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要罢工》 第一章 爬床 http://.biquxs.info/

我是北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太后,现在正被皇帝这个小狗逼搂在怀里。 “陛下,该上朝了。”我望向殿外初现的日光。 元明呼噜了一声,将我搂得更紧了些。 “陛下,内侍们要来了。前几日符相上奏诸侯扩兵一事,今日怕是有了些许眉目。陛下不可懒政,不可迟到。” 元明渐渐苏醒,他支起半边身子,长发垂落,扫过我的眼角。 我偏过头去不看他,他却低下头来在我颈间又假寐了一会儿。 “母妃垂帘听政吗?”他声音有些哑。 我冷笑:“陛下不是同朝臣们说哀家病了吗?哀家还上什么朝?” 元明看我神色不霁,又垂下头来在我身上蹭了蹭,撒娇道:“母妃别生气,儿臣也是为您好。那几个男人心术不正,长得也歪瓜裂枣,实在是配不上母妃。而且他们也不知道心疼您,儿臣都对外说了您身体不适,他们还一个劲儿往您这儿凑。那样的男人要不得……” 我推开他,笑道:“好啊,那你给我去找,什么样的男人是值得?你去找啊。” 元明的脸色瞬间沉下来,他冷然开口:“母妃是故意的吗?” 对啊,我就是故意的,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我刚想发话,被他抢先一步:“母妃,父皇驾崩不过半年,您就如此心急另寻新欢,是想学秦宣太后吗?” 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恶人先告状! 我嗤笑:“是啊,你父皇故去不过半年,你看看你在做什么?” 元明没说话,只是垂下眼睫不看我,半晌才缓缓抬头,凝视着我说道:“母妃还记得您曾经和我说过的话吗?当年您和舅舅在后宫偷情,我出言训斥,您说‘夫死才从子’,我才多大,哪由得了我来管您。可如今父皇已经死了,母妃,父皇已经死了……” 我沉声吼道:“你住口!什么叫我与你舅舅偷情?且不说我做你父皇妃子之前本就是你舅舅的妾,你也不想想我那么多年同符光虚与委蛇、阿谀奉承,为的是谁?难道不是你吗?先帝如此厌恶你们母子,皇后娘娘死了以后若不是我求着皇上把你过继给我,你觉得你这个太子之位坐的住吗?你能有今天吗?” 元明看着我,似是有些败下阵来,他略带委屈与不解:“对啊,你以前明明做什么都是为了我,为什么现在就不行了呢?你以前明明很惯着我的,为什么现在不行了呢?” 我望着他那张与先皇后有着七八分相似的脸,忽然就狠不下心,长叹了口气,慢慢凑到近前,劝他:“宝儿,我们虽无血缘,年岁相差无几,但我此生只能是你的母亲,你明白吗?” 元明收起了他那副可怜模样,就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下床,粗粗穿好衣服,又将置在外头的床榻弄乱,好似刚起床的模样,将外头候着的宫女内侍叫了进来。 “太后娘娘凤体未愈,你们小心伺候,朕下朝了会亲自来侍奉汤药。一定要小心谨慎,今日风大,就不要让太后去外头走动了,听清楚了吗?” 下人们纷纷称是。 前一天我还在朝堂上挥斥方遒,今日就被软禁了起来,连门都出不得了。 都说外甥像舅,元明仿佛不是他那父亲所生一般——先帝元懿此生唯爱两件东西,美人与美食。 在元懿最奢靡的时候,他曾命人将船塞满冰,从滨海之地运送生鲜进宫,还命令一定要在我生日前送到。要知道那会儿已是盛夏,冰整船整船得化,重心不稳船只在江上倾覆,生鲜没了,人也没了。 大臣们一知此事,便连连上奏要元懿废了我这个妖妃。我在心中练练叫苦,我并非滨海之地所生,本就不嗜海鲜。那会儿元懿正宠着我要恶心皇后,偏就要做出这副姿态来刺激她。我还劝过他千万不要和皇后置气,谁知他根本不听,非要说什么在我二十岁的生辰宴上办一场鲜鲙宴。 好嘛,鱼没吃到,骂名背了不少。 诸如此类荒唐之事,元懿做过不止一件。可元明却没有,因着帝后不合,他也是他舅舅符光硬逼着元懿跟皇后生出来的,是以自小到大都不受父亲待见。我初见他时,他也不过才十岁,那样小小的一个人,会背论语春秋,会念诗经文赋,还写得一手好字。 我出身不好,见到这样的小孩简直要赞为神童,将他捧上高坛。 可那时的元明却敏感又自卑,尝尝会拉着皇后的袖子问父皇为什么不来看他。皇后面容难看,却也只能苦笑着回他:明天,明天就会来的。 再长大点,他就不期盼元懿的到来与夸奖了,因为他知道,他越好,他的父亲就会越厌恶他。 可他还是勤勤恳恳、废寝忘食地读书,在我们关系少少缓和地那些年岁里,我问他明知你父亲会讨厌你,你为何还这般勤奋? 元明对我是满脸的鄙夷与不屑:“你一个乡野来的女奴,怎会知道读书的好处?我只为我自己,不管他人。” 这话说的,气得我把他打了一顿。 他很像他舅舅,隐忍聪慧,杀伐果断,不达目的不罢休。 我本来是庆幸的,他这样好的一个孩子,我也能将他护佑得这般好,看着他穿上衮服、戴上冕旒,牵着他的手送他走上龙椅,我坐在帘后,与他一同挽救这个国家。 我觉得我对得起先皇后对我的临终嘱托。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我打过骂过牵过抱过亲过的孩子,有一天,会爬上我的床。 - 符光的女儿符苑进宫了,十五岁,正当好的年纪。小姑娘一身嫣红色的广袖长袍,外头罩着一件如烟似雾的云纱,云鬓金钗,蚕眉凤眸,一看便是大户人家教出来的贵女。 她听闻我抱恙在身,便跟随母亲带了些补品来看我。她说话间笑语晏晏,说不出的青葱好看。 我忽然有些羡慕她,我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被符光教会了一切,成为了注定会被送进宫的温柔刀。她有父亲有母亲,而我在被符光捡到之前,是个差点被父亲卖给屠夫做“两脚羊”的小女奴。 她这样好看的姑娘,这样好的年纪,才是元明最好的良配,最应有的姻缘。 “太后娘娘一定要保重凤体。若娘娘在宫中闷得慌,臣女愿意时常进宫来陪娘娘。”她笑得灿烂,声如莺啼。 我望着她那芙蓉面,心中生出了些许凄楚,却是笑着答应。 - 元明将奏折全数搬来了我的寝宫,我不愿搭理他,饭也没有给他准备,就晾着他一个人。 不知何时,他将宫中的下人们尽数遣退,磨蹭着凑到我面前:“母妃,我饿了。” 我翻过一页纸:“陛下回自己寝宫吧,叫人送点东西过去吃。” 元明一把搂住我的腰靠在我的怀里耍无赖:“饿晕了,走不动了。” 我素来对他心软,无奈叹气,只好叫来他爱吃的一些东西陪他一同用膳。 烛光摇曳,饭菜热气氤氲。上来的都是些寻常野菜白肉,国库被元懿挥霍得所剩无几,宫中要维持生计,元明又不愿增大赋税,只能裁减用度。 他边吃边同我闲聊今日朝堂之事,说什么他不知道隔了几代的远房叔叔平南王,已然招安了一批山匪,正大肆造兵器,谋逆之心,昭然若揭。 “朝内有哪些适合派出去的人吗?” 元明笑道:“舅舅推荐了自己的大女婿。” 我冷笑,擦了擦嘴:“他倒是想得美,一边想把小女儿嫁给你,一边又想让大女婿领了兵权上阵杀敌,敢情天下便宜都是他们一家的。” “那母妃有何高见呐?”他替我斟了一盏茶,挪到我面前。 我拿起轻啜一口:“你还记得你十三岁生辰那日中毒,替我们把下毒的宦官抓回来的那个人吗?” 元明挑眉:“六年前的事了,母妃记得那么清楚?” “当日我便瞧出那人不一般了。我们这边也方才想明白是谁下的毒,他竟已经将人抓住了,连帮凶都没有放过。这几年,我一直都替你留意着他呢。” 元明闻言,喝茶的手一停,他放下杯盏,挪到我身旁,用脸颊蹭了蹭我的肩膀,半含嗔半撒娇:“母妃是为了我,还是自己啊?” 我知道他又想起男宠之事了,连忙答:“为了我们。” 这个答案元明甚是满意,他抬眼看着我,眼睫与我相距不过咫尺。我几乎能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扑在我的面颊上。 我轻轻推了推他:“他叫季清,如今已做了卫尉,统领宫廷内外的守卫了。你可以去考察一下他,看他是否合适。虽说符相一路扶植您登基,但符相终归是外戚,且一向渴慕权力不择手段,陛下还是要小心为上,多多培养自己的人。” 我瞧了他一眼,只见元明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嘴角含笑:“好,都听母妃的。” 我垂眸:“晚膳也用好了,折子也看完了,陛下该回去了。” 元明又开始闹小孩子脾气了:“回哪儿去?我殿里怪冷清的,不去,还是母妃这儿热闹。” 我深吸一口气,有些愠怒:“皇帝,你要知分寸。” 此言一出,元明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他长相俊朗,在人前却不爱笑,惯是一副冷峻严酷的表情,眼睛半垂,眼睫映出一圈淡淡的阴影,颇为阴沉威严。 我很少见他那样的表情,今日倒是第一次。我知道他不高兴了,但还是说道:“你该回去了。” “母妃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我惊异抬眼。 “母妃难道不知道我想留下的原因吗?”元明盯着我,似是要将我看穿,“真是好笑,你不过比我大七岁,又非我生母,我又何必在人后守着规矩叫你母妃,是不是,符嫆?” 我“噌”地一下站起来,退开几步,心头狂跳:“元宝儿,你不要那么荒唐。” 宝儿乃元明乳名,皇后还在时,我常听见她这么喊他,只要皇后一喊他,他就会乖乖听话。可那是只对母亲的,我又不是他真正的母亲。 元明显然更加生气了,他起身朝我走来,一步一句:“符嫆,你要知道,从十三岁我生辰那日,你把解药渡给我的时候,你与我,便不再是庶母与嫡子的关系了。” 我已退无可退,元明将我逼在墙角,将我圈禁在他的怀里。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怎么就长成了如今这副高大魁梧的身躯呢? “你在闹什么?”元明问道,“我觉得你生气了。” “你这样我能不生气吗?” “不是因为这个。”元明笃定,“今日你就只见了符家的人,见到符苑不高兴了?” 我没回答他。 他好似肯定了这个答案,心情有些好转,语气也软了下来:“我不会娶符苑的,你放心。” 我望着他,笑了一下:“如今确实不应该娶。你与你舅舅新仇旧怨那么多,娶了人家女儿过来,就是糟践了人家姑娘。符家女儿可不会屈居人后,必定是要当皇后的,帝后若不和……”便又会多一个如元明这般孽缘所结的因果了。 我没说下去,元明也沉默。 他放开了我:“你想让我娶别人?” “你这个年纪了,不该成亲吗?我在你这个年纪啊……你父皇可喜欢我了。”我颇为慈爱的捏了捏他的脸。 元明一把抓住我的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一言不发。半晌,他甩开我的手,笑道:“母妃放心,儿臣定谨遵母妃教诲,绝不娶自己不喜爱的女子,不然……就是糟践人家姑娘,是孽缘啊。” 我看着他阴沉着脸拂袖而去,一阵阵疲惫无力感涌上心头。 我实在是不应该惯着他,可我始终忘不了皇后临终前看我的眼神充满了留恋与不舍。 “我若走了,独留元明一个人在宫中,该如何是好?你也要一个人孤零零的了,深宫幽寂,长夜难眠,会寂寞吗?” “蛮蛮……蛮蛮……” “你与宝儿要好好的,相携相伴,永永远远,替我看着他长大,好吗?” 我已哭得失声,颤抖着身子点头。 我说:“好。” 第二章 无人赴约 http://.biquxs.info/

我第一次见到皇后,是在进宫那年的夏天。宫内池塘荷花开,我乘兴而游,脱了鞋袜,在池塘边沾湿了脚。我本就不是什么高门贵女,我也不嫌脏,用湿脚就在泥地上走来走去,却不承想占了元明的地盘,吵了起来。 那年的元明才十岁,硬气得很,扬起池子里的水就往我身上泼,还骂我是奴婢。 我才进宫,根本不认识什么太子什么皇后,见一个黄口小儿竟敢这般欺辱我,拎起他就要往池子里丢。 皇后闻声赶来,连忙将我拦下。宫人指着二人说明身份,要我跪下认罪。 我心中大骇,只觉得要完了,才进宫,便惹了主子。 不承想皇后非但没有责难,还将我扶起,递了快帕子让我擦脚。 她将元明牵到一旁,让他坐下,自己蹲着替他擦脚,轻声细语,眉目慈善。 我突然不生气了,而是生出浓浓的悲凉。我好羡慕元明,羡慕他有母亲又有父亲,疼了饿了冷了,都有人嘘寒问暖。而我在他这个年纪,早已没了孩子心性,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按照符光的喜好学的,如何讨好如何谄媚我一清二楚,可让我恣意地嬉笑怒骂,难,太难了,我得先想想会不会惹符光不高兴。 元明似乎是不喜欢我盯着他们看,穿好鞋子后又气势汹汹地跑过来站在我面前,指着我大喊:“你这个奴婢好大的胆子,以后别让我宫中看见你!” 我不喜欢他,却碍于身份,只得称是。 皇后一把拉过他,哄道:“宝儿,不可无礼,这是容夫人。” 元明一听,脸色瞬间暗下来,恶狠狠地盯着我:“又来一个女人!阿娘,就是有那么多莺莺燕燕围着父皇转,父皇才不喜欢我们的。” 皇后垂眸:“瞎说,你阿爹喜欢你,只是忙于政务才不来的。” 元明努努嘴,一脸的不相信。 皇后又道:“你看,这位容夫人多好看啊。” 元明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眼,冷哼一声:“那又如何?她还光着脚呢,脏死了。” 皇后失笑,叫人拿了双新鞋子给我穿。我跪下接过,皇后将我扶起,看了我一瞬,只听她轻轻叹息:“唉,也还是个孩子啊……” 符光送我进来,除了皇帝好色,更多的是因为帝后不和,不利于他在后宫行事,他需要安插一颗新的、听话的、得宠的棋子。我是他一手养大调教的,将我送进宫,再好不过。 符光让我辅佐皇后,我听话,便整日里围着皇后转,还求着皇后教我管事,好为她分忧。可我渐渐发现,皇后根本一点事儿都没有。后宫三千,无人请安,无人问津。 “娘娘,宫中为何没有晨昏定省?”我问她。 皇后半晌无话,只是笑笑:“皇上让人免了,说不要有人来打扰我。清净虽是清净,但不免寂寞。” 我凑上前去,挽住皇后的胳膊:“那我来了,娘娘觉得热闹吗?” 皇后笑了:“热闹啊,你和宝儿天天吵,哪还会不热闹?” 此言不假,元明当真是看我不顺眼的。我第一次去皇后寝宫做客,他就拿着东西要赶我出去,嘴里还未自己的母亲打抱不平,说我是个表里不一的小人,皇帝面前装的柔弱,实则就是个无才无德的泼妇。 我听罢仰天大笑,这话说得对极了,是以我让他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泼妇——我拿着鸡毛掸子,绕着寝宫追了他一圈又一圈。 宫人们都说,自我来后,皇后脸上多了几分笑颜,终于像个活人一般,有了暖气。 我十八岁生辰那日,皇后送了我一对比翼鸟的玉佩,说是与我的小名极搭。 蛮蛮,蛮蛮。 崇吾之山,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 雌雄双生双死,为之伉俪之鸟。 那本是一双的玉佩,另一只却被元明抢了去。 他朝我做鬼脸:“我母亲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能分你一样就已经很好了,你还想要一对?” 我气急败坏,大吼:“你等着元宝儿,终有一日,我要将你的东西全部变成我的!” 皇后支颐瞧着我们,面上是笑着的,可眼睛里却是无尽的落寞。她叹了口气,伸手抚上我的脸:“你这般女子,大哥为何也要将你送进来呢?有我一个……还不够吗?” 我将玉佩揣进了怀里,靠近心怀的地方。我朝着皇后笑了笑:“我本来差点被父亲卖给屠夫,符大人救了我的命,我要报答他,也要报答您。” 我说得轻巧,是因为岁月抚平了很多事,我已然不在乎,如今能吃能喝能睡,我已很满足。可我看见皇后的眼神动了动,泪水竟从她的眼角渗了出来,她颤抖着声音问道:“你说什么?将你……卖给屠夫?” 我无奈地笑了笑:“是啊,没办法了……饥荒战争,我们整个村子的人都快死绝啦,母亲也没了。父亲带着我和弟弟逃荒,一路上吃草吃树,进了城后看见有肉但是没钱,只好把我卖了……” 皇后倾身捧起我的脸,她将我揽进怀里,轻轻拍着背,如同哄小女儿睡觉一般温柔。她在我耳边喃喃:“这世道……真是苦了你了,孩子。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好像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我眼睛里流出来,一摸,竟是眼泪。自从入了符家,我便再没有哭过,过了好日子,有什么好哭的呢?可为何如今还是觉得委屈,还是觉得难过呢? 符光逼死元后,硬生生将妹妹塞到了皇后的位置。他渴望权力,渴望触及那个万人之上的位子,坐在群峰之巅,听万人称颂,看万民伏拜。为此不惜牺牲感情、人命、金钱,一切一切。 我是其一,皇后也是其一。 我突然觉得皇后娘娘好可怜啊,她高高在上、母仪天下,竟比我还要可怜。我是因为投胎没投好,这是无法挽救之事。可娘娘出生在那样好的人家,有那样好的容貌、身世与才学,为什么还是沦落到和我一样的境地呢? 我问了年长的宫人,她们说,是因为不得宠啊。皇后娘娘不受陛下宠爱,才会在宫里寸步难行,连带着太子殿下都不得父亲喜欢。 我似乎在那一瞬间明白了我在后宫真正要做的事。 那日,我本是和元明约好一同放风筝。他前一天扎纸鸢扎到好晚,手指都被竹签戳破了皮。 但是春天来啦,他说他看我兴致那么高,就勉为其难陪我玩儿一下吧。 好笑,到底谁才是小孩,谁才是想玩儿的那一个? 元明兴致高昂地编好纸鸢,早早地在宫苑的亭子里等我。 可我没有赴约。 第三章 祸国妖妃 http://.biquxs.info/

可我没有赴约。 春日的早晨,我从宫苑的矮墙上翻身而下,正巧摔进了元懿的怀里。 “宫苑内飞檐走壁,是为何事?”他问我。 我眨了眨眼睛,笑答道:“红杏闹枝头,妾……去偷春。” 我失了约,元明却因此等了整整一天。 元懿宠爱我,珍宝如流水,钱财似沙吹,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如今是真的信了。穷人就算是饿死,这些金银财宝也到不了我们的口袋,而帝王将相只消勾勾手,那便是探囊取物,瓮中捉鳖。 我是个好学生,那十数年间,符光教我的,我都学会了。虚与委蛇、逢场作戏,柔弱、狡黠、机警、委屈,我什么都演得出来。 为此,我还背上了祸国妖妃的骂名。骂就骂呗,只要能哄着元懿高兴,我就有好日子过,娘娘与元明也就会有好日子过。 可也不尽然,即使我常常向元懿吹枕边风,但他不喜欢便就是不喜欢。宫里人的心眼儿加起来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自作主张的也大有人在。 元明十三岁那年生辰被宦官下毒,宴上我与他玩闹,抢了他的半块酥吃了下去,不承想与他一道中了毒。 元懿在我的榻边跪着,不停哄着我,替我擦着汗。我神志不清,五脏六腑像是被火烧一般,哭着求他:“我走以后,还请陛下,对……对娘娘好些……” 元懿慌了神,发了疯似的要太医配药。 太医满头大汗,只说能先用药吊着命。 大殿内死气沉沉,众人都跪在地上,只听得见皇后的抽泣。 季清突然闯入殿内,抓着一个宦官的头发将他扔在地上:“陛下,就是此人下的毒。” 宦官交出了解药,可却只有一瓶。 元懿一把夺过,犹豫了一瞬,又厉声问道:“再去配一瓶,还有太子!” 宦官哆哆嗦嗦“奴婢……奴婢只有一瓶啊陛下……配不出来了,配不出来了……” 元懿目眦尽裂,咬牙怒斥:“拖下去!凌迟!给我查!给我查是谁指使的!” 我实在难受,嘴中囫囵,神志不清地喊人,一会儿喊娘一会儿喊娘娘。 元懿看了眼耳房,沉默良久,烛光将他的面庞照得半明半暗。他示意宫人将我扶起,端着药瓶放到嘴边,哄道:“阿蛮张嘴……阿蛮阿蛮,以后你给我生个太子好不好?” 此言一出,我犹如梦中惊醒,耳边轰雷掣电,艰难地挣脱宫人的束缚:“不要……陛下,我不要……” “啊——宝儿!宝儿!”皇后凄厉的叫喊声从耳房传来。 我在一片迷蒙中看见她抱着元明冲进来,泪流满面,撕心裂肺:“陛下……陛下……求求您,救救宝儿吧,求求您……” 元懿默然地看着哭天喊地的皇后,良久才说出一句话:“他本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空气忽然凝滞。 “能活到十三岁,已是朕对你们符家的仁慈了。” 可我也姓符啊,陛下。 我也姓符啊,娘娘,也早已是我的家人了啊。 皇后呆愣住了,双目陡然失神,直直地跪了下去。 元明吃的比我多,面唇已然发紫。 我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夺过药瓶灌进自己的嘴里,推开宫人翻身摔倒在地上,强忍着腹痛匍匐爬向榻边昏死的元明。 我捧起他的脸,将口中的药渡到了他的嘴里。 “阿蛮!”元懿连忙跑过来将我抱放回榻上,“阿蛮!你这是做什么!” 元明不能死,他死了,娘娘也活不成了。娘娘过得这般苦,对我这般好,我不想再让她伤心了。 皇后也扑到了我的榻前,我侧卧着看她,看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我想,这眼泪许是为我流的吧。 我想伸手摸摸她的脸,却已经动弹不得。 我张了张嘴,心中百转千回、愁肠满曲,拼尽全力却无声:“娘……娘……” - 我没死成,只是烧了很久很久。许是老天爷那我前生太过孤苦,还想留我久点,让我享享福。 那时候我整个都迷迷糊糊的,一会儿看见皇后,一会儿看见元懿。 一日夜里,我安安静静地睡着,却感觉到有个人爬上了我的床。我没有力气去辨别,以为是元懿,虚弱地喊了一声陛下。 身后的身体忽然一滞,半晌才叹了口气,一只手慢慢环住我的腰。我这才意识到那人的身形比我还要小。 “元宝?”我犹豫开口。 元明闷哼一身,没有说话。 我努力寻找着自己的思绪:“你……你好了?” “嗯……我已经好很久了。父亲母亲都不让我来看你,我只能偷偷来了。”他的言语中似有啜泣,“你还难受吗?还疼吗?” 我迷迷糊糊应答:“不疼,可是……好晕还冷……” 元明紧了紧怀抱:“这样呢?这样呢?”他不停地变换着姿势,只为了将我搂得更紧些。 我失笑,哄他:“这样就好啦。” 他安静下来,一动不动地用自己的身体熨帖着我。 “你像个小火人。” 元明将我翻了个面。我睡意朦胧,没有睁眼看他,只感觉到他的气息拂在我的面颊上。 他在用额头试探我的温度,清甜的香气萦绕在我的鼻尖。 “你烧了好久了。”元明将我的手捂在自己的胸口,我仿佛感受到一团火星在我掌心灼烧,想要撤走,却被他一把拉住。 “我帮你暖暖。母亲说人心是最暖的地方,你就捂在这里,别跑。”元明的声音莫名得让我安心,我没有再离开,只觉他的心口规律地起伏着。 咚咚,咚咚。 是他的心跳。 我不知道那晚的元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醒来时,枕边已然没有了人,若非残留的余温,我险些要觉得昨晚一切皆是一场梦。 我的病好了,愿意来瞧了我一次,告诉我宦官已经处置了,叫我放心。 我问他,幕后主使是谁,查出来了吗? 元懿神色古怪,顾左右而言其他,稍坐坐便离开了。 皇后告诉我,查不出来,那宦官一口咬死是自己出宫采买的时候将毒药带进来的,他就是看不惯太子,就是想杀他。 我冷笑,想去找元懿将此事彻查,可我走到他寝宫外时,却听见里头娇娇媚媚的笑声,婉转低吟,不堪入耳。 宫人们瞧见我愈发阴沉的脸,怕我进去闹,连忙好言相劝,说什么陛下最疼的就是容夫人您了,这里头的狐媚子您不必放在心上。 我没说话,嗤笑一声,翻着白眼就离开了。 他的儿子要死了,他却把解药让给了宠妃;他的宠妃来找他讨个公道,他却在政殿里与其他的女人欢好。 真是荒唐至极,好笑至极。更可笑的还是我自己,竟会相信这个男人是真的宠爱自己,真的心疼自己。 他和符光一模一样,遍搜天下珍宝藏诸家中,兴起时拿出来把玩,不爱时搁起来蒙尘,若能送给他人谋求更高的利益,他们必定会把那珍宝装扮得漂漂亮亮,双手奉上。 - 我开始无所不用其极,像一根藤蔓一般将元懿缠住。 我哭诉我的过往,歌颂他的怜爱,抱怨他人的不善,埋怨我对他难解的情愫和后宫中纷纷扰扰众多女人带给我的困苦。 “陛下,妾身好像已经离不开你了。”我常伏在他的胸膛上,戚戚哀哀,娇娇柔柔地同他倾诉。 每每此时,元懿总会耐心地安抚我,亲吻我的眼角:“别怕别怕,朕不会离开你,不会离开你。” 那一日清晨,我拉着他的衣袍,让他不要走,说若是他走了,我会心慌。 元懿已经辍朝一个月了。 大臣们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和水一并吞了才好。 可元懿并不收敛,我的生辰将近,他要为我准备鲜鲙宴。然而渔船倾覆,我一口都没吃上。 我告诉元懿不要铺张,小小的家宴即可,皇后身体不好,宫中淑妃娘娘最长,不若让淑妃娘娘给妾身办生辰吧。 元懿应允,然淑妃看我的眼神不善。 淑妃是望族出身,家宴办得妥帖,宾主尽欢。当夜众人各自散去,第二天却被沁芳阁侍女的尖叫声给惊醒。 淑妃殁了,死得悄无声息。 太医来看,只说淑妃死于窒息,却又无外力痕迹,若要知晓缘由只能等仵作来验。 堂堂淑妃贵体,怎由得仵作那般腌臜的人触碰。众人只当淑妃命不好,死于急症,便发丧入棺了。 淑妃出殡那日,漫天飘雪,有人呜咽哭泣,有人装模作样,只有我觉得心里畅快。 当年我找到季清,探查了宦官行动路线,又蛰伏许久,才查出我与元明中毒出自淑妃之手,奈何没有证据,又忌惮淑妃母族,祸及皇后,我们只能秘而不动。 此次我生辰,淑妃自己备的食材,自己安排的座位、仆从、菜单,怎么看都是死在自己手里的。没有人会知道,是我联合了季清,将本应该放在淑妃桌上的点心掉包成了含有夹竹桃汁水的糕点,又让人喊了沁芳阁侍从们去喝酒,到了后半夜所有人都倒头大睡,淑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活生生在自己的寝宫丧命。 我承认,自此后,我的手上沾了血。 人生如逆旅,坎坷崎岖多,我前半生不太平,若想要后半生太平,只能如此杀出血路。 我本以为这样能让皇后和元明在后宫中过上好日子。 可皇后死了。 是符光害死了她。 那时南朝与我们征战混乱,大量的兵马被调往边疆对抗南军。前方战事不利,以致于最后不得不动用京师。符光想趁此机会毒死元懿,扶元明登基,让他做傀儡,而自己就当那个掌握一切的傀儡师,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将药给了皇后,说让我去下毒。 后来我时常想,为何他不直接来找我,若是直接找我,说不定我真能毒死元懿。可后来想想,应当是他已经不信任我了,他觉得我占着元懿的宠爱乐不思蜀,断不会做出此等损己利人之事。 皇后终是没有下手。那日她将我喊去宫苑,坐在我们初遇的高台亭子上,望着天际高挂的圆月,与我对酒闲聊。 “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她又是一饮而尽。 我有些慌了,连忙制止:“娘娘别喝了,您喝得有点多了。” 皇后推开我的手,望着我笑得极其开怀:“蛮蛮啊,这月色……可真是好看。可惜了,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我心头狂跳,只觉得此话不吉利:“娘娘说什么呢,月有阴晴圆缺,总是能再见到的。” 她拿起她的那壶酒一饮到底,望着我痴痴笑,眼泪却滑了下来:“蛮蛮,你真是个好姑娘。” 她突然举着就被站起来,对着明月遥遥一敬:“今日别江河,他人九泉逢……你我,你我皆故人。” 我想起身去扶她,却见她身形一软扑倒在地上。 我惊叫着冲过去将她揽在怀里,只见她鼻口鲜血直流,眼神涣散,目无光点。 “娘娘!娘娘!来人啊——救命啊——来人啊——”我声嘶力竭地喊着。 “蛮蛮……救不活啦,救不活啦……”她抚摸着我的脸,“好孩子……深宫幽寂,长夜难眠,你与宝儿要相携相伴,要好好的……帮我……照顾好他……” “娘娘——”我泣不成声,台下有光影攒动,我大喊,“来人——来人啊——” 皇后在我怀里,血污满面,却没有任何惊惧与惶恐,她是笑着的。 “我……终于自由了啊。” 终于自由了。 第三章 符苑造访 http://.biquxs.info/

梦中依稀少年事,泪湿枕巾。 一觉睡到正午,元明已经在我殿中批折子了。午膳被放在温菜皿里,还冒着热气。 我缓缓起身,他听见声响,搁下笔走过来撩起我的帘子,看见我面上的泪痕微微一愣,连忙俯身下来捧起我的脸:“你哭了?做噩梦了?” 我想躲开,却被他牢牢钳制。元明坐在榻沿,轻声问道:“梦到什么了?跟我说说。” 我垂下眼眸:“我梦见皇后娘娘了,还有很多我们以前的事。” 元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面上难得露出戚然的神情。他道:“母亲……故去很多年了。” 我刚睡醒,还有些呆呆的。 他抬手拭去我的眼泪,顺了顺我的头发:“没想到我们待在一起也那么多年了。” 他故作哀伤:“你以前对我很好的,不像现在……” 我有些生气,这孩子真不讲理:“我现在对你不好吗?什么都由着你,你让我听政我便听,你要撤我的帘子那便撤,我有同你抱怨过一句?” 元明没说话,深深地看着我。时间一长,我就有些害怕,想要后退,却听他道:“我在你地方找到了小时候的纸鸢,还有比翼鸟的玉佩,你第一次为我做的发冠、香囊的次品……” “元明你翻我东西!”我这人就是改不了穷命,很多东西我觉得丢掉可惜,便一股脑儿地将它们装起来,本只想给自己留个念想,谁承想这家伙竟然趁我不被全部翻了出来。 被窥私的羞耻感强烈上涌,我面颊一红就骂他:“你是贼吗!趁主人不备就翻东西?” 元明见我恼了便笑:“什么你的东西,我是皇帝,这天下都是我的,那些小玩意儿自然也都是我的。” 他盯着我,仿佛还有什么话在嘴边没说出来,我别过头去不看他。 “外头已是春日,柳枝抽芽,桃花泛红,陪我出去放纸鸢吧?” 我拒绝:“你多大的人了?还要放纸鸢?” 元明眉头一蹙,叹气道:“我还记得十三岁那年春日,在宫苑里等了你整整一天。头天你还说的信誓旦旦的,我熬夜将那纸鸢扎出来,你却……” “好了好了,我陪你去放还不成吗?”装可怜,真是受不了。 元明听我如此说,眼睛里闪着亮光,一下子凑近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我连躲都来不及。 “你——” 他却不理会我的恼怒,自顾自说道:“当年你送我生辰礼,我还想你什么时候手艺那么好了,送得出那么精致的东西,说是自己做的,怕是骗我的吧,没想到你竟在背后用功呢。” 他看着我,笑道:“那些残次品本就是给我的,我就拿走了。” “我错了,你根本不是贼,你就是强盗。”我忿忿。 元明拉过我的手,哄我:“我会送你更好的东西。” “不稀罕,留着送给别人吧。”我不想和他说话,一头又要栽进被子里。 元明不让我睡,拉着我洗漱装扮好,用完膳,便想牵手出宫殿。 我连忙挣脱,四下张望,他却不避讳,笑着与我十指相扣:“他们谁不知道?你还怕他们看见?” 春日和煦,万紫千红,微风拂面,好不自在。 元明遣散了众人,就留了我们二人在园里。皇后还在时,我还当自己是个孩子,最喜和元明玩闹。可后来我的位置越爬越高,跟在我身后的人越来越多,我不得不摆出架子来震慑他们。 如今要我再拿着纸鸢奔跑,委实有些难为我了。 元明却好像根本不在意我的纠结,直接将那纸鸢递给我,他牵着线,笑看向我:“跑啊。” 那纸鸢的颜色被元明重新填过,我在他面前也没有任何顾忌,索性放浪一把,将裙子牵起,举着纸鸢逆风而行。 春风作美,纸鸢翩然起飞,我仰着头看着它一点点飘过树梢,飘出宫墙。未曾留意脚下,只觉被谁绊了一跤,猝不及防向后倒去。 元明一把接住了我,好似早有准备,狡黠地看着我笑。 我想将他推开,却被他一把抱紧:“我喜欢看你这个样子。你也才二十六岁,何苦整日让自己愁眉苦脸,苦大仇深的。” 我努力与他分开一点距离:“还不是因为你爹留下的烂摊子,他倒好,好东西全被他用光了,剩下的只能我们来收拾。” “是啊……只能我们收拾。”他的脑袋垫在我的肩膀上,细语呢喃,“所以你要一直跟我在一起。” 我放弃挣扎,无奈叹道:“又开始做梦。” “符嫆,你在意我。”元明没有犹疑,没有质问,只有肯定,“你心悦于我,我知道。” “胡言乱语。” “我没有。你就是!”他带着孩子的任性,与我闹脾气,“母后去世,是你陪我度过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是你安慰我,说你永远也不会丢下我,我永远不会是一个人。是你一路扶持我,牵着我的手,踩着雪阶一步步走上皇位。所有的一切都是!符嫆,你扪心自问,自始至终,你难道都是将我当做孩子,而不是一个男人吗?” 我失语,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皇后走后,我将扶养元明当做人生唯一寄托。当时有多少人想爬上皇后的位子再诞子嗣,被我一个一个踹了下去,我守着元懿的宠爱,看着元明一点点长大,长成如今这副高大挺拔,英姿勃发的模样。 我仍记得一年冬日,京城下了好大的雪,我与元明在宫苑里打雪仗,脚下一滑,同他一起滚进了雪堆。他用自己温暖的身躯护着我,将我整个人包裹在他的身体里。 我当时就想,他已经是个男人了。 可我不能告诉他,我笑了笑:“你看你说这话,还不是孩子气?” 元明盯了我半晌,神情凝滞在脸上,突然捧住我的脸俯身下来亲我。 男人的气息猝不及防挤进我的嘴间,横扫我的理智与矜持。 “不……”我被吓傻了,本能地推拒。 元明根本不理会我,他将我的双手反剪在身后,深入唇舌,让人退无可退。 我未尝体验过少年人的莽撞与直接,我在侍奉符光与元懿时,他们已年近四旬。 男人到了那个年纪,常带着一种沉稳慵懒的气息,而他们也以逗弄我为乐。 可元明不是,他像只刚出闸的小野兽,对一切都充满了探索与掠夺的好奇渴盼,只要能激发起他的兴致,他便不管不顾地想要收入囊中。 我感觉到有些窒息,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一声惊叫见我们拉回现实,我们齐齐抬头,只见符苑站在花丛旁,一脸惊恐地看着我们。 第四章 私情败露 http://.biquxs.info/

元明将符苑关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看着他气定神闲地待在我殿里,忍不住问道:“宫门已经落锁了,你要把她关到什么时候?” 元明的眼睛从奏折上挪开,看着我:“再关个几天,不急。” “那符家那边怎么办?” “符苑同家里说进宫,但人却不见了,问宫中人也一概不知。等回去后,她却硬说自己进宫了,你觉得符家的人会怎么想?真的会信她吗?”元明看着我,“她一个不得宠的庶女,本来就是被送进来当棋子的,她的话有几人会信?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我们……” 他说着便放下笔凑到我面前,讨好似的笑了笑:“你放心,我不会对她怎么样的,不过就是在暴室里关几天,吓吓她,过几天就放出去了。” 我没说话,脑子来却还是符苑看我的眼神,惊恐又嫌恶,仿佛是看见了什么天底下最恶心的东西。她说:“符嫆,你是我父亲的妾啊,是我的庶母也是陛下的庶母啊!你这个妖妃祸害一个皇帝还不够,还要祸害另外一个皇帝吗!” 祸害?初听见这个词的时候我觉得甚是好笑,到底是我害的元懿还是他害的我?有多少奏折是我帮他批的你们怕是不知道吧? 一个昏庸无度的帝王,治国无方,醉死温柔乡,最后竟然还要我来替他顶罪,真是可笑至极。 可元明呢?我忽觉得害怕,他是一个勤奋乖巧的孩子,他会在寒夜里顶着烛光看书,在烈日下学习五谷种植,身在庙堂,心在江湖,他满目疮痍,心中却自有一片桃源,住着他千千万万的子民。 他是这样好的孩子,这样好的男人,这样好的皇帝。 难倒要他因“子烝母”这样的背德罪事而背负千古骂名吗? 而我,做了那么久的祸国妖妃,如今扶持太子登基,维护朝纲伦理,坐着高高在上的太后,也要因这不言而喻的错事而毁于一旦吗? 糊涂啊糊涂,符嫆,你因一时情迷而瞎了双眼误了心智,真是糊涂啊。 元明还在我的怀里窝着,他说今晚他想留在我房里睡,说罢又抬头亲了亲我,笑说母妃好香。 我揉着他的脑袋,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陛下,你长大了。” 元明面上的神情瞬间凝固,他有些暴躁,双手箍住我的肩膀,隐忍着情绪:“符嫆,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想做什么?我现在真的猜不透你了……你,你不是爱……” “是母亲对孩子的爱,或者说……是姐姐对弟弟的爱。我感念皇后之恩扶养你长大,给予你陪伴,保你登基为帝,是我的责任,是我要还清皇后娘娘的。我必须要跟你说清楚,你不该再沉沦于此,你不过就是习惯了我的陪伴罢了,你需要找一个真正爱你,真正懂你的女孩子……” “你就是!”元明大喊出来,“我说了你就是,符嫆你听清楚了吗?我原以为我不用讲你便是懂的,我们之间有这样的默契。可你明明也明白,但你非要退缩,非要抗拒,为什么!你在怕什么?你怕史书工笔为后世诟病,还是怕群臣激愤要杀你灭口?不会的,你信我,我不是我父亲,我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胸中激荡,却刻意将自己颤抖的双手缩回袖中不让他瞧见。我稳定声音,仰头看他:“不,我素来不懂,我只是太惯着你了。今日之事本不该发生,是我娇纵了你才让你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够了!”元明双目猩红,隐隐有泪。他受伤难过却又极力维持着帝王的尊严,颤抖着声线:“符嫆……符嫆……我如今是真的明白了,你不爱我,你也不爱我父亲,不爱我舅舅,你对我母亲也没有留恋,因为,你只爱你自己。” - 和元明吵架真的是最伤身体的事情了。连日来虽不见他,但我仍旧心力交瘁,元明那句“你只爱你自己”更是如同刀子般在我心上千刀万剐。 这个天煞的小白眼儿狼。 可元明还是听我的话,用了季清,只因他将季清叫来堂前,问了三个问题。 为谁打?打的谁?怎么打? 季清一一答出—— 为百姓、为君王。 打诸侯、打权臣。 开赦罪犯以充前沿,边防军队统归遣将,联柔然鲜卑兴茶马之政,军中功高者得赏,勇武者封官,不论出身。 这题答的真好,不枉费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送兵书、图與给他看。 元明任命季清,朝中反对声音最大的当属符光的幕僚们了,左右不过就是几句年轻经验不足,易出差错,若是战败改如何是好。 元明轻轻瞥了他们一眼,冷淡道:“如此说来,诸位推荐的人能保证旗开得胜,用不战败,是吗?” 朝中顿时鸦雀无声,无人再敢反驳。 季清受命后来了我寝宫一趟,说是感谢太后多年栽培,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自此后必定为太后皇上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我点点头,留着他说了很久的话,一直到傍晚,还喝了酒吃了饭才将人送出宫去。 元明肯定是知道的,元懿死后,我替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宫中眼线,尤其是我们俩宫里的人尽数换成了自己人。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宫里的人也变成了他的人,一日三餐,见过谁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事无巨细,他每一件都知道。 真是好手段啊。 如今我们二人这般境况,我已然无所谓他知晓我的一切,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真的没有他想象中那般爱他,我没有他能过的很好,他没有我也能。 但事情爆发在符光找我的那天晚上。 那日方才下朝,符光在宫苑里碰到闲逛的我,竟坐下来与我聊天。 我与这个男人相处的十载,是我最青春少好的时候。他会给我买全京城最好看的首饰衣裳,看我穿戴打扮然后牵着我的手趁着春光外出踏青,旁人瞧了都会忍不住夸一句小娘子真俊,郎君好福气。 我爱在夏天吃冰,他不仅会让人一碗一碗往我房里送冰甘蔗汁,还会在我屋的房梁里修一个置冰架。夏天将冰块大块大块的放上去,屋子里就像深秋那般凉爽。 他还教我写字,教我念书作诗,骑马投壶。 他给予了我曾经连做梦都梦不到生活,年少时的我总是想着,这个男人应该是爱我的。 可是皇帝看见了我,亦或者说,他让皇帝看见了我。于是他将我与宝马一同,献给了皇帝。 一去经年,我成了太后,他做了权臣。我仍旧记得有一年中秋,他抱着我躺在亭下,两个人絮絮叨叨有说不完的话,而如今相对而坐,却是两两相望、相顾无言。 “娘娘好眼光啊。”他说。 我笑道:“是陛下选的人。陛下年少英才,慧眼识珠,是个好皇帝该有的样子,哀家也放心了,宰相也该放心了吧?” 符光没看我:“是,太后娘娘教的好,陛下也学的好。臣一定会尽力辅佐陛下的。” 我们二人良久没有说话,我却说道:“元明不像元懿,我觉得他能把这个国家治理好……做个纯臣,不也挺好的吗?辅佐帝王,安定山河,功在千秋啊。” 符光沉默良久,忽然笑道:“你当真是变了。无人敢如此劝我,你却把话放到台面上说。我当真是小看你了……符嫆,你能告诉我你为何这样护着他吗?为了先皇后,还是……” 我瞥了他一眼,我不知道符苑回去后有没有同他说过什么,但时至今日,我实在不愿与他多言,拂了拂衣袍起身要走,却冷不丁被他叫住。我听见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沉稳、冷静,带着不容一丝多想的规矩:“娘娘在宫里……过得还开心吗?” 这真是句好笑的话,我回头看他,因常年劳于案牍,符光不过四旬有余鬓边却生了白发,眉目锐利,神态严肃,天然一股风流沉稳,也难掩眼角岁月刻下的皱纹。 我歪头:“开心啊,比在符家的日子……还要好呢。” 他远远地望着我,忽然垂下头避开我的目光,望向宫苑里花草树木:“好啊,那便祝太后娘娘萱堂日永,兰阁风熏。” - 那晚元明是气势汹汹地冲进我殿里的。 彼时的我已卸了妆正在洗漱,他风尘仆仆闯入殿内,阴沉地看着我。 身后没有追上的宦官趴了一地,惶恐地瞧着我。 他又发疯了。 我看着他,问道:“皇帝若有事,不妨等到明日?今晚哀家要歇息了。” 元明冷着脸,让侍从们下去。 我喊道:“不用退,该走的是陛下您。” “朕让你们滚!”元明厉声呵斥。 侍从们无敢不从,纷纷告退。 殿门轰然关闭,偌大的寝殿只余下我们二人。 纱幔轻拂,烛光摇曳,元明看着我步步逼近。 我仰视着他,与他对峙:“何事?若是政务,陛下不妨等明早上朝与大臣们一同商议,反正我这个太后早已被您给撤……啊!元明你放我下来!” 他没等我把话讲完,就一手扛起我将我摔在床上,拉下帘子钻进床榻,将我整个人罩在他的阴影里。他逼得极近,我们气息相闻,瞳仁相望。 忽然,他捧起我的脸,撞上他的唇,他好似饥饿的野兽撕咬进食一般,将我的唇舌咬啮辗转。力气之大,我挣脱不得,只觉身上被千斤巨石压迫着,难以呼吸,仅余的一线生机也被他用牙齿叼走,蛮横又无理。 他终于放开我,我有些神志不清,却依旧能感觉到他伸手在解我的衣带。我全身无力,却仍旧颤抖着手阻止他:“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父亲,我舅舅,还有那个季清,你明明都不爱他们,你根本不爱他们!他们对你一点儿都不好!为什么他们可以,为什么我却不行!”元明讲这话时带着凶狠,根本不容我辩驳。 我怒从心生,起身就甩了他一个巴掌:“元明你这个混蛋!”连日来的委屈、烦闷与愧疚在这一刻顷刻爆发,我不可遏制地哭了出来,“你这个白眼儿狼,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呜呜呜……” 元明见我哭,瞬间呆愣在一处,连忙将我抱住不再动作。我感觉我的肩头微微湿润——他也哭了。 意识到这点我更加无措,我扭头看他,只见他从肩膀上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是被谁欺负了似的委屈。可明明被欺负的是我。 “你在宫里待得很寂寞,对吗?所以你需要他们?可是他们很好吗?他们不好!为什么不要我?我们明明才是陪伴彼此最久的人,为什么不要我?”即使他有天下,却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在这儿哭泣。 “我现在是皇帝了,我能保护我们两个,你为什么不相信?曾经他们给你的,我能给你。他们不能给你的……”他语气一顿,双手缓缓滑向我的小腹,好似咬着我的耳朵低语,“我也能给你……” 我惊恐地想要逃离,却被元明箍住动弹不得。 “我不动你,你不愿意,我不会委屈你,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仍旧维持着这个姿势,“我知道你在怕什么,可是这又如何?我们之间的事情与我父亲所做的那些事相比,荒唐吗?可笑吗?我会是个明君,生为社稷,死为社稷,我只求一个你,这都不行吗?” 我沉默。 “不要再拒绝我了,我的心都快被你揉碎了。姐姐,符嫆,嫆儿……”元明在我耳边小声抱怨,是他对我惯用的伎俩,闯祸后的委屈装可怜,博得我的同情怜悯,然后虚心认错,屡教不改。 我被折磨得没了脾气,心软了,却顿生出浓浓的疲惫、无力与绝望。 罢了罢了,我心想,就在这与他相处的最后时光里,让他开心些,让我也恣意一些吧。 我扭过头去,吻了吻他的眼角。 元明身躯一震,惊异地看着我:“你……” “我怕,我怕很多东西,但是……”我垂首,“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 元明抓住我的手,极力求证:“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 我无言点头。 “你就是故意的!”他又开始抱怨,“你故意折磨我,就是想看我为你魂不守舍。” “我没有……” “你有!”他信誓旦旦,“我要补偿。” 我扭头:“没有补偿。” 他却在我的脸上啄了一口:“我自己拿。”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元明望着我,咧嘴笑道:“你放心。” 心房微颤,心中封存的冰河突然有了裂隙。 我看见了他眼中晶亮的星河,跳跃的欣喜与灼热的赤诚。那是少年人独有的真挚与猖狂,即使他是帝王,不管我怎么抗拒,他仍旧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展现给我,仍旧拿着滚烫的心,双手捧到我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它是你的。 多稀奇啊,我竟也有听见这种话的一天;多可悲啊,我竟不相信它能到永远。 第六章 怨别离 http://.biquxs.info/

宫中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与元明的事不胫而走,风言风语在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元明已有多日没来我殿中了。 我听侍从们说,陛下与大臣们吵嚷起来,大臣们丝毫不让,执意说……我是妲己转世,专惑人君。 他们说完还看看我的脸色,我没什么反应只是让他们下去。 今晚元明还是留宿在了自己的殿里,我一直等到戌时才把殿里的灯给灭了。 殿内静悄悄的,我披衣起身,躲过外头守夜的侍从们,拿了颗夜明珠从小门走出去,拐了几个弯走上一处高台——季清在那里等我。 夜风飔颸,我披散着头发,穿着几重薄纱望着宫墙外的山峦。 季清立在我身后,低声询问:“娘娘,已经决定了吗?” 我答道:“我必须得走啊……” 季清犹疑一瞬:“是因为……您和陛下的……” “你觉得这件事是谁传出来的?”我扭过头去看他。 季清连忙伏低身子:“末将不敢揣测。” “管他是谁呢,对吧?”我笑了笑,“纸是包不住火的,是真的就总会让人知道。” “真……真的?” “早点知道也好,及时止损,我也能功成身退,免得晚节不保,生前身后皆是骂名。”我问,“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 “兵马、粮草、将帅皆已准备妥当,万事俱备。” “好啊。”我眺望着远方,“此战定乾坤,若是陛下胜了,往后的日子都好过;若是败了……早晚得死。” 季清嗫嚅嘴唇,没说话。 “有话直说。” “娘娘当真要随军?前路艰险,条件又极其恶劣……末将怕娘娘会不适应。” “你说我吃不了苦?”我笑了,“季清啊季清,我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草根树皮泥土蚯蚓老鼠虫子,你觉得我什么没吃过?七岁的时候还险些被自己的父亲当做两脚羊卖掉,你觉得我吃不得什么苦?” 季清噤声。 “还是你觉得女子随军会带来厄运?” “末将绝无此意!”季清连忙道,“娘娘镇守后宫,扶太子登基,垂帘辅政,下达的命令又对百姓多有裨益,末将是真的佩服娘娘,若是娘娘能坐镇帐中,将士们必定军心大定,杀阵杀敌必犹如虎狼之师。” “你不觉得我是妖妃,蛊惑君主,谗言媚上?” 季清沉默良久:“娘娘有自己的苦衷。” 我点点头:“行了,此后的事,就按照我说的做,朝中的人我也会打点,你们互相配合。到时候我自请随军前往封地,皇帝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 朝中大臣开始疯狂攻讦我的过去,攻讦我做容夫人的日子的斑斑劣迹,罄竹难书。 祸国殃民、牝鸡司晨、淫荡邪魅,古往今来所有用在女人身上最恶毒的词汇他们都毫不犹豫得砸向我,其中一半由我授意,而另一半……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趁机宣泄对我长久以来的不满与厌恶。 元明忙于政事,又为了我不得不避嫌,只能每晚让宦官传信于我,叫我安心,那些辱骂我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可他如今根基未稳,能用的人朝中寥寥,是以我告诉他,忍。 我也需要他忍,我不想要他头脑一热生了反骨,谁的话都不听第二天直接立我为后——那样也太可怕了。 我在等一个时机,一个群臣激愤到了顶点,我挺身而出,自请离宫,前往封地的时机。 我等到了,也这样做了,我站在朝堂之上,让他放我出宫。 我说:陛下大了,哀家功成身退,想回封地养老了。 我说:季清将军为人稳重,此次南征又恰巧路过封地,就让他送我吧。 我说:自此后不能再照顾陛下,还望陛下多自珍重,努力加餐饭。 我看见元明在殿上愕然无措的神情,冕旒遮挡着天颜,他长久无言。 我又高声说道:“还请陛下准许。” 元明起身,他缓缓走下台阶,站在我的面前。我们四目相对,胸中情绪翻涌,面上却都维持着冷静自持。 “母妃……想离宫了?” “哀家该离宫了,以后该陪伴在陛下身边的不是哀家。” “儿臣……还想好好照顾母妃。” “不必。”我笑,“哀家能照顾好自己。” 他望着我:“母妃想走,儿臣……儿臣想留也留不住了。” “能与陛下有一段母子情分,也是人生幸事。陛下……不必想送。” 过去月余,元明终于在当晚重新踏进了我的宫殿。 “你骗我。”这是他开口对我说得第一句话,他神情阴鸷,双眼血红,颤抖着声音重复,“你骗我!符嫆你这个骗子!我对你真情,你却如此假意!你早就与他们串通好了,季清也是,那群朝臣也是,不管是依附你的还是厌恶你的,都能变成你手中利器对不对?我也能,是不是? “抚养我这个太子,能保你不受群臣攻讦,不会被他们逼死,即使你再怎么讨厌我,你还是选择了抚养我;符光,我舅舅,不管你如何厌恶他,只要有可利用的地方,你照旧会对他笑,照旧会对他示弱。 “符嫆,曾经你我二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本以为我做了皇帝,我们两个那苦难的日子熬到头了,我能给你,能给我们一个安稳的日子,你却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离开我!” 我心中钝痛,眼泪不知何时流了满面,我想伸手去碰他,却被他一把打开。 “你有什么好哭的?这一切不都遂了你的愿?符嫆,我曾以为我们是两情相悦,你不过就是害怕自己对不起我母亲,害怕我们日后被史书唾骂,我愿意忍也愿意等,等到我站位脚跟,我什么都会给你。可你完全不信我,不,你是根本不在乎我,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你不过是被我逼迫。既然如此……那便一别两宽吧,你如意,从今往后,我也不必再为你的烦忧而困扰。” “元明……” “就此别过啊,母妃。” “元明……”我伸手想要抓他,却只抓住了他的衣袖。布料丝滑,从我指尖溜走。 我没能留住他。 偌大的宫室,高堂阔宇,萧索孤寂。我全身无力,扶着墙壁缓缓坐下,蜷缩双膝,泪如雨下。 - 前路漫漫,我坐在鸾车内,听着元明与季清说话。他举着酒爵,高贺祝词,祝他凯旋而归。 季清领命,说定不辜负陛下所托。 半句没提到我。 季清走到我车前说道:“娘娘,我们要走了。” 我点点头:“好。” 季清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还想说什么,他望了望车后的元明,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他翻身上马,举起大喊:“出征!” 鸾车滚动,我看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宫门,再也遏制不住心中的冲动。我扭过头去,微微掀起车后的帘子。 高台之上,宫阙巍峨,众臣相送,帝王独立。 那是我牵着他走上去的高殿,如今却也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了。 我不在了,他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吗?夏天到了,是否还会因贪凉而闹肚子?半夜噩梦惊醒,可还会有人抱着安慰他?会有人知晓他的脆弱又孤单吗?会有人因此不嘲笑他而是心疼他吗? 这些答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驶出宫门,驶离皇城,直到我再也看不到他。 我再也不用做那重重宫墙里的太后,仿佛卸下一身千斤巨石,疲惫与困倦排山倒海般袭来。 褪去满头的金钗珠环,一身广袖华袍,我披散下头发,顿感轻松。 车外行人旁立两侧,是欢送军队的,高呼胜利之中也不乏议论之声。 “这位太后才二十六岁呢,我听说长得极美,不仅是先帝连当朝宰相也是她的裙下臣。她要是再不走……怕连当今皇帝……” “噫——说什么呢,父死子继那是蛮夷所为,我们怎会如此?” “哎呀你别不信,我是听我哥哥的舅舅的表叔的二弟媳说的,她常卖鱼给宫里的贵人,她说的肯定是真的!” 宫廷秘辛,从来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闲适地、极其没有规矩地斜倚在靠枕上,随便这些话如同风一般从我耳边略过。左右我离宫,再过个一两年等元明娶了皇后,这些流言蜚语也不攻自破了。 我想得很清楚,也不觉得委屈可惜。我遵守了与先皇后的诺言,将他扶上那个位子,不是让他被乱.伦之名糟践的,我要看他去做他父亲做不到的事情,让他去复兴一个我们都心向往之的国家。 他不能和他的父亲一样。 我一直都是清醒的,可心底的悲凉与哀伤并不能由我控制。我与他相伴那么多年终究是要放手了。 第七章 大结局 http://.biquxs.info/

我在一片黑暗之中醒来,头脑昏昏沉沉,不辨东西。 “醒了?”男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艰难地寻找着什么东西倚靠,却被他一把捞起来抱在怀里。 我心中警铃大作。 “是我,别怕。” 是符光。 我手脚冰冷,努力回忆昏迷之前的事。 军队行进已有半月余,又至一山水之地,季清安营扎寨,而我独自一人在帐子里待到深夜。忽闻帐外有呼喊声,起身想去看时,却被人敲晕了脑袋。 记起一切的我在符光怀里不敢动弹,只感觉到他一寸寸摩挲着我的手臂,下巴搁在我肩头说话:“你们吵架了是不是?元明那小子是不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我不想和他说话。 符光叹了口气将我松开:“你乖乖地待在这里,等事情结束,我带你回宫。” 我心头一紧,只觉这话说得实在蹊跷。 什么事情结束?又为何要带我回宫? 我没开口,有人走进帐内,气息一顿,复又说道:“符相美人在怀,就如此迫不及待?” 符光轻笑一声松开我:“这孩子不听话,又机灵得很,得看得紧一些。” 他应当是起身绕过了屏风,同那人说话:“淮南王不要着急,我们已然破了季清的先锋,只不过找不到他一人而已。我们已将这山头包围,他逃不出去的。只要他跑不走报不了信,怕是要我们到了那黄毛小二的寝殿门口,他才知道我们来了呢。” 淮南王,淮南王…… 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符光早已与诸侯勾结,里应外合,伺机篡位。他装得那么好,还举荐自家女婿,还同大臣们商议粮草、军机、兵马……他就像是千面人一般,皮套摘了一层还有一层。 符光送走淮南王,又转身进来,他摘去我的眼罩,低头吻了一下我的额头。 我奋力甩头躲避,被他一把擒住下巴。 “我放你出去转一圈,不是让你忘乎所以,为所欲为的。”方才还同我亲近,如今看我的眼神却近乎冰冷,如同刽子手一般,“太后又如何?元明做了皇帝你才是太后,若是元明死了,你觉得你会是什么?” 我瞪着他,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千刀万剐。 符光的指腹摩挲着我的眉骨:“你以前很乖的,很听我的话,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看来是我太放纵你了。” “叛徒!逆贼!”我咬牙切齿,“你罔顾亲情,冷血怪胎!” 符光听到这话忽然起身,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好似在审视猎物:“逆贼?何为逆贼?成王败寇,只要我赢了,皇位坐稳了,我就是对的,史书上我会是个力挽狂澜的英雄。而元明,不过就是个可怜的,连皇位都还没焐热的“殇帝”。不过你放心,如今我对你还有点兴趣,日后后宫之中也不会亏待你。只要你乖,我就疼你。” 他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一路下滑,脸颊、下巴、嘴唇。他忽然俯身,带着些压抑已久的狂躁与凌虐,咬吻我的嘴唇。 真恶心,他的手、他的嘴、他的一切,都让我好恶心。 我闷哼,挣扎着躲避。 符光两指捏住我的脸颊拼命挤压,他命令我:“张嘴。” “呸!你这个天杀的狗东西!”我不怕死地朝他吐了口口水。 他的眼眸突然大睁,愤怒与暴躁已无需掩饰。他一把将被捆成麻花的我扔上床榻,摁着我趴在床上,从后拉扯我脖颈间的绳子。 窒息感直冲脑门,耳鸣嗡嗡,我的脸憋得通红,大张着嘴汲取呼吸。他将手指塞进我的嘴巴,整个人伏在我背上,边说边搅.弄着我的唇舌:“不服管的东西,你怕是忘了我曾经是怎么罚你得了吧?” 眼前白光点点,我手脚发麻,只觉身体忽然变得很轻,轻得好像要飞上天际,再无痛苦。 “符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将我的三魂七魄喊回身躯。 我迷蒙中转动了一下眼珠,只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符嫆!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是谁?谁在讲话。 头顶好像有温热的东西流淌下来,糊在我眼睫上,一片猩红。 好累,好晕,身子好重,好想大梦一场,忘却浮世三千,不必再见红尘痛苦。 再醒来时,我已不在符光帐中。脑袋仍旧有些昏沉沉的,我想起身。 “别动!”元明从屏风后走来,帮我掖了掖被角,“要什么?我帮你。”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望着他。元明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他错开眼眸:“若是无碍,我叫医女……” 我挣扎着起身抱住了他,泣不成声:“元明……元明……” 我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好似怎么也不够。 元明没动,任由我的眼泪沾湿他的肩头。良久,他才抬手抚慰我的脊背,我在他的怀里哭得抽搐。 他的声音低沉和缓,不停地安慰我:“没事了,没事了。我把符光杀了,我给你报仇了……没事了。” 元明宽大温暖的手熨帖着我的心脏,热度一点点传递到我的四肢百骸,心不再慌乱。 “淮南王和符光……”我想告诉他。 他立即打断:“我知道。” “你知道?”我愣愕,“你早知符光要谋逆?” “我知道。” 我有些生气又难以置信:“你故意拿我做诱饵的?” 元明气笑,无奈地对我说道:“符嫆,我刚救了你,你便这样诬陷我,你还说我是白眼狼?” 我不敢多嘴,低下头。 元明瞧着我,忽然捧起我的脸,认真说道:“符嫆,你听好了。我只知道他要谋逆,但我不知道他会把你劫走。他太贪得无厌了。江山要,你也要。他必定会为此付出代价。 “这一路我一直都派人跟着你,沿路的太守我也换了血,都是听话的。你们这一路走来,我什么都知道。”元明端详着我脸上的神情继续说,“你以为我真的会放你走?我本想……等你到了朔地,我就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偷回来关在宫里,这样谁都不知道你在我这儿,我们又能在一起。直到生下孩子,那群大臣们就再也没有办法了。” 我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疯子。” “我确实快疯了。”元明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但我也只是想想,我知道你不会开心,你也不愿意。我说过了,我不会强迫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我和他,和他们,不一样。” 我低头岔开话题:“你如何那么快就赶过来的?” 元明嗫嚅了一下嘴唇,似乎不是很想提,但还是开口说道:“不快了,我花了五天,跑死了三匹马。” “五天?我竟然睡了整整五天?” 元明咬牙,别过脸:“符光怕你闹,给你下药了。” “那季清呢?他知道这件事吗?” 元明看着我微微眯眼,颇像狐狸。 “他也早知道这件事?”我试探问道。 元明点头:“对,我跟他说过,所以我的策略与当初和符光一同谋划的完全不一样。先锋并非先锋,而是监狱里的死囚犯,真正的军队早在出征之前便同粮草一起行至半路了。符光不知道。” 我冷笑:“我也不知道。” 元明把玩着我的手指:“我问你,如果你知道符光要杀我,你会怎么做?” 我正思索着,元明却先替我回答了:“你会先替我杀了他,对不对?符嫆,你已经为我做了太多了,我不想让你的手再染上鲜血了,何况还是像他这样的脏血。如今我只后悔一件事,就是当日与你赌气真的放你走了。若是我再让着你一点……就一点儿,也不至于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我听着他一言一语,絮絮叨叨,鬼使神差地揽住他的脖子。 “嘶——”元明抽了口冷气。 我一个激灵跪坐起身,作势要掀开他的衣服:“你手上了对不对?让我看看!” “没事,小伤而已……” 我不管他,已然扯开了他的衣襟,纱布从左肩一直缠绕到腹部,看得出来是新换的纱布,却还是见了血。 我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心疼得无以复加:“你个傻子……你个傻子……” 元明见我哭,有些无措,他抬手抹去我的眼泪,我却越掉越多,他迎上来吻我。我闭上眼睛,感受他蜻蜓点水般的亲吻,像蒲公英拂面般温柔轻盈。 “我一直都很聪明的,符嫆。我一直都知道,我要什么东西,要什么样的人。”他目光坚定,“我想要你,我一直都很明白地告诉你,我想要的人就是你。那么苦的日子我们都走过来了,我真的不懂你为什么一定……一定要离开我。你到底在怕什么?” 他受着伤,不顾一切地救我,望着我委屈又不解,我的心顿时化成了一滩水。 “你告诉我吧……犯人都还要定罪呢。”他又开始撒娇了。 我抬眸看了他好久好久。 “元明,我的前半生过得非常不好。我曾天真地认为符光会爱护我,但他没有;后来我以为你父亲、我的夫君会爱护我,但他也没有。后来我就想,为何会如此呢?是因为我太过于执着他们对我的情爱,可那些东西从来都是假的,是转瞬即逝的,它不可能永远属于我,它也成不了我的庇佑。 “我能做的,就是利用它,让我越爬越高,爬到那个我能够手握权力,无人能违逆我的地方。我做到了,我成了太后。可我……可我发现我对你的情感也不如从前了,你也是……你的言语、行动都在告诉我:我们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害怕了,非常害怕。我怕你会和你舅舅,你父亲一样,我怕我又动了心,又会让自己万劫不复。与其日后不可善终,不若就此打住,也好过兰因絮果……”我低垂着头,“元明,我希望你能做个名垂青史的好皇帝,在史书上没有任何瑕疵。后人一提起你的名字,只会想到你的功德,想到你如何爱民如子,如何救百姓于水火。你是知道的,我曾经的日子不好过,十九年啊……我竟从快要饿死的女奴变成了这个国朝的太后,我有了锦绣华服、珍馐肴馔,可这天底下还有多少人活在苦难之中,而你还有多少事情要去做呢?” 元明默不作声,拉过我的手放在他的肩上重重地压下去。我惊得想要撤力,却被他死死拽住,动弹不得。 “这个,能回答你第一个问题。”他额上疼得冒汗,“这刀口深可见白骨,险些将我劈成两半,这是我为你受的。我且问你,你前头的两个男人,谁会为你做到这种地步?可我能。” “第二个问题。”他将我的手移到了他的心口。他的心脏咚咚跳着,滚烫的像是有团火在烧:“如果我说,我愿意与你平分天下,你我二人做这国朝共主,一同理政.治国,救天下于危难,你愿意跟我回宫吗?”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我,如今也坐不住了。我开口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像是被堵住一般。 十九岁的少年,十九岁的帝王,犹如虔诚的信徒一般把他最珍贵的东西尽数献给了我。 我深踹了口气,颤抖着问道:“你不怕……群臣激愤?” 他嗤笑:“不怕。” “你不怕……天下唾骂?” “不怕。” “你不怕……史书工笔?” 他凑近亲了我一下:“不怕。” 我掩面而泣,我不知道是开心的泪,还是愧疚的泪。 我忽然想起先皇后对元明说的话—— 人心或许真的是暖的。 后记 时《南北两朝纪》多有记载: 敬天敏顺皇后符氏讳嫆,父乡野人也,母不记名。初为丞相符光妾,十七入宫为厉帝容夫人,姿甚艳,善逢迎,慧多智数,长得幸,有盛宠,势动中外,时言妖祸,帝多不从。及厉帝符后亡,冠六宫,抚康帝,常伴驾,属文奏阅,通百司事,及厉帝崩,康帝继位,垂帘听政,务收人心。时帝十九,后二十有六,帝悦,长幸从,封后,共主朝,百废通兴。时臣多有进言,帝废之弗用,声渐息。垂拱元年,南朝犯境,符氏多有谏言,帝从之皆胜,情日笃。天岁五年,南朝灭,统天下,立国号“晋”,康帝号天皇,符后号天后,亦称“小符后”,世人谓之“二圣”,天下称之。 符后育五子,皆康帝出。长子元绪,封阴山王;次子元黎,封淮南王;三女清河公主;四女安宁公主;五子元熙,封建康王,后封太子。 天后在位,多上表建议,劝农桑,薄赋徭,修文墨,通沟渠,广言路,杜谗口,表忠良,罪奸佞,撰《遥月台词集》、《古今训范》、《明宫训诫》等二十余册。 时曰:厉帝伤国本,二圣复开兴。 熙宁二十三年,符后崩,时年五十七岁,帝大恸,辍朝五日,不复欢颜。熙宁二十六年,康帝崩,太子继位,帝后合葬泰陵。 后太子每逢冬至祭祖,泪湿衣袖,言:举目不见父母,唯见泰陵椿萱并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