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出莲花楼》 第1章 戏子下山 【纯属头脑一热产物,新手上路就硬写,写的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而且我还会自己读完之后再重改一遍,不管有啥问题我先随一个滑轨。】 【因为老有人提出来,所以放到最前面解释一下,也算是排雷。 1.主角设定就是没近距离见过李相夷,因为他入门晚,他在山上习武的时候,李相夷已经在四顾门忙得焦头烂额了,忙得女朋友都跑路了,更别说回山看看师父,认识小师弟了。但是会有信件往来,知道大概情况。 2.主角学的是扬州慢。就相当于游戏里一个门派的弟子自创一个功法就会被收录进藏经阁,然后其他弟子也可以学,漆木山既然收了主角,那肯定是在能力范围给他最好的选择,所以他是拿了几本给他挑,只是主角因为驻颜效果选了扬州慢而已。】 阮青竹刚下云隐山,就看见小六子蹲在山脚,就蹑手蹑脚准备过去吓他一跳。 恰巧小六子回头,就对上了自家班主鬼鬼祟祟的样子。 “咳…小六子你不在客栈里等,跑这来做什么?” 阮青竹极快地将手背到身后,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并快速地通过指责别人来缓解尴尬。 小六子想翻他个白眼,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说:“班主,你那师兄李相夷死啦!” 阮青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愣地问:“你说什么?” 小六子苦着脸,将自己听到的,李相夷为夺回单孤刀尸体,与金鸳盟盟主笛飞声约战,最终双双葬身东海的消息,仔细跟阮青竹讲了。 阮青竹听了直皱眉:“你等会,这个‘单孤刀尸体’是什么意思?” 比失去一个师兄更可怕的事情是…他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师兄啊! “笛飞声又是怎么回事?东海?他们跑东海去干嘛啊?” 阮青竹都要怀疑自己不是上山一个月,而是上了一整年…这几个人也太能折腾了,一个月能干出这么老些事呢? “什么时候的事了?” “就前天,东海大战,早上刚传回来的,我立马就来告诉你了。” 阮青竹捂着一下子接受了太多信息的脑袋,冲小六子摆了摆手,“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咱们去东海一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先回山上,事关两个师兄,总得和他们说一声。” 阮青竹是他爹带大的,父子两处的和朋友似得,大概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孩子,天生就知道怎么和人交朋友,拜了漆木山为师后,和漆木山也成了忘年交。而且他最生气亲朋好友出了事怕自己担心就瞒着自己,将心比心,他自然也不能瞒着师父师娘。 可刚走到漆木山门口,他就想起下山前师父说自己要闭关,正想转身去芩婆那,却见一个人影从漆木山屋里飞出,直冲面门,阮青竹来不及细想,下意识一掌拍出。那人明显武功在阮青竹之上,这当面一掌避无可避,却能卸了阮青竹的掌力,并反手一掌拍在阮青竹肩上,只是他看起来并不恋战,借着这股力直往山下去了。 好在两人对战仓促,都没有用上十成的内力,阮青竹感受了一下应该不是什么重伤,捂着肩膀赶紧进门找漆木山。 一进门,就看见早上还中气十足,让自己下回来带些好酒的漆木山,此时像个真正的老人一样,气息奄奄。一探脉,丹田空空,已然内力全无。 顾不上多想,阮青竹急忙运功,将内力送往漆木山体内,他的内力和漆木山同源,自然没有受到排斥。但他习武不过一两年,修为尚浅,如果继续下去,不光救不了师父,自己也要搭进去。只能等漆木山呼吸稍稍平缓,就收了功,立马背上人,往芩婆的居处去了。 芩婆正在院子里晒药,就看见刚下山的小徒弟背着个人就来了,仔细看居然是漆木山那个老东西。正要摆脸色,就察觉到不对劲。 芩婆和漆木山虽然因为置气分居多年,但他们毕竟是多年夫妻,修炼的功法又相辅相成,对彼此的气息再熟悉不过,可此时,芩婆却仿佛抓不住漆木山的气息了。 她连忙迎上去,和阮青竹一起将漆木山运进屋里,给他把了脉。 “内力全无,还有走火入魔之相?丹田没废,他是主动把内力传给别人的?” “徒儿去时正遇到一个人从屋里逃出来,想来早上我拜别师父后,这人就来了。能传功给他,那应该是师父认识的人吧?” 虽然打了个照面,但阮青竹是真没有认出是谁。一来他拜师晚,漆木山芩婆两个人也没什么朋友,两个师兄出去闯荡江湖后,经常一年半载也不回来,他在山上这两年都没见过。二来…阮青竹他是个脸盲,虽然没严重到把人完全认错,但要想把人脸和名字对上,也得朝夕相处至少个把月。 芩婆着急给漆木山运功疗伤,也没忘了小徒弟,替他看过肩膀后,确认没有大碍才放下心来。阮青竹欲言又止,师父的事已经让师娘费心了,李相夷的事说出来,似乎除了让师娘担心焦急,什么用也没有。可若是此时不说,万一他此去真的带回两具尸体,又让芩婆如何承受呢? 阮青竹虽不是芩婆一手养大的,但见他沉默不语,便知道还有大事发生。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芩婆这么多年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但发生在自己的亲人身上,仍然觉得呼吸一窒。但现在这个家里就只有自己一个大人了,自己不能扛住,难道要让阮青竹一个孩子扛吗? “青竹,可是还有什么事没告诉师娘?” 阮青竹见芩婆一脸平静,就知道自己肯定不能瞒下这件事了,只好说了单孤刀同人约战身死,尸体还被金鸢盟抢去要挟李相夷。李相夷为了抢回单孤刀尸体,与笛飞声在东海惊天一战,生死不明的事。 芩婆听着前面尚能维持平静,等听到李相夷生死不明的时候,到底是眼前一黑,捂住胸口落下泪来。阮青竹急的不得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站到她身边,替她顺气。 “师娘,我这就动身去东海看看情况,师兄福大命大,一定不会出事的,您不要担心。我此去东海,师父还要靠您照顾呢。” 芩婆自然知道这个道理,更何况她也从心里不相信李相夷死了。这孩子从小就聪明,怎么可能死得如此仓皇? 她止住了眼泪,再一细想今日发生的所有事,便觉得处处透着巧合,沉声对阮青竹嘱咐:“好孩子,本来你习武时日尚短,不该叫你过早踏入江湖的,但事已至此,师娘也只能厚颜拜托你去找你那两个师兄了。相夷虽然傲气,但赤子之心,江湖约战本是常事,但他刚出事,你师父就在云隐山被人伤了,其中定有蹊跷。青竹,你此去一定要小心行事,若能带他们回来自然是好的,但你能平安回来就是最好的。” 上山学艺这几年,虽然李相夷不曾回来,但每每提及他,漆木山和芩婆眼里的自豪和喜爱都不容错认。如今要她说出“李相夷可能回不来”这个假设,不亚于剜她的心。可她还是强撑着,不想仅剩的一个孩子也搭在里面。 阮青竹自然知道芩婆的拳拳爱意,跪下拜别了师娘,才匆匆下山。 云隐山下,小六子已经牵着马等了有一会了,见他下来,忙把缰绳递过去。 “班主,咱们是直接去东海吗?” “你带着班里的兄弟姐妹们去东海附近的村镇,看看有没有捞上来什么人,也盯着点有没有什么江湖人去那附近,注意安全。我要自己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啊?” “四顾门。” 第2章 戏子劈山门 两人并骑了一夜,在一个小镇对付了一夜后,第二日就要分开了。小六子还是不放心:“班主,李相夷……可能已经死了,找一个死人也用不了那么多人吧,要不我还是跟着你去四顾门吧?” 阮青竹瞪了他一眼:“你快呸呸呸!” 小六子作势打了下嘴巴,呸了三声。阮青竹才露出满意的表情,扬了扬下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李相夷两样都沾了,少说也得活个500年,且死不了呢。” 说着,他拍了拍小六子的肩膀:“只是他定然伤重,又没找到大师兄的尸身,八成不甘心,说不定还要钻牛角尖。小六你能言善道,死的都能说成活的,除了你,我也不放心叫别人去劝他宽心,好跟我回去见师娘啊。” 小六子一听,满脑子就只能像“除了你,我谁也不放心”一句话了,头忍不住扬起来,努力压着嘴角的笑:“咳咳,我想了下,班主说的是,他们几个都嘴笨的很,那李相夷也没见过咱们,也只有我能说明白他。”要是戏班里其他人在这就会忍不住叹气,小六明明已经被班主用这样的话骗着干了不少苦力,但下次听到,还是忍不住上当。 即使是快马加鞭,阮青竹到四顾门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但好像四顾门也等着他来似得,看着还完好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一进门简直可以用哀鸿遍野来形容,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痛呼不已的人,他就这么大剌剌地走进去,也没有一个人来拦着他。 有几个伤的轻的站在满地的伤员中间,环顾四周,满脸痛色,其中一人愤然开口:“四顾门成了今天这副模样,还能有什么成就?” 阮青竹本想上去宽慰几句的,被这句话直接定在原地,也就没注意到他身后,还有一人也到了山门口,正看着这出大戏。 “门主生死未明,你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想要分家吗?” 我看他没想,你挺想的。阮青竹回过味来了,这是大难临头想各自飞了啊,接下来就是把锅全都甩给李相夷,他们干干净净分家了呗? 果不其然,接下来就是一通红脸说都怪李相夷争强好胜,狂妄自大,中了金鸢盟的圈套让四顾门损失惨重。白脸就说门主也是为了单门主的尸体,实在是金鸢盟狡诈。最后一个身穿紫衣的人站出来做了总结。 “都别吵了,既然人心不齐,倒不如今日,就将四顾门散了。” “你要解散四顾门?” 阮青竹循声望去,就见一名白衣女子,满身狼狈也不掩清丽绝艳,只一眼,就叫阮青竹这个脸盲都能猜到她的身份——江湖第一美人,乔婉娩。她看着那紫衣人,满脸难以置信。因为说这话的不是别人,而是同李相夷一起创立四顾门的元老之一,肖紫衿。 肖紫衿脸上闪过一丝难堪,但很快就恢复过来,看着乔婉娩柔声道:“你不是也不喜欢这里吗?” 你看她的眼神,可不清白啊。剧情完全按照他想的发展,唯独多了些“兄弟,你老婆好香”的无聊狗血戏码。阮青竹已经不耐烦了,清了清嗓子拉长声道:“诸位——” 众人齐刷刷看向他,肖紫衿被他打断了和心上人的深情对视,心情一下晴转暴雨,臭着脸说:“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门主不在了,就以为我四顾门无人,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想来就来了吗?” 好大的帽子一下就扣在头上了,阮青竹可不接:“在下阮青竹,你们虽没听说过,但这四顾门我还真是想来就来,谁让李相夷和单孤刀是我师兄呢?三个元老两个和我有关系,我来不得吗?我在山上听说东海一战,师父师娘放心不下,叫我来看看。怎么?趁着我师兄不在,就要分了他的家产吗,你们好大的胆子!” 身后不远处,某个遍体鳞伤气息不稳的人,本已心灰意冷,想要逃离这里。可听见阮青竹的话,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自己都不能轻易走了,只好躲在门外,强撑着听他说话。 而大门内,四顾门的众人暗暗打量他。阮青竹年纪本就不大,长得又显小,穿的是一身竹青色广袖宝花纹绫袍,更显得他青葱,脸上还带着几分不让人生厌的矜骄——总之不像个江湖人,倒像是谁家跑出来的小公子。肖紫衿反应最快,眼神凌厉:“你说你是相夷的师弟就是了?空口无凭,让我来会会你。” 说罢就拔剑而出,足尖一点,向阮青竹刺去。阮青竹早看出他情绪不稳定,防着他突袭呢,见此情况,也是运起轻功,轻轻松松避开肖紫衿的破军。 “这是……婆娑步?只是又有些不同?” 石水等人见到阮青竹的轻功,心里已经相信了大半,而肖紫衿则是心中一沉。李相夷生死不明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除了惊讶和愤怒,居然还有几分窃喜。今日这场四顾门解散的闹剧,虽然不是他的手笔,但他本来可以稳定人心,让大家安心搜救李相夷的,可他选择了顺坡下驴,解散四顾门。没了四顾门,没了天下第一,李相夷的一切被抹去后,陪在婉娩身边的,只会有自己! 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阮青竹却打乱了他的计划,而且又是一个这样年纪轻轻,就武艺高强的怪物,只要看见他,婉娩就忘不了李相夷。该死……为什么不能安安静静的去死呢?这般想着,肖紫衿心中戾气横生,手上招招狠辣,都是冲着阮青竹的小命去的。 如果阮青竹知道他对自己的评价,一定会大声喊冤。天知道他十五六岁才开始习武,至今不过两三年,内力浅薄,只有轻功是仗着有些童子功,才看起来像模像样的。 肖紫衿背对着四顾门众人,他们察觉不出,而李相夷躲在门后,把肖紫衿的狰狞表情看得清楚。他从阮青竹施展婆娑步开始,已然信了他是自己的小师弟,也绝不信肖紫衿看不出来,可他依然要杀阮青竹。那是不是如果没有阮青竹,而是自己出现在四顾门,他也要用假冒门主的罪名杀了自己呢?李相夷啊李相夷,你可真是可悲可笑,自以为推心置腹的兄弟,早已恨你入骨。 虽然心底自嘲不已,更是身中剧毒,实力只有从前十分之一,但他又怎么能看着小师弟在他面前受伤?李相夷正想拔剑,才想起少师已经掉入海中,又想起师兄送的吻颈就在腰间。 可他手刚摸上剑柄,就听“当啷”一声,一把剑从门里飞出,掉在他不远处。 是破军剑。 李相夷抬眼看去,就看见肖紫衿捂着手退回了乔婉娩身边,一脸愤恨地看着阮青竹。而阮青竹一脸得意地振袖,将尺许的白绸收回袖中,隐约可见白绸尾端一抹寒光闪过。 原来刚才肖紫衿步步紧逼,石水出声提醒也不肯收招,阮青竹心知他就是想拿自己出气,自然要拿出自己的底牌。于是再次躲过肖紫衿一剑后,立刻远离了他,不等肖紫衿再刺过来,右手一抖,袖中飞出一道白绸,如灵蛇一般缠绕上了破军,还不待肖紫衿反应过来,有缠上了他的手腕,他只觉得仿佛被蛇咬了一口,连忙松手。 “拿来吧你!” 阮青竹一个下腰,白绸顺势后推,将破军扔出门外,又将白绸收回袖子里,仍然是一副富家小公子的模样。 “你那袖中有何东西?暗器伤人,也配说是相夷的师弟?” 肖紫衿恨恨出声,众人这才看见他指间流出的血来,手腕上的伤,可轻可重,几人也不免皱起眉头来。 “放心吧,我没挑断他的手筋,最近安分一点,以后还是能拿着他那把剑,随机选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下杀手的。” 此话一出,就连肖紫衿都是一僵。他被李相夷的名字一刺激,哪里还记得这人手无寸铁。 乔婉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上前一步说:“这位少侠,你方才用的,可是婆娑步?” “不全是吧,是在婆娑步的基础上的小小改编。” 阮青竹见是美人姐姐说话,倒也没有太咄咄逼人,整了整袖子回答了她的问题,嘴上说着“小小改编”,面上却带着几分骄矜。这可是他结合了戏曲的步法,改编而来的阮青竹版婆娑步,比原版更缥缈更优美更……总之等他找到李相夷,定要让他承认自己的版本更好看。 不过等他再抬眼看向众人,那种讥诮又飞上了眉梢:“师娘让我来看看四顾门,眼下我也看过了。今日,这四顾门确实是要散。” 他环顾四周,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虽然他压根记不住,但这些人不知道啊,心怀鬼胎的一个个都低下了头,零星几个一心向着四顾门的不闪不避,双目通红地看着他。 李相夷垂下了眼。枉他自诩天下第一,沾沾自喜,其实这日子过得,连素未谋面的小师弟都看不下去。不过他这自怨自艾还没开头,又听阮青竹的声音。 “不过不是因为李相夷,而是因为你们。离了李相夷,你们的确就是撑不起这个四顾门。都在怪他狂妄自大,但我猜,有他撑腰的时候,你们只怕比他还要狂妄一百倍吧?可惜,人家有狂妄的资本,你们有什么?靠山吗?难怪这么生气,原来是生气他不给你们靠了啊。都是江湖人了打生打死不是家常便饭吗?跟着李相夷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就要他养你们一辈子了?今日,我就以李相夷、单孤刀师弟的名义,正式宣布,四顾门解散。你们再去找新的靠山吧,只是,如果被我再听到你们骂李相夷,或者扯他的名头做事,可就不只是休息几个月的事了。” 说完,阮青竹再次运起婆娑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振袖,白绸飞出,将山门上的牌匾劈成了两半。肖紫衿只觉得手腕上的伤口更疼了。 做完这一切,阮青竹正要收回白绸转身下山,却看见边上有个人呆呆的看着被自己劈成两半的牌匾。明明周围许多人都是这般情状,可这个人却格外惹眼,阮青竹甚至有一种,如果不带他走肯定会后悔的感觉。 顾不得多想,阮青竹一边飞快收袖出袖,一边运起婆娑步往山下掠去,白绸听话地卷上了那人的腰,两个人愣是跑出了放风筝的感觉。只是四顾门众人还沉浸在门派被解散,山门被人劈了的震惊之中,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只看着两人踏歌而行。 “眼看他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 第3章 莲花处处开 “眼看他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 李相夷被一根白绸跟放风筝似得拽着走,还有空去想,这人唱的是真不错,直唱的闻者伤心听者流泪,他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四顾门,这青苔碧瓦堆……也不过是个睡风流觉的地方啊,如今梦醒了,他也该走了。只是…… “这位……小兄弟,你为何这么急着走啊?” “当然是要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逃跑啊!” 此时山上,众人回过神来,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门主还有个小师弟?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虽然心里是有些抱怨李相夷连这种事都不和底下兄弟们说,但好歹是不敢说出口了。 乔婉娩倒是想起来了:“我记起来了,好像是四顾门刚成立不久,相夷和我说过,他师父来信说新收了个弟子,根骨悟性都不错,可惜已经十五了,难以达到相夷的境界,让他以后多照顾些。只是当时事务繁多,相夷也没再提过。” 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所以……他才习武三年?”还是个十五岁才开始学武,难有大成的。 众人心中都不由升起一句“被骗了”。枉他们以为这人是李相夷第二。想当年李相夷十五岁出道就剑挑一众前辈,那时江湖多少成名之人,都成了他的垫脚石,今日阮青竹上门这气势,他们还以为轮到他们当垫脚石了,谁知道来的是个小狐狸,扯了漆木山和李相夷的虎皮,就敢差点废了肖紫衿的手,劈了四顾门的山门。难怪跑得这么快,原来是怕他们反应过来,追打上去。 肖紫衿更是涨红了脸,今日过后,还有谁把他当“紫袍宣天”?说起他来,都是那个“被习武三年的毛小子打败的废物”了。越想越气,他开口想叫人去把那个贼子抓回来,却不想一张口,就是一口血喷出,眼前一黑人事不知了。 纪汉佛赶紧扶住他,替他把了下脉:“……气急攻心了,让彼丘给他开服药吧。” 在场众人都不好意思把自己被一个习武三年的毛头小子给唬住的事情说出去,于是都对今日之事闭口不言或含糊其辞。于是今日之后,江湖上又多了一号人物,李相夷的小师弟,漆木山的关门弟子,甫一出道就痛斥四顾门不义,力压众人,重伤肖紫衿,翩然离去。 而此时,这位武林的未来新星,正在逃命。 阮青竹脾气不算好,嘴巴又厉害,性子矜骄,然而这么多年都活的好好的,除了识时务会卖乖以外,谨慎绝对是他的优点之一。为了防止四顾门的人狗急跳墙臭不要脸地追下来,阮青竹是用了吃奶的力气往下跑。可被吊在后面的人就有些不行了。本来他用婆娑步跟在后面还游刃有余,可被忽视的碧茶刷起了存在感。 阮青竹只觉得手上一重,回头看去,正看见李相夷一口血喷出,当即大惊失色,在他倒地之前扶住了他,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李相夷挣扎了一下。没挣开。 以阮青竹丝毫没有的医术来看,这人的脉象不能说是很差,只能说是将死之人。 “我我我我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碰瓷啊!” 阮青竹也没想到,自己随手拉了一个人,就拉到一个不知道是身受重伤还是重病缠身的人,简直想哭出来。大哥,你身体都这样了,不好好在家待着,没事在外面溜达啥呀?自己那不靠谱的预感,不会是如果不带他走,他就会直接死在四顾门门口?可是自己也不会救人啊! 李相夷看着人看似还在原地,但已经是一片兵荒马乱了的小师弟,想要安慰他一下,可一张口,更多的血喷涌而出,将他的衣襟全部染红了。阮青竹吓得就要去捂他的嘴,可又怕他被憋死,只好用衣袖不停地擦他吐出来的血。那血不是鲜红的,而是带着一种不祥的暗色,将阮青竹的衣袖也染得通红。阮青竹崩溃了,人的身体里有这么多血的吗? 更崩溃的是,阮青竹一抬头,就看见一颗光头……罪过罪过……是一位大师,正看着他怀里的人。 完了,他肯定觉得是我干的,但我只是拉着他逃跑啊!他甚至没有磕着碰着,怎么我一回头他就命不久矣了啊! “大师你听我狡辩,不是,解释,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李施主?” 诶?还是认识的人吗?阮青竹快要烧坏的大脑升起几分清明,干巴巴地问:“大师你能救救他吗?他好像特别不好……” 无了和尚本是要下山去东海找李相夷的,却不想还没下山,就看见了李相夷,真是缘法。他连忙双手合十:“自然可以,还请施主随贫僧来,普渡寺就在前面。” 无了在前面引路,阮青竹只好背起李相夷,这人看着瘦,却非常有分量,而且背人上山和刚才一路下山完全不是一回事。但他也不好意思说自己背不动,只好咬着牙,将人背进了禅房,放在床上。 无了让小沙弥下去准备用具,自己给李相夷细细把脉,才发现他不光是身受重伤,而且一股刚猛的内力在经脉里横冲直撞,想来是那笛飞声的“悲风白杨”所致。但这些都不是让李相夷如此狼狈的元凶,无了眉头一皱,将李相夷扶起,让他盘坐在面前,运功给他祛毒。 阮青竹在边上看着干着急,只能从无了的面色看出,情况很不好。他留在这,主要是对老和尚说的“李施主”有些在意。这老和尚看着在这寺里地位不低,他认识的人应该也不是无名小卒。再加上如此年轻,出现在四顾门外,还身受重伤这些要素,大概刚刚好够凑出一个李相夷来。 这是什么孽缘,自己随手捞一个人都能捞到李相夷?那要是自己没有捞他,他会不会就死在四顾门门口,混在那堆伤员中间?还是他正要回四顾门来着,却被自己打断了呢?哈哈,不会这么巧看见自己劈了他的山门吧? 阮青竹已经在想要不要趁着他没醒,赶紧跑路了。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惊醒了阮青竹,他抬头看去,无了双手合十,面色凝重,李相夷又吐出一口黑血,看着稍微轻松了些,缓缓睁开了眼,正对上阮青竹来不及移开的目光。 李相夷的眼黑白分明,犹如稚子,可是却被太多的疲惫和血色蒙住,好像明珠蒙尘,乌云蔽月。而阮青竹的眼同样清澈,水光潋滟,不染烦忧。 “李施主,你是如何中了这碧茶之毒啊?” 无了和尚苦着脸问李相夷,打断了这对还没相认的师兄弟的“深情对视”。 “碧茶?” “这碧茶乃是金鸳盟的药魔所制,是天下最恶毒的毒药,不仅至阴至邪,还会伤人脑,令人疯癫而死。若非李施主修习的乃是至阳至纯的‘扬州慢’,此时已经是一个废人了。但即使如此,也只能压制,不能将毒驱逐。” 无了为江湖新手宝宝阮青竹解了惑,又念了声佛,问阮青竹是什么人,为何会带着李相夷。 阮青竹全然没了刚才在四顾门说自己是李相夷师弟的张扬模样,不停地瞄李相夷,试图编造自己只是一个好心的送信人,传信叫李相夷回山看看师娘而已。可他的瞎话还没说出口,就听一道虚弱的声音响起。 “小师弟怎么不说话?刚才帮师兄仗义执言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完了,他真的看见我劈他山门了。真是人前显圣一时爽,显到圣前很尴尬。阮青竹都有那么一瞬间庆幸这人现在虚弱得很,不能拔剑打自己一顿了。 “咳……我那个,都是为了师兄你好啊!那都是一群伪君子,你还尸骨,啊不是,还活的好好地,他们就要各奔东西了,我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你可不能打我啊……” 后面的话越说越小声。毕竟人家只是在说各奔东西,还没个章程,他直接出手把人家戏台子拆了,还是当着人家班主的面。这么一想,说不定李相夷就是被自己气的吐血的。 阮青竹垂头丧气,还没想好说什么能让自己逃过一劫。那边无了就满脸喜色:“既然你们是师兄弟,那小施主修炼的可是扬州慢?” 阮青竹点了点头,当初师父给了几份内功让他选,他听说扬州慢练了能驻颜,延缓衰老就美滋滋地练了,结果师父告诉他,驻颜是大成之后才有的效果,而且是几岁大成几岁驻颜。害得他只好勤加练习,生怕自己驻颜的时候已经一把年纪了,那还不如不驻!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看来李施主命不该绝。你体内的扬州慢虽不能排出碧茶,但若是有一个同样修习扬州慢,且内力深厚之人在旁辅佐,未必不能将毒排出体内啊。” “大师,那你这个内力深厚,是有多深厚啊?” “至少也要十年的扬州慢精纯内力,才能替他祛除此毒啊。” “不不不大师,我觉得很有问题。” 无了和李相夷皆是一脸疑惑的看向他。 “还请施主指教。” “我觉得这个度量衡很有问题啊,为什么要用年份论内力呢?若我没记错,李……师兄十八岁就扬州慢大成,难道他八岁就自创扬州慢?” 李相夷咳了一下,接过无了递来的杯子漱了口,缓缓道:“我虽然没有修炼扬州慢十年,但在这之前已经修炼内功多年,自创扬州慢后,用一年时间转换内力,一年时间修炼大成。至于以年份论内力,也不是无稽之谈。内力通常按照功法路线运行一个小周天才能增长一分,但这一分只是虚浮内力。而人体的经脉和精神都有极限,一日之内能完成的不过十数个小周天,而功法良莠不齐,有的甚至连十个小周天都完不成。小周天之外还有大周天,大周天可以打通经脉,强筋健骨,更重要的是,大周天增长的是精纯内力。只是大周天比小周天更难,所以一般江湖人一年能增长的内力,尤其是精纯内力,都是有数的,便约定俗成,以年为单位衡量修为了。” 阮青竹恍然大悟,以他为例,漆木山说他根骨好悟性佳,便是说他每天能运转的小周天比旁人多些,属于前列,只是他学武是年纪已经大了,骨骼经脉已经成型,运行大周天就比从小学起要困难几分,所以难以达到李相夷的境界。 阮青竹皱着眉,将漆木山的话讲给两人听,无了捋了捋胡子,想了想道:“十年内力辅佐祛除毒药是老衲做的最坏的打算,若是小施主愿意每日以扬州慢带动李施主体内的扬州慢运转,既可温养李施主的气海经脉,又可让他体内的扬州慢增长,此消彼长之下,或许不用外力,李施主自己就能逼出碧茶啊。不过,我要先替李施主施针不让碧茶入脑。等李施主身体好转,你们可回去找漆木山施主,看看他能不能为李施主祛毒。” 阮青竹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遇到这种不知该不该说的情形,只好坐到李相夷身边,握住他的手腕,给他输送扬州慢的内力,确定他内息平稳,才敢开口,将漆木山被人袭击,内力全失的事情说了出来。 李相夷果然内息动荡,还好有阮青竹的扬州慢帮着压制,才没有气急攻心再次毒发。 “师兄你先好好治疗,师父有师娘照顾。你们一出事,云隐山上就出事,师娘都说了其中定有蹊跷,你若是不能留得此身,怎么替师父师娘找到幕后黑手呢?” 李相夷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只好尽力平复心绪,心中也更感谢这个小师弟。若不是他临时回山,他简直不敢想那人会怎么对内力全失的师父,是否他回去,就只能看见一抔黄土了呢?师兄的尸体还没找到,若是…… 李相夷不敢再想,只是尽力配合无了治疗。阮青竹日日运功带动他的内力运转周天,这样带着人运功,是只能走大周天的。其实阮青竹运转周天相对普通习武之人来说,已经可以算快的,但对李相夷来说,还是难得体验到的“龟速”。扬州慢可以克制碧茶,却无法阻止经脉中的余毒扩散入脑,所以无了要用金针刺脑之术,将这毒牢牢锁在头颅之下,但李相夷的容貌也不可控制地发生了改变。直到最后一天他揽镜自照,竟认不得镜中之人了。 无了看着不复往日俊美的李相夷,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李施主不必担心,有朝一日解了碧茶,施主的扬州慢再上一层楼,未必不能冲破贫僧封锁的穴道,恢复容貌啊。” 李相夷自嘲一笑,若是以前,他或许有几分在意这副皮相,但此前种种,竟让他觉得,换一副模样,开始新的生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抬头看见和尚屋里挂着的佛揭。 “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真是好句,李相夷已葬身东海,从此这世上,只有李莲花了。” 无了看着他那绝不会出现在李相夷脸上的恬静笑容,也不再劝,只低头闭目,默念佛经。 第4章 东海行 阮青竹听了他的新名字倒是很开心:“李莲花,这个名不错。我叫青竹,你叫莲花,一听就是一个师门里出来的。可惜大师兄已经不在了,不然叫他也改个树啊草啊的,更显得咱们师门十分地热爱植物。” 大概扬州慢的确有些生发(一声)之能,李相夷,啊,现在该叫李莲花了,很快就能跑能跳了,那悲风白杨留下的真气也被消磨一空。两人拜别了老和尚,就准备回云隐山先看师父师娘。 出了普渡寺门,阮青竹就唱起来了。 “《多心经》,都念过;《孔雀经》,参不破, 惟有《莲经》七卷,是最难学,咱师傅在眠里梦里都教过。”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这是《思凡》的唱词,讲小尼姑思凡还俗。阮青竹此时唱,倒也有些应景。 李莲花听得有些好笑:“离开普渡寺就这么开心?” “那是自然!你不知道,我原本早晨起来是要吊嗓的,可这些天在庙里,生怕打扰他们和尚做早课,想去山上又怕四顾门还有人,再出来打我来。这几天歇的,我感觉我嗓子都生锈了。” 李莲花才觉得有些奇怪,一般人就是爱好唱戏,也没有每天吊嗓的,才想起来这些天都没问过这个师弟的身份来历,他这个师兄做的实在是失职。 “还没问过师弟是哪里人,怎么十六岁才想起拜师学艺?” 他不问还好,他这一问,阮青竹脸色先是一黑,又转绿,最后涨的通红。 天杀的,这几天忙着把李莲花从阎王爷殿前拉回来,倒忘了这个人是自己的宿敌(单方面的)! 要说他之所以去拜师习武,也是因为李莲花。那时他还是李相夷,为博乔婉娩一笑,在剑柄上系了条长达丈许的红绸,于扬州“江山笑”青楼屋顶上练了一套“醉如狂”三十六剑。扬州城中万人空巷,受踩踏者多少,只为争睹那红绸一剑。 可少有人知道,那天也有一个倒霉蛋,精心准备了自己倒完仓后的第一场演出,欢欢喜喜登台,对着底下的小猫三两只坚持着唱了整场,含着泪下台的。班里的师姐看他可怜,安慰他好歹也是有人看的,可他看的分明,那都是些腿脚不好的,实在是争不过外面那些人,才进来歇歇脚的。 就这样,阮青竹将李相夷视为自己的事业大敌,为了超越李相夷,决定拜师漆木山。可他不是李相夷,还能劳得漆木山亲自下山寻回,只能守株待兔,最后终于凭借精湛的酿酒技术征服了漆木山。 然而还没等他出师,就听到李相夷落海的消息,马不停蹄赶来,一直忙到现在。还没来得及跟李相夷找回场子,就先成了给他打工的了。想到这,阮青竹不由得悲从中来,竟红了眼眶。 李莲花还以为自己问到了小师弟的痛处,什么家破人亡身负血海深仇,立志拜师未报灭门之仇简直历历在目,果然小师弟这些日子都是强颜欢笑,怕自己走不出来。自己竟然一开口就问到师弟的伤心处…… 李莲花目露不忍,弱弱地开口:“实在抱歉,我不知道令尊……” “我爹怎么了?他没不同意我拜师啊。” 阮青竹被从思绪中惊醒,就听见李莲花提起他爹,还以为他问家长同不同意自己学武,茫然回答。 李莲花摸了摸鼻梁,干笑了一声:“哈哈,我是想说令尊令堂身体可还好,看完师父师娘,师弟可要回去看看。”好尴尬,还好师弟没有听全自己的话。 阮青竹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哦哦,你人还怪好的。”连小师弟的家人都能关心到啊?不愧是做过门主的人,想的就是周到。阮青竹决定忘记李相夷抢他风头的事,毕竟现在李相夷变成李莲花了,他也再找不到人去找回场子了。 “不过……”阮青竹打量了一下李莲花,“你现在和我可是绑在一起的,到时候你就只能跟我一起回去看我爹了。” 李莲花知道他说的是每天要带着他的内力运转,可还是有些僵硬。毕竟这么多年他都是和江湖人打交道,虽然他年轻,但是武功高强,故而都是平辈相交。一想到若是跟着阮青竹去,会见到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长辈,便有些不自在。 两人下了山,阮青竹却提出去一趟东海。 “我之前不知道会在四顾门遇见你,派人在东海找你。后来找到你了便想着让他们找找你那佩剑,上次传信还是上次了。反正不过多一两天路程,不如我们去看看吧。” 没想到小师弟不光回四顾门帮自己找场子,还去东海找自己的踪迹。李莲花鼻子微微发酸,只好胡乱点了点头应下了。 只是等他看见在东海边搜索的人,就把感动收回去了。谁能告诉他那个踩着高跷在海边跑来跑去的人是怎么回事?还有边上那个斜挎着一个圈的人,哈哈,应该不是哪吒吧?远处海面上的那个一身白裙的也是师弟的人吗?她好像跳海了啊!真的没有人救一下吗? 李莲花都要婆娑过去救人了,被同样修习婆娑步的阮青竹看出,一把拉住:“你别急,那是浪花,以前是个采珠女,单论水下屏息,你说不定还不如她呢。” 李莲花环顾海边,发现是群魔乱舞,八仙过海……等等,他好像真的看见一个曹国舅踩着笏板就冲进海里了。 “好!!” “我就说他们是真的神仙!神仙来接李门主上天了!” 原来不是好像,而是真的看见了啊! 李莲花从震惊到木然,最后终于反应过来,这些人似乎穿的是戏服?他转头看阮青竹,果然看见他一直以为乖巧的小师弟正看着他偷笑。 李莲花咬着后槽牙,拿手指点了点阮青竹,最后只能无奈叹气。 阮青竹看李莲花发现自己在看他笑话,也不偷着笑了,干脆放开了笑。少年人笑声清朗,眼里不含一点阴霾,背后是一众神仙中人,李莲花再看这片海,好像想不起它不久前浮着尸体和破船残片的样子了。 那一夜的尸横遍野,电闪雷鸣,那一夜的刀光剑影,明月悲风。大海从不在乎。 “班主!班主你来啦?” 小六子远远就看见他家班主站在海边,赶紧跑了过来,走近了才看见他身边还站了个看起来病恹恹的青年,这青年长得并不出众,但一双眼却是清润明朗,让人瞧过就忘不了。 “这位是?” “在下李莲花。” “哦哦,李先生好,我叫小六,是班主的跟包。” 小六子和李莲花两人先后行礼,李莲花才知道自己这个师弟大概是个戏班的班主,而且大概还是登台唱戏的那种。 打过招呼,小六子又看向阮青竹:“班主,你不是说找到你师兄了吗?他没和你一起?” 也不怪小六子没把李莲花往李相夷上面想,主要是李相夷相貌俊美,那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眼前的李莲花可是沾不上。 阮青竹看了李莲花一眼,想了想说:“我师兄嘛,挺好的,能跑能跳。你们找到少师了吗?” “好吧……不愧是你的师兄。班主,你师兄的少师我们还没找见,但是前些日子咱们的人看见金鸳盟的人抬了一个人回去,之后就再没来过了,我觉得那个人就是他们的盟主。” 阮青竹哂笑一声:“可见恶犬尚有几分忠心,人却没有。” 李莲花却是眉头一拧:“之前还有金鸳盟的人在这搜索?那你们可有人受伤?” 小六子听见他的关心,对着李莲花的时候脸上也多了几分真诚的笑意:“谢李先生关心,之前有许多江湖人在,我们都谨慎着呢。” 李莲花看了一眼那还在闹海的哪吒,还有那又踩着笏板下去了的曹国舅,真诚发问:“谨慎?” 小六子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那是自然,前几日他们可憋坏了,日日扮成渔民,前天还有一个扮成钓客的,钓了条二十斤的大鱼,今天还没找到回家的路呢。这不那些金鸳盟的人走了,他们才这样的。班主你今天留下来吗?他们晚上还要给村里人表演呢。” 阮青竹不置可否,偏头看向李莲花。李莲花虽然有些好奇他们的表演,但心中更急着见师父师娘,于是忍痛拒绝了小六子的邀请。 阮青竹看出他的纠结,先对小六子说:“前几日江湖人来来往往估计让附近的百姓人心惶惶,咱们留下多表演几日也好。小六你看着安排,好了就来云隐山找我,我在云隐山等你。”又看向李莲花:“你先陪我去趟云隐山,我再带你回扬州。扬州有更全的表演,到时让你看个够。” 小六子听见阮青竹要带李莲花回扬州,好像触发了关键词一样,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块手帕,擦着不存在的眼泪说:“这还是少爷第一次带人回家……痛痛痛!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再有下次,我再写新本子也不给你看了。”阮青竹收回打了小六子手背的白绸,恶狠狠说。 两人再次上路,快马加鞭直奔云隐山,只是李莲花已经开始暗暗期待不久后的扬州之行了。总感觉跟着这个小师弟,自己可以开展一段完全不一样的江湖人生。 第5章 莲花碰瓷 两人一路回到云隐山,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阮青竹也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追随李相夷,成立四顾门。即使敛去一身锋芒,也不难从不经意间窥见其中难掩的风华。不过嘛……阮青竹倒是更喜欢现在的李莲花,嗯嗯,就这样灰扑扑的,别在小爷跟前开屏! 到了山下,李莲花难免有些踌躇。阮青竹看出他近乡情怯,却不知该如何宽慰。好在李莲花自己很快就整理好了心情,两人将马留在客栈,上了山。 两只脚落在地上,阮青竹才想起自己还没跟李莲花展示过自己的婆娑步,赶紧趁着李莲花不好动用内力,显摆了一下。李莲花开始是在欣赏,婆娑步是天下迷踪步法之首,凌空蹈虚,踏雪无痕,行动之间难以捕捉,视峭壁若无物,唯一缺点是不适合长途奔走,也只是因为它本身就不是为了跋涉所创。阮青竹的步法虽然没有大的变动,但步伐更细密,显得人仿佛腾云而来,飘然而至,行动之间,真如神仙中人也。但缺点也同样明显,他抛弃了婆娑步的迷踪,虽然凭借行动迅速,显得身影莫测,但对真正的高手来说,还是太容易被抓住破绽。 比如当李莲花发现他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其实是在挑衅自己只剩一成内力后,下一秒,他就被李莲花拎住了后脖颈。 “看来师弟还是没学明白,师兄我虽然只剩一成内力,但用这一瞬间还是没问题的。” 他放开阮青竹,看着人气鼓鼓的样子,难免带上了些长辈看小辈的滤镜:“你的改动却是巧思,但婆娑步的本意是迷踪,若是显于人前,就失了本意。” 阮青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自然明白李莲花是在教导于自己,转了转眼珠问:“那你说好不好看?” 李莲花肯定的点了点头,那自然是好看,若是换一位盛装女子,那谁看了不以为是天女下凡? 阮青竹马上得意洋洋:“好看就对了,师父说过,婆娑步神鬼莫测,是天下迷踪步法之首,但我改他的本意就是为了好看,你既然觉得好看,那就没有失了本意。”说完,他又运起步法,这回是原来的婆娑步。他虽然将自己过去所学,融入了婆娑步,但在师父的鞭策下,也没有忘掉原本。 李莲花一时哑然,从前他听人说一门武学,多是多么多么厉害,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门武功好不好看。不过他想了想,自己也曾做红绸剑舞,相夷太剑不仅好看,还厉害。嗯,你师兄还是你师兄。 阮青竹傻乐着上山,完全不知道李莲花竟然想起了那晚的红绸剑舞,还想着有空把相夷太剑教给他。若是知道了,大概会后悔自己没有趁李莲花没反应过来,打他两下。 两人没有去漆木山的屋子,直奔芩婆的小院。芩婆没有出来接他们,两人对视一眼,进屋去,果然发现芩婆正在为漆木山运功。两人退至屋外等着,不敢进屋打扰。 等了没多久,芩婆就走了出来,阮青竹看着她比自己离开前憔悴了许多,忙扶她坐下。 李莲花早已红了眼眶,跪倒行礼:“徒儿不孝,害死师兄,还让师兄尸体被夺,无颜面见师父师娘。” 芩婆哪里舍得他跪着,忙去拉他,叫他起来:“相夷,你们既然下山,这生死就不由自己了。你师兄死了,是谁杀的,就找谁报仇,何来你害死他呢?无论何时,只要你们回来,师父师娘都是开心的。” 李莲花被岑婆摸着脑袋搂进怀里,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所有的委屈都冒了出来,眼泪止不住地流。他哭自己在东海苦等四顾门人不至,只能孤身迎战笛飞声;他哭自己打斗之中发现自己中毒,下毒之人却是自己视为兄弟的云彼丘;他哭自己在岸上苏醒,蹒跚着回到四顾门,兄弟们却已经准备各奔东西,多年心血被人弃如敝屣。他想问为什么给自己下毒,想问为什么没人来支援,想问为什么金鸳盟在全力搜救笛飞声,可他们却在解散四顾门。可他问不出口,耳边伤员的哀嚎,和昔日兄弟的话一同进入耳中。 “若不是门主争强好胜……” “……狂妄自大……” 如果不是阮青竹出现,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或者就该往哪里一躺,就此死了,不再祸害别人。可他还没找到师兄的尸首,又如何敢去死呢?只能人不人鬼不鬼地游走在这世上,以期找到师兄的尸体,再向师父师娘认罪。 可此时师娘的怀抱如此温暖,让他如何不哭,如何不委屈呢?自己竟然想过为了背信弃义之人放弃生命,怎么对得起师父师娘? 阮青竹看着两人相拥而泣,倒是放心了不少。他陪着李莲花一路从普渡寺而来,早就看出他心中积郁,也大概能猜到原因,可自己是局外人,又是个不会劝人的,只好想办法让他别总想着那些事。而师娘这些日子一个人照顾师父,定然也不好受。两人能将心中苦楚哭出来,自然比堵在心里好得多。 只是阮青竹心里暗恨自己不识丹青,不然这天下第一的李相夷痛哭的模样,怎么也值得画个十来张,留作纪念。等他想开了,拿出来好好嘲笑他。 等两人的情绪都平复了,三人一起进屋看了漆木山。 漆木山依旧昏迷不醒,经脉气海虽还完好,但本源有失,且有走火入魔的征兆。这几日芩婆已经用药尽量修补他的本源,但要人醒过来,还需闭关,因此一直等着两人回来。 李莲花也交代了自己的身体,又把芩婆吓得红了眼眶,连忙给他把脉。 “好阴狠的毒,还好你的扬州慢至阳至纯,更幸运你有个小师弟。”芩婆也不得不承认无了给出的方案是最稳妥的,正好这两个徒弟也能在一起,时时有个照应,她也能放心闭关,救醒漆木山。 芩婆不愧是能和漆木山一吵架就分居数十年的狠人,当即就宣布要闭关。于是两人连口热饭都没吃到,就可怜巴巴地下山了。阮青竹还好,事发之前他本来就打算下山回扬州。李莲花就惨了,他刚哭完,眼睛还红肿着,想让阮青竹用内力帮他消一下,阮青竹就当没听到,运起正版婆娑步跑的飞快。李莲花在后头又好气又好笑,又不想自己动用内力后,被阮青竹名正言顺抓住把柄,装模作样地教育一顿,只好顶着一对肿眼跑回了存马的客栈。 阮青竹早就到了,远远看见李莲花红着眼走来。其实李莲花虽然容貌不复从前俊美,但美人在骨不在皮,他一身风骨仍在,又因身中剧毒,病体支离,又眸含秋水(哭的),眼尾泛红,在不知情的人眼中更显得弱柳扶风。如此气质,让路人都忍不住多看几分,唯有阮青竹乐不可支。 李莲花到底是多吃了几年饭,更曾和花魁下棋,写下《劫世累姻缘歌》三十六句,虽然想不通为何自己相貌不如从前,可看自己的人却更多了,但不妨碍他看出有些人眼神中透露出的欣赏。又看见阮青竹幸灾乐祸,便计上心来,宽大的袖子掩住勾起的唇角,装作咳了几声,将泪光咳了出来,一脸哀戚地看向阮青竹。 “莲蓬,都是为兄不好,竟生了这样的绝症,你如今想要自寻前程,也是应该的,兄长这还有些钱,用在我身上也是浪费,你带在身上当个盘缠吧。” 李莲花往前踉跄几步,把自己高出半个头的身体硬往阮青竹怀里塞,一副大鸟依人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阮青竹自然看出他在演戏,连忙推他:“你少来!重死了!” 早在李莲花开口的时候,路人就已经放慢了脚步,闻言,纷纷投以谴责的目光。阮青竹气的半死,但好歹戏本话本看了演了一堆,怎么甘心被李莲花这个拙劣的表演给压制了,眼珠子一转就搂上了李莲花清瘦的腰。 李莲花感觉自己被揽住,身体一僵,本来他以为阮青竹会慌乱之下带着自己跑出人群,自己再还以幸灾乐祸。可阮青竹不按常理出牌,被李莲花激出了胜负欲,一定要编出比李莲花更狗血的戏份来。 “不!哥哥,你不会有事的!这钱我不能要!弟弟就是靠着乞讨,走遍天下,也要找到治好你的方子!只是哥哥,这是爹娘剩下的最后一点钱了,你留着这钱吃药,可莫要再赌了!” 围观群众谴责的目光瞬间落在了李莲花身上,甚至有几个人交头接耳起来。 “我就说眼熟,肯定是在赌坊见过…” “是啊是啊,这赌字真是害人,赌光了家财,还要弟弟出去讨饭养他!” 两人都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的很,周围人的话自然一字不落地落在两人耳中。 于是接下来这座宁静的小镇,终于迎来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戏。同样出色的一对兄弟俩,竟然一个身患绝症却嗜赌如命,另一个一心求仙问道不肯婚娶。爹娘估计也是被气死了,留下两个人相依为命。众人从开始的偷偷听,变成了正大光明的围观,甚至还会随着两兄弟对话间爆出的猛料,时不时发出“嚯!”“嘶——”的声音。 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大事不好,便一边拉扯,一边推搡地进了客栈。客栈上至老板,下至客人,都蹲在门口看热闹呢,见热闹往自己这边来了,怕他俩撕扯的时候牵连到自己,纷纷往边上让了让。两人抓紧时机,一踏入客栈,就飞奔上楼,休息了一晚,天蒙蒙亮就退了房,牵马走人了。不过想来未来一两年内,这对兄弟的故事,都会出现在大家的茶余饭后了。 上了路,昨天还在大街上互相拆台的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捧腹大笑。 阮青竹在马上笑得东歪西倒,眼泪都笑出来了,看着李莲花说:“没想到师兄还挺会演的,等到了扬州,我带你去我们戏班,你学两下,说不定马上就能上台了。” 李莲花捻了捻手指:“倒也不错,不做这天下第一了,总得找个行当。到时还要请阮班主多多关照啊!” 他也是演上瘾了,一脸诚惶诚恐地冲阮青竹拱手。阮青竹虽然知道李莲花肯定不会在他手底下唱戏,但知道是一回事,幻想一下又是另一回事,被自己想象的李莲花在他手下学唱戏,还要夸自己顺到毛了,扬着下巴笑得得意:“好说好说!本班主必定不会亏待了你!” 第6章 误良辰1 两人都没想到这么快就下了云隐山,为免小六子来找人扑个空,只好又重新回了东海边,正赶上戏班的人在给渔村的人演社戏,附近村子的人都来了。条件虽然简陋,但看客看得高兴,演员演得卖力,小小一方戏台周围热闹非凡。 李莲花坐在台下看着,心绪情不自禁地随着那些没有内力也能爬高跑低的演员起伏。众人演得都是耳熟能详的故事,但扮相比寻常的班子更精致,中间还间杂几个杂戏,让村民们大开眼界。 散场后,村民得知阮青竹是班主,热情地邀请他上自家过夜,最后是村长力压众人,得此“殊荣”。李莲花跟在后头,蹭了一床干净舒适的被褥。 第二天阮青竹起床的时候没见着人,一路找到海边,才发现一大堆人围着一个巨大的,勉强可以看出是船的东西。他走到边上,看见李莲花猫着腰在里面,不知道在找什么。 阮青竹想了想,叫围着的人都散了,自己也走了进去。 这果然是一艘船,或者说是一艘船的残骸,船舱里一片狼藉,有许多刀剑散落在地上,想来应该就是那晚发生大战的船了。没想到金鸳盟还挺豪横,竟然用这么好的木材,做了这么大艘船,就这么报废了也没人管。 他在那胡思乱想,李莲花在一片废墟里扒拉着,阮青竹看了一会就觉得不对,上前把他拉开,才发现这人一双手布满了口子,伤口里都是木刺。 还以为在师娘那哭过一场,李莲花就能解开心结,现在看来,这人还是十分自苦,仍然将师兄单孤刀的死归咎在自己身上。可阮青竹旁敲侧击问起,他又不肯说到底发生了什么。阮青竹也只能想着等再过些时间,两人再熟悉些,或许就能知道详情。可看着人现在的样子,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了。 李莲花沉默着抽回了手,还要去扒拉。被阮青竹拉回了村长家:“你别管了,两只爪子去扒要扒到什么时候?我去找人清理。” 说完,他把伤药塞给李莲花,自己转身出门,问村民借了工具,和戏班的人一起清理破船,一直忙活到黄昏,才把船清出来。只是别说尸体了,断肢都没看见一块。大概笛飞声压根没把筹码带来,而他们打斗时,那些金鸳盟弟子也都在甲板助战,最后一锅端,都掉进海里了。 李莲花知道后闷闷地点了点头,两只爪子被阮青竹重新包扎得像粽子一样才被放过,只好过起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日子。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扬州自古风景秀美,人杰地灵。李莲花缓缓步入扬州,不禁想起自己还曾在扬州做过两件大事。一是红绸剑舞,二是与花魁斗棋连输三十六局。明明才几年光景,却觉得已是物是人非。昔日种种已是李相夷的事,李莲花关心的,是为何越往扬州走,自己的小师弟对自己越没有好脸色。 不过阮青竹很快就给出了答案。他带着李莲花到了一处园子,里面听到有人在唱戏,念白抑扬含顿挫,唱腔委婉透激昂,走到跟前正听见一声唱透千钧。里头应该就是阮青竹的戏班了,李莲花想着,门口的检票人果然认出阮青竹,迎了上来:“班主回来了!” 阮青竹把两匹马的缰绳都给了他,让人进去拴马,自己抱臂转身,站在正门往远处看。李莲花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阮青竹往远处那一片屋顶一点下巴:“看见了吗?” 李莲花极目去望,不明所以。 阮青竹睨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可惜莲花兄来得晚了,若是再早几年来,说不定还能看上李相夷在那屋顶为博美人一笑,一舞动扬州呢。” 原来那竟是江山笑的屋顶,李莲花恍然大悟,不过乍听得阮青竹说起当年的轻狂事,有些窘迫地摸了摸鼻梁,干笑了两声。 阮青竹又示意他回头,看自家的戏园子:“几年前的同一天,这戏园子开园。你猜那天上台的人是谁?” 不会是你吧?李莲花心存侥幸地想,阮青竹读懂了他的目光,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好吧,李莲花总算明白这怨气从何而来了,毕竟当年的盛况他也是知道的,那晚还造成了不少踩踏事件,他为此跑了好几家上门补偿,还好没有人因此身亡。那之后他就很少做如此轰动的事了,也算是给自己提了个醒。但没想到多年后还能遇到一个“受害者”,他都能想到那晚戏园子的惨淡。 想到这,李莲花捻了捻手指,立马一副沉痛谴责的模样:“这李相夷真是不该,如此张狂轻浮。李某无缘得见也是好事一件,若是能有缘听当晚上台的那位角儿唱一曲,才算不留遗憾。” 虽然表情浮夸,但胜在言之有物。阮班主哼了一声,率先进了园子。 这园子一看就是花了心血的,一进门就仿佛进了另一个世界。一进门是曲折小路,旁侧各式花草,既各自生长,又相映成趣,生机勃勃,满目青翠从眼睛直接洗刷进心里,洗去来客一身喧嚣。再往里走一段,就豁然开朗,一座水榭戏台跃入眼帘,台上两位演员一着男装,看着像个书生,另一个素白衣服,十分貌美,却神色哀戚。 李莲花刚站定,就听那书生唱:\"恍惚你如梦婵娟,似烟缥缈,是书生夜探园,与倩魂相授。\" 他听了个半懂,大约是个女鬼书生的故事。李相夷几乎不听戏,李莲花却听得饶有兴致。阮青竹见他停下看戏,也不催他,将他带到旁边给他加了个座。 这出戏说的是一个书生上京赶考,路遇荒废旧园,借宿一宿,竟梦见自己被主人家接待,将小女许配给自己,自己高中状元,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可一觉醒来,还是孤身一人身处旧园。书生贪恋梦中生活,竟驻留几日,女鬼不忍书生自误前尘,只好现身,告知两人其实是前世有因,今生要结为夫妻,可她苦等书生不至,又被逼嫁人,只能投井自尽。书生懊悔不已,想要带上女鬼去城隍庙禀明,求得女鬼还阳,可此时,旧园大门却被扣响了…… 李莲花看的意犹未尽,可时间有限,今日的戏只演到这里就散场了。阮青竹带着他去了后台,演书生和女鬼的都在,见是阮青竹,欢欢喜喜地迎了上来,将李莲花挤开了,一左一右挽住了他。 这两位都是女子,还是一对姐妹,两人挽着阮青竹问他怎么这回这么久才回来,有问之前派出去的那些人什么时候回来,已经有好些老票友想看哪吒闹海了。 阮青竹一一回答,又把两人按回椅子上卸妆,才有空去看李莲花:“这边散场了,你是要直接回我家,还是咱们去街上逛逛?” 李莲花想了想,自己许久没来过扬州,更别说在街上闲逛:“此时尚早,不如青竹领我在外头逛逛?” 阮青竹这边知道他拜师漆木山的人不少,就同李莲花说好,在扬州就不要叫自己师弟了。弄得李莲花很无语,怎么好像师弟比自己更介意别人知道自己是李相夷? 阮青竹确实是很介意,毕竟从前年少无知,他大放了太多厥词。什么一定要让李相夷眼泪汪汪给自己道歉,说不该在他登台日舞剑;什么让李相夷亲口承认红绸剑舞不如自己的水袖舞……虽然他现在也是这么想的,可他却只能带着李莲花来听戏,还要带他去逛街。 一定不能让人知道李莲花就是李相夷!阮青竹在心里默默发誓,比李莲花本人更爱惜他的马甲。 两人出了园子,李莲花看见斜对过有间书肆,门口摆了块木板,上面贴了张人像,正是方才那女鬼的扮相,底下写了三个大字:误良辰。 阮青竹见他好奇,就带着他去书肆,一个文人模样的人站在柜台后面,见是阮青竹,惊喜道:“青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陪朋友去看了出误良辰。李莲花,这是何所远何叔,我爹的兄弟。” 阮青竹侧了侧身,将李莲花介绍给掌柜的。李莲花微微颔首:“在下李莲花,初来扬州,见过何老板。” 何所远见他气质不凡,也很满意阮青竹这个朋友:“既然是青竹的朋友,就跟着喊我一声何叔吧。叫李莲花?这名字可有点怪。只是莲花侄儿,你这身体看起来不大好啊。” 大概因为是生意人,何所远格外健谈,又心思细腻,三两下就把李莲花问的没招了,只好眼神求助阮青竹。阮青竹哪里敢说话,甚至在心里感谢李莲花给自己吸引了何叔的注意力。 唉,何叔哪里都好,就是爱唠叨,明明是书生模样,却比常年上他家想给他爹说亲的媒人还可怕。 李莲花求救失败,只能自救,灵光一闪想到了误良辰。 “误良辰!何叔,我看门口的那块牌子上有误良辰?” “哦,你说误良辰。那可是个好故事啊!只有咱们所谓书肆有,你等着,何叔去给你拿。” 看着何所远的背影,李莲花掏了掏耳朵,无视了阮青竹比给他的大拇指。 “你太厉害了李莲花,初次见面能从我何叔的唠叨里活着走出来的,你是第一个。” 李莲花给了阮青竹一个脑瓜崩,转头环视书肆。 这书肆布置得很有意思,书架如同一根根立柱,错落地布置在屋里,柜台正对的尽头,是几张桌子,桌上放着砚台,有几块还泛着水光,想来不久前还有人在用。 阮青竹为他讲解:“那边是给人抄书用的。可以抄书,也可以自己写书。都可以卖给店里,误良辰就是一个书生写的,卖书给了他五十两,排戏的时候又给了他五十两。” 李莲花听了有些诧异:“那他光是写这本书,就到手一百两了?” 阮青竹一笑:“不止,这城里又不止我们一个班子,其他人有没有找他买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戏词唱腔是我们自己的,别人要学,就得给我交钱。” 李莲花听了暗暗点头,其他人给的未必有阮青竹他们多,但蚊子腿也是肉。其他班子买完话本,发现没有唱词,要么自己改,要么只能找阮青竹买。如此,阮青竹虽花了钱买话本,但既赚了观众的钱,又赚了同行的钱。 最重要的是!李莲花摸了摸钱袋,自己身上就剩几两银子,还是师娘给的盘缠,一路上吃师弟的,用师弟的,虽然师弟不介意,可他却难免有些羞窘。尤其是上次自己嘴馋,想买些糖吃,师弟习惯性结账后,那店铺老板看自己的目光… 阮青竹注意到他的动作,眼珠子一转就有了想法,凑到李莲花耳边恶魔低语:“哎呀,如果是天下第一的李相夷同意我们出一本相夷传,那我得花多少钱啊?哎呀,这些日子李相夷与笛飞声东海一战,可太吸引人了,说书先生说的嘴巴都要干了。要是我们有李相夷亲身经历,我都不敢想会多赚钱!” 李莲花:…… 好拙劣的诱惑…但是真的有被诱惑到…虽然很羞耻,但是相夷传,和他李莲花有什么关系呢? 李莲花久久不说话,何所远捧着一个木匣出来,就看见他的乖乖小侄子趴在那位朋友的肩头说话,一时表情有些奇怪。 好怪,但说不上哪里怪。何所远想不出来,决定放弃思考:“这本就是误良辰了,虽非原稿,但却是作者亲手所抄,送给贤侄留作纪念。” 何所远递上木匣,见李莲花双手接过,心情大好,当即就关了店,拉着两人回了阮青竹家,说要和他爹开怀畅饮。 被拖回家的阮青竹:…… 才开始逛的李莲花:…… 可怜的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一的师弟,被热情的长辈,玩弄在股掌之间。 第7章 误良辰2 三人一出门,一个人迎面而来,李莲花认出,正是方才在园子里见到的戏园管事。因为管理的事项不同,所以阮青竹把戏班和园子的管理交给了不同的人,戏园管事除了管理场次,维护园子,更负责管理想要在园子里卖饮子和吃食的小贩。所以眼前这个看着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独当一面,八面玲珑的生意人了。 戏园管事见三人出来,连忙上前:“青竹,爹,李先生,你们怎么在一起?是要去阮伯伯府上吗?” 何所远向李莲花介绍:“这是犬子何必寻,莲花侄儿方才应该在园子里见过他。” 李莲花应道:“的确见过何管事,没想到竟是何叔的儿子。” 何必寻?好奇怪的名字。李莲花习惯性捻了捻手指。 “寻儿,你来的正好,我们正准备去你阮伯伯家中喝酒,也算给青竹他们接风洗尘,你去套马车,和我们同去。” 何必寻闻言却是面露难色,可看父亲这么开心,还是没有多说,直接去套了马车,四人一起到了阮家。 在知道阮青竹手下有个戏班子,还有个浑然去雕饰的园子的时候,李莲花就猜到阮家大概很有钱。可真正站在阮家门口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无他,实在是门口站着的人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李莲花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正在下马车的阮青竹,又看看站在门口的人。 乖乖,小师弟,你没说你爹是一堵又宽又厚的墙啊! 阮青竹在马车上就看见他爹站在门口等着了,一下马车就像只快乐的小狗,飞扑到阮北仇身上了。阮北仇原本是一脸严肃负手而立的,可儿子一扑过来,立马笑得脸都要烂了,两手一拢,把阮青竹整个人搂得只露出个头来。 李莲花努力保持平静,把这几个月的伤心事都想了一遍,才勉强止住笑意。要说阮青竹也不矮,身形高挑,和李莲花个头差不多,但奈何阮北仇身长两米有余,还虎背熊腰,更显壮硕,所以眼前这对父子,实在太像猛禽父亲和他的鸟宝宝了。 身边的何家父子则是见怪不怪,眼看着阮北仇从“珠珠吃的好不好?睡得好不好?”问到“怎么迟了这么多日才回来?是不是不想爹爹了?”,两颗豆大的眼泪就要落下来,从上前说:“好了北仇,你看看你儿子带了谁回来?在小辈面前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闻言,阮北仇才舍得把眼珠子从儿子身上抠下来,看了眼阮青竹身后,果然站着一个生面孔,连忙松开儿子,大掌一抹眼泪就不见了,神色也恢复了刚开始的严肃。 嗯……好像有点知道师弟爱演戏是跟谁学的了。李莲花想着,上前行礼:“晚辈李莲花,路上与青竹偶然结识,成为好友。冒昧打扰,还请阮前辈见谅。” 阮北仇眯着眼打量了一番李莲花,似是无意地问阮青竹:“珠珠,你不是说临时去找你那师兄了吗?他如今怎么样了?” 他问的是阮青竹,可眼睛却一直盯着李莲花。 阮青竹转了转眼珠说:“他嘛,就能吃能喝,能跑能跳的,好得不得了。”难得和自家老爹撒谎,他怕被看出来,连忙推着人进门。 阮府布置的也很不错,看起来和园子是出自一人之手,只是园子那边因为要接待客人,布置的更加繁复,阮府这里倒是更加简单自然。府内也没有太多的金银玉饰,多是木头石头为原料做的家具,屋里摆的也不是什么古玩,而是文武财神,倒是有很多雕刻精妙的摆件。 见李莲花一进屋目光就落在了那摆件上,阮北仇对他的印象顿时好了几分,庞大的身躯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挤到了李莲花前面,一脸骄傲的给他介绍起了那些摆件。李莲花看见阮青竹站在边上一脸骄傲等夸就有了预感,果不其然,接下来半个时辰,阮北仇滔滔不绝,说话内容主要是“这是珠珠几岁做的,主题是什么”。何氏父子早就对视一眼,往外走去。 李莲花听完,感觉自己听的不是摆件的介绍,而是阮青竹十几年的人生,热烈,活泼,奇思妙想。他眼中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暖意看向阮青竹,发自内心地称赞:“青竹真是心灵手巧,多才多艺。” 阮青竹更像只开屏的小孔雀,骄傲的走在博物架旁:“很有眼光嘛,那你看上哪件,除了被我送给老爹的,都可以送你,仅限今天啊,快选快选。” 李莲花还没来得及推辞,就听见一声巨大的哽咽,阮北仇,满脸的不可置信:“珠珠,你这些,难道不都是送给爹的吗?” 阮青竹一脸莫名,这不是他的作品展示架吗?难道被他老爹当成礼物展示架了? 李莲花忙道:“不不不,这里的这些都太珍贵了,李某身无长物,居无定所,送给我我也没地方摆不是?不如还是留在这里,有阮前辈爱护,这样我每次来看,它们定然都是最好的状态.” 这话说的极有水平,阮北仇听了,不禁连连拍着李莲花的肩膀:“不错不错,小莲花是吧,叫什么阮前辈,直接叫阮叔。这些宝贝就放在阮叔这,你想什么时候来看都行,以后就拿这当自己家!” 可怜李莲花被一只熊掌拍了又拍,挣脱不得,连咳了好几声。他这一咳,提着的气就散了,脸色一下就衰败下去。阮北仇立马就注意到他的病容,不等李莲花反应过来,就扣住了他的手腕。李莲花一惊,正想挣脱,却发现不用内力根本挣脱不得。 看来阮北仇并不简单,他的武功绝对不输李相夷,可师娘说阮青竹上山前,从未习过武。究竟是阮青竹也并不知道他会武功,还是这武功特殊,阮青竹练不了呢? 没等李莲花多想,阮北仇就松开了他的手,神色如常地说:“你这年轻人看着还是个人,实际上只剩半个人啦。” 阮青竹忙去捂他的嘴。这话是这么个话,但说出来多难听!但他忽然想起阮北仇在他小的时候曾经失踪过,回来后就已经富甲扬州,还和扬州太守称兄道弟,据说是扬州太守受伤危在旦夕,被阮北仇碰上,就用随身的秘药救了他一命。 思及此,阮青竹不由小声问他:“老爹,你当年救人的那个,还有没有?对他有用吗?” 阮北仇也想到了那个秘药,连连摇头:“那玩意早就用完了,再说了,也不对症啊。”说完,他看向李莲花:“我看他生机虽弱,却有一股真气在护着他的生机,不会是你的吧?” 阮青竹乖乖点头,把阮北仇吓了一跳:“这事你也敢乱掺和?真气是能随便往人身体里送的吗?” 阮青竹连忙眼神求助李莲花。好在李莲花也没打算瞒着阮北仇自己的真实身份,毕竟是师弟的亲人,于是躬身道:“在下李相夷,化名前来,并非为了欺瞒阮前辈,实在是……李相夷已经葬身东海,活下来的,只有李莲花。” 他没有起身,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其实心里已经做好阮北仇把自己赶出家门的准备了,毕竟一个身份可疑,还要自家儿子渡真气的可疑人员,换了谁都不会…… 一只大手落在他头上,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李莲花,好名字,消受莲花自在香。既然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从此就活的自在些吧。” 李莲花感受着头上的重量,没有抬头,再行了一礼:“是,多谢……阮叔。” 阮青竹给老爹比了个大拇指,这种问题少年都能哄好,不愧是他老爹,一穷二白的时候就能哄得名满扬州的含喜班台柱子凤仙与他成婚生子。 “阮北仇!我就知道你,上回还骗我说‘忘凡尘’没了,那要是没了,这一坛子是什么?” 三人看向屋外,就见何所远提着一个坛子走来,那坛子上贴了张纸,上书“忘凡尘”三个字。何必寻跟在他身后,目光却忍不住停留在那坛上。 阮北仇没好气的说:“那是我家的腌菜,我就爱用珠珠的酒坛腌菜!” 何所远才不理他,拎着酒坛得意地晃了晃,让每个人都能听见里面的水声:“怎么,你家腌菜都化成水啦?那我可得好好给它治治。” 阮青竹见他拿的是“忘凡尘”,不由苦着脸:“何叔,要不我去给你拿别的吧,这‘忘凡尘’……” 何所远抱着酒坛不肯松手,打断了他:“不不不,我就要这个,我宁可明天不开店!你们也刚回来,又没什么事,就喝这个。” 何必寻也很少见到他这个模样,偷笑了好几回,这会也帮着劝:“是啊青竹,我爹上次喝过一会,就念念不忘,今天就喝这个,让我也沾沾光吧。” 几人移步膳厅,饭菜碗筷具已备好。何所远一坐下就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才给阮北仇倒了一杯。何必寻接过酒坛,给众人一一倒酒。 阮北仇先举杯:“今日珠珠回来,还带了好朋友,这一顿就算给你们接风洗尘,扬州风光秀丽,小莲花可要多留一留。” 何所远跟着举杯:“正是,莲花侄儿可不能急着走,我那书肆你随便去,有许多新鲜话本,看的手痒了想自己也是个很不错的行当呢。青竹这酒说是一杯忘忧,两杯忘恨,三杯忘凡尘。你们一路回来,舟车劳顿,今日这第一杯,就祝你们忘记前日忧愁。” 五人齐齐举杯,四人一饮而尽,只有李莲花在开席前就被阮青竹指出身体不好,只准沾沾嘴唇。一顿饭宾客尽欢,这‘忘凡尘’果然名不虚传,李莲花只是浅浅沾了几滴酒液,就觉得飘飘然混欲成仙,若非还有几分理智,恐怕都已经跳到屋顶上去重演当年的红绸剑舞了——你就说,这扬州的屋顶,怎么每个看起来都那么适合舞剑呢? 其他几人更是醉的不省人事,好在何氏父子在阮府都有房间,几人都由下人扶着回了房。李莲花也有自己的房间,但他先帮着把阮青竹送了回去,因为阮青竹叫他等会把自己叫醒,他会运功解酒,和李莲花做完今天的‘功课’。但其实主要是因为他绝对不肯就这么臭烘烘地躺在自己床上。 带着李莲花慢吞吞地跑了两个时辰的周天,阮青竹就让他回屋睡了,又叫了家丁送了洗澡水来,没注意到家丁奇怪的目光。 最后一盏烛火熄了,阮府就陷入了沉睡,一同被静谧的夜晚包裹的,还有无尽的秘密。 第二天,阮青竹被一阵敲门声吵醒,还没发脾气,就听隔壁的房门开了,那敲门声停了下来。李莲花从来人刚开始敲门就醒了,披了件外衣就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一脸慌张的检票人。 “发生什么事了?” “李先生?班主他还没醒吗?出大事了!” 旁边的门一下子打开了,臭着脸的阮青竹走了出来:“本班主还在呢,能有什么大事?” 检票人大概看见靠山了,立马眼泪汪汪:“班主,咱们园子被查封了,官差要带戏班的人下狱呢!” 第8章 误良辰3 此话一出,阮青竹起床气褪去大半,脸色更黑了,他看了眼李莲花:“我要去园子看看,你可要与我一起?” 事发突然,李莲花也满心茫然,但坐在家中等待消息也不是他的性格,便表示要一起去。两人分头进屋换了衣服,就领着检票人往园子走。 路上检票人抽空给他们说了情况,前些日子,户部尚书柳远舟致仕,带着家眷回老家,因为和扬州太守的爹是故交,所以停留了月余。他那家眷中,有一孙女柳细春最是才貌兼备,来扬州这些时日,爱上了含喜班的戏,尤其是误良辰,几乎看了三四遍。谁知今早在郊外的一处破庙里发现了她的尸体,身上还穿着误良辰中女鬼的戏服。而官差搜查戏班,发现那件戏服果然不翼而飞。戏班里的人无从分辨,官府就先行扣押。 阮青竹也是听的头大,又是户部尚书孙女,又是女鬼的,若是处理不好,这戏班可真是要遭大难了。 李莲花却是捻着手指若有所思,只是眼下他所知甚少,便没有开口。 三人匆匆赶到园子门口,果然见一群人围在那里,看官差贴封条,见他们来了,纷纷交头接耳了起来,一时仿佛有数万只苍蝇蚊子环绕。就见那一队官差中最为独特之人转过身来,皱着眉,锐利的目光扫视而过,杀了一片蚊虫,最后停留在了阮青竹和李莲花身上。 “来者可是戏班老板阮青竹?” 那人问话严厉,目光炯炯,注视着阮青竹。阮青竹心中无鬼,自然不怕他看,“确是在下,不知如何称呼?” “某是新上任的提刑官,李牧。阮老板的大名如雷贯耳,可惜今日才得见真人。” 李牧?阮青竹在心里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总觉得这人更应该去打仗,不过他也没多想,提起精神来回答李牧:“李大人说的应该是我父亲吧?我这戏班不过是小打小闹,看不得家母曾经待过的戏班离散了而已。” 李牧“唔”了一声,便不再说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那不知昨晚小阮老板身在何处?” “我昨日刚回扬州,家中设宴,小酌了几杯,就睡下了。” “整晚未醒?” “整晚未醒。” “你身边这位是?” 阮青竹叹了口气,用手肘捅了捅李莲花的侧腰,看人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向着李牧努了努嘴:“喏,人家问你是谁。” 李莲花反应了一下,才看向李牧,笑了一下说:“在下李莲花,和青竹在路上相遇,一见如故,便一起来了扬州。” “哦?一见如故就能一路到扬州,甚至拜见父母?李……先生可有家眷?”李牧又皱起了眉。他长得端正,虽然看着才二三十岁,但一皱起眉来,就显得非常有威势,若是心虚又胆子小的人,被他这么看着,估计什么都交代了。他见李莲花一身青衣,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眉宇间带着些书卷气,便以为是个不第的书生,就管他叫一声先生。 但李莲花怎么可能怕这些,反倒是这些日子被时不时就要演起来的阮青竹带坏了,面上立马蒙上一层哀戚,嘴唇颤抖着开口:“李某自幼父母双亡,全赖好心人接济,可眼看着要出人头地了,却患了顽疾。我不过是有一日熬一日罢了,能见到如阮弟这般合眼缘的人,他不嫌我病体晦气,我自然愿意相随,再看一看这大好河山。” 此话句句属实,又没一句实话。阮青竹在边上听了只想笑,但他忍得住,不但忍得住,还会接戏。只见他上前一步,将李莲花挡在身后,直视李牧双眼:“李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你此番怀疑我二人,实在没有必要。我听闻去世的是柳尚书的孙女?” 李牧并不惊讶阮青竹从哪里得知的消息,点了点头。 “那她之前应该生活在京城,可有离京过?” “并未,据柳老尚书说,柳小姐腿脚有些毛病,是以不爱出门,来扬州后爱上了看含喜班的戏,这才多出来走动了些。这也是柳老尚书愿意在扬州多停留几日的原因。” “我从未去过京城,而柳老尚书一家到扬州前,我就已经离开扬州外出,昨日刚刚回来。我二人连柳小姐的面都没见过,为何要杀一个弱女子呢?” 李牧没说信还是不信,转而又问:“你们昨夜设宴,几人在场?” “我和我爹、李莲花,还有何叔父子。” “每个人都喝醉了吗?” 阮青竹回想了一下,他不是最后醉的,转头看向李莲花:“你身体不好,没喝多少,应该没有醉过去,还记得其他人吗?” 李莲花想了想:“应该是阮叔和何叔先醉的,他们互相敬酒,很快就醉了。你喝完第二杯就不太行了,我劝你不要喝第三杯,你说不喝第三杯,醒来了反而要头疼,喝完就醉倒了。何兄看上去兴致不高,但也慢慢也喝了三杯早醉倒了。我便叫了下人来收拾,扶着他们各自回去了。” “这么说,你并未醉?” 李莲花无奈叹气:“李大人,我此前真的从未听说过什么柳尚书,柳小姐的,无冤无仇为何对她下手?我虽未醉,但也手脚无力,如何杀人呢?大人一再追问,可是昨晚宴上的人……” 他没说完,但阮青竹也反应过来。死者穿着他们戏班的戏服,李牧反复盘问他很正常。可李牧却几次三番提起昨晚的宴席,这却是不正常的,除非是其中一人正是嫌犯。可是,是谁呢? 李牧见他们反应过来了,就不再问话,转身离开了。阮青竹气的在后头对着他的背影挥了几拳:“说话说一半!什么人哪!”他又转头,看见李莲花又在走神,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李神探,你怎么看呐?” 李莲花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放回他自己的肩膀上,轻笑一声:“用眼睛看。” 阮青竹手在自己肩膀上摩挲了着,叫检票人去套马车,自己仰头看天,复盘着方才和李牧的对话。李牧这人虽然年轻,但还是有点手段的。他怀疑的未必是阮青竹和李莲花,但他却表现出怀疑两人。一般人被怀疑,下意识就会产生“不是我!是……”的反应,而自证的时候,就有可能在不经意之间透露出指向凶手的关键信息。而等两人反应过来凶手可能是昨晚一起饮酒的亲朋好友,此时的证词已经不完全可信了。 想着想着,阮青竹忽然看向李莲花,一脸认真:“我忽然觉得你还是当李相夷好。” 李莲花一愣,有些迷茫,阮青竹是见证他从李相夷变成李莲花的,可他从没对自己的决定提出过异议,一直保护自己的身份。可他现在突然来这一句,让李莲花有些无所适从。 阮青竹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李莲花的伤从来没有好,只是藏得更深了,他没办法马上让李莲花露出肚皮给他看伤口,只能一点点试探,直到让那道伤口得见天日。不过现在,自己刺激到的人,还得自己哄好。 阮青竹立马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你自己算算,自你来扬州,我都给别人介绍你多少次了,我嘴巴都说干了。” 李莲花眨了眨眼回想了下,发现好像真的是,来扬州满打满算不过一日,诸如“这位是?”“这是李莲花,我在路上结识,一见如故……”的对话,发生了不下十次。不过他觉得不是他的错,实在是阮青竹在扬州也太多亲朋好友了。 “你以前走出去,肯定是不等人介绍,对面自己就‘这位就是李相夷李门主吧,真是英雄出少年,名不虚传啊’凑上来了吧?” 阮青竹故意拱手,压低嗓子,语气倒真有点像他从前见过的那些什么掌门什么庄主之类的。李莲花听得好笑:“不及阮老板,连新上任的提刑官都听说过你的名声呢。” 两人说笑一阵,检票人牵着马车过来了,待两人都上车后,问道:“班主,咱们现在去哪呀?” “自然是去府衙,狱中艰苦,你不担心你那群姐妹兄弟啊?” “姐妹自然是要担心的,那些兄弟就算了吧”检票人还是个小少年,生得矮,班里的男人们进进出出都爱摸他头,此时想到让他们吃一吃苦头,小孩的声音都带上了几分轻快。 阮青竹才想起来问:“班里的人都被抓去了,怎么独你没事?” 检票人幽怨回头看了阮青竹一眼:“亏我还好心去叫班主,班主怎么倒希望我进去蹲大狱?刚才那位很吓人的大人来看过众人,将我,还有几个女孩子都点了出来,说不是我们。我一看,他都是挑着矮的人点的。” 闻言,阮青竹不厚道地笑了,检票人更加哀怨,苦着脸将车驾到了府衙门口。 门口已经站了十几个人,都是戏班的,见阮青竹下车,都迎了上来,一叠声地喊“班主”。 阮青竹被吵得头发昏,但看他们满脸惶恐,也只能好脾气地一一安抚。一眼扫过去,这里站着的果然大部分都是个子不怎么高的,不过还有两个高个的人。 “你们怎么样?” “我们都还好,只是他们突然冲进来,又是抓人又是翻东西,把咱们的家当都翻得乱七八糟的。”说话的是青梅,小姑娘最爱漂亮,平日里最看重那些头面,此时眼里含着两包泪,委屈极了。 阮青竹摸了摸她的发髻,轻声安慰:“没事的,人没事就好。可知道他们在里面的情况如何?” 那两个个子高的连忙道:“我们是刚被放出来的,里面并未上刑,只是让我们几个拿着匕首刺来刺去,没多久就让我们出来了。” 说起进去又出来这段经历,两人还是懵懵懂懂,李莲花突然开口:“你们惯用那只手吃饭做事?” “左手。”两人齐齐回答。 李莲花点了点头:“看来凶手是一个,和你们差不多高,惯用右手的人,凶器应当就是匕首。若是我没猜错,过一阵还会放出来几个人。” 他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熟悉的声音:“李先生妙算。” 来人正是李牧,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大概是因为正好听见李莲花的话,脸上的恐惧和崇拜夹杂,脸色十分‘好看’。 李莲花转身看向李牧:”“李大人谬赞了,李某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李牧略带审视地看了李莲花一眼。自见面以来他就发现了,这位李先生似乎经常走神,但并不像是放空,更像是在想什么事。而放空的时间久了,他就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种上位者的气质,直到再次被阮青竹拉回现实,才恢复他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这李莲花的名字也如此古怪,恐怕并非真名。 只是李牧虽为提刑官,但并非凡事都要追根究底之人,或者说,他除了对案件有兴趣,其他事都不很上心,以至于…… “大人!大人,该用膳了!” 一个小童气喘吁吁地从府衙跑出来,囫囵和众人行了一礼,就拉着李牧跑回去了。门口的捕快和戏班的人都是认识的,见李牧走了,才松了口气,笑着说:“这是李大人的仆从,别看年岁小,实在是个管家公。不过也难怪,这李大人自从来了扬州,几乎就没歇过,将从前的卷宗都翻出来查,已经破了好几件了。你看我,这一两个月跑下来,人都瘦了。李大人是个好官,但做起事来连饭都记不得,只有这小童拉着他,安排他吃饭睡觉。” 阮青竹听了不置可否,只是想起昨晚一起吃饭的还有人有嫌疑,就问那捕快:“赵大哥,除了我们戏班,还有谁被抓进去了?” 赵东如一脸为难,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那小童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哪位是李莲花,哪位是阮青竹?我家大人请你们进去一叙。” 两人对视一眼,阮青竹安排戏班众人先去阮府歇歇脚,喝点安神茶,就和李莲花一起进了府衙。 那小童人小腿短,却执意要走在两人前面带路,小短腿捯饬得飞快。阮青竹看了好笑,忍不住逗他,就走的更快了几分。小童感觉阮青竹离他近了,就闷着头走得更快,一张笑脸憋得通红。 李莲花看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拉住了阮青竹,他才放慢了脚步。小童一时没反应过来,往前走了一大截,等进了屋,才发现客人离自己老远,就变得蔫头耷脑的。 阮青竹看了不好意思,就弯下身子对小童拱了拱手道:“是我不好,我不该逗你,不是你没带好路。” 阮青竹生得好看,一张美人面骤然在面前放大,让小童一张脸涨得更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牧吃完了饭,放下碗筷才开口:“雁书,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吗?” 李雁书如听仙乐,立马退开一步,和阮青竹说了声“告退”,就逃也似的走了。 阮青竹被弄得莫名其妙,自己长得这么好看,这孩子怎么跟见了鬼似得?若是李莲花知道他的想法,定会告诉他,就是见了鬼,不过是个艳鬼,会吸人精魄那种。 下人将碗碟撤下,上了清茶。李牧清了清口,问阮青竹:“小阮老板在外面问的问题,何不来问我?” 阮青竹听他喊小阮老板就浑身不得劲,也不想动脑子和他拐弯抹角,就说:“好吧,那我问你,昨晚一起吃饭的,还有谁被李大人抓进来了?” 第9章 误良辰4 李牧倒没想到他这么听话,真就直接问了。不过阮青竹也不是傻子,人家让问就问。一来,虽然只见了几面,但李牧眼眸清正,看人虽然时时审视,但从不恶言推断。二来,门口的捕快赵东如是个老油条,以前是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的主,如今能让他跑瘦了一圈,还说是个好官的,八成是个真正以身作则的好官。而看他对仆从在众人面前强拉着他去吃饭也并不生气,大概率是个并不太在意什么尊卑规矩的人。 想通了这些,阮青竹直接发问也只是一个试探。不过李牧显然也很喜欢这种不用打机锋的交流方法,直接说出了人名:“是何必寻。” 何必寻?阮青竹皱起了眉,他想起李莲花说过,昨晚饮酒时,何必寻的兴致就不高。但他怎么会和凶案扯上关系?李莲花则想到的更多,他想起昨天在书肆门口,何所远叫他一起去阮府的时候,他就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还是跟着去了。 “那你们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正是在那破庙之中。” 好拙劣的栽赃手段,阮青竹一时失语,狐疑的看着李牧:“大人不会真的信了吧?” 李牧喝了口茶:“我信与不信并不重要,他出现在现场,就和此事有关。凶犯做的每件事,其实都在暴露出他自己,做得越多,错的越多,便是如此了。何必寻未必是真凶,但他身上,一定有凶手留下的破绽。” 李莲花暗自点头,抬眼问李牧:“不知何兄现在怎么样?若是可以,我们想见一见他。他现在定然十分混乱,不如让他见一见熟悉的人定一定神,也好配合李大人缉拿真凶。” 李牧本不想答应,但想起牢里的何必寻,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何必寻的状态的确很差,醒来之后一直十分惶恐,仿佛看见什么令人恐怖的画面,一直在喊“那不是我”“你是谁”。 这时,赵东如从外面进来,行了一礼后说:“大人,何必寻的父亲何所远带到。” 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是两个捕快带着何所远过来。何所远满脸的不知所措,见到阮青竹脸色才好了几分,又看见李牧身上的官服,行了一礼:“在下何所远,见过大人。”阮青竹和李莲花不敢受这一礼,纷纷站起,立在一旁。 何所远虽是商人,但经营书肆,和提刑司打交道不多,因此对这个新上任的大人也不甚了解。 “本官是新来上任的提刑官李牧,何所远,你可知罪?” 李牧脸一板,官威尽显,何所远手一哆嗦,头埋得更低:“小老儿不知所犯何事,请大人明示。” “今早前户部尚书孙女遇害,你儿何必寻就在现场,你知情不报,包庇儿子杀人,难道不是罪?” 何所远大惊失色,跪倒在地:“大人!寻儿笃信佛法,绝不可能杀人啊!更何况昨晚,他和我一起醉酒,借宿阮家,怎么可能去杀人呢?” 笃信佛法?李莲花仔细回想,何必寻穿衣和何所远一样,偏向文生风格,只是何必寻昨日穿的,是棕褐色,此时回忆起来,那颜色十分接近僧衣。而昨天他们坐着何必寻套的马车,那车上浸满了檀香味,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染上的。 何必寻是个温和沉默的人,话虽少,但说起话来面上总带着平和的笑意,特别是一双眼生得好似能把他的话都诉诸眼神,说到人心里去。这样的人很难让人讨厌,更别说讨厌到要栽赃嫁祸给他了。 “就算落发为僧者,未必没有一时激愤杀人者,笃信佛法又能说明什么呢?本官已派人问过阮家下人,他们说昨晚是何必寻自己开门走出去的,你又如何解释?他此时在牢中装疯卖傻,你若是真的心疼儿子,就去劝他配合本官查案,再故作疯癫,本官可就要上刑了。” 李牧站起来往外走,阮青竹和李莲花一左一右扶起了何所远。阮青竹温声安抚:“何叔你别担心,我们都了解阿寻的,他不可能杀人,更何况杀一个弱女子。李大人虽然说话难听了些,但是个有本事的人,一定能还阿寻清白的。” 李牧走在前面,听见这话,重重地“哼”了一声。 李莲花附和:“是啊,听李大人所说,何兄一定是昨晚受到惊吓,何叔好好安抚他,让他早点平静下来,为自己洗脱嫌疑啊。” 何所远握紧了两人的手,好像汲取到一些力量,勉强镇定了些。他和阮北仇是一起从关外来的,也是见过世面的,之前只是事关儿子,关心则乱,此时镇定下来,也开始细细回忆。昨晚他醉的早,但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睡到后半夜,他因为口干起来过一次,但没有叫下人送水,自己去了厨房。路过何必寻的房间,他闻到一股香味,但因为困意上头,并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儿子身上一贯的檀香,此时想起,却觉得不对。 他觉得这香熟悉,但想不起来,直到到了牢房,才停下思绪,看向何必寻。只一眼就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妻子早逝,这么多年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因为和宗族不亲,所以当年阮北仇说要入关,他就带着儿子一路追随。何必寻当时不过十岁左右,一路上也没叫过苦,入关后他和阮北仇二人靠着关外带来的货物,有了本钱,何必寻就跟着跑前跑后学做生意。如今说起何必寻,大家都觉得他就是个好好先生,八面玲珑,可当年在关外,他是个一点就炸的小炮仗,疯起来一个人打人家五个孩子,连掐带咬,只因为他们骂他没娘。 可这么一个谁见了都要夸他有福气的儿子,如今狼狈地坐在地上,对着空气胡言乱语,这如何不让何所远落泪。 李牧用眼神示意狱卒打开牢门,何所远就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将何必寻搂在怀里,痛哭出声。或许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何必寻顿了一下,眼珠转动,拼命想要看清眼前的人。 “阿寻!”阮青竹也走了过去,将何必寻落下的额发梳上去,让他看清自己的脸。何所远也松开儿子,摩挲着他的脸,试图唤醒他的神志。 “爹……?青竹?” 何必寻眼中有了神采,不确定地看着眼前的两人,声音因为不停地嘶吼,此时十分刺耳,但落 “是,是爹,寻儿,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第10章 误良辰5 何所远紧紧盯着何必寻的脸,生怕错过他一丁点的表情。何必寻迟钝地顺着他的问题,思绪飘荡开来。 昨晚他本来与人有约,但父亲高兴,而且青竹回来,自己自然不能不陪,只好让下人传话,说自己晚些时候会上门致歉。到了阮府,因为见阮伯伯和青竹以及他那个友人有话要说,父亲拉着自己去偷青竹的私藏。见到父亲偷出来的是那坛‘忘凡尘’他就心道不好,本来想着只喝两杯,无论如何也不能喝第三杯,可一杯下去,就已经醉醺醺的,只记得要慢些喝,却不记得自己喝了几杯。所以李莲花见他喝的慢,只以为他有心事,却不知他那时已经醉了,完全是无意识地在喝酒,直到醉倒。 再醒来时,他已经不在房间,而是在一处废墟之中。他发现自己被堵住嘴绑在一根柱子上,极力张望,也只能勉强看见身后有一尊残破的佛像。这时,外面传来人声,细听之下,两道声音都是他熟悉的,却让他浑身发冷。他无暇去听两人的对话,只愣愣的看着外面,不期正对上那一双眼。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啊!似豺狼,又如虎豹,乍一看满是暴戾,再细看,却满是愤怒,但让何必寻屏住呼吸目眦欲裂的,却是无尽的悲伤。怎么会……怎么会如此悲伤啊?眼泪浸湿了布条,口中尝到了咸味,何必寻才意识到,自己流泪了。 回忆戛然而止,何必寻脸色更加惨白,他的眼神对上了人群之外的李牧,瞳孔一缩,慌乱避开。可李牧一直盯着他,怎么会放过这一瞬间,立刻沉声说:“何必寻,既已清醒,就起来答话。若是不想你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就说出实情。” 何必寻沉默了一会,伸手握住父亲的手,冲他摇了摇头,然后站起来,打着摆子向李牧行了一礼:“回大人,小民……无话可说。”说完,他又冲何所远行了一礼,就自己去墙边坐着,不再说话了。 阮青竹和李莲花被李牧轰了出来,扶着何所远回了何家。 “何叔,阿寻说他无话可说,是什么意思?”阮青竹百思不得其解,在他看来,何必寻那根本不叫无话可说,那叫“我有很多话要说但我不说”。可这人命关天,若是什么都不说,就是死路一条,怎么何叔也不说话? 何所远像是才回过神,勉强地冲阮青竹笑了一下:“青竹啊,谢谢你送何叔回来,我有些不舒服,就不留你了……”说完,就一头扎进了卧房。 阮青竹看着紧闭的房门,想生气又不知道冲谁生气。只好冲李莲花抱怨:“你说这叫什么事?都火烧屁股了!他们都是皇帝,就我是太监?” 他说这话声音有点大,路过的女子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把人看的臊红了脸,又不好追上去解释,只好更生气。 李莲花怕他把自己气死,只好给他解释:“刚才我看何兄给了何叔一样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只是何叔拿到后,就不再说话了。” 阮青竹拼命回想:“有吗?”什么也没想起来,“你怎么看见的?” 李莲花摇了摇头,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因为我有眼睛会看。” 阮青竹怀疑这人在骂自己眼瞎,但他没有证据,只能咬着牙跟在他后头,“那你现在要去哪?” 李莲花抬手一指,正是府衙方向。 大半个时辰前刚被轰出去的两个人,又被原路请回了李牧面前,李牧已经将戏班的人陆陆续续放了出去,只留了管头面戏服道具的几个人,此时正在看他们的证词。见他们进来,头也不抬,“又回来做什么?” 李莲花一笑:“不知大人可否带我们去现场看看?” 李牧放下证词,面无表情地看着李莲花:“命案现场,岂是闲杂人等可以进入?” “可此时大人也没有更多的线索了不是吗?戏班的人审过,几家相关的下人也都审过,现在看来,是柳小姐与何兄生情,约在破庙私会,却起了争执,何兄用匕首刺死柳小姐。何兄面对罪名不置可否,何叔身为父亲却突然停止为儿子求情,最重要的是,”李莲花一顿,直直对上李牧的眼睛,“李大人也不愿稀里糊涂了结此案。” 李莲花一双眼亮得吓人,像是宝剑出鞘的锋芒:“如此,就只有重返现场,再次查看,寻找蛛丝马迹。” 阮青竹站在他身侧,一晃神,仿佛又看见了李相夷。他其实只见过李相夷一次,还是晚上,又隔了重重楼阁。可大概是那一晚的月光太亮,将屋顶上的人照得格外地明亮。他总告诉自己,是那晚没有客人,他心中难受,下了台才失魂落魄,可焉知不是月色太美,红绸太耀眼,灼伤了他的眼呢? 李牧盯着李莲花不说话,良久才冷哼了一声:“哼,李莲花?”他起身走了出去,吩咐捕快准备再去破庙,在擦肩而过时,留下一句:“我可不会再信你那一套身患顽疾命不久矣的说辞了。” 李莲花哑然,看向一边偷笑的阮青竹叫屈:“我说的可是句句属实啊!” 阮青竹不理他,反而追上了李牧,笑声道:“大人真是慧眼如炬,大公无私,明察秋毫……” 李莲花尔康手,见两人都不理自己,才无奈摇了摇头,抬脚追了上去,口中还要抱怨:“真是没良心的,我这都是为了谁?喂!我是个病人,这个是真的啊!” 最后病人李莲花还是得到了一架马车,阮青竹不爱骑马,也厚着脸皮挤了进来。李莲花冷哼一声,掏出了本书看,不给他半点眼神。 阮青竹自知理亏,刚才只顾着笑话李莲花,后来才反应过来,其实李莲花本不必掺和进这个案子,在李牧面前露了锋芒,可因为何必寻和何所远深陷其中,他才选择站出来,即使会让李牧看出端倪。 “哎呀李神探,你一双眼睛明察秋毫,这路上颠簸,看伤了可怎么是好?我来给你念,我眼睛就是眉毛底下两个蛋,不用白不用,你就闭眼听好吧。” 李莲花听见他说明察秋毫还有些生气,听到后面就不光气不起来,还有些想笑。阮青竹就是这么可怕,只要他想,全天下就没有人能不喜欢他,李莲花也不例外。但他又不想轻易原谅了他,就把书丢给他,自己闭目养神了。 第11章 误良辰6 听阮青竹念书绝对是一种享受,他生了一把好嗓子,若是夸张些,说是昆仑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也不为过,李莲花听过他唱戏,虽然只是兴头上的一两句,但也能叫人与他同喜同悲,实在是老天爷追着喂饭的。而此时,大概是怕在这一行人中显得太不认真,就凑在李莲花身边,小声给他念。 李莲花正翻看到上回看的最后一场,书生和鬼小姐正约好要去城隍庙,求城隍大人纠正这一桩姻缘,可废园外再次响起叩门声。 这废园已经荒废几十年,开始是因为有闹鬼的传言,没人接手,后来就是经年战乱。在安定下来时,这园子周围已经长满荒草怪树,又地处偏僻,越发没有人愿意来住了。书生也是因为囊中羞涩,无处投宿,路上又被山匪追赶,才来了这里。如今却有人来叩门,实在是件怪事。 但书生毕竟是连女鬼都不怕的人,壮着胆子去开了门。门外站的,是个年轻的小和尚,明明眼见废园一片荒芜,却要来化缘,书生不想引他进来,直说自己不过借宿,并无多余的干粮,谁知这和尚竟然让书生随自己去镇上买干粮化给自己。书生被气的够呛,就要把人赶走。 和尚此时才拿出金钵禅杖,说自己是附近澧水寺的和尚,打坐时见到此处怨气冲天,有妖邪出没,本想让书生离开,自己再回来收妖,谁知书生不知好歹,就不能怪自己顾不上他的性命了。 书生一听就想到了鬼小姐,哪里肯让和尚进去伤害鬼小姐?可两人实力悬殊,书生一禅杖都没接住,鬼小姐急忙现身,想要救下书生,也被和尚降住。书生与鬼小姐抱作一团,将事情和盘托出,盼能得到和尚一分仁慈。 和尚听了此事,也是惊奇,细看二人,果然是有红线牵连。可此时两人已经阴阳两隔,如何能成就夫妻呢?书生见他收手,又再次哀求,希望和尚能出手,为二人再续前缘,不然鬼小姐执念难消,投不了胎,只能在此徘徊。 和尚沉吟半晌才说,若是有快要死去的身体,他可在将死的那一刻送鬼小姐附在人身上,暂做未死之相,但书生要考取状元,三日内迎娶她,用文曲星的气运助她借尸还魂,以后也要多做善事,还借用人家肉身的恩情。一人一鬼自然答应,可和尚又是皱眉,说书生在此间沉沦迷梦,以为只过了几日,实际上已经过了月余。科举后日就要开始了,从此地去京城,少说也要走上三五天,无论如何也是赶不上了。书生错过这一遭,三年后可没有在科举前后要去世的适龄女子了。 书生如遭雷击,明明小姐就要还阳,可又要因为错过了时辰,让小姐还阳无望了吗? 念到此处,阮青竹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从来误时无挽回之刻,迟疑无转圜之机。回首皆追悔,面前是何途?” 苦!苦!苦!李莲花满嘴苦涩,再次感慨阮青竹的天赋异禀,恨不得立马就能听一场完整的。他看着阮青竹,还没说话,马车里又进来一人,正是李牧。 他一进来就一屁股坐到两人对面,看两人没有反应,清了清嗓子说:“我也来听一听。”说完,又补了一句,“你唱的极好,比你们戏班其他人都好。” 阮青竹被夸得开心,直起身来,放大了些音量,更加绘声绘色地念了起来。 鬼小姐却是拍手笑了起来,原来她当初投井而死,但那口井下面联通的澧水河河道正能流经京城。此时出发,明日就能抵达京城。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书生破涕而笑,三人一同跳入井水,由鬼小姐带着,一路顺着水流往京城,果然天刚破晓,三人就到了京城。书生低头一看,连衣角都没有湿。 三人说好,书生去拜见恩师,和尚带着女鬼去找合适的人选,鬼小姐和书生依依惜别,相约绝不相负,这才分开。 书生的恩师久等他不至,还以为他已经遭遇不测,此时见到人,又惊又喜,好生安慰了一番后,立刻考校起了他的功课。毕竟时间仓促,路上又受了惊吓,若是实在不行,不如下科再考,也好过落第之后一蹶不振。可一番考校下来,恩师称赞不已,原来那书生做了几日迷梦,就经历了几次科考,梦中那位老丈人细心教导,虽然是拿前朝的剑斩本朝的官,但四书五经无非就是那些内容。 恩师又给他细讲了今科监考的喜好,就安排他休息了。晚上,和尚独自前来,告诉他女鬼已经安排好,今科监考官的女儿痴儍多年,前几日失足落入了池塘,现在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了,书生立刻发愿,若是小姐能顺利还阳,自己必定吃斋念佛,多行善事,为这位少女祈福。 放榜后,叶良辰三个字果然高居榜首,书生去拜见座师,那监考官却是神色郁郁。这会元一表人才,可惜自己只有一个女儿,生来痴儍,更是在放榜前不久就撒手人寰。可书生刚来,就有下人来报,说小姐又活过来了,而且不傻了,说要见大人和书生。 监考官虽然奇怪为何女儿会知道书生,但到底是女儿死而复生更重要,赶紧带着书生一起去了。醒来的鬼小姐一见书生就潸然泪下,书生不忍欺瞒监考官,就将整件事都说了出来,和鬼小姐一起跪在监考官面前,乞求他的成全。 监考官知道女儿的死和他们无关,又看鬼小姐仪静体闲,被两人真情感动,当即认下鬼小姐,也定下了两人的婚事,只等书生高中状元,就让两人成亲。 第二日会试,书生果然拿下状元,禀告了恩师,就找了媒人上门求亲。座师也没有为难,反而给了许多嫁妆,和尚再次出现,表示女鬼身上怨气已清,自己也该回去了,书生挽留不得,只好许诺自己定会报答和尚恩情。 婚礼虽然仓促,但两人都不介意,只觉得时间太慢,恨不得早成鸳鸯。等敬完酒,书生就要回房,却忽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他循声望去,竟是已经离开的和尚站在井边看着他。 书生虽然迷惑,但对和尚来参加他的婚宴还是很开心,忙上去招呼他。可和尚却问书生,他说定会报答自己的恩情,可是当真。书生自然应是,话音刚落,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不由自主地团在一起,落入了那口井中,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绑住,只有四肢能勉强动作。他努力抬头,却只见和尚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模样,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第12章 误良辰7 书生适应了好一会,才发现自己是被一个龟壳套住了,且这龟壳上缠满冤魂孽债,与他身上的气运互相消磨,一旦书生身上的气运被消耗完,那他就会被冤魂撕碎,魂飞魄散。书生心道不好,不由悲从中来哭了起来。 许是这书生哭的太伤心,有一浑身锁链的小鱼游了过来,见他是个人,又惊又喜,口吐人言,告诉他这龟壳是澧水河底一只成了妖的大龟的,这龟妖不知从何而来,开灵智时正遇上战乱,兵卒的尸体堆在河中,阻断河流,河中生灵死伤无数,一时间澧水河怨气浓重,而这龟妖吸收怨气,吃了人尸,竟修成了大妖。而且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所有的孽债血气都聚到了龟壳之上,自此比他弱的妖只能任他驱使折磨,比他强的妖又不愿沾染他身上的怨气,倒让他横行无忌起来。 澧水河四通八达,附近的水域里成了精的小妖、修为浅薄的水鬼,都要受他欺压,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日子久了,他竟然想做这澧水大王,要娶一个妻子,生前是大家小姐的鬼小姐就被他看中了。鬼小姐自然不肯,但她怨气极重,真的打起来未必不能和龟妖同归于尽,龟妖不敢轻举妄动,但也从没有熄过心思。可谁知前些日子,书生到来之后,鬼小姐对他情深义重,让龟妖知道了,就想出了这个毒计。 那傻小姐其实正是鬼小姐的转世,因为只有肉身,没有魂魄,所以痴痴傻傻。本来若是没有和尚,书生去找城隍,城隍便可直接帮鬼小姐还魂,两人再续前缘。可龟妖假冒和尚,白赚了书生的承诺,借机夺取书生的身份,只要取了鬼小姐的元阴,就能结下婚契,让鬼小姐不得不成为龟妖的妻子。 书生听了只觉得天崩地裂,是自己错信和尚,才害的自己和鬼小姐落得如此地步。 “人心险恶未可知,信义诚挚谁家友?朝欢暮悲,他生我死。书呆三悔误良辰,愚人错看这假佛陀!” 阮青竹再唱,李牧一声不吭,但其实已经泪流满面,一双眼亮晶晶的看着阮青竹。李莲花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手指不停捻动。阮青竹并未抬头,接着往下说。马车里的三人都没注意到,外面的捕快们都不约而同地离车架近了一点,又近了一点…… 婚房中,鬼小姐听见新郎回了房,满心欢喜,可揭开盖头抬眼一看,心就凉了半截。眼前人虽然长着书生的脸,但那眼神,绝不是书生的。她不是无知的深闺少女,做鬼的日子远比做人长,稍加试探就确定这是那觊觎自己的龟妖假扮的书生。那真正的书生呢?她心如刀割,但面上不得不与这假书生虚与委蛇。 假书生急不可耐,要与鬼小姐喝交杯酒,入洞房。鬼小姐面上同对书生别无二致,说书生答应自己在月下对饮。假书生见鬼小姐并无异常,就放下心来,又生出些让书生看着自己替他跟鬼小姐恩爱的恶念,就带着小姐去了井边,对着天上月,水中月,心中月,满饮一杯。 鬼小姐一到井边就是一阵心悸,心知真书生大概已经被投入井中,再无力与假书生周旋,趁他不备,再次投入井中,一心想要追随书生而去。假书生脸色大变,就想追过去。可他的龟壳在书生身上,与他的气运对抗,一时召不回来,而他在水里举目皆敌,失去龟壳庇护,他可不敢下去,于是只好在井边枯坐,以期早些得到书生的死讯。 另一边,鬼小姐投井后才发现书生是被龟壳束缚,还没死去,可自己因为没有得到文曲星气运帮助,已然无法还魂,被迫离开了傻小姐的身体,魂体迫于龟壳,无法接近书生。两再次阴阳相隔,隔空对望,只有流不尽的眼泪。 这时,那锁链鱼妖忽然想起,这书生既然已经有了功名,是榜上有名之人,那就能直接面见城隍,或许可以请城隍出手,收了那龟妖,再帮鬼小姐还魂。只是书生此时身负孽罪龟壳,一旦进入城隍庙地界,便会受万雷噬心之苦,直到魂清债消,才能面见城隍。 书生决意要去,一行人就顺着河道,来到了城外的城隍庙外。刚刚接近,书生就感受到了何谓万雷噬心之苦,只觉得心被一次次撕碎,而已经碎成片的心,竟然还可以再碎。他本是文弱书生,吃的最大的苦,不过是从家乡一路上京赶考,又在路上遇到了山匪,可此时,却凭借着对鬼小姐的愧疚和爱意,咬着牙不肯倒下。 城隍庙内的阴差也没见过这万雷噬心之苦触发这么久的,就出来查看,被周身孽债,黑的像球一样的书生吓了一跳,正欲除了他,却被女鬼和鱼妖拦下,才知道书生的孽债不是她自己的,仔细看还能看出书生周身的文曲星光。阴差连忙回去禀报,澧水河虽属水族管理,但到底也在城隍治下,竟然出了这样恶贯满盈的大妖,城隍自觉失职,帮书生去了龟壳,收在手中。 龟妖还等在井边,却忽然心神不宁,再一感应,发现已经感应不到龟壳,吓得连忙就要跑路,可还没抬脚,就被城隍抓了个正着。 城隍带着龟妖回去,众人齐聚堂下,鱼妖、冤魂一一细数龟妖的罪状,都是声泪俱下,,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夜半阴司月朦胧,城隍显灵断冤情。案卷疑云重重处,明察秋毫辨真伪。奸佞虽狡藏恶意,神威浩荡不容欺。冤魂昭雪天地证,今朝断案震八方。” 这本该是老生的唱词,阮青竹唱起来,却别有一种少年壮志,击穿乌云的感觉,一时间,马车内外的人,都同时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一个人的声音是很小的,但是这么多人同时出声,就显得很大声,众人看了看彼此,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你也在听戏! 故事讲完,一行人也正好到了破庙,三人先后下了马车,站在了破庙门口。旧日庄严肃穆的佛寺,如今只剩一堆废墟中勉强支撑的半座大殿,那曾经是大雄宝殿。端坐正中的佛像周身遍布被火燎过的痕迹,只有接近屋顶的头颅还算完整。 佛祖只是垂着眼,并不说话,也不告诉他们,凶手是谁。 第13章 误良辰8 李莲花看着只剩下一半的匾额看了半天,依稀能看出是个“云”字。 “是云安寺,”赵东如走了过来,见他盯着看,就说,:“这云安寺也是可惜了,当年,啧,咱们这样的人想进都进不去呢。” “哦?”李莲花奇到,“这云安寺难道特别灵验?” 凡是寺庙道观之乐的,都有开年时烧头香的习惯,有的香火旺盛的,甚至连每月的头香也有人抢,但也不至于每日都让人挤不进去啊。更何况赵东如还是个捕快,虽只是胥吏,好歹是现管,就是些小老板都要客客气气的,怎么会连他们都进不去? 李莲花不知道是不是在普渡寺疗伤的时候跟着了无看多了医书经书,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文人的气质。赵东如就特别愿意在文化人面前卖弄,因此说的十分详细。李牧因为是新来的,只在卷宗里看过云安寺的事,对详情并不了解,也走近了听。阮青竹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自然知道这事,就自己进去找线索了。 “这云安寺的奇异啊,是因为一个人。说起这人,还要从十八年前说起,那时候,云安寺还只是一个小寺庙,因为离扬州不算远,有些不想跑太远的就会上这来。直到那年的腊月初八,云安寺每年这一日都会在万福河边办一场法事,本来也没什么稀奇的,直到法事快要结束的时候,离得远的人忽然嚷嚷了起来。” 那人因为来得晚了,挤不进去,心情不是很好,加之也不是什么虔诚信佛的人,就站在外面东张西望。可当他再次看向万福河的时候,忽然顿住了,猛拍旁边人的肩膀。 “诶你快看!那河上是不是漂了个小孩?” 边上人也就是听个热闹,听说有新的热闹,也马上转过来,仔细看。这两人眼神也是真的好,离了老远就看见了,一个木盆里装着一个小孩,那小孩面色青紫,也不知是死是活。 在佛家法事现场发现弃婴!这可不是小事,八卦像病毒一样疯狂传播,很快,做法事的和尚就坐不住了。他到河边的时候,那木盆恰好漂到他面前,那孩子也恰好虚弱的睁开眼看了他一眼。 那和尚立马泪如雨下,从木盆中抱起那孩子,举到众人眼前,声称此子是佛祖转世,来人间普度众生的。 开始众人都不信,毕竟任谁抱着一个脸色青紫的孩子到你面前说这是佛祖转世,你都不会信的。仙佛转世,那不都得白胖白胖的啊?这孩子看着就活不成了,更何况还被你们一群和尚带回去养呢。连口奶都喝不上,怎么可能养得活? 可渐渐的,信的人越来越多。先是这孩子真的被一群和尚养活过来了。有人质疑是换了个孩子,可附近都没有听说有人丢孩子,而且有人作证,当日捡回来的那个孩子的头上就是有几个好似戒疤的胎记。而且这孩子长到三岁都不会说话,三岁时一开口,就是念诵佛经。而且被养好了之后,不再是那副青紫模样,留着个小光头,倒真的像个小佛子。他七岁时,扬州城大疫,十室九空,阮青竹的母亲凤仙也是那时候没的。觉清小和尚——他五岁时就剃度出家了——跟随师父施药救人,最后开坛做法,整整三日滴水不进,最后终于求得上苍怜悯,赶走了瘟神,让剩下的人活命。 自此,云安寺便成了远近闻名的禅寺,香客络绎不绝。觉清十五岁时,就以善辩经闻名,许多也有不小名气的和尚来和他辩经,皆大败而归。云安寺更加名声响亮,甚至开始非达官贵人不接待。 “唉,当年头一个发现他的就是我兄弟,真要说起来,他小时候我兄弟还抱过他呢。早知道就抱回去养了,现在发达的还不知道是谁呢。”说到云安寺的盛况,赵东如就忍不住说。 李莲花笑下:“不过赵兄现在还能为李大人讲古,这庙里的人可不知已经投胎到哪里去了。” 赵东如愣了一下,笑得十分开心:“正是这个道理呢,李先生不愧是读书人啊!这云安寺靠着这佛子,真是捞了不少,肯定是佛祖受不了他们了,才落下雷罚,劈了这个寺,再放了一把火,把这些不义之财烧了个精光。” “雷罚?” “是啊!咱们这虽然夏日里也会有震雷,但那晚的雷可真是大啊!我听见有个人,他说他晚上回的晚,正蹲在门槛上吃饭呢,就看整片天都亮了,等了许久才落下道雷来,然后半片天就红亮了起来。李先生你不在,没见到那天的雨有多大,可就是这么大的雨,也没能浇灭这火,真是佛祖发怒呢。” “那庙里的和尚呢?” “全没啦,那火烧了一天两夜,第三天咱们兄弟才进得去,可一个人也没有,连尸体都没有。” “一具尸体都没有,那为什么都觉得他们死了?” 赵东如没明白李莲花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回答:“可这帮和尚呆的好好的,总不能忽然发了狂,烧了庙一起跑了吧?”他说着,目光看向李牧,试图从他身上找到一点认同,却对上李牧黑得仿佛泛不起一点光的眼睛,“李……李大人,您这么看着我干嘛呀?” 李牧移开了目光,抬脚从他身边走过。没等赵东如庆幸逃过了不知道是什么的一劫,就听见李牧的声音。 “回去把自己刚才的证词记下来,补到云安寺纵火案的卷宗里。我看你说的比卷宗说的详尽多了。” 赵东如闭眼抿嘴,怎么就这么爱显摆肚子里这半瓶水呢!这下好了,自己刚才说了多少话来着?光是想想都绝望。李莲花看的好笑,拍了拍赵东如的肩膀,也往破庙里去了。 赵东如眼睛一亮,抓着李莲花的衣袖不松手:“李先生,李先生你行行好,帮我写了吧?不然我明天,后头,大后天,都上不了值了呀! ” 他们在这拉扯,忽然听见阮青竹的一声惊呼。 “诶?这是……” 众人都停下动作,李莲花和李牧动作最快,走到了他身边,看见他手里的东西,脸色都一变。 第14章 误良辰9 阮青竹刚才在废墟里扒拉了半天,手上都是碳灰,也衬得他手上那块香牌格外干净。那是寺庙里常见的香牌,在庙里点长明灯的人都有这样的牌子,一式两份,一份由缘主持有,一份作为凭证留在寺里。但此时出现在破庙的这块香牌实在是太干净了,显然是最近才被人扔在这里的。而在场所有人的心中都明白,这个“最近”,就是案发当晚。 李莲花从阮青竹手中接过那块香牌,翻了过来,“何必寻”三个字映入眼帘。他摸着香牌说:“这牌子摸起来油润,想来是有人时时拿着它,不知是珍惜爱护,还是用以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某些事情。” 李莲花说完这句,就将香牌给了李牧,“尸体是在哪里发现的?” 李牧看着这人越来越有反客为主的趋势,闭了闭眼带着人去发现尸体的地方。 “这里废弃多年,平时也没有人来,因此成了几个乞儿的栖身地,就是其中一个最大的孩子来报的官。” 阮青竹瞪大了眼:“乞儿?多大的?” “有大的有小的,来报官那个说自己已经十五了,看着还没有十岁。其他的几个也都是皮包骨头,看不出真实年纪。他们说原来有个老乞丐带着他们,但那个老乞丐前些日子失踪了,他们出去找了几日,今早才回来就发现了尸体,立马去报官了。我已经让人把他们送去慈幼院了。” “慈幼院……等为阿寻洗清了嫌疑,咱们去帮他们找找老乞丐的尸体吧,再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去学点手艺。”阮青竹垂眸想了会说,然后看向李莲花,谁知李莲花又想出了神。 早在李牧说乞儿的时候,李莲花就想起了师兄单孤刀,当年他也曾流落江湖,成为乞儿,若不是师兄护着,早不知道死在哪个角落了。可当他功成名就了,他却……想到师兄失踪前,他对师兄说过的话,李莲花哀思顿起,内息激荡,一下压不住碧茶,竟当场吐血。 阮青竹吓了一跳,赶紧上去运功为他顺平内息。李牧看着两人,狠狠皱眉,但也没有上去打扰。过了好一会,李莲花才主动断开他的内力,虚弱的笑了一下,摇头说自己没事了。 阮青竹的表情一言难尽:“你说这话的时候,但凡把嘴上的血擦一擦,我都会假装相信的。” 李牧的声音幽幽地响起:“你们两个说话之前,但凡有一个人来给我解释一下是什么情况,我都会抽出时间来听的。” 阮青竹觉得背后一凉,用眼神示意李莲花去编瞎话。李莲花眼睛忍不住睁了睁,你确定是要我这个刚吐完血的人去编瞎话吗? 李牧看见他们的眉目官司就烦,一把拎住阮青竹的后脖颈,把人领到自己面前:“别看他,你说。” “额……就是我们在路上遇到……金鸳盟的人,他们打不过我们就下毒。李莲花一个人挡住了毒,所以我没事,但是为了解毒所以我们一起行动。” 李牧没说信不信,冷哼一声将人松开。阮青竹看见他的表情,立马叫屈:“你这是什么表情!我不说你又要问,我说了你又不信!” 李牧听到他的指控,看着他脸上浮于表面的气愤,忽然笑了:“我查案以来,发现了一件事,”他又看了看李莲花,“人的年纪越大,就越不会说谎。他们说起谎来,不再像小孩子一样天马行空,而是要考虑是否合乎逻辑,是否能够骗过听者。于是他们找到了取巧的方法,就是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或调换顺序,或转换说法,说给别人听。这样,他们既说了谎,又没有说谎。” 李莲花:…… 阮青竹:…… 两人不约而同移开了视线,不去和李牧对视。但李牧还没说完:“所以有时候我问话,并不在乎犯人说不说真话,”他在犯人两个字上用了重音,“只要他们说了,就能抓住破绽,与这种喜欢编瞎话的人比起来,我还是更讨厌对付何必寻这样一言不发的。” 说完,他不再看两个把心虚写在脸上的人,转身去其他地方找线索了。留下两个人,面面相觑,各自尴尬。 好在两人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很快强行翻过这一篇,在破庙里来回搜寻。李莲花进了大雄宝殿,站在佛前,凝视许久才移开视线,就看见旁边的柱子上有几处颜色似乎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仔细看可以看出这里曾经绑过一个人,只是何必寻穿的是深色的衣服,狱中光线又暗,李莲花也不确定他身上有没有碳灰。 他蹲在那里想的出神,回过神来的时候不经意抬头,发现这个地方正好可以透过一处断墙构成的“窗户”中,看见柳细春死的地方。如果他没有猜错,昨晚,何必寻就是被人绑在这里,亲眼看着凶手杀了柳细春的,但是他却选择自己顶罪。 李莲花捻了捻手指,起身叫了李牧和阮青竹过来。两人看到现场,都明白了,这谜团的线头,还是落在了何必寻的身上。李牧掏出了香牌:“走吧,我们也该回去再会会他了。至少,这个可以让他和我们聊聊了。” 一行人利落的回到府衙,直奔大牢,提审何必寻。 何必寻和他们走之前一样,面壁默念佛经,听见牢门打开,不睁眼,不抬头。 “若是你念的经真的叫佛祖听见了,不怕他怪你让柳小姐蒙冤而死吗?” 听见这话,何必寻才缓缓抬起头,把阮青竹吓了一跳。只几个时辰不见,何必寻看上去仿佛老了好几岁,整个人都没有精气神了。 “阿寻,你昨天看见凶手是谁了吧?你为什么要替他隐瞒?” 何必寻眼珠动了动,看向阮青竹,惨笑了一下:“我看见了啊,我亲眼看见了,我看见他搂着那个女子,我看见……那是我啊……是我,一刀捅进了她的身体,把她丢在地上,一点一点的死去……是我啊!” 他忽然激动起来,双眼瞪得极大,神色癫狂,眼中却流出泪来。 李牧将香牌拿出,举到他的面前:“何必寻!这块香牌可是你的?当年在云安寺,你为谁点了长明灯!” 何必寻像是突然被抽走了魂魄,安静了下来,许久才涩然开口:“我不知道,你们去问他吧。当年是他决定了谁生谁死,如今,依旧由他决定吧。” 说完,他又走回了墙边面壁而立,颓然跪下,再无反应。 第15章 误良辰10 三人出了大牢,阮青竹摩挲着下巴:“阿寻又不肯开口了,他说的‘他’是谁呢?当年决定谁生谁死?怎么一晚上过去,都开始说我听不懂的话了?” 李莲花看他愁眉苦脸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解线团呢,就是要慢慢解才有意思,不如我们现在再去看看何叔,问问他知不知道这个香牌的事。”说完,他又看向李牧:“李大人,我倒是还有些介意那个失踪了的老乞丐。这么久没出现,我觉得应该做最坏的打算,劳烦李大人派人去义庄看看无人认领的尸体。” 李牧点了点头,让赵东如带着人去了,三人再次来到何府,何府的管家连忙迎上来:“见过提刑大人,阮少爷,李少爷。” 三人是为查案而来,而李牧是唯一有官身的人,此时开口问道:“你家老爷何在?” 何府管家苦着脸:“我家老爷自回来后,一步也没有踏出房门啊,连午饭都不肯用。” 阮青竹的肚子适时地叫了一声,他捂着肚子,脸色大变。倒不是刚想起自己没吃午饭,而是另一件大事。 他看向李牧:“你们去我家找何叔的时候,和我爹说什么了吗?” “本官提人来问话,为何要和无关人等多说?” “就那么直接把何叔叫出来带走了?!” 李牧不想回答这么简单的问题,用眼神示意他有话快说。阮青竹把李莲花往李牧身边推了推:“你俩先查着吧,我得回去报平安了。怪不得这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唉,完了完了。” 阮青竹边说边跑开了,何管家看着他的背影,还有点忧伤:“唉,这一个个都怎么了,老爷不吃,怎么阮少爷走了?也不留下来吃一口垫垫。” 李牧打断了他的目光:“带我们去见何老爷吧。” 何管家带着两人来到何老爷房门口,敲了敲门说:“老爷,提刑大人和李少爷来了。” 许久,门里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吱吖”一声,房门打开,露出何所远憔悴的脸。父子俩如出一辙,一夕之间老了许多。 “李大人,莲花侄儿,你们来啦。青竹没一起吗?” “青竹说他要回去报平安,临时跑走了。” “哈哈,这孩子,老是想一出是一出的。” 何所远努力的笑了一下,看起来却更像哭。 李牧将那香牌递出,看着何所远说:“这是我们今天在破庙找到的,请何老爷行个方便,让我们搜查何少爷的房间,看看是否还有另一块香牌。” 何所远定定的看了那块香牌半晌,抬眼问李牧:“寻儿他……说什么了吗?” 李牧想了想何必寻的话,不确定要不要告诉他,这句话实在没头没尾,但他总觉得,如果说了,何所远一定会有所动作,最终,他还是决定说出来:“他说‘当年是他决定了谁生谁死,如今,依旧由他决定吧’。” 何所远听了这话,像是原地化成了一块木头,过了许久才又哭又笑地说:“哈哈哈,由我决定?寻儿,你不知道,从来不是爹的决定……是爹没有用!” 说完,他转身进了屋里,不多时就出来了。整个人看上去恢复了几分平日的神采,他看向李牧:“李大人,你也不必再查,人是我杀的。那柳小姐不知为何与我儿生情了,可柳家是什么门第,柳尚书又怎么会同意将孙女嫁给我儿?昨晚,我得知两人约在破庙见面,就叫上寻儿去阮大哥家,还特意找出了忘凡尘,自己假装醉酒,在寻儿喝醉后,偷偷出了府,去了破庙,想要让柳小姐不要再和寻儿来往了。柳小姐,她也是个好孩子啊,他说她不在乎什么门当户对,只要和寻儿在一起。可她也是个傻孩子,这婚姻大事,哪里轮得到他们做主呢?我说不通她,就要离开,可她却拦住我,说今夜过后,她就要将两人私情告知柳尚书。我阻止不得,错手杀了她。杀人之后,我很害怕,就慌乱逃跑了,却不知道寻儿已经醒了,还赶到了破庙,亲眼见到了我杀人。寻儿孝顺,是不忍心看我一把年纪,还要杀人偿命,才想着为我顶罪的。李大人,老夫已经全部交代了,你们就抓我归案,将寻儿放了吧。” 何所远一脸平静,甚至有些释然。李牧在他说话时,一直盯着他的脸,在他说完后,也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又看了一会,才叫人进来将何所远带走,这一次,可不是过堂问询,而是直接下了狱。 何必寻听见声音本来没有反应,但何所远被带着走过他的牢房时,他余光瞥见了熟悉的衣服,猛地站起身来,果然看见了熟悉的人。 “爹!你怎么……” 何必寻只惊呼一声,就问不下去了。是他逼着何所远做出选择的,如今却要来问为什么,难道不可笑吗?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这样的结局吗? 何必寻惨笑一声,笑自己道貌岸然,枉为人子:“爹,你顶不了我的罪的。李大人和李先生都很厉害,你这样做,值得吗?” 何所远不说话,上前一步,在捕快们的防备下,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何必寻的头:“寻儿,没有什么值不值得,是爹没有用。当年是,如今亦是。……怪爹吗?” 感受着头上传来的力道,何必寻低头泪如雨下,怪爹吗?他没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阮青竹赶回来的时候正看见两人站在何府门口,就把手上提着的食盒递给了李莲花,随口问道:“你们已经问完了?何叔说什么了吗?” 李莲花打开食盒,发现有千层油糕,就拿了一块出来吃,边吃边和他解释:“都问完了,何叔说是他杀的,喏,刚已经带走了。” 阮青竹猛地回头看着消失在视野的捕快们,才知道两人已经把何所远下大狱了,气的把李莲花手里的食盒抢了回来:“何叔怎么可能是凶手?亏我还好心好意给你们带了吃的和重要线索!” 第16章 误良辰11 李牧准确捕捉字眼:“哦?我也有?”说着就顶着阮青竹恶狠狠的目光去拿了一块。 李莲花也想去拿,被阮青竹拍开。痛倒是不痛,但是这个贱是一定要犯的。李莲花抱着被拍开的爪子,睁大了眼,努力做出一副很受伤的样子:“我们也没说何叔是凶手啊,现在把他们关起来,都是为了保护他们!” 阮青竹眯了眯眼,冷哼一声,把食盒递给了李牧:“哼,我知道你们肯定不会随便抓何叔的,不过谁叫你吓我。”说完,他指了指李莲花,又指了指食盒,“你,不准吃。” 李牧在边上看着,又看了看食盒,从里面拿了个翡翠烧麦吃了。唔,好吃。 李牧吃完嘴里的,清了清嗓子问:“所以你带回什么重要线索了?” 听他问起,阮青竹就无视了挪到李牧身边偷偷摸摸拿食盒的李莲花,说了起来。 他刚一赶回家,就看见阮北仇闭着眼,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听见他进来,也不睁眼,沉声道:“堂下何人?所犯何罪!” 阮青竹下意识就想跪下接戏,但想起现在的情况,赶紧扑到阮北仇身边使劲摇他:“爹!你别玩了,人命关天啊!” 阮北仇怕被摇散架了,赶紧睁眼:“好了好了,爹这把老骨头都要被你摇没了,怎么人命关天了,难道还有人死了?” “现在提刑官都怀疑到何叔和阿寻身上了,还不够人命关天啊?阿寻好像知道凶手是谁,但他不肯说,爹,你知不知道阿寻是在为谁隐瞒啊?” “哼,不声不响跑出去一整天,回来就问东问西,也不见你问你老爹一句。”阮北仇酸了吧唧抱怨了一句,但事关老兄弟,他还是认真想了起来,“你何叔是跟着我一起来扬州的,他媳妇死的早,一个人拉扯必寻,来了这么多年,也没听说有什么老乡找来。必寻这孩子,看着好脾气,实际上放在心里的人就咱们几个,能让他为他隐瞒,为他顶罪的……这我真想不出来啊。” 阮青竹发现老爹和自己想的一样,可见是亲生的。不过他又想起一件事:“爹,昨晚咱们都是一起喝酒的,为什么阿寻早上会出现在破庙呢?我听提刑官说咱们府上的下人说,是他亲自打招呼说要走的。可是昨晚喝的是我的忘凡尘,他怎么可能醒呢?” 阮北仇捋着胡子说:“昨晚我看得分明,这小子第一杯下去就醉了,应该不是假装喝酒。那……要么是他提前吃了能醒酒的药,要么……要么那个说要离开的人,根本不是他。” 阮北仇对儿子的酒绝对有信心,宁可再假设一个人出来怀疑,也不愿意怀疑忘凡尘有问题。 阮青竹若有所思,又复述了一遍何必寻的话:“我感觉阿寻这话,应该是说给何叔听的,那是不是说,何叔在之前,曾经在阿寻和另一个人之中,选择了阿寻生。但这个人没死,他回来报仇了?”他越想越对劲,在屋子团团转:“不不不,应该不是报仇,如果是报仇,死的不应该是柳小姐,这个叫……报复!他在报复何叔,他让阿寻看见他行凶,是逼何叔再选是保护阿寻,供出他,还是让阿寻替他去死!” 阮青竹想明白了何必寻的话,高兴的简直要蹦起来,但马上就想到了他为这句话苦恼的时候,李莲花的表情。臭莲花,肯定早就猜到了。阮青竹失落了一瞬,但很快打起精神来,笨鸟先飞,若真有这个人存在,何叔肯定也不会轻易说出他来,但老爹就不一样了,哪怕何叔之后会怪他,他肯定也想要帮何叔和阿寻脱罪的,若真有这个人的话。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阮青竹拖长了音,用眼神拼命暗示阮北仇。 阮北仇:……儿子好像很确信自己知道,可是自己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阮青竹又等了一会,却发现阮北仇的眼神越来越躲闪,最后都不敢和自己对视了,大惊失色:“不会吧爹!你不知道?你和何叔不是最好的兄弟吗?你这样,何叔该多伤心啊!”还有你的儿子我,失去了笨鸟先飞的机会,该多伤心啊! 阮北仇尴尬得一把把胡子揪下来了——是阮青竹还没回来的时候他为了装深沉贴上的假胡子——急忙解释:“我们坚定的兄弟情,是从关外一路回来的时候建立的啊,在关外的时候,我们就见过两面,真的。第一次我救了他,第二次我想找人结伴上路,他问我去哪,我说了,他就跟我走了,我当时都很奇怪。” 阮青竹也不敢相信何叔当年是能跟只见过两面的人一路从关外来到扬州的人,但阮北仇说的很认真,这事也没有撒谎的必要。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去何必寻昨晚住的房间看看。 阮北仇以为他生气了,小跑着跟在后面,仆人们都见怪不怪,他家老爷在外面人模人样,在家里就是个儿子奴,不,其实他们私底下都觉得他家老爷简直把少爷当小姐宠。不过少爷生的好看,就连他们这些仆人也下意识会哄着他,更何况老爷呢。 何必寻在阮府有他自己的房间,就像何府也有一间属于阮青竹的房间一样,通家之好,莫过于此。一进屋,就能闻到跟何必寻身上如出一辙的檀香味,只是闻着就能让人沉静下来。阮青竹想到刚在狱中见到的何必寻,忍不住叹了口气。 进了屋,他才觉得不知从何下手,他没做过搜查的工作,又想着是何必寻的东西,不好乱动,最后就做了个面子工程,悻悻地准备离开。可他走到门口时,忽然深吸了口气,眉头皱了起来。 也许是天赋异禀,也许是从小在戏班子里长大闻的多了,阮青竹的鼻子十分灵敏,就像此时,他分明闻出,这檀香中还有一缕不同的香气,似乎是……小心一点? “小心一点?”李牧难得露出茫然的表情,实在是这个名字出乎他的意料。阮青竹忍不住偷笑,让李莲花解释。 李莲花从善如流:“这是用一种花的花粉做成的迷药,这花的花香就是天然的迷药。但这花粉不能溶于水,就只能用吹筒,或是混在香料中,但又因为不算是毒,所以没有解药,就连使用者都很容易中招,因此大家用起来都要‘小心一点’。” 李牧:“……所以这迷药做出来有什么用?自己和目标一起倒下了。” 李莲花摇了摇头:“当然还是有用的,因为这药见效快,药力强,但是失效也快。也就是说,如果将它混在香料里点燃,可以屋里的人昏迷,而且昏的很久很彻底,而屋外的人,只用等很短的时间,就可以进去验收成果了。而且混入香料最大的优点就是可以掩盖‘小心一点’的香味。因为是花粉做的,这迷药本身就十分香,单独使用,稍有警惕性的人都能及时屏息。而且……”李莲花犹豫了一下,“这混在檀香里的用法,倒让我想起以前遇到过的一件事……” 第17章 误良辰12 李莲花还是李相夷的时候,曾经受人称“火针绣画”的秦景微所托,和他一起去怀玄禅寺寻找他的妻子“孔雀仙子”柳敬身。他与妻子成婚多年依然无所出,那怀玄禅寺是出了名的求子灵验,于是他们夫妻二人就一同前去求子。寺中僧人说,为表虔诚,需要在单独的禅房里潜心诵佛一天一夜,就能将愿望传递给佛祖。二人照办,留宿在禅房里。可念着念着,秦景微就意识昏沉,不知不觉就昏了过去,柳敬身也不例外。 可秦景微闻不得花粉,一闻到就要打喷嚏长疹子,涕泪横流。虽然不严重,但却足够让他从昏迷中惊醒,于是他就看见,白日里悲天悯人的和尚正在……他当即出手,那和尚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立刻反应过来,不顾衣衫不整,一掌劈来。秦景微抬手去挡,可他本就因花粉之故,实力大减,而这和尚却不受影响,招招狠辣,他被震得步步后退,最后只能破窗出逃。 李相夷听闻此事,就带石水等人和秦景微一起到了怀玄禅寺附近,让石水他们去周围探查怀玄禅寺的风声,自己悄悄潜入了禅寺。而那些和尚放跑了秦景微竟然丝毫没有慌乱,反而还在继续进行这种勾当,叫李相夷撞了个正着。他们安排夫妻俩在燃了香的房间诵经,等人昏迷后入内。捉人捉赃,李相夷强忍着,等那和尚的手一摸上女眷的衣服,就从天而降,一剑刺去。 那和尚慌乱之下只来得及护住要害,被李相夷连刺数下,顿时失去反抗之力。而外头的人听见声音,闯了进来,见李相夷单枪匹马,又生的年轻,还以为是什么初出茅庐的热血少侠,上来就轻敌了,下场自然不必多说。 最后等石水带人来的时候,李相夷已经从地牢里救出了好几个女子,除了柳敬身,其他几个女子有被丈夫嫌弃,反卖给禅寺的,还有几个是外地来求子,丈夫意外发现真相后反抗,被杀了的。最后李相夷还发现一个被关住的老和尚,那老和尚被看管的严格,又是锁链,又是几乎十二个时辰不断的“小心一点”。这老和尚说自己本是普渡寺的和尚,路过此地借宿,却意外发现了他们暗中行此秽乱之事,想要告知官府,却被他们先下手为强,用迷药迷倒,囚禁了起来。 石水也带回消息,这怀玄禅寺虽然求子灵验的声名远扬,却很少有人提及,这些求子成功的家庭回去之后,大部分都生活的并不愉快,成了怨偶。就算“小心一点”再神异,但自己的身体,总不可能毫无感觉,那些和尚也不过是仗着那些女子不敢说出去 “所以……你是说……有人要迷——呜呜呜呜!” 阮青竹听完就睁大了眼睛,说到一半就被李莲花捂住了嘴。 李莲花看着他的研究,试图把他的危险想法都塞回去:“我是说,昨晚要出门的人绝不可能是何必寻,有人迷昏了他。”说完,他才松开了手,阮青竹揉着被捂得生痛的腮帮子,心虚地转了转眼睛,这也不能怪他乱想啊,都怪李莲花举的例子不好,是个人都会乱想吧! 想到这,他看了一眼李牧。也许是因为他眼里的意思太过明显,以至于李牧竟然缓缓地,冲他摇了摇头。 阮青竹:……行,你们都健康,只有我思想不健康。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满腹的牢骚压了下去,问李莲花:“那我们现在还要去查哪里呀?何叔要顶罪,我们要去问阿寻吗?他肯定舍不得何叔顶罪吧。唔,要是真的有的三个人,那应该是他约柳家小姐出来的,是不是要再问问柳家的下人?……” 阮青竹掰着手指头数,李莲花也听得认真,一一回答他:“何叔和何兄不着急问,柳家下人就交给李大人,官府的人去问肯定比我们合适,不过我想不会有什么结果。我记得李大人好像把戏班的人都放回去了,不如我们去戏园看看?” 说定之后,三人再次兵分两路,李莲花和阮青竹往戏园走去。走在扬州热闹的街道上,两人却都没有什么兴致逛街。想起李莲花刚讲的故事,阮青竹有点好奇:“李莲花,你之前也有遇到过很多案子吗?你这么聪明,是不是到处破案啊?” 李莲花摸了摸鼻子,没好意思说,自己以前的主要任务就是练武,然后与人比斗,大部分找到他的事,都是出面做最后的任务——缉凶,而前期的查案之类的也是基本没有,毕竟江湖人么,大都是当面就杀了的,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四顾门建立,也是为了锄强扶弱,让那些高手或强大的门派不能肆意屠戮武功低微的。可这一天下来,李莲花发现自己可能真的有点子查案的天赋。 阮青竹见他不答,还露出莫名讨打的笑,正欲给他一拳,就听见一阵吵嚷。两人循声望去,是两群孩子对峙,虽然都很瘦弱,但其中一拨被堵在慈幼院内,衣服明显更破旧些,一个大孩子护着四个更小的孩子。 另一拨堵门的孩子虽然也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但浆洗得很干净,孩子们也收拾的很干净,看上去就是用了心的。此时一个个脸上都是不忿:“冯妈妈好心帮你们洗澡,你们为什么要打伤她?” 那大孩子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但仍然像护着鸡仔一样护着身后的几个孩子:“我不用她好心,我们也不用洗澡,我们有自己的家,等找到了爷爷,我们就会回去的。” 阮青竹顿时想到了李牧说的那几个乞儿,现在看来他们并不适应慈幼院的生活,也不相信老乞丐出事了。他叹了口气,走上前去。两边的孩子见到陌生大人来,都有些警惕。但慈幼院的孩子看见是阮青竹,就马上换了张脸,高兴地围了过来:“青竹哥哥!你来看我们啦!” 第18章 误良辰13 阮青竹是慈幼院的常客,小时候他爹不在扬州那几年,他有时会偷溜出戏班,和慈幼院的孩子玩,当了班主之后,他也会经常带着人过来,教这里的孩子,不拘唱戏,打络子、绣花什么的也都教,让他们有一技之长,毕竟会到慈幼院的孩子,大部分是有缺陷的,慈幼院也不能养他们一辈子。 被一群孩子围着,阮青竹已经习惯了,从怀里摸出一把糖,举在孩子们头顶,没理会李莲花在边上抗议,朗声问:“好啦,现在谁给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就奖励他一粒糖。” 一群孩子争着要答,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这事。原来是这五个孩子被送过来后,慈幼院的帮工冯菡琪就心疼坏了,想帮他们洗澡,可几个孩子死活不肯洗,还说要去找爷爷,想要往外跑。这不洗澡可以,但要是跑走了,回头提刑大人找不到人,慈幼院可担不起这个责。冯菡琪上去拦他们,拉扯之中,最大的那个孩子突然拍出一掌,看着没什么,却让冯菡琪当场就倒下了,到现在还起不来身。 阮青竹和李莲花对视一眼,将掏出来的几粒糖都分给了这些孩子,从他们的包围圈中走了出来,迎上那五个孩子。两人在他们面前站定,李莲花却忽然出手,并做剑指刺向那个大孩。他动作并不突然,但又充满压迫感,那孩子汗毛竖起,不由地抬掌迎来,中途又觉得以掌对剑不行,化掌为拳,对上了李莲花的剑指。可相接的一刹,李莲花五指张开,接住了他的拳头,看着那孩子的眼睛说:“金刚掌,罗汉拳?是你爷爷教你的?” 阮青竹瞪大了眼睛,他此前并没有接触过其他的武功,尤其是久负盛名的少林武功,金刚掌罗汉拳这样的,他只在话本里看过,今天,就在这慈幼院门口,他居然就这么看着一个小乞丐水灵灵地用出来了?他揉了揉眼,努力分辨李莲花的表情,试图找到一点开玩笑的痕迹。 那孩子难掩惊色,挣扎着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莲花松开了他的手,弯下腰和他对视:“我们已经让捕快去找你爷爷了,如果你这时候跑出去,我们找到了你爷爷却找不到你,如何是好?而且你爷爷现在很可能有危险,你不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我们怎么帮你呢?” 那孩子面上露出些犹豫,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与李莲花对视:“我叫小安,是山西来的难民,爹娘都死了,是爷爷收留了我,我也只是跟着爷爷瞎比划。爷爷好像嘴巴受了伤,说话不清楚,但对我们真的很好,你们一定要帮我们找到他。”说着说着,小安眼中蓄满了眼泪,原本倔强的神情融化成了哀求,在李莲花阻止之前就跪了下来,一个接一个地给两人磕头,后头四个小的明显搞不清楚状况,但是哥哥跪,他们就跟着跪,哥哥磕头,他们就跟着磕头。 两人连忙把他们一个个扶起来,带回了慈幼院,让他们吃了点东西,嘱咐他们乖乖洗澡,等他们带老乞丐回来接他们,就起身去看那个被打伤的帮工。冯菡琪和阮青竹也很熟悉,惨白着脸,勉强和两人打招呼:“青竹来啦,你看我这,真是老了,就摔了一跤,摔成这样了。” 阮青竹看出她是不想让人知道是那几个孩子打的,就安慰她说:“冯姨,我们都知道了,不会往外说的,你别担心。但是我们要看看你的伤,那有可能是武功造成的,若是不及时处理,恐怕会留下隐患。” 冯菡琪立马让阮青竹给她看看,阮青竹尴尬的笑了笑,让出身后的李莲花:“嘿嘿,不是我看,是这位额……李大夫,他比较懂这个。” 李莲花摸了摸鼻子,坐到冯菡琪身边,给她把了把脉:“那孩子应该只有招式没有内力,可能只是正好打在经脉上了,不知可否……”李莲花示意了一下,因为小安个子矮,打的位置应该比较偏下半身,如果冯菡琪介意的话,他也不好给她疏通经脉。 冯菡琪看懂之后,并不在意地往下拉了拉:“可以可以,他大概就打在……这个位置,”她在大腿那一截比划了一下,“我开始没当回事,他那么小,还那么瘦,谁能想到这么大的力气,唉,也是可怜,一定要去找他们那个爷爷。其实啊,这样的乞丐,一两日找不到,就只能去乱葬岗找啦。” 阮青竹想起李莲花叫人去义庄找尸体,就问:“这样没人认领的,不应该送到义庄去吗?” 冯菡琪“嗐”了一声:“你说的那种,是客死异乡的,身上有些盘缠的。义庄收敛他们,那份盘缠就归他们,算个辛苦钱。一个本地的乞丐,领着一群小乞丐,本也算不得亲人,更何谈领尸呢,义庄是不会收的,最后就只有拖到乱葬岗了。” 她说话间,李莲花已经运气为她疏通了经脉,毕竟小安空有招式,造成的伤害有限,但金刚掌的厉害之处也可见一斑。冯菡琪试着站了起来,果然没事了,再三感激,他起身告辞,就带着阮青竹走了。 两人出了慈幼院,阮青竹才说:“看来我们还得告诉李牧一声,让他去乱葬岗找找老乞丐。” 李莲花却不答话,自顾自往前走。阮青竹马上看出这人又生气了,可这又是在气什么呢?唉,难道他以前当李相夷的时候,脾气也这么大吗?师兄以前也哄着他吗?那他命也太好了,师兄哄完师弟哄……不对不对,怎么下意识就把自己代入哄人的角色了?明明从来都只有别人哄自己的。 不过呢,李莲花也好哄,只要多喂两颗糖……阮青竹一摸怀里摸了个空,才想起来自己把糖都分给孩子们了,李莲花还抗议来着。不过这也不能怪自己呀。 “臭莲花,你好不讲理,那明明是我买的糖,我爱给谁给谁。” 李莲花回头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好啊,阮少爷爱给谁给谁,反正用得着我的时候叫我李神探,李大夫,用不着了就喊我臭莲花。我也好打发,几块糖就给人家卖命,可惜呢,就这几块糖还要被人克扣。” 阮青竹倒吸一口凉气,自己这……花几块糖就雇上曾经的天下第一了?他连忙露出一个甜腻腻的笑,凑上去,一口一个好莲花,又许诺了保准天天有糖有点心给他吃,哄了一路。 两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只有一条路过的狗,感觉自己好像被踹了一脚。 第19章 误良辰14 两人走到戏院门口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隐约可以听见戏园里面女孩子们说话的声音。阮青竹正要进去,却发现李莲花没有跟上,他回头看去,李莲花正看着对过的所谓书肆,不解道:“何叔的书肆怎么了吗?” “所谓书肆,”李莲花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何叔大名是何所远。” “对呀。” “何所远……何所谓?何必寻……如果真的还有第三个人,他叫什么呢?” 阮青竹咀嚼着这几个人名,一丝明悟闪过心头:“听起来像是兄弟!何所远,何所谓,难道……其实有两个何叔!那第三个人就是何叔二号?唔……可是和阿寻说的话好像又没有关系……” 李莲花捻了捻手指,眼中泛起亮色:“没关系,也许等明天我们找到老乞丐的尸体,就能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两人说话间,一个人影靠近了书肆,在门口徘徊了一会,见没有人,就要离去。阮青竹扬声问:“你找谁?” 那人影受惊一般抖了一下,见他们站在原地没有动,犹豫了一下,走了过来,下两人一拱手:“小生任可空,这厢有礼了。” 借着门口的灯笼,两人看清来人。只见他长得一副白面书生样,身上衣服浆洗得发白,袖口还隐约可见一点补丁,但脊背挺直,眉宇之间也并无瑟缩之意。 阮青竹多看了他两眼,就问:“这么晚了,你是来找谁的?” 任可空从袖中掏出一卷书,带着些窘迫笑了一下:“我是来找何老板的,这是我……我抄的书。” 阮青竹了然,为书肆抄书是许多穷困举子的收入之一,想了想,从荷包里掏出一角银子:“你的书我替何叔收下了,这两日你抄了书就送到畅音园来,等书肆正常开门了,你再送去。” 任可空抬头看了看,畅音园就是眼前这个园子的名字,又低头看了看送到眼前的银子,任可空的眼睛亮了亮,但还是移开了目光,问阮青竹:“不知何老板怎么了?” 阮青竹不顾他的抗拒,从他手里拽走了书,把银子塞给了他:“没怎么了,过几日就出来了,大人的事小孩少管昂。”说完就拉着李莲花进戏园了。 被留在原地的任·比阮青竹大的·可空:…… 他又在门口站了一会,捻着那一角银子笑了笑,就转身走了,银子上下抛飞之间,“阮青竹”三个字逸散在了风中。 两人进了戏园,李莲花笑说:“小阮老板真是大方,不怕人家拿了钱不送书来?你那一角银子可比这本书贵多了吧?” 阮青竹摇了摇头:“我巴不得他别来送书,至少别给我送。等何叔回来了,他爱送多少送多少。” 李莲花有些奇怪,阮青竹很少这么明显地对一个人表示不喜。 阮青竹皱了皱鼻子:“这人我看了心里就不喜欢,你见了也离远点。我见了第一面就不喜欢的人,八成就不是什么好人,就比如你那个穿的像个茄子的好兄弟。” 李莲花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肖紫衿,顿时哭笑不得。 见两人回来,戏班的人都围了上来,青梅眼泪汪汪地捧着一串断了一半的珠链上来:“班主,你看他们!把咱们的东西弄坏了,就这么算了?” 阮青竹看了看那珠链原本放的位置,是误良辰那出戏的戏服的箱盖上,应该是捕快们翻东西的时候猛地一掀,不注意弄断了的。摸了摸青梅的头,阮青竹柔声安慰:“没事,明天我就叫那个李大人赔给咱们,一分钱都不能少。” 闻言,青梅终于露出了个笑模样,又哭又笑的像个小花猫,被演书生的鹤晴带下去洗脸了。阮青竹又交代了这几日先休息压压惊,大家可以回郊外村上,然后又安慰了几个看上去惊魂不定的。等一圈说完,天已经全黑了,一停下来,他才惊觉有些饿了。再看李莲花病恹恹的,唇色惨白,还一直等着自己,不由哀叹一声,赶紧带着人回家了。 阮北仇早已经用完了晚饭,见他们还没吃,就叫厨房给下两碗面,加两个鸡蛋。阮青竹一边吃,一边问:“爹,你有没有听何叔说过他有一个兄弟啊?” 阮北仇拿了块手帕给他,让他擦嘴:“没有啊,为何这么问?” “李莲花今天看到何叔那个书肆的名字想到的。何叔有和你说过为什么要叫所谓书肆吗?” 阮北仇一脸莫名其妙:“一个名字,想叫啥就叫啥呀,你爹我以前还见过一家客栈,叫有间客栈,它家隔壁的客栈叫,这里有间客栈。搞得我都不知道谁才是那间客栈了。” 李莲花听的若有所思,有间客栈?倒是个有意思的名字。这么想着吃完了最后一口,收拾干净了才对阮北仇说:“我也只是猜测,如果阮叔想起有什么相关的,都可以告诉我。” 阮青竹也吃完了,细细擦过了嘴,又和老爹交代了一顿今天下午遇到的事:“我看那个小安,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个练武奇才啊?没有内力也能这么厉害?不过什么金刚掌罗汉拳,不是少林寺的吗?” 李莲花点了点头:“的确是少林功法,少林功法入门易,威力大,非精通佛经融会贯通者,不能大成。小安这个年纪,已经能用的有模有样,的确很厉害,但若是不能静心研读真经,只怕会误入歧途。小安是跟他爷爷学的,那个老乞丐,恐怕不是一个乞丐那么简单。” 阮青竹也点了点头,三人又说了会话,就回房了。李莲花跟着阮青竹做完了“每日功课”,闭目调息,感受到体内略微增长的内力,和被死死压制的碧茶。他睁开眼,看见阮青竹还在运功,就没打扰他,拿起那本误良辰,又看了起来。 阮青竹运完功,一睁眼就看见李莲花在看书,凑过去看了看,发现还是误良辰。 “你这么喜欢这个故事啊?是女鬼部分,还是后头的反转?” 李莲花翻着书,慢悠悠的说:“我就是觉得啊,凶手为什么一定要让柳家小姐穿上那身女鬼戏服呢?而且你记不记得,发现尸体的地方,也有一口井。不过这个话本也有意思啊,一误良辰失良缘,二误良辰耽前程,三误良辰害性命。前面两误都是因为错过了时间,最后一误却是直接误了叶良辰自己,真是好一出误良辰啊。凶手特意选了这一出,到底是冲着错误的时辰,还是错误的人来的呢?” 阮青竹顺着李莲花的思路想……嗯,没想出来。放弃思考的人把李莲花和他的书一起赶了出去,倒头睡大觉。 第20章 误良辰15 李莲花抱着书,叹了口气,也回房了。第二天,他是在阮青竹的歌声里醒来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 李莲花倚门看着,阮青竹虽未扮上,但一颦一笑,烟波流转,都恍如话本中的杜丽娘走了出来。他眼前一花,却是阮青竹不知何时走近了,一把折扇舞动,仿佛蝶翼蹁跹。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眼前皆是美景,心中尽是哀怨。一大早就听到这样的戏,实在是种享受。李莲花吃完早饭,和阮青竹一起去府衙的时候,还忍不住哼哼。阮青竹听了觉得有意思:“怎么,你感兴趣啊?我教你呀。” 李莲花对上他仿佛写满了:快拜我为师!的眼睛,笑着放了一颗糖在他手里:“好啊,小阮师傅在上,这是弟子的拜师礼。”说完,就快步走开了。 阮青竹:……他好像是拜我为师了,但怎么这么不得劲呢?想不通,小阮师傅把拜师礼塞进了嘴里,追上了李莲花。 到了府衙,赵东如马上就领他们进去了,李牧正在等他们,见他们来了,就带他们到了一间屋子。阮青竹推门要进去,被他拦下:“里面可是老乞丐的尸体,若是受不了,就不要进去了。” 听到这话,阮青竹当然……听话地退下了。他从小嗓子眼浅,有时光听到人家作呕的声音,都会忍不住吐出来,这种时候就没必要硬逞强为难自己,为难打扫的人了。 李莲花跟着李牧走了进去,仵作见提刑官进来,行了一礼说:“禀大人,已经验尸完毕,死者身份不详,真实年龄不超过四十岁,身上脸上有严重烧伤,是多年前留下的了,他的舌头残缺,是被利刃割下。应是在四日前的亥时左右遇害,不过因为乱葬岗环境复杂,也可能对验尸结果有影响。身上无其他新伤痕,死前并无与人搏斗,致命伤只有胸口的这一掌,普通人是无法做到的,应当是武林中人的武功所致。” 李牧听出他特意点出是江湖人所为这一点,前几年江湖中有个四顾门和朝堂达成了协议,建立了一个江湖刑堂,专门处理江湖人的纠纷,仵作这是提醒自己,此事或许该交由四顾门处理。他摇了摇头:“先不说此人或许与破庙女鬼案有关,前些日子李相夷身死,四顾门解散,那个盟约恐怕已经作废,不必在意。” 仵作听了,自无不可。李牧看向李莲花,没有错过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心想,看来自己抓到这只狐狸的尾巴了,竟然在这殓房露出了个笑来。李莲花正神思不属,不过过去月余,再听见四顾门三个字,竟恍若隔世,神游之间却看见李牧脸上的笑意,心道不好,赶紧扯开话题,一脸惊恐的看着李牧:“李大人你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看着这尸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李牧平生最爱破案解密,此时解开一个大大的谜团,心情大好,也不管李莲花的话,还能在仵作狐疑的目光中笑着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反而把李莲花弄得下不来台,只好摸了摸鼻子凑上去看尸体。 李莲花带上仵作递来的手套,将死者的手掌摊开,又查看周身,最后说:“从这手上的老茧来看,的确是为拳掌高手,不过气海破碎,经脉寸断,已经无法动用内力了。不过胸口这一掌……倒更像是……爪?”李莲花比着伤口,做了个抓的动作。那尸体上的掌印手指部分短了一截,但五指端更深,仵作验尸时只觉得此人手指用力,但其实真的用内力打出的掌印是清晰均匀的,不会如此。 李莲花看向仵作:“可有剃刀?” 仵作看了李牧一眼,见李牧点头,就递了一把剃刀给他。李莲花手持剃刀,用两人看不清的速度,三下五除二就将尸体的头发都剃干净了,露出一张布满烧伤、污渍的脸。李莲花看着这些烧伤,忽然问李牧:“云安寺的大火,府志上可有记载?” 李牧颔首,李莲花就表示要去看看县志。 二人熏了醋,从殓房走了出来,阮青竹刚走上前,就被熏得往边上稍了稍:“唔,这醋味……咱们现在去哪?” 李莲花整理了一下思绪:“那老乞丐其实不老,而且浑身烧伤,又有习武痕迹。我们去看看府志里面有没有什么线索。” 三人去了值班房,书吏听了他们的来意,就将当年的府志找了出来:“大人。这几卷是云安寺建寺以来的所有府志。云安寺大火是四年前的事了,可惜了那位佛子,佛祖保佑。” 一场大火,几十条人命,短短四年,就只剩下一句可惜。李莲花努力忘记这些念头,埋首卷宗。 云安寺不是什么古刹,是五六十年前新建的。那一年扬州奇荒,水灾、旱灾、蝗灾并发,且都来势汹汹,久久不退。扬州一向富庶,竟也闹起了饥荒。据记载,除了富商捐赠,官府赈灾,还有许多江湖门派捐赠了粮食,其中负责押运的人中,就有少林寺的云安大师。云安大师不仅武功高强,更是医术高明,在扬州盘桓数月,施粥赠药,救人无数。 云安大师离开后,扬州人自发建造了云安寺。可云安大师回去后就心境突破,闭死关了,云安寺也就一直香火不丰。十八年前,佛子觉清到来,云安寺才成了远近闻名的寺院。四年前,天降大雨,云安寺起火,寺中僧人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因为太过诡异,云安寺就此废置。 合上府志,李莲花捻着手指不说话,阮青竹见他这样,也不去打扰,问过李牧后,就在值班房里逛了起来。这里都是近几十年的府志、案卷卷宗,他抽了一卷来看,打发时间等李莲花整理思绪。李牧拿过那些府志又看了起来。 第21章 误良辰16 “青竹,”李莲花抬头看向阮青竹,“何兄今年几岁?” “十八,他比我大几个月,已经过来生辰。”阮青竹答得飞快,然后笑着看向李莲花:“啊,你比我大几岁,那肯定比阿寻也大,你还叫了他好几天的何兄,不知羞。” 李莲花也是没想到,摸了摸鼻子,又问李牧能不能看看堪舆图。这是军事机密,李牧没有权限给他们看,李莲花退而求其次,问万福河能流经何地。阮青竹眼睛一亮:“我们可以问我爹,我爹说过,他们当年从关东回来,就是在万福河边救了上任扬州太守。” 李牧轻咳了一声:“上任扬州太守现任刑部尚书,是我的老师。初来扬州时已经拜见过阮世伯。” 阮青竹也没想到两家还有这样的因缘,却突然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指着李牧说:“好啊,你早就见过我爹,还说什么如雷贯耳,还像审犯人一样审我!” 李牧理所当然说:“交情是交情,案情是案情,既然嫌犯前夜与你们有过交集,而死者又身穿你们戏班的戏服,那我自然是要先看一看你们与本案是否有关。” 不提戏服还好,他这一提,阮青竹忽然想起来,哀嚎一声:“天哪,这误良辰的本钱还没收回来啊!天杀的杀人凶手,我要报官抓你!赔偿,一定要赔我!还有你们!你们搜查的时候弄坏了我的珠链!赔给我啊!” 他中气足,声音亮,哀嚎起来简直方圆十里都能听得见,又是情真意切,简直要嚎得六月飞雪。李牧为了堵住他的嘴,当场写了条子,让他此案了结之后可以凭条子来报损失,这才让他收了神通,三人一起回了阮府。 阮北仇见三人同来,倒有些意外,毕竟听阮青竹昨天说起李牧的时候,嘴撅得能挂一个油瓶。 “李贤侄,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李牧行了一礼:“拜见阮世伯,是关于案子,有些事要来请教。” “哦?是什么事?我知无不言。李贤侄,你可一定要查清楚啊,所远和寻儿,都是我和我一起从关外来的,知根知底,不是会杀人的,更遑论对女子下手。” 李牧看了眼李莲花,见他若有所思,就自己开口问道:“不知阮世伯可知,万福河一路流经何地?” 阮北仇从关外回来后,就住在扬州,已经许久不曾外出了,被这么一问,他皱紧眉头,努力回想:“万福河是长江支流,流经何地我也不知。” 李莲花对比了一下位置问:“所以阮叔当年并不是顺着河道来的扬州?” “当然不是,一个南一个北呢。不过我当初确实是在扬州周边的一座山附近转了向,走错了路,要不然,还遇不着玄尊呢。” “哦?就是阮叔救了高尚书那次?” “正是啊,当时我正找路呢,迎面就跑来一个七窍流血的人,像凭空出现一样。我和所远只好赶紧带着人跑路,还好玄尊当时还有意识,不然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把他活着带回去呢。” 忽然,李莲花耳朵动了动,看向门外,姿态戒备,阮青竹也几乎同时转过身去,而李牧发现,阮北仇竟然也戒备了起来。 阮青竹捏紧袖中的白绸,随时准备出手,李莲花站在他身侧,看似不经意,但其实已经调整到最适合出手的姿势。几乎是下一刻,一个女子从天而降,落在院中,缓缓放下了遮住脸的大袖,露出一张芙蓉面,看着戒备的众人,俏脸含笑道:“见过诸位郎君了,奴家不过一届弱女子,当不得这么大的阵仗呀。” 屋里没有人因为她的话放松警惕,阮北仇带着几分生意人的笑容问:“姑娘才是大阵仗,不知不清自来的,是何方来客,又是所为何事啊?” “哈哈哈哈——奴家乃是红尘客,特来请阮老板,去黄泉做客!” 红尘客娇笑一声,众人只觉得心神一荡,但都很快清醒过来了。红尘客见他们清醒,露出了个不知是遗憾还是欣赏的笑,阮北仇看着她神色莫名:“黄泉?当年玄尊醒来,似乎也说过这两个字……” 红尘客可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从后腰抽出两把弯刀攻了过来。李莲花手握刎颈剑柄,却被阮青竹一把按了回去。 “你先看着,什么红的绿的就轮得到你了。” 说完,他跃出房门,白绸直冲红尘客面门而去。那红尘客的身法诡异,宛如灵蛇,纤腰一摆竟贴着白绸逆飞而来,弯刀直取阮青竹头颅,在刀锋逼近阮青竹时,李莲花眼中闪过杀意,红尘客却突然足尖轻点,一跃而起。两道白绸各带着一点寒芒急射而来,若不是红尘客及时撤走,恐怕此时已经洞穿了她的胸膛。 红尘客借着身处高处,双刀劈下,阮青竹捏了一段白绸在手中,一边下腰,一边舞起片花,仿若两面盾牌,将红尘客的刀势层层化解,最后一个鹞子翻身,就要把人压在地上,却忽然感受到背后有危险袭来,不等他反应过来,就见一把长刀挡住了一个砂锅那么大的拳头。红尘客趁他分神之际,一手撑地,借力而起,另一手弯刀如新月般明亮。阮青竹抬手去挡,那刀锋如流水般从白绸上划过,竟是没有留下半分划痕。红尘客轻笑一声,见那白绸就要缠上来,马上运起身法,脱出包围从他面前逃走,走到了那人身边。 “半庵客,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来?” “你死不了,死了也活该。” 两人看着相识,言语间却毫不客气,拌了两句嘴,就看向长刀的主人。阮北仇收刀而立:“你们真当我阮府是流水席,谁都能来吃两口?” 红尘客娇笑道:“不愧是七情刀传人,久仰大名,我等也是奉母亲之命来请您做客,还请不要为难我们做子女的人呀。” 阮北仇面皮抽了抽,沉声道:“我不想提起这把刀的,不要逼我。” 李莲花站在屋里,脸上闪过复杂神色,七情刀么……难怪阮叔不愿提及。阮青竹虽然满脑袋问号,但更重要的是眼前两人,只好压下所有疑问。 第22章 误良辰17 红尘客与半庵客今日来阮府,对“请”走阮北仇势在必得,对阮府的情况也有所了解。阮北仇虽然武功大成,但两人虽非绝顶高手,但也能跻身当今武林前列,联手也能将他拿下,阮青竹堪堪练武三年,在两人心中毫无威胁。只是红尘客托大,自己先来了阮家,又低估了阮青竹,失了先机。 听到阮北仇的拒绝,红尘客面露哀色,泫然欲泣:“唉,奴家诚心来请,却被无情拒绝,那便只好……手底下见真章了!”说话间,她便悍然出手。此时半庵客静立在红尘客身边,头戴斗笠,脸覆黑纱,一动不动,宛如泥塑,实则静中含动,只等红尘客出手,他便随之而起。两道身影一若灵蛇,一若磐石,向阮家父子攻来,阮北仇长刀一横,刀势将长刀震得呜呜作响,仿若千百人哭。 红尘客也是诱动人心的行家,面对如此哀伤,仍是动容了一瞬,但刀势不减,弯刀与长刀相接,如蛇信轻吐,快速而短暂。二人一者大开大合,长刀舞动之间,密不透风,一者灵动莫测,借势而为,伺机而动。也是过招之际,阮北仇才发现,红尘客看似阴柔,但其实内里阳刚爆裂,不由开口:“你的真气如此爆裂,继续修炼,于寿数有碍。” 闻言,红尘客的媚笑淡了一分,又重新扬起:“阮老板要真的关心奴家,不如跟奴家去做客,晚上好好关心关心奴家嘛~” 阮北仇顿时不再言语,满脸的苦大仇深。 阮青竹那边,就见硕大的拳头冲自己而来,立刻运起云步闪躲。半庵客的武功在他之上,但他胜在身法精妙,可以拉开距离,不给半庵客近身的机会,只是要控制好路线,不给半庵客去支援红尘客的机会。半庵客不想去追像只扑棱蛾子一样满场飞的阮青竹,奈何阮青竹的白绸时不时抛来,不是缠腰就是缠手腕,不等他伸手去拽就快速收回,那白绸尾端还有刀片,每次缠上,都要留一道口子。不多时,半庵客已经遍体鳞伤了,只是这伤看着惨,实际都是皮外伤,伤害性不强,但侮辱性极强。 虽看不清神情,但已经可以感受到他的怒气了,阮青竹心中警铃大作,却见半庵客身形一转化拳为掌,直冲阮北仇背心。阮青竹哪能让他得逞,一出袖就让白绸缠上了他的手。半庵客正是在等他,刚被缠上,就反将内力运到白绸之上。那白绸是阮北仇从关外带回来的冰蚕丝所制,刀枪不入冬暖夏凉,但也经不起两股强大的内力在其间拉扯,“刺啦”一声就碎裂开来。阮青竹来不及收力,一下子向后倒去,却被人化力接住。他回头一看,不是李莲花还有谁。他看着李莲花的眼睛,就知道他要出手了,再看场上,红尘客与半庵客两人夹击,攻向阮北仇,前有狼后有虎。 千钧一发之际,阮青竹握住李莲花的手,从他腰间抽出吻颈,左手白绸飞出,直取红尘客,将她的弯刀裹挟,整个人拉到自己身前后迅速收起白绸,右手出剑,剑招逍遥恣意,又不乏霸气,正是漆木山师门的入门剑法逍遥独步剑。李莲花被抽走吻颈,慢了一拍,就见师弟用出师门传承,不由带了几分考校去看。 红尘客见自己的对手换成了个俊美的年轻人,心知这是阮北仇那外出学武三年的儿子,笑意更深:“小公子真是年少有为,天资聪颖,不如也随奴家去黄泉做客,我家大人见了你这般的英才,定然也是十分喜欢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把阮青竹说火了:“你这妖人,当我家是你家饭堂不成?吃不了还要兜着走,买了爹还要送儿子?本来只想教教你不要不请自来的道理,现在你两都别走了!” 阮青竹眉头竖起,足尖轻点,一剑横扫,宛若雪痕闪过,挑动红尘客的弯刀。李莲花眉毛一挑,认出这是他的游龙踏雪,虽然用的不甚圆满,但也足够漂亮。阮青竹功力不够,本是没想着挑落红尘客的弯刀的,但没想到红尘客却是手上一松,弯刀就被顺势挑飞,她也浑然不觉, 像见了鬼似得:“游龙踏雪!你是李相夷?” 半庵客也听见这个名字,化掌为爪,死死抓住阮北仇的刀。阮北仇哪能放过这个机会,鼓动刀势,继续扰乱半庵客心神,趁他放松,让长刀劈下,砍伤了半庵客的肩膀。红尘客也回过味来了:“不,你不可能是李相夷,你是他什么人?” 半庵客捂着肩膀到她身边:“失败了,快走!” 红尘客也反应过来,两人一个已经受伤,一个兵器已失,比起完成任务,阮青竹与李相夷有关的消息更重要,当机立断,先后撤出了阮府。 阮青竹拿着吻颈,却只挑落两把弯刀,颇有“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叹,李莲花走过去,没好气地将吻颈收了起来:“剑招都没练熟就用,也不怕送了小命。”他原本还想着教他相夷太剑的,没想到师父连这个都教了。 阮青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师傅没教,他说我逍遥独步剑还没练熟,贪多嚼不烂。是你寄回来的剑谱,我看师父练的时候偷学的。”主要是这个剑法的名字吧……他第一次听见的时候,就觉得,这人自创个剑法为什么要骂自己啊,然后他就决定一定要练这个剑法,这样以后他每在人前用一次,不就等于别人帮自己骂一次李相夷?不过这可不能让李莲花知道…… 李莲花看着他心虚的小眼神,还以为他是为了偷学剑法的事,就安慰道:“我方才看你的逍遥独步剑练得很好,基础很扎实。我本来也想着之后教你相夷太剑的,你只看师父舞了一遍就学到这样的程度,的确很有天分。” 听到李莲花说了一遍“相夷太剑”,阮青竹把前十八年所有的伤心事都想了一遍,才勉强压下笑意,落在李莲花眼里就是被表扬了之后强压着笑意。只能说两人都很开心,也算是皆大欢喜吧。 第23章 误良辰18 虽然不速之客已经离开,但还没到包饺子的时候。阮北仇对上儿子求知的眼神,只觉得汗流浃背,磕磕绊绊的开始交代。 阮北仇的七情刀,是关外七情门所传,功法即刀法,刀法大成,挥刀间能引动七情。而一旦七情刀大成,就要回到七情门成为护法,传闻七情护法齐聚,便能助七情门门主神功大成。当初凤仙去世,阮北仇痛失所爱,长刀舞彻长夜,以爱情大成,但他只想呆在凤仙的扬州城,不想再回关外。可阮青竹十岁时,七情门的人还是找上门了,为了不牵连到阮青竹,阮北仇不得已随着七情门人回了关外。 “我当年脱离七情门,只修刀法不修内力,不想时隔多年还是被他们找上门。七情门就是一群疯子,那功法其实是用内力冲刷几处刺激情绪的大穴,长此以往,人不是偏执易怒,就是萎靡消沉,哪里还有正常人。那什么神功也不知真假,我回去之后假装配合,找机会把那个门主杀了,也没见他多厉害。” 阮北仇说到这还挺得意,但对上阮青竹的眼,立马苦着脸:“唉,都怪他们,害得我离开了珠珠好几年!我家珠珠生下来猫那么点大,七岁凤凰去的时候又去了半条命,天天在戏班里唱念做打我都够心疼的了,怎么舍得让他吃着七情刀的苦头。谁成想长大了还是自己跑着去拜师学艺了。”说到这,阮北仇忍不住幽怨地看了李莲花一眼,李莲花摸了摸鼻子,明明不关他的事,但莫名心虚。 李牧打断了他继续哄儿子:“阮世伯刚才说,我师父说过黄泉?” 阮北仇好像才意识到还有一个小辈在场,停下假装拭泪的动作,若无其事地背过手去:“对啊,当年我把他背回城里,他在我背上,就一直重复这两个字。” 李牧默然,他从没听师父提起过,但他替师父整理书房时,曾经在一本书夹着的纸条上,见过这两个字。在昏迷中依然念念不忘的黄泉,究竟是什么呢? 其实李牧身份尊贵,祖母是大熙的大长公主,是当今皇帝的姑奶奶,父亲是先帝所封的庆平侯。而大熙王朝皇室的子嗣不丰,他祖母只得了一子一女,他父亲也只有他一个儿子,所以他这个小侯爷的身份不可谓不金贵。高玄尊是他的启蒙恩师,除了授业解惑,更教会他做人的道理,可自从高玄尊被外放到扬州,回来后就郁郁寡欢,不过几年,人就瘦脱相了。为了解开师父的心结,李牧先斩后奏,自请来扬州当提刑官。现在看来,这“黄泉”也许就是解开高玄尊心结的钥匙。 李莲花看向阮北仇:“阮叔,不知道七情门是如何得知你武功大成的呢?” 阮北仇叹了口气:“是一支商队,那商队常年往返关外与中原,对关外一带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当年我第一次来扬州,就是与他们同路,只是我在扬州见到了凤仙,就没有再和他们一起去金陵。当年扬州大疫,我向他们求药,还是没有救下凤仙的命,当时商队的人住在我家,见到我舞刀,去关外后告诉了七情门的人。” “对关外了如指掌的商队……他们的商会本部是在金陵?” 李莲花捻了捻手指,笑了起来:“李大人,看来我们可以去问问,真正的凶手是谁了。” 也许是因为解开难题,一下子忘记把李相夷关起来,此时笑起来,让众人都是一晃神,仿佛看见这副皮囊之下,另一个灵魂要醒过来。几人的目光太热切,把李莲花都烫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得意忘形,连忙收敛,在心里唾弃自己。 李相夷啊李相夷,难道死过一回了,还改不掉你狂妄自大的毛病吗? 阮青竹眨了眨眼,觉得李莲花又把自己关起来了,只好提醒道:“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先去府衙?” 李莲花回过神来,抿嘴笑了一下,掩去心绪。李牧带路,四人一起去了府衙,在李莲花要求下,何家父子被带到厅堂。 面对李牧询问的目光,李莲花摸了摸鼻子说:“因为时隔多年,云安寺也付之一炬,所以我的推论可以说是没有任何证据,只能看能不能说通何叔何兄了。” 阮青竹忍不住睁大眼睛深呼吸,不是师兄,咱们就硬推啊?李莲花不自然地避开他求知的双眼,等何氏父子被带来的时候,他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模样。 何所远和何必寻在牢里待了一天,虽然没有被苛待,但也是肉眼可见的憔悴,一脸牢味,阮北仇和阮青竹双双目露心疼又恨铁不成钢,把两人看的面露愧色。 李莲花上前一步,问何所远:“何叔,你是有一个双胞胎兄弟,名叫何所谓吗?” 闻言,何所远身体一僵,过了一会才扯出一个笑来:“我不知你……” “听闻,双生子成婚生子,也会更容易生下双胞胎,所以何叔你也不止何兄一个儿子对吗?” 何所远张了张嘴,垂下头不再开口。 “何叔开了书肆名为所谓,又为儿子起名必寻,想来不论是你的兄弟,还是何兄的兄弟,都已经离散了,而恰巧——十八年前,有一个婴儿,从金陵顺流而下,一路来到云安寺,被视为佛祖转世,法号觉清。”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惊。一个是关外迁来的商人,一个是扬州长大的佛子,若非李莲花说起,谁能想到两者竟然是亲兄弟。 阮北仇略一思索,就想到了:“金陵商队!那支商队带走了所远的儿子,又将他扔到河里?” “没错,何叔的家族应当是有双胞胎不能一起养大的习俗,于是其中一个孩子一出生就被抱走,所以何兄才会说那句话,但送走哪个孩子其实并不是何叔的选择,正相反,何叔谁都不想送走,所以才会在阮叔说要离开的时候,义无反顾地跟着他离开,既希望自己的孩子不必面临这样的选择,也未必没有一丝找到那个孩子,和自己兄弟的希望。” 何所远终于抬头,已是泪流满面:“何家祖训,双生子必须天各一方,终生不能相见,否则一死一生。当年玟君用命给我生下两个孩子,一眼都没有看到,就被抱走了。后来我遇到阮大哥,他告诉我,曾经跟一支商队一起去过中原,我就知道,我的孩子一定是被商队带走了,所以我就带着寻儿和阮大哥一起来了扬州。谁能知道,我知道这孩子,竟然是在……也许祖训是对的,我不该来找他。” 第24章 误良辰19 何必寻看着父亲泪流满面,神情更加痛苦:“爹……不怪你,怪我,我都已经见过他,却没有认出他……我……这罪责是我欠他的。” 李莲花若有所思,接着说:“扬州城的人都知道,觉清是佛祖转世,精通佛经,悲天悯人。但其实不然,他不是什么佛子,也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那他是怎么做到未及弱冠,就精通佛经,与人辩经从无败绩的呢?” 何必寻长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颤声道:“他当然不是什么佛子,也不是什么神童。他的精通佛经,百战百胜,都是云安寺的老和尚们逼出来的。众人眼里他是光风霁月的佛子,却无人知道僧衣之下,伤痕叠着伤痕。从会开口说话,就被逼着背佛经,直到能背出一整卷经书,才被允许在人前说话,即使如此也是没有一日安眠,白天要维持佛子的悲天悯人,晚上却要被逼着跪在冰冷的地上背书,背不完不能睡,错一处就要被责打。” 他永远也忘不掉那一夜,他看着那人杀了柳家小姐后,走到他面前,拿出与母亲留给他的玉佩成对的玉佩告诉他,自己是他的同胞兄弟。 何必寻笃信佛法,又知道父亲一直想找回弟弟,每到一处,都会拜遍周边佛寺。觉清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只觉得他亲切,两人一见如故,时常一起探讨佛法。觉清其实并不喜欢那些佛经,甚至因为老和尚的逼迫,每每诵读,都觉得恶心。可不知为何,与何必寻一起探讨佛经的时候,却并不排斥。 可是很快,他就知道原因了。 那一日,何必寻拿来一个布包交给觉清,让他为自己的弟弟点一盏长明灯。觉清自然应下,可当他回去,在佛前打开那布包时,满堂的长明灯都暗淡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禅房,从自己在床头墙上做出的暗格里掏出了自己的那块玉佩。两块玉佩合在一起,凑成了一个囍字。 那是许玟君的陪嫁,是她在生下孩子后,拼死塞在他的襁褓里的唯一凭证。何家的确是有双胎的血脉,这些年商队也替何家带走了不少孩子,一路上找个乡下无子的人家一送,他们还给些钱,让那些人家不要让孩子知道自己是抱养的。可偏偏觉清这次,找的那户人家已经怀上了,但为了商队给的那几个钱,还是收下了孩子,等商队一走就将孩子扔进了河里,只装模作样装了个木盆。从金陵到万安寺,觉清在水上漂了一天一夜,肚子里最后一点东西是商队人走之前给他喂的米糊。可他也真是命不该绝,就这样也硬生生熬到了云安寺。可真要觉清说,或许那时就死在水里,也比现在这样活着好。 在白天他有多受尊敬,晚上就有多卑微。开始是住持,后来是座元、首座,最后只要是参与了住持他们私吞香油钱,又能说会道,讨得他们开心的师兄弟都可以对觉清非打即骂。从背书不顺,到白天自己受了他一礼,打骂的理由层出不穷。 在这样的炼狱里呆的久了,觉清也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人了,如果他是人,为何要说他是佛子,如果他是佛子,又为何要承受那么多的黑暗。 可就在这一天,他引以为知己的人,拿着与他配对的玉佩,让他为他的弟弟点一盏长明灯。觉清倒在自己的床上无声大笑,笑得涕泪横流。 他有家人了?他有哥哥,有爹爹了?他们还记着自己,自己是不是有救了,是不是能逃出这炼狱了? 可一盆冷水马上浇了下来,何必寻是来点长明灯的,他们是不是早就以为自己死了?觉清踌躇不定,又看见布包里的纸条,上面写的是一个名字:何必回。 再过几天就是七月三十,地藏王菩萨圣诞,觉清只参与捡到他那天的那场佛诞日的法事,也算是巩固他佛祖转世的人设,所以这些天除他之外全寺都很忙,没人有空来找觉清的麻烦,他一个人在长明灯前枯坐了一整夜。 第二日,何必寻就来取回玉佩,可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何所远知道他把玉佩随便给了一个人后,大发雷霆。那不仅是许玟君的遗物,更是关于何必回唯一的念想,一大早就带着何必寻来取回玉佩。 两人在外面等待的时候再次起了争执,何所远勒令何必寻不许再为何必回点长明灯。他这些年从未放弃寻找儿子,即使找到商队时,当年负责送走孩子的人已经死了,再无人知道孩子的下落,他也没有放弃。他知道何必寻也是为了何必回好,可长明灯毕竟是为了死者点的,他不愿去想那个孩子死掉的可能性。 何必寻也知道他的意思,垂头不语,他对何家祖训只是略有耳闻,甚至他这些年也不是没听说过有些地方会把双胞胎其中一个孩子弄死。他以为是他爹在双生子之中选了一个送走,冲突之下,忍不住将心中的话说出来了:“爹,你当年也太狠心……”子不言父过,他说了半截,就说不下去了。 何所远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叹了口气说:“怪爹,也怪他生错了时候。”如果不是双胎,是一前一后的两个孩子,那该多好啊。 拐角处,觉清手中的纸条被揉成一团,眼里最后一点光也消散了。原来自己……是生错时辰的那个啊…… 觉清将玉佩还给了何必寻,那天之后,直到云安寺大火,何必寻再也没有见过觉清。直到那一夜在破庙,他听着觉清的话,听到自己几次留宿在禅寺的时候,觉清就在不远处的禅房里,被人打得爬不起身,渐渐地,他觉得也许真的是他杀了柳家小姐。若不是他认不出站在他面前的弟弟,怎么会让他变成今天这副模样,又害了一条性命呢? 阮青竹见没有人说话,忍不住问何必寻:“你们不是双胞胎兄弟吗?竟没有人觉得你们长得像?” 李莲花解释说:“并非所有双生子都长得一模一样,而且这么多年见过觉清的人应该不少,却没有人说过何兄或者何叔与他相似,那应该是很不一样吧。” 何所远轻微地点了点头:“他确实长得更像玟君,只是时隔多年,他相似又并不女气,我只见过他一面,并未认出。其实只要我……我愿意多去几次,多听他念念佛经,我,我一定能认出来的啊!” 第25章 误良辰20 众人都是无言,缘分二字何其无解,偏偏是没见过母亲的何必寻见到了长得像母亲的何必回,偏偏两人在寺庙争执,让何必回生了心魔。 阮青竹感慨:“所以‘必寻’是一定会找到,‘必回’是一定会回来……偏偏加上姓,就变了个意思。只是他与你长得不像,又是怎么骗过那柳家小姐和下人的呢?” 这李牧倒是知道:“因为是私会,所以大多是在晚上往来,那些下人也只见到身形一样,声音一样的人,自称是何必寻,而那柳家小姐,她平日出门带着幂篱,加之因为爱看书,眼力有损,白日里何管事与她并不亲近,所以我猜她眼中的何管事,一直都是那位何必回的模样。” 阮青竹忍不住咂舌,这可真是个大乌龙,偏偏这些巧合凑在一起,让柳细春送了一条命。 李莲花敲了敲他的脑袋:“这一个是巧合,两个三个就未必是巧合了。我想当年云安寺大火,就是因觉清而起。” 不等众人反应,他继续说:“我们找到的那个老乞丐,他应该本就是云安寺的僧人,而且地位不低。当年云安大师虽没有来云安寺,但毕竟是以少林僧人之名建造的寺庙,是要先知会少林寺,由少林寺派人任住持,如此才能用云安之名,因此寺里的僧人是可能学到少林武功的。我看过附近所有寺庙的记录,其他几家少林寺所处的寺庙皆是如此,而金刚掌和罗汉拳威力巨大,应该只有亲传弟子才能学,但那些寺庙门下并无失踪的习武弟子,就唯有这个云安寺,曾经燃起大火,寺中僧人不知所踪。” 见众人都默默点头,他继续道:“而那个乞丐年纪其实并不大,也许就是觉清的师兄弟中的一员,他除了烧伤,还被割了舌头,打碎气海。佛家有十八层地狱,其中火山地狱惩罚损公肥私,行贿受贿之人,拔舌地狱则惩罚说谎骗人,诽谤害人之人,与觉清所言,私吞香油钱,假言他是佛子,暗中打骂于他一一对应。觉清被欺压多年,纵然一朝以为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决心报复,也没有能力让全寺上下一百一十九人毫无反抗能力任他报复,更别提里面还有会金刚掌和罗汉拳的人。” 何所远不愿相信何必回身上竟然背负那么多人命,忍不住出声:“既然他不可能做到,那纵火之人又怎么可能是他呢?” 李莲花避开他的目光,问阮北仇:“阮叔方才与那半庵客过招,可认出他的路数?” 阮北仇皱着眉头回忆:“那人的功夫实在奇怪,开始用的是拳掌,但其实招式生硬,可后面红尘客被珠……青竹带走,他开始用爪,反而熟练得很,而且狠辣,招招致命。可我对其他门派的武功了解不多,也不知道他这是什么门派的。” “是以爪代掌用出的金刚掌,”李莲花叹了口气,“一念成佛一念成魔,金刚掌刚健有力,出掌无悔,化掌为爪后,却凌厉阴狠,不死不休。而他拳掌招式生硬,是因为云安寺根本没有教过他,是他偷学的。他自己没有办法办到,但如果一直有人在蛊惑他,在他下定决心后,就助他完成这件事呢?” 阮青竹恍然:“半庵客就是觉清,也许是为了杀柳细春,他提前去了破庙,却见到了昔日欺辱自己的师兄,见他还活着,就杀了他。” 李莲花摇了摇头:“他或许没有想要杀他,我看过尸体,那一爪若是寻常江湖人中了,最多也只是断几根肋骨,可那位乞丐,他气海破碎,又乞讨为生,身体已经残破地不成样子。他那一爪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李牧看向何家父子:“现在柳细春遇害一案已经查明,与你二人并无干系,但你们争相对嘴,妨碍本司办案,还望你们协助画出凶犯画像,将功赎罪。” 何所远和何必寻对视一眼,满脸苦涩地跪下谢恩。阮青竹看着他们被捕快带下去,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不见,才一脸纠结地问李牧:“就是……会不会何叔他们不愿意画出那个觉清的样子啊?”他这么问,是既怕坏了何叔阿寻将功赎罪的机会,又怕他们犯糊涂,耽误查案到时罪名更大。 李牧摇了摇头:“自然不会只靠他们,我会让人去找对觉清印象深刻的人,请他们帮忙画像。”看出阮青竹眼里的担忧,他又加了一句,“机会我已经给出了,把握与否,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阮青竹叹了口气,恹恹地点了点头。 此间事了,阮北仇就带着阮青竹、李莲花向李牧告辞,李牧却拦了一下,拱手道:“阮世伯,小侄有个不情之请,若觉清真的是今天那个半庵客,恐怕还要劳烦世伯和青竹出手,助我降住那歹人。” 阮北仇面露为难,但想到这人在扬州,之前还是冲自己来的,帮李牧就是帮自己,就答应了。阮青竹这才想起自己的白绸被那人弄坏了,拽着袖子看半天,目露心疼。 李莲花凑过去看,认出这是冰蚕丝所制,也为阮青竹可惜,谁知阮青竹一开口就让他把心疼咽回去了。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件夹衫!他为什么就不能明天来!” 后来李莲花才知道,阮北仇当年可不只是他说的那样杀了一个门主,而是把其他人都打得不能动弹了,当着他们的面,杀了门主,然后把七情门宝库洗劫一空。七情门在关外盘踞多年,即使是冰蚕丝这样的宝物,也存了不少。如果按阮青竹每日都要穿新衣服来算的话,这样只用在水袖位置的冰蚕丝,够他穿两年的。 另一边,半庵客与红尘客逃回扬州城外的一处荒山,拐过几个弯,就柳暗花明,出现一座精巧的小楼。一个女子正在门口锄地,看见他们狼狈回来,手上的锄头都掉在了地上,双眼含泪,一脸心疼地跑了过来,摸摸红尘客沾上尘土的脸,又小心地扶住半庵客的手,引着他往楼里走。 “是那个阮北仇伤的你吗?我们清清好可怜啊,你好好养伤,妈妈一定让他给你道歉!” 三人并肩进了小楼,而那门口的牌匾上,赫然写着“黄泉客栈”。 第26章 东海之变 阮北仇带着两人回到家,先把阮青竹拉着来来回回看了个仔细,反复确认过他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 阮青竹强忍着让他爹检查完了,就迫不及待地跑回房换衣服了,之前急着去还何叔阿寻清白还好,后来反应过来自己穿着碎了一个袖子的衣服,可难受死他了。 阮北仇和李莲花两人在厅堂聊了一会,就看见阮青竹穿着一身水绿的长衫出来了,李莲花只觉得眼前一亮,还没说什么,就听见阮北仇连绵不绝地夸了起来,显然是业务娴熟,夸了一大长串都不见磕巴的。阮青竹也没不好意思,在老父亲的夸奖中,下巴越扬越高,眼看着就快把自己厥过去了。 好在在小孔雀真的把自己厥过去之前,有人进来打断了阮北仇的彩虹屁,阮家的管家带着个人进来,正是留在东海边的小六子。 一见到阮青竹,小六子脸都亮了,但随即哭丧着脸说:“班主,我们找到少师了,可却来了一群人,非说那剑是他们的,说着说着都要打起来了。我说我家班主是李相夷师弟,他们好像更生气了,非要让你去,还把咱们的人扣那了。” 阮青竹脸上还残留着被夸出来的笑意,眼中却燃起了怒火。这么两天的功夫,自己手底下的人接二连三被人扣住,官府这边也就罢了,东海那边的又是什么东西?真当他好欺负了?他抬腿就想走,可又想起还有个什么黄泉的还在惦记他爹,又犹豫了起来。 李莲花看出他的顾虑,下意识说:“你放心去东海吧,世伯这里有我。”说完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不是李相夷了,不由后悔自己嘴快。 阮青竹果然摇了摇头:“你情况还不稳定,留你一个人在这,我不放心。” 阮北仇手往背后一背:“你爹我还没老呢,正是闯的年纪,哪里就要你们担心照顾了?去去去去都去,那天就是你小子妨碍我,要不然我一个人稳压他们两个。别说那个什么半庵被我砍伤了,就是完好无损的,你爹也抓给你看!” 来不及说什么,几人就被阮北仇一力推到了门外,贴心地附上包裹马匹。看着在自己面前关上的大门,阮青竹也只好下定决心速战速决,快去快回。 等几人到了东海边,已经是第二天,阮青竹的脸黑的简直可以滴下水来,看的小六子连呼吸都下意识放低了。昨晚为了赶路,错过了客栈,只能到村里人家将就一晚。想到昨晚那户人家,明明拿了钱,却这样不行那样不行,半夜还趴他们窗户偷看,阮青竹就怨气横生,更不用说那床铺硬的像石头一样,把他咯得整晚都没睡着。 看着仿佛下一秒就可以提刀杀人的阮青竹,李莲花也只能暗暗策马,希望早点见到害的他们跑这一趟的罪魁祸首,让阮青竹发泄一下。 也许是马也受到了无声的威胁,跑的格外卖力,三人很快就到了东海边,小六子带着他们一路跑到了金鸳盟那艘破船搁浅的地方,隔了老远就看见一个身穿紫衣的人。他面前站了个娇小清瘦的人影,好像在说些什么,虽看不清,但能感觉到到两人聊的并不愉快。 从看见那紫茄子的时候,阮青竹就猜到那人是谁了,偏头对小六子吩咐:“回去以后记得提醒我看看有没有紫色的衣服,若是有,都给我扔了,不,烧了,真是晦气。以后咱们戏班的戏服也不准再用紫色……除了反派。” 说话间,船边的人也听见他们的动静看了过来,那紫茄子——肖紫衿立马错步从乔婉娩身前走开,握紧了剑看着越来越近的阮青竹。很快……我会让所有人知道,上次只是他趁人不备偷袭于我……这样的黄毛小儿,如此猖狂,技不如人比武死了也怪不得谁吧。 坐在马上的阮青竹看着肖紫衿眼底快要溢出来的恶意,不由更加嫌弃,翻身下马走到不远处,看向肖紫衿:“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紫袍宣天’肖大侠啊?上次对手无寸铁的人出手,这次对没有武功的人出手,还真是一次比一次‘厉害’了。” 肖紫衿动作一滞,他本是来找少师讨阿娩欢心的,却听人说少师被一群唱戏的找到了。他亲自出马,劝那些人将少师交还给自己,可那些人却不领情,最后还嚣张的说是李相夷师弟的人。他满脑子就只剩下用这些人逼阮青竹来和他一战挽回自己的名声,哪里还想得到那些不过是群普通人? 乔婉娩上前一步,满眼歉意:“抱歉,阮少侠,我今日刚刚得知肖紫衿为了少师扣押了你的手下,此事是他的不是,我马上就放了他们。” 说完,她转身看向跟着肖紫衿出来的几人,寒着脸说:“还不快放人!” 那几人面面相觑,最后将目光投在肖紫衿身上。肖紫衿知道乔婉娩是在逼自己表态,整个人绷得像块石头。 乔婉娩也看向肖紫衿,眼底最后一丝犹豫消失,转身走向了阮青竹:“肖紫衿,我原以为你是相夷的兄弟,是和他一样心怀天下的侠客,可现在看来,你不过是一个小人。我乔婉娩耻与你为伍。”她说完,将手上握着的剑交给了阮青竹,“阮少侠,这是你师兄的剑,是你的人找到的,只有你才配拿着它。肖紫衿扣押的你手下,有我的原因,我实在愧疚难当,若有所托,无不应承。” 看着递来的宝剑,阮青竹脸色稍微回暖,听完乔婉娩的话后,伸手接过了少师,冲乔婉娩笑了一下:“乔姐姐说的,那我不客气了,还请姐姐在边上稍站,看我教训坏人。” 李莲花有些不赞同的看着他,毕竟两人习武时间差的太多,就算肖紫衿再名不副实,也不是阮青竹这三年就能教训的。 阮青竹这会已经气过了,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教训肖紫衿的方法,凑在李莲花耳边说:“我发现狐假虎威的确是很有用。”说完带着少师迎上了肖紫衿:“肖大侠,我人都在这了,还不把我的人放出来么?不会是想输了拉着我的人共沉沦吧?” 肖紫衿先是眼睁睁看着乔婉娩走到自己对面,说耻与自己为伍,又听见阮青竹说话夹枪带棍说自己输不起,就是再不情愿,也只能咬着牙让人把放了。 第27章 破军星坠 戏班的人一个接一个从船的破口出来,眼看着出来的人彼此搀扶着瑟瑟发抖,衣服几乎全是湿的,脸色冻的铁青,阮青竹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到最后反而冷静下来,一脸漠然的看着肖紫衿:“肖大侠,我以前只当你是争强好胜,现在才知道,你只是卑鄙无耻。” 昨晚肖紫衿他们押着这些人,那些村民都要讨伐他们,一群普通人,拿着农具就敢对着他们动手,他们只好在这破船里将就了一夜。这船一半在岸上,还有一半泡在水里,他们几人自然占据干的地方,把戏班的人赶到另一边待着。肖紫衿并没觉得如何,被阮青竹说卑鄙无耻,恨得眼露凶光,“噌”一声破军出鞘,直取阮青竹面门。 阮青竹侧身避开,肖紫衿也不是纯然的花架子,立马改刺为斩,直取阮青竹胸腹。李莲花交代小六子去安顿戏班的人,乔婉娩站在一边观战,见此情景,目露担忧。下一瞬,一声熟悉的清吟让李莲花下意识回头,与在场众人一起见证了少师再度出鞘,由一只线条优美的手握着,一招震剑挡住肖紫衿的攻势,反手舞花点剑,逼得肖紫衿回剑格挡。 肖紫衿的破军剑诀爆裂无比,却兼具变化,以攻为守又善应对,更有配套的破军剑,所以肖紫衿‘紫袍宣天’的名号并非完全是借着李相夷。但阮青竹师承漆木山,又习得扬州慢、婆娑步,在生生不息的扬州慢面前,破军剑诀一个不是缺点的缺点被无限放大,那就是消耗巨大。还在四顾门的时候,肖紫衿也曾和李相夷过招,自然知道扬州慢对自己的克制,此时面对阮青竹,下定了决心要速战速决。不料阮青竹的确内力浅薄,但剑招圆满,虽缺少实战,但胜在脑子灵活,一招一式都应对得当,再加上少师神兵加持,并没有陷入绝对的颓势。 乔婉娩在边上看的焦心,她也是习武之人,对四顾门众人的武功也都了解,在她看来,阮青竹虽然暂时没有落于下风,但每次两剑相接,总是会落下一两分,在肖紫衿如此攻势之下,或许难逃败相。焦急之下,却偏头看见与阮青竹同来的李莲花施施然站在一旁,虽也紧盯着战况,但并无忧色。 “这位……公子,你不担心阮少侠吗?” 李莲花看得认真,听她说话,像被惊醒一样看向乔婉娩。四目相对,一个名字呼之欲出,乔婉娩眼前蒙上了一层水雾,盯着眼前人,表情从不可置信又很快变为苦涩。李莲花叹了口气说:“乔女侠,在下李莲花。” “李……莲花?”乔婉娩颤声开口,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她想问他什么,又不知该问他些什么,只能含着眼泪不让它流下。 李莲花温和地笑了笑:“正是在下。青竹方才对我说他自有妙计,我自然要相信他,也请乔女侠耐心看下去吧。” 乔婉娩知道他是不想此时细说的意思,点了点头努力平复情绪,继续看向场中两人。李莲花也转了回去,看着场中状似施施然,实际手无一时离开吻颈的剑柄。 此时场上,正如乔婉娩之前所想,阮青竹本来体格就不如肖紫衿,破军剑诀又是以爆裂为剑意,肖紫衿将新仇旧恨皆付于剑上,就连李莲花站在一边,都忍不住感慨他的剑术进步颇大,实际上已不知是人在用剑,还是剑在御人了。此消彼长之下,阮青竹不慎就露出了破绽,肖紫衿瞅准时机,一招风卷锁猿心,剑身狂舞,要将所有接触到的事物都卷进剑势之中,绞碎。阮青竹运起婆娑步,险险避开要害,可肩膀仍是被刺中,破军剑气入体,让阮青竹脸色瞬间惨白,李莲花握紧吻颈,眼睛一瞬都不敢瞬。 肖紫衿见阮青竹受伤,不由得意,又使出一招江河枯木心,这是破军剑诀最后一式,现在的他用起来还有些困难,但这一招,阮青竹不可能躲过,自己自然也不必考虑后继无力的问题。他想着阮青竹倒地的模样,心头一阵畅快,不由将阮青竹的面容替换成了李相夷的脸,只消一招……这一招结束,自己的噩梦就会醒了! 阮青竹为的就是这一刻,也笑了起来,少师舞动,眨眼间如银龙惊空,去而复返。游龙踏雪!又是游龙踏雪!李莲花马上明白阮青竹打的什么主意,无奈一笑,余光瞥见乔婉娩看着阮青竹的身影,双目通红,又生起几分苦涩。 阮青竹早知道以自己的实力,是不可能正面战胜肖紫衿的,可是肖紫衿对李相夷已经执念成魔,只用轻轻一推,他自己就会跌下万丈悬崖。于是他半故意地卖了个破绽,露出败相,肖紫衿果然露出疯魔的神情,此时自己再用出李相夷的剑招,就会把他所有的心魔引动。 直到阮青竹挽起剑花负剑转身,肖紫衿招式已老,一剑落空,不等转身,就被少师架在了脖子上。 肖紫衿被这寒光晃了眼,不甘大喊:“又是如此!阮青竹,你好歹是李相夷师弟,就会用这些鬼蜮伎俩吗?就算胜了,也让人不耻!” 阮青竹举着少师转了个圈,走到他面前,少师在他脖子上留下半圈血痕,让他不敢动弹,眼睁睁看着阮青竹走到自己面前。阮青竹看着他的脸色,忽而一笑,收起少师说:“肖紫衿,心有魔障之人,就算再厉害,也只是空中楼水中月,一碰就碎。” 话音刚落,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少师清吟一声,化作流光,刺入肖紫衿的丹田。阮青竹脸色苍白,还带着一丝不知是自己还是肖紫衿的血,就着这个姿势,凑在肖紫衿耳边说:“肖紫衿,以后就做一个,你看不起的普通人吧。” 这是少师第一次沾上四顾门人的血。 普通人…肖紫衿视线逐渐模糊,想起很多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事。他和李相夷相识于微末,但那是他的微末,却只是李相夷的起点。他们一起建立四顾门,他还是站在李相夷身边,可总觉得离他越来越远。他总是想,是李相夷飘了,但他其实一直都明白,是他害怕,嫉妒。李相夷狂妄自大,是他说过最大的谎。 他又想起四顾门,他有多爱四顾门啊,他在那里成为人人敬仰的紫袍宣天,在那里振臂一呼就有八方来和,在那里…他认识了婉娩,肖紫衿最后吃力地向阮青竹身后看去,一眼就看见了乔婉娩身边站着的李莲花。视线逐渐清明,也许是执念太深,他直觉一般地认出了李莲花,看着他迥异的容貌和一脸病色,想起前几日云彼丘闹着自杀,说自己给门主下了碧茶之毒,要以死谢罪。听到碧茶,大家其实都默认李相夷已死,可现在看见真人,才知道他还活着,艰难地活着。 他看着李莲花,最后张了张嘴“四顾门…我…对不起”我终究是亲口解散了四顾门,也终究是背叛了自己的兄弟…… 阮青竹看着他仰面倒地,诧异的上去查看,发现人已经死了,吓得内息不稳,被破军剑气一激,摇摇欲坠地吐了口血,跌入了一个怀抱。 李莲花扶稳阮青竹,蹲下去查看肖紫衿,抬头对他说:“是他自绝经脉,不是你杀的。” 第28章 故人来 李莲花说的是实情,不知是气海破碎后难以接受,还是认出李莲花后羞愧难当,肖紫衿用还未散尽的内力自绝经脉而亡。可阮青竹闻言只是眨眨眼,看看手上的少师,又看看李莲花,茫然地可怜。李莲花心里一紧,从他手中夺过了少师。 少师不愧是宝剑,吹毛立断,杀人不沾血,李莲花挽了个剑花,剑身就寒光泠泠,跃然入鞘。阮青竹呆呆的看着,直到少师完全入鞘,才动了动眼珠,好像神经也刚刚被接上,握住少师刺入人体的感觉随之而来,阮青竹的手颤抖起来,张口欲言,却被涌上来的反胃感打断,跑到一边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李莲花露出几分怀念,他都有些记不清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样子了,好像也不比阮青竹好到哪里去吧。乔婉娩走上前来,看着少师,轻柔开口:“你回来了。” 这话是对剑说,也是对人说。李莲花听出弦外之音,却不知如何接话,握着少师都觉得有些烫手。乔婉娩毕竟和他相恋多年,已然看懂他的逃避,满腹的疑问,满心的愧疚,不知如何开口。 一时间静默无声,只有潮起潮落声回荡于天地之间。 打破这画面的,是百川院来人。石水走在最前面,脸色难看。因为之前被阮青竹打败,肖紫衿的状态一直很差,像个一碰就会炸开的炮仗。本来吃了云彼丘开的药,还稍微好些,谁知道云彼丘自戕了,几人才知道原来他受角丽谯的蛊惑,给门主下了碧茶之毒。肖紫衿听闻后,以不敢喝云彼丘开的药为由停了药,脾气越发暴躁,只有乔婉娩能规劝一二。 可乔婉娩不相信李相夷死了,天天在外面找,哪里有空时时哄着他。肖紫衿便也借口找门主,跟在乔婉娩后面殷勤得很。只是有了上次阮青竹大闹四顾门,石水对肖紫衿就留了个心眼,生怕被他先找到门主会对门主不利,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早些时候,那个手下来报,说阮青竹的人找到了少师,肖紫衿为了逼出阮青竹,竟然囚禁一群普通人。 石水听到时都气笑了,把同意肖紫衿带人出去的佛白二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带着人赶到了东海。 刚到东海,就看见乔婉娩与一个青衣男子相对而立,这人背对着她,可只是一个背影就已经让石水眼眶湿润,多少次,她追随着这个背影,锄强扶弱,匡扶正义,她怎么会认不出,她怎么能认不出? 李莲花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就看见石水也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不由默然。他明明觉得自己变化挺大的啊,怎么一个个都认出来了?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少师,不会是你出卖的我吧? 石水原本对上一张陌生的脸时,情绪一瞬间的停滞,可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少师后,又续上了。她停下脚步,看着李莲花,看他陌生容貌,看他病骨支离,最后看见他冲自己拱了拱手。 “在下李莲花,阁下可是来寻肖大侠的?” 李莲花?阁下?肖大侠?石水的大脑原本被李相夷活着回来了的喜悦冲昏了,却又被他这一句话冻住了,脸上血色褪去。 不等她说什么,跟着肖紫衿的人就跑了上来,添油加醋地说阮青竹杀了肖紫衿。只是还没说两句,说的最欢的那个人就被一把剑架在了脖子上,是乔婉娩的琼轩。 乔婉娩从他身后缓缓走出,寒着脸一字一顿道:“你若是学不会说话,我可以帮你把舌头拔了。” 石水抬手让身后的人将人捆了,乔婉娩收起剑,垂眸道:“肖紫衿确实已经死了,是他自求比武,败于阮少侠剑下,自绝经脉而亡。”又跟石水说了前因后果。 听到肖紫衿竟然将普通人泡在水里一整夜,不光石水,连跟她来的那些人也是一阵无言。沉默许久,石水才说:“他技不如人,怨不得旁人,也没什么冤屈可说的。”这样说完,就安排人将跟着肖紫衿的几个人绑了,再去附近村里采买白事的东西,好歹同门一场,总要送他一程的。 一旁吐够了的阮青竹摇摇晃晃地走了回来,看见多出来的人,也没什么力气去搭理,从李莲花手上拿了少师,给了他一个“好好说话”的眼神,摇晃着往村里走去。没办法,满嘴酸水,实在不想说话。 李莲花看着空了的手心,做了个抓握的动作,才抬起头对石水和乔婉娩温和一笑:“两位女侠,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去村里小坐?” 石水和乔婉娩看着他露出绝不会出现在李相夷脸上的笑,心都掉到了胃里,从前交情并不深的两人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彼此的手,在这巨大的不安中,汲取一丝安定。 村里一阵的兵荒马乱,小六子带着请来的医师给戏班众人看诊,大家每天爬高踩低的,本来就有老伤,泡了一晚冷水,小六子生怕他们的腿都废了,有几个身体弱的都已经烧了起来。阮青竹本来恍惚的神思,在看见这场面后,纷纷回笼了,一点也不难受了,甚至觉得如果肖紫衿站在面前,自己还可以再杀一遍。 他到井边打了桶水漱了漱口,就投身人群,给医师们打下手去了。李莲花看见他忙起来了,总算放心一点,带着两人去了上次他们住的村长家,熟门熟路地给两人倒了杯水。 三人相对而坐,一时间都不知如何开口,最后还是乔婉娩颤着声问:“相夷……你……你是不是知道那天的事了?” 她说的是四顾门被解散那天的事,阮青竹跟在他身边,两人看着关系融洽,应该不会瞒着他。 也许是已经设想过和四顾门的人重逢的场面,李莲花浅笑了一下:“是啊,我当时就在门外。” 石水手一滑,水洒了自己一身也顾不上,急忙道:“我不同意的,我没同意解散四顾门!”她没想到当他们说要散了四顾门的时候,门主就在门外。多可笑,四顾门的主人在门外,看着一群人解散了他的基业。光是想一想,石水就觉得绝望。 “没事的,石水,”李莲花轻声安抚她,“没关系的,是我的错,是我任性妄为,你们怪我也是应该的。而且我师弟已经帮我出气啦,已经没事了。” “不……明明是云彼丘他……”眼泪不争气地流,石水泣不成声,更无颜在李相夷面前说出云彼丘的所作所为。 其实对自己中毒这件事,李莲花心中早有猜测,可真的得知,是自己视为兄弟的云彼丘对自己下毒,还是忍不住握碎了手中的茶杯,碎片扎进手心也浑然不觉,呢喃着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对他下毒呢?真的如此恨他吗?自他出事以来,虽然有阮青竹作为绳索拉着他不至于堕入深渊,可夜半时分,他常常觉得几乎被往事溺死,过去的一张张笑脸后面,隐藏着多少的怨恨呢?每每想起,他就浑身冰冷,比碧茶毒发也不遑多让。他像是一件瓷器,每晚被摔碎一遍,白天又被阳光和青竹修补成型,可他们知道,那些裂纹从来没有消失过。 第29章 一声师哥,一生师哥 戏班的人安顿好后,已经将近黄昏,原本被忙碌压下去的思绪又浮了上来,又加上几分对李莲花和石水、乔婉娩两人的谈话的好奇,阮青竹胡思乱想着放任自己脱了鞋踩在海水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含着夕阳的海面把他的脸映得绯红,不知不觉中,他就走到了那艘破船搁浅的地方,不期然地和探出头来的李莲花对上了视线。 “你怎么……” “你怎么……” 两人一起开口,又一起沉默。阮青竹不安地搓了搓脚,错开目光问:“你怎么在这?乔姐姐和石水姐姐呢?” “她们走了呀,好像他们那边说要重建一个百川院,忙得很。”李莲花从破船里走了出来,两只袖子用臂绳束了起来,乍一看还有点……贤妻良母,尤其是配上他脸上不赞同的表情,以及…… “怎么不穿鞋就在沙子上走?割了脚怎么办?” 阮青竹诡异地沉默了一下,想吐槽又觉得槽点太多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转移话题:“你在里面干嘛呢?” 他一边问,一边想要走过去看看,李莲花连忙走到他面前弯下腰:“你快别走了吧少爷,真的把脚划破了有你哭的。你昨天不是睡得不好么,我看这船的木料极好,不如拆下来做一个可以用马拉着走的房子,这样你以后要是出门,就不用住在客栈了。” 看到他蹲在自己面前,阮青竹本来想说“就你这身子骨还背我”的,可听见后面的话,他就说不出话了,在李莲花回头看他之前,趴了上去。李莲花感觉一具温热的躯体从背后覆上来,待人不动了,才直起身来,背着人往村长家走。 阮青竹在他背上,随着他的脚步一颠一颠的,闷闷地开口:“我才没那么娇气,明明是那家人不好。” “嗯,他们欺负青竹,他们坏,青竹好。”李莲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笑意,阮青竹侧着头,耳朵贴着他的后背,明明听见他在哭。李莲花一直在哭,可他明明已经那么痛了,还是在为别人考虑。阮青竹两颊泛酸,眼睛就湿润了。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那我要很软很软的床。” “好啊,那我要一个厨房。” “你要厨房干嘛?你又不会做饭。” “我不会我可以学啊,等我学成了,你别求着我给你做。” “呵呵,那你学的过程里谁给你试菜呢?” “唔,谁和我一块住就谁试菜。” “那你不许住,你和我爹住去吧,你自己说给我住的。” “嘶……还没开始造就要把我这个创始人给赶出去了?” “那你自己试菜,自己尝味道。我还要一个戏台子!” “……” 李莲花停下了脚步,在思考要不要把背上得寸进尺的人丢下去。 “我觉得吧,这个楼也不是非造不可。” “?”阮青竹不解,阮青竹瞪大眼睛,阮青竹不敢相信。 “你也太容易放弃了吧!你不懂漫天要价,坐地还价吗?我这是设想!设想懂吗!” “我看你是痴心妄想,加上你的戏台,咱们要几匹马才能拉得动?” 还没影的小楼在两人的吵闹中,一点一点地具体起来,阮青竹的眼睛亮亮的,在快要到村长家时,小小声地说:“谢谢你,师哥。”他私心不想叫师兄,他觉得李莲花真的像嫡亲的哥哥,而不是个师门的师兄。我原谅你抢我风头了哦,所以快点好起来,继续意气风发吧,李莲花。阮青竹贴在李莲花的背上,用两颗心之间最短的距离,将自己的愿望说给李莲花的心听。 李莲花只觉得脖子痒痒的,一路痒到脸上、四肢、心脏,他很难说出这是种什么感觉,只知道自己好像离那道深渊远了一些。 阮青竹在拉着他回到人间,也许他也应该更加勇敢一点,不要让师弟这么辛苦。 虽然到了村长家门口,阮青竹就哼哼唧唧要下来,但李莲花没松手,他也不敢往下跳,就一路被人放到了床上,等人要走的时候,阮青竹才想起来,拉住李莲花的臂绳:“你去哪?今天还没运功呢。” 那臂绳本就绑的不紧,一路上更是松散开来,此时被阮青竹拉动,就顺势解开。李莲花的袖子垂了下来,就褪去了那一丁点的贤妻良母气质,成了病弱书生样。海水的涩意还留在手臂上,瞬间被衣袖覆盖,李莲花忍不住撩了撩袖子说:“我去看看有没有水,你这样能上床睡觉?” 阮青竹缩了缩脚,羞赧又带点狐疑地看着李莲花,他不过是叫了一声哥,怎么李莲花都变得这么贴心了?李莲花看见他的眼神,觉得这小孩肯定没有在想什么好事,但实在是没力气陪他斗嘴了,转身出去了。 习武之后最大的好处,就是真的可以用内力让冷水变热,即使已经试过很多次,但阮青竹还是觉得很神奇,李莲花看他眼睛亮晶晶,心里暗暗安排了几个小把戏,可以等师弟生气了哄孩子。 两人简单擦了擦脸和四肢,泡了泡脚就算是清洗过了。阮青竹拉过李莲花的手,想完成今天的功课,却被李莲花按下:“时辰不早了,你今天心神不宁,急于运功,恐怕会走火入魔。我最近内力也有所增长,压制碧茶绰绰有余。” 李莲花一边说,一边把阮青竹按到床上,给他掖好了被子,看样子今天是打定主意把阮青竹当小孩子哄了。可他刚起身准备出门,就感觉衣袖被人拉住,回头就对上阮青竹的……后脑勺。 “别走……我不想一个人睡,今晚不想一个人睡。”阮青竹拉着李莲花的衣袖,不敢把脸埋进被子里,只好转过身去。众所周知,只要不对上视线,对方就不知道是谁说的话。 李莲花也愣了一下,毕竟他还从没见过如阮青竹这般直白地表示需要他的人,他看着阮青竹圆圆的后脑勺,想起阮北仇叫他珠珠,语气里全是宠溺自豪,阮青竹也从没有被当众叫小名的羞恼,从不让阮北仇的父爱落地。 珠珠,是掌上明珠吗?这的确是一颗值得珍重的掌上明珠啊。 阮青竹听见他叹气,还以为他不愿意,一下子翻身坐起。今天他是第一次捅人,李莲花也是亲眼看见曾经的兄弟死在自己面前,而且还见了两个故人,心神不宁说的还不知道是谁呢,晚上还跑去扒拉那艘破船,刚摸到手都冰凉冰凉的,他要是碧茶,都不会放过这种好机会,要是半夜毒发了,这一个多月的努力白费了不说,李莲花还遭罪,所以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李莲花也得留下。 正好两人一站一坐,阮青竹抬着眼上眼线看人,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我怕他晚上来找我,我不想自己睡,师哥……” 本来是好整以暇看阮青竹说些什么来让自己答应的,这一声师哥让李莲花在心里“嘶”了一声,面上还得装得勉为其难。坏了,本来前面以为自己掌握了哄师弟的密码,没想到回马枪在这等着自己呢,可不能让青竹发现自己对这声“师哥”毫无抵抗力! ———————————————————————————————————— 【作话放不下了所以放这里】可能没感动到别人,但是感动到了我自己呜呜。我开始动笔的时候一直觉得直到最后花花都很有自毁倾向,非常自苦的,但是后来有一天我看见一个视频,说《国家宝藏》有一期讲百花图,请了研究员来辨认花卉,介绍了一下当代花卉研究,然后主持人就问有没有人问过研究这个花有什么用。然后这个人就说,这些花最大的用处就是没有用,就是人的精神世界是不能只有“有用”的支柱的,就像房子不能只有承重墙,没有其他的墙体。然后我就想到李莲花和笛飞声说这十年在忙着好好照顾自己,才惊觉他真的是在好好照顾自己,李莲花的生活有狐狸精,有萝卜,有街坊,所有的一点一滴织成了一张网接住了他。他真的是很努力活下去了,只是单孤刀的真相、他的身世、无解的碧茶都拉着他,让他难以脱出泥淖。所以我原本设定的主角的“救赎”属性,就变成了陪伴,会陪着花花更早的找到更多的价值,会陪他剪掉束缚。 第30章 夜话 等李莲花真的躺到床上了,两人才开始感到一丝尴尬,两人都没有什么和人同床的经历,更别说还盖着一床被子。沉默了好一会,最后阮青竹的好奇心打败了尴尬,忍不住问:“今天乔姐姐她们和你说什么了?” 他问起,李莲花就回想起来。其实来来去去都是那些话,现在怎么样,为什么不回去。乔婉娩问他是不是因为她的信分心,他告诉她,信是大战过后在普渡寺看的,乔婉娩的表情很复杂,不知道是在庆幸自己没有影响到他,还是想不通他人都在普渡寺了,为什么不肯往上走几步去看看他们。 石水想的简单,只在开始问他为什么不回去,见他避而不谈,就不问了,最后问他日后作何打算。 日后啊,李莲花侧头看了看阮青竹,他是要去找金鸳盟要回师兄遗体的,可他的毒还需要师弟压制,不知道师弟会不会愿意跟他一起上路。其实他提出建一座可以移动的房子并非全无私心,只希望解决了路途奔波的问题,可以让师弟和自己一起上路。阮青竹不知道他的打算,只觉得好像脸上一痛,像是被算盘珠子打了一下。 听李莲花说原来四顾门的那些人打算建立一个百川院,承接四顾门原本的江湖刑堂的职责,阮青竹不由砸了咂嘴:“虽然当时说了不许他们打着你的名号,但这倒是一件好事,我要是去阻拦,倒显得我不讲理,好坏的阳谋。”说完,他又想起什么,“对了,你中的毒,总不能是那笛飞声涂在刀上的吧?他们没查查是谁干的吗?” 沉默,李莲花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在黑夜中,眼中的恨意烧穿黑夜,哑着声开口:“笛飞声是个武痴,是不屑做这种事的。给我下毒的,是……云,彼,丘!” 身在江湖,又一心想约束武林中人,李相夷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他可以接受技不如人而死,却没想过自己会差点死在兄弟的背叛中,用了下毒这样下作的手段,甚至下得还是天下最阴毒的碧茶,如果不是阮青竹,他就会不人不鬼的活着,最后成为一个疯子傻子,狼狈死去。石水告诉他云彼丘承认是自己下的毒的时候,他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控制自己不冲出去杀了他。 阮青竹一下子竖起来了,在一片黑暗中定定地看着李莲花的方向,呼吸急促,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才灵活的越过李莲花,准备下床。李莲花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抓他,最后一只手握腰一只手抓胳膊,把人按回了床上,无奈说:“阮少爷,你这是干嘛去?” “李莲花你是不是把你的脾气都落海里了啊?他都给你下毒了你居然没提剑去给他一下子?我回头把普渡寺那个佛像挪开,让你坐上头。”也不知道李莲花这病骨支离的模样哪来这么大力气,把他按得死死的,阮青竹挣扎不过,又气又急,张嘴就骂。 李莲花没想到他会这么生气,手上不由松了力气,被阮青竹抓住机会,一个鲤鱼打挺就爬了起来,仍是要下床去拿放在桌上的少师。真是个犟种,李莲花叹了口气说:“你不用去了,他自戕了。” 阮青竹脚尖都落地了,听见这话又缩了回来:“算他死得快。” “但是被救下来了。” 一只脚又要往地上踩。 “石水知道了,就去杀他。” 脚又缩回到半空。 “又被纪汉佛他们阻止了。” 阮青竹的脚狠狠地踩在李莲花的鞋子上:“臭莲花!你故意耍我?我踩踩踩,踩小人!” “噗哈哈哈哈”李莲花不由笑了起来,伸手去拉阮青竹的手臂:“好啦,你就算是现在去,见到的估计也只是个昏迷的云彼丘,不如等他伤养好了,再去找他,慢慢算账。”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丝丝杀意从李莲花身上冒出来,把江湖小菜鸟吓得一激灵,乖乖地回去躺好了。 看起来这莲花是真的生气啦,岁月静好的气质都维持不住了,那自己跟去就可以安心吃瓜了。阮青竹想通了,也不生气了,世上最生气的是你为之愤慨的人自己不生气,那你是要生双份气的,但现在李莲花自己会去算账,那他自然不用多管了。 “那你有没有叫石水姐姐等他好些了就叫你一声?我跟你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都是屁话,怎么不晚,黄花菜都凉了,咱们呐,只争朝夕!” 李莲花听着他絮絮地说着这些歪理,不由轻笑起来,又听阮青竹问:“对了师哥,你给我讲讲那天的大战呗?是不是跟说书人说的那样,你们打起来就天地失色,狂风骤起什么什么的?你们内力高强的人打起来都这样吗?” 闭了闭眼,李莲花伸手准确无误地捏住了阮青竹的脸颊:“阮少爷,体谅体谅我,我今天可背了你这尊大佛回来,可以让我睡了吗?” 阮青竹忙去拍他的手,李莲花却觉得手感很好,仿佛在捏面团,就着阮青竹打他的动作晃了晃他的头。 “唔——好!窝,会!” 李莲花松开手,美滋滋入睡,留下阮青竹揉着脸颊,骂骂咧咧的睡着了。 不过这一夜到底没有太轻松,半夜李莲花果然毒发了,开始还忍着不想让阮青竹发现,但有个人在你边上跟抖筛子一样,还把所有被子都抢去了,这谁能不醒?阮青竹醒来就着熹光隐约看见缩成一团的李莲花,连忙去捞他的手,给他输内力。 因为一起运功多日,李莲花已经不会排斥阮青竹的内力,碧茶在经脉中横冲直撞,李莲花的内力左支右绌,此时阮青竹的内力加入,两相交汇,将碧茶又死死压制回了丹田。 碧茶一时蛰伏,看着李莲花重新舒展开的眉头,阮青竹心中升起小小的成就感,但也不敢放下心神,用李莲花自己的衣服给他擦了擦汗,继续带着他的内力行走周天,直到自己无意识地睡着了。 第31章 如梦之梦 因为半庵客仍未归案,阮青竹放心不下,第二天一起床,就出去找小六子,让他看着戏班众人好齐全了再回扬州,另在村里聘了人去把那艘破船拆解了。他原本没打算用这船上的木板的,可李莲花好像触发了不得了的勤俭持家的开关,劝他说这船用料扎实,没必要再去买新的木料。 没办法,阮青竹又去转了一圈,发现这船确实不错,尤其是船舱,用的都是百年楠木,就是他自己去找,也未必能找到比这更好的木料。这波只能说感谢金鸳盟老铁送来的破船666。 安排好之后,两人便准备回扬州,阮青竹骑在马上看着小六子:“最近你都在外面,我还有点不习惯,但这次看你已经能独当一面了,我又很开心,等回去了你就不必再做我的跟包了,我跟你安排个正经的职位吧。” 小六子又是高兴能得到班主的夸奖,又是舍不得离开班主,表情复杂地脸都皱成一团了,把阮青竹逗得哈哈大笑,也不等他回答,策马离去了。 看着两人的背影,小六子久久没有回神,许久才叹了口气转身回村里了。其实班主的意思他懂,不仅仅是他现在能独当一面了,更是因为班主现在接触江湖事多了,他不会武功,在他身边就很容易成为软柿子被别人捏。班主肯定不会怪他拖累他呀,可是他也应该安稳一点,让班主不要为他操心啦。 阮青竹的心情也不是很好,小六子是他从慈幼院领出来的,只比他小一岁,小时候就跟在他后头,后来年纪大了被慈幼院赶出来,就继续跟在他身边当跟包。两个人用十几年的时间生长在一起,却只用了一两个月来分开。 “李莲花,”阮青竹喊他的名字,却并没有看他,“从前我所知道的江湖,只存在于说书先生的嘴里,从未见过、听过真正的侠客杀人。也许,也许就是那天晚上,我看见了你的剑舞,也许就是那一天,你生活的话本,和我生活的话本,被某个看话本的人放到一块了。其实从听到你‘死讯’的那天,我就总觉得,经历的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他越说,眼睛越亮,最后看向李莲花,“既然是做梦,那就做的更畅快些吧!” 说完,阮青竹拉紧缰绳,催促马跑得更快,很快就甩开了李莲花。李莲花听见阮青竹奇奇怪怪的说法,心中一动。十五岁出道,自创绝世武功的天下第一,和从小练功,一心唱戏的戏班班主,也许他们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呢?是三年前的惊天一舞,将他带到自己身边,在未来的某一日救下他。 李莲花甩了甩头,晃走乱七八糟的想法,扬鞭策马追上了阮青竹。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就算是梦,也做个尽兴吧,只是这一次,他想换个活法。 两人并未奔袭太久,毕竟还有很长一段路,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唔,不过在这里,明显是人先受不了。阮青竹苦着脸:“李莲花,咱们回去就找人设计那马车房子去,我受不了了。”刚才说“梦的更畅快些”的时候有多潇洒恣意,现在就有多痛苦,他只觉得腰也痛,臀也痛,腿也痛。愿世上再无长途旅行,阮青竹闭了闭眼,在心底许愿。 李莲花看了看他,眼里泛着笑意,再开口,把阮青竹的语气模仿了个十成十:“既然是做梦,那就做的更畅快些吧!”不得不说,相夷太剑是真的,这人是有点天下第一贱在身上的,阮青竹怒目而视,李莲花马上一副“我好怕怕”的模样,嘴上却没饶人:“你这就是下盘不稳,回去扎马步吧,若是能腰马合一,何至于此?” 阮青竹虽然气愤,但却下意识按照他说的试了试——好像是好了一点? 因为不好发作他,阮青竹另挑了个话题:“你说咱们回扬州,就等着那个半庵客上门啊?这守爹待客,也太不靠谱了,万一人家看我爹态度坚决,就不来请了呢?” 守爹待客?李莲花噎了一下,心想可别让你爹听见吧。不过阮青竹说的事,他也想过:“你记不记得你爹说他是在扬州外的一座山下救的高玄尊高大人,能让一位太守受伤濒死,不论怎么说,都值得发兵剿匪吧,可是我查看府志时,发现扬州近几年并未有大的兵力调动。而高大人从获救开始,就重复‘黄泉’二字,这或许是个地方,也或许是个人——比如……黄泉客?” 阮青竹恍然:“黄泉客,倒是和那两个听着就是一起的,那看来这个黄泉客,要么是特别厉害,让高大人觉得派兵围剿也是徒增死伤,要么是这人身份很特别,让高大人……额……他不会是不舍得杀黄泉客吧?难道黄泉客其实是高大人的挚爱?”阮青竹不愧是博览群话本,已经想脑补了高大人与黄泉客的种种爱恨情仇,眼里闪耀着八卦的光。 李莲花一个没跟上,高大人已经和黄泉客相爱相杀一轮了,无奈摇头:“收收你的话本子吧,快要糊到我脸上了。不管真相如何,那座山上定有蹊跷,与其守爹待客,不如咱们回去顺路去山上看看。” 阮青竹被打断剧情,还挺遗憾地啧了一声,不过听到李莲花说要去山上看看,还是激动更多:“好啊好啊,咱们去探黄泉!‘定有蹊跷’这话听着耳熟……上回是师娘说的!”阮青竹摸着下巴换着语调念了几次,感觉厉害极了,“下回你把说这话的机会让给我吧,让我也感受感受!” 李莲花想了一下,要用到这句话,是他们又遇到什么谜团了?怎么感觉跟师弟一起之后,江湖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他不是本来打算平平淡淡生活了吗? 他叹了口气,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快,反而被声音里的笑意出卖了:“好啊,下次我给你提醒,你记得说。” 两人一路直奔那座无名小山,在山脚下了马。那山生的奇怪,阳面全是嶙峋怪石,阴面却是草木葱茏。因此更显得一半荒芜,一半阴冷。阮青竹皱眉说:“这山生的好奇怪,以前却从没注意到。” 李莲花看了一会,飞身上了附近的一棵树,过了好一会才下来。 “这山里果然有古怪,应是有高人布阵。从前四顾门有一百八十八牢,就有请文王后人姬贤隐出手,其中变化万千,向死还生。想来让来往的人注意不到这座山,也是这阵法的效用之一吧。真是神仙手段啊。” 这突如其来的知识点把阮青竹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对梅花易数的印象还停留在街边上的半仙算命摊,结果人家都已经能布下让人忽视一座山的大阵了?这江湖,谁还敢走啊? 李莲花看见他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安慰道:“这阵法无法移动,布置起来又费时费力,且有这样能力的人,大多潜心钻研易数,疏于练武。这阵法虽然精妙,也架不住一力降十会,如我全盛时,就能一剑破万法。” 听到这话,阮青竹才勉强打起精神来,攥了攥拳头,有点小兴奋地说:“我就知道!剑修才是最厉害的!” 李莲花:? 第32章 黄泉相见 虽然坚信剑修是最强的,但是眼下李莲花却不是渡劫期大能,啊不是,不是全盛时期的李相夷,这阵法如何破,还是个问题。 李莲花不着痕迹地整了整衣袖:“当年建造一百八十八牢时,我也随姬大师学过几日的梅花易数,方才已经看出这阵法的关窍。” 阮青竹震惊,阮青竹疑惑,阮青竹咬牙切齿。这人是不是在炫耀?学过几日,就能破阵了?这是什么有手就能的事吗?他气鼓鼓的抱臂看着李莲花,示意他快点开始自己的表演。 没想到小小显摆一下,还把人惹急了,李莲花摸了摸鼻子,从腰间抽出吻颈,运起婆娑步,身形飘忽,剑起寒光,横扫而过。等人回到阮青竹身边,吻颈收回腰侧时,树林里才传来刺耳的木头碎裂的声音,几棵参天巨树应声倒地,断口整齐。 一条幽深小路显现在眼前,两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沿着小路走进了深林里。 深山之中,方才的动静也传到了小楼中人的耳朵里。半庵客从房间走了出来,就看见那布衣女子坐在大堂,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喝着。见她并无急色,半庵客就一言不发地坐到了她身边。 布衣女子满眼慈爱,也给他倒了一杯水,不等他拒绝,就塞在他手里。 “没关系的,好久没来这么有活力的孩子了呢,让他们留下来和清清作伴好不好?” 半庵客拿着茶杯默默地喝了一口,轻声问:“妈妈喜欢吗?” 布衣女子歪了歪脑袋,不解地“嗯?”了一声。半庵客抬起头,看着女子的眼睛问:“有活力的孩子,妈妈喜欢吗?” 他问的认真,仿佛只是单纯问女子喜不喜欢而已,但布衣女子却露出清浅的笑容,摸了摸他的头:“哎呀,清清吃醋啦,活泼的孩子妈妈也喜欢,清清这样乖巧的孩子妈妈也喜欢,不管你们是什么样的,妈妈都永远喜欢你们。” 半庵客轻咳了一声,却不舍得甩开妈妈的手,安静地任她像摸小猫一样摸自己的头。 “而且清清不也很喜欢那孩子吗?还偷偷打扮成小书生去看他呢,这次妈妈就把他留下来给你做玩伴好不好?” “咳咳咳咳……” 没想到妈妈连这事都知道,半庵客被呛住,连连咳嗽,倒把布衣女子吓了一跳,连忙轻抚他的后背给他顺气。半庵客白净的脸皮染上层层红晕,不知是羞的还是咳的。 “哎呦,借了我的名字去偷看人家被发现,小和尚脸红啦。” 红尘客一身松松垮垮的红衣,尽态极妍地倚在二楼的楼梯口,她只是站在那,就是无边春色。布衣女子笑着冲她招了招手:“快下来,来妈妈身边。” 红尘客下意识拢了拢衣服,又很快扬起一抹媚笑,摇曳生姿地下楼,把半庵客挤到一边贴着妈妈了。半庵客皱了皱眉,但也没有反对。他们两人在女子所有的“孩子”中,年纪最相近,也是近几年最经常陪在她身边的孩子,对彼此都很熟悉。 女子没有管两人之间的小官司,摸了摸红尘客的手,脸上的笑意被担忧替代:“怎么手这样凉?是不是没有好好练功?”说话间又替她拢了拢衣服。 红尘客不错眼地看着她问:“妈妈是真的想要我继续练功吗?”她不是傻子,听阮北仇说两句就回来怀疑妈妈,而是早有预感。她在哪个地方被妈妈看中,传授了现在修习的品花宝鉴,这功法听上去纤细,实际上大开大合,爆裂无比,不光伤人,更伤自己,修炼越深,伤害越大,现在她看着行动自如,实际已经危如累卵。 她看着这个曾经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的人,想看看她会不会就这样看着自己去死。 布衣女子伸出玉葱般的手指,轻轻点在她的眉心:“满脑子胡思乱想,你若是不喜欢,咱们就不练了。当时我也不想给你这一本,可你问我要最快可以杀光那些人的功法,唉,其实这功法本是极好的双修功法,只是可惜……” 红尘客脸色僵硬,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女子的手。她不是在躲着她,而是……嫌自己太脏,身体脏,心里也脏……是啊,品花宝鉴本是上品的双修功法,阴阳调和之下,修炼极快。只是可惜……只是可惜……只是可惜他是个只能雌伏的男人啊! 她,不,是他仰起头,无声大笑,两行清泪没入发间。用久了这妖妖娆娆的红尘客身份,竟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一名读书人,却被人折辱至此,他如何不恨?就算是折了所有的寿数,也要把那些恶鬼丢回地狱啊! 女子不顾他的微弱反抗,将他拢进怀里,慢慢哄着:“好孩子,没事的,都过去了。一会要来的两个孩子厉害着呢,你上次不也见过了吗,那个没有出手的孩子就是李相夷哦,有他的扬州慢,你的身体会好的。” 半庵客抿了抿嘴:“他是李相夷?他还活着?” “唔,他现在好像是叫李莲花了?也许李相夷是真的死了呢,今日黄泉相见,也是名副其实吧。” 话音刚落,小楼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两个人影并肩出现在门口。 “以黄泉为名,好大的口气。”阮青竹的目光从三人身上略过,就去观察小楼了,主要他看了记不住人脸,不如看点有用的。 注意到他的目光没有一丝为自己停留,半庵客握紧了手中的茶杯,眼光暗了一瞬。他那日借了红尘客沈可空的名字,化名任可空,不光是为了打探何家父子的消息,更是为了亲眼见一见这个坚决不信何必寻杀人,为之奔走的好兄弟。他比自己想象的更好,何必寻都已经认罪,他却不离不弃,脸上难掩倦容还要费心为何家的书肆周全。如果陪你一起长大的人是我,你还能如今日这般无视我吗? 李莲花敏锐地注意到这人对阮青竹强烈的情绪,看了回去,认出了他。 “任可空?” “啊?任可空?哪呢?” 听到熟悉的名字,阮青竹顺着李莲花的视线看去……嗯嗯果然认不出来啊。不过这人在这不就说明…… “你是他们一伙的?那你那天去书肆到底是干嘛的?” 半庵客——觉清垂眸沉默了一会,忽而抬眸,露出一个十足的,悲悯的笑,迎上阮青竹的视线,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我去,不过是看看他们父子俩有没有被判刑。可惜你从中斡旋,竟将两人都救下了,阿弥陀佛。” 第33章 黄泉相见2 阮青竹只觉得后背被一群蚂蚁爬过,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你很难形容这样的场面,一个人笑得慈悲为怀,恍若佛祖拈花一笑,说出的话却是在惋惜他的亲生父兄怎么没有被他诬陷成功。 与此同时,李莲花也有着同样的感觉,不过不是因为觉清,而是因为他身边那个抱着红尘客的女人。他摆了摆衣袖把阮青竹藏到身后,浑身紧绷。 这个人,好强! 虽然因为碧茶,李莲花现在能动用的内力十不存一,但架不住以前阔过,一般的高手很难对他产生压迫,而那布衣女子只是坐在那,甚至没有投来一个眼神,就已经让李莲花汗毛竖起。再一次,他怨恨自己的狂妄自大,让自己和师弟陷入这样的险境。 而那布衣女子像是才意识到他们的到来,松开了环着红尘客的手。红尘客低着头从她怀里起来,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转身回了楼上。 布衣女子看向两人,露出慈爱的笑:“真是活泼的孩子们呢,上次清清就是去找你的吗?真是个漂亮的孩子,怎么在门口站着?来,坐到妈妈身边来。” 阮青竹迷惑了一瞬,转而成了愤怒:“你是谁的妈妈?我娘比你好看一万倍!” 他像只愤怒的小兽,不允许任何人沾染他的母亲半分,李莲花咬紧牙关,已经将手放到了吻颈剑柄上。可那布衣女子似乎没有丝毫被激怒,只是笑意浅了些:“好孩子,你有自己的娘亲,那你就叫我一声姨姨吧。我是所有需要妈妈的孩子们的妈妈,不是想要替代你娘亲。过来,来姨姨身边坐,让姨姨好好看看你。” 看出这女子对他们二人似乎没有恶意,李莲花挂着清浅的笑意,拱了拱手道:“今日冒昧到访,什么礼都没带,我看不如等我们回去备些礼物,再来登门拜访。”说完,拉着阮青竹就要走。 两人刚一转身,大门就“啪”地一声,在他们面前关上了,李莲花始终按着蠢蠢欲动的阮青竹。其实不怪阮青竹添乱,而是这女子的实力实在深不可测,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程度,若非曾经的李相夷已经接近这个境界,也无法得知她的可怕。 再转过身来,李莲花仍是带着笑意:“不知阁下这是何意?” 那女子叹了口气:“唉,我们做长辈的能有什么坏心思,你们难得来一趟,姨姨什么礼物都不需要,只要你们坐下来,陪姨姨聊聊天,喝喝茶,比什么都强。” 她说的太过真情实感,阮青竹都快要生出愧疚感了——如果不是他真的没有这门亲戚的话。情况太过诡异,阮青竹从心地往李莲花背后缩了缩。 似乎被他这个动作伤得很深,那布衣女子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放下手时,阮青竹就感觉身体不受自己控制地飞向了桌边,被一只柔夷按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一个杯子顺势被塞进手里。他晕乎乎的接受了自己在瞬息之间就来到了敌人大本营的事实,才略带恐惧地看着布衣女子,此时他才明白,为何李莲花一直按着自己。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孔雀决定暂时夹起尾巴做人,人家动动手指就能把他碾碎,总不至于无聊到费劲把他拉过来让他喝一口有毒的水吧,这么想着,阮青竹怂怂地低头喝了一口水,再抬头时,脸上就挂上了甜死人不要钱的笑容。 “姨姨好,我叫阮青竹,我爹叫我珠珠,姨姨也可以叫我珠珠……” 一刻钟后,李莲花和觉清两人捧着水杯面面相觑,不远处,阮青竹哄着那女子笑得合不拢嘴,一口一个珠珠,叫得仿佛他们不是第一天几面,而是亲生的姨甥一般。 大意了……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这几个字。怎么就把阮青竹识时务会卖乖的本事忘了,那女子说的自己仿佛是个空巢老人,不是正撞在阮青竹的枪口上? 这一刻钟时间,他已经知道这女子名叫李明莺,是这黄泉客栈的主人,几年前的确见过高玄尊,只是高玄尊的伤不是她所为,或者说,是她救了高玄尊,只是高玄尊在她这里知道了一些事,接受不了逃了出去,导致伤势更重了。 “那姨姨,你为什么要派他们去‘请’我爹啊?”阮青竹垂下眼敛去眼底的警惕,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 李明莺摸了摸他的头,轻笑一声:“姨姨当然是为了帮你爹呀。” “帮我爹?”阮青竹面上懵懂不解,心里骂骂咧咧。我爹过得好好的,扬州城数一数二的大富商,怎么就要你们帮了? “对呀,姨姨听说了你爹的事,就派人去找他了,因为……他和我们一样,都是从黄泉里爬出来的人间客呀。” 阮青竹脸白了一个色号,眼睁睁看着李明莺似乎撕破了脸上那层慈爱的假皮,露出了真容。那是来自地狱的恶鬼,眼里燃烧着愤怒和仇恨的火,靠着这怨恨重新回到了人间,在阳世徘徊,日夜哀嚎。 只是一个对视就让阮青竹心神不稳,向一旁栽去。李莲花眼疾手快扶住了他,觉清也同时动作,出现在李明莺的身边,低声唤她。 听见他的声音,李明莺眨了眨眼,似乎如梦初醒,看见阮青竹苍白着脸皱眉痛苦的模样,连忙扑过去替他把脉,眼中满是担忧和自责:“都是姨姨不好,是姨姨想到以前的事了。”阮青竹的脉象紊乱,他和李明莺的境界差距太大,又几乎是正面受到了她的冲击,几乎不亚于正面接她一掌,仅仅是内息紊乱,已经是扬州慢的强大了。 “楼上有房间,让他上去躺着,我可以为他梳理真气。”李明莺松开他的手,对李莲花提议道。 原本客客气气的李莲花此时寒着脸,没接李明莺的话,径自为阮青竹输入真气。往日都是阮青竹输真气到李莲花体内,这还是他第一次为阮青竹输真气,阮青竹不愧是他师父都夸奖过的资质,也不愧是阮北仇精养着长大的,根骨极好,经脉宽阔,若非习武时间的确太晚,恐怕成就不下于自己。 但更让李莲花惊讶的是自己的内力输入,竟丝毫没有阻碍,不过细想一下,两人运功时内息相容,难分彼此,就算最后收回体内,也难免沾染上自己的气息,久而久之,不光他不排斥阮青竹的真气,阮青竹也同样不会排斥他的真气。 觉清和李明莺眼看着阮青竹的脸色一点点好起来,对扬州慢也越发好奇,只有刚下楼梯的沈可空看着正在疗伤气息浑然一体的两人,神色变了几变,最终成了了然。 第34章 黄泉相见3 随着阮青竹的面色渐渐好起来,李莲花的脸色却是急速衰败下去。李明莺看出端倪,当即出手点了李莲花的睡穴。 “也难怪他要改名换姓,这身子破败的,和死了一回有什么区别?” 她蹲下身,一边一个把两人架起,送到了二楼休息。她虽然对毒没什么研究,但毕竟活得久了,还是有一两分见识的,心中暗叹扬州慢果然神异,中了这样的毒,竟然还能如常人一般坐卧行走。如此想着,不由盯着李莲花的脸出了神,似乎想透过这皮囊,看看里面的脑子怎么长的。 神思飘荡出去也不过一瞬间就回笼了,再回过神,她替李莲花掖了掖被角就出去了。人已入瓠中,还愁拿不到功法么。 晚饭时分,阮青竹幽幽转醒,发现自己在陌生的房间里,吓得跳下了床,直冲向门口。可还没等他到门边,那门就善解人意地自己开了,李明莺站在门后,手上拿着托盘,轻轻一笑阮青竹就发现自己的冲势被挡住了,不自然地停在了原地。 “我怎么会在这里?李莲花呢?” 阮青竹像立起刺的小刺猬,警惕地看着李明莺。 李明莺眼中流出自责:“是姨姨不好,一下没控制住伤了你。小花为了给你梳理真气,不顾自己的身体,我点了他的睡穴,让他好好睡了。你先吃点,等你吃完了,他也差不多该醒了。” 小花?阮青竹脸色一时变了几变,虽然此情此景实在不适合,但他一想到李莲花被人叫小花的样子,还是莫名想笑。好歹最后是担心占了上风,阮青竹皱眉说:“我不饿,你让我先看到他再说。” 李明莺倒是从善如流,只是用下巴点了点他:“好吧,他就在你隔壁,只是你这样出去可不行,不穿鞋走路,当心着凉。”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真的像个担心孩子的母亲,阮青竹眼眶一酸,假装低头满地找鞋,将眼底的水光隐去了。又想起她说找阮北仇是因为他和她们是一样的,便开口说:“你们别找我爹了,七情门不会再来烦我爹了,他和你们不一样。” 李明莺顿了顿,回头看了他一眼:“你爹怎么跟你说的?” “我爹说他把那些长老打了一顿,杀了他们那个门主呀,想来七情门也不敢来招惹我爹了吧?” “呵呵,那他确实太不了解七情门了。” 到了李莲花房门口,李明莺没有继续说去,带着阮青竹进了门,将托盘放下说:“他就好好躺在这呢,姨姨可没有虐待他呀,过来把饭吃了吧。” 李莲花苍白着脸躺在床上,皱着眉睡得并不安稳,阮青竹连忙上去探了探脉,依旧是几乎为零的医术,勉强得出结论:还活着,就是活的不太好。再仔细一看,也不知是谁给他盖的被子,简直是冲着把人闷死去的,赶紧给他把被子往下拉了拉。李明莺看见他的动作,心虚的笑了笑,丢下一句“好好吃饭”就跑出去了。 大概是终于能顺畅呼吸了,李莲花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听见他呼吸平稳,阮青竹便放下心来,打算先吃点东西。 走到桌边,托盘上只是一碗白粥和两盘简单的小菜,阮青竹尝了一口,挑了挑眉,发现还不错,看来那个李明莺也不是那么不会照顾人。 “我做的。”一道男声响起,阮青竹一脸防备地看去,觉清顿了顿,还是抬脚进门,“她本来要亲自下厨的,是我救了你们。” 听懂他的言下之意,阮青竹一脸难以置信,看看饭菜,又看看觉清:“真有那么难吃?” “真有那么难吃。”觉清语气坚定,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下意识就双手合十念了声佛,“第一次吃到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我真的到黄泉了。” 看见他念佛,阮青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开口嘲讽:“你现在还敢念佛?不怕佛祖真的来找你吗?” 觉清抬眼一笑,眼中无限悲悯,恍若佛陀在世:“是吗?若是真有佛祖就好了,我倒希望他来找我呢。”他看着阮青竹的脸上浮现的排斥,笑意更深,“我笑的好看么?” 阮青竹就坐在他近前,无比清晰的看见他的笑有多慈悲,眼底有多荒凉。心里说不上厌恶,只是下意识地排斥,他笑得越慈悲,越觉得有一只恶兽即将破骨而出,吞吃一切。 他不答话,觉清就自顾自说下去:“不好看吗?他们说,这么笑最有佛意,我每晚要跪在镜子前,笑够一个时辰,笑得脸上只剩这一个表情,才能有口剩饭吃,才被允许睡觉。十岁的时候,有一个外地来的香客,说话极有意思,我忍不住笑得大了些。没有香客注意到,可我晚上却被吊在柴房打了一整晚。那之后,我就只有这一个笑容了,不好看吗?”他遗憾的叹了口气,收回了笑容,重新变回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明明与他无干,但不知从何而来的愧疚感让阮青竹坐立难安。他之前已经听阿寻说过觉清的遭遇,但没想到连笑容都被人掌控。这样的生活,换做是他,也要发疯的。平复了一下心情,阮青竹问:“所以你火烧云安寺,杀光了所有的僧人?他们每个人都欺压过你么?” 觉清看着他,平静开口:“难道报仇的时候,还要挑挑拣拣么?有的人没有动手不是因为不想,而是他们也是被欺压的。而且只要是活在庙里的人,哪个不是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呢?云安寺本就香火不旺,住持又好赌,连佛祖金身上的金漆也早就被他刮下来卖了,若不是捡到我,他都已经收拾包袱走了。后来的香火、佛祖的金身、全寺上下所有人的吃食,那个不是靠我这个佛陀转世转来的?我向他们讨回一条命,不应该吗?更何况,他们都还活的好好地呢。” 说完,觉清脸上又露出那奇异的悲悯的笑,这次显然真心许多,但大概是意识到阮青竹并不喜欢,笑意稍纵即逝。 “还活着?他们都还活着,那你为何要杀那老乞丐?” 那些僧人还活着,这倒是让阮青竹没想到。 “老乞丐?哦,你是说玄空师兄吧。他是少林寺来入世修行的,端的是一身正气的高僧模样啊。” 第35章 黄泉相见4 觉清想起他第一次见玄空的时候,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玄空行装简单,一双布鞋走的破破烂烂,脸色却很平常,对他这个“佛子”也不卑不亢。因为不知他的底细,住持不敢轻举妄动,那段时间他着实过了一段好日子,因此他也愿意亲近他,甚至想着,也许就此可以脱出这人间地狱也未可知。 玄空每日除了早课,还一定会练功,他常常偷看,回到房中暗自比划,那时他尚不知习武之人五感敏锐,玄空早就知道他在旁偷看。直到某天,一个亲传弟子不知在哪受了气,晚上偷着跑来,要给他“上规矩”,他下意识就抬掌打去,竟将人打昏过去。 好用的工具竟然会反抗了,住持广智大怒,将他押到刑堂,正要动手时,是玄空闯了进来救了他。他不知道这所谓“佛子”背后的勾勾缠缠,只知道是那弟子先动的手,却要罚觉清,如此不公之事,他不能不管。 后来觉清想,如果那日他能看懂广智眼中闪动的恶意,乖乖领罚,或者更早,他不去偷学师兄的武功,也许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一切。可那时的他不会懂,对从小出家,正是血气方刚年纪的青年来说,一个女人有多可怕。 开始是英雄救美,然后是上香时的欲说还休,两人的进展一日千里,直到某一日,她再也不来了,玄空从少林高僧,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他失魂落魄,整日神思不属,连武功都荒废了。也许是看他已经情毒入骨,就有人传来消息,那女子被卖进了青楼,已经在接客了。他疯了一般下山,不顾世人眼光冲进了青楼,果然看见她被逼接客,愤怒之下他竟然差点打死那个老鸨,还是那女子苦苦哀求他不要为自己破戒,老鸨才活了下来。 因为恼恨他差点杀了自己,老鸨开出天价赎金。玄空虽不是苦行僧,但一个和尚,能有多少钱呢?他再回山,已是深夜,跪在佛前,想的不是经文,而是钱从何而来。 广智从门外进来,遮住照到佛像上的最后一缕月光,佛像非佛,失去这光,便沦落为泥塑一尊,自此,佛祖闭目,充耳不闻这世间苦楚。觉清的“上规矩”重新开始了,这一次,拿着鞭子出现在他面前的,是玄空。 开始还有几分不忍,可随着自小接受的教义和自己的所作所为冲突越来越深,玄空越来越压抑,觉清成了唯一的发泄口,仿佛是因为有他这个象征着寺庙里最黑暗面的存在,他才会一步步走到今日。他在那女子身上破戒了,童子功便破了,他再也回不去少林了……他不肯承认是自己经不起诱惑,只能在对待觉清时越发狠辣,到后来,连广智都不敢让他出手了,反正他已经身陷泥淖,再也回不去了。 “那天我去破庙,其实并没有认出他,可他冲上来拉着我,咿咿呀呀,我好不容易才认出是他来。庙里那些和尚,我都割了舌头扔给别人挖矿去了,让他们尝尝被人鞭打责骂,还要为别人做牛做马的感觉,不比杀了他们解气?我现在还偶尔过去看看他们呢。玄空……我当时以为他逃出去,去报官,或者去少林寺告我的状去了。可是他都没有,你知道他去干嘛了吗?” 觉清眼中露出讥讽,漾起的笑容竟还是那副模样。阮青竹从前听过人家训狗训猴,恐怕云安寺众人也只当他只是用于表演的猴子吧。 “他去找了那个女子,他到了他给那女子置办的私宅,发现还有个男人在里面。那就是个妓子,被广智选中,精心演的这一场戏,玄空以为他拿钱给人家赎身了,其实那钱前脚给了老鸨,后脚就给了广智八成,白赚了一个他。这女子也不过换个地方继续卖身,甚至因为引诱了少林高僧为她破戒,还身价倍涨,多得是富豪来找她‘交流佛法’。” 玄空听见自己以为的天定姻缘,被人当茶余饭后的逗趣说出来时,天都塌了。他冲进去,把两个人都吓得不轻,那妓子也没认出他来,只当他是个乞丐,娇声让那恩客把他赶走。那妓子在他面前,都是被迫卖身的好人家小姐模样,哪里这样说过话,玄空口不能言,又怒气攻心,一掌将那富商打死了,又用茶水洗干净脸,让妓子认出了自己,逼她说出真相后,又杀了她。 自此,不杀戒,不淫戒,不妄语戒,皆为一人所破,走出私宅,玄空席地而坐,双手合十,瓢泼大雨也洗不净他周身罪孽。 因为显然是武林人士所为,富商的遗孀欢欢喜喜继承家产了,老鸨也不敢说自己和云安寺有勾结,两人的死就不了了之了。而玄空那日发起高烧,被几个乞丐捡到了,带着他住进了已经被烧毁的云安寺,醒来后,就真的当自己是乞丐,浑浑噩噩地活了下去。 再见觉清,其实一开始并未认出他来。觉清变了太多,因为虐待常年吃不饱而消瘦的少年,被李明莺养的丰神俊朗。他蓄起了长发,也不再穿僧衣。因为改不了笑容,就干脆不再笑。可也许是因为见过太多次少年佛子沉默地站在佛前,不肯低头,执着地用眼神诘问佛为何不渡他,当他站在残破的佛像前时,玄空却福临心至地认出了他。 “当年救他的乞丐陆陆续续死了,他竟然好好地活着,还收养了几个孩子。我早就知道那佛像是个不开眼的。我本不是为了他来的,也没打算理他,谁知他竟一直跟着我,看见我借着何必寻的身份引诱柳细春,又主动找上了我,求我放过柳细春。他不知我要做什么,以为我成了什么?采花贼?我打发他走,他竟与我动起手来。我并无意杀他,只是没想到他身体已经差成那样了。” 这倒是和李莲花验尸所得一模一样,阮青竹回头去看,发现李莲花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正和他一起听着觉清的话。 再回过头来,阮青竹正色说:“你与云安寺,甚至你与何叔阿寻之间的事,我都无权置喙,但我要抓你归案,为的是柳家小姐的命案。她并没有牵涉到你们中间,却因为你的仇恨,白白丢了一条命。” “如果当初留下的是我,你也会为了我这样奔波吗?”没有理会阮青竹说的话,觉清看自顾自地问,“你也会因为相信我的为人,就绝不相信我杀人吗?” 阮青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觉清看似坐在他面前,实际仍然被困在云安寺。 第36章 黄泉相见5 借口为李莲花盛粥,觉清下楼去了,阮青竹走到床边,看李莲花气色仍然不太好,就准备给他输真气,却被李莲花制止。 “你今天也受伤不轻,好好调息,我这身体又不差这一两天的。” 阮青竹又再三确认,最后败给李莲花的固执,吃过饭后就回自己房间了。等觉清端着李莲花的晚饭上来时,就看见桌上放的好好的空碗,抽了抽嘴角,阴阳怪气道:“还真是个大少爷,当自己家吗?” 李莲花下床走到桌边,舀了一勺粥喝下,感觉空荡荡的胃里好受了许多,才笑眯眯说:“是吗?我还以为觉清大师很喜欢阮少爷呢。”不然怎么明知会露出马脚,还要扮成书生去看他一眼,他们只是因为知道凶手是半庵客,所以并未再追查其他线索,若是他当日没有来阮家,他们继续追查下去,他那个假身份必暴露无遗。 觉清默然,阮青竹不光有他羡慕的人生,更有他羡慕的友谊。越是走在黑暗里,他越觉得阮青竹耀眼。他又看看李莲花,这位曾经的天下第一,剑是不是天下第一不知道,但这戳人肺管子肯定是炉火纯青了。 罢了罢了,小僧嘴笨,不与他争长短。如此想着,觉清垂眸不语,默念佛经。这已经成了他的本能,无关喜恶。 见他不接话,李莲花安静用完了清粥小菜,觉清任劳任怨地把两人的碗碟都收拾了,退出了房门。 躺在床上看着陌生的天花板,李莲花不禁升起后怕。谁能知道扬州边上的一座小山上,竟然住着这样的高手,她出手时,李莲花感觉恐怕就连师父漆木山也不是她的对手,可这样的人,竟然从无名声在外,面容还如此年轻,莫非是什么老妖怪?如果她想杀人,恐怕一座扬州城都不够她杀的,那她为何如此周折,借着觉清的手,对云安寺下手呢?难道真的就是如她所说,从黄泉爬上来报仇了? 李莲花想起白日里提起此事时,她忽然情绪激动,似乎陷入心魔,并不像大仇得报的样子。想必是锥心刻骨之痛,而报仇之难,难于登天吧,可她这样的实力都无法报仇……灵光一闪,李莲花想,恐怕只有天下最大的那一家,才能成为她的仇家吧。 二楼的另一间房,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沈可空坐在桌前,看着自己的脸。脸上的浓妆卸去,露出的脸并不妖艳,反而还有些清冷,眉似远山,美目生波,仍是无情也动人,若非这样的容貌,也不至于让人动了歪心思…… 不愿再想,他褪去钗环,生疏地给自己束发,又从箱底拿出了一件儒生长袍,再回到镜前时,乍一看真以为是个书生。他坐回镜前,下意识就想提笔画眉,等眉笔触到脸上,他才反应过来,脸色煞白,将笔扔到一旁,看着镜中人眉宇间再难散去的风尘,久久不语。 因为下午已经睡了一觉,李莲花躺在床上并无睡意,胡思乱想之际,就听见房门被叩响。他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个脸生的书生。李莲花不着痕迹地打量,那书生拱手:“李门主,小生沈可空,此来有事相求。” 听见名字,李莲花一阵恍惚,他自然知道沈可空是红尘客,可……他迟疑地看着眼前人,退后一步把人让进房间。 也许是看出他的疑惑,沈可空苦笑一声:“在下的确是男儿身……曾经是男儿身,因遭奸人陷害,落入青楼,幸得母亲传我品花宝鉴,才得以手刃仇人。” 品花宝鉴?李莲花若有所思,这功法口碑可不好,与其说是双修功法,不如说是采补功法,于被采补者百害而无一利,而采补者却可以事半功倍。可沈可空都身陷青楼了,又是为了报仇才练的这功法,人家若是不嫖,他也不至于轻易就能获得能力反杀仇人啊。 这黄泉客栈果然是鬼影重重,一个两个的都是糊涂账,李莲花叹了口气,想到那日交手时,阮北仇说的话,迟疑开口:“我记得这功法应是阴阳调和?” 沈可空掩嘴娇笑,在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之后,连忙放下手,神色寂然:“正是,虽然已经去了孽根,但我到底是个男人,采补阳气无法调和,只能让体内阳气越发暴烈,可这功法一旦修炼,就无法停止,如今我体内奇经八脉已经破败不堪。李门主……” 李莲花打断他:“我不是什么李门主,就是个额……就只是李莲花而已。” 沈可空眼神一动,他也曾希望换个名字,就能摆脱那些过去,也就顺势改口:“那李先生,我是来求你传授扬州慢的。我也并非空手而来,我有一门功法,或许你正需要。” 他说到需要,李莲花下意识以为是可以压制碧茶,虽然他自认扬州慢精妙无比,但也不会鄙夷其他功法。 “我需要的?不知是何功法?” 沈可空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李莲花,那封面上以娟秀小字写了三个字“风入松”。 “此功法名为‘风入松’,是我修习品花宝鉴后,后患无穷,母亲为我从中推演出的新的功法,不再是单方面采补,而是双方互补,且更适合同性侠侣修炼。” 听到前面时李莲花还有点好奇,听到后面就只剩一头雾水了,不由迟疑开口:“同性……侠侣?我正需要?” 沈可空一脸了然:“李先生不必隐瞒,你今日对阮少侠的情意,我都看在眼里,你二人更是同修扬州慢,真气交融,做不得假。只是扬州慢纵然神异,也没有双修的功能吧。风入松脱胎自品花宝鉴,由母亲所创,是正经的双修功法,对双方都有裨益,对房事更是……”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李莲花的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宝剑,无声无息就把桌角削去了。李莲花将吻颈放在桌上,寒着脸一字一顿道:“我与我师弟,清清白白,并非你想的那种关系。” 他说的认真,沈可空也看出他脸上并无被说破的羞愤,才知道自己真是误会了两人的关系,愧疚的同时,心底还有一丝隐秘的遗憾。这两人只是师兄弟,就如此情深义重,若是…… 他所思所想,李莲花自然不知,只是见他脸上惭愧,还以为他已经想通,微微松了脸色:“你不必拿这功法与我交换,我只问你,品花宝鉴一旦修习,就需要每日修习,你大仇得报,现在是靠什么修习的?总不能是觉清吧,我看他气血并无亏损。” 沈可空冷笑一声:“这世上难道还缺嫖客吗?” “可他们并非害你至此的人。” “那又如何,若无这些嫖客,我又何至于此,他们都该死!” 见他面露狞色,李莲花心知被他采补的人大多下场不好,便摇了摇头:“这扬州慢,就算我给了你,你也练不了。” 沈可空身体一僵:“为何?我并没有害他们性命,我只找那些被酒色噬空了骨头的人,从我这离开后,若他们能好好休养,自然无事,是他们自己又去纵情声色,自寻死路的。” 第37章 黄泉相见6 李莲花依旧摇头:“并非我怪你害人性命,就算是我,手上又何尝没有沾过人血呢。我不教你,是不想害了你。扬州慢修炼极难,因为需要心如明镜,不得有杂思。我看你虽然大仇得报,但依然怨念深重,扬州慢于你,不是救命良方,而是催命符。” 须知古来自创功法者,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世人提起李相夷,都是武功天下第一,但他当年也曾以胭脂为墨,写下《劫世累姻缘歌》三十六句。他的文采并不输武功,且自小看遍漆木山芩婆的珍藏,对天下武功都有所涉猎,更是兼修佛道。扬州慢虽听着轻软,却是至阳至纯的功法,正因为至阳至纯,才更容易生出心魔,多思多想之人修行起来,不亚于饮鸩止渴。 沈可空看出他并非玩笑,一时间心乱如麻,匆匆拱手,转身离开。其实他并不是贪生怕死,只是……只是遇到母亲,手刃仇人,和觉清成为同伴的生活太过美好,以至于他心生贪念,不想离开罢了。 看着合上的门,李莲花一低头就看见桌上的“风入松”,想起沈可空误会自己和阮青竹的关系,不由升起几分尴尬,拿起烛台就想将书压住,眼不见心不烦,那烛台看着平平无奇,拿在手上才发现其上雕刻精美繁复的花纹,不像中原风格,但别具美感。他躺回床上,不知何时才睡着,还做起了梦。 梦中沈可空一脸得意:“我早说你们就是这种关系吧,你还说我误会了。” 李莲花一低头,发现自己身穿红衣,再看四周,原来是在四顾门,可不知何时,到处都是红绸,窗上还贴了喜字。正在他大脑一片混乱的时候,外头传来一声“新郎官来啦!”他循声望去,正是阮青竹,一身红衣,喜气洋洋地向他走来。 李莲花一下子翻身坐起,四下打量,又看了看身上衣服,才长舒一口气,擦了擦头上冷汗。就说白天不能多听鬼话,怎么会做这么可怕的梦?他一边擦汗一边琢磨,青竹是新郎官?那我还能是新娘不成? “李莲花,你起了啊!” 房门一下子被推开,阮青竹毫不见外地走了进来,见李莲花坐在床上,打招呼道。 谁知李莲花吓了一跳,下意识捏紧了领口,又在阮青竹奇怪的目光中松开手,借着清嗓子的动作故作镇定:“莽莽撞撞,不敲门就进来,万一我正换衣服呢?” 阮青竹做了个假笑:“李少爷,你是不是忘了,我们还寄人篱下呢,你哪来的衣服换啊?而且又不是没一起睡过,谁还不知道谁啊?” 这话实在是没毛病,李莲花无言准备下床穿鞋,就看见恢复女装的沈可空从门口经过,脸上眼中都写满了狐疑。一瞬间李莲花都觉得自己听到了他的声音“都睡过了你跟我说你们清清白白?” 头痛,比以前在四顾门处理公务还头痛,没开玩笑。李莲花单手扶额,面色痛苦,倒把阮青竹吓了一跳,忙上前去扶住他:“李莲花,你没事吧?碧茶犯了?” 李莲花连连摆手:“没有没有,碧茶安分着呢,应是昨晚没有睡好,有些头痛,起来走走就好了。” 沈可空看着,轻笑一声:“两位的感情还真是好呢。” 李莲花脸色微变,但碍于阮青竹还在,只能试图用眼神让他闭嘴。阮青竹却完全没听出沈可空的意思,只以为对方是真的在夸他俩关系好,双手抱臂扬了扬下巴说:“一般般吧,哼,主要是我人好!” 像是完全没想到会的到这样的回答,沈可空噎了一下,倒有点相信李莲花说两人清清白白的话了,毕竟这怎么看也不像开窍了的呀。 三人还要继续说,楼下忽然传来“砰”地一声,三人走出房门,就见浓烟滚滚从东南方涌出。沈可空当即脸色煞白,仿佛看见大恐怖一般。两人还以为有敌袭,都防备起来,却见李明莺端着一个笼屉从浓烟中走了出来,刚走到大厅,就看见三人站在走廊,马上招呼他们。 “珠珠,小花,红红,你们都起了呀,我做了包子,快来尝尝。” 阮青竹深吸一口气,避免自己笑出声来,用余光偷看李莲花的脸色。李莲花反应了一下,仍是难以置信,小花……我? 沈可空哪有空管这些称呼,走到护栏边,勉强笑道:“妈妈,怎么是你亲自做的饭?觉清他人呢?” “难得来两个孩子,妈妈怎么能不亲自下厨招待呢?清清他非拦着不让我做饭,昨晚就是他做的,我怕他太累,让他再睡会。” 被点了睡穴在后厨睡着的觉清:zzzzzz “包子已经好了,红红你去叫清清起来吃饭吧,珠珠,小花,你们也别站着呀,快下来吃,还有粥呢,我去给你们盛。” 快要憋不住笑的珠珠拉着呆滞的小花一路下楼,李明莺的房间就在楼梯口,大概因为起得着急,房门只是半掩着,李莲花余光扫过,却被里面的一样东西夺取了心神,任由阮青竹拉着自己来到桌前。 阮青竹看着笼屉里卖相还算不错的包子,拿了筷子就去夹……没夹起来。他看看包子,又看看筷子。没夹错啊,那为什么觉得自己夹到了石头?阮青竹不信邪,用了力气去夹,这回倒是夹起来了,不过是连着笼屉一起夹起来了。 他一下子想起昨天觉清的话,以及刚才沈可空的脸色,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李莲花刚从小花冲击里醒来,就看见阮青竹一筷子把包子连笼屉夹了起来,不由瞳孔地震,世上竟有如此逼真的雕塑? 两人费力和包子斗智斗勇的时候,李明莺端着两碗粥过来放在两人面前,脸上带着不赞同:“好啦,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玩食物?”说完拿过阮青竹的筷子,一伸手就把那包子夹了起来,放到阮青竹面前的盘子中,也不厚此薄彼,给李莲花也放了一个。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怀疑人生的模样,阮青竹试探性地将包子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在李莲花期待的眼神中,将完好无损的包子放了回去。 咬不动,根本咬不动。 面前的清粥包子仿佛成了什么世纪难题,吃吧,真的吃不了一点,不吃吧,李明莺也略通拳脚。 还好沈可空扶着觉清出来救了他们,觉清面无表情走到桌边,拿起阮青竹面前的包子就往外扔去,甚至没有用上内力,那包子落到门口台阶上,就将石阶砸出了一个口子。阮青竹大惊失色,连忙确认自己的牙还在。自己刚才居然敢把这种东西放进嘴里,真是太勇敢了。 李明莺原本的不满,在看见那缺口后,都化作了心虚,对上阮青竹恐惧的眼神,连忙解释:“不是的,这个是意外!姨姨以前做饭不是这样的!” “是的,您以前做的都是揭开盖子还会满地爬的蝎子炖羊肉,端到桌上后跳起来扇了我几个巴掌的清蒸鱼,还有……” 阮青竹听得好笑,不由好奇问李明莺:“姨姨没尝过自己做的菜吗?” “我当然尝过啊。”李明莺似乎想到了什么,双颊飞红:“我知道自己做的不好,我这不是想着……多练练总会好的吗?” “这已经不是会不会好的问题了吧,”阮青竹的表情一言难尽,在李明莺更难过之前赶紧说,“既然觉清会做饭,为何姨姨一定要学呢?” 李明莺看了看手,一脸挫败:“可是其他人的妈妈都会做饭啊,我自然也应该会啊。”李明莺非常重视自己“妈妈”的身份,比起出自于爱,更像是一种责任,这种责任促使她成为她想象中的“妈妈”。 觉清和沈可空都是一愣,他们都受过李明莺的“荼毒”,却没想过她的本意,都沉默了。 阮青竹却是摇了摇头:“谁说其他人的娘都会做饭?我娘亲就不会做饭,她从小唱戏就好,从没做过饭,我爹说她就做过一回饭,喝了一整宿的水,因为她不光把糖当成了盐,还打死了糖贩子。” 李明莺听了若有所思,将自己做的饭都收了下去。大厅里剩下的四人都松了口气,觉清才说:“那我去烧壶水,还有些干粮,先垫一垫吧。” 第38章 黄泉相见7 艰难的解决了早饭,阮青竹和李莲花才忽然感觉有些局促。他们本来是上山来探探情况的,谁知有李明莺在,成了现在这样走又走不脱,留又不想留的样子。 李明莺看出两人的去意,柔柔一笑:“我知道你们想下山去,不过不管你们信不信,姨姨并非无缘无故找上你父亲,而是真的想救他,七情门的事并非那么简单,只是不知他是不想你牵扯其中,还是他自己也不知情。”说完她又看向李莲花,“小花,姨姨有一事相求。” 李莲花干笑一声拱手道:“当不得……李姨的一声求,若是我能做到,自然尽力。” “我在这山中自给自足,唯有一件事,便是红红这孩子,”李明莺拉过沈可空,见他浑身僵硬,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他命苦,我教他品花宝鉴时,并未想到会让他身体破败至此。我听闻你所创的扬州慢颇有奇效,不知能不能教一教这孩子?若能救他一救,姨姨也一定不会让你吃亏的。” 没想到她所求竟然是为了沈可空,李莲花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愿意传他扬州慢,而是他无法修习。”说完,就问觉清要了纸笔,将扬州慢心法如数写了下来。功法不过是死物,与其让李明莺将信将疑,不如写给她看,既然她能推演出成熟的功法,那就应该明白,不论是觉清还是沈可空,都是练不了扬州慢的。 李明莺手上捏着薄薄一沓纸,眉头渐渐蹙了起来,许久才叹了口气,将纸还给了李莲花。 “你说得对,我们……都无法修习这扬州慢啊。”彼之蜜糖,我之砒霜,这至纯至阳的功法,只会将他们这些黄泉恶鬼消融。 沈可空昨晚已经知道结果,也并未太难过,反而还安慰起了李明莺:“妈妈不必再为我费心了,我大仇得报,也该回归黄泉了。” 这小楼里原本不止他和觉清两人,可其他人现在要么是放下前尘,在外游历,要么复仇之后,就失了那口心气,渐渐就死了。他们自称黄泉客,从黄泉而来,自然也要回黄泉去。 李明莺见他神色平静,就没有再去劝,孩子们的决定,她从不会去强行干涉。觉清静静地看着,他对沈可空的决定再理解不过,他好歹还有父兄在世,纵然一次次失望,仍然不可避免地心存希望,沈可空却是实实在在的孤家寡人,活着一日,就要回忆一日的屈辱,若不是为了陪着他们,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 见他们都不再言语,李莲花却开口道:“我虽未帮上忙,但也是尽力了,若是可以,还请李姨行个方便,让我们带觉清回去结了柳家小姐的命案。” 他这话一出,李明莺脸色就难看下来。阮青竹吓得要死,但他认识的李莲花不是如此莽撞之人,只好咽了咽口水,往他身边站站。 “我拿你们当自己的孩子,谁知却是恶客。我们本就是黄泉爬上来的,难道鬼杀人,官府也管得着吗?当着妈妈的面说要带走她的孩子,就凭你这微末功力吗?” 李明莺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连刚才听见他的话还有些生气的沈可空都不由有些替他们担心,唯有当事人觉清事不关己地坐在原地,八风不动。 李莲花将手握拳背在身后,掩去面对绝世高手时本能的畏惧,镇定道:“就算是黄泉也有阴曹地府,十殿阎罗,难道判官也允许恶鬼复仇时,伤害无辜之人么?云安寺上下藏污纳垢,觉清兄已经送他们去受惩罚,但他流落在外,并非何家父子本意,更何况柳家小姐何辜?若是为了报仇,甚至只是为了报复,就可以随便杀无辜之人,那李姨你又为何迟迟不动手呢?” 李明莺眯了眯眼:“哦?你又知道我没有报仇?” “那日青竹不过稍稍提起,前辈就反应如此之大,丝毫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前辈的武功,是我平生所未见,恐怕只要前辈愿意,当今世上,还没有人能挡得住您吧。可就算是这样,您也没有报仇,我斗胆猜测,您的仇人,乃是这天底下最大的一家吧。” 在场五人,除了李明莺和李莲花,都心神大震。天下最大的那家,岂不就是天家?李明莺的仇人,竟然是大熙皇室? “那你又凭什么说我不杀无辜之人?” 李明莺眯了眯眼,并没有否认李莲花的话。 “杀皇帝一人固然简单,杀尽皇族于您也并非难事,可随之而来的天下动荡,却会让每个人都卷进去,到时就不止是这小楼里一两只鬼,而是人间处处都是鬼了。李姨不报仇,难道不是为了无辜百姓吗?” 这话其实李莲花自己也不信,毕竟真的在乎百姓的人,哪会纵着人杀人放火?一个觉清已经是全寺上下一百多条人命了,那沈可空听起来也只多不少。可这个高帽他还是要给她戴上,他之所以敢提出带走觉清,自然是有所安排,只是此时还未到不可转圜的地步,还是能稳则稳。 李明莺先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越笑越大,最后竟笑得有些歇斯底里,其他人都没有动,硬生生等着她笑够了,擦着眼泪指了指李莲花说:“你呀,可真是会给我戴高帽,可惜了,你只猜对了……四分之一吧。”说着她也不看李莲花,反而开始环顾小楼,“我的仇家,的确是现在坐在龙椅上那人,可我不杀他,只是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他已经整日活在担惊受怕中了,杀了他才是真的便宜他。” 阮青竹掰了掰手指头,李莲花只是猜错了她为什么不报仇,那不是应该只猜错二分之一吗?为何她却说只猜对四分之一呢? 似乎是看见他脸上的疑惑,李明莺笑得格外开心解释道:“因为现在龙椅上坐着的,可不是我那仇人的亲儿子啊,真要算,他死那日,我的仇就报完了,哈哈哈哈!” 她的话如同平地一声惊雷,阮青竹前所未有地后悔上山,这这这,这是他们能听到的秘密吗?李莲花想的更多,高玄尊不顾重伤也要从黄泉逃出,回去后却绝口不提,种种反常都有了解释,因为他也知道了当今天子并非大熙皇室正统。 自古以来,若是河清海晏,则侠客隐身,若朝廷弱势,江湖中自然群雄并起。而如今的武林乱象,却并非因为皇帝的不作为,而是因为皇室子息单薄,先帝时就只有一个兄长芳矶王,到了先帝,更是只有今上一根独苗,而今上则更加危险,后宫佳丽三千,竟只长成了一位公主。江山社稷不稳,朝廷自然动荡,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皇位上坐的,早就不是皇室血脉。 高玄尊饱读诗书,一心报效国家,自然不能让这样的事被捅破,但一来皇上无嗣,二来,他还在李明莺这里得知了另一件事,让他无法对今上忠心耿耿,内心煎熬,自然日渐消瘦,人都要熬干了。 第39章 黄泉相见8 李莲花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下一步闲棋,对李明莺稍加试探,就吃到这么一口噎死人的大瓜,真是一次外向换来一世内向。当即就干笑道:“李姨,时间也不早了,叨扰您一晚,多有得罪,我们就先告辞了。” 好歹也一起生活了一个多月,阮青竹从他开始干笑,就已经准备好跑路了。两人一同运起婆娑步,分向左右,往门外跑去,一时间人影缭绕,可惜一通操作猛如虎,李明莺根本不受干扰,出手直取阮青竹后脖颈,眼看就要把人一把薅回来。 一抹寒光闪过,李莲花持剑而来,隔开两人,将阮青竹护在身后。他留的后手在门外,哪怕是全力爆发,只要出了这个门,就有七分生机。 他全力催动内力,只等李明莺出手,却见李明莺只是看着他,一副惊疑不定的样子。 李明莺本来是想要强行留下两人了,可方才李莲花横剑在面前,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一双眼睛让她及时收手,再三打量起李莲花来。她并不知道李莲花容貌已变,见他不如传说中俊美无铸也并未深究,毕竟江湖就是如此,你有五分,就能给你吹成十分,李相夷武功天下第一,人们自然就会把一切好的都堆砌到他身上。 只是他容貌改变,骨骼却未变,尤其是眉眼之间,与往日并无太大区别。李明莺正是在方才那一刹那,见到他只露出眉眼的样子,想起了故人。 “李相夷……你也姓李……你今年多大?” 李相夷猜到她大概是把自己认成什么人了,但两者年龄差距太大,他心知她是认错了,但能不动手总是好的,谨慎答道:“二十有一。” 李明莺问出口才觉得自己问错了,想了想又问:“那你可是还有一个同胞兄长?” “并无,在下幼时是个乞儿,和师兄单孤刀相依为命,并没有什么同胞兄长。” 果然……自己当年弄丢了那孩子,这些年遍寻不至就是对自己的惩罚,老天果然不会这么仁慈,将他的后人送到自己身边啊。 大概是失望了太多次,李明莺也并未失态,只是也无法对李莲花出手了,只好寒着脸说:“你们下山去吧,觉清的事不必再想,若是还敢来,尽管试试。” 看了看李明莺绣鞋下裂开的地砖,阮青竹眼角抽了抽,怎么试,拿命试吗?他越过李莲花的肩膀,看向觉清:“何叔他们很想你,若是有空,暗中去看看他们吧。就算是犯人也有伸冤的资格,你没有与他们好好谈过,不要轻易对他们失望。” 说完,两人转身准备离去。而一直仿佛置身事外的觉清却站起身来,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两位留步。” 两人驻足回身,再看觉清,只觉得人还是那个人,但周身气质却已经截然不同。 像是意识到什么,沈可空拉住他的衣袖:“觉清!” 觉清伸手按在他的手上,目光柔和,却让沈可空无比陌生:“可空,他说的对,旧怨已了,我却因我执,又造杀孽,害了柳小姐的性命,坏了她的生前身后名。更何况我所谓的报复,不过是我单方面地认为他们抛弃了我,却从未当面问过他们,是因为我的懦弱和逃避。”他又看向李明莺,“过去我因为生活在炼狱之中,幸得母亲相助,化身恶鬼向云安寺僧人索命。如今柳小姐受我欺骗,真的成了鬼魂,死不瞑目,还请妈妈也帮帮她吧。” 他说完,对着李明莺一揖到底,再不动作。 李明莺眼中蓄起泪水,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她能怎么帮那柳家小姐?她只能将杀人凶手,她的孩子亲手交出去。可她能留下觉清吗?她能强留下的只有一副躯壳,内里早已在日夜煎熬中魂飞魄散。 其实觉清对何家父子的关注,到后来假冒何必寻的身份与柳家小姐交往,她都知道,在其中,觉清的犹豫纠结,辗转反侧,她也全部知情,可她自诩是个好妈妈,不去干涉孩子的决定,却听不见觉清无声的求救。 觉清的确自小生活在扭曲的寺庙中,但他读的却是正统经书,书中佛理字字珠玑,书外佛前鬼影重重。觉清最早的痛苦,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来源于精神。他还不会走路先会打坐,还不会说话先会念经,相比于对他不假辞色的师父,他对书中拈花一笑静坐讲禅的佛祖更亲近。师父的责骂在他看来无非是修行,可渐渐长大,他看见了更多,更黑暗的一面,云安寺的假面被撕下,底下是比男阿修罗还要丑恶的嘴脸。 他的魂魄日复一日被现实和理想拉扯,早已伤痕累累腐烂生脓,只是靠着一张人皮勉强撑着。而此时此刻,他选择放下,去迎接自己的结局,无论是好是坏,都将是他的涅盘。 不知过了多久,李明莺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去吧,不过是回归黄泉罢了。若是天可怜见,我们还可于黄泉相见。”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上楼了。李莲花看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一时心口有些涩然,因为他知道,她回房面对的,也只有黄泉中人。 得到李明莺的回答后,觉清也直起身来,平静地交代沈可空好好照顾自己,“实在不行就多跑些路,叫人多做些放的住的菜在家里。你身体本就不好,千万不要亏待自己。” 沈可空顺着他的话,从开始的恼怒不解,到对自己未来的生活担忧不已,悲从中来,两行清泪顺颊而下:“觉清……你就不能不要走吗?”呜呜呜不行把他也带上吧,虽然他是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但饱死鬼和饿死鬼的区别还是挺大的。 当然这话也就在心里想想,他擦干眼泪送别了觉清,独自留在大厅。他已不打算再找人双修,功法反噬他本就破败的身体,怕是熬不过今年了。二楼房内,李明莺枯坐房中,面前的香案上摆着一对牌位,青烟袅袅模糊了名字,血泪两行藏起了言语。 黄泉小楼里的鬼来来去去,只有李明莺一直在,她给了恶鬼们从地狱爬出来复仇的能力,是所有鬼的妈妈。但大戏落幕,她仍然是孤身一人,一如当年繁花似锦,转眼只剩孤影凄凉。泪洒金钿无人问,声声唤名断肝肠。 第40章 南胤公主 三人出了客栈,李莲花走在前头,状似随意地踢走了石头。阮青竹看在眼里,并未多问,两人都暗自加快脚步,等走的看不见小楼了,李莲花一边小声说“快走快走”,一边先运起了婆娑步。阮青竹想了想,拉住了觉清的手臂,也运起了婆娑步,跟在李莲花后头,谁见了都得说偷感好重的三个人。觉清被迫加入,但并未挣扎,任由阮青竹拉着他,也体会到了婆娑步的神奇。 到了山脚下,两人才松了口气。觉清无奈道:“既然母亲已经答应了放我走,自然不会反悔。” 阮青竹缓了口气说:“他是怕被发现在人家门口动了手脚。” 被阮青竹点破,李莲花摸了摸鼻子说:“行走江湖总要多做点准备啊,虽然这次还是错估了李姨的实力,但我们如果退出门外,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原来昨天两人寻路进山,就见一座小楼样式精巧,纹饰精美,两人并未急着进去,李莲花在屋外观察了一番,利用地上石块布了一个简易的迷阵。若是两人在里面遇到了意外,只要出来时稍微动一小块石头,就能暂时困住追来的人。 只是没想到会遇到李明莺这样的人物,正如他进山时说的,一力降十会,这迷阵能困住别人,对李明莺来说,可能也只是一招的功夫,也就是婆娑步天下独绝,李莲花才有自信可以逃出生天。既然李明莺已经放他们走了,那自己自然不能把这个隐患留下,方才就将那阵法破去了,急于下山也只是他担心山下的阵法也是李明莺布置的,这样的阵法大家,一定能看出他动的手脚。 老马识途,两人来时骑的马早已让它们自己回阮府了,毕竟这里已经是扬州周边,三人就准备走着回去了。 刚刚还在和顶尖高手对峙,现在就和其中一个闲庭信步一样走在路上,一时间阮青竹还有点没有实感,但满脑袋的问号已经冒了出来,围着李莲花开始发问。 “李莲花,是你以前……是李相夷厉害,还是姨姨厉害?” 阮青竹倒不是要对着觉清隐瞒李莲花的身份,毕竟刚才连扬州慢都写出来了,还隐瞒个什么劲。只是李莲花本人似乎总是把自己和李相夷分得很清,仿佛用李相夷的身份就过不了现在的日子了,对此阮青竹只能尊重祝福并配合。 李莲花早被弄得没脾气,叹了口气说:“李相夷不如李姨远矣。” 这话倒真的不是李莲花习惯性否定李相夷,而是作为一个真切触到过那个境界的人发自内心的感受。 江湖中的武功繁多,武功心法基本上决定了一个人的上限,比如一个人修习的是三流心法,那他就算是功法大成了,最多也就是个勉强跻身二流的高手。而像扬州慢这样的心法,虽然修习困难,但一旦大成,就挥洒自如,搭配相夷太剑和婆娑步,成为天下第一。 无数江湖人视李相夷为武功的终点,可他自己知道,自己只是有资格站到一个起点,或者连起点都不算,只是站在门外看看。最能理解他这种感觉的应该是笛飞声,这人是个武痴,心法为悲风白杨,也是天下一流的功法,传闻他的悲风白杨已经修习到了第八重,一直无法进境。李莲花猜测他所谓的进境,恐怕就是自己看到的门里的风景,而李明莺,已经走了很远了。 他说这话时,阮青竹也仔细看他的表情,发现他不是往常提到“李相夷”时那种隐隐自责愧疚的模样,而是怅然,若有所思,就知道他说的是真话,震惊之后,硬挤了一个笑容问他:“那请问只剩一成功力的李大侠,你方才为何要故意挑衅她呢?” 杀意,好冷的杀意,觉清不着痕迹地离李莲花远了些,免得阮青竹伤及无辜。李莲花转了转眼珠,努力让自己显得很无辜地眨了眨眼,干巴巴地解释:“我那个不叫挑衅啊,那个叫试探。我只是想试探一下我的猜测是不是对的。” “她仇家的猜测吗?如果猜对了呢?” “猜对了那就更要快点跑路了啊,我在黄泉小楼里只说了她的仇家是谁,没说是什么仇,就是怕说了就出不来了啊。” 阮青竹皮笑肉不笑:“那还要多谢你没有说出来哦,她那么恨,也只有灭门之仇了吧,说不定连家里的蟑螂都杀掉了。”说着说着,他倒没那么生气了,反而想起李明莺突然停下,然后问李莲花的事,闪过一点灵感开始空口写话本:“你姓李,她也姓李,说不定你……你的父母,就是那漏网之鱼,天哪,她不是我的姨姨,是你的姨……奶奶!哎呀痛!你捏我脸干嘛?” “为了打断你的胡思乱想。她问完我之后的表情不就说明认错人了吗?哪来的姨奶奶。” “哼,你能记得你在娘胎里的事吗?说不定就和阿寻一样,本来是双胞胎,被送走了一个。”阮青竹揉了揉脸,说完就觉得不太好,连忙对觉清说:“我不是故意提起,这是何叔他们家族的规矩,生了双胎不能养在一起,那年正好商队在,你们一出生,族中长老就抱走了一个让他们带走,何叔一个人只能护住一个,并不是他舍弃你的。” 觉清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虽然他没有见过,但也听说过有的地方有双生子不祥的说法,更有甚者会将其中一个孩子杀了,他只是被送走,其实已经算是幸运了,只能说命运弄人,才让他落到了云安寺。他唱了声佛号,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阮青竹的话。 见他是真的不介意,阮青竹才稍稍放下心。李莲花也收回视线,继续说:“可我并没有南胤血统,恐怕做不了她的孙子了。” “南胤?” 听他这话,不仅阮青竹,就连觉清也疑惑不解。他与李明莺也一起生活了几年,并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于中原人的表现。 “其实刚看见黄泉小楼的时候,我只是觉得楼主必定是个有钱人,毕竟这样一座小楼藏于深山,外头还有阵法,有幸得见的,不过是楼主人和误入其中的猎户山民,却依然修建的如此精巧,纹饰精美,这并不合常理,但我并没有联想到南胤,直到我在房间的烛台上看见了一种花纹。我在山上时读过一本书,书上说南胤人会养痋虫,后来与中原人有交流之后,龙崇拜也影响到了他们,塑造出了一种名为痋龙的神兽,此龙实为草木之躯,不死不灭,每一片龙鳞就是一种痋虫,痋龙则拥有所有痋虫的神异。那烛台上雕刻的就是南胤特有的痋龙纹,再去看黄泉小楼,建筑制式皆为大熙风格,但不乏我在书中见过的南胤纹饰。” “可这样也只能说明这小楼可能是南胤人建造的,万一她只是捡了个现成呢?” “的确,但若是加上她房间里祭拜的两个牌位中一个上面写着‘南胤’‘萱’‘公主’呢?” 这才是李莲花决定试探李明莺的真正原因,南胤公主,名字中又有萱字,让他不得不想到先帝时因谋逆被处死的芳矶太子,他的太子妃,正是南胤派来和亲的龙萱公主,也被称为萱妃。盛传当年正是萱妃意图复国,蛊惑芳矶太子谋反,失败后,两人均被赐死。 而今日,这位南胤出身的太子妃的牌位却出现在深山中的南胤小楼里,李明莺的身份不言而喻,定然是当年芳矶王和萱妃的死忠,可她是如何保持容颜不老的,她真的会这样静静地看着当今皇帝死去吗,还是在某日就会失控杀进皇宫呢? 心中种种疑虑,都是因为如今实力不够,李莲花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已经不是李相夷了,这天下大事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现在连师弟都护不住,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第41章 相聚别离 李明莺的事暂且按下不表,傍晚时分,三人终于回到了扬州城,城门口有几个士兵打扮的人把守,旁边的告示贴着觉清的画像,不过和他现在的模样差距很大,看来何必寻并没有为官府画像。 三人进城后,就直奔何府,倒是觉清,虽然觉得自己已经放下,但仍旧不可避免近乡情怯,头脑空白地跟着阮青竹的脚步,直到何所远憔悴的面容出现在门内,不安的心才缓缓平静。即使中间隔着李莲花和阮青竹,但父子俩却第一时间看见了彼此,觉清定定地看着何所远,深吸一口气压住鼻子泛起的酸意,低下头唱了一声佛号。 何所远如遭雷击,立刻明白了他的身份,上前几步想要仔细看看他。阮青竹连忙拦住说:“何叔,咱们进去说话。” “对对对,是我糊涂了,咱们回家,回家说。” 何所远背过身去,悄悄拭泪,将众人都让进了门,才把门关上,吩咐管家守在门口。 进门后,何所远再也忍不住,上前几步,看上去想要握住觉清的手臂,但又怕他介意,嘴唇翕动几次,最后才哀叹一声:“我的儿啊!” 这声一出,不光是觉清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看他,连一旁的阮李二人都红了眼眶。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如此悲鸣,让人如何不动容?阮青竹自小演戏习惯了代入自己自不必提,李莲花从有记忆就没见过父亲,但有师父师娘在,自己也并不差些什么,但何所远这一声,依然让他忍不住好奇自己的亲生父亲在哪,他也会这样苦苦寻找自己吗?自己又为何会成为乞丐呢? “吱吖”一声,旁边一间屋子打开了,何必寻从屋里走了出来,看上去还有些虚弱。他是真正见过现在的觉清的人,李牧主要审问的他,可他却执意声称自己当晚受到刺激过大,已经不记得觉清的模样,熬到昏倒在狱中也不肯说。何所远缴纳了罚金,李牧也别无他法,只能把他放回家了。 他还卧病在床,但听见何所远的声音,挣扎着起床,果然看见觉清站在何所远的面前,不可置信地疾走几步,差点摔倒,还是阮青竹扶住了他。 何必寻脸上露出一个混杂着恐惧和喜悦的复杂表情“真的是你……你……你怎么回来了,现在扬州城都在通缉你,快走!咱们家肯定还被人监视着,你们就这么走进来了?” 何必寻笃信佛法,可见到觉清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杀人偿命,而是让觉清快跑,只能说在知道觉清的遭遇后,他对他的愧疚盖过了一切。阮青竹摇了摇头,正要说话,觉清却行了一礼说:“小僧此次前来,正是为了伏法。只是还有尘缘未了,故冒昧前来。” 说完他跪倒在地,向何所远磕了三个响头说:“觉清自出生,就无缘侍奉父母膝下,还请父亲代母亲受了这一礼。”说完,又磕了三个头。 “未能尽孝,还累得父亲兄长因为深陷牢狱。” “犯下大罪,让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 几人都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句便磕三个响头,何所远老泪纵横,连忙扑到他身边,又拉又拽不让他再继续磕头,颤抖的手掌想摸又不敢摸他已经红肿破皮的额头:“别磕了,别磕了,必回,不要再磕了,都是为父的错,是为父没有早点离开宗族,才让你受这样的苦啊!” 觉清弯不下腰,但并没有停下:“其实那日我约你在云安寺几面,本是约了柳家小姐,想要诬陷你二人私会,让你身败名裂的。即使没有你的失约激怒我,我给你安排的下场也并不好看。”所以不要愧疚了,继续好好生活吧,就像没有认出过我一样。 他虽然跪在地上,却让何必寻恍惚看见了当年云安寺里那个光风霁月的佛子觉清,也许是双生子的心灵感应,又或者是于佛经上的知己之情,何必寻明了了他的决心,更明白了他的心意,两行清泪再也忍不住:“我如何能不怪自己,当年我已经与你那么投契,却从未想过你真的是我的兄弟。我与你常常相见,却并未发现你受的罪。就算是身败名裂,也是我应得的,可你以必回的线索约我相见,我却因为害怕让父亲空欢喜一场,瞒下此事,还喝酒误事,让你误会。” 阮青竹这才想起那日何必寻的欲言又止和心不在焉,不由暗叹世事无常,偏偏那日自己回扬州,何叔要给自己洗尘,又找出了忘凡尘这样的酒,阿寻不忍心让何叔再次失望,只能装作无事的样子赴宴,最后醉倒了。觉清定然是久等他不至,认为何家其实并不是真心找他,执念入魔,最后杀了柳细春嫁祸何必寻。 觉清被拉着起身,何所远将他看了又看,最后狠狠地拥住了他。他是个生意人,可在这个失散多年,受尽苦楚的儿子面前,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何必寻也走上去抱住了两人,曾经失去、错过、误会的父子三人,终于紧紧的团圆了。哪里需要什么话语呢,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在数不清的酷刑下流干了的觉清,在父亲和哥哥的怀抱中,第一次哭的像个孩子。 因为这一次,终于有人珍视他的眼泪了。 阮青竹见不得这样的场景,早就背过身去。李莲花却是一直看着,仿佛要用自己的眼睛记下眼前这一幕。 何府外,李牧在不远处下马,走到一个老人身边行了一礼:“柳尚书。” 那老人穿着暗色缎面长袍,面容清瘦,虽已年迈,但身上的威势依然不容小觑,正是死者柳细春的祖父,柳远舟。 他侧身避开李牧的礼,笑声说:“老夫已经致仕,如今不过是白身,可受不得小侯爷这礼。” 李牧听出他的语气并不多凝重,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似乎是猜出他心中所想,柳远舟捋了捋胡子说:“这案子你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老夫不会对你施压,今日来此,也不是兴师问罪动用私刑来的,只是想看看那孩子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说到最后,他的语气不免有些怅然。 大概是真的老了,对生死之事也有了不一样的体悟,他竟然对杀死柳细春的人生不起什么恨意,只是想着,那孩子死的时候,该有多难过啊,她喜欢的人,竟从头到尾都不存在。 柳远舟年轻的时候一心扑在官场上,对家中事务,只要不闹到他面前,是一概不过问的。直到两个儿子都结婚生子了,后宅阴私害得小小的柳细春留下了终生残疾,他才发现自己以为平静的后宅,到底有多腌臜。 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笑他连家都不能齐,却衣冠楚楚立于朝堂之上大谈治国之策。那之后,他就将重心放在了家中,尤其疼爱柳细春,将她带在身边教养,惊讶的发现这个孙女竟然有咏絮之才,若非女儿身,只怕是状元也考得。只是因为自身的缺陷,柳细春内向安静,埋首书海。来到扬州后,爱上听戏,遇到何必寻,爱上何必回的伪装,仿佛将过去十几年的热情都在一刹那绽放了,然后迅速凋零。 “她出生那年,京城的春天特别的短,好像只有那么一把,一掐就没了。她爹想给她起名叫惜春。我说这个名不好,人不能总是惜啊,忆啊的,就做主给她改了叫细春。她是最细最短的那个春天出生的,往后她生命里的每一个春天,都只会更长。可是……可是她才看了几个春天啊……” 李牧无言的看着柳远舟满脸追忆之色,想起柳细春小时候,脸上还带着笑意,但已经泪流满面。 此正是,悔恨长埋碧草茏,两家哭声动九霄。恨不得,化作飞燕,衔得柳枝再为人。奈何世事难挽回,双方骨肉同悲戚。 第42章 春不回 柳远舟并未停留太久,他离开后,李牧又独自在外面等了一会,才上前叩门。开门的是阮青竹,看见是他,沉默了一瞬,才把人让进来。 何家父子三人都已擦干眼泪,红着眼眶站在一处,见李牧进来,都行了一礼。李牧走到觉清面前,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平心而论,若不是提前知道,这样一个人站在他面前,他是绝不会把他和杀人凶手联系到一起的,可见人心深不可测,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因为觉清回来就是来认罪的,因此并未挣扎就被带去了府衙,何家父子并着李莲花、阮青竹一起往府衙送他,好好的认罪伏法,弄得仿佛送孩子入考舍考试,李牧暗叹了口气,让捕快不要给觉清上枷锁镣铐了,也算是给他们几人一个面子,反正那玩意也困不住一个武功高强的江湖人。 送到府衙门口,何家父子就不能再送进去了,倒是阮青竹和李莲花要和李牧说黄泉小楼的事,被李牧带进了正厅。两人——主要是李莲花——将在山上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只是隐瞒了关于李明莺的身份的推测。 听完他们的话,李牧眉头紧皱,手指不自觉在桌上摩挲:“你是说,那山上的人,一人便可屠一城?” 这话实在有些超出他的想象,人对于超出自己认知的事总是下意识质疑否定,可是他知道李莲花和阮青竹都不是信口雌黄之人,就算想保下觉清,也没必要编造这样一个谎言来骗他。 李莲花听出他的怀疑,斟酌了一下说:“也许她修习的功法不善征伐,但若是威势全开,普通人在她面前,活活吓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而且就算功法之间有差异,但到了她这个境界,这些差异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 虽然仍然是难以想象,但李牧还是选择了相信他们,一时间觉得觉清之事更加棘手了。阮青竹看出他的纠结,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若是站在何叔的立场上,他肯定希望觉清能活下来,可站在柳家小姐的角度,他又无法替柳细春原谅他。迟疑之中,李莲花拉着他离开了府衙。 而此时,觉清的牢房外迎来了一个意外的客人,柳远舟和狱卒道了谢,就看向盘坐在地上的觉清,他双手合十,静默垂首,表情安宁,仿佛不是在狱中,而是置身于胜林给孤独园聆听精妙佛经。 两人一站一坐,一内一外,谁也没有先说话,最后不知是不是有些好奇是谁站在这看着自己,觉清抬起了头,在看见柳远舟后,先是一瞬间的陌生,随后就是了然。他并不认识柳远舟,柳细春长得与他也并不相似,但这样文士模样,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上位者气度,又在此时来见自己的,也许也没有第二个人了吧。 觉清长叹一声,走上前去,一揖到底。斯人已逝,无论他如何忏悔,都无法挽回她的生命了。柳远舟看着他的背脊良久,才伸手将他扶起,借着狱中昏暗的灯光,尽可能仔细地看这个年轻人。 他是个十分俊秀的年轻人,带着股让人安心的沉静气质,可只要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他绝不会如他的外表一般。柳远舟以前没有见过他,只是从李牧口中略微了解了案情,却还是为他眼中的荒芜沉寂而感到惊讶。 觉清不动不说话,宛如一尊泥塑,任他打量。又是许久,柳远舟才哑声开口:“细春她……她死的时候,痛吗?” 像是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觉清泥塑般的眼珠动了动,轻声说:“不痛的,我下手很快,一刀毙命。” 柳远舟脸皮松了松,微微点头,又问:“在你面前的时候……她开心吗?” 也许如果柳细春还活着,他会因为她爱上一个商人,爱上一个还俗的和尚而生气,可她死了,他心中剩下的只有,她最后的时光开心吗。 听他问自己和柳细春的相处,觉清第一次有些情绪,但也只是涩然说:“柳……柳公误会了,她……一直以为我是我哥哥。” 柳远舟摇了摇头:“你与你哥哥毫不相同,即使细春眼睛不好,也绝不会认错。你们认人是看五官,但细春她,看的是这里,”说着,他点了点胸膛,“你与你哥哥的人生截然不同,她或许会因为言行,对你哥哥有一二分好感,但绝不会为了他跑到那破庙中。是你,是你的心,在不甘,在痛苦,在挣扎。也许在你看来,细春家境优渥,衣食无忧,生活的很幸福,但痛苦是不分大小的,她和你一样痛苦,不甘心身为女子不能实现抱负,痛苦于她发现她自己都不敢面对自己的缺陷,可她无力挣扎,只能埋首书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她遇见了你。” “觉清,何必回,她知道你不是何必寻,因为她听得懂你心里的哀嚎。也许她并不是爱你……也许终究是我错了……” 柳远舟什么时候走的,他不知道,他只是静默的伫立了许久,然后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坐下,从那日起,再也没有吃喝过。而柳远舟从狱中离开后,很快就让家眷收拾行李,带着柳细春离开了扬州,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晃神就是五日过去了,觉清已经十分虚弱,几乎到了无法感知外界的程度了,何所远和何必寻每日都来看他,只是他从未回应过。这天不知为何,他忽然清晰地听见狱卒走动说话的声音,听见他们说何所远短短几天就熬白了头发,书肆也许久没有开张,父子三人一个比一个拗。 有一个问,怎么还没判刑,这刑一日不判,那何家父子就奔走一日,府衙上上下下,能打点的都打点过了,他又不吃饭,这钱拿着都糟心。 另一个自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含含糊糊说,大人自然有自己的节奏,哪里是他们这些人能领会的? 虽然脑子仿佛锈住了一样,用起来格外费力,但觉清还是猜到了,大概是提刑官有些投鼠忌器,迟迟不能下定论。无力地扯了扯嘴角,扬起一个几乎不可见的弧度,觉清的眼睛前所未有地明亮。 广智板着脸一字一句教他佛经,玄空笑得正气又带着点狡黠对他说少林武学不可外传,但他可以在旁边看着。 李明莺带着他从未感受过的温柔拥着他喊他清清,沈可空一身红衣笑的妩媚埋怨他不解风情,被拆穿是男儿身后的假装羞涩,和眼底的痛苦。 阮青竹臭着脸从他怀里抢走他抄的书,又塞了超额的钱给他,听他说话时感同身受的痛苦和悲伤,李莲花镇定自若的在李明莺面前说要带走他,离开小楼后才说快跑。 他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中见过的人一个个从他面前跑过,而最后,一个容貌秀美的女子出现在他面前。 柳细春是不会大笑的,她永远是抿嘴一笑,觉得自己情绪太外露了,就要低下头去,把情绪都藏起来,可他告诉她自己很喜欢她的笑,她渐渐就不会低头藏起自己了。她也不爱走动不爱出远门,可为了出来见他,她努力维持平稳,一步一步来见他。 “则为你粉黛流苏,是奴家对镜妆成,今夜明烛照映,问何郎吾貌可佳?” 她穿着自己送去的戏服,用着并不地道的戏腔,难得与他开玩笑。 甚佳,觉清在心底回答,缓缓闭上了眼,再也没有睁开。 第43章 何觉清 两个狱卒到底是收了钱的,也很关注觉清的情况,其中一个更细心些,很快就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因为李牧交代过此人是个武林高手,因此他们不敢自作主张,连忙告诉了李牧。 觉清在狱中自绝经脉而死的事很快就传给了何家和阮家,何所远生了一场很重的病,迷迷糊糊中看见觉清向他叩首拜别,身边还跟着个看不清容貌的女子。何必寻也大受打击,但好歹在阮青竹的支撑下,一边照顾父亲,一边替弟弟收敛尸体。 等到刻墓碑的时候,大家都有些沉默。觉清这个名字,是害了他一生的广智给的,必回这个名字,他未曾用过一日,最后是何所远强撑着醒来拿了主意。 几日后,何必寻、阮青竹和李莲花几人来送他最后一程,阮青竹看着墓碑上的“何觉清”三个字,心情复杂,姓氏,他未能拥有一天,却是他斩不断的执念,名字,他从未得到欢喜,却是他一生的缩影。 对觉清,他开始是对一个凶手的讨厌,可相处后又不能克制自己为他难过。一阵风拂过,他又想起觉清的那个问题。 “如果当初留下的是我,你也会这样为我奔波吗?” 阮青竹上前一步,将手中的水酒洒在坟前,将万般思绪,都化作一声叹息,随风送远了。 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李莲花寻声看去,发现来人居然是李牧。两人点了点头当做打招呼,李牧也走上前上了一炷香。觉清虽然是杀人凶手,但他也是受害者。于柳细春一案,他是痛恨这个凶手的,可是大概很少有人能在得知他的经历后不升起同情。 此案了结后,他查阅卷宗,将之前的云安寺被焚案一同了结了,玄空的尸体也让人收殓了,那几个孩子都去祭拜过,就安心呆在慈幼院了。看着觉清的墓碑,他心知此事并没有结束,觉清背后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李明莺,这样的人物竟然就在扬州边上,而她和她的“孩子们”自称黄泉来客,若是以觉清推论,那一个人便代表一场惨绝人寰的悲剧,和数不清的人命。 李牧也没有想到,自己是为了恩师的心结而来,却在谜团和黑暗中陷得越来越深。 也许是看出他的迷茫,李莲花走近拍了拍他:“多谢李大人来送他一程。” 阮青竹看了看两人,低头看着墓碑在心里对觉清说,别看来的人少,你这牌面可不小啦,前·天下第一李相夷,扬州提刑官李牧,还有我这个扬州戏曲小当家来送你,你就放心地走吧,你下辈子一定一定会有很好的人生,很好的家人。孟婆汤多喝几碗吧,这辈子太苦了,都忘了吧。 因为何必寻说,他还想再和弟弟说说话,三人就先离开了,快到城门口的时候,李牧才看向李莲花:“我是该叫你李莲花,还是李相夷?” 他问的突然,阮青竹睁大了眼,不由自主地看向李莲花。而当事人倒是很平静,毕竟之前李牧就怀疑过他的身份,猜出来并不奇怪,他温和一笑:“名字而已,莲花还是相夷,没有什么区别。” “是吗?但当今的天下第一,剑神李相夷,如今隐姓埋名居于扬州,不知为何?” 李牧有些咄咄逼人,但如今扬州城外有李明莺,内有李相夷,让他不得不咄咄逼人。 李莲花也明白他的身不由己,叹了口气摊手道:“江湖上的事你也知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么不巧,我就被人压倒了,要不是小师弟,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如今呢,我身中剧毒,苟延残喘,再也掀不起什么波澜,也不想再做那个不可一世的李相夷,只想做李莲花。” 阮青竹在旁边小鸡啄米似得点头:“是的是的,他现在弱得很,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全靠我保护他。” 李莲花:……有时候师弟是需要一些教训的。 李牧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才转身继续向城门走,边走边说:“你还是好好编个身份,你那套一见如故的说辞,假的要死。” 他这话倒是实在话,李莲花捻了捻手指,觉得是时候找个营生,既是一层身份掩饰,也能挣点银子。唉,总不能一直吃小师弟的,喝小师弟的啊。 两人和李牧不同路,分开后就回了阮府。前几日回来后,阮青竹便对阮北仇说了李明莺提起七情门的事,其实这些年阮北仇也不是没有疑虑,最大的一点就是,当初那个七情门的门主似得太过轻易了,须知七情门的宝库他只劫走最值钱的一部分,这些年只卖出了其中的几件珍品,也足够他成为扬州城的巨富。七情门坐拥这样的财富,却没有相应的武力值守护,怎么可能在关外立足? 如此忧心忡忡了几日,阮北仇终于拍板,要亲自回关外,再查七情门。他实在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在觉清去世前几日,就已经动身离开了扬州,所以现在阮府也只有阮青竹李莲花和一众下人。 不过走之前,阮青竹和他说了自己要造一座能让马拉着的戏楼(李莲花:是房子!),阮北仇也很感兴趣,就将库房钥匙留给了他,里面有许多珍奇材料,或许可以用得上。 看着阮青竹把玩库房钥匙爱不释手的样子,李莲花两眼无神,明明自己只是提议建一个大些的“马车”,怎么感觉最后会得到一个不得了的东西? 两人到家吃过了午饭,阮青竹就要往外跑。李莲花正欲喝水,动作一滞,忍不住问他:“你这一天天的不着家,在外面做什么?” 话一说出口,两人都是一愣,好像有点不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阮青竹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回答说:“我自然是有正事要做,哪像你天天歇在家里。” 李莲花:…… 阮青竹:…… 不对劲,真的不对劲,好奇怪的对话! 阮青竹清了清嗓子说:“我要去含喜班,你明天来了就知道我在干什么了。不说了,先走了,你别睡太死,等我回来运功。” 说完他连婆娑步都用上了,就为了逃离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尴尬。被留下的李莲花还没从“天天歇在家里”中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阮青竹早跑没影了,不由气得笑了出来。最后摇了摇头,进了书房,这里是阮北仇让他进的,毕竟里面什么机密也没有,就几份账本李莲花要是愿意帮他看了,他只会感激不尽。 李莲花转了一圈,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一本医书,拿在手上掂了掂。行医倒是个不错的行当,毕竟小毛小病的,扬州慢就能治个七七八八,到了大毛病——那就是名医神医要考虑的啦,关他一个普通大夫什么事? 第44章 再误良辰 阮青竹回来的时候,李莲花正靠在床上看书,烛台被他拿到床边,火光笼罩着他。老话说得好,灯下看美人,烛火跳动,映得李莲花的脸有些陌生。李莲花早听见他进来,却不见他动作,就抬头看向他,他这一抬头,那丝陌生感就消失了,阮青竹回过神来,坐到他身边,发现他居然在看医书。 李莲花就和他讲了自己的想法,阮青竹一琢磨,好像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他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他原本是个早产儿,虽然不至于是个药罐子,但也是每逢换季就要大病一场,可修习扬州慢后,连小风寒都没有过。 “也不错啊,李大夫。那要不要我找个大夫教教你?” 听见他喊李大夫,李莲花忍不住摸了摸鼻梁,轻咳一声说:“不必了吧,毕竟我也不是正经用药,我看看书,到时能让人相信就够了。” 阮青竹也是第一次见人把糊弄说的这么冠冕堂皇,不由啧啧两声:“唉,你这是纯纯的话疗啊。那我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坚决不能落到你手里。” 李莲花撇嘴白了他一眼,阮青竹笑嘻嘻地脱了鞋上床,摆好架势准备运功,到他离开后,空气里还残留着他身上的皂角香和不太明显的脂粉香。李莲花捻了捻手指,轻笑一声,翻身睡去。罢了,小孩子要给人一个惊喜,自己又何必深究。 第二天李莲花起床的时候,阮管家就来回话:“李公子,少爷一大早就出去了,让您不必等他用午饭了,”说着,侧身让出身后一个仆人手上端着的东西,“这是少爷请人为您裁的衣服,下午还请赏光往畅音园听戏。” 他只说是请他听戏,但李莲花就是莫名领悟到,这戏是阮青竹亲自唱的。自认识以来,他都是听他唱零星几句,突然要听他唱大戏,这一上午李莲花都坐卧难安,只觉得格外漫长,昨晚看着还挺有意思的医书此时也不香了。 等终于熬到了午饭过后,李莲花回房换上了新衣服,走到镜前。镜中人相貌平平,面色苍白,身上群青色花鸟纹长衫,掩去瘦削的身形,手上拿着一支素银发簪,也是阮青竹一起送来的,簪子的确不贵重,但那上头是一朵莲花下躲着一颗胖滚滚的莲蓬,他看的喜欢,就买来送给了李莲花,也算是全了莲花莲蓬兄弟的缘分。 李莲花也想到了,浅笑着用那根簪子将头发绾了,又看了眼镜中身影,才离开阮府,前往畅音园。 他到的时候,畅音园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完全想不到这园子前些日子还牵扯到一桩命案。他也不着急,找了个人少显眼的地方站着,等着检票人来领他。刚站稳,就听见身边两人打招呼。 “诶赵大牛,你不说死了人的戏,你就是跳河里也不看么?” “我……我就是路过。你还说我,你不是说你不是闲人,还要摆摊,不会来看的吗?” “我……我这不是看这里人多,上这摆摊来了吗……”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一丝尴尬和心虚,一个开始往远处走,一个真的掏出一个一个布包开始就地摆摊,都试图让自己显得很忙。然而下一秒,检票人打开了门,门口众人就呼啦一下都拥了上去,李莲花远远还看见那赵大牛和另一个人被挤到了一处,两人又斗上了嘴。 “哼,还摆摊,我看你就是个摊!” “摆个你!阮老板难得唱一次,傻子才不来看呢。” “好啊你,跟我说的时候,心里笑我是傻子呢是吧,哼,没事,我也笑你来着,咱俩扯平了。” 李莲花看得好笑,那边检票人已经看见了他,冲他招了招手,又摆了摆手,他猜着应该是让他先不要过去的意思,就站在原地没有动。过了一会,人渐渐少了,那检票人拉了个小孩顶班,朝他走来。 “李公子,哦不是,李大夫,你来了,班主说了,让你从小门进,您别介意,咱们直接到后台,那听得清楚。” 李莲花自然知道让自己从小门进没别的意思,摆了摆手表示不介意,随后问他:“你刚叫我什么?” “李大夫啊,班主说您之前被人讹了,心灰意冷,不想再行医,可经过他的劝慰,已经恢复了,就决定重操旧业,以后咱们有个头疼脑热的,还要拜托李大夫啊。” 李莲花面上笑得礼貌,心里无语,他医书还没看完一本呢,阮青竹这已经连客户都给自己找好了?昨晚还说不敢落在自己手里呢…… 两人一路进去果然畅通无阻,直接到了后台,阮青竹已经上妆完毕,正在闭目养神,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转头抬眼看他,正看见李莲花眼中闪过的不容错认的惊艳,立马笑的得意洋洋。怎么样,被小爷的扮相迷住了吧! 李莲花的确是惊艳,阮青竹画上了戏妆,他本就生的好看,此时掩去了男子的英武,活脱脱一个美娇娘坐在眼前,更别提他一身大红喜服纹饰精美,满头珠翠,更映得他宛如神妃仙子,因转头抬眼看他,笑意盈盈,平添了几分娇憨。 “这是唱的哪一出?” 他听见自己声音里的沙哑,害怕被人发现,不由放低了声音。 阮青竹站起来抬起手臂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展示自己的戏服:“好看吧,今天唱的是鬼小姐和书生新婚的那一出,不过后半段要换新做的鬼小姐的戏服。”说着,他将另一件白色衣裙挑出来让李莲花看。 刚来扬州时,李莲花就看过一出误良辰,那时台上的就是白衣的鬼小姐,但这件新的戏服和之前那件大不相同,肩膀处加了绢布,下摆用了更多的轻纱,这样一件戏服,恐怕也要花费不少。 他在看戏服的时候,阮青竹也在看他,群青色很衬李莲花,只是这人体虚,唇色被衬得更加惨白,阮青竹想着,就把李莲花拉到梳妆台前坐好,挑了盒口脂给他。李莲花拿着口脂盒瞳孔地震,全身都在抗拒。阮青竹才不管他,用指头挑了些,捏着李莲花的下巴给他涂上了,后台人来人往,看着两人发笑,李莲花如坐针毡,不知过了多久才被放开,急忙望向镜中。 镜中人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那样奇怪,反而因为嘴唇有了血色,整个人都显得精神许多。阮青竹点了点头,又伸手点了点李莲花的簪子上那颗胖莲蓬:“怎么样,好看吧。” 没等李莲花回答,那边就有人叫上场了,阮青竹应了一声,最后整理了一番,站到了门边,李莲花再看去时,哪里还有阮青竹的影子,分明就是一位仪静体闲的大家小姐。 戏班其他人领着李莲花往外走,去的是乐手旁边,离舞台最近,又能看清全场的位置,台下有眼尖的人看见了他,都投来羡慕嫉妒恨的眼神。 等了不一会,乐手开始奏乐,大戏拉开帷幕,人物次第上台,最后是一身嫁衣的阮青竹,台下看比近前看的时候,更有氛围感,他声音又清又亮,昆仑玉碎凤凰叫,刚一出场就是掌声雷动。 鬼小姐诉罢心事,轻移莲步回到新房盖上盖头等待新郎,另一头妖怪将书生投入井中,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新郎,来到鬼小姐面前,为鬼小姐解开了盖头。她一抬头,双眼含情,顾盼生辉,不知看酥了多少人的骨头。 而唱到鬼小姐再次投井后,阮青竹下去换了新的戏服上来,底下人本来有些窃窃私语,却都在看见他的魂步后,都忘记了言语。李莲花一眼就看出这台步中间有婆娑步的影子,本就身形缥缈,配上那轻纱,行走间宛如薄雾弥漫,似鬼似仙,观者都飘飘然若置身幻境。 但更让他怔然的是,他想起自己曾经指点阮青竹的轻功失了迷踪的本意,因为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人会用婆娑步这样的顶级轻功来演戏……就像他以前也绝不会用扬州慢当一个假大夫一样。思及此,李莲花思绪豁然开朗,竟然不顾置身嘈杂环境,顿悟了起来,全然不知台下有人见他听个戏都能顿悟,都快把胡子揪断了。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台上人唱罢:“冤魂昭雪天地证,今朝断案震八方。”李莲花缓缓睁开双眼,吐出一口浊气,脸上浮起一丝恬静的笑容。 第45章 没了李相夷不行 一曲唱罢,台下喝彩声、掌声不断,赏钱如钱雨一般落在台上。阮青竹盈盈下拜,许久才下台来。李莲花已经在后台等他了,阮青竹一进后台,浑身气质一变,再不见半分娴静。班底的人如潮水般围上来有条不紊的卸头面的卸头面,脱戏服的脱戏服,等人潮退去,唯余一个身穿洁白里衣的阮青竹。 他绕过李莲花,坐到梳妆镜前给自己卸妆,抬眼从镜子里看李莲花,不由奇道:“怎么一出戏的功夫,我看你大不同了呢?” 他停下卸妆的动作,顶着卸了一半的妆容回头睁大了眼看他。人还是那个人,具体哪里不同了也说不太上来,非要形容的话,就是这人之前看起来沉得很,别人乍一看只觉得他沉稳,可阮青竹明白,他是沉郁。可此时看,他仿佛卸下一层枷锁,整个人都松快许多。 李莲花也没卖关子,夸张地拱手作揖道:“一不小心顿悟了而已,还得多谢青竹师弟啊。” 阮青竹:……我怎么不知道我唱戏还能助人顿悟的?我这么厉害吗? 想也想不明白,干脆转回去继续卸妆,一边问他:“怎么就顿悟了?都悟了什么出来?”他正问着,又从镜中看见后台人来人往,实在不是什么谈心的好地方,又说,“你先别说,等回去了慢慢说。” 李莲花自无不可,就在边上看着他卸妆,手帕拧干了水擦完,露出清清爽爽的一张脸,是他的小师弟。 阮青竹站起来要穿回自己的衣服,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不由皱起了眉。这一场大戏唱下来,他是身心俱疲,实在不想出去应付人了。李莲花看出他的不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去收拾吧,我去前面看看,解决不了再找你。” 阮青竹点了点头,就去换衣服了。李莲花走到外头,发现竟然是个满头银发,仙风道骨的道长正闹着要往后台来,看见他出来,眼睛一亮,高声喊道:“徒儿!徒儿快来接一接为师啊!” 李莲花:? 他喊得太过情真意切,不光是拦着不让他去后台的班底们,连李莲花自己都回想了一下自己有没有在哪里认过师父。 因为班底们松了力道,那道长以一个和他年龄完全不符的速度,绕过了几人,来到了李莲花面前,手上拂尘扫过周身,整了整衣服,才端起世外高人的模样,看着李莲花道:“居士慈悲,贫道平阳子。” 把前二十年的记忆都翻过一遍,李莲花试探着问:“这位……道长?我们好像没见过吧,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这话一出可不得了,那道长看他的眼神顿时又惊又怒,一脸不可置信,仿佛他是什么绝世渣男,骗了他这个老道长的感情……呸呸呸!李莲花眯了眯眼,只觉得牙根痒痒,手也痒。 “怎会认错!为师一眼就认出来你是我没拜师的徒儿!你我师徒失散二十多年,今日终于团聚,福生无量天尊。” 李莲花:…… 有时候人无语的时候是会笑一下的,李莲花就无奈地笑着,和平阳子解释了自己已有师承,暂时并没有皈依道教的想法,终于把平阳子送了出去。 “我不会放弃的!你我注定有缘!”道爷才不会放过这个随地大小悟的奇才呢! 他这边送走了平阳子,阮青竹也换好衣服走了出来,听说了事情经过也无语地笑了一下。两人对视一眼,笑得直不起腰来。路过的班底奇怪的看了一眼门外,那老道士都走没影了,班主还在笑什么呢? 笑闹完了,两人才走着回阮府,此时华灯初上,两人都很享受这一刻的人间烟火气。 等回了阮府,两人洗漱完了,阮青竹才抱着自己的被子敲响了李莲花的门。李莲花一开门,就看见一张写满“彻夜长谈”的脸,叹了口气把人让进了屋子。 阮青竹自在的仿佛是自己的房间,把被子往床上一放,礼貌地问李莲花:“你睡里面还是外面?” 李莲花没答话,用下巴点了点里面,阮青竹会意,麻利地铺好了被子,脱了鞋上床。李莲花又叹口气,也坐到了床边。 “啧啧,叹一口气老十岁,李莲花,你再叹下去,就要变成老莲花咯。” 李莲花没好气地说:“那都是怪谁?自己有床不睡,来和我这个老人家挤。”说着,他还故意粗着嗓子咳了两声。 阮青竹笑嘻嘻地说:“我这不是没见过顿悟这种大世面,特意来沾沾你的悟性吗,说不定我今晚睡着睡着就顿悟了呢。” 李莲花一噎,在他头上拍了拍:“喏,过点聪明气给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阮青竹也不生气,拉着他问:“怎么就顿悟了?好莲花你给我说说。”说说小爷我唱的戏是多么发人深省!以后小爷的身价可又要大涨了,哈哈哈哈! 他心里如何想,李莲花自然不知道,只是软了眼神看着阮青竹说:“以前李相夷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就想做一番大事业,成立了四顾门,成日为了匡扶正义四处奔走,却从来看不见身边的人,以至于众叛亲离也不知道,最后命丧东海。但其实学会了武功,未必要做什么大事业,当什么大人物,再高强的武功,也不过是工具,从古至今,人族用工具让生活变得更好,武功也不该例外。就像扬州慢最好的归宿,也许不是什么天下第一,而是治病救人。” 阮青竹盯着他的脸,边听边想,最后摸着下巴微微皱眉说:“你这感悟倒是不错,武功也是一件工具,自创了第一套武功的人,未必就是为了打打杀杀,据我所知,江湖中也有许多门派的内功,除了威力以外,还有其他妙用。但是……” 他对上李莲花的眼,不容他躲闪,表情凝重,“既然你自己治好了一点伤,那咱们就把这伤口里的脓都挑出来,也能好得彻底些——单师兄是金鸳盟杀的,你为何每次提到,都格外痛苦?” 李莲花的脸一下子衰败了下去,阮青竹并没有后悔,也没有放过他,正如他说的,这伤口一直在,甚至已经化脓腐烂,若是不能把它拉到阳光底下来,还会继续蚀空李莲花的灵魂。 在他的注视下,李莲花的脸色越来越差,额头布满冷汗,眼神迷离,已经陷入了回忆。 那一日,师兄质问他,是不是觉得自己的话永远都是对,永远都是真理,四顾门没有他不行?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李莲花神思飘忽,恍然间听见自己的声音。 “是,四顾门没了谁都可以,没了李相夷不行。” 这声音不知从何处发出,四面八方地包裹住了李莲花,将他拉入了沉沉的黑暗。 阮青竹看着昏过去的人叹了口气,认命的给他输真气。还以为他精神好些了,没想到……还是刺激过大了么?看来单师兄的死……其中必有蹊跷啊。 ———————————————— 【小剧场】 李莲花昏倒之后 阮青竹:诶!怎么回事?没信号了吗?(拍拍头)(拍拍头) 第二天 李莲花:头好痛…好像被人打了一顿… 阮青竹:…(斜眼望天吹口哨路过) 第46章 莲花祥云纹 第二天,李莲花睁眼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他看着外面的光亮,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过了,想到昏迷前,小师弟的问题。也许他说的对,把伤口捂起来,只会越来越深,只有剜去腐肉,才能重获新生。 洗漱过后,他推门出去,却发现院子里多了许多生面孔。阮青竹听见开门声就抬起头,冲他打了个招呼:“醒啦,厨房的粥还热着,你先垫垫,一会咱们出去吃饭。赶紧吃,吃完过来有事!”说完就继续埋头不知道干什么了,那些生面孔就围在他身边,时不时交谈两句。 李莲花没什么心思吃饭,但想到自己如果不吃,小师弟的大道理就要来了,只好摸了摸鼻子,自己去厨房吃了清粥小菜,才快步走回了院子。 他一走近,那些生面孔就自然地为他让开了路,让他走到阮青竹身边,他们四散去继续讨论了。阮青竹闻见他身上隐约的粥香,满意地点了点头,把手上的东西展示给他看:“看!这是我们的小楼,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往上加!” 李莲花这才看清他手上的东西,那是一小沓宣纸,后的全都是房屋图纸,他接过来一张张翻看,有的天马行空,有的朴实无华,最后一张,是一辆由四匹骏马拉着的一座小楼,看上去精巧又神秘。 他眼睛一亮,抬眼看着阮青竹。阮青竹也正看着他,眼睛亮晶晶地,看起来也喜欢得不得了。 “这张就是我想要的最后的样子,由马拉着走,两层小楼已经是极限,但每一层咱们可以做得大些。”阮青竹一边说,一边在那张图纸上比划着,“我记得那艘楼船上有许多花纹很精美,可以好好布置布置。” 李莲花顺着他的话想象,仿佛这座小楼已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小楼通体是木制的,雕刻着格外精美华丽的纹样,是莲花和祥云。这想象太真实,以至于他莫名觉得,就算没有师弟,他也会有这样一座小楼,可师弟给他的,是“我们的小楼”。 “……莲花,李!莲!花!这可是你的点子,怎么还走神呀,弄得我好像剃头挑子一样。” 阮青竹发现他在走神,昨晚没问出结果的郁闷一下涌了上来,气鼓鼓地要走开。 李莲花连忙去拉他的袖子:“我的错我的错,我只是看着这图纸,就想象到小楼落成的样子,一时忘形了,还请小阮师傅大人不计莲花过。” 这马屁是拍到了点子上,一听到李莲花说他只是看着图纸就想到了小楼落成的样子,阮青竹就立马不生气了,就装模作样地原谅了他,然后继续兴致勃勃地继续拿出其他图纸给他介绍。 “你在学医,虽然……咳咳,这个药柜也是必备的,咱们拉着车也方便住在野外,你好好看书,说不定就能遇到什么珍贵的草药呢。一楼再放一个厨房,药食同源,做饭就交给你啦,好好学啊!” “二楼我觉得放三个房间,你一间我一间,还有一间以防万一,没准我爹也喜欢呢。不过这后半截嘛……”他点了点后面空着的一块,眼珠子转了转,扬起了甜腻腻的笑,“好莲花,你答应我给我一个戏台的嘛~” 李莲花:我不是,我没有,别乱说! 他心里是拒绝的,但他转念一想,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这一块虽然被安排成戏台,但也不是时时都有戏唱的,平时也可以挪做他用。他思索间,阮青竹已经贴了上来盯着他,一副他不答应誓不罢休的模样,李莲花微微仰身拉开距离,一副很为难的模样。阮青竹眨了眨眼,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加恳切,李莲花拿了会乔,就松口了。 “师弟为我设计了药柜,这戏台本就该为师弟造的,只是出门在外,谁能为你搭戏呢?” 见目的达成,阮青竹立马恢复了常态,听见他的问题,先是想了一下,很快摸着下巴打量起了李莲花,别说,仔细看的话,他这个师兄也是风韵犹存啊。他坏笑着开口:“我看师兄天赋异禀,还叫我小阮师傅,那我自然不能吝啬,定要传你戏曲大道——好让你给我搭戏!” 李莲花虽然不太自信自己能不能学会,但想到师弟也是十六岁才入门学武功,自己二十来岁才开始自学医术,反正自己也要和师弟一起生活,那又何妨试着学学唱戏呢。 “那就有劳小阮师傅了,到时可不能嫌我不可雕琢啊。” 阮青竹捋了捋不存在的胡子,之乎者也说了几句就装不下去了,又说回了小楼。 “这房子虽然是用马拉着走的,但最好这房子底下设有轨道,可以从车架上滑下来,也可以再装回去。若是需要长久停留,咱们也可以‘接接地气’。一楼就是你的医馆,二楼就是我的戏台,凭借我的实力,没准以后会有人追着咱们听戏哦。” 他正说着,一个看起来三四十岁,长相忠厚的男人走了上来,拱手道:“东家,我们已经商量过了,一旦图纸确定下,随时可以动工。” 阮青竹满意点头:“你们是扬州最好的工匠,这件事情我全权交托给你们了。都是扬州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阮家……不过你们若是做得好,我还另有赏钱。” 他没说后果,但这院子里的工匠们都觉得皮子一紧。心里的小九九都打消了。李莲花难得见他恩威并施的样子,笑吟吟地看着他,把阮青竹看的挠了挠脸:“你看什么呢?” “看你啊,咱们阮少爷真是颇具乃父之风啊。” “啊?你说我爹?他从来不这么做生意的,他往那一站,敢耍滑头的人就不剩几个了。” 确实,阮北仇的身高,对扬州人来说还是太超过了,尤其是他长得严肃,看上去一身威势赫赫,胆子小些的人到他面前就不敢做什么了。而阮北仇又是个十分看重眼缘的,有些打算糊弄他的人,他下意识看着人就觉得讨厌,就把人丢出去,概不合作了。 阮青竹又交代了几句,让他们回去再画几张图纸,被选中的还有赏钱,众人应声后,阮管家就领着工匠们先离开了。阮青竹和李莲花说好午饭出去吃,这会就收拾好图纸,准备出门了。 第47章 神兵谷至尊套餐 两人刚走到门口,就被一个人拦住了。李莲花定睛一看,正是方才几名工匠中的最年轻的一个。 此人见阮青竹出来,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杜预,见过阮少爷,李少爷。冒昧求见,是关于小楼,在下有些想法。” 他还没换衣服,阮青竹自然也认得他,就说:“方才不是给了你们几天时间么?我只说让你们用心些,没有催你们的意思,不必急于一时。” “阮少爷误会了,是在下没有说清楚,在下杜预,是神兵谷的……外围弟子,阮少爷的小楼实在是奇思妙想,但有些关节,若是寻常工匠以俗世材料制作,就算做成了,以后也免不了常常维护。所以在下斗胆,想请阮少爷考虑,请神兵谷出手。” “哈?”阮青竹是真的有点懵,自己就是招了一批工匠,也遇到了武林人士吗?不过转念一想,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既然自己想到将武功用于戏台,那有人用武功来抡锤打铁又有什么奇怪的。这人年纪轻轻就能在全扬州做到最好,过人之处说不定就是武功心法。 可是自己要做的是建筑啊,这和神兵谷有什么关系呢?阮青竹这么想着,自然也问出来了。 杜预苦笑一下说:“这江湖人士有多少,又不是每天吃刀吃剑,若是神兵谷只靠卖兵器,岂不是早就喝西北风了?虽以神兵为名,实际上衣食住行四个字,神兵谷就占了两样,不论是出行马车,还是家中住宅,我们神兵谷都有涉猎。我以木匠身份行走江湖,就是因为我是公输堂弟子。”他说着,从袖中露出一把精巧的鲁班尺来,想来应该是神兵谷中的身份证明。 他这么一说,阮青竹更加奇怪:“这小楼那些寻常木匠都说能做,你本就是神兵谷弟子,为何还要建议我去神兵谷找人出手呢?” 杜预收起鲁班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此前在下见过令尊出手一件寒精,因此斗胆猜测府上还有类似材料,才有此建议。”见阮青竹看他的目光狐疑,他连忙磕磕巴巴地解释:“我……在下……绝无觊觎之心!只是少爷这设计奇妙,结合出行和住宿,寻常材料制作,寿命太短,若是有条件,为何不做最好的呢?而且我神兵谷和天机山庄、雷火堂都有合作,可以为小楼设计一套进可攻、退可守的体系,保您出行无忧!” 他开头还有些磕磕巴巴,说到后面就渐入佳境了,可见是推销惯了的。阮青竹一阵无语,望向李莲花,你们江湖门派都这样的吗? 李莲花摸了摸鼻子,四顾门成立才短短几年,后勤之事多是纪汉佛、白江鹑负责,他常年在外处理江湖事务,也会有苦主送上谢礼,所以他还真的没有为钱发过愁,自然也没遇见过这场面。但杜预所说的进可攻,退可守倒让他有点心动,这小楼建成,他们自然会有宿在野外的时候,难道还要睁只眼睡觉吗? 阮青竹也有点心动,不过他是因为“要做就做最好的”那句,他一想,反正老爹也把库房的钥匙给自己了,如果不挥霍一下,老爹回来找他哭怎么办? 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里看出对方也心动了,阮青竹当即拍了拍杜预的肩膀:“你这口才可真不错啊,不过呢,你说的还是太虚了。这样,我们正要出去吃饭,不如你和我们一道,我们边吃边说。” 听见阮青竹夸自己口才好,杜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真不是他口才好,而是他们每个人出来,谷中师长都要耳提面命,已经到了只要遇到相关的话题,就会脱口而出的程度。 其实他来找阮青竹也是有私心的,他们这样的外围弟子,连外门都算不上,只有偶尔介绍人去神兵谷,才能和雇主一起回去一次,待上半年修习技艺。见识过谷中师长的精妙技艺,他们在外面能得到的成长已经十分有限,可一来他们接触到的订单中,很少有需要去神兵谷制作的需求,二来,就算他们巧舌如簧将雇主骗去了神兵谷,谷中也会根据订单确定是介绍人实力不足需要神兵谷出手,还是弄虚作假。因此杜预已经快五年没有回过神兵谷了。 可阮青竹的订单让他看到了一线机会,一来这出行与住宿合一的想法虽然简单,但此前从未有过,或许会让谷中师长感兴趣。二来正如他所说,阮北仇随便出手一大块寒精,毫无肉痛之色,也并未贱卖,让他判断对方手中还有其他奇珍。此次若是能成功带着阮青竹回神兵谷达成订单,说不定他就能留在神兵谷当一个外门弟子了。 ——这些都是阮青竹在饭桌上从杜预口中挖出来的,他发现此人虽然前面表现可疑,但实际上就是个脑子里长满木头的十分称职的木匠,要不是李莲花打断了阮青竹,一顿饭下来,他就快把祖宗十八代交代出来了。 让这样的弟子出来行走江湖,阮青竹对神兵谷也有了些好奇,李莲花最后加了一把火:“上回与觉清过招时你的冰蚕绫断了,这冰蚕绫的确有奇效,但还需备一把兵器来以防万一啊。” 阮青竹当即拍板,要做就做最好的!小爷就要那个神兵谷加天机山庄加雷火堂的至尊套餐! 饭桌上的三个人都很开心,只是李莲花开心了一半忽然想到自己一分钱没掏,就住进了这个豪华套餐里,不由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暗暗告诫自己,可不能惹小师弟生气了,不然到时候连地板都没的睡。 饭毕,阮青竹带着李莲花来到阮北仇的库房门口,这库房看上去平平无奇……实际上也平平无奇。一进门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库房——一个很普通很杂乱的库房,堆放的也不过是一些在扬州可能还有些稀奇,但在关外很常见的货物。 阮青竹轻车熟路地人走到一个平平无奇的箱子面前,掏出了其中的杂物,掀开箱底,露出一条向下的楼梯,底下竟然是一个极深的地窖。阮青竹递了一个夜明珠给他,两人一前一后下去了。 早些年也不是没有人潜入过阮府,大部分在阮青竹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被阮北仇打走了,但也有些技艺高超的潜入了库房,当时这库房里还要几件值钱的东西,这些人没找到什么密室,以为这就是全部了,阮府没有好东西的消息渐渐传了出去,就没有什么厉害人物来了。 但其实只是因为这地窖实在是深,有多深呢,李莲花越往下走脸色越古怪,阮青竹借着夜明珠的光看见他表情奇怪,还以为他害怕,安慰道:“没事没事,我爹当过几年矿工,是矿上的一把好手,这是他自己挖的,安全的很。” 李莲花脸色更奇怪了,还当过矿工?阮叔的人生经历也太精彩了吧? 第48章 阮家宝库 人在寂静的地方很容易失去对时间的感知,不知走了多久,阮青竹才停下脚步,将夜明珠放在一处凹槽,然后开始……很用力地推墙,还招呼李莲花一起推。 李莲花愣了一下,放下夜明珠过去帮忙。阮青竹一边推一边抱怨:“老爹光顾着把库房钥匙留给我了,忘了帮我把这个门搬开了!我明明都开始习武了啊,为什么还是这么……费力啊!”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喊出来的,为打开这扇门提供了微不足道的帮助。李莲花也是微微喘气,难道阮叔真的是天才?最高端的防盗技巧,只需要最朴素的方法——一道极其重的石门,除了用蛮力推开,几乎没有其他解法。 要知道飞贼神偷之类的大多是修习轻灵身法,要求身形瘦小,尽量地轻,而且比起炼体,更注重对技巧的修习,所以如果真的有人能看破上面的布置来到此处,恐怕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一进门,一股寒意就让两人都打了个哆嗦,阮青竹从一旁捞了两件大氅来,披在自己和李莲花身上。这大氅一上身,李莲花就感觉寒气被隔绝在外面,因为效果太明显,让他忍不住扒拉了两下想看得仔细些。 阮青竹注意到了,就带着他往里走到一个箱子旁,里面堆着一团一团的毛球,他点了点那毛球说:“这是雪雁鸭的绒毛,这件大氅就是这绒毛做的。雪雁鸭终生生活在雪山,吃雪莲,饮雪水,绒毛可以隔绝严寒,关外人会收集他们的绒毛搓成线织布制衣。因为雪雁鸭难寻,绒毛又少,所以即使在关外,也卖得很贵。” 他又看看李莲花,“对了,碧茶不是什么至阴至寒么?一会出去你把这个带上,看看能不能从外面克一克这毒。马上天就凉下来了,你穿着这个也舒服些。” 李莲花也没有推辞拉扯,他知道阮青竹说要把一件东西给你就绝不是客气话,而且最后不管是软磨还是硬泡,他总是能如愿的,至少在李莲花这里,总是能如愿的。 李莲花拢了拢大氅,开始打量这个地下宝库。因为是阮北仇一人所挖,所以还是可以看出来挖掘的痕迹,东西也没有精心摆放,大部分都是放在箱子里避免落灰,让他们能在这地下也能正常视物的是直接镶在头顶土层里的十几颗夜明珠。房间四角有四口打开的箱子,里面装着的正是寒精,也是让这屋子如此寒冷的源头。 寒精原本只是普通的铁矿石,因为在极寒之下掩埋了无尽岁月后产生的异变,似金似玉,会无时无刻散发寒气,王公贵族喜欢买回去后在夏日当冰块用,但对修习寒冰类内功心法的武林人来说,就是锻造兵器的最佳用料。 他这次跟着阮青竹下来是为了帮他认一认都有些什么,回头也好和杜预商量好,直接带去神兵谷,也省的来回跑。李莲花虽不是什么百晓生万人册的,但他博览群书,帮阮青竹掌掌眼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来到这里之后,他还是忍不住惊叹连连。这宝库里的东西,每一件都是关外奇珍,有的虽不出名,或者对江湖人没有什么用处,但在权贵眼中,就是价值千金的。他同时,他心里也忍不住想起李明莺的话,有这样底蕴的七情门,真的会简简单单被阮北仇杀了门主吗?如果他们的实力这么弱,这些东西他们又是怎么守住的呢? 倒不是他贬低阮北仇,而是他见过阮北仇出手。因为早已预见了七情刀功法的弊端,阮北仇大胆地选择只修刀法,不习内功。这的确是个明智的选择,但江湖中人之所以苦苦追求无上心法,就是因为有没有内功、内功好不好之间,简直是天差地别。 比如一个只修刀法,已经大成的阮北仇,在生死之战的时候,就算用尽手段,还是会败在只能动用一成功力的李莲花手中。因为阮北仇力竭就是真的力竭了,而李莲花的扬州慢本就是生生不息,纵观整个江湖,能和李相夷打消耗战的,也是凤毛麟角。 李莲花思绪万千,但并没有告诉阮青竹,面上丝毫不显地跟他在库房里开箱。开始是李莲花走在前头开箱辨物的,但后面阮青竹感觉这活还挺好玩,因为他上次来也已经是上次了,还有很多东西,阮北仇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所以这种打开一个箱子,然后李莲花给他细细讲解的感觉,怎么说呢,就有一种被知识洗涤的安逸。 将宝库里的东西看完之后,李莲花再环顾这个房间,从心底升起了嫌弃。阮叔,这个的确是有些草率了啊! 大概是怕保存不当失了药性,所以阮北仇薅来的都是些布料、矿石、还有一些奇珍,比如投入酒水中能吸收毒素的凝碧珠,贴身佩戴可散发奇香的麝珠,还有一节散发异香的枯木,看上去像是雷击木,但摸上去又阴寒无比,李莲花推测这是一棵崖柏被雷劈断后,坠入崖底寒潭,被浸泡了至少百年。 这诸多巧合交汇才成就了这一根木头,阮青竹心念一动,就把它和那凝碧珠一起揣进了口袋。李莲花也把底下的东西都清点的差不多了,两人回去后整理了一份清单给杜预。虽然已经去掉了一些价值过高,数量稀少,小楼用不上的材料,拿到清单的时候,杜预还是激动的差点哭出来了。 这哪是清单啊!这明明是他的入门通知书!杜预拍着胸脯表示其他的工匠他来搞定,跟阮青竹确定了材料的数量之后,就勾选了几样,让他们带去神兵谷,就风风火火地回去收拾包袱了。 阮青竹去了趟戏园,找人去给小六子带个话,让他们把那船上的木板收拾出来后直接运去杭州神兵谷,就回去搬宝库了。 因为他们要用金鸳盟大船的木板做主体,本身已经很重,杜预推荐他们用青空银做船上的金属部分主体,青空银其实是类似水银的液体,会在雪山山脊上的低洼处渗出,形成小谭,诱骗动物来饮用,动物饮下后,渗透进动物的经脉血液中,最后成为一种同样轻灵,但凝固成动物模样的金属,青空骨。 阮家宝库里就有一头狼形的和几只狐形的青空骨,阮青竹不舍得那头狼,最后忍痛拿了两只狐狸。这青空骨直接用还是太奢侈了,一般还是会掺杂着其他金属一起使用。李莲花在边上帮阮青竹装箱,好笑地看着阮青竹一会肉疼,一会想开,再肉疼,再想开的表情,每每阮青竹狐疑地看过来,他就低头装作很忙。两人配合,很快就收拾好了需要的东西,和杜预一起踏上了去神兵谷的旅程。 第49章 神兵至 到了杭州,杜预没急着带两人去神兵谷,而是来到了闹市区的一家铁匠铺,和铁匠打了声招呼,露出了自己的鲁班尺。那铁匠立刻会意,看了看阮青竹和李莲花,问道:“可有自备材料需要运送?” 阮青竹抬手点了点身后的马车:“都在车上,一个大箱子。” 那铁匠就带着两个学徒到了门外,当着众人的面将箱子搬进了铁匠铺里的一个小房间,让顾客自己进去确认后,才进屋当着顾客的面把箱子封上了。 “您亲自确认过了,这箱子就封上了,如果里面的东西出了差错,神兵谷概不负责。” 杜预怕阮青竹多想,忙解释道:“能送到神兵谷的材料大多珍贵,我们也不敢担责,才有了这封箱的流程。一会路上这箱子会全程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到接下订单后也会当面开箱确认无误,后面的问题我们神兵谷就全权负责了。” 阮青竹倒没介意,这也是为了双方的利益着想,神兵谷形成这样一套流程,想来也是吃了不少亏。 “无妨,交到你们手上之前由我们负责这很正常。我们现在可以动身了吗?” “那是自然。” 这次由那铁匠带路,一行人乘马车到了西湖边,没过一会,就来了一艘小船。那铁匠从袖中露出一柄乌黑的小锤,船夫看了,就招呼他们上船,一路往湖中心的小岛上去了。 阮青竹瞪大了眼睛拉了拉李莲花的衣袖,悄声说:“这神兵谷在西湖里?” 李莲花不着痕迹地看了眼看向阮青竹的船夫和铁匠,点了点头,同样小声回答他:“正是,据说这神兵谷的先人是风水世家出身,在探寻风水时发现西湖中有异宝,就在湖心小岛上发现了一个天坑,其中坐着一尊巨大的傀儡,只是已经沉寂。随后,这位先人又在岛上发现了鲁班传承,就在此地转修了公输,以期有一日能重新启动这尊傀儡。” 那铁匠和船夫对视一眼,眼中都有惊讶,随后铁匠上前一拱手:“先前是某有眼不识泰山了,在下姚尚,还没请教二位。” 李莲花回礼道:“在下李莲花,一介游医罢了。” 阮青竹不太情愿地回礼:“在下阮青竹,一个唱戏的。” 姚尚以为两人是不愿意透露真实身份,也没追问。 船很快就到了小岛,几人陆续上了岛。姚尚站在船上对两人拱手道:“在下只能送到这里了,还愿两位得偿所愿。”说完,那船夫就将船推离了岸边。 杜预连忙说:“过几日阮少爷还有一批木料送来,还请师兄引路。” 因为已经划出去了一段距离,姚尚也没有扯着嗓子喊,就冲杜预点了点头。 阮青竹看了看地上的箱子,又看了看杜预:“所以接下来是我们自己抬这个?你们神兵谷为什么不直接修一座桥到岸边呢?” 不等杜预回答,一道女声传来:“小友妙思,但这水路来往,对我神兵谷也是一重保障,我们暂时还不想改变。” 众人寻声看去,却是一个长相甜美,娇俏可人的女子,看着才十四五岁,却已经挽着妇人发髻,一身粗布短打也难掩姝色,此时笑盈盈看着众人,更加让人心生好感。 就在阮青竹还以为是岛上谁家女儿跑出来了的时候,杜预上前一步作揖道:“外围弟子杜预,见过谷主。” 少女谷主微微颔首:“嗯,你做的不错,这次若是能留在岛上,可要好好精进技艺,不坠我神兵谷的名头。” 杜预自然称是,再行了一礼,才退到两人身边介绍道:“这是我神兵谷的谷主,施可人施谷主。这位是李莲花,这位是阮青竹,两位先前在扬州帮助官府破了云安寺悬案。” 虽然他们为的是柳细春案,但对江湖人来说,云安寺上下一百多人神秘失踪的案子显然更大,更值得说道。施可人看向两人的眼光果然带上了些欣赏,但站在岸边上聊天算什么事,她招了招手,身后走出两个身材魁梧的神兵谷弟子,抬上了箱子,和施可人一道带着众人去了议事厅。 到达议事厅时,里面已经站了一个人,见众人进来,他起身来迎,一站起来就给了众人莫名的压力。阮青竹在心里默默比较这人和自己老爹的身高,在确认老爹更胜一筹后,悄悄地扬了扬下巴。 李莲花第一时间也是这个反应,比较完后下意识看了眼阮青竹,见他果然是一副开屏的模样,不由好笑。 “俊恒,我把人带来啦。二位,若是生意谈成,那大概就是我的夫君,施俊恒主导,和其他工匠一起,为二位打造你们的设计。我夫君是神兵谷技艺最好的冶金之一,若不是你们的材料珍贵,想法奇妙,他可不会轻易出手造一座房子。” 施可人一进门就跑到了施俊恒的身边,挽住了他的手,跟阮青竹他们介绍的时候,也是一脸自豪。阮青竹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最后一脸谴责的看着施俊恒。倒不是施俊恒长得配不上施可人,正相反,他长得十分端正,是光看着就觉得正气凛然的长相。他蓄着胡须,更显得成熟可靠,然而这种端正成熟,让他和施可人看上去更像父女,绝非夫妻。 可是还没等阮青竹说什么,一个身穿儒生袍,看上去和阮青竹差不多大的年轻人跑了进来,冲到施可人的面前就问:“娘,你说的那个想做能跑的房子的人来了吗?在哪呢?” 施可人表情奇怪地冲他身后点了点下巴,在他和目瞪口呆的阮青竹对视上后,才终于憋不住狂笑了起来。施俊恒无奈又宠溺地看着她,显然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被这一套流程震惊。毕竟对着施可人这张十四五岁的童颜,谁能想到她已经是一个二十岁青年的母亲了呢? 那青年听见母亲的声音,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连忙对两人拱手道:“在下施成文,家母性格跳脱,还请见谅。” 阮青竹自己抬手合上了下巴,不死心地问:“真的是你母亲?”其实根本不必问,这施成文眉眼极像施可人,又生的面白如玉,若非脸部轮廓和他父亲一样,看着就一身正气,恐怕不免被人误认成女子。 施成文并没有觉得冒犯,也是无奈又宠溺地和阮青竹解释。也许施可人的不老容颜除了天生童颜外,被丈夫和儿子宠着也是一部分的原因。 这番插曲过去,几人才坐下聊正事,阮青竹从荷包里拿出了图纸和材料清单。施家夫妻看见青空骨的时候,眼睛都直了,再看图纸,就觉得哪哪都配不上这材料,直接上手,在图纸上改改画画,并去信天机山庄和雷火堂,通知他们来共同商议。这个至尊套餐就算是办下来了,施可人搓着双手,兴奋地走到了封好的箱子前,干脆利落地撕开封条,箱盖打开,最上面的赫然就是两只栩栩如生,泛着金属色泽的狐狸。 第50章 美人骨1 两只狐狸青空骨露出真容,不光施可人,连施俊恒也忍不住上前几步,不是故意的把阮青竹和李莲花两个主人往边上挤了挤。施成文在两人后面探头探脑,看了个新鲜就兴趣缺缺了,反而问阮青竹要了图纸,两眼放光地看了起来。一时间,两个当事人倒成了最闲的,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起水来。 等施可人终于清点完这箱东西,才扬起分外亲切的笑容看向阮青竹:“阮少侠,我们已经清点完毕了,没有缺漏,这一单,我们神兵谷接下了,两位还请随我们来。” 说话间,一直在后面站着当背景板的弟子突然对着墙面做了一个推门的动作,下一刻,那两面墙就轻易地被打开了,等众人走过,才缓缓合上。阮青竹回头看去,只见一面完好无损的墙,即使已经见过它打开的样子,依然看不出丝毫痕迹。 他转头看向李莲花,满眼写着“我也想要”,被李莲花一个“看情况再说”的眼神打了回来。 走在前面的施可人没注意到他们的眉眼官司,倒是施成文走在他俩后面,看见了,好心提醒道:“这个门除了唬一下新来的客人以外,没有什么特别的,还很占地方,不适合你们那个小楼。除非一些客人家中要布置密室,一般也用不上的。” 专业人士开口,阮青竹也只好悻悻地放弃这个想法。几人继续往前,不远处是一个深坑,不用施可人等人介绍,两人就知道前面是什么了,即使是李莲花,也不禁睁大了眼看着眼前的一幕。 那深坑不知深几许,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众人所站的深坑边缘的正对面,一尊巨大的傀儡背靠深坑,双臂撑在边缘,几欲借力将自己撑起来,可它永远地定格在了这个瞬间。在船上听李莲花说的时候还没有实感,可真正站在这样一尊傀儡面前,才会感慨人类的渺小。 阮青竹看的眼睛都酸了也舍不得眨眼,最后忍不住轻声问:“它真的会动吗?” 施可人也没觉得冒犯,俏皮地笑了下:“每个来这里看见它的人都会这么问。谁知道呢,反正我没见过它动,我爹也没有,我爷爷也没有。但是我们世世代代所追寻的,就是让它动起来。” 施俊恒没说话,他的话非常少,但人很真诚,所有的情绪都从眼睛里流露出来。而站在几人身后的施成文悄悄撇了撇嘴,除了一直悄然注意周围的李莲花,无人注意到。 走到深谷边,才发现这里已经完全被改造成了一个地下工坊的模样,他们沿着台阶往下,走到一处平台边等了一会,旁边的机械带着一个木质平台缓缓升起,停在了众人面前。施家三人率先上了平台,将材料也运了上去,阮青竹反应了一下确定是要自己站上去的意思,咽了咽口水还是站了上去,只是在平台再次动起来,缓缓下降时,忍不住攥紧了李莲花的衣袖。 不过他到底还是少年人,紧张褪去后,就大着胆子开始四下张望。这平台越往下行,就越炎热,源头就是深谷最中心的一个……岩浆谭?阮青竹忍不住张望,问道:“那是岩浆吗?这里怎么会有岩浆?”要知道,他们可是在西湖中心,这底下怎么会有岩浆呢? 施成文摇了摇头:“那不是岩浆,而是铁水。那是一个更深的深坑,而且不知为何炎热无比,先祖不慎将佩剑掉入其中,最后只剩一汪铁水。此后,我们神兵谷所有的铁矿都会倒到这深坑里,其中的产出的铁水,比寻常炼铁所得要精纯地多,也是我神兵谷的立身之本。” 连佩剑掉在里面都会融成铁水!阮青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把头缩了回去。李莲花倒是多看了两眼,那岩浆谭周边果然有许多人把守,可见这铁水谭也是不能随便接近的。 再次双脚站在地面上的时候,阮青竹忍不住跺了跺脚,刚在半空中,他连步子都不敢动,生怕那板子把他扔下去了。而站在坑底看那尊傀儡,就更震撼了,明明只是一件造物,却让人清楚看见它的战意,似乎随时都能站起来,挥出惊天一拳。而在那傀儡不远处,站着一个佝偻的老人,驼着背,不服输的仰头看着那巨人。 施可人走上前拱手道:“旷长老,您又在看巨灵神。”神兵谷的人与这巨型傀儡日夜相伴,不知最早是谁称它为巨灵神,久而久之,就成了这傀儡的名字。 老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皱巴巴的脸,见到施可人也没有舒展开来:“是可人啊,有客人上门?你去忙吧,不用管我这把老骨头。” 两人说话间,远处传来一阵骚乱,就见那巨灵神的头顶竟然出现了一个人……不,那人怀中还抱着一个身穿斗篷的人。见到来人,施可人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牧辰,你给我从巨灵神身上滚下来!” 牧辰?听到这个名字,李莲花若有所思,但并未发话。 那人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飞身下来,落到地上时,怀中人的斗篷被风吹开,一张……一副莹润的头骨出现在众人眼中,只是除了阮青竹有些被吓到,神兵谷众人已经习以为常了。 施可人脸上露出憎恶:“我说过了,你如果真的重视她,就应该让她入土为安,而不是这样对她。” 牧辰低头仔仔细细地把替那具白骨把斗篷戴好,轻声说:“她想陪着我的,我们说好,要一辈子在一起的。”说完,他抬头看向旷长老:“师父,今天可以教我冰消骨融了吗?” 旷长老双手背在身后,眯了眯眼,沉默着摇了摇头。牧辰得到了回答,也不恼,淡定地点了点头,又抱着怀中骸骨沿着谷边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李莲花才缓缓开口:“霜夜孤啸影成双,月下沉香玉骨凉。莫非他就是漠北剑狼牧辰?” 施可人不由多看了李莲花两眼:“李少侠好见识,正是此人。可恨之前我们不知他的身份,竟然留他在岛上学习技艺,若非最后他为了学旷长老的绝学冰消骨融露了破绽,我们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又到了阮青竹的知识盲区,他拉了拉李莲花的衣袖,李莲花会意,低声对他解释道:“这个牧辰据说幼时是个狼孩,被一个牧羊女带回了部落,可那牧羊女在部落交战的时候不幸被杀,他一夜白头,持剑杀穿了战场,让两个部落为之停战,而后就带着那牧羊女的尸体不知所踪了。” “所以……他怀里的……就是那个牧羊女?”阮青竹目光复杂地看着牧辰几乎变成一个小点的背影。他还记得,那具骸骨,莹润如玉,想来必然是被人好好养护的。 第51章 美人骨2 因为天机山庄和雷火堂的人还没到达,所以阮青竹和李莲花还需要在神兵谷停留几日,施可人和施俊恒都不是闲人,能抽出时间来见两人已经是给青空骨面子了,所以是由施成文带着两人去住处安置。 施成文推开房门,将屋内环境展示给两人,略带歉意说:“我们神兵谷没有专门的客舍,所以有客人来都是住在空置的弟子房内。”那是一间双人间,虽然简朴,但至少干净整洁,阮青竹和李莲花都没有什么意见。 “不过我就住在边上的梅香院,如果有什么事,直接来找我就行。” 他指了指边上的一个小院子,那院子看上去就是普普通通的农家院,看来这神兵谷也不是苛待客人,而是人家就是这么不注重居住环境。 阮青竹毫不客气地进去转了转,不由纳闷:“你这不是叫梅香院吗?怎么连棵梅树也没有啊?” “是梅花香自苦寒来的梅花!”施成文忍不住解释,看得出他确实很喜欢这一句。可惜他父母同意他的院子叫这个,还是因为上半句。 “原来如此——那施公子不介意我们进去坐坐吧?” 阮青竹转着转着就转到了房门口,笑眯眯的开口询问。虽然在神兵谷才呆了短短半天,但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至少他见到的这一家子,似乎都是不太善于交际的。别看施可人刚开始还逗他,但通过后面的表现来看,那也不过是她需要和外面的人打交道,利用自己的优势设计的一个小桥段罢了。至于施俊恒就更不用说了,一身腱子肉,打铁比说话更简单。 只是这个施成文嘛……阮青竹眼睛转了转,带上了一点玩味,这个神兵谷的少谷主看起来,可不像他父母一样,沉迷神兵啊。 大概是没遇到过这么自来熟的人,施成文有些没反应过来:“啊?……啊!好的,二位请进……谷中弟子都是自己居住,有些乱,还请见谅。” 施成文开门将两人让进了门,领着两人往书房去。施成文的书房里满了四书五经和诗词经典,若不是还记得自己身处神兵谷,恐怕两人会以为自己误入了哪个寒窗苦读的书生的书房。 阮青竹借着喝水的动作,掩饰眼底的笑意,李莲花看的清楚,也明白他在笑什么,无奈的笑了笑,转头和施成文说话分散他的注意:“施公子的藏书,真可谓是汗牛充栋啊,实在令在下钦佩不已。” 他说这话时目光诚挚,把施成文夸了个红脸。毕竟在这神兵谷,大家都只会在意你技艺有没有进步,他读再多书,也是不务正业,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夸他。这么想着,他的胸膛都忍不住挺起了几分:“李兄见外了,叫我成文就好。我这屋子里的书可不是摆着好看的,其中半数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此话一出,两人都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表情更加取悦了施成文,他当即起身,从书架上随便抽出一本书塞到李莲花手中:“李兄不信,尽可考我!” 李莲花当然不会扫了他的兴,从善如流地挑了几页,施成文果然背的一字不差,阮青竹还起身抽了另一本,他也是倒背如流。李莲花问他的时候还翻看了一遍那本书,书上还有施成文自己的批注,可见不是死背书,而是有自己的思考的。 三人连晚饭都是在一处用的,施成文第一次遇见如此欣赏自己的才华的人,和阮青竹熟了之后两人也很聊得来,到晚上阮青竹和李莲花要回房的时候,三人已经称兄道弟不亦乐乎了。 阮青竹和李莲花转身往房间走去,月光将两人的影子照在一处,阮青竹轻声说:“这神兵谷还挺有意思的。”来历神秘的巨灵神,不爱神兵的少谷主,态度奇怪的旷长老,怀抱白骨的牧辰,短短一日就见到了这么多,这神兵谷实在是一处大戏台,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李莲花轻轻“嗯”了一声说:“不过我们就是来找他们造个小楼,等图纸定好了,咱们也差不多可以离开了。只希望这段时间,不要出什么事端吧。” 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啊,李莲花抬头看了看月亮,见是一轮白玉盘,才后知后觉已经是月中了,就问阮青竹:“阮叔去了多久了,还没回来吗?” 阮青竹想了想日子:“去了不到十天的光景吧,你没去过关外?从我们这光去就要一两个月呢,你这一想,我爹估计在去的路上打喷嚏呢。” 他也抬头看着月亮:“哇,今晚的月亮可真圆。诶,这么说,我爹不是赶不回来过中秋了?”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眼珠子一转,笑道:“不如到时候我们就驾着小楼去关外接他去!也正好试试车!” 李莲花看他想一出是一出,也跟着笑:“好啊,倒不如我们都不带银钱上路,到时候你卖唱,我出摊行医,咱们一路赚钱一路寻亲,恐怕还能赚不少。” 别说,虽然惨,但听着还挺有意思的,阮青竹都有些心动了。 两人例行运功后,就各自睡下了,因为在别人的地盘,都睡得不是很安稳,如此到天蒙蒙亮的时候,还是被外面的一阵骚乱吵醒了。 阮青竹臭着脸推开了门,外面众人齐齐看了过来,他一眼扫过去,除了最显眼的施可人,以及和昨天打扮一样的施俊恒,其他人都不认得,他皱起眉头问:“你们神兵谷还有客人不能久睡的规矩?鸡还没叫就来叫我们起床了?” 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年轻人走上前来拱手道:“阮弟,实在失礼,我们这是有些意外……” 他话还没说完,另一个打扮差不多的人就嚷嚷了起来:“成文你和他客气什么?旷长老早不失踪,晚不失踪,偏偏他们一上岛就失踪了。昨晚除了他们,岛上没有外人,你们到底把旷长老掳到哪里去了?” 李莲花在他说话时也走了出来,站在阮青竹身边听他叫嚣。阮青竹都气笑了,大清早来找他晦气,勾了勾唇角说:“是吗?我们在扬州也破过百来条人命的大案,照我的经验,一般像你这样叫的最大声的人,最是贼喊捉贼。” 那人气的脸都红了,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李莲花动了动脚,把阮青竹半掩在身后,冲施可人拱了拱手:“施谷主,青竹没有恶意。只是我们上岛的前因后果相信杜预都清楚,若是听信此人的无端揣测就怀疑我们,那神兵谷的待客之道未免太过儿戏。” 李莲花提起杜预本是想提醒施可人,不是他们主动要来的神兵谷,而是杜预推荐,他们才来的。谁知不说杜预还好,一说杜预,那人腰杆又挺直了:“杜预也不见了,你们就是和杜预串通好上岛挟持旷长老的!还不速速交出长老和那蠢货!” 杜预也失踪了?李莲花和阮青竹对视一眼,昨晚不祥的预感好像在此时应验了。 【小剧场1】 李莲花:这江湖的纷纷扰扰我已经受够了,我要退休过平淡的生活了! 阮青竹:这是什么?让我看看!哇哦,新的案件出现了! 从此,李莲花过上了比之前还要精彩的生活…… 【小剧场2】 阮青竹(一推眼镜)(指向说话的人):心机之蛙一直摸你肚子!凶手就是你! 第52章 美人骨3 屋漏偏逢连夜雨,用来形容此时的两人再合适不过。明明只是上岛谈生意的,结果却遇上了长老失踪这种大事,本来和他们也毫无关系,可带他们上岛的人也跟着失踪了。别说神兵谷的人了,阮青竹都觉得自己有点可疑。 难道真的是我绑了那什么长老? 甩了甩头把奇怪的念头甩出脑袋,阮青竹看着施可人说:“施谷主既然没有闯进来将我二人抓起来,想来也觉得这怀疑站不住脚吧。我出身扬州,初入江湖,说句不好听的,若不是杜预找上门来,我连神兵谷都没听说过,更别说那位旷长老了。昨晚我们是由成文兄带着直接到了住处,和他一直聊到晚上,回房后没有出过房门半步,绝无作案时间。” 他说自己从未听过神兵谷时,那一直嚷嚷他们可疑的年轻人很明显有话想说,而且很脏,但是被施可人拦住了。他们做生意之前,对客人也要有一些了解。 这位阮少侠的确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而他们得到消息,此人正是几个月前东海一战后销声匿迹的四顾门门主李相夷的师弟,甫一出道就力压四顾门众人,强势解散四顾门,不许任何人以李相夷的名头招摇撞骗。 虽然不清楚阮青竹是什么人,但李相夷的余威尚在,谁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他能为一个师兄与金鸳盟决战,未必不能为一个师弟来碰一碰他们神兵谷。而且有李相夷珠玉在前,这阮青竹大概也不会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思绪如此几番来回,施可人上前一步,笑着开口:“阮少侠多虑了,我自然是相信你们的,只是因为一发现长老失踪,我们就封岛了,恐怕要让二位多留几日了。放心,绝不是软禁,这岛上你们尽可行动,一旦找到长老,二位去留随意。” 她的话可以说是十分客气了,这下阮青竹也不能说什么,毕竟人家又不是关你一个,整个门派的弟子都在岛上关着呢。就算是出去参加宴席,主人家丢了东西都有权利让客人暂时不要走动呢,更何况丢了个人呢。 外面的人走了之后,两人又回了房间,对视一眼,皆是无语。阮青竹摸着下巴:“你说我以后是不是要带一本黄历出门,这长老怎么早不丢,晚不丢,偏偏这个时候丢?” 李莲花捋了捋袖子,清了清嗓子说:“我觉得不是我的问题,毕竟我以前行走江湖,都是各门派把事情报上来,从没有碰上过这种事。” 阮青竹闻弦知雅意,双臂环抱,眯着眼睛睨着李莲花:“那也不是我的问题,我在扬州活了十八年,都没听过什么黄泉客。” 李莲花被他冷眼看着,神色如常,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边喝边说:“那看来是咱们两个呆在一块的问题了?” 阮青竹抱臂沉吟半晌,然后瞬间像融化的液体一样趴在了桌子上:“那怎么办,以后江湖上不会闻我们两个色变吧?门口不会竖一个牌子,李莲花与阮青竹不得入内什么的……”他正说着,余光瞥见施成文端着一个托盘从远处走来,一下子坐了起来。 “李兄,青竹,来吃点早饭吧。我娘也是不得已,都是那个施茂,失了心智一样到处说人是凶手,说昨晚杜预来拜访过旷长老,谁知那杜预也不见了,他就来劲了,非要说你们也是同伙。” 施成文大概没听见他们之前说的话,大剌剌走了进来,将托盘放下后一屁股坐在了桌边。阮青竹上次在别人家做客吃早饭的阴影还在,不由咽了咽口水,看向托盘。但好在神兵谷的早饭看上去还是很正常的,闻起来也让人很有食欲。 “这是……肉粥和……羊肉胡饼?” 不怪阮青竹惊讶,这胡麻饼虽然早就传入中原,但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江南,却是不大流通,但转念一想,神兵谷位于岛上,吃喝都要从外面运进来,这胡饼易于保存,似乎还真是不错的选择。 “啊,说起来,这羊肉胡饼,还是施牧辰……牧辰他提出来的呢。”施成文摸了摸头,似乎想起了什么。 牧辰出身漠北,离开漠北后不知从何得知了施旷曾经为“一苇渡江”韦易江将断臂煅成了一把左手剑,让失去右臂的韦易江重回一流。为此他来到神兵谷学艺,此人的确是有些锻造天赋在身上,入谷后不过五年,就拜入施旷门下,成为他最器重的弟子。只是后来被人发现他偷藏在住处的白骨,才因品行不端被逐出神兵谷。 “额,成文兄,他偷藏白骨为什么就是品行不端啊?”阮青竹真诚发问,私藏白骨,又不是他杀的,那最多是……心性有缺,为何就被定性为品行不端,甚至到了要逐出师门的地步了呢? 闻言,施成文脸一下涨的通红,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李莲花联想到施可人看见牧辰时的神色,不由有了一个猜想,不想让阮青竹听了脏耳朵,就主动开口打断了施成文。 “咳咳,成文,不知道这位失踪的旷长老是什么人啊?” 施成文本来已经度过了纠结,透出一点猎奇的表情,准备告诉阮青竹了,被李莲花一打断,就看向了他,正对上李莲花略带不赞同的眼神,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缩起了脖子,不由咂舌,这李兄看起来温温和和的,怎么刚才的眼神那么可怕? 他到底是个聪明人,脑子略一转就明白了李莲花是不想让阮青竹知道这种龌龊事,不由在心底感慨李莲花真是关照阮青竹,得兄如此,夫复何求啊! 叹了口气,他接过李莲花的问题,向两人介绍道:“旷长老按辈分是我叔爷,是我们神兵谷目前技艺最高超的人之一,所以他的失踪很受重视,而且……”他欲言又止,脸色染上了些恐惧。 李莲花温和地笑了笑,倒了一杯水给他:“如果不方便的话,可以不用说的。” 也许是李莲花的笑安抚了他,他摇了摇头喝了口水说:“没有不方便的,只是那场面太古怪了。其实旷长老可以说是如今的神兵谷中对巨灵神研究最深入的。除了在兵器锻造方面的技艺,他最厉害的其实是傀儡制作。只是他做的傀儡,都是巨灵神的缩小版,可是今早在他的房间里,我们看见了一具,和他一模一样的傀儡。” 第53章 美人骨4 今天稍早些时候,一直随侍在施旷身边的施茂,也就是在阮青竹门口跳脚的那个年轻人,按照惯例巡视了一遍工坊之后,就要回房睡觉。因为就住在施旷对面,所以第一时间发现施旷的房间居然还亮着灯。 他们这样的工匠,白日里几乎一直在做体力活,所以吃得多,睡得香。即使施旷已经上了年纪,也没有觉少的问题,所以这灯亮得很不寻常。 施茂没有掉以轻心,上前敲了敲门,得不到回音后,第一时间叫来了住得近的弟子,一起打开了施旷的房门。只见一道黑影如箭般从几人的头顶掠过,消失在了夜幕之中。几人再望向屋内,只见施旷端坐床上,已经没了声息。 几人都吓坏了,连忙上报谷主。施可人和施俊恒也是一得到消息就赶了过去,果然看见施旷端坐榻上,神色如常,但身体冰凉,已经没了气息。两人脸色都不好看,可还不等他们再次确认,塌上的“施旷”就整个爆裂开来,其中的机关零件、棉絮等填充物和不知名的肉块溅了施俊恒一身——在那具傀儡爆开的前一秒,他冲到了施可人身边,用身体挡住了她。 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在傀儡自己爆开之前,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不是真人。而此时,这傀儡的头部还是完好无损,只有腹部整个被打开,露出里面的结构:最外层是处理得如同近似于人皮的不知名皮革,用木头做骨架,齿轮做关节,棉絮做填充,而最中间正在散发着腥臭的,是不知来源的五脏六腑。 岛上的神兵谷弟子虽然不经常出门历练,但也都是见过生死的,可眼前的场景太过诡异,任谁看见一个看上去毫无异样的人,剥开皮囊,里面装的是棉絮木骨,都会升起一种荒诞感:是只有这一个是这样的吗?我身边的人,真的是人吗? 有几个承受能力差的已经跑出去吐了,在场的弟子也忍不住彼此之间站得远了些。施茂惨白着脸,再三保证他从未见过施旷制做和真人别无二致的傀儡,最后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攀咬起了昨天得到了内门弟子的名额,破格前来拜访施旷的杜预。 昨天几人上了岛后,施可人领着阮青竹和李莲花去谈生意,后面的事情就和杜预无关了。但是凭借拉到了青空骨的生意,杜预跳过了外门,直接成为了内门弟子。因为祖上和施旷有些关系,自然是第一时间求见了施旷。施茂和其他几个弟子都说见过杜预进门,但他什么时候出来的却没人知道。 如此,杜预的确有嫌疑,或者他目击了现场,不管是什么,他们都应该找到杜预。然而杜预的弟子房并无住人痕迹,也就是说,杜预昨晚根本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这下施茂更加一口咬定,是杜预劫走了旷长老。 施可人当即下令封岛,全力搜索杜预。湖心岛并不很大,可大家几乎是把每一块地都翻出来看了,也没找到杜预。施茂就想到了和他一起上岛的两人,气势汹汹地说要搜他们的房间,还是施可人念及阮青竹是李相夷的师弟,其他人才没有冲进来。 听见这话,阮青竹瞟了一眼李莲花,略显浮夸地说:“原来我还是沾了我那师哥的光啊,没想到师哥人不在这,还能帮到我,师哥真好。” 李莲花不着痕迹的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假装喝水掩饰升腾起来的脸热。可这水一喝多吧,人就有三急,问了施成文茅房所在后,他就起身离开了。阮青竹没有人可逗,就和施成文继续聊起了他们带来的图纸。施成文虽不爱好此道,但从小耳濡目染,和阮青竹又是年纪相仿,提出的许多建议都是又实用又合阮青竹的心意。 两人相谈正欢,李莲花从外面回来,在门口站住了,看向施成文说:“成文可能联系到施谷主?我好像找到杜预了。”说完,他侧身让两人看清身后的景象。 他的身后,是面无表情的牧辰,和他脚边,生死不知的落汤鸡。 “这是杜预?”阮青竹走到他身边,并没有凑上去看,主要是看了也不认得,就不费这个功夫了。倒是施成文蹲到了落汤鸡身边,拨开乱发一看,果然是杜预,他赶紧试探脉搏,发现人还活着,才站起身看向李莲花。 “有劳李兄先照看一下,我这就去找我爹娘。” 说完,他就匆匆忙忙的离开了。这倒也不是他多信任李莲花,而是现在神兵谷已经封岛,而杜预已经被李莲花带到他面前,如果这时候他们再消失不见,那不就是不打自招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阮家在扬州经营多年,阮青竹自己还有一个班底在,总不至于为了一个旷长老,就弃之不顾了吧。 等施可人等人赶来的时候,杜预已经被安置在床上了,人还没醒,后脑勺上一个硕大的包,很明显是被人打晕了仍在水里了。牧辰发现他的时候,人已经快没了。 “有人在他身上栓了石头,他应该是自己割断了一部分就失去意识了。牧辰从水上过来,在湖里发现了他,把他救了上来。我解完手出来,看见他带着杜预蹲在岸边,就把他们带回来了。” 李莲花替牧辰向施可人解释,主要是牧辰的话太过简练。 “我上岛路过捡到他,不知道找谁,他带我来找成文。” 不能说不对,只能说十分可疑。 阮青竹一歪脑袋,奇怪道:“不是说封岛了吗?你是怎么上来的?” 乍一被人盯着,牧辰似乎很不习惯,拉了拉怀中骷髅的兜帽,硬邦邦地回道:“轻功。” 阮青竹更加惊奇,他练的婆娑步就是当世顶尖的轻功,可横渡西湖这种事,也是办不到的,他不由看向李莲花。 接收到他的目光,李莲花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婆娑步的特长是迷踪,在轻身或者跋涉方面,都有不足,他也能踏水而行,但那是凭借内力强行轻身,达到如履平地的效果,而非轻功之能。 他偏头打量牧辰,此人筋骨并非上佳,内力大概也只有他全盛时期的一半,可是再加上施成文之前说过,他不知从何得到了施旷会冰消骨融的消息,李莲花就有了一个猜测。 他捻了捻手指,并未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阮青竹看他的动作,就知道这人肯定又想到什么了,也就没有在众人面前追问。 此时,床上的杜预幽幽转醒,下意识就想坐起身来,却牵扯到脑后的大包,疼的龇牙咧嘴。施可人上前按住他:“先别动,你脑后伤的很重。你问你答,你去找旷长老后,发生了什么?” 杜预先是迷蒙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脸上表情惊恐至极,一把攥紧了施可人的手臂:“谷主!旷长老……旷长老他不是人啊!!!” 【小剧场1】 牧辰(被众人包围)(面无表情):我救人,我好,有人打他,人坏。 【小剧场2】 阮青竹(声音甜滋滋):谁家师哥这么好啊,人不在还能帮到我,哇哦,不会是我家师哥吧?! 李莲花(看着还正常,但其实已经脸热得快要爆炸了)os:师弟太会撒娇了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第54章 美人骨5 施可人微微色变,但还是安慰道:“你是说那具傀儡吗?我们已经知道了。” “傀儡…对,是傀儡…原来是傀儡啊…”杜预痴痴地重复着,松开了抓着施可人的手,好半天才眼睛才恢复神采,将自己的经历缓缓交代出来。 昨天他更换了内门弟子用的银质鲁班尺后,就去拜见了旷长老,虽然他是公输一派,旷长老是冶金一派,但到底旷长老地位超然,续上一段亲缘总归没有坏处。 他敲完门没多久,就听见里面叫进了,他推门进去时,施旷正端坐在榻上。他还以为旷长老准备就寝了,连声赔罪。 旷长老只是挥了挥手,说没事。可他的声音很奇怪,很沉闷,就像受了风寒之后瓮声瓮气的感觉,杜预一贯是个细心的,关心地问他是不是生病了,需不需要叫大夫来看看。 旷长老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声音就好了许多,说自己只是稍微有些不适,睡一觉就好了,没必要兴师动众,而后勉励了他几句,又聊到杜预的长辈。 夜色渐深,两人也聊得差不多了,杜预就很识趣地提出告辞了。只是在他作揖时,忽然听见头顶传来旷长老的声音。 “聊了这么久,你看老夫,像人吗?” 杜预仓皇抬头,最后的记忆定格在旷长老诡异的笑脸上,随之而来的是脑后的一阵剧痛,他就人事不知了。 再醒来时,是在水里被呛醒了,万幸他有随身带刻刀的习惯,勉力挣扎,才割断了大半绳索,就失去了意识。但还好他割开了部分绳索,才让他昏迷后浮到了水面上,没有被淹死。 意识昏沉之间,他好像做了无数个噩梦,梦中的旷长老或是长着一张毛绒绒的脸,或是吐着蛇信子,无一例外都是在问他,“你看我,像人吗?” 听到这,阮青竹抽了抽嘴角,好家伙,这是讨封来了啊。众人也都想到了,傀儡带来的阴影瞬间散去大半。也是,到底只是一个造物,总比神神鬼鬼的要强多了吧。 施可人的脸色也是好了一些,岛上的大夫上前为他看诊,开了些药就出去煎药了。眼下不知道杜预所说是真是假,但他身体不适,不适合继续审问也是事实,施可人做主,晚点让人将他抬到了梅香院,由施成文照看,众人的目光又回到了牧辰身上。 一个长得就很尖酸的年轻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一脸嫌恶地看着牧辰:“旷长老就是你掳走的吧!你做出那种龌龊事,还敢一次次来岛上,不就是为了让我们放松警惕,好一击得手,将旷长老掳走吗?” 听到他的声音,阮青竹才想起来这人就是早上那个施茂,他提到的龌龊事,想来就是施成文说过的,牧辰“品行不端”的由来。 他这边还在想着,施茂又接着说:“你每次自来自去也就算了,这次还带着杜预上岛,既然你能带一个杜预上来,那岂不是也能带一个旷长老下岛?”说完,他冲施可人拱手道:“谷主,此人先前已有劣迹,必是早已怀恨在心,又觊觎旷长老的绝技,才下如此毒手,还请谷主明鉴!” 施可人柳眉拧起,并未接话。虽然牧辰的嫌疑很大,但这施茂咄咄逼人,更让她恼火。而施成文明显更耐不住性子,怒声开口:“够了!施茂,事情尚未分明,你的无端揣测就能作为凭证了吗?若说觊觎冰消骨融的人,你不也是吗?你费尽心思挤走了牧辰,随侍旷长老身边,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施茂被说的脸色铁青,碍于施成文的身份不好反驳,语气生硬道:“既然少谷主要偏袒这贼人,我等也不好说什么,我们还要去找旷长老的下落,先告辞了。” 他转身离去,余下的弟子面面相觑,有几个平时就跟在他身后的也跟着一起走了。施可人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看向牧辰:“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牧辰抿紧了唇,点了点头,认真说:“他撒谎,不是我。” 又是这样……施可人深吸一口气,鼓励自己不要被这人气死,哄了自己好半天才说:“你也先不要离岛,住到梅香院去,等找到了旷长老,再说别的。” 听到不用离岛,牧辰的眼神还亮了亮,点头应下了。呼啦啦一大阵人来,又呼啦啦一大阵人走,杜预虽然找到了,但旷长老的下落还是无人知晓,又牵扯出来一个牧辰。 等施成文领着杜预和牧辰走了,房间里又只剩阮青竹和李莲花两人。阮青竹走到桌边坐下,倒了两杯水,李莲花一坐下,一杯水就推到了他面前,抬眼望去,就对上了阮青竹笑吟吟的脸。 “师哥~刚才牧辰的轻功,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莲花小课堂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李莲花挑了挑眉,整了整衣袖,端起水喝了一口,皱眉道:“太凉。” 还给他挑上了,阮青竹皮笑肉不笑地用内力把壶里的水热了热,又给他倒了一杯。李莲花也不再拿乔,将这桩江湖旧事娓娓道来。 “这天下轻功,有名有姓的不在少数,不提婆娑步,江湖中也有燕子飞,踏云步,纵云梯等,虽然都是轻身功法,但各有所长。正好施成文之前又提到了‘一苇渡江’韦易江,我才将两人联系到一起。” 韦易江也是出身漠北,但他是漠北名门正派天剑山出身,七十余年前,二十来岁的韦易江第一次下山就来到了中原,于洞庭约战当时的中原五位魁首。天剑山名气不小,而且是名门正派,虽然来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但五位魁首还是应战了。 约战当日,中原武林大半的人都到场了,却不见韦易江的身影,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奇特的笛声。 “天剑山虽以剑为名,但并非是冰冷的剑客,相反,他们的轻功名为踏歌行,韦易江修习的,正是笛中剑。” 第55章 美人骨6 因为笛身亦是剑鞘,所以声音独特。众人寻声望去,只见对岸的山上,一道人影如秋叶飘零,翩然而下,在落到水面上时足尖轻点,伴着笛声,踏歌而来。岸边众人都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因为来人实在像是漠北吹到江南的一片雪花,仿佛只要轻轻吹口气,就会让他消失不见。 他穿着雪白的衣袍,衣领上是银紫色的绒毛,更衬得他面如冠玉,俊逸非凡。他落到众人面前,像洞庭的第一场雪落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头。 一曲罢,韦易江放下笛中剑,温和一笑:“乍见洞庭美景,一时失态,还望见谅。” 那之后,虽然他也是凭借高超的剑术击败了五魁首,但留给众人印象最深的,还是他卓绝的轻功,惊人的风采,和那一曲至今在中原传唱的《梦江南》。 “等等!你是说,梦江南,是他所作?” 这涉及到了阮青竹的专业,他不由睁大眼睛问道。梦江南曲调悠扬,韵味无穷,兼有豁达和柔美,可以说是勾栏瓦舍的卖艺人必学的曲子,他今日才知道这曲子居然是个武林高手所作? “果然……我们肯定是两个话本里的人吧!这种才几十年前的事,怎么可能没有人知道并且传下来!” “咳,当然是因为当时的中原武林,被一个外来的年轻人剃了光头,太过丢人,众人都不会往外说此事啊,不过这首曲子还是被人流传了出去,但也无法考究作者了。” 这还真是……非常的掩耳盗铃呢。阮青竹正腹诽着,忽然道:“不过他这个出风头的风格,倒是和你……和我师哥很像啊,啧啧啧,洞庭湖踏歌而来,江山笑红绸一舞,横批:人前显圣!” “咳咳咳咳!你……!” 李莲花本在喝水,听他这句话,一下给呛到了。阮青竹连忙又是顺气又是呼啦毛。 “我的错我的错,你们两个全然不同,怎么会像呢,哈哈哈哈哈哈!” 他劝着劝着,还把自己劝笑了,还在心底暗暗记下了自己刚才的精彩发言,回去就写下来。 李莲花不知他的心思,看着笑得倒在桌上的人,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才在他控诉的眼神中继续说:“这就是‘一苇渡江’在中原的唯一一次记录,之后再次有关于他的事迹,就是在四十多年前,西域魔门大肆进入漠北传教,也就是被称为‘北雪渡魔’的那次大战。” 李莲花端起还热乎的水喝了一口,不出意外地对上了一双写满了无知的眼,在心里安慰自己,一旦接受了师弟是别的话本子过来的人,解释起来就完全心平气和了啊。 “这‘北雪渡魔’乃是四十年前,西域魔宗不知为何,大肆进入漠北传教,因为所行太过血腥,而且伤害的都是无辜的平民百姓,最后当时已经是天剑山掌门的韦易江出山,一人力战魔宗四大护法,用断臂为代价,枭首三人,剩下一人也是重伤不治,不久后就去世了。” 与大熙江湖武林门派林立不同,西域只有魔宗的武学允许被修习,其他武学都被禁止。也只有魔宗弟子才能修习武功,其他人若是展露武功,便会被抓起来处以极刑。究其原因,是魔宗对西域的掌控力过强,就连每一任西域国主都是由魔宗宗主自皇室中挑选出来的。 西域国人对魔宗深信不疑,而魔宗的教义便是,他们举行的仪式越血腥,手段越残忍,就越代表他们将世人的罪恶转移到自己身上,他们身化魔众,渡信众下一世得太平。因此人命在西域是最不值钱的,随便一次祭祀,都可以死掉几十甚至几百人。 当年魔宗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当时的部落上层都信了他们的教义,为此在漠北举办了许多次祭祀,而且他们还借口习武之人气血充足,更适合做祭品,让那些人诱骗了许多来漠北游历的江湖人,以及天剑山弟子。 韦易江正是因为一位师侄的失踪,才察觉到魔宗在漠北已经猖狂至此,才悍然出手。被救的人中,就有当时才二十多岁,意气风发要用脚丈量天下的施旷。当时他已经是神兵谷冶金一派的佼佼者,不知道被关押在魔宗地牢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当时他站了出来,告诉韦易江,他可以为他做一把最适合他的左手剑。 韦易江虽然已经年过五旬,但依然还是当年那个,剑挑中原之前还有心思去欣赏洞庭美景的风流才子,并没有因为当时的施旷是个无名小卒而忽视他的话,反而依他所言,将断臂交给了他,那也是冰消骨融的绝技第一次展露于人前。 施旷以韦易江的右臂骨和他的笛中剑,重铸了一把左手剑,韦易江得到剑后,孤身直入西域,在一众高手之中,取了魔宗宗主的人头。自此以后,就再无关于韦易江的传闻了。 “所以……你觉得牧辰是韦易江的传人?你之前好像说过,他第一次握剑,就杀穿了战场,让两个部落为他停战啊。可他不是狼孩吗?” “这其中缘由,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而且这也不过是我的推测罢了。” 讲完故事的李莲花老神在在地发出免责申明,阮青竹拖长音“哦——”了一声:“我懂,就跟上次一样,就硬推嘛。” 李莲花:……想反驳,但好像没什么可反驳的。 阮青竹得意地看他一眼,又好奇道:“那既然他是故人传人,为何不直接亮出身份学习冰消骨融呢?韦易江对施旷长老有救命之人,虽然施旷长老铸剑还情,但里面还有一个知遇之恩呢不是?若是神兵谷的绝学也就罢了,他自创的冰消骨融还是可以传一下的吧。” 两人讲这些旧事的同时,失踪的施旷长老房内,一道身影蓦然出现,环视了一圈,行动如常的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却只是看着,并不喝。若是此时有人推门进来,就会发现,失踪的旷长老,正好端端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 而这位旷长老在房间里时坐时站,还在房间里打了一套养身拳法。等做完这一切,他就回到了早上他们发现傀儡的地方,端坐塌上,轻声叹道:“还是……差一点啊……”说完,就合上了眼。 晚上点灯时分,巡逻的弟子换班归来,施茂用完晚饭回房,见到旷长老的房间,又亮起了灯…… 第56章 美人骨7 虽然被允许了可以在岛上自由活动,但阮青竹和李莲花还没有心大到真的满岛溜达,所以这一天的行动范围也不过是住处附近罢了,午饭还是施成文叫他们去梅香院吃的。可等到了晚饭时分,施成文却并未出现。两人都是大小伙子,不存在什么晚上不吃的情况,就一起去了梅香院。 梅香院里是从未有过的热闹,以往都是施成文一个人在里面之乎者也,可今天却接连住进了杜预和牧辰,虽然两个人一个是病号,另一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但好歹是来了两个喘气的了。 可阮青竹和李莲花一进去,看见的只有两个“嫌犯”,看守他们的人倒是不见了。不过很快他们就有了答案,几乎是他们前脚踏进梅香院,就听见粗重的喘气声由远及近,转头看去,果然是施成文正小跑过来。 他远远看见两人,就冲他们招起手来,可惜跑到跟前一口气没顺上来,歇了半天,才断断续续说:“出……出事了,旷长老……傀儡又出现了!” 他说“旷长老”的时候,阮青竹心里还咯噔了一下,心想不会找到尸体了吧,等听到傀儡出现,心又往上提了提。既然用的是机关傀儡的手段,自然是人非鬼,可岛上已经严加戒备了,此人还能找到机会出手,恐怕……是内鬼啊。李莲花揣着手等施成文喘匀了气,才问起了详情。 “刚才点灯时候,施茂回房,他就住旷长老对面,一到门口就看见旷长老的房间里又亮着灯,把他吓坏了,赶紧找了人,一起开了门,又看见一个旷长老,和之前那个一模一样,就坐在那。” “这个也爆开了?” “没有,这个还没有。但是……唉,我现在也拿不准到底是旷长老真人,还是傀儡了。” “我倒觉得没这么玄,”阮青竹双手环抱,像是想起了什么,琢磨了一会,问施成文:“你能带我们去看看那个‘旷长老’吗?” 施成文看了看两人,也没纠结多久,就决定带着两人去现场了。临走前他嘱咐牧辰:“你在这替我看着点杜预,没什么事就不要出去了。” 等走出去了一段距离,阮青竹才好奇问:“你就这么放心把他们两个人放那,不怕他们跑了?” 施成文摆了摆手:“青竹你没和牧辰相处过,他呀,再老实不过了。唉,所以我一直不相信他能做出那种事,可是他自己不解释,我也是白操心。” 而在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后,再老实不过的牧辰走到房间里,盯着杜预看了半晌,伸手点了他的睡穴,转身离开了梅香院。 而另一边,三人走的好好的,李莲花忽然捂着肚子喊疼,阮青竹一把扶住了他,皱着眉对施成文说:“恐怕是有些水土不服,他身体一向不好,还娇气得很。”说完又问李莲花:“你自己去可以吗?若是还不行就直接回屋里,不要勉强。若是好些了就来找我们。” 施成文看李莲花脸色痛苦,也着急的不行,毕竟这可是他得来不易的知音啊!听见阮青竹的安排,他连连应声:“对,李兄,你不要勉强,我晚点就带着大夫去看你。你自己能去茅房吗?要不要我们扶着你过去?” 演过了!快收一收!阮青竹借着背着施成文的角度,冲李莲花使了个眼色。李莲花会意,从阮青竹身上“虚弱”地撑起身子:“没事的成文,你们快去看看现场吧,青竹一向观察仔细,从前我们在扬州就破过大案的,这次说不定也能帮上你们的呢。” 说完,他就挥手示意两人继续往旷长老的房间去,自己则向另一个方向走了。等施成文一步三回头被阮青竹拉走了之后,李莲花的身影又出现在原地,此时他脸色除了略有些苍白,哪里还有刚才的痛苦之色。他站在原地,确认了一下方向后,就运起婆娑步向远处掠去,那是……深坑的方向。 ……………… 这天再早些时候,阮青竹和李莲花两人在住处周围散步,又一队巡逻弟子从他们面前路过的时候,阮青竹叹了今天的第十次气,像是把精气神都叹出去了,他随便捡了块石头,也不嫌脏了,直接坐了上去。 李莲花看他如此,在附近找了块石头也坐了下来,明知故问:“在湖心岛看西湖美景的机会可不多,青竹何故叹气啊?” 阮青竹睨了他一眼,伸手掐了个兰花指,启唇唱道:“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他这一嗓子,让走出去不远的巡逻队也频频回头,更别说离得近的李莲花了,他几乎是盯着他的脸,看见他脸上一瞬间泛起的愁容,仿佛深闺小姐就在自己面前向自己诉说,眼看这美景,更觉韶华流逝,青春白度。 他情不自禁拉住了阮青竹的手,阮青竹却没注意,反而灵光一闪,反握住李莲花说:“我知道我要找他们做什么兵器了!” “什么兵器?” 阮青竹松开他,站起来摆了个杜丽娘的造型问他:“你觉得我手上少了什么?” 李莲花看的戏少,但阮青竹的姿势摆的极好,他单手甩开袖中的白绸充作水袖,另一手半举过头,如同真正的闺阁少女一般垂头含羞带怯地看着他。 “是……折扇?” 阮青竹一秒收工,全然没了之前的颓丧样:“就是折扇!以前江湖上有什么厉害的折扇兵器吗,我参考参考。不过我的要好看些,我唱戏还能用呢。” “那不如我们帮帮他们,你也能早点看见你的扇子。”李莲花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阮青竹凑过去,一脸分享秘密的表情:“你知道是谁干的了?” 李莲花胸有成竹:“不知道啊。” 阮青竹:?不知道你那么牛干什么? “不过呢,很快他就会自己告诉我了。”李莲花站在岸边看着西湖,可实际上注意力都留在身后,温声给阮青竹解释:“这旷长老一出事,神兵谷就封岛了,岛上的人手就这么多,都来巡岛和找旷长老了,那原本防守严密的地方,不就有疏漏了吗?” “!你是说!” 阮青竹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剩下的话从瞪大的眼睛里流出来问李莲花,在得到肯定后,又转了几转,才把手放下来:“那这可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 第57章 美人骨8 “现在岛上虽然紧张,但施谷主安排的井井有条,想来那铁水深坑虽然防守力度少了,但也绝不会少太多,接下来,那个幕后之人,应该还会继续出招,让事态升级,让岛上陷入恐慌,才能进一步削弱各处的防守。” “而一旦防守变弱,那他就会自己出现在铁水深坑!” 阮青竹跟上了思路,眼睛亮晶晶的。李莲花点了点头,也没指出来的未必是幕后之人本人,更可能是他的一枚棋子。 “就岛上现在这个情况,要让这湖水更浑,最好的办法就是——” “……这到底是不是傀儡啊?” 耳边传来的声音打断了阮青竹的回忆,他看向端坐在床上的“旷长老”,心中大定。果然和李莲花说的一样,想要制造骚乱,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一样的地方,出现另一具傀儡。 他摸着下巴走近了两步打量这个“旷长老”,虽然已经记不清来的那天看见的旷长老长什么样,但是眼前这个傀儡做的是真的很逼真,面容完全就是真人的感觉,他看着看着,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一下他的皮肤。 连手感都和真人的很像!阮青竹还没来得及感慨,施茂眼尖地看见了他的动作,一下子冲上来抓住他的手:“你在做什么!” 众人都看向两人,阮青竹一脸无辜:“我就看看啊,我能干什么?” “‘就看看’?我分明看见你摸了一下长老!” 阮青竹嫌弃地甩开施茂的手,撸开袖子一看,被抓了一圈红,气愤的放下袖子道:“你会不会用词啊?我就戳了一下怎么叫摸他,你说的还以为我怎么他了呢。一个傀儡别说戳,我就是摸了也不过是研究一下技艺罢了。” 他这话一下子让施茂兴奋起来了:“好啊,我们朝夕相处的都分不清是真人还是傀儡,你就见了长老一面,就信誓旦旦说是傀儡?我看就是你做的这些事吧。” 话音一落,阮青竹明显感觉周围有几个弟子看自己的眼神都带上了审视,不由冷笑一声:“还亏你们是一群工匠呢,连这么大的狗味都没闻到吗?” “狗……狗味?狗味和这是傀儡有什么关系?”大概是阮青竹的底气太足,连咄咄逼人的施茂都忍不住弱气了几分。 “如此逼真的傀儡我的确没有见过,但是我在扬州见过一位傀儡戏手艺人,他的傀儡就以制作精美,触之如生人闻名。而触之如生人,一是因为他的傀儡有注水的地方,可以注入温水,使傀儡摸着温热,二就是因为他制作傀儡用的,是一种北地犬的皮制成的皮革。那种北地犬毛短而稠密,摸着就很像人的皮肤。我一走近这个房间就闻到了一股狗味,刚才摸过之后就更加确认了。” 见众人还是半信半疑,阮青竹不耐地抱臂道:“最好的验证方法不就是在它爆开之前剖开吗?如果不是就给人家缝回去,如果是那他的肚子里不是有什么肉块么,不抓紧处理掉要等他臭掉吗?” 施成文适时上前一步,对施可人说:“娘,我觉得青竹说的对,就算是旷长老在这,也不希望一个顶着他的脸的傀儡把我们给难住吧。” 施可人闭了闭眼,转身让人送了一套刀具来,亲自上手准备剖开“旷长老”,施俊恒上前想要替她动手,却被施可人推开了。不管怎么说,她才是谷主,若是在这人心浮动的时候露了怯,底下的弟子不是要更害怕了。 她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旷长老”的衣袖,刻刀轻轻划开那层皮肤。 没有血流出来。 李莲花看着眼前的人一时有些麻爪。他走到深坑工坊旁边,想了想还是扯了块布遮住了脸,却没想到会在巨灵神脚下遇到一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还不等他说什么,那人就从背后抽出一把长满了奇怪黑纹的剑,向他刺来。 李莲花以婆娑步避开他的剑招,而此人的剑法和身法也都是不俗,李莲花被逼的一退再退,最后勉强以双指夹住剑尖,压低声音道:“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你们的计划已经暴露,没必要再继续了。” 黑衣人一顿,并不作答,用力从李莲花手中所抽出剑身,再刺出一剑。李莲花矮身躲过,自腰间抽出吻颈,反身撩剑。黑衣人招式虽然精妙,但明显实战经验不足,或者说,与高手对战的经验不足,一下没反应过来,被李莲花割破了衣袍。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回剑应对。吻颈与那黑纹剑几番交错,吻颈泛起幽幽的蓝光,剑身清吟,李莲花瞳孔一缩,看见那把黑纹剑上的纹路如同蜕皮一样缓缓脱落,露出一把非金非木,莹润如玉的剑身。 那黑衣人也是一愣,似乎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可随着黑纹褪尽,那玉剑也发出清吟,似乎在应和吻颈,李莲花目光一凝。明明黑衣人还是那一个,可他总觉得……换了一个对手一般。 其实他的感觉没有出错,黑衣人此时也是满心惊慌,因为自此那黑纹开始消褪,手上的剑就有了一种不受控制的感觉,等玉剑露出真容,他更是有了一种被这把剑操控的感觉。这把剑带动着他的身体用出那些招式,都是他在那本秘籍上看见的,但此时由这把剑来施展,就好像真品和赝品的区别一样明显。 李莲花不知道他的情况,虽然心里奇怪,但眼前的剑术高手更让他见猎心喜,越是过招,越是能感觉对方的剑法之精妙,他的眼睛越来越亮,眉宇间透出李相夷的风采。吻颈和玉剑都回应了他的战意,两声音色不同,但同样清越的剑吟响起,然后是两剑相接,一次次的碰撞。 黑衣人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时间已经拖得太久,他不能再继续和李莲花打下去了。思及此,他定了定神,终于从玉剑中抢过了身体的控制权,受了李莲花一剑后,借着这一剑的力,飞身攀上巨灵神,几下纵越就不见了身影。 李莲花持剑而立,闭眼不动如山,过了许久,他周身一荡,再睁开眼,眸中黑白分明仿佛被清水洗涤一净。见人已经跑了,他也收起了吻颈,提起婆娑步向深坑外掠去。毕竟他本来也不是为了抓住这个人,而且要是被撞见他现在在这里,也不好解释嘛。 【小剧场】 李莲花:好剑招!再来! 玉剑:(厉害!再来) 小黑:呜呜呜我不想再来啊!!! 第58章 美人骨9 而另一边,施可人亲自动手,割开皮肤后露出的不是血肉,而是棉絮,证实再次出现的是傀儡而非旷长老本人后就松了一口气,准备收起工具。 阮青竹一皱眉:“施谷主为何不继续?” “继续?”施可人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是傀儡,还有什么要继续的?” “当然是剖开肚子啊,”阮青竹上前一步:“难道施谷主不怕这具傀儡也和之前那具一样爆开吗?或者说,你不想知道这傀儡为何会自爆吗?” 闻言,施可人眼中闪过恍然,上次傀儡在她面前爆开太过突然,阮青竹此时提起,她才反应过来,这说到底只是一副傀儡,应该是有什么机关才会让它自己爆开。上次那具傀儡内部已经乱成一团,没有什么线索了,但这次这个……说不定可以保下来。 再看向人偶时,施可人的眼睛都亮了,捏紧了刀,重新俯下身,掀开了傀儡的衣摆。大概是觉得不论分不分得清真假,也不会有人掀开衣服查看,躯干部分的处理明显没有露在外面的部分处理得逼真,显露出了那种北地犬的皮毛花纹。 施可人的手很稳,一刀下去就剖开了表层的皮革,露出底下白花花的棉絮,而后,微弱但清晰的“咔哒咔哒”的声就传入众人的耳中,循声望去,一个精巧的机关镶嵌应该是心脏的位置,正在自己转动着。 咔哒咔哒—— “这是什么?” 施成文吓得心脏都停了一拍,冷汗都滴下来了,斜眼看去,就看见李莲花若无其事的样子,才松了一口气,抱怨道:“李兄,你知不知道,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 李莲花干笑两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问一遍:“那是什么?” “好像是一种机关。”我也不知道啊!我又没凑上去看!施成文在心里吐槽,嘴上只能干巴巴地说道。 好在李莲花也反应过来自己是问错人了,又很不见外的挤开前面的人,走到了阮青竹身边。 听见动静,阮青竹抬眼看了一下,发现李莲花出去一趟,气色都好了不少,旋即反应过来,他大概是跟人动手了,轻皱了下眉问:“怎么样?” 听见他的话,李莲花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水土不服的人设,连忙手握拳轻咳了两声:“无事,好多了,发现什么了?” 阮青竹摊了摊手:“来了就光折腾这个了,哪有空看别的,要不你去看看?” 他也很无奈啊,谁知道李莲花那里结束的那么快,而施可人这里却磨磨蹭蹭的,明明还打算在李莲花来之前大展身手,发现蛛丝马迹,抓到幕后真凶的…… 看出他心中所想,李莲花拍了拍他的头:“不着急,先看看这是什么。” “是火油!” 他们说话间一直埋首研究的施可人忽然直起身,一脸严肃道。施俊恒的脸皮也紧了紧,上前一步走到施可人身边,看向那颗“心脏”。 那是一个拳头大的由齿轮构成的球状物,正兀自转动,只有在某个间隙,才会露出最中心空间里悬着的一颗小小的珠子,那珠子一半是澄澈透明的液体,另一半却是一种漆黑粘稠的液体,两种空间不停轮换。因为和雷火堂素来有旧,施可人一眼就认出来,这漆黑的液体正是雷火堂的火油。 这火油是雷火堂从煤石中提炼出来的,一般被他们加在自己的暗器中,出手时用他们的独门内功引爆,杀伤力巨大。只是这火油产量不足,雷火门暗器虽强,但也不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武林,所以一向和天机山庄、神兵谷、万兽门交好,几个自保能力稍差的门派抱成一团,江湖上也没有人愿意来啃这块硬石头。 “是火油,之前那个也是。”施俊恒也察看了一番,皱着眉道。其实火油燃烧是有味道的,但这傀儡内部,又是腥臭腐烂的肉块,又是隔了一层棉絮,爆开之后这味道就不明显了。而更让人头疼的是,眼前这个齿轮球还在转动,不知何时就会爆开。 两人正烦恼着,一只修长的手忽然出现在视野里,只见那只手凭空一勾,那齿轮球其中一层忽然就卡住不动了,整个球的转动都慢了下来。阮青竹俯下身去,瞪大眼睛看他勾起的手指,惊呼道:“竟然是根……线?是冰蚕丝丝线!?” 他连忙直起身来,扯着自己的袖子,反复确认自己的白绸没有抽丝。施可人伸手摸上了李莲花的手,才在他指间感受到了一根丝线,而且拉力很大,那个齿轮球还在努力收回这根丝线。 李莲花顺势松了手,将丝线交给施可人,自己又在另外几个方向勾了勾,阮青竹看得分明,分别是对应四肢和头颅的,不由开口:“这不就是傀儡戏?” 是了,眼前这个真人一般的傀儡,也不过是一具用来做戏的傀儡而已,而他们这些人,到底是戏中的傀儡,还是戏外的观众呢?一时间,众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有几个人忍不住抬头看,生怕会看见一张脸正在空中俯视着众人。 而此时,那个可以看见内部空间的间隙更大了,包裹着火油的那颗球也肉眼可见地变形了,施可人脸色微变,已经想到这齿轮球的作用:将这些冰蚕线慢慢收紧,直到收不动了,绷紧的冰蚕丝就会将装有火油的小球勒断,让火油洒在这齿轮球和冰蚕线上。 而点燃这火油的……施可人看着那一半澄澈的液体,不由一惊:“是西域的不灭泉?” “不灭泉?” “西域有一口地泉,从不干涸,也没有人和动物会去饮用,因为它涌出来的明明是水,却终年燃烧,不论用什么容器承装都不停歇,只有将其装入密封的容器中,才能保存,而且一旦取出,又会重新燃烧,直到干涸。” “这‘心脏’将丝线全都收拢,然后一把火连着一起烧的精光,棉絮既能减弱齿轮的声音,又能吸收火油燃烧的味道,加上内脏的味道,一旦爆开,留下来的就只会是一具诡异的傀儡。” 施可人都有些佩服这幕后之人了,可转念一想,又心事重重。如此环环相扣的设计,总不可能只是为了让他们陷入恐慌吧,这幕后之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59章 美人骨10 施可人从腰间抽出一把柳叶小刀,小心地探入齿轮球中间的空洞,四处试探着,终于割断了那颗小球周围的几根肉眼看不见的冰蚕线。原本悬于空中的火油小球骤然失去助力,就要落在内壁上,施可人眼疾手快,手腕轻动,以刀面接住了小球,一挑就将之带了出来。 在场众人都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施俊恒将火油小球和齿轮球都收了下去,榻上那具被开了膛的傀儡依旧端坐着,令人不寒而栗。 李莲花看了看傀儡,又看了看四周,闲庭信步地在屋里走了起来。施茂大概就是个天生见不得人闲着的,看他如此闲散地在施旷长老的屋子里走动,又皱起了眉:“这位……李先生,没有人教过你非礼勿动吗?这可是旷长老的屋子,说不定哪里就有什么珍贵材料,碰坏了你赔得起吗?” 被他夹枪夹棒的人转头露出无辜的表情:“我可什么都没动啊,难道施旷长老的屋子里有什么只用眼睛看就能触发的机关吗?还是……有什么一定要被人看到的机关呢?” 他说后半句的时候,施茂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唇,李莲花见了,露出了一个温良的笑,一步一步走到了门口,看向施成文开口道:“成文啊,我记性不太好,第一次发现傀儡的场景,你还能再和我说一遍吗?” 被点名的施成文一头雾水,眼神一转,就看见了一个眼熟的人,立马伸手点了点他说:“施屿,你那天不是和施茂一起最早看见傀儡的人吗?还记得当时是什么情况吗?” 被点名的人是个肌肉隆起的壮硕男子,却生了一张书生脸,十分白净,骤然被众人盯着看,整个脸都成了一种很可口的粉红色,一边回忆一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那天白天请教了旷长老一个问题,旷长老点拨了我一下,所以我就……回的比较晚,到房门口的时候,被……被施茂拉着来旷长老门口了。” 施屿和是旷长老是堂房亲戚,正经的本家,从小就在岛上抡锤子了,别看长得像个书生,实际上一丁点圣贤书也读不进去,虽然长得魁梧,但一被人盯着就容易害羞。但是他很能定下性去钻研技术,因此在神兵谷的年轻一代中也是佼佼者。 最近他也是被一个问题困扰了很久,才红着脸去问他的叔爷,也就是旷长老。旷长老不愧是神兵谷现在资历最深的人,只听他讲就明白他在研究什么,还能就此推演,给了他一个新的方向。 得到点拨的施屿如获至宝,和施旷道过谢后就回去埋头研究了,如果不是肚里打雷,他恐怕要一口气把问题研究透。但一下午的试验已经让他受益匪浅,随便对付了一口就准备回屋将今天的收获整理出来,明天继续。 可刚走到门口,就被人从后面拍了一巴掌,他差点就一个过肩摔了,但回头一看,发现是一脸着急的施茂。 “我刚巡逻回来,看见旷长老屋子里还亮着灯,你去找他了吗?” 施茂上来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问,把施屿都弄迷糊了,弱弱地回答:“没……没有啊,我是中午找的他,下午……没见过。” 然后他就被施茂拉着,往叔爷的房间跑去了,路上又遇到了刚放完水的陈墨,见他们两个匆匆忙忙的,询问了缘由后,也跟了上去。 人群中,陈墨点了点头,接过他的话茬继续说:“我们到了长老的门口,看见灯果然开着,施茂上前敲了门,也没人应。旷长老也是习武之人,不可能如此不警觉,所以我们就决定破门而入了。” 普普通通的木门在三个成日干活的男人面前,脆弱的像张纸一样,可门一开,一道黑影就从他们头上掠过,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三人都不擅长轻功,只好放弃去追,赶紧进屋查看,就见到那具傀儡坐在榻上的场景了。 两人说话时,李莲花只是仔细听着,手指慢慢捻动。虽然只是一天前的事,但想让两人把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也不太可能,但是……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木门,这些就足够了。 他抿了抿嘴,笑得纯良,看向施茂,好奇地问:“施茂兄住得离旷长老是最近的?” 施茂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觉得他明知故问,不耐道:“那是自然,长老虽然内力深厚,但毕竟上了年纪,总要有人在身边随侍。可惜牧辰自甘堕落,如今只剩我一个人陪在长老身边了,我就住在对面那个屋子里。” 他说到牧辰的时候,脸上露出夸张的可惜,混合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那平时你进旷长老的房间,也需要找人作证吗?” 李莲花冷不丁开口,打断了他的嘲讽。 施茂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一样跳了起来:“什么作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还能是我把旷长老掳走的吗?” “为什么不能是你呢?你每日随侍旷长老,连牧辰都要挤走,为何会因为一盏灯,就跑到外面去找住的并不近的施屿?” “我!我那是因为担心是施屿来找长老,有要事相商,我听了去不好。而且什么叫我把牧辰挤走,明明是牧辰自甘堕落!呵,我看你就是和牧辰是一伙的,想要冤枉了我,好让他重回神兵谷吗?他做梦!” 施茂的脸都涨红了,平日几个跟着他的人都用不善的目光看向李莲花,施可人也目光沉沉地看向他,毕竟牧辰和那具骷髅的事,是众人一起撞破的,她现在想起,还是忍不住作呕。 “你说的自甘堕落,不会是指他对那具骷髅上下其手,做淫秽之事吧?” 施茂脸上厌恶之色更重:“你一个刚上岛的人都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站在榻边的阮青竹却是目露思索之色,他只见过那具骷髅一次,可那具骷髅……莹润如玉,几乎是在微微泛着白光。即使他没见过,也知道若是普通的白骨是绝不可能有如此光华,必定是还活着的人十分珍之爱之,用了特殊的方式养护,才能如此。 而牧辰那日小心地给怀中骷髅带上兜帽,宛如对待一个面容有缺的活着的少女一般。这样的人,他真的会那么对待那具骷髅吗? 第60章 美人骨11 从有记忆开始,他就是族群中的异类。没有锋利到可以撕开猎物喉咙的尖牙利爪,没有可以保护自己的毛发。生来就白的他在灰狼族群里就像是误入狼群的羔羊。一直保护着他的母狼在再次怀孕后,也把他抛到了脑后。狼群制度森严,他永远是最后一个进食,轮到他的只有一些残羹冷炙,恶性循环之下,他更加瘦弱。 那年冬天格外的冷,狼群也很难找到猎物,有时已经轮不到他进食了,但他还是靠着吃草根苟活着。在几头老狼接二连三饿死后,头狼决定,去偷人类放牧的羊。 草原上的生物都知道,那种两只脚行走的动物,只有一个的时候很弱小,但如果有许多,就会很可怕。而且会用可怕的工具,很危险。如果不是逼不得已,头狼也不会选择接近两只脚的聚居地。 一开始很顺利,那些被人驯养的羊,根本没有在野外时的警觉性,饥肠辘辘的狼群进入了羊圈,尽情释放这几日的压抑,那些白白软软的羊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咬断了喉咙。几头捕猎主力几乎每狼一羊,饿的眼睛都绿了的狼无暇再顾及什么场合,什么进食顺序,当场就埋头咬开了羊的肚子,吃起了柔软温热的内脏。 头狼是唯一还清醒的狼,可是他不能出声,只能用肢体催促狼群尽快离开。牧辰虽然也被要求一起出来,但并不被允许参与捕猎,因为他无法一击毙命,会影响狩猎行动。 但牧羊人也不是吃素的,牧羊犬很快就闻到了血腥味,一边狂吠提醒牧羊人,一边朝着狼群奔袭而来。被打扰进食的饿狼自然不会放弃已经到嘴的猎物,一场激战无可避免。狼群常年一起狩猎,行动之间井然有序,而牧羊犬则经受过系统的训练,而且在牧民家吃得好睡得好,比大部分的狼强壮。 双方僵持不下,头狼已有退意,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两只脚还没有出现,他们没有胜算。可牧羊人又怎么可能在财产受到损伤的时候还拖拖拉拉,已经持弓站在不远处,瞄准了头狼。 箭出,沉闷的入肉声响起,却是头狼身边的另一匹瘦狼,在扑咬牧羊犬时,无意间当了头狼的挡箭牌。 “嗷呜——” 头狼发出撤退的讯号,聚集地里也亮起了火把,由远及近,藏在暗处的牧辰动了动身体,瞄准了一头已经被吃了一半的羊,准备将其偷走,带回狼群,可还不等他动作,就感觉有什么顶在了他的头顶。 “别动哦,不然的话,我可就要动手了。” 身上传来两只脚的声音,牧辰听不懂她说的什么,只是下意识想,这声音可真好听,他听过草原上的风,听过溪涧的水,听过高悬的月,听过初生的狼,却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但头顶的刺痛把他唤醒,他不敢动,僵硬着身体,直到一双奇怪的脚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听见“咦”的一声,他面前忽然出现一张脸。 牧辰的呼吸一下子停止了,在他面前的,是一张以人类目光来看,只算得上清秀的脸,可在牧辰眼里,却是最美好的事物。 她有着健康的肤色,棕色的大眼睛透着惊奇,双颊上是健康的红色,她……她长得和我一样! 牧辰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我明明是狼,怎么会和两只脚长得一样呢?他偷偷地打量着眼前的两只脚,反复对比着两人的异同。 她的前脚和我也是一样的,可是她不会用前脚走路。她的后脚上长着奇怪的皮毛,身上也长着奇怪的皮毛,她头上的毛长得好奇怪……越是对比,牧辰的表情越是沮丧。果然,他只是一匹奇怪的狼,怎么会和两只脚是同类呢。 生活在兽群里的少年实在太好懂了,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那玛仁看着看着就笑了。牧辰呆呆的看着那个笑容,忍不住也学着她的样子,扯起了嘴角,露出了一个称得上难看的笑容,可那玛仁毫不嫌弃,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就像摸一只小羊羔。在她眼里,身无寸缕,皮肤白皙的牧辰,就是一只流落在狼群的小羊羔。 “嗷呜——” 头狼的声音再次响起,牧辰目光一凝,趁机撞开了那玛仁,叼起那头被吃了一半的羊,越过地上的狼尸,朝着离去的狼群奔去。 牧羊人本想搭弓射箭,一只手从旁边伸了出来阻止了他。 “那玛仁,怎么了?” “爹爹,那是一个人呢。” “什么?……狼孩吗?” 草原人与狼为邻,自然也听说过类似的故事,只是没想到会亲眼见证。狼孩的出现对部落来说也许是件好事,只要能教会狼孩说人话,那狼孩既能与人沟通,又能与狼沟通,那么他们只需要付出适量的肉食,就能获得不错的战力。 牧羊人想着,高兴地拍了拍那玛仁的肩膀:“好样的,那玛仁,如果还能见到他,一定要想办法把他留下。” 那玛仁是个聪明的姑娘,猜到了父亲的意思,手指绕着其中一根小辫子,笑着点了点头。 作为带了猎物回来的狼,牧辰得到了头狼的亲近,如果在之前,他可能会视为殊荣,可是不知怎么,那玛仁的脸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在头狼凑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躲了躲。头狼没有勉强,只是定定地看了看他,就去进食了。 那个冬天很难熬,但狼群还是熬过来了,而且没有再死一只狼,因为那天之后,牧辰总是会在夜晚趁着和头狼出去狩猎的机会,偷偷离开族群,去找那玛仁。 一开始他只是离得很远,看着那玛仁的一举一动。看那玛仁像牧羊人一样用着奇怪的工具,把那个工具拉的弯弯的,就有一根木棍飞出去,将一只路过的兔子洞穿了。可那玛仁没有去捡那只兔子,在她离开后,牧辰轻手轻脚过去将死兔子捡了起来,带回了狼群。 这样的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有时是兔子,有时是田鼠,有时候那玛仁还会把自己带来的吃喝落下,牧辰也偷偷尝过,很奇怪的味道,和狼群吃的不一样,但是他很喜欢。 直到那一夜,那玛仁坐在溪水边拨弄她头上的毛,不知怎么就变得和他一样了,接着她一件件地剥开身上的皮毛,露出和牧辰一样的身体。天上是闪耀的群星,水中是倒映的星梦,可云月也失色,清风也无声,天地间只剩那玛仁洁白的身躯在舞动。 她是我的同类,我……不是孤身一人了…… 第61章 美人骨12 那玛仁,草原上的明月,月光也格外偏爱她,笼在她身上,像是一层轻烟,或是一层轻纱。牧辰看得痴了,连那玛仁什么时候涉水过来,在水中像一轮明月,看着他笑。 “啊,是小狼崽啊。” 她的声音很好听,说的是他听不懂的话,可牧辰却莫名难受,他看着那玛仁,后腿发力,第一次让前爪一起抬离了地面——把自己变成了两只脚的样子。 人总是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走。此时天地之间,月轮之下,一对少男少女坦诚相见,却不带任何旖旎,倒像是两只走失的动物,在确认自己的同类。 成了两只脚之后,还能回到狼群吗?牧辰回到狼群后,久久不能入睡。那是一只狼第一次失眠,因为他有了一个人的灵魂。 那日之后,牧辰再来时,离那玛仁越来越近了,近到那玛仁可以跟他说话,即使没有回应,她也说的很开心,或者说,正是因为牧辰听不懂她的话,她才可以尽情的说。说自大的哥哥,眼里只有哥哥的父亲,永远低着头的母亲,想要迎娶她做小夫人的部落主。 “公狼也会这样吗?整日喝的醉醺醺的,喝醉了就看谁都不顺眼,但其实还是知道的,其他人都惹不起,只有帐篷里的女人打了是没事的。公狼也会这样对母狼吗?” 牧辰听不懂,牧辰只觉得耳朵痒痒,用前爪挠了挠。 那玛仁是个聪明的姑娘,她早就发现这只聪明的小狼已经能听懂大部分她说的话了,可还是爱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小狼啊,我给你起个名字吧。我的名字,意思是草原上的明月。你总是晚上来见我,像牧羊人一样放牧星辰,不如就叫你……牧辰吧。” 那一瞬间,牧辰听见什么碎裂的声音,或是什么破土而出的声音,在很久以后,他被追杀逃离漠北,夜晚枕在草地上的时候,忽然明白了,那是一个名为牧辰的人类灵魂,从他的躯壳中长出来的声音。 后来,这个部落多了一个名叫牧辰的少年,得到了一支奇兵,接二连三地吞并了周围的几个小部落。因为牧辰永远都守护在那玛仁身边,那个部落主也不再打那玛仁的主意。毕竟比起一个女人,能够驱使狼群的人更加重要。 因为扩张的过于迅速和轻易,安定了几年后,部落主就膨胀得去挑衅了一个曾经辉煌过的部落,恰好,对方也觊觎着这块新长起来的肥肉。两个部落如同两只猛兽,撕咬着对方,就像那一夜的狼群和牧羊犬。 那玛仁是个聪明的姑娘,她看出部落毫无胜算,作为前锋的牧辰和他的狼群都会被搅成肉泥。可她又不够聪明,她没有读过书,没有名师教导,没有参议战事的权力,只能眼看着部落被血与火染透。 当刀锋洞穿那玛仁的身体时,牧辰眼中的月亮坠落了。他从身边一具尸体上捡了一把剑,不太熟练地用出了狼穴深处一本残破书籍上的招式。一人一剑,杀破了两个部落的胆,在草原游荡了几年后,带着那玛仁的骨头来到了书中提到过的神兵谷。 这是他唯一的同类,所以他们要永远在一起,永远不会分开。 这是牧辰从没和任何人说过的故事,他不爱说话。狼群交流从不仅仅依靠叫声,但他成了两只脚,两只脚喜欢用别的动物的皮毛伪装自己,从中诞生了阴谋、谎言和背叛。 “正是因为这件事在岛上人尽皆知,甚至连我们这样刚刚上岛的人都知道,才奇怪不是吗?这件事明明应该是难以启齿,讳莫如深的,却在短短几个月如此沸沸扬扬。牧辰拜师已经七年,你与他也同住了三年之久,可白骨一事却发生地如此迅速,如此的不可辩驳,难道真的没有隐情吗?” 李莲花声音很轻,却让施茂咬紧了牙根,许久才挤出来一句:“不过是巧合,你想的太多了。” 李莲花好脾气地笑了笑,转而看向施屿:“施屿兄可还记得那日的黑影是什么样子?” 施屿略微回忆了一下,有些窘迫地说:“其实我也没看太清,长老的屋子里虽然有灯,但是床头那盏,门口这里照不太清楚。只是那个黑影速度极快,像箭一样,想来是个轻功高手吧。” “说不定就是牧辰呢,他能用轻功上岛,还喜欢给他那个骷髅穿一身黑,他自己穿成那样也不奇怪吧。” 施茂状似无意地说,话里话外引着众人去怀疑牧辰。 李莲花却是走到了门边,看了半晌,轻笑一声:“原来如此。” 他转身看向施屿:“你说那个黑影快得像箭一样,也许那真的是一支箭呢。”说着,他抬起手,指向了木门的顶部。施可人捅了捅施俊恒,他当即会意,走上前去查看。 只见那木门顶部蒙了一层灰尘,有几处经年累月的划痕,可李莲花手指着的一处,有一条明显更深,更新的划痕,只是这划痕极细,若不是眼力过人,也不会注意到。 就站在李莲花跟前的施茂自然也看见了,下意识双臂环抱,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门上有些划痕又是什么稀奇事?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黑影就是黑影,怎么可能是箭呢?” “可是如果有一个机关呢?有人用冰蚕线连接了一个机关,只要打开房门,就能触动黑袍里的支撑像箭一样射出去,就像一个轻功卓绝的人冲出房门一样。” 说着,他走到了门外张望,施旷的房间和施茂的在同一个院子,施旷的房间自然是主院,施茂住在他的左手边,院外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若是晚上,那必然是黑漆漆的一团,也难怪他们看不见那道黑影了。 李莲花继续走着,果然在大门左边的廊柱和拐角处的廊柱,以及施茂房门口的廊柱上都发现了同样的,极为细窄的划痕,若是不仔细看就会忽略掉。施俊恒看着这几处划痕,也在心里略略想了一下这个机关,发现确实是可行的,当即盯紧了施茂。 “你每日随侍施旷长老身边,如果长老失踪,你自然难辞其咎,但如果有人为你作证,有人从长老的房间里出来,而岛上恰好又有一个有动机的牧辰,和几个外来人,那你的嫌疑的确会大大减小啊。” 阮青竹摸了摸下巴,故作恍然道。这人一上来就到处攀咬别人,但他总觉得他还不足以做背后那个一环扣一环的幕后之人,不过嘛……既然他这么爱冤枉别人,就让他也尝尝百口莫辩的滋味吧。 第62章 美人骨13 而在众人的目光之中,施茂脸色几经挣扎,最终放下了双臂,扯起嘴角:“呵,真倒霉,偏偏这次来岛上的有你这么个聪明人,可真是老天爷不帮我啊。” 他一直吊着的眉梢稍稍放松,整个人没了之前的攻击性,看起来甚至还有些憨厚。阮青竹不禁咂舌,多看了他几眼,细细琢磨,希望能把这能改变面相的演技融入到自己的表演里。 “不过你们找到我也无济于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们抓到我一个螳螂而已,施旷长老在哪我也不知道。” 施茂无视众人走到门口推开了房门,将空荡荡的房间暴露在众人眼前。施茂的房间和李莲花他们的房间一样,有两张床,只是其中一张床明显没有生活痕迹,应该是牧辰曾经住过的地方。 李莲花没有跟着走进来,捻了捻手指,想着施茂的话。他一开始猜测,是施茂和牧辰合谋,表面装作不和,实际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故意将明显的牧辰推出来吸引众人视线,为暗处的施茂从施旷口中得知冰消骨溶绝技的秘密。 可如果是他们,没必要再推出第二具傀儡,铁水深坑出现的黑衣人也印证了他的新猜测,有人借着施茂对施旷长老下手的机会,也进行了自己的计划。 施茂走到靠近他床的墙边,抬手在几处按了下去,那面墙就豁然打开,变成了一扇门。从门里进去,竟然是一个小小的密室。 施可人略一想正屋的布局,就想起来,这个位置,明明应该是施旷长老的书房,而这里应该是一整墙的书架。 “旷长老总爱守着巨灵神,就算是画图查资料,也一般都直接在工坊解决,有时十天半个月都不回来住。他的房间,包括这间书房都是我在打扫,想做点手脚,轻而易举。” 他虽然不是专研建筑的,但在神兵谷,能随侍在一位长老身边,靠的可不是溜须拍马,正相反,如果没有足够的技艺,是根本不能完成长老布置的工作的。在自己的房间做一个墙面门,推进书架隔出一个密室,同时利用线条,让书房看起来并没有变小,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他虽然也姓施,但其实和神兵谷施家没什么血缘关系,他只是杭州城的一个小乞丐,因为铁匠铺老板心软,成了一个学徒,一步步爬到了如今的位置,可让他一路上前的是他对铁匠技艺的热爱,他爱每一次挥锤的感觉,让他忘记自己曾经的弱小。 对施旷长老,他也是又崇拜,又敬佩,以随侍旷长老为荣。可七年前,他收下了来路不明的牧辰,有一次,他不小心听见两人说到冰消骨溶。他去查了典籍才知道,那是施旷长老年轻时自创的绝技,他追随长老的时间明明比牧辰更久,为什么他却不知道长老的绝技? 那成了他的执念,在牧辰也成了随侍之后,在两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久之后,酿造成了苦涩的恶果。 在发现牧辰藏着一具骷髅,并且定期会用腥臭的白浊液体在上面涂抹之后,他选择了带着人破门而入,把他说成世界上最不堪的人。 他还记得越过人群,看见站在人群之外的旷长老失望的眼神。失望吧,你看重的弟子,不过是个卑劣龌龊的小人! 牧辰离开后,他旁敲侧击地问施旷长老,自己能不能学冰消骨溶,没想到却被长老一口否定了。 “茂儿,你有自己的路,冰消骨溶,不适合你,你不要再问了。” 多可笑,即使只剩自己一个人,即使另一个人声名狼藉龌龊不堪,他也不想传授给自己吗?那就……让他只能和自己一个人说话,只能看见自己一个人吧,这样,他总会说出来了吧…… 众人都看着施茂和那个突然出现的密室时,李莲花却走到了牧辰的床边。明明是在一个房间里,可一边整洁有序,另一边却落满了灰尘,可见施茂也是厌恶极了牧辰,连保持基本的体面都不想。 从凌乱的床铺可以看出主人走的时候很匆忙,靛色的被套有一角不知染上了什么,被洇得近似黑色,李莲花捏着被角,凑到鼻尖闻了一下,很奇怪的香味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腥味。 “这是骨香?” 阮青竹也凑上来闻了闻,疑惑开口。 “什么骨香?是什么香料吗?” 阮青竹摇了摇头:“不是啊,是我在牧辰出现的时候在他身上闻见的,因为味道很怪,一般也没有人会用来做熏香吧?我之前又没闻见过,还以为是死人骨头的香味呢。你听说过吗?有的地方会用死人骨头做香粉哦。” 李莲花捻了捻手指,正要说话,余光却发现床体靠墙的缝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两人一个搬床,一个拿东西,最后取出一个写着几行小字的字团。 “‘鱼髓胶三分,榆树胶一分,冬雪两分……’后面看不清了,这是什么?” 阮青竹展开了纸团,努力辨认其上模糊不清的字迹,可最后几行字已经完全看不清了。 李莲花接过纸团,一字一句推演其中的东西,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知道这是什么了。 “这是……一张配方!” 他几乎是喊出声来,正在查看密室的人,质问施茂的人,讨论施茂的结局的人,被控制住的施茂,一时间都看向了他。 “这是一张配方……成文,牧辰是每天都会来问旷长老能不能传授他冰消骨融吗?” 施成文想了想说:“那倒是没有,一般都会隔几天才来。” “那他每次来问,施旷长老都是什么反应?” 施成文若有所悟,努力回忆,最后发现——每次牧辰问完后,旷长老总是沉默,直到施茂跳脚,把他赶走,可唯有那一次,李莲花和阮青竹上岛看见的那一次,旷长老对着牧辰摇了摇头。 一股凉意从脚后跟一路窜到了头顶,施成文咽了咽口水:“是……是旷长老……摇头其实是点头?他答应了教他……不对,他让自己失踪有什么好处呢?” “自然是……可以在暗处做一些事情啊。” 第63章 美人骨14 李莲花捏着手上的那张纸,轻轻地抖了抖:“看来我们都被旷长老和牧辰骗了啊,这冰消骨融……他早就传授给他了。” “不可能!” 施茂大吼一声,挣脱了控制住他的两人,冲到李莲花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就着他的手仔细地,反复地看那张纸上的字,反复在心里推演。 “鱼髓胶……榆树胶……那是——”他想起牧辰搂着的那具白骨,他往那白骨身上涂抹的东西……原来如此…… 他恍恍惚惚地被阮青竹一巴掌拍开了抓着李莲花的手,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沾沾自喜以为赶走了牧辰就能得到施旷的传承,可施旷早就……他早就已经教给牧辰了! “为什么……我难道比牧辰差吗?我钻研技艺二十余年,难道比不上他学了七年么?” 看着失魂落魄的施茂,李莲花摇了摇头,将那张纸重新叠起来放回了袖中,起身道:“真的想知道,去问一问他不就知道了,问问这位旷长老表演这出傀儡戏是为了什么。” “铁水泉!快去铁水泉!” 施可人脸色大变,领头冲出了房间。她想起小时候自己也曾好奇过为什么铁水泉会不断地将铁变成精纯的铁水,为什么巨灵神不会动,为什么……神兵谷的人大部分眼里都只有活,终日和金属木头石头泥巴打交道,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更别说和小孩子打交道。 施旷算是半个例外,说半个,是因为他虽然不擅长,或者说不爱和人打交道,但是涉及巨灵神,他就会变得很健谈。说巨灵神的材料神异,内部结构精巧。 神兵谷守着巨灵神这么多年,自然不可能只是当神灵供奉起来,一群匠人真正研究起来,眼里是没有神明的,他们用了很多年试图破开巨灵神的皮肤,后来不知是谁找了位于巨灵神手掌处的入口。可是被深入研究的巨灵神丝毫没有失去神秘,正相反,其中的结构让神兵谷的人更加重视这具巨大的傀儡了。 巨灵神内部是足够让人弯腰前进的通道,但可以看出,四肢这些地方的通道并非真正的入口,更像是……留给后续工匠的维修之路。而通道最终指向的,是巨灵神的心脏,在不知名的金属织成的网中,一处小小的房间在正中间,整颗“心脏”如同一盏巨大的滚灯,保证了无论巨灵神做出什么动作,这个房间都不会受到影响。而房间里只有一张仿佛是从安置的地板上长出来的坐具,和巨灵神是一样的材质。 看见这一幕的人都怔住了,只是一张坐具,却让人仿佛看见曾经有一个人坐在这个地方,一个和他们一样的人,只需要坐在这里,就可以操控巨大的巨灵神,甚至可以制造出这样巨大的深坑。 甚至他们想,那巨灵神的对手又该是什么人呢?是如何把巨灵神砸到大地上的?巨灵神又是为何只能停在这个动作,操纵者去了哪里? 退出了巨灵神,疑问变得更多,但也并非全无收获,那一代,很多人都热衷于制作类似的傀儡,只是大多只是好看,或者连上傀儡线,做些简单的端茶倒水的工作,渐渐地,也就没有人做了。 “人只有心会跳的时候,才能有动静,有真气流通丹田的时候,才能以孱弱人身,拥有劈山裂地之能,也许巨灵神正是失去了他的心,才无法行动吧。” 心位于胸中,五行属火,为阳中之阳,故称为阳脏,又称火脏。一颗神灵的心,能不能让凡铁一旦靠近,就化为铁水呢? 施可人咬着牙,一马当先冲向深坑工坊,施茂红着眼紧随其后。众人不论是想到了的,还是一头雾水的,都跟着向深坑工坊而去。李莲花和阮青竹不紧不慢的坠在其后,抽空跟他说了自己在巨灵神脚下遇到的黑衣人。 “在巨灵神脚下?你不是说他们是冲着那个铁水坑去的吗?” 李莲花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太匆忙了。但现在想来,他们说那位旷长老似乎每日都会去观看巨灵神……等等!”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拉住一脸茫然的阮青竹,折返回了施旷长老的房间,靠近了那具被开膛破肚的傀儡,仔细查看了起来。 “青竹你之前说你见过傀儡戏艺人?” “对啊,那是个傀儡戏世家,但是被人害得背井离乡,被我收留了。他不会做别的,就还是捡起了这门手艺,在扬州混口饭吃。” “你觉得那傀儡怎么样?” “我只看过老杨的,他做的都很灵巧可爱。” “那你说的老杨,会让傀儡下地吗?” 李莲花一边说,一边放开了傀儡的手,那双手虽然看着干净整洁,但做的过于逼真的指甲缝里,依然残留着些许的泥土。 阮青竹也看见了,想了一下,难以置信道:“他用傀儡挖地道?!” 铁水泉守卫森严,寻常不能接近,就算能接近了,还要解决层层的铁水,但如果是从底部出手,就好解决多了,巨灵神身躯庞大,正好可以用来遮挡开出的洞口,这傀儡到底是用傀儡丝控制的,所以主人无法离开太远,所以施旷长老才每天都要在巨灵神面前,一站就是半天。 而李莲花在巨灵神脚下看见的黑衣人,恐怕就是正要完成最后一步,将铁水泉底的那颗“心脏”还给巨灵神。那颗“心脏”既然能长长久久地将铁矿转化为铁水,那它的温度,自然也不是这些用凡物制造的傀儡能够承受的。 可是那黑衣人——牧辰,就能承受了吗?李莲花捻了捻手指,想起和他过招时的感受,摇了摇头,看向阮青竹道:“我们先去看看功坊那边怎么样了吧。” 两人向深坑掠去,接近工坊的时候,李莲花就停了婆娑步,让阮青竹带着他。众人此时围在铁水泉边,只是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人群渐渐骚动了起来。 这一天对他们来说也很玄幻,先是诡异傀儡再次出现,然后又被告知施茂才是掳走旷长老的人,可还没喘上气来,旷长老又变成了放置傀儡的幕后黑手,联合牧辰一起欺骗众人。 而这一切,都是那两个刚上岛的人说的,哦,主要是那个看起来病歪歪的人说的。可是此时铁水泉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常,众人的心思浮动,都忍不住交头接耳了起来。 “不对!你们看铁水泉!” 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都向铁水泉看去,只见那终日翻腾的,火红的铁水之中,冰冷的银黑色一点一点蔓延上来,从坑壁向中心吞噬而去。 铁水泉,凝固了。 第64章 美人骨15 神兵谷的辉煌,建立在一代代匠人潜心钻研的技术之上,但“神兵”之名,也绝离不开这口神奇的铁水泉。这口终日如同怒血巨兽一般不停翻腾的奇异泉水如同乳汁一般,哺育了神兵谷,如同母亲一般,满足这些工匠们每一个奇怪的想法。 可这头怒血巨兽,逐渐冷寂,这位母亲,逐渐沉睡。在场的每一个神兵谷弟子,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站在前列的施可人和施俊恒两人,脸色难看得像尸体,哪怕是对冶金锻铁兴致缺缺的施成文,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阮青竹和李莲花赶到时就见到这一幕,但站在外围的他们立马就看见了一个人影从巨灵神脚下露出身形,托举着什么东西,行动如风,借着巨灵神的身躯,扶摇直上,眼看就要到达手臂部分。 “站住!”李莲花大喝一声,那人影顿了顿,似乎回头看了一眼,但很快就继续向前。 “牧辰!”李莲花再次出声,这次却无法再影响那人半分。 神兵谷众人在听见李莲花第一声的时候,就已经回过神来,向巨灵神看去。施可人早已从一旁的兵器架上取下金瓜锤,一步踏出,给施俊恒丢下一句“守好”,就直追而去。两柄有人头大的实心玄铁金瓜锤在施可人的手中轻若无物,阮青竹被惊得顿了一下,才动身去追牧辰。 三人依次在巨灵神庞大的身躯上攀爬,被衬得像是几个大些的黑点,李莲花没有用婆娑步,转而用起了入门时师父传授的逍遥游身步,坠在三人身后。 登上深坑顶部,最前面的牧辰停在了巨灵神手臂处的入口,回望众人。紧随其后的阮青竹这才看清他的样子,如初见时一般,环抱着一个用布料包裹着的人形,那布料明显也不是凡物,于角度变幻中流光溢彩,可此时却显露出几处被灼烧的破洞来,仿佛其中包裹着烧穿一切的天火。 而牧辰的双臂和胸腹处的布料都已破碎,露出的部分都已血肉模糊,可他就像没有痛觉一样。 施可人随后赶来,见到黑衣人打扮的牧辰,恨的牙痒痒,甚至不需要蓄力,两柄金瓜锤如臂指使,轻而易举就抡过了头顶,整个人借力而起,跃至高处,冲着牧辰所在重重落下。这一锤若是砸中,常人不是半死也基本告别行走了。 而牧辰的身法果然玄奥,竟然借着金瓜锤落下带起的风,如叶片一般轻轻跃起,向入口冲去,消失在了巨灵神的手臂中。 李莲花刚刚到达深坑顶部,气还没喘匀,就要继续追。阮青竹看不过眼,只好伸手拉住他,带着他运起婆娑步。 而巨灵神之外,众人骚动过后,被施俊恒和施成文安抚下来,都等在外面等一个结果。人群中,施茂终于缓过神来,惨白着脸,转身向升降台走去。施俊恒看见他的动作,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如果不能找到那个答案,那施茂这一世都不会再有任何的进境了。 巨灵神内部的甬道狭窄,并不适合施可人的金瓜锤,而牧辰显然也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了,对身后施可人或是劝降,或是威胁的话置若罔闻,始终没有让后面的人追上。 施可人从小就跟着父亲学习技艺,自然也来过巨灵神不下数十次,对里面的道路烂熟于心,很快就意识到牧辰的目的地——巨灵神的心脏。她抿了抿嘴,不再浪费口水,追在牧辰身后,等待最后的真相。 而谜底并不难猜,失踪多日的施旷长老就在那间房间外,像随处可见的老头一样,佝偻着背背着手站在门口,见到牧辰和他身后跟着的几人,也不过是抬了抬眼皮,先走了进去。 牧辰最先进去,直奔坐具,掀开怀中蒙着的布,露出底下的东西。不论是后面进来的阮青竹等人,还是早有准备的施旷,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那竟然是一副骸骨! 在神兵谷建立之前就已经存在的,日复一日地让金石化为铁水的,竟然是一副骸骨!施旷最先反应过来,上前两步打量着,这副骸骨通体如流动的岩浆一般,若是紧盯着,就能发现其中橙色和金色的火光仍在不停跳动。 李莲花也有些失态,若非亲眼所见,他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在一具骸骨上感受到武者的真气波动,就好像……有人将毕生内力都送入了这具骸骨,即使经过了数不清的岁月的消磨,那种至阳至烈的气息依然能灼伤一切试图靠近的人和物。 施可人空出了一只手,忍不住拂上了心口。这具骸骨一出现的时候,她体内的内力就不由自主地自己运行起来,让她忍不住想要逃离这里。努力平复着呼吸,控制着内力运转,她死死地盯着那具骸骨,忽然明悟,神兵谷先祖传下来的内功心法,和这具骸骨生前修习的,同出一脉,或者说,这位才真正是他们的祖师爷。可这位祖师爷却被他们当做炉芯百余年! 施旷伸手接下骸骨,浑厚的内力放出,阮青竹呼吸一滞,勉力维持,而牧辰则直接坐倒在地上,两手垂下,看来一时半会无法动弹了。而施旷看起来也并不轻松,随着内力运行,他的双臂升起一层层寒霜,与骸骨散发出的阳烈之气相互抵消,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呲呲”声。 施可人疑惑出声:“旷长老……你的内力为何……?”她忽然顿住,想起施旷的绝技,冰消骨融。神兵谷的内功至阳至烈,为何会以冰命名呢?她虽未见过,但也有过猜测,今日见到这一幕,终于明白了,是内功逆行。 世间万物,事极必反,内功逆行,能令内力完全转变成相反的属性,但这一过程痛苦万分,极少有人能忍受下来。 施旷是正统神兵谷施家出身,从开始习武,练的就是至阳至烈的神兵谷心法,二十多岁就接近大成,外出游历,谁知却遇上西域魔宗在漠北诱捕武林人士,初出茅庐的施旷作为极佳的祭品。在魔宗手下受到了非人的折磨,在无尽的痛苦中,他的内力开始无意识地逆行,因为太过痛苦,内功逆行的痛苦反而感受不到了。 至阳至烈的,成了至阴至柔,他发现自己可以用内力软化骨骼,来挣脱束缚,只是还没等他逃出生天,韦易江就杀了过来,救出了所有人。他感念在心,突发奇想,以韦易江断臂的骨骼,为他锻造出了一把左手剑,成就了他的绝技冰消骨融。 第65章 美人骨16 施旷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沉默着将烈阳流浆一般的骸骨抱到坐具上,他手上升腾的白色水汽越来越多,最后衣服也被灼烧,裸露的皮肤上出现了和牧辰一样的烫伤。李莲花看着,捻了捻手指,看向牧辰,心中有了猜测。 最晚上来的施茂也赶了过来,见到施旷长老好好地站在这里,先是一阵心虚,可转眼看见牧辰的时候,所有的心虚又燃成了怒火,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一把扯住牧辰的衣领怒喝道:“你这贼子!明明已经得到了旷长老的绝技,却什么都不说,看我像个跳梁小丑一样针对你很好笑吧!” 他感受到手上的潮意,才发现牧辰的状况,他胸前、双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了。他的内功不如施旷深厚,骸骨的热度很快就穿透了内力凝结出来的冰霜的保护,和皮肤接触后,生成一叠串的水泡,但水泡也很快会受不了,破裂,露出底下的血肉。他渐渐地抱不住骸骨,只能把它往怀里藏。 施茂松开牧辰的衣领,慌乱地看向周围几人,最后目光停在了施旷身上,眼眶红了起来,恨声道:“明明是我侍奉您更久,为什么你宁可选择他?你和他做下这个局,等着我动手了,才顺势隐在幕后,其实还在高高在上地评判我吧!” 他踉跄着上前,想要抓住施旷的衣袖,却被轻巧隔开,施茂这才看清他手上捧着的那副骸骨,不由瞪大了眼睛:“这是……这是什么?” 他下意识以为是牧辰一直带在身边的那具骸骨,可眼前这具更加神异,他茫然地捂住自己的命门,进来后他的情绪起伏过大,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内力不正常的自行运转,仅存的理智告诉他,源头就是这具骸骨。 这绝不是牧辰带在身边的那具骸骨……他也很快想到了外面冷却的铁水泉,面露不敢置信:“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他的声音不再有力,变得虚弱而缥缈。他随侍的长老,和他曾经的舍友,一起谋划起了神兵谷的至宝,而他却一无所知。说不清是没有参与其中的庆幸,还是没有被告知的失落,被情绪裹挟的施茂安静了下来,一时间只能听见皮肉被炙烤的声音。 施旷终于走到了坐具边,弯腰将那具骸骨放了上去,摆成了盘坐的姿势。 施可人的表情复杂,知道施旷长老也并不能完全抵抗骸骨的威力,她一直没有出声打扰,现在骸骨已经归位,她缓缓出声:“长老,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您是在掘我们神兵谷的根啊。” 施旷抬头笑了笑,手臂还在微微发抖:“小可人啊,咱们神兵谷的根,可不是一具先人骸骨啊,你是谷主最清楚,咱们的根,是一代一代的先祖永远不放弃每一个奇思妙想。” 他运转内力,可以看出他的脸色并不好,在骸骨的影响下,他的逆行功法运行起来格外艰难,但他还是硬撑着给自己和牧辰的伤口都附上了一层寒霜,让伤势不至于更严重。 “还记得你小时候问的话吗?为何巨灵神终日坐在地上,不站起来走走呢?是谁操纵这巨灵神,让它来到这里的呢?你小的时候,问题就像树上结的果子一样多,今天落,明天长,我却很开心,你问出问题,才能推着你向前找到答案。你找的那个夫君啊,就是太闷,什么都不想,就知道埋头干活。” “铁水泉难道是凭空生成的么?也许让铁化为铁水的,正是能让巨灵神动起来的燃料啊。失去了铁水泉,咱们神兵谷一定可以找到方法,让冶金的质量重回现在的水平,甚至超越,可若是我再不出手,也许这颗心脏,就不能再支撑巨灵神动起来了。咱们神兵谷一代代最大的愿望,不就是有朝一日,能看见巨灵神再次动起来么?” 明明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却像最普通不过的一天里,最普通不过的一个长辈,和眼前的小辈说着心里话。 他又看向施茂,面色一寒:“臭小子,怎么说我老头子也带了你好几年,说动手就动手?还就给我老头子准备那么小的密室!” 施茂一瞬间不知所措,手忙脚乱地想要解释,又看着两人手上的寒霜,露出了几分茫然。阮青竹也有些好奇,就暗暗的转头看向李莲花。 “是内功逆行,只是格外痛苦,不是常人能忍受的。牧辰……应该是之前没有修习过内功,上来练得就是逆行后的内功,所以不需要经过逆行那一遭。” 他的声音虽然很低,奈何空间太小,在场的都是习武之人,自然都听到了他的话。施茂先是一怔,随后难以置信地摇起了头:“不会的……不……竟然是……这种原因吗?”因为不想自己忍受功法逆行之痛,所以从来就没有考虑将冰消骨融传给自己,传给牧辰也不是偏爱,而是因为牧辰是一张白纸。 随侍长老这七年来的记忆一幕幕涌上来,不断点明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只看得见牧辰得到的冰消骨融,却没看见自己得到的指点和关照。他以为自己对建筑也颇为了解,在长老的眼皮子底下能做出一间密室,但他的小动作,真的能逃过二十几岁就能忍受经脉逆行之苦,自创绝技的旷长老吗?他闭了闭眼,对着施旷和牧辰一揖到底。 “往日种种,皆是施茂自误,愧不能当,只能……以死谢罪!” 话音刚落,他右手举起,就要自戕,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在旁边观察的李莲花出手,阻止了他。 施可人上前制住了他:“施茂,你的事出去后再说,不论如何,你也罪不至死。现在最重要的,是协助我阻止旷长老!” 闻言,施茂面露挣扎,最后垂首,放弃了自戕。 施旷在施茂自戕时几欲上前,此时见他已经被救下,笑着对李莲花点了点头,运起身法来到了骸骨身边。牧辰从背后抽出那把玉剑,迎上了施可人的金瓜锤,一招对上,原本就血肉模糊的手已经几乎握不住剑,他改用双手紧紧握住剑柄,不……那已经不能叫做握剑,只是单纯的用两只手固定住剑罢了。 施可人不愿和他多纠缠,几次想要绕开他,可牧辰不依不饶,虽然只能招架,但一步也不肯想让。 施茂低垂着头,眼中闪过一丝暗芒,大喝一声:“谷主,我来助你!”随即飞身而上,以双拳对上牧辰。施可人想要借机抽身去找施旷,牧辰哪里能让她走脱,再次拦在她身前,对施茂的拳头不闪不避,硬生生地挨下了。 施可人目露焦急,看向站在一旁的两人高声道:“阮少侠,还请助我神兵谷一臂之力,事后必有重谢。” 被点名的阮青竹目露纠结,毕竟他觉得施旷长老说的挺有道理,可他们的订单毕竟还在施可人手上。 正在他纠结的瞬间,施旷已经运功于掌,将内力传入了那具骸骨之中。不论是正在苦战的三人,还是静立在侧的两人,都被一阵无形的波动击退,受伤最重的牧辰更是直接飞出,砸到了墙壁上,再也站不起来。 这无形的波动也惊动了外面的众人,神兵谷的一众弟子都不由按住了命门,感受着内息的异动,抬头看向巍峨的巨灵神。 巨灵神静坐在原地,抬头怒目,双臂撑着坑顶的地面,几欲起身,与看不见的敌人奋力一战。 第66章 美人骨17 待这股波动平静,巨灵神心室内的众人再向中间看去,只见那具骸骨依然端坐在坐具之上,而方才向它输入内力的施旷,也如同牧辰一般,被重重地排开,摔倒在地,嘴角流血,可见伤势不轻。 施可人叹了口气,将牧辰制住,走向了施旷,准备结束这一切,可另一个身影比她更快,直直地冲向那具骸骨,是施茂。阮青竹下意识出手,白绸飞出,缠在了他的腰间,可施茂只是低头看了一眼,就拼尽全力向骸骨伸出右掌。掌心流动着至阳至烈的内力,即使阮青竹竭力阻止,但依然让两者接触到了,一刹那天地失声,骸骨的指间生出无数由内力凝成的丝线经由四通八达的甬道,向巨灵神的四肢头颅延伸而去。 原来刚才见到施旷和牧辰的惨状,施茂就瞬间明了,两人逆行的功法使他们能够将骸骨从地底带回来,但却也天然被骸骨排斥——能够激活这具骸骨的,只有同源所出,至阳至烈的神兵谷正统心法。 方才他已经心生死志,可施可人的话让他想起,施旷的目的还没有达成。长老悉心教导他,可他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番出去后,恐怕再也不能和长老相见,于是便暗下决心,假意协助施可人,实际上伺机助施旷一臂之力。 于是他竭力打出那一掌,期望能用自己的内力催动骸骨,让巨灵神动起来,完成旷长老的夙愿。 就在内力丝线凝结延伸的瞬间,李莲花最先反应过来,来不及多想,就从腰间抽出了吻颈,一剑割开了阮青竹的白绸。阮青竹也没空哀悼自己的白绸,只眼睁睁看着失去了他的阻止,施茂整个人被那具骸骨吸到面前,双掌紧贴着骸骨不知何时抬起的双掌,被迫与骸骨相对而坐。 由内力凝成的丝线并非实物,却用至阳至烈的气息将一人一骸骨紧紧围绕,其他或站或卧的几人都无法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施茂从层层叠叠的丝线中,艰难转头看向施旷的方向。 长老,你看到了吗?我也可以替你完成愿望的。 而此时,站在外面的众人才从方才的冲击中缓过来,就看见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在这座湖心岛上静坐了无数岁月的巨灵神,动了。 先是撑着深坑顶部的手臂继续进行失去动力前的动作,用力下压,试图撑起自己,然后一直维持着抬头怒目的头部缓缓转动,向左边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若是有人能同时看见心室内部和巨灵神外,就能看见,巨灵神此时的动作,和施茂的一模一样。 众人失去了语言能力,只能尽力睁大眼,试图将这一幕刻在脑海里,甚至已经顾不上周围落下的碎石土块,任凭它们砸在身上。虽然不知道巨灵神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一幕意味着什么,但此时,这些每日在巨灵神脚下工作学习的神兵谷弟子,都从心底希望巨灵神能动起来。 然而,这尊神灵实在太巍峨了,只是一个简单的转头就已经费尽了施茂的全部内力,没有生机智慧的骸骨榨干他的丹田气海,在失去后继之力后,迅速从烈阳流浆的状态,变回了一具枯骨,散落一地。 施茂一口血喷出,洒落在枯骨之上,身体软倒在一旁,内心一片荒凉,他不在乎自己丹田破碎气海干涸,以后再也无法习武,只是痴痴地看着满地的枯骨,眼泪落到颊边也毫无所察。 “怎么会这样……长老……对不起,我终究是……什么都做不好啊……” 被施可人搀扶着来到他身边的施旷闻言一顿,鼻头一酸,用力闭了闭眼才把泪意压下,推开施可人,蹲下身挡住施茂看向枯骨的视线,细细地看着这个几乎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孩子。 他自尊心强,爱争强好胜,容易钻牛角尖,但他并不是一个坏孩子,他也知恩图报,好学勤问,天资聪颖。 施旷伸出如同崎岖的树枝一般的手,手臂上其实还可以看出些许狰狞的伤疤,但这只绝不能说好看的手落到施茂头顶时,他的神志缓缓地回神了,看着长老好像老了几分的脸,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流泪。 “茂儿,你做得很好,你已经替长老完成愿望了啊。这巨灵神究竟是何人,以何法操纵,如今我们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至于让巨灵神真的动起来,那就交给后面的人吧!” 恐怕施旷自己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用哄小孩子一般的语气说话,施茂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温柔闪了腰,迷迷糊糊地被李莲花扶着,牧辰被阮青竹背着,施旷长老被施可人扶着,三人又原路返回了地面。 “诶,巨灵神怎么……?” 阮青竹惊呼出声,说了一半就意识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看着李莲花身边的施茂。 被盯着的施茂不明所以地转头去看巨灵神,先是一阵迷茫,但很快他就推开了李莲花,跌跌撞撞地朝巨灵神走了一步。此时已经是月上时分,坐北朝南,无数岁月里抬眸望向前方的巨灵神,第一次看见了玉兔东升,群星并起。 施茂又哭又笑,像个孩子一样跑到了施旷的身边,拉着他的衣袖不停地说着:“巨灵神动了!长老你看见了吗……真的动了……” 深坑底部的人听不清他们的说话,只看着几个小小的人影,在巨灵神的手臂边,或静默伫立,或来回走动,像是一场简陋的祭祀。 “以凡人之力驱动这样庞大的造物……那具骸骨,真的是人的吗?” 阮青竹看着巨灵神的后脑勺,喃喃自语。 李莲花抿了抿嘴,上次遇见李明莺已经让他确定,在内功大成之上,仍然有更强的境界,师父没有告诉过他并非因为他没有达到那样的境界,而是对在武道一路上艰难攀爬的大多数人来说,大成已经是难以企及的高峰,若是太早知道大成之后的境界,对修行并无太多好处。而之后他更多心思放在了四顾门,师父尊重自己的想法,不想用这些来影响自己的信念。 但今天看见的这具骸骨,显然比李明莺更有冲击力。死去不知多少岁月,化为的骸骨依然如此奇异,支撑了一个新的门派从它的尸骨上建立,借助同源的内力,就能短暂地操控如此惊人的造物。 李莲花猜测,可能是施茂的内力不够深厚,若是没有功法逆行的施旷长老亲自来,恐怕今天他们真的能看见巨灵神站起来。 “天下武功无奇不有,一门最寻常不过的内功修炼到极致,或许也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沿袭着师父的顾虑,李莲花并没有明说武道之事,只是含糊地解释道。 阮青竹眼睛亮亮地:“真的?那我一定要很努力,试试看我死了之后,骨头能不能和这个一样好看!” 李莲花:……可以,但没有必要。 想起师父以前寄来的信中提及小师弟习武太晚,恐怕难以大成的事,他叹了口气,如果要实现小师弟的愿望,他只能加快恢复伤势,然后突破大成境界,早日达到武道极致,反过来带着师弟运功了。 第67章 美人骨18 施俊恒疏散了弟子后,和施成文一起来到了施可人身边。牵扯进这件事里的三个人里,施旷的状态已经算是最好的,他松开了施可人的手,走到深坑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坑底工坊最中心的地方,那里原本有一口终日翻腾的铁水泉,如同底下有一只巨兽,睁着金红的兽眼,终日从地底窥伺人间。 但如今,泉水凝固,一片冷涩,而底下也不是什么巨兽,而是一位千百年前的武道巨擘,在逝去后的无尽岁月里,依然惠泽后人。 简单说明了来龙去脉,施可人把肩膀上的布包递给了施俊恒:“这就是那位前辈的骸骨,等……安排好之后,跟谷中弟子说明事由,为这位前辈下葬吧。” 至于施旷几人,不论最后会对他们进行什么样的处罚,现在最需要的,是治疗。神秘傀儡的事情解决了,神兵谷也重回平静,施成文不放心牧辰,跟着去照顾他了,临走前拜托他们去梅香院把杜预放出来。 杜预也没想到自己老老实实在屋里坐了一天牢,外面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一时也是默然无语,许久后才谢过了阮青竹和李莲花,起身离开了梅香院。 今夜失魂落魄的人注定不止杜预一人,骤然失去了对神兵谷而言十分重要的铁水泉,很多弟子都忍不住胡思乱想,一时间,岛上的空气都格外地沉闷。 但沉闷是别人的,阮青竹只有兴奋。今天的一切对他一个初入江湖的菜鸟来说,简直就是只存在于话本里的剧情,什么死了不知道多久的人留下的骸骨还能流光溢彩的,甚至还能当炉子给神兵谷用了百来年啦,什么内力还能凝成丝线当做傀儡丝来操纵巨大的傀儡啦,如果不是那具骸骨没有起来走两步,没有出现什么鬼魂的,他都要怀疑自己前面十八年都白活了。 因为太兴奋在运完功后拉着李莲花一起挤在小床上睡自不必说,叽叽喳喳说到一半自己却睡着了。 李莲花睁着眼看着天花板:羡慕这种婴孩般的睡眠。 其实今天李莲花的心绪也并不平静,尤其是还想起了在山上疗伤的师父,一时间诸般心事涌上心头,但在这复杂的滋味中,他才惊觉和小师弟待在一起,虽然也是麻烦不断,但他却总是乐在其中,与从前的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他看得出,小师弟其实并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改名李莲花,和从前的事情割裂开,但他从来不问,尽心为自己遮掩。回想从前,自己明明像是一头乱撞的蛮牛,却总能遇到师兄和小师弟这样的人守在身边,实在是上天垂怜。 师兄…… 李莲花忍不住伸手环住阮青竹,将人往自己怀了塞了塞,等莲花楼成,阮世伯平安归来,他也应该拜托小师弟和自己一起寻找师兄的尸首了。如此想着,耳边是小师弟均匀的呼吸,刚才还羡慕阮青竹睡眠质量的人,也缓缓沉入了黑甜梦乡。 第二天两人是自然醒的,阮青竹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快缩在李莲花的怀里了,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地上差点崴了脚,站稳后立马去看幽幽醒转的李莲花,见人脸色还好,才松了一口气,半是埋怨道:“你这人不是一向觉轻么,我这么大个人挤你,你不知道把我推醒了?我有没有抢你被子?你可不能受寒,知不知道。” 李莲花其实醒的更早些,但也许是因为神秘傀儡事了,有些惫懒,再加上阮青竹唱戏出身,身上软软的很好抱,让李莲花一时有些不想动弹,就继续闭目养神了,谁知道小师弟反应会这么大。不过听到他的话,李莲花也是心里一暖,起身边穿衣边说:“青竹睡相很好,可能是我夜里有些冷了,才抱着你取暖的。” 听见不是自己挤人,阮青竹才松了口气,两人洗漱完毕,才打开房门,外面有个神兵谷弟子看见了,就上前来拱手道:“二位贵客,现在要用早饭吗?” 两人自无不可,就跟着这个弟子一起往膳房去了。能留在岛上的神兵谷弟子大部分都是些为了做兵器、工艺品可以废寝忘食的,所以住的都是双人间,吃的都是大食堂,不过为了照顾弟子们的体力,膳房做的菜都是好吃管饱的。阮青竹虽是扬州人,但毕竟也是习武之人,好歹是没吃撑。 等两人吃完,又来了另一名弟子上前道:“两位贵客,谷主有请,可否移步议事厅?” “哎呀这待遇。”阮青竹不由咂舌,带着笑意看了李莲花一眼,随后对那弟子说:“自然可以,让谷主久等了吧。” 那弟子恰巧是昨天早上和施茂一起“声讨”两人的一员,听了阮青竹的话还以为他认出自己了,尴尬地笑了笑,一路沉默着带着两人到议事厅,就是两人刚来岛上时交接材料的地方,推开门送两人进去时,一句“对不起”姗姗来迟,等阮青竹回头看去时,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来不及多想,两人一起进了议事厅,施可人一家,还有脸色看起来依然不是很好的施旷长老都在,齐齐看向他们。 “阮少侠,李先生。”施可人率先出声打招呼,“昨晚休息的可好?” “我们倒是还好,你看起来不太好。”在没有危险的时候,阮青竹一向是不懂得客气为何物的,比如现在,看着施可人眼下明显的黑青,他颇有些幸灾乐祸嫌疑地点出来。 施可人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着脸惊叫道:“啊啊啊!我就知道!我都当娘的年纪了,怎么能熬夜呢!!” 这下轮到阮青竹噎住了,毕竟这位施谷主顶着一张十几岁少女的脸,说自己是当娘的年纪,格外地有冲击力。 施可人一夜未睡,也是在纠结该如何对待施旷等人,毕竟三人虽然导致了铁水泉熄灭,但神兵谷一直以来的愿望,在施旷长老的手中见到了曙光,其中功过,实在难以计算和衡量。 一夜纠结,还是施旷主动找上门,交出自己整理的前人研究如何冶炼出纯度更高的铁水的资料,他自己毕生钻研冶金的笔记,以及逆练心法和冰消骨融的笔记,以此为三人赎罪,并自请等牧辰和施茂康复后,就带着他们离岛,重新游历天下。 这样的结果对神兵谷来说,或许已经是最好的了,深坑底部正在派人将冷却的铁取出,有人从施旷挖开的地道进去,又被吓得逃出来。 里面全是没有面目的傀儡的残破肢体,最里面的几具已经被燃烧殆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施旷站在巨灵神的脚下,看似仰望神灵,实际是在操控着一具具傀儡盗取神灵的心脏。 施可人看着铺满地道的傀儡残肢,最后还是答应了施旷长老的请求。虽然道不同,但她也无法否定他。 第68章 多病之身 不过这些都是神兵谷内部的处置,今天请两人过来的主要原因,还是关于他们的小楼的事。雷火堂地处西南,过来一趟不容易,因此只传信过来,告诉他们材料尽可使用,若是再有难事,再来叫他们也不迟。 但天机山庄离得近,今早岸上已经传信过来,天机山庄的庄主何晓惠亲自前来。其实施可人也吃了一惊,不过转而一想,应该是何晓惠本就有事要来神兵谷,顺便前来参与小楼的设计。不过毕竟和阮青竹两人有关,她还是把两人请了过来。 听到何晓惠的名字,李莲花倒是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一桩旧事。大约是四顾门建立前一两年,师兄忽然说自己有一个外甥,是天机山庄庄主的儿子,名叫方多病,因为好奇师兄的家人,他跟着去看过一次。 那是个十分病弱的孩子,小小的身子缩在一架木制的轮椅上,整个人简直就像是纸糊的一样,李相夷虽然小时候过了几年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日子,但上山之后,有师娘的投喂和药浴,关于那些孱弱日子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此时看着这个孩子,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口气就把他的命火吹没了。 可让人疑惑的是,单孤刀对这个“失而复得”的亲人并不多么热络,每每看向那个孩子的目光,都是失望的。大概因为身体不好,心思就格外敏锐,方多病每次见过单孤刀,都会失落很久,可唯有那一次,他舅舅单孤刀的师弟李相夷来了,这位声名赫赫的天下第一不光没有像舅舅一样嫌弃自己病弱的身体,给自己糖吃,还许诺,只要自己能用他给的木剑,练好百招基础剑式,他定收自己为徒。 没人知道这对一个明明向往江湖,却生来连下地都困难的孩子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一天,但从这一天起,方多病心中有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为了离这道身影更近一点,再苦的药他也能吃,再冷的泉他也能泡。 “晓惠,你来啦,我这还有客人,就没去码头接你。” 施可人的声音打断了李莲花的思绪,他看向门口,只见一个清丽干练的妇人含笑站在门口,正是天机山庄的庄主何晓惠。天机山庄前庄主去世后,她接过重任,使天机山庄的机关术更上一层楼,同时,她和朝廷重臣方则仕的婚事也造就了天机山庄在江湖上的超然地位。 “你个鬼灵精,还跟我客气上了。你们前两天还在封岛,今天才解禁,肯定有事情要忙,我还能跟你生气不成?” 这两位各自执掌一派的女性显然关系十分亲近,何晓惠抿嘴一笑,抬脚走了进来,李莲花才看清她身后好像还牵着一个小孩,他心中一动,就对上那孩子黑白分明的眼。 方多病最近心情不好,他还没练完基础剑式,就听人说他未过门的师父(?)在东海和笛飞声决战,至今生死不明。虽然已经能下地走动,但依然病歪歪的方多病当场就昏倒了,醒来后也恹恹的,药也不喝了,整日抱着李相夷给的木剑发呆。 何晓惠看得心疼,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便想着带方多病来神兵谷,为他量身打造一柄小剑作为礼物,希望他开心些。可她还没定下行程,就接到神兵谷的传信,说李相夷的师弟来神兵谷,要定制一辆能用马车拉着的小楼。 犹豫再三,她还是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方多病,看着这孩子再次亮起来的眼神,只能寄希望于这位李相夷的师弟,能给他一点好消息了。 施可人和何晓惠两人拉着手叙旧时,施旷目光扫过李莲花和阮青竹,将施成文招呼到一边说话,说完后,就转身走入了甬道,回去照看施茂和牧辰了。 “晓惠,这位就是李门主的师弟,阮青竹阮少侠。他身边这位是李莲花李先生,这两日我们岛上发生了些事,还要多亏两位伸出援手,才得以顺利解决。” 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本不该外传的,但何晓惠是有分寸的人,不会往外说,而且她这两句含糊不清的话已经是为李莲花背书了,不至于让何晓惠小看了他。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何晓惠听见是李相夷的师弟,牵着方多病走上前去,仔细打量,满眼欣赏,“李先生也是一表人才,幸会。” 李莲花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顺带”,有些不习惯地摸了摸鼻子。阮青竹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以前走到哪不被人叫一声阮老板,还是第一次被人用“李相夷的师弟”的身份介绍和认识,搞得他浑身不自在。 “哪里,在下阮青竹,见过何庄主。” 阮青竹拱手行礼,他也是个实诚人,没听说过也不好意思说久仰什么的。 何晓惠也没有介意,笑了笑正要说话,就听见一道怯生生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你真的是,李相夷的师弟吗?” 阮青竹寻声看去,视线下移,就见到一颗小脑袋从何晓惠身后探出,苍白的小脸昭示着这个孩子并不健康,但搭配着灵动的眉眼显得整个人可怜可爱。 “是呀,在下阮青竹,小友你是?”阮青竹忍不住放软了语气,俯下身和这个孩子说话。 “我……我叫方多病,很快就会是你的师侄了,真的!很快的,他答应过我,只要我能练好百招基础剑式,他一定会收我为徒的。”方多病的声音还带着软糯,比平常孩子更气虚三分,但语气很认真,像是生怕阮青竹不相信,还拿出了不离身的小木剑,“看,这是他给我的!” 这木剑阮青竹也有一把,是漆木山给他做的,说他上山的时候虽然已经大了,但他两个师兄有的,他也要有。强忍着回头去看李莲花的冲动,阮青竹伸手摸了摸方多病的脑袋:“真的?这么厉害呀,那我等你来当我的师侄哦。” 见他相信了,方多病苍白的脸上难得有了些血色,抱着小木剑用力的点了点头,但又想到什么,担忧地问:“我师父……李相夷,他……他还好吗?” 年岁不大的孩子尽力地斟酌字句,生怕眼前人会给出最坏的答案。正好阮青竹也从不愿意把李相夷说死了,倒不是想着李莲花有朝一日还会恢复身份,只是不想把李相夷和死关联起来罢了。 “他啊,受了点伤,在闭关疗伤呢。等他出关了,我一定第一时间叫他去收你当徒弟!” 得到了承诺的方多病眼睛亮亮的,露出了东海大战以来的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抱着小木剑笑得十分可爱。若不是他看起来实在脆弱,阮青竹都要忍不住上手捏捏他的脸了。 第69章 云笼月,风弄铁 阮青竹逗孩子逗得开心,完全不管某个穿了马甲的人的死活,李莲花也不知如何面对方多病,只好沉默着假装自己不存在。 最后还是施可人出声,让何晓惠一行人入谷详谈小楼的机关设计,才算是解救了李莲花。几人正要出去,施成文拉住了走在最后的阮青竹。 “青竹青竹,我有个事想问问你。” “什么?”阮青竹一头雾水,但还是停了下来,余光看见李莲花不着痕迹地守在走得摇摇晃晃的方多病身边。 “青竹是四顾门门主李相夷的师弟,不知可知道单门主之死的内情?” 阮青竹收回余光,不动声色地盯着施成文,刻意放缓了声音道:“我师兄闭关疗伤了,倒没和我细说,成文兄难道知道些什么?”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内情,反而是一个疑问,单门主曾经带着一块天外云铁来找我爹,说要打一件宝甲送给自己,还要铸一柄宝剑给李相夷,可他却死在了与金鸳盟的争斗中,这实在说不通。天外云铁至刚至柔,何等珍奇,以之铸甲,除了同为云铁所铸的软剑外,无物可破。不知道单门主遇害时,有没有穿着那件宝甲,若是青竹再见到李门主,还请替我问下。” 软剑?吻颈吗?阮青竹瞳孔一缩,他看得出施成文并没有暗示他李相夷和单孤刀师兄弟相残的意思,但他不这么想,不代表这个消息传出去后,江湖人不这么想。 思及此,阮青竹深吸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多谢成文兄告知,只是此事还请不要外传。” “这是自然,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我也不相信李门主会做这种事,只是担心有人从中作梗,害了单门主性命,才有此问。” 阮青竹自然点头称是,随后又状似玩笑地问:“莫不是前几日还不熟悉,成文兄怎么到今日才问起?” “哈哈,我与李兄一见如故,哪里来的不熟悉一说。”施成文干笑一声,挠了挠脸颊道,“青竹应该也看出来了,我志不在此,这天外云铁虽然稀有,也不是比不上我的书啊,若不是方才旷长老交代我以后要好好跟着我爹学锻造,我也想不起这回事,不过我爹倒是耿耿于怀。若是到时可以说的话,还请为我解惑。” 旷长老?阮青竹若有所思,但很快扬起笑容,拍了拍施成文的肩膀:“放心,等他一出关,我就去问他。不过就算不用问,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师哥绝不会做出那种事的。” 施成文看出他对李相夷的信任,不由感慨他们师兄弟的关系真好,两人勾肩搭背地进了谷。 施可人等人已经先行去了绘图室商谈,大概因为阮青竹和李相夷的关系,何晓惠对着图纸提了许多建议和想法,让阮青竹都暂时忘了吻颈的事,又将小楼的图纸完善了一番。 用过午饭后,阮青竹就拉着李莲花回了房间,一进门就活像个流氓一样在李莲花腰间摸来摸去。 “诶诶诶,你这是做什么?”李莲花被摸的不知所措,还没来得及害羞,就见寒光一闪,吻颈被阮青竹抽了出来。 李莲花:……好气,但不知道在气什么。 “你要看吻颈和我说一声不就是了,怎么还自己动上手了?”李莲花嘴上抱怨,但视线却跟着阮青竹一起看向吻颈。 自从和施成文聊完后,小师弟就心事重重的,此时又拿出吻颈,想来和这把它有关系。李莲花拉着人坐到了桌边,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 “你昨天是不是用它割开我的白绸了?”阮青竹忽然抬头看向李莲花,看到对方心虚的眼神后,露出了了然的神色,“难怪……他都看见了……” 他垂了垂眼,直直地迎上李莲花的目光:“刚才施成文和我说了件事。这把吻颈,就出自他父亲之手。” 闻言,李莲花接过吻颈,奇道:“这么巧?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渊源。” “呵,渊源?我看都快变成孽缘了。”阮青竹冷笑一声,端起茶杯垂眸看着杯中茶水,“他说,是单师兄亲自上门,用天外云铁锻造了一副宝甲和一把宝剑,这至刚至柔的天外云铁锻造的宝甲,世上只有一样东西可破,你猜猜这样东西在谁手上?” 说完,他抬眼看向李莲花,却发现他脸色难看,神色恍惚,不知想到了什么。 “天外……云铁?” 被尘埃覆盖的往事涌上心头,那时他初次下山历练,便遇到了长马刀贺家灭门的惨案,贺家底子并不干净,但毕竟已经金盆洗手,因为藏有重宝而被人觊觎,为了正义,李相夷决定去帮忙。可他们到的太晚了,贺家已经被血洗,只剩一口气的贺家主将唯一血脉托孤给他们后,也去了。 原本贺家主提出只要他们将孩子护送到外祖家后,孩子自会告诉他们天外云铁的下落,可他不愿乘人之危,拒绝了。如此两大一小终于到了洛阳,师兄让他去买些特产,自己去送那孩子,然后两人再一起回去。可几日后,他却听到了那孩子的死讯,问起师兄,只说是仇家凶残,斩草除根。 难道是师兄送那孩子回去后,还是问了云铁下落,之后仇家寻来,逼问不出云铁下落,就残忍杀了那孩子? 还是说…… 他不敢再想,也不敢再看吻颈。 阮青竹听了云铁的来龙去脉后,抿了抿嘴:“我没和单师兄接触过,不能评价这事。只是吻颈是云铁所致和宝甲一事你并不知情,那你可还记得师兄的尸体上可有穿着那件宝甲?” 李莲花吃力地回忆着,师兄骤然去世,他悲痛万分,很快尸体就被金鸳盟的人夺走了,“我……我不知道……一切都太突然了……我……” 他近乎自虐地逼自己重新去看自己如何逼死师兄,如何弄丢了他的尸首,一幕幕画面在脑中回还,于他而言,不亚于凌迟。心神动荡之下,竟然让碧茶找到了可乘之机,被压制了许久,此时来势汹汹,李莲花脖颈上的血管肉眼可见地鼓胀,满脸痛苦之色,意识更是早已昏沉。 “李莲花!别想了!”看见他的神色愈发痛苦,阮青竹也变了脸色,走到他身后,以掌抵住他的背心,向他体内输入内力,为他平复体内紊乱的内息,再反过来压制碧茶。如此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才让碧茶乖乖地滚回了丹田,李莲花的表情也放松下来,见他恢复了意识,阮青竹搀着他躺到了床上。 “你先躺一会,我去找大夫给你开点安神的药,先别睡,我怕你睡着了做噩梦。”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手帕替李莲花擦了擦脸上的冷汗。 李莲花惨白着脸,拉住阮青竹摇了摇头:“没事,我好多了。”说着,他就着阮青竹给他擦汗的动作把脸往阮青竹手底下塞了塞:“哪有大夫不把脉就敢给人开药的,你让他来给我把脉,再把人吓着。你现在给我吃一颗糖,比什么都强。” 阮青竹擦完最后一点,没好气地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了一颗糖扔给他:“吃吧你,你就赌扬州慢能不能护住你的牙。” 李莲花笑着把糖塞进了嘴里,往下躺了躺,本就不大的脸被被子拥住,整个人看起来可怜极了。阮青竹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才推门出去,门外,一道佝偻的身影已经等了有一会了。 第70章 美人赠骨 方才屋里的动静,门外的老人恐怕全部收入耳中,阮青竹眯了眯眼走上前去拱手道:“旷长老好兴致,不知施茂和牧辰现在如何了。”你两个弟子还躺着呢,也好意思来听别人的笑话? 之前听完施成文的话之后,他就想到,应该是昨天在巨灵神心室内,李莲花为了救自己,情急之下用吻颈割断了白绸,被施旷看见了。天下软剑无数,但锋利到切割冰蚕丝绸如普通布料一般的可就寥寥无几了。吻颈虽不是施旷所煅,但出自施俊恒之手,他也未必没有见过。 只是这老头把云铁的事告诉自己,究竟是什么用意呢?事关李莲花,阮青竹不惮于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一个老人,更别说还是一个刚刚布下重重迷雾,巧妙利用施茂的嫉妒心来完成自己的愿望的老人。 大概是夙愿已经达成,施旷整个人看起来都松快了许多,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听出他话里带刺,施旷也没有生气,笑着说:“虽然上不得台面,但老夫总要考校一下李门主是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嘛。” 李门主?阮青竹心道果然,李莲花这马甲穿的可真是处处漏风,嘴上却问:“托付?不知旷长老要托付什么?” “故人之物。” 施旷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被黑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棍状物。料想对方也不至于在神兵谷对自己动什么手脚,阮青竹狐疑着接了过来,当着施旷的面准备打开查看。施旷只是笑着看着他,并没有阻止。 外面包裹着的布被解开,露出了中间的东西,饶是满心警惕的阮青竹也不由微微失神。躺在一堆破布中间的,是一柄极美的剑,其上散发的锋芒和血气无不昭示这是一柄见过血的凶器,可阮青竹还是忍不住用美来形容它。 剑长三尺四寸,剑身合制,可拿在手上却觉得极轻。剑身通体莹白如玉,但细看就能看见其中的红痕如血丝一般,只是这红痕丝毫没有破坏这把剑的美丽,反而更加增添了几分危险的魅力。 这样一把剑中美人就这么躺在一堆破布里,和看见一个真正的美人被糟蹋有什么区别!阮青竹不算是一个合格的剑客,可看见这把剑也忍不住心中大动,下意识就伸手想去摸剑柄,谁知手刚一握上去,就像被针扎了一下,他“嘶”了一声,好歹没把剑扔下。 “哈哈哈哈小友莫急,这老家伙可凶着呢。” 看见他吃瘪,施旷捋着胡子笑了起来,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模样。这把剑,正是多年前,他第一次施展冰消骨融,以韦易江的断臂骨为基,锻造出来的宝剑。当初韦易江得到此剑后,孤身一人杀上西域魔宗,斩落宗主人头后,就不知所踪了。那时在魔宗的地牢里,他虽然逆转功法,自创秘技,但魔宗地牢的酷刑已经带给他太多暗伤,他也只能狼狈回到神兵谷,此生再也没有踏出过半步。 可午夜梦回时,他总会梦见那日的场景,深深刻在灵魂里的痛楚在梦中也像梦魇一般跟着他,但是他并不害怕,因为很快,就会有一个人,犹如神兵天降,将魔众斩尽,救下自己。 二十多岁的韦易江惊艳了一众中原武林人士,多年后,韦易江已知天命,依然爱穿白衣,衣领上是银紫色的绒毛,似乎是岁月格外优待,只愿用自己装点他,不舍得损他半分容色,又或是久居天剑山,不染凡尘,他依然是面如冠玉,眸若灿星,煌煌灵芝质,光丽何猗猗。 当年,牧辰带着这把剑和韦易江的手书秘籍前来求教冰消骨融时,他几乎认不出捧到他眼前的那把剑了,犹记得这剑刚一出世时,和他的主人一样,何等的光彩夺目锐意逼人,可如今却爬满了不知名的黑纹,黯淡无光。他明白,这剑是有了灵性,主人去了,就宝物自晦,剑灵沉睡。 可前日牧辰用此剑和李莲花勉力一战后,不知是不是被李莲花的剑术激起了斗志,这把剑居然恢复了,只是除了牧辰尚可以摸到剑柄,其他人只是靠近剑柄,都会像被针扎了一样。可牧辰用起剑来,只觉得十分费力,内力犹如泥牛入海。 到底是自己锻造的剑,施旷猜测,这把剑认可了李莲花的剑意,已经认其为主了。按理说他就应该直接将剑交给李莲花,可毕竟是故人遗骨,他又怎能随意交托?昨日发现李莲花用的是吻颈后,他就猜到了李莲花的身份,四顾门门主李相夷声名在外,本不该犹豫,但吻颈与宝甲之事,在神兵谷的几个知情人心中都是一个疙瘩。 为了解开这个疙瘩,看看李莲花是不是值得托付,这才有了这一遭。 虽然很想很硬气的说,你算老几,一把剑还用上试炼了,谁稀罕。可看着手里这把桀骜不驯的美人……啊不是,美剑,打小就颜控的阮青竹实在说不出这话来,只好幽怨地看了一眼施旷,转身带着人进了屋。唉,没想到这老橘子还能打造出这么好看的剑,失算失算。 听见房门被打开,李莲花睁眼看向门口,还来不及开口,就被阮青竹手上捧着的剑吸引了目光。而那把剑似乎也感应到了李莲花,在阮青竹手上就发出了激动的铮鸣。 阮青竹不承认自己酸了一下,并在心里暗暗庆幸他们出发前怕太显眼把少师留在了家里,不然现在他就能看见两把剑争宠了,想到这,他看李莲花的目光又带上了几分羡慕嫉妒恨,你小子,就不该叫什么剑神,应该叫剑皇,天下宝剑都会为了争你的宠互相扯头花。 李莲花感觉敏锐,回望过去,正对上师弟不善的目光。 李莲花:? “久仰李门主大名,没想到只缘身在此山中啊。”施旷跟在阮青竹身后走了进来,看见李莲花,捋了捋胡子笑道。 李莲花也不意外施旷看穿自己的身份,勉强坐起来拱了拱手道:“旷长老见谅,在下不是故意欺瞒神兵谷,只是往事已矣,在下现在,只想做李莲花。” 听见他说往事已矣,阮青竹撇了撇嘴,还是走到床边将剑放到他腿上,“喏,你试试看这剑认不认你。”他用下巴点了点那把剑,绝口不提自己被扎了一手的事,空出手来给李莲花垫了两个枕头,让他靠坐着更舒服些。 虽然上次和牧辰过招时他已经近距离看过,可当这把剑静静地躺在自己的膝头,李莲花的心还是忍不住漏了一拍,下意识就握了上去。 “铮——” 宝剑轻吟一声,明明还是那把剑,可却好像更美了几分。阮青竹看着眼疼,在心里酸酸地想,美则美矣,却是个瞎子,看上了李莲花这个花心大萝卜,他家里有个少师,腰间还束着吻颈,你就算加入这个家,也只能排小三了! “此剑可有名字?”李莲花眼睛亮了起来,带着些激动问施旷。 “此剑无名,当年……剑一铸成,他就走了。它与你有缘,你替它取个名字吧。它曾斩下杀生无数的西域魔宗宗主的头颅,希望你不要辜负它。” 他本以为听见这话,李莲花会很激动,谁知他却低下了头,一遍一遍地以目光描摹剑身,最后抬头,双手将剑奉回:“旷长老……我如今只是一介游医,已经当不得这把剑了……还请你收回去,找到真正配得上它的人吧。” 施旷差点把自己的胡子扯掉,瞪大了眼睛,许久才开口:“你这后生……李莲花还是李相夷,难道是换了身骨头么?这剑,你要就留着,不要了,它也跟不了别人,就是跟长了刺的朽木,你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吧!”说完,转身离去……在不远处找了个地方蹲着,万一李莲花真的把剑扔了,他还得捡回来呢。 屋里两人面面相觑,李莲花手中的剑再次清吟,只是这次低沉许多,仿佛是意识到李莲花不想要自己,剑身上的红痕逐渐凝聚,乍一看仿若泪痕。 阮青竹:起猛了,看见一把剑用绝美落泪争宠了。 他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看见的是真的后,开始为少师和吻颈深深地担忧起来。唉,你们虽然资历深,但好像没这个花活多啊! 想归想,但他的嘴巴还是很诚实的劝李莲花把剑留下,笑死,他也没有很想以后可以沾李莲花的光可以用一用这把剑。看出他眼底的渴望,也知道了这把剑不接受别人的碰触后,李莲花不由好笑。他骨子里终究是一个剑客,这样一把宝剑,他能推拒得了第一次,绝对无法推拒第二次。 “那,你要叫它什么?” “月下敲问美人骨,一剑万里弃头颅。此剑,唤做美人骨。” 第71章 丽娘扇 事实证明,即使改了名字,李相夷的骨头也没能换掉,他就是天生的一身剑骨,虽然还推拒过一次美人骨,但第二天能下地了之后,还是迫不及待地出门试剑了。 出于好奇,阮青竹跟着去看了,上次看见这人舞剑的时候,他还是李相夷呢。重生之身为剑神的我在江湖做游医?阮青竹在心里狭促的想了一下,但这份狭促没能保持太久,因为很快,他就没空想别的了。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游龙踏雪,春花秋月无边,剑招欲来先去的小楼昨夜又东风……自己曾经在云隐山见过书中所绘的相夷太剑,不及本人表现出来的十分之一精妙,更别说配上他手上的美人骨,一时间竟如仙君临凡。 “……师弟,青竹?” 听见自己的名字,阮青竹才发现李莲花已经收了剑势,负剑站在自己面前,神思归位,他眼睛亮起,扬起甜滋滋的笑:“师哥,好莲花,好师哥,我也想学这个。” 因为有求于人,他的好话一箩筐,把李莲花说的骨头都要酥了,强撑着拿了会乔,就被哄得头晕目眩,有求必应,不光要教剑招,还要教适合他的扇子的变招。阮青竹得了承诺,喜滋滋地去找施可人商量打造一把扇子的事了。 留在原地的李莲花看着阮青竹离去的背影,不由抚上脸颊摸了摸自己的牙。小师弟,比糖还让人牙疼啊。 阮青竹刚走到梅香院,就遇到了来给李莲花送剑鞘的施旷,小老头看见阮青竹,立马把剑鞘往他怀里一塞:“喏,那把剑的剑鞘,你帮我送给那小子吧。” 突然被安排了活计,阮青竹正要拒绝,但看着施旷,突然转了转眼珠,露出一个乖的不得了的笑容,看的昨天还被他阴阳怪气的施旷背脊发凉。 “旷长老啊,美人骨认了我……朋友为主,咱们这可是难得的缘分啊。” “缘分?老夫和你可没什么缘分。”虽然阮青竹笑得可乖,可招人疼,但小老头把脖子一扭,权当看不见。 “怎么会没有呢?您的故人留下的剑认了李莲花为主,那相当于他们就是忘年交,那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难怪我一见到您就觉得亲切啊。” 阮青竹又是说好话,又是转着圈地给他捏肩膀,施旷大半辈子都生活在岛上,哪里见过这样的人,施茂虽然做事妥帖,到底不如阮青竹会撒娇卖乖,很快就沦陷在阮青竹的糖衣炮弹之下,勉力压着舒展的眉眼,含含糊糊地问:“你这小子……无事献殷勤,说吧,到底是要干什么?” “我就是想问问,我们都这么有缘分了,我有没有荣幸拥有一把您老锻造的武器啊?” 施旷沉默了一下,哑声道:“我老啦,近两年也一心钻研傀儡,手艺大不如前啦,你的要求,我会帮你转达给可人的。” 事实上,自从牧辰前来拜师,让他想起前尘往事,开始计划盗取“心脏”,他就减少了投入在锻造上的精力,直到近两年更是完全投入到了傀儡制作上。 乍一听到阮青竹的请求的时候,他也有些心动。李相夷的剑就是出自自己之手,时隔多年,自己再次锻造的武器,可以和多年前锻造的那一把被同门师兄弟使用,也许真的就如阮青竹所说,他们真是有难得的缘分啊。 可是……他好像已经不再是那个初出茅庐,却敢对着断臂的韦易江说,自己能为他锻造出最适合他的左手剑的施旷了。 “可是我并不是要多么厉害的兵器啊,”阮青竹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眼望去,对上阮青竹含笑的眼,“我又不是要像韦前辈一样,美人骨太好看了,我也想要一把那么好看的武器!” 风动,树叶沙沙,施旷眼中的阮青竹几乎和当年的韦易江重合。 “哈,好啊,后生,那你可要给我做的好看些。”曾经永远纤尘不染的白衣满是血污,右臂被生生斩断的人像是感受不到痛一样,仿佛天底下唯一的烦恼就是他的武器会不会不好看。 “你……想要什么武器?” “折扇,我想要一把,杜丽娘用的扇子。” “嘶——”见多识广的施旷长老,再次扯断了一根自己的胡子。 等施可人带着一个蜂腰猿臂,野性十足的俊朗男人走到深坑附近时,就看见一老一小,一个黑着脸,一个喜滋滋,不由疑惑问道:“阮少侠,旷长老,你们这是?” “施谷主怎么知道旷长老要为我打造一把扇子!” 阮青竹不问自答,话一出口施旷的脸色更黑了几分,隐隐透出几分麻木。无他,刚才一路上他就是这么过来的,只要有人冲他打招呼,他就要这样来一遭,于是……几乎大半个神兵谷的弟子都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跟在他们后面了。 施可人显然也察觉到了后面密密麻麻的弟子们,眼中染上了几分笑意,侧身为两人介绍道:“这位是万兽门弟子沈冬琰,沈少侠,这位是阮青竹阮少侠,这是我们神兵谷的施旷长老。” “见过旷长老,见过阮少侠。”沈冬琰拱手向两人见礼,阮青竹自然也回了一礼,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个万兽门的人好像一直在打量他,只是他没有感到恶意,就没有太在意。 “万兽门?可否去看看施茂?”施旷捋了捋胡子,看向施可人。 “我正要带他去呢,旷长老为阮少侠锻造兵器也要准备些材料吧,新的高炉正在兴建,尚需要几日,倒时也允许我旁观吧,我也好久没见旷长老出手了。” 施可人说着,眉宇间露出一分怅然,原来长老的异样早有端倪,只是她却丝毫没有察觉。但现在一切已经发生,总算没有铸成大错,谷中弟子已经在按照前人笔记,试着建造可以让铁水纯度更高的高炉。 施旷倒是神色一僵,显然他也如同每一个神兵谷弟子一样,习惯了铁水泉的存在,虽然亲手造成了铁水泉的凝固,但阮青竹说起锻造兵器,他还是下意识以为它还在那里予取予求。他看向巨灵神手边,一个小小的坟包立在那里,陪着巨灵神一起,看这天地众生。 第72章 万兽门 高炉没好,不光阮青竹的扇子做不成,神兵谷的其他订单也完成不了。不过这也急不来,阮青竹告别了施旷长老,抱着剑鞘溜溜达达地回了房。 “喏,给美人娘娘加衣。”他双手递上剑鞘,活像戏里的小太监。 李莲花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哼”,接过剑鞘,斜眼看他:“还是小珠子有眼力见,看赏。”说着,美人骨归鞘,掩去一身芳华。 “谷主答应给你做扇子了吗?” “嘿嘿,你可猜不到是谁要给我做扇子。”阮青竹一屁股坐在李莲花对面,笑得贼兮兮的。 可他生的好看,就算像个偷油的小老鼠,也是世上最好看的小老鼠。李莲花眼带笑意,顺着他的话猜:“是……谷主夫君?施成文?不会是施茂醒了要给你做吧。” 听见他越猜越离谱,阮青竹哪里还听不出来这人是故意的,正要发作,又一眼暼到他手上的剑鞘,顿时泄了气:“好啊你,早就猜到是施旷长老要给我做扇子,还要逗我。” 李莲花看见正适合美人骨的剑鞘时就知道阮青竹遇见谁了,再联系阮青竹的话,自然很容易就猜到了。 “施旷长老是美人骨的锻造者,师弟你的扇子一定也绝世无双。” “那是自然!”阮青竹下巴一抬,满脸得意,“他答应给我做个最好看的丽娘扇!” 施旷:他毁谤我啊! “不过铁水泉没了,我的扇子,还有咱们的小楼都要等着了。不过咱们的木料还没送来,也不着急。我刚才看见施谷主带着一个什么……万兽门的人来,说要去看施茂,这万兽门是?” “万兽门?”李莲花也是一愣,毕竟这个门派实在低调,没想到居然会在神兵谷听说,“青竹可知五禽戏?” “可是神医华佗所创的养生功法?” “正是,五禽戏模仿虎、鹿、熊、猿、鸟五种动物,这万兽门便是华佗后人所创,不仅传承了五禽戏,更根据五禽戏创造了内功心法和外练功夫,在五禽的基础上,继续模仿其他动物,因此以万兽为名。只是这个门派虽然武功路数奇怪且威力不凡,但轻易不与人动手,行走江湖都是治病救人,内功也是中正平和。既然他们说去看施茂,那应该是去为施茂看诊了。” “还有这种门派?”阮青竹奇道,方才只觉得那人有种野性的美感,没想到居然是个大夫,若有所思道:“那他们行医应该很安全吧,不会有那种无理取闹的患者……诶,李莲花,要是你这个身份能套上个万兽门弟子,应该很好混吧。” 李莲花无奈的看了他一眼:“这话就不要被师父听见了吧,不然我怕他追杀你。” “扣扣扣”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有人敲门,阮青竹起身去开门,这人是真的禁不起念叨,他一开门,就看见他们刚才说到的人出现在门口。 沈冬琰一身布衣,比起大夫,更像个猎户,目光在阮青竹身上短暂停留了一下,就越过他的头顶看到了屋里的李莲花……是的,头顶,明明面对阮北仇的时候没觉得,但眼前这人的身高就格外地碍眼。 可还不等他说话,沈冬琰就看着李莲花,淡淡地吐出三个字:“你有病。” 阮青竹:……到现在还没被灭门,你们万兽门的武功才应该是天下第一吧? “呵呵,你有药啊?”阮青竹皮笑肉不笑,抱臂挑眉冷笑道。 “治不了。”沈冬琰的目光回到他的脸上,眼中是不容错认的真挚,搞得阮青竹脸上的冷笑都挂不住了,只好清了清嗓子,眉宇间浮起淡淡的不耐。 “沈少侠不是去看施茂了吗,来此有何贵干?” 他说这话的时候,把门挡的严严实实的,丝毫没有把人让进来的意思。沈冬琰也不说话,低头看着他,阮青竹才不怕他看。就算说话再不中听,也是华佗后人医者门派出来的弟子,若是细看之下……诶,等等。 阮青竹上下打量了一番沈冬琰,往边上让了让,让沈冬琰走了进来。沈冬琰也没客气,一边进门,一边从身上的口袋里掏东西,阮青竹正纳闷他掏什么呢,就看见他掏出了一根小鱼干塞进了自己的嘴巴,刚才还木着的脸,立马焕发出幸福的光辉,看的阮青竹抽了抽鼻子。 “你这……吃的什么呀?”阮青竹凑到沈冬琰的口袋边,沈冬琰立马一副被登徒子调戏的良家妇女状捂着口袋往边上退了几步。 “这是我最后一袋了我绝对不会给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这下就连李莲花也惊奇了,这妙语连珠的贞烈模样,哪里还有半点刚才惜字如金的高冷样子? “换!我跟你换!”阮青竹从荷包里掏出几颗糖,在“那是我的糖”的背景音中,和沈冬琰达成了交易,并分了半条塞进李莲花的嘴里,一时间屋里的三个人都很满意。 阮青竹身上的糖可是李莲花严选,不说是天下第一的好吃,也不会差太多,而沈冬琰身上的小鱼干更是不知道什么来头,好吃得舌头都要掉下来。 分享过食物后,三人之间的气氛就好了许多,阮青竹把李莲花的手拉到沈冬琰面前,眼巴巴地说:“你给他看看,只是……你们一般也不会把病人的事说出去吧?” 被质疑了职业操守,沈冬琰顾不上嘴里还含着糖,拍着胸脯说:“绝无可能!我们万兽门弟子行走江湖的要义就是低调,什么叫低调,就是安心看病,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好了好了可以了我懂了大师,啊不是,大夫,快给他看看吧。” 阮青竹已经发现了,刚进门时的惜字如金只是沈冬琰的谎言,真正的他,是个十成十的话痨。但沈冬琰倒也不是故作话少骗人,而是他刚外出游历时,因为话太多,把患者念得宁可回去硬捱,也不想找他看病。他师父嘱咐他说话要精简精简再精简,不然把病人都念跑了,他医术再高也没用。 所以被堵住了话头,沈冬琰也没生气,抿着嘴开始给李莲花把脉。阮青竹眼看着他的神色一点点变凝重,但也没有太失望。毕竟扬州慢可以解碧茶,只是需要的时间比较久,他让沈冬琰看诊,也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 第73章 四至神功 然而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阮青竹眼看着沈冬琰一会愁眉苦脸,一会豁然开朗,一会若有所思,看得阮青竹忍不住开口:“沈大师,你到底看出什么来了啊?” 沈冬琰收回了把脉的手,一脸平静地看着阮青竹,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意思是阮青竹不让他说话的。这人蹬鼻子上脸,阮青竹也不惯着他,冷笑一声站起来把门打开,手往外一指。 这出哑剧唯一的观众看得津津有味,发现沈冬琰没有台阶下接不上戏了,才开口道:“青竹调皮,还望沈少侠多多包涵。李某身体如何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不妨直言。” “你这不是病,而是毒啊,好厉害的毒,做出这毒的人简直是坏透了,又坏又狡诈。”沈冬琰顿了顿,脸上的痛恨换成了欣赏,“不过这个救你的人,比制毒的人还要厉害。” 救他的人?倚在门边的阮青竹自觉地对号入座,虽然金针刺脑的是无了,扬州慢是李莲花自己的,但辛辛苦苦勤勤恳恳给他运功的人可是自己啊!这么想着,他不着痕迹地挺起了胸膛,走回原位坐下了。心想,我准备好了,开始夸吧。 谁知沈冬琰冷不丁来了一句:“百闻不如一见啊,李门主。” “噗——”是正在喝水被呛到的李莲花。 “咳咳咳——”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的阮青竹。 “咳,你好好的提我师哥干嘛?他闭关养伤呢。” 沈冬琰才不听他的,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看二位的反应,我应该没猜错了。” “猜?你诈我们?”阮青竹再次审视起了沈冬琰,这人表现得人畜无害的,竟然还会使诈?该不会从进门就是演的吧? “实在对不住,我并无恶意。只是师门长辈听过李门主的事迹后,就一直有留意李门主,这次我冒昧上门,也是为了求见李门主的师弟。李先生身中剧毒却能行动自如,让我不禁想到扬州慢。我看李先生脸上的痕迹,应该是因为普渡寺住持无了大师的金针刺脑,改变了容貌,故而试探一二。” 这话倒是说的通,阮青竹也不好再怀疑,又想到是自己让人给他看诊的,这回身份暴露赖自己,暗暗咂舌,看向沈冬琰:“那你本来找我做什么?你们万兽门留意我师哥做什么,难道是看他是个学老虎的好苗子?” “其实两件事都是为了李门主的独门内功,扬州慢。师门长辈曾听闻李门主以内力催动花开。”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李莲花,脸上露出些羞愧来,“虽不知传言是否为真,但只看李门主,便知扬州慢的确神异。” 李莲花已经从再次掉马甲的失神中恢复了过来,听见沈冬琰的话不由奇怪:“万兽门武功一向效法万兽,为何会关注……扬州慢?”他问到一半,就想到自己的碧茶还是靠着扬州慢压制的,暗自猜想是不是沈冬琰的师门长辈也有类似情况,需要扬州慢压制。 沈冬琰一脸惭色抿了抿嘴,又开始掏口袋,掏出了一枚木制小牌放在李莲花面前。 “这是我万兽门的门主令,凭借此令,可以号令万兽门弟子。万兽门虽然不参与江湖事端,但并不代表我们实力弱。我们除了模仿动物创造武功,还摸索出了驯兽之道,如今门中有不下二十头专精驯兽之道的弟子精心培育,粗通外功的猛兽可供驱使。门内还有从先祖华佗手中传承至今的药方医书,若是李门主愿意传授扬州慢,这枚门主令就是我万兽门的态度。” 一时间,阮青竹和李莲花都看着万兽门的门主令有些回不过神。阮青竹是想不通,自己从师傅手中随便选的内功有这么值钱吗?李莲花则更清楚扬州慢的价值,才更惊讶于万兽门的看重。 “扬州慢虽然是第一流的内功心法,但……万兽门如此大的阵仗,在下还是有些受宠若惊啊。只是扬州慢并非普通内功,对修习之人是有要求的,恐怕会辜负沈少侠的一番心意。” 李莲花摩挲着茶杯,抬头对沈冬琰温和一笑,言语间隐隐透出拒绝之意。倒不是他敝帚自珍,而是他不相信天上有掉馅饼的事。万兽门虽然口碑一直很好,但为了一部内功,连底蕴都能交代出来,所图甚大啊。他说出修习门槛,就是希望沈冬琰能知难而退。 谁知,听了他的话后,沈冬琰眼睛却亮了。当年沈冬琰的师父听说李相夷以内力催动花开,猜测扬州慢有生发之力,能够催动生机,可是能有这样功效的功法,最少也需要是四至功法。 天下能达到“至”的,无不是稀世奇珍,比如碧茶,至阴至邪,因此就连制造者药魔也做不出解药。而扬州慢,除了无了说的至阳至纯,还有至清至和的属性,如此达到四至的功法,叫一声神功也不为过了。 而四至神功有个不为人知的特性,就是对修习者有特别的要求,比如扬州慢,就要求修习者有一颗赤子之心,否则极易走火入魔。 “李门主放心,就算我万兽门上下没有一个人能修习,我们也不会反悔。窥伺你的独门内功实在冒犯,若是您不同意,也请收下这枚令牌,万兽门愿意为您全力出手一次。”沈冬琰说的斩钉截铁,是他上岛前师父就以门主的身份嘱咐过的。 万兽门如此诚挚,实在是他们的状况十分尴尬。沈冬琰并没有对李莲花说谎,但他们的内功只是最基础的中正平和的呼吸法,这意味着他们面对普通武林人士可以一拳一个,但对上真正的高手就不够看了,毕竟人家的招式带着“势”,内息也比他们持久,这怎么打? 所以万兽门的与世无争,一方面是的确没有这个兴趣,另一方面则是真的争不过。而扬州慢如果真的是四至神功,哪怕他们去掉部分,只保留其中一至,也能让万兽门弟子行走江湖更加安全。万兽门一直都有被人用武力胁迫救人,甚至失去生命的弟子,人家有心算他们无心,准备的再厉害的防身毒药也起不了作用。 可就算有再多的苦衷,窥伺他人的内功毕竟是令人不齿的事,因此他们拿足了诚意,不论结果如何,都不想交恶李莲花。 李莲花毕竟行走过江湖,很快就想明白了万兽门的困境,沉吟过后,他看向沈冬琰:“一直以来万兽门秉承神医华佗的意志,悬壶济世,救人无数,我也不会吝啬一部内功。只是你们需要的,或许不是并非人人可以修习的扬州慢,而是适合万兽门的一门内功。沈少侠若是不介意,不如告诉我你们现在修习的内功,或许我可以结合扬州慢,为你们改编一部新的内功心法。” 没想到李莲花不仅愿意传授扬州慢,甚至为他们考虑至此,原本就十分不好意思的沈冬琰不由红了眼眶,立马找来纸笔,将万兽门的呼吸法写了出来,交给了李莲花。随后开始正色说起李莲花身上的毒。 “李门主,你身上的毒我解不了,也许我师父会有办法,只是我师父瘫痪多年,若是要他出手,就只能去万兽门找他了。” 第74章 琢玉 有办法? 阮青竹和李莲花对视一眼,都有些心动。有扬州慢在,对付碧茶主要是水磨工夫,但能治好为什么要留着这个祸患呢。 看出两人的心动,但怕他们希望越大到时候失望越大,沈冬琰立马补充道:“只是也许!我师父前些年受了重伤,瘫痪至今,精力早已大不如前。而且不知李门主中的是什么毒?” “你可知金鸳盟药魔?这是他所制的碧茶。” “药魔!”沈冬琰一激灵,皱起眉来,“此人我有所耳闻,近些年来万兽门遇到过不少人,都是中了他的毒。此人十分怪异,好似……研究毒药就是他的爱好,经常只制作毒药,根本不管解药。而且特别坏,我们有一次从一个人手中得到一瓶他给出的解药,那药的确有用,但解毒时却会让人痛不欲生。” “碧茶之名我们也有所耳闻,只是未曾见过。听闻此毒会损害人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实力低微的在这一步就死了。武功高强者能熬下来,但此毒还会侵入脑髓,影响人的五感六识,最后让人成为一个疯子。” 碧茶号称天下第一奇毒,在江湖上也是威名赫赫,只是能让药魔觉得配得上使用碧茶的人寥寥,所以一直只是一个传闻。沈冬琰见猎心喜,也不顾上两人的表情,拉着李莲花仔细地问清楚了中毒后的感觉。 “这么说来,你被下毒后并没有马上发作,而是在与笛飞声对招时才觉得晕眩,毒发后会遍体生寒,浑身经脉如同刀割……” 沈冬琰不知从哪掏出了纸笔,飞快地记录着,最后完全顾不上两人,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不停在纸上拟药方,时不时又划去几种药材,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 因为李莲花说了一遍中毒经过,阮青竹又想起还有个云彼丘不知道怎么样了,反正已经杀了一个肖紫衿了,也不差一个云彼丘。 “咱们什么时候再去一趟清源山,把债清了。” 李莲花看着他摩拳擦掌的样子一阵好笑,把因为云彼丘而升起的一点恨意都打散了,他又给自己倒了杯水,将杯子拿在手中把玩,含笑道:“别急青竹,才过去多久,等他伤好了再算账也来得及。” “不过……万兽门,我们要去试试吗?”阮青竹垂眸看向一边的沈冬琰,他对此人的观感不错,但也正如他说的,万兽门门主也不一定能解决这毒,是药三分毒,试解药的过程也未必会好受。大概人在有退路的时候总会变得犹豫不决,因为有着更稳妥的解毒方法,对于这个未知的决定,他很难说是希望李莲花去,还是不希望他去。 李莲花安静喝水,心中默默盘算着两人最近的行程,不管是青竹的扇子,还是他们的小楼,目前都需要等神兵谷的高炉建起来。要找师兄的遗体,他恐怕还要回一趟清源山,试试从云彼丘口中问出金鸳盟的落脚点,可若是此时前去,不说师弟,就连自己也很难克制住恨意。 如此一番盘算下来,两人目前也没有别的事,不如就去万兽门转转,而且,他也可以借着万兽门,让他的这层身份更可信……迄今为止他已经被多少人认出来了?李莲花郁闷地摸了摸脸,和阮青竹说了自己的想法。 阮青竹沉吟片刻,还是同意了:“好,那我们就和沈冬琰一道回去。只是让他们帮着解毒可以,若是太折腾了,还不如就慢慢来,反正咱们也不着急。金鸳盟的事也不能光靠云彼丘他们,我认识许多走江湖的艺人,他们都有自己的消息网,我回头传个信给他们,以扬州为中心发散出去,也算是个法子。” 主意已定,沈冬琰还在疯魔一般地拟方子,用掉的废纸已经散落一地,定睛看去还能看见如“朱砂”、“夹竹桃”等连阮青竹都知道有毒的药名。李莲花出去找施成文借了纸笔,回房将扬州慢写了下来,对着万兽门的呼吸法开始思考如何将扬州慢改编得更适合他们。 见两人都有事做,阮青竹撇了撇嘴,准备出门看看高炉建的怎么样了,他急急急比神兵谷弟子还急。可到了深坑工坊才发现,几个炉基附近都围了许多人,他也插不进去,只好在巨灵神的胳膊上坐着看了半天,又觉得无聊,下去在工坊里闲逛。 这一逛可让他逛出点东西来,这神兵谷虽以神兵为名,但不提后来吸纳的琢玉和娲皇两派,最早创立神兵谷的人在此地发现的,就是鲁班传承。如今谷中有冶金、琢玉、公输、娲皇四派,如杜预就是公输一脉,最擅长木工,而铁水泉对琢玉和娲皇两派的影响不大,所以还在工作,阮青竹正是被一个正在雕刻的玉像吸引了。 他从小就爱摆弄好看的东西,阮北仇从北地回来后也有钱了,不管他想学什么都支持,不想学了也不强求,几年下来,也就画技和雕刻没有落下,此时见到真正的匠人在琢玉,阮青竹好奇的凑了上去。 那匠人的动作并不精细,相反,还有些粗狂。他背对着门坐着,乍一看还以为是在对着玉石发呆,总是要看许久才刻上一刀,因为有内功加持,所用刻刀也非凡品,神兵谷弟子用最简单的刻刀,就能完成外面的匠人用工具才能完成的工作。就这么一刀一刀,玉石上的枣色逐渐成了一株菩提树,树下一位僧人盘腿闭目,神态慈悲,中间的白玉如同画中的留白。 阮青竹也从好奇慢慢转为了崇拜,等那匠人停下来修习的时候,就对上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因为破解傀儡一事,阮青竹和李莲花现在在岛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这人也是老熟人,正是先前被施茂当成目击证人的陈墨。 见到是阮青竹,他愣了一下,旋即高兴地和他打了个招呼:“阮少侠!你怎么来这了?” 阮青竹自然没认出他,但这么多年他已经能很熟练地敷衍过去了,十分自然地走上前去:“我上这看看高炉修的怎么样了,外面人太多了,我也不好上去添乱,就在这四处看看,正好看见你在这做玉雕,你也太厉害了!” 正如之前所说,阮青竹一旦想讨人喜欢,就很少有人能不喜欢他,陈墨虽然比其他神兵谷弟子看着外向些,但到底是在岛上待久了,与外界接触的少,哪里经受过阮青竹的糖衣炮弹攻击,很快就和阮青竹称兄道弟起来。阮青竹适时地讨教自己琢玉时遇到的问题,陈墨没想到这个弟弟不仅说话好听,还真的会些手艺,对他的问题都尽心回答,还传授了不少他自己总结出来的小技巧。 等晚上阮青竹回去时,沈冬琰已经走了,他仍然没有拟出一个合适的方子,可还有个施茂等着他用药呢。桌上摆着一筷未动的饭菜,李莲花静静的坐在桌边看书,听见阮青竹推门进来,连眼皮子也不抬。 不知为何,阮青竹忽然一阵心虚。 第75章 铸剑 虽然心虚,但气势不能输,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李莲花身边,不着痕迹地摸了一下身上的荷包,轻快地问:“怎么不吃饭,在等我啊?” 没有回答,李莲花依旧在看书,仿佛他手上拿的是什么稀世孤本一样,阮青竹一看封皮,是之前住过的不知道谁放在床头的《金石录》,他拿脚指头担保李莲花对这玩意绝对不感兴趣。 “哎呀,我也是我也是才知道他们神兵谷还有琢玉的匠人,一时看入神了,才回来这么晚,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虽然阮青竹不知道李莲花生的什么气,但看在他等着自己吃饭的份上,还是决定服软,把自己一下午的成果拿了出来。 李莲花也终于分出半分眼色,看向阮青竹递到自己面前的东西。那是一支玉簪,玉质不算上乘,但上面的杂色被制作者巧妙的运用,梨白色的玉身是圆润的藕身,藕节处正好是深深浅浅的枣色,整只玉簪形如一整根缩小的莲藕,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托住,更衬得精致秀美。 这不是阮青竹第一次送簪子给他了,但他想到一个可能,不由有些口中发干,喉结滚了滚:“这是……你做的?” 阮青竹挑了挑眉,说不上是被猜到的遗憾,还是心意没有白费的高兴,见他不接过去,就伸手将玉藕插进了他的发间:“之前让你在我家选一件你没选,现在我送你一个,怎么样,喜欢吗?”他一边说,一边单手撑头打量着李莲花发间的两根簪子,一根是素银的,半开的莲花下躲了个胖胖的莲蓬,他送的。另一根是温润精致的玉藕簪,也是他送的。 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唉,他可真会养人啊,李莲花在他这绝对比以前在四顾门养的好多了吧,唉,不愧是他。 他越是想,眼里的笑意就越浓,李莲花被看的耳后隐隐发热,轻咳一声放下了书说:“虽然是在岛上,但毕竟才发生了傀儡一事,你久久不归,我如何能安心自己吃饭。”他语速快了许多,像是在掩饰什么,又或者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好啦,今天是凑巧了,以后我会记得找人给你报个信的,来吃饭吧,我都快饿死了。”李莲花开口解释了,阮青竹马上顺着台阶下了,而且他也是真的饿了。其实他看着天擦黑了,就想回来了,奈何陈墨是个卷王,一直在边上指点他。人家自己的工作都不做了来帮他,他总不能说到点了我要回家吃饭了吧,只能“被迫”做完了整只簪子,才和意犹未尽的陈墨告别。 听到他说还有下次,李莲花下意识看了他一眼,但旋即又移开了视线,仿佛有些不敢看他。怎么感觉青竹今天怪怪的……怪好看的。他又偷眼看了阮青竹一眼,抿了抿嘴说:“我很喜欢,多谢青竹。” 他的话说的清淡,但却像小猫爪在阮青竹心上挠了一下。这下不自在的人成了两个,阮青竹也开始偷眼看向李莲花,两人又都是习武之人,五感敏锐,总能在察觉到对方抬头之前移开视线,一顿饭下来,两人都食不知味,就很忙,但又不知道在忙什么。 好在阮青竹是个不记事的,一觉醒来就把这点不自在忘得精光,反而是李莲花,捏着那只玉藕簪睡了一整夜,仿佛做了什么梦,又什么都不记得了,第二天醒来后坐在床边还呆呆的。 “……莲花……李莲花?你怎么了?这是什么碧茶的新症状吗?”阮青竹看着他眼神失焦,呆坐在床边,也不去洗漱,不由打趣道。 李莲花如梦初醒,看着阮青竹,虽然已经没有昨晚那种不自在,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总归有什么不一样了。小师弟……青竹……他捏了捏手中的簪子,笑骂道:“是啊,阮大夫可瞧出什么来了?” 如此,两人一个研究内功,一个得到了施可人的许可,跟着有空闲的神兵谷弟子学习技艺的,这么过了五天后,深坑工坊终于有了好消息,其中一个高炉准备试炉了。得了消息,阮青竹立马拉着李莲花去围观了,到那站在深坑边一看,高炉边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试炉的还是他们的熟人,牧辰。 施旷也在场,但明显这次并不打算出手,而牧辰已经脱了上衣,露出一副宽肩窄腰的好身材,只是皮肤白皙如雪,即使站在高炉边,也让人不敢相信是个打铁的。 “这身材,这皮肤,吴六郎看见了肯定爱的不行……你别那么奇怪地看着我啊,吴六郎是个美身师!”阮青竹一边看,一边跟李莲花咬耳朵,见李莲花用一种谴责的目光看着自己,连忙解释道。 只见牧辰走到了施旷身边,低头听他嘱咐了几句,走到一边去抱起被黑布盖着的东西,揭开一看,赫然是那玛仁的骸骨。 即使众人已经知道牧辰没有对这具骸骨做些什么,他们当时看见的不过是牧辰在用调制的玉骨膏在保养那玛仁的骨头,可乍一见到一具骷髅,还是忍不住齐齐后退了一步。 阮青竹抓住时机,拉着李莲花从坑边一跃而下,中间借力缓冲几次,飘然落到了众人空出来的最前排,冲着牧辰和施旷打了个招呼后说:“牧辰兄今日应该不是简单试炉吧,莫非是要施展冰消骨融?我就抢个前排看看热闹了。” 听见冰消骨融,众人都议论纷纷,阮青竹他们身后的几个弟子虽然被抢了前排,但也没办法,谁让他们自己退后的呢,只好略略错开,直勾勾的盯着牧辰的动作。 牧辰也没遮掩,点了点头道:“以后,和那玛仁一起,不分开。” 接下来,大家都没有耽误时间,牧辰将那玛仁小心地放在锻造台上,最后摩挲了一下她的头骨,就运起逆练功法,让冰霜覆盖了所有的骸骨,还要逐渐侵入骨髓。这一步就持续了一刻钟,而在这之前,他已经持续五年用逆练功法蕴养骸骨,玉骨膏也正是为了让内力完全浸染骸骨而特意调制的。即使已经有了前面种种,今日这一刻钟对他的内力消耗也很大,但好在他坚持住了。 此时这幅骸骨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可以比肩青空骨了,只是一个是天然形成的,需要种种巧合,一个虽然过程繁琐,耗时也久,但毕竟是可以复制的。施可人看在眼里,不由掐紧了施俊恒的胳膊。 接下来就是基本的锻造过程,牧辰也不愧是施旷教导出来的,每一步都很扎实,从熔到炼,一个面生的弟子也赤着上身走到他对面,配合着他的节奏锻打烧的通红的金属块,只是牧辰的每一锤都带着内力,而对面的弟子只是单纯用肉身的力量。因为他们的内功属性已经不同,若是两人一起运功,反而会毁了这块金属。 而每次折叠锻造时,牧辰都会取一截骨头加入其中,浸入神兵谷的独门配方,再次回炉,如此往复,直到骸骨用完,炼也接近了尾声。此时,那仓促建成的高炉也隐隐透出些不堪高温的红来,但已经没有人有空关注了,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牧辰手中的兵器。 他从炉中取出已经看得出形制的剑,高高举起迎着日光看了一眼,手腕一翻,就带着剑身一头扎入了准备好的淬火液中。 入水的涟漪还未泛开,淬火液就沸腾了起来,直到水面安静下来,牧辰才取出了剑胚。 第76章 那玛仁! 几乎在剑出水的瞬间,一边的高炉终于到了极限,怒吼着炸炉了,阮青竹站得近,反应也快,袖中白绸一出,替牧辰挡下了漫天流火。查看高炉的查看高炉,而牧辰对这一切恍若未闻,眼里心里只有他手中那把通体黑灰的剑。 淬火后,属于一把剑的一生才刚刚开始,叮叮当当的锤声从朝阳响到了晚霞,阮青竹早在上午就受不住,拉着李莲花跑了。等吃过晚饭,两人一边散步,一边走到了深坑边,还是巨灵神的手臂边,这里已经是阮青竹最喜欢的地方了。 他们站了一会,就听见坑底的锤声停了,低头看去,只见牧辰举起一把样式古拙的剑,因为还没打磨,所以剑上的花纹还看不出来,此时,恰巧玉兔东升,刹那间剑身通明,不知是月色格外眷顾,还是剑中也藏着一颗月亮,一颗来自草原的月亮,曾经在一个夜晚坠落,又在另一个夜晚,从火中重生。 牧辰白皙的脸也波光粼粼,这个由狼群抚养长大,不通人情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被月光和剑光映照着,格外明显。他流着泪,缓缓将剑拥入怀中。 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同类,从此我们永不分开。 今夕剑初成,剑名,那玛仁! 此时剑还未开刃,常言道十年磨一剑,虽然不至于真的磨十年,但也能窥见其中苦工。牧辰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并没有着急,只是每日固定磨三个时辰,剩下的时间不论干什么,都会抱着剑,就如同他第一次出现在阮青竹面前抱着那具骸骨一样。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五天,施茂醒了,沈冬琰到底是华佗传人,不过短短十数日,就把人救回来了。只是到底是伤的太重,施茂不仅气海被破再也无法习武,连经脉也比常人弱上几分,再也抡不起锻造锤了。 知道自己的状况和神兵谷的处置后,施茂沉默了半日,拒绝了和施旷一起周游天下,自请回到杭州,当年收留那个身为乞儿的他的铁匠铺,当一个与神兵谷生意再无瓜葛的木匠师傅。 后来他娶妻生子,过着芸芸众生中最普通,最安稳的一种生活。他看见儿子拿着一把小木剑在屋里屋外跑来跑去,说着从说书先生那学来的乱七八糟的剑法,才恍然想起从前。 “爹,爹你怎么哭了?” “啊?爹只是…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做错了一件事,好像道歉了,却记不清有没有被原谅了。” 神兵谷啊,冰消骨融啊,都像一场梦一样。只是这梦太好了,梦醒了,梦里的人,还历历在目。 停留在岛上这几日,除了沈冬琰救治了施茂,阮青竹和李莲花也都没有闲着,李莲花思索了几日,最后推演出结合万兽门的呼吸法门,保留扬州慢的至纯至和最为适合,而且万兽门弟子也不会因为改修功法受到反噬。他们原本的内功就是中正平和,才能兼容万兽的动静,而至纯使得功法虽然修炼缓慢,但内力精纯,完全符合沈冬琰的期许。 而阮青竹则和方多病混熟了,沈冬琰也给他看过诊,说是胎中不足,何晓惠看起来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了,但沈冬琰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毕竟华佗可是刮骨疗毒的狠人,他的传人也不遑多让,对这样需要温养的身体,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是把五禽戏传给了他,让他持之以恒地练习。 听说方多病是胎中不足,阮青竹对方多病就多了些感同身受,他当年也是早产儿,他娘落下了病根,在他七岁的时候就撒手人寰了,只是他没有方多病这么严重,听说在早几年,连站都站不起来呢。想到这他不由看了何晓惠一眼,一般胎中不足,多和母亲有关,可他看何晓惠声音洪亮,身体健康,走路带风的样子,很难相信她会生出这样病弱的孩子。 不过他也不太了解这方面的事,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带着小孩玩了几天,眼看着方多病惨白着小脸,明明多走几步都要气喘吁吁,可还是坚持着每日练剑,直到他娘喊停为止,阮青竹找了个机会试探着往方多病身体里送了一小丝扬州慢。 多亏了施旷长老启动巨灵神那次,他见到那骸骨竟然能将内力化为丝线操控傀儡,十分羡慕,下了苦功尝试,虽然没成功,但对内力的掌控却强了许多。 他引导着那一丝内力在方多病体内游走了一个周天,他先是清晰地知道方多病活着有多不容易,若是只看经络,他简直就是一间四处漏风的破茅屋,不论喂进去多少补药,都会漏出去,能留下十之一二已经是万幸了,难怪不论是谁看诊,都说要慢慢温养。 随后他就发现,扬州慢对他有用,而且很有用。如果说方多病的身体是一间破漏的茅房,那扬州慢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队技艺高超的神兵谷公输弟子,不仅能帮他修补破漏,还能给他内外翻新一遍。 但问题是阮青竹这一丝内力探进去,对方多病的身体有效果,但若是一个不小心,就会撑坏他的经脉,实在是方多病的茅屋太小了,小到这一队公输弟子哪怕只派了一位进去,也几乎快要站不下,别说修房子了,不把房子挤坏就不错了。 他回去把这个发现和李莲花说了,李莲花先是给了他一个脑瓜崩:“怎么莽莽撞撞的,随随便便就把内力往别人体内送,你当谁都是……我么?” 他话说到最后,没由来地断了一下,就失了气势,敲人脑壳的手蜷缩了一下,拢在了衣袖里,又耳提面命让阮青竹以后不得再做这种傻事。 当初阮青竹为他疗伤,第一次带着他运功时,即使是同一门内功,乍然入体,也让他下意识想要反抗,若非他及时反应,即使只剩一分内力,也够阮青竹喝一壶的了。 阮青竹是个半路出家的,对这些“常识”都陌生得很,看李莲花表情凝重,也摆正了态度,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 “既然他现在受不住,也只能等过几年再看了,毕竟还小,若是温养得好,过两年也许就能受得住你的一丝内力了。” 李莲花虽然没想过扬州慢还能治方多病,但也没有太惊奇,倒是听见阮青竹说他的身体破败,也有些心痛,毕竟是师兄唯一的外甥…… “不如将此事告诉何庄主母子,一来你今日以内力探他,此事一定要登门道歉,二来也是给他们一个希望,久病缠身容易让人郁郁,若是有个盼头,日子也好过些。” 阮青竹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妥,自然没有意见,一一照做。何晓惠本来因为万兽门弟子都没有很好的办法治好儿子还有些闷闷不乐,骤然听到这样的喜讯,根本顾不上怪阮青竹,当即喜极而泣,搂着方多病连连保证自己一定会监督儿子好好吃药,养好身子,等阮青竹来。 方多病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自己师父更好的人了,不光在自己灰心的时候鼓励自己,还有这么好的师叔,找到了办法治自己的病。 果然……我师父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啊!(震声 【小剧场】 方多病(握拳):我就知道!我师父是最好的! 阮青竹:???是我想到的办法啊!是我!! 第77章 石水来信 神兵谷事了,阮青竹和李莲花原本是打算和沈冬琰一起往万兽门去的,可一封意外来信让他们改变了行程。 “石水说找我有要事相商,事关四顾门?”阮青竹捏着信纸皱着眉看完后,歪头看向李莲花,“你和她们说什么了,石水嘴这么严,连给我的信里都不提你了?” 他说着,把信递给了李莲花,这信上说的是找阮青竹有事相商,但实际上几人心知肚明,她想找的人其实是李莲花。 李莲花将信读完就放在了一边,不经意地顺了顺头发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嘛,难道她还能逼我做李相夷不成?石水性格执拗,但最听我的话,知道我不想再过以前的日子,自然会替我遮掩。” “那这么说,其他几个还不知道你换了身份?”阮青竹摸了摸下巴,还有点子期待纪汉佛和白江鹤见到李莲花的样子。至于云彼丘嘛…… “这过去也有快一个月了吧,云彼丘不会这么弱,到现在还卧病在床吧?诶,石水姐姐这个信是不是暗示我们云彼丘好了!” 阮青竹眼睛一亮,一下子站了起来,越想越对劲,当即就开始收拾包袱,一边收拾一边说:“李莲花,咱们要去找回场子了,你可要好好表现啊,不然你哪怕二十年之后想起来,都得半夜扇自己巴掌知道吗?” 李莲花被他说得哭笑不得,却没说话。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兄弟却要下毒害自己,任谁遇到这种事,都难以接受,放在重情重义的李莲花身上,就更加痛苦。这几个月因为阮青竹的插科打诨,他总是还来不及感觉到痛苦,就被阮青竹带跑了。可这一次,他真的要去面对这件事了。 虽然想立马就去揪住云彼丘的衣领子,但阮青竹还是耐住性子把事情一一安排好,包括但不限于和施旷畅谈了一番自己对扇子的要求,差点被施旷一脚踹出来,和施可人说好,带来的青空骨要留出一部分给他的扇子,和其他人告别。 离岛的时候何晓惠还带着方多病来了,豆芽菜一样的小孩眼泪汪汪的,看着丑萌丑萌的,小船都划出去好远了还能听见他的“师叔我等你!”,然后是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阮青竹用手撑着头,半晌还是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他一笑,小船就跟着摇荡了起来,船夫一着急,操着杭州本地话说:“小老板不要猢狲调把戏,当心船翻了。” 闻言,阮青竹干脆往后一躺,枕在船舷上,左手垂入水中,借着水面看天上的云停云走。 “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他就这么用手轻轻撩拨着湖水,枕着满头乌发,一句惊起一片鹭鸶,已将风光说尽。 杭州到清源山也不算远,两人快马加鞭,终于在第三日中午到了清源山下。虽然是石水约他们来的,但是都到这了,不拜访一下无了和尚也说不过去,更何况比起看见四顾门那些人,阮青竹还是更喜欢这位爱操心的大师。 小沙弥将两人迎进了禅房,无了看见两人,眼睛一亮,双手合十念了声佛:“阿弥陀佛,阮施主,李施主怎么来了?”说着,他仔细看了李莲花的气色,虽然和正常人不能比,但也比当初刚就回来时好多了,笑道:“李施主看起来好多了,阮施主居功至伟啊。” 阮青竹也不故作谦虚,对这夸奖全盘接受,毕竟自己的确是每天坚持着为李莲花运功,还照顾着他的衣食起居,唉,自己这么好的师弟,可真是天下难寻啊。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满脸羡慕地看着李莲花:“师哥,我可真羡慕你。” 李莲花:?这又是什么剧情,我没跟上啊。 见他一脸疑惑,阮青竹接着说:“真羡慕你有个这么好的师弟,唉,我就惨了,在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师弟了。” 李莲花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人是在王婆卖瓜后,轻笑出声,连连点头:“是是是,在没有人比我更有福气了。”他说着,又顺了顺头发。 无了顺着他的动作,看见他头上的簪子,正是阮青竹刚送给他的玉藕簪,不由出声赞道:“李施主的发簪看着倒是十分别致。” 他这一提醒,阮青竹才发现李莲花用的是玉藕簪,又想起他这几日一反常态,老是摸头发,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在提醒自己看簪子,连忙轻咳一声,摸了摸脸颊说:“哎呀,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玉簪可太适合你了。” 其实李莲花倒也不是故意提醒他,只是自己用上了新簪子,却不见他像上次一样,下意识引着他看,谁知这人愣是三天都没发现。他睨了阮青竹一眼,顺着无了的话伸手给他把脉,虽然碧茶发作过一两次,但没有造成什么损害,因此无了也比较放心,知道他们去山上还有事,就没再留他们。 两人继续上山,修整一新的宅院还没挂上匾额,石水在门口守着,见他们来了,连忙迎了上去。 “门……阮少侠,李先生,你们来了。” “石水姐姐,我们接到你的信就赶来了,是什么事呀?” 听见阮青竹的问题,石水张了张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瞥了一眼李莲花,转身带路说:“事关四顾门,不如入内详谈。” 越往里走,李莲花的神色就越怅然,这处院落的布局,同四顾门十分相似,尤其是进入正厅后,几乎就是等比缩小的四顾门正厅。 一进门,他们就看见两个人坐在上首,一个身材圆润,长得有几分讨喜,只是低头时会露出几分怯懦之色,此人正是白江鹤,只是比起鹤,阮青竹觉得他可能更像鹌鹑。另一个是个一脸正气的男人,虽然身材魁梧,但眉宇间却有几分禅意,想来应该就是纪汉佛了。 阮青竹记下两人的特征,免得这几日见到人却认不出来。正在想着,却被李莲花身上的戾气惊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坐在纪汉佛下首的人。 那人一身白衣,满是书卷气,乍一看阮青竹还以为他是个书生,只是脖颈上系着的一道白色丝带,让阮青竹猜出,他就是云彼丘。只见他脸色苍白,却丝毫不影响他的秀美,甚至为他添了一分病美人之态,无愧于他“美诸葛”的诨号。 然而在场的人都欣赏不来这份美,纪汉佛和白江鹤对着他也没什么好脸色,抬头看见石水带了人进来,连忙起身。 “阮少侠来了,这位是……”虽然李莲花被碧茶折磨得病骨支离,但毕竟是朝夕相处的人,难言的熟悉感让他第一时间捕获了屋内三人的目光。 第78章 百川凝碧 “门主!你……是谁?” 比纪汉佛和白江鹤更激动的,是“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快走几步到了两人几步外的云彼丘,他双目通红,不顾脖颈上还未痊愈的伤口被扯痛,伸手想要拉住李莲花,又怕只是自己的一场幻梦。 李莲花顿了一下,浅笑着拱手道:“在下万兽门弟子李莲花,正在游历江湖。”万兽门的身份是离岛之前和沈冬琰说好的,虽然改编的功法还没有完成,但这点小事也不至于要用到那个全力出手的要求。 “只是……若是李……李先生要为人看诊的话……不如还是等我回去找些医书吧。”虽然答应了会回去给李莲花做好假身份,但还是很有职业道德的小沈如是说。 “万兽门?” 几人咀嚼着这个名字,云彼丘盯着李莲花的笑容失魂落魄地后退了几步:“不……你不是他……他……他不会原谅我的。” 阮青竹忍不住冷笑一声:“呵,是不会原谅你,还是不能来原谅你,你自己心里清楚。既然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这副样子又是给谁看?” 这话宛如利剑刺入云彼丘心中,死志再次蒙上心头,口中泛起腥甜,可他顾不上自己,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塞到了阮青竹手中。 “这是……解药,你一定知道门主在哪……你救救他,求你……”他一边说,来不及咽下的血从嘴角溢出,脸色越发惨白。只是李莲花和阮青竹没有动容,石水干脆假装没看见,还是白江鹤在他侧后,看着他有些不对劲,才上前把人扶回了座位上。 手上被塞了一个小瓷瓶,又听见云彼丘的话,阮青竹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把玩着那一小瓶解药,眼角眉梢都带着嘲讽:“这是你自己做的,还是金鸳盟的人给你的?” 云彼丘脸上露出一丝难堪,放下了擦血的丝帕说:“是……她留下的,她说笛飞声只能由她来杀。我只是想让门主不能去决斗……我有解药的,我,我没想害死他的……” 听着他的自言自语,阮青竹眼里流露出嘲弄的怜悯,忽然想起一件东西,伸手在荷包里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一颗琉璃珠,正是在阮家地下宝库中李莲花认出来的凝碧珠,这颗珠子没有接触毒素时,看起来就是一颗平平无奇的玻璃珠,只有转动珠子时,其中仿若在流动的丝丝绿意昭示着这枚珠子的不凡。 在场的毕竟是四顾门的元老,这些年好东西还是见过不少的,当下就叫破此物的来历:“仿若琉璃,有珍珠光彩,色如翡翠,盛万千愁绪,这是凝碧珠?” “正是,石水姐姐,这里可有酒水?” 闻言,石水便知道阮青竹想做什么了,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云彼丘和阮青竹手中的小瓷瓶,答应了一声就转身出去,没一会就带着一小坛酒回来了。 也不知石水是不是故意挑的,几个四顾门旧人看见石水手中的酒坛,都目露悲色。这坛酒还是在四顾门时,云彼丘亲自收集相思梨花阵中的梨花露酿造而成。原本他们还开玩笑,这酒要等着李相夷和乔婉娩大婚时喝,可如今,酒未开坛,却已是物是人非。 李莲花也认出了这只酒坛,捻着手指垂眸不语。阮青竹才不管这突然低沉的气氛,反正接下来还会更低沉的。他毫不客气地开坛倒酒,在纪汉佛和白江鹤欲言又止的眼神中,将小瓷瓶中的药倒入了酒水中,混匀后又将凝碧珠投了进去。 在水波映衬下,入水后的凝碧珠内部的丝丝绿意仿佛活了,游走之间几欲挣脱凝碧珠而出,但慢慢的,那些绿丝逐渐壮大,游走的速度也减慢了,最后整颗凝碧珠成了一颗奇异的青绿色珍珠,无愧于世人给它的名字。 与之惊人的相似的,是云彼丘等人的脸色,青绿青绿的,云彼丘再也忍不住,惨笑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昏死过去,白江鹤连忙安排人将他抬了下去。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阮青竹还有兴致重拿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相思梨花露,咂舌点评道:“啧,这个酒一般啊,石水姐姐,你们不会一直喝的这种酒吧?改天请你们喝点好的吧。什么?你说这是云彼丘自己酿的?难怪,跟他人一样,没劲。” 纪汉佛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前阵子云彼丘自戕,还是他给救下来的。他是看云彼丘已经悔过,看在曾经的情谊上,而且云彼丘是个有才干的,比起就这么死了,更应该让他活着赎罪。 可是这些权衡利弊的说辞,在阮青竹面前他是一句也不敢提,甚至明知他武功不济,也不敢轻视了他,毕竟阮青竹的武功不济是听别人说的,但肖紫衿的武功如何他却是一清二楚。 而刚才的那一幕更让他不敢说话了,他知道云彼丘被那金鸳盟妖女迷了心智,没想到脑子也被人骗坏了。江湖上谁听说过碧茶有解药,那妖女都给相夷下那么阴狠的毒了,难道还能留他一命?他还信她给的“解药”,是生怕相夷走的不够远啊。 他叹了口气,努力笑得温和:“阮……我与相夷也是手足兄弟,就托大喊你一声阮师弟,此次邀你前来,是为了四顾门的事。四顾门虽然离散了,但我们几个人还是想继续完成相夷的理想,所以想要建立百川院,不知你觉得如何?” 其实纪汉佛请来阮青竹,一方面是因为他是李相夷师弟,是目前江湖中最能代表李相夷的人,之前劈了山门的时候还扬言让众人不得以李相夷的名头行事,于情于理都应该要他点头,二来最近他也听说阮青竹在扬州一次破了两个大案,虽然不知是巧合还是实力,但也许也是个破案的好苗子,而且武学天分也不错,若是能拉拢一二,对百川院百利而无一害。 阮青竹止住下意识看向李莲花的动作,沉吟片刻说:“纪大侠此事说的匆忙,又刚刚出了这样的事,我还要再考虑一番。” 他还要说什么,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转头看去,就见乔婉娩在门口停住,因为小跑过来,脸上红晕未消,一双妙目看向李莲花,但马上硬生生地转向阮青竹。 “……青竹师弟,我……我听弟子们说你们来了,你……你们最近可好?” 阮青竹看着明明和自己不熟,但是为了掩饰李莲花的身份,强行和自己互动的乔婉娩不由笑了一下,顺着她的话说:“乔姐姐,我们最近吃好喝好,还去了一趟西湖,西湖风光也好。”说罢,他转头看纪汉佛,“纪大侠,我与乔姐姐、石水姐姐许久未见了,百川院的事,还是等今日之事解决了再说吧。” 说完就冲纪汉佛拱了拱手,拉着李莲花往外走,路过乔婉娩时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乔婉娩本就是为了李莲花特意赶回来的,匆匆对纪汉佛笑了一下,就行礼离开了。 几句话的功夫,人就走光了,纪汉佛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小师弟怎么对自己和对乔婉娩的态度差这么多?自己长得这么招人恨吗? 第79章 幕后黑手是…? 阮青竹说的考虑一番,自然就是让李莲花考虑一番。乔婉娩领着两人找了一间收拾好的客房,坐下来把百川院的事跟他们仔细地说了一番,李莲花才发现其实这算是在收拾他和师兄留下来的烂摊子,一时有些失神。 倒是头一次听说这些的阮青竹摸着下巴说:“所以,这百川院就相当于……江湖人的小衙门?可是这样一来,就要和朝廷打交道,此举不会引起江湖人的反对吗?” 乔婉娩笑着点了点头,给两人倒了杯茶:“其实原本四顾门做的也是这些事,只是……我们的能力不如相夷,所以也只能和朝廷合作。这些年四海平定,但侠以武犯禁之事屡屡发生。弱小的门派和家族被倾轧,甚至有时会波及普通百姓。锄强扶弱,匡扶正义……我们没有忘。” 她笑意淡了几分,垂眸看着桌面,第一次不敢去看李莲花。是啊,她也不是依赖李相夷的菟丝花,当年与他们一起成立四顾门,自己心里就没有一瞬间被相夷点燃么,可为什么后来,自己却只怪李相夷永远留给自己一个背影,却没有一次,哪怕一次追上去说,我想和你并肩同行呢?她的武功的确是拍马也赶不上相夷,可四顾门又有谁比李相夷厉害呢? 从前她总觉得自己不喜欢这些江湖事,也不喜欢比武打架,可此时想来,相夷从没有强求自己陪他去比武、去处理江湖事,出门在外会记得买下好吃的糖回来带给自己,每次吵架都会花心思哄自己。他的确不能按照她的想法,放下一切和她携手做一对自在眷侣,可自己不也是只想要他的温柔多情,不想要他的一腔抱负吗? 如今面前的李相夷,已不再整日忙着做那些大事,可自己真的高兴吗?乔婉娩问自己,得到的只有否定的答案。自从知道相夷出事,自责就没有一刻放过她,以前是因为那封信,现在是因为她的自私。 原来她也曾想过,折断李相夷的翅膀,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啊。是了,李相夷是骄阳,远看耀眼,但靠近了却不会让人被灼伤,只会温暖每一个人,如果有私藏这样一轮太阳的机会,谁会不想呢? 她再抬头时,已经是淡淡的苦笑,看向李莲花,收敛了一身傲气的他,变成了皎洁的月亮,依然那么吸引人,可这一次,她要学会远远的看着了。 屋里的另外两人不知道她低头抬头之间已经做了什么什么决定,一个还在想百川院的事,一个在等着他的回答。 “成立百川院……也是一件好事,之前与金鸳盟的联手整治江湖既然已经不可能实现,为今之计,也只有和朝廷联手,如此,四顾门人也可以有个去处。只是借助朝廷的力量,就要注意不要被裹挟进去,江湖事江湖了这条底线不能越过。”李莲花叹了口气,摩挲着茶杯,缓缓说道。 阮青竹也是才知道在四顾门之前,朝廷对江湖人的态度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毕竟武林人士最差的也能一个打两三个普通人,最强的劈山裂海也不是不可能,虽然也有高手投靠朝廷,但总不可能每个捕快都习武吧。若是江湖人犯事,将人抓捕归案就已经是个难题,有些罪不至死的,如何关住他们更是棘手。 先前李相夷和笛飞声签订协议,四顾门与金鸳盟作为江湖正邪两道的魁首,共同约束手下,不对普通人出手,尽量化解纷争,可惜尚未见到成效,这脆弱的联盟就烟消云散了。而单孤刀则主张与朝廷联手,但李相夷看出那份协议最终只会将四顾门变成朝廷的一个机构,成为斩向江湖的刀。 这与李相夷的主张完全不符,他虽然不满江湖之中恃强凌弱,动辄灭人满门的事,但江湖就是江湖,四顾门为的是守护,而不是覆灭。 “金鸳盟?不是和你们大战的那个吗?你们之前还联手来着吗?”阮青竹眨了眨眼,双方联手肃清武林一事还未开始就结束了,他连听都没听过,“你们都联手了他们为什么还要杀单师兄?难道是那个什么笛飞声的阴谋?” 闻言,李莲花沉默了一瞬,清咳一声说:“笛飞声似乎是个武痴,应该是想不出这种阴谋。”他说这话倒不是说笛飞声没这个脑子想阴谋诡计,毕竟能把武功练到他们这个程度的,没点理解能力真的不行。但他见到的笛飞声,满脑子都是如何变强,完全没有阴谋诡计这种概念。 想到这,他面色微沉,因为师兄去世而忽略的事都涌上心头。难道是笛飞声在自己面前演戏,故意装成武痴,让自己放松警惕吗?他们都已经决定联手了,为何金鸳盟会突然约战师兄,还下了死手呢? 师兄的死被越来越多的迷雾笼罩,他甚至有些记不清师兄的模样了。 阮青竹听了他的话也是若有所思,最后眼睛一亮,拍了拍李莲花,等李莲花看过来时,一脸高深莫测地捋着不存在的胡须。 “其中定有蹊跷!你们明明已经决定和金鸳盟联手,可是这时候!单师兄的死不光让你们的联盟破裂,还进一步让四顾门和金鸳盟两败俱伤,而你们建立百川院,不得不与朝廷联手,这说明了什么!”他眼睛亮的发光,看看李莲花又看看乔婉娩。 乔婉娩还是第一次赶上阮青竹的小剧场,有些生疏,试探着问:“说明……什么?” “根据我(看话本)的经验,这样的大事,最后的受益者就是幕后真凶,所以真相就是——是朝廷设计了这一切!朝中有高手,杀了单师兄,嫁祸给金鸳盟,然后坐山观虎斗!不过笛飞声没有否认吗?难道他真的是武痴,为了和师哥打一架,宁可背了这口黑锅?可是他金鸳盟也损失不小啊……哦哦!原来,朝廷在金鸳盟也安插了奸细,而且说不定已经是高层了。” 朝廷:啊?我? 听见他这番暴言,屋内的李莲花、乔婉娩,和正好走到门口的石水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阮青竹的推理虽然简单粗暴,毫无根据,但仔细想却并非全无道理。 偏偏是师兄带着和朝廷的协议回来,被他拒绝后就遇害了,难道是朝廷看师兄办事不力,又想借机破坏四顾门和金鸳盟联手所作的吗?以笛飞声表现出来的性格,的确也干得出为了和他打一场,认下这个罪名的事。 越想越对劲,难道这一切,真的是朝廷对江湖的算计,师兄,自己,笛飞声,都只是他们的棋子?如今他们成立百川院,是否又在朝廷的算计之中呢? 第80章 讨厌的大师兄 一阵沉默之中,门外的石水走了进来,一脸忧心忡忡的坐下了:“若真是如此,那成立百川院,不就正中朝廷下怀?” 三人都看着李莲花,他捻着手指,按下所有思绪:“不论真凶是谁,我都会一直查下去。不论金鸳盟有没有出手,他们抢走师兄的尸体是不争的事实。至于百川院……” 他面露犹豫,若一切真是朝廷的算计,其实他更希望这些旧日老友不要再继续践行他的理念。和朝廷合作,不亚于与虎谋皮,特别是在实力不能压制朝廷的情况下。 “百川院说到底是你们的事嘛,你们找我来也不过是因为我当日说,不许你们扯我师哥的大旗做事,但我说这话,针对的是那些想借着师兄威名,给自己贴金的。你们若是为了贴金,就不必再提百川院的事,但若是为了自己心中信念,那就不必在乎我的意见。” 见李莲花为难,阮青竹开口,把石水他们发信把自己叫来的由头揽在了自己身上。毕竟若真的和朝廷有关,此时李莲花点头同意了,以后若是出了事,自责愧疚的肯定也是他。而自己先给这些人打预防针,若是念着和李莲花的情谊才成立的百川院,就不必再提,李莲花不差这么个念想,若是为了自己心中道义,那就不关李莲花的事。 “其实比起之前的一无所知,至少现在你们对着朝廷肯定会有所防备了,只要立身持正,对门下弟子恩威并济,未必不能让朝廷吃个哑巴亏啊。而且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你们是为了武林的安定,虽然会有人觉得被约束了,但大部分人肯定还是感激居多,若是朝廷真的露出獠牙,说不定就会有高手为你们出手。” 虽然想把李莲花摘出来,但阮青竹也清楚,成立百川院,不论是对江湖,还是普通百姓,都是一件好事,如果因噎废食,实在是可惜。他皱着脸,被自己既要又要的想法搅地头疼。 李莲花自然懂他的好意,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安抚,转而对石水两人说:“青竹所言甚是,朝廷未必会急着撕破脸皮,至少要等百川院替他们先把江湖人驯服一番,再来收编百川院,甚至成立功能类似百川院的机构,来替代百川院。但其实不论是哪个可能,都有同一个解决方法。” 他卖了个关子,石水和乔婉娩都见怪不怪,甚至还有些怀念,唯有阮青竹,忍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好奇心,十分捧场地问他到底是什么方法。 “就是实力啊。若是想要收服百川院,利诱不成,就只有派强者力压,只要有实力,不被压住,朝廷的计划自然落空。而若是想要替换百川院,那这个机构里的人必然都是习武之人,只要百川院的弟子比他们都要强,他们完不成的事,百川院却能完成,那最后踩着他们挣名声也未尝不可啊。” 一力破万法虽然听着粗暴,但简单有效,在有准备的情况下,是对付阴谋诡计最好的办法。石水听了眼睛一亮,乔婉娩也看了看自己的琼轩暗下决心。 “这方法是不错,额,朝廷那边应该找不出李姨那样的高手吧……”阮青竹刚开心了一秒,就愣住了,见另外两人一脸茫然,还给她们科普了一下李明莺的实力:“……总之就是,别说是李莲花,就是李相夷去了,也得夹着尾巴做人。” 倒不是他杞人忧天,众所周知,人是不会把远不如自己的人当成敌人的,李明莺没有复仇固然有看皇位上那位的笑话的意思,但不在皇城脚下看是因为她不喜欢吗?常言道穷文富武,天下有几家能富得过皇室呢?相信在明知有武功存在的情况下,皇家没有让人修习,不如信猪会上树。 李莲花叹了口气,作势要捂他的嘴,他这个师弟啊,怎么这么会泼人冷水? “船到桥头自然直,若是顾虑几年后的事,就不去做今天的事,那岂不是大家都要饿死了。几年后,也许就会有能够匹敌的高手出了呢。” 话已至此,阮青竹和李莲花的态度都已明了,石水和乔婉娩也要去和纪汉佛白江鹤说明朝廷可能在背后搅动风云的事,忧心忡忡地走了。 阮青竹撑着头,懒懒地笑看李莲花:“唉,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这四顾门没了你,可不就是撑不下去了么。” 他说的是自己赶到四顾门,却见到众人分家那次。可李莲花却沉默了一下,哑声道:“那一日,我也是这么跟师兄说的。” 即使是堵得再严实的河道,一旦有了一个缺口,决堤就不是什么难事了,李莲花第一次把师兄死之前的事告诉了阮青竹,然后偏头喝水,不敢去看他脸上的表情。 青竹会怎么想我呢?他不知道师兄和自己的旧事,不知道师兄曾经宁可自己饿着肚子,也要把吃的留给自己,所以他不会知道,自己是怎样一个狂妄自大,忘恩负义之辈。可即使不知道前尘往事,能对着一起长大的师兄说这样的话,间接害死他的人,青竹……又会怎么看待呢? 阮青竹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坐直了身子,满眼复杂地看着李莲花。他有满肚子的话想说,他想说他是错了,可不是这句话说错了,而是错在给别人质疑自己的机会,有因为别人轻易地动摇了。匡扶武林正义,约束桀骜不驯的江湖人,成为悬在他们头顶的一柄利剑,这桩桩件件,难道比改朝换代容易么? 当时的四顾门,必然如同行驶在风云诡谲的大海上的巨船一般,可是一艘船,只有一个船舵,也只能有一个掌舵的人,若是谁都能来改变一下航道,那这艘船起航的意义又在哪里呢?四顾门只需要一个声音,就是李相夷的声音,李相夷剑尖所指,就是四顾门前进的方向。可单孤刀自顾自去和朝廷接触,被拒绝后反而要责怪李相夷目中无人,何等可笑? 可李相夷却因为他的死,撕毁了和金鸳盟的盟约,这件事一出,即使东海大战中四顾门没有覆灭,之后行事,恐怕也要处处被掣肘。人无信不立!今天死一个师兄就可以撕毁一个盟约,那再有个什么师弟师妹的呢? 可他什么也不能说,因为他知道,自己也是李莲花可以为之奋不顾身的人之一,任何被人真心对待的人,是没有资格去指责这份真心的。 越想越烦,前有天外云铁之事,又来了这句话,阮青竹对单孤刀这个素未谋面的大师兄的印象跌到了谷底。现在因为这个人,自己不知道该和李莲花说点什么,更讨厌了。 第81章 我会保护你 室内一片寂静,阮青竹从未像此刻一样觉得自己嘴笨,想说些什么却觉得一阵目眩。 是相思梨花露的后劲上来了,相思梨花露和相思梨花阵一样,初入阵时察觉不出来,只以为是误入梨树林,等再想出来时,就已经晚了,阵中千变万化,还不能自作聪明引内力试探。 阮青竹揉了揉太阳穴,暗骂云彼丘果然阴险狡诈,酿个酒不好喝就算了,后劲又大又猝不及防,害得自己发挥不好不知道怎么回答李莲花,怎么想都是云彼丘的错! 他“腾”的一下拍桌而起,可这么大的动静都没能让李莲花抬起头来,阮青竹被他这副样子气笑了,上前两步,像个登徒子一样勾着他的下巴逼他抬头。 “我什么都没说呢,你就自怨自艾上了?你这个人什么都好,怎么这么喜欢把别人的错揽在自己身上?还剑神呢,谁让你不痛快,就一剑斩了他,谁杀了单孤刀,你杀回来就是了,难道他不开心跑出去也要算你的错吗?师娘说过的,既然下山,生死就由不得自己了!” 说话间,相思梨花露的后劲越发大,阮青竹看人都开始重影了,松开了掐着李莲花下巴的手,转而捂着头,扶着桌子坐下,开始说胡话。李莲花也看出他的情况不对,伸手去探他的脉,却发现这人不过是喝醉了。 阮青竹撑着最后的清明说:“我可没生你气,觉得你错了,误会你什么的啊,你可不能冤枉我,我……我要醉一下了,醉话不能信的啊。”话本子里主角长着嘴却不把话说清楚误会好几章这种情节,他看的可多了,可不能像书里写的一样。阮青竹最后的意识如是想到,却忘记了他看的都是话本子的男女主角的情节。 莫名其妙接手了一个醉鬼的李莲花被这发展弄得哭笑不得,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醉倒之前还要预告一下的,刚把人架起来想扶到床上去,就听见耳边传来阮青竹懵懵的声音。 “你……你干什么?” 因为头晕,刚才阮青竹靠在了李莲花肩上,此时说话,因酒气上涌而灼热的气息扑在李莲花的脖颈上,随之而来的,是他吐息间变得格外清晰的花香和酒香。两种香气交织在一起,将两人笼罩在一起,仿佛天地间只剩你我。 明明没有喝酒,李莲花却觉得自己仿佛也醉了,口干舌燥,脸红心跳,若不是醉了,又怎会如此呢? 他这厢心里小鹿喝醉了到处乱撞,把真正的醉鬼吓了一跳,摇摇晃晃地直起了身,一把推开了李莲花,力气大的把人一把推到了床上,他还要恶人先告状:“你!你身上怎么在打鼓?” 说着,他还要俯身去听李莲花的心跳,脸上攀着层层盛放的花一样的红晕,带着浓郁的花香酒香,直往人怀里拱——劲还特别大,李莲花痛并快乐着,哑声开口:“青竹,你醉了,睡觉吧。” 一听睡觉,阮青竹立马跳开半尺远,皱着脸头摇的跟拨浪鼓似得:“不要,我不要睡觉,我还要……我要找我师哥!” 说着,他就四处张望起来,一会掀开桌布,一会打开柜子,最后都开始打开茶壶盖看看李莲花在不在里面了。终于,在李莲花心头的小鹿一头撞死之前,他注意到了坐在床上的人,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双手捧住他的脸,仔细认了半天。 “诶,你长得,好像我师哥哦,嗯?我做的簪子?你就是我的师哥呀。” 说完,他乖乖地坐到了他旁边,半点看不出刚才上蹿下跳的猴子样。 李莲花只觉得脸上烧得慌,眯了眯眼,起身把房门拴上了,在阮青竹再度闹腾起来之前回到了原位,整个过程快得他连婆娑步都用上了。 杜绝了有人进来打扰,他捻了捻手指,开始循循善诱:“青竹找我做什么?” 人喝了酒后,思维变得迟钝,阮青竹顺着李莲花的话,想了好一会,忽然就开始眼泪汪汪地拉着李莲花的手:“呜呜呜我跟你说,我师哥心里苦啊!你知道吗,他从小就离开娘亲呜呜呜,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师哥有多……多讨厌!我明明是要打败他的男人!谁知道……谁知道现在成了养花的人了呜呜呜,我太难了,我的莲花……我养的莲花……莲子心里是苦的!” 他颠三倒四地说着,李莲花勉强理出,原来他当初拜师,是冲着打败自己去的,又听见他说莲子心中苦,又想笑,又觉得眼底酸涩。 可阮青竹还在继续说:“人怎么可以……可以那么会揽罪啊!李莲花!你……臭莲花……莲花不是只要在水里傻呆呆的开就好了吗?你……你想东想西的,你会没有……没有莲藕吃的!” 说到这,他好像又认出了李莲花,拍着他的肩膀,十分豪迈地说:“放心,只要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莲藕吃!师……师哥,以后咱们各论各的……我叫你师哥,你……你叫我大哥!我会……一定保护你!” 声音越来越小,说完最后一个字,阮青竹干脆利落地往后一倒,留下因心中小鹿一头撞死而面无表情的李莲花。 从阮青竹醉倒开始这么一会功夫,他经历了从动心,到感动,到最后的无语,很少有人能这么玩弄他的心情了,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醉酒啊。 李莲花也没发现,笑意攀上了他的唇角眉梢,他低头细细地看着阮青竹,从前只觉得师弟俊秀,带着独特的少年朝气,仿佛天下没有任何难事,如今他脸上红晕升腾,如胭脂点缀在眼尾和双颊,透出些平日里没有的秀丽。 透过这张脸,李莲花却想起更多的瞬间,是他将莲藕簪插入他的发间,是他拿着图纸认真规划小楼,是他对镜为自己涂口脂,是东海时他白着脸拉着自己一起睡,是……更早的,于四顾门前,为自己仗义执言,怒劈山门。 前所未有的喜悦盈满了心头,李莲花只觉得体内比内力充盈还要更饱胀,简直想要冲出去舞一整套“醉如狂”三十六式……唔,这个不好,对了,青竹还要一套扇功的。李莲花眼睛一亮,把阮青竹鞋脱了放在床上安置好,伸手想摸摸他的脸颊,又害怕唐突,最后摸了摸他的头发,转身出门开始推演扇功了。 第82章 爱人错过 作为前·天下第一,李莲花深思熟虑了许久,最终决定,把师弟的基本功训练提上日程。倒不是说阮青竹基本功不行,而是扇功虽然以扇子为武器,但实际上也很考验近身功夫,拳掌腿脚一个都不能落下。阮青竹在戏班长大,有童子功傍身,但真正想近身和武林人士搏斗,还需要下苦功。 此时还醉倒青纱帐中的阮青竹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得到来自一个天下第一(前)的教导,只觉得身上一冷,翻了个身把自己往被子里塞了塞。 大概是石水等人带回去的消息太过震惊,一直到晚饭时分,纪汉佛等人都没有来打扰二人,还是乔婉娩带着人过来给他们送晚饭,看见李莲花一个人坐在廊下,略有些奇怪地问:“李先生,怎么不见青竹师弟?” 这话一出,她自己都有些惊到,好像她下意识觉得他们两人就应该一起出现。 听见她提起阮青竹,李莲花现实一愣,旋即温和一笑:“青竹没喝过相思梨花露,不知道那酒的后劲。他自己就擅长酿酒,我以为他酒量过人,也没有拦着,谁知就喝醉了,一直睡到现在了。” 话音刚落,紧闭着的房门“吱吖”一声打开了,衣衫凌乱的阮青竹揉着头臭着脸出现在门后,看见乔婉娩才面色稍霁,又看见她身后跟着的弟子,让开路让人把饭菜送进来。等一众弟子走后,才对着李莲花发难道:“我酒量好就能随便造了?云彼丘酿的酒可太阴险了,酒如其人,人也不是什么好人!” 同事不是好人以后还要和他共事的乔婉娩:…… 前同事也不是好人还被下毒了的李莲花:…… 两人对视一眼,都尴尬地笑了起来。寒暄了三两句后,乔婉娩就提出告辞,因为阮青竹还在头疼,就由李莲花起身送她。 走到院外的时候,乔婉娩忽然站定,嫣然一笑道:“相夷,你今天好像很开心。虽然我可能还是不够懂你,但也能感受到一点你的心情,这几次见你,你都很沉郁,难得轻松,如今见你能开心些,我也放心了。那封信还请不要放在心上,是我从前不懂事的伤春悲秋,总觉得追着你的背影很累,却不愿去想,一直走在我们所有人前面的你,其实比我更累。” 她抿了抿嘴,努力让自己笑得得体些,不要让眼泪落下来:“相夷,你没有灼伤任何人,是我太贪心,永远等在原地,想要让你只留在我身边。对不起,在你最需要我支持的时候,没有坚定地站在你身边。” 清风吹过拂起两人的发丝,两人对视,一如当年于桃花树下,只是眼中情意都已褪去。 良久,李莲花也笑了起来,眼神柔和:“婉娩,我从未怪过你。从前我总以为只要我想,我就能做到,总以为我对你,对大家都很好,可回过头来看,也许我已经错过了太多。你没有追上来,我也没有回过头,我们之间,只是错过了。” 少年时,打马疏狂。他年少成名,又生得俊美,被人起哄就去追求了江湖第一美人,自古英雄配美人,可却没人说英雄和美人成婚后的生活。而他们,甚至等不到成婚,一个整日在外奔波,一个却渴望安定,曾经多么灼热的少年慕艾啊,也在一日日的分歧中燃尽了。 或许乔婉娩更柔弱些,把所有的苦楚都咽下去,他们也能顺利成婚,然后继续过着一个人看着另一个人的背影的生活。可乔婉娩在成为天下第一的未婚妻之前,就已经是独一无二的乔婉娩了,她并非菟丝子,如何能忍受这样的生活。可偏偏她唯一一次试探,就遇到了这样的事。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如此奇妙,曾经情浓如火的,也会在某一日戛然而止,也论不上对错,终究不过是,错过了而已。 李莲花回屋的时候,阮青竹手肘撑在桌上,一脸痛苦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不是没试过用扬州慢缓解,结果是,越努力越不幸…… 看他脸皱成一团,像个小苦瓜,李莲花怀疑自己可能也生病了,不然怎么看个苦瓜,也觉得格外可爱?叹了口气,他上前站在阮青竹身后,拨开了他的手,自己给他按起了穴道。 “之前看的医书上说过几个缓解头疼的穴位,你试试有没有好点?” 他一边说,一边取下阮青竹束发的发带,开始给他按百会穴和风池穴。 “你是不是趁机摸我脑袋了?” “怎么会?这可是医书上写的。” “你就是摸了,还来回摸了好几下!” 被戳穿的按摩师尴尬地咳了两声,他也不是故意动手动脚的,实在是阮青竹的脑壳圆圆的,再加上发质又好,摸上去手感好得不得了…… “你还摸!” 虽然没有得到万兽门的正式认可,但名誉弟子李莲花还是用自己的实力证明了自己,阮青竹皱紧的眉头终于松了下来,并放下豪言,等云彼丘醒了一定要让他好看,说完,恶狠狠地往嘴里塞了一块肉。 晚上,大概是百川院的事太让人难以下定决心,而乔婉娩心情复杂,无心安排,总之,李莲花还是和他的小师弟住在了一起。 在不知道第几次扫视过今天奇奇怪怪的李莲花后,阮青竹终于忍不住抬起手闻了闻自己,嗯……没什么味啊。 “李莲花,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嗯?为何这么问?” 阮青竹一下坐了起来,盘着腿俯视着李莲花:“怎么感觉我醒了之后你就怪怪的……我说什么醉话了?还是耍酒疯了?” 本来一个俯视,一个仰视,都是死亡视角,奈何两人都骨相优越,床边窗外洒进来的月光也偏爱他们,为他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银边。 如此良辰美景,本该说些什么的,可李莲花看着阮青竹黑白分明的眼,忽然生出来几分退意。 【小剧场】 阮青竹偷懒不想让魔鬼教官李莲花监督自己 李莲花:你以为你拒绝的是谁的教导!你拒绝的是一个天下第一的教导! 阮青竹:收收味吧你…… 第83章 由爱故生怖 退却,这个词似乎不可能出现在李相夷的词典里。 纵观他前二十年,幼时短暂的苦难仿佛只是为了遇见他师父的铺垫,开始习武便展现出了惊人的武学天赋,一路电花带闪地成了天下第一。中间不是没有遇到过挫折,同人比试难得输了,回来就自创了扬州慢,回去把场子找回来了。 可此时此刻,望着阮青竹眼里倒映着的自己,他生出了退却。 而这份退却,不因他身中剧毒病骨支离,不因他俊美不在傲骨不存,甚至他都无暇去考虑阮北仇知道后会不会同意。他只是在想,青竹会不会对我生出同样的心情呢? 山海可越,万难可解,唯有爱人之心,不可称量。 可他到底是李相夷,既然动了心,就没有不战而退的道理。 思量几转,他终是笑着摇了摇头:“可能是旧事重提,有些慨然,现在困意上来了,早些睡吧。” 阮青竹是个不开窍的,哪里能猜到他的心思,果然信了他的鬼话,还好心地拍了拍他的胸口:“好吧好吧,早点睡吧,少想那些讨人厌的,多想想明天早上吃什么吧。” 不开窍的人睡眠是很好的,而一旁开了窍的,睁着眼听着身边人清浅的呼吸。明明不是第一次这样并肩躺着了,可心情不一样了,感觉也完全不一样了。 李莲花想了想,还是轻手轻脚地将阮青竹揽近了些,然后拥住他,像拥住一个柔软的梦。 对于自己第二天会在李莲花怀里醒来这件事,阮青竹已经见怪不怪了。两人洗漱过后就往外走,没多久就看见行色匆匆的石水。 看石水走的方向,似乎也是来找他们的,见到二人,果然停下脚步,满脸自责:“门…青竹师弟,昨天…” 她一开口,阮青竹就知道她要为昨天没有给他们再安排一间房道歉,先发制人道:“多谢石水姐姐招待,前两天我们赶路过来,路上都是随便凑合,昨天总算睡个好觉。” 石水人不错,看起来是四顾门里少有的一心念着李相夷的人了,阮青竹也无意与她为难,反正他又不是第一次和李莲花一块儿睡了。 见他不光不怪罪,还给自己解围,石水眼中露出感激,终于露出了个笑来。她本来生的俏丽,可十次见她,有十一次都是板着脸的,阮青竹还以为她生性就不爱笑。此时见她一笑如春日桃花初绽,眼睛也亮了亮,只是怕人尴尬,没有表现出来。 而李莲花的注意力可一直放在他身上呢,自然没有错过,危机了一秒后,李莲花发现,自己这个师弟,是个好颜色的。武功要好看的,武器要好看的,人也喜欢好看的。 好颜色但有分寸,不轻浮,从不想着占有,而是想要保护这份美。想到这样的阮青竹,李莲花心里也跟着软软的。 旋即又想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可称不上好看,可阮青竹却从未嫌弃过,还亲手做簪子送给自己… 不能再细想,再想下去就要变成阮青竹暗恋李莲花了。李莲花决定给自己定一个小目标,早日恢复武功,恢复容貌! 石水带着他们去吃了早饭。刚一吃完,纪汉佛匆匆赶来,拱手道:“多谢青竹师弟告知朝廷在幕后的谋划,好让我等能早做准备啊。” 成立百川院要阮青竹点头这个事,是石水要求的,纪汉佛和白江鹤因为肖紫衿的死,虽然不能追究,但心里对阮青竹还是有些芥蒂的。可乔婉娩听说了,也支持石水。 乔婉娩是百川院的大金主,虽然她不会主动把这个身份摆出来到处说,但她在百川院的话语权是毋庸置疑的。她既然支持,那纪汉佛和白江鹤也只能同意。 可没想到还真请对了,昨天听了石水的话后,他连夜翻看四顾门留下的资料,果然从跟着单孤刀的手下那里,找到了一些单孤刀和朝廷联系的信息。 纪汉佛虽然武功不如李相夷,但能稳居佛彼白石四人之首,可不只是因为念着顺口。他十分擅长处理内务,有见微知着之能。 几份门人的记录,在普通人手里就是无意义的废纸,但在他手里,单孤刀的算盘就显露出来。 果然如众人推测,单孤刀就是想和朝廷合作,先以江湖刑堂的名义,清洗一遍武林,随后带着愿意归顺朝廷的武林人一起被朝廷收编。 朝在江湖远,暮掌天下权。 只是李相夷拒绝了他的计划,还抢先一步和金鸳盟订下了盟约,这才让他的计划没有得逞。 可紧接着,他的死又改变了局势,金鸳盟和四顾门决裂,失去了李相夷的四顾门,再次给了朝廷可乘之机。若是没有阮青竹的提醒,他们就一头扎进朝廷的圈套了。 朝廷也不用做什么事,只要每次百川院办案的时候,他们最后出来刷一波存在感,哄得一些江湖人投靠,然后开始组织自己的班底,最后挤走百川院取而代之。 昨晚他把自己的推测和其他几人都说了,大家一夜都没睡好,直到今早才做出决定。 “我们还是决定成立百川院,”纪汉佛一脸诚恳地看着阮青竹,“青竹师弟,我们几人跟着门主,锄强扶弱,行侠仗义多年,虽然没有他的心胸,但…这件事好像已经成了我们唯一能做的事了。” “朝廷既然已经想要插手江湖,没了百川院,还会有千海院,万山院,我们躲过了,别人呢?至少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的谋划,总比再来一批一无所知的人好。” 听完他的话,阮青竹不由认真打量了他几眼,对他改观了一点。唉,毕竟老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李莲花虽然有时候说话不中听,但不至于身边围了一群小人啊。 一直待在李莲花身边也从未觉得对方比自己强多少的阮青竹不会明白,原本肝胆相照的人,被对方的光辉刺激的久了就会生出名为“嫉妒”的恶鬼。 不过也只是改观了一点点,阮青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你们能这么想,对江湖来说当然是好事,办法我们也给了。即使是朝廷,来了江湖,也要按江湖规矩,技不如人就得认。只要你们够强,他们有万般手段,最后也得夹着尾巴走。” 纪汉佛自然点头称是,但马上就露出了一个略带尴尬的表情:“只是…不论是百川院想要监察武林,还是暗中防备朝廷,都离不开情报。四顾门的六路八方阁一直是彼丘掌管的…我并非求情,只是他于情报一途的确颇有天赋,不如让他将功赎罪啊。” 第84章 红颜祸水 当初李相夷成立四顾门,志向远大,而落到实处,却需要方方面面的支持,除了单孤刀和肖紫衿以外,纪汉佛擅长处理内务,白江鹤精于人情,石水铁面无私,而云彼丘被称为“美诸葛”,就足见他博闻强识,神机妙算。但他的运筹帷幄,则是基于他建立的六路八方阁。 作为四顾门的耳目,六路八方阁虽称不上无缝不入,但也能说一句江湖上大大小小的门派的动静尽在掌握之中,由单孤刀和云彼丘分掌。 因为曾经读书误事,被李相夷训斥过,云彼丘手下的人皆不识字,但为了传递情报,他设计了一套图案密语,所有的情报最后都会交到他的手上,由他整理翻译汇总,再交给纪汉佛,为他处理事务提供参考。 所以在几人之中,纪汉佛是和云彼丘打交道最多的人,因此虽然痛恨他背叛,但还是忍不住想要保下他一条性命。 阮青竹脸上的表情淡了下来,刚想骂他两句,忽然想到什么,转了转眼珠说:“他是死是活,不是由我决定的,一会我和他单独谈谈,我不会对他动手,也不会故意用话刺激他。至于他如何处置,等我和他谈完再说吧。” 他已经把话说得很客气了,纪汉佛心知不能再得寸进尺,干笑着同意了。虽然忧心忡忡,但也不敢再求情,告诉阮青竹如果他想去找云彼丘了,直接和弟子说一声就可以。 阮青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显然已经不想再和他多费口舌了。等回房之后,他也没问李莲花打算如何处置云彼丘,反而拉着他问了引得云彼丘下毒的角丽谯的事,问完后就收拾收拾准备出门了,临走时没忘了带上少师。 倒是李莲花按捺不住好奇,在他出门前问:“青竹为何不问我如何处置他?”他倒不是怪阮青竹越俎代庖,以他现在的心情,巴不得阮青竹和他不分你我。可他怕阮青竹闷着头去,一剑结果了云彼丘,怕他为了自己手上沾满鲜血。 也许是因为在普度寺听久了佛经,让他也信上了因果报应,明明这些都是自己的孽债,怎么能让青竹为他承担?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我是什么杀人狂魔吗?”阮青竹被他一脸沉痛弄得无语,自己带上少师是为了攻心好吗?这人怎么一副自己拿上少师就要带少师见血的模样啊? “你也一碗水端平些,当初把少师弄丢在海里就算了,找回来了也不好好哄哄,转头就带了个美人骨回来。你不能因为人家灵性差些,就这么对他呀,我要是少师,我早跑了。” 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应和他说的话,少师发出一道瓮声瓮气的剑鸣,听起来可怜极了。 两人瞪大眼对视,脸上都是明显的错愕,少师这是要生灵了? 错愕过后,阮青竹喜滋滋地抱着少师亲了一口:“好少师,真聪明,等会咱们去算账的时候你也好好表现,以后你的保养都交给我了!” 说完,他拿着少师兴冲冲出去了,看起来不像讨债的,倒像是报喜的。 被丢在屋里的李莲花愣了半晌,才幽幽开口:“这就亲上了?” 少师:剑身一凉! 云彼丘的住处离的还有点远,阮青竹很有礼貌地敲响了门,听到云彼丘喊进后才推门进去,在带路弟子复杂的目光中,关上了房门。 云彼丘正病歪歪的半靠在床上,手上床边都是画满了符号的纸,大小不一,质地也各不相同。 先前四顾门分崩离析,六路八方阁在门内的弟子也战死了不少,导致他们手下的暗线也大多失散,再加上他自戕后不能理事许久,阁内堆了不少消息。 听见敲门声,他还以为是来汇报情况的弟子,可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开口,他抬头一看,居然是阮青竹,本就苍白的脸更难看了。 “怎么?你好像很不想看见我的样子啊。”阮青竹才不介意他脸色难看不难看,要不是答应了纪汉佛不会太刺激云彼丘,他还有更难听的话说呢。 云彼丘眨了眨眼,扯出一抹笑来:“怎么会,青竹师弟,只是我这太过杂乱,失礼了。” 阮青竹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在他床边大马金刀地坐下了,顺势把少师放在了床边。云彼丘自然一眼就认出少师,激动之下忍不住咳了几声。 “这……咳咳……少师怎么在青竹师弟这里?” “这是我手下的人找到的,自然在我这了。而且你别说,到底是我师哥的剑,我用着还挺顺手。”说着,他拿起少师,拔出来看了看,少师果然很给面子,发出一声铮鸣。 云彼丘脸上浮起因咳嗽而生的不正常的潮红,一瞬不瞬地盯着阮青竹拔剑的身影,看的眼睛发涩,也不愿眨眼。 “我说,你怎么想的呀?”阮青竹收起了剑,侧身看着云彼丘,虽然是疑问句,可脸上却是一片冰冷,“受了角丽谯的蛊惑所以给他下毒这种蠢话你也说得出口?你知道周幽王和吴王夫差也是这么说的吗,也没点新意。做了昏头的事就全是女人蛊惑的,这种话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别把自己也骗了。” “看着谦和,实际上心里都快嫉妒地流出脓了吧?心里想着只要及时把他救回来,看诊的也是你,到时候把毒解了就没有人发现了吧?李相夷有什么了不起的,什么天下第一,还不是毁在你手里,开心吗?” 云彼丘只觉得阮青竹每说一个字,自己的血液就凝结起来一分,明明想开口反驳他说的都是无稽之谈,可为何会有一种被人从黑暗中突然揪到太阳底下暴晒的感觉? 可偏偏阮青竹还在说:“阁主大人可要坚持住不要昏过去,纪汉佛可是用六路八方阁要挟我换你周全呢。云阁主以后还要为百川院尽心尽力,身体这么差可怎么行?不如让万兽门教教你五禽戏?” 五禽戏?万兽门?云彼丘于混乱中抓住这两个字眼,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在阮青竹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抓住他的手:“万兽门!他……他就是门主对不对!他没事……我没有害死他……” 不等阮青竹挣开,他自己就松开了手,又哭又笑地自说自话。 第85章 居然20w字了 懒得去分辨他是真的疯,还是装疯卖傻,“噌——”地一声,少师出鞘,银白的剑身架在了云彼丘的脖颈上,在云彼丘动作之中,留下了几道血痕。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跟你说,这把剑上次见血,还是肖紫衿呢,你说说你们几个人,好好地跟着他做点造福武林,造福百姓的事,积积阴德不好么?非要七搞八搞弄成这样。他没死是他命大,加上他有个好师弟。要是落在你手里,再喂一口你那解药,他还有命了?” “云彼丘,你比肖紫衿命好,你的命,有人保了,所以呢,我就先把这条命寄在你这。不过我总得收点利息吧……”阮青竹拿开了少师,露出一个甜滋滋的笑,“既然你说你是被角丽谯的美色蛊惑,那眼睛或者耳朵,你自己选一样吧。” “……什么?”尚未从肖紫衿死于少师的消息冲击中醒来的云彼丘下意识回道,说完才反应过来,阮青竹是让他选,废了眼睛,还是废了耳朵。 “不……你不能这么……”他脸色惨白得近乎透明,连连摇头。失明或者失聪,都是他从未想过的人生……他会活不下去的……“你这和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阮青竹被他突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无辜的歪了歪头:“怎么没有区别,你不还能喘气吗?而且我这也是为你好啊,如果你瞎了,你就不会被美色蛊惑了,而且你能被说动,一定是因为你耳根子软啊,如果你聋了,自然不用担心她再用妖言蛊惑你。虽然你可能会学会唇语,但一旦想要答应,耳边的寂静都会替我提醒你的吧。” 他好像真的在为云彼丘考虑一样,微微皱眉,时不时还点点头确认自己说得没错。 “而且我更建议你选耳朵,毕竟这样外表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你走出去也不会显得我很刻薄,是吧。等你学会了唇语,你就会发现,其实和以前也没什么区别,而且你还听不见别人在背后说你坏话了呢。” 对着云彼丘,阮青竹一点也不介意说一些接地府的笑话,掰着手指头说完了好处后,他再度抬头,笑得让人如沐春风,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云彼丘如坠冰窟:“你不是愧疚到要自戕吗?现在我代我师哥原谅你了哦,不过作为惩罚,一辈子活在寂静里吧。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拒绝我,我也不会怎么样你,只是以后不要做什么因为愧疚自戕的事了,多恶心。” 说完,他真的就起身往外走了,仿佛完全不在意云彼丘会如何选择。而他的身后,云彼丘的脸色已经难看地像个死人,望着远去的手持少师的身影,他无比清晰地看见了李相夷永远挡在他们身前的身影。 嫉妒吗?嫉妒的。 因为李相夷身负天下第一之名,少师出鞘时,他一身剑气凛然,威势逼人。可他的剑,永远只会对着敌人,被他视为兄弟的人看见的,却是他一身少年气,爱吃糖,爱和他们开玩笑,近的触手可及——明明离得如此近,为何你比我强? 人是不会嫉妒比自己强很多倍的人的,人只会嫉妒身边的,离自己很近的人。肖紫衿和云彼丘就是这样的人,他们在其他人之中,也算是佼佼者,可在李相夷面前,就一败涂地,可自来的优越感让他们看不清自己和李相夷之间的差距,或者就算看清了,也不愿承认,日夜被嫉妒啃食五脏六腑,表面看上去还是一片和谐,可内里,早已被蛀空了。 窗外的阳光落在身上,云彼丘却感受不到半点暖意,这一刻,连他自己都被自己的丑陋吓到。 在阮青竹即将推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痛呼,他转头看去,只见云彼丘双耳流出鲜血,已经自废双耳。阮青竹默了一瞬,笑了笑,仿佛说了什么,只是云彼丘已经听不见了。 他说,云彼丘,你可要活的久一点,慢慢赎罪啊。 二人的谈话并没有被别人知道,等云彼丘再出现在人前,就变得格外沉默寡言,与人交谈,总喜欢盯着人看,许多心怀鬼胎之辈,都被他盯得不敢耍花样。 解决完云彼丘,阮青竹抱着剑溜溜达达地回了屋子,不管欲言又止的李莲花,开始履行诺言,取出上好的剑油,开始保养少师。 不过李莲花也只有在他刚进来时有些担心,但到底相信他有分寸,而且不论他最后做了什么,都是为了自己。阮青竹和四顾门的这些人都没什么恩怨,只是因为自己是他的师哥,只是因为把自己划进了保护圈,才见不得任何人欺负他。 明明说醉话不能信,可他早就在保护他了啊。 阮青竹面上不动声色地擦剑油,实际上早就在心里犯嘀咕了。李莲花不问他对云彼丘做了什么,反而用这种奇奇怪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干什么?好像从来了这百川院,李莲花就变得怪怪的,莫非这里的人真的克他? 心念一动,他放下了少师,叹了口气说:“我没要云彼丘的命,让他自己选,要么就忘了此事,好生过日子,要么就自废双耳或者自废双目。他现在已经失聪了。你就这么看着我,不想说点什么?” 突然被要求发表感言,李莲花愣了一下,忽然想起阮青竹提剑离开的时候说的话,不由失笑,他们俩在对方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啊?一个是杀人狂魔,一个是佛陀在世吗?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是什么佛祖在世吗?”李莲花好心情地把话原样还给了阮青竹,“我要是好脾气,早该回去和师父师娘一起养老了,还弄什么四顾门折腾什么?我不去找他的事,不过是没有力气去和他计较。而且我有你啊,我中毒重伤以来,一直是青竹照顾我,不论是紫衿还是彼丘,原本都与你无关的,你为我入局,我怎么可能置喙你的做法。” 阮青竹初入江湖,宛如一张白纸,他所有的色彩,都是与他一起绘上的,尤其是最浓烈的那抹血色,更是为了他而染上的。一想到这,李莲花心中涌起的激荡,比得到天下第一名号时,更加汹涌。 而对阮青竹来说,他认识的李莲花,一直是含蓄内敛,甚至是有些沉郁的,可他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叫阮青竹有些不自在,于是李莲花眼看着他的眉眼都软了下来,露出在阮北仇面前才会出现的神色。 “咳咳,知道谁对你好就行。不知道小六子他们木材运去了没有,百川院这也没什么事情了吧?不如我们早些回去?”他是真的不太想在这待了,和讨厌的人呼吸一样的空气,他也会变得讨厌的……就算有乔姐姐和石水姐姐在也不行! 第86章 羽衣杀1 两人向石水提出了告辞,石水虽然面露遗憾,但也没有出言挽留。江湖浩大,相聚有时,相逢亦有时。不过她从身上掏出了一个牌子,和李莲花的门主令有些相似,上面刻了阮青竹的名字,背面是“百川院首”的字样。 “青竹师弟,这是百川院刑探的令牌。我知道你不会想加入百川院,但……我们会努力践行门主的话,锄强扶弱,匡扶正义。还请师弟收下这块令牌,作为见证。” 她没有说这块刻着“首”字的令牌,只有他手上这一块,他们已经决定,将这块令牌写在院规里,执此令牌者,可接管百川院所有事务,百川院门人必须听令行事。 不管怎么说,阮青竹没有为难石水的兴趣,反正只是一块令牌,他接过后就塞到了荷包里:“见证什么的,我的眼睛可不够,江湖人自会分辨。石水姐姐,我看纪大侠总想各处周全,白大侠差些胆气,这百川院要想走得长久,还得你多费心。若是他们敢觉得你年纪最轻不听你的,你就……”他想了想,眼珠子一转,露出一个狭促的笑,“你就来告诉我,我找师哥告状去。” 就站在边上的师哥:…… 两人离开清源山后,顺路去了一趟扬州。 “老爹走了也快一个月了,不知道有没有给我寄信回来。”阮青竹一边往家走,一边跟李莲花说阮北仇以前出门给他寄回来的东西。 什么就是去一趟无锡,就给他寄了许多大阿福回来,还特意找了镖局押运,结果镖局送到家后,发现开门的人是托镖的人,把镖局的人闹了个红脸,还以为是自己走的太慢了。但其实是阮北仇太想儿子了,快马加鞭跑回来的,路上还遇到镖局了,但怕人家把大阿福还给他,耽误他赶路,连招呼都没敢打。 阮府管家见阮青竹回来,也没太惊讶,毕竟他的工作就是为阮家人守好宅子,虽然阮青竹和阮北仇都没有拿他当过外人,但他们没有义务养着自己。 “少爷回来了?” “嗯,我老爹有什么消息传回来吗?” 闻言,管家也有些发愁:“没有,老爷去了二十多天了,一封信都没寄回来。”他和阮家父子一起生活多年,是最清楚阮北仇有多紧张阮青竹,大概是当年凤仙去的时候把他吓坏了,面对着这个和凤仙一般无二的孩子,他总是怕一眼看不见,他也不在了。 阮青竹脸色微变,眉头拧了起来,但他并不爱自己吓自己,又松开了眉头说:“关外与扬州相去甚远,风土人情都不尽相同,他找不到人送信回来也是正常的。当年他一去两三年,连个口信都没给我呢。” 话虽这么说,但想到李明莺的话,阮青竹的心头终究是蒙上了一层阴霾。 家里扑了个空,两人只好去了一趟畅音园。先前柳细春一案的影响已经完全消除了,畅音园的生意一如既往地好,只是现在时兴的已经不是误良辰,而是别的本子了。 “晓雾轻笼书斋畔,墨香伴轻烟。近三更捻灯芯,偶对铜镜整冠巾半面,萧瑟的秋风卷。我携诗卷踌躇把雄心现。” “是《金缕衣》啊,书生中举后被榜下捉婿,成了当朝宰相的乘龙快婿,一路位极人臣,可在党争失败,生死之际,他才发现,自己最想念的是被他抛弃在老家的青梅竹马。再醒来时他回到了榜下,拒绝了宰相,回乡迎娶了青梅竹马。这一次他虽然没有平步青云,但也避开了党争,并站对了队伍,有了从龙之功。” 阮青竹只听了一两句,就知道这是哪一出戏,毕竟这扬州城里的话本子,他没全看完,也看了八九成,含喜班最早开始将话本子排成新戏,就是他提议的,其中大部分也都是他亲自操刀写的词。 “濒死之际才看看清自己的心,却意外得到重来一次的机会么?”看着戏台的方向,李莲花轻声道,“还真是幸运啊……”说着,他看向阮青竹,好在,他的运气也不算太差。 “是啊,我还特意找了那位作者呢……诶说起来,他好像是临西人,过两天是不是七月七了?你知道临西城吗,他们那好像每年七月七都会办织女祭。” “临西城?莫非是那个‘身无彩凤双飞衣,心有临西一点通’的临西城?” 临西城虽然也叫城,但和扬州城可没得比,不过因为相传织女当年下凡正是在城外的湖中洗澡,与牛郎相遇,最后成就一段佳话,所以每年七夕,都有许多少年少女结伴前往,慢慢地也发展成了一个繁荣的小城。 相较普通人家或者官宦人家的女子,江湖女子更自由些,因此李莲花在四顾门也听说过这个地方。不过他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乔婉娩身边的女弟子提起…… 想到这,李莲花摸了摸鼻子问阮青竹:“好像有所耳闻,只是我从未去过,所以也知之甚少啊。” 谁知,听他这么说,阮青竹一抚手掌:“既然都没去过,那不如就去看看,我还没见过仙女呢。” 李莲花:他约我去临西城,他是不是对我…… 在陷入更深的幻想前,李莲花用力眨了眨眼,把自己唤醒,看着毫无所觉的阮青竹,笑了一下。 “好啊,我们也去看看织女祭是个什么样子吧。” 临西城距扬州不远,两人到达时才七月初五,距离织女祭还有两日的时间。 “诶,师哥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个湖?” 李莲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处云雾缭绕之地,偶尔雾气稀薄,可以看见藏在层层雾纱之后的湖面。 两人策马从坡上下来,正要靠近欣赏景色,路上却忽然出现一个人影。 阮青竹和李莲花连忙勒马,定睛一看,竟然是个梳着双丫髻的俏丽小姑娘,表情凝重,满脸严肃,只是鼓起的双颊泄了她的气势。 “什么人?敢打扰织女娘娘沐浴!” 第87章 羽衣杀2 “什么人?敢打扰织女娘娘沐浴!” 织女娘娘?两人对视一眼,阮青竹扬了扬下巴笑着问:“前面有织女娘娘沐浴,你又是什么人?莫不是织女娘娘座下仙童?” 小姑娘在这拦路,见多了凶神恶煞的 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好看,还说她是小仙童的,一下子变得扭扭捏捏了起来。 “我……我不是的……”小姑娘收回了张开的双手,背在身后,十指都快绞成了麻花,脸也红扑扑的,“我是……我是阿欢,是娘娘捡回来的,不是小仙童的……” 说到后面,她似乎有些难堪,眼中蓄起了水雾。她是临西城附近村子里没人要的野丫头,是羽衣娘娘路过,看她可怜,才收下她侍奉的。如果这两个大哥哥因为她,看轻了羽衣娘娘的话…… 阮青竹也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把人逗哭了,忙不迭下马,手从腰间荷包拂过,蹲在小姑娘面前。 “哎呀,我怎么看见有小珍珠滚下来了?我看看,哎呀,真的是小珍珠啊!” 他一边说话,装作拭泪,手从阿欢面前一晃而过,摊开手掌,几颗圆滚滚的小珍珠躺在手心。 阿欢从小看人脸色长大,哪里不明白眼前的大哥哥是在哄自己,可……可她还没被人这么哄过,明明脸上还挂着眼泪,嘴角却已经扬了起来。 “这才对嘛,阿欢小仙童还是要多笑笑,把仙气哭没了,可回不到天庭了。” 见小姑娘破涕为笑,阮青竹才松了口气,将手上的珍珠递给小姑娘:“好啦,小仙童,你的眼泪可要收好了,以后可不能轻易哭啦。” 说完,他同坐在马上的李莲花对视一眼,就要离去。 阿欢骤然被塞了一手的珍珠,险些握不住,连忙上前拉住阮青竹的衣角:“大哥哥,不行的,我不能收下你的珍珠的,这太贵重了!” “阿欢?你在和谁说话?” 忽然,一道声音远远传来。众人寻声望去,却见一位白衣人影款款而来。阿欢见到人影,欢快地跑了过去,自觉地扶住那人,尽职尽责地当一个小拐杖。 等两人走近了,他们才发现,这是一个穿着鹤氅的女子,朱红色的衣裙在行动间从雪白的鹤氅中透出一点,衬得她整个人宛如丹顶鹤一般,飘逸婀娜。 而比鹤氅更吸引人的,是她被不知什么鸟的羽毛织就的黑色布带遮住的双眼。 黑色,白色,朱色,她由这样极致的颜色组成,使得她身上也是这样极致的气质——极致的美。 天人之姿,仙女下凡,这样飘渺的字眼,在她身上,成了真实写照。而她身上唯一的残缺之处,就成了无数人想要探究的秘密。 “打扰二位公子赏湖了,只是过几日就是织女祭了,按照习俗,这几日,外人是不能靠近灵犀湖的。还请织女祭后再来赏湖吧。” 在来的路上,阿欢已经把两人的事和织女娘娘说了,她虽然目不能视,却还是准确地找准了两人的方向,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位织女娘娘的态度虽然冷淡了些,却并非不讲理,阮青竹也表示入乡随俗,和她道别后,就上马往临西城去了。 等上了路,阮青竹才小小地松了口气,一脸新奇地跟李莲花说:“长这么大,我一直觉得我娘是最美的,没想到今天这位织女……唔,跟我娘并列吧。” 李莲花面上不显,心中暗自叹气,有时不知是该庆幸这人不开窍,还是该恨他是块木头,哦,还是块会看美人的木头。 心里如此想着,嘴上却还是认真回答阮青竹:“只是不知这织女是从何而来,莫非是城中人家的女儿?” 两人闲聊中路过了已经开在路旁的茶肆,却听见冷哼。 “哼,无知小儿,连羽衣娘娘都不知道,来临西城凑什么热闹?” 两人循声望去,却是一个身穿布衣,腿上还溅着不少泥点子的老农,桌边还放着农具,显然是刚刚下地回来。 发现两人看着自己,老农更加来劲,放下手中的茶碗,假装和摊主说话,故意拉高了音量:“我看最近来往的人啊,真是越来越没见识,哎呀,也是,这些小年轻啊,哪里懂羽衣娘娘的好啊。”说完,就和摊主挤眉弄眼起来。 摊主是个生意人,自然是和气生财,没接他的话茬,转而问:“徐老兄,徐嫂子最近可温柔多了吧?” “那是,你问老二,他住我隔壁,最近还听见我家的跟我大小声吗。” 被提到的徐老二坐在徐老农的对面,憨笑了一声:“叔你不说,我还没觉得,这两天是没听见花婶骂你了。” “咳咳,说什么骂……那是我在教训她懂不懂!” 徐老农脸上挂不住了,也不管路边的阮青竹和李莲花,拿起农具就起身,路过徐老二时踢了他一脚:“还歇,怎么不懒死你。” 阮青竹和李莲花对视一眼,双双下马,将马拴好后,在茶肆找了个位子坐下。 摊主连忙过来招呼:“二位贵客喝点什么?” 阮青竹看了看他摊上的茶水,老板还算地道,茶水还是有些茶色的。虽然两人都不是娇生惯养的人,但他也没有为难自己的嘴巴的习惯,若是点了茶不喝摆了摆手:“老板先不忙,我们初来贵宝地,劳烦你同我说说这织女娘娘的事,茶水的钱我照算给你。” 老板四下看了看,茶肆的客人多是附近徐家村的农户,徐老农一走,他们也跟着走了,此时便没什么人了。 再加上他开了这么多年茶肆,也少见阮青竹这样俊秀昳丽的少年人,便在两人身边坐下,略显局促地说:“二位贵客想问什么事?小老儿若是知道,一定告知。” 阮青竹将李莲花的问题问了一遍,又问:“从前你们这只有织女祭闻名,怎么如今不认得织女,还要被人说没见识?” 闻言,茶肆老板脸色微变,试图扯起笑容,却在对上阮青竹黑白分明的眼神后,忽然升起了想要倾吐的欲望,在小心确认了四下无人后,他凑到两人面前,小声地说:“那个织女,不是人啊!” 第88章 羽衣杀3 老板说完,似乎是怕两人不信,更加急切地说:“我说的都是真的!” 临西城织女祭的由来已不可考,即使是现在城里年纪最大的老人,也只能说起自己从小就经历着一年一度,热闹非凡的织女祭。从城中所有适龄少女中,选出的容貌、才德最为上乘的女子,获得在一代代传下来的羽衣上,留下自己的名字的殊荣。被选为织女的同时,这名女子也会开始议亲,成功定亲的未婚夫自然也会成为织女祭中的牛郎。 从七月初开始,织女就要离开自己家,住进织女庙,沐浴斋戒。直到七月初六,穿上羽衣游城赐福,晚上来到灵犀湖沐浴,在重重护卫下,只有牛郎可以靠近灵犀湖,若是能成功找到被织女藏起来的羽衣,那他们的婚事就会受到牛郎织女的祝福。 “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好祝福吧?”阮青竹一脸一言难尽,牛郎织女自己一年才见一次,他们的祝福……真的是祝福不是诅咒吗? 老板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又怂又狠地瞪了阮青竹一眼,继续说道:“往年都是如此,许多人慕名而来,每年的七月七,都是临西城最热闹的时候,直到……七年前……” 七年前,当选织女的,是临西城富商顾惊予刚刚及笄的女儿,顾如诗。顾如诗虽然生于商贾人家,但自幼嗜好诗文,饱读诗书,其人更是眉宇清越,秾纤合度,林下风气,兰情惠性。她当选织女,满城没有人不服气的。 说到这,老板叹了口气,脸上是几乎要实质化的遗憾:“可偏偏,是这一回织女祭出了事了。” 顾如诗被选为织女,顾家的门槛被踏破了一块又一块,除了不能多选几个,和皇帝选妃也没什么区别了。最后脱颖而出的,是临西城附近的缙云派掌门欧阳匡岑之子欧阳圻。 欧阳圻自小天资卓越,十岁就能贯通家学剑法,在门派比武中打败了欧阳匡岑的大弟子,人也生得额广颐丰,剑眉入鬓,一双凤目顾盼生辉,不怒自威。但让他打败一众青年才俊的,却是他的父亲,欧阳匡岑。 欧阳匡岑的掌门之位是子承父业,他年轻时远不如欧阳圻,是远近闻名的纨绔子弟,仗着有几分武艺,虽不至于欺男霸女,但也是猫嫌狗憎。可在遇到他现在的妻子,欧阳圻的母亲,杜苡虞后,一切都变了。曾经风流浪荡的人,一夜之间收起了轻浮,潜心研习缙云剑法,从他的父亲手中接过了缙云掌门之位。 他这一生,只有杜苡虞一个妻子,只是杜苡虞似乎身体不好,几乎不显于人前,二人也只有欧阳圻一个孩子,他上门提亲时也承诺顾家,若得顾如诗为妻,欧阳圻也一辈子只会有这一个妻子。 顾惊予是个不亚于欧阳匡岑的情种,和夫人王宁芷育有二子一女,女儿顾如诗与王宁芷长得极为相似,因此父母和两个哥哥都极为疼爱她,此时听到欧阳圻愿意和女儿一生一世一双人,欧阳圻为人也不错,这才舍得答应欧阳家的求亲,只是要求,要欧阳圻找到羽衣,他们才算正式定亲。 往年被选中的牛郎和织女都是已经定下亲的,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最终欧阳圻没有找到顾如诗藏起来的羽衣,失魂落魄地回了临西城。众人惋惜之下,又不免升起了几分期待,顾如诗究竟花落谁家,似乎还没有定论! 按照惯例,牛郎找到羽衣后,接上织女,二人一起回到临西城,再次游城赐福,织女祭才算落下帷幕。欧阳圻没找到羽衣,但织女祭还要继续,众人在城门口等到黄昏,也没等到顾如诗,顾家赶紧开始找人。 顾家在临西城的口碑不错,缙云派也同样派了人手,一时间,大半个临西城的人都跑到灵犀湖附近了,可以说,灵犀湖附近的山头都长满了人。可即使如此,也仍然一无所获。 顾如诗失踪了,这一天起,临西城再也没有举办过织女祭,那件珍贵的,传承了不知多久的羽衣,也没有再出现过。 “没有再?可是刚才那人不还说……” 再次被阮青竹打断,饶是怂唧唧的老板也怒了,一拍桌子喝道:“我这不是正要说吗?你还听不听了!” 阮青竹被吼的一愣,慢慢闭紧了嘴巴,眨巴着眼示意老板继续说。 “哼!”老板鼻子出气,手中的抹布擦了擦桌子缓解滞后的紧张,继续说:“那顾家小姐失踪后,顾家和欧阳家都疯了,在城里城外足足找了大半年,那段时间大家每天都不堪其扰,但又无法苛责两家人,那不是只能怪织女祭了么。再说顾家带头,临西城的商人们都不捐钱捐物举办织女祭了,官府想办也办不起来了啊。” 那之后,欧阳圻竟然依然上门向顾家求亲,声称不论顾如诗是死是活,都愿意只娶她一个,彼时就算是不愿意接受女儿已死的顾惊予,也害怕女儿成了孤魂野鬼,为顾如诗刻了牌位。欧阳圻就这样八抬大轿地将顾如诗的牌位娶回了缙云派,欧阳家也是仁义之家,对独子娶一个死人也没有任何怨言,端坐高堂,受了手捧牌位的欧阳圻的礼。 “这件事一晃就是这么多年,大家都各自过日子,其实想着念着的人也没有多少了。可是那一日……我亲眼看见的……” 茶肆这生意一般都要等接近辰时,来往的人才渐渐多起来,在这之前,老板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选这个位置开茶肆,除了邻近农田,就是因为接近灵犀湖,取水方便。 见阮青竹和李莲花都放下了茶杯,老板连忙解释:“是取得源头的水,不是湖里的水!” “那一日我和以往一样,日出时分去取水,一趟来回正好开摊,可我去的路上就看见湖面波涛不止。我一想不对啊,这可是湖水,又无大风,哪里来的波涛?定睛一看,就见什么东西从湖水中心缓缓升起,而且越来越接近岸边。我吓得丢下水桶,就跑到一边的树林里躲着,就看见那东西上了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是顾如诗!我不可能看错的……” 第89章 羽衣杀4 “是顾如诗!我不可能看错的……” 老板这话一出,阮青竹和李莲花对视一眼,顾如诗就是羽衣娘娘?还是说,羽衣娘娘和顾如诗长得一样? “我亲眼看见,她除了羽衣,什么也没穿,一步一步,往城里走。我跟着她一路进城,走到织女庙了,看见的人越来越多。可她就像没看见一样,直直地往庙里走。” 死了六年的人忽然出现,还不着寸缕,只穿着一件羽衣,众人都好奇不已,却又不敢上前搭话,凭空生出了一片默契,跟在了她的身后。等走到六年间失去香火,略显破败的织女庙门口时,她身后已经跟了不知多少人,她没有回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走进了织女庙,端坐蒲团之上。 刚一坐下,庙里的织女神像就亮起荧光,数不清的光点就向她飞去,瞬间刺痛了众人的眼睛,等再度恢复视力的时候,羽衣已经被叠放在一边,而方才浑身赤裸的她,却一身累珠叠纱的白色长裙,与织女神像身上的一模一样。 “不可能的……死人……怎么会成神呢?我知道的,她不是人……她是鬼啊!” 说完最后一句话,老板像是把这些时日累积的郁气都吐尽了,扫了两人一眼,就不再言语,转头去擦桌子了,专心地好像这张桌子这辈子从没干净过一样。 阮青竹被老板这表现吓了一跳,一边皱眉盯着老板,一边向李莲花倾斜,看起来生怕老板突然回头,变成鬼脸。李莲花感受到凑近的热源,用余光看见了阮青竹纠结的表情,笑着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了茶钱放在桌上,带着阮青竹起身去牵马了。 阮青竹一边走,一边摸着下巴,最后眯着眼,一脸高深莫测地说:“此中定有蹊跷!” 一个在路边开茶肆的小老板,没读过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亲眼见到顾如诗从水中上来,却坚决不肯相信她是神,反而一口咬定她是鬼非人…… “看来,当年顾如诗的失踪,也没有那么简单啊。这老板若是在七年前就在这里开茶肆了,那没准真的知道些什么呢。” “嘶——李莲花,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阮青竹顿住,缓缓转头看向李莲花。 李莲花一脸牙疼的表情,伸手去捂阮青竹的嘴:“你行行好,别说话了,让我们安生过日子吧。” 两人走远后,茶肆老板擦桌子的动作才终于停下了,缓缓抬头,露出一张已经被冷汗布满的脸。他走进茅房里,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凉茶,连喝了两大碗,才冷静下来,像一尊泥塑一般,在长凳上坐了许久,一动不动。 忽然,他抬起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就你能说!那是什么人啊你认识吗?就跟人家说说说!” 他此时都觉得自己是不是中了邪,人家就跟自己打听一下织女祭的事,自己怎么就这么爱说,什么都往外说。 越想越气,他又打了自己两个嘴巴,打得啪啪作响,打完又捂着红肿胀痛的脸颊,愁眉苦脸,最后抱着头皱着脸,刚才和阮青竹说的话,一句一句地在脑海中盘桓。 他们会不会知道……不,不会的,我只是在给他们讲织女祭的习俗罢了,我只是……我只是太害怕了。他们不会想那么多的,一看就是没苦硬吃的小少爷和他的随从,可能就是路过凑热闹的……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人家现在活生生的,说出去了也没人信的…… 他胡思乱想着,一年前的那一幕再次浮现在眼前,他亲眼看见的,她从湖心缓缓走来,一丝不挂,只披了那件羽衣。他还记得,她从他面前走过,明明身上都是水气,可羽衣上却一滴水也没有,她赤裸的足落在地上,也没有任何水迹。他甚至能回想起擦肩而过时他在那件羽衣上看见的几个名字,都是之前很有名的织女…… 老板的双手握拳,不断击打着自己的头,试图用疼痛把这些格外清晰的记忆赶出自己的脑袋。 不会的……这都一年了,她都没有来找我,估计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用了她的皮囊在这世上骗人呢……对!一定是这样,我不能自己吓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回忆中抽身,起身开始收拾摊子准备下一波生意了。可他刚走到外面,就见一人坐在阮青竹他们方才坐着的地方,把玩着李莲花留下来的铜钱。 听见老板的脚步声,那人抬头看向老板,却是之前离开的徐老农。老板不由奇怪道:“老徐啊,你不是下地去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徐老农嘿嘿一笑,将几枚铜钱拢进手里说:“我这不是有东西忘了,才回来拿么?” “啊……你这,什么东西忘拿了啊?”老板眼看着他把自己的钱拢进了手里,虽然心疼,但转念一想,这些钱不过是说了些旧事换来的,让这老东西带走,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这般想着,客气的笑忽然僵在脸上,眼前的徐老农忽然露出来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他脸上的邪肆笑容,怪笑一声:“桀桀桀,我呀,忘了带走你的命!” 说完,他一抬手,手中铜钱排成一串飞出,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线连成了一把剑,刺穿了老板的心脏。老板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靠着门缓缓坐倒,下半张脸脸上还挂着未褪尽的笑,上半张脸却极度惊恐,目眦欲裂。 徐老农走到他身前蹲下,满意地打量着他的表情。 “很不错的表情嘛,也算是开了个好头,算是你最后做了件好事吧。” 他一边说,一边从绣中掏出了一把柳叶小刀,顺着方才铜钱破开的伤口,刺入了茶肆老板的胸膛,整把刀都没入了他的胸膛,只剩刀柄上的红色穗子,如同开在胸膛上的一朵红花。清风拂过,红穗飘拂,此地只剩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哪里还有刚才的徐老农? 第1章 现代au一发完 作为四顾大学优秀毕业生,暨特邀的急救技巧选修课讲师,李相夷是个非常称职的老师。 四顾大学,三楼的一间教室人满为患,而这节课并非是什么思修之类的大课,造成这种盛况的原因还是讲台上的那位年轻的男老师。 “匹斯匹斯——”刘梓发出声音吸引自己同桌的注意力,坐在他身边的人无奈叹气,转过头来,清俊的眉眼间透着无语,看着刘梓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曰”来。 刘梓笑得贼眉鼠眼:“皇军托我给您带句话。” “说人话。” “得嘞,刚才校花在论坛上找我,让我问问你,李医生有没有女朋友。” 李相夷有没有女朋友?阮青竹眯着眼看向讲台上的人,正在讲解急救措施的青年忽然背脊一凉,流畅的讲解断了一瞬,但很快就继续讲了下去,只是目光状似无意,实际准确地捕捉到了台下的某人。四目相对之间,两人直接独有的默契让阮青竹准确接收到了对方传来的信息。 “莫?” 李医生自然不会在台上发出这种声音,可他的眼神却传递了这样的意思。 “呵呵,我也不知道啊,不如我回去帮你问问他?” 阮青竹移开视线不再看讲台上的人,转而看向刘梓。刘梓能从一众同学中脱颖而出,成为阮青竹的朋友,靠的可不是颜值,当即就感到了背后发凉。 刘梓:不敢问不敢问 下课后,大批学生像丧尸一样围上了李相夷,虽然其中不乏插科打诨的,但也有不少人是为了问问题,或者临近实习,想套套近乎的。 阮青竹习以为常,收拾好了东西就直接去了食堂,照常打包了糖醋排骨和其他几样菜,路上买了糖炒板栗,就回了在学校外面租的房子。 等李相夷终于摆脱了丧尸……啊不是,学生,终于回了出租屋,就看见桌上饭菜还没开盒,阮青竹人影也不见,便径直打开了房门。 阮青竹正趴在床上玩手机,因为从小学戏,到现在有空了还会去给老师打下手,所以一直很注重身材管理,因为生的高,平时看着有些清瘦,但实际上一拳能打死三个样子货。 即使此时是毫无形象地趴在床上,也显得曲线很美好。推门进来的李相夷见了,顿了一下,就放轻了手脚,走到床边坐下,看他在干什么,一边轻声问:“在等我吃饭?” 阮青竹在房里早就听见他关门了,本想出去和他一起吃饭了,可想到刘梓上课问的问题,就起想逗逗他。 “李医生没回来,我哪敢吃呢,要是被你的追求者知道了,不会打我吧~” 他打着游戏,一派轻松,可嘴上说的话却让李相夷轻松不起来了。聪明的脑瓜迅速转动,难道医院那个哭着闹着不肯出院的被青竹知道了?不应该啊,青竹不爱去医院的…… 没听到他的下文,阮青竹三下五除二结束了战斗,支楞起来眯着眼看着李相夷:“臭莲花,你不会在想,‘是哪个追求者’吧。” 李莲花,李相夷的“艺名”。两人小时候在一个戏曲兴趣班学唱戏。只是李莲花学了没多久就跑路去隔壁学射箭了,只有阮青竹一路坚持到了今天。 但不在一个班并没有影响两人的感情,从勾肩搭背到情窦初开,两个人的世界仿佛和其他人有壁一样,只能容得下彼此,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情侣。 李相夷比阮青竹大三岁,早年跳级上学,十五岁大学毕业硕博连读,二十岁年就成了四顾大学附属医院的主治医师,据说有望成为最年轻的主任医师。 大概因为常年照顾阮青竹,所以会给人很靠谱的感觉,常年以沉稳的形象示人,实际上是个白切黑,一肚子坏水。 此时被阮青竹一问,立马换上一副无辜的脸:“怎么会!我是在深刻反思,自己哪里做错了,才让你迟迟不肯在学校公布我们的关系。” 嘴上说自己做错了,实际上是在暗示自己需要一个名分,典型的绿茶行为。但阮青竹不想承认男朋友太优秀会让自己有压力这种事,一把把他的嘴巴捏成金鱼嘴:“演技太烂,回去再练练吧你。再想想呢,李老师?” 因为阮青竹的动作,两人此时离得很近,四目相对之下,最后三个字被念得格外缱绻。 望着对方眼里升腾起的熟悉的情欲,阮青竹哼笑着变换了表情,眼神变得清澈柔软,带着单纯的求知。 “李老师,你现在有时间吗?我有道题不会想请教你一下。” 李相夷迅速入戏,配合着露出一副温良的好老师模样:“好啊,阮同学,你要问什么?” 阮同学一脸苦恼,拉住他的手往下扯,从锁骨,到胸膛,路过薄薄的腹肌,抵达目的地。 抓到问题核心的李相夷皱了皱眉:“阮同学,你问的,都是我上课说过的知识点。” 严格的老师非常不满意阮同学的学习成果,然而看在他飞红的眼尾,和湿漉漉的眼睛的份上,最终叹了口气:“好吧好吧,我就牺牲我的时间,再帮你补一补。” 说完,他化被动为主动,握上了阮青竹的手,与他一起开启了这一夜的迷乱。 一如既往地,阮青竹是最先投降的,不断地哼哼唧唧,一面想躲开,又像小狗一样近乎啃咬地亲吻着李相夷的唇角。 李相夷安抚地回吻他,无奈地笑声说:“好了青竹,这次是你先开始的。” 阮青竹拉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依恋地蹭了蹭:“师哥,我已经学会了,我想下课了。” 师弟实在很可爱,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可不行,什么时候下课,你说了可不算。” 没有得逞的阮青竹知道今天无法善了了,一下子变了脸色,咬牙切齿地搂住李相夷:“好好好,那我就拼尽一身力,尽君今日欢。” 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李相夷讲知识点掰碎了,揉烂了,讲给阮青竹听,还要求他举一反三,自己实践,真正的将知识点学会学透。 作为阮青竹的师哥,学长和同居人,李相夷是个非常称职的老师。 只是这日之后,阮青竹再也没上过李老师的选修课。 第90章 羽衣杀5 城外之事暂且不提,两人这回终于顺顺利利到了临西城,在城门外就看见城中四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可两人正要进城,却又被拦下。 来人一身绸缎,看着就富贵逼人,脸上挂着和气的笑,上来冲二人拱手道:“二位请留步,二位巧遇,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阮青竹居高临下上下打量了一番,皱眉道:“我见过你吗?何来巧遇?” 来人也不尴尬,乐呵呵地说:“在下临西顾家,顾安,远远看着二位一表人才器宇不凡,冒昧前来结交一番,不知可否给个薄面?” 就在阮青竹一脸莫名之时,李莲花收回了投向城门的目光,轻笑了一声说:“顾先生,你家小姐已经进城了,现在不用拦着我们了吧。” 听了这话,阮青竹倏然回头,果然看见一驾与众不同的车马,饰满珍珠白纱,消失在了城门,心中对这什么临西城,什么织女升起了几分烦躁。 倒是站在马前的顾安丝毫没有被戳穿的尴尬,摆了摆手说:“这位公子可是误会了,在下是真心结交啊。这俗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人不与天斗,二位不过是晚进城一刻,却保住了运道,何等划算?” 他话说到一半的时候,阮青竹就不耐烦听了,瞥了他一眼,策马进城了。李莲花啧留在原地听完了他的话后,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是不是神,可不在这些排场,顾家家主,还是要多加思量啊。”说完,他拉动了缰绳,催马去追阮青竹。 而被留在原地的顾安则一直保持着低头拱手的动作,动也不敢动。眼看着边上的人就要围上来了,等在一旁的家丁赶紧上来扶住他,小声问:“管家,您这是怎么了?” 顾安才终于像是回到了人间,心里暗暗叫苦,他这是什么运气,难得亲自替小姐拦两个人,怎么就招惹到了这么可怕的人?在外人看来,就是对方说了一句话,他却傻站了半天,可方才他站在李莲花面前,几乎是全盘接下来李莲花掩藏在平静表象下的怒火,即使只有一丝,也够他一个普通人喝一壶的了。 吓唬完人的李莲花追上先一步进城的阮青竹时,他已经牵着马进了城,看着城内的布置有些失神。李莲花翻身下马,牵着马走到了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也只看到些寻常布置。 “那边绣着四合如意纹的,是天香绢,在关外也少有的。” 说的是关外,想的是身在关外的人。阮青竹提议要来临西城看织女祭,不光是想安李莲花的心,更是想安自己的心。 “若是不放心,咱们先歇一歇脚,置办些衣物,就往关外去。”李莲花摸了摸马的鬃毛,轻声道,“横竖你指东我不敢朝西的,咱们两人搭伴,也有个商量。” 他这么说,阮青竹瞥了他一眼:“真稀奇,你还劝起我来了。你跟着我到处跑,单师兄不找啦?” 李莲花眸光微动,摸了摸鼻子说:“你上回说的话,我都有听进去的,比起找尸骨,我现在更想找到幕后真凶,事后师兄的遗骨我还是要找回来的。只是现在金鸳盟消息全无,我也不能大海捞针啊。不过……若是我就这么搁置找师兄的事,你会不会觉得我没有良心啊?” 发现李莲花是真的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阮青竹眼里终于有了笑意,摸着下巴故作沉吟:“那是有一点没良心啊,不过这人嘛,还是没有心才能活得自在,若是像你一般,什么都放在心上,那不得被活活憋死?你说说,要不是我,聪明又机智,你这个脑袋不都要挤成牛角尖的形状了?” “是极是极,多亏师弟博览群书,一针见血,堪破迷雾,不然愚兄可就身陷泥淖了啊!”李莲花说着说着,还颇有架势地抖了抖衣袖,装作拭泪。 阮青竹被逗了也不生气,人呐,要少看表面的东西,多像他一样,透过现象看本质,透过李莲花的浮夸表演,看到他想好好谢谢自己的本质嘛! 方才因为顾安升起的郁气一扫而空,牵着马摇头摆尾地走在前面找客栈了。 “来时我还以为要后天才开始,没想到明天就开始游城赐福了,虽然我也不稀罕她那个赐福吧,但来都来了,咱们暂且住一夜,且看明日吧。” 李莲花注意到,阮青竹说不稀罕赐福时,周围有不少人都投来了敌意,对他们侧目而视。看来这位织女在临西城的人望很高啊……可他见过那位织女,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女子,并无什么奇特之地,更不用说是仙神了。 只是他们师兄弟二人这些时日的经历太过精彩,他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强压住了自己管闲事的心,跟在阮青竹身后当一个吃软饭的好师哥。 临西城与扬州相去不远,两人自然也没有什么水土不服,一觉睡到了大天亮,下了楼才发现客栈除了一个在打盹的店小二以外,居然空无一人,便上前摇醒了小二:“醒醒,小二哥,怎么只剩你一个人了?” 小二见到是他们二人,也很开心:“二位爷醒啦!织女游城开始了!大家都去织女庙了,掌柜让我在这看店,看看你们需要什么不。” 他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写满了“想去想去”,“呜呜千万不要说有需要啊!”之类的,阮青竹看得好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去弄点吃的来,我们吃完了和你一块去织女庙。” 小二一听这话,几乎要原地蹦起来去后厨:“好的,您稍等,吃的马上来!” 阮青竹也没骗他,和李莲花三两口解决了早点之后,就跟着小二一起去了织女庙。 此时的织女庙前,已经围满了人,阮青竹从前只在台上看人头攒动,难得在人群后头看,发现只是看着就已经呼吸困难了,和李莲花对视一眼,找了个没人看着的角落,足尖一点就飞上了附近的屋顶。 只是这织女祭吸引的也不光是普通老百姓,侠客也是人,也要成亲啊,这对婚姻幸福的渴望可一点也不少,屋顶上的人虽比底下少多了,但也算得上星罗棋布。阮青竹很从心地把心里对织女的不以为然藏了起来,对着李莲花一阵挤眉弄眼。 两人守着共同的槽点,用眼神交流着,直到嘈杂声忽然大了起来,底下的人群如湖水一般,动荡起来,很快又被无形的刀刃劈成两半。一顶垂着层层叠叠的香云纱的轿子,由十六人从织女庙中抬了出来。 其中人影绰绰,难见真容,提花侍女从轿子后次第而出,分居两旁。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众人都不禁闭上了嘴,默默献上目光。 第91章 羽衣杀6 不知名的乐曲于庙中响起,先响起的是鼓声,随之而来的是如流水般倾泻而出的琴音和飘拂缠绕其中的萧声。明明是俗世的乐器,却织绘出一幅盛大寂寥的场景,于高天之上俯视人间的神明呼之欲出。 哪怕是从小听着这首曲子长大的老人,此时脸上也不禁露出肃穆的表情,阮青竹也收敛了神色,越过被风吹起的纱幔,看向那座饱经风霜的庙宇。真的曾经有一位仙女降临吗?这样的曲子,是神仙在天上时听的吗? 庙宇不会说话,庙墙是顾如诗回来后新修的,掩住了曾经被顾家人破坏的痕迹。屋檐下挂着的风铃发出响声,不等被人收入耳中,就被风吹去了。 乐曲进入第一个高潮,织女游城也正式开始了,轿子被人抬着缓缓前行,提花侍女向两旁撒出花瓣。那篮子里的大部分是真花瓣,却也有少部分是打造成花瓣形状的极薄的金花瓣,是实打实的赐福。 这些花瓣若是当成金子用,是最下乘的用法,但也够一家三口一两年衣食无忧了。做成花瓣的真正用意,是所有散落出去的花瓣加在一起,可以拼成一朵完整的千瓣莲。织女祭后,总有人重金收购花瓣,只求能将完整的千瓣莲供奉在织女庙前,祈求生活美满。 赐福一出,围观的众人都使劲伸着手去接那些花瓣,自己没有接到金花瓣固然遗憾,但身边人接到了才真的让人心寒。不过这也是多年的习俗了,回收花瓣的钱也是有数的,临西城的居民也早已习惯了,并不会因此大打出手。 等轿子走过了这条街区,就消失在了两人眼中,阮青竹看了看四周,指着一处对李莲花说:“师哥,你看那处钟楼如何?看起来是最高的建筑了,还地处城中,应该可以看完整场不用换地方了。” 李莲花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看见一座钟楼,楼顶上似乎已经有了几个人,不过屋顶上还空着。先前在神兵谷的时候,美人骨因李莲花而解封,虽然他再三推拒,但牧辰还是执意把当初和美人骨一起发现的两本秘籍交给了他,正是当年韦易江的轻功和剑法。鉴于韦易江出身天剑山,李莲花和阮青竹商量后,都决定以后有机会去一趟漠北,物归原主。 早年在山上时,李莲花就遍览漆木山收集的武功秘籍,以此为基,自创了功法,可看到一苇渡江时,还是忍不住感慨其中精妙。两本秘籍给他的启发都不小,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让相夷太剑和婆娑步更上一层楼。 就如此时,两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各自运起轻功,踏着庙中的无名曲调,飞身而起,掠过中间的屋顶,几下蹁跹,就落在了钟楼的屋顶上,而钟楼里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上头有人了,目光紧紧追随着街上的那顶轿子。 站稳了脚跟,阮青竹笑了一下,抬手拂过李莲花的鬓边,等他的手离开,一片花瓣被稳稳地插在李莲花的耳边,明明是金子做的,却被工匠的巧手做的和真正的花瓣别无二致,也难为阮青竹从漫天花瓣中找到了这一片。 “绿荷舒卷凉风晓,红尊开萦紫前重。我倒有些好奇这完整的千瓣莲长什么样了,若是好看,咱们去织女庙看看,能不能请了来。” 此时没有镜子,李莲花只好摸了摸耳畔的花瓣,清浅地笑了下算作同意。 楼下乐声人声沸腾,屋顶二人言笑晏晏,被更远的一处阁楼中人收入眼中。 “是他们……好巧啊……” 织女游城接近尾声,乐曲也进了终章,在轿子即将抵达城门的时候,忽然发生了意外,一处轿杆断裂开来,骤然失去一角,其他轿夫压力倍增,先后倒地。轿子倾斜,盘坐其上的人影竟毫无挣扎地从轿子里滚落出来。 旁边有人察觉不对,小心地上前几步,似乎在呼唤卧倒在地的人,只是唤了几声发现没有反应,几个人一起上前,试图将人扶起来。这不扶不要紧,一上手,其中一个握着胳膊的人忽然一脸惊恐,不知说了什么,众人都下意识松手。顾如诗又仰倒在了地上,边上的人却做鸟兽四散,不敢再上前去。 “他们在做什么!顾安,你下去看看如诗怎么了!” 脚下传来一道女声,不难听出,应该是顾府的人,说不定就是顾如诗的母亲,王宁芷。她的声音听起来焦急,却让人听着心都化了,只盼着脚下能跑得再快些,好安她的心,至少顾安就是这样的。 他一溜烟跑到城门口,还来不急顺顺气,就听见周围人窃窃私语,“死”“怎么会”“织女”几个字眼钻进了耳朵,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却不敢昏过去,强撑着去看倒在地上的人。 的确是顾如诗,可此时,她脸上的白纱已经除去,露出一双紧闭着的眼,白净的脸显出一种灰败的颜色来,眼看着已经全无生机了。因为仰倒在地,她身上披着的羽衣散开,露出底下藕粉色的衣裙,心口一簇红缨被风吹拂着,扫到她的下巴,露出底下的伤口。 人被刺穿了心脏还能活吗?顾安几乎想拉个人问问,但仅剩理智让他咽回了这个问题,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他抬手点了两个,塞了些碎银子给他们,吩咐道:“你去钟楼告诉夫人,小姐恐怕……不好了。你速速去报官!事情办好了来找我,另有赏钱。” 两人得了钱,谢了赏就分头跑出了人群。看着两人的背影,顾安绷着的弦终于松了,两眼一翻也倒了下去。等官府的人来时,险些以为是两具尸体。 而钟楼的屋顶上,看完了全程的阮青竹带着三分疑惑和三分心虚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李莲花,却被同样看过来的李莲花抓个正着。 看着他的眼神,李莲花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若是之前他还能开开玩笑,现在他懂了心思,自然不可能让阮青竹有散伙的心思,连忙开口打断他:“这织女祭看起来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我们回去收拾收拾,就此离开吧。” 阮青竹一听,倒也是这么个道理,之前的事都是和他们有关联的,这次他们就是站着看看,就此离开,这事总不能追上来吧。两人说好了,就回了客栈,准备收拾包袱离开。 第92章 羽衣杀7 听说他们要退房,店小二犹豫再三,还是看在二人早上没有为难自己的份上开口:“二位客人可是有什么要事?” “倒没什么急事,只是我们本就是为了看织女祭来的,可却遇上这种事,有些扫兴,便想提前离去了。” “二位若是没有急事,不如暂缓出城,客人莫以为我是为了房钱诓你们,是我听说,这死者不止一位,昨日城外往灵犀湖去的路边,那家茶肆的老板也死了,说是一个人杀的。现在城门口盘查地紧,二位昨日入城,今天就急着走,哪怕身正不怕影子斜,也不免叫城门口那些守卫揩些油水,何苦来哉。” 店小二是好心好意,阮青竹听说死了个茶肆老板也是一愣,不会是昨天他们看见的那个老板吧…… 想到这,阮青竹忍不住看了李莲花一眼,心中暗自叫苦,难道他们两人真的被衰神附体了?不能吧,无了大师不是高僧吗,每次见面都冲着他们两个阿弥陀佛的啊。 “多谢小二哥提醒,我二人问心无愧,但也的确没必要与这些阎王座下小鬼纠缠。这房先不退了。”阮青竹一边说,一边塞了一把铜板到店小二手中,人家提醒自己是情分,钱虽然俗了些,却是最能表心意的东西。 店小二得了赏钱,果然眉开眼笑地离开了。阮青竹想着来都来了,走又走不掉,不如出去逛逛临西城,看看有什么好玩的。 邀请的话到了嘴边,他眼珠子一转,冲李莲花笑了笑说:“师哥,我出去转转,你先回房休息吧。” 李莲花看出他有事要单独行动,挑了挑眉:“凶手尚未找到,你自己在外面多加小心。”说完,自己转身上楼了。 出了客栈,阮青竹溜溜达达着去了织女庙的方向,站在窗边的李莲花收回了目光。他没问阮青竹撇下他是要做什么,如同他没有将心底的妄念,和横生的忧虑说出口一样。他倚着窗棂翻着医书,说不清是在看书,还是在等人。 虽然出了这样的事,织女庙前依然很是热闹,只是气氛却不太寻常。 “这是五两银子,你收好了。” 一个没见过的锦衣人站在织女庙前,围着他的人手中大多都拿着一片花瓣。阮青竹手中也有一枚,正是织女游城的时候他簪在李莲花耳畔的,只是后来出了事,他就给李莲花摘了,收进了荷包里。 店小二说,这花瓣可以直接去织女庙前兑换成银两,历年都有人收花瓣的,主要是织女的家人和夫家,其他人家也会回收。 虽然这千瓣莲是游城赐福最大的彩头,但多年来临西城约定俗成,若是从百姓手中收购的,每瓣花瓣在五两到十两银子之间。等后面花瓣集中在几方手中了,若是持有花瓣更多的一方愿意直接出价十两,那持有花瓣少的就不得拒绝交易,这也是为了防止千瓣莲不能完整地拼回去。 而最后得到一千片花瓣的人家前往织女庙,由工匠将千瓣莲拼成,这家人可以选择将其带回去,或者留在织女庙祈福。留在庙中祈福的千瓣莲,也可以花钱请出去,按照一瓣十两的价格,一朵花就要一千两黄金,称得上是真正的一掷千金了。 眼前这人五两银子收花瓣,可谓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也就是因为这次的织女祭出事了,大家着急脱手。 无意理会这人,阮青竹绕过人群,走进织女庙,此时里面已经没有人跪拜了。七年前失踪的少女突然回来显露神迹,却如刹那花开,不足一年就再度出事。不论凶手是谁,都已经为织女庙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一名衣着朴素的老庙祝从耳房走了出来,见阮青竹立于殿中,犹豫了一瞬,还是上前问道:“小公子可是为求姻缘而来?不如上一炷香吧,织女娘娘很灵验的。” 灵验?阮青竹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织女娘娘不是还躺在公廨么,还能如何灵验?” “小公子慎言!举头三尺有神明,织女娘娘是织女娘娘,你说的那位是羽衣娘娘。羽衣娘娘虽被织女娘娘选中,但也是肉体凡胎,被人害了是她的劫数,此劫历过,就回到娘娘身边做童女了。” 听见阮青竹的话,老庙祝耷拉的眼皮都立起来了,但大概是一辈子没和人红过脸,除了一开始声音大些,后面说着说着,越来越平和了。 无意与他争执,阮青竹拱手道:“在下受教了,老夫人,不知这庙中可还有历年织女留下的千瓣莲?” “你要请千瓣莲?”老庙祝打量了他一番,见他却是衣装不凡,说不定真的能掏出千两黄金,遗憾的摇了摇头,“小公子来晚了,当年顾家小姐失踪,顾家人找上门来,将院墙砸烂,这庙就此落寞。虽然没有人来收地,却也没有人来上香了,只有地痞流氓、小偷小摸光顾,再加上有人吃里扒外,庙中的十几朵千瓣莲,早已被盗窃一空了。” “那做这千瓣莲的匠人在何处?可否为我引荐?” “小公子是真心想要?这千瓣莲工艺复杂,即使是手艺纯熟的工匠,也需要一年时间才能打造出一朵。若是公子不想再等一年,除非有人愿意割爱,否则,整个临西城,就只剩外面那一朵了。” 阮青竹暗暗咂舌,有些犹豫,便问庙祝:“不知这千瓣莲究竟是何模样?” 许是想到完整的千瓣莲的模样,老庙祝笑得十分自信,转身往织女神像后走去:“小公子请随我来。” 后面是个不小的院子,有几间开着门,看起来是有人居住的,老庙祝带着阮青竹走到一间锁着的屋门口,颤颤巍巍地掏出钥匙开了锁,里面是个堆放卷轴的库房。 阮青竹看着他从其中一个架子上,取出了一幅卷轴,轻轻吹走了上面的尘埃,轻手轻脚地展开了这幅不知来自何年何月的卷轴。 扑面而来的是花香,很离谱,但阮青竹的眼睛是这么告诉他的。金子打造的花,本就不具备花香,还被人绘制在了画卷上。可偏偏,看见这幅画的人第一感觉,大概都是扑面而来的花香,随后是拂过花瓣的清风,和风中夹杂的醺暖酒香。 阮青竹当即转身走向门口,什么晦不晦气的,这千瓣莲他要定了! 第93章 羽衣杀8 顾平是顾安的哥哥,只是没有顾安会说话哄着顾老太太,一直以来捞油水的活都轮不到他。 可今天,他弟弟见着了据说是他家失踪的小姐的尸体,竟然昏过去了。要说这小子平日里亏心事也没少做,竟然还怕死人,是撞了什么邪了? 想到这,顾平看了看手中刚收上来的一枚花瓣,赶紧甩了甩头。青天白日的,哪来的什么邪祟。 再一想老爷让自己用顶格的十两银子收购花瓣,不能让人觉得小姐送的赐福晦气,而自己开价五两都没人和自己争,这帮泥腿子也不可能到老爷面前搬弄是非。这样一番倒腾下来,自己净赚五千两啊!他正想得开心,就听见一道声音。 “这花瓣,我出十两银子收!” 人群安静了一瞬,纷纷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一身锦衣,绣着鸟花纹,两肩的翼纹向两侧展开,延伸到后背,如同双翅收拢在身后,只能主人心念一动,就能振翅直上九霄。 顾平眼力见不如他弟弟,看了半天,只看得出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但在临西城,顾家就是执牛耳者,他打着顾家的旗号,已经威风了许多年,自然也没有把来人放在眼里。 拨开人群走到阮青竹身前,皮笑肉不笑地说:“在下顾家管家顾平,不知小公子如何称呼?这回收花瓣,可是我家老爷亲自吩咐的,小公子可不要自误啊。” 这位锦衣小公子,自然就是阮青竹,听了顾平的话,他马上就想起昨天在城门口阻拦他们进城的人,这如出一辙的讨厌和自以为是让阮青竹彻底不想装了,扬起下巴冷眼睨着他:“我的名字,你还不配知道。什么顾家,我在扬州可从未听过。你有本事,也开到十两,看大家卖给我还是卖给你。” 说完,便不再理他,绕到庙祝不知何时搬来的桌椅后面,施施然坐下来,整了整衣袖后,对众人说:“收花瓣是我临时起意,身上没带那么多现银,不过我会写下条子,盖上我的私印,不论何时都可以去天德钱庄兑成现银。” 他说完后,众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才有一个面容端正的中年人走了出来,拱手道:“小公子,我们都愿意将千瓣莲卖给你。只是这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不知可否由我打个头,将花瓣给了您,拿着条子去兑了银子出来,好安大家的心?” 阮青竹正愁没人给自己立信呢,当即点头说:“我也正有此意,你叫什么名字?我给你一起写条子上。” “小人乔允。” 阮青竹笔走龙蛇,很快就写好了条子,盖上自己的私印后吹干了墨迹递给乔允。 “你拿去找天德钱庄的管事兑吧,若是有问题,让他自己来找我。” 乔允将花瓣放在桌上,接过了条子,仔细看了看那枚鲜红的私印,是个很奇特的纹样,主体是一只飞鸟,喙前伸,双翼展开,冲破了四周的桎梏,仔细看,鸟背上还有一串的小人儿,与鸟头上的冠羽一起组成了一个“阮”字。 即使乔允不知道什么私印,也看得出这枚印章的精美,想到顾平方才的嘴脸,他回头看了顾平一眼,一溜烟跑没影了。 见人跑没影了,顾平才如梦初醒,看了看阮青竹,又想到顾惊予的吩咐,咬了咬牙喊道:“我出八……七两一片!你们不要不识好歹,若证明这小子是个骗子,我可还是五两收!” 他这话一出,不少人就犹豫了起来,阮青竹毕竟是个生面孔,若是乔允回来说他是骗人的,那自己不就是损失了这二两银子么? 可还没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人上前交易,就听见一个女子扬声骂道:“顾平你也好意思说人家是骗子,你就是临西城最大的骗子。当大家都是傻子,没听到你刚才的改口?我就说顾老爷不可能五两银子收顾家小姐的千瓣莲,怕是那些银子,都进了你自己的口袋吧。你也不用摆你的管家架子了,等我卖了这花瓣,就找顾老爷告状去。” 说话间,一个身穿红色襦裙,明艳干练的女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将手中的花瓣拍到了阮青竹面前的桌上,冲他眨了眨眼:“小公子,奴家乔薇,你写条子吧。” 阮青竹也眨了眨眼,笑着给她写了条子。乔允大概有些功夫在身上,阮青竹刚给乔薇写完条子,他就匆匆赶了回来,手上拿着一个小布包,人群里有见识的人认出,那是天德钱庄专用的,用来包现银的布料。 乔允到阮青竹面前站定,先看见了乔薇手上的条子,冲她笑了笑说:“妹妹也选了阮公子?那便快去吧,我已经告知了钱掌柜,会有不少人去找他取银子。” 说完,他又看向阮青竹,拱手道:“阮公子,钱掌柜托我带个话给您,现银管够,若是想换成金子也是有的。不知您在何处下榻,此间事了,他好去拜访。” 别看乔允一口一个“您”有些谄媚,其实他也是认真想讨好这位小公子的。他拿着这个私印去了天德钱庄,伙计掏出一本私印大全翻了起来,第二页就是这枚印章,赶紧叫了掌柜的出来。 平日里钱庄的掌柜虽然客气,但总带着些居高临下,尤其是对来当东西的人,更是恨不得把人贬到尘土里。那种客客气气,却让人自觉无地自容的态度,让乔允每每面对他,都有些头皮发麻。可今日的钱掌柜,却是实打实的好说话,甚至可以说得上和善了。所以回来的路上乔允就想好了,自己一定要对小公子态度再好一点。 大概乔家兄妹在这临西城的招牌够硬,人群很快就把阮青竹的小桌子包围了,顾平就算扯着嗓子喊“十两收”,也没人理他了。等人群散去,阮青竹一共签出去五六百张条子,手都快断了,但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顾管家……啊,这不会是你最后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吧?现在我出十两一片,买你手上所有的花瓣。织女庙前,容不得你拒绝咯。” 阮青竹走到顾平面前,将最后一张条子塞进了他的手中,顺便拿走了他身边装花瓣的袋子,将自己桌上那一堆也装了进去。他看着鼓鼓囊囊的袋子,仿佛已经看见了完整的千瓣莲出现在自己面前,笑得格外好看,可落在顾平眼里,却无比可怕。 自己没完成老爷的差事,还得罪了扬州来的,连天德钱庄的掌柜都要登门拜访的贵人,恐怕……真的如他所说,自己这个管事,算是干到头了…… 阮青竹才不管他,提着袋子就要去找庙祝说的那个匠人,快走到匠人家所在的巷子时,就听见交谈声。 第94章 羽衣杀9 听到交谈声,阮青竹下意识停住了脚步,越听脸色越奇怪。 “……什么叫认错人了?人不认得,这个钱袋总认得了吧。” “这……认得了认得了,道爷,这钱袋你也要回去了,我一分钱没动啊!您就拿我当个屁放了吧?” “找回钱袋是贫道自己的本事,与你无干。你动手之前,贫道劝没劝过你,你今日有血光之灾,要谨言慎行?还当我是骗子,故意偷我的钱袋。我原想着得饶人处且饶人,今日就放你一马。可惜越想念头越不通达,今日这一劫,贫道亲自渡你,也算是了却了这一段因果,看打!” 然后便只听见那小偷“哎呦哎呦”,连句求饶都喊不出来了。等声音平息了,阮青竹才走了出来,看着倒在地上鼻血糊了一脸的小偷,不由偷笑,这还真是“血光之灾”啊!道长诚不欺我! 而那行凶的道人已经消失不见了,阮青竹也没多想,从小偷身边走过,出了小巷,走到了一条开着各种工坊铺子的街上。因为不少匠人都是做首饰、家具的,因此来外的人也不少。阮青竹左右看了看,就见一家店面颇为精致的铺子,匾额上写着“灵犀楼”,正是他要找的那个匠人所在的店铺。 刚走到店铺附近,就看见一个算命摊支在灵犀楼旁边,后面坐着一个满头银发,仙风道骨的道人,一边捋着胡子,一边看着手中的一支卦签。 摊子前是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一身绯色斑裳钿头裙,看起来像只小锦鲤,不是阿欢又是谁?可这个小姑娘现在却哭丧着脸,看向道人手中那根签子时目露凶光,看起来恨不得撅了它。 道人这一把年纪了,到头来不怕刀不怕枪,就怕这小孩在自己面前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地掉眼泪,当即一掐手指,眉头一皱,一脸肃穆地将签筒里除了上签以外的签子都挑了出来,签筒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 他把这空旷的签筒放在小姑娘面前说:“来吧,小丫头,贫道刚和天尊请示过了,你所求的签,只在此中。” 阿欢抿着嘴不说话,一边掉小珍珠,一边伸出小手又摇了一签。 “否去泰来咫尺间,暂交君子出于山。若逢虎兔佳音信,立志忙中事即闲。这可是上上签啊,柳暗花明,否极泰来之象啊。” 道人拿着签子,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来惊喜,又怕小姑娘听不懂这文绉绉的,又解释道:“你心中之人此时身陷凶险之中,但反而是好事,此劫过后,将身上抖之擞之,身上之暗埃尽去,要一解多年之恶运,霉运啊。” 阿欢听的懵懵懂懂,只恍惚知道了,羽衣娘娘不会死了,当即破涕而笑。她就知道,羽衣娘娘那么好,羽衣娘娘可是神仙,怎么可能死呢…… 她又抹起了眼泪——这回是带着笑的,从腰间的小荷包里掏出来一个小珍珠,看了又看,最后还是放到了道人的算命摊上,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原本在边上看戏的阮青竹:??? 要是没看错的话,那好像是他给的小珍珠吧!虽然……好吧,本来送人家也不是为了让人家供起来的,能用得上,也算是一件好事。 虽然如此,阮青竹还是迁怒了道人,冷哼了一声:“哼,道长还是快些走吧,等小姑娘找回来了,我怕你可遭不住她哭。” 道长听出他言下之意,虎起脸来:“你这后生,是说贫道是骗子?” “你哄着她是好心,可惜了,她所求之人,已经去世了,已经等不到福星高照否极泰来的时候了。” 阮青竹说着,走到算命摊上,拿起被道人挑到一边的下签中的一支。 水中捉月费功夫,费尽功夫却又无。莫说闲言并乱语,枉劳心力强身枯。 正是阿欢开始求得的那一支,是贪求费力之象。水中月,镜中花,到头来都是空梦一场。在阮青竹看来很适合那位不知从何而来的织女。 他从不信什么神鬼之事,可这位织女,又是从湖心而来,又是织女赐衣,如此大费周折,只能说明有更大的图谋。可如今还未掀起什么波澜,就先死了,不正是水中捉月费功夫,费尽功夫却又无么? “后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签解做言诺难思,费力劳心,宅中忧虑,得遇贵人。这贵人来了,不就否极泰来了么?” 阮青竹长出了一口气,不想再与他争辩,转身进了灵犀楼。在他离开后不久,门口的道长一掐手指,像是完成了什么事,麻利地收拾完摊子走了。阮青竹出来时,没看见那老道,也没多想,溜达着在街面上买了两包看着不错的糕点,回了客栈。 李莲花在屋里听见阮青竹吩咐人将饭菜送上楼的声音,翻书的手指顿了一下,还是没抬头,继续看。阮青竹推门进来,就看见他在用功读书,颇有一种学渣看学霸的心虚感,连忙把手上的糕点送上,显得自己也做了很多事。 大概是这糕点确实香甜,李莲花施施然放下了书,拆开纸包吃了起来。边吃边挑眉问道:“你这一下午就买这个了?” 阮青竹也拿了一个吃,又喝了点水将糕点送下去后才说:“哪儿能啊,过两天你就知道了。我今天还遇见之前咱们见到的那个小姑娘了,那织女死了,她还不知要去哪呢,我先前给她的小珍珠,还被人骗了去。” 他不愧是遍览群书(话本子)的人,三言两语就将遇见那道人的事说得绘影绘声,李莲花听着他的描述,却从记忆里翻出一个人来……一个扬州一个临西,不会那么巧吧……大概是天下的道长都是一个打扮的吧…… 这一缕思绪只在心里翻腾了一瞬,他更多的想法,用在猜测阮青竹下午到底干嘛去了。从他一进门,李莲花就注意到他身上的气味很杂,除了部分饭菜的味道,草木的味道,稻谷的味道,最明显的,就是脂粉香,而且还不止一种。 这脂粉味若不是有肢体接触,轻易是不会沾到身上的,阮青竹平时走在路上,不说是躲着女子走,也是十分有礼地保持距离的,这临西城刚死了人,大家总不至于心大到都在街上逛街,让阮青竹躲不开女眷,只能挤来挤去的吧。 然而若是李莲花没有别样心思,大概他还能开开玩笑,可偏偏他已经生了心思,便无法坦荡地问出口。明知阮青竹不会去那种地方,也无法阻止思绪胡乱蔓延。 终究是,心有妄念,生忧怖,生怨怼,生万千烦恼。 他叹了口气,垂下眼帘,幽幽开口:“哎,师弟长大了,出去做大事都不愿意带着师哥了。都是师哥不好,身中剧毒也帮不到你。” 他眉宇之间萦绕着病弱之气,微低着头,语气要多可怜就多可怜,若是换个人来,恐怕已经不知所措了,可阮青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前,顿了一顿,就扑到床上要一把掀起被子。 李莲花也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地上前拦住他,抢在他前面一屁股坐在床上,压住了被子。 “呵呵,我以为你在家看书呢,我倒要看看你看的什么书。”还我刚进门的学霸滤镜啊! “师弟……师弟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书,师弟看得,师哥看不得?” 阮青竹才不理他,欺身而上压住李莲花,扑腾着想要从他身后掏出那本把李莲花教成李茶花的坏书。 一本书而已……李莲花就是不想轻易让了出去,还趁机搂搂抱抱,力求把阮青竹身上奇怪的味道都蹭掉,换成自己的味道。 两人缠斗之间,竟没有听见敲门声,小二听见里面仿佛有挣扎的声音,吓得赶紧推门进来,就看见那两位客官在床上抱成一团,被压着的人虽然看着病弱消瘦,却含着笑意,对身上人予取予求,而小公子明明在上方,却因骨架小了一圈,看着像是被人搂在怀里。 因为听见开门声,两人齐齐看向门口,一个眼角眉梢还有未退去的笑意,一个扑腾地满脸通红,抛开是两个男子不谈,还是很养眼的。 震惊!两男子竟在客栈做这种事! 小二哥心中飞快闪过种种限制级话本的标题,最后咽了咽口水,飞快地放下餐盘,丢下一句“打扰了!”,关门离去。 第95章 羽衣杀10 小二走后,房间里格外地寂静。阮青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从李莲花身上起来,看着被自己扑腾地衣衫不整的人,尴尬的同时,忍不住脸颊发烫。 师哥真是好没意思,不过玩闹而已,怎么……怎么活像被自己糟蹋了一样…… 即使在心里倒打一耙,但看着李莲花弱不胜衣的模样,阮青竹心里还是升起了一些异样。明明自己一直都知道他中了毒身体弱,也会注意着照顾他,可此时如此真切地看见他的脆弱,还是感到意外。 好像……好像自从认识以来,自己就下意识信赖着他,一边叫他不要逞能,一边又觉得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脆弱和强大,如此矛盾,却在李莲花身上和谐共存。越是认识李莲花,阮青竹就越是不能理解云彼丘为何背叛,肖紫衿为何嫉恨,明明有这样一个朋友,是值得一辈子炫耀的事啊。 不过李莲花也不是没有气人的地方,比如受了气就只会怪自己,若是……若是能像白日里那老道一样,本来都打算放过对方了,结果越想越气,还是把人打一顿,好像也挺不错的?可惜那老道是个连孩子都骗的,不然就能让李莲花去跟他学学了。 床上躺着的李莲花在阮青竹静默之间坐起身来,整理好了衣服,还不见阮青竹开口,带着些忐忑偷眼看他,就见人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便起身坐到桌边。 “咳,青竹,吃饭吧。”温水炖青蛙的道理,李莲花无师自通,在阮青竹察觉到异样之前,恢复正常,逐渐拉低他的底线。所幸他们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 原本这种正常里透着古怪的气氛,会持续到阮青竹消化完这件事情,但奈何,他们不找事,事情也会找上他们。几乎是刚放下筷子,房门就被敲响了。 门外站着的也是个熟人,阮青竹先是惊喜,随后疑惑地问:“李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闻言,李莲花看向门口,正好看见被阮青竹让进来的人。来人剑眉入鬓,目光锐利如剑,一身玄色官服,不是李牧又是谁。 李莲花略吃一惊,但故人相逢点喜悦转瞬被疑惑和无奈掩盖:“李大人?你是来找我们的?” 哎,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啊…… “昨日织女游城时见到你们二人飞到钟楼顶,才知你们也在临西城。” 李牧进了屋,几个官差打扮的人守在了门外,阮青竹看了两眼,也没说什么,也跟着回屋了。 进屋后,李牧很自然地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问两人:“你们昨日可曾去过一间开在路边的茶肆?” 果然来了!阮青竹和李莲花对视一眼,无奈地坐下:“去过,那茶肆老板也死了?” 李牧倒不太怀疑他们怎么知道的,点了点头:“不光死了,死法和今天的织女一样,都是胸口一刀,同样插着一把红缨柳叶刀。” “那你来找我们是?” “临西城这边的人查到你们两个生面孔在茶肆老板死前见过他,要来排查,我就跟着过来了。” 阮青竹叹了口气摊开手:“真不是我们,只能说倒霉赶上了。不光那茶肆老板,昨天我们还碰见织女了呢。” “我知道,”李牧面容平静,继续说道,“前些日子,扬州也出现了相同死法的死者,疑似是江湖上新出现了一个名为‘由衷’的杀手组织,杀人皆为当胸一刀,死后再插上红缨柳叶刀。” “我来,是想问问你们,朝廷有意成立监察司,监管江湖,纠察不法,不知二位是否有意加入?” 还真来辣?阮青竹眨了眨眼,从荷包里掏出了一块令牌:“那李大人你来晚了,江湖上新成立的百川院和我有些渊源,已经拉我入伙了。” 虽然我还没同意吧,阮青竹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不过为了敷衍朝廷,用一用这个名头也无妨。 李牧看清了令牌的模样,眼中露出清晰的遗憾,又看了看李莲花。 阮青竹立马伸手隔开他的目光:“别看了嗷,我师哥和我是一边的!” 一个两个的都挖不动 李牧只好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以百川院的身份也是可以介入查案的,怎么样,二位可要随我去看看?” 虽然一直嫌弃两人这走到哪都能遇到事的奇怪运气,但不得不说 这种抽丝剥茧追寻真相的感觉,还是挺让人上头的。阮青竹用眼神询问李莲花,毕竟探案这事,还是这位出力最多。 看出阮青竹的跃跃欲试,李莲花叹了口气,伸手将百川院的令牌栓到了他腰上 拍了拍说:“走吧,阮公子。” 哎,谁让自己看上个喜欢看热闹的呢,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李牧准备的饭后消食活动也非常的朴实无华,主要内容是,进入公廨,进入殓房,查看尸体。 阮青竹:……有时候就算是两个人一起出门,也挺无助的。 所幸人是早上死的,还没开始有异味,阮青竹远远地站着,与凑近了仔细查看尸体的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而,还没等认真工作的两人看出点什么来,摸鱼的阮青竹就抽了抽鼻子,努力分辨了一下气味,瞪大眼惊呼出声:“这不是顾如诗!” 殓房里外的人齐齐看向他,可阮青竹的话还没说完:“这不是顾如诗,甚至,这根本不是个女人!他身上有枳实的味道,橘生淮南为枳,生淮北为橘。枳实是女子脂粉中的材料,用在女子身上没有任何香味,可用在男子身上,就会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苦涩。” 说着,他也顾不上对尸体的嫌弃了,走到跟前,三下五除二扒开了尸体的衣服。精致华丽的织女祭服之下,是一具玲珑有致的女性身躯,肤如凝脂,可惜已经灰败。 李莲花和李牧都下意识想要移开视线,但强忍着,目光跟随着阮青竹的动作。 只见阮青竹对这具身体视若无睹,直直地奔向下半身,在另外两人的欲言又止中,十分仔细地端详着,最后忽然出手,竟硬生生地扯下一张皮来。 再看尸体下半部分,先前分明没有的部位如同变戏法一样出现在它该在的地方——死者,当真是个男人! 第96章 羽衣杀11 一时间,敛房里的众人也安静地像死人一样了。 死者是个男人?顾如诗是个男人?还是一个男人假扮顾如诗回来当织女了?又或者是一个男人代替顾如诗被杀了? 一连串的疑问如海啸一般朝众人袭来,纷乱的思绪中,阮青竹忽然想起那个老道的话。 “……此劫过后……一解多年之恶运……宅中忧虑,得遇贵人。这贵人来了,不就否极泰来了么?” 贵人……都替死了还不算贵人么?莫非顾如诗真的没死,还会因祸得福,一解多年恶运……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想得头都疼了,不会是要长脑子了吧! 阮青竹的思绪停滞了,可李莲花的可没有,知道这人是个男子后,他也就不再回避,转而仔细地看了起来。可怜他一个黄花大闺男,和乔婉娩相恋时发乎情止乎礼,这第一次看女子的身体……居然是个男人! 不得不说,这个假织女的身体无一处不美,传说中玉体横陈的冯小怜恐怕也不过如此,可结合他的男子身份再看,就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此人究竟是天然长得如此,还是被人变成这样的,又为何会成了顾如诗的替死鬼? 如此想着,李莲花的目光停留在死者的脸上,忽然心中一动,伸手向尸体的后脑伸去。一阵摸索后,他眼睛一亮,指尖用力,一根牛毛粗细的银针被他抽了出来,几乎是同时,尸体的面容就有了些微的变化。 李莲花继续如法炮制,一共在死者脑后发现了七根银针,全都取出后,躺在那的,已经变了一个人。 两弯新月眉,一点樱桃唇,乌发如云,肌肤莹润,即使失了生机,也只是让他如同一尊美玉人像般,静静沉睡。 这人的真容丝毫不逊色于顾如诗,甚至还因为保养精细,隐隐压了顾如诗一头,虽然是男子,但眉宇间透出的风情却是顾如诗一个闺中少女难以企及的。 “银针?”阮青竹看向李莲花,眼中带着询问。李莲花几不可见地颔首,却没有向李牧说起无了的金针刺脑与此易容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易容术通过刺激穴位改变面容,除非针上灌注的内力消散,否则不会露出异样。若是无人发现,恐怕到下葬,也不会露出破绽。” 死者女变男,连相貌都是假的,李牧忍不住将两人看了又看,说不清是后悔没有早下手,还是庆幸人已经被百川院收下了。 邪门,实在很邪门。 他忽然想起另一件邪门的事:“你们走后,我带人去了你们说的那座山,找到了那座小楼,可已经人去楼空。你们说的那位李明莺不知去向,但山上有个新坟,墓碑上的名字是沈可空。” 那座山被阵法掩去存在多年,忽然出现,将周围的人吓得不轻,他将李明莺的存在告知太守,让太守同意派兵把守山路,免得百姓上山,得罪了李明莺。 可山下的百姓不知此事,不知是谁传出了仙山现世的说法,都闹着要进山寻机缘,太守也被逼无奈,李牧只能带了些人进山,希望和李明莺说明此事。也幸好李明莺走了,不然他都不知道自己拿什么和人斗,靠头铁吗? 阮青竹骤然听闻沈可空死讯,沉默了一会喟然长叹:“他大仇得报,或许也算是一种解脱吧。”又看向李莲花:“下回回扬州,去给他烧些纸吧。”他不信鬼神,却又不免希望这些东西能让人好过些。 当初沈可空只说自己被奸人陷害,还是李牧通过觉清联想到,能让人从黄泉爬出来的仇,一定需要很多很多条人命来填,因此从刑部调取了近些年的无头惨案,果然被他找到沈可空的案子。 一户当地豪强全家上下两百多条人命,因为死的太过干净,一度被人称为顺着血脉索命,连可以喊冤的人都没有剩下。没有苦主这桩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更不会有人怀疑到沈可空——那时他已经被叫做柔奴许多年了,与豪强家的纨绔有夺妻之仇的青年才俊沈可空早已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剩下的只有一个不男不女,手脚被废,一身皮肉都浸满了风尘的柔奴。 而站在沈可空的坟前回望,故事的开头是俗套的豪富之子欺男霸女,抢了人家的未婚妻。那女子与沈可空青梅竹马,自小就护着父母双亡的沈可空,把他称作自己的童养婿,是个顶顶要强的女子。一朝被人如此侮辱,老父也被人推搡致死,当晚就提刀将那纨绔废了,自己也被豪富家的家丁乱棍打死。 若是那纨绔就此死了,便也没有那么多事,可偏偏祸害遗千年,他被救了回来,只是再也不能行房,可能报复的人就只剩下沈可空。而当时本想卧薪尝胆,考取功名再为青梅讨回公道的沈可空并不能想象,人性之恶,能有多恶,让他在之后的每一天,都过得像活在地狱一样。 阮青竹沉默着为尸体整理遗容,李莲花看了看四周,只看见敛房更里面的隔间里似乎还有尸体,就问李牧:“里面的可是那茶肆老板?这临西的县尉又何在?” 临西是个县城,城中案件理应由县尉办理,可他们在这许久,也不见县尉前来。 听了他的问题,李牧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看向隔间里面:“里面是茶肆老板,临西县尉也一直在此。”迎着两人诧异的目光,他叹了口气,“临西县尉宁竹桓于家中遇刺,一剑穿心,胸口一点红缨,由衷所为。” 此话一出,空气中都多了几分寒意。由衷,这个从未听闻的杀手组织,甫一出现,就露出了锋利的爪牙,此时正在暗处,舔舐着新染上的鲜血,注视着他们。 死者身份尚未查明,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况且在李牧提到里面还有两具尸体后,阮青竹的鼻子就忍不住去闻,一会功夫已经干呕了三四回了,再待下去李牧都怕他要被诊出喜脉来了,赶紧领路,将两人送了出去。 官府重新给死者画像,悬赏找人自是不提,阮青竹艰难地捂着胃,和李莲花回了客栈,睡了个不安稳的觉,一会往李莲花怀里钻,一会又往外跑,最后被李莲花牢牢抱住,才算安稳。 与此同时,临西城的更夫正在经受事业生涯的重大挑战。 作为更夫,他也是出了名的胆子大,因此今天出事的那条街对他来说,和其他街也没有任何区别。可偏偏他一踏上街面,雾气就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他在雾中走了不知多久,才看见城门。 这原本是应该高兴的,可他却一点儿也不是敢高兴。城门正对的空地上,白天被官差搬到公廨的织女轿辇凭空出现,不等他有什么反应,那轿子竟然晃动起来,好像有人在里面挣扎着要出来一样。 更夫只觉得身上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不知靠了什么,竟然还清醒着站在原地。 终于,那轿子安静下来,还没等更夫松一口气,就听见木材四分五裂的声音,那轿子似乎被人从内部打碎了,一片狼藉中,一名羽衣女子款款转身,哼着今日织女庙中传来的无名之曲,一步步走向更夫。 第97章 羽衣杀12 “衣锦褧衣,裳锦褧裳。叔兮伯兮,驾予与行!” “裳锦褧裳,衣锦褧衣。叔兮伯兮,驾予与归!” 看不清容貌的女子哼着唱着,穿着传承了不知多少代,写满了历代织女名字的羽衣,仿佛真的在期待她的情郎驾着马车,来接她回家。 可眼前没有她的情郎,只有一个吓破了胆的更夫。 “你……你是……啊——————” 几乎不像是人发出的惨叫声响彻了半个临西,惊扰了无数人的清梦。 阮青竹除外。 等外面重新归于平静,李莲花收回了捂住阮青竹双耳的手,重新将人环抱住,如同猛虎拥着他的蔷薇,嗅着阮青竹身上清浅的香气闭上了眼,短暂假寐。 第二天一早,两人下楼后,小二就迎了上来。 “二位客官早,先前官府来而来人传话,若是二位得空了,请去衙门一叙。二位要用什么早饭?” “和昨天一样就行。” 阮青竹点了点头算作应答,和李莲花找了个地方坐下了。 早上的客栈没什么人,但几乎是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愁容。 等小二送来早饭时,阮青竹拦住他问道:“可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所有人看起来都奇怪?” 小二先是奇怪地看了阮青竹一眼,发现他是真的对昨晚的事不知情,目光顿时就带上了几分羡慕:“小公子觉可真好,昨晚那般的动静都没被吵醒。昨晚的更夫说,他见着鬼啦,吓得‘嗷’一嗓子,大半个临西城都起来看了,小公子没听见?” 阮青竹挠了挠头, “昨晚有人在外面,我想着你白日里精神不济,醒了恐怕要头疼,就自作主张,替你蒙住了耳朵,没有让你听见。”李莲花边说边往阮青竹碗里放了个剥好了的鸡蛋,顺便阻止他的自我怀疑。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话,店小二就想起来那日看见的场景,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当年织女祭还没被禁止的时候,他就在这店里当小二了,这人见的多了,织女又是和爱情相关的神,来往的客人中,出现一两对这样的伴侣也是再正常不过,当即冲李莲花竖了个大拇指。 “这位公子可真是个知冷知热的人啊,要我说,两个人过日子,什么孩子什么养老都是虚的,这身边人贴心,才是实实在在的啊!” 阮青竹先是一愣,随后呆滞地看着店小二,缓缓地指向李莲花:“……他?” 店小二:点头点头 又缓缓指向自己:“我?” 店小二:点头点头 阮青竹只觉得眼前一黑又一黑,张了张嘴,又不知该从哪开始反驳,连好奇心都消退了,挥了挥手让小二去忙自己的,疲惫地捂住了自己的头。 罪魁祸首深藏功与名,露出个担忧的表情:“怎么头疼,我给你把把脉?” 正揉着太阳穴的阮青竹飞了个眼刀给他:“有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快吃,吃完去找李牧去。” 昨晚的事显然影响很大,街上的行人更少了,脸上都带着不难分辨的惊慌。等到了衙门后,门口的捕快认出来两人,将他们带到了庭院。 远远就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正中间的空地上,摆着一架轿子,正是昨天织女游街时乘坐的。原本这轿子是作为证物被收入了库中,此时却被抬了出来,但比轿子更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穿着粗布短打,对着轿子又哭又笑的男人。 他已经几乎不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了,拉着李牧的手,指着轿子呜呜呃呃地,鼻涕眼泪都顾不上擦,全都被李牧的袖子接住了,看样子这样的情况已经有好一会了。 碍于对方疑似被什么场景吓得失了神智,李牧反复呼吸,忍住了把袖子抽回来的冲动。阮青竹在廊下看着,已经有些犹豫要不要过去的时候,带他们进来的捕快已经快步走到李牧身边,对他耳语几句。 李牧立马回头看向两人,目光几乎带着感激,十分迅速地以两人为借口,挣脱了那男人的手,大步向两人走来,没有被鼻涕眼泪糊住的那只袖子仿若蝴蝶蹁跹的翅膀。 “你们来了,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这是换衣服去了。 阮青竹表示理解,并催促他快点去,光是站在面前,就已经很担心蹭自己一身了。李莲花自觉不是十分爱洁之人,但面对如此场景也忍不住感慨一句,李大人也不容易啊。 李牧委屈,但李牧不说,只是悄悄加快了脚步,不多时,就换了一身簇新衣服出来了,只是也未见喜色,不知是因为案情,还是因为时间紧迫,没能洗个澡。 而那个男人已经换了一个人拉着,被拉住的捕快一脸痛苦,用求救的目光疯狂看向身边的同僚,然而其他人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 好冷漠的职场,阮青竹看热闹不嫌事大,在心里暗暗吐槽,转头问李牧:“李大人,这人是昨晚惨叫的人吗?” “这是临西城的更夫顾辛,昨晚是他当值,却在西城门,就是往灵犀湖去的那处城门口,发出惨叫,当时有许多人都出门查看。到的最早的人说,当时城门口雾气浓重,隐约能看见轿子的影子,还有人说,听见了歌声。顾辛应该是知道的最全的,可他却成了现在的模样。” 李莲花看了看天,捻着手指说:“虽然已经入秋,但今日这天气,看着不该起雾的。” “轿子?是这个?”阮青竹扬了扬下巴,点着庭院中间的那座轿子,“这不是昨天你们搬回来的么,这么大个轿子被人偷出去了都不知道?” 李牧眉心跳了跳,总感觉被人看扁了,但他没有证据。 “是这个轿子,西城门雾气里的那座轿子,在雾气散去后,消失不见了。可这个轿子一直在库房,没有出过府衙。” 说完,他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还有另一件怪事,昨晚巡逻的人说在衙门里也听见了怪声,像是有人在敲棺材板的声音,可断断续续的,找了半天也无果。” 不该起雾的日子却起了浓雾,不该出现的轿子却出现在了别处,衙门之中不知何来的怪声……种种迹象似乎都在引着人联想到一件事——鬼神之说。 正在三人各有思量,沉默不语之时,一阵奇怪的声音出现了。 “夺——,夺——,夺——” 这声音很奇怪,像是敲击木板的声音,却比之沉闷许多,阮青竹从没听过这个声音,却很轻易地理解了这是什么声音——这是,有人躺在棺材里面,敲击棺材板的声音。 众人视线汇聚之处,曾经载着“织女”的尸体游遍全城的轿子静静伫立,垂着的层层叠叠的香云纱,不像帷幔,倒像是墓顶。 “夺——,夺——,夺——” 凄厉的惨叫再次响彻天空,现场的捕快都忘了自己手上有刀,手脚并用地只求离那抬轿子远一些。 兵荒马乱之中,有三人静立廊下,注视着恢复平静的轿子。 第98章 羽衣渡13 阮青竹眯了眯眼,冷笑一声:“哼,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搞这么大阵仗。”说完,拔出腰间的少师,足尖轻点,起落之间已经到了轿子近前,抬手就是一剑。 力道刚刚好,懵逼不伤脑……啊,不伤人。剑光闪过,由临西城最好的匠人精心雕琢的神轿四分五裂,香云纱齐齐裂开,被剑气扬到空中,又如鹅毛大雪般飘飘洒洒地落下。被这场香云雪眷顾的,只有站在庭院中利落收剑的阮青竹,他站直了身,似乎朝着廊下笑了一下。 虽然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心意,虽然眼下并不合时宜,但李莲花还是呼吸一窒,只觉得天地静默,只剩自己与雪中少年,对方不过是于时间的间隙中向自己的方向望了一眼,可他却已经丢兵弃甲,俯首称臣。 “顾如诗?!” 阮青竹的声音不仅惊醒了李莲花,也让他身边站着的李牧眉头一跳。只见被阮青竹劈开的一堆木料之中,有什么正在小幅度地挣脱。 他上前蹲下身,拨开了几片木板,就看见一个极为虚弱的人,脸色白的近乎透明,将脸上不知什么鸟的羽毛织就的黑色布带衬得更加漆黑,看见这布带,阮青竹才惊呼出声。 那人似乎虚弱极了,朝着声音的来源抬了抬头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开口时声音几不可闻:“……织……女……”说完,人就昏死过去。 不知去向的顾如诗竟然一直被藏在神轿之中!临西县衙再次兵荒马乱起来,阮青竹神色古怪地看着被人抬走的顾如诗,又转头看向李莲花。只一个眼神,李莲花也想起阮青竹昨天回来后和他说的那个道长,他们这是……碰上真神仙啦? 阮青竹见两人也插不上手,便提议去西城门看看有什么线索。踏出府衙时,只见一名衣着华贵的美妇人被人簇拥着进门,长得和顾如诗有五六分相似,只是两人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人间富贵花。 从她脸上的焦急也不难猜出,她就是顾如诗的母亲。这顾家的消息也真是灵通,他们发现顾如诗才多久,这就从顾府赶来了? 不过这心思也不过一转念间,擦肩而过之后,就被阮青竹丢到了脑后,和李莲花直奔西城门。 而此时,西城门虽然来往的人也少,但却有许多人围在一处看着什么。阮青竹现在看见人围在一起就下意识“咯噔”一下,生怕再冒出来一个李如诗赵如诗的。 所幸这些人看的是个活人,还是个满头银发,仙风道骨的道人,可不就是两人刚才还想到的老神仙? “道长!我这两天老是心神不宁,晚上还觉得浑身发冷,你说……是不是有脏东西找上我了啊!” 算命摊前坐着的,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腰间还别着一把比寻常菜刀更宽大的刀,看上去像是个卖猪肉的,正用着与他的外形绝对不符的声音说话,一边说,还一边四下张望,仿佛生怕从哪个角落突然冒出来一个鬼影把他抓走。 道长叫那屠夫写个字,屠夫不识字,犹豫了半天,说了个“双”字,道长就提笔写下,端详半晌松了眉头,捋着胡子笑声说:“贫道在此先恭喜施主了。” 屠夫一头雾水,不解道:“这……喜从何来啊?”自己最近明明觉得什么都不顺,怎么到道长这里,就是好事了呢? 道长伸手将写着“双”字的纸折起道:“尊夫人已经怀有身孕,施主即将成为人父,难道不该道喜么?” 这话像是一个天降铁锤砸在了屠夫的头上,他愣了许久,才一下子跳了起来,又是欢喜,又是担忧。他和娘子成婚多年,却一直没有子嗣,如今忽然得到好消息,如何不欢喜?可偏偏这个消息不是大夫告诉他的,而是道士告诉他的,又如何不担忧? 道长也看出他的犹豫,将纸收起后说:“不过尊夫人身体不太好,还是要早日找大夫保胎,施主最好也一起把把脉。” 对啊,有没有怀上,大夫一看不就知道了么?那屠夫一拍大腿,一溜烟跑了出去。围观的众人面面相觑,毕竟都是街坊,大家都知道这屠户家的情况,都多少年的事了,哪能这道士一说,就怀上了?一时间,就没有什么人上前去了。 阮青竹站在边上看着,捅咕了李莲花两下:“看,就是那个道长,昨天和我说,顾如诗没死。” 李莲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也是一愣:“还真的是他?” “什么真的是他?” “就是你之前在畅音园唱误良辰后,冲进后台说要收我为徒的那位道长。” “竟还有这样的因缘?不过这道长倒却是有些意思,若真的不是个招摇撞骗的,你也可以跟他念两天经,我感觉比无了大师的管用。” 知道阮青竹促狭,李莲花无奈点了点他的头:“真该把你这话原原本本告诉师父,让他老人家治治你这想趁他闭关,把他的徒弟往外送的毛病。” “他才舍不得呢,到时候,他可就我一个徒弟了,还指望我关门儿呢。” 两人说话间,又一个人坐到了算命摊前,是个书生打扮的人,看上去三十多岁,面黄肌瘦,不苟言笑,眉间的川字纹都快深入骨头了。他坐下后先是掏了十个铜板放在桌上,沉默了一下后说:“道长,我来算前程。” 他一坐下,旁边就有人小声议论。 “诶,这不是许夫子吗?” “也是可怜……都到来算命这一步了吗?” 道长将纸推到他面前:“写下你的生辰八字吧。” 许夫子提笔,但还是问了一句:“为何刚才那位是测字,我却要写生辰八字?” “天机不可泄露啊!” 看着笑得一脸高深莫测的的老道,许夫子在心里嘲笑自己居然真的来算命了……哎,罢了,就当是最后的…… 他写完后将纸递给了老道,字如其人,一笔一划皆如字帖一般。老道有模有样地掐指算了算,原本半眯着的眼瞬间大睁:“这!这是文曲星照的命格啊,何故在此?怪哉怪哉。” 说完,他细细端详起了许夫子的面相,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前世有大功德,今生才有文曲入命,然,你前世也有亏欠之人,令文曲星蒙尘,需得用心偿还,才能拂去尘埃,重回正途啊。” 第99章 羽衣渡14 此话一出,许夫子明显愣住了。别看他现在一副蹉跎模样,当年他可是十五岁就中了解元,是远近闻名的才子,怎么不算文曲入命呢。 可就在他准备进京赶考的时候,父亲忽然得急症去世了,孝期刚满,又逢国丧,出了国丧,母亲又积劳成疾去世。 等出了母孝后,他靠着家里仅剩的银钱,和未婚妻的接济,才凑够钱上京赶考,却因为节衣缩食,身体不济,在考场发烧,连卷子都没答完。 失魂落魄地回到临西后才知道,他名落孙山的消息传回后,一直支持他的未婚妻被逼另嫁他人,但她誓死不从,已被父兄逼死。得知此事,他心灰意冷,只觉得自己害人不浅,已经想要自我了断了。 父亲,母亲,未婚妻,怎么不算是来蒙住他的文曲星的呢? 正在许夫子满眼茫然,不知该不该信这道人的时候,远远传来一声“道长!”惊破了他的迷惘。众人看去,正是刚才离开的那屠夫,只见他一脸喜色,双手搀着一个身形比他也差不到哪里去的女子,缓步而来。 那女子似乎是很不满意屠夫走的这么慢,挣动之间,手臂挥舞到了他的脸上,可屠夫像是不知道痛似的,反而第一时间先关心女子的手痛不痛,脸上的笑容傻的惨不忍睹。 两人在众人的注视中走到了道人面前,一起给道长行了个大礼:“道长神机妙算!我娘子果真有孕了,大夫说胎象不稳,幸好发现的早,不然能不能保住还要另说呢。”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多年不孕的人有了孩子,这不算道士的本事,可只是一个字,就保住了孩子,这就是道长的本事啦。正坐在摊前的许夫子也是心中一凛,这位大师是有真本事的!自己真的是文曲星入命,只是前世欠了债要还,如今人死债清,自己的命运要回到正轨了! 道人笑着捋了捋胡子:“保得住就好,你夫妇二人虽然是为了生计,但毕竟从事杀生之业,原本是没有子女缘分的,是这小仙童年纪小,心软,才投到你肚子里,来和你们做一世家人。你们须得好生对待,说不定其他小仙童也会来一起玩,若是让小仙童失望了,损失的,可就不止这一世的子女缘了。” 夫妇俩自然是连声应是,那女子看着也是个脾气硬的,却在得知自己有身孕后,连面庞都柔和了几分,此时听了道长的话,更是连嗓子都捏起来了。 见他们是听进去了,道长点了点头,一边的许夫子急忙开口:“道长!不知我前世的债可还清了?我的仕途是否从此不再有阻碍?” “莫急,莫急,”道人看了他一眼,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贫道说的话,施主没有听进去啊,你此时定然只想着这前世债主耽误你的仕途,却不曾想,他们今生有恩于你在先,才能阻你科举在后。今生恩怨相抵,前生的债才刚刚开始还呢,这用心偿还,重点是用心二字,心中少生怨怼,多加感激,立牌刻字,每日奉上清香。你前世欠了他们一生,今生也要用一生来还啊。” 许夫子听见要用一生去还,先是心中一紧,但细细琢磨道长的话,父母含辛茹苦养育他,省吃俭用供他读书,甚至积劳成疾去世,难道自己要因为他们的去世耽误自己考试而怨怼他们吗? 心娘和自己青梅竹马,为了自己,等成了老姑娘,为此在家中备受哥嫂折腾,做绣工赚的钱,既要供自己读书,又要交给哥嫂,她自己连条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最后还为了自己而死。难道自己能把因科举不第而生的死志安到她的头上吗? 立牌刻字,日日奉香,其实不是还债,而是他本就应该做的。思及此,许夫子站了起来,对着道长一揖到底:“多谢道长指点迷津,若非道长,某今日就要犯下大错,愧对天地父母,愧对心娘了。还请道长告知上下,他日若是某有所成就,必定为观中真仙塑金身。” “扬州清静观,平阳子。”道长敛容垂眸,于这尘世中,生出几分超然,“静候施主佳音。” 许夫子再拜过,就转身离去。 来时步履蹒跚,有泪无言对晚春,去时大步流星,直挂云帆济沧海。 “清静观?”阮青竹又念了一遍平阳子说的观名,若有所思地看向李莲花,“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 当时取名字时念这句佛偈感觉很有禅意,可被人当面念出来,李莲花只觉得脚趾扣地,怎么说呢,尴尬,十分尴尬。 为了缓解尴尬,李莲花清咳几声:“好了青竹,还是快去看看昨晚的轿子是怎么回事吧。” “哎呀,不急不急,大师在这呢,咱们还费劲找什么呀,直接去找大师算一算吧!”说话间,阮青竹就拉着李莲花往人群里挤,此时,因为先前的屠夫和许夫子,众人都对平阳子深信不疑,争着要上前算上一算。 一个小娘子仗着身形瘦小抢到了前面,一屁股坐了下去,将十个铜板放到了桌上,旁边的人起哄:“林掌柜,你这吃穿不愁的,来这凑什么热闹啊?” 林掌柜白了说话的人一眼:“你才是凑热闹呢,我这可是有正事呢。”说完,她看向道长,一改方才的豪爽,带着些忸怩地说,“我最近遇到一位公子,他也心仪我,只是我是商户,他家是书香世家……大师,你说我们能修成正果吗?” 她嘴上在问能不能,眼里却满是希冀。平阳子捋了捋胡子问:“可有二人的生辰八字?” 林掌柜俏脸一红:“还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如何能知道对方的生辰八字呢?不过有我的,他属龙,比我小两岁。”说话间,她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写下,交给了平阳子。 “呦,林掌柜哪里认识的小公子,这老牛还真吃上嫩草了?” “去你的,这么会说,下回你家娘子来买胭脂,我不给她便宜了,你自己回去同她说吧。” 这林掌柜也是个奇人,一边娇羞地问自己的婚事,一边舌战群儒,把一个个起哄的人都回了,两不耽误。 再转头看平阳子,就见他一手掐算,眉头紧皱,心里咯噔一下,颤声问:“大师……怎么了?” 平阳子摇了摇头:“你这虎是金虎,命中带财,做生意必然是红红火火。你这位情郎也是火龙命,若是寻常人配了,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大好事。可惜……你二人,生肖本就是龙虎斗,更兼火克金,若是你们在一起,必然克你的财,夫妻不睦啊。本来若是火虎与金龙,尚可生一土命孩子回圜,这金虎火龙,实在无解啊。” 他感慨完,本来还想再劝,一抬眼却见林掌柜一脸冷静。 她原本听到那小公子会克自己的财,心里已经冷了三分,又听见夫妻不睦,直接心死了。这成了婚,要钱没钱,要情没情,那她图什么? “我仔细想了一下,好像也没有那么心仪了,我这就回去告诉他,以后别再见了。” 说完,她利落起身,脚步飞快,活像身后有人在追她一样。 林掌柜:急急急!我的财运很急! 第100章 ! 周围人显然也被林掌柜的变脸震惊了,都望着她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平阳子却忽然一掐指,起身扛着上书“妙算无遗”的幡子,用一种远超他的年龄的速度往人群的反方向跑了。 “贫道一天只算三卦,三卦已毕,贫道去也!” 只能说今天这西城门的人都来着了,震了一惊又一惊,显然人都已经麻了,傻站在原地看着平阳子跑远,回过神来后,连灰尘都看不见了,只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而平阳子转过一条街后,就听见有声音从身后传来。 “道长好口才啊,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他一转身,就见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俊秀后生好整以暇地从倚着的墙边直起身来,显然已经在这等了好一会了。平阳子挑了挑眉:“这天命的事,怎么能叫好口才?后生可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用文曲星入命劝人家不要做傻事,还不算好口才,那这天底下的人都是哑巴了。”阮青竹放下胳膊,往前走了两步,说的话却是李莲花教他的。方才那许夫子看着只是个颓丧的书生,实际上怀中却揣着一把柴刀,眼中满是死志,十有八九是想要和什么人同归于尽,若不是平阳子把人劝下,恐怕就是另一桩惨案了。 听完他的话,平阳子眯了眯眼,将幡子放下,捋了捋胡子说:“哼,你怎知他没有文曲照命,没有孽债要偿?总归贫道昨天算的那一卦是真的吧,那顾如诗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听到顾如诗的名字,阮青竹又上前两步,笑得甜滋滋的:“哎呀,我又没说道长算的是假的,我这不就是来讨教讨教,是怎么算出来的吗。” 他笑得乖顺,嘴上说着讨教,眼里全是好奇,端的是一副好学后生的样子。平阳子盯着他,捋胡子的动作顿了一瞬,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好啊,那贫道就来教教你,能学会几分,就要看你的悟性了。” 说完,也不见他是如何出手的,就见一道白影袭来,阮青竹连忙运起婆娑步,险之又险地避开后回身一看,平阳子手中的幡子与他错身而过后,竟然在青砖之上立住了,看上去波澜不惊的一手,竟让这竹竿没入青砖石三四寸! “你果然会武功,你根本不是算出顾如诗没死,而是当日你就在西城门的人群中,发觉了死者不是顾如诗!” 被点破身怀武功,平阳子也只是将从幡子中抽出来的拂尘搭上左臂:“福生无量天尊,贫道常年在外行走,略通一些拳脚也是正常。” “是挺正常,就是道长你这一言不合就动手,可一点也不清静啊。” “哎,贫道有心修清静,奈何总是遇上不通人性的,道理说不通,贫道也只能成全因果了。” 阮青竹:好像被骂了,但是又没有证据。 不过阮青竹本来也没打算真的和平阳子动手,看见他出手后,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开玩笑,这老道不动手则已,一出手就连青石砖都要退避三舍,和他动手难道是觉得自己的命比青石砖还硬吗? 上回在黄泉小楼,李莲花就说过,李明莺或许是在他之上的层次,这样的人已经能很好地收敛自己的内力,大隐于市。而平阳子刚才那一招,阮青竹连丝毫内力波动都没有察觉到,也就是说,他仿佛只是随手一抛,就将竹竿没了进去。可以说,就这一手,也只是逗阮青竹玩,否则他连躲的机会也没有。 思及此,阮青竹把少师都护至身后:“道长是清修之人,怎么如此暴躁。晚生十分通人性的,这次来,是特意护送道长失散多年的弟子——李莲花!” 哎,死道友不死贫道了,师哥你放心,师父那里我会帮你好好关门的。 李莲花:关上门不让我进了是吧。 被点名的人无奈叹了口气,从角落走了出来,没办法,自己的师弟,难道还能真的看着他被人打? 原本听见阮青竹叫李莲花,平阳子还在想是谁,可看见李莲花后,他顿时笑开了花:“哎呀,我就说怎么算到此地有人与我有师徒缘分,竟是应在你身上了!” 李莲花脚步一顿,疑惑道:“道长盘桓在临西,是为了找有缘人?” 平阳子拂尘一甩:“也不全是,主要是那欧阳非要请我过来吃喜酒,我原是不想来的,可起了一卦,发现有缘人,便干脆应下了。” “欧阳?是……缙云派?” 缙云派的少主欧阳圻,这倒是个和顾如诗有关的人物,那平阳子会注意到顾如诗,也说得过去了。 “正是正是,既然乖徒儿来了,那贫道就带你去见见你……师兄,到时你装的乖巧些,让他好好出出血!” 平阳子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话间就抓起李莲花的手,要带着人往城外走。 ……不是,这也太雷厉风行了吧! 李莲花连忙闪躲:“前辈!前辈且慢,在下已有师承,师父将我养育成人,恩重如山,前辈的赏识,在下愧不敢当啊。” “你师父是何人?”平阳子见他说的真情实感,收回了手,仔细打量着他,“我看他把你养的很差啊。”这样有天赋的弟子,身体破败成这样,还让人东奔西跑的,平阳子面上平静如水,心里心痛的要呕血。 可李莲花却神色一黯:“前辈误会了,师父养我成人,教我武功,无微不至。反而是我狂妄自大,目光短浅,害了他。” 他和师兄接连出事,师父就被人暗害,李莲花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 平阳子不忿地哼了一声:“那你这师父也不怎么样,连个徒儿都护不住,便是改换门庭又如何,你且说说他姓甚名谁。” 自己辛辛苦苦拜的师父被人这么说,一旁的阮青竹脸色也不好看了,当日虽然他及时赶到救下了漆木山,但若是他早些去,是不是就不会让师父遭此一劫的念头,也曾在心中回旋过。 “哼,你这老道也不怎么样,连个徒弟都没有!” 他没有轻易报上漆木山的名头——主要是也不知道师父是江湖帝位还是江湖弟位,再说了,谁年轻的时候没几个仇家,倒也没必要在这用小命试探。 平阳子像是被他这话戳中了痛脚,当即就要撸起袖子来拿拂尘敲他的脑袋,阮青竹三步并作两步将李莲花护至身前,两个差了几十岁的人,玩起来跟同龄人似的,同样只有八岁。 两人都没有用内力,但李莲花夹在中间,还是心累无比,只好拱了拱手道:“前辈,家师,云隐山,漆木山。” “嗝——”正逗小孩逗得开心的平阳子打了个响亮的嗝,不敢置信地看着李莲花:“你说谁???” 第101章 创造上了 “什么!师兄出事了?” 得知李莲花的师父是漆木山后,平阳子连胡子都扯掉了几根,一直半眯着的眼瞪得像铜铃一样大,回过神后,连忙拉着两人问漆木山的近况。 听闻漆木山在自己的山头被人暗算,至今昏迷不醒,心中一紧,拉上李莲花就要他带路去云隐山。 阮青竹连忙拦下:“前辈且慢!师父那里有师娘呢,他们现在已经闭关了,你过去也见不到他们的面啊。” “师娘!?”平阳子又是一愣,几十年没见,自家师兄怎么连媳妇都有了,不过他很快就有了师嫂的人选,“可是……芩姐……芩姑娘?” 阮青竹和李莲花对视一眼,这老道不仅认识师父,还认识师娘? “师娘的确姓芩,道长你和师父究竟是?” 听见是芩婆陪在漆木山身边,平阳子也没那么急了,松开李莲花的手,看向阮青竹:“你也是师兄的弟子?你们二人也是师兄弟?” 他叹了口气,捋了捋胡子,目露怀念:“漆木山,是我的师兄。当年我饿昏在道观门口,他可怜我小小年纪就孤苦无依,便代师收徒,将我收为师弟,说我是师兄养大的,也毫不夸张。” “可江湖恩怨,如何能说得清,师父的仇家找上门,师兄带着我东躲西藏,等武功大成路又回去寻仇。就在这样的日子里,他认识了芩姐姐,他们简直是天生的仇人,一照面就打了个昏天黑地,最后发现是一场乌龙。可两个人打着打着,就渐渐走到了一起。” 年轻时的芩婆,芩望临与现在的脾气如出一辙,和漆木山放在一起像两块茅房里的石头,不过是磁石。两人既相爱,又都不愿低头,就只能一辈子互相耗着。 只是年少相恋时,两人正在柔情蜜意之中,尚未暴露出这一面,一起携手行走江湖。因为当时平阳子实力不济,再加上有了芩望临,平阳子就渐渐成了被留在道观的那个。两人武功相辅相成,也曾一度名满江湖。 可惜双拳难敌四手,两人中了寻仇之人的圈套,身陷围攻,重伤垂死,幸好被李相夷的父母所救。这次濒死,让他们萌生了退出江湖的想法,终于在一年后,于会宁设宴,广邀仇家,一解前尘恩怨。 平阳子得到消息赶过去时,已经人去楼空。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再也没有人找过他的麻烦,他也没有再见到过师兄。 “师兄还有心力收你们这两个徒弟,想来是过得还不错,只是师侄,你这个身体是怎么回事?” 李莲花叹了口气,将自己中毒的事说了出来,平阳子连忙上手把脉:“方才就觉得你体内一股阴寒之气,原来不是你的内力,而是剧毒么。” 他一边把脉,神色逐渐凝重,阮青竹看他像模像样的,忍不住问:“师叔,你还懂医术?” 这话问的,看在他叫了声师叔的份上,平阳子只是扔了个白眼给他:“《黄帝内经》知不知道,道医知不知道,小小年纪别被武功迷坏了脑子,多读些书!” 阮青竹一听多读书就闭上嘴巴不吱声了,笑死,根本读不进去一点,而且自己还有很多很多话本子等着看呢! 好在此时平阳子也没有心思考校阮青竹的课业,转而对李莲花说:“你体内有一股至阳至纯的内力压制住了这至阴至邪的毒药,可是你自己的内力?” 李莲花面露犹豫:“我本身的内力在第一次毒发时耗去了九成,剩下一成勉强护住心脉,是师弟一直带着我运行周天,为我压制碧茶之毒,我们同修扬州慢,我也不清楚究竟是师弟的内力,还是我的了。” “唔……你们一起练功,多久了?” “约莫有……三四个月了吧。”李莲花目露恍然,他和青竹经历了这么多,却原来,才只认识了短短四个月。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大概就是这样吧。 平阳子收回把着李莲花的手,又让阮青竹伸手过来,给他仔细把过,又掐算了一番,才松了眉头,捋了捋胡子说:“有你这功法在,这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们二人如今功力不够,不然早就解了。凡事顺其自然最好,不必强求解毒之法,否则反而弄巧成拙。” “师兄既然没有和你们说过清静观,那想来也没有教过你们师父的本领,你们且随我修行几个月,学一学咱们清静观的本事,再把你这后生好生调教一番,功力上去了,这毒一两年也就解了。” 对于跟着这个一看就初为人师叔,跃跃欲试的老道,阮青竹心里是拒绝的,但是能把无了说的十年精纯内力缩减到一两年也太诱人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答应了下来,李莲花自然也没有逃过。两人带着平阳子回了客栈,给他另外开了间房,准备等临西城事了,就先回清静观看看。 两人回房的时候,李莲花手里已经捏了一本道德经,还被赋予了“督促师弟读书”的重任。阮青竹看他兴致不高,歪头笑道:“怎么啦,解毒之日近在眼前,还不高兴?” 李莲花担心的当然不是这个,平阳子的话他只信了一半,毕竟自己从未听师父提起过还有一个师弟。可眼下两人也打不过他,只好先顺着他做事,再随机应变。 看着阮青竹还有心情揶揄他,李莲花扬了扬手上的道德经:“怎么啦,这两天有正经课本读了,还不开心?” 阮青竹脸色一僵,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身形一矮从李莲花抬起的胳膊下钻了出去,丢下一句“有点事要做”,就跑没影了。 再次被单独留下的李莲花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明灭。他忽然想起,平阳子说,自从有了师娘,师父就渐渐不和他一起闯荡江湖了。青竹现在还小,尚未开窍,可他总要长大,总要遇上自己心仪的人的。若这个人不是他,他真的能接受青竹为自己解毒后, 就丢开自己,和另一个人双宿双飞吗? 【小剧场】 李莲花目露恍然,他和青竹经历了一百多章,二十多万字,却原来,才只认识了短短四个月。 阮青竹:不是哥们,你破次元啊? 第102章 羽衣渡15 而另一头,从灵犀楼里走出来的阮青竹打了个喷嚏,不知怎么想起了李莲花。想到明日他拿到自己的礼物会是什么表情,阮青竹就忍不住得意。 可下一瞬,他想起平阳子的话,等师哥的毒解了,他们可就不用这样天天黏在一起了,师哥也会给他找个师嫂,然后把他留在扬州,带着师嫂,驾着他们一起设计的小楼去行走江湖吗?或者把小楼留给他,自己带着师嫂归隐山林呢? 这样的念头一升起,阮青竹就莫名低落了起来。大概是李莲花带给他的体验太过奇特了,他是江湖人口中的天下第一,是他学武的引路人(负面),可等他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病骨支离的李莲花了。 说得狂妄些,是他一点一点把这朵快要枯死的莲花养活的,他为他准备好看的衣服,为他亲手做簪子,为他一掷千金和顾家抢千瓣莲。 可他在照顾着他的同时,又被他照顾着,李莲花照顾人,不在物质,而是无声又让人安心的支撑,仿佛只要他在,天就塌不下来。 他一边依赖着李莲花,一边又忍不住想护着李莲花,用最好的东西装点李莲花,从不觉得可惜,因为这些东西加在一起,都不如李莲花灵魂的万分之一般美好。 这样复杂的情绪皆倾泻于李莲花一身,真的只是把他当做亲哥哥一般吗?阮青竹生出模糊的念头,仿佛面前有一扇门,只要推开,就能想通这一切,可他却不得其法。 好在他一向不会为难自己,暂时想不通而已,他才不信自己会一直想不通,有这个时间纠结,不如早点回去吃饭。 上午两人本来是要在西城门找线索的,可却意外遇到了平阳子,没有查成。饭桌上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平阳子却语出惊人。 “你们要找的不是雾,而是香啊,”他放下碗捋了捋胡子,“这是南疆人做的一种药香,名为春深重。本是为了去除南疆深林中的瘴气,只是一经点燃,就会与空中的毒物作用,生成浓厚的白雾。这本也没什么,可深林中的瘴气何其多,听说当初燃香的地方,白雾弥漫了整整一个月才渐渐消退。” 李莲花也放下了筷子,捻了捻手指:“可是昨晚的人说,那雾气持续的不久……有人提前撒了毒药,但量并不多,目的只是为了让更夫看见那一场戏?” 说完,阮青竹抬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平阳子:“不对啊,师叔,这南疆的香,你是如何知道的?而且这幕后的人为何要吓疯一个更夫呢?” 平阳子半眯着眼捋胡子,肉眼可见的得意:“跟你说了要多读书了吧,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天下尽在掌握之中啊。” 阮青竹:坏了,遇上行走的劝学了。 不过他也听进去了,本来他也不是不学无术,只是从前他不爱看之乎者也,阮北仇也由着他,如今有平阳子的再三建议,再加上李莲花的监督,他连连投降说自己会好好读书的。 赢了阮青竹一城,平阳子才满意地捋了捋胡子,继续说道:“这春深重无色无味,对方使用的毒药也被春深重完全吞噬,几乎没有踪迹。不过据贫道推算,昨夜不该有雾,而这空中的毒被吞噬了,被活物吸收的可没有,那更夫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更夫是成年人,而且几十年如一日地在街上打更,也许会被迷雾中的人影吓住,但也不至于被吓疯。 “是瘴气?我听闻南疆那里的瘴气有剧毒,能致幻,若是没能及时救治,会使人疯癫无状。可瘴气又是如何到了临西的呢?” “因为瘴气的源头,是南疆人称为松萝的一种蕈,此蕈味道鲜美,但都长在古树的树干顶上,十分难以获得。松萝会落下一种白色微尘,落在林间,与地上积郁了不知多少年的枯枝败叶,活物尸体相结合,就生出了让人疯癫的瘴气。” 南疆。 桌上只剩下平阳子重新拿起碗筷吃起来的声音,阮青竹和李莲花都陷入了这两个字带来的沉默里。这两个字带给他们的联想自然就是李明莺,这是来临西后,他们第二次想到这个人了,究竟是巧合,还是某种必然呢? 如今他们就像置身于一场迷雾,幕后真凶只露出些轮廓,似是而非地将他们引向不知真假的方向。多思无益,李莲花又问平阳子:“这瘴气能致幻,是否是那更夫看见神轿的原因?” 平阳子慢悠悠地吃完了最后一口饭:“我在南疆只见过人发疯的时候喊神的,没见过喊鬼的,不过这里是临西,所以我也不知道啊。” 饭后,阮青竹和李莲花两人又去了一趟西城门,人大概就是一种十分容易哄好自己的动物,不过一个上午,街上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城墙边还有些人,似乎是在修城墙。 两人仔细转了一圈,依然一无所获,只能先回县衙,将平阳子的话,当做一种可能告诉他。回去路上,阮青竹走马观花地看着两边的摊子,忽然在一个小摊边驻足了。 摊主见又客人,马上咧开了嘴招呼起来:“小公子随便看看,都是我爹自己做的,手艺可好了!” 李莲花从后面缓缓走来,才看清摊子上摆的是木头做的小房子,不仅看上去跟真的房子一样,甚至连门也可以开合,屋顶可以掀起来看里面。 摊主见两人都感兴趣,连忙推销起一边的小家具:“这些都可以摆进去,您看,这套,还有这套,都可以换着用。” 阮青竹拿起来一张小太师椅,惊叹道:“还真是巧思,这东西这么有意思,我怎么没在扬州见过?” 摊主面色一黯:“小公子有所不知,我爹以前是给人造房子的,可前几年摔断了腿,只能瘫在床上。今年我儿子出生了,这些本是他做了哄孙子的,但左邻右舍看了都觉得不错,花钱请他做,我这才试试能不能卖些钱。” “唔,就是说,只有你爹在做?”阮青竹摸了摸下巴,眼珠子一转,“我想买一件,不过你这摊子上的我都不喜欢,你住在哪?等我回去画好图纸,送到你家找你爹定做可以么?” 说完,他从小荷包里取了一块碎银子放到小摊上:“也不知你这一件多少,这些就算做定金了,如何?” 摊主眼睛一亮,这小房子对他爹来说,就是有些费眼,邻居们给钱他们也只收几文钱意思意思,可这小公子一上来就掏了银子,他强忍着激动,把住址告诉了阮青竹,连摊子都不想摆了,将那把小太师椅硬塞给阮青竹后,背着货物就回家去了。 李莲花猜到他想做什么,含笑问:“是要做个小小楼?” “也不全是,”阮青竹笑得狡黠,“你不觉得这么好的东西,留在小小的临西也太可惜了吗?若是他们家自己做,要么没什么人买,要么被人仿制,不如我去找找这位木匠,与他合作,将这件生意做的更大些。” 与阮北仇相比,看似不务正业,天天混在戏班的阮青竹,显然更像是一个合格的商人,事实上阮家能在父子俩都大手大脚的情况下也没有坐吃山空,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阮青竹负责冒出一个个想法,阮北仇则负责一一实现。 而此时走在他身边的李莲花听着他一个一个想法蹦出来,忽然有种饱腹感,啊这……不会是软饭吧? 第103章 羽衣杀16 另一边,那摊主还没到家,大老远就嚷嚷着叫爹,一直喊到家门口。院子里正在洗衣服的妇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臭小子,你不是摆摊去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一天天的没个正形。” 即使被骂了,也没有影响到摊主的好心情,他将手中的碎银子举到了妇人的面前:“娘你看!我今天遇到贵人了!他给我这个,就为了跟我爹定做这小房子呢!” 妇人洗衣服的动作顿了一下,面露迟疑:“柱子,你和娘说实话,你没做什么傻事吧?” “哎呀娘!”柱子不乐意了,他是没继承他爹的手艺,书也读不好,也不肯吃苦呜呜呜呜……但是就今天看起来,他还是很有经商天赋的嘛! “爹!爹!你看这个!” 不再管妇人,柱子小跑着进了屋子。院中的人停下了洗衣服的动作,沉默良久,才起身擦了擦手,转去厨房,从灶台边的柴火堆里,掏出了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人家的精美的木匣。 她粗糙的,长满老茧的手在这个盒子上虚虚拂过,看了又看,还是将那个盒子塞回了那堆柴火里面,转身出了厨房。 柱子一进屋,坐在窗边,被一堆木料围住的男人抬了抬眼皮子:“一天天的咋咋呼呼,哪里有一点当爹的样子?” 柱子三步并作两步蹲到他身边,将碎银子放在他面前:“爹你看,我今天第一天出摊,就挣了这么多!” 男人冷笑一声:“是你挣的吗?”又仔细地问他和阮青竹他们说的话。 他虽然只是个木匠,但到底多吃了几年的饭,隐约觉得那位客人不是简简单单地想来定做一个小房子。曾经同行的经历历历在目,他不禁脸色变了几变,最后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句话:“你告诉人家咱们家在哪了?” “昂!” “你……”男人气的脸色铁青,碍于双腿不能动,只能伸手去打柱子。 “哎呦!哎呀,爹你打我干嘛啊?” “我打你个猪脑子!长这么大个都是摆设,人家有八百个心眼子,你还得倒欠人家二百个,就这还敢出去做生意!从今天开始,你就在家跟着我学木匠,学不成,就不要出门了!” 柱子不敢相信,柱子的天都塌了,他从小志不在此,笨手笨脚,他爹早就放弃他了,怎么今天要旧事重提? “什么!?不要啊——” 另一边,阮青竹和李莲花到了县衙,将春深重和松萝的事情告诉了李牧。李牧沉吟一会,摇了摇头:“虽然不无可能,但毕竟没有充分的证据,目前也无从查起。南疆……已经很久没有在大熙听到过这个名字了啊。” 他叹了一声,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李莲花目光微闪,不动声色开口:“李大人也听过南疆?” 关于李明莺疑似芳矶太子残党的消息,他们并没有和李牧说,此时李牧也没有多想,只是点了点头:“是曾经听家母提起过一两次芳矶王……先帝时期很排斥听到关于芳矶王的事情,即使是我母亲,也不敢说太多。只是这两年上了年纪,总是想起旧人旧事,好在今上也不太在意这些。” 他不欲多说,李莲花也没有继续追问,连刚才开口,也只是心血来潮鬼使神差,几人又说回了织女案。 “那死者的身份可有人知道?” 被问到这个问题,李牧露出了一个复杂的表情:“告示还没来得及张贴,已经有人认出来了。” 说来也巧,认出死者的不是别人,正是阮青竹他们出门的时候遇见的王宁芷。她一进门,仗着身边几个护卫,挤开了拦着她的捕快,强行进门去看顾如诗了。 彼时顾如诗还昏迷着,王宁芷见到女儿了也不再出声,侧坐在床边握着女儿的手默默垂泪。其实就算是这样的接触,也已经许久没有过了。 顾如诗是她最小的女儿,长得又像她,看着顾如诗一天天长大,就像重新养了一遍自己,她只想着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可一切都在七年前戛然而止,她的囡囡,竟然失踪了整整六年。 这六年,她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一闭上眼就梦见囡囡睡在冰冷的湖底,一声声地叫着她,叫她救救她。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遍一遍哭醒,到后来顾惊予都不敢让她自然睡去,找大夫开了能让人昏迷的药,才能让她安稳地睡上一会。 一年前,囡囡忽然回来了,她简直高兴得要疯了,可回来的囡囡不愿意回顾家,反而住在了织女庙。她静静地坐着,用目光描摹着女儿的轮廓,好囡囡,只要你在娘身边,不管你要做什么,娘都会帮你的。 李牧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他不是临西本地的官员,不曾和什么顾家李家打过交道,这县衙连案情都守不住已经够让他恼火了,现在还有人敢不顾阻拦直闯府衙。他压着怒气过来,就见到这一幕,原本十分的怒气也消了七分。 他也有很爱他的娘亲,若是今天躺在这的是他,恐怕他娘会把整个临西翻过来。想起远在京城的怀庆公主,李牧的目光柔和了几分,但转眼就恢复了往日的清明,抬脚进屋走到王宁芷身边。 “顾夫人,此乃县衙之内,还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王宁芷抬头看向他,耳边的珍珠耳裆轻轻摇晃,却不及她脸上如珍珠般滚落的泪珠吸引人的目光。她脸上犹带泪痕,明明只是随意的一眼,却似有千千结。因为仰着头看人,红唇微启,显得唇峰处的唇珠格外动人,像她脸上的另一颗珍珠。 周围的捕快们骨头都酥了一圈,还得是见多了美人的李牧,仍然面色不改,目光沉沉,看着王宁芷不说话。 王宁芷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轻轻擦去眼泪,站起身对着李牧行了一礼:“妾身骤然知道女儿下落,失礼了。” 李牧伸手虚扶:“顾夫人的慈母之心我能理解,但现在凶手尚未找到,夫人如此大张旗鼓,难免会被有心人注意到,将令爱置于危险之中。” 正在擦泪的动作一顿,王宁芷露出几分担忧:“大人……我……妾身没想过这么多,现在可如何是好啊?” 这幕后之人尚未抓到,若是他们知道囡囡没死,会不会再来杀她一次?她越想越怕,若不是顾及男女大防,已经想要扑上去拉着李牧的衣角不放了。 “夫人稍安勿躁,”李牧一边说,一边引着她向门外走,“县衙中有人巡逻,我另请了高人坐镇,令爱的安全不必担心,我已请了城中最好的医师为她看诊,她现在也没什么大碍,只等着醒过来就好了。夫人现在只需要回家等着,若是有需要,我们会去找你的。”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走到庭院中间时,正遇上要出去张贴画像的捕快,王宁芷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却被他手中的画像吸引了目光。 “诶,这不是……” 第104章 羽衣杀17 “诶,这不是……” 王宁芷看见这张脸居然出现在告示上,下意识出声。李牧眼神一凛,缓声问:“夫人识得此人?” “自然认得,”王宁芷将手帕放回袖中,“这是欧阳夫人,就是缙云派掌门的妻子,欧阳圻的母亲。她一贯身体不好,但对儿子的婚事却很紧张,当年为了求娶囡囡,几乎每次都会亲自上门,最后那孩子将囡囡的牌位接回去时,也是她陪着一起来的。“ 似乎是说到顾如诗,她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说到欧阳圻的时候,又变得有些复杂。这个年轻人当初许下了一生不纳二色的承诺,才让顾惊予舍得将顾如诗许配给他,可在顾如诗出事后,他竟然愿意迎娶一个牌位。 照理说,王宁芷应该很感动的,但不知为何,对着这个女婿,她却升不起半点喜欢,两家也只是不尴不尬地处着。倒是欧阳圻的母亲,杜苡虞,虽然一副病美人的样子,但每次见面,她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善意——或者说,有些太过热情了。 思及此,她似乎也反应过来为何杜苡虞的画像会出现在告示上,脸色也不太好看了。织女祭上的确死了人,可死的不是自己的女儿,那必然另有其人,只是她没有想到,死的会是自己的亲家。 杜苡虞为何会出现在神轿之中,又是何人将她改头换面,变成顾如诗的样子呢?王宁芷心中如一团乱麻,不知线头在何处。 意外得知了死者的身份,李牧便叫停了贴告示的人,转而叫人去缙云派请欧阳匡岑来认尸。他目露复杂地看了王宁芷一眼,暂时相信她是真的不知道她的亲家母其实是个男人,三言两语就将人劝离了府衙。 听完李牧的话,阮青竹歪了歪头:“既然上午就已经知道了身份,怎么缙云派还没有来人认尸?不是说他们伉俪情深么?” 缙云派在临西城外,与灵犀湖在相对的方向,从县衙出发,虽然时间有些紧,但也应该够跑一个来回了。 李牧叹了口气:“我不知是这个凶手一直在我们附近,还是由衷的人也潜伏在缙云派,方才手下来报,欧阳掌门父子都被人迷晕,若非我派去的人求见,欧阳掌门恐怕现在已经死了。” 那捕快快马加鞭到了缙云派,弟子见是官府的人,也没有为难,很快就带他去见掌门。欧阳匡岑作为掌门,虽说不上日理万机,但也是有许多事务要处理。这几年他年纪大了,已经心生退意,渐渐将手中的权力移交给儿子,因此每隔一日,父子俩都会一起在书房处理事务。 可那弟子在门口敲了半天,也没见人,情急之下只能撞门进去,却见父子二人都躺在地上,欧阳圻趴卧着看不清状况,仰面躺着的欧阳匡岑胸前已经被洇湿了一片,而他的手边是一把柳叶小刀,尾端系着红缨,与前几个人身上留下的一模一样。 差点又多了一个死者!阮青竹眉头一皱,若是欧阳匡岑也死了,那这就是这几日以来的第三个死者了,再算上更早的县尉,这由衷竟然已经在临西城杀了四个人。 他摸着下巴偏头问李莲花:“他们这样杀人是正常的吗,难道是只接临西城的生意?可这临西,有这么多人互相恨到买凶杀人吗” 虽然不合时宜,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心由衷的周转问题啊! 李莲花捻了捻手指:“自然是……不正常啊,这是真的江湖,又不是什么话本,动不动就天下第一杀手组织的。就我知道的几个杀手组织,都是从小培养,每个杀手都十分珍贵,轻易难以请动他们出手,更别说一个路边茶摊的摊主了。” 他也是叹了口气,之前只想着找到师兄尸体,然后退居云隐山,或是跟师弟四处游历,远离江湖,可现在看来,四顾门和金鸳盟两败俱伤的后果,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 两大势力倒台,一鲸落而万物生,即使四顾门有百川院后继,金鸳盟也还有一些人对笛飞声忠心耿耿,可剩下的东西,也足够江湖中明处的,暗处的人露出獠牙了。 他心里知道,接下来的纷杂乱象只是因为人心不足,与他没有什么关系,却又忍不住想,若是自己能做的再好一些,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的局面。 由衷不会是第一个“乱来”的组织,接下来可能还会有其他人打着清剿金鸳盟余孽的名头,为自己谋利,这江湖的水,恐怕会越来越浑了。 他看向阮青竹,心中微定,但也更加迫切地想要恢复内力。一两年……还是太久了,他需要尽快恢复,才能在接下来的乱象中,有足够的底气。 不管怎么说,今天他们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收获了,李莲花想到阮青竹的“课业”就向李牧提出了告辞。 谁知李牧清了清嗓子,面色微窘:“现在还不能确定由衷会不会再次对顾小姐出手,对方毕竟是能差点杀了缙云派掌门的人,临西城也没有其他高手,不知能不能请二位暂住县衙,顺便保护顾小姐?” 是的,阮青竹和李莲花就是李牧对王宁芷许诺的高手,虽然李莲花现在实力不如从前,但曾经天下第一的名头,光是听着就让人安心。 顾如诗现在的确是重要的线索,两人也不含糊,当即同意了李牧的话,找人给还在客栈的平阳子带了个话,就去了李牧给他们准备的客房。 他们住的那一间隔壁就是顾如诗的房间,两人刚走到房门口,就见到一个捕快带着阿欢走了进来。 阿欢原本眼泪汪汪的,看见他们两人,先是一愣,随后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偷瞄了带路的捕快一眼,就飞快地跑到两人身边,故意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问:“大哥哥大哥哥,你们就是……保护羽衣娘娘的糕手吗?” 阮青竹弯下腰配合着她:“对啊,这都被你猜到啦,不愧是小仙童啊。” “我……我不是小仙童的……”阿欢忽然又红了眼,“大哥哥你能不能把你的糕手给我?我……我想自己保护羽衣娘娘,我是个丧门星,一定是因为收留了我,娘娘才会差点被坏人害死的。我……我可以自己保护娘娘的,我真的可以的!” 她一边说,一边努力眨着眼,试图把眼泪逼回去,好让自己看起来更可信些,一脸期待地看着阮青竹。 阮青竹开始被她的童言童语逗笑了,可听见她说自己是丧门星,又沉默了下去,这个小姑娘以前,一定被人养的很差。 他再次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我知道,阿欢一定可以的,但是呢,那些坏人长得很高,阿欢现在还打不到他们,这次先让哥哥来,等你以后长高了,就自己来,好吗?” 说完,他蹲下身,凑的更近:“而且啊,哥哥已经答应了那个很严肃的叔叔了,如果让你来了,那哥哥不就成了说话不算话的大骗子了吗?阿欢一定舍不得哥哥当大骗子吧?” 本来阿欢看见这么一张好看的脸忽然放大在自己面前,就晕晕乎乎的,更别说还有这一套丝滑小连招加持了,被哄的七荤八素,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向了顾如诗的房间。 而跟在她后面来到院子里的李·很严肃的叔叔·牧:…… 第105章 羽衣渡18 原本李牧过来是想问问两人还缺不缺什么东西,顺便看看顾如诗有没有醒,现在他更想找个镜子照照看,难道自己看起来已经和阮青竹他们差辈了吗? 阮青竹目送着阿欢进了房间,才站起身来,转头就看见了站在外面一脸纠结的李牧,还愣了一下:“李大人什么时候来的?” 好心的李莲花给出答案:“在你说很严肃的叔叔前面。” 阮青竹清咳一声,“咳,我的意思是,李大人很有威严嘛。李大人现在过来,可是有什么新发现?” 转移话题大法,虽然老套,但胜在有用。李牧也没打算抓住这个不放,顺着他的话说:“新发现没有,就是来问问你们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贫道有需要啊!贫道现在需要一桶热水,好好泡泡。” 三人寻声望去,只见平阳子大步流星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那个去给他传信的捕快。 他走到两人面前站定,上下打量了一下,见两人没什么事才放下心来:“你们两个小子可真是会惹麻烦,怎么一转身的功夫,都把自己送进官府了?我可还要靠你们带我去找师兄呢,你们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阮青竹眨巴了一下眼睛,从他的话中提炼出了关心,笑得甜滋滋的:“师叔你担心我们就直说嘛,给别人算命的时候不是很会说吗,怎么对着自家子弟就这么拐弯抹角的。” 被他点破了,平阳子也不恼,捋了捋胡子:“我这都多少年没和你们这种小辈打交道了,生疏些不也是难免的事么。你们两个小毛毛,之前师兄不在,你们满世界乱跑就算了,如今有师叔给你们撑腰,还能让人欺负了去?” 他说的是阮青竹和李莲花,眼神却直往李牧身上瞟,这撑腰是冲着谁去的自不必说。阮青竹连忙给两人介绍:“师叔,这是扬州的提刑官李牧李大人,这次是为了临西县尉被刺杀之事,来此调查的,之前我们在扬州就认识了。李兄,这是我师叔,平阳子。” 阮青竹和李莲花都不是什么恪守礼法的人,李牧也只是在办案的时候看着十分严肃,实际上很好相处,甚至还很爱看含喜班的戏。 其实按照他们在扬州的交情,称兄道弟也是再正常不过了,只是阮青竹他们刚从百川院回来,知晓率朝廷对四顾门的算计,又遇上了李牧的招揽,一时有些排斥,才一直称他为李大人。 李牧不知其中内情,却平白受了他们这两天的“排挤”,想到这一点,阮青竹心中微动,想着和李莲花商量一下,要不要和李牧谈一谈。 不过此事不急,他思绪回转之间,李牧和平阳子已经互相打过招呼。 得知李牧还是自家小孩的朋友后,平阳子仔细看了看,略一思索,从怀中掏出一个叠好的符箓:“这位小友,贫道观你天庭饱满,耳大贴肉,面相贵不可言啊,只是眉间隐约有黑气萦绕,这几日都心神不宁吧。今日有缘,这枚符箓就赠予你,你贴身带好,可以消灾解难。” 听到平阳子说他面相贵不可言的时候,李牧还愣了一下,看了阮青竹和李莲花一眼,才想起来这两人也同样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或许能猜到自己在京中有背景,但应该也不会往皇家猜。而且也真的叫他说着了,自己这两天的确是心神不宁,少眠多梦。 如此想着,倒也不敢轻视平阳子递来的符箓,双手接下收好了。 等李牧走后,阮青竹连连惊叹:“师叔,你怎么做到的?”虽说长者赐不可辞,但态度是能看出来的,尤其是李牧身为公门中人,又正在查这神神鬼鬼的案子。 平阳子得意地捋了捋胡子,冲阮青竹挤了挤眼睛:“想知道啊,这得看缘分啊。” “缘分?”阮青竹歪头,“咱们师叔侄隔了这么多年还能相认上,这缘分还不够?” “诶,这位施主这么说,就没意思了,这缘分还是未到啊。” 说着平阳子将拂尘一甩,尘尾从阮青竹的鼻下扫过,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将拂尘架在臂弯后,右手平举在胸前,一番装模作样的掐算后,留下三根手指做了个搓的动作:“这法不可轻传的道理,你们师父没和你们说?” 好啊,原来是这么个缘啊,这缘可太缘了。阮青竹一时语塞,低头掏了掏自己的荷包,掏了一锭银子放在平阳子手上:“这总够了吧?” 谁知平阳子颠了颠,也没见他怎么做的,手掌一翻那银子就消失不见了:“勉强跟你们二人听那第二卦。” 十两银子还只够听一卦的?阮青竹不信这个邪,眼珠子转了转,用手肘怼了怼李莲花。李莲花侧头看他,用眼神询问,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目露无奈,转身回屋了,过了一会就拿了个小木盒出来。 阮青竹一看到那个木盒,下巴都扬起来了,一点那个木盒:“那大师你且看看这盒中之物,若还是缘分不够,那就算了,我们也不是非要听不可。” 看他忽然有了底气的样子,平阳子也有些好奇,伸手想去接木盒,一上手却没有抽动,李莲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上的劲一点没松。 阮青竹双臂环抱,笑得坏极了:“师叔别急啊,你先看看这缘分够没够,说不定你和这东西,有缘,却无份呢。” 小不信邪的遇上大不信邪的了,平阳子不再抽那个盒子,伸手打开了环扣,直接掀开了盒盖——然后飞快地盖了回去,脸色都变了,瞳孔地震,口中下意识重复什么“我的无量天尊啊””天老爷啊“的。 如此念了三四遍,他才定下心神,看了看眼前的两人,尤其是阮青竹脸上的坏笑,想了想,抓起李莲花另一只手,让他双手托着木匣,才再次,慎之又慎地打开木匣。 木匣再次被打开,一股异香夹杂着寒意扑面而来,让人灵台为之一清,再看向里面,只见一节其貌不扬的枯木躺在内衬上,因为接触到外界,那枯木上竟然起了一层霜。 这不是阮青竹从阮家宝库里拿出来的雷击木又是什么? 第106章 羽衣渡19 平阳子看着盒中的一节枯木,简直比看见什么绝世美人还要激动,噢不不不,对他来说,这两件事物根本没有可比性——什么档次绝世美人,能和这品相奇佳,看上去就颇为奇异的雷击木比啊? “师叔,大师?你看这缘分够了吗?” 他咽了咽口水,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师侄啊,这缘分可太够了,你爱听,师叔给你讲三天三夜都行。那你看这……”他一边说,一边用余光不停地看向李莲花手中的盒子。 阮青竹挑了挑眉毛,故作苦恼:“唉,可是这是我准备送给师叔的礼物,若是拿来换缘分了,那我岂不是要另外准备礼物了?” 一边说,他一边伸手去拿木盒:“哎,大不了我不听了,这礼不可废啊!师叔你放心,我去找人用这千年崖柏形成的雷击木,车成珠串,再来送给你。” “诶诶诶师侄!好师侄,有话好说啊!” 平阳子连忙去拦:“这法不可轻传的规矩不是我瞎编的呀,这这这,这怎么能让你们小辈给我准备见面礼呢!师叔这有……这个!护心丹,一丸下去,就是阎王上来都得等上一时三刻,好师侄,你收好,可不能跟师叔见外啊!” 眼看着平阳子还要七手八脚地往外掏东西,李莲花赶紧把手中的木盒递了过去:“师叔,青竹不过是和您顽笑罢了,这是他特意收拾出来要送给您的,没打算拿去车珠子。” 一听这话,平阳子立马停下动作,七手八脚地接住了木盒,紧紧地抱在怀里,同时不忘把装着护心丹的瓷瓶赛到李莲花怀中:“哎呀,我就知道你们是好孩子,这个收好了,贫道可是游历多年,才凑齐了材料,按照古方炼出来的,一炉就成了三枚,你二人一人一枚,剩下那一枚等回头见着师兄再给他。” 听着平阳子把自己辛苦多年得到的东西,就这么三言两语给安排了,两人都是心中一软,侧身将他让进了屋里。 平阳子也不客气,抬脚进门后,一屁股坐在了桌边,把木盒放在桌上,才放心地打开,仔细端详那节雷击木。 “哎呀,这这这,这真是千年崖柏啊!好东西,一千年啊,怕不是要成精了,才有天雷来劈它的,瞧瞧,这纹路,都成金丝了。还得正好有个寒潭在这底下接住了,久经浸泡,才能让这木头触之生寒,凭空凝霜啊。” 他说的头头是道,阮青竹在他旁边坐下,一脸纳闷:“你们怎么都知道,这明明是我家的,但大概我爹都说不清这是哪来的。” 平阳子抬头看了眼李莲花,又看了看阮青竹,笑得意味深长:“哎呀,看来贫道这算卦的本事,是只能传给我这大师侄咯。” 说着,他又仔细看了李莲花几眼,把人拉到外头迎着日光仔细看了又看,才回了屋内坐下,有些纳罕:“奇了怪了,你这面相,看着和方才那个官老爷还有些像呢。” 说完,他又拉着阮青竹看,这回倒平静了许多,对李莲花说:“你这面相倒是古怪,我看了这么些年,这贵而不富的面相也是少见,你这辈子,最是个穷命。看来靠着我这手艺,你也是吃不上饭了,你就多多仰仗着些你师弟吧,他就是个富贵闲人的面相,跟着他,你能吃饱饭。” 他边说边捋着胡子,一脸的语重心长,显然是十分担心一个没看见,李莲花就把自己饿死了。不过还有句话他没说,他这个大师侄和方才那位提刑官的面相看起来还有几分相似,隐约有紫气萦绕,这可不是什么小事,他将此事留在心底,准备等见到漆木山,再亲自问问他。 李莲花听见贵而不富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可听到穷命的时候,是真的瞳孔地震了。回头一想,自己这辈子,好像还真没什么特别富有的时候,在云隐山的时候自不必说,到了山下成立四顾门,经营得来的钱也大部分是用于建设门派,他虽然是吃穿不愁,但经手的银钱却是少之又少。 而另一边被批命为富贵闲人的阮青竹也没多高兴,他是不是富贵闲人,他自己不清楚吗?但这算命的本事,为什么还没开始教,就说李莲花学得,他学不得了? “师叔偏心,为何我就学不来你的本事?” 平阳子被他拽着胳膊来回摇,人都快散架了,只好哎呦哎呦地解释道:“小师侄,不是贫道偏心啊,你昨日见到的,可不是什么玄学本事,只是察言观色,见微知着之术啊,你师兄能从这截雷击木上看出它的由来,这便是可遇不可求的天赋啊。” 听了他这话,阮青竹讪讪地松开了他,毕竟两次案子查下来,李莲花以小见大,从细枝末节推出全貌的本事,他也是见过的:“那师叔给我好好说说,这算命,又是怎么和见微知着联系上的?” 平阳子清了清嗓子,又捋着胡子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用眼神示意阮青竹给他倒水:“既然这缘分到了,贫道就好好跟你说说。” 其实这里面的门道,和变戏法的一样,不知情时听取哇声一片,一旦说破了,也就是那么回事。 那日来的第一个屠户说自己心神不宁,晚上发冷,又写下一个“双”字。即使毫无根据,但不可否认人和周身万物是互相影响的,他写下这个双字,就是受了这种影响。 他晚上发冷,其实是因为孕妇容易燥热,晚上被子被妻子蹬到了地上。如此燥热,说明女子胎象不稳,他虽不知情,但有所感应,才会心神不宁。最后嘱咐他也一起看诊,是因为平阳子在他说话时看见他舌苔偏黄,猜测是风邪之症。 最后劝他们要好好对待那个孩子,也是因为这个双字。 “这双字出头,便是个女字,这一胎大概是个女儿,贫道看他们如此盼望孩子,怕他们只爱男孩,不喜女孩,才劝上一劝。至于那书生就更简单了,你们也看出来,他心存死志,此时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也没有用了,倒不如说前苦已尽,甘甜自来。这人呐,只要能看见一丁点的希望,就能挣扎着活下去。” 第107章 羽衣渡20 阮青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李莲花也和他说了与平阳子差不多的话,“那最后那位掌柜呢?你又是从何处看出她与那位公子不是良配?” 那三个算命的人里,这个林掌柜最让他记忆犹新,情郎克财,说不要就不要了,实在是个奇女子。 被问及此,平阳子哈哈一笑,十分得意地捋了捋胡子:“那是我前几日还未到临西时,就听见有人在城外的茶肆交谈,要谋夺一位林姓女掌柜的身家财产,其中一位就是做书生公子打扮。 其实就算不是也没什么,像那位掌柜一般的人,一般是不信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可她却来找我问卦,其实本就对这段姻缘没有信心。这情爱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能不能成,其实她自己心里早有答案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阮青竹下意识偏头看向李莲花,却发现李莲花也在看着他。阮青竹一下子就收回来目光,坐直了身体,目不斜视地看着平阳子。 等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才后知后觉自己是不是反应太大了?不过是一个对视罢了,他们又不是没有对视过。 可是……可是,那双眼前所未有的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若论容貌,他这位师哥称不上俊美,可一双眼却生的十分出彩,眼尾上挑,笑着看人的时候带着些不自知的媚态,可黑白分明的双眼冲淡了这种媚态。 而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有那么多关于李莲花的眼睛的记忆,开心的,无奈的,含着泪的,和……方才那样,藏着他从未见过的情绪的。他好像又一次站在那扇门前,可向来恣意的小班主生了怯意。 阮青竹这边百般思量,李莲花虽不知道,却没有错过他躲开自己目光的动作,他愣了一下,忽然看着阮青竹的后脑勺,笑了起来。 明明说的好好的,两个小崽子一个忽然像被雷劈了一样,一个笑得……那荡漾的,他都没眼看,平阳子捋胡子的手僵住了,陷入了自我怀疑。是贫道哪里说错了? 三人正相顾无言,就听见隔壁有动静。阮青竹如蒙大赦,一个箭步冲出去,丢下一句“我去看看阿欢”就跑没影了。 他一出门,就看见阿欢有些吃力地端着一盆水进来,远远看见有人在顾如诗房间进进出出,有些惊慌地跑了几步,盆里的水洒了自己一身。阮青竹连忙上前接过她手中的铜盆安抚她:“这里是县衙,有我们看着呢,别担心。” “你们就是那位大人说的高手?” 阮青竹抬头,看见一位衣着华丽的夫人走了出来,正一手扶着门框,目光从阮青竹,还有刚刚走出门的李莲花和平阳子身上一一略过,带着些被人宠出来的矜娇,但也不让人觉得冒犯,像品种高贵的猫儿。 不过因为一个在城门口拦着他们的,还有一个在织女庙门口和他抢千瓣莲的两个顾家人,阮青竹对这家人并没有多少好感,他扬了扬手中的铜盆:“就不方便展示了吧,李兄既然请我们来,我们自当尽力。” 虽然对阮青竹等人并不十分相信,在她认识的最厉害的武林高手欧阳掌门都被暗害了,自然也不敢寄希望于府中的家丁,只能盼望着这几个没见过的生面孔,能护好自己的女儿了。 王宁芷当年也是一代织女,才德兼备,只是婚后困在宅院之中,丈夫千依百顺,儿女孝顺体贴,难免有些骄纵。此时有意交好几人,面上露出个柔柔的笑:“不用展示,少侠看着就气宇轩昂,我家囡囡就有劳几位费心了。” 阮青竹面色回暖,走到门口,将手中的铜盆交给了一个路过的侍女,让她端进去了,才拉过瑟缩在自己身后的阿欢,摸着她的头问王宁芷:“这孩子之前一直在顾小姐身边伺候,顾夫人应该认得吧。” “自然认得,小阿欢,到嬢嬢这里来。”王宁芷小小地叹了口气,蹲下身冲着阿欢张开双臂。囡囡出事,她的确有迁怒于阿欢,可她自己也知道,这如何也怨不到她的。 阿欢犹豫了一下,还是噔噔噔跑过去,扑到王宁芷的怀里哇哇大哭:“对……对不起,嬢嬢,阿欢没有保护好羽衣娘娘,呜呜呜呜……” 被耳边超大声的哭泣震了一下的王宁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摸着阿欢有些散乱的发髻:“好阿欢,不怪你,你还是个小囡囡呢……好乖好乖,不怕啊,嬢嬢在这呢。” 在王宁芷的摸头杀和轻柔的声音中,阿欢竟然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可见这两日她担惊受怕,恐怕连觉都没睡好。王宁芷养尊处优惯了,抱不动她,另一个侍女过来,接过阿欢抱到里屋去了。 眼前这个不管怎么看,都能算作贤惠温柔的女子让阮青竹有些疑惑:“我看顾夫人也不是张狂人,为何贵府的管家却……令人一言难尽?” 王宁芷被问的一愣,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碎掉,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才说:“因为囡囡走丢,这几年老爷的身体每况愈下,昭儿和晿儿在外求学,他那继母占着孝字,在府中各处安插人手,才养出了这些蠡虫,让少侠见笑了。” 阮青竹一脸恍然,点了点头,又和她聊了两句顾如诗的事,就主动告辞了。他们进屋不久,隔壁似乎也安顿好了,脚步声渐少,一群人临走前还给阮青竹他们送了一桌饭菜,说是从饕餮楼打包来的。 几人尝了尝,味道倒是确实不错。 “这小小的临西城,又是灵犀,又是饕餮的,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什么卧虎藏龙,我看是池塘小,蛤蟆多。”平阳子美滋滋地夹了个鸡腿放进自己碗里,对阮青竹说的卧虎藏龙不屑一顾。 “蛤蟆?”李莲花捻了捻手指,问阮青竹:“你昨日是不是说,遇见了个敢偷师叔的小偷?” “对啊,师叔还助他渡劫了呢。” 平阳子一边啃着鸡腿,一边斜眼看李莲花:“哎,你这小子,怎么就被师兄收了去呢,道爷我可真喜欢你啊!” 李莲花也很少收到长辈这么直白的夸奖,摸了摸鼻子,还是忍不住笑了。 明明坐在两人中间,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阮青竹:???讨厌一些不把话说明白的聪明人! 第108章 羽衣渡21 他们进屋后,王宁芷也进了顾如诗的屋子,等下人收拾好后,就让他们退下了,自己坐在床边,用手帕沾了水,轻柔地替顾如诗擦脸,直到擦到她的耳朵,忽然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了。 第三天,三人用过早饭后,就和李牧告别,说要去外面找找线索,李牧点了点头,将手边的一份手稿给了他们:“这是今早仵作送来的验尸记录,这位欧阳夫人不知是何出身,背上有一个巨大的凤凰纹身,看着不像中原风格。” 李莲花接过手稿,抽出其中一张绘着凤凰图案的纸,端详了半天,也没有在记忆中找到类似的东西,便转手递给了平阳子:“师叔,你见多识广,可见过此物?” 平阳子被顺毛捋了一把,也没含糊,伸手拿了过来,迎着光看了一会有些不确定地说:“这样的凤凰我倒是没见过,但我曾经见过南疆那边的痋龙,和这幅画的风格有些相似。” 又是南疆?阮青竹也凑上去看了看,又偏头看向李莲花,两人没有说什么,只是心里的疑虑更多了。 而这还没完,李牧又继续说:“另外一位死者的验尸结果说,死因是被人以铜板贯穿心脏,以铜板刺穿人体,这样的武功,算是强还是弱?” 虽然皇宫里也有高手,但他一直以来跟随高玄尊学习断案,练一些寻常武艺也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以防万一,对这些真正的高手的世界还是不太了解,像这样能以铜板杀人的,在他看来已经是很厉害的了。 “铜板?你是说那个茶摊摊主是被铜板所杀?”阮青竹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声问道。 李牧见他着急,吩咐人去库房取了证物过来给他看,那铜板是从茶摊老板的体内取出的,还带着未清洗的血迹。李莲花从袖中掏出手帕递给阮青竹,阮青竹顺手接过,充做手套,拾起一枚铜板,凑近了轻嗅了一下。 已经干涸了的血散发出的,是金属生锈的味道,而阮青竹的鼻子则可以让他分辨出被铁锈味掩盖的另一种味道,甜味。不是血液的甜腥味,而是带着百合的芬芳甜蜜,来自扬州七子巷尾的一户人家自己做的糖果,李莲花甄选,为了防止他吃太多,而特意放在阮青竹的荷包里。 这真的是自己当初留给茶摊摊主换消息的铜钱! 阮青竹脸色剧变,李牧也看出端倪:“这枚铜板是你们留下的?”他自然相信阮青竹和李莲花的为人,沉吟了一瞬说:“看来凶手和你们是前后脚,你们可记得当时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那日……我们在茶摊上遇见了一位似乎是织女的忠实信徒,但也没有发生什么冲突,随后便向老板打听了些关于织女的事……对了,这个老板很奇怪,我怀疑他可能知道七年前顾如诗失踪的一些真相。” 顾如诗?李牧皱了皱眉,冲门外招了招手,一个与其他捕快穿着不同的人走了进来,低头拱手等着李牧吩咐。 “你去查查宁竹桓与临西,与顾如诗可有什么关联,以及,七年前他在何处?” “是!”那人应下后,就行礼退下了。 阮青竹略带了些惊奇地看着李牧:“可以啊,李大人,你也是好起来了。”他想着之前李牧是初来乍到,破了觉清一案后,才算在扬州站稳脚跟了,都有护卫跟着了。 扬州太守:我冤枉啊!我哪儿敢给他小鞋穿! 县衙这里暂时没有其他事情了,三人决定按照计划,平阳子留下防止有人暗杀顾如诗,李莲花和阮青竹出去找线索。不管怎么说,现在三人中武功最高的是平阳子,两人都留下也没有他一个人有用,而且他们今天要去找那小贼,若是看见他们和平阳子一起,恐怕早就夹着尾巴跑了。 除了府衙,两人就溜溜达达走到了那日的木工摊主留的地址,扣响了院门。 没一会,一个面容沧桑的妇人开了条门缝,见为首的是个衣着不凡的,立马就想到了儿子说的那位贵人,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十分警惕地问:“您……您要找谁?” 阮青竹下意识摸了摸脸,自己有这么吓人吗? “昨日我见一位摊主做的小房子很有意思,留了定金想要定做一个,不知那位匠人可是住在此处?” 听到定金,即使妇人不愿意,也不得不开门了,她退到一边,看着鱼贯而入的两人,双手拘谨地在衣服下摆不停地擦着:“我家夫君伤了腿,在里屋躺着,但他手艺好的很,很多人都找他做家具的。” 她一边说,一边往里面走,和客人小声说完,就冲里面喊:“柱子!柱子!昨天的贵人来找你了!” “真的?”一个男人掀开帘子走了出来,一个还不到他大腿根的小孩抱着他的腿,像个大型挂件一样被他带了出来。 男人一见到阮青竹,眼睛立马一亮:“哎呀,小公子你来了啊!快快快,快请进,我给你介绍我爹!” 阮青竹正要进去,想了想,转而看向李莲花:“我要找他做一个小楼模型,再与他谈一谈这笔生意,估计还要一阵,要不你先去找那小贼?” 今早起来后,李莲花将自己的计划跟阮青竹说了,这鼠有鼠道,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灰色地带,尤其是临西城这样人来人往的。他们初来乍到,想找到这样的地方,就要有一个本地人带路,而那个小贼,就是李莲花想到的引路人。 听到他要做小楼的模型,李莲花眼底染上笑意:“小楼又不光是你的,我自然是要和你一起。” 他这么说,阮青竹愣了一下,笑意也不知不觉爬上嘴角,等反应过来后,才摸了摸嘴角,转头进屋了。 屋里,柱子爹早就听见妻子的声音,忐忑不安地等着两人进来,忽然屋里一亮,打头的是个十分漂亮俊秀的小公子,身后跟着一个穿青衣的书生,两人往屋里一站,他都觉得自己的这些桌椅板凳都贵了几分。 “咳,那什么,二位坐,客人是要做什么样子的物件?……我这手艺不值这个价的,您要不还是收回去吧。”他一边说,一边从床头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一小堆铜板,还有零星的一两块碎银,和一个更小,更干净的布包。 他又打开那个小布包,里面正是阮青竹给的那块银子。因为怕弄丢、弄脏贵人给的钱,他把这一小块银子藏了又藏。 第109章 羽衣渡22 阮青竹却没有收,他进屋时已经对这家的条件了解了大概,但看见这“全部身家”的时候,还是有些默然。 他想了想对柱子爹说:“老哥,你别忙。你的手艺值不值这个价,你说了不算,得客人说了算。不过你也要应该知道,这个生意,光靠你自己是成不了的。不光是产量,还有用料。其实这模型,卖给那些富贵人家是最好的,可是他们不会用这么次的料子。” 柱子爹沉默不语,他说的这些都是事实。邻居们会因为新鲜花些钱买一个给孩子玩玩,但又如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这件事上花钱呢?只有那些闲的没事的有钱老爷们,才会买了当乐子,一个不够,还要多买几个。 沉默良久他哑声开口:“那小公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不怕这位小公子狮子大开口,夺了他的生意,他只是更怕穷。小孙子还嗷嗷待哺,儿子又是个没什么屁用的,若是他这把老骨头还能换些钱,那也值了。 还不知道自己在别人心里已经成了欺男霸女的纨绔公子的阮青竹立马来了精神,开始给柱子爹描绘自己的计划,把人听的一愣一愣的。 这小公子不光长得好看,说话还好听呢,虽然没听太懂,但大概就是不会撇下他,也不会不让他做这个营生。不光不会,还要提供料子,帮他卖东西,让他带徒弟,还能把他儿子也带去当大掌柜! 天老爷,这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柱子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都不敢眨,死死的盯着阮青竹,确定他没有在开玩笑后,才颤声问:“贵人……你……你说的都是真的?” 听他这么问,阮青竹才想起来这里不是扬州,不是所有人都听过他们父子二人的名头,只好更加简单地给他分析,自己在这里面能赚多少。听到阮青竹赚的比自己多得多,柱子爹才放下心来。 他沉默着没说话,门外偷听许久的柱子按耐不住,闯了进来,看见阮青竹时下意识退了一步。昨天对这小公子还没有什么实感,今天听了他那些话,才明白,这哪是小公子,分明是财神爷啊! 他贴着墙跟走到床边,蹲在他爹边上,恨不得能替他答应:“爹!我真的不是学手艺这块料啊,昨天我一出摊,就遇到了这小公子,说明我命中注定是吃做生意这碗饭的啊!实在不行……实在不行你让小栓跟你学手艺吧!” 柱子爹原本在深思熟虑中,忽然被他这一番卖儿子的发言弄的思路都不连贯了,无语地看了他半天,终于叹了口气,越过他看向阮青竹:“小公子,你的交易,我答应了,一切听您的安排。您看我们这一屋子,老的老,小的小,没用的没用,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您心善,给口饭吃就行。” 阮青竹正要开口,就见方才抱着柱子腿的小孩跑了进来,手上还拿着什么,直奔柱子爹:“耶耶!爷爷陪我玩~小栓也要玩小车!” 他一边说,一边手脚并用地爬到床上,一下扑进柱子爹的怀里,将手中的东西高高举到他的面前。 那是一个做工十分粗糙的模型,看起来像是一个小房子,周围支楞出了几根木棍。柱子爹接过来看了看,皱起了眉,问孩子:“小栓,这是哪里来的东西?你刚自己跑出去了?” 他刚问完,柱子娘从外面进来,一眼就看见他手中的那个模型,强行压下心中慌乱,咽了咽口水上前:“小栓,怎么一眼看不见,你就跑到外面去,还乱捡东西!快,大人们说话呢,跟奶奶烧火去。” 她一边说,一边手上用劲,将小栓抱了起来,冲柱子爹笑了一下:“我把这个拿去烧火,你们聊啊。” 柱子爹眉眼耷拉着,将那个粗糙的模型塞进了她的手里,冲她挥了挥手,算作回答。等她走到外面,才像是从水里游出来了,抱着小栓站在门口深吸了几口气,听见里面柱子爹正在说话。 “多亏小公子及时前来啊,这才几天,就有人想要仿了去了,脑子是灵活,就是手艺太差。……您放心,我的手艺在临西城也是数一数二的,若不是……” 后面的话她已经没有心情听,捏紧了手中的模型,眸色晦暗,抱着小栓走进了厨房。那个藏在柴火堆里的精致的匣子果然已经被翻了出来,此时正敞开着掉在地上。 柱子娘面无表情地在灶台边坐下,小栓挣扎着想要下地,却在回头想要冲着奶奶哭喊的时候,被她的表情吓到了。明明灶膛里的火在熊熊燃烧,可她的脸却像是藏在连烈火都烧不暖的寒夜里。 发现小栓的目光后,她的眼珠动了动,看向小栓,在他即将哭出来之前,将手中的模型扔进了灶膛,脸上露出了一个奇异的,极具神性的笑:“乖小栓,那是你在门外捡的,对吧?不管是谁问起,都要这么说啊,这么说,才是奶奶的乖孙孙。” 幼小的小栓还不知道如何描述这样的感觉,只觉得眼前的不像自己的奶奶,倒像是庙里那些不会说话的,永远扬着似悲似喜的笑容的泥塑。惊恐之下,他只能连连点头,眼泪像水一样往外淌,长这么大第一次不敢扯着嗓子哭。 事情谈妥后,阮青竹从袖中掏出昨晚画好的图纸交给了柱子爹,仔细说了要求,便提出了告辞。柱子替他爹送他们到门口后,看见儿子抹着眼泪从厨房走出来,一边往回走,一边顺手捞起儿子抱进怀里。 “呦~怎么哭鼻子啦?奶奶骂我们小栓啦?” 小栓下意识想告状,可奶奶那个笑容浮现在脑海,让他吓得打了个嗝:“没……爹,奶奶没骂我……” 等出了巷子,两人才停下脚步对视一眼。 “那是?” “神轿。” “果然……” “青竹,我们一定要这么说话吗?”李莲花叹了口气,摸了摸鼻子。 阮青竹双臂环抱,扬着下巴:“是你和师叔先这样的,不就是说话说半截吗?谁不会似的。” 两人又一路笑闹,快到灵犀楼附近的时候,才分开行动。毕竟小贼找落单的人下手的概率更高些,而阮青竹的皮相也很唬人,看着白白净净不谙世事的富家小公子,这不是一偷一个准? 看着一前一后把自己堵在巷子里的人,盖锦衣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连着两天遇上这倒霉事,难道这是自己注定成为不了天下第一神偷的预兆吗?不要啊!这是我毕生的愿望了! 第110章 羽衣渡23 “交出来吧。”李莲花抱臂斜倚在一侧巷道,动作说不出的潇洒恣意,可落在盖锦衣的眼里,则是毫无破绽。 一定会被抓到的,无论自己从哪里突破,都一定会被抓住的。这个认知让他背脊冷汗直流,下意识想要后退,就有一个硬物抵住了自己的后腰。 “别乱动啊,这剑可没长眼。”阮青竹用没出鞘的少师抵住他,笑意盈盈的调侃着。 盖锦衣是一步也不敢动了,咽了咽口水,陪笑道:“二位大侠这是干什么呀,不就是要东西吗?我交就是了。”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伸进了怀中,在摸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一瞬间地眼神发狠,就要将手中的东西撒向阮青竹。 “这好像不是我们要的东西吧,这位兄弟也太客气了。” 盖锦衣只觉得手腕一痛,就见刚才还站在一尺开外的李莲花已经杀到自己面前,握紧了自己的手,看了看自己手上捏着的一把石灰粉,露出了一个假的让人心寒的笑。 他越笑,手上用的力气就越大,盖锦衣手都捏不住了,石灰粉像一场惨淡的雪,落了他自己满肩。 有时候一个人偷东西也挺无助的,师父也没说过就偷个钱袋,还能遇到两个煞星啊。 他还在胡思乱想,就觉得脖颈一凉,他僵了僵,用余光往下瞥,果然看见一把剑,一把真正的绝世好剑,如果不是架在他的脖子上,就更好了…… 大概是盖锦衣的心如死灰太过具象化了,李莲花也收起了眼底的寒意,伸手从他怀里掏出了阮青竹的钱袋,扔了回去。阮青竹接过钱袋颠了颠,就收回了怀中。其实他根本不记得这钱袋有多重,只是做给盖锦衣看看的。 见他还不放下剑,盖锦衣急道:“二位大侠,二位高人,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你们别和我一般见识!你这钱我可是一分没动啊,你们就把我放了吧。” 阮青竹哼笑了一声,动了动手腕,用剑脊拍了拍他的脖颈侧面:“说说看,临西城的黑市,怎么走?” 片刻后,盖锦衣走在前面带路,揉着生痛的手腕抱怨:“你们要来黑市直接说嘛,大家都是朋友,何必这么动刀动枪的呢?” 他一边说,眼珠子一边滴溜溜地转,开玩笑,黑市可是他的大本营,在外面让他们欺负了,在自己的地盘不回敬一番,那不是对不起他盗王的名头么? 他在前面七拐八拐地,就带着两人到了另一处街区,只见周围的建筑明显老旧了不少,虽然也有人开店做生意,但行人少了许多,来往的人看人的方式让阮青竹下意识皱起了眉。 这一片许多通路都被用杂物封住了,在外面看起来就是此路不通,若不是盖锦衣带路,恐怕两人也不会这么轻松地找到此处。 而盖锦衣出现之后,三三两两的人从周围的巷子里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不过片刻,阮青竹就发现,他们被包围了。李莲花动了动,隔着宽大的袖子,握住了阮青竹的手腕,拉着他往边上的一家酒肆走去。 他们一动,周围的人也跟着动。盖锦衣等着他们在桌边坐下了,才伸出大拇指刮了刮鼻子,恢复了一下嚣张的状态:“小子,家里长辈没教过你们,不要随随便便跑到别人的地盘……官官官……官府的?” 他话音刚落,身后那一圈气势汹汹的人都作鸟兽散了,连酒肆老板都扔下摊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剩盖锦衣离得近,被李莲花忽然站起,一把搭住了肩膀,脱不得身,被迫坐了下来。 阮青竹拿起出门前李牧给他们的提刑司腰牌,在指尖转动,斜眼睨着盖锦衣:“可以啊,人脉很广嘛,你一个小贼,在这黑市还挺说得上话的?” 被威胁着盖锦衣忍了,可被说成是小贼,盖锦衣一下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拍案而起,怒道:“什么小贼!老子师从盗圣他老人家,是临西响当当的盗王!你们是官府派来清剿黑市的先锋?就你们两个,也敢来这里,当心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应和他,周围传来一片利刃出鞘的声音,刚才离开的人不知何时都回来了,酒肆老板也手上提着把菜刀,目露凶光地看着二人。 阮青竹一脸奇怪地看着他:“谁告诉你我们是来清剿黑市的?你见过清剿连路都不认识的吗?看看清楚,提刑司的腰牌,官府办案,好好配合。我们俩要是横着出去了,你们这才等着清剿吧。” 闻言,现场的气氛又是一滞,盖锦衣眼神都变清澈了:“查……查案?”他试探着伸手,阮青竹一下子就把腰牌丢进了他的手里。他手忙脚乱地接住,辨认半天,果然是提刑司的腰牌。 他正看着,阮青竹“唔”了一声,又掏出一个腰牌:“官府的你们也不一定认,这个呢,百川院你们认吗?”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地抽气声,盖锦衣顾不上手上的,接过了阮青竹手上的那块写着“百川院首”的腰牌。 “这这这,这是天下第一李相夷的百川院吗?可以啊兄弟!我们还不知道怎么加入呢,你都有腰牌了!小兄弟小兄弟,刚才多有得罪,你海涵!海涵啊!这都是朋友!什么横的竖的,见外了见外了。” 说着他又去招呼其他人:“你看看你们,我不就是难得带两个朋友来吗,看把你们激动的,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 众人七零八落地收好了手上的武器,又三步一回头的离开了,虽然他们已经压低了声音,但阮青竹还是听见几声“让他捡着便宜了”“剑神”“见过吗……”之类的话。 而盖锦衣更是腆着脸凑了过来:“在下盖锦衣,小兄弟怎么称呼啊?” “我叫阮青竹,这位是万兽门游医李莲花,我们是为织女案而来。” “哦哦哦,织女案,好说好说,阮……阮兄弟啊,诶,你这个名字,我怎么觉得有点耳熟呢……算了,不重要!阮兄弟啊,你供职百川院,可见过李门主?” 这下懵逼的人换成阮青竹了,他也没想到,这百川院的腰牌拿出来之后,这些人变脸这么快,挑了挑眉问:“我记得李相夷不是匡扶正义的么,你们这些黑市的人倒挺喜欢他的?” “阮小兄弟这话说的对也不对,我这不是没见到本人么,他要是本人来,我早跑了。这黑市的人哪里经得起他查啊,但我们大部分的人也不是一出生就在黑市啊,若是在外面能做人,何必来这黑市做鬼呢?都是被逼的没办法了啊。” “不过我不一样哈,我就是立志要接替我师父的衣钵,成为盗圣,劫富济贫的!李相夷来了我也这么说,江湖是不能乱打乱杀,但江湖也不能少了我们这样的游侠义贼啊!” 阮青竹看着拍着胸脯说完话,从酒肆老板手中接过酒碗的盖锦衣,忽然觉得,江湖这幅画卷,前所未有地,清晰地在他面前展开了。也许未来某天,他也会在这幅画卷上,留下他自己的影子。 他抬眼看向李莲花,眼中闪着李莲花熟悉的光,曾经他每日起床梳洗的时候,都能在镜中看见。此时在阮青竹眼中看见,他才惊觉,自己和以前最大的区别,不是面容,而是眼中的光。 第111章 羽衣渡24 见李莲花又在发呆,阮青竹饶有兴致地看向盖锦衣:“好吧,未来的盗圣,我的确见过李相夷,不过嘛,毕竟是高手过招,他还得闭关修养。你的问题我回答了,现在换你回答我的问题了。关于由衷,你知道多少?” “由衷?阮兄弟,你们是来查由衷的?” 盖锦衣有些惊讶,很快就换上了个有些为难的表情:“这由衷崛起的突然,就近几个月,首领是谁不知道,不过我倒是见过几个成员。真是……都是一群疯婆娘!我就是好奇,跟了她们一段,二话不说冲着我命根子就来了,武功不怎么样,下手倒是狠辣。还好我跑得快,不然现在都要去看看皇宫招不招人了。” “这么说,她们在这黑市也有落脚点?” “没有,这黑市有自己的交易点,她们呀,还算不上入门呢。” “交易点?”阮青竹摸了摸下巴,“由衷是杀手组织,那她们要的交易就是……悬赏?” 盖锦衣憨笑一声,将百川院的令牌双手奉上:“阮兄弟说好的,就是来查案,对吧。” 阮青竹似笑非笑地睨着他,接过令牌,在他眼前转了两圈:“对~我说的嘛,就查案,不关你们这的事。” 实际上他不能,也不想管这里面的事。一来他不过是借了李牧的令牌,又不是真的加入了提刑司,二来这黑市的水太深,真要一头扎进去,还不知道是摸出大鱼,还是淹死在里面呢,唔,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大概率是后者。 既然他敢答应,那盖锦衣也敢带他去交易点,他朝酒肆老板看了一眼,老板会意,虽然不情不愿,但好歹是让出一条路来。阮青竹和李莲花跟着盖锦衣走到酒肆老板一直站着的柜台后,才发现那底下竟然是一道向下的暗门。猫着腰钻了进去,又拾阶而下十数步。 此时几人已经完全到了地下,这里不知是何人于何时挖成的,如同一个地底迷宫一般,仅有的光源就是墙上零星镶嵌着的萤石。这是夜明珠的平替,黑市的收入虽然可观,但也不至于在路上镶着夜明珠,铺着锦缎迎人进来。 两人在盖锦衣的带领下,也走的头晕眼花,最后终于停在一扇木门前。盖锦衣抬手,按照一定规律敲了敲门,又等了片刻,木门才缓缓打开。掩在门后的人声也瞬间闯了出来,原来这黑市的入口并不在这片区域的深处,反而就在这门口的酒肆的脚底下,同时又四通八达,李莲花粗略估计,几乎是家家户户都有通往此地的地道。 难怪由衷在这里没有落脚点,她们那般不合规矩行事,就连黑市都不敢将她们引入,能让他们来这里接单子,已经是黑市荤素不忌了。 一进门,屋里的光线比外面还要亮上几分,阮青竹稍一打量,就看见四处墙上屋顶都镶嵌有夜明珠,足见黑市油水的丰厚。见到三人进来,场子就是一冷,一个看着像是一座铁塔一样的人站起来做了个手势,大家才恢复了方才的热闹。 那座铁塔,啊不是,那个汉子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两人,对李莲花开口:“钱见屃,这里的管事,兄弟怎么称呼。” 虽然李莲花内力全部用来压制碧茶,看着与普通人无异,一脸病容,身上的气质又过于儒雅,但钱见屃在这黑市经营多年,眼光毒辣,看清一个人就像他的本能一样,可他却看不透李莲花。 李莲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阮青竹,才仿佛恍然这人是在和自己说话,扬起来一个温良的笑:“在下李莲花,万兽门游医,与这位阮青竹阮少侠一起,为了织女案来此,还请管事行个方便。” “万兽门?”钱见屃重复了一遍,目光沉沉地看了李莲花半晌:“你不是。” 说完,也不管李莲花的反应,转而看向阮青竹,“你就是剑神李相夷的师弟,劈了四顾门的匾额,又于决斗中一剑杀了肖紫衿的阮青竹?” 这次他的眼中带着明显的挑剔,但大概阮青竹做的事还挺让他满意的,最后他那点刻薄还是冲着别人去了,“这肖紫衿还真是徒有虚名……小子,在这里小心点,你的人头,现在也很贵。” 钱见屃说话的语调很平,说起人头,和猪头没什么区别,阮青竹只觉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李莲花下意识脚下微动,将人半护在身后。这个动作似乎把钱见屃逗笑了,他勾了勾唇角,但很快转过身去,“你们要查什么,能说的我会告诉你们,查到了就赶紧走。” 见钱见屃接手了两人,盖锦衣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如同水滴落入大海一样,融入人群不见了。两人跟着钱见屃到了一个角落,钱见屃按下墙上的夜明珠,一扇暗门缓缓开启,露出后面的一间包厢来。 “像这么大摇大摆进这间房的,你们还是头一个……头两个。” 钱见屃看了看两人,又收回了目光,侧身将两人让了进去,才最后一个进门,又不知按下了什么机关,将门关上了。 阮青竹环顾了一下,就拉着李莲花在桌边坐下了,脸上挂上乖巧的笑:“钱兄也坐,我们来此,是想问问由衷的事。” 钱见屃也跟着在他对面坐下,盯着他久久不语,盯得阮青竹脸上的笑都要挂不住了,李莲花才努力压着嘴角,从他腰上取下荷包放在桌上打开。 看过了里面的东西,钱见屃才从边上拿了纸笔,写上了几个字,又在墙上捣鼓了几下,露出一个暗格,将那字条放进暗格里。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看向阮青竹:“我的确说了你的人头很值钱,但我还没准备好在这里取了你的人头。” 阮青竹:……不嘻嘻 不多时,那暗格自己打开了,掉出来几个卷轴。钱见屃将东西交给他们,自己在荷包里挑挑拣拣,选出几样东西。 两人各选了一个卷轴打开,阮青竹手上的,是一幅画像,画中女子清丽动人,眼角眉梢的明媚笑意几乎要透出纸张来。 除了画工很好,并没有发现和由衷有什么关系。阮青竹哀怨地看了钱见屃一眼,钱见屃不为所动,褪下手腕上的念珠,缓缓转动。 而李莲花手上的那份,则是一份悬赏,一位失去爱女的老父亲,用五千两白银,悬赏采花贼玉逸郎的命。 第112章 羽衣渡25 既然是杀手组织,自然要接杀人的任务,看来这个采花贼的悬赏,就是由衷接下的了。李莲花抬头看向钱见屃:“这个任务,他们完成了吗?” 钱见屃停止转动念珠,看向李莲花,难得露出了一个大概是无奈的表情:“他们只接了一个任务,却在城中四处杀人,至今也无人来领赏,我们也不知玉逸郎是否死了,更不知哪个人是玉逸郎。” 他又看向阮青竹手边的那幅画像:“其实玉逸郎并非最近才出现的采花贼,只是不知为何,他奸杀了碧波寨二寨主的爱女,这才惹下杀身之祸。不过此人或者精通易容之术,或者背后有人为他扫除痕迹,这么多年,都没人能抓到他。” 说着,他挑出一份卷轴交给他们,阮青竹打开一看,发现是二十年前的一桩案子,也是玉逸郎奸杀了一名少女,只是因为一直找不到凶手,只好搁置。 李莲花拿着两份时隔二十年的卷轴,缓缓开口:“你是说,这二十年,他在所有采的花中,只杀了这两名女子?” 他又仔细看了看,“咦”了一声:“这女子有一个孪生姐妹,发生了这种事,居然没有外嫁,反而留在了临西?” 旁边阮青竹把其他卷轴全看了,却发现都是由衷这几次来交易的人的观察记录,简直像是流水账。李莲花放下手中的卷轴,将这几份记录一一看过了,捻着手指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了,钱见屃就搜罗搜罗,准备把桌上的东西都收下了,阮青竹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等等!你这情报也太水了,和由衷有关的,全是没用的。” “……小子,情报,放在对的人手上,那才有用,有的人,就是一座金山在面前,也看不出来。放手!” 说着,他运气震袖,将阮青竹的手震开了,阮青竹捂着有些震麻了的手,冲他呲了呲牙,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不过也知道对方没有敌意,是自己冒失了。 钱见屃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眼神明显危险起来的李莲花,不情愿地从袖中掏出一卷卷轴:“附赠的,免得有人出去了说在我这上当受骗了。” 说完,他收起桌上的东西,走了出去。李莲花也跟着起身,拉着阮青竹往外走。此时外面的气氛,和他们刚进来时似乎全无变化,可两人刚回到地面,就有一阵破空声袭来。 阮青竹袖中白绸翩飞,如一方盾牌护在两人身前,金属被弹开的声音格外清晰,阮青竹才收回白绸,一手握上少师剑柄。 “什么人鬼鬼祟祟,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 然而等了片刻,仍是无人出现,两人试探着往外走,直到离开黑市,也没有人再出手。阮青竹苦着脸从怀中取出钱见屃最后给他的卷轴,赫然是他的悬赏令。 “……悬赏一千两??这到底是谁发布的悬赏啊?小爷我就值一千两,还不如个采花贼?让我知道他是谁,非得让他知道知道花儿为什么这么红!” 阮青竹气得人都快红温了,李莲花一边安抚,一边带着他往第一位死者的姐姐家去,总算在到达之前,将人哄好了。 他上前扣响了门,开门的是个一身白色麻衣的妇人,看起来四十多岁,李莲花愣了一下,问那妇人:“在下李莲花,冒昧登门,不知徐欣玢可在?” 那麻衣妇人打量了他几眼,确认自己不认识他后,明显更加警惕了:“你们找她做什么?” 一只手从李莲花身后伸出来,阮青竹拿出提刑司的令牌:“提刑司查案,我们是为了徐欣瑛的事而来。” 徐欣瑛!这个名字宛如惊雷,劈在了她的身上,将她瞬间带回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瞬间,她抖若筛糠,脸色煞白,强自找回了些神智,一边对李莲花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找错人了。”,一边就要关门。 阮青竹一把按在门上,有些无奈:“这位夫人,不如你先看看自己的样子,再来说你不知道呢。” “二十年前,你妹妹被杀当晚,你家人说你出去走亲戚了,房间里只有你妹妹一个人。凶手至今逍遥法外,你二人是孪生姐妹,想必长得十分相似,为何事发之后,你们没有搬走,你也没有外嫁,还能安心留在临西城?” 李莲花也扶住了另一边的大门,一句一顿地诘问着徐欣玢。他的语速并不快,语气也不咄咄逼人,可徐欣玢仍然觉得,像是有一双手,扼住了自己的脖颈,快要喘不过气来。 “你们是什么人……?” “坏人!不许欺负我娘!” 就在她快要被空气溺死之前,两道稚嫩的声音传来,将她惊醒,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跑了出来,硬生生挤到她面前,手上挥舞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木棍,试图逼退两人。 两人怕伤到孩子,只能连连后退,李莲花看着两张难以分辨的脸,捻了捻手指,再次开口:“夫人与令妹,长得也如此相似么?若是她还在,也许也会生一对可爱的双胞胎,想必家中一定热闹得紧吧。” “够了!”徐欣玢忽然爆发,将两个孩子吓了一跳。她急忙蹲下身去抱两个孩子,又起身将他们推了进去,自己走了出来,掩好了门,兀自往河岸边走去。两人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走到河岸边的柳树下后,徐欣玢才停了下来。这里地处开阔,但没有人走来走去,她是新寡,若是让两个男人进屋,难免有人说闲话。 “二十年了,我以为……我以为我已经把瑛儿忘了,原来,只是我自欺欺人罢了。”她并没有看向两人,靠着柳树,痴痴的看着水面。这临西的水啊,日夜不停,二十年前曾听过她们姐妹的心事,二十年后,又要见证她的卑劣。 “那一晚,我没有去走亲戚,和往常一样,我们睡在一起。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我的妹妹在我身边被人……可我只敢拼尽全力捂住嘴,不要哭出声,不要让他发现我……” 她忽然神经质地捂住了左手手臂,她不敢说,其实妹妹在挣扎的时候,抓住了她的手臂,多用力啊,像是要把她的肉,她的骨头抓去填补。她知道自己醒着,她知道自己见死不救!极度惊恐中选择性忘掉的那些事情一一展露在面前,来自半身临死前的绝望终于在二十年后塞满了她的心脏。 她还记得那个男人,用力地捂住了妹妹的眼鼻,在她的枕边喘着粗气,还记得他离开时回眸的那一眼,若不是那一眼,她怎么会知道,他其实……一直知道她醒着啊…… 第113章 羽衣渡26 你有过年少慕艾么?少年人啊,一眼一瞬便心动,情热似火,一腔孤勇敢战世间万难。可徐欣玢的心,只动了一瞬,就跌落到深渊里了——她竟然躺在妹妹死不瞑目的尸体边,对凶手心动了。 玉逸郎实在无愧于他的名字,面如冠玉,眼若桃花,月下回眸,对尸体边已经被吓得神志不清的女子勾唇一笑,满意的看见她眼底的痴迷,才翩然离开。他惯爱这样玩弄人心,是最恶劣,最无心的采花贼。 第二天发现尸体的徐家父母还以为大女儿是被吓傻了,却不知道她一整晚,在恐惧、嫉妒和愧疚中反复撕扯,硬生生把自己逼疯了。她说不出有用的线索,追凶之事不了了之,父母将她关起来,对外说她出去走亲戚了,知道妹妹死了便大病一场。 又过了一年,妹妹的死就好像被所有人忘了,她被吹吹打打地送上了轿子,永远离开了和妹妹一起住过的家。也许是见死不救的报应,她生了三次孩子,只活下一对双胞胎,可前几日丈夫又死了。 “若是我真的疯了就好了,就不用记得那么多……你们来的晚了,生下豆子小萁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事了,他的样子我也记不清了。” “那他身上可有什么特征?” 也许因为已经将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徐欣玢并没有觉得整个问题冒昧,反而笑了一下:“没有,玉逸郎,他是世上最完美的一块玉,没有一点点瑕疵。” 李莲花沉默不语,阮青竹纳闷道:“你和你妹妹,不是那种长得很像的双生子?” 其实眼前的妇人看上去也是眉目清秀,若是二十年前,应该也能称得上一声小家碧玉,但和二当家的女儿可就没法比了。那这玉逸郎杀死的两个女子,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她们都是未出阁的少女。 他们从钱见屃那里得到的关于玉逸郎的消息不多,但有一条,就是他似乎嗜好人妻,那些夫人们大多不会报官,甚至还会因为深闺寂寞,盼着他多来几次。仅有的两次破例,却都将人杀了。 “其实我们——” “嘴巴,你们的下半张脸长得不像,对吗?”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徐欣玢说了四个字就停下了,愣愣地看着李莲花,点了点头:“你……你怎么知道的?我和我妹妹长得很像,只是她嘴巴生的很好看,有一颗唇珠,漂亮的很。” 她越说越慢,想到了某种可怕的可能:“他……是在看瑛儿的……嘴?” 是了,一般人都会怕受害人惊呼出声,若是玉逸郎用了什么手段让人发不出声,那就更不用用手捂住受害人的眼鼻。除非,他只是在借着这一点点的相似,在想着另一个人。 徐欣玢一下子捂住了嘴,时隔二十年才知道,当年让自己幸存的,竟然就是自己和妹妹这一点点的不同之处,而自己当年神志不清时曾经嫉妒过的妹妹,居然也只是做了一个人的替身。 李莲花眼神微动,从袖中取出了另一位被害女子的画像,细细看过,忽然抬头看向阮青竹:“青竹,我们回县衙吧。”说完,他看向徐欣玢,“往事已矣,夫人可以为故人上一炷香,告诉她,采花贼玉逸郎已死。” 等两人走远,日下柳梢,被留在原地的人才缓过神来,仿佛做了一场梦一样,只是晚风吹过,脸上泛起凉意才知道,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往事已矣?她叹了口气,缓缓归家,推开门看见孩子们的时候,脸上才露出些真切的微笑。也许吧,不过去又能怎样呢,她总是被留在原地的那个人,也总是在遇见新的人,也许……真的是时候去看一看故人了。 而李莲花和阮青竹回到县衙时,正见到一个心事重重的青年男子和李牧一起从敛房走出来,想来应该是来认尸的,这个年纪,大概是那位娶了顾如诗牌位的欧阳圻。 果然,还没等他们走近,就听见那人对李牧拱手道:“大人,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听闻顾小姐正在县衙,至今生死未卜,不知可否让我隔窗看一眼?” 倒真是个痴心人?阮青竹心下微惊,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那日茶肆老板说的话倒也不算夸张,这人长得的确十分周正俊朗,只是脸上的病气盖过了英气,明明才二十来岁,却给人一种行将就木的感觉。 李牧显然有些为难,虽然欧阳圻在顾如诗生死未卜时娶了她的牌位,两人也称得上一句夫妻。可据他所知,顾如诗回来后并没有见过欧阳圻,也从未盘发,显然并不认为自己已经嫁作人妇,而欧阳圻也从未上门拜访,补上婚礼。 所以严格来说这两人现在男未婚,女未嫁,其中一个还昏迷不醒,他也不好做主替人家同意这个要求。 欧阳圻久久没有得到回答,轻叹一声,也没有再强求,再一拱手,就要告退。正好一名衙役走到台阶下对李牧行礼道:“禀大人,客房的那位顾小姐已经醒了。” 刚刚告辞完的欧阳圻脸上先是一喜,随后便看向李牧。李牧目光略过他,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两人,略微提高了音量问:“莲花兄,青竹,你们回来了?可有什么发现?” 三人在扬州时已经是老搭档了,也算是有了一点默契,李莲花会意,一边走上前,一边说:“自然是大有收获,查到了些……陈年旧事。”说到最后的时候,他走到李牧身边站定,意味深长地看了欧阳圻一眼。 听见“陈年旧事”四个字,欧阳圻眼神躲闪了一下,脚下微动,但很快就恢复了。还站在原地的阮青竹站在后面看着,忽然转了转眼珠,计上心来,冲李莲花扬了扬下巴,就先回房间了。 李莲花冲他眨了眨眼,转头问李牧借用了县衙的画师,与他一起去了书房。李牧则带着欧阳圻前往客房,让他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问问顾如诗愿不愿意见他。 欧阳圻对他的安排全无意见,在他进屋后,见四下无人,才松了松面皮,整个人看起来都快被愁苦淹没了。 阮青竹将窗户开了一个小缝,指着门外站着的男子,对平阳子道:“师叔,看见这人了么?一会咱们去干他一票——哎呦!师叔你打我干嘛?” 第114章 羽衣渡27 “我打你个土匪!什么叫干他一票,说的那么难听。” 平阳子被他气得简直要胡子立起来,都跟他说过了,那个叫察言观色之术,被他说得活像江湖骗子。 土匪阮青竹揉着后脑勺,讨好地笑了笑,心里委屈但不敢说,毕竟他们这些弯弯绕绕对他来说,实在是有些让人头疼,有那个时间,他还不如多看些话本子……哦,现在他的话本子被李莲花管制了,只能看点正经书了。 “哎呀,总之这人有点问题,一会师叔您老人家出马,诈一诈他。” 屋内两人如何密谋不说,隔壁李牧进门后略停了停,等阿欢将帘子掀起,才走进里屋。顾如诗正斜靠在床上,她没有什么伤,纯粹是惊吓过度,外加一天一夜滴水未进,才昏迷了这么久,此时脸色还很苍白,像朵微微枯败的花。 见李牧进来,她抬了抬眼——她脸上的黑色布带已经去了,那也是织女祭的习俗,同神像要盖上红布一样,从七月初一成为织女开始,她们代表的就不是她们自己了,而是织女在人间的化身,在游城之前,是不能摘下黑布的。 李牧进了里屋后,也没有再走近,只在一个能看清彼此的距离停下了脚步:“顾小姐现在感觉怎么样,可还有哪里不适,我可叫大夫来为你看诊。” 顾如诗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乌黑的发丝在枕头上摩擦,略微有些凌乱。 见她还不能说话,李牧也没有强求,又问:“缙云派的欧阳圻想要见你一面,不知顾小姐可愿相见?” 他本以为,顾如诗就算不愿意见,也只是拒绝罢了,谁知她几乎是一听见“欧阳”两个字,就面露惊恐,眼中升起水雾,连连摇头,若不是太虚弱,恐怕整个人都要躲到被子里了。 因为顾如诗太过抗拒,李牧也只好作罢,又交代了阿欢两句,就出去告诉欧阳圻结果了。大概也是早有预料,欧阳圻也没有表现得太过失望,和他来时一样,带着满身暮气,对李牧拱了拱手离开了。 屋内的顾如诗似有所感,隔着窗户望向他离开的方向,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等阿欢细碎的步子走近时,她才转回视线,垂下眼帘,掩去了心事。 眼看着欧阳圻走远,阮青竹连忙拉扯着平阳子的衣袖,平阳子叹了口气,没想到自己潇洒了一辈子,临了临了遇上了这么个小麻烦。但也没办法,自己的师侄自己疼,他从窗口一跃而出,兔起鹘落就消失在了院子里,赶到前面去堵欧阳圻了。 阮青竹还站在门口看着平阳子刚刚翻出去的墙头,为师叔这完全不符合年纪的灵活而震惊的时候,同样欣赏到这一幕的李牧走过来拍了拍他:“你们这是做什么?” 唔……当着朝廷命官的面,说自己要坑蒙拐骗会不会不太好?阮青竹思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和盘托出:“我看欧阳圻神不守舍,这时候应该管不住嘴,让我师叔去诈他一诈。” 李牧也不愧是第一次见面就在诈他们的人,思考了一下,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好主意,你师叔看起来就很可信,他一定不会怀疑的。你们今天查到什么了?” 说起这个,阮青竹下意识开始找李莲花,左右看了看,才想起来对方不在,拍了拍自己脑门:“李莲花不是去书房了吗,咱们也过去吧,我自己都云里雾里,更别说把你说明白了。你还是去听他自己说吧。”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书房时,画师正将一张纸递给李莲花:“在下与那位夫人也只见过寥寥几面,画的也没有十全把握,李公子见谅。” 李莲花仔细看了一番,抬头笑道:“先生过谦了,这样便很好了。”说完,他看向门口,“你们来了?看看吧。” 画师意识到没自己的事了,对李莲花拱手告辞,路过李牧时又行了一礼。两人走到李莲花身边,发现他手上拿的是一名妇人的画像。阮青竹聪明的不开口,等着李牧说话。 李牧不负他所望,疑惑道:“顾夫人?” 原来是王宁芷?阮青竹纳闷,又盯着画像仔细看了看,终于在画中人的嘴上停住了视线。 “……她嘴巴生的很好看,有一颗唇珠,漂亮的很……” 而画中人朱唇轻启,嫣然一笑,唇峰处,一颗唇珠娇艳欲滴。 玉逸郎透过徐欣瑛看着的人,竟然是王宁芷?!这个认知将阮青竹劈了个外焦里嫩,就在他久久不能回神的时候,李莲花从怀中掏出水匪之女的画像,将两幅画像放在一起,这下,没有和他们一起出去的李牧也猜到了什么,皱眉问道:“这是何人?” “这是月前被采花贼玉逸郎杀害的一名女子,因为是水匪寨二当家的女儿,所以官府坑并未收到报案,但是那位二当家挂了悬赏,五千两,买玉逸郎的命。” “你是说……玉逸郎的目标其实是王宁芷?可是顾家只是商户,就算有护院,守卫也不可能超过一个水匪寨,他既然能够潜入寨中,为何不直接去顾家呢?” 李莲花放下画像,看着李牧说:“那如果他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杀了另一个长得和顾夫人有些相似的女子呢?” 二十年前,连最小的顾如诗都出生了,王宁芷绝对符合玉逸郎的“狩猎”标准,可是他不仅没有对她下手,还去杀害了另一个与她相似的未出阁的女子。 想不通其中原因的阮青竹摸了摸下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对顾夫人下手,但顾如诗和顾夫人那么像,七年前的失踪,这次被关起来,和他真的没有关系吗?” 李莲花捻了捻手指站起身来往外走:“七年前究竟如何还不好说,但这次,顾如诗恐怕是由衷用来钓出他的鱼饵。水深渊黑,看不清鱼的样子,但只要饵好用,就把所有钓上来的东西都杀了,总能杀对一个吧。我们得再去看看那位死者了,李兄,那位欧阳少主可确认身份了?” 李牧负手跟着往殓房的方向去:“嗯,他似乎对欧阳夫人……杜苡虞是个男子并不意外,但也确认的确是他的……娘亲。” 第115章 羽衣渡28 有时候当官的也挺想报官的,尤其是刚才欧阳圻认尸的时候。他的态度很奇怪,哀戚中带着平淡,像是早已预料有这么一天,李牧再三询问关于杜苡虞的事,他都缄默不言,只是最后说他思绪纷乱,让李牧宽容几天,他自会将一切和盘托出。 照理来说他可以把欧阳圻扣下审问的,可此人眼中死志太浓,如果不能让他了却执念,恐怕宁可闭口不言而死,也不会漏出一点线索的。 而听见他的话后,阮青竹反应了一下,逐渐露出了一个牙疼的表情:“等等……你是说……呃,欧阳掌门是女的吗?” 他试图挣扎一下,毕竟他俩可是有那么大一个儿子啊,刚还在他们面前走来着啊!哪怕告诉他欧阳匡岑是女的,也比告诉他,男人能生孩子来的好啊! “男的,”李牧打碎了他的自欺欺人,眼底带着点幸灾乐祸,“他们二人均为男子,欧阳圻是他们的养子。”只能怪此事太过荒诞,他听见欧阳圻确认的时候,也忍不住发出了和阮青竹一样的疑问,问完才觉得自己傻了。 人尴尬的时候就会想办法让自己忙起来,阮青竹一会摸摸下巴一会摸摸鼻子,最后成功用手把自己的脸挡了起来,然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一拍脑门说:“不知道师叔那边怎么样了,你们先聊,我先走了。”正好他也不想去殓房看尸体! 他脚底抹油溜得飞快,李莲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冲李牧抬了抬眉,继续抬脚往殓房去了。李牧眼里漫起笑意,他也不是故意逗阮青竹的,明明这里有两个人,却只有他一个人中招,他觉得应该反思的另有其人。 杜苡虞还躺在殓房,欧阳匡岑似乎还没有醒来,欧阳圻也没有提出要领回去,看来这对“母子”的关系,也别有内情。 “顾如诗是用来钓玉逸郎的,可被钓上来的却是杜苡虞。而玉逸郎多年来从未被抓住,一是因为他下手的多是已婚妇人,她们为了名声和自己的生活,更加不会报官,即使有极少数人想要报官,似乎都被人暗中解决了。” 李莲花站在冰冷的尸体边,捻着手指,陷入沉思,李牧一进门就听见他的分析,眼中闪过恍然。的确,未出阁的女子害怕失贞被未来夫君发现,或报官或寻死觅活,总会将事情闹出来。 已婚的女子虽然没有失贞的威胁,可若是被人发现了,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说出去的代价更大,索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没人报案,自然没有人会去查,但他犯的事多了,总会有一两个性烈女子会来报官的吧。他想了想,叫来县丞,让他去查查最近几年可有类似的案卷。 谁知县丞走到半路又回来了,拱手道:“李大人,下官依稀记得几年前有个案子,报案的是个寡妇,说是要找她男人。可她男人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大家都说她发梦,可她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她男人长得十分俊俏,夜夜入梦与她欢好。县老爷没当回事,可这寡妇回去后不久就病死在家里了。” 这件事乍一听和玉逸郎没什么关系,可仔细一想,已婚妇人,夜夜欢好,无故暴毙,和李莲花的推测都对上了。玉逸郎专挑妇人下手,可寡妇不满足于夜会,打算把他变成自己的丈夫,案子虽然没有被受理,但寡妇却被玉逸郎身后的人灭了口。 “这样的案子只此一桩?” “只此一桩啊大人,若不是有些离奇,我也不能记得这么清楚。之前大家一直说是她被妖邪迷了心智,与妖物欢好,才丢了性命。死了之后被人嫌晦气,直接丢到乱葬岗了,可怜啊。” 李牧沉默不语,玉逸郎采花一事,看似没有人报案,在记录在案的采花贼中,害的人命可以算是最少的,可实际上他带来的伤害,并不比任何一个采花贼少。甚至其他的姑娘至少是以受害人的身份去世的,而这个寡妇,却连尸体都要被人嫌晦气,落到了乱葬岗。 “杜苡虞……苡虞……玉逸?虞逸?”李莲花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心中微动。不论是杜苡虞还是玉逸郎,他都未曾听过,可虞逸这个名字,他在四顾门却听说过。 他看向李牧:“二十年前江湖上有个盗门,号称无所不盗,不过比起作恶,炫技更多。盗门最擅长轻功和敛息,据说真正能够踏雪无痕,探囊取物,如入无人之境。可说是门派,其实只有被称为盗圣的聂文春,和她的弟子虞逸两个人而已,是聂文春用自己的实力,让江湖承认了这个门派。” “可是后来,聂文春销声匿迹,虞逸独自行走江湖,不久后也失去了踪影。 ”他说着,就想起了在黑市遇见的盖锦衣,当时对方说自己“师承盗圣”的时候,他没当真,也没想到聂文春,可此时想起来,说不定对方说的是真的。 虞逸就是杜苡虞,也是玉逸郎,聂文春消失后,他不再做大盗,反而做起了采花贼。可他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或许还是只能等欧阳圻想通了来告诉他们。 而另一边,欧阳圻被顾如诗拒绝后,失魂落魄地往外走。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不想回缙云派,去面对他的父亲,不想回到那个充满他们一家三口回忆的地方,那会让他觉得恶心。其实顾如诗拒绝他也好,如果她同意了……欧阳圻想了一下,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做好准备去见她。 他正像个幽魂一样走着,忽然听见一道格外清晰的声音传入耳中,直击脑海。 “这位小友留步,你身上有大孽障,冤魂缠身啊!” 冤魂缠身?欧阳圻愣了愣,缓缓抬头看向说话的人,周围的人似乎都没有听见这句话,只是见到这个活死人一样的年轻人,下意识躲着走。一老一少两个人隔着人群对视,某个瞬间看起来竟然像是隔了阴阳。 欧阳圻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平阳子十分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欧阳圻心中一空,下意识抬脚跟了上去。 冤魂么,不管是真的假的,请让她来见见我吧。原来我……还是想见她一面啊。 第116章 羽衣渡29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不知不觉就出了城,平阳子在前,走的看似闲庭信步,实际上暗暗用上了轻功,越走越快。而欧阳圻在后面追着,也只能越走越快,也用上了轻功。然而自从顾如诗失踪,他的身体其实每况愈下,武功也落下了很多,若不是没多久就到了目的地,他恐怕就要跟丢了。 平阳子停在一片小树林附近,叹了口气转身道:“唉,施主,我帮不到你什么,你又何必跟着我呢?” 欧阳圻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大师。”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双手越握越紧,直到手心的刺痛让他清醒过来,才目露哀求地看向平阳子,“大师,你真的能看见她吗?能让我再见她一面吗?只要她愿意见我,我愿意把命赔给她。” 他的表情,他的话语太过哀切,比起急切、渴求,平阳子更真切地感受到的,是求救。他捋胡子的动作顿了一下,沉声道:“看你也是痴情人,为何做下无情事?” 痴情人?这个词让欧阳圻微怔,随即,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苦笑了一下:“你是官府派来套话的人?我已经和李大人说了,处理完一些事情,就会将我知道的事全都告诉他,连这么一点时间也不愿意给我吗?” 哦豁,暴露了。 平阳子放下手,拂尘轻扫:“贫道的确受人所托,但可不是什么官府的人。你舍了性命也要见她一面,难道不是痴情人?” 欧阳圻摇头不语,忽然抬头看了看四周,像是发现了什么,抬脚往平阳子身后走去。两人依然一前一后,只是这次,欧阳圻在前,平阳子在后。 而他们的身后,阮青竹顺着平阳子留下的记号一路追来,正好看见两人走进小树林,也跟了上去。 跟着跟着他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因为欧阳圻走得实在太奇怪了。明明这里是平阳子带着他来的,可他却像是知道前面有什么一样,既跌跌撞撞地想要前往,又面露痛苦,连连摇头。阮青竹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身边跟着什么,在逼他往前走。 这小树林很小,又走了一会,三人就横穿了出去,而一出去,欧阳圻就像完成了使命一样瘫坐在地。而阮青竹最后一个出来,这小树林外就是一片断崖,崖底是一片湖水,看了看眼前的湖水,不由惊呼出声。 “灵犀湖?” 倒也不怪阮青竹如此惊讶,毕竟他就来了一回,还没成功靠近,更别提知道这一处小树林的尽头就是灵犀湖了。而他认出灵犀湖则是因为,站在这断崖边,正好可以看见对面的一处院落,匾额上面写着羽衣阁三个大字,想来应该就是织女被选中后居住的地方。 他话音刚落,刚才欧阳圻扑倒在地震落的石块落入水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咕咚”声。 “从六月三十,到七月初六,历代织女都要在这羽衣阁呆满七天。”欧阳圻忽然开口,遥遥望着羽衣阁,眼神晦暗,“织女庙、县衙,还有当选的织女家中,都会派出人手,防止外人靠近。说是要在湖中沐浴,其实沐浴的不是灵犀湖的水,而是从那边山上引下来的温泉水。” “初七当日,游城结束后,织女再次回到这里,才会在灵犀湖沐浴,婚约者,也就是牛郎,需要在第二日之前,找出羽衣,才能迎娶织女。” 作为整个织女祭最真切的参与者之一,欧阳圻平静地叙述着整个流程,像是某种意外来临之前的铺垫,平阳子和阮青竹心有所感,都没有打断他,但他们也没有预料到,惊雷来的如此迅速,毫无预兆。 “其实七年前,我找到羽衣了,就在这崖底,漂在水面上,没有藏。可是我没拿,我不敢拿,我也……没有去救她。”他一边说,眼中落下大颗大颗的眼泪,可他却毫无所觉,整个人的魂灵已经落到七年前的那一夜去了。 与他的父亲完全不一样,欧阳圻从小就酷爱习武,十岁就击败当时的首席,靠的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痴心武学,对自己的婚事也不甚上心,可是当知道这一届的织女是顾如诗的时候,杜苡虞忽然提出,让欧阳匡岑去为他提亲。 杜苡虞,他的母亲,可是在她的身上,他从来感受不到母爱,不管是对他,还是对他的父亲,她似乎都是敬而远之,甚至是嫌恶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猜想,自己是父亲在外面的私生子,所以才让母亲这么厌恶。 而欧阳匡岑对待杜苡虞的态度让他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想,如果不是他犯错在先,为何要百般讨好,小心奉承呢。甚至有一次,他还见过两人吵架,欧阳匡岑似乎喝了些酒,不顾杜苡虞的拒绝,进了她的房间,两人吵得很凶,大概是些“你还想我怎么样”“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这样”之类的。 很长一段时间,他对杜苡虞,都是尊敬中带着愧疚的,但即使如此,杜苡虞依然把他当成空气。和顾如诗的婚事,他以为是他们母子关系破冰的机会,也就顺着她的心意。这么说虽然对不起顾如诗,可只要杜苡虞喜欢,他也会好好对她的。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杜苡虞对顾如诗的喜欢,是那种喜欢。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形容他想要去救顾如诗,却发现压在她身上的人,是杜苡虞的时候的心情。一时间天地失色,呼吸,心跳,魂灵都随之离去,只剩下杜苡虞看见他后,微微惊讶后,露出的笑容。 他一直知道母亲很美,月光笼罩下,更是美不胜收,脸上更是他求而不得的,属于母亲的温柔笑意。 如果他眼底的恶意没有溢出来的话。 一阵剧烈的咳嗽将欧阳圻从回忆中带了出来,其实他时常觉得,自己已经死在七年前,死在那个夜晚了,是顾如诗诅咒了他这个见死不救的懦夫,让他的魂魄得不到解脱,只能困在身体里,看清自以为美满的父母的丑恶嘴脸,看着自己一天一天腐烂。 第117章 羽衣渡30 当年聂文春去了哪里,虞逸又为何会变成采花贼尚未可知,但欧阳匡岑作为一个纨绔,和虞逸相识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个采花贼了,两人也算得上狐朋狗友。 作为一个采花贼,也不能全靠武功,为了接近那些女眷,虞逸有时会穿上女装,扮成绣娘,与那些夫人春风一度。男装的虞逸已经十分俊秀,女装后更是风情万种,等到欧阳匡岑发现自己不对劲时,已经陷得太深了。 他知道虞逸绝不会和男人在一起,他自己也不想承认自己爱上了一个男人,就在这时,他想起缙云派宝库中存有一枚南疆的凤凰蛊,据说可以让人涅盘重生,重塑肉身,逆转阴阳。为了得到这枚凤凰蛊,他成了众人口中回头的浪子,成功接掌缙云派,打开了宝库。 他以庆祝为名,请来虞逸,在他的酒中下了凤凰蛊。可惜就连当初得到这枚凤凰蛊的先人也不知道,南疆蛊师的传承已经断绝在了大熙皇宫,留下来的都是些半吊子,被缙云派先人救下的,不过是半吊子里面水平比较高的。 那枚凤凰蛊没能将虞逸完全变成女人,而且因为蛊发育不良,从他身上汲取了很多气血,已经到了损伤寿元的程度。若是此时欧阳匡岑放他离去,或许只是缙云派在未来会失去一个掌门,可是他还是将虞逸留了下来,用毒药留住他,逼着他穿上女装,成了自己的妻子。 于是欧阳圻有了一个冷漠的母亲,临西城多了一个只存在于黑夜和春梦中的玉逸郎。 “为了隐藏他的存在,我爹……他杀了很多人,想要缠上他的,想要报官的,全都被他杀了……”欧阳圻强行将自己撑了起来,“那天……如果不是县衙的人来的及时,我本来是要杀了他的……” 他说完这话,一道乍起的雷光将他的脸照亮,随之而来的雷声将阮青竹吓了一跳,随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何时,天已经全黑了,豆大的雨滴开始往人身上砸。 是一场暴雨,与骤然得知的真相一起肆虐,阮青竹几乎无暇思考,伸手想要拉住站在崖边的欧阳圻:“欧阳少主,夜深雨急,这里危险,先随我们回去再说吧。” 看着他伸出的手,欧阳圻却忽然后撤了一步,转头看向灵犀湖。阮青竹也不敢再上前,只好站在原地。 雨越下越急,阮青竹几乎看不清欧阳圻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 “你见过湖水被血染红的样子吗?七年前,我站在这里,看着血色从羽衣阁一点点蔓延开来,那之后,我没有一个晚上不梦见。你们以为回来的真的是顾如诗吗?那是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她一定会杀了我的!” 冰冷的雨水没有将他浇得透心凉,反而好像把这几年积累的郁气,都激了出来。欧阳圻喊完之后自己先愣了一下,随后像是想起什么来,痴痴笑了两声:“杀了我……对,是我欠她的,我欠她一条命……” 说着,他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用力地向自己的脖子刺去。 “呼——福生无量天尊,在贫道面前自戕,也太不尊重人了。” 平阳子从侧面将人击昏,任由他倒在地上后,才伸脚将那把匕首踢远了。阮青竹也松了口气,自己是来套话的,把人说没了算怎么回事?不过现在人也昏了,天公也不作美,他也只能苦着脸将人背起,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小树林原路返回了。 大熙是没有宵禁的,但因为大雨,也没有人在外面,就连打更人也因为上次的事情,暂时告假了。阮青竹苦着脸背着欧阳圻走,即使已经用上轻功了,也还是觉得慢。 死腿,快跑啊! “青竹?” 好像是李莲花的声音?他听得不真切,却已经抬头寻找他的身影。隔着雨幕,他看见一人一袭青衫,一手撑伞,一手提灯,款款而来,不是李莲花还是谁? 阮青竹先是一喜,就想走上前去,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背上还背着个人,心底没由来升起些委屈,还没到嗓子眼,就觉得自己矫情,最后只有小小的一声“师哥”,很快就被大雨冲散了。 可下一瞬走到他面前的李莲花,一边替他撑伞,一边低低地应了一声:“嗯,我在。” 他从腰上解下另一把伞递给了平阳子,想要将手中的提灯递给阮青竹,接过他背上的欧阳圻。阮青竹连忙拒绝:“别别别,你好好撑着伞就行,马上就到了。他身上都是湿的,你不要受凉了。” 正说着,他忽然发现因为替他撑着伞,李莲花的肩头已经有些湿了,因为是青衫,所以很明显,就想让他自己好好撑着,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静静地和身边人走在同一把伞下。 一时间,只有雨水落在伞面的声音,阮青竹听了一会,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刚才听见我叫你了?我没觉得累,我就是……就是走了好久……”他说的自己都有点心虚,身为习武之人,背个人走这点路确实算不上什么,可看见李莲花,他就是有些忍不住委屈。 “没听见,”李莲花笑了一下,看向他,仗着夜色够暗,阮青竹无暇抬头看他,目光缱绻:“我没听见你叫我,但是我觉得,你应该是在叫我的。” 你应该叫我的,李莲花移开目光,怕阮青竹看清自己眼中的情绪,看清自己想要占据他每一次害怕,每一次欢喜,每一个想要和人分享的瞬间。 今天他一直等到天黑,等到下雨也不见他们回来,明知平阳子在,阮青竹不会出什么事,可他就是坐立难安,一辈子的提心吊胆都用在了今天。若不是李牧提醒,他几乎就要淋着雨出来找人了。 等终于隔着雨幕见到阮青竹的时候,他才觉得安定下来,心也是,魂灵也是,然后他情不自禁地吐了口气,阮青竹的名字随之脱口而出。 完蛋了,他心想,不会说梦话也叫青竹的名字吧。 第118章 羽衣渡31 一行人回了县衙后,阮青竹迫不及待地洗了个热水澡。欧阳圻虽然亲口承认的想要弑父,与由衷的关系不明,但由于淋了雨,还昏迷着,还是喜提了一间客房,由平阳子亲自看守。 阮青竹洗完澡后出来,发现李莲花还坐在桌边,也跟着坐了过去。李莲花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确认他的头发都干了,才放下心来,又被他微敞着的衣领处露出的白皙肌肤吸引。 这下不太好上手了,他轻咳一声:“夜里凉,你淋了雨,别着了凉。” 刚刚被摸头杀的阮青竹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敞开的衣领,红了耳垂,乖乖地将衣服拢了起来。其实此时刚刚入暑,即使正在下雨,也有些闷热,若是平时,阮青竹恐怕只会莫名其妙地反问这种天气怎么会着凉。 可大概是这雨水太过闹人,让他心烦意乱,忘了反驳。 为了缓解不自在,阮青竹将下午的事情讲了,李莲花也一时失语,毕竟这样的事,就连他也是第一次听说,站在欧阳圻的角度看更是世界崩塌。什么我娘不是我娘,还睡了我的未婚妻…… “这要是写成话本子,恐怕都没人信吧。”李莲花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弱,显然还没有缓过神来。 阮青竹想了想,忽然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也不一定……唉,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想说,欧阳圻说,顾如诗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李莲花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他在听见阮青竹重点复述这句话的时候,也想到了一个人。 “李明莺?” “李明莺。” 其实不怪他们想到李明莺,毕竟来了临西之后,“南疆”两个字出现的频率实在太高了,而李牧带来的消息又提到,李明莺不知所踪。顾如诗是否在七年前没有死去,而是被李明莺救下,在六年后回来复仇了呢? 谁知李莲花却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帕包着的东西,打开放在了桌上。 是两个香囊,两个女人的香囊,其中一个绣工精美,另一个则像是初学者做的。 阮青竹看了一眼,拿起其中一个嗅了嗅:“这是哪里来的?” “盖锦衣那里。”李莲花给两人各倒了杯水,开始说自己下午的事情。 下午尸体身上想到盗圣,李莲花又去了一趟黑市找到盖锦衣。盖锦衣本来还是嘻嘻哈哈的,可听见聂文春的名字后,他就像变了个人,或者说,脱下了嘻嘻哈哈的面具。 盖锦衣口中的聂文春是天底下,最爱憎分明,最自私无情的人,是他的母亲。 二十年前,聂文春爱上了一个穷秀才,为了他远离江湖,连徒弟都不要了,用自己偷来的稀世珍宝,为他捐官,打点人脉,助他平步青云。 可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又有谁会珍惜呢?那秀才成了大官,家里还有个聚宝盆一般的妻子,就开始惦记外面的花天酒地,甚至想要将青楼女子纳入府中。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看清自己的枕边人,聂文春将两人绑起来,当着秀才的面杀了那青楼女子,又逼着他和自己喝交杯酒,告诉他其中一杯有毒。她喝下之后,当场吐血而亡,秀才以为自己活下来了,又哭又笑地往外跑,却在跨出房门后,也倒在了盖锦衣的面前。 两杯酒都有毒,只是一杯见血封喉,一杯见效慢些。他们之间,以交杯酒开始,也以交杯酒结束。她走的干干净净,丢下了亲眼看见父亲吐着血死在自己面前的盖锦衣。 盖锦衣说自己师从盗圣也不是撒谎,秀才家里已经没人了,下毒的人也死了,他起家快,也没个能托付的好友,不知哪里来的远亲上官将家中资产瓜分一空,将盖锦衣赶了出去。 聂文春金盆洗手后藏在城外破庙里的秘籍,是她对盖锦衣最后的照顾,靠着这个,他总算没有被饿死,长大后几经辗转,在临西城站住了脚。 得知此案和聂文春的徒弟有关,盖锦衣告诉了李莲花一个此前他从未提起的消息,他平日除了偷窃,最主要的其实是为黑市探查消息,由衷异军突起,又不守规矩,因此他暗中追踪了许多次,只是对方毕竟是杀手,也精通追踪之术,因此屡屡失手。 但他也不是全无所获,这两个香囊就是他从其中两个人身上偷走的,只是第二次得手后差点丢了性命。 “盖锦衣说,她们的武功路数很奇怪,而且敛息功夫很强,他曾经跟踪其中一个到了织女庙,随后就失去了踪迹。” 他说到织女庙的时候,阮青竹刚好放下了第二个香囊,手上动作顿了顿,又拿起第一个香囊闻了一下恍然道:“是檀香,织女庙的檀香比其他地方的檀香,多了一种莲花的香气。” 上次阮青竹去织女庙买下千瓣莲的时候就发现了,织女庙的檀香与别处不同,更加清幽些,但当时只觉得好闻,此时想起,才发现是加入了莲花香。莲香幽远益清,若不是时常接触,是不能在香囊上留下让他辨认得出的味道的。 他又闻了闻第二个,摇头道:“这个没有,他是跟着第一个去的织女庙?” 李莲花摇了摇头,将两个香囊排在一起,点了点阮青竹说的有香味的那个,绣工较差的“这是第一个,他只偷了香囊,没有跟踪。”又点了点那个精巧的香囊,“这是第二个,大概人家也没想到他差点丢了命根子,还敢跟踪。” 阮青竹想了一下,看向李莲花:“那你去织女庙看过了吗?” “去过了,”李莲花皱了下眉头,“庙祝死了,不止一天,也许她才是最早的死者。” 说到这,他不由庆幸阮青竹没有跟去,不然还不知道多难受呢。可他却发现阮青竹的脸色没有比那好看多少。 “可是……我初七才见过她。” 第119章 羽衣渡32 初六之前就已经死去的人,有可能在初七的时候还为人引路吗? 阮青竹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小了许多,安静地怕人。 忽然他手上一暖,是李莲花伸手握住了他:“青竹,冷静些,已死之人再次出现,我们不是已经见过一位了吗?” 死而复生……我亲眼看见她……一步一步走进城里…… “顾如诗?” 阮青竹从恐惧中回过神来,想起了刚来临西时的那个茶肆摊主说的话,顾如诗的名字再次闯入脑海。是啊,这个女子不仅在别人的口中死而复生过一次,还在自己的面前“死而复生”过一次。 见他镇定下来了,李莲花继续说道:“李兄已经找人认过,庙里的尸体的确是庙祝本人,而盖锦衣说过,聂文春并不会刺穴易容之术。虽然没有问过欧阳家父子,但我猜虞逸本人并不会易容术,他尸体上的那几根银针扎的位置十分凶险,恐怕改换面容只是附带,这银针正是杀人凶器。”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李莲花去开了,门外站着的是冒雨而来的李牧。他手上拿着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包裹,跟着李莲花进了屋,将那包裹放在桌上打开了,里面是一沓信纸。 “我的人查了宁竹桓,七年前他跟随老师游学,六月就来了临西,七月初八忽然提出先行离开,回家后闭门备考,中了进士后被派到临西来当县尉。” 他一边说,李莲花也一边翻看着那些信纸,纸上除了宁竹桓的事,还有几个别的人名,有几个看籍贯都是临西城人士,片刻后李莲花停止了翻动,脸色并不好看。这几个人要么是临西城当地的富家子弟,要么是七年前也在临西城游学的学子。 这些人七年前都在临西,甚至其中几个还向顾家提过亲,七年前的七月初七,临西城颇有名气的灵犀诗社举办了七夕诗会,这几个人都是座上宾。 那些外地的学子几乎都在第二天,也就是七月初八离开了临西城,而那些本地的富家子弟,则都在一年前陆续离开了临西……正是从顾如诗回来那天开始。 “他们离开之前,与宁竹桓都有过会面,县衙里的人说顾如诗刚回来那阵子,宁竹桓因为她带来的鬼神之说,很是烦躁,但也只持续了一个月左右。” “他没有和那些离开的人有书信来往吗?”李莲花手指一划,将几张信纸摊开,指着上面几个“身亡”问李牧。无论是七年前,还是一年前离开临西的人,都在这一年里,陆陆续续地身亡了。他们一直以为宁竹桓是第一个,可实际上,他可能只是这群人中的最后一个。 “我已经查看过遗物,没有留存的信件,如果有,应该已经被焚毁了。” 或者是有人代替他们与他信件来往。李莲花在心里补充道,不过纠结这个并没有意义,他轻轻点了点桌子:“明天还要请一趟顾夫人,不管是恶鬼复仇,还是杀手杀人,这一切都要尽快结束了。” 听他这么说,李牧就知道,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张了张嘴想问,但又想到什么,点了点头:“明天一早我就让人去请顾夫人。时候不早了,你们也好好休息吧,县衙没有多的客房了,委屈你们和平阳子前辈了。” 听他这么说,李莲花下意识看了眼阮青竹,脸上的表情松了松:“不委屈,李兄你才是,刚淋了雨,回去喝些热汤暖暖,明天才是硬仗啊。” 李牧肃着脸点了点头,起身离开了,外面的雨又下了起来,门外的护卫赶紧上前为他撑伞,护着他离开了。 “这护卫的身手看上去倒是不错,看来李兄也不是普通人啊。” 阮青竹把玩着手中的杯子,看着李莲花将门关上,李牧的身影被隔绝在了门外,打了个哈欠,起身去了床上。 李莲花看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将灯熄了走到床边:“今天就早些睡吧,最近碧茶安分。你今天太累了,强行运功不好。” 阮青竹其实已经困得脑子都有点转不过来了,最好的证明就是他居然都没有拉着李莲花,试图问出一点他的推测。听见他这么说,费力地想了想,点了点头算作同意,整个人就往里床一栽,很快就睡着了。 后半夜雨势更大,仿若雷公要亲临人间,惩罚不义。庙祝的事到底吓到了阮青竹,他睡得很不安稳,迷迷糊糊好像醒了好几次,又嗅着李莲花身上微苦的味道睡着了——那是碧茶的味道,天底下,只有李莲花身上有。 第二天,天空一碧如洗,是个极清朗的天气。李牧果然一早就将王宁芷请了过来,阮青竹和李莲花在正厅门口与她遇个正着,彼此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虽然昨晚倒头就睡,但因为睡得不安稳,阮青竹显得还有些萎靡。李莲花少有地走在前面领着他,怕这人走着走着把自己走丢了。 坐下后王宁芷先发制人,笑得温柔动人:“李大人这么早唤妾身过来,是囡囡可以回家了吗?” 李牧目光沉静:“顾夫人,本官传唤你来,的确是与令爱有关。”说完,他转而看向李莲花。 王宁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长相斯文的青年冲自己笑了笑,她心中一跳,藏在袖中的手忍不住绞紧了帕子。 “说起来这么多天,都只见顾夫人,不知顾老爷身体如何了啊?” “外子是心病,只能吃药慢慢调理,家中琐事繁多,又是女孩儿的事,因此都是妾身前来。” 李莲花问的客气,王宁芷答的也滴水不漏,两人你来我往,又斡旋了几句,李莲花才图穷匕见。 “顾小姐失踪一年又忽然回来,却长居织女庙,莫非是顾家担心顾小姐的名声?” “公子请慎言!”王宁芷像是被踩到了尾巴,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如果眼神能化作刀剑,恐怕李莲花现在已经四处漏风了。 不过他也不在意,拱手笑了笑说:“是我失言,顾夫人拳拳爱女之心,不容我置喙。不过——”李莲花话音一转,说出的话让王宁芷如坠冰窟,“如此爱女之人,会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吗?” 第120章 羽衣渡33 常言道,母女连心,顾如诗失踪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对王宁芷的凌迟。而李莲花问出那一句后,整整六年的煎熬仿佛在这一瞬间统统降临到了她的身上,王宁芷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快要晕过去。 可她还是攥紧了手心,用疼痛唤回了神志,,勉强道:“这位先生说的什么话,妾身听不懂。” “是听不懂,还是装不懂?顾夫人,真正的顾小姐还在九泉之下,你难道不想为她查清当年的真相吗?” 李莲花并没有放过她,说出的话像利剑一样刺入了王宁芷的心里。她脸上的温柔端庄再也维持不住,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为何……我的囡囡啊!为何不能让我……” 母女连心啊,七年前她就猜到了,她的囡囡,一定是死了,可顾家折腾了许久,连尸体都找不到,又要如何查起呢?一年前看见“顾如诗”的时候,她就知道,那不是她的孩子,可是……可是哪怕只是假的也好,能让她喘口气,歇一歇就好,她太痛苦了…… “她不是我女儿,囡囡的左耳蜗里有个小红痣……她没有。我想过,她会不会是杀害囡囡的凶手,才等着她的身份来临西。可是……可是我看见她的脸,就只想让她回来我身边……” 王宁芷哭成了泪人,李莲花等人自觉地退了出来,将安静还给了她。 站到门外的时候阮青竹看起来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唉,我可真不喜欢看人哭。”他回头看了一眼,补充道,“尤其是好看的人。” “好看的人?”李莲花眯了眯眼,轻笑道,“好看的人,还是好看的女人?” 阮青竹一脸义正言辞:“师哥你真肤浅,好看的男人哭起来也让人受不了呢。” “二位,打断一下,”李牧无语的看着这对师兄弟,试图把他们的注意力拉回到案子上,“昨天你们不是说有一场硬仗么?” 李莲花笑了一下,看向客房的方向:“别着急,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着主角上场了。” 而主角——阮青竹整了整衣袖,笑得恣意,冲李牧扬了扬下巴,整了整衣袖,抬脚往客房去了。 而此时,这出戏的另一位主角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看上去十分虚弱。她其实并未睡着,昨晚的雨太大,让她没办法听清隔壁房间的动静,只隐约知道昨晚似乎有别的人被接进了客房的院落。 她闭着眼想了想,撑起身子看向外面:“阿欢。” 无人应声。 她微微蹙了下眉,坐起了身,试探着又叫了一次:“阿欢?” 依然无人应声。 短暂的沉默后,顾如诗床边的墙上,一道曼妙的身影显化出来,与之同时出现的,是如黄鹂清啼般的歌声。 “衣锦褧衣,裳锦褧裳。叔兮伯兮,驾予与行!” “裳锦褧裳,衣锦褧衣。叔兮伯兮,驾予与归!” 看不清容貌的女子身姿动人,却如同已死之人一般僵硬,口中唱的明明是情诗,曲子却异常苍凉,仿佛来自千百年前,神明低头看向众生。 熟悉的曲调让顾如诗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探究,随后她提高了声音冲外面喊:“什么人在这装神弄鬼?” 外面的声音顿了一下,又继续唱了起来。顾如诗不想再等,沉着脸下了床,走到墙对面的窗户边,那里不知何时被人放了一个小木斗,虽然做工粗糙,但设计巧妙,斗底燃着一支蜡烛,斗口粘着一个纸剪出来的美人像。 她将这木斗拿起,墙上的人影也不见了,歌声也消失了。她推开窗,就看见阮青竹俊脸含笑:“顾小姐,时间紧迫,来不及起雾了,希望没有比你的表演差太多。” 顾如诗没有接话,手指一松,那个小木斗就从窗口掉了出去,碰撞中蜡烛掉了出来,将美人像烧成了灰。 阮青竹只是看着,露出了惋惜的表情:“唉,这可是我第一次做这个,很好玩啊,不是吗?” 两人隔窗而立,一人冷然如遗世独立之真仙,一人鲜活似红尘俗世一闲人,说的是眼前的木斗,却又不只是眼前的木斗。 顾如诗无悲无喜地看着阮青竹,启唇问:“阿欢去了何处?” 阮青竹不确定她此时提起阿欢,用意是何,微收了笑意:“阿欢自然有她的去处,顾小姐还是先想想自己的来处吧,或者应该称你为,由衷首领?” 他一边说,一边后撤了一步,顾如诗这才看见,她的窗外站了不止一个人。她默了默,仍是那副神女的模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由衷杀人的时候我已经被关在神轿中,是你亲手救我出来的。” 阮青竹眼睛一转,歪着头看向李莲花,撇了撇嘴,意思是没骗到。李莲花被他逗笑,来之前阮青竹说自己要先上,诈一诈顾如诗,但顾如诗和被煎熬了整整七年的欧阳圻可不一样,果不其然,什么也没诈出来。 李莲花自然地接管局面,温声道:“姑娘化作顾小姐的模样,除了顾夫人,旁人皆难以分辨,甚至能将虞逸也变成顾小姐的模样,这一手易容术实在是高超。”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了那个绣工不算好的香囊,顾如诗瞟了一眼,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这是临西的盗王从由衷的人身上得到了,可却是阿欢绣给羽衣娘娘的,由衷在这么短的时间能杀这么多人,去一趟黑市还需要首领亲自出动么?” “这香囊我早已遗失,阿欢也知道此事,还哭了一场,怎么,她没同你们说么?” 她这番辩解苍白无力,毕竟这只是一个初学者做的香囊,由衷的杀手怎么可能捡回去用。可李莲花并没有抓住破绽的喜悦,反而眯起了眼捻起了手指,不对劲,顾如诗的反应不对劲,他细细回想刚才顾如诗说话时的神情,心头一跳,那不是慌乱或者强装镇定的表情,而是……百无聊赖的,胜券在握地拿他们当乐子的表情。 他没有再试探下去,直截了当道:“姑娘何必继续顶着顾小姐的模样,这几桩命案我们都已经清楚,不如坦诚相见。” 原本还想着多看看他们的表演的顾如诗微微睁大了眼看向李莲花,随后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意:“唉,怎么偏叫我在这遇到了你这等聪明人,真是不好玩。” 说完,她做拈花指,拂过面前,众人只觉一阵风从屋内而来,吹得人睁不开眼,等风停后再看向屋内,原本顾如诗站着的地方赫然立着一名二八少女,俏丽天真,唇带笑意,与顾如诗大不相同,唯有双眼中透着的漠然冷意,可以看出那位羽衣娘娘的风采。 第121章 羽衣渡34 大变活人显然对在场的人都很有冲击力,众人都瞪着眼睛看着站在窗前的女子。庭院外,远远看着的王宁芷看着她的真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顾如诗”叹了口气,再次看向李莲花手中的香囊:“虽然被你们知道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是居然是因为这个,还是有些不甘心啊。早知道就不收留那小丫头了。” 听到她这么说阿欢,阮青竹还是皱了皱眉头,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你真的是个女子吧?” 实在是虞逸的事给他留下太大的阴影了,这一位的大变活人更是让他如临大敌。 “顾如诗”被他的话一噎,看上去气鼓鼓的:“我当然是女子!记住了,我叫花想容。” 花想容?这倒真的是个女子的名字了,阮青竹想了想,还是默默地后撤一步,轻轻扯过李莲花半挡在自己面前——女变男什么的,还是不要再来一次啦! 李莲花把所有难过的事想了一遍——也没多少,还是那几件——才勉强把嘴角压住,打直了身板挡住了阮青竹,正面迎上花想容更加难看的脸色:“不知姑娘为何要扮作顾小姐的模样,又为何要以由衷的名义杀那么多人?” 恢复了本相后,花想容的神态动作也大不一样了,听见李莲花的问话,她就近靠着窗棂支起胳膊,饶有兴致地看着李莲花:“我这个人呢,最喜欢做生意,你问我问题,那就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姑娘恐怕有什么误会,”李莲花笑得温良,侧了侧身子示意她看向平阳子,“恐怕我们不是来和你做生意的。” 平阳子也配合地一甩拂尘,鼓起真气,可花想容依然是那副优哉游哉的表情,甚至还用空着的手恶作剧一般地点了点平阳子,同时出声:“中!” 与她的声音一同响起的,是一道锐利的破空声,平阳子拂尘一挥,将力道卸去,小巧的匕首失了力道,“叮当”一声掉落在地。可平阳子的表情并不轻松,来人的武功不在自己之下,达到这个武学境界的人并不多,小小的临西竟然就见到了两个。 匕首的主人并未露面,但气机不加收敛地向众人袭来,除了平阳子巍然不动,其余人都忍不住抬手去挡,李牧更是连连后退。阮青竹和李莲花对视一眼,一个名字同时浮现在两人心中。 李明莺。 平阳子肃然道:“莲花青竹,贫道要去会一会她,你们不要跟来。”他虽放不下两个师侄,但外面那个不守规矩的人更加危险,他只有一个人,难免左支右绌,难以顾全所有人,倒不如将人引走。 果然,他一出去,外面的人也向着城外去了。到他们这个境界,随便出手对周围的伤害太大,所以大多数人都不喜欢动手,即使要动手,也会选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因此平阳子才说她不守规矩。 等两人远去了,阮青竹再回头,看见花想容脸上的笑意眉头一皱:“你以为把师叔调走了就万事大吉了?我们这可是两个人。” “两个人?”花想容故作惊讶地用手掩住嘴,“你是说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和一个身中剧毒的废人吗?” 几乎是她说完废人的同时,寒光闪过,阮青竹手中少师出鞘,直取花想容的脖颈,比剑光更冷的,是他的表情。 这一剑,他没有丝毫留手,是杀人之剑,可花想容只是微微敛了笑意,空着的那只手五指如花瓣般一开一合,就握住了少师的剑身。 她惊叹地打量了一遍剑身,抬眼看向面露惊骇,想要收剑的阮青竹,一脸后怕和委屈:“可吓死奴家了,少侠这么莽撞,不如这把好剑,就由我为你保管……”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另一把剑,一把莹润如玉,光泽如骨的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握剑的手骨节分明,劲瘦有力,手的主人面容儒雅俊秀,目光却锐利如剑。 “姑娘不是要谈生意,不知我这身中剧毒的废人,还能不能谈这笔生意?” 他说着谈生意,手上的力却没有松了半分。花想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手上一松,活动着手指说:“倒是我小看你了,可以啊,谈生意嘛,我最喜欢了。” 见阮青竹脱身,李莲花也收剑回鞘,其实花想容说的没错,他们虽然是两个人,但青竹毕竟习武时间短,自己也无法全力出手,动手实在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既然是谈生意,那隔窗而立就有些不合适了,几人一同到了正厅,李牧坐在主位,几人分坐两旁。 “姑娘方才说要回答你的问题,不知是什么问题?” “唉,也没什么,就是这个神轿之事我自认为做的没有疏漏,你们是如何知道我用的是什么方法?” 花想容活动了一下手指,眉宇间一派天真,眼中是纯粹的好奇。这时阮青竹才看清,她手上戴着一副十分贴合的蛛丝手套,方才正是隔着手套抓住了少师。 李莲花却是叹了口气:“的确是没有疏漏,若非巧合,谁能想到,一个操持家务的木匠妻子,会参与进这样的事情呢?” 在柱子家认出那个神轿后,两人并没有轻易放过,离开柱子家后,又潜了回去,看见了柱子娘做的事。虽然神轿模型被毁,但利用光影,以小见大的事,阮青竹在扬州就见过,很快就明白了,当天更夫看见的只是神轿的影子,其实本体只是一个巴掌大小的模型,自然来去无踪。 “巧合?”花想容皱了皱鼻子,显然十分讨厌这两个字,“聪明人已经很讨厌了,运气好的聪明人更甚。” 不过她也算言而有信,李莲花回答了她的问题,她也要回答李莲花的问题:“其实你问的两个问题,都是一个答案哦。七年前,我收敛了顾如诗的尸体,一年前,我要成立由衷,需要一个新的身份,就借用了她的,作为交换,我杀了那些人为她报仇。” 她长得俏丽可爱,认真地掰着手指说话的时候更甚。 如果她在谈的生意,不是好几条人命的话。 第122章 羽衣渡35 正厅内又是一阵沉默,李牧最早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花女侠,若是顾小姐有冤屈,你应该报官,而不是私自收敛她的尸体,又擅自杀人为她报仇。” 说实话,他是真的不太能理解花想容的脑回路,七年前一句话没说就把人埋了,等想用人家的身份了,就把仇人都杀了,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但花想容也很不理解他的脑回路:“你这人好没道理,难道我路上看见一具尸体,就要把她祖宗十八代都找出来么?我能把她埋了,已经很好心了好不好。” “你既然不知道她是何人,为何一年前以她的面貌入城,还做出种种异象?” “唔……好吧好吧,其实我是埋了她之后,在临西看见告示了。不过嘛,若是我出去说,我见过她的尸体,那他们家肯定要怀疑是不是我杀的人,唉,这种死了儿女的人最难缠了,我可不敢招惹。” 花想容摊了摊手,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她说的太过理直气壮,让阮青竹都忍不住顺着她的思路想了下去……竟然觉得十分有道理。那时顾家人正是失去理智的时候,忽然出现一个将顾如诗的尸体埋了的人,必然不会轻易放过的。 “哎呀,师……你打我干嘛?”阮青竹捂着头,控诉地看着李莲花。 李莲花叹着气摸了摸他的头:“再让你想下去就被她带到沟里去了。”他转而看向花想容,“发现尸体就应该告知附近官府,尸体没有遭到破坏,官府才能尽快查到凶手。反而是姑娘将顾小姐的尸身藏起来,让顾小姐的冤屈至今不能昭雪。” 也许是花想容的话太过天真残忍,怕阮青竹跟着学坏了,李莲花的语气难得带上了一些训诫,看向花想容的眼神也隐隐带着警告。 花想容先是一僵,随后整个人都垮下来了,像个丧气小狗,和刚才翘着尾巴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你们说的,我都知道,你们没说的,我也知道。顾姐姐死的很惨很惨的,要是被人看见她的尸体……你们男人不会懂的。” 她还记得那一夜,她在灵犀湖边捡到和尸体没什么两样的顾如诗,那伤势放在普通人身上,早就死透了。可偏偏顾如诗还有一口气咽不下去,上过药后竟然能挣扎着醒过来,已经哭的干涸的眼里亮着的不是光,而是被恨意淬过火的刀剑。 花想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靠着纯粹的恨意,竟然能用这样羸弱的身体突破常人的极限。 然而就算是奇迹,也是有时限的,顾如诗终究还是死了。 “我不能……我不能让她用那样的名声死掉,现在这样不好么?该死的人都死了,凶手是一个杀手组织,等一切结束,我会让‘顾如诗’再次以一场神迹消失,至于我嘛……能不能抓到,就要看你们的本事啦。” 说到最后,花想容又扬起了下巴,笑得可爱。 李牧几番思量,最后皱眉沉声道:“你是说,你弄出神迹、由衷这许多事,就是为了替顾如诗报仇?你与她是什么关系?” 花想容歪了歪脑袋:“萍水相逢,素不相识。而且我也不算是为了她报仇,我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七年前我还没有能力,所以没有直接把那些人杀干净而已。” “那个……”阮青竹忍不住插话打断她,“我听人说了你回来那日的‘神迹’,那些都是怎么做到的?” 临西人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那些“神迹”,凡人之躯,如何能质疑神明?而官府没有质疑则是因为王宁芷确认了,且每日前去找她希望她回家。人家父母都承认了,还有谁会管这件事呢? 唯有害死顾如诗的人,才会知道,她回不来了,可面对那么诡异的场面,心中有鬼的人又怎么敢去求证呢,便只能如茶摊老板一般,终日疑神疑鬼,提心吊胆地活了。 所以在花想容种种行事之中,开头的装神弄鬼至关重要,必须足够神奇,毫无破绽。 “诶?同道中人啊,少见少见。”花想容睁大眼笑了起来,像只蝴蝶一样蹁跹到了阮青竹身边,坐在他手边案桌上煞有介事道:“我这蜃海之术可是去东海,找神仙学来的。那可是真正的仙人,一头红发,能呼风唤雨,号令百兽!” “咳,我在织女像下面发现了一个小洞,织女像空了一大段——姑娘那几日抓萤火虫抓的挺累吧。” 李莲花不动声色地将阮青竹往远离花想容的方向拉了拉,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阻止了她继续吹嘘。 花想容脸色僵了僵,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那几日每天晚上在灵犀湖岸边粘萤火虫,白天补觉的苦兮兮的日子。等回过神来,恶狠狠地瞪了李莲花一眼:“哼,你都知道,那你说吧,我不说了。” “所谓的蜃楼之术,应当是利用镜子和光影,让茶摊老板误以为你是从湖水中走出来的,但其实你从一开始就在岸边。到了织女庙后,你身上应该是有能够吸引萤火虫的味道,流萤附上来后,又利用强光让众人暂时失明,利用这个时间,将羽衣解下,露出身上仿照织女像做的衣服。” “哦?可是他们可是说,我是赤身裸体走回来的呢。” “其实没有人真正看见羽衣之下的身体吧,他们看见的,不过是你赤着的足,和行走之间露出的肉色,只需要用轻薄的皮子,或者肉色的轻纱衬在底下,就能做到。不过不管是蜃楼之术,还是织女显灵,单靠你一个人可不够。” 花想容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消失了,将脑后的一缕黑发绕在指间把玩,看着李莲花眼波流转:“哦?那你说说,我的帮手是谁?” “当然是……七年前中饱私囊,昧下多盏千瓣莲,多年后被你以利相诱,为你和你的由衷打掩护,最后依然死在你手中的织女庙庙祝啊。” 第123章 羽衣渡36 花想容指间的动作一顿,看着李莲花的眼神逐渐危险,与她先前的天真全然不同。 然而李莲花就像看不见她的神色变化一样,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说是为了顾如诗报仇,可欧阳圻都只知道虞逸一个凶手,七年前的那些人陆续离开,这么多年都没有人想到过他们身上,可你却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他们,杀了他们,这是为何呢?” 不知何时,坐在主位的李牧已经退进了里屋,正厅中只剩阮青竹和李莲花与花想容对峙着。 “因为七年前,你不仅仅收敛了她的尸体,你还亲眼看着她是如何被人杀死的。你说你七年前武功不济,但那些人只是沉溺在欲望中的乌合之众,只要你出手惊动,便会四散而去,可是你没有,你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 花想容听着李莲花的话,却忽然想起了一双眼,红肿的,布满血丝的,眼里亮着的不是光,而是被仇恨淬过火的刀剑……哦,原来她恨的人是我啊。因为我没有出手救她吗?可是……我不想救啊。 她再次扬起笑容,明明和之前没有什么变化,却莫名多了几分妩媚:“啊,被你猜到了?是啊,我看着她,一点一点的死掉,等那些人走了,我还给她上药了呢。可惜,她既恨,又不愿面对,最后还是死了。可惜了,差一点她就能自己复仇了呢。” 阮青竹手按在了少师上,他不是什么求全责备的人,可花想容给他的感觉太危险了,上一秒她还与你言笑晏晏,可下一秒就能对你吐蛇信子。 他尚未开口,门外却传来一道声音:“你为何不救她?为何要带走她!” 众人闻声望去,却是脸色苍白的欧阳圻。他这七年来一直以为是虞逸害了顾如诗,自己的见死不救害死了她,可没想到还有一个人,一直躲在暗处,看着顾如诗走向死亡。 感受到阮青竹身上宛如实质的忌惮,和欧阳圻的出离愤怒,花想容从案桌上跳了下来:“没有为什么,我那时刚刚知道了一些事情,心情不好,就想看人死在我面前。而且你又是凭什么来质问我,若是我不出手,你就算回头来找,也只能见到一具尸体。” 她上前两步走到欧阳圻身边,笑着凑上前去:“怎么,知道顾如诗不是死在你娘手上的,心里就好受了?真可怜啊,就算没有后来那些人,她也一样会死的。你会娶她吗?你娶了她,能阻止你娘见她吗?你还不知道吧,比起未出阁的少女,玉逸郎更爱已婚的妇人,到时候,你们缙云派干脆改名叫绿云派好了。” 虽然她说的只是一种假设,可欧阳圻还是忍不住顺着她的话想下去。自己……真的能拒绝娘吗?如果可以,何至于整整七年,没有揭露过他的真面目呢?明明……明明早就可以为顾如诗报仇,斩去自己的心魔的。 眼看着欧阳圻神色变换,李莲花也站起身来,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姑娘何必再扰乱欧阳少主的心绪。虽说江湖事江湖了,但你此番杀的人中有朝廷命官,就不再只是江湖的事情了。” 谁知花想容笑得更开心了,莲步轻移,径自走向主位,坐了下来:“我听闻你们进城前,遇到了我的信徒?他说什么来着?”她单手支着头,做苦思状,然后夸张地恍然:“他说,多亏了我,才让他家庭和睦,对吧。” 阮青竹眯着眼,想起了在茶摊上遇见的那位老农,他说……多亏羽衣娘娘,他娘子不骂他了?不清楚花想容此时提起这一点是为了什么,阮青竹手上没有放松,紧盯着她,只觉得她身上有种熟悉感。这一点念头如同一点灵光,一闪而过,他没有抓住。 见眼前的这些人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花想容叹气摇了摇头:“这织女庙本就是乞求姻缘,夫妻和睦的,我展露神迹后,不知多少人前仆后继。可天下男子何其贪心,能干的夫人不够美丽,美丽的夫人不够温婉,温婉的夫人不够贤惠。” “捐了一点香油钱就跑到我面前哭诉,让我把他们家娘子变成贤良淑德的女戒。我能怎么办呢?我也只能……照办了啊,毕竟我可是神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说着说着,忽然笑得前仰后合,阮青竹忽然明白了之前的熟悉感,是看戏。故作浮夸的表情,刻薄但能牵动人情绪的戏词,花想容是在做戏,但同时又是他们这些人的看客。 明悟之后,阮青竹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她此前的种种表现,可有一句是真?他又忽然想起,她说自己七年前还没有能力为顾如诗报仇,可想到李明莺看起来还没有平阳子一半大,却已经有了那般实力,他也不敢断言花想容说的是真话。思及此,他轻轻挪动步子,侧了侧身略挡在了李莲花前面。 他的动作太过细微,正在与花想容对峙的李莲花并没有注意到,皱着眉紧盯着花想容。此前他已经揭露了她用的手段,不过是些障眼法罢了,为何她之前不反驳,此时却自称为神呢? 他很快想到她神乎其技的易容术,犹豫着开口:“你……为那些女眷易容了?不……易容术如此明显,她们的枕边人不会觉察不出……” “易容当然很明显,但银针刺穴之术,一次只刺入一个穴位,就只会改变一点点,等他们看习惯了,就刺入下一针。对他们来说,只是看着夫人来拜过织女后,就一日美过一日,谁又会在乎因为什么呢?” 花想容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所以你们懂了吗?我让她们变美,教她们隐忍着讨好丈夫,让那些男人相信,我真的会保佑夫妻和睦——但他们并不在乎枕边人已经变成了什么样。你们今天抓了我,以刺杀朝廷命官的罪名杀我,不知明天会有多少人于睡梦中,死在枕边人的手里呢。” 李莲花恍然,这就是她的倚仗,这满城的人,不知多少人拜过织女,又不知多少人成了她的伥鬼,她用不知多少条人命做筹码,赌他们不敢动手。 第124章 羽衣渡37 “荒唐!”她此话一出,李莲花等人尚未有所反应,李牧先一步从里屋跨了出来,难得一脸怒容,“你怎可将无辜百姓牵扯进来?简直目无法纪!” 从前他接触到的江湖人,虽也张狂,却不至于枉顾人命,更有如李莲花阮青竹这样,与寻常百姓并无区别的。花想容这样的人,他不是没见过,提刑司的大牢里多少穷凶极恶之辈,即使诸罪加身,也浑然不觉有罪。 可花想容又和他们都不一样,她真正拥有超出普通人的能力,并以这种能力为饵,将更多人命攥在她的手里。这样的能力,若是任由她继续发展下去…… 李牧绷紧了神色,没有将心底的担忧透露出来,即使追随高玄尊学习法典刑狱之事,可身为皇家子弟,他所站的位置天生和其他人不一样,看见的事情自然也和别人不一样。此时此刻,面对花想容,他心中已动杀意。 见他开口,李莲花也不再说话,就算百川院是江湖刑堂,但现在事涉普通百姓,还是应该由官府全权接管,只是不管为了什么,他都会在抓捕花想容的时候出一份力。 而众人对峙之中,打断这样沉闷情绪的,竟然是一声轻的仿佛是呢喃的声音。 “羽衣客?” 阮青竹显然没意识到自己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他还在回忆这几日发生的事。一路过来,他们听到众人称呼顾如诗,时而是羽衣娘娘,时而是织女娘娘,可织女娘娘更像是一个尊称,而羽衣娘娘则是完全指向顾如诗的称谓。 这个称谓,大概是因为她当初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披着一件羽衣,一步步走进了城里。而最令他在意的,是除了初次见面,阿欢再也没有叫过她织女娘娘。 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在他的心头,他把自己从一团乱麻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一抬头就对上了花想容的双眼。 她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有些惊讶,又似乎带着怜悯:“哎呀,倒没想到,猜出来的是你啊。” 来不及思考她眼神中的怜悯,一阵剧痛从胸腹传来,喉头一热,铁锈味就充斥了整个口腔——他吐血了。 李莲花只觉得心跳都停住了,扶住阮青竹的手几乎脱力,手指几番屈伸,才颤颤巍巍地握住了阮青竹的手腕,勉强镇定下来给他诊脉。 花想容是在场唯一镇定的人,饶有兴致地看着李莲花:“有意思,你怎么会没事?” “是毒!你……什么时候?”李莲花两眼通红,死死地盯着花想容,若非还要抱着阮青竹,手中的美人骨已经架在她的脖子上了。 “他都想明白了,你还没想明白吗?”花想容饶有兴致的看着李莲花怀中的阮青竹,看他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被血染红了半边,“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们是谁,从你们前往临西,就在我的掌握之内。” 她施施然站起身来,俯下身看着李莲花:“倒是你,难道没有闻过那个香囊吗?怎么没事呢?” 香囊!?李莲花如遭雷劈,心念闪过,瞬间便想通了其中关节。难怪……难怪她会掉落阿欢绣的香囊这么浅显的证据,难怪被点明身份,也没有丝毫慌乱……假作真时真亦假,她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在演一出戏。 死而复生,目下无尘的织女娘娘是她,天真残忍,铲除不平的花想容是她,最后的最后,在暗中策划了一切的羽衣客,也是她。 而原因…… “李明莺……你骗了她对吗?” “唔,告诉你也无妨,我还是头一回见妈妈这么喜欢外面的孩子呢,埋了红尘客之后,她还说要去看你们。你们讨妈妈的喜欢也就罢了,可你们偏偏要来临西。我可是听你们的厉害听的耳朵都要长茧子了,本来想着,若是你们查不到,就放你们一马,可天堂有路你不在,地狱无门你们偏偏要闯进来。”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拂了拂衣袖:“第一次几面的时候,我身上的香,名为龙女,而香囊上的,名为莲国。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龙女与别的香不同的,就是它会在人体内沉郁七日,才能完全被代谢掉,这七日内,一旦遇到莲国,就会成为剧毒——龙吟。” 石轧铜杯,吟咏枯瘁。苍鹰摆血,白凤下肺。 李莲花心中一空,如提线木偶一般轻轻将阮青竹放下,随后起身拔剑,身法快的不可思议。花想容虽听李明莺说过他们,可见过李莲花的孱弱模样,难免生出轻视之意,此次李莲花没有中毒已经让她很意外了,更没想到他有这样的身手。 仓促应对之下,她左支右绌地和李莲花过了几招,便被他抓住破绽,美人骨架在了脖子上。一直搅风搅雨的小魔女终于吓得咽了咽口水,因为她发现,李莲花是真的想杀了自己,而且能杀了自己。 她其实并不擅长打斗,所学的功法都是敛息、易容为主的,更是喜欢在暗中谋划一切,实在缺乏实战经验,被人用剑架在脖子上的下场,其实也不难预见。可她所有的应对,在真正面对李莲花的时候,都是拿不出手的小把戏。 李莲花已经失了往日的儒雅,沉着脸露出往日天下第一的锋芒,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解药。” 花想容离他只有一剑距离,忽然看见他耳边的三颗小痣,就明白了他为何没有中毒,惊呼出声:“碧茶?!你怎么可能还活得好好的?” 同为用毒的,花想容自然也很关注药魔研制的所谓天下第一奇毒,没想到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亲眼得见,一瞬间几乎忘了脖子上的剑。 李莲花手上用力,美人骨看着温润如玉,实则锋锐丝毫不下少师,轻易就割破了花想容的脖颈。 “呵,你有空在这里拿剑指着我,不如快些听他说些遗言吧。我本就是为了让你们闭嘴,怎么可能把解药带在身上。就算告诉你们药方,你们也来不及配了,一刻之内,他必死无疑!” 第125章 羽衣渡38 痛…… 好痛…… 阮青竹听说,地狱中有一层,名为无间地狱,狱中炎热无比,落入其中的鬼魂终日被煎熬烧煮,由内而外,皮肉骨血与炙热岩浆融为一处,终日沸腾,永不停息,直到刑满,故名午间。 此时此刻,他的体内,便如烈火沸腾,毒素如火苗一般,将他的五脏六腑点燃,要烧干他的每一滴血,逼迫他发出最后一声痛呼。 龙吟,由真龙发出,足以送日月,若是以凡人之躯,胆敢假做龙吟,那就只有身死魂灭一途。 一点灵光眷顾了阮青竹,他压住了几乎要涌到嘴边的痛呼。此时他已经不再吐血了,还在继续染红他的衣衫的血,是从他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的唇上流出的。 可是他还是痛,虽然胎中不足,从小体弱,但严格来说,他其实是没有吃过什么苦的,更别说这样几乎是深入骨髓的痛。在某一刻,也许是因为已经痛到极致了,他忽然失去了所有的痛觉,仿佛是灵魂脱离了肉身。 他听见李莲花的声音,用他从未听过的语气,逼问解药的下落,听见花想容冷漠地宣布自己的死期。 一刻钟吗……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死在一刻钟之后,死亡对他来说,好像太过遥远了,可此时此刻,它就在眼前。 李莲花握剑的手抖了一下,身为天下第一的剑客,他本不可能手抖的,可听见那句话,他的手不可控地抖了一下。他下意识回头看向阮青竹,正看见他眼角滑落的泪水,和微弱但确实地向自己伸出的手。 他在找我! 李莲花瞳孔骤缩,瞬间明白了阮青竹的意思,他听到了花想容的话,最后这一刻钟,他本能地寻找李莲花。 与此同时,方才离开的平阳子和李明莺的气息也出现在院外,即将进屋。而花想容就抓住了李莲花这一瞬的分神,从他威势赫赫的剑招下脱身,然后逃跑了。 她没有留在原地等李明莺,因为她本就把李明莺也设计在棋局里,这一局已经结束,因为李莲花没有按照原计划死去,所以她也只能忍痛舍下李明莺这枚好用的棋子了。眼下虽然没有到达她想要的效果,但也算小胜。 花想容足尖轻点,就像只最轻盈的蝴蝶一样落在窗棂上,回看了一眼见留不住自己,已经收剑回到阮青竹身边的李莲花,目露怜悯:“你就算活过这一遭又如何呢,你现在太弱了,就像护不住他一样,也护不住自己的命。离开临西,早些和你那师叔回去清修吧,接下来的江湖,不适合你了。” 李明莺并没有告诉她李莲花的真实身份,但她已经从刚才的剑招,和他身上的碧茶中看出了他的不凡,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游医。可她也同样看出他的内力不继,空有剑招,江湖正在发生一件大事,他这样的实力,就是参与进来,也只能白送性命。 若不是他们二人与李明莺有旧,会打乱她的计划,其实她也无意要这两个人的命,毕竟……阿欢还挺喜欢他们的。 花想容脸上闪过一丝恍惚,下一秒,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窗口,李明莺与平阳子几乎同时出现在了门口,看见屋内景象,面色都不太好。 一个多月前,李明莺埋葬了沈可空后,又想起了李莲花,不知为何,她还是很在意他的眼睛。 自己收留的几个孩子大部分都在报仇后选择了离开,不过她也清楚,她给的功法在让他们快速拥有复仇的能力的同时,也极大地损伤了他们的身体,离开她后,大概都是魂归黄泉了。 可有一个孩子不同,那就是花想容。这个叛逆的女儿,在七年前离开她后,就杳无音信,却在最近向自己发来了求援,她才出手引走了平阳子。可花想容还是低估了平阳子的嘴皮子功夫,以至于过了几招后,李明莺就意识到不对,赶了回来。 李莲花收了美人骨,将阮青竹扶起,平阳子走到他对面,为阮青竹把脉。李莲花小心地拥着阮青竹,试图为他擦去下颌的血迹,却发现他下唇已经被咬的血肉模糊,这才明白阮青竹有多痛。 阮青竹只觉得魂灵飘荡,忽然,眉心一烫,将他拉回了躯壳。 是眼泪,是李莲花在哭。 往日种种拂上心头,若不是实在太痛,阮青竹几乎要骂自己一声迟钝了。每一次下意识地靠近,每一次目光的追逐,每一声师哥,在他的心知道这件事之前,他的眼睛,他的脚步都已经明白了,他心悦这个人,他的师哥,他的“病人”,他的同行者。 终于明白这件事的心中升起无穷的喜悦,以至于他完全无暇注意到一旁的平阳子又惊又喜地从身上掏出了一枚散发着清香的丹药,塞到了他的口中。他只觉得体内快要把他煮沸的火焰终于熄灭,那种痛呼出声的冲动也消失不见了。 他松开了下唇,试图笑一笑让李莲花别哭了,但已经被咬的血肉模糊的嘴唇没有配合。垂在身边的手小幅度地动了动,李莲花顺着这点动静看去,只见阮青竹合拢的手微微张开,手心放着一颗圆润的珍珠。 你的眼泪可要收好了,以后可不能轻易哭啦。 哄孩子的把戏,李莲花眼前再次一片模糊,而阮青竹已经因为疼痛骤消,精疲力尽地昏过去了。 “幸好我这护心丹正好对症,足以压制这毒。只是还不足以解毒,这小女娃又跑了,不知还来不来得及解毒啊。” 平阳子捋着胡子说完,就看见李莲花还搂着阮青竹发呆,眼泪正脱框而出,砸在了阮青竹的脸上,与他本来的泪痕融为一体,竟分不清究竟是谁在哭。他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赶紧用拂尘抽了李莲花一下让他回神。 李莲花抬头看清平阳子眼底的审视,心知自己表现的太明显了,可却没有半点闪躲,任由平阳子看进自己的眼底:“师叔……扬州慢也救他不得吗?” “你当你的扬州慢是什么灵丹妙药,起死回生?你能压制碧茶,是因为碧茶恰好被扬州慢克制,可龙吟也是炽烈之毒,扬州慢,克制不了。” 现在不是什么讨论师侄的情感问题的好时机,平阳子也只能捋着胡子,将心底的话憋了回去。 “万兽门……我们去万兽门。”李莲花豁然抬头,“万兽门门主答应过,为我全力出手一次,他们一定能救下青竹!” “没有万兽门了。”几乎是他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一道女声,一男一女进入房间,男人正是此前在黑市见过的钱见屃,他身边的女子面覆白纱,眉间带愁,方才说话的,正是此女。 第126章 风雨将至 “没有万兽门了。” 那女子走近了几人,再次开口,声音很平静,却带着扑面而来的绝望。她走到李莲花身边蹲下,与他对视:“你们的事,我已经从沈师兄的信中知晓了,可惜……你的功法来的太晚了。” 她的眼睛很好看,仿佛会说话,可此时这双眼中,全是苦涩:“万兽门所有在门内的弟子全都死了,门主将他毕生功力传给我,让我来找你,替你解毒。李门主,你现在需要恢复实力。” “……先救他。” “什么?” 面纱女子美目圆睁,仿佛没有听清李莲花的话。 “我说,”李莲花终于将目光从阮青竹脸上移开,看向面纱女子,“先救他,我会尽快恢复,但是……我不知道他还能等多久。” 他声音中全是绝望,护心丹只是暂时压制龙吟,不知何时毒发,扬州慢救得了自己,却救不了青竹,擅长救死扶伤的万兽门也没了……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不知青竹的生机还要去何处寻求。 确认李莲花并没有在说胡话,面纱女子拧着眉,伸手探了阮青竹的脉后,表情越发难看:“是龙吟……要解龙吟,需要的药材太过珍贵,没有万兽门的支撑,恐怕很难配齐。但我可以用龟息之术令他假死,等配好解药再唤醒他。”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不该对我说这样的谎话。” 面纱女子无奈叹气:“我也是万兽门弟子,自小受训,救死扶伤。罢了,我先和你说明,我用来救他的功力不是我自己的,而是门主的,因此用完这一回,就没有了。若是风雨飘摇之际,你依然没有恢复,也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李莲花不再言语,将阮青竹打横抱起,向客房走去,面纱女子明白了她的意思,再次叹气,起身跟在他身后。 快要进房门的时候,李明莺出手拦住了李莲花,无视他杀人的目光,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虽然由你一人运转,效果差了些,但总比没有强。” 李莲花垂下视线,看向那本册子,封皮上赫然写着三个字,风入松。他脸色有点黑,但看见李明莺的神色认真,略假思索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双修之法以两个人的身体建立一个类似太极一样的循环,让内功修炼事半功倍。之前由阮青竹带着他运行周天,其实压力全在阮青竹,他完全是受益者,可正统双修之法则是双方受益。 “你来主导,运行此法。我的内力对症龙吟,这个小姑娘的内力用来解你的碧茶,如此双管齐下,阴阳相生,你们二人可以同时解毒。只是你还不能踏出最后一步,”她目光幽深,“你要记住,到了我们的境界,就不能随便出手了,眼下江湖青黄不接,你还不能脱身。” 李莲花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进屋将阮青竹放在床上后,就开始沉心研读那本秘籍。李明莺接手照顾阮青竹,打了水给他擦脸,看见他下唇上深深的齿痕,手上动作顿了顿才得以继续。 平阳子见没自己的事,只好拉着那面纱女子问万兽门的事:“施主,万兽门灭门是何人所为?过去多久了?我们竟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提及痛事,面纱女子呼吸一滞,也许是终于可以喘一口气,眼泪纷纷而落:“那天是初一,门内来了一群关外人……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但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还在逼问一个弟子的下落,似乎是他撞破了他们的大事,并偷走了那件东西……可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关外人?怪哉怪哉,关外人为何会……” 平阳子听了她的话,捋着胡子絮絮叨叨,也不再问了。 另一边,李莲花放下册子抬头:“可以了,我们开始吧。” 面纱女子看向床上,李明莺已经将阮青竹扶着盘坐起来,自己坐在了他的身后。李莲花起身坐在阮青竹对面,与他四掌相对。面纱女子咬了下唇,最后还是决定相信这些人……毕竟是万人册给出的消息……应该不会有错吧。 等她在李莲花身后落座,双掌贴上李莲花的后背,李莲花就放弃压制碧茶,用最后一成内力开始运转风入松。此功法脱胎于品花宝鉴,原本是于交合之中汲取对方的气血化为己用的速成邪法,经由李明莺改写后,才成了正统双修功法。 美人援琴弄成曲,写得松间声断续。声断续,清我魂。风何凄兮飘凤脊,搅寒松兮又夜起。夜未央,曲何长。 同源的内力在两个人的经脉中拨弄,松柏不畏冬雪,不畏严寒,却会为了拂面而来的清风摇曳生姿。来自面纱女子中正平和,浑厚如土的内力,和李明莺灵动诡谲,犹如流水的内力随后加入,三方虽有冲突,但在三人的引导下,一致对外,同时向龙吟和碧茶发难。 阮青竹和李莲花的身体成了两处战场,没有解药,纯靠内力。两种毒药也被激怒了,各自翻腾起来,两人的表情都痛苦起来。阮青竹无意识地咬着下唇,还没结痂的伤口又流出血来。 李莲花尚清醒着,看着阮青竹惨状,心中急切,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沉下心去催动内力,加快消磨碧茶。 几人运功时,平阳子作为唯一一个局外人,在一旁护法,从白天等到了晚上。几人中,面纱女子已经脸色苍白,其实论真实实力,她也只比阮青竹略强,万兽门门主留给她的内力也快用尽了。 阮青竹只觉得扬州慢、龙吟的火苗,还有一股不知来处的内力在体内打架,龙吟虽然猛烈,但在那股外来内力的面前,还是节节败退,他的意识也渐渐清明,最后忍不住咳出一口毒血,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他虽然江湖资历浅,但也已经为李莲花运功数月,下意识就要带着李莲花运转扬州慢的内功路线,李明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别动,仔细感悟李莲花带着你走的内功路线,若是碧茶反扑让他失去神志,就要有由你来带着他运功了。” 闻言,阮青竹不敢怠慢,凝神静气,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体内运行的内力身上。只是他之前昏迷时还没感觉,此时关注到之后才觉得,这功法似乎比他带着李莲花运行扬州慢的效率还要高。这是什么功法?要是早练这个,那花想容哪里还能溜走? 他的思绪短暂跑走,但很快,李莲花面色一苦,泛起青紫,身体变得冰冷无比,几乎要维持不住运功的姿势,想要环抱住自己,显然是碧茶狗急跳墙,全力反扑了。阮青竹连忙接过主导权,带着三股内力,强势占据李莲花的经脉。 终于,李莲花一口黑血吐出,最后一丝碧茶随之彻底离开了他的身体。 至此,这天下第一奇毒再也无法危害李莲花的性命。 第127章 人间乐 花想容逃离之后并没有急着离开临西,反而趁着众人都没有时间来找她,闲庭信步地上了缙云派,一路如入无人之境,进了欧阳匡岑的房间。 看着床上还昏睡着的人,花想容想了想,上前点了几个穴位将人唤醒了。 床上的人眼珠动了动,费力地睁开眼,却见一个面生的小姑娘笑嘻嘻地站在床边看着自己,下意识就要远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不由疾呼:“你是何人,要做什么?” 花想容歪了歪头,仿佛在思考他的话,但下一瞬她的手指轻弹,一柄柳叶小刀在空中划过,顺畅地刺入了他的胸膛。欧阳匡岑只觉得心口一凉,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看着眼前的女子。 “我不过是临走之前想起,还有一个你没有处理。善始善终,城里的事没有办好已经很让我生气了,你总不能再让我生气了吧?你的爱妻就是我送下去的,如今你也死在我手上,也算是一种团聚。” 说完,她拍了拍手,又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离开了,那柄柳叶小刀上开了槽,心口热血顺着凹槽浸湿了刀柄上的红缨。 四肢渐渐冷却,欧阳匡岑却想起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来自同类的鲜血落在皮肤上的那种灼热。记忆里只染红了自己的手的血从手腕一路蜿蜒而上,将他整个人吞噬,周身仿佛燃起业火,将他这万劫不复的罪人活活烧死。 “……死了……?好,……知道……吗……” 是青竹?青竹! 李莲花一下睁开眼,就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床边坐着的人正侧身和人说着什么,大概顾及他还在昏迷,声音压得很低。他稍稍醒了醒神,才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沉疴尽去,失而复得的感受让他觉得自己简直比自己中毒之前还要好上几分。 床边人显然一直在关注他,即使短暂分神和人说话,也很快注意到了李莲花的动静,又惊又喜:“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说着,就伸出手想要探李莲花的脉,可就在指间触及对方的皮肤时,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难得露出几分扭捏,一下站了起来:“宁姑娘,我……他醒了,你看看碧茶都除干净了么?” 碧茶当然除干净了,现在李莲花的体内没有半点余毒,内力受了这块上好的磨刀石的历练,比之前还要凝练几分,除了还有些虚弱,简直再好没有了。 虽然这么想,但面纱女子还是上前替他诊了脉:“余毒尽消,既然已经醒了,就没有什么大碍了,只需好好将养,不日就能恢复往昔。” 这几句话她在李莲花昏迷期间翻来覆去地说,人都已经说麻了,要不是阮青竹可怜巴巴看人的样子实在让人抵挡不住,她早就发火了。两人为了彼此都已疯魔,她就算是块木头成精也看得出,这对师兄弟可不清白。 “人已经醒了,我去为他抓些补气调养的药,一会趁热喝了,再睡一觉就好。” 面纱女子说完,也不等阮青竹反应,向李明莺和平阳子欠了欠身就走了。剩下的人都是长辈,是当场发难还是按兵不动都与她无瓜。 屋外,钱见屃正在庭院里坐着喝酒,见她出来,拍了拍身边的位子示意她过来。女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冲着他欠了欠身:“多谢钱大哥援手送我过来。” “万人册与我们有生意往来,他托付的事,我们自然办妥。更何况……这次的消息也太大了,若不是来找李门主,我还不敢接手呢。”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喟然长叹,“灭门啊……可真是要出大事了呢。” 说完,他掂了掂酒壶,发现已经空了,便不再喝,起身冲女子抱拳:“护送之事已毕,钱某告辞。今日就算想说些什么恐怕也来不及了,等你们想买消息,再来黑市找我吧。” 说完,他足下用力一蹬,整个人就向院墙外翻去,消失在黑夜里了。面纱女子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静立了半天,直到脸上传来刺痛,才发现自己又哭了。 她以前并不爱哭,据说她刚出生就被丢在了山里,哭嚎了好几天,师兄采药路过的时候已经只能听见猫叫一样的哭声了。也许是刚出生时把眼泪都哭干了,所以她从小就不爱哭,再苦再累的功课,都是抿抿嘴闷着头完成了。 这几日她眼底的那口泉又好像活过来了,甚至有些太活跃了。她眨了眨眼,忍过一阵五官的酸涩。 “擦擦吧。” 一只手伸到她面前,纤细修长如柳叶般的手指被纯白的棉料掩住。女子略带惊慌地看向手帕的主人,见对方只是温和地看着自己,才垂下眼,接过了那块手帕,摘下面纱轻轻擦拭那些刺痛了脸上伤口的泪水。 那是一张很秀气,很美丽的脸,像是冬去春来后徐徐化开的春水,眉宇间凝结的愁绪是笼罩江南的第一场雾,右颊上几处还没有愈合的伤口破坏了这幅美景,空气中仿佛弥漫着血气。 李明莺看着她,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没事了,好孩子,没事了,佩珊。” 风中不知是谁的哭声,细细密密犹如幼兽的哀嚎。 阮青竹起身将窗户关上了,端着粥坐到了床边:“宁姑娘说可以喝些粥,恢复些力气。”他舀了一勺粥吹了吹,才抬眼看向李莲花,眼底闪着光,笑得很好看:“恭喜你啊,终于解毒了。” 李莲花顺从地喝了粥,静静地看着他,看他终于维持不住脸上的笑意,低头时眼泪坠入了碗中,才坐起身从他手中接过碗放到一边,一点点将人环进怀里:“不想笑就不要笑,没事的。” “明明……应该高兴的……” 是啊,时刻威胁着李莲花性命的毒终于解了,明明应该高兴的,可他没想到随着解毒的契机一起来的,是万兽门被灭门的消息。他唱过太多戏,家破人亡孤身告御状的,被灭门后卧薪尝胆的,可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出现在他身边,甚至不是亲眼看见,只是冰冷的数字,就够让他快活不起来。 “青竹,你知道为什么我是天下第一的剑客吗?”李莲花摸着阮青竹圆圆的脑袋,叹息一般地说,“因为我一直都清楚,有不平事,一剑平之。等师哥好了,谁让你不痛快了,我们就去平了谁。” 阮青竹看不见的地方,他身上散发出无匹剑意,小心地避开了怀中人,冲天而起。 于苦海中蹈一遭,他还是他,剑神李相夷。 第128章 三十万了! 在李莲花怀里哭过一遭后,阮青竹才后知后觉不好意思起来,中毒昏迷前落在眉心的那滴泪再次如有实质一般地开始发烫,慌乱地爬了起来,却又不知该去往何处。 他的窘迫落在李莲花眼里,哭的通红的眼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他,层层叠叠的衣领里升腾起深的浅的红晕,让他没由来地想起了鬼小姐成亲时的扮相,一身红色嫁衣,盖头掀起顾盼生辉,胜过万千胜景。 曾经的百般纠结,万般担忧,仿佛都被好好收拢,此时此刻,他的心无比宁静。阮青竹眼看着半靠在床上的人坐了起来,缓缓向自己靠近,却躲不得半分。 是躲不得,还是不愿躲?他不清楚,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余毒未清,不然为何脸上还是烧得厉害,脑袋也烧得晕晕乎乎。 李莲花越是靠近,阮青竹的脸就越红,从背后看他还是后背笔挺,像棵挺拔的小竹子,可只有看见他泛着水光的眼,鲜红欲滴的耳垂,才明白,他的情动。 见他不躲不闪,李莲花也不再犹豫,一手按住了他的后脑勺,不再给他逃离的机会,倾身吻上了他的唇。另一只手与他交握,掌心是一枚圆润的珍珠。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阮青竹中毒时无力说出口的心意,和李莲花此时无需说出口的心意,全都凝结在了这颗小小的珍珠上。 一时间,满头烟霞烈火,阮青竹闭上眼,任由眼里的水光凝聚起来,从颊边滑落。 这一吻并没有持续很久,毕竟阮青竹唇上还有伤口,可结束时,两人都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一生一世。 刚刚确认过心意的两人也没有矫情的余地,还是被分派在一间房睡了,毕竟县衙实在没有多的地方睡了。床还是那张床,人还是那两个人,可就是什么都不一样了。 两人磨磨蹭蹭地躺在了床上,翻来覆去,最后一个翻身四眼相对了一会,不知是谁先开始的,总之最后笑成了一团。阮青竹从来不是什么扭捏的人,突然开窍让他有些反常,但这一笑过后,他的世界仿佛也豁然开朗了。 有什么好扭捏呢?他难道不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么,于旅途中爱上了一个人,而他爱的人也恰好爱他。 他的眼睛明亮,像最亮的星辰,带着甜甜的笑和不自觉的撒娇,一点点挤进李莲花的怀里,轻嗅他的气味,像是在确认着什么。在李莲花还苍白着的脸上也蒸腾起红晕后,才惊喜地抬起头。 “真的没有碧茶的味道了!师哥,你真的没事了!” 李莲花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失笑道:“怎么,有师叔和万兽门的医师还不放心?” “没有不放心,只是觉得好不真实啊。”他摇了摇头,乌发在枕头上轻轻摩挲过,“原本了无大师说要十年,后来遇到了师叔,变成了一两年,可这才过去几天,就已经解了。” 他说着说着,已经近乎呓语,今天的一切消耗了他太多精力,心绪几度起伏,能撑到现在已经是闹着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现在一切暂时尘埃落定,他再也撑不住,要被拽入黑甜梦乡之际,他最后呢喃着:“真好啊,师哥……” 李莲花听着他均匀的呼吸,也有些怅然。抱着时日无多苟延残喘的念头,想要找回师兄的尸体后就回云隐山等死的自己仿佛就在昨日,可一眨眼,碧茶已解,自己重获新生,还有了互通心意的人。的确如青竹所言,好不真实啊。 他几乎不敢入睡,盯着屋顶久久无言,可理智告诉他,明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面对,只能强行闭上眼,将人拥得更紧。 一夜睡到大天亮,第二日,几人收拾好后就去了客栈。花想容跑了,但案子好歹是有了结果,其实她做的事情并没有她说的那么厉害,许多得了她指点,甚至易容的女子并不知道她的真面目,自然也没有她说的拿捏那么多条人命的事。 可是她利用这些女子得到的可不止是她们丈夫的命,她会让她们做一些事情,甚至完全不用她指示,那些女子只会觉得是自己想做的。 比如柱子娘,她为花想容提供了那个神轿的模型,实际上她只是觉得自己也可以做这些木工,可柱子爹宁可教无意于此的儿子,也不肯让她跟着学,才偷着学了他的手艺。第一次做出成品后,她献给了开导她的羽衣娘娘。 李牧要处理她留下的烂摊子,剩下的人都是江湖人,做起事来自然更方便些,几人分批去了黑市,找到钱见屃,只是这次,黑市显得比上次冷清许多。 “你们来了?”钱见屃如同一只蜘蛛,蛰伏在黑市,可整个临西的风吹草动都很难瞒过他,所以早在几人动身前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在酒肆等着他们。见人到齐了,才带着他们往巷子里走,进了一户再普通不过的民宅。 “万兽门灭门,是关外七情门所为,不知缘由。中原武林除了有人组织起来清剿金鸳盟余孽,其他倒也正常。” “七情门?你确定?” 阮青竹眉头紧皱,面色凝重。来临西之前,他还在为了阮北仇没有传回口信而烦恼,现在就告诉他七情门都杀到中原来了。李莲花借着宽大的袍袖握住了他的手,暗示他不要自乱阵脚。 “我知道的消息只有这些,临西毕竟还是太小了,若不是那由衷来此大闹一番,你们这样的人也注意不到此处吧。”钱见屃对阮青竹的质疑也没有生气,敲了敲桌子上的纸卷说,“更详细的消息,你们要去找万人册亲自问,这是地址,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不过……”他犹豫了一下,“我们这样活在暗地里的人对阴谋的味道最熟悉,李门主,四顾门与金鸳盟两败俱伤,恐怕有渔翁在侧。凡事预则立,山雨将至,多些情报总比没有的好。” 说完,他也不等众人反应,抱了下拳,转身往里屋去了,即使是武功最差的阮青竹也感应到他进屋后,很快就失去了踪迹,恐怕是顺着某条密道离开了。 剩下的人面色都不轻松,李明莺率先开口:“此次是我偏听偏信,容儿的事我去处理,我已经有七年不见她,不知她意欲何为,但这件事不可能是她一人做下的,我会找到她背后的人,给你们一个交代。” 平阳子捋着胡子点了点头:“刚才那小子说的话有几分道理,青竹,你是不是说过,当初你得到消息立刻回山,却发现有人从师兄房间出来?” “正是,只是我没见过那人,师父也不省人事了。” “如此……那我往云隐山走一趟,想办法让师兄早点恢复,将这人揪出来。” 阮青竹和李莲花对视一眼,拿起了桌上的纸卷:“那我们就去找万人册,多了解些情况。” 如此,众人便各自分开,李明莺去追花想容,平阳子先护送宁佩珊去百川院安顿,再上云隐山,李莲花还未完全恢复,两人暂留临西。 临走前,平阳子拉住了李莲花,鬼鬼祟祟地给了他一个竹简:“你们的事,等回头你亲自和师兄说,青竹还小,你要照顾些,就算有了那劳什子双修功法,也不可太过纵欲。这卷才是我道门正统,你多多研习……你们多多研习!” 说完,他就扬长而去,可怜他天命童子身,一把年纪了还要给小辈说这些事。 见他走远了,阮青竹凑过来看他偷偷给李莲花塞了什么,只是一打开竹简,就愣住了。只见那卷竹简抬头写着三个字:《房中术》。 第129章 何人由衷 场面一度十分安静,两个人安静地转身回了客栈,安静地用过午饭,安静地像是死了一样,直到阮青竹终于受不了这份安静,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我想了一下。”李莲花看向他,眼中带着笑意。 看清了之后,阮青竹哪里还不明白,这一路上被沉默的只有自己,李莲花就是朵黑心莲花,就憋着看自己什么时候忍不住呢。 阮青竹挑了挑眉:“我想了一下——我还有件事没办,你自己好好在客栈待着吧。”说完,他提起少师,施施然离开了,徒留李莲花在屋里对着一桌饭餐,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他也不想的,可是青竹太可爱了,没忍住把人逗急了。 说有事没办,倒也不完全是借口,阮青竹溜溜达达到了灵犀楼,此地已经恢复往昔的热闹,他一进门,就有个掌柜迎了上来:“客人,您可来了,您要的东西已经做好了,就等着您来取了。” 他一边说一边带路,两人上了二楼,一上楼第一间屋子,只是站在门口,阮青竹就觉得一阵头晕,倒不是有人暗算,纯粹是被金子晃了眼。只见房间各处都是精美的金饰,流光溢彩,富贵逼人,饶是以前觉得金子太过俗气的阮青竹都忍不住赞叹。 原来不是金子俗气,而是自己还没体悟到金子的美。 掌柜又比了比手势,示意他跟着走,到了正对面的一间屋子。这间房间就朴素了太多,基本都是些工具,房间里只坐了一个人,正埋头掐金丝,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看见是掌柜,便猜到阮青竹不是一般的客人,也客客气气地站起来:“客人是来取哪一件的?” “是千瓣莲。” 金匠微微一愣,看了掌柜一眼,掌柜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才拱了拱手,去旁边取了。掌柜看向阮青竹笑道:“客人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财力,未来不可限量啊。” 阮青竹没反驳,他刚才也看见了两人的眉眼官司,恐怕自己就取个东西,还要生出些别的什么事:“掌柜,你我素昧平生,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人,不太爱说废话。”他一边说,举起手中的少师,对着太阳照了照,吹了吹剑身上压根不存在的灰尘。 掌柜赔笑:“应该的应该的,一寸光阴一寸金呐,是这样的,我们东家呢,受了织女的恩惠,前些日子才生了小主子,听闻这千瓣莲在客人手中,托我给您带个话,您开个价,把这朵千瓣莲留给我们小东家,怎么样?” 这灵犀楼背后是与顾家比肩的临西许家,没有顾家名气大,主要是因为子嗣单薄,上一代只剩了个女儿,就招了个赘婿。许家女儿身体也不好,顾如诗来了之后,时常去拜见,很快就有了孩子,只是孩子出生后不久,那赘婿就没了,现在那位东家一人带着孩子,倒也把灵犀楼经营得风生水起的。 阮青竹顿了一下,忽然手握住了剑柄,“噌”地一声,剑被抽出一半,但随之而来的,是十几个彪形大汉手持利刃破门而入,进来后看见这场景,纷纷尴尬的靠墙而立,将他包围了起来。 阮青竹收剑入鞘,笑了一声,气笑的:“我觉得不怎么样,你们小东家与我非亲非故,怎么,还要我随点礼?” 临西是不是和自己犯冲啊,他都有点想追上师叔给自己算一卦了,这帮人明明看见自己带着剑,还敢堵自己,强买强卖。 本来被花想容下毒的气还没消,又有人撞上枪口,阮青竹沉默了一会,手握上了剑柄,又笑了一下:“东西我不卖,你们是真的要动手?” 刚还满脸堆笑的掌柜惊魂未定地躲到了打手们身后,确认自己安全后,一脸狠厉地指着阮青竹:“还不动手!一个小白脸也敢在许家的地盘上撒野。” 话音刚落,面相最凶的两个人就挥舞着手上的长棍朝阮青竹下盘攻去,阮青竹轻轻一跃就从他们头顶翻了过去,剑鞘快速地打在两人背上,四两拨千斤,就将看起来有两个他那么壮的人砸了出去,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其他人对视一眼,看己方人多,刚被吓掉的胆气又生了回来,齐声大喝了一声,从四面八方朝着阮青竹而去,双拳难敌四手,优势在他们啊! 可惜阮青竹也不是木头桩子任他们来打,运起婆娑步,轻巧地从包围圈里抽身,顺势拔剑,“噌”地一声,剑鞘将离他最近的两个人打趴在地,而少师则正正好架在了掌柜的脖子上。 “什么东西,好玩吗?” 掌柜感觉自己脖子凉凉的,冷汗都要下来了,鼻涕眼泪齐下,连声求饶,一道女声从门外传来:“这位少侠,有话好说。” 随着声音一起进来的,是一位盛装女子,虽有些富态,但生得端庄明艳,若是瘦了,恐怕还撑不起她这副长相。 女子款步而来,笑得可亲:“这位少侠,这掌柜不太会说话,但是我老表,别无长处,我这才安排他在楼里做事,多有得罪,我替他赔罪了。但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少侠这样,不好吧。” 阮青竹扫视了一圈:“跟我玩这套?这位……许夫人是吧,你丈夫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可许氏脸上的笑意却僵了一下,眸中闪过惊疑之色,但很快恢复如常:“少侠说的什么话,我听不懂。我并不是强抢,只是这千瓣莲对我意义非凡,还请少侠割爱。” “既知是爱,为何逼我割爱?许夫人,不是什么人和你说两句好话,给了些好处,就是好人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她把你们都卖了,懂了吗?” 其实早在宁竹桓遇害的时候,李牧就怀疑过他的夫人,只是他的死与由衷有关,可当时由衷尚未崭露头角,她只是个内宅妇人,所以暂时被排除在外。可花想容的话把她拉了回来,一个内宅妇人不可能用由衷的方式杀人,可是一个经由由衷头领调教的内宅妇人,自然可以做到。 如今许氏同样与花想容交往过密,同样死了丈夫,阮青竹顺势诈她一诈,没想到还真的有收获。不过听说那赘婿在老丈人死后对其貌不扬的妻子非打即骂,他也没兴趣为这样的人主持公道。 听了阮青竹的话,许氏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转而看向掌柜:“还不快去把千瓣莲给客人?” 掌柜也顾不得多想,赶紧把自己从阮青竹的剑下救了下来,带着十几个壮汉离开了。房中此时只剩两个人,阮青竹收剑入鞘,看了许氏半晌,忍不住问:“所以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也是由衷吗?或者说……由衷到底是谁?” 第130章 多歧路 “由衷到底是谁?这位少侠,你问出这个问题,心里不就已经有答案了么?”许氏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自嘲一笑,“我们这样的人,本来只是过得太苦了,想找些寄托,可是……可是她真的能帮我!” 说到这,她在原地转了个圈,华美的衣裙扬起好看的弧度,裙摆翩跹间,有金色丝线在暗中浮动:“我美么?其实我已经快不记得我一年前的样子了,哦,因为从我开始不受控制地长胖开始,家里就再也允许出现铜镜。知行不是我爹看好的人选,可我还是瞎了眼选了他。我以为爹会一直在的……我以为……虽然我没有证据,但我知道,一定是他杀了我爹!” “我明明才是许家的女儿!可他在家里宠幸了那些貌美的婢女,竟然让我去伺候她们,还说,要是我伺候的好,也能施舍我一儿半女来继承许家的香火……哈哈哈哈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 她当然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在她爹死后,他连碰都没有碰过她,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婢女一个个大了肚子,生了孩子,对她颐指气使。后来,她听人家说,织女可以帮人变美,她像疯了一样跪在织女像前,磕了一天一夜。 花想容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她不仅帮她变美,变瘦,还教她手段笼络住了丈夫,得了他的信任。 可是不够!凭什么她痛苦数年,他只用浪子回头,就可以继续享受荣华富贵,继续吃她的,喝她的?许氏扭曲的面孔对面,是花想容奇异的,神性的笑。 而此时,这样的笑也出现在了许氏的脸上:“可惜,我也只能让他痛快地死了。你说得对,不是说两句好话,给点好处就是好人了,羽衣娘娘不是好人,但对我来说,她救了我。少侠,这盏千瓣莲就留给你了,你要,好好珍惜啊。” 说完,许氏如同来时一样,翩然离去,徒留阮青竹在屋里,直到掌柜的拿着匣子靠过来,才打了个冷战回过神来,打开盒子确认后,才出了灵犀楼。走到街上后,他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二楼上有个曼丽身影正朝着他的方向,对上他的目光后向他举杯示意。 假作真时真亦假,由衷其实只有花想容一人,可是任何一个被她“拯救”的女子,都可能是由衷。她们或许全都不会为花想容付出性命,又或者……她们每一个都愿意为花想容成为杀手。 一直到坐到李莲花面前,他才勉强收敛心神,将手中的匣子递给李莲花:“看看?” 李莲花接过匣子,没急着打开,温声问:“遇到谁了,这么为难?”那匣子看着不大,拿在手上却有些分量,他轻手轻脚放在了桌子上。 见他看出来了,阮青竹也没瞒着,将许氏的事说了,李莲花恍然,软了目光引着他的手握上少师的剑柄:“青竹,你知道你握住的是什么吗?” “唔……前天下第一的佩剑?” 李莲花:……师哥和你谈心,你和师哥扎心? “是力量,你执此剑,就有能力对弱者生杀予夺,与强者奋力一搏,披荆斩棘,走出自己的路。” “自己的路?” 阮青竹低头看向少师,他从没想过这些,对他来说,习武只是为了找李相夷雪耻,实际上对他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仗剑走天下,对他来说是个太远的念头,或者说,他已经在唱戏一途上,走了许久。 可转念一想,失了凤仙这根台柱子那几年,含喜班一直没有什么出彩的角,戏班的光景并不好,最差的时候,是在阮北仇不在的那几年,甚至有人想找班主买下自己去唱粉戏。阮北仇带着大批货物回来,摇身一变成了富商后,自己再没见过那些人,甚至还有能力保下含喜班。 “如此说来,花想容给那些女子的容貌和手段,也是力量?” 李莲花点了点头,握着他的手将少师抽出,寒光从两人脸上一闪而逝:“自然,此时长剑在手,你是支配那些没有力量的人,还是挑战更强的人呢?” 阮青竹的目光沿着剑身,一路望向剑尖:“我会……” 他缓缓起身,走至屋中空地,用这把真正杀过人见过血的剑,舞了一套戏中的剑招,没有人与他对戏,那些用作展示的对招显得伶仃,剑招结束,他捏起兰花指,开声唱道:“老禅师纵有那青龙禅杖,怎敌得宇宙间情理昭彰!” 纵有万钧之力,不能昭彰真情法理,又有什么意义呢?弱者的眼泪不会让他快慰,只有让那些踩在别人头上的人把脚拿开,才能让他舒心。 “师哥,我懂了。许氏把她夫君的脚拿开了,可是却仗着这份力量,想要踩在我的头上,她的路错了。” 阮青竹放下手,看向李莲花,目光沉静清澈,像雨后的青空。 他已经明白自己的路,此时无需多言,李莲花含笑垂首,打开了那个匣子,一朵通体灿金,栩栩如生,尽态极妍的千瓣莲制成的莲花冠显露出来,一时间整个房间都仿佛贵气了几分。 饶是曾经做过四顾门门主,李莲花也一时失神,意识到这是送给自己的后,哭笑不得地看向阮青竹:“怎么好端端送我这个,玉簪也就罢了,这要我如何戴的出去?” 阮青竹收剑入鞘,坐到他身边:“我去织女庙看了成品的图,看着好看,就想买来送你。做发冠好像是招摇了些……那你就只戴给我看,不管外面那些人。” 话一出口,他就又想起了那卷《房中术》,脸上微热,但却不避不闪地看向李莲花,只是目光交缠,空气便灼热起来。他满眼倾慕,起身取出莲花冠,李莲花俯首任由他为自己换上。 金色的花冠将他眉宇间残留的几分病气一扫而空,衬得他烨然若神明,只是这位神明既不无情,也不悲悯,眼中是藏不住的欢喜,仰头看向他在这人世间第一位的信徒。 神明应许他的信徒亲吻他,于是两人便交换了确认心意以来的第二个吻,依然轻如点水,但呼吸交缠间,已倾诉千种爱慕,万种欢喜。 第131章 路遇 自从解开碧茶后,李莲花的功力就一日千里,差点就压制不住,进入大成以上的那个境界。但因为李明莺的话,他还是强行压制了这种突破,转而准备运功冲破金针封锁的穴位。 思及此,李莲花摸了摸脸,虽然相信阮青竹不会被别人用脸拐了去,但人为悦己者容,难道还有人会不想用最好的模样站在爱人的面前么? 爱人……他默默咀嚼着这个词,带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意,盘膝而坐,闭目凝神,沉下心去感受了无留下的真气。卧房之外,阮青竹抱着少师坐在桌边,为他护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布料摩擦的声音在阮青竹耳中无限放大,他警觉地循声望去,却见一人从卧房走了出来。在看见对方的脸的时候,手中的少师出鞘了一瞬,但看清对方身上的衣服后,他才犹犹豫豫地收回了剑。 李莲花被他草木皆兵的样子逗笑:“怎么这么看我?我记得在普渡寺你见过我这个模样的。” 阮青竹顺着他的话费力地回想了一下,了无大师还没给师哥施针那几天……怎么想脸上都像笼了一层雾一样啊。他讪讪地笑了下:“我是不是没有和你说过,我不太擅长记人脸。” 这毛病是天生的,也是他爱看戏唱戏的原因之一,人的脸很难记住,可画在脸上的脸谱却很好记。一个角色在固定的剧情里,画着固定的妆,穿着固定的衣服,这样的规律让幼年时经常因为认错人而被人取笑的阮青竹安心。 听闻此事,李莲花倒是想起以前的几件小事,比如神兵谷的施茂第二次指认他们,在他开口前,阮青竹看他的眼神与看别人无异,直到他开口,才露出了嫌弃的表情。原来不是一开始原谅了他,而是没想起来是谁。 “所以你一直以为,我就长之前那样?” 见阮青竹点头,李莲花失笑,忽然想逗逗阮青竹:“这位小公子,你那情郎已经被我制服,若是不想他出事的话……”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摸阮青竹的耳垂,说到一半,就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孟浪话。被调戏的还没反应过来,调戏人的已经红着脸闭着眼,不肯面对这个世界了。 阮青竹还没从他的话里反应过来,就被耳垂上的温度给烫回神了,看着红了一个色调的李莲花,他忽然觉得,其实李莲花也没有那么游刃有余嘛,至少演戏这一项,他还有的学呢。 “咳,钱见屃给的东西还没看呢,我们去哪里找万人册呀?” 他轻咳一声拿出钱见屃给的纸卷缓缓展开,解救了快要找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的李莲花。然后很快就被纸上的内容吸引了,眨了眨眼又看了一遍,才面无表情地推给了李莲花:“不是说是万人册所在么?这写的什么?” 李莲花强压下脸热,接过纸卷,读了两遍也眉头微蹙。 “古松春望,蘅生岁香。 孤鹄曾待,宴残失洽。” 阮青竹横看竖看,是一个地名也没看出来,古松?哪里的古松格外出名吗?他摸不着头脑,撇了撇嘴:“怎么这些做情报的人都这么奇怪,云彼丘不让手下人识字,搞出另一套图案来,这万人册也要弄什么黑话来糊弄我们。” “黑话?原来如此,”李莲花起身找了纸笔,对照着纸卷上的字,开始写写画画,“黑话也叫切口,就是用反切来做密语,如此……切回来就好了。” 几乎是说完的同时,手中的笔也停了,阮青竹看向墨迹未干的那张纸,上面只写了八个字:姑苏城外,寒山寺下。 直到启程去姑苏的路上,阮青竹都在缠着李莲花给他讲是如何解开的。临西距离姑苏不远,两人只让马小跑着,在天黑前到万人册说的地方就行。 “……苏做松鹄切……这法子倒是不难,就是要切出来还像个句子难,他也不怕来找他的人不懂得反切么?” “既然不懂,那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他也乐得清静吧。” “那可真是……等等!”阮青竹急急勒马,警惕地看向四周,轻动鼻翼,“血腥味。” 李莲花随之警觉起来,在嗅觉这方面,他无条件相信阮青竹。两人迅速下马,往路边树林走去。不多时,一个血葫芦一样的人跌跌撞撞地跑来,一边往前跑,一边回头看,似乎有人正在后面追他。 大概是伤得太重,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他没有注意到站在远处看着他的李莲花和阮青竹,努力辨认了一下方向,一头扎进了树林里。 很快,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赶来,左看右看,看见两人,走上前来:“二位兄弟,你们可看见有人从这里跑过去?” 李莲花正装作给马梳毛,听见他问话才抬起头,露出带着半张面具的脸,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人?我刚在给我的马梳毛,没太注意。不知各位是在找谁啊?” 为首的人看着他没被面具遮住的脸,忽然觉得有些眼熟,迟疑道:“你为何戴面具?我是不是见过你?” “哥,你要不问问他们,寒山寺怎么走?” 阮青竹适时出声,打断那人的话,为首的人愣了愣,暗骂自己发神经,居然在路边见到一个人就以为是那位,再开口时语气就不太好:“要问路找别人去,我再问一遍,你们可见到有人从这里跑过去?那可是金鸳盟余孽,尔等切莫自误!” 金鸳盟?两人对视一眼,李莲花豁然道:“哦哦,各位想必就是千影无踪的侠士吧?这追剿金鸳盟余孽,可是大好事啊。”在场的几人都露出骄色,但他转而道,“不过在下确实没有撒谎,这马跑累了,我二人在此歇脚,并没有注意有什么人跑过。” 为首那人盯着李莲花,见他神色如常,到底还是信了他的话,招呼身后人:“哼,他伤成那样,想来也跑不远,我们追!”说完,他又看向李莲花,“小子,奉劝你一句,行走江湖,最好多带副眼睛耳朵,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众人扬长而去,阮青竹看了看他们的背影,又看了看李莲花,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哈哈哈哈!” 李莲花无奈地摇了摇头,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这是他临走之前随手买的,虽然已经恢复容貌,但对于要不要重新出现在江湖,他还是有些迟疑。 “走吧,我们去看看那位金鸳盟余孽。” 他放下手,转而刮了下阮青竹的鼻子,被一巴掌拍开还面带笑意。阮青竹摸了摸被刮过的地方,瞪了他一眼,才捕捉了一下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选了个方向在前面带路。 第132章 狮魂 其实这个金鸳盟人的运气真的很不错,他跑进树林没多远就昏倒了,若是方才那些人往里走几步,定然能发现他。阮青竹顺着血腥味,很快就找到了他,然后就找了个空地待着,不肯再靠近了。 实在是那个人看起来比他们估计的还要惨,之前他们只以为他是刚受的伤,没想到他身上是伤上加伤,层层叠叠,最近天气热起来了,最早的伤口都有些化脓了。 阮青竹隔了老远,纠结道:“李莲花,他还能活么?” “那当然,我可是万兽门客座长老。”李莲花嘴上这么说着,手上运扬州慢真气于指尖,连点此人背心几处大穴,助其疏通内息。很快,那人的呼吸就平稳了下来,虽看不清神色,但应该是眉头的地方似乎不再纠结在一起。 是的,宁佩珊带来的,除了一身内力,还有已经去世的万兽门掌门亲自给的万兽门客座长老的令牌,所以李莲花现在,已经是万兽门的长老了。 “他们也许很快就会反应过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带他去万人册的地方再说吧。” 万兽门长老如是说,阮青竹一个平平无奇的金主自然只能听令行事,不过他坚决不肯和这个昏迷的人同乘。好在李莲花本来也没想着让他带人,就地取材薅了两根树藤把人扎在自己背上,就这么上路了。 他们没有沿着追兵离开的方向走,转而往寒山寺的方向去了,他们离开不多时,方才那群人果然回转过来,在树林里发现了血迹。 “大哥,那小子伤那么重,应该不是自己跑的,刚才那两个人有问题!” “闭嘴!”为首那人低声喝道,心中也暗自懊恼,但那股熟悉感又浮上心头,可若是自己想的那个人,他怎么会帮助金鸳盟人呢? “大哥,方才那人打听寒山寺的路,我们要不要追上去?” “蠢货,若是你已经准备带人逃跑,会告诉别人你要逃跑的方向吗!”为首的人重重地打了一下说话人的头,往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道,“我们往反方向追,哼,追到了给我把人剁碎了喂狗!” 说完,他一马当先,带着众人朝相反的方向追去,远离了那片树林后,他才借着手中板斧的反光,看了眼身后。不管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人,稳妥起见,自己还是离他们远点吧,金鸳盟余孽还可以再找,命可只有一条啊!要稳健! 快到寒山寺时,阮青竹才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了看:“是那些人太傻了,还没反应过来被你骗了吗?”亏他还为自己之前的失言担心了一路。 李莲花背后还背着个人,回不了头,想起之前那人看自己的眼神,捻了捻手中的缰绳:“唔,或许是太聪明了也说不定。” 阮青竹刚想问他又在说什么怪话,就见前方路中间站着一个小少年,看见两人,或者说看见阮青竹手上的少师才松了眉头,可看见李莲花背上的人,又皱了起来。 见两人在离他不远处勒马,他躬身拱手:“见过李门主,阮大侠,爷爷已经等候多时。” “爷爷?你爷爷是万人册?” “是,在下关河梦。” 那少年看着不过十一二岁,却进退有礼,应对有据,不由让人有些好奇教导他的万人册苏文才是什么样的人物。 阮青竹翻身下马后去帮着李莲花解开藤蔓,关河梦看着那伤者,忍不住出声:“二位可以去见爷爷,可这位不能进去。” “哦?”李莲花故作疑惑,心里却是暗叹万人册的消息灵通,这天底下,只要说出口的话,在他那里,恐怕都算不得什么秘密,“这么说小兄弟知道这人的身份?我们有些话要等他醒了问问他,还请通融一二,他如今正昏迷着,身后的麻烦也已经被我们解决了。” 他说的麻烦,自然就是那些追兵,不管是太笨了,还是太聪明了,到了现在还没有追过来,都已经算不得什么麻烦了。 他说的诚恳,关河梦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犹豫之间,一道苍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李门主莅临,老朽有失远迎,还请见谅。来者皆是客,梦河,快带路将人带去客房处理伤口吧。” 几人寻声看去,就见一名老者款步而来,在关河梦身边站定,说话间,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从他宽大的袍袖后面探出头来打量两人。 阮青竹一瞬间失神,想起了临西城的阿欢,那孩子后来被王宁芷带回了顾家,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来人自然就是万人册苏文才,他身边的是他的孙女苏小慵,才六岁,从小长在他跟前,疼爱的不行。 李莲花上前拱手:“苏前辈,冒昧来访,是为了……” “不冒昧,你们既然解开了我留下的话,就是一条道上的人,而且此次,其实是老夫有求于你啊。” 苏文才打断了他的话,负手走在前面带路,关河梦试图从李莲花手中接过那人,但他毕竟才十一岁,只能走在前面给李莲花引路。几人到了一处杏树林,林中有一处园居,正是苏文才的住处。 这里看似平平无奇,但杏树林中暗藏玄机,且潜伏着不少好手,几人进了边上的一间房,李莲花将人放在床上,关河梦已经自觉地出去烧热水了。 苏文才看着床上的人,问一边的李莲花:“李门主可知,这是何人?” “李某不知,还请苏前辈告知。” 李莲花拱手说道,颇为无赖,但他也清楚,既然苏文才这么问了,想必是知道此人身份的。 “唉,李门主不知他的身份,却将他救下,真是……天命啊。”苏文才眯了眯眼,下意识摸了摸中指上因为常年执笔留下的茧子,“此人名为狮魂,乃是金鸳盟的仵作,或许李门主所求之事,能在他身上找到答案呢。” 仵作?所求之事?两个词让李莲花瞬间想到了那件事——师兄单孤刀的尸身所在。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本他还以为要大费一番功夫,没想到……他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眼眶通红,看着床上昏迷着的狮魂,久久不能回神。 第133章 灭国魔影 得知床上躺着的人可能知道单孤刀尸体的下落,阮青竹眼都直了,恨不得把人摇醒,苏文才叫他们移步去正厅,细说如今的形势,他也顾不上,拍了拍李莲花的肩膀:“苏前辈,我去听也不过多一双耳朵,您就直接跟我师哥说就是了,我在这陪关小弟一起照顾这人。” 正在费力地给狮魂清理伤口的关小弟默默地翻了个白眼,苏文才忍俊不禁地看向李莲花:“你师父对你可真好,哪里给你找到的师弟,比你还关心你的事。” 原本李莲花也很急于让狮魂快点醒来,但看见有人比自己更紧张自己的事,那股子焦躁就平息了,此时面对苏文才的打趣,他坦然受之:“是老天待我不薄,将青竹送到我身边。” 说完,他做了个请的动作,苏文才从善如流,走在前面带路到了正厅,坐下后给他倒了杯杏子茶。此地屋后是竹林,屋前是杏林,竹篱为藩,茅草为顶,倒颇有些“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气韵。 一杯茶过,苏文才放下茶杯才开口:“听闻李门主先前中了碧茶,不知如今可大好了?” “自然,还要多谢苏前辈托人一路护送宁姑娘,不然恐怕还要许久才能解毒。” “唉,这扬州慢果然神奇,连碧茶都要甘拜下风。不过老朽可当不得这声谢,护送宁姑娘去找你,一方面是为了万兽门,另一方面,却是为了自救啊。” “自救?”李莲花拧起了眉心,若是别人说这话也就算了,可眼前的人是万人册苏文才!他手中的情报,只要利用得当,别说灭门,就是屠城也使得。可这样的人却说出自救这样的话,饶是李莲花也忍不住头皮发麻。 “别心急,也许只是我老人家的杞人忧天也说不定。”苏文才笑着摆了摆手,另起话头问他:“李门主应该知道‘北雪渡魔’吧?” “前辈说的可是,四十年前,天剑山掌门韦易江斩杀西域魔门魁首一事?” “正是,”苏文才点了点头,看向了李莲花腰间的美人骨,“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施旷可真是天纵奇才,让韦易江得以用种方式长存。” 李莲花心中微动,将美人骨放在桌上:“苏前辈可知,当年韦大侠取了魔门魁首的人头后,去了何处?” 苏文才没有马上回答他,转而拿起了美人骨,想要拔出来一观,却感到了一股阻力,李莲花伸出手握住剑鞘,这才顺畅的拔了出来。苏文才不愧是万人册,恍然道:“竟然生了灵性,果然,剑客的剑,也只有同为剑客的李门主才能驾驭。” 他举起美人骨,迎着光看它美丽的剑身,莹润的光泽,看了良久,才想起对面还坐着个李莲花,双手将剑奉还:“唉,上了年纪就是这样,总是忘事,尤其是一看见这些新鲜的东西,就顾不上什么了,实在抱歉。” “无事,苏前辈这般,莫非是曾经见过韦易江韦前辈?” “老朽虽然看着年纪大了些,但也不至于七八十岁吧?当年一苇渡江来中原时,老朽还没出生呢!” 苏文才故作生气,捋了捋胡子,略带遗憾道:“不能亲眼看见他当年的风采,的确是人生一大憾事啊。”说着,他看向李莲花,转而说,“不过,老朽好歹还是见证过李门主的红绸剑舞,也不算太遗憾了。” 旧事重提,还是被年长许多的大前辈提起,李莲花难得有些羞赧,但想起阮青竹说过,是看见自己舞剑,才上山学艺的,又安定下来。就是因为这件事被笑话一辈子的孟浪,又有何妨? 不过苏文才可不是要笑话他孟浪,而是叹了口气,目露怅然:“江山代有才人出,之前是韦易江,现在是你。可有太阳升起,就有月亮落下,当你们粉墨登场,就有人在暗中谋划一切。此时此刻,若我告诉你,当年的北雪渡魔,不仅仅是西域和漠北的武林之争呢?” 其实此事十分隐蔽,但苏文才毕竟在情报一途经营多年,终于从陈年旧事中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但也仅止于此,不敢再往下查。 四十年前对中原武林的江湖人来说,最大的事,可能就是北雪渡魔,因而众人忘了另一件事,那就是南胤国灭,南胤向大熙托孤,南胤最后的公主嫁给了芳矶太子,也就是后来的萱妃。 南胤地处偏僻,与世隔绝,而且拥有神秘莫测的痋虫,虽然分成了许多部落各自为政,但也不至于在一夕之间覆灭。因为南胤易守难攻,且南胤人十分排外,所以就连苏文才也没有太多关于南胤灭国的消息,只是从众多不相关的消息中,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西域魔门。 南胤人崇拜痋虫,以痋龙为图腾,创建了独特的文明,可越往后,他们的痋术就越血腥凶残,动辄用人命去填,甚至研制出了诸如人头痋这样,以人头为器皿豢养蛊虫的方法,早已忘记,他们崇拜的,是以草木为躯的,象征自然的痋龙。 而这一变化,背后的推动者,正是出自西域魔门,这样灭绝人性的虐杀是他们的专长,但渗透到南胤高层,让那些人一步步做出这样的事,花费了他们许多时间。可南胤覆灭后,西域魔门似乎得到了什么东西,侵入漠北时,脚步就加快了太多,也自然而然引动了天剑山的目光。 “南胤灭国,魔门固然是受益最大的,但他们毕竟在暗处,明面上受益最大的人,其实是大熙。” 虽然直到今日,南胤依然人迹罕至,但因为南胤国主的临终托孤,萱妃带着南胤皇室的血脉与大熙皇室结合,南胤自然也被纳入了大熙的版图。更巧合的是,大熙是在萱妃去世后,才向南胤派驻大小官员的。 “南胤虽然瘴气浓厚,但物产丰富,朝廷得到这样一块宝地,却没有急着吃下,偏偏是萱妃一死,就开始分割了。令我不得不想起一个传闻,据说南胤最为珍贵,最厉害的业火痋,是万痋之主,可以控制天下所有的痋虫,只有用南胤皇室的血才能灭杀。” “南胤皇室的血若是连业火痋都可杀,那万千散落在密林中的人头痋,是否也可以杀呢?可是要灭杀那么多的痋虫,需要的血,又有几何呢?” 第134章 魔门血池 如果一个地方有无数奇珍异宝,可是毒虫泛滥,只有一个人的血可以灭杀这些毒虫,你会怎么选呢? 苏文才没有说出答案,但李莲花已经知道那个人的结局。芳矶太子受萱妃蛊惑谋反,兵败被杀。 芳者,兰草也,芬芳高洁,矶者,礁石也,世事无转,以此为名号,死后亦以芳矶王下葬的人,真的会做出弑父谋反之举么? 李莲花默默不语,黄泉小楼里听到的那个秘密在心中翻腾,光庆帝无嗣而终,大熙皇室血脉被混淆,是不是弑兄夺位的报应呢?可或许就连李明莺也不知道,南胤覆灭背后,还有魔门的手笔。 “可是北雪渡魔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当时的魔门魁首也被韦前辈一剑斩之,苏前辈此时提起,莫非是……?” “我也希望是我杞人忧天,”苏文才的表情困苦,“七情门在关外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若是七情门背后是西域魔门,真不知这群疯子对中原觊觎多久了。” 七情门出现的时间最早可以追溯到百余年前,这个门派内功心法颇为偏激,行事却十分低调,因此从未进入中原武林的视野。若非万兽门的事,苏文才也不会刻意关注他们,可此时再看,七情门已经成了一个盘踞在关外的庞然大物。 无需拜入山门,就可以学习他们的内功心法,还有配套的刀法,若是突破,就可以直接加入门派,不用自己出去讨生活。因为人数众多,七情门的产业也遍布各地,一方面门内弟子的生活十分优渥,另一方面,如此做派,让苏文才生出了几分熟悉的感觉。 “他们在布置自己的情报网?”李莲花若有所思,如此看来,当初阮北仇突破后被七情门找上来,也许并不是因为那支商队,而是因为七情门在扬州的情报网。数年前就有这样的情报网,七情门的确不可小觑。 “如今形势,仿佛雾里看花,恐怕还要李门主亲自去关外走一遭。” “就是没有此事,我和青竹本来也要去一趟关外,青竹的父亲此前去漠北查探七情门,至今没有消息。” “竟有此事?”苏文才摸了摸手上的茧子问,“不知他去了多久?” 李莲花略一回忆:“应当是六月上旬动身的,至今已经有月余了。” “月余么……李门主适才问我,可知韦易江的下落。这西域魔门之所以能如此快速地得到漠北各大部落首领的支持,可不是靠他们那套身化魔众,度化世人,而是魔门中的一件至宝,血池,据说只要浸泡其中,就能让人返老还童。” “返老还童?天下真有这种奇物?和韦前辈的下落有关?” “是否能返老还童尚未可知,但血池确有其事,韦易江当年虽然斩落了魔门魁首的人头,但已经力竭,被魔门留住,关押在了血池之中,就此销声匿迹。但美人骨解封后,我又查阅了四十年前漠北的记录,发现几处情报点先后提起过,有一个疯子来到部落,但很快就离开了。” 说着,苏文才以茶水为墨,以手指为笔,在桌上点了几处,又一笔将这几处连了起来:“我对照过地图,这几个情报点,正处于从西域到天剑山的路上,若是他能走下去,也许就能回到天剑山了……可惜,他倒在了路上。” 这条线尾端就是牧辰所在的部落,而那个部落就是距离天剑山最近的一个部落。多少人的春闺梦里人,竟然在生命的最后,成了个疯子。但即使如此,也跌跌撞撞地往家的方向走,倒在了离家最近的地方。 “魔门守备森严,且制度苛刻,我的人一直没能安插进去,因此并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个血池……不得不防。” 李莲花默然,看着手中的美人骨,久久没有说话。 而另一边,关河梦虽然年纪不大,但给人上药的动作十分老练,狮魂身上许多伤口都已经生脓,他手起刀落,有条不紊地处理着。阮青竹也担任了艰巨的任务。 “青竹哥哥,神兵谷的巨灵神真的有那——么大吗?” “青竹哥哥,那个长老爷爷做的人偶真的那么像人吗?那他可不可以做一个小慵来帮我上课啊?” “青竹哥哥……” 等阮青竹把自己的亲身经历说完了,意犹未尽地要再给苏小慵说两个话本故事的时候,关河梦终于忍无可忍,扬声道:“他好像醒了。”阮青竹“噌”地一下站了起来,香香软软的小姑娘固然好玩,但李莲花的事情更重要。 狮魂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在说话,费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草庐之中,周身传来的清凉感让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被救了。 他眨了眨眼,想起自己之前还在追杀之中,急忙想要坐起来,但没成功,低头一看,自己身上各处伤口被干净的白布缠得严严实实的,根本动弹不得。 “你醒啦!” 他循声望去,就见一个人逆着光走了进来,多年来的习惯让他下意识想要将自己的脸藏起来,但一动又想起自己被包扎地结结实实,只好自欺欺人地闭上了眼:“恩……恩公,我……有人在追我,你……你还是让我走吧,不要连累你……” 阮青竹的表情一瞬间有些难以言喻,没想到他在江湖上见到的“正派人士”一个比一个道貌岸然,见到的第一个“金鸳盟余孽”,反而会为了别人着想。 他停下了脚步,抿了抿嘴道:“追你的人已经被打发走了,你现在安全了。你别担心,我们知道你是谁,所以不用怕连累我们。” 谁知狮魂听了他的话,顿了一下,更加卖力地挣扎了起来:“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盟主在哪里……你从我这里,什么也得不到的!” 因为挣扎地太过用力,他身上的几处伤口都崩开了,血色向四周蔓延开来,关河梦眼疾手快点了他的睡穴,让他安静下来后,冷冷地看着阮青竹吐出三个字:“帮倒忙。” 阮青竹:臭小孩就是嫉妒我和小慵玩得好! 第135章 儿媳妇? 不知狮魂是骤然得知被救,一直绷着的那根弦松了,还是关河梦的点穴功夫厉害,反正一直到晚上,狮魂也没有再醒过来。苏文才将要说的话说完了,便让李莲花去休息了,他和阮青竹两个人都是刚从剧毒中捡回条命来,看着还是个全乎人,但内里的亏空不是一两日能补全的。 晚饭后关河梦还给两人送了药,一人一碗,谁也没逃掉。喝完后,李莲花可怜巴巴看着阮青竹,眼神直往他腰间的荷包看。 阮青竹也不含糊,扒拉出来两颗放在他面前:“苦尽甘来啦,李莲花。” 李莲花眯起眼:“这么好啊~”说着,他把其中一块往阮青竹面前推了推,然后用自己面前的这块糖,小小地碰了碰另一块,算作一次碰杯,“同乐。” 阮青竹挑了挑眉,一边吃糖一边问刚才苏文才跟他说什么了。李莲花脸上那点因为吃到糖而升起的愉悦被愁色取代,犹豫许久,还是决定全部告诉阮青竹。 “方才苏前辈与我说,七情门可能与西域魔门有牵扯,魔门有一至宝,名为血池,据说浸泡其中,能让人返老还童,但是长久浸泡,可能会乱人心智。” 阮青竹眉心一跳,口中明明含着糖,却不知为何泛起苦涩:“七情门……可七情门不是……不是被我爹杀了一遍么?” 当年阮北仇就是找准了机会,杀了七情门门主后,杀出一条血路,洗劫了七情门的宝库,回到扬州的,怎么又和西域魔门扯上关系了? 但阮青竹从小就知道,停留在原地的担惊受怕没有任何用处,他看向李莲花:“我知道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赶紧恢复,若是遇到意外,不至于措手不及。我爹很厉害的,也许大概我们找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把事情都解决了呢。” 他倒也不是盲目自信,能在意识到心法有问题,毅然决然放弃到手的力量,自废内功,本就需要远超常人的心性。更不用说只练习刀法招式就能达到大成了,阮青竹的根骨就是遗传自他。 但话是这么说,无名之火依然在心中翻腾,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拉住李莲花问:“之前解毒的时候你是不是用了别的功法?那是宁姑娘的功法吗?好像比平时运功快上许多。” 没想到阮青竹还记得这回事,李莲花讪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递给他:“这是李明莺给的,之前在黄泉小楼,沈可空本来打算用这个来换扬州慢的。” “换扬州慢?是什么了不起的武功吗?”阮青竹狐疑的看了眼李莲花的表情,接过册子翻看了起来。 这风入松在李明莺修改过后,的确是正统的双修功法,但毕竟脱胎于品花宝鉴,除去正统的双修部分,后面就全是尺度十分大的龙阳避火图,还有沈可空的注释,讲解不同的姿势可以运转的穴位,以及优劣。 阮青竹只看了一眼,就快速合上了册子,看了看李莲花,又低头看了看册子:“你是说……我们已经双修过了?” 李莲花摸了摸鼻子:“不算不算,那顶多叫……合修,对,合修。” 双修可是要阴阳交汇,化生不已的,但品花宝鉴作为邪修,自然不讲道理,具体就表现在它是纯粹的掠夺,而且除了体内的阴阳之气,连血气也不放过。 风入松保留了其中运转有风险,但的确能更快速运转周天的穴位路线,去除了掠夺的特性,改为了两人的真气并行,一同运转,降低了走火入魔的风险,实在是一本上品的秘籍。 “等等……那师叔走之前给的房中术……?” 阮青竹也没想到,自己明明刚刚和李莲花互通心意,就已经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被那么多人知道了。他叹了口气,抓住李莲花又要摸鼻子的手:“好吧,那我们就抓紧时间吧!” 说完,他一手抓着册子,一手拉着李莲花,直直地往床边走去。 李莲花十分微弱地挣扎,耳根全红了:“这……我们还在苏前辈家里,不太好吧。” 然而这点几乎为零的反抗只起到了一个装饰的作用,他被阮青竹拉着在床上盘坐好,满脸迷茫地对着怼到自己面前的册子,缓缓地打出了一个问号。 “……不是……双修么?” “合修啊,而且,‘我们还在苏前辈家里,不太好吧’~”阮青竹狭促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抬手揉了揉自己同样红透的耳根,再抬头时目光坚定澄澈,“虽然我不知道我爹现在怎么样了,但接下来的事情一定都很危险,我不能落后太多了。” 其实他也明白,就算用上了双修这样的手段,短时间他也无法与李莲花并肩作战,但他绝不可能自己偏安一隅,等着李莲花去替他找爹。而且就像李莲花上次对他说的,只有手上有剑,才能反抗,若是一开始就放弃了握剑的权利,就算躲起来,麻烦也会找上门来。 “青竹,”李莲花握上他的手,笑意清浅,“别怕,我会帮你,我知道,你一定会走到我身边来的,就像……你一直以来的那样。” 他没有忘记阮青竹喝醉后,说着要保护他,要做他的大哥,而在他说之前,他已经一次次地挡在他身前了。也许他为人处世还很稚嫩,实力还很欠缺,但他的内心已经足够强大,曾经稳稳地接住过一个跌落神坛的天下第一。 两人再无闲话,李莲花细细给他讲解了风入松的经脉路线,双修之法既是捷径,也是险途,彼此不够信任的人修习,只有走火入魔的下场。李莲花此时濒临突破,因此将更多的真气让给了阮青竹。 他们修习的同为扬州慢,接受起来毫无滞涩,不知过了多久,李莲花才主动切断了内力,看着意犹未尽的阮青竹轻声道:“过犹不及,内力增长也要循序渐进。” 阮青竹略有些疲惫的点了点头,又看向被放在旁边的小册子,伸手往后翻了翻,连连咂舌,看两眼就要移开目光,但移开了又要去看,把想看又不敢看演绎的淋漓尽致,在他快要把自己煮熟之前,李莲花终于将册子收了起来,压着他去洗漱。 就这阮青竹还不安分,忍不住贴近李莲花,笑得甜滋滋地问:“师哥,你也看了后面那些了?” 李莲花闭眼不答,他还以为自己拿捏住了他的薄脸皮,凑到他耳边:“等找到我爹了,我就和他说,我给他领了个儿媳妇回来。在他老人家那过了明路,我们就‘按图索骥’一下呗?” “儿媳妇?”李莲花忽然开口,和他平日里的声音不太一样,阮青竹感觉头皮麻了一下,怂怂地想要往后退,却发现整个人早就被李莲花揽在怀里,哪里还有什么退路? “快睡觉,不然马上让你知道到底是儿媳妇还是什么。” 阮青竹乖乖闭眼,做了个脸红心跳的梦,第二天一早两人醒来,面面相觑。 第136章 一个仵作的自我修养 因为天生六指,长相丑陋,狮魂从小就被遗弃在了寺庙门口,普渡寺是个很好的寺庙,但再好的地方,只要有人,就会有一个个小江湖。总有人喜欢用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诵经百遍,也送不走心底的魔障。 而狮魂就是被贬低的人,被排挤被孤立,被安排做最苦最累的活计,吃的永远是别人剩下的,当时的方丈也是个不错的人,可他离狮魂实在太远了,遥不可及的和蔼可亲,是通天的太阳,比阳光更早落在身上的,是冰雪。 然而这样的日子,从他懂事开始便是这样过,因此倒也算不上难熬,毕竟他只需要很小,很小的一块地方,就可以活下去。而且即使是在这样的生活里,他也不是没有朋友,比如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色的小狗。 狮魂第一次见到那只小狗的时候,它似乎刚出生没多久,眼睛还没完全睁开。他战战兢兢地伸手摸了摸小狗的皮毛,生怕自己稍稍用力,就会伤害到这个小东西。但小狗比他胆子大,闭着眼耸着鼻子找到了他的所在,凑上来非常自来熟地用粉嫩的小狗舌头碰了碰那根多出来的手指。 人世间的语言很难形容那一瞬间的心情,自从懂事以来,他没有一天不厌恶那根多出来的,无用的手指,它像是寄宿在他身上的一颗灾星,被抛弃、被排挤,狮魂人生的不幸,似乎都能在这根手指上找到答案。 可是这一刻,他在这根象征着残缺的手指上,感受到了温暖和柔软,他一直干涸的心,也仿佛被浸泡开了,他的世界,因为一只小狗,开始有了颜色。后来他才发现,小狗不是刚出生眼睛没睁开,而是天生目盲,而且后肢瘫痪,也许只需要他再晚一点发现,就会永远错过它。 狮魂渐渐和六指和解,不去在意那些人的话,计划着在长大一些,就带着小狗离开普渡寺,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是正如他的六指没有离开他一样,他头顶的灾星也一直笼罩着他,小狗没能跟他一起离开普渡寺。 时至今日,狮魂依然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被押到佛前,看不清面目的人都伸出手指向他,而他的目光,只能看见地上的一团白。 蜷缩着的,小小的,是他的小狗。 而他的罪名,是触犯杀戒。 他们说,他亲手杀了他的小狗。 太过痛苦了,他被困在这副躯壳里,不能和他的小狗一起死去,失去反应能力的木然被指为麻木不仁,不知悔改,方丈并不了解他,但众口铄金,也只能下令将他赶出普渡寺。 和他一起被丢出来的,是小狗的尸体,始作俑者像是扔掉两样垃圾一样,拍了拍手回去了。 他抱着冰冷的小狗浑浑噩噩地下了山,最终因为伤势过重昏倒了。救下他的人是一个老仵作,本来是打算替他收尸的,没想到他还有一口气,就把人搬回家了。仵作同样是被人避讳的职业,也许是吃够了被人冷眼相待的苦,老仵作没有对他的样貌不喜。 见他抱着渐渐腐烂的小狗不肯松手,老仵作干脆让他和自己学验尸,第一个教学对象就是小狗的尸体。 “你记住,活人会骗人,但死人,是最诚实的,唔,你这是死狗,也一样。不光不会说谎,而且会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验尸结果意料之中,小狗被人用极大的指力捏碎了脊椎,他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来的力气。 他当然不是杀小狗的凶手。 可是谁在乎呢?狮魂捧着墨迹未干的验尸记录,怔怔地望着普渡寺的方向,一阵风吹过,将伶仃一张纸卷走了。狮魂没有去追,没有人在乎。 他在仵作身边学了两年,就已经将仵作的本事都学会了,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因为一次意外,成了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但仵作毕竟已经老了,常年与尸体打交道,免不了中些尸毒,生前狮魂没叫他一声爹,死后却为他披麻戴孝。 但很快,狮魂就开始庆幸老仵作死的及时了,不知道是谁先听闻了,普渡寺弃徒住在此地,还是犯了杀戒被逐出寺的。想要扬名立万的少年人们都挎着宝剑,前仆后继地来了这座小城,誓要拿下这等恶徒。 噩梦一样的日子开始了,他不是杀小狗的凶手,他没有犯杀戒,他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可是没有人听,没有人在乎。他只能不停地逃跑,最后稀里糊涂地进了金鸳盟,传说中恶人扎堆的地方。 可是这里没有人一边念经一边用看污秽的眼神看他,也没有人会用他的命来扬名立万,这里的人都恶的明明白白。但最奇怪的还是盟主,那个俊美程度和冷漠程度不相上下的男人,他是第一次听完了他的叙述,而且愿意相信他的人。 “盟主……您……真的相信我说的?” 连狮魂自己都不敢相信,居然真的有人会相信他。但笛飞声只是露出一个理所当然的表情。 “你身上没有丝毫血气,恐怕连后厨的鸡都没杀过吧?” 原来……原来这么简单就可以分辨啊…… 这天之后,金鸳盟多了个仵作,嗯,连只鸡都没杀过的那种。 “狮魂,这具尸体你要好好查验,待我赢下天下第一,再与那李相夷分辨。” 这是……盟主的交代……尸体……单孤刀的尸体! 床上躺着的人忽然像诈尸一样坐了起来,正在看医书的关河梦看着手里被扯破的书页,脸色不变的合上了书,走到床边想给他把脉,却被狮魂反过来抓住手:“少侠,你让我走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我只是想好好过日子,不想再和以前有任何联系了!” 拜从小的经历所赐,狮魂装起可怜来,真的很可怜,关河梦到底年轻,面上虽冷,但心里还是软的,一分神就被狮魂抓住了破绽,成了他手里的人质。他挟持着关河梦往外走,正看见阮青竹和李莲花联袂而来。 狮魂没忍住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看着李莲花失声道:“李……李门主?!你在这,那我们盟主呢?” 第137章 师哥太万人迷了怎么破 知道救自己的人是李相夷后,狮魂就放开了关河梦。笑话,在李相夷面前挟持别人,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没想到自己难得好心一次,这人就让自己输得那么惨,关河梦瞪了狮魂一眼,两个目击证人更是两个好大的白眼,转身就跑进屋了。 李莲花挑了挑眉,与阮青竹对视一眼,阮青竹无奈耸肩,表示自己和这孩子气场不和,自己哄得好苏小慵,可哄不好这种叛逆少年。不过他眼尖地看见苏小慵哒哒哒地从门口路过,探头探脑地确认关河梦在屋里后,就进去了,便给了李莲花一个“无需担心”的眼神。 因为着急想要知道单孤刀的尸体的下落,李莲花也没有跟狮魂解释太多关于他不当李相夷很多年之类的事,单刀直入问他:“狮魂,你是金鸳盟仵作,可知道我师兄尸体的下落?” 他语气并不严厉,问的话也说得上客气,但一身气势并未收敛,眼神犹如利剑,刺进狮魂心里,他张了张嘴,差点就要忍不住交代出去,但最后还是忍住了。阮青竹发现这个之前一直唯唯诺诺的人硬气起来,肃着脸迎着李莲花的眼神看了回去。 “李门主,我……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是我们盟主也不差,你既然能活下来,那盟主也一定没死。” “所以呢?” 阮青竹表情奇怪,笛飞声的确是被人救走了,但他中了李相夷的明月沉西海,如今是否还活着他们也不知道。但狮魂似乎对笛飞声的情况全然不知,是金鸳盟的确凋零至此,还是……有人将笛飞声获救的消息截住了? “所以不见到盟主,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知道李门主厉害,但我也不是……不是没有求死之力。” 狮魂一咬牙一闭眼,用最硬气的话,说最窝囊的话。没办法,他这样的实力,遇见李相夷,能求死已经是本事了,不管怎么样,他都会用生命扞卫盟主交代下来的任务的!而且……万一能让李门主出手,那盟主活下来的机会就高多了! 然而李莲花还没有表态,阮青竹先被逗笑了,拍了拍李莲花的肩膀:“师哥,我看倒也不是不能答应他,咱们马上要去关外,若是能多一个打手,也不错。狮魂,我们替你找到金鸳盟盟主,报酬是单孤刀尸体的下落,对吧。” 狮魂怔了一下,连连点头。 阮青竹继续说:“那等找到他,再医好他,就得是另外的价钱了吧?到时候,你可要好好劝劝你家盟主,这笔生意,你们稳赚不赔啊。” 你们不赔,我们稳赚一个打手,阮青竹在心里默默补充到。 李莲花略一思索,此次关外之行,的确太多未知,笛飞声作为难得能和他过招的人,若是能得到他的助力,的确是如虎添翼,只是如今他们也不知道笛飞声所在,更不知道医好他要多久。 阮青竹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的担心,凑到他耳边:“还记得东海的时候,戏班有人说见到有人将笛飞声救走了吗?戏班的普通人尚且能注意到,万人册没理由不关注吧?” 他这么一说,李莲花才想起自己真是守着金山找金子,苏文才不仅有消息,还有医术,再加上他的扬州慢,就算笛飞声就剩一口气了,估计也能救回来。 这么一想,他再次看向狮魂:“那就一言为定,我们将笛飞声带回来,你就要告诉我们,我师兄的下落。” “好……好的,多谢李门主。” 他们两人说话虽然小声,但毕竟离得近,狮魂自然也听到了,得知盟主被人救走了,他也松了一口气。盟主似乎对他们还有用,李相夷应该不会趁盟主虚弱的时候对他下手,狮魂努力想了想,应该没有什么遗漏,就和李莲花击掌为盟。 苏文才听到李莲花来问笛飞声的下落,也没有太惊讶,摸了摸手上的茧子说:“笛盟主吗……倒也是个好帮手,不过这条消息,老朽可不能白送了。” 李莲花动了动眼神,看向阮青竹,阮青竹会意,坐到他身边,现在这场交易,由他接手了。 最终,阮青竹据理力争,以救出笛飞声也是为了关外的事为由,砍下了一半的花费,虽然他仍觉得还有余地,但看着苏文才快要厥过去的样子,还是决定给老人一点尊重。 从门外路过的关河梦看阮青竹的眼神已经全然不同,在苏文才身边生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能在他面前砍下价来的人,此时的阮青竹在他眼里,简直会发光,金光。 “救他的人是角丽谯的手下,现在她自称金鸳盟圣女,收拢了大部分的金鸳盟残部,派头大得很呐。原本我的人也跟丢了他们的人,但前些时候,玉城换了一个城主,名为玉红烛。” 苏文才顿了一下,见两人都没什么反应,恨铁不成钢道:“是金鸳盟的十二凤之一!这条消息可是白送给你们了!而且她上任之后,玉城死了一个樵夫,上山砍柴,中毒而死。角丽谯如今在南海出没,不知有什么谋划,但老朽认为笛盟主所在,应当是玉城。” “救他的人是角丽谯的手下,为何却要让我们往玉城找?” 苏文才并不开口,一脸惬意地看着这个小魔星头疼。 李莲花捻了捻手指:“因为那个樵夫,他是本地人,而且不是猎户这样需要去不同地方狩猎,应当对他要去的地方十分熟悉,可这样的人却中毒而死。只能说明,他要去的地方,发生了他不知道的变故。” “玉红烛一上任,玉城就多了一座毒山……是药魔居住在此,医治笛飞声!” “嘶——”这是苏文才把胡子揪掉了发出的吸冷气的声音。他经营万人册多年,最讨厌,也最喜欢的,就是这样只需要三言两语,就能从中看出真相的人,“李门主解散了四顾门,可有意向接手这万人册啊?别的不说,消息免费,如何?” 继万兽门之后,又一位领导人真挚地向李莲花发出了邀请。阮青竹眯起了眼,师哥太万人迷了怎么办? 第138章 向玉城去 两人准备动身去玉城,而另一边,花想容离开临西后,一路北上,到了保洲才停下,进了一处宅院。屋里人早有所感,推门出来,见到是她,表情略松了些,看向屋内:“主人,是羽衣客。” “哦?终于舍得回来了?” 屋里的人声音平静,带着些不加掩饰的上位者架势。花想容借着低头掩饰了一下自己的白眼,把玩着自己的头发,懒懒开口:“回来?这话可真奇怪。不过是合作关系而已,别太拿自己当回事。” “大胆!竟敢这么对主人说话!” 在屋里的人有所反应之前,外面的人先发难:“万圣道正是初建之时,你不留在这里出力,倒要跑到什么临西去发展信徒。你的那些女信徒,就算发展一百个,一千个,也毫无用处!” 花想容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去,眼中闪过杀意,然而有个人比她更早开口。 “怎么,她有说错吗,这里算是回什么家?想容,你跑出来,就是和这些人玩在一起吗?” 李明莺从暗处走了出来,语气中倒没有多少责备,更多的是一种“孩子为什么要在外面玩泥巴”的担忧。倒是封磬脸色难看,在李明莺走出来之前,他完全没有发现那里有人,若是刚才这人想动手……这么一想,他背后就起了一层冷汗。 屋里人也沉着脸走了出来,若是李莲花在这里,就能认出,这人与已经死去的单孤刀长得一模一样。 “不知阁下是?” “一个管不住孩子的母亲罢了,不值一提。” 李明莺笑意不达眼底,也无意和他们多说,只看着花想容:“好孩子,玩也玩够了,该和我回去了吧?这次你捅下的篓子可不小,这么两个人,还保不住你。” “等等!你是她说的妈妈?那你……你可知……萱妃?” 几乎在这两个字说出口的同时,封磬就感觉自己被扼住了咽喉,李明莺的眼神宛如恶鬼,身形也鬼魅一般出现在他的面前:“听了小孩子几句话,就敢在我面前提这两个字,想好怎么死了吗?” 会死的……真的会死的,封磬心头升起恐惧,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三个字。 “风……阿卢……” 李明莺倏然松了力道,皱着眉看他,忽然注意到他挣扎中露出的小臂上的纹身,瞳孔微缩,松开了他:“风鹫痋,你是风氏族人?” 终于重获呼吸,封磬第一时间不是庆幸自己活了下来,反而诘问道:“咳咳,原本她说你是南胤遗民,我还不太信,没想到你一眼就能认出这个图腾……你是哪一支的人,这么多年,为何不寻找主人的后代?” “主人?”李明莺想起自己在一旁时听见这人叫他身后那个人为主人,目光就落在了单孤刀身上。 想到确认自己的身份后封磬的忠心耿耿,一想到李明莺这样的高手也会像这样匍匐在自己面前,单孤刀就忍不住挺起了腰板。 然而李明莺并不买账,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这是你给自己找的主人?” 封磬一噎:“你!” “口说无凭,这玉佩你总认得吧?” 单孤刀打断封磬的话,从腰间取出一枚玉佩递到李明莺面前。 看着熟悉的玉佩,李明莺一愣,脸上的平静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替代。 玉城地处西南,因为玉矿吸引了许多人前来定居,即使如此,也远不如江南一带繁华,两人一路西行,开始还能找到客栈落脚,到后面就只能寻些野店,今天就更惨,要连夜赶路了。 阮青竹满脸疲色,不由想起了委托神兵谷制作的小楼:“唉,也不知那小楼做的如何了,若是我们往关外去也要这样走一个多月,我可真的要去了半条命了。” 李莲花将烤好的兔子从火上取了下来递给他:“神兵谷与普通铁匠不同,只要高炉建好,想来不会太久,也许我们这趟回去,就做的差不多了。不过这次去关外是要紧事,若是小楼太过累赘,恐怕还是不能成行。” 他原本想的是闲云野鹤行走江湖,有个能住人的马车,不至于居无定所,可惜天不遂人愿,如今的形势又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不知何时才能脱身。 阮青竹吹了吹从烤兔子身上升起的热气,试探着咬了一口,顿时眼睛一亮:“哇,李莲花你可以啊!” 这兔肉烤的刚刚好,外面咬起来有些脆脆的,撕开最外面的一层,里面肉又嫩又滑,简直不像是在野外随便生了一堆火做出来的了。 看他吃的开心,李莲花自然也开心,笑声道:“这算什么,师父那里有一本菜谱,等我们回去了,我取了来,以后你想吃什么,我都可以做给你吃。” 提起此事,阮青竹抬头看向远处:“不知师叔有没有见到师父。” 平阳子打了个喷嚏,望着紧闭的房门,甩了甩拂尘。他来的不巧,和芩婆说了没两句话,漆木山的情况就不太好,他只来得及将带来的护心丸交给芩婆,自己留在外面给他们护法。 希望护心丹也能救回师兄吧,他默默地看着房门,陷入了回忆之中。 因为是直奔笛飞声而来,两人自然不可能去城主府跟玉红烛打个招呼,而是直接去了樵夫出事的那座山,那山中的确雾气笼罩,万籁俱寂,明明是清晨,却连鸟叫声都没有。 碧茶已解,李莲花也没了百毒辟易的能力,和阮青竹两人乖乖吞下了关河梦配置的解毒丹,一前一后摸进了山谷。 外面的山中还是盛夏,进了山谷却仿佛已经置身深秋,周围的植被都显露出枯萎之象,生机凋零,但对两人来说却是个好消息。药魔最喜欢研制各种毒药,豢养毒虫,他所在之处荒凉至此才是正常的。 两人放轻了脚步逐渐深入,果然在一处石壁之下看见一座木屋,附近有明显的生活迹象。 阮青竹凑到李莲花耳边用气音问:“我们现在怎么办,是冲进去把他打一顿吗?” 他说这话半真半假,假是知道李莲花不会这么做,真是因为碧茶出自药魔之手,不打他一顿,他实在不解气。 他一边说一边恶狠狠地看着木屋的样子落在李莲花眼里实在可爱,让他一瞬间忘了他们正蹲在人家门口窥伺,喉间升起干涩,他动了动喉结,开口顺着阮青竹用气音叫他:“青竹。” 阮青竹收回目光看向他发出一声疑问,却在下一秒被李莲花的动作静音了。顺利地偷得一吻暂解躁动,李莲花心满意足地看着化身石像的阮青竹:“等他自己告诉我们笛飞声所在,再冲进去把他打一顿。” 阮青竹:……(灬owo灬) 第139章 阮青竹三战上岸 好在药魔也是个早睡早起的,没让他们等太久,就从木屋里走了出来,去旁边的溪流里打了些水,侍弄他那些毒花毒草。忽然,他眼睛动了动,挂着不怀好意的笑,缓缓走向阮青竹和李莲花藏身的草丛。 “让老夫看看,是哪里来的稀客,竟然能找到这里来。” 他步步紧逼,脸上的恶意越发明显,直到走到跟前,满以为会看见软倒在地一脸愤恨看着他的人,谁知只看见自己养的毒虫在原地打转。 而深林之中,坐在一棵树上的两人远远地看着这一幕。阮青竹看着他垮下来的笑容,拍了拍胸脯捏着鼻子说:“还好你想起来他爱养的那些毒虫毒蛇可能会闻到我们的味道,换了个地方。不过你找的这个是什么草啊……香的太过了吧……” 何止是太过,阮青竹觉得自己都快昏倒了,他也是第一次知道,香味太浓郁了也会让人受不了。 李莲花比他好些,无奈地扯了扯缠在手腕上的一截绿色藤蔓:“这藤蔓俗称香编草,长在藤上的时候平平无奇,一摘下来就异香扑鼻,但都是草木之香,最能遮掩人气,再忍一忍,等他去看笛飞声了,咱们就出去。” 阮青竹屏着呼吸点头,也就是他现在有内力傍身,不然早就背过气去了。 自己的毒虫没抓到人,闹了场乌龙,药魔耷拉着的眼皮都睁开许多,左右扫视,试图把藏在暗处的人找出来。毕竟谨慎如他是不可能觉得是自己吓自己的,反而更肯定了有生人来过,带着自己的毒虫毒蛇在附近搜查了起来。 两人现在的藏身处离木屋极远,还有香编草去除身上的气味,只消一动不动地躲在原地,看着远处的药魔和他奇形怪状的“宠物”。 久处椒室不觉其香,等阮青竹已经感觉自己闻不到任何味道的时候,他甚至有闲心和李莲花开玩笑:“我现在有点想收回之前说要打他一顿的话了,这人天天和这些虫子呆在一起,不然你自己动手,我可以在边上鼓掌。” 李莲花也状似认真地想了想:“我听说笛飞声有件宝甲,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到时候可以拿来做手套,用他主上的东西打他。” 两人絮絮低语,而远处的药魔地毯式搜索了三遍,也没有找到入侵者的踪迹,也差不多到了给笛飞声煎药的时间,只好作罢,让毒虫们守在周围,不要放任何人进来,自己转身进了木屋。 其实他现在也很头大,笛飞声自从被救回来之后一直昏迷不醒,而且李相夷的明月沉西海一直留在他体内,别看这招式名字雅,实际上霸道的很,和李相夷本人如出一辙,几乎是药魔的药治好一点,体内的真气就破坏一点。 如今药魔也只能吊住笛飞声的性命,做不到让他醒过来,但他也没放弃继续研究,毕竟他的爱好就是这些。 等他再从木屋出来时,手上已经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走到石壁附近,也不见他动手,那石壁下方的一处岩石就缓缓动了起来,露出被掩藏起来的洞口,一个一身黑衣的人站在洞口,正是笛飞声手下的无颜,原来是他在内侧将巨石移开。 然而不等两人反应过来,两道身影从药魔身后冒了出来,一前一后地冲向了洞口。药魔背对着两人,听见破空声已经来不及了,直接被打翻在地,不省人事,手上的汤药在李莲花有意为之之下,直接泼向无颜面门。 无颜也是一把好手,仓促应对之下,以刀鞘扫开扑面而来的滚烫汤药,长刀顺势出鞘,劈向来人。 李莲花脚步没有让开半分,微微侧了侧身子,带着赫赫威势的刀从他面前一寸划过,手中美人骨甚至没有出鞘,只是伸出手轻轻弹了一下刀身,无颜的刀就向一旁滑落。 此时刀势已老,他见事不可为,不退反进,一拧身从李莲花身边错过,带动着刀反身砍向跟在后面的阮青竹。 这是阮青竹踏上江湖之后第三次与人争锋,上次和肖紫衿对战,只能说是天时地利人和具在,他气到了极点反而冷静下来,利用李相夷的招式激发了肖紫衿的心魔,以伤换伤略胜一筹。而红尘客的招式诡异,但被扬州慢的真气天克,还有阮北仇在一旁掠阵。 可这次面对无颜,他发现自己连以伤换伤的资格都没有,无颜随侍笛飞声左右,刀势与他一脉相承,一往无前,悍不畏死。阮青竹一瞬间头脑空白,眼睁睁看着刀口落到自己的……面前。 “青竹,进去!” 李莲花用剑柄勾住无颜的腰带,反手一旋,让他再无法向前一步。阮青竹虽然还没反应过来,但身体已经下意识动了,脚下运起婆娑步,身子一矮就从无颜身侧穿过。 无颜回刀欲斩,只划破了阮青竹的衣服,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此时他才看向李莲花,整个人眼睛都瞪大了:“李……李门主?!” 武痴最信任的手下自然也是武痴,无颜不懂什么对立不对立,只知道李相夷的武功值得他低头,但此时他身后的,是他的主上,他不能退,又想到与李相夷同来的人已经闯了进去,千钧一发之际,竟然转动了被刀法填满的脑袋。 “主上还未恢复,李门主总不会是落井下石之辈吧!” 李莲花挑了挑眉,松开他的腰带,转身往石洞里走去:“跟上来吧,我是来救他的。” 石洞深处,阮青竹已经站在笛飞声身边,伸手探了探他的脉,只是稍稍探入些内力试探,就差点被撕扯地正激烈的悲风摧八荒和明月沉西海给搅和进去。体会到全盛时期的李相夷留下的一股内力,从中窥得了一分风采,不由产生了望洋兴叹之感。 还好自己当初没有头铁直接去找他算账啊,不然认不得人是小事,被打一顿就不好看了。 他龇牙咧嘴的松了手,李莲花看见了,还以为他擅自输入内力被两股内力针对,受了内伤,急急上前探他的脉,确认他没事,才松了口气,沉声道:“上次和你说什么来着,真该叫你吃回亏。” 随后进来的无颜见两人果然没有对主上下手松了口气,但看着两人拉拉扯扯,不免生出了几分多余之感,最后还是对笛飞声的忠诚占了上风,犹犹豫豫道:“李门主……不是说救主上吗?” 第140章 你看见我家盟主了吗? 救人自然是要救的,阮青竹秉承着诚信为本,在救人之前要先说好要求:“你是他信任的手下吧?你也看到了,这是李相夷,他亲自出手,笛盟主的伤不在话下,但我们本是不必来的。” 无颜一脸纠结,他自然知道李相夷亲自出手,主上很快就能醒来。阮青竹话里的意思他也懂,本来江湖比武,还是生死之战,谁也没有义务救治对方,现在他们愿意出手,自然是有事要找主上,可他又无法代替主上答应任何事。 左想右想,最后他还是一脸为难,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问阮青竹:“不知阁下有什么条件?” 阮青竹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放心,不是什么为难的事,说不定笛盟主还挺高兴呢。” 笛盟主确实挺高兴的,他一睁眼就看见李相夷,上一秒还迷糊着呢,下一秒眼睛就被战意点燃了,勾起唇角:“李相夷?你输了,现在我才是天下第一!不过你可以再来挑战我,不过下次,我会赢你更多招!” 你输了?阮青竹脸色奇怪,看向李莲花,用眼神询问。李莲花做了个喝茶的动作,表示碧茶发作,自己的确输了一招。 他俩在这演哑剧,笛飞声自然不爽,自己在和李相夷说话,这小子是谁?可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发现不对,为何自己丹田空空,可李相夷却跟没事人一样站在自己面前?明明是自己赢了,可看着伤势更重的却是自己? 他打量了下室内,才注意到一旁侍立的无颜,没想到李相夷居然是在无颜在场的时候接近的自己,不由皱眉道:“无颜,这是怎么回事?” 无颜默了一下,闭了闭眼,才躬身拱手道:“主上,自东海大战后,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您一直昏迷不醒,药魔正在想尽办法医治。李门主与这位……少侠找上来,说可以救您,属下自作主张同意了,还请主上责罚。” 听完了无颜的话,笛飞声的脸臭了起来,但无颜是为了救他,他摆了摆手,让他站好,转而看向李莲花:“李相夷,你解了我的悲风摧八荒?” 他解开了悲风摧八荒,自己却没有解开明月沉西海,刚醒来时的喜悦全都飞走了,笛飞声心中失落,开始暗暗回忆东海大战,反复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胜了李莲花一招。 可当时战意太甚,许多细节他都记不清楚了,只记得自己不停地挥刀,再挥刀,终于在最后将李相夷打落海中。 他的思绪纷乱,但阮青竹脑袋可清醒着呢,清了清嗓子:“笛盟主,若有两人比武,其中一人在对战之前中了剧毒,这结果可作数?” “自然不作数。” “那不知笛盟主如何看待,贵盟的圣女角丽谯指使云彼丘,在东海决战之前给我师哥下毒的事?” 笛飞声眉头立了起来,看向阮青竹的目光十分危险:“你侮辱我?” 阮青竹挑了挑眉,看来李莲花说的没错,这人就是个武痴,对底下人的这些阴私并不知情,不过……这人管理能力也太差了吧? 他脸上露出明显的嫌弃,落在笛飞声眼里,就是明晃晃的质疑,气的他立马就要翻身下床,让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子付出代价。 “哎呀,老笛,算了算了,给我个面子,算了算了。” 鉴于笛飞声没有内力,李莲花轻轻松松就把人按回了床上,在笛飞声满眼的怒火中拍了拍他的肩膀:“老笛啊,不管怎么说,是我把你救醒了,怎么说也算是你半个救命恩人,和我去关外走一趟怎么样?” 他说的话题太过跳脱,笛飞声的怒气都不连贯了,皱着眉看向李莲花:“中原武林都留不住你了?关外有什么高手值得你去?” 刚刚得知自己可能胜之不武,转头就听见李相夷要去关外,笛飞声脸色更难看了,这是暗示自己已经不配做他的对手了吗?那又带上自己做什么,看他和别人光明正大比武吗?在铺天盖地的愤怒之中,笛飞声竟然觉得自己有些委屈。 李莲花被他的话一噎,只好简单和他说了一下,自己要去帮师弟救父亲,但关外可能有异变,所以需要笛飞声在旁掠阵。 听到是他有求于自己,笛飞声的脸色才略好了些,轻蔑一笑:“李相夷,你的手下都死光了不成,怎么想到我?不过你手下那些人,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不过你不是只有一个师兄,这个师弟又是哪里来的?” 笛飞声终于认真打量起了阮青竹,确认的确是个菜鸡后,冷笑了一声,但阮青竹却奇异地生不起气来,大概是这人的爱恨都太分明,如果针对的不是他就更好了……算了,他看不起自己的武功,自己还看不起他的管理能力呢! 阮青竹回以轻蔑的眼神,眼看着两人的下巴越扬越高,马上就要扬到天上去了,李莲花连忙打断,以防他们把自己的脖子折断了:“好了,我们这次去,不知情况如何,人手贵精不贵多,而且说不定会和别的地方的高手过招呢。” 李莲花向笛飞声发出了比武诱惑,效果拔群!笛飞声脸上果然流露出一丝心动,但余光瞥见阮青竹,才想起刚才李莲花说的是要救这小子的爹,冷哼了一声:“你让我给你当打手?想都不要想,等我把你打败了,自然会去找外面的高手。” 笛飞声会拒绝,两人并不意外,毕竟笛飞声好歹也是堂堂天下第二(重音),怎么可能一拍脑袋就跟他们往外跑。 阮青竹再次笑了起来,露出一排小白牙的那种,接下来的场面太过惨无人道,邪恶的师兄弟先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点了毫无还手之力的盟主大人的穴位,再凭借武力压制了想要救主的无颜。 负责收拾战场的邪恶师弟掏出袖中的冰蚕丝绸布,将两人捆了个结实,顶着天下第二(重音)的眼刀,哼着小曲把人拖走了。走到洞口时,看了看地上躺着的药魔,秉着来都来了的原则,又掏出一块绸布,将他也捆了起来,一并带走了。 几日后,许久没有收到山上传来的消息的玉红烛上山查探,只看见空荡荡的木屋,和大门洞开的石洞。 玉红烛:我的盟主呢?!我那么大一个盟主呢?? 第141章 久别重逢 云隐山,苦等了一天一夜的平阳子终于听见了开门声,他下意识起身迎接,就看见芩婆走了出来。以为师兄还没醒,他叹了口气,又准备坐下,可芩婆侧了侧身子,露出身后瘦削的身影。 (此处应有bgm) 视线被水汽遮挡,平阳子努力眨了眨眼,压下眼睛的酸涩,努力从漆木山的脸上找着记忆中师兄的模样。跟当年丰神俊朗的师兄相比,此时的漆木山实在太不一样了,消瘦,枯槁,带着大病未愈的苍白,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在平阳子的脑海里重合了。 “师兄!” 一语未尽,眼中的泪水再也蓄不住,滚滚而下,沾湿了身上的道袍。 “臭小子,一把年纪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漆木山故意粗生粗气地呵斥他,只是自己的眼眶也红了起来。这对师兄弟暌违多年,芩婆自然不会打扰,只是在走出去之前,低声嘱咐平阳子:“他刚刚醒来,不宜大喜大悲,你看顾着他些。” 平阳子点头称是,擦了擦眼泪上前几步,将漆木山扶到桌边坐下。久别重逢,平阳子自然先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师兄,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你和岑姐姐忽然就退隐江湖了,还这么多年都不来找我?” 提起当年,漆木山眼中泛起追忆,能养出李相夷这样性子的人,年轻时的模样也可以想象几分,而且他身边还没有拦着他的人,只有一个比他更骄傲,更倔强的芩望临,两人的武功高强,在江湖之中如同猛龙过江,为师父报了仇,又惹来了新的仇家。 仇家这个东西,真的不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这么回事,而是如同滚雪球一样,等到意识到自己无力承担后果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几家仇人联合起来,买凶围杀他们,若不是李相夷的父母相救,有没有今日的见面还未可知。 “那次之后,我和阿临的武功就不复从前,也没有了从前纵横江湖的心气,便想着归隐。只是当时那些仇家还关注着我们,所以也不敢回去找你。后来……李家出了事,我们找了许久,才找到他家的小儿子,就忙于养孩子了。” 说到最后,漆木山有些气短,毕竟开始怕把麻烦带给师弟还算个理由,后面的带孩子算什么理由? 但平阳子倒没觉得什么,毕竟没有什么比师兄活生生地在他面前更重要了:“李家救了师兄和芩姐姐,师兄用心抚养李家遗孤也是应有之义。” 他也没想到李莲花还有这样的身世,又问了一句:“是什么人下的毒手,师兄可有头绪?” 漆木山顿了顿,摸了摸腰侧,才想起自己刚刚醒来,酒葫芦不在身边,目光一动,换了个话题:“师弟是怎么知道我在此地隐居的?” 看出他不想细说此事,平阳子也不好为难,老实地说:“我在临西时遇见了青竹和……相夷,原本看他们两人是好苗子,想要收入门墙,没想到被师兄你捷足先登了。” 说到这,他忍不住露出一分幽怨,看的漆木山心里美滋滋的,但想起阮青竹还在山上时,经常一副“我与四顾门李相夷孰美”的样子,有些担忧地问平阳子:“没想到他们两个居然到一处去了,怎么样,两人相处的好么,没打架吧?” 打架?师兄你说的是床上打架吗?平阳子闭了闭眼,决定还是暂时不要告诉师兄他的两个徒弟内部消化了,僵硬地笑了一下:“没有,他们相处的挺好的,从来不打架。”我走之前还没打过,不知道我走之后有没有打起来…… 漆木山看他脸色不好,还以为是两个徒弟真的打起来了,眉头皱了一下,但很快松开了,青竹虽然聪明,但有些爱美,教他的武功总是练偏了,相夷虽然性子矜骄,但出手有分寸,有他在旁鞭策一二,说不定能把青竹掰正了,也算是好事。 考虑到最近发生的事,恐怕都太过刺激,平阳子只和他谈了谈旧事,就打算让他进屋休息,却听见屋外传来芩婆的厉喝。 “什么人!” 芩婆正在给漆木山煎药,就见有人从外面掠进小院,足尖一点飞身出去,和那人对了一掌,两人一触即分,她落在了漆木山屋门口,虽然没有受伤,但不由暗暗心惊于对方的武功。 来人布衣荆钗难掩姝色,看着不过三十来岁,却内力深厚,不是李明莺又是谁。芩婆不认识她,却知道方才那一掌不过是她不想伤了自己,不然自己恐怕真的要吃点苦头。 还不等她追问,身后的房门就打开了,平阳子和漆木山先后走出,同时,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落到了李明莺的身边,正是单孤刀和封磬。 芩婆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将漆木山和平阳子挡在身后,看着单孤刀,目光晦涩不明:“单孤刀?你不是死了么?” “孽徒,你还敢来?” 漆木山的声音和芩婆同时响起,众人看向他,便看清他满脸的怒气。联想到他的伤势,芩婆哪里还不明白,阮青竹看见的从漆木山房中冲出来的身影就是她这位好徒弟的,再次看向单孤刀时,眼中带刀,恨不得把他的心剖出来看看是什么颜色的。 “竟然是你……若不是青竹及时回去,你是不是还想要欺师灭祖?” 单孤刀脸色铁青,怒极反笑:“师母,我没死,你很遗憾吧。青竹?呵,多管闲事的黄毛小儿,若不是他多管闲事,你就可以先看见师父死,再听见相夷的死讯。你对我毕竟有养育之恩,所以我留你一命,也算了结了我们之间的情分。” 他正说的得意,没注意他身边李明莺和封磬交换了个眼神,饶是忠诚如封磬,脸上也露出了几分尴尬。 平阳子从芩婆身后走出,上前一步带着些警惕的看着李明莺:“李善信不是去追那花想容了么?为何会在此地?” 第142章 玉佩 时间再往前推几天,单孤刀拿出玉佩给李明莺看,毕竟当年封磬就是凭借这块玉佩认出自己并效忠的,在他看来,李明莺只要看见这块玉佩,很快也会纳头便拜,毕竟花想容说,她至今还供奉着龙萱公主和芳矶太子的牌位呢。 看见玉佩,李明莺果然一阵失神,这块玉佩她太熟悉了。龙萱公主亲自画的稿子,芳矶太子亲手雕琢,带着他们所有的期许,送给了他们的孩子,而她,作为出自太子母族,萱妃最倚重的女官,见证了这一切。 是的,看似只有三十多岁的李明莺,在萱妃和太子在世时,就已经是七品女官,严格来说,她和太子还有些血缘关系,在萱妃嫁给太子后,被分派去侍奉萱妃。 她看着玉佩,陷入了回忆,想起那对同样心怀大志,野心勃勃的夫妻。 年轻时的李明莺,出身名门,受的是最正统的教育,行事规矩,如同一本行走的女诫。来自南胤的公主则像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将她身边的条条框框烧尽,才有了如今的李明莺。 龙萱公主是南胤最后的公主,表面上是嫁给芳矶太子寻求庇护,但实际上却是保留血脉,想在暗中借着大熙的国力复国。 而芳矶太子从小在皇帝的膝头长大,虽然还有些稚嫩,但已经拥有了一个帝王应有的见识,自然不会惑于公主的美貌。除了明面上的李明莺,暗中的眼线更是不知几何,早已察觉了公主的谋划,却按兵不动,想要将计就计,吞下南胤国的大量财宝。 两个各有谋算的人每日同床异梦,本该相看两厌的,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在这样的朝夕相处中,两人竟然相爱了。 善谋者的爱意一旦被点燃,就如野火燎原,不可止息,两人既沉醉于爱人的臂弯,又痛苦于身上背负的责任。芳矶太子最先受不住这份煎熬,主动吐露了自己的谋划,将一颗心放在了爱人的手中。 而龙萱公主并没有辜负这份真心,因为她发现两人的目的并非不可调和。自从嫁入大熙,她看见了外面的世界,也感受到了随她进入大熙的四名家臣的若即若离。 也许复国已经是水中月镜中花的野望了,但她可以借大熙的力量,将南胤的子民带出深林,过上和中原人一样的生活。 至此,这对夫妻终于结为同心,过上了蜜里调油的生活,李明莺也终于不用夹在中间,备受良心和理智的煎熬。 那样的日子可真是好啊,是现在的李明莺做梦都不敢梦到的场景:阳光正好,披在正在园中散步的萱妃身上,仿佛一层金纱,她是南胤山水养出的女子,生来就带着丛林的野性,和痋虫的狠辣,可这一切都被她挺起的肚子中和了,形成了另一种更独特的气质。 芳矶太子下朝回来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他的爱人站在庭院之中,百花都要为她的美丽折服,她是人间的仙神。 有个词叫天妒红颜,可见天也并不公允,天也善妒,见不得人间圆满。芳矶太子在朝堂上一力坚持怀柔南胤,引得议论纷纷,关于芳矶太子被妖妃蛊惑的流言甚嚣尘上,当时还是宗亲王的光庆帝如同毒蛇一样蛰伏在朝堂之中。 皇帝想要借此打压太子,光庆帝表面应和,暗地里抓住这个机会,迅猛出击,截杀了太子,然后直入东宫,将太子家眷屠戮一空,对外宣称太子欲谋反,被他平定。 天亮的时候,血还没干,但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大熙皇室一向子息单薄,太子已死,皇帝也不能处死仅剩的儿子,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在芳矶太子没有及时回来的时候,萱妃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她将南胤的不死痋喂给了李明莺。 不死痋的不死,并非宿主的不死,而是痋虫不死,除非是南胤皇室的血,否则无论受到什么样的伤害,这只痋虫最多只会退行成卵,重新孵化,而不会死去。可离开宿主的那一刻,不死痋会将宿主的内力、精血全部吸收,化为己用,直到下一个宿主完美继承。 萱妃手中的不死痋,已经吸收了不下五位高手,是南胤皇室代代相传的底牌。她将这枚底牌留给了李明莺,把还在昏睡之中,不知自己即将失去双亲的孩子交给了她,自己与丈夫一起赴死。 “小鹦鹉,你听好,他们不会放过我的,若是我跟你们一起走,那我们谁也活不了……你带着他,以后他就是你的孩子,你就是他的娘亲,这个孩子会跟你姓李……不要教导他复仇,满心的仇恨救不了南胤,救不了任何人……小鹦鹉……” 李明莺伸手夺过那枚玉佩,单孤刀想要避开,却发现自己在她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只是无意识放出的真气,就让他不得不后退几步。李明莺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细细地抚摸着玉佩的每一寸。 芳矶太子文武双全,却没有修习过雕刻这样的小道,刻坏了好几块,才成了这一枚玉佩,即使如此,也在镂空的地方留下了好几处刀口。李明莺一一辨认,每抚过一处,眼泪就越落越多。 当年她接下了公主的嘱托,可太久没有人动用不死痋,连公主也不知道,要融合不死痋,竟然要那么长时间,她被迫在密室之中熬过了二十天,出来时,已经物是人非,那个孩子也不见了。 她找了足足二十年,最后只找到满地的尸体,带着绝望的杀意到皇宫后,她得知了那个秘密…… “李前辈,你应该相信了吧,主上就是萱妃的后人。” 看着李明莺已经完全沉浸在往事之中,封磬适时出声,之前还以为是花想容这个疯丫头满嘴疯话,没想到她口中的妈妈真的这么厉害,他一定要为主上收服此人。 “后人?” 李明莺缓缓抬头,眼中没有封磬想象的感动、臣服或者其他什么情绪,反而一片清明:“什么时候太子的后人,沦落到要假死,利用亲友的愧疚,来做局了?” 刚见到此人时,她就已经认出,这就是引起四顾门和金鸳盟决战的“死人”,李相夷的师兄,单孤刀。 第143章 李相显 李莲花的双眼再次在眼前浮现,师兄弟,玉佩,与公主相似的眉眼,李明莺眸光一动,不动声色地问单孤刀:“你与你那师弟是怎么回事,不是一道长大的么,为何要假死骗他?” 单孤刀冷哼一声:“哼,当年若不是我在乞丐堆里护着他,他早就死了,如今不过仗着自己天赋异禀,就视我如无物,如此忘恩负义之辈,能为我所用,就当是还了我的恩情吧。” 沉默片刻,李明莺的表情动了动,化为花想容常常见到的,最温柔的母亲一般的笑容,她温柔的目光落在单孤刀身上:“好孩子,我找了你好多年,按辈分,你该叫我奶奶的。” 单孤刀:……好像被占便宜了,但是我没有证据。 他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叫出口,不过李明莺没说话,鼓励地看着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在心里安慰了自己无数遍后,单孤刀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几不可闻地喊了声奶奶。 “噗——哈哈那叫声……姑姑来听听?” 花想容在一边抱着肚子笑了起来,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两人的辈分,说出的话让单孤刀的表情更加阴沉。 李明莺凉凉地瞥了她一眼,让她瞬间噤声,再看向单孤刀时,又是慈祥模样:“好孩子,你那师弟着实不知好歹,可恨我还给他解了毒,没想到竟是助纣为虐,他们此时已经回了云隐山,你随我一同去拨乱反正吧。” 拨乱反正?单孤刀脸上露出几分犹豫,倒不是良心发现,而是想起自己欺师灭祖的行为,若是被李明莺知道了,她还会为自己所用吗? 李明莺见他犹豫,眼中泛起心疼:“好孩子,你这些年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没事,有奶奶在,你谁都不用怕。” 她的话瞬间给了单孤刀理由,对啊,若不是他们对自己不好,自己怎么会想要置他于死地呢?若不是他们偏心李相夷……凭什么李相夷生来就拥有一切……不不不,现在,拥有的更多的人是自己,自己的确应该亲眼看看他那个好师弟的精彩表情! 说服单孤刀后,几人很快就赶到了云隐山,有了屋外对峙的一幕。 听见平阳子的问话,李明莺上前一步:“我来这里,当然是想问问……”她话音一顿,在单孤刀期盼的目光中,看着芩婆和漆木山,一字一顿地问,“芳矶太子遗孤,南胤血脉,到底是谁。” 单孤刀诧然地看着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这个女人……难道之前说那些话,就只是为了把自己骗过来对峙吗?他眼中的怒火几乎要烧穿李明莺,另一边的封磬则想的更多。玉佩是做不得假的,李明莺当时的反应也是做不得假的,可她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封磬虽然忠诚,但能一手建立万圣道,也并非愚忠之辈,因此此时只是紧紧地盯着漆木山和芩婆,脚下微动,移到了单孤刀身前,挡在他的身前。 芩婆的表情难看,暗暗鼓动真气:“你是什么人,问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 “我是他的……长辈,”李明莺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近乎呢喃,“我本应该……是他的长辈的……” 芩婆动作一顿,和漆木山对视一眼:“李家被灭门了,你是他哪门子的长辈?” “我知道……我去过,二十三口,是我埋的。” 这下芩婆有些相信了,当年他们的这李家被灭门的时候已经晚了,可奇怪的是,有人将李家人的尸骨收殓了,还立了无字碑,当时他们还以为是不便透露姓名,现在想来,应该是李明莺不认识每个人。 两人还挖开坟墓一一确认过,最后发现没有那两个孩子,才开始在周围寻找。 “既然你是相夷的长辈,为何要站在这个孽徒身边?” 芩婆的话如同一道天雷劈在了单孤刀的身上,他先是大脑一片空白,旋即暴跳如雷地拿出玉佩:“我才是!我才是芳矶王和萱妃的后人!这块玉佩就是证据!为什么你们总是这么偏心,为什么什么好的东西你们都要给李相夷!?” 此时此刻,他宁可相信师父和师娘的心里只有师弟,连自己的身份都要夺走让给李相夷,也不愿相信自己竟然不是南胤皇室后人。 然而在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之后,芩婆对他的恶意已经到达了顶点,当即嘲讽道:“呵,我说你怎么有这样的胆量,原来是以为自己是皇室血脉。可惜,这块玉佩不是你的,而是相夷的哥哥,李相显的。 他带着弟弟逃亡,然而自己还是个孩子……他在临死前,将弟弟托付给你,这块玉佩就是报酬,可你看看,你对他的弟弟做了什么!你也配拿着这块玉佩?” 单孤刀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上就空了,那块玉佩出现在了芩婆的手上。他顿时目眦欲裂,急欲上前夺回,却被身前的封磬挡住,他怒目而视,却发现封磬看他的目光十分陌生。 “这位前辈应该不会毁坏玉佩,还是先等事情分明了再说吧。” 单孤刀嘴唇动了动,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却感觉一根手指抵住了自己的后背,回头一看,正是李明莺。她依然笑得无比慈爱,可落在单孤刀眼里却浑身发冷。 “好孩子,你要去哪里啊?我们今天可是来拨乱反正的啊。” 单孤刀又是连连后退,几乎到了芩婆三人面前,此时他才发现,如果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等着他的恐怕只有一条死路,当即转过身,指着芩婆怒喝道:“你说的这些我全都没有记忆,若这玉佩是你说的那个李相显的,那为何醒来时会在我手上,你们为何不拿回去给李相夷?” “我们找到你们的时候,你发了高烧,险些活不成了,相夷吓得直哭,后来安定下来我们才发现,他把你和他的哥哥记混了。原想着这样也好,就让他一辈子不要知道真相,不要知道自己的哥哥已经死了,可没想到竟纵出你这欺师灭祖之徒。” “我不信!你说的这些也无凭无据,谁能证明?!” “呵,何须证明,你忘了相夷说过,你带着他讨饭,只讨到一个馒头,宁可自己饿着肚子,也要省给他吃。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这是你能做得出来的事么?” 单孤刀一时失语,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听见封磬的声音。 “我有办法证明。” 众人看向封磬,只见他沉着脸,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木匣。 ---- 我看见一位朋友的段评(此处应有艾特,但我不知道怎么搞……),然后有很多想说的,又怕红柿子吞我的评论,所以就放在这里了,一些啰嗦话,主要是关于上一个案子的。唉,要单拎出来解释,主要因为上一案写的好失败……我会一直耿耿于怀的,希望哪天灵光一闪想到改写的好办法! --- 首先这个案子我自己写的也很不满意,很乱。可能因为开始我对这个案子做了认真的规划,所以抱着雄心壮志来写,但其实我的能力还不到,所以写的一团糟,案子没有好好梳理,没有果断地画上句号。 然后这个案子里很多人显得很讨厌,其实是因为这些人表现出来的都是一种被压抑的疯狂。我不是想表达被生活所迫,而是坏的不够彻底的人在做了错误的选择后,即使没有被任何人惩罚,也会被自己的内心折磨。 那个双胞胎姐姐,嫁了人之后不断迎来死亡,我觉得不能归咎于天理昭昭,而是她当年做出那个选择后必然的结果,她爹娘郁结于小女儿的死,她精神恍惚疏于照顾孩子,每次面对丈夫就会想起那个采花贼。她最后去见故人,我不认为她就可以放下这件事。 同样的,欧阳圻也因为当年的放任,被折磨七年,其实比起双胞胎姐姐,他的内心更脆弱,在“顾如诗”出现的时候,在知道母亲彻夜未归的时候,他已经决定杀死父亲,再杀死自己。 其实我写着写着觉得他有点恋母,因为虞逸对他太冷淡,他反而更渴求母亲的爱,以至于在知道虞逸是男人,还是个采花贼的时候,他的世界就已经开始崩塌了。 然后就是王宁芷,从“顾如诗”一出现,她就感觉到不是她的女儿,可是她还是选择认了下来,在后面发现她身上没有胎记,确认不是女儿后,她还是选择了包庇,到最后知道这其实是眼睁睁看着女儿死去的人。 三个人一个是备受折磨后的麻木,一个是正在备受煎熬,一个是可以预见的煎熬,都是因为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可是尚存的良知会一直一直拷问他们。与之相对的就是花想容这样的纯坏,其实我本来是因为她才产生了这个案子的灵感,结果写歪了,把她写成路人了……非常恨自己。 最后就是到这个解毒的事情,是有点仓促,我自己都没准备好,写完了才反应过来……笔力不行就是这样的,不是我在操控故事,而是故事在操控我。但其实万兽门出现的时候,我就想过要怎样快点解毒,只不过我没想到是用的人家灭门来换…… 总而言之,就跟我开篇说的一样,就是头脑一热就写了,然后不管不顾地发出来了,结果就是每天痛苦地写,有时候还会偷偷回去改一些设定,有非常多的bug……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我第一次好好写一个故事(是的,以前都开了个头就没有下文了),非常感谢一直看到这里的朋友,还有给我提意见的朋友。 这篇文结束之后我会好好复盘,争取下次给大家更好的体验的,可能不会写莲花楼了(坐等赴山海,或者写点别的),希望还有机会和大家再见! 第144章 单孤刀下线 封磬沉着脸,在众人的注视中掏出了一个木匣:“自从术师风阿卢失踪,我们很多痋术都没有留下来,这只觅踪痋是我们风氏一族想尽办法才养出来,用来寻找公主的后人的。” 说到这,他看向了芩婆:“当年,就是它带着我来到云隐山的,然后,我就看见了单孤刀佩戴在身上的玉佩。” 他不再说下去,沉默着低头,打开了木匣,而木匣之中,觅踪痋安安静静,像只死虫。封磬解释:“我们养的毕竟不如术师养的,每次唤醒都需要付出很大代价,而且靠近目标后,就会进入休眠。所以找到主上之后,我也没有再启用过它。” 单孤刀看着那枚痋虫,冷笑一声:“所以呢?唤醒它需要什么条件?” 谁知李明莺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对着封磬说:“你没告诉他,南胤皇室的血可以灭除天下所有的痋虫吗?” 封磬面露尴尬,毕竟他们南胤人都弄丢了养痋的本事,哪里会想到再去防备痋虫。 众人都看向单孤刀,此时也由不得他拒绝或者逃避了,不过他也不想拒绝,就让李明莺看看,是师娘在说谎,自己……绝不会是普普通通,靠着李相夷才能被收养的乞丐! 他刺破了自己的指腹,将血滴在了觅踪痋的身上,恨不得用目光将痋虫灭除了。可惜盒子里的痋虫什么反应也没有,依然安安静静,像只死虫。 “它根本就是死了吧,这样谁能判断它是死是活,有没有被灭除?” 见觅踪痋没有反应,单孤刀冷笑出声,只觉得什么血能灭除痋虫全是传言,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可下一秒,封磬就将木匣放在了一边的桌上,割开了自己的手腕,一时间血流如柱,倾泻进了木匣之中,奇怪的是,那木匣看着并不大,可血却一直没有溢出来。 封磬不停用手刺激伤口,不让血液凝固,脸色逐渐苍白,芩婆有些看不得这样的场面,欲要上手阻止,却被封磬拒绝:“唤醒觅踪痋,就要用足够多的鲜血灌溉,上次是几位族老联手,才勉强唤醒。我的血虽不足以唤醒,但也能验证痋虫是死是活。” 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若是痋虫已经被灭除了,临阵倒戈,怀疑主上,那他该死,若是痋虫活着,单孤刀是假的,那自己这些年帮着他谋害真正的南胤皇室后裔,更应该以死谢罪。 然而他没能说的更多,就被李明莺点了穴定在了原地。 “你们风氏一族的传承还真是丢的干净……说是灭除,就是化为飞灰,一丁点都剩不下来……这结果还不明显吗?”说完,她闪电出手,拦住了正欲逃走的单孤刀,一掌将其拍落在芩婆等人身前。 在听见李明莺说,化为飞灰的时候,单孤刀就暗道不好,不论是不是真的,李明莺肯定已经对自己动杀意了,心绪急转直下,他立马就做出决定,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李明莺的武功,仅仅是不加收敛的掌风,就已经让他内息不稳,起不来身了。 “且慢!” 不等他想出什么对策,身后就传来芩婆的声音,李明莺随之收手,面露疑惑地看向芩婆。 单孤刀倒在地上,也艰难地看向走到他面前的芩婆,不由唤她:“师娘……” 芩婆却看也没看他,对着李明莺拱了拱手:“多谢阁下将这孽障带来,只是清理门户的事,可否交给我们自己来?” 年轻的时候,芩望临的脾气就不好,这些年的退隐江湖也只是接触的俗事少了,实际上脾气是一点也没变。从前单孤刀的品行不好,碍于李相夷,她已经多番容忍,可如今天王老子来了都别想阻止她。 “阿临且慢。” 天王老子……啊不是,漆木山说话了,单孤刀才沉下去的心又忍不住提起来了,是了,与师娘相比,师父才是心软的那个,所以自己才会找他说相夷出事了,可是自己都对他出手了,他会放过自己吗? 而漆木山的话很快就打破了他的幻想,他的声音还透着虚弱,但语气里的杀意还依稀可见当年峥嵘:“这孽障当年是我亲手带回来的,他下手的人也是我,如今,也由我亲手了结了他吧。” 单孤刀想不明白,自己来的时候志得意满,怎么一转眼就举目皆敌了,他自知今日难逃一劫,心凉之下,惊呼出声:“李相夷呢!你不是说他回云隐山了么?他为何不出来,出来见一见我这师兄,什么天下第一,还不是被我耍的团团转!” 李明莺也不介意杀人诛心:“因为……我本来就是骗你的啊,他去办大事了,你这样的微末小事,我们做长辈的替他解决了就是。” 单孤刀还想分辩什么,可在场的都是老江湖了,都没有听人说临终遗言的习惯,漆木山运起体内稀薄的真气,一掌拍在了他的天灵盖。单孤刀的表情最终凝固在一个似张狂,又似怨恨的表情上,如同他这一生,既光鲜亮丽,又阴暗扭曲。 随着他失去生机的身体一起委顿在地的,还有被李明莺解开了穴道的封磬。他气息靡靡,略消化了一下当前的情况,才坐起身跪在了李明莺的面前:“……前辈,封磬此前没有认出主上,助纣为虐,罪该万死,还请前辈……赐死。” 比起单孤刀,封磬还真不好处理,也许是因为风阿卢不知所踪,风氏一族在南胤遗民之中备受排挤,四大家臣都以此为借口脱离了复国的队伍,因此,风氏对族人的忠心就格外看重,才养成了封磬这副模样。 李明莺目光沉沉,许久才说:“被你谋算的人是他,是死是活,还是交给那孩子自己决定,在他回来之前,你就留在这听候差遣吧。” 封磬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活命的机会,愣了一下,眼中竟然燃起了希望。他自小受的教育,内心最渴望的就是南胤复国,从前他跟随单孤刀,自然没有二话,可如今有更好的选择,复国的希望更大,他自然更希望能留下来,亲眼见证复国大业。 李明莺活了这么多年,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思,不过并没有告诉他,他那个新主上可不是一个爱折腾的人。 第145章 水雷屯 沉浸在新主上很厉害,复国之日近在眼前的封磬并没有注意到李明莺同情的目光,收拾好心情的他立马起身,准备为新主上的师父师娘鞍前马后了。 对于这个刚刚还和孽徒混在一起的人,芩婆可没有好脸色,白了他一眼,就扶着妄动真气的漆木山回屋了,封磬正想追进去,就差点被重重关上的门板夹住了鼻子。 平阳子发现自己也被关在了门外,只好尴尬地捋了捋胡子,劝封磬道:“贫道看你伤的也不浅,血也流了不少,不如还是早些休息。李施主回来之前,你就不要妄动了。” 说完,他又看向李明莺:“还未恭喜李善信找回自己的后辈,这世间因缘,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当日李善信出手救下我那师侄,便是早有定数了。” 李明莺惨笑一声:“你这老道何苦说这话来臊我,明明我也不止一次因他想起公主,却还屡屡否定自己的念头,收养的女儿还险些害死他……”说到这,她又想起了被留在保州的花想容,眼中闪过杀意,“今日看了这一出清理门户的戏,我也该回去清理门户了。” 她竟不知道花想容什么时候得知了自己与南胤有关联,又在暗中联系上了南胤遗民,与他们沆瀣一气,意图颠覆天下。自己养的孩子自己清楚,花想容可不是什么想为她,为公主和太子复仇,她只是爱从乱象中找乐子。 花想容和沈可空等人不一样,她是自己主动找上李明莺的。十年前,花想容还不叫这个名字,大概是大丫之类的贱名,她也和名字一样,像是长在路边的杂草,又瘦又黄。 李明莺路过的那天,正好是她爹发丧,他爹常年卧病,只有她一个女儿,没人摔盆,家里的钱也都给他治病了,基本都是族里人帮手添置的东西。只是年景不好,别人家也没多的东西,在寒酸地冷清的葬礼上,花想容的母亲一身孝服,头戴白花,哭的梨花带雨。 花想容的好样貌就是遗传自她。 李明莺带着帷帽,也看得出有几个男人不怀好意的目光,和未亡人低头拭泪时的恨意。出于好奇,她选择在村里留宿一夜,果然,第二天就听见灵堂死人了,未亡人衣衫凌乱死在半开的棺材边,族长的儿子裤裆流血,死在了往外爬的路上。 家丑不可外扬,族长急急地收敛了尸体,约束众人只准说是暴病而亡,阴狠的目光隔着人群盯上了大丫。 而她却惊人地躲过众人,拉住了李明莺的衣角,软软地喊她,阿娘,我可以做你的女儿吗? 李明莺不是没有收过女儿,但这么小的还是第一次,心念一动,那些手无寸铁的村民就感觉自己仿佛面对泰山压顶,前进不得半步。李明莺督促着村民好好将那对夫妻安葬,但大丫却仿佛已经完全忘记自己还有一对父母,安心地依偎在了李明莺的身边。 然后这个孩子跟着她回了黄泉小楼,在几本秘籍中选择了以敛息易容为长的花想容,并以此为名,成了如今的花想容。 平阳子看着李明莺,有些愁眉苦脸。虽说方才看着漆木山清理了门户,但那毕竟是犯下弑师之罪的弟子,花想容却是李明莺实打实的女儿,难道她真的能下得去手吗? 他刚想开口说,不行就让他去吧,可李明莺却冲他点了点头,足尖轻点,翩然下山了。 封磬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李明莺离去的背影,决定先收拾好单孤刀的尸体,不然明天主上的师父师娘打开门就看见他在这躺着,多晦气。 他在院子里收拾,动作麻利,平阳子看着倒也顺眼了些,忽然他心中微动,坐到桌边,从袖中掏出了三枚铜钱,摇了六次后,对着卦象一脸苦相,自言自语。 “坎宫二世,坎上震下,水雷屯……哎呀,不妙,不妙啊……” 封磬没找到什么东西可以收殓尸体,只找到个席子,暂且将单孤刀盖住,听见平阳子的话,不由上前问:“道长,您在说什么不妙?” “贫道方才心有所感,为阮师侄的父亲算了一卦。”平阳子捋了捋胡子,解释道:“恐怕他那边的情况并不乐观,危如累卵,一动则危啊。” “那不能不动么?” “不动?这水雷屯是乾坤交汇之下的第一卦,是万物生机之首,不动,就是胎死腹中,死路一条。” “动有危险,不动又是死路一条,这可如何是好?” 封磬并没有太过相信卦象,但也没有质疑平阳子,反而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 “利居贞,利建侯,独木难支,还是得动,若是能熬过去,得遇贵人,才有一线生机啊。只是这一丝生机太难把握……不妙,不妙啊……” 关外,阮北仇听着外面渐远的脚步声,又含了口雪,等它慢慢化成水,才吞咽下去。他被困在这处山坳已经是第三天了,若是再找不到机会突围,恐怕他也没有最后一搏的力气了。 又咽了一口雪水,想起还在家中等着自己的儿子,他眼中泛起狠意,下一刻连人带刀冲出雪层,向远方奔去。 “他在那!”“快!抓活的!” 阮北仇略一犹豫,放弃了向南回到扬州,转而向西而去。他前些日子被扣在血池中,一天清醒的时间不到一个时辰,却意外让他听见了一件事,他不能把这个麻烦带回去,带到阮青竹身边。 在他向西奔逃的时候,有两人正由西向东,往关外而来,年长的那人面容沧桑,微微佝偻,但精神矍铄,双目明亮,年轻的那人轮廓硬朗,神色却平静如波,他虽然衣着普通,却用柔软昂贵的布料包裹着手中的剑,既不佩戴,也不背负,反而如同对待珍宝一样,抱在怀中。 “长老,怎么忽然要去关外?” “这几日故地重游,我总是心神不宁,昨天听那些人说起七情门最近的行事,总觉得有些熟悉,我还是要去亲眼看看。” “长老,你说的莫非是……” “希望是我多想了吧……不知阮青竹那个臭小子有没有回到神兵谷,看见我给他做的扇子,哼,便宜他了。” “长老的手艺,不管是谁都是占便宜的。” “嗯?你小子,没白历练,都这么会说话了。” “…………” 第146章 幕后之人,有如此桌 另一边,阮青竹和李莲花一路上可不安稳,因为仅有的两匹马都用来驮金鸳盟的三个人了,所以两人只能步行,原本只需要两天的路程,两人已经走了第三天了,才走了一半。 除了走路的原因,就是笛飞声只要恢复一点内力,就想要挣开白绸,在发现事不可为后,果断转成扰乱对方的行程,包括单不仅限于对路遇的武林人士投以十分不友好的目光,让对方来找他们的茬,几天下来,两人都有些身心俱疲。 “青竹,坚持住,再走几天就到了。” 看见阮青竹脸色难看,李莲花忍不住往后看了看,在脑子里计算了一下把金鸳盟的三个人摞在一匹马的背上,似乎也不是不可以。阮青竹看出他的想法,连连摆手:“现在让我再去骑马,不是活受罪么,早知道出来前先去神兵谷看看了……也不知道我的扇子好了没。” 想到神兵谷,阮青竹就忍不住想到施旷答应自己的扇子,一时间归心似箭,拉着马竟然走到前头去了。马背上的笛飞声在与李莲花擦肩而过的时候,露出了一个混着挑衅和轻蔑的表情,很难想象,他是趴在马背上,努力抬着头冲他做出这个表情的。 为了尊重他的努力,李莲花决定不理会他的挑衅,这让笛飞声更加恼火,当即扬声道:“李相夷,喜欢这小子?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他虽然醉心武学,但并不是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这几日相处之下,自然看出了李莲花对阮青竹别样的关切和体贴,只是两人相处的很正常,他也只以为只是两人关系好。可昨晚露宿野外的时候,正好让他瞧见李莲花趁着阮青竹睡着,偷亲人家的嘴。 此时他只想着戳破李莲花的心思,却没注意到前头牵马的阮青竹逐渐被染红的耳根。其实昨晚他只是靠着李莲花闭目养神,李莲花肯定也知道他没睡,却自顾自地亲了上来……明明直接说他也不会拒绝嘛,搞得像偷亲一样,还被这讨厌鬼看见了。 思及此,阮青竹回头瞪了一眼,一瞪瞪四个,瞪李莲花不管不顾,瞪金鸳盟的三人煞风景。两人刚刚互通心意,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现在带着这三个大麻烦,回程路上心累还不够的呢。 越想越气,阮青竹开口讽刺:“想不到堂堂金鸳盟盟主,居然这么爱传闲话,要我说,你也别练武了,搬个凳子坐在茶馆岂不妙哉?” “哼,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若不是李相夷,你觉得你能站在我面前说话吗?” “哦?”阮青竹停下脚步,走到笛飞声面前,俯下身与他对视,“我站了,还说了,怎样,打死我?说我不知天高地厚,我看是你不知道水浅王八多,武功高强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手下人耍的团团转,要不是有人托我们来救你,你就再睡上几年,然后做几年赢了天下第一的春秋大梦。” 另一匹马背上的无颜挣扎着想要护主,药魔则把头埋地低低的,恨不得能消失在现场。他看见李相夷还活着的时候就大为吃惊,这几日安静地像鹌鹑一样,生怕李相夷想起来给自己一剑。如今听阮青竹的话音,似乎当年圣女向自己索要碧茶之事,主上并不知情,这追究起来,自己这把老骨头可就…… 听了他的话,笛飞声并没有暴怒,眯着眼问:“水浅王八多?看来你们是知道我手下的王八是谁了?” 自从在武林中崭露头角,他就不停找人比武,对手十死九伤,久而久之,他就被那些虚伪的正派人士打为了魔头,对他发起了一次次围剿,可最后活下来的,还是他。慢慢的,许多被江湖人喊打喊杀的人都聚到了他身边,渐渐形成了金鸳盟。 虽然他从来不主动打理帮派事务,但这些人自己适应的很好,或者说,一个没有任何约束的地方,就是他们想要的。往日笛飞声并不在意这些人到底听从谁的指令,可现在这件事事关自己与李相夷的比武,他自然格外上心。 阮青竹为素未谋面的角丽谯默了默,听说还是仅次于乔姐姐的美人呢,要是知道自己成了笛飞声口中的王八,不知道会不会气得花容失色。不过想到她是让李莲花中毒的罪魁祸首,那点子同情就消失无踪了。 他回头看了李莲花一眼,眼带可怜,他实在不想再步行了,笛飞声看着身体好,让他走。李莲花无奈地点了点头,他就忙不迭地上手,把笛飞声身上的白绸解了下来:“我们跟你说清楚,你暂时不要乱折腾,等到了地方,就帮你恢复内力,到时候你想干嘛干嘛。” “我想和李相夷比武。” 阮青竹:……这人真的不是神兵谷做出来的傀儡人吗? 他沉默着把解开的白绸往回绕,走着就走着吧,总觉得把这人放出来会后悔。 察觉到他的动作,笛飞声脸色一变:“先帮你们!”他看向阮青竹,目光坚定,“不是要去救你爹么,我先帮你们救人,再找他比武。” 笛飞声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实际上心里着实为自己捏了把汗,想他堂堂金鸳盟盟主,天下第……二,也不是铁打的人啊,在马背上趴了整整三天,若是再趴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既然他都已经顺坡下驴了,阮青竹自然也不会不给他这个面子,不仅把他解了下来,还把剩下两个人也解了下来,一行人终于能脚踏实地地聊天了,阮青竹做东,在最近的城镇找了个酒楼休息。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你这个手下心可不小,自作主张给你的对手下了毒,现在又在南海整编人员,照理来说把你这‘前盟主’撇到一边才对,可她却把你救了回去,真是奇怪。” 阮青竹放下筷子,把角丽谯和云彼丘的事跟他说清楚了,看着笛飞声逐渐难看的表情,摇头晃脑地分析道。 笛飞声咬着牙一言不发,握刀的手上青筋暴起,若是角丽谯在他面前,恐怕已经是个死人了。 然而接下来李莲花说的话更让他难以接受,自己平生最恨被人当成手中的刀,追求更高的武学境界也只是为了强的可以把所有试图控制自己的人杀死,可自己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害死那么多人的利刃。 “噌”地一声,寒芒闪过,五人环坐的桌子震了震,裂成了两半,缓缓向两侧倒下。 “不论是谁在背后算计,本座都会让他变得和这张桌子一样。” 他表情冰冷,一字一顿地预言了幕后黑手的结局,阮青竹张了张嘴,最后看向无颜:“你们出来,带钱了吗?” 第147章 盟主牵马 开玩笑,堂堂金鸳盟盟主,盟主身边护法,金鸳盟第一药师,前四顾门门主……统统没有带钱出门,付了饭钱和赔偿后,阮青竹理直气壮地坐在马上,让笛飞声给他牵马,可惜因为他身上杀意太重,站在前头,马一动都不敢动,无奈,遂换无颜。 接下来的路上,阮青竹和李莲花两个骑马,无颜和药魔牵马,笛飞声抱着刀走在一边脸色阴沉地散发杀气,使得这一路走得无比顺畅,无比安全,第二天傍晚就赶到了寒山寺下。 迎接他们的依然是关河梦,见到多出来的三人,尤其是药魔,他眉头紧皱:“你们两人可以进去,他,不行。” 药魔安静了一路,生怕被笛飞声清算,此时还被个十几岁的孩子为难,气不打一处来:“小孩,为何不让我进去?” 他脸上全是褶子,眼皮耷拉着,生的是一副可止夜啼的模样,此时阴恻恻地笑着,简直可以客串某些话本里的恶鬼,可关河梦却丝毫不为所动:“我是为了你好,你一身的毒虫,进了这药香杏林可就都废了。好言难劝想死的鬼,你想进就进吧。” 说完,他转身走进杏林,似乎真的不在乎药魔是否跟上。阮青竹和李莲花率先跟上,笛飞声随后跟上,无颜握紧了手中的刀,落后笛飞声半步紧紧跟随着。 药魔在林外犹豫了一下,还是不相信这小孩说的话,抬脚就要往里走,可刚一进林子,他身上就像下雨一样掉下来许多虫子,还有条头部是三角形的毒蛇,眼看着已经活不成了。他这才信了关河梦的话,连连后退。 “嗯?你们这杏林真的这么厉害?” 阮青竹快走几步追上关河梦,好奇地问。 关河梦目不斜视,直到看见草庐了才开口:“洒了一把驱虫散而已,他若是多犹豫一会就能进来了。” 这杏林有个迷踪阵已经很不错了,林子里中的一些草药大多是致幻的,与驱虫解毒相克,他就是单纯不想让那一身毒的老头进来而已。 笛飞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药魔背着他将碧茶给了角丽谯,用在了李相夷身上,可他昏迷的日子里,也算是尽心照料,如何处置他,自己还没想好,所以对关河梦的做法,他也没有太多想法。 几人一进院落,就看见了正在院中拣药的狮魂,他看起来好多了,只有伸手拣药时还会露出底下包扎的痕迹。听见外面传来的动静,他抬头看去,见到笛飞声时顿时站起身来,想要上前行礼,可看着周边的药草,为难地看了看关河梦,嗫嚅道:“小关师父……” 关河梦微微颔首:“故人相见,你且去吧。” 阮青竹看了看两人,又看了看李莲花,瞪大了眼睛:“我们出去多久了?这连小关师父都叫上了?” “是……是我自己要叫的……小关师父还……还没收我。”狮魂低着头,努力地为关河梦辩解。 关河梦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移开目光:“本事就在这里,能学到多少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没有刻意教你,你自然不必叫我师父。”说完,径自回屋里了。 目送他进了屋,狮魂才走到笛飞声面前,下跪行礼:“盟主!” “是你让他们去找我的?”笛飞声眼疾手快,稳稳托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跪下,沉声问道,“你是怎么遇到他们的?” 狮魂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如今金鸳盟门人的窘境,药魔和无颜守在笛飞声身边,几乎与外界隔绝,对这些事不甚清楚,阮青竹和李莲花也只是道听途说,唯有一直被追杀的狮魂最清楚。 “开始大家还在一起跑的,后来就各自散了……我武功低微,他们都怕带着我,会被追上……听说南海有人正在收拢昔日同门,有许多人都去了的。” 说到这里,狮魂终于抬起头来,目露希冀地看着笛飞声,似乎希望他一声令下,就重组金鸳盟,让大家不必再过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 笛飞声看着他,一阵沉默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了,只是来这之前我已经答应他们随他们去关外一趟,盟中之事,等我回来一并料理。” 该料理的事,该料理的人,一并料理。 狮魂没有听出他的深意,顿时喜形于色,又忽然顿住,看着身后的草药架,目露不舍。若是随盟主回到金鸳盟,自己自然不能留在小关师父这里,万人册在江湖中遗世独立,若是与他交往从密,恐怕会让苏前辈的处境尴尬。 “狮魂,你让我们做的事,我们做到了,你也该告诉我们单孤刀尸体的下落了吧?” 阮青竹上前打断了他的怅然,合理地讨要自己的报酬。笛飞声眉头一皱,没想到狮魂找李相夷来救自己,用的竟然是这个筹码,不过除此之外,狮魂身上也的确没有什么能打动李相夷的东西了。 狮魂告罪地看了笛飞声一眼,结结巴巴地将自己藏匿尸体的地方告诉了两人,李莲花再也等不得,与阮青竹一道,将装着单孤刀尸体的棺材起了回来。虽然苏文才和关河梦精通医术,不会刻意避讳死者,但把棺材抬进人家家里终归不好,两人在杏林外临时搭了个棚子用以停灵。 开棺的时候,笛飞声也带着无颜过来了,阮青竹奇道:“笛盟主,你这武功可还没恢复呢,站在这,不怕被误伤到啊。” 以李莲花对找到单孤刀的尸体的执着程度,他也不敢抱着亲眼见到死去的师兄,李莲花 会不会心神大乱,将笛飞声斩于剑下。 笛飞声双臂环抱,不屑冷笑:“就是我站在他面前,也轮不到他杀我——我从未下过令让盟中人去杀单孤刀。” 他这么说,阮青竹倒没有太质疑,毕竟他们之前就猜测过,单孤刀的死是为了挑起四顾门和金鸳盟的冲突,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倒是笛飞声话虽然说得硬气,但仔细一琢磨就能发现问题。 他说的是,他从未下令杀人,可他几乎不理事,有什么事都是吩咐无颜和四王去做,也不曾管过金鸳盟人去哪里,杀什么人。 第148章 开棺 棺盖仿佛慢动作一样开启,积郁其中的气味骤然被释放,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把阮青竹逼得连连后退。倒不是臭味,而是狮魂用来保存尸体的药草混合在一起,形成的味道既说不上香,也说不上臭,只是刺鼻,对阮青竹来说更加严重。 关河梦从杏林中走了出来,仔细分辨其中的药草,半晌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用它们来保存尸体……你倒是巧思。” 狮魂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衣角:“不全是我的……是当初教我验尸的仵作祖上传下来的,我改了几味药草。” 他们在说什么,李莲花已经全部听不见了,他的目光全都被棺材里的人吸引了。单孤刀生气全无地躺在大大小小的草药包中间,衣冠整洁,的确是被保存的很好。李莲花一下跪倒在地,几次伸出手想要接近,却总是在最后退缩,最后只能扶着邦,轻声唤着“师兄”。 阮青竹对单孤刀没有什么深情厚谊,但也知道不应该去打扰李莲花,就拉着笛飞声到一边,细细问他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小子,你耳朵不好?”笛飞声一脸冷傲,抱起双臂,“就是字面意思,当时我与李相夷已经代表看金鸳盟和四顾门立下盟约,我虽然想要与他一较高下,但没必要杀一个单孤刀来毁坏自己的承诺。” 作为李相夷的师兄,笛飞声自然也认识单孤刀,只是在他看来,这人不如李相夷远矣,难怪四顾门门主是他的师弟,而不是他。 “若是想知道当日情形,还要去找阎王寻命他们几人。” 阮青竹露出挣扎的表情,他知道单孤刀的死在李莲花心里是根刺,他因为阮北仇的安危而感同身受。笛飞声的确是个不确定因素,但他似乎也是个重诺之人。阮青竹心中定了定,看向笛飞声,正欲开口,就听见李莲花沙哑的声音。 “等从关外回来,还请笛盟主引荐,好让我与阎王寻命当面对对质我师兄的死因。” 阮青竹回头看见他缓缓起身,身形几步可见地晃了晃,连忙上前:“何必要等回来,你让无颜带你先去查问了,再追上我们不就行了?只是去程,笛飞声若是应付不来,也不必和你比武了。” 李莲花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笑着摇了摇头:“往事既定,无论是谁杀了师兄,都已经无法改变了,我应该做的,是不要制造更多的遗憾。师兄的尸体已经找到了,阎王寻命也跑不了,但七情门的事难以预料,我和你一起去,才能放心。” 他眼眶还红着,眼中却透出一股子雨过天晴的澄澈,阮青竹放下心来,歪了歪头看向他身后的棺材:“那……这口棺材要先放在哪里?” 李莲花想了想说:“不如我们先扶灵回云隐山,不知师父有没有醒来……我们和师娘师叔说一声再去关外。” 父母在,不远游,他们先前虽然也是在江湖闲游,但此去关外路途遥远,自然要和长辈报备一声。阮青竹没有意见,当即就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和苏文才告别。 笛飞声自然要跟他们一起,无颜一言不发地站在笛飞声侧后方,不言自喻。倒是狮魂犹豫着看了看关河梦,又看了看笛飞声,沉默着什么都没说。 看出他的犹豫,阮青竹转了转眼珠,问关河梦:“我看苏前辈也有些上年纪了,关小弟平时自己一个人分拣那些药材,累不累啊?” 累是不可能累的,这处草庐明面上只有他们祖孙三人,可暗处的人何止一掌之数。但关河梦看了看他,没说话,又看了看狮魂,发现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嗯”。 笛飞声也看明白了,看着狮魂道:“狮魂,你虽然是金鸳盟人,但手上并无冤魂,也一直向往平静的生活,留在此地,那些江湖人也不敢过来找你的麻烦。”他顿了顿,脸上的表情轻松了些,难得露出点堪称温柔的笑意,“今日,本座允许你脱离金鸳盟。” “盟主……” 狮魂泣不成声,埋下头去擦眼泪,怕自己本来就貌丑,哭起来更不堪入目。他遇过太多没来由的恶意,本以为遇到愿意相信自己没有杀人的盟主已经是幸事了,没想到除了金鸳盟,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容身。 阮青竹看着这一幕,对笛飞声大有改观,看来他能收拢这么多人,成立金鸳盟,靠的也并不全是武功高强啊。正想着,他忽然觉得一阵晕眩,多亏李莲花及时扶住他,不然就要一头栽倒在地。 众人随之看向他,李莲花和关河梦轮流上前给他诊脉,眉头都皱了起来。 阮青竹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我这是……怎么了??” “并无异样。” “无缘无故,为何会晕眩?” 两人同时开口,都没有在阮青竹身上发现异样。 阮青竹想了想:“刚开棺时,我好像闻到了一股,不像草药清香的味道,只是很快就消散了。” 他的鼻子,李莲花是知道的,略一犹豫,就转向狮魂:“不知可否告知这药棺的配方?我绝不会对外泄露。” 狮魂连连摆手,将配方一五一十说了。李莲花细细琢磨,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又走到了单孤刀的尸体边仔细查看,谁知这一看,还真看出了些端倪。 “青竹,你还记不记得施成文说过,我师兄用天外云铁,找神兵谷给自己打造了一副宝甲?” 阮青竹上前几步,果然看见单孤刀被拉开的衣领处露出底下的软甲:“记得,天外云铁至刚至柔,以之铸甲,能够破开这件宝甲的……只有你的吻颈。” 他看着尸体胸口处贯穿了软甲的伤口,皱起了眉。他自然不会相信李莲花会对单孤刀下手,但若是这两件事同时让人知道,恐怕会有大批不知真相的人会群起声讨李莲花。曾经被人捧的有多高,就会摔得多惨。 阮青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如果也是幕后之人的算计,那看起来他还真的挺恨李相夷的,不仅要害死他,还要让他身败名裂。 他正想着,忽然又闻到了那股味道,就见李莲花手中拿着一小节类似断掉的香的东西,他刚想上前一步,又是一阵头晕。关河梦从李莲花手中接过那截断香,如获至宝地回草庐研究去了。 第148章 无心槐 香的事被关河梦接了过去,几人继续查看单孤刀的尸体,笛飞声在一边听见两人说这件宝甲的神异,冷不丁抽出刀从两人中间劈下。阮青竹和李莲花下意识往边上让,正中笛飞声的下怀,刀锋一路往前,割开了单孤刀身上的那副宝甲,才耍了个刀花,归刀入鞘。 “看来这东西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厉害,”笛飞声恢复了双手环抱的姿势,一脸戏谑地看着李莲花,“或者,这件宝甲是假的。” 李莲花的动作一顿,与阮青竹对视一眼,两人一道将单孤刀的尸体半扶起来,解了外衫,将那件软甲脱下,到一旁展开仔细查看。 阮青竹摩挲着下巴,眉头紧皱:“虽然我的确是不懂锻造之术,不过……这也太假了吧?” 他这话丝毫没有夸张,这件宝甲是竹篱笆墙抹石灰——表面光,实际上不说用料绝不可能是天外云铁,就说这工艺也不可能是神兵谷出品。李莲花没有否认,拎着那件软甲迎着光看了半晌,沉默不语。 号称除了吻颈无物可破的宝甲,和这件假货之上与吻颈的宽度符合的缺口,李莲花几乎能想到这件事被揭开后发生的一切。单孤刀的尸体找到了,可他面临的谜团却更多了。 阮青竹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往前走了一步,这一团乱麻只要找到一个线头,总会解开的。” 草庐之中,关河梦在仔细闻过那根残香后,也出现了昏昏欲睡的症状,初步判断这是一种迷香。他将这根残香拿给了苏文才辨认,谁知万人册一时之间也没有认出此物。 从残香上得不到线索,李莲花等人也只能先重新收殓好了单孤刀的尸身,准备出发前往云隐山。 这一次,笛飞声和无颜终于得到了自己的坐骑,李莲花兴致不高,阮青竹时不时找他说话,才渐渐好起来,快到云隐山的时候,即将见到师父师娘的喜悦稍稍冲淡了心底的郁气。 笛飞声原本不打算上山的,可阮青竹使出了一招“来都来了”,等看见山上的茅草屋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爬到山上了。 笛飞声:……这是什么招数? 师兄弟两个欢欢喜喜地进了小院,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个陌生人,不由停住了脚步:“你是何人?” 正在打扫的封磬被这一声吓了一跳,回身一看,就认出了李莲花,立马扔下了手中的扫帚,上前就要拜倒,把两人都吓了一跳。不过是质疑了一下,这人的反应是怎么回事? 封磬没注意到两人的僵硬,不顾李莲花的阻拦就要跪下认错:“主上!封磬识人不清,竟助纣为虐,帮那贼子谋害主上,请主上降罪!” 他这话虽然没头没尾,但两人都听出其中的问题,还没说话,就看见房门打开,平阳子从屋里走了出来,看见他们,顿时喜上眉梢,冲屋里喊:“快来快来,孩子们都回来了。” 大概是回到了师兄的身边,还多了个师嫂,平阳子看上去比之前更外化了些。听见他这么一喊,屋里的两人也都走了出来,漆木山看起来比前几日好多了,但毕竟丹田空空,整个人看起来老了许多。 李莲花立马迎了上去,可握上了漆木山枯瘦的手,又不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流泪。漆木山抚养他长大,如何不知道这孩子心中的委屈,用力地摸了摸他的头。 等李莲花终于缓过来一些,漆木山又看向阮青竹:“青竹,这次多亏了你……唉,我虽然教出单孤刀这样的孽障,但有你们两个,总算还有些宽慰。” 阮青竹:? 李莲花:? 他们还没有跟漆木山说找到单孤刀尸体的事,为何会叫他孽障呢? 封磬正欲上前说明,漆木山身边的芩婆先看见了站在院门外的笛飞声和无颜二人,虽然只是解开了明月沉西海的内力,还未完全恢复原本的实力,但笛飞声久居上位的气质是不容错认的。 刚刚送走一个野心勃勃的单孤刀,芩婆对这陌生人十分警惕,但更让她警惕的,是这两人身后还安放着一具棺材。 谁家好人上别人家带棺材啊?这不是找茬是什么? 因为漆木山的话,李莲花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此前师兄的尸体被金鸳盟人夺走,才引发了四顾门和金鸳盟大战,我们偶然救下了金鸳盟的仵作,才找回了师兄的尸体。这二位是……阿飞和阿颜,路上遇到的朋友。” 大概孩子一般都很难跟家长解释“为什么要和坏学生玩”这个问题,李莲花目光移开,不自然地遮掩了一下笛飞声和无颜的身份。 漆木山如何看不出他没说真话,但此时单孤刀的事更重要。他上前打开了棺材,里面躺着的果然是单孤刀,可漆木山没有停顿,径直将手伸向了尸体的脸上,开始寻找着什么。 李莲花跟在他身后,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还是开口问:“师父……这是在做什么?”他看得出,这是在寻找人皮面具的接口处。 不等漆木山回答,封磬已经十分殷勤地将一卷草席拖了出来:“主上请看。” 李莲花循声望去,呆立当场。不光是他,阮青竹也忍不住揉了揉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了:“怎么……两个?” “嘶——” 漆木山不知道弄了什么,棺材里竟然发出了一声布匹撕破的声音,众人看去,才发现“单孤刀”的整张皮被撕开了一个角,可底下竟然还有一张脸,一张血肉模糊,已经难以辨认出样貌的脸。 “这是另外一个人,在还活着时被挫骨剥皮,造成了单孤刀的模样,若不是有无心槐,世上无人能扛得住这个术法。” 封磬目光闪烁,但还是坚持着将自己知道的事和盘托出。 阮青竹眉头一皱:“你究竟是什么人,一上来就叫他主上,却对单孤刀这个替身如此了解?” 【小剧场】 漆木山(用力摸花花的头):相夷,你辛苦了……你这簪子不错啊,你师弟把你养得真好…… 阮青竹:(骄傲的挺起胸膛) 第150章 暗中谋算 听他问话,封磬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在下是,南胤遗民,风氏一族,先祖随龙萱公主一起进入大熙,以图复国。龙萱公主故去后,风氏一族也分裂了,一部分族人回了南胤,风阿卢为首的术师谋划了刺杀,从此音讯全无。只剩我们这一支改名换姓暗中蛰伏。” 饶是李莲花见惯了大风大浪,也忍不住大脑空白了一瞬:“你……南胤……我?”一语未成,他却忽然想起了黄泉小楼中,李明莺的刹那失神。 那一瞬间,她在透过自己看谁? 见他久久不语,封磬硬着头皮继续道:“此前风氏一族一直在追寻公主后人,终于炼成了能够追寻血亲的觅踪痋,找到了云隐山,却因为玉佩,将单孤刀错认为主上,协助他做下许多错事。” “错事?这么说,假死脱身,引得金鸳盟和四顾门两败俱伤,是你们所为?” “……正是,现在江湖上打着围剿金鸳盟余孽的,也都是我们的人……很多都是风氏出身,随我一同效忠……跟随单孤刀的。” 阮青竹摸了摸下巴:“这么说,就是他想当皇帝,和大熙皇室没有关系?” 虽然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问,但封磬还是老老实实回答:“的确与大熙皇室没有关系……非要算的话,也只有想要取而代之的关系。” 李莲花已经走到了草席边,见到了另一个单孤刀,远不如棺材里的那位死得体面,七窍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也没有清理,因为没有刻意保存,露出的皮肤上出现了轻微的溃烂,封磬在山脚挖了一个坑,原本今日就准备将人埋了,天热,尸体搁不住。 李莲花来回看了几遭,抖着声长出了口气,蹲下身去,扯松了单孤刀的衣领,那件宝甲果然被他贴身穿着,做工精湛,材料上乘,完好无损。 看到这,他如何还不明白,师兄对他,早就恨之入骨,不仅想他死,还要毁他生前身后名。他一下子跌坐在地,又哭又笑。 “哈……哈哈哈……师兄……你骗得我好苦啊……” 开始只是一声苦笑,随后止不住的惨笑中流出的心酸,唯有自他中毒后一直在他身边的阮青竹能一一体会。 他动了动眉头,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嘴笨,沉默之际情不自禁握紧了手中的少师,被剑鞘硌得生疼。 “你执此剑,就有能力对弱者生杀予夺,与强者奋力一搏,披荆斩棘,走出自己的路。” 李莲花说过的话在心中响起,阮青竹心中一定,将少师拔出,将剑柄塞到了李莲花的手中,四目相对,多少话语都是多余。李莲花眼中还有泪光,顺着阮青竹的力道木然起身,看着手中的少师久久不语,忽然足尖轻点,往后山去了。 “诶!主上!” 封磬着急欲追,却被阮青竹拦了下来:“让他自己安静一会,你先把你的事情都交代了。你跟着那单孤刀,还做了些什么好事?” 好事自然是没做几件,坏事倒是做了一箩筐,早在李相夷刚下山前,南胤就和单孤刀搭上线了,凭借风氏一族,他在江湖中可没少做小动作。李相夷下山后短短几年就闯出了一片天,单孤刀是又恨又妒,才有了借李相夷的四顾门做跳板,进入朝堂的谋划。 可没想到李相夷不仅不肯与朝廷有牵扯,还说出了“四顾门没了谁都行,没了李相夷就不行”这种话。要知道这些年,虽然李相夷永远压他一头,可他凭借幼时的恩情,和平日的照顾,可是把李相夷拿捏的死死的。 天下第一又如何,李相夷傲视天下群雄,却唯独要在自己面前低头。 怀着这样隐秘的快意,单孤刀一直以来都没有对李相夷动过杀心,可他的那句话,简直像是一柄刀扎在了他心中最深的伤口上。 是啊,师弟还会站得更高,见到更多人,到时候,他还会对自己这个师兄毕恭毕敬么?难道他单孤刀,就要一辈子被李相夷压得抬不起头?自那日之后,一个破绽百出,却算准了人心的计划悄然诞生。 由封磬以南胤秘术制造替身,又暗中联系了出身南胤,一心想要独占笛飞声的角丽谯出马,诱惑了云彼丘,借他之手,在决战之前给李相夷下碧茶之毒。 但是,还不够!单孤刀红着眼,找人做了一件和自己身上的宝甲一模一样的软甲,穿在了替身身上,手持与吻颈一模一样的长剑,将痛苦地说不出话来的替身一剑穿心。 这一剑,他杀了自己,也杀了过去与李相夷的种种,彻底沉沦在了复国称帝的野望之中了。 听完整个计划,阮青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无论过去多久,他也不能理解这些人的想法,因为优秀,所以该死么?可明明……李莲花从来不是挡路的人,他只会……用手中剑,为别人开路啊。 芩婆和漆木山更是一脸悔恨,他们这些日子都把封磬当透明人,自然也不知道单孤刀竟然在外面还做下这等祸事。 芩婆恨得牙痒:“他还敢趁相夷出事,上山骗得老头子把内力全都传给了他……若不是青竹突然出现,连师父他也敢杀。我们到底哪里对不起他!两个孩子一起教养的,他天赋不如相夷,自然进展慢些,他却觉得是我们偏心于相夷,人长大了,却没长心胸。” 而一旁原本以为只是来走个过场的笛飞声也脸色铁青,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呢。自己竟然被一个随手救下的女人算计至此,一场不光彩的比武,他醒来时还沾沾自喜,每每想起,都像是扇在他脸上的巴掌。 背后搞事的人弄清楚了,阮青竹的脑子也有些乱,没有再问下去的心情,冲几人拱手:“师父师娘师叔,我先去后山看看师哥。” 漆木山冲他挥了挥手算作同意,他立马足下生风,往后山去了。看他离去的背影,漆木山才升起几分欣慰:“唉,看来下山这趟,青竹也长大不少啊,之前天天嚷嚷着要让相夷承认他更厉害,如今都知道关心师兄了。” 一旁的平阳子一时不慎扯断了一撮胡子,自己……是不是还没有告诉师兄,他这两个徒弟好像……成道侣了? 忽然发现自己忘了这件大事的平阳子心虚地低下了头,决定继续瞒下这个消息,只希望两个小崽子承自己这份情,以后若是被发现了,不要把自己供出来。 第151章 竹林舞剑 离开了师父师娘的视线后,阮青竹就放慢了脚步,不再动用内力,微微提着衣摆,一步一步地上山,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来梳理思绪,组织语言。毕竟他很难对李莲花开口,他受过的罪,伤过的心,只是因为一个乌龙。 封磬认错了人,助长了单孤刀的野心,一个人的优秀竟然成了他的原罪,何等可笑? 可诸般语言,千千愁肠,在他到了后山竹林,见到李莲花的时候,都失了效用。 李莲花正在舞剑。 这不是阮青竹第一次看人舞剑,漆木山喝多了也爱舞剑,潇洒恣意,有时月圆之夜,芩婆会在月下舞剑,那套剑法和她每日晨起时练的那套大不相同,十分柔美,即使她一身布衣荆钗,可在剑影翻飞之间,却恍若神仙妃子。 但此时此刻的李莲花,却让他格外移不开视线。 李莲花平日里总是慢悠悠的,既是因为中毒后身体虚弱,也有心中惫懒的缘故,可他的剑却快得惊人,人未近前,寒光先至,光是站在远处看着,就有一种生死危机之感萦绕心头。阮青竹的心跳不由自主,随剑而动,被李莲花全然把控。 他的剑招已然起势,林间落叶都随着他的剑招起舞,细长的竹叶宛若千万柄小剑,追随李莲花,向着看不见的敌人刺去,可下一瞬,带领它们冲锋的首领却消失了,阮青竹这时才注意到,李莲花的眼神并不清明,身上也弥漫着酒香。 是沉梦,他上次给师父酿的酒,以沉香为引,花瓣与药材一同入酒,取梦中香甜与困苦之意。可惜漆木山没来得及喝,就被单孤刀谋害,倒被李莲花找了出来。 此时李莲花剑招停滞,周身的竹叶纷纷落下,而他已经弃剑而选酒葫芦,翻身卧在竹上,酒水凝成一条线,落入他的口中。 阮青竹静静的仰头看着,李莲花周身的气机告诉他,一切还没有结束,凡俗之梦,困不住李莲花。 果然一口酒下肚,李莲花将酒葫芦扔出,阮青竹一伸手就毫不费力地接住了。酒葫芦上还有李莲花的温度,就算这葫芦平日里都是被漆木山挂在腰上的,此时阮青竹也顾不上了,带着些难以言明的悸动,将葫芦搂在了怀里。 李莲花再次握剑,这一次,酒意更重,但他眼中的火光却越发明亮。他手中的剑招只是最简单的基础剑招,可一招一式,毫无破绽,只是稍微将自己代入到对手的位置,就觉得呼吸一滞。 笛飞声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静静地站在了阮青竹身边,握刀的手蠢蠢欲动,可在看了一会后还是放弃了。此时的他内伤未愈,内力还未恢复,比自己停滞不前更难受的,是对手的明显进步。 但他并没有自暴自弃,手中有刀,纵使前方有千万人,吾以力破之!他的道和李莲花不同,多看无益,不如尽快恢复伤势,突破悲风白杨。 他转身离开后,李莲花忽然顿住身形,竹林之中一瞬间的静默,可阮青竹却下意识屏住呼吸,随后,只听“嘭——”地一声,数十棵粗壮的毛竹应声断裂,倾倒在地,而李莲花站在满地断竹之中,片叶不沾身,一抬眼就望进了阮青竹的双眼。 阮青竹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到李莲花面前的,应该不是仪态全无地被满地的竹子绊得东倒西歪,然后跌跌撞撞地落到他的怀里的吧?反正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捧住了李莲花的脸,不顾一切地吻上去了。 话语太薄,载不动少年人炽烈的爱意,唯有唇舌交接之间,气息交换,灵肉交接,可以让你与我同受这烈火焚烧,至死不渝。 李莲花先是一愣,随即一手负剑,一手揽住阮青竹的腰,加深了这个吻。酒香,花香在空气中弥漫,让他想起那个夜晚,自己刚刚得知师兄之死或许另有隐情,就得了青竹一句“保护”,那一晚他没敢吻上去,可此时却已经真切地拥住了这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轻咳惊醒了两人,转头看去,只见三个长辈整整齐齐站成一排,已经不知看了多久。 漆木山原本是听着后山的声音,猜测李莲花或许又有突破,可两个徒弟一去不复返,多少让他心里有些打鼓。正巧来了百川院的信鸽,便由芩婆搀扶着往后山去。平阳子心想孤男寡男的,能干什么好事,可不敢直接劝说漆木山,只能自告奋勇说自己去叫他们下来,结果被拉着一起去了。 方才还剑势惊人的李莲花,此时正模样乖巧地站在漆木山面前,身边是他的共犯阮青竹。两人一面低头装乖,一面偷偷用眼神交流,最后一致看向了平阳子。 平阳子连连摆手,一甩拂尘,干脆不看他们,眼不见为净。 “在我眼皮子底下还要眉来眼去?”漆木山正襟危坐,沉着脸看着两人。他是真没想到,就昏了个迷的功夫,手底下三根独苗就出了这么多事。 单孤刀不说也罢,相夷这聪明孩子又是被骗又是中毒的,好歹还是救回来了,经这一遭,以后的路说不定还更稳妥些。可青竹又是怎么回事,以前只要提到相夷,那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难道改了个名字就不是他李相夷了么?怎么就就就…… 他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几眼李莲花几眼,莫非这孩子是狐狸精转世,能惑人心神?这念头一冒出来,他现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真是老糊涂了,什么神神鬼鬼的都乱想。 他在心里东想西想,把两人看得头垂得更低了。不等漆木山开口,芩婆先给了他一眼刀,把他从主位上赶走,自己坐了上去:“你还没好全,在这里摆什么谱,回去疗伤去!师弟过来,这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平阳子装傻失败,只能将解毒时的情形和盘托出,还硬着头皮交代了自己送两个孩子房中术的事,很快,他就被自家师兄拉出去讨论人生了。 芩婆面色沉沉,叹了口气:“青竹,这事你爹还不知道吧?” 阮青竹乖乖摇了摇头。 “那好,今日师娘在这里,你们将心意说分明了,若是胡闹,就此断了,若是真心的,以后去见你爹,你们也不准退半步。” 第152章 君生我生一日 “青竹你年纪小,对年长些厉害些的人,生出仰慕之情都是正常的。你是聪明孩子,师娘一会问你师兄,你且站在一旁听着,等我问完了,你再说话。” 说完,芩望临指了指身边,让阮青竹站好,阮青竹刚挪到地方,就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跪下!”,好险没膝盖一软跪了下去,转头一看,原本站在芩望临跟前的李莲花已经矮了半截,跪了下去。 他从小功课出色,性子又好,偶尔调皮也知道分寸,因此极少受罚,像这样结结实实被芩望临吼还是第一次。但他心中并无波澜,青竹尚未及冠,就同他走上这与众不同的路,无论身为先明白心意的人,还是年长者,都必须承担这份责任。 “我先问你,你师叔给的那本书,你们可读过了?” 听了师娘的问题,李莲花表情微松:“我们还没得到阮叔的同意,自是不敢越雷池半步。” 芩望临面色稍霁。阮青竹十六岁上山,她也见过不放心孩子追来的阮北仇,是知道阮北仇对儿子的感情的。说起自己把猫那么大的孩子,一点点养成现在这样,铁塔一样的汉子竟然掏出一块手绢开始擦眼泪。一想到那场景,芩望临就脸色古怪,看着李莲花的眼神越发锐利。 她绝对,绝对不要第二次面对那样的阮北仇! “你下山这些年,我们虽然不涉足江湖,但也不是一无所知,你与那江湖第一美人的事沸沸扬扬,相夷,此事你可处理好?” “自然,我已经和婉娩谈过。原本在东海大战之前,婉娩已经留信给我,当时她或许只是一时气话,但命运弄人,我与她,终究是缺了些缘分吧。师娘,我既然对青竹表明心意,自然是已经完全放下婉娩,不会再有任何其他想法。” “那从前走的是阴阳和合之道,如今怎么改了?何时又会改回去?” 这个问题,自李莲花开始考虑和阮青竹的未来,就在心里盘桓。他不是木头,自然知道,从前自己对乔婉娩,虽年少气盛有之,好颜色有之,但乔婉娩对他情真意切,他又怎么可能没有一丝真心。可遇见阮青竹不过数月,自己的心意转变地如此快,真的能够配得上阮青竹未来的大好人生么? 东海再见时,自己一心想要逃离过去,而乔婉娩代表的,正是自己想要逃离的一切,年少轻狂,狂妄自大,她不再是自己爱慕的女子,更像是一面镜子,照见自己一切的不堪。 百川院再见时,他已经察觉对阮青竹的心意,也读懂了乔婉娩留下的信。也许就算没有发生这一切,青竹会在某一日找上四顾门,吵着要和他一较高下。为了把当年被夺走的风头抢回来,一定不会放过任何一次和自己出去的机会。 他会一次次走到自己身边来,再次成为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 而这件事,或许是乔婉娩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很多机缘去理解的。 在想通这一点后,李莲花才敢放任自己显露心意,此时他看着将自己养大的师娘,露出了一个柔软的笑容,语气轻柔而坚定:“师娘,我认定了师弟,不改了,也改不掉了。我见过他一身戏妆,一颦一笑动人心魄,也见过他一次次挡在我面前,为我承担那些不属于他的因果,更见过他在我怀里奄奄一息的样子。 我们认识的时间虽短,但这段时间里,我经历生死,拖着病体,与故人刀剑相向,差点失去青竹,几乎将人生七苦尝了个遍,对我来说,几乎比之前的二十年人生都要长了。我们的缘分,或许早在江山笑的屋顶上就结下了。” “师娘。”阮青竹软了眉眼,看着芩望临,一开口,泪光就忍不住浮现,他没有再说,而是走到李莲花身边,跪了下去:“师娘,你不必再问了。我虽还未及冠,但牡丹亭也唱过,西厢记也演过,如何不懂情爱之事?世人爱说倡人无情,伶人无义,不过是看多了戏中的真情,见不得那些虚情假意。 我爱师哥,不因皮囊,不因武功高低,只因……我曾接住过他的眼泪。只这一滴泪,以胜过黄金万两,诗文万卷。” 阮青竹小时候身体不好,被阮北仇捧在手心里长大,在戏班学的是旦角,平日里有少年气压着还不显,对着亲近的长辈撒娇的时候,就显露出几分女孩儿气来。他生的俊秀,做这样的姿态不让人觉得违和,反而像亲人的小猫小狗,眼睛乌溜溜地看人,可怜可爱的。 可他就这么可怜可爱地,挺直了腰板,朗声说,我爱师哥。李莲花只觉得心中有万语千言,争前恐后地堵在了嗓子眼,竟失语了,脑子里只闪过一句话。 君生我生一日,君死我死一时。 看他这模样,芩望临也一时失神,她与漆木山都无父无母,年轻时又伤了身子,无缘子女,找到李相夷和单孤刀两人,是真的当孩子养的。只是单孤刀就不用说,大概是漆木山某个早死的仇人投胎来寻仇的,相夷小时候也是个皮孩子,稍大些了有闷着头出去闯荡江湖了。 她一直不懂为何会有人说有子万事足,直到漆木山贪酒收下了阮青竹,她才懂了什么叫以柔克刚,往日里自己会气的直接上手,或者把门一关谁也不理的事,阮青竹甜滋滋一笑,再撒个娇,就好像算不得什么事了。 是以这两个孩子结缘,她实在害怕两人后悔的一天。可为了以后可能会后悔,就要拆散他们,岂不是因噎废食? 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她察觉到漆木山躲在门外偷听,没好气道:“要听就进来听,一把年纪的人了,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 漆木山被点了名字,轻咳了两声,迈步进来,一只手上还抓着一只信鸽:“我可没偷听,我是给他们送信来的。”说着,他把鸽子递给了李莲花,“看着像是以前四顾门的信鸽,脚环上改成百川院了?” 李莲花接过鸽子,三两句话给漆木山讲了百川院重组的事,漆木山得知又是单孤刀干的好事,气不打一处来,但捏着胡子想了一会说:“你们防备着朝廷是好事,侠以武犯禁,细数历朝,国力盛则武林衰微。如今大熙国力强盛,只是国本不稳,武林才能与朝堂并立。” 鸽子送来的信他们之前已经看过,是神兵谷借百川院传信给两人,说他们的小楼和阮青竹的扇子已经做好了,随时可以去取。 第153章 你爹生了 李莲花看完后将信纸递给了阮青竹,才对三位长辈说了自己见到苏文才后知道的事情:“事关阮叔,我和青竹一定要去一趟的,我另请了金鸳盟的盟主笛飞声同行,他武功不弱于我,也是添一份保障。” 漆木山对着芩望临一阵挤眉弄眼,把原本有些感伤的芩望临弄得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好了好了,就你知道心疼徒弟,我就是棒槌,专门打鸳鸯的?” 说完,她又看向地上跪着的两人:“起来吧,你们也都大了,道理都是别人说的,只有路是自己的,我不能替你们走,自然也不能替你们决断。只一点,若是有谁变了心,就断得干干净净,不要让我老婆子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她不能为他们做决定,只能为他们兜底,至少不要走到最难堪的一日。 “不过对我与你们师父,你们师兄弟二人如何,都是我们的徒弟,但青竹的爹肯不肯收你这半子,就不好说了。” 想起阮北仇,芩望临不由对李莲花露出了个自求多福的表情。想起阮北仇对儿子的态度,他也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没想到神兵谷这么快就研制出了可以媲美铁水泉的高炉,真是了不起……你们在说我爹?” 阮青竹刚把目光从纸条上收了回来,就听见两人说到自己的老爹,疑惑之余神色不免黯然。 从他开口就注意着他的李莲花自然发现了,伸手扶着他站起来:“我们即刻出发,不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行危机四伏,或许我们应该绕一点路,先去拿你的扇子。” 阮青竹眉头一皱,若是自己有万人册这样的渠道,就不用这样跑来跑去了,可惜自己从前只看着扬州的一亩三分地,竟不知天地广阔。他暗暗记在心里,心中有了思量。 “哎呀!生了!生了!” 正说话间,平阳子忽然掐着手指跑了进来,几人定睛一看,先被他通红的额头吸引了,一致看向了漆木山。罪魁祸首抬头望天,低头看腰间,最后在阮青竹手上发现了自己的酒葫芦,眉头一皱:“你们两个臭小子,竟敢偷师父的酒!” 说完上前抢走酒壶,头也不回地出去了,提也不提自己弹了师弟多少个脑瓜崩的事。 “师叔……你说什么生了?”阮青竹把这里的活物细数了一遍,还是没想出来,只能硬着头皮问道。 平阳子一捋胡子,一指阮青竹:“你爹啊。” 顾不上被自己给说迷糊了的几人,他赶紧找了个凳子坐下:“我前几日给你爹卜了一卦,是水雷屯,虽是贵生之卦,却危险重重。可今日再卜,已是无大咎,显然是雨过天晴,抓住了那一线生机啊。” 阮青竹听着危机重重的时候,心一下提了起来,恨不得插上翅膀赶紧飞到关外去,听完后半句才敢呼吸,却已是再等不得片刻了。 而另一边,花想容正在逃命。她在李明莺身边长大,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在看见她对单孤刀露出的笑容时,她就猜到单孤刀是个假货,再一想封磬说的确认方法,傻子都能猜出来真正的南胤皇室血脉是谁。 而她和假货联手,差点害死了真货,李明莺绝不可能放过自己的。 一个有着温柔笑意,会喊人“好孩子”的慈爱母亲,追杀自己叛逆的女儿,若是将这话说给别人听,恐怕没人会相信。可花想容知道,这是真的。 早在她还不叫花想容,而是大丫或者其他什么像是路边杂草一样随便的名字的时候,她就看出了,李明莺和她是同类。 从有记忆开始,花想容的家里就充斥着咳嗽声,痛呼声,打骂声。她不明白,自己只是在那个被她叫爹的男人打她的时候没有哭喊,就被他喊做怪物,明明他打被她称为娘的女人的时候,都在叫她不要哭啊。 她也不明白,自己用男人对待自己的方式对待他,却仍然体会不到快乐,明明他在自己的时候,笑得很开心的啊。 男人被打得慌不择路,一头摔进了水沟里,瘫在了床上,被个不到六岁的女娃追着跑,他好意思说别人也不好意思信。女人本以为日子能好过些,可男人腿断了,嘴还能说,三言两语就把她许了出去,不是改嫁,也不是卖身。 几两酒的事,能叫卖身吗? 小女娃站在外面面无表情地看着女人哭天抢地,她还没学会怎么笑,先学会了怎么哭。其他男人路过,掐一把她的脸,对瘫着的男人说了些什么,男人看她的眼神,就从厌恶害怕,变成了贪婪。 可惜,不论他有什么计划都来不及实施了,女人疯疯癫癫地捂死了他,踩上了凳子把自己的脖子送进了绳套里。小小的女娃走进了屋里,对生身父亲双眼暴凸的尸体无知无觉,伸手抱住了凳子腿,不让女人踹倒。 并非是舍不得女人死,只是她不想一个人,她还什么都没学会呢。 女人是大人,自然什么都会的,包括流泪,她扔开绳套,跌坐下来,抱着女娃哭的那么大声。她生了一个怪孩子,不会哭也不会笑,可那又怎么样,这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不想让自己去死。 男人死了,来查看的就是那个掐了女娃脸的人,他看着男人的尸体露出怪笑,却对众人说男人是喝多了之后吐,被自己噎死的。他是村长的儿子,自然他说什么是什么,可在众人走后,他却怪笑着对女人说了句话。 那是花想容第一次在女人脸上看见那么生动的表情,她先是脸色一白,像是死了一回,很快就动了动眼珠,垂下眼帘,微微垂首露出秀美的脖颈,眉眼敛了下来,像是一朵含苞的花。忽然,她抬手整理了一下耳边的碎发,顺势浅笑了一下。 一瞬间这间破烂的屋子都明亮了一瞬。 村长儿子痴笑着走了,刚才还美得惊人的女人忽然灰败下来,呆坐许久后,忽然从针黹篮中掏出了剪子,露出了一个和刚才完全不同,却一样美丽的,疯癫快意的笑。 花想容的眼睛第一次被点燃了,这个女人第一次在她眼里有了颜色,是血的颜色。 找上李明莺也是女人给她指的路,她知道自己的事做完后,女娃在村里也活不下去了,李明莺自以为低调,但在村民之中,依然鹤立鸡群。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保下女娃一条命啊。 她一遍遍教女娃说那句话,用什么表情语气,确认没有错漏后,才去了灵堂。 等灵堂被打开后,走到李明莺身边,拉住她的袖子问,阿娘,我可以做你的女儿吗?这样孤身一人的女侠看着不好亲近,实则最是心软。 可是阿娘,你错了,她不是心软,只是觉得有意思,她不会是我的阿娘,她做不了任何人的阿娘。 花想容靠在李明莺的怀里,没有再看村里人一眼,活人死人都没有,只是在心里默默的喊了一声,阿娘。 第154章 要怎么做妈妈呢 “好孩子,跑的够久了吧,快跟妈妈回家吧。” 花想容陷入回忆一时失神,再回过神来就听见了李明莺的声音,心中一凛,跑的更快了,可李明莺的叹息声如影随形,下一瞬,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纤纤素手,在她身上轻点,将人定在了原地,李明莺才款步上前。 依然是一身布衣,可行动之间,完全是当年的世家之女,东宫女官的风采。 被定住的那一刻,花想容只觉得心跳一顿,惊出了一身冷汗,只能看着李明莺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看着如今陌生至极的李明莺,她像是被扼住了咽喉,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她,在这样的威胁之下,花想容却忽然得意地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妈妈,你快要得偿所愿了吧,杀了我,能让那位李莲花解气些么?他解了气,就能帮你解脱吗?” 从前即使李明莺三令五申,花想容依然坚持称李明莺为阿娘,可此时,她却破天荒地喊了她,妈妈。 李明莺眉头动了动,脸上依然是温柔慈爱的笑意,配上她此时无可挑剔的仪态,乍一看还以为是庙里的泥塑。 “好孩子,你做了错事,自然要好好认罪,难道妈妈会害你么?” 花想容的表情却迅速淡了下去:“李明莺,你做了这么多人的妈妈,你知道怎么做妈妈么,你为何从来不敢让我们喊你阿娘?” 李明莺的表情,像是画在脸上的面具,面对花想容的质问,也没有半分变化。 要怎么做妈妈呢?在寻找被自己弄丢的那个孩子的时候,李明莺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追着一星半点的风声东奔西走,累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的时候,就会躺在床上,想象自己要是找到了那个孩子,自己要像公主对待自己一样,好好教养那个孩子。 原本她绝望地以为,自己找到老死,也不会找到那个孩子了,可两个意外出现了。第一个是她十年如一日的容貌,不死蛊把她变成了不老不死的怪物,这样的副作用原本应该是多少人渴望的,可第二个意外出现了。 她找到了那个孩子的下落,可惜再见面,已经是尸体,她永远也无法完成公主的嘱托了,自此以后的每一天,人间都是地狱,不老不死成了她的枷锁,让她永远留在这世上,连下去给公主请罪的机会都没有。 她本欲前往皇宫报仇,却意外得知了皇室血脉的秘密,在光庆帝临终前,当着他和那个孩子的面说了出来。然而这血脉的真相,却远没有李明莺的出现让光庆帝震惊,在生命的尽头,他死死地盯着李明莺,仿佛要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 光庆帝死了,新帝对她的存在也惶然不已,可她却得不到一丁点大仇得报的快意,最后,她在一处人间炼狱里发现了一个同样痛苦的人,在一声声“妈妈”中,暂时栖息。 要怎么做妈妈呢?要有无限的包容和温柔的笑意,以及适当的规劝。 这就是李明莺所有的“孩子”能在她这里得到的了。 “想容,你自己跑出去这几年也玩够了,也该收收心了。” 她温柔地笑着,向花想容的丹田伸出手去,并不给她再说一句话的机会,浩瀚的真气从掌心涌出,蛮横地将花想容的丹田彻底摧毁了。 第二天,还没离开临西城的李牧在县衙门口看见了一个熟人,正是已经逃走的花想容,被打扮的干干净净,靠在县衙门口,仔细查看后他才发现,并不是她主动投案,而是她虚弱地动不了,被人送来的。 而此时,李莲花三人已经到了神兵谷,施成文自告奋勇来接他们,阮青竹远远看着一个穿着儒生服的大黑脸冲他们招手,一下船就笑到:“成文兄,若不是你额头没有月牙,我还险些以为包公在世,来此迎我呢。” 施成文也不介意被笑脸黑,摸了摸额头道:“若是我能考取功名,做一做这大熙的包公也未尝不可啊,施青天,这称呼也不错。诶,青竹,这位是?” 他看的正是笛飞声,只是也不用想着他能自我介绍,李莲花打了个哈哈:“这是我们路上遇到的新同伴,阿飞和阿颜,志同道合,志同道合。” 笛飞声冷笑一声,上下打量了一下施成文,一句话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施成文打了个寒战,赶紧领着几人进去:“莲花兄,谷中高炉一建好,我们立马就安排建造你们的小楼,施旷长老也是第一时间就去做青竹的那把扇子了,不过青竹,你那扇子也太好看了,我娘看了都喜欢的不得了。” “真有这么好看?我可不是送人的,是自己用的。”说着,他掐了个手势,清了清嗓子就开嗓了:“国破山河碎,桃花扇底泪低垂。” 唱的是桃花扇,声音又清又亮,笛飞声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唱戏,略一咂摸,还有些意犹未尽,只是他以前也没正经听过什么戏,说不上好坏。 施成文忍不住眯起了眼:“原来你在岛上的时候我们还能听两声,你走之后,大家都觉得少了些什么,明里暗里已经跟我娘提过好多回想看大戏,我娘正准备过段日子去杭州找个戏班呢。” 阮青竹眼睛一亮:“你们找戏班,放着我不找,却去找别家?你们什么时候要看,派个人去扬州找含喜班不就行了,我们的戏又新,扮相又好,在这江南一带,也是有数的。” 他这一回来神兵谷做小楼,做扇子,材料就不必说,银子也花了不少,现在能赚回来一点,他一定不能放过。李莲花看他摩拳擦掌的样子,就知道他心中所想,略带好笑地看着他向施成文推销含喜班。 施成文哪里是阮青竹的对手,还没到工坊,就被说的晕头转向,只觉得神兵谷要是不请含喜班来唱一回,那可真是亏大发了。 几人还没到工坊,就远远看见一座造型别致的小楼座落在工坊不远处。那是一座二层高的木制小楼,转角间隙隐约可见金属的光泽。屋顶的瓦片也并非寻常砖瓦,看似貌不惊人,可一旦触动机关,就能像利刃一般激射而出,宛如一轮乱箭齐发。 两层屋檐下的共八个铃铛也并非摆设,平日里铃舌是收起来的,不论什么速度行走,都不会发出响声,机关触动后,铃舌吐出,其中的冰蚕丝也会随之吐出,相互联结后,便可像一张渔网一般,将小楼保护起来。 除了这些肉眼可以看见的布置,其中还有许多隐蔽的机关,天机山庄留下来的门人上前一一为两人介绍。 而笛飞声和无颜则看着小楼上熟悉的花纹,陷入了沉思。 第155章 莲花楼 小楼中隐蔽的机关大多是为了让众人离开时没有人可以偷家,因此大多是在外面触发的,内部只有几处发射暗器的机关。进入小楼后引路的变成了神兵谷的匠人。 “阮少侠,李先生,这小楼虽有两层楼高,可有青空骨在,整座小楼的重量不过是寻常马车的两倍左右,若有骏马拉车,比骑马也慢不到哪里去。考虑到这样的速度,大部分的家具都是钉在地板上的,还有部分是嵌在墙体上的。” 阮青竹眼睁睁看着他往墙上一摸,就拉了一块两折的木板下来,放在地上,正好成了一张桌子。但这还没完,只见他东摸摸西摸摸,一会就把原本空荡荡的小楼中间布置地满满当当,桌椅板凳一应俱全,然后又轻巧地将之一一复原了。 二楼的房间里,床和柜子都是与地板一体的,后半段空着一大块房间,只有一处墙角斜倚着一根黢黑的棍子。那匠人满意地看着阮青竹一头雾水的样子,走到最后面的墙边,将底下一排插销全部打开,拿过那棍子,点在墙正中,一用力,那面墙竟从中折了起来,缓缓被撑了起来。 阮青竹看了新奇,问匠人要了棍子,自己动手将剩下两面墙一一撑了起来,小楼摇身一变,成了一座小二层的戏台。阮青竹原以为是像那些店铺一样拆卸的门板,没想到竟这么方便。 但匠人还没介绍完:“阮少侠,我听闻有些戏台会建在水上,借着水面传声,能传的更远,台下的人听得更清楚。这戏台边上一圈的木板底下是暗格,平日里放个东西也可,唱戏时装上水,与那水榭也别无二致。” 前面的都是巧思,这个是真的用心了,阮青竹小吃一惊,拱手道:“还请替我多谢谷主,和这位大师,费心了。” 那匠人摆了摆手:“不费心不费心,阮少侠,阮班主,你以后什么时候有空,亲自来岛上为我们再唱上几回吧。” 原来这位匠人就是提出这个设计的人,阮青竹闲暇时在岛上唱的几折戏,已经完全将他的戏迷住了,才会这般用心。阮青竹自信一笑:“我们含喜班的唱的都不错,不过确实是我唱得最好。” 几人转完一圈,到了小楼外面,才看见这座小楼的木材供应商——笛飞声正看着楼体上的花纹,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才转头看了过来,眼里明晃晃的疑问,让人想装没看见都不成。 见了人家的船废物利用,还被主人家抓了个正着,两人对视一眼,尴尬地笑着上前。 李莲花先发挥自己的忽悠大法:“阿飞啊,你看这个船是不是有些眼熟啊?正是因为我对那场大战记忆深刻,对那艘大船也记忆犹新。不过我要做的是马车,不是船,也只能将这吉祥莲花纹用上了。” “这就是我那艘船。”笛飞声不吃他这套,并冷冷地打断了他,“这里,是金鸳盟的暗印,你们没有去掉。” 阮青竹:…… 李莲花:…… 两人凑上前去,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笛飞声说的信誓旦旦,总不会是在骗人吧? 李莲花的信誉值归零,只能由阮青竹上了。 “阿飞啊,是这样的,你那个船完全散架了,金鸳盟那些人也没有来收拾,这就是无主之物嘛,这天予不取,反受其累。你看现在这小楼多好,你要愿意,楼上还有个房间可以留给你,不要你的房钱!而且楼都已经做了,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把取名权给你。” 阮青竹说的一脸肉痛,设计时他和李莲花还是一人一间房,如今两人都是住一间,腾出来这一间他还想了不少用处,如今却要白白给了笛飞声。但最让他肉疼的还是给小楼取名的权利,可也没办法,自己有求于人,还拿人手短。 其实笛飞声也不是很在意这么一艘船,不过看见阮青竹一脸肉痛,他反而有了兴致,想了想,嘴角勾起:“我倒有个不错的名字,不过你们要一人做一件事,不然我就随便起个什么狗蛋楼,狗剩楼了。” 阮青竹冲他龇了龇牙,忍气吞声道:“好,你说,要我们做什么事?” “这两件事,也与这楼的名字有关。既然用了我的吉祥莲花纹,那便叫莲花楼,我要坐李莲花亲自驾着的莲花楼,还要你这戏班班主在莲花楼上唱莲花落。” 莲花楼?李莲花驾着莲花楼听莲花戏台上的莲花落? 一时间,过多的莲花字眼冲击了阮青竹的脑海,他只能虚弱发声:“……我不会唱……” “那就叫狗蛋楼好了。” 阮青竹开始好奇师叔能不能炼出后悔药,他好想把之前许出取名权的自己掐死。 “……等我学会了,就给你唱。” 李莲花站在一边摸摸鼻子,本来这小楼,他也是打算自己赶的,载阮青竹也是载,加一个笛飞声一个无颜也是载。不过说到赶车…… “这位……” “在下施寻,施旷长老离谷后,由我接替长老一职。” “施寻长老,这座小楼如何像马车一样行走?” 施寻给了他一个“终于问到点子上了”的眼神,朝着一旁打了个呼哨,不多时,就见工坊里走出一个工匠,用绳子将一个空荡荡的金属架子拉了过来,在戏楼对侧那面停了下来,将那架子倾下来,着地的那头宛如铲子一般铲到了小楼底部,架子凸起的地方跟小楼底部的凹槽正好合到了一起。 对准位置后,那工匠开始摇动最前面的一个把手,机关联动,竟将那小楼缓缓拖到了架子上,不多时,原本座落在平地的小楼,摇身一变,真的成了一辆二层高的马车。 他们原本只说要一座像马车一样的房子,可没想到神兵谷给他们的,是既能当马车,又能当房子。阮青竹越看越喜欢,心中也更期待自己的扇子了。 笛飞声看了这一幕,也忍不住点头,自己这艘船没白花,若是能把整座小楼抢过来就好了。 “施旷长老的冰消骨融也留了下来,原本我们的内功也炼制不了,但沈神医研制了一种丸子,可以把我们的内力暂时逆转,代价只是虚弱两天,因此我们也自己炼制了一些雪融骨,虽不及青空骨夺天造化,但胜在产量。这车轮的辋、毂、辐,都是用雪融骨制成的。” “沈神医?”阮青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沈冬琰。万兽门旧事放上心头,看见莲花楼的喜悦也被冲淡了些,对施寻拱手道:“施寻长老,不知施旷长老临走之前为我锻造的扇子何在?我们还有要事在身,恐怕不能久留。” 第156章 取扇 提及那把扇子,施寻眼神一亮,一抚手掌道:“合该阮班主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那把扇子呢!快随我来,旷长老走之前将扇子留在岛上了,我们都好好收着呢。” 他说好好收着,可一点没掺假,就放在议事大厅的宝位,用来盛放的架子是黑檀木,外头还用琉璃罩子罩住了。阮青竹一看又好气又好笑,看来施成文说谷主喜欢的不得了可一点没夸张,这何止是喜欢的不得了,简直是想昧下来了。 但也不怪施可人,阮青竹第一眼看见这扇子,就爱上了。不愧是锻造出美人骨这样剑身如玉,锋锐不减的大师,整把扇子看着像是缎面的,金色如洗,璀璨夺目。 扇面上绘着的并非常见的花样,只有一朵开得正好的千瓣莲,扇头垂下一丛竹叶,围绕在莲周,一只蝴蝶停在二者交错的地方,不知是逐花而来,还是追叶而去。 施可人不知何时来的议事厅,在她幽怨的目光中,施寻喜滋滋地打开了玻璃罩子,示意阮青竹自己去取那柄扇子。 那扇子一入手,竟然是冰冷的,金属的手感,扇面并非他想象的缎面,而是掺了青空骨的合金,不知用了什么工艺,触手虽冷,却像布料一样柔软,收展之间十分自如。最妙的还是扇面上的花叶蝶,扇子摇动之间花摇,叶动,蝶蹁跹,几欲脱扇而出。 阮青竹看得手痒,垂眸含首,再抬眼时俨然是一副女儿姿态,扇子合起,以兰花指托住,于胸前平展,于空中划过,按于身前,又缓缓抬起,在面前划过,最后露出一张与扇面旗鼓相当的美人面。没有唱词,只是一个简单的整装,就让施可人心服口服。 “哼,徒有其表,这就是你们专门绕路要来拿的兵器?李相夷,你还是把你那把少师给你师弟用好了。” 笛飞声最快从那一瞬间的惊艳中醒过来,冷哼一声,并不看好这把过于好看的扇子。 阮青竹也有心试试这新到手的扇子如何,仗着李莲花当场,目光一凛,合扇做剑,向笛飞声刺去。 他身上没有杀气,用的还是扇子,笛飞声连刀都懒得拔出来,只用了一两成功力去当。倒不是他通了人情世故,而是伤了阮青竹,固然能让李莲花与他决斗,但他还未完全恢复,干嘛上赶着挨打。 刀扇相接,笛飞声身体微微一震,再看那把扇子的眼神就不同了:“倒是把不错的兵器,再来。”他许久没有和人比武,如今有个阮青竹来塞塞牙缝也不错,“我用两成内力,你若是能逼得我出刀,此去关外,我定护着你。” 一旁的李莲花原一边拦住无颜上前,一边笑意盈盈地看着阮青竹动手,听见这话,笑意一顿。阿飞这话中听又不中听,不说青竹有自保之力,就是遇到强敌,还有他呢。 阮青竹挑了挑眉笑道:“那你可得珍惜这次保护我的机会,别过两年,就该换我保护你了。”他比李莲花小两岁,而笛飞声有比李莲花大,熬也能熬走笛飞声。 闻言,笛飞声哼笑一声,不再说话,反而如同看孩童玩耍一般看着阮青竹的动作。 阮青竹也不恼,手中扇子脱手,转着圈欺上笛飞声的面门,笛飞声脚下不动,微微下腰,正好躲过扇子划过的弧度,而不等扇子回到原地,阮青竹已至身前,伸手握住扇柄,抱扇做拳,直取笛飞声让出来的咽喉。 这些日子虽然扇子没到手,但李莲花为他推演的招式他也没少练,此时虽然和新扇子还未完全磨合,但一招一式,他都十分熟练。 这扇子若是用得好了,不仅十分风流,还很强。一把扇子,既是短剑,又是短棍,还可脱手当飞镖,扇面展开又能做盾,还能遮挡对方的视线。这变幻之间,若是能把握好,的确能出奇制胜。 不过这样的招式对笛飞声这样一刀一刀杀出来的,还是太不够看了,阮青竹的一招一式落在他眼里都有破绽,虽然时有出人意表的变招,但依然没有能够逼得笛飞声出刀。 感觉到阮青竹和手中的扇子基本磨合完成,笛飞声也不打算继续当陪练。阮青竹虽然明显缺乏实战,但是个用脑子打架的,几次变招都极有灵气,若是能成长起来,说不定也能真正与他一战,既然如此,那这一路上,他也不介意护上一护。 “小子,仔细看看,打架是怎么打的。” 阮青竹听见笛飞声的声音已经来不及,扑面而来的刀气逼得他展开扇子挡在身前,还是忍不住连连后撤。依旧是两成功力,有刀在手的笛飞声和没有出刀的笛飞声判若两人。 他连想形容一下的念头都没有,瞳孔也缩了起来,不敢错过任何一次落刀,即使理智知道笛飞声不会杀他,但他此时脑子里已经只剩挡住,挡住,挡住! 施旷打造的扇子果然不同凡响,在笛飞声刚烈迅猛的刀势之下,依然没有半分颓势,反而是拿着扇子的阮青竹,已经被刀势震得再也握不住扇子了。终于,在他快要屏息把自己憋死之前,笛飞声一刀劈下,将他手中的扇子震落,刀刃切断几根碎发,停在了阮青竹的面门前。 “噌——”随着笛飞声收刀入鞘,阮青竹才找回了呼吸,差点软倒在地。李莲花早在笛飞声出刀时就上前了几步,见他收住了刀,才俯身替阮青竹捡起了扇子,此时顺势拥住他,才没让他跌在地上。 “李相夷,你师弟的武功,比起你可差远了,你这个年纪可远不止于此。” 笛飞声心里把阮青竹列为了未来的对手,眼下就看不得李莲花对他如此娇惯,更觉得自己十分有责任敦促阮青竹好好习武,成长起来给他当对手。 谁知李莲花想都没想直接开口:“青竹比我厉害,我习武两年时不如他。” 他说的真诚,是真的觉得阮青竹厉害,他习武两年时尚且还是个孩子,纵使聪慧,但领悟力还是不如大人,阮青竹虽然缺少经验,但有灵气。 只有一点,此人太过爱美,与他对招时,常常为了好看,错失时机,方才笛飞声的刀势如山岳如暴雨,让他无暇分心,用出的变招,比平日里的强多了。 第157章 北上 “唉,这扇子还真只有你能用得上,在我这也只能摆在琉璃罩子里看看。”施可人摆了摆手,“你们不是急着走么,快赶上你们那座莲花楼走吧。” 阮青竹收了扇子疑惑道:“这里四周环水,我们如何走?” 施可人不说话,只做了个请的动作,让四人跟着她走,一路到了巨灵神背后,只见岛的另一端已经修成了一座桥,越过茫茫水面,不知伸向何处。 阮青竹眨了眨眼,看向施可人:“所以,为什么还要让我们坐船上岛?” “哈哈哈哈,惊喜,惊喜懂不懂啊?”施可人笑得爽快,这种场面,怎么能不让大客户看一看呢,阮青竹这一单生意,可抵得上平日里的好几单,实打实的大客户。 “李兄!青竹!我把你们的小楼送来了。”施成文隔了老远就在喊,身上的儒生袍也束缚不了他一点,可走到面前,他又规规矩矩拱手,“唉,你说你们一走好几个月,来了还没待多久又要走,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这四匹马,就当是我送你们的临别礼物了。” 原来施可人本来打算让他们自己拉着莲花楼下岛的吗?阮青竹决定给她添点堵,伸手拍了拍施成文的肩膀:“多谢成文兄了,你忘了我们还有唱戏之约?等我把我爹接回来,咱们有的是机会见面。这次匆忙,我也没什么准备,就祝你早日实现自己的抱负吧!” 说完,他带头向施成文,施可人母子行礼,李莲花行过礼后从施成文手中接过缰绳准备赶马,笛飞声也没含糊,毕竟神兵利器,谁不想要,不说讨好,至少没必要得罪,和无颜一起冲施可人拱了拱手,才上车安心等着李莲花启程。 阮青竹没进莲花楼里,而是跟着李莲花到了前面,脸色古怪地看着他有模有样地赶车:“你还真的赶车?” “那还有假,而且我不赶车,是你赶,还是我用剑架在笛飞声的脖子上,让他来赶?” “若是要我赶车,不必用剑架在脖子上,只需在门口写块‘狗蛋楼’的牌子即可。” 笛飞声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车架这一面的墙是上下分开的,一起打开是门,此时笛飞声只打开了一半,像是站在窗口和他们说话。 阮青竹冲他假笑了一下,迅速地放下了前面的车帘,恨恨地敲了敲自己的头:“怎么想的,怎么就把这个把柄递出去了?” 李莲花轻笑一声摸了摸他敲过的地方,表情温柔,嘴上却没有放过他:“再敲更傻了怎么办,还没学会唱莲花落呢。” “哼,我就多余担心你!”阮青竹气哼哼地扒开李莲花的手,作势起身。 李莲花伸手拉住他的衣角:“怎么会多余担心?还请青竹在此坐镇,看着我驾车吧。” 风吹动车帘,已经回到车里准备坐下调息的笛飞声一抬眼就看见两人一坐一站,四目相对,眼角眉梢尽是笑意,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 等莲花楼真的跑起来,阮青竹发现李莲花可能还真的有点当马车夫的天赋,走得又稳又快。李莲花听了哭笑不得:“是这些马温顺,车架也造的高明,你才觉得稳当。不过虽然比不上策马疾驰,但的确不比寻常马车跑得慢,我原还在想去关外这一个半月你要怎么办呢。” 阮青竹的弱症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虽然被养的很好,还习了扬州慢这样养气的功法,可一旦损耗过度,就极容易发作,病来如山倒,恐怕一时半会好不了。 “嗯,咱们驾车去虽脚程慢了些,但省去投宿的时间,若是着急,换人赶车日夜兼程也是可行的,而且若是我病倒了,那不是更拖累?”他自己也想到了这一点,救阮北仇的心固然急切,但也没乱了方寸。 如此,自杭州到关外的人,就有幸看见一座二层小楼在路上狂奔的奇景,莲花楼的名声也渐渐传开了。 西域魔宗之中,一人静静跪在大殿之中,他跪拜的,是一座顶至殿顶,有着遮天蔽日之势的神像,可细看那神像,却比世人能见到的绝大多数邪神像都要更加狰狞。 只见那神像上半身为人,下半身为象,胁下生出一双鹰翼,双手是一双虎掌,正抓住一副骷髅。他硕大的身躯上布满了数不清的人脸,表情各不相同,却表达着同样的情绪——痛苦,神像的脸上的表情更是恐怖狰狞,常人见了,只怕要连做三晚的噩梦。 这正是西域举国上下信奉的尊神,据传他会根据人生前犯下的恶行,对人进行审判,通过折磨来让人摆脱孽债,最后只剩一副骷髅,被他吞进腹中佛国享受极乐。若是成了骷髅还未还清,则要来世上受苦。 而魔宗弟子可以在生前就替人将孽债清除,死后便可直入佛国,对贵族来说,奴隶是他们的财产,是他们的一部分,可以承担孽债。孽债既然是债,那自然也可以赎买。 因此,在西域,需要“还债”的,只有平民和奴隶,而他们之所以沦为平民和奴隶,自然也是上一世的孽债太甚。西域百姓深信不疑,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人来此清洗孽债。只是不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从未有外人能踏足这处大殿。 “尊主,中原那边的分支传来消息,有弟子在中原弄出了大事,还把血石给弄丢了。” “哦?做了什么大事?” “是……有人误打误撞发现七情门在营造血池,便将血石偷走,逃回了门派,那些弟子是刚从血池中出来的,没有分寸,将那门派灭门了。” “将人灭门了,也没将血石找回?” “当时找回了,可他们说是找回了一个修习血书心经的天才,想将他送进血池炮制,却不知怎么,让人带着血石跑了。” “如此……让那批去灭门的弟子早日回到佛国吧,他们不配在世上受苦赎罪。七情门的事不用再报了,一个人都看不住。你也早日将得用的弟子收拢回来吧,中原龙气将近,此番,正是我魔门入主中原,度化天下苍生的大好时机。” “是,尊主。” 站着的人双手交于胸前行了个礼,倒退着走出了大殿,才松了口气,只是回头看向殿门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余悸。 而留在殿内的那位尊主在人走后,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轻轻动了动,一阵沉闷的锁链碰撞之声响起,角落里一个小童捧着烛台上前,照亮他身前一隅,才让人看清,他身上竟然捆满了荆棘一般的锁链,锁链延伸向神像的方向,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他低声吩咐了些什么,小童点了点头,又捧着烛台离开了。 殿内重归黑暗,寂静,只是偶尔有水滴下的声音昭示着,被荆棘刺伤的伤口从未愈合,一直在流血。 第158章 七情门 关外,魔宗的精英弟子撤走的动静并不大,许多七情门的门人甚至没有感觉,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实力低微,而是因为七情刀法的心法缺陷太大,功力越高,越容易陷入执念,心有所执,对外界的感知就弱了。 但还在逃亡的阮北仇和施旷等人对此就有很明显的感觉了,几人终于能歇下来喘口气了。 施旷和牧辰原本一路往关外,准备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阮青竹上回带来的那些天材地宝,谁知却遇到了被困在山崖之下的阮北仇,得知对方的身份后,三人决定暂时结伴而行,有牧辰代步,摔断了一条腿的阮北仇总算能养一养伤。 “施旷老兄,我家青竹真的开始用扇子了?唉,我床底下还有几箱宝贝,出门时忘了让他也带去了,若是那扇子不合心意,还有劳老兄再给他造一把。” “腿断了也不耽误你七讲八讲的,”施旷睨了他一眼,“我造的扇子他要是还不满意,那他就去找徐夫人,找欧冶子给他做去吧。” 阮北仇咧嘴一笑,又因为牵动了伤口,苦起了脸:“唉,我出来这么久,没有给珠珠报平安,他肯定急坏了,今年……不知能否一起过中秋呢?” 他看着五大三粗,但一提起阮青竹,简直心细如尘。毕竟当年凤仙早产生下孩子后,身体也不好。那时还没有七情门送来的大礼包,他一个人养家糊口,又照顾母子两个,除了体力上的考验,更多是心力上的考验。 凤仙自幼长在戏班,唱念做打,留下一身伤,此番早产伤了根本,积重难返,但最后的日子也没受做什么罪,阮青竹更是被他从奄奄一息的幼苗养成了挺拔的翠竹,其中花费的功夫不言自喻,可他乐在其中。每每回家,见到等在门口的凤仙,和摇摇晃晃的珠珠,他只觉得把命给出去也是值得的。 如此痴情,才会在凤仙死后,一夜之间以悲成势,七情刀大成。 “这两日不知他们又有什么动静,怎么感觉搜捕的力度小了许多?” 阮北仇也有此感,之前追捕的人手段频出,这几日的人却又恢复了那种熟悉的感觉,暴躁易怒,毫无耐心。他眯了眯眼,做了个手势示意两人停下。 “老兄,不知我这腿多久能好的差不多?” 施旷背着手打量了他一番,皱眉道:“你想做什么?” 想起自己泡在血池中时听到的话,阮北仇眼中泛起杀意:“高明的猎手已经走了,剩下的都是些蠢货……虽然不知道当年我亲手杀死的人,为何活了过来,但……我有不能让他们活下去的理由。” 那时阮北仇已经被泡了七天,来检查的人,正是当年被阮北仇一刀捅死的七情门门主俞秋彧。见他双目紧闭,余秋彧也不以为意,显然对血池的功效十分放心。 “可惜,好好的长老之资,现在只能做血仆了。让扬州的人撤回来吧,可惜我一场大戏还没有上演,爱妻去世让他以悲大成,幼子再身死,想来一定能突破瓶颈吧!可惜,可惜。” 越是说,余秋彧的语气越发遗憾,最后突然暴起,将与他一同来的仆从乱刀砍死,才稍稍宣泄了心头怒火。看着上一刻还被他吩咐任务的仆从,稍稍冷静下来的余秋彧单手捂嘴,泪光盈盈地转身离开,脚下却是一动,轻巧地将尸体踢入了血池之中。 “真是……该死……该死!” 他生得一副病书生的样子,捂着嘴低头哽咽的样子还有些可怜,可若是看见他眼中的凶戾暴怒,就没有人会以为这只是一个病弱书生。 七情刀法注定要以极致的七情入道,凡俗之人杂念太多,只能用心法刺激修习之人的情绪,才让他们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但这样的结果就是,武功越高,就越无法控制情绪,余秋彧幼时就亲眼见到姐姐终日沉溺在恐惧之中,最后自杀,父亲怒气上头,亲手斩杀了母亲。而他在这场杀戮之中,以悲怒两种情绪,七情大成。 极致的情感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五感退化,对其他的感情无感。 可阮北仇是个意外,余秋彧每每接到扬州来的线报,都要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时暴跳如雷,一时泪如雨下。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他也以悲入道,却依然能开心,能愤怒,为何他就这么幸运? 他翻遍典籍,才找到答案,能发现七情心法的弊端,经得住力量的诱惑,自废武功。这样的心性,大概就是世人所说赤子之心,唯有秉持这样一颗赤子之心,破而后立,才能驾驭七情,而不是被七情所累。 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外发乱气机,内发致亏损,七情单行固然让人更容易突破大成,却后继乏力,仿若用猛药吊住了命,却也同样对寿数有损。 七年前抓阮北仇回来,又被他抓住机会,反杀了门主和几位长老,成功逃回扬州,不过是余秋彧的将计就计。他既要借阮北仇的手,除去一批已经快要疯狂的长老,也要让他放松警惕,甚至完全忘记七情门的存在,然后在平常的一天,亲眼看见自己的儿子,死在面前。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回到房间里的余秋彧照常乱砸了一通,然后扑到床上失声痛哭起来。而血池里的阮北仇费力地睁开了眼,从被踢下来的尸体身上摸出了刀,一步一个血脚印地杀出了七情门。 这血池的确有神异之处,除了让人神志离散,同时也拓宽了人体内的经脉,使他体内的真气更加精纯充盈。一片混沌中,他不知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只是不断的挥砍,将拦路的东西都砍倒。混沌的神志之中,只有一句话:绝对……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珠珠……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七情门的,在雨中醒来的时候,他只觉得手臂酸得厉害,但他甚至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回忆,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昏了过去。 此时七情门露出破绽,他并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加担心,那些人会不会找不到自己,转而去对付珠珠了?他没办法不去害怕,没办法安心地踏上归途,心中升起了杀意。 绝对……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珠珠…… 第159章 洗罪石 阮北仇想要反杀,但施旷自然不能眼看着他拖着受伤的身体去送死。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不好好养腿伤,是想和七情门的人一起死了?阮老弟,看在你儿子的份上,我不能让你去送死,我也做不到带着牧辰和你去送死,二来,你这命是我救得,现在如何,可由不得你说了算了。” “老哥,你们把我放下吧,”阮北仇拍了拍牧辰的肩膀笑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用布包着的东西,“我拿了他们的东西,他们不可能放过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让我留下与他们周旋。我命大,死不了的。” 除开起先昏迷着的时候,阮北仇一醒来就说明了自己被追杀的原因,施旷皱眉问:“我们又不是第一日知道你偷了他们的东西,现在说这个有什么意思?” 阮北仇再次拍了拍牧辰,牧辰看了施旷一眼,得了对方的应允,才将阮北仇放了下来。他忍着腿痛,坐在了地上,一层层地打开了裹布,最终露出其中的东西,施旷脸上八风不动,实则瞳孔骤缩。 这是一块通体血红,晶莹剔透的宝石,若是流入市场,恐怕会引起哄抢,但宝石最中心的一个黑点却将这稀世奇珍的美感破坏了,再定睛一看,那哪里是什么黑点,明明是一只还在不停游动的痋虫。 “阮老弟,你可没说过,你带在身上的是这东西。” “唉,此物我也不知从何而来,那日我从血池出来,等醒时,这东西就在身上。后来一路被追杀,直到被你们救下,我才有空细细思考,原来不是我不想早早丢下它,而是……这东西邪门啊,我稍一提起扔掉它的念头,不多时就忘得一干二净。” 阮北仇的话听起来有些离奇,一块石头,一只小虫,如何能改变人的念头?可施旷却毫不怀疑。因为,他早在四十年前就见过此物。 “这是西域魔门用来吸收孽债的洗罪石。”他缓缓开口,声音干涩,抬头露出一双像是被炉火淬炼过的眼睛,“四十年前,我的血,也曾喂养过一块这样的‘石头’。” “西域魔门?”阮北仇目露茫然,关外与西域相去甚远,他也从不主动掺和江湖事,竟是对这个名字毫不知情。 施旷没有回答,反问道:“你之前说,七情门的人将你抓回去,泡在一处血池之中?” “是啊,我好像还听到……血仆什么的,听着就不像什么好东西,不过一跑进那池子,刚开始还真是精神焕发,整整两天没吃没喝也一点没觉得饿,就是越呆,头越昏沉,若不是……” 他露出了个心有余悸的表情,想来那血仆,就是人还活着,但脑子已经没了,任人驱使的傀儡吧。若是自己真的成了那个样子,等珠珠带着他那个天下第一的师兄来关外找自己…… 只是想一想自己可能会意识全无,甚至失手伤了珠珠,阮北仇的眼泪就落了下来。施旷还是头一回见这场面,这铁塔一般的汉子,前几日给他治疗腿伤的时候都没吭一声,这是想到了什么,竟哭成了这样? 可怜施旷寡到了这把年纪,牧辰更是会说人话没几年,一老一少只能傻站着看,看一个壮汉哭得凄凄惨惨,场面不知有多诡异,幸好此事身处深山老林,不然若是有人路过,施旷很难保证自己不会走开假装不认识阮北仇。 虽然七情门背后可能是魔门一事,让施旷生出一探究竟之意,但他们三人的战力的确不适合正面对上七情门,唯有偶尔遇到搜捕他们的落单的小队,才能借机反杀,可惜那些人也只是奉命行事,对七情门的谋划一无所知。如此几次,追捕的人似乎都已经放弃了,但阮北仇知道,这只是风雨欲来,七情门不可能放任他将洗罪石带走。 而另一边,阮青竹一行人靠着莲花楼日夜兼程,笛飞声也没能逃过赶马车的命运,终于在十日后,抵达了津门,因为临近京城,又水运发达,津门也是热闹非凡,南来北往的人络绎不绝,可驾着一座二层小楼在地上跑的,还真没几个,莲花楼再次受到了围观。 阮青竹已经见怪不怪,将车架停在城外,就准备下车去成衣铺买些厚衣服,虽然几人都有武功傍身,但谁也没去过关外,还是有备无患的好。 “几位兄台请留步,不知这马车怎么卖?” 阮青竹疑惑地看了看四周,发现只有他们一家“马车”因为不想太过招摇,而停在了城外,转身看去,就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为首的一身绫罗,面如冠玉,头戴金镶玉的发冠,用红绳系在颌下,英气又俊秀,让他脸上的盛气凌人也没那么讨厌了。 对方说的还算客气,看样子也是非富即贵,强龙不压地头蛇,阮青竹也没针锋相对,笑了一下说:“兄台见谅,这是我们赶路用的,并不打算卖。” 他说完这话,那俊秀公子身后的几个同样衣着不凡的人互相对视了几眼,笑了起来。俊秀公子却是没笑,上下一打量,见两人眼生,漫不经心道:“外乡人?我今天心情好,再说一遍,把这马车卖我,我给你个好价钱,不然,你就进城打听打听李家的门朝哪开,自己给我送上门来。” 没想到遇上给脸不要脸的纨绔了,阮青竹也是冷笑一声:“长得倒是人模人样,怎么这般不通人性?说了不卖,还给你送上门,凭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家门朝哪开么?” 那俊秀公子平日里仗势欺人惯了,哪里听过有人当面说自己不通人性,气得笑着回头,和他那班兄弟对视了一眼,下一秒,手中鞭子高高扬起,就要向阮青竹的脸上抽去。 阮青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扇子,正是施旷打造的,被他取名为玉颜秋,此时玉颜一展,挡下了袭来的鞭子,扇面却分毫未损。那俊秀公子心中也开始没底了,一辆二层马车或许不算什么,但再加上一把挡得住马鞭的扇子,和这人的身手,他也有些怕惹上不该惹的人。但转念想起自己的靠山,眼中再次闪过凶戾,右手高高扬起,竟是想故技重施。 阮青竹也是眼神一冷,手腕轻动,正要把玉颜秋投出去,却被李莲花按住了,眼看鞭子就要落下,就听李莲花开口:“不知扬州提刑李牧李兄,是阁下的什么人?” 第160章 表兄? “扬州提刑李牧,是阁下的什么人?” 李莲花不愧是天下第一,一句话就让在场所有人通通停手,马背上的公子脸上的嚣张跋扈也尽数化作了惊疑不定,被落下的鞭子抽了一下,也只是抽了一声冷气。 “你们……是何人,你说的李牧又是哪一位?” “难道扬州还有另一位提刑官?我们之前在扬州有幸与李兄一起办案,阁下与他长得还是十分相似的。” 俊秀公子脸上的狐疑消了些,悻悻地放下了手中的鞭子。他之所以能在这津门横行霸道,是因为他不是别人,正是怀庆长公主的嫡亲外孙,安康郡主的独子,燕道寒。 照理来说,他这个配置的,就应当做个十恶不赦的恶少,等一位天降主角来惩治他,好衬得主角刚正不阿。可偏偏他有个表兄,还是个样样都比他强,且对他不抛弃不放弃的表兄,燕道寒就只能拿着高配的身份,苦哈哈地当着乖乖少爷。 几个月前,李牧不知为何突然自请去扬州当提刑官,他才终于找到机会,借着找表兄学习的名头,跟着狐朋狗友跑到了津门来玩。 思及此,他的脸上泛起几分紧张:“哦?这么说,你们是从扬州来的,就乘着这怪马车?……我表兄现在如何了?” 前面尽是铺垫,唯有最后这一句才是真的想问的,阮青竹听出他语气中的紧张,眼中泛起玩味,故作赞叹道:“哎呀!我们启程之前,李兄才在临西又办了一桩大案,恐怕很快就可以启程回京了呀。” 燕道寒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左思右想,最后面无表情地把身后跟着他的那些人赶走了,才下了马,换了一副笑脸,带着些天然的熟稔凑到阮青竹身边:“唉,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方才呀,是真想买你的马车,可没想强抢啊。我这人就是脾气暴,在这给兄弟赔个不是!” 阮青竹挑了挑眉,倒没想到这人看着纨绔,却是个能屈能伸的,不过他那一鞭子也是用了十成力的,若今天换个人,恐怕就不能善了了。因此他只是含糊其辞,并不说有没有原谅燕道寒,转而给他讲起了与李牧相识之事。 燕道寒常年被李牧拘在家里,认识的世家子弟虽然也想着法子引他去玩,但都是些腹内空空的草包,何曾见过阮青竹这样三言两语就将故事说的绘声绘色的人,一时间他也忘了表兄不表兄的,沉浸在了阮青竹的故事里。 然而正要说到案情真相之事,阮青竹却戛然而止,捂着嗓子咳了几声:“许是昨夜着了凉,怎么忽然嗓子痒的厉害?”他也没想骗过燕道寒,一边说,一边在对方期待后文的目光中,冲他挑了挑眉。 可怜燕道寒活了二十来年,何曾见过这样卡的一手好文的人,反应过来后目瞪口呆地看着阮青竹,久久不能回神。这人打又打不得,说又说不过,故事在人家脑子里,自己难道还能把他脑子打开吗? 反应过来的燕道寒气得脸都红了,手握着鞭子柄,红着眼看向一旁的李莲花:“你不说和我表兄一起查案的么?你接着说!” 李莲花摸了摸鼻子,笑得温良:“凶手是那个送手抄书过来的人,他是何必寻的双胞胎弟弟。” 此时再捂耳朵已经来不及了,燕道寒气得一个踉跄,让你接着说,没让你直接说凶手是谁啊!长这么大,燕道寒第一次这么后悔,后悔前不久的自己,手怎么就那么快,还有这鞭子,怎么就到自己手里了呢?? 笛飞声和无颜只在最初闹起来的时候站在窗口看了一会,见人都走了,就回房继续调息了,他受的内伤不轻,幸好明月沉西海的内力已经被李莲花化解,不至于继续留在体内造成破坏。关外近在眼前,他需要保持最好的状态来兑现承诺。 燕道寒不知他们只是途径津门,还以为他们是准备定居京城,生怕等李牧回来他们说自己坏话,只得老老实实拱手行李:“阮兄弟,方才是我…仗势欺人,是我的不对。” 见他道歉还算诚恳,阮青竹立马嗓子也不疼了,头也不昏了,玉颜一展,在面前轻轻摇动,一派风流公子的气派:“我看你眉目还算清正,倒是方才那些人,满身浊气,你同他们待久了,也要变成满身浊气,丑陋不堪的庸人了。” 燕道寒正是好颜色的年纪,此时看着阮青竹,再想想跟着自己的那群人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战。那些世家公子要说丑陋不堪那可真是冤枉了他们,但平日里都被酒色玩闹掏空了身体,哪里能比得过阮青竹李莲花这样的精气神?两相对比之下,就衬得他们丑陋不堪了。 玩笑话说过,阮青竹他们还等着买完东西继续北上,便和燕道寒告辞,谁知燕道寒听闻他们要进城买东西,立马牵上马跟着走:“我虽不是久居津门,但这几个月也是混熟了,几大商号的掌柜我都认识,我跟你们一起去,也给你们省事呀。” 阮青竹想了想也是,正所谓无奸不商,他们初来乍到,难保不会有人看轻他们,以次充好,他虽能分辨,但能省事干嘛要走弯路,就和燕道寒说明了需求。 “厚衣服?你们此番前来没带多的衣服么?我听说江南一带四季温暖如春,莫非是真的?但离入冬还早呢,你们现在就要买衣服吗?” 意识到燕道寒是误会了,阮青竹也没想着解释,倒是忽然想起之前在老爹的宝库里找出的那件雪雁鸭绒大氅。那时以为李莲花一时半会好不了,还想着入秋后他就能穿了,谁知才过去几个月,那大氅就用不上了。 他走了神,燕道寒没得到回答,也不想热脸贴冷屁股,憋着一口气带着他们去了津门最大的布庄。 他们一进门,不等伙计上前招呼,那掌柜的就迎了上来:“哎呦,小伯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咳,都说了不要那么叫我,陛下还没下旨呢。” “小伯爷?” 阮青竹的疑问和燕道寒略带傲然的推拒声同时响起,燕道寒眨了眨眼,痛声道:“表哥没和你们提起过我?!” 他一直以为这两人能认出自己,是李牧同他们说起过自己,此时一回想,这个一身书卷气的人最先只是问自己可认得李牧,表兄什么的,都是他自己交代的! 阮青竹和李莲花也对视一眼,这路上遇见的小傻子,竟然是个待封的伯爷,恐怕李牧的身份也不简单。大熙皇室血脉不丰,近些年又没有大战,没有新封的爵位。李莲花置身江湖,对勋贵们不甚了解,但也知道个大概,再联想平阳子为李牧算的卦,当即猜出了李牧的身份。 怀庆长公主的嫡长孙,西宁候李约之子,…也是…他的表叔。 第161章 差了辈了 这辈分一算出来,李莲花一下子愣住了,从前亲属关系十分简单的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走在路上都能遇到自己的远房亲戚的一天。从前听阮青竹给他讲话本子的时候,时常发出“怎么会这么巧”的疑问,不想今日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阮青竹见他不说话,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不想自己独自对上燕道寒悲痛欲绝的眼神,望了望天,决定走到一边去和掌柜说话。 等李莲花从那种人麻了的状态中出来的时候,正对上燕道寒幽怨的目光:“我表兄,真的一点都没提起过我?” 是啊,谁能想到,你表兄,我表叔,相处了这么久,愣是没说过自己的身世呢? 李莲花干笑两声:“燕公子说笑了,李兄是什么人,燕公子难道还能不知?” 燕道寒一想,也是,李牧那人……说不定这俩人连他是小侯爷都不知道……也许这两人和表兄并没有那么熟?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问的,李莲花一脸认真:“怎么会,我们一起查案,可是过命的交情,燕公子若是不信,可以等李兄回来后问他。” “哼,谅你们也不敢骗我……诶?你买那么多大氅做什么?京城冬天虽冷,但也不止于此吧?” 他一回头,就见阮青竹已经在给钱了,身边跟了四五个伙计,每人手上捧着几套厚衣服,还有几件大氅,狐毛的鹤羽的各种款式都没落下,顿时吃了一惊。 阮青竹同掌柜说好,让这几个伙计帮忙,把衣服被子送到城外的马车上,才转头对燕道寒说:“京城已经够冷,关外比京城还冷吧?” “你们……你们是去关外,不是去京城?” 燕道寒的心再次碎成八瓣,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输得这么惨,打又打不过,还被骗得那么惨。 阮青竹好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哎呀,这世道就是这样啦,咱们才刚刚见面,怎么能什么都告诉你呢?你这样的在外面行走,可是很容易别骗的,所以啊,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远离你那群狐朋狗友,早点回京城等你表兄。”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燕道寒又气得想跳起来,可搭在肩膀上的手看着没使劲,实际上却让他完全蹦跶不起来。燕道寒才又想起来方才在城门外,这人一把折扇就挡住了自己的鞭子,不由咽了咽口水。 “咳,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你们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吧?” 哪有少年人不向往江湖,燕道寒的眼睛亮亮的,若是能让他习得武功仗剑天下,那顺便捞个天下第一当当,他也是愿意的。 这话幸好没叫阮青竹听见,不然他就要让李莲花给这人把把脉了,怎么青天白日的,净做美梦呢? 阮青竹看着他心想李牧这表弟还挺会猜,还真有个高手站在他面前,不过这高手低调得很,不知怎么都不说话了。他拍了拍燕道寒的肩膀:“高手呢,算不上,不过打发你可就绰绰有余了。” 燕道寒闭上了嘴,决定暂时做一个哑巴,等目送阮青竹和李莲花上了莲花楼离开,才长出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表兄真的要回来了?我得赶紧回去告诉娘……不过他现在回来,也已经来不及……了……” 等回了莲花楼,阮青竹才摸着下巴打量赶车的李莲花。李莲花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得主动招供:“方才那人被掌柜称作小伯爷,他只说皇帝尚未下旨,却并没有否认,可继承爵位又不用下旨,大熙承平日久,也没有战事,那他这个还没当上的小伯爷,就只有皇亲国戚一途了,而他又称李牧为表兄。” “所以……他是你亲戚?”阮青竹的表情也古怪了起来。 李莲花无奈点头:“熙成帝的幼女与光庆帝相差许多岁,至今仍在人世,她有一子一女,孙辈与我年纪相仿也是正常的。” 阮青竹低头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才忽然抬头:“那李牧岂不是真的‘叔叔’?” 他说的是临西城自己让阿欢喊李牧叔叔的事,李莲花也是会心一笑,转而叹了口气:“不过当年我……爷爷在他们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自然也想不到还有我这么一位远亲吧。”亲人近在眼前,却无法相认,比起惆怅,李莲花心中更多的是莫名地松了口气。 骤然得知自己的身世,近百年前的仇怨,皇室的阴私,江湖中隐于暗处的敌人交织在一起,成了一朵笼在他心头的乌云,既不沉重,也不使人疼痛,可每每想起,还是会觉得压抑。可偏偏他无处可逃,只能等着这乌云什么时候能凝成雨落下,将他浇个透心凉。 就在他们乘着莲花楼接近出关的关卡之时,施旷一行人也在没闲着。阮北仇心知七情门不会就这么轻飘飘地放过他们,一路上都没有放松警惕,倒真让他发现了一些事情。 “你是说,七情门的人,已经渗透进官府了?”施旷背着手,面色沉重。 阮北仇也是出身关外,虽然已经离开很久,但还是有些人脉,只是之前一直被追杀,所以没有联系。 这两日联系上之后他才知道,在他离开之后,原本只是散播功法,诸事不管的七情门,开始宣称门中有一启明池,不仅可以帮助修习功法停滞不前的人打破瓶颈,还能让普通人延年益寿。 在确认真的有用之后,江湖中人,大小官员都对启明池趋之若鹜,有人并不想对七情门低头,而是集结起来想要攻打七情门,将启明池占为己有,却被七情门突然出现的一群高手给打得节节败退。 最后启明池依然在七情门手中,外人只有付出巨大代价,才能进入血池,七情门借机吞并了许多门派,甚至在关外各地的大小官府中安插人手。 “如今看来,他们是不想付出无意义的牺牲,而是想要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拦截。” 阮北仇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粗糙的地图,点了点某处,正是阮青竹他们即将抵达的地方。 第162章 元宝山庄 元宝山庄中,常年位居万人册江湖富豪榜前十的金满堂跪在自家大厅正中,无助地发着抖,与被他买来做药引的小姑娘也没什么区别。而坐在主位的李明莺给怀中的小女孩检查过后,就将她从膝头放下,推着她往外走。 “好孩子,出去玩吧,大人们有话要说呢。” 芷榆虽然才六岁,但疼痛已经教会了她太多,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问的不要问,她低着头从金满堂身边走过,视他病急乱投医的求救眼神如无物。 李明莺笑意盈盈地目送她离开:“你和你的先祖都这么蠢,倒是领养了个聪明乖巧的女儿。”说着,她看向地上跪着的金满堂,脸色冷了下来:“这近百年的荣华富贵,享受得如何?” 堂下跪着的金满堂不敢答话,讪讪地擦了擦额头滑落的汗水。不久前李明莺来此的时候,他还动过邪念,想将人留下,等自己治好树人症后,与她生儿育女,谁知这女子一开口,就点破了他的身份,南胤遗民,在龙萱公主死后,背弃了复国信念的叛徒的后代。 杀意顿起。 举凡背叛者,若是当代便能找上门来,多半是会低头认错,再挤上几滴眼泪的,可若是过几代再来,有良心的尚能表达几分歉意,给些许赔偿,陈年旧事,就由他随风去吧。可要是碰上黑了良心的,那可就不好了,不仅不想还债,还要解决债主呢。 然而眼前这个女子哪里是他能随意摆弄的,在她面前,金满堂甚至连叫人的机会都没有。为了让他彻底死了从她手下逃走的念头,李明莺还特意把他供养的那些好手都请了进来,让他跪在一边看着她动动手指就将这些人通通解决了。 其中一个资历最深的人,倒在地上后不忿道:“阁下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破境高手吧?您在此擅自出手,难道不怕其他人来找麻烦?” 李明莺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群乌合之众里,还有一个听说过破境境界的人,好脾气地解释道:“他们不敢动手,是怕动静太大,破境之上,一个控制不住,就能破山填湖,若是不加以控制,岂不是很快就成了天下之敌?我这点动静,就是他们从山庄外路过,也察觉不到的。” 地上的人心里一凉,破境一事,还是他受不了师父总是拘着他,叛出师门的时候,听师父说的。 “徒儿,你性格爆裂,却不知天下之大。你看得出厉害的,未必是最厉害的,真正的破境高手,不出手时与常人并没有分别,可一旦出手,便再无后悔之时了。” 他当时以为只是老头怕他欺凌弱小,可如今见到李明莺,他才知道,老头所言不差,如不是亲眼所见,他也不敢相信自己会被这个看上去端肃的女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羞愤之下,他咬紧了牙,低下头开口:“前辈,我等只是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并非卖命给他,您这样的高手已经超过他给的价格了,还请……饶过我们。” 金满堂跪在一旁,已经面如死灰,正在此时,按照约定来到金满堂房间的芷榆站在门外,看着往日里张牙舞爪的护院们都躺在地上,而吃人的怪物正跪在一旁,躲在门边看着李明莺,眼神里混杂着好奇、害怕和惊喜。 李明莺注意到了,冲她招了招手,小姑娘就绕过七横八竖躺在地上的人,怯生生地走到了她身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衣袖都快被自己拧成麻花了,也只是咬着嘴唇,盯着李明莺的衣角。 盯着这个毛绒绒的小脑袋,李明莺有一瞬间失神,但她很快回过神来,蹲下身看着芷榆并不丰润的小脸,笑得很温柔:“好孩子,告诉我,你是谁呀?” 芷榆眨了眨眼,鼓起了勇气:“神仙娘娘,我是芷榆,是……是大老虎过冬的粮食。” 在小孩子的眼里,总是穿的金灿灿的,用可怖目光看着她的金满堂,就是把她当成储备粮的老虎精,她听村里老人说过,妖怪都是吃人的,尤其爱吃童男童女。这头老虎精这么像人,肯定吃的童男童女也特别多,那眼前的人,肯定是来降服老虎精的神仙娘娘。 有小孩子在场,自诩是好妈妈的李明莺自然不会再杀人,将那些打手都赶走后,就让金满堂跪到堂前了。此时芷榆也走了,那她就可以说正事了。 “我要你办一场聚会,把另外三家都召集过来,省的我一个个上门讨债了,你也不用推脱,背负着同一个秘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对方完全不联系吧。” 想好的借口被一口否决,金满堂苦笑了一下,拱手道:“前辈误会了,并非我推脱,而是如今真的凑不齐了。当年的四大家族,我金家得了无药可医的树人症,玉家这一代的玉楼春十分怕死,守着他的女宅,从不下山。 连家的连泉,这么多年我也只在他接任家主的时候见过一次,剩下一家不知为何败落了,仅剩的血脉成了金鸳盟的四象青尊。前些日子东海大战,金鸳盟名存实亡,他也不知所踪啊。当年背信弃义的事不是我们做的,可祖辈的报应,全都落在我们身上了啊!” 李明莺听了只是眉头微动:“照你这么说,也就只有玉楼春是最好找的?早知你们没用,没想到这么没用,还是要劳累我一个个找过去。你说的报应,我没看到,我只看见你拿着南胤的财宝,挥金如土。顺便告诉你,你先祖就患有树人症,只是有赐下的痋虫压制,可你们背叛了公主,背叛了南胤,自然也得不到痋龙的庇护。” 说完,她不再去看金满堂的表情,拿上他早已交出的那枚罗摩天冰,起身走了出去,走到门口看见正在院子里数星星的芷榆,才软下眉眼:“让这样大的孩子每天以药材为食,不知你是从何处知道的法子,不过也治不好你的。这孩子我带走了,你若是还敢做这种事……哼。” 屋外,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已经不见,屋内,金满堂委顿在地,看着雕梁画栋,竟不知自己是否还在人间。 第163章 明芷榆 李明莺带走了芷榆,却没有再养一个孩子的打算,这么多年下来,她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当即领着小姑娘往姑苏去。 几日后,寒山寺下的草庐之中,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悄然出现,杏花林中藏着的人毫无所觉,正在晒药的关河梦先是警惕的看着两人,可目光落在芷榆的脸上时,却变了几回,最终成了气愤。 芷榆还以为他的怒气是冲自己来的,捏着李明莺的衣角就往她身后躲。也许是因为李明莺如同神仙下凡一样救了她,小姑娘十分亲近她,却又因为之前的遭遇,总是十分胆怯。她不是害怕李明莺,而是害怕自己不够好。 李明莺不理解这种自卑,只以为是孩子与自己不亲,并未多在意。苏文才从草庐中走了出来,看见李明莺时,眼中闪过感叹,上前拱手道:“李前辈,怎么这次您亲自过来?” 屋里的苏小慵探出头,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胡子一大把的爷爷,管一个看上去能当他女儿的漂亮姨姨叫前辈,噔噔噔跑到了关河梦的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打量着芷榆,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一个看上去比自己年纪大上许多的人对自己行礼,李明莺毫无压力,毕竟上次见苏文才的时候,他还是个半大小子呢。她拍了拍芷榆的手,示意她没有危险,芷榆便乖乖松了手。 “有些事情要了结,这次过后,或许我们不会再见了。” 说着,她先动身往屋里走去。苏文才摩挲了一下手上的茧子,偏头看了关河梦一眼,示意他照顾好李明莺带来的孩子,便跟在李明莺的身后进了屋。 房门在三个孩子面前关上,先动的却是平日里不太爱理人的关河梦,他走到芷榆面前,默了一下才开口:“你好像有些不对,我想替你把脉。” 苏小慵一下扑到他背上,伸着小短手想要捂住他的嘴巴:“笨蛋义兄,哪有上来就说人家不对的啦!” 关河梦不语,甚至还微微低了低头任由她捂自己的嘴巴,下一刻,另一只小手出现在了自己眼前。芷榆怯生生地递上了手:“那……麻烦你了?” 时年十二岁的关河梦虽然饱读医书,在针灸方面也十分出色,但真正见到的病人却是屈指可数,因此对眼前这个看着十分虚弱,却又气血充盈的病例十分好奇,便拉下了苏小慵作怪的手。 “我带她去药庐看病,你与我一起,还是让狮魂带你去玩?” 正在屋里煎药的狮魂听见自己的名字,连蒲扇也没有放下,就跑到了门口。 苏小慵冲他做了个鬼脸:“我才不要和大狮子玩呢,比小时候爷爷给我做的学步车还无聊。”说着,她一歪头,看见芷榆正看着自己,脸上露出清浅的笑意,不由眼睛放光,“诶?你笑啦,你笑起来真好看,我跟你们一起去,义兄,你可一定要治好她啊!” 说话间,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芷榆身边。两人年纪相仿,可芷榆却比她矮了大半个头,她想了想,把芷榆的手挂在了自己的胳膊上。平日里总是挂在人身上撒娇卖萌的小姑娘头一回有了自己的挂件,连腰板都挺得笔直。 芷榆先是身体一僵,偷着眼打量过在场所有人的脸色,见没有异样,才敢放心挽着苏小慵,顺着她的力道往药庐走去,越走脚步越轻快,脸上的笑容更真切。 好像大老虎也不是那么可怕嘛,明莺姨姨带自己来的地方,还有大狮子呢! 也许在未来某天,已经长大成人的芷榆回忆童年,不会有一个只准她吃药材,想要将她也养成一味药的养父,只有被大老虎叼走的虚惊一场。 而屋内,苏文才听了李明莺的问题,才从一旁的书架上拿过几本册子来,又另拿了一张纸,将余下三人的踪迹一一写下。 “这玉楼春是最好找的,也是最怕死的,修习的乃是玉骨功,虽然他躲藏的山乃是绝顶,不过对前辈来说也不算什么。四象青尊是第二好找的,他被那些搜寻金鸳盟余孽的人围攻受了重伤,已经被关到一百八十八牢中了。 至于这连泉,前不久不知为何被金鸳盟角丽谯带人围攻,同样受伤不轻啊,前几日,离州传来的消息,说见过他。此人身边有一对牛头马面,乃是连体兄弟,十分好认。” 说完,他将纸上的墨迹吹干,才交到了李明莺的手中。李明莺接过看了看,就收在袖中,眉头一顿,犹豫着开口:“我带来的那个孩子……就算我最后的要求吧,以后我与你们苏家,就两清了。” 苏文才眸光闪了闪,摩挲了一下茧子,才缓缓开口:“前辈已经下定决心,那苏某就不再劝了,只是当年的恩情苏家不敢忘,那孩子以后就是我的亲孙女,我如何对小慵,便如何对她。” 李明莺没有再说话,起身开门,就看见在院子里玩得正开心的芷榆和苏小慵,两个小姑娘凑在一处,像两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乍看之下,还以为屋顶上的茅草都绿了几分。 门一开,两人就看了过来,不知为何,一看见李明莺,芷榆心中就浮现出了某种明悟。 是到了分别的时候了吧? 她眨了眨眼,试探着走上前,拉住了李明莺的手,见她没有反应,就大着胆子将她拉到了旁边空着的屋子里,开始掏起了自己的小荷包。荷包里都是金满堂给她吃的药材,刚才关河梦知道金满堂竟然让她一日三餐,甚至零嘴都吃药材时,气得脸色铁青。 关河梦虽然性子高傲,但在医药方面从不含糊,她点着荷包里的药材一样样问他,他一一作答。此时她从荷包中将补气血的,能解毒的药材统统找了出来,用手帕包着,放到了李明莺的手上。 “神仙姨姨,你是不是要去抓别的妖怪了?那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这些是药,如果你受伤了一定要吃药哦,但是药不可以当饭吃的!”说着,她努力地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不让眼中的眼泪落下来,“大老虎一定已经改好了,我不怕他!只是……只是以后,姨姨会来看我吗?” 李明莺心头微动,蹲下身去看着她:“我要把你送回去,你不怪我么?” “可是姨姨已经教训过大老虎了,还带我来看病,让我认识了小慵,大狮子和神医哥哥,这样已经很好了哦。” 不,还不够好,她明明……她明明可以给出更多的。李明莺看着芷榆明亮的,澄澈的眼,却忽然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公主的时候,她的眼神,与平日里总是闪着野心的火一样明亮的眼神不一样,那天她的眼睛,像杭州的西湖,平静而美丽,偶起的涟漪,都是那么动人。 她说,小鹦鹉,不要教这个孩子报仇,甚至不用让他知道他的身世。李明莺只是点头,却不明白她的意思,失去那个孩子的几十年里,她与人间游荡,收养了许多孩子,依然不明白,若是不能教那个孩子复仇,教他夺回属于他的东西,自己还能教他什么? 可她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忽然明白了龙萱公主的意思,身为母亲,她想要将所有的美好,所有的宝物都捧到孩子面前,甚至不舍得他背负上仇恨,不愿意他被痛苦折磨。 李明莺忽然笑了,不是那虚假的仿佛面具的慈爱笑容,而是一个明媚的,应该属于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的笑容。她的家族只教给她规矩,龙萱为她打破了枷锁,告诉她,规矩是制定者的谎言。 可唯有爱,她没有学会,公主就走了。在十几岁没有得到过爱的李明莺,在百年后,得到了一个小女孩没有杂质的爱,于是当年那颗没来得及发芽的种子,终于得以破土重生。 “芷榆,谢谢你”她摸着小女孩的头,脸上笑意明媚,眼中泪光盈盈。 芷榆不明白她怎么了,只是忽然觉得,神仙姨姨忽然离自己好近,好像……真的下凡了一样。 “你以后都不会回去了,你会留在这里,和刚才的孩子一起长大,”李明莺捧住她的脸,像拢住一朵花,珍之重之地看她,“芷榆,你就叫芷榆吗?金满堂……大老虎没有让你姓金吗?” 一个念头击中了芷榆,她紧张地握住小手,无比庆幸大老虎没有给自己一个姓氏,带着些隐秘喜悦地摇了摇头,可李明莺的话却让她有些失落。 “我的姓氏已经被许给了别人,这是比我的生命更重要的诺言。”她看着芷榆,自然没有错过她竭力压抑的失落,“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要……在你的人生里留下一些痕迹,至少……等你长大了,不会忘了我,不要忘了我。所以,我把我的名字送给你,明芷榆。” 第164章 戏台未成 关外,明明还在八月,却已经染上了凉意。 “师哥,还好我们把莲花楼留在京城了,刚才我听见摊主说城外最近多了许多江湖人,不知道在找什么。” 阮青竹说话间将怀中的火烧放在了桌上,这边坐着的三个头戴斗笠,一身劲装的人中最清瘦的一个动了动,抬头露出一张俊美不凡,却堆满了无奈的脸,看向把脸涂的煞白,画着吊梢眉,与之前判若两人的阮青竹。 “青竹,虽然谨慎是好,但我们也不必如此吧?” 前几天几人刚刚离开津门就遇到了刺杀,来的人中有五个高手,武功与阮北仇师出同门,是七情门的人,只是这些人虽然内力不俗,招式却很生硬,看着十分古怪。不过李莲花并没有让阮青竹出手,不止是因为这些人武功在他之上,更是因为他们浑身带毒。 等将人打败后,李莲花又调了药粉洒在尸体上,过了一整夜才上前查探,可那些尸体却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气血,成了一地干尸,已经没有验尸的价值。 那次以后,短短一段路,又遇到了两次刺杀,最多的一次来了十个刀法大成的高手,虽然对李莲花和笛飞声来说都上不得台面,但是蚁多咬死象的道理大家都明白。这样武功大成的人,中原武林也不过两手之数,七情门却能如此消耗,其中定有蹊跷。 为了减少刺杀,加快脚步去关外救出阮北仇,几人就将莲花楼留在了京城,骑马继续北上。 越是临近关外,除了七情门的人变多了,各地城门口的检查也严苛了不少,在某次潜入值房发现了他和李莲花的画像后,阮青竹便着手要帮几人变装。可惜笛飞声和无颜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在脸上涂涂画画,李莲花倒是愿意,可阮青竹反手掏出了一套女装。 最后四人扮成了地主老财和三个护卫,原本按照身份应该让护卫去买东西的,可阮青竹想了想,还是亲自去找那摊主套话,可惜他忘了自己现在的样子,事倍功半,只问出了些皮毛。 “谨慎一点嘛,还不是你不肯穿女装,不然我们扮作夫妻,他俩还扮护卫,这才混淆视听呢。” 正在吃火烧的笛飞声略带嫌弃地看了这对狗男男一眼,自从被他戳穿之后,这两人在他们面前是一点也不遮掩了。 没想到他还没死心,李莲花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就是故意作怪,我这身量动作,就是穿上女装也不像个女子,哪里就混淆视听了?分明是更加明显了。” 阮青竹嘿嘿一笑:“我唱戏给你的时候不也是女装么,让你穿你又不吃亏。”说着,他做道人行礼的模样凑到李莲花身边,“愿小姐身如药树百病不生。” 这句李莲花倒是听过,不过他捏不起嗓子,就用本音和道:“任道人口吐莲花半文无舍。” 笛飞声干脆背过身去吃了,这两人青天白日的,就在众目睽睽之打情骂俏,可想而知,他之前在莲花楼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几人吃过午饭,就准备进城,这是前往关外的最后关卡,若是不走城中过,就要从边上的大山里绕过去,北方的山中虽不如南方瘴气缭绕,却有许多凶猛野兽,是以这座城就成了进出关外的必经之路。 为了减少麻烦,进城前阮青竹又把三人收拾了一番,让李莲花也换了身锦衣,如此,他带着笛飞声,李莲花带着无颜,四个人打散成两队,分开进城。 而此时,城内府衙之中,身为知府的官员站在堂下,主位上坐着的,是个病气森森,看着像个书生的人。 “门主,您要找的人已经入城了,您看……?” 余秋彧用手帕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才摆了摆手:“让他们先修整两日,那个孩子不是唱戏的么?我可得好好给他准备一个戏台……安排些人手,把消息散出去吧。” “是,门主。” 明明应该是为民请命的官员,却对一个江湖门派的掌门躬身行礼,低着头倒退着走了出去,直到离开了余秋彧的视线,才松了口气,挺直了腰板去找了自己的门客,将散布消息的事情安排了下去。 阮青竹他们对此一无所知,进城汇合后,找了个客栈暂时安置,毕竟他们虽然到了关外,但对这里的情况算得上两眼一抹黑,不论是七情门,还是阮北仇的下落,都要想办法查探。好在之前苏文才给了他们手信,才让他们能从此地的万人册处打听些消息。 可还没等他们打听消息,就听见隔壁桌的人在说话。 “诶你听说了吗?城里新来了个戏班子,说是从南边来的,什么什么班,据说在南边可是这个!”他说着竖了个大拇指。 听到戏班,阮青竹就竖起耳朵听了起来,看见他的手势,不由撇了撇嘴,整个江南,能当得起这大拇指的,除了他们含喜班,还有谁?是哪个戏班跑到北边来骗钱了? 另一个人马上接话:“嗐,你这人老是这样,听话也不听全乎,那叫含喜班,不过都说了好些天了,怎么还没开唱,难道是怕现眼?” 阮青竹和李莲花对视一眼,眼中的惊诧先后转为了凝重,笛飞声不知道阮青竹的戏班叫什么,但不妨碍他从两人的表情里读出不对劲。他端起茶壶,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了杯水,漫不经心道:“看来,早就有人知道你会来。” 能知道他会来的,自然就是扣住了他爹的人,李莲花捻了捻手指:“他们此时放出这个消息,针对的,恐怕不是我们,而是……” 话未尽,但意已至,阮青竹的脸色越发难看,他们已经入縠,自然是逃不掉的,却不想自己明明是要来救老爹的,却被当成了诱饵。只是如此看来,老爹的确如师叔所算,已经逃出七情门,化险为夷了。 店小二适时来到桌边,脸上挂着讨喜的笑:“各位客官,要用些什么?” 李莲花动了动手腕,一块冰冷的竹片落入手中,他佯做思考,顿了一会才说:“就上一桌你们家最多人喜欢的菜吧,人越多越好的那种。”说着,他借着递赏钱的动作,将那块竹片递了过去。 感受到手中不容错认的冰冷,店小二脸上却是毫无变化,笑道:“好嘞,客官您可真会点!” 第165章 镜中吻 店小二下去后,过了一阵,端了满满一托盘的菜过来,摆完桌后才躬身道:“客官,菜上齐了,您几位慢吃。” 李莲花扫过桌上的菜色,三荤一素,按苏文才说的,就是晚上三更过一刻时,去客栈后厨找人。一边想着,就一边招呼几人吃了起来,现在他们身边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七情门的眼线,奈何敌暗我明,只能暂时按兵不动。 阮青竹心里压着事,被李莲花劝着才勉强将他夹到碗里的菜吃了,等大家都吃完了才一起上了楼上的房间。 “青竹,他们既然要用我们做饵,就说明阮叔不在他们手中,阮叔没有被血池侵蚀,对我们来说就已经是一个好消息了。” 阮青竹心烦意乱,但逼着自己把李莲花的话听进去,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们敢把我们当鱼饵,就要做好被咬断手的准备。” 话虽这么说,但对老爹的担心,即将直面江湖争斗的莫名激动,和对未知的畏惧让他的心绪无法平静,脑海中的小人在到处尖叫,试图寻找一个出口。 李莲花看着他眉头紧皱,呼吸深重,也没有更好的话能劝他,设身处地地想,他也无法冷静地接受一切,此时他能做的,也只有将人带进怀里,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件事。 谁知阮青竹的眼睛动了动,聚焦在了他的脸上,闪着急切渴望的光,勾着他的脖子就吻了上来,不,或许不能叫吻,只是毫无章法的,像走投无路的小狗一样的,借着唇舌相接,哼哼唧唧的诉说着灵魂的动荡不安。 突如其来的吻让李莲花顿了一顿,但很快就拥住了阮青竹的腰身,顺着他的后背,回以温柔交缠,等两人分开时,阮青竹脸颊微微泛红,但那股如影随形的焦躁已经完全被这个吻安抚了。 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的阮青竹忍不住揉了揉脸,可怜巴巴地看着李莲花:“师哥,我就是太烦了昏了头了……”人在昏了头的时候,有时就是会去做一些更昏头的事的。 李莲花含笑捏了捏他的后脖颈:“放心,下次昏了头还可以亲,”他眼里泛起几分促狭,“没昏头也可以亲。” 来救阮北仇的确紧要,但同时意味着他和阮青竹的关系即将面对最大的阻碍,他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忐忑,阮青竹的亲近,也让他放松不少。 既然七情门已经知道他们进城了,那阮青竹的伪装也没什么用,距离三更天还有很久,他干脆坐在梳妆台边开始卸妆,可一坐下,自己先笑了。 看着镜子里自己此时的“尊荣”,阮青竹眼带敬佩地看向身后的李莲花:“方才我就是用这张脸亲你的?师哥你真好。”这都没把他一巴掌推开。 镜子里的脸白的像全脸涂了丑角的白灰,又细又挑高的吊梢眉更是这张脸上的精髓,轻而易举就显得整个人又刻薄又市侩,总之如果让阮青竹对着自己这张脸下嘴,他是下不去的。 李莲花走到他身后,替他解开束发的缠头:“怎么还嫌弃上自己了,你就那么啃上来了,我自然也只好眼睛一闭了啊。”说到这,他倒是忽然想起一个疑问,“青竹,你不记得我现在的样子,为何……似乎并不介意我金针渡穴时候的样貌?” 他跟阮青竹一起生活几个月,自认对他“看人下菜”的本性十分了解,他原以为阮青竹也心悦自己,是见过自己原来的样子,谁知他根本不记得。可他中毒那段时间的容貌,即使是他自己也只能夸一个眉清目秀,更别说还一脸病容,根本不像是阮青竹会喜欢的样子。 阮青竹一边清理脸上的东西,一边费力地想着之前李莲花的模样,却发现能想起来的,只有“病气”“很清瘦”几个关键词,和一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却有冷冽剑光暗藏的眼。 “眼睛,”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定定地从不甚清晰的铜镜中看向李莲花的眼睛,“你的容貌变了,志向变了,可是,你的眼睛没有变。”他伸手拂过镜面,像是轻轻抚摸李莲花的眼睛,两人目光交汇,权做一次亲吻,然后齐齐笑了起来。 三更一刻后,一人秉烛而来,见后厨四下无人,又等了一会,才像是松了口气,正要走出去,忽然一阵微风吹过,李莲花出现在他身前。那店小二吓得退了两步,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喊出声来。 “失礼了,现在情形不好,在下不得不小心一些。” 李莲花躬身拱手,向店小二赔了个不是。其实他早就到了后厨,店小二虽然是苏文才的人,但毕竟身处关外,不得不防,才迟迟没有现身。店小二倒没有怪他,毕竟和聪明人做生意总比和送了自己的命不说,还要把别人拖下水的蠢货做生意来的安全。 他吹熄了烛火后,压低声音道:“无妨无妨,小心些好,与你们做完这单生意,我也要早些离开了,七情门已经疯了,这关外大小城池里的官员也都疯了。长话短说,你们要买什么消息,看在信物的份上,可以不用现结,等回去后直接给苏先生就是了。” “七情门,和他们之前追杀的人。” 他这问题问的笼统,店小二默了一下,若是平时自己可能还要和他仔细掰扯一下,不过这人手上有苏先生的信物,而且还是最后一单了…… “好吧,我就吃点亏,七情门的七情刀法整个关外随便一个人都能练,是以大多数人对七情门都有一份香火情。前些日子他们忽然传出消息,可以帮那些没有天资的人提升武功,许多人试过后果然如此,就成了七情门的拥趸。 原本只是入门的人,一夜之间就能跻身三流,原本苦修多年也不得寸进的,一夜之间功法大成,如今整个关外,七情门说一,没有人敢说二了。不过前段时间好些大成高手都被派了出去,就不在我的探查范围了。” 李莲花默了默,大概其中有些人,已经死在他手下了,他想了想问道:“你是说,那些人功法大成后还在人前露过面,言行与之前并无不同?” 店小二肯定地点了点头:“是啊,有个人是我们这的常客,口味还和之前一样,除了情绪更外放了些,不过这是七情刀法的通病。那人吃着吃着好吃的哭了,还吓了我一跳呢。” 第166章 小二哥 店小二又断断续续说了许多消息,别看他对外只是个店小二,但关外的消息都要经他的手传回关内,他如今还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帮其他探子断后,清理掉这里所有的资料。苏文才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让李莲花直接来找他,若是连他也不在了,那找其他人也是枉然。 李莲花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摩挲着袖中的盒子,等店小二终于停了下来,才收回思绪,冲他拱手:“多谢了,如今确有不便,等回了中原,一定登门拜谢。” “诶,登门拜谢就不用啦,到时候我就不知道又去哪里了。”小二哥摆了摆手,“若是用得上这些消息,给多给少您自己看着办,到时候全给了苏先生就行。” 说完,也不等李莲花再说什么,就提上了灯,准备往外走,谁知,一开门,就见客栈老板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盯着开门的人。店小二先是一愣,马上挤出一丝笑容:“哎呦老板,怎么这么晚还亲自来后厨啊?是不是饿了?您等着,我给您下碗面!” 说着,他就要转身往回走,可还不等他动作,一前一后两阵破空声响起,小二哥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巨兽咬住了肩膀,一把甩了出去,还来不及反应,就双脚落地了。身前多了一道身影,正是李莲花。 他捂着肩膀从李莲花背后探头看向老板,才发现对方此时不对劲,暗骂自己迟钝。这客栈老板原本为失眠症困扰,是个憔悴的瘦子,可最近一个月,却夜夜安眠,自己偶然问起,他只说是找到了靠谱的医师,可他却灯下黑,没当回事。 再看眼前的老板,白日里才见过的红润脸色,此时透着几分诡异,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只有眉心的川字纹昭示着此人常年郁郁,心事重重,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人,甚至连看人的角度都没有变,以至于他此时正看着李莲花的胸。 店小二:虽然挺不合时宜的,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调整一下角度。 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的心声,老板忽然动了动眼珠子,看向了李莲花,面部抽动了一阵,才用非常奇怪的方式发声:“来了,就都别走,看戏,人越多越好。”说完,整个人便轰然倒地了。 店小二被吓得僵了一下,连滚带爬地想要上前查看老板的情况,却被李莲花一把拦住:“别过去!” “为何?”店小二下意识出声,但伸出去的手也是诚实地收了回来。仔细一想他好像也没有那么关心老板啦,只是这个月的月钱还没结给他呢,“这位……大侠,我们老板也罪不至死啊,您看是不是还能救一下?” “他是罪不至死,不过他已经死了,就是大罗金仙在世,也救不了了。” 说话间,他往腰间一拍,针灸包展开,他从中选了一根,刺入了老板的百会,玉枕,神庭三处穴位,又封住了一边的太阳穴,不多时,一只通体血红色的痋虫就从另一边的耳朵里爬了出来。 店小二吓得连连后退:“这……这是何物!?” “你不知道?”李莲花指间轻弹,一枚银针将那痋虫钉在了原地,才从袖中掏出了方才摩挲过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已经有数只这样的虫子了,“看来这位老板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和七情门搭上关系,连血池都泡过了。” 盒子啪地一声合上,店小二才如梦初醒,咽了咽口水:“你是说……他早就知道我是万人册手下的人?还一直假装不知道?” 看得出,他现在十分崩溃,但李莲花没时间同他解释,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谁知道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七情门不让你走,你最好跟着我们,不然……” 他没说会发生什么,但人最擅长自己吓自己,店小二赶紧上前几步,几乎要贴着李莲花走:“大侠,大侠你一定要救救我啊!我可是为了给你们送消息,才被抓了个正着啊!大侠,你可不能抛下我不管啊!” “李相夷,你怎么出去一趟,又招惹一个回来,你那师弟知道吗?不过这个看着,可不如你屋里那个。” 底下的动静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笛飞声,他早就听见了动静守在门边,听见没有后续,才松开了手中的刀,却又听见店小二的话,忍不住开门出来嘲笑李莲花。 还不等李莲花开口,店小二忽然激动起来:“李相夷?!你是李相夷?”他脸上的担惊受怕一扫而空,换上了李莲花熟悉的,有些江湖人见到他时经常会露出的表情。 李莲花干笑了一下:“在下李莲花,是万兽门弟子,表字相宜,淡妆浓抹总相宜的相宜,这位是与我一同来关外的阿飞,他说话就是这样,喜欢乱加重音。” “师哥?怎么……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阮青竹正在房里等李莲花回来,就听见走廊里有人声,抄起少师就推门出来查看。刚被李莲花的解释说服的店小二一眼就看见了他手上的少师,眼睛一亮:“是少师!这位想必就是‘梨园剑’阮青竹吧!” 他说的倒是颇有气势,可惜“梨园剑”本人并不知道这个名号,犹豫地看了李莲花一眼,见他闭了闭眼,下意识把少师往身后一藏:“不是不是,我叫李莲蓬,是李莲花的弟弟。” 可惜小二哥好歹也是搞情报的,被骗一次总不能被骗第二次,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册子,又拔下了簪发的簪子,拧开前端,竟然是一只吸饱了墨汁的笔,打开册子就要写:“剑神李相夷及其师弟,酷爱化名莲花莲蓬,装成亲兄弟,欺骗江湖中人……” “停停停!怎么就欺骗江湖中人了?!” 这话李莲花是听不了一点,这事若是被万人册记下了,自己以后还怎么顶着李莲花的名字行走江湖?要知道,万人册出的榜单之所以被江湖公认,就是因为在出榜单之前,连着几个月透露了一些江湖大侠无伤大雅,但不为人知的小秘密,而且都被证实了。 时至今日,万人册依然会时不时透露一些这样的小道消息,那些江湖名宿也不好意思因为这些小事为难,只能任由他们拿这些事下酒。 此时攻守易形,李莲花也只能做了个手势,把人请进了屋里。 第167章 起居郎 进屋后,阮青竹环视了一圈,无语到了极点,忍不住笑了出来:“咱们这人还没救到,就多了一个,不会等救到了我爹,咱们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杀回关内吧。” 李莲花拍了拍他的头示意他找地方坐下:“这么喜欢带人,回头让阿飞去金鸳盟给你拉点人,不行去百川院问问石水能不能匀给你几个人带着。” “哼,我要带人还用得着问别人借?”阮青竹撇了撇嘴,挨着李莲花坐下,“我自己的戏班就够够的了。” 说话间,他看向屋里唯一站着的人——无颜不算,他说什么都不肯和笛飞声同起同坐——没什么好气道:“你还站着做什么?别又写我们连个座位都不给你。” 小二哥没急着坐,他看了看李莲花:“李相夷?” “我个人现在更喜欢李莲花这个名字。”李相夷倒了杯水,遥敬了他一杯。 小二哥又看了看笛飞声:“金鸳盟,阿飞,笛飞声笛盟主?” 笛飞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显然不想回答这么没有意义的问题。 下一瞬,小二哥一把捂住嘴,发出了一阵意味不明的声音,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手中高举着毛笔和册子:“我凌谷何德何能,竟然能见证这样的时刻!果然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老天爷让我成为万人册,就是为了这一刻啊呜呜呜!” 说完,他几乎是扑到了桌上,开始奋笔疾书:“传闻中的东海大战,背后的真相令人震惊!金鸳盟盟主笛飞声与四顾门门主李相夷的真实关系令人……诶诶诶笛盟主,有话好说啊!” 感受到脖颈上的寒意,凌谷的手顿住,整个人像是被架在脖子上的刀给冻住了。阮青竹笑得甜滋滋的,连带着对笛飞声也顺眼了几分:“喏,李门主的确不会为了这些事对你动手,不过笛盟主可就不一定啦,所以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你有数了吗?” 笛飞声对他狐假虎威的行为很不满意,但威胁的是这个乱写乱说的万人册探子,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冷哼一声,收刀入鞘。 凌谷一脸痛苦,哀嚎出声:“如此值得记入史册的一幕,你不让我记下,不如杀了我!” “你疯了吧,情报比命都重要?而且江湖上还有什么史册给你写?”阮青竹也没想到这个情报贩子居然如此有骨气,不由问出了声。 谁知这话似乎是戳中了凌谷的死穴,整个人都萎靡了起来,过了好一会才恹恹开口:“其实在下出身史官世家,太祖曾为熙成帝起居郎,祖父也曾任光庆帝的起居郎,只是伴君如伴虎,朝得君王宠,暮已成荒塚。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只有我苟全性命,被苏先生救下。” “即使如此,你也要继续做这一行?”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想要得到更多情报,找到我祖父究竟为何开罪了光庆帝,才使得我全家被杀。” 李莲花心头一动,问了凌谷他全家被杀的时间,算了算,正是先帝出生之前,心中便有了答案,略一犹豫才开口:“不知凌兄的祖父……可会记下与后妃有关之事?” “李门主……为何会这么问?”凌谷心中一凛,嘴上还在疑问,脑中已经开始回忆出事前祖父的言行举止了,“起居郎一般并不会记录后宫之事,但妃位册立,及……立储大事,都会记录。” 不论是先天还是后天养成的,凌谷的记性也十分好,此时被李莲花提醒,他也发现了出事的时间,似乎就在先帝出生前不久,莫名的寒意涌上了心头,可真相依然被重重迷雾掩藏,让他难以窥见真容。 “李门主,若是你知道什么,还请直言,谷也好告慰家人的亡魂。” 一直到临死前,祖父也并未作出任何安排家人的行为,不知是心知逃不过了,还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给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 虽然妄议朝廷是大罪,但一来他们身在江湖,对朝廷也没有太多敬畏,二来算起来李莲花的先祖与现在这一支皇室还是血仇,如此,将这件事说出来也没什么心理负担了。 “从先帝开始,大熙皇室血脉就并非正统了。” 屋内寂静一时,只能听见灯芯爆开的声音。凌谷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思绪几转,最后都化为了苦涩的狂笑。 “原来……竟然是这样……用我一家的性命,来守护这个秘密吗……” 他没有再追问消息的来源,起身对李莲花行了个大礼:“李门主一解我多年的心结,从今往后,但有差遣,莫敢不从。” 李莲花伸手将他按回座位上:“差遣倒也算不上,眼下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看来七情门果然在中原武林耕耘已久,就连万人册的眼线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而且,这血池的功效恐怕不止提升武功。” 他将那木盒放在桌上,阮青竹看了一眼,从行李中取出一个大一些的木盒,放在了旁边,人却连连后退,远离了桌子和桌上的木盒。李莲花将两个盒子一起打开,只见小盒子中蜷缩着几只痋虫,而另一个盒子中则盛有几块晶莹剔透的红色玉石。 凌谷揉了揉眼睛,才确信每块红色玉石之中,如同琥珀一般封着一只小虫,与木盒中的别无二致。 “这……这是什么?” 方才他亲眼看着这虫子从老板的耳朵里爬了出来,自然不会觉得这红色玉石是什么好东西。 “这几块红色的,从我们刚刚离开津门遇到的杀手的尸体身上发现的,我原本只是因为他们身上带毒,便没有马上验尸,谁知第二天,那些尸体都成了干尸,稍稍施加外力,就成了粉末,只剩下一地的衣服,和这几块石头。 我从后来遇见的杀手尸体上逼出了这虫子的本体,以银针定住,才留下了全尸。恐怕所有泡过血池的……” 他没再往下说,一旁的阮青竹捏紧了拳头上前两步,盯着那几只虫子,不敢相信这样的东西,也有可能存在于阮北仇的身体里。 “青竹,这虫子只有被母痋催动才会醒来,只要我们及时灭除母痋,阮叔不会有事的。” 第168章 水仙子 话是这么说,但阮青竹并没有放下心来,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勉强入睡,一夜无话。 如今敌在暗,他们在明,一动不如一静,几人便留守客栈,而老板的尸体也在第二天不翼而飞,整间客栈只剩下他们五人。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于耳,可这座客栈却像是被所有人遗忘了一样。 阮青竹在后院练了一套功,又被笛飞声不留情面地打压了一番,终于忍不住,噔噔噔跑上二楼,推开了临街的窗户,清了清嗓子,朗声开唱。 “恨恨恨,小毛贼,恨恨恨,小毛贼,怎怎怎,怎逃俺虎穴龙潭地。他他他,他那里珠泪惨凄凄,俺俺俺,俺生擒把贼悬提。似似似,似大鹏展翅飞不起,有有有,有神通难逃画戟。杀杀杀,杀得他无路奔,血染马蹄,斩斩斩,斩尽了残兵败车,管管管,管教他片甲不存,尸如泥!” 没有鼓乐,只有一把声将曲词中的烈烈杀意唱到极致,街面上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了他,大多数人的表情,从惊艳到了疑惑不解,与身边的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起来,像是在互相确认这座客栈究竟是何时出现在这里的。 斜对面的茶肆二楼,一脸病气的俊秀书生眯着眼享受地听完了阮青竹的戏,才对身边的人说:“瞧瞧,唱的多好,唉,怎么有人的命能这么好,自己运气好,生的儿子也争气。” 侍立在他身侧的人几乎是立时就起了一身白毛汗,连忙躬身道:“门主,依我看,这厮不过是前面几年就把一辈子,乃至世代的运气都花掉了,如今他父子二人都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又如何算得上命好呢?” 余秋彧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说的,倒是好听。不过这孩子唱的这么好,我也得给些打赏……对了,他不是要杀得尸如泥么?那就……如他所愿吧。” 说着,他又捂住嘴咳了一声,移开手时,看见手心的血迹并不意外,起身走到临河的窗边,茶水带着手心的血迹落入河水中,没有泛起一丝红色。 这条河与地下水系连通,是城中所有人的饮用水来源。可河底的某处,一种体型臃肿的痋虫正趴在一堆红色的晶石之中,在感受到熟悉的气味后,动了动身体。 一瞬间,正在抬眼看着阮青竹的人脸上的表情成了一片空白,在阮青竹反应过来之前,齐齐露出了一个僵硬扭曲的笑容,然后当着他的面,绽放出了一蓬又一蓬的血雾。 阮青竹大脑一片空白,几乎被夺去了呼吸,在他身后赶来的李莲花眼疾手快点了他的穴道让他昏睡。看着倒在怀中的阮青竹,李莲花甚至想了一遍有没有什么药物可以让人失去一天的记忆,可是没有。 作为同样背负过别人的性命的人,李莲花太清楚阮青竹醒来后要面对的是什么,那样的日子太过灰暗,他只是想想阮青竹也要经受这些,就难过的几乎要落下泪来。 第169章 灭痋虫 “什么生水?” 房门外传来笛飞声的声音,门没有关,他就带着无颜直接进来了,听完凌谷的解释,把手中的水壶放在了桌上,与身后的无颜不约而同地捂住了胃部,脸色难看。 阮青竹见了,挑了挑眉,露出一点一言难尽来:“你喝了?” 笛飞声不语,只是一味地散发冷气。 “那你不应该捂肚子,应该捂这里。”阮青竹说着,比划了一下头,脸上带着些生死看淡的幽默,这还没正面对上呢,他们这已经只剩李莲花一个人没中招了。 “你也不差,多捂一会吧。”笛飞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放过回嘴的机会。 凌谷看着两人斗嘴,那种命悬一线的感觉没由来地减轻了许多,也是,这大戏还没开幕,怎么也死不了,等这出戏唱完了,就算是要死,能与这些大人物并肩作战,也算是没白活。 一时间,房间里居然只有李莲花一个没中招的人还在为这事担忧,忽然笛飞声想起了什么,开口道:“云隐山那个人说,角丽谯也是南胤人?” 这话封磬是说过的,只是当时的真相对李莲花冲击太大,此事就被放到了一旁,如今想起来,这角丽谯和李莲花似乎还沾亲带故的。 “怎么忽然提起她?莫非阿飞你忽然开窍了?”阮青竹倒也不是故意八卦,而是笛飞声这话头实在突兀,颇有几分生死之际忽然明白自己心意的意味。 笛飞声睨了他一眼,只觉得满脑子情情爱爱的人果然跟不上他这样清晰的思路,勉为其难继续说:“那人说起证实你那师兄身份为假的时候,不就是用了一只痋虫么?” 当时仅凭玉佩,单孤刀坚决不肯相信是封磬认错了人,于是封磬拿出了觅踪痋,最终证实了单孤刀绝非南胤皇室血脉。 李莲花显然也想起来了,不等其他人反应,美人骨出鞘,他的手指从剑刃上划过,血珠准确无误地落入了装着痋虫的盒子。 只见那盒中,原以为已经失去生机的痋虫竟然痛苦地扭动了起来,口器无声地张合着,似乎在哀嚎,身体如同脱水一般迅速干瘪,最后成了一张薄薄的皮躺在盒底。 “竟然没死!”阮青竹惊呼出声,幸好这痋虫被装在了盒子里,不然被钻进身体里都不知道。 见到痋虫果然被消灭,李莲花才松了口气,举着手就想让阮青竹含住,可刚举起手,就动作一顿,屋里还有另外三个人也疑似中招,自己总不能让他们一一含过吧…… 阮青竹一直看着他,见他停了动作打量另外几人,忍着笑意把桌上的杯子都翻了过来,示意他滴在杯子里。 鉴于不确定稀释后会不会影响效果,李莲花结结实实地放了四个茶杯的血,笛飞声率先拿起杯子,冲李莲花挑衅一笑,遥敬一下后,才一饮而尽。无颜紧跟他的步伐,老老实实端起杯子将杯中的血喝了。 血的味道并不多好,入口是腥甜,好在来得快去的也快,一杯下去,几人都没什么异常,也无从确定是否已经将体内的痋虫杀死了。 “也许我们要动一动,让七情门再派些人来?” 凌谷放下杯子,仍有些惴惴不安,毕竟他并不知道李莲花的身世,只是跟着他们喝下了他的血。但他毕竟为了祖父的死,对皇室的情报格外注意,忽然看着杯底残留的血迹,愣住了。 痋虫出自南胤这件事众所周知,但南胤皇室的血能灭杀所有痋虫这件事,却不是人人都能知道的,凌谷能知道,还是因为曾经接触过一位南胤术师。而南胤皇室的血脉,随着萱妃的逝世,应该已经断绝了才对,那李莲花…… 他闭紧了嘴巴不敢开口问,却觉得脑中一阵绞痛,鼻腔一热,鼻血止不住地流了出来。阮青竹吓了一条,连忙掏了一条手帕递给他,可这鼻血来的突然,走的也突然,凌谷看着一团血红中间的一小片薄薄的东西,顿觉劫后余生。 李莲花也不介意,从他手中接过手帕,放在桌上端详了一阵,才开口道:“看来没有被催动的时候,这痋虫便只有虫卵大小,一旦被激活,就会迅速长大。” “我们没有反应,或许是还没有中招?毕竟我们只是喝了一口,而凌大哥是一直生活在这里的。” 阮青竹摸了摸下巴,心中的担忧却没减轻,城中百姓能喝得下的水,自然看起来不会有什么异常,如此才需要经年累月的引用,才有可能喝到含有虫卵的水。可七情门的血池,听起来可就没那么友好了。 此时,城门口,阮北仇一行人遮遮掩掩的通过了关卡,成功进了城。七情门对关外的掌控力的确很强,即使他们四处躲藏,也得到了含喜班来到关外的消息。阮北仇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这是一个针对他的陷阱,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必须前来确认阮青竹安然无恙。 而想要离开关外,这座城避无可避,施旷自然也不会拒绝阮北仇,只是一路上和牧辰都更加仔细防备,然而一路上都平静地反常,这让他们更加确信,这座城,正如同一张大张的深渊巨口,等待着他们。 他们自以为隐藏身份入城,可落在余秋彧的眼中,身上带着强大子痋的阮北仇,宛如皓月落入了萤虫之中一般显眼。 “另一位主角来了啊,呵呵,好戏要开场了啊。” 陌生的情绪在胸腔里鼓动,余秋彧皱着眉捂住胸口,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是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感受到的喜悦,顺着这股情绪,他疯狂的大笑了起来,没过多久,就被自己的咳嗽打断,整个人咳得仿佛就要这么死掉,一下扑倒在地。 过了许久,才缓缓将身体撑了起来,他伏在地上,抬手擦去唇角的血迹,抬头露出一个纯然喜悦的笑容,只是眼里的光,却仿佛饿久了的狼,正准备择人而噬。 第170章 终相见 阮北仇三人一路进城,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清晰,最后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总感觉……所有人都在看我们?” 三人不知不觉背对而立,围成了一个三角形,防备地打量着四周。几乎是同时,旁边的客栈二楼,一道人影破窗而出,那人于空中调整身形准备落地,正好与阮北仇四目相对,不由瞪大了双眼:“爹!?” 电光火石之间,阮青竹袖中白绸飞出,缠住了阮北仇的腰,腰身用力,要将他拉起。阮北仇全不设防,任由阮青竹将自己拉至空中,短暂交错时,父子两人相对无言,只是眼中都有热意涌起。 阮青竹任由自己下落,目送阮北仇往窗口飞去,然而他本就是被打飞到外面,势头已老,眼看阮北仇就要落下,李莲花从窗口飞出,伸手拉住阮北仇,四两拨千斤地将人带入屋内。 见状,阮青竹收回了白绸,对上了李莲花的视线,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随后就代替了阮北仇的位置,与施旷和牧辰背向而立,一同面对周围逐渐向他们逼近的百姓。 “小子,楼上什么情况?” 阮青竹无奈一撇嘴,原来饮下李莲花的血后,除了凌谷,其余三人都没有什么反应,也就没人注意到笛飞声的若有所思。 不想再在屋里呆着,阮青竹急于快点变强,能一剑将幕后之人的狗头斩下,可刚走到楼梯口,准备叫上笛飞声陪练,就见笛飞声脸色难看,眼神失焦,一副深陷噩梦难以醒来的样子。 “笛飞声?” 阮青竹惊讶出声,李莲花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常,上前一步准备替他把脉,谁知笛飞声悍然出手,一上来就是十成十的悲风白杨,即使是李莲花,仓促之间迎面吃下,也难免受伤。阮青竹足尖一点,一记飞踢,才将笛飞声的刀势踢歪。 这也正说明了笛飞声的异常——若是正常状态下的他,不可能察觉不到背后袭来的阮青竹。无颜拔刀指向阮青竹,可一回头看见笛飞声的样子,也心道不好。 笛飞声原本是无意识冲着有动静的地方出刀,此时受了阮青竹一脚,也顾不上李莲花了,俯身回刀就斩向了阮青竹,这才将他从二楼打落。 “没还手?扇子到手了吗?” 上一刻还无比正常走在自己身边的人,下一刻却如行尸走肉一般向自己走来,可施旷一开口,问的却是阮青竹的扇子。 阮青竹一愣,从后腰抽出扇子,扇面一展花与蝶几乎要跃出扇面,扇动之间,仿佛有花香与竹叶共同飘散而出。 “自然,施谷主还差点给我扣下呢。” “哼,她不敢,可起了名字?” “此扇名为,玉颜秋。” 不解秋风意,犹向玉颜遮。 施旷略一咂摸,发现这小子还是在夸自己好看,一句好名字到了嘴边就夸不出去了。一旁的牧辰默默地将那玛仁从裹布中解了出来,持剑戒备了起来。 “这些人都被痋虫控制了,不过痋虫一旦被唤醒,这些人其实就已经死了……”阮青竹开口解释,语气低沉,之前的那一场血雾烟花,已经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中,永远无法抹去了。 施旷看向眼前这些人,脸色也不好看:“如此下作手段,比四十年前尤甚!” 四十年前?阮青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但更多的心神还是放在被痋虫驱使的百姓身上。 此时楼上,李莲花刚带着阮北仇落到屋里,数道凌厉的刀风就迎面而来,李莲花反手持剑,一一挡下,只留一道,借着刀风将左手割破,翻手间将未来得及流出的血汇成有血珠,弹入了阮北仇口中,另一手挽了个剑花,以剑柄抵住连连后退的无颜的背心。 无颜捂住胸口,眼带感激地看向李莲花,对面的笛飞声面无表情地直起身,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三人,又好似在透过他们看向更远的过去。 笛飞声仿佛回到了笛家堡,那个恶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杀了他们,或者被他们杀死……” “……只有活下来……才配当我的狗……” “就凭你,也想反抗我?……” 他挥刀,再挥刀,想要斩杀说话的人,可越是着急,刀势就越是凌乱,被李莲花看准破绽,以剑脊打中他的麻经。这一下击中,笛飞声手中的刀便再也握不住,随着刀落地,他整个人也连连后退数步,脸上露出了平日里没有的焦急表情。 刀……他的刀呢……没有刀,如何能活下去,走到最后,然后……砍下那人的头颅! 焦急与愤怒交织着涌上心头,下一瞬,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那些恼人的声音也消失了,他还是站在客栈之内,只是此时,房间里的陈设已经被他的刀势毁去了大半。 李莲花持剑而立,打量了半天,从神情中确认他已经恢复了正常,才负剑身后,走向窗口,无颜上前两步查看笛飞声的情况。 才刚落地就经此一遭,还喝了一嘴血的阮北仇刚张了张嘴,就觉得头痛欲裂,方才一直躲在床上的凌谷连滚带爬地走出来将他扶到一旁坐下:“老哥莫慌,这血能杀痋虫,这是痋虫在作怪呢。” 痋虫?阮北仇忍着头痛,挣扎着往窗边走:“珠珠……珠珠还在下面!” “阮叔放心,我这就下去。” 底下的三人已经退到了客栈门口,因为上午的事情,客栈的门被凌谷拴上了,李莲花从里面打开了门,把三人让了进来。可那些人似乎毫无攻击的欲望,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们进屋,看着他们合上了门。 在门关上后,他们才齐齐抬头,对上正探头往下看的凌谷:“戏台已成,好戏开唱。戏台已成,好戏开唱” 一人开口,众人齐声,放眼看去看不到边际的人群,面向二楼的窗口,重复着这八个字,凌谷总算是能感同身受阮青竹的感受了,这些人还没如何呢,他已经浑身发冷,恐怕这辈子都不想再一次性面对这么多人了。 第171章 多事之秋 阮青竹沉着脸,“啪”地一声把窗子关上了,也暂时把糟心事关到了外面,转身查看阮北仇的情况,正看见他开始流鼻血,手忙脚乱地摸了一遍周身,李莲花已经抢先一步递上了手帕。 见状,阮青竹才稍稍放松一些,连日来一直压在心底的担忧和恐惧,在看见阮北仇完完整整站在自己面前时,才一股脑地释放出来,也顾不得在场还有许多人,一下子哭了出来。 “爹……呜呜呜,你有没有受伤啊?他们是不是把你抓起来了?” 他害怕阮北仇身上带伤,不敢像往常一样扑上去,只能上前几步,蹲在来他身前,如同幼时一般,仰着脸看阮北仇,眼眶通红,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并不好看,十足可怜。 阮北仇本欲借着擦鼻血的动作,掩去眼底的泪光,可看着儿子如此情态,再也忍不住,父子俩抱头痛哭,一声声“老爹”“珠珠”此起彼伏,看得亲缘浅薄的笛飞声一脸古怪,抱臂站了一会,最后丢下一句“他们父子一直这样么?”,就转身走了出去。 无颜跟着他回了房间,才看见笛飞声放下手臂,抱在里面的那只手上的伤口都已经不再流血了,方才没有发现,只是因为李莲花也受了伤,而他的衣服是深色的,染上了血也看不出来而已。 “什么一念心清净,还是和以前一样,明明是他要身受我一刀,却非要还我一剑。” 他抱怨了两声,心头却有些怅然,自有记忆,他便生活在笛家堡,逃离那人间炼狱之后,他又不断习武,不断挑战别人,败者大多都死在了他的刀下,如今能与他论起“过去”的,全天下也不过一手之数。 自己也有父母么?若是他们在世,为何自己会落到笛家堡呢?若是他们已死,又是因何而死呢? 这些念头短暂地在笛飞声的心头盘旋来一圈,就被凌厉的刀气赶走了,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往事已矣,如今他体内的痋虫已灭,等此间事了,也该去算一算旧账了。 李莲花站在一旁,见阮青竹终于能大哭一场,也放下心来,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的确有些残忍。 北上之行一大部分原因是为了替他救父亲,他已经是队伍里最弱的人,若是再情绪崩溃,即使李莲花他们不会怪他,他也会怪自己。此时他能痛痛快快哭一场,总不至于把自己憋坏了。 不过此时外有强敌在暗中窥伺,阮青竹只哭了一会,就把自己从老父亲别的怀里拔了出来,问起他离开扬州后都发生了些什么。 阮北仇略去那些让人担心的部分,从怀中掏出那块洗罪石放在桌上:“方才莲花侄儿是用血救了我吧,不然恐怕我也会和那些人一个下场。这块洗罪石是他们那个血池的核心,这东西被我拿走了,他们才一直追着我跑。” “这不是……” 阮青竹询问地看向李莲花,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站起身将桌上的木匣打开,阮北仇一看,里面的红色宝石,除了大小,和自己拿出来的洗罪石别无二致。 “这东西是西域魔门的洗罪石,不过其实并非石头,而是这痋虫吸饱了人血,进入休眠,同时在体外形成晶体将自己包裹。”施旷上前拿起一块小的洗罪石,拈在指间仔细端详了一番。 “我在四十年前曾经见过他们喂养,拳头大小的一块洗罪石,一天一夜便能将一池子的血吸干,也能将一池清水化为血池,能助人突破瓶颈,恢复精力,说是返老还童也丝毫不为过。” 这便是西域魔门百余年前从南胤得到的东西,也是他们当年侵入漠北的手段,吸饱底层人的血,让上层人返老还童,身中痋虫而不自知,最后只能沦为他们的傀儡。 李莲花手指捻动:“西域魔门么……那七情门也只是他们的一颗棋子?七情门蛰伏关外多年,却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们和西域魔门的关系,连万人册的探子都被寄生和蒙蔽,只怕其他地方也有同样的情况。西域魔门的动作,恐怕比我们想的还要大。” 此时,皇城之中,一位面白无须的太监面无表情地将一个僧人送了出去,转身回到大殿后,又恭敬地躬身行礼:“陛下,那西域僧人已经出宫去了。” 正在批奏折的明黄色身影顿了顿,朱笔一划批了两个字,才将笔放下,起身踱步走到了门口,看着门口一成不变的风景,许久不语,最后叹了口气,才仿佛喃喃自语道:“你觉得,朕这么做,是对是错?” 大太监犹豫了一下,还是和以往无数次一样拱手道:“陛下圣明。” “你犹豫了。” 帝王不辨喜怒的声音响起,大太监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奴才该死!” 因为之前那僧人过来所谈之事十分机密,此时殿中只有皇帝和太监两人,其余宫人得以逃过一劫。 “起来吧,”大概是觉得索然无味来,熙帝摆了摆手,自己转身回到御案前,准备继续批阅奏折,“对也好,错也好……想要与朕谈条件,先跪着爬到朕的面前来再说。” 说完,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那太监:“对了,牧儿去扬州多久了?也该回来了吧?寒儿近日又去哪里顽了?牧儿不在,他个猴子就要称大王了。” 算起来两人其实是平辈,可李牧小时候,熙帝还抱过他呢,因此看待李牧和燕道寒两个,与看自己的晚辈也没什么差别。 “李大人此去扬州,已经有小半年了,屡破大案,颇有高师之风,燕少爷之前去了津门,前些日子已经回了京城。” “那便派个人……让牧儿回京,看看他的恩师吧。之前派去扬州的人可有什么发现?” “并无发现,李大人似乎并不知道山上的事情。”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奴才告退。” 大太监倒退着出了大殿,关上殿门后转头看向青空,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受气流经过肺部带来的活着的感觉。 几乎是那西域僧人离开皇宫的同时,京城的阴影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数骑身影先后离城,向不同的方向奔袭而去,京城上空的飞鸟也忽然多了起来,正在巡逻的轩辕萧抬头望了一眼,脚步不停,心中却沉了几分。 多事之秋啊。 第172章 斩马刀 几人正在屋里,忽听得“咄咄”几声利器刺入木头的声音,下一瞬,屋内的几人只觉得一阵地动天摇,再睁眼时,天光洒落,原来临街的整面墙都被人用蛮力撕裂下来,原本待在屋里的众人,此时却仿佛站在了戏台上,成了戏中人。 而台下逐渐围拢过来的人群,就是这出戏的观众。 “阁下辛辛苦苦把我们请到这戏台上,不是为了躲在人群里看我们在这里发呆吧?点的是哪一出戏,还请来看一看我们的戏单子。” 李莲花心知自己是几人之中武功最高的,当仁不让地上前一步,将众人护在身后,冲底下的人群喊话。 被痋虫控制的人群连一分骚动都没有产生,平静地分开来一条道来,让出两人。走在前面的是个病书生,跟在后面的壮汉背负一把一人高的大刀。两人走到人群前面站定,就有一人从旁边走出来,十分狗腿地将椅子放在病书生身后,伺候他坐下,才在那大刀壮汉的身边站定。 “各位诚心相邀,在下也不得不从啊。把你们请来,倒也说不上什么辛辛苦苦的,不过是……因势利导。”他似乎是轻笑了一下,然后被这口轻而短的气激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满场的人,台上台下的人,全都在等着他咳完。 俞秋彧将手中染血的手帕信手一扔,腰间的佩刀微动,那片手帕未来得及落地,就被无形的刀气割成了碎片,落在他身后,如同一小片碎雪。 “哎,我可是救了你们一命,而你们甚至不愿意为我唱一出戏。”说话间,他腰间的刀已经被解了下来,被用作拐杖杵在身前。 从隔壁过来查看情况的笛飞声盯着他手中的刀就走不动道了,微微侧了侧脸:“他,交给我了。”话是对李莲花说的,眼神是没有从俞秋彧的刀上移开半分的。 饶是自诩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俞秋彧面对这样饿狼一般的目光,也生出了几分将手中的杨花愁藏起来的冲动。但当看见笛飞声手中的刀时,那点想法就烟消云散了,最初用刀也许只是因为家传,但用的久了,和手中的刀契合了,他也逐渐成了一个合格的刀客。 天下的人形形色色,可能将刀用好的人,却只有一种人:能舍生忘死,一往无前的人。 俞秋彧看着笛飞声,这位金鸳盟盟主,倒比旁边的四顾门门主,更让他惊喜:“好刀,叫什么名字?” “刀就叫刀,哪来那么多花里胡哨的?”笛飞声扯了扯嘴角,手握住了刀柄,眼中的战意已经被点燃。 俞秋彧准备起身,他身边那位负刀人向他身前走了两步,挡住了笛飞声看向俞秋彧,准确的说是看向杨花愁的目光,抬手握住了背后大刀的刀柄。 虽然那病歪歪的书生看起来很强,但这个负刀人似乎也不差,对于换一个对手这件事,笛飞声适应的很良好。 “小心些,别忘了那些痋虫。”感受到笛飞声身上传来的战意,李莲花也没准备劝说什么,只是叮嘱了一句。之前他们遇见的杀手,若是还有神志,绝非他们的对手,可是被痋虫操控了心智的他们,却不知疲惫疼痛,最后一次甚至差点突破他们的防线,伤了阮青竹。 “知道,啰嗦。”笛飞声边说,缓缓拔出刀,刀身完全出鞘的下一瞬,人已经消失在了了二楼,负刀人瞳孔一缩,于电光火石间拔出背上的大刀,接住了这破天一刀,以他的身板,也不得不后退两步,险些撞到身后的俞秋彧。 原本还准备好好坐着观战的俞秋彧面对差点怼到自己脸上的发达的臀大肌,也只能匆匆起身,走到了一旁,将中间的空地留给两人。 笛飞声一击不中,借着对撞的力道,于空中翻了个身才落地,低头看向手中的刀。他这柄刀虽然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也没有什么传世的名字,却追随他,挑战过许多武林名宿,饮过不知多少武林高手的热血,可如今只是一照面,就卷了刃。 而他的对面,那负刀人的状态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手中的,是一柄斩马刀,几乎有一人高,刀身雪亮,散发着森森寒气,刀背厚重,刀刃锋锐,只有这样的刀,才能将金鸳盟盟主的刀劈的卷刃的同时,自己毫发无损。 只是此时,握着这把刀的双手已不再平静,负刀人只觉得双手麻的有一瞬间完全失去了知觉,缓了一会,才重新感觉到双手的存在。 若是换个人,这一会功夫已经够他死几回的了,但笛飞声并非为了取他性命,而是想把他当做磨刀石,让自己的悲风白杨在今日彻底迈入大成。先前的先声夺人已经给了他足够的优势,若是再趁机杀了他,那便毫无磨砺可言了。 负刀人对他的想法不感兴趣,既不会因为他拿自己当磨刀石而恼怒,也不会因为他没有趁机杀了自己而愤怒。七情刀法既有阮北仇,俞秋彧这样将情激发到极致的大成,也有如负刀人一般,失去所有了情绪的大成。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柄会呼吸的刀。俞秋彧发现这个人的时候,也不禁感慨,虽然西域魔门留下这本心经遗祸百年,但也是真的奇妙莫测。 负刀人这样的无心无情,反而让他能轻易人刀合一,进入刀道心流,就如此刻,即使他双臂依然胀痛发麻,却已经如同忘记疼痛一般,如过去千百次一样,举刀从肘间轻轻擦过,下一瞬脚下用力,几乎将脚下的地面踏破,一刀出,如有千山之势。 笛飞声侧身下腰,任由刀风贴着自己的笔尖划过,旋身后撤,在错身而过之时一刀劈出。负刀人来不及收刀,便任由那一刀落在地面,整个人借力腾空,避开了笛飞声的刀,随后几记飞踢踢向笛飞声。 这几脚若是中了,恐怕不止胸骨断裂那么简单,连内伤都要被踢出来,笛飞声以刀挡在胸前,虽然护住了心脉,也不得不连连后退。 负刀人重重落地,激起一片尘土,笛飞声捂住胸口,咽下了喉头的腥甜,眼中战意愈盛,体内悲风白杨的霸道真气几乎破体而出,将他束发的发冠都打落了,可他浑然不觉,反而露出畅快笑容。 毕竟,他可有好些时间,没这么痛痛快快地打一架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