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楼》 第1章 第一章 纳妾 “这府里,但凡是会动的,能喘口气儿的,都给我杀干净了,一个活口也别留!” 火光冲天,呛人的浓烟盖过了浓烈的血腥气,所见之处断肢残臂落了一院子,寒光映着熊熊烈火,偌大的府邸像是提前迎来了白昼。 只是这府中的人,却再也没法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蓟州刺史柳风眠跌坐在堂前,涕泪纵横,坚毅的脸上如今只剩下了悲怆,他身前横陈着夫人的尸首,纤瘦的脊背上,一把方替他挡下的刀还在微微发着颤。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四周站满了黑衣蒙面的男人,为首那个斜眉觑了他一眼,像是有些同情,道:“柳大人,您也算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只不过这回算你倒霉,惹上了不该惹的人。” “老大!齐活儿了!”院后面跑出个喽啰来,“这府里拢共近百口人,上到七十岁老妪,下到周岁小儿,全都死得透透的了,就连后院的一只鸡,也给拧断脖子了,一个活物都没留!” “畜生!”柳风眠闻言如遭雷击,目眦尽裂,整个人像是一夕之间苍老了二十岁,挣扎着想要起身,喉中猛地咳出一捧血,溅在了柳夫人血迹斑驳的白裙上,。 喽啰看他狼狈的模样,笑得愈发得意了。 “柳大人将柳小姐养得真是好,细皮嫩肉的,只是便宜了咱们弟兄几个了!” 男人的眼眶里渗出了鲜红的血泪:“你们了无人性,你们会遭报应的——” “噗”的一声,当空溅起一道血线,喑哑的嘶喊声戛然而止,可那一双眼睛却瞪得滚圆,死死地看向为首那人的脸。 首领叹了口气,蹲下身来,扯下脸上的面巾,浓重的血腥味直冲进鼻子里。 他深吸一口,颊边一颗浅色的痣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 良久,他平复了呼吸,看着死不瞑目的男人,抬手将他的眼皮抚了下来。 “柳大人,我等也是受人指使,你可千万别怪我啊,冤有头债有主,等到了下面,自去寻你真正的仇人去吧。” 一行人大摇大摆地离去,尸山血海中,一双被血泪模糊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自那血污之后射出了两道尖利的光,将这一切死死地烙在了眼底。 …… “啊!” 一声惊呼。 解玉蓦地从梦中惊醒,喘息凌乱,几缕发丝贴在汗涔涔的额上,一双手紧抓着身下的被单,十指深陷进被褥里,掐得发白。 一旁的木桃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差点跌倒,见她模样像是骇得厉害,有些担忧。 “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看这一头的汗,我去拿块儿干帕子来给你擦擦。” 木桃抚着胸口朝外走,背后传来了解玉沙哑的声音:“不用了,我没事儿。” 她回过头,解玉巴掌大的小脸儿上惨白一片,唇似乎还在发着抖,瞧不见血色,不像是没事儿的样子。 她心有戚戚,道:“看你现在的样子,高府的轿子马上就要到了,不然我叫人给你盛碗安神汤喝下去。” 解玉摇了摇头,想将那骇人的画面从脑子里给赶出去。 “这哪行啊,你现在可是太尉府的人了,我们可得把你安安稳稳,风风光光地送进去,”想起这个,木桃脸上终于露出了点儿笑意,只是一双秀眉还是蹙着,道,“你要是有哪儿不舒坦了,可一定要喊我啊!” “嗯,知道了。”解玉点点头,听见了房门合上的声音,一口气这才松了下来,撑着身子下床,不去更衣,反倒先坐在桌前倒腾她的梳妆匣。 “八年都等得起,何急于这一时呢……”她的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出于紧张,而是因为兴奋。 第2章 第二章 东窗事发 解玉简单梳洗了一番后,径直走到了梳妆台前。 “啪嗒”一声,匣子后面弹出一个小巧的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条红丝线编成的手串,上面挂着个小巧玲珑的金锁,看着有些年头了。 锁面上蒙了一层阴翳,几道不显眼的划痕落在锁身上,连带着丝线都断了几根。 她小心翼翼地将手串取出来,仔细地戴在腕子上,然后将手指探进铜镜之后,从里面摸出一个小瓷瓶来,放进了暗格之中。 丝丝缕缕的异香从里面冒出来,解玉看着那只瓶子,目光一暗。 “叩叩,叩叩叩。” 窗边传来声响,像是有人在窗台之下轻叩。 解玉没有理会,自顾自地将额前的发丝整理妥帖,慢条斯理地拾起黛笔,顺着两弯柳眉细细描画,眉下眼波盈盈,两汪秋水波澜不惊。 “叩叩叩,叩叩。” 这次的敲击声比方才要小些,但还是敏锐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解玉勾了勾唇角,等到梳妆完毕,才起身走到后窗边,打开一条缝,将搁在外面的纸条取了进来。 纤指一弯,她淡扫了眼上面那短短的一行字,接着便将它放在烛火之上,眼睁睁看着它燃尽成灰。 了无痕迹。 “砰”的一声,门猛地叫人推开,指尖的尘屑才方落进炭盆里。 她回身看去,楼里的粗使丫鬟春樱正急喘着气地站在门口,手还搭在门框上,手忙脚乱的样子叫她眉头皱起。 “平日里都是怎么教你们的,慌里慌张的,也就是今日不迎客,若是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姑娘,外面来人了!” “时辰还没到呢,高府的人怎会如此不守规矩?” 春樱使劲儿咽了口唾沫,边顺着气儿边说道:“不是高府的人,是大理寺!” 解玉一怔,葱白的五指缓缓收起。 “为首的那位大人点名要找楼里管事儿的,可您也知道,妈妈每逢这几日都是不在楼里的,眼下能做主的只有您了,姑娘您快拿个主意吧!” 她敛下目光,抬手拾起架子上的衣裙,不动声色,道:“知道了,帮我更衣吧。” …… 寻花楼前人头攒动,议论纷纷,数十名官差分列两旁,将看热闹的百姓堵了个严严实实。 陈铮高坐在马背上,斜眉淡扫了几人一眼,朗声开口:“谁是这楼里主事的?” 木桃从未见过这阵势,骇得够呛,可今日非比寻常,她壮着胆子上前,道:“这位大人,今日——” “是我。”一众花花绿绿的姑娘中间响起一道轻柔的声音,陈铮循声看去,门口走出一女子,他眯起眼睛看过去,这姑娘纤瘦高挑,肤白胜雪,身上的穿戴与旁人不同,单单是向门外走出的这两步就已经足够出挑,叫人一眼便定在了那道倩影上,无法再移开目光。 他忽然想起了京中近日的传闻。 陈铮掂了掂手中的剑,寒光自他面上一闪而过,他冷眼看向此人,道:“你便是这儿的老鸨?” 见解玉出来了,姑娘们都吓了一跳,木桃被拦住了话头,也傻了眼,抬手拉住她的袖子:“你这是在做甚么?” 解玉拂开她的手,缓缓上前,不动声色地挡在陈铮与其他姑娘们之间,道:“今日寻花楼不迎客,妈妈外出办事去了,小女也算是这楼里资历深,能说得上话的,大人有什么事,便同小女讲吧。” 陈铮一双鹰眼微微眯起,扯着缰绳朝前走了几步,堪堪停在里她身前几寸的地方,胯下的骏马昂首一声嘶鸣,喷出的热气打在了解玉脸上,她一瑟缩,侧了侧身子,不由地闭紧双眼。 此刻离得近了,他看得真切,少女眉头微蹙,眼睫轻颤,像只受了惊的猫儿,当真是我见犹怜。 是十分具有迷惑性的一张脸。 “这东西,你可认得?” 头顶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解玉缓缓睁开眼,抬眸看过去,只见一块儿淡青色的玉佩落到了眼前,她迟疑地上前半步,仔细将那块玉佩看了个真切,然后顺着那只执着玉佩的手,看向沉着脸的陈铮,道:“回大人,不识。” 陈铮眉头一皱,语气冷了下来:“当真不认得?” “小女自幼习琴记谱,虽说做不到过目不忘,可记性也是远高于一般人的,若是见过,断不会记错,只是这玉佩,小女实在没有印象了,应当确实未曾见过。” “过目不忘?”陈铮嘴里咂摸着,目光在她脸上打转,像是要从那张脸上看出个是非虚实来。他一手覆住了自己腰间的令牌,沉声道:“我问你,我这腰牌,长什么样子?” 解玉垂眸,淡淡道:“回大人,令字为书,方底小篆,银章青绶,虎首龟纹。” 陈铮紧盯她的脸,许是出来得匆忙,原本梳好的发髻有些松散了,几缕青丝垂落到了颊边,显得愈发楚楚可怜,一双眸子水盈盈的,叫人看了去,还当是叫他欺负了呢。 他脸一僵,清了清嗓子,并未收回手来,而是又朝前探了探,把玉佩伸到了她面前。 “那你闻一闻这上面的气味儿,可熟悉?” 解玉微微凑上前去,靠近了他的手,鼻翼翕动,小巧的鼻尖轻擦过他指端。 陈铮只觉指尖一阵酥麻,还未来得及收回手,她便已直起了身,面上有些惊讶,一双鹿眼睁得滚圆:“这是云旎香,怎么会……” 第3章 第三章 锋芒初露 “怎么会……”他轻笑一声,将玉佩收进了怀里,道,“本官也想知道,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命案现场。” “命案?”解玉面上讶异,恍然明白过来他此番前来究竟是何意。 “大人是怀疑,小女杀了人?” “杀或没杀,还需本官好好调查。” 他将“好好”两个字咬得很重,扬了扬缰绳,手按在腰侧刀柄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道:“是善是恶,本官自有分晓,还请姑娘随本官走一趟大理寺,协助调查。” “我——” “且慢!”人群里冲出一道粉红身影,解玉转头看去,就见木桃急匆匆冲上前来,抬手便拉住了她的袖子。 经方才那一折腾,她额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虽然心中惊惧,还是抬头对上陈铮那张桀骜的冷脸,颤着嗓子,道:“今日是她嫁进太尉府的日子,太尉府的轿子马上就要到了,大人这般将人带走,我们也没法儿跟太尉府的人交代啊。” 陈铮一双鹰眼微眯,看向木桃的眼神更冷了几分,解玉心中暗道不好,下一秒,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刀便横在了木桃白皙的颈项上。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木桃姣美的容颜早已吓得失了颜色,浑身止不住地打着颤,寒芒如冰,她紧紧闭起双眼,不敢低头看。 一滴冷汗自她额角滑落。 “你是在拿高术威胁我?” 木桃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下一刻便被握进了一只温润细腻的柔荑之中。 “大人莫要牵连无辜,她们都是些苦命人,害怕你们这些权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大人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陈铮目光一闪,握刀的手不觉松了片刻。 解玉眼波潺潺,伸出两指捏住锋利的刀刃,将它从木桃的脖颈上移了开来。 纤纤玉指之间是泛着血腥气的冷刃,这画面竟莫名地让他眉梢一跳。 陈铮收起刀,勒转马头,不再看她。 “带走。” 两名官差走上前来,一左一右锢住她的胳膊。 “小玉……” “放心吧,没事儿的,我又没有触犯律法,相信这位大人能够明断是非,还我清白。” 解玉的眼睛不经意地瞟了一圈儿。 陈铮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里有话,两腿一夹,一行人又如来时一般朝着街口疾驰而去,众人目送着那支队伍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长街尽头。 寻花楼对面的茶肆二楼,韩延坐在窗边,将楼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着轿子消失的街口,放下手中凉透了的茶杯,起身离去。 大理寺,刑簿中堂。 解玉被衙役带了上来,低垂着眼,一如既往的柔顺模样,可坐在上面的陈铮却瞧不出她身上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反倒衬得这森冷的内堂与周遭冷面无情的官役成了摆设。 “解玉……”他咂摸着这个名字,“京中有言道,寻王孙易,见解玉难,换做平时,无论是权倾朝野,还是富甲一方,即便是王公贵胄,只要你不愿露面,连解花魁的一根头发丝儿都见不着。” 解玉抬着头,一双清透的眸子泛着水光,她的眼仁很大,瞳眸黑白分明,显得气质愈发干净纯粹,此刻这么定定地看着人,若非知晓她妓子的身份,任谁看去都是个懵懂天真的大家闺秀。 陈铮低头一笑。 “这以清冷孤高闻名上京的解花魁,为何会答应给一个早已娶妻,大她三十岁的男人做妾?” “风尘女子,趁着青春年华,为自己某个好出路,此事再正常不过。”解玉敛着目光,柔声道。 “对你来说或许正常,但以我对高太尉的了解,他不是个贪图美色之人,高夫人治家极严,恐也不会同意他纳妾,”陈铮饶有兴味地看着立在下面的人,“你是如何博得高术的欢心,让他能够力排众议,纳你入府的?” 他起身走到堂下,锐利的目光紧紧盯在解玉身上,像是要将她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看透看穿。 这道目光赤裸裸的,毫不遮掩,但又与平日里那些寻欢作乐的男子看她的眼神不同,像是豺狼遇上野兔,没有多少旖旎心思,看她仿佛在看一只中意的猎物。 “不知这位大人为何这般关注小女的私事?莫非此事……还与高大人有关?” 陈铮一愣,倒是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 既如此,倒也省了些功夫,不必再与她拐弯抹角了。 “昨日丑时,你身在何处?” “回大人,在寻花楼。” “何人为证?” “寻花楼的姑娘们都可以作证。” “还有呢?”他手里摩挲着那块儿玉佩,眼中寒芒毕现。 解玉似是不解:“丑时大家早已歇下,除了小女身边之人,自是没有其他。” 陈铮冷笑:“别处是不假,只是这寻花楼,这个时辰,只怕是还歌舞升平,销魂蚀骨吧。” 解玉目光微动:“确无其他人。” 陈铮脚步一转,自顾自道:“我手上这块儿玉佩乃工部冯大人贴身之物,昨夜被发现落在他身亡的地方,这本无可疑之处,只是这上面的香味儿着实独特,本官稍一打听,得知这东西叫做云旎香,是寻花楼头牌解姑娘亲自调的,别处寻不到,你说奇不奇怪?” 解玉摇摇头:“小女不知,只是这香制法独特,留香颇久,许是这冯大人先前来过寻花楼,沾上了些许。” 陈铮像是早就料到了她会这般说辞,朝着一旁朗声道:“你说。” 解玉一愣,身侧缓缓走出一个小厮模样的瘦小男人,这人哆哆嗦嗦,被陈铮一嗓子给叫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第4章 第四章 中堂审讯 “大人明察呀,小的是冯大人的亲随,是最了解冯大人的,我家大人向来不出入烟花柳巷之地,洁身自好得很,可别听这娘们儿在这血口喷人!” 陈铮在她跟前缓缓立定,官袍的下摆沾上了些尘土,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解姑娘,你觉得呢?” 解玉并未惊慌。 “这位小哥可是每时每刻都跟随在冯大人身边,寸步不离?” “我……” “再者,我一弱女子,身世坎坷,只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我与你家大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甚至不曾知晓他的样貌,为何要杀他?” 解玉双膝一弯,纤瘦的身子冲着陈铮的方向拜了下去。 “刺杀朝廷命官可是重罪,小女一介草民,好不容易有了出头的时日,怎会去做那自掘坟墓之事,还望大人明察!” 陈铮垂眼看着伏在地上的女子,一双玉手交叠着放在额前,白皙莹润。 他回想着冯彪遇害时的模样,一刀毙命,干净利落。 能够有如此身手,且可以在守卫森严的冯府全身而退,不惊动任何人—— 此人的武功必定十分精湛,须得是苦练多年,才能达到此般境界。 而这样的高手,双手的肌肤又怎会如此细腻? 他冲着那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抖如筛糠,再开口时,声音尖利沙哑得像只被捏住了脖子的鸭子。 “小的从小伺候我家大人,我家大人品性如何,小的比夫人还清楚,许是……许是你们何时有了什么过结,对我家大人怀恨在心,想着今后有高太尉撑腰了,便将他给害了呢!” “小女自幼便养在寻花楼里,几乎未曾出过楼门,你方才还说,冯大人不曾出入过风月之地,既如此,就该与我毫无干系才是,何来过结一说?” “这……” 小厮磕磕绊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一旁的陈铮开了口。 “据我所知,这冯彪与解姑娘您或许没有过结,可与您的夫君,当朝太尉高术的恩怨可是不小啊。” 解玉伏着的身子一僵。 “……不妨让我来猜一猜。” “方才我问你,缘何得道了高太尉的青睐,你顾左右而言他。” “难不成是用这可怜的冯大人做了投名状,去向那高太尉表了忠心?” 解玉缓缓直起身来,本就没什么血色的面孔此时白得吓人,一双柔荑还交叠在膝上。 “大人慎言,高大人乃朝廷重臣,若是毫无根据便妄加揣测,实属不妥。” 陈铮眉梢微挑,似是嘲讽:“我说过,别拿高术来压我,本官办事,向来一视同仁。” 眼见着她油盐不进,陈铮摇了摇头,冲身旁的衙役招了招手。 两个冷脸差役走上前来,一人手上执着一条长杖,一左一右站在了解玉身旁。 “你可想好了,进了这大理寺,可没人再管你是男是女,是妓子还是高官亲眷,脊杖之下,众生平等,即便是武林高手,也没有能撑得过四十杖的,如若是解姑娘这般身娇体弱的——” 他双眼一眯,似是话里有话:“十杖不到,性命不保。” 言语间,一条长凳被抬了上来,两个衙役架起她的双臂,将她按在了长凳上。 看着始终不发一言,面色冷淡的解玉,陈铮的目光渐渐暗了下来。 “高术为人如何,本官比你要清楚得多,此人生性凉薄,从不在意别人的死活,更不会允许自己有软肋,不然他为何这么多年来一直无子,身边一个其他女人也没有?你当真以为,自己是特别的那个?” “别傻了,为了达到目的,他什么人都能利用,就像你,利用完了,便随手弃了,”他将手中的玉佩随意丢在了桌上,“不然你觉得,为何到现在为止,都没人赶来救你?” “你可要想好了,别金丝雀还没当成,先折在了泥里。” 解玉抿着双唇,神色淡淡。 “大人想听什么,不若给小女一个明示,可若是想将脏水泼到高大人身上,恕小女不能从命。” 陈铮终于失去了耐心。 “冥顽不灵。” 板子高高举起,解玉阖上了双眼。 木杖破空的风声掠过耳畔。 “住手!” 忽然间,一道清亮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两个衙役一愣,手中的板子还没落下,就被一拥而上的兵士们擒了下去。 屋门大开,惨白的天光泻进了阴森昏暗的堂中,她叫这炫目的光线刺得一愣,眯起双眼,紧盯着那道大步而来的身影。 来人身上还穿官服,头戴玉冠,逆着日光,看不真切面上的形容,但身形挺拔,脖颈修长,肩臂宽阔,一条玉带将精瘦的腰身勾勒得恰到好处,一看便是常年习武之人的身段。 一群身披甲胄的士兵随着他的步伐涌了进来,霎时间,本就不宽敞的中堂被挤了个水泄不通,候立在一旁的衙役也被死死控制住,动弹不了分毫。 陈铮眉目压得极低,灼灼的目光落在来人身上,却发现那人并未看向他。 晏洵走上前来,将解玉从长凳之上扶起。 “不知我姨娘所犯何事,竟至于让大理寺用上大刑?” 第5章 英雄救美 陈铮唇角一勾,笑了出来。 “我当时谁呢,不知是何事,竟能请得动宁远军的大驾?” 晏洵没有接话,一只手托着解玉的手臂,将她扶起站稳。 解玉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男人有力的五指牢牢箍在她纤细的臂弯上,灼热的温度透过柔软纤薄的布料传到她的皮肤,好像叫烧红的铁块儿烫了一下。 “多谢。” 见自己被忽视了,陈铮大步流星地走下来,没有晏洵的命令,四周的宁远军士兵也不去阻拦,任由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两人跟前。 “晏小将军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擅自带着手下强闯大理寺,未免也太无法无天了吧!” 晏洵连眼睛也不眨,侧身将一旁的解玉护在了身后。 “事发突然,我等也是无奈之举,还望陈大人莫要见怪,”他话锋一转,又道,“只是陈大人没拿到确凿的证据,就将当朝太尉的家眷抓进了大理寺,还试图屈打成招,是否也有些目无王法了?” 陈铮一噎,目光不由地看向他身后的解玉,只见对方低眉垂眼,一脸温顺地站在那儿,方才那个伶牙俐齿的少女仿佛不是她了。 这脸变的,当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主。 “谁说没有证据的,”陈铮招招手,身后的官差一路小跑着给他呈上了桌子上的那块儿玉佩,他伸手接过,往晏洵鼻子下面一伸,“喏,闻闻这上面的味道,熟不熟悉?” 晏洵低头轻嗅,上面的气味与身后之人如出一辙。 他轻笑一声,紧接着开了口,道:“我还当是什么呢,不就是云旎香吗。” 他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了一只小瓷瓶。 瓶身光滑平整,洁白无瑕,泛着淡淡的釉亮,温润细腻,很是精致。 他挑开盖子,一股清幽淡雅的香气自瓶中袅袅逸出。 陈铮脸色瞬变。 “这是……” “陈大人闻着,可还熟悉?” 可不熟悉嘛,这两日他每时每刻都在嗅着这味道,早已将它刻进了脑海里。 陈铮有些诧然。 “你身上怎会有这东西?” 他看向解玉,见她也是一脸不解的模样,心下一沉。 “不只是我,坊间仿制云旎香之人不少,陈大人仅凭这就想要治我姨娘的罪,怕是有些欠妥当。” 陈铮失语,他自是知晓这东西有仿制品,毕竟是头牌花魁的东西,受人追捧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这方子是解玉独创,旁人就算学得再像,也会与真正的云旎香有所出入,因此他才笃定,冯彪玉佩上的香气出自解玉之手。 可是晏洵手中的这瓶,气味与那玉佩之上的别无二致,若解玉咬死了不承认那是她的东西,那目前自己手上唯一的证据,也就成了个笑话。 他侧头看去,解玉笑意清浅,分明一言不发,但他仿佛听见了她轻声道: “你输了。” “如何,陈大人还有何事,若无其他证据,我便将人带走了。” “慢着!”陈铮的脸色千变万化。 他心有不甘。 多年来,他审问过的犯人,破获的案子不计其数,自然是知晓,仅凭这一块玉佩,还不足以给解玉定罪。 可他的目的也并非为了将她定罪。 他如此急迫地将人带到大理寺来,就是为了抢在解玉进高府之前,从她身上探得些高术的消息。 冯彪死得蹊跷,又偏偏死在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此事必定与高术有着或多或少干系。 可这老狐狸一向狡猾,做事滴水不漏,这么多年来,他都没能从他手底下找到破绽,而解玉则是他目前能抓住的唯一线索。 只是没想到,这女人竟是如此油盐不进,倒是他轻敌了。 “这位大人还有何事?”解玉轻声问道。 轻柔的声音,落在陈铮耳朵里却与挑衅无异。 “……无事。” “既然无事,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晏洵一拱手,虚扶着解玉转身离去,原本严阵以待的宁远军也跟随者二人离开,霎那间,堂内又变得空空荡荡。 “大人,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一直候立在一旁的寺正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似是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陈铮紧盯着那两道离去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 “澜亭,你去帮我办件事。” 第6章 风起 解玉从大理寺中出来时,日头已经高悬,正值晌午,可她还是觉得四周的空气冷得刺骨。 这偌大的衙门里高墙灰瓦,为数不多的窗户也叫栅栏围了个严严实实,昏暗阴冷,丝丝凉意直往人肺腑里钻。 许是这儿穷凶极恶之人多了,冤魂也多,指不定哪里蹲着个恶灵小鬼的,稍不留神便被缠上了身。 这念头让她一愣,旋即自嘲般地弯了弯嘴角。 若是个坦荡之人,又怎会怕这些东西。 “解姑娘就乘这驾马车自行去高府吧,义父不多时便回去了。” 晏洵在门前站定,轮廓分明的脸上毫无情绪,方才明明还像个谦谦君子,出了门却一下子把那张面皮给扯了下来。 解玉有些诧异:“你呢?你不回去?” “营中还有事务需要处理,没有时间。” 没时间喝你义父的喜酒,却有功夫跑到这儿来英雄救美? 解玉此时才抬起头,将他打量了个真切。方才在堂内,光线昏暗,她也没心思去留意这些,只是听声音便觉得晏洵应当是个什么模样的人。 此刻一端详,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他的皮肤虽然有些粗糙,却白皙得不像话,哪里像个久经沙场之人,与她印象中的少年将军不太一样,少了些野性,反倒多了分读书人的儒雅。 若不是这精壮挺拔的身板和凛然的气势,倒真像是个风度翩翩的书生才子。 解玉低头轻笑:“还要多谢晏小将军的救命之恩,若非你及时赶到,我恐怕……再也无法见到高大人了。” “不必,分内之事。”他淡淡道。 解玉身形虽纤瘦,但身量高,站在晏洵面前也不肖多抬头,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眸微抬,面上似笑非笑,道:“只是尚有一事,我有所不明,这云旎香在市面上赝品众多,是不是出自我手,我一闻便知,可您这个——” 她素手一抬,纤细的食指虚虚戳在他胸口的位置,晏洵一惊,下意识地后撤一步,面色旋即阴沉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解玉“噗嗤”一笑,道:“莫要紧张,我是想说,你这瓶仿得可真好,险些连我也给骗了过去,想必这制香之人,定是个中翘楚,不知小将军是从何处得来啊?” 晏洵双唇紧闭,眸中的光线一寸寸暗了下来,分明天光大亮,可却像照不进他眼底一般,叫人看着隐隐发憷。 “怎么,姨娘是想去兴师问罪,还是在怀疑我?你想听什么,不若给个明示?” 解玉一愣,这番话倒是叫她有些意外得耳熟。 “此事并未结束,若你以为现在便可安下心来,那就大错特错了。” 晏洵朝前一步,身形刚好挡住了灼热的日光,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此案既然落在了陈铮的手里,就断不可能轻易结束。他就像条疯狗一样,会死死追着他的目标,直到咬断他的喉咙为止。” “所以你往后最好是安安分分的,莫要再陡生事端,不然,别说是我,就算是义父,也救不了你。” “我一个弱女子,又能做什么呢,”她低眉浅笑,施施然一礼,“既然小将军还有公务在身,那我也不便继续打扰了,告辞。” 她转过身去,袅袅婷婷地上了马车。 晏洵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车驾缓缓离去,一双手却在宽大的广袖之下越握越紧。 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主子,怎么了?”韩延立在一旁,马车早已走远了,但晏洵仍旧望着那个方向发愣。 “韩延,你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有些怪异?” “怪异,没有啊?”韩延挠了挠头,看了看马车离去的地方,又看了看晏洵逐渐凝重的脸,百思不得其解。 “你在寻花楼前看到的,可有遗漏?” 韩延仔细寻思了片刻,笃定道:“没有,一字一句一个表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您了。” 晏洵望向大理寺的大门,黑洞洞的,里面掩埋着无数秘密,有些恐怕永远都无法重见天日了。 “陈铮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冯彪的死,这解姨娘确实嫌疑最大。” “什么?解姨娘?”韩延吃了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眼前又浮现出解玉那弱柳扶风的模样,一双滚圆的眼睛瞪得老大。 “那个案子咱们也有所耳闻,已经断定凶手是个高手了,那个手法和力度……不像是个寻常女子干得出来的啊……” “那可说不准。”晏洵回想起自己方才在堂内搀扶的那一下儿,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非比寻常的力量。 “可那冯彪与高大人交恶多年,倘若此事真与二夫人有关……倒也应是为了高大人着想。” 晏洵抚着腰间的玉带,道:“一个风月女子,能有那个胆识和能耐刺杀朝廷重臣,又怎会留下那般致命的破绽?” 韩延思忖片刻,忽然大惊。 “主子您是说,二夫人是故意将大理寺的视线引到自己身上的?” “此事尚无真凭实据,贸然定论为时尚早,”晏洵收回目光,翻身上马,“不过这解姨娘还能否带给我们点儿别的惊喜,倒是尚未可知。” 第7章 高术和沈竹 解玉坐在轿中,将头靠在了车厢上,合上双眼,叹了口气,眉头深锁。 幸好提前处理好了,只是没想到,大理寺的人动作这么快,才半天的时间,就闻着味儿找到寻花楼去了。 自己多年的谋划,好不容易见了天日,可不能折在了开端。解玉叹了口气,纤指揉了揉额角。 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里那枚小巧的钥匙,敛起了面上的愁容。 这是她临走前,春樱塞进她手里的。 事出紧急,还没来得及打听这钥匙是做什么的,就叫大理寺的人给带走了。不过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她有的是机会慢慢打听。 葱白的手指摩挲着钥匙上粗糙的纹路,她的心一寸一寸沉了下去。 高府离寻花楼并不远,一行队伍吹吹打打地停在了府门口,一早就候在门口的嬷嬷立马走上前来,替她掀起轿帘,扶她出来。 像她这种府里的老油条,最是会察言观色,对于老爷纳妾这事儿,大夫人虽然心有芥蒂,但看这势头,这位解姨娘是颇得老爷欢心的,自己自然也就不能得罪。 嬷嬷笑呵呵得扶着解玉的手臂,道:“老爷还未归来,咱们待会儿啊,得先去拜见大夫人,大夫人治家虽严厉,但人是好的,二夫人只要规规矩矩的,便不会为难您。” “多谢嬷嬷。”解玉微微颔首,拍了拍胳膊上的那只手,一只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滑到了嬷嬷的腕子上。 “叮咚”一声,张嬷嬷垂眼一看,当即喜笑颜开。 平日里大夫人管得极严,除了每月的月例以外,她们这些当下人的几乎捞不到什么油水。 眼下终于又来了一位主子,这位解姨娘毫无架子,出手又阔绰,她心中自是欢喜,当然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嬷嬷四下里瞟了瞟,见周围没人注意到自个儿,便往前凑了凑,小声说道:“等会儿见着了大夫人,您最好是少言、多做,大夫人出身名门,最看重规矩身份,您……” 张嬷嬷抬头看了一眼这张清丽出尘的脸。 既能做到寻花楼的头牌花魁,这位解姨娘想必不只是容貌绝佳,脑子一定也是好使的,用不着自己多言。 “多谢嬷嬷提点。”解玉含笑点头,谦逊的模样叫她很是满意,乐呵呵地领着人进了门,直朝着院内走去。 高术的大夫人姓沈,是殿前都指挥使沈万山的女儿,名唤沈竹。 想当年高术初中探花,正是因为拜在了这位沈大人的门下,从此仕途顺风顺水。 这个沈万山十分欣赏高术,为了巩固二人之间的维系,更是要将自己的嫡女沈竹嫁给彼时还是个七品司谏的高术,听闻当时这位沈大小姐抵死不从,闹了很大脾气,甚至一度离家出走,一时京中不少人都在议论这桩贵门轶事。 最后也不知怎的,沈竹忽得又愿意了,到底还是披了霞帔上了花轿,成了这高术的结发妻。 不得不说,沈万山的眼光着实毒辣,高术这人也确实有本事,心思深沉地像头狐狸,惯会察言观色,审时度势,入仕二三十年,眼见着别人楼起楼坍,就连沈万山都渐渐失了气候,自个儿却一路平步青云,坐到了如今的位子上。 解玉进了院子,正堂屋门大开,主位上端坐着一个秀美的妇人,一身藏青色衣裙,眉眼小巧却凌厉非常,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挽成了一个端庄的凌云髻,身材娇小,但脊背挺直,气势斐然,正是高术的正头夫人沈竹。 门外的动静早就传进了沈竹的耳朵里,她长眉微皱,抬起头来,就见得一袭倩影缓缓而行,逆着光拾级而上,脸上的模样看不真切,只见得一副单薄的肩膀端得极正。 解玉一身淡青色衣裙,没什么过多的缀饰,腰间系着条月白色宫绦,极为淡雅脱俗,身上竟无一丝风尘女子的气息。 沈竹目光微闪,并未开口,而是看着她一步一步走上前来,然后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妾身解玉,见过大夫人。” 这一礼行得毫无破绽,完美地就好像一个受过严格礼教规训的大家闺秀。沈竹微微颔首,道:“不必多礼。” 解玉端着手站起身来,缓步上前,捧起茶盏,屈膝跪在沈竹面前:“大夫人,请用茶。” 沈竹端详着她的脸。 茶水滚烫,满得快要溢出来。 解玉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仿佛手里端着的不是只烫手的茶杯,只是个无关痛痒的土木石块儿,压根儿没什么知觉似的。 沈竹没有动,解玉也没有动,她的手极稳,即便指尖已经被烫得通红,茶水愣是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上头的人忽然出了声。 “你可是潞州人士?” 第8章 隐秘 解玉抬起头,没想到她的第一句话竟如此没头没尾,眸中不由露出一丝困惑。 “回大夫人,妾身出身上京,并非潞州人士。” 沈竹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来,解玉猜不到她这个问题的目的是什么,便只能如实作答。 “也不曾去过潞州。” “不曾……” 沈竹若有所思,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张脸。 解玉生了张我见犹怜的面孔,一双桃花眸顾盼流转,羽睫轻颤,眼下一颗泪痣平添风情,可面上却没有一丝一毫轻浮之态,反而恭顺庄重,落落大方。 早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她记忆中的画面便与这张脸孔重合了起来。 世间长相相仿之人确实不少,但能生出这般容貌的却实在罕见。 尤其连这颗泪痣的位置都生得分毫不差…… 沈竹收回视线,伸手接过茶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茶水温热不烫口,温度刚好。 —— 已近初秋,七月流火,黄昏时分的风也见了凉。解玉拢了拢单薄的衣裙,手心隐隐传来痛意。 高术将她安排在了侧院的暖阁之中,张嬷嬷为她引着路,一路上挂着个大笑脸絮絮叨叨。 “老爷是真看重二夫人,从前这暖阁是老夫人住的地方,在咱们府里面,除了老爷和大夫人住的凝香阁,就数这暖阁最舒服了,冬里炭火旺,夏日又有一院子的梧桐树遮阳避暑……” “这暖阁离老爷平日里办公的地儿可远?”解玉忽然开口问道。 张嬷嬷微微一愣,旋即便露出了然的笑意。 “那是自然,比凝香阁离得还近哩!” 她进了院子,便将一众仆从都差了出去,名义上只道是自己累了,想要歇息一番,实则一转身,面上的倦意就一扫而光,飞快地将屋门锁了个严严实。 解玉从窗里看了看日头,约摸着辰时刚过一刻。 看来自己并未在大理寺耽搁太久,高术尚未到回府的时候,留给自己的时间还绰绰有余。 她带来的嫁妆都被搁在了西边儿的耳房里,那儿叫她当成了一个临时的库房,眼下在这间布置得当的房中,只有几个匣子和包裹,里面尽是她带来的贴身物件儿,下人们心中都有分寸,没有她的准许,无人敢碰这些东西。 解玉取出其中一个匣子,这匣子乍一看平平无奇,她拉开抽屉,将里面的细软全部倒在了榻上,然后伸手探进最里头,轻轻一按,里面竟弹出个夹层来。 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躺在里面,散发出淡淡的血腥气。 ———— 出了高府大门,往北走两步便是白笏巷子,再向右一拐就是官衙林立的光华大街。 一般的大户人家建府都不爱建在靠近闹市的地界儿,一是怕吵,来来往往的行人吵嚷,容易惊扰了府里之人;二是往来诸客的鱼龙混杂,指不定哪天冒出个胆子大的来,极不安生。 可又不能离太远,不然出行不便,平日里吃穿用度上的采买也是个问题,费钱不说,内里的门道一多起来,保不定给整得个家宅不宁。 解玉悄然跳下围墙,眼下午后刚过,百姓大多在田间地头劳作,街上的人不多,她头戴帷笠,轻而易举地便隐匿了踪迹。 穿过两条长街便到了东市,汇集了整个上京三教九流的商户小贩们,没有西市的管束那般严格,对她这种身份的人来说最是有利。 她七扭八拐地进了小巷子,里面杂物堆得不少,她四下里打量了打量,确认无人之后,一个纵身便跃上了高墙,猫儿一般轻盈地落在了地上,一丝声响也无。 这儿是东市一个荒废许久的库仓,里面堆了些不知是什么年份的布匹。解玉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来到紧闭的房门前。 “叩叩,叩叩叩。” “叩叩叩,叩叩。” 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一道轻缓的声音道:“进来吧。” 解玉进了房内,脚一勾,将门带上。 “如今成了太尉夫人了,真是想见你一面都请不动了。” 第9章 棋局的开局 房内两面的窗户都叫草纸糊住了,昏暗得很,那人的身影隐匿在了阴影之中,只听见那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凉嗖嗖传过来,叫人心里不痛快。 “少在那儿话里有话,我冒着风险到这儿,可不是来看你耍混的。” 许攸见解玉不愿搭理自己,便也不装了,几步走上前来,先是打量了打量她,末了“啧”的一声,道:“我当是有什么不同了呢,原还是那般惹人生厌。” “啪”的一声,解玉打落了他伸向自己头顶的手。 “你找我来到底所为何事,若只是来寻消遣的,当心我——” 许攸见她是真动了气,这才正色了起来,他眉眼生得有些阴郁,明明是副高鼻深目的美人相,可那对漆黑的瞳仁却叫眼睑遮了一半去,平白多了分算计。 “冯彪死了,他身后的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听闻大理寺已经盯上你了,你打算如何?” “该如何便如何,”解玉冷着脸,“横竖我动手时没留下什么痕迹,余下的你们也已经处理干净了,何必再多问。” 许攸露出副笑脸来:“若真如此,我便不会叫你来了,大理寺新上任的少卿,叫陈铮,与你已经交过手了吧。” 解玉回忆起了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 通过这次打交道,她多少也能探出些深浅来,这个陈铮年纪轻轻就能坐到这个位置上,也必定是个狠角色。 许攸看着她微微闪动的表情,心中已了然。 “他是官家提拔上来的,你也看见了,此人性情乖张,行事又没有章法,此番想要彻底摆脱他,怕是有些困难。” 解玉忽然想到了晏洵对他的形容。 “他就是条疯狗,一旦有了目标,便会死死追着,直到咬断他的喉咙为止。” “此人心狠手辣,为了破案无所不用其极,刑讯逼供什么的更是家常便饭,而且他同你男人有过节,过节还不小,你若是落到了他手上,啧啧……”许攸摇摇头,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寻死都成个问题。” 陈铮与高术晏洵不合,这点她就是个瞎子都看得出来。 “可曾知晓他们有何过节?” “此人是殿前观察使陈平的养子,而陈平则是赵相国一手提拔起来的,赵相国与高术不睦已久,这早已不是秘密,两相攻讦多年,期间结下的是非恩仇数不胜数,这陈铮自然也是其一。” “如今朝局动荡,冯彪那可是板上钉钉的相国派,眼下刚要被提拔便一命呜呼了,必定会引起众人的怀疑,首当其冲的便是高术。” 解玉皱眉:“可你方才说,陈铮的大理寺少卿,是官家钦赐的?” “没错,”许攸点了点头,“但我不解的是,相国与高术皆是官家手中相互制衡的棋子,往日里他二人再怎么明争暗斗,管家也只是看破不说破。可如今,官家却亲自出了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拉了相国的人一把,这岂不是在告诉众人,他这盘棋下腻了吗?” 解玉垂眸细思。 她其实更在意另一件事。 “我们的计策并不高明,杀冯彪也只是为了挑起事端,并非真的希望靠他一条命就能够动摇到高术的根基……在这个档口杀冯彪,嫁祸的意味太明显,像陈铮和晏洵那样的人,只肖稍加思索便能发现其中的端倪,可他为何还要顺着我们挖的陷阱一步步走下去?” “除非有人早已看透了一切,却依旧愿意借着我们给的这个由头,推波助澜。” 解玉越想脊背越凉,她已思索了许久,却始终不得要领,可眼下,若是将两个问题放在一起看,那这一切便说得通了。 有人同他们一样,想要搅浑这潭水,掀起风波。 这个人会是谁呢?是官家,还是另有其人? “你的意思是,有人往里面添了把火?” “我不确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这件事波及到的人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范畴,杀冯彪所造成的影响,恐怕不是我们能够轻易控制得了的了。” 许攸收起了他那副混不吝的模样:“既如此,你且先在高家住下,待我回去与众人商议后,咱们再行决断。” “总归这冯彪该死,杀了他,也算是对柳家上上下下一百多条亡灵的一点告慰了。” 解玉的目光一暗:“恐怕来不及了,我们都能察觉到得话,高术一定也察觉到了,我必须得赶在他起了防备之前探出些什么来。” “万事小心。” 许攸的语气有些不自然,解玉奇怪地看了他一样,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从腰间暗袋里掏出了一把钥匙。 “对了,你可知晓这是什么?” 许攸脸色忽变。 “你手上为何会有这东西!” 第10章 梦魇 解玉回到高府里时,辰时刚过三刻。她迅速卸下身上的行头,换回了一身软装,然后小心查验了一番门窗。 门上的锁好好的,除了她来去时翻过的后窗以外,其余的窗户也都严丝合缝,说明在她出去的这段时间里没人进来过。 解玉稍稍放下了心。 她刚进高府,高术虽然给她安排好了住处,但这院子里的侍从不多,许是没有摸清楚她的性子喜好,嬷嬷怕扰了她的清净,又怕沈竹生出不快来,因此就只留了三四个小丫鬟在院子里伺候,眼下解玉下了吩咐,小丫头们都在院子外面候着呢。 她今日遭了梦魇,本就没休息好,又在大理寺折腾了一番,现下终于歇了下来,倦意一下子就涌上来了。 左右同人说的是自己累了,要休息,不如就先睡一觉,等养足了精神再谈其他。 解玉拆散了发髻,从柜子里抱出一条薄衾来铺在榻上,放下了遮光的帐子,合着衣裳上了塌。 兴许是真的累了,现下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突然放松了下来,她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好像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初到柳府时的光景。 彼时柳家还未遭浩劫,她叫柳风眠领着跨进了柳府的大门,穿过曲折回廊,被一路领到了后院,站在了那个少女的面前。 “安安,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妹妹吗?爹爹把妹妹给你领回来了。” 解玉迈着局促的步子朝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走去,两只小手不安地绞在一起,盯着鞋面上的窟窿不敢抬头,只是低低地唤道:“小姐万安,奴婢……奴婢叫玉儿……” “太好了,我有妹妹啦!”被指甲戳到发疼的手蓦地落进一双软和和的手掌心里,她叫柳安安牵着往屋子里跑,手心儿暖融融的,心里也热热的。 …… 日头落了下来,傍晚的风凉了些许,从帷帐的缝隙里钻了进来,解玉没盖被子,被寒气冻得有些瑟缩,悠悠转醒,耳边的声音还未退去,便又叫一阵若隐若现的声音扰乱了心神。 那阵声响透过厚重的帷幔变得闷闷的,听着似乎并非从近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可也能分辨出是有人起了争执。 解玉的头脑变得清明,睁开眼睛下了床,掀起帷幔走了出去。 她听得真切,那是高术和沈竹的争执声。 两人并未在院子里吵,听声音像是有着一墙之隔,虽似在有意地避开她,但解玉耳力极佳,两人的声音还是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不用寻思也知道她们在吵的是什么,想来不过是些后院里的事儿,她不乐意管,便也没心思去听。 本打算收拾收拾这一身的困意,步子刚迈出去,却忽然听见了一句“那姓冯的”。 难不成说的是冯彪? 说她也就罢了,可高术和沈竹夫妻吵架,为何会提到冯彪? 解玉心头一紧,快步走到门边,打开了一道缝,两人的声音清清明明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高术压抑着嗓音,语气中带着隐忍,:“这是我们成亲那年就说好了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为何突然发难?” 沈竹倒是还算沉着,只不过还是叫她捕捉到了声音里的一丝颤抖:“我只是在做我分内之事,今日的事儿你敢说只是巧合?” 高术似是不愿再与她多做纠缠:“罢了,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气,玉儿是个有分寸的,不会对你的地位造成威胁……你只是太累了,莫要再疑神疑鬼,让晚香带你回去歇息。” 沈竹却不依不饶,道:“自从五年前这个冯彪冒了出来,你就没少受他的膈应,当初分明是你举荐的他,后来不知怎的却投了相国的人,这事儿没几个不知道的,此番他殒命,你以为旁人在背地里怎么看你?怎么说你?” 高术耐着性子道:“我当然知晓是有人故意栽赃与我,此事连你都知晓,旁人会不知?他姓陈的小子如此大张旗鼓地带走玉儿,为的不就是叫人把矛头指向我吗?现如今不管我作何动作,那背后之人定有对策来对付我,与其敌暗我明,被动应战,按兵不动才是最好的打算!” “可你留这样一个祸患在身边,当真没有半点儿私心?” 高术道:“你从前向来冷静,可为何在这件事是变得如此咄咄逼人?陈铮手中没有玉儿杀人的证据,此事也早已被人宣扬了出去,我若此时将她赶出府,非但扫不清我身上的嫌疑,反倒落下个不仁不义的口实。” “分明是你变了!”沈竹蓦地提高了语调,急迫了起来,“换做平时,你怎会这般轻易地引狼入室,还不是因为她的脸太像……” “够了!”高术厉声喝道,解玉一惊,沈竹似是也叫他吓了一跳,噤了声。 高术似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又重新缓和了语气,“我既已纳她进了门,木已成舟,此事便无需再言,左右她在你眼皮子底下,你又有什么不安心的?” 他话音落下,外面沉默了良久,沈竹不知在想些什么,不再言语,过了片刻,只听院门“吱呀”一声,解玉迅速合拢了房门,悄无声息地坐回了桌前。 第11章 身世浮沉 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了,屋内站着的三人谁都无暇在意这些,晏洵立在中央,桌子上摊着的正是冯彪遇刺一案的卷宗。 本来这些机要文件应被妥当搁在大理寺,外人轻易接触不到的,可高术的耳目四通八达,硬是给他们找了来,那晏洵便也明白自己应当做什么了。 高术不信任大理寺,只有他抢先一步查出真相来,才不会留给对方太多动手脚的机会。 “主子还是怀疑二夫人?” 晏洵没在屋内留旁人,只留下了韩延和宁远军的指挥云升,皆是自己的心腹,眼下面对韩延的疑问,他也没打算藏着掖着。 “这女人出现的时机太巧,身上的疑点也颇多,不可不防,”他嘴上虽这么说着,实际上心里已经把解玉列为凶犯的头号嫌疑人了,“将她放在义父身边,早晚会出事。” 云升那日没跟着他们去大理寺救人,自是也没见到过这位“二夫人”,只是从这几日两人的复盘当中听说了些大概,心里早就先入为主地对解玉起了疑心了。 云升年纪不大,心气儿也浮,说话做事儿没韩延那么稳妥,只当他是叫这青楼花魁迷了眼:“小将军看人向来精准,我先前去大理寺探听消息的时候就听得了些许,当时急着回去禀报,便也没细打听,高低这二夫人不是个良家子,谨慎些总不为过。” “你听到了什么?” 云升一愣,见晏洵正了神,心中一慌,以为是自己误了事:“这……可是属下耽搁了什么要紧事……” 韩延在寻花楼盯梢时,他正在大理寺打探案情,这封卷宗便是他捎回来的,当时只听着大理寺的人要去二夫人处拿人,心想着可不能让人落进大理寺的手里,叫太尉和小将军受制于人,于是便火急火燎地回去通禀了晏洵,告知了他大理寺的动作和冯彪玉佩上云旎香的事。 晏洵争分夺秒地去寻花楼取了云旎香,把云升留在那儿善后,自个儿带着韩延和宁远军众人去了大理寺,人救了出来,云升心里最大的石头落了地,便将这件无意间听到的事儿忘到脑后去了。 晏洵摇摇头,道:“无碍,只是眼下的局面僵持,任何一个线索都有可能成为突破口,你且说来听听。” 云升正色起来。 “属下在大理寺时,无意间听见陈铮手下那个主簿吩咐下面的人,说二夫人是灾星,叫人去查她的背景……” “灾星?”韩延和云升对视了一眼,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似乎正在破土,“他说的可是……” “是当年的荆州水患。”晏洵的话落实了他的猜测。 他们一早就去查过解玉的背景,寻花楼里她的卖身契还是老鸨亲自交到韩延手上的,上面明明白白地写了她的籍贯,出身,随着嫁妆一道儿被带进了高府,现下估计在沈竹手里。 “荆州水患?”云升一愣,当年荆州水患一事他是知道的,或者说整个上京无人不晓此事,当年荆州的那场浩劫闹得沸沸扬扬,听说是死了不少人,城都快空了,大帮大帮流离失所的灾民跋涉上京请求庇佑,只是他没明白这件事儿是怎么跟解玉扯上关系的,“二夫人不是上京人士吗?” 晏洵淡淡道:“上京小姐,总比逃灾流民要好听些。” 是了,若她荆州灾民的身世传了出去,定是不会有今日这般风光。 “可是这事儿捂得了一时,捂不了一世啊,将来若是脱籍……”云升话说到一半儿突然寻思过来,讪讪地闭了嘴。 晏洵的脸色不太好看,高术既决定纳她为妾,必是看过她的卖身契,知晓她的真实身世,即便如此还是要纳她入府,若非另有所图,便是真的待她用情至深了。 云升恍然:“这么说来,二夫人是当年从荆州逃出来的幸存者了,可既如此,二夫人也不过只是个可怜的女子罢了,为何会被叫做灾星?” 云升心肠直快,恩怨分明,眼下知道了解玉的凄惨身世,对她的态度立马大转弯,脸上也不由带了丝同情—— “莫非二夫人还遭了其他劫难?” 韩延将自己调查到的事情和盘托出:“我从寻花楼老鸨那儿得知,二夫人是八年前随着荆州灾民上的京,当时上京里一下子涌进了太多流民,实在受不住了,就关了城门,想将他们引到旁边的儋州去。” 云升还记得那年的场景,虽然八年前他的年纪不大,可那些瘦骨嶙峋,形容枯槁的灾民们是如何的惨象,他至今还记得。 “可当时不知怎的,灾民里忽然起了疫病,这下子上京不收他们,儋州也不要他们了,这群灾民们就只能在上京外面露宿,朝廷派大夫出去治,回来之后也是直摇头,说治不好。” “当时城外早已饿殍遍地,累死饿死的灾民们跟病死的混在一起,白天苟延残喘,夜里就哭号,当时守城的将士们看了都于心不忍,可也没有办法,听说有人回来以后大病了一场,等病好了就退了行伍,回乡种地去了。” “那……那二夫人呢?也在那里边儿?”云升试探着问道。 韩延垂了垂眼,有些于心不忍,道:“没错。” 第12章 被淹没的过往 “啊!那后来又为何……” 韩延继续说道:“当时寻花楼老鸨的女儿刚好殁了,她想出城去葬女,可城门封了,出不去,便只得日日在城门前转悠,说来也是巧了,刚好就撞见了偷着进了城的二夫人。” “二夫人只说自己是偷偷藏在官府拉死人的车底下跑进来的,那老鸨见她脏兮兮的,一身的伤,又看她跟自个儿刚死了的姑娘差不多大,瘦得皮包骨头,实在可怜,便动了恻隐之心,将她给带回去了,养着养着发现竟是个美人坯子,就将她捧成了寻花楼的头牌。” 云升早就一脸阴霾:“要不是当时处理此事的官员不作为,荆州灾民也不会死了大半,荆州也不会沦为一座空城!” “不过现在,荆州恢复得还算安稳,百姓们也都安居乐业,河坝也修好了,不会再有当年那样的浩劫了。”韩延安慰道。 “这份背景看着合情合理,大理寺为何忽然对她的身世起了疑?”晏洵见两人越聊越跑偏,适时地开口将话头给拉了回来。 韩延道:“主子您吩咐去荆州打探的人传了书信回来,当年水患过后,荆州原本的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几乎不剩什么人了,即便后来有人重回故乡,也都是些安土重迁的老人,现如今还活着的也不多了,因此没人记得二夫人,就连解家也不曾有人记得了。” 晏洵道:“也就是说,没人能证明解玉的身份,是吗?” 其实他一开始也同陈铮一样,对解玉的身份抱有怀疑,毕竟单听那老鸨的一面之词,还不足以证明她的身世。 因此他便命韩延派人去荆州亲自调查,谁料竟一无所获。 “只要一个人存在过,那便会留下痕迹,只要留有痕迹,总会被人发觉。” “若是一个人的痕迹消失得一干二净,那便只有两种可能,”他盯着桌上的卷宗,看不出在想些什么,“要么是被人有意抹去了,要么,就是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另外两人闻言皆是一惊。 若有人故意将她在荆州的过往抹消掉,那这个人会是谁,他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如若并非如此,那么她又是谁呢? “报——” 门外侍卫急报。 晏洵事先下过命令,若无急事不得来打扰,眼下侍卫来禀,说明一定是有要紧事。 “讲。” 侍卫隔着门通禀,道:“禀将军,宫里来人了,眼下正在前厅候着。” 晏洵眉头一皱,这个节骨眼儿上,宫里派人来所为何事? “知道了,这就去。”他淡淡应下,看了看手底下早已翻阅过百八十遍的卷宗,知道自己暂时还无法从中理出头绪。 “云升。” “在!” 此时唯一的线索便是解玉,解玉现如今在高府,这对他们来说是有利的,可也不能不防着别人暗度陈仓。 “从今天开始,你就去高府盯着二夫人,她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周围有无可疑人等,通通上报,一刻也不得疏忽,明白了吗?” 云升一愣,没想到晏洵会忽然丢给他这么一个任务,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小将军,我……” 还未及他说完,晏洵便已推门而去,徒留他在萧瑟穿堂风当中思绪纷乱。 韩延见他这幅样子,倒是有些幸灾乐祸,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跟着走了。 ———— 解玉缓缓睁开了眼睛。 窗外日头已经西沉,看来时候也不早了,自己这午寐可够久的。 自从前几日高术来了她院里一回后,就再没来过。底下的人只道是公务繁忙,常宿在宫里,可解玉心里却清楚,他这是在卖沈竹的面子。 那日两人的争吵叫她听了去,倒是有了些意料之外的信息。本以为沈竹只是个笼络朝臣的工具,现在看来,她知道的东西并不少,说不定还参与了其中。 她自是乐见其成,便装作通情达理的模样,假意惋惜,实则心中松了口气。 高术人虽不来,可东西却没少往里送,许是怕她被下人怠慢了,提前表个态度。 她下了床,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打算出门。 还未及她推开门,便察觉到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异响。 解玉的手一顿,声音是从房顶上传来的,像是只野猫跳过,声音轻而短,若不是她耳力过人,这细微的动静还真察觉不到。 是什么人? 她的异样只停留了一瞬,便照常推门而出,朝着院子里走去。 第13章 绘春 一走出院子,便看见了候在这儿的张嬷嬷。与来时不同,此刻她的身后还站着三四个小丫鬟。 “嬷嬷你这是……” 张嬷嬷一笑,上去便拉解玉的手,腕上的镯子叮咚一声,与她手腕上的金锁碰到了一块儿。 “二夫人可真是好福气,老爷不仅分了主屋旁边的暖阁给您住,这不,怕您初来乍到,人手不够用,又吩咐管家拨了几个小丫头给您差遣呢!” 高术这几日都住在宫中不曾回府,哪有功夫给自己塞人呢?想必是这婆子惯会见风使舵,想要以此来讨好自己。 解玉并未揭穿她的话,面上娇羞,感激道:“那真是劳烦嬷嬷了,我若日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望嬷嬷能够多多提点一二。” 张嬷嬷笑呵呵地点了点头,吩咐几个小丫鬟进到院子里去,道:“老奴还得去吩咐厨房准备晚膳,没办法继续陪二夫人了,这几个丫头都是手脚利落的,您尽管使唤。” 解玉点了点头,目送张嬷嬷远去。 几个小丫鬟看上去年纪不大,十二三岁的样子,最大的那个看上去也不过十五岁,模样都还算水灵,看着也机灵,应当是用心选了的。 解玉倒是没什么主子病,也用不上太多人,只嘱咐她们在院子里守着随时听候吩咐,语罢便要出门。 “二夫人,您要上哪儿去?” 出声的是那个大孩子,她熟门熟路地走上来接了她手里的篮子:“奴婢陪您一块儿去。” “你叫什么?”解玉问道。 小丫鬟道:“回二夫人,奴婢叫绘春,十五岁了。” “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呢。” 绘春一愣,以为解玉是嫌她年纪小,办事儿不牢靠,忙道:“奴婢不小了,在奴婢老家那边儿,十五岁的姑娘都嫁人当娘了。” 解玉笑笑,不说话。 她今日是去办正事的,捎带上别人自是不便。 她的目光浅浅掠过屋顶,趴在那儿的云升只觉得脑门儿一凉,总感觉自己叫人发现了,可再一看去,一切如常。 解玉点点头,左右都要跟着尾巴,多一条少一条的,于她而言区别不大,带上丫鬟还是个掩护。 “那你去房里把帷笠给我捎上。” 斜水街即是寻花楼所在的街巷,地处西市,算是整个上京最繁华的街道了,不同于勾栏瓦肆的嘈杂混乱的热闹,斜水街是条富人街,不论是店家铺子,还是花楼戏院,都讲究得不得了,最适合达官贵人们寻消遣。 解玉在一间名为“戴氏裁缝铺”的店面前立了足。 梨花木匾上的五个大字苍劲有力,落笔遒劲,锋芒毕露,一看便知是大家所书,年岁经久了。 绘春跟着解玉进了裁缝铺子,将她扶至店内的贵妃椅上坐下,“二夫人,绘春去给您寻店家。” 解玉颔首:“好。” 她转身朝着里间走去,也不知道为何,这么大一间裁缝铺子里竟是一位客人都没有,就连店家也不知上哪儿去了,可看着一旁各式各样的布料和成衣,倒也不像是门庭冷落的样子。 解玉倚坐在贵妃椅上,细细打量着店内的装潢,不出片刻,一个长眉细眼,身材丰腴的妇人掀帘子走了出来。 见着大主顾,她立马露出了亲切的笑意,也顾不得领口的巾子还没系好,赶忙走上前去,从一旁的桌子上取下一只紫砂壶,替解玉将茶先斟上了。 “哎呀,可真是失礼了,叫小姐您久等。” “无碍,我们也是刚来,”解玉微微一笑,低头嗅了嗅手中馥郁的茶香,手指轻轻敲了敲茶杯,声音清脆悦耳,“您这店里的待客之道已经够周全了,连茶杯都是上等青瓷,这茶……若是我没猜错得话,应当是雨前的洞庭碧螺春吧。” 戴芸一愣,抬眸看了一眼这位面容姣好的姑娘,见对方眼睛晶亮地看着自己,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大大咧咧道:“嗐,您这就抬举我了,不过就是些家常的茶叶,您要是喜欢,临走前就给您捎上些。” 解玉莞尔。 “老板娘,你这店内方才为何无人?”一道男声忽然自门外响起,店内三人循声看去。 阶上,一位长身玉立,白衣翩跹的公子正拾级而上,眉目疏朗,气度出尘,,笑意温润,淡淡地看向店内的解玉。 “原来有客人在此,竟是来得不巧了。” 第14章 执棋者 宁远营。 晏洵一路步入堂中。 堂内,一身着大内官府,头戴黑纱中常侍冠的内侍正背对着门立在中央,像是在端详锦屏上绣的乌云踏雪。 晏洵人未到声先至:“何事竟让刘公公亲自前来?” 刘延坤闻言转过身来,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 “咱家是来给小将军报喜的!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官家今儿个新下的旨,要将皇城司指挥使的位子交给您呐!” “交给我?” 晏洵一愣,有些意外。 刘延坤像是早就猜到了他的反应,搁下手中的茶水,走近了两步,声音和神情一样,话里有话:“咱家知道您心中的顾虑,这位子原先是冯彪要坐的,可眼下他不是死了吗,这是他自个儿没这个命,怨不到旁人头上去,您且安安稳稳地坐,既是官家下的旨意,谁又敢多说什么呢?” 这话说得很明白。原本要升任皇城司指挥使的冯彪没了,最大的嫌疑如今在高术头上,眼下如此紧张的局面,官家却忽然下旨要他接下这个位子,任谁看,这事里面都有猫腻。 刘延坤看了他一眼:“将军是个聪明人,何必自寻苦恼呢?圣意难测,你我做臣子的,只需尽心竭力,替官家排忧便是了。” 晏洵道:“劳烦公公奔走告知,我心中自有分寸。” 送走刘延坤以后,晏洵并未急着返回。 官家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还没摸透,冯彪死得蹊跷,虽还未查出凶手,可眼下种种不利都落在了他们这边,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忽然下旨要他接替冯彪的位置,是想平衡局势,还是想要添柴加火? 始终侯在外面的韩延见宫里来的人都走了,这才匆匆走了进来,看见桌上的委状和晏洵的神情,心里就猜中了个七七八八。 “主子,出什么事儿了?” 良久,晏洵出了声:“皇城司统管上京治安,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我虽统领宁远军,可在此之前一直驻守在外,既对上京防卫不甚熟悉,又无办案刑狱的经验,即便冯彪死了,指挥使这个位子自是有其他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官家为何偏偏指了我去?” 韩延亦是不解:“属下听闻,自从老指挥使去世后,这个位子便一直悬着,底下的人争得激烈,拉帮结派的,现如今早已乱得不成样子了,是块儿烫手山芋。这个冯彪本也是被相国的人硬安进去的,皇城司衙门虽不大,里边儿的能人却不少,听闻都不怎么服他。” “许是官家信任您,想让您去整治整治也说不准呢?” 此言一出,晏洵的眉头蓦地一蹙。 不对,太不对了。 朝中官员结党不是秘密,官家心知肚明,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为何? 因为他要这两派的臣子互相制衡,如此才可巩固皇权,不让任何一人一家独大,威胁到皇家的统治。 可现如今,这种平衡随着冯彪的死被打破,像是有人在一盘你来我往的棋局里横插了一脚,将这盘棋给打乱了。 他脑子里电光火石了一瞬,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东西。 晏洵终于明白了一直以来的那种怪异感是怎么一回事了。 太顺了,这一切都太过顺利了。 韩延告诉他解玉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他便带人去追,路上遇到云升前来通禀,他便顺路去寻花楼取来云旎香,又刚好赶在解玉受刑的前一刻将人救下…… 现如今冯彪死了,凶手明明极有可能在他们这边,可自己却丝毫不受影响,接了本就不怎么受待见的冯彪的位子。 这一切完美得就像提前排演好了似的,布局之人算准了他们的每一步动作,然后一步一步将他们引入自己布置好的棋盘里去。 可晏洵知道,并未有人提前跟他通气,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那这人是谁呢,官家吗?可官家这么做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云升走了?” “嗯,走了,眼下应当正在盯着二夫人,不过尚未有消息传来。” 晏洵点点头,面上若有所思。 第15章 温衡与 云升伏在窗框下,目光透过若隐若现的窗纸,始终观察着解玉的一举一动,只是对方巧笑倩兮,目光始终落在那些衣料上,似乎确实只是出来买衣裳的,并无任何异动。 他眉头微皱,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叫自己给忽略了。 “小姐真是好眼光,这可是从南边儿来的料子,叫祥云锦,整个上京就我们一家有,贵是贵了点儿,可这是用顶好的天蚕丝织成的,又轻又薄,尤其是在太阳底下,那泛着的浮光,就跟日落前的祥云一般,衬得人好似天上的仙女儿一样,尤其适合您这样的美人儿呢。” 解玉轻笑,细细抚摸着手底下的料子,道:“那就它了。” “行,您先跟我进来,我给你量量尺寸!”戴芸收起布料,挽着解玉的胳膊就要向里走。,又忽然想起了等在一旁的人。 “温公子稍等,等下我便将您订的衣裳取给您。” “嗯,不急。”温衡与微微颔首,脚步轻缓,坐在了方才解玉坐着的位子上。 解玉眼角一跳,还未作声,戴芸便将她一把拉进了里间。 竹帘放下,窗户封死,里面俨然是个“与世隔绝”的好地方。 “怎么带着个尾巴来了?” 戴芸敛起了方才热情市侩的模样,解下项间的巾子,露出了脖颈上一道不长不短的划痕,抬手将渗出的血迹揩了去,浑不在意地把沾了血的巾子丢到一旁,重新取了一模一样的过来。 解玉淡淡道:“掩人耳目。” “我说外面那个。” 戴芸指了指窗外,里间堆了好几个柜子,上面放着满满当当的衣料,把窗口挡了个严严实实,两人压低了声音说话,什么也传不出去。 “你说那个啊,”解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轻功还不错,不过应当是晏洵的人。” 能在高家来去自如的,极有可能就是高家的人,而高家里对她防备成这样的,除了晏洵,她想不出有第二个人? “晏洵?我的姑奶奶,你招惹他做什么?”戴芸闻言一惊,系好了巾子,三两步走到她面前来,“你是嫌在高家过得太痛快了是不是?” 解玉面上无奈,叹了口气,目光幽幽:“谁知道他哪儿来的脾气,总归是怀疑我怀疑得紧,因此我才抓紧了机会来找你,只希望能速战速决,在他找出些什么来之前完成要做的事,离开高府。” 她从怀里掏出一枚钥匙:“听许攸说,这东西在你这儿?” 戴芸一愣,面色有些复杂。 “是‘他’让你来找我的?” 解玉明白,戴芸说的“他”自然不是指许攸,只是不置可否:“春樱给我的,应当是叫我来找你。” 戴芸倒是也没犹豫太久,在一旁的柜子里翻找一通后取出了一个盒子。 是个很普通的红木盒子,看着有些旧了,上面划痕不少,应当是有些年岁了,上面又把小巧的铜锁,一看大小便是这钥匙的锁。 “这是什么?”解玉接过,把钥匙插进了锁眼里,很顺利地就将锁打开了。 “吧嗒”一声,里面是一支凤凰衔珠金钗,做工并不精细,甚至有些粗糙,看上去不像是个贵重物件儿,钗身早已不再鲜亮,应是有点年头了。 “这东西……”戴芸把钗子拿了出来,仔细端详着,“我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呢?” 解玉看着那支金钗,细寻思了片刻,终究还是没能想起些什么,于是便接了过来,小心妥帖地把东西收进盒子里,仔细放在身上,拉了拉戴芸的衣角,朝着帘外使了个眼神。 既然钥匙给了解玉,那这东西应当也是要交给她的。戴芸并未多做置喙,从架子上捧了个匣子,便与解玉一同出了门。 温衡与还坐在方才的位子上,面前的茶杯一动未动,许是顾及着一旁还站着绘春,他自始至终垂着眸,盯着桌边那盆铃兰细端详。 “温公子,您久等了!” 温衡与蓦地回过头,见解玉和戴芸一前一后地出来,冲二人轻点头,起身迎了上去。解玉垂着首自他身侧经过,擦身而过的瞬间,一丝若有似无的墨香淡淡钻进了她的鼻腔。 清冽幽沉,莫名地使人静心凝气,倒是与他的气质甚符。 事情办妥,解玉不愿在外久留,携着绘春径自出门而去,方下了台阶,便听身后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 “敢问阁下可是解玉,解姑娘?” 第16章 汉宫宴饮 解玉一愣。 倒是从未有人这般称呼过她。 她回过神,身后之人缓缓而至,佩环叮咚,温润清朗,正是温衡与。 “解姑娘,”温衡与淡笑着,虽是询问,可看神情却像是早就认定了她是解玉,“久仰姑娘大名,今日冒昧打搅,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解玉欠了欠身。 她与温衡与并不相识,可从他踏进店里的那一刻起便已猜到了他的身份。 京中的温姓公子,又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只有那位翰林学子温衡与了。 她看着温衡与:“不知公子所为何事?” 温衡与道:“听闻姑娘与家师乃是旧识,早就听闻姑娘喜好书画,藏画颇多,尤其那副汉宫宴饮图,在下垂慕已久,早前碍于一些缘由无法前去拜会,不知姑娘今日可有空闲,能与在下一叙?” 解玉不作声。 温衡与接着道:“在下知晓姑娘已是出阁之人,私下与外男相会是为不妥,只是若非在下执念太深,也不会这般突兀地叨扰姑娘。” “如若姑娘心有顾虑,自可寻他人在旁,找一处敞亮地方,以免落人口实。” 解玉对这个温衡与倒是有些了解,他的老师是翰林大学士章流。 章流虽早已退出了朝堂,可门下桃李满座,朝中许多要职官员皆出自他的门下,因而地位颇高,又加上他为官期间清正廉明,淡泊名利,名声极佳。 唯一影响过口碑的事,便是两年前出入寻花楼一事。 须发尽白的老者身后只跟了一个书童,就那么光明正大地走进了寻花楼的正门,在里面待了足足两个时辰,这件事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可自始至终,章流都未出言为自己辩驳,有人说他是心虚,无力自辩,不过更多的人则是觉得他出入寻花楼并非是为寻欢作乐,不肯反驳也只是清者自清,不愿作无谓的争辩罢了。 这风波没过多久就平息了,不过解玉倒是记得清楚,她记性极佳是一原因,更重要的缘故则是,这章流确实性子古怪,来了寻花楼不请姑娘不沾酒,只是与老鸨绾娘在房内待了两个时辰,便匆匆离去了。 章流走后,绾娘并未流露出何异常之处,楼里姑娘们虽好奇,可到底也不敢议论绾娘的是非,时间久了便也就将这件事放下了。 眼下温衡与蓦然提起章流,像是在提醒她什么似的,解玉沉吟片刻,却问道:“奴家与章老先生并未打过交道,尊师缘何会提起奴家?” 有一点温衡与说得没错,她确实喜爱书画,平日里也爱作画,这事儿不是什么秘密,绾娘和素日里想要讨她欢心的男人们时常会送些稀罕的画儿来给她。 他说的那幅汉宫宴饮图,她有些印象,只是叫他这么一问,倒多了几分原本没有的思量。 温衡与笑笑,只道:“解姑娘不必紧张,在下只不过是听家师提起过这画儿在姑娘处罢了,姑娘若是有不便,在下自可以另觅时机。” 解玉道:“……倒也并非不便,只是从前那些画儿,在我离开寻花楼时变卖的变卖,留下的留下,带走的带走,实在不记得那幅汉宫宴饮图现在何处了,待我回去仔细找找,再另给公子答复。” 言罢,她朝温衡与欠了欠身,“温公子,告辞。” 温衡与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面上依旧是一派风轻云淡,波澜不惊。 倒是一直立在暗处的云升看着两人的身影心乱如麻,不肖片刻,便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 解玉回到高府时,感觉到一直跟在身后的尾巴似乎消失了。 绘春还回忆着方才遇到温衡与时的情形,问道:“二夫人,您似乎还未告知温公子该如何联络呢。” 解玉淡笑着摇摇头,她这哪是忘了啊,她这是压根儿就没想着再与他打交道,“他这人心思重得很,还是少来往为妙。” 绘春一知半解,倒也没再说什么,跟着解玉一道进了院子。 解玉独自一人回了房,关好门窗。 即便是院子里的人多了,她还是不习惯有人时时刻刻候立在一旁,还不如叫她们多歇歇呢,一个个也都是半大的孩子。 “叩叩!” 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绘春的声音有些急切:“二夫人,夫人找您过去一趟!” 第17章 下马威 高府正堂。 桌上搁着一只青瓷茶盏,沈竹抬手探了探温度。 “凉了,重新倒一杯。” 一旁的小丫鬟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方才刚刚……” “让你重倒就重倒,还敢与夫人顶嘴?”一旁的晚香厉声喝道。她是沈竹的陪嫁丫鬟,也是这府里等级最高的大丫鬟,平日里惯会管束下人,这些个丫鬟小厮都怕她怕得紧。 小丫鬟吓得一个激灵,忙端着茶盏下去了。 “夫人,待会儿那解姨娘来了,您甭同她客气,只管好好教教她这府里的规矩,让她知道知道,这太尉府的门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沈竹不置可否,抬手想端杯茶润润喉,却反应过来茶盏刚叫人给拿下去了。 “这解姨娘出身青楼,说话做事儿必然带着一股子风尘气,本来招了一个妓子进了咱们高府,已是叫人说闲话了,若是不给她好好调教调教,总是带着这么一身的狐媚子味儿,到时候丢的可是老爷和夫人的脸!” 沈竹皱了皱眉,珠圆玉润的脸让她的不满也平添了几分柔和,她指尖轻轻敲着桌面,道:“那你觉得,该当如何?” 晚香道:“当然是得给她个下马威,既要磨磨她的性子,又不能太过火,否则老爷回来了,她掉两滴泪,哭个惨,老爷还以为您欺负她呢。” 沈竹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夫人,茶。”方才那下去斟茶的小丫鬟战战兢兢地走上来,沈竹看了一眼,示意她将茶盏搁到桌上。 “夫人,二夫人来了!”门口丫鬟高声道。 解玉一进门便察觉到了气氛的凝着。 她进门那日,沈竹虽不待见她,可到底还是维持着当家主母的风范,没有明面儿上同她使脸色。 可今日一瞧,她面上明晃晃的怒气竟是藏也不藏了。 见状,解玉低眉垂首,道:“不知夫人唤妾身所为何事?” 沈竹还未出声,一旁的晚香先开了口:“二夫人今日出府是去做什么了?” 解玉道:“只是去采买些料子,做几身衣裳。” 晚香不依不饶:“早就听闻解娘子在寻花楼时行头多到数不胜数,为何还需采买,莫不是以前那些衣裳太过见不得人,穿不出门去?” “晚香。”沈竹打断了她的话。 “解姨娘,有人在府外见着你与其他男子接触甚密,交谈甚欢,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解玉一愣,想起那个一直跟在身后的尾巴,又立刻否认了这个猜测。 若只是沈竹想要拿她的把柄,大可不用如此费周章地寻一个轻功这般高的人暗中监视她,单说她身边的绘春,起先便是从大夫人院子里出来的。再者那人分明是在自己与温衡与交谈过后才消失的,若是提前回府,自己应当有所察觉才是。 “大夫人,只是曾经认识的一位公子,偶然遇见,寒暄几声罢了。” “只是寒暄?”沈竹冷笑一声,“曾经识得的人,不就是你之前的恩客吗,做都做了,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回大夫人,并非如此……” “大胆贱妾,还敢还嘴!”解玉话还没说完就被兜头泼了一杯滚烫的茶水。 “夫人,我看她到底是本性难移,不若就趁这回好好罚罚她,让她长长记性,好好改一改那一身的狐媚子气!” 沈竹站起了身,款步走到她跟前,垂眸道:“去,到外面跪着,没有我的允许不去起来。” 说罢她便离去了,解玉站起身,揩了揩面上的水渍,茶水是刚沏好的,烫得她半边脸通红,火辣辣的,她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日头高悬,正是最折磨人的时候。 “那便如您所愿。” 第18章 罚跪 跪了约摸着半个时辰不到,解玉就感到眼前隐隐变得模糊起来。 汗珠顺着额角滑落,汇集在在精致的下巴上,然后滴落下来,在地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圆形印记。 晏洵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解玉纤瘦的背影,单薄的肩膀有些飘忽,脊背分明直直地立在那儿,却叫人觉得摇摇欲坠。 他看了一眼过后便径自回了书房去,倒是身后跟着一同进来的云升见状一愣,不明白方才还好好的,为何一转眼人就跪在这儿了。 晏洵给他下的命令是盯着解玉,那么他就隐在树后的阴影里瞧着她。 不知又过了多久,解玉舔了舔干裂的唇,感觉整个人要烧焦了一般,嗓子里隐隐冒出血腥味儿,咽了一下儿却又割裂般得疼。 她知晓自己现在必定十分狼狈,膝盖叫坚硬的地砖硌得生疼,想挪一挪,身子却不由自主得一趔趄。 “啪!” 她下意识用手掌撑住了地面,稳住了身形。 手心传来一阵刺痛,解玉抬起手看了看,被砂砾划破的细嫩皮肤正往外渗着血。 原本岿然不动的云升看着那道摇摇晃晃的背影,心里有些不忍。 其实早在他知晓解玉身世时便已然起了恻隐之心,说实在的,他见到解玉之后也算是明白了韩延为何会像是被眯了眼似的。 解玉此人,任谁见了都会生出些或多或少的保护欲来。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身影,纠结再三,还是转身向里走去。 晏洵正坐在桌前批阅着公文,书房的门便“啪”的一声被推开了。 他仔细皱了皱眉,见云升脚步匆匆走了进来,面上还挂着丝急躁,心下便已了然。 “怎么了,冒冒失失的,连门也不敲了?” 云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逾矩,膝盖一弯:“是属下太过心急了,主子恕罪。” 晏洵头也不抬:“罢了,何事如此焦急?” “主子,我看二夫人的状态不太对,大夫人又不肯松口,不然你还是去看看吧,属下担心会出事儿。” “我只是让你盯着她,与我禀报她的一举一动,”晏洵抬眸,目光若有所思,“竟是不知你这般上心。” 云升一惊,忙低下头:“主子多虑了,属下只是担心,万一二夫人的身体出了问题,高大人回来后不仅会怪罪大夫人,还会牵连主子您。” 他确实有着这层顾虑。 在盯着解玉的这段时间里,他并未发现这位二夫人有什么可疑之处,即便是她今日与温衡与的接触,也看不出有何不妥来。 反倒是叫他有些怜悯,一个身世凄惨的孤女,千里迢迢,九死一生来到上京却沦落风尘,好不容易出了那烟柳之地,却又要被人欺凌猜忌。 他眼前又浮现出那道弱柳扶风的身影,摇摇晃晃的,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 晏洵没有动作,云升知晓他这是拒绝了自己的请求,只得起身往回走。 解玉还跪在那儿,只是脊背已没有开始时那么挺直,像是只靠着一口气儿吊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云升替她捏了把汗。 晏洵方才的警告还在耳边,要说他对解玉没有心思,必然是不可能的,方见到她时,云升亦是晃了下神。能做到寻花楼头牌之人,有几个男人能两眼空空?云升年纪虽不大,可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怎能不动容。 只不过她的身份摆在那儿,他也只是晃了那一下神,理智便立刻占据了上风,仅将她当做自己的任务对象,摒除了那些杂念。 不过晏洵似乎并未有怜香惜玉的意思,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向来一心只想着如何能帮到高大人,得到高大人的认可,自己跟了他这么多年,还从未见到过他对哪个女人有过特别对待。 “哎!” 云升叹了口气,回过神来,继续盯着那道背影,下一秒眼睛却蓦然睁大—— 解玉终于撑不住了,身体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地落向地面。 身体的下意识反应早已先一步动了起来,他疾步冲了出去,一道身影却快自己一步到了跟前。 云升愣了一瞬,眼睁睁看着解玉跌进了那人的怀里。 “主……主子?” 第19章 试探 解玉终于支撑不住了。 她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倒了个个,天旋地转之下,只来得及护住自己的脑袋。 倒下的一瞬间,冷硬的触感没有袭来,而是摔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唉!” 恍惚间,她听到一声叹息,解玉强撑着模糊的意识睁开眼,入目是一双清澈见底的眼,却又像古井深潭一般叫人捉摸不透。 “……你来了。” 她只嚅嗫出三个字,便身子一软,晕倒在了晏洵的怀里。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似乎从哪双眼睛里看到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 “……大夫,如何了?” “大人,小夫人的身子骨儿弱,小的去抓几副药,给小夫人调理调理,只是往后可万不能在这般……劳累了。” 解玉恢复了意识,便听耳边传来了高术的声音,看样子是请了大夫来给她看诊。 大夫说得很是委婉,但她还是从高术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火气。 “那就劳烦大夫了,绘春,随大夫去抓药。” “是,老爷。” 解玉虽然醒了过来,但却不急着睁眼,脚步声渐行渐远,一双手握住了她垂在外面的手。 解玉额头一抽,强忍着不适,任由自己的手被高术握着。 “……是我疏忽了,才让你受了委屈。” “义父,二夫人已经没事了,大夫人那边——” “罢了,”高术的声音有些沉闷,“此番你就在府中,为何还是任由你小娘受苦?” 解玉一愣,为何晏洵还在这儿? 她感到斜上方射过来一道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像是要将她盯穿。 “是属下疏忽了。” 解玉闭着眼睛,却似乎仍旧能看到那束目光牢牢打在她脸上,一瞬间让她有种自己的伪装被拆穿了的感觉。 “你小娘身子骨一直就不好,眼下这一折腾,恐又要喝上几个月的药,”高术叹了口气,“这段时日,朝中事务繁忙,我时常脱不开身,你平日里得多看顾着点儿,明白吗?” “明白,义父。” 高术默默看了她一会儿,便起身走了。 解玉依旧一动不动。 她只听到了一人的脚步声,这岂不是说明,晏洵还留在这儿吗? 平日里忙得脚不沾地的,怎么还有这闲工夫在自己跟前看顾啊! “义父走了,你不用再装睡了。” 什么? 解玉一怔,他果然看出了自己的伪装。 此时此刻,若要继续装晕下去,只会徒增尴尬。 她施施然睁开了眼,一双剪水秋瞳当中藏着几分羞赧,几分委屈。 晏洵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我不知你为何要在义父面前演戏,权当你是不想让义父和夫人生了嫌隙——” 晏洵话锋一转—— “方才的大夫寻得匆忙,我担心他看诊有所不周,所以特命人从宫中请了太医,来为解姨娘调理身子,解姨娘觉得,可好?” 这是在怀疑她的身体并无问题,在这儿装晕? 解玉抿了抿嘴,垂眸点点头,道:“那便多谢小将军了。” 她答应得太过果断,反倒叫晏洵有些意外。 他不动声色地拍拍手,门立马就被推开了,看起来那人已在外面等候多时了。 解玉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倚在床头,将纤细的手腕伸了出去。 “解姨娘的身子不好,龚太医可得好好调理调理。” 第20章 兵行险招 解玉一愣,敢情这厮是早有准备啊,从一开始就在这儿等着她呢? 龚太医拎着药箱走了进来,面上的皱纹颇深,但一双眼睛却精亮,身量不高,可脊背开阔,显得精神矍铄,须发皆白却看不出年纪。 解玉掩面咳嗽了几声,龚太医细细端详了端详她的面色,眉头轻皱,末了一颔首,道:“冒犯了。” 解玉点点头,将手腕向前递了递,搁在了软枕上,由着对方搭上自己的脉。 一时间,屋内说不上是谁更在意她的身体,解玉抬眸看了一眼晏洵,见对方的目光始终落在龚太医的脸上。 “大夫,我这身子……还能不能好了?” 龚太医凝眸细思,垂下眼帘从手边的药箱里取出一个布包,摊开,露出里面一排排的银针。 解玉面色一变,有些踟蹰:“这是……” “二夫人的身子亏损严重,像是常年积劳,心气郁结又不得医治所致,”他抬眸看了一眼解玉,目光晦暗不明,“可夫人的脉象有些不同寻常,似是体内有药物作祟,药效奇诡,时隐时现,恕下官一时无法断明。” 解玉指尖一缩,一旁的目光太过灼热,不用看也知道晏洵此刻会是怎样的神情,一定巴不得自己露出马脚,好治她的罪吧。 “夫人,下官需取几滴您的血,好带回去辨明您到底中了什么药。” 解玉看着他手中尖锐的银针,眼神闪烁了几下儿,缩起的指尖迟迟不肯伸开。 这药是秘药,虽罕见,可却并不能完全保证无人知晓,其中的几味配药也并非不常见,更何况,若是真叫人发现自己服了药,又该如何作解释? 为今之计,只能想办法打消这太医的疑虑,让他收回取血的念头了。 “解姨娘,龚太医医术高绝,平日里也没少替各位娘娘们诊治,您还有什么顾虑?” 解玉抬眸,龚太医面上虽无表情,可目中一派清明,不像是存了什么别的心思。 她决定赌一把。 晏洵神色晦暗,紧盯着解玉的脸,不放过她的一举一动,可下一秒,她却忽然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低垂下的头似是不愿面对眼前之人,嘴角的弧度扯得勉强。 “这药……” 龚太医见她犹豫,有些不解,下一刻却忽地眉头一跳,像是明白了什么,又重新将手打上了解玉的腕子,片刻过后,了然地点了点头。 “夫人服这药……有多久了?” 解玉轻咬嘴唇,有些难堪道:“……许久了,怕是有……三年多了吧……” 龚太医叹了口气,垂下眼帘,收起软枕,道:“夫人吃药太久,药物早已渗入骨血,民间的药五花八门,药效霸道,如今就算是调养,也得下大工夫啊。” “多谢太医。”解玉细声细气道,目光却控制不住地瞟向了一旁的晏洵。 龚太医见状并未多言,只是道:“不过夫人您放心,此事下官定会保守秘密,不会叫夫人为难的。” 解玉神色一动,眸中慢慢弥漫起了水光,半晌过后,才缓缓点了点头。 “多谢太医。” 晏洵立在一旁听他们打哑谜,虽一头雾水,可见龚太医面上神色,却不知该如何问起,眼下见人收拾东西要走,忙开口道:“太医,我姨娘这……” 龚太医转身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示意他同自己离开。 晏洵的脚步跟了上去,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靠在床上的解玉。 不知为何,他觉得此时的解玉似乎比初见她时更瘦弱了些。 第21章 小没良心 “龚太医,如何?”方一出了院子,晏洵便止住了脚步,“您方才所说的药……究竟为何物?” 龚太医停了下来,转过身看向他,要说出口的话却卡在了嘴边,不知该如何说出来。 半晌,他才重重一叹气。 “小将军知道,您这位小夫人是何处出身吧?” 晏洵道:“自然是知晓的。” 龚太医道:“据我所知,这些女子为了防止意外有了身子,会长期服用避子的汤药,有些人一喝就是十几年,到最后身子亏损地不成样子了,人也就活不长了。” “您是说,她如今体弱多病,是因为常年服用避子汤药的缘故?”晏洵目光一闪,有些意外。 龚太医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些汤药之所以能起到避子的效用,正是因为太过伤身,寻常人家轻易不会碰,在宫中,这东西更是大忌。” “可这烟花柳巷中的女子却不同,迫于生计,她们不得不喝,”龚太医叹了口气,“都是些可怜人,您这位小夫人也是。” 晏洵面上晦暗不明,再开口时声音染上了一丝沙哑:“那她……还能否恢复如初?” 龚太医皱起眉头,不置可否,道:“难说,若今后好好调养,说不定还能再有生育的机会。” 晏洵立在原地,思绪复杂,一直到龚太医离开后,也久久不能回过神。 龚太医虽不是太医院的首席太医,可却是他最信任的一位,无论医术或是人品,都值得他放心。 既然他这么说了,那么解玉的身子确实是亏损得厉害,又怎会是那位身手极高的杀手呢? 难不成真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晏洵喉头发紧,他虽有着冷血无情的名声,可到底还是能分清是非的,若果真是如此,那自己岂不是成了个胡搅蛮缠的恶人了。 晏洵并未完全放下对解玉的戒备,可内心到底还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解玉这回晕倒,也是自己为了试探她而故意为之。 想到这儿,晏洵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解玉苍白的面容,和高术临走前对他的嘱托。 思虑一二,他还是转身向着后院走去。 ———— 一直到院外彻底没了动静,解玉才试探着下了床去喝药。 身子还是没什么力气,就连五感也迟钝了不少。 那秘药是特制的,药效极为猛烈,因此服用时必须严格控制用量,一旦服用过量,轻则伤及根本,重则当场殒命。 此药凶险,若非这晏洵步步紧逼,自己必须尽快打消他的疑虑,又怎会下狠心去服它? 也不知自己这一出苦肉计到底有没有骗得过他。 想到这儿,解玉的脸色黑得像锅底一样。 晏洵这等心思深沉之人,一次两次的小伎俩估计很难让他彻底信服。 不过自己昏倒之前,他那副冷冰冰的面具似乎有一瞬间的碎裂。 “这杀千刀的小没良心,我都那么躲着他了,怎么还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 解玉含了一口药在嘴里,苦得脸皱成了一团。 “我的命都这么苦了,怎么还派这么一个倒霉玩意儿来给我添堵啊!” 她憋着气,三口两口将碗里的药喝了个干净。 换做平时,她就直接将汤药倒进花盆里了,可现如今,药再苦也得喝,自己这身子得赶快调理好,不然一直这么病怏怏的,可太耽误事儿了。 可她没发现的是,一墙之隔的外面,那个被她大骂了一通的“小没良心”正端着一盘蜜饯站在门前,打算敲门的手还举在半空中,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晏洵刚要敲门,便听见里面传出了解玉的叫骂声。 仔细一听,骂的居然还是自己…… 原来自己在她心中竟是这样不堪吗…… 他嘴角抽了抽,不知自己这个礼到底还该不该赔。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晏洵到底还是没去,只是托了刚进院子的绘春,把那盘蜜饯给拿了进去。 解玉这段时间过得难得的舒心。自从那日过后,沈竹便没再找她的麻烦,高术也因为自己身体的缘故,一直没有在她这儿过夜。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晏洵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日日往她这里跑,来了也不说话,就坐在那儿喝茶看书,每次就待小半个时辰,也不说话,到点儿就走,仿佛只是来歇个脚的。 解玉很困扰。 自己的身子恢复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该做些正事儿了。 可他日日来这儿搅和,耽误事儿不说,她连休息都觉得别扭。 高术只说让他照顾照顾自己,可也不至于照顾得这么无微不至吧? “那个……你不忙吗?听说你营中事务繁多,不必日日前来探望我的。” 解玉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 晏洵翻着手中的公文,头也不抬:“不打紧,不过是换个地方办公罢了,姨娘这儿清静,正适合批阅公文。” 解玉一脑门儿的黑线。 你倒是清静了,老娘却是什么也干不成了! 院子里的丫鬟似乎都挺怕晏洵的,只要他在这儿,绘春她们就不会进门来,只是在外面守着。 解玉清清嗓子:“绘春,绘春!” “二夫人,有何吩咐?” 解玉隔着门道:“再砌壶浓茶来。” 今日也不知怎的,晏洵兴致极佳,已经在她这儿待了快一个时辰了,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解玉心中急躁,面上却依旧端得一副温柔体贴好模样。 “你看了这么久的公文,估计也累了吧,”她手帕轻掩了一下嘴,“我叫人给你砌壶浓茶来提提神可好?” 晏洵抬眸看了她一眼:“姨娘困了?” 解玉一愣,忙道:“没有没有,就是看了这么久的书,眼睛有些乏了。” 这么明显的逐客令,晏洵这般聪颖之人,不会听不出来吧。 果然,晏洵将手中公文一扣,转头看向解玉,道:“姨娘身体娇弱,还是不要喝浓茶得好。” 解玉点头。 “不若我带姨娘出去转转,歇歇眼睛?” 解玉:? “姨娘进了高府这么久,怕是还没能好好在高府之中逛逛吧。” 解玉疑惑,他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那个房顶上的客人果真是他的人。 解玉想拒绝。 在她看来,这就是晏洵对她不放心罢了,想要时时刻刻盯着她,免得自己在府中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有晏洵在侧,自己不论去到哪里,都不会引人猜测,倒也是一块儿不错的挡箭牌。 “那便劳烦小将军了。” 高府七进七出,十分气派。她在进府之前就听说过,从正门到后院,甚至还需要坐轿子。 晏洵走在她身侧,与她相隔不远不近的两步。 “这儿是芙蓉园,大夫人从前在这儿种满了七色芙蓉,只不过近几年疏于打理,不似从前那般好看了。” “往前走是荷塘,从桥上过去便能看到池中荷花,只不过现在天气凉了,花儿早就败了,没什么好看的。” 解玉无语凝噎。 就没见过这么介绍的。 “这儿是书房,是我与义父平日里办公的地方,若无要事,还是不要来这儿为好。” 解玉一怔,目光顺着晏洵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原来书房在这里。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淡笑道:“好。” 第23章 夜探高府 是夜,一道身影自高府院落之中闪身而出。 解玉着一身夜行衣,贴着墙壁,一路向后疾行而去。 其实高府的夜巡很是严格,高术向来警惕,尤其是书房之类的机要重地,值守的侍卫一队队经过,几乎没有空档。 这点倒是不足为惧,只是麻烦得很。 解玉又在心里将晏洵骂了个狗血淋头。 若不是这厮白天里总在她身边晃悠,自己大可以光明正大地从旁经过,何须这般鬼鬼祟祟。 她轻盈地窜上屋檐,伏在屋顶细细打量着守卫们巡逻的规律。 府中的巡守是由晏洵负责的,其他的人,不管是谁也拿不到执勤的时刻划分。 不消一会儿,她便看清了书房四周的形势。 侍卫们巡逻的次数虽密,可中间换班的间隙也多了,每隔半盏茶的工夫换一班,对于寻常贼人来说时间过于紧张,可却给她留下了不少的机会。 解玉观察着守卫的动作,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趁着换班的间隙快步行至书房。 她的身影宛若一道幽灵一般飘至门口。 伸手轻轻一推,书房的门纹丝不动。 果然,一柄泛着寒光的铜锁落在门上,将两扇门并得严丝合缝。 这倒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解玉看了看四周,离守卫下回轮过来约摸着只剩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了,她迅速闪身到窗边,将每扇窗户都打量了个遍。 密不透风,没有半点儿可乘之机。 也就是说,若想进到书房里面去,只能趁白日里高术抑或是晏洵在内时,找机会进去探一探。 可届时自己只能看,什么也做不了。 还有一个办法,虽险,但却是最行之有效的。 解玉敏锐地听见不远处守卫靠近的动静。 她闪身至墙边,下一瞬,一队巡逻的侍卫行至此处。 “有动静!” “什么人?” 一人警惕的想着动静传来的方向靠近,然后蓦地拨开草丛。 墙边只余萧瑟秋风,风吹草动,飒飒作响。 解玉无声无息地落进暖阁的院子里。 绘春她们还在偏房里睡着,解玉解了面巾,推门进屋。 手方一触及房门,她便愣住了。 她临走时悬在房门上的发丝,断了。 解玉只觉得脑中轰然。 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有人进来过。 来人是谁? 是绘春?高术?还是晏洵的人? 解玉心中纷乱,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为今之计,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赶紧离开,如果她的身份被人发现,那么将必死无疑。 以她的身手,要想趁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高府消失再容易不过。 只是她与柳家旧部筹谋多年的计划许会功亏一篑。 解玉站在门前,终还是推门而入。 此事还未盖棺,自己虽已陷入危机之中,但尚未被判死刑。 不如就赌一把,见机行事。 解玉和衣而卧,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早,绘春的声音就从院外传了进来。 “公子,您不能进去,我家二夫人还没醒呢!” “那就劳烦绘春姑娘进去通禀一声,就说我有要事相告。” “大夫说了,二夫人身子羸弱,须得多加休息,不许我们打扰。” “那我便亲自去说。” “公子,这于礼不合——” “绘春。” 屋内传来解玉微哑的嗓音,似是刚刚睡醒。 房门叫人从里打开,披着外袍的解玉惺忪地走了出来,黑发如瀑,粉黛未施,却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逼人。 晏洵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小将军何故大清早来我的院子?” 晏洵脸一沉,低声道:“冯彪的尸身不见了。” 第24章 黄雀在后 解玉一愣,道:“小将军莫非怀疑是我做的,找我兴师问罪来了?” 想起昨夜发生之事,解玉外袍下的手缓缓收紧。 晏洵的脸上看不出神色。 “并非,只是觉得,此事应当告知你一声。” 清早露寒霜重,解玉拢了拢衣领。 “我一弱女子,对这些东西并不关心,不过多谢小将军好意了。” —————— “你们怎么看的人?重重监守的大理寺,难不成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回大人,那冯彪的尸身原本搁在凉室里,周围派了好些人把守,冯家派人来要我们都没给”澜亭十分为难,“可这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的人把凉室四周都搜了个遍,一丁点儿的痕迹都没留下,你说这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陈铮脸色很差。 “守在高府周围的人有消息了吗?” “回大人,还没有,”澜亭道,“回信上说,高家二夫人之前叫沈夫人罚了跪,病了,这几日天天都在府里歇息,寸步未出。” “没出过门?”陈铮若有所思,“她虽未亲自动手,难保没有同党替她动手。” 他手里把玩着那块儿大理寺少卿令牌。 “官家特命我来负责此案,眼下这人却在大理寺中凭空消失了……估计咱们的麻烦不止这些啊。” 澜亭满面愁云,道:“听闻今日一大早,就有官员将弹劾您的折子递上去了,说您好大喜功,玩忽职守,要求官家革了您的职,下到牢里去,治您的罪!” “大人,这可怎么办啊,要不要先进宫面圣?” “这帮老匹夫看我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尽管让他们去告,”陈铮轻蔑地撇了撇嘴,“这个档口,官家不会轻易动我。” “为什么?” “为什么啊!” 宁远营中,被召回来了的云升不忿地质问道。 “人是在他陈铮手底下丢了的,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为何还要他继续负责此案?” 晏洵淡淡道:“陈铮是官家力排众议,钦点的大理寺少卿,当初为了扶他上位,可是得罪了不少老臣呢。” “此番出事,已是落了官家的面子,若是官家再自己下旨,将亲自提拔上来的人给撤了职,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置天家威严于何处?” 晏洵翻阅着冯彪一案的卷宗,神情难辨。 韩延点点头,道:“确是如此,我今日去打听了打听,已有四位大人上了奏折,可官家那边至今都没有消息,想来应是给按下了。” “那该怎么办啊,这案子握在陈铮手里一天,我们就被动一天,早晚叫他搞得身心俱疲,更何况二夫人……” 云升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急忙噤了声,余光偷瞥向晏洵。 话说自从二夫人病倒之后,小将军对她的态度就和缓了不少,听说是高大人亲自嘱咐过的,于是便将自己叫了回来,这两天都是他自个儿去暖阁探望。 晏洵似是没听见他冒失的话语:“眼下最着急的可不是我们。” “那是谁?”云升一愣,恍然大悟,“是陈铮!” 晏洵轻笑。 “没错。” “他虽有官家力保,可性子高傲,自命不凡,怎会允许自己犯下如此荒唐的过错。” 晏洵提笔蘸墨,在卷宗上“冯彪”二字之上画了个圈:“因此他一定会出动绝大部分的精力,去寻找冯彪的尸体,这也一定是他与官家达成的协议,毕竟官家能保他一次两次,可不能次次都替他擦屁股。” “您是说……”韩延面带喜色,“只要我们先他一步找到冯彪的尸身,自然就能够抓住主动权,将他挤出去!” “非也。” 两人一愣。 晏洵缓缓放下笔,面上露出笑意。 “找尸首这件事,还是交给大理寺去做吧。” “我们何不趁此机会,将幕后真凶给揪出来呢?” 第25章 引线 冯彪遇刺一案牵扯到了朝廷重臣和青楼名妓,最是招惹谈资。 此事本就闹得沸沸扬扬,眼下又发生了这般离奇的事情,一时间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诶,你们听说了没,这冯彪触怒了鬼神,尸身灰飞烟灭,都不得入土为安啊!” “我看他是活该,人在做天在看,他为非作歹这么久,就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派了阴差来将他给收了!” 闹哄哄的客栈当中,一桌庄稼汉子正围坐一团,一脸诡秘。 角落里,一须髯茂盛的汉子忽然出声道:“什么鬼啊神啊的,他冯彪分明就是招惹了大人物,叫人给摆了一道!” 那桌汉子一静,接着便向那人问道: “什么大人物啊?” “还能有谁啊,自然是高术高太尉了!” “此话怎讲?” 那汉子冷笑一声,道:“我邻居家孩子他先生的侄子在府衙里面当差,认得县衙大人!听县衙大人说啊,这冯彪原本只是京兆府的一个小吏,后来不知怎的,得了高太尉的赏识,给他提拔到皇城司当了个副指挥使。” “感情这混世魔王还是高大人给安排的啊!”其他人大吃一惊。 这幅模样叫那出言之人更为得意了,继续道:“可说来也怪了,这两人之间不知生了什么龃龉,忽然之间就反目成仇了!” “冯彪一个小小的副指挥使,哪敢跟权倾朝野的高太尉叫板儿啊?” 一屏风之隔的里间,解玉轻放下茶杯,淡淡一笑。 “自然是攀上另一条大腿了。” 在她对面,一直端坐着的许攸神色淡漠,冷哼一声,苍白的脸孔透着股森森阴气,倒真是像个勾魂索命的阴差。 解玉瞥了他一眼。 “此事真不是你所为?” 许攸面色不虞。 “我说过了,我们没有必要这么做,”他目光阴骘,“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眼下风波已起,做这些多余之事,除了增加暴露的风险之外,毫无用处。” “那便奇了怪了,这也太像你的手笔了,”解玉面无表情地揶揄道,“除了你,还有谁有这偷天换日的本事。” 许攸难得没有呛她。 解玉说的没错,能从重重监守的大理寺牢狱之中把一具尸体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即便是他,也只有三四分把握。 当年柳家旧部留存下来的皆是顶尖的高手,可他依旧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能够做到此事。 陈铮监守自盗自是不可能,这个档口上,高术的人也不可能铤而走险,引人怀疑。 如此便说明,冯彪一案中牵涉到的不只是他们这几方阵营,还有一股更加隐秘,也更加危险的势力牵涉其中,正躲在暗处窥伺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像条毒蛇一般严阵以待,必要时突然张口,咬他们个措手不及。 许攸道:“这段时间先不要出门了,也不要同我们见面,专心打探高术的秘密便是,我有预感,更大的风波马上就要来了。” 解玉皱眉:“你是说让我先躲起来?” 许攸摇摇头,道:“非也,此事的发展极有可能超出我们的预料范围,此时若轻举妄动,可能会暴露自己,功亏一篑。” “我并不这么觉得。” 解玉清泠泠的声音响起,许攸一愣,没料到她会拒绝。 “我倒是觉得,这事儿闹得还不够大,”她嘴角缓缓扬起,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等他们按部就班地查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倒是很感谢这个人,给这个案子又添了一把火,此事一出,一来洗去了我身上的嫌疑,二来——” 许攸看着她,面色一变。 解玉神色清冷,可一双美目中却缓缓燃起了烈火。 “背后的那群人此时必定如坐针毡,等他们彻底坐不住了,便会露出马脚。” “届时,我们便用冯彪做引线,重新引爆八年前的案子。” 第26章 不速之客 解玉回到高府时刚好日头高悬,她悄无声息地越过院墙,朝着暖阁走去。 刚一进院子,便听见前院里传来一阵窸窣声,像是有人进来了。 解玉心下一凛。 原本自己吩咐过,这个时候都不许人进来打搅,高术还未到回府之时,会是谁来了? 解玉三下五除二地从后窗跃进房间,用最快的速度换下了身上的粗布衣,换上了平日里着的衣裙,麻利地拾起一旁的书本坐到桌边。 下一秒,房门被人推开。 看着走进门的绘春,解玉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 “不是叫你们别进来打扰我吗?” 绘春似是有些为难。 “之前二夫人吩咐过,说一旦公子来了,便要知会您的……” 解玉的眉头狠狠一跳。 她之前是下过这样的命令,晏洵老往这儿跑,她烦不胜烦,又担心叫他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因此便嘱咐了这几个小丫头,若是晏洵来了,便先知会她一声,好叫她提前做好准备。 只是现在,他应该还没下职吧。 “晏洵又来了?” 绘春应道:“公子来是来了,只不过没往咱们院儿里来。” 那边好,只要不来烦她,爱去哪儿去哪儿。 “而是去书房了。” 解玉动作一顿,又听绘春继续道:“身后还跟着另一位大人,奴婢听见公子唤他……陈大人。” 陈铮? 解玉杏眼微眯。 这两个人不是向来就不对付吗,为何陈铮会到高府里来? 面上却依旧装做毫不在意的样子。 “许是回来谈公事的,你下打听这些做什么?” 绘春狡黠一笑,道:“您之前不是抱怨说,公子总是找您的麻烦吗?奴婢当然要事无巨细地将公子的事报给您了。” 解玉扫了她一眼,低头浅笑。 “对了绘春,你近日夜里,有没有听见什么不寻常的动静啊?” 绘春一愣,被她这没头没尾的问题吓了一跳,仔细思索了一会儿,道:“回二夫人,并未听见。” “嗯,我知道了,”解玉点点头,“你下去吧。” 绘春离开后,解玉从桌上寻出一柄象牙梳来,想了想,又放了回去,转而从匣子里取出一盒口脂,轻点在了唇上。 双唇轻抿,镜子里的女子明艳动人,唇上那抹殷红衬得本就白皙的肌肤愈发苍白,整个人平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解玉点了点头,端起桌上的茶水走了出去。 ———— 书房。 陈铮抢在晏洵之前快步进了书房,将腰间的佩剑解下来放在桌子上,大马金刀地坐到了身后的太师椅上,拿起茶杯瞧了瞧,空空如也。 他抬起杯子,冲着门口的人示意了一下,后者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他。 陈铮有些尴尬,抬手搓了搓额角,道:“你可别以为是我想来你这宝地的,若不是去宁远营寻不到你,你当我乐意到这儿来啊?” 晏洵沉着一张脸站在门口,背着日光,像是尊黑面煞神,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 “有话就说?” 谁料陈铮压根儿没被他唬住:“我可是奉官家之命来找你的,你最好还是对我客气点儿。” 陈铮皮笑肉不笑,一双锐利的鹰眼若有所思地看着晏洵,片刻过后忽然目光一转,扯开了个灿烂的笑容,冲着晏洵身后道:“呦,什么风把小夫人也给吹来了?” 第27章 玄机暗藏 晏洵一愣,回身向后看去。 果然,女子正端着茶水站在他身后,见着两人此时的模样像是被惊着了一般,有些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们在谈要事吗?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晏洵看清来人,面色缓和了几分,轻轻摇了摇头。 “无碍。” “那便好。” 解玉轻笑,端着茶水,施施然走进了书房。 陈铮玩味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着,笑道:“我还正愁口干舌燥,没有点儿茶水润润喉呢,劳烦小夫人替我倒一杯如何?” 解玉看了看他抬起的杯子的手,垂着首走过去。 “他有手有脚,让他自己倒。” 晏洵沉着脸走了过来,夺过解玉手中的茶壶,重重搁到桌子上,一时间屋内寂静无言,三人都有些尴尬。 末了,还是陈铮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我不过是看小夫人有些胆怯,开个玩笑罢了,晏兄何必当真呢。” 解玉面上有些无措,可心里却明镜儿似的。 不用看也知道,陈铮此时看她的眼神有多锐利。 自己上回在大理寺演了那么一出,故意露出破绽来,这陈铮说什么也不会再将自己当做一个寻常弱女子般看待,此时在晏洵面前这么说,不过是有意试探自己和晏洵之间的关系罢了。 晏洵闻言看向她,目光中隐隐透着关切,解玉忙道:“妾身不知有客人在,还以为是老爷回来了,若是打搅了二位谈事情,那这便离开。” 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书房内巡梭了一圈儿。 有赖于方才陈铮的无理取闹,她得以走到内侧,看到了里面的景致。 这间书房与寻常大户人家的书房别无二致,不大,但布置讲究。两方梨木书架摆满了整面墙,东面隔着一座红漆釉面雕花书桌,正中央一架四方玲珑茶几旁是两把一模一样的太师椅,后侧的屏风旁边是两只工艺讲究,色泽艳丽的粉釉瓷瓶,简洁雅致,大方精巧。 明面上倒是毫无疏漏,地面转块儿之间严丝合缝,自己进屋之前也观察了外墙,墙面与书架之间丝毫没有打造暗室的空间。 若是有什么地方能够藏匿物品——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扫过南面墙上挂着的那幅书画—— 那边是在这幅画之后了。 自己若是寻到了机会,须得来探探这画之后藏有什么玄机。 “小夫人留步。” 陈铮忽地出了声,解玉一愣,疑惑地回过头,见晏洵亦是不解。 “你想做什么?” 陈铮轻笑道:“你不用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我不会将他怎样的。” 言罢他话锋一转。 “久闻晏兄与小夫人不和,今日一见,这传闻倒是不尽可信啊。” “听说小夫人前些日子身体抱恙,在下看着,倒确是一脸的病容,不知小夫人近日身体可好?” 晏洵不自然地垂了垂眸,心中依旧对解玉昏倒一事有些惭愧。 方才见她进来时刻意用口脂将苍白的唇色掩盖,应当是不想叫人看出她神色的憔悴来。 可是却愈发显得她面色苍白,形容羸弱。 只听解玉道:“劳陈大人挂怀了,妾身一切都好。” “那便好,”陈铮忽然语气一变,“大理寺还需小夫人前往配合调查,若是身体尚佳,那在下便可放心了。” 第28章 闹事 “你什么意思!” 解玉还未开口,晏洵便抢先一步变了脸色。 “哎哎哎,你先别着急嘛!” 陈铮看了解玉一眼,也不避讳她,直说道:“我来找你是为了冯大人遇刺一案,此案棘手,犯人狡猾,陛下说了,命你宁远营协助大理寺查案、抓人。” 晏洵冷着脸道道:“大理寺与宁远营向来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想不到堂堂大理寺,竟还有求助于我宁远营的时候。” 陈铮一笑,没有将他的讥讽放在心里,道:“陛下之命,不得不从。” 敢拿陛下来压人,晏洵目光愈冷,道:“找我便找我,干她何事?” 陈铮道:“毕竟小夫人身陷其中,这也是官家的意思,晏兄若是有异议,大可自己去同官家讲。” 解玉不出声。 她倒不是怕进大理寺,只是眼下的局面已不是她们能够把握得住的,自己可不想再与这个陈铮有什么牵扯,以免节外生枝。 见他们都不应答,陈铮倒是无所谓,执起佩剑别到腰间,起身就要出门,又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目光一转,在解玉身上打了个转,饶有兴致地问道:“不过在下近日里可是听到过不少有趣的传闻呢,晏兄和小夫人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解玉心下起疑,扭头看向晏洵,见对方目光沉沉,并不像是有兴趣的样子。 陈铮吃了憋,也不恼,面上毫无尴尬之意,自顾自道:“听闻一向恪尽职守的晏小将军,近日来总是在当值的时间里往高府中跑,眼下这事儿已经传进朝堂之上了,说什么的都有,其中不乏指责之意。” 他目光一转。 “不过我最感兴趣的是,有人说晏小将军金屋藏娇,跑回府里与美娇娘温存来了,可在我印象中,晏兄一向是不近女色的,正好今日小夫人也在,晏兄可否为在下答个疑,解个惑啊?” 解玉一愣,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 “管好你自己,别人的事,少打听。”晏洵皱起了眉头。 陈铮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书房,经过解玉身边时,目光若有所思地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屋内只留他们二人,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解玉忽然觉得更尴尬了。 “我……” “你……” 晏洵一愣,道:“你说。” “我明日,真的要去大理寺吗?” 晏洵抿了抿唇,轻声道:“你想去吗?” 他知道解玉在大理寺留下了些不好的回忆,若是她不愿意去,自己大可以回绝了陈铮。 “那便去吧,”解玉轻颔首,“总归是躲不掉的,还不如早些将此事了结。” 次日正午。 一辆青木马车缓缓驶向大理寺。 解玉独自一人坐在马车内,手中握着一支金钗,正细细打量着。 这几日她好生研究,确定这只是跟普普通通的钗子,毫无玄机。 所以他们将它交到她手上的目的是什么呢?难道说这金钗的来历有文章? 车厢颠簸了一下,金钗脱手落到了地上,解玉弯腰去捡,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喧闹声。 她凝神细听,那喧哗声慢慢变得清晰,其中有一道嘶吼声格外明显,里面隐隐约约能听出“冯家”,“阴谋”几个词。 解玉心中咯噔一下儿。 “停车。” “吁——” 车外的绘春掀起帘子问道:“夫人,怎么了?” 解玉探出头去,街道前方人头攒动,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寻思了片刻,道:“下车,走过去。” “为何?”绘春不解。 解玉没答话,自顾自地下了马车,向着大理寺走去。 临得近了,大理寺前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密密麻麻的百姓,里面隐隐传出争吵声。 她缓步靠近,从人群中钻了进去,隐在百姓当中,看清了里面发生的事。 门前站着的男人发髻散乱,衣衫狼狈,正举着状纸,声泪俱下: “狗官相互勾结害我父亲,大理寺狼狈为奸包庇真凶,现如今还想杀我灭口,天理何存!天理何存啊!” 解玉仔细打量着这个男人,是张生脸,自己从未见过,可差不多却能猜到他的身份。 应当是冯彪的儿子冯翰林。 “冯公子,您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公子哥儿,有什么事儿呢咱们进去慢慢说,你搁这儿闹腾,咱们都不好收场不是。” 冯翰林的对面传来一道耳熟的声音,解玉眉头一挑,看向那个背对着自己的身影。 呦,还是个熟人。 第29章 临危 “你少诓我!谁不知道你是那赵相国养的一条狗?他杀了我爹,你怎会秉公断案!” 陈铮揉了揉眉头。 难缠的人他见得多了,大不了打晕了带走便是。可眼下周围这么多围观百姓,他又实在没法儿下手。 也不知这冯翰林是忽然吃错了什么药,两人从前也又过些交情,虽然算不上什么朋友,可也算是个点头之交。 今日也不知听了什么风雨,一口咬定自己在包庇真凶,同自己反目成仇不说,他口中的真凶居然还是赵相国。 “我是官家钦点来审理此案的,难不成,就连官家也想害你爹?” “你少在这儿狡辩,那赵国良阴险狡诈,将你这条狗安插进大理寺岂不是易如反掌!” 解玉在一旁看得轻松。 这个陈铮向来都是一副大局在握,波澜不惊的样子,眼下见他吃瘪,倒是叫她心中有些痛快。 冯翰林已经到了崩溃边缘,脸红脖子粗地冲着陈铮吆喝着,眼珠子充血发红,看上去怒到极致。 不过也有可能是惧到了极致。 她在这儿站了这片刻,也并非只是在看热闹的。 方才冯翰林说有人要杀他。 解玉心中微沉。 冯彪是死于她手,自己杀他也只是为了复仇,顺便用他的死来搅浑上京这潭水。 可又是何人要杀冯翰林? 难不成这冯彪还有什么大仇家,见他死了,便肆无忌惮地朝他的家人下手。 忽然,对面刺耳的吼声顿住了。 解玉一愣,见冯翰林那双通红的眼不知何时竟看向了自己,正一眨不眨,狠狠地盯着她。 解玉心中暗道不好,回身想走,可来路却被看热闹的百姓围了个严严实实,寸步难行。 陈铮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见手无寸铁的冯翰林一个箭步冲入了人群中,从里面拽出了一个人来。 他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刀,顷刻间便架在了身前之人的颈项上。 陈铮的眼皮狠狠一跳,敢情这厮是有备而来,另有所图啊。 可紧接着却叫他发现了更为崩溃的事。 那个被他抓去当人质的百姓,居然是解玉! 女子表情怔愣,好像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当中缓过神来,下一秒,寒光闪闪的刀刃便贴了上来。 解玉登时抖如筛糠,水光潋滟的眸子里,大颗大颗泪珠像断了线一般自脸颊滚落,像是被吓惨了,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看得人心里狠狠一紧。 陈铮的嘴角抽了抽。 若不是之前在大理寺见过她那淡定自若的模样,恐怕就真要被这逼真的演技给骗过去了。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会怀疑自己在大理寺看到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她。 “快点!快去把赵国良给我抓过来治罪,不然我就杀了她!” 冯翰林咆哮道,手中不由自主地用力,解玉白皙的脖颈上缓缓渗出一道血线。 “你他奶奶的别乱动!”陈铮的双眼立马瞪得滚圆,“有话好好说,别伤她!” 他虽然讨厌高术和晏洵,可还没到跟他们撕破脸的程度,怎么说也不能让高府的人死在自己的地界儿上,尤其这人还这么得高术看重。 他紧紧盯着二人,解玉表情惊惧,面色苍白,垂敛下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神色,可他分明看到了,那份恐惧并未到达眼底。 她到底在镇定什么? 她难道真的不怕死? 这份从容和笃定究竟是从何而来?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小娘们儿是谁?她可是高太尉的宠妾,反正我也活不了了,今日她要是死在这儿了,咱们谁都别想活!” 解玉一愣。 他是如何知晓自己身份的? 那个模糊的想法在她脑海中慢慢成形。 还未及她多思索,便感觉到脖子上的匕首有些不对劲。 “去死吧!”头顶传来冯翰林癫狂的声音,陈铮惊恐的叫喊声响起—— 解玉无奈。 看来自己的身手终究是藏不住了吗。 她不动声色地蓄力,纤细的脖颈微微后仰,紧接着便要抬手——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短促尖利的破空声。 “啊”的一声惨叫,她脖子一松,那把匕首“铛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缓缓抬头。 对面的屋顶之上,一道修长的身影正立在那儿,手中握着那把象征着宁远军的长弓。 第30章 文慧慧 解玉舒了一口气。 这家伙来的还真是时候,靠谱的时候是真靠谱。 她僵硬地转过身,地面上,一支箭矢正中冯翰林的眉心,鲜血缓缓在他脑袋下面蔓延开来,死不瞑目。 解玉闭上眼睛,身子一软,向下坠去。 “小夫人!”陈铮才刚松了口气儿,就见解玉倒了下去,刚落进肚子里的心又提上了嗓子眼儿,赶忙冲过去接人。 “让开!”他的手还未触及到解玉的身子,就被一股大力给推到了一边。 晏洵不知何时到来的,抢在陈铮之前接住了倒下的人。 解玉半合着眼,模模糊糊中看到了那张熟悉的冷脸,只是这张脸上带上了一丝自己从未见过的惊慌。 她身子一轻,被打横抱了起来。 “都闪开!”晏洵厉声高喊,“备马车,找大夫!” “哎呀都散了都散了,死人有什么好看的!”陈铮忙着驱散人群,顺手把冯翰林那张状纸也揣进了怀里。 晏洵此时已无暇顾及他在做什么了,解玉修长的颈项上血流如注,伤口虽不致命,但也十分可怖,更何况她的身子向来羸弱…… 晏洵心中懊悔,要是当初自己直接拒绝了陈铮,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了。 他回过身,狠狠瞪了一眼背后忙活着的陈铮,瞪得对方一愣。 “今日之事,你必须得给个说法。” 言罢,他转身抱着解玉上了马车,留下陈铮一个人收拾烂摊子。 千言万语堵在他嘴边,转了一圈儿,又被他咽了下去。 陈铮无言地看着那辆马车缓缓驶离,到底还是没能为自己辩驳一句。 高府。 解玉醒得很及时。 脑袋沾上枕头的一霎那,她悠悠转醒。 “我这是……” “别动,大夫一会儿就来。”晏洵将她放在床上,板着脸道。 “方才那人……死了吗?” 晏洵一愣,道:“嗯,死了。” 解玉呆呆地睁着眼,像是还未消化这个消息,好一会儿过后才回过神来。 “这样啊……” 晏洵喉头发紧,不知该如何回应,末了声音干涩地说道:“对不起,不该将你牵涉进来的。” “慧慧!慧慧!” 门口传来一阵急呼,晏洵猛地回过神来,起身看向门口。 大夫还没来,倒是先等来了高术。 “怎么样了?听说受伤了,伤得重不重啊?”高术火急火燎地走上前来,看到解玉颈侧被血浸湿的手帕,大惊失色。 “洵儿,我让你平日里多看顾着二夫人,你就是这么看顾的?” 高术面色很不好,晏洵垂着头,一副认打认罚的模样。 “不怪他……”解玉虚弱的躺在床上,轻声说道,“这回多亏了他及时赶到,不然妾身就再也见不到老爷了……” “行了,你下去吧,去催催大夫。” 晏洵颔了颔首,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转身离开。 “慧慧,是我对不住你,你从来就最怕疼了,可却因我的缘故一再陷入险境。” 高术面有愧疚,两手握住解玉沾血的手指:“这么多年来,我还总是让你受伤,你怪我吗?” 解玉敛起目光,强忍着心中的不适,轻声道:“我不怪你。” 第31章 拜帖 解玉从最开始就知道,自己被高术当作了文慧慧的替身。 或者说,她是有意模仿文慧慧来吸引高术,从而令其对自己动心的。 柳家旧部的人花了多年时间打探高术的过往,将这位高术的青梅竹马给打探了个一清二楚,从相貌,到性格,再到举止—— 就连眼下的那颗痣,解玉也模仿了去。 时间久了,那个满身尖刺的孤女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温婉端庄的大家闺秀,就连她自己有时也会恍惚,她如今的样子,究竟是自己的本貌,还是一副面具。 高术走后,解玉下床,取出纸笔,开始写信。 冯翰林从未见过她,为何会一眼便知晓她的身份? 而且他如此目标明确地朝自己而来,用自己当人质,就好像他本就知晓自己今日会去大理寺似的。 是谁告诉他这些的? 或者说,是谁教给他这么做的? 此时的高府门口,提着一盒子礼物的陈铮被门口侍卫给拦了下来。 “这儿是高府,不论阁下是谁,未持拜帖一律不得入内!” 陈铮一愣,瞪着双眼看着这两个铁面奉公的侍卫,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陈铮,大理寺少卿陈铮!” “不论是谁,没有拜帖者,一律不得入内。” “我——”陈铮手指着对面的人,被噎地说不出话来,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便装,他素来不爱穿官袍,觉得累赘,想着自己成日里东奔西跑,一身轻装既方便又潇洒,没想到这一回,这身便服却是叫自己的话失了分量,他抻着脖子指着里面,“晏洵!晏洵!小夫人!” 府内自是无人应答。 侍卫不发一言,依旧牢牢挡在门前,岿然不动。 陈铮气得不轻,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好声好气地解释,道:“你家小夫人在大理寺受了伤,我带着礼物来探望探望,你小子怎么这么没有眼力见儿呢?” 他叉着腰,气呼呼地指了指这两个板着脸的年轻兵士,本以为自个儿今日吃定了这个闭门羹了,不曾想他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 “我高府究竟是有什么吸引力,让陈大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大驾光临?” 晏洵拾级而上,看了陈铮一眼,也不理会他满脸的期冀,径直就要进府。 “哎,你先别走啊,”陈铮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我来看看小夫人的伤怎么样了,你快跟这位小兄弟说说,让我进去!” 晏洵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拿着拜帖来。” 陈铮:“……” “你就不想知道,大理寺查到的有关冯翰林的消息?” 晏洵站住了脚步,回身问道:“什么?” 陈铮神秘兮兮地将他拉到一边。 “我们查出,这冯翰林前几天还一副人事儿不知的样子,一心只想着跟他那几个弟弟争家产。” “可直到三天前,冯府里忽然进了刺客,这冯翰林差一点儿就没命了。” 陈铮语气一转:“可奇怪的是,他并未报官,而是在家中躲了三日,今日一早出了门,便直奔大理寺,说杀他爹的是赵相国,要替他爹讨回公道,你说奇不奇怪?” 晏洵面无表情道:“你想说什么?” 陈铮道:“我是说,这三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就是此案的关键!” 第32章 金钗 晏洵自然知晓。 这几天,他的人日夜守在冯府四周,冯府里的动静他也清楚。 “可这几日里,除了那些刺客以外,并未有人出入冯府,也就是说,问题出在那些刺客身上。” “这是自然,”陈铮道,“冯翰林还没那个胆子做出这事儿来,他那几个弟弟又都是纨绔,他背后必然有人指使。” “不一定。”晏洵沉声道。 陈铮一愣:“为何?” “冯翰林这人胆子极小,即便有人以千金相诱,也不敢做出这种得罪赵相国之事。” “除非他已被逼入了绝境,没有了活路,才有可能下定决心,殊死一搏。” “你的意思是,有人假装赵相国要杀他,却又留了他一条命,让他以为自己再不动手便必死无疑,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刀,想要拖赵相国下水?” 晏洵点点头:“你怎么想?” 陈铮一愣,道:“我要是查出来了,还会来找你?” 晏洵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 “哎,你先别走啊,我还没去看小夫人的,”陈铮忙追了上去,举起手上的盒子,“喏,我还捎了礼物来呢。” 晏洵瞟了一眼,接过盒子,径直进了府,留陈铮一人站在门口目瞪口呆。 晏洵提着盒子进了暖阁,门口的绘春见他来了,轻车熟路地将人引了进去,敲了敲房门,里面却无人应答。 “二夫人,二夫人,您歇了吗?” 绘春疑惑,分明自己方才出来时,解玉还醒着,难不成是因为受了伤又受了惊吓,早早便睡了? “公子,二夫人怕是已经歇下了,不然您过会儿再来?” 晏洵皱了皱眉头,心中思索着什么,对绘春道:“你先下去吧。” 绘春满腹狐疑地离开后,晏洵在门口思量了片刻,便直接推门而入。 床边垂着帷幔,看不清里面的模样,他提着盒子的手缓缓收紧,屏着气息,悄然靠近床边。 厚重的床帏沉沉地垂在地上,叫门口涌进的风撩地微微晃动。 晏洵身手探进帷帐当中,缓缓掀开帘子,露出了里面那张红木大床。 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少女正端正地躺在那儿,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眉头紧紧皱着,看上去睡得很不安稳。 晏洵淡淡地舒了口气,放下了帘子,退了出来。 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晏洵将盒子放在梳妆台上,想了想,还是打开了盖子。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足足摞了三层,看上去像是将上京的胭脂铺子扫荡了一圈儿。 晏洵嘴角抽了抽。 这倒确实是陈铮的作风。 他将盒子重新扣起来,恢复了原貌,转身打算离开,余光却忽然扫到了一个金灿灿的东西。 晏洵顿住了脚步,凑到近前,拿起了那东西。 是支金钗,钗尾是支振翅欲飞的凤凰,钗子沉甸甸的,纯金打造,做工却并不精细,像是在什么小作坊里打的,富贵是富贵,可却不能细看。 他想起了解玉平日里的穿戴,她首饰不多,精致却素雅。 这支金钗显然不是她的风格,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晏洵拿在手里细端详,却没注意到静静出现在背后的人。 “晏小将军喜欢这支金钗?” 晏洵吓了一跳,猛地一回头,方才还躺在床上的女人此刻正站在他身后,歪着头,轻笑地看着他。 “你要是喜欢,不如就拿去。” 第33章 送药 晏洵一愣,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头,声音闷闷道:“抱歉,不该乱动你的东西。” “无碍,”解玉浅笑着,缓缓走向他,脚步还有些虚浮,“这钗子太过张扬,我也不是很喜欢。” 她手指轻抚着金钗,道:“这是好久以前的东西了,从我的旧物当中翻了出来,也不知道是谁送的,当真是不和我心意呢。” 解玉勾了勾唇角:“方才见晏小将军看得出神,还以为你会喜欢,想将它送给你,当做救命之恩的报答。” 晏洵摇了摇头,沉声道:“不过举手之劳,二夫人不必挂怀,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金钗,在下看着有些许眼熟。” 解玉神情微动,声音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哦?哪里眼熟?” 晏洵摇了摇头:“记不清了,应当只是匆匆一面,并未多做留意。” 解玉有些失望,不动声色地敛下目光。 晏洵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指了指盒子。 “这是……陈铮送来给你赔礼道歉的。” “他人呢?”解玉看了看门外。 晏洵摸摸鼻子。 “走了。” “那你……是专程来给他送东西的?” 晏洵这才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之前义父派我来保护你的安危,是我渎职了,对不起。” 解玉不以为然:“你公务繁忙,自然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我身边,此番你已经尽力了,不必自责。” 晏洵闻言,心中愧疚之意更甚。 他低头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来,道:“这是祛疤的药膏,待到伤口结痂脱落后,每日两次涂在伤痕上。” “我想着你们姑娘家,应该都十分在意自己的容貌,”晏洵挠挠头,难得露出一丝窘迫之意来,“若是留了疤,你应当要伤心的。” 见他这罕见的脸红,解玉心情大好,便也生出了丝捉弄他的心思。 “我已经嫁人了,你怎么还叫我姑娘家?” 晏洵却像是犯了什么大忌一样,一下子凛了神色。 “是晏洵冒犯了,还望小夫人莫要怪罪。” 解玉面上还挂着笑意。 她算是发现了,这晏洵虽然平日里板着个脸,凶巴巴冷冰冰的,可竟也是个纯情的,平日里见着姑娘躲得比谁都快。 他看似无欲无求,一心向公,可只要牵扯到高术的事,便是十万个不马虎,认真的劲头儿堪称刻板。 解玉顿觉没趣,接过药膏,淡淡道:“没什么,只不过我身上有寻花楼特质的膏药,更适合我一些。” “寻花楼特质的膏药?”晏洵不解,“你不是寻花楼的花魁吗,平日里经常受伤?” 解玉轻笑一声,看着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孩子。 “花魁也就是近两年的事情,寻花楼从外面看着光鲜亮丽,实则内里早已破败不堪,里面的每一个姑娘,都是可怜人。” 晏洵忽然想起了龚太医说过的话。 “那里的每个姑娘都是可怜人,她也是。” 晏洵从未踏进过秦楼楚馆,自是不晓得其中奥秘,可看着眼前没事儿人一般的解玉,心中却忽然生出了一股隐秘的酸楚。 鬼使神差般地,他开口道:“你能给我讲讲,你从前的故事吗?” 解玉一愣,旋即挑了挑眉毛,眸中藏着深意。 “你真要听?” 第34章 暴露 晏洵回到书房,铺开纸张,取出松烟墨来,一圈一圈地在砚上揉着。 以往研磨这种事都是由下人代劳的,可今日,他心中实在烦闷,只得用这种方式排解心中的郁结。 响起解玉用稀松平常的语气将那段沉重又悲痛的往事娓娓道来时,他的心中忽然冒出了一股奇异又陌生的感觉。 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是怎样挨过一天又一天的饥饿,忍过一晚又一晚的毒打,才能最终隐去一身的伤痕,像个神女一般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呢? “主子,墨是否浓了些?” 晏洵回过神,见着韩延站在自己面前,脸上带着忧虑。 他放下墨碇,道:“何事?” 韩延支支吾吾,有些踌躇。 “怎么,不好开口?” 韩延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道:“您之前命属下去打探二夫人的身世,属下如今……已有了眉目。” 晏洵道:“如何?” 韩延说道:“您猜得对,二夫人并非荆州人士,而是……” “而是什么?”晏洵皱眉,有些不耐。 “二夫人好像是……好像是八年前被灭门的柳家人!” —————— 晏洵离开后,解玉长舒了一口气。 她方才正打算去找许攸,哪成想晏洵忽然闯了进来,自己窗户都翻出去了,只能又赶紧翻了回来,躺在床上装睡。 不然,以她的觉察能力,怎么可能听不见绘春的敲门声。 好在糊弄了过去。 解玉悄然飞过院墙,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 许攸已经站在院子里等着她了。 “还没入冬呢,就将护颈给戴上了?” 解玉面有不悦,道:“怎么,你也想戴?” 许攸丝毫不受她的威胁,狭长的眸子在她身上细细打量着,直至确认她身上没有其他的伤,才敛起目光。 “冯家已经伏法了,也算是替你报了这一刀之仇。” 解玉皱了皱眉头:“你急匆匆找我来,所为何事?别告诉我只是来聊闲天的。” 许攸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是听说你受了伤,想看一眼你死没死。” 一阵劲风袭来,他侧头闪避,面前掠过一道虚影,手臂格挡不及,肚子上就狠狠挨了一拳。 “唔!”许攸一声闷哼。 解玉面无表情地拂了拂乱了的衣裳。 “怎样,死没死?” 许攸捂着肚子疯狂摆手。 “此事定要善好后,我不想再有第二次发生。” “另外,高术的书房我会尽快打探清楚,等着便是。 “还有,”她凉飕飕的目光落在许攸身上,看的他一个寒颤,“没事儿别来烦我。” 解玉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许攸缓缓直起身子,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消失无踪。 他望着解玉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 “还是这般不近人情。” 天边闪过一道白影,许攸抬起双手,让那只鸽子落在自己手上。 信鸽的腿上绑着一只信筒,上面纹着一朵莲花,那是柳家旧部的标志。 许攸取出里面的纸条,上面只有短短两个字,却叫他眉头紧锁。 “离开。” 他放飞了信鸽,转身回到屋内,取好自己的行囊和剑,没有半分迟疑地离开了这间院落。 无人留意之处,一道黑影自墙外掠起,如同鬼魅一般,循着他离去的身影,消失在了茫茫街巷。 第35章 疑心 晏洵沉默地走向暖阁,在院门口见到了候在那儿的绘春。 “公子。” 晏洵面上深情莫测,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不进去伺候二夫人,为何站在这儿?” 绘春如实答道:“二夫人喜静,不爱一旁候着人,平日里若是没有吩咐,就命我们去做自个儿的事,我们也不敢走远了,就在院门口等着。” 晏洵眸色一暗。 绘春不明所以:“公子是要找二夫人吗?奴婢进去通禀一声。” 说罢她就要往院子里走,却叫晏洵一伸手给拦住了去路。 “不必了,我自己进去。” 绘春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略有些急促的脚步,若有所思。 晏洵走到房门口,手放在门上,却迟迟没有推开。 这段时日来发生的种种在他脑海当中闪烁而过,他并未打消对解玉的怀疑,只是不知怎地,如今的他,于内心深处却隐隐不愿面对即将到来的事实。 他重重阖眸,猛地推开了房门。 屋内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带着凉意的风吹进房内,卷起垂落的纱幔,摇摇晃晃的,底下的流苏一下一下敲在晏洵的心上。 他的腿脚上像灌了铅一样,脚步沉重,一步一步,拖着步子走了进去,心中像是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或许并不是忽然出现的,而是那儿原本就有一个小小的裂缝,一直被他缝缝补补,却在这一刻,被这间空无一人的房间骤然撕裂。 晏洵紧绷着身子,面色阴冷,缓缓巡视着这间屋子。 既然绘春守在院门前,那便说明解玉并非光明正大出了门。 只能是偷偷离开了。 他走到窗边,四扇窗户合地密不透风。 晏洵修长的手指划过窗框,目光自窗台之上扫过,视线却忽然叫一个东西绊住了。 他缓缓走近那盆花,是盆吊兰,本应很好养活的植物如今气息奄奄,了无生气。 记得解玉曾经养过颇多奇花异草,怎会连一株吊兰都养不活? 晏洵目光一凝,刚要凑近细端详,身后便传来一道轻缓的声音。 “晏小将军今日不忙吗?为何总往我这儿跑?” 晏洵一怔,回身见到从门口进来的解玉,一下子愣住了。 解玉身上穿着平日里穿的衣裙,挽了个松松的发髻,言笑晏晏地看着他。 “来找我又有什么事吗?” 晏洵一时有些支吾。 解玉的穿戴神情皆无异常,仿佛只是在外面逛了一圈儿刚回来,倒是自己眼下鬼鬼祟祟的,显得十分可疑。 好在他常年行军作战,无论是心理素质还是反应能力都出类拔萃,在一瞬间的错愕过后便迅速恢复了正常,虽还未想出什么理由来糊弄她,但转移话题还是很自然的。 “你去哪儿了?我问绘春时,她说你并未出门。” 解玉一愣,轻笑道:“只是折腾了这么一阵子,有些饿了,去寻些点心,许是方才绘春不在,没见着我出门罢。” “怎么,小将军这才多久没见着我,就又挂念起来了?” 晏洵看着她熟练的娇笑,心头一滞,有些不自然地别过了头。 “我就是有些不放心,来看看,你别多想。” “我并为多想啊,不是大人命你看顾我的吗,想哪儿去了?” 解玉莲步轻移,面上唇上虽没什么血色,可越发显得她眉眼深邃,摄人心魄,晏洵蓦地对上那么一双勾人的眼睛,呼吸一滞。 “小将军,你该不会是对我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了吧?” 第36章 卷宗 晏洵离开后,解玉舒了一口气。 回想着方才他刻意板着脸否认的模样,让她生出了丝平白无故的乐趣来。 这招儿用来应付晏洵屡试不爽,可不知何时,她竟然觉得被她逗到脸热的晏洵有些……可爱。 解玉猛地摇头。 真是疯了。 ...... 《雪满楼》第36章 卷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雪满楼》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37章 晚来雪 大理寺。 陈铮坐在中堂之上,对这个突然造访的客人有些诧异。 “晏小将军是说,想从我这儿调当年柳家灭门惨案的卷宗?” “没错,”晏洵点头道,“此案当年是大理寺负责,我想再阅一遍。” ...... 《雪满楼》第37章 晚来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雪满楼》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38章 孟安世 “大人,您觉得,这晏小将军重启柳家一案,目的到底是什么?” 晏洵走后,澜亭自暗处走了出来,缓缓来到陈铮身边。 陈铮盯着那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跟高家牵扯上的事,总归不是什么好事,”他目光一转,...... 《雪满楼》第38章 孟安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雪满楼》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39章 动心 晏洵知道他不会如此轻易地答应自己,却没想到孟安世会拒绝地如此干脆。 “为何?” “柳家一案地位非同寻常,卷宗更是封存为秘卷,若非有陛下旨意,任何人不得调阅。” “我也不行吗?” ...... 《雪满楼》第39章 动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雪满楼》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40章 暗杀 解玉抬手接下飞落的信鸽,从鸽子腿上把纸条拆了下来。 自从上次与许攸一别,就再未去见过他,那座院子也一人去屋空,宛如从未有人在那里存在过一般,消失得了无痕迹。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她展开纸条,眉头缓缓蹙起。 纸条上只有三个字。 那是一个名字。 ...... 《雪满楼》第40章 暗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雪满楼》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41章 为何而拔刀 孟安世侧身躲过锋刃,回身一转,右手自塌下掠过,抽出了压在底下的长剑。 寒光凛凛,局面一时陷入僵持,解玉浑身漆黑,像条蛇一般步步紧逼,尖利的毒牙之间沁出致命的毒液,想要伺机贯穿猎物的喉咙。 这个孟安世的身手不在自己之下,这一点倒是叫她很意外。虽然自己在兵器上吃了亏,但她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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