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重生我穿越,谁还喜欢女主啊》 第1章 重获新生 命运真的无从更改吗? 会有人重回一世,还是得不到想要的结局吗? 谢凌衣不止一次的在心里问自己。 此刻似乎已经不再需要答案,他被侍卫死死压住肩膀,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目光死死盯着不远处被绑住身体,无法自救,只能被迫等死的家人。 初秋的天气有些沁凉,他身上堪堪只穿件白色的单衣,隐隐透出血肉模糊的伤痕,腥红的血色逐渐濡湿单薄的衣衫,眼前的一切无不在揭示着他的一败涂地。 谢凌衣的双手被人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曲折着,两只手腕无力的微垂着,可身体上的疼痛让他早就麻木,这点程度简直不及心痛的万一。 城门的正中央一群宫人恭恭敬敬的簇拥着两位衣着光鲜,身份贵重的男女。男人极为年轻,身量高大,一袭尊贵无匹的明黄衣袍彰显身份不凡,衣袍上的金线暗纹错落有致,游走间栩栩如生,看着倒是顶英俊的皮相,只可惜那张重重叠叠的冠冕下的脸容实在过于阴沉,让人不敢窥伺一二。 “阿沅,我要你当我的皇后。”低沉的男声暗含不容拒绝的天子威严。 她对面被称为阿沅的女子一身鹅黄色云纹宫装,更显腰身纤细,裙面上的绣花精巧绝伦,花朵整簇都用珍贵的金线织就,日光下晕出淡淡的金,长裙迤逦落地。 此人雪肤花貌,墨色的长发被轻挽成繁复奢华的永宁髻,越发显得艳光逼人,清冷高贵。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谢澧沅凤眸微眯,嗓音依旧冰冷如初。 两人的衣裳皆是一等一的奢侈显贵,可越是这样,越是显得谢凌衣狼狈不堪。 他不过堪堪蔽体,而他们连袍角都无一丝灰尘。 “没关系,那我就杀到你愿意答应。”年轻的帝王浑不在意谢澧沅的不敬,慢悠悠的开口,他的语气没有半点对生命的扼腕,仿佛不过随手碾死几只碍事的蚂蚁。 他不愧是天底下最会算计的阴谋家,谢家乃是谢澧兰除了早灭的母家以外最后的联系。 谢凌衣神情巨震,在侍卫手底下拼命挣扎,他想求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开恩,也想求受过谢家恩惠的谢澧沅帮帮他,可是他现在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胸膛剧烈的起伏几下,也只能徒劳地发出几声难听的嗬嗬声。 狠厉的帝王丝毫不心软的从侍卫的剑鞘里抽出把销铁如泥的铁剑,挥剑划破年迈的老妇脆弱的脖颈。 下一瞬腥热的鲜血喷溅在谢凌衣的身上,脸上,睫毛下意识的眨动,为眼下划开唯一的一道干净之处,那一刻他像是再也没办法思考,呆愣的垂着脑袋。 他难以相信,那个总是教导他要多多照顾家道中落的表妹的祖母就这么以这种极为不体面的方式离开了人世,那么好的一个人,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千错万错,皆在他身。是,他确实对谢澧沅有情,那也应该报复在他一个身上!和谢府上下三十多口无辜妇孺有什么干系? 更何况,他那点阴暗私心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这辈子他战战兢兢,远离谢澧沅,只求保全性命,可为什么还是要被卷入其中! 谢澧沅冷淡的目光带了一丝怜悯,眼神渐冷:“你千不该万不该,拿他们的性命威胁我。” 残忍的帝王不以为意地冷哼一声,他等着谢澧沅的妥协。 然而他的算盘注定落空,随着宫人们的惊呼,鹅黄色的身影犹如一道断线的风筝从城门一跃而下。 帝王的反应很快,毫不犹豫的跟着跳下去,却也只来得及抓住一片鹅黄色的裙角。 宫人们顿时慌乱一团,再没有人顾得上谢凌衣,他被随意地丢在角落,面色灰败,失魂落魄。 如果刚刚说还有一线生机,现在随着谢澧沅这一跳算是彻底断绝了谢家所有人最后的生路,她死了,凭着那个暴君的性格,他们活不成。 谢府供她吃穿十多年,不曾索取半分,如今竟然连个活下去的机会都不留!谢凌衣怨毒地想,哪怕她点下头呢?只要点个头,他们就能活下去。 宫人们很快重新恢复井然有序,场面依旧庄重肃然,只是多了几分低气压,随着年轻的君王一个手势,谢凌衣像条死狗被一左一右两个侍卫从地上拖走。 他没再有半分反抗,任由他们把自己丢回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牢,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死是注定的,他还能活多久取决于皇帝什么时候想起他。 地牢实在过于阴暗潮湿,墙角生出一片青苔,青绿色的植物在这枯败的地牢显得格格不入。 谢凌衣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所以每时每刻他都在计数。 一天,两天,三天。 终于,在第四天的时候,牢房外传来走动的脚步声。 蓬头垢面的谢凌衣被丢在这里多久,他就枯坐了多久,静静地等待生命的终结。 可叹他汲汲营营半生,竟然还是落个全家死绝的局面。 他有了动作,面色平静的看着宫人打开牢门,灰败的脸容挂着几分残破的哀艳和了无生机的浓重死气。 牢门缓缓被人推开,旋即响起两声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两个太监躬身向谢凌衣行礼:“谢大人,尊陛下口谕来请大人为皇后殉葬。” 谢凌衣微抬眼睑,唇角勾起嘲讽的笑容。 皇后?呵,谢澧沅要是知道自己以皇后之礼下葬怕是死都死不安生。 “奴婢恭请大人上路。” 随着太监又尖又细的唱声,一条白绫紧紧缠绕上谢凌衣白皙纤细的脖颈,那张脏污不堪却依旧可以看见其下的清俊朗月的面容被勒得通红,单薄的身躯痛苦不堪地蜷缩在地,像把被拉到极致紧绷的弓。 这种死法无疑是痛苦的,即便他心存死志,但身体依旧下意识地求生,为了减轻痛苦,指尖不由自主地去抓脖颈的白绫,指甲翻开,露出血肉模糊的甲床,鲜血殷红,染红洁白的白绫,十指连心,光是看着就觉得刺痛。 谢凌衣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所以当第一世死去之后,他觉得事在人为,他远离权力中心,远离谢澧沅,不敢再和她有一丝一毫的牵扯,以免招来舍身之祸。 他不求富贵一生,只求和家人活在这世上,可到底为什么?他竟然改变不了结局一丝一毫。 为什么? 谢凌衣的眼角划过一滴清泪,混着脸上干涸的血液,悄无声息的濡湿衣领。 “因为他们是神啊。” 随着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谢凌衣感到脖颈的力度在慢慢减轻,话音落地之际,白绫轻飘飘地落在地板。 脱离桎梏,谢凌衣倒在地上剧烈的咳嗽,咳得又凶又猛,像是要把肺叶连带着咳出去,瘦弱的身躯只剩下一把骨头,肩背单薄,两扇蝴蝶骨仿佛要透出薄薄的衣衫,振翅欲飞。 “谁?” 谢凌衣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从劫后余生的窘境脱离,就发现眼前陷入死一样的寂静,什么宫人太监一瞬间消失不见。 这样毛骨悚然的能力,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你遇到的谢澧沅和皇帝是下凡的神,他们历劫的命格是写好的,任何人都无法改变。” 无悲无喜的男声响在耳边,谢凌衣眼前一道修长的身影慢慢浮现。 那是凡间不曾见过的风景,来人身着流光溢彩的暗蓝色衣袍,光华流转间仿佛是会流动的色彩,腰身清瘦,气质高华。 谢凌衣抬头,入目是张清古绝艳的脸庞,眉骨精致无双,一双古井无波的瑞凤眼,双眼皮单薄,形状漂亮,白玉般的耳垂缀着一根翠绿的雀羽做的耳坠,愈发凸显清冷出尘,世无其二。 “你救了我,你也是神吗?”谢凌衣短短十多岁的人生,一直不语怪力乱神, 可偏偏对方一副飘飘若仙的仙人之姿,明明是第一次见,他却信服不已,“你能听见我的心声?” “我不是神,我是修士。”男人煞是认真的纠正,其余的没有否认,“那倒不是,不是你刚刚自己问出声的吗?” 谢凌衣:“……” 他不知道两者的区别,但是眼下他最在意的不是这个。 “你说他们是神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谢凌衣苦笑一声,他一直以为自己对抗的是君权,所以他拼了命的明哲保身,但事实他面前有一条永远都跨不过的鸿沟。 “我从小到大都有完整的人生,我的家人和经历都不是假的,不是别人成功的垫脚石!”他气极反笑,手指紧紧抓住男人的衣角,他俊逸的脸孔扭曲狰狞,大声吼道,“神不是应该庇护苍生吗?为什么连条活路都不给我们?” 他字字泣血,声声质问。 岑遥栖诡异的沉默片刻,然后嗓音低沉严肃。 “别动。” 谢凌衣被他的气势震慑住,整个人端坐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只见岑遥栖小心翼翼的把袍角从他的手里解救出来,施法把被弄脏的地方变得干干净净,才松了口气。 谢凌衣:“……” 他那么大的阵仗只是因为嫌弃自己弄脏他的衣袍? 谢凌衣神色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这人和传说中的修士不太一样。 “刚刚说到哪来了?”岑遥栖整理好袍角上并不显眼的折痕,他看着谢凌衣的双眼,缓缓蹲在他的面前,“我知道你心生怨怼,但人如何和神斗?好比蜉蝣撼树,不如忘记仇恨,最起码还能无拘无束的过好下半辈子。” 谢凌衣冷笑:“我家人横死,你让我怎么放下?” “那你想如何?”岑遥栖掀开眼皮,淡淡问。 “我要报仇。” “以你现在的能力你杀不了他们。”岑遥栖平静的叙述事实。 谢凌衣抬头,和岑遥栖四目相接,一字一句道:“我要修仙,我要拜你为师。他们是人我就杀人,他们是神我就弑神,我只剩下一条命,没有什么不敢赌。” 谢凌衣在赌,他在赌面前这个人会帮他第一次,那就有第二次。虽然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救他,但眼下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岑遥栖没有嘲笑他的不自量力,只是淡定摇头,言简意赅:“你的资质不行,修不了仙。” 修仙乃逆天之举,最看重的就是根骨资质。 “我不在乎,大不了就付出比别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谢凌衣凑近岑遥栖,突然恶狠狠的开口,“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岑遥栖第一次见拜师这东西还能强买强卖,不过他倒是好奇谢凌衣这一个半死不活的废物怎么有勇气大言不惭威胁他。 “不是我不答应你,是你真的不适合,修仙之人都是从小开始修炼的,你现在早就过了最佳修炼的时间……”岑遥栖本来还打算好言相劝,可话只说到一半,后面的话都成了变调的尖叫,他睁大双眼,难以置信,“谢凌衣,你把你的脏手拿开,我好心救你,你竟然恩将仇报!” 看他这反应,谢凌衣就知道自己目的达到了,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还变本加厉。 岑遥栖这下是真着急,这可是他最满意的一套法衣,脏了可就没有第二件,他那点故作高深的仙人气质全部灰飞烟灭,他拧着眉头,看着面前脏兮兮,却抱着他死不松手的谢凌衣。 “我答应你,你可以松手了吧!” 谢凌衣得到想要的回答,爽快的松开手,若无其事的耸耸肩,仿佛刚刚耍无赖的不是他。 本来只想日行一善却没想到被赖上的岑遥栖心气不顺地抱着手臂,气冲冲地往前走,他还没走近,牢门就自己打开,主动为他让路。 “你去哪?” “回宗门。” “那我……” 岑遥栖出入牢房仿若无人之境,听见谢凌衣的询问,没好气的打断:“你要是现在就做好被逐出师门的准备,可以不跟着我。” “知道了。” 谢凌衣一瘸一拐地跟着那道越走越快的背影,那时候他们并不知道一道选择的背后是如何将他们日后的命运紧密相连。 第2章 一枕槐安 “师兄,师兄,我们到了。” 摇摇晃晃的马车即使走的官道,依旧晃得不行,谢凌衣就这么被颠醒了。 睁开眼,看见一个瞧不出男女的人守在他的身边,见他苏醒,大为惊喜。 “师兄,你可算醒了。”这人穿着一身粉色俏丽长裙,三千墨发虽不过简单挽成灵动的灵蛇髻,胜在姿容出色,发髻上只是略有珠翠以做点缀,但依旧艳若桃李,漂亮俏皮。 只不过一开口,就颇为幻灭,虽然也是清脆的少年音,可再好听也分明是再标准不过的男声! 谢凌衣扶着额头,慢慢坐起身,因为太阳穴突突的疼,让他耐心欠奉:“闭嘴,又没死,别跟叫魂似的。” 紫竹峰的人和岑遥栖一样,多多少少的都有毛病。 他对眼前这个不男不女的师弟实在没什么好脸色,要不是为了救他,自己也不至于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也不会让他在梦中记起那多久之前的破事。 刚认识岑遥栖的时候,还以为那人多正经呢?后面才发现这人跟捡破烂似的,才不过五六年,不知道上哪个角落给他捡个不知道是师弟还是师妹的家伙回来。 被他勒令不许说话的祝长生眼巴巴的看着他,努力克制自己迫切想要说话的欲望,两条手臂简直要晃成残影。 “这马车怎么回事?”谢凌衣问出自己一直想要问的问题,仙门中人就没见谁是坐马车出门的,再不济也是御剑飞行。 祝长生有些心虚的挠挠脑袋:“当时师兄你不是为了救我被那狐妖一巴掌拍晕了嘛,幸好有闻烟师叔当时路过,顺手帮了咱俩一把。可你也知道的,我又不会御剑,只能花灵石租辆马车,才好歹没被他们甩太远。” 说到这里,他撩开车帘子,用手一指:“不过这种出行方式虽然原始,可也挺好用的,你看这不马上就到目的地了,他们就在前面等着我们呢。” 谢凌衣摊着脸没说话,好了,这下长留宗阖宗上下都会知道他们紫竹峰的人连御剑飞行这种基础术法都没学会。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的顶着,还好丢脸的是岑遥栖,他万般庆幸的想。 这次下山是宗门为新招收的弟子组织的第一次试炼,来的不止他们紫竹峰,还有其他几个峰的少年天才,谢凌衣还是颇具压力,尤其唯一的队友还是脑子不大好使的祝长生。 “师兄你见过闻烟师叔吗?那可是号称全修真界举世无双的大美人。”危机解除,祝长生开始有心情谈论些逸闻八卦。 闻烟被称为修真界第一美人,年少成名,天之骄子,长留宗的师弟师妹经常提及她的姓名,不过之前都说这位首席大弟子之前一直在闭关渡劫,所以他即使在宗门待上快二十年也没见过本尊。 谢凌衣对美色不感兴趣,自从决心报仇,他的心里就只装得下修炼这一件事,他的资质确实不行,还是修炼最下等的五灵根。 五灵根又被称为废灵根,适合修炼的一般都是某种灵根出众,修炼速度一骑绝尘,五灵根需要的资源数不胜数,而且修炼速度是单灵根的五倍,注定困难重重。 可想要报仇就只能先让自己变强,只有修仙这一条路,所以即便前路艰难险阻,他也绝对不会放弃。 “最重要的是闻烟师叔可厉害啦,一出手那狐妖就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了。”祝长生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闪着崇拜的光芒。 谢凌衣冷静地瞅他一眼,语气凉凉:“那你去拜她为师啊。” “那可不行,在我眼里师尊是第一厉害的人。”祝长生连连摇头,眼睛一转,露出狡黠的目光,“师兄你为什么老想让我离开紫竹峰,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师尊只有你一个弟子,你想一个人霸占师尊!好恶毒的计谋。” “你想多了。”谢凌衣绷着一张俊脸,没有什么表情。 也不知道岑遥栖给祝长生灌的什么迷魂汤,一心一意的觉得自己师尊天下第一好,都不知道私底下给人偷偷美化多少层。 “话说,师尊也闭关三四个月了,咱们试炼完回紫竹峰,他也该出来了吧。”他伸出手指,认真的数着,“这么久没见,还怪想念的。” 他像是寻找赞同,转脸看向谢凌衣,后者没发表任何看法。 “到了。”谢凌衣大病初愈,脸色依旧苍白,唯有一双眉眼浓墨重彩,他偏头避开祝长生的目光,淡淡望向前方。 马车稳稳停在城门口,谢凌衣在祝自家师弟的搀扶中从马车下来。 祝长生还是不大放心自家师兄的身体,十分心虚,鞍前马后地照顾谢凌衣,脸上还带着谄媚的笑容。 毕竟谢凌衣昏迷的时候,以他的能力实在也查不出对方到底受的什么伤,只能乾坤袋里有什么滋养治病的药丸,他就一股脑全喂给他,希望没有给人喂出什么好歹,不然到时候怎么给闭关结束的师尊解释啊! “你看,那就是闻烟师叔,就是她救了咱俩。”谢凌衣顺着祝长生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要不是她,师尊就没有宝贝徒弟了。” 城门口站着一群少年,皆身着月白色的绸布长衫,腰间束着淡金色描边的腰带,头发不论男女都用银色的发簪高高束起,个个看着皆神清骨秀,身姿挺拔。 都说长留宗乃是天下第一大宗,什么绫罗绸缎断不会少的,连标准统一的弟子服用的布料都不一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给他们紫竹峰拨点款,依着岑遥栖那什么都要最好的性子,紫竹峰不消多久就只剩下张地皮。 那群少年的最前面站着位白色人影,其他人皆以她为中心,立在她身后,看得出地位不轻,走近才看清面容。 眉如远山,眼似秋波,盈盈一水间,鼻梁挺直秀气,一双薄唇看似冷清,却不点而朱,非但没有半点有损于她的美貌,反而更添几分冷艳。 就这张脸,确实当得起修真界第一美人的名头,谢凌衣毫不费力就猜出她的身份。 还未曾走近,就听见小声的议论,悉悉索索,却又听得明明白白。 “这就是紫竹峰的那两个废物?” “你小点声。” “你拉我干什么?我又没说错,连御剑飞行都不会,不是废物是什么?” “不会御剑,那他们怎么来的金陵城?” “怎么来?走路来呗,哈哈哈哈哈。” “那倒不至于,他们紫竹峰最不缺的就是灵石,这不是可以租马车嘛。” “笑死人了,修士还坐马车这不跟废物差不多嘛,还修什么仙?回家做他们的富家公子哥不好吗?那可有坐不完的马车哈哈哈。” “那可不是,你看小废物搁那还马车呢?也不知道大废物来这干什么?” 没人阻止,他们讨论的声音就愈演愈烈,直到他们口中的废物走到面前才有所收敛。 “见过闻烟师叔。”谢凌衣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了个手势,躬身行礼,一身淡蓝色的衣袍,却被他穿出芝兰玉树般的俊秀,“说来惭愧,还没谢过师叔的救命之恩。” 清冷如兰的女子微微颔首,不答反问:“听说你是重明的徒弟?” “紫竹峰重明太尊确实乃在下家师。”谢凌衣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起岑遥栖,但依旧老实回答。 总不至于,岑遥栖那不要脸的在外面欠了风流债,眼下他自投罗网,账都算与他头上吧。 闻言,闻烟霜雪般的眉眼略有松动,冲他抬抬下巴:“那就不必言谢,我与你师尊有旧,救你们也不过顺手。” 她似乎很忙,跟他说完以后又转头和大部队吩咐道:“今天太晚,大家先就近找个客栈休息,明日辰时在宋府集合。” 谢凌衣还在琢磨岑遥栖能和这位宗门大红人有什么旧,见她有事就礼貌告辞,却没想到会被她出声叫住。 “你,叫什么名字?”人堆里的闻烟转身问道。 大概是她也知道她这话问得有点突兀,沉默半晌又干巴巴地添上两句解释:“你实在长得像我一位故人。” “紫竹峰李灵衣。”谢凌衣抱着剑冲她拱手,早在入宗门的时候,岑遥栖就让他斩断尘缘,另取一名。 得到想要的答案,闻烟那双秋水般眼眸藏着隐隐异样的情绪,但在眨眼间又消失不见,缄默不语地带着众弟子进城。 倒是谢凌衣没有动作,目光落在那道白色的倩影,看着她缓缓消失在眼前,他还跟座石雕似的站在原地。 “敢觊觎主角的女人,你不要命了?”随着一道熟悉的嗓音,谢凌衣被一股大力扯回神思。 声音很有特点,不特别低沉,但格外清透,犹如碎玉泠泉。 这声音谢凌衣听过无数遍,但回头却对上一张陌生而平凡的脸。 这张脸实在太普通,以至于他甚至没办法把那声音和它对上。 谢凌衣下意识准备拔剑动手,却被来人死死扣住手腕,肩上一沉,以一阵不容拒绝的力道将拔出一截的剑身缓缓压回剑鞘。 “宝贝徒弟,就算想要欺师灭祖,好歹也要先把技艺学精再说吧。” 第3章 故人重逢 这样漫不经心的语调和吊儿郎当的做派,谢凌衣认识的人,除去岑遥栖,再找不出第二个。 谢凌衣目光落在对方右边的耳垂,没有带耳坠,但却有个再明显不过的小洞。 他收回剑,皱着眉毛,打量着来人这一身穿着,颇有些嫌弃的意味:“你穿成这样做什么?”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按照岑遥栖那骄奢淫逸的性格,不得穿金戴银,身着华服? 就算是捏张假脸也得漂漂亮亮的,怎么会像现在这样穿得朴素,也长得普通。 这样的岑遥栖当真让谢凌衣觉得有几分稀奇,没忍住多看两眼。 “这次偷偷下山,可不得低调点。”倒是岑遥栖本人不甚在意的挥挥手。 他伸出手勾住谢凌衣的肩膀,凑在他耳边幽幽问道:“谢凌衣,你不会看上闻烟了吧?” “如果是真的,那我劝你歇了这份心思。”还没等谢凌衣开口反驳,他就继续恐吓道,“这可是主角的女人,你没看见你和闻烟多说几句,主角那能杀人的眼神吗?” 谢凌衣莫名其妙的瞥他一眼,像是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经他的提醒,他回想起刚刚他和闻烟说话的时候,确实有个阴郁的少年一直在旁边盯着他,眼神的确不大友好,不过他之前因为一直在想别的事,所以没有发现。 “我只是觉得她有点眼熟。”那张脸,谢凌衣确确实实不记得在哪见过,但不知为何,闻烟其人就是给他一种分外熟悉的感觉。 “能不熟悉吗?那可是你日思夜想报仇的对象。”岑遥栖忍不住笑出声。 谢凌衣脸色一僵,眼神逐渐结成冰:“你说她是谢澧沅?” 十多年的过往在脑海翻涌成篇,谢凌衣忍不住捏紧手心冰冷坚硬的剑鞘,他跟着岑遥栖修仙就是为谢府上下报仇,可眼下仇人就在面前,他却奈何不了对方半点,这感觉实在不好受,憋屈得像是被人狠狠甩了一巴掌,却还要笑着把另外半张脸递过去。 刻苦修炼二十年,敌人依旧坚不可摧,自己却依旧那么弱小,难道真应了那句话,他们之间还真是有道看不见的天堑。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一约既定,山海无拦。 二十年不行就四十年,四十年不行就四百年,修炼之后,岁月流逝不再如以往那样迅速,时间对他来说是最小的成本。 谢凌衣重新睁开双眼,眼神逐渐变得清明,俊秀的侧脸一寸一寸染上坚毅的光芒。 “你是谁?放开我师兄。”话音刚落,一道凌厉的剑气就直冲岑遥栖面门而来。 岑遥栖游刃有余的伸手轻轻一挥,袍角无风自动,吹得猎猎作响,让本就微弱的剑气犹如一滴水混入汪洋,很快消失不见。 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蹩脚的偷袭,不过看清来人的脸蛋之后,他又改了主意,顺势倒在谢凌衣的怀里。 “救命啊,有人当街杀人啦。”岑遥栖故作慌张,“我的胸口好痛,肯定活不长了。” 祝长生被他这一出给打得措手不及,“叮”的一声,配剑直接丢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师兄……我……不是我,我根本没下死手。”祝长生哪里见过人间险恶,神色慌乱的看着谢凌衣。 谢凌衣:“……” 他当然知道,那堪堪不过刚刚炼气的师弟要是能当街伤得了化神期的大拿一片衣角,他都恨不得放鞭炮庆祝,长留宗的排位也不用供奉先祖,直接做个祝长生的雕像日日接受朝拜。 他刚刚心里积蓄的那点情感,被这两人搅得个干干净净。 “痛死我了,没有五百灵石好不了。”岑遥栖捂着心口,蹙紧双眉,尽量让自己看上去痛不欲生,“赶紧的,给我五百灵石去找医修拿药。” 他的演技一般,但骗祝长生勉强够用。 “我身上只有三百灵石。”祝长生咬着嘴唇,把自己从头到脚都搜刮一遍,也凑不齐对方开的价,只能依依不舍地将手里没凑齐的灵石递给他。 岑遥栖接过他的灵石袋,略作掂量,非常嫌弃的收入囊中:“三百就三百吧,我吃点亏。” 谢凌衣在旁边缄默的看着,表面波澜不惊,其实在心里偷偷暗骂一句无耻,早知道这人是个不靠谱的,却没想到坑起人来,竟然连亲生徒弟都不手软! 枉祝长生这个缺心眼的,识人不清,竟然一直看不透自己这个黑心莲师尊的真面目! 这笨小子被人卖了还不忘记替人数钱,正因为岑遥栖少要两百灵石搁那傻乐。 “对了,你是哪个门派的?我刚刚看你对我师兄动手动脚的,还以为你要伤害他呢。”祝长生舔了舔嘴唇,神色不大自然,年纪小尚且有几分娇俏,看得人不忍心多加苛责,“想来应该是我误会了,实在不好意思。” 还没等到人回答,转脸看见自家师兄正别有深意地盯着他。 “师兄,你盯着我干什么?”他皱皱鼻子,露出不解的神色,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谢凌衣抬头望天,语气无奈:“看你怎么活到现在的。” 他这一番话,他更是无法理解,好在师兄经常说些他听不懂的话,所以他并不过多纠结。 岑遥栖心情很好,笑意盈盈:“我是散修,无门无派,和你师兄乃是故友,恰巧经过金陵城,正好听说当地富绅之子新婚当夜阖府惨死,向你们长留宗求助。左右闲来无事,刚好前来叙旧。” 他编的谎话确实有说服力,能够轻松获取祝长生的信任,后者正若有所思的点头。 看岑遥栖把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谢凌衣忍不住出声打断:“现在天色不早,先找个地方歇息。” 岑遥栖说的有真有假,他们宗门确实收到了这位姓宋的富绅的求救,刚好教授他们的长老觉得此次不失为一次好的考核,就把他们一股脑赶下山调查真相。 明天早上考核算是正式开始,他不想浪费时间。 且不说金陵城靠海,本就是贸易中心,来来往往的商贾海客,文人骚客数不胜数,这下宗门的新弟子都被赶来此地,不知道落脚的地方还有没有富余。 岑遥栖大概和他想的一样,立马收敛神色,准备跟着他进城。 眼下才刚至傍晚,暂且还没到宵禁的时候,城门口聚集不少准备进城的人群,正排起长龙,络绎不绝。 巍峨的城门在昏黄的日光里沉默的矗立,城墙犹如山峦起伏不定连绵到天边,像条沉睡的巨龙守护着城池内的灯火繁华,高耸入云的塔楼和低矮的民居商楼交相辉映,那是超越千年岁月的厚重与古朴。 岑遥栖才刚走出两步,就听见背后的祝长生一阵吱哇乱叫。 “你你你……不是心口剧痛,恐有重伤吗?怎么现在一点事没有?” 两人双双回头,就看见他正伸出手,口齿不清地指着岑遥栖。 岑遥栖:“……” 差点把这茬忘记了。 然后他重新夸张地捂住心口:“也是,我现在身体抱恙,怕是走不了路。” 眼眸缓缓抬起,想也不想地投向身边的谢凌衣。 后者一瞬间脊背发凉,被岑遥栖坑过这么多次,不用脑子也知道这人又把主意打到他的身上了。 他几乎下意识的想拔腿就走。 “灵衣,你们先走吧,我缓过来之后再来找你们,记得帮我也订个房间。”岑遥栖善解人意地道,眼眸低垂,盖住眼底的情绪,透过平凡的面孔,却莫名有种故作坚强的柔弱感。 谢凌衣在心里暗自腹诽,挺能装的,要不是他被坑出经验来了,恐怕也会当真。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言简意赅:“行。” 岑遥栖:“……” 也不用这么果决的,其实。 “愣在那里干嘛?”他回头看了眼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祝长生。 祝长生懵头懵脑地跟在谢凌衣的身后。 “师兄,咱们真不管他了?”他跟着谢凌衣,混入排队进城的队伍,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那个慢慢快要消失不见的小点。 明明都看不清身影了,他却莫名解读出几分孤单。 谢凌衣斜睥他一眼:“那你回去跟着他。” 他此话一出,祝长生再也不敢接话,连连摇头以示忠心,一边是疑似碰瓷的可疑人员,一边是自己亲生师兄,他还是分得清楚好赖的。 两人就这样子畅通无阻的顺着人群进了城,回头一望,那个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踏入城内,果然和城外不可同日而语,热闹非凡,左右两边的商铺有人沿街叫卖,因为即将入夜,道路旁边二楼的商肆酒楼早早挂上灯笼,越发显得城内人流如织,繁华如昼。 长期待在宗门寒窗苦修,上次见到这种场景都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只觉得恍如隔世。 祝长生和谢凌衣没忘记正事,沿街往前走着的时候,一直注意着有没有住处。 在接触好几家满客的客栈后,终于找到一家有空房的客栈。 祝长生总觉得身边的谢凌衣看似如常,但其实早就心在不在焉,这种感觉在他第三次叫师兄,对方没有及时回答的时候达到顶峰。 “师兄……你……”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谢凌衣直接打断:“你把房间订好,我去去就来。” 祝长生还想问师兄这般急匆匆地要去哪里,回应他的只有一道淡蓝色的背影。 谢凌衣重新回到城门口,太阳彻底落山,城外没人点灯,黑黢黢的一片。他耐着性子找了半天,也没看见半个人影。 就这么一会儿,人能去哪?也没见人跟着进城啊? 算了,爱去哪去哪吧,他境界那么高,谁又能奈何他?用得着他瞎操心? 谢凌衣在原地站了片刻,还是不见那人踪迹,耐心彻底告罄,准备打道回府。 “你在找我?”一道声音冷不丁从身后幽幽传来。 谢凌衣连忙拉开身位,这人干什么,每次出现的方式都这么刁钻? “宝贝徒弟,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的。”岑遥栖大为惊喜,全然一副深受感动的模样。 谢凌衣莫名其妙:“别装了,祝长生又不在这里,你装给谁看?” 他话音刚落,岑遥栖果然不再装模作样。 “没装,前两天和一个元婴期的魔修斗法,他老爱用些下三滥的招数,不慎着了他的道,伤口现在还没好全乎。”岑遥栖嗓音低沉,正色道,“对付你和长生已经是用尽最后一点灵力,要是能走我早就走了,没事干嘛待在这里喂蚊子?” “我好歹是做师尊的人,在你心里,我还是这么没有分寸吗?” 岑遥栖微微蹙眉,侧着脸,不想让谢凌衣看到自己有些受伤的神情。 他好久没在他面前摆出这么正经的做派,后者被说得哑口无言。 他手腕一动,偷偷使出灵力探查,淡黄色的光华从他指尖悄无声息地探入岑遥栖的身体里。 和他说的并无二致,这人体内确实有灵力滞涩之兆,应该是身体遭受重创的原因。 谢凌衣指尖微捻,表面淡定,实则内心波澜迭起,但他不善言辞,也不擅长应对眼下的这种场合,尤其不知道该怎么和岑遥栖解释他并无此心。 他犹豫片刻,僵硬地在岑遥栖面前缓缓蹲下身。 “你这是?”后者轻挑眉峰,明知故问。 谢凌衣不自在的转动脖子,色厉内荏:“再废话,你自己爬回城!” 岑遥栖将全身的重量交给他,双手环住他的脖颈,虽然天黑,但修士的眼神好,所以他能轻松看见自家徒弟因为不适应这般亲密接触而泛起薄红的耳根,他突然觉得心情一阵舒畅,不枉他在这里坚持等这么久。 谢凌衣察觉到身上的人闷笑出声,胸腔轻轻震动,从这人心口慢慢传递到他的肩膀,低哑的笑声仿佛响在耳侧,让他简直耳根发麻。 他感受到对方笑得夸张,隐隐约约琢磨出点不对劲。 岑遥栖这人,境界不知比他高出凡几,要是真有心让他探查不到体内灵力,他哪里还有什么办法? 这还看不出来,他就真是傻子。 “岑遥栖,你又骗我!”谢凌衣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明晃晃的恼羞成怒。 岑遥栖恍若未觉,清泠泠的声音还有着藏不住的笑意:“谁让你好骗。” 第4章 主配分明 “你说的主角是什么意思?”谢凌衣背着岑遥栖走在金陵城的大街上,短暂的反抗后,他被迫任劳任怨地陪他演戏。 城内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身上的人还是没有想要回答他的意思,谢凌衣扫视一遍喧闹的周围,想着他可能没听清楚,就耐着性子重复一遍。 岑遥栖却并非如此,他此时如临大敌,他能怎么解释? 跟他说自己其实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某天两眼一睁就到之前看过的书里面了,因为拥有上帝视角,所以他知道谁是主角谁是配角? 或者告诉他,你所在的世界就是一本狗血烂俗的传统仙侠虐文?你也只不过是一个书中有姓名的炮灰? 这样好像有点过于残忍,他了解谢凌衣这个人,固执的认为他从小到大的经历都是真实存在的,不然也不会一心一意的想要报仇,突然知道真相,对他的打击不可不谓之深刻。 “你可以理解为有些人生来就是天之骄子,身上气运加持,其他人再努力也不过沦为陪衬。”岑遥栖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正为自己找到个非常合适的说法而沾沾自喜。 谢凌衣认真的聆听着,冷不丁突然开口:“像谢澧沅和皇帝那样的人就能被称之为主角?” 他不清楚岑遥栖的内心戏,只是刚刚那句话让他不可避免的想到从前,无论他怎么竭尽所能都无法胜他们半点,活了两辈子也改变不了结局,不就是陪衬吗? 岑遥栖为谢凌衣的举一反一而感到高兴,骨节修长的手指微微一动,是一个漂亮清脆的响指。 “主配分明,想要活下去的第一要诀就是千万不要和主角抢人。”岑遥栖深以为然地托着下巴,“尤其主角的女人。” 配角保命技巧的第一条:不要想不开去和主角作对。 “谢澧沅身边的那个少年就是主角?”谢凌衣略带疑惑的发问,就那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人,还真能翻出什么风浪? “有句话叫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岑遥栖穿书之前熟读网文十多年,涉猎甚广,那句废材流主角的经典台词简直耳熟能详。 配角保命的第二要诀就是千万不要瞧不起前期的主角,不要主动送上门做主角的打脸对象。 反正总而言之就一句话,远离主角保平安。 可惜的是,谢凌衣非但不远离,反而要激流勇进,勇往直前。 “他跟皇帝有什么关系?”谢凌衣隐约察觉到这两者有所联系,但他没办法把两人的关系补充完整。 岑遥栖仔细回忆自己穿到的这本古早疯批男主虐文的剧情,人间篇已经结束,女主跳城楼后,男主抱着女主尸体跟着殉情。而女主本是长留宗的首席大弟子,修的是无情道,讲究的就是断情绝爱,人间篇就是她去经历情劫而发生的故事。此次她提前结束故事算是没有历劫成功而遭到反噬所以在宗门闭关二十年。 而男主这边,死后有一缕灵魂投胎到宗门山下的镇上的一户人家,出生时遭到魔物屠杀村庄,全村只有他一个人坚持到仙门中人来救援,见他可怜就带回长留宗,但因为体质不同,无法修炼宗门内的功法而修为低下从而遭到宗门内弟子的排挤,养成阴郁偏执的性格,后拜入女主为师,然后开启一段千古禁忌的师徒绝恋。 岑遥栖说与谢凌衣听之后,隐去很多不该说的东西,后者完全是拧着眉头听完的。 他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这人嫌弃之情溢于言表,他心说这才哪里到哪里啊?往后还有仙界篇,没有最狗血只有更狗血。 一路边走边聊,很快走到准备下榻的客栈,门口还站着位粉衣女子,身材比一般女子更为高挑,看样子似乎在等人,亭亭玉立地立在一侧,不失为一道美丽的风景。 “师兄原来去找……”祝长生话到嘴边半天吐不出下一句,他记起来自己还不知道这人的名字呢,“你贵姓啊?” 岑遥栖信口胡诌:“免贵姓谢,单名一个凌字。” 谢凌衣:“……” 岑遥栖还真是撒谎都不带脸红,别人名字顺口就念出来了,半点没有不好意思。 “这里就剩两间房,其他只有上房,我身上灵石不够。”祝长生几度欲言又止。 岑遥栖还当什么事呢,浑不在意:“没事,还有你师兄。” 话音刚落,谢凌衣就感到两道视线瞬间齐刷刷地落在他的身上。 “看我也没用,加上我也不够。”他顶住压力道,抱着手臂冷眼旁观,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自己解决。 岑遥栖其人铺张惯了,下山之前紫竹峰都还有婢女小厮七八人呢,两个负责端茶递水,两个负责做饭烧水,两个打杂,各司其职,哪里像是修身养性的修行之人? 岑遥栖此人难养的很!不喝品质一般的茶水,连焚香的味道都十分挑剔,房间估计也不乐意住普通的房间,那不得要香风不散,窗明几净的上房? 给岑遥栖兜底?他还没那么多的身家,把他卖了都不一定够得上。 “那我和你师兄一间。”他像是做了极大的心理建设,勉为其难的开口。 谢凌衣拧眉,准备抗议,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被岑遥栖一把拉走,生怕他不同意。 “天色已晚,早些歇息。” 祝长生沉默地盯着两人背影,感到一阵莫名其妙。 虽然他不知道自家师兄这位故交是什么背景,但眼下这才什么时辰?自己这位恨不得不眠不休刻苦训练的师兄什么时候睡这么早了? “你身上的灵石呢?”房间的门被“嘎吱”一声关上,谢凌衣一针见血的问道。 以岑遥栖的性格,穿衣服要穿料子最好的,房间自然也要住最上等的。 如今竟然纡尊降贵来跟他住一个房间,这不对劲,很不对劲! “你是不是又输完了?”他敏锐地问道,俊秀的脸上现出几分狐疑。 岑遥栖在一众清风霁月的仙门大拿中显得离经叛道,骄奢淫逸已经算是他老生常谈的缺点了,谢凌衣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爱赌和好酒。 就岑遥栖那破烂运气,十赌九输,而且死不悔改,越输越赌,越赌越输。 这些年,谢凌衣眼睁睁的看着紫竹峰奇珍异宝一点点变少,就连后山的药田里的那一大丛奇花异草都所剩无几,统统全被岑遥栖拿去换灵石了。 谢凌衣就没见他回本过,看他这副做派,再过不久连天虞宫的门口那块鎏金牌匾都得被刮掉一层皮! 天知道,十几年前的紫竹峰天虞宫也算气派巍峨,堆金积玉。照他这样挥霍下去,过段时间,峰上怕是寸草都不生。 还好他和祝长生很早就学会辟谷,不然只有抱着树皮啃的份。 谢凌衣瘫着一张清俊如玉的脸庞,后知后觉的庆幸。 “安心,我自有分寸。”岑遥栖指尖凝起光华,将靠窗的床榻用法术重新打扫得一尘不染才施施然坐下,肩背挺直,姿态优雅,即使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却也被他做得极具观赏性。 屋内被一盏烛火照得通明,暗棕色的墙壁上两道的侧影隐隐绰绰。 谢凌衣没说话,在心里暗自腹诽,分寸?眼前这人就不是个有分寸的人! “好啦,别置气了。”岑遥栖托着下巴看一言不发的他,“这次来可是给你带了见面礼。” 岂料谢凌衣更加无语,他又不是祝长生,还把他小孩对待是吧? 岑遥栖就知道他会是这反应,单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眼前突然泛起金色的光芒,彻底照亮整间屋子。 光芒缓缓淡去,两把利刃出现在谢凌衣的面前,他一时间竟然没办法移开眼。 两把剑同样薄且窄,还泛着冷冽的寒芒,剑身还刻着精致的暗纹,看着就不普通,谢凌衣还没走近,就感受到一阵澎湃的灵力,他眼睛一亮,这剑绝非凡品。 “这剑是给我的吗?”谢凌衣不可置信地看着在空中震动的双剑,一向冷淡稳重的人,连声音听着都有几分颤抖。 岑遥栖对于他的反应并不意外,谢凌衣作为剑修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本命剑。而对于剑修来说,浑身上下最贵的就是剑,剑修剑不离身,地位基本上跟老婆差不多,他这一下子给人送两老婆,是个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可以试试。”岑遥栖冲他抬了抬下巴,或明或暗的烛光下,底下那精致完美的骨相仿佛要透出平庸普通的皮相,漂亮得宛如一盏美人灯。 谢凌衣感受到他的鼓励,伸出手去握那双剑,冰冷的剑柄握在手中,他却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震动,明摆着是强烈的拒绝。 他给岑遥栖递了眼神,意思是为什么会这样? 后者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神色淡淡:“你的修为还不够压制他,只要拥有绝对的实力,他自然会为你臣服。” 说完,岑遥栖慢慢站起身,同以往一般,没忘记将衣衫上并不显眼的折痕整理干净,缓缓踱步至谢凌衣的身后,然后漂亮瘦长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 温热干燥的触感无声的从接触面愈演愈烈,似乎有燎原之势,谢凌衣堵在喉咙里的话全在此刻忘得一干二净。 他很有和人这般亲近,他本能反应的想要甩掉岑遥栖的手,却被后者反手越握越紧。 “别动。” 谢凌衣偷偷拿眼睛去瞧身后的人,岑遥栖蹙着眉头,眼里并无半分旖旎,神情是平日里少见的认真,他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双剑,一股看不见又真实存在的恐怖威压陡然以谢凌衣身后为中心点往四周散发,在这间不大的房间缓缓铺开。 境界相差太大,谢凌衣被这股威压压得几乎喘不过气,双腿发软,要不是岑遥栖本人还拉着他的手,他说不定还真的会猝不及防地跪在地板上。 修真界一道境界之差就是天堑,尤其是他和岑遥栖相差甚远,他清楚,在他面前,他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往往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把那个总是漫不经心的半吊子师尊和化神期巅峰大拿划上等号。 手中的双剑一下子老实了,是半点动也不敢动,甚至还主动在谢凌衣的手心蹭了蹭,讨好的意味非常明显。 修真界以实力为尊,弱肉强食,没想到不过一把灵器也深谙此道。 在他手中就百般不肯臣服,在岑遥栖的手里就讨好卖乖,简直大相径庭。 他直勾勾的盯着手里的双剑,眼睛里燃起熊熊烈火,他从来没有像这样渴望力量,他想成为和岑遥栖一样强者,不,是比他还要强的存在。 谢凌衣眼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变强。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岑遥栖早就松开他的手,重新坐在原来的床榻,神情又恢复成以往的慵懒。 “这剑算得上超阶法宝,日后生灵智也未必不可能。”他这一番话算是对这双剑双标行为的解释,“以后它就是你的本命剑,你不如给它取个名字?” 虽然是借着岑遥栖这外挂,但也勉勉强强算驯服了这两把剑,双剑正勉为其难的等待认主。 众所周知,世间灵器分天地玄黄四阶,天阶法宝已经算得上极为罕见,这超阶法宝那更是只存在修士们的口口相传中,岑遥栖这礼送得完全是超乎他想象的贵重,说是拿去哄小孩的也太暴殄天物。 而过于厉害的灵器由天材地宝铸成,取天地灵气日月精华,逐渐孕生灵智,机缘巧合下有可能会生出自我意识,例如剑灵什么的。 本命剑和剑修紧密相连,后期炼化以后,更是能达到和剑主灵魂共鸣的效果,乃至成为剑修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可以说,选择本命剑至关重要,当年就算去宗门的剑山,谢凌衣也迟迟选不上剑,就干脆随便选了把,只当普通剑使用,没有炼化的打算,这不就等到了这把举世罕见的双剑。 谢凌衣心潮澎湃,将双剑重新至于空中,单手结印,通体银色的剑身有亮光闪过,片刻之后,两把剑被刻上名字。 “天问,泰阿。”修仙者不比普通人肉眼凡胎,岑遥栖即使没认真去瞧,也知道他在剑上刻的什么字,“好名字。” 或许是因为得到这把绝世神兵,谢凌衣心潮难安,涌现出前所未有的信心,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报仇目标也不是全然没有希望。 岑遥栖看着谢凌衣单手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仿佛能猜透他的想法,懒散的打个哈欠。 “你连我都打不过,还报仇,干脆抱头痛哭吧。”他慢条斯理的开口。 谢凌衣:“……” 倒也不必这般直白。 “对了,今晚你睡地上。”岑遥栖语气里毫无半点商量的可能,往身后一倒,钻进被窝里面,留给他一个清瘦的背影。 谢凌衣垂死挣扎,试图讲道理:“……这是我的房间!” “好梦。”岑遥栖摆摆手,毫无鸠占鹊巢的自觉。 他差点忘记了,这人面前,毫无道理可言。 谢凌衣忍不住咬住后槽牙,就知道这厮是半点不肯委屈自己的!他心里那好不容易升起的感恩之心统统烟消云散。 第5章 卷王与狗,不得入内 卯时刚过,天边晨光熹微,岑遥栖从床上爬起来,懒散地伸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 昨天那晚他睡并不怎么好,床板硬得跟躺在地上差不多,他就知道,便宜没好货,那便宜的房间更是住都不能住! 他突然想起有个人应该比他睡得更不好,目光左右搜寻,最后在房间角落找到了人。 谢凌衣正抱着手臂坐在椅子上,双眸紧闭,周身萦绕着淡金色的光晕,以他为中心四周灵力运转,浅浅地把他包裹在内,堪称惊艳的侧脸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淡蓝色的衣衫上的折痕不浅,应该不是短时间能弄出来的。 一看这人的架势,就知道他是一夜没睡,在这不眠不休地修炼。 岑遥栖慢慢走到他的面前,修长的手指微微屈起,轻轻敲着自己光洁的下巴,若有其事地思考,考核的前一天,人家都讲究好好休息以便全力以赴来应对考核,他倒好竟然不眠不休来卷其他人。 之前在宗门的时候,他就隐隐有所耳闻,谢凌衣这人为了修炼,两耳不闻窗外事,好多小师妹大师姐偷偷芳心暗许,谁知这家伙眼眸一抬,问人家是谁?这可狠狠伤害了一堆活泼可爱的小师妹,从此以后他的名声一落千丈,只留下个冷漠无情的称号。 岑遥栖煞是认真的点点头,不愧是长留宗第一卷王,够卷。 他在认真思考,以后紫竹峰应该贴个牌匾,上面写着卷王与狗禁止入内,没办法,徒弟太卷,让他这个做师尊的,非常有压力, 大家一起摆烂不好吗?卷人修炼,天打雷劈。 岑遥栖深以为然,反正都是配角了,不如干脆好好做好工具人,衬托主角,混吃等死。他想得出神,没注意到面前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双眼。 “你做什么?”谢凌云掀开眼皮,入目的就是对方那双自己捏的陌生的假脸,他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没一剑劈上去。 岑遥栖挑了挑浓密的眉毛:“来看看你昨晚睡得如何。” 提到昨晚,谢凌衣就心气不顺,这人鸠占鹊巢就罢了,一大早的还来耀武扬威! “托你的福,还不错。”谢凌衣咬牙切齿的开口,嘴里的话像是从牙关中一字一句蹦出来的。 他试图唤醒这人最后那点还没泯灭的良心和作为师尊的长辈慈爱。他从椅子上站起身,估计下时间,打开房门准备出去。 岑遥栖毫无心理负担,跟在他的身后:“但我睡不怎么样,要不今晚给我换个房间。” 谢凌衣:“……” 岑遥栖果然永远不会让人失望,良心这玩意儿早就被狗吃了,至于那劳什子的长辈慈爱更是没有的。 “那你把我和祝长生卖了吧。”谢凌衣冷着一张脸,声调更是连半点起伏都不曾拥有。 他在想岑遥栖昨天在城门口说的那一大段关于主角和配角的言语,如今他在心里 深刻感慨,难道只有主角才能拥有正常的师尊吗? “啧,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是那种人吗?”岑遥栖勾上他的肩膀,故作心痛的说道。 其实他们两个人的身高差不多,这个姿势做起来也有些别扭,谢凌衣偏头看他,又对上那张陌生而平凡的脸。 谢凌衣诡异的沉默片刻,盯着那张脸半晌,艰难出声:“你就不能换张脸吗?” 这张脸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没办法习惯。 岑遥栖也沉默下来,彻底忘记自己适才准备好的台词,破天荒头一次对自己的脸有点不大自信。 这个时辰,应该时候尚早,但客栈的人却并不见少,他和谢凌衣走下楼,看见一楼大堂的位置已经被人坐得七七八八。 他们预备挑个清净的座位,可就算坐到窗户边,只要稍微用点耳朵,也能听见邻座商客的交谈。 “最近外面人都嫌弃咱们金陵城的人晦气,怎么这城里的人也不见少啊?” “晦气?咱们城里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谢凌衣夹菜的动作一顿,猜到这晦气的事情和他们考核十有八九有关联,他正欲细听,就见一阵活泼的脚步声,彻底把邻座交谈的声音盖过去。 斜飞入鬓的长眉狠狠一皱,一道粉色身影犹如一只花蝴蝶飞入花丛般落入他旁边的座位。 “不是都辟谷了吗?”祝长生坐在桌前,看着一桌子美味佳肴,非常不能理解的问出声,“还需要吃饭啊?” 修仙之人的第一课就是辟谷,学会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以助修炼。 岑遥栖一手托着下巴,一手端着杯茶水,浅浅轻饮:“享用美食乃是人间一大幸事。” 他淡定稳重的时候确实能唬人,总不能告诉别人,他跟这些人从小修炼的人不同,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他们一日三餐必不可少。 祝长生点头,他一向很好骗,并不需要多加费心,也拾起筷子加入他们,他尝了一口,顿时眼睛微亮,觉得这话说得甚有道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很熟悉。”他拿着筷子,仔细地端详着岑遥栖这张假面。 后者身体顿住,他被认出来了? 不应该啊?这小子什么时候变这么厉害了? 岑遥栖表面不动如风,其实心里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自己哪里露了破绽。 “我师尊也是明明早就辟谷却没戒掉口腹之欲。” “可你跟他还是有很大的差别。”祝长生接着道,说起这人,他的眼睛总是亮亮的,他瞅一眼岑遥栖,默默摇摇头。 “你知道吗?我师尊那可是我们紫竹峰最好看的人。” 岑遥栖:“……” 我不仅知道,我还知道咱们紫竹峰除去小厮婢女,就剩下三个人。 “你……是我的错,不应该拿你和我师尊比,这不是摆明欺负人嘛。那可是咱们长留宗第二漂亮的人。” “你其实也挺好的,就是长的差了点。” 岑遥栖听着,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憋了半响,憋出一句:“你……真是个好徒弟。” 不是,他这张脸有那么丑吗? 他从袖中幻化出一张镜子,认真观察着镜中的那张脸,容长脸蛋,五官尚可,唯一的缺点就只有实在过于普通,丢人堆里面,眨眼就忘。 可这也不丑吧! 谢凌衣一直听着他们的对话,低头用手掩面轻咳出声才努力克制住自己唇畔愈演愈烈的笑意。 其实岑遥栖那张脸算不上丑陋,只是这人声线极好,脸做了掩盖,但声音没变,这般如碎玉环佩的好嗓子,若还是之前那张脸,那就是委实相配,但若是眼前这张脸,那就着实不够看。 “那第一是谁?”岑遥栖叹口气,把镜子放回袖中。 祝长生:“自然是闻烟师叔,就是那天在城门口的那个,不知道你当时看见没有。” 岑遥栖了然,哦,主角光环,那确实比不过,过段时间,他还得往后稍稍,毕竟男主还没崭露头角呢。 不过他也不在意,他又不参加修真版非诚勿扰,争这个名号做什么? “你是不知道,当时那家人死得有多惨!” “怎么个惨法?” 因为他们这边没人说话, 邻座的声音又传入耳中。 “宋府喜事变白事,新郎官连着他的几个兄弟死得毫无尊严,新娘一看见他们就吓昏过去了,后面醒来的时候,那新娘子竟然疯疯癫癫,只知道咿咿呀呀,说不出个好歹来。” “可怜啊,宋家老爷白发人送黑发人。” “主要是这事是真邪门,连动手的是人是鬼都没个章程。” 谢凌衣和岑遥栖对视一眼,三人默契的没再说话。 “你说的毫无尊严是怎么个没有尊严法?” 人都有猎奇心理,自然有人对这好奇。 还没有人回答,就先听见一阵长长的叹息。 “我听说,宋家少爷他们被发现的时候,这……下身都不知所踪。” 出声的人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声音明显压了下去,要不是长期修炼的人耳聪目明,怕是听不见这后面半句。 在场的男客皆感觉身下一凉,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般凶残,究竟是什么东西干的?” 有人似乎被吓到了,怒地拍桌,生怕这事以后发生在他身上。 “这还不算完,你们猜那东西最后在哪找见了?” “张兄快别卖关子,仔细说来听听。” “听说仆人遍寻不得,最后入殓前,准备擦脸的时候,偶然发现这几人嘴里不同于寻常,仿佛装着什么东西把嘴巴撑大了。” 在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这不会……” “没错,这就是他们一直没能找到的东西。” “……”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竟然如此恶毒?” “这问你我如何得知啊?不过听说宋家也觉得这事不同寻常,早早派人向附近仙山上求救。这不,昨天下午就有人在城外见到一群穿淡蓝色衣裳的,想来正是来金陵城解决此事。” “如此便好,希望这群小仙君定要把这背后作恶的妖物严惩以待,人家宋府在大喜之日遭此横祸,实在不像话。” 仙门一般都会庇护山下附近的村庄,所以大家对宗门这么快答应宋老爷子的请求并不意外。 后面谢凌衣他们就没再继续听下去,都是些辱骂诅咒这妖怪不得好死的话语,却忘记人家可能已经死了的事实。 “这也太难了吧,一点头绪都没有。”祝长生听完全程,苦恼地抓了抓自己的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却又猛地反应过来,重新整理好挽得漂漂亮亮的发髻。 祝长生看着谢凌衣,语带乞求:“要是这次考核成绩不太好,你能不能别告诉师尊?” 谢凌衣回视他的灼灼目光:“不能。” “为什么?” “他已经知道了。” “?” 第6章 主角光环 宋府新丧,偌大的庭院凄凄凉凉,仆从也被遣散得七七八八,作为当地有名的富绅,宋家子息单薄,没了宋家大少,这么大的家业也只剩下宋家年过半百的宋老爷子苦苦支撑。 谢凌衣一群人按照规定的时辰抵达宋府,这段时间这里一直门庭零落,大部分都觉得宋家大少死得蹊跷,除去关系亲近的亲戚,基本上没人敢来府中吊唁,生怕惹上一身晦气。 他们长留宗浩浩荡荡一群人站在宋府外,也算某种意义上的门庭若市吧,不过听着挺地狱笑话的。 岑遥栖摸了把鼻尖,心里偷偷给人道歉,毕竟死者为大。他换上宗门那群新弟子如出一辙的月白色长衫,悄悄混入人群。 “谢凌,你也要跟着我们参加考核吗?”祝长生莫名其妙地盯着身旁鬼鬼祟祟人,他本来以为这种宗门内的考核,这人不会继续跟着,但他偏偏淡然自若又光明正大地换件衣服跟着来到宋府。 岑遥栖表面若无其事,只在心里叹口气,这也不是他非要跟着来,但这毕竟是男女主相见的重要节点,他怕谢凌衣到时候仇恨冲昏头脑,上赶着做主角成功路上的炼金石。 虽说当时是谢凌衣这小子上赶着要做他的徒弟,但既然承了别人的因果,他须得帮到底。 他拿出把折扇,挡住半张脸,注意到周围的门中弟子,压低嗓音:“谢某对宋家大少的死因十分好奇,所以跟着来看看热闹。” 这个说法成功地说服了祝长生,他点点头,发髻上的珠翠跟着一阵晃荡,在耳边叮当作响。 “那你来都来了,能帮帮我吗?我不像其他门中师姐师兄那样聪明,也没有灵衣师兄那般刻苦努力,可我又怕到时候考核成绩不大理想师尊会伤心。”祝长生耷拉着一张俏丽的脸蛋,眼眸微垂,这句话倒是说得十分真诚。 岑遥栖无言:“……” “那你不怕你师尊知道你考核作弊更加伤心?” 他在心里连连摇头,这家伙,人不聪明,鬼点子倒是多得很,就是不用在正道上,而且很明显找错了对象。 祝长生艺不高人胆也大:“只要你不说,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师尊他老人家是不会知道的。” 岑遥栖:“……” 这一瞬间,他的心里很复杂,第一,很遗憾他已经知道了,第二,他好像也不老吧! 祝长生还不知道自家师尊对自己的作弊计划了如指掌,还在一脸期待的问他能不能帮帮他。 可他非但没等到预想之中的答案,反而额头还挨上一折扇。 “你且放心考核,你师尊对你没抱希望。”岑遥栖收回手,神色淡淡。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口,祝长生双眸一横:“你放屁,我可是师尊最喜欢的心肝宝贝徒弟。” 听见这人的话,岑遥栖承认被恶心到了,拿出扇子掩面。心肝就心肝,怎么还宝贝!这小子真是忒不要脸。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驳斥他,就听见旁边一直闷不做声的谢凌衣终于听不下去了:“别吵。” 祝长生被他一说,顿时点头如捣蒜,他谁都不害怕,就怕这个不爱说话,性子冷清的师兄,虽然是岑遥栖把他捡回紫竹峰,但这人就是个甩手掌柜,一直到处游历,常年找不到人,他一直都跟着谢凌衣修炼,对他来说,自己这个师兄亦师亦友, 实乃血脉压制。 不消片刻,宋家大门缓缓打开,里面走出个年迈的老人,步履蹒跚地行至闻烟的面前,佝偻着身躯,颤颤巍巍的请罪,他遭此横祸,面容悲戚,精神也不好。 “实在不好意思,最近天气渐冷,我家主人今早受了风寒,身体抱恙,连着灌了好几罐药汤都不见好转,实在没办法前来迎接各位仙君,这才误了时辰,只能遣我来接见贵客,还望仙长海涵,体谅一二。”老管家拱手,眉间愁云惨淡。 宋家突遭变故,唯一管事的又一病不起,实在惹人怜悯,饶是闻烟这般冷情的人都温声道句无碍,并不多以追究。 见仙长不怪罪,管家的脸上久违地扬起抹笑意,做出请的手势,恭恭敬敬地引他们进门。 岑遥栖混在人群跟着踏进宋府大门,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前边的闻烟老是回头,目光还总是有意无意地扫过他。 他“唰”地一把打开折扇,借着这东西,以期能避开点闻烟的目光,千万别叫她看出来。 虽说按照常理,他现在的修为应该是高于闻烟,自己施在自己身上隐于人群的术法不该叫她识破,寻常人看着他虽然想不起来他究竟是谁,但都会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认识这个人。 但奈何她可是女主,指不定有什么女主光环,好多修仙文,什么越级打怪都是基本操作,毕竟在主角面前谈规则设定,那就是耍流氓。 还好,闻烟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只是略有些停顿,就直接转向别处。 虚惊一场,岑遥栖眉目松动,幸好这狗屁世界还讲点基本法。 这边他刚刚高兴片刻,就见他这一奇怪的举动,引起身旁之人的怀疑。 “同门,你何故这般遮遮掩掩啊?”问他的是个清秀的少女,正疑惑不解的盯着他。 岑遥栖没有移开扇子:“在下相貌丑陋,不便示人。” “这有什么的,相貌皆是天生。更何况岂能以貌取人!”少女义愤填膺,不以为然,况且这般好听的声音,长相定不会太差。而且修炼之人,会点什么改颜之术再正常不过,宗门内他就没看见过长得不堪入目之人。 岑遥栖无法,怕他俩在这纠缠下去会引起主角的注意,只能遂了这少女的心思,把折扇移开。 然后他就看见少女眼睛都瞪圆了,伸手替他把折扇重新放到脸前,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憋出半句:“……坚强点,同门。” 岑遥栖:“……” 不是,这狗屁世界都修仙了,还都是颜狗吗? 第7章 我见众生皆草木,唯你是青山 谢凌衣走在前面,跟着迈入垂花门,一路穿过红漆绿梁的抄手游廊,看见宋府正中央是座方方正正的庭院,院子里种着些名贵花木,只不过经过些许风霜,早就凋落一地,徒留一点枯枝败叶在枝丫艰难生长,叫人看不出品种,只觉得往日富贵繁荣的地方如今处处透着萧条。 一朝巨变,实在叫人唏嘘。 老管家步履蹒跚地带着他们走到了摆放棺木的灵堂,朱红色的大门系着洁白的白布,颜色分明,看着倒是极为刺眼。 幸好师长他们在得知宋府惨案之后当机立断让他们下山,一路马不停蹄,走到这的时候,棺木还尚未下葬。 偌大的房间仿佛只能看得见这金丝楠木做的棺材,这木材确实不错,只是摆在那里,便让人觉得仿佛是会流动的金漆,宋家不愧是富贵人家,实在是大手笔。 他们二十来号人很快占满这间屋子,大家都知道这次考核的目的就是查清宋家大少的死因,这听着实在不算困难,毕竟他们都不是肉眼凡胎,查个案子那不是轻轻松松?顶多也不过遇见一两个作乱的小妖。 岑遥栖在角落里暗暗把这群人志得意满的神态尽收眼底,折扇不紧不慢地轻敲着手心,要是真那么简单就好了,没看见这里可是有主角吗?主角面前无小事,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吗? 借着人群的遮掩,他暗自观察闻烟身边那个阴郁少年,虽不过穿着和众人如出一辙的月白色衣衫,却穿出一副鹤立鸡群的架势,明明不过少年之姿,但眉梢眼角依旧可见往后的绝代风华。 可惜的是,这人眉眼间的戾气太重,那绝世的面容犹如明珠蒙尘,叫人不愿细看。可偏偏是这样乖戾阴霾的人,在闻烟面前竟然主动收敛一二。 岑遥栖麻木地鼓掌,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cp感,好一个我见众山皆草木,唯你是青山。 “这房间只有我家少爷,至于其他人都被迎回本家了。” 老管家和闻烟略作交谈,就主动把这间人满为患的屋子让给他们。 等他走后,他们就商量着要不要把这棺木掀开,尘世中人都讲究死者为大,可若是尸体都不让他们瞧上一眼,那恐怕他们纵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一筹莫展。 棺木早就被钉死,蛮力根本撼动不了,但这奈何不了他们,略作考量,还是施法直接将人棺材板给掀开了。 祝长生伸长脖子,准备第一时间好好观察尸体,厚重的棺材板被缓缓推开,他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感觉眼前一黑,两只手死死地盖住他的双目之上。 祝长生:“……” 他费力扒拉开两只多余的手,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岑遥栖谢凌衣这两人什么时候挤到他的两侧。 他正欲质问,岑遥栖却莞尔一笑,语气带上一层揶揄:“女孩子看了可是要长针眼哦。” “我才不是女孩!”祝长生恼怒,长留宗多少同门都把他当女子,他本就最痛恨这一点,没想到这个谢凌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他一双杏眼怒目而视,岂料岑遥栖根本没当回事,仍旧是那副笑眼盈盈的样子,他看着愈发生气,一口气差点哽在喉咙出不来。 “师兄,他欺负我!”祝长生抓住谢凌衣的衣角,讨好卖乖以期自家师兄能够为自己伸张正义。 然而谢凌衣没吭声,他的手臂垂在一侧,指尖微捻,似乎还在感受刚刚那人覆在他手上的温度。 感受到祝长生质疑的目光,他若无其事地将手腕收回袖中,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他如何能管得了岑遥栖?那岂不是倒反天罡。 他反倒是好奇若是不久之后,祝长生知道了眼前这个最讨厌的人就是自己满眼崇拜的好师尊,届时当如何自处? 谢凌衣一向自律,分神这一会儿已是不容易,注意力又很快被眼前的棺椁夺走。 祝长生等同门师姐师兄将宋家大少的衣物除去,他这才明白适才他们的所举所动。 棺木中躺着的人即使经过仆人收殓,依旧可以看出死状凄惨,下身被人用蹩脚的针法歪歪扭扭地缝回去,大概是宋家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祝长生暗自心惊,果然如传言中一般死得毫无尊严,他的目光又落在尸体的脸上,泛白的嘴巴虽然被人细心安回去,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昭示着身前仿佛遭遇了什么极度可怕的事情。 难道下身的伤是生前所为,可这未免过于残忍血腥,到底是多大的仇恨才能做到这一步? 事情出乎他们的预料,这人身上竟然没有探查到一丝一毫的妖气,乃至魔修的气息都半点感受不到,莫非动手的只是普通人! 可当时死得可不是只有宋家少爷一人,还包括其几个表兄堂弟,皆是一样的死法,若是普通人,怎么能做到短时间虐杀这么多身体并不羸弱的青年男性? 本来以为是来山下除魔卫道,没成想竟然是一桩普通的杀人案件,他们这一身术法简直无处施展。 “莫非是情杀?这宋家大少在外面欠了风流债,那人看见宋家娶妻由爱生恨。”有人大胆预测,其实也不怪他会这般猜想,面对此情此景,大部分人第一反应皆是如此。 只是他们大多都没成细想,真要是风流债,何故殃及宋家大少那几个兄弟?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闻烟作为此次考核的考官也没有半点想要出手提点的意思,冷漠地看着他们抓耳挠腮。 唯一乐得清闲的就是岑遥栖,他又不是需要真的过这考核,正窝在屋子内某个不显眼的角落,抱着手臂看祝长生百思不得其解差点上蹿下跳而取乐。 眼前的地板上覆盖一层阴影,岑遥栖转了目光,就看见谢凌衣已经走到他的旁边:“你看出什么了?” 岑遥栖偏淡的眼眸慢慢笼上一层笑意,见他们一心研究尸体,四下没人注意他俩,慢吞吞的开口:“你要是乖乖叫声师尊行行好,我就考虑给你走走后门。” 谢凌衣:“……” 果不其然,得到对方一个不愿多说又决绝的背影。 岑遥栖唇边笑意渐深,谢凌衣在其他人面前看着沉稳淡定,但却容易被他三言两语搞得心气不顺,他觉得挺有意思的,所以他总是不知疲倦地去逗弄谢凌衣,并以此为乐。 祝长生察觉到他们俩的互动,跟着看了过来,岑遥栖笑容一顿,连忙避开他的眼神,他之所以敢那么对谢凌衣是因为了解这人的性格,但祝长生不一样,他没有节操,是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第8章 一个讨厌的人 谢凌衣连着在金陵城中跑了一天,大都对宋家大少的死众说纷纭,很难有什么参考价值。 不过也不算白跑一趟,他后面决定改变询问方向,开始了解城中近几年是否发生过差不多的惨案。 “近几年咱们金陵城也算风平浪静,这么恶毒的事情倒是久未听说过。”客栈的老板被他骤然发问愣住片刻,苦苦思索好半晌,只无能为力的摇头。 金陵城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胜在民风淳朴,犯事的不少,但多多少少都是些小打小闹,性质这么恶劣的事件倒是实在不多。 谢凌衣抿唇,他一连问了城中好多居民,得到的答案都大差不差。 “小仙君的忙在下实在帮不上,还望恕罪。”老板是位稍显丰腴的中年女人,身着水红色的绸衫,料子极好,日光里闪着波光粼粼的暗纹。金陵不愧乃富饶之地,连普普通通的商店老板都能穿上外地难求的衣料绸缎。 老板言语客气,谢凌衣摇头闷声道谢,一无所获地抬脚走出门口。 “仙君留步。” 就在他即将拐过转角消失不见之时,身后传来气喘吁吁的喊声。 谢凌衣脚步顿住,转身回头。 只见来人是位保养得宜的中年男人,儒雅的脸上唯有含笑的眼角有些许细纹,也是一身绫罗绸缎,虽不至于腰缠万贯,但浑身上下亦是富贵之态。 他见谢凌衣停住脚步,脸上挂着笑意,冲他微微拱手:“在下并非有意叨扰仙君,只是我们掌柜乃是外地人,这两年才来金陵做生意,对城中之事尤其是以前的事自然知之甚少。” “不过方才听掌柜提醒,安某这才想起,五年前也确实有桩相差无几的灭门案。” 谢凌衣闻言一直混乱的思绪算是逐渐明晰,他扫视四周的人群,还是带着人走到一处僻静处。 这里乃商户后院,极少人主动来此地,勉强算得上谈话的好地方。 “多谢,你且细说。”谢凌衣拱手回礼。 这位姓安的商人连连口呼折寿,在他好几声劝慰下,才开始继续谈起适才说到一半的事情。 “当时那事情不曾像如今这样闹得大,毕竟只是普通人家,我也只是恰巧略有耳闻。” “听说当时也本是喜事,后面要不是在三日后归宁的日子里,娘家没见到人,着人去问,才知道那一家除去新妇竟无人幸免。” 谢凌衣倏地抬头,又是大喜之日出事?总不至于是巧合。他突然感觉豁然开朗,脑中逐渐有了方向。 “当时这事也不了了之,也不知道这到底能不能帮上仙君,只是宋府罹难,在下也想着略尽绵薄之力。”男人眉宇间似有怜悯之色。 宋府虽不过富绅,但在城中确有贤名,大家都坦言这宋家大少算得上善人,每年定点施粥,甚至还主动出资置办学堂。对于宋家大少之死,大家都义愤填膺,央求他们定要揪出幕后之人。 谢凌衣却不这么觉得,真相未出之际,怎可偏信? 他口头上多加安慰,适当还作出承诺,男人这才放他离开。 他眼下已有了方向,径直往当地县府走去,仗着有法术,不打算跟当地的县官纠缠,直接隐身潜入人家装档案的库房。 昏暗的屋内一道淡蓝色光晕缓缓散去,硕长的身影逐渐现身。 屋内没人,自然没点灯,只能靠着外头日光破开纸糊的窗户透出来的那点亮光来隐隐辨认屋内陈设。 但谢凌衣不比常人,锐利而清亮的眸光一一扫过面前分门别类摆放在书架的档案卷宗。 谢凌衣手腕一动,指尖凝起灵力,往前一指,近几年婚期丧命的卷宗四面八方地从如山如海的书架上飞来。 绸缎般的青丝无风自动,一两根发丝划过美如冠玉的脸庞,眉眼清隽挺秀,一席淡蓝色的衣袍,愈发衬得肌肤赛雪欺霜,身姿挺拔修长,姿容出众,松风水月。 谢凌衣看着眼前飘在空中的卷宗,不禁暗自心惊,同样的案件,金陵城竟然悄无声息的发生过这般多,而且还不被人怀疑。 他伸手取来卷宗,把与此次案件相去甚远的卷宗都重新归于原位。剩下的都是和宋家大少一模一样的死法,最早的还要追溯到百年前,很明显,背后的始作俑者皆是同一个,时间跨度如此之大,定然不是凡人,至于究竟是什么怪物还尚不可知。 谢凌衣把剩下的卷宗匆匆过几眼,然后浅浅挥手,几幅卷宗统统变成几缕袅袅青烟。 时间不早,还是带回去晚上再细看。 走出县府,又是热闹的大街,日落西山,但尚未到点灯的时辰,天边是粉墨般的彩霞,宛如美人脸上的茜色脂粉,美丽得直叫人心醉,流连忘返。 谢凌衣走在人群中,一路上都有贩夫沿街叫卖,但这都未曾引起他的注意,直到一道食物的清香钻入他的鼻中。 “梅花糕,又香又甜的梅花糕。” 他停在摊贩前,犹豫片刻。 商贩见面前来了个顶俊俏的郎君,笑得合不拢嘴:“郎君,可要尝尝?” 谢凌衣摇头,不答反问:“甜吗?” “甜,绝对甜!”商贩忙不迭答道,“其他地方我管不着,但在金陵,我的梅花糕堪称一绝。” 谢凌衣伸手一指:“那这些都给我包起来吧。” “好勒。” “郎君这是给你家娘子买的吗?”商贩一边给刚出炉的梅花糕熟练的用油纸包好,一边随意的同谢凌衣搭话。 其实对方如此猜测实属正常,常人在他这个年纪早就成家,若不是谢家突遭变故,恐怕他也和普通人一般,有位贤淑的夫人,如果运气好,也许会有个活泼聪明的孩子长伴膝下。 可这般普通的生活早就离他的生活越来越远,他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另一张靡颜腻理的脸孔。 他甫一听见这话,神色不大自然的绷紧唇线,急忙矢口否认:“不是。” “啊?”商贩将包好的梅花糕递给他。 “是一个讨厌的人。” 岑遥栖总是逗弄他的过往在他眼前久久不散,谢凌衣说得小声,似乎只是说与自己听。 商贩的耳朵灵敏,把他这句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满脸茫然,看着他的背影疑惑不解。 他想问,若是真那么讨厌,又何故做这般多余的事情。 真心讨厌一个人应当是离得远远的,哪里又有主动往前凑的道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谢凌衣听不见他的心声,依旧自顾自的往前走,硕长的背影孤冷卓绝。 重新回到那间摆着棺木的灵堂时,他听见屋内有人因为要不要搜魂而争执不休,他没有加入他们的打算,在上午的角落里找到由于太过无聊而打盹的岑遥栖。 后者仗着修为高别人看不见他,正斜倚在墙壁闭目养神,姿态散漫,不过倒是看着身高腿长,身姿高挑。 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直冲岑遥栖面门。 男人随意伸手便将“暗器”轻松截下,那有着琥珀色的双眼却没睁开,语调懒散:“啧,你这偷袭的手段还需多练啊。” 第9章 好心当做驴肝肺 口中的话甫一出口,岑遥栖就后悔了。 手中的东西极软,还尚有余温,甚至带着食物特有的芬芳,怎么看也不像是他嘴里的暗器。 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的谢凌衣斜看他一眼,声音冷淡:“爱吃不吃。” 岑遥栖把油纸打开,低头一看,手中的糕点宛如白玉般晶莹剔透,其间还点缀着几颗红枣,物如其名,当真如同雪地里的红梅一般漂亮。 他只消一眼,便能确定这会是自己爱吃的糕点,低头咬了一口,入口绵软,回味甘甜,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比想象中的还要好吃! “味道不错。”岑遥栖问他,“你要尝尝吗?” 谢凌衣几乎下意识的避开,他一向不喜欢吃甜食,而且他一直不明白岑遥栖为何总是喜欢吃这种甜腻腻的食物。 “日子过的太苦,总要拿点甜头抵抵。”岑遥栖淡然一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 谢凌衣没接茬,但他在心里不解,岑遥栖在紫竹峰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即使是在苦修的宗门里,他也依旧过着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安逸生活,下了山亦是到处游历玩乐。这人既不多加修炼,也不理宗门事务,到底算得上哪门的日子太苦? 岑遥栖不动声色地将谢凌衣的神色收入眼中,他心如明镜,知道这人心之所想,但他并没有想要和他探讨自己的日子到底过得苦不苦的欲望。 人不必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他人,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 岑遥栖都已经漫不经心地将两块梅花糕吃完,慢条斯理拿出手帕把手指间并不存在的糕屑擦拭干净。那边关于到底要不要搜魂的争论还是没有结果,几个人正争得面红耳赤,谁也没法子说服对方。 “他们搜谁的魂?”谢凌衣随口一问。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岑遥栖刚吃完对方给他的梅花糕,当然有问必答:“自然宋家新妇。” 这桩惨案幸存下来的就唯有一位新娘子,那晚宋府究竟发生过什么,只有她知道。 只可惜此人神智受损,无论他们怎么回问话,她都痴痴一笑,答不出个所以然,正巧这时候有人顺势提出搜魂的法子来。 搜魂乃是宗门一种探查记忆的法术,即进入对方的神识,催动灵力追踪当时的记忆,但众所周知,神识是格外脆弱且重要的存在,不可轻易叫外人进入。 更何况,搜魂对施法之人要求十分高,不然施法途中若是出了意外,轻则神智受损,重则殃及性命,而宋家新妇本身就有这一方面的问题,这要真是一着不慎,恐性命堪忧。 岑遥栖的目光越过重重叠叠的肩膀,准确无误的地落在那个阴郁少年身上。不愧是古早虐文里的疯批男主,这么损的法子是当真敢提! 这里能真正做到平安无事搜魂的人,唯有他和闻烟,可他两人,一个是这场考核的考官,一个则是浑水摸鱼的陪考生,谁也不可能帮这个忙。 那一群人争得赤红白脸,但这事的始作俑者却隔岸观火,站在旁边袖手旁观。 在眼看他们即将大打出手的时候,闻烟终于没办法冷眼旁观。 “住手,你们这样像什么样子?”清冷的美人一声冷喝,结印的素手晃成一道残影,想也不想的直接下了禁言令。 被使了禁言令的弟子艰难的动动嘴,在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发出半点声音之后终于老实了,焉头巴脑地站在闻烟面前,认命般等待挨训。 然而闻烟还没开口,就见挑起整件事的始作俑者看似无辜的耸耸肩膀:“我不过提一嘴罢了,各位师兄何故不听重台讲完啊?” “其实这搜魂乃是下下之策,现下我已查明,宋家大少这事定是妖孽作祟,且还不止一桩,还专挑成亲的日子下手。” 少年说完,冲着众人粲然一笑,容颜出色,一笑生花。 “师尊你说,我讲的对与不对?”少年说完之后,又重新走到闻烟的身侧,笑容渐浓,宛如一个求表扬的小孩。 闻烟自上而下的睨他一眼,仍然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冷漠:“注意言辞。” “夏侯重台,只有你拿到考核魁首才有资格做我的徒弟。” 夏侯重台被她这么对待也不恼,连脸上笑容的弧度都未曾变动。漆黑的瞳仁迸发出志在必得的光芒:“那是迟早的事。” 岑遥栖在人群中抱着双臂旁观,男主做的这招虽然稍显幼稚,但胜在着实有用,估计参与争论的那几人这次的考核成绩已经提前扣分。 夏侯重台使这一手也事出有因,在原着中,宗门内排挤他的同门数不胜数,他又是睚眦必报的性格,报仇是迟早的事,阴他们这一手估计还只是开胃菜。 “既然这妖孽专挑成亲的日子下手,不如我们将计就计?”有人站出来提议道。 “师姐,怎么一个将就就计法?” “既然各位同门诚心发问,那我只好腆脸献丑。我认为若那背后的妖物当真会攻击新婚夫妻,那我们干脆直接弄个假成亲,到时候好瓮中捉鳖。”那人走到人前,言辞恳切。 人群之中不乏有人连声附和,对于目前明显处于被动的情势,诱敌深入这招虽险,却委实管用。 很快这事正式定下,只是轮到谁和谁假扮夫妻这又没个章程。 之前众人还没见识到幕后这东西的可怕之处,可眼下却不同了,宋府的惨案还只是其中的缩影,前方尚且不知有多少危险正等着他们呢!况且这怪物一来就主要攻击新郎,而新娘也正有宋家新妇这个前车之鉴。 畏惧未知风险乃人之常情,众人都左右推辞,屋内顿时鸦雀无声,久久没人上前主动请缨。 谢凌衣看着互相推诿的同门,逐渐失去耐心,长腿一迈,预备走出人群,只不过还没来得及迈出一步就被身后的人无情制止。 岑遥栖顿时无法淡定,瘦长分明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崩起青涩脉络,他用手死死扣着谢凌衣的肩膀。 他觉得这趟当真没有白来,走这么硬的剧情摆明是为了增加男女主的感情,要合理化他们拜堂的情节,谢凌衣这个配角上前凑什么热闹?也不怕被剧情杀。 “怎么?被杀了一次还不够,还对闻烟余情未了?” 岑遥栖第一次对着谢凌衣急言令色,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第10章 岑遥栖是天底下最讨厌的人 他这话说得实在毫无根据,谢凌衣来不及想他到底要做什么,心头升起一股空前绝后的荒谬和莫名其妙。 他承认在少不更事的年纪里确实对谢澧沅有过并不单纯的心思,可这点前尘往事对他来说仿若前世,早在谢家覆灭的时候,谢澧沅就只是他一心复仇的对象。 如今谢澧沅成了闻烟,皇帝也成了夏侯重台,但不变的是自己那颗让家人瞑目的决心。 谢凌衣心底窜出一股无名火,他想不明白岑遥栖为何总是这般提及他和闻烟,像把一点都不锋利的钝刀反复研磨溃烂的伤口,家人惨死,他又有什么资格还谈些微不足道的情情爱爱? 无论是他和闻烟还是皇帝,他们的关系始终只有你为鱼肉,我为刀俎的关系。 而且他很讨厌岑遥栖的态度,他反复告诫他要藏拙,可听见他耳朵里,就像是在一遍一遍的耳提面令,你只是别人的陪衬,要清楚自己该在的位置。 可谢凌衣不这么觉得,他有自己的人生经历,每个人都独一无二,不用陪衬任何人。 世间唯有一个闻烟,可也只有一个谢凌衣,即使他卑微如草芥。 他就是他,谁也没办法为之替代。 谢凌衣越想越气,无名火哽在心头,怎么也压不下去,岑遥栖的手还紧紧抓在他的肩胛骨,这人是真用了劲的,尖锐的指尖仿佛要深入皮肉。 他再也无法忍受,右手蓄起灵力,直冲岑遥栖,想要逼退这人好脱离他的桎梏。 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攻击居然落到了实处。 一个小小的筑基期废物如何伤得了化神的佼佼者? 可偏偏这最不可能的事情当真发生在他的眼前。 谢凌衣看着岑遥栖痛楚的闷哼一声,脸色苍白,眉毛都蜷缩在一块了。 他立马慌了神,喉咙发干,紧张地问出声:“你……为什么不躲?” 他本以为能看见一向漫不经心的人流露出几分脆弱,岂料面前的人反手一伸,纤细的长指将唇角的血抹干净,反唇相讥:“我为什么要躲?你以为就凭你那点不入流的修为当真能伤的了我?” 谢凌衣无话可说,本来软和几分的眉眼又重新一寸一寸染上霜雪,岑遥栖的话句句在理,可偏偏是这般讥讽的语调,落在他的耳朵里就显得格外刺耳,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成拳。 “你最好永远都这么强。” 短短的一句话,谢凌衣说得十分艰难,他咬牙道。 对力量的渴望空前未有的强烈,总有一天,他会站在最高处俯看岑遥栖。 岑遥栖抬眼,听到他的慷慨发言,只是没有感情的勾勾唇角。 他不说话,谢凌衣也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憋屈的紧,但偏偏又找不到什么话来打破沉默。 幸好,他们俩都在人群的最后面,那些人正群情激奋地讨论着要如何擒妖,所以闹出这不小的动静竟然没人发现。 那边他们也确定由闻烟和夏侯重台来扮演新婚夫妻,夏侯重台心情正好,笑眼盈盈的望着闻烟:“师尊,不过帮个忙罢了,实在算不上作弊吧。” 闻烟绷紧唇线,身上又多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她盯着那张和前世的他一般无二的脸孔,心中百感交集,她想这人真是和前世判若两人。 “都说了,我不是你师尊。”闻烟转开,避开他的灼灼目光。 这般冷漠的话语并未影响他因闻烟同意变好的心情。 “知道了,师尊。” 闻烟:“……” 就这样他们定下明天晚上找个地方假意结一场亲,准备引蛇出洞,只是这地点一时还没准话,毕竟宋府眼下正值新丧,实在不便他们叨扰。 众人讨论得兴致勃勃,只不过眼下天色已晚,他们也忙了一天,有人神色恹恹, 眉眼倦怠。闻烟大手一挥,放他们回去休息,至于还没定下的事,明日再议。 得了令,他们十几个人散成三三两两的队伍,跟着离开宋府。 谢凌衣刚踏出大门,祝长生半天不见就黏到他身边。 “师兄,师兄。”祝长生一路小跑过来,小声打探军情,“你今天发现什么啦?” 谢凌衣斜斜看他一眼,没有说话的欲望。 “师兄,你是不是心情不大好啊?”祝长生仔细观察着自家师兄那一成不变的冷脸,敏锐得察觉到他今天和平时不大一样。 谢凌衣还是没说话,自顾自的走着。 祝长生自说自话惯了,也不觉得不自然。 “感觉少了点什么。”他看了看四周,也没找到想要的那一抹身影。 “师兄,你那位故交呢?”祝长生摸了摸头,“热闹看完了吗?” 他还记得那个谢凌说是来看热闹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走了。 他的话让一直闷声走路的人停下脚步,适才还在灵堂的时候,他不过转个脸的功夫,人就看不见了,他装作不经意的在人群里一一搜寻也没找到。 谢凌衣淡色的唇线绷得紧紧的,浓眉压眼,越发显得心情极差。 岑遥栖这人洒脱不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踪迹难寻,更何况他还不知道他来这一趟的目的是什么,没准事情已经办妥了,人就拍拍衣袖走人,他修为比他高,要是真想不被人找到,他也无能为力。 谢凌衣也烦,他当时也没想着真对他动手,只是想让他松手而已,谁知道他真的不躲不避! 不是说自己伤不了他吗?那他还不是生气了!还动不动闹失踪,天底下没有比岑遥栖更幼稚的师尊了! 谢凌衣带着叽叽喳喳的祝长生回到客栈,后者看出他情绪不佳,没敢继续在他跟前凑。 他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长袖一挥,一道青雾散开过后,白天在库房带走的卷宗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面。 谢凌衣努力摒弃脑海中的纷扰,仔细看起竹简。同样的案子不少,最早的还要追溯到百年前,这妖怪至少有数百年的道行。 他看起最早的那卷卷宗,仔细查看完,才发现这桩案子是唯一和后面有所不同的。新娘未曾幸免于难,反而死得蹊跷,大婚之日只有她殒命,新郎和其他几人皆是死于半月后。 这好像不符合他排查的条件,谢凌衣想,这毕竟是这妖怪第一次作乱,也情有可原。 按照他的性格今晚不把这几桩案子看得明明白白他是不会睡觉的,可不知为何,这竹简上的黑字看着看着,他就觉得像一条条歪曲扭八的毛毛虫,看得他心烦意乱。 想到害得他看不下去卷宗的人,谢凌衣就心气不顺,这岑遥栖果然是天底下最讨厌的人,自己偷偷摸摸溜了还不算,还搞的他心神不宁。 眼下已经到了睡觉的时辰,谢凌衣本来做好今晚挑灯夜读的打算,可他现下却没有半点想拿起卷宗的打算。 岑遥栖不在,按理说他就可以一个人独占大床,睡得舒舒服服的,可不知为何他没有动,只是静静的枯坐在桌前。 谢凌衣盯着空荡荡的房间和空空如也的床铺发呆,后知后觉的品出一种叫做等待的滋味。 这滋味着实不怎样,可他却不是第一次等岑遥栖了,早在常年看不见岑遥栖的紫竹峰,他就学会了一个人坐在天虞宫的台阶,望着远方,岑遥栖可能今天会回来,也可能明天回来,他不知道具体他回来的具体时日,所以他每天都等,直到他不再需要这人的陪伴。 第11章 成亲 岑遥栖确实是想一走了之,谁让那小子不识好歹,本来也是为他好,结果他倒好,直接反咬他一口,真当他没事就爱管别人的闲事吗? 只不过他做事最讨厌半途而废,既然做了选择,那就得帮到底。 岑遥栖如往常一样站在人群的角落,愤愤地咬着梅花糕,看着他们正忙前忙后地准备傍晚的仪式,古代的婚礼和现代认为的古代婚礼有所差别,古人认为,世界万物皆有阴阳之道。阴阳既对立相冲,又能相互转换。男子属于阳,女子属阴,太阳落山后正是阴盛阳衰,黄昏后迎阴入家,正符合自然规律。 这次考虑到若是真引来妖怪怕殃及城中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他们选择定在郊外一处偏僻的宅院。 “同门,又见面了。” 身后一阵清脆的少女声音打断了岑遥栖思绪,偏头一看,就见眉眼清秀的少女正背着手歪头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岑遥栖:“……” 不如不见,都是孽缘。刚听着声音有几分熟悉,回头看清楚脸,他倒是记起来了,这不就是上次让他坚强点的同门吗?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岑遥栖后知后觉地大惊失色:“你……能看见我?” 少女瞥他一眼,秀美的眉毛紧紧一皱,十分的疑惑不解:“你这么大个人,我还能看不见吗?” 岑遥栖:“……” 肯定是被谢凌衣那小子气的,他分明记得自己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术法明明没有解! “同门,你这梅花糕闻着挺香的,可以给我尝尝吗?”少女眼带希冀,水灵灵的的大眼睛,澄澈漂亮,“我叫原阿喃,以后回了宗门,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同门,此言差矣,咱们修道之人,怎能不戒口腹之欲?”岑遥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这么冠冕堂皇地去指责别人。 “那你不也没戒吗?” 岑遥栖:“……” 这小姑娘脑子转的还挺快,让一向能言善辩的他都哑口无言,只能含泪忍痛割爱分给她一半梅花糕。 早知道她是个社交恐怖分子,第一次和她见面的时候就应该故作高冷。 “大恩不言谢,回宗门以后我一定好好报答你。”原阿喃冲他拱手,然后在不远处小姐妹的催促下和岑遥栖告辞。 岑遥栖摇头:“那倒也不必。” 等那群少女叽叽喳喳地离开了,他单手结印,重新加固一遍隐于人群的法术。 人来人往的那边,他们已经完成大半,看起来有模有样,必不可少的红绸灯笼也安稳地挂在柱子上,刺目的红,即将灰暗的天日,不知道是不是心有余悸,看着倒是没觉得喜庆,反而还透着几分诡异阴暗。 闻烟换上红色的吉服,本就容颜殊丽,此番愈加艳光逼人,美得不可方物。她看着和她穿着同样色系且总是时不时地出现在面前的夏侯重台,蛾眉轻蹙:“还在考核期间,不要动不动在我跟前晃。” 夏侯重台弯着眉眼,略带委屈的道:“又不是真的新婚燕尔,难道也要遵守成婚前新娘新郎不能见面的规定吗?” “放肆,夏侯重台,尊师重道这几个字,你到底知不知道是怎么写的?”闻烟眉心皱得愈发深,冷声斥责。 夏侯重台却乐了,轻挑眉峰:“那师尊是承认有我这个徒弟了?” 意识到钻进他圈套的闻烟:“……” 她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巧舌如簧。” 太阳落下,夜幕降临,一切都按照计划平稳进行。 谢凌衣和祝长生站在人群看夏侯重台和闻烟牵着红绸缓缓走进室内,两人皆身姿高挑,郎才女貌,宛若这世上最普通又最般配的一双璧人。 “师兄,谢凌当真不来了吗?他不是最爱凑热闹了吗?不来多可惜。”祝长生由衷感慨道。 昨晚岑遥栖没回来,谢凌衣心里也憋着一口气,他今天又往外面跑了一天,回到这里,还当真也没看见这人的半点踪迹。 “爱来不来。” 又不是非他不可,他不在,考核还不是照常继续,祝长生好烦,干嘛总是提起他。谢凌衣在心里幽幽的想。 拿不准那妖怪什么时候会来,闻烟和夏侯重台还是老老实实地拜了高堂又拜了天地,直到婚礼结束,现场还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在场的同门面面相觑,难道累死累活一整天的准备就这样泡汤了? 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少了点什么东西,谢凌衣总觉得似乎遗漏了条重要线索。 不对,宋府死的可不止是宋家的新郎官,还有宋家大少的几个表兄堂弟。 最重要的是,若是那妖怪当真会随随便便伤害新婚夫妻,那金陵城繁华,人口也多,成亲的人数不胜数,那它犯的案不也应该不胜枚举? 可事实是,真正受到伤害的新婚夫妻在百年间来算,并未到那般程度。 “我们哪里上去找个堂兄表弟?这妖怪的爱好当真特别!”有人喃喃自语道。 谢凌衣倒不觉得问题出在新人的亲戚上,成婚还有哪些步骤?他仔细回想他看的第一桩卷宗。 拜过天地,新娘送入洞房,新郎宴宾客,给亲朋好友敬酒,可这如何同新娘扯上关系。 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闹洞房! 一般新婚当夜,众亲友在洞房嬉闹,这其中滋生出一些乖情悖理的举动,因多发生在洞房里,故称为闹房、闹洞房、闹新房。 他们主要吃了未曾婚配的亏,但幸好谢凌衣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闹洞房?那谁来啊?”有人默默问出声。 想到宋府那几位富家公子的凄惨下场,有人打起了退堂鼓。 毕竟没必要主动去揽这么危险的差事,反正到最后一定有人愿意包揽。 这只是考核,没必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众人陷入和之前那一般无二的沉默,同门互相推诿,谁也没个准话。 不知为何,谢凌衣没像上回那般主动请缨。 “我来。”身边有人先他一步从人群中走出,一袭粉色的俏丽长裙在黑夜中招摇。 这变故来得太大,谢凌衣没来得及阻止他。 祝长生一个小小炼气期的修士怎么敢接这么危险的任务?谢凌衣福至心灵,他突然有点理解岑遥栖昨天的所作所为了。 “他不行,我来吧。”一道清透的嗓音悠悠传来,人群自动让开一条仅供一人通行的道路。 人群缓缓让开,那道熟悉而普通的面容渐渐浮现在谢凌衣的眼帘。 第12章 气性真大 岑遥栖一个头两个大,怎么大的小的都不消停? 他能不知道就祝长生那三脚猫的功夫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只怕是凶多吉少吗? 所以他本不想掺和这遭事里,这毕竟是他们小辈的考核,他没道理在这和稀泥,可眼下他却不得不走这一遭。 闻烟的目光在他的身上细细打量,面前这人形容普通,滴水不漏,看上去和其他宗门弟子并无不同,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她的眼神逐渐凌厉,似乎在脑中仔细搜寻这人在宗门内的一星半点的踪迹。 “我也可以。”高挑的身影从人群走出,是谢凌衣。 他的声音打断了闻烟的回忆,她的目光略过岑遥栖转而看向他。 谢凌衣感受到的却是另外一道目光,是岑遥栖不着痕迹地扫他一眼。 岑遥栖那目光给他看得一阵心虚,忍不住在心里犯起嘀咕,这次总不能还生气吧,这不是看他站出来他才跟着参与的吗?这人还真是不好惹,明明一直在这里,就是故意不让他看见,害他白费功夫! 祝长生还顾不上感叹谢凌怎么去而又返,就冲着岑遥栖不满地咬牙:“凭什么你们都可以去,就我不行,我也要去。” “我就要去。”他感觉自己受到了鄙夷,那师兄不就比他只高了一个境界吗?他都能去,那为什么他不行!总不能厚此薄彼。 祝长生不依不饶,偌大的宅院都回荡着他的不甘心。 岑遥栖不堪其扰,无奈地揉着眉心,面色微微一沉,认真嘱咐道:“你去倒是能去,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记得不可莽撞,要躲在你师兄身后。” 祝长生撇撇嘴,本来想质问他有什么资格对他耳提面命, 他亲生师兄都还没开口呢! 转头之际,却看见自家师兄也深以为然的抱臂颔首。 祝长生:“……” 算了,好歹终于松口了,他一向见好就收,见谢凌衣都没做反驳,立即乖巧的点点头。 眼下正缺人干这苦差事,见有人主动请缨,其他人也没有拒绝的道理,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有他们打头阵,人群之中又有人蠢蠢欲动,这其中最显眼的就是那个同岑遥栖有过两面之缘的原阿喃,娇俏可爱的小姑娘在一众大老爷们中很是出挑,一身淡蓝色的绸缎长衫,亭亭玉立于人前。 岑遥栖认识的人不多,不由得多看两眼,小姑娘挺勇敢的,就是不知道实力如何。 确定人选,他们一行人移步到布置好的新房,谢凌衣走在队伍的末尾,抿唇不语,只是偷偷观察他身旁只隔着一个身位的岑遥栖。 他嘴上说着岑遥栖在不在都一样,可略显松快的眉眼却暴露出他内心的那点雀跃。 但岑遥栖还是没有跟他说话,他还在生气,偏偏他不善言辞,。他这才发现,他和岑遥栖之间,总是岑遥栖主动搭腔,要是他不乐意开口,自己还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谢凌衣头疼不已,都过了整整一天,他怎么还没消气,岑遥栖的气性怎的这么大!比之阁楼里的高门闺秀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不就是任性骄纵的大小姐吗?穿衣吃饭样样挑剔,生气了就拿最难听的话刺人,这就算了,最要紧的是,他刺完人还不理人,甚至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哪有人是这么做师尊的? 谢凌衣看似冷淡如常,实则暗自在心里大吐苦水。 岑遥栖此时还不知道这表面正经的好徒弟偷偷在心里给他取了个新的绰号,他拉着祝长生占据房间的一角,也不知道那怪物什么时辰回来,他们只能默默等待,给岑遥栖都给等困了,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 “过来。”他笑得不怀好意,冲祝长生勾勾手指。 后者简直摸不着头脑,谨慎地往前走了两步:“干嘛?” 岑遥栖未经同意,擅作主张地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 祝长生:“……” 感受到他的吐息扫在脖颈,祝长生不自在地动动脖子。 “别动。”岑遥栖闭着眼睛,冷不丁出声。 祝长生想要推开他的手一顿,只能苦哈哈地任由他把自己当枕头。 此刻已经入夜,屋内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团闭目养神,他倒是不困,只是肩膀上睡个人怎么看怎么别扭,而且他记得自个儿好像和这人还没熟到那个份上吧! 祝长生眼神幽怨,直到感受到身边有人走动,他抬眼一看,就见一向寡言少语的师兄正神色复杂的盯着他和睡在他身边的岑遥栖。 他见靠山来了,整个人都有了精气,兴致勃勃的预备控诉岑遥栖的所作所为。 他张了张唇,刚出了个气声,就觉得事情的走向不大对劲。 冷面的师兄眼见他张口,修长的食指放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想打小报告的祝长生:“……” 谢凌衣伸出手,单手抚住岑遥栖的脑袋,对正发呆的祝长生使了个眼色。后者眼眸水光潋滟,深受感动,他就知道师兄不会不管他的。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谢凌衣动作轻柔地将熟睡之人的脑袋轻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祝长生:“……”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浅淡平稳的气息萦绕在谢凌衣的颈侧,鼻尖甚至能闻到若有似无的昙花清香,感受到肩膀的重量,这两天飘忽不定的心竟然在此刻落到了实处。 温热的吐息平稳却不容忽视地扫在颈项,让谢凌衣根本无法分出心力去做其他思考,只能把全部注意力放在身旁之人。 以后不能再随意同岑遥栖吵架,谢凌衣心有余悸的想。 窗外的圆月高悬,庭院洒下一地清辉,好似霜雪般银装素裹,是极为少见的亮堂。 变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骤然间门窗被外力暴力打开,嘎吱作响,屋内的人顿时惊醒, 来了。 谢凌衣身边的人慢条斯理的站直身体,睁开那双琥珀色的双眼,眼神清明,眸色雪亮,哪里像刚醒之人? 岑遥栖扫过谢凌衣,唇角轻弯,翘起一个漂亮的弧度。 第13章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室内狂风大作,门窗被这股妖风拍得噼里啪啦作响,看得祝长生心惊肉跳,好几次都怕这窗户别跟纸似的不堪一击,吹倒了要是一个不小心摔到他身上,得给他磕个好歹。 他谨遵岑遥栖嘱咐,眼下遇到危险,正小心翼翼地往谢凌衣身后钻。 后者眸色一凛,冷冰冰的眼神如临大敌地盯着门口。 一团浓雾裹挟寒气毫不客气地破窗而入,岑遥栖眯了眯眼睛,黑乎乎的聚集成一个巨大的球形,一时间没办法分辨那是个什么东西。 众人皆惊呼出声,他们才入门不久,这还是第一次下山历练,说什么斩妖除魔,那不过一时热血沸腾说的傻话,实则在今天之前,他们连妖怪的影子都没见过,对于妖魔的见解不过存在长老们的口口相传中。 眼下这东西,他们听都未曾听说过,更别提去辨别这东西的境界,众人不免心里一沉。 看不出实力的敌人才是最难对付的家伙。 那东西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浓雾散成几股,毫不留情地直冲他们而来,屋内的桌椅也没能幸免,犹如狂风过境,统统碎成了渣,他们立马拿出配剑来抵挡伤害,这可苦了祝长生,他修为不高,本命剑也没一把,好在他还有位面冷心热的师兄将安稳地护在身后。 天问和泰阿被谢凌衣拔出剑鞘,他反手拿着两把剑,冲天的煞气被他从容接下,冰冷的剑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寒芒。 确实是把举世无双、削铁如泥的神兵,能从岑遥栖手上拿到这把剑是他赚了,心里对岑遥栖那点愧疚逐渐放大,在紫竹峰住下后,他好像总是被动的接受他的善意,却鲜少有报之以李的机会。 谢凌衣紧抿淡色的嘴唇,这不是因为岑遥栖要的不多,恰恰他有很多喜欢的东西,只是他什么都给不起。 他分出心神去瞅身旁的人,后者在这危险的处境尚能闲庭信步地立于风波之中。 谢凌衣收回目光,双手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提剑飞身向那妖物。 祝长生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自己那个筑基期的师兄就这么直面那不知深浅的妖怪了? “你……不阻止他吗?”他吞了吞口水,惊疑不定的望着岑遥栖。他可没忘记自己这个师兄境界只不过比他高了一星半点,这么莽撞地冲上去,不异于以卵击石吗? 岑遥栖把冒头的他重新扯回自己的羽翼,难为这傻小子有心了,不过有这功夫,还不如多多关心自己! “你师兄跟你可不一样。”岑遥栖慢悠悠,故作高深道,“他是五灵根,所耗费的资源是单灵根的五倍,修炼速度也慢于他们五倍,这实力嘛,理所当然也是他们的五倍。” 简而言之,谢凌衣同一境界没有对手,他甚至能一个打五个,而且什么一境之差犹如天堑在他这里也是不作数的,就算是对上融合期的修士,他也是有一战之力。 看着祝长生被忽悠得合不拢嘴,岑遥栖在心里叹口气,就谢凌衣那要命的五灵根,他可是砸了数不尽的天材地宝进去。 在这本书里,修炼境界从低到高依次为炼气、筑基、融合、金丹、元婴、化神、练虚、合体、大乘,渡劫。渡劫之后方可踏碎虚空,飞升成仙。这也是无数修士为之奋斗的目标。 二十年达到融合期,在修真界不算天纵奇才,但谢凌衣半路出家,又是那破烂资质,现在这个处境已经是逆天改命。 祝长生在岑遥栖的保护圈里悠闲自在,殊不知正在与怪物对战的众人却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那边的谢凌衣口角溢血,眼见黑雾趁他不备要一鼓作气偷袭,他反应过来,反手灌注灵力把手中的天问朝它丢过去,那东西只知道攻击,没做防备,正中目标。 随着一声清晰的闷哼,浓雾缓缓散去,一道俊俏的身影逐渐成型。 众人这才看清楚这东西长什么模样,出人意料,这东西长得不丑,竟然可以说得上好看。 样子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少年模样,却胜在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只可惜这东西看着死气沉沉,少一分鲜活,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的。 “你们骗我。”少年用着并不熟悉的人类语言,一字一句道。 他缓慢抬头,眼神隐晦不明地凌空俯视在场的每一个人。 祝长生被这眼神看得一身鸡皮疙瘩,也就岑遥栖还能在这个时候泰然自若。 他身边的黑雾愈加浓郁,重新将他包裹在内,黑黢黢的浓雾慢慢往门口滑去,仿佛一种无声的试探。 他们敏锐地察觉到它有想跑的心思,但是他们费尽心思就为把他骗来,哪能真让他逃了? 它刚起这个念头,就见已经有人脚尖轻点,飞身硬生生拦住他的去路。 那人手持一把长剑,月白色的长袍被吹得衣袂翩飞,笑得一脸邪肆,是夏侯重台。 话没多说一句,就提剑而上。 它早就被谢凌衣伤到要害,躲闪的动作都有几分滞涩,攻击也不像之前那般迅速。再加上它因为发现被骗无心恋战,只想尽快脱离战场,几个回合之下,竟逐渐占了下风。 众人脸上泛起喜色,他们都知道这东西就是害死宋家大少的真凶,只要把他绑了,就算通过考核。想到这一层,他们都铆足了力气,本来形如鬼魅的怪物反而力有不逮,一时不察又让他们伤到。 少年被夏侯重台逼迫到墙角,捂着心口吐出一口黑血,神色戒备地盯着他们。五指成爪,眼神凌厉,是一副随时进攻的姿态。 “抓这东西可废了我们不少功夫,要不我们现在就将这玩意绑了,以免节外生枝。”有人提议道。 夏侯重台大抵也认为这或许是一个不错的办法,缄默不语地颔首,从储物袋里掏出一把缚妖索预备将它绑了去。 岂料那东西看似穷途末路实则佯装示弱,暗自准备等他们放松警惕然后给他们一击重创。 谢凌衣眼前骤然间浮现出一阵白雾,白得晃眼,他下意识地用手挡住双眼。片刻过去,感受到不再刺眼,他才把手放下,面前的景象却较之前大不相同,青山连绵,森木成林,茂盛遮日,不远处小溪哗哗,安谧寂静。 置身于陌生环境,他第一反应就是找岑遥栖和祝长生,但仔仔细细左右搜寻半天,却未曾找见半个人影。 第14章 原阿喃 谢凌衣本以为眼前一切不过是海市蜃楼般的幻象,可他向前迈了两步,竟发现是如此真实,连脚下松软的泥土都分毫不差,耳边还传来阵阵清脆喧闹的鸟啼,山林特有的潮湿馥郁芬芳也在鼻尖萦绕久久不去。 清冷如玉的脸上的神情逐渐严肃,瞬间将他们这么大堆人转移到这里,甫一进入这幻境,他暂且还找不到出去的办法。这妖怪的来头还当真不小。 就在谢凌衣冥思苦想如何回去的时候,草丛有了细碎的响动,他偏头看去,只见一只白花花的动物飞快往他这边跑来,最后像是没了力气,在他脚边停下,他这才发现,这兔子似乎脚上带伤,适才似乎是它最后一股劲。 他犹豫要不要多管闲事,草丛那边却再次传来声音,这次却较之前不大相同,只见草丛里钻出一位年纪很轻的少女,摇头晃脑地把自己头上的杂草给扒拉干净,澄澈透亮的眼睛看见谢凌衣脚边的小兔子却倏地一亮。 “小白,你别跑那么快,等等我。” 少女站起身跑到谢凌衣的面前,很快手脚利落地抓住了这只受伤跑不动的小兔子。 “小兔子乖乖,你先别动,刚刚是我弄错了,这次的符肯定没问题。”少女自言自语的单手抱起兔子,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黄符。 谢凌衣甫一看见这写得歪七扭八的符就眉头一跳,再沉不住心做壁上观,伸手想要阻止这人的动作。 可他没能如愿,骨节分明的手指犹如触碰到细沙般径直穿过了少女的身体,谢凌衣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说不出话。 那方的少女刚把自己写好的符贴在兔子的腿上,就见那本来正垂死挣扎的兔子不知所谓地原地抽搐一会儿,突然回光返照,猝不及防伸起后腿一脚踢到少女的眉心处。 “啊!”少女吃痛手一松,兔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会儿就在山林里随处可见的草丛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古以来就有兔子急了会咬人的俗语,还是不能小看兔子的攻击力。 少女捂着被踢得红肿的眉心心生恼怒,谢凌衣在旁边的缄默地旁观着,适才刚接触他还不不觉,眼下却发现这人眉眼之中似有一点熟悉之处,应该是之前打过照面。 谢凌衣还没想明白,就听见树上的一声嗤笑传入耳朵里。 “你笑什么?”少女更加恼怒,瞪着树上的人。 “我笑你的再生符写错了。”少年的声音还带着笑意,“可谓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这成了伤人的符咒,兔子受不了自己就跑了呗。” 少女还没接话,谢凌衣就忍不住探头往树上看去,少年不但嗓音特别,发声的方式也别具一格,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他分明不久之前才听过! 树上的少年仍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只是身边少了黑雾,看着更加开朗俊秀,随意地靠坐在树枝上, 无拘无束又洒脱惬意。 “你也会画符?”少女听他这么一说,气焰顿时偃旗息鼓,不耻下问。 少年从树上跳下来,落在少女的面前:“不会。” 少女无奈:“……那你怎么就说我的符画错了?” 少年理直气壮:“错了就是错了。” 少女气绝:“你……” 少年却恍若不觉,背着手往前走,少女跟在他身后左问问右问问,一刻都不消停。 谢凌衣没动,还站在原地,他之前想错了,若当真是幻境,这妖物怎么会也在这里,这里一切都是如此真实,而且他还没有办法触碰到他们,这不像是幻境,倒更像是…… “记忆。”熟悉的声音自身后而来,“应该是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怪物的记忆。” 谢凌衣转头,依旧是岑遥栖那张相貌普通的假面。 “祝长生呢?”他还没忘记自己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师弟。 岑遥栖道:“进来之前,我推了他一把。想来应该逃过一劫。” 谢凌衣点点头,算是放下心。 看见岑遥栖的到来,他暗自松口气,问道:“那我们现在可以出去了?” “不能。”岑遥栖神色莫名地看他一眼,“你这么快就有出去的办法了?” 谢凌衣:“……” 他欲言又止,不可置信的问:“你没办法吗?” 岑遥栖坦荡的摇头:“没有,再说待在这里又没什么危险,来都来了,看看热闹也不错。” 谢凌衣:“……” 岑遥栖其实也不算完全没有办法,只是原着中,他这个角色还在闭关,不应该在这里,而这段也算是必须要走的剧情,男女主都没快进,他要是动了手不知道会不会偏离故事线,避免惹麻烦,还是按兵不动吧。 他伸了个懒腰,跟上那对少男少女。 少年冲草丛拍拍手,那只受伤的兔子竟去而又返,他轻手把兔子抱起身,手腕翻转,蓄起淡绿色的灵力,缓缓覆盖在兔子受伤的腿上,血肉模糊的伤口肉眼可见在飞速愈合。 少女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瞠目结舌:“你……是妖怪?” “都是救兔子,为什么我就是妖怪!那你不也应该是妖怪?”少年皱皱鼻子,十分不满。 少女咬唇,摇头认真道:“我不是妖怪,我爹是修道之人,符是他教我画的。” “哦,原来是小道士。”少年若有所思的点头。 “还是个符修。”岑遥栖冷不丁的出声。 修士种类很多,什么阵修,丹修,符修,器修……但众所周知,剑修是最穷的那个。 谢凌衣盯着那少女,转头向身旁之人:“她好像也有点熟悉,应该见过。” 岑遥栖知道他说的是谁,这少年一眼就能看出是那宋家惨死的真凶,肯定问的不是他。 他顺着谢凌衣的目光往前,仔细琢磨片刻,慢慢叫出一个名字:“原阿喃。” 这少女虽看着更加年轻,也并不是十分相似,但至少有一两分像那个灵动水灵的原阿喃。 她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又和这妖物有何关系? 第15章 阿蓝 “我不是小道士,我爹也只教了我点皮毛,我对于画符也只是一知半解。”少女说到这里,眼神灰暗几分,但还是尽力扬起抹笑容。 “小白怎么这么听你的话?”她转移话题,有些苦恼的问。 少年看她不愿多说,也没主动提及:“哦,我也不是妖怪。” “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我就住在这山中,遇到迷路的人和受伤的动物会帮忙一二,小白应该是之前被我救过。”他语调平淡的说道,“可能还记得我的味道吧。” 少女眼睛一亮,围着他转圈:“原来你不是小妖怪啊,你是小山神。” 少年抱着小白,往更深处的草丛走去,他不知道她说的山神是什么意思,自打在这山中住下,他就再没遇到同自己相差无二的同类。 少女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那你叫什么名字啊?我之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少女着急问他,没注意脚下,一个不小心踩到颗石子,脚一崴,竟然硬生生直接摔到了旁边的溪流中。 这变故是在一息之间发生的,少年亦是背对着她,反应不及,只好先把手中的兔子放回地面,准备营救在水中扑腾不停的人。 “救命,我不会水。”少女在水中惊慌失措地挣扎,冰冷的溪水顷刻间淹没了整张身躯,她整个人如坠冰窟,害怕得呼救不迭。 预备下水救她的少年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少女声嘶力竭地往岸上挥手:“你愣在那里干嘛啊?快救我啊!” “我不能触碰到人类。”少年咬唇,不知如何解释,眼下情况危急,他只能尽量稳住水里的人的情绪,“你别怕,这溪不深,大概只到你腰间,你冷静点,慢慢站起身就无碍了。” 少女上下嘴唇一碰,快速吐出几句看不清嘴型的话语,还没听清,就又被冷水倒灌几口,呛得连连咳嗽,也不知道他说的话她相信没有。 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水底长着不少水生植物,非常湿滑,十分容易脚底打滑,少女尝试好几次才勉强站直身体,不过少年没有骗人,这水确实只没入她的胸口,劫后余生,她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一根树枝递到她的面前,她疑惑歪头,少年催促道:“赶紧抓住啊,我拉你上来。” 好吧,也许他真的没骗人,可这也太奇怪了吧。 她愣头愣脑地被少年隔着树枝把她从水中捞出,等上了岸,少年施了一个避水的法术,把她身上从头到脚的衣物都用灵力烘干。 她甩了甩头:“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没有名字。”少年沉默地坐在他身后的草地上。 少女不信:“怎么可能有人没有自己的名字。” 哦,差点忘记了,眼前这家伙压根就不是人类。 “我忘了。”少年低头,不安地用树枝在草地上戳戳画画,“活得太久,我已经忘记我叫什么了。” 这回惊讶的人轮到她了,这少年看上去如此年轻,竟然会说出这番话来,她灵光一闪,计上心来。 “这样吧,你救了我。” “那我就帮你重新找到你的名字。” 她乐得一拍手,异常满意自己的计划。 少年摇头,没抱一丝希望:“算了吧,很麻烦的。” 她却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倏地站起身,往路口跑去,边跑边回头,整座山头似乎都回荡着她势在必得的声音。 “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名字!” 少年看着越跑越远的身影没有回答,孤寂的坐在远处。 等人影消失不见,谢凌衣才和岑遥栖从树干后走出来,习惯了,差点忘记他们压根就看不见他们。 他扫一眼他们坐过的草地,心里逐渐有了答案。 少年模样,不能碰到人类,越来越多的线索,让他脑中的轮廓被逐渐补充完整。 “我……”他张唇,打算同旁边的人说话,刚吐出一个字,就被岑遥栖死死地用手捂住嘴唇。 谢凌衣:“……你干什么!” “我不想听你说,我只想自己听墙角。”岑遥栖附在他耳边,声音轻柔得只有气声。 谢凌衣努力克制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 温热的吐息酥酥麻麻的,耳朵有点痒,他怀疑这人是不是又忘记了这只是人家的记忆。 白雾散开,眼前的场景又变了。 “我找到了,我找到你的名字了。” 少女欢快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谢凌衣瞥一眼正看得聚精会神的岑遥栖,犹豫片刻,还是把嘴巴闭上了。 少女兴冲冲地跑进林子里,却没看到人,只能在山林中放声大喊。 一颗“石子”从树上掷向她,后脑勺一痛,她哎呦地叫唤一声,发现那不是什么石头,而是一颗饱满的山核桃。 她捡起来,发现已经被人细心地破开了,她很轻松就能剥去山核桃坚硬的外壳。 山核桃很生,没有晒干,青涩得像是刚从树枝上摘下来的,刚入口还会觉得有点苦,但略咀嚼片刻,还别有一番滋味。 少女抬头,就看见少年还是坐在昨天第一次相遇的那棵树上,姿势都没变。 “你怎么还在这里?”少女站在树下,歪头看向树上的人,明亮的眼睛笑成一轮弯弯的月牙。 少年不想说是因为她昨天走得太匆忙,还未曾告知姓名,又怕下次她来的时候找不到他,就干脆在原来的位置一直等她。 “喜欢。”少年从树上一跃而下,平稳落地。 少女笑意不减:“小山神,我知道你叫什么了。” “野山有傒囊,感天地孤忙空寂而生,百年可见其一,皆白衣小儿像,傒囊能言谈,有血肉,与人无异,欲伸手,触之即死。”说到最后一句,她放轻了嗓音。 “我在《山海经》里找到了你的名字。” “傒囊还有个名字叫俟,是等待的意思,这寓意不好,从此以后,我就叫你阿傒吧。”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一语成谶,傒囊真的等了他一年又一年。 “那你呢,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姓蓝,你以后就叫我阿蓝吧。” “好。” 第16章 浮生若梦 在第三次阿蓝把再生符画错,本来奄奄一息的兰花再也承受不住痛楚索性枯萎的时候,阿傒终于克制不住的大笑出声。 “你还当真是个半吊子。”阿傒勾勾手指,本来即将死去的兰花却像突逢甘霖,颤颤巍巍地抖动身子,“你不是说是跟你亲爹学的吗?他怎么没教你这个。” 两人认识一段时间,不再同之前那般克制疏离,言语之间都随意许多,他这话刚说出口就有些懊恼,他突然想起阿蓝好像一直不大愿意提及她的生父。 “那个,我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没听见。”阿傒神色不大自然的挠了挠头,小心翼翼的去瞅阿蓝的脸色。 阿蓝本人却没多大的反应,把那画失败的黄符随手一丢,拍拍手,身子一矮,干脆直接坐在地上了。 她如释重负地叹口气:“我还真的差不多都是自学成才,我爹只教了我最基本的东西。” 听着她故作轻松的语气,阿傒还是没敢主动搭腔,看阿蓝这个样子,也不需要有人搭话,略作停顿,阿蓝娓娓道来。 “听我娘说,我爹是成婚之后才突然想起要去仙山上去修那什么劳什子的仙,被我娘一阵臭骂后,一天夜里,趁我娘熟睡,偷偷背上行李远走高飞了。” “不过那时候还没有我呢,后面我爹回来的时候还吓了一跳,被我娘拿着扫帚扫地出门了。” “自打知道我的存在,我爹总是偷偷来看我们,还躲着人教我一些简单的法术,可是我娘始终不领情,久而久之我爹就再也不来了。” “其实我娘很不容易的,她一个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就是话本看多了,才一心一意地跟着我爹那一清二白的穷书生私奔。最后高门闺秀做不了,只能洗手作羹汤,成了金陵首屈一指的泼妇,后面倒好,连人都捞不着,只剩下我一个拖油瓶。” 阿蓝的故事不算有新意,但偏偏轮到谁身上都不好受。 阿傒缄默地做一位合格的倾听者,他想要做点什么来安慰阿蓝,可伸出的手却僵硬在半空中,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硬生生收回去了。 阿蓝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所以,经我娘这一事,我彻底明白了,你可以图人有钱,也可以图人家有势,毕竟这都是真金白银,切实存在的东西,可你绝对不能单图一个人对你好,因为他浑身上下就只剩下这一样东西,他什么时候收回去,你就什么都留不下。” 阿傒听得认真,但阿蓝明白他根本没在镇上生活过,没同人类有过多纠缠,这些东西他没办法理解,但阿蓝说这些也并不指望阿傒理解,眼下她有了迫切想要做的事。 “阿傒,你说我能画那么多符,为什么不能学会出能让你接触到人类的符咒呢。”阿蓝偏头,眼睛闪着耀眼的光芒。 阿傒因她这一番话给怔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 “就你那半桶水的道行,还是算了吧。”胸前重新归于平静,他不抱希望摇头,他想劝阿蓝省省力气,可他也知道她决定的事情,一向不容置喙。 阿蓝兴致勃勃:“我一定会画出我想要的符咒,我去翻我爹留给我的书。” 她站起身,像上次一样消失在山林里。 “那我下次还在同样的位置等你。” “祝你马到成功。” 自那以后,阿傒每次见面都会问阿蓝学会了没,然后就会看见一个垂头丧气又不折不屈的阿蓝。 好几次看着阿蓝埋头于枯燥无味的书本,因为痛苦不堪而抓耳挠腮的时候,他都想劝她放弃,不想看她徒劳无功,白费功夫。 可他一与阿蓝那双带着殷切期待的眼睛对视,就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阿蓝依旧热衷于自己的符咒,阿傒在旁边看得困得打盹,虽然他什么都帮不了她,却是一种内心宁静的无声陪伴。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阿傒依旧是看得见摸不着,他还是少年模样,阿蓝却飞快地抽长身体,很快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你学会了吗?” 老远看见阿蓝从路口走进来,阿傒火急火燎地从树上跳下来,递给她一颗饱满敲好的山核桃。 阿蓝咬着嘴皮没说话,阿傒眼尖地发现了她手中紧紧捏着的黄符。 “还真的学会了啊!”阿傒面上一喜,情难自已,他终于能触碰到阿蓝了吗?能感受她的温度,他老早就想这么做了。 阿蓝看他这般欢喜的神色,脑袋低得更下去了,不敢同他灼灼的目光对视。 “阿傒,我要成亲了,以后不能再陪着你了。” 阿蓝说得很轻,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可阿傒不是一般人,他明明白白听见她所言之事。 他不知道什么叫成亲,可借着后半句,他敏感地感觉到这或许不是个好消息。 “哦,好,那你手上的这个。”阿傒言语混乱的开口。 阿蓝把手上的东西递到他面前:“这是我为你求的平安符,阿傒,以后,它会代替我好好陪着你的。” 阿蓝怕他不知道成亲的意思,还艰难的为他解释道。 阿傒这才发现,这符咒和平时阿蓝画的符咒不同,被人小心折成三角,还拿了红绳,细心穿上。 他好几次想打断阿蓝的解释,他想问为什么突然要成亲?不能像以前那样陪着他吗?如果一定要成亲,为什么不能考虑自己呢?就因为他不是人类吗? 他带着心底满满的问号,呆呆地凝望着阿蓝越走越远的背影。 谢凌衣在不远处将阿傒落寞孤寂的背影尽收眼底,他无法将眼前这个单纯不谙世事又惹人怜悯的少年同他之前见到的那位残暴真凶混为一人。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让这样恬淡无害的精怪去频繁害人且手段残忍? 不过他倒是明白,之前为何在棺中一点妖物气息都没,这东西简直大有来头,活得比他们加起来都久,哪里能叫他们轻易查出来? 下山之前还有同门洋洋得意,说这次考核容易,可这分明是遇上了硬茬。 第17章 他还是来了 岑遥栖和谢凌衣不同, 全程看得异常认真,且眼神还氤氲层他看不懂的情绪,那一刻,他心中涌出些莫名的伤感,这人明明离他很近,只在他一臂开外,伸手就能够得着,可他却觉得这人如隔云端,好像下一刻会消失,恐慌的情绪如有实质,化作锋利的细线紧紧地攥紧心脏,突如其来的痛苦,让他下意识地拽住了身边之人的腕骨。 岑遥栖回神手腕发痛,本想不客气地怼上两句,低头却对上谢凌衣那张不太对劲的脸色。 “怎么了?”他反手拍拍他的手背,聊做安慰。 谢凌衣面无表情地摇头,一个字不肯透露。 岑遥栖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做追究,谢凌衣就不是一个能够随时随地对人敞开心扉的人。 岑遥栖没勉强,只是浓雾骤起,眼前的场景更换之际,他抬抬眼皮,给这人递了眼神,示意他抓紧。 等白雾散开,眼前的场景同之前大相径庭,再不是山林草丛,而是热闹非凡的府上,鞭炮齐鸣,锣鼓喧天,高朋满座,府中凡是能挂东西的地方都挂上了红绸,红灯笼,这架势,只消一眼就能明白这是主人的大喜事来了。 眼前人满为患,谢凌衣和岑遥栖被挤在人群中,他没有准备,也是心下一惊,好在岑遥栖提前提醒过他,他拽着他的手越握越紧,这才没被人群冲散。 “痛痛痛,我的手腕。”岑遥栖忍不住痛呼出声。 谢凌衣冷淡地看他一眼,不耐烦:“娇气。” 岑遥栖:“……” 你手都快给我捏骨折了,还不让叫句痛是吧? 虽然他现在看不见情况,但他敢确定手腕免不了一圈红痕。 谢凌衣话虽如此,但还是悄无声息地松了手上的力度。 “礼成,送入洞房。” 听见这道人声,谢凌衣歇了和岑遥栖逗乐的心思,抬头看向高堂。 一对新人身着吉服立于高堂前,新郎国字脸,看着敦厚老实,两腮肉不多,一副温吞相。 新娘头顶红盖头,重重叠叠的刺绣挡住那张朦朦胧胧的清秀脸孔,看不清长相,但谢凌衣就是确定这是阿蓝。 新娘身姿玲珑,袖中的手握得紧紧的,有些无措地被两边的婢女搀扶着带进后方的新房,茫然得像任人摆弄的傀儡。 阿傒呢?对阿蓝来说这么重要的日子他当真不来吗? 可这是他的记忆,他要是不来,他们也见不着这场景。 谢凌衣没费多少功夫就在角落的一处找到了尽量小心避开人群的阿傒,少年身量不高,面孔稚嫩,脖子上还挂着阿蓝送他的平安符,他心神不宁,神色复杂,在这种喜庆的氛围中格格不入。 阿傒直勾勾地盯着被架着离开的新娘,本能地想要跟上去,却不知道能以何种立场去阻止阿蓝。 阿蓝人那么好,和任何人在在一块儿都比和他这个看得见摸不着的人好,如果这是阿蓝的真心所愿,他除去祝福,别无他法。 新娘被送进新房 ,新郎还在外厅宴请宾客,憨厚的脸上挤满笑容,挨桌去给亲朋好友敬酒,处处都是欢声笑语,阿傒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很是多余,想着自己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了,也到了要走的时候,直到酒过三巡,有人大着舌头吼着要闹洞房。 阿傒迈出门槛的脚收回来了。 “这结婚免不了闹洞房的嘛,哥几个都是成过婚的人,不会不懂这道理。”有人装腔附和。 “是啊,咱们还没闹洞房呢。” “也是这个道理,讨个好彩头嘛。” 附和的声音越来越多,其间还不乏污言秽语,肥腻的脸上因为兴奋涨成了猪肝色,沾满酒渍的唇角堆满淫笑。 那话一出,他们再也听不见新郎的连声求饶,自顾自地推着他往新房走去,一大队人马酒气喧天。 一大群浸淫声色的锦衣公子哥推搡着跌跌撞撞地推开新房的门。 门内的两位婢女哪里见过这种状况,纷纷低呼出声。 “叫什么叫?没见过闹洞房吗?”有人被这尖叫声扰了兴致,抓起桌子上的酒杯就投掷过去。 柔弱的婢女躲避不及,额角挨个结实,很快流下两条殷红的血线,抬起手摸了一把,看着手中的新鲜血液,再不敢叫出声,两人鹌鹑似的抱在一团,抖若筛糠。 “咱哥几个还尚未见过李兄新妇的模样呢?不过看这曼妙的身段,定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儿。” “是啊,李兄,哥几个都当你是兄弟,这就是你的不仗义了。” 有人指着新郎,尽情调笑,话刚说完,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新郎冷汗连连:“张兄此言差矣……” 没人愿意听他说了什么,他们此刻只在乎那位坐在床榻上明明害怕得攥紧手指却故作镇定的貌美新娘。 “新娘子的盖头不能掀,那需得等新郎用秤杆挑开。” 眼见他们已然伸手向新娘的盖头,婢女才惊声阻止。 “麻烦,我和李兄亲如兄弟,又何必在乎那些虚礼?”那人不在意地挥动手臂,“我不过替兄长代劳,何错之有?” 他不再废话,一把挑开盖头,阿蓝那张惊恐的面容就立马暴露人前。 阿蓝被满屋子强盗般的醉汉吓破了胆,嫣红的眼角沁出一滴晶莹的泪珠,一枝梨花带雨,本就清丽的脸庞被描上艳丽的色彩,眼波婉转伤情,美得令人心折。 面前的男人十分满意,突然拽住阿蓝细弱的手腕,吹句口哨。 “李兄果然好眼光,嫂子当真美若天仙。” 阿蓝想把手腕收回,但很快她就发现,无论她如何努力都逃不出他的桎梏。 “放开。” 她的怒喝非但没让人忌惮三分,反而越发的不知收敛,还胆大妄为地摸上她的脸颊,忘情的摩挲不停。 阿蓝挣扎的力度更大,拿眼睛哀求人群之中的丈夫,哪知道后者刚说半个字就被其他男人抓住了左右胳膊。 “我……”新婚丈夫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无力,阿蓝不愿再看。 如此这般,那厮的气焰愈发嚣张,在脸上游走的大手缓缓往下,阿蓝双手握成拳,不堪受辱地咬紧牙关。 “你放开她。” 随着一声怒吼,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阿蓝睁大眼睛和刚进来的少年对视,是阿傒,他还是来了。 第18章 她不是输给男人,她只是输给了世道 “滚开。”阿傒横眉,俊挺如竹的身姿还披着外面带来的寒意。 在场的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他,打量的目光将他从头扫视到尾,似乎在不解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子不怕死。 阿蓝是众人之中反应最为过度的一个,她惊得猛地站起身:“阿傒,你走,快跑,你来管我干什么?来看我的笑话吗?” 她看上去十分焦急,她知道阿傒的本事,在林中偶尔指引指引迷路的村民或者救救受伤的小动物都还行,可他万万没有伤人的本事,她不愿他为了自己受伤。 而且他根本不能碰到人,他待在这里就多一分危险,她若是出了什么事都无所谓,毕竟在母亲执意要她嫁给一位她眼中的如意郎君的时候,她的心就死了,活着的不过是个躯壳。可阿傒不能,他还会存在这世上很多年,绝不能淌她这浑水。 阿傒绷着脸,他清晰的听见了阿蓝的劝告,可是他没有动。 “哟,好一出郎情妾意。”有人摇着扇子揶揄,看热闹不嫌事大,“我看李兄可还看得明白?” 他的声音既尖锐又充满诡异的腔调,虽然知道他是故意如此,谢凌衣还是觉得难听,他不明白同是摇扇子,怎么有的人就能要摇出一派随性潇洒,自成风流气,而有的人就摇得猥琐不堪,獐头鼠目,平白污人眼睛。 新郎被这般架起来,眉宇之中浮现出几分难堪之色,脸上涨得青红,却说不出个好歹,搓手的动作显出三分窝囊之态。 “李兄的事就是在下的事,竖子无礼陆某本无意为难。”姓陆的大少爷笑得不怀好意,“可若是就这样让他毫发无伤地出了府,那传出去,我李兄如何做人?” 阿蓝知道他这是预备对阿傒发难,焦急万分,看向阿傒的眼神几乎带了哀求。 阿傒很少能看见这般脆弱的阿蓝,在他眼里,她始终都是明媚动人的,这人更加坚定了他要她走的决心。 他十指翩飞,双手结印,预备调动灵力,本来顺畅无比的动作却出了意外,他感到灵力滞涩,好不容易聚集一星半点的灵力都如滴水入沙,消失得个干干净净。 阿傒错愕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俊秀的脸容沁出细密的汗水。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群人团团围住,止住了手脚。 他们能碰到我了,我还没死?阿傒茫然的想。 一直关心着阿傒状况的阿蓝却笑了,如释重负地长吁口气,她真的成功了,不过好像又画错了。 她还没高兴得太久,下巴被陆少死死的钳住下巴。 “你个水性杨花的臭娘们还有脸,李兄不放在心中,不代表我不追究。”陆少的咒骂在他耳边犹如恶鬼低吟。 说完他一把将人丢在床上,死死压在她的身体上。 阿蓝连忙使出全身的力气反抗,奈何男女的力量过于悬殊,她绝望地发觉她竟然无法撼动他半分。 陌生的恐惧自心底油然而生,她怒吼:“你做什么?” 新郎终于有了常人的反应,欲上前阻止却被左右的人牢牢控制住,只能在原地干着急。 “阿蓝!” 陆少笑得阴险,尾音暧昧:“我做什么?当然是做你爱做之事。” 阿蓝被气得浑身发抖:“你……” “哗”的一声,阿蓝的外衣被一把撕烂,露出里面洁白如新的里衣。 阿傒眼底猩红,后槽牙都快被他咬烂了。 “阿蓝!你放开她,你放开她,你放开她,不许你动她!不许你动她!你们不能这么对她!你们不能这么对她!”少年目眦欲裂,声嘶力竭,一声比一声高,嗓子哑得不成样子。 陆少不耐烦的掏掏耳朵:“好吵。” 于是阿傒的腹部被人狠狠踢上一脚,但这并没完,密密麻麻的拳脚像是雨点一般严丝合缝地落在他身体的各个角落,可阿傒的声音没停,那他们给予的痛苦也不会停,毕竟他们的目的就是让他闭嘴。 骨头缝都在叫嚣着疼痛,阿傒无力地倒在地上,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干净之处,全都沾上了淋漓的鲜血。 手指尖血肉模糊,指甲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趁乱拔走,露出血肉模糊的甲床。哪怕他此刻意识不清,两片咬破的嘴唇仍然不停的扇动,仿若微弱的呼救。 有人嗤笑,这硬骨头的小子终于肯低头认错了,趴下身去听他的求饶,怎奈他才听了个开头就脸色一变,站起身凶神恶煞地朝着阿傒的太阳穴就是一脚。 阿傒被这一脚踹出一丈远,舌尖发甜,生生呕出一口黑血。 他不甘,双手扣地,在地面上留下几排令人心惊还伴着血肉的红线,自他降生以来,对于人类始终好奇而抱有善意,可他得到了什么? 人类自诩仁义道德,总是惧怕身怀妖力的妖怪,可妖怪无心,最可怕的东西却不是他们,你往人间一瞧,处处是险恶与不可遏制的欲望! 他渴望触摸人类这种脆弱的生物,却没想到换来这般结局。 阿蓝的反抗仍然坚持在无法转圜的最后一刻,她从不怨天尤人,只恨自己不够刻苦,眼角的泪水模糊了她的眼帘,她想到了亲手把她送入李府的母亲,如果她知道这一切,还会觉得女子在世,最重要的就是寻觅一位对自己万般顺意的郎君吗? 落到这般境地,阿蓝不怪母亲,世道如此,只教女子温柔小意,好好侍候夫君便不会遭受无妄之灾,却从不约束男人,教他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她不是输给了男人,只是输给了世道。 阿傒奄奄一息,却被人狠狠扯住头发,撑着他的眼皮粗鲁地逼迫他观摩这场只针对阿蓝的暴行。 阿傒噙满泪水,浑身发抖,分不清是疼的还是气的。 他不在乎自己没有一块好肉的身体,他只想问问阿蓝,你痛不痛啊?他碰都不能碰的心上人,却被他们如此糟蹋。 旁观的谢凌衣再也无法视若无睹,此前他一直告诫自己这只是记忆,可他眼下再没办法控制自己,他抽出天问和泰阿,不顾一切向着床上的禽兽砍去,下一瞬,冷冽的剑身穿过男人的身体,他依旧笑得有恃无恐。 谢凌衣气得发抖,他没法忽略眼前这一幕,因为他曾经也经历过,这不是男人对女人的暴行,这是强者对弱者的压迫。 手里的剑越握越紧,寒铁般的剑柄硌得他生疼,直到一只手盖住他的双眼,他的脊背贴上一个带着昙花幽香的拥抱。 “别不放过自己,要恨就恨我。”岑遥栖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低沉。 “还是不解气的话,就咬我吧。” 什么东西轻轻贴在柔软的唇瓣,谢凌衣听话地一咬,意识到那是岑遥栖的手指之后,又轻轻舔了一口。 不堪入目的场面被那双手死死挡在外面,谢凌衣僵硬的身体在岑遥栖的怀抱之中缓缓放松。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猛吸口气,冷清的声音破天荒地瓮声瓮气:“我不是祝长生,你不用这样把我当小孩哄。” “在我眼里,你和祝长生一样,都是需要关心的小孩。” 谢凌衣苦笑,不知信没信:“是吗?” 第19章 死有余辜 谢凌衣没听见岑遥栖的回答,但他感觉到眼前那只带着幽昙清香的手悄悄撤离了。 他忍不住眨动眼睛,两排鸦翅般的睫毛缓缓扇动宛如蝴蝶般振翅欲飞,分不清是挽留还是失落。 昏暗的烛光重新盈满室内,视线内去全是久不见的同门,熟悉的淡蓝色衣衫,谢凌衣脚踩在地板上,不同于触感潮湿的草地,他这才切身实在地发觉自己回到了现实。 同门甫一出来,皆是两眼迷茫盯着不见人影的原处,顿时清醒过来。 “站住。” 他们循着声音望去,正是没有进入阿傒记忆里的祝长生率先反应过来,在门口率先截住借故逃跑的阿傒。 阿傒转过脸,漆黑如墨的眸子阴沉沉地直勾勾扫视一眼室内如临大敌的众弟子。 “真相明明你们也看见了,为什么还要为虎作伥!”阿傒嗓音暗哑,不辨喜怒。 “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是执意寻仇,杀了那个姓陆就够了,何必牵连其他人,他们或许也做了混账事,但罪不至死,更遑论……”更遑论是那般屈辱的死法,原阿喃不知何时走到人前。 她字字珠玑,字正腔圆地质问阿傒。 阿傒兀自凝视着她的脸,惨然一笑,哑着嗓子低吼:“你懂什么?他们在场所有人都没放过阿蓝,每个人都不无辜!” “你们不知道,阿蓝走的时候手脚都被折断了,我拼了好久才把她拼好。”阿傒的手指在空中胡乱地比划着,眼神空荡,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之中,说出口的话颠三倒四的,神情凄凉哀伤,他看着年岁尚轻,哭得像是位手足无措的小孩,在场之人无不升起恻隐之心。 原阿喃也有些动容,挺直的身躯有了几分僵硬,她仍然坚持问道:“那其他人呢?他们甚至不认识阿蓝,不该成为你的泄愤对象。” 她指的是其他案子中的受害者。 阿傒嘲弄地勾起唇角,狞笑道:“你以为他们就无辜吗?我不过救下一个又一个阿蓝,他们该死,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洗刷。” 原阿喃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她得承认,她始终对人性抱有过高的期待。 她手中的剑再也握不稳,长老自小教诲的便是锄强扶弱,除魔卫道,可究竟什么是错什么是对? 阿傒盯着她的眼眸几乎带了贪婪之色,他苦笑,沉声道:“你长得像她,我不忍动手,但你最好也不要拦我。” 他对她留了情,却并不在乎旁边同样拿剑指着他的祝长生。话音刚落,手中黑雾流转,意图直接攻击他。 谢凌衣对于他们的反应,他不曾落下一丝一毫,他第一时间发现祝长生正处于危险之中,但他没想到,还有人比他反应得更快。 “无双。”岑遥栖在他旁边呼唤道,好听的嗓音不成调子。 那方的祝长生手中的剑被打掉在地,伸手护住面门,竟然单凭一双手生生接下对方蓄谋已久的这一击。 阿傒知道这一群人的薄弱点在祝长生这,所以他早有预谋,从祝长生这里他把包围成功撕了一道口子,趁机逃离。 其他人见状来不及关心祝长生伤势如何,纷纷跟着那道黑雾追了出去。 谢凌衣跟着岑遥栖跑到祝长生的面前,蹲下身查看惊魂未定地他有没有受伤。 祝长生眨巴眨巴眼睛,眼底懵懂无知,似乎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谢凌衣觉得他有点反常,虽然这家伙脑子从没有机灵的时候,但还不至于被人打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更加奇怪的是,他明明看着肉身接了一招,竟然毫发无伤,好多同门对付阿傒都够呛,可分明记得自己这个小师弟去年年关之际才恰巧筑基,如何能同其他融合期的师姐师兄相提并论? 在和阿傒的对峙的时候,其他人只在意阿傒的去向,毕竟它乃此次考核的关键,但谢凌衣的注意力始终在祝长生身上。 他亲眼看见在受到伤害的瞬间,他看见侧头躲闪的祝长生黑如点漆的眼眸幻化成如鲜血般亮丽的红色,修剪的圆润的指甲也在顷刻间长长。变化发生在岑遥栖叫出声的一刹那,那长长的指甲重新变回正常长度,红色的瞳孔也在瞬间消失不见。 这不对劲,非常不对劲。谢凌衣想。 无双,谢凌衣在心中默默念出这个名字。 他对这两个字并不陌生,在把祝长生刚捡回来的时候,岑遥栖对着那张兮兮的小孩说了四个字“长生,无双。” 只不过那时候谢凌衣沉默地听着,认为这是岑遥栖给自己小徒弟特别的偏宠,祝长生,字无双,这个名字虽然过于直白,可其中包含的愿景却不言而喻。 可他刚刚亲眼所见的一切,他知道这恐怕另有隐情。 谢凌衣绷紧唇线,微微向下,看上去不露声色,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心绪如何。 那是独属于祝长生和岑遥栖的隐情,其余人没有资格知道,他想。 “没伤到你吧?”岑遥栖拧眉,用灵力将他全身探查个遍,确认无碍才松口气。 祝长生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对他的紧张疑惑不解。 这人明明是师兄的好友,怎会对他关心备至? 心里即便这般想,他还是老实本分地摇头,示意自己什么事没有。 谢凌衣在旁边看着,也顺利地放下心,再无牵挂,准备出门去追查阿傒的踪迹,毕竟还在考核期间,他不能不管。 刚迈出门槛半步,谢凌衣抬头望了望天,心一惊,蹙眉暗叫不好。 千算万算,没料到他的渡劫之期,竟在今日,考核期间。 不消他说,其他人也明显发觉,为了抓到阿傒,他们在此处整整守了一夜,本该天边晨光乍泄,可眼下除去滚滚乌云,哪里看得见半道日光? 远处平地突现一道惊雷,祝长生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也不免被这气势汹汹的劫雷给吓了一跳。 岑遥栖一身长袍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任外边劫雷声势浩大,他自岿然不动,普通的相貌却在此刻显得这般令人心安。 “你们好好躲着,别出去!”他当机立断,想起还留在这里的原阿喃同祝长生,两人皆修炼低微,聊胜于无。怕两人成了这场渡劫里被殃及的池鱼,预备把两人牢牢护在身后。 可岑遥栖左右扫视,皆不见人影,回头往身后一望,两人都十分自觉地躲在他的身后冲他讨好一笑。 岑遥栖:“……” 到底是该夸他们真会审时度势,还是骂他们贪生怕死呢? 第20章 只身挡去风雪 谢凌衣孤身一人走到院中,独自应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耳边炸起一道雷声,谢凌衣咬牙,拔出天问和泰阿,紫光在眼前闪过,一道劫雷来势汹汹地劈向他,略过冰凉的剑身,直直劈在他的肩膀,肩胛骨立刻皮开肉绽,淡蓝色的衣袍被狠狠劈开一条缝。 谢凌衣将剑身插入地上以此来撑住自己半跪着的身体,他用手背擦干净自己唇角的鲜血,眼神染上坚毅的底色。 劫雷还没等他喘过气,就一道接一道地劈向他,毫不留情,谢凌衣拖着受伤的身体在重重劫雷里艰难躲避,这是渡劫的天雷,不像平时自然现象的雷电那般简单,谢凌衣咬牙,忍受着脊背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带来的痛苦,一向重衣冠的人此刻衣衫褴褛,狼狈不堪,饶是这样他依旧不肯认输,仅靠两把剑强撑着站起身,似乎在嘲讽,也似乎在说还不够。 天道也像是看穿了他的意思,一道劫雷更加迅速,更加不留情面地生生劈在他的脊背,谢凌衣被劈得踉跄两步,歪歪扭扭,摇摇欲坠,最后还是靠着毅力颤颤巍巍地站直身体,即便四肢百骸都叫嚣着疼痛,仿佛下一刻就会散架,可他挺起的肩膀依旧平直,直得宛如根挺立的修竹,仿佛永远都不会弯折。 祝长生在旁边看得干着急:“这劫雷到底有完没完,我看师兄身上都没一处好地方了!” “这就是融合期的劫雷吗?好吓人。”原阿喃被惊得嘴巴从一开始就没收回去过。 岑遥栖远远注视着劫雷中那个脊背单薄的人影,高悬的心也从没落到实处。 他感觉不大对劲,这不大像是融合期的劫雷,更像是在立道心,谢凌衣修炼的速度不算快,一来是因为五灵根,二来就是迟迟没立道心的缘故。 道心乃修道之根本,可偏偏也是最急不得的,主要靠悟,逼急了反而物极必反,剑走偏锋。 一般来说,都是先立道心再修炼,但谢凌衣这恰恰相反,所以这次的劫雷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岑遥栖眼底划过担忧之色,他就这么两个徒弟,别给人劈死了。 他失笑摇头,眉宇之间忧心忡忡,看来他还是没法放下心。 旁边的祝长生还没注意,就见一旁的岑遥栖已然飞身直向那凶险之地。 等耳边传来一阵惊呼,他才反应过来。 “他是要只身挡那劫雷吗?”原阿喃不可置信的大声道,“修士的渡劫都要根据天道的规矩来,自己渡劫已然凶险万分,若是替别人渡劫那可是要遭受十倍反噬的!” 因为震惊,她的语速非常之快,在这之前,她从没见过有谁替谁挡过劫雷,毕竟自己渡劫已然是九死一生,更何况他们这些入门不久的弟子们都修为不高,若是真一时犯浑,那可是没办法回头的。 祝长生也惊得瞳孔一缩,他虽然跟这位师兄旧友没多大交情,可就凭着这人几次救他出险境,就无法做到眼睁睁看他去送死。 “你可不能去。”原阿喃察觉到他的反应,死死抱住他的手臂,他们两人修为旗鼓相当,估计还没摸到人一片衣角就被劈得魂飞魄散,“我看他挺厉害的,应该是个有主意的人,决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咱们就别去添乱了。” 她的话说服了祝长生,后者逐渐冷静下来,眼珠子一动不动的观察着劫雷中心的两人。 谢凌衣几乎咬碎了后槽牙,唇角流出涓涓血流,他低沉地喘着粗气,心里蒙上一层阴翳,他还是小看了这劫雷了,比他想得还要厉害。 惊雷几乎要震碎耳膜,谢凌衣偏头,他已经没有力气对抗它了,只有生抗过去,可出乎预料的,他身上却没受到预料之中的伤害,紫电最后落点在他脚边的一处土地。 谢凌衣不可思议的抬头,眼前光华大盛,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光晕之中,他感受到一道清瘦的背影。 他背对着他,他看不见他的脸。 可他瞧见了一个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东西。 那道被风吹得衣袂翩飞的身影,左手握着一根三尺长的玉笛。 那不是普通的笛子,琉璃般清透如冰,笛身纤细瘦长,镶嵌着碎玉和莹白的珍珠,上面雕琢的青鸟栩栩如生,长长的流苏以作笛穗,此刻也被吹得摇摇欲坠,笛身散着淡蓝色的萤光,不似凡间之物。 谢凌衣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掀起惊涛骇浪,从齿缝中叫出一个名字。 “岑遥栖。” 他记得,他不会忘,那是岑遥栖的法器。 原来不是他有泼天的运气能让劫雷都网开一面,只是有人先一步挡在他的身前,只身挡去风雪。 在道道落下的天雷之中,岑遥栖兀自凌空将他护在身后,原本恐怖如斯的天雷竟无法逼近他半分。 岑遥栖面无表情地防范着随时会劈来的天雷,反手将三尺长的玉笛抛向迎面而来的天雷。 滚滚而来的天雷纷至沓来,以一种不容侵犯的态度齐齐劈向那根玉笛,却都被后者四两拨千斤般打了回去。 终于,雷声渐小,天边的乌云也缓缓散去,泄出一点金色的晨光。 谢凌衣的身体正在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他正被一道金色灵力缓缓包裹,身体上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愈合,就连淡蓝色的衣袍都被修复得连一丝破绽都无,仿佛此前施加与此的伤害根本不复存在。 金色的光华缓缓散开,谢凌衣慢慢飞向地面,他现在只觉灵台清明,灵力充沛,他内心一喜,这就是渡劫成功的好处吗?他的道心立了。 谢凌衣心潮澎湃,喜不自胜,他疯狂生出想要和一直护着他的人分享这一喜讯的想法。 他抬眼看向空中的那道身影,唇角不由自主地一扬。 下一刻,他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那道在九天劫雷之中尚能不动如山的身影竟然凌空一颤,谢凌衣瞳孔一缩,那人自口中吐出一道血雾。 修长的人影犹如破败的风筝疯狂下坠,墨色乌丝,青色长袍,殷红鲜血,红的艳丽,青的淡雅,黑如绸缎,颜色美像幅绝笔的丹青。 第21章 谎言背后 岑遥栖知道自己正在下落,可他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体内灵力枯竭,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 脸上的假面犹如蛛丝般碎裂,毫不费力便能窥见其中的灼灼风华。 普通的青色长衫渐渐剥落,露出金蓝色的衣角,片刻之间,相貌平平的人脱胎换骨。 瑰丽迤逦的金蓝色衣袍流光溢彩,广袖落地风度翩翩,腰间系着纯金打造的铃铛流苏腰佩,富丽堂皇,层层叠叠的领口把雪白的肌肤重重掩盖,只留下一截腻白挺直的脖颈。 这般繁杂华丽的打扮却分不走主人半点颜色,那张脸容颜极盛,眉眼很浓,色如春晓之花,五官俊美得几近锋利。神姿高彻,如瑶林玉树,自是风尘外物。 祝长生看清那张脸之后直接吓傻眼了:“师尊!” 他久久不能回神,怎么没人告诉他那个老是逗弄他的谢凌就是他最为敬爱的师尊岑遥栖啊? 他该有察觉的,同样的吊儿郎当,同样的不着调,除了那张脸,他竟连装都不屑装一下,更愚蠢的是,他竟然一点没觉得不对劲。 祝长生神情恍惚,啊!他之前都在师尊面前说了什么狗屁话! 旁边的原阿喃同样感觉眼前一黑,那个不着四六的同门竟然就是紫竹峰的重明太尊! 天知道她前段日子对着人家说了什么不恭敬的话! 她让他坚强点!老天,她是怎么敢的啊?那可是全修真界赫赫有名的美人啊!他要是自叹不如,那他们干脆不用活了。 她以手掩面,尴尬得不敢再看。 焦点中心的岑遥栖压根没心思关注两个小崽子的深刻反省,他自空中坠落,孤立无援,好在最后一刻一双有力的手迅速地将他的手腕拽住,才让他不至于狼狈地倒在地上,受些皮肉之苦。 岑遥栖轻喘着被人强硬地拉进怀中,熟悉的气息让他放松警惕。 可这口气,他实在是松得太早了。 谢凌衣拽着他的手没松开,握得愈加紧,如玉般的侧脸冷峻肃然,拧眉探查他的身体。 抬眼间,他的面庞冷若冰霜,冷冰冰的目光如有实质齐齐射向他。 岑遥栖暗叫不好,当机立断想要把手腕抽出来,没能撼动半点,且对方越握越紧,他忍不住难耐地蹙眉,只觉得自己这腕骨怕是要废在当场。 感受到他的挣扎,谢凌衣黑如一潭死水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咬牙切齿的叫他的名字。 “岑遥栖!” 他还没预料到事情有多复杂,努力翘起唇角,挤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 “哎,为师在。” “你太自以为是了,总是满口谎话,话里真假参半,要我费尽心思去猜你那句话是真那句话是假,你让我如何信你!” “看我被你耍得团团转,你才觉得舒心惬意吗?” “作为师者,这就是你教给我和祝长生的立世之道吗?” 谢凌衣朗声质问,长久压抑在心底的委屈再也抑制不住,一股脑把心中所想全都原原本本的吼了出来。 身上有伤是真,骗他无碍是假。 岑遥栖究竟是心大还是压根没心没肺?看着他在他面前蠢态百出,他才觉得开心顺意吗? 他身体的灵力完全枯竭,他输进去的灵力也只是杯水车薪,他连脸上的假面都维持不住,究竟是到了何种的山穷水尽之处。 祝长生和原阿喃注意到他俩不同的寻常相处模式,这才隐约察觉到不对劲,远远朝他俩跑来。 “我……” 这还是岑遥栖第一次见谢凌衣有如此之大的反应,解释的话刚起个开头就哑口无言。 谢凌衣的反应实在不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想说不是这样的。 他没想耍他,他为谢凌衣做的一切,他都不愿意告诉他,不是自以为是,只是,做件事情就广而告之那和挟恩相报又有什么区别! 岑遥栖甫一抬头,就在那双眸子见到了显而易见的失望。 他舔了舔唇,这下是真慌乱,磕磕绊绊地开口解释:“我为了抢九品玄铁拿来给你做剑,和他斗法受了点伤。” 谢凌衣面无表情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不满意他的解释。 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眉心,岑遥栖是个惯犯,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完全坦诚?事到如今他还是试图平淡地翻篇。 根本就不像他嘴里说的那么简单,他压根就不是受了一点伤! 谢凌衣清俊的脸崩得紧紧的,不说话的他看起来十成十的不近人情。 他打定主意不会再受岑遥栖的骗,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再相信。 谢凌衣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扯动,他垂下眼眸,就看见岑遥栖苍白着一张漂亮的脸,虚弱无骨地扯着他的衣袖。 “这次没骗你。”岑遥栖哑着嗓子柔声道,清凌凌的声音带了示弱之意。 这种事他不经常做,换作是惯会撒娇的祝长生可能会做得顺手无比,可偏偏谢凌衣看得心头一软。 岑遥栖应该庆幸他有张美人会讨厌的美丽脸蛋,不然没人会受得了他。 谢凌衣喉头一滚,嗓子发干,开口之际他才发觉他的声音比岑遥栖听着还要哑。 “那以后呢?”他伸手抹干净岑遥栖唇角溢出的鲜血。 岑遥栖任由他动手动脚,莞尔一笑,哄道:“以后也不骗你。” 这话他说得毫无负担,谢凌衣收回的手一顿。 他意识到自己再次钻进了岑遥栖的圈套,这人说的这般轻松,没做半点纠结。太假了,岑遥栖永远也做不到对他说实话。 “你且宽心,为师这伤不过看着吓人,回宗门我便去后山闭关,很快就能无碍。”岑遥栖没注意到谢凌衣瞬间灰暗的眼神,自顾自安抚道。 一旁的祝长生感受到两人诡异的气氛,一直没敢搭腔,现在岑遥栖坦白,他才敢开口。 “师尊您老人家怎么来了啊?这次考核简单,我不会让您失望的。”祝长生同以往一般讨好卖乖。 岑遥栖用自己那只空余的手敲了敲他的额心:“我不来怎么知道你有颗准备作弊的赤诚之心。” 第22章 一生气就喜欢这样 祝长生捂着额头哎呦叫唤,心里打鼓,看来师尊还没忘啊。 “师尊,我再也不敢了。”他撇嘴,委屈巴巴地恳请岑遥栖开恩。 岑遥栖借着谢凌衣扶着他的力度慢慢站起身,左边的翠羽耳坠的流苏长长延伸到锁骨的位置,跟着一阵晃动,行动之间,令人心旌摇曳。 他这下记一桩最为重要的事情。 “你的道心立了,是什么道?”他问谢凌衣。 谢凌衣抿嘴,沉声:“杀戮道。” 岑遥栖笑容一顿,颤声问:“什么?” 杀戮道只听名字就知道不会是当今修真界的主流,在杀戮中领悟道心,极易走火入魔,道心破碎。古往今来,杀戮道的修士踏碎虚空从未有之。这注定要走一条人人喊打的独木桥。 岑遥栖倒不是认为他戾气太重,不堪重任,只是忧心日后没了他,恐他孤身一人在宗门内遭受非议,独木难支。 谢凌衣闻言,掀开眼皮细细打量他,兀自猜测他是没听见,还是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他习惯性的抿唇,本来尚且平静的心情被他这一发问搅得没底。 “怎么了?”他低声问。 呼吸之间,岑遥栖已然收敛神色,说服了自己。 他摇头,轻拍他的肩膀:“无事,你既立了道心,日后当潜心修炼。” 谢凌衣颔首,岑遥栖便不再多言,他一贯是自立自强的人,不必他多加赘述。 他扫视围着他的三个人,坦言道:“劳烦你们借点灵力。” 话刚落地,祝长生便反应极快地前来献殷勤。 “师尊,你要多少。” 原阿喃虽没有他那般谄媚,倒也十分爽快的点头:“太尊若是有需要,只管尽情吩咐。” 岑遥栖和他俩面面相觑片刻,才失笑的摇头:“差点忘记了,这玩意儿你俩压根没有。” 果然,人还是对自己没有的东西最为大方慷慨。 祝长生:“……” 原阿喃:“……” 他们两人苦着脸笑不出来,知道自己平日疏于修炼,灵力低微,好歹蚊子腿也是肉,三瓜两枣好过没有。 岑遥栖自然而然把主意打到了唯一剩下的谢凌衣。 后者瘫着一张俊脸,也不扭捏,直接冲着他伸出了手,掌心向上。 那是双说的上极为好看的手,手指很长,骨骼分明,皮肤莹白,泛着玉石一般的光泽。 岑遥栖握住他的手,纤长的手指填满谢凌衣每根手指的缝隙,十指相扣。 他的手心温热干燥,甫一接触,两人皆感到过电般的酥麻。 两只手紧紧扣住,淡金色的灵力源源不断的途经手臂流入岑遥栖的胸口。 后者的乌发在风中飘散,勾勒出堪称完美的侧脸。 顷刻之间,岑遥栖的脸容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金蓝色的长袍一寸一寸变为月白色的普通衣衫。招人惹眼的脸也重新变得朴实无华。 确认自己隐藏得万无一失,他才松开握着谢凌衣的手。 “太尊,你怎么又……”原阿喃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她激动得热泪盈眶,太尊本相美则美矣,却太有距离感,还是这张脸好,看得都亲近不少。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岑遥栖打断了。 他眯了眯眼睛,笑得和蔼可亲:“哪里来的太尊,我怎么没有看见?” 原阿喃:“……” 不是说好长留宗的长老们一个赛一个的宝相庄严,高贵冷艳的吗? 不过她倒不是傻子,察言观色不难,慢慢品出岑遥栖意欲何为。 太尊此次微服出巡,不希望别人看出他的身份,自有他的用意。 她于是不再提及他的事,三缄其口,只当眼前不过乃寻常宗门弟子。 岑遥栖见她如此上道,轻松不少。 暴露身份本不是他的本意,为了不影响剧情,加上这桩事情很快告一段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继续藏好自己的身份为妙,不然对上闻烟,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咱们现在?”祝长生试探的问,谢凌衣突如其来的劫雷打断了他们的计划,可眼下考核还没结束。 谢凌衣一心想着考核的事情,要不是挂念着岑遥栖的伤,他早就追着人走了。结果呢,那人嘴里还没一句实话。 他就多余管他,不如无事一身轻。 谢凌衣言简意赅:“走。” 一拍即合,四人当机立断决定要走,只不过怎么去倒成了问题。 祝长生没有本命剑,也不会御剑飞行,至于原阿喃也差不多。 平日里不好好的修炼的劣势就分外明显,两人都尴尬得悔不当初。 谢凌衣扫过身边的岑遥栖,强势地将人拽到自己身边,后者被扯得踉跄两步,他心里憋着气,手上的动作也没个轻重。 岑遥栖心里心虚,也没敢有所怨言,只能不自然地用指尖碰了碰鼻尖。 他本想说带这两位小废物的其中一个,但谢凌衣不依,岑遥栖刚刚那一下,实在太吓人,现在都心有余悸,其他人也跟着纷纷劝说。 他乐得一身轻松,耸耸肩膀,悠闲地站在谢凌衣的剑上,看他一人拖家带口,带三个拖油瓶。 祝长生站在最后,眼泪汪汪,迎着冷冽的寒风,十分感慨的大声吼道:“师尊师兄,这次回去以后我一定好好训练,绝对以后再也不拖你们的后腿。” 因为说得急,喉咙口冷不丁呛进去两口凉风,嗓子发痒,低低的咳个不停。 看着两边倒退的风景,原阿喃吸了吸鼻子,也跟着点头:“我也是。” 立于最前方出力的谢凌衣还没说话,岑遥栖就冷哼一声。 原阿喃,他说不清百分百了解,祝长生的性格他还不了解吗?还好好训练,这跟放屁又有什么区别。 见岑遥栖不信,祝长生涨红了脸:“我这次是说认真的。” 岑遥栖不堪其扰,随口敷衍道:“认真,认真。” 祝长生:“……” 谢凌衣虽然注意力都放在控制空中飞行的灵剑上,但也分了一丝心神在他们互动中,听到这里,也不禁软了眉眼。 他感到腰上一紧,一双修长的手臂缓缓环上他的腰。 “还生气呢?”耳边传来温热吐息,岑遥栖带着调笑的嗓音骤然响起。 谢凌衣依旧冷着脸:“没有。” 岑遥栖闷笑,低声:“你一生气就喜欢说没有。” 谢凌衣:“……” 第23章 还是能一眼认出她 “松手。”谢凌衣冷声道,他觉得有点烦躁,很不喜欢这种心思被人拿捏,内心之想无处遁形的感受。 岑遥栖是谁啊?脸皮那是一等一的厚,从来不会被他的故作冷淡给吓跑。 “那可不行,这么高,等会儿不小心掉下去给我摔了个好歹可怎么办?”他凑在他的耳侧,故意拉长尾音。 谢凌衣:“……” 他不是一个健谈的人,常常被岑遥栖怼得哑口无言。 只能暗自腹诽他一天没个正形,谁家师尊没事这么喜欢逗弄自己的徒弟? 莹白的耳朵尖染上层漂亮的薄红,谢凌衣转了转脑袋,想要离带着那张温热吐息的薄唇远一点,可岑遥栖偏偏不依不饶地贴过来。 “你别离我这么近。”谢凌衣冷峻的表情有了裂痕,哑声道。 岑遥栖摇头:“不行。” “为什么?”谢凌衣无奈,“总不至于你怕高吧。” 岑遥栖毫无负担的点头,然后故作害怕地收紧放在他腰身的手臂:“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可要保护好为师啊。” 声音之轻浮,语调之做作,简直没眼看。 谢凌衣:“……” 他舔了舔嘴唇,欲言又止,明明知道这人演技拙劣,可偏偏拿他半点办法都没有。 半晌,他艰难的提出要求:“那你闭嘴。” 岑遥栖脸上的笑意渐深,他一向见好就收,眼见谢凌衣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搞得不胜其烦,都没空去管之前揪着不放的事情,目的达到,他大发慈悲放过招架不住的谢凌衣。 他们一路顺着同门留下的标记前行,最后在一座荒无人烟的村庄找到了先行一步的大部队。 灵剑最后停在一座彻底荒废的宅院,房屋早就垮得不成样子,里面的杂草足足有半人高,一派欣欣向荣,如海般淹没整座房屋,找不到半点有人生活的痕迹,在草海中隐约辨出的屋子前,有一棵长得极好的核桃树,亭亭如盖矣。 那处十多个同门各自占据一方,都纷纷拿剑指着对立的阿傒,形势紧张,他们的到来竟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 阿傒背着他们站在枇杷树下,单留给他们一个孤寂决绝的背影。 谢凌衣这才注意到那树下竟有一座小小的土坡,俨然是座坟墓,唯独这里没有一丝杂草,应该是有人常常来打理的缘故。 这个角度,谢凌衣虽看不见墓碑,但能确定这大抵就是阿蓝的墓地,后面借着隐约透出的半块墓碑,也证实他这一所想。 “百年时间,阿蓝早就去了轮回,你就算在这里站到死,她也不会回来。” 长久的沉默被人打破。 阿傒终于有了反应,撩开眼皮,阴森森地看向说话的那人:“那你以为我当如何?” 那人洋洋得意:“自然是放弃挣扎,同我们回宗门,你杀人无数,虽有苦衷,但也实属事实,一切定当请师长定夺。” 他这话虽然说得有些张狂嚣张却也不失道理,阿傒身负重伤,眼下确实不过无望的挣扎,他们捉到他,不过时间问题,而且他们人多势众,已经将人团团围住,想故技重施逃走几乎不可能。 阿傒冷哼一声:“什么定夺,不用说得那么好听,你们人类讲究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想要我的命就直说。” “阿蓝早就向前走了,你难道还要永远困在原地吗?”原阿喃从谢凌衣的身后走出来,直视不远处的阿傒。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向奉行少管闲事的金科玉律,可对上莫不相识的这人,她总是免不了多舌。 阿傒看着他的脸,神色有片刻的恍惚,又坚定的摇头,傒囊没有下一世,若是因阿蓝而产生的恨意,他活不到现在,也不算是活着,或许只是没死。 两方人马僵持不下,同门为金陵的事情已经费了好几天的心神,谁都想速战速决,见他始终软硬不吃,就打算直接动手。 却没想到下一刻局势发生了转变。 一棵山核桃从树上掉落,落在柔软的泥土,蓝色的光华从那上面慢慢升起。 众人惊叹,那竟然是阿蓝的一魄。 “好你个傒囊,强留他人魂魄你也怕不有损阴德。” 魂魄不全,那人转世投胎便有难以预料的灾难,若更加严重点,有可能无法转世,人死如灯灭,身死债消,一般人都不会做到这一步。 谢凌衣听着同门的质问,却看见了阿傒脸上同样诧异的表情。 他想,不是阿傒强留阿蓝,是阿蓝死之后放不下因为她囚禁自己百年,不得解脱的少年。 可叹的是,阿傒对此一无所知,自阿蓝死后的每一天都浸在复仇的痛苦之中,却不知道阿蓝以这种方式始终陪伴着他。 “缺一魂会短寿,每一世都不得善终,如果你真爱她,就放她自由吧。”有人出声劝道。 他们第一次除魔卫道就接触到阿傒阿蓝这对满是遗憾的一对,不免对他们多了点耐心。 阿傒注视那团淡蓝透明的魂魄,大喜大悲之后,竟然留下了两行悔恨的泪水。 若早知得你百年相伴,我应当早早珍惜。 原阿喃看着那道魂魄,不知不觉就被吸引得向前走动两步。 淡蓝色的光华却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猛地飞向她。 谢凌衣是最快反应过来的,他本想阻止,可临到头,他倒觉得对方没什么恶意,索性任由她去了,看她到底想做些什么。 魂魄从原阿喃的额头飞入她的身体,后者再度睁眼的时候已经换了神色。 一直沉默着的岑遥栖倒是看明白了,怪不得原阿喃修炼迟迟不得寸进,原来缺了一魄,他之前还当这人缺心眼呢。 “阿傒。”原阿喃此时像是被夺舍了一般,一双杏眼直直望向落泪的阿傒,语调熟悉而陌生。 沉浸于悲伤无法自拔的阿傒几乎在一瞬间地抬头,带着泪痕的脸颊直直撞向阿蓝。 阿傒怔住,不可置信地紧盯着经年不见的阿蓝,生怕下一秒她就消失不见。 他还记得她,阿傒永远不会忘记阿蓝,即使她变了容貌,只要她叫他的名字,他就能认出她。 阿蓝只是微笑,在她的感染下,阿傒唇角也有了弧度,不过,配着脸上的泪痕显得不伦不类。 第24章 结束 “阿傒。”阿蓝冲着阿傒伸手,再次柔声呼唤,沙哑的嗓音藏着经年难愈的沉疴。 阿傒和她四目相对,相视一笑,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情绪在眼眸中流转。 阿傒明白她的意思,同样伸手回应她。 阿蓝再也无法控制满溢的悲伤,冲着阿傒的方向提起裙角小跑而去,握住了他的手,这是迟到百年的温度,阿蓝不舍地摩挲着这股只此一次的美好感受。 阿傒却借力拽过阿蓝的手腕,将她搂入怀中。 这是他心心念念的拥抱,几近贪婪地汲取着阿蓝的气息,心头涌现出无法遏制的哀婉和满足。 祝长生惊呼,其他人也为之倒吸一口凉气。 阿傒的身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阿蓝徒劳地收紧自己的双手,却无法留下挂念的心上人。 阿蓝神情凄凉,哀怮不已,泪水决堤般簌簌而下,饶是她早有预料,可眼前一切确实发生的时候,却依旧叫她措手不及。 阿傒冲他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真好,还来得及对你说一声我心悦你。” 话音刚落,他的身躯渐渐消散,连带着那张灿烂的笑容都消失不见。 两山之间,其精如小儿,见人则伸手欲引人,名曰傒囊,伸手触之则死。无谓神明而异之。 阿蓝紧握着一团衣物不肯松手,神情恍惚,泪水依旧在眼眶打转,没有半点停下的迹象。 她胸前不停的起伏,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记手刀从身后劈来,她反应不及,连反抗都没,正中这招,径直朝地面倒去。 身后的谢凌衣作为始作俑者不可能假装看不见,眼疾手快地接住这人。 交代的任务完成,他转头看向岑遥栖。 岑遥栖感受到他的目光,微微颔首。 正是他让谢凌衣干脆把人劈晕的,这阿蓝占据着人原阿喃的身体悲痛欲绝地嚎啕大哭,别给人小姑娘哭出个好歹来,毕竟本来人就不聪明,怕是经不起这一下霍霍。 考核一事自此算是彻底结束,也算好事一桩。但大部分人都不像进城之时那般壮志满怀,皆心有戚戚然,在回城路上,都显得格外安静。 谢凌衣把晕死过去的原阿喃直接扔给祝长生,做起了甩手掌柜。 回到城里,百姓们听说他们出手解决了杀害宋家大少的真凶,一个两个喜不自胜,自发沿街拱手道谢。 “这般恶毒的妖怪死有余辜,还得多谢小小仙君们出手相救。” “是啊,这妖怪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害人不浅,可怜宋家老爷孤苦无依。” “谢谢小仙君。” “……” 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道谢浪潮,谢凌衣却听着不是滋味。阿傒并非主动害人,并且一开始还对在山林里迷路之人施以援手。而宋家大少虽在城中确有贤名,但也确实私德有亏。 所以什么是错?什么又是对? “师兄,好人也会害人吗?”祝长生一手扶着迷迷糊糊的原阿喃,一边看着欢呼庆祝的百姓疑惑不解。 谢凌衣甫一听见他的问话就下意识地往人群去寻岑遥栖,可这一次他没能在找见他的身影。他知道,眼下事情已经结束,再没有需要挂念的事物,自然也就顺着人群偷偷溜走了。 他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来去如风的人,且不久以后回宗门,或许能在紫竹峰重逢,但他还是忍不住抱怨为何连个招呼都不打。 谢凌衣一番情绪在心头萦绕多回,祝长生依旧在等他答案,接触到他满是求知的眼神,他正了神色。 “世间之事并非非黑即白,单用好坏来评判未免有失偏颇。”良久他才道。 人性本就复杂,如何能一概而论? 祝长生思索片刻:“若真是这样,我要如何去分辨那人是真心做好事,还是只是为了粉饰太平。” 他难得会用成语,谢凌衣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意外,他虽没明言,但祝长生和他相处十多年,该有的默契不会少。 “好歹待在你和师尊身边这么久,总不能什么都没学会吧。”他吐了吐舌头,颇为不好意思。 谢凌衣冷淡颔首,算是认可他这一解释。 走在人群之中,他眸色淡淡扫过两边喜极而泣的百姓,心中却在想,如果岑遥栖还在,他会怎么回答祝长生的问题。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可惜岑遥栖不在,他只能根据内心所想,沉声答道。 祝长生竖起耳朵认真地聆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也不知道听明白了没有。 他抿着嘴巴在脑子里过了几遍,不再问。 他们回到宋府,跟宋老爷子讲明白了来龙去脉,慈眉善目的年迈老人在得知真相之后一夜之间更是苍老十岁。 即使这人是自己亲生儿子,也依旧有着不为他知的一面。 最终他把家产全都捐给了金陵最负盛名的一座寺庙,说是替儿子赎罪。他们到底都是外人,对于人家家事也不好掺和。 事情彻底解决,宗门也正是时候派了飞舟来接他们回去。 巨大的飞舟乍一过来遮天蔽日,看起来和平时见的船只相差无几,只是两边多了木质的类似鸟类的翅膀,平稳的托举着巨大的船舱。 谢凌衣第一回见还颇为感慨,眼下早已习以为常,平静地站在甲板俯瞰飘动的云海。 面前凌空浮现出灵力做的试卷,他极为认真的填写,这关系考核的最后判定,他自然需得慎重对待。 旁边的祝长生伸长脖子,往偷偷他那瞅了好几眼,都被他不着痕迹地挡得严严实实。 后者不得不放弃,泄气地一拍自己大腿,干脆催动灵力乱填一通。 飞舟的速度比他们御剑的速度要快,即将回到山门之际,闻烟当着众人宣布此刻考核的成绩。 谢凌衣作为考核的第二名区居作为魁首的夏侯重台之下,他眼神复杂地凝视着这位春风得意的少年背影,想起岑遥栖在他面前不止一次提起的主角论。他垂下眼眸,纤长浓密的睫毛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垂在身侧的手指却悄悄握紧。 第25章 空有一副怜悯众生相,偏偏要入十丈红尘。 谢凌衣一声不吭地带着祝长生往紫竹峰的方向走,原阿喃和他们不住一个峰,在宗门门口就分了手。 两人心情都不怎么样,但祝长生似乎看着更不高兴,满脸忧愁地想着自己考核拿最后一名的事情。他抠着自己的脸,一路上都在想法子怎么同师尊解释,临到头却连个章程都拿不准。 “都怪师兄,但凡你当时就给我瞅一眼,我也不至于拿个丙等。”祝长生小声嘟囔。 谢凌衣终于有所反应,目光始终落在前面的地面,没拿正眼瞧他,只余光扫他一眼。 饶是他这轻飘飘的一眼,祝长生也立马认怂,赔笑道:“当然我也不是怪师兄你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依着我目前的情况,过段时间恐怕参加不了宗门内的问剑大会。” 他说这话的时候忧心忡忡,却得到了谢凌衣莫名的一声嗤笑。 “你就这半吊子的道行还敢去参加问剑大会?”他是时候打击对方一句,凉凉道,“也不怕有命去没命回。” 谢凌衣对这个问剑大会略有耳闻,前些日子岑遥栖提过一嘴。 祝长生被他吓得摸了把泛起冷汗的脖子,说话都有些结巴,不确定地开口:“不至于不至于吧……大家都是同门,应该会手下留情的吧。” 谢凌衣被他这副恐惧的模样取悦到了,心里蒙上的阴霾都悄悄散走不少,冲他轻轻挑起半边眉毛,精致的眉目立刻鲜活生动,玉人般的面容都多了层烟火气:“谁知道还没用全力你就不行了。” 祝长生的表情像是不小心生吞了一整只苍蝇,仿佛收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对着他朗声吼道:“我哪有这么废物!” 谢凌衣不置可否的颔首,正考虑要不要把他那丙等的考卷拽出来扔他脸上。一段欢快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勉强让祝长生逃过一劫。 “祝长生,李师兄,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考核如何?” 人还未曾见到,其声先至。 祝长生听见考核两个字就耷拉着一张脸,谢凌衣反应了半瞬,才想起这个李师兄应该是他自己,做了三十多年的谢凌衣,这么叫他的人不多,没办法一下子适应这个随口取的名字,在这三个字中,他始终找不到半点归属感。 两人缓缓转头,看向正御剑向他们飞来的少女。 灵剑稳稳停在离他们只有一尺的距离,绯红色的裙角迫不及待地从上面跳下来。 少女一身惹眼艳丽的绯红色长裙,夺人眼球,明艳得像天边灿烂的彩霞。 她五官明媚,如花似玉,漆黑如墨的长发松松挽成时下流行的精致式样,发尾灵动飘逸,散在风中。 “虞灯师姐。”祝长生有气无力地同她见礼。 这位叫虞灯的少女虽不是师尊的亲传弟子,但却是他的同门师姐,而且身份还相当不一般,乃是长留宗掌门之女。 “我听他们说此刻考核的同门都回来了,就抓紧时间赶过来,不曾想还是慢了一步,想着你们定是回紫竹峰了,才火急火燎地往这边赶。”虞灯一挥衣袖,灵剑便收放自如地回到她的袖中。 她注意到祝长生没精打采的,多问一句:“看你脸色不好?考核途中可有受伤?” 祝长生瞥见她眼底的关切,深深地长叹口气,一副怨天尤人地无赖样:“比这还可怕。” 虞灯惊疑不定地查看他的神色,语不惊人死不休地拍拍他的脊背:“没事,咱们女人都有那几天。” 祝长生:“……” 在他眼中,虞灯绝对是位奇人,他三申五令说自己不是女的,哪知道这人依旧不为所动。 “虞灯师姐,我不是……”祝长生有口难言,要换个人这么对他,他早就急眼,可换做身为女子的虞灯,却无法奈何她半点,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虞灯不愿意浪费时辰同他争论,索性决定敷衍到底:“嗯,不是。” 祝长生:“……” 谢凌衣轻笑地立在一旁,垂着眼睑,做壁上观,毫无半点替他解释的念头,像一尊不会说话的漂亮石雕。 祝长生看了看冷眼旁观的谢凌衣,生无可恋地闭上眼。 “别难过,你且先回紫竹峰,等有空闲再来安慰你。我先走了,毕竟是修炼途中偷偷溜出来看一眼你们,等会儿师尊找不到人,又要唠叨半天。” 她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飞走了,徒留哀莫大于心死的祝长生被谢凌衣强行拎回紫竹峰。 紫竹峰还是那个紫竹峰,大是挺大的,就是有一块土地寸草不生,在郁郁葱葱地一片中丑得扎眼。 谢凌衣只瞥一眼就知道那里的奇花异草估计又被岑遥栖拔走换灵石去了。 还没推开天虞宫的大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丝竹之音。罪魁祸首眼下正坐在里面潇洒。 谢凌衣不耐烦地一脚踢开天虞宫的大门,一双清亮眼眸第一时间锁定了衣香鬓影之中的岑遥栖。 还是那件熟悉的金蓝色的衣袍,柔弱美丽的侍女三三两两地围在他的身边,一个给他按肩膀,一个正给他泡茶,正殿之中还有位蒙着面的美人正袅娜生姿地弹着琵琶。 岑遥栖半躺在张贵妃椅上,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新茶,瘦长素白的手指搭在瓷杯,另只手捏着茶盖熟练地刮去浮沫,浅抿一口,又原原本本地递回去,他一向对茶水十分挑剔,应当是对味道不大满意。 谢凌衣只看了一眼,就冷冷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铺张浪费。” 岑遥栖其人在一众品行高洁的宗门长老中离经叛道的很,这排场这架势,比之钟鸣鼎食的贵公子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时候他在外面真的不是很愿意承认自己师承何人。 一打眼望去,哪里分得清这是俗世中人,还是修道之人? 空有一副怜悯众生相,偏偏要入十丈红尘。 岑遥栖皮相是生得真好,不说话之时是真能唬人,身着华服不染纤尘,眉目之间更是声势夺人的俊美,在一堆莺莺燕燕中更显霞姿月韵。 “岑遥栖,你这是做什么?”谢凌衣拧眉。 岑遥栖懒散地伸了个懒腰,回答得理直气壮:“养伤啊。” “你来得正好,我这腿还有点酸,过来给我按按。” 谢凌衣一口回绝:“我不按。” 第26章 深情男二的守则 “你就是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岑遥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好笑地看着盯着他。 不说这个还好,一谈及此事,谢凌衣的脸色更难看。 “岑遥栖,你每次都自作主张,也不问我需不需要。” 岑遥栖本来只是想逗逗他,这下倒是有些头疼,气性这么大,还没消呢。 谢凌衣那个憋闷的性子,跟锯嘴的葫芦差不多,憋死了也凑不齐一句求人的话,还问他需不需要,那不得等太阳打西边出来? “没大没小的,到底你是师尊还是我是?”岑遥栖抿了一口重新端在他面前的茶水,这下火候拿捏得正是时候,他赏脸多喝几口。 谢凌衣本来预备兴师问罪,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截住了话头。 “你是。”他喉头一滚,不大情愿的回答。 岑遥栖看他吃瘪,心情却并不如想象得那般愉悦,他失笑的摇头:“别,你是我爹。” 长留宗其他长老的徒弟哪一个不是对师尊千依百顺,指西不敢往东,怎么换了他就不同? 谢凌衣:“……” “师尊,我来给你按腿。”祝长生的谄媚笑声打断沉默的氛围,他一路滑跪到岑遥栖的身边,兢兢业业地举起拳头轻轻捶着自家师尊的一双长腿,“师尊,您看这个力度如何呀?” 岑遥栖垂眼扫一眼挤出微笑的祝长生,撑着脑袋漫不经心地回答:“尚可。” “师尊喜欢就好。”他呵呵地笑着,两只手似乎受了什么鼓励一般,捶得更加起劲。 谢凌衣看着狼狈为奸的两个人,内心狠狠地唾弃一把,岑遥栖这人乃修行中人竟好逸恶劳,骄奢淫逸,他打定主意绝对不和这两人同流合污。 他冷淡地瞥一眼两人,转身欲走,才走到门口就被岑遥栖叫住了。 “这不才刚回来,你去哪?” 谢凌衣头也不回:“修炼。” 岑遥栖叹口气:“你师兄不愧是卷王,非要忙得脚不沾地才罢休。” 祝长生暗自在心里琢磨着他的用词,想半天没想明白,索性还是问出声:“师尊什么是卷王啊?” 岑遥栖舒服得眼皮都没抬:“跟你反正是反义词,你可以理解为你师兄那样。” “还是你随我。”想到这里,他感慨出声。 祝长生笑容真实不少:“那当然啦,我可是师尊的亲生宝贝徒弟。” 岑遥栖没被他的巧言令色迷惑:“那你还是你师兄的亲生宝贝师弟呢。” “说吧,这次考核成绩如何?” 祝长生闻言一惊,手下的动作都懈怠了。 岑遥栖狭长的眼眸撩开一条缝:“别停。” 他顺带回头跟捏肩膀的侍女小声嘱咐:“力度重一点,这么轻没感觉,差点睡过去。” “是。”他冷不丁回头,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容叫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瞬间闹了个大红脸,连忙低头,柔声道,“是。” 祝长生几度欲言又止,犹豫半晌,才下定决心全盘托出:“我拿了丙等,师尊,这一定不是我的真实水平,我是前些日子吃错了灵草,身体有恙才没考好,下回我一定全力以赴。” 闻言,岑遥栖睁开双眼,一直拿眼睛偷偷瞧他的祝长生看得心惊,完了,师尊不会动怒了吧!平日里他就应该刻苦修炼,才不至于在考核之际这般丢师尊的份。 师尊手底下就他和师兄两个徒弟,结果他还不肯好好修炼,师尊年纪轻辈分高,本就站在风口浪尖,他如今还拖他的后腿,祝长生此刻简直无地自容。 “师尊,我对不……” “挺好,下次努力,为师还以为你至少得拿最后一名呢。”岑遥栖甚至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祝长生:“……” 他偷偷观察岑遥栖的神色,见他这话不似作假,连眉心都没蹙半点,心情豁然开朗,他现在恨不得抱着人亲一口。 “就是去不了问剑大会。”他接着说道,不过他本就不期盼着祝长生去参加那劳什子问剑大会,他一向就不是什么望子成龙的师尊。 这次考核就是为了筛选问剑大会的参与者,乙等以上方可参加。 祝长生这三脚猫的功夫,去也白搭,最多尽心尽力地凑个人数。 最重要的是这种什么宗门的赛事一定是给主角出风头用的,他们这种npc还是少凑热闹吧,指不定被表面默默无闻的主角给虐渣了。 “师尊你还没说问剑大会有什么好处呢,那么多的人抢着参加。”祝长生弱弱问道。 老听岑遥栖提,却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他还以为他一直很想让他们也参与呢。 “前十能去宗门专属的秘境修炼,至于魁首好像是能拿到颗千年海底冰晶。”他眯了眯眼睛,努力回忆之前的剧情。 祝长生眼前一亮:“那海底冰晶是什么千年一遇的至宝吗?能让修为大增吗?” “不能。”面对他激动万分的提问,岑遥栖淡定摇头。 “那能帮助修炼?能让修炼事半功倍。” “也不能。” “那能拿来制成什么绝世神兵吗?” “不能。” 祝长生眼睛里的两团火焰熄灭得干干净净,他想不出这人人趋之若趋的宝贝还能有什么罕见之处。 “那它到底有什么用啊?这不能那不能的,师尊你还老提?”他双眼迷茫,疑惑发问,简直摸不着头脑。 岑遥栖漫不经心的答道:“好看啊。” 祝长生:“……” “刚好,为师的飞声总觉得空空落落的,还差颗宝石镶嵌。” 飞声就是他的那根玉笛样式的法器。 祝长生这下反应过来了,自家师尊平日里就喜欢些金光灿灿,闪闪亮亮的珠宝首饰,越是花里胡哨他就越喜欢,上个月才刚拔了人家掌门翠鸟的尾羽打耳坠。 “师尊啊,是做徒弟的对不起你啊。”祝长生突然抱着岑遥栖的双腿痛哭流涕,“是我没用才没办法拿到那冰晶给你镶在法器。” 祝长生哭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岑遥栖颇为嫌弃地将人拉开。 但面对他的一番心意,他也没办法说出重话,沉默半响,他道:“你有这份心就不错了。” 其实岑遥栖说是那么说,也明白这东西确实不是自己能肖想的,原着中那可是男女主的定情信物,漂亮肯定是漂亮,且不说他身份不合适,要真是刚入门的弟子,他也没命去抢主角的东西啊! 他是深情男二,不是反派大boss,他顶多抢主角的女人。 这点职业操守,他还是有的。 第27章 姜还是老的辣 踏入紫竹林,郁郁青青的竹林高耸入云,谢凌衣烦躁地随手砍断最近的一节紫竹,刀刃锋利,暗紫近墨的竹子立刻裂成两半,无力地倒在密密麻麻落满竹叶的地面,风过林梢,宛如绝望的控诉。 紫竹峰名副其实,整个山头最多的就是紫竹林,郁郁葱葱,长势喜人,岑遥栖也就对它们有点良心,没拔一根拿去换灵石,谢凌衣当然没觉得他有这么好心,最有可能的就是大概紫竹不怎么值钱。 想起岑遥栖,他就心情复杂,其实适才他和祝长生的对话他都听见了,本来他是打算立马离开的,可刚要消失在宫门的时候,问剑大会这几个字就刚好入耳,他一直对这事很感兴趣,参加上次的一半原因都是为即将到来的比试做铺垫,虽说偷听不是君子所为,但他还是坚持留下来听完全程。 谢凌衣并不讨厌考核或者比试,他觉得很有意思,也很有成就感,他本身就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同岑遥栖那条佛系的咸鱼不同,他享受争斗,也乐见其成。 可最近的一件事让他有点不爽,那就是没能拿下考核的魁首,新仇旧恨叠加一起, 他对问剑大会越发势在必得。 岑遥栖提及的主角论如雷贯耳,可谢凌衣不屑一顾,他不相信这一次还会同样的一败涂地。 只不过日子迫近,他须得抓紧修炼,不过好在那几十道天雷也不是白劈的,对比之前,他眼下催动灵力修炼,体内灵力运转不再有半分滞涩之感,对灵力的操纵也比之前更加收发自如,就连修炼的速度也事半功倍。 谢凌衣双手利落地挽了个剑花,压低身子,剑身在他手中飞速旋转,晃得只剩残影,脚尖点地,修长的人影凌空而起,手中的剑也被他抛向前,冰凉的利刃裹挟呼啸的冷风,卷起附近的残竹落叶,直冲正前方的一大片紫竹,破坏力极强地它们直接开膛破肚,连所在的地面也没能幸免于难,被看似单薄的利刃砸出五尺的大坑,剑身从天而降直直插入坑底。 月白色的身影脚踩竹叶,缓缓飞向坑底,把天问从地底拔出来,他饶有兴致地观察面前满地狼藉,似乎对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 “谢凌衣,你没事拿我的紫竹撒什么气?”人还没走近,一阵饱含怒意的男声就传到他的耳中。 不用回头谢凌衣也知道这人是谁,除去那非常具有标志性的独特嗓音,也就是岑遥栖会在没人的时候叫他的本名,连祝长生都只知道李灵衣这一个名字。 岑遥栖才落地,凝视自己倒地不起的一大片紫竹,倒吸一大口凉气,痛心疾首地质问他:“你修炼就修炼,就不能放过紫竹林吗?” 谢凌衣没想到这人对紫竹林的在乎超乎了他的预料,他内心狐疑莫非这紫竹还挺值钱? “过段时间就长出来了。”谢凌衣不以为意。 竹子生长速度都挺快,这峰上又灵气缭绕,连对修士的修炼都有益,更别提小小的竹林了,不消多久又是苍翠欲滴的一大片,绿荫森森。 岑遥栖却不这样认为,眼前的一切不忍细看:“现在这样光秃秃的一大块多难看。” 谢凌衣不知道这人怎么有脸说出这句话的,凉凉的扫他一眼,不答反问:“那你拔的那块地就不难看了?” 好歹他这紫竹林还能长出来,那后山和天虞宫前那块药田里种的天材地宝那可是连影都摸不着。 岑遥栖试图辩解,削尖的下巴往大坑的方向抬了抬,不知悔改:“那至少我没这么大块坑吧。” “我自己会填回去的,倒是你,又输了多少?”谢凌衣抬起眼皮,盯着他。 岑遥栖没有回答他的问话的意思,飞声被他无声无响地幻化到手中,纤长秀气的玉笛和主人一样漂亮得惊人,不像什么法器,倒像是被人拿来把玩的易碎瓷器。 “正好咱们师徒好久没切磋过了。”瘦长的手指捏紧笛口,慢条斯理地拉开,须臾之间,一把窄长的灵剑被他紧紧握在手中。 谢凌衣眼中划过一丝惊艳之色,这还是他第一次瞧见岑遥栖的本命剑,他竟然以笛身做剑鞘,将本命剑藏入其中,他这才意识到, 自己这个便宜师尊即使再花里胡哨,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剑修。 老实说,这剑通体雪白,纤细修长,对于长身玉立的岑遥栖来说,有点过于秀气,但他本人并不在意,毕竟每个在他剑下哀嚎的手下败将,都不会嫌命长。 谢凌衣舔了舔嘴唇,他从没和岑遥栖切磋过剑术,确实有点跃跃欲试,只可惜,他对岑遥栖这种说不过就用转移话题大法的行为嗤之以鼻,再厚的兴趣都消磨殆尽。 “算了吧,你身上的伤还没好。”见他不愿意说实话,也没了兴致,转身欲走,留给他一个修长的背影。 岑遥栖倒是觉得好笑,脚尖轻点,飞身从谢凌衣的上空飞过,冷厉的剑身直指他挺直的脖颈,外勾内翘的瑞凤眼微眯:“我是伤没好,可你不会碰到我一片衣角。” “这样吧,你要是怕输我可以放水。”他略做思考,“这样吧,我把境界压到和你一样的境界,我这样一个老弱病残,你还害怕打不过吗?” 谢凌衣知道他这是明晃晃的激将法,双剑在他手中出鞘,直直劈向架在他脖颈前的灵剑,他一字一句的道:“我-不-用-你-让。” 激将法又如何?他乐意。 见他出剑,岑遥栖提剑后退两步,对他的反应并不陌生。 谢凌衣来势汹汹提剑而来,后者游刃有余地躲避,这人看似穿金戴银,浑身上下富丽堂皇,照理说应该行动不便,可这人偏偏灵活如鬼魅,谢凌衣几番攻击未果,竟是如他所说的一般无二,他连他的半片衣角都摸不着。 谢凌衣咬牙,额角因为压力而沁出细密的晶莹汗珠,俊朗的侧脸轮廓分明却瞧不出半点表情。 岑遥栖此番同他想象的远远不同,他本以为岑遥栖身上带伤,若是当真境界同他一般,他至少有一半的胜算,不该这样的,他全力以赴,可那人却始终游刃有余,他没输得难看,全凭这人一时兴起,猫捉老鼠般逗弄他。 想象与现实差距太大,谢凌衣逐渐心烦意乱,手下的剑法也慢慢有了明显的漏洞。 岑遥栖兴致高,玩心大起,再一次成功躲避了谢凌衣的剑,含笑的问出声:“怎么样,认输吗?” 谢凌衣咬牙不语。 岑遥栖也不恼,他知道这个人是什么德行。 “你这人常常眼高于顶,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最不放在眼里的怕就是我这个师尊了吧。” 金蓝色的广袖拂过脸颊,谢凌衣感觉到一只手在他的眼角不轻不重地划过,温热的触感带起一片炙热的温度,他不习惯自己的身体有这样的反应,内心慌乱片刻,故作冷脸道:“不要动手动脚。” 岑遥栖不以为然,非但不知错就改,还迎难而上,平直的肩胛骨微微一侧,谢凌衣的剑擦着他的肩头而过,唇角微勾,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拍在他细瘦的后腰。 被拍的人脚步一顿,身体逐渐僵硬,他看不见的角度,这人连面色都变了。 “这样吧,你要是现在求饶,然后大喊一声师尊我错了,我就考虑今天的比试到此为止。”岑遥栖没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谢凌衣咬唇,努力克制身体那一阵奇怪的反应,冷声:“不要。” 行啊,这么倔,岑遥栖不意外。 谢凌衣被调戏了,心情更加不好,手上的动作更加使劲,恨不得用上全部力气。 岑遥栖接招越发吃力,忍不住“啧”了一声,这人打架这么凶 ? 他表面八分不动,内心有了主意,怕玩脱了,到时候真让这人一剑劈在自己衣袍上,那不是丢大脸了?更重要的是,这可是他最爱的一套法衣,平日里磕了碰了,他都心疼得不行。 他手下动作干脆,脚尖踢翻谢凌衣的手腕,后者腕骨吃痛,本命剑脱手,大喇喇地插入旁边落满竹叶的地面。 一道剑光自眼前划过,等他反应过来,冰冷冷地剑身已经直指他的脖颈,只要剑的主人稍稍用力就能毫不费力刺破脆弱地血肉,他输了。 谢凌衣越挫越勇,被他燃起斗志:“再来。” 不消岑遥栖回答,几丈开外传来祝长生中气十足的喊声:“师尊,师尊,掌门来了,正在殿内等你呢。” 岑遥栖将剑一手,仔仔细细将衣袍上的折痕处理得干干净净。 “不玩了。”他拿手帕细心地将手指擦拭得不染纤尘才对着谢凌衣宣告。 “今天呢,主要是让你知道什么才叫做姜还是老的辣。” “以后呢,还是不要小看我们老弱病残。” 他似乎今天格外在意谢凌衣顾及他的伤的事情,拐着弯阴阳怪气。 说完,他拍拍手走人,留下愤愤不平地谢凌衣胡乱砍着竹林的紫竹泄愤。 “有病。” 谢凌衣言简意赅地点评。 第28章 多病琉璃身 一道金光闪过,岑遥栖不紧不慢迈入殿中。 偌大的殿中人并不多,徒留泡茶的侍女随侍左右,主位上的人毫不客气,自来熟一般正襟危坐,凝神注视着眼前的棋局,似乎并不在意到来的主人。 事实却并非如此,岑遥栖才不过走了几步,只在意棋局的人仿佛背后长眼睛一般,头也没抬:“来了?” 岑遥栖闲庭信步于他的身旁,挑了一个离他近的位置坐定。 “阿茗,看茶。”他对着旁边的侍女吩咐道。 阿茗盈盈一拜:“是。” “掌门师叔日理万机,今日有空来看我?”他理了理衣角,看向手持棋子的掌门。 这人颜色极好,上好的皮囊饶是在相貌出众的修真界也数一数二,只是秾丽的眉宇间似有哀愁久久不散,形状完美的薄唇也无半点血色,仿若身存不足之症。 八九月的天气,这人还身着狐狸毛做的大氅,乌黑的头发被整整齐齐用一根簪子梳在脑后,越发衬得面白如纸,远远看上去,简直是琉璃般的人物,连碰都碰不得,仿佛不久于世。 “陪我一局?”他这才抬头,淡淡微笑道,笑如春风化雨。 岑遥栖暗自在心中连连赞叹,要不说修炼是最好的保养呢?这人最多看着不过三十,哪里想得到已经有了个虞灯这般大的女儿?修炼延缓衰老,只要修为够,在修真界活个几百年都不稀奇。 要真能穿回去,他在那边开个医美机构,怕是连医院的门槛都要踏破。岑遥栖暗自想。 提起虞灯,他只觉太阳穴一阵突突的疼。 这本来啊,虞灯在书里的人设就是刁蛮任性的恶毒女配,仗着亲爹掌门总是作威作福,对本是养女的女主多般为难,后面发现小时候在妖兽口中救自己出水火的就是男主角,更是几次为夺爱陷害女主,可以说这人坏得毫无理由,纯纯是为了打脸雌竞的存在,一心专做男女主爱情的试金石。 可坏就坏在,这恶毒女配她突然不恶毒了。 此事还从小男主英雄救美小恶毒女配开始说起,这本来应该是她爱上他的契机,可不巧这一切因为他出了意外,岑遥栖从不知道哪个角落救走了祝长生,后者又误打误撞的救了虞灯,这一环有了改变,她自然不再执着男主,而是改去缠着祝长生了。 这一切简直是笔烂账,也不知道这么重要的剧情突然改变,后面情节会怎么安排,到时候别出什么他无法应对的岔子。 眼前坐着的是人亲爹,他却想到了人家女儿,岑遥栖意识到自己思维发散得太远,低咳一声,收敛神色,将自己越跑越远的思绪悬崖勒马。 正巧阿茗递上沏好的茶水,他接过浅抿一口,另一杯示意对方放在桌上。 阿茗对他的眼神了然于胸,垂下头,低声告退。 岑遥栖两根瘦长瓷白的手指捻起装在玉碗中的棋子,冲他一抬下巴:“奉陪到底。” 他虽然不是真正的岑遥栖,但他一点不露怯,毕竟作为一个时刻熟读剧本的男人,他知道眼前这人看上去一派世外高人的模样,但实际上就是一个臭棋篓子,热爱下棋,却屡屡找虐,在长留宗下棋,他就没赢过。 岑遥栖下棋从来不犹豫,当机立断落在对方一个意想不到的位置,在这盘残局留下属于自己的笔墨。 “听说你闭关结束,正好过来看看。”道微的嗓音温和柔润,说话间沁人心脾,不急不缓地回答他方才的问题。 这都过去多久了,你怎么不等死了再回答我,岑遥栖在心里腹诽。 幸好他也不是第一次和他相处,不至于真把这句话说出口。 岑遥栖捧着脸,另只手百无聊赖地捻起颗棋子,轻轻敲击桌面,他执的是黑棋,在白皙细腻的手指间下越发显眼,黑如墨,白如瓷,美不胜收。 道微每颗棋子落下都得细细斟酌,他深知这人什么德行,也不催他,反而多出空余去观察这棋子。 这可不是普通的棋子,拿在手中看着平平无奇,但抬起手,迎光一照,竟翠绿如翡,细腻似玉。 半晌,举棋不定的道微终于下定决心,白色的棋子落下棋局,拦截岑遥栖势如破竹的黑子。 “顺便来送东西。”他这下总算有空把带来的东西推到岑遥栖面前。 后者一边端详局势,一边扫一眼那红棕色的锦盒,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雪莲,对你的伤大有裨益。”道微浅啜口温热的茶水,语气极淡。 岑遥栖执棋的手略作停顿,他的话打断了他的沉思,恍惚中将棋子落在棋盘。 “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伤?”他骤然抬眼,琥珀色的眼睛直直盯向他。 他对外一直宣称闭关,既是在闭关又如何去受伤?他又不是毫无定力的人,总不至于动不动就走火入魔。 道微视若无睹,仍然把注意力落在面前的棋盘中的局势,右手捏着颗白色的棋子轻轻摩挲,迟迟不落棋,似乎拿不准岑遥栖的布置。 “这不难,我算出来的。”脑中有了思路,他落棋的速度有所提高。 这下又轮到岑遥栖,他早有准备,随手落下在棋盘落下一子。 心中疑窦渐消,道微那一手神算,声名在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姻缘、前途、亦或者是命运,就没有他算不准的。 多病琉璃身,一卦天下闻,说的就是他。 很多人在背后偷偷议论,他这不足之症,就是上天降下的神罚,毕竟若是一般的病,都走上修仙之路,如何不能根治?泄露天机,乃是同上天抢命,此局无解。 当然这些都是岑遥栖在原文中看到的,可自己受伤却并不在原文中,这人还是算到了,他这下是来了兴趣。 或许这人还当真能算准他的命运,不是岑遥栖的命,是他的命。 按照原文设定,他应该为了女主挡刀而死,此局何解? “掌门师叔,既然你算这么准,不如给我算算?”岑遥栖低声道。 第29章 凤凰命 道微从棋局里抬起头,神色莫名:“我记得我给你算过。” “那就换个人算。”岑遥栖淡定道。 他在心里连连叹气,这真是一时昏了头,按照原书,两人都不知道认识多少年了,怎么可能没算过。 失算,失算。 岑遥栖垂眸端起桌上已经放冷的茶水,不着痕迹的避开他的目光。 凉茶甫一入喉,岑遥栖顿时冷静不少,心中猛然涌起的火焰又叫他灭了个七七八八。 道微虽厉害,可到底不能脱离原文的设定,他还是不能把全部希望都寄予在他身上。 道微只低头皱着长长的眉毛观察着棋局,大有一副把这玉石做的棋盘盯穿的架势。 “胜负已分,别白费力气了。”岑遥栖一把将棋盘推到旁边。 道微无奈,只能慢悠悠地从袖中掏出三枚铜板,修长的手指将它们灵活地盘在手中:“你这是让我给你那徒弟算的?” 岑遥栖没有和他促膝长谈的意思,轻轻颔首,默默拿谢凌衣做借口。 想来这人也不会介意,他便毫无心理负担。 他知道道微的习惯,主动把自己的生辰八字报给他。 道微听完双手合十,将铜板抛于半空,不消半刻,铜板纷纷叮铃啷当地落在桌面。 铜钱一正两反,岑遥栖看着他食指蘸着茶水,在桌面的一角落下两笔,不像是一点,反倒是更像两个顿号。 他还欲凑上前看个清楚,道微修长苍白的手指在桌面一抹,重新将三枚铜板置于掌中,依照方才的方法前前后后共摇了六次,每次得到铜钱的结果,他都在方才写下的地方又落下几笔。 全部摇完后,道微看着他写下的卦象沉思,岑遥栖也跟着仔细看,但他对易经八卦什么的一窍不通,只能满头雾水地盯着道微的动作。 道微抬头的时候,正了神色,迎着他眼里的几分殷切,沉声道:“无妄卦。” 岑遥栖脸色微沉,他虽看不懂卦象,但好歹听得懂好赖话,直觉告诉他,这不会是什么好的卦象。 “飞鸟失机落笼中,纵然奋飞不能腾,目下只宜守本分妄想拔高万不能。”道微声音还在继续。 岑遥栖越听越心惊,什么意思?难道意在告诉他,命运早就写好,他再如何奋力也不过水中捞月,大梦一场空。 他脸上不知道何时变得苍白,和道微坐在一处,一眼望过去,不知道谁才是琉璃做的身子。 道微觉察到他反应,不着痕迹地放轻了嗓音,为他讲解卦象:“这卦是异卦相叠,下震上乾。乾为天为刚为键,震为雷为刚为动,动而健,刚阳盛。唯循纯正,不可妄行。” 一大堆专业术语,岑遥栖听得心不在焉,直到道微开始使用更加通俗易懂的话语。 “简而言之,这命格可是百年难遇的凤凰命。” 岑遥栖听到这里,眼眸微动:“凤凰命?指的什么?莫非命中注定有大作为。” 凤凰乃是神兽,自古以来便是祥瑞,他只觉心中一阵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在他希冀的目光下,道微只淡淡摇头:“非也,重明,你难道忘记此乃下下卦了吗?” 岑遥栖的心脏一瞬间沉入谷底。 “你也不必过于忧心,无妄卦也不是全然无解,无妄必有获,必可致福。”道微宽慰道。 岑遥栖颔首,唇角半勾,却挤不出释然的笑容。 所以他应该从容地走向那必死的结局吗? 其实也没什么难过的,毕竟他不是第一天了解自己的处境,怪就怪他自己,就因为道微的一个举动,便笃定有转圜的余地,生出不该有的虚妄,实则不过南柯一梦。 “你倒是真心珍视你那宝贝徒弟。”道微把桌上的水痕用灵力擦干,眼见岑遥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煞有其事地点评道。 岑遥栖想起自己用的还是谢凌衣的名义,也不反驳,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我们紫竹峰可不比你们若水峰人丁兴旺,那可不得当眼珠子护着。” 道微觉得他这话说的有道理,也跟着点头。 岑遥栖认命般吐出口浊气,目光落在慢吞吞将桌上的铜钱收回袖中的道微,他脑中灵光一闪,出声阻止了他的动作。 “嗯?”道微不知其意。 岑遥栖撑着那张颠倒众生的脸蛋,笑得不怀好意。 “你再给我那个徒弟算算?” 心思电转间,他已然接受自己的命运,可他突然想起谢凌衣和祝长生,这两个人都被他捡了回来,目前看来还是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轨迹,可就不知道后事如何。 道微:“……” 他此刻格外庆幸自己没喝那杯凉掉的茶水,不然他一定会失态,把口中的茶水一股脑喷在岑遥栖这张如花似玉的脸上。 道微有气无力地扬手:“算了吧,我还想再多活两年。” 他眼下身体不适,多少人提着千金异宝来若水峰求一卦都没有下文,要不是看两人多年相识,就算他百般请求,恐怕也得千推万阻。 岑遥栖扫了眼他那张苍白到没有血色的脸颊,想着自己以前在那边也不是个丧尽天良的资本家,怎么到这还变性了? 他想也是,道微看着就病歪歪的,还是让他过段安生日子吧。他大手一挥,总算不再折腾他。 “其他长老哪个不盼着自家徒弟扶摇直上,你倒好,只在意他们能不能顺遂一生。”道微歪着头看他,似乎十分不解。 生死面前无大事,岑遥栖不过设身处地替他们多想罢了,毕竟有些东西他注定得不到,但不希望有人和他一样活得战战兢兢。 岑遥栖目光兀自投向远方,没落到实处。 “惟愿孩儿愚且鲁 无灾无难到公卿。” 岑遥栖的一颗心反复悬吊,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回神的他低眉敛目,问起无关的事情:“对了,掌门师叔,你身体最近如何?” 道微似有触动,睫毛微动,岑遥栖护犊子的程度还是超乎他的预想,或许自己不能再继续瞒他。 “我一切照旧,你与其关心我,不如多担心自己那心肝宝贝徒弟。” 第30章 风满楼 “什么意思?”岑遥栖觉得他这句话里有话,瞬间警觉地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道微偏过头,回视他的目光:“你当真觉得杀戮道的事情你能瞒得住吗?” 岑遥栖本来下意识觉得他指的会是祝长生,毕竟谢凌衣一向都让他省心,这么多年也没出什么差错,可道微这句话一出,他知道只可能是谢凌衣。 对付考核那群入门弟子他倒是轻轻松松,回了长留宗,大拿比比皆是,修为在他之上的高手也不会少,他没想瞒着谁谢凌衣的事情,只是他没想到他们这就找上门了,对比之下,祝长生的事情才是真正瞒得死死的。 “所以,他们求你来拖住我?”岑遥栖气极反笑。 道微承认得爽快:“自然。” “但是我猜他们应该不想你在这个节骨眼全盘托出。” “嗯。”道微颔首。 那群老古板们巴不得道微拖到一切结束之时,最好他去救谢凌衣的时候为时已晚。 “我不会站在你们任何一方的立场。”道微他作为掌门自然保持中立。 岑遥栖知道他的苦衷,虽明面上说着不偏不倚,但暗自把心都偏到肋骨了。 “掌门师叔,重明有事,恐不能尽心招待,恕不远送。”他站起身,金蓝色的衣袍缓缓展开,流光溢彩的衣料令人头晕目眩,他回头冲道微躬身。 后者不答,白色的灵力兀自运转,下一瞬,主位上的人影逐渐消失,偌大的殿中只剩下岑遥栖一人。 没了后顾之忧,他脚步匆匆走出天虞宫,正巧祝长生脚步匆匆地走过来。 乍一瞧见岑遥栖,就跟看见主心骨似的紧紧捉住他的双手。 “师尊,师尊,我找不到师兄了,刚想着他可能在紫竹林,可我寻遍整座竹林都没见到他的影子。”祝长生气喘吁吁的说着,口气着急,发髻上插着的钗环珠翠都松松散散挂在耳边,“但是……我在他常去的地方捡到了他的本命剑。” 他边说边把手中的天问递给岑遥栖。 后者扫了一眼就知道这是谢凌衣的本命剑,错不了。毕竟天问和泰阿正是出自于他手,除了谢凌衣,这世界找不到第二个比他更熟识的人。 岑遥栖面色阴沉,低声嘱咐:“收好。” 剑修剑不离身,眼下这般情况,只可能真出了事。 说完,他径直走向前,祝长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师尊,你去哪啊?” 岑遥栖没回答,自顾自幻化出飞声,剔透如冰的玉笛被他抛向空中,他脚尖轻踩,凌空结印,巨大的神识结成巨大而透明的网,铺天盖地铺满长留宗所有山头。 他感觉到视角逐渐升高,视角内的一切人事物都逃不开的他的眼睛,他看见在树下修炼的弟子,也能看见正在讲学的师长,直到目光突破一切限制,落在一座古朴严肃的宫殿的,他瞧见奄奄一息的谢凌衣和盛气凌人的长老。 岑遥栖睁开双眼,琥珀色的眼底迸发出摄人的光。 金蓝色的身影身形一颤,从半空坠落,落地之时才勉强稳住身形。 “师尊。”祝长生看得心惊,连滚带爬地过来扶住岑遥栖。 后者推开他伸过来的手,用手背抹干净唇边不断溢出的鲜血。 “你留在这,我去找你师兄。” 岑遥栖甩开祝长生,脚步踉跄地往前走。 他这样祝长生如何能放心? “师尊,我同你一起。” 他刚迈出半步,只见飞声从天而降,直直插入他脚边的地面,他看着雪白的半截剑身,后怕似的吞了吞口水,若不是剑主人对灵剑操控自如,恐怕他这脚早就被削地只剩脚跟了吧。 他这一发呆,再回神之际就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岑遥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他的眼前。 祝长生盯着再看不见人影的地面干着急,只能暗自祈祷谢凌衣没事。 师兄别怕,师尊来救你了。 “你还想着你师尊来救你吗?”一位看上去不惑之年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脚边气息微弱的谢凌衣,毫不留情击破他内心最后一层希冀。 倒在地上的谢凌衣没说话,呼吸急促,喘着粗气,胸腔急速的震动,仿佛下一秒就会喘不过气,后背皮开肉绽,鞭痕累累,叫人不忍细看。 男人身着暗紫色的长袍,蜂腰猿臂,仪表堂堂,看上去保养得宜,严肃的冷脸高深莫测,气势迫人。 他微微一笑,笑得恶劣残忍:“你恐怕等不到那个机会,你师尊被人绊住了脚,今天这个修为,就算你再不乐意,也只能等着被废。” “炙扬,废话那么多做什么?省得多生事端。”旁边的男人不赞同的蹙紧双眉。 谢凌衣咬破嘴唇才让自己没痛呼出声。他颤颤巍巍地捏紧双拳想要坐直身体,让自己多些体面。 不行,不能,不可以! 谢家被灭之后,他跟着岑遥栖留在宗门二十年刻苦修炼就是为了报仇雪恨,他的修为绝对的不能被废,他还要参与问剑大会,他要拿魁首,要拿那好看不中用的海底冰晶! 被称为炙扬的长老冷哼一声,手臂蓄起金黄色的灵力直冲地上躲避无门的谢凌衣。 他漆黑的瞳孔骤然放大,面露绝望,他想逃,却发现自己身体如灌铅一般沉重,两条腿像是在地上生根一样挣扎不了半点。 谢凌衣的碎发被汹涌而来的灵力震散在空中,玉石做的清冷面容有了丝丝裂痕。 他没有偏头,就这样仰着头直面自己的绝路。 千钧一发之际,雪白的剑身呼啸而来,猛地刺穿那团强势的灵力,后者溃不成军地散做一片,飞声沿着谢凌衣的周围旋转一圈,发出阵阵声势迫人的剑鸣,最后直直插入谢凌衣面前的地面,以一种不用质疑的态度将他护在身后。 宫殿的两扇大门被一双瘦长柔软的手慢慢推开,一道身影徐徐踏进殿内。 谢凌衣回头,逆光中,金蓝色的衣袍无风自动,淡黄的光芒给那张俊美的脸容镀上一层金色的佛光,美得惊心动魄,风华绝代。 “重明不请自来,恐要让各位师叔失望了。” 清透的男声是谢凌衣听过只此一人的仙乐。 第31章 锄强扶弱 高涨的情绪犹如断线的纸鸢,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 谢凌衣毫不怀疑岑遥栖会来,只不过不知道他来的具体时机,如今看见那道金蓝色的背影,一直绷得紧紧的脊背总算有了松动的迹象。 他这才彻彻底底地发觉,岑遥栖那样吊儿郎当,不着调的人,竟然能让他感到如此安心。 不止这次,还有上次渡劫,似乎他也是这样义无反顾挡在他身前。 或许我也病得不轻,谢凌衣即将乱成浆糊的脑袋后知后觉的想。 炙扬对岑遥栖的到来略显震惊,指着他横眉倒竖:“重明你怎么会在这……” 他不是应该同道微一处吗?怎么会这么快来这?掌门明明答应他们会拖住人的。 殿中其他几位长老的震惊同样不遑多让,左右使了个眼神,却在对面眼里看见了同样的惊讶,只能故作平静地摇头。 岑遥栖没看谢凌衣,反而面上浮现出几许轻笑,漂亮的瑞凤眼却没有一点弧度:“重明倒更想知道炙扬师叔这是何意?” 谢凌衣眉间一蹙,他也知道今天若不脱层皮,岑遥栖怕是带不走他,这一屋子里坐的都是岑遥栖师叔往上的长辈。 他年纪轻,却能坐上他们平起平坐的位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倒不是因为岑遥栖实力有多出众,只是他那便宜师尊也就是谢凌衣的师祖,英年早逝,作为他的大弟子,岑遥栖年岁尚浅便坐上了他的位置。实力不配位,多少人盯着他,都盼着把他从高台上扯下来。 其中最不满意的便是这群苦修几百年才有如今地位的长老,岑遥栖一介竖子,如何能同他们相提并论? 谢凌衣远远看去,心渐渐沉入底。 “岑重明,你还有脸提?”炙扬冷眼瞪向他,他心里憋着气,自然对这不速之客没什么好脸色。长袖一挥,桌案前摆放着整整齐齐的书卷一股脑噼里啪啦地倒在桌底。 “真当我们不知道你那徒弟做的好事?”他质问的声音在空旷庄重的大殿回响。 岑遥栖抬眼,不卑不亢的回:“重明不知他有何错。” 见他护犊子护得如此颠倒黑白,殿中的长老再也沉不住气,没等炙扬责问,就有一位黑衣长老指着岑遥栖的鼻子骂:“不知有何错?岑重明,你那好徒弟还能勉强说句年纪轻不懂事,那你呢?你也跟着是非不分?” 这人义愤填膺,骂起人来滔滔不绝,唾沫星子乱飞,岑遥栖顶住压力,不咸不淡的问:“那你当如何?” “他如今捅了篓子,长留宗再留不得他,除非修为散尽,我等尚且大人不记小人过,愿意放他一马,权当全你们师徒之情。”那人洋洋自得,兀自觉得自己提了个顶好的主意。他自以为这是桩不错的买卖,岑遥栖想来不会拒绝。 哪知岑遥栖不依,寸步不让:“什么叫捅了篓子?不就是立了罕见的道心,走了条没几个人愿意走的路,就是天大的错吗?恕重明难以苟同!” “这没错吗?岑重明,你少矢口否认,他修的是普通的道吗?那是杀戮道,正经的修士谁会走这条路?”炙扬怒吼,他恼怒岑遥栖总是一而再地挑衅他的权威。 “走的人少就不叫路吗?”岑遥栖走上前,说出口的话掷地有声,“长留宗奉行锄强扶弱的宗旨,可眼下呢?你们难道就不是以强欺弱吗?” 传统观念中,杀戮道确实不是主流,因为很少人能克制愈演愈烈的杀心,到最后都走上走火入魔,为祸一方的道路。修真界好多无恶不作的魔修都是杀戮道的修士堕魔而成。 炙扬他们自诩正义之士,说好听点叫未雨绸缪,难听点就是想要趁谢凌衣足够弱小,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彻底铲除威胁,可是他们难道不知道吗?谢凌衣明明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要因为他们的妄自预料的未来遭受这无妄之灾? 锄强扶弱,除的是哪方面的强?扶弱又扶得哪门子的弱?非要手无寸铁,才有资格吗?比他弱小的谢凌衣又凭什么不包括在内? 炙扬一行人对岑遥栖猝不及防的质问没有准备,面面相觑,被问得哑口无言。 “我年纪轻,你们不当回事我不在乎,可是你们决不能这么对我的徒弟!”他冷漠的眼神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轻却极有重量。 岑遥栖坦然地迎着众人的目光在谢凌衣面前停下,飞声感受到主人的气息,争鸣一声,拔地而起,飞入他的手腕,消失不见。 “起来。”他冲谢凌衣伸出手,“师尊在,没人能欺负你。” 清透的嗓音不大,却能让在场的所有人听得明明白白。 谢凌衣抬起头,模糊的视线好像只能看得见那只和主人一样漂亮的手,岑遥栖的手很瘦很长,骨肉匀停,骨节却十分明显,瓷白的肌肤下还隐隐看得见淡青色的脉络,还泛着潋滟的淡粉,稍显女气,却不乏力量。 他明明看见过很多回,但它出现的时候,却依然能夺走他所有的视线。 谢凌衣把身体的全部力量都放在那只手上,缓慢却坚定的站起身。 凭着这一接触,他能清晰地感受对方身体状况,比之他也不遑多让,暴乱的气息,因为过度使用而干涸的灵力,表面看着一如既往,并无不妥,实则全靠着一口气强撑,看似是岑遥栖照顾他,此刻却是他们两人彼此依靠。 “你做什么?”炙扬拧眉盯着他俩。 岑遥栖理所当然的回答:“带他走。” “岑重明,你少自作主张,你以为就凭你说两句话就能等他走了?”炙扬语带讥讽,“除非他修为全废,不然你今日带不走他。” 岑遥栖没说话,他感觉到谢凌衣握着他的手握得越收越紧。 废了谢凌衣的修为比杀了他还要痛苦,这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不仅前二十年的努力白费,更重要的是,伤了他的根基,他若是再也修不仙,那就再也报不了仇,因为他的敌人不是普通人。 第32章 紫竹峰是他的家 岑遥栖也在沉思,这些人着实恶心,可他却没办法和他们正面对抗,全盛时期,他尚且拿他们没办法,更别提他眼下伤势未愈。 舌尖发甜,喉头一滚,他兀自咽下那口发腥的鲜血。 “可以担保他未来不会成为长留宗任何一个人的威胁。”岑遥栖每个字都咬得很慢,生怕让人看出端倪。 炙扬不屑的冷哼:“你拿什么担保?” “我用神魂起誓。”岑遥栖平静又极为坚定的回答。 “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既然你们觉得李灵衣有错,我既为人师,就应该承担责任。” 这看似平淡的一句话却犹如一颗石子投入湖泊,泛起阵阵涟漪。 神魂起誓,乃是修士最重的誓言,天地为证,山海为约,六界之中无论逃去哪里都会一一应誓,就算费尽心思也徒劳无功,若是有朝一日违背誓言,将死无葬身之地。 因为过于残忍,修真界已经很久一段时间没人立这般重的誓。 不等他们答应与否,岑遥栖一只手牵着谢凌衣,另外一只手从袖中抽出,轻轻一挥,凌空显出一道金色光华做成的画卷。 “我岑遥栖今日在此用神魂起誓,若有一天李灵衣堕入魔道,为祸苍生,我岑遥栖必将神魂俱灭,不入轮回。” 随着岑遥栖的声音,空中的画卷上仿佛有一支看不见的笔墨缓缓书写,一笔一划落下,落成之际,画卷无火自燃,缓缓消失在众人眼前,自此,誓成。 偌大的宫殿鸦雀无声,没人想到岑遥栖愿意为谢凌衣做到这一步,包括谢凌衣本人。 “重明,你既然提到你为人师表,那我就不得多说几句。”炙扬等人面色好看了不少,可他早就对岑遥栖在紫竹峰的那骄奢淫逸的派头颇有微词,这次他主动送上门,他没道理不借题发挥。 “修行是苦修的修,你端茶递水的仆从成群,到底像什么样子?” 岑遥栖抿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师叔说得也不无道理,重明自当慎重考虑。” “自明日起,重明谨遵师叔教诲,且自请入清净峰回思堂面壁三月,不知道这样的安排, 诸位师叔可还满意?” 他对自己够狠,饶是炙扬也无话可说,几位长老都不愿再为难,不再有异议。横竖已经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再加之,岑遥栖在他们面前并不低人一等,他们如今不过仗着长辈的身份作威作福罢了,到底还是不能欺人太甚,把人逼太紧对他们也没好处。岑遥栖这般护犊子,指不定做好准备跟他们鱼死网破。 谢凌衣拉着岑遥栖的右手,望着他堪称惊艳的侧脸心乱如麻。 在今日以前,他一直以为他只会为祝长生做的这一步。 谢凌衣一直觉得,岑遥栖对祝长生有着莫名其妙的包容,修炼慢不要紧,考核排名低同样不要紧,他不知道到底祝长生捅了多大篓子才会让岑遥栖不悦。 他刻苦修炼, 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增加修为的机会, 可他总觉得这些并不能引起岑遥栖的注意。 可今日,他竟然愿意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向众人宣告他对他的信任。可他就真的一点都不怕吗?若是他没能成为他期待的那般坚守本心,他就不怕陷入万劫不复的局面吗? 为什么他这个时候才知道一切,他记起当时他立了道心,回答岑遥栖之时,对方那欲言又止的表情。 为什么他总是这般弱小,为什么他总是惹出一个又一个的麻烦,为什么他永远只能等着岑遥栖的拯救,什么时候,他也能站在他的身前保护他! 谢凌衣升出一股无力之感,心脏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有点疼还有点涨。 脑中响起一阵一阵的轰鸣,他疼痛欲裂,精瘦的背影跟着一阵晃动,再也站不住。 “岑遥栖……” 意识逐渐混沌,谢凌衣压抑不住心绪,迫切想跟他说点什么。 有人接住了他滑落的身体,久违的昙花冷香立刻扑了满鼻。 谢凌衣心一动,扯住他的衣袖,胸中情绪饱涨,他必须同岑遥栖说点什么。 这个时候他却感到岑遥栖在他的耳边松了口气。 “还好你不叫这个名字,应该不作数吧。”他小声说道。 谢凌衣:“……” 差点忘记了,岑遥栖刚刚起誓之时,用的是他的假名。 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被打断,想说的话堵在喉头,谢凌衣眼下已经没有想说话的欲望了。 其他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岑遥栖横抱着谢凌衣走出大殿,却没一个人上前阻拦。毕竟岑遥栖已经起了那般重的誓言,他们想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了,没到底再揪着不放。 谢凌衣被有力地臂膀稳稳抱着,久违感到安心,强撑的精力终于消失殆尽,双眼沉沉,直接陷入无边的黑暗。 在正式昏迷之前,他听见岑遥栖说了一句颇为触动的话。 “别怕,师尊带你回家。” 家? 谢凌衣想起二十多年前,他是有家的,一招不慎,全家罹难,他本以为自己应该也应该去随逝世的家人,然后一家团圆。可岑遥栖出现了,他突然降临,又给予他新生,还把他捡回紫竹峰。从此以后,他就再一次有了一个家,紫竹峰就是他的家,家里有他和岑遥栖,也会有吵吵闹闹的祝长生。 转动的思绪耗尽谢凌衣最后一丝心力,他头一歪,靠在岑遥栖的心口,彻底晕了过去。 他不知道同样身负重伤的岑遥栖是如何将他一路抱回紫竹峰,只知道醒来的时候,隔着花园,他正依依不舍地同那群莺莺燕燕告别。 “阿茗,你泡的茶是最好喝的,你走以后叫我上哪里找这般会泡茶的茶师?” “还有阿乐,你弹的琵琶举世无双,我又上哪找同你一般的神手?” “阿香烧的饭乃是世上不可多得的佳肴,日后叫我如何咽得下其他人做的粗茶淡饭?” …… 谢凌衣:“……” 这样的话不绝如缕,谢凌衣被吵得无法,翻身下床,披上床头的外衣,“唰”地一声打开卧房的大门。 走过蜿蜿蜒蜒的小径,途中还被飘香十里的三秋桂子扑了一身,香得醉人。 谢凌衣不习惯自己身上有花香,这会让他想起岑遥栖身上好像就是总有淡淡的昙花冷香。 他想了想,岑遥栖身上味道似乎并不像这般浓郁,淡淡的,其实挺好闻的,改天可以问问他到底熏的什么香。 穿过曲折的回廊,谢凌衣一眼就瞧见了美人堆中的岑遥栖,不为别的,只因这人分外招人的容色即使置身于华丽的锦绣堆也不失颜色。 各色各样的美人听了岑遥栖所言,不免也染上伤感之色,袅娜地掏出手绢拭泪。 谢凌衣本来还在安静的欣赏这一张姣好的美人图,直到他亲眼瞧见一位娉婷的美人因感怀伤神而泫然欲泣地拉住岑遥栖的衣袖,他眉宇之间不免染上烦躁,忍不住出声打断他们的依依惜别。 “岑遥栖。” 第33章 孔雀胆 岑遥栖听见喊声回头,气氛被打破,美人犹犹豫豫的手最终还是不甘心地收了回去。 他偏过脸,就见谢凌衣倚在桂花树下,姿态放松,也不知道在那看了多久。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今日的谢凌衣与平日里的他有些许的不同。 到底是因着重伤未愈,他脸色愈加苍白,本就淡色的唇越发没有血色,身上也没那股走哪都要正襟危坐的架势。整个人看着柔和不少。 岑遥栖冲着他招招手,后者略作犹豫,但还是乖乖朝着他走过来。 谢凌衣走到一半才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有点傻,凭什么他一招手我就得过去?这样好像一条不太聪明的狗。 “这么快就醒了,伤口还痛吗?”见他走近,岑遥栖轻声问。 谢凌衣不太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以往他们两人见面没说几句就要掐。 虎牙轻轻咬了下唇瓣,才闷闷出声:“不痛。” 岑遥栖见过他脊背的伤,白皙的后背全是鞭痕,看来他们还真是不要脸,枉为什么名门正派,以强欺弱的手段使得这般顺手无比,竟然还动用私刑! 他到底还是来晚一步,岑遥栖在心中如是感叹。 炙扬是长留宗最讲究戒律清规的长老,他手上的戒鞭不是吃素的,虽不致命,可身上的鞭痕深入皮肉,万万没有消除的办法,谢凌衣这般年轻,日后说不定还要和貌美的女修结为道侣,身上伤痕累累,如何能讨女修欢心? 他越想越觉得炙扬这人厚脸皮,能用到上戒鞭,犯的错得罄竹难书吧?谢凌衣这什么都没做,就被折腾得个好歹,真是荒唐! “骗人。”岑遥栖摇头,“你身上这伤没有个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的。” 谢凌衣:“……” 他无奈:“你既心中有数,何苦多此一举来问我?” “你老说我嘴里没一句实话,正好看看你说不说实话。”岑遥栖笑得无辜。 谢凌衣:“……” 跟他短暂的寒暄几句,岑遥栖还没忘记自己的正事。 他重新走近美人堆,从袖中拿出几袋灵石,一一分发给几位柔弱的美人。 “这里的灵石暂且够你们生活一段日子,你们下山后可慢慢找其他活计。从前之日,多劳诸位照顾,日后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他边说边冲她们拱手行礼,人堆之中有人被他这一番肺腑之言说得脸热,哭得梨花带雨,明明是娴静时临水照花般娇娇弱弱的美人此刻竟是哭得停也停不住。 “太尊此话确是折煞我们了,还没谢过太尊收留之恩呢!日后还请尊上多多注意身体,我们就此拜别。” 谢凌衣在一旁抱着双臂沉默地看着她们告别,他不说话,就是再顶好的皮相也让人不敢生出亲近之意,也许是他的目光若有实质,好几位美人情绪上来正想扯岑遥栖的衣袖,最后不小心瞥见他的眼神都只能作罢。 岑遥栖对此却一无所知, 立在原地挥手跟一步三回头的美人们作别。 几位玉人姝丽消失在眼帘, 谢凌衣不由得松口气,他不擅于同女子相处,所以每每接触岑遥栖的那群莺莺燕燕,他都有些手足无措。 如今都走完了,紫竹峰都显得清静不少,他内心不免生出一股不为人知的窃喜,这股对他来说格外陌生的情绪之来处尚且不得而知。 岑遥栖伸了伸懒腰,带着谢凌衣往天虞宫的方向走去。 才走出几步,他又暗自懊恼。 他这是做什么?岑遥栖又没有叫他跟着, 他干嘛这么自觉?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同祝长生又有何区别? 谢凌衣不愿意承认,自岑遥栖顶着重伤来炙扬手中将他救走后,他对他就有了微妙的变化,具体的原因他不愿也不敢深究。 他最后还是认命地垂着眼睑亦步亦趋地跟在岑遥栖的身后,他看他金蓝色衣袍上璀璨耀眼的腰链,行动间确实流光溢彩。 他想,岑遥栖还真是钟情于金光灿灿的东西。 对了,他老问他身体如何,却忘记问近段时日就没来得及喘气就一阵一阵受伤的岑遥栖。 “你……”谢凌衣抬起头,预备开口。 岑遥栖却突然回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冷不丁附在他的耳边说道:“你看那边,祝长生正找你呢?” 他这一手,谢凌衣没有防备,虽然不至于被吓到,但还是免不了一惊。 “哪里……”他偏头,张口问。 眼神左右扫视半圈,却连祝长生的半根毛都没瞧见,他立马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又被岑遥栖耍了,正要质问他,岂料他还没来得及转过头,下巴就被人用手紧紧捏住。 鼻尖还萦绕着若有似无的昙花冷香,他轻而易举地明白是谁这么无聊。 谢凌衣一惊:“你……” 质问的话还没出声,一颗不知道什么做的药丸被推入喉间,谢凌衣的脸就立马被呛红,仓促之间,他下意识的将整颗药丸囫囵咽下,被放开之后,他捂着脖颈咳个不停。 他抬起头,原本看似冷淡的眼角染上一层柔软的薄红,瞪向正拍手的岑遥栖。 “你炼丹的时候也不把这丹药炼小点。”他努力忽视喉咙间那火辣辣的不适之感,哑着嗓子埋怨,“这药丸这么大谁能吞得下?” 岑遥栖看他这样,心情貌似不错:“你且讲究着点吧,你师尊又不是正经炼丹师,能炼出来就不错了。” 他是剑修又不是丹修。 谢凌衣:“……” 他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术有专攻,干嘛不交给人家正儿八经的炼丹师,非要亲力亲为,平白无故让他吃些苦头。 而且让他吃就吃吧,干嘛突然来这一手,他现下喉咙还痛呢。 好好跟他说,他难道会拒绝吗? “你喂我吃的是什么?”谢凌衣摸着自己的脖子,这时候才想起问他。 岑遥栖望着他粲然一笑:“孔雀胆。” 谢凌衣不可置信的抬头,他虽然不太了解这东西,但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心里隐隐有个可怕的猜测,不可能,不会吧? 岑遥栖十分好心的为他解释,脸上笑容不变,笑得摄人心魂。 “剧毒。” 第34章 得寸进尺 谢凌衣摸着脖子的手一片冰凉,面色凝滞,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怎么可能?” 岑遥栖神色不变,饶有心情地冲他眨了眨眼睛,语调懒散:“怎么不可能?为了救你,为师可是当着众人的面前用神魂起誓,回头睡了一觉觉得不划算,你说这人啊,谁能预料日后发生的事情?未免多生事端,不如早做筹谋。” 谢凌衣仔细瞧他面上的表情,一时间也拿捏不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你用的又不是我的真名,你怕什么?” 他无比庆幸刚入门,岑遥栖便逼着他另外取了个名字。 “谁知道到底作数不作数,以免夜长梦多,趁早解决不是最好的法子吗?” 谢凌衣被他这话弄得一头雾水,岑遥栖想要他的命绝对不可能,谁知道这厮会不会打着为他好的旗号,真喂他吃点别的什么东西。 他立刻感到如鲠在喉,脸色一变,捂住嘴想要把那不知成分的药丸吐出来。 他这行为彻底取悦了看戏的岑遥栖,在一边笑得直不起来腰。 “不是,你还当真相信啊?”清透嗓音饱含笑意,“在你眼里,你师尊会是那种轻易抛弃你的人吗?” 谢凌衣松开手,脸上重新覆盖上习以为常的冷漠:“无聊。” 烦死了,岑遥栖又骗人! 骗他很好玩吗? 谢凌衣忍不住偷偷磨后槽牙,他在想要是哪天岑遥栖要真给他逼急了,他恨不得咬在这人雪白的脖颈来泄愤。 “是雪莲。”逗弄完人,岑遥栖主动为他解惑,“能治你的伤。” 那雪莲还是道微拿来的,这不,用得急,他来不及好好处理,只能委屈一下谢凌衣了。 “不过,你背上的鞭痕,饶是你师尊我也是有心无力。”他补充道。 谢凌衣毫不在意的“嗯”了一声,身上有伤痕又如何,能活下来已是万般庆幸。 岑遥栖怕他在意此事,随口安慰道:“没事,师尊会想办法的。” “嗯。”谢凌衣想说不用,但瞧了一眼他,还是心不在焉地附和。 岑遥栖坐在经常坐的贵妃椅,下意识伸手去够桌上的总是备好的茶水,却不想摸了个空。 他这才想起阿香阿茗已经被他亲自送下山了,心中怅然若失,当着谢凌衣的面长长叹了口气:“阿茗走了,连个给我端茶递水的人都找不见了。” 谢凌衣神色莫名的看他,不说话。 “这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啊?”岑遥栖没停下口中的感慨。 谢凌衣摊着手,总算明白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避免被岑遥栖唠叨死,他主动出声:“日后我给你端茶递水行了吧?” 岑遥栖正是在这里等着他,哪里有不依的道理,冲着他满意地颔首。 “那烧火做饭呢?”还没消停半会儿,又提出要求。 谢凌衣咬牙:“我来。” “那按腰捶背呢。” 谢凌衣:“我……来。” 仅仅两个字,他说得格外艰难。 他在心中拼命说服自己,是岑遥栖在渡劫的时候挡在他身前,是岑遥栖从炙扬手中救他,是谢凌衣担心他伤才喂他吃丹药,人要知恩图报,徒弟孝敬师傅是应该的。 “那剥葡萄皮呢?”偏偏岑遥栖听不到他内心所想,不知死活的继续问。 谢凌衣终于忍无可忍:“你-不-要-得-寸-进-尺。” 去他的知恩图报,就没见比岑遥栖事还多的人! “师兄,你醒啦?” 这一次祝长生是真来了,大老远就听见他欢呼雀跃的声音。 谢凌衣还准备怼岑遥栖几句,就被他死死抓住了手臂。 “师兄,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师尊带你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你背上全是伤。你现在还痛不痛啊?有没有好一点?”祝长生一下八百个问题,谢凌衣就算长了十张嘴也没法子一下回答完。 他努力想把自己的手臂从祝长生手中解救出来,未果,他干脆放弃了。 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干脆沉默地点头。 他抬眼看他,却发觉祝长生白皙的脸上黑一块白一块,脏兮兮的,像是被抹了锅灰,连头上的发髻都跟着松散不少,,看上去乱糟糟的,身上的长裙沾上一片也不知道上哪惹的脏污。 他不免惊讶:“你……渡劫失败了?” 祝长生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放大嗓门强调:“什么渡劫失败!我是给师尊烧饭去了。” 说完之后,他还小声嘀咕:“我倒也想渡劫,这不是还没那个本事嘛。” 可奇怪就是,无论他修炼多久,筑基之后,这修为硬是一分不涨,祝长生每天入睡之前,愁都愁死了,近几天更是愁得掉了好几根头发。 “你还会烧饭?”谢凌衣露出更加莫名其妙的表情,眼神慢慢挪向贵妃椅上坐着的岑遥栖。 后者怡然自得的托着下巴听他们的对话,甫一接触到谢凌衣的眼神,就耸耸肩膀,示意跟自己无关,是他自愿的。 祝长生点了点头,回答完谢凌衣的话,他又唉声叹气,细长的眉毛轻轻皱着,担忧之心溢于言表。 “阿茗姐姐他们都走了,师尊不就剩下我们两个徒弟了嘛,师兄你又没醒,这么重要的担子自然就落在我的身上的了。” “师尊马上就要去那什么破回思堂,还一待就待三个月,肯定吃不饱睡不好,我必须要让师尊吃好最后一餐。” 岑遥栖沉默的听完祝长生的真诚之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古怪。 能不这么说话吗?他会有种马上吃断头饭的感受。 而且祝长生那破烂厨艺,囚犯都会有哭着求他提前行刑的冲动。 “吃饭就免了,为师让你带的酒呢?”岑遥栖从贵妃椅前站起身,“咱们师徒三人还没一起喝过,就当为我饯行吧。” 谢凌衣低头,当时明明是他亲耳听见岑遥栖自请上清净峰,可此刻他才有了他会离开的真情实感。 如果不是因为他,岑遥栖不至于在那群老东西面前如此低头。 谢凌衣捏紧衣袖,低声:“明天我送你。” 第35章 岑遥栖,你又骗我 “好啊。”岑遥栖满口答应。 主动提及的谢凌衣倒是颇为意外,他没想过他会答应得这么快,准备的一大堆说辞都堵在喉咙间,统统派不上用场。 不过介于这人前科累累,他还是没马上放下心,仔细端详着岑遥栖面上的神情,只见他一切如常,瞧不出半点不对劲,他才彻底把心放回肚子里,腿长在他身上,自然想去就去,总不至于把他绑在房间里不让他出去吧? 谢凌衣几乎没喝过酒,因为他一直认为这东西喝多了,人会丧失约束自己的能力。至于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言论,那更是荒谬,在他看来,举杯消愁那只能愁更愁。 他也不喜欢看岑遥栖喝酒,但好在这人同其他喝多会神志不清的酒蒙子不同,他喝醉了倒头就睡,也从来不强迫别人做不愿意的事情,以往他就没逼着他喝过酒。 可眼下既然是为岑遥栖饯行,谢凌衣当然不会拒绝。 三个人在桂花树下找个位置支了张桌子挨着坐下,抬头月华洒落一地清辉,看着倒是当真有几分雅兴。 鼻尖还有久久不去的馥郁桂花香,他一直觉得比起过于雅淡的昙花冷香,岑遥栖更适合这股香得嚣张肆意的芬芳。 他在岑遥栖的期待的眼神下,被迫捏着鼻子把酒倒进嘴里,因为喝的急,被呛得白皙的脖子都染上层淡粉,脸就更不用说,两片脸颊潮红一片,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荡然无存。 “你喝酒居然这么上脸。”一直盯着他的岑遥栖不可思议地抬抬眉毛。 谢凌衣也偏头同他四目相对:“你酒量很好吗?” “那当然啦,你师尊千杯不醉。”他颇为得意的一抬下巴,“怎么?要比比吗?” 谢凌衣当然知道岑遥栖酒量不错,因为这么多年确实没见他喝醉过,但被他这一激,男人间那股争强好胜的劲头立刻被激了起来。 他自然不甘示弱:“比就比。” 坐在旁边的祝长生才是正儿八经的酒量不好,就舔了两下杯底,眼下已经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正抱着岑遥栖的腰胡言乱语。 “师尊,你能不能不去那劳什子清净峰啊?你要是走了,他们就会使劲欺负你的两个宝贝徒弟。老可怜了,等你出来……” 岑遥栖闻言失笑一声,轻手拍拍他的额头,这人酒量是真差,被拍了下脑袋就两眼一闭睡了过去,他干脆不再管他,端起白色的瓷杯轻轻和谢凌衣的杯子碰了下,然后一饮而尽,把杯子倒扣在桌上。 这下轮到谢凌衣了,他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仰头喝完。 岑遥栖看着好笑,喝个酒而已,有那么可怕吗?他每次喝的时候,脸上都挂着视死如归的表情。 “不能喝别喝,又没人逼你。” 谢凌衣仰头又是一杯,皱眉:“谁说我不能喝?” 激将法这招,对他来说百试百灵。 岑遥栖没说话,撑着侧脸,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随着一杯又一杯涩口的冷酒下肚,谢凌衣清亮的眼眸逐渐迷离,岑遥栖的身影都在他眼里都有了重影,左右两边摇晃不停,晃得他头晕。 谢凌衣的额角一阵一阵的抽痛,整个人头重脚轻。 他直愣愣盯着面色如常的岑遥栖,后者也坦荡,没遮没掩的任由他看。 喝醉之后的脑袋转的慢,谢凌衣慢慢琢磨出点不对劲,双眼迷蒙又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把夺过岑遥栖手中的酒杯。 “岑遥栖,你又骗我!”谢凌衣把杯子放在鼻前轻嗅,一下就察觉出这其中的猫腻。 岑遥栖的酒和他俩杯子里的压根就不是同一种,去他大爷的千杯不醉,真是用心险恶,他这人简直防不胜防! 然而他这这句话还没骂出口,双眼沉重得怎么也睁不开,慢慢陷入黑暗,手心的瓷杯也顺着腿边掉在了地上,依依不舍地转了好几圈才裂开一条口子。 岑遥栖歪着头看他,见他当真昏迷,不似作伪,才如释重负的耸耸肩。 啧,还真让他看出来了,只可惜为时已晚咯。 “这叫兵不厌诈。”他对着昏死过去的谢凌衣纠正道。 好歹他也是凭着自己聪明才智才把人骗得团团转的,谁让自己这两个徒弟每次都不长教训。老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他们倒好,吃一堑再吃一堑。 岑遥栖把自己的外衣解开,盖在睡梦中还在咂吧嘴的祝长生身上,金蓝色的外袍刚好把他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做完这一些,他才回到谢凌衣面前,略做犹豫,还是拽着这人的手臂,躬身一抄腿弯,直接把这人打横抱起。 清醒的谢凌衣肯定不乐意配合,奈何他现在睡得天昏地暗,岑遥栖压根没费多少力气。 谢凌衣的脑袋靠在他胸口,下巴被黑软的头发挠着,酥酥麻麻的,还有点痒,岑遥栖本想换个姿势,但怀中的人却冷不丁动了下,给他吓得一僵,垂眼去看,谢凌衣却是主动环住他的脊背,在他胸口找个舒服的位置,然后又沉沉睡过去。 看见谢凌衣始终闭着的双眼,他这才松口气,还好只是虚惊一场,不然他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他现在的所作所为,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岑遥栖一路有惊无险地将人抱回卧房,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到床上。谢凌衣躺在床上,头发松散,绸缎似的青丝铺满枕头,过于冰冷的眉眼在此刻都显得温和无害, 他没忍住一把捏在这人没多少肉的脸颊,喃喃自语:“你师尊我可算是对得起你,等我死了可别忘记给我挑个好山好水的墓地。” 入手肌肤滑嫩,虽然皮肉不多,但鉴于很少有摸到的机会,岑遥栖勉强评价一句手感不错。 他伸出手臂,撩开衣袖,露出一截白腻的手腕,眼睛都没眨,直接用灵力割开一条口子,鲜血立刻喷涌而出,濡湿附近的被衾。 岑遥栖咬牙,尚且完好的另只手蘸着殷红的鲜血,在谢凌衣身上写下一个又一个晦涩难懂的符文。 全部符文写完,以谢凌衣为中心立刻乍现金色的光圈。 “以我灵血为媒,阴阳相合,乾坤易转。”俊美惨白的面容在月光下白得像鬼,口中念念有词。 金色光华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立马亮得刺眼,在昏暗的卧房彰显着不可忽视的存在,将床上睡得安宁,一无所知的人包裹在内。 猩红的舌尖舔走唇瓣沾满的鲜血,满意的笑了。 炙扬的戒鞭确实无法消除,但是他用的是转移痛苦的法阵。 脊背处不可忽视的疼痛浸入四肢百骸,岑遥栖知道自己成功了。 他注视着面前睡得端正的人,偷偷在心里吐槽,睡觉这么板正看着太吓人了,有种马上要火化的美感。 他失笑摇头,没忍住狠狠蹂躏一把谢凌衣头发的冲动,把人家原本还算柔顺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怕什么?师尊总有办法。”他声音很轻,没头没脑的说着,像是说给自己听。 突然他面色变了变,喉咙间发甜,鲜血如泄闸的洪水从口中涌出。 他狼狈的想要用衣袖擦干净,可反反复复好半天,竟是毫无办法,那鲜血仍是不知疲倦地自口中溢出。 身体逐渐到了极限,岑遥栖擦拭鲜血的动作越来越慢,终于脑中泛白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僵着身子倒在地上。 第36章 珊瑚石 谢凌衣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的卧房,茫然地翻身下床,摸了把头发却感觉有些不对,以往他饶是睡觉,头发也需得整整齐齐的,再不济也不会同眼下这样乱糟糟。 他边整理好头发,一边仔细回想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喝酒…… 然后在晕倒的最后一刻发觉岑遥栖又骗了他! 岑遥栖! 谢凌衣双眼原本还带着刚起的迷蒙,一刹那清醒过来,随手拿起放在桌上的玉簪手脚利索地束好头发,还来不及穿外衣就推开卧房的门。 他一路心情忐忑地走过回廊,沿路的风景一向不错,眼下已入秋,两边的池塘里的荷花已经开过了,但胜在湖水清澈见底,不谙世事的几条金鱼仍在池中摆尾。 谢凌衣无心观赏他早已见过十多年二十年的景色,脚步匆匆地掠过一眼,加快步伐朝岑遥栖的卧房赶去。 他明明答应让他送他去清净峰的! 谢凌衣呼吸一窒,他差点忘了,岑遥栖的承诺从来就不是什么重要玩意儿! 为什么所有事情他都不屑同自己商量?难道就只是他太过弱小了吗?总是挂着为他好的名义,对他隐瞒所有。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变强?才不用总是被迫接受别人的安排。 他不得不承认只有足够强大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这恰恰是现阶段他做不到的! 谢凌衣走过偏殿,匆匆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看见祝长生正坐在门口托着精致的小脸望着远方,眉宇之间似有忧愁之色。 他的旁边还坐着一位美丽明媚的红衣女修,见他闷闷不乐也不敢主动出声安慰,只安静的陪着。 这人,谢凌衣认识的,正是虞灯。 谢凌衣长腿一迈,几步走到祝长生面前,他没空废话,直接问道:“岑遥栖人呢?” 祝长生今日有些不同,以往十丈开外就能看见他,兴奋地冲他招手。现下却是等他走到面前开口,他才回神,看见是谢凌衣,咬着嘴唇摇头。 “师尊他走啦,我醒来的时候,就只看见这个。”祝长生从袖中掏出张皱皱巴巴的纸条。 谢凌衣立刻接过,展开一看,上面就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三月后见。 他不会认错,这确实是岑遥栖的字。 谢凌衣面色一白,脑中一片恍惚,岑遥栖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以后他说的话,他一个字他都不信! 他手中发狠,捏着纸条的手越收越紧,脆弱的纸张不堪一击,在他手里碎成渣。 “长生,你别太担心,以往太尊不也经常闭关吗?一时半会也看不见人影,这次你就也当他去闭关了。”虞灯见祝长生终于有了反应,趁热打铁安慰他。 祝长生下意识的反驳,脸上的忧心之色不降反增:“那怎么能一样!师尊这次身体……” 说到一半,他意识到师尊应该也不希望他身体抱恙的事情传出去,赶紧住嘴。 “反正我就是担心。” “什么?”虞灯十分敏锐,立刻感觉到祝长生有意瞒着她,忙不迭追问道。 祝长生苦着脸, 连连摇头:“没什么。” 虞灯却不依不饶,认定他有心瞒着自己。 “到底出什么事了?”她追着问。 祝长生有口难言,他把求饶的目光投向谢凌衣。 他们相处多年,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彼此心中所想,谢凌衣哪能不知道他,可令祝长生没想到的是,他接受到他的目光,没有半点犹豫,转头就走。 “师兄!” “师兄,你去哪啊?”祝长生急得都站起身了。 谢凌衣脚步没停:“修炼。” 爱怎样怎样,他再也不要理会岑遥栖的事情了!他是脑子有病,才会被他一而再三的欺骗! 他心里憋着火气,自顾自地往前走。 他现在最烦听见岑遥栖三个字! “李师兄,你上次托我给你带的珊瑚石这次我给你带来了,你走这么急,也不要了吗?” 这次换了虞灯在后面追着喊他。 正生气得不行的谢凌衣总算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手中的珊瑚石。 那是极为漂亮的石料,虽说名义上被叫为石头,但却是玉石般的质感。瑰丽神秘的红色,殷红得像新鲜的血液,又仿佛心口鲜丽的朱砂,当真漂亮得心惊。 谢凌衣紧紧盯着她手上的珊瑚石,脸色气得发青。 虞灯却是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这不应该啊,她还记得这人当时再三请求她一定要帮她拿到这千金难求的玉石,如今怎么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难道是嫌弃这玉石品相不行,不应该啊!她下山的时候,可是千挑万选才选中这最为璀璨的珊瑚石。 谢凌衣咬牙,似乎下定决心,再度转身离开。 “不要了。”他哑着嗓子。 这一次他没再犹豫,径直离开。 虞灯望着那道修长的身影,摸不着头脑。 他把珊瑚石拿到阳光下,迎光一照,更是鲜红如血,完美无瑕,她仔细的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哪里有不好之处。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啊?”虞灯有些抓狂。 祝长生在她身后,跟着观察半晌,他摸着下巴,不可思议的问出声:“你是说这是师兄让你给他带的?” 虞灯歪头反问:“怎么了?” “不可能啊,我和师兄相处这么多年,我就没看见他对什么明珠宝玉感兴趣!”祝长生瞪大双眼,连连摇头,“这不可能!而且这东西一点不像师兄会喜欢的样子。” 谢凌衣平时穿衣讲究淡雅,雅致,衣服都穿颜色稍淡,款式寻常的衣裳,花里胡哨的东西他看都不带看一眼。 不怪他震惊,是这事着实反常。 听他说完, 虞灯仔细回想谢凌衣平日里所穿的衣物,觉得他说的言之有理。 “这有可能是你师兄预备送哪位女修的吧。”她没把握的试探说道,她说得没什么底气,声音也轻。 谢凌衣断情绝爱,冷漠无情可是在宗门内出了名的,他红鸾星动那真是想都不敢想。 “这不像是师兄会喜欢的,倒像是师尊平日里爱不释手的珍宝稀玉。”祝长生摸着下巴抬头。 两人同时出声,四目相视。 第37章 月下雪 一别多日, 岑遥栖已然在清净峰上待了好几天,除去太过无聊而无处消遣之外,倒是没别的。 他百无聊赖地从手里丢进嘴里一颗辟谷丹,味同嚼蜡,食不知味。 到底是谁发明的这玩意?也太难吃了吧,他颇为嫌弃的把他扔到一边,愉快地在木地板上听个响。 饶是他穿进书里面都二十多年了,还是没习惯这股恶心的味道。他偶尔也会怀念另外一个世界的生活。 在这里不知滋味地活着,长寿也不一定是好处。 回思堂修建得很大,分外威严,里面还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藏书,都是外面找不到的孤本,不过岑遥栖依旧没什么兴趣,比起看书,他更乐意躺着睡觉。 他一只手垫在后脑勺,全身躺在巨大的桌面上,望着檀木做的房梁,琥珀色的瞳孔涣散,他自顾自地陷入思考。 过段时间就要举行问剑大会,这可是男主角一雪前耻的大好机会,废柴流逆袭的第一步,但唯一不好的就是谢凌衣也会参加,依着他要么不做,要么做就要做最好的性子,估计不拿第一誓不罢休。可最重要的是,人家是主角,是天命之子,他们这种配角怎么斗得过挂逼? 提起谢凌衣,岑遥栖就感到一阵头疼,干脆利落地翻身,他又骗了他,那家伙肯定脸都气青了吧,还好他要在这里避世三月,不然他还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他气性可大了! 不过三月后再见,再大的气性也消没了吧!岑遥栖心里暗自庆幸。 突然,原本寂静无声的回思堂传来一阵嘻嘻索索的响动,岑遥栖惊得一下坐起身,回思堂很大,但这几日都只有他一人,所以一旦有什么异动就格外明显。 他谨慎地张望四周,却什么都没看见。 岑遥栖长腿一扫,身姿矫健地从三尺高的长桌跳下,然后沿着响声,一路追到窗户边。 看着两扇紧闭的窗户,犹豫要不要开。 开吧,要真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他现下可能不是对手,毕竟他手无缚鸡之力。 不开吧,总不能让外面那东西敲一晚上吧,那他还怎么入睡? 思索再三,岑遥栖还是推开那扇窗,才打开半点弧度就遭受到阻碍,他蓄力一把推开,他倒是要看看外面是个什么玩意儿! 窗外的东西大概是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动手,被推得踉跄几步,当机立断拽住窗台才不至于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 片刻之后,他和外面那熟悉的身影面面相觑。 岑遥栖愣住,眼神飘忽,空出的手捏了把自己的脸颊,他想,他应该还没睡醒,这都出现幻觉了! “啪”地一声,他重新关上窗,把对方刚吐出的话堵在窗外。 “岑遥栖……” 他迷迷糊糊地往刚刚躺着的地界走去,一定是没睡够,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他居然能看见谢凌衣,简直太可怕了。 清净峰地处特殊,被一代又一代的掌门施加结界,灵力稀薄,在这里,体内灵力根本无法运转,饶是修为再高,也只能运用体术,况且,上清净峰还要纯靠脚程,走那五千阶登天梯,一般人哪有那耐性?所以这回思堂才荒无人烟。 就在岑遥栖预备躺下补觉之际,窗户那边又传来锲而不舍的敲击声。 这一次他不再犹豫,快步回到窗边打开窗户。 外面是谢凌衣在夜色中更加丰神俊秀的面容。 “劳驾,拉我一把。”他冲岑遥栖伸手。 后者没有丝毫犹豫,单手把他从窗外拉进室内。 “你做什么学人家半夜爬窗?”好不容易做完那一切,岑遥栖颇为疑惑的问。 谢凌衣嘴上大道理一套又一套,没想到也会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情。 谢凌衣也跟着蹙眉:“这不是怕大门有人守着吗?” “这方圆百里连狗都没一条,上哪找人?更何况谁敢守着我?” “是,你有本事,厉害到都被关禁闭三个月。”谢凌衣反唇相讥。 他余怒未消,说起话来口无遮拦。 谢凌衣这一番话着实夹枪带棒,岑遥栖被刺得气不打一处来。 “我这是为了谁?” “岑遥栖,我要你管我了吗?”谢凌衣不肯低头。 岑遥栖被气笑,转过身,只留给对方一个漂亮的背影:“是,是我多管闲事,那你呢?你这么晚来又是做什么?” 看他这动静,谢凌衣自知失言。他就算再如何生气,也不该如此妄言,他确实恼他总是自作主张,气他的不辞而别,全然不顾自己的感受。 可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若不是因为他,岑遥栖不会遭此横祸,没有他,以他在长留宗门的地位,足以逍遥一生。 他欠他的,确实不知如何偿还。 越是愧疚得无以复加,不知如何还起,就越是容易焦躁不安。 谢凌衣垂下眼睑,挺拔如竹的身躯在此刻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只可惜岑遥栖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眼底翻涌的挣扎。 谢凌衣把他带来的东西轻手轻脚放在桌面。 “我还有事先走了。” 岑遥栖没有出声回应,他低着头转身离开。 等听着脚步渐行渐远,他才转过身,打开谢凌衣带来的乾坤袋,是一坛上好的月下雪。 岑遥栖看见那坛酒的时候,什么仇什么怨都在一刹那烟消云散,他想不出谢凌衣这人到底都多想不开,才会不用一丝一毫的灵力,硬生生爬五千登天梯,只为给他送壶酒。 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聪明还是不聪明? “还有呢,你手上拿着的东西就不打算给我了吗?” 谢凌衣正打算推开大门,用了十足十的劲,大门却纹丝不动。 他福至心灵地转头,瞧见岑遥栖正抱着双臂望着他,目光直直落在他紧紧握着的右手上。 谢凌衣下意识将手心里的东西越收越紧,被戳破心事,他慌不择路的偏头,避开岑遥栖的目光。 “不是,不是给你的。”他脑子还未反应过来,嘴却先一步出声反驳。 见他不肯承认,岑遥栖也不恼,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哦,你的意思是,你这夺人眼球的红色宝石耳坠是给你自己准备的吗?” “为师怎么不记得你有耳洞?” 谢凌衣:“……” 第38章 教训 谢凌衣精致的喉结轻轻一滚,脑海中像是有两个小人打架,拉扯半晌,最终还是情感占尽上风。 “就是给你的。”他干脆自暴自弃,说得不太自然,声音轻得仿佛只有自己能听见。 但是无妨,岑遥栖耳朵尖,听得明明白白。 他得意的在桌面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优哉悠哉的坐上去,冲着谢凌衣一抬下巴,漫不经心的开口:“那还不给我?” 岑遥栖这话说得十分自然,自然到仿佛之前那些争吵统统不存在。 谢凌衣面色稍霁,换作平时他肯定不乐意岑遥栖对自己召之即来,但今天对方同样的态度,他却诡异的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走到岑遥栖大概一臂的距离,一直紧紧握着的右手当着他的面打开,一只美轮美奂,精巧绝伦的耳坠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岑遥栖琥珀色的双眼骤然一亮,惊艳的目光久久落在那只耳坠身上。 那是只长款单边耳坠,通体用纯金锻造,金光熠熠,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中心镶嵌着一颗鲜红如血的宝石,成色极为漂亮,整只耳坠最下端还缀着三条长长的流苏,美得璀璨华丽。 谢凌衣注意到岑遥栖的目光,一直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他想的没错,岑遥栖面对一切花里胡哨的东西都走不动道。 岑遥栖准备去接的手却收了回来,谢凌衣不解地盯着他,不明白他这是什么个意思。 “你给我带。”他言简意赅。 谢凌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岑遥栖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不厌其烦地将话再次重复一遍。 谢凌衣:“……” 岑遥栖这人,还当真喜欢得寸进尺。 谢凌衣现下还不想同他翻脸,只能任劳任怨的靠近岑遥栖。 还是熟悉的昙花冷香扑了满怀,谢凌衣垂着眼眸,正好将这股幽香的主人看得清清楚楚。 一双长眉秀似远山,琥珀色的双眼,眼波流转之际潋滟一方水色,漂亮得惊人。 这张脸,他以往看了无数遍,早就应该不当回事,可事实上却是,甫一接触到他的目光,他就像是被烈焰烫到一般,迫不及待移开目光。 谢凌衣任劳任怨地预备摘下岑遥栖那只旧的耳坠,就是那只拔了道微掌门的孔雀尾巴尖做的耳坠,他还因为这被道微来唠叨了半个来月。 手指还没碰到耳坠,就被人反手拍了拍手臂,谢凌衣茫然地抬眼。 岑遥栖没好气,伸手指了指自己另外那只耳朵:“另一只。” 谢凌衣在空中的手彻底顿住,他不解的蹙眉:“你确定?” 岑遥栖只有一只耳朵有耳洞,而有耳洞的那只明明已经带着耳坠,如果不取下来怎么带新的? “谢凌衣,你知道我和你最大的区别在哪吗?”岑遥栖不答反问,眼眸沉沉地望向他。 谢凌衣回视他:“是什么?” “如果有人骗了我,我一定会让他长教训,让他明白没有下一次。”岑遥栖慢吞吞的出声。 谢凌衣缄默的盯着岑遥栖的脸,见他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他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他拿着耳坠的手慢慢伸向岑遥栖的右耳,在他耳边轻声说道:“痛就告诉我。” “告诉你就不用戴了?”岑遥栖唇角泛起笑容,“死到临头”他还有心思逗弄人。 谢凌衣刚刚还犹豫不决,此刻却坚定不移地摇头:“不能。” “你说的对,你应该长点教训。”他深以为然的道。 他手还没动,岑遥栖忙不迭道:“痛,记得轻点。” 谢凌衣无语,他还没动手呢! “轻不了,忍着点。”既然是岑遥栖自个人送上门让他消气,他没道理拒绝。 说话间,他毫不犹豫将耳坠上的耳针刺入岑遥栖的尚且完好的耳垂。 耳垂上传来刺痛,岑遥栖一刹那面色苍白,紧咬住唇瓣才没让自己失态。 精美的耳坠被谢凌衣轻手轻脚地戴在那雪白的耳垂,涌出滴滴殷红的鲜血,被他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尚且温热的鲜血流淌在他的掌心,刺红了他的双眼。 “下次你还会骗我吗?”他凝视手心的鲜血,哑着嗓音低声问。 没法子用灵力,谢凌衣只能掏出手帕,用最原始的手段给岑遥栖止血。 “你猜?”岑遥栖轻挑眉峰,耀眼夺目的耳坠分不走那张绝色容颜半点色彩。 谢凌衣手上的动作一顿,心气不顺直接将带血的手帕糊在那张漂亮的脸上。 别告诉他,岑遥栖这人就是不讲教训的人。 眼前一黑的岑遥栖赶紧把脸上的手帕拿开,一股铁锈味,臭死了! 啧,什么时候这么不禁逗了? 刺痛过去,痛感倒是没那么强烈,岑遥栖爱不释手抚摸自己新得到的耳坠。 自古以来就有,衣不如新的说法,这换作了珠宝首饰自然也一样。 “你光这耳坠上的珊瑚石就不一般,上哪找的?”岑遥栖想起谢凌衣一向并不热衷于花里胡哨的东西,有此一问。 高台上烛火隐隐绰绰,顺着他的话,谢凌衣的思绪回到几天前。 自岑遥栖走后,谢凌衣修炼的时候总是心神不宁,记挂着还在虞灯手里没有拿到的珊瑚石。 放不下心就放不下心,谢凌衣内心略作挣扎,还是重新找到了虞灯。 哪知道后者听了他的询问,随口道:“扔了。” 谢凌衣脸上浮现出错愕:“你说什么?” 虞灯不以为然:“你不要我当然就扔了,我还以为那珊瑚石有瑕疵,想着留着也没用。” 谢凌衣怔住,他捏着她的肩膀,慌乱质问:“你怎么能扔呢?” 但片刻之后,他又觉得事已至此,为难她也不会得到好的结果,为今之计只有问到那珊瑚石的下落。 “你扔哪了?”他一刻不停地紧盯着虞灯,追问道。 虞灯被他传染,也开始紧张,吞了吞口水,仔细回想那天的记忆。 “就随手扔在回廊那边的小池塘。” 谢凌衣得到答案,一刻也停不下,往小池塘那边奔去。 虞灯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谢凌衣没有丝毫犹豫跳入池塘。 第39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 后面他捞了一天一夜,才找到失而复得的在池塘底被水草缠住的珊瑚石。 谢凌衣面无表情,这样的事情,他说什么都不会告诉岑遥栖。 月光透过纸糊的窗,洒落一地若有似无的清辉。 “路上捡的。”思绪闪回,谢凌衣随口道。 撒谎还不乐意编个好的借口,岑遥栖想。不过今日他心情不错, 所以并不打算深究。 这家伙死要面子,还是不拆穿啦。 两人相对无言地各自占据桌面的一角,岑遥栖打开那壶酒,眼下情况特殊,也只能将就,低头浅抿一口。 涩而不苦,回味还隐隐有股淡淡的花香,确实是上好的佳酿。 “岑遥栖。”谢凌衣突然叫住他。 “嗯?” 岑遥栖偏头,做了个侧耳倾听的动作,从谢凌衣那个角度只能看见这人完美的一截下巴,和挺直的鼻梁。 谢凌衣本来想询问他的身体状况,但奇怪的是,看见眼前的这一幕之后,他竟然差点忘记呼吸,恰合时宜的想到一句美人如花隔云端,他下意识的想要屏息静气,生怕打搅面前这桩美景。 他觉得有些不对,自己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岑遥栖也是这张脸,可自己从不会起这般旖旎的念头,这太奇怪了,他变得不像自己了,这样的他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只可惜岑遥栖对他的苦恼一无所知,不然这人见多识广,或许能明白他的异常。 “没大没小。”岑遥栖啧了一声,虽说是责怪,却无一丝恼怒,“从小学的规矩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好像记得谢凌衣也是出身世族大家,修炼之前也能算得上矜贵世家子,不可能不懂规矩,既然不是不会,那就只能说是不愿意。 岑遥栖有些头疼,当年是谢凌衣死命抱着他的大腿,非要上赶着给他当徒弟,可入门以后,那竟然一句师尊都没听他叫过,好像那次牢狱中逼迫他就是此生做过最出格的事情。 反倒是岑遥栖临危受命,小心翼翼地学着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师尊,可这玩意儿哪是容易的啊,道微同他说要用心,那他就跟随着本心去做一些自认为对谢凌衣和祝长生好的事,忙忙碌碌二十年,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个便宜师尊或许做得也不大成功才有如今的结果。 早知道会有此一遭,他穿之前就应该先去考个教师资格证。 做师尊太难了,做一个好师尊那就更难,做一个被徒弟认可的好师尊那更是难上加难。 谢凌衣不明白岑遥栖心里那点弯弯绕绕,反问道:“那你觉得我应该叫你什么?” 一开始,他拜入岑遥栖门下,是为活命,为学艺,为家人报仇,唯独不是认可岑遥栖这个人,再后来在紫竹峰住下,他发觉这人处事散漫随心,骄奢淫逸,更加从心里不觉得他会是个能教好他的长者,再过段时间,他觉得这人其实还不错,只是他太过年轻,在他面前也从不摆师尊的架子,让谢凌衣常常忽视两人的身份地位差距。最后,他还没来得及琢磨出点师徒情分,祝长生就也被他捡到了紫竹峰。谢凌衣开始明白,自己对岑遥栖来说不算特别,也不会是他唯一的徒弟。第一次相遇他会救他,不是因为他想救他,而是因为这人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 祝长生的到来,让岑遥栖和谢凌衣的关系彻底变了味道,在谢凌衣眼里,岑遥栖对他是特殊的,总是照顾有加, 那是他不曾见过的耐心和包容。 而如今,谢凌衣大概能明白岑遥栖为何会总是对祝长生有格外的优待,可他心里依旧不想叫师尊,因为他觉得这两个字像是把双刃剑,既让他们有了不可磨灭的联系,却也牢牢时刻提醒他要谨记两人的身份差距,阻止再进一步的可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古怪的想法,可他确实不愿意。 岑遥栖不知何时坐到他的身侧,那股总萦绕在他身上的昙花冷香闻不见了,只剩下浓浓的酒气,谢凌衣不着痕迹的蹙眉。 岑遥栖突然觉得今天晚上似乎一切都在为谈心做准备,有月光有酒还有人,最重要的当然是足够安静,足够有氛围。 他悠长的叹出口气,吐字极慢的说道:“我也是第一次给人当师尊,你对我有不满可以跟我说,能改的我都会改。” 谢凌衣受惊似的猛地抬头,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自己这个吊儿郎当的师尊用这般真挚的语气说出这样发自真心的肺腑箴言。 见岑遥栖超乎寻常的认真,反倒是谢凌衣有些不自在。 他眼神一会儿落在远方,一会儿落在脚面,就是不敢看他。 “没有,你挺好的。”谢凌衣语气很轻,“只是我不想你一直瞒着我,明明祝长生都知道,我却蒙在鼓里。” 如果不是岑遥栖主动问起,可能谢凌衣这辈子只会把问题烂在肚子里,可偏偏他给他机会了,他说着说着不免带了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委屈之意。 他不是一个容易敞开心扉的人,很多时候能了解到谢凌衣的痛苦,那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岑遥栖越听越心虚,面上却不显,故作镇定的问:“我和祝长生瞒着你什么?” 他瞒着他的事情那多着呢,只是祝长生也知情的事情却不多。 “其实那天我看见了,祝长生受到阿傒攻击的时候长出了红色的瞳孔。”谢凌衣说。 这次讶异的人换作岑遥栖,他竟然这么早就知道了吗?可他却一直憋在心里,谁都不问吗? “我还以为什么事情呢?”不过在谢凌衣察觉不到的角度,岑遥栖悄悄松口气,“就这个啊。” “祝长生的事情比较特殊,这毕竟事关他的身世,倒不是瞒着你。” “你既然想知道那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你切记,祝长生的身世不能为外人所知,不然他在宗门内再无立足之地。”岑遥栖正色道。 谢凌衣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全盘托出,把他的嘱咐都记得牢牢的。 “他的情况可能超过了你的预料,祝长生乃是一体双魂。” 第40章 长生无双 这确实不在谢凌衣的预想之内,他早在第一次察觉到祝长生不对劲的时候,他就有过百般猜测,他设想过祝长生可能不是人,也想过是有什么东西附在他身上,独独没想到会是眼下这个答案。 “他姐姐的魂魄也在他的身上,一般情况,她都陷入沉睡,祝长生与常人无异,唯有遇到危险的时候会醒来保护祝长生。”岑遥栖说道。 这也是为什么祝长生修炼不得寸进,他压根就不适合这套普通人修炼的功法,自然迟迟无法入门。 自然也是岑遥栖从来不对祝长生有任何修为上的要求的缘故,本是一番好意,但落在毫不知情的谢凌衣眼里就变成了特殊对待。 岑遥栖第一次同人有这般紧密的关系,还没适应好自己的身份,出些纰漏倒也无可厚非。 只不过他随手拂起的灰尘却是谢凌衣压在心口的大山,自此以后,痛楚经年。 岑遥栖做事向来随心所欲惯了,这是第一次生出彻头彻尾的后悔之心,他应该告诉谢凌衣的。 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却因为他的自作主张,让谢凌衣耿耿于怀十几年,人生又有多少个十几年呢?被烦恼占去这么多年,实在不划算。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谢凌衣过得太紧绷。 思至此,岑遥栖看向谢凌衣的眼神不由自主变得柔软几分。 “所以啊,我给姐姐取名叫无双,弟弟就叫长生。老话都说贱名好养活嘛。” 谢凌衣缄默的听着,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无意识地摩挲。 他和岑遥栖误会的伊始就是对祝长生名字的理解,在他眼中,岑遥栖对祝长生抱有无可比拟的殷切期待,才会用这般朴实又美好的词汇。 而至于他的假名只不过是自己随口一提。 岑遥栖许是多喝了两口酒,把平时不会说的秘密都统统说与谢凌衣听:“那两家伙原名太难听啦,姐姐之前叫引章,弟弟的名字倒还好,只是我嫌弃太拗口,干脆一道给改了。” 不做谁的引章,只做自己的无双。 谢凌衣听完,心口一震,民间,生男为引章之喜,生女则为弄瓦之喜。这其中隐藏的含义其实并不难猜。 他没想到祝长生两姐弟还有这么一段悲惨的过去,突然觉得自己那些年的介怀在此刻显得那么的不值一提。 谢凌衣不会说漂亮话,只低着头承诺:“我不会让宗门内任何人伤害她俩。” 岑遥栖唇角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手中的酒壶隔空对着他一扬:“那我就替无双和长生谢谢你了。” 谢凌衣多年的心结在此刻悄然释怀,心中那块大石头落地,他整个人都轻松不少,突然觉得这人身上的酒味也没那么难闻。 “满意了?”岑遥栖压低嗓音,冲谢凌衣斜挑一边的眉毛。 想要知道的答案都得到了,后者毫不犹豫的点头。 “那你可以叫声师尊了吧?”岑遥栖做出洗耳恭听的动作。 谢凌衣抬头看他,然后坚定的摇头:“不要。” 岑遥栖瞬间有些挫败,忙碌了一个晚上的岑师傅腰断了。 “为什么?”他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谢凌衣的虎牙咬了口脸颊肉,避开他的目光:“不为什么,就不想。” 岑遥栖看他这般坚定,只能作罢,不过一个称呼罢了,不愿意就不愿意吧,事情说开就好,就当是迟来的叛逆期。 “我能叫你重明吗?”就在他成功说服自己不久之后,谢凌衣在他身边幽幽问道。 岑遥栖眉心狠狠一跳:“当然不行。” “为什么?”谢凌衣歪头。 “这是你师尊的字,当然不能随便称呼。”岑遥栖纤长的手指微屈,轻轻敲在他的额头。 古人一般年幼之时取名,而字则是在男子二十岁行弱冠之礼时取,多用于平辈或者尊辈,以示礼貌和尊重。 他虽然随和,却没忘记这人可小他一辈。 谢凌衣右手捂着额头愤愤不平,漆黑的眼底满是不甘心。 “对了,光说我了,还没问过你的字。”岑遥栖左手轻轻一动,打出一个清脆的响指。 谢凌衣闻言,终于缓缓抬眼,和岑遥栖四目相接。 岑遥栖接触到他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他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底看到了波澜,似乎藏着某种不为他知的忧伤。 “我没有字。” 然后他听见谢凌衣语气怅然却故作平静的再度重复:“我没有字。” 岑遥栖心跳漏跳一拍,脑子还没反应就下意识反驳:“怎么会?” 男子二十即行冠礼和长辈取字,谢凌衣怎么会没有字。 修真界普遍长寿,谢凌衣怕是在四十岁左右,虽说还算极为年轻的青年,但怎么会没有字? 谢凌衣苦笑一声,面如冠玉的脸上浮现几许无奈。 他看着岑遥栖,十分认真的说道:“岑遥栖,你救我的那年,我刚满十九岁。” 是的,重来一世,他还是没有改变家人和自己的结局,如果不是遇到岑遥栖,他也应该永远停在十九岁那年。 可以说,岑遥栖是他的新生。 上一辈子,他没活到二十,自然没法取字。 至于这辈子,岑遥栖压根没往这方面想过,所以谢凌衣才对祝长生的名字格外在意。 他以为他名长生,字无双,岑遥栖给祝长生取了字,却没问过他。 虽然误会解除,但谢凌衣听到那句问话的时候,眼底的失望却不是假的。 岑遥栖在察觉到谢凌衣眼底的色彩之后,心里仿佛塌陷一个小小的角落,泛起针尖扎进皮肉般的疼痛,痛感并不十分重,余韵却绵长不绝,他后知后觉的明白,那是一种常常被人们称做心疼的情绪。 他怪自己的迟钝,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有所察觉。 岑遥栖起身,侧头拔掉自己束发所用的玉簪,美如绸缎的三千青丝纷纷倾泻而下,垂至腰侧。 谢凌衣睁大眼睛,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实在太过有冲击力。 长发飘散,勾勒出一张金质玉相,秀润天成的面容。若披烟雾如对珠玉,姿容如玉,威仪秀异。 月光皎洁,醉玉颓山,不知月美还是人美。 谢凌衣瘫着脸想,现下晚了,他不接受色诱。 “你……”他想说自己不是那种会为美色所移的俗人。 岑遥栖扣住他想要作乱的肩膀,正色道:“别动,师尊给你束发。” 第41章 凤凰在笯 “嗯?” 谢凌衣还在茫然之间就感觉头上一松,想也不用想是岑遥栖拔掉了他束发用的发簪。 “别人有的,咱们必然也不能少。”岑遥栖冲谢凌衣牵唇一笑。 谢凌衣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绕到了自己身后。 他感觉到岑遥栖的手指在头发间游走,动作很轻柔,不痛,就是有点痒,酥酥麻麻的。 距离拉近,他仿佛被那股昙花冷香拥入怀中。 出于私心,谢凌衣没有出声阻止。 岑遥栖大概是头一回给人束发,动作并不十分利索,前后尝试两三遍,才用簪子束完完整的头发。 “事急从权,给你束发的玉簪用的是我常用的一根,希望你不介意。”岑遥栖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 正式的弱冠礼连束发用的发簪都是提前准备的,只可惜岑遥栖现下没那个机会,只能用自己头上的这根代替。 谢凌衣心中仿佛一道暖流涌过,他当然不介意,这是岑遥栖常用的,对他来说就是特别的意义。 他心中百味杂陈:“多谢。” 岑遥栖摇头,一拍手,询问他的意见:“为师既为你师尊,也能算得上是你的长辈,不如我给你取个字?” 真正意义上的长辈,尸骨怕都无存了,总不能非逼人家托个梦吧,只好由他这个便宜师尊代劳了。 这早就是谢凌衣心心念念多年的夙愿,自然不会拒绝。 “好。”谢凌衣颔首。 听到谢凌衣肯定的答案,岑遥栖若有所思的拿自己屈起的手指敲自己削尖的下巴,这是他惯用的思考方式。 “就叫不笯。”岑遥栖琥珀色的眼睛迸发出明亮的光芒。 谢凌衣听着这奇奇怪怪的两个字,颇为疑惑:“此为何意?” “你听过凤凰在笯的典故吗?”岑遥栖不答反问。 凤凰在笯,即凤凰被关在笼子里,常常用来形容那些才华横溢但遭遇困境或限制,无法充分发挥自己能力的人。 谢凌衣没想到,他竟然取自这里。 岑遥栖神色认真,如碎玉环佩碰撞般清透的嗓音在此刻偏低偏沉:“凌衣,我知道你是有大志向的人,自然不愿你做深受桎梏的凤凰,我惟愿有朝一日你能打破囚笼,翱翔九天。” 谢凌衣既然想报仇,那他就祝他得偿所愿。 这条不归路,比任何一条路都惊险,因为他要与天斗,与神斗。 谢凌衣很难形容自己这一刻的感受,只觉得心潮澎湃。 岑遥栖的正经只维持一会儿,很快恢复到原来漫不经心的神态。 “这样正好,还可以给你取个小名。”岑遥栖微微一笑,笑得格外深,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心实意。 憋不住笑意,他手握成拳,挡在唇边,轻咳一声,将自己越来越放肆的笑容强行压下。 “不笯,不笯。”岑遥栖把这两字多念几遍,然后一本正经地盯着谢凌衣,“小名就叫小蓝吧。” 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部脍炙人口,广为人知的国产儿童魔幻电视剧。 谢凌衣虽然重生过,但却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自然没办法懂这其中的笑点,只不过不妨碍他觉得岑遥栖笑得不怀好意。 “你留着自己用吧,在下敬谢不敏。”谢凌衣木着脸。 “别啊,多可爱的名字啊,我不笑了。”见被发现,岑遥栖也就不再藏着掖着,光明正大的大笑,一双狭长的瑞凤眼都笑得找不见眼睛。 谢凌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笑,漆黑的眼珠却揉进了细碎的光,岑遥栖本来以为是他眼睛过于清亮,但凑近才发现他眼底只有自己。 “好啦,咱们紫竹峰唯一的大师兄也是有人束发取字了,还觉得遗憾吗?”岑遥栖笑着问他。 谢凌衣摇头,那些解不开,藏在心底的疙瘩,都在今天晚上被岑遥栖循序渐进的一一亲手解开。 他很庆幸自己遵从内心所想,不用一丝一毫的灵力爬五千石阶来见一个人。 “谢凌衣,下次不要再来了。”笑过之后,岑遥栖冷不丁突然出声。 “嗯?为什么?” 岑遥栖失笑:“你不嫌累啊?” 来一次就要纯靠脚爬五千石阶,他不累,他都替他累得慌。 谢凌衣想也不想的回答:“我不累。” “还有两个月就出来了你来干什么?”岑遥栖一向随和,但在他决定好的事情上一般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谢凌衣还想争辩,但岑遥栖已经又重新给出理由。 “马上问剑大会就要举行了,为师不想因为此事影响你。”他语重心长地劝道,说得那叫一个大义凛然。 谢凌衣神色动摇,但又不想直接这样放弃:“我可以平衡。” “你不是要拿魁首吗?不拿出最好的状态如何做得到?”岑遥栖拿出杀手锏。 谢凌衣极其在意结果,这么一说,他肯定没法再反驳。 只是拿出最好的状态也拿不到魁首,岑遥栖在心里偷偷补充,那是主角的东西,配角哪有资格染指?就算谢凌衣实力足够,但凭借男主在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的身份,魁首总会以这样那样的方式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他那话一出,谢凌衣果然不再坚持。 他听不见岑遥栖的心声,自然执意要争这早就注定结局的魁首。 “我等你回来。”谢凌衣最终做出让步,他慢慢说道。 岑遥栖点头:“好。” 窗外那轮月在不知不觉间从西边滑到另一侧,当天边乍破一缕晨光的时候,谢凌衣知道自己不能再待在这里,只能闷头同岑遥栖告辞。 后者也不挽留,只嘱咐他下山的时候小点心。 外面晨光尚且还没完全突破厚重的云层,日头还有些昏暗,如今又不能使用灵力,还要爬那破石阶,自然得小心。 谢凌衣走在山间,凉爽的晨光轻轻吹拂脸颊,带来湿润的气味,他心情不错,所以脚步很快。 走了两步,他就察觉到不对劲,他立马停住脚步,可身后细细碎碎的声音还在响。 谢凌衣面色一凛,捏紧腰间的天问和泰阿,伺机而动。 当估算身后的东西大概处在他一步之外时,他当机立断抽出本命剑,转过身,将剑尖对准它。 当看清身后东西的全貌之时,谢凌衣却愣住了。 第1章 你现在落在我手里了 面前空无一人,耳侧唯有微风吹拂,带着早晨特有的潮湿。 谢凌衣并没有放松警惕,他明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不会出错! 他清隽的脸上的戒备神情加深,屏息静气地观察四周,握着双剑的双手没有松开。 可那股细碎的响声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从没有过,一切不过谢凌衣的幻听。 难道真是他听错了,清净峰荒无人烟,没人愿意主动来这里,是他草木皆兵了? 直到脚边再次传来同样的声响,谢凌衣循着这股声音,低头一看。 在瞧见那东西的真容时,他眉头不由得一跳。 只见脚边站着个巴掌大小的简略纸人,极为粗制滥造的画风,脸上的两只眼睛像是随便被人用墨水画了两个点,漆黑又没有半点光彩,嘴巴也画得歪歪扭扭,头的分量却不小,看起来头重脚轻,毫无美感。 哪里来的这么丑的纸人? 纸人暂时没看出来他的嫌弃,正在他脚边拼命蹦跶,努力吸引他的注意。 它本来就不好看,这么做起来显得更加滑稽。 谢凌衣精致的眉眼不免染上些许笑意,思考这丑东西到底打哪里来的。 这么大的清净峰,不就只有回思堂的那位吗? 谢凌衣若有所觉的抬头,同远处只看得见个小点的人影对视。 修仙中人,耳目都比常人更加好用,所以他还是能看见岑遥栖依靠在窗边,大概是感受到他的目光,懒散地冲着他摇了摇手。 不出谢凌衣所料,他看见脚边的小纸人随着岑遥栖的动作也跟着轻轻挥手,不过它的四肢太短,这动作不随岑遥栖本人那般慵懒随意,反倒做得十分吃力,格外招笑。 这个纸人好像同岑遥栖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蹲下身,冲着小纸人伸手。 它歪着头盯着他的手,花了好一会儿,似乎才勉强明白他的意思,最后手脚并用地顺着谢凌衣的手掌,走过修长的手臂,笨拙地爬到他的肩膀。 看样子岑遥栖做这个纸人的时间比较急迫,所以从这小纸人身上不免看出些潦草的笔触,导致这小纸人走路磕磕绊绊的,走两步就左脚绊右脚,一个不小心就摔在他的身上。 小纸人艰难的撑着手臂,最后在谢凌衣的肩膀靠近脖子的地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缓慢坐下。 它靠近的时候,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闻到了前不久才闻过的昙花冷香。 谢凌衣幽幽想,也不知道岑遥栖到底熏的什么香,这都直接腌入味了。 小纸人的身上有股熟悉的气息。 如果没感觉错的话,这个丑东西应该是岑遥栖亲手做的,完成之后估计还撕了一丝神魂放在里面,这也是他为什么能操控小纸人的原因。 有了猜测, 谢凌衣垂下眼睑,瞥一眼潦草的纸人,直接问道:“岑遥栖,你是不是能听见我说话?” 纸人随手一点的眼睛滴溜溜地一转,似乎还在理解他的话。 过了片刻,小纸人轻轻点了点自己纸做的脑袋,对谢凌衣来说非常简单的动作,他依旧做得异常艰难。 谢凌衣松了口气,他猜测这东西应该是只有岑遥栖一丝神魂,同全须全尾的他还是有些差距,才会看起来呆呆傻傻的。 他唇角轻扬,心情不错,回头看向那高楼,却见那上面早就没有了人影,只余两道空空落落的窗户。 谢凌衣收回目光,落回眼前的小纸人。 这东西是岑遥栖前些日子随手做的,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小纸人坐在谢凌衣的肩膀上,不耐烦地抓住谢凌衣的一缕碎发勉力一扯,似乎在催促他抓紧时间。 它看上去用尽全部力气,但谢凌衣却是不痛不痒。 原本他第一眼看见这东西的时候,只觉得眼睛受,既然眼下牵扯到岑遥栖,他倒是觉得这东西也不是不能看,多看几眼,发觉它还是挺耐看的,毕竟再怎么看都不会比第一眼难看。 谢凌衣心中思绪百转千回,面上却不显,只是轻声提醒它道:“坐稳。” 不等小纸人有反应,他长腿一迈,大步往前走。 小纸人坐在他肩膀上没有防备,猛地被带起来的冷风吹得狠狠一倒,摔了个跟斗,要不是死命抓着谢凌衣的肩膀,此刻就已经摔到地上了。 他的一切反应自然没办法逃过谢凌衣的眼睛,后者忍俊不禁。 小纸人死死抓着他肩膀上的那点布料,随后一勾的嘴巴正左右乱动,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似乎在骂人。 谢凌衣笑意渐浓,伸出两根手指把小纸人从肩膀上提起来放在他的眼前。 他和对方那绿豆般的眼睛四目相接,小纸人凌空冲着谢凌衣挥舞着自己的花拳绣腿。 谢凌衣依旧笑着,唇边的虎牙若隐若现。 “岑遥栖,你现在可是落在我手中了。” 小纸人还是和之前一样,花了一会儿时间才消化好谢凌衣的话。 它冲着谢凌衣勾了勾手,似乎还带着岑遥栖专属的那点漫不经心,如果还有那张艳色卓绝的脸容或许能有几分赏心悦目,只可惜,他现在不过是个粗制滥造的小纸人,黄纸做的手臂丑得惊人,连五指都没分开,怎么看都滑稽可笑。 谢凌衣感觉到它有话要说,主动把手掌递到他的面前。 小纸人跳到他的掌心,笨拙地支配着累赘的身子在他的手掌心写下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手心有点痒,谢凌衣皱着眉头,仔细感受这人写的到底是什么字。 你……给我等着! 无聊。 谢凌衣:“……” 他修长的手指一收,把纸人桎梏在自己的掌中,面无表情的说出声:“哦,我好害怕。” 小纸人恼怒地动着嘴巴,大概在骂他吧,只不过这东西好像忘记了自己根本就没开嘴巴,白费功夫,也不见听个响。 猜到自己被骂的谢凌衣心情依旧不错,他带着小纸人在看不见尽头的石阶越走越快,两道衣袖卷过清冷的晨风,在静谧的山林间带来一道属于自己的笔墨。 第2章 什么叫喜欢 “虞灯师姐,你三思啊,我真的不是女的!”祝长生凄惨的嚎叫响彻整座紫竹峰。 虞灯却不管不顾地拽着他的手,托着不愿意配合的他直愣愣地往前走。 “不就是让你陪我泡温泉嘛,你要是不乐意陪我,也不用找个这么稀烂的理由吧?”虞灯冷哼一声。 虞灯修为比他高,体术也比他练得好,力气还比他大,此刻他是有口难言。 这么多年,他说自己不是女的话已经说得她耳朵都起茧子了。 祝长生还在身后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虞灯一开始还有心情敷衍:“对,你不是女的。” 到后面她耐心告罄,直接从乾坤袋掏出颗饱满的桃子,毫不留情地塞在祝长生喋喋不休的嘴巴里,后者被堵住了嘴巴,这下是无口难言,只能发出些低低的呜呜声。 世界终于清静了,虞灯满意一笑。 “我跟你说我已经忍你很久了!太尊是走了又不是死了,他两个多月后不就回来了吗?一天天唉声叹气个什么劲?修炼也不修,什么都不干怎么行?今天这温泉你是泡也得泡,不泡也得泡。”明艳的脸容勾唇一笑,笑得十成十像个恶毒反派。 祝长生还在试图挣扎,只可惜在虞灯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虞灯没费多少力气就被祝长生带到了温泉,紫竹峰除去数不尽的天材地宝,就数这口温泉灵力充沛。 拥有数不尽的天材地宝的紫竹峰前头得加个曾经,毕竟那些东西早就被岑遥栖败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地皮。 所以,这口温泉在紫竹峰的地位逐渐提高。 面前云雾缭绕,泉水清澈见底,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灵泉。 “这温泉哪天指不定被你师尊装瓶拿去卖了,早泡早享受。”虞灯蹲下身,对着祝长生好言相劝,“我现在把你解开,你可别乱嚎,吵死了。” 祝长生忙不迭点头,这才重获自由,但却看见虞灯放在他身上的手没停。 “你做什么?”祝长生莫名其妙的问出声。 虞灯头都没抬,理所当然的回答:“脱衣服。” 什么?脱衣服? 祝长生立刻反应激烈地开始挣扎,再次提问的时候,嗓音都不自觉的发抖:“你说什么?” 虞灯这个时候终于抬起头,回给他一个更加莫名其妙的眼神。 “你平时都穿衣服泡澡吗?” 祝长生:“……” 他额头急得直冒汗水,这能一样吗? 他平时洗澡的时候哪有其他人,尤其是女人! “虞灯师姐,我真的不是女子,男女有别,真的不能同你一起泡温泉。”祝长生有气无力的不知道第几次重申。 虞灯却没当回事,始终不肯停下手中的动作,素白的手指在祝长生水粉色衣裙中来回翩飞,很快将他的外衣剥下,满不在乎的开口:“没事,是男是女,马上就有答案了。” 纤细的手指探入最后那层里衣,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地剥下祝长生的底线。 虞灯脸上的兴味陡然消失,唇角的笑容逐渐僵硬。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黑色的眼眸爬满错愕与不可置信。 那年她落入妖兽口中,关键时候,是面前这人徒手撕开一条口子把她救出来,当时她明明听见的是女人的声音,她自己就是女人,难道还听不出来吗? 后来,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变成眼前这样,可她始终认为她是有苦衷的。 虞灯面色惨白,身形一晃,趁机穿好衣服的祝长生眼疾手快地伸手稳住她的身形。 “啪” 没有一丝防备,裹挟的温泉热风的耳光甩在他的脸上。 祝长生的右脸立刻肿得老高,泛着火辣辣的疼痛。 他不敢相信地捂着自己的脸蛋:“虞灯师姐,你……” 他实在想不到一向对他照顾有加的虞灯会这样对待他,虞灯作为掌门之女,骄纵惯有余,可这么多年,她从未对他急言令色。 虞灯神情崩溃,不想再看他这张脸,低吼出声:“你给我滚!” 祝长生咬着唇,一赌气,捂着脸跑了,边跑边哭,在林中大声喊道:“师兄,虞灯师姐她欺负人!” 他的嗓门大,还在自己卧房的谢凌衣若有所觉。 他从书案前抬起头,握着毛笔的手有所停顿。 冠玉般的面容划过一丝犹豫之色,最后还是决定先解决眼前的事情。 等把目光重新落回手中,发现原本还老老实实被压在手底的小纸人已经慢慢站起身子,隐隐有逃脱之势。 谢凌衣毫不留情的把人重新拖回来,压在手底。 他实在有些嫌弃这丑不拉几的小纸人,这东西太丑了,他决心把这丑东西做些改变。 小纸人现在已经同之前有了明显的不同,最显眼的就要属身上那件金蓝色的衣袍,虽然同样是用纸做的,但依旧栩栩如生,严丝合缝的被它穿在身上,衣袍上的金线都泛着闪闪亮亮的光芒,那是因为谢凌衣找不到代替,干脆用灵力补上。 面前的小纸人很快脱胎换骨,潦草的笔墨被谢凌衣擦掉,换上精致简洁的五官,寥寥几笔,还当真勾勒出几分岑遥栖的神韵,全然不见之间的灰头土脸,此刻宛如一个缩小的岑遥栖。 谢凌衣满意的收起笔墨,看小纸人本就走路不畅,眼下顶着一身富丽堂皇的饰品更加不便。 但是没关系,它不需要去哪,只要待在他的身边就好了。 谢凌衣伸出手,小纸人小心翼翼顺着他的手臂爬到他的肩膀处,就这样出门。 见到祝长生的时候,他正坐在那棵桂花树下闷闷不乐。 谢凌衣抱着手观察片刻,也没见他有什么事,虽是这么想,但他还是慢慢走到他的身边。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祝长生抽抽搭搭的吸鼻子,没头没脑的问出一句:“师兄,虞灯师姐不喜欢我了。” 他这句话谢凌衣听得云里雾里,见他没什么事也就放下心。 “你还懂什么喜欢不喜欢?” 他一向把祝长生当作不谙世事的小孩,自然对他的话不屑一顾。 听到这话,祝长生慢慢抬起头,也跟着反问:“那你呢?师兄,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 第3章 我喜欢师尊 谢凌衣被问得一愣,久久没有回答。 什么叫喜欢? 他本以为自己应该对两个字并不陌生,毕竟很久之前,他喜欢过一个人。可面对祝长生的问题他依旧用词匮乏,那股对他来说束之高阁的情感太过虚无缥缈。 尘封已久的回忆之门缓缓推开,他记起同谢澧沅的第一次相见,彼此并不熟识,脑海中就是有个声音告诉他,你喜欢她,你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可他明明没有轰轰烈烈的冲动。 没人在意他的真实感受,命运一个劲地推着他往一条为谢澧沅而死的道路越走越远,最终无法回头。 所以重活一世,他没有半点犹豫,非常利落地舍下这段莫名其妙的感情。 虎头蛇尾的暗恋早就泯灭在记忆长河,成了一笔他不愿提及的烂账。 谢凌衣没想到他对祝长生不屑一顾,而对方竟然问得他哑口无言。 “比起去思考喜欢不喜欢,不如多想想怎样才能让修为更上一层楼。”谢凌衣垂眉敛目,盖住眼底的情绪。 祝长生:“……” 他皱了皱鼻子:“师兄你这个时候居然还在想修炼,太可怕了。” “果然跟师姐他们说的一样!”祝长生愤愤道。 谢凌衣偏头:“说什么?” “说你压根没开情窍,适合去修无情道!”祝长生一字一句说出口。 如果岑遥栖在这里大概离理智提醒,所有宗门内无情道都是超级大热门专业,只是毕业率为零,不建议选修。 谢凌衣脑海闪过一张秾丽招摇的脸蛋,心念一动,他坚定的摇头。 “我修不了无情道。” 祝长生一愣,他没想到会听见他这么坦然的说自己做不到,他同谢凌衣认识这么久,从没听见他说过一句认输的话,不怪他意外。 “为什么?” 他想也没想的直接问。 因为我问心有愧。 当然,这句话谢凌衣是不可能同祝长生说的,他脑子太简单,思考不了这么复杂的问题。 “不想。” 谢凌衣四两拨千斤般转了话题:“怎么?你有喜欢的人了?” 这招对祝长生来说百试百灵,他很快被谢凌衣的问话吸引注意力,托着脑袋认真思考,因为太过认真还不小心碰到还尚未消肿的脸颊,惊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嘶嘶”声。 “当然有啦。”祝长生轻揉着自己受伤的脸颊,疼痛熄灭不了他眼底的火焰,他笑着开口,没有肿的颊边悄悄塌陷一个小点,露出漂亮的梨涡。 他这话一出,谢凌衣眉宇之间的笑意淡了。 “谁?” 在他眼里这人就是个心智不够的小孩,从没想到他还真有红鸾心动的这一天,他不着痕迹地压低眉毛。 他此刻心情复杂,颇有一种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荒谬之感。 偏偏祝长生对他的反应一无所觉,反而傻乐着自说自话。 “师尊啊,我喜欢师尊。” 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出这句话。 气息仿佛在这一刻凝滞,等了半晌也没听见谢凌衣接话,反而感受到对方错乱的吐息。 饶是再迟钝的祝长生也感觉到不对劲,他偏头问:“师兄你怎么了?” 谢凌衣咬牙:“……没事。” 他心情复杂,脑子乱得很,几度欲言又止。 “你换个人喜欢。”谢凌衣不是询问的语气,艰难出声。 祝长生想也没想的拒绝:“不要。” “我就要喜欢师尊,他长得好看,对我也好,我就喜欢师尊,天下第一喜欢。” 在祝长生第五次大声嚷嚷喜欢岑遥栖时,谢凌衣终于忍不住了。 “不可以。”他寒着脸,嗓音暗哑,一向偏低。 祝长生不明白谢凌衣为什么听见他说喜欢师尊是这个反应。 “为什么?” 谢凌衣冷漠的黑色眼眸直直落在他的身上,格外好听的男声暗含警告之意:“他是你师尊!不行就是不行。” 祝长生还是不明白,歪着头,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大声道:“他是我师尊,我就不能喜欢了?” 谢凌衣被他这句话给吼懵了,忘记了藏在喉咙的说辞。 为什么他是我师尊,我就不能喜欢了? 一声质问像把利刃狠狠扎在他的心口, 带出模糊的血肉。 “我……”谢凌衣鲜少的无话可说。 是啊,喜欢就是喜欢,凭什么换个身份就不能喜欢? 他说服不了自己,又如何说服祝长生? “那我还喜欢师兄你呢,喜欢虞灯师姐,还有……” 祝长生一下子跟报菜名似的,报出一堆谢凌衣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名。 谢凌衣面色一变:“……” 祝长生瞧着他的脸色,试探补充说道:“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师尊!” 谢凌衣:“……” 此刻,他终于醍醐灌顶,自己口中的喜欢和祝长生嘴里的喜欢压根不是同一个喜欢。 他向来冷静自若,怎么在这个时候昏了头?祝长生能知道什么真正的情情爱爱? 心中百味杂陈,最不能忽视的就是那股后知后觉的庆幸。 他在庆幸,庆幸祝长生不懂真正的喜欢与不喜欢。 “可是,现在虞灯师姐不喜欢我了。” 一提起虞灯,祝长生那股活泼劲又没了。 谢凌衣不知道这两人出了什么事,只知道以前他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你惹他生气了?” 谢凌衣深吸口气,把脑中的纷纷扰扰都一股脑赶出去,不然它们会反复鞭打他的理智,让他明白自己刚才究竟是有多愚蠢。 “应该是吧,可我还是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 他就记得师姐要他陪她去泡温泉,可他虽然穿裙子,但是他不是女的呀,男女有别,不能一块儿泡温泉、 难道师姐是因为他不陪她泡温泉才生气? 可是不对呀,在那之前,他一直说不去,师姐也没生气呀,她真正生气的时候,好像是……确认他不是女孩的时候。 祝长生想起,虞灯一开始向他释放善意之时,说是感谢他救了她。 可救她的不是他呀,他才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祝长生抱着双腿,把还疼着的脸藏进双膝之中,闷闷的自言自语:“可能是因为她喜欢姐姐不喜欢我吧。” 第4章 舔狗的二次方 “换新茶叶了?” 一只瓷白纤长的手端起浅绿的茶杯,熟练地刮去浮沫,浅抿之后,颇为意外的轻抬眉毛。 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池塘中央有座三面环水的亭台,池水碧绿如洗,几尾游鱼清澈可见,也不知道用了何法术,才让这里不分时令的开遍满池的芙蕖,荷花十里,清风鉴水,明月天衣。 “清香入骨,回味悠长。” “好茶,叫什么名字?”岑遥栖煞有其事的点评道。 他对茶道只算略懂皮毛,算不得精通,只不过甫一入口,就尝出这茶叶同他常喝的不是同一种。 道微一只手拿着书卷,一只手拿着笔墨,偶尔提笔勾画批注,听见他的问话才有空抬头:“是碧潭飘雪,虞灯前些日子下山给我带的,说味道不错,非要我尝尝。” “我试过确实合我胃口,就一直拿它泡的茶,你要是看得上,走之前可以带一些走。” 说到这里,道微略作停顿,连忙补充:“自然不是眼下这几日,最好等两个月以后吧,要是让那群喜欢唠叨的老头子知道你在我这里,我恐怕再也没有清净的时候。” 再今日之前,岑遥栖确实在清净峰好好待着,但道微于心不忍,想着也过了十天半个月,意思意思差不多了,还是把人捞到了自己的地盘。 岑遥栖年纪轻轻,难以有威信,那群几百岁的老头子积威甚重,倚老卖老欺负一个几十岁的小辈,也好意思? 不过明面上,这事他还是不能主动掺和,只能偷偷在背地里放放水。 岑遥栖颔首:“这是自然。” 若不是道微,他恐怕还得困在那荒无人烟的破地方。 见他做了保证,道微才放下心,有心情提起一桩与这无关的事情。 “说起虞灯,她这几日倒是魂不守舍,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她一向同你那小徒弟交往甚密,你可知晓一二?” 岑遥栖拿茶杯的手一顿,他这段时日一直都住在清净峰,小辈之间的恩恩怨怨他自然一无所知。 难道是跟男主有关?毕竟,小说中虞灯就是个标准的反向促进男女主感情的工具人,完全逃不开恶毒女配的真香定律,她越针对女主,男主就越爱女主。 如果真是这样,他就算明知结局也于事无补,毕竟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住,艳若芙蕖的脸上勾起嘲弄的微笑。 他突然想起前些时日,倒是模糊听见谢凌衣同祝长生的对话,好像是虞灯同祝长生起了摩擦,但猜不到具体原因。 那纸人只有他的一丝神魂,又隔得太远,对它的控制也是时灵时不灵,所以他每次同谢凌衣的交谈,他总要停顿许久。 “小辈们打打闹闹罢了,没准过两天又什么事情都没有。”岑遥栖没当回事的宽慰道。 道微想想,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索性随她去。 “问剑大会不日开始,关于魁首,你可有中意的人选?” 岑遥栖把茶杯放回原位,眉眼带上笑意,这他可问对人了。 “夏侯重台。”他想也没想的回答。 这问剑大会摆明是为了让男主一洗废物之名而准备的,狠狠打脸所有瞧不起他的配角,岑遥栖只担心谢凌衣,按照原剧情,肯定有一位死活看不起男主的天之骄子被华丽虐渣,现在剧情被他改了,这个人估计多半会换成谢凌衣。 他那么一个要强的人,要是到时候大庭广众之下被男主光环虐得下不来台,也不知道这得对他造成多大的心理阴影? 可他总不能无缘无故拦着不让去,岑遥栖满面愁容。 或许给主角作配就是他们这群配角的命运吧。 岑遥栖苦笑,若是谢凌衣在这恐怕会对他不屑一顾,毕竟但凡有一线生机,他就绝不认命。 道微颇为意外的抬眼:“我以为你会属意你那好徒弟。” 清风拂过,惊起一池芙蕖娇羞低头。 碎发被吹得有些遮眼,岑遥栖随手将作乱的发丝撩至耳后。 “在我心中,他会是当之无愧的魁首。” 没有主角光环的话。 “听说每年都有弟子坐庄下注,届时我全买夏侯重台,这可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岑遥栖若有所思的托着下巴。 道微瞥他一眼,欲言又止地屈起手指敲着石桌。 他无奈的笑:“人家新入门的弟子都知道背人,你倒是连他们都不如。” 道微处理宗门事务日理万机,这种事他向来睁只眼闭只眼,这人倒好,就差明晃晃地拉他一块儿了。 他不管这事,可换作炙扬他们其他长老就不一定,这毕竟违反宗门的规矩,可大可小。 他还打算多言几句,正好让岑遥栖改改这副无视门规的德行,这时候却听见一道温柔的女声。 “掌门师兄也在啊,巧遇。” 岑遥栖朝着声源望去,只见水榭那条直通岸边的用竹木做的栈道中有一道倩影端着乌檀木制成的托盘款款而来。 纤细高挑的身影,一席白衣素净温柔,瓜子脸,雪白肌肤,双瞳剪水迎人滟,素衣乌发,难掩国色。 这就是小说中男二的爱慕者——不出名的女几,瑶台长老。 岑遥栖看她的表情难免有几分同情之色,同时天涯沦落人,他因为剧情设定得爱上女主,不得不为之献祭性命,而瑶台则因为剧情设定爱上他,凸显深情男二的魅力。 他是女主的舔狗,而他是他的舔狗,简而言之就是舔狗的二次方,怎么不算同病相怜呢? 瑶台把托盘上用瓷碗装着的汤药平稳放在岑遥栖面前的石桌,还朝前推了推。 “重明,你身上的伤没好全,赶紧趁热喝吧。”温和的女声不紧不慢柔声劝道。 瑶台是医修,她亲手配的药肯定是极好的,还轮不到他推辞。 岑遥栖站起身冲他拱手:“如此多谢师叔了。” 瑶台笑着摇头:“你何必同我如此客气,你我相识多年,送个药不过举手之劳,何须见礼?” “师叔此言差矣,礼不可废。”岑遥栖依旧固执己见。 瑶台的笑容淡了。 “那随你吧。” 岑遥栖不用抬头,就知道她的脸色不大好,可他别无他法,没有结果的事,还是趁早扼杀吧。 瑶台直勾勾地盯着他把碗里的药一口喝完才收回视线,沉默地收走汤勺和用过的瓷碗。 僵硬地说句好好休息就匆匆告辞,咬着唇瓣离开水榭。 “岑重明你当真是好本事,瑶台师妹乃是宗门内数一数二的温柔人物,没想到也能被你气得不轻。” 第5章 意不在此 “掌门师叔说笑了,重明哪有那本事。”岑遥栖面色不变,淡淡道。 道微轻咳一声,看热闹不嫌事大,眼角微弯,气血不足的苍白脸孔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你不用谦虚,明眼人谁看不来出瑶台对你最为关心?前几日刚出关听见你出事,连着往我这跑了好几天,我不堪其扰,才把你在我这里的消息透露给她。” 岑遥栖缄默的听着,手中倒茶的动作没停,并不意外。 “这么些年,瑶台的心思也一直没变过,也没听你说起对哪个女修另眼相待。”道微话只说到一半,言下之意却明明白白。 岑遥栖喝了口茶水才压下嘴里中药带来的苦涩。 “师叔,你明知道我意不在此。”他义正言辞的拒绝。 瑶台喜欢他不过是因为剧情设定,而他也应该因为剧情设定不爱她,按照原文的设定他就应该为女主守身如玉! 现在看文听说过要求男女主双洁,这还是第一次听说连男二也不放过,这书不是女主只爱男主吗?男二她有回头看过一眼吗? 岑遥栖表面清风霁月,实则要是能在心里发吐槽帖,他恐怕一个人就能盖一百八十层楼。 道微颔首:“是我莽撞了。” “这么多年,你当真就没有见到一位能让你想结为道侣的女修吗?” 岑遥栖苦笑摇头,他哪敢啊?连生死都做不了主,何苦耽误人家? “我可听说修真界属意你的女修可不少,你当真没心动过?”道微笑问道。 没关系,马上他们就会属意男主。 岑遥栖做了个求饶的手势:“重明当真意不在此。” 看他这样,道微笑意渐深,眼角一弯,大发慈悲放过他。 以往都是他爱逗弄他人,这倒是第一次见他招架不住,多新鲜。 “你还真是道心坚定。”道微笑着点评道。 那是不敢不坚定。 他站起身,整理好自己衣服的折痕,动作之间露出一截苍白细瘦的腕骨。 八九月的时节,肩上的大氅格外显眼,他:“宗门还有事,就不陪你了。” 没有外人,岑遥栖连虚礼都不讲,稳稳当当地坐在石凳上,懒洋洋地扬手:‘慢走。’ 道微走出两步,还没迈上那条通往岸边的栈道,就又辗转回来。 他重新回到岑遥栖的面前,拿捏不准的问:“真全压在夏侯重台身上?不考虑下你那徒弟?” 岑遥栖撩开眼皮看他,漫不经心的回答:“你要是不放心也可以算算。” 道微这下不再犹豫,收回目光,想也不想的拒绝:“那就算了,我还想着多活几年。” 多少人千金都求不来一卦,他浪费在这种小事上做什么?他还不是那种会嫌自己活得长的人。 “你方才不是同我说要背人吗?”岑遥栖乐了。 道微留给他一个细长的背影。 “眼下背人了。” 谁会跟灵石过不去? “切记,不要乱跑。” 他只留下这句话,还没等他回答就消失在原地。 道微猜到他待不住, 所以才会反复叮嘱,但他不知道岑遥栖确实没打算要直接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又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岑遥栖坐直身体,手腕翻转,厚重的灵力立刻在眼前翻腾,他缓缓闭上双眼,鸦翅般的睫毛在瓷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阴影。 颊边的碎发无风自动,勾勒出一张惊艳绝伦的侧脸,比之亭外灼灼开放的十里荷花也不失颜色。 再度睁眼之时,他立刻感到有些不对劲。 和之前远远感受不同,他这次是直接将神识附在自己亲手捏的纸人身上。 眼前一片漆黑,他感到自己正被什么东西压得严严实实。 谢凌衣怎么敢的?他这是把自己放在什么鬼地方了! 岑遥栖费劲巴力用着自己本就笨拙的身躯忙活大半天才从那一堆东西中探出脑袋,重见天日,他这才发觉,原来刚刚压着自己都不过是一堆衣物。 他艰难的摆脱那堆东西,他怎么感觉这纸人比之前更加累赘? 他低头一看,这东西哪里还能看出他之前的手笔? 不用想也知道是谢凌衣的杰作。 岑遥栖还没来得及同谢凌衣理论,就听见一阵暧昧的水声,他准备走动的纸人身躯停了下来。 一道屏风蜿蜒地横在卧房中间,白色的屏风中央透出对面那人缱绻的身影。 漂亮的下颚线在光影下越发让人挪不开眼,晶莹的水珠沿着挺直的鼻梁划过形状完美的唇瓣,落入线条精致的锁骨,平直的肩胛骨少了衣料的遮挡更加一览无余, 他好像不该来,要是谢凌衣知道他出现在这里,他恐怕会吓一跳吧? 谢凌衣本人还一无所觉地泡在水中,看不出品类的药材都纷纷漂浮在水面,彻底将水下的风景遮挡得严严实实。 他早就学会了去秽决,他自然不只是为洁身,他的天生资质不佳,能有所提升的方式他都试过,连拿具有特殊功效的药材泡澡的方式,他都没放过。 谢凌衣水面上只露出锁骨以上的肌肤,白皙挺直的脖颈同样好看。 这办法一开始还是岑遥栖逼他的,拿一堆不知道名字的药材兑成水就让他泡澡,他看着一木桶黑乎乎的药水下意识的拒绝,谁知道他就直接给还穿着衣服的人捏着领子提进桶里。等他泡完又说是拿蛤蟆干磨成的粉,那时候他还没辟谷,恶心得三天没吃得下饭。 后面他说什么也不泡,才又笑嘻嘻的说是骗他的。 想起岑遥栖,他记得自己进来之前应该是把纸人放在屏风外的,以前倒是没什么,可自从上次之后,他就莫名觉得别扭,犹豫再三,还是把纸人的眼睛用衣服盖住了。 也不知道那东西有没有乱跑?它只有岑遥栖的一缕神魂,自然不大聪明,别等会儿又看不见影子,叫他一通好找。 思至此,他正准备去够摆在屏风上的衣服,可不知为何,他感受到一股如有实质的视线,他若有所觉的抬头。 这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吓得他差点连手里的衣服都拿不住。 只见木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一个小小的身影,累赘的身躯晃晃悠悠,正十分艰难的维持平衡。 谢凌衣嗓子发干,神情紧张:“岑遥栖?” 第6章 最脆弱的时候 被发现的岑遥栖并没半点偷窥人洗澡被抓包的窘迫感,在心中默念十几遍“我是纸,不是人”之后便愈发的坦然,纸做的脑袋昂首挺胸,看着神气十足。 他饶有兴趣的盯着正神情戒备的谢凌衣,修长白皙的手指紧紧抓着木桶边沿,因为过度用力,皮肉下淡青色的脉络清晰可见,紧张之色可见一斑。 一丝不挂果然是人最脆弱的时候,网友,诚不欺我!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轻飘飘落在谢凌衣露出的肌肤的每个角落,令谢凌衣十分不自然,喉咙发紧,温玉般的面容泛起一层缱绻的薄红,不知道是被热气蒸的还是别的什么,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倒不是不舒服,只是有些难以启齿的别扭,还有点奇怪。 这样的谢凌衣实在少见,岑遥栖玩心大起,正欲报上回这人逗自己的仇,真是反了天,竟然敢趁自己一时用不了灵力就以上犯上! 可他实在是太高估自己如今这纸做的身躯了,还没走出两步,就在木桶边摇摇欲坠,一时不察就摔个好歹,看得谢凌衣心惊肉跳。 “岑遥栖!”谢凌衣顿时紧张,这虽然不是凡物,但顶了天也是脆弱又溶于水的纸制品。 他这下哪里顾得上自己穿没穿衣服?连忙伸出手想要接住即将坠落水中的小纸人。 饶是他反应再快也比不上小纸人下落的速度,那道小小的身影直直坠入水中,“咕嘟”一声,消失在水面。 看着重新归于平静的水面,谢凌衣心脏一紧,他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岑遥栖,不会真的出什么事,可这东西毕竟也是岑遥栖亲手交给他的,绝对不能在他手上出事! 谢凌衣没有犹豫,猛吸口气就潜入水中。没有一丝防备,一张瑰丽艳色的脸就陡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从来没有机会这般近距离接触这张熟悉又惊艳的面孔,近到眼里仿佛只能看得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是那般的澄澈清透,亮如水杏,漂亮得吸人魂魄,绸缎般黑软的青丝犹如海藻般散在水中,和他的头发暧昧的纠缠在一块,分不出你我。 一块药渣恰是时候的附着在他的右眼角,非但没有半点有损于他的美貌,反而自然得像是颗天生与此的泪痣,衬得那张完美的脸美得惊为天人,仿佛传说中自海底上岸吞噬人心的海妖。 谢凌衣愣住了,眼前彻底只剩那张美得惊人的脸孔,传说中海妖会取走来往海客的魂魄, 若它们真如岑遥栖这般容颜,想来可以轻松做到吧。 这一刻,他着迷的盯着岑遥栖,耳边心跳如雷。直到岑遥栖伸出手触碰到他的胸膛猛地把他推出水面。 甫一出水,岑遥栖瘦长的手指抚开久缠在脸颊的湿透的发丝。 “发什么呆?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喜欢这水的味道?”他不悦的看向谢凌衣。 几年前让他泡澡死活不乐意,如今倒是积极去喝这劳什子泡澡水。 谢凌衣咬唇,眼前的岑遥栖衣服都湿透了,重重叠叠的衣物湿漉漉地贴合身躯,他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里,一直飘忽不定,落不到实处。 “谁知道你会突然变回来。”谢凌衣垂着眼睛,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岑遥栖瞥了一眼,却意外看到他烧红的耳根,简直同冷冰冰的主人截然相反。 “怎么你还害羞上了?咱俩都是男人,该有的东西都一样,有啥害羞的?”他挑了挑眉毛。 谢凌衣在心里默默反驳,他长成那个样子,谁都会这样吧。 “你看错了。” 他看似波澜不惊,但实际耳根的颜色越烧越红,隐隐有燎原之势,连白皙的脸颊都未能幸免于难。 岑遥栖失笑,假装没看出他的窘迫:“哦。” 正当谢凌衣感到松了口气,对方语气幽幽的点评道:“身材不错。” 谢凌衣浑身一僵。 岑遥栖还没来得及幸灾乐祸,脑袋就被恼羞成怒的谢凌衣重新压回水中。 “谢凌衣,没大没小,你还讲不讲规矩?” 岑遥栖呛了好几口水,再度出水之时,谢凌衣已经穿好衣服,淡蓝色的衣服严丝合缝盖住白皙的肌肤,领口也严严实实的遮住一截挺直的脖颈。 有了衣物的遮掩,他又变回了那个冷淡寡言,无欲无求的谢凌衣。 岑遥栖颇为嫌弃擦走唇边沾染上的药渣,语气满是埋怨。 谢凌衣斜斜看他一眼:“讲偷看别人洗澡的规矩吗?” 岑遥栖自知理亏,他同他说起最近的事情,试图解释自己真的不是喜欢偷看别人洗澡的变态。 他自水中走出,身上的衣服还淌着水,在干燥的地板拖出一道显眼的水痕。 谢凌衣并不在意,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只专心致志地梳着岑遥栖如瀑的长发。 岑遥栖不以为意,挥手:“不用废这个功夫,我用灵力很快的。” 他转了转手腕,刚要动作,就被谢凌衣握住了腕骨。 “我来。”谢凌衣喉头一滚,低声道。 漆黑的瞳孔藏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也不是什么难事,大概是他上次给他束发,这次想着投桃报李罢,谢凌衣不喜欢欠人情,岑遥栖索性随他去,只用避水决烘干他的衣物,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半坐着,任由谢凌衣打理他的头发。 “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谢凌衣问出一直没来得及问的问题。 他的手法有些笨拙,像是不常这般对别人,但动作却十分轻柔,似乎怕伤着他,一直收着力,感受不到半点疼痛,弄得岑遥栖昏昏欲睡。 “也不算,怕纸人掉水里化了,我才暂时将他化形,不是本体。”他这么说,是想洗脱变态之名。 力道太轻,岑遥栖感受着他在自己发尾缓缓梳着,舒服得眼皮直打架。 谢凌衣并不是心血来潮,实则在那天清净峰上第一次见他垂在腰间的头发,他就有一念,如今倒是得偿所愿,他便越发小心翼翼对待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岑遥栖?” 他在耳边轻轻唤他。 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却并没睁开。 他似乎睡着了,谢凌衣想。 “讨厌你。”他喃喃自语,低沉的嗓音清冷不再,只剩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岑遥栖唇角一勾,不以为然:“哦。” 谢凌衣心脏一顿,他没睡着! 他暗自庆幸自己只说讨厌,没说逾矩之言。 第7章 关于我的故事 祝长生最近很郁闷,一直敬爱的师尊不在,而唯一剩下的大师兄也因为即将到来的问剑大会而刻苦修炼,神龙不见神尾,连一向跟他好的跟一个人似的虞灯师姐也怪怪的。 提起虞灯,祝长生脸上的苦恼不减反增。 他本以为那事不过是个小小的插曲,第二天又眼巴巴地捧着对方最喜欢的零嘴预备若无其事的找她复合。 可他蹲在虞灯所在的青云峰喂了整整一下午的蚊子才远远瞧见那道火红的身影,他立刻惊喜地冲着他挥手,本以为对方看见他也会是同样的高兴,却只看见那张明媚漂亮的面容脸色变了变,身体一僵,不仅对他的示好视若无睹,反而还一溜烟地消失在他面前。 祝长生深受挫败, 以往虞灯从没这样子对他,所以他自然手足无措。 他闷闷不乐地用脚踢着散在路边的碎石子,神情恹恹,臊眉耷眼的。 祝长生此刻的心仿佛藏着一只抓耳挠腮的猴子,挠得他喘不过气。他脑子笨,想不明白虞灯为什么突然不喜欢他了? 可姐姐聪明,她一定知道吧?祝长生偷偷在心里想道。 隐晦的想法猝不及防地爬上心头,怎么也压不下去。 祝长生猛地从一堆碎石子中间抬起头,对,姐姐,姐姐一定什么都知道。 他双眼骤然一亮,迸发出灼人的光芒。 祝长生有了目标,不再像之前那般茫然无措,他抬脚奔向自己的卧房,姐姐,他要找姐姐。 秋季乃万物萧瑟的时令,天虞宫前那精心养好的花朵早就凋零成泥,祝长生从旁边走过还带走几片干枯的花叶,在他脚边缠绵地飞扬,最终依依不舍地落回满是枯叶的地面。 换作以往,祝长生还有心情感时伤怀,为师尊最爱的花种凋落而难过。可现下他却没那个心思,路过花丛堆里的时候脚步不停,匆匆走过。 他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跑回卧房, 推门的时候还气喘吁吁。 高兴之余,祝长生还有点茫然。 虽说姐姐一直沉睡在他的身体里,可他从来没有主动召唤过她,都是他面对风险之时,姐姐直接掌控他的身体。 受伤! 祝长生拿出他的配剑,这不算是他的本命剑,只是很普通的一把剑。 胸膛急促的起伏几下,精致的五官皱成一团,利刃泛着寒芒,仿佛削铁如泥,祝长生来来回回把铁剑放在自己手腕处比划好几回,都没下定决心。 祝长生吞了吞口水,望着铁剑举棋不定,要是被划破了手掌,应该很痛吧。 他怕痛,但是更怕没人理会的形单影只。 他把牙一咬,狠下心直接用剑划破细瘦的手腕,殷红的鲜血立刻从伤口处喷涌而出。 祝长生痛得龇牙咧嘴,半闭着眼睛,眉毛皱得紧紧的,死活不敢看自己的手腕。 铁剑落地,发出沉闷的争鸣声,祝长生捂着自己不断流血的手腕,静静地等待自己身体的变化。 痛死了!祝长生在心里痛苦哀嚎。 他痛得恨不得哭天抢地,一张俏丽的脸蛋皱皱巴巴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就在他痛得坚持不住的时候,他突然感到痛感逐渐模糊,鲜血也在缓慢凝固,片刻之后,原本漆黑如墨的瞳孔逐渐染成鲜血般的殷红,捂着腕骨的手的指甲也在飞速变长,直到长成正常人达不到的长度。姣好的面孔一刹那惨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不似活人,反而鬼气森森,身体周围萦绕着墨水般的浓雾,脸还是那张脸,只是气质在顷刻间脱胎换骨,宛如一只虎视眈眈的艳鬼。 艳鬼眨巴眨巴眼睛,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有些茫然。 “为什么?” 一道嘶哑的女声缓慢在空荡的卧房响起,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的嘴唇没有任何一点开合的迹象。 “因为我觉得姐姐也很想见虞灯师姐。” 祝长生的清澈的声音响在耳侧。 无双没有再说话,空荡荡的卧房静悄悄的。 在祝长生的意识消失之前,他模模糊糊听见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语。 “你没有不聪明。” 要是在祝长生意识清醒的时候得到这么一句评价,他指不定高兴得手舞足蹈,但此刻意识逐渐混沌,他略作挣扎便陷入沉睡。 …… 虞灯心烦意乱,她不是不想理会祝长生,只是还没想好以何种面貌去面对他。 在那之前,她一直坚定祝长生是女孩,也确信自己喜欢的人是女孩,突然发现“她”和自己喜欢的人并不相同。 她脑子乱得很,不知道以后该处在祝长生身边的哪个位置。 虞灯坐在草地,长发被风吹散,在腰间轻轻飞舞,却吹不尽她内心的憋闷。 那个初见就惊艳她的女孩,好像再也找不到了。 虞灯俯视悬崖下的蔼蔼云层,心中浮现久久不散的阴霾,她把脸埋在掌中,忍不住抽泣,漂亮的蝴蝶骨仿佛要透出薄薄的衣衫。 有脚踩在草地上行走的细碎声响。 虞灯哭泣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声源处,露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脸颊。 那一刻,她忘记了哭泣。 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款款而来,她走得很慢,每一步发出的声响都想叩在她的心门。 少女身着一身常见的粉色衣裙,手上打着一把天水碧颜色的油纸伞,将自己苍白得过头的面容严严实实挡在伞下的阴影。 才刚走近,虞灯就忍不住惊呼出声。 少女细瘦的手腕鲜血淋漓,滴滴答答的血液随着她的动作一路绵延。 “我给你包扎。”虞灯毫不犹豫地拽住她的手腕,语气凝重,说话间就要使用灵力。 少女用眼神制止了她,削尖的下巴微抬。 “嗯?” 虞灯心下有些焦急,握着白皙的腕骨不知所措。 “想听故事吗?”猩红的瞳孔缓缓抬起,同样没有血色的嘴唇勾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 虞灯一愣,不明白对方到底想做什么。 “关于我的故事。” 心跳逐渐加快,震耳欲聋。 虞灯毫不犹豫地点头:“边包扎边说。” 第8章 拉开序幕 长留宗三年一度的问剑大会于今日在青云峰举行,随之兴起的还有这次比试的附加产业,岑遥栖对后者倒是十分的积极,把全部身家都压在男主角身上,不过这事情他暂且没和谢凌衣透露半点风声,他心思细,知道怕是又会伤心。 岑遥栖在心底直叹气,一本万利的赌局固然值得高兴,但谢凌衣却让他放心不下。 幸好此刻他的神识暂时蜗居在小小的纸人,看不见他的满面愁云,否则谢凌衣免不了多问,他又不知如何说起。 珠光宝气的小纸人一如以往的半坐在谢凌衣的肩膀,端看热闹的人群,此刻外围挤满了密密麻麻的长留宗弟子,大多都是来看热闹,因为问剑大会虽说占据个大字,实则真正参与的人并不多,只有上次考核的乙等以上才有资格参与。 而今日这场比试真正留下的又只剩下前十名才能进入长留宗的秘境修炼,谢凌衣瞥一眼身边有几个商量着如何才能留到最后一轮的弟子,他若无其事的收回眼神,没有半点想要加入他们的想法,他的目标一直都是那华而不实的海底冰晶。 谢凌衣其实不大明白一场比试的奖励为什么会是一块中看不中用的破石头,既不能对修炼有益,也不能增强体质,实在鸡肋。 可对他来说,前面种种理由都抵不过一句岑遥栖的喜欢。 想到这里,谢凌衣低头,不着痕迹地用阴影挡住自己微微弯起的唇角。 罢了,他喜欢就好。 “师兄,你一定要拿魁首!这个比试我参加不了,就靠你啦。”祝长生从后面追上来,故作正经对谢凌衣嘱咐。 谢凌衣的肩上的岑遥栖怕被发现之后不好交代,悄悄往人后衣领爬进去,祝长生内心毫无防备,很容易从他嘴里套话,保险起见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 谢凌衣心中有数,哪里还需要他多舌,话都懒得多说几句,只冷淡的颔首。 祝长生也不在意,他知道自己这个师兄一直性子冷,不爱多说话,也不是对他不满意。 其实他不想说话,而是他此刻有些心不在焉,岑遥栖这人变成纸人了都不老实,改不了爱逗弄他的心思,贴在他的衣领处也不安分,还趁人不注意偷偷用纸做的手捻了捻他的耳垂。 谢凌衣浑身僵硬,他看上去冷情,实则耳垂是他最为敏感的地点,岑遥栖只这一个轻如羽毛刮过的动作就烧红那一块白皙的皮肉。 他那张皮相虽然过于冷淡,但胜在确实清俊,就连耳垂都生的精致,岑遥栖闲得很,无事可做,就一下没忍住自己作乱的手。 谢凌衣面色如常,藏在衣袖的手指悄悄握紧,低声传音警告始作俑者。 “别动。” 岑遥栖自然不当回事,而且还逐渐猖狂,连谢凌衣露在外面一截挺直的脖颈都不放过。 谢凌衣听见一道熟悉的闷笑,不同于平常,那清透如泉的男声响在自己的耳侧,华丽的声线直往自己的耳膜里钻。 他想起来一张足以和这道声音媲美的美丽脸孔,同海妖一样的瑰丽逼人。 那天,他想说的不是那一句,可当下究竟想说什么,如今他却不敢细想。 他还记得自己在水下看见那张脸时心头不合时宜的悸动,脑海里的岑遥栖不容忽视。 他只感到一股酥麻自岑遥栖接触的那块逐渐燎原整个身体,这样的身体反应对他来说有些陌生,虎牙轻咬舌尖,才强行压下那些旖旎的念头。 岑遥栖还没来得及看谢凌衣失态就发现自己竟然无论如何都操控不了纸人的身体,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要是我能参加就好了,师尊看见我给他带了海底冰晶,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他皱皱鼻子,似乎在对自己没能拿到问剑大会的准入证而遗憾,“早知道下山考核的时候,我应该认真点。” 谢凌衣低眉敛目,单从面目辨不出喜怒。 “比试不让你参加是为了保护你。”谢凌衣毫不留情地给他泼了盆凉水。 祝长生:“……” 他欲言又止,搜肠刮肚好半点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对方,只能小声嘟囔:“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没用的吧。” 谢凌衣不置可否的抬抬眉毛,顺着人群往擂台的方向走去。 问剑大会听着热闹,实则有些随意,和那些常见的擂台赛并不差多少,反正也是一样的规则,擂台之上,两人比试,不限制身法,只是范围不能超过小小的擂台,谁先踏出擂台之外的地面就算输。 谢凌衣按照规定去入口处抽签,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支起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根签筒,围得水泄不通。 这不怪他们凑热闹,毕竟有时候实力也不一定是获胜的关键,运气也同等的重要,这些押了宝的人自然好奇谁是谁的对手。 人太多,他让祝长生不要再跟在自己身后,而是一个人挤进人群。 最外围的人看见他来,都自发让出一道路。 谢凌衣对投掷在他身上的目光置若罔闻,不理会他们的闲言碎语。 “这不是紫竹峰那位吗?他怎么也在?他不是才筑基吗?怎么敢来参加问剑大会?” “这位同门你就狭隘了,他可不是普通的筑基期,上次考核他就拿了第二。” “第二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本事拿魁首啊。” “上次运气好吧,我倒是要看一个筑基期的修士能翻出什么风浪。” …… 谢凌衣在众人的注视下抽出竹签,看清上面的字之后神色未变,毕竟他在宗门认识的人实在不多,当然这也缺少了了解对方实力的机会。 负责登记的弟子接过他手上的竹签,大声朗读一遍上面的名字:“紫竹峰李灵衣对青阳峰钟鸣。” 只念过一遍,就低头匆匆在纸上添上两人的名字。 谢凌衣没有反应,可人群中却炸开了锅。 “紫竹峰这个也真是倒霉,第一轮就遇上钟鸣,人家可是早早过了融合期,一阶之差有如天堑,只怪他运气不好,不然还能多留两轮。” “是啊,考核不一定要体术什么的,更多的是运气,不像这比试只能靠实力啊。” 诸如此类的话不知凡几,谢凌衣只当充耳不闻。 眼前他只在意一件事,他身上的岑遥栖牌小纸人不见了! 第9章 这是谁家的小徒弟找不到师尊呀 当意识到岑遥栖丢了这一个事实,谢凌衣不可避免的感到焦躁。 他抬眼环视人满为患的周边,哪里找的见半点那人的身影? 谢凌衣游走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放在这些人身上搜寻。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焦急的心绪愈演愈烈,脚步不停地穿梭人群,可依旧没见着岑遥栖的半点踪迹。 他现在是那么一点大的纸人,随便丢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都叫他一番好找。 谢凌衣越走越远,眼下人群也不像之前那般摩肩接踵,勉强挤出来通行的道路都松泛不少。 只可惜他的心情却并没有放松下来,数不清的宗门弟子同他擦肩而过。可他始终没找到自己想见的人。 眉心的褶皱见深,哪怕即将要到比试开始的时辰,谢凌衣也没放弃寻找岑遥栖的想法。 “也不知道这次赌局究竟是谁做庄?竟然还把紫竹峰上的李灵衣加上,这谁不知道他是问剑大会唯一的筑基期修士?要他如何同这群早早过了融合期的同门师兄弟相争?你看这赌局都提前开了多久,有见到一个敢押在他身上的同门?我看还不如直接把这个李灵衣踢出局,省得碍我们的眼。” 谢凌衣在听见自己的名字之时,顿住了脚步。 他下意识的偏头看去,只见树荫处将什么东西团团围住,站在那边的人太多,一时间看不清楚究竟在做什么,不过好在从他们的对话中不免猜出他们在这光明正大地开了场赌局。 人群之中,他听见一道嘲弄的男声。 “师兄这样说话未免有失偏颇,李灵衣好歹在上回考核表现的还不错。” 这次开口的同样是个男人,但语气大不相同,说话间略有停顿,不免听出几分怯弱,虽然那人说话有些欠妥当,但到底反驳他的声音少了些坚定。 “一个小小的考核罢了,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差。”先前那人依旧不屑,姿态高高在上的冷哼一声。 “我倒是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这李灵衣的名字在这里委实多余,这么久也没见有人看好他。” “说的也是,筑基期的修士就别出来丢人了,还有脸惦记宗门秘境呢?我要是他,二十年才筑基,早就窝在紫竹峰,哪里都不敢去。” “是啊,筑基期的修士实在在问剑大会里不够看。” 被簇拥着的几个人连连摇头。 谢凌衣缄默地听着这些不知姓名的同门对他评头论足,心中依旧古井无波,他人之疑目不过盏盏鬼火罢了。 他收回目光,没忘记要找岑遥栖。 谢凌衣还没来得及迈出脚步,就听见一道熟悉的男声。 “一万灵石,我压李灵衣。” 泠泠如泉的声音响在每个人的耳侧,连最外围的谢凌衣都免不了神情一顿。 岑遥栖的嗓音很好听,可这人总是不肯好好说话,尾音拖得有些长,听着莫名有点漫不经心的意味,配着懒洋洋的腔调,形成这么一个独一无二的岑遥栖。 懒散的嗓音如今透着毋庸置疑的坚定。 “一万灵石?” “这人是谁?竟然有这么多的灵石!” 人群之中是此起彼伏的吸气声,自发地为他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也正是他们的这一举动,让谢凌衣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依旧是张貌若无盐的脸孔,和华丽嗓音格格不入,他穿着和周围人一般无二仿佛淡蓝色绸缎长衫,胜在腰身清瘦,身姿挺拔,硬生生穿出一种木秀于林的风韵。 即使两人隔着数不清的人影,谢凌衣还是能感受到对方那股熟悉的气息,虽然这人的脸蛋和岑遥栖大相径庭,但他就是知道他是谁。 他想,无论岑遥栖变成什么样子,他总是会第一眼认出来。 那人眉梢眼角都挂着盈盈的笑意,却一点没削弱这人浑然天成的威仪。 其他人都在打量他,没人率先接话,反而是这人身边的那位少女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衣角,出口的话都有些结巴:“太……” 她刚说出一个字,岑遥栖就投来轻飘飘的一眼。 原阿喃吞了吞口水,小声的凑在他的身后,欲哭无泪:“……太多了,我上哪去拿那么多的灵石!” 一下花掉一万灵石的岑遥栖眼睛都没眨,唇角的弧度都不曾变,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的音量说道:“别心疼了,明天我就把灵石还给你。” 等赌局结束,男主角拿到魁首,要多少灵石没有? 谁让他把全部身家都抛出去的时候刚好遇到了来这里凑热闹的原阿喃,怪只能怪他倒霉。 众人久久没回神,毕竟谁都知道这一万灵石算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他们想破脑袋也猜不到这位看不出深浅的大冤种究竟是何身份。 岑遥栖眨了眨眼睛,毫不费力察觉到向他走来的谢凌衣。 “找她拿。”他抬抬下巴,指向躲在自己身后,企图降低存在感的原阿喃。 原阿喃:“……” 岑遥栖只负责在平静无风的水面掀起惊天骇浪,并不负责收尾,很快无视众人惊诧的眼神,头也不回的离开人群。 待他走后,人群又重新围成圆圈,纷纷走到原阿喃的面前,七嘴八舌地向她打听那位人傻灵石多的大冤种的身份。 被众人围得水泄不通的原阿喃简直有口难言,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告诉他们这人的真实身份。 岑遥栖腿长,不消半刻,离那边被他惊得回不过来神的人群越来越远。 脚踩在一地的落叶之上,走到等他已久的谢凌衣。 冷玉般的面容没有丝毫的不耐,他好像早就习惯,习惯等待岑遥栖。 极为普通的脸孔笑意盈盈,眼尾微弯,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笑容。 “这是谁家的小徒弟找不到师尊呀?”岑遥栖冲谢凌衣挑眉。 后者:“……” 还以为他会主动为自己的失踪找借口,却没想到他张口就是一句意料之外的话语。 虽然这次岑遥栖一样把他当小孩逗弄,但是……并不讨厌。 谢凌衣沉默片刻,才下定决心陪他胡闹,幽幽答道:“你家的。” 岑遥栖笑容渐深,十分满意地冲他勾手。 “既然是我家的,那还不赶紧跟上?别等会又跟丢了。” 这人倒打一耙的水平见长,失而复得的惊喜让谢凌衣选择不做反驳,只沉默地走向那道逆光中仿佛镀了层佛光的身影,像每一次朝岑遥栖奔去那样不厌其烦。 第10章 五灵根 谢凌衣跟在岑遥栖的身后,估计是怕人丢,没敢离得太远,但随着往人群中心走去,来来往往的弟子越来越多,好几次擦过两人的肩膀,眼下比试即将开始,人比方才多了一倍不止,谢凌衣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跟着岑遥栖的步伐越来越吃力。 垂在袖中的右手蠢蠢欲动,人流如织,他怕走散,犹豫要不要抓住对方的衣袖,但又怕对方冲他投来疑惑不解的目光,心不甘情不愿的收回去了。 要是换作以往,他定能毫无芥蒂的拽着那人的手腕,可今时不同往日,心境大有不同,他不敢唐突。 清隽的脸上浮现几许挣扎,正在他百般纠结的时候,他感受到自己的手指被人用一股不容挣扎的力道捉到温热的手心中,心脏不可抑制的猛烈跳动。 不是衣袖不是手腕,是正儿八经的牵手! 岑遥栖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神色自然,仿佛做了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只不过他明显感觉到手中的那人手指一僵,抬眼去看,谢凌衣唇角也绷得紧紧的,神色复杂古怪,他还是主动解释道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人这么多,等会丢了不好找。” 谢凌衣闷声点头,肉眼可见的泄气,对方依旧置身事外,会因为他一个再随意的动作而心跳如擂、辗转反侧的分明只有自己。 他的感情像一汪随时会掀起惊天骇浪的湖水,而湖对岸的岑遥栖一无所知。 可是,如今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希求并不属于自己的珍宝?再等等吧,等他变得不这么弱小。 谢凌衣麻木地被岑遥栖牵着走入人群,心不在焉地躲避着来往行人的横冲直撞。 “其实,你不用这么做的。” 岑遥栖拧眉盯着没完没了的人群,心想不就是个小破比赛,来这么多的人干什么?他都快挤成人干了? 骤然听见谢凌衣的声音,他还以为说的是牵手这事。 不是,虽然以往和谢凌衣的肢体接触不多,但又不是一点没有,再说他也不是什么未出阁的小姑娘,牵了手就要私定终身,居然连手都不让碰下! 岑遥栖心里那根反骨不合时宜的从身体里溜了出来,握着谢凌衣的手越收越紧。 不让牵是吧,那我硬要牵!就牵! “你知道的,我并不在意他人之言。”手指上传来的不适并没让他皱半点眉头,只是略作停顿,就把自己本来想说的话补充完整。 岑遥栖一愣,手上的动作轻了。 原来他说的不是这事啊! 他抬头望天,努力装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想要证明方才幼稚的人不是自己。 岑遥栖咳嗽一声:“没事,为师有的是灵石,随便玩玩。” 他不是喜欢邀功的人,随口说两句打发对方。 谢凌衣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闷笑,岑遥栖看过去的时候,对方依旧瘫着脸,幽幽说道:“你上回不是说自己身无分文?” 还没等他有所反驳,谢凌衣就继续说道:“还骗了祝长生几百灵石。” 岑遥栖:“……” 这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他怎么还记得! 不枉他们在人群中挤了那么久,终于到了比试中心,这里人流更大, 好在擂台好歹设立在这,总体也更为宽广,没之前那么挤,不少人都觉得轻松不少。 岑遥栖把目光投向擂台上正在比试的两个身影,这擂台和常见不同,它并未抬高地面,只是随意勾画个圆圈,大大的增加了出圈的可能。 “那你就别让我输。”岑遥栖轻笑,随口道 。 他本是玩笑,毕竟剧情的走向他都了如指掌,却没想到说着无心听者有意,谢凌衣当了真。 “好,我不让你输。”谢凌衣郑重的承诺道。 岑遥栖连忙回头,实在后悔自己这多余一句。 他本想出声劝阻谢凌衣尽力而为,可接触到对方跃跃欲试的目光之时,他又突然不想扫他的兴。 罢了,他在这里,总不至于还出什么大事,随他高兴。 擂台上的人影几番比试下来,右边的人明显灵力不支,逐渐落了下风,最后果不其然败下阵来。 主持本次比试的闻烟冷漠的宣告结果,受伤的弟子当即被医修拉下去治疗,那弟子也没受多大的伤,大概是认输认的快。 “下一场,紫竹峰李灵衣对青阳峰钟鸣。” 谢凌衣听到自己的名字也面无表情,似乎胸有成竹。 他偏头最后看一眼身旁的岑遥栖,后者对着他轻轻点头。 谢凌衣不再犹豫,利落的飞身向擂台,提剑向对方拱手行礼:“紫竹峰李灵衣前来问剑。” 站在他对面的就是此次比试的大热门选手钟鸣,亦是身姿挺拔的翩翩君子,其实也并不意外,修仙之人就没长得丑的。 只不过对方应该并没有把他这个小小筑基放在眼中,眉梢眼角都挂着几许轻蔑,回礼的动作都十分敷衍。 不过谢凌衣并不在意 ,比起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更喜欢能掌控的东西。 淡色的唇微微一勾,比如实力。 银色的双剑在他手中翩飞,白皙修长的手毫不犹豫的扣紧剑柄,没空同钟鸣周旋,锋利的剑身直刺他的要害。 这是钟鸣无法预料的,形容狼狈才堪堪躲过。 他正了神色,还是小瞧了眼前的这个人。 钟鸣调动浑身灵力,化主动为被动,凭空出现的火焰愈演愈烈,最终幻化成一条火龙,死死地缠绕在本命剑上。 他是火灵根。 谢凌衣撩起眼皮,并无半丝惧意,手腕用力,双剑带着充沛的灵力刺向那条张牙舞爪的火龙。 “钟鸣不愧是融合期巅峰,对灵力的操控简直就是炉火纯青,紫竹峰这位怕是可以提前下场了吧。” “幸好我没押他。” “我倒是听说有位不知身份的同门就押宝在他身上,还花了整整一万灵石!这下怕是清醒了吧?” “糊涂啊,糊涂啊。” …… 这样的声音,擂台之上的谢凌衣自然听不见。 钟鸣看着刺向自己的单薄的剑身,十分不屑,他并不觉得对方能抵抗他这用上天赋的一击。 常人拜入门派之前,都会测试灵根,本质来说就是查探他们到底在哪方面有天赋,他不记得谢凌衣是什么灵根,但谁都知道紫竹峰那位天资不佳。 火焰之中,他露出势在必得的满意笑容。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就眼睁睁看着本不该刺破他的火焰的利刃毫不费力的冲破火龙的身躯,丝毫不拖泥带水地落在他的颈间。 钟鸣的胸腔剧烈的震动,他不可思议瞪着眼睛:“不可能,不可能, 我不记得你是水灵根!” 除了水灵根能轻易刺破他的火焰,那就只能实力碾压。 他不愿意相信是后者,因为眼前的谢凌衣明明白白就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筑基期修士,错不了! 只可惜,他实在低估了蛰伏二十年的谢凌衣,两者他都有。 “我的确不是水灵根。”谢凌衣鲜见的有耐心解释,“我是五灵根。” 五灵根可以操控每种天赋,自然包括水灵根。 曾经它是自己修炼路上最大的阻碍,如今却成为他最大的倚仗。 解答完他的疑问,谢凌衣毫不留情地将他踹出擂台。 “紫竹峰李灵衣胜。” 谢凌衣还不知道他这次在人群之中掀起多大的风浪。 “我没看错吧……那个筑基期的修士竟然打败了融合期巅峰的钟鸣!” “何止啊,简直是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我去,我不是在做梦吧?不是都说一阶之差犹如天堑吗?这是怎么回事啊?” “是啊,他不会装的筑基期吗?” “那我还可以改押吗?” 有人弱弱在满地惊诧中问出声。 不绝如缕的惊呼声谢凌衣充耳不闻,只凝神去找人群中那个相貌极为普通的人。 自从那次在清净峰上说开之后,他们关系好像贴近不少,彼此少了很多隔阂。 岑遥栖觉得这段时间谢凌衣确实很亲近自己,以至于他突然感觉这样的他有点像只向主人求夸的小狗,要是真有尾巴,指不定会藏在他看不见的角落偷偷地摇。 好在岑遥栖从来不吝啬自己的夸奖,懒散地冲着擂台上的人竖了个大拇指。 不远处的谢凌衣终于满意了,唇角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容。 隔着重重叠叠的人影,两个人的眼里唯有彼此。 第11章 气运之子的压迫 谢凌衣作为一个后起之秀,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算是惊掉一众人的下巴,成功让那些瞧不起他一介筑基期修士的同门弟子刮目相看,纷纷懊恼自己一时短见错失赢得灵石的良机,当然还有很多人质疑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筑基期的修士。 不管他们怎么想,谢凌衣都吊足了他们的胃口,如果之前是被他单方面惊艳,那眼下就是十分好奇现下这场比试究竟鹿死谁手。 “紫竹峰李灵衣对青云峰夏侯重台。” 随着闻烟清冷的嗓音落下,一直隐于人群的岑遥栖面色逐渐凝重。 一直不愿意看见谢凌衣和男主角对上,如今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岑遥栖的眉宇之间是抹不掉的担忧之色,他知道谢凌衣不是会轻易认输的人。 擂台之上的谢凌衣听不见他的心声,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岑遥栖口中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 丰姿俊秀,是位谁站在身旁都会黯然失色的俊美少年。一双漆亮如星的眼眸也似笑非笑地落在他的身上,五官精致得宜,像是完美的工笔画,每一笔都精巧绝伦。 谢凌衣嘲弄地勾起唇角,上苍还真的不肯薄待他,连皮囊都要给他最好的! 他缓缓握紧手里的剑柄,先发制人刺向夏侯重台,后者似乎并不意外他的主动,早有准备用自己的本命剑接下这一剑,短兵相接,谢凌衣看见了对方眼里的不屑一顾。 他没感到怒不可遏,毕竟他前辈子见到的这样的眼神简直数不胜数,若是还为这不痛不痒的问题感到不舒服那就是他的不对了。 谢凌衣没有停手,一击不成很快又改变策略,身姿矫健地借着踩在对方肩膀的力度翻身从他头顶飞过,动作利落地在他背后落地。 夏侯重台没有转身就拿剑挡住谢凌衣刺向后心口的一击,然后反脚还击,裹挟着凌厉的风声,直冲谢凌衣的面门。 后者眼疾手快地下腰,还算游刃有余的躲掉这一击,后退两步,他想,传说中的主角就是不一般。 谢凌衣的反应还算淡定,可下面的弟子们就不一定了。 “师兄师兄,你说他俩究竟谁能更胜一筹?”一个弟子两眼放光地戳着身边的师兄。 那人面如死灰地看他一眼,很快又合上眼:“随便吧,谁赢都无所谓。” “怎么会?他俩一个能越级的妖孽,一个横空出世的怪物,大家对他们谁能拔得头筹都拭目以待!” 师兄抓着自己的头发,十分苦恼:“怎么不会?我已经没救了,这次问剑大会我就押了两个人,一个是被李灵衣一脚踹出擂台,第一轮都没进去的钟鸣,一个是被夏侯重台虐得认输的沈玉!” “……”弟子哈哈干笑两声,“那师兄你还真是挺衰的,下回还是别赌了。” 师兄:“……” “话说那位提前压一万灵石的同门还真是有先见之明。” “早知道跟着他押好了。”师兄苦着脸喃喃自语。 …… 他们熟不知他们口中那位有先见之明的同门此刻就在他的身边,岑遥栖沉默的听着他们的交谈, 难以想象几个时辰前他还是那位人傻灵石多的大冤种。 不过岑遥栖的心情也并没有因为这一打岔而有所缓解,他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擂台之上被夏侯重台死死黏住的谢凌衣。 台上的两人已经浅浅过了几十招,谢凌衣出手不再复之前那样果决,逐渐从主动转为被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夏侯重台掌握了节奏,谢凌衣渐渐显出颓势。 岑遥栖脸上的担心加重,手指紧紧蜷缩在袖中。 突然,台上的谢凌衣动作一滞,岑遥栖更是把心提到嗓子眼。 谢凌衣低头扫了一眼对方刺入自己心口的本命剑就毫不犹豫地用手拔出,淡色的唇角流出殷红的鲜血,他不管不顾,趁着对方愣神的这一功夫,毫不客气的还击对方。 只可惜夏侯重台反应太快,谢凌衣没能摸得到对方的一片衣角,只是借着天问强留他的一截青丝。 夏侯重台似乎还挺宝贝他的头发, 被谢凌衣这么一弄,愈加气愤,手下的动作更加不知轻重,而谢凌衣本就受了伤,更是躲闪不及,十几招下来,身上或多或少留下数十道口子,透过绸缎长衫正流出涓涓血流。 谢凌衣舔了口干燥的唇瓣,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此刻,他心里才是真正的生出一股避无可避的无力之感。 他刻苦修炼二十载还是抵不过一个横空出世的主角。 削铁如泥的剑身仅仅只在他一掌之前,夏侯重台看着他,百无聊赖的“啧”了一声,歪着头有些轻狂地对着他说道:“你可以认输了,我没心思陪你玩。” 谢凌衣后槽牙几乎要咬碎,暗哑的低吼硬生生从牙缝挤出来:“我不认。” 随着这声低吼,他像是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举起身侧的天问打掉他抵着喉咙间的那把本命剑。 夏侯重台自认大局已定,自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躲避不及,手背硬是被天问削掉一块皮肉。 夏侯重台吃痛的护着自己的手背,谢凌衣这下算是彻底激怒了他,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点到为止,抬脚踹向谢凌衣的心口。 他这并不是普通的一脚,实则蓄满灵力带着呼啸的风声将谢凌衣踹出几丈开外。 这场比试终于要结束了,夏侯重台也算松口气,这个劳什子李灵衣真是他遇到的最难缠的对手。 “夏侯重台这是赢了吧?” “应该是吧,李灵衣好像已经被踹到了圈外?” 人群中传来阵阵骚动。 “我没输。” 原本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谢凌衣扶着剑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众人这才发觉这人倒下的位置刚好在线中,脚还在圈内,夏侯重台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赢得比赛。 不过大家都觉得眼下已经没有必要再议论输赢,毕竟胜负已分,谢凌衣这一身重伤怎么同全须全尾的夏侯重台对打? 夏侯重台眯起眼睛,看向站都站不稳的谢凌衣,觉得自己有必要给这位不肯认输的硬骨头点颜色瞧瞧。 第12章 这个世界究竟能不能对配角好一点 夏侯重台的耐心算是彻底告罄,他决心这下彻底解决谢凌衣这个大麻烦。 他实在不明白为这个破比试有必要这么拼命吗? 他想不通,干脆就不想了。 脚尖一挑,本命剑被他稳稳握在手中,这一次他不再留力,提剑刺向那个连站都站不稳的人,速度快得晃成一道残影。 谢凌衣屏息以待,颤颤巍巍握紧手中的双剑,全力以赴面对接下来的这一击,四肢百骸叫嚣着痛苦,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置,血淋淋的血衣紧紧贴在略显单薄的身躯,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囚牢。 那一次他也是弱小犹如任人碾压的蝼蚁! 谢凌衣提了口气,呼吸不稳,往事已逝,可这一次他一定要拿到那华而不实的海底冰晶,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 为了不让肉体上的痛苦拖累自己的反应速度,谢凌衣当机立断封掉五感,这样的违逆之举势必会引起更加严重的反噬,可事急从权,他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 少了累赘,谢凌衣成功接下他那一击,只是代价有些大,猝不及防被震出一丈开外,泰阿插入青石做的地面,单膝跪地撑住自己摇摇欲晃的身体,接着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鲜血四溅,谢凌衣缓慢而坚定的用手背擦掉落在睫毛上有些挡视野的血液,他笑,洁白的牙齿在殷红的鲜血中异常明显:“你就这点本事吗?” 他不是主角吗?不是气运之子吗?就这点实力吗? 夏侯重台闻言愈加恼怒,连回答他的心思都没有,又急又快的剑法像雨点般直落谢凌衣的面门。 后者都咬着牙,一一接下,不过此刻他的状态不算好,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干净的地面留下两道殷红的手印。 围观的弟子们都不免显出不落忍的表情,后半场看得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出。 “这李灵衣也不知道在犟什么?早点认输也不至于被打得这么惨。” “是啊,看着都快没有气了。” “夏侯重台是什么人啊?怎么从来没听说宗门内有这般厉害的人物?” “你忘了?就是那个之前连炼气都不行的废物,后来被闻烟师叔收为内门弟子,自然跟着得道升天了。” …… 谢凌衣倒在地上呼吸急促,其实他早就没有了痛感,可身体却像是灌铅一般沉重,以至于他竟然没能挣扎起身。 他喘着粗气死死盯着朝他越走越近的夏侯重台,他不敢相信,自己眼下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皇帝的脸和夏侯重台的脸在他眼前重叠,旧日记忆犹如走马观花般重现在他脑海中。 谢凌衣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可以冲破力量的极限,重新站立在他的面前。 天问重新回到他的手中,给灵力消失殆尽的谢凌衣注入最后一点希冀。 夏侯重台冷不丁“啧”了一声,戏谑的眼神仿佛在看什么不知疲倦的跳梁小丑。 他本来还想给这人留条小命,却没想到对方连命都不要。稀奇!还有人为了这破比试不要命,究竟是为什么? 当然他此刻并没深究的想法,比起前者,他更愿意让面前的人再也站不起来。 夏侯重台咬牙,招招刺向对方要害。 谢凌衣压低身体,以期降低重心来维持站立的稳定,看向夏侯重台的眼神同样野心勃勃。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淡金色的光华犹如看不见的铜墙铁壁,隔开蓄势待发的两人。 “青云峰夏侯重台胜。”闻烟从高台之上飞身而下,稳稳降落在两人之间。 谢凌衣和天问仿佛融在一块的手彻底顿住,像是没听懂一般歪着头看向宣判结果的女人。 什么叫他赢了?他明明也没输,按照规则,比试应该继续! 谢凌衣不能理解,隐隐冒出血丝的眼底逐渐染上偏执的底色,他并非完全没有胜算,刚刚他明明已经找到了夏侯重台的破绽。 他下意识的想找到人群之中的那人,可是翻来覆去的把密密麻麻的人找了个遍都没见到熟悉的身影。 谢凌衣似乎深受打击,踉跄两步才稳住身形。 闻烟漆黑的眼眸没有一丝光亮,眼神涣散,恍若无神。 黑黢黢的眼珠子转也不转的盯着谢凌衣,似乎能猜透他的内心所想,冷漠如冰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也不打算对他有所解释:“输了就是输了。” “我不认!”谢凌衣咬牙切齿道。 他根本没有完全离开规定范围,如何能判定他输? 闻烟不给他辩驳的机会,收回无机质的目光,朗声再次宣告:“青云峰夏侯重台胜,即为本次问剑大会的魁首。” “你……”谢凌衣气急攻心,再次呕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直愣愣的倒在地上。 人群之中一片哗然,一个粉色的身影从那里面焦急地挤了出来。 “师兄!师兄!”虽说谢凌衣知道了会不高兴,但祝长生不得不说在闻烟宣告比试结束的时候,他反而松了口气,依照这人不要命的打法,他都不敢想后果有多么严重。 一直紧张地观察局面,事情结束,他终于能够来带师兄回紫竹峰! 没人知道闻烟的背后贴了张明晃晃的纸人,巴掌大,修仙之人五感不同寻常,常理来说,她这应该非常明显,可奇怪的是,众目睽睽之下,硬是无人提出质疑。 纸人贴在她背后,不消半刻,像是用尽力气,滑溜溜地落在地面。 闻烟一瞬间灵台清明,漆黑的眼眸瞬间有了光彩,只不过有些迷蒙,有点没摸明白眼前的状况。 她微微蹙起长眉,她明明记得自己方才在高台观摩那两人比试,本还想看看这不知死活的人能坚持多久呢?可怎么再双眼一睁就到了擂台中心? 脚边的纸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原地。 远离人群中心的一棵树荫下,岑遥栖顶着那张极为普通的身体靠着树,一步不敢松开手,怕自己会因此失态。 他努力平复呼吸,望向人群中心,由衷感慨,真不愧是女主,不过是控制她一时半会儿,竟然遭到这么严重的反噬! 岑遥栖强行克制自己想要仰天大喊的想法,这个世界究竟还能不能对配角好一点! 第13章 后怕 谢凌衣再度醒来的时候,还是在那间熟悉的卧房。 双眼无声盯着头顶的帷幔,似乎无法理解目前的一切,浓密卷翘的长睫微微眨动,昏迷前的一幕幕重新浮现在混沌的脑海。 谢凌衣猛地瞪大眼睛,想也不想地撩开碍事的被衾,坐起身来准备穿鞋。 身体上的伤都被人细心的处理好,封闭的五感也渐渐回来,但他却没感到料想的疼痛,就连丹田内暴动紊乱的灵力也乖乖又顺畅地流转,怎么也看不出来之前受过那般严重的伤。 谢凌衣抿唇,站直身体,想要去够架上的外衣,那场比试不能就这么完了。 他火速披上外衣,又一丝不苟地将衣襟打理得整整齐齐,离开之前他瞥了一眼铜镜里的人,衣冠楚楚,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再看不见之前的狼狈。 谢凌衣刚踏出两步,卧房的门旋即响起两声嘎吱的响动,一道身影从门外缓缓移步进来,他的视线立刻黏了上去。 对方应该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不咸不淡的掀起眼皮,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身上:“去哪?” 谢凌衣偏头,避开他的目光,没有说话,只是从他身侧绕开,缄默地推开门。 在他即将踏出房门的时候,身后的人再次叫住他。 “谢凌衣,输了就是输了。” 岑遥栖的声音第一次在他耳朵里听着那么刺耳,让他下意识地就想反驳。 “我没输!”谢凌衣握紧双手骤然转身,两双眼眸在这一刻四目相对,他看见了琥珀色眼底的疲倦和无奈,还有一抹他看不明白的苦涩。 他匆匆低下头,心脏宛如针扎般疼痛。 “我有机会的,就夏侯重台的那个打法不是没有破绽的。”谢凌衣呼吸急促地说完。 岑遥栖依旧没有改变自己的看法,是,现在前期的男主角修为不高,谢凌衣实力的确同他不差多少,唯一差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出身不对! 事实上主角就是不会输的!那点破绽不就是吊在骡子面前的那个胡萝卜吗?他假惺惺维持那虚伪的公平,告诉所有人大家都一样,实则剧情早就定好,谢凌衣如何改变的了?就算当真改变了,也会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完成自我修正。 可是这些都是他无法同谢凌衣所说的,毕竟这一切对他来说太过匪夷所思。 “岑遥栖,我答应过你不会让你输的。”谢凌衣嗓音很轻,轻到好像只要来阵风就吹散了,这样直抒胸臆的话他不常说。 可就是这轻言细语却让岑遥栖听得心中百般酸涩,五味杂陈。 站在谢凌衣的视角,要他如何明白什么叫做命中注定?未免强人所难。 岑遥栖张了张唇,安慰的话不知道如何说起,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口,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他没说话,可谢凌衣却轻易地从那双眼睛看出无可奈何,心渐渐地沉重,似乎也隐约明白岑遥栖没说出口的情绪。 挺直的肩膀不免有些松动,他承认一直以来他都是个争强好胜的人,能拿第一,他决不做第二,可这点破烂理由并不能支撑他不顾性命也要拿到那个华而不实的海底水晶。 以前要是有人对他说,有朝一日你会为了一个人不顾一切,他一定会嗤之以鼻,那时候他绝对不可能为了一个人做到这一步。 在岑遥栖面前,他似乎永远处于被动的位置,他只能被迫接受他的好,而他呢?他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不能为他带来一丝一毫的价值,偶尔他也会害怕,害怕有一天对方会厌恶他永无休止的索取,所以,只要等岑遥栖流露出一丁点的需求,他都会倾其所有。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平安更重要。”岑遥栖走近他,轻轻将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谢凌衣在岑遥栖的肩膀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轻轻蹭了蹭,没有说话,不知道是因为不想理他,还是因为同他之前那般,太浓烈的情绪堵在喉咙间,让他每说一个字都格外艰难。 岑遥栖此刻并不需要谢凌衣的搭腔,自顾自的说着:“无论你想做什么,师尊都会帮你,但你千万不能拿你自己去赌。” 低沉的嗓音是显而易见的慎重,但并不强势,反而格外柔和,循循善诱。 谢凌衣的额头贴在他的肩膀,回应的声音有些发闷:“是我心急了。” 欲速则不达,重新平静下来,他不得不承认之前的行为有些太险了,过于急功近利。 岑遥栖听完,总算松了口气,没忍住摸了把他黑软的发顶,此刻对方浑身上下竖起的刺都像是化作柔软的毛发在他手心温顺流连。 谢凌衣也伸出手,缓慢而坚定地环上那一截细瘦的腰肢,他有些意外,说实话,比他想象中的手感更好。 可这样美好的感受,他享受不到一刻就感到不对劲。 “岑遥栖?”谢凌衣手臂越收越紧,颤声发问。 他手下的触感慢慢变了,不像是温热的肉体,反而更像是粗糙的纸面。 “没事,小问题,不用担心。”岑遥栖的声音依旧平稳。 这并不能让谢凌衣感到心安,他额头从对方的肩膀离开,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岑遥栖肉眼可见的肌肤正在飞快的纸质化,雪白的肌肤再无血色,脸颊上爬满纸张般的粗粝。 在谢凌衣惊惧的眼神下,岑遥栖若无其事的摇头,甚至有心情勾起一个漫不经心的弧度:“放宽心,你师尊命大。” 谢凌衣说得没错,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只不过有一点他说错了,岑遥栖多半赌的就是自己的命, 他赌没走完剧情,系统不会让他死。 谢凌衣这一刻醍醐灌顶,终于他身上的伤是怎么好的了。 他的心里生出无限的惧怕,害怕岑遥栖为救他而受伤,害怕有一天岑遥栖闭上的眼再也不会睁开。 “去宗门秘境吧,我等你回来。”在身体完全变为纸张之前,他留下这一句话,空荡荡的卧房重新归于平静,只剩下谢凌衣一个人。 岑遥栖重新变成小纸人,只是这次纸人再也不会动了,了无生气,像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纸张。 谢凌衣颤抖着手将纸人收入心口,眼底波涛汹涌,这次教训太深刻,他毕生难忘。 眼下,他才是真正的后怕,人终有一死,但代价绝对不能是岑遥栖! 再度抬眼的时候,谢凌衣漆黑的眼眸归为一潭死水。 第14章 下一回割的就不只是你的脸 祝长生觉得自己这个日日都在他身边的师兄,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变了很多,他愈加寡言,如非必要,他不主动立于人前,往往都抱着剑隐在人后,以前,他也不爱笑,但祝长生知道他只是喜怒不形于色,如今他却难以看见那张精致俊秀的脸有别的表情。他似乎把自己也变成了那两把总是陪着他的冷剑,内敛明静,冷漠到没有一丝人气。 他像以前一样跟在谢凌衣的身后,眼前的身影依旧修长只是略显单薄,短短不过几日,他竟然有了这般大的变化。 祝长生抿紧唇瓣,师兄这样的状况让他有些担忧。 再汹涌的情绪最后全都化为无可奈何的苦涩,他什么都做不了,也不怪师尊和师兄也不告诉他。 “师兄,师尊还有一月余出关,你如今要入宗门秘境,师尊那不如让我……”祝长生扭扭捏捏一路,终于在即将抵达目的地的时候说出口。 一直缄默走在前方的谢凌衣闻言一顿,转过脸看向他。 “我会在那之前回来。”他因为不常说话,听着有些哑。 祝长生了然点头。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一处宫殿门口,威严的大门早就被人提前打开,两人刚踏进殿内,周围三三两两早就聚集于此的同门,本来正若有所思的站在殿中,听见他们的脚步声纷纷转头,不错眼珠地把打量的目光投向他俩。 “这不就是输给夏侯重台的李灵衣吗?当时看他受那么重的伤,没想到竟然好得这么快,看起来跟没事人似的。”原本有说有笑的人拿胳膊肘戳了戳身旁的同门,一直拿眼睛向他示意。 要不说是同伴呢,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所为何事。 “之前还当他多有能耐呢,都快被夏侯重台打死了,也硬是咬牙坚持,死活不肯认输,没想到最后还是输得一败涂地。”同伴啧啧称奇,眼中满是嘲弄。 “是啊,这夏侯重台还当真实力不俗,早知道就押他了,不然能赚多少灵石!可惜了,你说咱们怎么就眼瞎非得押那劳什子钟鸣?”那人长长的叹出口气,十分郁闷的说道,遗憾之情长长囿于胸中,久久不散。 同伴也是深有同感:“李师兄言之有理,这次问剑大会之后我也是懊恼得夜不能寐。” “不过听说有同门一开始就押了几万灵石在那夏侯重台身上,最初你我还嘲笑这人有眼无珠,押宝在一个不知姓名的竖子身上,如今来看,那位同门还真是有先见之明。”那人眼睛一转,眼底闪过一丝狡黠,落在谢凌衣的目光像是黏住一般,久久不移开,意有所指。 “是啊,同是押宝名不见经传的弟子身上,另一位在李灵衣身上押了一万灵石的同门可就没那么好运了,怕是赔得血本无归。”同伴噗嗤一笑,提及这位冤大头,他的心情平衡不少。 那人也是饶有兴趣的咂嘴:“瞧他押宝那说一不二的架势,我还当他真有三分本事,没想到也是个不长脑子的冤大头。” …… 对于这种充满恶意的调侃,谢凌衣统统充耳不闻,唯独在听见最后一句的时候有了反应,微垂又了无生气的双眼轻抬,脚步停住,说时迟那时快,腰间的双剑感受到主人的情绪,立刻出鞘。 那两人还在嬉笑,丝毫没注意灵剑裹挟着凌厉的风声直奔他们的面前,两人匆匆提起自己的本命剑格挡这般强势的剑意,哪知道在这双剑面前,他们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形容狼狈地使出全力也根本抵挡不住那剑的威力,脸颊传来冰冷的刺痛,流出殷红的血沫。 殿中瞬间寂静无声,片刻之后,一片哗然。 两人皆是双目瞪圆的盯着手指上的鲜血,不敢置信,李灵衣他怎么敢的?宗门内明明严禁弟子们斗殴! 谢凌衣甚至没回头,微微扬手,方才两把嗜血的灵剑立刻乖乖回到他的手中,全然不复适才那般凶残的模样。 “之前在问剑大会受的伤还没好全,一时失手,还望两位师兄见谅。” 冰冷的嗓音半点情绪起伏不带有,道歉道得毫无诚意。 “你……” “李灵衣……” 对于他们的不满,谢凌衣连眼角的弧度都不带变的。 “再多嘴,下回割的就不只是你的脸。” 谢凌衣的声音很淡,连威胁人刻意的装腔作势他都不屑有。 可就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那两人忌惮不已,因为他知道这人从来不恐吓谁,他当真说到做到,这疯狗就没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做完这一切的谢凌衣把天问和泰阿重新插入剑鞘,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折痕,然后若无其事领着祝长生从人群中走过。 背后的那两人是敢怒不敢言,既有对谢凌衣的怨恨却又不敢轻易上前,和他正面对抗。 偌大的殿中正中间供奉着一座宝相庄严的神像,彩塑的雕像富丽堂皇,每一笔雕刻都精准无比,皮肤肌理分明,才让神像就连衣角都翩翩若飞,生动鲜活。神像的脸更是穷尽一切雕刻技法,神明长睫微垂,悲天悯人,宁静温和,仿佛下一刻就会睁开双眼,赐福底下供奉他的信徒。 祝长生听同门说起过这座神像,传言中这是长留宗第一位踏碎虚空,飞升仙界的先祖,他代表了后人的无限希冀,所以长长久久地被他们供奉于此。 谢凌衣也在抬头凝视这尊和蔼的神像,关于他的传言,也略有耳闻,他看得出神。 后世吾辈中人当真也能同这位先祖一样踏碎虚空,飞升为神吗?若真有这一天,那他和那些先天神只又孰强孰弱?能在命定的结局中,有一战之力吗? 谢凌衣意识到自己想的太远,他眼下连金丹都未结?如何去谈成不成仙? 他从袖中拿出进入秘境的令牌,看也没看周围议论纷纷的人,催动灵力唤醒令牌,眼前瞬间光华大盛,亮丽的白光让人头晕目眩。 “师兄。”祝长生在那白光外,冷不丁骤然喊出声。 第15章 进入秘境 在那灼目的白光中,谢凌衣闻言回头。 祝长生知道时间紧迫,扯着喉咙在外面喊:“师兄,一切小心。” 那边的谢凌衣似乎没料到他这么急匆匆地叫他,只是为了一句没有任何实用的嘱咐,没急着马上回应。 祝长生的心情却有些忐忑,他都做好了会被自己这个不苟言笑的师兄调侃的准备。 宗门秘境里险境重重,可他实在是担心,他没本事保护一直护着他的师尊和师兄,只能以这种方式期望他别受什么伤才好。 哪知道白光中那道清冷的眼眸定定的投向他,冷冰冰的嗓音恰如春雪消融,不再像之前那般不近人情。 “我心中有数,倒是你,紫竹峰没人,别被人给欺负了。” 这是光华包裹中的那人在消失之前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祝长生听着心念一动,看来无论谢凌衣怎么变,还是那个嘴硬心软的师兄。 他想:他会好好在紫竹峰守着,等着他们回来。 …… 谢凌衣看着眼前光华大盛,灵力流转之际,神像前凌空多了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甬道。 甬道前有暗紫色的灵力在微微涌动,看上去既古朴又神秘。 谢凌衣不知道这甬道通向哪里,传说中的宗门秘境,里面不知道藏到多少危机,当然其中也不乏未知的机遇。 同祝长生交代完最后一句,谢凌衣不再犹豫,抬脚迈进泛着诡谲的紫光的甬道。 眼前依旧是炫目的白光,他微微偏头,再度睁眼的时候,眼前的场景较之前大为不同。 高耸入云的林木遮天蔽日,林中多山雾,稍远处的风景看不大真切,同是丛林却较之之前在山下的那森林并不一致,这里更为静谧,且渺无人烟,像是久未有人踏足,只消一眼,他便能断定眼前这一切要危险的多。 既为专供修炼的秘境,想必在此受的切磨必不可少,什么妖兽沼泽不可能没有。 谢凌衣召出天问,直接在最近的一棵松木树干上刻下一道痕迹,这丛林太大,还多雾,难保不会迷路,以防万一,他还是做个记号。 收回天问之际,他没忘记把手贴近心口的位置,那里放着岑遥栖的纸人,只是依旧了无生气。 已经半月有余,岑遥栖还是没消息,谢凌衣从一开始的焦急不堪到现在的勉强冷静。 谢凌衣沉着脸收回手,迈步往丛林的更深处走去,一路上谢凌衣都心生警惕,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一直注意着周遭的动静。 越往深处走,这雾就越重。 谢凌衣没察觉出这浓雾有什么不对劲,就暂时当它无碍。 丛林潮湿,一路上没少看见爬在地上的青苔,厚重的土腥味始终萦绕在鼻尖,躲也躲不掉,好在不算特别难闻,不然这丛林危机四伏,谢凌衣不想把自动灵力浪费在这种小事上。 谢凌衣一心几用,一边探查前路,一边在内心思考。 眼前这一切究竟是不是幻境?如果真是,那这一切未免太过真实,而且要编织这么大一个幻境,其中耗费的灵力不知需要多少,反正在他已知的几位长老都没这么大的能耐,就算是那几位长老联合一同造出这么一个专供宗门内弟子修炼的幻境也够呛。 如果一切是真实的,那条甬道不过是个传送阵,将他们传送着不知道是哪的地方,那他更不能放松警惕,那这些潜伏着的危机都是真实存在的,若是真遭遇不测,没有人来救他们,怪不得,能进这秘境的要求这么严格,不但要考核乙等以上,还要在问剑大会拿到一定的名次。 甬道是传送阵的话,他进来这么久都没遇到半个同门的影子,估计应该是给他们传送在不同的位置,最开始不一定会遇到,但后面就不一定了,毕竟这丛林再大,待在这里十天半个月总能被他们摸透。 想到这层,谢凌衣拧眉,神情更加凝重,真是这样,那他还是避免遇上那什么夏侯重台,以往他不信命,但上次的教训他还没忘记,这个时候还是先避其锋芒吧。 除了那什么破主角,就剩下那几个爱挑事的同门,想必对他怀恨在心,要真让他们找到机会报仇,那就不好了,毕竟宗门严禁弟子私下打架,他不想给岑遥栖再带来麻烦。 若是做不到护着他,那让他省点心也是好的。 只可惜岑遥栖此刻听不见他的心思,不然说不定感动得两眼泪花,教了这么久,自家总是具有反叛精神的徒弟终于学会低调做配角,远离主角了。 谢凌衣脚步加快,不知道这里面还分不分昼夜,郁郁葱葱的树木太过遮天蔽日,几乎叫人察觉不出日头。 这样深的密林,到了晚上怕是愈发危险重重。 也不知道是不是谢凌衣的错觉,越往深处走去,越是能闻到一股咸味的水腥气,还越来越潮湿。 他感觉有东西在不远处跟着他,一开始他以为是一起进入秘境的同门,后面逐渐察觉不对劲,这东西走路方式和正常人有所差距,通过地面的震动,谢凌衣猜测或许是一只体型庞大的妖兽。 一路上他握在剑柄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他一直在等那妖兽主动暴露,可大概这妖兽也在顾及他,硬是跟了一路也没主动出手。 更加奇怪的是,越是往丛林深处走,这妖兽跟着他的步伐也就越加迟疑,尤其是眼下,谢凌衣已经能感觉到这东西不大愿意跟着他了,远远落在他的身后。 看来这里面好藏着比他还吓人的东西。 很简单,修士之间等境界之间的差异,那妖兽之间也是等级压制,一直跟着他的这只妖兽实力就一般 ,因为拿不准能彻底解决他,才迟迟没对他下手。 但很明显丛林深处那玩意比这东西要强得多,谢凌衣这才彻底感兴趣。 在他坚定的走下这一步,身后的妖兽权衡利弊之下不再追着他跑,果断的扭头就跑。 狩猎和保住他的小命相比,它马不停蹄地选择了后者。 谢凌衣觉得挺有意思的,这东西竟然还挺聪明的,趋利避害乃是人之本能,没想到对这没开化的畜生来说也是一样的。 第16章 鲛人 厚重的海腥味扑鼻而来,谢凌衣抬头看向远处。 他小小地诧异了一把,饶是他内心早就有所怀疑,可真当看见这一汪海洋还是免不了意外。 眼前的大海宽广无垠,无边无际,视野的尽头海天一色,海水漆黑如渊,深不可测。 天色悄无声息的暗淡,沿边的树木被吹得花枝乱颤,在这之中,谢凌衣的长袍也被吹得猎猎作响,如瀑的长发在空中飞舞,如墨般浓稠的海水也开始泛起阵阵涟漪,愈演愈烈,且有掀起惊涛骇浪的架势,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不动声色地抽出天问。 天问在他手中闪着凌厉的寒芒,谢凌衣迈着矫捷的步伐,主动走向那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对劲的海水。 谢凌衣站在海岸边,海风携带着浓厚的水汽拍打在他的衣裳和脸颊,俊秀的侧脸湿漉漉的,黑暗中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突然,汹涌的海面被快到只剩下残影的东西猛烈破开,巨大的海腥气扑面而来。这东西速度太快,一般人难以反应,但谢凌衣不是一般人。 尖利的爪子同天问短兵相接,发出凄厉刺耳的响声。 谢凌衣这才注意到这东西爪间居然有蹼,是鲛人,这地方还当真有鲛人,怪不得一直跟着他的妖兽不敢贸然上前,这东西和它可不是一个等级。 他震惊的看着这只传说中的美丽生物,常年不见日光的肌肤瓷白到在黑夜中几近反光,面容昳丽浓艳,卷翘的眼尾潋滟多情,最要命的是他有双海水般的瞳色,绮丽如梦 ,吸人魂魄。上半身是如常人无异,下半身却是一条纤长的鱼尾。淡蓝色如海藻般的长发轻轻落在羊脂玉般的皮肉,美得雌雄难辨。 鲛人不分性别。 谢凌衣被他的脸惊到没回过神,一时视察,倒是让他钻到了空子,锋利的爪子挠在他的手臂,长到打卷的指甲轻易割破绸缎做的衣袖,留下两道惊人的抓痕。他吃痛回神,一点没带犹豫地反手挥剑斩掉他作乱的手,霎那间滚入海面,片刻后又了无痕迹。 他不明白世人口口相传惊鸿一瞥, 万物沉醉的鲛人为什么会长一张岑遥栖的脸。 谢凌衣不着边际的想,莫非自己这个行踪成谜的便宜师尊其实也是鲛人一族? 想起岑遥栖的脸,他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然后他就看见鲛人因为被砍了手出离愤怒,两侧的鲛耳怒不可遏地张合,冲着谢凌衣呲牙,一排尖利的牙齿十分具有威慑力。 谢凌衣一脸麻木地抹了把对方喷在自己脸上的口水,从善如流的排除了自己的答案,他也是太想想当然,总不能两者有几分相似就非认定有联系,这灵智都未开的东西同岑遥栖有关。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长了张岑遥栖差不多的脸,但不妨碍影响谢凌衣俊挺的眉目浮现几许嫌弃。 长剑悄无声息的抵住他的喉咙,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懂人话,就冷冷开口:“谁让你用这张脸了,你认识他?” 鲛人被他这般控制着,也没有之前的嚣张气焰,尖牙都被迫收好,大概是明白自己打不过他。 听他说完,鲛耳缓缓煽动,似乎在消化话里的意思。 然后片刻之后,他嘴里吐出一串奇怪的发音,不似人类的通用语言。 按理说谢凌衣应该是听不明白的,可看着眼前的鲛人手脚比划,他大概明白了对方想表达的意思。 我就长这样。 这是鲛人的原话。 谢凌衣面色更沉,锋利的剑尖当着他的面又往前递了递。 他没耐心,懒得和这个连人话都不会说的东西争辩。 鲛人被吓得惊叫连连,仅剩的爪子立刻攀住谢凌衣的本命剑,想要减缓这把剑刺入自己喉咙的速度。 大抵知道这人真的会要自己的命,情急之下吐出一大堆叽里咕噜的话。 谢凌衣本来就心情不佳,这尖锐的鲛人语听得他头疼,他的耐心彻底告罄,握着剑柄的手毫不犹豫地往前递。 “我其实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人类只要一看见我的脸,我就会变成他心中最美的那张脸。”鲛人连忙说道,生怕自己说完了,小命就不保。 谢凌衣:“……” 要不都说鲛人是这世上最为美丽的生物,这谁看了能觉得不好看? 鲛人擅长在大海深处迷惑海客,若是真如他所说的这般,那确实是把无往不利的利器。 谢凌衣冷冰冰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团死物:“不是不会说人话吗?” “一点点。”鲛人如实回答。 他据实解答了谢凌衣的疑惑,但后者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 长剑一扫,准备给他一个痛快作为为他解惑的礼物。 哪知道,鲛人先前的温驯也是为了这一刻的反抗,谢凌衣的剑还没来得及割破他的喉咙,莫名的叫声就响彻整个黑夜。 这是无形的杀器,传言鲛人的歌声能杀人。 谢凌衣爱看书,什么山海异闻录也不在话下,对鲛人也算略有耳闻。 尖啸的声音刚刺破他的耳膜,谢凌衣就第一时间封闭了自己的听觉。 谢凌衣看着在海面引吭高歌的鲛人,冷漠的勾唇一笑,眼底冷漠如雪,并不见一丝笑意。 “另外一只手也不想要了?” 他本来还想大发慈悲给他留个全尸,不过他倒是忘记了对方好像已经不完整了。 谢凌衣踩着岸边的岩石,飞快追着那只拼命往深海游回去的鲛人。 鲛人心中一片悲凉,这人明明是个筑基期的修士为什么会这么强?他在海底观察的时候,就是看他是来这里的修为最低的修士他才跃出水面的! 少了只手的鲛人,自然比不上全须全尾的自己,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海中本是他的主场,可他匆匆回头,却见身后那个人族修士竟然在海面如履平地。 鲛人心中大骇,头还没回过去,那把略有点眼熟的长剑直接贯穿他的胸口。 他愣愣盯着自己被扎穿的胸膛,手脚还没反应过来的还在继续往前游。 垂死挣扎的鲛人终于停了下来,他回望着不远处的海底,他真的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感觉到那个人族修士离他越来越近,他忍不住瑟瑟发抖。 就在他准备好慷慨赴死的时候,清冷的声音又响在他的耳侧。 “哭。”谢凌衣言简意赅。 鲛人:“?” 好久没出去了,现在人族都这么变态了? 谢凌衣不耐烦的重申一遍,传说中鲛人泣泪成珠,那种闪闪亮亮的东西岑遥栖会应该喜欢。 第17章 缺心眼的鲛人 谢凌衣改主意了,直接杀了这条鱼多可惜,不如发挥他最大价值。 鲛人脑袋有些懵,愣愣地盯着谢凌衣不说话,也没哭。 他不知道这个能越级打怪的人族修士究竟想做什么。 谢凌衣冷淡一瞥,说出口的话是一如既往的一针见血:“不哭?那就去死。” 这下鲛人终于是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眼尾一红,白皙的脸颊滚落两滴泪珠,却在滑至漂亮的下颚之时,霎那间变成两颗莹白的珍珠。 谢凌衣这倒是总算来了兴趣,轻轻勾勾手指,那两颗珍珠立马像受到了指引一般,齐齐飞向他的手。 他摊开手,珍珠稳稳地落在他的手心,在黑夜中散发着莹润的光泽,还残留着一股温热。 确实是品质上好的珍珠,在外面也是有价无市。 岑遥栖要是见了,难保不会爱不释手,谢凌衣越发确定这会是他喜欢的玩意儿。 他在手心捻了捻珍珠,眨眼间珍珠消失不见。 鲛人忐忑不安地盯着这位掌握他生杀大权的人族修士,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偷偷拿眼睛瞧他的表情,也不知道这人满意了没。 方才也眼泪都不算刻意为之,皆是情之所至,毕竟他生死一刻,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今晚。 只可惜他的打算注定一场空,谢凌衣向来面容寡淡,不辨喜怒。 不过他也没忐忑多久,他听见谢凌衣嗓音平淡的赞许道:“成色不错。” 这下他放下心,以为自己就此逃过一劫,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一只乾坤袋猛地被递到他的面前。 鲛人更加茫然了,两只蓝眼睛藏不住的疑惑,顶着岑遥栖那张脸,怎么看怎么呆。 谢凌衣还没在本尊脸上看过这么蠢的表情,他想:即使相貌差不多,那皮囊之下也大相径庭。岑遥栖就是岑遥栖,只他一位,若是换个一模一样的赝品也替代不了。 “哭。”谢凌衣脚踩着海水,身上却干净清爽,不沾一滴海水,他居高临下地冲他抬抬下巴。 鲛人:“……” 怎么还来! 他怪叫一声,人族什么时候变这么讨厌了,不变就是依旧贪恋他们的眼泪,他想起在人类的买卖当中他们的眼泪格外值钱。 他后槽牙有点痒,特别想呲牙,没想到这位人族修士也逃不过争名逐利的旋涡。 不过他眼下不敢,他的小命还捏在这个可恶的人族修士身上。 迫于他的淫威,他泫然欲泣,又是两滴泪水滚落眼眶,同样在刚滑落脸颊的时候化为晶莹的珍珠。 他用仅剩下的那只手,小心翼翼的捧着这两颗珍珠,献宝似的讨好地奉在他面前。 谢凌衣没接,而是凉凉地盯着他的脸。 那眼神若有实质,不好言说,他只是本能觉得对方这看上去不像是看活物的眼神。 鲛人被他盯得发毛,在心里盘算究竟又怎么得罪他了。 “谁让你用这张脸的。”他语调冰冷。 鲛人:“……” 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被人嫌弃他的脸,讨厌的人族修士! 腮边的后槽牙又开始发痒,但他还是选择忍耐。 面上五官急速变换,很快变成另外一张截然不同的脸庞。 他头一回见有人不被鲛人的脸迷惑,摸了把自个人的脸,他满是疑问的歪头,莫非那张脸是他最讨厌的人? 可是……他没在这人身上感受到厌恶的情绪,好像也不是很讨厌。 鲛人脸上浮现出纠结的情绪,人类的感情真是太复杂了,他猜不透彻。 “让你哭,没让你停。”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冷淡的声音重新响在他的耳侧。 鲛人震惊,这人居然还不满足! 人类果然阴险贪婪。 谢凌衣见他没动,天问冷不丁出鞘半截,鲛人立刻又颤颤巍巍地开始哭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刻苦修炼,他和天问泰阿这两把绝世神兵意识相接,人剑合一,尤其是天问,能主动感知他的情绪。 谢凌衣抱着剑看鲛人早就哭不出来,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 鲛人本来面目也不难看,依旧是雪白到晃眼的肌肤,眉眼精致,般般入画,美得雌雄莫辨,海色的瞳色乃是整张画中最不可忽视的一笔。 谢凌衣收回目光,这世人眼中的美人也不过如此,对他来说,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看着他顶着岑遥栖的脸做那么愚蠢的表情。 鲛人在旁边抓耳挠腮,他真的,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了。 谢凌衣扫了一眼,同样招了招手,珍珠全都乖乖飞到乾坤袋中,掂量一下重量,然后问道:“你的族人呢?” 贪婪的人类! 鲛人要是会说话,恐怕得把他给骂个狗血淋头,只是没那个胆子。 此刻他只能卑微道:“没有族人,整片海域只有我。” 谢凌衣了然,也没去猜测这话究竟是真是假,扭头就走,正欲飞向岸边。 鲛人震惊的瞪大两只深蓝色的眼眸,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自由了。 这个人族修士虽然有点贪婪,但好像不怎么讨厌。 鲛人愣愣地跟在谢凌衣的身后,靠着鱼尾摆动游行在海面,断肢已经不再流血,疼痛渐消,他的速度勉强能跟在他的不远处。 可是他为什么要跟着他啊?他那只手臂还是他砍的呢? 谢凌衣莫名其妙的回头,就看见那只缺心眼的鲛人身体全都浸泡在海水中,只露出一只颠倒众生的脑袋,警惕地盯着他,没离他太近。 谢凌衣:“……” 鲛人见他身上没有杀意,吐出几句晦涩难懂的鲛人语。 你不杀我了。 谢凌衣听完挑眉,非要要求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他不过是因为已经从他身上得到了东西,就没必要赶尽杀绝,反正这东西对付不了他。 他懒得理这鲛人,他这么蠢,应该懂不了这么对他来说这么复杂的事情。 那鲛人还是亦步亦趋的跟着他。 谢凌衣没管,任由他跟。 鲛人看出他是想往更深处走,慌忙叫住他。 “那里面都是玄级以上的妖兽你打不过的,别再往里面走了。” 鲛人用尾巴立在最浅的海面,不再往前走,慌忙用不大熟练的人类语言劝告道。 第18章 睚眦必报 闻言,谢凌衣依旧脚步不停。 妖兽一般分为天地玄黄四个等级,玄级排第二,天级已经是举世罕见,最起码在长留宗的这些年他就没听见有谁见过天级妖兽。 玄级虽在妖兽中只排第二, 但实际相当于修士中的金丹期。 这对他来说确实有些难度,但这不并不在他的预料之外,自然不会选择就这样认怂。 不过这东西也算是好心,谢凌衣也没出言嘲讽。 “多谢你的好意,你还是多担心自己。”他意有所指地瞅了一眼鲛人漂浮在海面的断臂。 鲛人:“……” 感觉被羞辱到了是怎么回事? 不过谢凌衣也就给他留下他这一句,就直接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 他呆呆地瞪着那人最后消失的地方,疑惑地歪着头,似乎不能理解他明知前路凶险为什么还要前行。 人类还是这样让鱼费解。 而且这人还是他头一回见着筑基期的修士来这片秘境。 不过,他也是第一次着了筑基期修士的道,这人压根没有看起来那么弱,不怪他轻敌。 说不定真去了丛林深处,也不一定会死。 鲛人边想,边慢悠悠地往回游。与其替别人着想,不如多考虑自身,他的手臂还是那人亲手砍下来的呢! “看,是鲛人,这里真的有鲛人!” 随着凌乱的脚步声,而后响起的是惊喜的喊声。 “李师兄,这确是鲛人无疑。” 一个男人灰头土脸的挥了挥扬起的尘土,身上的长留宗弟子衣裳都在打斗中破烂不堪。 他疲倦的脸上在看见海面上游着的鲛人一扫而空,兴奋地转过身,冲着身后那群人说道。 身后三三两两跟着几个同门,身上的长衫和他差不多,最严重的人甚至衣裳下摆都碎成了一片片的布料,灰头土脸的,形容狼狈,唯一稍微好点的就是站在中间,被称为李师兄的那位,衣裳暂时保住了,也就脸上有点尘土,大致还能算得上人模人样。 这位李师兄就是在进秘境之前脸上挨了一剑的那位同门,他看起来在同门之间有些威望的样子,等谢凌衣进去之后,就拉着常常跟在自己身边的几个跟班一起进来。 在外面那是他一着不慎着了谢凌衣的道,他算是偷袭,他们两个反应不及,但在这里面他们人多势众,不信还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李灵衣! 只不过预想之中和现实稍稍有些差距,他们和李灵衣明明先后脚进来,但真到了这破秘境里面,竟然连对方半个影子都没看到,一路上马不停蹄寻找李灵衣的身影,却不想倒是引起了附近妖兽的注意。 那妖兽一路追着他们,他们费尽力气才甩开它,抬头一看已经被撵到这块海域。 可恶,要不是为了找哪个李灵衣,他们也不至于受这个罪。 “那鲛人好像受伤了。”李玄跟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正瞧见一只断臂的鲛人。 听他这样一说,周围的同伴眼睛一亮,面上是遏制不住的兴奋:“这样不是更好,那东西全须全尾的时候咱们奈何不了他,这下不是有了可乘之机?” 其他人跟着点头,迫不及待的进言献策。 “对啊,要是咱们能杀了这只鲛人,再夺他的内丹,要是能炼化就最好了,咱们到时候再对付李灵衣那小子岂不是更加的得心应手。” 跟班偷偷觑着他的神色,仔细询问他的意见。 李玄可是他们这群人中修为最高的一位,而且也是最为富裕,有时候一个高兴就给他们扔点灵石什么的或者是市面上买不到的丹药,他出手阔绰,宗门不少弟子都愿意跟着他,逐渐形成以他为首的小团体,只不过这次进秘境对弟子们有限制,所以能跟着他进来的就只剩眼下的几个人。 李玄盯着不远处尚且还不知道危险已经悄悄降临的鲛人,含笑着颔首,似乎对他的提议十分满意:“说的有道理,去把那东西的内丹剖给我!李灵衣竟然敢当众羞辱我,我要让他后悔!” 说话间,他盯着远处的眼神逐渐变了,看着那鲛人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团死物,五官扭曲,眼底满是怨毒。 还没有人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他下不了台!好他个李灵衣,他明明记得不久前他还一无是处,是宗门内人人不屑的废物。 废物!他们紫竹峰的都是废物,尤其是那个叫祝长生的,还是个喜欢穿女人衣裳的怪胎。 鲛人从那群渐渐向他逼近的人身上嗅到了不妙的味道,他本能地游向深海,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眨眼间,他们已经飞到了他的面前,还有人巧妙的站在他的身后,轻松卡住他的退路。 平时他也不是不能对付这些人,只是在和谢凌衣打斗之后,几乎耗费了他所有精力,更何况他还受了伤,少了条胳膊,他们人多势众,怎么算他都处于劣势。 “师兄,这鲛人怎么和闻烟师叔长得一模一样。”有人看清那鲛人的面容,忍不住大惊失色,“它和闻烟师叔究竟有什么联系,咱们贸然杀了它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率先提出要夺人内丹的跟班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 他的话被李玄狠狠驳斥:“蠢货,鲛人擅长用脸迷惑敌人!况且那一位怎么可能同这秘境中低等的妖兽有什么联系。” “书上还说鲛人善用歌声杀人,自己注意。” 李玄丢下这一句,率先提剑刺向被逼到绝路的鲛人。 跟班吞了吞口水,虽然心中有所不愿,但还是跟着他一起行动。 他们还没凑到鲛人的面前,它就张开嘴巴,喉咙中吐出一长串古老而神秘的歌声,他们听不懂话里的意思,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语言,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耳朵已经遭受了重创。 但李玄没有放弃,依旧不依不饶,甚至在那鲛人主动攻击他的时候,随手提了个跟班,替他挡了那一爪子。 跟班的手臂上立刻留下道深可见底的爪痕,胆子小的早就看得心惊肉跳。 李玄却没当回事,一意孤行,非要拿到这东西的内丹。 在历经一番恶战,他成功一剑剖开那条精疲力竭,无力应战的人鱼的身体,不过他也没讨到好处,脸上身上好几处都挂了彩,连眼角都有条鲜血淋漓的血痕,更不消说其他人,除了没受到致命伤,其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都不少,除去这些,还有那条垂死挣扎的鱼的咬伤。 “废物,连条鲛人都对付不了。”李玄受了伤,心情不怎么样,虽是这么说,但还是没忘记从乾坤袋里掏出几颗治伤的丹药丢给他们。 李灵衣还没教训,这些人对他们来说还有用。 被他骂废物的几个人是不敢怒也不敢言,毕竟他们还指望着李玄带他们出秘境。 面上不敢表现,但不代表没在心里暗自腹诽。 明明是他拿他们当人肉垫子,当他们不要命似的,还有脸说他们废物,真要有本事何不单打独斗! 腹诽归腹诽,他们暂时还没胆子敢和李玄撕破脸。 他们还脸上赔着笑,正打算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就听见远处炸开一道惊雷。 “没想到这秘境天气变这么快。”有人颇为感慨的出声。 另一位同门眯着眼睛看天际乌云滚,有些摸不准地开口:“这倒是不像天气不好。” 李玄只扫了一眼就有了判断:“是劫雷。”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惊呼出声:“是融合期的劫雷!” 几人相视一笑,精神振奋,尤其是李玄,乐得找不着北,口中喃喃自语:“李灵衣你还真是让我好找,不过这下看你还往哪里藏!” 众所周知,此次秘境中就谢凌衣一位筑基期的修士,他们几个都早早过了融合期,至于这融合期的劫雷是谁的,答案早就不言而喻。 有人并不像他表现的这么乐观,盯着远处飘动的天雷,欲言又止,满目愁容。 “师兄,这……” 李灵衣确实是不折不扣的筑基期,但他在问剑大会一脚把融合期的钟鸣踢出擂台的事情他还没忘。 连对上筑基期的李灵衣他们都没有把握,更别提融合期了。 他还没说完, 但李玄知道这人什么意思,他忍无可忍踢他一脚,没见过这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的。 “那又如何,咱们这么多的人我就不信那个李灵衣还真有这么大的本事,要真的这么厉害,只在筑基期,那岂不是太过委屈他!”李玄不屑的冷哼。 被踢了一脚,那人还是没松口,颇为为难的开口:“可是我们还受着伤……”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玄打断了。 他皱着眉头,颇为嫌弃往他们身上丢丹药。 他看着劫雷的方向:“找,掘地三尺也要把李灵衣给我找出!。” 长留宗有不许同门打斗的规矩,出了秘境他上哪里找这么好的机会。 而且他对李灵衣那个极为护短的师尊也是略有耳闻,不趁着他孤立无援的时候教训他,到时候吃亏的只能是他! …… 他们口中的谢凌衣在刚走进丛林深处就察觉到不对劲,他算出自己融合期的劫雷就在这几天,只是算不出具体的日子。 眉宇之间浮现一抹烦躁,他也真是够寸的,渡劫往往都挑这些特殊的日子,不是考核就是在这危机四伏的秘境。 而且到时候劫雷谁都能看见,那些对他怀恨在心的人可不就是闻着味就来了,他这不硬生生成了活靶子。 那些人对他肯定不留一点情面,可他却不能不留手,他不想岑遥栖总是因为他而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处理数不尽的麻烦。 谢凌衣还在考虑要不要找个隐蔽的地方等渡劫结束之后再出来,这样虽然怂了点,但胜在稳妥,他还没忘记自己答应岑遥栖的事情。 他觉得这确实不失为好的办法,才有了想这么做的想法,背后就传来摩擦在地的响动。 谢凌衣呼吸一顿,有东西在暗处盯上了他,听这响声,估摸着体型还不小。 这东西和丛林最外层的那只犹豫不决的妖兽明显不同,它是选好了猎物就主动出击类型。 谢凌衣绷紧身体,腰上的天问和泰阿也应激似的发出嗡嗡的争鸣声。 摩擦声突然逼近他的耳侧,湿咸的涎水滴在湿润的地面的落叶上,发出滴答两声。 那怪物不再犹豫,突然朝谢凌衣暴起。 好在谢凌衣的注意力也一直放在身后这东西上,感受到身后的热气的时候,他早就利落的翻身,踩在树干借力,轻松脱离它的攻击范围。 谢凌衣原本站立的地方立刻塌陷一块,形成一丈的坑洞。 破坏力不小,这下是真的棘手。 谢凌衣把目光落在方才偷袭他的东西,那是一条体型庞大的黑色大蛇,背上还有阴森可怖的花纹,腰身大概有两人合抱那般粗,正立着身子,冲他“嘶嘶”地吐着信子,两颗尖牙十分有威慑力地滴下含有剧毒的涎水,是攻击状态。 是玄级妖兽,早在它出现的时候,写谢凌衣就把这东西的底给摸了个门清。 理智告诉他现下并不适合正面应对这只超出他应对能力的妖兽,毕竟他还要以最好的面貌去抵抗那渡劫的天雷。 谢凌衣有些烦躁的咬了咬后槽牙,这劫雷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要不然他还有机会和这只妖兽拼个你死我活。 他无奈的捏了捏眉心,老天什么时候能站他这边一回。 谢凌衣当机立断的御剑转头就跑,等他渡劫结束后再收拾这东西。 哪知道大蛇却不依不饶,好不容易等到谢凌衣这么一个看上去好拿捏的猎物,怎么舍得就这么放他走? 庞大的身躯灵活地穿行在林中,它对这里的地形颇为熟悉,毫不费力地追上头一遭来这里的谢凌衣。 就在它即将追上他的时候,局面却小小的发生了转圜,岂料谢凌衣逃跑不过是降低这东西的防备心,佯装退缩,等它压根不把他放在心上之时,他转身回头,趁他没有反应过来,提剑跳上它有丈把宽的脑袋。 大蛇疯了一般甩动它的头,想要把谢凌衣给甩下来。 后者尽量稳住身形,找找准机会紧握着剑,猛地咬牙刺入它的右眼。 大蛇吃痛,身躯痛苦地摆动,比之前更加凶猛,谢凌衣一个不察再也稳不住身形,被他甩向地面。 谢凌衣口中念了泰阿的名字,长剑立刻飞向他,稳稳地接住他的身体。 头回偷袭妖兽,他完成得很出色,除了被甩飞之际,脚踝被那颗毒牙不轻不重地勾了一下。 毒素顺着脚踝的伤口注入整只腿,谢凌衣感受到腿上传来剧烈的痛感。 第19章 再救你一次,小可怜 谢凌衣心中暗叫不好,趁着大蛇吃痛来不及对付他,当机立断的封住脚上的血脉,避免毒素扩散全身。 玄级妖兽同最外围排不上号的妖兽还是有差距的,前者将趋利避害更加运用到极致,见奈何不了谢凌衣也不再强撑,果断地转头就溜,这只妖兽的修为也不算低,但实则它们修炼耗费的时间、精力要比人族修士多得多,为了一个不好掌握的猎物把自己赔在这里实在不划算。 大蛇痛得龇牙咧嘴,摆动间蛇尾撞到一排排的树木,惊起飞扬的尘土,树叶簌簌而落,呛得谢凌衣喉咙发痒,只不过他到底还是忍住了,强撑着站直身体,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同平常无异,饶是脚上疼痛加剧,几乎要让他站不住,他依旧咬着唇角,努力维持着气势不变,他绝对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软弱,不然随时都有可能让那东西改变主意去而又返。 等那条粗大的蛇尾彻底消失在谢凌衣的眼前,他才松了口气,不再刻意隐藏气息,隽秀的眉眼露出浓浓的倦怠,如释重负地松动脊背。 谢凌衣呼吸急促,脚踝上的疼痛犹如被人生生用钝刀一下一下剜着骨头上附着的皮肉,就这样被反复地切磨,疼得他额间沁出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线条利落的下颚濡湿衣服领口。 他瘫坐在地上,背靠着树干,坐在树冠下处理伤口。 衣料被褪去,露出可怕的伤痕,一条血肉模糊的伤口死死地盘踞在白皙的脚踝,隐隐还有往上蔓延的趋势。伤口皮肉翻飞,不停往外涌着黑色的鲜血。 谢凌衣对这一切倒是没有多余的表情,冷静地反握着泰阿,眼睛也不带眨地剜去被大蛇毒素侵蚀的皮肉,他表现得极为冷静,冷静到仿佛他剜去的不是自己身上的皮肉。 精致的脸孔苍白一片,修长的眉毛皱紧之后就再也没松开过,本就颜色极淡的嘴唇此刻更是半点颜色都没有。 谢凌衣撕开衣袍下摆,熟练地咬牙给自己脚踝包扎好伤口,他的状态实在不算好,修长的手指骨节泛白。 脑海一片空白,他没忘记从乾坤袋里找出两颗能治伤的药丸,没就水,直接一股脑给吞了下去。 谢凌衣靠着树干喘着粗气,想他也是够倒霉的,更紧这丛林深处就被妖兽给盯上了,还没过到两天就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若是世人的命运当真早就注定,那上天的安排就跟说笑似的,还有比这更倒霉的吗? 谢凌衣抿唇望着天若有所思的想。 下一瞬,被高耸入云的树木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天际聚集滚滚乌云,马不停蹄朝着谢凌衣靠着的那棵身体力行来,身体力行地让他知道确实有更倒霉的事情。 谢凌衣:“……” 他面无表情,坐在地上看似岿然不动,实则已经将那破天道骂个狗血淋头。 在这秘境渡劫他都忍了,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他怀疑这破天道就根本不想安稳地渡完劫。 谢凌衣撑着天问站直身体,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道气势汹汹的天雷猝不及防地劈向他,要不是他眼疾手快地拿手中的泰阿挡这一下,恐怕身上更要多添伤痕。 他本欲全须全尾来全力抵抗这天雷,却不想计划赶不上变化,只能托着这副伤痕累累的身躯勉强和它抗争到底。 雷声轰鸣,不肯消停的天雷纷至沓来,谢凌衣利落地翻身躲过,原本他待过的那处,高大的树木立刻被劈得断成两节,无力地倒向两边,枝丫上的树叶早就在那场劫难中化为齑粉。 谢凌衣提着剑踩在树枝,月白色的衣袍在猛烈地狂风中是那般显眼,犹如深海中的一叶扁舟,漆黑的眸子定定看向一刻不得消停的天雷。 他轻盈地穿梭在丛林中,每次劫雷都从他身旁擦肩而过,一棵又一棵的树木倒在他的面前,谢凌衣却不敢听,他怕一个不注意, 倒在地上真的会变成他自己。 他还不能倒在这里,岑遥栖还在等他回家。 随着耗费的体力的加剧,拖着伤腿的谢凌衣明显力有不逮,速度也逐渐降了下来,落在树枝上的动作也变得迟缓。 “21。”谢凌衣默默数着天雷落下的道数,只要熬过四十九道天雷,一切就结束了。 不剩多少了! 谢凌衣的精神为之一振奋,黑如墨水的眼睛总算有了颜色。 只可惜这天雷比他想象得还要难捱,更快他在没办法躲开这愈演愈烈的天雷。 雷声在谢凌衣的耳边乍响,快,一切都太快了,他没反应过来,就只感到肩胛骨传来灼热地疼痛,那伤口深可见骨,饶是他这种一向不形于色的人都忍不住倒吸口冷气,下意识地痛呼出声。 反应过来的谢凌衣立刻紧闭牙关,以免泄露一星半点这样软弱的声音,他从来不允许自己在敌人面前有示弱的可能。 “42。” 谢凌衣熟悉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没有人回应他,耳边唯有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天边嚣张至极的雷声。 肩胛骨的疼痛勾起脚踝的钝疼,缠缠绵绵地勾着他再没办法躲开不依不饶的劫雷。 天问和泰阿主动挡在他的身前,以期能够分担他的痛苦,但被保护着的谢凌衣并未幸免于难,这一道天雷毫不客气地劈在他的脖颈。 瓷白的皮肉立马爬上丑陋的伤痕,在这具堪称完美身体上留下有碍观瞻的标记,谢凌衣却不管不顾,只沉着声音计数:“43。” 肉体上的伤痕让他逐渐麻木,躲避的动作也做得十分艰难,七七八八的天雷大都落在他的身上。 若是没有同那几只妖兽的对战,未必不能无碍地渡这次的劫。 但世事无常,前人又怎么能预料后世? 最后那几道劫雷来得稍微慢了些,似乎给他喘气的时机,可并不是头一回挨这一下的谢凌衣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对方恶劣的给的假象,在他们对此抱有期待的时候,再将他们美好的愿景一一急迫。 长腿单膝跪地,他一只手撑在地面。 “48。” 谢凌衣的声音并无轻松之意。 不出所料,这一次的天雷比任何一次都要凶猛,裹挟厚重的尘土,毫不留情的冲向他。 剧痛的伤处侵蚀着谢凌衣的理智,让他几乎要丧失对危险的判断。 天雷猛烈地落在他的肩胛骨以及伤腿或者说是全身。 殷红的鲜血自谢凌衣的口中大大的溢出,不止是唇角,还有鼻中、耳朵、乃至因为充血而猩红的双眼的眼角都流出鲜血,在原本完美无瑕的脸颊拖下几条细细长长的血线。脸孔苍白如纸,不似活人,更像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只有那张脸俊得惊为天人。 全身的力气消失殆尽,只差一点他连身体都没法控制住,跪在地上摇摇晃晃。 好在快结束了。 一切都快结束了。 谢凌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头望向依旧密不见风的云层,太阳被藏在厚重的云层出不来,只剩下天雷在天际招摇。 他对能不能扛过这最后的天雷没有绝对的把握,可是他别无他法。 能做的他的做了,他想回家,去见想见的人,说想说的话。 算了,那样会吓到他吧。 天雷没有像给他剖析自我的机会,一刻也不耽搁径直冲向他,沿途的草木早就被劈得寸草不拔,他的面前再无任何抵挡。 谢凌衣握紧天问和泰阿,预备同这劳什子天雷殊死对抗。 他不会就这样放弃,有人还在等他,他也一直在等他。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一具温热的身躯悄无声息的贴近他的脊背,以一种保护者姿态将他护在他的怀里。 熟悉又着实想念的昙花冷香沁人心魄,他这才发现一直贴身放着的小纸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谢凌衣眼中骤然有了光亮,片刻之后,在知道对方想做的时候,眼底的光芒熄灭了,只剩汹涌澎湃的情绪。 “再帮你一次好了,小可怜。” 冷冷如泉的嗓音在危险来临之际依旧平稳淡定。 天雷这一次几近震碎他的耳膜,可岑遥栖怀里的谢凌衣再没受半点伤。 乌云消失了,金光照透遮天蔽日的丛林,原本暗无天日的地方竟也被照得亮堂,一切重新归为风平浪静,似乎什么都没变,唯有那道温热的怀抱消失得干干净净。 它存在的时间太短,短到谢凌衣几乎要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被打回原形的纸人从空中坠落,中间一道可怕的裂痕仿佛要撕裂他整张小小的身躯。 岑遥栖又救了他一次。 谢凌衣抿唇,想要去接住纸人不断往下掉的身躯,但金色的光芒托举着他的身体,生生打断了他的动作。 光华大盛,将他纳入其内, 谢凌衣感到身体正在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可怖的伤口渐渐愈合,不论是脚踝那道咬伤,还是被天雷劈得遍体鳞伤的伤痕统统消失不见,破碎的衣物也在一寸一寸缝合,一刻过后,那上面连半点曾经的痕迹都找不着。 灵力在他全身流转,随着他的心意自如流动。 谢凌衣睁开眼,感受着身体的变化,波澜不惊地想:这就是融合期吗?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天问被他踩在脚下,稳稳地从空中落下。 不染纤尘的鞋面踩在地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落叶之中将破碎的纸人从捡回来。 谢凌衣如临大敌地捧着手心的纸人,谨慎的拼凑好他身体。 在发现无论怎么拼,纸人都回不到从前,谢凌衣不得不宣告放弃,重新将它放好,等回到紫竹峰再想办法。 “应该就是这边。” “到底会不会带路,这么明晃晃的天雷还能认错?你进秘境都不带脑子的?” 树荫处走出一群人,熟悉的形容装扮,谢凌衣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同门子弟,但他没有想要同他们叙旧的想法,一点留恋都不带有,转身就走。 “李灵衣,你给我站住!”有人趾高气扬地叫住他,“见到同门你就是这种态度?” 谢凌衣没回头,他不大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人身上。 李玄见到这人竟然敢无视他,更是气急,连忙使眼色,让人堵住他的去路。 一直不大坚定的跟班还在犹豫:“李师兄,他好像已经进入融合期,咱们……” 李玄瞪他一眼:“别废话,要不是你啰嗦,咱们早就找到他了,我不也是融合期,怕他做什么?” 跟班老大不愿意地听从他的命令挡在谢凌衣的面前,暗自腹诽,你这个融合期和人间的融合期能是一样的吗?人家能单挑五个同期的修士,你能吗? 谢凌衣被挡住前路,总算停下脚步。 “你们打不过我。”他言简意赅。 被戳到痛点的李玄更是怒不可遏,更是笑得阴险:“话不要说得太满。” “咱俩的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接着说道。 谢凌衣莫名的看他一眼,似乎在辨认眼前的人是哪一位:“我不记得我对你动过手。” 他这一眼让李玄感到了轻视,垂在身侧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李玄讥讽的冷笑,指着痕迹早就消退的脸颊:“你还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脸上这道不就是拜你所赐吗?” 谢凌衣心情很差,不耐烦道:“都说了一时失手,李师兄不会这点肚量都没有吧?” “你少在这里巧舌如簧,是不是失手我还不知道吗?”李玄阴暗如蛇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谢凌衣不放。 他不想再同他说废话,回头看向他带来的人。 “愣在那里做什么?让你们跟着来是看戏的吗?”他冷声。 其他人被李玄这么一刺,也不好再装死,只能纷纷召唤本命剑同谢凌衣交手。 后者不欲同他们纠缠,只避开他们的攻击,并没有主动伤害他们,天问和泰阿都平静地待在剑鞘中。 李玄被谢凌衣这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刺红了双目。 “李灵衣,把你的本命剑拔出来!”他冲着他怒吼道。 第20章 喜不自胜 谢凌衣被他们缠得有些烦,他不是不想对这几个人动手,是不能。 冤冤相报何时了?正是因为上次的冲动,这些人才没完没了,可真要问他后悔了吗?那肯定是没有。 谢凌衣向来不在意他人的评判,可他听不得别人说岑遥栖一句不好,虽然他也并非觉得这人事事都好。 只不过他们不依不饶的令他感到有些头疼,李玄那些人可以不管不顾,他却需要谨言慎行,顾头顾尾,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事情就不在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了。 岑遥栖在炙扬众人面前以神魂起誓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即便他清楚那不一定会应验,可他还是甘愿带上枷锁。 他并非全然无法改变处处遭受掣肘的局面,岑遥栖是他们绑在他身上的锁链,只要有他在一天,谢凌衣就不可能真正的自由,可他偏要岑遥栖千秋万岁地存在于世。 他想,对那些自诩仁义的正道之士来说,这确实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有岑遥栖在的一天,谢凌衣就永远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威胁。 思绪宛如细细的蛛丝,串联起他所有关于那人的记忆。 谢凌衣回神,一把利刃正毫不客气的指向他。 他伸出两根很长的手指夹住锋利的剑尖,在冰凉的长剑之下,长指显得有些单薄,但却能轻易阻止对方的动作,冷峻的面上波澜不惊。 谢凌衣抬眼看向他,并未如他所愿的拔剑,而是冷淡的掀了掀唇瓣:“滚。” 李玄不可置信的瞳孔放大,他不太愿意承认他竟然当真在他面前没有胜算。 可他却又的的确确地在这人身上感受到了无法言说的压迫之感。 他面上镇定,实则心乱如麻,这怎么可能呢? 他不就是个筑基期修士吗?不……就算他刚渡劫结束,那也不过是融合期,为什么……为什么同是融合期的他竟然奈何不了他? 心中浓浓的不安和愤愤不平彻底烧毁了他的理智,他猩红着双眼,看着谢凌衣随手把他的本命剑丢到地上。 脑中的最后一根弦就此崩断。 若说之前他不过只想报谢凌衣羞辱之仇,那现下他却是真真实实地动了杀心。 这人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修炼迟迟不得寸进,甚至都无法灵活地控制自己体内的灵力,什么时候他竟然变了,变得这么强了? 不是这样的,分明不是这样的!他以前一直比他强,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变化? 李玄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他的跟班们自然是群龙无首,面面相觑,见他没有反应,没再继续拦着谢凌衣。 后者从他身边走过,迈着平稳的步伐一步一步离开他们包围圈。 “李灵衣,你去死!”有人冷喝一声,比声音先到的是他的剑。 剑刃带着寒意准确无比的刺向他,裹挟的冷风带起他脸颊边的一缕头发。 谢凌衣虽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但毕竟身处危险之境,连日紧绷的神经就没放松过,他反应很快,矮身躲过这致命一击。 谢凌衣总算被激起了怒意,在察觉到对方是真的起了杀心之后,他终于拔出了腰间的本命剑。 李玄抬手接住被打回来的配剑,扫了一周还在愣神的跟班。 “给我动手,我要让李灵衣走不出宗门秘境!”他寒声道。 这下不止那个一直犹豫的跟班,其他人也欲言又止:“李师兄,这……怕是得慎重考虑啊,宗门的规矩咱们都知道,要真出了事,长老那里免不了要担责。” “怕什么?一切责任有我担着。”李玄的眼睛紧盯着谢凌衣不放,似乎对谢凌衣势在必夺,咬牙切齿道,“谁要是不愿意,那就跟着李灵衣一块儿去死!” 他的声音在不见天日的密林里显得越发阴森。 其他人被他恐吓,不敢不拔出剑对着谢凌衣,生怕违逆李玄,到时候死的会是他自己。 谢凌衣自认跟李玄并无血仇,不明白对方为何一再苦苦相逼。 李玄的剑很快,谢凌衣也不遑多让,只不过其他人也不敢再做壁上观,也统统拿剑逼近他。 若是单对上李玄,谢凌衣不会输,可他得惦记着不能伤害他们,提剑的手就逐渐慢了。 前者似乎察觉到这一点,他不再逼迫他出剑,而是不管不顾地同他缠斗。 锋利的剑尖划断谢凌衣的一截头发,他知道自己的一再退让并不能解决问题,天问和泰阿在他手中争鸣,似乎也不想一直退让。 李玄的剑砍向他的肩膀,谢凌衣持剑抵挡,博弈间,两人四目相对。 他看见那人因为用力而目眦欲裂。 谢凌衣收回目光,握紧剑柄在空中翻滚,脚尖踢向对方脆弱的下颚。 李玄捂着下巴,看向他的目光越加不友善。 四面八方的长剑刺向谢凌衣,他轻盈地踩着剑尖,凌空缄默地盯着意图要他命的这些人。 他两手合十,双手结印,他周身立刻迸发出夺目的光芒,一刹那,双剑自他身后而出,却在眨眼间,两剑幻化四剑,四剑又化为八柄剑,转瞬之间,长剑铺天盖地,密密麻麻地飞在他身旁,蓄势待发。 李玄错愕地望着半空中的谢凌衣,死亡的恐惧前所未有地紧紧包裹着他,局势逆转,谢凌衣不再对他们有所容忍,清晰地昭示着他们之间的差距。 “李灵衣要做什么吗?” “他怎么敢的?” …… 谢凌衣还没做什么。这些人就先一步吓破了胆,他这才明白一再容忍换不了尊重。 李玄同样的惊讶:“李灵衣,你敢杀我?” 他澎湃的血液在身体里沸腾,如今却在看见谢凌衣的杀招之时冷了下来。这人不再退让,似乎真的想杀了自己。 可他怎么敢的,宗门禁止弟子们互相打斗,他要是杀了他,此事不会善终。 谢凌衣绷着脸,看不出喜怒。 “有何不敢?”他平淡却极有分量地道。 李玄大骇,他本以为凭着他们几人应该也能牵制谢凌衣,可事到如今他才发现他实在太高估自己了。 死亡的恐惧在他心中盘桓不下,出于求生的本能,他不停地说着话,以期能改变谢凌衣的打算。 李玄喉头一滚,吞了吞口水,尽量维持他的体面,大声吼道:“我们要是死在这里,你以为宗门的长老会放过你吗?” 上方的谢凌衣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闷笑,明明音量不大,却听得他头皮发麻。 他这才看清谢凌衣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这人就是一个十足十的疯子,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招惹他! 数不清的剑雨从天而降,李玄心中生出无限的悲凉。 谁知道这人长得人模人样,竟然这么疯? “那你师尊呢?他作为你的师尊,你若是犯了错,他就能独善其身吗?”李玄语速飞快,他慌不择路,脑海中有什么就说什么? 剑雨没有半点停顿, 铺天盖地降下。 明知道是徒劳,李玄还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护住脑袋。 他不明白之前怎么摆出他师尊这一招突然对他不管用了。 李玄的跟班更是被灭顶的绝望之感压得喘不过气,他们无比后悔跟着他对付谢凌衣。这人和李玄这种气焰嚣张的纸老虎可不能同日而语,真惹了他,他是会动真格。 要是有选择,他宁可被李玄在宗门内排挤,也坚决不凑在谢凌衣的面前。 剑雨犹如天罗地网地落下,但奇怪的是他们好像并没有受到伤害,长剑十分具有威慑力地插在离他们只有不到半掌之远的地面。 几人深深地吐出口气,心有余悸地避开插入地面的长剑,不约而同的享受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李玄却愣在原地,他不敢相信,谢凌衣竟然还是留手了。 谢凌衣从空中落下,脚踩在满是枯叶的地面,然后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过来。 他们松懈不到一刻钟的心弦立刻绷紧,神情警惕地注视着离他们越来越近的谢凌衣。 后者没分给他们半点心神,径直走向瘫倒在地上的李玄。 谢凌衣在他面前蹲下身,丝毫不带手软地掐住他的脖颈。 在即将窒息之前,他听见他冰冷的声音:“我要是杀了你,他不会知道。” 李玄脑子空白一片,窒息的状况让他的思考变得有些缓慢,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人应该是在回答他的话。 他不免觉得可怕,眼前这人哪里是什么修道之人,分明是地狱爬来要索命的恶鬼。 李玄看向谢凌衣的目光愈加恐惧,在他马上呼吸不过来时候,谢凌衣才舍得高抬贵手,放开他饱经磨难的脖颈。 他捂着喉咙,咳得惊天动地,恨不得把肺叶都咳出来。 李玄觉得谢凌衣很可怕,很像他手上那把出鞘还泛着冷意的长剑。 若是那天岑遥栖立誓的时候,他在殿中的话, 他就根本不用担心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因为无论谢凌衣是如何的离经叛道,但岑遥栖会是他的剑鞘。 只可惜,他没那个机会。 见达到想要的结果,谢凌衣自然站起身,扫视一圈草木皆兵的跟班,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跟班们互相对视一眼,心思立马活络起来,明白谢凌衣这是放过他们了,悬吊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连连同他道谢,一刻不停地脚底抹油似的逃离此地,生怕走晚了他会改主意。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们还没走出几步,就重新被叫住了。 几个人头也没回,结结巴巴地一起说道:“你放心,我们今天什么也没看到,出去之后绝对不会乱说!” 他们一个接一个同他保证,都不带停的,谢凌衣一时间都插不上话。 谢凌衣:“……” 他们说话颠三倒四的,但胜在诚意十足。 等他们说完,神情忐忑地等待谢凌衣的发落。 “把他也带走。” 重新安静下来,谢凌衣才慢慢道。 那几位陷入诡异的沉默,转头看向被他们忽略,眼睛气得要喷火的李玄。 “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李玄还没发表他的看法这些他亲自带来的人就已经犯上作乱地将他团团围住,然后火速地抬着他离开谢凌衣的视线。 这些人逃跑的动作有些滑稽,好像身后有鬼在追他们。 谢凌衣可比鬼吓人多了,鬼顶多吓吓他们,他说不定会把他变成鬼魂,让他们去给人间家作伴! 他们之前是怎么有勇气同他作对的! 那一群人消失在他的眼前,总算安静了。 谢凌衣收回剑,适才大杀四方的本命剑乖顺得不可思议。 若是他的本意,他压根就不会留情,可他不能这么做。 解决了麻烦的谢凌衣重新踏上往深处走的旅途。 后面的那段时间,他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妖兽来一只他杀一只。 到最后,他剖内丹的手法都越来越熟练,在杀戮中体会道心,谢凌衣从来没有感觉自己的修为涨得这样迅速,他颇为惊喜,或许也是因为这些妖兽的内丹吧。 他在密林中越走越远,终于感受到这地方也有不同之处。 这里的树木不像之前那般茂盛,长势依旧喜人,只是不再遮天蔽日,阳光终于能透过树荫照亮黑暗,也不像之前那样的静谧,偶尔还能听到清脆的鸟啼。 饶是谢凌衣也不免觉得轻松了点,有时候过于安静也是微妙的折磨。 他听见有溪流缓缓流动的声音,最后凭借着敏锐的听力,最终找到一条还在涓涓流淌的小溪。 谢凌衣走到小溪边,轻轻流动的水面照出一张清俊如玉的面容。 明明浑身上下干净得不染纤尘,但谢凌衣就是觉得全身上下都是妖兽的鲜血,避尘诀只能清洁他的衣物,这些都洒落在他的心中。 谢凌衣沾湿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脸颊,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做完这一切,他没忘记轻手轻脚地从靠近胸口的位置拿出小纸人。 谢凌衣一直记挂着它,所以他能轻而易举地发现它身上发生了并不显眼的变化。 原本怎么也拼不完整的纸人竟然主动黏好了,中间那道裂痕也逐渐有了愈合的趋势,没有之前看着那样吓人。 这一发现,让谢凌衣喜不自胜。 第21章 别用剑对着师尊,师尊害怕 这是好的现象,他本以为小纸人会就这样被毁了,没想到事情还能有转圜。 谢凌衣冷峻的眉眼有所缓和,白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岑遥栖模样的纸人,纸面很粗糙,手感并不怎样,但他还是细细地用心感受纸面的每一处纹路。 他从溪边站直身体,重新将它小心翼翼地贴身放着,又不放心似的拢了拢领口。 刚踏入这里的时候,谢凌衣就发觉此处同外面有些许不同,灵力充沛,景色更更加美丽。 谢凌衣稍稍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般来说,最里面不应该是最危险的吗? 可他又说不上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他太过风声鹤唳,最起码目前来看并无不妥,甚至看上去很适合修炼。 谢凌衣转了转手腕,数十颗妖兽内丹浮现在他的手掌间,墨色的浓雾在周身萦绕,疯狂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他的眉眼下压,看这样子得需要尽快炼化了! 谢凌衣抬眼扫视四周,幸好这里暂时算得上安静,看不见有其他人踏足的痕迹。 他谨慎地用灵力探查周边的踪迹,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才下定决心准备炼化这些妖兽的内丹。 内丹太多,灵力也会波动,如若谢凌衣不加以控制,稍不注意便会泄露踪迹。这可不是一件好事,他眼下就像身上藏有绝世珍宝,最重要的是这宝贝还在明晃晃跟别人挥手,谄媚的说,我就在这里,赶紧来抢吧。有心之人,要是能感受着这股气息,免不了会对它起想法。 其实不止是人,其他妖兽也拒绝不了这能增加修为的好东西。 为今之计就是抓紧时间把这些内丹炼化成自己的修为,才能避免没完没了的麻烦。 谢凌衣找到一处山洞,看着有些狭窄,也就几丈宽的地界,不过要是他一个人的话也就够用了。 他走进这山洞,却发现这里面较为干燥,不如其他山洞潮湿,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还算不错。 谢凌衣盘腿而坐,双手结印,顷刻间,原本昏暗的山洞立刻被淡金色的光芒照亮,内丹井然有序地从他面前飞向半空,以他为中心散落在他的四周。 长如鸦翅的睫毛轻轻合上,盖住那双漆黑如墨的双眼,冷白如玉的面容投下两片阴影。 淡金色的光华自谢凌衣身上而出,始终围绕在他的身躯之上,闭着眼的人变换了手势,盘桓在四周的内丹立刻像是受到吸引一般,纷纷自发向他飞过来,淡金色的光芒也像是早有准备,将他们包裹在内。 内丹的浓雾在光芒之下逐渐变淡,淡金色的光华不知疲倦地吸收着那股墨色,紧闭着双眼的谢凌衣却忍不住皱紧了眉,俊俏的脸上流露出些痛苦之色。 谢凌衣混沌的脑海犹如走马观花般浮现出尘封已久的画面。 眼前是乌压压的黑暗,太黑了,几乎看不见一丝光。 一道火红的光亮倏地刺破黑暗。 他看见年迈的祖母脖子架着把锋利的刀刃,稍有不慎,就会划破他脆弱的脖颈,原本保养得宜的脸上一夜之间多了皱纹,苍老了十岁,还有严肃的父亲,以及一向温和母亲,他们的脖颈同样架着随时会夺走他们性命的刀刃。 他们面容如出一辙的满是惊恐,谢家几十口人水泄不通地围在他的面前,严严实实地挡住他的去路。 他们嘴巴在不停的开合,明明没有声音,但谢凌衣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每个人嘴唇开合的弧度都一模一样,除去谢凌衣的近亲,其他人都长着同一张脸,他们不错眼珠地盯着最中间的谢凌衣,连眼睛都不舍得眨动一下。 有些人甚至伸出手,胡乱地抓住谢凌衣的衣袖,直冲着他,嘴里重复着他烂熟于心的几个字。 “救救我!” “救救我!” “救救我!” …… 他们没有得到回应,面容逐渐狰狞,拽着谢凌衣的手也越加用力,四面八方的谢家人将他团团围住,两只手臂在桎梏中慢慢失去知觉。 “谢凌衣,你是谢家子弟,为什么不救我?” “为什么不救我?” 谢凌衣在麻木中,听到了他们的字字泣血地质问。 他没有不想救! 谢凌衣想要把手抽出来,可他们拽得太紧,他竟然没能成功。 他紧紧咬住唇瓣,坚持不懈试图抽回自己的手,什么时候咬出血了也没发现,涓涓血流顺着唇角,沿着精致的下颚一路流淌,最后滴入浓稠的黑暗。 谢凌衣终于感到手臂一空,本来还在庆幸终于脱离桎梏,可下一瞬他却在记忆中待人接物温和有礼的母亲手中看见了他的手臂。 黑色的瞳孔骤然一缩,他竟然硬生生扯掉了自己的手臂! 可谢凌衣顾不上疼痛,他走到祖母的面前,凭借着仅剩下的那只手想要扯开那把能要她命的刀刃。 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可他用尽全身的力气,那把刀仍然纹丝不动。 谢凌衣悲从中来,两滴清泪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悄无声息的滑落脸颊。 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救不了自己的家人? 他拥有的一切又有什么用?这些年的坚持又有什么用? 突然眼前的场景又变了,刽子手的铡刀毫不留情夺走眼前之人的性命,殷红的鲜血自脖颈喷涌而出,四面八方的鲜血铺天盖地的洒落在谢凌衣的身上,脸上,浓重的血腥味将他淹没。 他却像是还没反应过来,还维持着拔刀的姿势,浑身上下全是鲜血,穿在他身上的衣物早就看不出颜色,整个人像是刚从血池里爬出来。 又过了一会,他似乎才回神,茫然地眨了眨双眼。 谢凌衣突然觉得很冷,全身神经质地颤抖,下意识地退后两步,却被什么东西给绊倒了,猝不及防地摔在“地上”。 地面的触感很奇怪,不像是平整的地面,反而像躺在咯人的石堆。 他想到了什么,从忙不迭伸手去摸身下的“石子”。 那东西不出他所料,压根就不是什么石子,而是一颗完完整整的人头。 谢凌衣做好准备会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可事情还是超乎了他的想象。 那张脸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还是在看清楚的一瞬间血液逆流。 那是他自己的脸! 或者说是没有遇见岑遥栖,没有重生的他! 谢凌衣想要逃离这个对他来说十分可怕的地方,他咬牙强撑着站起身,疯了一般地往外跑。 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跑,他只知道身后很可怕,对他来说比死亡更可怕。 脚下似乎踩到什么奇怪的东西,谢凌衣不敢细想,他在空中胡乱地扑腾,不想再一次面对自己的脸。 可奇怪的是,那些“石堆”消失了。 他感到身体落入了水里,渐渐向深海下沉。 或许,他就会这样死去,谢凌衣感受着不断下坠的身体,若有所思的想。 这样也挺好,比方才好。 混乱一片的脑袋重新泛起细密的疼痛,似乎在无声地反抗他的想法。 他不能就这么死去! 他迷迷糊糊地想起,有人在等他回家! 他不记得自己答应的人是谁,那人的面容在记忆中模糊了五官。 谢凌衣在水中睁开眼,身侧的手不停地挣扎,拼命想要往水上游去。 在即将接触光明之时,眼前出现一张昳丽的脸庞。 亮如水杏的琥珀色眼眸盛满担忧之色,定定地望向他。漂亮到几近不似凡人的眉眼微微蹙起,他眼中有万千颜色,胜过烟雨中的江南之景。 从那张再不可能忘记的脸挪开之际,有力的手已经环住了他的腰身,不容他拒绝地带着他往上游。 谢凌衣目光却落在那在雪白的肌肤衬托下血红的嘴唇,沉默片刻,他缓慢却极为坚定地同样揽住那一截精瘦的腰。 四片唇瓣相接,他尝到了家破人亡之后唯一的回甘。 关于这人的记忆也在这一刻在他脑中铺开。 “你去哪?” “回宗门。” “那我?” “你要是现在就做好被逐出师门的准备,可以不跟着我。” …… 山洞之中的谢凌衣依旧紧闭着双眼,额间沁出的汗水被偶尔吹来的风带走,眉眼之间已经不再有痛苦之色。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挣扎着要醒过来。 纤长的手指带着令人心安的力度扣在他的肩膀,华丽的嗓音仿佛响在耳侧。 “静心,为师替你护法。”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格外奏效,手下的人呼吸逐渐平稳,再没有任何一点不安。 淡金色的光芒中再找不到一点妖兽内丹的痕迹,墨色的浓雾也消失殆尽。 山洞里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只不过外头透进的日光再也瞧不见,粗略地能算出已经过了整整半个月。 被光芒包裹的谢凌衣缓缓睁开眼,面前的灵力空前充沛,缓缓集聚在一块,最后幻化成出一颗金黄色的小球。 是金丹!他竟然短短半个月结成金丹。 一个月的时间他连着跨过两个境界,这在修仙界确实罕见,不过也不是没有,他把这一切归功于妖兽的内丹。 谢凌衣还没有完全看清眼前的场景,一只手突然盖在了他的眼前。 他虎牙发痒,轻咬了下唇瓣,神情微顿。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反应,那人主动解释他这看上去有些奇怪的举动。 “先别睁眼,缓一缓。” 听到熟悉的声音,谢凌衣当真乖乖重新闭上眼,等获得他的允许,眼前的那只手轻轻移开,他才跟着很慢地睁开眼睛。 岑遥栖逆着光,雪白的脸颊镀上一层金光,这个距离,似乎能看见他脸上细小的绒毛。 谢凌衣下意识地要去找贴身放着的纸人,却不想被他抓住了手腕。 “你刚刚看见什么了,神魂不稳,吓得我还以为你会走火入魔。”岑遥栖略带关切的问。 温热的肌肤贴在他的腕骨,谢凌衣没再坚持。 他回忆起之前的所见所闻,最后的画面停在岑遥栖的脸上。 谢凌衣脸颊发烫,没忍住用空着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唇瓣,有些不大自然地避开那双专注的目光。 “没什么,就一些以前的事。”他故作平静的道。 岑遥栖见他不愿意细说,也不勉强:“哦。” 山洞狭窄,没人说话,只能听见彼此暧昧的吐息。 谢凌衣不太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也有可能是做贼心虚,匆忙找话题。 “你的伤都好了?”谢凌衣仿若随意地提起。 岑遥栖倒是在这样氛围中游刃有余:“嗯,七七八八吧,基本上无碍了,你不用担心。” 谢凌衣点头:“嗯。” 以往都是岑遥栖主动挑起话头,他喜欢逗谢凌衣,只要在一块,就不放过机会,今天倒是反过来了,岑遥栖略显沉默,都是谢凌衣憋不住主动开口。 “你以前来过这里,知道怎么离开这吗?”他轻声问。 炼化内丹前,他把其他地方都找过,发现这片密林根本找不见出口,不然他不会冒着危险在这里炼化。 岑遥栖倒是来了兴趣,琥珀色的眼眸探了过来,似乎有些费解:“在这里不好吗?干嘛非要那么快急着出去,多累啊。” 说到这里,他应景地伸了伸懒腰。 “你不想和我多待几天吗?” 谢凌衣没说话,目光微沉。 岑遥栖朝他挪过来,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眼,俊美的五官没有一处瑕疵。 “你当真不想同我多待几日吗?”他再问了一遍。 他依旧没有得到谢凌衣的回答,不过他向来有耐心,饶有兴味地等着他的答案,削尖的下巴微扬,露出势在必夺的神色,似乎是笃定他会给自己满意的答复。 回应他的是脖颈间冰冷的长剑。 谢凌衣的唇角勾出讥讽的弧度,冷漠抬眼:“先是搅乱我的心绪,再施以援手,阁下当真好手段。” 这般近的距离,他没有闻见那股久违的昙香。 岑遥栖愣愣地扫一眼剑尖对着他的天问,不敢相信他会这么对他,精美绝伦的眉眼流露出受伤,让人见了不得不为之生出恻隐之心:“灵衣,你这话我听不懂,别用剑对着师尊好吗?师尊害怕。” 第22章 乐在其中 听见他的话,谢凌衣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本来不过七八分的怀疑,眼下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岑遥栖从来不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叫他灵衣。 一开始,他闻不见他身上常带着的昙花冷香,只当他起了兴致换熏香,后面才逐渐觉得不对劲。 看来他之前的感觉没错,这看上去最安宁的地方才最危险。 谢凌衣冷眼瞧着眼前装模作样的假岑遥栖,免不了觉得烦躁,眉心皱成一个明晃晃的川字。 他沉默的想,这人是怎么做到比本尊还做作的? 谢凌衣没接他的话茬,锋利的剑尖不由分说地往前递了递,欺霜赛雪般的脖颈肌肤被刺破,两滴血珠顺着剑尖滚落领口,金蓝色的衣裳被泅湿,留下两道不显眼的血痕。 岑遥栖纤长的指尖碰了碰受伤的脖颈,指尖触及到温热的鲜血,他不可思议盯着指间那一抹殷红,似乎对谢凌衣做出的举动满是不解。 不可能啊,他看过眼前这个人的幻境,明明对这张脸的主人极尽信任,怎么可能会对他动手? 可脖颈前传来的疼痛又不似作伪。 两道远似春山的长眉轻轻一蹙,一滴鲜红不知道什么时候滴落在他的眉心,宛如一滴朱砂,衬得眉眼更是漂亮得几近妖冶。 “师尊疼,你把剑放下好不好?”华丽低哑的男声好似蛊惑般响在谢凌衣的耳边,带着明晃晃的哄骗。 回应他的是,越来越急切的剑。 假岑遥栖:“……” 这人什么毛病?不吃软的? 谢凌衣的剑出得急,大概是气急, 使得毫无章法。 “谁让你用这张脸说这么恶心的话?” 是你的脸吗?你就用! 毫不留情的长剑劈头盖脸地直冲他面门,在狼狈躲避之中,他听见这么一句质问。 他出奇愤怒,怎么到他就恶心了?要是他真问心无愧,自己也不会是这张脸! 眼见他是动真格的,假岑遥栖也只能被迫接招,不过他到底有所顾虑,没主动出手,只被动的抵挡着谢凌衣的杀招,他不相信这人就软硬不吃。 狭窄的洞穴不适合打斗,两人几番动作之下就飞了出去。 谢凌衣锋利的剑尖即将刺破那人的面庞之时,略带犹豫,到底还是留了情,往旁边稍了稍,不过这也让对方找到了缺漏,肩胛骨挨着冰凉的剑身堪堪躲过。 他落地之际,轻挑眉峰,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 他还在愣神,就感觉后心一痛,等回神之时,那把锋利的剑身已经整根没入他的后胸口。 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放大,高挑的身形踉跄几步。 谢凌衣站在他后面毫不犹豫收回天问,以为此事就到此结束,他倒是要看看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妖物,还会变成亲近之人,就是学艺不精,只学了个皮毛。 他好整以暇低抱着双臂,饶有兴趣等着他原形毕露。 岂料这东西愤怒地跺了跺脚,仰天长啸:“这是我最好看的一套衣袍,冲我来就行,冲它来干什么!” 这怪物倒是彻底不装了,可愣神的却轮到谢凌衣了。 他的神情有片刻的恍惚,好像很久之前也有人冲着他这么吼过。 “谢凌衣,这是我最满意的一套法衣!” “洗干净就不好了。” …… 一模一样的嗓音,他明知道是假的,还是忍不住出神。 “我要杀了你给我的衣袍陪葬!”他张牙舞爪的转过身,盯着谢凌衣的那双眼气恼地仿佛要吃人。 有可能真的会吃人。 “我会缝。” 一道冷淡的嗓音轻飘飘地泼灭他的怒火。 这能是方才恨不得杀了他的人说出的话? 他错愕地歪着头,看向谢凌衣的目光带上了狐疑。 但说出那句话的本人倒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令人震惊的话,抱着手臂扫他一眼:“不要算了。” 他这下不再怀疑,忙不迭的说道:“要要要……” 不过他好像忘记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谢凌衣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冲着他抬了抬下巴。 其实他对着这东西也不算特别讨厌,只是他非要学岑遥栖说话,还学得十分恶心了,但他现下不特意去模仿,倒是让他没那么反感。 假岑遥栖把身上的外袍脱下丢给谢凌衣,他其实也对这人没什么深仇旧恨,明明是这个人不由分说追着他打,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发挥自己的作用。 等谢凌衣补好衣裳的这段时间,他在谢凌衣身旁找了个合适的位置,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手上的动作,生怕他给自个儿的衣裳给缝坏了。 看着他熟练的穿针引线,他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不真实感。 他扫了扫这人冷俊的眉眼,再看了看他手下的动作,从来没有一个人让他觉得有这么割裂的感受。 光看脸,他绝对想象不到这样冷漠无情,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还会给人缝衣裳。 他大为吃惊,不知道之前跌入幻境的究竟是他还是谢凌衣。 “你经常缝衣服吗?”他憋不住问道。 谢凌衣眼睛都没带挪的,语气幽幽:“难道你不知道吗?” 他觉得这东西好像也不大聪明,要装也不装到底。 假岑遥栖原本狭长的瑞凤眼一点一点地瞪大了,他也不装了,惊呼出声:“你师尊居然还让你给他缝衣服!” 谢凌衣手下动作没有半点停顿,回想起记忆里的所做所为忍不住磨了磨牙:“何止,他吃葡萄不乐意自己剥葡萄皮,喝茶要过两道水,按肩膀的力度要适中,多一分也不行。” 他愣愣地听着谢凌衣数落那个不在这里的人,叹为观止,张开的眼睛就没收回过:“天下竟然还有这么麻烦的人。” 没想到他随口的一句感叹却收到了谢凌衣的一记眼刀。 他立刻认输似的闭上了嘴巴。 后面谢凌衣不再说话,沉默着将衣服补完,直到上面再看不见一点缝补的痕迹。 他颇为嫌弃地将手中的衣裳丢给他。 后者颇为惊喜的接过,忙着检查衣裳上的每一处痕迹也没忘记连连赞叹:“这简直同之前一模一样,竟然找不到一处针脚!” 谢凌衣冷着脸拍了拍手,低声警告:“要是让别人知道我就会杀了你。” 他:“……” 他就在这深山老林里,上哪说出去啊! “要不你别出去了吧,和我待在这里不好吗?” 谢凌衣回过头的时候,那人已经穿好补完整的衣裳,唇角又带着和之前如出一辙欠揍的微笑。 看得他手有些痒。 “你自己也说了,他似乎对你也并不怎样。”那人顶着岑遥栖一般无二的脸容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知道你喜欢这张脸,只要你不想着出去,我会一直是你喜欢的样子。” 嗓音暗哑,有几分暧昧的轻浮,冲着谢凌衣抬了抬眉毛。 谢凌衣只看了一眼,便直接动手,这一次攻击的目标是他那张自诩如花似玉的脸蛋。 他赶紧跟着躲,边躲边求情:“别把我脸刮花了,我还挺喜欢的!” 这一次天问感受到主人的心绪,径直划破他死命护着的脸颊。 谢凌衣却从捂着脸心疼不已的人身上收回目光,他抬头直视着天穹,原本完美无缺的云层有了细微的碎痕,仿佛同他脸上的伤痕极为相似,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方才就注意到了,他只要受伤,那极为真实的云层就跟着裂开。 他明白过来,才从刚走到这里,就算是踏入了幻境,怪不得这里较之前的密林大不相同,相对舒适,很多人都会放低戒心,然后这不知道名字的东西就会变成熟悉的人或者极为眷恋的人挽留,让他们走不出这幻境。 谢凌衣扬手,天问和泰阿同他心意相接,自然知道他想做些什么,忙不迭飞到他面前。 他捏个施法的手势,口中念念有词,天问同泰阿逐渐升至半空,两柄剑散发出耀眼的光芒,顷刻间合二为一,光芒退去,一把四尺左右的长剑悬与空中,气势迫人。 谢凌衣脚尖踩地,飞向长剑,白皙手握紧剑柄,看着略显沉重的剑在他手中却十分灵活。 空中的人影举剑一划,毫不犹豫地指向蔚蓝的天穹,身量增加的本命剑依旧听从主人的命令。 谢凌衣将全身的灵力都灌注在长剑上,咬牙劈向晴空万里,仿佛像画出来的天穹。 强大的灵力惊起漫天的沙尘,魇妖举起袖子抵挡迷眼睛的尘土,想了想又觉得心疼,还是把袖子放下了,但没忘记在全身上下施避尘的法术。 他眯起眼睛看向空中的那人,淡蓝色的衣袍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只有他岿然不动,然后他看见原本完好的天穹犹如铜镜般泛起蛛丝般的裂纹,下一瞬,镜片彻底碎裂,裹挟着呼啸的风声落向四面八方,他赶紧伸出手抵挡,却被一块碎片割伤手背,鲜血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形成骇人的伤口,他顾不上管自己的伤,抬头盯着处于危险中心的人影。 那人依旧淡定,有碎片割破他的发梢,他也只是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毛。 在这片废墟之中,谢凌衣回头看向他,勾起一抹堪称温柔的笑。 他的声音透过作乱的狂风,准确无误地落在他的耳中。 “那些话说服不了我,你还是留着力气去忽悠下一个人吧。” “忘记告诉你了,虽然他的确很麻烦,但其实我并不讨厌,因为这样会让我觉得他也需要我。” 岑遥栖的确是个难养的主,但谢凌衣乐在其中。 魇妖被他这句怔住了,茫然地摸着自己的脸,他突然明白对方为什么始终没有过留下来的念头。 等他回神,眼前又是风平浪静,晴空万里, 只是原本的地方已经找不到任何人的身影了。 …… 紫竹峰没什么变化,岑遥栖不在,药田里的花花草草尚且能稳稳地开着,只可惜眼下已经入了冬,再顽强的花草也活不过这个严寒的时令,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只剩下些枯枝败叶。 祝长生故作深沉的叹气还没发出来,就鼻子发痒,没忍住打了个夸张的喷嚏。 “天气渐冷,你又是个不抗冻的,还不知道添衣,冷死你得了。” 只剩下他的一个人的紫竹峰其实很安静,没了师尊和师兄,一向是话痨的祝长生也没了兴趣自言自语,常常坐在那棵没了枝叶,光秃秃的桂花树下发呆,眼神涣散,不知道在想什么。 所以有点响动就格外明显,他还没回头,一件厚重的大氅就被身后的人披在他的身上,替他挡去源源不断的寒意。 这还没算完,她像是往常做惯的那样,又替他拢了拢领口,确认捂严实了,透不尽半点风才放下心站在他旁边,踌躇半步,还是选择站在离他几步远的距离。 祝长生的目光跟着他动,藏在大氅上狐狸毛下的脸蛋比衣裳还要白,鼻子一酸,泪水打湿了蓬松的狐狸毛。 “师姐,你终于愿意来见我了。”弱弱的哭腔里满是委屈,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簌簌落下,怎么也不肯停。 虞灯被他这一哭惊得手足无措,她想过再和祝长生见面的一百种可能,大多都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疏离,唯独不会是眼前的这种局面。 或许是出于对那一巴掌的愧疚,也许是害怕从祝长生的脸上看见她最不愿意看见的客套……她和祝长生相处十多年,那是她最不能接受的,种种因素下,她迟迟没来同他见面。 她作为掌门之女,生来就有人阿谀奉承,更是众星捧月的长大,为人骄纵,就算真做错了事,也从没低过头。 倒不是压根没来,反倒是她依旧常来紫竹峰,不过没同他打招呼,只远远看他略显孤寂的背影。 若不是这两天一直看着祝长生盯着这么冷天还坐在这里,衣裳也不添一件,她是说什么也不会现身。 此刻她慌了神,打好的腹稿统统派不上用场,笨手笨脚地拿手帕去擦祝长生脸颊边的眼泪。 “你别哭啊。” “师姐,你只喜欢姐姐吗?”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冷不丁撞上。 第23章 撑伞亦是雪中人 虞灯猛地抬头,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双好看的眼睛受惊似地颤了颤,沉默半晌,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怎么会这么问?”她面色苍白的问出声。 对面的祝长生眨了眨眼睛,努力克制眼眶不断沁出的热泪,嗓子又涩又干,让他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虞灯连连摇头:“长生,是我错了,我不应该打你的,你打回来好不好?” 这话还没落,她就紧紧抓着祝长生的手往她的脸上招呼。 “我承认一开始我以为当时救我的是你才主动接近,可这十多年的情谊无从作假,从前我糊涂,让你伤心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 祝长生回握她的手,咽了咽口水才诚心诚意地盯着她道:“那我们还是朋友吗?” “嗯。”虞灯毫不犹豫地点头,她空着的手没忘记帮祝长生擦干脸上的眼泪。 后者被寒风吹得略显苍白的脸上破开笑,缓缓摇头:“师姐,师尊同我说的一句话,我现下还记得。” “他说,这世上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要在一块儿相处的话,都需要相互接纳。” “既然师姐也承认我们是朋友,那我也不会把之前的事情放在心上。作为朋友,就不应该因为对方的一个错误,判人死罪。” 他不常说这般富有哲理的话,所以说的并不算熟练,祝长生每说一句就略作停顿,绞尽脑汁去想师尊当时是怎么同他说的。 虞灯被他这一番话堵得热泪盈眶,手中死死地抓着祝长生的手掌。 宗门内常有人嘲笑祝长生不聪明,她却觉得这人分明是一颗赤子之心,他像是一面镜子,倒显出她的卑劣不堪,从前的犹豫不定全成了笑话。 “师姐,你眼泪好多啊,你还老说我。”祝长生若有所思地歪头盯着她,幽幽地出声。 虞灯抬起头,用手抹了把泪水,破涕为笑:“好啊,祝长生,你竟然敢取笑我。” 祝长生从这笑容中读出些不怀好意,转过身撒腿就跑,虞灯果不其然在后面追他。 “好啊,你还敢跑。” “师姐,我错啦,你没哭,是我哭了。” 祝长生边跑边认输,虽说是求饶,但他翘起的唇角就没落下过,分不清求饶还是刻意调侃。 “你还提!”虞灯一声尖叫响彻整座山头,她这么骄傲的一个人,让人知道就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哭鼻子,她还要不要做人! 祝长生绕过曲折的小径,撒丫子往前跑,生怕被身后气势汹汹的虞灯追上。 少女火红的裙角跑动间微微扬起,艳丽得似乎能击退世间所有的寒意! 见虞灯追不上自己,祝长生心情大好,露出自师尊和师兄离开后最真心实意的笑容。 一滴冰凉准确地飘落在他的额心,他的脚步慢了下来,一开始他还以为是下雨,抬头伸出手去接,却看见一片小到近乎注意不到的雪花悠悠扬扬地落在他的手心。 祝长生杏眼一亮,颇为惊喜的大喊:“下雪了。” 紫竹峰每年都会下雪,但今年好像下得更早一点。 虽然每年都能看见雪,可祝长生就是对银装素裹的紫竹峰有种别样的期待。 背后的虞灯还没反应过来,得意地拽住他的手腕:“哈哈,我抓到你了。” 祝长生转过身,愣愣地将手心的东西捧到她的面前,兴奋地冲着她道:“下雪啦,师姐你看。” 手心的温度太高,雪花又太微弱,还没等虞灯看清楚,就悄无声息地化作一摊冰凉的水渍,静静地躺在她手心。 祝长生有些焦急,怕虞灯不相信,兀自强调道:“真的下雪了,我方才亲眼看见的!” 虞灯没有马上接过话茬,也跟着抬眼望向灰蒙蒙的天,细小、洁白的雪花轻轻漂浮在空中,很快,一片雪花就轻轻落在祝长生的眼角,她点点头:“是啊,下雪了。” 是啊,下雪了,只可惜故人未归。 谢凌衣一言不发的伸出手,良久雪花才停了不少在他的手心,宛如脆弱又含苞待放的花蕊,就连美丽都仿佛昙花一现。 美中不足就是转瞬即逝,才不过片刻,就统统化成冰凉的水痕。 “师兄,你回来啦!” 惊喜的喊声唤醒了谢凌衣的神思,他抬眸望去,只看见拼命朝他跑过来的祝长生。 眼睛亮亮的,跑步姿势因为急不可待也变了形,看起来有点像他在山下见过的一只雪白的幼犬。 两月不见,他同之前好像差不多。 祝长生神情急切地朝他跑来,谢凌衣看他这般急切,犹豫要不要躲一下,脑中还没商量个章程,就见前者不知道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摇摇晃晃地朝他摔来。 谢凌衣无奈,一样的……不聪明。 预料之中的疼痛好像并没多疼……可还不如让他直接摔了。 祝长生从谢凌衣的脚面爬起来,嘴里嘟囔:“师兄,你也太不会疼人了吧!你日后哪位女修跟了你就等着受罪吧!” “这么近的距离,你都不接我下!”他愤愤不平的控诉。 谢凌衣从容不迫地接受着他的控诉,表面波澜不惊:“接了。” 祝长生:“……那也不能拿脚接。” “那我拿脚踹?”谢凌衣凉凉地瞥他一眼。 祝长生不敢说话了,只小声感叹,果然冷漠无情,就等着孤寡一生吧! 有些话在当下不起眼,若是他知道日后这话一语成谶,还会不会后悔说出这句话?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暂且按下不表。 “长生,你没事吧?”虞灯赶过来小心地问道。 见他摇头,她舒了口气,偏头看向谢凌衣,拱手微笑道:“李师兄,两月不见,别来无恙。” 谢凌衣回忆起自己在秘境里的这两月,轻轻颔首,轻描淡写揭过这段时间受的伤痛:“一切都好,有劳师妹挂心。” 他们这边还没寒暄几句,祝长生就开始闹腾了,兴致冲冲地围着他,跟狗一样闻着他身上的味道。 “师兄,你是不是渡劫了?”闻完似乎有了判断,忙不迭的追问。 谢凌衣斜斜地看他一眼,鼻子还挺灵的,跟狗一个样。 他还没说话,虞灯也似乎被他感染,兴奋地回答:“看师兄灵力充盈,莫非已经结丹!” “金丹,师兄,你金丹啦!”祝长生咋咋呼呼,“师兄你也太厉害了吧,这下看其他峰的人还敢不敢欺负咱们!”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气十足,十分的与有荣焉。 相比之下,谢凌衣倒显得低调许多:“机缘巧合罢了。” “不管是不是有机缘,咱们金丹可是实打实的,看他们日后还怎么瞧不起咱们紫竹峰。”祝长生畅想着日后,忍不住笑出声。 谢凌衣看他兴致正高,难得没出言打击他。 “眼下师兄也回来了,就差师尊了。”想完之后,祝长生低下头数着手指算,“师尊也就这几天了吧?” 谢凌衣像是想到了什么,比眼前簌簌而下的雪更加清冷的眉眼有了融化的趋势,他轻点头:“嗯。” 恰如一向紧闭的贝壳悄悄撬开一条缝,窥见其中的柔软。 “那我过两天就去接师尊,师兄你……”祝长生本来还在高兴地说着自己的安排,余光一瞥,就发现方才还在他身旁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他赶紧四处翻找着谢凌衣的踪迹,在不远处找见一个挺拔的背影。 祝长生一愣,连忙出声叫住对方:“师兄,你这不是刚回来,这下又是要去哪?” “我下山一趟。”谢凌衣头也不回的闷头回答。 祝长生有些焦急:“师尊马上回来,你下山做什么?” 谢凌衣并没有因为他的话停下脚步,顶着越来越大的风雪坚定地渐渐走远。 “我快去快回。” 他不容拒绝的嗓音透过风雪送到祝长生的耳边。 祝长生幽幽地叹口气,他知道谢凌衣的性格,一旦决定好的事情就没得商量。 他劝不住谢凌衣,只能望着谢凌衣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风雪里。 …… “好了,就送到这里吧。”华丽的声音依旧是懒散的腔调。 道微颇为奇怪的看他一眼:“怎么?今日倒是良心发现了,平日里估计巴不得我给你安然无恙地送回紫竹峰。” 岑遥栖还是穿着那件流光溢彩的金蓝色衣袍,身姿挺拔,丰神俊美。尤其是耳侧的猩红的珊瑚耳坠愈发夺人眼球。 他抬眸看向远处,心情不错,一扬眉毛,扫了一眼摸不着头脑的道微,慵懒地开口:“这你就不知道吧,我徒弟等会儿来接我呢。” 道微:“……” “就这两步,还要人来接你,重明你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摇了摇头。 道微年岁不小,但皮相看着年轻,相处起来也没什么架子,所以和他待着的时候,岑遥栖也不拐弯抹角。 他状是了然地拍了拍道微的肩膀,故作安慰道:“等你有个既听话又为你着想的徒弟你就明白了。” 道微看都不想看他这副得意的模样,撇开目光,无奈望天。 哪知道岑遥栖还没完没了,喋喋不休的冲他道:“等明年招新弟子的时候,我亲自给你挑个千依百顺的好徒弟,让你也享享福。” 道微眯了眯眼睛:“岑重明,你没完了是吧?” 岑遥栖见他这模样,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嗯,你要是继续待在这,我很乐意说给你听。”非常善解人意的道。 道微摆手:“我不乐意,敬谢不敏,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就自个儿在这冻着吧。” 前几日就开始下雪,轮到今日已经是飘起鹅毛般的大雪,常年郁郁葱葱的地界一片银装素裹,静谧安宁。 好在两人都不是寻常人,不然这样的情况待在室外,非得冻出个好歹不可。 岑遥栖不客气的扬手:“赶紧吧,别留在这挡路了。” 他目光落在道微苍白到几近透明的脸颊,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心里却在想,这人身体不好还跟着他淋雪,就算是他修为高,但身存不足之症,还是免不了寒气入体。 他都这般说了,道微哪里还有留下的理由?想也不想地同他告别,漫天飞雪,徒留岑遥栖一人。 无人在场,他面上的笑容也渐渐淡去,飞雪不停歇地落在他的头上和肩膀上,他没觉得冷,反而伸出手接了片雪花。 雪花洁白到不染尘埃,形状完美,漂亮得宛如素衣淡妆的美人。 这样好的雪景,他又还能看多少回呢? 他早该安心接受自己的命运,可他到底放心不下谢凌衣和祝长生。 远方传来嘻嘻索索的响动。 岑遥栖知道,这是有人脚踩在雪地里的沙沙声。 他抬起眼皮,看向离他越来越近的人。 依旧是一席淡蓝色的衣袍,面如冠玉,立如芝兰玉树。 哪里都没变,只是瘦了。 那人撑着一把素色的油纸伞走到他的面前,头顶盖住一片阴影。 “你来干什么?”手指微动,肩膀、头上的雪立刻消失得彻彻底底,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容。 明知道这人修为高,风雪不侵,但谢凌衣还是固执地将他纳入伞下:“我来接你回家。” 家? 岑遥栖从前是有家的,只不过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他就孤身一人,好在几十年间,他们在紫竹峰重新有了个属于他们的栖息之所。 “那你来晚了。”岑遥栖声音闷闷的,辨不出喜怒。 谢凌衣抿了抿唇,张口解释:“我知道的,只是我想着长久不见,或许应该给你带点东西,来得匆忙,大雪又封了路多花了时间,这才晚了。” 说完,他像是为了佐证般,拿出带来的东西。 那是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岑遥栖打开一看,是前不久他说味道尚可的梅花糕。 “能原谅我吗?” 岑遥栖哪里是真的同他动气,不过久未见,如往常一般逗逗他罢了。 “那得看看梅花糕甜不甜。”他莞尔一笑。 两人在雪中渐行渐远,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祝长生呢?” “在山脚等着,嫌他麻烦就没带他。” …… 撑伞亦是雪中人,思念太重,悄无声息落了满头。 第24章 师娘 岑遥栖和谢凌衣回来,紫竹峰又恢复到往日的热闹,祝长生一个人喋喋不休,常常能抵十个人,再加上岑遥栖刚出关,来探望的人不少,这么算下来甚至比之前还要热闹。 祝长生喜欢热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也乐在其中,反倒是谢凌衣在旁边心情欠佳,浓眉压眼,脸沉得能挤出水。 “瑶台长老连着好几日来我们紫竹峰,看来传言所言非虚。”祝长生没注意谢凌衣的脸色,反而看着那道渐渐走远的倩影喃喃自语。 谢凌衣在旁边练剑,闻言向他投来目光,冷声问:“什么传言?” 他在宗门内只顾修炼,不闻窗外事的名声可是出了名的,但祝长生就不同,有虞灯这么一个众星捧月的大小姐在,什么轶闻八卦都逃不出他的耳朵。 祝长生见谢凌衣竟然理会他,面上一喜,神叨叨地走近几步,找了个方便谈话的位置坐下,压低嗓音:“师兄,你不知道吗?” 那是一种找到一起八卦的对象生出的惊喜。 谢凌衣看他这样,突然没兴趣知道了。 这两日的雪好像小了些,但还是一样的冷,并没有好多少,谢凌衣倒还好,风雪对他的影响不大,祝长生就不一样了,眼下还没到最冷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裹得跟粽子似的,还止不住地打冷颤。 他都这样了,谢凌衣出来练剑,祝长生还是闹着要一起,结果到了地方他又不练了,用浅薄的灵力把石凳子上的积雪给清干净,一屁股坐了下去,再也不动了,忙着絮絮叨叨。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他随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飞雪还没飘落近身就了无踪迹。 祝长生松了松领口以期能透点风,他现在已经不像刚才那般冷。 “我也是才听他们说起的。” 谢凌衣没说话,他似乎对祝长生嘴里的八卦并不感兴趣。 “他们说,瑶台长老以后就是咱们师娘!” 雪花簌簌而落,掩盖大地所有的喧嚣,静谧得仿佛没有任何声音。 祝长生歪了歪头,看向谢凌衣的目光满是疑惑,他不能理解,这么劲爆的八卦,谢凌衣竟然一点反应都不带有,这实在是太挫败了。 他没想到,下一刻,院里一直长势喜人,最近入冬才显出些颓势的桂花树竟然这样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祝长生吓得立马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师兄,你干什么?也不看看我还在这里呢!” 他心有余悸地拍拍自己的胸口,嗔怪地瞪一眼他。 后者一言不发地收剑,简单的动作他做得从善如流,还有几分赏心悦目,当然得除开他不怎么样的脸色。 谢凌衣恍若未觉:“一时失手。” 修炼十多年,要是还能被一棵树砸死,传出去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谢凌衣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服上的折痕,半晌才接着问:“为什么?” 祝长生还没从惊魂里回过神,眼神茫然:“什么?” “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谢凌衣绷着脸一字一句道。 祝长生漆黑的眼珠一转,瞬间反应过来:“你说师尊和瑶台长老啊?” 后者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心,不知道为什么岑遥栖的名字一和别人同时提及,他莫名觉得不爽。 见谢凌衣感兴趣,祝长生总算有了成就感,恨不得把谣言的来龙去脉全盘托出。 “师兄,你忘了吗?师尊同瑶台长老可是相识多年,咱们师祖还在的时候,瑶台长老就对咱们师尊芳心暗许,这么多年过去,也算是初心不改,你看师尊刚回来,一连几日嘘寒问暖,结为道侣不就是师尊一句话的事情?到时候也算咱们修真界的一大佳话。”祝长生越说越兴奋,说到最后还笑着拍了拍手,全然没注意到自家师兄逐渐不好的脸色。 谢凌衣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祝长生每说一句,他就收紧一分。 这还是第一次意识到岑遥栖也会爱上别人,会同他不认识的其他人结为道侣,他也知道这是岑遥栖的私事,他就算作为徒弟也没有资格置喙,可他就是不愿意看到那样的场面,他受不了以后会有个人站在他的身边,同他成双入对,把原本属于他的位置给据为己有。他受不了他不再占据岑遥栖最重要的位置,他受不了以后他要管一个陌生的女人叫师娘。 凭什么呢?明明他同岑遥栖先认识的。 一想到喝茶要过两遍水,吃饭这不吃那不吃的岑遥栖有一天会百般爱护另一个人,他就嫉妒得浑身发冷。 “不行。” 谢凌衣想也不想地开口道。 倒是祝长生神色莫名地看他一眼:“为什么?这样不好吗?” 他没想到这样好的提议,会遭到谢凌衣严厉的拒绝,他难道不希望师尊好吗? 谢凌衣嗓音低沉:“到底有什么好的?” “当然好啦,年关一过,咱们又要下山历练,这紫竹峰不就又只有师尊一个人吗?那样多孤单!要是能有个人能陪着他就不会那么孤单啦。”祝长生对有个人能来做自己的师娘的好处简直如数家珍,“而且瑶台长老还是医修,咱们师尊又老受伤,这样就有人照顾他啦。” 谢凌衣缄默听完在他眼里狗屁不通的一段话,然后咬牙切齿道:“他有我们陪着就够了,道侣的事情他想都不要想!” 他本来没想说我们,但怕祝长生听出什么,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改口。 虽然估摸着以他的脑子十有八九也想不到这一层。 “啊?”他感受到师兄身上仿佛能杀人的怒意,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也不知道他到底哪一句话得罪谢凌衣了。 他才愣了片刻,就发觉方才还在同他说话的谢凌衣不见踪影。 “师兄不练剑了吗?”祝长生摸不着头脑,只能冲着他的背影问道。 “谁爱练谁练!” 眼下这种情况,哪还有心思练剑! …… 这个时候刚好天虞宫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两道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是岑遥栖和瑶台。 两人都身量高挑,郎才女貌,远远看上去,宛如一对璧人。 谢凌衣觉得自己应该冲上去问个明白,但事实上他并没有。 他只是站在阴影里,看着岑遥栖冲着瑶台粲然一笑,亲自给人送出多远。 谢凌衣虎牙咬了咬唇瓣,咬出血了他也没注意,眼神死死地盯着远处“郎情妾意”的两个人。 干嘛要笑得那么花枝招展?这下原本没那个意思的人也得动心了。 出于某种卑劣的心思,谢凌衣平生第一次选择逃避。 这不是他的作风,他才明白原来这种感情会让人变得软弱。 他怕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 可他又实在不甘心,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反复得拉扯着他,让他连睡梦中都是瑶台和岑遥栖。 他看着两人言笑晏晏,而他只能同岑遥栖渐行渐远。 谢凌衣猛地从床上惊醒,冷汗顺着脊背打湿纯白的里衣,不适地贴在身上。 他抬头扫视四周,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是他的卧房,刚刚那一切不过场梦罢了,做不得真。 可他又如何能确定,这样的事情一定不会发生? 虽然他没管岑遥栖叫过一句师尊,但有些事情不得不承认,岑遥栖是他的师尊,他是岑遥栖的徒弟,他们的关系仅此而已。 他从来都是自由的,是他永远抓不住的纸鸢。 谢凌衣披衣下床。 他能接受纸鸢线尾谁都不属于,但绝对不能接受它成为谁的专属! 谢凌衣推开门,凭着一腔热血走过走廊,到了岑遥栖的卧房前。 如今冷风一吹,他倒是清醒了。 在原地踌躇好一会儿,到底也没推开那扇门。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当真鬼使神差大半夜来找岑遥栖。 他应该给自己想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谢凌衣出神的想。 奇怪的是,这个在大部分人都入睡的时间,岑遥栖的房间的灯竟然是亮着的。 一切的一切,好像在驱使他推开那扇门,竟然天意如此,盛情难却,他只好却之不恭了。 脑子里乱成一团,他还记得克制没马上进去,礼节性地敲了敲门。 令他没想到的是,房间灯还亮着,那主人应该还没入睡,可奇怪的是,他敲门没等到回答。 谢凌衣再次屈着手指扣了扣门扉,心想要是再不说话,他就当对方默认了。 没承想,这次倒是得到了肯定的回复。 “进。” 是谢凌衣熟悉的嗓音。 既然方才在,刚刚怎么不出声? 他怀着浓浓的不解,轻手推开那扇门。 正殿灯火通明,但空无一人。 这下谢凌衣愈加疑惑。 “岑遥栖?”他压低嗓音,试着叫了对方一声。 “偏殿。” 对方早有准备的回答。 这下谢凌衣有些愣神,犹豫要不要在这个节骨眼去见对方。 岑遥栖是惯会享受的,他住的宫殿很大,里面杂七杂八什么都有,但最让他忘不掉的就是,他在偏殿挖了一道温泉,连着紫竹峰的后山的那处温泉。 谢凌衣:“……” 谁家好人没事大晚上泡温泉? 谢凌衣犹豫要不要进去,最后想着大不了不乱看罢了,心一横还是去了偏殿。 走近他才发现完全多虑了。 烟雾缭绕中,岑遥栖端坐于水中。 谢凌衣心情复杂,谁穿着衣服泡温泉? 他沉默地移开目光,上次他泡澡的时候,岑遥栖没见如此见外。 谢凌衣绷紧唇线,感觉有点反常。 岑遥栖穿着里衣,一双琥珀色的眼眸透过薄雾落在他的身上,轻声问:“找我有什么事?非得这个时候。” 谢凌衣垂眸,俊秀的面容被雾气熏出淡淡的茜色,原本他乍见岑遥栖本人心里一时生气的勇气骤然消散,下意识想拔腿就走。 可眼下就不一样,他感到岑遥栖同平时有点不同。 因为这事,谢凌衣暂且压下心中的其他情绪。 “你穿衣服泡温泉?”谢凌衣慢慢走近,不答反问。 偏殿很大,浴池也不小,和他上次泡药浴简直不能比,果然,岑遥栖什么时候都不会委屈自己。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观察着岑遥栖的反应。 发觉似乎他每走近一步,他就僵硬一分。 谢凌衣觉得奇怪,在他眼里岑遥栖不是一个十分具有羞耻心的人,况且眼下他还穿着衣物,若是平时的他,恐怕随意得能邀请他一起。 今晚的他,着实不一般。 意识到岑遥栖瞒着他,谢凌衣心里那点旖旎情思早就云消雾散。 看他比自己还不自在,谢凌衣心情微妙,反正不像之前那般心乱如麻。 走到离岑遥栖不远的浴池上方,他动作利落地解开腰带,外袍滚落地面,一只脚踏入热气里。 “你穿衣服泡?”岑遥栖终于开口,神情有些微妙。 谢凌衣瞥了一眼他:“你不也穿着吗?” 岑遥栖神情微顿,到底没说话了。 他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直到背靠着浴池边才松口气。 谢凌衣从进来开始就没忘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这微小的动作自然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他试探性地朝岑遥栖走了两步,后者后背僵硬,又故作镇定,表面看不出问题。 谢凌衣更加确定这人心里有鬼,只可惜他不愿意说,他也没办法逼他。 “你觉得瑶台怎么样?”他装作无意地提起。 岑遥栖听见这个名字,神色有些古怪,不解他为何在这个时候提起一个无关的人。 不过虽然确实不明白,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很好啊,不但是美人还性情温和。” 难道谢凌衣喜欢瑶台?岑遥栖漫无天际地在心里猜想。 修真界年龄确实不算问题,可对谢凌衣来说,确实差了辈分,瑶台可是同他师尊、道微一届的长辈,连他都得老老实实叫句师叔。 两人辈分天差地别,委实算不上良配。 而且不知为何,甫一想到这个可能,岑遥栖不免有些烦躁。 旁边的谢凌衣听见他对人家这么高的评价,心湖顿时荡起了涟漪。 他在心里反复告知自己:要沉住气,不能太直白,要旁敲侧击。 但说出的话却成了:“那你会想同她结为道侣吗?” 第25章 笨死你得了 谢凌衣毫无预兆地发问,岑遥栖惊得猛然咳嗽一声,只能庆幸没在这个时候喝水,不然得多没形象啊。 咳完之后,他莫名其妙地看谢凌衣:“你怎么会这么问?” 谢凌衣静静地观察他的反应,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自己的目光。 “不知道,他们都这样说的。”借着泉水流动的声音掩盖如擂的心跳。 岑遥栖长眉一蹙,似乎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谈。 开什么玩笑?他可是走的深情男二的路线,自然要为女主守身如玉,虽然女主那边也不一定有他的事情,女主最近和男主打得火热呢,过段时间就要忙着虐恋情深,那不得抓紧时间培养感情。 “他们说的又不是对的。”他淡淡出声。 谁都逃不过八卦定律,看着关系还不错的男女就喜欢拉郎配,这种往往在演艺圈比较常见,没想到穿书之后他也是体验了一把。 随着岑遥栖最后一个字落地,谢凌衣浓稠如墨的双眼破开寒冰,燃起细碎烟火,一瞬间大地还暖, 冰雪消融,眼底翻涌着别样的情绪,道似无情却有情。 得到最想要的答案,藏在水下的手终于摊开自虐似紧紧掐住的手指。 谢凌衣如释重负地软了眉眼,在岑遥栖看不见的角落,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你……所言非虚?” “我骗你做什么?”后者想也不想地回答。 隔着水雾谢凌衣的声音听着兴致不高:“你骗我的还少吗?” 那确实是不少,岑遥栖难得在心中进行自我检讨。 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会像是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谢凌衣伸手打开,却不会知道里面到底是心满意足的礼物还是又一个完好的包装盒。 他的谎言就是一个接一个,永远不会知道是不是最后一个。 岑遥栖知道谢凌衣迟早会知道一切,但他依旧希望这一天能慢点来。 温热的泉水严丝合缝地包裹着身躯,他没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原本时刻保持着的警惕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大半。 岑遥栖低低发笑:“怎么?被骗太多回,不信你师尊?” 他眼皮微阖,绮丽风流的面容被泛着温热的水雾熏出缱绻的薄红,白色的里衣披得匆忙,一截腻白的脖颈都没遮住,甚至还露出一点平直、线条深刻的锁骨,水流蜿蜒,其下的风景被碍事的里衣遮得若隐若现。 他本就生得容颜极盛,眼下便更是让人挪不开眼,偏偏本人仿若未觉,倒是不小心扫了眼的谢凌衣极不自在地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相信。”谢凌衣沉着嗓音答。 “那其他人呢?你有其他属意的女修吗?”他又接着问。 岑遥栖听完,睁开眼睛,他的瞳色极浅,漂亮得像是上好的琉璃。 他突然好奇了,这小子怎么突然对他的终身大事这么感兴趣? 岑遥栖勾勾唇角:“怎么,你要给我介绍个?” 郁结于胸的情绪被他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堵在喉咙,喘不过来气。 “呵呵,你猜?”谢凌衣抬眼看向他。 岑遥栖瞧他的神色,依旧喜怒不形于色,但他就是莫名感到一股诡异的气息。 “你看起来不像是要给我牵红线,反倒是要去杀人的。”他随口玩笑道,以求驱散这奇怪的氛围。 他当然知道这人没那么闲,他不就像往常一般逗他句罢了,怎么眼神看起来仿佛要吃人。 岑遥栖在心里想着。 “你猜对了。”谁知谢凌衣平静的嗓音透着偏执,言简意赅,“所以你最好想都不要想。” 岑遥栖:“……” 不敢想。 好一个没大没小的,他作为徒弟还以下犯上,管起他来了! 他要是真动心的对象倒是免不了同谢凌衣争论几句,但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就随他去吧。 岑遥栖只当他排外,不喜欢在紫竹峰看见其他人。 他突然有些头疼,这个其他人到底包括不包括瑶台啊,说起来,这还是谢凌衣主动从主动向他问起女修,不过这实在不合适。 “那你对瑶台师叔可是放心不下?”岑遥栖在脑海中斟酌着用词,咬字故意加重师叔这两个字,以求凸显两人身份之差。 首先不是他歧视姐弟恋,只是这年龄着实差的不少。 谢凌衣闻言眼神微颤,神色古怪,几度欲言又止。 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岑遥栖会说出来的话。 “怎么可能?”谢凌衣觉得非常荒谬,他好像同那位长老连话都没怎么说过,而且明明不是问岑遥栖吗?怎么就扯到他身上来了? 他都想到哪里去了,他不由得对他叹为观止。 岑遥栖拉长尾音,“哦”了一声,有些庆幸。 还好还好,这两人没这苗头,他这两人要真成了,他就怎么看都不舒服,他管瑶台还要叫句师叔,那谢凌衣岂不是要爬到他的头上了? 不行,绝对不行。 其实也不怪他这么会这么想,岑遥栖还没忘记原着中谢凌衣深爱谢澧沅不求回报,而谢澧沅跳城楼后不就成了长留宗的首席大弟子闻烟,而瑶台确实虽不及女主,但确实一个类型的美人,谢凌衣当真喜欢也不意外。 合理,很合理,但为什么他就是有点不爽? 人都重活一辈子了,怎么可以再踏入同一条河流? “不喜欢也行,师尊也不是非要阻止你,只是你年纪尚轻,谈这些还早了些。”岑遥栖装得大义凛然。 谢凌衣:“……我二十有余。” 还没加上辈子的年龄,怎么也说不出年纪小这句话吧,要是在山下早就成家立业了。 岑遥栖不以为然:“修真界长寿,你这确实不大。” 谢凌衣:“……” “等过几年,你要喜欢什么样的都行。” “那也不能不挑,女主那样的就不行。”岑遥栖边说边看谢凌衣的神色,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暴露出对女主的念念不忘。 谢凌衣:“……” 看着岑遥栖状是为他考虑,谢凌衣心中无端生出苦涩之感。 他什么都不懂,他不喜欢谢澧沅,也就不会再喜欢闻烟。 他突然不想再谈这事了。 平时忽悠人的时候一套又一套,怎么就猜不到他心之所想呢? 谢凌衣余光略过岑遥栖堪称惊艳的侧脸,小声在心里腹诽,岑遥栖,笨死你得了。 “岑遥栖,我给你按肩吧。”谢凌衣冷不丁出声打断没完没了的岑遥栖。 他这招果然奏效,那人好不容易放松的身体重新变得僵硬。 平日里嚷嚷着让谢凌衣端茶递水的岑遥栖果断拒绝:“心领了,为师不累。” 有问题,很大的问题。 他的目光越过面前的身影,落在他的背后,挺直宽阔的肩膀贴着衣物看不出什么。 “岑遥栖,你有事瞒着我吗?”谢凌衣总是沉默如水的眼神直视岑遥栖琥珀色的眼眸。 后者思绪微怔,他都想好了如何同周旋,岂料这人直接改变策略,开始打直球。 岑遥栖低眉敛目,若无其事的开口:“怎么会?” “你今晚和平时不同。”谢凌衣道。 “哪点不同? “平时不是你教我,徒弟要孝敬师尊吗?端茶递水,捶腿按肩都是分内之事吗?” 岑遥栖:“……” 他有这么不要脸吗? “那也没见你叫句师尊。”他挑了挑眉。 “你少转移话题。” “没转,你按吧。” 谢凌衣已经心生怀疑,再多推辞倒是更值得怀疑,岑遥栖无法,只能对着谢凌衣抬了抬下巴,故作镇定任由他的双手按上双肩。 手下的力度极为轻柔,岑遥栖没再表现得极为抗拒,不过身体也并没完全放松。 谢凌衣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露出个很浅的得逞的笑容,隔着水流看不真切,但他的视线依旧在他的脊背处流连。 岑遥栖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没听见谢凌衣的发问,他倒彻底放宽心,只当就算有所怀疑,但到底还是没想到这层。 温热的泉水洗去一身的疲惫,岑遥栖被热气熏得昏昏欲睡,谢凌衣抛来的话题,他都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着,比平时更多几分懒散。 谢凌衣手指沿着平直的肩胛骨缓缓往下,试探地剥开那层衣物。 岑遥栖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拽住对方细瘦的腕骨,偏头却看见谢凌衣总是面无表情的脸容一瞬间变得空白。 他无奈的闭上眼睛,看他这反应就知道他全都看见了。 他也是大意,没料到这家伙也学会跟他耍心眼。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亲眼看见那具雪白完美的脊背盘踞丑陋可怖的鞭痕的时候,谢凌衣的心脏还是不可避免地猛地一缩。 这伤痕,他再熟悉不过。 这是他身上的疤痕,谢凌衣睫毛不停地颤抖才努力克制自己眼底汹涌的情绪。 他说的有办法,就是用自己的身体来换他的伤吗? 偌大的房间顿时寂静无声,岑遥栖头回在这份安静里生出些许不,像为听候发落的犯人。 温热的手心颤抖着伸向他没有衣物阻拦的脊背,他跟着后背一僵,下意识想转身拽住对方作乱的手。 这个想法只来得及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一滴温凉的液体猝不及防落在他的肩膀。 岑遥栖彻底愣住了,谢凌衣这是在哭? 他的脑中生出连他都觉得荒谬的想法。 同谢凌衣相处二十年,他亲眼见过对方遭受不胜枚举地痛苦,他一直觉得这人有颗极为强大又坚韧的心脏,多少次濒临死亡,也不曾掉过眼泪。 理智上觉得这不可能,可肩膀上的触感却是真实存在的。 事情的发展超出岑遥栖的预料,他漫无边际的想,回神之际,谢凌衣的手指已经顺着伤痕轻轻抚遍脊背的每个角落。 他指尖很热,落在他的肌肤带起一片暧昧的热度,酥酥麻麻,有些痒。 他下意识的想躲,正打算呵斥这人没大没小,就听谢凌衣的声音响在他的耳侧。 “岑遥栖,你真的很讨厌。”暗哑的嗓音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嗯?” 岑遥栖只愣了片刻就重新整理好里衣,脊背的伤痕挡得严严实实。 谢凌衣情绪不稳,自顾自的说着,也不需要他给什么反应:“你总是自作主张。” “一意孤行,从来不同我商量。” 岑遥栖穿好衣袍,连雪白挺直的脖颈遮得严严实实,一头垂到腰间的青丝还湿润的贴在脊背。 “还有?”过了最初的忐忑,他尚且能心平气和地听着谢凌衣对他的控诉。 谢凌衣看向他,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我会承你的情。” 他这么说话,岑遥栖也不恼,缓缓从池中走出来,随手用灵力弄干满身的水,再镇定自若的穿好外衣,他眼下比方才自然得要多,毕竟谢凌衣该知道都知道了,他也就无所谓,慢条斯理地整理好重重叠叠的领口。正欲拿过桌上的发簪束发,手腕却被人抓住了,从铜镜里他看见谢凌衣泛红的眼尾,岑遥栖也就松了力气。 谢凌衣熟练地拿起桌面上的木梳,一丝不苟地梳着手腕间黑亮顺滑的长发。 他的表情极为认真,仿佛在研究什么了不得的宗门秘术剑法。 谢凌衣垂眸,鸦翅般的睫毛将眼底的情绪挡得严严实实,岑遥栖猜不到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能瞧见他一截倔强好看的下颚和紧紧咬住的嘴唇。 “想问什么就问吧?”岑遥栖无奈。 看他一言不发,他心里竟然也堵得难受,实在顶不住压力,他只好主动开口。 谢凌衣手下的动作没停:“你怎么做到的?” “不过一点小小的、转移的阵法。”岑遥栖耐心地为他解惑。 谢凌衣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那你真是什么都会一点。” 明知道他这话不是夸奖,他也全盘接受:“那是自然,你师尊无所不通。” 什么炼丹,什么阵法,不在话下。 “疼吗?”沉吟半晌,他终于问出最在意的问题。 岑遥栖眼尾一弯:“疼啊。” 谢凌衣:“……” 他拾起发簪,利落地替他束好头发,嘴上却不似动作这般温柔。 “疼死你最好。” 岑遥栖:“?” 第26章 昭昭如愿 除夕那日,持续年关的大雪显出颓势,晨起岑遥栖推开门时,外面的雪已经停了。但紫竹峰依旧是冰天雪地的一片,眼下正值严寒,盖在树枝、地面的一层厚厚的雪被大约膝盖深,没有半点融化的趋势。 宫殿檐角也落满雪,重峦叠嶂间白茫茫的一片,比之平时少了些巍峨气派,更添几许柔美,不失为一道难得的美景,岑遥栖兀自望得出神。 这大概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唯一值得舒心的吧?体内灵力强势,只穿几件单衣,他却没感到一丝冷意。 换成祝长生就没那么轻松了,他把能裹到身上的衣服全都穿上,远远向走过来的时候,简直同他自己无聊捏的雪团子一模一样。 饶是这样,他还是冷得发抖,走到岑遥栖的面前,牙齿都打颤。 “师尊,这破天气什么时候回暖啊,我要冷死了。”祝长生甫一进门,就缩到他的身后,看着外面的风雪,幽怨的问道。 岑遥栖看他这畏手畏脚的模样,摇头轻笑,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他这样怕是挨不到那会儿。 祝长生被冻得鼻头红红,好不可怜,苍白的脸藏在衣领口不肯露出来。 “把手伸出来。”岑遥栖轻笑着冲他一抬下巴。 祝长生听他发话,慢吞吞地从重重叠叠的袖口里伸出手。 岑遥栖抓住他手,对方手指沁凉,冰得他一惊,忙不迭将体内的灵力输送给他。 源源不断的灵力进入身体的各个脉络,他的手脚立刻不再发冷,温热的气息侵入四肢百骸,祝长生眉目缓缓舒展,光看表情就知道这办法颇具成色。 “真的不冷了,师尊你也太厉害了吧!”祝长生眼睛发亮,不错眼珠地盯着岑遥栖,满脸崇拜,“师尊果然是我见过最强的修士。” 他这夸张的语气,饶是岑遥栖再厚脸皮也经受不住,松了握在他后背的手指,拍了拍他的肩膀。 “还凑合吧。”他含糊的答。 哪知道祝长生双手不依不饶,紧紧握着他的手,颇具情绪的仰视着他:“师尊,我以后一定要努力修炼,为您遮风避雨。” 努力修炼这几个字从他的嘴里听得都要起茧子了,岑遥栖也不当真,只随口敷衍道:“好好好,咱们紫竹峰就靠你了。” 祝长生深受感动,认为自己被岑遥栖委以重任,高兴得找不着北,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表忠心的话。 他默默地听着,大过年的,随他高兴吧。 余光又落回外面的风景,却不想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岑遥栖轻轻挑起一边眉毛,谢凌衣抱着手靠在门边,也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他没发现这人的时候,他目光倒是一刻不停地落在他的身上,等他回头之际,他倒好,不着痕迹地移开,假装在看风景。 他也不恼,知道这人还记挂着前几日的事情,他已经一连几日给他冷脸,连一向迟钝的祝长生都看出了问题,摸着脑袋问师兄怎么了,岑遥栖对欺骗小朋友没有愧疚之心,随口一句你师兄闹别扭呢给打发了,反倒是祝长生更加疑惑。又被岑遥栖哄着摸脑袋离开。 谢凌衣这次有意冷着他,这几日他说话统统不带接茬,自从两人说开之后,他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啊? 所以他对这人冷不丁出现在这里还是颇为惊讶。 谢凌衣任他打量,只神态自若地冲他伸出手。 岑遥栖一时没明白他这是什么个意思,没急着出声,倾身等待他的下文。 “冷。”他言简意赅。 岑遥栖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他想做什么。 他其实早就到了,给祝长生渡灵力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 “你的意思,是和长生一样也冷?”岑遥栖笑眼盈盈,明知故问。 “嗯。” 谢凌衣似乎气还没消,说话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岑遥栖失笑握住他尚且温热的手心,心想这就是算什么啊?不是不理人吗? 他这话只敢在心里想想,到底还是任劳任怨地做着无用功,这人体内灵力平稳、强盛,哪里同祝长生那种灵力低微、丹田干涸的情况有半点相似之处? 说曹操曹操到,一直在旁边的祝长生探出个头,疑惑地看着他和谢凌衣。 “师兄,你受伤了吗?怎么也需要师尊给你渡灵力?”关切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不解。 什么事都没有的谢凌衣面色平静地接受着祝长生的目光洗礼,极为淡定的“嗯”了一声。 他眼光扫过偷笑的岑遥栖,心受伤也算受伤。 祝长生一知半解地点点头,倒也没再对谢凌衣的话提出异议。 给谢凌衣渡完灵力,岑遥栖收回自己的手,却感到对方的手指似乎挽留似的在他手心勾了勾。 手心发痒,岑遥栖略点狐疑的看向他,偏偏那人依旧面色寡淡,若无其事,一切仿佛都是他的错觉。 岑遥栖捻了捻手指,大抵还真是自个儿想多了吧。 收敛神色,他带着两人往室内走。 祝长生走在他的身侧,好奇的目光四处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师尊,今日你把我们叫过来做什么呀,这么冷的天气还不如多睡儿呢。”他摸了摸逐渐变回正常颜色的鼻尖,问道。 岑遥栖极为不认可地看他一眼:“睡,每逢冬日你就想着睡,怎么你也跟着冬眠?” 没办法反驳的祝长生嘿嘿一笑,也没敢接话。 “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岑遥栖领着他们,走进内室,一张圆桌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想忽略都难。 祝长生率先跑到桌前,好奇打量着桌面摆放的东西。 “宗门内不是不过节气吗?”他拿起一根擀面杖在空中轻轻一抛,又稳稳接住。 祝长生说得没错,修仙讲究斩断尘缘,俗世的节气自然是要摒弃掉的。 可岑遥栖又不是打一开始就在这里,骨子里还是有着对传统节日的眷恋。 琥珀色地眼眸划过一丝异样的光芒,说不定这会是他们最后一起过的年,不如给彼此留下个美好的记忆。 他们三人之中无论是谁都不是主动愿意走上这条世人都趋之若鹜的道路,祝长生是被他捡回来的,谢凌衣是为报仇,岑遥栖的身份不过是剧情设定。 他一直注意着男女主角那边的剧情发展,这两天趁着空闲下来又梳理了把原文的剧情线,他为女主挡刀的剧情也是时候该提上日程了。 岑遥栖脑子转得快,面上却不显:“他们不过,但我们这是紫竹峰。” 他庆幸这是修仙文,应该没那么多的朝代限制,多的娱乐活动没有,但包顿饺子还是绰绰有余。 祝长生兴致勃勃地挽起袖子,他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心,很乐意了解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 “都会吧?”岑遥栖处理好自己的广袖,目光扫过他两人,“不会就问我,别逞强,要是煮破皮了就留着自个儿吃。” 他动作缓慢却井然有序地和面,在原来的世界,他也不算对做饭很有研究,只能说是饿不死,但包个饺子又不是多难的事,他也算游刃有余。 谢凌衣看他手脚利落地擀好皮,这和平时懒散的他有些许不同,看上去极为认真,这份鲜见给他的认真镀上了色彩,他看得出神。 明明做着极为寻常的事情,但他的心莫名感到安定,像是漂泊不定的旅人终于找到落脚之处。 端丽冠绝的人不可避免地染上烟火气,如非身负血海深仇,这看似寻常的生活,却是谢凌衣最想要的日子。 流光一瞬, 华表千年。 仙人百年,不敌十里长街市井连。 岑遥栖动作很快,擀好皮示意他们包,他演示过一遍,两人依旧手足无措。 纤长的手指在面皮翻转,犹如穿花蝴蝶,很快将它捏成漂亮的形状。 谢凌衣平生头回对手里的东西束手无措,他明明将这人放在的动作都记在心中,可试着模仿一遍却出了岔子,手里的东西要说和岑遥栖捏的饺子是同一种,那确实勉为其难。 他趁着岑遥栖不厌其烦教祝长生的空隙,偷偷消灭罪证。 这么丑的东西,绝对不能被发现出自他的手笔! 哪知道岑遥栖教完祝长生后,仿佛背后长眼睛一样,直接冲他伸出手。 谢凌衣装傻:“什么?” 岑遥栖被他得明知故问给逗笑了,弯起的眉眼像只漂亮的狐狸。 “怎么?”他清了清嗓子问,“你包不好,我会骂你吗?” 包一刻钟,半点成果都没有,当他傻子呢? 谢凌衣被他笑得脸热,别无他法,只能摊开手,把那歪歪扭扭,看不出形状的东西暴露在岑遥栖眼前。 岑遥栖看那丑东西足足愣了三息功夫,才笑出声, 这也太丑了,只能说是裹了肉馅的面团,硬要说是饺子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实在是违心。 当然,岑遥栖就没说些违心话的意思。 “你是一点都不会?” 谢凌衣不自然地偏头,倒也坦然地点头。 “那你吃什么?” “非要亲自动手吗?” 岑遥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手上,他的手生得好,骨节明显,骨骼清晰,手指修长,唯一可惜的是,指腹多了薄茧,硬生生破坏这双手的美感。 他立刻了然于胸,曾几何时,这也是双养尊处优的手,不过他没那个机会亲眼瞧见。 初见之时,谢凌衣连指甲都翻开了,甲床血肉模糊。殷红的鲜血流满整个手背,怎么分辨这手到底好看不好看? 带回紫竹峰之后,他拼命修炼,薄茧悄悄爬满两只指腹。 他也是糊涂,怎么忘记了,谢凌衣从前也是世家出身的矜贵公子,想要什么,哪里需要亲自动手? “你也受苦了。”岑遥栖感慨一句,余光掠过同饺子抗争到底的祝长生。 上帝视角还不觉得,如今设身处地,才知一句话略过的原文,却能给所谓的配角带来多大的苦难。 谢凌衣摇头:“还好。” 能遇到岑遥栖是他苦难中的唯一慰藉。 这句话或许也同时适用祝长生和无双。 后面岑遥栖教谢凌衣更加耐心,简直恨不得手把手地教,好在看他多演示几遍后,总算开了窍,最后也包得有模有样。 再然后,谢凌衣嫌弃祝长生动作又慢,包的饺子看起来也像是随时会散架,都不用水煮,丢桌上就皮肉分离了,连连摇头,干脆给人赶出房间。 祝长生乐得自在,重复性的动作刚让他觉得十分无聊,现下他不怕冷,喜滋滋地跑到雪地里堆雪人里去了。 又过了会儿,这项工作才逐渐到了收尾阶段。 谢凌衣正欲洗净手,就听见身旁的人沉声道:“别动。” 他动作一顿,偏头之际,目光带着询问。 “你脸上有东西。”岑遥栖指着他的鼻尖。 谢凌衣想也不想地预备用手背去擦,却被他叫住。 “我来吧,你又看不见。”岑遥栖一本正经。 出于对他的信任,谢凌衣也不犹豫,收手,低头任他作为。 后者似笑非笑地伸手在他脸上轻抚。 他动作很轻,稍微有点痒,他下意识地将头往后移。 不想后脑勺被一只有力的手不由分说地扣住,强硬地封锁他所有的退路。 岑遥栖的目光极为专注,从谢凌衣的角度,还能看清对方纤长的睫毛,像两排蝴蝶翅膀,轻轻扇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欲飞。 没说越界的话语,可谢凌衣知道自己的呼吸乱了,暗自唾弃他的定力不够。 甫一回神,岑遥栖松开他,仍是笑着:“好了。” “哦。”谢凌衣不敢直视他,匆匆低头。 岑遥栖没了动静,他到底没忍住向他投去一眼。 这一看,他有些莫名其妙,正见那人缓缓移步向门口的方向。 看着他鬼鬼祟祟的动作,谢凌衣突然明白过来,连忙幻化出镜子,查看自己的脸。 谢凌衣:“……” 他脸颊全是白色的面粉,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他终于明白对方那不怀好意的笑容所为何事!看这样子,本来他脸上脏了一处,这厮倒好,哄着他用带着粉的手锲而不舍地涂满整张脸。 “岑遥栖,你是小孩吗?”谢凌衣咬牙切齿瞪向门口处的罪魁祸首。 回应他的是两道促狭的笑声。 第27章 岁岁安澜 虞灯到紫竹峰的时候,瞧见祝长生正蹲在雪地里堆雪人,手里忙活不停,时不时这里改改,那里修修,过一会又叉着腰眉头紧锁地扫视自己的手笔,好像对它们并不是特别满意。 大抵太过沉入,她满头问号走到他背后,裹成雪球的人还是没发觉他的到来。 “你在干什么?”虞灯安静地旁观半刻,总算沉不住气,满脸疑惑的发问。 祝长生专注盯着眼前的雪球,她冷不丁的出声倒是把他吓得不轻,猛地回头看见一张熟悉的漂亮脸孔才安心。 少女脸颊白净,身着绯红的长袍外面配着雪白的斗篷,帽檐一圈雪白的绒毛,天气渐冷,虽说灵力能御寒,到底没忘记添衣。 “师姐,你走路怎么不带响的,吓我一跳。”祝长生朝她丢了个埋怨的眼神。 虞灯顿觉无语:“我明明已经在这看你好久啦,是你一直没发现!” “哦。”祝长生听她说完,气势弱了大半,但还是狐疑地看她两眼,“那你怎么不出声?不会就在这等着吓我吧?” 虞灯:“……” “我才没有那么无聊!” 这是碰瓷,明明白白的碰瓷,她还什么都没做! “哦。” “倒是你,下雪天往外面跑,不冷吗?”虞灯的目光从祝长生身上缓缓移到地上的几个看不出形状的雪球。 祝长生理直气壮:“堆雪人。” 虞灯眉毛狠狠一拧,不可思议地指着雪地里丑得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玩意儿:“你管这丑东西叫雪人?” 祝长生:“……” 他没主动接话茬,反而沉默下来,试探地偷偷拿眼睛看了她好几眼,忍耐好久才慢吞吞地说出口:“这不是什么丑东西,是师姐你。” 虞灯涨红了脸,哆哆嗦嗦地问出口:“你说什么?” “这个雪人就是我按照师姐的样子堆的,不好看吗?”祝长生指着雪地里有几分滑稽的雪人为她解惑道。 虞灯神情严肃地盯着那雪人,严谨的目光将那团看不出五官的东西细细扫视,以期能看出一星半点的相似之处。 圆圆的脑袋底下细弱的身子,怎么看都不大协调,祝长生还不知道从哪里剪出条红绸披在雪人背上,这大概是唯一能辨认的特征,只不过略显潦草。五官就更不消说,眼睛随便戳了两个洞,鼻子也是就地取材,捞了根树枝插在大脸正中。 虞灯沉吟良久,有些抓狂,这东西哪里和她像了? “这……”她张嘴准备反驳,但也只来得及说个气声。 祝长生见她没说话,还以为她已经认可他的杰作,兴高采烈地拉着她介绍剩下几个雪人。 “这个就是我师尊啦。可是我最用心的一个。” 于是虞灯再次沉默,不过这次,她的表情有些微妙。 剩下的几个雪人不说丑得更胜一筹,好歹也不遑多让。由此可见,他也不是蓄意报复,而是真心实意。 地上的这些东西并排而立,简直丑得分不出高低,潦草的五官,臃肿的身躯,怪不得她刚来就看见祝长生一筹莫展。 “喏,这个就是我,这个是我师兄。”祝长生兴致勃勃地讲解道。 虞灯方才心底生出的愤愤不平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就是幸灾乐祸,大家都一样的丑,谁也别嫌弃谁。 不过眼下她还有点头疼,祝长生正不依不饶地追着寻问她对自己杰作的评价。 “额……”虞灯扶额的手从左手换到右手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这么喜庆的日子,她到底要不要泼这盆冷水? 不泼吧,又怕他以后随便拉个东西就指着说这是你,实在对不起自己。泼吧,又怕他以后耿耿于怀,以后给她捏得更丑,更对不起自己。 祝长生低头直视她的双眼,希冀两个字就差挂脸上了,眼底还透着闪亮的光。 虞灯无奈,实在不忍心,脑海里全是违心之语,但却没给她说出来的机会。 一只手悄然而至,恰是时候地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修长的手指稳稳抓起雪人的头,冷玉雕刻般的手背比雪还白,还隐隐能看到淡青色的脉络,好看得犹如连绵不绝的山脉。 然后站在原地的两人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双手带走祝长生精心做的脑袋,那代表祝长生的雪人凌乱地待在地上,只剩下光秃秃的身子。 虞灯:“……” 祝长生:“……” 两人面面相觑。 前者忍俊不禁,看祝长生忧郁的表情,到底没敢笑出声。 “岑遥栖,你别跑。”谢凌衣举着团雪球,追逐那道金蓝色的背影。 岑遥栖本人显然没把对方这点威胁手段放在眼里,不紧不慢地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还没忘记耀武扬威地回头勾勾手指。 谢凌衣忍无可忍,手里的雪球借着他的力道准确无误地抛向岑遥栖的方向。 裹挟着风声的雪球直冲他的面门,但岑遥栖是什么人?哪里真能被一个小小的雪球碰到一片衣角,身子微微一侧,就将那来势汹汹的“暗器”给轻松躲掉。 祝长生和虞灯在旁边看得叹为观止,但这还没算完,岑遥栖绕了一圈,最后回到他们面前,未经主人允许,学着谢凌衣方才的动作,纤细的手捞起雪人脑袋就掷向对方。 徒留呆若木鸡的两人盯着没了脑袋的红衣雪人发呆。 在祝长生看不见的角度,虞灯轻轻松了口气,这丑东西总算没了,她心里还生出几分窃喜,但她不敢表露出来,憋笑憋得很痛苦。 前者回头,哀怨的心情溢于言表。 虞灯抿唇,收敛神色,干巴巴地呵呵一笑:“一别多日,令师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她总算明白祝长生那不靠谱的性格是怎么养出来的,这不就是再明显不过的上梁不正下梁歪吗? 见过了严肃端庄的长老,这还是他第一次发觉堂堂重明太尊竟然是这么的不拘小节。 虞灯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果然,紫竹峰人少是有原因的,新来的弟子压根融入不了他们。 祝长生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愤怒地往地上抓了一把,于是乎,那个他号称最用心的看着像岑遥栖的雪人的脑袋也惨遭毒手。 “师尊,师兄,你们太过分了,我不会放过你们。” 他恼怒地拿着雪球抛向那两个打得难舍难分的身影,迫不及待地加入他们,留给虞灯一个视死如归的背影。 红衣少女和三个没了脑袋的雪人以及幸存的像谢凌衣的雪人在原地茫然无措。 几个回合下来,祝长生和谢凌衣统一战线,雪球劈头盖脸地砸向岑遥栖。 在这猛烈的炮火中,后者扬了扬手,饱含笑意地求饶。 谢凌衣同祝长生这才大发慈悲地放过他。 一切结束之后,岑遥栖漫不经心地整理好衣袍上的褶皱,负手而立,又恢复成端方自持的长辈,他向看戏已久的虞灯轻轻点头:“家中小辈顽皮,见笑了。” 他这话四两拨千斤地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谢凌衣:“……” 祝长生:“……” 虞灯:“……” 要不是方才亲眼所见,她还真的会信。 几人诡异的目光齐齐向他射来,岑遥栖泰然自若地往殿中走去。 “玩累就回去歇歇吧。” 谢凌衣走在最前面,存心同他作对似的。 岑遥栖跟在他的身后,目光流转间计上心来。 谢凌衣背对着他,自然对他脑中所想浑然不觉,兀自往前走着,还没等走到殿门口,沁凉的物什就猝不及防贴在他的后脖颈。 冰得和雪没两样,饶是他被冻得寒毛直竖。 谢凌衣浓眉压眼,骤然回头,没什么好脸色。 身后的岑遥栖笑得招摇,眼尾弯得如同两把勾人心魄的钩子,得意洋洋地对着他挥了挥作恶的右手。 谢凌衣咬牙,嗓音的温度比地面的雪还低:“想死吗?” 始作俑者非但没害怕,反而还摸着下巴认真思考,半晌才憋出一句:“想吧。” 谢凌衣:“……” 岑遥栖歪头,鬓边的碎发被刚起的风轻轻吹拂,沿着鼻梁和下颚,勾出一道美得惊心动魄的线条:“那你打算怎么弄死我?” 华丽的嗓音懒洋洋的,并不对方的威胁当回事。 谢凌衣如画般的眉心动了动,寒光一闪,泰阿出鞘刺向吊儿郎当的人。 哪知道,泰阿通晓主人心意,知道他并无杀意,不过雷声大雨点小,古朴的长剑甫一接近这人,便如春风化雨般贴在他手底轻蹭,讨好卖乖。 谢凌衣无话可说,只能在心底腹诽这没出息的破剑。 这剑是岑遥栖亲手送给他的,当然舍不得对他下手。 谢凌衣什么都没做,岑遥栖反倒是做作地后退两步,捂着心口,两根纤长的手指颤抖地指向他,强挤出个泫然欲泣的表情:“你好狠的心,我不过手冷想借你的身体暖暖手罢了,你今日敢拿剑指着我,明天就敢欺师灭祖!” 岑遥栖洋洋洒洒的一段话,字字珠玑,说得谢凌衣沉默半晌,没敢接话。 也幸得祝长生和虞灯早就进殿中,不然得刷新后者的三观。 “手冷?”谢凌衣狐疑发问。 岑遥栖坦然点头:“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难得的节气,本就不着调的人玩心大起,抬着下巴等着对方接招。 冰凉的手被双温热的手心紧紧包裹,岑遥栖面色一变,彻底愣住了。 谢凌衣的手将他的右手紧紧握住,不动声色地温暖着他,温热的体温顺着肢体接触缓缓流经身体的每个角落。 岑遥栖像是被烫到一般,下意识想收回手,谢凌衣不赞同地蹙了蹙眉心,牢牢将他的手锁在方寸之间。 后者的脑中瞬间炸开一朵烟花,噼里啪啦地烧毁着他的理智,留他独自面对一地狼藉。 他敏锐的察觉到哪里似乎发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换做以前,谢凌衣被他逗了,哪一次不是色厉内荏?怎么会这般和颜悦色? 这不是谢凌衣!谁把他的徒弟掉包了? 岑遥栖在心里无力的想。 谢凌衣对他脑海中的天人交战一无所知,把岑遥栖僵硬的双手拉到面前,低头哈了口气,轻轻搓热。 “手冷怎么不早说?”他低声问。 岑遥栖低头,一本正经地回答:“主要他没早冷。” 谢凌衣:“……” 他早知道这人嘴里没一句好话,他今日已经被他折磨得没脾气了。 岑遥栖听着谢凌衣无可奈何的叹口气,心想他没说假话,这不刚在雪地里活动了会儿才沾染了些寒气。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体内有灵力,没过一会儿就回暖了,所以谢凌衣的举动确实在他的意料之外。 对方也是关心则乱才想出这么古老的法子。 其实在看见一向心大的人变了脸色之后,谢凌衣就立刻反应过来,可到了手的东西,他不想放开,才自顾自地演下去。 反正他一向不当回事,这一次也让他蒙混过关吧,他自暴自弃的想。 他一直猜不透那人的懵懂无知到底是确实如此,还是刻意为之? 站在火堆旁真的感觉不到热吗? 对岑遥栖能否发现他的心意这件事,谢凌衣一直十分矛盾,一边害怕面对岑遥栖的疏离,盼着他这辈子都别发觉,一边又生出隐秘的期待,他想知道岑遥栖在明白他的妄念之后所作出的反应,会骂他不知羞耻还是助纣为虐? 岑遥栖是世上顶好的师尊,他却不是好的徒弟,他甚至不想做他的徒弟。 正因如此,他即便敬过拜师茶,他也从未叫他一声师尊。 对岑遥栖来说或许是微妙的遗憾,可对谢凌衣来说,却是唯一的安慰。 “外面风大,进去吧。”他轻声道。 想要把手抽回来,试了两下,竟然纹丝不动。 岑遥栖给谢凌衣递了好几个眼神,后者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手。 “哦。” 大概会选择粉饰太平吧。 可他不允许。 谢凌衣平静如水的面容下是泛起惊涛骇浪的心湖。 宁愿要刻骨铭心的痛苦也不要不痛不痒的温和。 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第28章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饺子刚端上来,祝长生就不错眼珠的盯着盘子,不停地打量它,仔细分辨哪些是自己做的。 岑遥栖还没动筷,碗中就已经被夹了食物,顺着这两双筷子他缓缓抬头,是左右两边的人。 方才落座,祝长生和谢凌衣就一左一右坐在他的身边。 他这边一抬眼,祝长生的笑脸立刻映入眼帘,冲他讨好的笑笑:“师尊,你快尝尝我包的,肯定好吃!” 岑遥栖点头,偏过脸看右边的谢凌衣,后者不动声色地将瓷碗朝着他的方向递了递,虽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 岑遥栖觉得好笑,跟人小孩有什么争的? 这让他想起之前在家养的小猫和小狗,小狗总是很热情,每回他下班就一刻不停地围在他的身边,尾巴能摇成螺旋桨,但小猫不一样,有点小傲娇,表面冷淡,不太在乎他,但每次小狗缠着他的时候,它就毫不留情照着人家脑袋就是一爪子。 眼下的情况也相差无几,也不怪他会想到这么久远的事情。 最后岑遥栖硬着头皮一边咬了口,两人这才作罢。 谢凌衣哪能看不出他在端水?当着外人面前,也没拆穿,只略带凉意的冷哼一声。 好在祝长生相比之下就好哄得多,又兴致冲冲地邀请虞灯品尝他的大作。 虞灯早就辟谷,以前也常来紫竹峰,但这还是头回坐下来一块儿吃饭,颇为惊喜,估计是太高兴了,连祝长生把那破皮的饺子捞在她碗里的时候也能毫无负担地夸了又夸。 谢凌衣就显得兴致缺缺,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不在焉。 岑遥栖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多感慨,久未见人气的紫竹峰今日倒多了些烟火气,将饺子送入口中,冒着热气的食物香气盈满整个口腔,顿时只觉心头熨帖。 或许这就是食物的魅力,三餐四季,朴素的生活未必无趣。 安静不过一刻,祝长生“咦”了一声。 剩下几人的目光纷纷向他投来。 祝长生咬了几口没咬动,这才把东西吐出来,放在手心打量。 “这是什么?怎么会在饺子里面?” 圆形的金属,中间有个方形的孔,他看了两眼,这才看认出这是什么东西,不就是枚铜钱嘛? 反应过来后,他眼睛一亮,兴奋不已:“我吃到铜钱了,看来我运气真的很好。” 岑遥栖挑了挑眉,看来这个世界还是有这个习俗,不需要他多加解释。 一般新年伊始,他们将硬币藏于饺子之中,谁能吃到这枚“幸运”之币,就预示着新的一年里他将拥有好运。 岑遥栖在最后收尾的时候,想起上回道微当着他占卜用的铜钱,心念一动,就干脆瞒着他们加了点东西,讨个事事如意的好彩头。 谢凌衣也颇感意外,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动的手。 他自顾自的猜测,就听见对面的虞灯也惊得站了起来,手里举着那枚铜钱。 “我也吃到了!”她受到祝长生的感染,乐不可支地向他们展示手心里的东西。 祝长生也真心替她高兴,两人跟着一起傻乐。 “那太好啦,咱们两个一定会是今年最幸运的人!” 另一边的两个人就显得冷静多了,尤其是谢凌衣眸色淡淡,甚至表情有些奇怪。 他感受着齿尖咬着的硬物,不着痕迹地看向岑遥栖,欲言又止。 后者看祝长生高兴,心情也不错,接触到谢凌衣的目光,也知道肯定骗不到他。 岑遥栖慢条斯理地拿起手帕擦拭嘴唇边并不存在的渍迹,对他的反应丝毫不意外:“呀,咱们凌衣长大了,骗不着了。” 言毕又扫了眼深信不疑的祝长生和虞灯,压低嗓音,凑在谢凌衣的耳边轻声说道:“还是长生好骗。” 谢凌衣:“……” 后半句倒是真的。 “这样能有什么用?”谢凌衣趁那两人沉浸在喜悦中没注意他们,偷偷把铜钱转移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这东西本就不过自欺欺人,岑遥栖多此一举,跟分苹果似的,一人一个,要是被知道,连安慰作用都起不了。 岑遥栖无所谓地耸肩:“如果这能决定一个人未来的运势,我当然乐意代劳。” 再说这事,他不说谢凌衣也不说,就凭祝长生那个不想事的脑子怎么可能会发觉这其中有问题。 谢凌衣没说话,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被这人带偏了,竟然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枉我特意给你留一个,哪知道你竟然不好骗了。”岑遥栖颇感遗憾,“这点你就不如你师弟。” “以后记得跟你师弟好好学学。”说到这里,他还状是十分诚恳地拍拍谢凌衣的肩膀。 谢凌衣无话可说。 后面气氛热烈起来,这茬很快过去,也不知道是谁率先提出此情此景应配点美酒,反正等确定下来,祝长生已经抢着尝了两口,就算是想阻止也来不及。 “大家沈醉对芳筵,愿新年,胜旧岁。”虞灯本就不是胆怯的人,两杯酒下肚,更加放得开,端着瓷杯朝岑遥栖敬酒,脸颊潮红,双眸亮得惊人,摇摇晃晃地念道。 后者今日也高兴,乐得接下她这杯酒,很给面子的仰头饮尽,略作思考便展颜一笑:“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这下轮到谢凌衣了,岑遥栖端着酒杯,冲他抬着下巴示意。 谢凌衣想起上回喝酒,这人诓自己千杯不醉,实则偷偷在他的酒里动手脚,今天人多,他怕是没那个机会。 也不知道这人会不会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他打量着面色如常的人,暗自在心里想,我跟你喝什么酒?交杯酒吗? 岑遥栖猜不到他的狼子野心,自然也毫无防备。 见谢凌衣没接这杯酒,岑遥栖往前送了送,无声地催促着他。 但他的眼帘唯剩下这只稳端着酒杯的纤细的手,只觉这人的皮肤白得晃眼。 直到岑遥栖见他久久不回应,察觉到不对,微垂眼眸,目光带上询问轻得像片羽毛,落在他的身上。 岑遥栖为了接虞灯那杯酒,从座位起身就还未坐下,刚又纡尊降贵亲自给谢凌衣斟满一杯,递到他的面前。 从谢凌衣这个角度,能看到对方漂亮的下颚骨。 他只觉得这人骨相生得真好,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没有一处不好。 等这杯酒都快端得手酸,也没见旁边的人有所反应,岑遥栖总算生出几分不耐,往后退半步,正打算收回手,却不想一只手毋庸置疑搂住他的后腰,强势地截断他的动作。 “你……”他颇为讶异的出声。 谢凌衣淡定自若地就着他的手将杯中的酒饮尽。 饶是这一切实在出乎他的预料,他也没忘记配合他的动作,微微倾斜酒杯的角度。 一杯酒喝完,谢凌衣目光沉沉地单手抹掉唇边的酒渍,平日里淡色的薄唇染上些许艳色,脸还是那张脸,此刻却大有不同,如雪般清冷的眉眼犹如春风化雨,生生增添几许风情,活色生香。 “愿天下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清淡的声音悄无声息地裹上层缱绻的色彩,明明极为正常的一句诗词却无端被他念出一股旖旎之气。 沾了酒气的脑子转的比寻常慢,可他依旧能一眼看出对方今晚的暧昧之意。 岑遥栖狭长的瑞凤眼生生瞪圆了,立刻心乱如麻。 他……刚刚是在勾引他吗? 可是他是男的啊?最重要的是他也是男的! 这不可能! 不是,他不能自己喝吗?为什么要抓着他的手! 岑遥栖一向酒量尚可,这还是第一回浅尝几杯就有了醉意。 脚下软绵绵的,仿佛踩在云端。 他头疼的想:是不是他早就喝醉了,方才的一切都是他眼花看错了。 他还是他的师尊,他再怎么犯上作乱也不能犯到他头上吧? 脑中一片空白,凭空炸开一道惊雷,心思电转间,他醍醐灌顶。 岑遥栖的脑海划过一个惊悚的想法:谢凌衣他是不是喜欢他? 这个想法惊得他手一软,酒杯都没拿住,落在地上应声而碎。 可能是他酒还没醒,岑遥栖止不住的往后退,却被一只修长的手臂拦住去路。 他这才想起,方才这人放在自己腰间的手还没松开。 “怎么?”谢凌衣拉着他入座,语调平淡,一如寻常。 岑遥栖浑浑噩噩地被他重新拉着坐在座位上,他眯着眼睛观察对方的反应。 他在对方面无表情的脸上查不出半点不对,他泰然自若,好像只是做了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岑遥栖回神,托着下巴摇头,大抵是他想多了吧,系统也没告诉他,自己还有个人见人爱的万人迷增益buff啊! 况且这家伙以前还喜欢过女主呢,想来应该是喜欢女人的吧? 不过再怎么辩解,谢凌衣的行为都着实不大对劲。 这是他头回给人当师尊,别的师徒也会这么相处吗?应当不会吧?除了会搞师徒y的男女主。 岑遥栖用他那已经有些混乱的脑子后知后觉的想:他和谢凌衣的相处确实过于亲近,从今往后还是要控制距离,免得出什么意外。 千万别等无法挽回之际再想着亡羊补牢。 岑遥栖痛定思痛,当机立断背着一无所知的谢凌衣做下决定。 “该我了吧,该我了吧。”趴在桌子上的祝长生挣扎着起身,迫不及待地催促谢凌衣给他倒酒。 后者应当是心情还不错,也没对他的使唤有怨言,反而还遂了他的愿。 没有金刚钻偏要揽那瓷器活。 等真的端着酒杯,祝长生却犯了难,搜肠刮肚也没想出句合时宜的诗句,抓了抓苦恼的脸,勉强半晌,才把求救的目光交给虞灯。 后者早有所料,利落地接过他手里的酒杯,向岑遥栖和谢凌衣拱手:“还是我代长生吧。” 岑遥栖心里烦得要死,哪里顾得上他们,虞灯话都没说完,他就胡乱地点头。 谢凌衣就更不消说,他从来就没对祝长生抱有什么期待。 得到允许,虞灯喝完杯中的酒,望着窗外,心中生出无数愿景,低头只道:“年年约,长相见。但无事,身强健。” 祝长生就这点好,非常给面子,虞灯话音刚落,他就鼓掌称赞。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这是他唯一听得懂的一句。 “下雪啦。”他眼尖,目光透过虞灯,看向窗外,敏锐地发觉外面的变化。 其他的人顺着他的声音转头看向窗外,只见外面已然纷纷扬扬落起了大雪,落雪无声,也不怪一开始没人发觉本来显出颓势的大雪又卷土重来。 “咱们去看雪吧。”祝长生喝酒之后,思维越加跳跃,不停地嚷嚷要出门看雪。 其他人不堪其扰,只能同意。 几人把椅子挪到外面,被迫欣赏看了不知多久的雪景。 飞雪斜斜而落,躲在屋檐下的他们也未能幸免。 “祝长生!这雪都下了几个月啦,你还没看腻吗?”虞灯的声音都带了醉意。 他们几个人都醉醺醺的,除去只喝了一杯的谢凌衣。 岑遥栖都有些醉眼朦胧,他看上去没多大不同,只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略显迷蒙,盛满一池春水,微风乍起,惊起一阵涟漪,眼波流转之间婉转多情。 趁着千载难逢的机会,谢凌衣旁若无人地细细打量着他,他心下感叹,原来这人真的喝酒不上脸。 “我自南方长大,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可师尊带我来紫竹峰的第一天,也是这样大的雪。”祝长生酒量最不好,眼下说话都因为醉酒有些大舌头,听不大清。 从那以后,他就爱上了雪,准确的来说是紫竹峰的雪。 岑遥栖阖上眼,听到祝长生的话,唇边轻轻牵起个笑容。 眼下是真的醉了,谢凌衣刚那下是真惊到了他,干脆喝酒逃避,眼下意识都有些不清,头一歪倒在旁边谢凌衣的肩膀。 后者又惊又喜,小心翼翼的挪近,让他靠得舒服些。 谢凌衣回头,唇边不小心蹭到黑软的头发,鼻尖立马盈满馨香,酒味太重,他心心念念的昙花冷香有些淡。 不过没关系,他不讨厌。 “痒,你是故意的吗?”岑遥栖轻声呢喃,偏了偏头。 谢凌衣一愣,疑心他已经酒醒,低头垂眸一看,岑遥栖依旧紧闭着眼,长眉因为不适还没松开,意识不清,说话全凭本能。 他了然于胸,对方这是说醉话呢。 “不是。”谢凌衣软了眉眼,温柔笑道。 他盯着他挺翘的鼻尖以及饱满的额间出神,突然心念一动,实在控制不住汹涌澎湃的情意,轻柔地在对方饱满的额头印上一个吻。 “这才是故意的。”谢凌衣喃喃自语。 岑遥栖陡然睁开双眼,他心一惊,血液逆流,费尽心机地给他方才的举动找借口。 然而那双眼眸依旧迷离,伸出手摸了摸额头,声音闷闷的:“雪落我额头了。” 虚惊一场,谢凌衣的心重新放回肚子里。 那边的祝长生听见岑遥栖的声音,靠在虞灯身上的半边身子动了动:“师尊,你怎么了?” “祝长生!你压着我头发了!”他还没说话,就传来虞灯变调的尖叫。 岑遥栖听见那边的动静,挣扎着要起来,被谢凌衣按住了乱动的手。 “别动。”他低声警告。 “唔。” 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反正最后老老实实窝在他的怀里。 谢凌衣颤抖着收紧手臂,如潮般的喜悦几近淹没了他,此番他别无所求,愿只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第29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有人来报黔州那边近段时日妖魔肆虐,亟待咱们长留宗解决,重明,关于此次人选,你意下如何?”道微的声音自大殿之中的首位响起。 猝不及防被点名的岑遥栖,心绪被牵回,收起托着下巴的手,故作镇定:“掌门师叔决定就好。” 他面上淡定如常,实则连人家口中说的什么事情都没听清,只模糊听到后半句,随口含糊道。 岑遥栖暗自把谢凌衣拖出来骂了个遍,要不是昨晚他那异常的举动,自己也不至于连连出神,一大早上脑子乱得不行,全是那人昨天晚上暧昧的眼神! 后半夜发生什么他记不清,但一闲下来就是谢凌衣。 岑遥栖头疼得不行,连听各位长老商量宗门事务都心不在焉。 “你座下小弟子不正是黔州人士,想来会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道微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看这人兴致缺缺就知道他神游天外。 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岑遥栖抬眼,正了正神色。 来了来了,重要转折节点! 原文中就写男女主会去黔州除妖,回来之后,就是全文的第一个高潮剧情,身为女主养父的道微离奇死亡,线索统统指向男主角,女主临危受命接替掌门之位。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仙侠文的职位也是世袭制,反正就是女主内心相信男主, 但众长老都逼迫她给一个大家交代,女主不得已处决男主,男主悲痛欲绝认为他不相信自己直接黑化。 这边女主偷梁换柱,以转移痛苦的法阵留下男主的一条命,她因此深受重伤,但没长嘴,男主以为她不爱他,堕入魔道之后卷土重来,势必要将整个长留宗门夷为平地,仙魔大战之际,男主失手伤了女主,关键时候,男二代替女主挡了这致命一击。 岑遥栖全程皱着眉毛在脑海中迅速将剧情梳理一遍,顿觉头疼,心底那点弯弯绕绕都显得微不足道。 首先就是他要面对道微的死亡,其实这一切他早有预料,在头回见到对方之时,他就知道这是个将死之人,因为原文安排他的死亡将剧情推到高潮,让男女主在血海深仇中虐恋情深。 可他没想到到这一天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岑遥栖的心情逐渐变得沉重,在知道自己最后的结局时,也他不见如此悲痛,那是一种对于鲜活生命的惋惜。 他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原文对道微的死非常含糊,因为视角是跟着女主的,当时女主正在外地,他甚至不知道道微的具体死亡日期! 正上方的道微不知道这人想到了什么,失魂落魄的,还以为他不乐意自家小徒弟跟着出去冒险,略作犹豫,还是打算劝说一二。 “修炼之人历练乃常事,难以避免,玉不琢不成器,此次黔州,实在不失为一次锻炼机会。”他温和极富有威严的目光自上而下落在岑遥栖身上。, 后者被他这一声劝告惊到,如梦初醒般反问:“黔州?”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岑遥栖一再驳他的面子,他脸色也变了变。 方才诸位长老正是讨论黔州妖魔一事,黔州二字几次三番提及。 岑遥栖心乱如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黔州确实如他所言,乃是祝长生的出生之地。 祝长生的身世,岑遥栖连对着谢凌衣都语焉不详,其他人更是连风声都不敢透露。 原文中,男女主前去除妖,除的就是祝长生,准确的来说是无双。 这两姐弟实则是副本大boss,但岑遥栖对他们的印象很深刻,所以早在两人还没出场的时候偷偷给人捡了回来,隐姓埋名养在紫竹峰。 此番黔州已经没了最大的反派boss,岑遥栖这下也不知道故事究竟会如何发展,按照剧情会自我修正的惯性,眼下回黔州,对祝长生来说,无异于深入泥潭虎穴。 黔州回不得。 岑遥栖思索再三,唯有这个念头在脑海久久不去。 “掌门所言极是,我看重明就是对徒弟太过溺爱,不然哪至于修炼十几年连小小筑基都达不到。”一旁的炙扬见缝插针的开口,他乐意给岑遥栖找不快活,可偏偏掌门看似公允,实则处处袒护,如今好不容易找着机会,哪能轻易放过?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大有一副用唾沫淹死他的架势。 纷乱之际,岑遥栖压下杂乱的心事,施施然拉了拉繁杂华丽的袖口,不卑不亢:“掌门师叔的决定,重明无意置喙,也确有此意。” “不过黔州过于凶险,小徒学艺不精,恐有性命之忧,宗门内不乏青年才俊,自然能者居之。”他淡淡出声,常挂脸上的笑意一扫而空,锋利的眉眼极具威仪,“至于长生的去处,被妖魔侵袭的地界可不止黔州一处。” 清透的声音轻轻砸在地上,喧闹的宫殿安静一瞬。 “言之有理,琅琊如何?那边情势尚轻。”道微颔首,对岑遥栖的提议不置可否。 反正哪边都是要人去,谁去不是去? 以岑遥栖那护犊子的性子,肯让自己徒弟去历练已经是给他面子了。 见掌门发话,其他人就算颇有微词也只能作罢。 道微也趁机把去黔州的人选确定下来,岑遥栖默不作声地听他安排完才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 方才那种情形之下,强留祝长生在紫竹峰也实在说不过去。不过好歹不用去黔州,琅琊同那地方南辕北辙,应该出不了什么事情吧。 他这边才刚放下心,就听见道微叫了女主的名字。 岑遥栖看着一直端坐他下方的闻烟自人群中走出,抱着剑低头行礼。 “我记得你不久之前也收了个徒弟?”道微状是随口问道。 闻烟摸不清他是什么意思,也不多问,兀自点头。 殿外刮起一阵寒风,顺着半开的殿门悄悄刮了进来,主位的人轻手拢了拢领口,借这会空闲,他略作思考:“那也跟着重明的徒弟一块儿跟着历练吧,你们两人一向相处不错,此番正好互相帮衬。” 闻烟对他的决定没有异议,点头称是,掌门于他亦师亦友,她自然没有意见。 岂料岑遥栖却不赞同他的决定,神色复杂地打量殿中站着的女主。 主角明明应该去黔州,怎么就因为他三言两语改去了琅琊? 不过也情有可原,黔州现在没了副本boss,自然得转移阵地,这也可能是剧情的自我修正。 虽然不一定能出什么事情,但岑遥栖下意识的想远离主角。 看来这次北上琅琊,他还是得跟着去。 下山的事就这样确定下来,不日启程。 闻烟等殿中人散得七七八八,她才从走出殿门。 不承想才走了几步,就遇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你怎么在这?”闻烟看向来人问道,一段时间的相处他对他的态度也不复之前的冷漠。 夏侯重台从不被她的冷淡吓退,依旧笑得没心没肺:“师尊出门久不见回,我当然得来看看。” 闻烟被他眼中的热烈烫了下,匆匆避开他的目光,语调也不似之前冷淡:“不过议事久了点,我这么大个人能出什么事?” 两人并排往外走去,少年人抽条似的长高,如今已经比她还高了一个头。 “是是是,师尊最厉害啦,是我瞎担心了。”夏侯重台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坦然认错。 他的尾音微微拉长,听着同撒娇似的。 闻烟沉默地走在他的身旁,听他说着这段时间见识的奇闻异事。 每每这个时候她都觉得恍如隔世,这个人似乎同前世不同,不再是那个喜怒无常的暴君。 落日斜斜的卡在山头,好似美人的脸,含羞带怯。 夏侯重台的脸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温柔,闻烟想,这人真的不一样了。 昏黄的光线照在两人身上,在青石板拉出两道缱绻的长影。 …… 岑遥栖的心里像是压了块巨石,闷闷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紫竹峰的。 刚拐过长长的走廊就听见祝长生的笑声,以及少女的嬉笑怒骂。 他承认这一刻像是受到了安慰,脚步都悄无声息的松快了不少。 不远处的三个人站在石桌前,看不清在摆弄些什么。 祝长生和虞灯弯着腰在桌上挑挑拣拣,时不时还扒拉下对方手里的东西,倒是另外一道高挑的身影格格不入,他抱着双臂,冷淡地看着旁边的打闹,时不时对着非拉他手臂的祝长生点点头。 “师尊回来啦。” 最快发现他的是祝长生,响亮的喊声势要传遍整座山头。 他立马丢了手里的东西,连滚带爬地凑近岑遥栖。 后者的目光透过他的身影,缄默地扫了一眼最后面的谢凌衣。 那人早在听见祝长生的声音之时的一瞬间应声回头,黑沉的眼底有光划过。 岑遥栖的思绪一瞬闪回昨晚,对方暧昧的眼神犹在眼前,他匆匆偏过脸,移开目光。 “嗯,有正事要议,多花了些时间。”他心不在焉地同祝长生道。 后者知道他们都是些正事,也不多问,就十分乖觉的点点头,拉着岑遥栖的手往他们方才站着的石桌走近。 “这是什么?”他看这上面摆着花花绿绿的油纸,有些眼熟,又不大确定。 祝长生兴奋地给他介绍:“是花灯,虞灯师姐带来的!她说正月十五山下的百姓都会放花灯,但咱们估计待不到那时候,她就提前拿来了,师尊快选,这里面有没有你喜欢的!” 和他心里猜的能对上个大概,还没到放灯的时节,所以他才拿不准。 的确待不到那个时候,马上就有得忙了。 岑遥栖暗自在心里想,然后随手拿了个一眼望去不太扎眼的花灯。 “你们挑这么久还没挑好吗?”他略带的问道。 祝长生摇头拿只毛笔递给他,舔了舔干燥的唇瓣:“才不是,这不是在想要在上面写点什么吗?” 好像是有在花灯上写字祈愿的传统,他没放过,自然不熟悉流程。 “师尊想好写什么了吗?”祝长生偏头想要偷看他在花灯上写的笔墨。 岑遥栖不由分说伸手挡住他的视线:“看你虞灯师姐的去。” 他话还没落下半刻,就听见虞灯惊慌的声音。 “祝长生,我墨还没干,你别乱动。” 在这鸡飞狗跳之中,岑遥栖低头思考,一时半会儿还拿不定主意。 写点什么好呢? 这恰恰不是因为他是个无欲无求的人,而且他想要的太多,这一下不知从何写起。 要不,参考参考一下别人的? 岑遥栖歪头,想要偷看两眼旁边谢凌衣写的花灯。 后者很快觉察到他的意图,手忙脚乱地遮挡。 岑遥栖:“……” 有必要这么大的反应吗? “你是不是做贼心虚?不会和我有关吧?”他眯了眯眼睛,狐疑地问道。 谢凌衣不说话,只是把花灯挡得更加严实了。 不说话,那就是默认! 岑遥栖本来不过随口问问,没想到还真的同他有关。 他更要知道这上面写的内容,伸手就要抢,被谢凌衣眼疾手快地拽住手腕。 “你还是别看了,不是什么好话。” 岑遥栖:“……” 啧,他怎么觉得自己的头更加痛了。 这人真喜欢他吗?假的吧! 总不会是他自作多情?就没听说谁一边喜欢别人,一边骂人家的。 岑遥栖无奈,将注意力转到还没下笔的花灯。 谢凌衣见他不再执着要看他写的什么,脊背才放松些许。 他才松开揉得皱皱巴巴的纸张。 上面两排清晰的墨痕。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他不信神灵,与其非逼他写点东西,他更好奇岑遥栖会写什么。 他的愿望里会有他吗?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让你看见就不灵了!”岑遥栖连忙调整好角度,没让他看见一丝一毫。 “看不见也不灵。” “你不说这话,说不定就灵了!” 岑遥栖落下最后的一笔,轻轻吹了吹尚未干透的笔迹。 上面几个大字力透纸背。 摩霄志在潜修羽,会接鸾凰别苇丛。 算了,他愿望那么多,不如替谢凌衣求一个。 第30章 满楼红袖招 谢凌衣感觉岑遥栖最近有意疏远他,表面一切照旧,但行为举止透露着心照不宣的疏离。 他猜对方应该是察觉到不对了,他本应该感到慌张,事实却恰恰相反,他巴不得那人早有所察,早就受够演什么师徒情深的戏码。 “师兄,师尊真的不来送送我们吗?”祝长生拉长脖颈往后看去,时不时还踮了踮脚,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错过岑遥栖的身影,“今日一别,可不知道何时能相见呢。” 谢凌衣抱着手臂,头都不带回,言之凿凿:“你今日就算站到天黑,也等不到他。” 祝长生歪了歪头,似乎对他如此的肯定充满疑惑。 “师兄,你又惹师尊生气了吗?”他懵懂的问。 谢凌衣没有想为他解惑的意思,他心情也欠佳,岑遥栖也太小气了,又没对他做什么,竟然送行都不愿意! “没有。”他没好气的开口。 前几日开始,岑遥栖就恢复到以前那般神龙不见神尾,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说不定就是单纯地躲着他。 一想到这,谢凌衣的脸色愈沉。 倒是旁边的虞灯拉了拉祝长生的手,摇头示意别再多问。 “师姐,你这次怎么也来了?之前不是说就我们几个人嘛,你同掌门说了吗?别是背着他偷偷出来的。”这还是她头回同他一起下山,祝长生的注意力很快转到她的身上。 虞灯眼睛一瞪:“怎么可能?” 她得意地抬抬下巴,又接着道:“最先我阿爹是不同意来着,但是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同他谈了很久,我说我一向跟你们关系最好,上次下山不让我去就算了,这回不能再拦着我啦。后面他想了想,觉得我说得也不无道理,干脆挥手让我跟着你们啦。” 其实从亲爹那里取得同意并不难,让她感到奇怪的是,一向不善言辞的道微看了她许久,眼底的情绪她暂且还看不明白,问他,他又不说,只嘱咐她一切小心,要是出了意外就找重明太尊。 既然他不想说,那虞灯也没逼他,反正下山一趟,又不是生离死别,最多一两月她就跟着回宗门,到时候再问,他应该就愿意说了吧。 “那可太好了,有师兄和师姐保护我,这次历练我就可以放一百个心啦。”祝长生听完,立刻喜上眉梢。 虞灯的心神从回忆里被他的声音牵回,可神色却不复方才那般高兴,见祝长生兴致正好,她也不好拂他的面子,面上轻轻一笑,不过笑意不达眼底。 “看来师尊真的不会来了。”祝长生最后望了一眼身后,颇为遗憾地拉了拉她的肩膀。 虞灯点头,跟着走了两步,但没忍住转头望了眼高悬空中的长留宗牌匾,步伐是如何也迈不出去,心脏犹如针刺般悸动,没由得感到慌乱,似乎她正在做出后悔终生的决定。 “师姐,我们走吧。” 祝长生在前方催促。 虞灯如梦初醒,这股错觉实在荒谬,长留宗的渊源往上数得有几百年,能出什么事情。 少女转头,提起裙角,追上前方的人。 “就来。” 这回他们三人也不是单独行动,而是同闻烟、夏侯重台他们一同前往。 闻烟还带了位谢凌衣眼熟但记不清名字的同门,大抵也是差不多同期入门的新弟子,只不过他不擅长与人交际,所以对宗门内的同门都不甚了解。 好在这人比较善解人意,主动报上名来,用词也颇为谦逊:“立臣就多谢各位同门照顾了。” 谢凌衣没说话,微微颔首。 他不大喜欢同岑遥栖之外的人扯上过多的关系,那样会很麻烦。 “苏立臣是吧?叫我长生就好了。”还好祝长生一向来者不拒,对任何人都抱有善意,才让气氛没那么奇怪。 苏立臣对着主动释放笑意的祝长生温润一笑,似乎半点不介意谢凌衣的冷淡。 虞灯倒是对这人有些印象,聊天也没忘记带上他,一时间几个人都熟络不少。 长留宗离琅琊不远,御剑过去,也没花多少时日。 这边风土人情也大差不差,走进城内之时,太阳已近黄昏,街上照旧人流如织,不受半点影响,商贩沿街叫卖,祝长生不错眼珠地流连着,对每一样东西都顿感新鲜。 热闹的气息感染着他们,脚步都不由得慢了起来,仔细欣赏起这座繁华的城市。 “师兄,你看他们做的花灯比我们上次放的还要精巧,真漂亮。”祝长生拉了拉谢凌衣的衣袖,惊喜出声,忙不迭用手指着摆放着花灯的摊贩。 他顺着祝长生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花灯有兔子形状,有龙凤样式的,栩栩如生,光是看两眼,便想惊叹师傅手艺的精巧。 谢凌衣没说话,知道这人的言外之意,闷声挑了个兔子样式的花灯递给祝长生,后者欢天喜地接过,嘴巴甜得不行。 才走了没多久,他就又被糖葫芦吸引,缠着自家师兄要买。 谢凌衣无可奈何,回头看,虞灯虽没说话,但一双眼里写满渴望,他干脆给这两人一人买了串糖葫芦。 他们两人眼睛一亮,心满意足地接过。 尤其是祝长生,手里拿着糖葫芦撕开糖衣,攀上谢凌衣的手臂,高高举至谢凌衣面前,非要他吃第一口。 谢凌衣不爱吃甜食,可祝长生却不依,固执地踮着脚举起糖葫芦,大有他不尝这一口他就不吃的架势。 他没有办法,只能被迫咬了口嘴上端的一颗山楂。 酸涩的果子裹上层甜腻的糖霜,很好地掩盖住原本不佳的口感,不同于常见的甜味,酸甜酸甜的,在舌尖回味之际,也别有一番风味。 还行吧,不算难吃,谢凌衣尝完之后,煞有其事在心里点评道。 他们走一路吃一路,很快便落后闻烟他们一大截。 他们倒是对周边的事物表现不出半点有兴趣的样子,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差距越拉越大。 没办法,总不可能让他们一直等,谢凌衣只好同他们商议分头行动,反正眼下已至傍晚,舟车劳顿,也需要休息,不如明早再汇合。 闻烟皱着眉看向他身后,紧盯着摊贩分不出眼神的祝长生和虞灯,别无他法,略作犹豫,还是同意了。 “师兄,你看,这个应该也很好吃吧?” 刚告别闻烟一行人,谢凌衣就被祝长生拉了回去。 祝长生和虞灯一左一右地把他带到卖糖人的摊贩前。 谢凌衣头疼,这哪里是下山历练?这日子可比山上好过多了! “不行,你今天要的已经够多了。”他斜斜看一眼他,冷漠道。 祝长生哪里会死心,扯着他的袖子哀求:“师兄,求你啦,最后一个!” “师兄,我发誓没有下次。”旁边的虞灯也跟着举起三根手指,“你就答应长生吧。” 谢凌衣逐渐麻木,头疼地扬手,无奈纵容他们。 祝长生同虞灯相视一笑,从彼此眼中同样看到得逞的笑意。 “小郎君,小娘子,想要什么画个什么样式的?”摊贩笑呵呵询问他俩。 他打量着桌上画好的糖人,摸着下巴认真思索。 “蝴蝶?不不不,还是金龙吧,这个好看。” “我瞧着凤凰也漂亮,要不就它吧。” “凤凰旁边这个也好看。” …… 两人苦恼地犹豫好半天,没等他们商量出个结果,楼上就传来一阵嬉笑。 “小郎君,小郎君。” 是女子婉转娇媚的嗓音,是同祝长生这么多年接触的女子截然不同的温柔。 他愣愣抬头,望向二层阁楼,倚在栏杆的粉黛佳人。 “叫我吗?”他偏头问旁边的虞灯。 谁知她大惊失色,巴不得捂住他的嘴巴,冲着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的祖宗,你可小声点吧,你现在哪里是郎君!” 她意有所指。 祝长生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浅粉衣裙,似懂非懂的“哦”了声。 正想问她,那他们喊谁,就见楼上的莺莺燕燕互相调笑着朝谢凌衣的方向往下抛手帕,粉的,白的……簌簌而落,像是漫天飞舞的花瓣。 “小郎君,生得这般俊俏,可要上来玩玩?” 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不绝于缕。 不过谢凌衣一向铁石心肠,利落侧身,不着痕迹地躲开,正所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郎君虽俏,但实在冷情,让奴家好生伤心。” 几位姑娘倚着栏杆捧心,美目微垂,泫然欲泣。 “姐姐我看这其中定有隐情。”身旁的美人安抚几位做势垂泪的姐妹,细腻如削葱根的长指向着底下的人群一指,“我看哪里是冷情,分明是名花有主。” 她这话惊起其他人的注意,纷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女娘在侧,谁家郎君敢理会咱们?”她压低嗓音为众人解惑。 一众美人的目光齐齐一瞬落在谢凌衣身侧的祝长生。 “我看也是,这女娘生得这般貌美,见之忘俗,郎才女貌,活脱脱一双璧人!”人群之中有人附和道。 “有这般可怜可爱的娘子,换作是我,也不会搭理你们。”美人忧愁转瞬消失,娇嗔地轻推身侧之人。 “是啊,这两人果真般配,怕是情比金坚,任谁都拆不散。” …… 在美人的打闹中,一道清透的男声不咸不淡的响起。 “般配吗?”音量不大,似在自言自语。 美人们侧身回头,只见阁楼的窗边斜倚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那人身着丹砂色的长袍,外罩一件霜白长衫,身量高挑,体态风流,懒散地半靠着,依旧穿出一派风流多情。 细看五官并不算多出彩,唯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摄人心魄。 “公子哪里的话,天底下再找不到比这二人更般配的夫妇了。”美人低头笑,并没察觉出他话里蕴含的意味。 男人松了抱在胸前的手,步伐稳健地走向栏杆前,美人主动为他让开路,俏丽地立在两侧。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多俊俏的郎君,惹得你们连曲都无心弹了。” 他纤长的手指握住朱红的栏杆,低垂着眼睛,同下面的人四目相对。 谢凌衣不堪其扰,冷声催促着祝长生离开此处,才走了两步就听见上方叽叽喳喳的议论,被熏香熏得头疼的脑子更是泛着密密麻麻的痛。 他恨不得一步不停地消失在这里。 然而就在此时,祝长生瞧见阁楼里的美人自发让到两侧,便忙不迭叫谢凌衣。 后者顺着他的声音抬眼,同一双琥珀色的瞳孔相接。 那人容色不算出色,细看眉眼也只能勉强称一句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可偏偏气质卓然,置身于姹紫嫣红的红粉堆里也不失颜色。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他撑着栏杆,肌肤胜雪,丹砂色衣袍带来的艳丽生生被霜白的长衫压了半截。 “郎君这般俊俏,可要上来坐坐?”慵懒的腔调穿透喧闹的人群,直入谢凌衣的耳中。 他很想摸一摸被心脏撞得生疼的胸骨,但这一举动在此时略显奇怪,所以他忍住了。 “你不扔手帕?”他挑了挑眉,不答反问。 谢凌衣抬头,下颚的拐角利落漂亮得惊人,确实是张极为俊俏的脸容。 岑遥栖在上面闷笑一声,身侧的美人立刻嬉笑着要把手帕递给他。 不过他都一一拒绝,这小子还调戏到他头上了。 奇怪的是,他并不讨厌。 “自然是没有的,你且说上不上来?” “来。” 谢凌衣没有片刻犹豫的答道。 有人“咦”了一声:““咱们三请四邀也不见郎君答应,怎么公子一开口就松口了。”” “郎君答应了,看来妹妹猜错了吧。” “那可未必,咱们且瞧瞧看。” 岑遥栖懒洋洋地靠着栏杆,自上而下地看谢凌衣一行人往阁楼上走。 他耳朵也没闲着,美人们的话都一字不落地落在他的耳中。 他有些好笑,若是知道祝长生压根就不是女子,这些人会怎么想? 谢凌衣看上去就不像喜欢女子的样子……那岂不是遂了他的意。 想到这里,岑遥栖唇边的笑意悄悄淡去。 第31章 曲有误,周郎顾 谢凌衣刚上阁楼,还没推开那扇精巧得宜的门扉,就听见里面传来旖旎的丝竹之音。 “师兄,咱们一定要来这吗?他们看我的眼神好生奇怪。”祝长生缩在他的身后,一双葡萄般大小的眼睛怯生生地扫视四周好奇打量他们的目光。 大抵是带着女娘来逛秦楼楚馆实在过于离经叛道,姑娘纷纷围在他们左右,阁楼出挤满了人,或惊或喜的盯着他们。 最重要的是,在外人看来谢凌衣还不止带了一位女娘,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三人也就虞灯能算货真价实的女人,要是勉强算的话,那还得带上祝长生体内的无双。 不说祝长生,谢凌衣也不习惯被这么多人直勾勾地盯着,面上不显半分,但暗自在心里腹诽岑遥栖选的是个什么地方。 他没理会前来搭话的人,不论是谁,他一概沉默以对,闷不做声地推开那扇门。 虞灯同祝长生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下意识没对他的决定有任何置喙,蒙头蒙脑地跟在他的身后。 门扉缓缓推开,同婉悠扬的琴声撞了个满怀。 然而他才踏进这温柔乡半步,窗边十指纤纤,秀手躺着古琴的美人应声回头看他一眼,美目微怔,再回身低头之际,脸颊徒生两片红云,连羞带怯,疏于摆弄手中的琴弦,竟生生弹错好几个音。 但并不明显,乍一耳朵,外行人根本听不出来。 回过神来,连忙分出全部心神在古琴上,暗自盼望没人发觉,不然这得多丢人啊? 然而他的愿望注定落空,一道男声懒懒响起。 “你的音错了。” 屋内美人捂着嘴角笑得花枝乱颤,花林粉阵,好不快活。 美人脸上的红霞渐深:“是,公子好耳力。” 在那桃红柳绿中,岑遥栖斜躺在贵妃椅上,姿势懒散,听见声音,偏过头,看见谢凌衣的时候,薄唇勾起个意味不明地笑容。 “这是谁家的小郎君,生得这般俊俏。” 他慢吞吞的开口,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还夹杂着丝促狭。 曲有误,周郎顾,在别人眼里,这人也是玉树临风,极富魅力的郎君。 谢凌衣没接他的话,而是用挑剔的目光将他从上到下扫视一遍,确认没沾上不该有的痕迹才有所缓和。 他以一种强硬的态度走到岑遥栖的面前,厚重的阴影将半坐的人团团盖住,两侧的莺莺燕燕被他身上的气质吓得不敢接近,左右挤坐一团。 虞灯手拉着祝长生,往后躲了躲,十分拿不准的开口:“这人是谁啊?你师兄的眼神好凶啊,看着像是来捉奸的。” 她想既然是谢凌衣认识的人,那他也应该略有耳闻,可仔仔细细在那张陌生的脸上打量片刻,也找不到一丝熟悉之处。 祝长生的处境同她差不了太多,他能感觉师兄似乎对这人十分熟稔,可自家师兄心情好像不怎么好,他还是不打算触这个霉头了。 他缩了缩脖子,那个奇奇怪怪的人被谢凌衣挡得死死的,眼下已经瞧不见人影了。 “捉奸是什么意思?”他歪头,抛出一个预料之外的问题。 虞灯脸颊有些僵硬,带坏小朋友的感觉让她心生愧疚。 “你听错了,我什么都没说。”心里慌张片刻,她坦然道。 祝长生:“……你方才明明……” “方才是方才,现下是现下,你要问的话就问方才的我吧。” 祝长生:“……” 这人老嫌别人不靠谱,她自己就一定靠谱吗? …… 岑遥栖好笑地看着谢凌衣把一圈美人都吓了出去,他也没表示任何反对的意见。直到谢凌衣这厮旁若无人地凑近了他,在他身上东嗅嗅,西闻闻。 “你做什么?”他偏了偏身子,蹙眉看向他。 谢凌衣理直气壮的不答反问:“你身上没其他人的味道吧?” 岑遥栖:“……” 把他当什么人了! 再说,谢凌衣的占有欲也太强了吧,这以后谁要是同他在一块了,那不是苦不堪言? 岑遥栖觉得自己这两天有所缓解的头疼愈演愈烈,这真是太可怕了! 他启唇正准备说点告诫的他话,但抬眼见祝长生同虞灯还一头雾水地站在门口,最后还是把堵在喉咙的话咽回肚子里。 屋内早空了下来,几人心思各异坐下吃饭。 祝长生对吃饭一向尤其热衷,不消谁招呼,早就乖乖坐好等开吃。 倒是虞灯对岑遥栖的身份还有怀疑,低头夹菜的时候,偶尔朝他投个惊疑不定的目光。 岑遥栖当然能感受出来,干脆主动开口瞎编身份:“我同你们师兄是多年好友,刚在上面看见你们有些眼熟,却不想还真是熟人。” 说完之后,他朝旁边的谢凌衣递了递眼神。 不怪他每次都瞒着祝长生,这也实在没办法, 告诉他就等于告诉虞灯,知道的人太多也不好,他只能谁都不说。 后者努力压制自己翘起的唇角,略微点头:“嗯,巧遇。” 这人先一步来琅琊,那不见的几日估计就为此事,究竟算哪门子的巧遇? 一想到这人不知道在这等他们多久,谢凌衣阴霾不断的心情顿时云销雨霁。 见谢凌衣没做反驳,虞灯把他的话信了个七七八八。 祝长生就不同了,他压根就不做怀疑,闷头填饱肚子,越吃越想自己以前都是过的什么日子啊! “我看这城内繁华平静,百姓安居乐业,也不像是有妖怪的样子。”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才有空谈及正事。 虞灯点头,放下瓷筷,玩也玩过了,难得谈及正事,她还是很感兴趣。 “这一路,我也暗自探查过,确实没感到不对。”她回忆起城内似乎并无异样。 她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同祝长生一样贪玩,但她有点好处,就是不会忘记正事。 “等晚上再说吧。” 白日里人多,很多东西不会挑这个时候出来,被发现的可能太大。 岑遥栖淡声道。 “晚上不是睡觉吗?”祝长生一听晚上还不能歇息,立马叫苦不迭,“今天累一天了都。” 谢凌衣无奈:“……你今天为什么累你心里没数吗?” 拉着人从东市逛到西市,他不累谁累? 祝长生:“……” 他小声嘟囔,他又没说他是干正事累到的。 “去旁边找间房间休息,晚点叫你。”岑遥栖对他道。 祝长生眼睛亮了亮,倒是虞灯的表情有些难言。 他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轻咳一声:“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刚说完, 虞灯脸颊一红,连忙挥着手,矢口否认:“我没想,什么都没想!” 她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头低下去就没敢再抬上来。 屋内诡异地安静几瞬。 只有祝长生左盼右顾,摸不着头脑。 她知道自己想岔了,只觉羞愧难当,拉着身边的人就要离开。 祝长生被他拉到门口,还是不明白他们在想什么。 虞灯关上门,确定里面的人再看不见她,脸上的红潮才退了些。 两人肩并肩跟在带路的姑娘身后,时不时回头。 “长生,你真不认识那人吗?我怎么觉得他和你师兄的关系不一般呢。”虞灯怕隔墙有耳,小声地同他咬耳朵。 祝长生认真思索一番,确实找不到同他有关的记忆,即使对方给他一股熟悉之感。 见他脸上迷茫的表情不似作伪,虞灯也就放下心,还有心思同他开玩笑。 “不会是你师尊变的吧?你不说连着好几天没见着他了。” 她这随口一提,祝长生想也不想地否决了。 “不可能。”他连连摇头。 虞灯疑惑地瞥他。 后者颇为认真的开口:“我师尊没灵石。” 虞灯:“……” 她不知道这话怎么接,只能呵呵一笑:“你还当真了解你师尊啊。” “那当然啦,要真是我师尊,咱们也不可能在这里见面了。”他可没忘记上回师尊坑他三百灵石的事情。 这一位师兄旧友,一看就财大气粗!这么奢靡的地方,说来就来。 若是岑遥栖听见他这话他不知道该怒还是该笑,此一时彼一时,借着上回在男主身上赢的钱,也是能够他挥霍一段时间。 “你怀疑这里有问题吗?”等那两人离开,谢凌衣单刀直入问道。 岑遥栖没给确切的答案:“只是怀疑。” 他确实感到这里有异样,但还没到晚上,他也不能完全确定。 不得不说,还是谢凌衣懂他,不消他说,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谢凌衣起身,打量着屋内的陈设,古典雅致,处处还摆放着价值连城的摆件,就连靠床榻那处摆放着的瓷瓶,颜色润白,还散发着珍珠般的光泽,一看就价值不菲。 “你怎么来了?” 虽说看见他的时候颇为惊喜,但岑遥栖出现在这里还是在他的预料之外。 后者刚要开口,就被他的话堵住了。 “你不是躲着我吗?” 岑遥栖感觉自己的心弦被人轻轻拨弄,一瞬间连呼吸节奏都变了。 这怎么能直白的说出来?不是应该心照不宣吗? 岑遥栖表面波澜不惊,实则心早就乱成一团。 “你做了什么我会躲着你的事吗?”他掐了掐手心,以期能保持冷静,不被他话带着走。 他这话四两拨千斤,把话头又重新指向他。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痒,但心里发闷,同样不好受。 谢凌衣绷紧唇线,手指落在琴弦上, 随意勾动,悦耳的琴音立刻自他手中泻出。 “我能做吗?”他意有所指,低低问出声,“你还会躲着我吗?”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谢凌衣知道他的意思。 手指在手心蜷缩,他的感觉没错,这几天岑遥栖觉得对方的行为过了界,所以就自作主张划清距离,各自冷静。 后面他才反应过来,谢凌衣根本就没有界限可言,这人是不是早有此心? 所以结果却并不理想,事实上他也没能如愿感到轻松,这种表面无事发生,实则暗流涌动相处方式也并不是他想要的。很别扭,并不舒服,为什么不能回到从前呢?他还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可谢凌衣并不配合,他甚至不肯往后退一步。 他知道这人的性子,对自己想要的东西向来势在必夺,万万没有轻易放弃的可能。 越是想得明白,岑遥栖就越是苦恼。 他和谢凌衣不一样,他想胡闹,他这个做师尊的还能跟着一起胡闹吗? 要是被宗门的人知道了,他倒是无所谓,反正那群人早就看不惯他,债多不压身,但谢凌衣能一样吗?他尚且年轻,还有大好前途,难道跟着他一起被戳脊梁骨吗? 谢凌衣的性格早就在宗门树敌不少,若真如此,都不用他们动手,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他。 他倒是能不管不顾,大不了等给女主挡刀后就两眼一闭,那谢凌衣怎么办? 他能接受不沾亲带故的师尊去世,他能接受刚在一块的爱人死在他面前吗? 死亡不是最可怕的,留下的人才最为痛苦。 岑遥栖和谢凌衣相处多年,虽然说不上嘘寒问暖,照顾有加,但也算能为他做的都做了,怎么可能愿意看他受这苦难? 偏偏他意志并不实打实的坚定,想要彻底划开界限,却又舍不得看谢凌衣难过。 他前半辈子已经过得足够不幸,在往上叠加痛苦,他实在不忍心。 种种因素下, 岑遥栖变得如此拧巴。 眼下最好的处理方式便是装作一无所知,回到从前,做清清白白的师徒。 既然打定主意,岑遥栖便轻咬了下舌尖,把心中的纷纷扰扰地抛之脑后。 “只要你不做,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他故作淡然。 这边平淡的语气听在谢凌衣的耳朵里却格外刺耳。 他多想扒开对方那平静的面具,然后在他耳边低吟,如果我偏要做呢? 做任何事他都可以不计后果,但岑遥栖不行。 对他来说,不能着急,只能温水煮青蛙。 他在心里劝告自己。 “我还不知道你会弹琴。”谢凌衣瞥开眼,浓长的睫毛将眼底的惊涛骇浪遮挡得严严实实。 他状是无意的转了话题。 第32章 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岑遥栖收敛心神,慢吞吞做势自椅中起身:“不算精通。” 他话才说出口,眼前伸来一只修长的手。 顺着这只漂亮的手指,他的目光黏在手主人身上。 略作挣扎,在看见那双黑沉如水,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眸子时,他认命般把手放在他的手中,借着对方的力道缓缓离开贵妃椅。 最后一回!不能再被带着走了! 岑遥栖脑海中的小人在扯着嗓子怒吼。 温热柔润的五指躺在他的手心,这滋味尚可,他没忍着婆娑几下,然后他就如愿见着那人脸色一僵,几乎是一瞬间抽回了自己的手。 谢凌衣挑了挑眉,并不介意,自顾自低头缩了缩指尖,感受着上面残留的余韵。 岑遥栖纤长的手指抚上细丝般的琴弦:“都多多少少会点吧?” 谢凌衣站在他的身后,闻言收回手,十分坦然的开口:“我就不会。” 岑遥栖停下留在琴弦的手指,朝他投来狐疑的目光,不大相信的模样。 他耸了耸肩膀,叹口气,语气平淡,不似作伪:“真不会,家中没请过师傅教。” 岑遥栖没急着下判断,只是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没有挪开,似乎在想他说的话里有几分真。 “要不你教我吧?”谢凌衣向他走近几步,脑中已然有了主意,“你不是我师尊吗?这个不教吗?” “既然为人师,应该什么都教的吧?”他乘胜追击,接连抛出几个问题,说得冠冕堂皇,压根不给岑遥栖拒绝的机会。 后者失笑,抬高一边眉毛:“你要是真只把我当你师尊,我就教你。” 岑遥栖看到对方脸上浮现出他预料之中的失望,紧接着果断摇头。 “那就不学。”他直接道,“也没什么好学的。” 看他这般模样,顿时通体舒畅,正所谓魔高一丈道高一丈,他做师尊的,哪能在回回都在自家的徒弟的攻势下节节败退? 谢凌衣从琴弦中收回目光,向来神色寡淡的面容挂上些许落寞。 岑遥栖看着看着,原本不错的心情又重新蒙上层阴翳。 这段时间就没好过的脑袋又开始偏头痛,他不顾对方的意愿抓住他的肩膀,给人摁在古琴前。 “教教教,别给我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他把人带在自己的身前,做出恶狠狠的表情,“学不会的话,就给你丢这里抵房钱,让你弹个十年八年的琴,看你还想不想学!” 谢凌衣借着手上的力道,顺势坐在古琴前的椅子,岑遥栖站在他的身后,微微俯身,昙花冷香迫不及待地扑了满鼻,这个动作他自己恍若不觉,偏偏他人看了去,倒是不自觉会添上几分暧昧色彩,他整个人好似被他圈在怀里。 他只庆幸岑遥栖此刻在他的背后,不然他怎么压不住的唇角怕是无处可藏。 所以谢凌衣一点都不怕他的故作严肃。 他盯着眼前那一截莹白如玉的下巴,眉眼爬上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 岑遥栖,你这辈子都甩不开我,你的弱点太致命,只可惜你自己还以为能稳操胜券。 实则在这场拉锯战中,胜负早就写好,不过时间问题罢了。 如果我是你,压根不会给对方一点机会,心硬才能成事。 谢凌衣很庆幸,岑遥栖不是这样的人。 他脸上阴郁一扫而空,大言不惭:“你教我,我就会。” 岑遥栖“嗯”了声,也不知道把他的话当真没有。 他动作缓慢地单手在琴弦拉长几个音,屋内顿时响起沉闷的琴声。 虽然是很简单的指法,但谢凌衣依旧看得出神,只不过他没在看琴,他只觉得那只素白的手落在琴弦之上当真漂亮得竟然,骨肉匀停,骨节又格外明显,合该天生就是弹琴的手,简单的动作尚且能做得赏心悦目。 然后那只手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方才那几个音,跟着弹一遍。” 谢凌衣垂眸:“哦。” 然后他略作思索,伸出手一点不差地在琴弦复刻方才的指法,只不过这音准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岑遥栖摁了摁额角,谢凌衣学什么东西都快,怎么这次弹出来的琴音就两模两样? 他心下无奈,这下不知道该从何教起。 “好难,我学不会。”谢凌衣似乎察觉了他的思绪,轻声道。 岑遥栖好笑,这还是极为鲜见看他主动坦言自己不会,总觉得没安好心。 他歪头看他,笑了笑:“那怎么办?” 谢凌衣抿唇,这样的姿势,他看不见岑遥栖的表情,这是唯一的缺点。 “你多教几遍,我就学会了。”他低声道。 岑遥栖蹙眉,小声:“麻烦死了,最后一遍,你要是还不会,说什么都不好使!” 谢凌衣沉默地听着他的数落,并不出声辩驳。 他好脾气地重新给他演示一遍。 “再教一遍。” “……” “最后一遍。” “没有下一次,我手都快弹破皮了!” 嘴上说着没耐心的话,实则已经弹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岑遥栖终于忍无可忍,压着嗓子冲谢凌衣道。 却不想,谢凌衣猝不及防的抓住他的手腕,仔仔细细地将他的指腹查看一遍,才笑着说道:“没破皮,就红了点。” 说完,他低头轻轻吹在那块比别处更红的肌肤上。 温热的气息吹拂着他的柔软的皮肉,岑遥栖只觉酥麻得不行。 只是想快点结束这无意义的教学的岑遥栖:“……” 他感觉自己都快对谢凌衣的肢体接触免疫了,这人怎么可以这么自然!装都不愿意装了吗? “还痛吗?”谢凌衣的眉眼在岑遥栖的指边半遮半掩,更显隽秀清俊。 岑遥栖麻木着脸,幽幽说道:“你要是早点学会,我痛都不会痛。” 谢凌衣忍俊不禁,放下他的手:“会了。” 说完,他学着岑遥栖的动作,流畅地弹出悦耳的琴音。 岑遥栖抱着手,看他弹完才满意地抬抬下巴。 “那可以接着教了?”他试探地问。 岑遥栖狭长的瑞凤眼一眯:“你教我么?” 谢凌衣:“……” “其实你会吧,你手法虽然装得笨拙,但随意拨弄的几个音也是有底子的。” 见他没反驳,他继续说道。 “你会生气吗?” 生气倒不至于,只是他忍不住开口:“谢凌衣,你要是真怕我生气,就最好不要做惹我生气的事。” 他这分明就是明知故犯! 但唯一值得生气的竟然是,对方都这么耍他了,他居然也没觉得有多生气!顶多就觉得这人也太幼稚了吧! 这简直太荒谬了! 岑遥栖摸了把脸,他真的没救了。 “哦,你没生气的话,那你还教吗?”谢凌衣道。 岑遥栖:“……” 他怎么好意思的! 两人在缄默中沉默对视,像约好般同时偏头看向门口。 走廊的情况被雕刻精巧的木门截断视线。 岑遥栖又扫了眼窗外,不知何时明月高悬,洒落一室清辉。 和谢凌衣这厮纠缠太久,竟然没感到时间的流逝,眼下已至深更半夜。 两人同时交换个眼神,轻手轻脚靠近门边。 走廊外边传来细碎的响动,有点像脚步声,沉沉地踩在木板上。 这个点,还没睡,还在外面乱逛,怎么都显得可疑。 不消岑遥栖多说,谢凌衣率先破门而出,走廊昏暗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哪里像是有人的样子? 四周门扉紧闭,连灯都未曾点上,白日里热闹非凡的阁楼寂静安宁。 谢凌衣眼睛不被黑暗牵制,拐角处的一片衣角引起了他的注意。 明黄色的衣角转瞬即逝,定睛一看,拐角那处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更别说衣角。 谢凌衣从来不怀疑自己的眼睛,脚尖踩着栏杆,轻盈地落在一楼,他动作轻巧,并未打破这难得的安静。 岑遥栖跟在他的身后,两人追着那虚无缥缈的残影。 一路追着暂且不知道真实身份的东西到了巷口。 繁华的闹市在夜幕降临之后,找不见人影,整座城隐藏在浓稠的夜色里,压得人透不过气。 岑遥栖晚他几步,在他犹豫往哪条路走的时候,追上了他。 追到这里,看不见对方的踪迹,可他又分明感觉那东西就在附近。 他没说话, 而是去瞅身边之人的脸色,看他同他如出一辙的绷紧唇线,猜测他也是一样的想法。 两人没说话,借着明月的光辉顺着往巷口走。 “我还以为你会去叫祝长生。”谢凌衣冷不丁开口。 岑遥栖从脑中的思绪回神,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叫他干什么?怕死得不够快吗?” 祝长生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够谁用,要不是同道微争执不下,他都不想把人带出来,生怕一个没看住就受点什么伤。 不过不是怕他出事,而是担心无双出现在众人面前,到时候是无论如何都瞒不住,这也是他说什么也要跟来琅琊的其中一个原因。 谢凌衣:“……” “你这么护着他吗?”沉默片刻,他又不消停。 岑遥栖回头瞥他两眼:“我也一样护着你。” “哦。”谢凌衣淡然。 他反应过来,这人不就等着他说这句话吧。 岑遥栖故作深沉地思索片刻,很有这种可能。 这人压根也不像没事找事的人。 他现在八百个心眼都用在他身上了,时不时得防着这人又给他下套。 岑遥栖想,为什么不能把以前的谢凌衣还给他! 转念一想,以前的他和谢凌衣的相处也说不出好,因为祝长生的事情造成的误解一直让两人心存芥蒂。 他无奈,算了,这样也挺好的,好歹关系近多了,要是真回到从前尚有隔阂的时候,他也未必能接受。 “那以后我护着他,你护我一个人就好了。”谢凌衣走在并不明亮的巷口,若有所思的开口。 他这话说得极富技巧,让人分不清是玩笑还是认真。 岑遥栖还没接这句话,迎面瞧见位提着灯笼的女娘,就干脆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不远处的女娘,身着淡蓝色的上衣和明黄色的下裳,身量不高,甚至可以说是比寻常女子还要娇小。 走近些,他才发现,她的衣领竖得很高,脖颈间仿佛还带着朱红的饰品,严严实实的藏在衣领下。 她手里还提着盏并不明亮的灯笼,端放其中的烛火在动作间忽明忽暗,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那竟然是位极为美丽的女子,两道弯如半月的柳叶眉,一双妖娆艳丽的桃花眼,绰约多姿,肤色在昏黄的烛火前越显苍白,几近不见血色,嘴唇却抹上层厚厚的口脂,猩红如血,美艳逼人到近乎诡异。 她半侧身对着他们,似乎还未发觉他们的到来,兀自垂泪,瘦弱的身躯跟着抽噎的动作微微颤抖。 深夜,巷口,哭泣的女人。 这三者,无论如何组合,在以往都会惊得岑遥栖头皮发麻。 在以前的那个世界,此情此景,他会直接直接倒头就睡,但来这个世界以后,他什么没见过? 面对这般诡异的场景,他眼下已经能够坦然处之了。 等他们走近,那女子才止住了泪水,泪眼婆娑地抬头,泪珠掉在形状优美的下巴要落不落,只一眼,便能让徒生恻隐之心。 岑遥栖这才发觉她瘦得惊人,两只露出来的手腕细瘦伶仃,怕是堪堪一碰,就会折断。 这还不是最令人感到遍体生寒的,最让人感到不适的是,这般瘦弱得仿佛风一吹便会倒下的身躯,竟然腹部高高隆起,看月份,似乎将要临盆。 这竟然是位怀有身孕的妇人!方才她站在阴影里还看不出, 眼下走近了才看清全貌。 几番思忖间,他们两人早已走到这女娘的面前。 她也发觉了他们的存在,再装看不见也有点假。 所以,岑遥栖硬着头皮问她:“姑娘何故在此落泪,可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那女娘放下抹泪的手指,泫然欲泣地看向他,眼神凄婉哀凉:“奴家可是吓到两位郎君了?” 岑遥栖莞尔一笑,岂止是吓到了,分明是吓死了! 谢凌衣倒是没说话,低头盯着这女娘明黄色的下裳。 第33章 一晌贪欢 他想起在拐角处看见的那片明黄色的衣角,一位怀有身孕柔弱妇人行动真有这么利索吗?他和岑遥栖一路都没追上。 谢凌衣不着痕迹的往前侧身,警惕地挡在妇人和岑遥栖之间。 “那倒是奴家的错了,在这里给郎君赔个不是,还请郎君见谅。”她欠了欠身,行动之间犹如弱柳扶风,我见犹怜,任谁都说不出责备的话来。 美人身姿纤弱,温和危害,唯有高高隆起的腹部格格不入。 岑遥栖见她手抚着肚子,摇摇欲坠,哪能真怪她些什么?但又不敢伸手扶她,只能挥手示意自己并无此心。 “你在这里做什么?”谢凌衣不同的委婉,直截了当的质问。 他向来没那么多的弯弯绕绕,这人深夜在巷口哭泣,怎么看都十分可疑。 女娘期期艾艾地开口:“郎君有所不知,奴家亦是楼外楼的乐娘。” 他们刚从楼外楼追出来,怎么不知道其中还有位怀孕的乐娘。 乐娘即乐伎,能歌善舞,楼外楼的女娘皆是如此,可她们终究不是自由身,又如何…… 谢凌衣惊疑不定的目光放在她的身上始终没有挪开。 相顾无言,但她还是能明白两人的意思,惨然一笑:“郎君有所不知,正因为奴家眼下这般情形,才只敢深夜出来透透气。起初还能拿绸布裹着肚子,叫外人看不出来,可近段时日月份大了,到底是瞒也瞒不住,白日里只称病不出。可纸终于包不住火,奴家恐前路堪忧,思至此,一时感怀伤神,不禁潸然落下,这才吓到两位郎君。” “奴家无计可施啊,要是掌事娘子知晓此事,奴家是绝没有活路的!”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她眼眶滚落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汹涌而出。 “你可有叫孩子父亲来赎你?”谢凌衣面无表情地皱着眉头发问。 女娘像是听见什么不可置信的话语,美丽的脸孔空白一瞬,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勉强勾出一个苦笑。 “奴家贱籍在身,他哪有那么多的钱来赎?” 岑遥栖到底没发表关于此事的见解,只是低声说:“更深露重,恐染上风寒,娘子请回吧,船到桥头自然直,还请顾惜身体。” 女娘听她这话也在沉思,不知道想明白没有。 “我送娘子,请吧。”出声的是谢凌衣,他伸直手臂,做了客气的手势。 他还没打消对她的怀疑。 “啊?……好。”女娘似是颇为意外,但又很快点头,柔柔致谢,“如此那就多谢郎君了。” 明黄色的裙摆行动间摇曳生姿,宛如盛开正艳的芍药。 谢凌衣同岑遥栖跟在她的身后,没有放松警惕。 “这好像不会回楼外楼的路吧。” 冰凉的眼刀刮过瘦弱的背影,她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如芒在背。 “郎君不是咱们楼外楼的常客,自然不知这条回去的近路也是情有可原。”那道背影僵硬过后才缓缓放松,抿了抿唇,才细声细气地解释道。 “从这条巷口进去有扇门,便是楼里的后门。” 女娘在前面引路,昏黄烛火照不亮沿路的景色,好歹聊胜于无。 瘦弱的背影看似毫无威胁,或许这能够解释为什么谢凌衣没追上她。 可他并不觉得这就代表她就没问题。 谢凌衣手腕稍作翻转,指尖蓄起灵力,眼神冷冷盯着前方的那道身影。 夜风柔柔吹散她将挽未挽的发髻,青丝如瀑,垂在从背后看不出身形的腰间,她自顾自说着话,似乎对背后的危险恍若未觉。 淡金色的灵力在谢凌衣的手中蓄势待发,不消一刻,便能轻易斩断那细瘦的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手背传来温热的触感,被人牢牢锁在手心。 谢凌衣一愣,灵力顷刻间溃散,了无痕迹。 他偏头看旁边的人,后者直视他的眼神,没做解答,只是冲着他摇头。 谢凌衣回头,打消对那人动手的想法。 岑遥栖见起了效果,就准备收回手,但他没能如愿。 不过这他也并不意外,直到骨节分明的手指分开他的五指,强硬地插入他的指间,十指相扣。 岑遥栖:“……” 这人怎么能这样啊!还顺杆爬。 他幽幽地看向谢凌衣,千言万语近在不言中。 后者故作不解,还十分温柔体贴的凑近些:“怎么?困了?马上回去了,再忍忍。”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轻轻用拇指在他虎口处捏了捏,动作轻佻、暧昧到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举动。 岑遥栖在心里直叹气,事实上是他想错了做不出来的是以前的谢凌衣,现在的谢凌衣是没什么能做不出来的。 “松手。”但他不认为自己应该助纣为虐。 然而谢凌衣并没有松开,反而还越收越紧,仿佛故意跟他作对。 “为什么?”谢凌衣同他往前走着,紧紧相牵的手被宽大的衣袖遮挡得严严实实,前面的人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这还需要理由,让他松手就应该松手! 岑遥栖拧眉,谢凌衣却低笑一声,磁性的嗓音在他耳边久久萦绕不去:“岑遥栖,我不会松开你的手,但这并不代表你不能摆脱我!” “你修为比我高,想要教训我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比如用你给我那把剑划烂我的手,让我不敢再接近你。” 本就尚好的耳力在黑夜中越发敏锐,谢凌衣的一字一句都清晰入耳。 “这是你教我的。” “岑遥栖,你会拿剑指向我吗?” “可是,你没有。” “你明明能反抗的。” 这是岑遥栖头回听谢凌衣一口气说这么多句子,他似乎不打算放过他,不依不饶缠着他,非要问个答案。 “为什么呢?” 脑海中的事情似乎都化成一颗一颗的细碎珠子,谢凌衣的话像是一条长线,把琐碎的东西不厌其烦串成珠串。 岑遥栖的睫毛随着谢凌衣逐渐变调的语气微微颤动。 柔软的心门被人悄悄砸出一个小洞,答案分明就在眼前,但凑近一看又如水中月般朦胧。 “闭嘴。”岑遥栖被他几个问题问得头疼,不敢深想,干脆选择了逃避。 被这般对待的谢凌衣也不恼,反而还态度很好的“哦”了一声。 他知道自己不能把人逼得太紧,所以干脆遂了他的愿。 “那我能牵你的手了吗?”谢凌衣提问道。 这人还真是长本事了,说得头头是道。 岑遥栖无力拒绝,疲惫地拉长尾音:“牵牵牵。” 谢凌衣低头,唇边露出个心满意足的笑容,拉着他的手往回走,连前面的人影都看出几分顺眼。 拐过最后一道巷口,楼外楼不为外人所知的后门赫然出现在几人眼前。 “多谢郎君,今夜就此别过。”那女娘推开后门,对着两人行了一礼。 岑遥栖用空闲的手挥了挥,既然她所言非虚,他俩也没再留在这的道理。 “郎君留步。” 他同谢凌衣才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之人重新叫住了他。 岑遥栖偏头,没有转过身,谢凌衣非要牵着他的手,实在不方便。 女娘咬着嫣红的下唇,放低姿态,用着恳求的语气:“今夜之事不能为外人道也,烦请郎君千万替奴家保守秘密。” “这是自然。”岑遥栖一口答应。 夜幕沉沉,女娘拖着羸弱的身躯,轻手轻脚走回自己的房间。 窗外,不远处的屋顶之上立着两道身影。 “可以回去了?” 见他女娘如常人一般脱去鞋袜上床榻入睡,岑遥栖冲着紧盯着不放的谢凌衣抬抬下巴。 谢凌衣没动:“总觉得哪里不对。” 岑遥栖伸懒腰到一半,发现手还没自由,做了一半,又收回去了。 “那简单,明天一问皆知。”他平淡接道。 就算她真有问题,可她到底什么都没做。 谢凌衣不做过多纠结:“嗯。” 这回换作岑遥栖没动,他略带疑问抬头。 “手。”岑遥栖提醒道。 谢凌衣置若罔闻:“不急。” 岑遥栖:“……” 这手都牵了快半个时辰了,还没腻吗?他简直叹为观止。 谢凌衣张了张嘴, 似乎打算说点什么,岑遥栖没给他那个机会。 “随你。”他是真怕这张嘴一开口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他真是怕了他了。 重新回到住的地方,祝长生和虞灯两个人的房间没有任何响动。 岑遥栖路过之时,没忘记在两间房设下保护的结界,事已至此,不如好好睡一觉。 “你不担心担心我?” 谢凌衣站在他旁边,见他做完一切,才出声询问。 “担心担心。”他随口敷衍。 他认输,哪里敢说不担心? “有多担心?”谢凌衣挑了挑眉毛。 “担心到巴不得一整晚守着你,行了吧。” “这是你说的,我当真了。” “我没说。” “你说了。” 谢凌衣不由分说拉着岑遥栖回刚刚的房间。 后者被拽进去的时候恨不得给刚刚说那话的自己一个巴掌。 “既为人师,那就不能言而无信。”谢凌衣故作正经的开口。 岑遥栖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手:“我不是,你才是。” 谢凌衣:“……” “还不赶紧睡!”话虽如此,但岑遥栖还是恶声恶气地对他说道。 “那你?”谢凌衣追问。 岑遥栖捏了捏眉心:“我等你睡着了再走行吧?” 他已经做了让步,这人不能再没完没了吧! “不行。”谢凌衣理直气壮,他不接受讨价还价。 岑遥栖这下真无言以对。 谢凌衣从善如流地开始解他的衣服:“我来给你更衣,又不是没睡过。” 岑遥栖打开他的手,有些心累:“我自己有手。” 刚把外面那层霜白的长衫解开,就感觉到不对,手指停在心口:“我什么时候说要在这睡了?” 谢凌衣微笑,不说话。 岑遥栖眯起漂亮的眼睛,慢慢走到床边,褪下那件沾了些许的外袍,放在床边的黄花梨龙首衣架上。 “我留在这也不是不行。”岑遥栖倒在床上,绸缎般黑亮的青丝落满大半个床铺。 没有点灯的屋子里唯有月辉倾泻而下,透过这点微弱的亮光,岑遥栖的面容看不大清楚,明明灭灭间,唯有完美的骨相过目不忘。 他一个人占据整张大床,琉璃般的眸子划过一丝狡黠。 “我睡床上,你睡地上。”他像以前一样转过身,留给谢凌衣清瘦的背影。 “不要。” “很挤。” 谢凌衣并不意外,这才是喝茶要过两遍水的岑遥栖,娇气得很。 “如果是祝长生在这,你还会嫌挤吗?”谢凌衣站在原地,沉沉说道。 岑遥栖被他一句话惊得坐起身,抬起眼睛看他。 谢凌衣不知道有没有看见他的举动,只自顾自的说着:“他比我小些,你偏爱他也是正常的。” 岑遥栖忍无可忍地伸出手,拽住他的手臂,把人扯倒在床上。 他上半身趴在这人的身上,不错眼珠地盯着他。 “赶紧睡,我看着你睡。”他咬了咬后槽牙,只觉得开窍之后的谢凌衣麻烦死了。 正中下怀的谢凌衣和上方的岑遥栖四目相对,对方头上的发簪估计在行动之间掉在床底下了,黑软顺滑的长发顺着肩背落到了他的胸前,但谁都没有下去捡的心思。 有几缕发丝还落在了他的脸上,有点痒,但发间清香却如附骨之蛆缠着他不放。 此情此景,是他几番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唯一可惜的就是他脸上不是自己的本相。 岑遥栖压下谢凌衣摸在他脸上的手,低声警告:“赶紧睡。” 他只觉得好笑,被他这么盯着,谁睡得着? 他躺在柔软的床铺,都道他冷漠如冰的眉眼是怎么也冷不起来,脸上的锋利也在此刻变得柔软。 “你哄我睡?”他状是随意问出口。 “做梦。” “如果……” “再提祝长生,我真的会动手。”岑遥栖耐心不多了,赶紧截断他的话头。 谢凌衣的棱角分明的五官显得有几分稚气:“如果是我阿娘,她应该会这么做。” 岑遥栖沉吟半响,失笑侧头:“你真是……” “不过都恍若隔世了,不对,倒真是隔世了。”谢凌衣向来没有情绪的眼眸里浮现几许不大明显的怀念,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岑遥栖松开对他的束缚,躺倒在他的身侧,有些时候,之所以明知道这人是装的他还是会上当,是因为他怕哪一天对方不是装的。 “闭眼。” “干嘛。” “给你讲个故事好了。” “那你讲慢点。” 第34章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岑遥栖醒来的时候,睡在他旁边的人还没睁眼。 他没急着从床上下来,反而饶有兴趣的看他的睡颜。 谢凌衣的睡姿很规矩,一看便知道从小家里教的很好,手指端放在腹部,从衣服上折痕尚浅便知一晚上没怎么挪动。 目光一寸一寸滑向那张安然睡着的脸容,长眉舒展,看着比平时温驯多了,也没有冷脸,虽然他并不经常看见他这样对自己。 岑遥栖想,大抵是只有睡着的时候才不用想那些血海深仇,方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不过这不妨碍他觉得这人睡觉的姿势未免太过安详,都有种诡异的安静之感。 跟平时有所不同的是,他的左手还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腕,力道还挺大的,似乎害怕他偷偷消失不见。 这一点,岑遥栖无可辩驳,毕竟他前科累累,以前在紫竹峰,确实常常找不着他的人影,他借着闭关的名义五湖四海地乱跑。 或许那个时候,谢凌衣也想这样挽留他,但从前的他脸皮薄,万万做不出来这种事。 就算心里百般不舍,也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 思至此,岑遥栖心生触动,最开始的那五年,紫竹峰连祝长生都不在,只有他一个人,会觉得很孤独吗? 会吧,人心都是肉做的,何况谢凌衣又不是石头做的人,也会难过和生气,只是惯用冷漠伪装自己。 可他却不能不四处游荡,去搜刮五灵根需要的天材地宝。 谢凌衣半路出家,体质又特殊,需要的资源数不胜数,紫竹峰根本满足不了他。 岑遥栖兀自想得出神,空闲的手不由自主地被那两排长长的睫毛吸引。 真神奇啊,小扇子般的长睫随着呼吸轻轻扇合,谢凌衣的五官太冷,唯有眉眼这一笔浓墨重彩。 他睫毛长,却不如何卷翘,和他这个人一样,太过倔强。 岑遥栖的视线被长长的睫毛给黏住,他瞅了眼谢凌衣尚且紧闭的眼皮,心痒难耐,心想他就偷偷摸着一把,应该不至于被发现吧。 他想知道这样直的睫毛摸起来会是硬的?还是和他的睫毛如出一辙的柔软。 岑遥栖缓缓朝谢凌衣的脸上伸手,白皙似玉的面容上投下一道暧昧不明的阴影。 然而他却并未得逞,即将得手之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迅速地牵制住他唯一能动弹的手。 薄薄的眼皮轻轻睁开,却不是一潭死水,而是一汪清泉,清晨的日光透过窗户,闪过他的眼睛,里面碎光点点,饶是闻名遐迩的玉石其间绽放的光彩也无法堪比一二。 岑遥栖愣了愣,他这才发现他苦心寻找半生,世上最漂亮的宝石竟然存在于谢凌衣的眼中。 他为之心旷神怡的珍宝一直在他身边。 若是他再凑近些许,就能发觉那漂亮的碎光皆是他的倒影。 他的双眼因为他而出色,也理所当然吸引他。 “做什么?”谢凌衣的嗓音还带着刚起的暗哑。 岑遥栖没想到被他抓了个正着,神色不大自然。 “给你睫毛拔了,给你讲了一晚上的故事,害得我没睡好。”他幽怨地出声。 实则倒也不是这个原因,还是他还没习惯睡觉时旁边有人,又加上这人一晚上都没松开拽着他腕骨上的手,能睡好那就怪了。 谢凌衣轻轻一笑,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眼皮上:“给你拔。” 他显得如此千依百顺,好像无论岑遥栖如何对待他,他都欣然接受,毫不设防。 岑遥栖的指尖被带到那层薄薄的肌肤上,长长的睫毛被他轻手压着,手下痒痒的。 他收回手,触感是柔软的,和他一样,但和谢凌衣冷硬的性格截然不同。 “醒了就起来。”他移开眼,挣扎要从床上起来,但他忘记自己就算抽回一只手,但还有另一只手没能重获自由。 他在靠里的位置,才刚动了几下,就被扯回到谢凌衣的身上。 近,眼下的距离实在太近了! 而且气氛也实在旖旎。 岑遥栖单手撑在柔软的床铺,才没让他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压在谢凌衣身上。 同样挺拔的鼻尖在静谧中相接,四目相对,温热的吐息纠缠,仿佛火星落入干草堆,一触即燃。 谢凌衣清亮的眼里是岑遥栖放大的面容,这一刻,他终于从对方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极富侵略性的目光不动声色的下移,牢牢锁住那片艳红的唇瓣。 谢凌衣抬了抬精致的下巴,不着痕迹地靠近岑遥栖,只消最后一点忽略不计的距离,便能暧昧相贴,尝到梦中才有的滋味。 岑遥栖比他的反应更快,脑袋后仰,打破这不太对劲的氛围。 “手,松开。”他压低嗓音。 谢凌衣眨了眨眼睛,平复略带失落的心情。 明知道不可能,还是忍不住生出妄想,也真够可悲的。 “你讨厌吗?”谢凌衣问。 岑遥栖头痛,又来了。 “我的手腕那一圈都红了。”他动了动手,示意对方松手。 谢凌衣这才有所反应:“抱歉,我看看。” 他松开手,低头查看他的手腕。 那处只有薄薄的一层皮肉,雪白的手腕不知何时已经有了一圈红红的掌印。 谢凌衣心生懊悔,岑遥栖这人毕竟身娇玉贵的,他应该注意点的。 “痛吗?”他指尖轻柔地抚摸那处红痕。 岑遥栖有些好笑,这人真是大惊小怪,他皮肤白,看着吓人罢了,能有些什么事?不过一夜没怎么活动,略有点麻。 他摇头,催促谢凌衣赶紧松开。 但后者却不依他,力道很轻地将那只手拽到自己面前。 岑遥栖还当他又来以前那招,虽说无奈,但都任他去了。 却不承想,对方温热的唇瓣下一刻贴在红痕之上,他甚至来不及阻止。 酥麻的地方地带起一阵过电般的感受。 “你……” “抱歉,下次会轻点。”谢凌衣没管他的反应,自说自话。 岑遥栖睁大眼睛想:完了,完了,完了! 下次,怎么还有下次? 都怪他一时心软,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不行,他明明说好要保持距离的啊! 怎么又让这小子得逞了啊? 岑遥栖神情复杂地抽回手,这次谢凌衣没阻止他。 他心乱如麻地从床上起身,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套上外袍的,刚要走出房门,被谢凌衣叫住了。 “你忘记束发了。” 谢凌衣把一根玉簪递到他的面前,是昨晚那根掉在床底的那根。 他重新给他找回来了。 “我给你束发行吗?”谢凌衣慢慢问道。 岑遥栖没说话。 “以往都是我给你束的。”他慢悠悠地接上一句。 “岑遥栖,不是说同以前一样吗?” “好。”岑遥栖答应得很快。 他在心里直叹气,这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便没有拒绝的道理。 谢凌衣拿起木梳,很有耐心的给他梳头,黑软的长发被他熟练的束好。 第一次给岑遥栖束发的时候,他动作还有些笨拙,现下却得心应手。 等一切处理妥当,两人才推开房门。 眼下时辰尚早,楼外楼并未像昨日傍晚那般座无虚席,寥寥无几的几个人,很少人会在这个点听曲,人少也在情理之中。 旁边的门被人推开,祝长生打着哈欠走出来,后面跟着早在门外等待多时的虞灯。 祝长生睡眼迷蒙伸了个懒腰,嘴里嘟囔:“昨晚什么事情都没有啊,我睡得可香了,哪有什么异常?” 岑遥栖欲言又止地看他两眼,同谢凌衣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里看见同样的无奈。 能不舒服吗?就差亲自守着你睡了,哪家妖物胆子这么大,还敢只身犯险? 谢凌衣长话短说将昨晚遇到的事情讲给他两听。 听完,祝长生一下就正了脸色,摸着下巴,眼里迸发出几许光亮:“原来还真有妖物,太好了。” 你那么兴奋做什么? 岑遥栖很想敲开这人的脑子,看看里面都装得什么。 他们商议之后,决定兵分两路,打听一位染了重病的乐娘。 昨夜光顾着同谢凌衣斗智斗勇了,竟然忘记问那女娘姓名,实在不应该,不过就算是问了,对方都不一定会告知。 一开始楼外楼的人对谢凌衣他们嘴里的人都讳莫如深,不愿多说,才刚问个开头就连连摆手。 如此一来,岑遥栖便越发觉得可疑,无论如何也要知道其中的隐情。 最后还是一位年纪稍大的乐娘松了口,但还是不停拿眼睛从头到脚地打量他们。 岑遥栖从袖中拿出一枚羊脂玉的玉佩递给她,那人才收回自己的眼神,才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既然你们诚心发问,那奴家也不妨据实相告。”她眯了眯眼睛,抬头看向窗外,仿佛陷入回忆里。 “你们是问姚琴娘子吧,连着三月都自称重病,把自个儿锁在房里不出,咱们楼外楼就只有这么一位。” 岑遥栖和谢凌衣哪里知道那女娘的名字,只微微颔首,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说完那一句,乐娘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她哪里是染了重病,分明是害怕东窗事发。” “说起来,她也是个可怜见的,本是良家子,奈何家道中落,父亲锒铛入狱,家中女眷都落入贱籍,沦落为达官贵人取乐。” “不过,咱们楼外楼的女子不都是如此吗?”乐娘估计是感同身受,自嘲的苦笑一声,梳得整齐发亮的发髻有根白发格外显眼,她和这根白发一样,年华不再。 “不过她命好,有位一心一意想替他赎身的情郎,没吃多少苦头,两人青梅竹马,情谊自然不一般,不离不弃,哭着喊着绝对不嫌弃她的出身,有朝一日,一定八抬大轿接她入门做正头娘子。” 久远的事情被她娓娓道来。 “姚琴省吃俭用,把钱全都给了情郎,只盼着早日脱离苦海,她那情郎也有出息,靠着她的接济,几年后总算高中,但他却劝她再等等,说他头上这乌纱帽还没戴稳当。等站稳了脚跟再娶她也不迟。” “于是姚琴就又等了几年,他们十多年的情谊,刚会学会爬就认识了,她是愿意相信他的,可她肚子里的孩子却等不了了。” “最先还能瞒住,可月份大了就藏不住了,躲在房里不敢出,却只得来情郎求娶高门小姐的消息。” “她躲着人去质问情郎,那人却理直气壮,他说,阿琴,你颜色不再,又是贱籍在身,我要如何娶你?”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从前的情爱都是真的,只是无法长久,怪不了谁。” “姚琴如今人老珠黄,她出身又不好,成为不了情郎仕途上的装点。” “不过这倒也是人之常情,最令人不可置信的便是,姚家出事竟然正是情郎的手笔。两人虽两小无猜,但情郎家落败,姚家是看不上他的,所以为了和姚琴相配,他便出此下策。” “他爱惜自己的仕途却毫不手软地毁掉姚琴的前程。” “可悲可叹的是,他在姚琴只能依靠他之后,又开始嫌弃她只能依靠她,一无是处,色衰而爱驰。” “世间男儿大多薄情,爱的时候千般好,不爱的时候毫不犹豫抽身而走。”故事讲完,乐娘感慨出声,完全忽略对面正站着两位男子。 是个俗套的故事,艳词话本常有的桥段,最后的转折却更为深刻。 谢凌衣和岑遥栖听完,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点头。 “这里面诸多秘辛,你是如何得知?”谢凌衣没忘记提出质疑。 乐娘笑笑,不答反问:“你们猜是谁替她瞒住管事娘子?” 岑遥栖和谢凌衣对视一眼,不再多问。 反倒是那乐娘疑惑不解的问:“不过你们问死人的事做什么?” 死人? 这下惊疑不定的人换成他两人了。 看来昨晚的猜测不假,那昨晚遇到的人还当真不是活人。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乐娘没见他们接话,自顾自地说着,“三四年前吧,身为女子,把一切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第35章 产鬼 乐娘所知道的全盘托出,谢凌衣和岑遥栖见从她嘴里再问不出多余的消息,道过谢之后,就同祝长生和虞灯会合。 他们也了解到一些关于瑶琴的消息,但仅限皮毛,更细节的却是问不出了。 其实也能理解,谢凌衣和岑遥栖也是运气好才能刚好遇到知道实情的乐娘,换作其他外人,他们自己都一知半解要如何透露给虞灯和祝长生? “这人是什么来头尚不可知,这大白天的,咱们上哪去找他们?”祝长生一听,捏了捏额间,苦着脸感慨。 虞灯点了点头:“这倒也是,这么大个城,咱们就算是一刻不停地翻个底朝天,也怕是要个几天几夜。” “要不来个守株待兔?今晚就在楼外楼守着,等她出去害人再动手?”她略作沉思,心中便有了主意。 岑遥栖没发表看法,但旁边的谢凌衣不赞同地摇头:“昨夜,我同……陈希已经打草惊蛇,今晚若是如法炮制,只怕会扑个空。” 他念起这个陌生的名字时,还略停顿几下,才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 没错,这个名字,就是岑遥栖的假名。 虞灯和祝长生倒是没发现他的不对劲,毕竟之前已经有过介绍,他们都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啊?那咱们真的要把这城翻了个遍吗?那不得累死!”祝长生听了只会痛苦地哀嚎。 “等傍晚吧。”岑遥栖是时候插了句话。 夜晚人潮散去,也正好方便他们。 几人边说边往同闻烟一行人约好的地点走过去。 到目的地的时候,他们几人早就等待多时,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但无所谓,谢凌衣不把别人的眼光放在心里,他们怎么看他就怎么看他,虞灯和闻烟这个养女本就关系一般,而岑遥栖就更不当回事了,他从头到尾就不认为这几人会对他们不满,祝长生的话属于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听惯了被人骂废物,不过脸色不好罢了,洒洒水啦,他们几个人也算是殊途同归。 后面谢凌衣将昨晚和今早的推论同闻烟他们一说,这几人总算是对他们有了好脸色,态度也好太多。 “你说你们昨夜遇到的是位怀着孕的妇人,但今早一问,早就去世多年?”闻烟一双秀眉轻蹙,重复一遍他们刚才所言。 谢凌衣小幅度的点头。 一直沉默许久站在最边上,毫不起眼的苏立臣不知怎地突然向前两步,追问道:“你们可还记得那女鬼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岑遥栖一愣,那天天色昏暗,他还当真没细看对方穿的什么样的衣衫。 谢凌衣轻声却斩钉截铁的道:“淡绿色的上衣,下裳是明黄色。” 他对拐角处的那片明黄色的衣角印象很深刻,所以遇到那女鬼之时没忘记多看两眼。 本来毫不起眼的一瞥,没想到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他那话一说完,苏立臣顿时眸色一亮,故作镇定也依旧难掩激动,他亢奋地一拍手掌:“那就对了!” 他兴奋的举动吸引了他们几人的注意力,都忍不住频频把狐疑的目光投向他。 他也是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自然的笑笑,又往后退了几步。 “这就对得上了,我早些时候在上古异闻录看过,因难产而死的妇人会变成产鬼。” “在《夷坚志》中就有记载,他们身着淡绿色的上衣和明黄色的裙子,身材短小。” “产鬼会缠上活着的孕妇,阻碍其生产。”他回忆起在书上看到的内容。 他对着谢凌衣和岑遥栖说道:“产鬼和人间的女子是很难分辨的,不怪你们昨天没认出来。” “这有什么难的?鬼没实体,没有影子,应该很好分辨吧。”祝长生疑惑不解地提出问题。 苏立臣看向他,缓缓解释道:“非也,书上说产鬼同人间女子极为相似,很难分辨。” 祝长生听他说完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知道的好多啊!”他看向苏立臣的时候,面上多了几分钦佩。 那人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十分谦逊的一笑:“谬赞了,只不过多读了几本书罢了,这书较为晦涩难懂,一般人都不爱看,而我就喜欢这些神神鬼鬼的,才多看了几眼,方才听你们说起,我才觉得有些熟悉,说起来,倒全靠你们的所见所闻,不然我就算读再多的书也毫无用武之地。 ” “苏师兄太自谦了,既然肉眼无法确定产鬼和普通女子,那真遇上了,我们又该如何区分呢?”虞灯歪着头,没忘记其中的关键。 苏立臣惭愧地拍拍额头:“是我疏忽了,还未同你们讲这最重要的一环。产鬼喉咙有一道叫做血饵的红线,她就靠这条红线进入孕妇的体内。” 谢凌衣偏头看同样听得认真的岑遥栖,他记得昨夜那女娘领子竖得很高,估计就是怕他们发现自己的身份。 看他昨晚她正是打算害人,但不巧被他们二人发觉只能作罢。 “作恶时,她就将这条血饵接在胞胎,那临产的妇人就无法生产。” “除此之外,她还会用力拉扯血饵,孕妇就会痛不欲生,三四次后,她就必死无疑。” 说到最后一句,苏立臣抬眼扫视一圈,在几人脸上看到如出一辙的沉重。 虞灯是这群人里反应最大的,猛地站起身:“那咱们更要抓紧时间了!” “可这也不是个办法啊,这城中这么多的女娘,总不能一一去翻人家的衣领看人家脖颈有没有红线吧?” 想到这里,虞灯又垂头丧气地坐了回来。 那样不仅救不了人,还会被当做登徒子。 苏立臣倒还算沉住气:“不急,产鬼只在夜间出没,我们还有时间。” “只是估计城中怀孕的妇人也不胜枚举,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辰。”他的脸上也带上愁云。 “不用,找临盆的妇人就行。”谢凌衣声音很轻,却为众人带来希望。 苏立臣颇为惊喜的一笑:“也对,我差点忘记了,产鬼自然只对即将临盆的妇人下手。” 不过怕是城中临盆的妇人也不会少,就算他们天生神力也要耗费不少时日。 最起码替他们筛选了一部分。 几番商议,决定分头行动。 岑遥栖不放心祝长生,坚持要把人绑在身边。 后者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师尊就是他,吵着闹着要和师兄师姐一块儿。 “闭嘴。”谢凌衣嫌烦,一声低喝。 他倒是还想同他换换呢。 最后的安排就是,谢凌衣带虞灯,岑遥栖带祝长生,闻烟一个人,夏侯重台和苏立臣一块守在昨晚的巷口。 男女主竟然分开了! 岑遥栖出神的想,不过这都不归他管了,他见谢凌衣转身就走,还是没忍住嘱咐几句。 “真遇到了就告知我一声,别逞强。” 谢凌衣唇角弯起一个很小的弧度:“你担心我?” 岑遥栖后面的话都堵在喉咙口里了,不说也不是,说了这人的尾巴得翘到天上去。 “你也小心。” 见他不说话,谢凌衣笑意渐浓。 岑遥栖点头,懒散地冲对方挥挥手。 他也打算离开的时候,被闻烟叫住。 “这位如何称呼?”她暗自打量着他。 岑遥栖露出个滴水不漏的笑容:“陈希,一介散修,无名无派。” 他装作不知,重新和闻烟交换了姓名。 后者不疑有他,简单寒暄过后便主动告辞。 …… 虞灯跟在谢凌衣身后,三句话不离祝长生。 “师兄,那位陈道友你对他有多少了解?也不知道长生跟着会不会有事。”一路上,她都和祝长生混在一起,乍一离开,还有些不习惯。 谢凌衣闻言,面无表情地在心里作答。 那可太了解了,都了解到一张床上了。 “你很担心他?”他放缓脚步,不着痕迹地等着虞灯追上他。 虞灯叹口气:“相处这么多年,我早就当他是我的亲弟弟了,他修为又不高,这产鬼连你们都没看透,厉害着呢,就怕长生对上他全无胜算。” 那个人的弟弟,自然也就是她的弟弟。 “不用担心,祝长生不会有事。”谢凌衣不擅长宽慰人,略有些僵硬地同他保证道。 他是知道的,岑遥栖宁愿自己出事,也不会让祝长生出事。 他音量不大,但在虞灯的心里却极有分量,他身上总是有着莫名让人信服的力量。 所以,她点了点头,开始着重关注如今他们面前的处境。 城中人口众多,他们这下简直如同大海捞针。 一天的时间,他们找到不少将要临盆的妇人,借着探望的名义,没忘记布下结界和阵法。 也不知道那产鬼会挑谁下手? 虞灯疲惫地在人家的院子里放下最后一块石头,地面亮起微弱的光芒,不过转瞬即逝,代表阵法已成。 她站起身,拍掉手上沾染的灰尘,绯红的裙角依旧干净得不染纤尘。 虞灯望着天边降临的夜幕,眉间的担忧之色愈演愈烈。 “走吧。”谢凌衣从隔壁的院子利落翻过来,平稳落地。 虞灯点头,两人消失在原地。 …… 一个男人在黑暗中脚步匆匆,古铜色的额间沁出密密麻麻的汗水,他也一刻未停往家中赶去。 他记得妻子临盆之日就在这两天,他也想好好留在家中照顾行动不便的妻子,只是那样他拿什么养家? 没办法他唯有做完工就往家里赶,主人家留他喝口水他都婉拒了。 快了,快了,他看着远处的光亮,知道那是家里的烛火。 他迫不及待往回赶。 刚走到家门口,他的脸色却变了。 隔着大门,屋内的烛火颤颤巍巍,传来妻子声嘶力竭的吼叫声。 “梅娘,梅娘。”他在门外急得团团转,再也听不下去,直接推开两扇紧闭的大门。 妻子因为痛苦面容扭曲地躺在简陋的床铺上,听见丈夫的声音,抬起汗涔涔的头。 男人赶紧走上前牵住她的手,询问她的情况。 “我去给你请产婆。” 男人见妻子紧咬着嘴唇,脸孔苍白,痛不欲生,说不话,当机立断道。 他安抚好妻子,刚到家便起身欲走。 刚站起身,却被妻子拽住了手。 他憨厚焦急的脸上被汗水浸湿,百般纠结还是重新蹲下身。 他看见妻子唇瓣不断地颤抖,只好预备伏低身子,去听她想说什么。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做这一切,只见妻子的高高隆起的腹部的底部不知道什么时候连上一根猩红的血线,一路绵延,他跟着转向门外,大门大咧咧地敞开,那条红线极长,连上未知的黑暗。 男色面上大骇,身体不可遏制地泛起冷颤。 红线颤动,似乎有人在另外一端猛烈扯动。 每扯动一下,妻子的嘶吼声就更加嘹亮,痛彻心扉。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一刻不敢停地跑去灶房,拿起把菜刀回来,颤抖着手砍向红线。 岂料那竟然半点作用也不起,那红线依旧完好无损。 那红线还报复似的重重扯了两下,耳边是妻子惨不忍睹的哀嚎。 男人心急如焚,到底还有什么办法能救救自己的妻子,再这样下去,她的妻子乃至肚子里的孩子都活不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亮的长剑陡然刺破黑暗,裹挟着厚重的风声,直冲屋内。 那速度之迅速,饶是他看得清,却反应不及,两条腿灌铅似的立在原地。 那柄剑极为锋利,不似凡铁,猛地隔开那条红线。 如此紧张的情势中,一道淡蓝色的身影身姿矫健地落在他家院落。 甫一落地,那人伸手,低声叫了声“泰阿”。 为他解了燃眉之急的长剑立刻像是受到召唤一般,迫不及待地飞回他的手中。 男人震惊地瞪大眼睛,情不自禁地抬脚往前走了两步。 夜色朦胧中,他没看清那人的脸。 只见他一席月白长衫,侧脸明静出尘,当真是神仙般的人物。 “师兄,等等我。” 黑夜中有道娇俏的女声。 然后她就看见一道绯红的身影有样学样,跟着从他家墙头翻了进来。 那道红线卷土重来,长剑只有阻挡一时,并不能完全解决。 灭顶的恐惧重新笼罩在他的身上。 “有伞吗?” 冷漠的男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响起。 第36章 一点喜欢 男人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抬头望着他。 没有得到预料之中的回答,谢凌衣耐着性子重复一遍。 “伞。”他言简意赅地道。 站她旁边的虞灯倒是福至心灵,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她记起苏立臣同他们介绍产鬼时就说出自于《里乘.产鬼畏伞》,既然书名就叫这个,那必然是怕伞的! 虞灯赶紧同那男人解释道:“家中可有备用的雨伞?这玩意儿就怕它。” 男人迷茫的眼睛总算有了光芒,忙不迭地点头:“有的,有的,我这就去取来。” 他虽然不知眼前这两人的身份,但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他们是在救人,哪有不配合的道理? 他的妻子有救了! 想到这层,他立马火急火燎地跑回里屋找雨伞,生怕晚一刻,自己的妻子就没命了。 这边的谢凌衣的情况却不容乐观,长剑只能暂时抵挡红线的攻势,并不能完全解决她,稍不注意,她便卷土重来。 猩红的血线自那惨白秀气的脖颈伸出,冲着他张牙舞爪。 产鬼的脸容依旧美丽冷艳,精致如画的眉眼满是癫狂,依旧是身怀六甲的妇人模样,但她动作却灵活不似常人,伶仃细瘦的手脚极为有力,与谢凌衣的搏斗间,轻易摧毁庭院中几棵高大的树木,所经之处,尘土飞扬。 谢凌衣没想到她竟然实力不俗,长剑在手,他点剑而起,身姿矫健,衣袂翩跹,灵活地穿梭在黑暗中,躲避她的攻击尚且游刃有余。 “郎君竟是食言了。”她五指成爪,指甲锋利,长到几近弯曲。 谢凌衣踩着那根红线,居高临下的垂眸看她,冷淡道:“我不记得答应你过什么。” 答应她的人是岑遥栖,不是他。 产鬼:“……” 短暂地沉默过后,竟是越发激起她的怒火,明黄色的衣裙无风自动,黑暗中摇曳的裙摆宛如藤蔓缠绕在她的脚边,诡异阴森。 她被彻底激怒,声音嘶哑难听。 “你们男人都一个样,言而无信最为擅长。” 她猛地逼近谢凌衣,长长的指尖泛着可怖的寒芒,掏向他的心口。 谢凌衣长剑如芒,凛冽澄澈的剑气萦绕在他的周身,她这一击未能得手。 不过她这本就不是为了他,失手之后很快改变目标,脖颈间的血线仿佛有生命力一样,遵循她的意志,迅速地延伸至屋内。 这下麻烦了,他记得苏立臣说过血饵拉扯三四下就能没命,屋内临盆的妇人,早已深受折磨,再经受不住这一下的。 谢凌衣压低身子,澎湃的剑意蓄势待发,手中的泰阿被他抛出,凌空翻滚,直刺向目标。 但这次那红线似乎长了脑子一般,轻易躲开凌厉的长剑。 虞灯着急上火,嘴上不停地催促那男人,她恨不得跟着他一块儿寻找,但不行,她得在门口守着。 血饵冲破谢凌衣的保护圈,直向她的方向。 虞灯漂亮的瞳孔一缩,白皙的小脸一瞬间血色倒退,她匆忙提剑抵挡。 单薄的灵力附着在霜白的长剑,在裹挟着浓厚血气的红线面前不过沧海一粟。 她的本命剑不比谢凌衣乃是岑遥栖倾注自身灵力锻造而成,虽也不是寻常之物,但到底阻止不了那来势汹汹的血线。 虞灯口中溢出一口鲜血,染红本就艳色的嘴唇,但她并没松手,固执地握紧手中的本命剑。 就在这万般危机之际,她听见背后传来男人欣喜若狂的喊声。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虞灯面上一喜,转头嘱咐:“打开,快打开,撑在屋内!” 男人高举着一把破破烂烂的油纸伞,转身时却看见那般可怕的一幕,差点给他腿吓软了。 好在听着虞灯急切的吼声,他颤颤巍巍地撑开伞。 不知道是由于太过紧张还是这伞年久失修,撑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最后还是在虞灯坚持不住之时才勉力撑开,伞面坑坑洼洼,缺了好几块,其下的伞骨清晰可见。 但就是这样一把破烂不堪的油纸伞立在屋内,竟然让血线不敢造次! 雨伞撑开在门口,仿佛在屋内施下结界,明明什么都没变,可原本嚣张肆意的血线竟然宛如撞上铜墙铁壁,怎么也突破不了那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 虞灯松了口气,身体渐渐往后倒去,在即将落地之际,一双修长如玉的手迅捷有力的拽住了她的腕骨。 她被这股力量带起,站直身体。 “师兄。”虞灯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人是谁。 “嗯。”谢凌衣点头,松开放在她手腕的手。 虞灯心有余悸拍拍心口,望着屋外无可奈何的产鬼,提议道:“师兄,咱们告知其他人吧,这玩意儿太强了,我不是她的对手。” 她从袖中拿出传音石,正打算用灵力催动之时,被谢凌衣拽住了手臂。 “不急。”谢凌衣蹙紧的眉心不曾有过松开的迹象,“先别让他们知道。” 虞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歪头看向那张在昏暗的烛火下愈发清冷的脸容。 “还不到时候。” 多余的话他却没透露。 虞灯心中百般不解,但谢凌衣也不打算多做解释,在沉默中下定决心。 谢凌衣腾空而起,虞灯惊呼一声,在身后叫他。 “师兄,这太危险!我同你一道。” 谢凌衣回头,见明媚的少女眉眼满是坚毅之色,手中的剑和主人同样熠熠生辉。 “你护好他们就行。”他的目光掠过那道红色的身影,停在那奄奄一息的妇人身上。 虞灯跟着他的目光看去,俏丽的脸上满是沉重:“可是你……” 谢凌衣说的话也有道理,可他一个人对上外面的危险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虞灯难得地纠结起来。 一边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一边是相熟多年的同门师兄,一时间她竟然无法抉择。 “我……” 她张口,还未曾出声,一粒药丸被谢凌衣投入自己的口中。 虞灯摸了摸脖子,发现不过是疗愈类的丹药,她再度抬头,谢凌衣早就趁这会儿在空中旋身,飞身奔向外面那道鬼影。 她沉下脸,阻止不了他,只能按照他的决定去查看那妇人的情况。 素白的手搭在妇人的脉上,眉毛皱成个川字。 和她预想的并无不同,这妇人危在旦夕。 “神仙,我婆娘的身体如何?”男人焦急的问。 虞灯对他的称呼有些不满,但事情紧急,她到底没说什么。 “你夫人分娩在急。”她尽量把话说得轻松些。 男人目光瞥向她:“那您……” “我不会接生。”虞灯知道他眼里的意思,坦言道。 男人苦着脸:“那可怎么办?” “现下去叫人来接生来得及,在你回来之前,我会照料好令夫人。”虞灯几番思索便做下决定,她确实不是医修,不敢赌这两条性命,最多只能给她渡灵力,拖到来人之际。 只不过……她脸上的沉重之色加剧,回头看向外面那两道打得难舍难分的身影。 “你可敢去?”她沉声问道。 要想出去,肯定要直面那可怖的产鬼,难免不会遭受波及,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那个胆子。 男人面上浮现挣扎,片刻之后,眸中的惧怕被坚定之色覆盖,他咬着牙站起身,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挤出。 “我去。” 话毕,他又恳求虞灯:“烦请神仙多加费心,我去去就回。” 做完这一切,他毅然决然地往门外走去,只身面对他无法抵抗的危险。 …… 谢凌衣同产鬼缠斗,谁也占不到上风。 刺眼的剑芒自他手中劈落而下,仿若绚烂的银龙照彻长夜。 产鬼双手挡在脸前,频频后退才勉强接过这一招,阴郁的血色死死地包裹在她的周身。 那双阴狠的双眼在惨白美艳的脸上格格不入。 她不顾一切的扑向谢凌衣,后者闪身躲过,却不料一时不察,手臂被撕开一道口气,殷红的鲜血立刻泅湿衣袖。 钻心的疼痛侵蚀整片手臂,伤口立刻溃烂一片。 谢凌衣的动作没有因为疼痛而变缓,反而趁对方得意之际,剑尖已至她喉间。 他狠狠咬了口后槽牙,强撑着力气把剑刺入对方喉间。 产鬼看似羸弱的身体难以抑制地晃动,她瞪大过于漆黑的眼睛,发出凄厉的痛叫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目眦欲裂地伸出手,那双眼怎么也合不上。 谢凌衣自空中落地,看见从屋里偷偷出来的男人闭着眼睛撒丫子跑了出去。 他没去管,手臂上的疼痛让他自顾不暇。 身后传来重物摩擦在地的响动,谢凌衣回神,饶是他,在看见那身后那东西也不免变了脸色。 那产鬼高高隆起的腹部在不停的蠕动,似乎有东西在内部挠动。 细长尖利的指尖刮破薄薄的肚皮,诡异刺挠的声音听在耳朵里格外刺耳。 肚皮被锋利的指甲豁开,一只枯瘦的手从血肉模糊的肚子里伸出,顷刻间,一个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从那里面爬出来。 他四肢修长着地行走,脑袋垂在正中央,长如枯草的长发遮住了鬼气森森的五官,只有看到一点惨白腐败的脸颊肉。 他向着谢凌衣爬动两步,歪着头打量这个杀了自己宿主的人,冲他阴狠地呲牙,尖利地牙齿在黑夜里闪着阴寒的光。 苏立臣的话犹在耳边,产鬼难产而死,第一个对付就是辜负自己的丈夫。 看来她是把情郎吞吃入腹,这样他们就能永远地在一块了。 谢凌衣面无表情地握紧手中的长剑,稍稍用力, 传音石在他手中化为齑粉。 这个长手长脚的妖鬼行动之间可比产鬼迅速许多,迈动枯瘦的手脚,猛地跳到谢凌衣的脸前。 后者跪地下腰,矮身躲过,让那东西扑了个空。 它伸出细长湿滑的舌头,舔了舔淌着涎水的牙齿,不依不饶地扑向谢凌衣。 这外衣速度很快,再加上谢凌衣本就被产鬼抓了一爪子,还又是车轮战,逐渐力不从心,躲避的动作不像之前那般游刃有余。 他翻身落地,那东西宛如蜘蛛般站在地上,后腿一蹬,牢牢锁定谢凌衣的位置,径直扑向他,迅捷的速度快如一道闪电。 谢凌衣不再躲,等他跳到他的身上之时,顺势扣住他的两只手,气势如虹的长剑陡然落在他的脖颈,他眼睛也不眨地替他抹了脖子。 黑红的鲜血立刻喷涌而出,洒在谢凌衣的脸上和衣衫上。 他刚想嫌弃地把这东西丢走,后心处就传来彻骨的疼痛。 谢凌衣愣了一刻的神,他垂下眼,看见一只锋利的手指穿过他的胸膛。 黑夜寂静无声,在这一刻他什么都听不见。 尖利的指尖刺穿他的胸口以及那形容枯槁的怪物,那东西还在不停的抖动。 没想到,产鬼竟然是装死,他大意了。 谢凌衣的胸口喷出一道血雾,修长的身躯被掏出一道可怕的血洞。 奇怪的是,这一刻他居然感觉不到疼痛。 “凌衣。” 凄厉,又急又怕的男声划破寂静的黑夜。 “师兄!” 是熟悉的声音。 谢凌衣想,他现在感觉到痛了。 他抽出泰阿,长剑如虹,凌空翻滚出漂亮的剑花,毫不犹豫削掉下黑手的产鬼的脖颈。 他跌跌撞撞地倒向地面,剧痛钻入五脏六腑,痛得牙齿打颤,鲜血争先恐后从唇缝泄出,呛得他胸口发闷急切地起伏。 他残破不堪的身躯倒向地面,跌入一个泛着花香的怀抱。 一滴冰凉落在他的眼角。 是他哭了吗? 他茫然地睁开眼,想要看清抱着他的人的脸容,可血糊住了他的脸,他死命挣扎也看不清。 他感到抱着他的那双手在不停地发抖,比他这个痛不欲生的伤者抖动还要厉害。 那人害怕到不行,还在轻柔地安抚他。 “别怕,别怕,师尊在。” 谢凌衣想说,他不害怕。 有他在,他就什么都不怕。 铁腥味的鲜血呛住了他的喉咙,谢凌衣也坚持不住地晕了过去。 晕之前他在想,这个人为他哭了,对他也有那么一点喜欢吧,哪怕只有一点,哪怕不是他想要的喜欢。 第37章 给你端茶递水一辈子 谢凌衣意识昏沉,眼皮十分沉重,用尽全力也睁不开,只模模糊糊感到有人在身边一直守着他、 他很想知道,那会不会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但可惜的是,他身体虚弱,手脚似灌铅般无法挪动。 谢凌衣感觉自己睡了很久,而身边的人却始终不离不弃陪在他的身侧,中途有人前来劝了他很久,他听不清,大抵都是些希望来替他的话。 身边的人只固执地摇头,婉拒了这一份好意。 其他人着急上火,他一意孤行,在旁边急得跺脚也劝说不了, 心口那处已经不再有钻心刻骨的疼痛,只是如钝刀子戳在伤口般磨人的钝痛,身边的人有时候碰碰他的手,感受他手心的温度,无声地将手中的温度传递给他,但大多时候都在细心地用灵力温养着他的伤口。 相顾无言,他也不嫌闷,一连多日都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眼睛都不敢合,生怕他醒来出什么意外。 在被这样精心照料着的几日后,谢凌衣终于能张开那紧闭已久的眼皮。 窗户被人细心的合上,只留下很窄的一条缝隙,让他不至于被这细弱的日光晃花了眼。 饶是这般,谢凌衣还是缓了好一会儿,才完全睁开双眼。 还是楼外楼那间房,屋内陈设同前几日见着的大差不差,所以他很容易认出来。 他挣扎起身的动作惊醒了一直守着他的人,祝长生双眼迷离地站起身,看见谢凌衣醒来,眼睛马上清醒,又惊又喜地吼道:“师兄,你醒啦。” 他发髻上的发钗有些凌乱,白皙的小脸上还残存着两道清晰的红痕,眼下一片青灰,看得出来这几日他睡得不安宁。 谢凌衣看他良久,心脏空落落的,沉默许久,他才慢吞吞地问出声:“这几日你照料我,辛苦了。” 祝长生听了他的话一愣,一颗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忙否认:“不是我。” 他也没做什么,不敢揽这份功劳。 “我没什么辛苦的,你受伤的这几日都是师尊衣不解带地守着你。” 谢凌衣苍白的脸轻轻抬起,眼中似有细碎的光。 “师尊来了,他方才去给你端煎好的药了,你重伤昏迷,吃不下丹药,师尊只好亲自给你捡了药材,重新煎药,从不假手于人。你这里也离不了人,这会儿都是我和师姐轮着守着你,倒不算什么难事。” 精巧的那扇门被瘦长的手轻轻推开,空旷的屋内响起“嘎吱”一声,门外的光立刻泄了一地。 这一刻,祝长生的絮絮叨叨谢凌衣全都听不见了,他的目光死死地黏着刚抬脚进来的人影。 那人身上穿着朱砂色的长袍,衬得肤色愈发雪白得晃人眼睛,依旧是只能称得上清秀的脸蛋,唯有一双勾魂摄魄的瑞凤眼格格不入,眼尾轻轻上挑,醉人的风情潜藏于内。 只不过,此时他的眉眼却有几分疲倦之意,眼下的青灰比祝长生还要严重,素白的脸上略显憔悴。 即便如此,那两道琥珀色的瞳仁逆光看过来的时候,谢凌衣依旧觉得美得直击魂魄,挪不开眼。 “我……”谢凌衣张了张没有血色的嘴唇,想打破这沉默的气氛。 谁知远远的那人眼尾下压,毫不犹豫转头就走。 谢凌衣哪里见过这场面?向来八风不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又急又怕,挣扎着要追。 可他身体又没好全,还在床榻一连躺多日,哪里能同手脚健全的岑遥栖相比,饶是他手里端着还冒着热气的汤药也照旧能远远甩谢凌衣一大截。 他却不死心,拖着病体走出房门,不依不饶地跟在那道身影的后面。 祝长生在他后面摸不着头脑的跟上,似乎没看明白目前的状况。 师兄受伤的时候,师尊明明担心得要死,昏迷在床之时,也是他担惊受怕、日夜不舍地照料。 怎么现在人醒了开始装心肠冷硬了? 他现在都还对那天亲眼看见师兄被偷袭的师尊印象深刻。 一向衣着得体的师尊顾不上溅在身上的血污,不顾一切的接住生死不知的师兄。 在他的认知中,师尊总是吊儿郎当,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勾起他的慌乱。 可那天他就亲眼看见了,师尊抱着师兄的手一直在抖,想要将人抱起身时,好几次都没能成功,好不容易颤颤巍巍地站起身,雪白的衣衫惨不忍睹,又是鲜血又是尘土的。 祝长生这半辈子还没见过这般狼狈的师尊。 他只不过在旁边看着便觉得心脏一窒,呼吸不过来。 岑遥栖在前面闷头快步走,脚下凌乱的脚步声暴露出他的心烦意乱。 一道沉闷的响动让他停住了脚步。 “师兄,你没事吧?”紧接着是祝长生的惊呼。 岑遥栖脚尖一转,忙不迭回头。 只见谢凌衣苍白着一张脸,双眉难受地紧蹙着,半跪着在地面,右手抓着心口处的里衣。 岑遥栖一惊,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在祝长生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半抱起谢凌衣。 他神色焦急,还没说话,就见本来痛苦的人松开皱紧的眉,修长的手臂将他的一截腰身扣得紧紧的。 谢凌衣虚弱的脸上扬起心满意足的笑意。 “追到你了。” 岑遥栖:“……” 好啊,这人分明就是装的! 枉他替他提心吊胆。 但他也没推开他,只冷着脸把人扶进房间。 祝长生茫然地端起被岑遥栖匆忙放在地上的汤药,也跟他们身后进去。 谢凌衣躺回床榻,岑遥栖缄默地替他盖好被衾。 他很少见他有这般冷淡的时候,心下也忐忑不定,偷偷拿眼睛去观察他的表情。 岑遥栖做完这一切,他转头吩咐愣在旁边的祝长生。 “长生,给你师兄喂药。” 祝长生被那诡异的气氛感染,大气不敢出,见总算有人注意到他,手忙脚乱地把尚且温热的汤药端在床头的柜子上,拿起瓷碗,轻轻搅动。 岑遥栖退后几步,给他留出施展手脚的空间,抱着手,冷眼以对。 该说不说,他的身上本就有着久居上位的疏离之感,只是平时不显,此时眉眼下压,眼尾也没有一丝弧度,冷冽迫人。 谢凌衣装作不知,实则心底慌得不行,岑遥栖这是真生气了,这还是他头回这般动气,连半点好脸色都不给。 他伸手接过瓷碗,摇头:“我自己来吧。” 见他如此坚持,祝长生也只好递给他。 “这药放了些什么?”汤药甫一入口,谢凌衣松开没多久的眉毛又紧锁在一块儿。 祝长生瞪大眼睛:“很苦吗?” 谢凌衣抬抬下巴,表示默认。 作壁上观的岑遥栖终于动了,他走上前,拍了拍祝长生的肩膀:“你去跟你虞灯师姐讨点蜜饯。” ‘啊?’ “哦。” 祝长生默默把嘴边那句汤药哪有不苦的咽了回去。 等他走后,岑遥栖在他刚刚的位置落坐,素白瘦长的手指从谢凌衣的手里接过瓷碗,捏着勺柄轻轻搅动,放在唇边吹了吹才重新送到他的唇边。 这样的动作在这两日他是做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谢凌衣张嘴咽下一口。 岑遥栖歪头,轻声问:“还苦吗?” 谢凌衣摇头,唇角轻牵:“方才苦,现下是甜的。” 岑遥栖怎么会不知道他,他怎么会怕药苦? 他认命般无奈的叹气。 谢凌衣却拽住他的衣袖,急切说道:“你同我说话了,不能不理我。” “我有不理你吗?” “你有。” 岑遥栖又送了一勺递到他的嘴边,后者乖乖咽下去,再没对这药提出任何异议。 “那你说为什么不理你?”他平静的反问,脸上透着一股风雨欲来的平淡。 谢凌衣精致的喉结滚了滚,低着头不说话。 “你不说话就是不觉得有错是吧?” 喂完最后一口药,他端起空掉的瓷碗起身。 谢凌衣拽着他的衣袖却没松手。 “岑遥栖,你别躲我,我都受伤了。” 他低声挽留。 岑遥栖回头把瓷碗放回托盘里,冷笑一声:“你还知道你受伤了,我问你,谢凌衣,你到底想做什么?我是不是同你说过,叫你不要逞强?你现在是连我的话不听?” 谢凌衣抿紧唇,不想同他争吵,但又怕他离开,握紧他的衣袖的手心都沁出汗水。 “我没有不听,也没有逞强,只是那东西太难缠,我一时忘记了要拿传音石告知你。” 岑遥栖听见他这番解释,又是叹气:“你说谎,我难道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心瞒着我?” 他越说越冷静:“谢凌衣,你怕她伤到我,压根就没想过要让她和我见面!这不是逞强是什么?” “你别生气,我只是不想再看你为了我受伤。你为了我和祝长生,面对那么多的危险,那你呢?谁能护着你?你也会受伤,会流血,你又不是百毒不侵,凭什么要别人不担心你?”谢凌衣压着嗓子吼出声道,借这机会,把一直郁结于心的终于说出口。 他这一段话,听得岑遥栖震耳欲聋。 在听完他这话的时候,他愣了神,伤人的话他说不出,只能匆匆避开他如有实质的目光,干巴巴的说了一句:“我不用别人护着。” “可是我想。” 沉默中,谢凌衣坚定出声。 “岑遥栖,我想护着你。” “我也只是想证明,我也能护好你,不让你受伤。” 岑遥栖的心脏像是灌满了液体,沉甸甸的。 他承认在这一刻,有些恍惚,他在比他小的谢凌衣身上看到了可靠。 那只能被动接受他安排的少年悄悄成长,逐渐长成令人心安的模样。 “但我确实有错,太过大意,让产鬼钻了空子,让你担心,是我不对,我甘愿受罚。” 谢凌衣的声音低了下来,扯了扯他的衣袖。 “所以,你能不能不生气了,你罚我吧。” 岑遥栖顺着这股力道坐到床边。 “我没生气,我是后怕。” 那天谢凌衣被贯穿身体的一幕还历历在目。 “你吓死我了。”他低低说道。 他在生自己的气,若不是那天晚上一时心软,在夜里杀了她,谢凌衣才不会受这样的苦。 谢凌衣搂住他细瘦的腰身,把人带到自己的怀里,下巴轻轻放在他的肩膀。 岑遥栖眯起双眼,琥珀色的眼珠若隐若现。 他动了动,想要挣出他的怀抱。 “别动,我伤还没好。”谢凌衣靠着他的肩膀,嗓音闷闷的。 大抵是顾忌着他的伤,还在挣扎的人听完之后立马停下了。 “还疼吗?”岑遥栖哑声问。 他不可抑制的因他这一句而揪心。 谢凌衣在他的肩膀蹭了蹭:“我不怕疼,只怕你不理我。” “你……”岑遥栖欲言又止,他都有点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二十年间,他受的伤不会少,只是这一回更严重一点罢了,不过,在他眼中没有区别。 他唯一懊恼的是,头一回独自扛下一切,没能完成得漂亮,让岑遥栖担心了。 “听话,我给你渡点灵力,就不会这么疼了。”他轻声哄道。 谢凌衣却把他抱得更紧了,想也不想地拒绝。 “不要。” 岑遥栖拧眉:“为什么?” “我想好得慢一些。” “好像只有这样,你才会任我予给予求。” 谢凌衣只露出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添上几分不易察觉的稚气。 岑遥栖被他这不成熟的话语给逗笑了,失笑之余又有些别的情绪,又酸又涩,或许这就是世人常说的心疼吧。 他的确心疼谢凌衣,所以,就暂时不去想别的吧,只遵循本心。 “别说傻话。”他轻拍一下谢凌衣的脑袋。 他哪次没顺着他的意?犯得着对他用苦肉计? “还说罚你什么呢,你就安排起我来了。” “给你罚。”谢凌衣说道,“你打算罚我什么?” 岑遥栖想了想,最搜肠刮肚一番,也没好的想法,只能摇摇头:“要不你先欠着,我还没想好。” “那就罚我给你端茶递水一辈子吧。”谢凌衣轻笑出声。 岑遥栖无奈:“你想得美。” 这哪是惩罚,不是正中他的下怀吗? 第38章 明日事来明日愁,且尽杯前有无限身。 “师尊,师兄,我问过虞灯师姐了,她只剩下这点了,师兄要不你将就点?” “上回明明是我和师姐一块儿买的,她怎么还有剩下的,我就是连点糖渣也找不着!” 祝长生火急火燎的说话声,打断了一室旖旎。 他快步走了进来,也不需要谁搭话,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好半晌才惊觉屋内安静得有点不大对劲。 感受到一股灼热的视线,祝长生一刻不停的嘴巴静默一瞬,扫视四周。 “师兄,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他手里拿着东西,疑惑不解的迎上谢凌衣幽怨的目光。 岑遥栖一听见走廊的脚步声就知道是祝长生回来了,忙不迭挣开谢凌衣的桎梏,他若无其事的理了理被对方弄出褶皱的衣袖,两条长腿自然交叠,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 谢凌衣勉强扯扯唇角,淡定摇头。 “无事。” 事情大了,他就不能晚点再进来吗?平日里也没见他行动这般迅速! “哦,那就好,”祝长生点头,他也不多想,把手里的零嘴递给谢凌衣。 后者盯着他手里的东西,百般犹豫也没接。 刚刚嫌弃药苦不过是个幌子,利用这个机会让岑遥栖理理自己罢了。 他并不喜欢吃甜食,所以一开始祝长生也颇为意外,但他奇怪归奇怪,还是任劳任怨地替他从虞灯那里讨来了。 此番不接倒是他不领情,如今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直到祝长生看他没反应,忍不住拿话催促他。 “师兄你不是嫌药苦吗?这个吃了就不苦了。” 谢凌衣做足了心理建设,才仰头把那蜜饯一口吞下喉咙。 甜腻的口感在唇齿炸开,齁得他不适地皱了皱鼻子。 普普通通的蜜饯也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比平时接触过的甜食都要腻味几倍。 他宁愿喝十碗汤药也不愿意吃一口这东西。 他实在不明白这种又甜又腻的食物怎么会有人爱吃? 这东西唯一的好处就是舌尖上那点微不足道的苦味被很好的掩盖过去,口腔只剩下那股甜腻的味道。 岑遥栖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人是不适应这股甜味,不大明显地幸灾乐祸一笑。 后面被谢凌衣面无表情地瞥来一眼,才又生生抹平唇角。 岑遥栖顺手端来一杯白水递到他的面前,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谢凌衣压下舌尖那股甜腻,扫了眼祝长生,最后还是把目光全部凝在岑遥栖的身上。 “你都告诉他了。”他问。 他记得他晕过去之前,祝长生应当还不知道岑遥栖的真实身份。 后者头疼的笑了笑:“不告诉能行吗?那他能让我带你走吗?” 这倒也是,祝长生和谢凌衣两人面上不说关系多好,但关键时候,还确实情比金坚。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祝长生撇撇嘴,略带埋怨地控诉他俩:“ 你们还说呢?为什么每次都不让我知道!师尊偏心,师兄都知道,凭什么不告诉我?” 他不依不饶地摇着岑遥栖的手臂,在他耳边咋咋呼呼。 岑遥栖略有点心虚,饶是被他吵得苦不堪言也没敢叫停。 “我不知道啊。”谢凌衣耸了耸肩。 祝长生来不及同岑遥栖讨要说法,反而指着他反驳。 “你骗人,你方才还说……” 谢凌衣在他灼灼的目光下泰然自若:“我什么都没说。” 他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指着谢凌衣说不出话来。 他师兄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和师尊有的一拼! 旁观的岑遥栖看不下去,轻咳一声,开始正大光明地拉偏架,毕竟这事情就是他干的,自然做不到公平公正。 “好了,长生,师尊保证没有下回。” 祝长生一向听他的话,此话一出,他就立马收了气焰,愤愤不平地站在岑遥栖的身旁。 “事情都解决了?”谢凌衣问。 提起那天的事情,岑遥栖脸上的笑意减淡几分。 “嗯,但闻烟赶来说是在其他地方也发现不对劲,就不急着回去,她先去查探,等你的伤好点就再汇合。”他回答道。 谢凌衣听完点点头:“我的伤没什么事了,不会影响你们……” 他的话说到一半,就瞥见岑遥栖不赞同的神色,他神情微顿,果断闭嘴了。 “你且安心休养几天,这事急不得。” 三言两语,岑遥栖就安排好未来几天的日程。 这个世界少了配角还会运转,主角就不一定了,这些事情就交给主角吧,反正看他们挺乐意的。 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在他们都不是常人,不然半条命都没了,岑遥栖每每想到这都心有余悸。 谢凌衣醒来的时候已经天色不早,如今折腾这半天已至傍晚,也到了入睡的时辰,祝长生这两天担惊受怕,本就没睡好,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 谢凌衣率先发觉他的睡意,十分善解人意地开口:“你先回去睡吧。” 祝长生摇了摇头,轻咬口唇瓣,强打精神:“我不困,师兄,今晚就让我守着你吧。” “嗯?”谢凌衣想不通他会有此一提。 祝长生揉了揉眼睛,解释说道:“师尊连着几日都没睡,现下师兄你也醒了,师尊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 “但师兄你这终究还是不好离人的,我不困,就让我守夜吧。”他说这话的时候格外真诚,但前提是得忽略他眼底的那片青灰。 看他明明困得不行还在强撑,谢凌衣这一刻,心中百感交集。 突然觉得自己这个总是咋咋呼呼的师弟好像也没那么吵了。 “你回去睡,我是受伤又不是废了。”但并不影响谢凌衣拒绝他的好意。 祝长生:“……” 我有那么废物吗? 他在心中怒吼。 好像还真有,他想起师兄醒来的时候,他都还在睡着。 要当真半夜有什么不速之客,师兄撑着病体给人解决了,他都不带醒的。 原本想为师尊分担点的祝长生有些泄气,岑遥栖摸了摸他的头,低声哄道:“去吧,早点休息,这几日你也辛苦了。” 他看着好言相劝的岑遥栖,无端心情好了不少。 乖乖点了点头,然后就被他哄回了房间。 等岑遥栖重新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就感受到身后有道极为有存在感的视线一直黏在他的身上。 他转过身,就见谢凌衣半坐在床头,定定地看着他。 “怎么了?”岑遥栖问,没明白对方怎么拿这种眼神看他。 谢凌衣等他走在面前之时,才握住对方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在他掌下轻轻蹭了蹭:“你还没摸过我。” 岑遥栖还当是什么呢?就为这事,他低笑出声:“摸头会长不高的。” “没关系,我已经很高了。”他不以为然地回应。 岑遥栖叹气,最近谢凌衣怎么就和祝长生对上了呢? “欺负小孩你也好意思。”他单手捏了捏谢凌衣的下巴,垂眸俯视他对方的时候,两片睫毛长得惊人。 他指的是放在和祝长生对峙时,死活不承认的事情。 谢凌衣抓住他的手指,握在手心不放,细细摩挲着他凸出的腕骨。 “跟你学的。” “我什么时候教你这个了?”岑遥栖眯了眯眼,淡粉色的眼尾色如春花。 “你看。” 谢凌衣忍俊不禁,捏了捏他手上薄薄的皮肉。 岑遥栖:“……” 还真被他说中了,好样不捡,真是一眼望不到紫竹峰的未来。 “我现下说什么,你都会答应我吗?”谢凌衣问。 岑遥栖一挑眉:“不会。” 谢凌衣:“你……” “我受伤了你都不答应我吗?” 岑遥栖和谢凌衣同时说出口。 “这招你用几回了?还不嫌腻吗?”他闭着眼勾唇笑。 谢凌衣舔了舔嘴唇,不解气地拿虎牙轻咬一口他的指尖。 指尖传来酥麻的触感,温热而湿润的口腔包裹着他的一截手指。 岑遥栖睁开眼,想要把手抽出来。 未果,他只能扬了扬下巴问:“你说,我考虑考虑。” “我想见你。”谢凌衣自下而上的仰视他。 “我不是在这吗?”他问。 “你知道什么意思。”他不理会他的话,自顾自地说。 岑遥栖垂眸,再度抬眼的时候已然脱胎换骨。 朱砂色的外袍一寸一寸地染成金蓝色,面容悄无声息发生的变化判若两人,长发缓缓生长,三千青丝如瀑,无风自动,轻轻飞扬,缱绻地贴在那张瑰丽冶艳的脸庞。 一双凤眼浑如点漆,两道柳眉曲似春山,轩轩如朝霞举,灼灼似桃花开。 白皙的耳侧坠着长长、猩红如血的耳坠,一路蜿蜒在平直的肩侧。 谢凌衣不错眼珠地盯着他,轻手捻起几缕发丝,动情地落下一吻。 他稍稍用劲便把这人扯到床上,毫不费力地解开他的外衣。 岑遥栖心跳猛地漏跳一拍,他清贵俊秀的脸逐渐在他眼前放大,两股气息暧昧纠缠,各自张牙舞爪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岑遥栖感觉这发展不太对,浓眉一拧,连忙用力扣住他的手腕,阻止他的下一步动作。 谢凌衣动作一滞,用还有空的手掰开他瘦长的手指,小心地放回被里,动作温柔得像是对待珍视的至宝。 他把人塞在被子里,喃喃道:“睡吧,我守着你。” 岑遥栖躺在柔软地床铺里心情复杂,原来是他多想了! 可是睡觉就睡觉,干嘛要做这么让人误会的动作? 好生说,难道他不会配合吗? 虽是如此,但岑遥栖还是松了口气。 他虽然心大,但还没到能接受这一步的时候。 他感觉有些不妙,后知后觉的想:谢凌衣方才称得上轻佻的举动,他竟然没有感到抵触! 要不是用了十二分的理智,只怕也会溺死在对方这份细致里。 岑遥栖麻木地盯着床幔,脑海里却前所未有的活跃。 他现在脾气这么好了吗? 竟然能容忍谢凌衣对他动手动脚。 还是说……他其实对他也有那么一点喜欢? 喜欢到已经能坦然面对肢体接触了? 他摸了摸胸口,心脏仿佛还残存着那天亲眼见谢凌衣受伤的心悸。 想到这层,岑遥栖涣散的眼神骤然回神。 我喜欢他?我真的也喜欢他? 如果不是喜欢,他怎么能容忍对方的种种试探? 同为徒弟,祝长生就算对他又亲又抱,他也绝对不可能有半点旖旎的念头。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可……这怎么可以呢? 他们俩一个可都是女主的备胎,这……究竟算是什么事啊?内部消化? 消化不了一点,他可没忘记他们之间的身份差距。 如果……他替女主挡下那一刀后活不下来…… 谢凌衣该怎么办? 岑遥栖觉得几日没犯的偏头痛,又开始痛了。 他不应该跟着谢凌衣胡闹,他静静地想。 温热的手心覆在岑遥栖的眼皮上。 “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先睡吧。” 黑暗笼罩着他,他听见谢凌衣温和的嗓音。 是啊, 人总为看不见摸不着的未来而担心,做好当下不就足够了吗? 一切顺其自然吧,无法决定的事,就交给命运。 岑遥栖顺从地闭上双眼,努力摒弃脑中的杂念。 明日事来明日愁,且尽杯前有无限身。 近日大喜大悲,甫一闭眼,岑遥栖便生出无限的疲倦,没过一刻,就沉沉睡去。 感受到手心下平稳的呼吸,谢凌衣很轻地移开手,生怕吵醒难得熟睡的人。 他撑起一边身子,低头凝视岑遥栖。 估摸着是刚睡下的原因,他的睡姿还算正常,俊美的脸容恬静安宁,雪白的肌肤唯有眼下那块儿青灰看得谢凌衣心疼。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块柔软的皮肤,感受它的温度,却不敢用力,只敢悬在上方,凌空隔着看不见的东西轻柔地抚摸。 谢凌衣的心在此刻感到从来没有的安宁,他动作缓慢地朝着岑遥栖挪过去,每动作一下就要查看有没有吵到他。 最后他如愿把人圈在怀里,俯身轻柔在他的眼皮落下一吻,心中生出无限希冀。 他突然不再执着需要岑遥栖向他给出同样的反应,他只盼望日后的每一天皆能如此。 轰轰烈烈是喜欢,细水长流也是爱。 第39章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骗我 在岑遥栖的监督下,谢凌衣一连几日都在屋内乖乖养伤,他自觉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可偏偏岑遥栖不放心,他好说歹说,才让他同意今日出去透透气。 “得早点回来,免得出些意外。”岑遥栖抱着手看窗外的热闹繁华,却并未受到感染,反而眉宇之间挂着几分忧心。 主角都说这地方没那么简单,那还是有可信度。 谢凌衣浅浅一笑:“有你在,不用担心。” 岑遥栖听完,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向他走两步,一把掐住他的下巴。 “下回再逞强一个试试?”他眯起眼睛,垂眸俯看他,在他耳边威胁似的低声说道。 可前几日,他偏偏不在。 被人掐住下巴,谢凌衣也半点不慌,这人也就假模假样的威胁,连劲都都懒得使一下,落在他脸上的力道和抚摸没多大的区别。 他轻易扣住他的手腕,言简意赅:“没有下回。” 见他做好保证,岑遥栖才勉强满意地抬抬下巴,懒洋洋地拉长尾音:“你最好说到做到。” 然后把不知道从哪拿出来的一套新的衣裳丢到他手里。 谢凌衣乍一看见这衣服颜色就下意识地想拒绝,朱砂色的外袍,未免太过惹眼。 “这年不是还没过完嘛,喜庆。”岑遥栖强忍着笑,故作正经地劝道。 谢凌衣皱着眉毛,看那扎眼的颜色,好长时间都没下定决心。 “那你帮我穿。”谢凌衣微微眨眼,小声说道。 岑遥栖突然对他说什么都不奇怪了,认命地拿起衣裳,俯下身。 他倒是发现了,受伤的谢凌衣简直比祝长生还要麻烦点。 “谢小蓝,抬抬胳膊?”他饱含笑意的问,话里是藏不住的揶揄。 谢凌衣哪里听不出他话里的调侃? 那一截光洁白皙的下巴,始终在他眼前晃悠,看得他有些心猿意马,没忍住揽住那一截细瘦的腰身,不由分说逼迫他贴近自己的脸。 岑遥栖没有防备,被他这一手弄得踉跄半步,还得靠谢凌衣稳住身形。 “别闹,快好了。” 他眉心微蹙,专注地跟手里的衣扣作对。 他这边倒是颇为认真对待手里的事,但谢凌衣偏偏不配合,时不时摸摸他的手,不让他动。 岑遥栖有些心累,停下动作,看向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 几日过去,这人面上总算有些血色,眉眼很浓,容颜也极盛,俊得不像话,淡色的薄唇微弯,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岑遥栖看他许久,突然捧着他的下颚,轻轻在对方饱满的额间落下一个吻。 “乖,别闹了,马上就好。”他做完这动作立马低下头对付手里的事。 倒是谢凌衣瞪大了眼睛,眼底写满不可置信,表面还算冷静,但白皙的耳根早就烧红一片。 大喜过望,他直直愣在原地,好半天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这一刻,屋内是如此安静,静到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蓬勃的心跳还有岑遥栖平稳的心跳,眼底也只剩下低头认真给他穿衣的岑遥栖,阳光斜斜地从窗户的空隙扫落,落在他的身上,仿佛镀了层金,纤长的睫毛都染成了金色。 岑遥栖用余光将谢凌衣的反应尽收眼底,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勾起一抹得意的笑,高攻低防的小孩。 笑完之后,他又开始思考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 说实话要非问他一个答案,他也只有摇头,没有答案,想做就做了。 昨晚不就想好了吗?顺应心意为之便好。 岑遥栖扣完最后一颗衣扣,直起身子:“好了。” 他这话像是句咒语,谢凌衣终于如梦初醒。 后者愣愣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是做梦吗? “愣在那干什么,不打算出去了?”岑遥栖歪头,像是真心询问他要不要出门。 “岑遥栖……你……我……”他头回这般手足无措。 谢凌衣抬眸,匆匆站起身,想要去捉他的手,后者轻轻侧了侧身,让他抓了个空,长长的衣袖从他的手心飞过,是扑鼻而来的昙花冷香, “好了就走吧。”岑遥栖故意装作没察觉他的想法,兀自迈步走向门口。 修长的背影被阳光拉成一道长线,流向他眼底。 谢凌衣抿唇,心脏犹有余韵地在他胸骨下振动不停,落在耳中依旧震耳欲聋。 习惯了见岑遥栖的百般退让,他竟不知他也能这般轻易勾动他的心。 他缄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像做了很多次那般熟练。 喧闹的人群在他周围流动,谢凌衣其实喜静,被人群挤得狠狠皱眉,倒是祝长生无论见过多少回依旧觉得新鲜,望着沿街叫卖的摊贩走不动道,虞灯也兴奋地跟在屁股后面,两人是如出一辙的兴致勃勃。 对比起来,谢凌衣就显得兴致缺缺,他还在琢磨方才岑遥栖那一下是什么意思。 偏偏招惹完的人毫无自觉,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自然! 他边走边闷闷的想。 谢凌衣瞥过身旁走在他身侧的人,不得不承认他才是这方面的行家。 “哇,师兄,师姐,那里好生热闹啊?”祝长生买完吃的,回头看向身后,眼睛亮了亮突然觉得手里的食物都少了些香味。 谢凌衣和岑遥栖摸不着头脑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门庭若市,门口还守着两个彪形大汉,严防死守地遮挡着屋内的风景。 也不怪祝长生好奇,这一条长街,就属他家最为热闹。 他抬头看向上面的牌匾,千金坊,好的,小孩子还是不要多做了解的好。 岑遥栖轻咳一声,他故作严肃的说道:“不是什么好地方,咱们走吧。” 祝长生盯着这地方没有移开眼,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虞灯也在旁边认同地点头。 “可是我想进去看看,这里面这么多的人,肯定有好玩的。”祝长生指着正往里面走去的人,“那他们都能进去,我们为什么不能进去,我就要进去。” “不就是赌坊吗?有啥不能去的吗?师尊你不是也去过吗?”祝长生撇撇嘴。 岑遥栖:“……” 他几度欲言又止,到底没找到反驳的话语。 “师尊,你陪我进去嘛,我也想看看你去过的地方。”祝长生拉着岑遥栖的手臂轻轻晃,一阵撒娇卖萌。 岑遥栖眼下是骑虎难下,想要反驳对方,但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什么立场。 算了,堵不如疏,等他真正见识后才会彻底没有好奇心。 “先说好,我可没有灵石了。”他好不容易松口却吐出这么一句。 祝长生“咦”了一声:“师尊你明明前几日还有的。” 岑遥栖骗小孩毫无负担,耸了耸肩膀:“现在没了。” 祝长生跺跺脚,“哼”了一声,自顾自地往前走。 岑遥栖和谢凌衣对视一眼,认命地跟上去。 刚进去,就有位衣着富贵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他笑眼盈盈地招呼他们几个:“几位贵客要玩点什么?” 里面人声嘈杂,祝长生躲在岑遥栖的身后,露出半个头,好奇地打量着里面走动的人。 岑遥栖镇定的扫视一圈,挑了挑眉:“随便玩玩。” 老板也在偷偷打量他们这一群人,看穿着打扮,不像是没钱的主,他的目光在谢凌衣的身上略作停留。 实话说,这一群男男女女都极为出色,除了刚接他话这位稍显逊色,只能说皮相尚可,但他身边寡言少语的这位就不同了,朱砂色的外袍衬得人格外丰神俊朗,这般艳的颜色却叫他穿出十分清冷,俊秀如芝兰。 琅琊虽大,这样出挑的人物却并不多见。 而他们身上所穿的衣料也极不普通,袖口还有金色的滚边,衣袍上的暗纹仿佛是会流动的色彩。 老板的态度越发恭敬,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贵客这边,我来带路。” 他一边同岑遥栖搭话,一边吩咐手下的人:“去,给贵客开一桌。” 谢凌衣走在他的身侧,看他最终选择的是最普通的掷骰子比大小一类的玩法,其他人好奇地打量他们,只有岑遥栖视若无睹,专心在自己的赌局上。 轮到他下注的时候,岑遥栖刚动了下手,一个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的乾坤袋递到他手里。 感受到这里面沉甸甸的重量,他颇为意外地扬眉,打开一看,竟然全是成色上乘、散发着温润光泽黄豆大小的珍珠。 岑遥栖被惊得差点忘记自己身处何地,他不可思议地问旁边的人:“你哪来这么多珍珠。” “送你的。”谢凌衣淡声说道,绝口不提在环境里面的痛苦。 岑遥栖瘦长的手指伸进袋口,捻出一颗圆润的珍珠,放在桌面下注:“这么多,一下想不起来能拿来做什么。” “那就慢慢想,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你就算是撒着玩也行。”谢凌衣注视着他手上的动作,随口说道。 岑遥栖失笑摇头,把袋子收回袖中:“那岂不是辜负你一片好意。” 谢凌衣舔了舔嘴唇,想要说话的时候,那边的人等不及催促岑遥栖。 他只能看着他撩开衣袖,露出素白修长有力的小臂,瘦长的手指稳稳拿着骰盅,一派气定神闲的架势。 “没关系,我不在乎。” 谢凌衣凝视着他的手指,后知后觉地补充道。 他看岑遥栖淡定地端起骰盅摇动,最后平稳地扣在桌面,骰盅与桌面接触,发出沉闷地响动。 他的运气还不错,首轮就赢了不少。 但谢凌衣却大受震撼,眼中波澜迭起,牢牢盯住岑遥栖的手,眼尾隐隐泛红。 岑遥栖后面几把运气就不太行,连着输好几回,最后是谢凌衣涩声叫停。 当然他也没错过这人偏头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的样子。 谢凌衣虎牙一口狠狠咬在唇角,隐隐传来刺痛,但痛的却不是嘴唇,他用了十足十的理智才没在大庭广众之下质问岑遥栖。 他拉着人往外走,本就看无聊的祝长生赶紧跟上去。 “我当是什么好玩的呢?也太没意思了吧,差点给我看睡着了,以后再也不来了。” 老板倒是不肯就这么放过他们,一连追着多般劝告,最后还是被谢凌衣红着眼睛吓退了。 祝长生想不明白自家师兄怎么就突然生气了,小心试探他的口风:“那师兄,咱们还玩吗?” 谢凌衣偏头,目光没有从岑遥栖的脸上挪开半分。 “回去。”他嗓音暗哑得不像话。 他手上用劲很大,磨得岑遥栖那一圈腕骨生疼,可他到底没有抽出手,他知道谢凌衣此时情绪不稳。 “先回吧,你师兄有话同我说。”他主动安抚好状况外的那两人。 他俩懵懵懂懂的点头,似乎对这样的谢凌衣有些好奇,但畏惧他是身上阴郁的气息不敢多问。 那扇精巧的房门被谢凌衣合上,但他拽着岑遥栖的手没有松开。 “岑遥栖,你摇盅的姿势不对。” 屋内没点灯,有些昏暗,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岑遥栖听见谢凌衣沉沉开口。 他呼吸一紧,没有否认。 “你很努力地想在我们面前表现出熟练,但只有我知道你的动作有多生涩,这绝不可能是一个常年浸淫赌坊多年的人。” “你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谢凌衣哑着嗓子声声质问。 “你又骗了我,你根本就不会赌。” “这些年,紫竹峰的天材地宝都被你弄去哪了?” 岑遥栖还是不说话,谢凌衣终于低吼出声。 “用在我身上了,对吗?” 他好像也不需要岑遥栖的回答,放低嗓音自问自答。 “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看我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你,你才会好受吗?” 他想起很早之前,他总说岑遥栖败家,说他在长留宗一众光风霁月的长老中离经叛道。 多年前的话如同把带血的利刃在此刻贯穿他的心脏。 “你先冷静一下,这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岑遥栖单手摸上他的后脑勺,安抚性的轻捏那块肌肤,直视他猩红的双眼。 谢凌衣捉住他的另一只手,直截了当的开口:“我很冷静,岑遥栖,我只想知道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骗我!” 第40章 我是这个世界会无条件对你好的人 两人身量相仿,岑遥栖的耳边谢凌衣急促的呼吸,灼热的气息毫无章法地和他的缠绕在一块儿。 “没有。”他尽量用着平稳的嗓音稳住面前情绪激动的人,“这是最后一件。” 谢凌衣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咬牙回答:“我不信。” “你说的一个字我都不信。”他睁大眼睛,眼底的猩红并未褪下。 岑遥栖受制于人,却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怯意,他冷静地听着谢凌衣类似宣战的话,扯着唇角意味不明地闷笑出声:“这是你说的。” “但我想问,谢凌衣,你真的能做到吗?”华丽的嗓音格外抓耳。 昏暗中,别的东西都看不太清,唯有那双眼睛美得熠熠生辉。 谢凌衣没有说话,不知道算不算答案。 他理智回笼,愣愣地垂下眼,眼里的攻击性消减了不少。 岑遥栖说得没错,谢凌衣讨厌欺骗,讨厌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被耍得团团转的感觉,哪怕是什么所谓的善意的谎言,可他不得不承认,哪怕他第一百次欺骗他,他还是会选择相信他第一百零一次。 他没办法拒绝岑遥栖,也做不到不相信他。 谢凌衣握着他腕骨的手越收越紧,他不过仗着他的喜欢有恃无恐罢了。 “你赢了。”他脱力地吐出这一句。 谢凌衣不明白,大部分人都想占上风,但其实感情没有输赢。 “冷静了?”岑遥栖看向看似平复好心情的谢凌衣,抬抬下巴,放缓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的嗓音显得温和,也让他的话显得比较可信,“我保证这是最后一回。” 他随口就能说出的承诺应当没有可信度,可当谢凌衣直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他动摇了。 岑遥栖看他禁锢在腕骨的手明显有了松动的迹象,不由得松了口气,轻轻挣开那没剩多少力道的手。 “我确实不应该瞒着太多,但这毕竟都是陈年旧事,我……” 岑遥栖的话还没有说完,谢凌衣就突然发难,不顾一切地扑向他,他没有防备,骤然被这股力道带倒在地上,对方温热的躯体就结结实实地压在他的身上,还没说出口的话化成一声喘息,钻入谢凌衣的耳朵里。 谢凌衣黑沉的目光紧紧盯着岑遥栖露出来那一截莹润素白的脖颈,虎牙藏在唇瓣里,有些发痒,他沉默地舔了口那处比其他地方更加锋利的齿尖。 岑遥栖被他这副锁定猎物的眼神看得不大自然,轻咳一声,刚想劝他赶紧起开,结果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气音就感觉脖颈间传来一阵剧痛。 “嘶。”他倒吸口凉气,长眉轻锁,就连蹙眉都格外有美感。 谢凌衣伏在他的颈间,发尾扫在他的脸上。 “岑遥栖,我很早就想这么做了。” 他没忘记更早时候的承诺。 鲜血从谢凌衣的唇角落下,苍白的脸上那一点殷红格外刺眼,冷淡的眉眼挂上层不为人知的癫狂。 岑遥栖气得吐血,吃痛想要推开身上的人,却被人单手抓住了两只手,不由分说地限制他的一切自由。 “很早之前,我就在心里想过,你要是下次惹我生气了,我就拿你这脖子泄愤。”谢凌衣另一只手从岑遥栖脖颈间触目惊心的齿痕缓缓摸到自己唇边,修长的手指研磨过那带着鲜血的唇角,白皙的指尖立马染上殷红的颜色。 谢凌衣带血的指尖落在岑遥栖本就艳红的嘴唇上,毫不留情地撬开没有防备的齿关:“尝尝你自己的味道。” 岑遥栖:“……” 你能不能不要说什么令人误会的话?很奇怪好吗?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 “一股铁锈味。”他含着那根手指含糊道,舌尖抵住得寸进尺的指尖,未果,只能侧头,下颚崩起一条漂亮的线条。 谢凌衣不赞同他的话,喃喃自语:“明明是甜的。” 岑遥栖:“……” 他是真的服了,以前怎么没发现谢凌衣还有这么疯的一面? 他明明记得这人以前还是很正常的,难道是给养歪了? “痛,谢凌衣赶紧从我身上滚下去!”岑遥栖忍无可忍,压低嗓音斥责。 “嗯?”谢凌衣没动,“伤到你了吗?”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要不我咬你一口试试?”岑遥栖无奈地提出建议。 谢凌衣没回答,他找到了亟待解决的事情。 他重新低下头,唇齿凑在岑遥栖脖颈间的咬痕,讨好地舔了舔。 岑遥栖瞳孔一缩:“你……” 一股无比奇妙的感受在他身体里升起,温热的唇舌贴在伤处,比灼热的气息更难缠,也更磨人,酥痒难耐。 被摁在身下的岑遥栖深受煎熬,抬头出神望着屋顶,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过于放纵谢凌衣了?才导致他一天比一天过火。 其实他和谢凌衣何尝不是殊途同归?谢凌衣在他面前一再降低底线,而岑遥栖也一再容忍谢凌衣。 可他今天实在是太荒唐了! 岑遥栖眉间浮现出纠结之色,被扣住的手指只要轻轻一扬就能让他不敢造次。 可他到底没有这么做,他缓缓摊开手指。 冰凉的液体擦过他敏感的耳垂,落在遭受折磨的脖颈。 岑遥栖一时怔住,方才的想法立刻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试探性挣脱谢凌衣的手,略做犹豫,最后还是认命般轻手圈住身上那人的脊背。 “别哭。”他哄小孩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背,“师尊在这里呢。” 谢凌衣清瘦的身躯有几分颤抖,好长时间都没从他的脖颈间抬起头,声音很闷,有些不大真切。 “没-哭。”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强调。 岑遥栖觉得他这自欺欺人有些好笑,尾音拉得一波三折,藏不住的戏谑:“哦~” “那就是我哭了,被你咬哭了,你要不要来安慰安慰我?”他主动顺着他的话来说。 昏暗的屋内陷入短暂的安静。 “真的很疼吗?”谢凌衣突然很没有底的问出声。 岑遥栖有点不敢看自己的脖子,想也不想的回:“都出血了,能不痛吗?” “你骗我在先。”谢凌衣舔干净唇角残留的血,方才一时情绪上头,没感受到什么铁锈味,只有扑鼻的昙花冷香,眼下清醒过来,倒觉得鼻尖的血腥气有些呛人。 “那不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岑遥栖道。 “那你也没打算跟我坦白,如果不是我自己发现,你就甘愿背上骂名一辈子?” 多少名门正派都唾弃他骄奢淫逸,不堪为人师。 “什么骂不骂的。”岑遥栖不以为然,他都不知道能在这里再待多久,还在乎这个干嘛。 况且他被骂的也不冤枉,一半一半吧。 谢凌衣彻底冷静下来,才知道自己就干了什么蠢事,拧眉伸手把岑遥栖搀扶起来。 才刚站稳,后者就连忙幻化出镜子,仔仔细细地查看伤处。 方才他不敢看,眼下看一眼,他就倒吸口冷气,不可思议地看着镜子里那不堪入目的伤口。 “你属狗的吗?”他忍不住发问。 那一截挺直秀气的脖颈左边那侧,红了一片,艳色无边,刺痛倒还是其次了,关键这伤还怎么看都不大正经,他这要怎么出门啊?岑遥栖有些抓狂。 岑遥栖的指尖想要去触碰又生生收回,侧着头打量着伤口,“再有下次,我迟早给你那颗虎牙磨平。” 谢凌衣并不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 他扣住岑遥栖的肩膀,把人带到贵妃椅边坐下。 “我来。”他言简意赅的道。 “嗯?”岑遥栖呆呆地任他作为。 谢凌衣单膝跪地,高度同坐着的他齐平。 他在乾坤袋中好一番寻找,才找到想要的膏药。他用指腹挖出一团雪白的膏药,怜惜地涂在岑遥栖的伤处。 谢凌衣是常受伤的人,治伤的药不会少。 这么好看的脖子,可不能留伤痕,他想。 冰凉的药膏敷在他的伤口,岑遥栖下意识地躲了下,被人强硬地卡住脖子才没让那珍贵的药涂错位置。 “忍着点,很快就好,痛就掐我的手。”谢凌衣的嗓音带着不厌其烦的温柔,还贴心地把手放在他的手背。 岑遥栖躲开那只骨节分明手,好笑道:“你以为我是你啊。” “嗯,不是。”谢凌衣专心致志地处理他的伤口,随口、略显敷衍地哄道。 岑遥栖:“……” 反倒是他被专注的目光看得不大自在,其实也没多大事,只是希望谢凌衣别这么疯,眼下他真这么在意,倒显得他大惊小怪了。 垂眸盯着脚面,小声说:“随便弄弄得了,又没什么。” 谢凌衣没应声,一板一眼地给岑遥栖处理好伤,最后拿出还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白绫,小心翼翼地缠住他的脖颈,遮住那略显暧昧的伤口。 “紧不紧?”他端详着岑遥栖的神情,小声问道。 岑遥栖没感到任何不适,老实摇头。 谢凌衣才慢慢给白绫打了一个漂亮的结,觉得这样才同他相配。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急着起身,依旧半跪在岑遥栖的腿边。 “今天吓到你了,我认错。”他抓住他的手,主动坦言。 说完,他又自嘲地笑笑:“我就是觉得,也挺可笑的,自以为能保护好你,结果还是只能仰仗你照顾的废物。” 他平直的肩膀有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岑遥栖从来没见他也有这么脆弱的表情。 “不是哦。”饱含笑意的响在谢凌衣的耳边。 他抬起头,看见岑遥栖脸上扬起抹总是能包容一切的笑容。 “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他弯腰拉起谢凌衣,“做任何事都无法忽略过程的重要性,所以啊,在那之前就安心待在我的羽翼之下吧。” “我很荣幸能为你的人生搭桥,所以,不要拒绝我好吗?”岑遥栖看着他,循循善诱。 谢凌衣绷着脸,也不知道答应与否。 “好困,你过来点。”岑遥栖改变了策略。 谢凌衣果真如他所愿地软了眉眼,一声不吭地靠近他。 岑遥栖也不知道是不是失血的原因,他还当真有点困了,照理说,那点血对他来说应当不值一提,应该是和谢凌衣掰扯半天累了。 以后还是不能随便吵架了,又伤神又伤身体的。 他没骨头地靠在他的身上,还轻轻蹭了蹭,以期找个舒服的位置。 谢凌衣僵硬着身体任岑遥栖靠着他,轻声提醒:“在这睡不舒服,回床上去。” 后者摇头:“累了,不想动,等会儿再过去。” 谢凌衣无可奈何,只能降低音量嘱咐他:“坐好。” “嗯?”岑遥栖茫然。 很快就他就知道对方想做什么了,谢凌衣半蹲,一抄膝弯,给他抱起身。 岑遥栖睡意惊醒大半,手臂下意识地勾住他的脖子。 谢凌衣十分稳当地给人抱去床铺,低头给他脱鞋:“睡吧。” 岑遥栖没动。 谢凌衣歪头:“怎么?不困了?” “衣服。”回到熟悉的床铺,岑遥栖眼下是真有点困了,说话都两个字两个字的往外蹦。 谢凌衣:“……” 还真是大小姐脾气,他受伤的这段时间,都是岑遥栖照顾他,还真是辛苦了。 他尽职尽责地给他更衣,又拆了他挽起来的头发。 轻松不少的岑遥栖不用谢凌衣多说,径直倒在柔软的床铺,往里面挪开一个身位。 谢凌衣没什么睡意,盯着他清瘦的身影出神。 “岑遥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自言自语地问出声。 从刚认识那天起,岑遥栖就自顾自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他不声不响地给谢凌衣安排好了一切,可这种好却让他隐隐有些不安,他言语匮乏,说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感受。 床上的人没有回答,久到谢凌衣都以为他睡着了。 “我是这个世界里会无条件对你好的人。” 被子里传来岑遥栖很轻的声音。 至于原因,那就有待深挖。 至少现在,它会是个秘密。 谢凌衣没有反驳,事实上他无从反驳,岑遥栖不是个一诺千金的人,但在这一点上,他说到做到。 他想知道原因,但岑遥栖似乎并没有想给他解惑的意思。 第1章 就当是为了我 没过多久,谢凌衣就收到闻烟的消息,说她已查明琅琊城内确实有异,但确切是怎么一回事,暂且还不得而知。 几番商议之下,他们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约好在午夜之时守株待兔。 “这看起来也不像有问题的样子啊,要不咱们还是睡觉去吧,困死,在这喂半天蚊子也没看见个鬼影。”祝长生打了哈欠,从墙角走出来。 他只露出半个头就被虞灯重新扯了回去。 “别乱跑,小心点。”虞灯在他脑袋轻拍一下。 祝长生摸着脑袋,哎呦叫唤一声,义正言辞地冲她强调:“你别摸我的头,会长不高的。” 虞灯翻了个白眼,马上反驳:“不摸也长不高。” 祝长生听了还得了?差点没蹦起来展示自己的身高。 “我还小,会长的!”他愤愤的说。 虞灯“噗呲”笑出声:“高了高了,你蹦起来有两丈高。” 祝长生:“……” 他无话可说,只能神情幽怨地盯着他,眼睛都不带眨的。 “你可别这么看我,你师尊不也摸过你的头吗?怎么到我这就不行了?”虞灯撇嘴,强烈控诉对方厚此薄彼的行为。 祝长生顿时破功,扭扭捏捏的一笑:“这怎么能一样!” 师尊可是世上对他最好的人,肯定不会故意让他长不高! 看他这不值钱的样子,虞灯嘴角一抽。 围观这么一场大戏的谢凌衣总算忍不住了,骨节分明的手指靠在唇边,回头冲这两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师兄,我没说话,是虞灯师姐非缠着我。”祝长生偷看一眼他的脸色,故作认真的举手。 虞灯瞪圆一双漂亮的眼睛:“祝长生你个狗。” 谢凌衣:“……” 他被吵得头疼,回头瞅了眼斜倚在墙壁闭眼假寐的岑遥栖。 依旧是朱砂色的外袍,和他身上这件是如出一辙的布料。只不过这人挺直的脖颈缠绕着一圈素色的白绫,衬得肌肤如玉,欺雪赛霜。 目光接触到那圈白色,谢凌衣的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下,但最后只是缄默地靠近对方,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脑袋搁在自己的肩膀。 岑遥栖没有拒绝,任他作为。 他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实则脑内活动极为活跃。 原文主角去的是黔州,而不是如今的琅琊,所以即使是他,依旧对这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这让一向手握剧本,依赖惯了剧情的岑遥栖隐隐感到不安。 仿若动物的嚎叫划破寂静的黑夜,他来不及想这些,睁开眼站直身体,迎接这群不速之客。 谢凌衣反应迅速地拔出双剑应战,朝蹲在屋顶的那几人投去一眼,苏立臣的本命剑也在手中待得稳稳的,长剑如虹,是攻击的的姿态,而夏侯重台也不遑多让,至于最了解这一切的闻烟脚踩在屋檐,面色清冷,早就做好应战的准备。 看来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妖物就正如闻烟所说。 他脚尖轻踩,姿态轻盈飞身向高处,将即将到来的东西一览无余。 他没想到的是这东西竟然不止一只,而是一群。 那群像狗又像狐狸的动物自四面八方跑过来,他们同寻常的牲畜又有些差距,四肢着地,但跑动的速度快如闪电,在黑暗中晃成道道残影。 他们的大小也不同寻常,腰身足有两人合抱粗细,皮毛黑亮水滑,尖嘴猴腮,一嘴尖牙锋利如刀刃,淌着腥臭的涎水。 这才不是寻常牲畜,这分明是修炼到一定等级的妖兽! 他们毁灭力极强,直接撞倒沿街的墙体,所经之处尘土飞扬。 谢凌衣他们来不及对付它们,只能先画好保护的符咒,贴在街道两边的民居,免得伤及无辜。 要是里面的人察觉不对,醒来查看外面的街道,免不了受到伤害。 “我发誓这绝对是我画符咒最快的一次,早知有这一天,符修的课程我就应该多去蹭几节。”虞灯咬牙切齿地画好符咒,扬手贴在附近的墙体上,还来不及歇口气,就赶紧画下道符。 “哎,长生,你就先歇着吧,你那点灵力,画两张就灵力枯竭了。” 她回头一看,就见祝长生拿着张黄纸,迟迟没有下手,连忙劝道。 祝长生不好意思的一笑:“师姐, 保护的符咒怎么画来着?我忘记了。” 虞灯:“……” 她还真是多虑了。 “行了,一边玩去吧。” 她画完最后一道符,转头嘱咐他道:“等会儿遇到危险就躲我身后,知道吗?” 见她如此谨慎的神情,祝长生难得没有打趣,反而认真地点了点头。 闻烟那边的速度要快些,处理好符咒问题,已经径直冲向那群妖兽,决心速战速决。 谢凌衣提剑在空中旋身,从高处飞身加入这场混战。 从屋顶落下之时精准刺入一只妖兽的后心,那东西不死心地抽搐袭几下就咽了气。 感受到同伴死亡,其他妖兽怒不可遏,淌着涎水冲谢凌衣呲牙,吼叫间将他团团围住。 谢凌衣手握双剑,俯低身子直视它们冒着绿光的眼睛,沉静如水的目光仿佛在看一圈死物。 妖兽嘶吼着冲向他,在即将靠近衣角的时候,被磅礴的剑气削掉半边爪子,腥臭的鲜血喷溅而出,谢凌衣侧身,躲掉这无妄之灾。 他没有放松警惕,长剑在右手翻转,头也没回却准确无误地刺入一只妄想在他背后偷袭的妖兽的脖颈。 尚且温热的鲜血犹如开了闸的洪水自它脖颈间泄出,离得不远的谢凌衣没像上回那般幸运,不可避免地染上一星半点的血液。 本来就面无表情的脸上愈发阴沉,一脚将妖兽的尸体踹出几丈开外,他可忘记这是岑遥栖送他的衣裳。 妖兽的尸体从天而降压倒几只冲锋陷阵的妖兽。 苏立臣本来有些力不从心,眼下倒轻松不少。 他盯着血肉模糊的妖兽尸体,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李道友年纪尚轻,却实力不俗。” 隔着一段距离的谢凌衣没听见这么一句,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 他心情烦躁,手下的动作凌厉不少,渐渐的, 围上前的妖兽少了,有几只尚且谨慎地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很长且无毛的尾巴直竖,总算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类不大好惹。 这东西就是同寻常的牲畜有很大不同,趋利避害是本能,很快围在谢凌衣身边的妖兽已经不多了,大部分都转头攻击稍显不足的虞灯和祝长生。 虞灯一手牵着祝长生,一手勉强躲避妖兽的攻击。 她单手持剑,眉头都不带皱的刺穿一只凑到面前,张嘴想要咬掉祝长生一块儿肉的妖兽的喉咙。 虞灯绯红的衣裙早就染成暗红色,颜色相近,表面看不大出来,但腥臭的气味一直萦绕在鼻尖,臭得她几欲作呕。 而一被他好生保护的祝长生虽然没受伤,但情况也不比他好太多,白皙的脸上沾满了蓝色的鲜血,臭气熏天。 他一只手捏住鼻子,以期能减弱这东西带来的伤害。 虞灯咬牙踹飞刚杀死的妖兽,把自己的本命剑解救出来。 亮蓝的血液沿着剑尖滴入尘土,她心想真是辛苦自己的剑了,这玩意她自个儿都受不了! 她拽着祝长生的手,往后退去两步,持剑面对眼前越来越多的妖兽。 一只妖兽借助墙壁的助力,飞跃向她的肩膀,虞灯立刻搂紧祝长生的腰,在空中利落地翻滚,才让那使出全力的妖兽功亏一篑。 才刚落地,虎视眈眈的妖兽又蜂拥而上,像不知疲倦一般。 虞灯逐渐面临着最多的妖兽,又带着祝长生,自然比不上其他人游刃有余。 在这场以多欺少的博弈中,她逐渐落了下风。 她踉跄一步,长剑插入土,匆忙稳住身形,还没来得及问祝长生有没有事,妖兽们不肯错过这个机会,接二连三地跳向她。 虞灯的心从没像眼下跳得这般快,生死一线之际,头顶磅礴的剑意带起她的秀发,生生逼退虎视眈眈的妖兽。 有力的手臂牢牢地搂住她的腰,旁边的祝长生也同样以这个姿势被人抱住怀里。 虞灯还没缓过神,清冷的昙花冷香驱散久久不散的腥臭味,她和祝长生靠在这人胸膛,两人匆匆对视,从彼此眼中看见劫后余生的喜悦。 她看见一截形状完美的下巴,看清这人全貌的时候,恍惚了一下,记起这个陌生的人就是祝长生和谢凌衣的师尊。 “太……”她刚说了半个字,就见岑遥栖饱含深意地摇头。 虞灯立马闭嘴,不再说半个字。 岑遥栖一手抱一个,把人带出妖兽包围的中心才把人放下。 而原来的位置立着一道红色的修长人影,谢凌衣长剑在手,妖兽顿时感到一丝寒意,不可避免地生出一股惧怕之意。 “师尊。”祝长生被放开之后,愣愣地叫出声。 岑遥栖叹气,这就是为什么不想告诉两小孩的原因。 “再乱叫就给你丢回去喂妖兽。”他随口道。 祝长生虽笃定对方不会这么做,但还是选择闭嘴。 见他冷静下来,岑遥栖才开始说起正事。 “长生,你要控制住,别让无双出来。”岑遥栖半蹲下身,压低嗓音嘱咐,同他四目相对。 祝长生忙不迭点头,握着他的胳膊的手的指甲逐渐变回正常的样子。 这是方才感受到危险,无双在他身体里挣扎,还好闻烟自顾不暇,暂时注意不到他。 宗门内的人在这里,祝长生绝对不能被发现,漏出一点不对,就可能万劫不复,这是岑遥栖不能允许的。 “越来越多了。” 虞灯愣愣地看向远方,惊呼出声。 岑遥栖同祝长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色一变。 那真是让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密密麻麻、不同种类的妖兽自四面八方的奔向他们,这远远超乎他们所料。 数以千计的妖兽严防死守地围住,他们迫不得已缩小保护圈,一行人缓缓靠近,几乎背对背面对这无法控制的局面。 谢凌衣站在闻烟和夏侯重台的身后,那两人只顾着对抗面前可怕的妖兽,以至于竟然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他。 他侧身,直勾勾地盯着毫无所觉的两人。 他们脆弱的脖颈就暴露在他的眼前,只消一剑,一剑就能报谢家的血海深仇,就能完成这么多年的夙愿。 他等这一天太久,已经不想等了。 谢凌衣寒潭般的眼中染上疯狂的欲色,仇人就站在眼前,他无法不动容。 他受够之前同他们虚与委蛇,日日同仇人见面,他却无法手刃的痛苦他受够了! 之前是他没有机会,眼下却是极好的机会,他们对他没有防备,他能做到一击必杀! 谢凌衣屏息静气,压抑着泼天的仇恨,缓缓举起剑。 一剑下去,一切都该结束了。 什么劳什子主角?也到了该为他谢家几十口人殉葬的时候。 谢凌衣冰霜似的眉眼染上兴奋之色,灵力在他手腕中运转,照亮他冷峻的面容。 在剑尖即将送入夏侯重台后心之时,瘦长的手出其不意地抓住锋利的剑身,死死地控制住这把长剑。 殷红的鲜血顺着手心滴落在地,谢凌衣目眦欲裂地盯着来人。 岑遥栖眉间似有痛苦之色,静默地冲他摇头。 谢凌衣犹如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不可置信看向他。 他缓缓松手,而谢凌衣却硬生生压制住体内喷薄欲出的杀意,强制收回注入剑中的灵力,收剑比出剑更难,他被这股力道带得连连后退,身形不稳,踉跄倒地,单手撑地,才让自己不至于太失态。 谢凌衣单膝跪地,长剑脱手,捂住心口,吐出一口黑血。 孤掷一注的杀意最终都轮回到他的身上。 其他人听见响动,总算反应过来,回头不明所以地看向谢凌衣。 岑遥栖蹲下身,用那只完好的手撑住谢凌衣的身体,凑在他的耳边,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对他说道:“师尊知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但现在还不时候,再忍忍好吗?就当为了我。” 第2章 我是他的道侣 谢凌衣没回答他话,身体靠着岑遥栖才强撑没倒下,他的胸腔急促地起伏,眼尾猩红,直愣愣地盯着他,嘴唇急切张开,反复不停地重复那几个字。 旧伤未愈如今又添新伤,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 谢凌衣躺在他的怀里,气若游丝,说出口的话轻得仿若呢喃,让人听不大清。 岑遥栖赶紧凑上去听他说什么,急促的气息吐着在他的耳垂,他的声音时断时续,但来来回回不过只有那几个字。 他说,你的手……你的手。 岑遥栖听得鼻尖一酸,心里悄悄塌陷一个角落。 傻子,明明自己受得伤严重多了,明明是他亲手毁掉他报仇的机会,心心念念的不是恨他,居然是担心他的手。 他做好准备面对谢凌衣的责问,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只字不提,只在意他受了伤。 他实在低估了他对他的情意。 岑遥栖心脏泛起酸疼,涨得难受,努力克制自己汹涌澎湃的情绪,冲他勾起一个安抚的笑容:“我没事,我不疼。” 听到他的答案,谢凌衣才舒了口气,好像身体的疼痛都跟着减轻不少,眼皮沉重,缓缓阖上了眼。 岑遥栖光是看着便觉得揪心,他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移到面前敌强我弱的的局面。 随着谢凌衣受伤,他们这边算是彻底损失很大一部分攻击力,密密麻麻的妖兽越发有恃无恐,在他们眼中,人群中就他和闻烟、夏侯重台有些威胁,剩下的人根本不足为惧。 闻烟和夏侯重台只匆匆看他们一眼,便立即投入战局,对抗扑面而来的妖兽群潮。 “师……你的手。”祝长生不顾一切跑到岑遥栖的身边,捧着他那只还在流血的手溃不成军地落泪。 他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把怀里的人交给祝长生,低声嘱咐他道:“照顾好你师兄。” 祝长生不知道他想什么,但还是下意识地接过自家师兄。 岑遥栖把目光移到自己不断淌着鲜血的手心,细嫩的皮肉随着狰狞的伤口翻涌,边缘还泛白,看得人触目惊心,偏偏这手的主人却毫无知觉。 周围是虎视眈眈的妖兽,他的表情堪称十分淡定, 他本无意出这个风头,但眼下不得不出手。 这血流都流了,不能浪费, 岑遥栖半蹲着身体,左手的指腹捻上伤口,他面无表情地加大力道,很快,流速变慢的鲜血立即争先恐后地从变宽的伤口流出,顺着白皙的手掌,流满整张手。 祝长生和虞灯的表情有些焦急,想上前阻止却又不敢。 岑遥栖动作迅速地用食指沾上右手的鲜血,在地面匆匆勾画着什么。 祝长生和虞灯大概明白他想做什么了,不再出声阻止,而是静默地等待结果。 岑遥栖很快写好一道古老神秘的符咒,最后一笔落下,符咒的边缘呈现出金色的光芒。 “阵起。”他形状优美的唇瓣轻轻吐出两个字。 瞬息之间,那不过两寸大小的符咒似乎能听懂人话一般缓缓脱离还沾着尘土的地面,慢慢升上地面,金色的光芒大盛,紧随其后,原本没多大的符咒逐渐变大,笼罩在场所有人之上。 闻烟被这波动静吸引,忍不住投去目光,却见金色的光芒很快化为实质,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牢牢将妖兽隔绝在外。 众人攻击的动作停了下来,纷纷转头看向那位右手鲜血淋漓的男人。 男人面目清秀,气质高华,朱砂色的衣角翻滚,勾出一道清瘦的腰身,身姿挺拔。 仙门之中,不乏皮囊上乘之人,可此刻都不敌他遗世独立。 闻烟皱眉,这人果然如他所想的不一般。 凌厉的剑身落在岑遥栖的脖颈,威胁性十足地往前递了递。 那人却不以为是地歪了歪头,淡定发问:“道友这是何意?” “你究竟是谁?同辈之人能有你这般修为的人屈指可数。”闻烟冷哼一声。 岑遥栖笑了笑,装作不能理解的问:“你要杀你的救命恩人?” “回答我的问题、”闻烟并没有被他打动。 面前的人强到连她都探查不到境界,而她又不知他的底细,这实在可怕,最起码外面的妖兽,实力尚且摆在明面。 岑遥栖低低一笑,两根素白的指尖夹住她的剑身,把锋利的剑刃从自己脖子挑开。 “你问我吗?”他侧头看向昏迷过去的谢凌衣,轻轻一指,漫不经心的回答道,“我是他的道侣。” 这回答着实在闻烟预料之外,她一时怔住,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苏立臣甚至不可置信地的瞪大眼睛,见没人注意到自己,才轻咳一声,道一声失态。 祝长生几乎是下意识地叫出声,要不是虞灯及时堵住了他的嘴,不得震碎他们的耳膜。 被堵住了嘴,他也不老实,两条眉毛纠结到不行。 不是吧? 师兄不是师兄了! 那我究竟是称呼师兄为师娘,还是称呼师尊为嫂嫂啊? 这关系实在是太混乱了吧! 虞灯也震惊非常,但她努力克制住了自己无限的好奇心,略显稳重的阻止祝长生捣乱。 她始终坚信,太尊做事有太尊的道理。 她深以为然的点头,只有她看岑遥栖的目光与众不同。 偏偏那本人却不觉得自己说了令人震惊的答案,自顾自地继续开口反问:“很难相信吗?” “在下皮相尚可,你家师侄一时鬼迷心窍,抢来做炉鼎不正常吗?” 他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向百毒不侵的闻烟都罕见地沉默下来。 认真地思索这话里的可行性。 她狐疑地打量着眼前人,相貌确实尚可,但说好看却不见得,这句话他是如何好意思说出口的? 况且据他所知,这位同门师侄虽修的不是无情道,但冷情冷肺惯了,怎会做得住这般出格的事情? “满口谎言,也不怕闪了舌头。”他说的一个字,闻烟都不相信。 岑遥栖耸了耸肩:“实话而已。” 就这么难以接受吗?谢凌衣对他做的事情也大差不差了。 嗯,可能也有点差距。 他伸出手,单手扯开脖颈间的白绫,暧昧的咬痕立刻暴露人前,仿若堂而皇之展示着之前的抵死缠绵。 在场的人目光顿时一暗,欲言又止。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苏立臣,他愣愣地出声:“想不到冷静自持的李师兄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闻烟一言不发地收回剑,但她还是有所顾虑。 “既然你修为不差,为何会被他抢来……”这话她实在不好意思说完,匆匆低下头。 岑遥栖点头,把尚且干净的白绫缠上受伤的手掌,匆匆止血,然后平静反问:“嗯,那当然不行,他打不过我,但道友没听过什么叫做你情我愿吗?” 闻烟:“……” 好了,她实在不想再问下去了。 她干脆的收好自己的本命剑,算是勉强相信了他的话。 在他们对峙的这段时间,结界外的也没有放弃想要攻击的想法,只是甫一接触到这坚硬的屏障,身上的皮毛立刻燃上烈火,生生烧掉一大块油光水滑的皮毛,倒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才勉强扑灭身上的火。一来二去,这些妖兽倒不敢轻易触碰这看似透明如水的结界,只能焦急地围在结界外打转,爪子都在地面磨出火星子,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意识到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突破结界之后,这些妖兽不再围绕他们打转,有几只妖兽吼叫几声,其他妖兽跟着回应。 “他们是在交流?”虞灯惊疑不定地问出声。 其他人没说话,以示默认。 只可惜,岑遥栖可没学过什么兽语,当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他只能看着那群妖兽似乎重新做了定夺,脚步同时停了下来,最后往同一个方向跑去。 “那是城主府的方向。”闻烟这几日都在城中打探,只一眼便能明白他们跑向何处。 苏立臣望着那群妖兽如潮水般退去,忍不住出声问:“它们究竟想做什么?” 他们一开始就抱着探查妖兽踪迹的目的才半夜来这守着,没想到如今才有了点头绪。 “我们跟上去看看。”闻烟当机立断做出决定。 他们才死里逃生,力有不逮,如今又要主动深入虎口,这实在过于有挑战性。 全盛状态的他们尚且无法在这群妖兽中占上风,更别提他们如今已经精疲力尽,甚至他们中间还有人受伤! 现在追上去,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其他人虽没说话,但也没做反驳。 本以为此事就这么确定下来,人群之中有人平淡说出口:“不去。” “你说什么?”闻烟拧眉,不敢相信他说出口的话。 岑遥栖没有理会他不悦的神情,自顾自指着谢凌衣:“他受伤了。” 他就这样平淡的补充。 闻烟一时摸不准他究竟想做些什么,只能耐着性子询问:“所以呢?” “我要给他疗伤。”岑遥栖言简意赅的重复。 闻烟本以为会得到什么大义凛然的答案,却不料听见这么一个不能称之为答案的答案。 她心下生出荒谬之感,冲岑遥栖吼道:“你究竟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事急从权?那群妖兽往城主府方向跑过去了,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出事了怎么办?” 噼里啪啦的一堆责问,岑遥栖却不当回事。 “所以你?”他依旧平淡的挑眉反问,“我只知道他伤势很重。” 岑遥栖从祝长生手里接过谢凌衣,弯腰打横抱起。 “而且,你的小情郎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意有所指朝夏侯重台投去一眼。 那三个字一出,闻烟一向清冷的面容立即涨红。 他本不是不给他人体面的人,可随着谢凌衣受伤,他的耐心就逐渐告罄。 主角不能死,但不代表他就要听之任之。 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就连身为男主角的夏侯重台都没能在和妖兽的对抗中占据优势,稍微不注意就让那不知好歹的畜生咬掉一口肉,现在正面色苍白地被苏立臣搀扶着。 闻烟抿唇,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得带上了担忧。 夏侯重台方才是为了救他才受伤的,饶是再心硬的人都不能不为之动容。 闻烟有些焦躁地握紧手中的剑柄,很明显不像之前那般义正言辞。 岑遥栖不意外她的反应,好整以暇的等待她的回答,在这期间,他不介意再添一点火。 “妖兽的唾液有毒,所以你面前有两个选择,一是现在打道回府找医修去救他的命,二是选择往前追,救你所谓的普通人。”岑遥栖毫无感情的冷淡嗓音在她面前响起,悄然催促她尽快做出答案。 闻烟的目光在远处和夏侯重台的身上徘徊,迟迟做不了决定。 岑遥栖从她身上收回目光,他竟然也到了让女主在男主和苍生面前做出选择的地步。 垂死惊坐起,反派竟是他自己。 他突然没兴趣看她纠结,抱着谢凌衣往来时路走去。 闻烟在他身后叫住了他。 岑遥栖听见她焦急的声音:“我还没选!” 他依旧抱着谢凌衣走得稳当,头也没回。 “你只有权利决定夏侯重台的命,没资格对他指手画脚。”他说这话的时候,漫不经心的声音带了同谢凌衣如出一辙的冷漠。 是主角又如何,配角的命就要为你们谈恋爱让步了? 方才见谢凌衣受伤就慷慨陈词,如今换成换成夏侯重台就百般纠结了? 还真是慷他人之慨。 岑遥栖无声的冷笑一声,抱着谢凌衣的脚步越发坚定。 只要有他在,谢凌衣就不会是任何人的选项。 闻烟死死地盯着那越走越远的背影,仿佛要把对方盯出个洞。 不知道为什么,这人总给一种十分矛盾的感受,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他真的很像一个人,陌生是那人向来温润如玉绝对不可能这般待她? 有什么东西似乎悄悄发生了变化,可……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但究竟应该是什么模样,她也没有答案。 命运的轨迹好像不再按照既定的方向运行。 第3章 道微之死 岑遥栖不是没有想过谢凌衣心中有恨,却他没想到这人竟然恨到抓到机会就想报仇血恨,他看见闻烟与夏侯重台的每一眼都深受煎熬,曾经的血仇他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平心而论,换成是他也做不到每时每刻都保持理智。 可是主角这个时候还不能死,主角死了这个世界就要面对崩塌的风险,谢凌衣可以报仇,但不能搭上自己,所以他阻止了他。 他本以为他会恨他亲手毁掉他最接近成功的机会,可是他没有。 岑遥栖不得不为之动容,他承认面对女主义正言辞时,他是动了气,所以他从来没有要和对方商量的意思。 他把人带回了这段时间一直待的房间,将还没苏醒的谢凌衣好好端放在床铺之中。 岑遥栖用尚且完好的左手同谢凌衣的手交叠,沉默地将体内的灵力输送进另外一具身躯。 他不是医修,故而只能选择这种回报率最低的办法。 交叠的手中迸发出浑厚的灵力,岑遥栖无言地垂眸盯着双眼紧闭的谢凌衣。 灵力接二连三地被输送入体内,这人身体明显好转不少,苍白的脸色都看着好看了很多。 谢凌衣今日遭此一劫,全都是因为他,明明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但当时情况危急,他来不及想别的法子,只能徒手去接那锋利的剑刃。 这委实有失妥当,他应当早有察觉的,谢凌衣视那两人为眼中钉肉中刺,怎么可能拒绝一击必中的机会,他作为他的师尊,应当是最了解他的性格,可是他没做到,不然谢凌衣也不会为了不让他收到二次伤害,选择收剑而被自身的剑意重创。 岑遥栖无声叹气,目光停在两人交叠的手掌,如今他这倒是算是还他的。 谢凌衣逐渐被金色的光华包裹入内,俊秀的面容逐渐恢复正常,好像只是不过睡着罢了。 灵力枯竭的痛苦岑遥栖面露痛苦,裹着白绫的手捂住急促起伏的胸口,努力平复自己的吐息。 见谢凌衣面色如常,岑遥栖咬牙把手抽回,起手安抚体内剩下不多而躁动不已的灵力。 一股倦怠之感油然而生,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岑遥栖难受地捏着眉心,一只手撑着床沿才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他小心的避开了谢凌衣的身体。 他想,他需要休息。 可是…… 精致的眉眼浮现几许纠结,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把谢凌衣和自己身上的脏衣服拔,掉扔床底下,最后才力不从心地倒在谢凌衣的旁边。 他有过短暂的犹豫,这样会不会不大好?跟伤者抢睡觉的地方,人连受伤都睡不安宁。 可他眼下实在没有精力再出门换个房间,反正又不是没有一起睡过。 这段时间,谢凌衣不死活都要同他躺一张床上吗? 他敢嫌弃他? 岑遥栖模糊间爬上谢凌衣的床,找了个比较舒适的位置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需要好好休息,只希望谢凌衣睡醒之后别被他吓到。 睡过去之前,他默默想道。 他算着自己应该一连睡了好几日,途中还半道醒过。 顶着惺忪的睡眼扫了几眼如今的处境,发现受伤的白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取掉,白皙的掌心光洁如新,全然看不见一点受伤的痕迹。 他都要怀疑自己是睡傻了,还是眼花了? 也不知道这才过去多久,他的伤竟然一点问题都没有了。 他正欲抬起手看个明白,手掌稍微用力便受到阻碍,他不大清醒的眼睛这才注意到,有一双手搭在他的手心上。 姿态很是虔诚地两手圈住他的右手,力道不轻不重,他才没在第一时间发现。 哦,那他知道了,一定是谢凌衣醒过,看不过去才把他的伤治好。 感受到手掌间抽离的动作,谢凌衣的手下意识地追着他,牢牢将它锁在方寸之间才安下心。 岑遥栖本来以为他应当是要醒来了,忍不住屏息静气,连忙合上眼皮装睡。 他也不知道怎么下意识地就要装睡,大抵是还没想好同他解释他的所作所为吧? 黑暗中,对方的呼吸依旧平稳,方才不过陷入了梦魇,并没醒来。 谢凌衣闭着眼睛,只凭感觉就感受到岑遥栖的存在,顺手一捞,把人扣在自己怀中,削尖的下巴靠在他的肩膀轻轻蹭了蹭,仿佛终于放下心,再次睡了过去。 岑遥栖估摸着眼下正值深夜,听着他平稳的吐息也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了。 谢凌衣这段时间一直守在他的床前,不同吃,但同睡,所以他醒过来这件事,自然是他第一个发觉。 谢凌衣绝口不提前几日前发生的事情,只是沉默地把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端到他的面前。 “手还痛不痛?”他亲手拿汤勺搅着还冒着热气的中药,边用余光打量着他,堪称柔情地问道。 岑遥栖几乎在第一时间看见这东西的时候就狠狠蹙紧眉毛。 他怕痛怕苦,中药就是头一号劲敌,天知道这玩意到底能苦成什么样。 岑遥栖捂着鼻子挥挥手,想也不想地开口吩咐道:“赶紧把这玩意拿走,我不喝。” 不同于谢凌衣上回不想喝药,那毕竟是装的,反正他是绝对不能接受中药的味道。 他岑遥栖就算是从二楼跳下去也绝对不会喝这口感奇差的东西! 谢凌衣修长的指尖端这玩意儿却端得很稳,他不赞同地看他,冷静地补充,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喝了好得快。” 岑遥栖颇为嫌弃的摇头,拒绝得很干脆:“不要。” 他怎么可能接受一个光是闻着就能用苦味杀死人的中药? “我都好了,你把这东西放下!”他往后挪了几步,晃了晃完好如初的右手,心有余悸地盯着他手里的东西。 谢凌衣不由得觉得好笑,挑了挑眉毛反问:“岑遥栖,你喝药要人哄啊?” 被他点名的人扫他一眼:“就算是真哄l ,我也不会喝。” 这东西就苦得很反人类,还记得在另一个世界时,有段时间连着熬夜加班,身体遭不住,好友就推荐他一个中医,说是人家可是什么一药难求的圣手,让他去拿几副中药调理调理身体。 那时候,他年少轻狂,大手一挥就开了一个月的药。不过就喝了一回就实在遭不住,第一天就把所有的药材打包带走扔出家门,第二天就连带着把煮过中药的锅具也一并丢得远远的。 岑遥栖一直有自己的一套歪理,生活已经够苦了,干嘛要自找苦吃? “不哭的,你尝一口。”谢凌衣被他这近乎耍无赖的行为给逗笑了,不大熟练的诱骗道。 岑遥栖只固执的摇头,坚持着自己的道理。 “不苦,就是些补血的药材,你之前放过那么多血,我不放心。”谢凌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极有耐心地劝道。 “就一口,真苦的话,我就不让你喝。”他补充道,企图以此来打动冥顽不灵的人。 岑遥栖很明显, 没有半点妥协的意思。 他死死盯着碗里的液体,冷不丁问出声:“谢凌衣,不会是故意打击报复吧?” 他惊疑不定的问出声。 他记得不久之前,谢凌衣受伤,他也是逼着人非喝药不可,还是一口一口喂的苦药。 谢凌衣看他,冷静地提醒:“我又不怕苦,报复你干嘛?” 他说得有道理。 这还不算完,谢凌衣话毕又变戏法似的,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颗甜枣。 “这算什么?”岑遥栖被他哄小孩的一套动作给逗笑,轻抬眉峰,“这算什么,打一巴掌给一甜枣?你哄小孩呢?” 谢凌衣摇头,把甜枣喂到他唇边,轻笑:“没有巴掌也有甜枣。” 岑遥栖还挺嗜甜,很给面子的咬住甜枣的一端,猩红的舌尖顺势卷入口中。 嗯,确实挺甜的。 正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岑遥栖还是小心翼翼的尝了口黑褐色的中药。 谢凌衣看着岑遥栖一口把中药喝尽,失笑摇头。 他想,岑遥栖可比小孩难哄多了。 “竟然真的不苦。”他颇为意外的开口。 略作思忖,又问道:“你做了什么?” 谢凌衣歪头,轻笑:“一点点小小的转移的把戏。” 岑遥栖更加意外了,他竟然把灵力用在这里。 事实上,谢凌衣从知道岑遥栖是用转移阵法治好他的伤,他就决意潜心修炼它,虽然他暂时不大能随心所欲地开启。 岑遥栖沉默点头,他看似随意地转移话题:“夏侯重台如何?” 他没忘记前些日子男主角可是死生一线,虽然有主角必能化险为夷,不会死的定律,但他还是决定关心关心他的近况。 谢凌衣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人,虽然乍一从他嘴里提起这人的名字,他就皱眉,到底还是一五一十的说起他的所知。 “这附近没有医修,大都对他身上的毒一无所知。” 说到这里,他短暂地停顿一会儿,估计在他心里巴不得这人干脆就这样中毒死去! “输了几天灵力没用之后,闻烟说他的身体不能再继续拖下去,让苏立臣带着他回宗门,找见多识广的掌门求救,看看能不能有救命之策。”谢凌衣把前几天的所见所闻说与岑遥栖听。 什么?夏侯重台回宗门了? 眼下的情况彻底超出岑遥栖的预料,他顾不上其他东西,连忙追问:“他何时启程?” 他本以为主角不会死,顶多两天就能寻得什么机缘,找到救命之法对主角来说不应当如囊中取物吗? 可是在他休息的这段时间,夏侯重台的毒竟然没解?这不符合常理,原文剧情才走了不到一半,他不可能死,他死了,后面占据大幅篇章的虐恋情深还怎么上演? 岑遥栖看似淡定,实则在心中连忙估算着其中的几种可能。 已知剧情会自我修正,唯一的解释就是主角毒没解一定能推动接下来的重要剧情。 可是,接下来的剧情是什么? 岑遥栖脑中灵光一闪,接下来是道微之死,男女主遭受误会,背上杀师之仇。 对,原文是写所有人都认为是夏侯重台杀死了道微,那夏侯重台不在宗门如何杀道微? 一开始他以为把男女主修炼的地点换了就能引起蝴蝶效应,改变后面发生的一切。 现在看来,他命运那只看不见的大手早就在暗中铺好一切道路。 道微还是免不了一死! 岑遥栖猛地站起身,他眼前发黑,被谢凌衣扶住手臂才减缓眩晕之感。 如今男主角即将回宗门,那不是正好方便赶去背锅吗? 如果道微还没启程,道微也就可能还没死,他现在抓紧时间赶回去,也就有救下道微的机会! 谢凌衣颇为奇怪的看他一眼,才慢慢说道:“两天前,夏侯重台就已经启程回宗门,算时间,应当已经到了。” 什么? 岑遥栖心脏一紧,瞬间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几乎不敢相信。 他发现自己也似乎化成了命运的一环,推动周围熟悉的人走上既定的结局。 岑遥栖虽和道微差了辈分,但他一直把人当做好友,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冷静地面对他的死讯。 对他来说,这些人不再是原文中没有血肉的纸片人,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而且,他还有虞灯一个这么大的女儿,而祝长生又与她交好,到时候免不了要替他伤心。 岑遥栖故作冷静地盘算,眼下也不算晚,他一刻不停地赶回宗门,或许来得及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对,或许还来得及。 他打定主意要赶回宗门,只是又放心不下祝长生,可到时候掌门一死,宗门内乱,草木皆兵,大肆彻查宗门内弟子,难保不会查到他的头上来,带他回宗门也不见得是一个好选择。 祝长生得留在这里,在这里宗门的人查不过来,还有谢凌衣护着他,岑遥栖想。 他或许此行得带上虞灯,却不知道有什么正当的理由,若要说实话,未免对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太过残忍。 第4章 等我回来 既然决定要赶回宗门,岑遥栖最担心的便是祝长生,他没来得及告诉谢凌衣,就先把人叫到一边细细叮嘱。 “长生,我有话对你说。”岑遥栖看向和祝长生聊得有说有笑的虞灯,还是忍不住轻声打断着片刻的温情,“你跟我过来一下。” 祝长生听见他的声音,顾不上同虞灯多说,忙着站起身,乖乖地走到他的身边。 “师尊,你找我啊?”他歪头小声问,他对岑遥栖向来都是无条件的偏信,大多时候面对他的决定,都是下意识的先做,然后再询问原因。 岑遥栖点头,负手向前走,祝长生疑惑不解地跟在他的身后,心里胡乱地猜测师尊找他究竟所为何事。 虞灯也一样茫然,在席间看两人的背影渐渐走远,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往前看。 她看太尊这般严肃正式的表情不多,莫非是长生又惹祸了? 可不应该呀,长生自从知道一直陪在身边的人是自己师尊后,乖得不行,哪里还能挑出什么过错? 而且据她所知,太尊不太像是会在意这些事的人,以往祝长生闯了再大的祸,最后都一笑置之。 想到这层,虞灯面色也逐渐沉了下去。 那边的岑遥栖走了两步,又在走廊停下,回眸看向扒着门,盯着他不放,似乎对他们要说的话十分感兴趣的虞灯。 他静静地看了对方一会儿,叹了口气,冲着祝长生抬抬下巴:“把你师姐也叫过来吧。” 反正她迟早都会知道的,早点知道同晚点知道又有什么区别? 明明是指使他去叫人,祝长生却异常高兴,回去找虞灯的脚步都显得欢快不少。 几人最后回到了常待的房间,谢凌衣正坐在桌前,见岑遥栖走到身边,非常自然地冲他伸出手,把人带到自己身边坐下。 他做这些动作没有特地避开其他人,祝长生和虞灯都看在眼里,彼此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等人坐下后,谢凌衣知道他的习惯,不等他动作就垂眸帮他整理好衣服上不大明显的褶皱,做完这一切,又递上过了两遍水的岐山雪芽。 岑遥栖也顺势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水,瓷白的指尖提着茶盖刮去浮沫,浅浅地抿了一口,水温入口正合适,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祝长生将两人十分自然的互动尽收眼底,有些迟钝的脑子想起自家师尊当着闻烟他们的面前说起的话语。 以往他两人也不是没有相处过,但那可如今不一般,话不投机半句多,尤其是师兄,免不了要和师尊呛声,可眼下这样,真的还能呛得出来吗? 难道那天说的都是真的?他后知后觉的想。 “师尊,师尊,那天你说道侣的事,究竟是真是假?”祝长生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心里想什么就干脆问出了声。 岑遥栖庆幸自己已经放下茶杯,不然迟早得全部喷坐在他对面的人的脸上。 他放下茶杯的动作还是微微一顿,他感到一股不容忽视的目光极有存在感地落在他的身上,带着犀利的探寻。 他不用抬头也还知道这道凌厉的目光的主人一定是坐在他旁边的谢凌衣。 那天在闻烟面前大放厥词的时候,只有这人昏迷过去,自然对此事一无所知。 而且,这人似乎完全误解了祝长生的这句话,还还以为他对挑选道侣的事还没死心。 岑遥栖那是苦不堪言啊,这纯粹是无妄之灾。 那天是为了打消闻烟的怀疑,他才给了自己这么一个身份,更何况那天他就是仗着谢凌衣听不见,才说了这么一段让人误解的话,眼下当着谢凌衣的面,同样的话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轻咳一声,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事急从权,事急从权。” 祝长生“哦”了一声,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颇为遗憾。 “这次叫你俩过来是有正事要同你们商量。”岑遥栖赶紧转移话题,避免气氛越来越奇怪。 他这话落下,在场人都收了嬉笑的神情。 他看向祝长生旁边的虞灯,直接开门见山:“虞灯,天亮之后你跟我回宗门。” 虞灯听见这话明显愣了一瞬,这决定实在做得突然,在此之前她并没有半点准备。 她还没回答,旁边的祝长生追问:“那我呢?那我呢?师尊,我和师兄也要回去吗?” 岑遥栖摇头:“这里的事情还没结束,你俩就继续留在这,等把琅琊城的事情解决好之后,你们再回来也不迟。” 祝长生听见他的话,有些泄气,到底不反对,只是撇嘴:“啊……好吧。” “太尊,宗门是出什么事了吗?”虞灯试探的问出声,女人的直觉向来敏锐。 话在嘴边,岑遥栖却犹豫了,最后只含糊的回答:“暂时还不得而知,回去就能知道了。” 虞灯垂眸点头,浓密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也不知道信了没有。 岑遥栖伸手,凭空在手中幻化出一根极为修长的玉笛,清透如冰,正是他的本命剑。 在场之人不可避免被这美丽的法器吸引目光。 祝长生上回见岑遥栖的本命剑还是在紫竹峰,他为了救谢凌衣的时候。 但他没想到,师尊竟然抓住他的手,把飞声放在自己手里。 “师尊,你这是……”他震惊了,这是实打实的惊讶,两只眼睛瞪圆,后面说的话不免有些结巴。 本命剑对剑修来说那是极为重要的东西,相当于一半的修为,世上的剑修决不会轻易将自己的本命剑交给他人。 祝长生捏着冰凉的玉笛,却感觉手心一烫,下意识地就想把这玩意还给他,他双手拿着过于长的玉笛跟献宝似的往人眼前递。 岑遥栖却没接,反而还握住他的肩膀,同他四目相接,认真的嘱咐。 “长生,你听着,一定要好好保管好它,关键时候它会护着你,你且记得无论何时,绝对不能在闻烟他们三人面前把无双叫出来,而且,无双的事情不能同任何人讲。” 岑遥栖尽可能把一切发生的可能都在脑中演练一遍,然后教祝长生如何做,他事无巨细地嘱咐他。 本命剑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谢凌衣终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盯着他的背影闷声不语,实则把能想的可能都想了一遍。 嘱咐祝长生的话他不是没说过,但这还是头回说得这么详实。 祝长生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敏锐地嗅到了不一般的味道,听完他的话连连点头:“师尊,你放心吧,我肯定不同其他人说。” 岑遥栖看他恨不得拍胸脯保证才微微颔首:“那就好。” 祝长生拿着这根比寻常玉笛更漂亮的笛子细细打量,期间还忍不住放在嘴边比划,想要试试能不能吹出响。 岑遥栖阻止了他,手一挥,飞声就消失在他的手中:“别白费力气了,这笛孔不过是装饰罢了。” 这笛身里面藏着他真正的本命剑,仔细说来这外面的东西不过是剑鞘。 见祝长生还盯着自己的手心不放,又继续补充道:“遇到危险的时候,叫它的名字。” 祝长生猛点头,这下可太好了,平时因为修为不够,他都只能躲在师兄师姐的身后,如今有了师尊这把强盛的本命剑,那不是指哪打哪?神挡杀神? 对未来的无限向往冲淡了离别,他俏丽的小脸总算重新有了笑容。 “你回去收拾吧,今夜早些歇息。”解决完祝长生的事情,他又转头嘱咐另一位。 “好。”虞灯回道。 他拉着祝长生离开,走到门口时,又被岑遥栖叫住。 “你……道微他听你说要来琅琊时,有说什么吗?” 道微精通占卜,究竟算没算出自身有此一劫? 虞灯仔细回忆起那天父亲似乎比平日多说了些话,她一五一十说:“阿爹说我若有意外,只管找太尊你。” 岑遥栖露出个了然的表情,此前道微多番帮他,投桃报李,他帮帮他的女儿也在情理之中。 他心情复杂地冲两人摆手,门口的人不再多言,退出去掩上门一气呵成。 “你有事瞒着我。” 等人走完,谢凌衣说道。 他的话不带疑问,而是简单的叙述。 岑遥栖捏了捏眉心,坦然承认:“宗门出了些事。” 一只手轻柔地代替他按揉起太阳穴,力道适中,他索性松了手。 “我能帮你吗?”他问道。 岑遥栖笑了笑:“你把祝长生保护好就是帮我很多了。” 谢凌衣手上的动作没停,很快应下:“好。” 岑遥栖端起桌上一直放着没人尝过的酒,动手倒了一杯。 谢凌衣不赞同看他,伸手想要没收他的酒,后者的手往旁边躲了躲,叫他抓了空。 “就两口,不会醉。”岑遥栖晃了晃空掉的酒杯,安抚性的说道。 谢凌衣还是有些犹豫,趁这个时机,岑遥栖已经给自个儿又倒了杯。 道微的事情一直压在心头,往往唯有这个时候才能放松些。 对他来说,此时回宗门的话,不禁让他想起了那个着名的理论,橱柜里的瓷碗倒在柜门前,不拉开它或许会是完好的,但一旦打开那只能面临支零破碎的局面。 谢凌衣沉默地看他一杯接一杯,最终在他对面坐下,闷头也倒了杯酒。 辛辣的液体入喉,呛人的气息塞满口腔,让人再顾不上别的。 他不适的皱眉,无声地陪伴着忧心忡忡的岑遥栖。 几杯酒下肚,他眼前天旋地转,有些晕,但意识尚且还算清醒。 “你不能喝就别逞强。”岑遥栖摁住他添酒的手。 谢凌衣抬眸,静静地看他,没有抽回手。 他就这样不说话看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久到岑遥栖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道侣?”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的,岑遥栖足足愣了一会儿才猜到这人是在吃自己的醋。 他想笑,但很快意识到他并不知道实情又生生止住了。 “想知道啊?”他懒洋洋地拉长尾音,华丽的嗓音像是带了把钩子。 漫不经心地晃着酒杯,逗人的样子像是在逗祝长生。 谢凌衣立即点头,怕岑遥栖听不见又说出口:“想。” 对面的人没有反应,他重复一遍:“我想。” 岑遥栖总算有了反应,细细的眼尾缓缓上挑,心情极为不错。 他“哦”了一声,撑着桌子慢慢站起身,温热的吐息凑在他的耳边:“不告诉你。” 谢凌衣:“……” 他不能理解地歪了歪头,凌厉的目光如有实质齐齐落在对方脸上。 在那含笑的眼眸凝视片刻,缓缓往下滑,最后停在岑遥栖形状优美的嘴唇停滞不前。 他的嘴唇其实并不薄,唇珠稍微有点明显,颜色不点而朱,此刻还弯起一个蛊惑人心的弧度。 岑遥栖感受到他的眼神逐渐变暗,在谢凌衣的耳边低低笑出声:“谢凌衣,你想亲我吗?”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若是不注意,只会当成一声无关紧要的叹息。 可谢凌衣不一样,对方的一举一动就能在他的心湖里泛起涟漪,所以他听得清他说的话。 他仿佛受到蛊惑一般,仰头往前凑了凑,压抑着哑声反问:“给亲吗?” 岑遥栖仍然是笑,摇头:“不给。” 谢凌衣:“……” 又是这样! 连续被他耍了两回,他恼怒地瞪他一眼。 岑遥栖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再一次躲过了对方想要扣他的手。 “谢凌衣,徒弟可不会想亲师尊。”岑遥栖撑着手,肯定的说道,“你喜欢我。” 谢凌衣的瞳孔受惊似的一缩,颤抖着嘴唇的问:“我可以喜欢你吗?” “喜欢谁那是你的权利,我不能左右你。”岑遥栖淡淡说道。 谢凌衣无可遏制的生出喜悦,忍不住想要试探的问道:“那你呢?” 岑遥栖装傻:“我的什么?” “你的答案。”谢凌衣不依不饶地追问。 这不能怪他,是岑遥栖惯得他徒生妄念,明明在这之前已经做好这辈子不会得到回应的准备,如今他竟然期待岑遥栖会给他同样的答案! 他想要他的师尊来爱他,这实在是大逆不道,可他不想认罪。 “没有答案。”岑遥栖摇头,手托着下巴,素白的脸上染上醉意。 他说起与这无关的事情:“事情结束后,我来接你。” 谢凌衣心跳加速,他听出了岑遥栖的言外之意。 “等我回来。” 他说。 第5章 梦都是反的 岑遥栖和虞灯离开了,谢凌衣和祝长生倒是想去送行,只可惜被前者摆手拒绝了。 他们走的时候,祝长生尚且还在梦中,他于梦中惊醒,找到望着阁楼门口发呆的谢凌衣才得到他们走远的消息,他跟着探出身,一场大雪不知道何时落了满地,像只大手一般轻易抹去路上所有的痕迹。 祝长生的心情低落下来,全然不见除夕瞧见的那般兴致勃勃,他想,这大雪压得人堵心,也没什么好看的。 修长的指尖朝着他的方向伸来,他抬起眼眸,指尖那白皙的手心放着一颗暗红色的甜枣,再往上就是谢凌衣那张神情寡淡的脸。 祝长生鼻子一酸,伸出手接过。 “师兄,我没事,就是做了一个梦,梦见昨晚就是我和师尊的最后一面。”他直接把甜枣塞进嘴里囫囵吞着,说话都变了音。 甜腻的口感压下嘴里的苦涩,但祝长生却像是还没从噩梦中缓过神,以往他爱吃的零嘴,如今却味同嚼蜡。 “哈哈,这怎么可能嘛,等这边事情水落石出,我们就能回紫竹峰,就能见到师尊和虞灯师姐了。”他咧开嘴角,扬起抹勉强的笑。 谢凌衣靠在门框,听见他的话,静默一瞬,才道:“梦都是反的。” 安慰人的事他不常做,所以他做的并不完美,但对祝长生来说很有用。 祝长生脸上的笑容显得真心实意不少,他咬着嘴唇点头:“是啊,梦都是反的,师尊那么厉害,能出什么事情?我也真是杞人忧天,但愿宗门里一切都好吧。” 他把嘴里的甜枣吞下,似乎也要将那可怕的梦境抛之脑后。 他回头看见谢凌衣手里捏着传音石,骨节明显的手指轻轻地敲击在石面,在寂静的黑夜中发出清脆的响声,越发衬得那手极为好看,一时间竟然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玉石。 在他看过来之后,传音石逐渐在他手中消失,谢凌衣站直身体,冲他说道:“走,闻烟那边在催。” 祝长生和谢凌衣对视,两人缓缓走进雪夜里,两道高挑的身影越走越远。 谢凌衣撑起素色的油纸伞,不动声色地把身侧的人盖得严严实实。 在祝长生看不见的角度,他轻手拂开肩上的雪。 这场雪比往年要大,才不过一夜,沿街就堆满厚厚一层,也没人清扫,祝长生一脚迈下去,积雪掩住膝盖,明明有灵力傍身,他还是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谢凌衣缄默地拦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稳稳地举着伞,祝长生立即感到一股暖流流经四肢百骸,驱散了附骨的寒意,眼前的积雪随着他们的走动被看不见的力量悄悄融化,接下来的路他们畅通无阻。 “师兄师兄,你好厉害。”祝长生兴奋地在他耳边大声道。 谢凌衣往旁边躲了躲:“别吵。” 祝长生撇撇嘴,暗自腹诽:面冷心热的人,哼! 他们没走多远就在上回的地方遇到了等待已久的闻烟。 苏立臣带着夏侯重台回宗门治伤去了,闻烟只剩下一个人,没了同伴,她看似冷漠不少,脸色比起下个不停的飞雪也好不了多少。 谢凌衣和她明明也没有直接冲突,但两人似乎总是不对付,尤其是那场兽潮之战后,她看他的眼神更加奇怪,眉梢都是明晃晃的不屑。 莫非他想要她的命,被他本人知道了? 谢凌衣在心底猜测。 那讨厌他也是应当的。 无所谓,反正他也不喜欢她,毕竟他们之间还隔着血海深仇。 闻烟抱着手臂,走在最前面,一行人往城主府的方向走去。 天色如抹不开的墨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城主府巍峨气派,宫殿门厚重古朴,城门上却空无一人,寂静无声。 这倒是有点奇怪,几人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巴。 “这么大的城主府还请不起人来守门吗?”祝长生仰头看向城门中的匾额。 谢凌衣没接话,脸色也跟着沉下去,也不知道这座威严的城主内究竟藏着多少秘辛。 闻烟酒更不可能接他的话了,他们这勉强凑齐的小队是面不合心也不合。 她伸手,轻松推开看似坚固无比的城门,沉闷的“嘎吱”声令人牙酸,满是岁月痕迹的大门慢慢打开,好似无言的邀请。 她不耐烦地回头朝身后的人望去,后者这才跟着迈过那道到膝盖处的门槛。 甫一进入,奢华无比,美轮美奂的建筑比比皆是,令人目不暇接,宫殿檐都铺满一层白雪,美不胜收,但几人都没有欣赏的心思。 “师叔,你确定今晚妖兽也会来?”祝长生没把握地从谢凌衣的肩膀钻出半个脑袋问道。 闻烟扫视一圈点头,言简意赅:“快了。” 祝长生“哦”了一声,没再问别的,只是偷偷在心里叫了句飞声,他怕等会儿打得太激烈,师尊的本命剑来不及救他,所以他干脆提前唤了出来。 漂亮的笛身立刻在他手中现身,他面上一喜,师尊教他的果然没错,今晚再也不怕了,他没忘记那天师尊就用了一招就让那群密密麻麻的妖兽不敢近身! 飞声身上耀眼的光芒吸引了闻烟的目光,她不可思议地盯着他手里的东西:“你手里可是你师尊的本命剑?” 听见问话,祝长生扬了扬飞声,毫不避讳的承认:“对啊,师尊怕我和师兄有危险,就把本命剑给我留着了。” 闻烟欲言又止,他手里的飞声他不陌生,那是岑遥栖的本命剑,早在很久之前她就见过,他们二人是师兄妹的关系,就算以前他们关系非常融洽的那段时间,对方也从未把本命剑交于她防身! “重明他还真是糊涂。”她不赞同地摇头。 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失控了,她却无法挽回。 谁能想到如今她竟然会有些嫉妒一个不够格的宗门小辈? 闻烟撇开眼:“你修为不够,也不见得能使得动它。” “啊?真的吗?”祝长生明显怔住,想不到还有这层,愣愣问出声。 闻烟得意的扬了扬下巴:“这是自然,你师尊把飞声交到你手里定是有别的考量,在场之中,唯有我的修为最高,重明虽没明说,但应当是想通过你把它交到我手里。” 她伸冲祝长生伸出手,意思很明显。 她看着琉璃做的笛身心中感慨万千,若是当时……她没把话说得那般绝情,他和师兄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想要给她送东西也不用经手他人,曾几何时,他们可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那样的日子几乎恍如隔世,他们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 祝长生捏着玉笛的手没松手,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她。 “你作为你师尊的徒弟,还揣摩不清他的用意吗?”闻烟耐心告罄,冷冰冰的眼神逼视祝长生。 祝长生咬紧嘴唇,这人说得好像也有道理,自己修为低微也不知道能不能自如的驾驭师尊的本命剑,可闻烟就不一样了,他是师尊的师妹,实力强盛,飞声在她的手里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吧? 一直闷头不语的谢凌衣握紧伞柄的关节用力到泛白,偏头看拿不定主意,把求助目光放他身上的祝长生。 “收好你的东西。”他薄唇冷冷吐出这几个字。 祝长生了然,收好飞声,一边是自己的亲师兄,一边是不大熟悉的师叔,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 闻烟恼怒,他这话不是明明白白打她的脸吗? “什么叫他的东西?” “字面意思。”谢凌衣跟她多说一句都耐心欠奉。 闻烟眯起眼睛,不悦:“你……” 究竟怎么同长辈说话,真是没大没小,重明收徒委实不靠谱。 她刚说了一个字,周边便响起训练有素的脚步声。 闻烟端起长辈架子,不再与他们计较,反正后面有他们求自己的时候。 兵甲泛着凛冽的寒芒,他们自四面八方跑向谢凌衣几人,不消多久,他们三人就被百来号士兵困住。 长枪在手,宛如矫健的银龙,不由分说限制他们的一切行动。 “何人擅闯城主府?”一道威严的男声自不远处响起。 在众人的拥簇下,一道坐在轮椅中的身影被人推进,实木的车轮压过带着雪的地面,留下两道长长辙印。 男人年纪不算轻,上位者姿态深入骨髓,脸色苍白,眉眼很淡,下巴削尖, 明明坐在轮椅之上矮人一大截,但气势却不输在场的任何人,只不过脸上萦绕着浓浓病气,肩上披着厚重的大氅,也挡不住雪地里源源不断的冷意,才不过片刻时间,嘴唇就被冻得乌青,随从尽职尽责地低头撑着伞,没让一片飞雪沾上身。 谢凌衣被人那长枪指着却不慌不忙地打量来人,无须多言,这人想必就是这座城主府的主人,约莫姓宋。 同样是生存不足之症,宋城主却又同道微有细微差别,后者是仙门中人,即使身体看似羸弱,但气质依旧澄澈淡然,可眼前人不同,他身上有很重的缠绵病榻的腐烂之感,又不止如此,反正身上气息很奇怪。 他从没在一个人身上看见这么重的不祥之气。 在他打量这人之际,闻烟已然向城主说明来意,开诚布公表明他们不是敌人,反而是来救他们的人,还望城主能助一臂之力。 宋城主在数不尽的阶梯之上俯视他们,如有实质的目光将他们从头到脚地打量一遍,也不知信没信。 反正他觉得听着有点扯,不过没关系,等妖兽到来之际他们就不得不信,他并不把这些威胁性命的兵器放在眼里,这等凡铁伤不到他们一丝一毫。 因为不惧,所以才这正大光明的闯入府中。 他是如此,闻烟更是如此,不过她可能要更麻烦点,可能还要想着处理仙门同凡人的关系。 反倒是祝长生自宋城主出现之后,一直惴惴不安,努力往谢凌衣的身后靠,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谢凌衣安抚好几句都不管用,他不免觉得这人有点反常,不过他来不及细问。 两方人马僵持不下之际,远处传来妖兽的嘶吼,它们四肢并用,速度很快,很快一大堆密密麻麻的妖兽兵临城下,同上回一模一样。 其他人对妖兽并不陌生,长枪掉头,指向汹涌而来的四不像的妖兽。 总算来了,省得他们多费口舌。 谢凌衣手中的伞收了回去,冷着脸拔出剑,长剑在手,蓄势待发。 “不要离我太远。”他不放心地嘱咐身后的人。 祝长生乖乖点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谢凌衣直面朝他扑来的妖兽,泰阿直接刺穿妖兽的咽喉,亮蓝的血液顺着长剑流了一地,可他顾不上干净,侧头躲过另一只妖兽的利爪。 原本同他们敌对的士兵接受到城主的命令,不再针对他们,全心全意面对十分难缠的妖兽。 他们的攻击力不算顶尖,但胜在数量多,擅长车轮战,凡是人力必然有力竭的时候。 谢凌衣严防死守在祝长生的身前,后面的人除去脸上沾的血,算得上安然无恙。 妖兽不是常人能对抗的,很快百来号士兵不剩多少,可妖兽却不见少。 在谢凌衣的保护下,祝长生也跃跃欲试地拔出岑遥栖的本命剑,强大的剑气直冲他的面门,他往后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 他呼出口气,就知道师尊的本命剑不一般,没想到这么厉害,和他的剑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他怯生生地双手持剑,躲在谢凌衣的身后攻击那些妄想趁机偷袭的妖兽。 祝长生咬牙,一剑捅穿张嘴的妖兽的咽喉,锋利的剑身将他的身体一劈为二,还没完全死去的妖兽,立刻倒地抽搐。 他拿着这把剑,眼里是藏不住的惊喜。 真的好强!他终于感受切实的境界之差。 祝长生挥舞着长剑,正欲大显身手,那方却听见城主开口。 “我相信你们的身份,不用继续跟这玩意儿缠斗,你们杀不完 ,随我来吧。” 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祝长生眨了眨眼睛,有些挫败。 第6章 归心似箭 宋城主转了轮椅的方向,谢凌衣略作犹豫, 踢飞脚边的妖兽尸体,搂着祝长生紧随其后,剩下的人垫后,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跟着撤离,发狂的妖兽也紧跟不舍。 雪地压出凌乱的脚印,他们一路拐过好几个宫殿,才到了最终目的地。 男人的随从也在途中葬送妖兽腹中,没人撑伞,鹅毛般的大雪落了满肩,寒气入体,手指捂住胸口,止不住的咳嗽。 宋城主从袖中拿出白色的手帕擦拭干净唇角的血,对上他们的目光,淡然一笑:“老毛病了。” 跟他们解释完,他率先转动轮椅,往殿中走去。 “进来吧,这里有高人设下的禁制,它们进不来。” 他转动轮椅行驶到正殿,见身后没人跟上来便回头冲他们说道。 闻烟将信将疑地踏入殿内,下意识地打量大殿陈设,不算大,也较为低调,墙壁上的雕花却非同一般。看清楚最里边的摆设时,她不着痕迹蹙了蹙眉心。 只见最靠内的地方有张超乎寻常尺寸的金丝楠木做成的桌案,桌面放着数不清的灯盏,灯盏内烛火随着门外的风雪明明灭灭,仔细看灯盏摆放的位置也大有讲究,灯盏的落点仿佛经过精密的计算,闻烟见多识广,自然明白这恐怕不是随手摆放的,只是她不是符修,自然不知道其中究竟有深意。 她借着烛火的影影绰绰低头打量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既然他说这里有人下了禁制,大概就是这一类的阵法吧。 殿门被外面的人掩上,严阵以待地守着殿门。 没了风雪侵袭,桌案上的烛火通明,把几个人的影子拉长在墙壁上。 按理说门外有人守着,妖兽也进不来,这地方应当是最为安全,可连一向心大的祝长生都没放松警惕,他咬牙握紧剑柄,脊背绷紧,瞪大眼睛紧盯着殿中央那位轮椅之上无害的男人,一刻也不敢松懈。 人对情绪感知最为敏感,一直被他盯着不放的男人,慢悠悠地偏过头,却没看他,而是把目光落在手里的长剑。 他轻轻牵起唇,笑得疏离而克制:“剑很漂亮。” 祝长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明明这人没对他做任何事,甚至没对他抱有恶意,可他就是止不住脊背发凉,心底有个声音让他一定要远离这个看不出深浅的男人。 可就因为他什么都没做,他更不能去同师兄说这些捕风捉影的猜测。 “多谢城主。” 祝长生勉强笑着回道。 宋城主却话锋一转,他把目光从长剑挪到他的脸上:“但好像,这剑并不是你的。” 祝长生立刻避开他的眼神,结结巴巴的说:“到我手里的就是我的。” 那人听见他这样孩子气的话也不生气,只是没再和他搭话。 这下连谢凌衣都察觉出不对劲来,他开口问道:“城主看起来对外面的东西并不陌生。” “当然。”他很爽快地回答,“每过五日,他们便卷土重来,实在令我不堪其扰。” 闻烟听了一会儿也忍不住发问:“就没有解决之法吗?” 宋城主摇头,苦笑着坦言:“除了这禁制,别无他法。” 谢凌衣听完,抿了抿薄唇,沉默听着那两人一问一答。 听起来这样的困扰已存在几年之久,可他们依旧一筹莫展,按照他的说法,琅琊城除去这以外,便没有别的异常。 谢凌衣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私信希望这是事实,这样的话,此事解决便能回宗门,他没忘记和岑遥栖的约定,平日里还不觉,翻来覆去的一想,偏归心似箭。 趁着闻烟了解情况的途中,他往前走了几步,扫视一圈殿中。 他的心神掰碎成两份,一半听他们的对话,一半把这座神秘的宫殿了解透彻。 他的目光同样在密密麻麻的灯盏端在停留半刻,很快又移开,他从来不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多做纠结。 很快,谢凌衣停住脚步,他的目光被一道天水蓝的屏风截断,屏风严严实实隔开一道空间,让他没办法窥视一二。 “城主这是何意?”他出声问道。 轮椅上的男人不知道何时移动到供奉着灯盏的桌案前,正拿着一把技艺精湛的剪刀低头剪烛芯,神情专注到谢凌衣重复第二遍才听清楚谢凌衣的问题。 “内子身体抱恙,早早睡下,还望诸位能体谅一二,说话放轻些,别吵醒他,不然我没法交代。” 他说这话时,苍白的脸极为柔情,通明的烛火勾勒出一道俊美的脸容,唇角露出一个整晚唯一称得上真心的笑容。 “城主与夫人伉俪情深,我等深夜叨扰,这是应该的。”谢凌衣点头。 “这居然是寝殿,未免太冷清了吧。”祝长生在他身边小声嘟囔道。 是啊,这殿内空旷非常,晚上光是待在这就觉得冷清,更别说还在睡。不过这事也轮不到他置喙。 本来对那道屏风后的东西还有几分兴趣,在知道答案后,这兴趣立刻熄灭了大半。 转头之际,他最后看了眼那道屏风。 屏风影影绰绰,透着一张床榻的影子。 说实话,他们几人进陌生人的寝殿实在失礼,不过事急从权,看主人也似乎也没有追究的意思。 他从屏风那处离开,走回原来的位置,祝长生亦步亦趋的做他的尾巴。 “妖兽万不可能无缘无故来这,我看他这般定期来这,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过来的。”闻烟皱着眉分析道。 宋城主闻言放下手里的剪子,淡声打断闻烟的话:“几位贵客先前不是说前来相助,如今却没有办法吗?” 闻烟还以为他对自己不满,于是直接说起解决办法。 “找出吸引这群妖兽的原因才是彻底解决的法子,但今晚怕是没那个机会了,那就直接动手。”她直截了当道。 城主满意的颔首,故作客气看他:“如此多谢诸位。” 看来终于免不了一场苦战,不过也有好处,知道这处安全之地,谢凌衣便没有后顾之忧,他把祝长生留在殿内。 “师兄,你要小心点啊。”祝长生依依不舍地追到门口,把手里的飞声递给他,“这么厉害的剑在我手上也发挥不了作用,还是交给师兄吧,应当能多份助力。” 谢凌衣伸手,指尖在漂亮的剑身轻轻一划,没留下任何痕迹,他没接,没忘记这是岑遥栖留给祝长生防身的倚仗。 他把剑推了回去,没说一句就提剑径直向那群妖兽,徒留祝长生看着他瘦长的背影担忧。 看了一会儿,他没忘记身后还有个摸不着深浅的人,他转身,那人正托着下巴昏昏欲睡。 他对祝长生的目光很敏感:“小鬼,你很怕我吗?” 他没抬头,低沉的男声在空旷的大殿响起。 “怎么可能!”祝长生很恼怒被别人戳穿心事,嘴硬道。 男人没有和他争论不休的想法,反而漫不经心地摸了摸脸颊:“我长得很可怕吗?” 他不大理解的歪头,自顾自地说着:“这可是让他一见倾心的脸呢。”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祝长生更听不明白了。 让谁?莫非是躺在里面的那位夫人? 他多看了几眼屏风里的身影,外面的刀剑声可不小,这位城主夫人睡得还真好,都不带半点被吵醒的,这点响动就是再十年没睡觉的人也都该醒了吧? 祝长生觉得不大对劲,方才尚可,可眼下可比方才要吵闹多了。 他不可遏制的生出好奇心,目光如炬,似乎要洞穿那道薄薄的屏风,可理智告诉他这是个危险的男人,这样的举动很有可能会惹怒他。 主人叮嘱在前,唐突夫人在后,于情于理他都不够这么做。 祝长生的心在胸腔里乱跳,他笃定这屏风后有秘密,若是能揭穿,说不定能帮到师兄他们。 他用余光观察那撑着脸闭眼的人,表面看不出来他是真睡还是闭眼假寐。 祝长生咬牙,一狠心放轻脚步往屏风那边摸去,他长手长脚,此刻却极为小心翼翼,看着说不出的滑稽招笑。 他一路畅通无阻,直到拐进屏风里也没人叫住他。 祝长生直起身子看向床榻上的人影。 床幔盖住整张床榻,他凑上前撩开,在看清这人的脸时候却愣了一刻。 啊? 怎么没人说这城主夫人是个男人啊? 柔软的床铺躺着一位眉目清秀,面容姣好的男人,说不上非常好看,但五官挑不出错,样样都好。 他闭着眼,眉目舒展,仿佛当真不过睡着了。 这人除了是男的之外倒是没有别的意外之处。 难道是他真的猜错了?这位与众不同的城主夫人只是听力尚且欠缺? 祝长生难得留了个心眼,他伸出手去那人的鼻息。 超乎他预料,这人呼吸平稳,没有任何异常。 祝长生狠狠蹙眉,还当真是他多想了? 他好不容易聪明一回! 他不满撇撇嘴,他瞪向无知无觉的人,无声地在心中怒吼,你怎么能什么事都没有呢? 不应该啊! 答案已然摆在他面前,祝长生也没有办法,只能欣然接受,他从床榻上站起身,他还是赶紧溜吧,被人发现了他不好解释啊! 祝长生从床榻起身,走两步又拐了两步。 他还真就不信了! 他直觉这人就是有问题。 祝长生一把掀开人家的被子,然后再次沉默。 清秀的男人身着白色的里衣,依旧闭着眼躺得安安稳稳得。 这都不醒?昏迷了? 祝长生想,反正来都来了,他总要做点什么再走吧? 他突然恶从胆边生,毫无章法的开始剥人家衣裳。 他一把剥开里衣,白皙的肌肤落入眼中。 他在心里暗自祈祷,千万别这个时候进来,不然他是有理也说不清楚! 祝长生把衣服剥到胸口时,他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下巴根本合不上,惊恐地盯着床上的人。 太可怕了。 这样一具称得上美好的躯体,胸口处却有个血肉模糊的血洞,心脏不翼而飞。 可明明缺了这么重要的脏器,眉目舒展的男人依旧平稳的呼吸,身体也仍然温热,摸在手中并没有与活人无异,也不知道守着这尸体的人到底花了多大的功夫才做到这一步! 越是这样越是让人毛骨悚然。 祝长生头皮发麻,想要捞起被子给人重新盖回去,却手脚发软,叫他捞了个空。 他咬了咬嘴唇,强撑着身体做完这一切。 一只冷冰冰如冰窖里捞出来的手轻轻握紧的手肘,没有感情的嗓音响在他的耳侧。 “小鬼,我帮你啊。” 祝长生一瞬间心跳如擂,浑身上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一把推开身后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往外跑,和它保持一定的距离。 看清楚来人,祝长生说话连着咬了好几次的舌头:“你你……走路怎么没声音?” 宋城主坐在床榻前,不理会他的职责,手法堪称细致温柔地替床上的男人穿好里衣,又不厌其烦地给人盖上被子,又细心地帮他掖了掖被角。 “我记得同你们说过,不要打扰内子歇歇。” 帮床上的一切物归原位,他才有心情理会祝长生,慢条斯理地站直身,朝他走了两步。 “你的腿没事?” 祝长生的眼睛简直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了。 这人并不接他的话,阴沉的眼眸不曾眨动:“小鬼,你好像没记住。” 祝长生瞬间遍体生寒,知道他不会放过自己,在对方扑过来的前一刻,他抽出长剑,挡住他的手。,然后用尽全力使出自己保命的绝招。 “师兄救我。” 短短三个字,他喊得声嘶力竭。 宋城主被他这一声彻底惹怒,不依不饶地伸出手去掐祝长生的脖子。 后者有飞声的保护,才让他没能得手,但也因为学艺不精,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踉踉跄跄地躲开他的攻击。 那人舔了舔嘴唇,似乎厌倦了这样猫戏老鼠的游戏,避开剑芒,阴冷的手扣住祝长生脆弱的脖颈。 那只手缓缓用力,祝长生立刻憋得脸红脖子粗,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 说时迟那时快,凌厉的长剑裹挟呼啸的风声,剑身还带着点点飞雪,直接砍掉那条桎梏着祝长生的胳膊。 第7章 情深不寿 一道淡金色的光华散去,谢凌衣瞬间现身,利落地提起祝长生的领子,把人丢在自己身后,长剑在空中翻滚,径直飞回他的手中,他单手接过,锋利的长剑在他手中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狠狠一扫,桌案上的烛火跟着一阵晃动,剑身横在身后之人的面前,不容置喙将他护在身后。 祝长生脖颈一松,终于能重新呼吸,白皙的脖颈留下一圈显眼的红痕,正捂住伤口死命咳嗽,动静之大,仿佛要把肺叶都咳干净。 “我师弟虽顽皮,但罪不至死, 城主何故下死手?”谢凌衣抬眸,眼神冷漠如冰。 被削掉一条胳膊的宋城主踉跄着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神情阴郁,簪好的头发也在打斗间散落一地,遮住苍白怨毒的半张脸。 黑沉沉的眼珠满是怨恨,看死人一般地盯着他两人。 “是你师弟失礼在先,仙门中人莫非都是如你这般是非不分的人吗?”城主奄奄一息地躺倒在地上,言之凿凿的控诉,听者无不动容。 闻烟亦是在此时进入殿中,看这样眼前的一幕,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够了,你们师尊就是这般教你们的吗?” 谢凌衣没有温度的眼神几乎立刻挪到了她身上。他压着嗓子对他说道:“你没资格提他。” 闻烟气不打一处来,宗门内其他人哪个敢这么对她? 岑遥栖是他的师兄,什么叫她没有资格? 重明的徒弟一个比一个没有规矩,她作为他的师妹,也是这两个小辈的师叔,替他教点规矩也理所当然。 “放肆,李灵衣你……”她冷声斥责。 这时候,一直咳个不停的祝长生终于缓过劲来,他紧紧抓着谢凌衣的衣袖,结结巴巴的开口:“师兄……不是这样的,他根本就不是人!” 屋内寂静一瞬,几人面面相觑。 “小鬼,口说无凭。”地上的人没等他说完就立马打断,眯起的眼睛泛起凛冽的寒芒,“你年纪小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你要再多说一个字,你师兄也保不住你。” 祝长生借着谢凌衣的胳膊站直身体,躲开那吓人的目光。 “我才不是口说无凭,里面那位城主夫人的心脏去哪了?我相信你比谁都清楚。”他指着床榻上的人影说道。 从最开始见到这人,他就觉得不对劲,本能害怕他,现在他明白了,那是对同类的恐惧,祝长生身上住着无双,算得上半人半鬼,而这人应该也相差无几。 “你装什么深情?如果不是你,他也不会死,你真是平白无故叫人恶心。”祝长生连着说了一大段,几乎喘不过来气,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好了些。 城主被他这一句刺伤,只剩下一只手的手指在地面磨出一道血红的红痕,他怨毒地瞪着他:“闭嘴,谁叫你说话的?我撕烂你的嘴。” 突然,他面前涌现一道浓雾,迷住众人的眼睛。 谢凌衣转身扣着祝长生的肩膀,毫不犹豫地抽出他手中的飞声,然后利索转圈,准确无误地在对方现身的一刹那逼退他。 宋城主被磅礴的剑意刮伤,不得不后退两步。 “你们懂什么?是他自己说永远爱我,什么都愿意为我做!”他俊美的脸容彻底染上阴霾,凌空俯视他们。 他凭什么生下来就短命?全天下的名医都预言他都活不到二十,可如今他不仅活下来了,还活得好好的! 所以他绝对不后悔,怪只怪那人太愚蠢,轻易就被他哄得挖心来替他续命! 是他亲口同他说什么都愿意为他做,他信了,难道要这个时候告诉他,他其实做不到吗? 不可以! 那样惶惶不可终日,每天掰着手指头过活的日子他受够了。 凭什么要他活在担惊受怕之中?每晚入睡闭眼都不知道明天会不会醒过来,凭什么他们妖怪就能长寿无忧? 他想活下去有错吗? 谢凌衣扫了一眼床上的人,再看一眼他:“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不放过他,要了他的命还不够,还把他永永远远锁在此处!” 他实在不能理解这人,说不爱的也是他,但把人强留在此地的也是他,既然他得到自己想要的,按理说他应当失去价值,可他竟然还要人死都死不安宁? 在看清床上那人仿若活人的状态,他就豁然开朗,桌案上的法阵就是永远保存他的尸体。 妖没有下一世,魂飞魄散,这是长寿的代价。 宋城主扬起抹笑,声音轻得仿若情人间的呢喃:“是他自己说要一辈子守着我,难道要说话不算数吗?” 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陡然变了调,尖锐到刺耳。 “你说这么多有什么用?你要真是为了他好,不如把他的心脏物归原主。”谢凌衣冷哼一声。 他对这段曲折的感情实在没什么好感,他绝对不可能对爱的人做到这一步。 是,在他眼里报仇的重要性高于自己的性命,但岑遥栖高于一切。 哪天要用他的命去换岑遥栖的命,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他甚至没办法同情眼前这位一星半点。 “物归原主?”宋城主舔了舔唇,直勾勾地盯着他,“我会的,但绝不是用我的心。” 谢凌衣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握着飞声的手一刻也不敢放松。 殿内无风自动,半空中的人肩膀的断处飞速长出肉芽,这些肉芽仿佛有生命力一般在狂风中招摇,顷刻间就重新长出一只手臂,可令人意外的是,那似乎并不是一只人手,手臂过分纤细,还长出雪白的绒毛,完完整整覆盖住整张臂膀。 祝长生张大嘴巴,那那那……不是兔子的前肢吗? 那只细细长长的前肢歪歪扭扭地长在断口处,配着高大的男人身躯,显得不伦不类。 狂风吹开宫殿的大门,外面的妖兽虎视眈眈。 闻烟一瞬间血液逆流,她突然明白过来,这里才不是什么安全之所,反而是整座琅琊城最为危险的地界。 半空中人笑得邪肆,轻轻一扬手,方才还在外面不敢进来的妖兽纷纷嘶吼一声,叫声凄厉哀绝,不消多说,便头也不回踏入殿中。 原来那些妖兽才不是顾忌殿中的禁制,而是惧怕这人。 那些妖兽却又在将将踩到殿中的地面时,纷纷化为浓烟,只留下一颗金色的内丹,数不尽的内丹飞向宋城主,后者闭上眼,唇角的笑容就没放下来过,是一副十分享受的派头。 一切都水落石出。 谢凌衣手中蓄力,在空中旋身,将手中的泰阿朝着他的方向扔过去。 那人被打断了好事非常不满意,伸出兔子般的前爪把泰阿打了回去。 谢凌衣直面锋利的剑身,脚尖踩地,身姿轻盈地脚踩薄薄的剑刃,在半空中调整方向,反手将飞声送到他的脖颈前。 后者歪了歪头,躲开这致命一击,顺势拽住他的腕骨。 “这是你自找的,本来你的心在我眼里不是上上之选,比起你,我更钟意她。”阴恻恻的男声凑在他的耳旁,叫谢凌衣平白无故长出鸡皮疙瘩。 城主指向在殿门口阻止妖兽进门的闻烟,她如今明白过来,大概不想它们上赶着进来成为他的养料。 说实话,那个女人修为够高,她的心可能会更好用,更配得上他一直灵力温养着的人。 “不过没关系,你的心也勉强够用。” 城主挑剔地将谢凌衣扫视一遍得出结论。 他伸出手,不同寻常的手瞬息间指甲变长,锋利得仿佛能在顷刻间洞穿谢凌衣的胸膛。 “师兄。”脚下的祝长生握紧他给的天问,惊慌失措地喊道。 他的眼睛很大,此刻却一会儿黑一会儿红。 他快压制不住体内的无双了。 谢凌衣伸出另一只手,扣住宋城主的手腕,在空中利落翻身,把那人的手弯曲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 他听见他倒吸凉气的声音,他握紧飞声,想要趁机结束他的性命。 岂料他并不简单,一脚踢在他的手腕,耳边好像传来一声骨头碎裂的声响,光是听着就令人牙酸,没有防备的谢凌衣用了全部力气才没让这把剑脱离他的手。 他干脆利落地放开这人,落地到祝长生的身边。 后者搂住他的后背,关切的询问:“师兄,你怎么样?” 谢凌衣感到自己骨头都移了位,但面上却不显,只淡定摇头。 焦急的祝长生可算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我不会有事,你一定要记得岑遥栖的嘱咐。”谢凌衣用完好的手握住祝长生抚在他身上的手,郑重地再一次嘱咐道。 祝长生连连点头,哪里会说半个不字。 得到他的保证,谢凌衣动手扯开他放在自己身上的手,用没事的左手提剑。 闻烟终于解决完妖兽,有时间选择同谢凌衣一起对付这比外面妖兽还要难缠的家伙。 她挽剑直冲宋城主,后者游刃有余地躲开。 谢凌衣左手持剑,借着他和闻烟缠斗,无暇顾及他的机会,悄无声息地踩着泰阿飞到他的背后。 这人仿佛背后长眼睛一般,矮身躲过他的剑,叫他扑了个空。 这边闻烟也没有放弃机会,结果剑尖停在他不到半个手掌的距离,浓雾裹着他的身体,竟然怎么也刺不下去,反而浓雾炸开,她感到剧烈地冲击,下一瞬被击飞倒地,蜿蜿蜒蜒的血液从她口角流出。 谢凌衣也好不到哪里去,单膝跪地,靠剑撑住身体。 这人大抵是恨透了断他一条胳膊的谢凌衣,放过他最属意的闻烟,径直在他的面前落地。 他朝谢凌衣伸手,死死掐住这人挺直修长的脖子。 在这样灭顶的窒息中,他始终没有松开握着长剑的手,反而越收越紧,似乎想要把它融入骨血。 “姓宋的,放开我师兄,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一道清脆的冷喝阻止了他的行动。 他不耐烦地回头,只见祝长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床上那清秀的男子抱下床,此刻他手中的长剑抵在他的脖子前,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刺穿他的皮肉。 城主的手果然顿住,谢凌衣吐息微弱, 他目眦欲裂地瞪着他:“你究竟想做什么?” 破天荒的头回威胁人,祝长生并不熟练,只能故作冷静开口。 “你不是这么在意这具尸体吗?那我就直接毁了他!”他的语速很快,生怕晚了一声自家师兄就没命了。 见他不说话,他手中的剑又往前递了递。 城主果然慌了,毫不犹豫:“你放开他,我答应你。” 在面无表情下,祝长生悄悄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他咬着嘴唇,没让自己泄露一丝情绪。 “你现在放了我师兄!”祝长生放下手中的剑,冲着他晃了晃。 看着城主一根根松开手指,他以为终于能松口气,却在这个时候,他出尔反尔,猛地缩紧手指,谢凌衣再也喘不过气。 祝长生顾不上装模作样,大声的嘶吼:“你做什么?你明明说过放过他,你就不怕我毁了你在意的人吗?” 城主却不甚在意的抬抬眉毛:“无所谓,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没关系,杀了你们后,我会把他拼得很完整。” “但是这个人,今天必须死。”他恶狠狠地瞪着谢凌衣,他必须报这一臂之仇。 谢凌衣挣扎着扣在他手背的手突然不动了,看得一旁的祝长生心急如焚。 “师兄,师兄!”他快要遏制不住体内暴怒的无双。 千钧一发之际,手中的谢凌衣慢慢睁开眼,如寒潭的眼底露出几许戏谑。 “这就是你的能耐吗?”他慢条斯理的问。 被人耍了的城主气得咬牙切齿,想要收紧手指的他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 他阴郁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浑身僵硬。 一条条的细线牢牢地绑住他的四肢,叫他活动都难。 “现在该我了。”谢凌衣抬脚踹飞他,才慢慢起身拿起袖中的手帕擦拭自己的脖子,他恨不得把那层薄薄的皮肉擦出血来,可见是实打实的嫌弃。 半空中生出几条细长的淡金色的线,死死地将半空中的城主锁着。 “本来准备早点解决你,但是我突然想听听你的选择,你果然没让我失望。”谢凌衣抬着下巴看他,不屑地勾了勾唇角。 虚情假意,令人作呕。 第8章 以牙还牙 被绑住手脚的人瞳孔放大,眼神死死锁住谢凌衣,他依旧不肯认命,身体剧烈的挣扎。 “你算计我?”他面沉如水地嘶吼出声,嗓子沙哑难听。 谢凌衣捏了个施法的手势抵在额心,那边的长线便越收越紧。 “一点点束缚的阵法罢了。”他饶有兴趣替他解惑。 借着缠斗的掩饰,谢凌衣在他周围趁机布下了法阵,只可惜那时候他忙着对付闻烟,没空理会他。 在岑遥栖身边待了那么久,阵法不说精通,也应该略知一二吧? 方才他倒在地上时是在布置最后一道阵脚。 原本在这人掐住他脖子之时,就能收阵,可他实在好奇这人会怎么选。不出他所料,这人面上装的深情款款实则自私自利,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他人停下脚步? 想要向天抢命没有错,但绝对不应该拿他人的性命铺路。 “你作恶多端,到底是留你不得。”谢凌衣冷冷开口,无情的宣判他的结局。 淡金色的细线勒进皮肉,宋城主总算意识到这人当真会要他的命,极度恐惧之中,他不安地扭动身体。他不能死,他绝对不能死!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 “你放开我,你不能杀我,放开我!我不能死!”他一声高于一声,如果眼神能杀死人,那么谢凌衣早就在他眼前碎尸万段。 谢凌衣没有理会他,反而把长剑甩出,直奔那摆满烛火的桌案。 宋城主目眦欲裂:“你怎么敢的?你怎么能这么做?” 一阵噼里啪啦,灯盏歪歪扭扭地倒了一地,落地之后,顷刻间全部熄灭,不复长明。 祝长生身旁的那具尸体立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为强行营造的吐息立即停止,白皙的皮肉立刻萎缩,一寸一寸地开始腐烂,很快周身萦绕一股熏天的臭味。 皮肉渐渐剥落,露出暗红发绿的血肉,很快他连人形也维持不住。身体越缩越小,雪白的皮毛覆盖住全身,脑袋两侧是长长的兔子耳朵。 不消一刻,那只兔子躺倒在祝长生的脚边,浑身上下完完整整,前提是除去心口那个血肉模糊的血洞。 祝长生忙不迭躲在谢凌衣的身后,心有余悸拍了拍胸口。 谢凌衣露出了然的神情,书上记载,桃屋,古木之精也,形状若兔,食之……可延年益寿。 他手腕转动,厚重的灵力包裹住那具小小的身躯,最终全部化为光芒点点,消失不见。 过往的情感纠葛早就结束,但唯独此刻才算真正意义上的解脱。 宋城主脸上的癫狂之色逐渐抹去,缓缓冷静下来。 他阴冷的笑声响在空旷的大殿:“你们又好得到哪里去?” 他如墨般不透光的眼神缓缓看向祝长生,无端叫人瘆得慌。 “你们仙门中人说是除魔卫道,造福苍生,我看不过贼喊做贼,监守自盗。”他直勾勾地盯着躲在谢凌衣身后的祝长生,怒吼出声,眼尾猩红如血。 闻烟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城主又笑了几声,但这次他没来得及说出半个字,就被谢凌衣一剑穿喉。 “李灵衣,你做什么?”闻烟有些恼怒,她还没问个明白,他怎么能自作主张? 被他责问,谢凌衣连眼角的弧度都没抽动半分:“做我该做的。” “什么叫该做的?我是你师叔,我的命令才是你应该做的!”这人屡次顶撞,闻烟忍不住动怒。 低吼出声之后,她回过味来,惊疑不定地扫了两眼躲在谢凌衣身后不敢出来的祝长生。 她记得宋城主死前意有所指的盯着的人就是他,而这李灵衣着急忙慌堵他的嘴也着实可疑。 她毫不客气地对着他道:“让开。” 谢凌衣寸步不让,警惕地反问:“你要做什么?” 闻烟冷哼一声:“我要做什么,你们师兄弟不是心知肚明吗?” 话音刚落,他提剑刺向靠在他肩膀的祝长生。 谢凌衣反应更快,及时截下他的剑。 “你难道没听到城主说的话吗? 祝长生有问题,你要是识相,就赶紧把人给我交出来。”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唱反调,闻烟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祝长生听见她的话,面色一僵,逐渐失去血色。 谢凌衣依旧没挪动脚步,依旧是以保护者的姿态,牢牢地挡在他的面前:“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师弟,师叔你没权利动用私刑。” “你……”她不可置信地瞪他一眼,“事急从权你懂不懂?” 她的目光下滑,最后盯着他手里的剑不放。 “李灵衣,你这般是非不分,助纣为虐,究竟有什么资格碰你师父的本命剑?”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谢凌衣咬了咬后槽牙:“不许你提他!” “你说什么?”闻烟眉心越皱越深。 谢凌衣加大音量,重复一遍,嗓音冷意渐深:“我说不许你提他。” “李灵衣,你究竟有没有点规矩?你要是再执迷不悟,那你和祝长生今天我一个都不会放过。”闻烟警告似的提醒他一遍,“我最后说一次把身后的人给我交出来,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谢凌衣置若罔闻,不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 闻烟忍了一路,终于忍无可忍,抽出剑,抵在他的脖颈间。 “交不交?”她咬牙压低嗓音问。 锋利的剑尖贴着白皙的脖颈,仿佛只要往前一送就能要轻易了他的性命。 祝长生在身后看得心惊胆战,捏紧谢凌衣胳膊的手越收越紧,面上流露出纠结之色。 他心中忐忑,若不是因为他,师兄也不会有此一遭。 谢凌衣没动,他不相信闻烟当真能要了他的命。 突然,面前的人剑尖一偏,重新挑选目标。 谢凌衣神色一变,连忙提剑去挡。 剑刃相接,闻烟脸色极为难看:“本来打算放你一马,既然你冥顽不灵,那就别怪我不留情。” 她不过想试探试探这祝长生罢了,这李灵衣竟然敢百般阻挠,究竟是做贼心虚?还是关心则乱? 谢凌衣矮身躲过她的剑,另只手紧紧握住祝长生的手腕。 他不是不知道闻烟是想试探他,可偏偏这人根本经不起试探,他更怕这人没轻没重,祝长生要吃些苦头,到时候要他如何回紫竹峰同岑遥栖交代? 即使这两人名义上是她的师侄,可她依旧不留情面,她早就有要替岑遥栖管教管教这顽劣之徒的心思,此刻更是不会留手,接二连三的剑招劈头盖脸地朝着谢凌衣招呼。 花里胡哨的剑招应接不暇,谢凌衣也实在点背,方才同城主好一阵恶战,还伤了腕骨,他拉着祝长生的手,每动一下便是折磨。 闻烟的实力不需多说,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被人尊称为师叔。 更何况,听岑遥栖说话,这个人可是主角,天命也不会让她输的。 尖锐的剑尖刺入谢凌衣的胸口,闻烟持剑而立。 谢凌衣痛楚地蹙紧眉毛,却咬紧牙关,没发出半点声响。 祝长生急得快要哭了,浓雾攀上他的肩膀,他自己还恍若不觉。 他惊声尖叫,一直靠着谢凌衣时不时收紧的手,他才勉强克制住汹涌澎湃的情绪。 “你放开我师兄,你不要伤害我的师兄!”见自家师兄受伤,他不再害怕,忙不迭站出身,两道修长的手臂在胸前胡乱的飞舞,巴不得以身代之。 “你放开他!”祝长生怒吼,清脆的嗓音在一声声的嘶吼中变得沙哑尖锐。 他被一种无力之感狠狠包围,生出无限的悲凉。 是他太弱小了,才一直依赖身边之人的保护!他只能看着师尊,师兄,甚至师姐一个个为了保护他而受伤。 可他又有什么用呢? 他什么都不能为他们做,他贪玩,修为不够,做什么都不行,也不能做师尊引以为傲的徒弟,也不能是师兄贴心的师弟! 这样的他,又有什么资格永远受他们的保护? 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谢凌衣受闻烟的折磨而无动于衷呢?这可是他在紫竹峰相处十多年的亲师兄! 他太弱小了,不能保护他想保护的人,但是没关系,姐姐可以。 “好一个兄弟情深,你要是当真心疼你的师兄,不如主动让我来查查你的底细。”闻烟冷漠说道。 在这之前,他给过这两人很多机会了,他们怎么就不明白?她没必要自降身份同他们作对,若是早点求饶,也不会吃苦头。 谢凌衣俊如冠玉的脸容似有痛苦之色,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当机立断地单手拔出闻烟的剑:“你做梦。” 鲜血立刻如泄闸的洪水汹涌而出,他趁着对方愣神之际,用飞声使出全力一击,澎湃的剑意将人逼退几步。 谢凌衣立即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他却来不及伸手抹干净,而是神色僵硬的任由一只冰凉得没有体温的手搀扶起他的手肘,他没有回头,却似有所感地颤了颤瞳孔。 他被身后的人搀扶着站直身体,却不敢开口,怕所想成真。 “你在找我吗?”泛着阴森可怖氛围的女声极为缓慢,却富有压迫感的开口。 谢凌衣闭了闭眼睛,唯一一丝侥幸也被彻底打破。 他偏过头,见身边的人似乎早就在他不知不觉间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发髻散落,三千青丝垂直腰间,无风自动勾起发梢,惨白而无生气的脸孔,猩红如血的双眼,浑身上下萦绕着不祥的死亡气息。 “无双?”虽是头回见面,他还是准确无误地叫出那个早就从岑遥栖嘴里听过的名字。 无双反手抹掉脸颊残留的泪珠,小幅度的颔首:“这是他的所求。” 不求上进的祝长生想像他们保护他一样去保护他。 闻烟游刃有余地稳住自己的身形,看见无双现身之时,她面上一喜。 她早就觉得这人有问题,果然不出她所料。 “何方妖祟?竟然敢光明正大地藏身长留宗,按罪当诛。”闻烟拧眉,脚尖踩地,利落旋身,直奔无双的方向。 后者歪了歪头,毫不犹豫准备应战:“那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她接下闻烟的这一剑,却在对方刺入她心口之时,化为漫天浓雾,消失不见。 闻烟原本还庆幸自己得手,如今她倒是有几分不妙,身后无端冷了几分,如坠冰窟。 她用余光一瞥,果不其然是无双已然悄无声息在他背后现身。 闻烟手扣在他的肩膀借力,在空中翻滚,白色的衣裙美得像是乍然开放的芍药花。 无双及时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很大,几乎要捏碎她的手骨,她逐渐使劲,逼迫他不得不放开自身的被本命剑。 闻烟虽丢了本命剑,也没落了下风,她低头扣住无双的脖颈。 她在她的脖颈间感受不到脉搏的跳动,甚至离得这般近,她也从来没感受她的吐息。 她这样的威胁对她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捡起地上的长剑。 “你要做什么?”她看着她的动作,心中升起一股凉意。 无双言简意赅的回答她的问题:“报仇。” 她指了指不远处处理伤处的谢凌衣,又指了指闻烟。 她的意思不言而喻,很简单,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她既然捅了谢凌衣一剑,她就要还给她。 “你敢?”闻烟瞪眼,清冷的面容划过一丝不容察觉的慌乱, 怎么可以? 一个小小的李灵衣还敢找他报仇?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要是回了长留宗她看他们还敢不敢说这话? 无双没心思陪她废话,把地上的本命剑吸到自己的手中。 闻烟却笑了,笃定地开口:“你想都别想,这是我的本命剑,它是绝对不可能伤害它的主人。” 她的笑容却并未持续多久,很快她感到身体一凉,胸口传来剧痛。 无双毫不留情地把剑刺入她的心口,那是和谢凌衣身上一般无二的位置。 “哦,那有什么难的?”她脸色都没变地把剑尖往里推进几分,“这把剑不行,那就换把剑。” 不就是换把剑的事吗?这地上剑那么多,拿哪把不行? 第9章 天命难违 猩红的鲜血自伤口处汹涌而出,闻烟痛楚非常,难受地皱紧双眉,她脱力松开扣在无双身上的手。 喷溅而出的鲜血落在她的脸上,半张脸染上腥热的液体,她有些嫌弃地推开这人。 变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闻烟松口的手又重新死死地扣紧她的肩胛骨,力道之大,似要洞穿她的骨肉。 本命剑感受到主人的召唤,立刻发出阵阵剑鸣,焦躁不已地围绕在两人身边转圈,得到主人的命令,一刻不停的刺向无双的后背。 谢凌衣手腕骨头被他重新接了回去,但还是来不及,他当机立断抬脚,把脚边的泰阿踢向那边两人纠缠的身影。 剑身相接,发出刺耳的冲撞声。 无双趁这个机会,消失在闻烟的面前。 没能一击得手的人看向谢凌衣的目光十分不善,可恶这人竟然敢屡次坏他的好事? 闻烟将一颗疗愈的丹药吞入胃中才勉强止住了血流不止的鲜血,她抬起头扫了眼一点伤没有的无双,嘴里的话却是说给谢凌衣:“亏我还想着留你一条命,既然你们不愿意随我回宗门定罪,那一切便由我定夺。” 她撑着剑站直身体,剑尖指向无双:“你弑杀成性,本性难寻,我今日便要将你就地正法,免得为祸一方。” “ 李灵衣,你若是后悔了,只要你亲手清理你紫竹峰的门户,以前的事情我既往不咎。”闻烟放缓语速,尽量让自己说的话显得真诚。 谢凌衣亲手接过向他飞回来的泰阿,面对她给出的价码无动于衷,只冷淡回答:“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顽固不化! “那你也难辞其咎。”闻烟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不好看,耐心不再,“我辈仙门中人,当除魔卫道为己任!怎么能私心偏袒?” 谢凌衣不接他的话,他觉得好笑,什么狗屁仙门?他从来就不在乎,更何况从来没将自己归为正道,他修炼本就有私心,是为了报仇雪恨,他没有那么正义凛然,所以,祝长生是人是鬼他根本就不在意、 就是他们害得他家破人亡,她以为,他还会对仙门抱有幻想吗? 他不说话,在心中盘算起另外一桩事,岑遥栖想要瞒住祝长生的身世,可如今到底是让闻烟知道了,若是放任她活着回宗门,那才是真的麻烦大了,如果就让他带着这个秘密永远地闭上嘴,祝长生是不是就还没到穷途末路的时候? 可……他能感到岑遥栖似乎不想让他对闻烟动手,他还记得那天,情急之下, 他竟然用自己的手去接剑,这样的事情他不想再看见第二遍,所以方才同她缠斗,他压根就没死手,也正是如此才让这人轻易得手。 今天他对着闻烟再次起了杀意,却不是单单为了他自己,还有祝长生和无双,以这人自认清高的性格,她绝对不可能会放过他们。 谢凌衣在犹豫,如果岑遥栖在,他会如何选择? 可惜他不在,谢凌衣也没得选,不是他们想要闻烟的命,是闻烟不会让无双活下来。 想到这里,他搭在剑柄的手悄悄握紧,说实话,现在同她对上不是好的选择,但没办法,他们同样没有选择。 无双大概同他是一样的想法,视线和他短暂交汇,又立即分开,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同样的情绪。 闻烟不过稍作休息,很快又卷土重来。刺眼的剑锋芒毕露,直冲他俩而起。 谢凌衣封闭了身上的痛觉,和无双立即应战,手脚利落地躲过闻烟气势汹汹地杀招。 他单手撑地,利索的翻身才躲过她刁钻的剑尖,站直身体后,反应迅速地反击。 同样是受伤,但闻烟的状态似乎比他好得多,对上他们二人联手也不算毫无还手之力。但好在,在他们两人的压制下,她逐渐有心无力,无双压根不是人,闻烟对付她一人就十分有压力,更别提此刻还加了个谢凌衣。 可奇怪的是,死亡每每都与他擦肩而过。 局势是什么时候开始反转的呢?谢凌衣不得而知,等反应过来之际,闻烟就已然占了上风。 这几乎不可能,可这不可能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谢凌衣福至心灵,他突然明白为何岑遥栖会阻止他报仇了,这就是他口中的命运之子吗?或许无论他有多强,都无法在主角面前翻身。 他手上的剑没有变慢,可他心中却苍凉到无以复加。 无双也终于意识到他们无论如何也是杀不死她,再耗下去,对他们没有好处,尤其是他们之中唯一的普通人——谢凌衣。 闻烟在战局中越发游刃有余,很快让他找到机会,借着谢凌衣提剑替无双挡剑的机会,她干脆改换目标,长剑一扫,谢凌衣的脖子多了一条刺眼的血线。 谢凌衣感受不到疼痛,但他看见了无双震惊的表情,他想开口安慰对方自己没事,他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细若蚊吟。 无双的红色瞳孔仿佛燃起细碎的火焰,下一刻,她周身萦绕着的黑雾愈演愈烈,厚得他快要看不清她的脸,她正处于失控的边缘。 浓雾遮眼,闻烟感到一丝不妙,她怕这不知底细的女鬼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她不再一心一意地想要他二人的命,把剑收回,拿来防身。 黑雾越来越浓,她伸手挥了挥,想要驱散一二,发现这点小手段对它不起半点作用,她改变战术,蓄起灵力往前丢,淡金色的光芒只在遮天蔽日的黑雾里只绚烂了一会儿,很快就归于黑暗。 大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谢凌衣手里的长剑不敢离身,仔细地感受四周的状态。 静,周边极为安静。 这不应该,他身边应当有无双,再不济还有闻烟,可眼下此刻他无法感受两人其中之一的存在。 失血的状态让谢凌衣脸上嘴唇急速失去颜色。 黑暗退去,骤然天光大亮,有些晕眩的他连忙抬起手遮住刺眼的日光。 再度松开手时,眼前的一切同之前大相径庭。 远处青山连绵,近处梨树沿着田埂长成长长的一排,不过此时季节不对,没有开花,只剩下枯瘦的枝丫在寒冬里寂寞地舒展,大地也凄清一片,没留下半点绿色。 谢凌衣盯着眼前的景色好一会儿才确定他切切实实地没来过这里,一切是那般的陌生。 他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却在枯黄的草地上发现自己地滴落的血。 差点忘记了,他身上还有伤呢? 谢凌衣简单的包扎好脖子上的伤处,比起他身上的伤,他更好奇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沿着一条曲折的小路往前走了一段,才发现了人影。 那是几个小孩在路上嬉闹,天气很冷,他们鼻尖冻得红红的,吵着要回家。 他们的身体径直穿过了谢凌衣的身体,后者扫了眼他们的背影,果然是假的啊。 他猜测这是无双的鬼域,找到她人才是当务之急。 谢凌衣加快了脚步,他得赶在闻烟之前找到无双。 他没在这个村庄待过,有些迷路,绕了好几圈最后走到了河边。 河边有个瘦小的身躯正蹲在河面,两手使劲地搓动手里的衣物,指关节冻得发红僵硬也不敢停。 严冬时节,寒风刺骨,走近几步,谢凌衣才发现这人手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冻疮,在行动间破开口子,正淅淅沥沥的流出血来。 他在这人身边蹲了下来,这一下,他终于看清楚了这人的脸容。 此人年岁尚轻,看上去不过六七岁,面黄肌瘦,身上没多少肉,不排除真实年纪会更大的可能。 但她五官却极为标致,尤其是下巴削尖,一双大眼睛澄澈透亮,生来就是要做大美人的。谢凌衣在她的眉眼之间看出了几分熟悉之色。 雨珠滴在水面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下雨了,女孩只看了一眼,便加快了手中的速度。 谢凌衣从乾坤袋里拿出把油纸伞撑在女孩头顶,明知道这样无济于事,他还是固执地举着手。 越来越大的雨透过伞面打湿女孩稍显单薄的衣物,一道急促脚步声在旁边响起。 “下雨了都不知道回家,怪不得你爹娘不要你。”是同村的男孩,脸上脏兮兮的,正撒丫子往回跑。 雨越下越大,免得空忙一场,女孩只能把洗好的衣服装回木盆,站起身也跟着往村子里的方向走去。 “他们不会!”女孩捏着木桶边缘的手指泛白。 听见她的反驳,男孩笑嘻嘻地回头瞅她:“怎么不会?谁不知道你娘又怀了,你马上要有弟弟了,到时候不就不要你了吗?” 他冲女孩呲牙,不怀好意地笑了几声,不再同她争辩,往家里的方向狂奔。 女孩脸色白了几分,又添几分麻木,不声不响地快步回去。 谢凌衣始终跟在她的旁边,他依旧打着伞,一大一小的身影逐渐被雨水模糊。 女孩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家里,房子很小,刚洗好的衣服也摊不开,她直接将装衣服的木盆放在房间一角。 “我回来了。”她冲着潮湿的屋内喊了一句,她想说衣服没洗完,虽然母亲交代的事没办好可能会遭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咒骂,但不说实话更可能会面临一顿毒打。 屋内点燃着豆大的烛火,家里明明有人,但却没人回应她,这不合常理。 她推开虚掩的里屋门,见到了眉开眼笑的爹娘。 “这回可要争气啊,我别的不想,就念着个儿子。”爹指着娘的肚子,大声笑道。 一截手指透过昏暗的烛火,影子贴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像吐着信子的毒蛇。 这样的话,女孩屡见不鲜,她走到娘的旁边,盯着她日渐圆润的肚子发呆。 “肚子尖尖的是儿子错不了!”娘也笑呵呵地附和,她枯瘦的身体和圆鼓鼓的肚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为什么不能是妹妹?” 脆生生的女童声骤然想起,两口子这才发现自家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只是她这说的话就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混账,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老子盼儿子盼了多少年!由得你在这里胡说八道?”爹扬手就给女孩一个响亮的巴掌。 女孩被打得一边脸高高肿起,她垂着眼睛不说话。 她想要妹妹,因为她们生下来就会被丢在河里,长不大,不会成为她的威胁。 但是阿爹好像不爱听,那她就不说了,但是没关系,她会在心里暗自祈祷,就像很久之前那样。 深夜女孩躺在柴房的随意铺上的几根稀稀拉拉的稻草上蜷缩着小小的身子,眼眸紧闭。 里面的人以为她睡着了,里屋响起低低的交谈声。 “那臭丫头真是无法无天,竟然咒我的儿子,我供她吃供她穿这么多年,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这是道男声。 “打也打过了,这就算了吧,我这一胎包管是儿子还怕她多说几句吗?”女声劝慰道。 男人不屑地冷哼:“上回你也是这般说的,结果怎么着?一撇腿一个女娃,一撇腿一个女娃!” “这回可不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该有个儿子,我老刘家三代单传,还怎么延续香火?” 女人附和道:“你放心吧,你老刘家的血脉断不了。” “我放不下心,咱家这丫头从小就邪性,自从生了她,这女儿就跟拔出来的花生一样,带出一大串。” “她今天晚上那一句给我吓得睡觉都不踏实,生怕一醒来又是一屋子的女娃子。” 女人摇头:“小孩子说话哪能作数?” “这不是老祖宗有句话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我就怕这丫头的一句话把我亲儿子给叫走了。” “你想想咱俩都这把年纪,再没个儿子照料那怎么行?” 女人被他说服:“那能怎么办?” “我听村口的老张说起个偏方,说死其他地方都爱用,保管能生儿子,万无一失。” 紧接着他附在女人耳边说起偏方。 女人一瞬间面无血色 ,如坠冰窟:“这怎么能行?这好歹是咱家丫头,你怎么能要她的命?” 第10章 枯木逢春 女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草堆太薄,压根挡不住外面的寒风,这种环境是很难入睡的。 她像往常一样帮着阿娘补好衣裳,刚把叠好的衣服放在床头,阿爹就回来了。 他笑盈盈地递给她一把松子糖,说是她认真干活的奖励。 女孩没动,这样奢侈的东西不是她能有的。 阿爹脸上的温和只装了不到半刻,见她半天不动,骂骂咧咧地朝她干瘦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女孩被打得往后踉跄一步,被阿娘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后背。 男人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向女人使了个眼神,女人面色苍白,却故作轻松地从他手里接过松子糖。 “给你吃就拿着,他是你爹,还会害你吗?”女人抓住她瘦得只有骨头的手,把糖强硬地塞到她手心。 女人的话不算温柔,甚至还有些不耐烦,却让她心里有股诡异的平衡。 她小心翼翼的用手挡住阿娘来抢的手,毫不犹豫地拿起一颗糖扔进嘴里,这糖融化的太快,她还没尝出味道就没了,只能重新舔了舔干燥的嘴皮。 男人被她着急的模样给逗笑,指着她嬉笑出声。 女孩转着黑溜溜的眼睛不说话,踮着脚尖把手心里还剩着的糖举到女人的面前。 “阿娘,吃糖,甜的。” 女人猛地垂眼俯视固执地举着糖的女孩,瞳孔颤了颤,没接她手里的东西,反而一巴掌拍在她手背,手心里对她来说十分珍贵的糖被彻底拍散,掉落在地,滚入黑乎乎的桌角看不见了。 女孩大惊失色,当即就要蹲下身去捡那些糖,却被女人紧紧的掐住的手腕,她声嘶力竭地冲她吼道:“吃吃吃,现在还想着吃!还不快跑?” 女人恶狠狠的啐她一口,使劲将她朝前推了一把。 女孩被推出去好远,反应迅速地抓住房门才没摔个好歹。 “臭娘们,你敢坏我的好事?”男人阴沉着脸,破口大骂。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响亮的巴掌就甩在阿娘的脸上,女人被打得晃悠在地,高高隆起的腹部瑟缩几下,看得人心惊肉跳,她没反抗,黑沉沉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女孩。 透过那双眼睛,女孩一瞬间思绪回到昨夜,她毫不犹豫转身就跑。 这绝对是她这辈子跑得最快的一次,生怕跑完了就落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她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眼前的景色在疯狂倒退,庭院两棵萧瑟的桑树像张牙舞爪的鬼怪。 我得离开这里,去哪都可以,因为她已经没有家了。 头皮传来剧烈的疼痛,女孩痛苦尖叫,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后脑,可这样依旧于事无补,身后的人牢牢拽住她枯黄的头发,她被拽倒在地,痛苦的哀嚎。 “臭丫头,你还想跑?老子生你养你,你能逃到哪里去?”男人不屑地冷哼,一步一步将人拽回屋内,屋子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房门不再是她从小到大的栖身之所,反而像是吃人的妖魔的血盆大口。 女孩痛得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她不断地哀求,却换不来男人的半点父爱,他扯着她的头发走得那般坚决,仿佛不过牵了条会叫的牲畜。 终于她被拖回那间她再熟悉不过的房子,屋子的大门被人轻手掩盖上,带走她眼底最后一丝日光,小小的身躯彻底堕入无尽的深渊,自此以后只有望不到边的黑暗为伴。 男人拽她头发的手改成掐她脖子,灭顶的窒息笼罩着她,她下意识地蹬腿。 “咱家丫头就是有劲,要不是那加了料的糖,我说不定还摁不住她。”男人笑嘻嘻地看向坐在地上的女人。 女人坐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只知道她肩膀害怕地抖动几下。 男人本来还想训斥她几句,但脚被胡乱挣扎的女孩仓促间踢了一脚, 他吃痛的闷哼一声,更加恼怒,掐住她脖颈的手更加用劲,期间还不悦地瞪一眼躺在暗处的人。 “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帮忙?别以为你肚子有一个我就不敢对你动手。”男人喘着粗气,低声说道。 女人扶着桌角慢慢地站了起来,女孩挣扎得更凶了,但是没用,她的双脚被女人牢牢控制住,使不出半点劲。 女人附在她耳边犹如恶鬼低吟:“我给过你机会了,谁让你自己的不中用,所以你去死吧,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 女孩脸憋得通红,女人这句话说完,她扣在男人的手掌上的小手慢慢松开了,分不清是因为女人的话,还是因为她被掐得喘不过来气了。 昨天晚上她睡得太早,所以不知道男人嘴里的偏方到底是什么,可她今天见识到了。 她像是条死鱼,没有生气地倒在地上,他们都以为她死了,其实她还有点微弱的意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阿爹拎着堂屋里放着的砍柴用的斧头一下一下地砍断她的手脚,撕心裂肺的痛苦传遍四肢百骸,她却办法挣扎,甚至说不出半句求救的话。 女人麻木靠着墙壁,死气沉沉地盯着身上染满鲜血的男人。 耳边男人的声音如有实质,听得她不寒而栗。 “老张说起,老一辈的人,头胎是女娃的家里,无论怎么生都得是女娃,要想破除生不出儿子的命,就得给头胎的女娃埋在门槛下,迎来送往,把阴气踩没了,这儿子自然能招来。” …… 女孩发现她没完全死,更准确的是,她的肉体确实没了,但她的灵魂附着在门槛,任由来来往往的主人和客人踩踏。 阿爹阿娘他们很高兴,因为他们终于如愿以偿,生下一个儿子,那是她从来没见的偏爱,不算富裕的家庭却要啥有啥,她视若珍宝的松子糖,他已经就腻味得不行,随手丢在桌子上,他的衣服很体面,看上去很暖和,就连衣角都是干干净净的。 女孩妒忌得发狂,终于,她找到机会。 阴雨连绵好几日,庭院的土壤被冲刷得松软,她从最黑暗的地底爬出来,怀着滔天的恨意杀死了男人,女人看清她的脸后一句不发,跟着男人去了。 很好,省得她亲自动手,现在只剩下她那个来之不易的弟弟了。 一个小男孩从床上跳下来,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在看见一张同自己相差无几脸之后,他没有害怕,而是愣愣问开口:“你是姐姐?” 她一时怔住,想过无数和这个愚蠢的弟弟的对话,就是没想过他会说这么一句。 “你怎么不穿鞋,会冷的?”男孩当机立断地脱掉自己脚上的鞋子,蹲在他的脚边,想要帮她穿鞋,手指径直穿过她尚且淌血的脚腕,男孩愣了一刻。 女孩觉得好笑,自己那两个鬼心思一肚子的父母竟然能生出一个这么单纯的弟弟。 她突然不着急杀他了。 她勾了勾唇角,俯视男孩僵硬的表情:“弟弟,姐姐的身体没了,你的身体可以给姐姐用吗?” 男孩有脸上有片刻茫然,她嘴里的话对他来说有些超过能理解的范畴,但听见她嘴里左一句姐姐,右一句弟弟,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女孩满意一笑,冲他身后,他摸不着头脑,还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和女孩细瘦的手交握在一起。 女孩身上的浓雾一刻不停将他包裹在内,须臾之后,浓雾散去,屋内女孩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裹挟着浓雾的男孩。 就这样他们俩人诡异在同一具身体里活了下来。 女孩把一男一女用同样的方式埋进土里,她吓退了村子里每一个想要一探究竟的热心人。 又是一场大雨将所有痕迹掩盖,雨后那天,碧空如洗。一切好不容易归于平静,村子里却多了一个打听他们家的年轻人。 在村民热情的指引下,他很快找了过来。 平静被打破,女孩很不耐烦,她透过窗户死死地盯着外面犹豫不决的男人,偏偏弟弟在他耳边叽叽喳喳。 “他可真好看,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物,他是神仙吗?” 女孩不屑蹙眉:“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仙。” 若是这世上真有神,那为何她带着怨恨死去,又带着怨恨“活过来”?神不是应该庇护苍生吗?为什么她需要他们的时候,为何无动于衷? “他要是敢进来,我就杀了他。”女孩阴恻恻的开口。 男孩求他:“不要啊,他长得很漂亮,我喜欢。” 男孩喜欢一切漂亮的事物,漂亮的木雕,漂亮的花草,以及漂亮的人。 瘦长的手指微屈在门上有节奏地轻敲几声,略做等待,没有等到回应,他也不气恼,轻手推开那扇房门。 甫一走进,房屋无风自动,“啪”地一声合上,旋即响起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凌厉的掌风直冲他的面门,后者始终气定神闲地躲避着她的攻击。 没过多久,看上去有些清瘦的男人拽住他的手腕,将他牢牢控制住,动弹不得。 她很讨厌这种被束缚的感觉,可这一次她却听见男人饱含笑意的说道:“小朋友,打打杀杀的可不好,要不跟我回家吧?” 女孩神情微顿,哪有人头回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拐人回家? “我有很多好吃的,你要是跟我回去就有吃不完的糖。”那人听不见她的腹诽,自顾自笑着开口。 真把她当小孩了是吧?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啊,好啊,我跟你回去。”男孩短暂地掌握身体的主动权,忙不迭答应。 女孩拧眉:“……闭嘴。” 他们这在外人看来是自言自语的举动,却没迎来男人奇怪的眼神。 她抬头,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着这人。方才隔着窗户她看不大真切,此刻她才发觉这人真如自己那个便宜的弟弟所说的那般,是个顶漂亮的人物。 男人身着金蓝色的衣袍,瑰丽艳姿,眉眼秾丽绝伦,瑞凤眼自带三分笑意,似笑非笑,耳侧戴着一只翠羽做成的长长耳坠,平添几许风情,气质高华清雅,倒是让人生不出气来。 男人松了手,她的手终于可以活动。 她从来没在村子里见过这般人物,心神一动,小声开口:“你走吧。” 是便宜弟弟不想让他死,可不是自己。 男人却坚定的摇头:“我跟你一块走,我带你回家。” 女孩重新皱起眉毛,她才不走,她有家,这里就是她的家。 “这样吧,就挑个你喜欢的方式。”男人好看的眉毛微蹙,终于想出折中的办法,“你打赢我,我就随你处置,你要是输了,那就乖乖给我做徒弟。” 女孩有些恼怒,这人究竟听不听得明白?她才不会上赶着给人做便宜徒弟!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拒绝,男人率先朝她动手,先他一步宣布比试开始。 女孩躲避得十分狼狈,这人确实实力斐然,不到几个回合,她就毫无接招之力,她输了。 “岑遥栖。”男人没头没尾地吐出一句。 女孩摸不着头脑:“什么?” “我的名字。”男人笑意盈盈,“愿赌服输,以后你就是我的徒弟,这下可以同我回家了吧?” 女孩没说话,这人的招数她实在没见过,她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走吧,无双。”岑遥栖冲她抬了抬下巴,“耍赖的小朋友就不可爱了。” “什么鬼名字,跟叫阿猫阿狗似的。”她颇为嫌弃的撇撇嘴。 岑遥栖极为自然的开口,像是看不见她的嫌弃:“给你取的名字。” 很快她又换了副表情,迫不及待的询问:“那我呢?那我呢?” 他敲着下巴道:“你就叫长生吧。” 更像阿猫阿狗了。她在心里暗暗想。 “走吧,长生,无双。”岑遥栖推开房门,回头冲她道。 乍见日光,她不大习惯,下意识想伸手挡住日光,却见那人已然不动声色挡住所有的光亮。 无双收回手,下定决心一般踏出那道困住她半辈子的房门。 他给了我名字,这是父母都不曾施舍的奢侈品,所以我决定跟他走,从此以后,我不叫引章,我叫无双。 她在心里默念一遍这两个字,虽然还是很难听,但好歹顺耳了。 第11章 一切都将要结束 谢凌衣在第一眼看见岑遥栖过后,就再也没能移开。在岑遥栖带着无双离开的那刹那,他情不自禁亦步亦趋地抬脚跟了几步。 这个时候的岑遥栖要更为年轻一点,虽然单从面容上看不出差距,但谢凌衣清楚的记得,那时候被他带回紫竹峰没有几年,关系也算不上特别熟悉,尤其那人还三天两头的往外跑,能见面的机会就更少。 谢凌衣伸手想要碰一碰他在日光下发着光的衣角,但可惜只捞到了一手流沙,流沙也很快在他手中消失不见。 就算心中有数,但他还是颇为失望地捻了捻手指。 后面的场景大抵还原不出来了,毕竟后面长生和无双跟着岑遥栖去了紫竹峰,也是在那个时候,他们和谢凌衣第一次相见。 初初见到这个岑遥栖带回来的漂亮小男孩,他心里是酸涩的,如今他倒是多了几分怜惜,心中百味杂陈。 谢凌衣收敛神色,强行压下心里多余的情绪,他没忘记自己是来找无双的。 他根据直觉的指引,往房屋内深处走近,果不其然在床底找到了人。 “是我,我是师兄。”谢凌衣蹲下身,放缓声音对他说道。 里面的人尽可能地蜷缩在一块儿,听见他的声音,眼珠子转了转,好长时间才聚焦,像是陷入了什么可怕的梦境。 听见熟悉人的声音,他总算有了反应,手脚并用地从床底爬下来,哭着扑到谢凌衣的怀里。 “师兄。”祝长生止不住地抽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师兄,你可算来了,吓死我了。” 原来姐姐经历得比她想象得还要可怕,难怪问起以前的事情,她总是闭口不谈,如今亲身经历一遭,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透。 祝长生哭得惊天动地,脑袋捂在谢凌衣的胸前,很快濡湿那一块衣衫。 被他靠着的人是几度欲言又止。 “你别把鼻涕蹭我身上。”谢凌衣皱眉,忍耐很久,终于还是忙不迭补充一句。 祝长生从他怀里抬起头,包着两行泪,皱了皱鼻子,茫然地看向他:“啊?你说什么?” 谢凌衣:“……” “没事。”他的眉心狠狠一跳,现在说这些已经于事无补了。 “师兄,你怎么这么晚才找到我,我都等你好久啦。”祝长生抽抽噎噎地开口,还挂着泪水的脸上还带了几分埋怨。 头一回谢凌衣没争辩,只很认真的向他保证:“没有下回。” 见他这样,祝长生才满意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搜身似的在对方身上扒拉,左摸摸,右摸摸。 谢凌衣弄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但还是下意识的躲了躲。 “你做什么?”他低声反问。 祝长生脸上盛满担忧:“师兄,你身上的伤怎么样?” 他记得自己睡过去之前,谢凌衣的情况并不算好。 “我……” 他刚想说自己无碍,不用有心,可却只来得及说个开头。 “你还是多多关心自己吧。” 一道清冷的女声打断了屋内平静的氛围。 谢凌衣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迅速把人拉到他的身后。 “该看见的你也看见了,你还是执意如此吗?”他警惕地盯着来人。 闻烟一席白裙落地,漂亮的裙角似是水面炸开的一圈波痕。 她扫了一眼躲在谢凌衣身后的祝长生,面上闪过纠结之色。 “他做的一切确实情有可原。”闻烟神情微顿,“可到底满手血腥,无法脱罪,最好的办法应当随我回宗门定夺。” 她能说出这么一句话,对谢凌衣来说还是颇为意外,可回宗门任那群对妖魔恨之入骨的长老来定夺会是好的选择吗? 前些时候,岑遥栖说宗门内出了些事要解决,事情到底解决与否还尚不可知。 谢凌衣的脸上有了几许动摇,若是回宗门,好歹能撑到见岑遥栖。 他侧头看向祝长生,这算是最好的法子,却对他们来说是可行的法子。 他却没在祝长生那张脸上看见轻松的表情,在感受到他目光之时,他的脸更是白了几层。 谢凌衣的心顿时跌到了谷底,他意识到这人有事瞒着自己。 他想都没想打算问他,一旁的闻烟就主动替他解惑。 “只可惜,没那个机会了。”闻烟话锋一转,矛头直指祝长生,“他没告诉你吗?” 后者像是被她的目光烫到一般,匆匆低头回避她的眼神。 “除非他死,我们出不去。” 闻烟平淡的话让谢凌衣听得心口一凉。 祝长生手中无措,十分慌乱,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他眼巴巴盯着自家师兄的侧脸。 “我……”他想要解释。 谢凌衣没多说什么,只是将他的身躯挡得更加严实。 闻烟没能从他的脸上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不免有些失望:“你听不明白吗?之前我的确有些不对,可如今呢? 你难道的不想出去吗?” 这人不一向独断专行,竟然还会承认自己的错误,怕只是想少一个对手罢了。 突然遭受这么大的变故,谢凌衣迅速的冷静下来。 “如果解决办法是对同门刀剑相向,那我确实做不到。”他坚定的说道。 躲在他身后的祝长生神情复杂,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他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落入闻烟耳中却带了几分嘲讽的色彩。 只见她召唤出本命剑,讥笑两声:“我可没时间陪你们耗。” 谢凌衣一把推开身后的祝长生,独自应战。 她这次的目标摆明了是他,没心思理会另一个人,每一招都是直冲祝长生。 后者出其不意地抓住了她的剑身,黑色的瞳孔也在瞬息之间变成血红。 闻烟毫不留情地抽出锋利的剑身,在空中旋身,鲜血顺着剑尖淌入地面。 “一切都该结束了。” 她凌空俯视地上身体受伤各不相同的人。 无数把长剑自她身后凝结而成,散发出淡金色的光芒。 数以万计长剑自上而下从谢凌衣头顶的方向直冲而来,犹如金色光芒织成的大网,一瞬间避无可避。 第12章 没有好好告别的人,下辈子是没办法相遇的 谢凌衣的视线里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剑网,他知道自己无处藏身,但在最后一刻,他迅速过身,把身后的人牢牢抱在怀里,想用身体为盾,为他求来一丝生存之机。 刺眼的剑芒太盛,他忍不住闭上了双眼,他脑中只有一个想法,说好让岑遥栖等他回来,如今看来,没那个机会了。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没注意到漫天的浓雾裹身,时间似乎无限拉长,每一刻都让人心惊胆战。 等他意识到不对劲,睁眼之际,已经为时已晚。 那一刻,他几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那具稍显瘦弱的身躯插满了长剑,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儿好肉。 谢凌衣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发现他竟然毫发无伤。 他脚步踉跄地在那人身边蹲下,他红色的瞳孔已然重新变回了黑色,身上没有一处完好之处,让谢凌衣一瞬间手足无措,想要扶他起来,又知道从何下手。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可喉咙发紧,他竟然发不出声音。 谢凌衣嘴唇颤抖,血液逆流,浑身僵硬,他看见祝长生脸上的血色一瞬间退去,苍白如纸。 闻烟从半空中落了下来,本命剑听从召唤地回到了她的身边,祝长生痛苦的闷哼一声,身上的剑化为淡金色的光芒,缓缓消失。 谢凌衣忙不迭把他抱起身,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祝长生每一次呼吸都能扯动身体内的伤,痛得他眉毛都蜷缩在一块儿,怎么也 分不开。 他身上汹涌而出的鲜血泅湿了谢凌衣身上干净的衣裳,把两个人几乎染成了血人。 他奄奄一息地躺在他的怀里,嘴角却带着笑,他终于可以不连累其他人了。 最胆小的人也终于勇敢一回。他才不要一直看师兄为救他而受伤。 谢凌衣颤颤巍巍地抽出一只手,骨节清晰,极具美感的手指带着猩红的鲜血,看着既脆弱又坚韧。 素白的手快到几乎晃成一道残影。 转移阵法,是怎么摆的来着?谢凌衣脑中混沌不堪。 越紧张手下的动作出的差错就越多。 “你做什么?”闻烟不懂阵法,但下意识觉得对方的反应不对劲。 谢凌衣低头不语,只是不断地重复手里的动作,一只带血的手悄悄掌握住了他的指尖,无声地阻止着他的动作。 他愣愣抬头,祝长生咧开嘴,满是猩红液体的嘴里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笑得一点也不好看,太违心了,比哭还难看。 谢凌衣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愣在原地,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看向祝长生。 后者柔软的手始终没松开,他艰难的摇头,每一下都会牵扯到身上的伤口,痛得他不停的抽气。 谢凌衣咬着牙,压抑着自己的情感,故作冷静地开口:“松手,我答应过岑遥栖要护好你。” “师兄……咱俩总有一个人活着回紫竹峰吧。”祝长生气息微弱,“可是我回不去了。” 自把闻烟拉进来开始,他就注定回不去了,走到这一步,他早有准备。 短短两句话,耗费了他的所有心力,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周围的场景也在不断坍塌,不停地晃动,全是碎裂的声响。 一滴沁凉落在他的额心,他努力抬起愈发沉重的眼皮。 片片飞雪斜斜而落,白得像漫天飞舞的挽联。 他记起来出门的时候,天空下起了漫天大雪,那时候他怎么就没猜到那场大雪竟然是在为他送行。 祝长生喜欢大雪,他记得除夕那天,醉酒之后,他拉着师尊,师兄,还有虞灯师姐大半夜去屋檐下看雪,那时候雪是轻柔的,美丽的,落在人身上也只会让人觉得柔软,可如今他却觉得这雪是沉重的,悲伤的,落在他身上像是石头,砸得人喘不过气。 今年的冬天好久啊,下了这么多场雪不见过去。 祝长生颤抖着举起一只手,接住一片冰凉的飞雪,他喃喃自语:“今年的雪怎么下不完啊?” 不知道他怕冷吗? “真可惜啊,姐姐还没来得及同虞灯师姐好好告别。”他的话里全是遗憾,“我也没和师尊见最后一面。” 祝长生眼神涣散盯着谢凌衣:“我听人说起,不好好告别的人,下辈子没办法相遇。” 脖颈间一滴冰凉落下,他本来以为那也是飞雪,却见谢凌衣猛地偏头,只让他看到一截形状漂亮的下颚。 他突然明白了,那才不是什么雪花。 谢凌衣不敢看他,灵力像是不要钱的一般拼命往祝长生身体输,可对方的身体却像是一个残破的容器,输进去的灵力远远比不上流逝的,再雄厚的灵力也不过杯水车薪。 祝长生无力地垂下手,姐姐说得没错,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神灵,救他们出泥潭的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灵,是师尊,是一切爱他的人。 “还是紫竹峰的雪好看。”他小声的说道。 他回想起除夕,那样美好的日子,如今竟然恍若隔世。 谢凌衣很快回应他:“我带你回紫竹峰。” 祝长生唇角勾起一抹满足的弧度:“好啊。” 见他缓缓闭上眼睛,谢凌衣看得心口一窒,声音鲜见地带上了慌乱:“你不是要看雪吗?笨死了,闭着眼睛怎么看?” 这一次祝长生没再回答他的问题,以后都不会回答了。 以前他总是嫌他吵,可他现在才发觉,自己是那么的不习惯这种安静。 “别白费力气了。”闻烟在旁边冷眼看他做些徒劳无功的挣扎,嗓音冷酷的宣布,“他已经死了。” 谢凌衣眼底猩红,灵力刚进祝长生的体内就又散了。 “闭嘴,他没死,他不会死!”他麻木地重复着手里的动作。 “你吊着这口气有什么用?”她十分不理解他的做法,“只有他彻底死了,我们才能离开这鬼地方,你难道要在这里陪他一辈子吗?” 一辈子当然不可能,就算他再怎么强留,也不过时间问题。 谢凌衣不理会她嘴里的无用之论,固执地做着自己的事。 闻烟讨厌这个地方,阴森可怖,久不见光,血腥气浓稠得喘不过气,她简直要一刻也待不下。 她不懂这人到底在坚持些什么。 她把剑威胁地放在他的脖颈间:“住手,我让你住手!” 为一个死人跟他作对究竟有什么好的? 她想出去不假,那他不是也能跟着一起离开这个破地方吗? 鲜血顺着谢凌衣的脖子流出,悄无声息地泅湿整片衣裳。 眼前场景彻底调转,漫天的鲜血不再了,他们又回到了原来的殿中。 闻烟见目的达到,正打算收回剑,却听到一道冷漠的男声骤然从她身后响起。 “闻烟。” 她动作微顿,长剑来不及收回,已然被人拿剑弹开。 飞声在空中旋转,响亮的响起一道剑鸣,谢凌衣和闻烟同时回头。 一只瘦长的手稳稳接过飞声,长剑乖顺地待在他的手里。 “师兄,你怎么回来了?”闻烟不可思议地问出声。 有人长身玉立地站在殿门中央,身后是望不到边的雪景,可他的脸色比身后的雪还要冷。 还记得那晚他和岑遥栖许下约定,可任谁都没想到,再见竟然这样一幅光景。 谢凌衣抱着祝长生尚且还有温度的身体,缓缓抬起头,看向逆光的那道身影。 他同平日里有些不一般,竟然穿了件没有任何颜色的白衣,甚至连衣袖的滚边都不曾拥有,朴素到有些不大像他的作风,却越发凸显那张脸昳丽非常,更添几分清冷。 他风尘仆仆地赶来,素白的脸上还有藏不住的倦怠。 岑遥栖的目光扫过谢凌衣怀里的祝长生,不敢相信自己连夜两地折返,还是慢了一步。 “师兄,你听我解释,不是你看到这样。”闻烟被这样的眼神扫视,莫名有些心虚,想也不想开口道。 岑遥栖疲惫地伸手,止住了她的话头,沙哑着嗓音:“够了,我都看见了。” 闻烟却不管不顾:“师兄,你不要被他骗了,他压根就不是人,我们下山就是为了除魔卫道……” 他的话没能说完,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心口传来剧烈的疼痛,飞声不知何时嵌入她的体内。 她几乎要怀疑眼前是不是那个待她极好的师兄了,他明明连重话都不舍得对她一句,如何会对他刀剑相向。 她想开口问, 眼前却只剩下眉眼挂着寒意的岑遥栖。 他抽出飞声,垂眼看她:“你我情谊一笔勾销,若是你还有怨气,只管冲我来。” 闻烟捂着胸口,若不是亲耳听见,她绝对不敢相信。 一开始她也不是非要祝长生的命不可,只是事情的发展超乎她的预料,她没想到仅仅因为这个,岑遥栖竟会对她动手。 “师兄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说些什么一刀两断的蠢话。 “你还是多想想你那个徒弟吧。”岑遥栖从她身上收回目光,冷淡道,“你猜猜夏侯重台到底能不能活着找到解药?” 闻烟脸上空白一瞬,顾不上她身上的伤,忙不迭问:“你什么意思?” 岑遥栖不说话,他却从这股沉默中感到一股不安,她兀自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看他着急,她只觉得好笑,他这般在意自己的徒弟,为何却不能放过别人的徒弟? 岑遥栖没想到拼命想阻止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把黔州换成琅琊,还是无法改变不祝长生走向必死的结局,他还是死在了女主手里。 原来结局当真是无法改变的,或许他成了推动剧情发展的一环。 他应该早有预料的,剧情哪有那么容易改变。 可他又怎么取舍?一边是道微,一边是小长生,最终他还是两个都没救到。 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胸口一阵撕心裂肺的钝痛,岑遥栖强行保持清醒,稳住身形,单从表面看来,似乎同寻常一般无二。 看来他阻止谢凌衣对闻烟动手是对的,按照原剧情中,他绝对不可能这么对女主,所以他才要遭受十倍的反噬。 “他是无辜的,你怎么能……” 岑遥栖身体不适,没耐心听他唠叨,直接打断:“他无不无辜,你回宗门一看便知。” “言尽于此,究竟是要跟我在这里耗着,还是想救你那徒弟,就看你的选择了。” 这话当然是骗她的,他回不回去都改变不了夏侯重台被逐出师门的结局,虽然知道身为男主角他死不了,可岑遥栖仍旧打心底生出一股微妙的平衡。 闻烟果然很快做出了选择,她不再留恋地转身就走。 等她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岑遥栖终于维持不住平静的表面,喉口一甜,呕出大口的鲜血。 他这样完全吓到了谢凌衣,后者手忙脚乱地抱住他,他身上的白衣也跟着染上深浅不一的鲜血。 岑遥栖挥手,想说自己没事,却又吐出一大口鲜血,连带着谢凌衣的衣裳都没能幸免于难。 他强撑着力气,去看闭着眼的祝长生,颤抖着手去感受对方的温度,却入手冰凉。 “师尊来了,小长生你睁眼看看。” 他没忘记这人最怕冷,想用自己的身体去暖他,却忘记他的身上也不见得有多热。 眼泪混着鲜血流了下来,谢凌衣想替他擦干净,可他也是满手鲜血,手指不安地在衣角蜷缩。 岑遥栖握着祝长生的手越收越紧,眼底情绪翻涌,他明明赶在他主动害人之前把人带回了紫竹峰,为什么还是要走这段剧情? 他心中生出无限的悔恨之情,几天前还蹦蹦跳跳的人,如今只能永远地闭上了双眼,下山之前他还在紫竹峰堆雪人,这才多久?他不甘,他无可奈何,只恨自己无能为力。 各种情绪交织在脑海中,他最终气急攻心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谢凌衣利落地接住他,将人抱得紧紧的,交换彼此的体温,感受着他跳动的心脏, 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 他凑在这人的耳边,轻声说道:“岑遥栖,我没有师弟了。” 第13章 胜地不常,盛筵难再 谢凌衣推开卧房的门,里面空空荡荡,扫视一圈也没找到他想见的人,岑遥栖不在这里。 他想了想还是顺手拿过架子上放着的大氅,又轻手轻脚地合上门。 雪还是没停,但小了很多,洋洋洒洒地斜斜落下,掩盖住天地之间一切痕迹,却抹不消谢凌衣心底的阴霾。 紫竹峰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一向喜静的人如今却觉得这里安静得可怕。 脚踩在地面,发出沉闷的踩雪声。 谢凌衣停下了脚步,可身后的脚步声却没停,他转身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人在雪地里缓缓行走, 打着一把天水碧的油纸伞,只露出一截雪白的削尖下巴,她穿了一身朴素的白衣,身量高挑,远远看去,几乎要与雪色融为一体。 他看不见她的脸,可她身上自带的哀伤气息简直要溢于言表。 谢凌衣轻轻抬眸,暗自打量着来人:“你找谁?” 那人缓缓移开伞,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 “师兄,是我。”她勾起一抹苦笑。 谢凌衣颇为惊讶,眼前的人和之前那个总是一袭红裙,笑容明媚的虞灯简直大相径庭。 接二连三的噩耗对她来说打击太大,精致的眉眼全是疲惫,眼下两片青灰看出她这两天的夜不能寐,雪白的脸颊不施粉黛,略显憔悴,但依旧美丽,只是更多几分凄凉。 她和岑遥栖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去却只来得及得到阿爹横死的消息,若不是亲眼看见阿爹的尸体,她恐怕也只会把这当做一个恶劣的玩笑。 这两天她始终觉得有一种不真实感,仿佛不过身处噩梦之中,只是一次,再也不会醒过来。 她来不及悲伤,只能暂时接过阿爹的担子,一边处理琐碎的宗门事务,一边还要疲于应付长老们的虚情假意,她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好不容易熬到闻烟回来,她尚且可以松口气,却不想从岑遥栖口中得到另一个噩耗。 虞灯麻木又平静的接受,她想笑,笑不出来,她想哭,却发现眼泪早就流干了。 为何这些事总是这般突然?叫她措手不及。 她勉强的扯了扯嘴角,应当是想笑,只能扯动唇边的皮肉,笑意不达眼底,显得不伦不类。 “我来送送长生。”虞灯收伞,手腕翻转,那把天水碧的油纸伞逐渐消失在他的手心。 谢凌衣这才注意到她额间带着一抹纯白的抹额,头发也不再梳什么发髻,只简单的束好,打扮素净,漆黑的发间找不到一件珠钗。 他移开眼,微微点头,带着她往紫竹峰的后山走。 两道一高一矮的身影在风雪中缓缓前行,再没多说一句。 不出谢凌衣所料,当真在这里找到了岑遥栖,他身上还是那件同虞灯如出一辙的白衣,正半蹲在两块墓碑前,肩上已然密密麻麻堆了一层积雪,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久。 走到他的身后时,那人依旧无知无觉。 直到肩上一重,岑遥栖回头,是谢凌衣把大氅披在他的身上。 他抬了抬在雪地里被冻得发白的手指,挣扎着起身,强硬地把大氅改披在谢凌衣身上。 “你……”后者一愣。 岑遥栖身上的伤没有好全,脸色看起来很差,整张脸唯有眼底有点猩红的颜色。 谢凌衣放心不过,正欲再劝,他却坚定的摇了摇头。 “原来冬天当真这般冷。”岑遥栖伸手去接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歇的雪花,它们太过细弱,还没等落在他手中就彻底消散,“正好体验下长生的感受,他总说冷。” 祝长生出生在较为温暖的西南,那边没有大雪,自然难以适应这里的寒冬。 见岑遥栖故作轻松地笑笑,谢凌衣果然不再劝。 “这是?”虞灯从两人身后走出,指着墓碑前放着一块小小的雪堆问道。 岑遥栖脸上的笑容淡去:“除夕毁了小长生的雪人,方才还想着能不能重新捏一个赔他,可这雪太小,捏不动了。” 他的话一出,虞灯也神情也一顿,那样吵吵闹闹的日子到底回不去,就像这雪人一样,永远地封存在昨日。 胜地不常,盛筵难再。 一滴眼泪落下,虞灯慌乱地蹲下身,不想叫他人看见自己脆弱的神情。 她从乾坤袋中,把准备好的东西一一摆放在摆放在墓碑前,很快,小小的一方天地便堆得无从下脚。 这些东西零零碎碎的,大到春天放的纸鸢,小到有甜得发腻的果脯,都是祝长生喜欢的,她全都带来了。 只是把纸鸢放下的时候,她的手指微顿,没忍住多摸了几下。 “还记得下山之前,长生同我说起,要与我来年春天一块儿放纸鸢。”虞灯鼻子堵得很,说话也黏黏糊糊的。 终究是他食言了。 做完这一切,她又转向另一座墓碑,这一回她不再放些逗小孩儿的玩意儿,而是将自己一路撑来的油纸伞收好,轻轻放下。 这伞是无双送她的,如今倒是有还给她的机会。 她扬手,召唤出自己的本命剑,控制着剑尖落在墓碑上。 片刻以后,她不再留恋的起身,打开自己带来的酒壶,斜着角度将酒撒在地上。 岑遥栖扫了一眼,只见原来的爱徒无双之墓边上多刻了几个字,未亡人,虞灯。 他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感到一股从未见过的哀婉、决绝。 他竟没想到她们两人没多少相处的时间,竟然也有这般深刻的感情。 “你怎么空来这里?”岑遥栖问。 虞灯再度抬脸的时候,眼中已然看不见泪光,只是泪痕却没消。 “掌门铃印给闻烟了。”她回道,“这也是阿爹的意思。” 虞灯年岁尚轻,孩子心性,恐难以服众,岑遥栖不意外道微会这般选择,原文也是闻烟自此坐上掌门宝座。 只是夏侯重台的事情还没解决,他不相信闻烟这掌门会坐得这么轻松。 他蹲下身盯着祝长生的墓碑出神,自来到这个世界以来,他一直想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远离主角就远离主角,无意主动挑起争端。 可这样救不了他身边的人,或许他应该为祝长生报仇的,以杀止杀解决不了问题,但能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我过来的时候,他们在殿中吵得不可开交。”虞灯皱眉,回忆起她来这里之前的事情。 这倒是和原文里一模一样,长老们从道微的身上查出夏侯重台的灵力,确定杀害道微的人正是夏侯重台,逼迫闻烟要将此人就地正法,闻烟自然那是不愿意的,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她确定这人和之前残暴不仁的君王不一样,她相信他不会滥杀无辜。 岑遥栖冷笑,对待他人毫不手软,对待自己徒弟倒是百般维护,只可惜这一次她注定没办法两全。 他正想站起身,一只手却更快的送到他的面前,手主人似乎对他的举动了如指掌。 岑遥栖盯着这只手看了一会儿,却没接,自己站了起来。 谢凌衣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手指无意识捏紧,身上披着厚重的大氅,他却依旧感到寒冷彻骨。 关于那个言语不明的约定,彼此都心照不宣的忽略过去。 他发现他们两人的关系随着祝长生的死亡又重新退回到一开始的位置,这样的发现几乎让他不能接受,可又无可奈何。 “走吧。”岑遥栖装作没看见谢凌衣失望的表情,径直往前走去。 虞灯不解的问:“去哪?” “凑热闹,顺便添把火。” 岑遥栖的发带被寒风托起,轻轻送到了谢凌衣的手边。 自那天回来之后,岑遥栖再也不穿他那件最为满意的金蓝色的法衣,甚至连颜色鲜艳的衣裳他都免了,头发也改用一根朴素的发带固定。 后者着迷地想要去捉那根发带,但它只是调皮的和他打了个招呼,柔软的绸缎弯曲成漂亮的弧度,最后飘向他碰不到的方向。 谢凌衣唇线紧绷,很好,人和发带他一个都碰不到。 他脸色越来越臭,跟着岑遥栖迈入长老们议事的殿中时更甚。 大老远都听见里面吵得不可开交,双方各执己见,谁也没办法说服彼此。 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氛围当中,岑遥栖优哉游哉带着身后两人迈入殿中, “当时我们亲眼所见,掌门身上正有夏侯重台的灵力,不是他杀了掌门还能有谁?” “是啊,他可是最后一位接触掌门的人,掌门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如今又有铁证,到底还有什么可以辩驳的?依我之见,速速将那个狼子野心的夏侯重台就地正法才是眼前要紧之事。”炙扬声情并茂的道。 难得一进来就能听见想听的话,岑遥栖心情不错,连带着看炙扬都顺眼不少。 后者接触到他的眼神,诡异的沉默片刻,脸色跟吃了苍蝇一样难看。 这岑遥栖什么毛病,看得他浑身发毛,笑得太恶心了吧。 宗门内早就传言他和闻烟青梅竹马,不会这都要帮着她吧? 炙扬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看他向岑遥栖的目光多了几分敌视。 好一个岑重明,就是喜欢同他作对。炙扬小声嘀咕。 “此事有蹊跷,若真是夏侯重台动手,他为什么还要大张旗鼓地留下自己的灵力,生怕被人发现不了他是凶手吗?”闻烟被他们的嘴里的车轱辘话给念得心烦意乱,耐心告罄,忍不住低吼出声。 这些人就是仗着人多势众,实行车轮战,来来回回也就那几句话,他们不累,她都听累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 一道华丽的嗓音响起,殿中众人安静一瞬。 岑遥栖一身白衣漫不经心走到侧边的椅子坐定,缄默不语的谢凌衣和虞灯跟他身后站定。 同这些人争论得身心俱疲的闻烟,乍然听见这么一句肯定自己的话,喜从中来,落在她耳听,简直宛如天籁之音。 “师兄。”闻烟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 难道始终已经原谅她了? 岑遥栖却连一个眼角都没施舍给她,自顾自接着说:“可若是夏侯重台也这么想,那他岂不是就成为了最没有嫌疑的一位了吗?” “师妹不愧是为人师,真是为之计深远。” 话锋一转,矛头直指向闻烟。 后者面色有点难堪,她早该想到那天师兄把话说得那么绝,这事自然没这么容易过去。 闻烟彻底沦为众矢之的,百口莫辩。 “重明此话不假,夏侯重台那厮如若刻意为之摆脱嫌疑,那你我就要轻易放过他吗?” 最先附和岑遥栖的话竟然是炙扬,他冲着闻烟言之凿凿。 “我……”闻烟想张嘴反驳,竟然不知从何说起。 岑遥栖只用一句话就反转了局势,让她在被动中越陷越深。 “阿爹尸骨未寒,你不想着替他报仇雪恨,竟然一心偏袒你的徒弟,你对得起这么他这么多年的教养之恩吗?”虞灯厉声道。 她对自己这个养姐的感情有些复杂,两人之间相处的机会并不多,闻烟早早下山历练,加上前段时间才历劫回来,性格也变了不少,她同这人就更没有亲近的想法。 大殿之中的其他人纷纷被虞灯的话煽动情绪,闻烟一张口想辩驳这些人就群起而攻之,恨不得用唾沫星子淹死她。 岑遥栖有些感慨,曾几何时,这样的待遇还只有他才堪堪配拥有的呢。 “你一心替杀害掌门的凶手开脱,你对得起手中的掌门铃印吗?”炙扬一针见血。 闻烟彻底无法反驳,咬着嘴唇看向群情激奋的长老们,她终于明白自己保不住夏侯重台。 她扫视一圈,目光最后凝在岑遥栖的身上,眼底情绪翻涌,眉宇之间是藏不住的恼怒之色。 后者不躲不避地迎上她的目光,他当然知道夏侯重台不是杀死道微的凶手。 可是重要吗? 有人会在乎吗? 杀死道微的凶手他自会查,但在此刻,夏侯重台就是杀人凶手。 他要闻烟亲眼看自己的徒弟在自己眼前惨死却无能为力。 “闻烟掌门,请吧,做点你该做的事情,比如,清理门户。”岑遥栖粲然一笑。 第14章 算了吧 闻烟不悦地压低眉头,低声警告道:“岑遥栖!你明明知道杀死师尊的根本就不是他!” 她不明白对方何必如此苦苦相逼?就因为那个小徒弟死了吗?可他压根就不是人, 她做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替天行道。可夏侯重台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无故遭此横祸? 岑遥栖比他高,居高临下地垂眸俯视她。 如果他是观众,看到女主如此相信男主,他是不是得十分庆幸没那么狗血,女主竟然没有误会男主?可惜的是,他现在仔细算来应该是恶毒反派? 质疑反派,理解反派,成为反派。 “掌门说笑了。”岑遥栖慢条斯理地扬了扬手,在闻烟如芒在背的眼神下依旧气定神闲,“你要是顾念那点师徒情谊不忍心亲自动手,我不介意代劳。” 闻烟知道无论如何这事已经板上钉钉,她疲倦地闭了闭眼睛。 再度睁眼的时候,她说出口每个字都是强行从齿缝挤出来的:“不敢劳烦重明太尊。” 被拒绝了岑遥栖也不恼,笑容不减地一抬下巴:“请吧。” 长老们对这一决议颇为满意,七嘴八舌地催促闻烟。 岑遥栖静静的看着,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还能站在同一战线上,心中百感交集。 夏侯重台被人绑在大殿之外的柱子上,满身是血,看来之前的日子也不见得好过,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全宗门上下谁不知道他就是杀害掌门的凶手? 刺眼的日光让他下意识的偏头,等到适应了这股光亮他才缓缓抬起眼,映入眼帘地便是闻烟冷漠的身影。 夏侯重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传来的疼痛让他知道眼前的人终于不再是自己的幻象,而是真真实实的闻烟。 他本应该感到高兴,可看清她严肃的表情之后,他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浑身发抖,不敢置信地瞪着她,眼底猩红一片,哑着嗓子颤声问:“你不信吗?” 他受伤的眼神落在闻烟的眼中像是凌迟的钝刀,痛得她几乎不敢同他对视。 “铁证如山,你要我如何信你?”闻烟移开眼,涩声道。 她平静的话语似乎在他耳边炸开一道惊雷,他的血痕未干的额头爆开一条条的青筋,眼底染上疯狂的底色。 “所以你要亲手处决我吗?”他嘶吼的嗓子问。 闻烟咬唇,正要说些什么,就不知道岑遥栖何时懒散地晃悠了过来,漫不经心开口:“再多聊下去,这天恐怕都要黑了。” “这恐怕正遂了掌门大人的意。”谢凌衣几不可见的扯了扯唇角,十分配合道。 闻烟彻底哽住,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夏侯重台离得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闻烟转过身,周身温度都降了几分。 “夏侯重台,你杀害掌门,大逆不道,罪无可赦。今日便由我来亲自行刑。”闻烟绷着脸,朗声道。 夏侯重台甫一听见他的话,身体便在厚重的铁链下激烈的挣扎。 “你要杀我,闻烟,你好狠的心,你明明知道不是我!”他目眦欲裂,直视那人,却见他连片眼角都不曾施舍于他。 其实闻烟不是不愿意看他,是不能看他,她怕自己会舍不得动手。 她控制住自己澎湃地情绪,捏了施法的手势,召唤出本命剑。 修长的剑身在她面前争鸣,她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狠狠地咬了下唇,扬手捏住剑柄。 看她这副心意已决的做派,夏侯重台竟然低低地笑出声。 “闻烟,你就个冷心冷肺的女人,我们相处多年,你竟然对我毫无信任可言。”他笑容越来越大,眼底却悲凉一片。 直到锋利的剑身彻底刺穿他的胸膛,汹涌而出的鲜血呛住他的喉咙,让他再也笑不出。 他艰难地动了动眼皮。贪恋地注视着眼前靠近的女人,看得极为认真,目光如有实质,似乎要把对方的五官一笔一划都刻进脑海。 “我最亲爱的师尊,请你一定要不留余地地杀死我。”他张嘴,血液染红洁白的牙齿,笑得恶劣而残忍,“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闻烟偏头,回应他的是无声往前递进的剑尖。 夏侯重台呼吸短促,痛苦地呼喊一声,嘴角流出源源不断的鲜血。 终于,他无力地歪了歪头,眼皮不舍的合上。 闻烟垂眸看他,最终无声在下巴处滑落一滴泪珠。 纷纷扬扬的雪花簌簌而落,掩盖住一切污秽。 岑遥栖太知道怎么诛闻烟的心,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只有冤枉你的人才知道你有多冤枉。 他一直冷眼旁观这一场大戏,可等夏侯重台真的死了,他也不见得尝到了报复的畅快,再怎样长生也不会回来了。 一把伞替他隔开冰冷的飞雪,岑遥栖回头,是一张俊秀如玉的面容,他那一颗冰冷的心脏终于霜雪渐融。 “走吧。”他没兴趣看下去了。 谢凌衣一言不发地轻点头,在身后撑着伞。 “岑遥栖。” 他才刚走了两步就被身后的人叫住了。 岑遥栖还算给面子的停住脚步,略有些不解地看向她。 闻烟不再说些废话,手中带血的本命剑直朝他二人而来。 谢凌衣虽撑着伞,反应却极快,本想扯住岑遥栖胳膊,把人按在自己的身后,却发现那人的目标不是身边的人而是他,于是他的手又是重新松开了。 泛着寒芒的剑尖裹挟着飞雪刺向他,然而还未等接近他,就被一道淡金色的光芒弹开。 岑遥栖挡在身后之人的面前,昳丽的脸上带有愠色,压低嗓子,低声质问:“你这是做什么?” 闻烟偷袭被发现也丝毫不害臊,只后悔没一击即中。 “你这个徒弟,之前百般冲撞我,如今不过替你教他的规矩罢了,怎么,你舍不得?”她的目光死死地黏在谢凌衣的身上,她心里怨气大得很,非要做些什么才能解气。 岑遥栖毫不避讳地点头:“对,舍不得,没人能教训他,就算打着我的名义也不能。” 闻烟被他这坦率的承认给一下怔住,她是个极为拧巴的人,喜欢说不出口,才和夏侯重台多有误会。 “不过看在你今日心绪不佳,我不与你i计较,若是真有下一次,别怪我不念旧情。”岑遥栖瞥一眼她,语气冷淡。 闻烟眉毛锁得更紧,她这下倒是极为吃亏,不仅没有动到谢凌衣,还被岑遥栖落了面子。 就在这个时候,谢凌衣手上的伞应声而落,“砰”的一声倒在雪地里。 闻烟几乎下意识到感受到一股不妙,随着声音看去。 岑遥栖投来关切的目光,温声问:“你怎么了?” 只见谢凌衣不着痕迹地把之前撑伞的右手藏在背后,若无其事的摇头:“一时没拿稳罢了,不用担心。” 闻烟警惕的眯起眼睛,她有种感觉这人没憋什么好事。 岑遥栖不听他说话, 直接动手去扯他的胳膊。 谢凌衣却像是同他较劲般,死活不让他看自己的右手。 在岑遥栖看不见的角度,他无声地召唤出长剑,毫不犹豫用锋利的剑刃割伤他的手腕。 血液沿着手掌淅淅沥沥地落在雪地里。 岑遥栖懒得和他多较劲,直接拽住他的手腕,扯到眼前。 在离开后背的一刹那,长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红痕。 岑遥栖拧眉,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闻烟则是有些意外,她怎么不记得自己得手了? “没事,不疼,看着吓人罢了。”他淡淡说道,抬眸偷偷观察对面那人的脸色。 岑遥栖拽着他的手腕不说话,他的心情有些忐忑。 突然这人展眉一笑,放开他的手,对在旁边看戏很久的虞灯说道:“你给他治治。” 谢凌衣:“……” 虞灯也有些意外,茫然地抬头指了指自己:“我吗?我也不是医修啊?” “难道我是吗?” 岑遥栖这话看似在和虞灯交流,实则是完全说与谢凌衣听的,颇有指桑骂槐的嫌疑。 谢凌衣自知理亏,没出声反驳。倒不是后悔使了这么一招,只是后悔自己用得不够漂亮。 虞灯试探从乾坤袋中拿些治伤的药粉撒到伤口处,略显痛苦的闷哼一声。 她吓得手都僵硬了,满脑子疑问,她方才下手有这么重吗? 她不知道,但岑遥栖知道。 后者叹了口气,从她手里接过谢凌衣的手腕,草草地处理了下。 被完全忽视的闻烟心情复杂。 岑遥栖收回手,扫了眼她,径直从她身旁路过。 她不死心地跟着走了两步,一道清亮的剑身呼啸而来,直直插入离她脚尖不过半掌距离的地面,是飞声。 “小徒胆量不大,这样的事,掌门还是少做为好。” 岑遥栖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只冷声放下这句话。 闻烟吃了个哑巴亏,气到不行,那是她的本命剑,有没有得手她还不知道吗? 只可惜,岑遥栖并不打算听她解释。 …… 回到了熟悉的卧房,空荡的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岑遥栖垂眸盯着坐在椅子上的谢凌衣,窗外一道光线透了进来,打在他的脸上,面容有些模糊,后者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那纤长的睫毛清晰可见。 瘦长的手指虚虚搭在他的腕上,一道淡金色的光芒闪过,那道肌肤恢复如初。 “下次不要这样了。”岑遥栖收回手,“无论怎样都不要伤害自己。” 谢凌衣绷紧唇线,他果然还是知道了,果然无论他做什么都逃不开他的眼睛。 他垂着脑袋,柔顺的发顶对着他,有点像只垂头丧气的小狗,岑遥栖垂在袖中的手有些发痒,很想动手摸一摸他的头。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 他掐住手心,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以后可没人像他这样会为拙劣的谎言买单了。 谢凌衣不说话,空荡的房间安静到令人心慌。 他不想开口,因为他能感觉到对方嘴里或许会说些他不想听的话。 看他这副拒绝交流的模样,岑遥栖心里有些酸涩,也不大落忍,可感情的事情长痛不如短痛。 “谢凌衣,算了吧。” 他纤长的睫毛在光线之中微微颤动,还在故作冷静地开口。 谢凌衣抬起脸,嗓子哑得不像话:“你说什么?” 岑遥栖不敢看他,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掐烂手心还一无所知。 “那天的话,我醉后所说,当不得真。”他说。 谢凌衣猛地站起身,掐住他的肩膀,眼尾一下就红了:“你不是说你千杯不醉吗?怎么就当不得真?” 他一张俊脸一瞬间面目扭曲。 岑遥栖依旧保持着垂眸的姿势:“都说了是醉话,当不得真,你听不明白吗?” “你是不喜欢我骗你吗?我可以改的。” 谢凌衣掐住他的手越发用力,恨不得嵌入肉里,他太害怕了,岑遥栖这忽冷忽热的性子总让他觉得下一刻他就会彻底消失在自己眼前。 “你知道的,其实我不怎么骗人,只是我怕你不理我。” “岑遥栖,我真的怕,我怕你又装什么都不懂。” 一向寡言的谢凌衣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眼中不知道何时泪光点点。 “你要真的生气,你就打我。” 说完,他神情激动地抓起岑遥栖一只手放在他的脸颊。 岑遥栖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才从他手里抽回手:“你知道不是因为这个,你那么聪明的人,非要在这个时候充傻装楞吗?” 谢凌衣颓然地松开手,他何尝不知道岑遥栖早有此意,这两天刻意避开他又不是全然不知。 “你那天是什么意思吗?” 他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得岑遥栖心脏抽痛。 “岑遥栖,你可怜我吗?” 岑遥栖想说不是,他没有那么伟大,若不是真心喜欢,做不到这一步。 在琅琊的时候,他是真心动了心思,可祝长生的死却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他的命运都不由自己,又凭什么许诺他人? “那你就继续可怜我啊。”一滴泪滑落脸庞,岑遥栖见到了谢凌衣鲜为人知的脆弱。 他是性子骄傲,如今却放下自尊,像个可怜虫一样来希求他的爱。 原来情爱便是这般吗?愿赌服输,甘拜下风。 岑遥栖喉咙发干,说不出话。 “岑遥栖,你怎么能给了我希望又不要我!” 泪水汹涌而出,谢凌衣嘶哑着嗓子低吼出声。 “抱歉。” 岑遥栖眼红着推开他,转身就走。 他怕自己再晚一刻便狠不下心。 他是个朝不保夕的人,给不了谢凌衣未来。 第15章 心魔 自那日明牌之后,谢凌衣和岑遥栖便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僵局,以往明明是最熟悉彼此的人却故作陌生,同在屋檐下遇见之时,两道视线匆匆相碰又像是被烫到一般乍然分开,只一眼,他便心乱如麻。 他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匆匆背上两把剑离开紫竹峰。 两不相见还行,汹涌的情绪尚且能压制在心底,可若是人明明在身边却不得不囿于身份,那却是莫大的痛苦。 或许他应该恨岑遥栖,恨他明明差一点就能窥见天光,如今却被迫止步黑夜。 理智告诉他,恨岑遥栖自己可以让他不这么痛苦,可事实上他做不到,也舍不得。 两种极限的情感疯狂地拉扯着谢凌衣的理智,只差一个临界点就能彻底爆发,所以谢凌衣选择敬而远之。 他不能也不应该伤害这个一直以来对自己好的人。 谢凌衣独自在宗门内的演武场练剑,他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看不见他,自己也不会起不应该有的心思,只是心脏始终空落落的,像找不到着力点。 淡蓝色的衣衫在空中矫健地划过,两侧梅花被剑气扫中,树干颤颤巍巍地抖动,枝丫上重重叠叠的积雪簌簌而落,洋洋洒洒地落在那道淡蓝色的身影上,越发显得人清冷如玉,好似谪仙。 谢凌衣收剑,轻手拂开肩上的落雪。 雪已经不下了,只是还不见回暖,堆在树枝和屋檐积雪还未曾消融。 细弱的雪花感受谢凌衣手心的温度,受惊似的化成淅淅沥沥的雪水,悄无声息的泅湿肩膀那一处的衣角。 明明灵力深厚,只需要一道口诀便能弄干衣衫上的雪,可他到底没这样做,只是愣愣地感受着雪水的冰凉,他后知后觉的想起祝长生上回对他说起的话。 “今年的雪怎么总是下不完啊?” 谢凌衣垂手,感受着手心的湿痕。 今年的雪已经下完了,可为什么不见回暖? 灵力傍身的人却觉得这个冬天太冷了,哪里都冷。 “哟,这是谁啊?” 一道尖锐的嗓音从身后响起。 谢凌衣无声地蹙了蹙眉心,一张俊脸更是冷若寒霜,他收好本命剑,已然没有再继续练剑的心思。 在演武场练剑就这点不好,人来人往的,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遇到谁。 他不理会身后的声音,径直往反方向离去。 身后的人却不依不饶的追了上来,夸张的叫着:“这不是咱们紫竹峰重明太尊座下唯一的弟子李灵衣吗?” “怎么今日肯纡尊降贵的来咱们这练剑了?” 他成功的让谢凌衣顿住脚步,眼神一凛。 偏偏身后之人还无知无觉地洋洋得意,他带来的同伴也非常配合他。 “师兄糊涂了,咱们李师弟可不是什么唯一的弟子,你可别忘记了, 重明太尊座下还有位小徒弟呢。” “我可没糊涂,我听说那什么小徒弟压根就不是人,是妖物混入咱们长留宗。早在前些日子就被咱们新任掌门就地诛杀了。”男人的笑声十分得意,嗓音里还有着藏不住的倨傲,“既然人都死了,那还算得上什么徒弟,咱们李师弟自然就是紫竹峰唯一 的徒弟,这可是咱们长留宗第一无二的殊荣,其他人想要都没有呢?” 旁边的同伴没接话,只笑得夸张。 谢凌衣回头,两道笑声戛然而止,片刻之后,又笑得越发猖狂。 他把手握成拳头,要不是记挂着宗门内不能随意伤人,他早就用泰阿划烂他们的嘴巴。 可他们嘴里的话越来越过分,谢凌衣不介意自己成为别人的谈资,可祝长生活着要被人骂废物,死了还要不得安生吗? “师兄慎言,这般谈论他人,实在非君子所为。”一道清风般的男声缓缓响起。 谢凌衣扣在剑柄的手又悄悄松开,随着声源处不动声色地打量来人。 与其说他是个男人不如说是个少年,虽然不是少年的年纪,但浑身上下满是少年意气,眉清目秀,气质温润,一道下巴尖尖的,皮相不说顶尖,但至少甚为秀美,一举一动之间,温和有礼。 他穿着和其他人差不多的淡蓝色衣袍,但不知道为何能轻易吸引他人的注意。 谢凌衣只看了一眼就把收了回来,毕竟他只把这世上的人分为三类人,一种是岑遥栖,一种是祝长生和虞灯,还有一种是其他人, 就算这人是在帮他说话,他也没有什么心情了解,况且他对这人根本就没有任何印象。 那两人本来还有所忌惮,一看清这人身份,反倒是更加的肆无忌惮。 “哈哈哈,我当时是谁呢?这不是我们外门弟子洛无言,你还管上我了?”男人懒洋洋地嘲笑道。 少年听到外门弟子几个字明显神情微顿,但很快就恢复好了表情。 “师兄,你误会了,无言不敢有僭越的心思,只是不想看你们为难同门。”他不卑不亢的答道。 剩下两人同时嗤笑一声,像是在嘲笑他的多管闲事。 老实说,谢凌衣对那两位说话夹枪带棒的同门没有多大的印象,只是依稀记得这两人不满意自己修为不够还是能拜入紫竹峰,只要找到机会免不了就是要来冷言冷语几句,但后面他经常待在紫竹峰,这就算是有心也无力。他这下出了紫竹峰可算是让他们等到机会了,哪能轻易放过他? “我没听错吧,洛无言你脑子有问题替他说话,咱们紫竹峰的大师兄出了名的冷情,你以为他会承你的情?” “就是, 你就算巴结也应该换个对象,他哪里会领你的情?” 两人一唱一和,很快又把话题转到了谢凌衣身上。 “你们……无言向来只对事不对人。”洛无言一瞬间涨红了的脸,结结巴巴的反驳。 那两人阴阳怪气的“哦”了几声,也不知道信了没有。 谢凌衣终于烦了,修长的手臂轻轻一动,两把长剑一前一后追着那两人。 后者反应过来不敢再接话,狼狈不堪地躲避这锋利的剑身,周旋良久,还是让这长剑狠狠削掉一截头发才得以脱身。 “李灵衣……” 他们气喘吁吁地拿食指指着谢凌衣,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见他们一招就认输,谢凌衣觉得没意思,转头就走。 “同门,宗门可不许随意伤人。”洛无言跟了上来。 谢凌衣偏头看他,依旧面无表情:“刀剑无眼,怪不了我。” 按照这人之前说的,他对事不对人,谢凌衣有点烦,怕自己免不了被这人缠上。 哪知道这人噗嗤一声笑了,两双眼睛亮得惊人。 “那好,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这是咱们两个人的秘密。”他冲着谢凌衣眨了眨眼睛,笑容灿烂。 谢凌衣看得都没看他一眼,他想说他说出去也无所谓,但想了想又懒得说,索性随他,自己不再留恋,直接走人,将人远远甩在身后。 他又回到了紫竹峰,脚步却越走越慢。 拐过走廊的时候,眼前映入两道身影,一高一矮,同样高挑,远远看上去甚是相配。 谢凌衣却一瞬间如遭雷击,岑遥栖旁边的人,他再熟悉不过,不正是瑶台吗? 她站在他旁边,笑容和煦,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岑遥栖愣了一下,低头认真听她说话,两人气质相合,怎么看怎么般配。 谢凌衣血液逆流,浑身僵硬,他竟然不知岑遥栖竟然会如此狠心,能做到这一步! 他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那两道身影,嘴唇咬出血都毫不知情。 直到那边的岑遥栖若有所觉的偏头,隔着枯瘦的树枝同一双眼底猩红的眼睛四目相对。 “怎么了?” 身边的瑶台感受到他的出神,柔声问他。 岑遥栖收回目光,摇头:“没事,你继续。” “我已经说完了,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摇头无奈的笑笑。 岑遥栖不自然的用手摸了摸鼻尖:“抱歉,你刚说此事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听他说起正事,摇头也不好意思多加苛责。 “目前来说确实是这样,等我回去去查查古籍。”她点头。 岑遥栖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那就麻烦你了。” 两人举止尚且算正常,可偏偏落在谢凌衣眼里就不对劲。 岑遥栖脸上的笑容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垂下眼睑,舔走嘴唇上的腥味,逃也似的离开了。 走廊上淡蓝色的衣角偏飞,似一池春水炸开涟漪。 谢凌衣不敢回头,他恼怒地一把推开自己卧房的门。 却不曾想惊扰了屋内的人。 可这是他的房间,除了他怎么会有其他人? 谢凌衣咬了咬舌尖,立即恢复成惯常的面无表情。 “谁?” 他拧眉,谨慎地握上腰间的剑柄,向前走了两步。 “凌衣,把师尊外面的衣裳递过来。” 一道清透的嗓音带着笑意落入谢凌衣的耳中。 他恍惚片刻,放在肩膀上的手一下子松开了。 他略显僵硬的抬头,却不想被一片雪白的肌肤晃了眼睛。 一道清瘦的身影正站在他的床前,衣衫半解,露出一大块手臂和肩侧的皮肤。 “你……不是在外面吗?”谢凌衣愣住,喃喃说道。 他说话的音量不大,似乎是怕惊扰了面前的人。 “嗯?”那人侧了侧脸,凌空勾勒出一条堪称惊艳的线条,他对他所说的话有些疑惑,“不是让你把外间的衣服带进来吗?” 谢凌衣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金蓝色的外袍,他怎么不记得什么时候这里有套衣裳? 虽是这么想,但还是一言不发的拿起外袍,走近那人。 他看见他,偏头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眼尾稍稍翘起,声色撩人。 谢凌衣把衣服递给他,他没接,却冲着身后的人抬了抬手。 他知道他的意思,依旧缄默地给他披上外衣。 细腻瓷白的皮肉被衣料重重遮挡,谢凌衣眼前只剩下那一截挺直秀气的脖颈和白皙的耳垂。 谢凌衣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岑遥栖感受到他的心不在焉,闷笑一声,回头覆上他替自己整理衣领的手背。 温热的肌肤相贴的地方生出要命的酥麻。 他的眼前一片恍惚,唯有近在咫尺的人眼波流转,眉眼之间是声势夺人的俊美。 岑遥栖唇角勾起笑,瑞凤眼也跟着堆出万种风情。 削尖的下巴微抬,稍稍用力拽住他的手,便能让眼神逐渐迷离的人轻而易举地跟着他倒在床上。 他抓住他另一只手,缓缓带到自己的发簪上,缓缓带动他的手一寸寸扯开固定头发的玉簪。 玉簪落地,岑遥栖三千青丝也在刹那间铺满床铺。 他的手游弋在谢凌衣的脖颈间,不依不饶地贴着那块细嫩的皮肉。 岑遥栖瘦长的手指缓缓滑到他胸前的领口,灵活地解着繁琐的衣扣,利落的翻身,含笑着压着他的身体。 谢凌衣没多挣扎,而是伸手挑开方才亲手替他穿上的外袍,很快流光溢彩的衣袍落地,没有一点声响,他的手破开那一层薄薄的里衣,从肩膀的皮肉滑到脊背,他摩挲这块对他来说并不十分陌生的肌肤,他想找到那道道鞭痕,却不想扑了个空。 他的手略做停顿,立即灵台清明,指尖离开那道细腻的肌肤。 谢凌衣推开黏在他身上的人,冷漠道:“滚。” 那人不明白他为什么前后差距这么大,依旧不依不饶地贴在他的胸前。 “师尊冷。”他勾住谢凌衣的脖颈,迫使他低头凝视那张令人见之忘俗的脸容。 “你不打算帮师尊暖一暖吗?”他暧昧的吐息打在他的下巴,暗哑的嗓音满是蛊惑。 谢凌衣一把掐住他的脖颈,看他在自己眼前痛苦蹙眉。 “去死。”他冷静偏头,找刀从地上抽出泰阿,直接刺入他的身体。 他躺在地上哀嚎一声,化为缕缕青烟消失不见。 谢凌衣脱力的撑住长剑,身体不稳,也跟着倒在地上。 他不可置信的盯着那人消失不见的地方。 他喘着粗气,面色苍白,一个荒谬的念头钻进了他的脑中。 他竟然也生了心魔。 第16章 梦里不知是客 谢凌衣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便平静地接受自己生了心魔的结果。 其实这并不令人意外,再冷情的人,心都是软的,唯一的师弟死在他的面前,而爱的人连骗他都不肯。这要是换做是其他人,早就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可谢凌衣没有,他面上看着冷静如常,只是没人知道他的心魔越来越猖狂,不分场合的出现在他的眼前,而且基本上都是岑遥栖的模样。 他从一开始的抗拒到后来的麻木,最后逐渐接受,甚至现在能和他和平相处。 比如他眼下他在常待的桂花树下练剑,岑遥栖就吊儿郎当地坐在石凳上,托着下巴笑盈盈的看他。 谢凌衣只扫了一眼他,没和他对话。 剑气横扫,眼前掉落一地的枯枝败叶,他脚尖轻点就游刃有余避开它们,淡蓝色的衣袍依旧不染纤尘。 “练这么久辛苦了吧,过来休息会儿吧。”岑遥栖依旧是一身金蓝色的衣袍,冲着他招了招手,耳侧两边的长条耳坠也随着主人轻轻晃动。 谢凌衣依旧不理他,长剑灵活地握在手中,突然剑尖一转,直冲石凳上的人影。 后者矮身,堪堪躲过,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嗔怪地瞪他一眼。 “啧,你非要给你师尊吓个好歹才满意吗?” 谢凌衣沉默的听着,并不接他的话,随着时间的磨合,他发现心魔越来越会把握他的心思,岑遥栖神态声音学的惟妙惟肖,再没有头回见到的那么僵硬。 这对他来说,实在不是个好的消息,他怕到时候自己会认不出真假。 不过这一天应该还没那么早到来,最起码,他现下还能一眼分清楚。 他持剑踩在树枝上,飞身向岑遥栖,他没急着杀他,反而气定神闲地同他过两招,干脆拿这人练手。 他又不是真正的岑遥栖,实力当然比不上他,对他来说算是很好的练手对象。 那人仰身,直接退出一段距离。 谢凌衣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又提剑刺过来,后者随手从树上折了根树枝来做趁手的武器,心魔没那么大的本事,没办法复刻一模一样的飞声,与其轻易被人找出破绽,还不如直接不要。 剑身锋利,还没等剑身靠近,只凭借着磅礴的剑气便轻而易举地削掉了那根树枝。 那东西意识到不妙,下意识就想跑,可谢凌衣不给他这个机会,直接拽住他的肩膀,毫不留情地阻断他的去路,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就直接把泰阿送入他的后心口。 那人依旧痛苦的哀嚎一声,没有鲜血流出,再次化为缕缕青烟便消失在他眼前。 谢凌衣面无表情地收回剑,结束今日份的训练。 眼下积雪已然消融,枝丫的残枝总算露出了真面目,在日光里舒展着身姿,期待在来年春天的大显身手。吹在脸上的寒风也不似从前那般寒冷,这个冬天总算要过去了。 谢凌衣却没生出多少高兴,只觉得茫然,若真能拥有片刻好春光,那又该和谁分享那一瞬间的好心情呢?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便生出无限的寂寥。 谢凌衣脚步稳健的踩在走廊的地板上,绷紧唇线,面色越发沉。 “有我陪你啊。”抱着手臂的人倚靠在走廊边的朱红色栏杆,看见他时,懒洋洋的回头。 谢凌衣虽没停下脚步,却分了一丝余光在他身上, 见他身上依旧是那件金蓝色的衣袍,两侧耳坠不见少,一根翠羽,一根珊瑚石。 他身后是枯败的池塘,少了夏天的生机勃勃,死气沉沉的,养在里面的小鱼也见不着一只。 谢凌衣收回目光,脚步不停,那人却依依不舍地跟在他的身后。 “这样不好吗?”他漫不经心的嗓音仿佛贴在他的耳边,“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为什么不说话?” “为什么要拒绝我?” 他一路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 谢凌衣却始终没有回应他,因为他清楚的知道它并不是真正的岑遥栖,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 他记得很清楚,岑遥栖自祝长生不在以后就再也没沾染过亮色的衣裳,以往最爱绚丽多彩的珠宝的人,素净得不像他自己,更别提那件流光溢彩的金蓝色法衣了。 而且……自打明牌那天起,他再也没在他的耳垂上找到珊瑚石的影子。 一想到这里,谢凌衣就呼吸不稳,愈发觉得身后叽叽歪歪的人吵得很,突然停住脚步,冷不丁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低头,然后居高临下的俯视他。 “装也要装得像点,下回不要穿这件衣袍。”谢凌衣下颚拉出一道漂亮的线条,冷冷低吟,“懂了吗?” 心魔也不知道听懂他说话没,反正他没什么耐心给他解释,直接一剑刺穿他的胸膛,让他短时间不要再来打扰他,很烦。 谢凌衣收回手,从袖中拿出张手帕,细细擦拭着自己修长的手指,甚至连指缝都不放过。 他一路走回房间,发现门是敞开的。 他踏入屋内,随手把手帕放在桌上,这才发现里面桌前坐着个人。 谢凌衣狠狠蹙眉,精致的眉眼是显而易见的烦躁。 “不是让你不要再来烦我吗?” 他的声音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修长的手指端起一杯茶水,还没送到唇边,手便顿住了。 岑遥栖有些怔愣,没想到谢凌衣已经这样讨厌他到这个程度。 很难说是怎样的感受,反正心脏很不舒服。 可他又有什么资格不接受这份疼痛呢?人是他亲手推开的。 岑遥栖突然觉得茶冷了,没有再喝的意思,又干巴巴将他放回原地。 谢凌衣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的面前,正居高临下打量着他。 他叹口气,正打算说起他来这里找对方的原因。 其实他是来辞行的,他要离开紫竹峰一段时间,虽说那天说了那样的话,可谢凌衣到底还是他的徒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怎么能不辞而别? 岑遥栖舔了舔嘴唇,正在心里思考该如何同他说起此事。 他们现在这个关系,无论他怎么说,对方都会以为他是刻意为之吧? 还没等他想出个完美的法子,就突然感觉下巴一痛。 “嘶。”他抽了口冷气。 谢凌衣狠狠地扣住他的下巴,眯起眼睛,态度倨傲地端详着他的脸。 “这么听话?他掐住削尖的下巴,迫使他左右摇头,似乎想找出他身上的每一寸瑕疵。 但是让他失望了,这一次这人和他心中的岑遥栖恰如其分。 “这一次还挺真的。”谢凌衣看完之后,言简意赅地做出评价。 面前的人一身白衣,耳垂上干干净净,清古冶艳,缥缈若九重仙。其实他早就觉得这人非常适合这样干净的颜色,除君身上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岑遥栖满头雾水地任他打量,敏锐地觉得面前的谢凌衣有些不对劲。 他动了动手,想要拂开他搁在自己下巴上的手。 可下一刻他却突然愣在原地,面前的俯低身子,俊秀的脸容陡然占满他的眼帘。 岑遥栖猛地瞪大眼睛,猛烈跳动的心脏撞疼他的胸骨。 谢凌衣改为掐住他的脖颈,没多大用力,冰冷且骨节清晰的手指十分有存在感地搭在他的后脖颈,食指轻轻敲击着那块细嫩的皮肉,似乎在认真的思考。 然而这都不是会让岑遥栖惊讶的原因,直到那人的手指往上滑,不由分说扣住他的后脑勺,然后低头咬在他的唇瓣上。 嘴角的疼痛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吃痛皱眉,抽出手想要推开他,却见那人像是早有预料地分出手,扣住他的手腕,然后闭着眼睛加深了这个吻。 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啃咬,毫无章法地在他唇上又舔又咬,很快那里酥麻一片,说不清是疼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岑遥栖见拗不过他,也不挣扎,只是咬紧了牙关。 谢凌衣在外围扫荡一圈,在攻城掠地的时候遭到了阻拦,周身气压骤然降低。 他狠狠咬了一口对方的唇角,想要逼他松口,但却没能如愿。 铁锈味在两人唇齿间荡开,谢凌衣退了出来,张开眼睛,拧眉盯着他。 “张嘴。”他垂眸,命令道。眼神却不似平常那般清冷,带了几分迷离。 岑遥栖额间的青筋狠狠一跳,他猛地逃出这人的桎梏,想要一巴掌甩他脸上让他清醒,可手在空中停顿片刻,到底是舍不得,最后落在他的胸前,没多大地推开他。 “谢凌衣,你疯够了没有?”他站起身,压低嗓音低吼道。 谢凌衣侧着头,颇为意外看他推开自己的手。 在他的印象中,心魔可不会这样不顺着他的意。 他后知后觉地舔走自己唇角的血,若有似无的腥味在舌尖绽放。 “居然不是假的吗?” 谢凌衣拿起两根手指,摸了摸唇瓣,喃喃自语。 心魔可不会流血。 这一发现让他欣喜若狂,他回过身,不错眼珠地盯着岑遥栖,更准确的来说是他破掉的唇角。 他的目光太过炙热,想忽视都难。 看得岑遥栖后退两步,他感觉谢凌衣如今心神不稳,又向前走了两步,皱着眉头问道:“你怎么了?” 谢凌衣不说话,直接拽住他的手臂,把人扯到怀里,打破最后一点距离。 “你……” 岑遥栖来不及反应,他便卷土重来,这一次他明显更加兴奋,温热的吐息胡乱地和他缠绵,他含住他的唇瓣,在那伤处细细舔吻。 岑遥栖意识到这样不行,想要开口阻止他,反而让他找着机会,灵活地撬开齿关,和他的唇舌交缠在一块儿。 被他的情绪带动,他也很快跟着气息不稳。 谢凌衣一只手扣在他后脑勺,另一只手抓住对方抗拒般推开他胸膛的手,强硬得插入他的指缝,十指相扣。 他的手不知道何时变得燥热,无声的侵染着岑遥栖的肌肤。 后者的态度逐渐被软化,慢慢被带入这个有些强势的吻中。 岑遥栖另一只空闲的手勾住他的脖颈,安抚性的拍了拍他后脖颈,示意他不要太急切,富有引导性的略作调整,无声的掌握了接吻的主导权。 他往后退了一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谢凌衣就立即追了上来,重新叼住他的唇瓣。 这一回,他态度极尽温柔,讨好性的舔舐着被他咬破的唇角,确定那里不再流血之后,才重新侵入齿关。 岑遥栖偏头,任他作为。 谢凌衣的手滑在他的腰间,牢牢掐紧,生怕他会消失在自己眼前,更害怕眼前只不过是他梦境的一角。 岑遥栖的眼神也不再清明,主动松开齿关同他交缠,纵容对方扫过自己口中的每一处地方。 分开的时候,两人气息同样的不稳。 岑遥栖闭着眼,靠在谢凌衣的肩膀平复呼吸,但很快,他发现了不对。 他喘息着推开谢凌衣依偎在他身上的身体,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手腕上的捆仙锁。 “你干什么?”岑遥栖动了动手腕,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动不了,催动灵力,又只觉灵力如流水般很快消失在指尖。 谢凌衣缓缓抬起头,唇角很小弧度地勾起一个笑,左边的虎牙若隐若现。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是你自己撞上来的。”他沉沉说道。 这段时间,他想了很久,横竖都只剩下这么一个办法。 岑遥栖眼尾还残存着温存后的缱绻薄红,他额角抽抽的痛,他哪里知道有一天自己亲手交给谢凌衣防身的武器会用到他身上。 “你别乱来。”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哑声警告。 若是他的嗓音没这么哑,唇角没破可能会更有说服力。 “什么叫乱来?”谢凌衣的指尖划过美得令人心醉的眼尾,“岑遥栖,亲你算乱来吗?” “可你方才也回应我了。” 谢凌衣的手指游弋到他的唇角,意有所指的开口:“这里我尝过了,是柔软的,可为什么总是嘴硬?” 岑遥栖一张老脸通红,不敢看他,心里连连直呼糊涂糊涂,色令智昏。 “赶紧给我松开。” 他咬了一口他的指尖,没好气说道。 第17章 不见春日 “不要。” 谢凌衣不假思索的拒绝了他的要求。 “别闹。”岑遥栖蹙眉,仍然没放弃摆弄无法使用灵力的手臂,挣扎未果,只能和他开始讲道理,企图让他重新冷静下来。 只可惜他想错了,这人好不容易得手,哪能是那么容易放弃的? 被岑遥栖轻轻咬过的指尖摩挲着咬破的唇瓣,还坏心眼的加重了力度。 “我有事和你商量。”唇上传来熟悉的刺痛,岑遥栖忍不住连连往后仰头,故作冷静地脱开那总是作乱的手指。 被躲开的手指慢慢游移到白皙的耳垂,认真端详着不大明显的耳洞。 “哦。”谢凌衣心不在焉地回应着他的话,“你说,我听着。” 常年练剑而带着薄茧的手指动作暧昧揉搓着那一小块细嫩的皮肉,岑遥栖眉毛越皱越深。 “我可能……”他尽量稳住自己的心神,想要同他谈及他来此正事,岂料才刚说了个开头,就被人故技重施地堵住了嘴。 唇齿交缠间,谢凌衣模糊的说着:“算了,你还是闭嘴吧,我知道你肯定会说些我不想听的话。” 岑遥栖:“……” 谢凌衣的疯劲他之前确实窥见一角,现在才发觉那不过管中窥豹,把人逼急了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逼迫仰头,承受着对方明显带着怒气的深吻。 突然,他感觉身体一轻。 “你干什么?”岑遥栖被这人打横抱起,他有些慌张,下意识和抓紧了这人的胳膊。 他以前也这么谢凌衣,也被他这么抱过,只是头回觉得有些不妙。 “你放我下来。” 意识到这人在将他抱向床铺,他想要挣扎,但手腕上的捆仙锁牢牢的限制他的行动。 他被人轻手放在床上,谢凌衣红着眼睛看向他。 他是成年人,怎么能猜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可这还实在是太荒唐了,他可没忘记前不久才跟人挑明关系,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做这些事呢? “你别乱来。”岑遥栖冲他摇头。 实则他不说那话,这人可能也不一定会疯到这个地步。 谢凌衣一只手抓着他被捆仙锁困住的手腕,观察那里有没有被受伤,另外单手去解床幔。 白色的窗幔被人散开,隔绝外面的景色,两个人就这样被困在方寸之间。 谢凌衣跪在他的面前,亲吻着他的手腕,一下一下地细细啄吻。 “谢凌衣,你听我说。”岑遥栖吐息不稳,被限制了行动,只能用语言阻止他。 只是好像起了反作用。 谢凌衣垂眸盯着他,眼底的红血丝越来越明显,隐隐现出癫狂的底色:“我不听,岑遥栖,凭什么每一次都是你说了算?凭什么每一次都要我接受你的安排?凭什么每一次都不在乎我的意愿。” 他一股脑把自己的委屈全都吼了出来。 “我……” 岑遥栖说不出反驳的话,是,的确每一次都是他做着自以为是对谢凌衣好的事情,却从不在意他的意愿。 他心脏跟着泛起酸,那他能怎么办?这世上安有两全的法子? 祝长生还是死在关键节点,成为剧情发展的一环,那他呢?他能躲过吗? 他能做的就是断了谢凌衣的念想,可这人如今的模样要他如何放心? 谢凌衣不满意他在这个时候出神,不轻不重在他脖颈咬了一口,咬完之后,还用那颗虎牙细细的研磨。 岑遥栖吃痛回神,见他已经剥去他的外衣,转移阵地,一口咬住他两截平直深刻的锁骨上。 他重重喘息着,像溺水的人抓不到浮木。 谢凌衣乘胜追击剥开他的里衣,露出一大片瓷白又肌理分明的肌肤。 “我不喜欢别人强迫我,你想清楚。”岑遥栖艰难地拽住他的手腕,沉着嗓子对他说道,“这种事要两厢情愿,你不是不明白。” “哦。”谢凌衣没有感情的答了一句,态度拒绝的拂开他的手,“那你就恨我吧。” 如果做不到两厢情愿,那就他一厢情愿也没事,他不在乎,反正他习惯了。 “反正你已经恨我了。” 后面那句,他说的很小声,像是说与自己听。 岑遥栖肯定会觉得他卑劣、下作,会后悔在地牢救了他,后悔引狼入室,后悔对他这么好。 “我什么时候恨过你?” 岑遥栖被他扯下发带,黑亮柔顺的乌发铺满枕头。 “你现在放开我, 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他放柔嗓音循循善诱,费尽心思要让这人悬崖勒马,别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谢凌衣依旧想也不想的拒绝:“不要。” 他闷头同岑遥栖的里衣作对,在准备除去最后一层衣物遮挡之际,后者慌乱地叫住了他。 “你会吗?” 谢凌衣的手一顿,歪了歪头,似乎在认真的思考。 他只在情窦初开的时候喜欢过女孩,连嘴都没亲过,可眼前的人可跟女孩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他做什么全凭本能,听见岑遥栖的问话,确实愣住了。 岑遥栖见有戏,立马喜上眉梢,连忙说道:“我会,你松开我,我教你。” “你想都别想。”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被他拒绝了。 岑遥栖却没泄气,主动抬起被束缚的手,勾住他的脖颈,迫使他低头,主动把唇送了上去,侵入他的口腔,灵活地勾缠住他的唇舌。 谢凌衣神情一震,惊讶得甚至忘了闭眼,愣愣地盯着他。 这和之前的吻不同,岑遥栖主动迎合他,唇舌热烈交缠,谢凌衣迫不及待的回应他,床幔之下,发出暧昧的水声。 “让我来。”岑遥栖捏住他的脖颈,眯起那双染上欲色的瑞凤眼,压低嗓音在他耳边喘息。 谢凌衣被他勾得眼神不再清明,初雪消融,俊秀的脸上的情欲只多不少。 “我……”他理智尚存,没忘记自己的立场。 岑遥栖收回手,干脆道:“那就算了。” 谢凌衣被他弄得不上不下,拧眉瞪他:“你……” 只是他现在这情况,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他重新低头吻他,后者不再配合,连头都懒得抬一下,这样刚刚感受过他的热情的谢凌衣,如何能接受这份冷淡? “这事讲究的就是你情我愿。”岑遥栖漫不经心的开口,“既然你不愿意,那就没必要继续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相信我?” 他咬了咬牙,抿唇解开他手腕上的束缚。 灵力重新流转,岑遥栖松了口气,他伸手勾住谢凌衣精瘦的腰身轻轻翻转,两个人立刻上下逆转。 他坐在他的腿上,居高临下地掐住他的下巴,眯起眼睛,垂眸看他。 “谢凌衣,你能耐的啊,还敢绑你师尊?”岑遥栖气极反笑。 “上哪学的?藏得还挺深。”他低头俯视他,声音听不出喜怒。 长长的头发垂在谢凌衣的脸上,有点痒。 他想要甩开他的手,在他身下剧烈的挣扎,恼怒的开口:“岑遥栖,你又骗我!” “嗯。”岑遥栖点头,坦然承认,“是我骗你。” 谢凌衣白皙的脸颊染上薄红,同平时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大相径庭。 “我骗你的还少吗?可你不照样每一次都信吗?”他懒洋洋的回道,唇边勾起个意味不明的笑。 “下回,我不会相信你。”谢凌衣咬牙。 这人为了骗人,还真是什么都舍得。 岑遥栖满不在乎的反问:“你做得到吗?” 谢凌衣闭口不答。 “谢凌衣。”岑遥栖突然叫了他一声。 他虽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还是下意识地回应:“怎么?” “不许再咬人。” 这话说完,岑遥栖掐着下巴吻了上去,耐心地教人怎么接吻。 他现在破了唇角还痛呢,这人也就是吻得凶,技术也真是够差的。 谢凌衣很少见到这样强势的岑遥栖,几乎要溺死在这份温情里。 吐息交缠中,他感觉到眼角有些湿润,顿时愣住了,他明明没哭过,这眼泪怎么可能是他的?那就只能是岑遥栖的。 谢凌衣心口一窒,立刻生出不妙的预感。 他几乎没见过这人哭过,他向来吊儿郎当惯了,哪能轻易见着他的眼泪。上回掉眼泪还是在他被妖物贯穿身体的时候。 他感觉眼皮有些沉重,意识像是被黏住一样,脑子转得很慢。 “你……”谢凌衣反应过来,睁开眼看他。 岑遥栖起身,歪头看他,叹了口气:“反应这么快啊?” 谢凌衣感觉头疼欲裂,他和岑遥栖的过往犹如走马灯一样浮现在他的眼前,又一盏一盏的灰暗下去,汹涌的情绪很快如潮水退去。 “你干什么?” 他不敢置信的质问他,眼尾很快见红了。 “这段时间,我会离开这里一段时间,你正好冷静冷静。”岑遥栖没回答他的话,反而自顾自说起他的另外一件事。 他松了口气,总算把来此的目的说出口了。 他这个决定在以往一定能在谢凌衣的心里惊起惊涛骇浪,可现下他却分不出精力去在乎他。 “你对我做了什么。” 谢凌衣抓住岑遥栖的肩膀,神情激动的再度质问。 后者垂下眼睑,不敢同他对视。 “从今天起,你不会再痛苦了。”岑遥栖冷静的声音犹如锋利的剑刃刺穿他的心脏。 谢凌衣双眼通红,眼眶滑下两道泪水,他神色疯狂摇着他的肩膀。 “岑遥栖,你混蛋,这是我的记忆,我的感情,你凭什么左右?” 他几乎不敢相信,岑遥栖竟然连这都不放过。 岑遥栖知道他一时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任他出气,也不挣扎。 是啊,再一次打着为他好的旗帜,替他做了决定。 可是他别无他法,在这之前,他从没想到自己会决绝到这个地步,他抹去了那些他们之间那些逾越之举,以及谢凌衣对他的感情。自此以后,他们就只是师徒,绝无其他的可能。 若不是他今日见到他疯到这个程度,他不会做到这一步。 谢凌衣的动作停了下来,失笑地摇头,笑容苦涩,配着还没干透的泪痕,显出几分麻木。 “岑遥栖,你还真是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谢凌衣和他四目相接,良久说出这么一句。 岑遥栖故作镇定的问:“你恨我吗?” 谢凌衣咬牙,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我恨死你了。” 他恨岑遥栖,恨他总是自作主张,恨他连他的记忆和情感都不放过,恨他做决定总是不假思索,半点犹豫都没有。 就好像他在他的心中无足轻重,根本无法左右他的决定。 “那就好。”他点点头。 听见他说恨,岑遥栖却像是得到了解脱。 恨他好,恨他就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难过。 对他来说恨比爱好。 “我不会原谅你。”谢凌衣愤恨的说道。 岑遥栖依旧点头:“好。” “我也不会再信你。” 岑遥栖还是那副表情,点头的幅度都没变:“好。” 谢凌衣有些脱力,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眼前逐渐模糊,岑遥栖的身影也慢慢看不清,他却不肯放弃,摇了摇头,想要让神志清醒过来。 他贪恋地用目光描刻他五官,想要刻进灵魂深处。 理智告诉他,他不能睡过去,不然他会失去最在意的东西。 可身体却越发沉重,眼皮打架,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地合上了眼。 他倒向一边,岑遥栖动手接住了他。谢凌衣失去意识的脑袋靠在他的肩膀。 他伸出手圈住他的腰身,把头靠在他的脑袋边,轻轻蹭了蹭。 故意装作的冷静再也无法维系,眼泪如短线的珍珠滑落脸庞。 岑遥栖感受到眼泪,自嘲的笑笑,他哭什么呢? 他得到他想要的结果,有什么难过的? 他应该欣慰,欣慰于他再也不会成为谢凌衣的执念。 他搂着这人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让他躺在柔软的床铺。 他细心地替他整理好衣角,抚平上面的每一层褶皱。 岑遥栖在他的额心落下一个吻,动作虔诚又温情。 做完这一切,瘦长的手指撩开那层如雪般洁白的床幔,消失在屋内,背影孤冷而决绝。 窗外大地回暖,可他的初春再不会来了。 第18章 故人相见 虞灯觉得谢凌衣好像哪里同之前不大一样,但具体是哪不同,她又完全说不上来。 “我们不等太尊吗?”她试探着问旁边步伐稳健的谢凌衣。 后者听见他的话略带疑惑,侧头扫了她一眼,脚下的动作却不停。 “等他做什么?”他边走边回答虞灯的话,有些莫名其妙。 她眉角抽了抽:“太尊不来送送我们吗?” 虽说是我们,但这重点其实在谢凌衣身上。 她还记得上回下山,祝长生和谢凌衣可是在长留宗大门至少苦等了半个时辰,最后还是确定人不会来,时间不多才不得不离开的。没想到今日这人竟然走得这般坚决。 “他前几日就同我说过这段时间会离开一段时间。”他面无表情的回答道。 这是谢凌衣惯常的表情,也说不上心情不好。 虞灯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她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可心里的疑惑却越来越大,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这样吗? 谢凌衣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停下步伐,看着她问道:“怎么了吗?” 虞灯抬头,看他在等自己,连忙小步跑了过去,小幅度的摇头:“没。” 没得到对方肯定的答案,他也不在乎,只是步伐放慢了些, 方便她跟上来。 原本他们才回宗门不久,不着急再下山的,不过无论对谢凌衣还是虞灯来说,宗门都是个伤心地,还不如早点离开那。 “太尊有说去做什么吗?”她犹豫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又追着问。 谢凌衣不明白虞灯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岑遥栖的踪迹,这人不一直神龙不见神尾吗?他上哪去猜他去做什么? 就算问了他也不会说,他一直都有自己的安排。 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才回答:“我不知道。” 虞灯瞥了一眼他的神情,见他对这问题兴致缺缺便不再多嘴,她总觉得这人怪怪的。 一路上两人便没什么过多的交流,只闷头往前走,这一带十分偏僻,他们两人走到临近黄昏,连个村庄都没见着,更别提什么热闹景象呢? 夜晚赶路,还是有些危险,但方圆百里荒无人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谢凌衣不动声色地走在虞灯前面开路,从乾坤袋里拿出灯笼点上,微弱的烛火明明灭灭,但好歹能照亮前路。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周围非但没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反而还安静得可怕,可越是这样,就越是充满未知的危险。 走了没几步,虞灯的鼻子就动了动。 “好香。”她忍不住感叹道。 谢凌衣本想问她是饿了吗?他身上还有几颗辟谷丹,还需不需要。但很快他也闻到了同样的香味。 才不是什么人间烟火味,而是香甜的花香,浓郁芬芳,香得醉人。 “这是什么花?”他皱眉,黑夜中这股花香出现得实在过于诡异。 而且最奇怪的是,以往他在紫竹峰也见识过不少奇花异草,但这花的味道他竟然从来都没闻过,按理说这样馥郁花香的花绝对不可能是无名之辈。 虞灯闭着眼嗅闻,在脑海中狠狠搜刮一遍也没得到关于这花的一知半解。 越往前走,这馥郁的花香就越是芬芳迷人。 “我没见过。”虞灯只能承认道。 谢凌衣点头,又想到现下天色昏暗,对方可能没有察觉就开口说道:“这花不对劲。” 这花的出现确实诡异,只闻其香,不见其形,虽说也有一定的原因是他们太过孤陋寡闻,但保险起见,还是小心为上。 两人对视一眼,干脆封闭了嗅觉。 接下来的路,虞灯更加细心,沿路观察地上的花花草草,也不知道是因为天色不好,还是因为什么,也没找到这花香的来源。 她面色愈加严肃,分出十二分的心神注意四周。 往前大概又走了几百步,在他前边的谢凌衣停住了脚步。 虞灯本想开口问,但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也明白他停在此处的原因。 此处的花香浓郁到极致,和之前简直无法同日而语。 只见眼前骤然矗立着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若是白天,必然能一眼注意到。 这时天已然完全黑了下来,不怪他们现在才发觉。 这在万物凋零的时节,这树木依旧茂盛依旧,苍翠欲滴,深绿色的枝丫藏在浓浓的阴影里,看不见半点衰败的痕迹。 在厚重的黑暗里,似乎有大颗的花朵,尽情舒展着身姿,冷风一吹,幽香更是在鼻尖久久不去。 虞灯借着谢凌衣手中的灯笼去查看情况,微弱的烛火勉强照亮前方的路,只见大树前站着个高瘦的身影,低着头不动,像是醉心于赏花。 可这大晚上的,连花的影子都看不清楚,赏哪门子的花? 这实在是奇怪的很,大抵又是一个被花香吸引的人。 虞灯往前走了两步,想要看清这人的模样。 才走出两步就被谢凌衣扣住了手臂,他冷淡地冲她摇头,让她待在原地,把手里的灯笼交给她,自己则从她身边走过去,想要替她来一探究竟。 谢凌衣谨慎地伸手,探上腰间的剑柄,若真有什么意外,他也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他步伐稳健地走在潮湿的土地,脚步声在寂静地黑夜里格外明显。 可背着他的那人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还是保持着垂着头的姿势。 谢凌衣心中疑窦更深,警惕心更重,当他走到这人背后,照理说正常人感受后面的动静,都应该回头观察一二,可这人没有,连垂着身侧的两只手臂都没挪动半点,甚至当他放在这人肩膀上之时,他还是没有半点动作。 这实在不符常理。 谢凌衣一狠心直接扣着对方的肩膀,将人的身子转了过来。 饶是他来的途中,早就将会发生的情况在脑海中演练一遍,还是免不了面色一变。 他的情况还算好的,后面的虞灯在看清情况的一瞬间,早就惊呼出声。 她抓紧手里的灯笼,颤颤巍巍地拿手指着他。 眼前这人哪里是垂着头赏花,分明是没有头。 这人身上还穿着深蓝色的衣袍,衣冠整齐,即使是这般昏暗的夜色,也能看出衣料不凡,想必生前也是个极为讲究的人。 谢凌衣松手,这人便直愣愣地倒向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虞灯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缓了一会儿,还是跟着过来了。 这玩意也就是第一眼吓人,习惯就好了。 谢凌衣没在阻止他,而是俯下身观察尚且还没完全僵硬的尸体。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可这人压根就没有头,一时也没办法确定之前到底认不认识。 这人身上的断口切面很整齐,不像寻常凡铁。 除了这一个伤口便再也找不到其他伤处,到底是什么东西才能直接弄断一个高大男子的脖子? 难道是妖物,谢凌衣用灵力在切口整齐的脖颈探查一遍,也没藏到一星半点的妖力残留,只能默默把这个可能给排除。 他在尸体的衣服里搜索半天,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谢凌衣叹口气,拿出手帕一寸一寸的细细擦拭着指缝,直到快把白皙的皮肉擦出血来,他才肯放过自己。 他站起身,不再把时间浪费在这无头尸体身上,还不如在附近找找他的头,说不定会得到更加有用的信息。 谢凌衣刚想问虞灯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却陡然发觉对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他眼神一凛,迅速的看向他旁边的虞灯,后者此刻正拿背影对着他。 谢凌衣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连忙抓住她的手臂,来不及问她问题,直接用劲把人扯到他身后。 虞灯手里的灯笼掉在地上,烛火也因为这番变故彻底灭掉,眼前更加昏暗,只能借着不大明亮的月光视物。 她这一下才如梦初醒的抬起头,劫后余生的喘着粗气。 “你没事吧?”谢凌衣问道。 虞灯气喘吁吁地摇头:“有事。” 谢凌衣:“……” 这到底有事还是没事? “师兄,你快看。”虞灯还来不及平复呼吸,连忙抓着他的手臂,示意他往前看。 谢凌衣俊秀的眉眼满是不解,但还是听话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面前依旧是枝繁叶茂的枝丫,和大片大片的花朵,花瓣重重叠叠在昏暗中招摇。 虞灯略作思考,明白过来。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的树。”虞灯看着参天大树,情不自禁扯着谢凌衣的手臂后退两步。 她指着树上漂亮无害的花朵,吞了吞口水,说道:“这花果然有问题。” 谢凌衣耐心地听她说话。 “这花心里面不是花蕊。”她声线颤抖,似乎在后怕,“是人头。” 此话一出,谢凌衣脸色变得沉重。 方才她打着灯笼观察这开得极好的花朵,想要分辨究竟是什么品种,不成想竟然看入了迷,越凑凑越近,当重重叠叠的花瓣绽开,她竟然看到了一颗安详的人头,这这个时候,她竟然挣脱不了,只能眼睁睁地任由那人头离他越来越近,张大嘴巴,似乎想要将他吞吃入腹。 关键之际,还是谢凌衣扯了他一把,才让这东西落了个空。 “我知道他的身份了。”虞灯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尸体,“我认识他。” 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好歹知道了他的身份,那是一张还算熟悉的脸。 “我在宗门……” 虞灯的话只起了一个开头,便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谢凌衣偏头看他,食指凌空搁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暂时不要说话。 虞灯接收到他的信号,也沉下脸点头。 两人同时握紧剑柄,警惕地注视着声源处。 大树低垂的枝桠被人折断,走出两道身影。 “李师兄?” 有人低声叫了声,谢凌衣还在想这声音有点熟悉,虞灯已经提剑走了出去,锋利的剑刃自剑鞘拔出,在昏暗的夜里闪着冷冽的寒芒。 他们的反应也很快,黑暗中只能听见刀剑相向的撞击声。 谢凌衣紧随其后,脚尖轻点,身姿轻盈的落在虞灯的身后。 他没急着出手,借着昏暗的月光,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在旁边看着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有些焦急。 “哎……你们别打了。” “都是同门,有话好好说。” “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 只可惜那两人忙着干架,没空理会他。 他在旁边急得满头大汗,谢凌衣握紧泰阿,朝着两人的方向扔过去。 凌厉的剑尖挑开两把缠斗在一块的剑身,他飞身到两人身旁。 他偏头,无声地冲着她摇头。 虞灯明白他的意思,她往旁边扫了一眼,也在这个时候认出,苏立臣,动作利落地收剑。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她皱眉,看向对面的苏立臣。 那人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等会儿有空再同你们细细讲来。” 虞灯对面的人也反应过来她不是敌人,也跟着手腕一转,把剑收回剑鞘。 “我替你保守秘密,你帮了我。”清秀的少年,笑盈盈的看向谢凌衣,“这下我们扯平了。” 一样的笑容弧度,是洛无言。 谢凌衣抬眸看他,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冷淡的点头。 其实他想说,他也没想帮他,只是不想多生事端。但多一事少一事,他选择闭嘴。 苏立臣小跑到他们三人身边,追问到:“我们是来找李师兄的,你们也在这边,看见他了吗?” 谢凌衣挑眉:“李师兄?李玄?” 姓李的,他就认识这么一个。 苏立臣见有希望,连连点头。 “哦,在那呢。”他冲着他们背后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们要是快点的话,说不定来得及……” “来得及救他?”苏立臣接话道,“我就知道这里诡异的很,肯定会出事,但愿李师兄没出什么大事。” 谢凌衣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来得及替他收尸。” 苏立臣:“……” 第19章 人木 苏立臣干巴巴的笑了两声,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师兄就别拿我们寻开心了。” “方才李玄师兄还好好的,就这么一会儿能出什么事情?”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谢凌衣还没说话,虞灯就冲他们背后指了指,也跟着坏心眼的笑了笑:“你师兄就在你脚下呢?当心别踩到了。” 此时烛火微微,又有冷风非常应景地吹起他裸露的脖颈,他免不了寒毛直竖。 苏立臣狠狠搓了把脖颈,竟然连笑都笑不出来了:“师姐你就别开玩笑。” “看,就在这!快!当心点!” 虞灯冷不丁指着他的脚面,神情凝重。 苏立臣慌乱的挪开脚,惊疑不定的连连追问:“哪呢?” 看他这样,虞灯难得染上笑意,就连一直在旁边看着的谢凌衣也跟着弯了弯眼尾。 看她俩这样,苏立臣倒是反应过来了。 “你们就知道取笑我。”他失笑摇头,也不生气,只温润的眉眼带了几分无奈。 见他们几个人相处自然,一直插不上话的洛无言倒显得有些许格格不入。 他轻咳一声,往前走了几步,站在谢凌衣的身边:“各位师兄师姐,现下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找到李玄师兄。” 谢凌衣不自在地后退两步,他一向不大习惯同不熟识的人靠得太近。 洛无言睫毛微动,似乎察觉到他的意图,但也只是抿紧唇瓣,不再多做勉强。 “真在那,都是同门, 你们不会连人都认不出来吧。”虞灯耸了耸肩膀,依旧朝着同一个方向指了指。 苏立臣真心实意的笑了笑,叹口气,语气略带埋怨:“师姐,我也不傻,被你们骗一两次也就够丢人了,怎么可能还上当。” 谢凌衣和虞灯对视一眼,主动让开路。 苏立臣随着他们的动作,把目光放远,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逐渐沉重下来,回头同洛无言交换一个眼神,略反应片刻,两人同时加快速度跑向那具无头尸体。 苏立臣蹲下身,同谢凌衣一样将人从脖颈到脚检查一遍,确定了这人的这人,他们和李玄一同下山,几人也更加熟悉,并且他穿什么样的衣袍也记得清清楚楚,自然能比谢凌衣和虞灯先认出来。 几人收了嬉笑的神情,苏立臣重新走到他们两人面前,主动开口道:“我们昨日下山,途经此地,来解决村子里总是出现无头尸体一事,今日才正好把所有情况了解一遍,听他们说尸体都在这里的一棵大树脚下发现的,但奈何天色已晚,恐有意外,便约定等天亮再来探查,却不想出了这样的事。” 他面上凝重,毕竟出了这样的事,他回去也不好交代。 虞灯和他不一样,早在宗门之时,她对李玄就略有耳闻,对此人的做派十分不屑,此番面对他的尸体,除了感叹一声世事无常倒是再生不出别的情绪。 谢凌衣就更不消说,早在宗门秘境,两人就过节不小,如今看他死状凄惨,没有落井下石已然是大人不记小人过。他可没忘记这人之前就是奔着要他命来的。 不过毕竟死者为大,他们也必要在这个时候和他过不去,虞灯也收敛神色,将之前对谢凌衣说起的发现复述一遍。 苏立臣听得很认真,期间还不停地细心观察这些开得美艳浓烈的花朵。 他眉头锁得很深,似乎在认真思索。 “你的意思是这花香会吸引人到跟前,再趁其不备偷袭,那你们怎么没事?”谢凌衣一下子听出异常的部分,直接开口问道。 苏立臣没接话,应当是陷入了自己的记忆中不可自拔,两只手交握的很紧,像是有些焦急。 见他没有解释的意思,比较沉默的洛无言主动说起:“当时,我们在村庄那边也能闻到若有似无的花香,苏师兄觉得这香有问题,都让我们暂时封闭嗅觉,只是李玄师兄不以为然,估计没当回事。” 听完他的话,谢凌衣闷不做声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也确实符合李玄眼高于顶的性格。 “我知道了,我想起这东西叫什么了。” 那边传来苏立臣高兴地叫声。 “古书里面就有他,叫人木,外形上描写树枝上挂着许多人的脑袋,像花朵一样生长着。 他站在树下抬头仰视着枝繁叶茂的大树,风过林梢,这看似花瓣一样的人头便轻轻晃动,犹如一声声低笑。 在这几不可见的黑夜里,听得人不寒而栗。 谢凌衣跟着扫了两眼,人木?确实树如其名。 “想来李玄师兄是起夜的时候,收到这股花香的蛊惑才丢了性命。”苏立臣声音中略有遗憾,“若是我早些发现他不在房中,或许就能救下他。” 谢凌衣没发表对此事的看法,只是闷头观察这棵看似坚韧非常的大树。 “木已成舟,后悔不如想想怎么其他人受害。”虞灯站了出来,拔出她的本命剑,直指茂盛的枝丫,“把这棵要人命的鬼树毁了,我看他还怎么害人。” 话音刚落,她便率先提剑砍向树干,锋利的剑身划破褐色的树皮,奇怪的是,它流出的并不是白的汁液,而是猩红的液体,和新鲜的血液一般无二。 她伸出指尖,抹了点剑身的液体,放在鼻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铁腥味。 不仅如此,这血还是温热的,仿佛刚从人身上取下来。 得到这个结论,虞灯的面色一变,看向这树的眼神更沉。 这个时候,这树也像是有生命一般,树上的花朵无风自动,花枝乱颤,像是痛苦的哀嚎。 谢凌衣几乎是第一时间察觉到危险,拔出腰间的本命剑,带着身后的人后撤几步,冷声道:“小心。”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是完全准确的,这话才刚刚刚说完,这树立即抖动起来,枝丫像是人的手臂一样,无限伸长。 剩下的人也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连连拔剑来抵抗未知的危险。 一根枝丫陡然伸展到他们面前,谢凌衣伸手在苏立臣身上借力,在空中翻转,飞身在虞灯的面前,当机立断地把她往旁边一推,手中的长剑犹如绚烂的银龙,干脆利落地斩断安那一截作乱的枝丫。 腥臭的血液立刻从断口处喷溅而出,这一次他早有预料地偏头,后面的人可就没有这么幸运了,结结实实挨了这么一下,一张好看的脸上除了眼下再没有一道干净的地方。 苏立臣抹了把脸,茫然地盯着手心的鲜血,想死的心都有了。 虞灯看他这样忍俊不禁,拍拍他的肩膀:“坚强点。” 苏立臣:“……” 回过神马不停蹄地使了避尘决,那张脸才重新干干净净,只是他总是觉得脸没洗干净,脸上还有那股难闻的味道。 不过他现在倒是顾不上脸上还有没有味道了,谢凌衣那一下无疑是惹了这人不人,树不树的鬼东西,细长的枝丫瞬间变粗,藏在昏暗里的花朵也在疯狂的摇摆,发出凄厉的嘶吼。 更多的枝蔓从四面八方朝着他们伸来,虞灯学着谢凌衣想要斩断那不依不饶的枝丫,一剑下去,竟然只是割掉一层树皮,她忍不住皱眉,这东西可不像之前那般好对付。 她只能咬牙又砍了几次,这下才彻底砍掉一截枝蔓,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另外一根枝蔓已经悄无声息地凑到她的面前,枝丫上的花瓣重重叠叠的绽放,露出丑陋的“花蕊”。 凑近他的肩膀,花心里的人头立刻张大嘴巴,浑浊的眼珠恶狠狠的瞪着他,似乎想要从她身上咬下一块肉。 虞灯感到身后一凉,没有多做犹豫,十分信任她的直觉,矮身躲过,张大的嘴巴又重重合上,响起一道令人牙酸的奇怪声音。 她下腰,手掌撑地,凌空翻滚,直接绕到它的身后,然后眼睛都不眨地反手提剑刺穿头骨。 那东西嘴巴大张,发出痛苦的哀嚎,虞灯嫌吵,又补了一剑,这下它想叫都叫不出声了, 解决完这边,虞灯才能分出心神关照另外几人,谢凌衣那边倒是不用她多加费心,他不仅早就解决攻击自己的枝蔓,还有空去救那两个被枝蔓卷住的人。 苏立臣和洛无言被柔软又坚韧的枝蔓死死地缠绕住,动弹都动不了。 他们的靠近肩膀的位置的枝蔓还开着大朵大朵的花,这花的形状酷似芍药,却极为危险。 花瓣一点一点地绽放,凌空出现一颗颗人头,他算是总算明白之前虞灯的感受了,之前光听描述还没办法身临其境,如今倒是实际地体验一把。 苏立臣同花心里的人头面面相觑,犹豫片刻,他试探着和它打招呼。 “李玄师兄。”他故作镇定的道。 那东西早就没了神智,哪能真的回应他,只是迫不及待地冲他们张大了嘴巴。 洛无言的情况也不遑多让,枝蔓上三四个人头对他虎视眈眈,恨不得将他分而食之。 他脑子疯狂转动,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救自己出苦海,然而最后都一无所获。 他心跳到嗓子眼,不敢相信他今日就要葬身这鬼东西的腹中,对了,他甚至还没有腹部,只有头。 洛无言死死咬住干裂的嘴唇,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自己的死亡。 一道凛冽的剑光闪了他的眼睛,是不远处提着剑的谢凌衣。 他面上一喜,总算有了生的希望,他放开喉咙想要求救,却有发现这人离他还有段距离,等他过来,是不是他早就遭难? “低头。”谢凌衣冷静地冲他们说道,声量不大,却稳稳地传入他和苏立臣的耳朵里。 生死攸关之际,他们几乎是一瞬间就意会到他的意思。 谢凌衣将灵力灌入到两把剑中,压低身子,将天问和泰阿向着他们丢过来。 两把长剑刺破黑暗,裹挟着风声,直奔他们而来,两人纷纷想尽办法低头。 锋利的剑身途径两人的肩侧,切瓜砍菜一般直接将枝蔓上生长的藤蔓铲除。 几颗头骨纷纷坠地,枝丫吃痛,迫不得已将他们松开。 苏立臣和洛无言猝不及防落地,还是虞灯眼疾手快的施以援手,才让他们没摔得狼狈。 谢凌衣飞身脚尖踩上染血的两把剑,两侧鬓发被凌厉的吹起,勾勒出一张面如冠玉的脸容,淡蓝色的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处于风暴中心的他依旧神色寡淡。 人木已然意识到这里面谁才是最难解决的人,果断放弃进攻他们,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铺天盖地的枝蔓围绕在他的身侧,几乎要将他淹没。 洛无言一只手揉捏着酸疼的手臂外侧,一边神色担忧:“李师兄,他……我们要不要帮忙。” 这话自然不用他说,虞灯早就面色凝重地盯着谢凌衣的背影,狂风吹起她的乌发,露出姣好的美人尖。 “先不用。”她低声说道。 要真是贸然上前,别又出事,还得麻烦谢凌衣来救他们。 虞灯猜得没错,谢凌衣自有打算。 他咬破指尖,双手结印,两掌相贴,骨骼清晰的食指勾缠。 谢凌衣的身后凌空现出数不尽用灵力幻化而成的长剑,剑鸣声刺耳,蓄势待发。 他松开手,完成结印的最后一个步骤。 那数以万计的长剑立刻织成天罗地网,扑向那棵大树,轻而易举斩断张牙舞爪的枝丫。 四处皆是掉落的枝丫和躲也躲不开的血雾,虞灯立刻抬手,用衣袖勉强遮住一二。 在这铺天盖地的血腥味中,谢凌衣早有准备的撑起一把素色的油纸伞,闲庭信步走在其中。 人头簌簌而落,从各个意想不到的方向砸过来。 虞灯略显慌乱地躲避着它,薄薄的伞面轻易地挡住外面一切乌烟瘴气。 她一愣,伞柄轻轻抬起,看见了一张极为俊俏的脸蛋,他神色如常,身上月白色的衣袍依旧不染纤尘。 是谢凌衣。 虞灯松了口气,刚想说话,旁边的洛无言就跟着挤进伞面之中,还不好意思的对着他道谢:“多谢李师兄出手相救,好厉害的身手。” 谢凌衣不咸不淡的“嗯”了声,不再接话。 第20章 同行 人木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洛无言和苏立臣说大家都是同门,不如一路,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虞灯觉得他们说的也有道理,看他们这么容易受伤也确实不大放心,但她总不好自作主张,只能把决定权交到谢凌衣手中。 谢凌衣倒是没什么所谓,两个人和四个人一块对他来说区别不大,只是前提最好是别吵他。 见他点头,这事就算是定了下来。 几人趁着夜色把李玄的尸体处理妥当,等进城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现下时辰尚早,沿街两边的人并不多,远远不比琅琊繁华。 许是触景生情,自进城以后,虞灯的话一下就少了,她和祝长生年纪相当,也大不上几岁,也尚且在活泼的年纪,只不过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让人一下稳重不少,眼下走在街上,寡言得快比得上拒人千里之外的谢凌衣。 她的目光扫了眼有些冷清的大街,苦笑一声:“要是长生在这,怕是要失望了。” 一群人的气氛陡然沉重下来,苏立臣到底和祝长生也有过相处的经历,甫一听见虞灯的话,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不少,心中多有感慨。至于洛无言,他虽摸不着头脑,那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厉害,也收敛了神色。 谢凌衣走在一行人的最后,面色寡淡,看不出喜怒,但周身的气压很低,洛无言好几次想上前搭话,都被他的冷淡挡了回去。 后面几人看着沿街叫卖的商贩,明显兴致不高,好不容易下山一趟,连多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漫无目的在城中乱逛。 越往里面走,人就渐渐多了起来,虽暂时还没到摩肩擦踵的地步,但也成功地让他们的脚步慢下来。 “那边怎么回事?”虞灯一眼就注意到前面拉拉扯扯的两人,周边的人也跟凑热似的将人围个水泄不通,算是彻底将他们的去路堵得死死的。 这下是不管也得管了,苏立臣和洛无言顺着她指尖朝向的方向看过去,两人身量要更为高挑,人群中也算得上鹤立鸡群的人物,仗着身高优势,不一会儿就了解到一些情况。 苏立臣皱眉:“像是求医无门。” 旁边的洛无言也跟着点点头,像是十分认同他的说法。 谢凌衣顿住脚步,目光投向包围圈中的人,他身量更高,看清里面的情况,更是毫不费力。 “先生圣手,一定要救救我家主人。”一个憔悴的中年男子拉扯着一位老者的胳膊,苦苦哀求。 他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脸上沟壑纵横,声泪俱下,看得人不免生出恻隐之心。 而被他扯着胳膊的老者,胡子花白,面容慈祥,身材瘦弱,一身青色衣衫穿出几分超然的气势,只不过此刻眉宇之中愁云惨淡。 他连连摇头摆手,挣扎间要把这人从地上扯起来。 “这实在不是老夫见死不救,实则是有这心,而无这力,你家主人身上可不是普通的病症,饶是我坐诊多年也束手无策,你要真是忠心一片,就不该把时间白白浪费在我身上。” 他每说一句话,跪在地上的忠仆面色就苍白一分。 老者把手收了回来,颤颤巍巍地冲着周围的挥手,苍老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人群。 “散了吧,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他嘴里不停地重复这几句话,地上的中年男人也不再纠缠,只低头啜泣,其他人见没什么可看的,也就慢慢走开了,很快,原本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地方,就没剩下几个人。 不过谢凌衣他们非但没有离开,反而还主动上前。 “老先生杏林仁心,何故不施以援手?”洛无言先一步叫住了往医馆内走去的老者。 那人缓慢回头,目光扫了他们一行人,才拉长尾音,叹了口气。 “年轻人,你们是有所不知啊。”老者摸了一把自己花白的胡子,才开始娓娓道来。 “他家主人可不是风寒这种寻常毛病,我治不了的。” “那是妖物作祟,在下实在是无能为力。” 老者摊手,神色疲倦的解释道。 妖物? 苏立臣和洛无言对视一眼,突然生出了兴趣,他无声冲他点了点头。 后者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也对着他使了个眼色,才转脸继续了解情况。 “妖物?老先生这天平盛世里哪里来的妖物,千万不可随意妄言。”他故作严肃的说道。 “他家主人那情况我又不是没见过,一家人全在同一时间抽搐昏倒不省人事,也就是他在外面做事才逃过一劫。”老者指着地上哀嚎的仆人压低声音说道,“后来他拉着我去府中治,可怪就怪在连着灌了好几个方子的汤药下去,也不见半点好转。” “在下不说医术精湛,但至少敢说治好的病人没有上万也有几千,可像这般无能为力的情况却是罕见。” “更何况,同一时间,阖府上下没个清醒人,这事怎么看怎么蹊跷。” 老先生把心中的疑窦纷纷说与他们听,以此来证明自己并非见死不救。 谢凌衣在旁边沉默的听着,倒是来了几分兴趣。 这个时候,一直跪地哭泣的仆人像是听到什么关键词,膝行几步,又重新抱住老者的大腿,不依不饶的哀求:“先生行行好,救救我家主人吧,那可是全府二十多口人命,你们不是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得多少浮屠啊?” 老者推了推他的肩膀,竟然撼动不了半点,苍老的脸上满是为难。 最后还是苏立臣看不下去了,蹲在仆人的身边,温声劝慰道:“你且先松手,我们有办法救你的主人。” 仆人一下子忘记狼哭鬼嚎,愣愣地抱着人大腿,惊疑不定地将他们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虞灯摸了摸额角,他们看着年岁尚轻,这些人不相信他们也实在正常。 苏立臣也看透他的内心所想,轻咳一声,开口打消他的疑虑:“我们下山就是为降妖除魔,若真是妖物作祟,那更不能视若无睹。” 仆人又重新将他们扫视一遍,将信将疑地松开抱大腿的手,被苏立臣扶着站起身。 “我等对城中不大熟悉,还劳烦你带路。” “多耽误一时半刻,就多一分危险,咱们边走边说。” 在他和洛无言一人一句下,原本只信了一半的仆人很快便全然相信了他。 “这是自然,各位小仙君,这边请。”仆人喜极而泣,连忙站起身为他们带路。 谢凌衣跟在他们身后,听着几人聊起府中的情况。 原来这家主人姓朱,他是朱家的管家,前天他在庄子上办完事回府就发现出了事,家中不论主人还是奴仆,全都昏迷不醒,无一幸免,他束手无策,只能来请城中大名鼎鼎的圣手。 “刚才的情况,你们也见到了。”仆人惨然一笑,“连他都毫无办法……” 他虽然没把话说完,但在场的人都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你且放心,若是当真查出是妖物作祟,我等绝不轻饶。”苏立臣安抚道。 得到他的保证,仆人也像是吃了颗定心丸,安心不少,腿脚走得更加利索,没花上多少时间,就到了朱府门口。 “各位小仙君,就是这了,跟我进来吧。”仆人招呼着他们进门。 谢凌衣抬头,扫了眼朱家气派的大门,暂时看不出什么,就干脆收回目光,抬脚迈过门槛。 一路穿过空旷的庭院,又拐过精心布置的走廊,才走到一间卧房。 这原本热闹非凡的府中,冷清得不像话,连鸟叫都不曾听见一声,显得凄清无比。 这里明显是主人的卧房,奢华的床铺上躺着一位中年女人,保养得宜,眉梢眼角都没多少细纹,猜不到具体年纪,只是此刻双目紧闭,嘴唇颜色发紫,嘴角还在不停的抽搐。 “看起来有点像是中毒的迹象。”虞灯走到这人面前,仔细检查了一遍他的身体。 虽说是中毒,但这人浑身上下都透着浓厚的黑气,若说当真和妖物无关,倒显得十分勉强。 她指着这人发黑的印堂:“确实是妖物作祟。” 只不过是什么妖物,暂时还不得而知。 “那仙君,我家主人可还有救?”仆人小心翼翼的观察她的脸色,连忙问道。 虞灯把对方的手腕从被子里拿出来,指尖虚虚搭在上面把脉。 “暂且无事,把妖物解决之后,你家主人自然会醒。”她爽快地点了点头。 她不是医修,但这一点还是能保证的。 房间里投下两片阴影,是去其他客房查看情况的苏立臣和洛无言。 “应该是同一只妖。”洛无言这话看似说与虞灯听,可目光基本上就没离开过角落里的谢凌衣,“我和苏师兄,连着跑了好几间房,几人的情况都一般无二。” 那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查出这妖物的身份,只是他们知道的线索太少,这世上有名有姓的妖物不计其数,更别提那些暂时没登记入册的小妖,要真只凭妖气来锁定真凶,实在强人所难。 “你们府上最近可有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谢凌衣将他们所说的结论迅速整合,直接偏头问焦急不安的仆人。 他还没回话,又接着补充:“最好是最近这段时间以内。” 仆人听了他的话,皱着眉头开始搜肠刮肚。 几人的目光全都投在他身上,他这下倒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额角沁出密密麻麻的汗水,脸上的神色愈发着急。 片刻之后,他白着脸摇头。 “除了前日他们全都倒地不起,咱们府上还当真没什么奇怪的事。” 其他人不免有些失望,倒也不好多说什么。 虞灯站起身思索,若非这妖物手段当真高明?竟然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可这是不可能,从这妖力来看,应当不会是什么实力强劲的大妖,可他偏偏又能一下让这么多人同时陷入昏迷。 谢凌衣走到床边,想要动手,但顾忌是女主人,他冲着虞灯抬了抬下巴。 后者看到他递过来的眼神,撩开盖在主人身上的锦被。 “小仙君,这万万不可啊。”仆人听见声音,连忙来阻止他们。 见虞灯已然把锦被掀开,就着急上火地从她手里抢走被角,又想着轻手轻脚地给人盖回去。 他才刚抬了手就被谢凌衣抓住了手腕,厉声道:“这是打哪里来的?” 谢凌衣指的是女主人手腕上戴着的玉镯。 “这这……镯子有什么不对吗?”仆人结结巴巴的问,估计是被他这出其不意的动作给吓得。 谢凌衣松开他的手,他并无怪罪之意,只是不想他把才发现的东西给盖住。 手腕得到活动,仆人才没害怕之色才消减下去。 “这镯子,我记得应当是几日前老爷送的。”他小声回答。 虞灯走到谢凌衣的身边:“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我当然记得,听说是老爷在外面做生意的途中,在路边捡到一个箱子,里面全是金银珠宝。” “那天老爷高兴,还拿出里面的珠宝首饰赏人呢!不过,我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他仔细回想着前段时间的事情。 虞灯听完,小声问谢凌衣:“你有什么头绪?” 后者的目光还是落在那只不起眼的玉镯身上:“你仔细看。” 不止虞灯,旁边的苏立臣和洛无言跟着看了过来。 谢凌衣动了动手指,那看似寻常的白玉手镯上立刻萦绕着丝丝妖气。 苏立臣眼睛一亮,脑中有了思路:“这镯子有问题。” 说完他又转头看向仆人,确认一遍:“你说你家老爷捡到了一个满是金银的宝箱?” 仆人摸不着头脑的点头。 “快带我去看看。”苏立臣语速很快。 仆人脸上浮现挣扎:“这恐怕不妥……” “我们乃仙门中人,对金银并无贪恋。想必你也看见了,这玉镯有问题,那其他的东西也必然脱不了干系,你要是想救你家主人就赶紧带路。”洛无言沉下脸。 仆人挣扎锁紧的眉毛松开,咬牙点头。 “你们跟我这边来。” “老爷对那宝箱爱不释手,应当放在书房日日观赏。” 第21章 银伥 谢凌衣跟着仆人往府上主人的书房走去,若非情况特殊,他们也不会做出这等失礼的事,只是如今那捡到的一箱金银摆明有问题,他们不得不查看。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洛无言小声地附在苏立臣的耳边问。 后者点了点头,又很快摇头。 “胡乱猜测罢了,当不得真。”他说话一向谨慎,暂时拿不准自己的想法,就不会把话说太满。 洛无言知道他的性格,就不再追问。 一行人一前一后跟着进了书房,房间很大,窗明几净,看样子便有专人日日打扫,房间还点着熏香, 袅袅青烟在屋内缓缓散开,沁人心脾的香味久久萦绕在鼻尖。 谢凌衣的目光扫视一圈,很快找到被主人藏起来的那宝箱。 仆人在旁边伸长脑袋看,注意到苏立臣丢过来的眼神,连忙摆手,生怕他们做出强人所难的事情来:“我可没有箱子的钥匙。” 这箱子原本应当是没有这把钥匙的,但此时却扣了把崭新的锁,箱子却是看得些许岁月的痕迹,就这么随意的搭配着确实不伦不类。 谢凌衣眼皮都没动,直接提剑轻轻一挥,看似固若金汤的锁“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知道了。” 苏立臣的手指扣在箱子上,阻止了想要打开箱子的众人。 其他人停下手里的动作,向他投来目光。 “刚刚不过心生猜测,眼下却是能够十拿九稳。”他轻轻点头,似乎心情不错,眉宇之间带了几分笑意。 谢凌衣没说话,认真听他说话,苏立臣的能耐他们是知道,对天下异闻可以说是如数家珍。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东西就是传说中的银伥。”他的手指微屈,在箱子面上轻敲,“不过是小妖罢了,不麻烦。” 虞灯点头:“那就好。” 这对他们来说都算是好消息。 “很多人都听说过为虎作伥,那就是伥鬼,但很少人还知道有种鬼怪被叫做银伥。” “传说,流贼埋金银时,会留下一个人守在窖中,久而久之,就会变成银伥。” “朱家主人把这箱金银捡了回来,那银伥自然得跟着回家。” 仆人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连忙追问:“那我家主人是不是有救了?” 苏立臣爽快地颔首:“这银伥怨气重,只要超度完应该就没事了。” 仆人面上一喜,连日里紧绷的心弦总算可以有片刻的松懈。 “那就好,那就好。”他后怕似的拍拍胸口。 “麻烦去准备些纸钱,越快越好,再晚几个时辰,恐怕就醒不过来了。”苏立臣走到他身边,低声嘱咐道。 这样怎么行? 仆人一听危险尚且未解除,立马脚底抹油跑了出去,手忙脚乱地冲出宅院。 等他回来的这段时间,苏立臣和洛无言把宝箱抱到了空旷的宅院。 屋内东西太多,不好施展。 仆人的手脚十分利索,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不到一个时辰就把该买的东西都买了回来。 “你会吗?”虞灯看着纸钱准备点燃的苏立臣,突然问出了心中的不解。 她可记得宗门可没教他们超度做法。 他不好意思的笑笑:“虽没真正的做过,但好歹看过书,都那么一回事,应该不会出问题吧。” 他这话说到后面,越来越没有底气,扭头看了眼谢凌衣,寻找认同般地对他抬抬下巴。 后者哪里会这个,他心里也没底。 “我不知道。”他坦言道。 苏立臣这下手上跟拿着烫手山芋似的,烧也不是,不烧也不是。 “我来吧。”看他百般纠结,洛无言忍不住冲他伸手,想要替他。 苏立臣既然被他叫一声师兄,长他几岁,哪能真的要他来?这下反倒是不再犹豫,冲站在他左右两侧的谢凌衣和虞灯轻声道:“你们都站我身后,小心点,就怕出什么意外。” 虽然听他说是小妖,几人也没敢小看这传说中的银伥。 虞灯知道他也是一片好心,了然地往他身后退了几步。 谢凌衣却没动,苏立臣知道他自有打算,也不多劝,往前走了几步,点燃了手中的纸钱。 火星落入纸钱堆,立即燃起火焰,映在离得最近的苏立臣脸上红彤彤的。 火舌舔舐着地面厚重一叠的纸钱,宝箱在这个时候响起一阵嘎吱声,原本闭得紧紧的箱子现出一条小小的缝隙,除此之外再看不见其他的变化。 苏立臣松了口气,看样子应该没问题。 随着留下一地的黑灰,箱子上附着的黑气也跟着渐渐淡去。 变化不算快,苏立臣只好略带担忧的等着。 变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一道浓雾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迅速飞向箱子摆放着的地方,带着寒气的冷风吹来,不留半点情面的将火盆里还在燃烧的纸钱一一熄灭。 浓雾散开,落在四周的地面,炸开一个又一个的大坑。 谢凌衣动作很快地拽住在他前面的苏立臣的胳膊,把他丢在还算安全的身后。 等到那一团浓雾完全消失,庭院陡然现出一个身量高挑的人影。 她穿着一身香云纱制成的暗红色成衣,广袖落地,身姿绰约。看得出是位极为美丽的女子,双眉弯似弦月,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明眸皓齿,一颦一笑,尽有倾国倾城之姿。 虞灯这一刻差点忘记眼前的危险,她竟然不知这世上还有这等美貌之女子。 女子一双凤眼冷冷扫视一圈站在四周的人,眼底藏不住的怒气,一脚踢翻地上的火盆,在地上砸出刺耳的响声。 “你是何人?”苏立臣狼狈地稳住身形,单膝跪地,拧眉注视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女子怒气未消,手慢慢从广袖中抬了起来,五指成抓:“去地府里去问吧。” 说完这话,她便再也没有回答他们问题的意思,凄厉地嘶吼一声,广袖一挥,年迈的仆人就轻易被他甩飞了出去。 她瞪着眼,深蓝色的眼珠很窄,眼白占据了绝大部分,显出非人的美感。 她朝着几人的方向走来,还没走近,厚重的浓雾便四面八方前来地攻击他们。 谢凌衣拔剑和这东西不依不饶地缠斗在一块儿,他们着实恶心,没有实体,不能直接杀死,且越来越多,很快就把他团团围住。 他还算游刃有余地躲避着它们的攻击,可其他人的情况就不像他这么好了。 虞灯躲闪不及,右肩被黑雾狠狠刺穿,但勉强还能对抗, 苏立臣和洛无言那边的情况就有些糟糕了,尤其是苏立臣,他直接被这陌生的女子掐住了脖颈,双脚离地,脸涨得发紫,胸口急速的起伏,眼下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谢凌衣才刚刚逼退一团又一团的黑雾,这些东西很快恢复好,又缠了上来。 他神色严肃,苏立臣那边却不剩多少时间,再不救他的话,恐怕只能死在这里了。 透过黑雾的缝隙,他扫视一圈其他人,朱家的仆人待在地上,久久没有爬起来,想来应当是晕了过去,苏立臣全身是血,情况不比苏立臣好多少,唯一暂时好点的就只有虞灯,可她身上也带了伤,暂时自顾不暇。 眼下能救苏立臣的就只剩谢凌衣了,他咬破手指,滴在泰阿冰凉的剑身上,勉强能克制源源不断的黑雾。 见这招有用,他毫不犹豫地放血,依照他这法子,还真让他闯出一条血路。 他甩掉周围黏着的黑雾,正打算从那陌生女子的手中救出苏立臣,眼前再次发生了变故。 眼前再次出现一道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在他的身前,长剑一扫,澎湃的剑意迫使她不得不在暂时放缓手上的动作,转而来抵抗眼前的威胁。 她把苏立臣随手一丢,后者砸在走廊的墙壁,吐出一口黑血,气息微弱地倒在地上。 “你怎么跟过来了?”女子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就算是你,我也不会手软,我要他们死。” 女子阴狠咬着牙说道:“你要是执意挡在我面前,那你就跟他们一块儿去死。” 她边说边攻击着那人,招招致命。 谢凌衣眼神死死锁定在同她缠斗的那人,他不敢相信,那几乎是个血人,身上的衣物早就看不出颜色,被猩红的鲜血染红全身,分不清是不是他自己的血,甚至连头发上的一根发带也不可避免的染上星星点点的血痕。那原本柔顺黑亮的长发有些凌乱,被溅出来的鲜血打湿,几缕鬓发难受地贴在脸颊边。 谢凌衣刚觉得这人的背影有些眼熟,才被逼退一二的黑雾又卷土重来,虎视眈眈地围绕在他周围。 密密麻麻的黑雾挡住他的视线,他心下有些憋闷,放血放得没有半点犹豫,黑雾再也阻挡不了他。 谢凌衣没忘记顺手救下虞灯和洛无言,他稍作休息,这下有空余的时间看向还在打斗的两道身影。 看得出那血人早就深受重伤,自然在全盛状态的女子面前节节败退。 看清血人手中的配剑时,谢凌衣心脏骤然一缩,比脑子更快一步的反应过来。 他不敢相信那竟然是岑遥栖,眼前这个浑身血污的人竟然就是平日里最为讲究的岑遥栖,那可是一道折痕都要抚平的岑遥栖!可他手中的飞声是那般熟悉。 在没见过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岑遥栖的动作越来越慢,似乎是身体的伤成为了他的掣肘,让他每出一招,都不再像以前那般果决。 女子一掌拍在他的肩侧,岑遥栖吐出一口血雾,长剑脱手。 谢凌衣身体反应比脑子快,不顾身上的伤,强行运转体内的灵力,脚尖踩地,他掐住岑遥栖的肩膀,在落地之前接住了他。 天问和泰阿直奔那女妖,为他们争夺了片刻的喘息机会。 岑遥栖半躺在谢凌衣的怀里,脖颈又细又长,像是引颈受戮的白鹤。 端丽冠绝的脸容染上血污,犹如明珠蒙尘,密长的睫毛缓慢眨动。 “好久不见。”他轻轻扯了扯唇角。 谢凌衣脸色难看:“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别告诉我是你自己的血。”他冷声质问道。 岑遥栖嘴唇蠕动片刻,又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又闭上了。 他在谢凌衣的搀扶下,慢慢站直身体。 “我这伤就是看着吓人,没多大事。”他犹豫着,还是解释道。 谢凌衣冷哼一声:“跟我说干什么?你的身体不是应该自己有数吗?” 岑遥栖垂眸,闷不做声的点了点头。 那倒也是。 现在的谢凌衣又不是之前的谢凌衣了,他那么心虚干什么? 啧,变了个人还是这么没大没小,好凶。 谢凌衣嘴上逞能,但放在岑遥栖肩膀的上的手却没松开,无声地仍他依靠。另一只手在乾坤袋里找遍能治伤的丹药。 虞灯看清岑遥栖的脸之后,大吃一惊:“太尊,你伤到哪了?” 面前的人和以往他见过的岑遥栖简直判若两人,她差点没认出来。 “不是我的血。”岑遥栖淡淡说道。 谢凌衣将手里的丹药递给他,他伸手接过,不小心碰到了他指尖,看见那人神色一僵。 岑遥栖眨了眨眼睛,遮盖住眼底的情绪,抬头之际,又恢复到那股若无其事的神情。 他趁谢凌衣还没反应过来的时,掐住这人的下巴,把丹药推入到他的口中。 后者先是神色一愣,后立即手臂捂住嘴,轻咳嗽一声。 “岑遥栖,你又这样!” “嗯?”他抬手召唤插在远处地里的飞声。 反应过来的谢凌衣自己却愣住了,又这样?他为什么要用又?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疑问:“给我干什么?这是给你的。” “我不需要。”岑遥栖言简意赅地留下这么一句,就提剑格挡那女妖的攻击。 谢凌衣有些生气 ,他既不是医修,也不是丹修,这种顶级疗愈的丹药并不多,眼下就剩下这么一颗。结果呢?岑遥栖竟然把这东西又还给他! 可现在情况紧急,哪能一直纠结这个?他连忙推开身旁强撑的岑遥栖,一个人直面深不可测的女妖。 第22章 物女 情势紧急,谢凌衣这一推,手上没收着力,后者被推得踉跄几步,虞灯眼疾手快搀扶一把,才让人勉强稳住身形。 才刚凑近,她便闻到一股呛鼻的血腥味。 她敏锐得觉得这事并不像岑遥栖说得那么简单。 “太……” 她的话只来得及说了个气音,岑遥栖就回头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虞灯只能点点头,不得已暂时放下自己不合时宜的好奇心。 “太尊,这女妖是什么来头,竟然这么强?”她把问题换成眼下最应该关心的。 岑遥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不远处同女妖缠斗的身影:“是物女。” “物女,传说在水流干涸时现身。”苏立臣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脖子上还有着显眼的红色指痕。 “书上关于物女的记载不多,大多带了些狎昵之意。”他捂着脖子咳得昏天暗地,缓过来劲才接着说道。 岑遥栖用余光瞥了他一眼,他说的没错。 一般传言河水枯竭时,物女就会出现,亲密接触过的人都会生病乃至死亡。 所以当物女看着越来越孱弱的爱人,唯一的愿望便是成为一个普通人,可以与所爱之人厮守终生。 谢凌衣侧身躲过物女的攻击,手里的长剑出其不意的刺向她的肩胛骨,只可惜她的反应很快,他没能得手,反而被她一掌拍在手臂,钻心的疼痛侵入皮肉,再也握不住手里的长剑,略显狼狈地往后退了几步。 淡蓝色衣袍的人单膝跪地,强行撑住身形。 物女不屑一笑,自上而下地睨他一眼,迈着悠闲的步伐,走到他的面前。 深蓝色的竖瞳不像人类会有的眼珠,反而更像深海中凶猛的兽类。 她眼露凶光,姣好的面容戾气深重,宛若削葱根的指尖汇聚成浓重的黑雾,仿佛下一刻就会拍在谢凌衣的身上。 面对她泼天的杀意,谢凌衣却显得前所未有的淡定。 他往旁边稍稍移开,露出身后的宝箱。 他可没忽略这人对它百般护着,想必这东西就是她的软肋。 果不其然,他成功在物女脸上看见惊慌的表情。 “把他还给我!”物女尖叫一声,怒吼道。 谢凌衣答非所问:“我可不记得它是你的东西。” 哪知道物女听见这句话更是情绪激动,连着说了三遍他是我的。 谢凌衣置若罔闻,物女恼羞成怒,不依不饶地同他缠斗。 后者勉强躲过,因为手臂上的疼痛,不知不觉间就落了下风。 谢凌衣一脚把宝箱踢到虞灯的面前,物女对这东西有特殊的感情,运用的好,她必然不敢轻举妄动。 物女见宝箱转移了地方,没有继续和谢凌衣交战的想法,下意识地追了过去,这下换成他不依不饶,千方百计地拦住她的去路。 被一而再,再而三地缠住,物女耐心告罄,心中的杀意死灰复燃。 “你住手,不然我就毁了它。”虞灯拿剑指着这箱子,大有一副下一刻就劈开它的架势。 物女果真停了手,眯起竖瞳,眼神犀利:“你找死!” “你可以试试。”虞灯尽量忽略不断冒汗的手心,努力让自己显得临危不乱。 物女咬牙,不甘心却又不得不忌惮她手里的的长剑。 “我们把这东西给你,你放我们走。”虞灯试图谈条件。 物女歪头,盯着脚边的箱子略作思考,最后点了点头,同意了她的条件。 虞灯松了口气,幸好这东西对她来说真的很重要。 她把宝箱往前推了推,物女也很有诚意,果然不再对谢凌衣动手。 后者收剑,朝着岑遥栖的方向走去,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在场的人不免都松了口气,本来以为不过是个小妖,不想竟然牵扯了一只超出他们应对能力的大妖。 如今别无他法,保住性命才是上上之选。 谢凌衣走到岑遥栖的面前,后者一把将人扯到身后,回头冲那几个人厉声道:“走!” 听他的话,他们不再犹豫,纷纷决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哪知道物女压根就没想一笔勾销,她要他们都去死。 黑雾凝结成一把巨大的长剑,裹挟着冷风,将庭院里的树木连根拔起,直冲他们而来。 “快走。”岑遥栖催促道,他提剑格挡那威力无穷的一击。 谢凌衣回头看向半空中的那道瘦削的身影,血衣被吹得猎猎作响,长发如瀑,也在空中散开,原本总是泛着黑亮光泽的乌发此刻暗淡无光。 “师兄,走啊。”虞灯走了几步才发现后面的人压根就没跟上来。 苏立臣和洛无言早就出了宅院,生怕成为拖累。 飞声瘦长的的身躯在这厚重的黑雾中显得有些势弱,几乎要被这密密麻麻的黑雾给吞噬。 “你走。”谢凌衣想也不想地摇头。 虞灯皱眉:“你……” 谢凌衣打断他的话:“快走。” 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看岑遥栖一个人面对这高深莫测的女妖,他早就是外强中干,又能强撑到几时? 更何况,他说过不会再总是缩在他的羽翼,他也会来保护他。 谢凌衣突然头痛欲裂,这句话他不记得自己何时说过,此刻却印象深刻。 女妖见岑遥栖已然强弩之末,更打算乘胜追击,身侧萦绕的黑雾更是叠加了几倍。 岑遥栖强撑的痛苦,手里紧紧握住飞声的剑柄。 “我本只是同你做交易,何故要置我于死地?”他咬了咬牙,额间的汗水滑过漂亮的脸颊,泅湿领口。 物女凝眸看他:“他们该死,你既然要护着他们,那你也该死。” 岑遥栖额间的青筋猛地一跳,艰难低抬手,刺破那一片黑雾,磅礴的剑意逼迫物女不得不后退几步。 这下更是惹恼了她,黑雾凝成的长剑猛地刺向岑遥栖。 后者在空中旋身,迅速地划破手心,然后瘦长的手指一一擦过锋利的剑身,鲜血染过之处立刻亮起耀眼的寒芒。 岑遥栖双手结印,无数把飞声自他身后现身,泛着光芒的长剑刺破黑雾,直冲物女本体。 物女脸上浮现过惊讶,一边抬袖抵挡源源不断的长剑,一边在这数不尽的剑阵中细细观察。 找到了。 物女脸上勾起残忍的笑容,纤长的手指握上长剑的剑身,手下黑雾乍起,将它整个剑身都吞了进去。 岑遥栖拧眉,心道不好。 物女手下用力,手背崩起青筋。下一刻,长剑在她手中彻底碎裂。 黑雾中炸开碎片,她松开手,飞声破碎的剑身自空中落,她得意洋洋地冲岑遥栖扬手。 本命剑和主人相通,岑遥栖身边的剑阵彻底消失殆尽,四肢百骸传来灭顶的剧痛,他吐出一大口黑血。 “你输了。”物女无情地宣判。 岑遥栖狼狈地倒在地上,即使这样的情况,那张脸依旧俊美的惊人,他冷淡的撩开眼皮:“我看未必。” 物女哼笑一声,刚想嘲笑他不知死活,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锋利的剑身刺破她的心脏,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直愣愣地倒地,身后是道身姿挺拔的身影,面容清俊,秀润天成。 谢凌衣松开剑柄,在岑遥栖的面前蹲下,把人半抱在他的怀里,连忙给他渡灵力。 他另一只手从袖中拿出手帕,颤抖着给他擦去唇角的鲜血,才刚擦干净,很快又吐了出来,染红整张手帕。 渡进去的灵力也聊胜于无,岑遥栖的脸色依旧苍白。 谢凌衣用灵力去探查他的身体,下一瞬面色僵硬。 “怎么会伤得这么重?”他撩开他的衣袖,发现白皙的手臂全是伤口,只是上面的血早就干涸,贴在修长的手臂上。 他才知道岑遥栖那句话原本就是骗人的,这衣服上根本就是他的血! 岑遥栖被血呛咳一声,还在试图宽慰他:“我没事。” 谢凌衣气极反笑:“我有眼睛,不瞎。” “疼,别骂了。”岑遥栖见他真气得不轻连忙道。 谢凌衣瞪他一眼:“你……” 但到底还是没再说话,只闷头给他处理伤口。 岑遥栖挣扎着要从他的怀里出来,他皱眉:“真的很疼?” “授受不亲。”岑遥栖言简意赅道。 谢凌衣:“……” 他这话一出,谢凌衣像长了反骨一般,死死将他扣住怀里。 “别乱动。” 岑遥栖看谢凌衣越来越难看的表情,还是选择不说话,在心里告诉自己现在情况特殊,应当问题不大。 他们没注意到,原本关得严严实实的宝箱在打斗中开了不小的一条缝,一道灰白色的身影飘了出来。 物女在看清这道身影的时候,立刻不顾身上的疼痛,向他爬过去。 那是个清瘦的身影,面色苍白没有血色,看得出生前面容清秀,气质儒雅。 “阿生。”物女眼泪如珍珠簌簌而落。 她没想到再见爱人会是如今这样的模样,心中万般酸涩。 被称呼阿生的银伥扶着她坐在地上。 “阿生,我找了好久好久,你究竟去哪了?”物女纤长的手指贪恋地抚摸着他的五官,眼神缱绻温柔,和刚刚大开杀戒的女妖判若两人。 阿生抓住她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未语泪先流。 “对不住,梅娘,我让你担心了。”他哽咽得开口,“我知道你想变成人的目的就是为了和我长相厮守。” “可我怎么真心爱一个人,怎么能眼睁睁看你为我改变而无动于衷呢?” 阿生深情温柔地为她擦拭干净眼角的泪水。 “我问遍了能变成妖的办法,有人告诉我,守窖中的金银久了就能成为伥鬼。” “我本无意不辞而别,可醒来就在窖中了,我想着只要成为妖怪就能来找你了,就能永远在一起。” “可没人告诉我成为银伥的代价是忘记你。” 物女早在他温柔的话语中哭成了泪人:“你这个傻子,我找了你一世。” 她生来就会给亲近之人带来疾病,所以她才想尽办法成为凡人,可他竟然也想替她改变。 妖物没有下一世,这是长寿的代价。 “没关系,好在你找到我了,从今以后,我们永不分离。”阿生温柔一笑。 物女口角溢血,他依旧轻手替她擦干净嘴角的鲜血。 他慢慢向她靠近,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物女手忙脚乱地推开他。 可她早就气息微弱,手脚早就没了力气,软绵绵的,哪里能阻止得了他? 阿生闭上眼,抱住了她的身体,下巴搁在她的肩膀,毫不犹豫地用她身上的剑捅穿自己的身体。 “真好,我终于可以和你永远地在一起了。”他闷哼一声,口中吐出一口血,虚弱地说道。 物女眼眶通红,认命的闭上眼,回抱住他的身体,感受着他在自己眼前消失。 两道纠缠在一起的身影逐渐化成粉尘消散在天地间。 泰阿的剑身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谢凌衣收回自己的剑,扶着岑遥栖站起身。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模样?”他的目光紧盯他不放。 “值得吗?”他问。 岑遥栖淡然一笑,毫不犹豫的一点头:“值得。” 物女不在了,原本她待过的地方却留下一个蓝色的东西。 岑遥栖在谢凌衣的搀扶下把那东西捡起来,像是找到什么稀世珍宝,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谢凌衣扫了一眼这鳞片似的的东西,猜不到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用。 “你就是为了这它。”他若有所觉的问道。 岑遥栖只笑笑不说话。 “那你也实在太冒险了,有什么事情你不能同我商量商量吗?”谢凌衣说着说着有些恼火。 岑遥栖垂着眼,小心翼翼把那片深蓝色的鳞片收入手中。 他不接话,谢凌衣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或许我也能帮你呢?”他嗓子发干,补充说道。 他这话说得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轻声乞求。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情绪复杂,可这话没过脑子就这样说了出来。 岑遥栖抬眼,猛地凑近谢凌衣。 “你……”谢凌衣躲闪不及,眼底只剩下一张漂亮的脸容。 他的话还说完,岑遥栖就贴上他的额头。 第23章 逆鳞 谢凌衣有点茫然,在他的记忆中,这还是两人头回接触这般亲密,岑遥栖的动作实在太突然,以至于他忘记立即推开他。 “别动。”岑遥栖在他耳边低声道。 低沉华丽的嗓音听得他耳朵有点痒,到死还是听话的一动不动,眼睛都没闭,就这么睁大双眼,愣愣地看向近在咫尺的那人。 他才发现他的睫毛竟然是这样长,漂亮得像纤长脆弱的蝴蝶翅膀。 谢凌衣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这个角度他还能看见他挺翘的鼻梁,近到能看清白到几近透明的脸上那细小的绒毛。 额间相触的肌肤微微发烫,下一瞬灵识相贴,前所未有的感觉激荡着谢凌衣的灵魂,成功地两个人动作都为之一顿。 “不要抗拒我。”岑遥栖依旧低低的说,“放松。” 谢凌衣舔了舔唇,沉寂很久的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撒欢。 “好。”说出口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比岑遥栖还要哑。 识海是个极其私密的地方,大部分的人终其一生这地方除了道侣没人造访过,自然本能抗拒陌生的入侵者。 谢凌衣的识海岑遥栖也是头回拜访,在看清这地方的全貌之时,他免不了惊讶一把。 这里……是一片荒地。 岑遥栖不敢相信的往前走了两步,眼前荒芜寂寥,什么都没有,只剩无边无际的荒原。 他的灵识脚下是寸草不生的沙土,闭着眼的岑遥栖感受到心脏的钝痛,难受地蹙紧眉毛,他努力压下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把注意力都放在灵识身上。 他的视角切换到灵识上,很快他便发现谢凌衣的识海并非寸草不生,脚下的沙土被他踩松软以后,露出几片褐色的树叶,岑遥栖有所触动,蹲下用手扒拉开盖在它身上的沙土,一棵枯萎掉的树苗露出了它的全貌,枯瘦的枝干和干枯的树皮都标志着它尚未长大就已经死去。 岑遥栖心情复杂,或许这荒原唯一的颜色是他亲手泯灭的。 他略做犹豫,最后把枯萎的树叶又重新埋了回去。 他刚站起来,一团淡金色的光芒就出现在他的眼前,这是谢凌衣的灵识,或许是感受到熟悉的气息,他下意识的向他走来。 “你别过来。”岑遥栖闭着眼,连忙在谢凌衣耳侧说道,语气略带着急。 谢凌衣茫然的停了下来,淡金色光芒做成的小人歪着脑袋看他。 岑遥栖可算是松了口气,他可没忘记,这个世界还有神交的设定,不然他之前做的一切可就算是白费力气。 岑遥栖往深处走,依旧是一望无垠的荒原,但眼前却陡然出现五棵参天大树,枝繁叶茂,树根直扎地底深处。 谢凌衣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身后,但也严格遵从他的嘱咐,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即使那团岑遥栖的灵识身上的味道对他来说十分诱人。 岑遥栖站在这树底下,他知道这就是谢凌衣的灵根。 因为是五灵根,他修炼速度要比同期的弟子慢上很多。 谢凌衣愣愣地站在他身后,灵识小人没有表情,他猜不到他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而识海外的岑遥栖突然捏碎手中的鳞片,淡蓝色的事物体立即化为蓝色的光芒,在前者的控制下齐齐飞向谢凌衣的额间,悄无声息进入白皙的皮肉里。 后者难受的下意识往后仰了仰脑袋,反而是岑遥栖扣住了他的脑袋,让他退无可退。 识海中飞来成群蓝色的光芒,像是满是萤火的汪洋。 这些淡蓝色的光芒在飞行的途中逐渐化为透明的雨珠,最后全都淋在高耸入云的大树上。 谢凌衣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幕,这些树木立刻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很快原本郁郁葱葱的树木着耷拉叶子,萎靡不振,树叶也在一瞬间枯黄,没过多久便凋零在地。 灵根和主人息息相关,很快识海便天旋地转,震荡不堪。 谢凌衣痛苦的捂着脑袋,下意识想要驱逐在他识海作乱的人。 岑遥栖却强硬的扣住他的手腕,低声警告道:“别动,再忍忍。” 谢凌紧锁的眉便没再松开,忌惮着岑遥栖的话,咬紧牙关反抗本能的挣扎动作。 他不知道这人到底想要做什么,可他还是给予对方无条件的信任,认定对方不会伤害自己。 识海中那场雨侵蚀了粗壮的树干,很快原本盘虬卧龙的枝干消失殆尽,什么都不剩下。 谢凌衣疼得目眦欲裂,岑遥栖不用看也知道对方疼痛万分,他也恨不得以身替之,可这一次他帮不了他,能做的只有看他自己生熬过去。 他扣在对方后脑的没有放开,反而还极尽温柔的轻拍他的脑袋,给予无声的慰藉。 谢凌衣咬破嘴唇,鲜血自伤口汩汩流出,他骨形好看的手指死死地捏住岑遥栖的衣袖,手背上连绵起伏的青筋骤然绷紧,指尖发白,手背全是细密的汗水,跟刚从水里淌出来一样。 识海中的晃动还没停,两道灵识小人被狂风刮得维持不住身形,谢凌衣想也不想地紧紧抓住在他眼前不断飘动的身影。 “你别……”岑遥栖暗哑叫停。 然而他终究是慢了一步,他话都没说完,荒地的小人已然抓了他的手腕。 灵识做的小人是没有清晰的五指,只有一团还没分开的手臂,圆乎乎,看起来略有些潦草。 一股谢凌衣几十年来从未感受到的舒适之感自两人接触的部分迅速侵入四肢百骸,直击灵魂。 两人同时闷哼一声,岑遥栖更是心情复杂。 原本沉寂在痛苦中无可自拔的谢凌衣感受到这股前所未有的舒服便再也不肯松手。 他前辈子只是个普通人,后半辈子又专心修炼,两耳不闻窗外事,哪里听说过神交这两字? 他只知道,岑遥栖的那个灵识小人想想的,只要贴在一块便有灭顶的舒适之感,让一直处在苦痛之中的他舍不得松开。 岑遥栖咬唇,本想叫他赶紧松开,可此刻神魂交融,亲密无间,他能明显感受到对方的痛苦逐渐被欢愉压下,令他足以已直面的一切苦痛。 他面上浮现挣扎,可在知道能减缓谢凌衣的痛苦之后便不再挣扎,仍由那团灵识小人把他拖了过去,两团灵识彻底交融,不分你我。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胜过往日的一切。 这一刻他感觉他离岑遥栖是如此的近,比身体接触更为亲密,他能感受他的情绪,这是一种灵魂上的共鸣。 两团来自不同体内的灵识再分不出你我,他们无暇顾及一旁的地面有一颗嫩芽破土而出,拼命疯长,没过多久便长成参天大树。 痛苦彻底消弭,体内充沛的灵力重新流转,宛若新生。 岑遥栖推开谢凌衣,竭尽所能地控制着自己失控的呼吸。 后者眼神不甚清明的伸出手,回忆着识海发生的一切。 “天灵根?”他不敢相信的问出口。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他的灵根脱胎换骨,从难以修炼的五灵根,变成了上乘的天灵根! 灵根一直是谢凌衣的心结,这么多年他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能达到和别人同样的高度,其中的心酸苦楚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迫不及待的翻转手腕,调动周身的灵力,白色的光芒萦绕在他的手心,他这才能确定这不是梦。 谢凌衣把目光从手心移开,落在面色苍白的岑遥栖身上。 “你……是为了我?”他小声的问,既想听见对方肯定的答案,又害怕听到肯定的答案。 他害怕岑遥栖满身的伤是因他而起。 “你是我的徒弟,这本就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岑遥栖收敛神色,平淡的目光看不出情绪。 “之前一直解决不了你的灵根问题才是我做师尊的无能。”他接着补充一句。 谢凌衣五味杂陈,他的答案不在他的预想之内。 他垂下眼,平复起伏不定的心情,闷着嗓音“哦”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岑遥栖说的没错,做的也没错,他是他的师尊,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他不说感恩戴德,但也绝对不应该是现在这样心情憋闷。 “那你也不应该不顾自己。”沉吟片刻,他又接着说道。 对没错,就是这样,他就是不想看见他身上的伤! 他气他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岑遥栖抹掉唇角干涸的血迹:“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我不一直都是五灵根吗?这么多年也过来了,需要你拿命去换吗?”谢凌衣咬牙,最后几个字几乎都从齿缝中挤出来的。 岑遥栖释然一笑:“没那么严重,我自己心里有数。” 他当然知道这事对这人来说不用着急,可他不一样,他没时间了。 岑遥栖想,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所以我一定要拿到能改换灵根的物女逆鳞。 可这些他无法说给谢凌衣说,也无法解释自己这看似冒险的举动。 谢凌衣不知道他的心中所想,听见他这话,俊秀的脸紧绷,有些恼怒:“你有什么数?这样的事你做的还少吗? 他情绪上头,嘴比脑子快。 这话说出来,他立即怔住,后脑泛起密密麻麻的痛。 又来了。 谢凌衣额角泛起冷汗,乱成一通的脑袋后知后觉的想。 “凝神,看我,别想太多。”岑遥栖只看他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连忙嘱咐道。 谢凌衣听他的话,努力摒弃脑海的一切,过了一会儿,疼痛果然渐渐消逝。 “你……” 谢凌衣和岑遥栖四目相接,在后者的眼底如愿以偿看见分量不少的担忧。 他觉得对方眼底情绪太复杂,担忧太浅层,里面好像还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情绪。 刚想问些什么,就被虞灯的声音打断了来之不易的氛围。 “师兄,太尊,你们……” 岑遥栖偏头,避开他的目光,还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可他大抵忘记自个人现在身体是个什么模样,还没走出几步,就身体踉跄,还是谢凌衣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借着这股力勉强稳住身形,另一只手冲有些焦急的两人挥了挥手,示意他没事。 “你们没事就好,我想着方才不能留在这里拖累你俩,但等了这么久也没等到你们追上来,还生怕你们出了什么事情,就连忙追了上来。”虞灯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他这话刚说完,后面的人也跟着走了进来,两人都气喘吁吁,看起来累得够呛。 是洛无言和苏立臣。 “放心,都解决好了。”谢凌衣冲两人的其中一个点了点头。 洛无言和苏立臣面上一喜,谈论着要去看看府中其他人。 又看见不远处的岑遥栖,手忙脚乱给他躬身行礼。 岑遥栖来的匆忙,忘记给自己变张假脸,又和他们差了辈分,也没有强行融入,真要是离得太近,他们反而不自在,于是轻轻颔首,打发他们去收拾烂摊子。 等他们走进屋里,他干脆蹲下身在鲜血淋漓的地面找飞声,却被人按住了肩膀。 “我来。”谢凌衣依旧是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手下的动作却不算粗鲁,他阻止了岑遥栖的动作,代替他蹲下身,寻找飞声的碎片。 那人颇有些意外,斜斜挑起一边眉毛:“不生气了?” 谢凌衣闷头把飞声一块又一块的碎片收入乾坤袋中,蹲在地面不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的角落。 “没有。” 他给他留了一个冷酷的后脑勺。 “是吗?我怎么记得你生气就喜欢说没有。”岑遥栖被他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给逗乐了,唇角露出个轻轻浅浅的微笑。 谢凌衣:“……” 这对话总觉得颇有些熟悉,他刚有些恍惚,就听见虞灯颇为感慨的开口:“这可是太尊的本命剑,不知道还能不能修得回来。” 本命剑和主人相通,他这次也算是遭受重创,不要个三年五载,怕是很难恢复,就算真花了这么多的时间,也不见得就能恢复到全盛时期。 感觉到谢凌衣身体一僵,岑遥栖满不在乎的笑了笑,轻声安慰道:“没事,人平安就好。” 第24章 这种事情不能随便对别人做 蹲在地上的谢凌衣背对着岑遥栖,闷不做声把手心的长剑碎片握得很紧,殷红的鲜血顺着手心流入地面,他却恍若未觉。 他舔了舔后槽牙,他一定要想办法重新修好飞声! “愣在那里做什么?”岑遥栖的声音响在背后。 谢凌衣略显慌乱地把带血的手藏起来,故作镇定地站起身,好在那人似乎并没有发现,只是冲他伸手要过装着飞声碎片的乾坤袋。 他把东西递给他,正好看见苏立臣和洛无言从里屋走了出来。 “妖气侵入体内的时辰不久,过会儿就醒了。”苏立臣脸上有几分轻松之色。 虞灯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事情勉强解决,留在这里也没用,他们一行人也整整一天一夜没休息,更何况也算得上死里逃生,再厉害的人也回会精疲力竭,于是他们商量着找个地方休息休息。 中途遇到李玄的事情也算是意外,再加上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受了伤,这山下自然是待不下去,还是得尽早回宗门,当然在那之前还是得好好休整一番。 进房间的时候,岑遥栖十分自然地跟着谢凌衣一块儿走进同一间房间。 后者欲言又止地盯着正同人商量要水洗澡的那人。 岑遥栖一身血腥味,即使施法清理过,他依旧觉得身上的味道久久不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等要完水,他又商量着要熏香,对方一连提出好几个名字,他都轻轻蹙眉摇头,似乎对香味不大满意。 还是谢凌衣上前说了个名字,岑遥栖才颇为满意的点点头。 这下感到为难的倒是换成了客栈的跑堂,他脸上浮现几分歉意:“还请贵客见谅,你说的这味熏香咱家确实没有,能否换个别的?” “鹅梨帐中香。” 谢凌衣试探着换了较为常见的熏香。 这下对方倒是松口气,连连点头:“这我们有,贵客稍等,过会儿就给你们送到房间来 。” 谢凌衣点点头,他对熏香也不算特别熟稔,只是记住了几个岑遥栖平日里常用的熏香。 说起来他最喜欢的还是岑遥栖身上的那个昙花冷香,香味要更淡一些,较为冷清,和他很相衬。 以往他总觉得这人更合适花香醉人的桂花香,但随着一段时间的相处倒觉得这一想法稍显狭隘。 “怎么了?”岑遥栖接过谢凌衣递过来的茶水,浅抿了一口,味道有些淡,想要不是什么珍贵的茶叶,他喝不惯,勉强喝一口之后便放了回去。 谢凌衣看着岑遥栖的动作,想这人可真麻烦,连茶叶都这么挑剔。 “这是我的房间。” 从刚开始进门之际,这话谢凌衣很早就很想说了,但顾忌有外人在,于是就等了这么久,现下才找到机会开口。 岑遥栖雪白的脸上有片刻的呆愣,失笑叹气:“倒是我忘了。” 以前都是谢凌衣主动拉近距离,不依不饶要同他一个房间,他竟然都习惯了,要不是如今这人主动提,他都忘了。 习惯当真是极为可怕的存在。 明明都说好要只做师徒,他差点犯老毛病了,这可不好。 其他师徒也会住一间房吗?应该不会吧。 岑遥栖站起身,抚平衣袖上的褶皱。 “那你休息吧,我跟他们说一声就行。”他轻咳一声,故作淡定。 谢凌衣绷紧唇线,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 百般纠结之下,又懊悔自己所说的话。 “岑……” 等那人走到门口时,他又情不自禁的出声挽留。 恰巧这个时候,岑遥栖也正打算回头,猝不及防两人四目相对。 谢凌衣不自然的偏头:“你先说吧。” 岑遥栖面上有纠结之色,不知道自己这话到底应不应该说。 他沉默很久,也没有决断。 久到谢凌衣都察觉到不对劲,向他投来略带疑惑的目光。 岑遥栖再次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觉得自己既然为人师尊,还是有必要提醒他一句。 “那个……你以后可不能随便同其他人神交。” “这个事要两个人互相喜欢。”岑遥栖正色道。 这他还是得说吧,免得这人出去被人骗了。毕竟他好像特别容易被骗。 他的话像是超乎了谢凌衣的认知范畴,这人严重的不解反而加深了些。 “什么是神交?”谢凌衣茫然。 对方嘴里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可合在一块儿他就不是很能理解,尤其是最后两个字。 岑遥栖再次沉默,房间里落针可闻。 他又有些后悔同这人开启这一话题,这要怎么解释?这不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吗? 在谢凌衣求知若渴的眼神下,岑遥栖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就是灵识相贴,这只能是道侣才能做的事。你可不要随便对哪个小姑娘做,容易挨打。” 他解释很笼统,谢凌衣还是听得云里雾里。 不过不影响他觉得对方的形容有些熟悉,于是他道:“那不就是和今天咱们……” “那可不一样……”岑遥栖从门口走了回来,连忙制止这人脱口而出的话。 “我那是为了帮你!” “事急从权,事急从权。” 他略有些僵硬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这下倒是不嫌弃茶叶不够上乘了,狠狠灌了一大口,似乎这样就能压下那股房间里弥漫的尴尬。 谢凌衣平静的抬了抬眼皮,用着极为淡定的表情说出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 “那以后别人为了帮我,就也能神交了?” 正在喝水的岑遥栖猛地被喉咙口的热茶给呛住,低头捂住唇角,低低地咳嗽。 “那当然不行!” 岑遥栖才稍微好点,就匆匆回答,眼尾都呛红了,素白的脸上总算有了颜色,宛如雪地里哀艳的红梅。 谢凌衣“哦”了一声走到他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脊背。 再顾不上谈论有的没的,拧眉问道:“好点没有?” 岑遥栖点头,却又很快再次咳嗽一声。 “烫到没?”谢凌衣又接着问,他记得这是新茶,刚泡上才端上来,他又喝的急,免不了要受点罪。 岑遥栖嗓子发痒,咳嗽不停,没办法回应谢凌衣的问题。 后者换成一只手拍他的背,另一只手情急之下摸上他的脸颊,稍稍使劲:“我看看。” 岑遥栖缓过劲来,有气无力地拍掉他的手:“能有什么事 ?” 谢凌衣面无表情的又“哦”了一声,指尖轻捻,仿佛还在回味刚才滑腻的手感。 “你早些休息。”岑遥栖起身告别,这下是得真走了。 谢凌衣望着他的背影出神,这一次却再没勇气出声叫住他。 其实他想说他要是留下来没事,他独来独往习惯了,但如果是岑遥栖的话,好像并不讨厌? 别的徒弟会想和自己师尊住一个房间吗?反正他觉得好像还不错。 这样说不定还能节省点灵石,对,就是这样! 可他又有点别扭,有些话放在心里没事,但说出来仿佛能要他的命。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岑遥栖缓缓关上那扇门。 “你……记住我刚才说的话。” 门合到一半,岑遥栖想起方才的话题被突如其来的意外给打断了,免不了再次出声提醒,想引起这人的注意。 谢凌衣这一会倒没有问出什么石破天惊的问题,反而爽快地一点头:“我不会让别人进入我的识海。” 岑遥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冲他粲然一笑:“那明天见?” 谢凌衣受他感染,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明天见。” “啪” 一声,那扇门彻底关上,那张俊秀的脸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岑遥栖转身,脸上的笑意淡去了大半,他从谢凌衣的房间离开,找到方才的跑堂,重新说了个房间才回来。 回去的途中,不曾想还遇到了虞灯。 她还是那个模样,一身白衣,艳丽明媚的五官一下是失了颜色却凸出几分清水出芙蓉之美。 虞灯同他打了个招呼就准备离开,倒是岑遥栖叫住了她。 她眨了眨眼睛,颇有些受宠若惊:“太尊找我何事?” “他身上还有伤 ,你要是不着急休息的话,能不能帮我去看看?”岑遥栖看向谢凌衣的房间,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尖,属实有些麻烦虞灯了。 后者一时怔住,和长生相处多年,对这两人的关系也是看在眼里,实在想不通这人何必要舍近求远,麻烦她照看谢凌衣。 心中疑窦渐生,她暂且按下不问,反而想也不想的答应了。 “这是自然,师兄为了救我们才受伤,按理也应该去看看。”虞灯点头。 岑遥栖说了声“好”,又补充说道:“他爱逞能,肯定会说用不着担心,说不定说了两句就赶你离开,你可别信他的。” 谢凌衣的伤他都看在眼里,只是眼下还是有些事不大适合他这个师尊去做了,除去避无可避的,能避开就尽量避开。 虞灯把岑遥栖嘱咐的话都记在心里:“好,我知道了。” 她和谢凌衣的关系也不错,做这些倒不会不耐烦,反而还主动开口问:“太尊还有别的嘱咐吗?” 岑遥栖冲她淡然一笑:“没了,但你别告诉他是我麻烦你。” 虞灯疑惑更深,却又不知道如何问出口,这毕竟是他们两人的私事,她掺和进去算什么事啊? 她满脑子都在想事,总觉得自长生离开以后,他们每个人都变得不同于从前,尤其是岑遥栖变化最大。 虞灯正准备揣上他一肚子疑问离开,岑遥栖却没动,意识到对方似乎还有话说就收回了迈出去的脚步。 “你以后若是出了什么事,尽管找你师兄帮你,不用客气,虽然我不是你师尊,但你和长生、无双关系好,帮你的忙也是应该的。”岑遥栖斟酌一会儿,才慢慢开口。 “更何况,我和你阿爹交情深厚,他把你嘱托给我,我便更加不能推辞。”说到这里,他短暂地停顿片刻,怕不小心勾起对方不好的回忆。 “所以,你以后尽管麻烦师兄,他都会帮你的。” 岑遥栖本意无心把责任推给谢凌衣,可他知道自己作为男配剧情也该走到头了,所以他把他的时间运用到极致,费尽半条命给谢凌衣换了灵根,这样想想,好像也不吃亏。 他相信以后谢凌衣有能力护着虞灯,也算是还了道微多年关照。 而且为了私心,他也没有选择把道微死亡的真相告诉虞灯,希望她不会走上原文恶毒女配的道路。 原书里,虞灯知道不是夏侯重台杀了阿爹,所以自然还喜欢他,并且在后面夏侯重台向长留宗寻仇的时候还帮了不少忙,男主也因此默认她接近她,从而成为男女主虐恋路上的炼金石。 虽然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到底有没有用,但他还是选择试一试,就算没有用,好歹能拖一拖。 虞灯听着对方的嘱咐,心情逐渐沉重,不知为何这样的岑遥栖总让他觉得熟悉。 听到他提及阿爹,她又醍醐灌顶,是啊,岑遥栖说话的语气都和那时候托孤的阿爹一模一样,就像是在平静地安排身后事。 虞灯被自己的猜测吓得眉心狠狠一跳。 这不可能,不就是本命剑被毁了吗?怎么会这么严重? 可上回阿爹亦是这么冷静同他交代完一切,那时候她毫无所觉,还想着下山除完妖就可以回来见阿爹,可后来呢? 后来阿爹闭上眼,再也不肯见她这个愚笨的女儿。 她哭着求阿爹睁眼看看她却没得到半点反应,她意识到自己错过了,记起那时候阿爹让她不要下山,说不定是算到自己大限将至,想多陪陪她。 虞灯望着岑遥栖渐渐走远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只希望自己的猜测全是空穴来风。 她记起对方的嘱咐,收敛神色,敲了敲谢凌衣的房门。 得到一声冷淡的“进”,她才轻手推开房门。 “师兄,你今天和物女斗法受了不少伤,我这里有疗愈的丹药,记得吃了。”虞灯把乾坤袋里的具有疗愈效用的丹药都推到了谢凌衣的面前。 “小伤,无碍。”谢凌衣轻轻扬手,不甚在意的模样。 第25章 桃花应是我心肠 小雨淅淅沥沥落在刚长出的新草,发出细碎的响声,天边灰蒙蒙的,乌云遮日,透不出光。 “这位郎君,你见过画像上的人吗?” 暗红色的罗裙溅上几滴泥土,然后衣裙主人却不甚在意,只顾打着伞不让手里的画像沾湿半点。 天气不好,男人急着回家避雨,却被突然叫住,不大耐烦地转身,却在看清对方面容之时转变态度,他借看画的名义偷偷打量眼前的女子。 面前之人可堪称国色,仙姿素手,容色脱俗。 纤长的手指撑着伞柄,另一只手拿着画像,在细雨中亭亭玉立。 “这好像确实有点眼熟。”男人收回目光,装模作样地托着下巴思考,“你且拿近些许,让我细看。” “郎君此言当真?” 暗红色衣裙的女子面上一动,果然按他所说地向前走了两步,还妥帖地把雨伞的角度往前倾斜,坚决不让雨水淋湿画像。 画像上是位面容清秀的男子,画纸在下雨天不可避免地沾染上潮意。 男人低头,做势要去触碰画像,女人一双翠眉轻皱,但略作犹豫,还是没有出声阻止。 但男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沾了雨水而湿滑的手贴上了女人的皓腕,暗自使劲,想要把人扯到自己怀里。 “小娘子好颜色,直令我无法自持。”人还没到手,他便自顾自地开始说些不正经的话,“我都在你面前了,你还找他做什么?” “不如你跟我回去,时间久了自然会忘记你那死了的情郎,从此以后,我保你衣食无忧。” 让他意外的是,他这般高大的男子,用了劲的一扯,竟然没能扯动。他隐约感觉到些不对劲,但美色在前,他依旧不肯放弃,咬牙多用了些力气。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那看似柔弱的女子依旧稳当当地站在原地,一双美目无波无澜。 这实在诡异,眼前不过女子柔弱细腰,哪里像是能同他对抗的人?他用余光打量着周围,不知何时,天已经完全暗下去,空旷的大街连个人影都没有。 伞面下的美人眼睛化成深蓝色的竖瞳,沉沉的开口:“这么说,你方才是在骗我,你根本就没见过他?” 男人怯怯地吞了吞口水,额间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正缓缓沿着脸颊滑落衣襟。 “我不是,我没有……”男人颤颤巍巍地回答。 竖瞳眯起,眼底泛起危险的暗芒。 他的手还搭在女子的腕上,眼下他倒想松开,却发现自己的手就像是粘在了那块滑腻的皮肉上,怎么扯都扯不开。 男人心中大骇,连忙求饶:“饶命啊,我一时起了歹心,是我不好,以后再不敢了。” 女子偏了偏头,似乎是嫌弃眼前的男人太过吵闹,另一只手上拿着的画像消失在他的面前,做完这一切后,直接单手掐住了他的喉咙。 “那你就去死。”女子的声音阴恻恻地响在他的耳边。 男人苦苦挣扎,五官痛苦地皱成一团。 女子手越收越紧,他马上就要窒息,更糟糕的是,对方尖利的指甲还刺入他那块薄薄的皮肉,他毫不怀疑自己下一刻就会死在这个女子手上。 “他虽有错在先,但罪不至死,劳烦物女大人饶他一命,给点教训即可。” 男人脖颈上血越流越多,女子锋利的指甲扎破皮肉,更多的鲜血喷溅而出,溅在素色的伞面。 一道如清泉泠泠的嗓音穿透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两个人的耳中,物女偏头,看向来人。 带血的素色伞面缓缓上移,露出一个光洁漂亮的下巴。 那人一身白衣撑着素色的油纸伞往前走了两步,伞面再挡不住他的面容,彻底显露出来。 精致秾丽的五官,眉梢眼角皆如墨画。 物女看向他的目光有一丝意外,但很快收回目光,不为所动, “你也是来送死的?”她冷漠道。 岑遥栖走到她对面:“不,我是来和你做交易的。” 物女不屑一笑:“就你?你身上能有什么我需要的。” 面对他的不屑,岑遥栖不以为然,不卑不亢地回道:“我当然有。” “我可以让你成为你最想要的凡人。” 物女呼吸一顿,掐住男人脖颈的手稍稍动力,把人随手扔在潮湿泥泞的雨地里。 “滚。”女子冷冰冰冲他一吼。 男人狼狈地倒在地上,原本嚣张的气焰早就偃旗息鼓,不敢反驳一句,带着一脖子的伤爬也似的离开了。 物女回头看向岑遥栖,知道眼下不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 “跟我来。” 她撑着伞走进雨里,后者没有犹豫的跟上,他下山一趟,找了很久才遇到对方自然不可能半途而废。 雨势一发不可收拾,两人在城外找到一座破庙,依然是破旧了点,但好歹不会有人打扰。 岑遥栖划破手指,滴血布阵。 “如果把我的妖力转移到你身上,你以凡人之躯,承受不了,会被同化,到时候你活不了多久。”物女在阵中,看着忙活的岑遥栖,幽幽开口。 虽然她知道这人帮她也并不是不求回报,他们之间不过各取所需,但是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把其中的代价都交代清楚。当然这也仅限让他知道,要是后悔,他也来不及了。 后者蹲在地上,并不把她的话放在眼里。 “我不在乎。”他甚至连忙碌的手都没做任何停顿。 似乎两人之间的谈话涉及的并不是他的生死,而是谈论外面不大好的天气。 物女歪了歪头,他的反应并不在她预料之中。 “你想要什么?”她直截了当的开口。 岑遥栖本就为此而来,也不弯弯绕绕:“我要你身上的逆鳞。” 传言都说物女逆鳞能改变修仙者的资质,无数仙门中人趋之若鹜。 既然她不想为妖,那逆鳞在她身上也应当无用了吧? 物女并不意外:“很多人都想要我的逆鳞。” 她的本相是龙,逆鳞也只有一片。 “但只有我不是白要。”岑遥栖慢慢道。 物女不说话,他说的没错,她遇到无数的修士无不眼馋传说中在她身上的那块逆鳞,可从来没人想过要用什么东西来换,更没有人会拿性命同她交换。 这是世人的劣根性,从来只有索取,没有拱手奉上的道理。 岑遥栖的答案让他物女稍稍满意,再没问多余的问题。 随着淡金色的光芒照亮破败的寺庙,阵起,隔着法阵,两人相对。 物女抬眼看向对面的人,罕见地生出一点恻隐之心。 “你想好了?” 一旦做了选择,便再也没有退路。 岑遥栖没回答她的话,只是口中念念有词,这或许是无声的回答。 “阴阳相合,乾坤逆转。” 法阵光芒大盛,淡金色光芒将两人包裹在内。 物女痛苦拧眉,一阵天旋地转,四肢百骸叫嚣着疼痛,仿若灵魂被抽离。 而她对面的岑遥栖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是以凡人的躯体来强行接纳他的妖气,一个不小心就容易爆体而亡。 浑身筋脉胀痛,他稳不住身形,半跪着地面,手掌撑地,面露痛苦之色。 这样的苦楚不知道坚持了多久, 连外面的雨何时停了都没人知道。 物女身上的妖力被渐渐剥离,但她仍然在坚持,如果只需要承受身体上的疼痛就能和所爱之人厮守终生,这对她来说,是十分划算的买卖。 她马上就能同阿生相见了,她就是随着那一丝熟悉的气息才找到这座城。 突然她胸口一痛,物女睁开紧闭的双眼。 是只有阿生濒死才会有的反应,这是她当年亲手在两人身上种下的! 物女脸上又惊又喜,惊的是阿生有危险,喜的是这地方果然有阿生的踪迹。 “你做什么?” 岑遥栖强撑着站直身体,看向要破阵而出的物女,冷声质问。 “我等不了。”物女抬手,想要击破法阵的壁垒, 法阵一旦开启,强行毁坏就是伤害步阵者。 岑遥栖痛苦加倍:“不行!” 物女同他争辩的时间都没有,单方面撕毁了两人之间的契约,打破法阵, 消失在寺庙。 岑遥栖捂住胸口,光华大盛的法阵立即化成无数碎片裂在他的四周。 他下意识后退两步,这才发现自己退无可退,铺天盖地的碎片刺向他所在的方向。 密密麻麻的碎片迸发出刺眼的光芒,岑遥栖却来不及用衣袖挡住双眼。 锋利如刀的碎片刺入他的身体,不染纤尘的白衣一刹那染成血衣,找不见本来的颜色,手腕脚腕也没能幸免于难,碎片割开皮肉,鲜血喷溅而出。 岑遥栖白皙的脸颊也染上鲜血,猝不及防吐出一大黑血,顺着挺直的脖颈流入领口。 他眼下已然分不清身体哪处更痛,或许是对疼痛麻木。 他紧紧咬住后槽牙,没让自己就此倒在这里,艰难地双手合十,手心灵力翻涌,下一瞬,无数碎片从他身体里飞出。 岑遥栖又是一大口血,颤抖着唤出飞声,勉强撑住身体。 他还没拿到物女的逆鳞,绝对不能倒在这里! 岑遥栖额角的青筋直跳,朝着物女消失的地方追了出去。 …… 岑遥栖喉咙口泛起一阵腥甜,他猛地从床上惊起,踉跄着倒在地上,侧着身子在地板上吐出一口血。 本就雪白的脸更是没有半点血色,入睡之前脱了外衣,此时只着一件里衣,行动之间,扯开了些许,露出一大块瓷白的肌肤,一颗颜色夺目的珊瑚石露了出来。 是谢凌衣送的那颗,耳坠太招摇,他用一根长绳穿来挂脖子上了。 岑遥栖拢了拢衣襟,把那颗格外惹眼的珊瑚石藏在衣领下。 他望着地上那摊血,想起竟然梦到几天前的事了。 日光透过薄薄窗洒了进来,那里更是清清楚楚。 天亮了。 门外正好传来不急不缓的敲门声。 岑遥栖皱眉,清了清嗓子问道:“谁?” 外面的人沉默片刻,才回答道:“我。” 是谢凌衣的声音。 岑遥栖眉毛蹙得更深,连忙从床上找到张手帕,把地上的血擦干净,等一切收拾妥当才开了门。 谢凌衣在门边守了好久,才听见背后的门打开的声音。 “怎么了?” 看见谢凌衣的时候,岑遥栖不放心动手理了理领口。 后者没觉得他的动作有什么异常:“虞灯他们被拉着去楼下簪花赏红,让我来问问你……” 岑遥栖愣了愣,竟然是花朝节,初春来的这么快吗? 簪花赏红正是花朝节的习俗。 “那也挺好的。” 谢凌衣默默把后面那句我没打算去给咽了回去。 “可以凑个热闹。”岑遥栖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谢凌衣抿了抿嘴唇,点头:“就在楼下的庭院。” 两人结伴往楼下走去。 庭院不大,人倒是热闹,为数不多几盆花都贴上了彩色布条,就连边上的几颗桃花树也没能幸免于难,上面似乎还画着什么图案,隔得远倒是看不大清。 还没走近,虞灯就眼尖看见他们,她走了过来,鬓边簪着一朵细弱的杏花,倒是同她身上的白衣十分相配。 她指着花上面的彩色布条说:“他们说这是护花幡,说是能让百花免于灾难,你们不如也来试试?” 谢凌衣看着周围的人拿着毛笔在布条上画上日月星辰,再挂在花枝上。 “你去就好,我去了,你们玩的不尽兴。”岑遥栖淡淡地摇了摇头。 他看向玩的正开心的苏立臣和洛无言。 虞灯点头,也不再勉强,又跟着凑热闹了, 谢凌衣的目光扫过这庭院的花,还没看两朵,就听见身边有人叫他。 “谢凌衣。” “嗯?” 谢凌衣侧头,就感到耳朵边有点冰凉,看见岑遥栖笑盈盈地摘了朵桃花簪在他鬓边。 他摸了摸小小的桃花,没有摘下来。 “为什么是桃花?” “因为桃花应是我心肠。” 这句话岑遥栖说得很轻,周边的人吵得很,谢凌衣没有听清,垂眸再问了一遍。 “你说什么?” 岑遥栖笑了笑:“我说,桃花可堪与你相配。” 桃花的花朵不大,插在他鬓边很适合,给他带来身上唯一的一点颜色,越发显得那张清隽挺秀的脸容美如冠玉。 谢凌衣勾起唇角,心情不错的样子,也折了只玉兰想要插在岑遥栖的鬓边,后者微微一侧头,轻而易举地躲开了,他不依不饶地追了过去。 这个时候,低头画护花幡的洛无言抬起头,刚好将两人的互动收入眼中。 他捏着毛笔的手指彻底顿住,目光牢牢锁在谢凌衣唇角的浅笑。 他竟然不知,一向不近人情的李师兄也会有这样喜形于色的时候。 第26章 不是没有办法,是没有必要 眼前的一切超乎了他对谢凌衣的认知,在和他为数不多的相处中,这人似乎眉宇之间似乎总是拢着一层冰霜,亘古不化。无论他如何说,如何做也做不到让他弯一下眼尾。 他以为或许这人就是这样冷情的性格,此刻他才明白只是对他如此。 他盯着不远处正在低头交谈的那两人,他们虽没做出过于亲密的举动,可周身依旧像是有一层透明的结界,旁人参与不进去。 洛无言心中生出一个不靠谱的猜测,“啪”地一声把手中的毛笔折断。 “怎么了?”苏立臣颇有些心疼地看一眼他手中被折断的毛笔。 洛无言回神,歉意地低头:“抱歉,我去给外面买一只赔给你。” 苏立臣摇了摇头:“不过一支笔罢了,我就是觉得有些可惜。” “对了,你方才在想什么,我见你心不在焉的。”他追问道。 洛无言眨了眨眼,驱散眼底的落寞:“没事,没事,就随便瞎想,你还没画的吧,你先画吧。” 他把位置让给苏立臣。 后者见他不愿意多说也不勉强,就干脆地点了点头,接替了他的位置。 洛无言咬了咬嘴唇,却在唾弃自己,这猜测未免也太荒谬了,他们可是师徒,相处十多年的师徒,彼此熟悉点不是应该的吗? 实在是太草木皆兵了,这么糊涂的想法竟然也会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他略作犹豫,还是往那两人的方向走去。 “太尊,李师兄。”洛无言冲他二人道。 岑遥栖结束同谢凌衣的交谈,冲他轻点了点头。 洛无言捏了捏手指,目光却放在谢凌衣的身上。 “李师兄何时来的?怎的方才没看见人?”他试探着问出声。 谢凌衣不知道为什么会问起自己,只如实道:“不久之前。” 见他回答,洛无言笑了笑:“我还以为照李师兄这么清冷的性子,不会凑这个热闹呢。” 他猜对了,他的确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但今日他想来便来了。 谢凌衣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他的问题,心下却在想怎么打发他。 他不大习惯同不熟的人多做交谈。 岑遥栖站在一旁, 虽没说话, 却用余光扫了眼突然前来的人。 看他眼神始终没离开谢凌衣,反而在尽可能的找话题。 看着看着,岑遥栖就笑了。 换作从前,他可能当真看不明白这眼神的含义,可时间久了,他倒是一眼就看出来其中的情意。 其实这也不难猜,谢凌衣除了没有主角光环,其他哪哪都不差,会有人喜欢他,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按理说,他不应该同一个小辈计较太多。 岑遥栖眯了眯眼睛,啧,可他就是莫名有点不爽? “你们聊。”他打断了喋喋不休发问的洛无言,轻声道,转身往楼上的方向走去。 谢凌衣顾不上旁边的人,看向他:“怎么了?不舒服?” “无事,应该是旧伤,过会儿就不痛了。”岑遥栖挥了挥手,不以为然道。 谢凌衣皱眉,无声往前走了两步,替他挡住风口,想也不想的开口:“这里风大,我陪你回楼上。” 岑遥栖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你们玩得尽兴就好,我自己有腿。” 他扬手止住了对方跟过来的动作。 “更何况,这位小师弟似乎话还没说完,你可以陪他聊聊。” 罢了罢了,都是小朋友,他能计较什么?说不定以后他陪谢凌衣的时间比自己的时间长呢? 说完这一句,他才悠然往楼上走。 谢凌衣虽停住了脚步,目光却始终没有收回,一直跟随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 “你有什么事吗?”他记着岑遥栖的最后那句话,主动问道。 洛无言听他主动问起,秀美的面容微微涨红,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道:“我就是想来问问师兄画的什么?” “什么?” “护花幡啊,都说要在上面画日月星辰的。” 谢凌衣摇头:“我没画。” 说完这句话,他就迈步离开。 洛无言连忙叫住他:“师兄,你去哪?” 谢凌衣神色莫名:“你不是问完了吗?” 洛无言有些泄气:“我……” 见他吞吞吐吐,谢凌衣又停住脚步,耐着性子问:“你到底想要问什么?” 洛无言扫了一眼周围的人,见人群暂时都没注意到他们这边,捏了捏手心,才鼓起勇气:“我就想知道李师兄有没有属意的道侣人选。” 他问的话超出谢凌衣的预料,一时怔住。 道侣人选? 洛无言似乎迫切想要知道问题答案,虽垂着眼没看他,但不停摩挲的手指泄露了他的心绪。 谢凌衣心绪百转千回,脑海里有一道模糊的身影久久盘旋,他来不及去看清那道身影,看向期待他答案的洛无言,毫不犹豫地开口:没有。 洛无言长睫一颤,说不清是应该高兴还是难过。 这人之前对他们百般照顾,多次救他们于水火,竟然一点多余的想法都没有吗? 或许他还是应该感到庆幸。 不过片刻时间,他很快说服了自己,很快抬起头,注视着始终同他有一定距离的谢凌衣。 后者却以为他终于问完了,抬脚准备离开。 洛无言却追了过来:‘那你有想过,属意的道侣的是什么样的吗?’ 他想知道谢凌衣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漂亮的。” 谢凌衣脚步不停地离开了,洛无言追也没追上,只有这三个字落在耳中。 他仔细回想着这人对道侣的要求,漂亮的?好像满足这个条件也不大难,仙门中人很少有皮相不怎么样的人。 最重要的是,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相貌都颇为自信。 …… 谢凌衣的心情有些乱,对洛无言说的话也是属于嘴比脑子快。 一直以来他都没有真正细心去琢磨这个问题,可此刻他却有点不敢细想。 一路上他脑子都有些乱,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在回到宗门的时候。 但却又不得不假装平静,生怕岑遥栖发现他没有表情的面皮下的心乱如麻。 实则他的担心有些多余,后者的心绪比起他来也不遑多让。 不过两人担心不是同一个事情。 一路上听到长留宗的闲言碎语,拼拼凑凑,他算是有些听明白了。 说是传言妖界动荡不安,为祸一方的大妖终于苏醒了。 岑遥栖不用脑子想都知道这指的就是男主角,说实话他对夏侯重台死而复生把半点惊讶都没有。 虽然不知道女主用了什么办法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救下男主的性命。但既然他是主角,要是真死了,这世界早就崩塌了。反则证明一切都在按照剧情进行。 岑遥栖对这段剧情了如指掌,毕竟从刚进这个世界时,他就在推算自己的结局,如今终于走到这里,除了有种无可奈何的悲凉,还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在有限的时间,做了无数的准备,命运也不算薄待他。 岑遥栖端起手中的茶杯,浅啜一口茶水,不知道想到什么,面色一变。 失控的表情也只在一瞬间,很快他强行收敛神色,淡定地将只喝了一口的茶杯放回原地。 “茶凉了,去重新添一壶吧。”岑遥栖冲着坐在他下方的谢凌衣淡淡道。 他却没动,反而眼神透露几分怀疑。 岑遥栖翘起一边唇角:“怎么?说好要给我端茶递水一辈子,这就不认了?” 谢凌衣愣了愣,惊疑不定地开口:“我说过这话?” 岑遥栖没说话,只是催促地用指尖敲了敲桌面。 谢凌衣和他对视两眼,最后败下阵来, 认命地端起放着茶壶的托盘,出门去给他重新沏茶。 才走到门口,身后的门就自动合上了。 谢凌衣脚步一顿,停在门口久久没动。 他用手背贴上尚且温热的茶壶,这本就是壶新茶。 谢凌衣原本只当他这人挑剔惯了,但加上他刚出门就合上门的举动就有些不大寻常。 他果断地回身,单手推开房门。 “怎么?新茶这么快就添好了?”岑遥栖还是坐在原地,只是轻轻撩开眼皮,暂时看不出与刚刚有何不同。 谢凌衣径直走来,他逆着光线,立刻在岑遥栖的眼前投下一大片具有压迫感的阴影。 他一声不吭地把装着茶具的托盘放回桌面,动手拽住对方藏在袖中的右手腕骨。 白皙的皮肉伤痕累累,看得谢凌衣触目惊心,瞳孔一缩,又接着撬开他紧握成拳的手心。 岑遥栖拗不过他,手心的东西就这样映入谢凌衣的眼帘。 是一条带血的手帕。 谢凌衣寒声问道:“怎么回事?” 岑遥栖闭口不答,只是扯了扯自己的手腕。 谢凌衣当然不会让他如愿,自顾自给他输灵力。 淡蓝色的光芒包裹着两人的手腕,岑遥栖终于开口了。 “别白费力气了。”他轻声道,“没用的。” 谢凌衣紧盯着他的脸,确实在他身上找不到半点转好的痕迹。 “什么意思?”谢凌衣低低发问。 岑遥栖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气压有些低,果断选择闭嘴,避免吵架。 谢凌衣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肩膀,声音不自觉的带了几分乞求:“你说话啊。” 岑遥栖感到自己的嗓子眼像是被糊住了一般,发不出声音。 “求你了,你说话。”谢凌衣摇着岑遥栖的肩膀,眼眶发红,尾音不自觉的发抖。 即使什么话都不说,他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岑遥栖看着对方脸上鲜少露出来的脆弱,终究是不落忍,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话来宽慰他,可喉咙口却突然发痒,侧着身体呕出一口鲜血。 谢凌衣不再追问他,而是手忙脚乱地给他擦嘴角的血液。 “你想听什么?”岑遥栖缓过来劲,动手捉住了拿袖子给他擦血的人的手腕,神情恹恹的问。 他实在有些痛,快要装不下去。 谢凌衣仍由他抓着,不敢动,他低头同坐着的人四目相对。 “实话,我要听实话。”他反复强调了两遍,哑着嗓子开口。 “岑遥栖,你不能再骗我!”刚说完又追着补充说道。 岑遥栖拍了拍他的手腕,艰难地冲他勾起一个笑容。 “好,我都告诉你,别哭了。” 谢凌衣瞪他一眼,偏过头,只露出一个线条分明的下颚。 “没哭!”他咬牙反驳道。 岑遥栖眼角堆出几分笑意:“好好好,你没哭,那转过来给我看看。” 说完,他还动手去掐那一截好看的下巴。 谢凌衣有力气拍掉他的手,但余光瞥见他苍白的脸容,没有血色的嘴唇,最后落在他手背的力度轻飘飘的,压根就没有用力。 岑遥栖掐着下巴把人的脸转了回来,看他只是只是眼尾有点红。倒是无声地松口气。 “就是你看到这样。” 他说话很慢,说上一句就要喘口气。 谢凌衣却没打断他,只静静听他说话。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这世上的事也难得圆满。” 岑遥栖知道对方已经能猜到七七八八,毕竟他的身体状况,一探便知,没有欺骗的必要。 更何况,他已经抹消过谢凌衣的记忆,这一次的告别应该对他来说,没有那么残忍。 “你闭嘴,那我就非要圆满。” 岑遥栖本来还准备说些人生的大道理来宽慰宽慰对方,结果猝不及防迎来谢凌衣这么一句。 岑遥栖:“……” “你就说还有没有办法能治好你身上的伤?”谢凌衣直截了当的开口。 岑遥栖知道他这人向来不认命,与其花时间伤春悲秋,不如与天命再争一回。 可这一次,他们都不得不认命,只因为岑遥栖的结局早就写好。 他仍然是摇头。 “没有法子? 不可能,你这怎么会严重到这个境界?一定有东西能治好你的伤,我这就去找。”谢凌衣一口气吐出一段话都不带停,说完就要起身。 他是铁了心地要走,岑遥栖是用了两只手才控制住他。 “你听我说。”他咳嗽一声,谢凌衣果然不再动了。 “不是没有办法。”岑遥栖正色道,冷静地宣判自己的命运,“是没有必要。” 第27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什么叫没有必要? 谢凌衣心脏骤缩,像是违背主人的意志,本能地为这句话而感到疼痛。 “什么意思?”他抬起湿漉漉的眸子,定定地看向他,“你解释清楚。” 他只短暂地冷静不到一刻,郁结在心中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 谢凌衣一双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骨形明显的手指扣紧他的肩膀:“你给我解释清楚。” 岑遥栖知道对方的情绪有些失控,所以他没有硬碰硬,而是选择尽可能的安抚他的情绪。 “我说,我说,我都告诉你。”柔声道,“我没有打算瞒着你。” 在他的温言软语中,谢凌衣的情绪逐渐趋于稳定。 他舔了舔后槽牙,努力克制自己翻涌的情绪:“你说。” 岑遥栖勉强轻笑,想要打破这略显沉重的气氛 。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说的话吗?”他轻声道。 谢凌衣不知道他会问起这个,明显一怔,回神之后又极为认真地点头。 他当然记得,并且永世不忘。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那不仅仅是他们的初遇,也是谢凌衣的新生,要他如何忘记? “我跟你说谢澧沅和皇帝是来历劫的神,而你的命运也是命中注定。” “如今,正好换成了我。”岑遥栖自嘲的笑笑。 “我不信命,如若当真命中注定,那你我也不该相遇,紫竹峰又怎么会多个我?”谢凌衣胸腔剧烈的起伏,“岑遥栖,不要告诉我,你就这样认命了!”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低吼出声的,尽情发泄自己心中的憋闷。 岑遥栖失笑摇头,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嗓音暗哑低沉:“我也不想认!” “结果呢?我眼睁睁看着道微和长生以及无双死在我眼前!那他们就该认命吗?那他们不想改变吗?结果就是他们无一幸免!”岑遥栖拍开谢凌衣紧扣在他肩膀上的手,朗声发问道。 “我只是有幸知晓了命运的轨迹,除此之外,我无能为力。” “认不认命,有那么重要吗,结果不都是一死!”他没让谢凌衣有插话的可能,自顾自接着开口,“死之前,我对自己也算是物尽其用,是我赚了。” 说到最后,岑遥栖笑了,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笑出了声,他低低笑着,一声比一声高,泅红的眼尾微微上挑,像把动人心魄的钩子。 笑着笑着,喉咙口又是一阵发痒,他张口呕出一口血,原本因身体不好而苍白的嘴唇立马带上颜色,艳丽逼人。 谢凌衣脸上浮现出挣扎,究竟还是没有出声反驳,而是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给他擦唇角的血。 他神情专注,仿佛眼前便是他的第一等大事。 做完这一切以后,谢凌衣主动和人交换了个拥抱。 岑遥栖愣了愣,最后还是没动。 “对不起。”谢凌衣在他耳边小声道歉。 岑遥栖把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太累了,把自己的命算计成好几份用,如今终于可以歇息了,他只觉得如释重负。 “和你没关系。”他小声道。 “凌衣,人生就是不断告别的。”他闭了闭眼,一滴眼泪途经苍白的脸颊,泅湿谢凌衣肩上的衣袍。 “每个人注定只能陪你一程,师尊就陪你到这,而你要不断往前走。” “你有更大的抱负,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岑遥栖艰难地伸手拍着他的脊背,动作极尽温柔。 谢凌衣的表情他看不见,只知道这人的身体在他怀里僵硬得不像话。 这是正常的反应,没有人能迅速接受身边人不断的生离死别,即使是在外人看来冷心冷肺的谢凌衣。 谢凌衣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很久很久之后,久到岑遥栖都快睡着了,他听见这人轻声说了句好。 他花了一刻的时间,接受了岑遥栖的死。 这出乎后者的预料,可仔细思索一番,他抹消了对方的记忆,谢凌衣这才是正常反应。 岑遥栖低头,用鼻尖最后嗅了一口他身上的味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人身上有一股雪的味道,冷到肃杀,万物凋零。 于是岑遥栖也选择了接受。 “还有多久?”谢凌衣主动问道。 岑遥栖知道他这是在问他的死期,于是再次推算一番才给出一个答案。 “应该是在半月后。” 谢凌衣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又是一声“好”。 岑遥栖只当对方是想通了,眉宇之间流露出几分释然。 两人放开彼此,谢凌衣低声追问:“半月后,会发生什么?” 岑遥栖没想到他会追问得这么清楚,他从来没对别人透露未来的事情,也不知道会不会被系统抹消。 但他这个系统存在感几乎为零,除了他刚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同他交代过一些前因后果,之后便再也没见他出来过。 方才他说的时候,系统没出来阻止,那就表明是可以说的吧? 说不定他有那个自信,就算他真把这些都告诉其他人,也改变不了既定的命运轨迹。 半月后,觉醒本体后的夏侯重台直接杀上长留宗来寻仇,这都是仙侠文常见的套路啦,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可最狗血的就是,自己作为男二就要为了女主挡刀而死,然后成为男女主感情的一根刺,不,应该是男女主y的一环。 岑遥栖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还是没把话说得太明白,只语焉不详的答:“半个月后,宗门有场浩劫。” 谢凌衣听闻,冷静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他冷静得让岑遥栖都觉得有些反常,正常人不说感到害怕,也应该感到意外了,他的接受能力未免也太强了吧。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没有的话,我扶你去休息了。”谢凌衣淡定得像是谈论今天中午吃什么。 岑遥栖盯着他,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些蛛丝马迹,可对方依旧是那副寡言少语的模样,脸上也是一惯的没有什么表情。 无功而返的岑遥栖只能作罢,任由对方搀扶他起身,强硬地把他塞到床上。 “睡吧,我守着你。” 谢凌衣给他掖了掖被角,然后在床脚坐了下来。 岑遥栖这几天舟车劳顿,身上又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大大小小的伤痕就没彻底消除过,眼下沾了床铺,倒真的有些困倦,眼皮发沉。 听见谢凌衣轻柔的一句,算是彻底犯了困,不再挣扎,睡了过去。 …… 自那日摊牌过后,岑遥栖本来以为谢凌衣也算是同他接受了命运。倒不是说他没接受,大概只能算接受了一半吧。 眼下开春,紫竹峰后山的药田那一堆枯枝败叶算是彻底改换一新,一些奇花异草应时节地冒出了头,颤抖着身子吹着乍暖还寒的春风。 谢凌衣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到处搜刮着紫竹峰现存的草药,致力于把他们煮成黑乎乎,毫无食欲的汤药递给岑遥栖喝。 后者光是看着那汤药的颜色都打怵,一碗汤药不见碗底,光闻着便能呛个好歹。 岑遥栖没敢接,尽量笑得十分和蔼:“这应该不是给我喝的吧?” 虽说还有半个月,但没必要没苦硬吃吧,反正都会死,那也不要苦死! 谢凌衣居高临下瞥他一眼,没有商量的说道:“喝。” 还真是言简意赅,岑遥栖更加头疼了。 “我竟然不知咱们紫竹峰还出了个医修。”他干笑一声,“你什么时候对这个感兴趣了?” 谢凌衣仍是盯他两眼,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还是不容拒绝地挡在他的面前。 “要我喂你吗?”他眯了眯眼睛,不答反问。 岑遥栖眉心一跳,算是明白眼下根本没有转圜的可能,叹了口气,伸手接过这碗成分不明的汤药。 死之前还要受这个折磨,这也太痛苦了吧! 岑遥栖心一狠,闭眼把汤药倒进嘴里。 舌尖甫一沾到尚且温热的汤药,紧锁的眉心却骤然松开。 岑遥栖颇为惊喜转头看向一旁早有所料的谢凌衣:“不怎么苦,你怎么做到的?” “多加了几味甘草。” 就知道这人喝药跟要命似的,还好他早有准备。 “嘶。”谢凌衣突然倒吸口凉气。 岑遥栖把喝完的瓷碗放在旁边的石桌上,看见对方的反应,直接问道:“怎么了?” 谢凌衣摇头,按了按额角。 又来了,总会动不动就疼痛,他都快习惯了。 看见岑遥栖略带关切的表情,谢凌衣却觉得没那么头疼了。 “这不是被你气的吗?都多大人了,喝药还要人操心。”他意有所指地冲着桌案上空掉的瓷碗抬了抬下巴。 岑遥栖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晃了晃:“我喝药不操心,关键这是汤药!” 把藏在心底的事都说出来之后,他整个人放松了不少,两人相处也更加自在。 谢凌衣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不是汤药还能是什么?” 岑遥栖有些哽咽,差点忘记这可不是他之前待的那个世界,那里的人们恐怕对他这话深有同感。 “还有丹药啊。”他转了转琥珀色的眼珠,很快找补回来。 谢凌衣神情微微一顿:“那以后都给你炼成丹药?” 就是有点费时间。 岑遥栖想了想,摇头:“算了吧,那玩意儿噎得慌。” 这东西偶尔吃一颗还行,要是天天吃几颗,他指定遭不住。 谢凌衣点头,对他的话还算满意。 “你过来。”岑遥栖对着他勾了勾手指。 谢凌衣看他一眼,边绕到他背后,边问道:“做什么?要我给你推秋千吗?” 他虽然还在问,但已经主动推上秋千。 岑遥栖摇头,对着秋千的另一侧拍了拍:“你师尊是那种人吗?我是让你过来坐!” 谢凌衣先“是了一声,又接着”“哦”了一声,按着对方的指引,坐在他的旁边,熟悉的昙花冷香沁人心脾。 明媚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岑遥栖懒散地打了个哈欠,脑中则在想些委婉的措辞。 “凌衣,我看这药就不用喝了吧,反正半个月后就……” 然而他那委婉的措辞还没派上用场,谢凌衣就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 “这不还有半个月吗?” “这半个月,我每天都会给你送药。” “ 你不是说我答应过要给你端茶递水一辈子,这不就是吗?” 看谢凌衣颇为认真的开口,岑遥栖知道这垂死挣扎也没有任何用了。 “也行,半个月后,说不定你都能是半个行家。”他笑着开口。 两人都没有刻意地避讳这半月之期,尤其是岑遥栖,更是尽量用一种诙谐的语气来掩饰其中的沉重。 “说不定这刚长出来的药草又被你拔了干净,紫竹峰又是寸草不生地一大片。”岑遥栖接着说道。 谢凌衣动了动手腕,秋千无风自动,轻轻地摇晃着。 “你上次还说我呢,你这不也是?”岑遥栖往后一躺,找了个舒适的位置靠着,神色慵懒。 谢凌衣就不一样,就算是坐秋千也是正襟危坐。 “我这叫物尽其用。”他一本正经的道,“和你大有区别。” 身下是轻轻晃动的秋千,春日的阳光有些刺眼,但照在人身上却极为舒适。岑遥栖眯起眼睛,感受久违的明媚春光。 说来他们紫竹峰的奇花异草也是够倒霉的,先是被岑遥栖拔了拿去换灵石。后又是被谢凌衣拔走来煎药,不过说来说去,都是用到了彼此身上。 “凌衣。” “嗯?” 谢凌衣回应之后很久也没得到对方接话,忍不住偏头。却见那人捂住口鼻,低低咳嗽了起来。 “外面风大,让你多披几件外衣你又不肯,刚喝了药好点,现在又还回去了吧?” 谢凌衣截停了秋千,站起身,往屋里走去:“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给你拿件外袍。” 岑遥栖咳得凶,说不了话,只能点头。 谢凌衣拿了件青色的外袍,从背后披在他身上。 “下回出门记得披件外衣,初春风大。” 岑遥栖压制着喉咙,他怕咳嗽声太大,听不见谢凌衣的嘱咐。 说来也奇怪,谢凌衣这样寡言少语的人最近却突然开始多言起来,尤其是叮嘱这里叮嘱那里,像是要把下半辈子说不完的话都集中在这半个月全部说完。 岑遥栖却不烦,反而觉得有股暖流,流过心间。 按照原着设定,他应该为救女主而死,可这一次,他却想为一个人活下来。 第28章 归来已不见 日子如流水就这么一天天流过,一去不回头。谢凌衣照旧不顾岑遥栖的拒绝,雷打不动地每天给岑遥栖送药。 说实话,谢凌衣不是正经医修,对煎药一事也不算精通,只是照着书本尝试,水平也不算稳定,不过他唯一能保证的就是这药一定不是苦的,无论他有多忙,他都一定记得多加几味甘草。 岑遥栖喝着喝着,到后面就没那么抵触了,尤其是最后几天喝药都十分干脆。 谢凌衣在旁边看着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以后喝药就别嫌苦了。”他接过岑遥栖递给他的空碗,若有所觉的开口。 “嗯?” “应该没有以后了。”岑遥栖苍白的脸上勾起一抹清浅的笑容。 “不过,这样挺好,你以后就不用麻烦了。”他回忆起这半个月里,谢凌衣不分昼夜的查看古籍,就是为了治他的伤,眼下两片青灰是藏也藏不住。 谢凌衣心潮波澜迭起,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明白。 “你才不是麻烦。”他小声的反驳。 他音量轻得像是说给自己听,岑遥栖没听清。 “你说什么?”他做了倾听的动作。 谢凌衣扫了一眼偏头靠过来的岑遥栖,千言万语藏在眼底,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没什么。”他举了举手中的酒杯,不答反问,“喝点吗?” 此刻清冷的月辉洒在庭院,地上影影绰绰,倒是十分有喝酒的意境。 谢凌衣主动拿酒的时候,岑遥栖就已经感到意外了,眼下他还在月光下邀请他,这让他更加惊讶。 “你又让我喝药,又让我喝酒。”岑遥栖托着下巴看他,另一只手接过谢凌衣递过来的酒杯,也没喝,只是百无聊赖地摆弄,“你这是想让我好,还是不想让我好呢?” 谢凌衣抿了一口酒,在月光下浅浅一笑,右边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喝一点点没事的。” “是吗?”岑遥栖把斟满酒的瓷杯端到唇边,要喝不喝。 谢凌衣的目光一沉,动也不动地盯着他,更准确的来说,应该是盯着他手里端着的酒杯。 他的握着酒杯的手悄悄握紧,久久没有松开。 岑遥栖唇刚碰到杯壁,谢凌衣的喉结就忍不住一滚。 前者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浅尝了一口杯中的烈酒,就又把杯子放了回去。 “你很想我喝?”他细长的手指在木桌上轻点,嗓音低沉。 谢凌衣偏头避开他的目光:“你想喝就喝。” 岑遥栖闷笑一声,白色的广袖一挥,杯子倒地,应声而碎。 “我要是不喝,岂不是浪费了你的一番心意。”他端丽的五官比远在天边的月轮还要冷上三分。 透明的液体倒在地上,留下一大块湿痕迹。 还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不用喝,光闻这味就明白这酒里面掺了别的东西。 这样的事情,他之前对谢凌衣做过,怎么看不出来? 没想到这都用到他身上来了,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当真不外如是。 岑遥栖就知道他不会就这么轻易接受,果然是在这里憋着大招。 溅出来的一滴液体落在谢凌衣的唇边,他没有立即反驳,而是伸出舌头把那一滴酒舔干净。 “谢凌衣,你到底想干什么?”岑遥栖站起身,皱着眉头质问。他明明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为什么要打断他的计划? 谢凌衣抬起深不见底的眼眸,自嘲的笑了笑。清隽挺秀的面容掩盖不住眼底的疯狂底色。 “我想干什么?” 谢凌衣慢慢起身,也站直了身体,和岑遥栖两两对视。 他直视他的眼睛,眼尾又是一抹猩红。 “岑遥栖,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去死,这太残忍了!”他压抑不住情绪,压低嗓音低吼出声。 “人都是要死的,这是我的命!”岑遥栖的火气也上来了,他是温柔的人,很少与人大动干戈。 他气自己的安排总要节外生枝,他气谢凌衣不肯接受命运。 谢凌衣仰着头:“我就不信命。” 他不信命运,不信神灵,只信岑遥栖。 “若命里你当真有此一劫,那要死也是我替你去死!”谢凌衣咬着牙把这段时间压抑在心中的想法冲着岑遥栖吼了出来。 是的,他压根就不接受这什么破命运,那天他听完岑遥栖的话,在极短的时间内冷静下来,并迅速的做了决定。 岑遥栖闭了闭眼睛,纤长的睫毛颤抖不停。 “你说什么?” 他想也不想地扬手,却在碰到对方脸颊的前一刻骤然停了下来,他死死地咬着嘴唇,到底是没能落下来,滑稽地在空中高高举起。 谢凌衣待在原地,避也不避,因为他确信对方的巴掌打不到他的脸上。 “你打我也没用,以往都是我被动的接受你的安排,这一次,也该你顺一回我的意。” 谢凌衣一点不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 岑遥栖脑中空白一瞬,胸腔剧烈地起伏,是他太低估谢凌衣的能耐了,早知道他就不该一时心软,把一切坦白。 “那你的仇还要不要报了?”他改为抓住对方的领口,像是在警告他不要做自己会后悔的选择,“你别以为我会帮你报仇!” 谢凌衣神情复杂看他:“无所谓。” 他的仇本来就应该自己来报。 报仇甚至比他的性命都更重要,可岑遥栖活着对他来说高于一切。 额角又开始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比以往都更甚,谢凌衣痛苦地捂着自己的额头。 岑遥栖再顾不上跟他放狠话,连忙低头去看他:“怎么了?是头痛吗?” 谢凌衣感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他撇开岑遥栖的手,去够另一杯幸存的酒杯。 “你做什么?” 被撇开的岑遥栖不知道这酒里到底加了什么,还是伸手去阻止对方。 然而谢凌衣却没再坚持要把酒杯递到他面前,而是仰头倒入口中。 岑遥栖不知道他对自己有没有那么狠,属于他的这杯酒有没有加料。 “你吐出来。” 岑遥栖一只手比脑子先一步伸到他的面前,另一只手绕到他的背后,轻轻地拍着。 谢凌衣含着那杯酒,愣愣地盯着那张放在自己面前的手,四周一下就安静了,他看得清岑遥栖不断开合的嘴唇,猜得到大概是说些叫他快点吐出来的话。 他狠狠一掐自己的手心,他又能听见了。 “愣在做什么?这里面加了什么你心里不是有数吗?还不赶紧吐出来?”岑遥栖很焦急,那只纤长的手不断在他眼前晃动。 他猜的没错。 谢凌衣眼尾的薄红愈加明显,他突然伸手掐住岑遥栖的下巴,然后不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机会,很快接着吻了上去。 岑遥栖像是还没从方才的事反应过来,神色一僵,睁着眼睛让他得手了。 谢凌衣掐着他下巴的手轻轻一动,他就这样被迫仰着头,还没来得及推开他,一口酒就这样被渡了进来。 温热的液体划过咽喉,岑遥栖一双瑞凤眼微微睁大,事到如今,他也毫无办法,喉咙下意识地做了吞咽动作,把那加了料的烈酒吞吐腹中。 这酒谢凌衣喂得急切,怕对方反应过来,一股脑全都渡给他,但他明显不大配合,有些酒犹如漏网之鱼,从唇角滑落,一路绵延在他精致的喉结。 谢凌衣唇舌退后了些许,把这人唇角遗漏的液体又堵了回去。 岑遥栖狠狠咬了一口对方的唇瓣,血珠很快从伤处涌了出来,正常人都应该吃痛往后躲,偏偏这人毫不在意,反而吻得越来越凶。 岑遥栖脑袋有些昏沉,应该是药劲上来了。 他也总算知道这人往酒里加的什么了,那还不如不知道呢。 脑子快转不动,可岑遥栖知道自己不能睡过去! 他用了很大力气在自己的嘴唇咬上一口,感受着那里传来的刺痛,他总是可以勉强保持清醒。 谢凌衣感受到他的动作,轻轻舔了舔涌出来的血珠。 “别咬你自己,咬我。”他在唇齿交融间,暧昧的说出口。 岑遥栖掐住这人的后脑勺,这人当真是长本事了,还让他棋差一着。 他心中生出恼怒,恨不得动手给这人点教训,但他手脚却在发软,推拒的动作都显得像是欲迎还拒。 谢凌衣炙热的吻一路顺着岑遥栖的唇角吻到他被泅湿的脖颈,细细啄吻,直到把上面的残酒舔干净。 药劲越来越重,岑遥栖几乎稳不住自己的身形,还是谢凌衣结结实实地环住他的腰身,把人压进他的怀里。 谢凌衣察觉到他的反应,温柔地吻上他的眉眼,低声诱哄道:“睡吧,我守着你。” “不。”他努力对抗沉重的眼皮。 他不想就这么睡过去,绝对不可以! 睡醒之后,他就再也见不到谢凌衣了。 他不要。 “谁允许你可以替我去死了?”岑遥栖艰难地掐住自己的手心,蜿蜒的鲜血滴落在地。 手心的刺痛岑遥栖却视作救赎,面不改色地越掐越深,勉强维持一线清明。 谢凌衣闻到血腥味,强势地撑开他的手指,和他十指相扣,不让他伤害自己。 他拥住挣扎的岑遥栖,把下巴搁在他肩膀,贪婪地嗅着那股昙花冷香。 被完全控制住的岑遥栖心中升起无限的悲凉,他的嘴唇小幅度地开合,声量太小,听不大清。 谢凌衣把耳朵凑了过去:“你说,我听着。” “你不能这么做,把解药给我!” “不可能,岑遥栖你死了这条心吧。” 他见对方不吃硬的,只能软着来。 “算我求你,给我吧,好不好?”岑遥栖放柔了嗓音,这下声音更小,谢凌衣只能打起十二分的注意力去听他说的话,即使知道对方说的话或许不是他想听的,但他还是一字不落地收入耳中。毕竟今日一别,可能不会再有相见的可能。他嘴里的每一个字,他都不想错过。 “不好。”谢凌衣毫不犹豫的开口。 岑遥栖眼眶一红:“你明明知道,我不能看着你替我去死就像你无法看着我去死。” 谢凌衣莞尔一笑:“对啊,你明明知道的。那你之前还要我承受这份痛苦,你太残忍了,所以我要你永远记住这份痛苦。” 岑遥栖眼尾的泪珠打湿睫毛,纤长的睫毛像陷入蛛丝网的蝴蝶,再也张不开翅膀。 眼泪一旦开闸,便再也止不住。 谢凌衣的话犹如利刃,轻易刺穿他的胸膛,痛得他浑身发抖。 这么说来,他竟然也无法原谅他自己。 谢凌衣俯身吻掉他眼底的泪水,良久才开口道:“我骗你的,我没想让你痛苦一生,我想要你余下的时日都平安顺遂,最好永远不要想起我。” 说实话,他的话语是那么的朴实无华,可只有他们彼此才知道,平安顺遂对两人而言究竟是怎样的珍品。而那句最好永远不要想起我又是怎样的重量。 谢凌衣伸手抚摸着他的眉眼,眼眸贪恋地将他刻入心中。 “不要。”岑遥栖哭着摇头,神情哀恸。 “不要。” “不要。” 他连说三声,一声比一声哀伤。 谢凌衣眼角的泪水也跟着他逐渐嘶哑的喊声流了下来,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依旧不肯放弃的盯着他。 “你不能这么对我!” “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谢凌衣,我恨你!” 最后一句,岑遥栖用尽了全部力气。 谢凌衣反手抹掉脸颊边的泪水:“岑遥栖,我爱你。” 他说得很慢很慢,像是为了让逐渐闭上眼的岑遥栖听清楚。 岑遥栖脑海里全是谢凌衣的过往,如走马观花一般。他想到没被自己抹消记忆的谢凌衣。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即使失去记忆的谢凌衣还是愿意为了他去死。 用他死换他生。 即使无论他怎么做,谢凌衣都会一遍又一遍爱上岑遥栖,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值得爱的人,更因为脑子忘记了,可骨血还记得。每一次相见了,都是盛大而深刻的重逢。 “睡吧,醒来你就自由了。”谢凌衣伏在他的耳边,轻声道。 第29章 从此音尘各悄然 天边黑云翻滚,日光被厚重的云层裹挟,透不出来半点光亮,明明正值晌午,但天色昏暗,长留宗宫殿之外大军压境,宗门子弟皆列阵以待,冷静肃然。 两方人马僵持不下,数百层石阶之上为首的是位身着白衣的清丽女子,身体纤薄,一手持剑冷冷地睥睨着下方虎视眈眈的妖魔,眉眼全是冷意。 台阶之下是人头攒动的妖魔,数量庞大,冲天的妖气足以掀翻长留宗的殿门。而那之中打头阵的却是一位极为年轻的青年,那人身上的妖气最为浓厚,面容也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五官俊美得几近锋利,一身暗红色的衣袍,邪魅妖冶。 他的皮相极为突出,不少人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闻烟身旁有人指着他惊呼出声:“他……他……不就是夏侯重台吗?怎么成了恶贯满盈的妖王?” 为首的清冷女子冷淡地瞥他一眼,训斥道:“闭嘴,夏侯重台早就死了。” 刚刚说话的人挨了这么一顿骂再不敢开口,缩缩脖子回到了人群之中。 “妖怪变幻莫测,不过是一张皮相罢了。”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闻烟冷静地说道。 她说的没错,妖魔本无相,一模一样的皮囊不值一提。 她身上仿佛有着令人镇定的魔力,众人点头,不再有人提出异议。 而台阶之下的夏侯重台眯起眼睛在人群之中寻找半年来魂牵梦萦的人,猩红的眼珠死死地窥伺那道身影,不曾挪动半分。他从鬼门关一路爬回来就是要再见她一面。 他想,她还是这么狠心,这么多年的师徒情分她全然不顾!和上辈子是如出一辙的狠心! 他想起来了,所有的事情他都想起来了。他想起自己眼睁睁看她从城门一跃而下也不肯做他皇后! 眼底被浓稠的恨意包裹,夏侯重台明白,她究竟有什么看不上他的? 可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想要她屈服。 他蛰伏这么久,不惜变成她最痛恨的妖也要回来拖她下地狱,可他还是舍不得她死,所以他不要她的命,他将她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想到这里,夏侯重台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早就听闻长留宗门闻烟仙子乃是修真界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所言不假。着实令在下心驰神往。” 隔着远远的距离,他这么一段堪称调戏的话语清清楚楚地传入他们每个人的耳朵里。 闻烟秀长的眉毛轻轻一蹙,她还没驳斥对方,就有人听不过耳,愤慨地骂道:“住嘴,你这妖物,怎么配提掌门名讳?” 夏侯重台暗红的眼眸划过危险的暗芒,低低一笑,神情癫狂:“不配?你来说说我怎么不配?” 他身上的浓雾在一瞬间加剧,眼神犀利地瞪向方才侃侃而谈的弟子。 那弟子被他这样子吓了一跳,但还是努力故作镇定,清了清嗓子:“当然不配,你不过是一只卑贱的妖物……” 他的话还没说完,下方的人眼神一暗,五指成爪,慢慢伸向台阶之上的人。 那人话只说了半截,就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吸力,然后他就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空中不由自主地飞向下方的夏侯重台。 下颚被似乎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喘不过来气,一张脸憋得通红。他意识到对方想做什么,手脚下意识的挣扎。 然而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挣扎于事无补。 夏侯重台很快把人提到了面前,手指紧紧掐住他下巴,俊美的眉眼戾气冲天。 他身后的妖物大军像是受到了鼓舞,士气大振,纷纷举起手臂欢呼。 弟子直面夏侯重台的脸,总算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害怕,生死当前,他面色惊恐地拿手指去扣对方掐住他脖颈的手。 “你说谁不配?”他收紧手,满意地看着对方在他面前痛苦挣扎。 窒息之下,弟子已经说不出话来,可他依旧不肯放过他。 “住手,放开他。”闻烟冷喝一声。 提着人的夏侯重台总算从他身上分走眼神:“为什么?” “难道身份尊贵的长留宗掌门不知道天下不会掉馅饼吗?想要他?那就拿你自己来换!”他不仅没松手,反而还挑衅似的一根根收紧手指。 他手中的人被掐得快要失去意识,脸色涨得发紫。 “看见没?他快要死了,你还没想好吗?”夏侯重台乐于看见闻烟那张冷冰冰的脸染上怒火。 既然她不能去爱他,那就恨他吧,毕竟恨也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情感。 “你找死。”闻烟脸色变了又变,当机立断地拔出腰间的配剑,锋利的长剑出鞘,耀眼如星的剑芒不容忽视。 她利落扬手把长剑向着夏侯重台的方向扔过去,长剑在空中翻滚,裹挟着凌厉的灵力。 夏侯重台侧身躲过,还是免不了让长剑划破他的手背,吃痛地松开意识不清的弟子。 那弟子从空中被递到石板做的地面,仰面吐出一口鲜血。 而夏侯重台的手背沁出一颗一颗饱满的血珠,这让后面的手下心痛不已。 “大人,这女人不识好歹,咱们还跟他废话做什么?直接杀了她就是。”手下义愤填膺地谏言。 夏侯重台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目光落在自己手背上的伤口,看得出神。 在他的注视下,手背的伤口很快自动痊愈,不到半刻钟,伤口完全愈合,甚至连破皮的可能都看不到,肌肤光洁如新。 夏侯重台重新抬起头,毫无征兆地侧身扬手甩了身旁的手下一个巴掌:“蠢货,你懂什么?” 手下一脸错愕地瞪大眼睛,却不敢伸手去捂脸,愣愣地低头:“大人息怒,属下不该多言。” 夏侯重台冷哼一声:“你知道就好。” 惩戒完下属,他抬头和台阶之上的闻烟遥遥相望。 “你竟然为了一个小弟子伤我?”他人虽身处下位,但气势却不减,甚至比居高临下的闻烟更具压迫感。 说着说着他又释然的笑了,剩下的话却是对台阶上严阵以待的众人说的:“不过没关系,只要你们把这位不可一世的掌门交到我手上,今日我可以放你们一马,考虑给你们那几位师叔留个全尸。” 他这话说得极为张狂,台阶上的众人自然不肯认输,谁都没有擅自接他的话。 谢凌衣就是在这样的静默之中不屑地勾起一边唇角,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 都几十年过去了,这两个人竟然还是一模一样的做派,简直令人作呕。 几十年前,无辜惨死的是谢家满门,如今倒是换成了长留宗上下三千弟子。 他果然一点没变,依旧是那个蔑视人命的暴君。 闻烟口口声声说他变了,他倒是想让她拿眼睛看看,到底变了哪里?变的是他之前拿君权压迫人,现在换成靠实力压迫吗? 谢凌衣的脸上笼罩着石柱的阴影,久久不去,沉默地抽出本命剑。 闻烟自觉受到了侮辱,收回向她飞回来的配剑,直指大言不惭的夏侯重台,大战一触即发。 她飞身奔向他,身侧之人也纷纷效仿。 而夏侯重台身后的等待多时,场面彻底陷入混战。 谢凌衣直接拿剑刺穿扑向他的妖物的胸膛,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他置身于战局之中,却始终不忘分出余光去观察半空之中那两个打得难分难舍的两人。 他在估算混战之中趁机将那两人一击必中的可能,想了想,这恐怕有点困难,于是他还是那全部心力放在面前的妖物。 既然没有完全的把握,最好还是不要打草惊蛇。 谢凌衣有些麻木,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杀了多少妖物,他只知道眼前的妖物总也不见少,前仆后继地冲到他的面前。 他抬脚踹走一个想偷袭虞灯的妖物,并且反应极快地补了一剑,又很快回身扫剑,强行逼退一群想上前的妖物。 等做完这些,谢凌衣才冲倒在地上的虞灯伸手。 虞灯愣了一下,才抓住了他的手腕,借力起身。 她一边反手持剑,一边找出一颗疗愈的丹药仰头吞下。 “怎么没有看见太尊?”她迟疑一瞬,还是问出声。 谢凌衣冷眼割掉一颗妖物的头颅,饶是他反应及时,还是避免不了腥臭的鲜血洒在他的衣角。 他有些不耐烦地抓住死去的妖物,用对方的衣角擦干净剑上的鲜血。 “他不会来。”谢凌衣只言简意赅的回答。 虞灯只似懂非懂地点头,反手刺穿一个凑上来妖物的脖颈。 一道刺耳的声音响起,她跟谢凌衣同时看过去。 只见半空中掠过一道白色的身影,眨眼间滚落在地面,长剑插入地面,闻烟皱着眉头吐出一口血。 夏侯重台施施然从空中落地:“闻烟,你还不肯认输吗?” 闻烟捂着胸口,唇角挂着血:“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要你眼睁睁看着你身边的人去死。”夏侯重台阴恻恻地开口。 半年前她为了长留宗的掌门之位要他死,按理说他也应该杀了她,可他太爱她,他舍不得要她去死,那就要她去尝试另一种剜心剔骨之痛。 闻烟强撑着站起身,虞灯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搀扶住她。 夏侯重台直勾勾地盯着她,狞笑着拍手:“有趣,有趣,我正愁找不到人开刀,这不就送上门来了。” 闻烟瞳孔一缩,猛地推开她身边的虞灯,急促的开口:“快跑。” 后者的神色有片刻的慌乱,下意识地听从对方的命令,转头向着谢凌衣的方向跑去。 然而她还是太迟了,夏侯重台的身形犹如鬼魅,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的身后,轻而易举地捏住她的后脖颈。 虞灯被迫仰着头,毫无还手之力。 “我记得他是你师父的亲生女儿是吧?这个分量很够,我很满意。”夏侯重台笑得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你放开她!” “你放开她!”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是谢凌衣和闻烟。 夏侯重台十分满意地欣赏着女人眉宇之间的焦急,顺着声音,他又看向一旁的谢凌衣。 危险地眯起眼睛,像是在思考他是何方神圣。 很快他笑着的脸上流露出几分了然:“我知道了,他是你天天挂在你嘴边的师兄的徒弟,按辈分来算,应该是你的师侄。” “啧,也是你身边的人,只可惜分量比不上我手上这个。”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说完,他还恶趣味地收紧手指,如愿以偿看到闻烟神色慌乱。 谢凌衣低头失笑,笑容有些苦涩。 还真是可悲可叹,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初。 他突然想到岑遥栖,不知道他醒来之后会不会恨他。 可不可以不要恨他,要忘记他。 心绪百转千回,谢凌衣抬头又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我来替她。”他指了指被掐住的虞灯。 夏侯重台颇为意外的“哦”了一声,向他投来狐疑的目光。 “好戏要放在最后不是吗?”谢凌衣主动向他走上前两步,“她可是前掌门以外对她来说最为亲近的人,这么快死了,那后面不就没得玩了吗?” 夏侯重台罕见地愣了几秒,片刻之后,又爆发出癫狂的笑声。 是啊,这么重要的人就这么死在他手里实在太可惜了。 “你说的有道理,所以,你过来。”夏侯重台松了松掐着虞灯脖颈的手,不错眼珠地盯着向他走来的谢凌衣,眼底写满兴奋之色。 被桎梏着的虞灯,艰难地冲越走越近的人摇头,声若蚊呐:“不!” 不论虞灯再怎么不愿意都改变不了结局,夏侯重台直接放开她,伸手向谢凌衣脆弱的脖颈。 变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虞灯压抑着低吼声,灵力化成匕首,咬牙刺向夏侯重台的后心。 可这人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反手折断她的胳膊,理所应当地接过她手里的匕首,刺入她的咽喉。 虞灯甚至来不及哀嚎,就丢了性命。 她瞪大眼睛,感受着冰凉锋利的匕首刺穿她的身体。 虞灯颓然倒地,在接触到谢凌衣呆愣的目光时,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但她只来得及勾起半边唇角,就没了呼吸。 她替那个人保护了一回她想保护的人,她终于可以去见她了。 第30章 春山如黛草如烟 岑遥栖睁开眼,脑袋还昏昏沉沉,他蹙着眉头捂住太阳穴起身,打量四周。 熟悉的陈设,是他自己卧房。 他撑着床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几天前的记忆一件件回笼。 岑遥栖心口一窒,疯狂推算今日究竟是什么时候。 他脸色一白,再也顾不上头疼,走路带风地走出房间。 他猛地咬了咬后槽牙,谢凌衣他是怎么敢的做主要替他去死的!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做好的计划? 他也是昏了头,竟然一无所觉! 岑遥栖握紧成拳的手指咯吱作响。一路上,长留宗安静得有些过分,他连半个人影都没遇见。 这样的发现,加剧了他心里的恐慌。 他加快步伐走到了崇明殿中,他迫不及待地推开厚重的殿门,借着那点并不明亮的日光寻找谢凌衣的魂灯。 一盏盏熄灭的魂灯让岑遥栖的心都凉了半截,他的目光渐渐慢了下来。 他有点不敢去看,心情十分矛盾,看见一盏又一盏的魂灯底下陌生的名字时,他既感到紧张,又生出不合时宜的窃喜。 岑遥栖先找到了虞灯的魂灯,和那群熄灭的魂灯紧紧挨在一起。 他不敢置信地盯着魂灯那底下的两个字,踉跄一步,稳不住身形,差点瘫倒在地。 他用手撑住地面,加快了寻找谢凌衣的魂灯的速度。 明明灭灭的魂灯无知无觉地轻摇,这盏不是,那盏也不是,究竟哪盏才是谢凌衣的魂灯? 岑遥栖焦急得额角沁出冷汗,终于,在最里面的角落里,他找到了谢凌衣的魂灯。 看清那底下三个字时,他没办法强撑身体,狼狈地跪在地面。 眼泪比膝盖上的疼痛来得更快,耳边似乎乍起一道惊雷,他再也听不见周边的声响,耳侧却嗡鸣不止。 岑遥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脸色苍白如纸,唯有眼底猩红如血,那是他浑身上下唯一的颜色。 没有血色的嘴唇神经质地抖动,额角的冷汗划过消瘦的脸颊,泅湿领口,他整个人像是从水里面打捞出来的一样。 瘦长的手指颤颤巍巍地伸向那盏熄灭的魂灯,还没摸到,他就捂着嘴,吐出一口血。 饶是他心里早就有结果,可如今亲眼看见还是无法接受。 岑遥栖带着血的手指死死抓住殿门,倔强地撑起身子,在昏暗的日光里抬起湿透的双眸,琥珀色的眼珠黯淡无光。 他不接受!他做了这些事就是为了换谢凌衣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他怎么能看着那人就这样死在他的眼前? 一道冷风吹起他垂落在胸前的长发,岑遥栖的睫毛轻轻颤动。 他不顾一切催动身上仅剩无几的灵力,痛得他脸颊的皮肉都跟着痉挛。 淡金色的灵力稀薄到近乎看不见,岑遥栖的身影也跟着消失。 他在长留宗的大殿之外现身,灵力耗尽的感觉并不好受,岑遥栖一落地就手抓着边上的石柱半跪在石板地面上。 他反手抹干净唇角的鲜血,把跑到身前的长发抛到背后。 他忍着痛苦起身,看清台阶之下场景后,他脑中空白一瞬。 尸体漫山遍野,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一眼望去简直分不清人和妖物的尸体。 而这堪称地狱的中央有一男一女剑拔弩张对峙而立,两人衣袍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 岑遥栖脚步匆匆走下台阶,他顾不上其他,走得又快又急,他连路都走不稳当,更别提这数百步台阶。 原本不染纤尘的白衣被染上星星点点的血渍,瘦削的身体,仿佛能轻易被总不见停的狂风吹走。 他颤颤巍巍走下马上到头的台阶,却猝不及防踩了空,整个身体摔在了坚硬如铁的石阶上。 岑遥栖一路从石阶滚落下来,最后狠狠摔在脏兮兮的地面上。 他仰面倒地,吐出的血又呛住喉咙,咳得惊天动地。 那对峙的一男一女终于注意到他了。 被掐住下巴的闻烟看见他的时候,眼底又惊又喜,侧头低声喃喃道:“师兄。” 听见这声意味不明的师兄,夏侯重台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掐着闻烟的下巴又加上几分力气,逼得一向不肯低头的人泄出几声呻吟。 “师兄?”他阴沉的重复一遍,“你竟然敢在我的面前叫其他男人的名字?” 他用余光狠狠地剜了一眼倒在地上痛得直喘粗气的岑遥栖,毫不留情地挥手。 气息微弱的岑遥栖立刻被一道浓雾裹挟,横着身子在空中旋身,再被这股力量重重砸向地面,额角被石阶磕破,蜿蜒的鲜血立刻流经整张脸。 “你做什么?你疯了?他什么都没做!”闻烟冲夏侯重台怒目而视。 后者仍旧没脸没皮:“我早就疯了,在你亲手杀死我的时候。” …… 这样没营养的对话,岑遥栖没兴趣多听,他不知道自己肋骨断了几根,反正身体哪哪都疼。 他撑着身子猛吸口气,然后趴在地上在尸堆血海里苦苦寻找。 粗糙的地面摩擦着细嫩的手心,留下两道鲜明刺眼的血线。 以往岑遥栖最讲究体面,要他这样不顾形象地趴在地上找人,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可现下他却没空去在意这些,满脑子都是找谢凌衣。 他甚至怨恨自己从前日子过得太过舒坦,这双中看不中用的手连茧子都没有,拖累他找谢凌衣的速度。 他翻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终于摸到了熟悉的衣角。 岑遥栖加快速度往他的方向爬过去,等真的走近了,他却有点近乡情怯。 他的手指在空中收紧又握住,反反复复才咬牙把人抱进自己的怀里。 谢凌衣胸口的那道血洞是那么显眼,他非常容易地想象出他曾遭受的痛苦。 岑遥栖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动,摸上谢凌衣紧闭的眼睛,从眼角一直往下滑,落到他的鼻尖。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落在谢凌衣的眼角,分不清到底是谁的眼泪。 岑遥栖止不住地摇头,怎么可能呢?这具身体尚且温热,怎么会死了呢? “凌衣醒醒,师尊来了。” “我不恨你了,求你别睡了。” “你别闭着眼睛不说话,师尊害怕。” …… 闻烟几乎被眼前这个不一样的岑遥栖给吓了一跳,她发现这人来的目的竟然完全不是为了她。他是为了他这个被夏侯重台一剑贯穿心脏的徒弟。 她觉得眼前的岑遥栖好像已经疯了,抱着一个死人絮絮叨叨,就好像他还活着。 这一想法让闻烟被她自己被吓得毛骨悚然。 她瞪着夏侯重台:“你当真可恨。” 后者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 岑遥栖一连说了好多话,谢凌衣都没回应一句。 他抬起那双暮气沉沉的眼眸,漂亮的脸容满是麻木。 “系统,救活他!” 岑遥栖拼命在脑海中呼叫着那个只出现过一回的系统,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法。 沉默,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依旧没人回应岑遥栖,这诡异的安静简直快要把他给逼疯。 可岑遥栖没有放弃,不厌其烦地在脑海中骚扰 这没有实体的系统。 “叮”的一声,岑遥栖的脑海响起一道没有感情的电子女声。 “宿主你好,检测到你所说的生命体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你的要求,抱歉我做不到。” 冷冰冰的电子女声每一个字都像是把尖锐的榔头,狠狠地砸在岑遥栖的后脑上。 偏偏他像是没听见它的拒绝,依旧不厌其烦地重复:“救活他!” 系统短暂停顿片刻,再开口的时候,饶是冰冷的电子音也掩盖不了其中的疑惑:“宿主,我不明白,既然有人替你去死, 那你就可以活下来了,为什么要做多余的事情?” 它虽然有了一部分人类的特征,但他本质依旧是冰凉的机械。它没办法理解这世上还有这般深刻的情感,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我要你救他。”岑遥栖没有回答的意思,只是麻木地重复他的要求。 系统还是那么不近人情:“抱歉,我做不到。” 听到了它明确的拒绝,岑遥栖脸上短暂地空白一刻,很快他偏头一笑,笑得灿烂而残忍。 “是吗?” “这个世界死了一个配角依旧能够运转。” 这笑容里有几分自嘲和讥讽。 系统不是人类,它却诡异的感觉到一股不妙。 岑遥栖笑容渐深:“那你说,没了主角,这个世界究竟会不会崩塌?” 他略带不解地歪头,要不是系统听出了话里话外的那一丝威胁,恐怕也会以为他是在虚心请教。 “抱歉,恕我直言,以您目前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伤害主角。”系统依旧在做着理性的判断。 岑遥栖“哦”了一声,并不生气。 他突然伸手向自己的丹田,一声不吭地挖出一颗金丹。 他早就面无血色,神情恹恹,此刻脸上却带着毁天灭地的猖狂。 他鲜血淋漓的手心捏着那颗散发着温润光泽的金丹:“我是杀不了他们,那你猜我自爆之后,究竟会不会波及离我这么近的主角?” 系统被他话语中的狠意给震惊,这个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它疯狂计算出最佳的解决办法。 岑遥栖压根不打算给他时间去想,手指猛地收紧,毫不犹豫地捏碎那颗内丹。 巨大的灵力泄露,犹如利刃般朝四面八方迸发,离他最近的男女主自然难逃幸免。 夏侯重台率先察觉到这股危险,顾不上和闻烟对峙,把人死死地扣在怀里,用肉体作为壁垒,将她牢牢护住。 “警告!警告!主角的生命值正在大幅度降低,世界出现崩塌迹象!” “男主角生命值清空,世界即将大面积崩塌!” “警告!警告!” 冰冷的电子女声接连在岑遥栖脑中响起,他奄奄一息抱着谢凌衣冷眼看眼前天崩地裂,石柱倒塌,砸在他们的四周,直接震碎他的耳膜。 岑遥栖耳朵被震出鲜血,缓缓流出,染红白皙的耳垂,偏偏他本人毫不在意,无知无觉在谢凌衣的头上轻轻蹭了蹭。 “我答应你!” 回应他的是系统着急忙慌的电子音。 “我没有那么大的权限,已经跟总部申请了,我可以救他,但需要你来换。” 幸好电子女声是响在岑遥栖的脑海里,不然他可能听不见。 他有所庆幸,带血的手缓慢地最后摸了一下谢凌衣的脸颊,在他的额头落下一个真挚的吻。 “好。” 他回应那道没有感情的电子声。 话音刚落,眼前一切都在变化,像是被一只看不见又巨大的手按下了后退键,摔成粉末的石柱又飞向空中,很快和碎片融合在一块,一根石柱完整得像是没有碎裂过。 而倒在地上的夏侯重台和闻烟像是被一根透明的细线拉扯回到原本的站位。两人茫然地睁开眼,脑子有片刻的混沌。 岑遥栖丹田那道血肉模糊的伤口也在飞速愈合,而他抱着的谢凌衣身上的血洞也消失不见。 谢凌衣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仿佛下一秒就会醒来。 岑遥栖收紧抱着他的手,心中被巨大的欣喜填满。 谢凌衣睁开那双漆黑如墨的双眼,和抱着他的岑遥栖四目相对。 他挣扎着起身,扣紧这人的肩膀,短暂的解了相思之情以后,他神色慌乱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岑遥栖挤出一个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别怕,你看,师尊总有办法。” 他不知道岑遥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他只记得他不能在这里! “你快走……”谢凌衣推着他的肩膀,催促道。 他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听见岑遥栖痛苦地闷哼一声。 他看见一把长剑贯穿他的身体,他痛得眉毛都皱紧在一块儿。 谢凌衣知道这人究竟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可这人却依旧在安抚他的情绪。 他伸出手与他交握,他这才注意这人的手心也血肉模糊。 他心痛到无法自拔,岑遥栖明明是最讲究体面的人,可眼前的他,头发凌乱,雪白的衣衫不仅染上脏污还满是鲜血。 “对不起……我比较自私,思来想去……还是想是让你活下来。” 活下来的才是痛苦,他不想让谢凌衣痛苦,只想让他活下来。 他失去过他一次,更不想面对这样的结局。 谢凌衣的眼泪挂在下颚,那张稍显清冷的脸再也维持不住表情,他哭着摇头。 岑遥栖被喉咙口的鲜血倒呛,颤颤巍巍地摸上他的脸:“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谢凌衣眼泪朦胧,没有说话。 岑遥栖强撑着一口气扯住他的领口:“你说话……啊,你要答应我。” 谢凌衣握上他湿滑的手,偏了偏头,任眼泪无声滑落:“好。” “你发誓……”岑遥栖终于满意了,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笑。 谢凌衣嘴里苦涩,在他的逼迫下,才发出半个音,就看见对面的岑遥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岑遥栖!” 第31章 生未同衾,死当同穴 谢凌衣眼睛充血,头痛欲裂,饶是这样,他也不肯放开岑遥栖。白皙的手背崩起青色的脉络,他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过往的记忆犹如开闸的洪水朝他滚滚而来,他几乎要受不住这汹涌的情绪,紧紧咬住嘴唇,咬出血他也浑不在意。 他想起自己被抹消记忆之前,对着岑遥栖说得最后一句话竟然是我恨你。 不,不是这样的! 他真的恨岑遥栖吗?这句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追悔莫及的泪水从眼眶滚落,谢凌衣将岑遥栖紧紧抱在怀里,眼泪冲刷着他脸上糊着的鲜血。 “你现在这样一点也不漂亮。”谢凌衣将他凌乱的鬓发勾在耳后,对着他极为认真的说道。 你不是最在意体面吗?可你眼下脸上都是血,就连头发都没能幸免,更不要说衣服上了。丑死了,一点也不好看。 没有人理会谢凌衣,他眼神一暗,抱着岑遥栖的手指悄悄用力,他加大了音量对着紧闭着眼睛的人低声吼道:“你反驳我啊!你睁开眼睛反驳我啊!” 岑遥栖还是不说话,也许永远都不会再说话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谢凌衣心痛到无以复加,他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眼泪会这么多,一滴又一滴,像是永远都流不完。 他又一次被岑遥栖给丢下了,可他偏要他好好活着,从此之后,对谢凌衣来说,这一句话不再是美好的祝愿,更像是附骨之蛆的诅咒! 岑遥栖要他活,那就必须活下去,这是他用命换来的,他没有任性的权利。 谢凌衣行尸走肉地将人打横抱起,在尸山血海里显得形单影只,唯有无边的孤寂常伴左右。 他这般模样确实叫人不忍细看,饶是同他不大对付的闻烟也心情复杂。 她猛地推开夏侯重台,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夏侯重台,你简直作恶多端。” 夏侯重台被扇了一巴掌也不恼,而是伸手贴着方才眼前之人光临过的皮肉,他笑容灿烂,两排洁白的牙齿直晃人眼睛。 他露出一个十分怀念的表情:“你终于舍得叫我的名字了,我真是荣幸之至。” 他不但不害怕闻烟的动手,反而有几分享受。 “你所做的恶罄竹难书,我一定会再杀你一次!”闻烟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为宗门上下报仇。” 夏侯重台对她的威胁视若无睹,照旧没脸没皮地笑着:“那还真是让你失望了,我再也不会是掌握不了自己命运的夏侯重台,如今邪神的力量在我体内,你永远杀不了我!你注定只能和我生生世世地纠缠下去!” 他笑得癫狂,高挑的身体也不由得轻轻晃动,像是对眼前一切的不屑和嘲讽。 闻烟神色复杂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夏侯重台笑够了才发现这人眼神别有深意,他唇边的笑容慢慢淡去。 “是吗?”闻烟撩开眼皮,神色倦怠。 她本以为夏侯重台本性不坏,他和前世不一样,可她终究是错了。 半年前是她生了恻隐之心,在众位长老面前瞒天过海,留了他一命,如今才会引狼入室,害了她长留宗满门。 一切既然从她这里开始,自然也应该从她这里结束。 夏侯重台脸色一变,心中莫名生出恐慌:“你要做什么?” 闻烟寡淡的面容依旧没有表情,她淡声回答:“我是杀不了你,难道我还封印不了你吗?” 她周身乍起淡金色的灵力,无风自动,将她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闻烟咬牙唤出自己的配剑,毫不犹豫地割开她的手腕,鲜血立刻喷溅而出,她身下的法阵愈发耀眼,逼得夏侯重台都不得不后退几步。 他没有束起的长发被她带起的风吹散,虚起眼睛和法阵当中的人遥遥相望。 “你疯了?竟然想以身祭阵?”夏侯重台狠狠咬了口后槽牙,他没有想到这人总是那么倔强,总想着逃离他! 前世是这样,这一世又是这样! “你想死没那么容易。”他飞身向法阵中心,“闻烟,这是你欠我的,这辈子你都别想着逃离我!” 他对面的闻烟脸上却挂着解脱的笑意,她是瞎了眼才会把收起獠牙的狼当狗捡回去,要早知今日,她一定会先动手杀他个痛快! 淡金色的灵力化成透明的藤蔓,四面八方地朝着夏侯重台的方向追过去。 他略显狼狈的躲避着,一心一意向着手腕淌血的闻烟靠近。 他一边躲一边斩断多事的藤蔓,终于飞到她的面前。 哪知闻烟连看他一眼的想法都没有,神情恹恹地垂着眼,冷漠地抽回手,低声警告:“别碰我!” 夏侯重台突然升起空前未有的恼怒,她又是这样,宁愿死也不同他在一起! 他紧紧拽住闻烟的手腕,用尽全力给她止血:“你想死,可我偏偏要你这样痛苦的活着!” 然闻烟在他手中并不配合,拼命挣扎,嘶哑着惊叫:“别碰我,我嫌脏。” 夏侯重台一侧握紧的拳头搁置作响,额角的青筋也蓄势待发。 浓雾加倍将闻烟的手腕包裹在内,后者挣扎得更加凶。 夏侯重台一边艰难地对抗那不依不饶的藤蔓,稍不注意就会被绑成粽子,一边要分出心神治闻烟的伤。 可这个女人对自己太狠,他是存了心要和他生死对抗,今日两人之中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夏侯重台突然觉得好笑,闻烟竟然当真这么恨他。 因为强行留住闻烟的命,耗费了不少力气,在和藤蔓的对抗当中,他逐渐落了下风,一时不察让它们钻了空子,一节藤蔓试探着缠上他的脚腕。 夏侯重台痛苦地闷哼一声,闻烟的伤正在关键时候他分不出心神,只能任由那一节藤蔓贪得无厌地缠上他整条腿。 “闻烟,我没让你死,你凭什么去死?”他狠狠晃动奄奄一息的闻烟的肩膀,一滴眼泪滑落脸庞。 闻烟讽刺地勾起嘴角:“夏侯重台,你想要的都看见了,你有什么难过的?” “你不是要看着我身边的人一个个为我而死吗?你做到了,但是我不想再陪你玩了,我累了。” “夏侯重台,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不要再看见你。” 夏侯重台紧紧抓着闻烟越来越冷的手:“闻烟,你想得太美了,没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不会让你死,你不会死,我要和你永远互相折磨!” 他眼底猩红,目眦欲裂:“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不会放过……我不会放过……” 他一连重复最后半句足足两遍也没想起他到底还能用谁来威胁死意已决的闻烟。 他好像忘记了,在威胁闻烟一事中,他也从来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可眼下他慌不择路,再也顾不上这些,他的余光瞥到抱着人渐渐走远的谢凌衣,他灵光一闪,像是溺水的人抓住可以救命的浮木,连忙说出口:“闻烟,你要是死了,我就杀了这个人。” “你不是天天提起你那师兄吗?他只剩下这么一个徒弟了,你当真狠心看他什么都留不下?”他语速很快,生怕晚一点就留不下闻烟。 抱着岑遥栖的谢凌衣听见他的威胁脚步都不做停顿,他巴不得这人最好说到做到。他是答应了岑遥栖,但如果夏侯重台咄咄相逼,那就不能怪他。 不知道闻烟听了这话作何感情,他只知道夏侯重台当真慌不择路才会使出这么一招昏招,他可不记得这人会为了他而遂他的愿。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不在意。 生也好,死也罢总归都比现在好。 果不其然,闻烟听见夏侯重台的威胁并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鲜血还是不知疲倦地从伤口处跑出来,他止都止不住。 “闻烟,你就这么恨我?”他捏紧伤口,想减缓鲜血流出来的速度。 她却觉得他这话问得好没意思,明摆着答案何必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问?就算是再问上一千遍,一万遍她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闻烟合上眼,不愿意再多看他。 这一举动彻底惹恼了夏侯重台,他掐住闻烟的下巴,逼迫她睁开眼却发现一切不过白费力气。 他一心和闻烟作对,却没注意到藤蔓已经缠住他的四肢,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牢牢困住,怎么也没办法从中挣脱出来。 一截藤蔓划过他的脊背,狠狠刺穿他的心脏。 夏侯重台像是不知道痛一般,挣扎间要去够明明很近却总是碰不着的闻烟。 后者闭着眼,胸腔不再起伏,鲜血彻底流干,全都化作藤蔓的养分被吞噬殆尽。 夏侯重台彻底癫狂,但却于事无补,牢牢被藤蔓牵制,动弹不得。 下一刻,一道从未见过的金光围着闻烟乍起。 这道亮光甚至逼停了神情麻木的谢凌衣,他无悲无喜盯着那方向。 只见金光逐渐从闻烟的身体剥离,缓缓飞上天穹,厚重的云层乍然泄露出一丝明亮的日光,从此天光大亮。 夏侯重台欣喜若狂地盯着金光消失的方向,真好,闻烟压根就不是什么普通人,他和自己一样不老不死,真是太好了,他们会如他所期望的那样,永永远远的互相折磨,誓不罢休。 藤蔓彻底吞噬他的身体,很快空中那道修长的身影消失不见,留下的唯唯有夏侯重台癫狂地笑声。 而在另一边的谢凌衣,心情却截然相反。从和岑遥栖第一回见面时,他就告知过这两人份的身份,当时的心情远没有这样复杂。 如今他才完全地理解岑遥栖那句蜉蝣撼树,是啊,他们是不死不灭的时神,轻易能掌控他们的生死,他再修炼十年二十年也赶不上他们这生来就有无上权力的神。 谢凌衣像是被打破了一直以来的信条,失了心魂地抱着岑遥栖往紫竹峰走去。 他的眼泪早就流尽,如今只剩下平静的麻木。 他一路抱着岑遥栖走到紫竹峰后山,那里还睡着长生和无双。 谢凌衣将岑遥栖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儿干净的石头上,记挂着他最爱干净,来来回回擦了十多遍等把手指都擦破了才罢休。 他闷头在长生的墓碑旁挖了供两个人躺下去的大坑,等做好一切他又走到岑遥栖的面前,轻手轻脚地给人擦干净脸,他那么讲究体面的人肯定受不了现在这样。 岑遥栖闭着眼睛任他动作,像以前那样,可谢凌衣知道这是不同,他再也不会弯着眼尾睁开眼了。 他看着他的脸,轻轻一笑。 “其实我骗你,你还是那么好看。”他动作温柔的用手背抚摸着他的脸颊。 谢凌衣觉得他的三魂七魄少了些什么,他全凭本能把这人抱进大坑,他自己也在这人的身边躺了下来,两人并排躺着,他伸手想和他十指相扣,可这个时候,岑遥栖完全不会配合自己,所以他又多花了些时间,他执拗地插入这人的指缝,让手指再分不出你我,他才满意地躺了回去。 他感受着他比自己凉一些的身体,仰视着碧空如洗的天穹,那么清透,那么美,宛如雨过天晴。 的确下雨了,只不过下在他心中,并且永远不会天晴。 墓碑两边生长着几棵桃树,春风一吹,就像淡粉的雪,洋洋洒洒,落英缤纷。 他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早就是春天了,可为什么还是这么冷呢? 他想到了祝长生,对方心心念念的初春到了,但好像有些不尽人意。 谢凌衣仰手接到一片淡粉的雪花,脑海中想到半个月前岑遥栖的那句桃花应是我心肠。 桃花应是我心肠。不禁微雨,流泪湿红妆。原来那就是告别啊。 那天他其实听见了,可是他想再听一遍。 谢凌衣侧头看向睡在他旁边的岑遥栖,轻轻蹭着他的肩膀。 生未同衾,死当同穴。 岑遥栖知道他的选择会恨他吗? 那就恨吧,他真的太累了。 他刻苦修炼了几十年,就让他松懈一回吧。 谢凌衣神色倦怠地合上眼,扣紧身侧之人的手指,安详地等待死亡安排他和岑遥栖重逢。 第1章 无远弗届 从天亮等到天黑,从天黑等到天亮,谢凌衣不知道自己过了几天,只知道自己还没死成。 “ 你就这么放弃了?”一道冷漠的声音响起。 这嗓音他再熟悉不过,他倦怠地抬眼,就看见一个人影蹲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抱着手臂盯着他,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近乎完美的下颚线。 谢凌衣注意到他的时候,愣了一刻,实在太像了,不过他很快就是意识到眼前不过是个冒牌货,他移开目光,又回到之前安静等死的状态。 偏偏这人一点也不安分,又“啧”了一声,别有深意地看着他,嘴角带上嘲讽的笑意:“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谢凌衣受不了他顶着和岑遥栖的脸冲他冷嘲热讽,他坐直身体,直勾勾地看他,不耐烦:“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这么容易放弃,之前还说什么要为家人报仇,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他依旧是拿下巴看人。 他俊美的五官带上几分刻薄,可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岑遥栖从来不会这么对他,他如今倒是装都不装了。 谢凌衣握紧拳头,越收越紧,头回情绪失控到声嘶力竭:“那你要我怎么办?他们不死不灭,是我能对抗的吗?” 在他们面前,他不过朝生暮死的蜉蝣,就算赌上自己的命,又能如何? “你以为我不想吗?我比任何人都想要夏侯重台血债血偿!不止为我谢家的满门,还有岑遥栖,还有长生、无双!”谢凌衣掩面屈膝,不愿意自己的脆弱被人瞧见。 心魔冷冷地听他发泄完,才淡淡问一句:“那你认命了?” 谢凌衣不接话,用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 “你觉得这一切结束了吗?”见他回答,他也不在乎自顾自的问道。 谢凌衣以手掩面,声音有些闷:“难道不是吗?” 心魔冷哼一声:“你现在带着他去死那才是真的结束了。” 谢凌衣脊背一僵,动作慢得像迟暮的老人,他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心魔耸耸肩膀:“字面意思,你师尊可不想死,一缕魂魄迟迟没离开,你难道察觉不到吗?” 他的话犹如巨大的馅饼,砸得谢凌衣头昏眼花。 理智上想说不可能,但情感上又轻易相信了他。 心魔像是能看透他的内心,扬着下巴冲他道:“你不信,可以自己去查。” 谢凌衣慌乱地把人半抱起来,之前是他一心求死才没想过别的可能。 这人脸色苍白,透明如纸,就连身体也冰得吓人,他伸手碰在他心口,感受着没有半点动静的心跳。从世俗层面来说,他的确死了,可心魔却告诉他还没完全死,这实在不可思议。 谢凌衣心脏空缺的一块儿又被重新填满,他后怕地抱紧他的身体。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给他一点念想就好。 谢凌衣手腕一动,淡蓝色的灵力在他手中翻涌,他闭着眼睛查探,终于看到心魔嘴里那个不肯离去的一魄。 岑遥栖心脏处有一团微弱的光点,他实在是太微弱,淡到几乎看不见,要不是聚精会神地去查,确实很容易忽略他,这一发现让谢凌衣欣喜若狂。 他不能死,他要让岑遥栖从小活过来,他怎么能去死呢? 谢凌衣动手拍掉他身上沾上的土,眼神逐渐变得坚定,手下的动作却依旧怜惜而温柔。 他把人从大坑里抱出来,余光瞥到一脸戏谑的心魔。 “你为什么会这么好心?”他故作淡定的开口。 谢凌衣没看他,自顾自盯着岑遥栖的脸,但心魔就知道这句话是同他说的。 “你别忘了我们可是共生的关系,你死了我也活不了。他想死,可我想活,最重要的是他也想活。” 心魔指着闭着眼的岑遥栖,谢凌衣闻声看过去,他的脸已经变了。 谢凌衣和自己的脸一模一样的心魔四目相对。 “可是我会杀了你。”他毫不留情的开口,并没有因为他的提醒而心软。 他们从来都是对立面,他就是谢凌衣没办法直面的内心,只要有他在的一天,他的修炼之路就不可能真正有所成。 心魔满不在乎地轻挑眉峰,冷淡的脸上有几分邪气,不屑道:“你连自己的仇都报不了,还想杀我?” 谢凌衣抿唇,心潮久久不能平静。岑遥栖没死,一切都没结束,他怎么能认输? 他记起和岑遥栖第一回见面,对方其实给了他另外一个选择,那就是忘记仇恨逍遥一生,可他是说的?那时候他说家人横死,要他如何忘记? 是啊,那一切要他如何忘记?他就算当真要死,也要死在复仇的路上!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他的命是岑遥栖的,他没资格在这里自怨自艾。 片刻之后,他朗声说道:“总有一天,夏侯重台和闻烟会死,你,我也会杀。” 心魔托着下巴,只当他在说大话,口气慵懒:“好啊,我等着那天。” 话毕,他就消失在谢凌衣的面前。 …… 长留宗死伤严重,而掌门也以死殉道,这对他们的打击是巨大的。 长留宗一下从仙门中颇具声望的宗门变成了修真界不愿多提及的小门小派,百年宗门摇摇欲坠。 活下来的宗门弟子对那场大战恨得牙痒痒,可又不得不接受现实,被迫开始休养生息。 从残酷的战局里捡回一条命的炙扬临危受命,自作主张接替长留宗掌门一职,其他人也没什么意见,毕竟活下来的长老寥寥无几,能愿意站出来收拾残局的又少之又少。 这些对守在紫竹峰不愿意出来的谢凌衣显得格外遥远,可对得到意外惊喜的洛无言就不同了。 那场大战之后,宗门弟子死的死,伤的伤,倒是便宜了他这个不受重视的外门弟子,一举挺拔成人人艳羡的内门弟子。 虽说这个身份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珍贵,但他依旧觉得心满意足。 尤其是在他知道谢凌衣也没死,他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庆幸。 可他只高兴了三天,因为他的盘算落空了。 谢凌衣和他说没有想好的道侣人选,他信了。 他甚至觉得这是个好的机会,他们也算经历过生死,他肯定不会拒绝他的接近。 他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来到了紫竹峰,满心怀疑地准备同对方坦白。 等他看着违背禁制用上缚灵阵法的谢凌衣,他立刻醍醐灌顶。 这人哪里是没有属意的道侣人选?他明明心里有了不敢言说的人选。 他觉得这人简直疯了,天天献血给法阵,就是为了维持着岑遥栖的尸体,人死道消,不过白费功夫。 他甫一踏进冰冷的山洞,身体就立刻寒气入体,这哪里是活人能待的地方? 谢凌衣不要命了? 他看向不远处的身影,还是咬着牙走了进去。 这山洞不算大,但最显眼的就是那用整块寒冰制成的床榻,上面还泛着淡蓝色光芒,凌空漂浮着些他看不懂的经文。 多走了几步,谢凌衣的身影就看得清清楚楚。 他半跪在床前,一只手无力撑在床榻上,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那只手算是大大小小的划痕,看得人心惊胆战,一整条手臂几乎找不到一块儿好肉,此刻还没完全止住的鲜血正从伤处一点一滴地落在地面,拖出一长条血线。 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呛得洛无言直皱眉头,他不敢信这人究竟为了喂养这个邪性的法阵放了多少血。 这简直太儿戏了! 他走到谢凌衣背后,这人才懒懒地撩开一条缝看他,但很快又收回目光,似乎对他并不感兴趣。 “李灵衣,你……”洛无言心情复杂,简直又气又心痛,“这是宗门禁术,你竟然还擅自使用!” 或许是他太过聒噪,垂着头的谢凌衣才终于肯施舍他一个眼神。 “那你尽管去告发。”他半点不在意地抬头,语气平淡,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他觉得好笑,宗门都没了,什么禁术不禁术?有这心思,不如多想想怎么重振门楣。 洛无言在他身边蹲下来,轻轻摇头,放柔嗓音:“我不会告诉别人。” 谢凌衣看他一眼,默默把那句,只要你多说一个字早就走不出这个门收了回去。 “这也会是我们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他接着开口,冲他轻轻一笑。 谢凌衣没有说话,只觉莫名其妙。他不觉得他们有熟到这个地步,他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退,动作之间显得非常疏离。 “可是我不想你为了一个已经故去的人伤害自己。”见他没有排斥自己,洛无言大着胆子开口。 也不知道这句话的哪个字戳到谢凌衣的痛处,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可怕。 “你说他死了?”他一字一句的开口问道,嗓音阴沉。 洛无言本能地后退一步,但很快又克服这突如其来的惧怕。 他不想把话说得那么直白,只能委婉的说:“凌衣,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很难接受,你师尊是走了,但你得活下来……” 他的那句你师尊也不像看你这个样子被慌里慌张地咽回肚子里,谢凌衣拽住他的手臂,迫使他直视躺在冰床上的岑遥栖。 “你看清楚,岑遥栖他活得好好的。”谢凌衣的声音冷到洛无言打了个寒颤。 他面前的岑遥栖确实不像一般的死人,皮肤依旧白皙,没有半点腐烂的迹象,他闭着眼,明静出尘,像是陷入了沉睡,也许明天就会睁开眼,也许这辈子都不会睁开眼。 可这分明是谢凌衣日日献血的功劳! 洛无言瞪着无知无觉的人,他突然发现谢凌衣从来没叫过岑遥栖一句师尊。 这一发现几乎让他心凉,原来他之前根本就没想错! 看似无欲无求的谢凌衣实则狼子野心,他竟然喜欢他师尊! 可岑遥栖死了,要不是谢凌衣牢牢控制住,他真想直起身子拍手称快。 死的好,真是太好了! 谢凌衣不喜欢他又怎么样,反正这辈子他又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人。 洛无言的情绪大起大落,若谢凌衣不在身边,他当真会笑出声。 他和谢凌衣唯一的阻碍也不在了,就算他不肯承认也改变不了岑遥栖是一具尸体的事实,就算他保护得再好,总有一天也会变成黄土一抔。 他突然有些怨毒地盯着面前沉眠不醒的人,谢凌衣怎么能喜欢他呢?明明他们才是同类! 他们一个是人人唾弃的修炼废物,一个人不被瞧得起的外门弟子,多配啊,只有他们才能理解彼此的处境! 那些难捱的日子,全靠想着谢凌衣才能熬下去,可他没想到,那人竟然毫无所觉。 同类才应该互相取暖,岑遥栖凭什么?能像他这样理解他吗? “说话。”谢凌衣耐心欠奉,冷漠地催促,“你看清楚了没有?” 洛无言的目光在听见他的声音时一下变为正常,眼眸微垂,秀美的五官显得温和无害。 “他已经死了,你还要搭上自己的命吗?”他挣脱出谢凌衣的控制,大声吼道。 他的话音刚落,一把长剑就直冲他而来,要不是他反应及时,可能当真会被这锋利的剑刃所伤。 洛无言不可置信地看着脚边的长剑,谢凌衣居然是动真格的。 就为了一句话,一个死人,他竟然全然不顾同门情谊。 “滚。”那人言简意赅的送了他一个字,吝啬于浪费自己的情绪。 洛无言突然感到毛骨悚然,目光在谢凌衣和岑遥栖流连不停。 他脑袋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被一剑贯穿的是岑遥栖,但活下来的绝不是谢凌衣。 可他绝对不可能放弃,他不相信自己会输给一个死人。 可谢凌衣现在看起来太可怕,他不敢靠近,只能丢下一句“我明天再来看你”,匆匆离开。 走出山洞之前,他的最后一丝目光凝在冰床上的人,转瞬之间,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其实他说不上讨厌那个看上去平易近人的长老,可是只要他还存在一天,他就会成为谢凌衣心里的一根刺。 第2章 人面桃花相映红 洛无言发现谢凌衣似乎有些变化,可是他并不感到庆幸,他只觉得这人的魔怔程度似乎更上一层楼。 他的情绪似乎平静下来,不再流露出过激的表情,整个人维持一股诡异的平稳。 光从他寡淡如旧的外表可能很难窥见他的内心,只能从行为举止解读一二。 谢凌衣像是回到了从前的状态,除去每日多了一个给法阵放血的举动,几乎和往日的作息一般无二。 他一般晨起去会去过去常在的那颗桂花树下修炼,往日稍显温馨的地方只剩下他孤寂的身影,没有叽叽喳喳的祝长生在旁边讲些逸闻八卦,也没有虞灯兴高采烈地在他旁边和他交换消息,更没有岑遥栖吊儿郎当地让他注意劳逸结合,张弛有度。这里安静得可怕。紫竹峰的每个地方都让他觉得无比空旷,似乎如何都填不满。就好像此刻艳阳高照,他却站在树荫下垂眸,明媚的春阳无论如何都照不到他的身上。 谢凌衣持剑扬手劈向虚空,而对面几丈开外的桃树立即掉落一地的树枝碎屑,纷纷扬扬的花瓣无可避免的粘在他黑色的衣襟上,那几朵淡粉分外显眼,给那张冷峻如冰的脸庞带了几分柔软。 他利落地收剑,只面无表情扫了一眼就冷淡拂开衣襟粘上的花瓣。 谢凌衣转身向前走了几步,这不知道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略作思考,然后折返回来,在一地的残枝败叶中捡了几枝还挂着完好花骨朵枝丫。 他不急不缓地往后山走去,一路山花遍野,他却无心欣赏,脚步不停。 途中经过长生和无双的墓,他沉默地将桃枝放在他们的墓碑前。虽一言不发,但就这种无言才愈发叫人深刻。 无双的墓边还起了一座新坟,他把最后的桃枝端正地摆放在写了虞灯名字的墓前。 无双的墓其实是座空坟,她不是人,只要一闭眼就彻底消失了,甚至没有下一世,虞灯以为只要等她死后,就能无限地接近她。实则大错特错,人活着她可以怀念,就好像她还存在于世,一旦死去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谢凌衣和三座墓碑相顾无言,他们无一例外,全都为他而死。他心中百感交集,自觉自己并非值得如此,他沉默寡言,总是显得不合群。除了岑遥栖,他很难敞开心扉。 可到现下他才明白,人生在世,能收获许多不同的情感。 有风轻拂,一朵落花被送到他的面前,打破了他的沉思。 他闭了闭眼睛,站直身体往岑遥栖所在的山洞走去。 这是他多出来的一项举动,每天傍晚, 他都回到这里,给法阵喂养新鲜的血液。 吸食过人血,法阵焕然一新,光芒大盛,谢凌衣连忙去看床上的岑遥栖。 漂亮的人也跟着有了变化,他依旧闭着眼,但肌肤胜似温玉,泛着柔润的光泽,看不见半点衰败的迹象。 谢凌衣从头到脚检查一遍,见他身上找不到半点瑕疵,才满意地一笑,开始处理起还在不断流血的手臂。 他动作熟练地单手给自己包扎好伤口,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倒是不是怕疼,只是怕自己血流尽了,到时候拿什么来喂养这贪婪的法阵。 谢凌衣清俊的脸因为失血过多而迅速褪去血色,薄唇也半点颜色都没有,比床上的岑遥栖看着更骇人。 身上暂时没有浑厚的灵力傍身,而这山洞本就凉得渗人,他这下更是冻得手指发抖。 如果这个时候,他选择离开这里,或许寒气入体的症状会好很多。可是他没有,他躺倒在岑遥栖的旁边,额头抵着他不再散发温度的肩膀。 谢凌衣嘴唇发白,长手长脚此刻却轻轻卷缩在他的旁边,向漂泊不定的旅客终于找到停泊的岸口,倦鸟投林般心满意足抱住他的胳膊。 岑遥栖的身体冷如寒冰,即使谢凌衣已经被冻得意识不清,可他依旧不肯松开抱着他的手。 洛无言看着这样的谢凌衣,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一面狠下心想方设法除掉对方,一面又唾弃自己竟然连个死人都容不下。 他总是趁着主人不在的时候,偷偷潜入这里,或许是他的心神精力耗费得太过严重,或许是他足够隐蔽。 他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 这样的结果,让洛无言生出惊喜,这样的话会让他更加容易得手。 他观察过一段时间谢凌衣的作息,直到一般上午他不在在这里,所以最后他也选择在这个时间结束一切。 是啊,一切都该结束了,死人不该成为活人的拖累。 洛无言小心翼翼地踏入山洞,他打足了十二分的注意力来观察四周,他害怕出现变故,尤其是这一切更不能让谢凌衣知道是他做的。 他慢慢向冰床前走去,心提到了嗓子眼,砰砰直跳。 下一刻,他却全身血液逆流,整个人僵在原地。 只见床上空空如也,原来在此沉眠的主人不见踪迹。 洛无言面色惨白,他在脑中迅速分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最有可能的也是谢凌衣早就知道他的计划,一直不管不顾,就是为了此刻瓮中捉鳖。 一想到这个猜测,洛无言就心脏一阵抽疼。 或许,或许……还有其他可能。 洛无言失魂落魄地转身,虽在走路,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其他地方,没怎么在意脚下。 岑遥栖到底去了哪里? 他不是死了吗?死人难道会凭空失踪吗? 他又能去哪? 如果真是谢凌衣的手笔,他又把人藏到了哪里? 一个又一个问句充斥在洛无言的脑中,他没有防备,踩空一节台阶。 脚下一空,失重的感觉让他下意识抬手在空中挣扎,想要抓点什么,但他还记得这不是他熟悉的地方,憋着没出声。 一只冰凉而瘦长的手不容分说地托住他的手腕,成功让他免于摔在冰冷的地面。 余光他瞥见一截白色衣角,然后他听见对方语带笑意又漫不经心的嗓音。 “小朋友,你在找我吗?” 清透的嗓音犹如环佩叮当,这声音他听得不多,却记忆深刻。 这简直不可能,洛无言瞪大了眼睛,看想对方的眼神像是在鬼一样。 他久久没有回答,对面那人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喃喃自语:“我现在很吓人吗?” 他又准确听见他的声音,这不是幻觉,也不是在做梦! 本来该躺在床上变成黄土一抔的人,他竟然能做走能说话!这实在太惊悚,简直不能再用长相吓不吓人一言以蔽之了。 “你是岑遥栖?”洛无言声线颤抖地问。 岑遥栖抬抬下巴,以示回答。 这实在太荒唐了,可事实偏偏就这样明晃晃地摆在他面前。 他曾经亲眼看见闭眼的人重新活了过来。 洛无言定了定心神,总算是缓了过来,他这才注意到对方还放在他身上的手。 他一时心绪复杂,但还是老老实实说了句:“多谢。” 岑遥栖收回手,微微颔首。 “有伞吗?”他开口问道。 洛无言脑中乱成一团糟,没有听清,茫然地“啊”了一声。 “外面下雨了。”岑遥栖用手指了指山洞外。 洛无言慢了一步听清楚了他的前一句,他移开目光:“没有。” 岑遥栖抱着手臂轻挑一边眉毛,看对方回避的眼神,不用脑子想,他都知道他在撒谎。 洛无言没有那么讨厌,可还是没有忘记两人不同的立场。 山洞之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两人面面相觑。 “我不会告诉他你今天来的目的。”在这沉默之中,岑遥栖率先出声。 他当然知道他对他抱有敌意,但他不在乎,他对他造不成威胁,所以充其量把对方看成嫉妒心强点的小孩。 闻言,洛无言的神色有些慌张,却仍在矢口否认:“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岑遥栖听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哦”了一声,然后重复一遍:“这么大的雨,没有伞应该会有些不方便。” 老实说,他并不讨厌下雨天,可他讨厌路边的泥泞,讨厌会沾湿的衣角。 洛无言一开始并不搭腔,后面见岑遥栖没有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望着外面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的大雨出神。 他像是下定决心,然后狠狠一咬牙,对他说道:“我放洞口那石头上了。” 岑遥栖瞬间回神,转头冲他灿然一笑:“那就谢谢你了。” 洛无言神色复杂地看他顺着他的指引去找洞口的油纸伞。 岑遥栖穿着白衣,在洞口撑开伞面,山洞之外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动他的广袖,顿时衣袂翩翩,当真有几分谪仙之姿。 不管洛无言承不承认,对方都是一位顶俊美的男人。 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他明知自己抱有什么目的前来,却依旧选择不追究,这副淡然阔达的模样,颇有些让他自惭形秽。 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谢凌衣冒着大不韪也要喜欢他的这位师尊了。 “洛无言。”岑遥栖在雨幕中回身叫了他一声。 正在出神的洛无言心一紧,生怕这人是打算秋后算账。 不会他才夸了对方一句,他就原形毕露了吧。 在他的忐忑心情中,岑遥栖多问了一句:“你知道谢凌衣在哪吗?” 洛无言高高提起的心脏又猛地放下,这一次没有多做犹豫,直接告诉了对方答案。 岑遥栖冲他点头,转身踏入了风雨之中。 伞面隔绝了冰凉的雨水,在雨中缓慢前行。 不止洛无言震惊,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就这样回来了,系统当真对他有了不少的容忍度。 他摸了摸心口,心有余悸的感受着那一块伤痕,还好,这一次也不算白去一遭,他也算是弄明白一些事情。 谢凌衣看见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害怕还是欣喜,又或者说是又惊又喜。 猜到对方可能会有的反应,岑遥栖不由得勾了勾唇角,似乎格外期待待会儿的见面。 出乎他的预料,他没在洛无言说的地点看到谢凌衣,而是在那之前遇到了对方。 他的反应也和他预想的不同,他既不害怕也不欣喜,更不惊喜,那双漆黑的眸子隔着雨幕无悲无喜。 一开始,岑遥栖是以为对方没看见自己,实则并不是,在他出现在他视野范围之时,他的眼神就黏了上来,起先他还有些情绪波动,可当他撑着伞走近之时,他却陷入了平静,甚至冷淡的把眼神挪开,继续盯着山洞的方向,像是在等什么人。 他知道他在等什么,可他有些不敢置信,自己的出现竟然不能引起对方一丝半点的注意力。哪怕跟看见鬼一样,尖叫两声,他都能心情好点。 岑遥栖怅然若失地撑着油纸伞盖住对方的头顶,严严实实地将他隔绝在雨幕之外。 谢凌衣终于舍得给他一点反应,十分吝啬地施舍他一个眼角:“离我远点。” 岑遥栖:“……” 他简直不敢相信,有一天他会这么对他这么说话。 岑遥栖非但没有如他所愿地远离他,反而还极具侵略性的靠近些许。 谢凌衣往后退,他就往前靠。 终于他最后一点耐心告罄,蹙着眉头直接掐上岑遥栖的脖颈。 “滚。”谢凌衣烦躁地推了他一把,“下次不要再穿白色, 差远了。” 踉跄一步,手腕却极稳的举着雨伞,总算明白对方为什么会这么对他。 在这剑拔弩张地气氛中,岑遥栖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睛,略显无辜的问道:“哪里不像?” 谢凌衣冷淡地想要收回手:“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岑遥栖:“……” 他简直哭笑不得,直接伸手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只能被迫仰视他。 他眯了眯那双眼尾带钩的瑞凤眼,低沉着嗓音:“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谁。” 谢凌衣抬眸一震,心魔从来没对他这么强势过…… 他生出前所未有的希冀,很慢很慢地问出一个他自觉不可能的答案:“岑遥栖?” 后者满意地勾了勾他光洁的下巴,像是对他的奖励。体温较低的指尖勾着温热的肌肤,带起一阵暧昧缱绻的酥麻。 “嗯。我在。” 第3章 今夕复何夕 岑遥栖觉得自己应该死了,可奇怪的是,他好像还能感知外界。 只是周围的一切过于割裂,噪音很大,像是耳鸣一般,嗡嗡声总是在他的耳膜边萦绕不去,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常常给他一种还残存于世的感觉。 在这样煎熬的环境中,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彻底丧失了对它的把握能力,有可能过去几天,也有可能仅仅是过去了几个时辰。 岑遥栖很早就预料到自己的结局,并且对这欣然接受,命运的轨迹也有条不紊地进行,唯一的差错是他没料到谢凌衣会半路杀出来,不过好在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可当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抗沉重的眼皮,但依旧改变不了谢凌衣的视线一点点消失在他的视野里的事实时,那时候他才明白自己其实是不想死的。 他只是接受了死亡,不代表不想活下来。 这种愿景在接下来达到了巅峰,他闭着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可听觉没有消失,只是依旧耳鸣,听不大真切。 他听见谢凌衣夜晚来临时会伏在他的耳边谈及以前,也能感受到谢凌衣每天将他抱在怀里,像之前那样,给他梳理着头发,两个亲密无间,仿佛谁都不曾离去。 岑遥栖给不了对方反应,甚至连最后一点听觉都在慢慢消失,他想或许这一次自己是该真的死了。 死后的世界是怎样?没有人知道。但毫无疑问的会是一个没有谢凌衣的地方。一想到这层,他突然觉得死亡变得好可怕。这种恐惧比他在这些年为死亡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还要重。 在这个世界的感知彻底消失之前,谢凌衣头回无措地把额头抵在他肩膀之时,而他无能为力,甚至连句苍白的安慰都没法说出口。 然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约莫过去一刻时间,他感觉眼前一切都变了。耳朵在看不见的时候十分敏锐,他依旧睁不开眼,可耳边那一声仪器的“嘀嗒”是那么的抓耳。 一开始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太陌生了。 他似乎并不是在一个黑暗的环境,他虽然看不见,没办法观察四周的环境,但他能感受到阳光透过窗户撒在他薄薄的眼皮上。 我没死? 这是岑遥栖第一个浮现在脑海之中的问题。 他不相信死后会去的地方也会这样有温度,也会这般的熟悉。 让他更加坚定这想法是紧接着传来的歌声。 “不能握的手,从此匿名的好友……” 歌曲只唱到这里,手机主人就很快接了电话,紧跟着关上单独病房的门。 “喂,您好。” “不好意思,我不是陈老师,我是他的助理,对,叫我小宋就好。” 岑遥栖感受到有人慢慢走近他,最后停在几步之外。 “陈老师之前太忙晕倒了,现在还医院呢。医生说这几天会有苏醒的迹象,但具体的时间都说不准。” “您是说《神女无心》的剧本?我很早之前就发过陈老师看过,不知道他来没来得及看。” “不,不……不用破费。陈老师这边我在照顾,您放心,等他醒了,我会第一时间给您打电话,也会把剧本再给他过一遍,你看这样可以吗?” …… 那人似乎靠着窗户和电话那边攀谈起来,暂时看起来没有结束的打算。 岑遥栖不敢置信的想,他这是回来了? 额角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他记起《神女无心》的主角就是闻烟,这本十年前的小说开始影视化,在网上又一次的翻红,不过当然骂声更多。 因为这是一本非常典型的病娇虐女古早文,男女主一个正常人都没有,配角反派也是全员降智,能火很明显是吃了时代红利。 身体动不了,脑中的思维就更加活跃。 原来在那个世界死亡就能回到这里吗?最先穿到书里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这个猜测,可死亡不算可怕,但咽气前要遭受的折磨太痛苦,于是他就这么走上得过且过的那条路。 他在想,既然他回来了,那是不是说明他已经摆脱系统的控制? 那谢凌衣呢?他还存在吗? 岑遥栖脑海里乱成了一团糟,突然他灵光乍现,他顿觉柳暗花明。 若是他当真回到这个世界,那是不是可以通过改写剧情的方式,改变书中人物的命运? 这个想法刚在他的脑中存在一秒,尚且还没来得及生根发芽,岑遥栖的太阳穴就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耀武扬威地摧毁他的理智。 痛到他怀疑系统并没有完全消失,并且在得意洋洋地劝他打消这个想法。 可它越是这样做,他就越怀疑这样的方式或许当真有用。 岑遥栖不顾系统的警告,想要挣扎着起身,电脑……电脑在哪里?他要改写《神女无心》的结局。 事实上他却躺在病床动弹不得,更别提起身了。 额头上的疼痛愈演愈烈,他疼得受不了,马上就要放弃方才定下的决定。 眼前又是诡异的安静,病床前打电话的声音消失得干干净净。 岑遥栖终于能睁开眼睛,眼前光亮得刺眼,他用手挡在眼前,缓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放下手。 他愣愣地在不大的病房走了一步,一眼就看见躺在病床的人。 他走到他面前,看见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的时候,心情很复杂。 躺着的人面容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黑软的短发盖住饱满的额头,闭眼安静地沉睡着。 原来他还是没有真正活过来,依旧还笼罩在系统的摆弄下。 岑遥栖伸出去的手竟然穿过了对方的身体,他费解地皱了皱眉。 当他还想怎么才能回到这具身体的时候,白到透明的手腕像是割开一般,流出浓稠的鲜血,顺着精致的指骨淅淅沥沥滴在惨白的地板。 岑遥栖茫然地盯着这团鲜血,他没觉得半点疼痛,就好像不是自己的血一样。 不是自己的血? 他想起来了,手腕被割开流出来的血,好像还真的不是他的血,那是谢凌衣的血! 得到这个答案,岑遥栖愈发困惑。紧接着他看见手腕上刺眼的鲜血在他眼前化成了缠绵的红线。 他的面前被投下一片修长的阴影,顺着这条红线转过身,他看见了一个穿着淡蓝色长袍的男人。 眼前的白光太亮眼,他看不见他的面容,只能仔细辨认出那一截精致的下巴有几分熟悉,进而轻而易举地推算出对方定然容貌不俗。 红线的另一端系在他的手腕上,和他一样。 岑遥栖知道他是谁,他不知道对方怎么会也在这里?他也会死吗? 他有些着急,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但对面的谢凌衣似乎没有想要同他沟通的意愿,他惨白而指节明显的手指将拽紧了那艳红如火的红线然后一圈一圈地缠绕在四根手指间,两人之间的距离被迫越缩越短。 可离他越近,岑遥栖就越是看不清他,到最后他觉得自己面前像是只剩下一团白光,唯有那根红线彰显着他的存在。 手腕的红线还在不停收紧,岑遥栖最后看了一身后的自己,回过头主动抱住那团白光。 预想的温柔怀抱他没有感受到,反而他感到自己似乎掉入了万丈深渊,在不停的下坠,身后的病房在不停倒退,离他越来越远。 耳边是淅淅沥沥的液体落在地面,岑遥栖一开始以为滴落的是血,仔细一听,原来是外面下雨了。 他猛地坐直身体,洞口处也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来人走得很谨慎,光听这动静,他就还知道来人绝对不会是谢凌衣。 “岑遥栖?” “岑遥栖?”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不过一道存在他的脑海中,一道响在他的耳侧。 他从记忆中回神,对上谢凌衣比伞外的大雨还要湿漉漉的眼眸。 “嗯,我在。” 岑遥栖眉眼一弯,轻声且坚定的回应。 那人眼神逐渐聚焦,眼角一滴湿润,像是伞外的雨滴顺着冷风刮了进来。 “岑遥栖。” “我在。” “岑遥栖。” “在。” “岑遥栖,岑遥栖,岑遥栖……” “我在,我在,我在……” 他就这样一面撑着伞,一面用尽半生的耐心温柔的回应道。 谢凌衣咬紧嘴唇,不再怀疑他的身份,他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和不间断的雨声,但都不及如擂的心跳声。 “你回来得好晚。” 他慢慢说道,厚重的情绪蕴藏其中,叫他每个字说出口之前都反复斟酌。 实话说,他离开的这段时间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很久,可今日一见,却是跨越了生和死。 岑遥栖知道这人比较内敛,有些话他说不出口,或许他更想表达为等你好久,我很想你。 “不想知道我怎么活下来了吗?” “为什么?你的死局破了?” 岑遥栖淡淡摇头:“因为你。” 没关系,他从来不吝啬于表达自己的情感,也许还能带上谢凌衣的那份。 谢凌衣因为他的三个字而呼吸一重,然后扯着他掐住自己下巴的手交换了一个雨天的吻,潮湿而深重。 岑遥栖一面撑着伞,一面应付对方,有些顾不上来。 “伞,伞……” 他紧抓着伞柄,惊呼出声。 谢凌衣有些不满意对方在这个时候分走注意力,轻咬了下他的唇瓣,带着水汽的手指抓住他的手,油纸伞彻底落在两人脚边:“不管。” 尘埃落地,岑遥栖彻底不用管了。 冰凉的雨水泼在头顶,他竟然发现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冷,罢了,他要疯的话,他就奉陪到底。 生死面前无大事。 岑遥栖空着的手勾着对方的脖子,温水煮青蛙一般掌握了主导权。 冷风吹散一树花瓣,留在枝头的参差不齐的花萼依旧在雨中傲视群雄。 …… “还冷吗?”谢凌衣垂眸擦着岑遥栖的长发,低声问道。 一回来就沐浴,重新换了身衣裳,身上干爽,自然不冷, 后者感受着对方周到的服务,轻轻摇头。 擦干头发,谢凌衣又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木梳,小心翼翼地梳着头发,像是非常害怕中途扯到他的头发,然而他的担心有些多余,索性这一头长发胜在柔顺如黑色的绸缎,这种很需要耐心的工作,他做得非常轻松。 他没给他束发,结束之后,也只是摸了一把散发着光泽的头发,柔软的发丝穿过他的指缝,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安定。 岑遥栖回来了。他在心中反复重复这一句话。 回神之际,岑遥栖正打量着他的左手腕。 谢凌衣舔了舔嘴唇,突然想起自己方才动作之间,衣袖撩开一截,里面的用来包扎的布条怕是藏不住。 想到这里,他不声不响地把手腕往背后藏了藏。 “让我看看。”岑遥栖沉吟一会儿,开口说道。 谢凌衣反而把手腕往袖中一躲:“没什么好看的。” 岑遥栖扫他一眼:“你以为你能藏得住吗?” 意识到他在生气,谢凌衣有些动摇,他不想刚见不久就吵架。 “没什么好看。”他没动。 岑遥栖直接动手捉住了他的手腕,毫不犹豫地撩开衣袖,再一言不发拆开布条。 惨不忍睹的伤痕充斥在岑遥栖的眼前,感受到后者想要把手收回去,他用了更大的力抓住他的手,才让他没得逞。 岑遥栖专注的目光让他有点不自在:“别看了,难看。” 他把衣袖盖了回去,想要遮住自己伤痕。 岑遥栖没阻止,只是在他做完这一切后抬眼看他,然后很小弧度的勾了勾唇角:“借你点灵力。” 谢凌衣猜不明白他的想法,如他所愿的和他两手相贴,淡蓝色的灵力慢悠悠地传到对面之人的灵力。 岑遥栖收了手,食指伸到齿间,轻轻咬破指腹。 血滴在谢凌衣的衣袖前,他突然明白对方想做什么,刚想动手阻止却发现来不及了。 “阴阳相合,乾坤易转。” 岑遥栖躲开他的手,撩开他的衣袖,一截瓷白的手臂晃人眼睛。原本完美无瑕的肌肤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 “看见它的时候你的心情是什么?”他带着蛊惑意味的发问 谢凌衣看得心口一窒,自虐似的咬着下嘴唇:“……心疼。” 岑遥栖点了点头,把衣袖盖了回去。 “我看见你的伤,也是一样的心情。” 谢凌衣抬起头想要说话,却被他扬手阻住了。 “凌衣,我不想你总是因为我受伤,因为那会让我觉得自己除了给你带来痛苦以外无能为力。” 谢凌衣心里焦急:“不是……” “你先听我说完,我知道你不在意自己身体。” 说到这里,他短暂地停顿一会儿, 然后才接着说道:“但是没关系,你只要记住以后你再为我受伤一次,他就会回到我的身上。” “岑遥栖,你……” “我只是希望你以后多考虑自身,爱不是挟恩相报,我不要你还,你也不欠我。” “对不起……” 谢凌衣垂了下头,鼻腔酸涩不已。 第4章 今宵剩把银釭照,唯恐相逢是梦中 “你别用这种这种方式来惩罚我。”他的声音里几乎带了恳求。 谢凌衣把头低得更低,岑遥栖不愧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太知道该怎么诛他的心。 他现在回想起那天他在自己面前闭上眼的场景就感觉心脏缺失一块,明明近在咫尺,他却毫无办法。 在过去那段时间,他感觉自己好像也跟着一块死去,留下来只剩下一个不知滋味的躯壳,直到确认他真的回来了,他才真正活了。 他抓着岑遥栖手,握得很紧,像是在确认他的存在。 “换个方式吧,我随你处置。”谢凌衣哑着嗓子说道。 岑遥栖琥珀色的眼眸被桌案摇摇晃晃的烛火点上光彩,勾着对方的下巴,轻轻抬起他的头:“真的?” 谢凌衣没有说话,直接往下扯他的手,两人齐齐滚落在宽大的床铺。 岑遥栖的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愈发美得醉人,一切美好得宛如他的梦境。 “这不是梦吧?”谢凌衣伸出手碰碰他的脸,眼神逐渐迷离。 岑遥栖翘起一边唇角:“等会儿,你就知道是不是梦了。” 说完这句话,他俯身在他唇瓣咬了一口,用的劲可不小,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彰显自己的存在。 这一招似乎对谢凌衣来说十分受用,他吃痛,眼神立刻清醒,摸着对方脸颊的手缓缓下滑,最后改为掐住他的下巴,用更狠的方式报复了回去。 新鲜的血珠在四片唇瓣研磨的途中,被谢凌衣用灵巧的唇舌送入了岑遥栖的口腔,铁锈味立马盈满舌尖。 两人的呼吸同时加重,吻得更加凶狠。 这么多年,两个人受的伤都不少,鲜血味都好像成为了彼此的底色。 分开的时候,说不清谁喘得更凶,吐息更乱。 岑遥栖坐在他的腿上,很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的变化,他意味不明地给下方的人递了个眼神,俊眉修目,眼角更是堆出几分缱绻。 后者被他这眼神盯得不自然,恼羞成怒地翻身把人压了回去,泄愤似的,一口咬在他露出的一截细白的脖颈来泄愤。 后者没把对方跟磨牙一样的威胁放在眼里,依旧笑得招人,语气中不乏揶揄:“年轻好啊,反应快。” 谢凌衣冷峻的眉眼立即云销雨霁,白皙的脸颊还染上一层薄薄的红,舔了舔唇,他说不过他,只能闷头报复似的去扯对方的衣服,一片瓷白的肌肤很快暴露在烛光下,带着暖黄的色泽,像是温润的珍珠。 他俯身,亲了亲他的耳垂,想到等会要说些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伏在他的脖颈间,几度欲言又止。 岑遥栖游刃有余地任由他解开他的衣裳,也默许对方在他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标记。直到听清楚谢凌衣凑在耳边的气音,岑遥栖脸上的笑收了些许。 “等会儿可能会有点疼,你忍着点。” 谢凌衣偏低偏哑的嗓音传入岑遥栖的耳膜,他突然冷静下来。 他盯着对方俊秀的脸,突然陷入沉思。 怎么这个时候才想起这件最重要 的事啊?他觉得谢凌衣好像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可眼下剑拔弩张,无论如何都不能叫停吧。 于是,他一本正经地扣住谢凌衣的肩膀,正色的问:“你方才随我处置的话,还当真吗?” 谢凌衣蹙眉看他,不知道对方在这个时候提它做什么?但出于他的信任,他还是毫无保留地轻轻点头。 岑遥栖满意地一笑,还赞许般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徒弟。” 谢凌衣:“……” 岑遥栖这笑容看得他有几分不妙,有股熟悉之感,总觉得对方在给他下套。 事实证明他的担忧果真不是空穴来风,这人继而笑着说道:“那就让我来。” 谢凌衣陷入沉默,漆黑的眸子有着明晃晃地无奈。 “不要。”片刻之后,他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你换一个。” 岑遥栖不意外他的答案,叹了口气,脑子在飞速运转。 虽然目标很难,他是不会放弃的。 谢凌衣报复性地捏着他下巴,看他泄气,就不免轻笑一声,压低嗓音:“师尊身体抱恙,这份力还是让我们做徒弟的出吧。” 从他把人从牢里捡回去起,就没听见他见过一句师尊,现在倒是加上了,只可惜狼子野心。 岑遥栖也知道对方是暗戳戳报复刚刚说他年少气盛呢! 他也不生气,内勾外翘的瑞凤眼泛起一方潋滟水色,别有深意地自下而上扫他一眼,然后伸出猩红的舌头,暧昧地舔上落在他下巴的指尖。 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温热和湿润,谢凌衣喉头滚了滚,再也忍不住自己的呼吸,情绪高涨,似乎迫切想要做点什么,他眼神一沉,素白的手指不由分说碾上颜色稍淡的嘴唇,强迫对方含住他的手指。 在几番重重的研磨之下,终于如愿地让那形状优美的嘴唇变得像染了口脂般艳红。 谢凌衣咬住嘴唇也无法遏制自己的欲念,挺翘的鼻尖沁出一滴汗水,落在岑遥栖脖颈上的齿痕上,暧昧缠绵。 岑遥栖眼尾因情绪波动而泛起薄红,他吐出谢凌衣的手指,盯着他的脸,低声问:“这个时候,你确定还要和我争?” 后者一只手撑着床铺,低着头和他四目相视,脸上浮现出挣扎之色。 岑遥栖看出他的动摇,赶紧趁热打铁。 “嘶……”他突然拧眉,抽气叫了声。 谢凌衣立刻三魂去了七魄,还以为他是身上的伤痛又作怪,略显紧张的问:“哪里痛?” 他抱住对方,仰头凑在对方耳边说了句。 谢凌衣面色变了变。 “你让我一次,我保证不疼了。”岑遥栖弯着眼角,笑得像狡黠的狐狸。 谢凌衣凝眸看他,这人当真还是一如既往的无所不用其极。 他失笑地摇头,神色认真地盯着在他面前使诈的岑遥栖,悄无声息地在心里叹气。 只要他全须全尾地在他面前,其余的事一切都不重要了。 罢了罢了,他人还在,自己还求什么? 感受到谢凌衣眉眼的松动,岑遥栖知道他是答应了,脸上浮现出喜色。 “我想看看你背后的伤。”谢凌衣说道。 岑遥栖愣了愣,但也明白他的心思,沉默点头。 他改为坐在床沿,最后一层里衣被他亲手剥开。 谢凌衣神色复杂地看他撩开垂在腰间的长发,瓷白如玉的脊背映入眼帘,大大小小的鞭痕强势地盘踞在这具完美的躯体上。 岑遥栖看不见背后之人的神情,在猜不透他究竟想做什么的时候,温热的吐息打在他的肩胛骨,他觉得有些痒,忍不住想躲,却被后者抱住了腰。 谢凌衣轻柔地在狰狞的伤痕落下吻,岑遥栖本想阻止他,却感到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在他的脊背。 他顿时怔住,索性任他去了。 谢凌衣极具耐心地吻遍他身上的伤痕,温热的吐息打在整张脊背。 岑遥栖总觉得发展不对,刚想说话就被对方重新拽倒在床铺中,两人气息重新乱在一起。 目光又猝不及防的撞在一起,然后他看见谢凌衣在他唇角亲了一下,然后像是豁出去一般除去两人最后一点壁垒,两个人同时发出沉重的粗喘。 床边的烛火晃动更加厉害了,在墙壁上照出两道影影绰绰的影子,实在难舍难分。 谢凌衣扣住岑遥栖汗涔涔的手指,两人十指相扣。 “岑遥栖,你不知道我想这么做很久了。”他皱着眉头,说不出是痛苦还是欢愉。 岑遥栖轻轻一笑:“谢凌衣,你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吗?” “谁要跟你做师徒。”他垂眼,不屑道。 “下回让我来。” 岑遥栖漫不经心回答:“哦。” 床边蜡烛燃烧了大半,墙壁上的影子却依旧纠缠在一起,像是永远分不开你我。 …… 第二日早晨,谢凌衣罕见地没有起大早,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正午。 他睁开眼,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昨夜,像是做了场醉人的绮梦。 他偏头看向身侧,那里空空如也。 谢凌衣坐直身体,脸色一瞬间失去所有颜色,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难道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一场梦?岑遥栖压根就没有回来! 他意识到身上还穿着里衣,立即慌乱地下床,甚至来不及穿鞋,赤脚在冰凉的地面疾步行走,他眉眼间还挂着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焦躁不安。 走到门口才意识到自己还没穿鞋,又慌里慌张地回来穿好。 谢凌衣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穿过走廊,不停地在周边搜寻。 最后他在天虞宫的殿门口找到了失踪的岑遥栖,他不错眼珠地盯着坐在那里的人,身体才逐渐回暖。 没有人知道他刚才经历了多么可怕的事情,岑遥栖也不能。 他狠狠吸了口气,才慢慢走到对方的面前。 岑遥栖一手拿着刻刀,一手拿着完全看不出形状的木雕,应该是半成品。 他的面前投下一道修长的身影,他知道是谢凌衣来了,笑着抬头看他。 他看了两眼,然后改为一只手拿着两样东西,促狭地笑了一声,然后点了点他的脸颊。 谢凌衣俯视着他,喉结一滚,伏低身子,蹲在他面前。 岑遥栖正想开口说话,他的吻就落在他的脸侧。 他顿时愣了片刻,知道对方明显会错了意,立刻反手捂着嘴笑出了声,后面笑得越来越夸张,平直的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谢凌衣一头雾水地看他笑,伸出手扣住他的肩膀,忍无可忍的问:“你笑什么?” 岑遥栖虽收了笑声,但笑意不减:“我刚是想说你脸上有东西。” 谢凌衣面皮薄,耳朵尖一红,却努力若无其事地问:“什么东西?” “你自己看。”这下他不说了。 谢凌衣略显困惑地幻化出一面镜子,只看了一眼,他就立马烧红了脸。 只见镜子的人生得极为俊俏,只是右边脸颊却有一道明显不过的咬痕。 这是昨夜,他惹恼了岑遥栖,然后对方咬牙切齿地回敬他。 谢凌衣不忍细看,撤了镜子,回头看向幸灾乐祸的人。 “这还不是你干的?”他愤愤不平地说道,看着笑个没完的岑遥栖,他突然觉得虎牙又有些痒了。 “你别看我,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岑遥栖拉了拉衣襟,瓷白的脖颈几乎找不到一块没有痕迹的地方。 谢凌衣低头轻咳一声,不敢相信这居然真是自己干的。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岑遥栖摸了摸他的额头。 谢凌衣抓住他的手,想起自己是因为醒来没看见他给吓的。这可不能告诉他,那还不得被他笑成什么样子? “没事,一会儿就好了。”他淡定回答,“找你太久罢了。” 岑遥栖不说话,只是凝眸看他,也不知道信没信。 他观察他好一会儿,确认他确实没事,才扯扯唇角。 “年轻人要保重身体啊。”他意有所指的开口。 谢凌衣:“……” “我身体很好!”他咬牙道,“各方面都很好!” 岑遥栖忍俊不禁地点头。 谢凌衣咬了咬脸颊肉,无声地用眼神谴责他。 “不说了,不说了。”他扬手,表示认输。 这一茬过去,谢凌衣才想起来这里的正事。 “你这是刻的什么?”他多看他手里的那个半成品好几眼,也没判断出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依稀能认出是木雕已经算他厉害。 岑遥栖把一个胖乎乎的木雕展现在他面前:“打算刻个雪人,才刚开工,你认不出也正常。” 谢凌衣有些费解,喜欢木雕的人很多,但他就没听说谁会雕这个。 岑遥栖摸着尚未成型的木雕给他解惑:“上回长生雕的雪人不是化了吗?我想给他送一个不会化的雪人。” “只是还没学会,就慢慢试吧,反正不算特别难。” 谢凌衣听着听着,低敛着眉目,沉默地盖住他的手背,无声的给予他温暖。 岑遥栖的想法他都明白,但他害怕自己的词不达意反而弄巧成拙,只能以这种方式来安慰他。 这一路走来,付出的代价太刻骨铭心,幸好他们还有彼此,也只剩下彼此。 第5章 阳和启蛰,品物皆春。 谢凌衣半蹲在地,仰头凝视他,神情虔诚而真挚。 相顾无言中,岑遥栖也在手底下轻轻勾了勾他的指尖,示意他不用担心。两只手相互纠缠,仿佛能依靠的只有彼此。 “你刻你的,不用管我,我看你就行。”他轻声说道,怕打破这来之不易的温情。 片刻之后,谢凌衣改为坐在他的身旁,他静静地看他认真地动手雕刻。 老实说,岑遥栖手法不算漂亮,甚至可以说有些笨拙,可胜在那只手瘦长纤细,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极为赏心悦目。 微风吹拂他细碎的鬓发,有些挡视野,谢凌衣想都没想,动手将他的鬓发掖到耳后。 明明该做的都做了,但他此刻却依旧像是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样笨手笨脚,依旧为此刻再寻常不过的日常而怦然心动。 或许打心里起,他就没有那么高远的目标,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被命运裹挟,不得不反抗,这样稀疏平常的日子却是他的求而不得。 两人都没说话,不想打破此刻难得的平静,像是害怕久违的温馨也如镜花水月一般易碎。 谢凌衣移开目光,看向花朵所剩无多的桃树,昨夜的风雨太大,吹散枝头不少柔弱的花瓣,徒留光秃秃的枝丫。 表面风平浪静,但底下的波涛汹涌彼此都心知肚明。 谢凌衣瞳孔涣散地直视前方,看着日光的阴影从一侧躲到另一侧。 闻烟和夏侯重台没死,他做不到放下曾经的血海深仇去过梦寐以求的生活,岑遥栖也不会愿意。所以背负在身的东西没有消失,反而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身体发冷,回过神来才记起太着急找岑遥栖,只穿了件里衣。 一件外衣披在他的身上,他回头,毫不意外看见那张端丽冠绝的脸。 他刚想拒绝,就见岑遥栖伸了伸腰:“我穿的衣裳比你多,你就安心穿着吧。” 谢凌衣瞥了一眼他身上的中衣,又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们两人身量相仿,他穿得也并不违和。 谢凌衣穿好之后,下意识地嗅了嗅外衣上的味道。 让他颇为惊喜的是,它不仅闻到了上面熟悉的昙花冷香,还有一股更为熟悉的味道。 他记起岑遥栖昨天晚上同他说,他身上的味道像雪,冷到仿佛万物凋零。 这或许就是他口中的冷雪香,他的心中不免生出窃喜。 岑遥栖身上有他的味道,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让谢凌衣生出前所未有的欣喜,或许他的身上也会有昙花冷香。 “你雕完了?”他忍不住翘着唇角,心情十分不错的样子。 岑遥栖点头,把完成的作品递到他面前,让他得以细细观察。 谢凌衣从他手里接过这木雕雪人,手指抚摸着稍微粗糙的表面纹理,这东西并不大,圆滚滚的肚子分外明显。按理说这么个简单的样式应该很好上手,可他手上的这东西依旧潦草,要不是提前知道他雕的什么,他可能还要猜上一会儿才能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可他一点都不意外,毕竟之前那个小纸人也丑得别具一格。 对上岑遥栖询问的目光,谢凌衣沉默一瞬,才慢慢给出评价:“挺好,跟长生过年捏得很像。” 对方似乎对他的评价并不满意,把木雕雪人从他手里夺了回来。 他一本正经地看着谢凌衣,然后说道:“你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夸人的好词。” 过年那会儿,祝长生堆的雪人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他可不想承认自己雕的和他像。 谢凌衣瞥他一眼,在心里回答:他可没想夸他,这样的用词已经是他斟酌许久之后的成果了。 想了想,他又忍不住叹口气。他还还嫌弃祝长生呢?他这东西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岑遥栖不满意抓着他的脸,威胁地眯了眯眼睛:“给你个机会,重新说。” 谢凌衣白皙的脸都被他捏红了,也没屈服:“长生看见应该会很高兴,毕竟这么像。” 岑遥栖:“……” 他陷入了怀疑,松开钳制谢凌衣的手,把木雕雪人来来回回翻看几遍,不禁发出疑问:“真的有那么丑吗?” 谢凌衣毫不犹豫地点头,眼神都带着几分坚决。 “下回照着你刻。”岑遥栖磨了磨牙,脑中有了想法。 谢凌衣立刻沉默下来,他都不敢想那玩意会丑成什么模样。 有时候他会无比赞同那句祝长生随他的话,最起码动手能力确实一脉相承。 “其实人也不需要处处追求完美,心意到了就好。” “比起一个栩栩如生的木雕雪人,长生肯定更喜欢你手中的这个+。”谢凌衣说道。 岑遥栖挑眉:“真的?” 谢凌衣点头:“当然。” “啧,别指望我会改变主意。”岑遥栖不上套。 谢凌衣避而不谈:“走吧,把它送给长生。” 他先一步站起身,冲岑遥栖伸手。 后者跟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袖上的折痕。 “真不要我给你也雕一个?”岑遥栖一边走,一边问。 谢凌衣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不用,祝长生是师弟,你给他就好。” 他这话刚入耳,岑遥栖就失笑一声。 “那可不行。”他摇头,“我可不能厚此薄彼。” “我还记得你之前说的话呢。” “什么,长生年纪比我小,你偏爱他也是正常的。” 岑遥栖压低嗓音说话,学他学得活灵活现。 谢凌衣:“……” 他再度沉默下去,这都多久的事情了,他怎么还记得! “是吗?我不记得了。”他避开岑遥栖的目光,一脸正色。 岑遥栖挑眉:“这装傻的本事学得不错。” 谢凌衣波澜不惊地回答:“主要是老师教的好。” “那尊师重道怎么没学会?”岑遥栖语气懒散。 谢凌衣脚步微顿,侧头坦然说道:“你主要是你连尊老爱幼都没教好。” “嗯?怎么就没教好?” “你让我一回。” “你想得美。” “你不是自诩做师尊吗?不应该让让我这个徒弟吗?” “那你这个做徒弟不应该体谅体谅我这个师尊吗?” …… 他一路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很快就走到了后山。 “你到底熏的什么,才有身上的昙花香?”谢凌衣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 岑遥栖笑着看他:“想知道啊?” 谢凌衣给了他一个不置可否的眼神。 “也不是不行,只要你保证刚才说的话再也不提,我就告诉你。”岑遥栖正愁没办法彻底打消对方的狼子野心,这不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吗?他顺势说道。 谢凌衣一脸严肃的道:“其实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岑遥栖看他否认的这么快,差点笑出声。 “逗你玩的,谁让我是做师尊的,徒弟想知道什么,我自然知无不言。 谢凌衣对他这话表示怀疑,他可不觉得对方是什么贴心好师尊,一般笑得这么和蔼,要么是憋着一肚子坏水,要么就是准备给他下套。 他突然不抱期待了,有些后悔问这个问题。 岑遥栖冲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点。 谢凌衣只看一眼就知道他又想耍他,不但没有如他所愿的靠近,还警惕地往旁边撤了两步。 岑遥栖开始反思自己,他看起来有那么不怀好意吗? “不想知道了?”他道。 谢凌衣认命地走到他的面前,有预感他不会说出什么有用的话。 岑遥栖附在他的耳边,轻声道:“你没听过体香吗?” 谢凌衣:“……” 去他的体香,就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 他瞪他一眼,好笑又无奈。 “昨天闻那么久,还没闻腻吗?”岑遥栖笑着问。 谢凌衣在他身边,淡定的回答:“我说没有,今晚也能闻吗?” 岑遥栖摇头:“不能,在你还没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之前, 应该不行。” 说完他还拍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经地安慰他:“希望你早日认清现实。” 谢凌衣无奈,他是彻底没脾气了。 两人一路插科打诨,比平时谢凌衣一个人来这里要慢上不少。 等到几座挨着的坟出现在他们面前,一路上刻意营造的轻松氛围立刻荡然无存。 两人都默契地沉默下来,走动的沙沙声都格外清晰。 旧坟的土还没干就又添新坟,换作别人,大概心情都不会好过。 他把做好的木雕雪人摆在祝长生的碑前,胖乎乎又潦草的木雕倒真的和祝长生过年堆的雪人很是相似。 那旁边还放着干枯的桃枝,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放在这的。 岑遥栖有些感慨地抚摸着上面的碑文, 明明也没多久不见,他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准确的来说,他们之间隔了两回生死。 都说时间会淡化一切,但好像在他这里并未见效。记忆里的祝长生还是那样鲜活,有种分外浓烈的色彩。 谢凌衣知道岑遥栖表面若无其事,实则暗自把祝长生的死亡都怪在自己身上。他刚想出口劝慰,就听见他开口发问。 “如果有机会能改变他们的命运,你会愿意试试吗?” 岑遥栖声音很淡,好像被刚起的风一吹就散。 但其实他是个坚定不移的人,一旦他下定决心,任何人都没办法让其改变想法。 谢凌衣一开始并不能马上理解他的意思,毕竟他口中的他们的命运好像早就尘埃落地。 他总觉得对方不像是想要他的答案而是在自言自语。 “长生的死你别揽在自己身上。”谢凌衣没回答他的答案,拧着眉劝慰道。 岑遥栖摇头,其实不止长生,还有无双,以及虞灯,他们不幸的命运都和他脱不了干系。 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对他们的人生负责,只是谢凌衣肯定不能明白。 岑遥栖也想过就这样毫无负担地过下去,至少谢凌衣还在他身边,可这想法只在脑海中存在一刻,他就发现自己其实做不到。 一旦闲下来,他就会想到去年年关的热闹,对比如今,明明是春日,他却觉得萧瑟无比。 他说服不了把曾经鲜活无比的人都看成纸片人,他们也有血肉,十多年的相处时光无法造假。 上次濒死之际时眼前出现的一切,他也没办法把握真假。但他一向是敢赌的人,只要有三成的把握,他就敢试。 如果他都能活下来,那其他人为什么不能? 他知道自己不能冒险,他不仅要为自己考虑,还有谢凌衣。 所以他要把三分的可能变成十分。 “岑遥栖?” 他回过神来,听见谢凌衣在叫他。 “嗯?”他茫然地偏头。 谢凌衣怕他触景生情,直接说道:“这边风大,我们先回去吧。” 岑遥栖站起身,拍了拍手,同意了他的提议。 他不能自作主张,必须要说服谢凌衣。 可这计划确实冒险,正常人都很难相信。 但他愿意相信之前看见病房的自己不是假的,他合理怀疑,是系统怕他会改动剧本,才会火急火燎地又给他送了回来。 自他回来之后,系统一直装死,让他没办法求证,不过这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 一切从他开始,自然也要从他这里开始改变。 闻烟都已经回归神位,正式成为神女,而夏侯重台虽然被封印了,但他毕竟是男主,要是一直不出来,那还怎么虐恋情深?过不了多久就要出来蹦跶。 越往后就越难对付,毕竟他们还是肉眼凡胎,要逃脱原文的设定不是容易的事。 他记得书里曾经提过飞升的配角,无一例外都是无情道剑修杀妻证道的设定。这毕竟是十年前修仙虐文的大众设定,也很正常。 想到这里,他偷看旁边谢凌衣的侧脸一眼。 对方要是真的知道他在心里想些什么,绝对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淡定,即使他有把握。 可他必须要回那个世界一趟,光他和谢凌衣活下来还不够,他要所有被命运洪流所裹挟的配角都活下来,这是他欠他们的。 岑遥栖抬头看向天边,如烈火般艳丽的彩霞一望无际,美得张牙舞爪,一改旧日的乌云滚滚和颓唐压抑。 阳和启蛰,品物皆春。 第6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岑遥栖心里压着事情,回来的路上一直心不在焉,却努力装作无事,只是笑得有些不达眼底。 谢凌衣还当他是因为祝长生的事情高兴不起来,不大熟练地安慰他。 岑遥栖安静的听着,心中的踌躇也不见少。一直到入夜准备睡下,他还是没把那句话说出口,因为他没办法保证能稳住谢凌衣的情绪。 他想给自己倒杯茶,让宛如被巨石压着的心脏缓一缓。 他刚提起茶壶的时候就感觉重量不大对,果然不出他所料,茶水早就见底。 岑遥栖把茶杯放了回去,指尖在桌面没有调子地乱敲一通,简直将主人的心烦展现得淋漓尽致。 “谁惹你了?”谢凌衣用余光瞥见他的动作,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焦躁。 他在背后给他拆头发,这倒不是一件繁琐的活计,岑遥栖的头发连束发都很随意,只用了一根白色的发带,而且很柔顺,也不会挂在梳齿,不用害怕会扯到头皮。 岑遥栖听见他的声音,敲击桌面的动作慢了下去。 想说的话堵在嘴边,沉吟片刻,到底没有勇气打破这样难得的安宁。 “茶水见底了,去添壶新茶吧。”他故作淡定的开口。 谢凌衣最后抚摸了一把他的发尾,坐在他的对面。对他的话感到困惑:“都要睡了,还喝什么茶?” 岑遥栖凝眸看着自己的指尖,本想支开对方,以期他能在一个安静的环境中思考怎么才能说出口。 但现下好像没那个机会了。 “凌衣,你改修无情道吧。” 他没敢看对方的眼睛,不知道此刻他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只知道空气安静到仿佛凝滞了一般,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瞬都过得那样艰难。 “我去给你泡壶新茶。” 良久的沉静之后,谢凌衣若无其事的开口。 岑遥栖对他的平静反而感到意外,他抬起头,想要找出对方脸上的破绽。只可惜喜怒不形于色是谢凌衣一向惯用的伎俩,他一无所获。 “凌衣……”他试探性地再度开口。 谢凌衣却站直身体,他垂着眼睑,睫毛将眼底的情绪盖得严严实实。 “要过两道水,我知道你的习惯。”他一如平常的开口。 他打定主意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要不是岑遥栖注意到他神经质般抽动的眼角可能也会被他骗过去。 谢凌衣伸手去拿木桌中央的茶壶,却被一只手不声不响地按住。 岑遥栖感受到手心下颤抖不停的手指,明白他才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淡定。 “我知道你在听。”他喉头一滚,不得不说道。 话头既然开了,那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这话像是一把利刃,轻而易举刺穿谢凌衣的胸膛。他用力掀开他的手,咬牙切齿:“你不知道。” 这样浓烈的情绪刚一外露,目光接触到岑遥栖的脸,就匆匆移开,迅速给自己的脸带上波澜不兴的面具。 “我去添茶。”他重新垂下眼,继续做刚才没完成的事情。 岑遥栖眼疾手快地催动灵力,屋内立刻无风自动,两扇房门自动合上。 谢凌衣看着面前关得死死的房门,他不信邪地去推门,却没成功。 他的手腕也逐渐凝结淡蓝色的灵力,似乎要不管不顾地硬开这扇门。 谢凌衣才刚把房门开了一条缝,就听见身后的岑遥栖捂着心口吐血的声音。 手上的灵力在一瞬间消失,他瞪着重新合上的门,眉心狠狠一跳。 “你到底想做什么?”谢凌衣憋着火转身,终于装不下去了。 岑遥栖直起身子,反手擦干净的鲜血。 他抬起头和正气头上的谢凌衣四目相对,琥珀色的眼眸不闪不避,仿佛成竹在胸。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他说。 岑遥栖就是吃准了他不可能不顾他的安危,强行打破他下的禁制! 谢凌衣手握成拳,手臂上的青筋在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 “你明明知道我修不了无情道,你这是在逼我!”他不肯低头地回视对方 。 在很久之前,他就知道自己修不了无情道,他压根就放不下。 他最开始从岑遥栖嘴里听见这三个字的时候,只觉得荒谬,还没睡着,就开始做梦了吗? 他一点都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句话,明明他们昨天…… 他甚至认为眼前的岑遥栖压根就不是他本人,而是一个变成他的脸的妖怪,对,心魔,应该是心魔! “我相信你可以,你听我说……”岑遥栖当然明白他放不下,可这个世界的设定并不严谨,他是可以钻空子的! 只要放不下的东西只要亲手杀死就好了,那些杀妻证道的剑修不都是这样吗?比如主角闻烟也是套的这个公式。 诚然大道无情,压根就不是这么用的,但在十年前这样的套路比比皆是。 而他也必须要回去,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亲手改变剧情。 一箭双雕,这样的买卖很划算不是吗? 谢凌衣缄默地听完他的打算,咬着牙说出几个字:“这实在太荒唐了。” 岑遥栖他知道常人都很难相信他的话,他不介意给些时间让他好好消化。 “你又要抛弃我吗?”谢凌衣向前走了两步,两道眼眸死气沉沉地瞪着他,“你又自作主张!” “你答应我的全都不作数了吗?”涣散的瞳孔在空中凝聚在一点,愤怒让给这双漆黑的眼睛重新聚焦。 “你答应我的话,竟然是一点都不做数,你这样又让我如何去信你?” 他闷头吐出好几句话,一声比一声高。 岑遥栖听完他的控诉,立即反驳道:“我没有。” 他知道自己的信用早就债台高筑,可答应谢凌衣的话,也不是全然不作数,若真是以前的他,他压根就不会给他拒绝的机会,大概到了计划的最后一环,才可能让他知道。 谢凌衣说不想再被骗,那岑遥栖就很乐意满口谎言吗? 他没办法完全没有负担的活下去,而谢凌衣也做不到不顾以前的仇恨。他不想两人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表面的安宁来掩盖底下的鲜血淋淋。 要是要改变这一切,那唯有这一个办法。 如果继续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同他过着安稳的生活,那才是骗他。 “你又拿自己的命去赌,这不是自作主张是什么?”谢凌衣拧眉。 岑遥栖摇头:“我有把握。” 谢凌衣苦笑一声,抛出一个犀利的问题:“那你有十足十的把握吗?” 岑遥栖果然沉默下来,他完全可以和谢凌衣保证他能做到,可事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更何况他不愿意再被对方指认他满口谎言。 “你没有。”谢凌衣一眼就看出他沉默代表的含义,“岑遥栖,你敢赌,那你问没问过,我敢不敢呢?” 岑遥栖感觉全身的血液逐渐冷下来,他听着他一声声的质问,心里也并不好受,而他偏偏又没有一个完美的借口来反驳,于是就只能选择沉默。 “你是不是又想骗我?” 对面的人不接话,谢凌衣也自讨没趣,逐渐冷静下来,冷淡的问出口。 回首他这半生,只觉得悲凉,他始终被命运推着走,一直在逼他做选择。凡是问起他想要什么?他都说想报仇。好像人生就剩下这么一个目标,事实也确实如此,这样欺骗自己久了,都快相信他是个无欲无求的人了。 他被命运的洪流裹挟,半点不由人,可如今,岑遥栖也要推着他走吗? 岑遥栖被那他句话给深深刺痛,一直压在心头的情绪迫切需要一个宣泄口。 “那你要我怎么选?” “是你的话你要怎么做?如果能用你的命来换长生他们活过来,你愿不愿意?” 岑遥栖扯着谢凌衣的肩膀,眼底猩红,冲他吼道。 “而且你也未必会死!” “你要赌一把?让那些因你而死的人活下去,还是心安理得地独活?” 岑遥栖的话让谢凌衣陷入沉默,对他来说,这一切有些令人费解。 仙门不乏灵丹妙药,但他从未听过死去的人还能复生。 这要是换作其他人,或许会嘲笑岑遥栖的异想天开,但谢凌衣不会,他低着头认真思考。 半晌过去,岑遥栖看见他重新抬起头,似乎脑中已然有了答案。 “你愿意试一试吗?”他再次问了一遍,脸上挂着一层希冀。 谢凌衣看着他,一字一句:“我会。” 岑遥栖松开他的肩膀,总算露出满意的笑,不过很快他的笑就僵在脸上。 “你说话的条件的确很诱人,但我不会拿你的命去赌,我输不起。”谢凌衣嘶哑的嗓音,语速极慢。 “就算当真要人去换他们的命,那也不该是你。”他再度强调一遍。 “欠他们的是我,不是你。” 谢凌衣无力地低头,他看见一道透过窗户洒进来的月光,脑海中浮现去年冬日的场景。 当年明月,不见故人。 无论是长生无双,还是虞灯,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为救他而死,诚然不是他动的手,他却依旧遭受煎熬。 其实在听见岑遥栖问他怎么选的时候,有一瞬间他是释然的,他欠他们良多,若是真能用这种方式偿还也未必不可。 “欠他们是我,也应该让我来还。”谢凌衣看着他,兀自重复一遍。 剑拔弩张的气氛彻底消失,岑遥栖摸上他的脸,他明白对方同样放不下。 谢凌衣是亲历者,过往的场景永不褪色,叫他如何忘记? 相顾无言,两颗心却在彼此靠近。 谢凌衣垂头蹭了蹭岑遥栖的手,像是委婉的求和。 “一切只能是我。” “你换不了我。” 岑遥栖小声说道,轻柔又残忍。 谢凌衣松懈的心弦,重新紧绷起来:“为什么?” “为什么我总能预料后面发生的事?为什么我知道自己的命运?”说到这里,为了掩饰嗓音中的哽咽,他短暂地停顿一会儿,“为什么会在地牢里救下你?” “这些事,你全然没有怀疑吗?” 谢凌衣缓缓抬眼,他并非察觉不到一点,或许是自身本能地忽略。 岑遥栖脱力地松开手,一直以来,他也没有提及他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想法,刻意忽略细节,就是害怕看到谢凌衣异样的眼神。 为什么那天他偏偏能找到在地牢里的谢凌衣呢?为什么非要救下他呢?为什么他因报仇而黏上他的时候没有拒绝呢? “因为我才是造成你们不幸命运的始作俑者。”岑遥栖的嗓音哑得不像话。 他才不是完美的人,他是在赎清自己的罪过。 没有人比作者本人更能了解自己的书。 要想改变所有人的命运,也只能是他。 谢凌衣眉宇之中带了不解,岑遥栖说的话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他需要更多时间去理解它。 “很早之前,我和你说过闻烟和夏侯重台他们是来历劫的神,这种说法并不全对。”岑遥栖避开谢凌衣的目光,他从来没有一刻这样害怕他的注视。 现在,他亲手剥下最后一层伪装,把判决生死的铡刀交到对方手里。 “说起来,我要是告诉你这个世界其实在一本书里,你可能会觉得更荒唐。” 岑遥栖惨然一笑:“而我,就是这本书的原作者。” 谢凌衣瞳孔放大,脸上血色也在一瞬间倒退,不知道在为前一句还是感到不可置信。 岑遥栖虽然不敢看他,可又迫切想要知道他对他的看法,忍不住用余光去观察对方的反应。 可他的头低得太下去,这个角度压根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的沉默让岑遥栖变得更加不安,他不顾一切地想要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你人生的不幸都是因为我。” “长生无双的死也是我,还有虞灯,道微,全部都是因为我!” “你恨我吗?” “你说话啊!” 岑遥栖豁出去一样掐住谢凌衣的肩膀,瓷白的手背蹦出青色脉络。 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他是极要面子的人,头一回哭得这么狼狈。 岑遥栖张了张唇,然后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始终一言不发的人强硬地抱入怀里。 “我只记得是你救了我。” 谢凌衣收紧抱着对方的手,闷着声音说道。 第7章 是吵架了,又不是不喜欢了 岑遥栖的一番自我剖析甫一入耳,谢凌衣的脑海一片空白。他的话远远超出他的预料范畴。 原来他的人生本就是一纸荒唐,怪不得他总是觉得有双无形的大手在推着他走呢。 他突然想笑,可想着笑着又不觉得意外了,光怪陆离的事情见多了,如今的他还有什么不能接受? 然后谢凌衣看见了岑遥栖眼角挂着的泪水,他没有第一时间安抚他的情绪,而是对他的反应颇具意外。 和这人相处二十年,他落泪的次数半只手都数得清,这还是头回见他这般声嘶力竭,甚至能设身处地的感受到他的悲戚与不安。 这一刻,谢凌衣恍然大悟,原来他不能接受他的眼泪! 他遵照内心的选择,本能地抱住眼前色厉内荏的人,身体力行告诉他,我不在乎。 岑遥栖似乎意外他的反应,怀里的人有片刻的僵硬,但很快又坚定地回抱他。 他们相互扶持才走出一条血路,只剩下彼此,再承受不起放弃对方的代价。 事实他真的不在意吗? 谢凌衣以为不知道别人在面对这样的情况会是什么的反应,反正他非但没有怨恨,反而诡异生出一股心安。 从前面对岑遥栖没有理由的好,他总会表现的惴惴不安,害怕这份好总有收回去的一天,现在他知道不会有那一天了。 谢凌衣抱紧岑遥栖,原来他不只是他的新生。 他的心里竟然产生一种微妙的平衡。 岑遥栖在他怀里猛地闭上眼,紧绷的情绪骤然如潮水般退去,唯剩下劫后余生的庆幸。 月光微微,窗户两道剪影拉得很长,很长。 “既然如此,那就说定了。”良久之后,两人分开,岑遥栖偏头说道。 谢凌衣回头看他,眉毛不赞同地一皱, “你想都别想。”他补充说道。 岑遥栖本以为他已然能平静接受一切,可对方依旧固执。 “我会转修无情道,但其他的事没得商量。”谢凌衣做事有自己的准则,没到最后一刻,他绝对不可能拿岑遥栖的命去赌。 别说有三成的可能,只要有一星半点的危险,他都不愿意,而且也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会有办法的。 谢凌衣的目光在空中逐渐凝结成一个点,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岑遥栖抿唇,他知道他在想什么,可他没有对方那么乐观。 “你听我说。”他舔了舔嘴唇,想尽可能地说服他。 谢凌衣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我—不—听!” 岑遥栖:“……” 因为对面的人不配合,他准备的一肚子说辞全都被迫咽回喉咙里。他哪里知道看上去沉稳冷静的人也居然也会使上玩赖这一招! 这人怎么比祝长生还幼稚啊?这招小孩都不屑玩了吧! 岑遥栖的心情还真是微妙,什么叫做有样学样?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谢凌衣听不见他的腹诽,并且把自己的策略坚决贯彻到底,以防他说些他不想听的话,他大步流星往外走,把对方狠狠甩在身后。 岑遥栖这一次没再阻拦,两扇门轻易被推开,挺拔修长的背影就这么消失在他的视野,木门摔在门框,发出沉闷的两道声响。 他注视着空无一人的门口,久久才回神。 小孩子才摔门!岑遥栖感慨地想道。 都说谢凌衣年少老成,沉稳淡定,这绝对是谣言,之前还非要和祝长生争个高低,现在又是拒绝交流,这到底是哪门子的沉稳? 岑遥栖叹气,转念一想,宗门之内对他的误解还不够多吗?都说谢凌衣冷心冷肺,不近人情,谁又知道实则最看重情谊的也是他? 这东西又不是嘴上说说就有的,多的是人标榜情深义重,实则刻薄寡恩,沽名钓誉一个也逃不了。 岑遥栖失笑摇头,脱下外衣,放在旁边架子上。 和谢凌衣折腾这么久,已至深夜,想那么多还不如早点睡下,说不定,明早睡醒,他就想通了。 不过这希望有些渺茫,给人都气走了,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服软的样子。 岑遥栖伸了伸懒腰,莫非今夜注定孤枕难眠? 说实话,一直缠着他的人负气离开,他当真还有点不大习惯。 他只能安慰自己,说不定是谢凌衣迟来的叛逆期终于到了,这玩意来快,走得也快。 他正准备睡下,推开门的嘎吱声突然在安静的屋内响起。 岑遥栖回头,和去而又返地谢凌衣四目相对。 “你回来做什么?”他其实想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记带了。 “睡觉!” 谢凌衣把这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岑遥栖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手里新添的茶,后知后觉地抬抬眉毛。 谢凌衣被他看得不自在,愤愤不平地把茶壶放回桌案。 他属实是被岑遥栖气得不轻,本来想着两个人都需要冷静一二,就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间。 外面更深露重,谢凌衣被冷风一吹,立刻就冷静下来,憋着的火气也吹散了大半。 冷静?什么冷静?这可是好不容易盼回来的人! 虽然确实气人了点,但好像也没严重到分房睡的程度。 才在庭院走了几步,谢凌衣就产生了后悔的情绪,可他也拉不下面子就这么回去。想起岑遥栖打发他去添茶,他就脚下拐弯,改道向另一个地方。 “哦,茶啊。”岑遥栖慢吞吞地拉长尾音,其中不乏揶揄,“你不是说睡前喝茶会睡不着吗?” 谢凌衣:“……” 他一时间无话可说,耍嘴皮子他一向比不过岑遥栖。 屋内顿时安静到落针可闻。 谢凌衣头一回觉得如芒在背,恼羞成怒的他直接抬手灭了还在燃烧的蜡烛。 屋内陷入黑暗,隔绝一切视线,那烧红的耳朵尖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做什么灭我的灯?”岑遥栖笑意更深,明知故问。 谢凌衣磨了磨牙,把人拽在床铺,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睡觉!” 岑遥栖知道他脸皮薄,也没再逗他。 黑暗中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这是谢凌衣在脱外衣,一会过去,两人短暂地心平气和躺在一张床上。明明氛围平和了不少,可就是没人主动开口。 眼前漆黑一片,耳边唯有对方平稳的呼吸声。这他们还是鲜少睡一张床,还维持着不尴不尬的气氛。 岑遥栖在等一个契机让他能说上话,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他想要的机会,甚至久到感到眼皮有些沉重,快睡着之际,耳边终于传来低沉的嗓音。 “你把一切告诉我的时候,是不是在害怕?” 岑遥栖“唰”地睁开眼,却不急着开口。 “你多虑了。” 淡淡两个字却让岑遥栖感到十分熨帖,朴素的话语却承载着厚重的情愫。 他突然觉得旁边的这个人当真去这世界千千万万的人都不一样。 他喉咙发干,千言万语都化成了一句:“我可以亲你吗?” 谢凌衣久久得不到岑遥栖的回应,本来心情还一阵忐忑,听见他的发问,有片刻的愣神。 “这种事还用问吗?”他不答反问。 岑遥栖认真的说道:“本来是不用的,可现在我们不是在吵架吗?” 谢凌衣心头一阵柔软,借着黑暗把平时说不出口的话都宣泄出来。 “是吵架了,又不是不喜欢了。” 第8章 买账 岑遥栖踩在雨后松软的草地,衣角也顺势沾染些许潮气,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几番犹豫还是选择用为数不多的灵力隔绝脚下的尘埃。 看着衣角重新纤尘不染,他才彻底安心地往前走。 和谢凌衣仍然没争出胜负,但偏偏又吵不起来。他有些无力,避免待不了多久又开始争论,最后决定来清净峰见见熟人。 踏上最后一层石阶,视野逐渐开阔,夹道旁两排绿树郁郁葱葱,风一吹就迎风伸展身姿。 岑遥栖不急不缓地向前走,一排排整齐的墓碑映入眼帘,宗门故去的长老都埋在这里,但其实都身死道消,留在这的不过是个衣冠冢,说得好听点就是有地方留给后人追思。 他最先停在瑶台的墓前,看了许久才蹲下身扫干净墓前的那块地。 想起那天瑶台回去查了几天几夜的古籍才找到物女逆鳞能改变谢凌衣灵根的方法,他一直想着还没好好道谢,谁又知道再见面居然是这样的情况。 其实,他和瑶台的相处并不多,可这也没办法抹消她曾经是条鲜活的生命的事实。 还有道微,那可是他在这个世界唯一说得上话的好友。 他仰头,一座又一座的新坟一览无余。和夏侯重台的那场大战,宗门死伤无数。 本来这里也应该有座他的坟,可谢凌衣死活不愿意,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也幸好没同意,不然诈尸那多吓人啊! 想到这里,岑遥栖轻轻弯了弯眼尾。 反应过来,他又轻敲眉心,怎么又想起谢凌衣来了啊! 他站起身,拿出早就备好的佳酿,抬起衣袖,将酒洒在墓前的那块地前。 要不是他真走这么一遭,恐怕也很难这么设身处地同情一个出场不多的配角吧? 他再也没办法把这些印象不够深刻的人当做炮灰,普通人也有活下来的权利。 岑遥栖一一看望过这群在原文中着色不多的角色,最后脚步停在道微的墓前。 说起来,还真是抱歉,这么久了,还是第一回来看他。 岑遥栖生出惭愧之心,不仅是他,连他的女儿自己一个也保住。 不过没关系,很快就会迎来一个圆满的结局。 他照旧给道微的墓前倒了酒,然后转身欲走。 身后传来一股凉意,岑遥栖脸色微变,侧着身子往旁边躲开,出手截住对方的剑,刚好阻止背后之人狠厉的攻击。 那人很快甩开他的手,长剑又刺来,他回身,柔顺的长发无风自动,散在空中,白色的发带也跟着一阵飘扬。 他回头,鬓发停在耳边,两人终于看清彼此的脸容。 长剑停在同他的脸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 “岑重明?”熟悉的声音响起。 岑遥栖拧眉拿指尖拨开剑尖,对来人出现在这里同样感到意外。 “炙扬师叔,好久不见。” 炙扬收回剑,看见他跟见鬼了似的,惊疑不定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就没收回来。 准确的来说,那可不就是见鬼了吗? 不都说紫竹峰差点都死绝了吗?就剩下一个李灵衣? 他看见岑遥栖的心情很复杂,虽然两人确实不大对付,但也不至于真盼着他去死。 长留宗好几个长老,就剩下他和岑遥栖两个人,那不就是心情复杂吗? “你还真是命硬。”他不阴不阳的补了这么一句。 岑遥栖也不肯吃亏的回道:“比不过炙扬师叔。” 炙扬的脸色更难看了,跟他比冷嘲热讽,他就没赢过。 岑遥栖扫了一眼他手中的酒,猜到他也是来见见故人。他就不打扰了,收回目光,准备离开,把地方让给对方,反正他也是要走的,若不是他突然来这一下,估计也不在这里了。 岑遥栖从炙扬的身边走过,才刚走出几步,就听见那人陡然叫住他。 “你这身体再不修养修养,估计也离死不远了。” 他说话一向难听。岑遥栖懒得同他争辩。 “不劳你费心。” 炙扬冷哼一声:“你以为我很愿意费这个心吗?” 身后没有声音,本来还在等待下文的他回头一看,那人都不知道走多远去。 他好心提醒,居然还不领情! 这人就活该! 岑遥栖真令人讨厌,他们紫竹峰的人都让人讨厌! 令人讨厌的岑遥栖充耳不闻地施施然下了山,回到紫竹峰的时候,夕阳西下,已近傍晚。 谢凌衣正在院中练剑,见到他的身影之时,才收了剑。 岑遥栖虽没多余的表情,但到底加快了速度走上前。 这段时间,对方没日没夜的修炼他都看在眼里,他知道他是不想做选择,想拼出另一条路。 “去哪了?”谢凌衣走到他面前,自然的问道,好像这些天的争辩统统都烟消云散。 岑遥栖明白那些问题依旧横在那人中间,仅仅不过被刻意掩盖过去罢了。 “随便逛逛。”他随口答道。 他明白对方也不是非要一个答案,可能也只是需要搭话。 “等你好久了。”谢凌衣略带幽怨的说道。 岑遥栖摸不着头脑:“等我?等我做什么?” 谢凌衣神秘的笑笑:“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他抓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往石桌的方向走去。 岑遥栖一头雾水地跟着他往前走,到地方之后,谢凌衣把他摁在桌前,然后自己在另一边坐下。 然后他看见他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把长剑跟献宝似的递到他面前。 岑遥栖一愣,漂亮的长剑满是裂痕,看样子是被人细心又不厌其烦地重新黏在一块儿,虽然还勉强维持着之前的模样,但到底不过一块废铁。 不过,也有心了。 他把飞声接了过来,轻柔地抚摸着上面碎裂的纹路。 岑遥栖收回剑,抬眸看向对面的人,淡淡说道:“手。” 谢凌衣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看了出来,犹豫一会儿,还是乖乖地摊开手掌。 手掌里大大小小的划痕,都是些皮肉伤,不算严重,只是看起来吓人。 岑遥栖沉默地抓住他的手背,低头拿出乾坤袋里的药,开始给受伤的手心涂药。 伤口沾了药,有些痒,谢凌衣凝眸看他微垂的睫毛。 其实这点小伤,他能自己轻易解决,可出于私心,他选择留了下来。 岑遥栖何尝不知道他的想法?不过愿意为对方的小心思买账罢了。 第9章 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 “怎么想起给我修飞声?”岑遥栖低头处理着他的伤。 谢凌衣抿唇:“我知道本命剑对你来说很重要,想着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停顿半刻,他又接着道:“你放心,等以后我一定能真正修复好它。” 岑遥栖做好最后一步才抬头看他,想也不想地摇头:“不用。” 谢凌衣摸不准他的意思:“我……” “它没你重要。” 他才刚起了个开头,岑遥栖就打断了他的话:“再重要的东西它眼下都成了死物,我不希望你因为他受伤。” 谢凌衣猛地抬眼,心情不言而喻。 “我没事,都是些皮肉伤。”感受到自己情绪泄露得太明显,他低声轻咳一声,努力压制住自己情不自禁翘起的唇角。 “不过,这个礼物我很喜欢。” 飞声也陪了他那么多年,自从上次被毁以后,再也没见到他完整的样子,纵使不大完美,倒也全了他的心愿。 谢凌衣再也压不住唇角:“你喜欢就好。” 岑遥栖看着他心情不错,受他感染也牵起一个笑,只是笑容略显苦涩。 对方越是这样刻意忽略,他就越是无法自拔地想起尚且没解决的问题。 横在两人之间的问题不会因为不去提及就消失,反而亟待解决。 他知道或许现在并不适合谈及此事,但他终究没办法陪着他装傻。 “那天的事,你想好没有?”岑遥栖喉头滚了滚,才低声问出口。 谢凌衣眉眼间的笑容减去几分,对他的话选择避而不谈。 “你冷不冷,晚上更深露重,我给你找件外衣披上。”他兀自站起身,自说自话。 岑遥栖抓住他的手,一字一句道:“我不冷。” 谢凌衣启唇,似乎还打算说点什么,但岑遥栖先一步截住他的话头。 “我也不渴,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只是想要你的答案。” 谢凌衣低头凝视他,拧紧的眉毛始终没松开。 “我的答案,你真的在意吗?”他淡淡的问道,“你早就有了决断。” 岑遥栖点头,他说的没错,他确实早就做好打算,如今只是盼着他能接受。这么多年,他也学会不能不辞而别和自作主张。 “我要是不允呢?”见他没说话就知道自己没猜错,乘胜追击接着问。 岑遥栖毫不避讳地回道:“那我就等,我相信你有一天会明白的。” 谢凌衣狠狠咬了一口后槽牙:“我不明白。” 避免他们又因为这件事吵起来,他主动抓起桌上的本命剑,扭头往外走。 “我练剑,你早点休息。”他故作冷静的嘱咐道。 岑遥栖本来还想叫住他,但看着他一意孤行的背影,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稍稍有了些风险而已。 他托着下巴看人越走越远,又是碰一鼻子灰,其实他真觉得这是个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岑遥栖心里某个不大好的想法又开始复苏了, 毕竟谢凌衣是个特别倔的人,这都过了这么长时间,别的都好说,一谈到这方面的事,就跟炸毛似的,谈都没得谈。 想到这里他又狠狠唾弃自己,不是说好不能自作主张吗?别到时候又生气了,哄都哄不好。 岑遥栖长长地叹口气,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让一个想不开的人一下想通呢? 估计应该很难,毕竟暂时谢凌衣没有一点松动的迹象。 他沉默地拿着剑,不动声色地翻了个漂亮的剑花,亮眼的剑芒划破昏暗的天色,沿边长着的几颗桃树算是彻底被他霍霍完,倒在地上的枝丫也找不到几片完整的花瓣。 谢凌衣泄愤似的,一连劈开好几棵树木,那颤颤巍巍的枝丫都毫无还手之力,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他怨岑遥栖为什么总是不给他选择, 怨到最后,又开始怨自己能力不够,或许他足够强,那祝长生他们就不会死,也就不会落到如今这个两难的局面。 谢凌衣练着练着,就逐渐沉下心,他从五灵根换到了天灵根,修炼速度比之前快多了,饶是他现下改修无情道也依旧进步神速。 宗门内修无情道的很多,但能修成的又没几个,也没走到需要断情绝爱的地步,结成道侣的数不胜数,不过这也注定他们离修成大道无缘。 但其实什么踏碎虚空早就成为了传说,毕竟后世之中灵力不较之前那般纯粹,难度要大得多。这也使得真正胸有大志的人少之又少,近百年能渡劫飞升的修士更是听都没听过。 至于岑遥栖说的杀妻证道,谢凌衣一开始听得眉头一皱,可他又一向对那人深信不疑。 或许他说得确实有用,但要他亲手冲岑遥栖刀剑相向,真是每每一想,便觉得心痛万分。 谢凌衣握紧剑柄,发狠似的劈断桃树最后一节枝丫,落网之鱼的花瓣哀怨地往下掉。 隔着稀稀拉拉的花瓣,远处一道淡蓝色的身影逐渐清晰。 谢凌衣收剑,这才注意到竟然天亮了,他练了整整一夜! 不过这也不算特别意外的事,他常常练着练着就忘了时间,这几天又没日没夜的练着,这么想来确实也不算什么。 他看向来人,眉心轻轻堆起,像是对他的身份颇有异议。 洛无言原本正在不远处踌躇,犹豫间不敢上前,见谢凌衣似乎已经发现了他,便主动走上前。 “李师兄,好久不见。”他清了清嗓子,先一步寒暄。 谢凌衣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就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之前稍有冒犯,一直想来赔罪,可惜没找到机会。”洛无言低着头,有些忸怩。 他拿捏不住谢凌衣还介不介意之前的事。 谢凌衣没说话,一双漆黑的眼眸沉甸甸地扫他一眼。 洛无言被他这眼神看得有些发毛,见他久久不说话心情又更是忐忑,好几次都想打退堂鼓。 谁知道谢凌衣淡定地移开眼,然后说出一句能惊掉他下巴的话:“你喜欢我吗?” “我……”洛无言立刻涨红脸,更加扭捏,头低得只敢看自己的脚。 他本来以为这人会对他爱搭不理,谁知道他居然主动挑开窗户纸! 洛无言顿时被他这句话砸得头晕目眩,舌头打结,说话都不利索了:“我……你……” 谢凌衣瞬间没了耐心,眉头的痕迹更深:“你只管回答是还是不是。” 洛无言被他这一催,更是六神无主,不过见他这若无其事的态度,扭捏之态也少了许多。 “我……”不过这答案还是有些难以启齿,他改为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说完之后,一直咬着嘴唇,脸颊红得能滴出血。 “哦。”谢凌衣本就随口一问,但能得到这样的答案他倒是觉得轻松一些,至少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有些助力。 如果注定要杀妻证道,那能不能换个人替岑遥栖呢? 他将对方羞窘的神色尽收眼底,或许他这么做和闻烟没有区别,无论如何都不该用别人的血来暖自己,可是他当真做不到看岑遥栖去死。要真是因果循环,那就尽管报复在他的身上,当然那得他杀了那两个灭门仇人之后。 谢凌衣眉眼越发深邃:“你愿意同我结为道侣吗?” 洛无言像是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得找不着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你……说真的吗?” 还因为说得太快而咬到了舌头,不过他眼下也浑不在意,秀美的脸还带着羞怯的薄红,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生怕他后悔。 他想不明白梦寐以求的事怎么就落到了他的头上,生出一股几极为不真实之感。甚至不敢开口问对方是不是也喜欢他。 “你要是不想就算了。”谢凌衣干脆道。 他要是真不乐意也不会勉强,只是换个人会费些劲。 “不不不,我愿意的。”洛无言赶紧开口表明了态度,生怕他改变主意。 “那你师尊?”他斟酌着词句,试探地问道。 谢凌衣闻言看向他,低沉的嗓音略带几分警告的意味:“记住了,岑遥栖就只是我师尊。” 洛无言立刻点头如捣蒜。 谢凌衣三言两语做了决定:“那就这样说定了。” 洛无言没有意见地点头,只不过他冷不丁的想,选道侣难道当真这么随便吗? 谢凌衣见他也同意,就不再多费口舌,转身欲走,却在回头之际,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岑遥栖就站在不远处,也不知道听了多久墙角。 谢凌衣一刹那脸色僵硬,却故作镇定。 第10章 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 他不知道岑遥栖听到了多少,他只知道那人一身白衣站在晨起的雾中,超然万物,遗世独立。因为隔得远,他脸上的表情也晦涩难辨,五官也好像化成了一团雾。 谢凌衣没打算将此事瞒着,只是也没想到对方会知道得那么快。他有片刻的慌张,但又很快冷静下来。 “你先回去。”他背对洛无言,拧眉吩咐道。 洛无言本来情绪正激动,有好多话想说,但也意识到眼下应当不是个说话的好时机,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等人影彻底消失在庭院,那股风雨欲来的氛围愈演愈烈。 谢凌衣走到他的面前,若无其事地探了探他手背的温度:“怎么穿件单衣就出来了,冷不冷?” 岑遥栖没回答,只是沉默地把手从他的手里抽了回来。 谢凌衣空了的手垂在身侧,指尖不甘心地蜷缩在一块儿,试图留住上面的温度。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岑遥栖面无表情的问道,语气冷淡。 他一惯吊儿郎当,漫不经心,如今没了表情,倒是看得人有几分不安。 “是,怎么了?不好吗?”谢凌衣垂着眼,一板一眼地回答。 岑遥栖觉得拿他的命去赌是桩一本万利的好买卖,那他拿洛无言的命换他的命难道就不划算吗?谢凌衣麻木的想。 两人之间再次安静下来,岑遥栖压抑着的吐息是那么明显,看来确实被气得不轻。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半晌,他终于控制不住情绪。 他比谢凌衣自己更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要他说这人突然变心,那是打死他都不可能信,唯一的可能只能是他想要瞒天过海,拿洛无言去换他。 岑遥栖一边气他竟然这样都不答应他,一边又气他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谢凌衣点头,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他走的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 岑遥栖看他这样认真的模样,恼火得不行。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和你恨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他也真是被气得头晕,所以才会说出这么伤人的话。 谢凌衣听完,清俊脸孔上的血色在一瞬间倒退,很快苍白如纸。 饶是这样他依旧一言不发,他知道岑遥栖此刻也是被气昏了头,任他发泄。 “你不能别人因为他们这么对你,你就把自己也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岑遥栖皱紧的眉头再也没有松开的迹象。 谢凌衣没有反驳他的话,只是在对方发泄完以后,才冷静地抬头。 “我已经决定好了。” 岑遥栖气极反笑,昳丽的容颜依旧夺目,倒是鲜活不再。 他想,自己这个榜样立得真好,如今谢凌衣倒是学了九成。 倒真是应了那句话,风水轮流转。 “我希望那天你不要来。”谢凌衣声音不大, 却极为坚定。 岑遥栖笑着笑着,一口气没顺过来,手捂住着胸口,低低咳出声。 谢凌衣几乎是下意识地揽住他的肩膀,修长的手拍在他的背上,动作轻柔又细致,像是做习惯了一般。 岑遥栖咳得凶,苍白的眼尾被生理性的泪水泅出一道红。 谢凌衣手忙脚乱地拍完背,又给他喂水。 等借着这道水压下喉咙口的痒意,岑遥栖才好过了不少。 他摆了摆手,示意他没事。 趁着谢凌衣不注意,悄无声息擦干净唇边的血渍。幸好他咳的血不多,勉强还能瞒得住。 谢凌衣把瓷杯放回去,再度转身之时,岑遥栖已然是那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好。”他回答了刚刚戛然而止的问题,“祝你得偿所愿。” 谢凌衣很难说清楚那一刻的心情,岑遥栖的反应才是他想要的,可在此时,他又感到无边的落寞,或许是他知道两人的初心早就背道而驰。 他突然从他身上映照出自己的卑劣,等到了那天,恐怕就真沦陷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可又要他怎么办?他不能再看岑遥栖死在他面前,那种感觉他已经受够了,害怕,恐惧,哀恸,融合在一起能吞噬他所有理智,明明生出平地,他却有股被溺死的痛苦。 所以他不能再让他冒一点风险,他付出所有也不能!所以他又一次成为了命运的傀儡。 谢凌衣咬了一口唇瓣,想要用这点疼痛来唤醒自己的理智。 岑遥栖平复好心情,又恢复到平日里淡然的模样。 “我还有事,先走了。” 在对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他所有的情绪都无处隐藏,谢凌衣只能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目光。 他不敢再和他对视,怕自己没有再说一遍的勇气,他脑海里想起岑遥栖的提议,他说的条件太美好,若不是筹码是他,恐怕也会忍不住答应。 “等等。”岑遥栖叫住了他。 谢凌衣茫然停住脚步,宛如一个做错事的小孩。 岑遥栖松了松领口,摘下一直随身带着的珊瑚石。 谢凌衣看见那颗再熟悉不过的宝石,虽没说话,但意外之情溢于言表。 他以为这颗不算珍贵的珊瑚石本该因为两人波折的情感之路而不知道放到哪个角落吃灰,但直到那天晚上,才发现这么多年他一直贴身戴着。 “你……”谢凌衣眼睁睁看岑遥栖把还带着体温的吊坠递到他手上,摸不准他的想法,却又本能地抗拒。 “把它交给真正需要的人吧。”他意有所指。 谢凌衣心急如焚,开始解释:“我没……你明知道……” 岑遥栖脸上的笑意不由得真心实意几分:“那就请你帮我保管好它吧。” 说完又喃喃自语地补充一句:“毕竟,这可是我仅存最喜欢一根耳坠了。” 谢凌衣心情复杂,听他说最喜欢他忍不住窃喜,可他把耳坠还给他又感到忐忑。 “不用害怕,寄存在你那罢了。”岑遥栖看穿他的内心,主动劝慰道,“过段时间,我会亲自来取。” 岑遥栖的话让他更加困惑,他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不是有事吗?”岑遥栖冲他抬抬下巴,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去忙吧。” 谢凌衣刚走出两步,就忍不住回头。 岑遥栖冲他摆摆手,示意他有事赶紧去做,别磨蹭。 谢凌衣捏紧珊瑚石,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11章 九天之下,任尔翱翔 长留宗沉寂很久,眼下也就唯有谢凌衣与洛无言这么一件热闹的事情,不可避免吸引宗门内所有人的注意力,原本不大的事也成了万众瞩目的存在。再加上谢凌衣又是紫竹峰唯一的徒弟,这是想低调都不行。 洛无言作为外门弟子,一直被人看不起,始终遭受同门排挤,这还是他这么多年间为数不多享受众星捧月的机会。所以他也就成了这场荒诞闹剧中唯一真心实意感到高兴的人。 谢凌衣却显得极为淡定,仿佛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照旧该练剑的练剑,那些好事的人凑热闹,他也一概不搭理。 只是听着洛无言兴致勃勃地同他嘱咐后面几天要准备的东西,他心情很复杂。为了达到目的,他一直告诉自己什么都能做,可如今设身处地感受到对方的高兴,他又觉得不应该,两种情绪在他脑中反复拉扯。 诚然洛无言也不算完人,可也不应该遭受这一切。 就像岑遥栖说得那样,他这样做,和夏侯重台又有什么区别? 谢凌衣绷紧唇线,黑沉的眼底全然是挣扎之色。 他已经走到这了,后悔也为时已晚。 “你在想什么?”洛无言不满地想要去抓他的手背。 岂料谢凌衣的反应更快,利落地躲过他的手。 “怎么了?”洛无言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他想不明白既然提出结为道侣是这人主动提及,可为什么两人的相处还是这般疏离? 谢凌衣回神,纤长的睫毛轻轻一动,眼底的情绪彻底消失殆尽。 “没事,我在想能不能提前几天。”他浅抿一口手中的茶水,尽量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 洛无言歪头,似乎对他的提议感到有些意外。本来他们定下的日子已经够着急,他竟然还想往前提。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当中的不妙,所以他没像以前那样满口答应。 “发生什么事了吗?”洛无言努力摒弃脑海中那些纷纷扰扰的想法,轻声问道。 谢凌衣摇头:“没事,你不愿意也无妨。” 他害怕自己会遭受良心的谴责,到时候会下不了手。 洛无言连忙改口道:“愿意的,我都愿意的。” 他虽然隐约觉得这其中不对,可他没办法拒绝对方,就像沙漠中即将渴死的旅人不会拒绝有毒的甘泉。 谢凌衣勉强挤出笑容:“那就好,谢谢你。” 洛无言也笑:“我们的关系,你不用道谢。” 用的,若是当真善恶终有报,希望下辈子能还给他, 谢凌衣垂眼,自顾自在心底补了一句。 洛无言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兀自沉寂在自己的美梦中。 墙角的杜鹃白的粉的都有,花团锦簇的一堆,好不漂亮。 谢凌衣一身做工繁琐的红衣,领口重重叠叠地交叉,只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鲜艳的颜色愈发显得那张本就出众的脸孔俊俏得耀眼夺目。这样扎眼的衣裳他向来穿得少,此番看上去倒是有几分平日少有的丰神俊朗。 要不是墙角的杜鹃,他恐怕还不觉得日子过得这样快,已然从三月到了四月。 这段时日,岑遥栖对他的态度不算冷漠,但也不算亲近,心照不宣地维持着一股表面的平静。 可谢凌衣宁愿他像之前那样骂他,这样只会让他更加忐忑不安。 只可惜,这个季节,桃花早就不开了,就像他们的关系回不到从前。 谢凌衣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不后悔,只要人还在身边,看着他一切都好就别无所求了。 几天前,岑遥栖开始称病不出,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见。 谢凌衣很想看他一面,可又直觉在这个日子无颜见他,站在门外整整一个时辰,还是没有勇气推开那扇一推就开的房门。 他沉默地收回手,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谢凌衣迈着沉重的步伐下山,每一步都走得如此缓慢,像是在给自己反悔的机会。 只不过他没选择回头,而是按照计划在众目睽睽之下牵起洛无言的手。 他身旁的人,亦是一身艳红如血的红衣,本就雪白的肌肤愈发白得晃人眼睛,秀美的面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的原因,比起前几日的兴致冲冲,他看上去冷静不少,只是相触的指尖微微颤抖,稍微泄露出一点主人的情绪。 比起对方的兴奋,谢凌衣显得格外冷静,他只要一想到即将要做的事,心情就沉重无比,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意兴阑珊地按照流程牵着人一步一步迈上台阶,登上殿外的最高处。 宗门内这桩亲事早就传了遍,周围汇聚一大堆前来凑热闹的同门,纷纷感慨高台上的两道身影也算是一对璧人,甚是相配。 只可惜天空不作美,精挑细选的日子居然不是个艳阳天。远处乌云压顶,久久不散。不过好在也没下雨,不然准备这么久的仪式也只能推迟。 洛无言在他身边长身玉立,没簪上去的长发垂在腰间。偶尔有两根发丝被突如其来的冷风牵起,和他的发尾共舞。 谢凌衣没有被他的头发吸引,而是若有所觉,之前还不觉得,没想到这人竟然和他差不多高。 没等他想明白,就被人催促走流程。 “两位,请吧。”一位看上去年岁不小的长辈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是仙门道侣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只需要将两人指尖的血滴在眼前漂浮在空中的婚书中就代表礼成,二人自此以后,荣辱与共。 在众人的注视下,身边的洛无言先一步用灵力在指尖割开一道口子,冷静地将血滴在婚书上。 谢凌衣却有一丝犹豫,割开指尖,举棋不定地盯着伤口。 他想荣辱与共的人不是他,如今这一切不过别有所求。 他还在挣扎之际,身边的洛无言已经强硬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谢凌衣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这人已经强硬地拽住他的手,强迫他滴血在婚书,让他再也没有反悔的机会。 他有些脱力地任由指尖从对方手心里滑落。 婚书感受到鲜血的滋润,写满密密麻麻文字的卷面闪着淡金色的光芒,红色的液体缓缓泅开,在角落里晕染,两道代表两人姓名的文字渐渐浮现出来。 “灵衣,不要被他骗了,他是假的!” 一道声嘶力竭地吼声划破喜气洋洋的氛围。 谢凌衣来不及看婚书上的署名,回头看向提着衣角,跑得气喘吁吁的人。 左右两边一片哗然,陷入诡异的冷静之中。很快众人才有所反应,像是一颗石子炸开平静的水面,惊起惊天骇浪。 在场之人议论纷纷,都在惊讶怎么会突然又出现一个洛无言!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两个究竟谁才是真的?” “怎么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洛无言?” …… 此类的讨论甚嚣尘上,众说纷纭。 谢凌衣淡定的表情终于有了裂缝,他若有所觉偏头看向身边的人。 只见这人依旧是一身红色衣袍,绸缎一般的乌发在风中起舞。转瞬之间,就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本来尚能说得上秀美的眉眼逐渐舒展,很快被一张颠倒众生的脸容所替代。 两道长眉曲似春山,一双琥珀色的瑞凤眼精致无双,眉目之间,是声势夺人的俊美。 繁复精巧的衣袍穿在他身上合适不过,丝毫不能分走主人一星半点的颜色,反而相得益彰。 在场之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居然是重明太尊!他们本来只想凑个热闹,没想到能看到这么一场大戏。 在喧闹之中,谢凌衣只觉得耳边炸开一道惊雷。 岑遥栖,他怎么能在这里呢? 他生出一股不切实际的荒谬之感,这一切都是梦境吧。 谢凌衣转身去看还漂浮在空中的婚书,那卷尾白纸黑字写着两人的名字。 比自己名字先注意到的是岑遥栖三个字。 谢凌衣瞳孔一缩,猛地呼吸几口,回身抓住岑遥栖的肩膀。 “岑遥栖,怎么会是你?” 谢凌衣冷峻的面容早就破功,慌乱地质问。 然而他面前的人依旧淡定自若,岑遥栖回视他,冷静地反问:“谢凌衣,你连自己的心都骗不了,如何去骗天道?” 他的发问犹如一记重锤,彻底问到谢凌衣内心最深处。 “不用你管,你走,你赶紧走啊。”谢凌衣咬紧牙关,在做最后的挣扎,他不能要这一月多的准备都白费。 洛无言终于走过那么长的台阶,登上高台,正站在不远处看着牵扯不清的两人。 岑遥栖透过谢凌衣看见了他,冲他扬手,示意他止步。然后转脸,看向不再冷静的谢凌衣。 他动手拍开对方越扣越紧的手,同样吼了回去:“我走不了了,婚书上的白纸黑字你看不见吗?更何况你以为天道当真那么好骗?你以为这样当真能救得了我?” 这一声声的质问犹如最厉害的毒药,见血封喉,谢凌衣说不出反驳的话。 “你现在还不明白吗?你一切都不幸都来源于我!动手啊!”岑遥栖逼迫他直视自己的目光。 “你不想报仇了吗?家人的惨死你都忘记了吗?” 他压根就不给他喘息的机会,逼问一声高过一声。 他想说他没忘记,明明每一天都活在煎熬之中,他想说不能这么算,既然如此,那给予他生命不也是他吗? “你动手啊!”岑遥栖颤抖地摸上他的脸,不让他避开自己的目光,“杀了我,你我就都自由了!” 谢凌衣在他的控制下倔强摇头,神情崩溃,眼泪争先恐后地流出眼眶:“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岑遥栖却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告诉他:“你做得到,我相信你。” “不!”谢凌衣止不住地摇头。 岑遥栖卡住他的手,逼迫他唤出他的本命剑。 他的本命剑本来就是他亲手锻造的,自然也会听他的话。 谢凌衣惊恐地睁大眼睛,手抖得不成样子。 “你别这样。”他几乎带了哀求的语气。 岑遥栖冷静地命令道:“动手。” “别让我永远原谅不了我自己。”谢凌衣咬着牙,艰难的吐息,像亲手剥开血肉那般痛苦。 岑遥栖轻手抚摸着他的脸:“好,我不逼你。” 谢凌衣还没来得及高兴片刻,就突然失去了意识。 他对面的岑遥栖瞳孔一红,然后谢凌衣的眼眸就失去了色彩。 有意识的时候,他发现泰阿竟然已经刺入了岑遥栖的胸口。 一瞬间血液逆流,谢凌衣冷到发抖,他不可置信看着眼前的一切,被满目的鲜血刺得眼尾发红。 洛无言彻底被吓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谢凌衣手足无措地接住岑遥栖摇摇欲坠的身体,眼泪止不住滑落下颚。 “是我动的手……你别不原谅自己。” 岑遥栖痛苦地抽气,露出一个惨然的笑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谢凌衣急促的呼吸,像是陷入了某种巨大的痛苦之中,无法抽离。 “我明明都有办法的。” 他喃喃自语。 “我不能看你变成最讨厌的样子。”岑遥栖带着鲜血的手颤颤巍巍地摸上他的脸,“这是为师最后能为你做的一件事。” 以我残躯,祝你早登青云。 “还记得之前我当众以神魂立下的誓言吗?”岑遥栖缓了好久,才能说出这么一长段的话。 谢凌衣低头,让他能更轻松摸到他的脸。 他记得,怎么能不记得?当时的一字一句都历历在目。 “我岑遥栖今日在此起誓,若有一天李灵衣堕入魔道,为祸苍生。我岑遥栖必将神魂俱灭,不入轮回。” 岑遥栖轻轻一笑,如今他亲手斩断了他脚镣,从此之后,九天之下,任尔翱翔。 “要做自由鸟,别做笼中雀。”他笑着吐出一口血。 谢凌衣慌乱地用手背给他擦血,岂料越擦越多,仿佛永远都擦不干净。 “警告!警告!宿主生命体征正在急速下降!” 脑海中一直装死的系统终于醒了过来,正疯狂发出警告,冰冷电子声听得岑遥栖头疼。 他止住他的动作,洁白的牙齿被染红。 “太痛了,给我一个痛快吧。”他气息微弱的开口,胸口急促地起伏,连呼吸都格外困难。 谢凌衣心痛到无以复加,偏头用沾满血的手背擦干净眼角的泪水,白皙清俊的脸上立马沾上刺眼的血污。 “这一世是为夫欠你,下一世再还你。” 他们是全宗门见证下,白纸黑字的道侣。 岑遥栖低低一笑,勾着对方的脖颈,一字一句说道:“一生一世不够,我要生生世世。” 谢凌衣咬紧后槽牙,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偏头闭上眼,将手中的剑嵌入对方的身体。 岑遥栖疼得冷汗都落了下来,面白如纸,饶是这样,他也没喊一句痛,只是嘴唇微张,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谢凌衣和岑遥栖额头相抵,听他微不可见的声音。 “等我回来。” 他心中大为震感,刚想说好,就看见岑遥栖疲倦地合上眼,他的身体在飞速地透明化,最后化为淡金色的粉尘,缓缓消失在他的面前。这才是真正的身死道消。 “叮”地一声,泰阿掉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谢凌衣茫然地在粉尘之中抓了一把,张开手又看它匆匆从他指缝中溜走。 仙门中人死后什么都不会留下,这是长寿的代价。可岑遥栖不同,他留下了谢凌衣。 第12章 尾声 人群之中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惊呼,洛无言被眼前刺眼的光芒吸引,愣愣地抬头。短短一日发生太多变故,以至于他被惊得久久回不过神。 远天边透不过气的乌云被一缕金光炸开一条狭窄的缝隙,耀眼的光芒泄露而出,密不透风的云层犹如被锋利的刀刃豁开道口子,缝隙渐渐变大,金色的光华刹那之间照彻大地。 在场之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纷纷屏息以待,不错眼珠地盯着眼前的盛况。 洛无言也被震惊得张大嘴巴,直勾勾看着那道浓郁的金芒将维持着抱着一个人的姿势的谢凌衣包裹在内。 乌云彻底消失殆尽,远处天际残阳如血,云雀低飞掠过。 云层消失的地方,耀眼的金色光芒慢慢凝聚成实体,最终统统化为阶梯的形状,一路延伸到地面。 谢凌衣被这束光拉回心神,睫毛缓而慢的轻眨,然后坚定地站直身体。 他明白这一切正是岑遥栖的期望,所以他不再犹豫。 谢凌衣只是可惜,这一次对方连个念想都没给他。 不,或许,应该有。 他突然记起自己左边靠近心口的位置,贴身放着一颗珊瑚石。 谢凌衣在此时终于明白,对方为什么会选择把这东西交到他手里。他不动声色地捏紧手,岑遥栖说的话他都相信,既然他要他等,那他就等。 他迎着众人或是惊诧,或是艳羡的目光,抬脚拾阶而上。 剧烈的疼痛自从接触的脚面传来,谢凌衣苦不堪言,但他并没有选择退缩,这不符合他做事的原则。 他忍痛再度踏上一层台阶,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下颚,却没呼痛一声,而是咬紧牙关缓慢而坚定地走过一层又一层的台阶。 谢凌衣已经不知道到底走过多少台阶,他只知道自己早就痛得麻木,脚下金色的莲花层层绽放,他却无心欣赏。 最后一层台阶陡然出现在眼前,与之一起的还有气派巍峨的天门。 谢凌衣抬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最后那层台阶,那一刻他分明感觉到了脱胎换骨的变化,沾满血污的衣裳重新变得一尘不染,脸上干涸的血迹也消失得干干净净,清俊明静的眉眼显露而出。 比起这种外在的变化, 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是他身体内部的不同。 谢凌衣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变得轻盈,仿佛其中蕴含着无限的灵力,灵台清明,脑中思绪空前活跃,就连身上的伤也早就不翼而飞。 这是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他只觉神清气爽,以往渡劫之后的舒适也是完全无法比拟。 “恭喜仙君飞升,在下已在此处恭候多时。”一位白眉白胡子的老者走上前,喜气洋洋地冲他拱手。 谢凌衣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早知我会来?” 老者摸着花白的胡子,高深莫测地一笑:“既是天命,自然早有定数。” 谢凌衣抿唇,回头望了眼身后,却发现接他的阶梯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请吧,仙君。”老者客客气气地向身后伸手。 谢凌衣点头,也十分自觉地回了礼。 他跟着这老者往天宫深处走,随处可见的琼楼玉宇,阆宛仙境,五彩祥云缭绕在宫殿之中。 一声清脆的鸟鸣响起,彩色尾羽的凤凰低空飞过。 无论是雕栏玉砌的建筑还是仙鹤蹁跹都无法引起谢凌衣的注意,因为他求仙不为长生,而是为杀宿敌。 “仙君可有取好名号?”老者冷不丁地问出声。 谢凌衣压下心中种种,听见他的问话,不假思索地回答:“群青。” 老者似乎对他取的名号颇有意见:“名号应当慎之重之,随口选的,仙君怕是会后悔。” 谢凌衣一意孤行:“不后悔。” 群青听着跟青色有关,但往俗了说就是蓝色。 老者这下拿它没有法子,只能任他去。 “敢问这位仙君,仙界可有一位前不久飞升的女仙?”谢凌衣装作不经意的提起。 老者如实说道:“近百年飞升的仙君寥寥无几,你口中的女仙更是未曾有过。” 谢凌衣收回目光,拧紧眉毛。 女仙从未有过? 那闻烟究竟在哪? 谢凌衣的脑中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老者又慢慢悠悠底开口了:“女仙不曾有,但神女却是有一位,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神女瑶姬前些时候历劫归来,眼下正在蓬莱暂居。” 谢凌衣抬眼,眼底莫名划过一丝嘲讽,神女瑶姬?错不了,应该就是那位慷他人之慨的闻烟师叔。 神和仙一概被彻底区分,神是指天生为神,就拿神界最后一位神女瑶姬举例,她生来身负神脉,身份尊贵无比。而仙就是他们这群苦修百年、千年飞升仙界的人。要论血脉,当然比不过神女。而最早天界分为神界和仙界,后诸神黄昏,神界逐渐陨落,神界也再无神,这位最后的神女被托孤给仙界。 谢凌衣沉默地听着老者介绍什么神界仙界,脑中只觉好笑,刻苦修炼百年、千年,好不容易飞升成仙,竟然比不过什么天生血脉。 “我要见这位神女。”等老者歇口气的时候,他想也不想的说道。 喋喋不休的老者连忙摇头:“不可,瑶姬神女早就发话谁也不见!” 谢凌衣毫不退让,清冷的眉眼轻轻动了动:“这不同。” “你就说是故人来访。”他凌厉的目光直视远方,唇角微勾。 老者愣了一瞬才感慨出声:“前尘往事早忘早好。” 谢凌衣不接话,他忘不了,一刻也不敢忘,不然他根本走不到这里。 好在老者虽说劝他忘却尘缘,但也没拒绝他的提议,改换方向,带着人赶往蓬莱。 本来想着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仙君吃了闭门羹就能知难而退,岂料神女竟然当真愿意见他。 “那在下就送到这了,仙君改日再会。”老者挥挥手,抓紧时间溜了。 他不清楚这位刚飞升的仙君和神女是什么关系,只希望自己不蹚浑水,左右都惹不起。 谢凌衣看着那人乘云一会儿就消失在他眼前,回神踏入仙雾缭绕的庭院。 院中花草不分时令开得正艳,尤其是竹屋外那两排的桃树风头正盛,艳丽多姿。 谢凌衣踩了一脚重重叠叠的花瓣,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是你?” 一道清冷的女声再熟悉不过。 花瓣从四面八方飘过来,看得人应接不暇,片刻之后,花瓣散去,绰约多姿的身影悄然而立。 谢凌衣转身,映入眼帘女子的正是闻烟。不,或许应当称呼她为瑶姬神女。 “师叔,好久不见。” 谢凌衣转脸之际已经收回眼中的杀意,隽秀的脸上甚至带了笑容。 瑶姬似乎对他的反应有所不解:“我知道在下界之时,闻烟的行为令你多有不忿,但你既然已经飞升就该明白,前尘往事应当一笔勾销。” “你既为仙,就不再是李灵衣。”她在桃花树下负手而立,侃侃而谈。 谢凌衣沉默听她说完,然后深以为然地点头:“神女说得在理,群青谨记在心。” “群青?是你的名号?”瑶姬问道,“罢了,你既然明白,那就走吧。踏入此门之后你我再无瓜葛。” 谢凌衣连连点头,听她说完才克制而冷淡地行礼:“神女所言极是,群青告辞。” 瑶姬不耐烦地冲他挥手,背着手转过身。 对她来说,今日一见已经算是给他面子,要想叙旧他还不够格。 她还没走到竹屋前,就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戛然而止,一股不妙之感戛然而生。 瑶姬反应迅速地扬手唤出配剑,然而还没来得及动手,后心口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她吃痛皱眉,谢凌衣犹如恶鬼一般出现在他的身后,俊秀的眉眼充斥着泼天的戾气。 “神女大人,你说得没错,我的确不是李灵衣。”谢凌衣冰冷的嗓音阴恻恻地响在耳边,“我是谢凌衣啊。” 说完这句话,他低低一笑,眼底染上癫狂的底色:“也不知道我们这样的蝼蚁,您还有没有印象呢?” 瑶姬在他的桎梏下瞪大眼睛:“竟然是你!” 她美丽的脸上浮现追悔莫及的神色:“我早就应该知道!” “哦。”谢凌衣挑眉,“早知道就有用吗?你们不是自视甚高吗?当真早有预料,你们又真会把我放在眼里吗?” 瑶姬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冷哼一声。 “神女当真自以为是,怎么对我全无防备?”谢凌衣不屑地捏住她的下巴,力度大得仿佛能捏碎她的下颚骨,“可是您别忘了,蜉蝣未必不能撼树。” 瑶姬眉眼之中浮现出屈辱,下巴在他手中扭动。 一道刺眼的光华陡然现身,谢凌衣被它逼迫得退后两步,瑶姬也因此脱离他的桎梏。 她手里紧握着剑柄,剑尖直冲谢凌衣:“你找死,我欲放你一马,岂料你不知悔改。” 谢凌衣毫不在意,对她的威胁嗤之以鼻。 他提着泰阿,脚尖轻踩竹屋外的栏杆借力,直冲瑶姬而去。 后者狼狈躲过,她一着不慎让人偷袭,饶是乃天生神脉也深受影响,只能被动接招,面对谢凌衣凌厉的剑招,她连连后退。 瑶姬一面抵挡对方的攻击,一面后撤,两人打着打着就飞出了庭院,最后甚至是离开了蓬莱仙山,一路打到仙界之滨。 远处乃是汪洋大海,一望无际,波涛汹涌。 这可不是普通的海,这下面乃是凡界。 而这无妄海远处海天一色,看不见对岸。瑶姬自知无路可逃,只能背水一战。 “我瑶姬素来与你无冤无仇,不过下界历劫一番罢了,你这厮竟然揪着不放。”因为疼痛,她的声音不稳。 “历劫一番?”谢凌衣嗤笑。 罢了,在他们眼里人命犹如过眼云烟,历完劫,拍拍屁股就走了,百年后又是高高在上的神女。 谢凌衣懒得同她废话,趁她病,要她命。借着对方体力不济的机会,用泰阿挑开她的配剑。 他眼睛都不眨地将剑身全部送入他的胸口,眼底被漫天的血腥染红。 “你……当真要杀我?”此刻她终于感受到一股叫做害怕的情绪,嗓音颤抖地质问,“你要是杀了我,仙界众仙君不会放过你!” 谢凌衣在她面前蹲下身,露出个阴森的笑容:“我谢家几十口人以及师弟师妹的死全都和你脱不了干系,按理说,我应该杀你。” 瑶姬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这话里似乎还有转圜之机,立刻喜上眉梢:“你好不容易飞升,何必因为仇恨自毁前程?” 下一瞬,她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谢凌衣,他怎么敢的? 他竟然伸手挖了她的神骨! 瑶姬狼狈地趴在地上喘气,奄奄一息。 谢凌衣居高临下地站在她的面前,满手血腥,手里捏着一截脊椎骨。 那玩意通体为金色,澄澈剔透。 然而谢凌衣脸上、身上,脖颈,只要露出来的肌肤统统沾染上鲜血,瞳孔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看上去可怕得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瑶姬目眦欲裂:“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没了神骨,她还不如去死! 谢凌衣当着她的面,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颊边的梨涡格格不入,显得既天真又残忍。 下一刻,他直接收紧手指,光芒耀眼的神骨在他手中化为齑粉。 不可一世的瑶姬面如死灰,神情恍惚。 谢凌衣蹲下身,满手的鲜血在触碰到对方脖颈的时候,浸染在她的身上。 “我不会杀你。”谢凌衣掐住她的脖颈,眯着眼睛看他,“甚至我还会给你来找我报仇的机会。” 听到这里,瑶姬的眉头终于动了,困惑不解地盯着他。 想不明白这个时候,他动动手指就能结束她的生命,为什么又要放过她?理智上他觉得这人不会有那么好心。 事实上她猜对了,谢凌衣一把将她推入海中。 瑶姬在海中不停地下坠,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在悬崖边的修长身影。 “记得去找夏侯重台,只有他能帮你。” 口中是倒呛的海水,耳边充斥着仿若恶鬼低吟的声音。 第13章 尾声2 仙界地域宽广,而谢凌衣又人生地不熟。等到他摸索着回到熟悉的天宫之外,瑶姬神女失踪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他身上的血迹还没完全干涸,黏糊糊地攀附在裸露的肌肤以及衣袍领口。沾了血的清俊眉眼显得戾气深重,他冷眼盯着将他团团围住的仙君。 说实话,谢凌衣一点都不意外他们会这么早就发现他对瑶姬下手,因为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打算要藏着掖着。 “是你对瑶姬神女下手?” “瑶姬神女现下在何处?你要是肯如实坦白,尚且能有一线生机。” “你胆敢以下犯上?” “你一个刚刚飞升的下界修士怎么有胆子对神女起歹心?” …… 谢凌衣平静地接受他们指摘,从头到尾对他们口中的愤慨不屑一顾。 许许多多他叫不出名字的仙君将他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瞪着他,似乎随时做好准备惩恶扬善。 谢凌衣懒懒地抬眼扫视一圈,最后漫不经心的开口:“你们要是继续挡在我面前,别说神女的踪迹,你们连她的神骨都保不住。” 此处人头攒动却又鸦雀无声。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觊觎神女的神骨!”有人冷喝一声,唤回了众人的神思。 于是人群之中不乏有跟着讨伐他的声音,不过谢凌衣并不在乎,逞口舌之快又有什么能耐? 他不管不顾地往前走,困住他的人草木皆兵,早就起了畏惧之心,也跟着他挪动。看似谢凌衣被团团困住,处于下风,实则攻守之势异也。 饶是他们人多势众,不免得分出心神考虑他话中的可能,也就有了软肋。 谢凌衣视眼前的一切阻碍为无物,自顾自地往前走,持剑围住他的人连连后退。一人一剑在竟然百来号人的阻拦下行动自如,场面看起来当真滑稽可笑。 他赌这些只知道瑶姬失踪,且是他动的手,此外不可能清楚当中的细节,这就便宜他了,还能拿鸡毛当令箭。 见他如此有恃无恐,本意来捉拿他的仙君倒是没了底,只能眼睁睁看他如此嚣张,如临无人之境。 不到百丈的路却是谢凌衣这辈子走得最为容易的一段路,可他半点不觉得轻松,他回头一望,那些严阵以待的仙君统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路走来将他推到这个位置的人。 眼前浮现一个个熟悉的身影,最先是早就模糊了面目的父母,然后是祝长生、无双、虞灯,最后这些人影都消失殆尽,只留下一个难忘的身影。 记忆里的他一身不常穿的红衣,艳色无边,世无其二。他就站在这条路的尽头笑着看他越走越远。 谢凌衣克制住自己想要回头的欲望,转身丝毫不拖泥带水往前走。 他还有未完的事。 这个时候,一个脚步匆匆的仙君来报,说是邪神孤身一人打上仙界了,说是来寻仇。 人群最中央的谢凌衣抬眸,看向说话的那人。 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夏侯重台,瑶姬没了神骨,自然无法封印他,也理所当然知道她出了事。 比谢凌衣想的要快一点,不过也正合他的心意,省得他还要花时间去找人。会很麻烦,他又不是什么很有耐心的人。 他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眼底闪过兴奋之色,主动找到了夏侯重台,那群人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个想法,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夏侯重台照旧一身黑衣,头发未束,随意得散在身后,无风自动。 他还当真是孤身一人前来,对比他,谢凌衣乌泱泱的一群人,当真看起来很有一副以多欺少的架势。 不过谢凌衣还没昏了头,认为这些人当真会帮他,不过想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罢了。 巍峨的天门之前,夏侯重台笑得邪气,眉眼之间全然只剩不屑。 “就是你挖了瑶姬的神骨?”他眯起眼睛,第一眼就注意到浑身是血的谢凌衣。 谢凌衣在人前走了两步,临危不乱:“怎么?你想替她报仇。” 夏侯重台不耐烦地冷哼:“就你?还不够资格,我要你们整个仙界都覆灭。” 谢凌衣嗤笑一声,这都多少年,他还是这一套。 “瑶姬的神骨呢?你要是现在告诉我,我可以考虑给你个体面的死法。”夏侯重台眼神在他的身上搜寻。 谢凌衣挑眉:“她没告诉你吗?” 夏侯重台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嘲讽,有些不悦:“什么意思?” “神骨已经被我捏碎了,谁也救不了她。”谢凌衣淡淡的一句话成功激起惊涛骇浪。 他身后的人群立刻炸开了锅,都意识到自己被他耍了! 夏侯重台更是升起一股被愚弄的愤怒,再不愿意和他废话,浓雾凝成把锋利的长剑,直冲谢凌衣面门。 后者反应快,立刻抽出泰阿格挡。 “你倒是变强很多。” 对于他能接下自己这一击,夏侯重台颇为意外。他对这人的印象还停留在多年前还是自己手下败将的时候。 谢凌衣没接他的话,一声不吭的提剑刺向他。 夏侯重台游刃有余地接下他的杀招,笑得冷酷又残忍:“那你的那个师尊去哪了?” 他还记得当时大战之时,岑遥栖拼死救下他。本来只模模糊糊有些画面,眼下看见他倒是全都想了起来。 谢凌衣犹如结了层冰霜的面容终于有了表情,他手下的动作越加发狠。 “不许你提他!” “不许你提他!” “不许你提他。” 谢凌衣宛如被人戳中了心事,眉宇中的戾气是藏也藏不住,压根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下手一次比一次狠。 夏侯重台逐渐没法像之前那样游刃有余,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确实同以往大不相同。 他正了神色,只能使出全力来与之对抗。 浓雾凝结的长剑带着澎湃汹涌的戾气直冲谢凌衣,后者反手劈开那团浓雾,散开的雾气刮起凛冽的冷风,犹如利刃般割开他原本束得整齐的头发,鬓边的头发散落碎发,依依不舍地贴在他精致的下颚。 发尾洋洋洒洒地落在地面,谢凌衣没有瞧它一眼,而是反手在剑身上涂满鲜血,泰阿修长的剑身立刻散发耀眼的光芒。霎那间,数不清的长剑在他身后蓄势待发。 夏侯重台站在原地直面铺天盖地的长剑,俊美的脸上不曾有片刻的惧怕。 他提剑打飞临近眼前的长剑,利落地在空中旋身,一下轻松甩开剑阵,落地之后,屈膝扫剑,逼开眼前的剑网。 顷刻间局势逆转,剑阵调转方向,直奔谢凌衣而来。 他提剑抵挡,但面对泼天的剑意有些力不从心,白皙的手背崩出青色的脉络,牙齿也咬得生疼,不经意间,一滴鲜血从唇角流出。 谢凌衣强撑力气,收下剑阵,但却因为灵力耗费过多,偏头吐出一口血。 这个时候夏侯重台并没有放过他,而是乘胜追击,一剑刺入谢凌衣的胸口,后者踉跄一步倒地。 “看来你努力了这么多年,也不过如此。” 夏侯重台走上前,拔出长剑,一脚踹在他的胸口,轻蔑一笑。 第14章 尾声3 谢凌衣额角抽动,漆黑的眸子死死瞪着他, 夏侯重台还那副不屑一顾的模样,唇角挂着挑衅的笑容。 “要我说,你有什么值得挣扎的?”他俯下身,不怀好意地盯着他,“到头来还不是功亏一篑。” “你们这些蝼蚁就应该早点认命,反正无论如何都会死在我的手里。” “你毁了瑶姬的神骨,那就别怪我挖了你的仙骨。”夏侯重台居高临下地拿眼角看他。 他一边说话,一边加重脚下的力道。 粗糙的鞋面在流着鲜血的伤口反复摩擦,谢凌衣痛得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痛呼出声。 单方面的折磨让夏侯重台倍感无聊,脚下这人甚至连点反应都不肯给他。 无趣,实在无趣。 他突然觉得高看这人了,还以为这么多年总该有些长进,却没想到还是这么的不值一提。 啧,他没了猫捉老鼠的耐心,直接伸出手捏碎谢凌衣的一截脊椎骨。 撕心裂肺的痛楚从伤口传来,谢凌衣额角冷汗滑落,打湿半张脸颊,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打捞出来。 夏侯重台原本还在沾沾自喜,可是随着淡金色的光华散开,他却感到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他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但此时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仰躺在地浑身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别人的鲜血的谢凌衣翻身而起,手里捏着长剑,直接咬牙刺入他的胸口。 夏侯重台得意的笑容僵在脸上,被骤然发难,他一下稳不住身形,吃痛倒在地上。 谢凌衣半蹲在他面前,伸手拔出他身上的泰阿,然后再一次刺入他的胸口,如此这般,反反复复刺了好几下。 对方身上的血液溅到他惨白的脸上,他不闪不避,反而更添几分兴奋之色。 谢凌衣黑沉的眼眸没有情绪,麻木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好像这一刻他身上的疼痛就都不存在了。 “你……都做了什么?”夏侯重台倒呛一口血,不可置信地问道。 为什么他会着了他的道?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谢凌衣勾起唇角,苍白如纸的脸色映衬着殷红的鲜血,看起来阴森可怖。 他再一次将长剑送入对方的身体里。 “有什么不可能?”他嘶哑着开口。 他挖了瑶姬的神骨,而夏侯重台想要报仇肯定也会挖他的仙骨。所以他提前在那上面动了手脚,他只要如计划那般捏碎他的仙骨,那就避免不了会受到影响。 虽然一般的毒药对他没有用,但他压根就没用那玩意,他用的就是普通对付妖物的祝灵草磨成的粉,虽然只能暂时迷惑神智,而对于夏侯重台这样的人物,那药效更是大打折扣。不过不重要,他就只要他这片刻的疏忽。 谢凌衣俯下身,在他耳边冷笑着问道:“怎么样?亲手被蝼蚁杀死的滋味。” 夏侯重台瞪着猩红的眼睛,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人当真这么心狠。对别人狠,但对自己更狠。 为了报仇,谁又做到这一步?不惜以自己为饵。 他竟然不知这人对他恨意到了这个地步。 夏侯重台忍着胸口的疼痛,在脑中搜寻着关于这人的记忆。 可是他关于这人的记忆全是模糊不清的,顶多就是在那一场大战之中,他亲手杀了他,这仇恨有这么深吗? “你到底是谁?”惊疑不定的目光在谢凌衣脸上来回打量,终于忍不住问出声。 谢凌衣低笑一声,你看,始作俑者早就忘记一切,只有他在单方面的不死不休。 “我是李灵衣。”‘ 夏侯重台吐出一口血,斩钉截铁地否认了他的答案:“不,你不是……李灵衣,你究竟是谁?” 他还因为问得急,一连呛了好几口血。 谢凌衣大约是大仇即将得报,心情不错,也乐意为他答疑解惑。 “夏侯重台,你还记得一个叫谢凌衣的人吗?”他幽幽的问道。 夏侯重台仰躺在地面,棕色的瞳孔逐渐涣散。 “你是……”他垂死的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 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缓缓撬开一条缝,拨云见雾般显露一角。 “谢凌衣。”他念出这个对他来说稍显陌生的名字,像是触及到模糊的回忆。 夏侯重台记忆回到了还是凡人的时候,他为君,而朝中就隐隐有谢姓官员。那人最后怎么死的来着?反正他当时性格不大好,应当会落个不得好死的局面吧。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笑了,不这样,眼前这个自称谢凌衣的人怎么会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要置他于死地? 或许是心口的疼痛刺激了他,他突然想起闻烟当时不就叫谢澧沅吗?就正是谢家人,而她的表哥好像就叫谢凌衣。 最后谢家怎么死的来着?应该是被他全杀了吧?一个不留。 可又如何呢?他为君,谢家为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你杀了我谢家满门!” 一桩桩,一件件自有谢凌衣替他记下。 夏侯重台沉默听着,不以为然。 “还有虞灯,还有我师尊全都死在你的手里!”谢凌衣额角崩起青筋,他死死掐住夏侯重台的脖颈,愤怒的情绪前所未有的高涨。 夏侯重台被掐得脸色发紫,他照旧不知悔改。 “那……是……他们……该死!”他在谢凌衣的手下拼命挣扎,身子不安地扭动。 不就几条人命吗?他从来不放在眼里。是他们没用,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又怨得了谁? 谢凌衣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夏侯重台已经完全说不出来,只能徒劳地翻着白眼,等到谢凌衣松开他的时候,他已经脸色铁青。 他以为自己终于能缓口气,谢凌衣却提剑在他胸口不停地刺入。 鲜血打湿他的眼睫毛,沉甸甸地眨动。 他不知道夏侯重台是何时没气的,只知道放下剑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然找不出一处好地方。 谢凌衣眼睛红得滴血,低吼出声:“那你也该死!” 所有情绪全部发泄完毕,他如释重负地倒在地上,重重地喘着粗气,疲倦得好像下一刻就会睡过去,并且长眠不起。 他终于大仇恶报,可却完全笑不出来。 夏侯重台输了,可自己也没赢。 第15章 卷终 众仙君围观了好一场鏖战,一边是忌惮多年却无可奈何的头号劲敌,一边刚飞升就闯了滔天大祸的凡人剑修。两虎相斗,无论谁输谁赢对他们来说都有利,自然从头到尾都没出手相助的准备,尽管他们认为谢凌衣迟早会死在夏侯重台手里。 没想到最后的结果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料,反而是号称不死不灭的邪神被不值一提的谢凌衣亲手杀死了。 旁观这场战局的众位仙君被震惊得面面相觑,但回过神来还是预备动手收拾战场。不过对于如何处置谢凌衣,他们有些犯难。虽说确实瑶姬神女现下还生死不知,可这人也替他们解决了一直头疼的邪神。 这个时候,谢凌衣自请下界。那群脸上全是纠结之色的仙君立刻喜上眉梢,大手一挥说是功过相抵,免了责罚。毕竟此人都不再留在仙界,那些条条框框落在他身上也不适用了。 谢凌衣本就无心长生,况且为了能确保彻底杀死夏侯重台,他不惜献上自己的仙骨,自然再无留在仙界的可能。 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岑遥栖说要他等。如果留在这里,他害怕他会找不到他。 人间日升月落,沧海桑田,谢凌衣终于叫回了自己的本名,只可惜认识他的寥寥无几。从前少,眼下更是找不出几个。 尘世唯有他格格不入,其他人对他更多敬畏之心而无亲近之意。不过他也不需要,他要等的人也许明天就会回来,他愿意等,无论多久,就算是虚无缥缈的希望,他也甘之如饴。 谢凌衣以半仙之姿回到紫竹峰,但又因为他是近几百年唯一在众人眼皮子下飞升的修士,一举在修真界声名大噪,引得无数修士趋之若鹜,原本元气大伤的长留宗,一时间差点连门槛都被踏破。 长留宗的掌门和长老都不知道换了几轮,唯有谢凌衣三个字经久不衰,成为长留宗的金招牌。 不过谢凌衣也没有一口回绝,偶尔会在每年的拜师仪式挑选一两个有眼缘的新弟子收入门下,教的也是真本事,只是常年在外游历,行踪难定,饶是在他长居的紫竹峰也很难找得到人影。 宗门都纷纷传言说这位紫竹峰的长老是在找人,只不过找的是谁又全然没了答案。 不过世人更为津津乐道却是另一桩事,都说谢凌衣不算天赋卓绝,可如今也算是功成名就。 他的这一事迹更加激励了许许多多因天资不够而逐渐无门的修士。多少新入门的同门弟子视他为榜样,纷纷勤学苦练,夜以继日。而那些自认优越的天之骄子也不免生出危机感,不敢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各大宗门一扫从前那股惫懒之风,恨不得冬寒抱冰,夏热握火,生怕自己落后一步。 “如果能拜入仙门,不再手无寸铁,或许就能摆脱命运。” “你想得美,仙门哪能是咱们这种人能进得了的!修炼一事不是最讲究根骨什么?我们能有什么天赋?” “才不会,听说咱们附近山上的长留宗就不一样,不仅仅看天赋,还看心智!咱们去长留宗吧?就算进不了仙门,那日子也一定比现在好。” “你就别做白日梦了,我呀,早就认命了,我这辈子就是贱命一条,什么修炼不修炼的,仙缘什么才注定同我无缘。” 两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在大街上边走边聊,没注意到后面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件单薄的衣裳,布料被浆洗得发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只是脸上被刻意涂上黑灰,瞧不清楚五官,一眼看上去并不打眼,只是若有心仔细瞧她的眉眼,就能辨认出些往日的风华。 这人就是被谢凌衣从无妄海丢下来的瑶姬,不仅被毁了神骨,还散去所有修为,与凡人无异,自夏侯重台死后她就被迫在凡间游荡,她一路边走边问才走到长留宗附近的城内。 偌大的尘世,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每日过得浑浑噩噩,唯一的想法就是要回长留宗,那里还有认识她的人,他们一定会帮她的! 怀着这样的想法,她才得以活到现在。 她还不能死,更该死是把她害成这个样子的谢凌衣! 她颤抖着手拍了拍那个自说自话的少女,后者被她吓了一跳,仓促间转头,看清楚了人影才后怕似的拍拍胸口。 “你这人怎么走路都不带响的啊,吓我一跳。”少女嗔怪地努了努嘴。 瑶姬没说话,阴郁的眸子只是定定地瞧着她的脸。 “你说长留宗就在这附近?”她嘶哑着嗓子问。 少女还嫌没人理解她,见有人问起此事,自然乐意为她答疑解惑。 “对啊,长留宗离这里很近的。你也要去拜师吗?听说宗门内的群青长老那可是最厉害的人物,我要是能见他一面……”少女满脸期望,说得手舞足蹈。 瑶姬拧眉,一段话中她就只注意到某个刺耳的名字。 “你说谁?”她眼神逐渐阴沉犀利,再次问道。 少女没察觉到她的情绪,还以为她是认不到人,把好好放在胸口的画像递到他的手里:“就是他呀,这位宗门内最年轻的长老可好看了。” 瑶姬半信半疑展开她手里皱巴巴的画像,画像上的人画的并不准确,虽然能看出是位年轻俊俏的青年,她一眼能肯定画师压根就没见谢凌衣本人。可对于画像右上角的那三个字她却是再熟悉不过。 她狠狠咬了咬后槽牙,将手中的画像揉成一团。 凭什么她过得如过街老鼠,而谢凌衣还能风头无两! “你做什么?”少女惊叫出声,似乎是对她的动作感到不满。 她矮下身捡起被瑶姬丢弃的纸团,仔细又轻柔地拍拍上面的灰,确认拍干净之后才小心翼翼拿在手里。 少女面色不悦瞪向她,本来正欲同她理论一番,不远处却传来阵阵马蹄声。 少女同行的伙伴神色慌张地扯了扯她衣袖,给她使了个眼色:“快走。” 马蹄声逐渐踏近,在平静热闹的长街掀起惊涛骇浪,行人嘴里一边高呼,一边四处逃窜。 “少主回来了!那个可怕的人回来了!” “一定是他,只有他才敢在闹市纵马。” “快跑,快跑。” …… 这样的呼喊不绝如缕,很快人头攒动的长街早就看不见几个人影。 瑶姬初来乍到,并不明白他们这是为何,只有她茫然地站在长街中央,显得孤独又可怜。 少女冲同伴点头,想也不想拉着对方的手跑,离开好长一段才看见之前问路的姑娘还傻站在原地。 虽然和她的交谈并不愉快,可她仍然停住了向前跑的脚步。 “你管她做什么?再不走,我们也会跟着没命的!”同伴皱着眉头,极为不赞同看着她。 少女摇头,松开同伴的手,将她向前推了一把,言简意赅地说道:“你先走,我等会儿就跟上来!” 说完,她转身往相反的地方跑去,抓住还在愣神的瑶姬,拽着她往人群散开的方向跑。 “你到底要不要命了,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少女胸口急促地喘息,拉着人她更加费力也跑不快,饶是这样,她也没松手。 瑶姬被她拽着,仍然搞不清楚目前的状况。 她越发困顿不解,刚想出声问。就听见马蹄踏破地面的声音已经逼近不到她们十丈的距离。 少女的脸上越发恐惧,抓着她的手全是密密麻麻的冷汗,要不是握的紧,恐怕还会打滑。 空旷的街道里有三三两两的富贵公子哥打马经过。 最前面的男人注视着还在拼命奔跑的人影,眼中闪过一丝戏谑。 “李兄初来此地,恐怕还没真正快活一回吧。”他收紧缰绳,马儿也听话地慢了下来。 他身后的人扬眉一笑,也跟着放慢速度:“不知少主有何高见?” 身后的同伴以及随扈也变为不紧不慢地缀在他们身后。 被称为少主的男人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往后一伸,身后的随从立马明白他的意思,连跑带爬地把手里抱着的弓箭颤抖地递到他的手里。 少主利落地拉弓,箭头直直瞄准街道前唯独剩下的两道身影。 纤细的两个女子隔着重重距离,渺小得宛如两只蝼蚁,好像只需要轻轻动动手,就能取走她们的姓名,事实也确实如此。 “知道往哪里跑的猎物可比什么兔子有趣多了。”少主歪唇一笑,“咻”地一声松开手中的弓。 长箭轻松越过两边的酒楼,直冲瑶姬和少女。 瑶姬在这一刻终于明白过来,她心中不禁感到悲哀,这是视人命为草芥! 少女拉着她的手骤然松开,冷不丁推她一把。瑶姬被推倒在地,而对方也因为用尽力气,踉跄一步,直接摔倒在地,所幸长箭只是穿过两人中间的空地,最后插入脚边。 两人同样急促的喘息,像是为劫后余生而有所庆幸。 一箭失手,马背上的少主也不恼,而是回头向身后的富家子弟招了招手:“请吧。” 一声令下,箭矢犹如雨滴一般密集,径直向两人飞来,少女再顾不上她,抱着头狼狈躲避。 瑶姬强撑着身体站起来,刚走了两步,身后的冷箭就陡然刺破冷风,直接贯穿她的身体。 她顿时愣住了,双腿一软,狼狈地跪在地面,她不敢相信地低头看,胸口那里,鲜血正争先恐后从伤处流出。 越来越多的箭矢接二连三地贯穿她的身体,她再也支撑不了身体,歪着头倒向地面。 剧烈地疼痛传遍身体的每个角落,她死死咬着牙,仇恨前所未有地裹挟着她。 那张画像在凌乱中从少女的手中飞走,自空中飘扬,最后落到了瑶姬的面前 。 猩红的双眼瞪着画像上的人影,即使咽气也始终未曾合上。 她恨啊,她恨谢凌衣!如今她却最恨身后枉顾人命的纨绔子弟。 因果轮回,自有定数。 画卷感受不到她的愤怒,飞一吹,就又自顾自地在空中飞舞。 一双手捡起掉落的画像,指着上面的人影,嬉笑出声:“这位就是传说中的修仙第一人吧?” “都说他是真正飞升成仙的剑修,那一定是顶厉害的大拿。我一定要拜他为师!”少年抬了抬下巴,神情向往。 “你快别开玩笑了,这么厉害的人怎么看得上你那点破根骨。”同伴摇摇头,笑他痴人说梦。 “长留宗其他掌门也很厉害啊,比如医术了得的瑶台长老和道微掌门。”他歪着脑袋如数家珍。 少年不以为然,神秘兮兮地凑上前:“那不一样!我可是听说这位修仙第一人可是五灵根!” “五灵根怎么了?多厉害啊!”同伴茫然的赞叹道。 少年咬牙切齿地敲了敲他的头,一派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这个笨蛋,灵根可不是越多越好啊!” “啊,为什么?”同伴仍旧不懂,什么东西不都是越多越好吗? “灵根越多耗费的资源可就越多,修炼的速度也会慢于常人。”清透嗓音自一边响起。 原本还在交谈的两人纷纷转头看向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少年十七八岁的年纪,身量高挑,体态风流。穿着一身金蓝色的长袍,衬得越发姿容出众。 “原来是这样啊。”同伴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小宋,我记得你也是五灵根吧。” 小宋洋洋得意:“这下你还觉得我是痴人做梦吗?” “觉得。” 同伴还没说话,少年就毫不犹豫地点头。 小宋和同伴同时转头看他,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 少年笑得漫不经心,坦然地任由他俩打量。 “那你呢?难道你就是修炼的天才吗?”小宋涨红了脸,不服气地反问。 少年摇了摇瘦长的手指,轻笑道:“我来此,不为修炼。” 小宋顿时眼睛都瞪直了,看稀罕物一样围在他身边团团转。 “你一路通过这么多的考验,不为修炼,那你是为何?”他不能理解,眉毛都皱成了川字。 少年轻抬一边眉毛:“求亲。” “求亲?”谢凌衣抿了一口新茶,“他当真这么说?” 站在旁边的人连忙不停地点头:“对啊,他就这么说啊,师尊,你看这人把我们长留宗当什么?不想着好好修炼,整日里东想瞎想的!” 他也是位极为俊秀的少年,头发高高束起,发尾因为点头轻轻摆动,说不清的少年意气。 “长生,虞灯师姐和无双师姐什么时候回宗门?”谢凌衣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 祝长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谈及两个师姐,但还是一五一十地回答:“师姐上次传消息回来,说是还得待上一段时间,大概年关前吧。” 他回答完还不算,又缠着人撒娇说道:“师尊,什么时候我也能下山历练啊?” 谢凌衣站起身,扫他一眼:“等你能独当一面的时候。” 得到这个答案,祝长生瞬间蔫头巴脑,小声嘟囔:“那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放心,我会监督你好好修炼的。”谢凌衣理了理衣袖上的折痕。 祝长生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师尊,你去哪?” “会会这位大言不惭的新弟子。”谢凌衣的脚步轻快。 祝长生小跑跟上:“那你等等我啊!” …… 长留宗举行拜师仪式,所有通过考验的新弟子就在气派的殿中站成一排,供长老们挑选一二。 谢凌衣走入殿中之际,所有目光一刹那全都投注在他的身上。不过他就习惯被人瞩目,神态自若地迈着稳健的步伐穿过人群。 高台之上的长老以及道微都从座位上起身,冲他拱手。 谢凌衣惜字如金,只轻轻颔首,随便挑了个空位坐下。 原本打算让出主位的道微又稳稳当当坐了回去,他清了清嗓子:“群青,今年属意的人选?” 谢凌衣淡定地喝了口茶:“随便看看。” 道微点头,也不勉强。 他们这边倒是稀疏平常,可底下的新弟子早就炸开了锅。一个个努力伸长了脖子,无一不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 “就是他,那个大言不惭的家伙。”祝长生站在谢凌衣的身后,伏在他耳边说悄悄话。 后者慢悠悠地抬眸,同人群之中的少年对上了眼。那是双琥珀色的眼眸,漂亮得摄人心魄。 只不过他看上去实在太年轻,还没完全长成的削尖下巴还带着一层薄薄的皮肉,浑身上下一股藏不住的少年气,可他整个人又过于懒散,漫不经心地立在人群之中,在一堆神情紧绷的少年里宛如异类,也就显得格外扎眼。 谢凌衣低头也压不下自己不断往上翘的唇角,原来少年时期的岑遥栖竟然是这般模样。嗯,也很好看,很特别。 两道眼神缓缓交汇,汹涌的思念在平静的表面下疯狂涌动。 自他进入殿中以后,琥珀色的眼眸始终没离开他。见他注意到自己,反而轻轻挑了挑眉,无声地述说着一声好久不见。 谢凌衣再也抑制不住胸口满溢高涨的情绪,骤然在高台之上站起身。 祝长生被他吓了一跳,见他正不疾不徐地走向他口中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时,顿时慌了。 “师尊,你不会是要让他做我的师弟吧?”他瞪大眼睛,连忙问道。 谢凌衣毫不犹豫地否认:“当然不会。” 祝长生短暂松了口气,就听见那人轻飘飘地给他重重一击。 “以后,他是你师娘。” 祝长生笑意僵在脸上,彻底笑不出来。 谢凌衣从高台缓缓走下,镇定自若地迎接众人目光洗礼。 殿中寂静无声,所有人呆愣地盯着他的动作。 他走到岑遥栖的面前,冲他伸出了手:“跟我回紫竹峰吗?” 谢凌衣目光锁定在他的脸上,说出口的声音却饱含柔情。 岑遥栖不假思索握紧他的手:“正有此意。” 两人四目相接,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走出大殿之外,岑遥栖颇为意外,明明是正值仲春,竟然会四月飞雪。 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飞落的雪花,看它在手中慢慢融化。还没来得及感受到那点沁凉,就被人握住了手,无声地将暖意浸染给他。 两人往紫竹峰的方向走去,祝长生在后面远远的追,锲而不舍地当个小尾巴。 不合时令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了两人一身,染白他们的头发,但任谁都没主动动手拂去的意思。 谢凌衣不再怀疑眼前的人会是心魔变的,早在当年亲手将泰阿刺入岑遥栖胸口的时候,他就真正意义上杀死了心魔。 “从前的紫竹峰四月不会下雪。”岑遥栖扫了一眼对方肩头的白雪,轻轻说道。 谢凌衣回视他的目光:“这样不好吗?” 天下缟素,为吾师守丧。 岑遥栖望着他的眉眼,心脏一角逐渐坍塌,他很早之前就明白这是一种被世人常称为心疼的情绪。 “我只任性这一天。”谢凌衣声音很闷,饶是独当一面多年,此刻在岑遥栖面前,他也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儿。 世人为尊长守孝三年,我只守孝一天。 每年的四月初七,我都为他守孝。 谢凌衣肩头的雪像是要同身上的白衣融为一体。 岑遥栖深受触动,伸手碰了碰他的指尖:“抱歉,总是让你等。” 这样一个人的雪,不知道他到底淋了多少年,也或许从来没走出第一年的雪。 “所以,你是来跟我道歉的吗?”谢凌衣没有片刻犹豫,回扣住他的手指,低声喃喃问道。 雪已经不像之前那么大了,漂浮在空中快要看不清。 岑遥栖勾了勾他的手心,坚定地摇头:“当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回来?”谢凌衣不知道身体变年轻,脑子会不会也跟着变年轻,但不妨碍他觉得这人眼下好像有些幼稚,但他乐于配合。 岑遥栖灿然一笑:“我讨债来了。” 要你还生生世世的债。 雪势渐消,有了要停的趋势。 不远处传来祝长生压抑着的抱怨,两人不约而同地放慢脚步,回头相视一笑,在对方眼里看见同样浓烈的情绪。 雪会停,但他们的爱不会。 (本书完) 番外 未完待续 其实岑遥栖并不是我的本名,准确的来说他是以我为原型写的男二角色。我真名叫陈遥希,是《神女无心》的原作者。十年前,也曾自命清高,写些曲高和寡的东西。最后的结果也可想而知,不尽人意。 我一筹莫展,犹豫要不要继续坚持下去,直到一天深夜看着网站的榜单红文发呆。 翻来覆去一整晚,那时候我又想既然他们能写, 为什么我不行?痛定思痛后,我依葫芦画瓢写那个时候比较流行的古早虐文。 一开始我并不抱希望,写这本书并不是真心热爱,而是和自己较劲。但没想到,也算是站在时代的风口,这本病娇男主虐文的集大成作竟然真的让我名声大噪。 因为这本书的成功,更多的人认识到我,我终于可以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后续也虽然没掀起什么大风大浪,好歹也算不温不火,生活也算过得还不错。如果不是十年后,有一家影视公司找到我,说要买这本书的版权,我可能压根就不会记起这一部早期稍显稚嫩的作品。 当天晚上,我找了一整夜,终于在犄角旮旯的抽屉找到当年存有原文档的u盘,接近凌晨,着急忙慌地打开文档,才看了两张,眼前就闪过一阵刺眼的白光。再醒来的时候,就听见道微管我叫岑遥栖。 最先我以为在做梦,到后面不得不接受现实。 当时写男二的时候,因为一时间想不到好的名字,就干脆按照我的本名胡乱取的。要是知道有这一天,我大概会慎重取名。可仔细一想,要不是因为这个bug,我可能压根就遇不到谢凌衣。既然这样,那我希望这个bug还是不修为好。 提及谢凌衣,我自觉亏欠良多。当时我算了算时间,男女主还在凡世,而至于这一世的炮灰男配,生命也该走到尽头。 和道微他们相处一段时间,我明白他们是有血有肉的活人,我没办法置身事外,只把他们当扁平的纸片人。 我是原作者,当然知道在哪里能找到谢凌衣。 当时我没想那么多,按照计划到了地牢,见到这位我笔下着墨不多的角色,他浑身是血,看上去有些可怜,还很好看。是一种清俊的帅气,五官精雕细琢般完美。 我是想救他,不过只是想让他忘记仇恨,重新寻条活路。但万万没想到我居然被赖上了! 他说他忘不了惨死的家人,他要报仇雪恨。 我当时彻底明白,他不是我控制思想的木偶,有自己的爱恨怨憎。所以最后还是同意了,就当还债吧。 谢凌衣的修炼资质不算好,可以说很差,一些网文里,五灵根也可能是不世出的天才,可这是我写的书啊! 我无奈望天,明白身在其位,必行其事的道理。为了能让他的修炼速度赶上其他人,我只能江南海北地搜刮天材地宝,顺带提一句,连紫竹峰的花花草草我也没放过,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大都倒手拿去换些有用的东西。 这些事情,我全都没和谢凌衣说。一来觉得说多了,容易让人产生愧疚之心,拼命想着偿还,那就没必要了,又不是买卖。二来就是,确实也说不出口,想想那场面就能寒毛直竖,两个男人,没必要太过于煽情。 不过,也正是因为一直瞒着谢凌衣,他好像横竖看我不顺眼,没关系,还挺好玩的,我喜欢逗他,看上去沉稳高冷,其实一逗就炸毛,而且屡试不爽。怎么说,感觉挺反差,挺可爱的。当然我是直男,最起码那时候是。 除了谢凌衣,我还想起某对日子过得也挺惨的姐弟,所以我又把人给捡了回来。无双也是外冷内热的人,祝长生就不一样了,他有点傻,大概是因为还没成年就半人半鬼,导致脑子没怎么来得及发育。这样也挺好,傻乐也是乐,日子过得开心就好。也因为这俩姐弟之前太惨,对于祝长生的修炼,我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会导致我和谢凌衣起了隔阂。 唉,我只能仰天长叹,建议所有家庭还是不要轻易要二胎。 至于后面的事,发生得好像有些超乎我的预料。谢凌衣他居然喜欢我!想想又觉得也还好,没那么值得意外,可能是因为其实我也有那么一点喜欢他吧。只可惜这一点当时我还看不明白。 那时候我的死局又没破,总不能叫他同我一起担惊受怕吧? 谢凌衣的执拗也让我没想到,于是我犹豫了,因为我根本也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坚决。在长生死之前,我其实是存了不顾一切点头的心思。 谢凌衣一直信奉人定胜天的道理,也不知不觉地感染着我。让我产生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好像命运也不是那么的不可抗拒。 可长生还是死了,命运压根就无从抗拒。 我悲痛万分之余,终于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顺带清除了谢凌衣的记忆。但我还是低估了他。 知道他要替死,我一瞬间心如死灰,大脑宕机。 才明白,在我对感情还懵懂无知的时候,我已经喜欢他了,当我知道自己喜欢他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很爱很爱他了。 值得庆幸的是,我还是救了他。 也正是这一场濒死,我才知道原来在这里死去能够回到原来那个世界,继而就能亲手改写剧情。 我对不起谢凌衣,刚见面就要说再见,可我不得不去做。 然后假扮洛无言,让谢凌衣亲手杀死我。 果不其然,终于摆脱了系统的控制,我真的从病床上醒来。 窗外的阳光是那么明亮,我像个迟暮的老人,艰难地挥动手勉强遮蔽刺眼的阳光。 小宋见我醒了很高兴,手舞足蹈地说起我晕倒这一期间发生的事情,并且急匆匆地从公务包里拿出影视公司那边写好的剧本给我看。 值得一提的是,小宋是我工作室的助理,一直忙前忙后,不辞辛劳。 他的话提醒了我,我猛地拔掉手背上的针头,问他有没有带我常用的电脑。 小宋急得团团转,心疼得看我手背上流出的血,但最后还是把电脑递给了我。 拿到电脑的第一件事就是改掉夏侯重台和闻烟不死不灭的设定,削弱他们的战斗力。 或许是真的有用,后面即使没动手,剧情也在慢慢改变,我看见谢凌衣当真杀了他们。 这部十年的古早网文本就因为影视问题有了热度,此刻更是吵翻天,莫名其妙的谣言越传越真。都说即将出演的男配是加戏咖,不但带资进组还逼迫原作者改文。 网络上的风风雨雨我都没有回应,只是影视公司打电话来问,小宋也着急上火。 “陈老师,这么改了之后,版权可不好卖了,没人想看一个配角。”他在旁边苦口婆心的劝。 我合上电脑,淡定的回应:“我不卖了。” 小宋大惊失色:“这怎么行?合同都谈好了!” 我面色不变,冷静道:“这点违约金,我不是赔不起。” 诚然我不算特别有钱,但也不是一点钱都没有。 小宋拗不过我,后面影视公司打来的电话统统拒接。 在医院躺了一天,我就选择回家。一刻都不敢停,马上开始绞尽脑汁改写结局。 最后介于无双和长生他们都已经去世,直接诈尸有点吓人,无奈之下,只能写轮回一世,重新自由自在地活了。 我对这个结果还挺满意,把这边的一切事情都安排好,并且还把一部分财产转给小宋,毕竟对我来说,他不仅仅是工作伙伴,还算半个家人。 等一切处理好,我做好准备重新进入书里的世界,甚至还专门熬到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凌晨,生怕有一点点失误。 眼皮越来越重,终于睡了过去。满心欢喜睁开眼,却还是熟悉的书桌,身体甚至还有因为趴在桌面睡了一整夜的酸麻。 我愣住了,为什么还是这里? 不应该啊!明明和上次一模一样! 我努力镇定下来,说服自己再试一次,可后面再试几次都没有用!甚至在后面我直接焦虑得睡不着,慌不择路之下, 我只能选择市面上比较好用的褪色素,可依旧没有任何作用! 勉强被助眠产品拖入梦境之后,醒来我面对的是小宋带着浓浓关切的脸。 那段时间,我活得很痛苦,最先我开始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每天浑浑噩噩,醒来之后我就吃药让自己睡着,直接跌入梦境 可我还是在这个该死的世界里! 我不得不面对一个可怕的事实:我回不去了!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明明在回来之前,我答应过谢凌衣,我一定会回去! 我不敢相信,当谢凌衣发现我再一次骗他之后,会有多难过! 这半辈子,我食言而肥有很多次,可这一次是那么坚定地想要遵守承诺! 到后面我开始恍惚,真的有谢凌衣这个人吗?这会不是被我臆想出来的?毕竟这实在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人怎么可能穿到自己的书里呢?又不是拍偶像剧。现在写小说,穿书文都过时了。 或许这一切都是我的梦,在医院昏迷期间的梦。 我开始寻找谢凌衣存在的蛛丝马迹,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我这个人,没有人能证明我曾经遇到过他。 迷茫和无措绑架了我的大脑,越来越质疑自己,谢凌衣说不定真是臆想出来的人物? 没有别的证据能反驳这一观点,我只能笨拙地将谢凌衣的名字写满一篇又一篇的日记本,以此想让自己的记忆更为深刻。 小宋收到我的消息,担心会不会出事,就连忙赶来,看见人没事,又松了口气。 他把我从床上扯起来,开始收拾桌子,打发我去洗漱。 我抬头,直视镜子里那个憔悴的人影,有些长的短发遮住额头,琥珀色的瞳孔若隐若现,眼底浑浊而没有色彩。白到发灰的脸色没有任何光泽,看上去极为不健康。两颊瘦削到凹陷,五官彻底凸显出来,锋利得仿佛能割伤人。 手指拂开攀附在镜面的雾气,和镜子里的人四目相对。隔着冰凉的镜面触碰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容,我分不清这究竟是岑遥栖的脸,还是陈遥希的脸。 小宋的喊声唤醒了我的沉思,他的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大概以为我会做傻事吧。 “陈老师,你想想清楚,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带着哭腔抓住我的肩膀。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大脑像生锈的机器缓慢转动,艰难地理解这一句话。 我猛地抬头,突然明白了。 为什么回不去?因为岑遥栖他已经死了! 我几乎要被自己蠢死,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现在才明白,意识到这一点立刻喜极而泣。 小宋大概被我又哭又笑给吓愣住了,不敢再晃我的肩膀。 我推开他,立刻喜上眉梢,身体仿佛被灌入一股活力,顿觉神清气爽。 我艰难地同他解释自己并没那样想法,做了半个小时的保证才把人劝了回去。 接下来我就打开电脑,开始给自己编个身份。 既然之前的岑遥栖,那就重新写个岑遥栖。 我叹口气,也真够好笑的,记得给所有人一个结局,却忘记自己了。 情绪大起大落,写完一段之后,疲倦得不行,喝几杯咖啡都不好使。刺眼的白光亮起,再睁开眼是万里无云的蓝天。 “你愣在那里做什么?是不是准备偷懒?”祝长生突然靠过来压低嗓音说道,冷不丁吓人一跳。 简直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啧,我是那种人吗? “平时让你修炼也不好好修炼,现在画烟花符也不认真画,才画了几个你就发呆!”祝长生哼了一声,“你完了,我要告诉师尊!” 他中气十足地在耳边吼了一声。我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有点炸耳朵。 真是个小没良心的,轮回一次就全忘了。 我叹口气,把还没画好的黄符往石桌子上一丢:“不是还有几天才过年吗?不用着急。” 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好不容易解决一切回来,这一次终于不用管任何人,可以尽情的摆烂了! “祝长生,你鬼叫什么?吵死了!”对面传来女声的斥责。 我抬眼看去,是无双,她站在石桌前,手里正拿着画完的黄符。 她穿着一身藕粉色的衣裙,配着张冷艳美丽的面容越发夺人眼球,头发被精心梳理成繁琐的发髻,上面插着叮叮当当的珠翠。 “师姐,你居然吼我?”祝长生委屈的撇撇嘴。 眼珠一转又瞥到她身上的衣裙,又巴巴地跑了过去,围着她打转。 “还没说你呢!你身上这是新衣裳吧?”祝长生打量她身上崭新的衣裙,口气微酸,“你下山游历是为斩妖除魔还是吃喝玩乐?” 无双避开他的手,有理有据地反驳:“又不冲突,正事办完不就好了?” 祝长生努了努嘴:“那下次我也要去。” 无双看他一眼,语气平淡:“就你那三脚猫功夫?下了山还能再回来吗?” 祝长生无力反驳:“你……” 好吧,无双说得也确实有道理。 虞灯在旁边看两人日常斗嘴,会心一笑,站出来拉偏架:“你也有,你也有,晚点拿给你。” 祝长生眼睛一亮,又巴巴地围在她面前:“太好了,我就知道虞灯师姐是不会忘记我的,师姐就是只顾自己!” 无双扫了他一眼,又低头认真画自己的符咒。 虞灯噗嗤一笑:“你师姐其实不在意这些,衣裳是我买的,给你也顺带买了一件。” 祝长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小声哼哼:“怪不得呢!师姐那么爱惜这件新衣服,还不让我碰!” 低着头做正事的无双被人说中心事,看上去淡定如常,连头都没抬一下,只是忍不住咳嗽一声,转移注意力。 我在旁边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顿觉安稳,这样无趣的事情也能品出来几分乐趣。 虞灯这一世还是道微的女儿,而长生和无双是被谢凌衣捡了回来,两人没做亲姐弟,这一次是师姐弟。 对面的几人争论几句,决定去找个空地,提前试自己新画的烟花符。 远一点的对话我听不见,但看无双看似嫌弃实则饱含笑意的唇角, 看祝长生故作正经地催动灵力,看虞灯始终笑容不停,哪怕这一世他们不记得我,也觉得值得。 肩膀压上重量,不用回头也知道谢凌衣的下巴。 “听长生说,你今天又偷懒了?”他含笑说道。 我矢口否认:“那一定是你听错了。” 谢凌衣当然不信,温声劝道:“你现在不过融合期的修为,不练怎么行?” 道理我当然知道,眼下倒是地位逆转,是我修为比不上他了。 早知道就给自己写个厉害点的身份,就不用现在天天被催促修炼,这实在太痛苦了。 谢凌衣是个极为自律的人,他修炼非常积极,以前都没我上场劝的机会。可我区别就大了, 常常这人三请四邀都没个准话。 修为越高,越长寿,按照我这修炼速度,有点难啊。 我知道谢凌衣是忧心我这么懒,说不定成个小老头也还没结丹。 摸了摸脸,想象自己老了的模样,那个时候他应该还是很年轻吧?不过我也应该不差?百年一遇的帅老头? “怎么?你嫌弃我老啊?”我转过身,掐着他的下巴,微眯眼睛。 谢凌衣极为认真的摇头,几度欲言又止,神情幽怨:“我只怕到时候看上去差辈了。” 我被他这说法逗笑了,两只手捏着他的脸,心软得一塌糊涂,带着笑意保证道:“明日就好好练。” 谢凌衣没有躲开,任由我动作,声音有点闷:“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这次是真的。”我正色道。 还好我记得长了个心眼,给自己各种天赋技能点满。 谢凌衣面无表情,言简意赅:“不信。” 我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乐不可支,在他唇边亲了一口:“现在信了?” 谢凌衣勾了勾唇角,坦然道:“不够。” 我“啧”了一口:“小蓝,你有点贪心啊。” “有吗?”谢凌衣挑眉。 我也挑眉,没说话。贪不贪心他自己没数吗? 四目相对之下,谢凌衣败下阵来:“那就当我是好了。” “不是当,本来就是。”我懒洋洋地纠正。 谢凌衣也学我拉长尾音:“好~我贪心。” “满意了?”他又问。 我点点头:“勉勉强强吧。” 谢凌衣突然正了正神色,压低嗓音:“其实你不想好好修炼,也有别的法子。” 不用修炼这几个字对我的吸引力可见一斑,这玩意对我来说跟备战高考似的,苦不堪言。听见有别的办法,眼睛都亮了。 “什么法子?”我催促他赶紧说。 谢凌衣声音压得更低,薄唇一掀,淡定地吐出两个字:“双修。” 我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就知道这人压根就说不出什么好话来,表面是人人畏惧的高岭之花,实则早就跟着学得一肚子坏水。 “要是真有用,那也不是不行?” 谢凌衣反应很快地补充说道:“我要在上面。” “那确实不行。”我也反应神速的回答。 谢凌衣:“……” 短暂静默一会儿,他挫败地把脑袋的重量全都搁在我手上。 “要不我们打一架吧。”他幽幽说道。 我当时就拒绝了:“你这不是趁人之危吗?” 以我现在这点修为哪里够和他对抗啊,明摆着不公平啊! 谢凌衣耳朵尖不经意全部烧红了,他磨了磨后槽牙:“笨,我没说在床下打架。” “你……”我哑口无言。 第一次见我说不出话,谢凌衣唇边绽放出笑容,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我刚想说话,不远处那边传来响动,一道光芒很快窜上天际,只可惜飞到一半就哑火了。 祝长生脸被熏得黢黑,还在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不可能啊,明明师尊就是这么教的!” “祝长生,你别炸到我的裙子!”是无双近乎崩溃的叫喊。 虞灯摇头叹息:“我来吧。” 说话间,又一道光芒飞上天,在昏暗的夜色里绽放出耀眼的烟花,美得动人心魄。 这边吵吵闹闹,那边我被谢凌衣抓着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在烟花下接吻。 一吻毕,他直视我的眼睛。 “你知道第一次见面,我想的什么吗?”他漆黑的眼眸亮着璀璨的光芒。 这我当真还有点好奇,抬抬下巴问:“想的什么?”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谢凌衣轻轻说道。 他说我不说话的时候确实挺能唬人的,很有几分仙人之姿。 “那现在呢?”我问。 谢凌衣又笑了,我自觉没憋什么好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谁夫谁妻?” 谢凌衣指了指自己:“我夫。” 我包住他的手指,及其严肃的说道:“要不我们还是打一架吧。” 想了想,赶紧补充说道:“床下的那种。” 谢凌衣有恃无恐:“你打不过我。” “你赢了不算。”我慢悠悠道,“谁弱谁赢。” 谢凌衣:“……” 他用那颗反差很大的虎牙咬了咬唇瓣,然后伏在我的耳边说道:“要不我现在就打一架吧。” “不在床下。”他又道。 我还没说话,他就卡着我的肩膀,以吻封缄。 算了算了,斗嘴有的时间,让他一回也没事。 反正对我来说,最值得高兴的就是,我们终于摆脱了命运的控制,以后我们的每一天都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