……还能陪我看多久的雪?” 白鸣风将药包放到桌上,答非所问。 “既然醒了,你的药就自己煎吧!” 他看向生无可恋的步竫舟,漫不经心地翘起嘴角,语调轻快。 “还有,别诅咒我的病人,等他醒了,说不定比你还能活呢!” 第2章 万物苏(下) 步竫舟眼中闪烁起明明灭灭希冀的光,似是不敢置信,又激动到无以复加。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宁君哲的毒解了。” 白鸣风步态懒散地走到书箱前,弯腰拿起里面的医典,回到步竫舟跟前儿,伸手递给他。 “自己看吧。” 医典封面泛黄,厚厚的书页因为常常被翻阅,变得柔软而轻薄,甚至微微卷边儿。 步竫舟直接从后往前翻,散发着浓浓墨香的书页上,记载着详细的用料、配比、步骤等。 可他的目光落在前两行字上,再未挪动分毫。 【此药乃白鸣风与恩师彭子蓟共同研制,可解世间所见或未见之奇毒。 因其救人于阎罗,故得恩师赐名——万物苏。】 步竫舟看见“彭子蓟”三个字,只觉岁月如白驹过隙,泪光朦胧中,恍然见了对方垂垂老矣之态。 他握住书籍的指尖轻颤,鼻头酸涩:“你去找彭院史了。” 白鸣风在他身边的矮凳上坐下,口吻坦然而惭愧。 “邪毒棘手,单凭我自己,的确没有把握能研制出解药。 是以自你们离开京都,我便托杜司察帮忙寻找恩师避世隐居之处,只是迟迟没有结果。 直到十一月初,你来信上说宁君哲的情况不容乐观,我心急如焚,才终于得了恩师的下落。” 步竫舟神色怅然,沉声问:“他老人家如今身体如何?” 白鸣风想起彭子蓟瘦骨嶙峋的身子,眼中暗含泪光。 “老了,身子骨弱,时常缠绵病榻。 虽说医者不自医,但头疼脑热的寻常病理,于恩师而言,不过是开几副药的小事。 我觉得蹊跷,便趁他入睡时偷偷把脉,方才得知是中毒之相。” 白鸣风说到这儿顿了顿,悠悠叹了口气。 步竫舟似有所悟:“沉疴宿疾,要人命的慢毒。” 白鸣风点点头,注视着步竫舟的眼神依旧澄澈。 “那时我方知为何周皇后的病,得恩师日日调理,非但不见好转,还每况愈下。 奈何他亲自研制的毒药,自己也跟着遭了殃。” 谈及此事,步竫舟便隐晦地想到步竫泽中毒疯傻一事。 所有事情前后一串联,瞬间通透。 从前先皇后假借他人之手,想要将步竫泽置于死地。 而受制于人的彭子蓟无法明哲保身,又不愿戕害皇嗣,只能出此下策,令步竫泽疯傻。 母后为了报仇,又连同彭子蓟设计害死先皇后。 因果纠缠,孰对孰错,无从定论。 “他自己的毒,定然有法子解。” 步竫舟只觉慨然,将医典还给白鸣风。 “既然不愿解,必是仍对旧事耿耿于怀,无法放下。” “此话不假。” 白鸣风从步竫舟手中接过医典,娓娓道:“恩师总觉得有份机缘在等着自己,是以其实早就配好了解药,却不愿使用。 后来我去了,向他讲述邪毒一事。 他问我,宁君哲是何人。 我告诉他,是明王步竫舟心爱之人。 他突然就握着我的手,苍老的声音带着哽咽喃喃道‘机缘到了’。” 步竫舟眼底划过一抹惊讶,白鸣风知道他想问什么,轻轻一笑。 “万物苏的确是在恩师的那颗解药上进行研制的,制药过程漫长,若非如此……” 白鸣风的视线越过步竫舟,看向躺在矮榻上睡颜沉静的宁君哲,这才继续道:“那日我是赶不及的。” 他轻轻抚摸着医典,一如幼时恩师抚摸自己的脑袋那般温柔。 “我走时,恩师没有送我。 原本我想将解药送到以后,有你照顾宁君哲,我也得脱身立刻返程。” 说到这儿,他唇边的笑意染上几许凄凉,转而抬头看向窗外飘飞的大雪,终究忍不住哽咽。 “纵是冬日天寒,路远难行,我也是要回去送送他的。” 步竫舟心口发堵,拍了拍白鸣风的肩膀,沉声道:“代我谢谢他。” 白鸣风起身,将医典放回书箱中,背起书箱后指着桌上的药包叮嘱。 “每日三次,记得按时吃。 至于宁君哲,他体内的邪毒并非一朝一夕形成,彻底排出仍需时日。 你且安心等待,不出七日,必定苏醒。” “如今过去几日了?” “五日。” 步竫舟点点头。 那么明日或是后日,阿哲就会醒了。 他跟着白鸣风步出房间,房间外风雪交加,骤然的温差令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白鸣风裹着厚厚的狐裘倒没什么反应,只拿起廊下的油纸伞,正要撑开。 步竫舟陡然张开双臂,倾身抱住对方。 他们幼时一同长大,虽有五年分离,却从未生过龃龉罅隙。 哪怕是得知彭子蓟一事与母后有关,白鸣风也没有放弃来奚城寻找他们。 人生得一挚友知己,足矣。 白鸣风亦单手回抱他,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短暂的拥抱过后,白鸣风撑开伞,缓缓步入雪中。 清雅的伞面很快覆上一层白白的积雪。 在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以后,步竫舟才转身回房,沉沉关上门。 门扉将浓重的清寒阻绝,步竫舟握上宁君哲的手,发现有些凉,于是将屋子中的燎炉生了起来。 步竫舟烧了热水,在连屏后的浴桶内沐浴。 将胸前的白纱布解开,看不见那触目惊心的血洞,只有寥寥几根缝合的针线。 一连好几日没有清洗,沐浴的时辰久了些。 燎炉烧了许久,早就将房间烘烤得十分温暖,即使小轩窗半开,也未有寒冷之感。 步竫舟穿着干净的里衣出来,在燎炉前坐下,将里衣褪下半边,拿起旁边凳子上的药膏涂抹。 药膏冰冰凉凉的,不过很快被房中的温暖包裹。 擦好药,他拿起白纱布缠裹。 他左手按住覆盖伤口的纱布一头,右手穿过腋下去扯肩背后的另一头。 细软的白纱布没摸到,倒是摸到一只温暖柔软的手。 步竫舟的心不由自主地一紧,似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抓了一下。 怔愣一瞬后,才缓缓侧身回头。 一张熟悉的清俊面孔近在咫尺,唇边噙着一抹深深的笑意。 熟悉的声音接踵而至,许是太久没吃东西,有些虚弱无力,却难掩欣喜。 “王爷,我帮你。” 第3章 贺新年(上) 顺和二年岁旦,举国上下庆贺新年,奚城张灯结彩,万象更新。 子时一到,千家万户的爆竹声陆续响起,好不热闹。 宁君哲站在长廊下,看步竫舟在一众噼里啪啦声中,点燃引信。 过年穿新衣是墨守成规的传统,启安却没有穿红衣的习俗。 身为现代人,宁君哲觉得有必要让步竫舟跟着自己尝试一下。 步竫舟气质清冷沉稳,从未穿过绯色这种鲜丽的颜色衣袍。 起初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他早知步竫舟会如此,既没有装乖讨好,也没有撒娇,只不以为意地附在对方耳边轻飘飘说了一句话。 “王爷,你难道不觉得,在岁旦的时候唯独你我二人穿红衣,很像全城百姓在祝福我们新婚吗?” 这一点步竫舟着实没想到。 “新婚”二字犹如天籁,胜过任何甜言蜜语。 他愉悦地勾起唇角,认同点头:“阿哲言之有理。” 于是宁君哲就带着某个不费吹灰之力便被忽悠瘸了的男人,心满意足地踏进奚城最好的成衣店,量体裁衣。 事实证明,长得好看的人,无论穿什么都好看。 衣袍裁剪得体,将步竫舟颀长优越的身形完美勾勒。 以腰间大带为三七分水岭,上半身肩宽腰窄,下半身长腿吸睛。 左边胸膛间绣着一丛白底兰花纹,颇符合他清冷出尘的气质。 随着引信快速燃烧,爆竹声接踵而至。 浓重的硝烟在重重夜色中升腾,他不惊不惧,步履沉稳,朝着廊下之人款款而来。 犹如隐在薄雾中的曼殊沙华,神秘而妖冶。 宁君哲的红衣上,绣的则是柿柿如意花纹,寓意平安顺遂,事事顺意。 经久的邪毒催发消耗了他大量的精气神,尽管现在已经恢复健康,身形却依然消瘦。 长廊上悬挂着几盏精美的红灯笼,他立在明黄柔软的灯光下,笑靥如花。 爆竹声落,四周趋于宁静。 夜深风寒,宁君哲白皙的脸庞被夜风吹得浅红。 步竫舟行至他跟前,伸手托住他的脸,用大拇指指腹缓缓摩挲冰凉细腻的皮肤。 一双促狭的凤眼含情脉脉,良久后柔声道:“更深露重,披上斗篷再出去。” 奚城贯有在岁旦这晚,前往寺庙燃香挂幡,以禳兵火之灾的习俗。 距离此处最近的安禄寺香火鼎盛,是他们即将前往的地方。 “好。” 宁君哲含笑应承。 步竫舟被他这明媚的一笑晃了眼,俯身亲吻了许久,方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遂而抬脚进屋,拿了松软暖和的红衣斗篷出来,亲自为他披上,细心地将系带系牢。 宁君哲被步竫舟吻得晕头转向,全程立在原地,注视着男人的一举一动,心里头直冒甜味儿。 院落之外隐隐传来喧闹声,想必此刻街上已经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宁君哲任由步竫舟牵着手,出了院门,沿着宽阔的长街前行。 街市上明灯三千,璀璨绚烂。 游人如织,络绎不绝。 巍峨的安禄寺更是灯火通明,烟雾缭绕。 寺中点着好闻的檀香,与浓重的香火味交杂,令人闻之更为心安。 宁君哲与步竫舟手持竹签香,跪在大殿中央的蒲团上,端端正正拜了三拜。 立在旁边的和尚将二人手中的香相继插入香炉之中,遂而对着朝自己合十鞠躬的二人回礼。 出了大殿,宁君哲回身看向大殿里端坐的神佛,怅惘道:“王爷,我想回京都。” 安禄寺人来人往,皆为祈求国泰民安,再无战火灾殃。 可千万人中,大概不会有谁,比他二人更为有所感触。 以往朝夕相处的沈着,被掩埋于黄沙之下,尸骨无存。 但陛下命人为其设立了一座衣冠冢。 衣冠冢不在武安将军府,而在明王府。 据说是沈着临终之时特意嘱托程灏,无论如何,也要在明王府设立一个衣冠冢,让他得以魂栖故里。 步竫舟伸手为宁君哲抚平轻皱的眉头,柔声回应。 “如今你痊愈了,自然该将此事告知大家。 待明日我修书一封,问问弈川何日得空,大家一起回府看望沈着。” “好。” 离开安禄寺,二人在繁华的街市中闲逛。 各色衣着中,果真唯他二人最为引人注目。 走走停停间,已有不少俊俏佳人及小郎君频频侧目。 若非见他们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早就按捺不住春心萌动,上前攀谈了。 在又一道热烈的视线划过时,宁君哲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小酒馆,咧嘴一笑。 “王爷,前面有小酒馆,我们去坐坐吧!” 步竫舟来不及回话,宁君哲已经拉着他,步履轻快地往前跑。 小酒馆中簇拥着坐了不少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把酒闲话。 老板见了两人,先是“哟”了声,眼中流露出惊艳之色。 而后才由衷感叹:“二位公子容貌俊美,看着面生,不是奚城人士?” 比起步竫舟的一脸清冷,宁君哲倒是没皮没脸地粲然一笑,热情回:“老板眼光真好!我们确实刚到此地不久。” 听见宁君哲的回夸,老板脸上的笑意渐深,眉目间充满自豪。 “那二位公子可来对地方了,奚城钟灵毓秀,令多少游人流连忘返呢!” 宁君哲此前受病躯限制,尚且没能好好领略奚城的山川风物。 闻听此言,却深感认同地不停点头。 毕竟这个时代没有现代科技制造的人工美,再平平无奇的城池也定然是一片锦绣。 老板一边同宁君哲交谈,一边带领二人在为数不多的空位上坐下。 “二位公子要喝什么酒?” “入乡随俗,老板,来两坛……一坛屠苏酒!” 迄今为止,宁君哲喝过的酒唯有海棠酒与渌神醉。 传闻屠苏酒是由各种药材泡制而成,虽然可能不会太醉人,但保险起见,他还是决定先要一坛尝尝喜恶。 老板很快拿着酒坛与酒碗过来,亲自揭了红色酒封,为二人斟了两碗酒。 “屠苏酒药香浓郁,香醇净爽,比起其他酒并不醉人,若是喜欢可多饮几碗。” 老板将酒坛放到小桌中央,后退一步,客客气气道:“二位公子慢用。” 语罢,转身离开,忙招呼新来的客人去了。 宁君哲迫不及待端起酒碗尝了一口,酒的爽冽与药材的苦涩在口腔绽开。 他刚刚皱眉,顷刻之间的回甘又令他惊喜地舒展眉宇。 不愧是历史悠久的屠苏酒,果然妙哉。 他放下酒碗,正要催促步竫舟赶紧尝尝,一个身穿幽蓝长袍的翩翩公子,陡然出现在小桌旁。 公子温润有礼地抱拳颔首,柔声问:“酒馆座无虚席,在下只身一人,不知二位公子可否行个方便?” 第4章 贺新年(下) 言辞间,蓝袍公子谦逊有礼。 询问的虽然是两个人,可那双眼睛,有意无意地看向端坐的步竫舟,眼底的钦慕渴望几乎快溢出来。 步竫舟的感知素来敏锐,他不着痕迹环视一圈。 小酒馆的确人多,不过也没到对方所说座无虚席的地步。 除了他们这一桌,也有几桌两个人独占一桌的。 且他们的位置离门最远,靠在最里面,对方偏偏舍近求远,其用意不言自明。 多年相处相熟之人知道,他不喜与陌生人有过度的交集。 于他而言,能坐在一桌吃饭喝酒的人,非亲友不可。 他端着酒碗,下意识想要拒绝。 宁君哲却咧嘴一笑,热情地打招呼:“五湖四海皆兄弟,公子请随意。” 见阿哲与人热情相交之态,他不忍扰了阿哲的兴致,毫不犹豫默然点头。 蓝袍公子见二人相继同意,一脸欣喜地在二人中间的长凳上坐下,让老板另加了一坛酒和一个酒碗。 他一边拆封一边问:“二位公子是哪里人?穿着竟如此别致喜庆。” 步竫舟将酒水一饮而尽,置若罔闻,并不答话。 蓝袍公子面上闪过一抹尴尬之色,宁君哲冲他粲齿一笑,急忙打圆场。 “公子别介意,他这人就这样,天生高冷。” 语罢,执起酒碗和他碰了碰,继续道:“我们是京都人士,听闻奚城山好水好,所以就来了。” 有了宁君哲这味调和剂,场面和缓不少。 蓝袍公子也没了初时的拘束感,展颜微笑:“原来是慕名而来,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个荣幸,借此机会略尽地主之谊?” 这是打算请客? 本着有便宜不占是白痴的原则,宁君哲笑得格外开朗。 “那怎么好意思呢!” 他假意推辞,见蓝袍公子张口欲言,立马再次开口。 “既如此,我们便恭敬不如从命! 让公子破费,我先干为敬!” 说完,仰头便又是满满一碗酒水下肚,豪情万丈之态看得对面的步竫舟不禁勾唇轻笑。 千帆历尽,他的阿哲还和从前一样乖觉狡黠,又纯粹明媚。 蓝袍男子见步竫舟唇角轻勾,连忙抓住时机欲与其同饮:“公子,我们也喝一碗?” 他声音清润,举止儒雅,边说边不着痕迹地往男人那边挪了几分。 奚城人杰地灵,他见过的好看公子哥儿不少。 可俊美如神只之人倒是头一次见。 不知男人醉玉颓山,又会是如何一番妙景。 步竫舟细长的手指摩挲着碗口,始终未将视线从某个迟钝的人身上移开。 尽管他和阿哲共同经历过生死,可很多时候他依旧免不了怀疑阿哲对他的爱是否太过浅薄。 正如此时此刻,居心叵测之人都当面贴上来了,阿哲居然毫无所觉。 虽然明知阿哲是被他一步一步引诱上这条不归路的,被动之人或许天生就缺根筋。 可是怎么办,他好像还是抑制不住地有点生气。 宁君哲全然不知道男人此时的所思所想,见男人久久凝视自己,还傻乎乎地抬手摸了摸嘴角,喃喃自语。 “怎么了?我嘴巴上没有酒渍啊……” 蓝袍男子再次被无视,再次陷入尴尬的境地。 他讪笑一声,正要收回高举的酒碗,下一瞬却手中一空。 盛满酒水的酒碗被步竫舟拿在手中,碗中连一丝水花也无。 短暂的怔愣之后,他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暗自加快。 男人此举,莫非是要用他的碗? 正用手擦嘴巴的宁君哲亦动作一顿,疑惑不解地微微睁大了眼睛。 “王……公子,你干什么?” 步竫舟漫不经心道:“喝酒啊。” 宁君哲指了指他手里的酒碗,没好气地提醒:“可是你拿错碗了。” 王爷才喝了一碗而已,怎么就开始犯糊涂了? 哦,对了,王爷从前一直都是喝茶的,鲜少饮酒。 没想到酒量如此之差。 蓝袍公子约莫也觉着步竫舟是酒量欠佳,这才有了失态之举。 可即便如此,心里还是止不住地高兴。 他温润地笑着,善解人意道:“无妨,大家都是男子,在下不介意……” 话未说完,宁君哲短路的脑子突然灵光一闪,总算注意到对方的不怀好意,骤然起身。 “我介意!” 虽然知道在这里,两个男子相爱是极为稀松平常之事。 可他到底还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与王爷亲密的勇气。 袖袍宽大,逛街时即便牵手也不会被发现。 同坐一根长凳,就太惹眼了。 没想到一朝内向,竟险些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他倒不害怕王爷会被拐跑,只不过有句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他突然就十分后悔,在这么热闹的节日里,搞唯美浪漫那一套,让如此多的人注意到了王爷的美貌。 一会儿回去就让王爷把这身衣服换掉,以后再也不准穿红衣了。 宁君哲一边腹诽,一边往步竫舟这边走,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看蓝袍公子的眼神变得戒备而敌对起来。 更没注意到步竫舟眼底一闪而逝的愉悦,以及隐隐牵起的嘴角。 他在男人身边坐下,伸手将男人手里的酒碗拿下来,放回蓝袍男子面前,不咸不淡地开口。 “不好意思,我家夫君酒量浅,许是醉了。 夜已深,我们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他故意将“夫君”二字咬得极重,在对方惊讶时,眉眼间不可抑制地展露出得意之色。 同样惊讶的人,还有被他艰难架在身上往外走的步竫舟。 本是小小试探,不想收获颇丰。 小东西说的没错,他的确有些醉了。 街市依旧璀璨,在长街之上闲逛的人却少了许多。 宁君哲一手揽着步竫舟的腰,一手拽着他的胳膊,担忧问:“王爷,你难受吗?”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簇簇绚烂的烟火在漆黑的天幕中铿锵绽放。 街头巷尾接连传来惊叹的喧嚣,转瞬便被烟火声尽数掩藏。 五光十色在宁君哲和步竫舟的面庞上流转变幻。 男人欣然勾唇,附在对方的耳侧语气深沉。 “阿哲,今夜我很开心。” 第5章 花烛夜(上) 辞旧迎新之夜,雪花也凑起了热闹。 璀璨烟火为无边黑幕点缀上绚烂的色彩,越来越多的白点于高空坠落,洋洋洒洒,越下越大。 “王爷,下雪了。” 宁君哲伸出手去接飘飞的雪花,下一刻却被一只大掌柔柔包裹。 “小心受凉。” 说着,步竫舟将宁君哲斗篷上的垂帽拉起来,罩住他的头顶,顺便将他随风轻舞的发丝掖到耳后。 “阿哲,我们回家吧。” “好。” 原本被搀扶的男人长臂一伸,将宁君哲揽进怀里,宽大的斗篷为他进一步掩去风雪。 回到小院儿中,步竫舟刻不容缓生燎炉点风炉煮茶,给宁君哲暖身子。 此前邪毒几乎将阿哲的身体掏空,如今痊愈了,身体却还没养回来,难免畏寒一些。 宁君哲坐在矮榻上,目不转睛注视着男人,眼里心里皆是欢愉。 没想到有朝一日,清冷凌然的王爷会为他亲力亲为做这些事。 且做起来一日比一日娴熟。 燎炉的炉壁渐渐被火光映红,袅袅茶烟升腾,屋内温度亦徐徐升高。 茶水沸腾,清香扑鼻。 步竫舟提起茶壶,垂眸凝视滚烫的水柱倾入茶盏,漫不经心开口:“阿哲,过来。” 从进屋开始,阿哲的视线就没离开过他。 若非想着先让阿哲暖暖身子,他早就按捺不住扑上去了。 宁君哲闻言,一边自矮榻上起身,一边将身上厚重的斗篷解了,快步走向步竫舟。 “王爷,你现在烹茶的技艺越来越娴熟了,要不是我们有银钱傍身,你去开间茶馆倒也不错!” 云月楼的新老板颇得他的真传,生意至今如火如荼,白花花的银两每到月里固定的日子,就会准时送到王爷手中。 想他上一世想都不敢想的,作为大股东当甩手掌柜只管收钱的梦,竟然在这里实现了。 有钱就是好啊! 可以躺平,可以随心所欲地享受岁月静好的日子! 男人闻言并未搭话。 薄雾似的缥缈热气后面,男人眉目低垂,只可窥见挺拔的山根,以及轻抿的薄唇。 举止闲适从容,清冷矜贵之感尽显。 他的王爷啊,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 步竫舟镇定地放下茶壶,抬头瞧见宁君哲愈发炽热挚爱的眸光,情不自禁心神荡漾。 见阿哲打算与他对面而坐,他伸出手,柔声唤道:“阿哲,这边。” 阿哲意会,迈步上前。 他将人拉到自己的大腿上坐下,双臂环上阿哲清瘦的腰,捏了捏,当即皱起眉头:“怎么还没长肉。” 他们所居之处周围,好吃的应有尽有。 其中一家酒楼的饭菜很合阿哲的胃口,他便给了钱,让老板每日换着花样遣人送一日三餐。 比在王府时的膳食,还要用心周到,按理说腰早应该粗一圈了。 思及此,他微微垂眸,凤眼中心疼尤甚。 邪毒果然霸道,伤了内里,只能慢慢调养了。 宁君哲端起茶盏,低头吹了吹冒着腾腾热气的茶水,自然而然喂到步竫舟的嘴边。 “王爷,我痊愈还不到一个月,哪能那么快就胖起来啊。”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拧眉故意玩笑问:“难道王爷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吗?” 步竫舟轻笑一声,从宁君哲手中接过茶盏,转而递到他的唇边。 开口时,语调里满是宠溺。 “阿哲怎么样我都喜欢。” 自古有云:情人眼里出西施。 宁君哲虽然明白,但还是得意地翘起嘴角,埋头乖乖喝茶。 茶水喝到一半,男人揽着他腰的大掌却沿着大带上下,不轻不重地揉掐了一把。 遂而意味深长补充道:“不过现在太硌,你也会不舒服。” 正专心喝茶的宁君哲,猝不及防触发关键词,羞赧地呛咳起来。 步竫舟连忙用手拍抚他的脊背,又放下茶盏,用袖袍为他擦去唇边的茶渍。 见他咳得脸颊通红,不以为意挑眉反问:“难道不是吗?” 宁君哲缓过气来,不咸不淡瞪男人一眼,不满道:“根本就是王爷做得太过……” 话未说完,男人眼神忽地一暗,骤然低头封唇。 痴缠间,步竫舟抱起宁君哲快步走向床榻,将人安安稳稳放上床,用手指指腹轻轻摩挲对方柔软的唇瓣。 “阿哲,你说我们穿上这身绯红衣裳,好似全城百姓庆贺我们新婚。 那今夜便算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对不对?” 宁君哲眼神迷乱,闻言一愣,后知后觉地环顾四周。 这才发现门扉与窗户上,皆被贴了双喜字,床头燃烧的蜡烛,亦是雕刻着龙凤呈祥的红烛。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没想到自己随口忽悠的话,竟被男人记在了心里。 “王爷,你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呀,怎么也不告诉我,应该让我也出出力呀……” 当初毕竟是无心之言,他难免意外心虚。 步竫舟见宁君哲不由自主呈现出的讨好姿态,当即明白阿哲当时只是信口胡诌,只为诳他而已。 他佯装恍然大悟拧起眉,清冷的面庞带起浅淡而明显的忧伤。 “原来这些时日,就只有我一人心心念念着这一夜的到来。” 有过前车之鉴的宁君哲一见男人如此,心想坏了,保不齐男人又该胡思乱想了。 他忙不迭伸手环住男人的脖子,诚恳认错。 “王爷,我错了,我当时的确就是随口那么一说。” 顿了顿,他不多加思索,立刻便想到了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但话又说回来,王爷,正因为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幸福知足,所以才没想过这些嘛!” 毕竟在他看来,他们既有肌肤之亲,又数次历经生死,早就同心,这些虚礼自然就无关紧要了。 宁君哲笑容谄媚,一如既往冒着率真的傻劲儿。 明明是阿谀奉承之言,步竫舟却也不由自主地心生欢喜。 他不露声色地抿抿唇,狭长凤眼中爱意如浪迭起,不断翻涌。 “那阿哲,今夜你可愿做我的夫人?” 宁君哲怔愣,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 这算是求婚吗? 应该算吧? 不过…… “王爷,今晚可不可以你是我的夫人啊?” 步竫舟闻言,发出短促的一声轻笑,拿起宁君哲胸前的一缕墨发,漫不经心地用手指缠绕。 动作不快不慢,极尽暧昧。 男人清冷而炙热的眸光落在身下的细瘦腰肢上,十分好商量地应承。 “虽然方才阿哲已经叫过我夫君了,但既然是阿哲所愿,夫君自然满足。 不过阿哲,要让我心甘情愿做夫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垂眸目不转睛凝视对方漆黑的眼眸,挑眉徐徐问:“阿哲既想出力,不妨试试?” 第6章 花烛夜(下) 闻言,宁君哲兴奋地翻身而起,趁其不备将步竫舟压在身下。 “试试就试试!” 他的身体虽然长期屈居人下,但心里始终保持着那股奋力拼搏的精神! 鬼知道他有多么渴望这一天的到来。 奈何之前老是受伤,后来身体又孱弱,无力反压。 虽然现在身体还是有些消瘦,不过总归运动的时候不费力了。 且看他一振雄风! 步竫舟被猝不及防翻了个个儿,宽阔的肩膀被一双纤细的手臂“死死”压住,身上人一脸亢奋。 他情不自禁勾唇轻笑,继而卸下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摆出任君采撷的随意姿态。 明明是清冷无比的一张脸,狭长的凤眸中却满是玩味的期待。 好似在无声调侃,看他的阿哲能把他怎么办。 宁君哲见状,自然不能在气势上落了下风。 他伸手轻拍了两下男人俊美的面颊,化身采花贼,极为淫邪地舔了舔嘴唇。 “小美人儿,乖乖的,大爷疼你昂~” 这句话若是哪个长相粗糙的硬汉说出来,或许还有些说服力。 偏偏他生了张清秀干净的脸,俨然一个白面郎君,还偏要干风流勾当。 瞧着却是别有一番趣味。 步竫舟骤然见了宁君哲如此可爱反差的一面,忍俊不禁道:“你是打算用在问柳馆学来的招式对付我?” 宁君哲理所当然地反问:“王爷,学以致用不好吗?” 本来他还没想好怎么折腾王爷呢,这会儿王爷自个儿倒是给他提了个醒。 沈桦此人虽擅伪装,但在这方面的技艺却可谓是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要说论干一行爱一行的敬业程度,沈桦必定榜上有名。 他伸手轻勾男人的衣襟,得意一笑:“难道王爷怕了?” “怕。” 男人挑挑眉,在他愈发得意忘形时,瞄了眼他的小身板,不咸不淡地补充。 “怕你力不从心,反惹得我不痛快,到头来又无力承受,哭着求我停下……” 步竫舟极少说如此孟浪的话,宁君哲乍然听了,还觉得新鲜得很。 就跟此时此刻,即将首次迎来翻身农奴把歌唱一样新鲜。 所以他并没有把男人的话放在心上,只低头亲了亲男人的额头,狡黠一笑。 “王爷嘴皮子厉害,我说是说不过了。” 他故意话头微顿,视线从精壮的腰身一路往下,直至定格在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语调悠然。 “不过我应该还不算太笨嘴拙舌,或许在某些方面,能略胜一筹。” 宁君哲神情极致暧昧,眼神更是炽热如火焰,将步竫舟紧紧包裹。 迄今为止,他同王爷厮混的次数,早就不是掰着手指头能够数清楚的了。 王爷一向清风霁月,在这种事情上,表现也相对保守。 且他彼时翻身无望,更不可能显山露水,让饱受摧残的自己进一步失去主动权。 所以两人从来没有搞过什么过火的花样。 现在时机到了,且看他一举正名,让王爷好好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 正暗自遐想的宁君哲,并没看见步竫舟似有所悟后,眸底蓦然跳跃起的兴奋光芒。 阿哲不知,他之所以保守,是因为一开始见阿哲羞赧放不开,所以行事上偏向于循规蹈矩。 加上后来阿哲病重,他就更不敢过分折腾。 他以为阿哲同他一样,认为这种事旨在增进感情,怎么舒服怎么来,旁的无所谓。 却不想小东西竟然还故意藏拙,在关键时刻才展现出如此让人意想不到的一面。 思及此,明明宁君哲什么还没做,步竫舟已经感觉浑身燥热了起来。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勾起对方尖削的下巴,低声引诱。 “本王竟不知阿哲还有这样的本事,本王今夜倒要好好领教领教。” 烛火在男人清冷的面庞上微晃,勾勒出优越的五官轮廓,俊美无双。 宁君哲看得移不开眼,好似魂魄都被勾了去。 加之许久不听男人自称本王,骤然听见,且还是在这样的场景下,他只觉浑身的血液都被刺激得沸腾了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面红耳热,二话不说,直接上手去扯男人的腰带。 本来是做顺手的事,激动下反而怎么解都解不开。 步竫舟忍俊不禁,颇有些气定神闲地自发上手。 深邃的眸光一瞬不瞬盯着眼前人,将他尴尬且倔强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在男人的帮助下,腰带很快解开。 宁君哲坏坏地咧嘴一笑,又将自己的腰带解了,转而将两根腰带分别绑上步竫舟的两只手腕和床柱。 无论是当初任职蔚景城守,还是后来加封明王,步竫舟始终居于主导地位,从未有被人绑缚住手脚不能动弹之时。 他有些意外且不甚习惯地微微皱眉,眼底的兴奋却随着身上人的动作愈发浓郁。 绯红色的衣裳被一件件扒开,凌乱地散在床上。 宁君哲起身,倒了一杯茶置于轩窗前,又倒了另一杯茶放置床榻边。 他不疾不徐安抚着已经兴奋的男人,在男人粗喘声渐渐明显时,抽身离开。 窗外大雪纷飞,方才还冒着热气的茶水,此刻已如冰镇的井水般刺骨寒冷。 他端着茶盏回到床榻,短短的距离,几根手指已经冰凉。 步竫舟既期待又不忍,到底还是心疼占了上风。 “阿哲,你现在身子骨弱,不能碰冰水。” 宁君哲无所谓咧嘴一笑,猛地将茶灌入口中。 “阿哲……” 步竫舟担忧的话来不及说出口,便见那抹绯红迅速蹿上床。 倏忽,他仿佛置身于冰川之间,纷纷扬扬的雪花无可抵挡地直往身上扑。 可那份寒冷却被灵活的柔软安抚,传来不可言喻的刺激感受。 他低声粗喘着,下一瞬又猝不及防从寒冷中抽离,跌入火海之中。 极致的冷热变换,令他情难自制地逸出闷哼。 宁君哲起身,将两杯见消的茶水由窗泼了出去。 而后站在床榻边,一边擦着唇角的水渍,一边得意地垂眸看着尚处于销魂状态的男人。 “王爷可还满意?” 正如沈桦所言,此事是个技术活儿。 第一次实践,感觉嘴巴酸得不行。 步竫舟闻言,不复清明的凤眸温柔似水地瞧着宁君哲,其中的缱绻眷恋交织缠绕,不可忽视。 他轻轻勾唇,声音低沉喑哑,宠溺至极。 “阿哲啊,你真是我的命……” 第7章 岁朝暮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同生共死的这份浓浓爱意,在步竫舟不加犹豫赴死殉情那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一贯清冷,平日里鲜少说诸如此类热烈的情话。 此情此景下,宁君哲被他这句似叹似吟的话愈加感动到无以复加。 “我知道。” “王爷也是我的命。” 宁君哲伫立在床榻边,声音柔和,话尾微微上挑,带着毫不掩饰的肆意张扬。 清瘦俊俏的脸上缀着红晕,一身松松垮垮的红衣衬出几分慵懒的魅惑。 步竫舟危险地眯起眼瞧着,尽管现在受制于人,脑子里已经在不断演绎,一会儿要如何收拾对方了。 看来阿哲当初在问柳馆的那一舞还是收着了。 若是叫那群腌臜的男人见了阿哲这副姿态,只怕是有再多迷情香,也难保不会被吃得骨头渣滓都不剩。 兀自思索间,枕头底下的青玉色瓷罐被阿哲掏出来,握在掌中。 宁君哲眼中荡漾着潋滟水光,以及得逞的笑意。 常言道食色性也。 这句话大多在男人身上更加有所体现。 他们在行事时所做出的承诺,大抵都当不得真。 所以他总觉得,或许反攻会是一件遥遥无期甚至无望的事情。 可王爷还是那个一言九鼎的王爷。 令他喜爱到不行。 他揭开瓷盖,看了眼里面还剩下三分之一的膏体,语调轻佻。 “王爷的这副模样,真叫我欲罢不能。” 步竫舟清逸出尘之姿犹如充满诗情画意的水墨丹青,刀削斧刻般清冷俊朗的五官一如水墨丹青中最为极致的走笔勾勒。 凤眸狭长深邃,一瞬不瞬注视着宁君哲,极致动情。 早在他对男人无知无觉产生琦思时,便不止一次设想过,如此神只被自己压在身下辗转承欢时,会是何等艳绝的画面。 此刻见了,果真令他血脉偾张。 他的额上不知不觉冒出细细密密的热汗,连呼吸都跟着颤抖。 “王爷,你怎么样?” 毋庸置疑应该是不太好受的。 不过他看王爷面不改色,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转念一想,王爷征战沙场时,刀枪剑戟什么没受过。 这点疼痛到底也不算什么。 果然,步竫舟闻言,仅宠溺地勾唇一笑,挑衅般不轻不重地动了动腰腹。 在听见对方被这猝不及防的一下,诱出满足的闷哼声后,方才不以为意淡淡开口。 “阿哲只管尽兴便是。” 沙哑低沉的嗓音仿佛有种魔力,霎时将他的隐忍克制击溃。 …… 宁君哲趴在步竫舟的胸膛上喘气,大汗淋漓下的一张脸红得没边儿。 步竫舟倒是气定神闲,眉宇轻拧着低声诱哄道:“阿哲,手疼。” 其实腰带本就绑得不太牢靠,只要轻轻一用力,便可如愿挣脱,反客为主。 但他还是依言任凭阿哲折腾,全心全意认真感受着对方宣泄出的满腔爱意。 “对不起,王爷。” 宁君哲连忙起身去解腰带,在见到被磨出红痕的手腕后,情欲半褪的眼底浮现出浓浓的心疼。 “王爷你别动,我去拿药……哎??” 话未说完,他整个人一瞬天旋地转,眨眼间,便被男人压在了身下。 “阿哲夙愿得偿,接下来是不是也该让本王尽兴一二了?” 听见这话,他首先是不敢置信地反问:“王爷方才没尽兴?” “阿哲觉得呢?” 男人语调暧昧,眼神示意。 他顺着男人的目光看去,挫败感顿时涌上心头。 可他嘴硬地不愿承认:“王爷刚才明明有好几次……” “不够。” 话落,他听见男人低低一笑,还来不及反应,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他还以为是灯灭了,可当感受到眼睛上传来的束缚感,以及脑袋后面灵活动作的手指时,心倏忽一紧。 完了,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武艺傍身之人,果然不是轻易能够征服的。 一朝惹火,非但让男人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举一反三了。 失策啊失策! 步竫舟看见宁君哲脸上千变万化的神情,忍俊不禁道:“阿哲,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 宁君哲目不能视,本能地感到恐慌无措。 当温柔滚烫的气息喷薄在脸颊上,对方身上熟悉的清冷幽香窜入鼻间。 他顿觉心安的同时,前所未有的刺激也化为一阵阵酥麻,传遍四肢百骸。 一双大掌如火燎原,一寸寸似急似缓游移,颇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阵势。 步竫舟嗓音喑哑,柔声蛊惑:“阿哲,我是谁?嗯?” 宁君哲大脑一片混乱,却没忘两人是为了什么才有的这场较量。 他的双手无力地抓住身下的被褥,意识混沌地迎合又推拒。 闻言后彻底认输,声音酥软到甚至带起了哭腔。 “呜呜呜呜你是王爷……王爷是夫君……” “我错了夫君……错了……” 这不是宁君哲第一次在床榻之上讨饶,可此番讨饶,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动人。 男人埋首于他皓白的颈间,对他的甘拜下风置若罔闻。 修长的手指穿过细密的发丝,传来淡淡的濡湿感。 窗外簌簌而落的雪花,随风骤急。 …… 步竫舟这次确实将人折腾得狠了,浑身上下布满淤青。 摘下蒙眼的布罩时,那双眼睛似怨似嗔地瞪着他,委屈得不行。 疯狂退却,心疼便如雪山崩塌般将他淹没侵袭。 他无措地吻了吻对方的眼睛,无能为力地哀叹道:“夫君错了,阿哲罚夫君今晚一人守岁如何?” 宁君哲深知这次主要还是因为自己玩脱了,才导致男人跟饿狼似的疯狂扑食。 既然男人愿意给台阶,他也识趣地见坡就下。 他瞄了眼窗外隐隐泛白的天色,声音嘶哑地开口。 “王爷,这是我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以后每一年,都要一起守岁。” “嗯。” 步竫舟餍足地将人小心翼翼搂进怀里,挑眉意有所指。 “愿岁岁今夜,暮暮朝朝。” 宁君哲已经累得睁不开眼了,听见男人的话也没多想,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格外久了点儿,迷迷糊糊间,听见男人在耳边低语。 “阿哲,我亲手包了饺子,你起来尝尝。” 王爷亲手包的饺子? 宁君哲半睁开眼,看见屋内模糊如豆的灯光,映着男人清冷淡笑的脸庞,实在养眼。 他稍微一动,立刻不适地拧起了眉。 男人见状,唇边的笑意渐渐扩大,喃喃道:“罢了,等我扶你起来,再亲自喂你……” 第8章 再聚首(一) “王爷,你说六婶他们现在是不是也在吃饺子啊?” 宁君哲嗅着碗里香喷喷的饺子,声音绵软问。 步竫舟靠坐在床头,手臂圈着他,小心翼翼用筷子夹了一个饺子,低头吹了吹,才喂到他嘴边。 “根据以往在蔚景过新年的经验来看,应该是的。 不过六婶应该还会做些别的东西,否则流叔该闹了。” 闻言,宁君哲惊奇问:“流叔闹什么?” 步竫舟想起很久远的一桩事,情不自禁笑了笑。 “初到蔚景时,平日里要打仗御敌,流叔总害怕吃太饱,不但犯困还影响作战。 到了新年就不一样了。 新年两国停战,全军将士都能踏踏实实吃上饱饭。 流叔为了将没吃到的补回来,总会缠着六婶做好多好吃的。 久而久之,这也就成了城守府过新年时的习俗了。” 相处这么久,宁君哲只知道流叔小小嚣张加傲娇,却不知道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他想到之前在家过年时,父母也会百般包容自己的小脾气,应允各种要求。 而今却不得见,一时之间突然有点伤感,不由自主便脱口而出:“有人疼着宠着真好。” 步竫舟垂眸看了宁君哲一眼,已经喂到对方嘴边的新一个饺子,不着痕迹拐个弯儿,进了他的嘴巴里。 他敛了笑容,神色淡淡地咀嚼吞咽后,才慢条斯理地问:“你还想让谁疼你宠你?” 正等待被继续投喂的某人一怔,窝在他怀里无奈地咯咯直笑。 “堂堂王爷能为属下洗手作羹汤,已经是属下莫大的福分了,属下可不敢贪得无厌。” 说完,看了眼碗里白胖胖的饺子,开始由衷夸彩虹屁。 “王爷,你什么时候学会包饺子的? 我看这些饺子个个饱满美观,手法很专业嘛! 煮得也很好,熟而不烂,入口绵软,简直太棒了!” “是吗?” 步竫舟云淡风轻地反问,语气漫不经心。 阿哲口中所谓的饱满,完全是因为馅儿放多了的缘故。 至于美观…… 千奇百怪的形状,似乎也刚好能和阿哲一向独特的眼光相契合。 排除阿哲溜须拍马的嫌疑,他也觉得自己做的饺子其实非常不错。 步竫舟的唇角重新勾起浅浅的笑意,再度喂了一个饺子给宁君哲。 宁君哲张嘴吃掉,乐得眉眼弯弯。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感觉王爷越来越好哄了。 “王爷,我想他们了,也想六婶做的饭了。” “待过几日,积雪化了,路好走些,我们就出发回京都。” “当真?” 宁君哲顿时两眼放光。 “嗯。” 男人低沉带着磁性的声音响在头顶,胸膛随着说话声一震一震的,特别有趣。 “程双的周岁宴在二月十六,我们可以慢慢赶路,提前几日到京就行。 弈川那边我也去了信,他会安排好时间,带着大家一起回来。 待祭拜完沈着和小雪,我们便可随他们一起去蔚景看看。 不过你若想在京都多待些时日,我便陪你多留几日。 届时我们自行前往亦是一样的,只是不比人多热闹。” 听见步竫舟周详的安排,宁君哲心里暖暖的。 他反手去摸男人的脸,脑袋顺势往男人的衣襟里拱了拱,俨然一副讨好的姿态。 “原来我睡的这一天,王爷已经把事情都考虑妥当了。” “王爷,你真好。” 对于某人自然而然的撒娇,步竫舟很是受用,清冷的凤眸中柔情万丈。 “好好吃饭,吃完了若是还困,再继续睡。” 步竫舟伸手拿下宁君哲的手掌,又将他的脑袋推离了自己几分。 他抬起头疑惑不解地望向男人,在捕捉到男人眼底似有若无的情丝后,老老实实退离了男人的怀抱。 而后自发接过碗筷,一边干饭一边懊悔地想。 他怎么忘了,王爷刚刚及冠,正是血气方刚,毫无自制力的年纪。 昨夜他还那样挑逗王爷,被吃干抹净也是一点不冤枉。 为了他的菊花着想,他以后还是适当和王爷保持一些距离吧。 否则天天这样,谁受得了啊…… 步竫舟见宁君哲突然乖觉安静的模样,明白阿哲这是知道他有了反应,主动避开。 是以心照不宣地伸出手摸了摸阿哲的脑袋,口吻欣慰。 “不错,走了两次鬼门关,变聪明很多。” 顿了顿,又有些感慨地补充道:“还是傻一点好。” 宁君哲轻哼一声,微红着脸并不搭理他。 大雪初霁后三日,冰雪消融。 步竫舟雇了辆上等马车,带着宁君哲摇摇晃晃往京都去。 来时宁君哲身体欠佳,时日无多,沿途的风景和城郭都没好好看过。 现在倒是弥补了当时的遗憾,一路边吃边玩,走走停停,惬意十足。 马车里铺设有虎皮地衣,燃烧着暖炉。 步竫舟害怕宁君哲不够暖和,又特意加了个手炉。 整个松木车厢内温暖如春,即使是偶尔趁着大好夜色行路,也不会冷。 他们虽然不过才离京几月,却也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步竫舟本就清冷少话,宁君哲也变得安静许多。 马车停在明王府门前时,车夫这才反应过来气质矜贵的步竫舟是谁,匆忙行礼。 步竫舟连忙抬手搀扶起车夫,又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交到马夫手里。 马夫忙推拒:“王爷,这赏钱太多了!都快赶上雇车的好几倍了!我不能收。” “收下吧!”宁君哲笑道,“一路上还劳你给我们介绍各地的风土人情,辛苦啦!” 马夫喜悦地笑着收下后,到底还是对步竫舟恭敬行了一礼,才驾着马车离去。 明王府内一尘不染,一点也不像是长久无人居住的样子。 王府一般人是不能随意进出的,更何况是主人不在的情况下。 看来是陛下想到沈着的衣冠冢在此处,步竫舟免不了有回京都的时候。 是以特意命人定期来此打扫。 宁君哲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满足地咧嘴笑。 “王爷,还好陛下想得周到,不然等我们回来,还得专门雇人打扫好了才能入住。” 步竫舟提着刚泡好的茶出来,正要说话,却见一个人影儿猛扑过来,将他抱了满怀。 “王爷!你什么时候到的?流叔想死你了!” 第9章 再聚首(二) 府门外马车停靠,动静不小。 步竫舟早有预料,舒展着双臂,将手里的茶壶和茶盏握紧了几分,遂而露出无奈的笑。 “还和以前一样莽撞。” “王爷,流叔还以为你和宁护卫过上蜜里调油的二人世界后,就把我们忘了呢!” 流叔兴奋地享受着和王爷的这个久违热情的拥抱,话刚说完,就被另一个闪现而至的人影,拎着后脖颈的衣领拉了起来。 他不满地回头瞪着罪魁祸首,恶狠狠磨牙。 “弈川!我好不容易才见一次王爷,你干嘛不让我抱?!” 见流叔不满,弈川无奈松了手。 “逾矩,且我们同王爷分开不过才几月而已。” “你懂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已经几十年没见着王爷了!抱一下怎么啦!” 弈川沉默半晌,眼底划过一抹落寞和羡慕,煞有其事道:“你注意些,宁公子会不高兴。” 从前两人的相处还算自然,可自从他向流叔表明心意后,流叔就有些刻意回避自己。 稍有不满就吵着嚷着要去奚城找王爷,更是从未如这般亲近过自己。 六婶总说流叔开窍晚,且未曾经历过情事,让他慢慢来,不要急。 但许多时候,他还是免不了灰心失意。 弈川收回思绪,一如既往恭恭敬敬朝步竫舟颔首行礼。 “属下参见王爷,王爷千岁。” 步竫舟将弈川的情绪尽收眼底,勾起浅淡的笑意后,柔声道:“而今没有主子下属,不必拘礼。” 末了,又漫不经心补上一句:“天生缺根筋的人,是得费些功夫。” 说话间,视线飘向某个正在看热闹的人,笑意渐深。 明明坐在最靠近门边儿的宁君哲,是最应该被第一时间看见的那一个。 结果反而是他看着两道如同大耗子的黑影相继一闪而过,直奔将将行至长廊前的步竫舟而去。 他万分无语地正要说话,就见流叔炸毛,对着弈川张牙舞爪起来。 自离京那日弈川从步竫舟手里霸道将流叔带走,宁君哲的确许久不曾见过二人斗嘴的场面了。 他本来还一边感怀,一边准备吃瓜,谁曾想吃瓜吃到自己头上。 几月不见,弈川这追妻的本事没长,倒成了甩锅的一把好手。 他会不高兴? no,no,no。 偶像崇拜死忠粉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他才没那么小气呢! 如此想着,刚好腿脚没两人利索,缓缓下了马车的六婶进门,他眼眶一热,直接奔了上去。 “六婶!君君好想你啊!” 六婶见了扑过来的宁君哲,开心到合不拢嘴,张开双臂将人抱进怀里。 “君君啊!老婆子也很想你!” 刚说完这短短的一句话,突然就老泪纵横,语调哽咽。 “几月前一别,我时常挂念你的身体,害怕你挺不过来…… 还想着怎么着,也要赶在你走之前……去看看你…… 直到收到王爷来信,说你彻底康复了,我这颗悬着的心啊……才总算落了地。” 宁君哲本来就难受,现在听见六婶哭,自己也跟着忍不住流泪。 “对不起六婶,让你担心了。” 闻言,六婶又宽慰地笑起来。 只是那眉头依旧皱着,苍老的眸光落在他清瘦的脸庞上,神情又霎时变得心疼悲伤。 “君君,你瘦了。” 她伸出手,一边帮他擦眼泪,一边轻轻掐他脸上的肉。 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细腻的皮肉,是独属于长辈的温情的触碰。 宁君哲又哭又笑地告状:“都怪王爷,不但不给我吃肉,还整天欺负我。” 闻言,步竫舟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提着茶壶往那边去。 “哪里是我不给你肉吃,分明是你馋六婶的手艺,自然别处再好的饭菜,也都不合你胃口了。” 他语调悠然,非但没有揭穿宁君哲的颠倒是非,还顺便夫唱夫随,帮对方拍了下六婶的马屁。 宁君哲闻言,心里直冒甜丝丝的热气,破涕为笑间,拉住六婶的手臂来回摇晃。 “六婶,我听王爷说,你在城守府会给流叔做好多好吃的,君君也想吃。” “好好好!你想吃什么,六婶都给你做!” 六婶本来就受不住宁君哲撒娇的乖巧样,现在脸上还挂着泪,更是无法抵抗。 一路的风尘疲累好似尽数消散,浑身充满了干劲。 弈川早早离了京,虽未目睹后来步竫舟和宁君哲的恩爱,但抵不住流叔八卦爱说。 从流叔事无巨细的陈述中,他大概也预料到王爷对宁公子究竟有多宠爱了。 而今见了两人如同普通夫妻般的相处,又见了王爷如此温情的一面,一时之间颇为感慨。 也不知道他和流叔何时才能像王爷和宁公子这般恩爱。 他不自觉幽幽叹息,注视着喜怒分明,洒脱俊秀的流叔,又只得暗自认栽。 察觉到身旁直白而热烈的视线,以及弈川明显低落的情绪。 流叔鬼使神差地转身,踮起脚快速蒙住弈川的眼睛,低声道:“再看把你眼睛挖了。” 猝不及防的靠近,主动的亲密举止,让弈川有些手足无措。 他正要询问怎么了,在听见流叔霸道的威胁后,迟钝一笑,应承道:“不看了。” 眼前很快又恢复了光明。 他当真没再看流叔的脸,而是将目光落在了流叔微微泛红的耳廓上,浅浅笑了。 流叔佯装镇定地轻咳一声,快速奔至宁君哲身边,俯身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 “宁护卫,你痊愈了真好。” 初来乍到时,宁君哲和这个世界没有丝毫联系。 现在能被如此多的挚友记挂着,这种感觉也让他倍感美好。 他回抱了流叔一下,很快就将其放开,眸光落在老实巴交的弈川身上,意有所指地调侃。 “好了好了,抱也抱了,也煽情过了,该物归原主了啊!” 流叔不自在地轻哼一声,一屁股在石凳上坐下,冲一脸坏笑的宁君哲磨牙。 对于宁君哲话里的意思,却没有出言反驳。 分离数月聚首,几人纷纷在石桌前坐下,分享着彼此的生活。 话最密的,还是宁君哲和流叔。 最八卦的,也非两人莫属。 宁君哲凑到流叔耳边,声音不大不小地问:“流叔,你和弈川现在到哪一步了?” 第10章 再聚首(三) 倏忽,在座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约而同被吸引了过来。 六婶慈爱地笑看着流叔,弈川的手指不安地摩挲着茶盏,两只耳朵期待万分地竖着。 步竫舟则气定神闲地为宁君哲添了杯茶,与他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流叔迟钝又傲娇,要是他再不把已经捅破的窗户纸捅大点儿,助力推上一把,指不定弈川得追妻追到什么时候。 流叔没料到会被宁君哲如此直白询问,心乍然一跳,耳尖再度染上淡淡的红。 他若无其事地梗着脖子,眼神镇定又飘忽。 “弈川以前就经常管着我,欺负我。 现在我既不是王爷的护卫,也不再是十五骑三骑之首,更是只能任他欺负了,不然还能怎么样?” 明知流叔是在偷换概念,顾左右而言他,宁君哲还是立刻变成无比八卦的星星眼。 欺负? 这不说到他熟知的领域了嘛! 他眸光揶揄地看着流叔,循循善诱:“展开说说,怎么欺负的呀~” 被当众调侃,弈川难得拘谨和尴尬,轻咳一声道:“宁公子就不要拿我们打趣了。” 毕竟他和流叔的确还没到那一步呢。 流叔本来是没多想的,宁护卫老是把被王爷欺负挂在嘴边,还以为就和在王府时时常捉弄一样。 结果看见大家意味深长的神情,又瞄见弈川尴尬又期待的小表情,后知后觉顿悟。 “宁护卫!你越来越不正经了!!” 他霍地站起来,气鼓鼓说完这句话,乞求地看向六婶。 “六婶,我饿了。” 两拨人在同一天前后到达王府,一路车马劳顿,又说了这么会儿话,确实是有些饿了。 六婶忙笑着站起来,抬脚往厨房走。 “那行,王爷你们先聊,老婆子我给君君做好吃的去!” “为什么是给他做?!他刚才还口无遮拦调侃我,六婶你偏心!” “君君这么久没尝过老婆子的手艺了,偏袒君君一下怎么了?” 六婶这话说得大义凛然,末了还朝宁君哲投去一个无比慈爱的眼神。 宁君哲咧嘴笑得欢快,得意地朝流叔挑眉。 流叔生气地瞪他一眼,转头抱上六婶的胳膊,跟在她屁股后面一路絮絮叨叨。 弈川颇有些盯妻狂魔的属性,直到流叔进了厨房看不见人影儿才堪堪收回视线。 步竫舟为他续了茶,似笑非笑地温和沉声道:“喝茶,跑不了。” “对,据我观察,绝对跑不了!” 宁君哲也附和着调侃,带笑的语气中满是认真和笃定。 他磕过那么多cp,从来就没看走眼过! 弈川浅浅喝了口茶,凝视着步竫舟不好意思地抿嘴轻笑。 “王爷,属下当初虽然天天和流叔在一起,能看他嬉笑,能和他打闹。 可因他不开窍,又实打实仰慕王爷,属下还曾担心过,他是不是其实对王爷……” 说到这儿,他似为不该如此揣度,眸色十足抱歉。 宁君哲乐了:“你竟然还这样想过?” 弈川也觉得荒唐,尴尬地笑着,直言不讳:“不止如此,偶尔还会小小地吃一把王爷的醋。” 闻言,步竫舟哑然失笑。 他举起茶盏,以茶代酒同弈川碰杯。 从关系上讲,他们是主仆。 可从感情上讲,他们亦是生死挚友。 弈川会有如此复杂的思虑,完全能够理解。 两人将茶水一饮而尽,宁君哲自然而然提起茶壶默默续茶。 “属下之前既有这方面的担忧,又害怕表明心意后会被疏远冷落,是以认为只要他平安喜乐,做一辈子兄弟也未尝不可。” “后来王府事情终了,才知晓流叔已是死过一次的人。” 弈川话头微顿,低落的情绪忽而一扫,神色大方坦荡。 “去他娘的兄弟,一辈子这么长,还是不要为难自己。” 在宁君哲的印象中,弈川平时虽然话有点少,却不是沉闷的性子。 偶尔也会玩笑,尤其是在流叔面前,更是真性情。 如今听他骤然爆粗口,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对于这话,宁君哲很难不赞同。 他举起茶盏,同二人一道碰杯后,豪情万丈地一口闷掉,笑容灿烂明媚。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时半刻,明王府忽然来了位不速之客。 白鸣风一身素白,踏入府门看见三人那一刻,蓦然一笑。 “今日休沐,我在鸣风院侍弄花草,忽听门外有人说明王府府门大开,瞧着似是明王回京了。 我本以为是陛下的人日常做清扫,也没放在心上。 忙完以后,想着还是来看看,没想到竟真回来了。” 宁君哲看见救命恩人,激动地连忙起身相迎。 “白院史!你来了!” 白鸣风上次走得匆忙,来不及等宁君哲苏醒,再瞧瞧他身体的具体状况。 此刻见他虽然仍是清瘦,但面色红润,神采奕奕,也彻底安心了。 “宁君哲,好久不见。” 对宁君哲来说,他的确是自从离京后,就再也没见过白鸣风了。 他拉着白鸣风的胳膊,眉目欢喜。 “我们刚刚回来,不知道你今天当不当值。 想着等吃了晚饭再去鸣风院看看,没想到你先闻讯赶来了!” 说话间,他注意到步竫舟落在他手上的目光,傲娇地一抬下巴,底气十足。 “这是我的再生父母,王爷你别乱吃飞醋!” 步竫舟只得无奈将目光投注在白鸣风身上。 白鸣风眉毛一挑,坦荡荡道:“宁君哲言之有理,王爷就别瞪我了,瞪也白瞪。” 待两人行至石桌前坐下,弈川早已斟了杯新茶,适时递给白鸣风。 “白院史,别来无恙。” “弈川将军也得闲回来了。” 短暂寒暄后,白鸣风问默默喝茶的步竫舟。 “王爷怎么突然回来了?” “再有几日便是程双的周岁宴,此前承诺过会为其庆生。” “程灏将军?” 白鸣风与程灏没什么交集,但说到程灏难免想到沈着,欣喜的神色忽而染上一层哀色。 “王府冷清,我时常趁下人进府打扫时,前来与他闲话。 今日难得人齐,不若晚上陪他好好喝上几杯。” 几人眼中亦有哀色,却是不约而同相视一笑:“好。” 第11章 再聚首(四) 傍晚时分,在流叔的缠磨下,六婶的满汉全席也做好了。 弈川出府买酒时,宁君哲特意叮嘱一定要安丰楼的渌神醉。 步竫舟想起他初饮渌神醉时的情景,忍不住勾唇轻笑,柔声同他商量。 “渌神醉性寒,你身子弱,喝海棠酒好不好?” 男人面目清冷,狭长的凤眸中满是柔情。 众人习以为常,唯有弈川早早离京,从未见过王爷如此柔情似水的一面。 虽已知二人伉俪情深,今日也有所目睹,此刻仍免不了些许讶然。 宁君哲立时抗议。 “沈将军英明神武,唯有渌神醉方能彰显他的男儿气概! 今夜必须喝渌神醉!不醉不归!” 步竫舟闻言退让一步,握住他的手,语气似诱似哄。 “阿哲,听话,你若实在嘴馋,我一会儿分你几杯。” 渌神醉味道确实醇美,独一无二。 宁君哲想这一口已经想了好久了。 他皱起眉,表情委屈而坚定。 “你们都喝渌神醉,我一个人喝海棠酒算怎么回事啊? 不行不行!我就要和大家一起喝渌神醉!” 立在府门口的弈川见状,向步竫舟眼神请示。 步竫舟见宁君哲坚持,只得朝弈川点点头,无奈应允。 见男人妥协,宁君哲心满意足地嘿嘿一笑,贼兮兮地附在他耳边低语。 “王爷,你难道不知道,酒后吐真言吗?” 步竫舟许久不见宁君哲狡黠的一面,听了这话,蓦然心领神会为何阿哲指名一定要喝渌神醉。 原来除了本身嘴馋,还意在撮合他人。 他情不自禁抬手刮了刮阿哲挺秀的鼻头,沉声道:“古灵精怪。” 流叔将目光从举止亲密的两人身上移开,不自觉看向府门口往外走的挺阔身影。 不知想到了什么,迅速收回视线,极不自然地抿了抿唇,耳尖微红。 不多时,弈川一手拎着三坛渌神醉进了府门。 酒坛由上好的瓷器制成,不大不小的一个,极易携带。 以清新淡雅的天青色为底,上缀祥云缭绕,仙鹤腾飞。 整体色调以青白色为主,颇有离世绝俗的仙风意境。 宁君哲情不自禁感叹:“当初我和小杜大人一起在安丰楼饮酒时,渌神醉的包装还没这么好看呢!” “云月楼的经营手段高明,京都中各行各业,就没有不受你经营理念影响的。” “这倒是!” 白鸣风这话,宁君哲十分认同。 人齐了,六婶开始招呼着开饭。 “君君,今天做的菜大部分都是你爱吃的,馋了这么久,赶紧尝尝。” “风风,这几道菜是你爱吃的,多吃点儿啊! 我看这几天要不你就在王府吃吧。 老婆子我反正要一起做,人多热闹,也省得你一个人生火,麻烦!” 白鸣风夹了一块红烧肉,也不推脱,笑眯眯道:“六婶的手艺我难得蹭上一回,那就却之不恭啦!” 步竫舟神色清冷,唇边勾着深刻的笑意。 “王府上下幸得陛下差人清扫,你此前居住的卧房也不必收拾。 难得一聚,便小住一段时间吧!” 白鸣风心安理得地一口应承下来,得了便宜的同时还不忘卖乖调侃步竫舟。 “王爷发话,臣岂敢不从?”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欢声笑语不断。 宁君哲忽然有种回到现代,和家人一起吃年夜饭的错觉,倍感温馨与感动。 他难得胃口大开,吃到最后竟然有些撑了。 沈着的衣冠冢就设在曾经流叔的墓碑旁。 宽大的石碑上,是陛下亲自撰文着人碑刻记录的,他曾落拓又辉煌不凡的一生。 几人一人手拎一坛渌神醉,对着沈着齐齐鞠躬,而后将壶口打开,倾倒奠酒。 哗哗的水声落在地上,短暂过后又归于平静。 众人收起酒坛,仰头喝了一口。 六婶第一次喝,忍不住夸赞:“难怪君君爱喝呢,味道的确不错啊!” 步竫舟害怕六婶跟宁君哲初饮时一样,喝得急了醉人,忙提醒她。 “六婶爱喝就多喝点儿,只不过得慢慢喝,这酒醉人。” “嗨!老婆子不咋喝酒,就是陪着小着尝尝味儿!” 她注视着眼前的墓碑,眼中暗含淡淡的泪光,随手将酒坛搁在了供台上。 宁君哲吃饱喝足,半分力气也不想用。 弈川遂扛了一张矮榻过来,供他歇息。 几人或站或坐或卧,语气平和地交替闲话。 气氛有些忧伤,却并不浓烈。 大家都默契地没有哭,默默享受着这份亲近淡然。 六婶熬不住,收拾了碗筷便早早歇下了。 天幕中疏星闪烁,不知不觉间,酒喝得差不多,话也叙得差不多了。 喝了酒的流叔有些闹腾,弈川只好架着他率先回房。 最后只余步竫舟一人立在碑前,身形颀长挺拔,风姿卓然。 他注视着碑上沈着的名字,如同与沈着对面一般,语气沉沉。 “沈着,你与她经年不见,京中几面或无奈,或匆匆,未曾叙旧,亦未曾话别。 如今你自由了,再也不受任何束缚,你可以好好看看她了。” 白鸣风极少饮酒,斜斜地歪靠在榻上,迷蒙问:“沈将军曾有心仪之人?是谁?我认识吗?” 宁君哲贪杯,亦有些醉了。 趴在榻上双手托着下巴,憨憨地缓慢摇头。 “不知道啊……没听沈着提起过……” 他舌头有些打结,眸光沉醉地看向步竫舟,傻傻地明知故问。 “王爷,你知道吗?” 话音落下,白鸣风先是掩唇闷闷地笑,而后伸出手指头轻轻戳了戳宁君哲的脑门儿。 “宁君哲,你傻啊,他肯定知道了,他肯定知道。” 宁君哲迟钝地不闪不躲,就那么呆呆地,含情脉脉地望着闻声转身的步竫舟。 步竫舟三两步迈过来,绕到宁君哲那侧。 宁君哲的目光就那么一瞬不瞬地跟着他移动,安静乖巧得可爱。 他的心顿时软成一团棉絮,被甜蜜满满包裹。 “小酒鬼。” 步竫舟俯身正欲抱宁君哲,宁君哲却自顾自坐了起来。 他面对着男人,伸出手:“王爷,你低头。” 虽不明所以,男人还是依言低垂下脑袋。 下一瞬,男人的脖颈被两只手臂环住,腰也被两条腿缠上。 步竫舟心领神会,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酡红面颊,情不自禁吻了吻。 跟着伸出手,托着对方纤瘦的腰轻易举起。 第12章 再聚首(五) 在宁君哲的两条腿牢牢扣住步竫舟的腰时,步竫舟的一只大掌也适时下移,承托住他的屁股。 他稳稳地对面挂在了男人身上,将昏昏沉沉的脑袋埋在男人的肩窝处,喃喃低语。 “王爷,我好像醉了……” 步竫舟哑然失笑。 别的醉鬼不是闹腾,就是倔强地嚷嚷着自己没醉。 他还挺有自知之明。 宁君哲听着耳边低沉的轻笑声,也忍不住咧嘴笑起来。 “可是王爷……我醉了也能认得你。” 原本清朗的声线染上几分迷醉磁音,闷闷的从肩颈处传来。 不自知地带着蛊惑,直击男人的心灵。 步竫舟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宁君哲后脑勺的头发,哄小孩儿似的柔声赞许。 “嗯,阿哲一直都很棒。” 两人的姿势太过亲密,躺在卧榻上目睹一切的白鸣风被刺激得酒醒了大半,气极反笑。 “我就不该答应留下来。” 步竫舟不以为意冲他挑挑眉,唇边始终噙着一抹满足的笑。 “夜深了,还能走的话就自己回房,我带阿哲先走了。” 闻言,白鸣风假装醉得无法起身:“走不了。” “哦。” 步竫舟瞄了眼前方的石碑,不假思索道:“那就别挪了,正好有沈着作伴,晚上还能说说话。” 淡淡月色下,他的五官显得愈发清冷,凤眸中满是格格不入的戏谑。 许久未见步竫舟如此轻快地玩笑了,白鸣风感慨地由衷笑起来,一手扶额,一手冲他轻摆。 “得,你们且先回吧,我再陪沈大将军说会儿话。” “嗯。” 两人说话间,宁君哲已经闭眼呼呼大睡,紧缠的大腿卸力,整个人全靠步竫舟一手托着。 他抱着人儿回到卧房,将人轻轻放上床榻,害怕对方一会儿因为口渴难受,又转身倒了杯茶。 “阿哲,醒醒,喝杯茶再睡。” 宁君哲的脸颊喝得红扑扑的,鸦黑的睫毛在下眼眶投下一片好看的扇形阴影。 隐隐听见男人的说话声,缓缓掀开眼帘。 “王爷……” “乖。” 被男人扶坐起来后,他低头将满杯茶喝完,紧干的喉咙瞬间舒服许多。 “谢谢王爷~” 他侧头亲了亲男人清冷的侧脸,软声撒娇。 正要倒头继续睡,根深蒂固的八卦魂忽然促使他想起来了什么,抓着男人的手兴奋道:“王爷,去看他们……去看……” 本是一脸疲困的他,瞬间来了精神,醉意朦胧的漆黑眼瞳期待地注视着男人。 步竫舟忍俊不禁,爱怜地摩挲着他柔滑的脸颊,轻声道:“阿哲,非礼勿视,你累了,我们睡觉好不好?” 宁君哲嘴一瘪,峰眉皱起,可怜兮兮地缠磨:“想看……王爷……去嘛!” 他抱着男人精壮的腰身不停拱,宛如慵懒的猫儿执拗地撒娇讨好主人。 …… 乌云遮月,已是深夜。 某个闹腾的人还站在床榻上,盛气凌人地控诉站在床榻前的男人。 弈川身量高,流叔即便站在床榻之上,也没有比对方高。 他不悦地皱起眉,脚步踉跄地往前走了一步。 “都是一样吃王爷家的饭,喝王爷家的水,凭什么你长得比我高?” 流叔声音含糊,却架势十足,不依不饶。 弈川见他身形摇晃,唯恐他摔了,伸出手想要去扶,却见他指着对面墙上悬挂着的长剑霸气命令。 “你!给我坐下!” “……” 弈川默默将他伸长的手臂扶着调转方向,准确指着自己。 然后在他茫然的注视下,屈膝盘腿坐了下去。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男人,满意地笑了。 笑着笑着,又奇怪地问:“弈川,你怎么缩水了?” 流叔现在神志不清,弈川还是怕他一头栽了,索性拉着他的手,令其在床沿边儿坐下来。 身为护卫,需要时刻保持清醒,保证主子的安全。 是以护主狂魔的流叔此前滴酒不沾。 弈川则不同。 休沐时,为排解心中忧愁,他偶尔会喝一喝。 从前他见宁君哲酒醉,都是安静乖巧地不吵不闹,呼呼大睡,还以为所有人喝醉酒都是一个模样。 岂料…… 早知道刚才就应该拦着流叔少喝点儿。 弈川看着一脸狐疑的流叔,轻声迎合:“嗯,现在你也缩水了。” 烛火映照下,他周正硬朗的五官显得柔和了几分。 目不转睛盯着眼前人,眼神纯粹而怜惜,毫无杂质。 流叔瞧着弈川,有一瞬间的清明与疑惑。 这个人喜欢他? 可为什么看着不像啊? 倏忽,他好似被浓浓酒意操控,不由自主发问:“你喜欢我?” 弈川毫不犹豫笃定“嗯”了声。 流叔蓦然凑近了弈川几分,悠悠吐气:“那你怎么不碰我了?” 他口中的“碰”,不过是指偶尔的肢体接触。 就跟在蔚景,在王府时一样,随心所欲却自然而然的触碰。 自从弈川吐露心意后,言行举止便格外小心翼翼。 搞得他时常怀疑弈川是不是受了王爷和宁护卫的影响,才会误以为喜欢他。 弈川显然是想歪了,斩钉截铁否认:“流叔,我未曾碰过你。” 只要流叔一日不愿,他便一日不会强迫流叔。 他不确定流叔是否能接受他的喜欢。 太害怕会被流叔讨厌嫌弃,所以宁愿慢慢来,再不敢同以往一样无所顾忌。 弈川的否认令流叔一愣,当即气得磨牙。 “你之前明明就碰了!还碰过不止一次!你忘了!” “流叔,你记错了,我怎么可能……” “你就是碰了!” 流叔本就是个认死理的人,现在喝醉了酒,更加没办法同他讲道理。 弈川注视着他的眸光隐隐黯淡,无奈又自嘲地开口问:“好,那你说,我碰你哪儿了?” 见男人承认,他立马抻起脖子:“这里!” 原本白皙的脖颈,此刻染上淡淡的粉红,细腻诱惑。 弈川放在膝盖上的右掌蓦然紧握,清澈的眼底有浓烈的欲望翻涌挣扎。 趴在屋瓦上的宁君哲见此情景,急得直起身子就要下去按头。 “弈川到底行不行啊!流叔难得主动一回,他怎么跟个木头疙瘩似的一动不动?!” 夜晚的风将他浓厚的酒意吹散了大半,此刻亢奋激动又恨铁不成钢地急于行动。 他一边挽袖子,一边吐槽。 “亲上去不就完了吗?!至于思考这么久?!” 从不行此窥探之事的步竫舟跟着直起身子,见宁君哲猴儿急得上蹿下跳,二话不说弯腰将人打横抱起,飞身离去。 小糊涂虫,他们在这里看着,弈川怎么亲下去? 弈川注意到骤然消匿的动静,眉目间的纠结与犹豫转瞬被坚定替代。 既担了莫须有的罪名,还不如趁此机会坐实。 宁公子说的对,的确没什么好思考的。 他伸出紧握的右掌,手指舒展,捧住流叔的脸颊,快速倾身低头亲吻。 犹如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脖颈上,流叔还来不及反应,弈川已然坐正了身子,为自己正名。 “现在碰了。” 第13章 再聚首(六) 流叔感觉脑子好像宕机了,直愣愣地盯着一本正经的弈川,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脖子上似乎还残留着对方嘴唇的余温,有点温凉,又有点滚烫。 咚咚的心跳声清晰响在耳畔,他本就酡红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红,像是一只煮熟的大虾。 “你……你耍赖!” 他说的明明不是这种碰! 弈川怔愣,后知后觉意识到两人的理解出现了偏差,坦坦荡荡的气势顷刻消失无踪,望着对方的眼神充满慌乱。 “对不起流叔,是我会错意了,你别生气。” 他想再次伸手去拉流叔的手,见流叔瞪着眼睛气鼓鼓的,一时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气氛陷入诡异的寂静与尴尬。 弈川挫败地缓缓从地上站起来,脑袋微垂,神色黯然。 “我以后再也不碰你了,你别讨厌我。” 这话说得异常卑微,充满祈求。 流叔的心骤然不受控制地一抽,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他好像…… 突然明白了什么。 有一次他问弈川沈着,是不是断袖的男人都和宁护卫一样善变且不讲理。 弈川俯视着他,半天才憋出一句“或许也有不善变,但同样不讲道理的”。 彼时他没听懂,现在方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厮早就把他当断袖的媳妇儿看待,借机表白了,还拐着弯儿说他不讲理。 细细回想此前相处,不免惊骇弈川这么多年的忍耐。 难怪现在患得患失小心翼翼,对待他的态度和从前判若两人。 流叔越想心里越不得劲。 就跟突然发现自己实际上欠了一个人成百上千两银子似的,并且拖欠还不是一朝一夕。 弈川见流叔沉默不说话,抿了抿唇,最终抬脚欲走。 下一瞬,大掌被一只手及时抓住,诚恳的问话跟着响起。 “弈川,我是不是欠了你很多东西?” 听着流叔莫名其妙的问题,弈川这才抬起眼眸看他,不解问:“你不欠我什么,为何这样问?” 流叔脑袋晕乎乎的,还沉重得要死。 现在仰着脖子看弈川实在辛苦,张口正要抱怨,还未说一个字,弈川就识趣地蹲了下来。 他心里一暖,伸出手轻拍弈川周正俊朗的面庞,姿态傲娇且大度。 “算了……是我欠你的,这次就不跟你计较了!” 弈川实在没听明白流叔所说的亏欠是什么,但听他说不追究,紧绷的心弦霎时一松,也不打算追问了。 免得一不小心将人问烦了,决定还是要算账,那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不知名的虫儿在漆黑的窗外低声鸣叫,屋内紧张的气氛也随之化解。 流叔的两只手扯着弈川的脸颊,动作不轻不重,像一个调皮捣蛋的臭屁小孩儿。 “弈川,你别怕,我们这么多年感情了……我不会讨厌你的…… 你还跟以前一样……我喜欢你以前的样子…… 以前……多开心啊……” 说着说着,他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语气充满责怪。 “你老是这样畏首畏尾的,都不像你了…… 你不自在,我也不自在!” 听见流叔难得的肺腑之言,弈川情不自禁笑起来。 “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你敢质疑我?” 流叔眉眼一凝,放开了弈川,四处张望地寻找自己的兵器。 “我的鞭子呢……有本事打一架……打赢了,你,你……” 话未说完,人率先晕头转向地往下坠。 弈川眼疾手快地托住他。 “好好好,我信你。 时辰不早了,架以后再打,先休息好不好?” 流叔从鼻间挤出一声得意的轻哼,一双水蒙蒙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眼前人。 “好啊……睡觉……” 翌日。 宁君哲以为自己这次还会像上次喝渌神醉时一样,睡到日上三竿时才起。 尤其昨夜八卦不成,还反被某个起了兴致的男人折腾一番后。 意外的是,他除了身体酸累一点外,似乎并没有多少酩酊大醉的后遗症。 看来之前喝的那这酒并没有白喝,酒量不知不觉好了很多。 尽管如此,他还是起得最晚的那个。 睁眼时,窗外天光大亮,步竫舟并不在身边。 宁君哲穿好衣裳出门,远远听见从院子里传来打斗声,立刻紧张地拔腿狂奔。 他们才回来一个晚上,狗皇帝不会又整出什么幺蛾子吧?! 他的两条腿倒腾得飞快,跟两根螺旋桨似的,就差飞起来了。 然而等他转过游廊,立在廊下远远瞧见院子里打斗的人时,又好气又好笑地长长松了口气。 正坐在前方的长廊坐凳上观战的流叔,见了气喘吁吁的宁君哲,不禁疑惑道:“宁护卫,你跑这么快干什么?” 宁君哲杵着膝盖快速喘气,平复心跳,淡定地摆摆手:“没,没事。” 娘的,大腿本来就疼,这会儿更疼了! 待气喘匀了,他直起身,缓步往流叔那边走。 京都如今的气温不算很冷,且流叔是练武之人,这么久以来,他从未见过流叔畏寒,今天却一反常态地披了件斗篷。 斗篷上蓬松密实的兽毛正好将脖子挡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宁君哲下意识刚要张嘴问流叔怎么了,是不是在赶路时染上了风寒。 下一瞬脑子灵光一闪,忽然想起来昨晚没看成的八卦,立刻兴奋得两眼放光。 看来昨晚的后续略显激烈呀! 他突然感觉腿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跑过去,在流叔身边坐下。 “流叔,你怎么披上斗篷了?是身体不适吗?要不要让白院史瞧瞧?” 白鸣风今日当值,此刻早已不在府内。 流叔面不改色地点头。 “没事,就是昨天晚上酒喝多了,吹了冷风,今天感觉有点冷,所以穿得厚了点儿。” “真没事?”宁君哲故作关心,“要不然……我帮你检查检查吧!” 话音未落,他猝不及防伸手向流叔的脖颈袭去。 流叔浑身一激灵,敏捷地弹跳开,捂着右边的脖颈冲宁君哲磨牙。 “宁护卫,你干什么?” “流叔,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 难道是昨天的酒……嘿嘿~” 宁君哲笑得一脸暧昧,流叔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院子里的弈川身上,脸腾地就红了。 “宁护卫!你乱七八糟想什么呢!” “我想什么你会不知道?” 宁君哲跟着起身,作势要扑上去:“说说吧,进展到哪一步啦?” 流叔整张脸涨得通红,再一次敏捷地躲开宁君哲的攻势。 宁君哲扑了个空,动作间大腿传来痛感,他情不自禁地轻轻皱了皱眉头。 流叔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仿佛抓住了对方的把柄一般,化被动为主动,坏笑着反问。 “宁护卫怎么了?是哪里痛吗?” 说着,不等宁君哲反应,伸手便要朝他抓去。 宁君哲回想起昨夜香艳的画面,霎时也红了脸,快速闪躲。 两人互相调侃追逐,你来我往间,欢笑声一片。 步竫舟率先收了势,轻轻勾唇问弈川:“现在心情平复些了吗?” 弈川没出息地收剑轻笑,答非所问:“谢王爷陪属下切磋。” “嗯。” 步竫舟不以为意地往疯跑的宁君哲那边走,走了两步,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问当事人。 漫不经心的语气里,毫不掩饰浓烈的不解。 “你们昨晚,当真只是亲了亲?” 第14章 再聚首(七) 弈川看着步竫舟那明显不可思议的表情,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他也知道不过只是亲了亲脖颈就乐成这样,属实是有点没出息。 可除此之外,他们还同床共枕了。 如此亲昵,如此飞速的转变,是他此前想都不敢想的。 他用袖子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水,抱拳恭敬行礼,语带乞求。 “王爷,你就别再打趣属下了。” 步竫舟闻言,不由得回想起初次和宁君哲欢好后,自己同样抑制不住的雀跃心情。 虽然两者程度不同,但的确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儿去。 他若再调侃,只怕有失过来人的风度。 不过有一点他还是挺好奇的。 小小甜头弈川就乐成这样,以后若进展迅猛,又恰得他在蔚景,岂不是又要拉着他长时间切磋一番? 宁君哲适时从远处向步竫舟跑来,他看着阿哲明媚灵动的身影,决定还是要事先建议一下。 “本王与阿哲届时还要在蔚景游玩一段时日,他日你心愿得偿,军中能人无数,且换个人切磋吧!” 弈川闻言会心一笑,爽快应承。 “属下不敢搅扰王爷和宁公子纵情山水,只愿借王爷吉言,到时多杀几个敌人!” “杀什么敌人?又有哪个不长眼的小国进犯边境了?” 宁君哲跑近了,听见弈川的话,气喘吁吁地问。 步竫舟快步迎上去,抬手拍抚他的脊背为他顺气。 “闲聊而已,用过早饭了吗?” 宁君哲看向调转方向,坐在屋瓦上的流叔,摇头吐了吐舌头后,才慢悠悠回应。 “还没,跑饿了!” “走吧,陪你用饭去。” 步竫舟牵上宁君哲的手,抬脚往厨房走。 六婶做完早膳就出门采买食材去了,她想着宁君哲一向起得晚,特意在厨房留了温着的饭菜,直接取来吃就行。 流叔鼓着腮帮子,冲宁君哲嘚瑟的背影磨牙。 弈川纵身一跃,轻盈落在他身侧,唇边的笑意渐深。 “太久没回京了,要不要出门逛逛?” 他有把流叔昨晚的话听进去,言行举止同从前没什么差别。 流叔看着弈川坦荡而直白的眼神,耳尖微红,尤为爽快地点头:“好!” 宁君哲吃饱喝足后,也和步竫舟出了门。 今日天气和暖,即使是高坐马上,也少有冷风。 步竫舟将阿哲完完全全裹在自己厚厚的裘衣里,挽着缰绳不快不慢地往城外走。 街道两边的腊梅开得繁盛,过处惊起一阵幽香。 两人不约而同忆起初见时的情景,也是在这样寒冷的季节。 “王爷,第一次见面时,你是不是特想杀了我?” 步竫舟轻轻勾唇,直言不讳。 “是,也不是。 那个时候怀疑你是逆贼刺客,不得不对你用刑,可因只有你一个活虏,即便想杀,也不能杀。” “如果你当初一刀了结了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还是当初那个高高在上,清冷孤傲的王爷吗? 遇见的心悦的公子,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是像小杜大人那样温润如玉,睿智沉稳,还是像梁翮安那样长袖善舞,爽利张扬?” 宁君哲从前不理解,为何许多恋爱中的女生喜欢假设“如果没有我”。 现在触景生情,居然也莫名地有些共鸣了。 步竫舟听出宁君哲口中的感慨,揽住阿哲腰身的手臂不自觉紧了几分。 “阿哲,我爱的并非是某种性格的公子,而是你。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你,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因为我无法想象,你明白吗?” 他用自己的脸轻轻蹭阿哲的脸,像是用手缓缓摩挲般,柔情缱绻。 感受到男人的庆幸与低落,宁君哲突然后悔提起这个话题了。 虽然男人的回答让他心里跟吃了蜜饯一样甜。 他收起眼底的怅然,换上一脸灿烂的笑,反手去摸步竫舟的脸,语调轻快。 “我明白王爷。 王爷,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你让我打狗,我绝不撵鸡! 你……” “呵呵。” 耳畔传来男人低沉快意的笑声,他适时住了嘴,受其感染,笑容也愈发明媚。 “王爷,你不会没有我,我舍不得你。” 明明是再平实不过的语言,落在步竫舟的耳朵里,却那么动听。 他低头轻咬了一下对方柔软的耳垂,心满意足地喟叹。 “嗯,我也舍不得阿哲。” 宁君哲闪躲不及,做贼似的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他们,才小声嗔怪喊了句:“王爷!” 步竫舟心情极佳,夹了夹马腹,加快了速度。 不多时,马儿由小道上了一片宽阔的竹林。 柔柔的阳光穿过茂密的竹林落在地上,将本就不多的暖意分散殆尽。 宁君哲抬头看,却能看见微弱的光点在一丛丛竹叶间跳跃。 或许是之前来看望落雪时是在黑夜,而今天是在阳光柔和的白昼。 也或许是之前他也生死未卜,而今天却焕然新生。 此时此刻再到此地,他的心里再没有以往的沉重,满满当当全是平静。 唯一遗憾的是,她认出他时,他未醒;他记起她时,她不醒。 宁君哲在落雪的墓前站了很久,和她分享完离京以后的生活,便再没了话题。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落尘,否则还能絮絮叨叨地追忆一下两人的往昔。 “小雪,我现在过得很好,你放心。” 大把大把的纸钱渐渐化为灰烬,他最后摸了摸石碑上的名字,淡淡道;“小雪,哥走了。” 宁君哲率先翻身上马,他俯视着这座沉默的墓碑,总觉得和落雪之间无形的牵绊断了。 之前来看她时,他能感觉到她就在这里。 今天却总觉得空落落的。 步竫舟见他拧眉发呆,担忧询问:“阿哲,怎么了?” 宁君哲蓦然回神,怅然若失地摇摇头,咧嘴一笑。 “没什么,王爷,我们回去吧!” “好。” 步竫舟利落地上马,环抱着宁君哲一拉缰绳,马儿调转马头,朝着城内的方向疾驰而去。 回到府中不过须臾,一个小厮便匆匆忙忙送了请帖来。 第15章 贺初度(上) 小厮恭恭敬敬向步竫舟躬身行礼:“草民拜见王爷,王爷千岁。” 步竫舟噙着一抹淡淡的笑,点头示意。 小厮缓缓起身,将手中的红色请帖递向他。 “王爷,此请帖是我家将军早就备好了的。 只因不知王爷在奚城的具体住址,亦不知回京之期,是以并未遣人相送。 失礼之处,还望王爷海涵。” 小厮言行恭敬,十分得体。 步竫舟接过请帖,嗓音清冷如水。 “无妨。” 小厮闻言,遂又躬身行了礼,这才转身退去。 “王爷,打开看看。” 宁君哲探头探脑地想要一睹为快。 步竫舟应声缓缓打开。 净白的纸面上写了几行小字,字迹娟秀端正,一眼便可窥见执笔之人的贤淑温婉。 【顺和二年二月十六,适逢小女程双初度,特设盛宴,邀明王共贺之】 “是二公主的字。” 宁君哲还未曾见过步晨,现在看了这手字,觉得她应该是个很温柔娴雅的女子。 “嗯。” 步竫舟默默将请帖合起,口吻慨然。 “父皇曾夸过二姐姐的字清秀却不失大气,我已许久未曾见过她的字了。” 都说见字如面,王爷许久未见的,又何止是字。 宁君哲心领神会,粲然一笑。 “后日就可以见到她了,还能见到小外甥女!” 步竫舟注视着他灿然的微笑,眉目间亦染上淡淡的松快:“嗯。” 第二天,一行人出府购买贺礼。 除了给程双个人的周岁礼以外,谨代表王府为将军府筹备的贺礼也有不少。 此前忠王大寿,宁君哲身份敏感,没赶上趟。 现在坐在马车里,兴奋地时不时挑起车帘往外张望。 程将军是卫国功臣,前来庆贺的文武大臣不少。 有大臣认出了宁君哲,意识到在这辆低调马车里,坐着的是明王,遂纷纷避让,躬身行礼。 宁君哲乍见冗长官道上满是弯腰行礼的人,连忙将车帘放下,老老实实坐好。 “王爷,原来被人虔诚敬拜这么爽啊!” “那你为何把车帘放下了?” “嘿嘿,我现在代表的不止是我自己,更是代表王爷。 王爷谦躬下士,我又怎么能狐假虎威呢?” 宁君哲嬉笑着眨了眨眼,这一刻,步竫舟觉得阿哲清俊的五官愈加舒朗好看了。 虽说弈川与流叔大可以和步竫舟宁君哲坐一辆马车,但毕竟两人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 弈川身为将军,既前来贺寿,福禄自然是多多益善,和流叔单独坐一辆马车更好。 车内的流叔想起曾经和沈着在宴会上承诺程灏,要一起为程双庆贺。 现在沈着不在了,他也不再是王府护卫了。 好像一瞬间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物是人非,不由得靠着车厢壁,低落地垂下了眼皮。 流叔是个心胸开阔的人,很少有感伤的时候。 弈川伸手握住他的手,轻声安慰。 “流叔,今日我们大家一起赴约,沈着在天有灵,一定会很高兴。” 流叔眼眶微红,闻言掀起眼睑看向弈川,点了点头。 “嗯,我们把他的那份贺礼也带来了,他一定也能看到今天无比热闹的场面。” 说话间,马车缓缓停下。 步竫舟率先下车,众人见之行礼。 他一手轻挥示意众人免礼,一手扶着心爱之人小心翼翼下车。 此前中元家宴上,明王的一番坚定剖白还言犹在耳。 此刻众文武百官终于得见宁君哲的庐山真面目,不由自主多看了几眼,而后同同行的同僚窃窃私语。 “果真是极为清俊的后生,笑容纯一不杂,瞧着便很良善。” “不过好似听闻此前是颜倌儿?” “什么颜倌儿,说是原是王爷的护卫,为了调查恭王与阕国勾连一事,才委身去了此等腌臜之地。” “如此说来,此人心怀大义,能得王爷青睐,亦是理所当然啊。” “……” 宁君哲自动忽略众人的议论,朝步竫舟微微一笑,朗声道:“王爷,我们进去吧!” 两拨人前后登记了贺礼,进了府门相聚,结伴朝院中迎客的两人走去。 程灏与步晨正分别同行经身边的官员拱手福身,短暂交谈后抬头见了步竫舟一行人,连忙抬脚迎上来。 “王爷到了!” 程灏作势要行礼,步竫舟眼疾手快托住他的双臂,清冷的面庞勾出一抹浅笑来。 “姐夫无需多礼。” 遂而看向一旁的宁君哲,主动介绍:“这是内人,宁君哲。” 乍听“内人”二字,宁君哲羞涩一笑,下一瞬却很是大方得体地向步晨和程灏颔首问候。 “姐姐、姐夫好! 前日看了姐姐的字就遥想姐姐会是个温婉娴雅的人,现在见了,果然字如其人,矜重端庄! 姐夫镇守嵇川,为国家抛洒热血,英勇神武,百闻不如一见!” 从前宁君哲为了活命,没少谄媚讨好步竫舟。 步竫舟许久没见阿哲如此吹捧别人,一时间觉得颇有趣味,笑意直达眼底。 步晨和程灏都是听过不少阿谀奉承的人,对于宁君哲张口就来的马屁也有些猝不及防,微微怔愣。 不过毕竟宁君哲所言非虚,且笑容纯粹明媚,丝毫没有令人反感生厌之感。 他们瞧着实在可爱灵动,转瞬便不好意思地微微红了脸。 步晨掩唇轻笑:“小哲嘴甜,难怪讨竫舟喜欢。” 宁君哲其实也有些不好意思,抱着步竫舟的胳膊,将一半的脸埋在衣袖间。 他之前没交过女朋友,从来不知道见家长原来这么紧张。 尽管他已经早早做好了心理建设,捏着步竫舟手臂的手指还是在忍不住发抖。 步竫舟看破不说破,兀自伸手将他的手握在宽厚的掌心里,无声给予鼓励和安慰。 这边说完话,弈川和流叔也相继向程灏步晨两人打招呼。 两人是见过流叔的,熟络地打了招呼,不约而同将视线移向一旁的弈川。 弈川恭恭敬敬朝步晨行礼:“拜见二公主,末将弈川,曾是王爷的护卫。” 弈川此前是宫中人,步晨未必没见过他。 不过经年容貌改变,她也的确认不出了,只有些模糊的印象。 步晨微笑福身回礼:“弈川将军不必多礼。” 弈川与程灏同为戍边将士,互相拱手示意。 几人简单寒暄后,随着众宾客进入正厅落座。 第16章 贺初度(下) 程灏虽功勋卓着,官衔却不高。 是以前来庆贺的官员不少,却不见多少高官阶的大臣。 环顾一周的步竫舟果真没见到恩师和故友,默默收回了视线。 到场的官员们皆很随意,不似当初参加忠王寿宴时那般拘谨。 即使是见到了步竫舟,在恭敬行礼后,也没有太过局促。 待一众宾客到达入座,程双也被乳母抱出亮相。 程灏与步晨的父母皆已登极乐,是以并无长辈得以行礼,扶为上座。 执礼官向步晨递去一把平安梳,步晨接过,为乳母怀中的小小婴孩五次梳头,颂平安歌。 宁君哲听着步晨口中柔柔软软的歌声,再对上程双那两只如葡萄大的眼睛,心软得直接化成了水。 他附在步竫舟耳边低语:“王爷,你有没有觉得,这样小小一只的宝宝真的好可爱啊。” 程双见宁君哲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也目不转睛盯着他。 盯了没一会儿,就咧嘴“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很是开心。 步竫舟的目光先是落在程双那软软糯糯的小脸上,而后落在和某人一样纯粹的笑容上,不由得勾了勾唇。 “嗯,很可爱。” 不知道是被这小家伙勾起了父爱,还是宁君哲真的老了,他瞧着瞧着,竟然生出了一丝感慨。 感慨之下,又情不自禁侧头深望了眼男人,最后似有若无地叹口气。 也罢,王爷除了不能生以外,其他什么都好,尤其长得特别好。 对于他这个颜狗来说,就是上天给予他的最大的恩赐了。 步竫舟默了一瞬,待反应过来,竟然凑在宁君哲耳边,尤为愧欠道:“对不起阿哲。” “对不起什么?” 宁君哲眉眼含笑,明知故问。 他本来只是有些感慨罢了,陡然听见步竫舟负疚致歉,就忍不住想要逗逗对方。 颇为期待“生不了”三个字从王爷的嘴巴里说出来,会是怎样令人心神荡漾的感受。 然而王爷果然是个会追根溯源的人,接下来说的话,竟让他感到了那么一丝丝羞愧。 “阿哲,如果当初不是我故意引诱,你也会有一个正常的,幸福美满的家庭。 会有一个温柔贤淑的美娇娘,会有一个同样可爱的宝宝。” 宁君哲内疚地想。 肯定是刚才那一眼,让王爷以为自己在怨他,所以才生出这些想法。 可就算是怨,那也该反过头来怨自己是个渣男才对啊,怎么还能把责任往自个儿身上揽。 这样好的王爷,他怎么忍心逗弄的,怎么好意思让人家伤心的呀! 宁君哲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自己真该死,伸手紧紧握住步竫舟温凉的手掌,柔声安慰。 “王爷,我没有其他意思,此生有你我很知足,你别难过了。” 步竫舟闻言,轻皱的眉头有所舒展,反手握住宁君哲的手,缓缓与其十指紧扣。 “嗯,阿哲,我不难过。” 他清冷一笑,知错不改,如实相告。 “我只是想告诉你,就算你遗憾也没用。 我不后悔,也不会让你有美娇娘,更不会让你有宝宝,你只能是本王一个人的。” 宁君哲:“……” 这理直气壮的口吻是怎么回事? 他好像突然觉得刚才的内疚和心疼有点多余。 两人说话间,程灏已经净手上香,告慰先祖喜得贵子,并祈福先祖赐予麒儿福气。 步晨从乳母手中接过程双,将其小心翼翼放在面前的矮桌中央。 四周放着许多物品。 有笔墨纸砚、书籍、算盘、香囊、手绢、护戒,还有一些孩子家的小玩意儿。 在座宾客皆探头探脑地张望,想看看这小团子究竟要抓个什么东西在手上。 糯米似的小团子不明所以地转着爬了一圈,胖乎乎的小手挠了挠脑袋,最后竟将手伸向了算盘。 众人皆以为,程灏乃一身血气的将军,步晨乃温婉贤淑的公主,程双应当会抓个护戒或者手绢什么的。 万万没料到会抓了个算盘。 程灏和步晨也有些惊异。 虽说启安并没有那么森严的士农工商的等级制度,但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异样的眼光。 更何况程双是将门之后,这样的结果就更令人咋舌了。 宁君哲见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连忙笑着打圆场。 “据说程灏将军大败阕国,阕国国君承诺与启安永不开战,互通贸易。 陛下也下令在各个城池,增设不少关口,互通有无。 可见如今的启安国泰民安,经济高速发展是大势所趋。 看来小外甥女以后会是位商业大亨呢!” 短短一句话,既赞扬了程灏的功勋,又以陛下为首承认了通商的重要性,更结合国情肯定了未来商人的地位。 有理有据,不可谓不恰到好处。 话音落下,寂静的室内忽而响起程双银铃般的童真笑声,仿佛在应和宁君哲的说法。 众人遂也跟着笑起来。 “宁公子年纪轻轻便能有这份真知灼见,果真是位妙人啊!” “昔日大殿之上,王爷当众抗旨拒婚,我还深觉王爷金尊玉贵,非一介平民能与之相配。 而今所见所闻,着实汗颜。”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相继交谈,大厅重又热闹起来。 程灏与步晨也重展笑颜,朝宁君哲投来感激的眼神。 宁君哲自知是占了现代思维的便宜,“真知灼见”四个字用在他身上,着实有些受之有愧。 不过别人又不知道,他脸皮厚一点也无所谓吧? 步竫舟见身边人笑得一脸灿烂,毫不谦虚,满目欣赏中杂糅着浓浓的宠溺与爱恋。 他的阿哲,一直都很聪慧。 谁也不能与之相比。 坐在席位中下段的弈川和流叔亦是一脸骄傲。 王爷认定之人,自然非寻常人能比。 抓周结束,抓周宴的席面也相继开起来。 大家互相攀谈,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晚宴结束,街市上的花灯也一排排点了起来,蜿蜒绵长,柔软拂人心。 宁君哲拉着步竫舟的手穿行在人群中,享受着平凡的惬意欢乐。 前面的一家高楼上,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姐正手抱精致的红绣球,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欲绣球选亲。 第17章 绣球郎(上) 高楼上的小姐精致美丽,高楼下的公子们良莠不齐。 宁君哲只在电视上看到过这种选亲的场景。 如今身临其境,曾经一度困扰他的疑惑又在此时此刻冒出了头。 他看向旁边的步竫舟,好奇发问。 “王爷,这样招亲不是很有风险吗?万一接到绣球的人是个丑八怪怎么办?” 说完,他又自证清白地补上一句。 “我可不是以貌取人哦,我只是替楼上那位如花似玉的小姐担心。” 毕竟这种方式,在他看来,要多草率有多草率。 步竫舟听见宁君哲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补充,忍不住轻笑一声。 他家阿哲果然是个看脸的,还好他长得好看。 他对上阿哲尤为认真的眉眼,挑眉揶揄道:“随缘。” “随缘也不是这么个随法吧!” 宁君哲无语。 果然还是老祖宗们玩得开。 身后的弈川见王爷又逗弄起了宁公子,抑制不住地扬起微笑。 流叔难得没做那个冷眼旁观的人,好心地凑上去解释。 “宁护卫,别信王爷的。 你别看她现在抛得洒脱,要真是抛了个丑八怪,肯定会让自己老爹退掉,不是一定的!” 闻听此言,宁君哲恍然大悟,冲一脸清冷若无其事的步竫舟狠狠皱了皱鼻子。 哼,骗子! 流叔亦跟着朝包庇步竫舟的弈川努了努鼻子。 哼,同党! 在京都待了这么久,一行人还没遇上过绣球选亲。 步竫舟和弈川身为有夫之夫,想的自然是站在外围瞧一瞧便好。 宁君哲和流叔却一拍即合,迫不及待拨开人群往前面拱,想要离近一点凑一凑热闹。 “王爷,我们也去参与一下吧!这么多人抢一个绣球,多好玩儿啊!” 人生在世,不八卦,无乐趣,不凑热闹,无生活! 步竫舟扶额:“那是能乱抢的吗?” 流叔抬了抬下巴,拉上宁君哲的手,不由分说就跑了。 弈川见状,和步竫舟无奈对视一眼,连忙抬脚跟上。 流叔是练武之人,手上有劲,很快就开出一条窄道来,带着宁君哲挤到了最前面。 两人仰望着高楼上的小姐,发现近看更好看了。 宁君哲环顾四周,却没找出一个能够勉强与之相配的翩翩公子。 遗憾过后,眸光落在旁边人身上,又赶紧叮嘱。 “流叔,你一会儿装装样子就行了,可别真抢啊。 你长得白净青葱,又是这群人中最好看的,一会儿那小姐指定一眼就相中你了。 要是绣球果真朝你这边来,一定要及时躲开!” 他们主打的就是一个重在参与,享受一把哄抢的热闹就行。 流叔闻言,不以为然地看了宁君哲一眼。 “宁护卫,你是不是忘了自己长什么样了?” 这显然是一句夸人的话,宁君哲高兴地翘起嘴角,口吻却漫不经心。 “那楼上的小姐瞧着不过十七八岁,与你年纪相仿,自然是偏爱你这挂的,没我什么事儿!” 两人说话的同时,周围的人群也在叽叽喳喳个不停。 “高小姐!投我这里!我倾慕高小姐已久,等这一天等好久了!!” “我家宅院宽敞漂亮,与高小姐之貌甚为相配!!” “高小姐!我父母早早亡故,你安心嫁过来,家中万事皆由你做主!!” “我爹在朝中任职,虽不是什么大官,配高小姐也算绰绰有余!!” “我!!” “高小姐!选我!!” “……” 宁君哲听着这些高涨的呼喊声,忍不住小声嘀咕。 “有车有房,没有经济压力。 父母双亡,没有婆媳关系。 自己拼不过就拼爹拼家世。 怎么有种在相亲的赶脚??” 流叔耳力极佳,即使是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下,还将宁君哲的话听了个全乎。 他拧眉诧异道:“什么是相亲?” 宁君哲惊讶地怔愣一瞬,想着同他解释起来挺费劲的,于是摇了摇头咧嘴一笑。 “没什么。” 话落,指了指楼上正扫视相看的高小姐,提醒道:“警戒警戒!她要抛了!” 流叔抬头去看,果真见高小姐的目光在众人之中来回移动。 随着高小姐身边的一个丫鬟说了句“吉时到”,高小姐似乎也终于选定了目标,将手中的绣球用力一抛。 宁君哲和流叔与众人一样,不约而同高举起双手。 然而绣球呈一条完美的抛物线,直接越过了他们的头顶,往后面落去。 两人面面相觑。 宁君哲一脸迷惑。 不是,难道是下面光线不好,高小姐看劈叉了?? 还是说高小姐其实是个近视眼?? or……远视眼?? 流叔鼓起腮帮子,一脸不服。 他就不信这里还有比他和宁护卫更好看的人!! 两人转身朝着绣球跌落的地方看去,然后就看见弈川站在一众疯抢的男子中,傻傻地抱着那个球。 弈川怔愣的原因不是因为躲不开。 而是这球本来是落在王爷那里的,但是就在他准备看好戏的时候,那球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落到了他手上。 然后就换成了王爷站在原地,气定神闲地看好戏。 高小姐眼见绣球易主,有些遗憾不能与相中的那位清冷俊美的公子相配。 看向手抱绣球者,又跟着莞尔一笑。 所幸如今这位身量挺拔,眉目疏阔,也是位难得一见的俊朗公子。 高小姐自高楼上款款而下,弈川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想将手中的绣球递给旁人。 奈何周围的人见他生得高大,皆不敢伸手去接。 见高小姐行来,还自发地让出了一条宽阔的道来。 宁君哲本想赶紧拉着流叔上前阻止,却见前方的步竫舟一瞬不瞬盯着他,唇边还勾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倏忽,福至心灵。 他一把揽过流叔的肩膀,故作急切地询问。 “流叔,你刚才说如果夫婿不满意可以退,那要是满意怎么办?” 流叔怎么会想到,凑热闹的人没凑成热闹,没凑热闹的人反而凑上了热闹。 高小姐适时与他擦肩而过,晚间的微风带起一抹幽淡的胭脂香,温和香甜,令人陶醉。 他紧盯着高小姐窈窕的身影,并未答话。 第18章 绣球郎(下) 流叔缄默不言,宁君哲却已经从他咬牙切齿的小表情中猜出了答案。 宁君哲拉着流叔,默默跟在高小姐身后,回到了步竫舟和弈川身边。 他自然而然地握住步竫舟的手,低声耳语:“王爷,弈川不会真被招婿吧?” 步竫舟不假思索地淡淡一笑,故意打趣道:“不是你说的要凑热闹?现在热闹不就来了?” 虽然事态的确不是他能控制的,但如果刚才直接走掉,兴许确实不会有这档子事。 不过他和王爷都知道,弈川拿到绣球并非是一件坏事。 他看向流叔的眼神里,除了抱歉,更多的则是期待和兴奋。 流叔的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高小姐,根本没注意到宁君哲和步竫舟耐人寻味的表情。 高小姐的目光本来是落在步竫舟身上的,在看见他和宁君哲的亲密互动后,瞬间明悟。 方才她还觉得,这男人的姿色的确优越,可她的容貌也不俗,并非不能勉强相配。 现在看见宁君哲那张骨相清俊的脸,才不得不由衷叹服。 只怪她在高楼之上被步竫舟一眼吸引去了目光,是以才没注意到还有此等清俊之人。 高小姐收回思绪看向弈川,涂着胭脂的朱唇唇角,噙着动人的微笑。 “小女子高若瑶,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弈川瞟了眼身边一言不发的流叔,十分自觉地将手中的绣球递还回去。 “高小姐,在下只是偶然经过,实属误会一场。 这个绣球,还请高小姐收回去吧!” 被拒绝的高若瑶并未生气,而是不以为意地柔声轻笑。 “公子只是偶然经过小女子高楼前,便恰好接到了绣球,这难道不是上天注定的姻缘吗?” 一旁的宁君哲连连点头。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 流叔惊讶地瞥他一眼。 弈川明白这是宁护卫和王爷在推波助澜,不过比起试探流叔的心意,他更害怕对方乱想。 是以他礼貌地躬身,将绣球再度往前送了送。 “高小姐,在下一介武夫,浅陋粗鄙——” “武夫勇猛无双,粗中有细,你与高小姐一刚一柔,特别相配!” 高若瑶听见宁君哲这番话,娇羞地掩唇轻笑,欣悦不已。 流叔再次惊讶地瞥他一眼,惊讶中带了那么一丝怨气。 宁护卫,你到底跟谁一伙的?! 读懂他眼神的某人用脑袋蹭了蹭步竫舟的手臂。 我和王爷一伙的! 高若瑶见两人眉来眼去,潋滟的眸光在四人身上扫了个来回,眼底划过一抹恍然。 原来如此。 虽未如愿招婿,不过她也愿意借这良辰吉日,喜事当头,略尽绵力成人之美一回。 她凝眉问:“你们几位想必是公子的朋友,公子如此推脱,可是家有贤妻?” 宁君哲嬉笑接话,说得有理有据。 “弈川常年和粗汉子士兵打交道,哪里来的贤妻!也没有女朋友……未婚妻! 他就是太腼腆了,又突然见到像高小姐这样的美人,所以显得局促不安而已!” “呵呵。” 高若瑶笑得愈发娇羞柔媚,灼热的眸光落在弈川一本正经的俊脸上。 “原来公子叫弈川。” “既无贤妻,今夜天赐良缘,弈川公子又有什么好推辞的呢?” 语罢,她向旁侧的丫鬟眼神示意。 丫鬟微微颔首点头,恭恭敬敬朝着弈川鞠了个礼,而后伸手往旁边一展,柔声道:“姑爷,这边请。” 宁君哲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得那叫一个灿烂。 还不停冲弈川摆手:“姑爷,快去啊!” 弈川只觉得手里的绣球就跟烫手山芋一样,想甩甩不掉。 他本来思及高小姐是大家闺秀,众目睽睽下委婉一点拒绝比较好。 现在却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如实相告了。 他身形微动,正要开口。 旁边的流叔一个跨步上前,抢过他手里的绣球直接怼进了那丫鬟怀里。 当事人一愣,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倒是宁君哲尤为兴奋地紧紧握了下步竫舟的手,心情澎湃地小声嘀咕:“开始了!开始了!” 正说着,流叔便紧跟着开口。 “高小姐,他一介武夫,诗词歌赋什么都不懂。 你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人,没必要找一个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人给自己添堵。” 高若瑶眼底漾起富有深意的笑意,不动声色看了眼丫鬟手中的绣球,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我不觉得,两个志趣完全相投的人在一起,反而无趣。 他见过我未曾见过的,我知道他不曾涉猎的,岂不是更有话聊?” 流叔暗自咬牙。 “他无父无母,居无定所,高小姐锦衣玉食,难道要跟着他风餐露宿,吃糠咽菜吗?” 高若瑶不加犹豫答:“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既嫁给他,便一辈子风雨同舟,不离不弃。” 流叔握了握拳头。 这女人怎么这么麻烦难缠! “他脾气差!脚又臭!一年到头还不爱洗澡! 特别喜欢欺负人!欺凌弱小,欺男霸女,人人喊打……!!” 弈川没奢望流叔会主动站出来为自己解围,所以当那颗球被猝不及防抢走时,他还很惊诧。 后来听见流叔梗着脖子脱口而出那些借口,还十分窃喜流叔其实也是很在乎他的。 只是听着听着,怎么越说越离谱了?? 宁君哲也是没想到流叔会为了拒绝高若瑶,而故意抹黑弈川。 乐得他靠着步竫舟的臂膀笑得肩膀不停颤抖。 丫鬟和周围人的表情不约而同地有些一言难尽。 她侧目看向高若瑶,小心翼翼开口:“小姐,要不我们……” 高若瑶面不改色,瞧着张牙舞爪的流叔盈盈一笑,十分好脾气地反问。 “这位公子百般阻挠,莫不是也倾心于我?” “你想多了!反正他呢,是不可能跟你成亲的!哼!” 话音未落,流叔伸手霸气一勾弈川的脖颈,小表情嚣张又得意。 他一边带着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边恶狠狠问:“你刚才是不是想跟她走?” 弈川足足比流叔高出一个头,自觉地躬着身体配合对方的动作。 听见这话,翘起的嘴角往下压了压,一脸莫名:“啊?” 他不是一直在拒绝高小姐吗? 这人哪只眼睛看出来他想跟她走的? 第19章 望舒 见弈川装傻充愣,流叔更为咬牙切齿。 “她的丫鬟都喊你姑爷了,你没出声,不是默认是什么?!” “负心汉!那天晚上你对我做了什么你是不是忘了?!” “现在痕迹还在,你要不要看一看,回忆回忆啊?!” 流叔向来心直口快,就连说到这种事情也没个把门儿的。 弈川羞赧之下,佯装镇定清了清嗓子,意在提醒:“咳咳。” 流叔乜他一眼:“嗓子卡痰了?” “……” 一直一弯两个身影渐行渐远,流叔暴躁指控的声音也逐渐被周围嘈杂的人声覆盖。 成功做了红娘的高若瑶收回目光,注视着笑得一脸开怀的宁君哲,满目欣赏。 “这位公子好生有趣。” 步竫舟唯恐宁君哲笑着笑着就撅过去,一只大掌轻轻在他的脊背上拍抚。 他眼含水光,闻言笑声渐止,惊喜地望着她。 “高小姐,你看出来啦?” “嗯。”高若瑶发自肺腑道,“你们很登对,他们也是。” 旁边的丫鬟愣了愣,抬眼看向宁君哲和步竫舟,又遥望了一眼没入人潮的另外两人,后知后觉地勾唇浅笑。 宁君哲呼吸平缓后,步竫舟捏起袖口,为他轻轻拭去眼角的热泪。 “阿哲扰了高小姐的选亲,对不住。” 步竫舟气质沉冷,开口亦是不温不火的清冷。 高若瑶听着男人对身边人和她天差地别的语气,神色十足艳羡。 唉,启安啊启安。 好男人都让俊俏的小郎君拐走了,她还上哪儿觅得如此万里挑一的良婿啊! 她悄然轻叹,微微摇头,头上精致的钗环摇曳生辉。 “选亲本也是图热闹,一会儿重抛便是。” 说着,她从袖中拿出几颗酥糖来,递给宁君哲。 “这是预备好的喜糖,沾沾喜气!” 酥糖小小的一个方块,由带着双喜字的红糖纸包着,瞧着精致可爱。 宁君哲伸手去接,笑容灿烂而意外。 “王爷,这个热闹没白凑,还有喜糖吃!一会儿分给弈川和流叔尝尝!” 高若瑶收回的手一顿,惊讶地看向步竫舟。 她方才觊觎之人,竟然是王爷?! 明王步竫舟?! 丫鬟亦是一脸惊讶,周围等着重抛绣球的人群跟着发出一阵唏嘘。 宁君哲揣好酥糖,抬头见高若瑶一脸震惊羞赧,一拍自己的嘴巴,懊悔道:“哎呀,说顺嘴了。” 步竫舟噙着轻浅的笑意,对呆滞的高若瑶淡声道谢,牵上宁君哲的手径直离开。 宁君哲剥了颗酥糖,喂到步竫舟嘴边,笑得眉眼弯弯。 “王爷,弈川和流叔不知道溜到哪儿去了,我们就自己逛吧!” 弈川刚尝到莫大的甜头,现在两人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偷偷腻歪呢。 他还是别去打扰了,多给小情侣一点私人空间吧。 宁君哲和步竫舟相处日渐敛了初时的羞涩,往老夫老妻的模式靠拢。 现在即便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言行举止也自然很多。 步竫舟喜欢阿哲的羞涩,也喜欢阿哲光明正大的示爱,更喜欢时不时逗弄一下。 他垂眸盯着那颗糖,清冷出尘的眼神似有若无地带起几分轻佻。 如蛇眸光渐渐从酥糖游移到修长白皙的手指,似漫不经心的打量,一路缓缓落在那两片唇瓣上。 目光流转间,唇角跟着徐徐轻勾,一脸意味深长。 宁君哲陡然有种被步竫舟按在床上,一寸寸扒光衣服的错觉。 他仅剩不多的羞耻心立刻作祟,脸热心跳地忙要收手。 “王爷不吃算了,我自己吃!” 话音未落,往回收的皓腕却被一只大掌轻轻握住。 男人低头张嘴,将那颗酥糖缓缓含在齿间。 动作间,狭长而深邃的凤眼片刻不离地盯着他,眸光坦荡而隐晦,蛊惑暧昧。 宁君哲被这突如其来的旖旎氛围撩得浑身酥麻,仿佛男人咬住的不是酥糖,而是…… 他情不自禁浮想联翩,顷刻之间,已经是满脑子黄色废料。 步竫舟见他表情变化,似笑非笑明知故问:“阿哲,你在想什么?” 某人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反手握住男人的大掌,一言不发地往王府方向疾走。 妖孽,存心撩拨还装傻。 他今晚不同男人好好比试比试,他就不姓宁! 步竫舟被拉着走了几步,不知是因为嘴里的酥糖,还是眼前人比之从前更为直接的反应,只觉心里甜到发腻。 他拉着阿哲的手往后一带,将人轻松揽入怀里,低头耳语:“走多慢啊……” 话落,俯身将人打横抱起,脚尖轻点,轻盈落上屋瓦。 今日六婶一人留守王府,黄昏入夜时分便早早闭了府门休息。 唯有白鸣风的房间尚且亮着烛火,兴许还在孜孜不倦地研读医书,制作新物品。 弈川与流叔居住之处一片漆黑,有窸窸窣窣的动静隐约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响起。 步竫舟抱着宁君哲直接回卧房,没有惊动府中的一草一木。 弯弯的月牙透过窗户,在室内洒下一片清晖。 步竫舟三两步移至床榻,将人轻轻放下。 宁君哲一路上被冷风吹醒了些理智,终于反应过来男人是被刚才喜气洋洋的婚嫁氛围感染了。 这一夜必定没那么容易放过他,方才雄赳赳气昂昂的打算也被识趣地摒弃。 他勾着男人的脖子,好声好气地央求。 “王爷,为了我们长久而稳定的幸福生活着想,你今晚能不能克……唔。” 男人邪魅一笑,迫不及待低头封唇。 同一轮望舒之下,有人挑灯夜读,有人云朝雨暮。 皆是快哉! 众人回京要办的事,已经尽数办完。 弈川的假期也即将告罄,必须要动身回蔚景。 流叔和六婶自然是要同去同归。 宁君哲在京城祭拜过了落雪,再没有牵挂之人,表示继续在京城待着也没什么趣味,不如一道前往,路上还热闹些。 商量好一起走后,步竫舟再次带着宁君哲去了趟杜府。 杜若言本就是三朝元老,为启安国事操劳大半生,已是年迈。 加上此前受伤,身子骨远不如以往硬朗,消瘦了许多。 早前便辞了官,在家颐养天年。 杜怀钦恰逢休沐,正与杜若言博弈。 他还是一如既往儒雅谦和,掷果潘安。 见了来人,再不在心中喊“六殿下”,眉目间亦不见半分怅然,只恭恭敬敬行礼唤一声“王爷”。 宁君哲心如明镜,瞧了他心平气和之态,也不由得为他高兴。 许是岁月闲适,杜若言倒不端着礼仪架子了,坐着朝步竫舟欣喜地连连招招手。 “王爷来了,若不嫌弃,与臣下上一局如何?” 步竫舟轻笑:“学生求之不得。” 换了步竫舟与杜若言手谈,杜怀钦便退下来,守在一旁的风炉前煮茶。 宁君哲则坐在他旁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两人离开杜府时,依旧是杜怀钦亲自相送。 似曾相识的场景,却今时不同往日。 几人心中唯有对未来再次见面的期待。 宁君哲给了杜怀钦一个大大的拥抱,附在他耳边衷心祝愿。 “杜怀钦,你一定可以遇见那个,你很喜欢对方,对方也同样很喜欢你的人,一定会。” 杜怀钦会心一笑:“嗯,一定会。” 第20章 蔚景 两行人来时便没带太多东西,现在步竫舟和宁君哲拜访完恩师与故友,很快便收拾好行囊,预备出发。 自步竫舟十四岁离京开始,白鸣风与这位挚友便是聚少离多。 回京一年不到,却恍若陪伴了几年光景之久。 他伸出手,像儿时在宫中与他玩耍交好时抱了抱,语气不舍又洒脱。 “路上小心,记得来信。” 步竫舟感受着挚友暌违五年的拥抱,平静如水的心情到底也忍不住泛起一丝酸楚。 他拍了拍白鸣风的肩背,语气淡然:“放心,保重。” 几人相继告别以后,纷纷坐上马车。 车夫轻扬马鞭,驱着宽阔华贵的马车渐行渐远。 直至出了这条街道,再也看不见,白鸣风才堪堪收回视线。 他回转身,深望了眼重又紧闭的明王府大门,幽幽一叹,缓步离去。 随着马车驶离京城,陌生的景物映入眼帘,萦绕在宁君哲心间的离愁别绪终于一扫而光。 行经竹林时,他想起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拉着六婶的手就是一顿吐槽。 “六婶,你不知道,我第一次骑马是被王爷横着扔在马背上驮着走的。 那一路给我颠的啊,差点儿把隔夜饭都给吐出来。” “还有这一茬呢?” 六婶觉得不可思议,实在难以想象一开始王爷对君君态度恶劣时的表现。 “嗯呢,我当时还向弈川求助,结果弈川迫于强权,无情地拒绝了我!” “哈哈哈哈,可惜当时我不在,没看见宁护卫吃瘪的样子。” 流叔环臂靠着车厢,笑得一脸欠揍。 弈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沉声道了句“抱歉”。 “还有还有,六婶,流叔之前不但打我,还把我的衣服全部用剑划烂……” 一路上,宁君哲追忆着往昔,感慨地滔滔不绝。 流叔时不时回嘴搭腔,气氛欢快和谐。 从来没有人主动提起过这些前情,六婶听得津津有味,很是惊奇。 马车摇摇晃晃到了百里驿站之外,循着宁君哲完全陌生的道路前行。 他忆起那晚同梁翮安乘马前往阕国,想起一起经历的种种,微微怅然。 不知不觉间,他和这个世界已经产生了密不可分的联系。 心里也多了许多记挂的人。 大概这就是他留在这里的意义吧! 因着弈川即将继续当牛马,一行人并没有在沿途的城镇多作停留。 偶尔赶上正热闹的集市,才会停下来逛一逛,尝一尝当地的招牌菜和风味小吃。 马车不疾不徐摇晃了两天一夜,终于在日暮时分,入了蔚景城门。 蔚景晚间的景象与宁君哲见过的各城之景并无差别,甚至繁华程度可以与京都相媲美。 从前只是听旁人说步竫舟的治理之功,现在亲眼目睹,才深刻体会到其中的不易与伟大。 弈川起身掀开车帘,弓着身子给车夫指路。 马车经过巍峨的城守府时,宁君哲多看了两眼,好奇询问:“王爷,我们是不是不能去城守府了?” 他的语气里难掩遗憾和慨叹,颇有种过家门而不能入的无奈。 蔚景城守换了人,城守府便是现任城守的居所了。 从前居住了五年的地方,自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 步竫舟倒没有太大感触,他对任何地方都没有归属感,哪里有爱的人,哪里就是家。 不过他本来也有带阿哲参观昔日住所的打算,是以不以为然笑了笑。 “我是王爷,哪儿不能去?” 宁君哲愣了一瞬,试探道:“嘿嘿,这样不好吧?” 虽如此问,不待男人回答,已经兀自傻傻地笑起来。 说话间,马车拐过一条街巷,停在了一扇府门前。 弈川的府邸不大,整个轮廓只有明王府的三分之一。 门口的牌匾上写着“弈将军府”四个大字,添了几分威严大气。 六婶掏出钥匙开了锁,推开门进去。 里面一片漆黑,借着清冷的月色,能隐约看见院子里摆了兰锜,上面放着许多冷兵器。 幽暗的光线下,一众兵器之间悬挂着软塌塌的一根物体,上面泛着密密麻麻的银色寒光。 似是一条长满了鳞片的长长毒蛇,幽冷地盘旋在上面。 宁君哲冷不丁被吓得一哆嗦,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流叔的长鞭。 他若无其事地吐槽:“流叔,你这宝贝神兵就这样扔在院子里头,不怕被人偷吗?” 流叔并不知道他被吓住的事,只当他是嘴欠。 遂不以为意地白了他一眼,回道:“堂堂将军府,哪个小贼胆大包天,敢入室盗窃?” 宁君哲想起来蔚景如今海晏河清,应该是没有盗贼之流的。 于是在步竫舟洞察一切,似笑非笑的目光注视下,尤为自然地给了自己一个台阶。 “也是,谁敢不要命啊。” 一行人边说话边进了门。 六婶很快将屋内的烛火点上,一边吩咐流叔去客房铺床,一边挽袖子准备做饭。 宁君哲忙挽上六婶的胳膊,微笑提议。 “六婶,这几天车马劳顿,大家都累了。 一会儿床我自己铺就行,你也别折腾了,我们一起去外面吃吧!” 六婶哪能不知道宁君哲这是迫不及待想要尝尝蔚景的饭菜,索性也乐得轻松,笑着应好。 谁知就是吃一顿饭的功夫,宁君哲一语成谶,回来流叔的长鞭就不翼而飞了。 第21章 定情物(上) 流叔站在兰锜前,直愣愣地盯着方才长鞭所处的空缺处,仍然不敢相信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他转头看向身后侧的宁君哲,以一副“我知道是你”的表情问:“宁护卫,你把它藏哪儿了?” 宁君哲也全然没料到自己竟然还有乌鸦嘴的体质,不过就是说了一句,怎么就能应验了呢。 他尴尬又无辜地连连摆手,言辞诚恳。 “真不是我!我们不是一起回来的吗?我哪有时间藏啊!更何况我藏它干什么?” 这话不假。 流叔却不相信,认定就是宁君哲闲得无聊,所以故意捉弄。 “是不是刚才出门前藏的?宁护卫,让我找出来的话,哼!” 他作势捏起拳头,似笑非笑地威胁道。 宁君哲见状,一手牢牢抓住步竫舟的手臂,一手举起来,表情真挚道:“真不是我拿的,我发誓!” 平日里两人打打闹闹惯了,也的确会互相捉弄。 不过步竫舟看得出来,阿哲没有撒谎。 毕竟那无语的表情实在不像是装的。 “流叔,阿哲没拿。” 见自家王爷发话,流叔也只好选择相信,却又实在不解。 他遂又看向拧眉若有所思的某人,笑问:“弈川,是不是你?” 陷入沉思的弈川被拉回思绪,放下环抱着的双手,轻笑回:“我想,我应该知道是谁。” “你知道?” 流叔惊讶。 六婶见弈川无可奈何的神情,两手一拍,恍然大悟:“除了悦丫头,还能有谁!” 听见六婶亲昵的称呼,宁君哲双眼一亮,八卦问:“悦丫头是谁?” “嗨!就是城守府欧阳大人家的独女欧阳悦,一个十六岁的小丫头片子!” 说到这儿,六婶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笑容也更加耐人寻味。 “她是个武痴,整天就喜欢找武艺高强的人切磋。 前头川儿不是接我和三儿回来嘛,她来串门,正好看见在院子里舞鞭的三儿了,就总是缠着他要比试一场。” “原来是故意拿走长鞭,逼你现身比试啊!” 宁君哲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心照不宣地冲流叔一个劲挑眉。 “那就去呗! 反正刚好我也要去城守府参观,这下既不需要另外找理由,也不需要借王爷的身份压人,歪打正着!” “哎呀!不想去!” 流叔一屁股坐在石凳上,伸出右手烦躁地挠后脑勺。 绝佳的八卦机会,宁君哲岂能放过。 他也一屁股坐在流叔旁边的石凳上,装傻充愣明知故问:“为什么呀?” “她!” 流叔下意识望了眼弈川,突然变得别扭起来。 “反正不想去就是了。” 流叔难得扭捏不自在,六婶瞧着笑得愈发爽朗。 “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君君,老婆子告诉你。 就是那个悦丫头啊,看上咱们三儿了! 而且她还跟欧阳老爷说,以后要嫁的人,必须比她厉害才行。 三儿向来不喜假把式,要打当然是要痛痛快快地打了。 可他又不能痛痛快快地打,所以只能一直躲着悦丫头。” 宁君哲刚才看六神的表情就已经猜到了欧阳悦喜欢流叔,就是没想到还有进退两难这一茬。 除了落雪,他再没见过会武功的飒爽女子。 他现在对欧阳悦很感兴趣,这城守府,必须得去! “原来是这样啊。” 宁君哲定定地注视着流叔,故作遗憾问:“那你的宝贝长鞭不要了?” 话落,流叔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要!那是我的东西,凭什么不要!” 说完,白皙的面色忽而一红,不着痕迹地瞄了眼弈川,。 宁君哲仿佛磕到了什么,机敏地起身靠回步竫舟的身旁。 还没开口问,男人就径自答疑解惑。 “那是弈川送给他的,精心打磨了数月之久。” “难怪啊~” 之前宁君哲还说弈川榆木疙瘩,动作慢,没想到定情信物早早就送出去了。 这波属实是磕到了。 宁君哲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对啊!我们此去只为讨回鞭子,你不和欧阳悦动手就行,让你老公上!” 众人不约而同,一脸疑惑地看向宁君哲。 宁君哲冲弈川眉毛一挑,笑着解释:“就是夫君!” “咳咳咳……” 流叔险些被口水呛死,耳尖瞬间红透。 弈川右手轻握成拳,放到嘴边轻咳了一声,眉目含笑,不紧不慢地应承。 “好。” 他弯腰拉起流叔,带着人往外走。 “老婆子我这把老骨头就不去凑热闹了,熬不住咯!” “那六婶晚安!” “嗯,你们早点儿回来啊。” 六婶冲笑得一脸灿烂的宁君哲挥挥手,舒展着疲累的身体往房间走去。 步竫舟握着宁君哲的手跟在两人后面,对于刚才那两个字,十分好奇。 “阿哲,你们那儿管夫君,都叫老公吗?” “嗯呐。”宁君哲点头,“是很寻常但亲昵的称呼。” “听着有些奇怪。” “老公?” 步竫舟脚步一顿,看向调皮而认真的宁君哲。 宁君哲与他四目相接,又清朗地叫了声:“老公~” 明明是很奇怪的称呼,可从阿哲嘴巴里说出来,竟然莫名舒服动听。 他欣悦地勾唇,淡淡回应:“老公在。” 宁君哲抿唇偷笑。 王爷还挺上道的嘛! 城守府距离弈川的住所并不远,四人很快到达。 府门外的门子见了来人,笑着打招呼。 “弈将军,你回来了! 老爷正在厅堂同小姐说话呢,我这就去通报一声。” 弈川与人和善,从没有大将军的架子。 这些人见了他,也都是恭谨亲和的。 不多时,门子还未出来,一道嘹亮的声音率先从屋内传了出来。 “流叔哥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女孩儿的声音灵动活泼,清越而俏皮,想来是位俏丽佳人。 宁君哲迫不及待探头往里面张望。 明亮的灯光下,只见一个身穿水蓝色长裙的女子快步走来。 身量纤纤,一张小家碧玉的鹅蛋脸柔美可爱。 梳着简单利落的发髻,未戴任何簪钗,仅系了根同色系的发带。 发带随着她轻快的步伐飘动,清美又洒脱。 第22章 定情物(下) 宁君哲忍不住轻声叹了句:“是个挺好的女孩子。” 又将视线落在流叔身上,兀自在心里补充完后半句。 和流叔也挺登对的。 不过嘛,cp感这种东西,不是样貌匹配就能有的。 弈川虽然是男子,但长得也不赖。 站在流叔身边,既有身高差的萌感,又有男友力的安全感。 简直性张力拉满。 跟在欧阳悦身后的除了门子以外,还有城守大人欧阳老爷。 弈川打头阵,抬脚进门,远远朝欧阳老爷抱拳行礼。 “卑职见过大人,深夜叨扰,还望大人勿怪。” 欧阳老爷是很寻常的中年人体格,不瘦不胖,中规中矩。 下巴上留了长长的胡须,面相和善。 听见弈川的话,他连忙惭愧地摆手。 “弈将军不必拘礼。 我刚得知悦儿拿了流叔小兄弟的长鞭赏玩,正训诫她将东西归还,没成想你们先来了。” 欧阳老爷也知道不告而取是不太光彩的事情,一张老脸臊得不行。 可为了维护女儿的声誉,用词还是十分斟酌的。 宁君哲看不得别人尴尬,更何况这还是弈川的顶头上司,关系必须得好好处理。 他上前一步,煞有其事地笑着解释。 “那鞭子本来就是流叔之前答应借给令嫒赏玩的,大人就别责备她啦!” 欧阳老爷刚才只顾着尴尬,现在才注意到宁君哲和步竫舟。 他松快和蔼地笑着问弈川:“弈将军,这二位小兄弟是?” 宁君哲再次抢答:“弈川的远房表哥!大人叫我小宁就行,他叫小舟!” 堂堂明王,从未有过让百姓唤如此随意小名的时候。 步竫舟俨然不是十分适应,清冷的面庞带着丝别扭,淡淡“嗯”了声。 流叔本来还很烦躁,听见王爷不适而无可奈何的应承后,心情总算好了一些。 几人说话间,欧阳悦大大方方地将宁君哲和步竫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如黑曜石的眼瞳里泛起惊艳。 “弈将军,你的两位表哥长得真好看! 他们可有婚配? 若是没有,正好家中有两位表姐……” “悦儿,不许胡闹!” 欧阳悦话未说完,便被欧阳老爷骤然打断。 宁君哲捂嘴偷笑。 这小妮子是真性情,一般女子都不会主动提婚嫁之事,她倒无所禁忌挂在嘴边。 难怪六婶提起她来,脸上全是笑意。 步竫舟看一眼宁君哲,勾唇轻笑,漫不经心地婉拒:“不必,我二人皆已婚配。” “好吧!” 欧阳悦并未察觉出两人之间异常的氛围,只遗憾地吐了吐舌头。 她看向流叔,莞尔一笑。 “流叔哥哥,你想好要和我比试了吗?” “没有,我来取长鞭。” “那不行!” 欧阳悦伸手往腰间一捂,警惕地后退一步:“除非你凭本事,把它赢回去。” 宁君哲因欧阳悦的动作,这才发现流叔的长鞭一直被束在她纤细的腰间。 长鞭绕了三圈,密密麻麻的倒刺银钩嵌合在一起,像是一条缀着精美图案的素练腰带。 美丽中却暗藏无限杀机。 欧阳悦话音落下,欧阳老爷再次低喝:“胡闹,人家的东西,理应归还,赶紧给他。” 她摇着头跺脚,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我不。” 虽是不讲道理的耍赖,却让人感觉不到讨厌。 她叉着腰,气鼓鼓地问:“流叔哥哥,你为什么不同意和我比试?” 欧阳悦的这句话倒是问到点子上了。 宁君哲聚精会神,看得津津有味。 常言道: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 可是妹妹啊,你时运不济,来晚了。 你的流叔哥哥已经被某人先下手为强掰弯了,现在和你是姐妹儿。 你就是翻山越岭也追不上啊。 步竫舟见宁君哲双眼炯炯,一脸兴奋地嘿嘿偷笑,就知道阿哲的小脑袋瓜里又在想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欧阳老爷一直都知道自己女儿如此执着,无非就是喜欢上了流叔。 可她追了这么久,也不见人有任何表示。 作为过来人,岂会不懂? 她这么直白地询问,不是自讨没趣吗? 他正欲开口接茬,流叔却默默将脚步往弈川身后侧移了移,声音轻快而坦荡。 “打赢他,我就告诉你。” “好!说话算话!” 欧阳悦甜甜一笑:“等我进屋取长剑。” “不必。” 弈川将手中长剑递给流叔,在欧阳悦不解的注视下,身形微动,一抹残影霎时停在她面前。 他伸手往她的腰间一握一拉,团成三圈的长鞭立即发出一阵银器碰撞的铿锵声。 震惊之余的欧阳悦立刻便要阻止,却还来不及动作,下一瞬便见那精美凌冽的长鞭恢复原状,被他牢牢握在手里。 弈川恭恭敬敬托着长鞭,递向欧阳悦。 “欧阳小姐,公平起见,请。” 欧阳悦听老爹说起过,弈川的剑术不凡。 却从不知道他的武功竟也这般好。 如此看来,赤手空拳对长鞭,确实公平。 “开始了!开始了!” 宁君哲说着,拉着步竫舟退到一边。 欧阳老爷不知道流叔武功的深浅,还能不知道弈川武功的深浅吗? 自己女儿那三脚猫的功夫,根本就不够看。 他想要伸手去拉她,她却不惊不惧地接过长鞭,对他甜甜一笑。 “阿爹,你退远点儿,小心伤到你。” 遂而对弈川有模有样地抱拳道:“弈将军,请赐教!” 话落,娇小的身形灵巧一动,将两人的站位拉开。 长鞭的倒钩在地上快速摩擦,发出的声音却并不刺耳,反而宛若无数瓷器碰撞般清脆。 宁君哲不由得惊叹。 “不愧是弈川亲自打磨的,换我也爱不释手啊!” 步竫舟问:“你也想要?” 宁君哲抽空将目光从缠斗的两人身上移开。 “嗯……虽然用不到,不过如果王爷非要送的话……” “算了。” 步竫舟的语气格外云淡风轻:“你用不到。” 宁君哲:“……” 他怎么有种自己给自己挖坑的感觉? 步竫舟见他怔愣,从鼻间逸出一声轻笑,垂首和他咬耳朵。 “阿哲,我就是你的武器。” 第23章 尽欢 温热的气息扑在宁君哲的脖颈上,加上男人柔软清冽的嗓音,简直酥到了骨子里。 宁君哲笑得甜蜜,不忘打趣:“王爷,我发现你的情话越来越多了。” “是吗?” 男人漫不经心地反问,语气里满是宠溺。 欧阳悦武功不敌弈川,有凶悍长鞭在手,借着远战的优势也勉强抵挡了几个回合。 弈川见她渐有不敌之势,见好就收地快速逼近,以手刀轻砍她的皓腕。 欧阳悦一瞬吃痛,不由自主松了些力道。 弈川顺势接过长鞭,手腕翻转间,凌厉的长鞭顷刻被团成圈,被他轻轻提在掌间。 他跟着往后一退,抱拳颔首:“欧阳小姐,承让了。” 欧阳悦站在原地微微喘息,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她叉着腰,遗憾却爽快地对流叔道:“流叔哥哥,我输了,愿赌服输,你不用回答……” “欧阳小姐。” 流叔走到打断欧阳悦,缓步走到弈川身边,从他手中接过长鞭系在腰间。 而后微微倾身,靠近了她,低声道:“弈川是我夫君。” 话是偷偷说的,语气里却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和欣喜。 欧阳悦惊愕地瞬间瞪大了眼睛,本就嫣红的小脸更红了,结结巴巴道:“你……你们……” 流叔一手摸着腰间的长鞭,一手拉住弈川的手,笑得阳光灿烂。 “这长鞭是他送给我的,以后别胡来了,我会不高兴的!” 欧阳悦看看腼腆微笑的弈川,再看看直言不讳的流叔,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打击。 一跺脚,掩着面飞快地往屋里跑。 “啊!我不活了!!” 欧阳老爷并不知道流叔同自己女儿说了什么,却细心地发现了他和弈川握在一起的手。 一时之间,表情可谓是千变万化,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你说……唉……” 正兀自暗爽的弈川堪堪回神,也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对着欧阳老爷躬身一拜。 “大人恕罪,卑职——” 欧阳老爷悠悠一叹,不以为意笑起来。 “也好,如此一来断了她的念想。” 说着,拍了拍弈川的肩膀:“挺好的。” 流叔眉眼弯弯:“谢大人体谅!” 此事过后,欧阳悦再未缠着流叔比武。 别扭了一两日之后,倒是前尘尽忘,以东道主的身份,带着宁君哲和步竫舟,连同无所事事的流叔一起,在蔚景游玩。 她为人热情活泼,和宁君哲很合拍,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 他有些时候看着欧阳悦如花的笑靥,会时常恍惚。 觉得小雪要是还在就好了。 她还那样年轻,这海晏河清的世界,她应该要享受一下才对的。 宁君哲和步竫舟在蔚景停留了一月之久,将蔚景大大小小的街巷、山河湖泊全部看遍,终于尽兴。 三月中下旬,两人再度启程,朝着南行。 与回京时一样,马车摇摇晃晃,不紧不慢地走着。 待到四月中旬,海棠花尽数盛开时,终于到达商羽。 马车停在秦府门口,宁君哲搓着手,紧张忐忑地下车。 步竫舟抿唇轻笑:“别紧张,又不是没来过。” 宁君哲瞪他一眼:“这能一样吗?” 上次来,他只是王爷的护卫,不作他想,心思澄明。 这会儿他已然是作为男朋友的身份来见婆婆了,实在做不到内心平静。 步竫舟洞悉宁君哲的想法,笑意直达眼底,口吻揶揄。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宁君哲抬脚作势要踢他,步竫舟不躲不闪,兀自将他的手掌轻轻包裹,柔声安慰。 “别怕,我母亲不吃人。” 注视着男人清冷柔和的面庞,宁君哲内心的不安被抚平大半,却仍然有种在做梦的不真实感。 谁能想到,他当初天天担心小命不保,现在不仅和尊贵王爷在一起了。 有朝一日,还能见到更为尊贵却身为平民的太后。 来这世界一遭,也算不虚此行了。 秦府府门半敞,宁君哲想起初见秦府时,它还是隐于黑夜中的一座死物。 仿若风烛残年的垂垂老者,毫无生气。 而今一眼望去,看见的便是院子尽头处曲折回环的游廊。 游廊处的一排排厢房雕梁画栋,柔和的阳光落在上面,勾勒出一幅幅色彩斑斓的画卷。 还是同样的景物,却处处充满生机。 步竫舟伸手轻轻推开身侧的府门,视野顿时变得开阔起来。 宁君哲看向他那边,一道柔和而惊喜的呼喊跟着响起。 “竫舟,你来了。” 院中一隅,那棵华盖如伞的海棠树下,端坐着一位女子。 女子手握一本书卷,遥遥注视着两人,笑意盈盈。 她一袭白衣,红艳似火的海棠洋洋洒洒落了满肩,仿若雪中悄然绽放的几簇红梅。 虽已年近五旬,清冷脱俗的五官犹可见昔日风采。 宁君哲是见过云若的,是以他立刻反应过来,眼前人便是步竫舟的母亲秦予了。 他不知不觉将步竫舟的手握紧了几分,跟着步竫舟的步伐,不快不慢地向她靠近。 及至身前,他才将步竫舟的手松开,恭恭敬敬朝她躬身行礼。 “草民见过……” 刚刚开口,手臂却被卷起来的书卷轻轻往上托抬,制止他的动作。 他看见秦予温和一笑,云淡风轻道:“阿哲,唤我母亲便好。” 如今她不再是地位尊贵的太后,只是商羽中诸多百姓中的一个。 自然没有“草民”,亦没有“太后”。 宁君哲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人“母亲”,闻听此言,眼眶忍不住一红,粲然一笑。 “母亲,阿哲和王爷来看您了。” 秦予笑意深邃,直达眼底:“乖。” 这几年,步竫舟与秦予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自上次闻听噩耗,已是数月未见。 他的眼眶亦微微泛红,尤为恭敬地朝她行了一礼。 “母亲,儿子见过母亲。” 秦予凝视着步竫舟的眉眼,不由得感慨怅然。 她这一生,育有两子一女。 而今尚能相见的,唯有他了。 “竫舟,坐。” 步竫舟起身,拉着宁君哲在秦予面前的石凳上坐下,徐徐问:“母亲近来身体可好?” 秦予眉眼慈和,唇边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漫不经心开口。 “去年冬闻听彦儿噩耗,病了几日,眼下也没什么要紧。” 她说得不以为意,步竫舟却听得心酸苦楚。 于父母而言,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与步彦最后那一面,也多少遗憾。 步竫舟伸手轻轻握住秦予的手,狭长的凤眸中泪光点点。 他正欲张口安慰,宁君哲也将手覆在他宽大的手背上,笑得和煦灿烂。 “母亲,以后阿哲和王爷就在商羽,陪您和云姑姑安度晚年!” 步竫舟这些年缺乏秦予的陪伴。 私心里无论是想弥补他未尽的孝道,还是弥补他缺少的母爱,他都是想要在商羽多停留一年半载的。 但一来考虑到阿哲和母亲不亲,二来害怕阿哲不习惯和老人一起居住。 是以此行只说是探望,并未提及长住。 如今阿哲主动提出,他只剩下满腔感动。 说话间,煮茶的云若从廊下出来,抬眼看见院中坐着的两人,无比欣喜。 “方才在屋里便听见了说话声,果真是王爷和阿哲来了!” 宁君哲起身去接云若手上的茶壶茶具,咧着一口大白牙,笑得如沐春风。 “云姑姑,这一路总听王爷说您做的海棠酥一绝,听得我都馋坏了!” 步竫舟闻言,看向宁君哲的目光泛起深沉之色。 他许久不曾和母亲、云姑姑一起生活,是以对儿时记忆里的一些事物想念得紧。 海棠酥是他格外想念的一个味道,他不过在来时提了一嘴,阿哲竟记在了心里。 宁君哲与步竫舟四目相接,将男人眸底的爱恋缱绻尽收眼底,得意而调皮地眨眨眼。 他看向云若,笑容明媚开朗。 “云姑姑,阿哲想尝尝~” 云若哪受得住他这样软声撒娇,一边在石凳上坐下,一边含笑应承。 “好,一会儿就做一些,大家一起尝尝。” 刚煮好的茶热烈滚烫,茶香四溢,茶烟袅袅。 可爱的白鹡鸰在繁茂的花枝上欣喜地来回跳跃。 震颤的红花纷纷扬扬,绕着几缕茶烟悠荡,落入杯中,浸透出淡淡的清新花香。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