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我怎么又又重生了》 第1章 什么情况 “醒醒。” “快醒过来。” “江……快醒过来,求你了。” 她睁开眼的时候,日光正晒得刺眼。她忍不住又把眼睛闭上,并抱怨道什么鬼天气晒死人了。 “呜呜哇哇哇呜哇哇哇。” ?什么鬼动静? “醒了?”一个极清冷的男人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进她耳朵里。 谁! “哇!” 靠,这动静不会是我发出来的吧?她突然意识到。 她伸出双手,两只又短又粗的手臂连接着稚嫩短小的手掌。 很明显这是个婴儿。 “你现在的躯体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那声音又说道。 什么意思? “呜哇呜哇?” 淦,能不能别用这奶声奶气的嗓子发声了啊!很吵欸! 她闭嘴,坚决不要再听见自己发出这死出。 “你是恶鬼。”那声音平静地回答道。 “你前世作恶多端,死后执念深重化为恶鬼,不得投胎转世,被镇压于烈狱之中,日日生受不灭业火灼烧之苦。” “今日我给你一个洗净余孽的机会。” 你谁啊!话这么多! “呜哇哇!呜呜哇哇!” 啧,还是忍不住开口,她在心里抱怨自己,那声音能听懂她说话才怪了,她自己都听不懂。 “我是谁不重要。”那声音平静地回答道。 靠!这都能听懂? “你只需知道,必须达成一百种结局,完成特定的任务才能消除执念,重入轮回。” “呜哇哇?”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 “呜哇哇?呜哇哇!呜哇哇!呜哇哇!呜哇哇!呜哇哇……” 那声音沉默片刻:“别叫了。”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王今。” “呜哇?” 那声音不再理会她的胡闹。 闹成这样也只得到一个名字,她知道这个人决计不会再透露更多个人信息,于是也不再开口说话,反倒悠哉的看着天上一团团棉花似的白云发呆。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那声音沉默许久之后轻飘飘的抛出这个问题。 她突然发现有一团云看起来像匹又矮又胖的小马。 “我知你不会如此轻易接受现状。”那声音对她的不闻不问并不意外。 “不过你终会接受的。” 那声音最后说完这句话,消失在虚无中。 她没什么过多的反应,仍旧自顾自对天发呆。耳边的流水声随着那莫名其妙的声音的消散而变得愈来愈清晰,甚至愈来愈湍急。良久,她终于意识到什么。 那水流声如此汹涌,似乎前方并不再是宽阔平静的水道。 她想起身查探,可这副弱小的躯体实在不允许她的任何行动。她只能尖起耳朵注意周遭的声音。木盆不可自控地在水中旋转,连带着她的脑子也开始发晕。她还未来得及分辨清楚前方究竟是何情况,突然,强烈的失重感使她的神经骤然紧绷。 靠,她终于知道前面是什么了。 “哇!” 那木盆从瀑布上一跃而下,盆中的孩子被掀翻出去,自空中下坠。 本能的恐惧使她忍不住爆粗口。 “呜哇哇啊!” 砰!巨大的落水声前后炸响在水中。她瞬间被汹涌的水流淹没。高空的坠落摧毁了副躯体脆弱的脊椎,刻骨的疼痛迫使她本能地张嘴,水流顺势涌进她的口鼻,强烈而惊恐的窒息感纠缠上她被疼痛折磨得所剩无几的感官。 混杂的疼痛与窒息很快夺走了这个婴孩的生命。她也在这样的痛苦之中清醒地感受到意识的逐渐消散。 再次睁眼,她还在木盆之中随着轻缓的流水摇晃,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她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惊疑不定。 “醒了?”还是那个声音,还是那句话。 “呜哇哇哇?”什么情况? “恭喜你刚刚达成第一种结局,夭折。“那声音听不出一点恭喜的意思,”算是个好的开端。” “呜哇呜哇?”什么意思? “我说过,你必须达成一百种结局,完成特定的任务才能结束这一切。” “否则,你就会不断重生,不断出现在这条河上。” “呜哇?”重生? “呜哇哇呜呜呜呜哇哇哇哇?呜呜哇哇哇?”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不过我建议你先离开这条河再来同我争辩。这是你的第一个任务。” “哇?” 那声音又回归虚无。 她忍不住再爆粗口。她现在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她哪儿来的本事能离开这条河啊?她现在连挠挠屁股都做不到欸! 但不管她再怎么呜呜哇哇的抱怨,那声音都不再出现。 她无语地仰头看天,强行分析现状。 刚刚那声音说她已经达成第一种结局了,那这么看,死亡就意味着结局。她挑眉,那死一百次不就好了嘛。她不再挣扎,安心地等待下一次死亡的靠近。 “砰!” 骨折,溺水。疼痛,窒息。 再睁眼。 “恭喜你再次达成第一种结局,夭折。”那声音无悲无喜。 “呜哇哇哇呜呜哇呜哇!呜哇!”我可是死第二次了欸!大哥! “你要做的是达成一百种结局,而不是死一百次。”那声音平静地解释道。 “哇!”靠! 耳中再无任何回应。 尽管目前经历的一切实在毫无道理,但脊背神经下意识地抽搐让她清晰地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两次死亡都是货真价实的。 她虽然全无对过去的任何记忆,但她有基本的常识。一个刚出世的婴孩是不应该有如此成熟的心智的。她是在一副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躯体中。 究竟一切到底为何,不可能靠她这点小手小脚躺在盆子里就搞明白。她想起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 那个自称王今的声音。必然是一切的关键。那个声音如此强硬不由分说地就给她下达命令,那这个所谓转世投胎的机会未必对她很重要,但一定对那个声音很重要。 于是,反骨如她,毅然决然地, 选择了摆烂。 “砰!” 骨折,溺水。疼痛,窒息。 熟悉的四件套。 再睁眼。 “恭喜你再次达成第一种结局,夭折。”那声音平淡地重复完这句话,便不再开口。 她也不恼,仍安闲地瘫在木盆中摆烂。 跟我比犟种?她心想,那就看看谁犟得过谁! 第2章 完成第一个任务 那木盆第八次从水面上飘过的时候,原本蹲在岸边洗衣服的女人终于忍不住了。 虽说她一贯胆小怕事,但仍不免有些好奇心,何况她还隐约听到那木盆中似有婴孩的啼哭之声。 她小心翼翼地涉水走进河中,将那漂泊无依的木盆轻轻托起。 里面果真有个尚未满月的女婴。她带着那女婴来到岸边。 “是谁这么狠心一次又一次把那么多孩子扔到水里啊。”女人拧眉低叹。 女婴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女人的话,竟然点了点头。 可不嘛,到底谁是恶鬼啊,居然眼睁睁看着她淹死七次也不多说一句话。 “好可爱的孩子。”女人手指轻触女婴的面颊,柔嫩的肌肤唤起了她的母性。 “唉,也是我福薄,和相公成婚多年,竟也不能为他诞下一儿半女的。”女人提起伤心事,禁不住眼眶泛红。 那女婴竟在这时伸出小手,轻点女人的眼睑。 “呵呵,你是想让我不要难过吗?”女人浅笑,却也知婴孩哪有这般心智,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也许是你我有缘,也许上天真的怜悯我呢?”女人将孩子从木盆中抱进怀里,轻柔贴上她的面颊。 “你以后就做我的孩子好不好?”女人轻声道,“我会是个好母亲的。” 女婴在女人怀里笑起来。 女人终于流下泪来:“好孩子,好孩子。以后我就是你的娘亲了。” 临近傍晚,女人才将一大盆衣物浣洗干净,带着女婴回到家中。 那是一间有些破烂的茅草屋,门口的院子里用竹篱笆围了个小圈,豢养了几只母鸡。走进屋内,一个赤裸上身的男人正用一张破洞的旧毛巾擦拭身体。 “柔娘,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屋内有些昏暗,男人走过来点燃桌上的蜡烛,抬头看见了女人怀里的婴孩。 “这是谁家的孩子?”男人凑上来。 那孩子冲着他咯咯发笑。 “我在河边捡来的。”女人答话,小心地观察着男人的神色。 “捡来的?”男人有些诧异。 “是。也是缘分,这么多年,我也没为你们林家续下香火。”女人不禁又眼尾泛红,“我想也是天可怜见,赐给我们这个孩子。虽是个女孩,但总胜在没有的好。相公,你说是不是?” 男人伸手轻抚女人的后背:“柔娘,我都说了,我只愿你我夫妻二人能平平安安相伴一生,不在乎你能不能给我生孩子。” 他又看向女人怀中的孩子。那孩子睁着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夫妻二人微笑。 “不过这孩子确实可爱,你若想留下,就当作你我二人的亲生女儿养着,也并无不可。”男人也被婴孩的笑容感染,黝黑的脸上显出些温柔的神色。 女人高兴的轻笑,将孩子递到男人怀里由他抱着:“那你快给我们的女儿取个名字吧。” 女婴骤然被转移到另一个人的怀抱中,却也不哭不闹,仍是乖巧的展露笑颜。 “这孩子这么爱笑,就叫她笑笑吧。” “林笑笑。”女人轻声重复这个名字,“笑笑,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高不高兴啊?” 女婴似有所感,竟果真兴高采烈地笑起来。 夫妇二人不由欣喜,一时怀抱着这孩子,喜爱得不舍放手。 及至后半夜,柔娘从邻居家里借来一碗羊奶一勺一勺地尽数喂到孩子嘴里之后,夫妇二人才随意洗漱一番,同孩子一起躺到屋里唯一一张床板上入睡了。 那原本被柔娘哄睡的女婴在听到男人的鼾声后突然睁眼,眼中再无刚刚的乖巧天真。 “恭喜你完成第一个任务。”那声音再次出现。 林笑笑瞥了一眼睡在自己身边的临时父母,二人没有任何醒转的迹象,仍陷在美梦之中。 “只有你能听见我。”那声音为她解惑。 于是林笑笑又闭上眼。 那声音也不介意,只淡淡重复道:“记住,你必须达成一百种结局,完成所有特定任务才能结束这一切。” 至此,屋内除了男人震天的鼾声,再无任何响动。 “林笑笑!”林父的叫喊声响彻整个村落。 “林笑笑又要挨打了。”李奶奶默默摇头关上房门。 约莫半刻钟后,林笑笑探头探脑地出现在林家纸糊的窗户外面。 “老林,你看你们家林笑笑给我儿子打的。这不是第一次啦,你总得给我个说法吧!”妇人尖酸的质问炸响在这个破屋之内。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矮胖男孩儿吸着鼻涕瑟缩的站在妇人身侧,脸上和脖子上分别挂着五道血痕。 “对不起啊,徐婶。是我们家笑笑不对,我给你赔礼道歉。”柔娘低眉顺眼的准备给妇人鞠躬。 徐婶连忙后撤一步:“别。我可不要你的道歉。也不是我刻意来给你找事啊,柔娘。我对你们夫妻没什么意见,你说大家都是一个村里的,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可是你看看我们家成材啊,你说说。” 徐婶将身边的男孩往柔娘跟前推:“你看看给我们成材这俊脸给抓的,这可是毁容啊。你说我们成材以后还怎么找媳妇?找不着媳妇我们徐家就要断子绝孙了啊。我一个女人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这么大,你说我百年以后怎么有脸去见林家的列祖列宗啊。” 徐婶夸张地抹抹一点水迹也没有的眼角。 林父佝偻着背一言不发。柔娘只好一个劲儿地给徐婶道歉。 “阿爹,阿娘,我回来了。”林笑笑突然嬉皮笑脸的出现在大门口。 林父阴沉着脸一把抄起墙角的烧火棍气势汹汹地冲林笑笑走过去。柔娘见状赶紧跑过去抱住自己的孩子。 林笑笑却不以为意,反倒一脸无辜地望向二人:“阿爹,阿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徐婶婶和成材哥哥也在这呀?” “哼,你还好意思问。今天是不是你把我们家成材给挠成这样的?你少在这装无辜。我跟你说,我可不是你爹娘,可不会这么容易就饶了你。” “徐婶……“柔娘嗫嚅着想在劝几句。 林父先声夺人:“柔娘你放开她。这个逆子,整日胡闹,早该好好教训一顿了。徐婶你放心,我今日绝不会包庇她,一定给你一个交代。林笑笑,你说,是不是你把成材挠成这样的!” “是啊。”林笑笑眨眨眼睛,笑着认下了。 林父火气更大,举起手里的棍子就要打下来。 “可是徐婶婶。”林笑笑再次开口,“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挠花成材哥哥的脸吗?” 第3章 真是个好人 林父的棍子应声停在半空中。 徐婶冷笑:“呵,你这个孽种,难不成你造的孽,还要怪到我们成材身上吗?” 那矮胖的男孩儿在几个大人背后冲林笑笑挑衅一笑。 “徐婶婶这话说的实在是误会成材哥哥了,他怎么会有错呢?”林笑笑勾起唇角。 “你!”徐婶被林笑笑这颠倒是非的一句话气急。 林笑笑不慌不忙接口道:“今日我从王姐姐家门口经过,见到成材哥哥在替王姐姐贴窗纸,好心上前帮忙。谁知道……” 林笑笑偏头看躲在人后的徐成材,冲他微笑:“谁知道从那破了的窗户里正巧看见王姐姐在换衣服,可成材哥哥一心修窗纸竟全无觉察。我生怕有人误会,只好赶忙上前想蒙住成材哥哥的眼睛。可成材哥哥误会了我,反倒以为我是有意为难他,竟然同我打起来。” 林笑笑挽起衣袖,白玉一般的胳膊上两条青紫的指印触目惊心。 “王姐姐听见外间的动静,忙走出来,我担心成材哥哥果真被人误会,只好挠花了他的脸,装作故意闹事这才避免了一场无端祸事。” 林笑笑见徐婶的眉头随着自己这一席话越皱越紧,还嫌不够的补充道:“徐婶婶要是不相信我,可以看看成材哥哥的口袋里是否尚有窗纸。” 徐婶同徐成材对视一眼。自己生养的孩子如何会不知他的脾性。徐成材喉头一滚,徐婶立刻抓住他的胳膊开始翻徐成材的裤子口袋。 果不其然,徐成材的左口袋里真有一小片撕破的窗纸。 林笑笑一脸仰慕地走到徐成材跟前,看着那一小片窗纸叹服道:“成材哥哥真是个好人,自己都没钱买整张窗纸也要一小片一小片地替王姐姐贴上去。” 事已至此,屋里的三个成年人都反应过来。什么修窗纸都是狗屁。王寡妇是村里出了名的美人,徐成材这个混小子分明是故意撕破了窗纸好偷窥人家换衣服,竟然叫林笑笑这个不明世事的小孩子撞见了。 徐婶的脸色骤然变紫,像是憋了一口只进不出的老气。 林笑笑还不闭嘴:“可是成材哥哥你以后也要注意啊。我在书上学过瓜田李下四个字的。你总是这样只想着热心帮助别人却不顾及自己的处境,以后还会被打的更惨的。” 林笑笑一脸关切地冲徐成材眨眼。 “林笑笑!你又害我!是你把窗纸放我兜里的是不是!”徐成材暴起,伸手就要打林笑笑的脸。 “好啦!你还嫌不够丢人的嘛!死小子,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徐婶揪住徐成材的耳朵。 偷窥寡妇换衣服这种事可大可小,只是一旦在村里传开了,乡里乡亲的难免面子上都过不去。 徐婶有些尴尬地看向林家夫妻。 林父已经放下了手里的棍子,对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有些无措。 柔娘连忙上前握住徐婶的手:“徐婶,说到底还是我们家笑笑不懂事。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件事以后我们两家都绝口不提了好不好?” 柔娘体贴的台阶正好铺到了徐婶的心窝里。徐婶连忙假笑道:“是是是,这事就此作罢、我就先带着我儿子回去了啊。” “好。徐婶慢走。”柔娘含笑点头。 徐婶揪住徐成材的耳朵就往门外拽,路过林父的时候还不忘尴尬的同他道别。 “徐婶婶慢走啊!成材哥哥也慢走哦!”林笑笑在二人身后开朗挥手。 一老一少急匆匆地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其间间或夹杂几句徐婶的咒骂:“死小子,跟你那死鬼爹一个德行!你看我今晚上不把你屁股打开花我不是你亲娘!” 送走这对没皮没脸的母子,林笑笑得意的挑眉,转头却又挂上委屈:“阿爹,阿娘,我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了?” “没有,我的笑笑这么善良,什么都没错。”柔娘蹲下身子抱住林笑笑,“只是笑笑,你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知道吗?不要总是让阿爹阿娘担心。” 林父将棍子放回原处,面色仍算不上好:“笑笑。” “阿爹。”林笑笑乖巧的从柔娘怀里退出来走到林父面前。 “你今年已经九岁了。”林父有些头疼的按住太阳穴,“你说这几年咱们全村十几户,还有哪一户的孩子没有上门告过你的状?” “可是每次也都不是笑笑的错啊。”柔娘在林笑笑身后替她辩白。 “慈母多败儿啊,柔娘。”林父摇头,“从今天开始,你就在家里给我乖乖待着。跟着你娘学学女工,烧饭,洗衣服,喂鸡。总之不准再给我出去闹事。你说你这么小,在村里的名声就败坏了,你以后还怎么嫁人?” “那就不嫁人了。”林笑笑无所谓的回答道。 “胡话!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林父怒极拍桌。 “我一辈子陪着爹娘不好吗?嫁人有什么好。隔壁白姐姐嫁过来天天挨她丈夫的毒打,还要被她婆婆刁难,被小叔子调戏,过得生不如死。嫁人有什么好的。”林笑笑有理有据的辩驳。 “她是她,你是你。总之,这世上没有哪家的女孩是不嫁人的。除非是那些在天上飞的神仙。”林父拿不出相当的论据,只好释放自己作为长辈的威严。 林笑笑还欲再辩,柔娘赶紧上前拉起她的手:“好了,笑笑,很晚了。你爹在田里耕作一天也累了。刚洗漱睡觉了。” 看着母亲略带恳求的神色,林笑笑只好乖乖闭嘴,任由柔娘拉着自己去洗漱。 洗漱完毕,林笑笑回到后院独属于自己的卧房。这处小房子是林笑笑七岁那年缠着林父专门为她修建的,仍是泥糊的墙壁和茅草铺就的屋顶。虽然破烂狭小,但却是货真价实的安身之处。 林笑笑摸黑躺在床上,那阴魂不散的声音又响起来:“你倒是狠辣。” 仍是清冷淡薄的音色,说的话也毫不留情。 “是他自己要来惹我的,活该。”林笑笑也不再佯装天真。 她的确是在王寡妇屋门口和徐成材打起来的,不过徐成材究竟有没有偷窥王寡妇换衣服林笑笑可不知道。林笑笑不过是因为徐成材昨日冲她扔石头才设计报复他的。 那窗纸也是二人打斗中林笑笑悄然塞进徐成材裤兜里的。 拜托,徐成材再傻也不会蠢到把罪证留在自己身上再来告状吧。 “睚眦必报。”那声音评价道。 “我说小王啊,这就是你不对啦。我这分明是除魔卫道。”林笑笑在床上翻身。 那声音又消失了。 第4章 天外飞鸟人 起初的五年,林笑笑对那声音是全然忽视的。 直到她五岁生日那天,那声音终于屈尊降贵向她道歉当日眼见她淹死七次不闻不问的恶行,林笑笑才大人有大量再次同他说话。 于是接下来两年,那声音又每天在她耳边重复结局啊,任务啊,轮回转世啊的鬼话。 可那声音越是催促她,林笑笑就越不当回事。 靠!我凭什么要听一个只有嗓子的虚影的安排啊!林笑笑这么想。 最后当然还是以那声音妥协收尾。 既然好言好语或是威胁恐吓都不能迫使林笑笑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那声音倒也不再执着,反而三五不时地冒出来和林笑笑闲侃几句。 只是这声音好没礼貌,总是说不了两句话就消失。 林笑笑就这么安然无恙,平安无事的在林家粗茶淡饭的喂养下长到了九岁。 “你说这林家的女儿啊,生的是真好看啊。”王大妈坐在村口土堆上嗑瓜子。 “是啊,我看以后长大了啊,怕是比王寡妇还漂亮百倍。”张婆婆也伸手拿王大妈手里的瓜子。 “但是这孩子脾气太古怪了。一会儿笑,一会儿闹得。我看呐,八成是个妖女。”陈嫂也想偷拿女人手里的瓜子。 可惜王大妈手掌一捏,把剩下的瓜子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妖女?妖女怎么了?要我看呐,小孩子都是不懂事贪玩的,等她长大了嫁人了,再野的性子也安分下来了。” “王婶,你这不会是惦记着让那小姑娘给你们家王岩当媳妇吧?”陈嫂悻悻地收回手,瘪嘴。 “林家不会同意的。”张婆婆摇头,断然否决。 王岩八岁那年发了场高热,村里的赤脚大夫医术不精,好容易将孩子的性命保住,却自此成了个只知道吃喝拉撒的白痴。是以王岩年近二十岁,却还没有老婆,堪称王大妈的心头大患。 “那咋不能同意?我们家王岩也不差啊。再说,就他们家女儿那个名声,谁家的好儿郎愿意娶个麻烦精进门啊。”王大妈最忌讳别人明里暗里的讽刺自己儿子,于是刻意贬低林笑笑以抬高王岩的身价。 “王婶,陈嫂,张婆婆,你们好啊。”林笑笑不知从哪处突然窜出来,笑眯眯的站在三人身后打招呼。 “哎哟,笑笑啊。好啊好啊,我们都挺好的。”王大妈讪笑,忙站起身,“那个我田里的农活还没忙完呢,我就先走了哈。哈哈。” 王大妈干笑两声,紧急逃窜。 陈嫂也欲盖弥彰的寻了个借口,赶紧开溜。 就连王婆婆都杵着拐杖,哆哆嗦嗦的快步走远。 林笑笑三个字在这村子里就跟妖魔鬼怪似的,只要是得罪了她的人,早晚都得倒霉。 林笑笑勾勾唇角,不屑道:“跑这么快,赶着回家照顾你那个傻儿子吗?” 四下无人,她混不吝地躺倒在土堆上,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要怎么拿这几个长舌妇寻开心了。 这处偏远村落的生活就像村里那条河里的水一样,索然无味。林笑笑不是个甘于寂寞的人,她只能不断给自己找乐子消磨时日。 她也听路过的旅人们提起外面的世界,那里有许多修仙者,他们法力高深,能凭空造雨,立地生风。他们姿态卓然,除魔卫道,守护一方百姓。 可林笑笑想,她原本就是恶鬼托身,难道还要亲自跋山涉水走到那些修仙者的面前,好让他们杀了自己以全天道吗? 更何况林父林母也不会允许她离开的。 林笑笑这么想着,不期然天上出现一只大鸟。 那鸟真大啊,而且越飞越低,越飞越快。不一会儿,那大鸟的影子就将土堆上的林笑笑完全遮盖住。 这是个什么鸟啊?怎么还有手有脚的?林笑笑疑惑。 靠!去他娘的大鸟!这特么是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从天而降,咚的一声砸在林笑笑原本躺卧的土堆之上。 “咳咳。”坠落激起的尘土呛得林笑笑止不住的咳嗽。还好她身手灵敏,在最后关头一个翻身滚下土堆,不然只怕要再达成个高空抛物砸死路人的新结局。 “娘的。谁这么没素质啊?”林笑笑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爬上土堆看那鸟人。 那鸟人将土堆砸了个大坑,扬起的尘土纷落在他原本一尘不染的白衣上,看身量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清瘦少年。 从那么高的天上砸下来,居然没有摔成肉泥。林笑笑好奇心起,费劲巴拉地将那少年从土坑里拽出来。 少年是面朝大地掉下来的,林笑笑自有记忆起还没见过死人,不免好奇少年血肉模糊的死相。她将那少年翻转过来,吹走他脸上沾染的尘土。 烟尘之中林笑笑见到一张极俊俏的面容。那是一张很白的脸,白到几乎没有活人的血色,还未完全长开的五官透着英气。他的双眸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落下阴影,薄唇紧抿,一丝血迹自嘴角蜿蜒而下。 林笑笑在看清这张脸的一瞬间,心口骤然刺痛。这种痛竟比她之前七次跌落瀑布时的痛楚还要深重,仿佛有人生生挖空了她的五脏六腑,又将心脏死死捏在手里。 林笑笑痛的无法呼吸,倒在地上,几近昏厥。这样的痛苦持续了一刻钟,林笑笑才渐渐缓过来,开始大口喘气。 她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竟觉得生不如死,恨不能直接了结自己。 林笑笑坐在那少年身边平缓呼吸。这时她才注意到那少年胸腹处的白衣已被血色染尽。她勉强起身去探少年的脉搏,虽微弱,但确实仍在搏动。 林笑笑坐在原地思索了一阵,随即起身快步跑向林家。 “阿娘!村口有个受伤的哥哥!”林笑笑跑进院子里,柔娘正在圈里喂鸡。林笑笑忙去拉她的衣角。 “阿娘!你快去看看,他好像要死了。”林笑笑焦急道。 柔娘因林笑笑的话一惊,忙放下手里的谷粒,嘱咐林笑笑去找村里的王大夫,自己往村口赶去。 林笑笑拉着气喘吁吁的王大夫一路小跑到村口的时候,那少年身边已聚了不少人。 “让让,让让,王大夫来了。”林笑笑忙给王大夫开路。 王大夫今年六十有三,经不起林笑笑折腾,扶着老腰颤颤巍巍地蹲在少年身边扒开他的衣服,检查了一番伤势。 “腹部受了一剑,伤及内脏,只怕回天乏术啊。”王大夫摇头。 林笑笑是知道王大夫医术的,一个能把发烧治成白痴的神医。 “王爷爷,你快给哥哥治治伤吧,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没命吧。”林笑笑急道。 “是啊,王大夫你先治治吧。能不能活下去是他的命数,可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啊。”柔娘也担忧道。 王大夫捋了捋胡子,叹道:“好吧。那我先替他缝合伤口,用些金创药。再给他开一副调养内伤的药方。能不能从阎王殿里捞回这条命还是要看他自己的意志了。” 王大夫当下便从随身的药箱里拿出针线和金创药为少年医治起来。林笑笑在一旁看得直皱眉,深感庸医的可怕。 村口众人齐力将半死不活的少年抬到林家,王大夫将药方同药材交到柔娘手里:“每日三次。若落气了,就让你男人拉到田里埋了吧,明年也能有个好收成。” 您还真是物尽其用啊。林笑笑在心里吐槽。 柔娘送走王大夫与众人,回到屋里,见林笑笑正将药罐从柜子里抱出来。 “笑笑,给娘吧,你还太小,怕火燎着你。”柔娘从林笑笑怀里接过罐子,“去咱们家田里同你阿爹说一声今日的事。” 林笑笑点头应下,迈出大门前,仍不忍回头看了一眼床上苍白的少年。 遇见我是你的命数,能不能活下去也要看你的命数了。林笑笑在心里暗叹道。 第5章 求生不好说求死有点难 中药同米浆日日不断地喂养了七日,那少年竟真的悠悠醒转。 他睁眼看着破旧的屋顶愣神,未曾料想到自己竟还活着。 半晌,他艰难转头,一名少女正蹲在火炉前熬药。那少女穿着粗布衣衫,长发只用一条红布挽在头顶。少年只能看见她俏生生的侧脸,那少女嘟着嘴不知在嘀咕什么。 “真服了,半死不活的吊着一条命,天天吃我们家大米。早知道就该听那个庸医的给你拉到田里埋了才对。”林笑笑一边低声抱怨,一边老老实实地看着火候。 捡回少年那日,她问过那个声音这人是不是和她那什么劳什子任务有关系,可那声音一改往日的联系,竟从那日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林笑笑直觉不对,但当日的心痛又实在刻骨铭心。别无他法,只好在这干等少年醒过来。 药熬好了,林笑笑用布裹着滚烫的药碗走到床边,这才发现少年睁着涣散的眼睛不知看了她多久。 “欸?你什么时候醒的?”林笑笑意外。 那少年也不开口,脸上仍是毫无血色的苍白。 “先把药喝了。”林笑笑也不介意少年的无言,把药碗递到他跟前,“你现在能自己喝药了吧。” 少年还是没有反应。 “难道真是神医?”林笑笑嘀咕,“百分百把所有疑难杂症都治成白痴?” 少年的眼皮动了动。 “不管了,白痴也得喝药,我熬了老半天了,不能浪费。”林笑笑拽着少年的胳膊将他硬拉起来。 “嘶。”强行的拖拽牵扯到腹部的伤口,少年忍不住痛呼出声。 “嘿,也不是白痴嘛,还知道痛。”林笑笑勾起嘴角。 她将药碗怼到少年唇边:“张嘴。” 少年还是不动。 “啧。”林笑笑一看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就来气,转身用肩膀抵住他的后背,强迫他坐在床上。然后一只手捏住他的下颌,一只手托着药碗不管不顾就往少年嘴里倒。 “烫!咳咳咳咳咳。”少年将嘴里的刚煮沸的药尽数吐出来,咳得撕心裂肺,不幸再次牵扯到腹部的伤口,边咳嗽边捂着肚子。 林笑笑含笑站起身:“这药可真见效,脸上都有血色了。” 什么血色,明明是被烫熟了!少年百忙之后狠狠剜了面前的少女一眼。 哟?这是对待救命恩人正确的态度吗? “好啦,药也喝了,该躺下休息了。”林笑笑伸出邪恶的双手压住少年的肩膀,一使劲砰的一下将他压回床板上。少年吃痛,又咳嗽起来。 林笑笑眨眨眼睛,一脸忧心地捂住少年咳嗽不止的嘴:“哥哥怎么一直咳嗽啊?不要咳嗽了。对身体不好的呀。” 少年被牢牢捂住嘴,白嫩的脸颊憋得通红,一口气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竟生生把自己气晕过去。 “糟了,玩脱了。”林笑笑赶忙将手缩回胸前。 “不会这么脆弱吧?”她伸手去探少年的鼻息,“呼,还好没断气。” 少年一晕晕到半夜,再睁眼时,眼前人换作一位温柔的妇人。 “你好些了吗?”妇人轻声问询。 少年心有余悸地偷偷打量了下屋里的状况。桌边坐着一位农夫模样的男人,除此二人之外再无其他人。 柔娘见少年不回话,只瞧着屋中四角,和善的开口道:“你别担心,我们就是普通人家。是我女儿在村口看见你晕倒在地才将你带回来将养着的。也是你福大命大,竟真的有所好转。” 林父也走过来:“你现在还有何不适吗?我们家虽然清贫,但我们夫妻二人绝非恶人。你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能帮的我们一定都帮。” 少年听了二人一番话,仍是毫无反应,只仰躺着看屋顶的横梁。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柔娘低声开口道:“许是刚醒过来,脑子还不甚清明。明日兴许会好些。” 林父点点头:“大概是这个道理。今晚你去同笑笑睡吧,我就在这屋里打地铺。” 柔娘替林父将床妥善铺好,转身去了林笑笑屋里。 翌日,林父早早去了田里,柔娘也去了河边洗衣服,林笑笑啃着果子又溜达到少年床前。 “欸,白痴。”林笑笑伸脚踹了踹瘫在床上的人。 少年把眼睛闭上。 “你这个眼睛要是不打算用了的话,我可就寻个好价钱卖了啊。”林笑笑嘴里咬着果子,含糊不清的说话。 少年仍不做声。 “我看看啊。”林笑笑打量少年的身体。 “我记得王寡妇上次偷偷抱怨好久都没摸过男人了。”林笑笑若有所思地嘟囔,“她应该会愿意开个好价钱的。” 说完这句话,林笑笑蹦蹦跳跳的转身就要走。 “你到底要干什么?”少年的嗓音有些沙哑。 林笑笑弯起嘴角:“哎呀呀,原来是个活人呀。我还以为是只死鸟呢。” 少年忍无可忍地瞪着林笑笑:“谁让你救我的。” “嗯?”林笑笑歪头。 “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在那儿。” 林笑笑顿觉荒谬:“我为什么要让你死在那儿?” 少年皱眉:“你想让我生不如死是不是?” “额。”林笑笑也皱眉,“我是这个意思吗?” “你杀了我吧。我活着也无益。”少年绝然地闭上双眼。 林笑笑坐到少年身边:“你有病吧?” 她就着少年的面门给了一巴掌,少年愤怒睁眼。 “你让我杀了你我就要杀了你啊?你让我不救你我就不该救你啊?你一个瘫痪的废物,还指挥上我了。”林笑笑抬脚踹少年的胳膊。 “我告诉你,我最讨厌别人对我指手画脚了。你现在要生要死全由我说了算,你最好别一直惹我不痛快。”林笑笑狠狠咬了一口果子。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映在少年眼眸中活脱脱一个恶棍。 “呵,”少年气急反笑,“莫非我要死你还能拦得住我?” 林笑笑皱眉凑到少年眼前盯着他。 他下意识抗拒少女的骤然接近,心脏却不由自主打起鼓。 “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瘫在床上一动不能动啊?”林笑笑将嘴里的果核吐到他脸上。 少年本能转头躲避,却因为无力而未能幸免。 “你看你,别说死了,你就是活着都有点困难。”林笑笑直起身子,“你现在就跟我们家鸡圈里的小鸡没什么区别,都是随便我拿在手里玩弄的小可怜。” 少年的愤怒又将那张苍白的俊脸染红。 “你要是真一心求死的话,倒不如求求我啊?”林笑笑轻笑。 “我一定会杀了你的。”少年咬牙吐出这几个字。 第6章 没病走两步 在床上瘫了三个月,又请王大夫看了六回诊,少年终于是能下地走动了。 林父扶着稍显激动的少年劝道:“孩子你不用急着感谢我女儿,见死不救本就不是好人家所为。笑笑也不过是做了她该做的事。” 站在大屋正中间的林笑笑也笑容满面的宽慰道:“就是呀哥哥。你不用一起床就急着冲上来给我道谢的。” 少年脸色涨红,情急间岔了口气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只伸出食指颤抖着指向林笑笑一个劲儿地咳嗽。 柔娘见状连忙哄劝道:“赶快回床上坐着。你要感谢笑笑啊,以后有的是机会,不必急于这一时的。” “就是啊哥哥,不用急于一时的哦。”林笑笑还在一边帮腔。 少年被她气得一屁股又坐回床板上,片刻间再不得起身。 两夫妻好说歹说将少年劝回床上安坐才离开大屋,林笑笑又偷溜进来。 “哎呀,看你这么客气,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林笑笑抱着手站在门口。 少年又强撑着要站起来。 林笑笑勾着嘴角看热闹,也不帮忙,也不阻止。 少年努力努力再努力,终于给自己努力到地上坐着。 “哎呀呀。”林笑笑迈着悠哉游哉的步子一点点走到少年跟前,“你怎么这么弱啊。” 原本还在努力起身的少年闻言一愣,竟就如此落下两行清泪来。 林笑笑也愣住,讶异的开口道:“喂,你干嘛啊?你哭什么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少年流着泪冷笑:“是啊。我就是这么弱,我就是这么无能,连你这样一个几岁的孩童都能随意欺辱我。” 林笑笑皱眉不满道:“什么叫就我这样一个几岁的孩童?你这么讲话很没礼貌欸你知不知道?” 少年突然仰天长笑,把林笑笑吓得一激灵:“哈哈哈哈,什么天纵奇才,什么宗门的希望,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我就是个废物!我就是个废物哈哈哈哈哈哈。” 林笑笑面无表情地把少年的嘴捂住。 少年的狂笑变成了毫无意义的气音。 “我看你真是越治越傻。”林笑笑瘪嘴摇头。 少年甩头躲开林笑笑的手,愤恨到:“你不是要折辱我吗?你来吧!反正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现在和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那就是说你已经死了咯。”林笑笑双手抱臂俯视坐在地上的少年。 少年抬头,看向林笑笑的眼神绝望又毒辣:“折磨一个死人能让你感到快意吗?” 林笑笑抬眸想了想,思量道:“既然你已经死了,可你现在又活着,那你就不是你了。” 少年皱眉不知这古怪的少女又在计划什么恶行。 “既然你已经不是你了,那你就应该有个新身份,新名字,新人生。”林笑笑似乎想通了其间关窍,笑着看向少年。 她蹲下,同瘫坐在地上的少年对视:“你前世因为太过废物而死,今日轮回投胎,再世为人。” 少女的脸庞近在咫尺,他甚至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桂花香气。那少女又笑眯眯开口:“这一世,可不要再重蹈覆辙了哦。” 少年看着那双笑眯眯的眼睛,不觉有些恍惚,仿佛真是在轮回殿前,听神女最后的嘱托。 “嗯,看你这傻样,一时半会儿应该又不会说话了。那就我替你起个名字吧。”林笑笑托腮思考片刻,“就叫白枫吧。”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你一袭白衣全被鲜血染红,正是雪地红枫之态。白枫,真是个好名字。”林笑笑越想越满意。 “白枫,你自己再努努力爬回床上啊,我出去玩咯。”林笑笑冲少年挥挥手,蹦蹦跳跳的起身离开。 少女的身影消失在这破屋之内。 少年仍瘫坐在地上愣神。 待到晚间,林家三口悉数归家时那少年已又躺回了床板上。 柔娘替他打了盆水放到床边:“你既已能起身,便能自己梳洗了,我与笑笑就在屋外,你有什么需要的就同你林叔叔说。” 少年面上仍没什么动静,但到底轻轻点了点头。 柔娘带着林笑笑走出房门。 如此又过了七日,少年已能自己杵着树棍走路了。 林笑笑蹲在林父身边看他打磨一根拐杖。 “阿爹,”林笑笑手里捻着一根狗尾巴草,“你会不会怪我啊?” 林父诧异,反问道:“怪你什么?” “怪我多管闲事,往本来就不富裕的家里带进一个残废。”林笑笑盯着林父手中的拐杖,没有抬头看他。 林父愣了愣,随即从林笑笑手里拿过那根狗尾巴草在她鼻尖轻晃。林笑笑应声打了个喷嚏。 “哈哈哈,傻孩子。”林父笑起来,又做回手上的活计,“阿爹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干不了见死不救的事情。阿爹欣慰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呢?” 林笑笑皱皱鼻子没说话。 “你啊,就像你娘,都是心软的主。”林父念及妻子,脸上柔色更甚,“再说了,你平日里在村中为非作歹,阿爹难道有真的打过你,真的教训过你吗?” “嘿嘿。”林笑笑讨好的挽住林父的胳膊,“阿爹对笑笑最好了。” 林父擦掉手上的木屑,摸了摸林笑笑的头:“笑笑,你记住,只要阿爹阿娘还在一日,无论你闯下什么祸事来,都有我们给你兜底。可阿爹阿娘终究是要先你一步的,等我们走了,你这个性子,若不找个合适的夫家护着,又该怎么在村里立足呢?” 林笑笑眨眨眼睛,看着林父面上深重的忧虑到底没有开口反驳。 少年能够杵着拐杖如常行走后,柔娘叮嘱林笑笑带着他在村里四处转转。 林笑笑蹦蹦跳跳的走在前面,那少年就拄着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偶尔见到村里的几只黄狗,林笑笑会停下来同它们打招呼,帮它们挠挠下巴,那少年便能趁着这个间隙走得离林笑笑近一些。 从村头走到村尾,又从村尾走到村头,林笑笑转身一摊手:“好了,整个村子就这么大了。小白。” 少年拧眉:“别叫我小白。” “不叫小白叫什么?”林笑笑想了想,“叫小枫?这名听起来总像是要家破人亡的感觉。” “那,”林笑笑继续想,“白白?枫枫?白小枫?枫小白?” 少年忍无可忍,杵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转身就走。 第7章 在天愿为红烧鹅 “笑笑,这一针又错了。”柔娘无奈轻笑,将针线从林笑笑手中接过。 “阿娘,我不想学女红了,这一点儿也不好玩。”林笑笑嗔道。 “这可不是好不好玩的事情。”柔娘将针线凑近眼前,更改被林笑笑缝地歪歪扭扭的针脚,“过了今年你就16岁了,是要嫁人的年纪了。按村里的规矩,待字闺中的女儿都是要亲手为自己缝制一件嫁衣的。你要是再学不会女红,等新婚那日,阿娘看你要怎么办才好。” “阿娘。”林笑笑扑进柔娘怀里撒娇,“笑笑不想嫁人,笑笑就想一直陪着阿娘。” “胡闹。”柔娘笑着放下针线,轻拍林笑笑的脑袋,“姑娘家哪有不嫁人的道理。” 林笑笑只窝在柔娘怀里一个劲儿地摇头。 “阿爹阿娘的年岁都大了,能陪你的日子也不多了。”柔娘像小时候哄睡林笑笑的一样轻轻拍她的后背,“你和我们不同,你还有很长的年岁。” 林笑笑不说话。柔娘看着怀里的少女一时竟有些恍惚,似乎她还是自己刚在河边捡到的婴孩,不知怎么一眨眼就出落得如此明媚漂亮了。 “笑笑。”柔娘将林笑笑从自己怀里推开,“阿娘知道,你是属意白枫的是不是?” “啊?”林笑笑眨眨眼睛。 “白枫这孩子虽说平日里看着冷面冷心的,但待你还是不错的。” “有吗?”林笑笑想起白枫那张日日被自己气得通红的小白脸,不确定的问道。 柔娘温和一笑:“笑笑长大了,倒也有女儿家的害羞了。” 额,我是这个意思吗?林笑笑在心里怀疑自我。 正在林笑笑苦思柔娘这种观点是从何而来的档口,林父和白枫扛着锄头走到了院子里。 “回来了。”柔娘起身,递给林父一张干净的汗巾。 “嗯,回来了。”林父胡乱擦去脸上的汗渍。 “阿爹,枫哥哥。”林笑笑坐在小木凳上笑眯眯的同二人打招呼。 白枫仍是那张面无表情的死人脸,只是随着年岁渐长,五官长开,俊朗英气更甚从前。同林父的狼狈不同,白枫周身全无酷暑的痕迹,白的毫无血色的皮肤上一点汗珠也没有。明明手里提着一把锄头,那风度却硬像是举着一杆长枪。 林笑笑在心里瘪嘴,最看不得白枫这副装逼的死出。 白枫主动接过林父手中的农具将其放到院子一角。林父双手得空走上林笑笑近前,看见了地上的针线筐。 “柔娘,王大夫不是说了你的眼睛现在不适合干这些针线活了吗?怎么又上手了?”林父低声责问。 “不是我,”柔娘微笑,“是笑笑。我在教笑笑女红呢。我们笑笑很聪明,一学就会。” 哇,你是怎么神色如常的说出这种瞎话的?林笑笑震惊。 “这绣的是什么?鹅?”白枫悄无声息地从林笑笑身后绕过来,拿起篮子里的绣绷。 鹅鹅鹅,我看你才是只大头鹅,你全家都是鹅。红烧鹅,清蒸鹅,白灼鹅,叫花鹅!林笑笑生气但林笑笑不说。 “是枫哥哥呀。”林笑笑冲白枫甜甜一笑,“阿娘说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就绣了一只像枫哥哥一样的鸳鸯。” 林笑笑面朝白枫站起身,正好背对着林父林母,她的嘴角还勾着,张开嘴无声的比了个口形:“死鸟人。” 白枫抿唇。林笑笑知道他又开始憋气,满意得转身同林父林母说道:“阿爹阿娘,我先进去把饭菜热了。” 随即一回身蹦跶着向前走,额头正好磕上白枫的下巴。 “嘶。”白枫吃痛,忙后退几步捂住下巴。 林笑笑也装模做样的双手捂上额头,嗓子夹出哭腔委屈道:“枫哥哥你撞我干什么呀?你是不是不喜欢笑笑给你绣的鸳鸯呀?那以后我再也不绣了。” 说完话,林笑笑撒手就跑进屋子里。 林父憋着笑同柔娘交换了个眼色。 柔娘面上稍带喜色,走到少年跟前。 白枫还捂着自己疼的发麻的下巴,死死的盯着林笑笑在屋里上蹿下跳的身影。 “白枫啊。”柔娘眼见少年的目光对自己的女儿紧追不放,含笑唤他。 白枫回神,礼貌地轻点下颌:“林姨。” “小姑娘啊都是这样的,受不得心上人笑话自己。笑笑就是个小孩性子,你多费心哄哄她就好了。”柔娘仗着过来人的丰富经验给少年支招。 白枫被心上人三字惊得一愣,原本青白的两颊竟渐渐泛红。他只好故作镇定地同柔娘道了声是,忙逃也似的快步走进屋里。 夫妻二人在院中相视一笑也携手缓缓走进屋内。 晚饭后,天色暗下来,林笑笑终于得以从红绿蓝白黄黑紫线里喘口气。 她趁着林父林母睡下了,悄悄爬到屋顶上看星星。茅草铺成的屋顶又软又硬,月华泼洒其上像湖面的粼粼水光。 盛夏的夜很是热闹,白日蒸人的暑气也稍稍收敛,万物流着汗高声鸣叫。 “还不睡?”有声音遥遥传来。 林笑笑一愣,左顾右盼寻找发声源。 一颗石子砸到林笑笑脚边,她顺着那方向看过去。白枫正抱臂站在她房门口仰头看她。他从前的那身白衣早就不能穿了,以此通身都是和林家三口人一样的粗布衣衫。可那样劣质的衣服却并不能掩盖他的风华,反倒将他衬得如木匣里的珍珠般,流光溢彩夺人心智。 “你也还不睡?”林笑笑小声地反问白枫。 白枫没回话,只顺着林笑笑挂好的绳结也爬上屋顶坐到她身侧。 林笑笑看向白枫那张一贯被人欠了八百万的死人脸,稀微的月光将那张脸映得更加惨白。 白枫没对林笑笑的注视作出反应,林笑笑盯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倒也又仰头数天上的星星。 两个少年静默无声地呆坐了许久,白枫突然开口道:“今日在田边我的衣服被树枝刮破了。” “哦。”林笑笑点头。 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还是白枫开口:“你的女红还要学几日?”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林笑笑皱眉:“不知道,可能要学到我爹娘逼我嫁人但找不到嫁衣的那一天吧。” 白枫没再说话。二人枯坐到后半夜,林笑笑犯困自顾自回房睡去了。 白枫看着林笑笑走进自己的屋子,又看向那间屋子旁边的小屋。那是五年前新建的,是为白枫正式成为林家的一员而建的。 白枫看着两间屋子发了一夜的呆。 第二天一早,林笑笑发现自己的针线筐里多了一件破洞的衣服。 “白枫。”林笑笑咬牙,“你今天要倒大霉了。” 第8章 打不过根本打不过 “二叔,你说咱们好歹也是一家人,找你借点鸡鸭鱼肉的也不过分吧?” 林笑笑手里拎着一条大鱼走到屋门口的时候正听见这句话。 “虎子,不是二叔不借给你,你也知道二叔家里的情况,实在是没有那么多余粮了。”林父顿了顿,“你看院子里还有几只老母鸡,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只鸡走吧。” “二叔,我那么多兄弟呢,一只鸡怎么够吃啊?”男人不屑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怎么不进去?”柔娘从林笑笑身后走过来轻声问道。白枫抱着一盆子洗净的衣服也跟在后头。 屋里的两人听见动静,双双向外探头。 林笑笑这才看清那男人的相貌。男人五短身材,没有脖子,肩膀上顶着一颗油光满面的猪头,手里拿把蒲扇正不懈地给自己扇风。 男人看见林笑笑,那把蒲扇骤然停在半空中,眼睛中射出贪婪的精光。 “笑笑,这是你堂哥林虎。虎子,这是我女儿笑笑。”林父忙起身走到林笑笑身前。 “我知道我知道。”林虎挥着蒲扇打在林父身上将他推开,一双小眼睛反反复复上下打量林笑笑,“我记得我走的那年,你才那么大点呢。这一晃都长这么大了。” 林笑笑微勾嘴角,淡淡道:“堂哥好。” 林笑笑当然也记得这位堂哥。那时候她才六七岁,林虎已是出了名的村中一霸了。他成日无事,纠集了一群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每月打着借粮的幌子向各家各户强要米肉。因他身强力壮,天生一身蛮力,性子又凶悍霸道,是以村里竟无人敢反抗他。就连徐婶那样的泼妇见到林虎也是一句话不敢多说,弯腰低头生怕被林虎多看一眼。 “嗐,叫什么堂哥啊,咱们那么远的亲戚了。叫虎哥哥。”林虎油腻一笑。 这猪头上的油水怕是比王大妈家养的老母猪还要丰厚,林笑笑在心里嫌弃道。 “那可不好,堂哥是阿爹本家人,往日对我们也多有照拂。笑笑不能舍本逐末,不认堂哥这样的好亲戚啊。”林笑笑委婉拒绝。 岂知林虎却更进一步。 白枫一把拉过林笑笑拽到自己身后,垂眸俯视着脑满肥肠的男人。 所谓人比人气死人。林虎这副尊容将其称之为人已够勉强,同白枫这般光风霁月气质卓然的人物放在一起,那简直就是野猪遇见了山神。 林虎皱眉扫了一眼面前高自己半个头的少年,不满道:“你又是谁?” 林父立刻解释道:“他是前几年刚来村里的,叫白枫。现下住在我们家里,平日帮忙做做农活。” 白枫依旧挂着那张面无表情的死人脸,只是眉头轻微皱着,叫人显而易见看出他的嫌恶。 “呵。瘦的跟竹竿一样,还能做农活?”林虎自觉低人一头,悄悄挺直腰板故意瘪嘴不屑道。 “阿爹,我同枫哥哥还要去隔壁吴婶婶家里借盐,就先走了。堂哥再见。”林笑笑拉着白枫的衣角,不给林虎反应的时间,快速离开林家的院子。 “呵,你怕了?”白枫看林笑笑蹲在林家院子不远处观察屋里的情况,冷笑道。 林笑笑一把将身边站得笔直的白枫拉坐到地上:“你是生怕别人看不见你吗?” 白枫摔得屁股疼,有些恼怒,讥讽道:“我还以为你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看来也不过如此。” 林笑笑闻言转头,一脸严肃地盯着白枫。白枫不知林笑笑为何突然看着自己,心里渐渐打起响鼓。 良久,久到白枫开始担心对面的少女是否已经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时,那少女轻轻张嘴道:“你能打过林虎吗?” “呵,自然,区区一介凡人,我……”白枫下意识不屑道,但又突然顿住。 林笑笑对白枫的异常视若无睹,只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能打过林虎吗?” 白枫看着林笑笑沉默半晌,终究还是移开目光。白枫当然打不过林虎,白枫不过是个瘦弱的普通人,只怕连林笑笑他都未必打得过。 “我也打不过他。”林笑笑又看向远处的房子,“阿爹也打不过的。阿娘就更别说了。” “所以咱们不能跟他起正面冲突。”林笑笑下定结论。 白枫没有反驳。他知道林笑笑的考量是对的,但他心里的不舒服也是真的。 “他可能会为难你。”白枫垂头轻飘飘的吐出这么句话。 “我知道。”林笑笑的脸色难得有些严肃。 林虎回村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村落,村中人人自危,就连村长也整日闭门不出。林笑笑每日拉着柔娘去河边洗衣服、学女红。 “唉。”柔娘今天第二十九次叹气。 “阿娘,就算我的牡丹绣的再难看,你也不至于愁成这样吧。”林笑笑瘪嘴。 “笑笑,林虎整日纠缠你阿爹,我这心里实在是安定不下来啊。”柔娘又叹气。 第三十次。林笑笑在心里计数。 她只好宽慰柔娘道:“他毕竟是阿爹的侄儿,许是回村来攀攀亲戚的。阿娘别太担心了。” 柔娘轻轻摇头,垂眸从林笑笑手里接过绣绷替她修改针脚。 熬到日暮西沉,天色完全暗下来,林笑笑才牵着柔娘的手回家。 只是出乎二人意料的,这么晚了,林虎竟然还在林家。 白枫站在灶台前烧水,林父手里捏着酒杯看林虎一杯一杯往嘴里倒酒。 “哎呀,二叔啊,你这酒不行啊。我跟你说我在城里喝的酒那是又醇又香,跟咱们这村里的米酒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林虎咂吧着嘴里的酒不屑道。 “是,是比不了。”林父唯唯诺诺点头附和。 “我这次回村里啊,带了好几个兄弟回来。我那些兄弟个个都是打架的一把好手。我打算啊,叫上他们去村外那条山路劫道。二叔你也知道,那条山路可是向南的必经之路,这可是咱们村里人自己一点一点走出来的路啊。每年便宜了多少商人旅客从那儿经过啊。我就算随便从他们手里借借银子花那也是天经地义的啊是吧?”林虎邪笑道。 林父不说话,只闷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所以说啊,林妹妹跟着我,我绝不会叫她吃亏的。我跟二叔你保证啊,有我林虎一口肉吃,就绝不会少她一口汤喝。” 柔娘双腿一抖栽进林笑笑怀里。 “阿娘?” 屋里几人听见动静纷纷看向门外。 林父见柔娘倚在女儿怀里,忙走出来搀起她:“怎么了柔娘?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这就让笑笑去叫王大夫。” “哟,笑笑回来了。”林虎一见到林笑笑那张猪脸堆上笑容。 “哎哟!” 白枫将烧好的热水壶往桌上一砸,溅出的沸水烫的林虎一激灵。 “好你个小白脸!你!”林虎作势就要站起来打人。 “堂哥!”林笑笑忙叫道,“阿娘身体不适,我和阿爹扶着她进屋休息,劳烦堂哥走一趟去将王大夫请来可好?” 林虎刚捏紧的拳头看见林笑笑那张轻蹙眉头的俏脸立时松开,一脸贱样的笑道:“好说好说,妹妹的请求虎哥是一定不会拒绝的。我这就帮你去给二婶找大夫。” “那就多谢堂哥了。”林笑笑垂首道谢。 林虎屁颠颠的跑出院子往王大夫家去,临走前还不忘抛给林笑笑一个淫贱的媚眼。 第9章 肥猪逼老爷爷超速行驶 “白枫,过来扶着阿娘。”林笑笑眼见白枫的白脸又气红了,忙使唤他做事。 林父同白枫二人将柔娘抬到床上,柔娘气若游丝:“相公,林虎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让笑笑跟着他?如何要让笑笑跟着他?” 林父叹气忙伸手给柔娘顺气:“你别急。林虎的事我自有分寸,与笑笑无关。我绝不会让我们的女儿和那样的人渣牵扯上的。” 三言两语间,林笑笑已经明白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也没想到林虎竟然真的这么不要脸,这么快就已经从明面上打起自己的主意。 四人一时无言。林虎很快就拖着王大夫跑进院子里。 “林妹妹,大夫来了。”猪头笑得满脸堆肉。 王大夫刚进屋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他的年岁太高了,平日里连走路都嫌费劲,更别提跟上林虎一个壮年的脚步疾驰了。 林笑笑见王大夫半天也喘不匀一口气,生怕他比这一屋子人还要快嗝屁,忙给他倒了杯热水。 王大夫喝过水,稍稍缓过来些,被林笑笑扶到桌边坐下。 只是林虎可没这耐心:“欸,死老头,我是找你来看病的,不是让你在这坐着喝水的。” 林虎抬脚就踹上王大夫的肚子。 “哎哟。”王大夫被林虎一脚又给踹到地上坐着,但他不敢再耽误,生怕自己再挨上一脚,半爬半走地赶到柔娘床前把脉。 “林夫人暂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近年来身体孱弱,再加之一时惊惧,有些心悸罢了。我开一副方子,调养调养就好了。” “多谢王大夫。”林父从怀里掏出几文诊金。 “欸,二叔,拿钱给这死老头做什么。”林虎眼疾手快从林父手中将钱抢过来,“死老头,你就是过来把个脉开个药方,至于这么漫天要价吗?” 王大夫赶紧摇头:“不要不要了。诊金就算了,能替虎哥办事是我这个糟老头子的福分。不敢收钱不敢收钱的。” “呵。算你识相。”林虎歪嘴一笑。 林笑笑搀起王大夫:“走吧王爷爷,我带你去拿笔墨写药方。白枫,你过来看着药方送王爷爷回去拿药。” 白枫蹙眉顺着林笑笑的话走到一边。 林虎还在身后色迷迷的打量林笑笑的背影。林笑笑无奈只能攥紧白枫的衣角,以免他又发些没用的臭脾气。 催着白枫带着王大夫消失在夜色中,林笑笑这才回头看向林虎。 “堂哥,今日多亏有你,不然可真不知怎么办才好。”林笑笑冲林虎感激一笑。 林虎被林笑笑的温顺哄得很是满意,开口道:“这有什么,以后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呢?” 柔娘握紧了林父的手,咬唇泫然欲泣。 “堂哥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我们原本就是一家人啊。您是我大伯的儿子,咱们这么近的血缘关系,怎么不是一家人呢?”林笑笑一脸单纯的反驳道。 林虎闻言面上一僵,讪笑道:“呵呵。是,林妹妹说得对,确实是一家人。” 但很快,他又脸色一变改口道:“不过既然是一家人,那自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我听说林妹妹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吧?还未婚嫁?” 禽兽,变态,乱伦的贱人。林笑笑在心中破口大骂,不过面上不显:“小妹过了今年的确十六了。村里的柳媒婆近来正在替我寻觅合适的夫婿,想来不日便要请堂哥赏光喝杯喜酒了。” “呵,林妹妹国色天香,要是嫁去了别人家只怕二叔二婶也舍不得吧。”林虎打眼威胁林父。 林父垂着头,悄悄握紧了柔娘的手,开口道:“女大当婚,终究是要嫁出去的。没什么舍得不舍得。” “哼。”林虎瞧林父这么不识相,只好一拍桌子大喝道,“是吗?那我倒要好好替林妹妹把把关了。看看这村里还有哪个男人配得上林妹妹的花容月貌!” 话毕,林虎砸门而出。 柔娘的眼泪终于滑落眼角。 白枫提着药包回到林家时就看见林家夫妻正抱在一起流泪,林笑笑则坐在桌边蹙眉嗑瓜子。 “我去煎药。”白枫难得体贴一回。 “白枫。”林父突然喊住白枫。 白枫回头,林父擦干眼角的泪珠,似乎经历了一番内心斗争之后才开口:“你今夜就带着笑笑离开这吧。” “阿爹?”林笑笑放下手里的瓜子。 “笑笑,不要怪爹娘狠心。我实在是没办法了。那个林虎多年来在村里豪取抢夺,谁也治不了他。他既然已经对你起了色心,就断然不会轻易放弃。但要阿爹眼睁睁看着你和那种混账在一起,阿爹又怎么忍心。”林父脸上又是一行清泪。 白枫沉默片刻开口道:“林叔,我们一起走吧。” 林笑笑有些意外。 “林虎知道笑笑突然消失后势必不会放过你和林姨。唯有我们四人一同离开,才能寻条生路。”白枫解释道。 林父却摇头:“我怎么会没想过这个法子。只是柔娘的身体每况愈下,出村的山路崎岖难行,就算是我也要走的磕磕绊绊。柔娘又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我可以背着林姨。”白枫自告奋勇。 柔娘却虚弱否决:“带上我只会拖累你们。要是林虎带人追上来,我们谁也跑不了。我的身子我知道,我已是没有几日好活了。我只是担心我的笑笑。” 柔娘的泪水愈加汹涌。 “阿娘,”林笑笑走到柔娘床前蹲下,“我不会走的。我一定会想办法解决林虎。” 白枫警觉:“你要做什么?” 林笑笑淡然回答道:“只要林虎暴毙身亡,那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村里人多年来受他欺凌,早已是民怨沸腾,没有人会去特意查清他的死因的。就连村长也不会。” 林父和柔娘俱是一惊,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似乎无法相信这样狠绝的话会从这个平日里乖巧可爱的少女嘴里说出。 白枫倒是没什么太大的表情,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林笑笑的背影。 “笑笑?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柔娘颤抖着开口。 “阿娘,事已至此,我们再没有别的法子了。我知道阿娘素来仁善,可是林虎那种人岂非是死有余辜吗?”林笑笑劝道。 “荒唐!” 啪的一声,林父的耳光和呵斥同时打在林笑笑的面门上。 白枫不由得上前一步护住跌坐在地上的林笑笑。 第10章 我不活了 林笑笑坐在地上没有表情也没有反应。 这是林父第一次货真价实的打在林笑笑身上,连他自己都看着林笑笑脸上泛红的掌印愣住了。 良久,林父叹了口气:“林虎毕竟是我大哥留在这世上的唯一一个儿子。他这些年虽然确实为害乡里,但就算是他也没有杀过人。你怎么能说出这样悖逆天道的话呢?” “昔年我大哥是为救助村中水患而死,众人也是感念大哥的恩情才容忍他至今。我又怎么能允许我的女儿去害人性命呢?” 林笑笑沉默许久,终于站起身向林父林母鞠了一躬:“阿爹,我错了。以后这样的话我再不会提了。” 柔娘将脸埋进林父怀里,只顾流泪。 白枫见众人各自尴尬,只得牵着林笑笑的手将她带离大屋。 林笑笑一路未再开口任由白枫将自己带进他的屋子里。 白枫将林笑笑安置在榻上坐下,转身翻找柜子里的消肿药膏。 片刻,白枫蹲在林笑笑身前,食指沾上伤药轻触林笑笑的面颊。 指尖触及皮肤的一瞬,林笑笑不由打了个寒颤,向榻上缩了一缩。 “很疼吗?”白枫蹙眉。 林笑笑有些恍然,刹那间的微痛唤起了她初见白枫时痛不欲生的记忆,她心有余悸。 林笑笑勉强微勾嘴角,借口道:“我怕疼。” 白枫顿了顿,坐到林笑笑身边,更加小心地将伤药抹到少女红肿的面颊上。 “这药很有效,明日应当就能消肿了。”白枫将手上残余的药膏擦尽,低声道。 林笑笑没回答。 白枫又开口道:“去收拾东西吧,我带你进山。” 林笑笑摇头。 白枫无奈:“我知道你放不下你爹娘,但是留在这里林虎也只会变本加厉。” “总会有办法的。”林笑笑轻声道。 第二日,林虎果然又上门挑事。 “二叔,我今早上特意去帮林妹妹问过村尾的柳媒婆了。村里适婚的男子不是太丑就是太穷,怎么能和林妹妹这样天仙似的人物凑成一对呢?你们二老也舍不得看林妹妹吃苦吧。”林虎嘴里叼着刚从院外小孩儿手里抢过来的麦芽糖豪横开口。 林父赔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真要嫁过去吃苦,也是笑笑的命数。” “呵,”林虎终于没了耐性,将剩下的糖唾到地上,冷笑道,“死老头,我敬你是我爹的兄弟,好言好语地跟你打商量。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真以为我林虎是什么好随便糊弄的人物!” 柔娘一惊,脚下又有些发软,林父忙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知是再逃不过这一劫,林父反倒松了口气,只盼着笑笑和白枫已经逃进山里,他们夫妻便再无后顾之忧。 正待林父开口拖延林虎之际,林笑笑突然哭着跑进屋里。 白枫紧随其后追进来,一脸茫然。 林父心中一惊:“笑笑,你们怎么还没走?” 林虎将屋内众人都扫了一眼,不知这家人又要搞什么花样。但他今日已打定主意要将林笑笑娶进门当自己的美人老婆,若这家人再不识相,他的拳头和一帮兄弟可不是吃素的。 “阿爹,阿娘,女儿不孝!求爹娘责罚!”林笑笑双膝一弯掷地有声地跪到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白枫不明就里忙上前想拉起林笑笑,结果反被林笑笑一使劲也拽倒在地跪着。 林父走到二人面前疑惑道:“你们这是?” 林笑笑抽抽嗒嗒地也不抬头看林父的眼睛,哭道:“女儿,女儿不守妇道,还没出阁,便,便与白枫私通款曲,至今,至今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白枫的眼睛睁得溜圆。 他知道林笑笑一向嘴上没把门的,什么胡话都能脱口而出,但实在未料到这样荒唐的话她也就水灵灵地这么说出来了? 林父林母也俱是一愣。林母更是惊得连抖都忘了抖了。 “你,你说什么?”林父不可置信地问道。 “求爹娘成全!”林笑笑一头磕到地上,连带拉着身旁的白枫也一额头砸在地上。 白枫疼的龇牙咧嘴,偏被林笑笑揪着胳膊肉不敢呼痛,只好顺着林笑笑的话也磕磕绊绊的开口道:“望,望林叔林姨成全。” 林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遭闹得脑中空白一片。 等他回过味来,林父已拉着二人坐到桌边。林笑笑扑在白枫怀里仍在抽泣。白枫呆愣愣地抱着怀中的少女,很难接受自己喜当爹的事实。 林虎虽然垂涎林笑笑的美色,可是要自己啥也还没干就先有个便宜儿子,他倒还真不是个滋味。 “你,真的有了?”林虎不确定地看向林笑笑抽搐的肩膀。 林笑笑还是哭,哭了好一会儿,终于缓口气,无脸见人地开口道:“不瞒,不瞒堂哥说。这原是没脸没皮的事情,只是堂哥也是本家人,我不好相骗的。我这几日一直没有胃口,偏偏每夜倒吐酸水。今早便去王大夫处诊脉,原以为不过是吃坏了肚子,谁想到,谁想到呜呜呜呜呜呜。” 林笑笑又嚎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捶打白枫的胸口。 白枫被打的直咳嗽,忙伸手握住林笑笑作恶的拳头:“笑笑,笑笑不必如此,我一定会负责的。” 林笑笑从白枫怀里抬头泪眼看向林虎:“堂哥,今日你在这里作证,他说不会负我的。若是他有违此誓,堂哥同众兄弟必定不会放过他的是不是?” 林虎看着林笑笑楚楚可怜的模样一时色欲和怜惜在心里打架,半晌说不出话来。 林笑笑见林虎不愿替自己作保,又扑进柔娘怀里嚎哭道:“阿娘!阿娘我不活了!连堂哥也觉得我这样的女子不值得怜悯,我去跳河自尽以赎此辱好啦!” 柔娘忙给林笑笑拍背顺气,生怕她一个想不开真要自寻短见。 白枫看着林笑笑惊世骇俗的演技无语凝噎。 林虎坐在那看林笑笑梨花带雨地哭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林妹妹,你别哭了,你哭的虎哥的心都要碎了。你放心,这小子要是敢抛妻弃子,我第一个不答应。我一定将他打成肉酱给林妹妹包包子吃,好不好?” 白面包子本包一脸黑线。 “真的?”林笑笑从柔娘怀里抬眸委屈巴巴地看向林虎。 “真的!比金子还真!虎哥怎么舍得骗你呢?”林虎全然被美人垂泪蒙蔽心智。 “那,那我就相信堂哥的话。我只信堂哥的话了。今日,今日堂哥就带着这个负心郎去村长那里立誓好不好?否则我一个乡野村妇,若是一遭被人所弃,我在这个村里就真是活不下去了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林笑笑再次将头埋到柔娘怀里大哭。 “去!现在就去!你这个小白脸,敢欺负我的林妹妹。你跟我走!”林虎不由分说拉着白枫气势汹汹地就往村长家里走去。 呵,蠢猪。林笑笑得意勾唇。 第11章 鞠躬鞠躬再鞠躬 晚间,林家四口坐在桌前相对无言。 “咳咳,”还是林父先开口,“那个,笑笑,你和白枫真的?” 那几个字他还是说不出口。 林笑笑弱弱点头。 林父一时不知是该火气上涌还是应该庆幸脱离虎口,两难之间,柔娘开口劝和:“既然两个孩子是真心相爱的,虽是,” 柔娘顿了顿,委婉道:“虽是太不守礼了些,但白枫也是咱们两夫妻看着长大的。把笑笑交给他,我们也放心。何况事已至此。” “哼。”林父鼻子出气。 林笑笑偷偷在桌子下边拉白枫的衣角。 白枫暗叹口气:“林叔,林姨,我会好好待笑笑。” 他停顿片刻,又不自然的补充道:“好好待笑笑她们两母子的。” 林笑笑也暗自点头。 “唉。事已至此。”林父叹气,“那就尽快筹办婚事吧。” 柔娘微笑,知道林父这是同意了,只是面子上还有些过不去。 “白枫,你们俩是怎么想的?”柔娘温和的看向少年。 “我……” 林笑笑第一时间打断白枫的回话:“枫哥哥想婚事办得越快越好。” 白枫斜眼看林笑笑。 林笑笑仍是那副唯唯诺诺将哭未哭的模样:“毕竟月份大了,就不好办了。” 林笑笑委屈看向白枫。白枫只好破罐子破摔的点头。 “也是。只要以后你们小夫妻能过得平平安安的,再给林家填个小孙子。阿爹阿娘也再没有遗憾了。”柔娘欣慰微笑。 白枫不知想到什么,白脸上又泛起红霞。林笑笑没理会他,只淡笑着装害羞。 成婚那日,林笑笑的婚服果然没织好。柔娘不得已,一边柔声抱怨林笑笑,一边将自己当年同林父成婚的那套旧婚服套在林笑笑身上。 “你看看你,都是要做娘的人了,还是没学会女红。”柔娘替林笑笑整理着大红的喜服。 林笑笑一大早就被叫起床,又是筹备新房,又是化妆,又是换衣服的,一直折腾到现在。此时困得只得闭眼打哈欠嗯嗯啊啊的敷衍林母。 “好啦,大喜的日子,还这么迷糊。”柔娘轻拍林笑笑的面颊将她叫醒。 “该去喜堂了。等你们拜了天地就是真正的夫妻了。以后要相互扶持,白头偕老,就像我和你阿爹一样知道吗?你那个小孩子脾气啊也要收一收,不要总欺负白枫,也别再那么调皮捣蛋了知不知道?”柔娘一通叮嘱。 “知道啦知道啦,阿娘。我们俩一定会好好过日子的,你就放心吧。”林笑笑靠到柔娘肩膀上继续打瞌睡。 柔娘摸摸她的头发轻笑:“还是个孩子呢,怎么就要嫁人了呢?” 盖上红盖头,走进喜堂。林家穷困,喜堂就设在大屋内,但林父第一遭嫁女难免激动,将村里各家各户尽数请了来吃喜酒,院子里摆了十几张桌子,坐满了人。 林虎也来了,还带了他那帮子所谓的兄弟,坐在喜堂的主桌上。 林笑笑头上蒙着一块红布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靠柳媒婆牵着自己手里的红绸亦步亦趋地跟着。 走到一双红色长靴身边柳媒婆让她停下脚步。林笑笑感到手中的红绸被另一个人接过。 “新人入喜堂!”柳媒婆站在一侧唱和道。 “一拜天地!” 林笑笑手中的红绸带着她转身。 “一鞠躬!敬苍天!佳偶天成!” “二鞠躬!敬黄土!喜结连理!” “三鞠躬!敬天地!地久天长!” 林笑笑跟着唱和声一次又一次弯腰。她在心中腹诽道,天地跟我有什么关系,成个亲还得跟他俩说一声。 “二拜高堂!” 林笑笑又将身转回,她察觉到红绸在轻微的颤抖。 “一鞠躬!拜谢父母生育之恩!” “二鞠躬!拜谢父母养育之恩!” “三鞠躬!敬祝父母长命百岁万事如意!” 这一拜,林笑笑将腰身压得很低。 “夫妻对拜!” “一鞠躬!一生一世白头偕老!” 林笑笑轻微弯腰,看见白枫的后脑勺。 “二鞠躬!两全其美共浴爱河!” “三鞠躬!三生有幸永结同心!” “礼成!” “好!”人群爆发出熙熙攘攘的祝贺声。 “请新郎亲手将新娘子的红盖头揭开,预示二位日后相互扶持,相伴一生。”柳媒婆凑到新郎官身边笑着开口。 林笑笑眼见着一只白玉般的手掌轻轻将挡住自己视线的盖头揭过头顶。她抬眸看见一身红衣的白枫。白枫的肤色太白,林笑笑从前总嘲弄他像个刚死没两天的尸体,一点活人的血色也没有。那样苍白的人被层层叠叠的红布严严实实的包裹住,更衬得那节裸露在外的脖颈白的刺目。只是白枫一贯的死人脸上竟带着淡淡的笑意和红霞。 白枫很少笑,他总是冷着一张脸,只有被林笑笑气急时才显得生动些。 林笑笑忍不住盯着白枫的脸好奇。 白枫见林笑笑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脸红更甚,只得佯装嗔怒地低声斥道:“哪有这么不矜持的新娘子。” “什么?”林笑笑没听清。 白枫却也不好意思再说,只低着头不敢再看林笑笑。 柳媒婆在一旁看着两人眉来眼去,笑道:“二位新人还不给高堂敬茶吗?” 二人这才反应过来,从柳媒婆手中的托盘里各自接过一杯茶盏分别递向坐在上首的林家夫妻。 “爹,娘,请喝茶。” “爹,娘,请喝茶。” 林笑笑和白枫异口同声。 “好。”柔娘忍着哭腔,笑着接过林笑笑手中的茶盏。 林父也微笑接过白枫手中的茶,两夫妻都喝了一口示意对二位新人的结合没有异议。 新婚的仪式结束。林父林母招呼众人开席,带着林笑笑和白枫坐到主桌。 主桌上除了林家四人只有林虎和村长。 自从林笑笑的盖头被揭开那一瞬林虎的眼睛就再也没有从她脸上挪开过。林笑笑长得漂亮那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见的。但是一身红装的林笑笑美的让人心惊。青黛描摹过的双眉弯如远山,平日嬉笑的神色从脸上退场,白嫩的双颊还有一点未完全褪去的婴儿肥,抹上一点晚霞,红唇如血,整个人看来既美艳又冷清。 林虎的色欲又开始占据大脑。 林笑笑举起桌上的酒杯,却往里倒了满满一杯茶,含笑敬道:“今日还要多谢堂哥和村长亲临寒舍见证小妹的新婚。我不便饮酒,便以茶代酒,敬堂哥和村长一杯。” 林笑笑也不含糊,两杯茶下肚,向二人微微垂首致意。 村长含笑点头,也举起酒杯回敬林父林母,贺其家有喜事。 林虎却不满意:“林妹妹,虎哥前前后后给你帮了这么多忙,你一杯水就想把我打发了?” 林父脸色一僵。 第12章 给你展示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林笑笑笑着回答道:“好容易遇见堂哥这样的大好人,小妹自然是不能这么轻易放过的。” 桌上其余四人皆嘴角抽搐。 “小妹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堂哥肯不肯答应?”林笑笑继续面不改色地见猪说猪话。 “欸!打住。”林虎这次学聪明了,“林妹妹每次开口都唬得你虎哥团团转,这次可不能了啊。” 林笑笑笑眯了眼:“堂哥这话就是抬举笑笑了。堂哥机智过人,神勇无双,怎么会被笑笑这样的寻常女子唬住呢?是堂哥心善,乐意给自家亲戚帮忙罢了。” 一席话又将林虎下拉的嘴角哄得高高兴兴的,却把隔壁新郎官的脸气得更红。 林笑笑忙在桌下握住白枫的手,在他手心挠了挠,示意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就是不知道白枫是怎么理解的,脸居然更红了。 “那林妹妹又要虎哥哥帮什么忙啊?”林虎色迷迷的笑道,“若是洞房嘛……” 白枫一记眼刀甩过去,竟将林虎吓得一抖,手里的酒杯砰然坠地。 破杯之声令桌上几人俱是一惊,只有白枫还眼带嫌恶地睨着林虎。 “哈哈,堂哥人真好,还知道祝我们小两口岁岁平安呢,岁岁平安。”林笑笑忙打圆场。 林虎自觉自己堂堂一个身强体壮的村中一霸竟被一个小白脸的气势吓到了,丢了面子,再不听林笑笑的哄骗,将筷子往桌上一摔,索性就瞪着白枫不说话。 外间林虎的几个小弟听见动静,纷纷向屋内看过来。 林笑笑一把按住白枫的肩膀,起身委屈道:“看来是堂哥嫌小妹照顾不周,不愿帮这个小忙了?” 林虎睨着林笑笑的神态不说话,林笑笑心知林虎这把是真的生气了,不由在心里抱怨白枫的臭脾气。 “堂哥。”林笑笑硬是挤出两滴眼泪,“若是堂哥都不肯护着笑笑,笑笑怕是,怕是早晚要,呜呜呜呜呜。” 林笑笑抬起衣袖抹泪。 又哭上了?林家三人再次嘴角抽搐。 林虎到底还是见不得美人垂泪:“唉,林妹妹,林妹妹怎么又哭了?” 林虎忙走到近前来,竟伸手想替林笑笑拭泪。好在白枫及时起身将林笑笑拉进怀里。 林笑笑也顺势往白枫怀里一靠,拳头又锤上他的胸膛。 “现在堂哥也不管我了,你倒开心了。以后抛妻弃子、寻花问柳,都没人治得了你了呜呜呜呜呜。”林笑笑一拳一拳使劲砸白枫。我让你发神经!我让你发神经!什么臭脾气!老娘还没发火呢,你倒气上了。尽给我惹事。 白枫也不拦着,咬唇生受林笑笑的捶打。 林虎看着林笑笑脸上的泪珠和拳头上的青筋咽了口口水。 “那个,林妹妹,你还要虎哥帮什么忙啊?” 林笑笑终于停手,蹙眉轻瞥林虎:“堂哥还愿意帮我吗?” “愿意愿意,你就是要哥哥上刀山下火海,哥哥也二话不说。”林虎又被林笑笑的美色迷惑了。 林笑笑擦干眼泪从白枫怀里退出来。可这次白枫没松手,挣脱不动,林笑笑索性倚在白枫怀里。 “笑笑想让堂哥做我们孩子的干爹。” 啊?林父震惊。 啊?林母震惊。 啊?村长开始在脑子里排林家族谱。 “干爹?”林虎不可置信地重复道。 “是。我记得堂哥早先就同我爹说过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思来想去,也再没有比堂哥更合适的人选了。如此既能让我们亲上加亲,也能全了我想找堂哥做靠山的私心。就是不知堂哥愿不愿意帮帮笑笑这个小忙?”林笑笑又开始装可怜。 白枫实在看不过眼,把林笑笑的脸转向自己怀里。 “这……有违伦常吧。”林虎迟疑的开口。 呵,想强娶我进门那会儿怎么不考虑考虑伦常啊?这会儿你倒是考虑上了。林笑笑偷偷在白枫怀里翻白眼。 “我知堂哥是不会同意的。毕竟我这样的女子,世人怎么会接受呜呜呜呜……”林笑笑继续哭,但因为白枫实在抱的太紧,声音有点闷,杀伤力大不如前。 林虎看着鹣鲽情深抱着不撒手的小两口,心里渐渐咂摸出味来。再由着林笑笑这么给自己下套,那下回再见,自己怕是没理由起色心倒该起责任心了吧? “林妹妹,我看这事不妥啊。”眼见林笑笑又要大哭,林虎忙补充道,“倒不是说虎哥不愿意啊。就是今儿是妹妹的大喜的日子,这认不认干爹的,咱们以后再说,啊,以后再说。” 林笑笑见林虎话已至此,一时再难斡旋,也顺从松口道:“是小妹考虑不周了。那就当我先替孩子预备下此事,至于究竟何时给他干爹拜礼,就由堂哥说了算。” “呵呵,再说再说。”林虎尬笑糊弄。 如此你来我往的暗中较劲到散席,村里人都陆续道喜归家,只有林虎和他那群兄弟绝口不提走人。 “虎子,你看都这么晚了,他们小两口今天累了一天,也该休息了。你说是不是?”林父赔笑试探道。 “别急啊二叔,这婚礼仪式还没结束呢。”林虎把瓜子皮吐得一地都是。 “这,这都结束了啊,天地都拜了。”林父四下扫了一眼,梁上墙上的红布还未撤去,小两口正在帮着柔娘收拾屋内外的一片狼藉。 林虎斜眼色迷迷的睨着林笑笑忙碌的身影。那身喜服还未换下,因着宴席上的一番哭闹,林笑笑的眼眶泛着点微红,更衬得整个人娇柔美艳。 “谁说得。兄弟们,你们说这两夫妻新婚最重要的一步是什么啊?”林虎邪笑 那群地痞流氓模样的混混们各自对视一眼,不怀好意的哈哈大笑道:“当然是洞房了!” 林笑笑听见这边的动静不由看过来,她皱眉,欲走过去给林父解围,但柔娘拉住了她。 “笑笑,你今天也累坏了。林虎的事情就让你阿爹去处理吧。到底你已经和白枫成婚了,他再闹也没什么借口闹了。无非是说几句胡话撒气罢了。”柔娘宽慰道。 林笑笑被柔娘牵绊住,皱眉欲待敷衍两句就去应付林虎。谁知白枫竟也走过来牵住她的手。 “笑笑,新房的龙凤烛还没点上。”白枫面色平淡地说出这么句话。 没点没点呗,你又不是瞎子,还怕摸黑上床啊?林笑笑莫名其妙。 “哎呀,忘了忘了,还是白枫记事。天快黑了,你们俩赶紧去把龙凤烛点上。那龙凤烛可是要一直从日暮燃到第二日天明的,这样你们小两口才能长长久久永不分离。快去快去。” 柔娘忙将林笑笑推进婚房,林笑笑抗拒不得,只得作罢。 第13章 闹洞房这种封建陋习真的有必要存在吗 两人走进婚房,白枫反手将门带上。屋内入目的一切都是红的。房梁上挂着长长的红绸,床板上铺着红布,红布之上又是一张红色的喜被。木桌上摆放着一对新的龙凤烛,红色的烛身用金色各描了一只龙凤。两支蜡烛之间还有一只红色的酒壶和两只红色的陶瓷酒杯。这些都是柔娘和柳媒婆叮嘱白枫前几日去城里采购的。 白枫从柜子里翻出火柴,擦燃一根递给林笑笑:“你点凤烛,我点龙烛。” 林笑笑瘪嘴,走过去点燃桌上的蜡烛:“你还整的挺有仪式感的。” 白枫与林笑笑同步点燃蜡烛,吹灭二人手中的火柴扔到一边。 “毕竟是第一次新婚。”白枫的声音低低的。 “嗐,下回你就熟练了。到时候都不用找媒婆过流程了,自己喊就行了。”林笑笑挑眉,累的一屁股坐到喜被上。 白枫白了林笑笑一眼,没说话,默默跟到林笑笑身侧坐下。 “啧,那个,”林笑笑挪了挪屁股,“你觉不觉得这床好像进沙子了,挺膈应人的。” 白枫忍无可忍,终于翻了个完整的大大的白眼,一把掀开身下的喜被。 喜被之下,零零散散的撒着许多果子,什么桂圆、红枣、花生、瓜子。 林笑笑惊喜的抓起一把瓜子嗑起来:“欸,你学聪明了,知道把吃的藏在这。要是我娘看到了又要说我跟个小孩儿似的了。” “你的确是个小孩儿。”白枫无语。 “切,你又比我大几岁啊,少一副长辈的样子教育我,死鸟人。”林笑笑把白眼回敬过去。 白枫还待再说些什么,房门却突然被几人撞开了。 林笑笑看着从门口挤进来的以林虎为首的几个青年,心中顿生不妙,玩笑道:“堂哥这是今日席间高兴喝多了,走错屋子了不成?” 林虎笑:“林妹妹,这就是你不知道了。虎哥可是来帮你的啊。” “帮?”林笑笑疑惑出声。 此时林父和林母终于从包围圈中挤出来,踉跄地走进屋内。 “虎子虎子,今日多谢你赏脸肯来你妹妹的婚礼。但是这闹洞房就不必了,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习俗了。咱们现在也不兴这个了。”林父半抱着有些气喘的林母忙阻拦林虎道。 柔娘也气息不顺的断续开口:“是啊。你们的祝福笑笑心领了。只是这闹洞房就真的大可不必了。” 闹洞房?柳媒婆安排新婚仪式时,林笑笑正忙着打瞌睡,压根没怎么听。闹洞房是什么意思?但听这名字就不像什么好意思。林笑笑思忖道。 “堂哥,”林笑笑站起身,“你今日已喝了不少酒了,虽说三伏已过,但到底酷暑未消。若是再闹得一身汗,对堂哥的身体也不好。若是堂哥不介意,我同夫君明日再请堂哥来吃酒,专登感谢你一人可好?” 林虎听着林笑笑温声细语的劝慰心里发痒,恨不能真是要把心肺都掏给她做菜吃。林虎身边的小弟见林虎那张完全陷入温柔乡里的猪脸,立时替老大争取利益道:“我看酒是要吃的,但这洞房嘛也是要闹得。都说闹婚闹婚,不闹老婆不听话,不闹老公不归家。得闹啊!是吧兄弟们!” 林虎和众混混被这话一感染,也叫嚷起来非要闹洞房不可。 林笑笑无语,看林父林母站在一边干着急担心,一时也不确定是否该允了林虎撒野。她自然有把握不会让林虎和那群跟屁虫占到什么便宜,只是林父林母未必能做此想。 “你想怎么闹。”原本站的站在原地的白枫走过来,将身体挡在林笑笑前面俯视着林虎冷言问道。 白枫三番两次的气势压制,让林虎实在恼羞成怒,他冷笑道:“闹洞房自然是要闹新娘,关你一个小白脸什么事?” 啊?搞了半天是要闹我啊?林笑笑一整个无语住。 “你要闹我便陪你闹,与我娘子何干?”白枫微微蹙眉道。 娘子?林笑笑瞥了一眼白枫的侧脸,小伙子台词说的越来越好了啊。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哼。行啊,那就看看你有没有这个福气跟我的林妹妹夫妻情深吧。”林虎冷哼,也不再磨叽,冲身后众人使了个眼色。 小弟们心领神会,立马上前抓住白枫的四肢将他抬起来朝院子里扔去。 这真的不是杀人吗?林笑笑诧异,忙往院子里跑去。 “白枫。”林笑笑蹲在白枫身旁。 白枫自伤后身体一向不算太好,再加之原本就清瘦,此时被重重摔在地上,难免受痛。他紧皱着眉强撑起上身向林笑笑摇头,咬牙道:“无事。” 你这就有点睁眼说瞎话了。林笑笑无语,伸手想扶起坐在地上的白枫。林虎却突然从后头冲上来发难,他一把抱起林笑笑,又给了地上的白枫一记窝心脚。 “额。”白枫紧抿着唇发出闷哼。 林笑笑挣扎:“够了堂哥!我夫君不比堂哥身强体壮,他经不住这番折腾的!” 但林虎实在力大如牛,林笑笑不仅挣脱不开,反而被林虎一把扛到肩头上:“林妹妹不用担心,我不过是替你试试这小子到底能不能跟你洞房而已。” 围在周围的小弟们也凑上来又是踹白枫的腿又是打白枫的肚子。但白枫也是个死犟的主,硬是一声不吭,一次又一次撑着胳膊坐起来,眼神狠绝地死死盯着林虎。 林虎被那样的眼神吓得一惊,后知后觉恼怒自己的恐惧,竟然一脚踩上白枫的俊脸,硬生生将他的头砸回地上。 “林虎!”林笑笑怒极。 “柔娘!”林父的呐喊声竟在众人身后响起。 林笑笑忙抬头看过去。 只见柔娘已倒在林父怀里,双眼紧闭,脸色煞白。 “阿娘!”林笑笑趁林虎愣神之际忙挣脱开束缚,跑到林家夫妻面前。 “阿娘?阿娘怎么了?”林笑笑推了推柔娘的胳膊,柔娘全无反应,忙向林父问道。 “柔娘一时气急,怕是急火攻心,晕死过去了。快去请王大夫。快去!”林父掐着柔娘的人中,慌乱道。 林笑笑立刻起身向外狂奔。 林虎一众人见闹出事来,悻悻地退到一边。白枫忙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的赶到林家夫妻身边探看柔娘的状况。 “那个,二叔,既然二婶旧疾复发,那我们也就不多打扰了。侄儿就先走了啊。”林虎咽了口口水,预备溜之大吉。 但此时林家已没有人再有余力顾及林虎几人的动向。林虎带着一众人偷摸离去。 第14章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王大夫,柔娘到底如何啊?”林父半抱着躺在床板上的柔娘焦急询问道。 王大夫把了半天脉,究竟还是摇头叹气:“唉,惊惧交加,急火攻心,只怕没有几日可活了。” 林父闻言整个人瞬间垮下来,难以置信道:“不会的。不可能的。柔娘,柔娘前两日还好好的,还能,还能上下忙活,给笑笑布置喜堂。怎么会?怎么会就突然没救了呢?不可能的,王大夫。不可能的。你再给柔娘看看,你再好好看看。” 白枫立在林笑笑身旁看她的脸色。他身上的红衣早在打斗中破损,青白的皮肤上全是伤痕和红紫,脸上也挂了彩,苍白着一张脸,狼藉不堪。 林笑笑的狼狈也不遑多让。婚服的长裙在奔跑中被路边的枝叶勾烂,一身大红被尘土所掩,膝盖处还有明显摔倒过的痕迹,发髻也早散脱,垂在脑后,活像个疯子。 但林笑笑面无表情,就连往日神采飞扬的眼睛也涣散失焦。白枫暗自担心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时刻关注着林笑笑的反应。 林父仍在絮叨重复着柔娘前几日的活泛,王大夫无奈,只能一遍又一遍摇头。 “白枫。”林笑笑突然开口。 “我在。”白枫立刻应答。 “看着阿爹阿娘,让王大夫给阿娘开张安神养心的方子先续命将养着。我要出去一趟。”林笑笑平淡地说完这句话,转身就往屋外走。 白枫拉住她的手,这才发现隐藏在宽大袖袍下的白嫩手掌已经被沙石磨破了皮肉。 他疼惜的松开手,反握住林笑笑的手背:“你要去哪儿?” “我出去走走。”林笑笑拂开白枫的手,继续往外走。走了两步,她又顿住:“还有,让王大夫给你也看看,该治伤治伤,该开药开药。不必等我回来。” 林笑笑离开林家。白枫原是想跟上林笑笑的,但他的身体实已是强弩之末,没走几步就跪倒在院子里。昔日重伤时的绝望不甘又浮现眼前,白枫吐出一口鲜血栽倒在地。 林笑笑一路拖着破烂的婚服走进山里。夜已深,山中四下无人,唯有虫鸣聒噪。 “王今。”林笑笑面无表情地开口。 无人回应。 “王今。如果你再不出来,我就生生世世溺死在河中再不入人世一步。” “我救不了她。”那个声音终于自虚空中出现。 “如何重生?”林笑笑漠然发问。 “重生乃世间禁术。不可为。” “那为什么我可以反复重生?” “你与他们不同。” “不同?”林笑笑冷笑,“因为我是恶鬼,而她只是个愚蠢心软的凡人吗?” 那声音没有回答。 “不同……”林笑笑低喃,“难道好人就没有资格活着,反而要作恶多端,十恶不赦的恶人才能苟活于世吗?” “难道林虎那样的人也配有来生吗?” 那声音沉默良久,开口道:“世间万物是没有来生的。肉身亡佚之后魂魄汇入黄泉,经由忘川重返人世。彼时,三魂七魄早经洗刷重组。众生都无来世可言。” “那我呢?”林笑笑抬头,可头顶只有皓月星空,除此之外再无一物。 “你与他们不同。”那声音仍是这句话。 “我要如何才能施行重生之术?”林笑笑不再与那声音纠缠。 “你不能。”那声音平静回答。 “那我……” 那声音打断她:“你不必再威胁我。不能就是不能,这世上没有这样的术法。就算你真的就此放弃轮回,我也别无他法。” 林笑笑沉默,半晌,她冷笑一声,无言下山。 林笑笑回到林家时,王大夫正在给昏厥的白枫治伤。林父仍抱着柔娘嘴里不断低声念叨着不可能不会的。 林笑笑将诊金交给王大夫,把他送出家门。 “唉。没想到你筹划良多,到底还是落得如此。”王大夫叹气。 林笑笑没回答只礼貌道:“今日家中事多,就不便送王大夫回去了。您一路小心。” 王大夫罢手示意无碍,临走前还是回头说道:“如是你阿娘几日后不幸,你就将她葬在你们家的田里吧。来年会有好收成的。” 林笑笑一时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冷笑。 “凡人一生便是如此。自啼哭始,至啼哭终。究竟魂归九天,身化黄土。来年人世便又多了一个孩子。会有好收成的。”王大夫摇头,颤颤巍巍地消失在夜色中。 林笑笑站在门口呆了片刻,回身进屋安置好众人,独自回到新房。 桌上那对龙凤烛早不知何时熄灭了。林笑笑摸黑躺到榻上,喜被下的果子膈的她后背生疼,她闭上眼,等这一夜过去。 柔娘昏迷了两日,在第三天夜里醒来。 期间林父一直守在柔娘榻前寸步不离地照顾她,见柔娘悠悠醒转,忙将林笑笑同白枫叫到床前。 “笑笑。”柔娘气若游丝,“别害怕。” 林笑笑困惑歪头。 “阿娘早知会有今日的,只是来得比阿娘预期的快了些。”柔娘看着女儿淡笑,“生老病死,乃是天道,不可违逆的。别惦念阿娘。阿娘走过,你和白枫要好好过日子,你要顾念着自己腹中的孩子。不可悲伤过度损害己身。” 林笑笑摇头,却无话可说。 “白枫。”柔娘又唤站在林笑笑身旁的少年。 白枫的伤势已然好了不少,只是疤痕未消,腿脚仍不太灵便,尚需几日休养。 “阿娘。”白枫应声。 “笑笑我就交给你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对笑笑的心意我都看得明白。笑笑顽皮,又爱发些小脾气,你要让着她些。女子生儿育女不容易,你要好好对她,千万不可辜负她。你能答应娘吗?” 白枫郑重点头:“阿娘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笑笑的。” “相公。”柔娘最后看向自己的丈夫,“我走后,你要好好的。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太累,也不要太辛苦。不要想着要急着来见我,我会在阎王殿前等着你的。你何时来,我都与你携手同路。你要替我看着笑笑,看着我们的孙儿降生。你要看着笑笑这个当娘的,不要让她欺负孩子,也不要让孩子欺负她。你知不知道?” 林父抱着柔娘流泪一言不发。 “你啊……你也是,怎么总不听我的话呢?”柔娘轻叹。 当夜,柔娘便去了。 第15章 我主要是想圆谎 林笑笑同白枫帮着林父将柔娘的尸身埋在了自家田里。 第二日,林父便发起高烧,自此一蹶不振,缠绵病榻。 林家骤然连发祸事,林虎不敢再上门落人口实。林笑笑同白枫难得过了一段平淡的日子。白日,白枫去田里务农,或是去河里抓鱼,林笑笑在家给林父熬药喂粥。晚上,待林父似睡未睡的歇下,二人就回到屋子里,同榻而眠。 因着新婚没几日红事骤变白事,林笑笑同白枫都未再提及成亲的事情,只是顾及惹起林父怀疑,才每日同住。 林笑笑睁着眼侧躺在床上,白枫平躺在外侧。 夜里万籁俱寂,犹豫许久,白枫还是开口道:“笑笑,你睡了吗?” “嗯。”林笑笑闷声。 “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该同你商量商量。”白枫很少讲话如此踌躇,林笑笑终于提起点兴趣。 “什么?” “你谎称有孕的事情,算到现在也快四个月了。”白枫说话有些不自然。 “嗯。” “四个月该显怀了。” “嗯。” “爹若是问起……” 林笑笑转身面向白枫:“有屁就放。” 白枫哑然。 等到林笑笑都快睡着了,白枫悠悠开口:“咱们是不是,该圆谎啊?” 圆谎?林笑笑困得迷糊。 “怎么圆谎?”她喃喃道。 “那天,也来不及洞房……” 白枫又不说话了。 林笑笑强压着困意琢磨了半晌,恍然大悟道:“你想洞房。” “我不是说我想,我是说,我是说爹的身体不太好,要是让他知道我们骗他,他一生气,又给气病了,我觉得,我觉得是不是,不太好。”白枫哆哆嗦嗦的辩解。 “你想洞房。”林笑笑肯定道。 白枫无语。 “那,你想吗?”他弱弱开口。 林笑笑睁开眼睛,月光透过窗纸把屋内的一切都罩在一片模糊不清的白雾中。白枫的脸也在这白雾中。林笑笑知道白枫生的很好看,站在村里那些歪瓜裂枣中间比鹤立鸡群还显眼。只是他天天挂着张白的发青的死人脸,一身生人勿近的冷气,所以村里的女人们总是只敢远远地望着他窃窃私语。 可白枫在林笑笑面前不是这样的。他会被林笑笑气得涨红脸,气得把漂亮的薄唇抿得紧紧的,抿成一条线,然后毫无威慑力的瞪着林笑笑。这个时候,他那身冷气就全被怒火给烧热了,整个人像刚出炉的包子一样,让人忍不住想啃一口。 “你想吗?”林笑笑反问道。 “是我在问你。”白枫反驳。 “你想不想嘛?”林笑笑又问。 又是一阵沉默,不知道隔了多久,林笑笑耳朵里悄悄飘进一个字。 “想。” “呵。”林笑笑轻笑。 “好啊,那就麻烦枫哥哥帮我圆谎咯。” 白枫抱住林笑笑的时候难免有点发抖。 “你抖什么?”林笑笑疑惑。 白枫盯着林笑笑近在咫尺的红唇,嗫嚅道:“我,我是第一次……” “谁不是啊?”林笑笑无语。 “不是,我是说,我是第一次同一个女子亲近……” “啊?你以前是和男人干这个的啊?我懂我懂,城里人叫这个断袖。那你是不是和我撞号了啊?”林笑笑很开明。 “不是。你胡说什么啊。”白枫连忙堵住林笑笑的嘴。 两个少年双唇相接,短暂呆滞后,是一夜狂风暴雨。夜风中也不知是谁的叹息久久难以消散。 等林父将夫妻二人同时叫到床前时,大家的心里都已经有了准备。 “笑笑。你不要怪阿爹,阿爹实在是太想你娘了。我近来总是梦见你阿娘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奈何桥前,她胆子那么小的一个人啊,怎么能在那种阴冷的地方独自等那么久呢?”林父落下一行清泪。 “阿爹,我明白的。你不用担心我,我和白枫会过得很好的。”林笑笑平静地宽慰道。 林父轻轻点头:“我知道。白枫是个好孩子,待你也很好。俺爹很放心。只是笑笑,有一件事,你务必要答应阿爹。” “阿爹你说。” “我走后,你不可去找林虎寻仇。” 林笑笑垂眸沉默。 “你不要嫌阿爹胆小怕事,你只是个弱女子,白枫也不过是个凡人,你们怎么能斗得过林虎那样的恶霸呢?何况他身边还有那么一群地痞流氓。阿爹是为了你好,不要执妄太深,和白枫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才是正途。何况你肚子里还有孩子。”林父叹气。 “如果你们担心林虎再上门挑事,那就收拾收拾离开村子。去别的地方好好生活。逢年过节也不必回来给你阿爹阿娘上香烧纸,我们只要能看见你平安喜乐,就死而无憾了。” 林笑笑点头:“知道了阿爹。” “等我走了之后,把我和你娘葬在一处。阿爹没用,一辈子没让你娘过上过好日子,一直跟着我住在这破草屋里。夏天受热,冬天受寒。柔娘也真是太傻,她年轻时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又心灵手巧温柔贤惠,要嫁什么样的男人不能嫁。怎么偏偏就看上我这么一个穷农夫了呢?”林父苦笑。 “柔娘啊,你不要怕,为夫就来了,就来了,不要怪我来找你,不要怪我……”林父慢慢闭上眼睛。 等白枫伸手去探鼻息时,林父已经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走了。 白枫帮着林笑笑将林家夫妻合葬在田里。林笑笑自柔娘走后至今都没有哭过。他们将黄土填回去夯实,林笑笑就蹲在那个小土包前发呆。 白枫也在她身边蹲下,轻轻握住林笑笑的手。 “白枫,你说人会有来世吗?”林笑笑看着土堆,平静开口。 白枫想了想,诚实摇头道:“不知道。” “那这世上有重生之法吗?”林笑笑又问。 “重生乃是逆天而行,人力何能胜天。” 林笑笑不说话了。 白枫停顿片刻,还是想给林笑笑一点微乎其微的希望:“不过,也有传闻说药师谷谷主有药神之称,医术精湛,从未失手,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 “药师谷?”林笑笑低声重复道。 “只是据说药师谷远在岭南瘴气丛生的深山之中,没有几个人真的去过那里。”白枫伸手扶起林笑笑,“回去吧,天快黑了。” 第16章 咱家没钱吃这个 “欸,你听说了吗?林虎死了。”王大妈手里握着把瓜子蹲在村口。 “我知道我知道,他从城里带回来的那些混混也都死了,就死在他家里。”陈嫂眼疾手快从王大妈手里抓了半把。 王大妈瘪嘴:“真是人贱自有天收。” “那可不是说呢。”陈嫂高兴地嗑着手里的瓜子,“哎呀,也好,以后呀,也不用再担惊受怕的了。” “嗯。就是可惜了老林家那两口子。”王大妈挑拣着手里所剩无几的瓜子挑眉,“不过你说林家那个小女儿真是命好啊。以前老林那两口子宠的她有天无地的也就算了,现在找个夫郎,也是什么都不要她做的呀。天天给她洗衣做饭还要去田里干活。啧啧啧,还好我们家王岩当初没娶她呀。这不是活脱脱请了一尊菩萨供在家里嘛。” “你说那个林笑笑啊?她天天在家啥也不干呀?”陈嫂乍舌。 “那可不嘛。要不说从小看着就是个妖女。真指不定上辈子是什么精怪托身的,长得那么妖艳。” “陈嫂,王大妈。”白枫左手抱着一盆子衣服,右手拎着一条鱼从二人身后走过来。 “哎呀,这不是林家那个郎君嘛。哎呀,我和你婶子在这嗑嗑瓜子,没说什么的呀,呵呵,没说什么的呀。”王大妈尬笑。 陈嫂赶紧低头一颗接着一颗往嘴里塞瓜子。 “是嘛。笑笑前两日还说好久都不同王大妈和陈嫂唠嗑了。”白枫仍是面无表情。 “哈哈哈哈是吗?哈哈哈哈那个,那个我家里还烧着水呢,我,我得赶紧走了,哈哈哈哈哈。”陈嫂溜之大吉。 王大妈看着陈嫂逃跑带起的尘土干瞪眼。 “那个,我,我也得回去了,我儿子还在洗澡呢。那个你回去看见笑笑,也别跟她说今天见过我啊。我是说,我的意思是,笑笑不是想唠嗑嘛。改天改天我有空我亲自去找她唠嗑呵呵。”王大妈尴尬又没礼貌的边说边跑。 白枫在心里暗自摇头。要照林笑笑这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听到有人在背后这么编排自己,非得把人家耍的鸡飞狗跳不可。 白枫到家的时候就看见林笑笑躺在院子中的竹椅上啃果子。 “我抓了条鱼,今晚喝鱼汤。”白枫把鱼放到厨房的水盆里,又走出来晾衣服。 “嗯。”林笑笑没什么动静。 “林虎死了。”白枫隔着挂在吊绳上的湿衣服悄悄观察林笑笑的神色。 “是吗?”林笑笑啃啃啃。 “王大爷的孙子今早进山采药顺路经过林虎家,闻到了屋里的腐臭味。”白枫将衣服都挂到吊绳上,“村长带着几个村民破门而入,发现林虎和他那些小弟都死在家里了。” 白枫拿起地上的木盆往屋里走,声音由远及近:“还是找王大夫验的尸,说是食物中毒,推测是吃了山里病死的野鸡。” 又由近及远。 “哦。”林笑笑将没吃完的果子抛进鸡圈。 “还是不开心?”白枫从屋里走出来,端了个小木凳坐在林笑笑身侧。 “没有。”林笑笑皱眉。 “如果你是因为昨晚的事情生气的话,那我下次,会慢点。”白枫的脸又红了。 “滚蛋。”林笑笑拿脚踹他。 白枫挨了这一脚,见林笑笑眉头还是没有松开,只得回到厨房做饭。 白枫不知自己是哪里又惹这位女菩萨不痛快了,连日来总是发脾气,使性子,还埋怨白枫的菜做的太难吃。 白枫嘛,白枫憋气憋到脸红,然后晚上再报复回来。 “笑笑,吃饭了。”白枫将饭菜端到桌上,一面招呼林笑笑吃饭,一面给她盛鱼汤。 “没胃口,不想吃。”林笑笑还是赖在竹椅上瘫着。 白枫意料之中,走出来将汤碗递到林笑笑唇边:“喝汤。” 林笑笑摇头。 白枫拿起调羹舀了一小勺碗里的鱼汤喂到林笑笑嘴里:“试试咸淡。” 林笑笑咂咂嘴:“淡了。” “那我加点盐?” “那又咸了。” “……”得,伺候不了一点。白枫将汤碗放到木凳上,“你到底想吃什么?” 林笑笑看着天上赶路的大雁发呆,嘴里胡乱应付道:“飞禽走兽,山珍海味,诸如此类。” 白枫侧首瞥了一眼二人身后的破茅草屋。 “啧,小白。”林笑笑从竹椅上坐起来,“我好烦啊。” “你每个月都挺烦的。”白枫拆台。 林笑笑偏头看向白枫:“滚蛋。” 第二日一早,林笑笑还在床上睡着,白枫已经收拾好工具上山了。 “飞禽走兽……山珍海味……”白枫边沿着陡峭的山路向山林深处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进,边在嘴里嘀咕林笑笑的胡话。 “野鸡野兔……蘑菇……”白枫照着山里能找到的东西对号入座,“海味……海味……昨晚的鱼汤还剩了一大半。” 飞鸟在树枝上好奇的张望这个自言自语的奇怪人类,肆无忌惮地用本族的语言和同伴探讨各自对这个人类的评价。 白枫听着此起彼伏的鸟鸣一愣,抬头看向它们道:“射只鸟给她吃也行啊。” 他从背篓里取出简易的弓箭,搭箭拉弦,一支木箭自白枫手中迅速朝着高处的树杈直飞过去。那只傻鸟避让不及,反应过来的时候,木箭已飞至面门。隔着微乎其微的距离,那只鸟两眼盯住面前悬停在半空中的木箭呆住了。 同伴的鸣叫及时唤醒了它的神智,它连忙展翅飞走。 白枫自然在树下看见了这一幕。 他心中一惊,握住弓箭的手背上青筋已不由爆起。 一位白衣白发白胡子的老人在他身后翩然落地。 白枫似有所感,慢慢回头,却在看到老人的瞬间愣住。 二人对视须臾,白枫双膝一弯跪倒在地:“师父。” 老人面无表情,脸上的每一条褶皱都不曾在岁月的长河中有过移位,他淡然开口道:“平城,你该当何罪?” 白枫低头不语。 老人又道:“你私自逃出山门,在人世逗留数载。” 老人默了片刻。但白枫仍垂首抿唇,全不张嘴。 老人轻飘飘地叹了口气:“平城,昔年无意暗下毒手毁你修为的确是无意的不是。为师已然罚他在锁妖塔下禁闭十年。你心中可还有不忿?” 白枫沉默良久,低声道:“徒儿不敢不忿。” 老人眉头微蹙,白枫应声倒地吐出一口血。 “不诚。”老人轻易下了判决。 白枫勉力从地上爬起来,重新跪好:“是,徒儿知错。” “为师知你少年意气,自小便被寄予厚望,十数载未尝一败。这是你的第一败,败得彻头彻尾,回天乏术。” 白枫暗自咬牙不语。 “可你知道你的第二败是什么吗?” 白枫不敢贸然开口,于是生生又呕出一口血。 “你败在贪图安逸,留恋美色,沉湎人世,竟在这乡野山村之中娶妻生子。” 白枫浑身一颤,闭上双眼。 “依门规,该当如何?”老人淡然问道。 “门规第一条,有情皆孽,凡门下弟子妄动情欲私定终生,视堕魔道,杀无赦。”白枫知是已到死路,反而平静下来。只是笑笑还在家里等他,今日怕是又要叫她生气了。 “你是为师最看好的弟子。未曾想你竟也会知法犯法。” “事已至此,徒儿无颜再苟活于世,当以死谢罪。”白枫举起手边的木箭就向自己心口刺去。 但那箭却生生停在他胸前,再不得移动半寸。 “愚钝。”老人轻斥。 “为师若是来要你的命的,何苦与你多话。” 白枫抬头,慌乱道:“师父!我妻子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我是绝峰的弟子!” 又是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堵住了白枫急切地抗辩。 “唉。”老人的面目终于有所松动,“平城,你何以沦落至此?” “呵。”白枫苦笑,“师父,徒儿如今修为全无,仙缘尽短,比之凡人尚且不如。不敢再对成仙之路痴心妄想,只得在这山村之中了此残生。” “原也想一死了之,为山门除此废物。只是机缘巧合,竟一时贪生……” “你还记不记得,你年幼之时,为师曾与你说起过本门祖师爷得证大道,飞升成仙之事。”老人突然话锋一转。 白枫微愣,但仍顺从回答道:“记得。传闻祖师爷昔年一心成仙,走火入魔,百年修为一朝散尽。但后来了悟因果,自明天道,一念成仙。随后创立无情道法,仙逝于绝峰之巅,自此而有了本门。” “嗯。”老人轻抚白须,目极远眺,“你仙根深厚,何不效祖师道起之法,再证天道呢?” 白枫周身一紧,登时呆滞。 第17章 不要怪我 林笑笑自从王大夫家走出来之后便一直皱着眉头。 王大夫的叮嘱言犹在耳:“此事事关你们夫妻二人,你还是回去同郎君商议之后再做定夺。” 林笑笑有一步没一步地溜达到河边,看着如常流动的河水发呆。 要如何寻个合适的由头说服王大夫,又要如何不动声色地将白枫调离村中几日,方便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此事呢? 林笑笑蹲在河边琢磨了大半日,才终于想出个万全之策。 神清气爽地溜达回林家时,白枫正在院子里磨刀。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白枫停下手上的活计,淡笑着看向林笑笑。 日落西山,夜色已开始弥漫。 “在村里转悠去了。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林笑笑耸耸鼻子,已经能闻到诱人的肉味。 白枫笑着将林笑笑引进屋内,桌上摆着几大盘子。一只烤兔,一道小鸡炖蘑菇,还有一碗新鲜的鱼汤和两碟时蔬小菜。 “哇,今天过年啊?”林笑笑乍舌。 “你这几日不是胃口不好吗?我去山里抓了一只野兔,一只山鸡,还采了些蘑菇。想着给你调调胃口。”白枫从柜子里取出一对蜡烛放在桌上点燃。 “你怎么突然把这对龙凤烛找出来了?”林笑笑疑惑。 当日成婚之时,因着这对蜡烛无风自灭的事情,白枫很是郁郁了几日。背着林笑笑偷偷将蜡烛扔到了箱底,再不愿意拿出来。 “想哄你开心。”白枫坐到林笑笑对面。 林笑笑不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白枫今日不知道抽什么风,说话这么肉麻,反倒弄得林笑笑有些心虚。 “快吃吧。”白枫伸手给林笑笑碗里夹菜。 “呵呵,你也吃你也吃。”林笑笑尴尬一笑,怀疑王大夫是不是在背后私自透露病人隐私。 白枫淡笑也往自己嘴里夹菜。 二人各怀心事,一桌的肉菜竟也都指着一盘蘑菇往嘴里塞。 “笑笑。”白枫突然开口。 “啊?” “你当初为何会将我从村口救回来啊?”白枫给林笑笑盛了一碗鱼汤。 “就,我善良呗。”林笑笑糊弄道。 白枫无奈勾唇,也不与她争辩,又问道:“可曾后悔过?” “后悔?”林笑笑认真想了想,“我从不后悔。” “从不后悔?”白枫微愣。 “从不后悔。”林笑笑点头。 “即使日后,深受其苦,也不后悔?”白枫的声音沉下去。 “不悔。” 白枫闭眼,深吸口气,再睁开眼的时候,眸中的泪光已经消失。 “你好久没吃过兔肉了。”白枫起身将那盘烤兔推到林笑笑面前,“我给你割只兔腿。” 白枫走到院子里将那把刀拿进来,站在林笑笑身边替她割下了一只兔腿含笑递到她手里。 林笑笑看着白枫的笑容有点毛骨悚然,迟疑地接过兔腿啃了一大口。 完了,白枫肯定知道了,还不晓得他一会儿得闹成什么样子呢。我得赶紧多吃点,以后可能就过不了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了呜呜呜。林笑笑狂啃兔腿。 “笑笑,”白枫将刀面上沾染的油水用一张白布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如果你当初没有救我就好了。” “啊?”林笑笑呆住。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呆滞并不全是因为白枫说的话。 白枫及时蹲下,将歪倒的林笑笑抱进怀里。他的手里还拿着那把刀。 林笑笑感觉到自己正在逐渐失去对这副躯体的控制权甚至是感受。 “我知道你怕疼,所以今天特意去找王大夫的孙子买了麻沸散。”白枫轻抚着林笑笑的长发。 “这把刀,在你回来之前我就开始磨了。我把它磨的很锋利,所以割开你皮肤的时候不会太疼的。” 林笑笑无力的倚靠在白枫怀里,听他柔声细语的倾诉自己要如何杀她。 “笑笑,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爹娘对我的嘱托。” “你不要害怕,笑笑。我会尽量快一点,不会让你痛苦太久的。” “如果有来生的话,笑笑,你再来找我好不好?这次我一定会当牛做马让你随便欺负随便胡闹。” “笑笑,不要怪我。” 白枫没有撒谎,那把刀的确很锋利,他下手也的确很快。林笑笑能感觉到自己的喉咙被割开,鲜血如柱向外喷涌。 白枫死死的把林笑笑抱在怀里,脸贴在她的头发上,不敢看林笑笑的眼睛。 有水从林笑笑的额头流下来,流进她的眼睛里,她本能地眨眼。 “啊……”林笑笑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她努力的张嘴想要说出最后一句话。 白枫颤抖着将耳朵贴在她的唇边,林笑笑发出的每一丝声音都在漏风。 她说:“我怀孕了。” 白枫愣在当场。 “不可能。”过了很久,白枫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可能的。笑笑,你又骗我是不是?你一定是骗我的是不是?” 他疯狂摇晃林笑笑的身体,可林笑笑已经死了,她的体温正在逐渐流失,屋内没有人能再回答他的问题。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白枫无法相信,他再次拿起那把刀,对准林笑笑的下腹。 他一层层划开林笑笑的皮肤、肌肉、子宫,直到亲手从那堆血肉之中挖出一个小小的肉团。 那个肉团已经初具人形,小小的四肢蜷缩在一起,捧在手里轻的像一根羽毛一样不真实。 白枫沾满血污的双手颤抖着,他已连哭都哭不出来。 那夜,村里响起了一阵不人不鬼、似哭似笑的哀嚎声,所有人家都紧闭门窗,缩在床榻上,不敢妄动。 第二日,林家那对小夫妻消失了。屋内的一切陈设都没有改变,桌子上还摆着一对龙凤红烛。 第18章 又回到最初的起点,呆呆地躺在盆子里 她睁开双目。 熟悉的木盆,熟悉的躯体,熟悉的晃动。 “恭喜你达成第二种结局,杀妻证道。”王今的声音又平又冷。 她干巴巴瞪眼看天,咿咿呀呀的呢喃:“杀妻证道?” “昔年了尘仙人杀妻戮子,大彻大悟,飞升成仙。”王今难得解释道。 “杀了老婆孩子,就能成仙?” “心境大变,自然境界非常,修为大增。” “呵。”她轻笑,“原来杀人就能成仙。” “非也。”王今淡然道,“世人皆想证明天道,得获仙缘。不过是各有其法。” “那天道到底是什么?” 王今不说话了。 “好吧好吧,那咱们聊点你爱说的。”她无语,“既然这副躯体也会和我一同重生,那林笑笑的尸首呢?” “世上不会同时存在两副相同的肉身。” “那我每次重生,时间也不会回到过去。” “时间回溯是不可为的禁术,世间一切都在向终局流淌,只有你循环往复。” “那你一直提起的结局、任务和我的重生有关系吗?” 王今默了默,回答道:“这取决于你的判断。” 她白眼:“你都不告诉我任务是什么,我怎么判断?” “待你完成任务,我自然会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完成任务?” 王今又消失了。 啧。鸡毛任务,鸡毛天道。她腹诽。 木盆顺水而下,瀑布声近在耳边。 她知道,这次不会再有一个愚蠢的妇人将她从水里捞起来了。她没什么又要死一次的感慨,反倒在心里打赌这次又会是哪个倒霉蛋捡到她呢? 再次睁眼的时候,她眼前漆黑一片。 欸?重生点换了?她讶异。 脊柱断裂的痛楚明确刺激着她的神经,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这次应当是坠下瀑布之后却不知何故没有被淹死。 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她转着眼珠子观察四周。她正在一处阴暗潮湿的山洞之中,周围似乎还躺着几个人,但寂静无声。 她努力转动头部,终于看见身边的男人。 那是一个成年男子,许是刚死不久,还未开始散发尸臭。这个死人的嘴张的极大,远胜正常人能张开的极限,她怀疑此人的下颏已然脱落。他浑身的皮肤紫得发黑,脸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将皮肤撑起,活像被红色的树藤缠住面部。他目眦欲裂,眼珠充血变成红色,凸出眼眶,死不瞑目。想来此人必然死的痛苦不堪。 她将头转向另一边,这边立着的是个约莫十几岁还未成年的女孩。或许立着这个动作并不合适用来形容女孩儿现在的姿势。她思考一番,将形容改为一团女孩儿。 这团女孩儿的身体呈反弓之态,女孩儿的脊柱必然比她的还要断的厉害,只怕是寸寸尽断。女孩儿的小臂和小腿纠缠在一起,五指掐进腿肉之中,伤口处却没有血液流出,整个人的皮肤白的像一张白纸,就连一条血管和青筋也看不见。她的脖子也已断了,头颅无力的向后垂落,长发飘在空中,活像林父从前吓她睡觉时讲的女鬼。 就算没有脑子的人也能想到,这里绝不是什么能久待的好地方。 可她却只能待在这里。谁让她是个背断了的婴儿呢。 不过想来她也不会在这里待上太久,这副躯体已经回天乏术,她很快就会再回到那条河上开启下一次漂流冒险。 她百无聊赖地发着呆,山洞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一重一轻,听来该是属于一个跛子的。 没等太久,那跛子走进山洞。跛子是个极矮小的男人,如果人这个物种的长相这么有包容性的话。看身量不过只有她十岁时的高度,加之佝偻着背部,脑袋前伸,看来更加矮小。那跛子没有几根头发,胡乱披在头上,借着透进山洞的月光,她勉强能看清跛子的脸。她从未见过这么丑的脸,遍布黑斑,眼睛小的睁不开,没有眉毛,嘴唇干裂得像十年没下过雨的农田。那跛子怀里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草药,呼吸声很大,听来这点劳动力就累的他够呛。 跛子看见那婴孩睁着眼睛看自己,沙哑的嗓子里像含着二十斤粗砂:“居然还没死。” 可不嘛,居然还没死。她也在心里附和道。 “呵呵,也好。我就不必再出去抓人了。”那跛子将怀里的草药随便扔到地上,伸出十指对着山洞内的东西清点数量。 数到她身边的那具女鬼时刚好到十八。 看来这山洞里还不止这俩死人,她在心里嘀咕。 那跛子清点完人数,看向她:“十九。你是第十九个。” 十九眨眨眼睛,开始发挥婴孩的最强技能,鬼哭狼嚎。 那跛子被高频噪音扰得伸手堵耳朵,从身上那件脏衣服里不知掏出个什么黑丸子,一瘸一拐的走过来塞进十九的嘴里。 然后被十九吐出来。 山洞里唯二的两个活人都愣了愣。 这要是死了,那是算早夭啊,还是算食物中毒啊?十九疑惑。 那跛子趴在黑漆漆的地上找那颗被吐出来的黑丸子,他努力睁大那双眯缝着的眼睛,但好像效果不是很显着。 他扒拉开女鬼,女鬼在地上滚了几圈,这回脑袋贴在地上。 高难度动作,十分。十九在心里鼓掌。 跛子终于找到那颗被沙石裹了一圈的黑丸子,按着十九的下巴又塞进她嘴里。 不要啊,我不要跟你这个死残废说话一个声音啊。十九哀嚎。 但这次跛子学聪明了,他按住死死婴儿的嘴,不让她再把丸子吐出来。粗糙的手掌磨在十九细嫩的皮肤上,十九被黑丸子噎得直咳嗽。 “嘿嘿。这么小的毒人我还没养过,不知道能不能成。”那跛子还挺期待。 毒人?十九在失去意识前抓住关键词。 第19章 死瘸子不会梦到毒王 加油!努力!拉屎要用力! 呸呸呸,说顺嘴了。 十九此时正匍匐在地上,手脚并用的奋力向山洞外爬去。 她已经在这山洞里待了七年了。这七年里,跛子又陆续带进来五六个人,不过无一例外没多久都被他给折腾死了。 十九成了这死人堆里唯一一个没死的。 跛子因此对她更加上心,天天又是给她灌汤药,又是给她塞药丸子,还把她放到药水桶里洗澡。 老娘天生丽质、绝代风华的花容月貌都给你这糟老头子养成女鬼了!十九天天在心里骂人。 好不容易跛子今天趁着大雨夜又出洞偷孩子去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啊。要是真能跑起来倒好了。十九还在努力。 艰难爬到洞口的时候,跛子手里提着个小孩儿嘿嘿怪笑。 完球。十九不爬了。 跛子把小孩儿扔到地上,反手将十九拖进山洞。 “喂了这么多毒药还生龙活虎的,真是天生的好材料。”跛子沙着嗓子喘气。 是啊,谁能想到这副躯体这么能抗造呢?十九也无奈。 这还得怪王今,干嘛给自己搞个这么能活的身体啊。十九骂娘。 王今已经很久没出现了。这缺德货总是见死不救。 十九被生拉硬拽地拖回原地,跛子又走出去把那小孩儿拎进来。 不是所有小孩儿都像十九这么坚强的。那小孩儿刚已经被跛子扔地上那一下摔死了。 羡慕。嫉妒。十九眼巴巴地看着那个死小孩儿。 “废物。”跛子差评。 十九白眼。 跛子也不浪费,将那小孩儿的脑袋割下来,放血进锅里,然后把脑袋也扔进锅里,躯干随便往山洞里一丢。 他给火堆添柴,锅里的血水很快又沸腾起来。 那把火从未熄灭,那口锅也永远都在沸腾,跛子每天出去采药,锅里药水的颜色也每天都在改变。 十九闻到药臭味,无语闭眼。 “童子血,蝎子尾,绝命草,七尺寒……”跛子一边嘀咕药方一边搅拌药水。 老鼠眼,瘸子腿,公鸭嗓,死黑鬼……十九也在心里给跛子取外号。 药汤熬了许久,跛子将那颗头从锅里捞出来。那颗头上的血肉早被煮烂了,烂肉牵连在白色的头骨之上,眼珠子已经在汤里煮化了。只剩两个黑洞洞的眼眶。 跛子将头骨上剩余的熟肉用小刀刮下来,塞进嘴里咀嚼。 肉被刮下来大半,跛子也吃饱了,他又把肉塞进十九嘴里。 十九是想吐的,但是跛子不给她机会。 行吧,凑活吃吧。十九硬吞下去。 那跛子又嘿嘿怪笑,把那颗还未发育完全的头骨放进他的大研钵里,一点点锤烂、捣碎、磨成粉,又洒进锅里。 他从那锅里盛出一碗,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真香啊。” 鼻子不用可以一起扔进锅里的。十九翻白眼。 “十九,喝药了。”跛子端着碗蹲在十九身侧,将她扶起来往嘴里灌药。 十九双颊一鼓,把药全吐到跛子脸上。 臭不可闻的汤药喷了跛子一头一脸,滴滴答答的流到那件从来没洗过的脏衣服上。 “嘿嘿。”跛子笑得更高兴了,“有力气,好好好。” 他也不擦脸,起身又去锅里舀了一碗:“你一定会成为我最成功的毒人的嘿嘿嘿嘿……” 就这么灌了吐,吐了灌,直到两个人都成了浑身汤药的落汤鸡,这药才算是勉强喂进去半碗的量。 那跛子又走出山洞去采药。 但十九这次没有逃,因为她实在逃不了了。 腹部的绞痛牵连着五脏六腑都在发痛发胀,她整个人都发起高热,浑身皮肤爆红,经脉在皮下的鼓动清晰可见。她一口一口地往外吐血,脑中犹如灌铅,沉重的抬不起分毫。她的意识却越来越清明,甚至兴奋,激越。无可缓解的痛苦反复冲刷她的理智。她想捡起不远处那把小刀割下自己的脑袋,但十指抽搐着抓进地里,指尖被石块磨得血肉模糊。她又想一头撞死在山壁上,把全身的血都流光,失血而亡。可是血液在身体里像被熬煮一样沸腾奔涌,一股股冲进四肢百骸。 等她终于在这种剧烈的痛苦中昏死过去,山洞外的日月已不知又轮转了几回。 这样每天在死亡边缘反复横跳的日子又过了七年,跛子终于兴高采烈地在山洞里跳高。 “成了!成了!嘿嘿嘿嘿,成了,成了……” 十九看着地上那只因为喝了自己的血而死相惨烈的兔子多少有点心情复杂。 怎么个事?我成毒丸子了? “成了,成了……”跛子还在为自己的成功而雀跃,“我就说,我就说一定会成的。我就说我一定会炼成这世上最毒的毒药的嘿嘿嘿嘿,师兄,师兄,你怎么比得过我。你怎么可能比得过我嘿嘿嘿嘿……” 合着这死瘸子一家都是搞这个的。十九挑眉。 “现在只差一件事了,只差最后一件事就能证明我的作品是最完美的了。”跛子在山洞里来回踱步。 其实老娘本来挺完美的,现在被你搞的多少有点完犊子了。十九望着洞顶吐槽。 “只要能证明,这毒无药可解,我就真的成了,成了嘿嘿嘿嘿。师兄,这次掌门之位一定是我的,它本来就该是我的嘿嘿嘿嘿。” 我封你做山洞洞主行吗?十九瘪嘴。 “好十九,我的好十九嘿嘿嘿嘿……” 咦,忒恶心了死老头。十九选择闭眼。 “你放心,就算是药师谷那群自诩神医的孬种,也绝对不可能炼出解药的嘿嘿嘿嘿……” 药师谷?十九睁眼。 传说中活死人、肉白骨的药师谷? “如果是药师谷的谷主未必不能炼出解药吧。”十九沙着嗓子开口。 淦!死老头!我都说我不想要和你一个嗓音了啊啊啊啊啊!难听死了! 原本沉浸在狂喜中的跛子突然回头狠毒地瞪着十九:“你以为你还能有得救吗?” 十九无所谓的耸耸肩膀:“我只不过是觉得你这种连小门小派的掌门都当不上的老废物,能有什么本事让药师谷谷主束手无策呢?” 跛子像个离弦的弹丸一样冲到十九的面前掐住她的脖子:“你不想活了。” 命门被人死死掐住,十九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她的声音更加沙哑,艰难冷笑道:“呵。杀了我,你就不用被药师谷谷主打脸了。” 跛子那双眯缝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即将气绝而亡的十九。就在十九又开始猜测自己这次结局的名称时,跛子突然松手。 “咳咳咳,咳咳……”十九疯狂咳嗽。 “你说得对。只有药师谷才能证明。”那跛子又怪笑起来,“只有她能证明我的毒是世上独一无二,无药可解的毒王。” 毒王,好没创意的称号。十九还在咳嗽。 “嘿嘿嘿嘿嘿嘿……”那跛子怪笑不止,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第20章 残疾人互坑联盟 老娘真想一脚给你踹到山沟沟里摔死你个死老头。 十九一手扶着跛子,一手扶着自己的老腰,艰难走山路。 跛子被十九一番话所激,当日便要拉着她去药师谷挑衅。直到跛子喘着粗气在洞口五步远处恶狠狠地瞪着瘫在地上的十九。 十九无辜耸肩。 于是两个残疾人又气喘吁吁地回到山洞。 不过十九气喘主要是因为地上的沙石膈得她屁股疼。 跛子没办法,又在山洞里给十九接骨。等断骨愈合又费了七日,俩残废终于能身残志坚的互相搀扶着上路。 十九捂着自己断了十四年的脊柱,每走一步都是刻骨的疼痛。 “走快点。”跛子不耐烦。 快点快点,你没看老娘身上背着那么大一个箱子嘛!还有你是个瘸子!你走的快嘛你!十九在心中怒吼。 “走不快。”十九沙着嗓子也不耐烦。 你妹的,我自己都嫌自己说话难听。十九更烦了。 跛子瞪了十九一眼,十九也瞪回去。俩残废边一瘸一拐的走山路边和对方干瞪眼,终于双双滚下山坡。 等俩人各自杵着树棍爬到山顶的时候,十九才发现原来前世的山村就在这座山的不远处。 遥遥地,她能看见村里人家做饭升起的炊烟。那烟雾袅袅攀升,愈飞愈淡,终于在将要触碰到云层时消散。 “走。”但跛子才不会给她时间感怀。 十九回头,无言跟着跛子下山。他们离山村越来越远。 两个人走到城里的时候,天色已完全黑了下去。 俩佝偻着腰背,浑身脏的发臭的乞丐样的怪人在城中大路上杵着棍子一瘸一拐的走道,还未下班的伙计们都纷纷关上了自家店铺大门。 好容易走到一家开着门的旅店前面,跛子率先走进去。 “一间客房。” “两间。”十九在后边纠正道。 跛子又瞪她。 看不见看不见,你太矮了我啥也看不见。十九望天。 旅店老板自然希望自己赚的钱越多越好,只是看这俩人的装束不像是付得起房钱的人。 但老板毕竟开店多年,很有商业精神:“二位客官,两间客房二百文。小店客少利薄,概不赊欠。” 二百文!十九乍舌。林家一年到头屋里也没出现过二百文钱。 跛子把手伸进衣服里不知从哪处掏出一小块碎银子。 “这是半两银子,算五百文,还要一餐饭。”跛子财大气粗。 “两餐饭,加一桶热水。”十九补充。 老板看见银子眼睛都亮了,忙不迭点头道:“好好好,二位客官上楼,餐食和热水一会儿就送到客房。” 跛子将树棍往地上一扔,抬手在半空中停住。 十九见他不动,杵着树棍一瘸一拐的越过他上楼。 “十九!”跛子生气。 “干啥!”十九也生气。 “扶我上楼。”跛子瞪着他。 嗨呀!你还指挥上我了?你个糟老头子你…… “你不想要止疼药了?”跛子阴恻恻地开口。 …… 威胁老娘你是心高气傲,等到了药师谷你小子是生死难料! 十九杵着棍子走下楼梯,扶住跛子的手臂搀着他上楼。 店老板在楼下看着俩残疾人友爱互助,擦擦眼睛。 还挺感人的。店老板感叹。 将跛子送进客房,十九转身走进隔壁房间。 “嘶。”坐到床上,十九终于痛呼出声。 后背的断骨因为长途跋涉隐隐作痛,双腿也因为之前从未站起来过而不停发颤。她靠在床栏上皱眉吸气。 床头的矮桌上放着一面铜镜,十九抬眸就能看见镜子中的那张脸。 那张脸绝称不上好看,甚至可以说是丑陋可怖,青紫的皮肤,发黑的嘴唇,更遑论从额头延伸到面颊上的那条伤疤和满脸的烫伤。那是十九十二岁那年同跛子吵架被划的。烫伤则是常年往跛子脸上吐药导致的。 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十九自嘲。 整张脸上唯有那双眼睛堪可称之为人的眼睛。 “小王。”十九试图发起通话。 但无人接听。 死人,又把她抛下了。十九扶着腰躺到床上。 她不知道走到药师谷还要多久,自己现在这副身体又是否能撑到那一天。不过没关系,就算是死在半路上,她也会拉着跛子给她陪葬的。 第二日十九起了个大早。 她嘱咐店老板用昨晚跛子付的银钱去给自己买两身新衣裳又让他顺路去租辆马车到门口。 老板自然期期艾艾地不同意。拜托,你俩昨晚那个不差钱的态度我还以为多出来的是我的小费嘞。老板瘪嘴。 十九也不同他争辩,只带着他走到店门口,咬破自己的手指把血抹在墙根的杂草上。 那杂草原本已长了寸余高,老板原打算今天下午就给它拔了,以免影响自己门店的美观。他皱眉,不知道这古怪的女人在发什么疯,却见那原本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野草竟瞬间灰败枯萎,片刻间已是个死的不能再死的死物。 老板愣住,十九又将手指的伤口伸到他眼前。 “呵,呵呵,客官稍等,我这就去,我这就去。”老板逃也似的离开店门口。 十九看着自己手指上的血珠,勾唇笑了笑,将手指伸进嘴里舔舐伤口。 十九正嘬着手指,跛子一瘸一拐的从楼上走下来。 跛子见十九那傻样,白了她一眼。 十九也白回去。 跛子坐到大堂的桌边,开口:“以后每日晨起你要伺候我更衣洗漱,这一路的餐食饮水你要替我准备,晚间我睡了之后你才能睡。” 十九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你疯了?” 跛子斜眼瞪她。 你瞪我咋啦,小心我一口老血吐你脸上我毒死你!十九也瞪他。 “你不想要止疼……” “行,别说了。我干。” 好小子,我肯定给你伺候地舒,舒,服,服! “还有,”跛子勾唇,“以后,你要叫我主人。” …… “死老头,我掐不死你!“ 是可忍孰不可忍!十九冲上去双手掐住跛子的脖子。 跛子喘不过来气,突然手一挥,朝十九面门撒去一片白雾。 “咳咳咳,这什么啊?咳咳……”跛子骤然发难,十九躲闪不及,眼睛鼻子嘴巴全呛进了粉末。 很快,十九开始发热,头疼,难以呼吸,倒在地上。 十九咬着牙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 “这是我特意为你调制的听话粉。”跛子嘿嘿怪笑,“它会激发你体内的毒血。虽然不如你每月月信来时的毒发之苦。” 跛子起身走到蜷缩在地上的十九跟前:“但也足够让你听话了。” 谁知十九竟忍痛一把抓住跛子的瘸腿往地上使劲一拉。跛子失重,骤然倒地,脑袋正磕在十九眼前。 “呵,”十九冷笑,“你起名,真的每次都这么没创意啊。” 跛子被那双眼睛中浓重的讥讽一惊,不由瑟缩着向后爬了一步。 随即他反应过来,冷哼道:“这药会让你毒发半个时辰,不过你命这么硬,自然能挺过去的。十九。” 第21章 整点好东西 十九抓着缰绳坐在马车外面。 马车的颠簸让她的脊背一阵一阵发疼。不过这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马车里那个死老头。 “十九。”那死老头又开始了。 “嗯……”十九拖长声音有气无力地回应。 “水。” 十九翻白眼,从身后的箱子上取下一袋水囊,递进马车中。 但马车内的人并没有伸手接过那袋水囊。 好好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忍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俗话说的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九在心里狂劝自己淡定。 “猪人,喝水。”十九咬牙开口。 “嗯?”马车里的人发出不满的鼻音。 “我舌头被你毒坏了,发音不标准。”十九强行解释。 跛子嘿嘿怪笑着接过十九一直举着的水囊。 娘的,早晚有一天给你那口老黄牙拔了,我看你怎么笑。十九生气但十九不说。 赶了三个多月的路,换了九匹马,四次车,还有一条驴和一头牛。 如果十九和跛子不掐架的话,可能路上的损耗还能少一点。 但是怎么可能不掐架呢?十九赶着狗想。有时候真是忍不住想直接掐死他算了啊。 跛子坐在篮子后边被路颠得起飞好几次。 “十九!”跛子大喊。 “汪汪汪汪汪汪!”狗也大叫。 好狗好狗。十九看着前面拉车的四条狗很欣慰。 这还是十九的主意,快到岭南的时候,大型城镇已被重重错落的山峦隔绝,他们二人不得已只能在山与山之间的村落中寻找能支撑俩残疾人赶路的交通工具。 于是就有了这辆由四条黄狗拉着的带四个轱辘的大竹篮车。 “十九!”跛子屁股都快被颠烂了,他实在受不了再次大喊。 “猪人,前面就到岭南了,别催了。”十九偷笑。 “十九!”跛子又急又气,偏偏狗车被十九催动的更快,他终于再喊不出一个字来。 到岭南地界时,跛子整个人已经快不行了。他萎靡在竹篮里,看上去像根刚从土里挖出来的大人参。 十九跨出篮子,挨个摸了摸四条狗毛茸茸的脑袋,然后松开他们身上的缰绳。四条狗围着十九又蹭又蹦,闹了好一会儿才跑着向原路返回。 跛子也终于缓过来劲儿,弱弱的深呼吸。 “接下来往哪儿走?”十九居高临下看着跛子。 她脊背的骨头早已长好了,虽然还是会因为行动间的拉扯发疼,但是已足够支撑十九将腰板挺直。只是她的腿脚仍不太灵便,虽已尽力掩饰,但细看之下,仍不免发现些端倪。 不过长着这么一副尊容,也没有人会多看她两眼的。 跛子深呼吸好几次调整呼吸,半晌,摇头。 “你不知道药师谷的路?”十九眼冒金光。 跛子又摇头:“休息,我要,休息。” 啧,十九关闭大灯,还以为终于能弄死你了。 十九无奈,只好从箱子里翻出一张软席找了块草坪铺上。跛子立时瘸着腿爬到那张席子上躺下,没一会儿就响起震天的鼾声。 十九蹲在附近的一棵树下望着天发呆。 还有几日她的月信就要来了,她希望死老头能在这之前把她带到药师谷,这样她就能尽快杀了他。 十九不知道自己还能熬过几次毒发。 等跛子一觉睡醒,竟又过去了一日。 跛子带着十九来到一座山下。 山上的植被长得很茂盛,郁郁葱葱地盖了满山,山尖隐在云雾中,看不见有多高。 莫非药师谷就在这座山上?十九在心中揣测。 “上山。”跛子一声令下,率先踏出一条山路。 十九紧跟其后。 “不是,够了吧?”十九扛着两捆草药不可置信的看着跛子又用绳子套了一大捆。 “哼,”跛子忙着采药,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十九,“你以为药师谷是那么好去的?” “去药师谷跟你割草有什么关系。”十九拖上第三捆草药无语地跟在跛子后头。 “药师谷那群孬种,世世代代都躲在那破山谷里,如果没有好东西,怎么会轻易出手?” “好东西?”十九想了想道,“诊金?” “药师谷的诊金,可不是谁都给得起的。” 十九闻言挑眉。 “岐黄、无根、百指虫、苦夏草、白芷……” 十九跟着跛子的报药名一样一样往小锅里放药材。久病成医,久毒成毒医。十九这些年养在跛子身边倒也识尽了天下的入药之物,学会了许多制毒的法子。再加之跛子这个人又惯爱做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态,自出山洞之后便一向指使着十九替他煎药,自己只老神在在的坐在一旁发号施令。 药材放的差不多了,十九往小锅里加入上一季的雨水,然后将箱子里的东西重新放好合上,专心盯着火候。 跛子见十九难得乖乖呆着不给自己闹事,心情颇好,反倒贱兮兮的主动和十九搭话。 “你可知现在熬的是什么药?”跛子靠在身后的巨石上。 “岐黄性寒,无根性寒,白指虫可止夜间盗汗、燥热,苦夏草清热解暑……”十九一点一点回答每种药材的功效,“这副药应当是治疗极重的热症的。” 她顿了顿,又说道:“抑或引发寒症,壮年男子服用此药不出三日必失温而死。” 跛子嘿嘿一笑:“你倒是个学毒的好材料。” 是药三分毒,有时药和毒其实是一回事。 “药师谷难道还缺这种药?”十九怀疑跛子这诊金的价值。 “不缺。”跛子没反驳。 十九翻白眼。这死老头又搞什么名堂? “来的时候看见左向那座山了吗?”跛子问道。 “高的那个还是矮的那个?” “矮的。” “药师谷在那儿?” “那座山下有个村子。你熬五服药,投进村尾那口井里。” 十九愣住。 第22章 对大夫弹琴 十九是半夜进的村。 村尾也果然有一口井。 她站在井边往井里瞧,一轮月亮泡在井水里。 “小王啊小王,你说我上辈子是恶鬼,可我怎么有点恶不起来呢?”十九看着井里的月亮嘀咕。 她和这个村子的人无冤无仇,她不想平白无故就到这来屠村。 可她也明白,这或许是唯一能和药师谷搭上线的方法。 良久,十九从怀里掏出四颗黑丸子扔进井里。 十九扶着跛子进村的时候,村口一个村民也没有。 二人一路缓缓走到村尾,有几个男人倒在一口水井旁,在地上一个劲儿发抖。 “我们两爷孙途经此地,特来讨碗水喝。”跛子掐着那把磨砂的嗓子对着水井说话。 太假了吧,死老头。你一点演员的基本修养都没有啊。十九低着头没说话。 地上的几人当然不能答应或者拒绝跛子的要求,他们现在都快冷死了,哆嗦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二人走到水井边,拉起井绳,各自捧起一口水倒进嘴里。 “啊,这水,有毒!”跛子应声倒地。 救命啊,这也太假了吧,假的我尴尬症都要犯了。十九白眼一翻,也倒地不起。 过了很久,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一身绿衣的男女将井边的几人连同跛子和十九一起抬进屋子里。 屋子里有一位娇俏的少女坐在上首,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同其他人一样也穿着一身绿色的裙裾,连发髻上也插着一把翠绿的竹簪子。 那少女正在给一位老人诊脉,她很快下了诊断,同身边的男女轻声报了几种草药的名称,然后示意后面的人将跛子和十九也抬到她面前。 少女给跛子把脉,略略皱眉,迟疑片刻后还是同身边人报了另外几样草药又多嘱咐了几句什么。 轮到十九的时候,少女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为难你了,漂亮妹妹。十九在心里为少女默哀。 少女把了一刻钟的脉,甚至连颈脉都摸了一会儿,又扒开十九的眼睛看瞳孔。十九赶紧翻白眼装晕死过去。 “奇怪。”少女低声呢喃,“前面那位老者的脉已是中毒多年的脉象,不过好在毒性不强,堪可慢慢调理清除余毒。” “可此人的脉象,杂乱无章,时而如釜沸中空,时而又平稳有力,时而乍疏乍密,时而又脉搏全无。简直……” 那少女顿了顿,一脸荒谬的自言自语道:“简直像是在弹琴。” 弹琴?什么曲子?将军令还是十八摸啊?十九好奇。 少女坐在凳子上皱着绣眉撅嘴,久久不开口报药名。原本在她身旁站着等方子抓药的男子也不由瞥了一眼少女,又瞥了一眼躺在担架上装晕的十九,再瞥一眼少女。 良久,少女终于叹口气:“先给其他人诊脉吧。” 学会放弃也是一种美德。十九在心里点头。 花了大半个时辰,少女将屋内的病患们一一诊脉开出药方,其余绿衣男女则井而有序地抓药熬药给患者们一一服下。 就连跛子都分到了一碗汤药,虽说他不太想喝就是了。 唯独十九孤零零躺在床榻上没人理会。 少女终于忙完,踱着步子又来到十九跟前皱眉看着她。 “太奇怪了。”那少女低语。 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要是真被你给诊出来了那才叫奇怪呢。十九用心声安慰少女。 “小妘,我们已经给所有中毒的村民都服下解药了。你这边呢?”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绿衣少妇从屋外走进来。 “我们这边的患者也都服下了。只是……”少女蹙眉。 “怎么了?”少妇有些意外。 “这个人的脉象,我实在,摸不明白。”少女几字一顿,显然对自己的才疏学浅很是羞愧,伸出纤纤食指,直指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十九。 那少妇微微讶异,也走到床榻前来给十九诊脉。 唉,怎么这的大夫都长得这么好看啊。同样是用药,怎么死老头就长成那个鬼样子。真是造孽。十九在心里长吁短叹。 不过意料之中的,那少妇把了半天脉也没把出个名堂来。 “这脉象……”少妇迟疑。 “像弹琴对不对?”少女提示道。 二人对视一眼,双双艰难点头。 嗯?我摸摸我摸摸,弹得什么琴呢这是?但十九不能摸,因为十九在装晕。 “我们明日还得下山给他们送药,不如让崔爷爷来看看吧?”少妇提议。 “啊?”少女咬唇,“那我岂不是又要挨骂了。” 少妇轻笑:“挨骂是挨骂了,不过医术也定能再精进一层的。” 少女微微点头,众人收拾好药箱、药罐和剩余的药材一齐走出屋子。 十九就这么留在了这间屋子里。 啧。不能吃不能动啥也不能干。早知道就不装晕了。十九在黑屋子里睁眼看天花板。 紧闭的房门突然传来响动,她立刻闭上眼。 “嘿嘿。” 好么,熟悉的难听的笑声。十九又睁眼。 “药师谷的一帮废物。”跛子窃喜。 “不过是两个小姑娘。你只不过胜在年纪大,吃的药比她们多而已。”十九淡定拆台。 “哼。”跛子又怒,伸手就要从怀中掏出什么。 “我要是现在毒发,明日来诊脉的人一定会闻见这屋内的药粉。你的什么毒王可就要露出马脚了。”十九冷笑。 “哼。”跛子不甘受十九轻飘飘一句话的威胁,阴恻恻开口道,“你以为到了药师谷你就能有条活路?嘿嘿嘿,十九,你的日子可不多了。” 跛子嘿嘿怪笑着一瘸一拐离开这间屋子。 十九闭上眼睛。 那咋啦?那也得睡觉啊。 第23章 我知道你很菜但我不怪你 第二天,一个白胡子绿衣服的老头来给十九诊脉。 第三天,一个长发飘飘的绿衣服青年来给十九诊脉。 第四天…… 第五天…… 第六天…… 这药师谷这么多大夫的吗?分一个去给我们村王大夫打打下手多好。十九在心里打岔。 “各位医仙,我孙女刚来这村子,就喝了一口井水,自此一病不起。你们可一定要救救她啊。”跛子抹抹干燥的眼角。 得了吧,就你那演技。十九闭着眼睛翻白眼。 “老爷爷你别担心,这世上没有我们药师谷治不好的疑难杂症。我们一定会还你一个健健康康的孙女的。”那名被叫做小妘的少女语气殷切的安慰老人。 那你能不能顺带还我一个漂漂亮亮、屁事儿没有、吃嘛嘛香、拉屎顺畅、打人贼疼的我,病患本人呢?十九许愿。 “那,你们是打算把我孙女带回去医治吗?”跛子偷偷抬眸打量面前几人的神色。 穿着绿衣的几人对视一眼,最后还是小妘开口:“我们一定会每天过来给她诊脉的。” 好家伙。十九和跛子心里同时骂了一句。 “爷,爷爷……”十九悠悠转醒,从榻上虚弱起身。 跛子睁着他那双聊胜于无的耗子眼无动于衷。 带不动,根本带不动,这什么对手演员啊!十九一仰头,又栽倒在床榻上。 “欸!”小妘忙过来搀起她,“你醒啦?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晕倒之前都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干了什么?平时身体好不好?有没有什么疾病?还有你家中长辈可有什么遗传之症?” 这看病啊还是查户口啊?十九气若游丝:“我,我怕是没有几日,没有几日好活了。只是,只是恨不能在爷爷面前,尽孝。” 十九流下一行清泪,但很怀疑自己现在这张紫红紫红的脸上到底能不能看见眼泪。 “你放心,这世上没有我们药师谷治不好的疑难杂症。我们一定会还你一个健健康康的身体的。”小妘握住十九的手。 这是你们药师谷大夫的固定话术吗? “有姑娘这句话,我,我也就,死而无憾了……”十九默默垂泪。 “不,这……”小妘无措,小妘看向其他人。 站在原地的几人再次对视一眼。 你们真的有必要这么热衷于眼神交流吗?我觉得你们每次也交流不出个啥结果啊。十九很怀疑药师谷的培养方案。 “这样吧,我们回去问问谷主的意思,如是她愿意下山替你的孙女医治,定然药到病除。可如是谷主不愿……”其中一位绿衣人迟疑道。 “就算谷主不愿下山,这世上也没有我们药师谷治不好的疑难杂症。我们一定会还你一个健健康康的身体的。”小妘握住十九的另一只手。 好姑娘,可以了,真的可以了。我心领了。十九尽量让自己的微笑看起来明显一点。 “好了,小妘,我们该回去了。”绿衣人拉起小妘。 “那,老爷爷,小妹妹,我明天再来看你们。”小妘咬着嘴唇依依不舍地挥手。 “好,姐姐再见。”十九慢慢抬起自己的胳膊,然后又掉下去。 要死了的人都是这样啦。很没有力气哒。可怜可怜我啦。十九微笑。 一片绿色从屋里飘走。 “哼。你倒会做戏。”跛子冷哼。 “不然靠你啊?”十九白眼。 “可惜你打错了算盘。药师谷的人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活菩萨。”跛子不屑。 “那也好过你,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傻子都知道你想进谷了。”十九躺回床上翻身不再理会跛子。 跛子冷笑出门。 至少那个小妘看着像个好人。十九选择给出好评。 第二日,那无所不能的药师谷谷主自然没有来。 跛子对着小妘冷笑:“你们那个谷主不会是怕自己治不好砸了招牌,不敢来了吧?” “谁说得!我们谷主只是……” “谷主日理万机,并非寻常闲人,岂有余力救治天下伤患?”绿衣男打断了小妘激动的抗辩。 “嘿嘿,日理万机?你们那个破山谷有什么可理的。”跛子讥讽。 服了。十九从床榻上艰难撑起身体。 “二位医仙千万不要怪罪我爷爷,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前两年又起夜摔到茅坑里,砸坏了脑袋。从那之后不是吃屎就是放屁,说话也颠三倒四,没有轻重。万望二位医仙勿要见怪。” “你!” “咳咳,咳咳咳咳咳……”十九的咳嗽及时制止了跛子的怒火。 跛子瞥了一眼面前的俩个绿衣人。等会再收拾你。他瞪了十九一眼。 “啊?这么惨啊?”小妘震惊,小妘同情。 “老爷爷你放心,这世上没有我们药师谷治不好的疑难杂症。不管是吃屎还是放屁,我们都一定会还你一个健健康康的身体的!”小妘握住……有点脏。小妘拍拍跛子的肩膀。 跛子气得直翻白眼。 “小妘姐姐,你真是个好人。”十九垂首哭泣,一大颗一大颗的眼泪砸在地面上,掷地有声,“你长得貌若天仙也就罢了,竟还心地善良,医术了得。不像我……生来就是个跛子,貌丑无颜,一无所长呜呜呜……” 跛子越听这话心里越不得劲,这死丫头是在指桑骂槐吧。 “哎呀,怎么会呢?”小妘眼中的同情更甚。她忙走过来握住十九的手。 “虽然你确实长得很丑,说话声音还这么难听,又是个残废,但是你来了我们药师谷,包你药到病除的呀。” 原来上天给你这么多优点都是为了遮掩你造口业的本事啊。十九嘴角抽搐。 “小妘。”绿衣男在身后轻声唤她。 那小妘一回头撞进绿衣男不赞同的眼神中,恹恹地收回握住十九的手,垂着头站回绿衣男身侧。 十九悲戚一笑:“没关系的,小妘姐姐。这世上的事都是如此,没有哪个大夫能救治全天下所有的病症。你年纪还小,诊错脉也是很正常的。是我命薄,一生孤苦,临了了竟因一口井水而亡,也是我该着的。只是原以为自己终得上天垂怜,能在病中遇见药师谷的诸位医仙。谁曾想你们竟一个也诊不出我的脉象,呜呜呜呜呜呜呜,还是怪我的命苦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小妘和绿衣男均是一脸复杂地看着十九啪嗒啪嗒的掉眼泪。 这还是他俩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药师谷医术不精还无法反驳。 眼见十九哭着哭着又要开口说话,绿衣男忙道:“我们今日就不打扰姑娘休息了,明日再来看姑娘。” 话刚一出口,绿衣男就带着小妘迅速退出十九的视线范围。 第24章 大家都有病 “嘿嘿。”跛子见药师谷的人吃瘪,自然心情极佳,“果然天下间是没有人能解我的毒王的。” “那药师谷的谷主可还没出手呢。这几日来的不过都是些小喽啰罢了。”十九白了跛子一眼。 “小喽啰,嘿嘿,你可知道那日来的姓崔的老头可是药师谷的长老。嘿嘿嘿……”跛子小人得意道。 十九瞥了一眼嘿嘿怪笑的跛子。看来这老头对药师谷的情况比她原以为的还要清楚。 “长老就是长得老咯。和谷主怎么比。”十九悠哉拆台。 “嘿。”跛子冷笑,“就算她真的来了,也未必就能解你的毒。” “药师谷……”跛子阴恻恻的低喃,“不过一群技不如人的孬种罢了。” 跛子一瘸一拐的踏出门槛。 在这天天跟那帮绿叶子过家家也不是长久之计,与其干等那什么谷主来找她,还不如先在这死老头嘴里多套点消息打发时间。十九盯着头顶的横梁在心里盘算。 到晚上夜深,十九骤然从浅眠中醒来。 她常年病痛,早已不得安睡,是以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惊醒她。 有人推开房门蹑手蹑脚的走到她床前。 “小妹妹?小妹妹?”是小妘的声音。 十九皱眉缓缓睁开眼睛,一脸呆愣地看向床前的少女:“小妘姐姐?你怎么来了?” “那个,”小妘上下打量了一眼十九平躺在床上的身体,为难道,“你还能走路吗?” 嗯?要有意外收获了?十九挑眉,虚弱又缓慢的从床上爬起来,堪堪倚着少女双脚落地。 “勉强可行。”十九柔弱浅笑。 “那我把你的眼睛蒙上,带你去一个地方,你愿意吗?”小妘咬唇道。 愿意!那可太愿意了!我在这床上躺的都快起痱子了!十九哀嚎。 她微微皱眉,似乎略作思索:“可我爷爷……” “你放心,我很快就会把你送回来的。一定不会让你爷爷担心的。这世上没有我们药师谷治不好的疑难杂症。我们一定会还你一个……” “好。”十九及时打断小妘的被动技能。她算是找着规律了,只要一提到担心、放心的,这姑娘马上就开始自动播放这两句话。 于是小妘从腰间取下一条绿色的绸布,叠了三叠绕着十九的脑袋盖住她的眼睛。 那绸布上有极淡的梅花香气,同小妘身上的味道不同。 小妘搀着十九带着她一路摸黑前行,随时发声为她及时告知路况。 十九只能大略感知二人所走的路线,如今应是已出了村子往山上去了。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又转为下坡路,随即左拐走出约一里,小妘停下脚步。 十九也跟着停下来。 “你先在这等我一下。”那少女轻声同十九说了这句话,就蹦跳着向前方跑去。 十九站在原地,没有试图摘下绸布,也没有试图留下任何标记。她只慢慢摸索着坐到地上。 地上的杂草很多,但已被人踏平全扑倒在地上,反成了这条湿滑山路的康庄大道。十九摸到杂草上有条车辙的痕迹,她收回手,不再动作。 过了一小会儿,小妘走回来扶着她起身:“走吧。” 十九便乖乖由小妘带着走到了一方石桌前坐下。 石桌是温玉的,触手并无凉意,表面光滑,与石凳也是同样的材质,应是由技术不错的工匠专门打造出来的。 小妘将十九的手心向上,露出脉搏处的皮肤,一只温暖的手轻抚其上。 这自然不是小妘的手,也不是在村中这几日里任何一个来给十九把过脉的人的手。这只手的皮肤细嫩,甚至远胜小妘一个青葱少女的手。只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手上原本稍显滚烫的温度竟就全然消散了。 此时正值夏末,即便是山中,也不可能失温如此之快的。 那只手在彻底变凉之前收了回去。十九听到一阵皮毛摩擦的声音。 “是中毒。”一个微弱的泠泠的如玉环相击的干净的男声开口道。 “是,她也是喝了村里那口井的井水之后中毒的。但她的脉象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小妘忙道。 “她中的不只是井水中的寒毒。”那男子解释道 十九没有动作,只专注听着男子的声音,分辨情况。 少年的音色还未完全褪去,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气息微弱,但同小妘说话时语气里还是含有淡淡的柔意。 “那她中的是什么毒?”小妘诧异。 “很多。几乎你我所听过的所有毒药恐怕她都试过了。” “啊?那她还没死?” 小妘姑娘,你讲话真的好没礼貌……十九无语。 “快了。下个月就死。” “哦,那还正常点。” ……你俩都挺没礼貌的。十九更无语了。 “你专程赶来药师谷,正是为此吧?”那少年突然向十九发难道。 十九略做思考,回答道:“是,也不是。” “村中的寒毒是你下的?” “是,也不是。”十九还是这句话。 少年少女俱是一阵沉默。 十九又开口道:“我听说要寻药师谷治病,诊金非千金难买之物不可?” 少年轻抿了一口水,答道:“是。” “那是不是只要我能给得起诊金,谷主就会替我医治?”十九再问。 “那要看谷主的意思。”少年再答。 “那就让我见见谷主。” “谷主不见外人。” 那你说个鸡毛啊。十九翻白眼。 “那你送我回去吧。我不治了。”十九烦闷道。 “你的毒若不解,下个月必死无疑。”少年开口。 “那就死。”十九无所谓道。 少年同小妘俱是一愣。 “你不怕死?”小妘弱弱开口。 “我长得又丑,说话又难听,又是个残废,死了就死了呗。” “世人皆求长生,脱离死病,你……” “哎呀!你烦不烦啊!我说我要治病你又不给我治,我说我要死你又劝我别死!你是不是有病啊!”十九终于没了耐性打断少年的屁话。 “欸!你怎么能对表哥说这种话啊!”小妘气急,立马上前捂住十九的嘴。 “本来就是!你…你们药师谷,一帮…一帮子神经病!,天天…天天给我把脉,又,又把不出个子午,还天天把!天天把!”十九一边挣扎一边抽空怒骂。 “你!你闭嘴!”小妘气坏了,还从没有人对他们这么无礼过。 两个女人一个非要捂嘴,一个非要说话,纠缠之间竟将十九眼上的绸布扯落了。 十九下意识睁眼,看见了一个男人。 第25章 出血量超大 同十九猜测的不错,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清俊瘦弱,整个人裹在一件白毛大氅里,连帽子都带得严严实实。那少年面上很白,但和白枫的死白不同。那是一种病弱的白,是看一眼就知道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白。他眉眼无力的耷拉着,整个人散发出淡淡的愁苦和常年被病痛折磨的哀戚,在莹白的月光下,像一团透明到即将消散的白雾。 那少年坐在一张轮椅上,轮椅后立着一个用木头拼接起来的高大人偶。 “哎呀,遭啦遭啦。”小妘慌乱间又把那条绸布遮到十九的眼睛上。 嘶……我快被你戳瞎了姐姐。十九在绸布下面狂眨眼。 “这,表哥,对不起。我又闯祸了。”小妘的声音带着委屈和歉疚。 少年淡淡道:“习惯了。” 十九沉默很久,试图替小妘开脱道:“其实,我是个瞎子,你信不信?” 不过没人感谢她的体贴。 “表哥,还是杀了扔到后山吗?”小妘询问。 等会儿?这不是药师谷吗?我是不是走错了?这确定不是恶人谷?十九不理解,也不尊重。 “那个我能不能自己去后山死啊?”十九弱弱举手。 “真的?你可以自己去吗?那可太好了,扔死人好累的。”小妘欣喜。 哇,那可真是,辛苦你了啊……十九无语凝噎。 “唉,罢了。”少年叹气,他推着轮椅来到十九面前,亲自揭开了那条绸布。 十九终于又重见光明。 随后少年又往十九后腰上扎了一针。 行,老娘挺了两辈子的铁骨铮铮又断了。十九为自己的老腰默哀。 “她便留在这里。你回谷中不可提起此事。”少年叮嘱小妘。 “哦,好吧。”小妘咬唇。 “那个,我爷爷还在村里呢。”秉着不抛弃不放弃的原则,十九可不允许死老头独活。 “派人去盯住她爷爷,就说孙女离奇失踪,此二人必对药师谷有所图谋。”少年斟酌片刻,开口道。 耶!计划通!十九感叹自己的智慧。 “知道啦。那我就先回谷了?”小妘自知理亏,低眉顺眼地向少年讨饶。 “嗯。回去吧。”少年轻点下颌。 “那表哥早点休息,妘儿明天再来看你。”小妘一溜烟离开了。 十九的腰又失去了知觉,她趴在石桌上,百无聊赖地打量自己所处的地方。 这是个小院子,隐在高耸茂密的树林之中,院中种了棵梅树,只是这会儿不是梅花盛放的时节,因此那梅树倒还葱郁着。院子后边是个大约有三间屋大小的房子,通体是用木料搭建的,大门前没有台阶和门槛,房檐上挂着些晾晒的草药。 十九研究完院子,又转着眼珠子去看身旁的少年。 少年正微蹙着眉看她,原本就下垂的眉梢更添苦意。 二人对视良久,少年叹口气轻声呢喃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十九挑眉:“咋啦?你也要死啊?” 少年又是一针,这次封住的是十九的嗓子。 十九躺在木板上双眼放光的盯着木头人熬药。 她已经在这躺了三天了,每天看着那木头人又是推着少年的轮椅到处走,又是给少年采药,又是给少年熬药的,甚至还会修家具。十九越看越眼馋。 要是我也能搞一个这样的木头人那我就不用回回在河里等人捡小孩儿了。十九心痒难耐。 但她现在不能说话,也没机会同少年打听木头人的来头。 少年的眉毛比前几日蹙的更紧了,这会儿正坐在屋内的书桌前翻看医书。 不行就算了呗。逞什么能啊。还不如早点放我回去虐待老人。十九翻白眼。 等那锅药终于熬好了,少年指使着木头人去给十九喂药。 呸呸呸!怎么解药比毒药还苦啊!呸呸呸!十九疯狂吐口水。 药喂下去一个时辰后,少年又来给十九把脉。 好么,这皱的都快成一字眉了。十九眨眼。 少年轻轻摇头,低喃着不对不对又回到书桌前翻书。 唉,这孩子也是真犟啊。十九无奈闭眼。 突然她感到腹中传来一阵绞痛。 完了。这是她脑子里最后来得及闪过的两个字。 绞痛越来越重,身体开始发热,脑袋发胀,四肢百骸像是被架在烈火上炙烤,十指抽搐,指甲插进大腿肉里,血流不止。 少年听到动静回头时,十九已经开始往地上砸头。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十九砸的额头血肉模糊,但真的太疼了。意识如此清醒,每一处经脉骨骼的疼痛都无法忽略。 少年忙上前给十九施针,但十九挣扎太过,他根本刺不进正确的穴道。 “愚木!按住她!”少年急得喊了一声,随即疯狂咳嗽。 那木头人听令立刻上前制住十九,但十九已然开始浑身抽搐,嘴中大口大口呕出鲜血。 待少年终于给十九封住各处经脉时,十九早已昏死过去。 少年探了探十九的鼻息,微乎其微。 他对木头人报了一长串药名,让其去采药。自己则弯下腰指尖轻点十九吐在地上的污血放在鼻尖嗅了嗅。 少年的眼睛豁然睁大:“难道是……” “表哥!表哥!姨母回来了!”小妘蹦跳着跑进木屋时,少年正举着一根枯枝发愣。 她看了一眼蜷在地上浑身血污的十九。十九的双腿之间还在不断向外渗血。 “她这是……”小妘惊住了。 “来月信了。”少年轻声答道。 “可这也,太多了吧……”小妘看着一地的血迹难以置信。 “她身中奇毒,每逢月信便会毒发,毒发时剧痛难忍,药石无医。”少年仍看着那根枯枝皱眉。 “表哥,你看什么呢?”小妘好奇上前。 那枯枝上沾染了一点血迹。 “她的血。”少年将枯枝递给小妘,“是剧毒。” “啊?”小妘刚伸出的手立马缩回去。 少年伸到半空中的手顿住,无奈将那根枯枝扔进一旁的废纸篓里。 “可是如果她的血连树枝都能毒死的话,怎么她还没被毒死啊?”小妘困惑。 “是啊,她居然还没死。”少年也感叹道。 第26章 不就是等死吗谁不会啊 “对了,你说母亲回谷了?”少年抬头看向小妘。 “啊,对。姨母正找你呢。估计一会儿就过来了。”小妘想起正事,忙道。 少年看了一眼地上的十九,开口道:“我现在就回谷,你先去拖住母亲。” “哦,好。”小妘跑出木屋。 少年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将愚木留在木屋里照看十九,自己推着轮椅离开了。 十九再次醒来时已是黄昏。她不知自己晕厥了多久,但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弱了。 “快来不及了……”十九低声开口,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能说话了。 那少年已不在屋内,倒是那木头人一动不动的立在她跟前。 十九艰难起身,后腰的知觉也恢复了,她半爬半跪的朝屋外挪动。快爬到门口时,那木头人突然走过来立在她面前。 十九皱眉。咋啦?医不好还不让人走啊? 她避开木头人,往左边爬,木头人将往左一步挡住她。她又往右边爬,木头人又走到右边挡住她。 淦!十九骂娘。 她咬破自己的手指,将血抹到木头人腿上。但那木头人却没有任何反应。 不是活物。十九在心里嘀咕道。 她突然砰的一下往地上砸头,那木头人立刻伸手护住她的脑袋,她顺势将身一翻,滚出屋外。 那木头人自然又走过来挡在她面前。 不是活物那就是听死命令的蠢东西。十九又砸头。 那木头人自然又是一拦。十九又滚。 少年推着轮椅走到院外那条小路时,十九已经又砸又滚地爬出了半里路。 十九抬头,从木头人的两腿之间看见轮椅和半截大氅。 “嗨,好久不见啊。”十九喘着粗气同少年打招呼。 那木头人回到少年身后替他推轮椅。少年来到十九面前俯首看她。 十九笑了笑,翻身仰躺在地上看天喘气。 “还有一个月。”那少年道。 “啥?”十九沙着声音反问,她太累了,累的脑子都懒得动了。 “你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若下次毒发之前没有服下解药,你必死无疑。”少年解释道。 一个月,跟自己预期的时间差不多。十九笑。 “你还笑得出来?” “为什么笑不出来?你没听过什么叫含笑九泉吗?”十九喘匀了气,伸长手臂松松酸痛疲乏的筋骨。 “我没见过笑着等死的人。”少年低声道。 “那你见过的人还是太少了。” 十九艰难从地上爬起来,这次换成她俯视着少年。 “你是让路呢?还是让路呢?还是让路呢?”十九给了他三个选项。 少年抬眸看着十九,半晌,认真问道:“你是被毒傻了吗?” 啧,要不是看你小子表情这么诚恳我肯定一脚给你踹下轮椅了。十九瘪嘴。 见少年没有让路的意思,她自己一瘸一拐的扶着山石往前走。 那木头人自然又拦在她面前。 十九无语,干脆一屁股又坐回地上:“你又治不好我,你又不让我走,总不会真想看我含笑九泉吧?” 少年沉默半晌,低声道:“我虽治不好你,可有一个人一定能治好你。” “你们谷主?”十九意料之中。 “是。” “可她不见外人。” “是。” 得,还是屁话。十九翻白眼。 “但若你能付得起诊金,她会见你的。” 十九伸手把住少年的轮椅,将他拽过来面朝自己:“但是你也看到了,我只是一个又丑又穷的半截身子埋在黄土里的残疾人,我能给得起什么呢?” “你既能找到药师谷来,自然早有准备,何必再同我耍心眼?”少年没上当。 “呵。”十九摸摸鼻子轻笑,“你倒也不笨。” 她抬眸,双眼含笑:“让我见你们谷主,我自然会把诊金交出来。” “你到底还是求生。”少年也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叹气。 “世人不都是贪生怕死的嘛。”十九倒也没反驳。 “唉,是啊,世人都是贪生怕死的。”少年低低的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随后指使着愚木将十九抱起来带回小院。 二人一木头回到院内,愚木将十九放在石凳上坐下。 “你明日下山,去找村长,告诉他你是谁,你的诊金是什么。如是合谷主的心意,一日之内就会有人来找你。”少年重新沏了一壶茶放到石桌上。 十九也不客气,伸手就给自己倒了一杯。 少年手顿了顿,倒也没说什么。 “那谷主要是不满意呢?”一杯热茶下肚,十九才觉得自己的力气回来了一点。 “若是不满意,就在村里等死。” 啧,感觉不像是什么正经大夫呢。十九咂咂嘴。 “那,如果我的诊金只能告诉谷主一人呢?”十九趴在石桌上侧头看少年。 少年抬眸瞧她一眼,将轮椅推回木屋:“等死。” 嘿,怎么说话呢?年纪轻轻这么没礼貌啊?十九在少年身后翻白眼。 “还有一事,”少年的轮椅停在木屋门口,“切不可让任何人知道你见过我,否则……” “否则等死。知道了知道了,你们药师谷不是生就是死的,一点都不友好。”十九没耐性的打断少年的威胁。 少年回头看了一眼趴在桌子上翻白眼的十九,良久,还是低声问道:“你叫什么?” “嗯?”十九没听清。 少年无奈将轮椅转回来面向十九:“你叫什么。” “那你叫什么?”十九反问。 “你不必知道。” “那你也不必知道。”十九吐舌头。 少年蹙眉:“你可知道……” “我知道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知道不能告诉别人我见过你,知道付不起诊金就等死,知道你们谷主不满意我也得等死,反正任何状况发生我都可以等死。你还有什么想让我知道知道的?”十九连珠炮似的抢台词。 少年话说到一半的嘴巴闭上,皱眉盯了十九半晌,到底没忍住问道:“你真的是来求医的吗?” “怎么不算是呢?”十九眯眼一笑。 少年拧眉又看了十九许久,终于转身进屋了。 第27章 看来大家都有个好名字 第二日,少年递给十九一个香囊。 十九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瘪嘴:“好臭啊。” “这是药囊,随身佩戴,可安神镇痛。你脊背处的断骨伤了太久,已难恢复,疼的厉害时,可以取一指囊中的药粉抹在人中处,略作缓解。”少年轻声解释道。 “那毒发的时候也能用吗?”十九将药囊收进怀里。 少年轻蹙眉头张嘴。 “等死。好的,我知道了。”十九抢答。 少年闭上嘴。 十九冲少年挥挥手:“走了。” 也冲木头人挥挥手:“走了,小木。” 然后转身往院外走。 “愚木。” 十九停下脚步。怎么临走了还骂人呢? “它的名字。”那少年补充道。 “哦。”十九继续走。 “瑚。” 十九又停步。 “我的名。”少年的声音很轻。 “哦。”十九再走。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少年忙道。 十九偷笑:“我没有名字。” “不过呢,”十九转身,她已走到院外的山路上,隔着半个院子看见少年正坐在枝繁叶茂的梅树下。 “如果一月之内我们再相见,你可以唤我十九。” 十九转身离开了。 她未有片刻留恋。可少年却只能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视线之中。 “十九……”少年在梅树下低喃,“但愿你能活到十九岁。” 十九摸索着下山的路,废了大半日才回到村里。 跛子正坐在村口等她。 “几日了?”十九问道。 “七日。”跛子答道。 “那药师谷谷主之前并不在谷里,刚回来。”十九已猜到那少年口中的母亲应就是药师谷的谷主。 “这几日替你诊治的人是谁?”跛子发问。 “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十九瞎编。 “他们给了你什么?” 十九知道这药囊必然瞒不过死老头的鼻子,倒也坦荡:“一个药囊,说是安神镇痛的。” “嘿。”跛子冷笑,“不过是自欺欺人。” “也还好吧,你那止疼药也不能完全止痛啊。你们这算是两泡狗屎一样的味儿。”十九耸肩。 “那群孬种怎么配和我相提并论。”跛子有些恼怒。 “呵,虽然费了些无用功,倒也不是全无收获。”十九微笑。 “那谷主愿意见你了?”跛子欣喜道。 “这个嘛,”十九卖关子,“就要看你的了。” 跛子微微皱眉。 二人来到村长家里,十九将大门合上,拉着村长往墙角走了几步避开跛子,耳语道:“我叫十九。我的诊金是一个人。” 村长挑眉。 十九轻笑解释道:“这个人可不是普通人。他是天下第一制毒门派的首席弟子,现任掌门的师弟。” 村长顺着十九的目光看向跛子。 跛子心里一惊,有种大难临头的预感。 被一群绿衣人蒙着脸,捆着手脚绑在担架上的时候,十九还是很惬意的。 毕竟死老头的嚎叫声实在太悦耳了。 与十九不同的是,跛子不仅被蒙着脸捆着手脚,还是被麻布塞住嘴拖在地上上山的。 跛子想不明白十九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份的,又怎么会想到拿自己来做治病的诊金。 如果他现在还能把这两句话问出口的话,十九一定会很大方的回答他的问题的。 “嗐,瞎猜的呗。大不了猜错了被药师谷的人一起抬到后山扔死人呗。不亏不亏。” 上了一段山路又下了一段山路,十九大约能感觉到方向和少年小院的所在地并不一致。 二人一直被带到一处大殿之内才双双被扔到地板上。 是石砖地板,上面有些苔藓,显然是个少有人光顾的正殿。 有人走过来将十九和跛子脸上的绸布摘掉。 十九抬眸,正殿之上有三张金丝楠木椅,中间一把做的格外大。边上的两张椅子上各坐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其中一位十九认识,正是那个来给自己诊过脉的崔爷爷。大殿两侧错落站了许多男女,小妘也在其中,但并没有那坐轮椅的少年。在场所有人都是一身绿衣,只是制式上稍有区别。 不过大殿正中的椅子却是空着的。 什么破谷主真能端架子,都这会儿了还不来。十九在心里吐槽。 “谷主到!”有人在殿外大声唱喏道。 你娘的!吓我一跳!十九被突如其来的噪音惊得一抖。 有人自他们身后缓步走进来,大殿内骤然安静下来。 十九能听到跛子躲在她后头悄悄骂娘的声音。 你的怒火就是我的快乐。十九勾唇,难得心情大好。 进来的那人从跛子身后一脚将他踹得仰面朝天。 啊!你娘的,你被人踹一脚你撞我干嘛!十九也被跛子的动静顶翻。 于是翻身后的十九终于得见这位在传说中无所不能的药师谷谷主真颜。 是个女人,看样子已是将近三十的年纪,但身材和容貌都保持的极好,眉眼凌厉,眼神睥睨,气质强势,是常年处于高位养出来的威严与专横。 不过下半张脸倒和那个叫瑚的少年有一丢丢相似。十九努力在那张脸上找出相同点。 女人绿色的裙摆垂到地上,她蹲下身子,用手去掐跛子的脸。 “唐矗,数年不见,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 哎呀,好名字啊,确实是个畜,畜生的畜。十九点赞。 “嘿嘿,老寡妇,没想到你竟还认得出我。“唐矗冷笑。 你刚刚怂的躲我屁股后边,现在装什么啊装,你说话都发抖啊你知不知道。十九悄悄翻白眼。 “呵,我当然记得你,蜀中唐门的弃徒,修仙界的废物,大逆不道的疯子,恩将仇报的贱人!”女人一巴掌扇在唐矗脸上,又尖又利的绿指甲在那张满是黑斑的丑脸上划出三道血痕。 咦,得劲儿!十九在心里鼓掌。 “嘿,恩将仇报……你们兰家对我有什么恩,我替你哥那个短命鬼杀了我师傅,你哥答应帮我坐到掌门之位。这是交易,算什么狗屁的恩情!你哥做到了吗!啊!是你们兰家欠我的!是你们欠我的!”唐矗嘶吼。 啪!又是一巴掌。 “明明是你自己没用。你的毒药没有唐焱的毒药二分之一的功效,我兄长就算再怎么想帮你也是无济于事。是你自己不配爬到掌门之位。”女人反唇相讥。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我不配……我怎么会不配?我怎么会不配!我已经炼制出这个世上最毒的毒王了!唐门,唐门是我的!唐门本就该是我的!是你们兰家害了我!是你们兰家害了我!” 跛子情绪激荡,竟突然窜起身想要一头撞在女人的身上。 “小心!”十九立刻翻身一滚用肉体护在女人身前。 哎呀,好尴尬呀……十九嘴角抽搐。 原来那跛子压根没能近身。他暴起的瞬间便被女人衣袖一挥摔在了大殿的梁柱上。 第28章 关于你们药师谷的素质问题我有一句话想说 英雌救美和不自量力之间是有条鸿沟的。十九为自己的莽撞默哀。 “你,你这个吃里爬外的狗东西!我,我才是你的主人!我是你的主人!”唐矗一边吐血一边冲十九怒吼。 “主你妹啊主!老娘看你不顺眼很久了!死瘸子!”十九决定把自己的恼羞成怒都发泄到唐矗身上。 她努力挪动身体朝唐矗脸上吐口水:“呸!死老头!呸!死瘸子!呸!你有本事来打我呀!呸!你有本事又给我撒你那个什么狗屁听话粉啊!呸!” 实在太有辱市容了。女人封住了十九的嘴巴。 行,看出来了。确实是俩母子,爱好都是一样的。不让人说话。十九无语。 “唐矗,”女人重整旗鼓,“你今日被你自己养的孩子送到我手里,也算是因果报应,轮回不爽。” “嘿嘿,她算什么我养的孩子,她也配。她不过是个毒人罢了。她就是个药瓶子而已嘿嘿嘿嘿,用来装我的毒王的药瓶子而已嘿嘿嘿嘿嘿……” 大殿上众人皆因唐矗的话而一惊。 “毒人?”小妘更是诧异开口。 “你真是走火入魔,冥顽不灵。”女人皱眉。 “嘿嘿嘿嘿嘿,兰姻,你有什么资格骂我啊?你这些话还到你身上不是更合适吗?嘿嘿嘿嘿嘿……” 兰姻立时封住唐矗的嘴。 欸!别啊姐姐!这八卦我还没听完呢。再唠半个时辰啊。十九瘪嘴。 “将这个疯子带到地牢里去。我要他活着,长命百岁的活着。”兰姻的语气透着怨毒。 大殿上立刻有两个绿衣男走过来将拼命挣扎的唐矗拖走。 兰姻起身越过十九走到大殿上首正中的木椅上坐下。她冷声开口:“你的诊金,我很满意。” 十九点头。 “从今日起,你就暂由妘儿看顾,我会信守承诺,替你解毒。” 十九再点头。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十九疯狂点头。 “既已无事,那今日的廷议便到此为止。妘儿,带她去她该去的地方。”兰姻起身拂袖离去。 不是,大姐,我有话要说啊!你倒是把我的穴道给我解开啊!十九闭着嘴哀嚎。 大殿上的众人三三两两散去,经过十九身旁时,都不由多瞧了她几眼。 十九暗自翻白眼。咋的了?没见过我这么花容月貌的美女啊? 小妘来到十九身边搀起她:“走吧。我带你去我那儿。” 小妘带着十九来到谷内的一处小竹屋内,竹屋门口的院落很小,晾晒着许多草药、蛇虫,几乎占满整个院落。 这比瑚的木屋小院可差远了啊。十九不由乍舌。 进到竹屋内,室内采光很好,屋内一应陈设清晰可见,竹床、竹桌、竹椅、竹柜、竹席…… 绿的让人下意识想摸摸脑袋。十九摸头。 “这是我的药房,我就住在院子左向那间屋子里。你若是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唤我。”小妘将十九安置在榻上。 “你放心,这世上没有我们谷主治不好的疑难杂症。谷主一定会还你一个健健康康的身体的!” 挺好,在正确意识到你们药师谷大部分人的无能之后,你终于换台词了。十九默默的看着小妘不说话。 “哦,对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兰妘,你平时同谷中的其他人一样唤我小妘就好。” 好的,小妘。知道了,小妘。你除了说话就没什么别的要做吗?小妘?十九微笑看着小妘。 “啊,还有,我们谷主刚刚回谷,这几天正忙着熬药呢。不是刻意不来给你诊脉的。不过你别担心,表哥说你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呢。姨母一定会赶在你死之前来给你诊脉的。” 哇,真好,我简直……想骂娘……十九眨眼看向小妘。 “嗯……我想想还有什么事情要嘱咐你呢……”小妘咬唇思索。 得,你赢了。十九站起来拍拍小妘的手,又指指自己的嘴唇。 “哦。你渴了是吧?我有竹叶青,我去泡一壶给你喝。”小妘转身去翻柜子。 我……我对你娘有一些不礼貌的行为想告诉你……十九无语。 她走到屋内的药案前,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然后拿着那张纸走到小妘身后,盖在她脑袋上。 “欸?什么啊?”小妘摸脑袋,小妘看纸条。 “哇,你的字真的和你的人一样丑欸。”小妘乍舌。 这是重点嘛!十九深呼吸。 “哦哦,你是要让我给你解穴啊。你早说啊,写的这么丑我都差点没认出来什么意思。”小妘忙给十九解开穴道。 十九感到喉咙一直轻松,嘴唇也能如常张开了,她深吸一口气,然后…… “你们药师谷的人是不是都是白痴啊!我要是能告诉你我说不了话那我为啥要告诉你我说不了话啊!丑怎么了!丑就不是字了!丑就看不懂了!你自己不好好念书!你怪谁啊!你们这些小绿人一天天净跟神经病似的!说话一个比一个难听!老娘真的忍你们很久了!你……” 得,嘴又给封上了。十九翻白眼。 在这竹屋里待了七天,那位谷主还是没来看过十九一眼。但不该来的人倒是来了不少。每天都有不同的人走进这间屋子来给十九把脉。运气好呢,那人把半个时辰摇摇头就走了。运气不好呢,人走之前还非得开副比命还苦的汤药。小妘边往十九嘴里灌,十九边往外吐。 再这么待下去,我可能都不用一个月就能西天取经。十九颓然地躺在竹椅上。 小妘从不让她走出这片小院的范围之内,她几乎从早到晚都看着十九,到了同吃同住的地步。 十九无奈。虽说这些天倒也从小妘那张没把门的嘴里套出不少消息,可是光在这干熬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小妘,既然你也会点仙术,那你不如多给我露两招啊。反正你那医书翻烂了也开不出一张方子。”十九百无聊赖道。 小妘跳脚:“你胡说!我,我一定会给你开出方子的!我只是,我只是还需要两三天而已。” 两三天……我算算啊,那我至多应该还有二十天左右的时间给你试药。挺好,虽然没什么意义,但挺好的。十九默默吐槽。 七日前,药师谷谷主在大殿上那一挥手一直在十九脑子里挥之不去。这几日她又哄着小妘给她展示了几手所谓的仙术。虽然杀伤力远远不足那位谷主。不过其间的力道,能徒手生火的几个小花招亦绝非她这种凡人所能做到的。 仙术……十九开始在心里琢磨。 她自然也偷偷试过小妘的手法。小妘每次施法之前都有几个不同的手势,她认真记在心里,事后自己重演。只是自然毫无效果,最多能搞得十九手指抽筋而已。 看来这所谓的仙术门道还多着呢。只可惜小妘虽然实践能力略有,但理论知识全无,再套也套不出什么有用的话了。十九抖腿思考。 第29章 治病但其实不太担心你活不活 “你的腰伤很重,抖腿只会加剧疼痛。于你无益。”门口传来轮轴在地上滚动的声音。 “表哥!你怎么过来了?”小妘欣喜的迎到门口。 愚木将轮椅抬进门槛。 “闲来无事,过来看看你。”瑚对着小妘淡淡一笑,随后看向还在抖腿的十九。 “母亲还未来过?”瑚轻声问道。 十九麻木的摇摇头。 “姨母还在炼药呢,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完成。”小妘瘪嘴。“表哥这几日可还好?” “老样子。”瑚推着轮椅走到十九身边伸手替她诊脉。 “这几日,谷中许多人都来给她看过了,也开了几副药,不过都没什么效果。”小妘坐在竹椅上叹气,“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毒。” 十九轻哼:“这可是那老畜牲的毕生至毒,多少还是有点挑战性的。” “老畜牲?”瑚微微蹙眉。 “是唐门的人。”小妘解释道。 瑚点点头,将轻抚在十九脉搏上的手收回大氅中掏出了一包药丸。 “此药于镇痛颇有疗效。”他递给十九。 十九没伸手。 瑚垂眸,将那包药放到十九面前的竹桌上。 “待母亲替你诊过脉,你便能大好了。”瑚轻声道。 “呵,只怕等你们那位谷主来了,我都成了一具枯骨了。”十九冷笑。 “不会的。药师谷一诺千金,既允诺替你解毒,便不会食言。”瑚的语气有些严肃。 “那如果我毒发之前你们谷主还没炼完她的药,她会再来将我复活吗?”十九抬眸瞧瑚的脸色。 瑚面上淡淡的,似有悲哀之色:“若是将死未死尚可有救。” “那若是大死特死了呢?”十九再问。 “那便就是死了。” 切,没意思。十九闭上眼睛。 三人各有愁绪的坐在屋内,都未再开口。 “瑚儿,你怎么到这来了。”女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姨母!” “母亲。” 少女同少年分别向谷主见礼。 十九睁眼,那位风韵犹存的谷主刚刚进门蹲在少年的轮椅旁替他诊脉。 拜托,到底谁是重病患者啊?我要医闹了啊!十九瘪嘴。 “谷主大人,您要是再不来,小人就真要大死特死了。”十九吐槽。 但那谷主并未搭理她,反倒从怀里掏出一枚药丸放在瑚的唇边:“这是阿娘去南海之外的晨岛上寻的禾煜草同芦蔗根再配上其他几味药炼制了整七日才得的一颗药丸,你快服下,兴许有用。” 瑚盯着面前眉目中略有愁色的女人默了片刻,到底还是顺从张口吞下了。 好家伙,那么大个黑丸子,真的不会噎死他吗?十九歪着脑袋看瑚艰难吞咽。 那谷主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终于转身看见了十九。 谷主伸出纤纤玉指,十九立刻主动将自己的脉搏搭上去。 那谷主把着脉,原本凌厉的双眉渐渐有些蹙起。 十九察言观色,道:“可是没救了?” 谷主瞥她一眼,将手拿开开始问诊:“他养了你多久。” “十四年有余。”十九乖乖回答。 “喂了哪几种毒药。” “数不胜数,大约每日一两次,有时炼药炼的久,也有三五日一次的时候。” “十四年来有何症状。” “初时不过是喂什么药,便如何毒发,只是每次将死之时他都会给我吊一口气。大约到六七岁那年,他从前喂的那些毒药便不太管用了。虽则痛苦,但并无将死之态。于是他改了药方,用毒更猛,如此又回到之前的状态。这样再过了六年,无论他给我喂什么毒药,我都再无反应。” “可曾食过人肉、人血。” 十九顿了顿,还是诚实回答道:“食过。” 身边的瑚和小妘呼吸皆是一滞。 “食过多少,何种年岁,是男是女。” “很多,都是不足岁的婴孩。他把那些孩子放进他的毒药里煮熟然后再将血肉喂给我。” 谷主默了片刻,再开口道:“你是他养的第几个毒人。” “十九。其实后头也有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不过都死了,就活了我一个。” 在场几人均是一阵沉默。 半晌,十九再开口道:“我还有多久可活?” 谷主沉吟片刻:“若不及时医治,至多只有二十日。” “那谷主什么开始医治?” 谷主斟酌良久。 还是十九开口解围:“其实,已治不好了,是不是?” 少年少女都看向谷主。 “能治,只是有些麻烦。”谷主淡淡道。 十九耸肩:“好吧,那就有劳谷主了。” 谷主同小妘叮嘱了几句之后十九每日的吃食用药,再摸了摸自己儿子的脑袋。 “瑚儿,阿娘送你回梅院。”雇主温柔开口。 少年踌躇稍许,最终垂首弱弱低声道:“母亲,不如将她带到我那儿去休养吧。” 谷主微愣,又瞥了一眼瘫回竹椅上一脸无辜抖腿的十九。 “瑚儿,识得她?”谷主沉声。 瑚微微摇头。 “认识,如何不认识。”十九却突然替瑚回答道。 瑚抬头愣住,皱眉看向十九。 “少谷主这么好看的男子,我当然认得了。我昨日还梦到少谷主了呢。刚刚还和少谷主说过几句话呢。少谷主还摸了我的手的。怎么不算认识呢?我们可太认识了。”十九色迷迷的嘿嘿一笑。 瑚嘴角抽搐。谷主紧皱眉头。小妘……小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不可。”谷主深感自己的儿子已被变态色魔盯上了,坚决否拒了瑚的请求。 “母亲,她如今的情势,只恐二十日内随时可能毒发。一旦毒发必血流如注,其血剧毒,谷中人群密集,草药众多。她死事小,为害谷中是大啊。”少年努力给出合情合理的论据。 什么叫我死事小?我死怎么事小了?啊?你给我说清楚!十九怒目而视少年。 瑚移开目光,又低下头。 “可是她若死在你院里,你又不喜血腥味。”谷主还是不同意。 我都死了。大姐?这是血腥味的事儿吗?十九怒目而视俩母子 “无妨,我会及时封住她的经脉,不让毒血外溢。”少年再劝。 好好好,你牛逼,你伟大,你拿我当布娃娃。十九简直想给他们俩母子鼓掌。 就这样三番五次不顾十九死活的拉扯了半个时辰,谷主终于稍稍松口。 “好吧。就把她先暂时安置在你院里,我会让小妘每日去探看她的情况。为娘也会尽快研制出解药送她出谷。”谷主无奈。 “知道了,母亲。”瑚点头。 “姨母放心,我会每天都去看表哥的。”小妘也点头。 欸?怎么这回没触发关键词?十九看着小妘的后脑勺发呆。 第30章 你从小就有病 十九又回到那棵梅树下。 “待到今年冬天,它便又能开花了。”瑚见她抬头看着梅树,轻声道。 “是吗……”十九倒没什么太大反应。 “你之前说唤你十九,”瑚顿了顿,“是因为你是第十九个毒人吗?” “嗯。你这么解释也行得通。”十九一屁股坐到石凳上,腰伤复发了,有点疼的没力气,“不过我叫我自己十九,是因为我是第十九个还活着的。”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虽然也是唯一一个。但是叫一好像有点奇怪。” “你倒,很乐观。”瑚看着十九眉眼有些愁绪。 “呵,这是你今天说的这么多话当中唯一一句人话。” 瑚有些不解:“为何?” 你还为何。你心里真是一点数都没有啊。十九白眼。 “不过你是药师谷的少主,为什么不住在药师谷里啊。”十九无聊同瑚唠嗑。 “谷中太多人了。这里安静些。” “不喜欢吵闹?” “倒也不是。只是无益。” “无益?那怎么算有益?” 瑚抬头看着那棵枝繁叶茂的梅树,淡淡道:“自然于生有益者有益,于生无益者无益。” “那生有何益?死又有何益呢?” 瑚悲哀的看向十九:“若生无益,你又何苦求生呢?” 十九挑眉:“你又怎知我是在求生,而不是在求死呢?” “若是求死,只需等死便是。何苦筹划良多。” “欸!”十九抬头,“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虽然最后都要死,但是死之前毕竟还没死。既然没死怎么能不给自己找点乐子呢?” 瑚的眼神悲戚而又困惑。 “哎呀,跟你们这种天天把死挂在嘴边动不动就要人家等死的人是说不通这个道理的。”十九摇头不再跟瑚扯犊子。 良久,瑚淡淡叹了口气:“我还未告诉你我的全名,我叫兰瑚。” 十九不理他。 “日后,我便唤你小九。九是定数,亦是虚数,也称为至阳的极数。唤你九也算略合一的寓意。” 十九还是不理。 愚木推着兰瑚回到木屋,十九仍趴在石桌上发呆。 约莫又过了三五日,谷主给了十九一枚药丸。 “解药。”她淡淡道。 十九挑眉,当场吞下。 过了一个时辰,谷主为十九把脉。 女人皱眉并未开口。 兰瑚推着轮椅走过来问道:“母亲,可是有何不妥?” 谷主微微摇头:“只是她自幼服毒,毒性日积月累,早已深入骨肉,恐还需些时日才能彻底清除。” 兰瑚略感意外:“这世上竟还有让母亲也为难的毒药。” 谷主听到这话其实是不高兴的,但是碍于是从自己儿子嘴里说出来的,倒也不好发作。 十九很是无所谓:“怕什么,就算治不好,以谷主的仙术,亦可叫我起死回生的。是不是啊,谷主?” 那谷主白了十九一眼,更不高兴了。 啧,真难伺候。十九瘪嘴,换个话题。 “那个畜牲如何了?” “畜牲?”谷主蹙眉。 “就是那个什么恩将仇报,欺师灭祖的唐矗。”十九添油加醋的解释道。 “你想救他?”谷主怒目瞪向十九。 “我只是怕他死的太容易了。”十九耸肩。 “呵,”谷主淡淡冷笑,“他还没死,不过也不算是活了。” 十九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你倒狠心。”谷主扫了一眼十九。 十九也瞥了她一眼。你一个动手的还嫌我一个说风凉话的狠心?什么道理。 “我这不是替谷主高兴嘛。”十九谄媚的笑笑。 “哼。”谷主轻哼,不再理会十九,转而同自己儿子说起些私房话。 十九听不到二人的交流,自知无趣地踱步到梅花树下。 她还没见过梅花,也不知今年是否还能见到。 半晌,谷主从木屋里走出来,打眼瞧了一遭仰头呆呆发愣的十九。 “十九。”她唤道。 十九回头。 “取些血给我。” 十九开始找刀子。 但谷主上前拦住了她,食指在她手臂上空轻轻一划,便是一道寸余长的伤口。谷主从怀里掏出一只木匣接了一大半。然后食指又是一挥,伤口愈合了。 十九看着自己恢复如初的手臂惊喜道:“谷主果然是仙人?” “不过寻常法术,没见识。”谷主扬长而去。 娘的,没法沟通了。十九瘪嘴。 兰瑚跟出来,走到十九身边也给她把脉。 半晌,兰瑚眉头皱紧。 十九抖腿:“没解开啊?” “别抖。”愚木应声上前按住十九的双腿。 啧。十九被迫端坐。 兰瑚将手收回大氅里:“毒虽尚未解开,但你的死期延长了。” “额,我该鼓掌吗?”十九犹疑。 兰瑚又将轮椅推回木屋。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十九发现兰瑚的生活极其枯燥。每天就是翻医书,喝茶,坐在梅树下散发忧郁,偶尔小妘来了同他聊上几句谷里当日的闲事,然后继续忧郁。他甚至连药师谷都不去,遑论别的地方了。 十九挑眉跟了上去。果然兰瑚又开始翻医书。 十九蹲在医案前悄悄观察。 兰瑚被盯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做什么?” “看人。”十九回答,继续盯。 兰瑚:…… “你没有别的事可做吗?” “没有。”十九摇头。 “那就去院子里看梅树。” “那跟看你有什么区别。” “那你就去找些事做。”兰瑚无语。 “你这儿就这么点大,我能找什么事做。”十九起身一屁股坐上医案,“你不也天天没事做吗?” 兰瑚顿了顿,反驳道:“小妘一会儿就该过来了。” “哦。然后你就可以听她说说今天孙大姐又打了她儿子的屁股几巴掌,隔壁吴叔养的药鸡又煮了一只。”十九停下来认真想想,“然后就没了。她就又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你在梅树下拉拉个臭脸。” 兰瑚有些不满:“你不是也每天在这院子里的石桌上趴着吗?” “那是因为你不让我出去啊。你也不让我翻你的东西。你还不让我爬你的梅树。你啥也不让我干,我除了趴着还能干嘛?” 兰瑚欲辩无辞。 良久,他从桌案上翻出一本医书:“你只能看这个。” 也行,多少还有点事干。十九从善如流的接过。 第31章 少主你这么无知是正常的吗 “哎呀哎呀,你让我给你把把嘛。就一下,就一下行不行?”十九伸出一根食指做保证。 兰瑚又将轮椅推的背朝十九。 “哎呀,你说你这个人。我天天光看书,我都没有实战经验,那我不是白看了嘛?”十九又跑到兰瑚面前蹲着。 兰瑚还是转轮椅:“那就白看。” “别啊。也不是我非得给你把脉不可。主要是这儿也只有咱俩,我昨天都给小妘把过脉了。她说我竟是胡说八道。你就让我再给你把把多学学嘛。”十九纠缠不休。 兰瑚终于被十九闹烦了。愚木朝十九走过来。 十九立马抓住兰瑚的轮椅:“你每次都是这招!我不服!” “那就不服。”兰瑚不吃这套。 “哎呀,小瑚,瑚瑚,瑚儿,小瑚儿,我叫你瑚哥哥还不成吗?就让我试一次嘛。”十九开始耍赖。 兰瑚的脸开始发烫,他连忙给自己把脉。 十九见状,也暂时安生下来:“咋啦?你也要死了?” 兰瑚蹙眉给自己把了半天的脉。病情并未有所改变,也无发烧的迹象,何以会脸上发热,心跳加速……兰瑚不明白。 他看向两只手死死抓着轮椅,两条腿被愚木抬起来悬在半空中的十九。十九一脸无辜的冲他眨眨眼。 他移开视线:“你太吵了。” “那你让我给你把脉,我就不吵了。”十九谈条件。 愚木又开始拖十九,十九抵死不从,连带着兰瑚的轮椅也开始移动。 “好了!”兰瑚厉声喊了一句,随即开始咳嗽。 十九撒手,脑袋立时摔倒地上:“哎呀哎呀,不行了不行了,又要残废了。” 兰瑚忙让愚木松手,将十九扶起来。 额头的确撞红了。 “不会脑残,只是红肿两日。”兰瑚下诊断。 呵,我谢谢你啊。十九嘴角抽搐。 “不过,你的脸……”兰瑚迟疑道。 “咋啦?”十九坐在地上揉额头。 “你不治吗?”兰瑚问。 长得丑也算病吗?太伤人了吧啊喂!十九无语。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讲话真的很难听。”十九吐槽。 “我的声音还能比你的声音更难听?”兰瑚疑惑。 呜呜呜呜,真的好伤人啊呜呜呜。十九心痛。 她豁然起身,一声不吭地回到院中的石桌上趴下。 兰瑚有些诧异,半晌,试探道:“你,不把脉了?” 十九不说话,拿手背揉眼睛。 兰瑚更诧异,慢慢推着轮椅走到十九面前。 “你揉得这么用力,眼珠会错位。”兰瑚诚恳告诫。 十九愤而放手。她的眼眶正红着,眼角有湿意。 兰瑚愣住:“你,哭了?” 十九不说话。 “你为什么现在哭?” 十九睁圆了眼珠子:“我哭还要挑个你觉得合适的时间?” “不,我是说,你毒发的时候并未流泪,在地上狼狈打滚的时候也没流泪,等死的时候也没流泪,为何现在流泪了?” 十九眨眼:“我为啥要在那些时候流泪?” 开玩笑,我的眼泪很宝贵的,除了骗人的时候从不轻易使用。十九不知道兰瑚为何有此一问。 兰瑚蹙眉,困惑地看了十九很久。 他一直看得十九都快不耐烦了,才喃喃自语道:“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十九得意:“废话,老娘当然独一无二,举世无双了。” “你为何既要求生,却不怕死……”兰瑚还在自言自语。 呀,好像给人演傻了。十九伸出手掌在兰瑚眼前挥了挥。 兰瑚不知何故眼中的悲戚更甚,可嘴角却诡异的勾起来。 他摇头苦笑半晌,看得对面的十九一愣一愣的。 一直到晚上十九都没敢再刺激兰瑚。反倒是兰瑚临睡前突然叫住十九。 “你想出去吗?” 十九点头。 “明日午后,我带你去溪涧。” 兰瑚话音一落回到梅树下发呆。 怎么说呢,虽然过程有点奇怪,但是结果倒是还算满意。十九看着兰瑚的背影皱眉。 她原也不是真的打算给兰瑚把脉的,虽说兰瑚陆陆续续扔给她的那几本医书她都学了个大概,但是给小妘把脉时十九还是满口胡诌。不为别的,只为了逼着兰瑚妥协搏一个行动的机会罢了。 第二日午后,兰瑚果然信守承诺,带着十九到了一处山涧。 “欸,你说你,有愚木这么好用的工具干嘛还老不爱出门啊。”十九看着愚木将兰瑚连带轮椅搬到一块平整的山石上放下。 “山中年年如此,出与不出无甚分别。”兰瑚淡淡的。 “那你可以下山去看看啊。山外还是有很多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的。”十九蹲在石头上看眼前清澈见底的溪水。 “谷中之人若无谷主恩准不得出谷。”兰瑚看着十九东瞅瞅、西瞧瞧不停乱动的脑袋。 “她不是你娘嘛。你跟她撒撒娇不就好了。” “撒娇?”兰瑚疑惑。 “嗯,就好比小妘对你那样。” “小妘?小妘,对我撒娇?”兰瑚还是疑惑。 十九回头看他:“不会吧。你不会连那么明显的心意都看不出来吧?” “心意?” “嗯,小妘喜欢你的心意啊。” “喜欢,我?” “喂,你有病啊?”十九无语了。 “是啊,谁会喜欢一个有病的人呢。”兰瑚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在自嘲。 “喜欢跟有没有病有什么关系?”这回轮到十九搞不懂了。 “难道,你会喜欢上一个残废的病人吗?”兰瑚垂首看着自己的双腿。 额,小伙子,你说的这个人好像我欸。十九咂咂嘴。 “会啊。” 兰瑚抬眸。 “我一直都很喜欢我自己啊。”十九理所当然。 “可是你貌丑无颜,声音沙哑,毒性未除,腰伤严重,腿脚不便,这样你也喜欢你自己?” ……可以不用说的这么具体的。十九无语。 “喜欢,喜欢得要命。行了吧。我乐意。”十九翻个白眼纵身一跃跳进溪水里。 “欸!你的身体不适合下水,对你的腰伤和腿患无益。”兰瑚一时情急,出声难免大些,又引起一阵咳嗽。 “哎呀,哪儿来那么多有益无益的。”十九游水,“要我说啊,要是干活着但什么想做的事都做不了的话,那才叫无益。人生无益,活着无益。” “人生无益,活着无益……”兰瑚低声重复着十九的话。 “欸,你要不要下水来玩玩,很凉快的。”十九开始怂恿。 兰瑚微愣,摇头道:“我不能受凉。” “啊,可惜了。”十九继续游水。 “你的衣服……” “我总不能脱了衣服在你面前游水吧。那多对不起小妘姐姐啊。”十九给了兰瑚一个促狭笑容。 兰瑚脸上又开始发热。 “我同小妘不过是兄妹的情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 “嗯嗯。表兄妹嘛。表兄妹也可以结婚的呀。表兄妹又不算乱伦。”十九在水里咕噜咕噜冒泡点头。 “乱伦?”兰瑚疑惑。 “嗯?”十九从水里探出脑袋,“你不会连乱伦也不知道吧?” 兰瑚摇头。 我的天哪,你们这药师谷是什么世外之地吗?怎么堂堂一个少主一点常识也没有啊。 “乱伦就是有血缘关系的人在一起私通或是结婚。比如亲兄妹了,亲母子了,亲父子了,堂兄妹了,都算乱伦。” “堂兄妹,也算乱伦?” “对啊。不过你不用担心,你和小妘是表的。”十九点头。 “那乱伦会怎样?” “会被浸猪笼咯。有的地方好像也会烧死吧。反正就是被别人知道了的话,就会被指指点点然后给村长弄死。” “浸猪笼?” “啧,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十九有点不耐烦了。 兰瑚有些茫然无措:“我从未出过谷。” “小妘不是出过吗?她没跟你说起谷外的人世?” “小妘最远也不过就到山下的村里去过。药师谷中并无几个人去过更远的地方。”兰瑚弱弱解释道。 “啊?这么惨?就天天在那破山谷里待着啊。” 兰瑚大约想反驳,但半晌还是轻轻点头。 “咦,真没意思。”十九瘪嘴,又下潜到水里。 但很快她又游到兰瑚跟前突然探头:“欸!那你们这的人都是修仙者吗?” 水花溅到兰瑚的大氅上,他伸手轻轻点了点白毛上的水渍,淡淡道:“的确很凉啊……” “欸!我在问你话呢。”十九不满。 “修仙者的话,算是吧。不过我们更喜欢被称呼为药师。”兰瑚又将手收回大氅里。 “那你也会仙术咯?”十九两眼放光。 可惜兰瑚摇头。 “但你娘很厉害的欸,她一挥手就能把人摔出好远好远。”十九伸长胳膊想要比划长度。 兰瑚看着十九的动作有点微不可见的笑意:“母亲的确仙法卓然。她已是药仙了。” “药仙?是靠吃药成仙的吗?”十九来了兴致,从水里起身坐在兰瑚旁边的石头上。 “我让愚木去拿件大氅来给你。”兰瑚看着浑身湿透的十九微蹙眉。 “不用了,一会儿就干了,我身体很好的。”十九摇头,头发上的水又甩到了兰瑚身上。 兰瑚默默的看着十九。 “额,我是说,除了中毒之外,我身体都挺好的呵呵呵。”十九尬笑。 第32章 一天天净死死死的 兰瑚到底还是坚持让愚木带来了一件白毛大氅给十九裹上。 十九耸耸鼻子,大氅上清淡的梅花香气沁人心脾。 “好暖和,好香啊。说起来,我还没见过梅花呢。”十九感叹道。 “那你倒能闻出这是梅花的香气。”兰瑚微笑低语。 “嗯,从前被那老畜牲养在山洞里的时候,每年冬季都能闻到洞口的梅花香气。可惜终于能出来的时候,早已不是梅花的季节了。”十九耸肩。 兰瑚的笑意又被悲戚所取代。 十九看不得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不说这个了。你先前说你母亲是药仙。她是怎么成仙的啊?” “自然是修炼成仙。” “那怎么修炼的?” 兰瑚沉默。 啧,不能说?这么小气。十九挑眉。 “世上修仙法门众多。自然各有各的修炼之法。”兰瑚斟酌半晌,道出这样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不过对于十九这样只当过普通村民和不普通毒人的凡人来说也并非没有收获。 “这世上有很多修仙的法子吗?” 兰瑚点头。 “那每种方法都能修炼成仙吗?” 兰瑚默了默,道:“要看个人机缘。” 机缘?这可就玄了啊。十九躺在石头上望天思考。 “你对此很好奇?”兰瑚轻声问道。 “嗯。好奇。”十九点头。 “为求长生?” 十九转头逆着从树叶间透下来的细碎日光仰视兰瑚虚弱的俊脸:“成了仙就能长生?” 兰瑚点头:“长生不老。” “那也能重生吗?” 兰瑚微愣,摇头道:“重生乃是逆天之法,世间无人可以做到。” “你娘也不行?” 兰瑚还是摇头。 唉。虽然早已猜到传闻不过虚妄,可是亲耳听到答案还是难免有些失望啊。十九瘪嘴。 “你就如此想活下去?不惜追求成仙与重生之法?”兰瑚眼神复杂的看着仰躺在自己脚边的十九。 十九低声嘟囔:“那也不是。我就是好奇而已。” “你好像对什么事情都很好奇。”兰瑚望着湖水,眼神和语音都有些飘渺。 “你不好奇吗?” “都快死了,好奇何益呢……” 靠!忍不了了! 十九蹭的一下从石头上坐起来:“你能不能别整天开口闭口就是死死死的。死就死呗,死了又能咋的?”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不更好。” 兰瑚愣住。 “你现在活着不也天天没事儿干嘛,死了不反而落得清闲。” “你……”兰瑚诧异。 “我是说,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能蹦能跳能搞事,干嘛总说我要死了啊。”十九翻白眼。 兰瑚默了半晌,垂眸轻声道:“你已猜到我也病入膏肓,回天乏术了吧。” 十九没说话。 “也是,你这么聪明我自然无从遮掩的。”兰瑚叹气,却反而有些释怀。 “是是是,我早看出来你也有大病了。不过你们谁都不敢说,我也就顺着你们当不知道咯。”十九摊牌。 兰瑚默默良久,掀起一丝苦笑。 “又来了。”十九无语栽倒回石头上躺着。 “是啊。我也在等死。”兰瑚满脸哀戚。 “欸!没有也!我可不是在等死啊。别拿我跟你相提并论。”十九忙举手否认。 “是,现在有我母亲在,你自然不会死。”兰瑚的苦笑更加悲哀。 十九翻白眼:“咋啦?你娘打算帮我成仙啊?” 兰瑚愣了愣,皱眉道:“药师谷的修炼秘法绝不传于外人。” “那不得了。我不还是得死。” “可是待你的毒解开了,你便可去寻仙问道,追求长……”兰瑚脱口而出的反驳骤然顿住。 十九轻笑:“我虽然不懂你们修仙的那一套,可我猜,毒成我这样应该也修不了仙了吧?” 唐矗何其贪生怕死的一个人,若是有机会长生不老,他怎么可能甘心做个凡人。可他却全无半点仙术,可见修仙亦非人人皆可为的。 兰瑚没再反驳。 十九一摊手:“所以你看呀,我终究还是要死的。” “可你痊愈之后,还会有好多年的寿数的……”兰瑚还是不死心。 “啧,就我这身子骨,别说是中毒了,光是腰伤、腿伤就够我喝一壶了。长命百岁啊,那是不能咯。” “我能替你治好伤痛。” “那我最多也就能活到七八十岁啊。” “那也还有六十年啊。” “对啊,那你也还有好几年啊。” 兰瑚看着突然撑起身体看向自己的十九愣神。 “我没有几年了……”他低下头。 “嗯……一年?”十九开始瞎猜。 兰瑚苦笑:“今年梅花盛开的时候,我就该十八岁了。” “额,生日快乐?”你告诉我这个干嘛?十九挠头。 “我也是医者,我的身体我自然清楚。至多活不过二十岁。”兰瑚摇头。 “那就还有两年多。”十九掰着手指头算数,“还行啊,我还以为你今年就得死呢。” 兰瑚抬头幽怨地看十九。 十九笑:“你现在知道自己每天张口闭口死来死去的有多烦人了吧。” 兰瑚抿唇。 十九双手枕着脑袋又躺回去:“我以前听人家说呢,人是没有来世的。所以如果这一世没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是干坐着等死的话,那你应该除了死就真的啥也没有了。” 兰瑚默默地坐在轮椅上不做声。 “欸,你知道你第一次把我困在梅院里的时候,我最担心什么吗?”十九轻踹兰瑚的轮椅。 “什么?“ “我最担心的就是我会死在那死畜牲的前面。那可太亏了。亏得我死了都不瞑目。“十九愤愤瘪嘴。 “呵。“兰瑚轻笑,”你倒是……“ “可是人活一世不就是这样的吗?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有喜欢的人就要陪在他身边。如果他走了就要好好为他送终。都是这样的呀。” 兰瑚听着十九的话,看着她愣神。 这个女孩儿年纪这么小,却已受过如此多非人的苦楚,可她还是活着,甚至活得高高兴兴,耀武扬威的。她一点也不怕死,她怎么会不怕死呢? “你真的不怕死吗?”兰瑚轻声问道。 十九想了想:“还好吧。能活活,不能活死呗。都行。都挺好。反正只要不是被人关在一个小地方什么都干不了就都挺好的。” 兰瑚没再开口。二人一坐一躺在这溪水边一直待到天色变暗才启程回梅院。 “其实啊,我还有一个问题。”十九一边摸黑走山路,一边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兰瑚。 兰瑚和轮椅都被愚木高高地举着。 “什么问题?” “你们药师谷的人全都是绿的,你为什么是白的啊?” 愚木停下脚步,十九一头撞到愚木的后背上。 “嘶。”十九摸脑袋。 只见愚木转身,将兰瑚正对着十九。月光下,兰瑚解开了他从未离身的大氅。 “哇,你居然真的也是穿绿衣服的。”十九看着兰瑚大氅下的一整片绿色,彻底对药师谷的审美无语了。 第33章 你们药师谷的人也是病得不轻 又过了不知多少时日,谷主又来梅院给十九送药了。 “你中毒太深,尚需一年的时间慢慢清除余毒。” 十九颇为困难的把药丸子吞进喉咙里,却又被谷主的话一噎。 “啊?还要那么久?”十九睁大了眼睛。 兰瑚也颇感意外的蹙眉。 那谷主不阴不阳的瞪了十九一眼:“不愿?” “不愿。”十九摇头。 那谷主显然未曾料想到十九的回答。 “我不想解毒了。你找人带我下山吧。”十九很冷静。 “你不想活了?”谷主诧异。 十九摇头:“活着也行,死了更好。” 谷主不理解,兰瑚也不理解。 “你不是说人不应当白白等死的吗?”兰瑚忙道,他语气有些急,不免再次咳嗽。 谷主忙给他顺气,又将手放在他肩膀上给他渡真气。十九能看见二人周身空气略微波动。 忙活一阵,兰瑚的喘息终于平静下来。 “我又没说我要等死。我想通了,反正就算你把我身上的毒解开了,我也只是个凡人,活不了几年的。我还不如多出去走走看看,总好过天天在这啃药丸子。”十九对大黑丸子心有余悸。 “你不能走。”那谷主却不放过。 神经病吗不是?一开始要治病理都不理,现在不治了又不让走。十九一脸不爽的看向谷主。 那谷主将视线移向虚空:“我既已答应了要替你诊治,便不能食言。” “我下山之后又不会告诉别人你没把我治好,没人会知道这事的。”十九帮她想办法。 “我并非没有治好你,你不过是还需要再服几次解药。”谷主瞪她。 得,我错了,我说错了行吧。十九无语。 “是是是。那这样,你把这一年的药丸都给我,我自己下山之后按时吃药行了吧?” “不可。” 你过分了啊。十九生气。 “那你要怎样?” “留在谷中直到毒性尽除为止。” “那我若是不愿呢?” “呵,”谷主冷笑,“莫非你还能逃得出去?” 十九也笑:“可以试试。反正大不了就是一死。”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谷主怒目。 “恰好我这个人就是好酒贪杯,我敬酒罚酒都想喝。”十九耍无赖。 “你!” “母亲!”兰瑚忙伸手拉住谷主的衣角。 谷主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子。 “母亲,是我的错,我前几日多嘴,同她说起些修仙之事。是以她今日才会冲撞母亲,想要下山寻修仙之机。她并非不愿求生。”兰瑚替十九找借口。 十九对兰瑚的说辞不置可否。 “修仙?”谷主冷笑,“以她的资质,断无修仙的可能。” 哦豁,听这意思好像我生来就不是这块料啊。十九眼珠子转了转。 “那不如这样,既然谷主不愿食言,那我们的交易就变一变。谷主不必再帮我解毒,只要让我跟着药师谷的其他药师学习仙法。反正我不日就会毒发身亡,谷主也不必担心我将修炼之法泄露出去。”十九改变策略。 “我已说了,你断无修仙的可能。”谷主瞪着十九,像是在斥责她听不懂人话。 “能不能修成是我的事情,就算失败了,我也断不会怪在药师谷的头上。” 谷主胸膛开始剧烈起伏。 半晌,谷主终于真的生气了:“你不必变着法的阴阳怪气我无法为你解毒,我已说过了,你不过是需要多服几次解药。并非我对你所中之毒无能为力!” 呀,吼起来了都。十九挑眉。 “母亲?”兰瑚也被自己母亲的异状惊吓到。 谷主听到儿子的呼唤,堪堪将火气压回胸腔,沉声道:“我下个月会再来给你解药。” 随后拂袖而去。 哦不对,拂袖了,但没完全去。 “血。” 十九同兰瑚在谷主身后,皆是一脸茫然。二人对视一眼,还是茫然。 谷主又开始胸膛起伏。 “你的血。给我。” 十九恍然大悟:“哦,你说这个啊。” “不给。”十九勾唇。 “你!”谷主恼怒,竟一挥手将十九掀翻在地。 十九在空中连滚几圈正好撞到那棵梅树上,梅树叶片纷纷而下。 “小九!”兰瑚忙推着轮椅上前搀她。 十九紧咬牙关,好容易才忍住没将一口老血吐出来。 “瑚儿!” 兰瑚伸向十九的手应声顿住。 谷主拖着及地绿色长裙,缓步走到十九面前。十九顺势将一口血吐到女人的绿鞋上。 “你要的血,呵呵。”十九咧着嘴笑。 谷主皱眉,凭空将十九举在半空面对着自己。 “你当真以为入得这药师谷来,一切还由得你自己做主吗?” 那死老头说的果然不错,这药师谷里确然也不是什么活菩萨的济世庙宇。十九冷笑。 谷主没再给十九激怒自己的机会,随手划开一道口子取了血便御风离去。 十九被扔到地上,用裙裾捂住自己的伤口。 “不愧是仙人,走的真潇洒啊。”十九还有闲心同兰瑚打趣。 兰瑚没说话,只推着轮椅进入木屋,片刻又推着轮椅走出来。 愚木将十九搬到石凳上坐好。兰瑚把十九的裙裾从手臂上拿开,开始一言不发地替她包扎伤口。 “幸好。”十九却淡淡地笑起来。 兰瑚抬眸愁苦着眉眼看她。 十九轻笑,伸手去弹兰瑚眉间的褶皱:“幸好我刚刚忍住了那口血,否则今年就又看不到梅花了。” 兰瑚终于浑身泄力,肩膀一踏。 “我不明白你,我真的不明白你。”兰瑚垂首摇头,一滴晶莹的泪珠落在白毛大氅上。 十九点头:“这不怪你。主要是老娘确实太特别了。” 兰瑚哭笑不得。 第34章 都是果子的错 兰瑚在指挥着愚木给十九摘果子。 “高一点,再高一点,我要最高的那几个。那几个太阳晒得足,最甜了。”十九在一边指手画脚。 兰瑚微笑着看十九双眼放光的仰头盯着树梢上那颗果子。 其实十九不是在看果子,十九是在看愚木。 真想要个这样的木头人啊。这也太好用了吧。十九馋的吞口水。 “欸,这个愚木是怎么做的啊?也是仙术吗?”十九忍不住发问。 “愚木是从前一个墨家弟子来求诊时付的诊金。是有些仙术在里头。” “墨家?” “嗯,是专攻机巧的修仙门派。” “噢。那这么说,其他修仙门派也都各有所长咯?” “是。就如药师谷专司医术与制药,墨家专司机巧,蜀中唐门专司制毒,也有专司剑法、刀法一类的门派。” “都能修仙?” “都能修仙。” “那这修仙到底是怎么个修法啊?怎么听上去好像干啥都能修仙啊?” 兰瑚淡笑:“修仙讲求的是天资与机缘。个人有个人的机缘,这是能否接触到各派修炼之法的关键,而天资则决定了这个人是否适合修炼该门派的功法。” 十九听懂点头。 “那你娘先前说我断无修仙的可能,是不是其实是说我没有修习药师谷功法的机缘和天资?” 兰瑚微微点头。 “是因为我身上的毒吗?”十九又问。 “算是吧。不过更多的是因为你幼时筋骨折断,又久未愈合,因此无法修炼药师谷的功法。”兰瑚解释道。 十九再点头,倒也不觉有何遗憾。 “待一年之后你出谷,便能去寻其他的门派,未必没有修习仙术的机会。”兰瑚宽慰十九。 十九笑笑没说什么。愚木将摘下来的果子都放到竹篮里,任十九挑选。 十九挑了两个最大的,一个扔到兰瑚的腿上,一个自顾自啃起来。 兰瑚微笑着将果子握在手里把玩。 这段日子以来,兰瑚对十九的严加看管松懈了很多。反倒常常被十九生拉硬拽进山里到处晃悠。不过十九也有自觉,既没有要打探出路的意思,也没有要去药师谷捣乱的想法。 十九有自己的小算盘。兰瑚对她的信任越来越稳固,屋内的医书也都已随她翻阅。与其真的拖着半条命逃出去寻什么长生不老、修仙问道,还不如就在这一边学医制药一边同兰瑚打探些修仙之事。 回到梅院的时候,小妘正枯坐在石凳上等人。 “表哥!你怎么出去了!姨母说过你要尽量少出门的。”小妘跑到兰瑚面前撅嘴。 当然是等她的亲亲表哥了,难道等我啊。十九啃着果子路过。 “妘儿,我昨日托你带来的几套新衣裳呢?”兰瑚没回答小妘嗔怒的质问,反倒转移话题。 “放在屋内了。五套,都是新的衣裙。” “小九?” 十九正在梅树下叼着果子望天。 “小九?” 哇,这天可真天啊。十九啃啃啃。 “小九。”兰瑚的轮椅已经到十九身后了。 “啊?你叫我啊?”十九惊讶回头。 兰瑚:“你若是近来耳聋的厉害,我倒也可以给你治治。” 大可不必。十九超高速摆手拒绝。 小妘还站在原地撅嘴,怨念的看着二人。 十九察觉到小妘的目光,忙迎上去:“小妘姐姐,吃不吃果子啊?刚摘的,可新鲜了。兰瑚知道你要来,特意叫愚木去摘的。” “真的吗?”小妘的怨念烟消云散。 “当然了。”十九点头,完全不顾身后皱眉的兰瑚。 “谢谢表哥,我就知道表哥对我最好了。”小妘高兴起来,从竹篮里拿起个果子就上牙啃。 一口啃下去,小妘和十九都是一愣。 那果子汁水充沛的果肉里,还剩半截青虫在蠕动。 “啊!呸呸呸呸!呸呸呸……” 啧,这……那我真是没办法了。十九仰头看天。 小妘受挫,只同兰瑚说了一两句话,就跑回药师谷。 十九无奈摇头。可惜了,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情路坎坷啊。 嗯?十九看见兰瑚脸上的严肃一愣。不是吧,你表妹啃到虫子也能怪到我头上? 兰瑚看着十九脸上的茫然,心里有股没来由的怒意:“你为何要骗妘儿?” “啊?我骗她了吗?”十九不知道,十九很无辜。 “你为何要同她说这果子是特意为她摘的?”这果子分明是给你摘的。兰瑚在心里强调。 “你不是说她今天下午要来,然后问我明天想不想吃果子吗?我以为你就是叫我去帮你给她摘果子啊。”十九眨眼。 “我是说过她今日下午会来梅院,但那是我昨日清晨说的。后来我也确实问你想不想吃果子,但那是昨日临睡前问的。” “啊,对啊。咋啦?”十九还是眨眼。 “你……”兰瑚被气得无语。 “怎么了,至于气成这样吗?那算了算了,下回我不说了,你自己跟她说好了吧。算我拍马屁拍到马屁股上了好吧?”十九摆摆手认栽。 “你拍什么马屁了。”兰瑚还是生气。 “我这不是看你对着小妘半天说不出一句好话,所以想着帮帮你嘛。谁知道你事儿这么多。”最后一句十九嘀咕的很小声。 “我为何要对她说什么好话?” “你喜欢人家为什么不对人家说点好话啊?” “我喜欢……”兰瑚愣住,“我什么时候喜欢妘儿了?” 十九上下打量了一眼兰瑚,斟酌道:“我可能是有点耳聋,但是我绝不眼瞎。” 兰瑚无语抿唇:“你怎么会觉得我喜欢妘儿的?” 十九伸出拳头开始掰手指:“其一,谷里众人都叫小妘小妘,只有你叫她妘儿。” “母亲也唤她妘儿。”兰瑚反驳。 “那能一样嘛。你娘多少岁,你多少岁。” “我娘今年二百三十一岁。我今年十八岁。” “对啊,你娘二百……你娘二百三十一岁?!”十九下巴快掉了。 “对。二百三十一岁,年初的生辰。”兰瑚不以为意。 “哇。你娘,好大啊。不是,好,年轻啊。不是,我是说年纪好大但是看着好年轻啊。”十九语无伦次。 “我娘是仙人自然长寿。” “那你娘什么时候死啊?” 兰瑚瞪眼。 “不是,我是说,我就是有点担心你知道吧,毕竟你说是吧,年纪这么大了,你说是吧,你还这么小,是吧,我是说……” “仙人的寿数是不可预估的。”兰瑚学十九翻白眼。 “噢。那她永远不死?”十九惊了。 “那倒也不是。” 切,那你说的那么牛的样子。十九翻白眼。 第35章 你要不再多扎我几针吧 “仙人寿数无穷,且不会衰老生病,但每二百余年便要历一次雷劫。兼之亦有受伤、意外。因此倒也并非真是不死不灭。”兰瑚虽然生气,但还是架不住十九死皮赖脸的追问,偏着头替她解惑。 十九又贱兮兮地凑到兰瑚脸跟前:“那你就是她二百一十三岁时生下来的咯。你爹娘老当益壮啊。” 可惜不谙世事的兰瑚听不懂十九的调侃,不然只怕会被十九气的更上一层楼。 “父亲与母亲皆是修仙者,自然身体康健。”兰瑚还是偏头不看十九,不过这回没把轮椅也推走。 “那你爹也是仙人?” 兰瑚微愣,眉眼间的愁苦又翻上来:“父亲与母亲虽是自幼青梅竹马,一同修炼长大,可是父亲并未成仙。” “啊?为啥啊?”十九疑惑。 “亦是机缘吧。父亲离世后,母亲反而境界非常,飞升成仙。”兰瑚叹气。 十九挠挠头:“那你父母既然生育你时并非仙人,为何还能活到二百多岁啊?” “修仙者活到二百余岁也是常有的事。谷中一两百岁的人并不在少数。”兰瑚知道十九对修仙一事一无所知,因此也不厌烦她的好问。 哇,原来光是修仙就能延年益寿,怪不得说世人都想修仙呢。十九了悟。 兰瑚看着十九恍然大悟的样子,突然又觉得有些好笑。他点点十九的额头:“你倒是整日哪来那么多的闲心。不操心操心自己,反倒是又爱折腾我,又爱烦我。” 十九被戳脑袋,倒也不生气,嘿嘿笑道:“嘿嘿,我这不是给你的生活找点乐子吗?省得你整日死来死去的闹得我头疼。” 兰瑚悄悄垂眸,低声道:“我已许久没说过死字了。” “欸,你又说了!看打!”十九立刻伸出手指弹兰瑚的眉心。 兰瑚嗔她一眼,二人一对视,倒都忍不住笑起来。 “对了,被你这一闹倒是差点忘了。”兰瑚刚有些喜色的眉眼又耷拉下来,“我托妘儿……小妘,给你带了几身衣裙,你试试合不合身。这几日你的月信也该来了。还不知你这些日子服用的解药是否能对毒发之苦有所缓解。你这几日就呆在屋内,不要再想着到处胡闹了。” “嗯嗯嗯嗯。”其实今早兰瑚已说过一次这话了,十九实在听烦了。 她转身走进木屋内去试自己的新衣服,不过看见那五套一模一样的绿衣服时,她多少还是有点欲哭无泪的。 大意了。忘了药师谷的经典代表色了。 十九躺在床榻上,等着自己毒发。 “我已将你全身的经脉都暂时封住,即使毒发也不会再像之前一样痛苦了。” 兰瑚将最后一根银针插在十九的头顶。 “那我岂不是浑身的血液都不能流动了?”十九已对人体有了基本的认识。 “是。” “那我不会死吗?” “不会。” 十九眨眼。 兰瑚知道她又开始好奇了,眉眼间的忧虑虽还未消去,但仍耐心替她解惑道:“若是寻常医者即便能封住你的经脉,也会导致你精血无法运行而亡。但我使的,是兰氏一脉世代单传的玄天十三针。即是只需十三针便能封住中毒者的全身经脉,阻止毒性侵入肺腑骨肉,亦不会损伤中毒者的根本。” “噢,这么厉害。”十九恍然。 “不过,”她突然又意识到什么,“要是一脉单传的话,那岂不是若你不想成亲生孩子,这玄天十三针就传不下去了?” 兰瑚叹气,微微点头。 “那小妘就可怜了。”十九惋惜。 “这与小妘何干?”兰瑚疑道。 “当然和小妘有关了。等你们俩成亲了,你娘肯定会逼着小妘给你们兰家传宗接代的。生孩子很痛的,可吓人了。而且养小孩儿也很麻烦。唉,可怜的小妘。” 兰瑚无语:“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即便是玄天十三针也不过能为你延缓十三个时辰的毒性。十三个时辰之后如何,就全然看你自己的了。” “那你每隔十三个时辰就给我扎一次不得了。”十九嬉皮笑脸。 “想的挺美。”兰瑚轻哼,“这玄天十三针就算是仙人也不过十年才能施受一次。否则就是经脉尽断,暴血而亡。” 啊,希望破灭。十九瘪嘴。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侃了半个时辰不到,兰瑚发现十九额头上已经开始发汗了。 兰瑚蹙眉:“毒性发作了?” 十九微勾唇角:“你那针法果然有效,比那老畜牲的止疼药效果好多了。” 兰瑚知道十九不过是在强撑笑意宽慰自己。他伸出双手握住了十九下意识紧握的拳头。 他原是想说些话安慰十九的,可惜他实在想不出任何能起到安慰效果的话。 十九看着他嗫嚅的双唇轻笑:“行了。我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只要别说等死就好了。” “你不会死的。”兰瑚摇头,“我不会让你死的。” 十九看着兰瑚眼中的坚定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 “你不相信?”兰瑚倾身。 十九头脑发热,腹中的绞痛已越来越重。她闭了闭眼:“生死有命。我不怕死。我只怕活得身不由己。” 兰瑚愣住,不知十九又在说什么胡话。但看她面上的痛苦已实难掩饰,不由更加握紧了她的手。 十三个时辰,兰瑚一直守在十九床前。十九偶尔还有力气同他调笑两句,绝大多数时候只是紧闭双眼皱眉。 但十三个时辰一过,十九突然开始疯狂挣扎起来。 兰瑚没有力气控制住她把自己掐的血肉模糊的双手,连忙指使着愚木将她的四肢固定住。 “小九!小九!你再忍一忍,你再忍一忍。”兰瑚急得边咳嗽边唤十九的名字。 但十九已无力应答他。 昔日毒发时的痛彻心扉全数返回,十九的意识却比从前还要清晰。她什么都知道,何处在作痛,何处血脉在奔涌,何处骨骼在颤抖,甚至连兰瑚在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一清二楚。 可见那谷主的解药并非全无用处,只是她倒宁可不必隔三岔五吞那又大又臭又苦的黑药丸子,也不必再承受愈加漫长剧烈的痛苦。 小妘正是在这时候跑进来的。 “表哥!姨母唤你过去呢!表哥!”小妘从屋外就开始大呼小叫。 她进得屋内,却见兰瑚整个人匍匐在十九身上,一边不停唤着小九,一边咳的撕心裂肺。 “表哥?”小妘赶忙上前将兰瑚搀扶起来,可兰瑚的手死死扣住十九的掌心,根本不愿起身。 “表哥,她已经毒发了,要是毒血溅到你身上,你也会中毒的!” 兰瑚紧抿着唇摇头,全不理会小妘的劝告。 “表哥!”小妘见无法,只得道,“姨母让你现在去药炉殿见她呢!你若再不动身,姨母就要生气了!” 兰瑚终于愣了愣,小妘趁机将二人紧握的十指松开。 “你若担心十九,我在这里守着便是。可姨母的指示千万拖延不得的。你还是快去药炉殿吧!”小妘蹲在兰瑚面前焦急地望着他。 “可是……”兰瑚犹豫了。 “快去吧。她又不会死。只需熬过这一阵便也无事了。” “可她如何能熬得过去?”兰瑚难以置信地看向小妘,似是无法相信她会说出这样漠然的话。 “她以前毒发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有什么熬不过去的。”小妘只顾挂念着兰瑚还未有离开的意思,仓促解释道。 兰瑚眼中的哀戚更甚。半晌,他才落寞的垂首叹气:“那你便在这里守着她,切记千万不可让她再有所自伤。我会尽快回来。” “我知道了表哥。你快去吧。”小妘就差跪在地上求他了。 第36章 一问一个不吱声 十九自晕厥中苏醒的时候, 木屋内除了她一个人也没有。 看来那小妘果然是个不靠谱的,一心只有她的亲亲表哥,哪里有空管我的死活。十九艰难的从床榻上起身吐槽。 漆黑的夜色中十九只勉强能看清愚木正立在角落一动不动。 “呵,你居然没跟着兰瑚,倒是稀奇。”十九堪堪起身,拖着无力疲乏的身子往屋外走。 院子里的石桌上,一张纸条被压在茶杯下。 那纸条上有句笔墨极淡略显无力的留言:有事只需动念使唤愚木,我 我字的最后一笔拖得极长,显然是字迹的主人还未来得及写完这句话,就已出了意外。 动念使唤愚木?十九在心中默念愚木的名字。 那愚木竟果然来到她身后。 十九挑眉。定是兰瑚让它来看顾自己的。 “愚木,我晕过去多少时辰了?”十九看着愚木那张没眼没嘴的木头脸不抱希望的试探道。 愚木举起四根手指。 “四个时辰?”那也没过多久啊,那谷主的解药还真见效。十九在心里嘟囔。 愚木摇头。 十九疑惑,想了想,不确定道:“不会是,四天吧?” 愚木点头。 十九无语。居然晕了四天,算上自己意识清醒的时间,这次毒发竟整整折腾了七日。 “怎么会这么久……”十九难以相信的嘟囔。 从前毒发至多也不过三五日,如今服用了解药,怎会毒发更严重了呢?十九本能的察觉到不对。 “带我去找兰瑚。”十九指挥愚木。 愚木没动。 十九想了想又道:“带我去药炉殿。” 这次愚木将十九抱了起来,离开梅院。 十九临走前特意顺了一件兰瑚的白毛大氅裹住自己。因此进入药师谷后,众人不过以为是少谷主难得回谷,并未起疑。 到了药炉殿门口十九让愚木待在外面,自己小心翼翼地扶着墙往里走。药炉殿内阴暗无比,不过靠着墙壁上镶嵌的几颗夜明珠堪堪照明道路。一股浓郁混杂的药臭味侵袭十九的鼻腔。 待十九摸索着终于走进殿内最大的一间屋子时,一个巨大的药炉悬挂在屋子正中,下面的炉火呈纯青之色。 药炉殿,顾名思义便是安放药炉的大殿。 十九扶着墙壁轻手轻脚的向内走。 走到一半,十九果然看见原本被那药炉挡住的石台上躺着的人。 她快步上前,看清那张脸,是兰瑚。 兰瑚闭着眼脸色看来比她上次见到时更加虚弱。十九伸手去把兰瑚的脉象。 奇怪,脉象虽仍是虚浮微弱,但并非是身患绝症之相啊。十九拧眉。 兰瑚感受到皮肤上的触感,并未睁眼,轻声开口道:“母亲,让我回去吧,小九还在梅院等我的。” 他似是知道此话并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应,因此也只是淡淡的,也不在乎来人的反应。 “小九这会儿可不在梅院啊。”十九摸摸鼻子。 兰瑚骤然睁眼,看到眼前的十九时一时尚无法相信。 “小九?”他迟疑地唤道。 “咋啦少谷主,不想看见我吗?”十九咧嘴笑。 “你的毒……你何时醒的?醒了多久了?母亲有没有来看过你?你可觉得好些了?”兰瑚确认了眼前的人影并非虚幻,忙撑起上身对着十九一同问询。 十九扶着兰瑚坐在石台上:“你别急啊。我刚醒。现在还行吧,没啥大问题。” “那你快走。” 啧,什么毛病?刚来就让人走,你刚刚的热情是人格分裂了吗?十九瘪嘴。 “走什么?一起啊。”十九转头找兰瑚的轮椅。 “不,你快走,快回梅院。外人是不能随意入谷的。若是让母亲知道了,你就死定了。”兰瑚急得一把捏住十九的手臂。 啪。兰瑚挨一脑瓜崩儿。 “你还不走?难道你真的想死吗?”兰瑚摸着自己的额头焦急道。 啪。又挨一下。 “死死死,一天净在你嘴里死八百回了。”十九翻白眼,“你先告诉我,你怎么了?为什么又虚弱又健康的。” 兰瑚又气又急,只得叹气:“我娘这几日在给我熬药,她很快就要回来了,你就听我一回,快点走吧。” 十九挑眉喜道:“这么说你的病有救了?” 兰瑚微愣,垂下眼淡淡摇头:“我也不知。母亲这次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药材,我服药后浑身发热,血脉逆流,当下觉得好像要死过去了。可是过几个时辰,却又安然无恙的醒转过来。” 十九对着自己的手指哈气,随后…… 又是一记脑瓜崩。 “既然你也没什么大问题,那我就走了啊。我这次走了,可就不回来了。你要好自为之,不要天天死死死的,否则下回再见,我就把你的头打爆。”十九比划个拳头威胁。 “不回来了?你要去哪儿?”兰瑚茫然愣神。 “自然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好了。我走了。我就是专程来给你打个招呼的。”十九起身。 兰瑚却一把拉住她垂落身侧的手指:“你,你的毒还未解开……” “我不解毒了。”十九不以为意。 “可是那你就会……会活不了的。”兰瑚终于长记性了。 “那就不活了。”十九将他的手扒开,转身就走。 “你当真是不把药师谷放在眼里。”女人凌厉的声音在药炉后响起。 兰瑚浑身一颤。 十九倒是好整以暇抱臂:“我知谷主乃是仙人,自然对我这些小动作都是一清二楚。我也不为难谷主,我的诊金就当是这几日感谢谷主同少谷主替我费心的报酬。至于我这条命,反正我亦是毒入肺腑,不日就要魂归九天。就不劳烦谷主亲自动手了吧。” “哼,胡言乱语。”女人并不领情,十九被凭空摔到墙壁上又砸到地面。 “小九!”兰瑚忙想上前查看十九的伤势,却忘了自己是个残废,竟从石台上跌落下来。 “瑚儿!”女人连忙冲过来想要扶起自己的儿子。 可兰瑚竟然拂开了女人的手。 “小九。”兰瑚在地上拖着两条没有知觉的腿执拗地朝十九的方向爬过去。 女人一时愣在原地。 真是造孽啊。十九默默摇头。 她费劲巴拉的把喉咙中涌出来的鲜血吞回去:“我没事。你也不用这么努力。” 越努力越凄凉。十九一个长期断腿人士非常体谅同病相怜的隔壁床患者。 “小九……”兰瑚没想到都这种时候了,十九竟还在安慰自己,他眼角微红,一时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看见十九。 “瑚儿。”谷主花了些时间消化自己儿子迟来的叛逆期,“外人擅闯药师谷,乃是从未更变的死律。她非死不可。” 十九挑眉,死呗,反正你们天天都说我要死要死的。 谷主起身缓步向着十九的方向走过来。 十九躺在原地没有反抗,反倒是笑了笑。 “母亲!”就在谷主即将走到十九跟前时,兰瑚突然开口。 “母亲,若她不是外人,是否就不算触犯死律。” 谷主难以置信地缓缓回头看向自己趴在地上的好儿子。 “母亲,是否如此?”兰瑚抬眸,眼中蓄着泪水。 十九不知道这两母子又要作什么妖,歪头看热闹。 “瑚儿,你此言何意?”谷主沉吟半晌,沉声道。 “若是,若是我与她成婚,是否她就不再是药师谷的外人了?”兰瑚的嘴角竟有些淡淡的笑意。 谷主诧异的瞪圆了眼睛。 十九也惊了。 啊?又来?我恐婚啊大哥! “兰瑚,这不好吧。”十九试图挽回。 “母亲,是否如此?”兰瑚还在质问。 谷主看着自己的儿子没有言语。 喂,有没有人在意一下我的意愿啊?十九扶额。 “瑚儿,你累了。该休息了。”良久,女人轻挥衣袖将兰瑚放回石台之上。 第37章 真的不会痛上加痛吗 “母亲,我是认真的。”兰瑚没有反抗,平静地躺在石台上。 “瑚儿,药师谷中人世代不与外人通婚。”谷主替他整理好混乱中凌乱的衣衫。 噢,难怪你们这没有乱伦这一说,原来你们自己就搞乱伦啊。十九恍然大悟。 “我既与她成婚,她便不是外人了。”兰瑚不依。 哇,逻辑鬼才啊。十九鼓掌。 “瑚儿。你太累了。该休息了。”谷主不打算再和兰瑚纠缠。 “母亲!” “好啦!”谷主怒了,“凡是触犯死律者,必需在大殿中当着谷中众人当场诛杀。只是这几日还有人在山下未归。” 兰瑚知道母亲这是妥协了。 “多谢母亲。”兰瑚终于垂眸闭眼再无抗辩。 十九又被愚木抱回了梅院。 第二日,小妘不情不愿地拎着食盒来给十九送饭。小妘将食盒往石桌上一放,转身便走。十九连忙上前拦住她。 “小妘姐姐,你这么急要往哪里去啊?”十九嬉皮笑脸。 “哼。自然是要去看表哥。”小妘不满轻哼。 “那小妘姐姐吃过饭了吗?” “自然是要同表哥一起吃。” 表哥表哥,真是三句话不离表哥。十九无语。 “小妘姐姐,你说少谷主这一时半刻的也回不了梅院。你不如给他收拾些衣物医书一同带过去吧。”十九开始下套。 小妘闻言瞥了十九一眼,倒还真有些犹豫。 十九趁热打铁:“若是小妘姐姐不知少谷主的衣物平时都放在哪里,不如我去帮小妘姐姐先整理出来?” “哼,我怎么会不知道!”小妘恼羞,“我同表哥自幼一同长大,情谊深厚,怎么会有我不知道你却知道的事情!” 小妘跺着脚往木屋走去。 十九挑眉。嘿嘿,计划通。 十九跟着小妘进得屋内,却见小妘站在兰瑚的房间里迟疑。 十九诧异。合着你真不知道啊? “那个,小妘姐姐,会不会是在那边的柜子里啊?”十九开始帮小妘作弊。 “哼,我自然知道在哪里。还用你说。”小妘一拂袖走到柜子前。 十九瘪瘪嘴。 兰瑚的衣物果然就在那里。小妘抿唇从衣柜中抱起一摞衣服放到床上开始收拾。十九趁机套话:“小妘姐姐,自我毒发之后少谷主怎么一直都没回来啊?是不是药师谷不打算管我了啊?” 十九猜测谷主和兰瑚应该都不会主动将昨夜的事情告知他人。 “谁说表哥没有回来过!表哥分明……”小妘激动的反驳突然顿住。 片刻,她抿唇瞪了十九一眼:“都怪你。” 啊?十九挠头。 “那愚木是否也要同小妘姐姐一起回去照顾少谷主比较妥当些啊?”十九再试探。 谁知道小妘的脸更皱巴了,她狠狠拧着眉:“你还好意思提愚木。” 不是,我咋啦?我招你惹你了?十九不知道,十九很茫然。 小妘瞥见十九一脸无辜的表情更加来气,终于忍不住抱怨出来:“表哥都为了你忤逆姨母了!明明自己身体都那么差了还死活非要回来照顾你!你知道他从谷里偷跑出来的时候都摔到地上了吗!他都那么疼了,还是非要回来看你!连愚木都给了你!你还在这里装无辜!都是因为你!” 我就说那字条怎么写的那么丑,原来是离家出走又被人抓回去了。哦,不对,他这应该叫离母回家。十九开始琢磨。 “少谷主的身体如今更差了吗?” 小妘的嘴撅得更高:“肯定是平日里都只顾着给你解毒了,所以才积劳成疾的。” 你这多少就有点污蔑我了。十九抬眼看屋顶。 见从小妘这里再套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十九也就不再纠缠看着小妘收拾了几样东西,就气鼓鼓的走出梅院,临走前还又瞪了她一眼。 “他把愚木给我了?”十九嘀咕,回头看了一眼立在门边的愚木。 嘿嘿,捡到宝了。十九笑嘻嘻。 天色一暗,十九又打算偷溜逃跑。 不过刚走出梅院没几步,十九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兰瑚。 兰瑚的大氅早就被山上的树枝荆棘刮烂了,就连下摆露出的绿衣也有些残破,浑身脏兮兮的,轮椅早不知所踪。 十九忙上前将兰瑚扶进怀里。兰瑚一口气上不来,正在不停咳嗽。 十九指使着愚木去院子里取水,喂了半茶杯,兰瑚才渐渐缓过来。 “你怎么这么……就回来了?”十九难得体贴一回没把狼狈二字说出口。 “我趁着母亲进山采药,偷跑回来的。”兰瑚的声音很轻,显然说话都有些困难。 十九只好先让愚木将他带回木屋。 “我怕你再来找我,所以就自己回来了。”兰瑚过了好半晌才缓过来,微蹙着眉,一脸担忧的同十九说话。 额,你好像对我有什么误解……十九略有心虚。 “那你又这么偷跑回来,你娘不是又得来抓你了吗?” “所以你必须尽快离开。” “你不会真以为我能从你娘眼皮子底下逃走吧?”十九傻眼。 “我都想好了,只要我同你性命攸关,我娘便不会轻易再伤你性命。”兰瑚一脸认真。 “性命攸关?” 兰瑚从怀里拿出两枚红色的药丸。 “这是情人蛊。只要两个人分别服下此蛊,无论对方受到何种苦楚,自己亦会感同身受。” 十九乍舌:“你疯啦?” “你放心,这只是我照着一本古书上的方法仿制的,功效不过月余而已。” 好家伙,劣质产品。十九瘪嘴:“那一个月之后你娘不还得杀了我。” “药师谷谷主一诺千金。我会和我娘谈好条件,确保你能平安离谷的。同时以防万一,这一个月你也要跑的越远越好。即使事后真的有何意外,我也会尽量拖住我母亲给你争取时间。” “可是你娘是仙人欸,我跑得掉吗?” “仙人也并非无所不能,茫茫人世要寻一个人谈何容易。”兰瑚摇头。 “可若是我一月之内毒发……” “兰瑚!” 谷主的怒吼在院内炸响。 十九被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吓得一愣,兰瑚却趁机把那药丸塞进了她嘴里。 “yue……”这个怎么也这么苦啊!十九被噎得干呕。 兰瑚迅速将另一颗药丸也吞下去。 十九一边打着干呕一边从木屋内走出来,笑着打招呼:“谷主,yue,好啊。” 谷主自然还是一挥袖,十九当然还是又撞到梅树上。只可惜这次谷主动了大怒,十九没能忍住那口血。梅树几乎是刹那间就枯死了。 可惜了。还没开花啊。十九皱眉。 屋内却在同时响起一声痛呼。 “瑚儿!”谷主忙冲进屋内。 兰瑚正歪斜在床榻上大口大口地吐血。 “瑚儿,怎会,你怎会?”谷主忙替兰瑚把脉。 不把不要紧,这一把,刚艰难爬进屋里的十九又是一个掐脖。 “你对瑚儿做了什么!”谷主凭空捏住十九的脖子,将她吊在半空中。 咳咳咳,不是,你倒是让你儿子说话啊,你掐着我脖子你儿子也说不了话啊。十九在空中挣扎。 兰瑚好容易在窒息中抓住了谷主的手臂。 谷主当即就是一松手,于是十九摔在地上,兰瑚又开始吐血。 谷主愣了愣。 “母,母亲,是情人蛊,是我给她服下的。”兰瑚边喘气呼吸边解释道。 “情人蛊?瑚儿,你!”谷主讶异开口。 刚气喘吁吁跑到木屋门口的小妘正好听到这句话,也是一愣。 造孽啊,怎么取个这么容易让人误会的名字呢,还不如叫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蛊。十九摇头。 “瑚儿,你竟为了这么一个又丑又残的毒人做到这种地步?”谷主难以置信。 十九对于谷主骂人骂的这么理直气壮也挺难以置信的。 “母亲,你若不想儿子就此气绝,就放过小九吧。”兰瑚艰难道。 “你威胁我?”谷主眉毛都快竖起来了。 “儿子不敢。儿子不过是想为她,博一条生路。”兰瑚一脸悲戚地看向躺在地上的十九。 哥们,你真是我的好哥们。十九点点头。 第38章 大家都来开条件吧 尽管很难相信,但这毕竟是事实。 谷主最终怒而拂袖离去。小妘倚着门框呆滞良久,也流着泪跑掉了。 “小九,你还好吗?”兰瑚想要下床去查看十九的伤势。 十九立刻伸手拒绝。 别了,我不想上演俩残废爬向对方的煽情戏码。 十九唤来愚木将自己拉起来,然后一瘸一拐的走到床边坐下。 “你……” “阿嚏!”十九的喷嚏声打断了兰瑚的关心。 “好冷。”十九抖了抖。 兰瑚忙将床边的被子裹到十九身上:“抱歉,应该是因为我的寒疾。” “寒疾?” “我自幼经脉运行不通,血液无法顺畅在体内循环。因此身体发冷,有极重的寒疾。”兰瑚解释。 “那你的腿也是因为这个?” 兰瑚点头。 十九默默裹紧被子。 “抱歉,一个月之后就不会了。”兰瑚有些歉疚。 十九摇头:“我刚刚本来想问你的,若是这一个月内我毒发,你也会有和我一样的症状吗?” 兰瑚再次点头。 “那你能给自己施针吗?” 兰瑚摇头。 “那你不是找死?”十九一弹兰瑚的脑门。 兰瑚受痛却笑了:“我忍得过的。” 你忍得过个屁,我那是一年一年练出来的,你哪有这本事。十九瘪嘴。 “到时候你还是去找你娘让她给你施针吧。很疼的,你熬不过的。”十九劝道。 兰瑚眉间一皱,眼中愁绪更深:“你都到这个地步了,何苦还一门心思替我着想呢?” “你不是说这个蛊在两个人身上感受是一样的吗?你要是疼死了我不是也死了?”十九一脸有病地看着兰瑚。 兰瑚:…… “不会,只会感同身受,不会真的死去。“兰瑚无奈摇头。 “不如这样,若是你实在担心我,那我便将玄天十三针教给你,即使我忍受不了,你亦可为我施针。”兰瑚提出解决方案。 “我都毒发快疼死了我还给你施针?” “你可以操控愚木啊,你之前不是说过你毒发时意识清晰只是不能控制身体吗?”兰瑚再提案。 欸,这个好像真可以。十九想了想。 “噢,对了,我还没问你,你怎么将愚木给我了?” “我怕你一个人在梅院无人照料,所以就将愚木的契移交给你了。” “契?” “是,愚木只有一个主人。它和主人之间靠契链接。只要主人心念一动,他便能为你所用。” “那你怎么办?” 兰瑚淡笑:“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不必担心我。” 十九微微皱眉,但到底不好说什么。 毕竟她是真的很想拥有啊。 只可惜如此混乱的一晚上,十九居然一直到天亮也没机会闭眼。 “我刚刚说的你都记住了吗?”兰瑚伸出手指去推十九摇摇欲坠的脑袋。 “记住了,记住了。什么寸关、尺脉、枕头、被子,啊!”十九被后脑勺的一巴掌拍清醒了。 “我今晚教你的这些东西你一定都要记住。你的身体根基已毁,即使是毒解了之后依然要悉心调理几年。这几年你未必能再遇到有药师谷这般医术的大夫。所以你只能靠自己,明白吗?”兰瑚苦口婆心。 “知道了知道了。大不了我要死了再回来找你嘛。”十九栽倒在床上。 兰瑚看着四仰八叉躺在身边的十九无奈,还是继续叮嘱道:“还有玄天十三针,千万不可有一点差错。否则必死无疑。也要切记这是兰氏一族不传之秘,切勿在人前施展。” “既然是兰氏一族的不传之秘,那你为什么要教给我啊?”十九困得仰头发呆。 “我……” “瑚儿!”谷主的呼唤打断了兰瑚的回答。 啊!你娘怎么又来了!救救我救救我,我真的好困,我真的好困啊啊啊啊啊啊。十九哀嚎。 “我不行了,我真的太困了。你跟你娘唠吧,我睡会儿。我真不行了。”十九被子往头上一蒙,彻底没有动静。 兰瑚轻叹口气:“母亲,我在屋内,烦请你进来说话。” 谷主走进木屋,看见自己儿子身边躺着一个人,眉头立刻皱起。兰瑚赶紧开正题:“昨日儿子所说之事,母亲考虑得如何了?” “你想要我放过她?” “是。儿子只求母亲能在七日之内将解药交给她,然后放她离开。待她安然离谷情人蛊也自会解开。” “就这一个条件?” “就这一个条件。” “只这一个条件,就值得你如此自伤?” “值得。”兰瑚没有犹豫。 谷主沉思良久,沉沉的呼出一口浊气:“好,为娘可以答应你,不过为娘也有条件。” “只要母亲信守承诺,儿子绝无二话。” “其一,七日之后你不可去找她,不可见她,也不可同人问起她。” “只要她的毒解开了,我绝不会再见她。” “其二,七日之后,同妘儿成婚。” 兰瑚愣住:“母亲,我同小妘皆无此意。” “你如何会说妘儿并无此意?你们自幼一同长大,相知相许,到了适婚的年岁便遵照谷中的习俗成婚。然后生儿育女,接替为娘的谷主一职,你何来无意?” “可儿子并不喜欢小妘。何况儿子的寿数母亲最清楚,我怎能耽误小妘?” “能嫁给少谷主是小妘的荣幸!”谷主恼怒,“瑚儿,你越来越荒唐了。” “可母亲……” “你不想救她了?” 兰瑚顿住,半晌垂眸点头:“若小妘愿意,儿子不敢言他。” “好。其三,从今以后,绝不可,再忤逆母亲。连想,也不能再想。” 兰瑚浑身一颤,苦笑点头:“母亲的三个条件儿子都答应。只盼母亲七日之后将解药送来梅院。我亲自送小九出谷,我与她的一切过往便一笔勾销,从此不提。” “那这七日,你还要同她一起?”谷主凌厉的双眼微微眯起。 兰瑚并未抬头,只看着躺在身边早已陷入安睡的十九,凄苦又欣慰地笑了笑:“是。” 第39章 这次是真的走了 十九一觉睡到了天黑。 屋内并未点蜡烛,昏沉的空气中兰瑚轻声道:“睡饱了?” 十九伸个懒腰:“嗯。舒服了。” “既然睡饱了,陪我出去走走?” 十九有点意外:“哇,你转性了?难得听到你主动说要出去走走欸。” 兰瑚淡笑:“在床上呆了这么久,也有些贪恋月色了。” 十九让愚木将兰瑚抱到轮椅上,又给自己找了件大氅披着,亲自推着兰瑚的轮椅走了出去。 夜晚的山并不寂静,反倒全是鸟鸣虫声。 “原来山里的夜是这么热闹的。”兰瑚有些好奇地张望。 “嗯。晚上是蛇虫鼠蚁活动的时候,有时候甚至还能听见青虫啃树叶的声音。” “那能听见花开的声音吗?”兰瑚扭头。 十九想了想,摇头:“不知道。好像没听到过。不过风把花吹到地上的声音倒是蛮大的。” 兰瑚笑笑,又道:“我同母亲已经谈好了,七日之后她便会将解药给你,届时,我会送你下山。保证你的平安的。” 十九默了默,突然停下了轮椅。兰瑚眼见着她走过来蹲到自己面前。 十九有些纠结:“其实我想问很久了。但是碍于她是你娘所以一直没好问出口。” “你问。”兰瑚淡笑允许。 “你娘真的能解开我的毒吗?” 兰瑚愣了愣:“为何这么问?” 十九挠挠头:“我只是觉得,如果她连我的毒都能解开的话,为什么你的病还是……” 兰瑚笑着替十九紧了紧大氅的领口:“我的病同你的毒不一样。我是因为打从娘胎里经脉便没有长全,吃药是无用的。再加之本门的功法原是通过调动全身的经脉气血运转四周,从而聚气凝气。因此无论是治病还是修仙,我都没有这个命数。但你不同,药师谷历代制药,我母亲更是解毒圣手。她一定能替你解毒的。” 十九略微仰头看着兰瑚平静微笑的白的透明的面容。 兰瑚摸摸十九的头发:“你很不愿意我死吗?” 这次十九没有弹兰瑚的额头,反倒很肯定地说道:“不愿意。” 兰瑚笑了。 “我这个人一向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你帮了我很多次,如果你不想死那我也不想你死。” “小九,你知道吗。这十八年来,我一直都在等死。”兰瑚的手下移抚上十九斑驳崎岖的面庞,“可是我竟先等到了你。” “你同我不一样。你受的苦比我多,却活得比我肆意。” “我想我这一生从未有一日胜过这一日,也从未有一日如这一日般如此贪生怕死。” 十九鬼使神差地伸手接住了兰瑚的眼泪。 “小九,七日后,我就要同小妘成婚了。” 十九微愣。 “你该是高兴的吧。”兰瑚的眼泪却没有停下。 “你不高兴吗?”十九不明白。 “我啊。”兰瑚抚摸着那张脸淡淡道,“我不过是又要开始等死罢了。没有什么高兴与不高兴的。” “兰瑚,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十九握住手里的眼泪。 可兰瑚摇头,兰瑚只是摇头。 这七日,谷主没有再来梅院,反倒是些乱七八糟的人来了不少。 十九看着满桌子的绿布眼睛发晕。 “你们这怎么成亲也用绿布啊?怪不吉利的。”十九揉眼睛。 “谷中的习俗。你喜欢哪块布料?”兰瑚抄着手坐在轮椅上并不看那些绿布。 “我?这该问小妘吧。” “那便随小妘的意思吧。婚礼的其他诸项事宜也都只需过问母亲和小妘的意思。不必再来我这了。”兰瑚淡淡同院外等着自己下决定的几人嘱咐道。 十九看着那些人面色为难的收起布料、花样、礼冠等等一堆东西。她东瞧瞧、西看看,没有看见小妘的身影。她把脑袋缩回去。 “到底是你成婚,这么不管事儿不好吧?”十九瘪瘪嘴。 “无妨。我本来也不太在乎这些。”兰瑚仍是淡淡的,“你今日想去哪里?溪涧吗?或是别的没去过的地方?” “这几天咱俩每天都出去到处乱跑也很累的,今天就休息一天吧。”十九趴在石桌上。 “可今日便是第七日了……”兰瑚显然不太愿意。 “嗯……那咱们就喝喝茶聊聊天吧。在外面转悠了那么久,还没一起好好转转梅院呢。”十九提议。 “梅院你不是早就翻遍了吗。”兰瑚指的是十九爬树翻上房顶的事情。 “那不一样嘛。聊聊吧聊聊吧真的玩不动了。”十九开始耍无赖。 “好。你想聊什么?”兰瑚无奈轻笑。 “我想想啊。兰瑚,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是药师谷的少谷主,那你会是谁?” 兰瑚愣住:“什么意思?” “就是幻想一下嘛,如果没有人像你娘那样管你的话,你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没有人管……我不知道,我没有想过。我只有母亲了,我从来没想过如果没有她,我会是什么样的。不过……”兰瑚沉吟片刻,“我想就算我不是母亲的儿子,我大约也会是一个大夫。我只会医术,对别的一无所知。” “那你以后可以去学别的啊。去学点你感兴趣的。” “感兴趣……我没什么感兴趣的。我大约只对你感兴趣。” “嗯,我确实挺有趣的。”十九点头认可。 兰瑚将嘴角掩在茶杯下微笑。 这一日稀里糊涂的就过去了,十九睡着之后,兰瑚在她床头坐了一夜。第二日清早,谷主是和喜服一同到达的梅院。 “瑚儿,去换上吧。”跟在谷主身后的一个绿衣妇人应声把喜服递上前。 但兰瑚并未接过。 那谷主似是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个木匣:“这是解药。每三日服用一次,一共九颗。” 兰瑚推着轮椅从母亲手中接过,打开确认了一遍,才递给十九,然后接过那套喜服转身进入木屋内更换新衣。 十九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等兰瑚,余光瞥见那谷主正面色复杂地看着自己。 过了约一刻钟,兰瑚从屋内出来。 往日裹得紧紧的大氅此刻不过堪堪披在兰瑚肩上。那身绿色的喜服质地很好,随着兰瑚的移动,日光打在他身上,衣服暗纹的花色也时而清晰时而隐匿。 “走吧,我送你下山。”兰瑚伸出手,对着十九微笑。 十九走过去牵起兰瑚的手。愚木跟在二人身后。 谷主一言不发转身带路。 兰瑚一路将十九送到村口,谷主终于忍无可忍:“好了,该回谷了。小妘还在等着你呢。” 兰瑚向村子里望了一眼:“我还从未走过这么远。” 十九没说话。 兰瑚松开十九的手:“好了,你自由了。” 十九默了默,最后道:“院里的梅树你记得找人重新移植一棵过来。今年冬天的梅花也会开得很好的。” 兰瑚笑着点头。 再无什么可说的,再见抑或是保重对二人来说都是奢望。 十九转身向着村子的反方向走去。 第40章 关于病人真的不想喝药这件事 药师谷的婚俗很简单,一对新人当着众人的面在大殿前给谷主和两位长老上过茶,然后得到谷主的首肯便算是礼成了。 这和十九说的鞠躬鞠的腰疼完全不同。兰瑚不禁想到,自己的腿疾不知该如何鞠躬。 谷中很久都没有新鲜事了。这里几乎所有人都是修仙者,寿命相比于凡人要漫长很多,可无趣的时间似乎也更多。 难得有对小夫妻成婚,谷中的所有人都满面喜气,招呼着今日要大吃大喝一顿。 似乎现在整个药师谷只有兰瑚笑不出来。 回来的路上谷主问兰瑚情人蛊是否已解。兰瑚是点了头的。 其实没有,那蛊虫大约还会在二人体内存活二十多日。可兰瑚又担心,以十九体内的毒血而论,那虫子会不会比他预期的还要短命。 他不想解开情人蛊。他不过是想再和十九有些牵连。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牵连,能让他知道十九痛不痛就好。 兰瑚从不是个贪心的人。 对吧?兰瑚。兰瑚叩问自己。 七天算不算贪心?二十天又算不算贪心呢?若是还能再见到她就好了。 今年的梅花她还没看见呢。 仪式结束,小妘本想扶着兰瑚回自己在谷中的卧房。愚木也跟着十九走了,那段平日里轻而易举的山路变得艰难起来。 或许比他爬回去见十九那次还要难。因为从今以后,没有一个又闹腾又奇怪的女孩儿在梅院等他回去了。 兰瑚拒绝了小妘的好意,坚持独自回去。 小妘执拗不过,只好去找谷主。 谷主一声令下,兰瑚当然会乖乖待在小妘的卧房里。 毕竟他们之间还有交易,还有某个人的一条命横亘在其中,兰瑚不能拿十九作为反抗母亲的代价。更何况那真的是他的母亲啊。 小妘坐在他身边和他说了很多话,可兰瑚听不真切。 他突然想起十九从前开玩笑说自己耳聋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受到了十九的耳聋。但很快又骂自己,怎么总盼不得十九好呢,难怪总是挨打。 其实十九打人并不疼,但她总喜欢装作很凶很用力的样子。 兰瑚突然又笑起来。原来自己记得那么清楚,十九的一颦一笑,每一个动作,惯爱的翻白眼。还好他记得这么清楚,他真的好怕自己忘记了。 小妘看着兰瑚一会儿面无表情一会儿又傻笑已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小妘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兰瑚也不知道。 他大概已真的什么都无暇关心了。 他要等死,还要抓紧最后的时间感受十九的存在,也要一遍一遍复习和十九相处的回忆不能有一点错漏和模糊。他太忙了。 兰瑚有太多事情要做了。 “姨母,要不我们还是把她放了吧,如果表哥知道了,他不会原谅我们的。” “放了她?妘儿,瑚儿这些年被病痛折磨的痛苦你是最清楚的。难道你真的忍心看着他不足二十岁就早早亡故吗?” “可是姨母,表哥,表哥他现在就像,就像疯了一样,没有反应,也不说话。也许,也许这个人真的对他很重要,也许……” “再重要能比他的命更重要?能比药师谷更重要吗!他现在不过是被这毒人蒙骗了,等他的病好了,等他和你有了孩子,兰家有了传人。过去发生的一切他都会慢慢放下的。” “可是姨母,如果表哥放不下呢?如果他知道了我们做的这些事呢?” “他不会知道的。情人蛊已经解开了,他亲眼看着这个毒人上路的。他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姨母……” “妘儿,姨母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看不得这些事情。姨母不会让你动手的。你只需要今天晚上把药端给瑚儿,亲眼看着他吃下去就好了。” “可是姨母,她不是药,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人?呵,很快就不是了。” “我们付出了这么多,你的父亲,我的丈夫都是为了给瑚儿寻药而死。如今终于有个活生生的毒人落到我们手里,我怎么能放弃?我怎么能放弃我的瑚儿?” 好晕。十九睁眼的时候眼前还是一片晕眩。 我还没有重生?这是谁在说话?十九努力分辨着。 “我知道了,姨母……我会看着表哥把药吃下去的。”小妘的声音很低很弱还有些发抖。 “真是我的好儿媳。好了,你出去吧,我把药弄好了就叫你进来。”谷主温声道。 是药师谷的人。我还在药师谷里?十九愣然。 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那谷主果然对自己另有图谋,不会轻易放过她。 自第二次取血时十九便有所怀疑,只是兰瑚一直护着她,这么多时日以来倒也并未真的发生什么。 十九努力翻过身,手脚都被捆住了,她移动的很艰难。 “居然醒了。”谷主的声音并不意外,“果然是毒人,对何种药物都有抗力。” “呵,谷主,你这是做什么?三番四次言而无信吗?”十九冷笑。 “食言亦非我所愿。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谷主的声音很冷。 “噢?那兰瑚呢?兰瑚的命就好了?”十九继续挑衅。 “你闭嘴!”谷主伸手掐住十九的脖子,“若非是新鲜的血肉疗效最好,你早已死了千万次了。” 十九感到呼吸困难,但还是哑着嗓子艰难开口:“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做什么?为人父母,不过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健康,长命百岁。”谷主竟然笑起来,“可是我的孩子为何一出世就要饱受痛苦,注定夭折而亡呢!” 女人的声音悲戚,压低的嗓音却又像嘶吼:“可是你,一个从小就被各种毒药穿肠破肚的凡人,凭什么你就能活这么久?凭什么你能让我儿子与我反目!竟然还敢威胁我!” “不过也幸好,”女人又笑起来,“幸好你活下来了,我儿才能有救。” “说来也是好笑,他们唐门满门弟子,个个自诩制毒高手,最后真正能养出毒人的却偏偏是个最没用最烂贱的唐矗。哈哈哈哈哈真是老天不开眼啊。” 女人眼见十九即将气绝,将她扔回地上。 “能为我儿治病,你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女人转身拿起药案上的小刀。 “毒血可通经脉,骨肉却可解毒。你说制药是不是真的很有意思?” 女人走到十九眼前蹲下,随后一刀剜下了十九的心头肉。 小妘颤抖着手将药碗端到小院中时,兰瑚刚爬出门槛。 少年揪着自己的心口不停发抖,却还在努力的向前蠕动。 “表哥!”小妘立马放下药碗去搀扶兰瑚。 “小,小妘,快!快去,去找母亲!小九,小九出事了!小九一定出事了!”否则我怎么会这么痛?这么痛?痛得就像有人拿着把刀活生生刮下我的皮肉,挖出我的骨血。兰瑚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痛的发抖还是怕的发抖。 “表哥!你快喝药,喝完药就不痛了,喝完药你就不痛了。”小妘忙将药碗端起来递到兰瑚嘴边。 兰瑚不理,还是一个劲儿地喊十九的名字。 小妘没有办法,只能捏着兰瑚的下巴将碗中血肉混杂的肉糜灌进他嘴里。兰瑚边喝边吐,浓烈的血腥气激得他脑袋发晕。他的手脚开始颤抖,血液开始奔涌逆流似乎要冲破每一处经脉直达肺腑。 “你,你,这是,什么……”兰瑚难以置信的看着小妘,俊朗的眉眼全都皱到了一起。 小妘在哭,哭的眼前一片模糊,她麻木地往兰瑚嘴里灌药,一边灌一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表哥。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对不起,你不要怪我,对不起,对不起……” 小九……兰瑚最后的清醒被一句毛骨悚然的话击碎了。 小九……是不是,我害了你…… 第41章 又回快乐老家了 睁眼,木盆,晃动。 很好,又重生了。她望天。 “恭喜你达成第三种结局,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王今的声音稍显冷漠。 “你还真是会取名啊。”她翻白眼。 “被人活生生割肉放血是何滋味?” 她:…… “你倒还阴阳上我了。” “不过是多嘴一句。”王今默默良久,承认了自己的多话。 “也还好吧,没有毒发时那么疼。”她想了想,“至少意识是逐渐模糊的,痛苦也就渐渐消失了。” “你倒看得开。”王今淡淡道。 她笑笑:“嗐。这有什么看不开的,我早猜到她不会放过我了。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嘛,天下父母心,若是柔娘的话,也未必忍心……” 她突然顿住。 “你到底还是放不下。”王今似是叹息。 她却轻轻摇头:“没什么放不下的。兴许初时我确实想过要为她续命。但那不过是我的妄念。她走时并无不甘。我不该再去打扰他们。” “更何况,我实在找不到理由逼她来这尘世再走一遭。” 话一出口。她和王今俱是一阵沉默。 “啊,对了。”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既然我重生了,那兰瑚的肉岂不是白吃了?” 王今:“他喝了你的血,经脉已通,吃了你的肉,毒性已解。即使你的肉身已然重塑,他的病也已无碍了。” 半晌,王今还是没忍住道:“你倒很关心他。” “也不是,”她挥挥自己的小手,“只不过他帮过我。我白白死了,倒不如顺带也帮帮他而已。” 王今默默良久,轻叹:“有时我也以为你终于有了些欲念,但到底你不过是什么都不在乎,肆意而为罢了。唉。” 她皱眉:“你这话说的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 她的耳边已传来熟悉的瀑布声。 “唉,就是可惜了愚木,我还没玩够呢就没了。”她惋惜道,随即闭眼等待下一次死亡。 然而,这次死亡好像又迟到了。 她睁眼,愚木正站在悬崖边上将她连带木盆整个高高地举起在空中。 “呜哇!”愚木!她惊喜道。 “愚木同你签订的是血契,只要你的肉身还在这世间,他自然会来找你听你差遣。”王今淡淡地替她解惑。 这可真是死了这么多次听到过的最好听的一句话了!她简直有点热泪盈眶。终于不用峡谷漂流、激流勇进了! 愚木举着木盆走进了一座深山之中。大约有十二年这条河上都再未出现过装在木盆里呜哇大叫的婴儿。 她蹲在树杈上啃着果子,看树下的木头人给她烤羊肉吃。 “你现在像个猴子。”王今很诚恳。 “我现在是水里生,山里养,我应该是个……”她想了想,“青蛙。” 王今:…… “你还没有想好自己的名字?”王今不愿再讨论青蛙。 “我想了啊,我想了那么多,是你一直絮絮叨叨絮絮叨叨的不满意好不好?”她翻白眼。 王今沉默片刻,随即无情开口:“活得久,活得长,活得好,吃得多,吃得好,睡得好……这些你真的认为是一个人该用的名字吗?” 她冲着天空吐果核:“怎么不是呢?寄托了起名者的一些美好祝愿。” 王今无语凝噎。 “重想。”王今发出今天的最后两个字,就不再理会她的抱怨。 “重想~”她夸张地重复王今的话,“给你一天天牛的。活得就剩一把嗓子了,你干嘛不叫嗓子啊。” 她跳下树杈,从愚木手里接过烤的喷香的羊肉,美滋滋的咬了一大口。 “小木啊,”她嘴里全是羊肉,说话也含糊不清,“吃完这只羊,我就要下山了。但是带着你下山呢,又有点太引人注目了。可惜你也不能变大变小随身携带,你说我是让你待在这山里等我呢?还是给你找个什么地先放着呢?小木啊……欸!小木呢?” 火堆旁的巨大木人已经消失了,她叼着羊肉愣住:“我那么大一个小木呢?!” 她左扒拉树叶,右扒拉泥土,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坠在她衣袖上。 她抬手,看着一个耗子大小的木偶,十指正死死揪住她的衣袖一角,避免自己葬身火海。 她蹙眉不确定道:“小木?” 那木偶点点头。 “哇,小木,原来你真的能变大变小啊?” 木偶又点头。 “那可太好了!”她欣喜,将愚木塞进怀里,“那咱俩就可以一起下山了。这一次我一定要王者归来!我要踏平人间哈哈哈哈哈……” 她蹲在墙角看着对面摊位上的糖葫芦。 想吃。她咽口水。 身旁的乞丐瞥了她一眼:“小姑娘,这么小就出来当乞丐啊?” “啊?”她看向乞丐,又看看自己。 嘶,我的衣服怎么比乞丐还脏啊。她皱眉。 整日在山里摸爬滚打,再好的衣服也禁不住她造的。 她转转眼珠子,挂上笑脸:“欸,乞丐大哥,你有没有钱啊?能不能帮我买根糖葫芦啊?” 乞丐白了她一眼,拿起破碗走了,边走还边嘀咕:“找乞丐借钱,有病。” 她咂咂嘴。那咋啦?人家真的很饿嘛。 不行,民以食为天,食以钱为先。还是得想办法搞点钱先。她暗自琢磨。随后起身挨家挨户的在镇里问每家店铺要不要伙计。 什么?王者归来? 她不知道,她又不姓王。 什么?踏平人间? 她不知道,她还小,她的脚也小小的,踏不了踏不了。 “你说你叫什么?”老板娘嘴角抽搐着又问了一遍。 “活得久。我叫活得久。”她以为老板娘没听清,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烧鸡店老板娘与店里的伙计对视一眼,转头拿出对付小孩的专属微笑:“小妹妹,你是不是同家里人吵架了才跑出来的呀?你看你把自己摔得这么脏,家里人得多担心你呀。” “我不是跑出来的。我就是想给您帮工,我什么都会,烧水做饭打柴,我都可以的。”她殷勤道。 “哈哈哈,好了,快回家吧。阿姨还要做生意呢,没空陪你过家家啊。” 又被拒绝了……她撅嘴,无奈转身。怎么一个个都看不出她小小的身体蕴含着大大的力气呢? 欸? 她回头。 原来这家烧鸡店的隔壁是一家尚在装修的医馆。 兰瑚的耳提面命言犹在耳,她勾唇跑进隔壁大门。 第42章 俺没文化俺没那个本事 “小山,这是药方,带着王婶去后面取药。记得告诉她这个药拿回去要加水反复烧开三次,每一次的药水都要倒出来备用。最后三碗水倒在一起,一日服用三次。然后药渣用来泡脚对她的风湿有所缓解。记住了吗?”陈大夫对着何山一通嘱咐。 “记住了。王婶你跟我过来吧。”何山带着王婶来到隔壁药铺。 她已经来这家医馆三年了。医馆的主家陈氏夫妻是对和善的人。 就是陈大夫耳朵不太好。何山瘪嘴,回忆起三年前…… “你说你叫霍得九?”陈大夫在纸上写下这个名字。 “不是不是,是活得久。”她忙摇头。 “霍徳旧?” “是活得久。” “霍得救。” 她忍无可忍:“算了,我叫河山。” 河里生,山里养,河山。这回总行了吧。 “哦,何山。”陈大夫换了张新的白纸落下这两个字。 ……好好好,何山就何山。 陈大夫见何山抿唇不语,以为自己这次终于写对了,在那纸上继续着墨。 “好了,这便是你与我们陈氏医馆的书面契约,写明了每月工钱一百文,包吃包住,只在铺子中帮忙抓药。此契约一式两份。你可还有什么别的要求?”陈大夫将那纸契约递给她。 她看了看,没什么问题,看来这个陈大夫暂且还不是个坑小孩儿的坏人。 她将那张纸收进怀里,冲陈大夫甜笑:“我虽然不识字,但我相信陈大夫不会害我的。” 陈夫人站在陈大夫身边拧眉微笑。 看,博取同情,轻而易举,我就是演戏界的神。她继续发射甜笑。 回忆结束。 何山照着方子把药材装好,然后拿起笔墨,在那药包纸上写下如何煎药、服用几次等各项事宜,递交给王婶。 “王婶,你回去就让你儿子照着这药包上写的给你念一遍,然后你再照着你儿子跟你念的内容煎药、用药。知道了吗?”何山睁大眼睛看着王婶,确认她真的听懂了自己的话。 王婶点头:“好好,我知道了,回去找我儿子。” 嗯……言简意赅。何山毫不意外的点头认同。 王婶年纪虽不大,但脑子却实在不怎么清醒,旁人说的话不过半刻钟就全忘了个干净。唯有她儿子的说的话她能一字不差地记一辈子。 王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拿药了。何山也不是第一次这么无语了。 医馆的生意尚算不错。这是个大镇,周边的村民偶尔也会来镇上看病。再加之此地又算交通枢纽,因此客流量很大。 陈大夫的医术也能对得起这么多的病人。是以第一年就买下了隔壁的烧鸡店又辟了一间药铺。到得今日,陈氏医馆共有两间铺面,后头一个小院三间卧房,再加之一个大夫,一个实习大夫,一位大夫夫人兼实习大夫他娘,以及一个伙计何山。 所以何山真的很忙,忙疯了。 一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陈大夫才送走最后一位病人。 “唉……”作为陈氏医馆唯二货真价实累了一天的人,陈大夫和何山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 “相公、小山,快来吃饭了。”陈夫人的声音从后堂传来。 何山忙关上了药铺大门,向后堂跑去。陈夫人刚把碗筷都放到院中的石桌上。 “小山。”陈夫人看何山跑进来对她微笑。 “陈夫人。”何山也微笑。 其实陈夫人并不算个漂亮的女人,再加之人到中年,体态又称不上太好,所以只是中庸偏下之色。可是陈夫人很爱笑,也很会笑。许是夫贤子顺的缘故,又或者只是天生命好,陈夫人一生没有遇见过什么大灾大难,小打小闹,她的生活很平稳,很顺遂。夫君在外问诊,她便在后堂绣花下厨,从前或许还要顾顾孩子,但现如今陈朗也大了,反倒能来照顾她了。 陈大夫和陈朗走进后院时还在探讨陈朗今日开的一剂药方。 “若木性寒,坯水性热,这二者本是相克之物,你怎么会把它们放到一副药里呢?”陈大夫的语气有些严厉。 陈朗垂着头没有辩解,看表情似乎比他爹还要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开出这个方子。 “好啦,吃饭啦。吃完饭再说。”陈夫人打圆场。 见三人各自落座,何山才随后落座,然后低头夹菜扒饭夹菜扒饭……没有一句多话。 “小山,怎么光吃菜啊?吃点肉。”陈夫人往何山碗里夹了一块肉。 “谢谢陈夫人。”十九垂首道谢,然后继续扒饭。 陈大夫吃着吃饭看了一眼何山,又是叹气:“陈朗啊陈朗,你说说你,从小就跟着我学医。到头来记个草药还不如小山一个小姑娘。” 陈朗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何山,又低头不说话。 真是锯嘴的葫芦。十九在心里翻白眼,嘴上却道:“陈大夫太看得起我了。我只认识草药,对医术药理一窍不通。我哪里比得上陈公子啊。” “小山啊,你别替他开脱。你说你要是多认识几个字,多学学医理,你未必比陈朗差啊。”陈大夫忙道。 “呵呵。”何山只好尬笑。 吃完饭陈大夫让陈朗回屋背医书。何山回到药铺内给自己打地铺。 “好虚伪好做作……”漆黑一片又空无一人的药铺内只有何山一个人模糊不清的嘀咕声。 “世人都是如此。你也不遑多让。”王今淡淡戳破。 “欸!我这一切忍辱负重可都是为了完成你那什么狗屁任务!你还说上我了。”何山一屁股坐在还未展开的棉被上不满抱怨。 “我只说,去城镇或许会有线索。我没有叫你寄人篱下。”王今拒绝背锅。 “那咋?那我真去当乞丐啊?我……” “何山妹妹?” 何山还没抱怨完,陈朗的声音就在药铺和后堂的狭窄通道之间响起。何山赶忙爬上房梁。 她在山里待了十二年,于攀爬钻缝、身手敏捷一道已堪称人中真猴。 “何山妹妹?”陈朗举着一根蜡烛走进药铺。药铺内一应陈设都被打扫过了,存放人参等贵重药材的柜子也都上了锁,只有地上铺着半卷还未展开的席子。 陈朗疑道:“她这是突然去哪儿了?” 去哪儿?当然是躲你了,陈公子。何山抱着横梁翻白眼。 不过也真是难怪陈大夫天天叹气,陈朗确实是个缺根筋的。眼见何山不在,竟然就举着蜡烛蹲在药铺门口背起医书来。 何山扶额无语。您还真是等人背书两不耽误啊。一会儿你爹过来看见你不在屋里,又得给你一顿好骂。你说到时候你书也背了,骂也挨了。全天下不好的事儿都让你一个人占全了。真是脑子有病。 好在何山是躲惯了的,早给自己找好后路。何山翻身轻轻掀开头顶的几块瓦片,将身一撑便跳上屋顶。 第43章 姐们儿也是过上双面人生了 今夜阴云密布,天上既没有月亮也看不见星星。 何山在陈家屋顶上乱晃悠。 “你说,就陈朗那个脑子,怎么继承得了我的医术,我又怎么放心把这个医馆交给他呢!” 陈家夫妻的私房话从何山脚下飘上来。 “相公,你也别生气,万事开头难嘛。” “开头难?开了十七年的头了,我都快一个头两个大了!” 何山忍不住笑,陈大夫讽刺自己儿子是有一手的。 “唉,你在小朗面前说这个,多伤人啊。”陈夫人叹气。 “哼。” “不过相公,你真心觉得何山比我们家小朗适合学医吗?” “呵,我那是说给陈朗听的。让他知耻而后勇。就何山那个山野丫头,大字都不识几个。在医馆里干了这么多年伙计,还是只会对着药方子抓药。她能学什么医术?再说了,难道我的儿子真还会比她一个小丫头笨吗?” 何山挑眉。从某种解读来说,您儿子那脑子也算得上是稀世奇珍了,我还真不一定比得上。 “我当然不是说小朗会不如她一个野孩子。”陈夫人忙给丈夫顺气,“不过,你说那丫头现在也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的。虽说是没什么本事,但女子无才便是德啊。我看留在家里终归也没什么不好的。” “你什么意思?” “相公,你不觉得小朗平日里对何山多有关注吗?” 何山翻个白眼,懒得再听人算计自己。从后堂屋顶一跃而下跳进一条小巷子里。 镇子的夜比山里要热闹些。偶有晚归人踏过青石板路,激起一点阴湿的水声。巷口有一家只在夜间出摊的面店,摊主只会煮五文钱一碗的素面,分量也很少,依何山一个十二岁小女孩儿的胃口也得要上两碗才能算个半饱。 这镇子虽然未必真有什么意思,但镇上的居民倒都还算得上安居乐业。听说是附近不远处有一修仙门派会庇护此地。 何山花了不少时间和瓜子同街坊邻居唠嗑,才差不多从闲言碎语中大致拼凑出此地居民对修仙界的大体认知。 修仙界门派众多,各自占山为王,若非世代有隙,几乎不会互相找事。每个门派多多少少都会庇护自己山头附近的村镇。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号称不出世的药师谷却会对山下村民中毒一事如此关心。 有的门派是世袭罔替,非同门内之人沾亲带故不可入门。有的门派则是随机缘收徒,碰到谁就收谁为徒,全看命数。不过更多的门派则是每隔多少年便会举办一次遴选,接受世间各地所有知晓此事的人上门打擂,胜者为徒,败者自行离去。 当然也有些无门无派的散修,不过这就更难遇到了。 大多数修仙者都是不屑于踏足凡人聚居的村镇的。 这三年内,何山也一直在试图打听这附近那所谓仙门的具体方位。前世药师谷谷主的挥手间十九头破血流还历历在目。更加之或许越接近修仙一事,也就越有可能得知自己为何会不断重生。 何山一边在脑子里复盘一边下意识抚摸挂在腰间的木偶。 自从下山之后,她便很少让愚木再变回从前的大小。她不想在真正有所动作前就太过引人注目。 这条巷子的尽头是一间赌场,是这镇上任何一个乞丐都不敢靠近的地方,也是这镇上大部分乞丐之所以成为乞丐的地方。 何山从怀里取出一副白色面具戴到脸上,随后在赌场门口两位打手的恭维声中走进赌场大门。 “豹子!豹子!豹子!”门口一个瘦竹竿一样的男人像着了魔一样盯着赌桌上的骰子盅不停大喊。 身边的华服男人嫌他吵闹,一拳打在瘦竹竿原本就凹陷的脸颊上:“喊喊喊,你今晚上都输了多少把了,还一直在爷耳朵边上喊,都给爷喊晦气了。“ 那瘦竹竿口含鲜血,嘴里却还在嘟囔,半爬半跪地靠着赌桌站起来,正好看见庄家开盅。 “一,二,五。小!” 那瘦竹竿立时双眼一翻口吐白沫气绝当场。 何山摇摇头从他身上跨过去。 “哟,白老板。有一阵不来了。”赌场的掌柜从内间出来迎何山。 因为何山每次来都戴着一副白色面具,因此赌场里的人都称呼她为白老板。 何山略一点头,径直往内间走。 内间没有外面那么聒噪,这里的人也更少,衣服穿得也更华贵,自然下的赌注也就更大。 唯有何山不同。一身粗布麻衣,也没有掏出一点赌金的意思。 可这屋里的人却都看着何山暗自擦汗。 因为他们都知道,白老板的白也是空手套白狼的白。 “白老板,今儿我可不陪您玩儿了。我都输了十几把了。”老孙见何山面向自己,忙摆手。 何山轻笑:“我不是来找你要钱的。我记得今儿可是初八啊。” 屋内几人闻言皆是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来赌钱的就好。众人都默默安慰自己的小钱钱。 “是,今儿的确是初八,我们也的确有货物要卖。白老板来的很准时。”掌柜忙上前给何山递了杯茶,又将她请到内间幕后。 幕后放着十把椅子围成一圈正对着另一块幕布。何山落座正中。老孙也跟着坐在她旁边。 “白老板,你说你每个月都来看货,可每个月也都不出价。到底得是什么样的好东西才能让你自掏腰包一回啊?”老孙呷了一口茶,跟何山嘀咕。 何山知道这一屋子的人无非都是没看过自己掏钱,所以总对她的钱袋有些占有欲。 何山轻笑:“孙老板,你自己想想每个月上的都是些什么货色再来问我这句话吧。” 额……掌柜站在两人身后擦汗。 何山一开始其实也是对掌柜神秘兮兮的新货抱有希望的。但是很快这种希望就变成了每个月实在是太无聊了之后的例行公事。 毕竟这里都是凡人,一群凡人能拿出什么让何山这个当过毒人又去过药师谷的人有什么多大兴趣的东西。 约莫一刻钟不到,十个人陆续端着杯一模一样的茶碗落座。货物开始展览。 那张幕布拉开的时候,何山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那附近的什么仙门真的不管管吗?又卖人?没人上报失踪人口吗?难不成谁家失踪了谁家就买一个再给补上? 何山无语地端起手边的茶碗,却在拂去茶沫抬眸的一瞬间将茶碗脱手摔在地上。 在场众人俱是一惊。 第44章 赌钱?没意思 赌命?来啊来啊来啊 是痛。 是被人一把揪住心脏的恨不能去死的痛。 是初见白枫那一日的痛。 是熟悉的痛。 在看见幕布后那个人的那张脸时,那痛翻山蹈海势不可挡的淹没她。 不过好在有前一世做毒人的经历,何山现在的忍痛能力直线飙升。因此众人不过是看见她坐在椅子上愣神而已。 “白老板?”掌柜在她身后弱弱出声。 何山咬牙答道:“手抽筋了。” 老孙瘪嘴。你这整的还以为你要干点啥呢。 掌柜也退回原位,开始介绍货物:“此人无名无姓,没有亲人朋友,姿容健美,天生神力。今日自愿卖身为奴。男人买了可以当牛用,女人买了可以当马用。底价一百两银子。请诸位开价竞拍。” 好家伙。你这个用字也真是一字多用啊。何山挑眉。 那货物是个男子,身量高大,体态壮硕,肤色略黑,一张面无表情的俊脸,五官立体,浓眉大眼,确实当得上健美二字。那男子此时双手被捆缚在身后,跪坐在地,任众人打量评价,全无反抗之意。他双眼无神直视前方,似乎对所处的一切全然无知。那空空荡荡的视线正落在主位的何山身上。何山看着此人暗自揣摩。 “我出一百两。”老孙率先将杯盖举过头顶。 “我出一百一十五两。”何山左手第三位紧跟其后也将杯盖举过头顶。 “我出一百三十两。” “我出一百五十两。” …… 何山:我出……我出不了,我杯盖碎了…… “我出三百两!”徐娘子一锤定音。 “还有没有出价更高的?”掌柜打眼扫过座上十人。 “恭喜徐娘子!喜得货物!”掌柜指使身后的伙计出货。 那伙计走到男子身后踹了他一脚,他才恍若大梦初醒,眨了眨眼看向身后的伙计。 “那就是你的主人了。”伙计将他的脑袋偏向徐娘子的方向,“去签卖身契吧。” 徐娘子满面喜色扭着屁股走过去弯腰摸了一把男子的胸肌,发出杠铃般的笑声。 何山忍不住皱眉。看来李阿婆的评价也不是全无道理。 “他们都说那个胭脂铺的徐老娘啊恍若妖人现世,我看未必。妖人也不见得比她吓人。”李阿婆如是说。 徐娘子新得爱物,自然急不可耐,拉起那男子便要离开赌场。那男子却倒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顺从地起身被徐娘子拉走。 “徐娘子。”何山的声音停住了徐娘子掀开内间门帘的手指。 徐娘子回头微微蹙眉看向何山:“白老板若有事,不妨改日,奴家今日恐怕还有得忙呢。” 她暧昧的瞥了一眼自己的货物。 何山轻笑:“徐娘子新得贵宠,我自然不敢耽搁。只是徐娘子上月与我下的赌约不知几时才能兑现?” 徐娘子微愣:“你现在要赌?” 何山点头:“我现在想赌。” 按道理来说这世上是没有任何一个赌徒会心甘情愿押注一场必输的赌局的。 再按道理来说这世上也没有任何一家赌场会心甘情愿看着一个连胜三晚的赌徒安然无恙走出赌场大门的。 这是何山赌了九次命赌来的殊荣。 现在只差最后一场,就是同徐娘子的这一场。 只要赌命赌赢了十次,那么无论在这家赌场里赢了多少赌金,你都可以一分不少的全部带走。但如果输了,命,自然也就没了。 “我这一年在掌柜这里存了已有八十万两银子了吧?”何山问道。 “是。”掌柜忙上前点头,“白老板已在本赌场赢了八十万两银子,只要再赢下最后一场赌局,便可将所有的赌金一并带走。” “决不食言?”何山再问。 “绝无食言。”掌柜再答。 “那么不知徐娘子,今夜愿否成全我?”何山轻笑开口。 屋内几人都看向立在门帘前的徐娘子,唯有那刚被卖出去的男子一无所知的看着眼前的墙壁。 徐娘子骑虎难下,只好答道:“好。那我今日也领教领教白老板的厉害。” 何山拱手:“不敢当。” 赌局很简单,不过是摇骰子猜点数,三局两胜。这是何山的意思。 “早见得徐娘子摇骰子定点数的本事百试百灵。还望徐娘子今日也不要相让才好。”何山轻笑。 “呵。”徐娘子冷笑一声,伸手拿起赌桌上的骰盅手腕一抬,三个骰子在蛊中晃动碰撞发出脆响。徐娘子手法极快,众人几乎只能看到骰盅的虚影。 骰盅落地,徐娘子看向何山勾唇浅笑:“白老板,敢问奴家摇的是几点啊?” “十四点。”何山毫无犹豫。 徐娘子面上一愣,揭开骰盅,众人探头皆是乍舌。 四,五,五。竟当真是十四点。 徐娘子愤愤盖上骰盅,再是一通晃动。 “这一次呢?” “六点。”何山还是脱口而出。 徐娘子却勾唇笑了,揭开骰盅:“白老板,这回你可猜错了。” 三,二,三。是八点。 众人皆是惋惜摇头。 “无妨,还有最后一次。徐娘子可要把握住了啊。若是这一把我赢了,要带走的可不只是八十万的赌金啊。”何山却仍是一副轻轻松松无事发生的样子,甚至还有闲心刺激徐娘子。 “你什么意思?”徐娘子皱眉。 “我想加注。”何山淡淡道。 “加注?”众人皆是一阵低语。 “我觉得每次都赌我的命,那也太没意思了。”何山耸肩,“赌局嘛,本该是最公平的事情。可这样对我就太不公平了。” “你想赌我的命?”徐娘子不可思议哼笑出声。 “欸,徐娘子国色天香、家财万贯,我自然很难不……有些别样的心思的。”何山暧昧道。 徐娘子怒极,知道何山不过是在讥讽自己长相丑陋,冷笑道:“呵。你若是输了,我不仅要你的命,我还要剥下你那张皮,看看你到底又算得有几分姿色可言!” 何山轻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徐娘子立刻起势。这一把她使出了看见本领,将那骰盅在空中晃得让人眼花缭乱,耳边竟似只闻连绵不绝的震雷之声,眼前却不见骰盅的真实方位。 一番炫技,那骰盅到底还是要落到赌桌上的。 徐娘子勾唇:“白老板,请吧。” 何山这次没有立即给出答案,众人心中皆是一阵唏嘘。 需知猜点数无非就是看手法听声音判断骰子最终落地的位面。可徐娘子这一招,不仅无人能看清她的动作,更是来不及听清骰子相击的次数与位面。这实在是一场纯粹的赌命,赌命运。 何山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发笑。 徐娘子眉毛一竖:“怎么,白老板这是打算笑对阴曹?” 何山罢手:“非也非也,我不过是感叹徐娘子的手法与腕力,竟能生生将三个象牙骰子摇成一摊碎末。” 众人俱是一愣,连徐娘子的脸色也变得难看无比。 半晌,徐娘子堪堪跌坐在地。掌柜扫了一眼赌桌上的二人,忙走过去揭开骰盅。 果如何山所言,那骰盅之下竟真的是剩一滩白色粉末。 围观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既为何山的赌技,亦为徐娘子的手法与命数。 “你赢了……”徐娘子愣然低语。 何山转身坐到木椅上,淡笑道:“徐娘子别怕,我不过是个女子,即使得了徐娘子这样的美娇娘,又能做的了什么呢?无非是……” 何山顿了顿,手指叩击木椅扶手:“无非是剥下徐娘子的一层皮罢了。” 徐娘子浑身一颤,惊而落泪。 在场众人皆是对视,不敢言语。 第45章 很难说我这到底是赢了还是亏了 良久,还是掌柜走出来打圆场:“白老板与徐娘子今日一赌真是让我等大开眼界。只是赌徒不过都为求财。想来徐娘子先前也不过是随口一说。白老板仁心仁义,必定不会真的计较到这个地步的,是吧?” 开玩笑,这徐娘子可是赌场的常客,这要是没了,他的生意岂非亏上加亏。掌柜抹汗。 何山淡淡扫了一眼察言观色的掌柜,到底还是愿意给他个台阶下的:“我知道掌柜的意思。我同徐娘子也并非真有何深仇大恨。只是赌注早已下好,八十万两银子和一条命。我不过是求个公平罢了。” 赌场里的人都是何等人精,掌柜和徐娘子闻言俱知此事尚有斡旋的余地。 掌柜忙道:“八十万两我定是双手奉上,绝无二话。只是这条命,是徐娘子的赌注,尚需徐娘子交出一条命来,便算是两清了。” 掌柜斜眼看徐娘子给她打眼色。 徐娘子撑着赌桌站起身来,踌躇道:“不知白老板看不看得起我店里的伙计同奴仆,他们都是签了卖身契的,只要白老板一句话,要多少人我都绝不敢说个不字。” 何山哼笑:“呵,在座诸位都知道,我向来是不在赌场之外露面的。我看徐娘子也不是有心带我去铺子里挑人,只怕还是顾念着我这张皮,想要挂在自家店铺里揽客吧。” 徐娘子忙摇头:“奴家岂会是这个意思。” “其实,就在这赌场之中,徐娘子也并非给不出赌金的。”掌柜却轻声道。 徐娘子一愣,后知后觉地看向身后尚在捆缚中的男子。 那男子不知何时转过身来,正看向翘着二郎腿坐在木椅上的何山的……胸? 何山抱臂。怎么个事儿?这儿到底谁是色魔啊? 徐娘子看着那男子咬唇皱眉,眼中尽是贪婪和不舍。何山忍不住担心徐娘子该不会真是宁肯赔了自己一条命,也舍不得这个精壮的男人吧。 好在最终求生意志还是打倒了迷心色欲。 “若是,我将这,男人赔给白老板,做赌金,不知道白老板,愿不愿意……”徐娘子几乎是一字一顿。 我看你是挺不愿意的。何山瘪嘴。 何山走过去上下打量了一番那高大健硕的男子,为难道:“这……不好逼徐娘子割爱吧。” “无妨。”徐娘子仰头阻止口水,啊不是,眼泪滑落面颊。 “既是如此……”何山犹豫,“那好吧。那就依徐娘子的意思吧。” 掌柜忙上前递出一张八十万两的银票兼捆住那男子的线头一并交到何山手里。众人拱手道喜,恭恭敬敬地把何山连同她牵着的男人送出赌场。 一拐出赌场前的小巷子,何山立刻拉着男人往屋顶上爬。好在那男子倒也顺从,跟着何山爬上去,就静悄悄的趴在她身边。 何山眼见着赌场的掌柜同打手举着棍棒火把从屋檐下经过。 呵,果然,谁会真的甘心把八十万两银子拱手相让呢。何山嗤笑。 何山仰躺在屋檐上等赌场那些人在下边找她一整夜。 “你怎么猜到。” 未曾想那一直没开过口的男人竟然说话了。 何山一愣,转头看他。那男人正直勾勾地盯着她,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你说那骰子?很好猜啊。我在那赌场里少说也看了几万把赌局了。他们每个人擅长的玩法,惯用的话术,熟练的手法我都记得一清二楚。越是跟他们赌他们擅长的东西,他们身上的习惯就越是容易预测。” 闲来无事,何山也愿意在干等的过程中唠唠嗑。 “就说那个徐娘子,她每次摇完骰子问人家是几点的时候,那结果就一定是十点以上。不过说来也是我运气好,竟然第一把就猜中了。我真是个天才。” “然后再说她最后一把把骰子摇碎的事情,若是寻常赌局她倒未必会这么做。那我可能也就真的只能靠猜了。但是这次赌的是她的命,再兼之我又激她痛点,让她怒不可遏。她就越是非赢不可。一个人越想稳操胜券,就越会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所以我就赢咯。” 何山耸肩。 那男子毫无表情地盯着她良久,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懂她的话。 何山在他眼前挥挥手,男子还是没反应。 难道是个聋子?何山皱眉。 “欸,你知道我刚刚在说什么吗?”何山不确定地问道。 男子点头。 看来不是聋子。 何山又道:“那你叫什么?姓什么?家住在哪儿?为什么要自愿卖身?” 那男子又是沉默。 啧,看来不是聋子,是傻子。何山皱眉。 “好吧,那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何山决定用傻子的交流方式跟他沟通。 男子摇头。 何山想了想道:“没有名字?” 那男子没动静,半晌摇摇头,又点点头。 何山:……完了,纯傻逼啊这是。 “唉。”何山叹了口气,“行吧,那你滚吧。滚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男子愣住,半晌,又摇头。 “是这样的,你要是这个嘴实在不会用的话,我就给你拿针缝起来你信不信。”何山生气了。 那男子又是沉默,过了好久,他说:“饿了。” ?????要不你还是别说话了。 一夜过去,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何山刚来得及拦下巷口收摊的老板。 “老板,两碗素面。”何山掏出铜板。 老板其实是想回家睡觉的。但是一个戴白面具说话冷冷淡淡的女人和一个长得快有自己两个高的又黑又壮面无表情的男人。总感觉要是拒绝了就可以睡一辈子的觉了呢。 老板乖乖煮面。 那男子还是低头看着何山……的胸。 娘的,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何山勾勾手。 那男子顺从地弯腰低头。何山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哇,怎么会有这么厚的脸皮啊,嘶哈嘶哈手好疼……何山面无表情地握拳背手。 那男子却似全无所觉,仍恭顺地低着头。 何山无语。这真的是个人吗?不是块木头? 面煮好了,老板战战兢兢地端到二人桌前。 何山没动。那男子也不动。 “你不是饿了吗?吃啊。”何山瞥他。 那男子才终于有所反应,端起面碗开始喝面。 对。喝面。连面带汤直接往嘴里倒。 何山侧目,老板也偷偷侧目。 一碗面很快喝完。何山默默把自己面前那碗也推到他面前。 男子又喝。 如此喝了八十碗,桌上的铜板也堆成了小山,老板的面实在是没有了。 “客官,这,没面了……”老板艰难开口。 “额,你还饿吗?”何山看向男子。 男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得,你还是饿着吧。何山冲老板指指桌上的铜板山:“面钱。” 随后起身走人。 第46章 就算是修仙世界也不需要奴隶 何山原本是打算回药铺的。再过一个时辰陈氏夫妻就该醒了,陈大夫会去医馆的铺面开门,而何山也应该去给药铺开门。但那个傻子却一直跟着她。 何山停下脚步。 “我不是叫你滚吗?怎么还不滚。”何山不满。 那傻子又摇头,半晌,吐出两个字:“主人。” 靠?!何山愣住。 她突然想起掌柜递给她却被她随意一揉塞进衣服里的卖身契。 何山是很无语的。从没想过还有奴性这么强烈的人存在。她暗自乍舌。 “不用了。虽然徐娘子把你卖给我了,但我并不是很需要。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吧。离我远点就行。”何山摆摆手。 傻子还是摇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于是何山决定当猴子。 一直到她已经爬到镇里最高的一处屋顶上时,那傻子居然还跟在她身后。 看着五大三粗的,没想到身手还挺敏捷的。何山蹲在屋顶上喘气。 “你到底想干嘛啊?”何山实在被缠烦了。 “跟着,主人。”傻子回答。 何山翻白眼。 “我都说了我不想做你的主人。我也不需要你叫我主人。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成吗?”何山从怀里掏出那团皱皱巴巴的卖身契,“你要是担心这个,我把它撕了成吗?” 何山伸手便要撕碎那张废纸。谁知那一贯只敢跟在她屁股后头的傻子竟一个箭步窜上来阻止了她的动作。 傻子摇头,连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都写满了不赞同。 不是?你有病吧?何山无语。 “那个,你能不能先把我手撒开,有点疼。” 傻子立刻松开牵制住何山手腕的手掌。何山揉揉手腕,真挺疼的,这小子力气真大。 何山转转眼珠子:“那这样。向南走出镇子不到半里路,有一处破庙。你先到那儿去,这样可以了吗?” 傻子盯着她不动。 “我保证,等我这两天把事儿忙完了,我就过去找你,当你主人。行了吧?”何山伸出三根手指。 那傻子看了看何山发誓的手,又看了看何山,又低头看了看何山的……胸。终于点头向南离开。 你妹……何山紧了紧胸口的衣服。赶紧起身翻越大半个镇子的屋顶回到药铺里。 何山刚将昨夜那身衣服和面具藏好,陈大夫就敲门了。 “小山,开门了。”陈大夫隔着门板喊道。 “知道了!”何山忙回答,然后起身去打开药铺大门。 又是忙碌而无趣的一天,何山叹口气。 每次去赌场闹一通之后她都会安生在药铺里待上好几天。毕竟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唯唯诺诺的药铺伙计会和赌场里狂傲又不要命的白老板产生什么联系。 这一安生,何山居然就整整安生了七天。 等到何山终于闲得快发霉了,她又爬到药铺屋顶上看星星。 正如何山所预料的,王今自从赌场那一夜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她不由得开始琢磨。 倘若说这心痛之症是一种预兆,那它究竟是为了预兆什么呢? 若是预兆着自己最终会被那引发心痛之人亲手杀死,那为何上一世初见药师谷谷主的那一刻又全无反应呢? 还是说这心痛其实和王今所谓的任务有关?那王今为何又对此未置一辞呢?难道王今其实并不希望她完成任务轮回转世?可是那他又何必同她说这么多话呢?只要他从始至终一言不发,那就算自己重生再多次也不可能有任何进展的。王今又不是什么心软的人,不是都毫无反应眼睁睁看她死了那么多次了吗? 何山想不明白。她目前已知的信息实在太少。 她原本救下那个男子便是希望能从他那里套出些什么消息的。可是现在看来,那根本就是个口不能言的饭桶,一点儿用也没有。 可那毕竟也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线索了……何山想了想,还是决定去破庙看看。虽然大概率那傻子已经走了,但去镇外打探打探消息也好。 意念一动,她随即起身,往镇外破庙赶去。 何四正坐在火堆前烤耗子。何山一踏进破庙何四就看见了她。 “欸,小何。你来得正好,我刚抓了只耗子。今晚有肉吃了。”何四很兴奋地把串在树枝上的死耗子举起来给她看。 “额,老何,你自己吃吧。我就不跟你抢了。”何山摆摆手。 何四就是当年骂何山跟乞丐借钱的那个乞丐。何山在这镇上站稳脚跟之后,三五不时也会给何四几文钱救济他,顺带跟他套套消息。那赌坊就是何四告诉她的。 “就你一个人?”何山左右看了看,破庙很空藏不了人。 “哦,他们都出去了。今晚上就我一个人。要不我这么点肉早没了。”何四瘪嘴。 “最近也没什么奇怪的人来加入你们?”何山又问。 破庙是附近乞丐们的聚居地。一群脏兮兮臭烘烘的穷鬼只能被镇里人赶到在这种空旷破旧的地方抱团取暖。 “奇怪的人?”何四想了想,“最近倒是没什么人来加入我们。哦,不过这后头倒是有个怪人。” “后头?什么样的怪人?” “就这庙后头。是个男的,长得又高又壮,穿着一身黑衣服,冷着脸像个煞神似的。也不跟人说话。好像是七天前来的吧。本来是站在庙门口的,不过你知道庙门口那破门本来就小,他在那儿挡着跟一堵墙似的,我们怎么进来啊。后来大家就一起把他打跑了。” “打跑的?” “对啊。你说也奇怪啊,他长得那么大一个,”何四伸长了双手比高度,“我们一开始也心慌嘞。怕是来了个抢地盘的。本来是想好好跟他打商量的,但那大高个好像不会说话,问他什么都只知道点头摇头的。后来老胡就忍不住了,你也知道老胡脾气暴嘛,一脚就给他踹上去了。虽然说没踹动啊,老胡自己把尾椎骨摔裂了,养了好几天呢。但是那傻大个完全没反应,也不还手。然后就把我们打到庙后头去蹲着了。” 何四说起自己兄弟们这番英勇事迹,语气还颇为得意。 那没跑了。肯定是那傻子。何山叹口气。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在这等足了七天。 何山从怀里掏出几文钱扔给何四:“去买点好的吃吧。这耗子……好像是被毒死的。” “啊?”何四愣了愣,看看那耗子,又看看自己的肚子。好半晌才终于舍得扔下那块刚烤熟的耗子肉,起身走出庙门觅食。 何山来到破庙后头。一个高大的人影正背靠庙墙蹲坐在地上。 他身上的黑衣服已经很脏了,全是尘土和结块的泥巴。头发也脏兮兮的一团乱顶在脑袋上。何山将他带出赌场当夜就已经给他解开了身上的所有绳子,唯独脖子上那根让人拉着走的绳子还没来得及解开。这会儿居然还在他脖子上套着,线头一直垂到地上。 何山瘪嘴,缓步走过去。 第47章 吃吧孩子给我往死里吃 何山走到那傻子跟前。 傻子一点反应没有,仍是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的泥地,嘴里不知在嚼着什么,腮帮子一动一动的。 “喂。”何山伸脚踹了踹傻子。 傻子还是没反应。 何山无奈只好换回白老板的声线:“喂。” 那傻子终于抬头,呆呆的,愣愣的,不可思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何山这会儿才看清他嘴里嚼的是什么。 一把嫩草,半截还在外头,绿色的汁液顺着嘴角往下淌。 何山忍不住皱眉:“你吃的这是什么啊?” 那傻子愣了愣,觉察出何山语气中的嫌弃,当即把嘴里的东西全吐到地上,甚至还为了避免何山看着那滩东西心烦,用脚踩在上面挡住了。 何山还是皱眉:“你……” 那傻子立刻站起来,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垂着头呆呆立在何山面前。 “唉。”何山叹气。真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 “你这七天,就一直在这,吃草?” 傻子点头。 “好吃吗?” 傻子迟疑。傻子摇头。 “唉。”何山又叹气。 傻子头埋得更低了。 “走吧。”何山迈步。 傻子愣愣地看着何山离开的背影,自己伸手握住脖子上延伸出来的牵引绳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何山回头看到这一幕,脑子里又是一通鬼火直冒。 “你把它摘了。”何山皱眉指向傻子。 傻子还是愣,更无措了。 何山究竟是拿他没办法了,只好生着气走过去把那绳套生拉硬拽地从傻子脖子上扯下来。 傻子好几次被勒得快窒息了,脖子上满是被何山拉扯出的红痕,但傻子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你有病啊?”何山气极。 傻子看着何山眨眨眼,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不生气不生气,跟傻子生气何必呢?你气死了他还以为你是困了呢。何山努力劝自己冷静。 何山把傻子带回了镇里。 她找了家还没关门的烧鸡店,一口气买了十只烧鸡,然后带着傻子上房顶。 “吃吧。”何山给自己扯了只鸡腿。 那傻子期期艾艾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试探着伸手拿起一只烧鸡。 看何山没有不高兴的意思,他才终于敢啃咬起来。 何山只啃了两只鸡腿,其他的都给傻子造完了。 “吃饱了吗?” 傻子迟疑片刻,点头。 何山了然:“那就是没饱。在这等着。” 何山跳下屋顶。傻子其实下意识是想跟上去的,但他怕再惹何山生气,蹲坐在原地没敢动。 不过何山很快就回来了,举着一盆子面回来的。 “晚上出的食摊不多,这会儿只有那晚那家素面摊子离得近一些。我让老板把他剩下的所有面都煮了。这次你总该能吃饱了吧。”何山一边同傻子嘀咕,一边艰难的把面盆从屋顶上拖过去。 傻子愣了一瞬,忙过去接手。 他看着那盆面,又看看面前累出薄汗的少女,却比在庙墙之后还要无措。 “咋啦?吃啊。不过你最好还是慢点吃,吃太快太烫对食道不好。”但何山很快又反驳自己,“啊,算了,你还是吃快点吧。一会儿这盆子面坨了,我都不敢想象得有多难吃。” 傻子微蹙着眉头似有所惑地看了何山很久,终于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傻子这次吃得并不快,还不时抬头看何山的脸色。何山倒没什么反应,只睁着眼看他最后把那一整盆子面连带面汤全都吃的干干净净。 “吃饱了?”何山看了看空空如也的盆子。 傻子点头,没有犹豫,也没再摇头,甚至还打了个响嗝。 “嘘。”何山忙捂住傻子的嘴,“你这动静也太大了。会把人招来的。” 傻子乖乖闭嘴。 何山尖起耳朵等了会儿,确定只听见楼下的几句抱怨声便再无别的杂音,才放开捂在傻子唇上的手。 傻子呆愣了很久,还是开口道:“谢谢。第一次吃饱。”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很不匹配。明明那么雄壮的一个人说话声音却总是又小又弱。 何山挑眉:“你这个胃口要吃饱也确实是不容易。” 傻子又不说话了,面无表情地呆傻德看着何山。 何山叹气:“好了,现在既然吃饱了,应该就有力气说话了吧?” 傻子点头。 “好。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傻子困惑。 “行,我换一个问题,你叫什么?” 傻子抿唇,摇头。 “你不知道你叫什么?” 傻子还是摇头。 “那你是,压根就没有名字?” 傻子摇头,顿了顿,又点头。 何山深吸一口气,微笑:“你如果再跟个拨浪鼓似的摇头又点头就是不说人话的话,我就把你再卖给赌场然后让赌场把你再卖给徐娘子让你当一辈子男宠你信不信。” 傻子愣了,半晌,为难道:“现在,没有名字。” “那你告诉我你以前叫什么。” 傻子摇头,在何山暴起之前开口道:“不能说。” “为啥不能说?” 傻子想了想,低头道:“凡被弃弟子,前事不可再提。” 被弃弟子?何山精神一振。 “你是修仙者?” 傻子不说话了。 果然是个傻子,都被师门所弃了,还这么把门规当回事儿。何山瘪嘴。 “好吧好吧,既然你不想说,那我也就不问了。”何山很体贴,“你现在打算去哪儿啊?” 傻子又开始看着何山发愣。 何山突然意识到:“你该不会,真打算赖上我了吧?” 傻子似乎针对何山的措辞考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头。 “为啥啊?就因为卖身契?”何山很难理解。 傻子点头。 何山无语。 她暗自斟酌了一会儿。一时既不容易甩掉这白痴,又兼之自己好容易接触到个修仙者,留在身边虽然是太能吃了点,但自己又不是养不起。何况如果他真的与自己重生一事有关的话…… “行吧。”何山一拍手下了决定,“既然你不愿意走,那我也可以暂时给你找个地方待着。你还记得镇外那个破庙怎么走吧?” 傻子点头,但眼神有些诡异的可怜。 额……何山不知为何被看得有些心虚。 “那个,我是说那个破庙附近有条河,你等会儿天一亮就先过去洗洗。你看你这一身脏的,还有你这头发。”何山瘪嘴,真是难为这个傻子能比自己刚来镇里的时候还更像个乞丐。 傻子垂首,弱弱点头。 “还有啊,以后不管我问你什么,你都不能又点头又摇头的。你要是不想说你就直接说你不想说,别给我整这死出知道吗?” 傻子抬头看了一眼故作凶相的何山,低头,点头。 “还还有,不要老是一副很可怜的样子。这跟你的尊容完全不符嘛。记住,以后有人打你呢,你就要打回去,不要站在那儿干挨打知道吗?” 傻子又抬头看何山,不是很理解。 何山想了想,纠正道:“你不想打回去也行。那你就逃跑。这个可以吧?” 傻子恍然,点点头。 “行。那就这样吧。你还是回破庙等我,要是饿了呢就去山上摘果子或者抓兔子、耗子什么的,别再啃草了。哦,还有,你去破庙找一个叫何四的人,跟他说你是小何的朋友。他会放你进去的。” 何山想了想,应该没什么还需要叮嘱的事了,招呼傻子自己离开。 傻子坐在原地呆了呆,似乎想说什么,但到底还是没开口,顺从地起身准备离开。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傻子应声回头,眼中似有希望。 何山没转身,摸着下巴思考:“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叫你呢。既然你的名字不能说,那我就先给你取个代称吧。看你长得又高又大,又俊朗又帅气,身材又好。那我就叫你……” “小黑。你以后就叫小黑了。”何山满意的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 她冲身后挥挥手:“小黑,咱们过两天再见啦。” 随后利落的跳下屋顶,隐没在黑暗里。 小黑站在原地呆了呆,抿唇向着破庙走去。 第48章 打南边来了个喇嘛对不起唱反了 过了两天,何山果然提着三只烧鹅去了破庙。 小黑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蹲在角落里,和一众乞丐很是泾渭分明。 “老何,给你的。”何山将一只烧鹅扔到何四怀里,周围的几个乞丐都想伸手去抢,但碍于何山还在这,一时都只是咽着口水不敢动作。 开玩笑,别看这是个小姑娘,打起架来就是个疯婆子。 这不是何山第一次给何四当着众乞丐的面立威了。 何四很是得意,嘿嘿一笑:“嘿嘿,小何还是你念着我。” 何山微微一笑,也不介意何四把自己的烧鹅分给其他人。她拎着另外两只烧鹅走到小黑跟前。 小黑从何山踏进破庙那一刻起便一直看着她。 何山冲他晃了晃手里的烧鹅:“想吃吗?” 小黑抿唇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何山也不催他,反倒坐在他身边扯下一只烧鹅腿自己啃起来,把剩下的一只多烧鹅塞到小黑手里提着。 一直到何山慢条斯理地啃完这只鹅腿上的每一丝肉条,小黑都没有一点动作。 他没吃,也没放下,甚至提着烧鹅的高度都跟何山塞到他手里时一模一样。 何山从怀里掏出一块巾帕,擦擦嘴,擦擦手,又叠得方方正正的,然后扔到地上。 小黑迟疑了一瞬,用空闲的那只手捡起了那张巾帕捧在手心里。 何山就看着小黑一手拎着鹅,一手举着帕子,然后很无辜地看着自己。 哇,真的好火大啊。何山咬牙。 “你为什么不吃?” 小黑愣。 “你为什么要捡?” 小黑愣,并把巾帕放回原位。 何山扶额。 “递到你手里的东西就吃,别人扔到地上的东西就不要管,这么简单的道理也要我教你吗?”何山实在忍不住推了小黑一把。 哎呀,何山倒了。 娘的,根本推不动一点。何山爬起来,看见小黑的呆愣与茫然更加严重。 “哎呀,算了算了,你吃吧。”何山无语地摆手。 小黑这才敢试探着把烧鹅塞进嘴里,并随时注意何山的脸色。 何山看着小黑那副糟心样子,不由嘟囔道:“你们门派就是这么教你的?” 小黑愣了愣,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啃烧鹅的速度慢了不少。 看来还真是这么教的?黑心啊。何山叹服。 “你居然也就这么听话的受了,真是神奇啊。”何山继续嘟囔,“要是我的话,估计早就血流成河了。” “也不对啊,你都这么听话了,怎么还会被赶出来呢?”何山困惑道。 小黑看着何山眨了眨眼,摇头。 “哎呀,我知道你不能说你们师门的事情。但是我现在问的是你为什么被逐出师门,这不算是你在师门当徒弟时候的前事啊,这是你不当徒弟的后事。这个总是可以说的吧?”何山在强词夺理。 小黑愣了愣好像真的有点理不清这个逻辑。 何山乘胜追击:“而且你看啊,我请你吃了这么多顿饭,你就当是感谢我,跟我唠唠嗑,讲讲故事,这也没什么的对吧?你们师门也没有规定不能跟请自己吃饭的朋友讲故事的呀,对不对?” 小黑被说服了。 何山不知道是该感叹自己聪明还是小黑太傻。 “饿了。偷吃,被看见。本门门规一日二食。”小黑把嘴里的烧鹅囫囵吞下去,开始回答问题。 “就因为偷吃就被赶出来了?”何山睁圆了眼睛。 小黑摇头,继续道:“怕被罚。打晕。失手。打死了。” 啊,原来是失手杀了同门,那确实是蛮应该被赶出去的。何山目移。 “嗐,那也没啥。反正你同门都把你欺负成这样了,打死了也是活该。”何山宽慰道。 小黑却严肃摇头道:“师门恩重。” “切,能有多重?他是生了你啊?还是救了你的命啊?就算是生了你救了你,但是把你养成这样,”何山扫了一眼小黑,“那估计生你那会儿早就一肚子坏水了。” 小黑微微蹙眉,半晌,还是摇头。 小黑还在吃烧鹅,何山凑过去和那群乞丐聊天。乞丐们刚受了她的恩惠,很是热情。 “哦对了,你之前不是托我帮你打听仙门的事儿嘛。”何四嗦着手上的油脂突然想起正事儿。 “有消息了?”何山立刻两眼放光。 “算是个消息吧。前阵子路过这的一个乞丐跟我们吹嘘,说他见过一个比人还高的木偶,还会动会跑的。” 木偶?何山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小愚木。 “对啊。虽然话是他亲口说的,但我总觉得他是在吹牛。我听过有仙人、有鬼怪,就是没听说过什么会动的大木偶。”何山耸鼻子摇头。 你是没见过,不过我见过啊。何山在心里嘀咕。墨家,机巧,修仙,不如去碰碰运气。 “那他有没有跟你说起过,是在哪儿看见的啊?”何山问道。 “那倒是没说。不过他是从北边来的。我猜就算真有也应该是在北方吧。”何四想了想,不太确定地回答道。 北方……北方那么~大,你这是说了个寂寞啊。何山白眼。不过算了,总好过连东西南北都不知道的好。 何山又从怀里掏出几枚铜板扔给何四:“谢了,老何。” “嘿嘿,客气客气,小何。”何四笑眯眯的抱拳。 等何山终于听完何四啰哩吧嗦、添油加醋地把自己这几天上镇里乞讨,在山里抓野耗子的光辉事迹全都讲了一遍之后,天也快亮了。 何山起身要走,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回头看向墙角。 果不其然,小黑正眼巴巴地望着她一副有话想说的样子。 何山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确认小黑其实连个屁也放不出来之后,扬长离去。 回到药铺,陈朗又抓住空当巴巴儿地贴上来。 “何山妹妹,这是我昨日去山上采药顺带给你摘得桃花,我给你簪上吧。”陈朗伸手就要去碰何山的发髻。 何山一个弯腰闪躲:“呀,不好意思啊陈公子,这最后一层药柜全是灰,我得赶紧擦干净。” 何山歉疚一笑。陈朗举着桃花枝的手不尴不尬的收回去。 “没有没有,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何山妹妹,我……” “陈朗!这小子又跑哪儿去了?”陈大夫的喊叫声在隔壁响起。 陈朗只得连忙将桃花枝放到药铺台面上:“爹!我在呢!” 然后一溜烟儿跑回医馆。 “唉。”何山叹气。 有时候何山也会对自己的好运很无语。她自认自己从来了这个镇子之后所有的行动可以说都是漏洞百出,偏偏从赌场到医馆,居然就是没有一个看出端倪的人。也不知道这镇上的人是不是都有病。 何山回头看了一眼医馆门口排起的长龙。 嗯,大概是真的都有病。何山默默点头继续擦拭药柜。 要是有人看出来就好了。何山擦着药柜想。那老娘就不用在这儿装孙子了。 第49章 上吧!拨浪鼓! 何山再回到破庙的时候,这次只有小黑在庙里。 小黑原本正在给自己梳头发,看见何山走进来,忙随便一挽,便站起来看着何山。 何山仰头看了看小黑头上的鸡窝…… “虽然你长得高,但你这个发型,实在太有碍观瞻了。”何山沉吟。 小黑试图理解这句话,很快反应过来,开始重新梳头发。 唉。何山在心里叹了口气,坐到地上。 小黑束好发,也在何山身边坐下。 “小黑。”何山严肃道,“你觉得这些日子我对你算不算好?” 小黑忙点头如捣蒜。 何山:“可以了,再晃脑袋你就更傻了。” 小黑脑袋停下,再次期期艾艾地看向何山。 “既然你也觉得我对你,还算不错。那你愿不愿意帮我个忙?”何山看着小黑抿唇道。 小黑愣了很久,好像短时间内很难理解何山的话是什么意思。 何山默默地等着,一直等到小黑终于缓缓地、不确定地、郑重地点点头。 “好,那明天早上,你去镇里的陈氏医馆开药。病情呢你可以随便跟大夫胡编乱造,大夫给你看完诊,会叫你去药铺拿药。你就会在药铺看见我,一看见我呢,你就大喊一声妹妹。然后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你只要记得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要点头。听明白了吗?”何山看着略显痴呆的傻脸有点不抱希望。 但好在小黑困惑很久之后还是点了点头。 “你确定你听懂你要干什么了?”何山再确认。 小黑点头:“陈氏医馆,开药,药铺,见你,妹妹,点头。” 很好,言简意赅。何山满意的叹口气。 “好,你记住了啊,明天早上。等你帮我把这事儿搞定了,我就请你吃大餐哈哈哈哈哈。”何山蹦跶着起身,甚至高兴的在原地转了一圈。 小黑虽然不明白何山在开心什么,但也跟着不自觉地弯起了嘴角。 “啊,对了。”何山突然开始掏兜,“这个给你,你明天来之前呢,先去给自己做两身衣服,然后剩下的钱呢就拿去吃早饭。吃啥都行,吃饱了再来啊。” 何山往小黑怀里扔了块碎银子,就喜滋滋地离开了破庙。 小黑看着何山蹦蹦跳跳的背影,伸手把那块碎银子轻轻握在手心里。 第二天一早,何山已经在药铺里忙活起来了。 “小山,前几日采买的草药你都分好入库了吗?”陈大夫端着账本站在药铺柜台前。 “都入库了陈大夫,药柜里缺的我也都补足了。”何山微笑点头。 “嗯,那就好。”陈大夫在账本上勾画了几笔,回到医馆坐诊。 何山笑脸相送。 嘻嘻,今天是个好日子呀~何山开始唱歌。 “何山妹妹。”陈朗见父亲已走,扭身拐进药铺。 不嘻嘻。何山唱不下去了。 “陈公子。”何山微微垂首示礼。 “何山妹妹,今日心情不错?”陈朗讨好一笑。 本来不错的,但是看到你就大错特错了。何山腹诽。 “这几日医馆生意不错,自然高兴的。”何山假笑着开始给来药铺的病人抓药。 “那,何山妹妹,今日晚间可有空吗?”陈朗问这话时有些扭捏,手指下意识揪自己的衣角。 咋跟个痴呆儿似的。何山在心里摇头。 “今晚自然还是在药铺里点货的。”何山提笔,在药包上写下注意事项。 “何山妹妹,会写字?”陈朗有些讶异。 呵,老娘不仅会写字,老娘还会打人嘞。你能不能不要离我这么近。 何山不着痕迹地往旁边让了让:“只会写些陈大夫的医嘱,算不得会写字。” “哦。”陈朗点头认同。 你妹……你还真觉得老娘是个文盲是吧?何山翻白眼。 “陈公子,我看医馆里的病人排了好长的队了。你还是赶紧去看诊吧。”何山开始赶人。 “唉。”谁知道陈朗闻言居然反而一屁股坐到了药柜前的凳子上叹起气来。 你娘的,这药铺只有一个凳子,你坐了我坐什么!何山生气。 “陈公子?” “反正我就算过去了也只会挨阿爹的骂的,还不如就在这儿待着,还能陪何山妹妹说说话。” ????请问我很需要跟你说话吗?何山微笑。 “陈大夫不过是对陈公子寄予厚望,因此格外严苛些罢了。陈公子还是不要误解了陈大夫的一番苦心,快过去看诊吧。” 好在有你爹骂你,不然你早医死俩感冒患者在门口躺尸了。 “何山妹妹也觉得我只不过是大器晚成吗?”陈朗眼中有了希望。 啊?我说这四个字了吗?何山眨眼。 “自然是,大器晚成。”何山很想摸鼻子,忍了。 “那何山妹妹,你愿意……我是说等我接手了医馆,你也愿意继续在这帮工吗?”陈朗站起来。 你还想让老娘一辈子给你们老小打工?!你别太过分啊你! “若无意外,何山此生应当也就在这一处了。” 陈朗眼睛亮起来,欲待再说些什么。然而,正当此时,意外说来就来了。 “妹妹!”中气十足的一声大喝在药铺柜台前响起。 好家伙,心脏快给你吓停跳了。何山捂着心口呼气。 在场众人皆被这大喝声惊得一愣。何山迅速平稳心跳,一扭头,泪洒当场。 “哥,哥哥?”何山忙从柜台后面绕出来,快步走到小黑三步远外,又似大梦初醒般后退一步。 “不,哥哥,你怎么会?你怎么会?”何山老泪纵横,啊不是,两行清泪顺着清冷美艳的脸颊流下来。 “哥哥!”何山终于一头扑进小黑怀里。 小黑浑身一僵,眼睛瞪得溜圆,不敢动弹。 何山也是一顿。娘的,胸肌这么硬,疼死老娘了。 陈朗不明就里,啊吧啊吧了半天一句人话也没说出来,原本来拿药的众人都开始自觉围成一个圈把何山同小黑围在中间看热闹。 何山忍着疼从小黑怀里抬头抹泪:“哥哥,你怎么会突然找过来的?是不是家中父母……” 小黑低头看着怀里的少女,眼睛还是瞪得大大的,双唇微张,一点动作都没有。 点头啊,死人,你不是最爱摇你那拨浪鼓了吗?摇起来啊。何山无语得想给小黑一拳,但碍于胸肌太硬,只能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回望过去。 半晌,小黑好像终于反应过来,微不可察的点点头。 “啊!”何山突如其来的哭嚎把周围的人吓得皆是一愣,“爹!娘!女儿不孝!没能侍奉在爹娘床前,竟连爹娘离世都不知道呜呜呜呜呜……” 何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无力的跌坐到地上哀嚎。 “何山妹妹……”陈朗立时也从柜台后面绕出来想搀起何山。 何山腾的一下起身抓住小黑的衣领:“哥哥,爹娘是否还未下葬?” 陈朗悻悻地把手收回去。 小黑点头。 “爹娘临走前是否留下遗言,说一定要见到我这个不孝女后才肯入土为安?” 小黑又点头。 “爹啊!娘啊!你们这又是何苦啊!” 小黑点,点到一半的头被何山硬生生捧住了。 这句不用点头!白痴! 第50章 被气死何尝不是一种死法呢 陈氏夫妻终于被这吵闹声吸引过来。 “小山?这是怎么了?”陈大夫蹙眉。 陈夫人也跟在丈夫身后,面色有些阴晴不定。 “陈大夫,陈夫人……”何山又跌坐在地,“家门不幸,我爹娘突遭横祸,竟……竟就如此离我们兄妹而去了呜呜呜呜呜……” 何山掩面痛哭。 “这……”陈大夫微愣,看了一眼人高马大的小黑,“这位,是你哥哥?从前没听你提起过啊。” 何山哽咽道:“我爹娘原本是山中猎户,膝下只得我们兄妹二人。但我,我不孝,竟一时鬼迷心窍贪恋山下繁华,非要下山走动。爹娘与兄长一番好劝,我却,我却全然未曾理会。到头来弄得与家人反目,我独自下山,才不敢提及家中之事了呜呜呜……” 陈大夫闻听此言微愣,抬眼又看向站在原地的小黑。 小黑此时也不知在想什么,微蹙着眉抿唇,原本就略显凶相的五官更觉气势凌人,怒不可遏。陈大夫咽了口口水,又对何山道:“既是如此,那你兄长此番前来究竟是为何事啊?” 何山凄凄惨惨戚戚的好一通抹泪,才答道:“前几日,爹娘不幸遭逢意外离世,离世前唯一的憾事便是未能再见我这个不孝女儿一面。是故兄长亲自下山要将我带回去一并处理爹娘的身后事呜呜呜……爹!娘!女儿不孝啊!” 小黑默默点头。 陈氏夫妻见此情形,对视一眼,又都不约而同看向小黑,心中皆有戚戚。 陈夫人温言开口道:“既是如此这般,那你就快同你兄长回去吧。” 何山抬头:“可是药铺……” “药铺中的事自有我们夫妻打理,你家中遭逢如此祸事,你兄长又亲自来寻你,你还是听你兄长的话快同他回去才是正理。”陈夫人继续劝道。 毕竟一尊煞神站在这儿,谁不心里犯怵,想赶紧给他请走啊。 “可是娘……”一直沉默的陈朗却突然开口。 “你给我闭嘴!”陈大夫及时打断。当着人家兄长的面要留下他妹妹,你小子找死还拖家带口的。 陈朗委屈但乖乖闭嘴。 何山期期艾艾地站起来:“可是我从前同陈大夫签订的雇佣书……” 陈夫人冲陈大夫使了个眼色,陈大夫忙回医馆,从上锁的柜子里,翻出了那纸契约递到何山手里:“这不妨事的。你在我们陈家帮工这么久了,我们早就把你看成一家人了。这纸契约我今日便交还给你,你也不必多有顾虑了。” 何山抹抹眼泪:“多谢陈大夫。陈大夫同陈夫人真是天大的好人,只是这月的工钱……” 陈大夫立刻掏兜:“我这有一两银子,算是你这个月的工钱,多余的就当给你们兄妹二人当路费了呵呵。” 陈夫人其实是想拦的,但陈大夫嘴太快了。 何山弱弱伸手接过银子,愧疚万分地同陈家夫妻行了一礼,便从柜台后面拿出包袱塞进小黑手里,启程离开了。 欸?她什么时候收拾的行李?收拾这么快?陈大夫和陈夫人对视一眼,均是疑惑。 至于陈朗……陈朗在很努力的揪自己的衣角。 离开了陈氏医馆的视线范围,何山立刻拉着小黑狂奔:“快跑快跑!这么多人都看见你了,赌场的人指不定也转过弯来了。快点跑啊!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欸?我怎么腾空了?何山愣住。 原来小黑听出何山的急切,竟直接将她腾空抱起,就朝着镇外狂奔而去。 何山本来是想拒绝的。但她马上发现小黑的配速跟她完全就不是一个车道上的。 原来是我误会掌柜了。何山抿唇。这货还真能当马骑,比马跑得还快。 小黑很快就带着何山跑到了镇外那条河边。 何山拍拍小黑的肩膀,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 小黑自然乖乖听话,将何山平稳地放到地上。 “好了。”何山整理整理裙摆,“咱俩现在两清了。” 她掏出那张所谓的卖身契和自己的雇佣契约一起团成团扔进河里。 “我自由了。你也自由了。以后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无期。”何山抱拳转身就向北方走去。 噗通! 一阵重物落水声。 何山回头,却见小黑突然跳进了河里,将那团湿哒哒的纸团捡了回来。 何山扶额:“我不是都跟你说了不要去捡别人扔掉的东西了吗?你上辈子是收废品的啊你?” 小黑浑身滴着水,垂首走到何山面前,将那纸团摊在手心里递给她。 何山翻白眼:“干嘛?你看不得我从打工人回到自由身啊?” 小黑摇头,头发上的水甩到了何山脸上。 何山:……怎么说呢,其实是有点想打人的。 却见小黑小心翼翼地将那团纸展平分离开,把卖身契交还给何山,却把何山的雇佣契约吞了。 吞……了……何山愣了愣,迟疑开口道:“你,又饿了啊?” 小黑摇头,半晌才道:“我是你的。” 何山挑眉。这是可以说的吗? 小黑快速瞥了眼何山的脸色,重新组织了会儿语言,开口道:“我卖给你了。我是你的。你,别不要我。” 何山抱臂看了会儿垂着头像只做错了事的落水狗一样的小黑,到底还是被气笑了:“我说你,到底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的?” 小黑不明所以,头却垂得更低了。 “唉。”何山无奈叹气,“你要真是实在没地方去,想与我同路也不是不行。” 小黑抬头。 “但是!”何山忙摆手,“但是啊,我是不会跟一个唯唯诺诺只知道点头摇头的拨浪鼓并肩而行的。” 小黑想了想,往后退了一大步。 啧。何山无语。 “我这句话的重点是并不并肩的问题吗?” 小黑又想了想,迟疑点头,但看何山的脸色更差了,马上改为摇头。 很好。何山的脸色已经差得不能再差了。 深呼吸,不要生气,没必要,没必要和傻子计较,呼,深呼吸……何山劝解自己。 “这样,我换个你能听懂的方式。你要是想跟着我呢。其一,这张卖身契我是不会要的,你我二人之间也绝不可能存在买卖关系,更加更加不可能出现那两个字。” 小黑疑惑。 “就是,就是主什么人那俩字,知道了吗?”何山真的很不想自己嘴里发出这两个读音。 小黑迟疑地点点头,但随即又困惑道:“那怎么称呼?” “随便啊。何山,小何,小山,哎呀总之随便你,你爱怎么称呼我怎么称呼我,反正别再让我听见那两个字就成了。”何山烦得直摆手。 “啊对了,跟那两个字类似的名字也不可以。明白了吗?” 小黑若有所思地点头。 “其二,”何山继续谈条件,“不要再整天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长得跟座山一样,干嘛老活得像条狗啊。” 小黑又疑惑。 何山无奈:“就是说呢,改改你这个任打任骂,随便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坏毛病。你要有点脾气啊你知不知道?” “脾气?” “嗯。脾气。被人骂了就要骂回去,被人打了就要打回去,被人欺负就更加要欺负回去。大家都是娘生爹养的,凭什么你就要比别人家的孩子矮半头啊。你说你娘看见了那能接受吗?” 小黑愣了愣,半晌,低声道:“我娘死了。” “那咋啦?我娘早还死了呢,我也没像你这样啊。我不还是活得很嚣张吗?”何山翻白眼。 小黑盯着何山叉腰仰头撅嘴翻白眼的样子看了看,觉得有点道理,点头。 “其三,不要只知道摇头点头,跟个木头人一样。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哪儿知道你什么意思啊。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知道了吗?” 小黑点头:“有屁就放。” “老娘是说让你有话就说!你脑子是被驴踢了吗?听不懂人话啊。”何山实在受不了,想伸手去扯小黑的耳朵,奈何小黑长得太高,何山的手指卡在半空中。 小黑顺从地弯腰把耳朵递到何山手里。 “你有病啊!刚刚才说不能随便被人欺负你就又给我来这死出!”何山怒极,一时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小黑却摇头:“不被别人欺负。被你欺负。” “我也不行!” 小黑彻底愣住。 何山双手握拳,气的胸口一顿起伏。 其实她刚刚应该认同小黑的话的,被自己欺负有什么不好的,至少能保证这次不会死在他的手里。但是何山就是忍不住看着小黑那副顺从懦弱的白痴样生气。 她重活几世虽说也为了一时自保演了不少伏底作小的戏码,但是到头来又有哪一个胆敢踩到她头上的混蛋最后能有好果子吃的? 何山不理解,何山很窝火。 “哎呀,算了算了,走吧走吧。这一路上慢慢改吧。我真是服了你了。”何山恼羞成怒,转身就走。 小黑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少女身后。 第51章 木人和人木差别好大 可是北方……也太大了吧拜托! 何山站在山顶上相当无语。早知道就该让老何直接把人控制住我亲自去问的。 极目远眺,北方确实有一条羊肠小道,不知通往哪里。可谁又能保证那乞丐的来处是正北方,而不是西北、东北、正西偏北、正东偏北…… “哎呀哎呀,不走啦不走啦。累死了。今晚就在这山里将就一夜吧。”何山开始一屁股坐到地上耍无赖。 小黑将包袱放下,从里面拿出一张软垫放到何山身边,示意她坐上去。 何山瞥了一眼软垫,挪挪屁股,反而把脑袋枕在了上面。 “小黑啊,你饿不饿啊?”何山望天兴叹。 “饿。”经过这么多天的批评教育揪耳朵,小黑终于知道开口回答问题了。 何山立刻又坐起来:“那我去抓兔子吧。你会不会烤兔子?我抓你烤怎么样?” “我去吧。”小黑主动揽事。 “不要。我不喜欢烤兔子,烤兔子要伸着胳膊等很久的,太无聊了。”何山瘪嘴。 小黑轻轻摇头:“我抓我烤。” “那我干嘛?”何山眨眼。 “休息。”小黑理所当然。 何山眯眼。唉,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伺候人的毛病就是治不好。 “有时候我真想给你扎两针开副药啊。”何山摇头起身。 “你坐下,坐软垫上,守着包袱哪儿也别去。我去抓兔子。”何山指着小黑一锤定音。 小黑是想张嘴拒绝的,但是何山一瞪他,他就只敢乖乖坐到软垫上抱着包袱了。 何山白了他一眼,进林子里去了。 进得树林,何山打眼观察地面上哪儿有兔子洞。 “嘿,找到了。”何山勾唇一笑,爬上洞口附近的高耸树木上,挑了根合适的树枝晃悠着腿坐好,随即从腰间取下了愚木扔到地上。 愚木落地,迅速膨胀回到正常大小。 “去抓兔子吧,顺带给我摘几个果子回来。不过不要去山顶啊,要是看见人就离远一点迅速跑回来。千万别被发现。”何山熟练的下达了指令,就掏出口袋里的瓜子嗑起来。 开玩笑,她才懒得亲自去给小黑抓兔子呢。有工具干嘛不使呢。何山将瓜子皮朝天上吐。 大约天将黑时,愚木带着四只兔子和怀里的一捧野果回到树下。 何山三两下落到地面将兔子和果子一并搂在怀里。 “辛苦小木啦。回来吧。” 愚木立刻变回一只小小的木偶,自己爬到何山腰间,自己把系带系好。 “唉,你说这世上怎么能有人比木头还听不懂人话的呢?” 愚木在何山腰间晃晃腿。 “果然,我们小木才不是什么愚木呢,是聪明木,聪明木。” 何山嘴里嘀嘀咕咕的往山顶走。 回到山顶时,不出意料,小黑还维持着她离开前的姿势一动不动殷殷切切地看着她。 唉。事已至此,还是先吃饭吧。 何山指使着小黑去找点木头来生火,随后就将四只兔子都扔给他处理,自己则啃着野果发呆。 “黑啊。” 小黑已经习惯何山乱七八糟花样百出的叫人方式。 他手上打理着兔皮和内脏,回头看向何山。 “你说你又会下厨,做饭又好吃,你以前怎么是会饿的去偷吃的呢?”何山不理解。 小黑还是那句话:“门规一日二食。” “那你不能一顿饭吃六个时辰吗?” 一顿饭六个时辰,两顿饭十二个时辰,一天就过去了。明天两眼一睁又是吃。何山惊觉自己简直就是个天才。 小黑利落的手上动作顿了顿,道:“门规一餐一刻钟。” 啧。那就…… “但是你不是吃饭快吗?” “门规一餐一粥一素。” 好家伙。 何山缓缓转头看向小黑:“你确定这门规不是在针对你吗?” 小黑摇头:“门规由掌门制定。任何弟子不得违背。” “那你们掌门需要遵守门规吗?” 小黑愣了愣,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 何山将嘴里的果核吐进火堆中,激起了一阵火花:“要是我啊,我就制定一万条门规,第一万条就是本掌门除外。” 小黑没什么言语。 “不过话又说回来啊,你好歹也是个仙门弟子,我怎么从来没见你使过仙法啊?”何山又看向小黑。 小黑摇头:“不会。” “不会?你师傅没教你吗?” 小黑又沉默了。 “哎呀,好吧好吧。你们一个个都是浑身不能说的秘密,就我,就我是个凡人,一无所知,一无所藏。”何山开始装可怜。 小黑扭头看何山瘪嘴,默默良久,到底勉强开了口:“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被弃弟子……” “行了行了,别说了,专心烤兔子吧你还是。”何山实在不想再听小黑背他那个屁用没有的破门规了。 小黑果然乖乖回头,继续盯着火里的兔子肉。 兔子烤好了。小黑将两条后腿撕下来递给何山,何山也不客气,一手一个左右开弓,吃的满嘴流油。 “小黑,”何山嘴里塞满了肉还在嘀咕,“你干脆去开个饭馆吧。真的,真的太好吃了。” 小黑愣了愣,突然问道:“你不去找仙人了?” “去啊。”何山眨眼,“这跟你开饭馆有什么关系?” “你,不想我再跟着你了?”小黑的声音很轻,似乎其实他原本并不打算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想问问自己的。 何山蹙眉:“我不是说了嘛。我们只是同路,没有什么跟与不跟的。你若是找到了自己想走的那条路你随时都可以走的。” 小黑还在烤兔子,他这次不知为何倒不急着吃饭。 何山觉得小黑不太对劲。 “你是不是想说什么?”何山道。 小黑看着火堆呆了很久,终于迟疑地点点头。 “那就说。”何山继续啃兔腿。 “我,我们下山后,开饭馆。” 何山愣了愣,疑惑道:“我们?” 小黑点头:“我们。” 他转头看向何山,像是希望但更像是恳求:“可以吗?” 这次摇头的,是何山。 “你去吧。我还有事。”何山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是如果我有空的话,还是可以去找你蹭饭的。” 小黑没再说话,继续盯着火里的兔子发呆。 第52章 有一种随便走走都会踩到线索的狗屎运 两人吃完饭,何山从包袱里掏出两件外衣,一件递给小黑。 “给,先将就在这睡一晚吧。明天醒了咱俩就下山。” 小黑顺从地接过了。 何山衣服一盖,躺倒在火堆旁就闭眼睡觉。 小黑却抱着那件外衣迟迟没有动作。 “小黑。”过了很久,小黑本以为何山已经睡着了,“如果你有想做的事情就应该要去做的。不能因为随便遇到了一个人或是被人喂了点吃的就总想跟着他。你是自由的。不该被一点小恩小惠困住。” 小黑愣了愣,转头去看躺在身边的何山。 少女的双眼安然闭合着,呼吸绵长,像是早在美梦中浮沉多时。 小黑收回目光也在火堆旁躺下,他的头离何山的头很近,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头发压在何山的头发上。小黑将那件外衣盖在身上,闭上眼做了一夜不安稳的噩梦。 第二天一早,何山刚有所动静,小黑便立马起身将水囊递到她眼前。 何山刚睁眼还有点懵,默默伸手将水囊接过来,然后撑起上半身,开始看着水囊发呆。 小黑见她没有动作,默默将滑落的外衣披到少女肩上。 何山愣了好一会儿,脑子终于开始正常运转。她打开水囊往嘴里灌了一口,然后咕噜咕噜一阵又吐到地上,再把水囊递还给小黑。 小黑将水囊收回包袱里。 “你不漱口啊?”何山问。 小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答道:“到河边。” 何山左右看看:“这哪儿有河啊?” 小黑:“走到河边。” 何山:…… “所以你要让我一路跟一张臭嘴说话直到咱俩终于找到一条河吗?” 小黑愣了愣,低头道:“这是你的水囊。” “噢。”何山恍然大悟,“这就是你一路上不喝水,一到旅店跟河边就猛猛灌水的原因吗?” 小黑垂首沉默不语,像是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错但是打算先认错一样。 何山轻笑:“喝吧。我又不嫌弃你。这一路上风尘仆仆的,哪儿来的及讲究那么多。” 何山说完这句话就起身,将外衣丢到小黑怀里,拍拍身上的尘土,又腿贱得踢了一脚早已熄灭的火堆。 果不其然,还呆坐在火堆旁的小黑被带起的灰烬糊了一脸,成了名副其实的小黑。 “哈哈哈哈哈哈。”何山看着小黑的傻样大笑。 等她终于笑完了,又拿另一只干净的鞋面踹踹小黑的大腿:“走啦,跟傻子似的。” 随即何山拍拍屁股走人。 小黑忙擦了把脸起身,竟然在何山身后傻笑了一声,不过那声音实在太微弱,比山里蚊蝇振翅还要不值一提。谁也没听到这声音。 下山后,二人的面前是一条三岔路,左边是正北方的小路,右边则是正西偏北的大道。 何山站在路口思考:“黑啊,你说是大路看起来安全一点,还是小路看起来安全一点呢?” 小黑想了想,默默指向正北方。 何山挑眉:“你确定?” 小黑垂首点头。 “行,那我就走大路。”何山抬脚就往西北方的大道走。 小黑连忙快走两步拦住何山,惶急道:“正北。正北安全。” 何山点头:“嗯。所以我走大路啊。” 小黑不明白何山的脑回路。 何山语重心长的拍拍小黑的肩膀:“小路安全,你走小路。大路危险,留给我走就好了。” 何山又抬脚。 小黑没让路。 何山轻笑:“小黑,你不去开你的饭店了?” 小黑没说话。何山又抬脚。 “一起。”小黑伸直双臂横挡在何山前面。 “呵。”何山饶有兴味地看着小黑,“你终于学会有主见了。真不容易。” 小黑抬眸怔愣地看向何山。 “我又不是傻子。你不想陪我去寻仙,又何必骗我呢?”何山微笑。 小黑低头。 何山抬手拍了拍小黑的胸口。其实是想拍脑袋的,但是跳起来打人太没气势了。 “行啦,不要又是一副做错事的可怜样。你想过安闲平淡的生活那就去过呗。人和人只不过偶有同路,最后终归都要分开的。去吧。” 何山绕过小黑独自向着西北方的大道进发。 小黑呆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少女的背影。她连包袱也没有要取走的意思,她对小黑全身上下的任何东西都没有留恋。她对小黑也没有。 小黑终于明白。何山什么也不需要,仆人、行李、顺从、欺骗,她什么都不要。她只有她自己就够了。至于她对小黑那多余出的一点同情和照顾,她其实也是不需要的。 何山在这条大路上走了很久,一直到她听见前方有些隐约的响动。何山立刻爬上道旁繁茂的大树上。 深山中的生活不仅锻炼了她的肢体,更增强了她对周遭环境的感知能力。 果然,过了一小会儿,树下经过了两个人。 那是一男一女,年岁看来差不多大,身上的衣服都有些旧了,显出被水洗过多次的布料脱色的印记。二人各自身上都背着一个大木箱子,走路走得很笨重。 那女的擦擦头上的汗,一甩胳膊停在原地:“师兄,我真的走不动了。咱们要不还是在这儿休息会儿,等灵力恢复了再走吧。” “再走走,到前面不远就进山了,等到了山里在休息吧。师傅不是说了让我们尽量别被人给撞见嘛。”那男子劝慰道。 “唉。”女子捶捶腿,一脸烦闷的抱怨道,“都怪那个死畜牲。也不知道它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害得我们还得亲自出来找他。” “行啦,师妹,别抱怨了。等找到那个死畜牲你打他一顿出出气不就好了。”男子继续赶路。 女子无法,也只得慢慢悠悠的跟在男子身后:“死畜牲。要是让我抓到了,我非剥下它一层皮不可。” 二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何山从树上跳下来。 死畜牲?这世上还有比唐矗更畜牲的东西吗?何山想了想,沿着路上男女的脚印朝他们的反方向走去。 何山顺着足迹走到一处开阔地带,那脚印就在这里结束。 何山在附近转了一圈,再没有人类走动过的痕迹,倒是不远处有两只大鸟的脚印。 何山蹲在那脚印前摸索了下凹陷处的土壤。 倒没什么异常,只是那足印又深又大而且似乎并没有指甲的痕迹。 想来应该是只又大又重还没有指甲的大鸟。何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鸟,连想也很难想象到。 何山暗自思忖,方才那俩人提及灵力,那大概率就是修仙者,可若他们与那乞丐提到的大木偶有关的话,又怎么会放着木头不用,自己累的要死要活的赶路呢? 再看这鸟的足印与那二人的足印倒也像是差不多时间出现在这儿的,既然木头可以做木人那自然也能做木鸟,那两人难不成是各乘着一只木鸟到这儿来的? 何山下意识摸索腰间的愚木。她使唤了愚木这么久也从没用到过什么灵力啊。 何山起身抬头,大约在西北方向能看见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峦,只是距离此地尚有很长一段距离。 何山眼珠子一转,朝着那座山峦的方向走去。 第53章 嗨呀奇了怪了 何山赶到那座山下时,已是熬过了七八天的脚程。 她没敢贸然把愚木唤出来,担心打草惊蛇。 何山原本是想直接上山的。 “不行了,我真不行了,我太累了,我真走不动了。我得歇会儿,我真得歇会儿。”何山喘着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真走不动了,昼夜兼程,觉都没睡上三回。真走不动了。 反正何山又不像那女的一样有师兄催她。何山干脆躺在地上直喘气。 但也正是因此,何山才看见了地上的蚂蚁。 地上有蚂蚁自然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事情,毕竟这是山下,山上的蚂蚁只会更多。 但事情奇就奇在,何山在这躺了快两刻钟了,却没见到一只蚂蚁上山。 何山猛地坐起来。没道理啊,不可能这一片儿的蚂蚁没有一只住在山上的啊。 何山想了想,爬上了附近一棵树,扯下片叶子向山坡上扔去。 那叶子没有收到任何阻力的飘飘然落在山坡上。何山还在树上蹲着,没有下来。 蹲了约有三刻,何山确认那片叶子的确没有激起任何反应,心中的古怪之感却更盛。 何山从树上爬下来,背身走进山下的树林里。 没一会儿一只尾巴上系着条长绳的耗子出现在山下。 “你别,你别往那儿走,你往前啊。”何山扯着绳子将耗子拉回原地。 “你倒是给我上山啊。” 可耗子是听不懂人话的。耗子也不想上山。 “啧。”何山朝山脚下扔了颗果子,耗子果然跑过去抱起那颗果子开始啃食。 何山见耗子吃完了,又往前扔一颗,如此反复终于将耗子引到山脚下。 何山再扔,那果子正好落在平地与山坡的交界处。那耗子踌躇了。 “去啊去啊,香香甜甜爽脆多汁的果子啊那可是。”何山轻声蛊惑耗子。 耗子抬起前腿,鼻子嗅嗅,最终,耗子还是决定不上山。 “啧。”何山只好抓起那只耗子直接朝山上扔去。 这可是你自找的啊,谁让你不听我的话呢。何山挑眉。 那耗子吱哇乱叫地被扔过交界地带,摔到山坡上,一落地就立刻向山上狂奔而去。 这就怪了。怎么在地上的时候死也不上山,上了山反倒跑的比谁都快啊。 何山意识到,问题不出在山上,问题在于山与地面的交界处。 难道是有人在这里施下了什么仙法?何山皱眉。但这仙法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为何那些动物和虫能感知到,自己却全然没有任何感觉呢? 不能莽撞。何山决定在这山下守株待兔。 生活几乎又回到了最开始那几年,何山每天摘果子抓兔子蹲树枝。她也试过联系王今,但毫无反馈。 终于等到何山的十根手指指甲都被自己啃秃了,山下才又有了动静。 隔着很远,何山便能听到重物迈步落地的声音。这声音太大,愚木可没有这么笨重过。她摸索着腰间的小木头人琢磨。 没等太久,远方果然走来一个巨大的木头人偶。 何山仔细辨识。那木人身形异常高大,长方形的躯干,长方形的四肢,正方形的脑袋。 额……小木,你们家亲戚长得挺马虎的啊。何山腹诽。 那木人连手指和脚趾都没有,显然是个粗糙劣质的物件,走起路来也很机械笨重。 有两个人分别坐在那高大木人的肩膀上。 这次是俩男的。 “大师兄,你说咱们就这么空着手回去,师傅不会打死我们吧?”坐在左肩的男子一脸忧愁。 “那也没办法。”右肩男子很淡定。 左男:“你说那畜牲到底能跑到哪儿去啊?它又没下过山,怎么就是连个影子也没让我们逮着呢?” 右男:“你也是第一次下山,你也会到处问路啊。” 左男:“那我跟它能一样嘛!它就是个畜牲,我可是人啊。” 右男:“看不出分别。” 噗。何山好容易忍住了笑。 左男:“唉。大师兄,要是这次师傅打我的话,你可千万要替我求求情啊。” 右男:“为何?” 左男:“怎么说也是咱俩一起出来找它的,咱俩都没找着,那咱俩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嘛。你帮帮我,也算是帮帮你自己嘛。” 右男:“师父不会打我。” 左男:“可师傅会打我啊。” 右男:“那也没办法。” 左男:…… 何山蹲在树上听相声。看来这俩男的和之前那对男女应该是一个门派的,他们都是奉命出来抓畜牲的。只不过一对刚走,一对刚回来罢了。 到得山下,木头人开始变小,直到二男能平安着陆。随即那木头化成香囊大小,被左男收进怀里。二人并未多做犹豫,抬脚上山,只是经过那边界时,各自都喊了一声师傅。 当然左男那句师傅喊得多少有点凄凉。 二人顺顺利利上了山。 何山蹲在树上思考。难道说这仙法其实是为了查探有无活物上山的?他们刚刚叫那一声便是在通知山上的人,进山的是自己人。 这可就难办了啊。何山咂嘴。那她一个外人又该如何上山呢? 两位师兄弟走到机巧阁门外时,云掌门正在屋内锯木头。 早知道就不把四个徒弟都派出去了,娘的,脏活累活都得自己干。云掌门面无表情锯木头。 “师父。” “师傅。” 两位师兄弟在阁外弯腰抱拳致礼。 云掌门终于能放下锯子。 “嗯。找到了?” “回师父的话,没有。”还是大师兄云翰开口回话。 “废物!”云掌门在阁内一声怒吼,二师弟云秋被吓得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是弟子无能,未能完成师父嘱托。那畜牲亦不知如今已逃向何方。”大师兄还是弯腰抱拳站着回话。 “云翰,进来。” 云翰应声推开阁门入内。 云掌门面无表情地指指地上锯到一半的木头。 云翰心领神会:“是,弟子甘愿受罚。” 于是云翰开始锯木头。 云掌门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木屑,走出阁门。云秋还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跪着。 “云秋,办事不力,你可甘愿受罚?”云掌门站在阁楼前淡淡道。 “弟子……弟子,愿与大师兄一起受罚。”云秋伏地。 云翰在阁内一边锯木头一边挑眉。还想拉你大师兄我下水?云秋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云翰已在阁内受罚。” “那弟子现在也进阁内替师傅处理木件。”云秋连滚带爬地就想往阁内跑。 “孽徒!” 岂知云掌门一挥衣袖,那云秋便翻身滚回原地,吐出一口鲜血。 “咳咳……”云掌门也被自己一袖子的木屑呛了一口。 有点尴尬。云掌门恼羞,又给了云秋一衣袖。 云秋又滚,差点滚落山坡,好在他生生把自己稳在下山的台阶前。 “呼……”云秋刚舒一口气。 又是一衣袖。 云秋成功滚下八十级台阶。 正待云掌门开口要云秋再爬回来时,阁楼之上的大钟却敲响了。 云掌门微愣,却并未听到任何门下弟子入山的禀报声。 山上的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有外人进山了。 云秋立刻捂着胸口站起来道:“师傅,弟子这就下山查看情况。” 然后逃命一般的跑下山了,当然其间因为跑得太急又滚了几圈我们且按下不提。 云掌门皱眉。难道……他们真的找来了? 第54章 误会?哪儿来那么多误会 何山盘坐在愚木脑袋上上山时,表情是很嚣张的。 当看到上山的石梯上有个人很圆润很丝滑地滚到愚木脚下时,她是差点没绷住的。 云秋很不想承认自己是因为害怕所以才脚崴了的。老天爷,我再也不叫你老天爷了。你根本没把我当你亲孙子啊!怎么刚从被师傅打死的险境中跑出来就又让我撞上个气焰嚣张的机巧大师啊! 何山握拳掩面收拾表情。 云秋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跪着,哆哆嗦嗦的开口说话:“敢问,敢问这位仙尊,来,来荒山可是,可是有事啊?” 求求你了,说你是迷路了吧,我亲自给您送出去啊。云秋最后一次对老天爷祈祷。 仙尊?何山挑眉,这修仙者这么好骗的吗?我还啥也没干呢,就叫我仙尊? “呵。”何山冷笑,“去通报吧。” 随即便不再理会地上的云秋,兀自使着愚木缓步上山。 等云秋又连滚带爬地跑回机巧阁门口跪着的时候,云掌门心都凉了半截。 但他还是强撑着气势:“是谁擅闯荒山?” “师傅,你,你快去看看吧。好像好像是个同道中人啊。”云秋说话还是带着颤音。 完犊子了。云掌门石化当场。 云翰闻声从阁内走出来,看见自家师父还在原地稳稳当当地立着,不由感叹。师父果然是师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啊。 云掌门伸手,云翰立刻上前扶住。 噢,原来师父是腿软了,动不了了啊。云翰握着云掌门微微颤抖的手臂,内心很是无语。 云翰凑到云掌门耳边耳语道:“师父,未必是墨家本门之人。” 云掌门闻听此言,精神才稍稍回转过来。云翰说得对,墨家一向择徒极严,被半道贬谪的数不胜数,来人也未必就是墨家本门弟子。 云掌门冷静下来,同云翰站在机巧阁前静候不速之客的到来。 云秋赶忙手脚并用的爬到二人身后躲着。 何山到得山顶时,二人一狗,不是,二人一云秋便在一座阁楼前抬头看着她。 何山勾唇,并不动作。 双方对峙半晌,到底是云掌门先沉不住气:“不知这位仙友,突然到访,有何贵干?” 看来果真是唬住了。何山一听仙友二字心中便有了底。 “你不知?”何山冷声道。 云掌门双腿又是一软,好在云翰及时稳住了。 云翰开口道:“仙尊骤然驾临,既不多言,亦无传信。我等又岂知仙尊何意?” 看来这家伙才是这山上的主心骨。何山很快分析清楚形势。 “我自然是为你师傅而来。” “师父不过在这荒山带着我们几师弟避世修行。难道仙尊连这也不允?” “呵。”何山冷笑,“当真是,避世,修行?” “自然是。” “那你一门师兄弟的机巧之术何以如此粗陋。”何山拿不清几人的痛点,只好用话术试探。 云翰微愣,却与云掌门对视一眼。 何山心中暗惊,知晓自己此言必定已叫二人听出些端倪。 “却不知,仙友师承何门何派,竟如此口出狂言?”云掌门高声道。 “呵。”何山冷笑一声,不敢再辩,竟心念一动直接指挥着愚木朝三人踩去。 云掌门同云翰自然立刻唤出自己的机巧。 云翰使的是一只仙鹤。 云掌门使的却正好同何山一样,也是一尊木人。 一鸟一人从左右两方夹击愚木。何山一边指挥着愚木格挡反击,一边注意观察那木人的制式。 那木人同愚木已有八九分相似,只是应变不如愚木机灵,而且何山明显能感觉到,随着缠斗的时间越久,那木人的有心无力之态便愈加难以遮掩。 再看云翰同云掌门二人额上亦都是一层薄汗。 至于云秋……云秋正哆哆嗦嗦地抱着机巧阁的大门看热闹。 “呵。”何山轻笑,突然收手,从愚木身上跳下来。 “好了二位。我不是来给你们找麻烦的。”何山一摊手,愚木回到正常大小。 那二人自然也停手,俱都惊疑不定地看向何山。 “仙友。”何山冲云掌门一拱手,“我并无恶意。不过是见有人在山下施了些小花招,一时好奇,便上山来探探究竟罢了。” 云掌门一愣,没想到自己特意找人用符咒设下的结界竟也能被这少女轻易识破,更是心有戚戚,不知这少女究竟已修炼到何种程度。 “呵,既是如此,那看来倒是误会一场了。”云掌门也忙拱手让礼。 一番莫名其妙、双方心虚的斗法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结束。 云翰本只是想全个礼数,谦虚道要请何山留下来吃个便饭交流交流仙法再走。但没想到何山竟真的衣裙一甩坐在了机巧阁门口等饭。 荒山三人皆是嘴角一抽。 既然要吃饭当然就得有人做饭,这种苦差事自然也还是落到目前最没人权的云秋身上。 剩下三人聚在厨房外的大桌上。 “没想到仙友还是好这一口。”云掌门淡笑道。 好这一口?好哪一口?何山不知道云掌门在说什么。 “呵。”何山冷笑。 云掌门本想套话,结果白遭冷遇,只好闭嘴。 “山门平日事忙,多得照拂附近百姓,是以门中弟子大多下山济世,不日便归来了。招待不周之处,还望仙尊海涵。” 云翰拱手。 哦~你的意思就是说,你们门派的弟子其实是很多的,我要是再待在这儿赖着不走,你们就要全跑回来群殴我咯?何山又冷笑。 云翰也闭嘴了。 等云秋黑着一张脸,端出两盘子黑乎乎的所谓晚饭的时候,在场的气氛已经冷的不能再冷了。 原来你说的招待不周是真的招待不周。何山皱眉看着桌上那两坨黑乎乎的遗迹猜测它们生前还能是个什么东西。 云翰见何山皱眉,立刻站起来指着云秋的鼻子就开骂:“师弟!就算今日我们与仙尊多有误会,你也不能因怨生恨,妄图毒杀仙尊啊!” 云秋连忙摆手。我不是啊,我没有啊,我不敢的啊,大师兄你这么讲话要遭雷劈的啊! “呵。”何山当然能看出他们两师兄的小九九,起身道,“唉,不想仙友的待客之道便是如此。呵。那我倒是明白仙友的意思了。” 何山说着话,手就往腰间的愚木上摸去。 “云翰!胡说八道什么呢!”云掌门立刻怒斥。 “仙友不要误会,他们师兄弟之间平日里说话就有些颠三倒四的,但我们都绝无此意啊。” “是,请仙尊息怒,云翰一时胡言。万望仙尊恕罪。”云翰膝盖一弯就跪在地上。 嚯。倒是能屈能伸啊。何山挑眉。 “既是如此,那仙友应也不会介意我在此小住一晚吧。”何山借机得寸进尺。 第55章 是谁!是谁试图跟踪本小姐! 荒山三人为了澄清误会,当然主要是为了保命啦,自然不敢对何山再说半个不字。 当晚就给何山收拾出一间弟子卧房让何山安心住下。 安心?那可安不了一点啊。何山躺在榻上勾唇。 等到屋外没什么动静了,何山从床上起身,打开对着后山的窗户跳了出去。 何山最想去的地方自然是那机巧阁,只是刚来第一天,云掌门恐怕也不会这么轻易放任她去窥探门内的机密。就算强行进去了,估计也不会得到什么真正的好东西。于是何山决定去个没那么昭然若揭的地方,后山。 何山在后山东瞧瞧西看看慢慢转悠。后山不过是片荒地,至多有些门内弟子训练留下的痕迹,就算被云掌门当面逮住对峙,也挑不出何山什么太大的错处。 所以何山勾唇轻声道:“出来吧。” “呱。”一只青蛙从何山脚后跟路过。 何山:…… “行啦。再藏下去就没意思了。”何山无语转身。 何山抱臂皱眉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树影里终于走出来一个人。 一个很高大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衣服,头发束的很齐整,原本就有点黑的皮肤在夜色中更不明确,两只手里正各抓着半截木头蜈蚣。 男人头垂得很低,看不清楚面目与表情,但俨然就是何山认识的那个小黑。 何山挑眉。她其实更希望是云翰或者云秋,至少还能套套消息,或是逮到云掌门面前谈条件。 “好久不见啊,小黑。”何山微笑。 小黑沉默片刻,将手中的两截木头蜈蚣平举在身前:“他们窥探你。” 何山看着那显然已经报废的蜈蚣:“他们能通过这玩意儿看见我?” 小黑摇头:“他们会知道你的行动轨迹。” 噢,那还可以接受。何山点点头。 “这么说,你是专登来保护我的咯?” 小黑迟疑,大约是想点头的,但被何山的冷笑卡住了。 “呵。你倒还真是……”何山摇摇头,“好啦,走吧。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何山转身欲走。 小黑却紧赶两步上前,停在何山身后五步远处,弱弱道:“他们很快会发现你是凡人。不会放过你的。” “哦?那又如何呢?”何山摊手。 小黑面有急色,却如鲠在喉口不能言。 “难道,”何山勾唇,“你就会放过我了吗?” 小黑愣住。 “我是个凡人,所以你便以为我对一切浑然不觉吗?” 何山见小黑不敢回话,继续道:“我知道你在骗我,在伪装。你不是普通人,或者说你其实根本就不是人吧。” 何山偷偷碰过小黑的脉搏,自然能察觉出其与常人有异。 “你不希望我找到荒山来。所以一路上也不止一次误导我方向。” “而你所谓的被师门所弃,恐怕称为叛逃,要更合适一点吧。” 小黑的肩膀终于沉了下去。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小黑低垂着头,整个人都像是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何山面前。 “就,一点点猜出来的咯。”何山耸肩。 “我一开始就在疑惑你为什么非要跟着我不可。总不可能真是为了一张卖身契而已吧。所以我就想啊,我身上到底有什么让你穷追不舍的东西呢?”何山干脆坐到地上慢慢同小黑解释。 “然后我就想起啊,咱俩最初认识的时候,你总是在看我的胸。” 小黑抬眸,眼中全是惊恐、意外和……我没有我不是的慌乱。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不是色狼。”何山忙摆手,“但不是色狼就更麻烦了。不过好在没过多久我就想明白了。其实你真正看的是我腰间的木偶吧。” 何山摇了摇腰间的小愚木。 小黑比何山高出太多,偷偷打量愚木时又对视线有所遮掩因此反倒像是在盯着何山的胸部。 “既然你没什么反应,那就说明我猜的没错咯。”何山一拍手,继续道,“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这只木偶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让你非要跟着我不可。” 何山对小黑的戒心一直很重,毕竟有白枫这个前车之鉴,她可不想再莫名其妙地被人杀死。 “这一点呢,我现在也想通了。荒山这几师徒虽然修炼的也是机巧之术,但修为都不算高,对外界的防备也很重。只怕是担心遇见同道中人吧。” 小黑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那你呢?你到底是希望我这个被你们误认为机巧大师的人出现在这里还是不希望呢?”何山仰头看小黑阴晴不定的面容。 小黑沉默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颓然地跌坐在地。 “我原本是想你来此的。”小黑开口,“掌门一直提防墨家本门弟子上门。我本以为你是为此而来。” “可你只是凡人。” 何山挑眉。 “对不起。我骗了你。”小黑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狡辩了?” 小黑摇头。 “呵。”何山伸手拍小黑的脑门,“难怪你能被这群白痴欺负这么久呢。果然也是个傻的。” 小黑愣然,抬眸小心翼翼地看何山的脸色。 “我刚刚说的全都是我的猜测,如果你抵死不认的话,我也没办法证明你真的骗了我啊。”何山一摊手,倒像是真的很恨铁不成钢,“而且你从来没亲口说过你是凡人。你只是也没说你不是凡人而已。这都不狡辩?真蠢。” 何山撅嘴摇头:“你啊,心眼子又多,脑子又笨。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小黑蹙眉不明白何山话锋一转到底是何意思,只得颤颤巍巍的开口道:“你,不怪我骗了你?” “怪?”何山不知道小黑为什么会想出这个词,“我与你萍水相逢,既非亲友,也不过是互相利用了几天。怪,谈不上吧。” 小黑闻听此言,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更觉难受。她果然是不在意我的。连我的欺骗也不在意。 “我们还是聊点有用的吧。”何山并不关心小黑的情绪变化,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想知道,“你好歹也是荒山弟子,对这里的情况应该很了解。你们门派的功法秘籍宝物一般都藏在哪儿啊?” 小黑期期艾艾地又将眼神落回地面。 “啧,”何山瘪嘴,“不是吧,都这会儿了你难道还要保守师门的秘密啊?再怎么说,咱俩现在也算同谋吧。我给掌门老头添堵也算是给你报仇啊。” 小黑却摇头道:“我不是不告诉你。我不知道。” “不知道?”何山很难相信心眼子长得跟马蜂窝一样的小黑的说辞。 小黑再摇头:“我不算荒山弟子。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任打任骂的畜牲。我什么都不知道。” “连机巧之术你也一点不知道?” “不知道。我是妖,只会妖法。” 啊,原来是妖啊。那难怪了,以云掌门那亲疏有别到别出条峡谷的性子,自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别说机巧了,恐怕连看都懒得多看他两眼。 但何山很快又觉出不对劲:“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要留你在这?” 总不会是单纯为了找个老妈子照顾他们几师徒饮食起居的吧,那云秋不也能干吗?何必要留下一只妖呢? 小黑摇头:“不知。” 何山眼皮一跳。又跟我耍心眼是吧。 “行吧。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我也懒得跟你废话了。我困了,我要回去睡觉了。拜拜。”何山起身拍拍屁股。 小黑果然出言挽留:“我不知道秘密,但我知道掌门整日在机巧阁,除了大师兄,没人能进去。” 何山勾起嘴角。机巧阁…… “小黑。你要是不急着再逃跑的话,不如明天我请你看场好戏吧。”何山露出笑容。 小黑咽口水。怎么这么漂亮的姑娘可以笑得这么让人瘆得慌呢? 第56章 请听到广播的人迅速前往广播站领取福利 通常来说,修仙者是不会闹肚子的,仙人就更不会了。所以…… “云秋!你竟然真的下毒害我!”何山捂着肚子食指直指云秋的面门,冲上去便要使出愚木。 云秋自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吓得屁滚尿流地缩到餐桌下面。 他哆哆嗦嗦地替自己辩解:“仙尊,仙尊明鉴啊!我,我怎么会敢下毒毒害仙尊呢?我哪有那个胆子?我又哪有那个本事嘛!师傅,师傅你一定要救我啊,徒儿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啊!师傅。” 云秋忙在桌下拉云掌门的衣角。 只是云掌门此时也双手不得空的捂着自己的肚子,实在对于为云秋作保是无心无力。 云翰也不好过,皱眉捂着肚子强装镇定:“仙尊,此事,此事定是有异。只怕……” 噗~云秋放了个屁。 桌上三人皆是一愣。 何山默默分出一只手捏住鼻子。 “师傅,仙尊,我……我好像有点,我可能得……”云秋的肚子也开始不安宁。 噗~好了,这次是云掌门亲自放的屁。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各自冲进了后山的茅房。 可惜荒山基于人数有限的原则,只修了两个坑位。 何山和云掌门自然是最先霸占贵宾席的选手。 至于云翰和云秋,两人无语对视片刻,立刻改道冲向后山。 云秋蹲在灌木丛中拉屎的时候,很是为自己的后事担忧。 不应该啊,我昨天练了一晚上炒菜的,不应该啊,虽然说是色香味俱无了一点,但也不应该吃完了拉肚子的啊,不应该啊……云秋真的很难相信自己的天赋点居然点在了制作泻药这种事情上。 云秋不理解,云秋觉得自己这次肯定又要挨打了,云秋思考是该把事情全推到云翰身上还是何山这个外人身上,云秋…… 云秋被打晕倒在自己拉的屎上面。 何山偷偷从茅坑上方的茅草棚与砖墙的间隙之中溜出来。 云掌门这会儿正在大声努力,绝不会有空关心除了茅坑会不会被自己拉满之外的任何人事物。 何况,这药能有六个时辰的药效呢,就算真是仙人估计也得放个半天的响屁。何山捏着鼻子向机巧阁走去。 走到机巧阁门前,小黑已经拎着云秋在门口等着何山了。 “额,他怎么这么臭啊。”何山再次捏住自己可怜的鼻子。 “没控制好力道,倒在屎上面。”小黑是有些心虚的。 啊?!何山退后一大步。 “擦过了。”小黑又道。 何山嫌恶地绕过二人走进机巧阁。 机巧阁自外看来共有三层,整体呈圆锥形,逐层缩小。 第一层是一间完整的圆形大殿,大殿正中是半个尚未完工的巨大木人,除此之外沿着墙壁还围了一圈各式各样的木鸟、木人、木马、木鱼……它们都很高大,但看做工水平,参差不齐。 “机巧上的灵力不多,是弟子们做的。”小黑伸手在外围的木鸟上感受片刻道。 何山点头,认同这种猜测:“既然第一层存放的是弟子们的作品,再兼之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些木料、工具还有半成品,那贼眉鼠眼老掌门应该不会把好东西放在这儿的。我们得去上面。” 可二人抬头,目之所及,此处并无楼梯。 小黑大致把整层都扫了一眼。这里不仅没有长梯、绳结一类通向二楼的工具,甚至头上的天花板连个缺口都没有。 “机巧。”小黑下定结论。云掌门必然用了些机巧之术隐藏了入口。 “但从外面是能看见二楼和三楼的。”何山道。 “是。所以我们要找到机关。”小黑点头。 何山却轻笑摇头:“那也太麻烦了。” 小黑疑惑片刻,迟疑道:“二师兄不知道阁内机关。” 小黑从一开始就对何山要求带云秋一起入阁的决定不认同。 何山再摇头,笑得更灿烂:“他可不止这点用处啊。” 小黑不解。 但何山已经转身走出机巧阁,小黑只好跟上。 走出阁门,何山随即唤出了愚木。她还是一屁股坐在愚木头上,却看着小黑和他手里晕死过去的云秋犹豫了一会儿,才道:“那个,你就站在小木的肩膀上吧,至于你那个二师兄,你可千万别让他和我的小木发生肢体接触啊。” 小黑不知道何山到底要做什么,但还是顺从地高高拎起云秋站上了愚木的肩膀。 小黑甫一站稳,愚木立时开始膨胀,变得愈高愈大,直到有整个机巧阁那么高为止。 然后,愚木伸出巨大的拳头,砸开了二楼的墙壁。 小黑:……? 小黑知道何山一向行事荒唐,但实在没想到她能荒唐到这个地步。 机巧阁顶楼的大钟也立时大震。那洪亮的钟声足以响彻整个荒山。 愚木却没有停手,又砸开了三楼的墙壁。 何山招呼着小黑跟着自己跳进二楼,然后将愚木收回腰间。 “掌门马上会过来。”小黑语气慌乱。 “嗯。马上有点难,毕竟他现在跟喷射战士一样。”何山却不见一丝急色,反倒还有闲心同小黑开玩笑。 她开始在二楼转悠。 二楼的机巧显然比一楼的做工要好多了。这里有不少小物件,之前跟踪过何山的木头蜈蚣也在这里。 何山挑拣了一两个看着好藏的,转头问小黑:“欸,这个我能用吗?” 小黑摇头:“灵力驱使。你没有灵力。” 何山惋惜地扔到小黑手里:“那还是送给你二师兄吧。” 小黑皱眉,实在不明白何山从砸门到现在究竟是何意图,难道她真是来寻死的不成?还要死的轰轰烈烈? “你现在必须离开。你的木人强大,但未必能全身而退。”小黑只得先劝何山保命。 “嗯嗯。你先把那俩小玩意儿塞到你二师兄衣服里吧。”何山敷衍道,整副身心都扑在乱翻东西上。 “何山!”小黑终于忍不住急道。 何山也终于分出点心思给小黑解释情况:“你别急啊。你听我跟你说嘛。” 何山用左手边的木头啄木鸟撬开右手边的木头箱子。 “你想啊,就算咱俩真在一楼找到了上楼的机关,难道就能保证掌门老头不会察觉到吗?” 何山翻箱子。 “就算咱俩运气好,也算那老头脑子傻,他当下还真没察觉到。但是事后呢?他也察觉不到吗?” 何山找到了一本机巧入门指南,塞进怀里。 “再再说,老头就是没察觉到自己的机关被人解开了。可是这里是他的私人领地,他每天都待在这,咱俩就算翻东西的时候再小心,难道又能保证不会被他发现一丝一毫有外人来过的痕迹吗?” 何山一脚踹开被自己翻得底朝天的箱子。 “综上所述,入阁的事情迟早是要暴露的。” “现在不是暴露。现在是通知。”小黑终于想到了反驳的话。 “对,是通知。通知荒山二师兄云秋毒害宗门,擅闯机巧阁,大肆破坏掌门秘宝。” 何山把二楼搞了个天翻地覆,也没找到多少能带走的好东西,决定改道上三楼。 小黑这会儿才终于明白何山的全盘计划。 他看向手里的云秋,同情不多,更多的大概是感叹何山作妖的本事。 “可是,不能确保掌门不怀疑你。” 何山徒手从二楼的半截房檐爬上三楼。小黑将云秋扔上来后,也跟着爬上三楼。 小黑上楼的时候,何山正在探云秋的鼻息。 “你说说你,一点也不尊敬你师兄,差点给人摔死了都。”何山从怀里掏出颗药丸塞进云秋嘴里,暂时压制内伤。 “抱歉。控制不好力道。”小黑心虚,又道,“掌门怀疑你怎么办?” 何山继续搜索。可惜三楼的东西并不多,中间振动的大钟已经占据了大部分空间。 何山捂住耳朵大声回答道:“他当然会怀疑我。但是只要没有证据,再加上他现在还摸不清我的底细,一两天还是很容易唬过去的。” 奇了怪了。何山捂着耳朵停下。这么大个机巧阁,不可能没有秘密的吧。 何山已经把能翻的地方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什么值得自己如此劳心劳力的报酬。 可那大钟却响个不停,吵得人心烦意乱,五脏都跟着震颤。 响响响,响的要老命啊!烦死了!何山皱眉一脚踹向那大钟。 立刻,何山倒地。啊啊啊啊啊,脚好疼脚好疼呜呜呜呜呜我再也不乱发脾气了呜呜呜呜呜…… 小黑忙上前想将抱着自己的腿蜷缩在地上的何山扶起来。 “等会儿!”何山却突然出声制止了小黑。 第57章 大家心里都有数 何山从后山绕道跑到机巧阁大门前时,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完了。来早了?何山迟疑。 要不我再回后山转一圈?何山犹豫。 但很快,机巧阁三楼就传出了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哀嚎。 “师傅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很好,是倒霉蛋云秋,那我就放心了。何山老怀欣慰的捂住了耳朵。 三人站在机巧阁前看着云秋磕头的时候,每个人的内心活动都挺丰富的。 云掌门:我的机巧阁啊!我那么大一个机巧阁啊!我的机巧啊!我那么多的一堆机巧啊!我的秘籍啊!我那么牛的一本秘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云翰:机巧阁怎么会,有点想放屁,不应该啊,云秋怎么会有本事把机巧阁,不行,真想放屁……应该没人发现我放了个屁吧……但云秋怎么会在机巧阁内呢?他肯定有贼心,但不该有这个贼胆的啊,更重要的是,完了,我又想拉了,重要的是云秋没这个本事啊,完了完了,真要拉了真要拉了……应该没人发现我拉裤兜里了吧…… 何山:啊吧啊吧,今晚吃啥啊,啊吧啊吧,好臭,啊吧啊吧,谁他娘的拉裤兜子了?捂鼻子,啊吧啊吧…… 云秋:请苍天!辩忠奸!呜呜呜呜呜我就拉个屎谁给我干机巧阁来了呜呜呜我屎还没拉干净呢呜呜呜…… 躲在后山的小黑:怎么哪哪儿都是屎? “师傅,真的不是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而且,而且你是知道弟子的!弟子,弟子怎么会有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啊!”云秋磕头磕得满地都是鲜血。 云掌门和云翰:我本来是相信你的,但你这么说的话,我到还真有点怀疑了…… 何山看云掌门和云翰的脸色越来越黑,在心中偷笑。 云秋大约也意识到自己这辩解苍白到像是主动认罪,又道:“师傅!你一定要相信弟子啊!你要相信弟子是没有这个本事闯进机巧阁的啊!” 云掌门:这话还挺有道理的。 “云掌门,”何山阴沉着脸开口,“你门内的事我是不管的。但是今日你徒弟云秋给我下毒,我势必要杀了他消气的。云掌门没意见吧?” “呵,仙友,云秋将本门机巧阁破环至此,下毒一事只怕要容后再议吧。”云掌门的语气很冷。当下最有嫌疑也最有本事将机巧阁毁成这样的人当然非此刻装腔作势的何山莫属。 可是何山中毒冲进茅房是他亲眼所见,隔壁坑位的动静他也确实听到了。何山到底是什么时候跑进机巧阁的,又为什么要把机巧阁毁成这样留下如此显眼的闯入痕迹?云掌门没有证据也不敢轻举妄动。 何山究竟是什么人?她的修为又已到何种境界?云掌门和云翰都不由暗自心惊。 “呵。”何山才不管云掌门在想什么,她冷笑回去,“云掌门,你言下之意,就是非要保住你这个孽徒不可了?云掌门还真是惜,才,啊。” 我是这意思吗?云掌门愣。 师傅果真如此仁义吗?云秋喜。 “仙友误会我的意思了。云秋当然是要死的。只不过总得明析真相之后再受死吧。”云掌门呼出一口胸中的怒气。 云秋不喜了。 “哼。”何山冷哼,鼻孔朝天,“那云掌门打算怎么办。” “还得烦请仙友在此多耽搁几日,等我审问清楚,定给仙友一个满意的死法。”云掌门暗藏机锋。 何山当然能听懂云掌门的敌意,但她却笑道:“好,那我就等着云掌门的,死法。” 话毕,何山拂袖离去。 当夜,云掌门审问完云秋,回到机巧阁。 云翰正在机巧阁内候着,他没敢贸然去阁楼上探看或是修补,那是云掌门的私属领地,就连他这个首席弟子也不得入内。 “师父。”云翰拱手。 掌门余怒未消,进门时又看见阁楼上那两个大洞,怒意更甚,没有心情招呼云翰。 云翰自然不会介意这个,他是来同掌门分析情况的。 “师父,云秋绝不可能是罪魁祸首。” “我当然知道!” “云秋可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原本在后山,等再醒过来就在阁内了。” 云翰想了想,还是问道:“不知云秋是在阁内何处苏醒的?” “楼顶的那座大钟之下。”云掌门的脸色更阴沉了。 “钟?”云翰意外,“彼时那大钟可正在鸣动啊。” “是啊。他在那大钟之下岂能不晕死过去。” “那师父可从云秋身上搜出了什么?” “几个小巧轻便的机巧。还有一本功法。” “功法?”云翰抓住重点。 云掌门却摇头:“不过是本门的寻常功法。云秋未曾修习到该境界,因此为师也未曾教授于他罢了。” 云翰皱眉:“难道,云秋是伙同那位仙尊一起闯入阁内的?只不过云秋为大钟所震,所以那位弃他而去?” 云掌门沉默良久,缓缓道:“云秋是否伙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墨家的人。” 有一件最严重的事情,云掌门连云翰也不敢透露。 他们之所以被墨家本门追杀至今,并非只是因为墨家被弃弟子均需废去一身修为贬为凡人,而是因为那本秘籍。 那本被他藏在大钟之内的秘籍。那本他原以为必定万无一失的秘籍。那本代表他人生中最后翻身机会的秘籍。 那本秘籍里记载的可是墨家本门都未曾有人实现过的禁术。 云翰跟随云掌门多年,自然能看出云掌门的神色,只怕阁内丢失的可不只是几个机巧、几本功法这样的小事。 “师父。恐怕,无论那位是不是墨家的人。我们都留不得了。”云翰一抱拳,双膝下跪。 小黑从窗户翻进何山屋里的时候,何山正在翻书。 她把机巧阁里自己用不了的机巧全都砸了个稀巴烂,这回再也不用担心云掌门派东西来监视自己了。 “还不走?”小黑问道。 “走。马上就走。”何山将书塞回怀里。 何山第一次这么听劝,反而把小黑弄得一愣。 “你不是说能唬几日?”小黑疑道。 “唬不了了。他们只怕马上就要来杀我了。”何山坚定摇头。她已经抓紧时间看完了那本秘籍,得知了所有真相,云掌门就算拼个同归于尽也势必留她不得了。 “能从后山跑吗?”何山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直接带着小黑出了门。 “能。”小黑也不多言,快步走到何山身前带路。 第58章 哑巴会叭叭了 云掌门同云翰来到何山房前时,才知她已经跑了。 “师父。怎么办?”云翰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心慌。他原以为那女子如此嚣张只怕根本不把他们几个的修为放在眼里。此行定是有去无回。岂知那女子竟先一步逃了。 “哼。她知道逃那就是怕了。”云掌门料定秘籍必然在何山手里,“别担心,我早已将山门的结界改为禁制。她哪儿也去不了。” 云翰心中稍安:“那师父,我们是分头寻找还是?” 却见云掌门直接放出了自己的木人,那木人迅速变高变大,俨然已比荒山上最老的一棵树还要高。 云翰微惊:“师父,你不是说这样可能会被墨家的人发现吗?” 云掌门冷笑:“呵,都到这个时候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等杀了她,将东西夺回来,我们再逃才是唯一的生路。” 云翰暗自叹气,眼见着那木人以摧枯拉朽之势开始在山中搜寻。 荒山上的动静太大,何山自然无从忽视。二人一路跑到山下,却被一堵无形的空气墙挡在山内无法出去。 “掌门的禁制。”小黑低声道。 不是吧,这把又要凉了?何山瘪嘴。 “先找地方躲起来。”何山只能改变策略。 小黑点头,抱起何山就向一处山洞跑去。 那山洞果然隐蔽,入口处极狭,又有灌木遮掩。云掌门他们一时半刻应该找不过来。 但何山却高兴不起来。她在心里疯狂筹谋后路。 当日闯山,看似是愚木略胜一筹,实是双方都存了试探的心思,并未使出全力。如今云掌门同他那徒弟真起了杀心,再兼之若是山外的弟子也赶回来了,恐怕愚木未必顶得住。愚木既败,她困在山中,被找到不过是时间问题。届时又是非死不可。 何山叹气,她倒不怕死,就是好不容易找到新的线索,要是又这么结束了,多少有点可惜。 但小黑不知为何似乎还挺开心的。 山洞中很黑,何山看不清小黑的脸色,只听小黑笑道:“其实我之前想问,你把荒山搅得天翻地覆,是不是为了替我报仇?” 何山无语。都这会儿了你还在想这些破事儿。她敷衍道:“一半一半吧。” “所以,你其实,是有一点在意我的,是不是?”小黑又问。 何山蹙眉。啊?我有吗? 何山没说话。 小黑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让我吃饱,关心我安寝,为我报仇。” 额……何山觉得这时候跟共犯撕破脸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何山选择装聋作哑。 “我一出生,就是祸害。”小黑没停下自己的唠叨。 “我爹是大妖,妖力强盛,不日即可升仙。” “但他遇见我娘。” “我娘是个凡人。” “他们相爱,我娘很快有我。” 那你爹还挺给力的。何山吐槽。 “一生下来,我娘死了。凡人无法承受强大妖力,我是吸干了她的气血出世。就算我爹穷尽妖力也无法挽回。” 好吧,那你爹挺不给力的。何山继续吐槽。 “从我记事,我爹带着我和我娘的尸身,四处寻求重生之法。” 欸?何山终于起了兴趣。 “他花很多年才打听到墨家机巧之术能驱使死物。” “我爹并不算很聪明。于是他想,或许能用这个法子复活我娘的尸身。” 你爹这脑回路不是挺聪明的吗?何山歪头。 “那时候,掌门和大师兄刚来荒山不久。” “我爹把我扔在山里。” 啊?为啥啊?这有啥因果关系啊?何山困惑。 “我想我爹是恨我的。我杀了他最爱的人。他留下我,只是因为我是他爱人留在这世上唯一的东西。” 别啊孩子,你不是个东西啊。啊不是,我是说,你是个东西,额,我是说……算了我不说了。何山瘪嘴。 “掌门捡到我。将我留在荒山。” “我知道,他们不喜欢我。” “他们叫我畜牲,从来不把我当人。” “掌门不像对待其他弟子一样教授我仙法。他只让我做事。洗衣服、做饭、打扫房间、锯木头,所有他们不愿意做的事情。” “每个人都可以骂我,打我,踩在我头上。” “这是掌门制定的门规。” “我在这里生活十年。” “我没有吃饱过,我没有睡好过,我没有被人在意过。” “直到有一天,掌门和我签订血契。” 血契?何山心念一动。那本指南里介绍过,墨家功法以木为依凭,初阶修者需以木雕刻出物形再以自身灵气驭使,方可称之为机巧。中阶修者则不必拘泥于物形,只需以灵力驱动便可使机巧随心而为。而到高阶修者则无物不可为其驭使。 此外,墨家本门还会使用一种名叫灵乔的木料制造机巧。灵乔只生长在灵气充裕之地,世所难寻。灵乔本身便蕴含大量天地灵气,因此不必修者以自身灵气作为驱使,而改为雕刻出物形,再与其签订血契,便可随心念而动。 可见愚木正是以灵乔为原料所制作的机巧。而那云掌门由他所使的机巧来看,恐至多不过是个介于初阶和中阶的修者,再加之灵乔难得,因此便起了歪心思,竟妄图一步登天。 也就是仿效那本秘籍,墨家禁术,以生灵替木,可驭傀儡。那禁术原是墨家本门不知哪一位长老成仙之后,试图更加精进而想出来的法子。他为此暗中抓捕和虐杀了许多妖、人,但均未成功,最后反而被墨家掌门发现,除之以护门派清誉。可这本秘籍却并未被销毁,反而留在墨家成为禁物。 也不知道那掌门老头是怎么把这本书偷出来的。江江蹙眉。 “我知道,他需要一个绝对顺从的仆人。”小黑的叙述还未结束。 “但我可以。只要能留在荒山。我都可以。” “毕竟我这样的东西,一个半妖,一个弑母的祸害,一个无人在意的畜牲。” “离开荒山,就更没有人在意我。” “可血契失效了。” 确实。正如秘籍上所记载的,血契对死物有绝对的控制力,但对有自我意识的生灵能起到的限制却并不大。因此,更有可能成功的法子,也许是签订灵契。 “掌门很生气,那是我被打的最久的一次。整整十天。用木人。他甚至嫌脏自己的手。” “那个时候我还想,好在掌门只打我,没有赶走我。” “可是,原来连这样的生活我也不配拥有。” 山洞外传来更厉害的响动。何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有一天晚上,我饿了。” “我真的太饿。太饿。我没有办法。我需要食物。” “我偷溜进厨房。” “三师兄和小师妹进来了。我躲起来。” “小师妹说,三师兄为什么要挑在这种地方私会,厨房是畜牲待的地方。” “三师兄说,正因为是畜牲待的地方,所以师傅不会过来。” “小师妹又说,那畜牲也真是有意思。” “三师兄说,小师妹,你不会连那个畜牲也下得去手吧。” “小师妹摇头,三师兄你不知道,我还是听大师兄说的。原来啊,那畜牲其实是个半妖。” “三师兄问,半妖?” “小师妹点头,是啊,半妖。他爹还来求师傅要学机巧之术呢。被师傅一下就打死了。最后还在后山上捡到饿晕了的畜牲。” “三师兄说,那死畜牲岂不是在为杀父仇人洗衣做饭。” “小师妹就笑,说,是啊是啊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啊。” “然后他们都笑了。” “笑得很开心。” “你说,他们是不是该死?” 何山暗暗心惊。山里的动静太大了,不像是一两个大木头能闹出来的动静啊。 “所以我杀了他。” “我原本想把所有人都杀了。但我做不到。” “血契不是失效,它只是很微弱,微弱到只能限制我伤人。” “所以我去找能杀死他的人。” 何山回头看向黑暗中的小黑。 “是墨家。” “何山,墨家的人来了。” 何山终于知道这动静的原因。 第59章 你是真的狗 荒山上两名墨家本门弟子已找到了云秋。 “此人并非云翳。”一位手中把玩着木头骰子的男人摇头。 “云翳一定还在山里。”另一位看来约莫有二三十岁的女人开口。 “嗯。”男人就那木头骰子扔出去,骰子瞬间穿过了云秋的脖颈。 云秋还没来得及讨饶,就睁着眼睛死了。 “山下有禁制,山中必然都是云翳的同党。墨家门规,凡被弃弟子出逃,杀无赦。”骰子又回到男人手中。 女人点头:“我去前山,你去后山。凡所见人,一概诛杀。找到秘籍,带回本门。” 二人随即分头行动。 山洞内,何山开始思量再次出逃。 “既然墨家的人是来杀云掌门他们的,那山下的禁制说不定已经被破坏了。我们现在跑兴许来得及。” 小黑摇头:“墨家是来屠山的。不会放人离开。” “屠山?”何山微愣。 “你找到那本秘籍,应该知道是墨家禁术。墨家门规森严,不会允许禁术外泄。” 那就是宁杀错不放过咯。何山拧眉。 小黑见何山不再说话,继续诉说自己的故事。 “我费了不少功夫,才把荒山透露给墨家。” “因此我初时见你,带着木人,以为你是墨家派来的人。” “我跟着你,想看你把他们都杀了。” “但你对我很好。” “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何山:……没必要吧兄弟,我不就请你吃了几顿饭吗。要不你现在吐出来咱俩两清好不好? “所以我决定,要同你签订灵契。” 什么玩意儿?何山不理解,何山很震惊。 灵契,秘籍中记载,是生灵之间签订契约的方式,需交换双方一魄相融合,再各分一半回到双方体内。签订灵契者,永生永世,为主驱使,永不相负,无法解除。灵契虽强大,但签订的条件也很苛刻。一则需双方自愿。二则一魄相融尚需七日,在这七日之中无论任何一方起了杀心,另一方都几乎无力反抗。想来这也是昔年那位长老和如今的掌门老头都未曾轻易签订灵契的原因。他们都害怕被自己所挑选的仆人杀死。 额……且不说我怕不怕死,就单说你觉得我有想要和你魂魄相融的意愿吗?何山斜眼。 “你签这玩意儿干嘛?一个卖身契还不够你造的了?”何山驳回。 “签下灵契,你不会再赶我走。”小黑很坚定。 “我现在已经开始想赶你走了……”何山表示,孩子你倒因为果啊。 “签下灵契,你赶走我,我能找到你。”小黑继续坚定。 啊?那我更不能签了。要是让你小子知道我老在河上漂,那我还怎么混了。何山摇头。 “我不。”何山继续道,“灵契需双方自愿缔结。我不愿意,你逼不了我。” “宁死不愿?”小黑的声音有些阴沉。 来了来了,又来一个要杀了我的。何山勾唇冷笑。看来果然这预感就是来要我命的。 “宁死不愿。”何山笑,“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受不了被人困住。我绝对不会跟你签下灵契这种丧权辱我的条约的。” 这句话刚一落地,何山立刻冲出山洞。 小黑紧随其后。 他出来时,何山已经将愚木唤出来了。 “墨家的人会杀了你。”小黑沉声告诫。 “你不也想杀了我吗?有什么区别。”何山无谓耸肩。 “我不想杀你。我只想和你签订灵契。” “那你还不如杀了我呢。”何山翻白眼。 “你宁死也不愿我跟着你?”小黑的神色有些受伤。 何山摇头:“不愿。” “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一个唯唯诺诺没有自我总想跟在别人屁股后面的人。你那么想要别人的在意。但你自己都不在意你自己的感受,当然没有人会在意你了。”何山毫不在意这番话的直白。 小黑愣住,双手在身侧颤抖。 何山带着愚木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原来她真的不在意我。原来她对我的好只不过是因为她不在乎对谁好而已。小黑跌坐在地。 何山一路跑到山下。果如小黑所言,山下的禁制非但没有解除,反而更强了。 何山思忖,要想从墨家的人手里讨回一条命,就势必不能让墨家的人认为自己同云掌门那伙人有关。 何山令愚木去后山挖个深坑先把自己埋进去,然后双腿一软就开始蹲在山脚下嚎哭。 那一男一女一路搜索到山下时,正看见一个少女趴在地上哭的涕泗横流。 二人一愣,对视一眼。 那少女身上没有一丝仙力,俨然不过是个凡人。 何山见身后出现两个人,立马跪地磕头:“求仙长饶命!放我一条生路!求仙长饶命!放我一条生路!” 这招还是跟云秋学的,遇事不要慌,先磕头求饶,多少还能给自己争取点时间。 男人沉吟片刻,开口道:“你为何在此?” “这位仙长,我是被这山上的仙人抓来的。原本被关在山洞里。但是突然一阵地动山崩,我侥幸得从山洞中爬出来。可是不知道那仙人施了什么法术。我竟然无法出山。求求二位仙长网开一面,放了我。小女,小女来世必定当牛做马以报二位仙长的大恩!”何山继续磕头。 幸好自己有先见之明找了块松软的草地,不然这不得给我额头磕出血来啊。何山暗自赞许自己的机智。 “不是荒山的人?”那女子同男人耳语。 “不像是。”男子摇头。 女子开口道:“你将身上的衣物全都剥下来,待我二人搜身确定你所言非虚,便放你离开。” 果然杀云掌门事小,搜秘籍才是正事。何山没有犹豫,立刻将身上的衣物全都脱下来。她连袜子都脱了,唯独脱贴身的里衣时期期艾艾地看了二人一眼。 没必要到这个地步吧二位?何山期许。 还好,那男子一抬手制止了何山即将把自己扒光的双手。 女子走过来翻了翻何山脱下的衣物。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不过是最寻常的粗布麻衣。 还真是个凡人?二人又对视一眼。想来昔日云翳被逐出师门正是因为品行不端残害生灵,抓个少女上山好像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好了。你可以走了。”男子把玩着手中的骰子开口道。 “多谢二位仙长!多谢二位仙长!”何山立刻抱起那堆衣服就开溜。 “小师妹!” 三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何山心中一惊,脚底抹油,跑得更……哎呀,被定住了呢…… 小黑从阴影中走出来。 “小师妹,师傅交给你的东西呢?”小黑垂着头声音轻飘飘的。但在场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小师妹,东西……二人立刻意识到自己被何山蒙骗了。 男子将何山重重的摔在地上。 哎呀,又来了。你们这些狗屁仙人一天天就爱把人往地上摔。何山疼的揉背。 小黑自然也被女子施法制住。 “你们都是云翳的弟子?” 小黑点头。 何山摇头。 一比一,那就是。女子立刻唤出两只木鸟踩在小黑和何山头上。 “不要轻举妄动。胆敢说一句假话,这鸟立刻便会踩爆你们的头。”女子威胁道。 娘的,你怎么还玩诬陷人这一套啊小黑!何山无语,乖乖趴在地上不动。 第60章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阴魂不散吧 “我问话,你们回答。明白?”男子转着手里的骰子阴恻恻开口。 何山想点头,但是被那只木鸟压得死死的。 她只好张嘴啃了口泥:“明白。” 啊呸呸呸!死黑人!看老娘一会儿不收拾死你!何山默默吐泥巴。 “云翳在哪儿?”男子问。 还没找到掌门老头?你俩也是废物。何山吐槽。 “在前山石阶一百二十步下。洞中。”小黑给出一个非常具体的地址。 啊,你小子,你那心脏拢共没二两吧。全是心眼子。何山翻白眼。 二人又是对视,那女子即刻动身前去。 男子道:“那你说你师傅刚刚交给她的东西,是什么?” 何山抢白道:“是我的命!师傅在我身上下了毒!刚刚把解药给我了!” “是本秘籍。”小黑沉声道。 你妹……何山这回真无语了。 “秘籍?”听见这两个字男人的神色立即严峻起来。 “在哪儿?” 那鸟将何山的头压得更低。 何山只好开口道:“在,在后山。我没敢带在身上。” “带我去。”那木鸟抓着何山的肩膀将她拎在空中。 何山点头:“你,你先放我下来。我带你去。” 那男子冷哼一声,何山又被扔到地上。 哎哟我的亲娘啊,我的老腰别又折了。何山继续揉背。 她缓缓从地上起身,带着男子回到后山。小黑也被另一只木鸟拎着跟在二人身后。 后山一棵不起眼的小树上,有一道新鲜的划痕。何山确认了划痕,开始刨土。 很快埋在地里的一本书露出一角。 那木鸟立刻上前叼走那本书送到男人手里。 你妹!死鸟!你的嘴叼着我的手了!何山赶紧给自己的手背吹气消痛。 那男子拿着秘籍只看了一眼翻手就给了何山一击。 何山摔到树上,将那棵树也撞倒了。 嘶……这次是真疼。何山皱眉:“我已经把东西给你了。你还想要我的命?” “你当我不识字?这分明是机巧入门指南,根本就不是什么秘籍!”男人气得又给了何山一下。 何山滚出去好几圈,吐出一口血。 “我,我哪儿知道!师傅就给了我这个!说让我必须藏好,不能被墨家的人发现!你要不翻翻里面,说不定里面写着什么你要的秘籍呢。” 所谓狡兔三窟,何山多聪明的一个人,当然不会把东西全都藏到一起。她早给自己找好了后路。让愚木在后山上挖了很多坑,把指南、秘籍和愚木分别藏在不同的地方。 再者说了,墨家的人都为了这本秘籍要屠山了,何山就算真的把秘籍交出来,也难保墨家的人不会怀疑她已经看过秘籍,将她杀了以绝后患。 那男子见何山语气激动的样子,反倒被搞得一愣,怀疑起自己。 他翻开那本书,确实只是最基础的入门功法,根本没有什么秘籍存在。难道是云翳故意将假秘籍交给自己的徒弟,以她作饵,迷惑我们? 男子有些踌躇,一时下不定主意。 何山趴在地上按兵不动,最好那女子没有直接杀了云掌门,而是把他拉过来对峙。须知三人越是各执一词,何山的嫌疑反倒越轻。 毕竟云翳才是真正偷盗秘籍的人,又怎么会真的轻易假手于人。 小黑这会儿也没了动静。 何山瞥了他一眼,他还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小子你是真狠,拼着自己一死也要来拉我下水。 何山不由磨牙。 那女子果然将晕死过去的云翳带了过来。 “云翳说秘籍不在他手里,今日下午已经被盗了。” 呵。这就有意思了。男子又看了小黑和何山一眼。 “男的说秘籍在女的身上,女的说秘籍就是这个。”男子将那本指南递给女人。 女人自然也一眼就看出这是假的。 “云翳藏起来了?”女人提出自己的观点。 男人也点头:“也许。” “那这两个人怎么处理?”女子看向何山。 “先关起来。搜山,等找到秘籍再杀。”男子开口。 行,还能再活一会儿。何山又吐了一口血。 何山和小黑被关在了厨房,那只差点把何山手给叼走的大鸟负责看守他们。 “现在你满意了?”何山撑着力气踹了一脚小黑。 “你内伤很重。快死了。”小黑定定地看着何山。 呵。何山冷笑。为求伪装天衣无缝,何山连身上的药丸也全都藏在后山了,以至现在她一个药师谷少谷主速成班亲传弟子,竟无法医治自己的内伤。想来也真是造孽啊。 “这不是正合你意吗?”何山又踹了小黑一脚。 “签订灵契,限制解除,我能带你逃出去。”小黑又旧事重提。 何山白眼:“那我死。” “你真的宁肯去死,也不愿……” “不愿!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你要我说多少回你才能听清楚!我不愿意!我不愿意被任何东西束缚!”何山立刻打断了小黑的屁话。 任何契约都是双向的。正如陈氏夫妻雇佣了何山,何山就要给他们帮工,而陈氏夫妻也要给她工钱和食宿。对于灵契这样最高规格的契约就更是如此,一魄交融不止意味着绝对的控制权,也意味着契约双方永远无法离开彼此。 何山不愿意。何山不会为任何人事物捆缚。 半晌,小黑叹了口气。 “你真的不在意我。”小黑的声音很低。 “对!不在意!一点都不!”何山破罐子破摔。 “可我在意你。” 何山一愣。 “我在意你。我不想你死。” “那你还整这出?”何山无语。 “我以为,濒死之下,你会同意。”小黑垂头又像条没人要的小狗。 “那你真是看错人了。老娘宁死不屈。”何山翻白眼。 小黑背着何山跑了出来。 守门的那只大鸟被他打了个稀巴烂。 “我靠!你这么强你怎么不早说!”何山乍舌。 “那你现在和我签订灵契吗?” “啊。不说也行。” 小黑的父亲是一方大妖,他自然也承袭了大妖之力,何况这些年来云掌门一直逼他精进妖术,妄图得到最强大的傀儡。 “你说你这么强,你干嘛不早杀了他们呢?”何山还是忍不住说话,虽然口中的鲜血已经止不住了。 “血契。没有主人许可我不能伤人。杀三师兄已是勉力而为。”小黑感受到肩膀上的湿意越来越重,不由加快脚步。 “那怎么能解除你的血契呢?”何山又问。 “签订灵契。”小黑又答。 啊,那我不问了。何山闭嘴。 “你是不是很痛?”这次轮到小黑发问。 何山在他背上摇头。相比前世,这都不能算痛,这属于是挠痒痒。 小黑皱眉。都到这时候了,何山还在宽慰自己,可自己却因一时痴念,不惜将她置身险境。 如果何山能听见小黑的心里话的话,她会说,孩子,你真的想多了。 小黑一路背着何山跑到山脚下。他将何山暂时轻放在地上,全力破除禁制。 何山没再说话,她实在已没有多少气力。这把看来是又没了。不过好在收获不少,也算划得来。 禁制受到攻击,墨家二人立即感应到,飞奔而来。 男人没有多话,直接将骰子对准小黑的后背飞射而去。 “何山!” 小黑回头的时候,何山脖颈处大洞飞溅的血液正好喷了他一身。 “何……何山……” 小黑只来得及接住何山倒下的身体。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你不是不在意我吗?你不是不在意我的吗?为什么要救我啊!”小黑抱着何山,伸出双手试图按住那个血洞。 老娘,救你妹啊……何山用尽最后的力气翻了个白眼。 她完全可以料想到自己之后的结局。 如果墨家二人杀了小黑,她绝无再次出逃的机会,等他们真的将整座山都翻过来,不管是秘籍还是愚木,都会被发现,甚至愚木极有可能被这二人毁掉。那她下辈子就又得玩激流勇进了。那可太不划算了。 如果是小黑成功带着她出逃,那以后的日子…… 何山:小黑,你去帮我采点岐霍、牛角、白芷草巴拉巴拉一堆草药,我要炼药救我的狗命。 小黑:签订灵契,我就帮你采药。 何山:那你让我死吧。 小黑:签订灵契,我就陪你去死。 何山:…… 这种看人脸色活下去的日子不要也罢。就算要死我也得挑个最膈应人的死法!你个死小黑,谁让你老折腾我的。咱俩这是一报还一报。活该!何山就这么恶毒的断气了。 但小黑是不会明白何山的用心良苦的。小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何山要救他,为什么何山要对他那么好,一次又一次,哪怕他骗了她,哪怕他害了她,可她却还是拿自己的性命救了他。 为什么……小黑不明白,小黑真的不明白。 她究竟是不是在意他的?是不是有一分,有一秒,也是真的在意他的?到底是不是? 墨家二人见状亦是一愣。没想到他们师兄妹感情竟然这么好,愿意以命相救。 但这也不重要,反正最后他们都是要死的。 二人立刻再次施法唤出机巧向小黑攻来。 “何山,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小黑全身的妖力暴起。 “我的名字是眠。因为我娘贪睡,我爹就叫我,小眠。” 眠没有犹豫,伸手便向二人咽喉处攻去。 其实眠又骗了何山一件事。 灵契并非必须即刻双向签订。被驱使者亦可自愿将一魄放在主人身上,一直等到主人愿意同他签订灵契为止。这种情况被称为半灵契。但世间几乎没有生灵会主动签下半灵契。 因为半灵契没有任何用处。除了让主人抬抬手就能杀了自己。 但眠就是如此做了。 为什么呢?大约是为了解除自身的血契。 又或者,只是为了让自己的一魄跟着何山。 你不让我跟着你。那就让我的一魄跟着你吧。 因为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 最终,眠带着何山的尸首独自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 第61章 老乡见老乡,留下急支糖浆 睁眼,木盆,晃动。 好安心。她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恭喜你达成第四种结局,舍身救人。”王今的声音莫名有点阴阳怪气。 她嘴角抽搐。 “你能不能换个结局名?” “舍己为人。” 她闭着眼睛翻白眼。 “我真不是为了救他死的。”她辩白,“我是为了愚木。” “舍己为木。” 她:…… “好吧,我是为了不被他逼着签订灵契。”她承认。 “宁死不屈。” “这个可以。” 双方达成共识。 愚木又带着她进了山。 “这次你打算闹到哪里?”王今说话很平。 “什么叫闹啊。我是为了你的任务,任务。我可都是为了你啊。你怎么这么说我。”她不满撅嘴。 王今:…… “这次你打算去哪儿执行任务?” “欸,别急啊。我先问你个事儿。那个傀儡术不能让人死而复生吧?”她已有猜测,问出口不过为求确定。 “不能。机巧与傀儡术异体同源。用在尸体之上只会获得一具可供驱使的行尸而已。” 果然。她不意外地点点头。 “我决定了。”她踌躇满志再次开口。 ……世界一片安静。 “欸,你好歹问问我做了什么决定吧。你这么不捧场我们很难聊下去的欸。”她瘪嘴。 “……决定什么。”王今妥协。 “我决定,修仙!” 每次都被那些仙人搞得死去活来的。她再抗造也不能老被人欺负吧。 “我决定成为特别特别厉害的修仙者。然后把别人也摔到地上滚来滚去的。”她还念着自己前两世的狼狈。 “嗯。”王今不予置评。 “名字?”王今又道。 “是哦,又该取名字了。”她挥挥小手。 其实她一直都记得自己第一次睁眼前,有个声音一直在恳求她快点醒来,那个声音很急切很担心很害怕。那个声音叫她,江…… “江江江江~”她忍不住唱起来。 王今:…… “名字。”王今大约已经习惯她随地大小说胡话了。 “我说了啊。”她挑眉。 王今沉默很久,道:“江江江江……” 王今又沉默很久,才接着道:“是你取的名字?” 他的语气很冷很平静就像一个人看见一棵树倒着长必然会冷静地告诉自己这是梦。 “对啊。” 这不是梦。王今叹气,自己怎么毫不意外呢。 “换一个。” “为什么?”她挑眉,“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这不是人该用的名字。”王今诚实到刻薄。 “可我本来就不是人啊。你不说我是恶鬼吗?” 王今:…… “江江。”王今沉吟半晌,还是做出了某种妥协。 她撅嘴显然又要开口诡辩。 王今又道:“就叫江江。” 随即王今便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于是江江,就如此一年一年的在山中长大。 十七年后。 江江站在乱葬岗前嘴角抽搐:“你真的不是为了取名那件事儿报复我吗?” 王今没有回应江江的以己度人:“仙界与凡界的边界是上古时的古战场。此地怨气深重,后来便被周边的仙人同凡人视为乱葬岗,将枉死的人与妖扔在此处可以限制他们的怨气散佚世间。找到这里,就离仙界不远了。” 江江小心翼翼前行避免踩到哪位路人——真的是躺在路上的人——的胳膊和腿。 “那仙界就是另一个世界咯?”江江发问。 这还是她缠了王今好久好久,王今才愿意透露给她的仙界大致方向。要真让她在人世一点一点搜罗消息,不知还要费上几世。 “仙界并非另一个世界。世间原有四界。神、凡、鬼、魔。” “上古时,神界大门关闭。如今只余三界。” “仙界亦在凡界之中,不过后来仙人们自视清高,不愿流俗。以此画地为牢,将灵气充沛之地命名为仙界,阻断凡人与小妖靠近。” “听上去你很不赞同他们仙界的做派啊?”江江抓住字眼挑拨离间。 “无赞同,亦无不赞同。不过是世事而已。”王今无懈可击。 江江瘪瘪嘴:“我倒是觉得他们那些所谓的仙人好像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开口闭口就是杀人杀人的。一点也不懂得生命的可贵。” “你会觉得蚂蚁可贵吗?”王今突然问道。 江江怔愣。 “于他们而言,凡人正如蝼蚁。过度的强大会产生轻视。”王今缓缓解释道。 王今此言有理,江江也只好点头。 “欸,小王,前面那个是什么啊?”江江指着远处的一团模糊的影子再次发问。 “鬼。”王今很淡定。 “鬼?”江江很震惊。 “就是生灵死去之后剩下的东西?”江江第一次见鬼,很好奇。 “生灵,一为肉身,二为魂魄。两者缺一不可。生灵死后,肉身逐渐腐烂消散,魂魄化为鬼魂,进入鬼界转世投胎。” “那它怎么在这儿啊?” “生前执妄太重,死后怨念太深,不愿再入轮回者,徒留世间为祸。” “噢~那不就是我咯?”江江指向自己,“一直在人世重生那种。” “你与他们不同。”王今还是这句话。 “明白明白,我是恶鬼嘛,当然要比他们厉害一点。”江江挥挥手,“难得看见个同类,等我上前打个招呼。” 江江奔着那鬼影就去了。 王今没说话。 片刻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咱俩怎么也算是老乡吧!你追我干嘛啊!”江江边跑边嚎,企图劝说身后已经癫狂的男鬼。 “鬼是没有理智的。”王今淡淡道。 “啊?那为什么我有啊?”江江跑得更快了。 “你与他们不同。” 行行行,好好好,合着就我一个异类呗。江江彻底无语了。 “啊!大哥!你别追了!我再也不随便跟你打招呼了!我错了还不成嘛!”江江累了,江江真的跑累了。 但她又不敢贸然使出愚木。开玩笑,这里可是仙凡交界,一会儿墨家的人闻着味儿就来杀她了。 “大哥!老乡!我们真的是老乡啊!”江江哀嚎。 “嗷嗷嗷嗷嗷嗷!”男鬼也嚎。 王今无话可说。 正当江江逃无可逃,试图爬到树上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破空之声。 那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飞过来了,且飞得极快。 “敕!”少年大喊道。 随即便是一阵铁索抽动的声音。 很快,那男鬼似是受击,发出一声闷哼,便止住了动静。 江江倒挂在树上看得一愣一愣的。 我靠!这也太帅了吧。 那少年长身玉立,着一件黑底红纹常服,袖口很窄,墨发以一根红绸高束在头顶垂下来。他低头看着地上被泛着金光的锁链捆缚住尚在挣扎的男鬼,口中言道:“贪恋人世,余怨难消。今我将你收入除怨之中,盼你早日消除妄念,得入轮回。” 那少年从腰间解下一只小葫芦,对准那男鬼打开盖子,那男鬼竟就如此被葫芦吸进去了。 哇,好帅,我修仙就是要成为这么会装逼的人。江江暗暗点头。 少年抬头看向树上的江江,笑道:“姑娘,怨鬼已收,你不必害怕了。” 此时江江才得以亲见少年的真容。 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五官很是俊朗端正,眉眼开阔,一派浩然正气,笑起来显得阳光开朗,脸上全无半点阴郁之色。 那少年眼见江江从树上掉下来,忙伸手去接,正好将少女抱在怀中。 少女捂着胸口微微蹙眉,少年不知何故心跳一时错拍。 “姑,姑娘,你,你没事吧?”少年说话突然有些大舌头。 第62章 我真的没有急支糖浆啊各位 “姑,姑娘,你,你别跑啊!”少年的大舌头好不了了。 江江却捂着心口跑的更快了。 你妹,我现在还不想死啊!别再缠上我了啊啊啊啊! 是的,江江的心脏又开始揪着疼了,从看清少年面容的那一刻。 “姑,姑娘,我,我不是,是坏人!” 啊啊啊啊啊!是啊是啊!你就是坏人啊!我知道啊!你别追了! 但到底一个心口痛的普通少女是跑不过一个能徒手抓鬼的装逼少年的。 “你,你别追了。我,我不,呼,我不跑了。”江江靠在树上大喘气。 “姑,姑姑,姑娘,我没有,没有恶意的。”少年停在江江三步远外有点无措。 “我不是你姑姑。你追错人了。”江江摆手。 “不,不不是,我不是那个,那个意思。”少年也忙摆手,“我,我也不知,知道,我,我怎么了,可能,能是刚刚,咬咬咬到舌头,舌头了。” 咬舌头?你刚刚耍帅的时候还咬舌头?好诡异的画面。江江累的咽口水。 “你到底想干嘛?” “我我我我不想干嘛。” “那你追我干嘛?” “我我我,我就是,就是,想问问问你有没有被吓吓吓吓到……” 谢谢,我真的被你吓吓吓吓吓到了。江江翻白眼。 “额,我,微吓?”江江拿不准少年意欲何为。 “那那个,我,” 江江眼见少年上前一步,立刻跳开。 “你就站在原地说!你别过来!” 少年一愣,面上有些委屈,只好将迈出的腿收回去。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这是安安安神符,可以让你不不那么害怕。” 江江打量了少年几眼。安神符?没见过,新玩意儿。 江江试探着走过去,从少年手中接过那张符纸。 少年果然只站在原地看着她。 江江翻来覆去看了看:“怎么用?吃掉吗?” 就跟她做的安神药丸子一样? “不不不不是,你你贴在身身身上就就行。”少年忙道,怕她真的就此吞下符纸。 江江将信将疑地将那黄纸在手背上一触即分。 嗯?脖子没开口,脊柱没有断,浑身上下好像无事发生?江江迅速确定四肢躯干的完整度。然后才正式将那张黄纸贴到自己手背上。 心中的慌乱果然安稳不少。 见少年没有欺骗自己,江江心中稍安,开口道:“那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江江转身欲走。少年却又开口道:“你你要去哪儿啊?” 江江没回头:“关你屁事。” 江江三两步就走出去一大截,少年只能跟到江江身后,继续道:“这附近很很很危险的。到处都有有鬼的。” “我看你就挺有鬼的。”江江加快步伐。 “我我我我不是鬼。”少年见江江误会自己,忙紧走两步上前拦住她,“我我是捉鬼师,我不是,不是坏人。” 捉鬼师?那他娘的不就是来捉我的吗?这还不坏?!江江立刻掉头又跑起来。 “欸!姑姑娘!”少年忙追。 一刻钟以后。 “不行了不行了,我跑不动了,我真跑不动了。”江江大剌剌地瘫坐在地上张大嘴喘气。 “你好能跑啊。”少年倒是脸不红气不喘,“你身体机能这么好,很适合做捉鬼师欸。” 你有病还是我有病?让恶鬼当捉鬼师?合着我拿父老乡亲刷业绩啊?江江无语得直翻白眼。 “你,你跑跑虚脱了?”少年见江江眼珠上翻,连忙上前要替她查看身体。 “别!你别过来!站那儿!” 少年应声停步,无辜的眨眨眼睛。 “你到底想干嘛啊?你说我们往日无怨今日无仇的,你非逮着我干嘛啊?”难道这捉鬼师这么牛?连她这个有肉身的鬼都能看出来?江江突然有点心虚。 “我就就是,怕怕怕怕你遇到危危险。”少年这回是真委屈了。他长得不说有多好看,但至少也不是个穷凶极恶的面相吧。怎么这少女好像比怕鬼还要怕自己啊。 “遇见你我确实危险了。”江江小声嘟囔。 只可惜少年的耳力极好,他听清了。 他垂下头,因为被人误解而感到难过,连高傲的束发也委屈巴巴地垂在额前。 额,好像马屁股和马尾巴。江江浮想联翩。 总之最后,少年终于被江江的冷言冷语给赶走了。 江江很高兴,拍拍身上的尘土,继续前行,然后…… 不是,这儿怎么这么多老乡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我真的跑不动了啊!”江江边跑边哀嚎。 于是少年再次从天而降,一顿操作,葫芦里又多了一只鬼。 江江又跑。 老乡又来。 少年又天降。 葫芦又收鬼。 …… 少年疑惑地摇了摇自己的葫芦,今晚上的鬼也太多了,葫芦都快装不下了。 江江躺在地上。真的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你们这儿,是鬼界吗?”江江真的很怀疑王今是故意的,这到底哪儿有一点仙界的样子啊!这么多鬼! “不是啊。这里是仙凡边界。平时经常有怨鬼出没。不过今天……好像是集体出没……”少年也困惑地挠挠头。 “欸,你舌头好了?”江江发现华点。 “啊?啊,好像是是是好了。”少年嘿嘿傻笑。 得,好不了一点。江江翻个白眼,从地上坐起来。 “你说你是捉鬼师是吧?” 少年点头。 “那你是修仙者咯?” 少年再点头。 “那你一直跟着我是想干什么?” 少年点,啊不是,少年说话:“我真的没有恶意的。我就是看你一个姑娘家在这种地方很危险,想带你离开。” “离开?去哪儿?” “回凡界啊。你是凡人吧?” 江江挑眉:“我是凡人。但我不想回凡界。” “啊?你是来求仙的?” 江江想了想纠正道:“我是来修仙的。” 少年却摇头:“你去不了仙界的。仙界有禁制,凡人进不去。” 啊,又是禁制。江江瘪嘴。仙人真小气,路过都不让。 “不过,你确实挺适合修仙的。”少年看着江江思忖道。 江江两眼发光:“真的吗?我很有仙缘吗?还是我骨骼清奇,天生修仙体质?” “嗯……我是说你跑的挺快的,而且耐力持久。挺适合学抓鬼的。” 江江:…… 少年仰头看天,想了想还是说道:“不过今天天色不早了,又不知何故怨鬼大肆出没。要不我还是先带你离开这儿吧?挺危险的。” “去哪儿啊……”江江的声音透着疲惫。身累,心更累。 “去我家吧。你愿意吗?”少年小心翼翼观察少女的神色。 啊,不知为何,觉得离死又不远了呢……江江叹气点头。 第63章 我家还蛮大的哦 “到了,这就是我家。” 江江仰头看着面前朱红色的大门发愣。 你真的不是要把我抓回来杀吗?谁家长得跟个祠堂一样啊!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我的名字了。”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叫誊怀玉,是诛鬼道第七十八代传人。” 诛鬼道,哇哦,我真是亲自走过来找死呢……江江嘴角抽搐。 “还未请教,姑姑姑娘名姓?”誊怀玉又有点大舌头了。 呵,诛鬼之前还问名字,好有礼貌啊。江江微笑。 “江江。江江江江的江江。” “噢,江姑娘。”誊怀玉冲江江开朗一笑,伸手将大门推开。 然而门内的情况却令江江有些意外。入眼的是个被房屋围起来的大院。院子的正前方的确是个祠堂,两边各有一处大屋,看房屋制式很有些古朴严肃的年代感。可是它的年龄只怕实在太大了。三间屋子的房檐上均有碎瓦,墙壁布满蜿蜒的裂缝,连院中的水井井口亦有破损。这祠堂的内里与表面的辉煌大相径庭。江岁不由眨眼。 “看起来很旧是吧。”誊怀玉倒不介意江江的意外,引着她进门,“这里已经多年没有修葺过了。你看那个门。” 誊怀玉指向右边屋子的半扇房门:“那还是我昨天才修好的。” 看出来了。江江挑眉。你这木工活,我只能说术业有专攻。 入得院中,正前方的祠堂,远远便能看见高桌上供奉的一排排朱红牌位。江岁大略数了数保守估计也有百数之多。 一位白发老人正面朝牌位跪坐在蒲团之上。 “祖宗。”誊怀玉快走两步上前。 回家还得先跟牌位打招呼?你们家家教挺严的啊。江江跟在誊怀玉后头走进祠堂。 那老人在誊怀玉的搀扶下起身,转身看向江江。 老人一头华发,同样着一身黑底红纹常服,精神头却很好。面上的胡茬也刮得极干净。尤其是那双眼睛老而弥坚,此刻正定定地落在江江身上,其中全无恶意与猥琐的打量。只是一个暮年老人在慈爱地看着一个青春少女。 “这位是?”老人微笑开口。 江江敏锐的察觉到这精神矍铄的老人,话声竟透着丝不易察觉的内虚。 “祖宗,这是我在乱葬岗救回来的姑娘,叫江江,她想修仙。”誊怀玉笑着解释道。 等会儿,祖宗?祖宗?祖宗……?!你们家老头也是鬼?江江一时宕机,甚至没反应过来反驳自己不是被誊怀玉救回来的,而是被非自愿带回来的。 “江姑娘。”老人淡淡微笑,同江江打招呼。 “额,誊怀玉他鬼祖宗。”江江想了很久张口还是说了个最离谱的称呼。 在场几人皆是一愣。 老人笑起来:“江姑娘是否误会了什么。我的确是怀玉的祖宗,但我可不是鬼啊。” “哦,”江江明白了,“你是行尸。行尸爷爷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老人被少女的懵懂逗得大笑起来。 誊怀玉一时也没忍住,笑着解释道:“江姑娘,你不是要去寻仙吗。我爷爷就是仙人。所以寿数恒长,辈分极高。” 仙人?江江睁大眼睛再次打量起老人。 “哈哈哈,江姑娘不必拘礼。唤我誊老便可。”老人笑着给江江递台阶。 “噢,誊老好。”江江重新见礼。 誊怀玉见誊老正笑得开心,趁机道:“祖宗,我看今天这么晚了。就想让她先在我们这住下。您没意见吧?” 誊老自然摇头,对这个古灵精怪少女的暂住没有意见。 于是誊怀玉安排着江江住到了后院的厢房。 厢房内有一张大床,衣柜桌椅一应俱全,只是被褥有些旧了,泛着洗过太多次的灰白,整齐地叠在床头。 “那个,其他房间都没怎么收拾,全是灰。莺莺和舅婆这几天去镇上采买了。你就先在他们屋里将就一晚上。明天我再去给你把隔壁房间打扫出来。”誊怀玉一边打开衣箱找新被褥,一边同江江解释。 “啊,还有,我就住在对面那间房,祖宗睡在祠堂边那间耳房。你要是有什么事的话叫我就行了。我们这里很安全,绝对不会有鬼的,你可以放心。”誊怀玉开朗道。 行,我肯定不放心。江江给了誊怀玉一个标准的微笑。 誊怀玉给江江铺好床后就离开了房间。江江随即关上房门。 一炷香后,江江在祠堂屋顶的瓦片上蹲着。 她原是想直接逃跑的,但转念又怀疑自己下次再碰见仙人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秉着去哪儿都不白来的原则,江江决定走前先在誊家到处探探。 祠堂内,誊怀玉正在和誊老说话。 “祖宗,今天不知何故,乱葬岗的怨鬼特别多,我一两个时辰的功夫就抓了五只。” “是吗?近日来乱葬岗并无甚异常,不当如此啊。” “对啊,祖宗,我也奇怪呢。我打算明日再去趟乱葬岗走走,看看是否还有这么多怨鬼再次出没。” “嗯。若遇无从应对的变故就及时唤我前去。“ 誊老顿了顿,又道:“话说回来,你今日带回来那位江姑娘是何许人也啊?” 嗯?怎么聊到我了?那我再听会儿。江江刚起身,又蹲回去。 “啊?就就就是在乱葬岗救回来的姑娘啊。” “怀玉,你何时结巴了?” “啊?我我我我有吗?” 誊老:…… “你方才说江姑娘来此是为修仙?” “对。她想进入仙界寻仙问道。不过祖宗,我看她体能很好,能跑能爬的,说不定是个捉鬼的好手。” 江江:你是传销吗?这么想拉我入伙。 “以她身上的灵力,不足以进入仙界。” “灵力?”誊怀玉怔愣。 江江也愣住了。她记忆力极好,前世那本机巧入门指南的功法一直没忘,这些年来略有修习。但那终究只是最初级的功法,因此她修炼来的灵力也不多。故而从不在人前展露,只当自己还是寻常凡人,除了偶尔用灵力隐藏行踪,从未露出过破绽。即便方才在乱葬岗她也隐忍未动。却不曾想这誊老不过匆匆一瞥间便看出了她的老底。 “祖宗是说,江姑娘也是修仙者?不应该啊,我亲眼看见她被怨鬼追的吱哇乱叫的。” 额,可以不用拟声词的。江江扶额。 “她身上的灵力很微弱。应是没有信心与怨鬼一战。” “是啊。誊老真是人老智不昏啊。”少女的声音突然从二人头上传来。 誊怀玉怔愣片刻,快步走出祠堂。抬头,却见江江正双手叉腰嚣张霸道地站在屋檐上。 “江姑娘?”誊怀玉诧异。 誊老却在祠堂内轻笑:“江姑娘倒是个磊落人。” 江江挑眉从房檐上一跃而下。誊怀玉原是想伸手去接住她的,但这次扑了个空。 江江稳稳地落在誊怀玉面前,誊怀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江江冲他耸鼻子翻白眼,头发一甩就走进祠堂。 “誊老既能看出我的底细,自然也能知道我在做梁上君子,我何不真的君子一点呢?”江江对着誊老一摊手,没有一点梁上君子被人撞破该有的样子。 誊老看着江江淡笑。 “再者说,我可是都亲耳听见某些人谎报实情了,我自然要下来辟谣的。”江江一撅屁股坐到供桌前的蒲团上。 那誊老却也不介意,跟着在另一张蒲团上落座。 “哦?不知怀玉胡说了什么?” “他说是他在乱葬岗将我救回来的。纯属胡说八道。” 誊怀玉原本还呆滞在被少女头发打脸的馨香之中,这会儿听见头发的主人竟是来告状的,忙走进祠堂欲开口辩白。 可江江才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我才没有被怨鬼追的吱哇乱叫。我分明只是第一次见鬼想试探试探虚实罢了。若不是你这后辈非一路跟着我,我早想法子自救了。”江江这话倒不算撒谎,她彼时确有此意。 誊怀玉刚张开的嘴又期期艾艾地闭上了。 “既是如此,那倒是怀玉坏事了。怀玉,还不给江姑娘道歉。”誊老笑着责备誊怀玉。 “江姑娘,对对对对不起。”誊怀玉还真诚恳地道歉了。 江江一挑眉。意外誊老对于自己主动挑事儿的包容。 第64章 简单点说话的方式简单点 江江将身一转笑嘻嘻的面向誊老,继续挑衅:“誊老,你不是仙人吗?怎么住在这么破败的地方啊?” “诛鬼道到今日,只剩我们誊家一脉了。而誊家到今日,也不过只剩下四个人。物随人凋,自然破败了。”誊老的微笑却未曾因这番话消失。 啧,不接茬啊。江江愈发摸不透这一老一少的意图。 既然摸不透,那老娘就不摸了!管他的呢,是你们自己不抓紧机会对我下手的,休怪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那好吧。那晚辈就恭祝誊老长命万岁,后代绵延。”江江一拱手,“告辞。” 随即江江就自蒲团上利落起身,大步流星朝正大门走去。 “欸,江江江姑娘。”誊怀玉慌了。 江江不理,继续往前。 “江姑娘,为何想要修仙呢?”誊老突然开口。 “那誊老又为何要成仙呢?”江江没正面回答,步伐亦未有停顿之意。 “一时糊涂吧。”誊老轻笑。 江江因这答案有些意外,但她很快便回击道:“既是糊涂,何不早废去一身修为,迷途知返。” 誊怀玉一惊,更慌了。 “江江江姑娘,这话有些不不妥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老头闻听此言却大笑起来,“好一个迷途知返。江姑娘聪慧、一闻千悟,果真是仙缘深厚之人。” 江江皱眉。恭维话说的倒好听。损我灵力弱那会儿怎么不替我找补两句。 “还请江姑娘留步。”誊老起身。 江江嚯的一下就将大门推开。欸,死老头,我刚刚可是都把杀我的理由送到你眼跟前了,是你自己不要的。现在要留下我?没门。 江江跳出门槛。 “江姑娘想修仙,又何必执着于仙界呢?” 江江停步。 誊老缓缓走出祠堂:“江姑娘也看见门下如今的凋敝,若江姑娘不嫌弃,何不听听我这个老不死的闲来唠唠仙法呢?” 江江回身:“誊老有此闲心雅志?” “哈哈哈哈,我不过是个无所事事的老人罢了。闲心自然多的是的。” 利诱我?江江眯眼。这不是巧了吗,我这个人可一向是…… “好啊。既然誊老有这个弦音,晚辈当然有雅意相合了。” 最经不起诱惑的…… 当夜,江江便在誊家住下了。 她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没办法,昨天真是跑累了。 江江伸个懒腰从床上起身,捡起墙角自己昨夜放置的小小木鸟。 她于机巧一术虽称不上精通,但基本功倒是练的很扎实。这只木鸟固然无力应对强敌,但通报下闯入者的到来还是不成问题的。 昨夜无事发生。江江定心,决定再多待几天看看情况。 日光自窗棂斜射而入,想来今日应是个大晴天。江江惬意地将房门打开。 “啊!什么鬼?!”江江一跳缩回屋内。 原本蹲在门口的誊怀玉也被江江的惊呼吓了一跳坐到地上。 “江江江江江姑娘。”誊怀玉就这么坐在地上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她。 “额,你,这是……”江江瞥了一眼誊怀玉身边的水桶,“准备淹死我?” 好有创意的刺杀方式……江江纳罕。 “不不不不是,怎么怎么可能!”誊怀玉赶忙起身,“这是是是给江姑娘洗洗洗漱的。” 哦,对不起,好贴心的客房服务。 “你大舌头还没好?”江江蹲下来就着那桶水开始简单洗漱。 “快快快快快快好了。”誊怀玉见江江关心自己不好意思地挠头,舌头却更不听使唤了。 你还是趁早找个大夫看看吧,这可不像是快好了的样子啊。江,久毒成医,江在心中默默建议。 “江江江姑娘,隔壁厢房我给你收收收拾出来了。你你你今天就可可可可以住住进去了。”誊怀玉蹲在台阶下看江江洗漱。 江江将嘴里包着的一口水吐进花坛里,甩甩手上的水:“好。多谢誊公子。” 誊怀玉被江江甩了一脸的水却还傻笑:“呵呵,江江江姑娘不必这这么客气的。” 江江看着誊怀玉俊脸上的水顺着脸颊滴到衣服上。客气?你管这叫客气?那你脾气还挺好的。 江江微笑,动身去了前院。 前院正中祠堂前,誊老刚摆好两副碗筷。 “江姑娘昨夜睡得可好?”誊老面朝江江坐在桌边。 “没鬼打扰,自然睡得好。”江江也在誊老对面落座。 誊怀玉从后头跟上来,也挑了个位置坐下。 三个人,两副碗筷,唯独誊老没有。 “江姑娘试试我这个老不死的手艺合不合你们年轻人的胃口。”誊老微笑。 “呵。”江江轻笑,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往嘴里夹菜。 “还行,寻常口味。”江江品评道。 誊怀玉早给自己添了一碗饭,这会儿也正在往嘴里夹菜扒饭。 “江姑娘,不怕有毒?”誊老看着江江未曾停箸,缓缓道。 誊怀玉一愣,嘴里的饭菜也不嚼了,呆愣愣地看向誊老。 但江江还在往嘴里夹菜。她边吃边笑道:“若有毒,不是还有你们家这位传人给我陪葬嘛。” 誊怀玉又愣愣地看向江江。 “呵,”誊老轻笑,“我若下毒,又岂会没有解药呢?” “噢~”江江做出恍然大悟状,开始给自己添饭,“我怎么忘了这茬呢?” 誊怀玉不知二人在耍什么机锋,一口饭菜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好含在嘴里含糊道:“祖宗,你说什么呢?什么毒不毒的?” 誊老摆摆手:“没什么,吃吧。” 誊怀玉:……那我是吃啊还是不吃啊…… 江江自然知道这饭菜中无毒,不过是老头试探自己罢了。她既不主动露底,也不刻意防备。只把话说的跟老头一样绕来绕去不落实处。 最终誊怀玉还是怀着莫名其妙的心情吃完了这顿饭。 吃完饭,誊怀玉主动收拾桌子洗碗,江江自然不是会抢活的人。 誊怀玉去了厨房,誊老招呼江江又去蒲团上坐着聊天。 “江姑娘,家中可还有什么亲人?”誊老话家常。 江江摇头。 “那原籍何地?” “荒郊野岭。” “从何处而来?” “荒郊野岭。” “如何会来到此地寻仙?” “走着走着就走到这儿来了。” 江江全是实话,又没一句实话。 好在誊怀玉干活速度快,否则两个在人世逗留这么多年的死了活和老不死只怕能一直这么打太极打到明天。 第65章 誊老师小课堂开课了 誊老见誊怀玉回到祠堂,停了话头。 “祖宗,您要是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先去乱葬岗了?”誊怀玉还没忘了自己的任务。 誊老点头,看向江江:“江姑娘可愿与怀玉同去?” 江江挑眉:“好啊。” 誊怀玉当然不会有意见,出门的时候还拍胸脯和江江保证自己一定会保护好她的。 江江微笑侧目,誊老正淡笑着坐在祠堂中目送二人。 乱葬岗并不远。明明艳阳高照,入内却还是感到一阵阴冷。 “江姑娘你别生气,祖宗平日里就爱开开玩笑,他就是随口一说逗你玩的,他不会真的给你下毒的。”誊怀玉在解释午饭的事。 “嗯。你打算去哪儿查看怨鬼出没之事啊?就在这片儿瞎转悠?”江江倒不在意那个,毕竟被逗得食不下咽的人又不是她。她比较关心自己老乡的动向。 “噢,这乱葬岗中有一处万人坑,那里是阴气最盛之地。我们就去那儿。”誊怀玉果然被江江转移话题。 “可是现在是白天,也会有鬼吗?”江江听过民间俗言,都是说某某书生大晚上撞见女鬼,从没听说过白天撞鬼的。 “呵,”誊怀玉轻笑,“鬼只能出现在晚上那是凡俗于仙鬼无知的误传。不过白天阳气重,鬼也的确不会出来乱晃。” “所以鬼是要靠阴气滋养的?”江江试图用自己浅薄的知识理解。 “嗯,也不能这么说。其实所谓的阴气应该称之为灵气稀薄才对。与其说是鬼会在阴气重的地方不如说是鬼在的地方阴气就重。” “所以鬼会吸食世间的灵气?” 誊怀玉赞许地点点头:“世间万物,凡是生灵则必然有气。唯有鬼是无气的。白天有太阳,世间的灵气就充裕,鬼会聚集在枯骨附近,也就不会到处去吸食别人的气。一到晚上,太阳落山,世间的灵气就少了,鬼就会出来寻觅生灵的气。” “枯骨,那是他们自己生前的骸骨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以最常见的怨鬼举例,怨鬼通常是生者死前执妄太深,自死亡的肉身中逃逸出鬼差的追拿,弥留人世。所以最开始总会徘徊在自己的尸身附近。但是因为无气,理智很快消散,有时徘徊着徘徊着遇见了别的尸骸,也会以为是自己生前那具肉身。所以往往怨鬼最终都会聚集于坟山或乱葬岗这一类白骨累累的地方。” “鬼差?也是仙人吗?”江江听到了新的名称。 誊怀玉摇头:“不。鬼差是鬼界的。无人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 誊怀玉停步:“我们到了。” 江江探头向前看去,此处地势颇高,俯首便是万丈高崖。高崖之下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山谷,占地颇大,草木茂密,深不见底。 她很努力地趴在崖边往下张望。一个鬼影都没看见。倒是看见一点埋在谷底泥土之下的半截白骨。 “这里死过很多人?”江江撑起上半身改为垂腿坐在崖壁边缘。 “江姑娘,你的腿……”誊怀玉踌躇半晌,还是开口劝道,“虽说白日怨鬼对灵气的渴求没有那么强烈,但你最好还是不要主动勾引它们。” 江江挑眉,将双腿收回改为盘膝坐好。 “那他们现在在哪儿?在骨头里?”江江抬头逆着光看站在身侧的誊怀玉。 少女的容貌很是艳丽,但骨子里透着清冷,偶尔没什么表情时,总让人觉得惹眼又不敢靠近。但江江毕竟没表情的时候也很少,因此绝大多数时候看起来更像只美丽又狡猾的小狐狸。 誊怀玉看着被沐浴在日光中的江江出神。 江江歪头:“誊公子?” “啊?啊,江江江江姑娘……”誊怀玉意识到自己过于专注的凝视臊红了脸,连忙抬手施法试图遮掩。 我刚刚是问了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吗?江江疑惑皱眉。 誊怀玉双手起势,一颗珍珠自他腰间的布囊中凭空而出,顺着誊怀玉指尖的方向飞到山谷之上。 那珍珠很大,比江江在人世见过的任何一颗珍珠都要大。色泽莹白,表面泛着流动的华光。 感觉是个宝物。江江坐在地上单手支头。 誊怀玉嘴中不知念叨了一段什么咒语,手势一变,那珍珠上的华光竟开始向外逸散。 是灵气。江江立刻意识到。誊怀玉是在以灵气为饵,将谷中的怨鬼引出来。 果然,没等多久,那谷底的泥土中开始飘出一只只鬼影。鬼影们很快嗅到了灵气的来源,向着空中那颗珍珠扑去。 誊怀玉手腕一抖,扔出一张黄符:“封。” 一层巨大的玻璃罩子将山谷的整个谷口都罩的严严实实的。那只冲得最快的女鬼砰的一下撞到罩子上,鼻子都给撞歪了。 咦,伤在老乡身,痛在我……痛还是在老乡身。江江咽口水。 谷中开始出现大量的鬼影。借着明媚的日光,江江这次终于得以好好打量他们。 鬼影的身形在阳光下显得不甚清晰,甚至有点透明,身体边界的轮廓更是模糊,给人以行将消散的错觉。 正如誊怀玉所说这是一群没有理智的东西。明明已经撞在那无形的罩子上受痛,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向着珍珠的方向猛冲过去。 “奇怪,怎么来了这么多……”誊怀玉站在江江身边嘀咕。 “很多吗?”江江顺着话头询问。 “嗯。是多了些。” “那你以前来这儿的时候引来了多少鬼啊?” “我每隔三个月都会来这查看一次,顺带收鬼。之前也不过就能引出三五只吧。”誊怀玉的语气随着谷中鬼影的增加越来越不确定。 三五只?江江看向谷中。现在这里少说也有三五十只吧! 二人均意识到不对劲。 江江从地上拍拍屁股站起来。 誊怀玉又给谷口加了一道封印。 “总不是这三个月新死了很多人吧?”江江抿嘴。 “就算死了再多人,也不会导致怨鬼数量大增的。通常来说怨念深重到不愿离世的生魂毕竟是少数。而且你看底下刚飘上来的几只那么凶猛,绝对不是新死的怨鬼。”誊怀玉有理有据地否决了江江的猜测。 “死了越久的,越猛啊?” “嗯。所谓盛极而衰。逗留人世越久的怨鬼吸食的灵气必然也越多,那种喝光一条河的水却还不能解渴的求而不得的欲望也会越强烈,因此行为也会更加凶猛。但同时身体也会越来越透明,直至最终彻底消散。” 江江向崖壁下看去,果然里面有好几只鬼的身体都已是半透明状,更有甚者,几乎已经能透过那鬼影看见他身后的兄弟姐妹了。 江江往后挪了一步:“那个,我说誊公子,你是不是该把你的饵料收回来了?我担心一会儿不是咱俩钓鬼,是鬼叼咱俩啊。” 第66章 老乡见老乡,老乡你好香 誊怀玉心里自然也是有点惊疑不定的。但他还是温声安慰道:“别害怕。我下了两层禁制,它们不会闻到生人的气息,也出不来的。” 不过誊怀玉还是将珍珠收了回来:“此事确有蹊跷。等这些怨鬼平息了,我们再回去告诉祖宗这里的事,否则以他们如今癫狂的势头只怕会趁乱为祸人间。” 是你非要大白天拿美食诱惑别人,把他们吵醒的。就算是狗闻了半天鸡腿吃不到也要咬两声的吧。这就为祸人间了?江江觉得誊怀玉这套说辞有失公允。 “好吧,那就再等等吧。”江江又坐下来。 誊怀玉也坐到少年身边。 “欸,不过这里这么多鬼,全都是你说的那个怨鬼啊?没有别的品种吗?”江江又开始好奇。 “嗯。现在看来还没有。” “那除了怨鬼还有些什么鬼啊?”江江来了兴致,挪挪屁股面向誊怀玉。 誊怀玉眼见少女靠近,又开始结巴:“一一一一般来来说,都都都是怨怨鬼。只有极极极少数作作恶多端者死死死后也也业力难消,会会会化为恶恶鬼。” 恶鬼?那不就是我?江江听誊怀玉说话也听得很吃力,但还是及时抓住重点。 “就是说活着的时候就杀了很多很多人,然后死了之后又变成恶鬼继续杀人?” “对对对。” “那恶鬼又是什么样的?” “恶恶恶恶鬼不会随时时时间消散,通常是是已经被鬼差捉捉捉拿回鬼界之后再再再逃出来的。” “那恶鬼长什么样啊?” “不不不不知道。” “你没见过啊?”江江失望。 “还还还没没见过。”誊怀玉诚实摇头。 江江瘪嘴,又把屁股挪回去。 “但但但是,祖祖宗见见见过。” 江江扭头看誊怀玉。 “那他有告诉你恶鬼长什么样吗?” “祖祖祖宗说,长得很很很很很……” 江江的眉毛随着誊怀玉艰难的吐词挑得越来越高:“很?” “很丑。”誊怀玉终于把这俩字说出来。 靠!有没有搞错!老娘国色天香,花容月貌,你先人居然说我长得丑?! 江江白眼:“你祖宗肯定是骗你的。” “怎怎么可能!”誊怀玉一听这话舌头都快好了,“祖宗可是当世捉鬼第一人!” “是,你们诛鬼道就剩四个人了,他可不得是当世第一人嘛。”江江泼冷水。死老头居然在外面败坏我们恶鬼的形象,晚上我就给你下泻药。 誊怀玉愣了愣,一贯开朗的眉眼竟然耷拉了下来,他小声嘀咕道:“若不是恶鬼,我们誊家也不会如今日这般凄凉。” “那个,誊公子。”江江碰了碰誊怀玉的胳膊。 誊怀玉以为江江是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想要道歉,眼含希冀地看向她。 “你说要等他们平息,指的是……”江江迟疑了一下,“这样吗?” 她指向二人脚下。 誊怀玉怔愣转头看向崖壁。 第一个进入誊怀玉视线的是一位大姐。怨鬼大姐。她的脸身不由己地紧贴在玻璃罩子上,五官已经错位,手脚已经扭曲,看起来很努力,但可能已经走了一会儿了。然后誊怀玉才看见那女鬼之后重重叠叠地无数怨鬼正挤压在他们脚下。 那些透明的身体杂乱地堆砌拥挤在一起,每一位的五官和肢体都不知道是自愿还是不自愿地和同事扭曲在一起,江江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遇见了一大团实体怨鬼大礼包。 平息?诸位老乡这表情不咋平静也不咋安息啊。 誊怀玉被此景吓得拉着江江就站起来倒退了几步。 “欸!”江江踉跄了一下,但还没来得及站稳,誊怀玉已经开始拉着她狂奔了。 “不是,什么情况?”江江边跑边困惑。 “它们闻到我们的气了。”誊怀玉这次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啊?你不是说有你那两层玻璃罩子在他们不会闻到的吗?” “我也不知道。之前缚网咒从未失灵过。这几日此地一定出了什么大事,我们必须得赶快,欸?”誊怀玉一愣。 “赶快回去找你祖宗啊!死腿,跑快一点啊!”江江已经后来者追上,飞奔到誊怀玉前面去了。 不是,这世上还有这么能跑的姑娘?誊怀玉震惊之余倒是没忘记加快步伐。 两人刚跑下山坡,便听到身后一阵碎玉之声。 “完了,第一层缚网咒被破了。”誊怀玉暗道不妙。 第一层既破,那第二层也不远了,从这里跑回誊家还不知要花多少时间。江江立刻喊道:“有什么办法能暂时遮掩我们身上的气吗?” “没有。就算能遮掩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一炷香能跑多远,他们会追上来多少,不够,这不够。江江又道:“你那颗珍珠呢?扔回去,往反方向扔,至少先让他们兵分两路。” 誊怀玉闻言立时反应过来,果然掏出那颗珍珠,施法让它再回到山谷之上。 “那什么,我还有一个问题。” 誊怀玉讶异。都这时候了,你该不会是要问我咱俩能不能活着跑回去吧? “怨鬼,它抗毒抗药吗?” 额。江江此问一出,整座山都寂静了一秒。 “抗,吧。”誊怀玉迟疑了。给鬼下毒,没人试过啊。 那不管了,他们要真是追上来,什么迷药毒粉我全洒一通得了。老乡见老乡,背后开一枪,这枪准不准,谁也说不准。江江已经开始计划最后的逃生方案了。 咔擦。 第二层缚网咒破了。 誊怀玉边跑边回头,那山顶之上已经能看到一大股怨鬼正向山下扑来了。 “你那个葫芦呢?” “你说除怨?不够,它一次只能装下五只怨鬼。” “那你带了几个?” “两个。” 两个葫芦,十二只鬼,珍珠分走了一小股,毒药不知道有没有用……来不及了。江江已经听见了身后不远处的鬼哭狼嚎之声。 她骤然回身拉住誊怀玉,将袖中的迷药和毒粉一并洒向鬼群。岂知誊怀玉也反手拉住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她额头上贴了道黄符。 二人来不及分辨江江那片烟粉是否有效,只顾继续往前狂奔。 “隐灵咒。一炷香的时间。”誊怀玉解释二人额头符咒的作用。 一炷香之内若再被追上,那就唯有一战了。誊怀玉和江江皆心中有数。 二人只能尽力跑得更快以期避免这生死难料的一战。 第67章 私人频道自带加密蠢货勿扰 二人跑出乱葬岗时身后的怨鬼已不似之前那般多了。 “原来给鬼下毒真的有用。”誊怀玉还在感慨自己刚学到的新知识。 “跑不回去了。”江江冷静开口。 誊怀玉自然也清楚这一点。 “江姑娘你先走,我断后。回去告诉祖宗这里的情况,他会来救我的。”誊怀玉的脚步慢下来,开始一手从怀里掏符纸,一手解下腰间的除怨。 “好。你加油。”江江完全没有迟疑,继续狂奔。 什么你快走我不走的戏码才不会在江江这里上演,留两个菜鸟在这里生离死别,还不如跑一个赶紧回来搬救兵来得合理。 然而正当此时,一人自空中翩然落地立到江江眼前。 是誊老。 江江立即错身停步。誊老一挥袖,誊怀玉刚欲殊死一搏的怨鬼们便被一条无形的绳子捆缚成一团。 誊怀玉一愣,立即回头,看见了誊老。 “祖宗!”誊怀玉跑过来。 “嗯。”誊老淡笑着回应自家第七十八代传人的亲切呼唤。 江江却在心中冷笑。还好自己刚刚稳住了没有唤出愚木,否则老底就真是被人看了个干干净净。 誊老手腕一转,那群怨鬼立时被绳子一圈一圈团团包裹成一个真的球形怨鬼大礼包。 “还好祖宗及时出现,不然怀玉这条小命就真是难保了。”誊怀玉死里逃生很是庆幸。 “是啊,多谢誊老及时赶到。”江江也拱手施礼。 “江姑娘客气了,我想就算我这个老不死的没能及时赶到,江姑娘也必然有法子平安脱身的。”誊老轻笑。 啧,这是在抱怨我扔下了誊怀玉吗? 江江:“这也还要多亏誊公子少年英雄,多番相救,我才能得有一线生机的呀。” 呵,你舍得拿你们家后辈设局诈我,我难道还舍不得拿你们家后辈给我挡刀? 誊怀玉闻听江江此言,有些不好意思:“江江江姑娘,我也也也没没做什么。只是我们来来来来之前我答答应过要保保保护好你你的。” 誊老和江江都多少有些嫌弃和无语的瞥了誊怀玉一眼。 少年,不能融入的对话就不要强融,小心一会儿我俩口蜜腹剑不小心扎死你。誊老和江江微笑。 “好了,我们先回去吧。”誊老发话了。 “祖宗,那万人坑里还跑出来不少怨鬼,您不去镇压他们吗?”誊怀玉忙道。 “我已在这乱葬岗中设下阵法,他们逃不出去的。”誊老淡笑着同誊怀玉解释,随即转身领着二人回到誊家。 一回誊家,江江主动去了后院厢房换衣服。誊怀玉在祠堂告知誊老今日二人所见。 “嗯。”誊老听完誊怀玉的报告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祖宗,你说会不会是乱葬岗中,进了只恶鬼?”誊怀玉蹙眉踌躇道。 誊老却摇摇头,轻笑着招呼誊怀玉坐下。 誊怀玉乖乖跪坐在蒲团上。 誊老轻抚誊怀玉的肩膀:“怀玉,生灵身死之后为何化鬼?” 誊怀玉愣了愣,但还是顺从地回答道:“是因为执妄。” “嗯。”誊老点点头,“执妄。怀玉,前事种种,后事种种,都是天意。何以执妄呢?” 誊怀玉愣住,眼珠快速躲闪开老人通达世事的目光。 誊老不再为难誊怀玉,微勾唇角:“好了,你今日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你此番应对怨鬼群机敏更甚从前,但比起江姑娘来倒尚有不足。还需多思多想,切记智取威守。” “我明白。那祖宗,我就先回房了。”誊怀玉躬身行礼,离开祠堂。 誊老独身坐在祠堂中,看着眼前林立的牌位,默默叹了口气。 晚饭时间很快又到了。 这顿还是誊老做的。 誊怀玉将江江厢房内唤出来的时候,江江还纳闷:“你怎么总让你祖宗给你做饭啊?你不怕他让你吃香啃蜡烛啊?” 誊怀玉笑:“江姑娘说什么呢。其实平时都是舅婆做饭的,这几天舅婆不在,所以才是祖宗亲力亲为。” “那你呢?干等着吃现成啊?”江江完全没有一点客人的自觉,讲话堪称为所欲为。 “我其实以前也不是没做过饭……”誊怀玉开始抠后脑勺,“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厨房炸了……” 嘶。江江眨眼。 “那你还是压榨老人吃现成的吧。“江江摇头拍拍誊怀玉的肩膀。 三人上桌,还是两副碗筷。 誊老没有碗筷,江江这次也不主动动筷,誊怀玉也就不敢先夹菜。 其实还是有点饿的。誊怀玉看向江江温声道:“你今天下午也累坏了,快吃饭吧。赶紧补充补充体力。” “呵。誊公子,我虽是山野之人不懂礼数,却也知道长幼有序这个道理。誊老连副碗筷都没有,我岂敢动筷呢?”江江轻笑,话是对着誊怀玉说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誊老。 “江姑娘不必客气。我一个老不死的,多吃一顿少吃一顿也没什么。反倒是江姑娘青春正茂,原当多食多餐养好身体才是。”誊老也淡笑。 “老人才更要多吃点呢,要是饿坏了,半夜想起来寻些吃食果腹,一个不小心磕了碰了,那这条命可就危矣了。”江江笑着把话抛回去。 怎么总觉得这句话又像是关心又有点像是骂人呢?誊怀玉挠头。 “哈哈哈哈哈,江姑娘真是人美心善,还关心我这个老不死的性命。江姑娘今日才是刚刚死里逃生,不多吃些好的压压惊怎么能行呢?” “正因为我今日从誊老手下死里逃生,我曾更应尊敬誊老,不得无状,先行动筷。“ “怎么会是从我的手下死里逃生呢?分明是江姑娘机警,竟能想到以毒药拖延怨鬼的追击。实是让我这个见惯了鬼的仙人都叹为观止呢。” “呵呵,晚辈不过是负隅顽抗,垂死挣扎,死马当活马医罢了。若不是誊老及时赶到,那我才真是要落得个英年早逝的结局了呢。” “那个,”誊怀玉抓住气口弱弱道,“江姑娘,祖宗是仙人,不用吃饭的。” 嗯?失策了。江江一挑眉,终于知道誊老这两顿饭在试探什么。他不惜拿自己后人做局想逼她使出术法,窥知师承门派。结果还是被这老头子靠着信息差试探出了她并非仙人弟子。 “噢,原来如此。”江江恍然大悟状,“那倒是晚辈无知唐突了。还请誊老见谅。” 不过没关系,只要我演的够好,你也未必有把握我是真的无知还是装作无知。 “呵呵。江姑娘知书明理,我又有何可不谅解的呢?”誊老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人相视一笑,江江拿起面前那双筷子。 誊怀玉:搞不懂,完全搞不懂,他俩到底在说啥?怎么又像人话又不像人话的。事已至此,我还是吃饭吧。 誊怀玉终于可以好好吃饭了。 吃完饭,当然还是誊怀玉去后厨洗碗。 “江姑娘。”誊老站在江江身后看她借着夕照往井里探头。 “嗯。”江江只轻哼一声略作回应。 “不知江姑娘对今日万人坑之事有何见解?” “嗯……”江江想了想,“鬼挺多的。” “呵。”誊老轻笑,“江姑娘是在责怪我这个老不死的没有及时相救吗?” 江江挑眉:“誊老此言何意?誊老今日来的时机岂非恰到好处吗?” 誊老没再同江江作无谓地拉扯,却突然仰头看着天色感叹道:“今夜月色许是正好,届时天上月,井中月相得益彰,想必是一番诗情画意的好景色。可惜怀玉贪睡,定是无福消受了。” 说完这句话,誊老又踱步回到祠堂中。 江江勾起嘴角冷笑。 第68章 这个程度已经不能称之为偷了吧 夜半,江江施施然的溜进祠堂内。 祠堂中未有烛火,门房大敞,只凭月色视物。老人果然跪坐在蒲团之上等着她的到来。 江江也不扭捏,拖走一张蒲团扔到井口边,坐在地上看黑洞洞的井口。 “可有月?” “没有。”江江摇头。 “那便是我这个老不死的错了。”誊老轻笑,从祠堂中走出来,“还望江姑娘能原谅我。” 江江自然心知肚明誊老认错绝非是因为那轮可有可无的水中月。 “那誊老便是承认今日万人坑怨鬼追击一事是你的手笔咯?”话说到这个份上,江江也懒得再绕弯子。 “江姑娘以为那些怨鬼是受我召唤而来?” 江江挑眉,没开口,只好整以暇地倚在井边看着誊老。 “呵,“誊老轻笑,”我承认我今日的确一直跟着江姑娘,此前亦对江姑娘多番试探。“ 但没承认怨鬼是他引出来的。江江脑子里开始琢磨。誊怀玉不是第一次去万人坑了,他的仙法虽说未必有多高明,但既能信誓旦旦对她说有封印在怨鬼就不会感知到他们身上的灵气,那就必然不是在誊怀玉这儿出了问题。毕竟誊怀玉那个人,谁都看得出来是个实心眼的阳光开朗小傻子,做不出这么真的戏来骗她的。那若既非是誊怀玉的缘故,也非是誊老刻意做局,难道是…… “那些怨鬼是冲着江姑娘来的。”誊老微笑。 江江没有第一时间反驳。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其实江江很早就注意到那些怨鬼在向她脚下聚拢,她之所以等到来了一大群怨鬼才提醒誊怀玉也是因为这一点。但誊老恰在关键时刻现身时,她便料定此事必是誊老为再次试探她所做的一场大戏。可若事实当真并非如此…… “誊老这意思,不会是在怪我带累了誊公子吧?“江江轻笑讥讽回去。 无论那些怨鬼是否因她而来,她都不能亲口认下此事,历经几世,她早已明白世人对长生不死的渴求,一旦被人怀疑到重生之事,只怕立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誊老笑着摇头:“看来江姑娘也有很多不能言说的秘密。” “誊老这是以己度人?”江江立刻反击。 “呵,”誊老轻笑,“也许是吧。不过如今我既已明白江姑娘并非我所猜疑之人,便不会再如之前一般为试探江姑娘不择手段了。” 江江心中一惊,面上仍是淡淡的:“誊老又怎知我并非你所猜疑之人?” 莫不是这老头早就怀疑我是恶鬼了? “因为那些怨鬼并非为追杀江姑娘而来。” 江江挑眉:“何以见得?” 誊老轻笑走到井边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我逗留人世多年,见过的、杀过的鬼何止万千。它们若是当真想猎杀江姑娘,江姑娘与怀玉又怎会跑得了这么远呢?” 江江见过的鬼实在不多,到现在也不过只有这两日全都执着于追着她跑的怨鬼。究竟鬼是如何吸人灵气,又能为灵气做出多凶恶的反应,她也没有参考可供对比。难道说真是因为她是恶鬼的缘故,所以老乡们对她手下留情了? “这么说,誊老猜疑的那个人,很招鬼恨咯?”江江从怀里掏出了一把瓜子。 誊老但笑不语。 “江姑娘,夜已深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午后,你我再谈。”誊老转身走回祠堂。 啧,我瓜子刚掏出来你就不唠了。真过分。江江嘴里叽里咕噜地边骂边把瓜子塞回怀里,起身回房睡觉。 第二天下午,江江百无聊赖地蹲在后院厢房屋檐上,思考昨夜誊老那番话的可信度。誊怀玉却跟在誊老身后走进了后院。 没有人注意到屋檐上的江江。誊老一屁股坐在了后院的石桌旁。誊怀玉则将手里拎着的茶壶同茶杯一齐放到石桌上,给誊老斟茶。 “怀玉,许久没有考你的功课了。”誊老端起茶杯。 “是,祖宗。”誊怀玉立刻乖乖站好。 “嗯,我问你诛鬼道入门心诀是什么。” “啊?入门心诀?”誊怀玉意外。入门心诀不是他两三岁时学的东西吗? “嗯。怎么?不记得了?”誊老挑眉。 “记得,当然记得。”誊怀玉不敢怠慢,忙开始背诵心诀。 “嗯,好。我再问你,对于初学者聚气炼气最好用的法子是什么?” 誊怀玉面上疑惑更重,但还是乖巧地回答了祖宗的问题。 “嗯,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误区吗?” 誊怀玉又回答。 誊老摇头,抿一口茶:“还不够详细。” 誊怀玉又巨细无遗地复述了一遍。 “那初学者适合练习哪些咒术,这些咒术的口诀又分别是什么?” …… 誊家二人在后院中问答了一下午,江江就在屋檐上皱着眉毛听了一下午。 “嗯,基本功倒还记得很扎实。”誊老点点头。 “祖宗,您今天查的这些课业都是我多小的时候学的了。您不问问前几日新学的咒术吗?”誊怀玉仍是困惑。 “不必了。你一向勤勉。我相信你。” 相信我还问这么多基本功?我怎么不太信呢?誊怀玉抠脑壳。 “对了怀玉,那本符箓传你放在哪里了。”誊老低头抿茶。 “在我卧房里啊。” “还有一本呢?” “应该在书房吧。还有以前用过的入门功法书,都放在书房里。我平时没动过。” 誊老点点头。孩子都学会举一反三了,不错,看来最近智力也有提升。 “那黄符朱笔……” “书房有。新的。” “好。”誊老起身。誊怀玉有眼力见的将桌上的茶壶和茶杯都拎起来。 “嗯。我昨夜失眠。今晚会歇息得很早,不必过来找我。” “知道了,祖宗。” 誊老领着誊怀玉向前院走去。 “啊,还有,”誊老的腿刚迈出后院又收了回来,转头看向誊怀玉,“怀玉,你应该知道,若同时修习两种门派的功法极易练出岔子,轻则灵力逸散,重则走火入魔吧?” “知道。”誊怀玉点头。 二人终于一前一后走出后院。 这算什么?道歉礼物?江江歪头。 入夜,江江从誊家书房窗户翻进来。 “让我找找,符箓传,入门功法……怎么这么黑啊。”江江眨巴眨巴眼睛,努力在书柜里搜寻。 “啊,在这。”江江取出符箓传,粗略翻了翻,是一本讲解各种符咒画法的册子。她将书收入怀中,又挑了两本入门功法,偷了一把黄纸和两支朱笔,再从窗户翻了出去。 第69章 掉马了?! 后半夜,江江怀里塞了一包黄纸摸黑进了祠堂。 “都看完了?”誊老正在祠堂外的井边看月亮。 “看完了。画了几个符,想让您看看对不对。”所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江江深谙此道,说话都恭敬了不少。 誊老轻笑,接过江江手里的黄符。 “嗯,所谓照猫画虎,正是你这样。”誊老摇摇头。 “是因为灵力不足的缘故吗?”江江虽然照着符箓传仿效了一堆鬼画符,但却没有一张灵验的。 誊老摇头:“本门功法与其他诸般功法皆有异。” “通常来说,无论以何种方式修仙,其根本都在于聚气凝气,提升本体对气的吸引和储存能力。这也是为何仙人不必食五谷的原因。” 江江点头。 “随着修仙者灵力逐渐充裕,无论是何种外物,都能运用自如。” “那是不是说,只要修为够高,就算是别人的法器也能为自己所用?”江江眼珠子一转,立刻想到这茬。 誊老轻笑点头:“是这样没错。所以在剑修、刀修一类使用兵器的修者之中常有杀人取器之事发生。” “不过我们诛鬼道则要特殊一些。因初时便是专司捉鬼,而非力图修仙,因此使用的法器也不过是寻常黄纸朱笔和葫芦这类小玩意儿。” “一张纸哪怕是泡在灵气之中,也只是一张纸。至多可令其坚韧,划伤他人而已。”誊老举起一张江江画的黄符在空中甩了甩。那符纸便跟着弱柳扶风似的摇摆。 “是以要驱动符咒发挥施术者想要的效果,光画符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灵力运转的方式。” “只有修炼诛鬼道的功法,使用诛鬼道的灵力运转方式,才能让符咒生效?” 誊老赞许点头。 “那您今日所说若同时修习两套功法会有所损伤的事又怎么说?” “并非是修习两套功法会对修者有所损伤,而是初学者对功法常有误解之处,兼之对周身经脉灵力运转之道尚未感知通透,只修习一种功法都有难度,何况是两种呢。是以往往功败垂成。” “不过以江姑娘之聪慧,想必不会有此问题。” “呵,誊老还真看得起我。”江江勾勾唇角。 “那就是说,我现在还是应该先修习入门功法,等掌握运转之法后再驱使符咒。”江江做出总结。 誊老点头,温和道:“江姑娘若有任何困惑之处,入夜后皆可来祠堂找我。” “任何困惑,誊老都愿解答?” “是。” “那我现在就有个问题。” “请。”誊老抬手。 “你为什么要教我这些?”先是怀疑试探后是主动泄露门派功法,现在更是亲自指点。江江自问看起来没什么利用价值,堂堂仙人没理由在一个小姑娘身上耍这么多花招。 “江姑娘以为呢?”誊老微笑。 “你怀疑我。”江江边试探着开口,边观察誊老的神色,“你怀疑我是某个你以为的人。” “我已说过江姑娘并非我原先所猜疑之人。”誊老却笑容更深。 “不是原先那个人,也许就是别的什么人。但总归不是因为我本人。”江江断定。 “呵。”誊老轻笑,感叹道,“若是怀玉什么时候能有姑娘一半洞察世事我也为誊家安心了。” 那就是没猜错咯。江江挑眉。 “我曾问过江姑娘为何想要修仙,江姑娘那时没有答我。今日呢?可有答案?”誊老在井边坐下。 江江想了想,开口道:“我昔年曾为一修仙者所伤,心中积怨,欲报此仇。” 这话倒也不完全算是假话。毕竟她确实屡次被修仙者扔来扔去的。 “是吗……”老人的声音淡淡的,“仇恨,的确是难以消减的东西啊……” 老人叹了口气,又道:“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想卖姑娘一个人情罢了。” 誊老抬眸看向江江,脸上竟有些惨淡的笑意。 江江皱眉歪头。我的人情?我的人情值几个钱啊。 “求姑娘,日后无论发生何事,留下怀玉一条性命。” 江江盯着誊老不说话,誊老也并无躲闪地回望少女的凝视。这老头是认真的,他的眼睛没有骗人。江江心中一震。 “你觉得我会杀了誊怀玉?” 拜托,我还怀疑你们家誊怀玉要杀了我嘞。 誊老摇头:“无论如何,我只求怀玉一条性命。誊家传至今日,只余下怀玉这一条血脉。我不能再对不起誊家。” 这是什么话?江江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唉。今夜便说到这里吧。江姑娘,我们明日再见。”誊老走进祠堂。 与江江擦身而过那一刹那,誊老突然又道:“符咒之法,许多法力高深的修仙者亦会略有修习,这不是秘法,姑娘下次再见鬼时就不必逃了。” 江江一惊,终于想起事情的源头。她初进乱葬岗时,喊的那些胡话,她确信在感知到誊怀玉出现之后便再未说过。可是誊老呢?如果誊老一开始就看着她入乱葬岗,她岂非也会像昨日一般无知无觉吗? 第二日晚饭后,誊怀玉收拾好东西准备再出门抓鬼。 “还是去乱葬岗吗?”江江悄没声地从背后给誊怀玉来了一下。 “啊!江江江江姑娘。”誊怀玉被吓了一跳,又开始结巴。 “对,是江江江江姑娘。”江江笑,“我跟你一起去吧。” “啊,可是……”誊怀玉还对那日没能保护好江江心有余悸。 “没事的,放心吧。毒药管够!”江江拍拍挂在腰间的香囊。 “呵呵。”誊怀玉也笑,“好。那我们这次小心一点。” “嗯嗯嗯!” 江江和誊怀玉又来到乱葬岗。 不过这次二人只是在外围打转,没有再去万人坑找死的打算。 “我这次过来,主要是看看还有没有怨鬼大肆出没。虽说前两日祖宗已布下大阵镇压了。不过还是再来确认一下为好。”誊怀玉跟江江解释自己的意图。 江江认同点头。 “不过你就每次都来乱葬岗啊?不去别的地方抓鬼?” “也去的。有时候舅婆和莺莺从镇上回来,会告诉我附近村镇的情况,偶尔也会去那些地方抓鬼。” “那别的地方怎么办?”江江顿了顿,解释道,“我是说,人世那么大,凡人那么多,要是很远很远的地方有鬼那又怎么办?不是说诛鬼道现在只剩你们誊家一脉了吗?” 誊怀玉叹气:“是啊。那些地方也可能会有鬼的。可是我还未出师,不能像真正的捉鬼师一样四处游历。上次我不是……” 誊怀玉还是内疚:“没保护好你。我好像还没有能力应对一个捉鬼师可能面临的一切情况。” “不会啊。那天可是你救了我欸。” 誊怀玉抬眸诧异看向少女。 江江笑起来,两只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哪里撑得到你祖宗赶过来啊。” 誊怀玉看着少女不自觉笑起来:“呵呵,江江江姑娘,你人真真,闪闪闪开!” 哪里还有时间留给誊怀玉结巴,他一把将江江拉到身后。一只怨鬼朝二人扑来。 誊怀玉即刻甩出一张符咒,将那怨鬼定在原地。 “哇,你看,你又救了我。”江江一边不走心的夸赞誊怀玉,一边走上前去观察那只被制住的怨鬼。 之前几次不是急着跑路就是忙着装柔弱,江江一直没有机会真正好好观察观察这些鬼对自己的态度。 果然随着江江的靠近,那怨鬼的挣扎就越激烈。 “誊公子,怨鬼是怎么吸食人的灵气的啊?”江江回头提问。 “额,誊公子?”江江看着呆愣在原地的誊怀玉不确定地又唤了他一次。 这小子该不会是被鬼上身了吧?欸不对,鬼到底会不会上身啊? “啊,啊,江江江江姑娘。”誊怀玉回神,立刻低着头走到江江身边。 “誊公子。” “江江江姑娘。” “鬼上身是真的吗?” “啊?”誊怀玉抬头,少女正狐疑地盯着自己。 “不不不是,不是真的。”誊怀玉忙摇头。 啊,不是就好。江江松了口气。 第70章 实践出真知 “誊公子,我刚刚正问你呢,怨鬼是怎么吸食生灵的灵气的啊?”江江又重复了一遍。 “就就就是对对对着你的脑脑脑袋吸吸吸吸气。” 不行。我回去真得想办法治治你这大舌头。太难交流了。江江皱眉。 “那就是说他们扑过来的时候应该是朝着脑袋扑的咯?” “对对对,对。”誊怀玉努力点头弥补舌头的不驯服。 江江若有所思地看着怨鬼。 “江江江姑娘,你要要要要不要亲亲自收鬼试试试?” 江江诧异转头,誊怀玉正将葫芦举到自己眼前。 “誊公子?” 誊怀玉冲她宽慰一笑:“试试试吧。” 江江从誊怀玉手里接过葫芦,回忆着初见时誊怀玉的操作,对准那怨鬼打开了葫芦。 没动静。 二人一鬼都没动静。 “江江江姑娘,要要要运转灵灵力注入葫芦中。”誊怀玉场外指导。 江江了悟,开始照着这两日在书上所学到的方式调动体内的灵力,果然,那葫芦开始发威,轻易就将怨鬼收入囊中。 “江姑娘果然是修炼诛鬼道的奇才,这么快就能融会贯通了。”誊怀玉高兴地称赞道。 江江扭头看向誊怀玉,笑了笑,不做声。二人继续前行。 一路上,又遇见了三四只怨鬼,江江在誊怀玉的默许下,甩出黄符施术,未曾再有错漏。 “江姑娘真厉害啊。这么快就能将术法练得这样好了。”誊怀玉实在赞叹江江的天赋。 江江轻笑:“这也要多谢你。” “谢我做什么?我可什么也不知道啊。”誊怀玉笑嘻嘻的对江江眨眼。 “你,不生气吗?”江江还是没忍住问出这句话。 “生气?”誊怀玉疑惑,“为什么生气?” “我偷练你们家的术法。”江江直言不讳。 誊怀玉却笑:“这怎么算偷呢?” 誊怀玉顿了顿,又道:“江姑娘,其实你同祖宗打的那些机锋我并非全然不知。但你是个好人,又有这样的天赋,理当学有所成的。” “好人?”江江歪头,“我好像还没做什么好事吧?你就断定我是个好人了?” “可你也没做坏事啊。”誊怀玉理所当然道,“何况那日,即便万分危急之时,你也是先把我拉到身边再撒的毒粉。你肯定是好人。” “呵,”江江轻笑,“我只是暂时还没做坏事而已。” 誊怀玉不赞同地皱眉摇头。 “难怪你祖宗担心你不通人事。”江江也摇头,“人和鬼是不同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人坏人啊。不过都是人罢了。” 江江迈步继续向前。 誊怀玉小跑两步跟上去:“江姑娘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吗?” “嗯。一般多吧。”江江想了想,又道,“可能跟你见过的鬼一样多。” “那在江姑娘遇见的人之中,是对你好的人多一些呢,还是对你坏的人多一些呢?” 江江无奈勾唇:“哪那么容易分类啊。” “既然江姑娘如此通晓人事,那不如……” 江江知道誊怀玉在故意卖关子,挑眉斜眼看他。 “呵呵,不如我教江姑娘鬼事,江姑娘教我人事,彼此银货两讫,如此也就不算偷学了誊家术法了。”誊怀玉笑得很是开朗,似乎为自己给江江寻到个这么合理的借口而欣喜。 江江有些诧异。 她停步凝眉看了誊怀玉好一会儿,突然笑了:“誊公子,在我所遇见的人之中,有些人初时是对我很好的,最后却对我很坏。有的人初时对我很坏,最后却希望我好。好与坏实在难分的。” 她不知为何有些惋惜,垂首转身继续向前。 不论誊怀玉今日有多为她而开心,只怕来日总是要杀了她的。江江如此想道。 二人一直到天亮后才回到誊家。 誊怀玉带的葫芦全都装满了。 “祖宗,这乱葬岗中的怨鬼只怕是越来越多了。”誊怀玉皱眉,很是担忧。 江江默不作声。她已经观察清楚了,那些怨鬼不是冲着誊怀玉的头来的,也不是冲着她的头来的。只是单纯冲着她来的而已。 与其说那些怨鬼想要吸食她的灵气,毋宁说那些怨鬼是想要靠近她。这样细微的差别若非有心留意,只怕连她自己都未必能发觉。 誊老自然也知晓缘由,因此不过是随意敷衍了誊怀玉几句就让二人回去休息了。 这样的日子有惊无险的又过了两天,誊怀玉口中的舅婆和莺莺回来了。 舅婆是个已颇有些年岁的女人,面相温顺到枯朽。 至于莺莺嘛…… “怀玉哥哥!”莺莺刚一进门就扑到誊怀玉怀里。 “欸,莺莺。”誊怀玉笑着一把把小女孩儿高高抱在怀里。 江江还在蒲团上伸长了双腿大剌剌的坐着。 “怀玉哥哥,那个漂亮姐姐是谁啊?”莺莺隔着誊怀玉的肩膀,好奇的打量坐在地上的江江。 誊怀玉回头将小姑娘抱到江江面前,蹲下身子。 “莺莺,这是江江姐姐。她会在家里暂住一段时间。” “江姑娘,这是我堂妹,誊莺,你叫她莺莺就好。”誊怀玉既同小女孩儿介绍,也同江江介绍。 誊莺今年不过五六岁的样子,脸上的婴儿肥衬得她的小圆脸很是可爱。 江江看女孩儿有点害怕又抵不住好奇的模样看着自己,笑道:“莺莺妹妹好啊。” 莺莺也礼貌点头:“江江姐姐好。” 嗯,怎么突然感觉我俩是一个字辈的。江江眨眼。 “秋雨,东西放在门口就好,一会儿怀玉会收拾的。”祖宗也从祠堂后面走出来,对着门口正在搬东西的舅婆说道。 二人是驾着一辆牛车回来的,看来在镇上采购了不少东西。但舅婆似乎并未听见誊老说话,仍在自顾自地将东西往屋内搬运。 “对啊舅婆,你放那儿吧,我来就行。”誊怀玉也忙高声道。 “江姑娘,麻烦你,能不能帮我先抱着莺莺?”誊怀玉微笑看向江江。 啊?啥?我啊? “我手上没力气,怕摔着……” 江江还没把拒绝的话说完,誊怀玉就将女孩儿一把塞进了她怀里,转身忙道:“舅婆,我都说你别搬了,你腰不好,还是让我来吧!” 额…… 江江看着怀里的小姑娘眨眼,小姑娘也看着江江眨眼。 “江江姐姐。”小姑娘期期艾艾地开口,“你能抱稳一点吗?莺莺快掉到地上了。” “啊,对不起啊。我第一次抱孩子,下手没轻重。”江江只能尬笑着把孩子往上提了提,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好在莺莺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坐在江江腿上不哭不闹,反倒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倒很喜欢你。”誊老走过来,看着二人微笑。 江江感觉到女孩儿因誊老的靠近而不着痕迹的往自己怀里缩了缩。 江江挑眉:“是吗?誊老不抱抱她吗?” 誊老摇头:“不了。” “有些事,只能顺应天道而为,强求不得。” 誊老留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江江想了想,又看向小姑娘:“莺莺,你知道你祖宗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莺莺撅嘴摇头。 “嗯。”江江也撅嘴,“我也不知道。好奇怪的老头啊,是吧?” “嗯嗯。”莺莺非常认可。 第71章 我拒绝掺和你们家的家事 舅婆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她将几样小菜同碗筷一并端上桌便招呼几人开饭了。 这次誊老没来餐桌上落座。 不过舅婆的手艺的确比誊老要好很多。江江吃得很饱。 舅婆几乎不对她和誊怀玉说话,只关注莺莺的动向。 但江江还是礼貌道了句:“谢谢誊夫人的招待,晚辈吃好了,就先告退了。” 舅婆没什么反应,只顾着给莺莺碗里夹菜。 誊怀玉见状忙把碗里的饭都扒拉进嘴,然后就拉着略有困惑的江江离开了餐桌。 誊怀玉一路拉着江江的衣袖,把她带出了誊家。 “吃完饭散步消食?”誊怀玉问。 “好啊。”江江倒无所谓,“只要你别带着我去乱葬岗消食就成。” 誊怀玉笑,走在江江身侧,二人绕着誊家的大房子开始打转。 “舅婆不是有意不理你的。自从舅公离世之后,她便很少说话了。”誊怀玉斟酌着开口。 “嗯。” 誊怀玉打眼去瞧江江的神色。少女没什么表情,显得有些冷淡。 “其实誊家……” “停,打住。”江江伸手打断了誊怀玉的叙述。 誊怀玉有点疑惑和茫然地看向江江。 “誊公子,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外人。好像不太方便知道誊家的事情吧。”江江的面色很平静,并非少女的娇嗔怒气。 誊怀玉却道:“我并未把江姑娘当外人。” “祖宗从不与外界接触,他既愿意将誊家的功法透露于江姑娘,想必是信赖江姑娘的天资与人品。”誊怀玉继续解释。 “可我并不信赖他。” 誊怀玉一愣。 江江轻笑:“誊公子,你最好也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誊老的言行疑点颇多,这算是江江给誊怀玉的一点提醒。不过至于誊怀玉如何理解这句话,那便与她无关了。 “江姑娘……”誊怀玉一时有些迷惘。 “誊公子,我在誊家已然叨扰多日,也多得你与誊老赏识。”江江尽量把话说得体面些,“我想我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江姑娘,”誊怀玉心中一慌,没想到江江这么快就提出告别,“可以你如今所学还未能……” 江江再次打断:“你祖宗不是说,许多事只能顺应天道而为吗?如果天道注定我与仙界无缘,那就算我在誊家苦修百年,也是枉然吧。” 这话当然是敷衍誊怀玉的。天道?狗屁天道。江江既不愿为人所囚,自然也不会愿意老老实实跟着什么狗屁天道混日子。 你祖宗既然为了顺应他那什么天道,搞出这么多事情,那老娘倒是非要看看我逆天而为又能发生什么。 誊怀玉闻言沉默半晌,终究只道:“那江姑娘,打算何时离开?” “大约两日之后吧。”江江给了个模棱两可的时间。 “好。”誊怀玉垂眸点头,难掩失落,却还强笑着,“届时我亲自送江姑娘穿过乱葬岗。” “好。”江江没再推拒。 话说到此处,誊怀玉再寻不到话头。二人沉默着绕着誊家大屋走了一圈,便默契地再踏进誊家大门。 甫一入门,莺莺又扑过来要誊怀玉抱她。 誊怀玉强撑笑意,将小姑娘抱在怀里,莺莺却看着走在誊怀玉身侧的江江甜笑:“江江姐姐,抱。” 小姑娘朝着江江的方向伸长了两只小手。 誊怀玉也隐含期许地打量江江的神色。 江江淡笑摇头:“不了。姐姐手上没力气,怕摔着莺莺。” 她还是把当初未来得及说完的拒绝亲口说出。誊怀玉将莺莺的手抱回怀里,知道这次江江是真的不会再因他们的勉强而停留了。 江江回到厢房,夜半照例溜进祠堂找誊老指点迷津,未曾主动提及告别一事。 第二日,江江又睡到日上三竿,一打开房门,门口又蹲着个大黑红耗子。 怎么说呢,已经习惯了呢……江江瘪嘴。 那大耗子见江江踏出门槛,忙站起来,将手中的包袱递给她:“江姑娘,这些都是给你准备的路上要带的东西。” 江江接过包袱打开一看,黄符、朱笔、名叫除怨的葫芦、那颗有灵气的珍珠、几本中阶功法与符箓指南等等,分门别类塞满了一大包。 江江诧异挑眉:“你这是把誊家搬空了给我?” 誊怀玉耷拉着眉眼轻笑:“江姑娘放心,这些东西家里多的是。” 誊怀玉将包内的物件一一指点给江江看:“这个葫芦叫除怨我给你带了四个,一只葫芦至多能收下六只鬼,大约十四日之后,葫芦内的怨鬼怨气便能消散,你催动灵力将里面的鬼放出来,他们就会自己回到鬼界的。除怨的制作方法这包里的书中也有写到,江姑娘聪慧,肯定能看懂的。不过你要是有不懂的地方也没关系,我这两日都在家里,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然后这个珍珠,我给你带了五颗,这是聚灵珠,功效和用法你那日也见过的。不过你若是有空的话最好每日清晨太阳初升那一个时辰将它拿出来晒晒太阳,它的灵气就会再次聚齐。这个制作起来稍麻烦些,需选用特定的材料,不过这个书里也有写到。” “还有这个,这一部分黄符呢,是我已经画好的,你到时候塞进怀里或是腰间,直接使出就好。” “还有啊,这几本功法呢,是供中阶修者学习的,虽然江姑娘现在暂时还未修炼到如此境界,但是江姑娘悟性这么高,想必不日也是需要的。” “还有……” 江江没说话,就看着誊怀玉这么一点一点事无巨细地跟她解释包袱中每样物品的功效与必要性。 “还有,这段时日乱葬岗中怨鬼横行,江姑娘一定要多多注意安全,若实在无法应对,一定要第一时间跑回誊家联系我或是祖宗。还有仙界,虽然我还没去过仙界,但听说仙界中各门派势力错综复杂,江姑娘也一定要小心。如遇生人必定注意措辞,不要太过狂妄无畏,避免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祸端。” 誊怀玉啰哩吧嗦翻来覆去绞尽脑汁地叮嘱了一大堆自己昨晚想到的重点。 “嗯,别的应该暂时就没什么了。等我想到了,我会再告诉江姑娘。”誊怀玉想了想,终于实在没什么要说的了。 “江姑娘?”誊怀玉抬眸,见江江正神色复杂的盯着自己,不免又觉担心,“江姑娘,我方才说的你都记住了没有?你不要嫌我啰嗦,这些都是要紧事,马虎不得的。” “誊怀玉。”江江突然开口唤誊怀玉的全名。 誊怀玉一愣:“江江江江姑娘,怎怎麽了?” 江江无奈轻笑:“你怎么又结巴了?” 誊怀玉闻言不好意思地挠头:“我我我我我也不知知道,好像总总总是,在在在江姑娘面前结结结巴。挺挺不好好好意思的。” 江江想了想,将誊怀玉给的东西都收回房里,又走出来拉着他往后院走廊上去。 第72章 梦里犯错也要挨打 其实说来这并非二人第一次牵手。前几日自万人坑逃跑的危急时刻,二人的手何尝不比此时握得更紧。 但誊怀玉却从未如此紧张过,甚至开始担心若自己手心冒汗,会不会沾染到少女的手心里。 江江一直将誊怀玉拉到廊下尽头,才招呼着他一起坐在走廊边的护栏上。 少女与他相对而坐,膝盖相亲,四目相对。誊怀玉心脏错拍,久难正弦。 “誊怀玉,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少女开口,誊怀玉似能迎着清风闻到少女发间淡淡的桂花香气。 “什什什么东东西……”誊怀玉喉咙发哽,怀疑自己的舌头坏的更厉害了。 少女从腰间取下一只香囊,纤纤玉指将其封带解开,誊怀玉鼻间嗅到的桂花香气更重了。少女向香囊内伸入两指,取出了一颗…… 大黑丸子。 ???誊怀玉一脸懵逼。 “这个治疗结巴大舌头,药到病除,保管有效。给。”江江将那大黑丸子塞到誊怀玉手里。 誊怀玉:……我是该说谢谢呢……还是该说谢谢呢…… 江江看出誊怀玉的迟疑,立刻又道:“这可是我的独家秘方,加了桂花糖的,一点儿也不苦。你要是不爱吞药啊,还可以用滚水融化喝下去,效果也是一样的。” “额。谢,谢谢啊。”誊怀玉嘴角抽搐。 “哎呀你别谢了,你还是快吃吧。你看你结巴得越来越厉害了。”江江催着誊怀玉赶紧吃药。 誊怀玉无奈。有没有可能我刚刚不是结巴了,我是无语了。 但总之,誊怀玉还是听话将那颗大黑丸子吞了下去。 “怎么样?有没有顿感口齿伶俐,巧舌如簧?”江江看着誊怀玉眨眼。 “嗯。”誊怀玉礼貌微笑点头。 二人一时静默。良久,江江又开口道:“誊怀玉。” “嗯?”誊怀玉一直都看着少女,听见她突然叫自己的名字,应声挑眉。 “其实我刚刚给你吃的是毒药。” 又来了。誊怀玉笑:“是吗?” “嗯。”江江很认真的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吃毒药呢?”誊怀玉顺着江江的话陪她玩下去。 “因为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你杀了我。” 誊怀玉微愣。 江江继续道:“所以我决定先下手为强,杀了你。” 誊怀玉看江江的神色不似作假。二人对视良久,誊怀玉终于道:“这样啊。” “你不赶紧去找解药吗?”江江主动给誊怀玉想自救措施。 誊怀玉笑着摇头:“江姑娘的毒连怨鬼都抵不住,我又能上哪儿去找解药呢?” 江江却道:“这毒名叫五步散,即是中毒者走出五步便会浑身筋骨断裂散架。此毒虽猛,却并非无解。只要你能在五步之内找到一条五步蛇生吞其血肉便可解毒。” “我记得乱葬岗上的蛇虫鼠蚁并不少,五步蛇也不算稀有。你还是有望找到解药的。” “呵,”誊怀玉轻笑,“江姑娘既要给我下毒,为何又要告诉我如何解毒呢?” 江江诚恳道:“因为这毕竟只是个梦。你毕竟还没有真的来杀我,我也不想真的要你的命。” “江姑娘果然是个好人啊。”誊怀玉笑叹。 江江摇头:“誊怀玉,我已与你说过,这世上没有什么好人坏人之别。不过是一时没有利益冲突不必对你下手,抑或一时又有了利益冲突非对你下手不可。” “你应该要记住这一点的。当心身边的人。”江江再次提醒誊怀玉。 誊怀玉想了想,蹙眉笑道:“不过我都要死了,江姑娘又何必再费口舌跟我讲这些道理呢?” 江江叹气:“你还是不信你已中毒了,是不是?” 誊怀玉笑:“不信。” “你觉得我不会害你?”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江姑娘是个好人。或者说,我觉得你不是个坏人。”誊怀玉想了想,又道,“若按照江姑娘的说法来解释呢,就应当是我不认为江姑娘是会因为利益而杀人的那种人。” 江江挑眉:“如此高看我?” 誊怀玉笑着摇头:“不是高看。江姑娘为人恣意,性格洒脱,不像是甘受外物羁绊之人。” 这小子还不算是个十足的傻子,看人倒还挺准的,江江在心中暗道。 “好吧。既然你不信,不如自己站起来走五步试试,即知我说的究竟是不是实话了。”江江一摊手,不欲再同誊怀玉作无谓辩驳。 誊怀玉看着少女轻笑一声,竟果真站起身。 第一步,他是向着廊中而去。 第二步,便走到了二人所落座的对面护栏前。 第三步,他原地转身。 第四步,再次走至走廊正中。 第五步,誊怀玉两眼一闭栽倒在江江双膝之上。 江江扶住少年的身体,长叹了口气。唉,真是冥顽不灵,不见棺材不落泪。 誊怀玉再次睁眼的时候,正躺在走廊的地上。 “哟?醒了。”江江还坐在原处,此时正翘着二郎腿嗑瓜子。 誊怀玉一手撑住自己沉重的脑袋坐起身。 “抱歉啊,其实我是想把你拖回屋里的,但你实在太重了,我拖不动。”江江冲誊怀玉假笑。 “你,你真的给我下毒了?”誊怀玉还有些难以置信。 “对啊。你现在已经死了,你不知道吗?小怨鬼?”江江伸出食指戳戳誊怀玉的额头笑起来。 誊怀玉甩了甩头,昏沉的大脑总算清明了些许。 “不,我没死。誊家人死后绝不会化作怨鬼。”誊怀玉很肯定。 额,好像也不是很清醒的样子呢。江江瘪嘴。 “好了,不耍你了。就是那药丸上沾了点迷药。没什么副作用的。”江江将手中的瓜子壳扔进花坛的湿泥之中。 她拍拍手上的瓜子屑,站起身,将手伸向还坐在地上的誊怀玉眼前:“起来吧,誊公子。” 誊怀玉愣了愣,握住了少女伸出的援手,随后一用力。 “啊!” 江江摔到了地上。 誊怀玉笑了。 “誊怀玉!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休怪老娘,”江江边骂边掏兜,誊怀玉立时眼疾手快钳制住少女的两只手腕。 江江见势不对,下嘴就咬向誊怀玉的手腕处。 “嘶。”誊怀玉受痛吸气,却未松手。 二人一直僵持到江江的牙都因为太过用力而咬累了,少女才堪堪松口。 誊怀玉自然也顺势放开少女的双手。 江江一脸愤恨地瞪着对面的誊怀玉。 誊怀玉掀起衣袖,看着自己手腕处发黑的牙印,笑道:“咬得真狠啊。” “废话。我一向有仇必报。”江江冷哼。 誊怀玉看着气鼓鼓的少女无奈轻笑:“好。那如果你下次再梦见我要杀你,切记要在梦里还手啊。” 江江微愣。 誊怀玉趁着少女愣神之际,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誊怀玉。”江江顺着誊怀玉的力道站起来。 “嗯?”誊怀玉微笑。 “你真是个傻子。”江江白了誊怀玉一眼,扬长而去。 第73章 有些人担心你被鬼杀了,鬼也担心 当夜,江江便收拾好包袱离开了誊家。 翌日午后,誊怀玉去敲江江的房门。 “江姑娘。” 没人应门。 难道还在为昨日的事情生气?誊怀玉无奈,再敲门:“江姑娘,我昨晚都同你道歉道了一晚上了。你还不愿意原谅我啊?” 还是没人应门。 “江姑娘,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跟你胡闹了。” 还还是没人应门。 “江姑娘?”誊怀玉终于意识到不对。 “江姑娘!我开门进来了!”誊怀玉将房门推开一条口子。 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誊怀玉走进屋内。 一应被褥书桌全都收拾的整整齐齐,仿佛从未有人在这里居住过。 誊怀玉愣住。江姑娘走了。连告别也未曾有。 誊怀玉失神落魄的走进祠堂时,誊老并不意外。 “祖宗,江姑娘走了。”誊怀玉闷声道。 “嗯。”誊老仍跪坐在供桌前,“怀玉,上柱香吧。” 誊怀玉抬眸,见誊老并无更多的意思,只得听话恭恭敬敬地向供桌上的誊家列祖列宗上了三根香。 那香灰在他鞠躬时掉落了一截,正巧落到誊老身上。 “祖宗,对不起。”誊怀玉忙想上手将香灰拂去。 誊老却抬手制止了。 誊老看着黑衣上那抹白灰悠悠叹了口气:“天命,难违啊……” 誊怀玉微愣,不知誊老说的究竟是香灰还是他与江江。 如此日子又过去了七八日。誊怀玉每日在乱葬岗中打转。 不知何故,乱葬岗中前几日猖獗的怨鬼也渐渐平息下来,可他仍未曾寻到一丝少女的行迹。 誊怀玉开始心神不宁。 要入仙界,必经乱葬岗,江江于符咒之道还未称得上精通,如果她一入乱葬岗就遇到了群鬼该怎么办?如果她执拗不放,明明无力应对却又不肯跑回誊家求救那又该怎么办?又或者,又或者她根本来不及跑回誊家…… “不行。不行誊怀玉,别想了,别想了。想点好的吧。万一江姑娘福大命大已经如愿进入仙界了呢?”誊怀玉连忙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 可是仙界,仙界难道又是什么无灾无难、平安无虞的地方吗…… 誊怀玉连忙摇头。不能想,真的不能再想了。江姑娘那么机灵的女孩子,说不定意识到自己难以独身闯过乱葬岗,又离开此地了呢?誊怀玉只能不停劝告自己不准把事情想得太坏。 “祖宗,我打算去镇上一趟。” 晚饭后,誊怀玉还是去祠堂找誊老辞行了。 自从江江离开,誊家又恢复了过往的无波无澜。舅婆除了洗衣做饭,只顾关注莺莺的住食。誊老每日在祠堂供桌前默然跪坐。 “嗯。”誊老没对誊怀玉突发奇想的外出做出任何评价。 誊怀玉知道誊老也不会再多说什么,只好道:“祖宗放心,我只去镇上两三日便回。不会徒增事端的。” 誊老不言,誊怀玉转身欲回卧房收拾行囊。 “怀玉。”誊老却突然叫住了他。 誊怀玉回身。 “万般皆是命。无论如何,多为自己考虑。”誊老只说了这句话,便再次缄默。 誊怀玉点头应是,回到了卧房。 “莺莺,哥哥不在的时候,你要替哥哥照顾好舅婆和祖宗哦。”誊怀玉蹲在誊家门口替莺莺抹眼泪。 莺莺年岁还小,很难接受同亲近之人短时间的分别。 “还有啊,莺莺,”誊怀玉沉默片刻,还是聊胜于无地说出了这句话,“如果江江姐姐回来了,你一定要告诉她,让她再等几日,一定要再等几日,哥哥很快就会回来的。” 从誊家到附近的村镇,路上便得耽搁一日的脚程。誊怀玉这一去少说也得三五日。他不知自己究竟是更想在镇中打听到江江已经离去的消息,还是更希望回来时见到狼狈不堪嬉皮笑脸的少女。 莺莺在舅婆怀里流着泪看着誊怀玉走远。 誊老仍在祠堂中跪着。 但这些离愁别绪,江江是全然不知道半点的。 她此刻正在万人坑底躺着。 “哎呀,别闻了别闻了,我知道我很香,但你们能不能别闻了。烦死了!”江江将趴在自己身上的鬼大哥鬼大姐们统统拂开。 十几只鬼就期期艾艾地飘在她周围眼巴巴地看着她。 该说这是恶鬼的天赋属性吗?江江无语。 江江没有贸然进入仙界。光是乱葬岗和誊家的情况就这么复杂,就算真当她狗屎运爆棚侥幸进了仙界,还未知又得被哪个仙人不清不楚地忽悠算计一通。 于是江江决定先冒险试探试探怨鬼为什么不想吃了自己的事情。 她刚进乱葬岗时,群鬼很是骚动了几日。 骚动主要表现为,每天不分白昼地跟在她屁股后面围着乱葬岗打转,稍微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就全扑到她身上闻闻嗅嗅。反正一点儿要吸食她身上灵气的意思都没有被,反倒让她产生了自己是个行走的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木头大烧饼的错觉。能闻能舔能摸就是不能啃。 后来又为了躲着天天也跟她一样在乱葬岗里打转的誊怀玉,她干脆直接跑进了万人坑里定居修炼。 “我跟你们说啊,我现在修炼的可都是杀鬼的术法,你们最好离我远一点啊。一个不小心我就给你们超度了。”江江煞有介事地威胁群鬼。 群鬼还真飘得离她远了点。 江江挑眉。谁说这鬼没脑子,这鬼可太有脑子了。 江江没有誊家收鬼的爱好。她觉得这些鬼既然不想离开人世那就不离开嘛,多大个事儿啊。反正这乱葬岗天天也没个正常人过来,等他们真跑出去吃人的时候再被誊怀玉给收了不就好了。她才没那个功夫给人家除怨嘞。她自己就是个怨气深重的超级大恶鬼。 于是她开始试图和这些怨鬼沟通。过程是艰难的,但结果是还可以接受的。至少附近这几只老怨鬼已经能够听懂她的人话了。 经过这些时日的修炼,她的灵气与修为也都大有进益。同时最重要的是,她还创新性的结合墨家和诛鬼道两派的功法独创出了新的法器…… “欸,你们激动什么呢?我还没研发完成呢!”江江给了正在她面前嗷嗷叫的女鬼一巴掌。 女鬼委屈巴巴地缩回白骨之中。 “毛病。一天天不是闻闻闻就是叫叫叫的。”江江白了身边的几只怨鬼一眼,继续躺在地上组装木头零件。 第74章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是夜,誊家祠堂。 誊老仍面向诸牌位跪坐在蒲团之上。 誊家祖房之外,群鬼环伺。但因誊家先祖有感筑屋于乱葬岗外又兼世代以捉鬼为业,迟早为怨鬼所忌恨,是以祖屋落成之日便设下驱鬼大阵。多年来从无妖鬼可踏入誊家半步。 季然、淑娘、卫儿,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誊老在心中默念,于地上对诸牌位整整磕了三个响头。 恰逢此时,有一人,一身素缟,自怨鬼的包围圈中而来,翩然落于院中水井之上。 誊老郑重磕完头,起身。 “为谁而磕。”那素衣人轻声道。 “誊家列祖列宗。”誊老回答。 “呵。”素衣人冷笑,“既是如此难舍,何不早去黄泉相伴。” “家仇未报,安敢死焉。” “家仇。”素衣人顿了顿,似是觉得好笑,“你为求偷生,杀了自己的儿子取而代之,却敢妄言家仇?” 誊老浑身一颤,终于转过身来。 “你还与五百年前一样。”誊老借着月色看清了那张面容,与他日不敢忘,夜有所梦的那张面容一般无二。 “我与你无旧可续。”那素衣人却将誊老的话拂了回去,“你还未死,不过是我还要问你一样东西。” “你那张鬼面具?”誊老轻笑。 素衣人双眼一眯:“你倒,不笨。” “我能碰到的与你有关的东西,自然只有从你脸上抓下来的那张鬼面具了。” “给我。” “凭什么?” “凭我留下你誊家最后一条血脉。” 誊老微愣。 “你贪生怕死,不敢踏出誊家祖宅一步,生生等着誊家弟子在外与恶鬼缠斗,死的死,伤的伤。致使如今誊家不过只剩四口人。”那素衣人讥笑道,“难道现在连最后一条血脉也不想留了吗?” 誊怀玉还在镇上。誊老原本还为此庆幸。如今却明白,这不过是素衣人故意为之。 誊老凄然一笑:“好。我可以给你。不过我要的不只是誊家这一条命,我要三条命。” “你,同我讨价还价?”素衣人眉头微蹙,却将手在空中一抓,一个女孩儿立刻砸破门墙向他掌心飞来。 “莺莺!”誊老大喝一声上前欲以身体阻拦女孩儿的身影。 那素衣人却将另一只手轻轻一翻,誊老应声倒地。 莺莺被素衣人凭空举在水井之上。 “不自量力。这四个字,你到死也学不会。” 誊老吐出一口血,无力地瘫软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秋雨也从后院里跑出来,欲去营救莺莺。素衣人自然是一手一个,皆高举在井口。 “你安生将东西给我,你三人便死的快些。你不安生,你誊家四口便生不如死。”素衣人淡淡道。 誊老看着在半空中挣扎的秋雨和浑身是血早已晕死过去的莺莺,艰难点头道:“好。我给你。” 素衣人看着誊老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撑在供桌上,将供桌上的牌位一个一个慢慢地郑重地放到地上。 “装腔作势。“那素衣人皱眉,衣袖一挥,那片朱红色的牌位便连同香炉一并被劲风扫落在地。 “嗷!” 盘旋在屋外的怨鬼群立刻嚎叫着冲进誊家祖宅,尽数向着水井之上的素衣人飞奔而去。 素衣人一惊:“你竟敢骗我!” 素衣人将秋雨和莺莺重重摔在地上,最后只来得及给了瘫在地上狂笑的誊老一掌,便飞身而去。 那数量庞大的怨鬼群自然不要命地紧追而上。 誊老看着那团远去的黑影难辨悲喜地冷笑出声。一个断裂成两半的牌位正被他死死捏在手中,牌位上誊季然三个字已因裂痕而被隔断。 江江赶到誊家时,誊老刚将自己所剩无几的灵力尽数输送进莺莺体内。 “誊老!”江江冲到二人跟前。 “救,救莺莺。”誊老气若游丝地说完这句话,便撒手倒地。 “欸!你等会儿,你先别死啊。我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呢!”江江忙去探看誊老的情况。 江江是被群鬼离巢惊醒的。 其实乱葬岗中鬼群的骚动已有半日了,只是那会儿他们只是纯嗷嗷,要不就在乱葬岗上空盘旋。江江见情势不对,不敢随意露面,只躲在万人坑里观察动静。直到刚刚群鬼不知何故突然蜂拥去了誊家。 江江疑心是誊老之前猜疑的那个招鬼恨的家伙出现了,立刻便往誊家赶去。 “江,江姑娘,我,我还有一句话……”誊老撑着最后一口气,要给江江留遗言。 “你等会你等会儿,你别急啊。你再等我一下下,我保证你一会儿想说多少句话都成,你说一天都成啊。”江江却不给誊老机会,急忙掏兜。 誊老摇头。这姑娘平时看着多机灵的一个人,怎么关键时刻这么…… 这么靠谱啊。 誊老躺在地上震惊之余还是有些震惊。 江江将最后一根针扎进誊老的穴位之中,随后拍拍手:“搞定。誊老,你刚受了重创,经脉尽断,我只能替你锁住经脉十三个时辰。十三个时辰之后呢,你就必死无疑了。你刚要说什么你现在慢慢说啊,我先给莺莺看看情况。我边救人你边说话啊。不急。” 玄天十三针。谁用谁说好。 这要是兰瑚在的话说不定还能再给誊老续续命。可惜了,她毕竟只是个速成班毕业生。江江还是有点惋惜的。 惋惜自己学医不精。 誊老花了点时间接受自己简短的遗言亟待扩充的事实,然后咽了口口水说道:“其实我并不是我。” 这会儿江江刚给莺莺嘴里塞了颗保命的药丸,乍听这话,以为是不是自己施错针了,给老头扎成智障了? “五百年前,黄泉倒流,万鬼现世,人世灵气衰微,天崩地陷。”誊老开始娓娓道来。 “仙界为解决此患,纠集了当时世间最强的五十位仙人,欲开鬼门。” 哇,五十位,你们仙界最强是批发的吗?江江走到另一边给躺在地上的舅婆把脉。 “却不想反让一穷凶极恶之恶鬼逃进人间。“ 恶鬼?!江江闻言一凛,应该不会是我吧? “你,详细说说?“江江好奇。 “唉。此事说来话长。“誊老叹气,开始长话短说。 “彼时诛鬼道正兴隆,又兼此事是为鬼患,因此也是出力最多的门派。” “那时候,我是徐元。” “是誊季然与柳淑娘夫妻的挚友。” “也是他们的孩子誊卫的干爹。” 唉,没救了。江江将舅婆的手放下,还是聊胜于无地给她塞了颗吊命的药丸。然后转身回到誊老身边坐下:“这么说,你也是诛鬼道的人,但并不是誊家人?” 誊老点头:“正是如此。当年仙界欲齐聚五十人于忘川与人世的关口,以穷尽四十人仙力的代价送十人进入鬼界。” “四十人?这鬼门这么难开啊?”江江挑眉。 誊老:“你先等我说完再提问。” “哦,抱歉,你继续。” 第75章 五百年前一桩旧事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淑娘、徐元还有李长老和陈长老,我们五人一同进入鬼界探查万鬼现世一事。”翻来覆去商量了三天三夜,最终还是誊季然拍板落定。 “爹,娘,儿子跟你们一起去。”誊卫起身。 “卫儿,你不能去,你不久前才历过雷劫飞升成仙,你还不够资格跟我们一起去。”誊季然摇头。 “可是爹,” 徐元打断了誊卫的辩驳:“卫儿,你爹娘做出此等决定自有他们的考量。你听话便是。” 誊卫面有不甘,但碍于众人在场终究只能作罢。 几人议定,便说好先各自打道回府同门人和亲友安排好此行后诸般内务,半月之后再齐聚鬼门关外。 徐元临走之前还是特意去后院找誊卫聊了几句。 “卫儿,你不要因此不忿。你爹娘并非真是觉得你仙力不足,不过是希望他们走后还能有你撑起誊家的门楣。”徐元叹息着摸摸誊卫的脑袋。 “干爹,此行是否是有去无回?”誊卫坐在台阶上,声音闷闷的。 徐元默了默,话声也似生死般飘渺:“干爹也不知道。上古后至今数万万年,从未有人亲身去过鬼界,谁也不知道鬼界中究竟是何等凶险。即便作最好的猜想,只怕也是……” 只怕也是要落个万鬼食身的结局的。徐元被自己的想法惊得浑身一颤,只好勉强宽慰誊卫道:“总之,你爹娘不让你去是为了你好。你明白吗?“ “那干爹呢?难道干爹就甘愿赴死吗?徐明还未成仙,干爹若有个万一,徐明又该怎么办?” 徐元愣愣地看着仰头望着自己的誊卫,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的脸似乎也近在眼前。 徐元禁不住眼神躲闪只摇摇头,便背身离去。 回到徐家,徐明却不在家里。 “徐明呢?”徐元唤来自己的徒弟。 徒弟面露难色:“徐明师弟,应是在,在坟山附近吧。” 徐元脸色沉下来:“他是不是又去赌场了!” “师傅,师傅息怒。师弟年纪还小,行差踏错也是,师傅!师傅!” 徐元在徒弟为自己儿子求饶的喊声中抄起手边一把扫帚便冲出徐家。 徐明是被父亲拿扫帚打出赌场的。 “爹,爹,我错了,我这次真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徐明双手抱头嘴上不停讨饶。 徐元见到儿子这副抱头鼠窜的混账模样却更是怒火中烧:“你不敢了?你,你啊,你同我保证过多少回了!在祠堂里跪也跪过多少回了!你不敢?我看你是再没什么不敢的了!往日如此也就罢了。直到今日你竟还是如此不知悔改!你有没有想过?你与誊卫一般年纪,人家不久前都飞升成仙了!可是你呢?你呢!你现在还不过是个中阶修者而已啊!徐明!” “爹,爹,我会改的,我真的会改的。我以后不会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会上进的,我真的会上进的!爹你放过我这一次吧!爹!”徐明哀嚎地涕泗横流。 徐元将扫帚高举过头顶,看着自己这不成器的儿子却久久再下不去手,到头来只能颓然道:“造孽啊,真是造孽啊。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儿子?你有没有想过,等有一日我走了,你又该如何啊?” 徐明微愣:“爹,爹怎么会走呢?爹可是仙人啊!仙人寿数恒长,您肯定比儿子还要长寿的!爹,你是不是生儿子的气了?你是不是不想再管儿子了?” 徐明连忙膝行上前抱住父亲的大腿:“爹,爹你不能不管我啊爹!爹,我,我还欠,还欠赌场五百两银子呢,爹,爹你不能不管我的啊爹!我可是你唯一的孩子啊!” 那把扫帚跟着徐元的苦笑应声落地。 夜半,徐元房里还点着蜡烛。 他在写信。 季然吾兄,鬼界一事,是否还需从长计议…… 徐元摇头将信纸揉皱扔到地上,重新提笔。 季然吾兄,你素知我家近况,徐明不堪重用,族内又多有虎视眈眈之人…… 徐元顿笔,终究还是将那信纸揉皱砸向墙角。 “爹?”徐明却敲响了房门。 徐元将地上的纸团一并踢到床底,起身去开门。 “怎么了明儿?还未睡下?” “爹,我看你自誊家回来之后每晚都点着蜡烛直到天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徐明探头探脑观察他爹的神色。 “呵,”徐元轻笑,“你什么时候不关心赌场的骰子牌九,倒关心起你爹来了?” “爹。”徐明难为情地低下头,“其实儿子不是不明白爹的苦心。儿子也知道自己没用,知道徐家的人都在背地里说我是个废物。我,我其实就是想赢一次。我就是想证明就算我没有爹那样成仙的天资,我也能在别的事情上有所成就的。我要是把那几百两银子赢回来了,日后在赌场无往不利,战无不胜,那徐家的开支以后不都要仰赖我了吗?到时候,就再也没有人敢说我是个废物了!” “徐明!”徐元不可思议地看着眼中已隐有痴狂之色的徐明,“你到现在还在想这些事情?你难道真的要等你爹死了才肯悔悟吗!” 徐明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又开始涕泗横流的抱着徐元的大腿求饶。 半月之后,鬼门关外。 誊季然扫视了一遍在场的所有人。 原定五十人,今日来了六十有余。只可惜其中有二十多个都是不该来的人。 排除掉看热闹的,排除掉各地闻讯而来吃了熊心豹子胆却还修为不足的,排除掉正抱着自家仙人裤腿哭爹喊娘的,在场有用的人竟不足四十个。 而徐元,亦不在其中。 誊季然与柳淑娘对视一眼,二人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出所料的宽容。 徐元的境况只怕没有谁比他们夫妻俩更清楚的了。一个嗜赌成性庸碌无能的儿子,一群如狼似虎待时而发的亲族。徐元并非没有舍生取义的觉悟,他只是有太多牵绊。因此徐元不来,他们不怪他。只盼日后徐元能看在他们相交匪浅的份儿上多帮扶帮扶誊卫。他们夫妻俩也就算是死而无憾了。 最终到场的众仙家中唯有八人主动站了出来。 其余众人合力运转仙法强行撕扯出了一条通往鬼界的缝隙,供这八个人进入。 徐元站在远处的树林中,眼神复杂地看着那条正在吸食人世灵气的裂缝。 门外众仙因需为进入鬼界之人留下一条出路而各自不遗余力地支撑着那条缝隙,避免其愈合。 也正因此,并未有人注意到,在门外人们一无所知的坚守半个时辰之后,一个人影倏然闪进了缝隙之中。 徐元却瞪大了眼睛。 是誊卫。誊卫竟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直直便扑进了那九死一生之地! 徐元下意识一步向前,却又生生顿住。 他的大腿在发抖,阻碍他不得前进。 是恐惧。 徐元在灭顶的恐惧之中惶惶不可终日。 他颓然跪地。 可是世事往往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众人还未来得及分辨刚刚冲进去的人影是敌是友,那人影便又飞了出来。 徐元来不及思考便飞身上前接住了口吐鲜血的誊卫。 “卫儿……”徐元皱眉看着片刻间便被重伤的誊卫,心中的恐惧更加昭彰。 鬼界中究竟是何情形?誊卫入内不过刹那何以便会重伤至此?那里面是否有比万鬼食身更可怕的事情…… “欸?那是徐家的家主徐元吧?” “是啊。他怎么在这儿?” “我记得之前誊家来信说诛鬼道愿意出五个人的,今天好像只来了四个啊?” “这么说,该不会是徐元毁约了吧?” “不会吧,不是说他和誊家家主不是过命的好友吗?” 闲人们的议论之声随着徐元的现身而沸腾起来。 徐元微愣,骤觉浑身冰凉,一时竟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地,又究竟是在做什么。 好在很快便有比徐元更惹人注目的东西出现,瞬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只见那鬼门之中竟飞出一个人。 徐元趁着众人这一分神,连忙抱着誊卫闪身一滚便躲进了一旁的草丛之中。 谁知誊卫却在此时大喝一声。 “是他!就是他杀了我爹娘!我要他给我爹娘偿命!” 誊卫欲再冲上前,却被徐元死死扣在怀里。 那从鬼门关中挤出来的人浑身近已被血污染尽,狼狈不堪,早看不出穿的是什么衣服。但那张美如冠玉的面容却在鲜血之中愈加摄人心魄。 在场众人皆未有见过如此姿容之人,恍然间疑是凡人话本中所臆想的嗜血艳鬼跃然人世。 若非那人身后还跟着一群咆哮嘶吼的怨鬼同恶鬼。众人的惊异只怕还能为那人再拖延些逃跑的时间。 那艳鬼自然也听到了誊卫的嘶喊。艳鬼微微蹙眉,许是意外誊卫竟还未死,当下便又是一阵掌风扫过去。可幸在场其他仙人虽还未能全然明晰现状,却也猜到此人鬼不分之物绝非善类,纷纷弃门转而向那艳鬼攻去。 那一掌也因此稍稍错位,未能将誊卫立时毙命。 徐元眼睁睁看着那条代表着死亡的裂缝于人世弥合,誊季然与柳淑娘再无生路。 徐元咬牙背起已无力挣扎的誊卫不管不顾地逃命去了。 第76章 所谓天道 “那后来呢?”江江听得正起劲,誊老却突然不说话了。 誊老砸吧砸吧嘴:“渴了。” 啧,都要死了还这么多事儿。江江从井里提了一桶井水,好脾气地舀了一勺喂到誊老嘴里。 “快说快说,接着说,后来怎么样了?” “我当时实在也被那记掌风扫到,勉强带着卫儿出逃,但终究还是晕死在半路上。” “等我醒来时,卫儿已经死了。” “他临死前告诉我,他进入鬼门后亲眼看见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杀了季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当下他顾不得其他,飞身上前便直取那恶鬼面门。那恶鬼原是正与季然、淑娘同另一位进入鬼门的仙人搏杀,兼之又被群鬼所缠,一时竟真叫卫儿吃了先机,被抓下一层面皮来。那恶鬼真容显露,第一时间反击向卫儿,但淑娘却拼着最后一口气一掌将卫儿打出了鬼门。他才得以留下半条命来告诉我这些事情。” “我晕死过去之前,原以为自己也是绝无生机可言了。那恶鬼极是凶悍,当时在场之人皆是凶多吉少。” “却未曾想我竟侥幸得一神秘人所救。” “他不愿告诉我身份名姓,只说一切皆是顺应天道。而我不是能替卫儿报仇的人。”誊老垂眸。 “后来我为了替誊家报仇,守住这段真相等着天道降临,为季然一家三口在天有灵能亲眼看到那恶鬼为天道所诛灭,伪造了徐元和誊卫一同殒命的消息,替代卫儿的孩子成为了誊家人。预备终此一生守着这段往事直到誊家大仇得报那日。” 故事讲完,誊老长长叹了口气。 江江挑眉:“那我现在能提问了?” 誊老轻轻点头。 “好。第一个问题,你所说的那个恶鬼长什么样子?为什么说他是恶鬼?” 江江这些日子也算是学了不少鬼事,知道鬼分二类,即怨鬼和恶鬼。怨鬼么她已亲身打过交道了。至于恶鬼,书上说,凶恶非常,吸人灵气,食人骨血,性情暴虐,非诛灭不可消亡。按照誊老的描述,凶恶是满足了,暴虐大约也有点,可这吃人好像没提到过。而且既是恶鬼,又怎么会被其他鬼给追着跑呢?这可不符合她的生活经验啊。 “那恶鬼,长得很漂亮。”誊老顿了顿,“比我见过的所有恶鬼都要漂亮。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人。恶鬼不该有那么漂亮的。” 欸,话不是这么说的啊。某江姓恶鬼表示不赞同。 “那你还说他是恶鬼?” “我也不知。我这一生也杀过几个恶鬼,他和我所见过的恶鬼又似乎都不太相似。但这世上只有恶鬼同怨鬼之分。他又是自鬼界中逃出来的,且自他出逃后,鬼界便恢复了正常,想来大抵也是因他为祸。许是鬼王,也未可知。” 啊?被鬼追着跑的鬼王吗?这王得多鱼肉百鬼才能这么鬼怨沸腾啊。江江不敢苟同。 眼见誊老对此也再给不出什么有力的论证,江江又换了个问题:“第二个问题啊,你刚刚说你是替代誊卫的孩子留在誊家的?怎么替代的?誊家的人就算不知道你长什么样,难道还不知道原本的誊老长什么样吗?总不会你和誊老长得一模一样吧?” “这便是他今日再来杀我的原因。” 誊老默了默,又道:“劳烦江姑娘,将我的脸皮取下来。” “啊?”江江诧异。听过不要脸,没见过真不要脸的啊。 誊老却冷静坚定地看着江江。 江江试探着伸手去摸誊老的脸皮。原是没抱希望的,可谁知摸到脖颈处,竟真叫她找到一丝缝隙,她顺着那缝隙撕开,便扯下了一张完整的面皮。 垂垂老矣的徐元的真容也终得重现人世。 江江看着手中的面皮眨眼。 “这便是卫儿从他脸上撕下的东西。此物也不知是否是上古时的神物,佩戴在脸上不仅可以随意改变容貌音色,而且不会被任何人察觉,就连那恶鬼自己也无法察觉。他刚刚还以为我其实是卫儿。世间最好的易容术亦不能做到这个地步。”誊老感慨完这面皮的神奇,又开始回答江江的问题,“卫儿的孩子与卫儿生的极像,所以我便借此物易容成卫儿的容貌进了誊家。这一切都是为了等到有朝一日可以再次指认那个恶鬼,为季然一家三口报仇。” 江江挑眉,将那面皮收进怀里,转移话题道:“我还有第三个问题啊。” 誊老自然是看见了江江的小动作,但他并未阻止。 “你说那个神秘人跟你说天道,你之前也对我说过天道,你该不会是认为我就是那个天道指定的来给你那所谓挚友的一家三口报仇的人吧?” “江姑娘,许多事……” “老不死的!拿命来!”女人的暴喝之声突然在江江身后响起。 江江立即一回身,袖中的迷药顺势撒上女人的面门。 舅婆应声倒下。 “舅婆!”莺莺却在另一边大喊道。 江江又是一把迷烟放倒。 ……在场唯二清醒的人俱是一阵无语。 这怎么要么都不醒,要么前后脚醒呢。你这整的我措手不及的。 “看来你仇人还挺多的。”江江只能冲誊老,哦不对,现在该叫徐元了,吐槽道。 “这些年我从不敢离开誊家祖宅半步,唯恐那恶鬼找上门来。因此昔日秋雨的丈夫被恶鬼纠缠致死时,她跑回来求我出手,我却并未……”徐元叹气,没再说下去。 难怪舅婆不爱说话呢,原来是跟见死不救的仇人呆在一个屋檐下。要我我也不爱说话啊。江江了然。 “江姑娘,我的真实身份除了你我世上再无第三个人知晓。就连那恶鬼也至多揣测到我是卫儿。还请你,今后也勿要对他人提起,尤其是……”徐元的声音越来越小,显然是自知难堪。 徐元已做了太多年的誊老。贪生怕死背信弃义的徐元,当世无双独撑门楣的誊老,所谓身前身后名,即便是死,世人也总想在唱诵中入殓,而非在唾沫中腐烂。 不过江江也没什么要揭穿徐元的想法。毕竟这么离谱的事情,就算她真的说了,又有谁会相信呢? “欸,对了。誊怀玉呢?他怎么不在地上躺着啊?”江江突然想起来这茬。 “祖宗!” 说曹操,不是,说誊怀玉誊怀玉就到。 你们这家人还真挺会抢戏的。挨个挨个地就来了。江江无语。 第77章 天道是个蛮横的编剧 誊怀玉在镇子上时就已经听到乱葬岗上群鬼毕集之声了。镇上百姓皆是惶惶然不知所措。他却几乎是立刻飞奔回誊家的。 原本需要耗费将近一整日的路程,誊怀玉只跑了一个白天。 可他满腔惊惧,唯恐是那少女在乱葬岗中出了祸事,以至上气不接下气地跪倒在誊家大门之前盼望着誊老能前去相救时,甫一入眼的,却是蹲在三具躺尸之中的江江。 “江……江姑娘……”誊怀玉哑然。 “是这样的,你别急,我可以解释。”江江立刻站起来。 未料到怨鬼群的嘶吼竟再次遥遥传进了三人耳中。 完蛋了。徐元和江江同时想到。一定是那个人又来了。 “快走。带着怀玉一起走。你答应过我的。”徐元只能低声对江江急道。他现在的音色已不再是誊老的音色。他不敢让誊怀玉听见。 “但是你,”江江却有些犹豫,施针这十三个时辰之内若要带着徐元出逃,只怕会直接让他暴毙在半道上。 “我原本就是要死的人了,上次历雷劫我便已是强弩之末,快走,别再管我了!”徐元只能说出真相以期催促少女的脚步。 嗐,你早说啊。江江也不多话,伸手便迅速将徐元身上的针全都拔走了。 抱歉啊,不是我不想让你多活一会儿。主要是我不拔的话,以后来追杀我的人可能就不止是你的仇人了。 估计还得再加上药师谷那帮子神经病。江江百忙之中还抽空瘪嘴。 徐元自然随着银针被拔出而当场血脉尽断暴毙而亡。 “祖宗……” 江江从屋内冲出来拉着呆滞在门口的誊怀玉就往乱葬岗方向跑去。 “我跟你说啊誊怀玉,不是我现在不给你解释这个事情。主要是我现在很难跟你解释清楚这个事情。咱俩现在得逃命你懂吗?等逃完命,我再慢慢跟你解释。我肯定把所有事情都给你解释的清清楚楚行吧?”江江边跑还边不忘安抚誊怀玉。 她不敢确定那个让徐元毫无招架之力,惧怕到隐姓埋名躲了这么多年的人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根据怨鬼群的声音来判断,那人此时离他们并不太遥远。若在此时贸然说出真相,只怕恍然大悟的就不只是誊怀玉一人了。 “为什么……” 于是誊怀玉只能一直追问。 “什么为什么?”江江以最快的速度拉着誊怀玉跑到万人坑之上。 “为什么要杀了他们?”誊怀玉突然停在原地,不肯再随着江江的脚步行动。连带着江江也被拉回到他身前。 无边夜色下,江江此时才看清誊怀玉在流泪,可他的面目却显得呆愣:“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祖宗?为什么你再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倒在地上?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还要杀了我?” 啊?江江眨眼:“我没有要杀你,我是在救你。你快跟我下来。” 江江努力想把誊怀玉拉下万人坑。 此时此刻不管逃去哪里都不保险,反倒是怨鬼群聚的万人坑还称得上是个去处。大约任谁也无法第一时间料想到还有人会嫌命长的躲进鬼窝里。 再者说,万人坑底不还有几只听她话的老怨鬼吗。护住誊怀玉一时半刻应该不成问题。 不过她倒不是为了徐元那所谓的什么承诺,五百年前的真相究竟如何,徐元为了粉饰自己的偷生又在其间添油加醋了多少。要靠江江这个货真价实的外人是很难调查清楚的。毋宁利用誊怀玉这个诛鬼道誊氏最后一代传人的身份去查,说不定还能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噗。” 喉头一股浓重的腥甜骤然打断了江江满脑子的筹谋。 誊怀玉那一掌还贴在她的后背肩胛处。江江能感觉到从那只手掌上过渡而来的汹涌的带着攻击性的灵力以及为其所损伤的内脏。 江江挑眉。淦,我怎么忘了这茬了。 又来了,熟悉的剧情又来了。 江江叹气转身:“我不是都说了,我会跟你解释的吗。你,” “噗……” 誊怀玉又是一掌。这次是江江刚转过来面向他的心口。 “我亲眼看见你杀了祖宗。你要怎么解释?”誊怀玉眼前已是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少女的面容。 也是。也有道理。我是收针收的急了点,我下回他娘的非得等你被人掐上脖子了我再叫你逃跑!江江一边吐血一边无语。 她不能对誊怀玉解释自己的所为。若要解释就得牵连出药师谷那段往事,可她今年看来也不过才十几岁,又要如何同誊怀玉解释多出来那十几年?誊怀玉虽说是单纯了点,但到底也不是傻子啊。江江叹了口气。只能先背上这口黑锅了。 少女的血液滴进泥土里,周遭的怨鬼也开始被这香味吸引,靠近二人。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誊怀玉已是哽咽得句不成句,“为什么……难道,难道誊家与你有仇?你非要赶尽杀绝不可吗?还是你想,想和我同归于尽……” 江江皱眉,不耐道:“滚开,老娘现在没心情跟你们玩儿。” 誊怀玉本以为少女是在咒骂自己,岂料却见周遭的冤鬼竟皆单单因为少女的一句轻声斥责便默默远离了他们。 “你,你到底,”誊怀玉不可置信地摇头,声音也抖得更厉害了,“你到底是谁,你,你是鬼吗……难道你一直,一直都在骗我……” 死小子下手真重。江江轻笑,唇角溢出的鲜血止也止不住。 江江突然想,不知道这他娘的是不是就是那死老头说的什么天道。好像无论她如何挣扎,命途七拐八拐,最终却都是要拐向同一个结果的。 “誊怀玉,”江江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开口,“在万人坑底待满七日,这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 “七日之后,离开这里,跑得越远,越好。” “等到下次,见面。” 江江扯着嘴角笑了笑:“我他娘的一定要掐着你的脖子把他娘的真相从他娘的头说到你他娘的尾……” 少女倒下了,身体顺势滚落坑底。 誊怀玉一愣下意识伸手想拉住少女,竟被那具身体连带着一个踉跄滚下山坡。 第78章 都乱成一锅粥了,趁热喝了吧 “拦住他。” 誊怀玉刚要挣扎着自谷底起身,江江便面无表情地说出了这句话。 谷底那几只老怨鬼很是忠心,果断上前,分工明确,抱腿的抱腿,抱手臂的抱手臂,饱脑袋的流口水。 誊怀玉被拉成个大字,牢牢固定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要做什么?你到底是谁!”誊怀玉奋力挣扎。 少女强撑着身体站起来:“还没下死手,算你小子良心未泯。” 江江往地上唾了一口血,没再理会誊怀玉泣不成声的怒嚎与质问。 “堵住他的嘴。”江江动动手指。 一只老怨鬼当即把自己团成团硬塞进了誊怀玉嘴里。 额,这,也行吧……江江懒得再指正这些没脑子的死鬼。 “让他在这待上七天。不许吸食他的灵气,也不许让别的鬼来吸食,明白吗?” 老怨鬼们不情不愿地弱弱点头。 “誊怀玉,时间不多了。我现在说的每句话你都要记清楚。”江江从怀里掏出一颗治疗内伤的药丸塞进自己嘴里。 “其一,此事与五百年前黄泉逆流、恶鬼现世一事有关。” “其二,当年的始作俑者还未死。” “其三,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知道这件事。” “其四,去查一个叫徐元的人。” “其五,你可以继续追杀我,但不要让人知道我在誊家出现过,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的事。” “记住,此事背后千丝万缕、错综复杂,不是你能解决的。你只需暗中调查便可,任何多余的事情都不要做。” 说完这六句话,少女便坚定地爬出了山谷。 誊怀玉仍在谷底兀自挣扎。 江江戴上那张人皮面具,再次回到了誊家。 还有一件紧要万分的事情她尚未确定。 这次躺在地上的三个人中只剩一个能喘气的了。 江江走过去抱起莺莺把脉,气息已平稳下来,应是无恙了。她将小姑娘藏在已经断气的舅婆身下,往她嘴里塞了颗能让人假死七日的药丸。 徐元的尸首已因经脉爆裂之故面目全非,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完整的皮肉。这世上再也没有能证明徐元就是誊老的证据了。 说到底徐元究竟是贪生怕死躲进誊家以期自保还是忍辱负重只为给自己好友一家报仇恐怕事到如今连他自己都已分辨不清。一个人为了合理化自己的行为,消磨自己言行不一的痛苦,给自己找如何道貌岸然的理由都是有可能的。 其实若非是自知命不久矣,只怕他还有心继续在誊家这么掩人耳目地躲下去。江江叹气摇头。不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到底死前还是做了件好事,给了江江些新的线索。 待她做完这些事,怨鬼群的哀嚎之声也近了。 这次声音听来小了不少,看来是已有不少鬼大哥鬼大姐又死了一次了。江江挑眉默哀。 正当此时,空中突然刺来一阵劲风。 江江心念一动,愚木立时恢复原身挡在她身前。 砰! 愚木碎了。 好强的灵力。江江乍舌。不过隔空轻飘飘一击便能将愚木砸个稀巴烂。难怪能把徐元吓成缩头老王八。 空中缓缓飘落一个浑身素衣的长发男子。此人身量固称不上有多高,但胜在玉树临风,风度卓然。尽管经历过誊家一场大战,又被怨鬼群纠缠至今,竟还能如此风度翩翩、衣不染尘。 只不过…… “那个,你没脸见人吗?”江江很不解地歪头。 那素衣男子此时正背对着她。江江只能对着那后脑勺说话。 不是说长得很好看吗?那你倒是给我看看啊。江江眨着眼睛胡思乱想。 “墨家,为何插手。”那素衣男冷冷道。 啊,把我认成墨家的人了啊。江江心中稍安。 “墨家怎么就不能插手了?难不成你一个匿影藏形,连面都不敢让人见的丑鬼还想与我们整个墨家为敌吗?” 江江一席话说的嚣张狂妄。她就是要故意激怒此人,将错就错,把今日誊家所有属于她的痕迹都推脱到这张假面所代表的墨家人身上。赌此人迫于群鬼纠缠,而她又恰好未能及时赶到誊家,因此并未亲见她的音容形貌。 再说了,这可不能怪我不仁义啊。是你们墨家弟子杀我在前的。我只是一报还一报罢了。江江颇为心安理得。 “呵。不自量力。”那素衣男显然不把墨家放在眼里,背身反手一挥便将江江掀翻在地。 “噗。”江江又吐出一口老血,心中却暗笑。那人此一招并不留情,是为直取她的性命,不过是因着江江提前服用了医治内伤的丹药,这会儿才能勉强吊住一口气罢了。可见他对此地再无什么疑情,才会如此赶尽杀绝,而非留着她刑讯逼供。 但这还不够。她还有两个破绽。 于是江江气若游丝地质问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该不会是那种眼眶里没有眼珠,长了鼻子没长鼻孔,嘴唇比猪还厚但偏偏牙齿又没长齐那种……” “闭嘴!” 那素衣人恼了,双手握拳,身虽未动,力却先至,一道劲风便直击江江的面门。 江江自然出手以灵力相抗,可惜不过是螳臂当车,刹那便头骨碎裂,当场毙命。 少女的面目已全然不剩半点人样,血肉脑浆混杂着喷洒了一地。连一张完整的脸皮也没留下。 那素衣人转过身来,看了看遍地的狼藉。 他瞥了一眼躬身匍匐在地上的老女人,并不在意那里的一丝活人气息,径直在誊家翻箱倒柜地找起东西来。 第七日,誊怀玉撑着虚弱的身体手脚并用的爬出万人坑。 好在这七日内乱葬岗中还下了两场雨,否则誊怀玉早已渴死在谷底。 他撑着饿的面黄肌瘦地身体半跑半爬地往誊家的方向而去。 不知是否是因为少女临走前的指令,一路上,没有任何一只怨鬼主动上前扰乱他的行动。 不过当然的,也没有怨鬼关心他的死活。 老怨鬼们的脑回路大致是这样的:老大没有说要管他的死活啊,老大只说我们这七天不能吃他而已。我们没吃啊。(擦口水)嘿嘿老大,我们是不是很听话啊。 已死的江江老大在天有灵表示:是挺听话的。他娘的纯只听我说出口的话啊。 再次回到誊家,这次地上躺着的又多了一个。 誊怀玉有些诧异,连忙上前查看。 此人看身形应是个女子,尸身已然高度腐败,几乎只剩下一副白骨架子。女尸的头部情况最是严重,头骨碎裂成渣,地上一滩深色的痕迹大约能展示她身死时的惨烈。 誊怀玉却看着这女尸当即颓然倒地。 不可能的,这怎么可能呢…… 抓鬼的人是很难不见到死尸的,刚死了还新鲜的,死了几个小时后开始散发腐臭的,死了十天左右出现巨人观的,死了一个月以上腐败到只剩白骨的。 可誊怀玉并非惊异于这具尸体在七日不到的时间中所达到的不合常理的腐败程度,而是恐惧与这具女尸身上所穿的衣裙。 这套衣裙他见过的。 在誊家,在乱葬岗,在七日前少女临别的最后一面。 这是江江的衣裙。 那时它还完整地穿在江江的身上。 这死无全尸的人是江江? 不,不可能的。这怎么可能呢?她既已将誊家灭门,又怎会再回到誊家?就算她再回到誊家她也怎么会死在这里?誊怀玉想不明白,誊怀玉也不敢想明白。 祖宅内一片狼藉,祠堂前横尸遍野。若一切都是少女所为,那她为的是什么,要找的又是什么?最重要的是,她为什么要留下自己的性命? 可若要说这一切与少女无关,他又分明亲眼看见江江杀死了祖宗。可若她有如此强大的灵力能杀死一个存世几百余年的仙人,又为何会如此凄惨的死在这里? 谁在这里杀死了她? 难道是他那两掌…… 不,不会的。彼时他心绪激荡,并未痛下杀手,她不会这么容易毙命的。再说他能造成的顶多是内伤,这颅骨的伤势绝非他能做到的。 “哥,哥哥……” 誊怀玉纷乱的思绪被一声极轻的呼喊打断。 “莺莺?”誊怀玉难以置信的顺着声源看过去,女孩儿正艰难地从舅婆已然腐臭的尸身之下往外爬。 誊怀玉连忙爬过去将女孩儿抱进怀里:“莺莺,莺莺你还没死。” 带着失而复得地惊喜,誊怀玉热泪盈眶。 “怀,怀玉哥哥。”女孩儿的声线很微弱。 “莺莺,你知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切,这一切都是谁干的?”誊怀玉急切追问道。 “是,是江江,江江姐姐。”女孩儿断断续续地回答道,“她,她在跟祖宗说话,舅婆,舅婆突然扑过去。江江姐姐,就把舅婆打晕了。” “然后呢?” “然后莺莺也,也晕过去了。” 誊怀玉颓然。女孩儿还太小,她能看清的事情也太少。她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江,这一切都只有江江才知道所有的真相。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做完这一切之后,又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明明她七日前才亲口对自己承诺过下次见面时会将一切真相都告知自己。却为什么一转眼,又只剩下了一副白骨? 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她又谋划了什么? 誊怀玉不明白,他的脑子现在乱成一团,他什么也想不明白。 徐元。 少女临走之前提到的最后一个名字。 找到徐元。誊怀玉暗自咬牙。他必须找到徐元。 江江,我一定会查清事情的所有真相。届时,如果你真的是无辜的,我会自裁以赎伤你之罪。 可如果这一切真的都是你做的…… “我宁可化为怨鬼,翻遍人世鬼界,也要找到你为我誊家报仇!” 第79章 狸猫换太子但是狸猫也被换了 她再次睁眼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太快了。动手太快了。又狠又毒。根本不给人反抗和争辩的机会。那个人根本就不在意死在自己手下的是谁,他要的只是永绝后患。她还从没遇见过如此心狠手辣的人。 好在她提前几天离开了誊家一直待在乱葬岗中,又刻意隐藏身份装作路过的墨家弟子死在对方手里,否则要是被这种人看出什么端倪从而咬死不放,只怕她以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她在女人摇晃的怀抱里松了口气。 等会儿,女人? 她闭上眼睛。 再睁眼,女人,摇晃,木…… 欸!我木盆呢?!我他娘那么大一个木盆呢?! 什么情况啊,王今!你人呢!你他娘的人呢!你要不要出来解释一下啊!这是哪儿啊这是?!这不是老娘最爱漂的那条河啊! “哇哇哇哇,哇呜!呜呜哇哇哇哇哇呜呜呜哇哇呜呜……” 婴儿突然开始在中年女人的怀抱中嚎哭起来。 “刘妈你赶紧把她的嘴巴给我堵住,闹死人了。本来就心烦,她还哭得那么大声。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个女的吗! ”一个姿容艳丽的少妇侧躺在床上,十指纤纤正捂在自己的耳朵上,娇媚的五官此时因为厌烦正狠狠地皱在一起,压低声音斥责着被女婴闹得手忙脚乱的刘妈。 刘妈一边试图让怀里的女婴安静下来,一边谄媚地宽慰少妇:“夫人,刚生下来的孩子哭闹得大声是好事。何况她还这么小,听不出男女来的。” 屋内只有这两个女人和一个婴儿,夫人的诸般抱怨自然也只能指着刘妈一个人宣泄:“哼,还不都是你的错!不是说好的是个刚出世的男婴吗?怎么偏偏让你带回来一个女的!” “这,这事,夫人,还请夫人息怒。原本确实是抱了个男婴回来的,我带进门前分明都验过了,可是不知怎得就走了这么一小段路回来这孩子她就突然……” 突然变成了个女的…… 刘妈也自知此话荒谬,可这确实是事实啊。总不见得是她老眼昏花了,竟连男女也看不清了吧?眼见夫人盯着她的眼神越来越恼怒,刘妈虽是委屈却也不敢再为自己多辩解下去。 “夫人,”两个女人冷战半晌,到底还是刘妈变着法儿地宽慰榻上的女人,“无论如何,总好过生下了个死胎啊。” 夫人听到死胎二字,面色微变,蹙眉道:“那死胎你已扔出去了吧?” 刘妈连忙点头:“扔出去了,自然是扔出去了。谁也没有看到,已经被外边的野猫叼去吃了。” 刘妈又乘胜追击道:“夫人,您想想,一会儿老爷回来,您只顾推说是大少爷将您推下楼梯导致早产,这孩子才有些先天不足,受不得凉。届时老爷急着去惩戒大少爷,也未必真要亲眼看看这孩子是男是女的。” “可是日后怎么办?指女为男,一月两月尚且瞒得过去,可一年两年呢?”夫人却道。 “夫人年岁尚轻,日后再得贵子亦无不可。眼下最重要的,是咱们得先占住二少爷这个位置。您不是一直担心老爷寿数将尽那天提早到来吗?再加上这后院里有这么多女人。若夫人真是膝下无子便走到那日,咱们在句家可就真无分毫立足之地了啊。” 夫人显然被刘妈这番话打动了。确然,她们不惜筹谋如此一桩狸猫换太子的险计自然是为了能让女人在句府中有一席之地的。虽说这个计划现在是出现了些意想不到的纰漏,但也未必当下就要宣告破产,而不是先将计就计遮掩过去,一切留待日后再行更正。 “再说了夫人,大少爷都敢谋害尚未出世的二少爷,难道就不敢谋害尚且年幼的二少爷吗?” 刘妈这句话才算是真正打通了夫人的任督二脉。 是啊,就算这孩子不能助她分权,难道还不能助她夺权吗?夫人微勾唇角。 刘妈至此才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犯下的错误算是暂时被揭过去了。 句老爷敲响房门时,已是有些急迫。 他子孙缘薄,早年正妻又凶悍善妒,直到二人暮年之时才拼死为他生下了一位嫡子。如今二百多岁了,好不容易招了几个青春温柔的如夫人进府,过上了梦寐以求左拥右抱的好日子。又适逢几月前寿诞,最宠爱的芸娘恰在宴上害喜,被大夫诊断有了身孕。句老爷本以为自己这迟来的子孙缘分终于是在那母老虎死了之后又续上了。岂料今日刚一回府就听到了芸娘早产的消息。 “芸娘!芸娘你如何了!孩子是否平安降生啊?”句老爷站在门口焦急地大喊,却又被芸娘院里的仆人丫鬟们拦着不得入内。 刘妈和芸娘在屋内听见句老爷的声音,互相使了个眼色。刘妈赶紧将那婴孩塞进芸娘的怀里,又将被褥替芸娘掖好,捧着一盆血水并剪刀一众生产工具走出了房门。 刘妈甫一出门,便立刻跪在地上涕泪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我家夫人福大命大,竟拼着一死为老爷诞下了一位小少爷!” 句老爷惊喜道:“当真?那孩子现在如何?快让我看看孩子!” “好在老爷回来及时,夫人同小少爷尚有一口气在。若再晚上片刻,只怕,只怕……呜呜呜……” 句老爷闻听此言,忙唤门外的仆人再去催请正在路上的大夫快些过来,自己已是急不可耐地冲进芸娘房中。 屋内,往日千娇百媚的女人如今已是柳泣花涕,奄奄一息的斜靠在枕榻之上。 芸娘见句老爷进得屋内,一行清泪便从眼眶中流出,语声虚弱而又楚楚可怜道:“老爷,芸娘还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老爷了。” 正是好一幅西子捧心,行将香消玉殒之美人图。 句老爷连忙上前,在床榻前握住芸娘的手。 “芸娘,芸娘不怕,我回来了。我既已回来了你与孩子便不会有事的。” 芸娘忍泪抿唇点头:“老爷,你先看看我们的孩子吧。还是个小少爷呢。” 女人的怀中,那刚刚降生的婴孩正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好,好,小少爷好。小少爷好啊。” 句老爷看着那婴孩喜不自胜,颤着手去揉捏孩子肉嘟嘟的脸蛋。 “老爷,吴大夫来了。”门外有人通传道。 “快!还不快请进来!”句老爷冲门外大喝道。 芸娘见吴大夫入内,自然又是垂泪哽咽道:“哥哥,哥哥你快救救我这不足月的可怜孩子吧。” “妹妹,妹妹不要怕,如今哥哥好容易来了,定不会叫人再害了你去!”吴大夫也奔至榻前,忍泪伸手欲替孩子把脉。 芸娘却突然抓住了吴大夫的双手,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往怀中婴孩的脸上砸。 她:得,这怎么不算个小瀑布呢…… 第80章 我都说了不是他干的了那就肯定是他干的呗 句府上下因着此事很是折腾了一通。 一直到芸娘喝下吴大夫给她开的调理养气的中药,句老爷才来得及为今日的事问话。 “前几日吴大夫来给芸娘诊脉时,不是还说脉象平稳,一切都好的吗?怎么今日突然就早产了?” 满院的仆人丫鬟们听见句老爷的问话一时皆如惊弓之鸟,竟不敢抬头发出一丝声响。 “句老爷,恕我直言。”还是吴大夫斟酌着开口,“小妹有孕以来一向每日服用安胎药,并未有过早产之象。今日却突然凶险万分,必是因遭受了严重的外力撞击才会导致如此的。” “外力撞击?”句老爷拧眉。 “老爷!”刘妈却骤然双膝一弯跪倒在地,“这都是,” “刘妈。”床上的芸娘及时发声阻止了刘妈未完待续的哭诉。 芸娘转头对老爷弱柳扶风般淡淡一笑道:“老爷,你还未给咱们的孩子取个名字呢。” 今日诸事繁杂,句老爷还真一时半会儿没想起这茬。他坐在芸娘身边,想了想道:“既是个男孩儿,便叫句荷吧。” 她:聚合?这是个人名吗?怎么听着怪怪的。 但鉴于她现在不过是个只会咿咿呀呀的婴儿,她无法提出反对意见。所以…… 句荷:好吧,句荷就句荷吧。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改名了。 “句荷。”芸娘笑了笑,“真是个好名字。我的荷儿啊,你看你爹多疼你,你可一定要平平安安地长大啊。” 说到最后几个字,芸娘又是难掩哽咽。 句老爷见屋内众人形色都不太对,意识到事情有异,又再次开口道:“刘妈。你是每日陪在芸娘身边的人,今日也是你当机立断辅助芸娘生产才让她们母子二人平安脱离险境的。你若知道什么内情,但说无妨,我保你无罪。” “老爷……”芸娘还欲再次阻止,句老爷却轻轻摆手。芸娘只好欲言又止地闭嘴。 “老爷,老爷明鉴啊!”刘妈立时在地上磕起头来。 “好了。你便说吧。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是非曲直我自会定夺。”句老爷脸色沉下来,心中已是有所猜测。 刘妈擦干面上的眼泪,开始娓娓道来:“今日午后,原是日头正好,夫人也有心想出去走走,老奴便陪着夫人去了后花园赏花。老爷也是知道的,夫人素来喜爱登高远眺。因此我便扶着夫人上了琴楼二楼。可谁曾想到……” 刘妈心有戚戚地偷偷瞥了句老爷一眼。 “说。”句老爷沉声道。 “是。老奴扶着夫人上了二楼,谁知大少爷那时也正在二楼对着先夫人的画像,不知在低声说些什么。大少爷见到我们家夫人,当即便不悦起来。” “刘妈。勿要妄言,照实说便是。”芸娘却强撑着一口气斥责道。 “是,是老奴多嘴了。大少爷见到我们家夫人,也并未说什么。夫人心善,不愿打扰了大少爷的雅兴,便想先行一步同大少爷告辞回到芸院中来。可大少爷却说今日正是赏花的好时候,反叫我们家夫人留下赏花。夫人头回得到大少爷的邀请,自然不愿拂了大少爷的面子,便也就留下了。大少爷先是问起些夫人近日的饮食之事,又道女子生产实属不易,可千万要保重身体,不然落个一尸两命的下场。我们夫人听到这话难免心惊。大少爷见状就命我去将今日的安胎药端来给夫人在此处服下。” “我本是想带着我们家夫人一起走的。可大少爷却坚称夫人心中一时惊惧,只怕路上崴了脚反倒是祸事,硬是要我先去将药端来。我们夫人拿不定主意,自然也只好听从大少爷的意思让我去端药来。” “老奴挂念着夫人的身体,自然加快了往返的脚程。可谁知道,谁知道等老奴紧赶慢赶再回到琴楼时,却见夫人正好自二楼的楼梯上滚落下来。当即便是双腿间蜿蜒下两道触目惊心的血迹。可大少爷,大少爷却只是在楼上张望了一眼,便反沿着另一侧楼梯拂袖而去啊老爷!” 刘妈说完这话又是咚的一声将头磕在地上。屋内众人皆噤若寒蝉,不敢有丝毫动作声响。 句老爷听着刘妈的诉说,脸色是越来越差,如今俨然已是怒火中烧,暗自咬牙。 芸娘忙颤抖着反握住句老爷的手,抽噎道:“老爷,你别听刘妈胡说。是我,是我自己不小心,失足从楼梯上摔下来的。老爷你千万不要因为此事对大少爷心生嫌隙,大少爷原本就不喜欢我,若是,若是你再与大少爷起了冲突……” 呵。你不说话他可能还没那么误会,你这么一说那真是误会定了啊。句荷偷偷在女人怀里瘪嘴。这演戏的熟练程度真是跟她有得一拼了。 “芸娘,你不必再替那个逆子遮掩了。他如今是越来越不像样了,竟敢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连自己还未出世的亲弟弟都下得去手!阿松!去将那逆子叫来,我要他跪在这里给芸娘和他弟弟当面磕头认错!” 阿松是句老爷的贴身仆从,在句老爷身边察言观色日久,自然知道句老爷这次是动了真怒,以大少爷的性子此番势必又是少不了一顿毒打。阿松心中暗叹一声,忙听从句老爷的命令去将大少爷请过来。 刘妈还匍匐在地上悲愤交加、委屈难平地抹泪。 吴大夫站在屋内,眼观鼻鼻观心,暂时没有言语。 芸娘面上仍在假惺惺地努力替大少爷开脱,实则是要将他的罪行在句老爷心中坐实。 至于句荷嘛…… 小句荷正在努力扭动自己的身体,试图寻找一个看戏的最佳卧姿。 屋内几人各怀心思,各自为自己的后路暗自筹谋。而那些唯恐殃及池鱼的丫鬟仆人们,不是找着借口去厨房备菜煎药,就是自觉地悄悄退出房间,为句老爷训儿子空出场地。 第81章 小子你很犟啊很有点老娘当年的风范啊 少年走进门时,句荷最先注意到的是他的仪态。 七八岁的男孩儿,穿着一身淡黄华服,腰板挺得直直的,脑袋昂的高高的,浑身的矜贵气比这屋里的几个大人还甚。 像只昂首挺胸的小鹅。句荷如是想。 男孩儿的脸是漂亮的,眉眼虽还未完全长开,但已隐隐有张扬骄矜之势。他的唇角绷得很紧,双手却背在身后,一副无畏无惧的模样。 像只快要被人噶了拔鹅毛但却故作姿态的高傲的昂首挺胸的,小鹅。句荷补充道。 “逆子!还不跪下!”但句老爷显然没有句荷那种调侃的闲心。少年的高傲只会让他更加恼怒。 “不知儿子为何要跪?”少年仍挺拔地立在原地,神色间未有一丝恐惧与慌乱。 “逆子!”句老爷愤而起身,走上前就踹了少年一脚。 “老爷!”屋里只有芸娘忧心忡忡有气无力聊胜于无地喊了一声。 少年被那一脚踹中腹部,躬身向后踉跄了几步,又重新将脊背挺直,高抬下巴,目光灼灼地回看向自己的父亲:“不知儿子为何要跪?” “你还不认错是吗!”句老爷疾声厉色地指着少年大吼,“你是非要逼我上家法你才知道好歹吗!” 那少年却冷笑道:“父亲也不是第一遭上家法了。又何必非要给儿子寻个错处才好下手呢。” 咦~你是懂说话的艺术的。你爹没打死你算他是你亲爹。句荷一听这话就默默摇头。 “孽障!” 又是一记窝心脚。 少年被踹倒在地,又兀自爬起来站好,甚至还理了理自己的衣摆。 “你!好。”句老爷被自己亲儿子气得横眉瞪眼,“好好好。你说我这个做父亲的故意寻你的错处?那好,你告诉我,今日午后,你在哪里!” “琴楼。”少年淡淡道。 “在琴楼做什么!” “给母亲弹琴。” “那你看见芸娘没有!” 少年冷冷道:“看见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 “没有然后?你敢说没有然后!”句老爷怒气更甚,“你敢说你没有将芸娘推下楼梯!” “我没有。”少年终于正儿八经反驳了一句。 “句莲!你还在撒谎!”句老爷却当即给了少年一巴掌。 句莲?句荷眼皮一跳。合着你们家取名这么简单粗暴啊,我跟他的名字有区别吗? 句莲受了这重重一巴掌,白净的左脸上登时浮起红色的掌印。他却将唇抿得更紧。 “我没有。”句莲再次道。 “好,你还不认!刘妈可是亲眼看见芸娘滚下楼梯的。你呢?你的人证呢!有谁能帮你证明!” 句莲沉默片刻,回答道:“没有。当时后花园里没有其他人。” “老爷!” 句荷被芸娘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惊得一抖。 “老爷,”芸娘落下泪来,“不是大少爷的错。是我的错。是我不应当去琴楼打扰大少爷的。老爷,您别再打他了,他还是个孩子啊。” 他还是个孩子啊,都敢杀人不认账了,长大了还得了啊。句荷默默翻译。 “芸娘你别再说了!我在教儿子!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芸娘微愣,终于闭上了嘴。 句荷挑眉。骂完儿子,骂老婆。什么玩意儿? “子不教,父之过。你母亲既走了,我这个做父亲的就该好好教育儿子。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成为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呵。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句莲却笑了,“父亲,不敬父母是为不忠不孝,滥杀无辜是为不仁不义。敢问儿子是犯了这两项中的哪一项才活该被父亲称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哎呀,你爹当然是觉得你两项都犯了才会这么骂你啦。你这不是瞎问吗?句荷默默摇头。 “原来你还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我还以为你读书都读到凡界去了!什么礼义廉耻全都忘干净了!” 嗯?凡界?这话是什么意思?句荷一愣。 “你小小年纪便敢将芸娘推下楼梯。你明知她肚子里还有你的亲弟弟!如今事实俱在还敢大言不惭地与为父抗辩!岂非是不敬父母!岂非是滥杀无辜吗!” 等会儿,等会儿我捋捋啊。难道这里不是凡界?那就是仙界咯?那这一屋子全都是修仙者咯?那……那怎么滚个楼梯就要死要活的了?修仙者是这么脆弱的吗?我修仙那会儿好像不是啊。句荷头脑风暴中。 “我说了,我没有将她推下楼梯。我只是在琴楼中弹琴与母亲的画像说话,我不知芸如夫人为何要上琴楼来。也不知芸如夫人是如何跌下楼梯的。况且,“句莲顿了顿,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缓和自己的情绪,”芸如夫人并不是我的母亲。我只有一个母亲,就是句府的正夫人,父亲您的发妻。所以如今这个孩子自然也称不上是我的亲弟弟。” 这话倒也没毛病,我确实不是你亲弟弟,你半亲不亲的那个刚从他娘肚子里蹦出来的弟弟大概现在还剩半拉在野猫嘴里叼着呢。你们要是谁行行好,还能捡回来给他埋土里当肥料。句荷在心中赞同道。 “句莲!你这话的意思,是你只认你的母亲,不认我这个父亲了是吗!”句老爷震怒。 句莲昂着头看着句老爷气急败坏的样子,眼中隐忍未发的悲悯也不知是为谁而来:“儿子只是说,儿子只有一个母亲。母亲也只有我一个儿子。” 这话无非等同于质问句老爷。你到底有几个妻子,你又到底有多少个儿子?句荷叹气。这少年怕是要屁股开花咯。 “逆子!” 又是一巴掌。 句莲被重力掀翻在地,双手撑着膝盖又再次颤颤巍巍地站直身子。 真犟啊。你这么努力站起来除了多挨一两巴掌没有丝毫意义啊。句荷歪头。 “她是我的女人,就是这府里的夫人!她怎么不算是你的母亲!”句老爷被气得胸膛一阵阵起伏。 “如夫人!”句莲也语调激昂地反驳回去,“句府上下从来只有一位夫人!那就是我的母亲!我已经死去的母亲!” 此时少年终于隐忍不住,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傲然少年痛哭流涕原是极震人心神的画面,就是心肠再冷硬的父亲也总该生出点恻隐之心的。可句莲偏倔强执拗地一次次将脸上的泪水擦去,不肯留下一点委屈不甘的痕迹。 句荷眨眨眼。被污蔑的时候忍着没哭,被又打又踹了也忍着没哭,偏偏是替亡母辩护时哭了。 “你还敢提你的母亲!你!” 句老爷又是一巴掌要扇下去,少年不躲不避,只死死盯着自己是非不明的父亲。 “呜哇啊啊啊啊啊……“ 骤然响起的婴儿啼哭之声硬生生停住了句老爷挥向自己儿子右脸的手掌。 屋内每个人都下意识皱眉。 一半的人是因为这一巴掌竟没打下去,但是所有人主要都是因为耳膜实在不堪重负。 这哭的称得上是惊天地泣鬼神了。 句荷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调动自己最高频的音调,张开自己下颌的极限在哭嚎。 正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句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怀抱着婴孩的芸娘一时被这声音震得呆住了。 好在还是刘妈人老经验多,忙走上前来将婴孩抱进自己怀里,轻轻拍背哄诱:“哎呀,小少爷一定是害怕了。小少爷放心,老爷明察秋毫,绝不会有人再敢伤害我们小少爷的了。小少爷乖啊,不哭了不哭了。” 你还真是逮住一切机会煽风点火啊。句荷哭的更厉害了。 吴大夫走上前来:“不能再这么哭下去了。再哭下去嗓子就该坏了。” 吴大夫从腰间掏出一包银针。 句荷不哭了。 神医啊吴大夫。你还没出手我就好了。句荷乖乖眨眼。 众人皆是一愣。吴大夫迟疑片刻,悻悻地将银针包收回腰间。 这么一打岔,句老爷刚刚满腔的怒气此时也是多少有点漏气。 句老爷重打精神,强硬道:“行了,既然你弟弟害怕,那我也就不在这里惩治你了。滚去祠堂,跪足三天三夜,三日之后再来找我领家法!” 啊?跪完三天还要挨打啊?你真是有了新儿子不要老儿子啊。忒喜新厌旧了吧。句荷暗暗下定决心,以后绝对不要和句老爷起正面冲突,没必要没必要。 少年在原地笔直地呆站了片刻,最终沉默地挪着步子离开了芸院。 第82章 心眼儿聚堆 句荷正在吃奶。 老实说,这是她重生这么多次第一次有机会喝到人奶。 但是句荷拒绝了。 这也太尴尬了。虽然我看起来是个脑子没长全的婴儿,但其实我的心理年龄真的有点不足以支撑我下口啊。句荷面对句家专门给她请来的奶妈时嚎哭得很是厉害。 无奈如今只能由刘妈亲手将碗里的奶水一勺一勺喂到句荷嘴里。 吴大夫正坐在床边给芸娘把脉。 “哥哥,你说我还有机会再怀一胎吗?”芸娘的语气有些小心。 吴大夫沉着眉眼,良久,摇了摇头:“有机会。” 你肢体不协调啊吴大夫?你要不先给自己把把脉吧吴大夫?句荷呛了一口奶。 “可是句老爷没机会了。”吴大夫叹了口气,“他原本就有弱精之症,虽灵力强大,但毕竟这个岁数了。你这胎靠着保胎药勉强吊到七八个月已是极限。只怕今后就连怀个死胎的机会也再难有了。” 芸娘不禁皱眉。 “不过也是好事。你怀不上,别人也怀不上。你怀胎的过程句老爷是亲眼看着过来的,谁能想到这孩子是从外面抱来的?”吴大夫宽慰芸娘,“对了,那日我还没来得及给这孩子把脉呢,也不知是不是个身体康健的,我现在正好看看。” 吴大夫刚欲起身,芸娘却道:“哥哥,你来时可去看过句莲了吗?” 吴大夫又坐下了:“他怎么可能会让我进院。不过我来之前也去他的大夫那儿打听过了。被他爹打得还剩半条命,在屋子里躺了三四日了。” “噢。”芸娘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刘妈,“那他这回可是要死了?” 刘妈喂奶的速度加快了。 吴大夫摇头:“哪有那么容易。他可是天级灵根,生来就是修仙的奇才,这些年又不缺了句家的栽培。就算年纪还小,但身上的灵力却充裕,过不了两日就会醒过来的。更何况,他爹本来也没想打死他的啊。” 吴大夫的语气倒像对此很是惋惜。 “是啊。我都不惜将事情做到这个地步了,老爷还是舍不得他这个宝贝儿子。”芸娘也跟着叹气。 “毕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你那条烂命怎么可能换的了他的。“吴大夫冷笑。 芸娘低垂的眼眸中似有恨意,但并不清明。 “不过,我看也未必是舍不得。”吴大夫又道,“暂时没有替代品罢了。句老爷昔年畏妻如畏虎众所周知。他丧妻之后才多久就开始往句府里带女人。岂是真对那个女人的孩子有几分真心?” “是吗,可他们毕竟夫妻数十载,又是独子,” “现在不是了啊。”吴大夫打断了芸娘的话,“你这不是给他生了个好儿子了吗。“ “可是哥哥,“芸娘却还是紧锁着眉,”这孩子毕竟不是老爷亲生的,她未必能有几分天资。” “怕什么,他毕竟是句氏家主的儿子。有句氏这么好的资源在,就算他只是个黄级灵根,也比普通人家的孩子上限高了。” “更何况,”吴大夫轻笑,“芸娘,你别忘了。能将句莲拉下马,扶你的儿子上位自然最好。但这毕竟不是容易事,最重要的,还是这个孩子能否反哺吴家。” “毕竟,家族才是最重要的。你明白这个道理吧芸娘?” “当然。”可芸娘笑得很勉强。 吴大夫自然能看出来芸娘的不情不愿,他凑近了芸娘的脸,淡淡道:“我知道你对家里有怨,可妹妹,你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也知道,你我这样的凡人在仙界不过是任人践踏的草屑。等爹一走,我的妹妹这么漂亮,若是遇见些不三不四的人,我们便是连还手的能力都没有。所以爹娘才不得不考虑得长远些。把你嫁进句府,不仅是为了家族考虑,也更是为了你好。毕竟,和一个人上床总比被一群人上要好得多吧?” 哇,要是有人敢这么威胁我,我非扒掉他一层皮不可。句荷喝着奶皱眉。 芸娘的脸色亦不好看。 吴大夫退回安全距离,看着芸娘灰败的脸色勾唇道:“好好想想吧。想想你上次不听我的话,造成了多大的麻烦。你要知道,现在我们所做的一切可都是在为你当初的错误买单。” 刘妈喂奶的手顿了顿。她放下奶碗,将摇篮中的句荷抱了起来。 “夫人,老爷今儿上午不是说想多看看小少爷吗?我琢磨老爷这会儿也该回府了,我带小少爷过去瞧瞧?” 芸娘这才抬眸,强笑道:“好,去吧。” “欸,不急,我还没看看这孩子的状况呢。”吴大夫再次起身,欲给婴孩把脉。 “哥哥,这孩子就算再康健,若是不受老爷的重视,不也是白费吗?”芸娘淡淡道。 吴大夫闻言微愣,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反倒催上刘妈赶紧抱着孩子去了。 刘妈抱着句荷离开芸娘的卧房,却转头就将句荷带进了自己屋里。 刘妈一边在狭小的屋子中踱步,一边轻轻拍着句荷的后背哄睡。 “唉。”句荷听到刘妈叹气,“家族,这又算哪门子家呢……” 刘妈的嘀咕声很轻,不知是在问句荷还是在问自己。 一直等到吴大夫离开句府,刘妈才重新将句荷抱回芸娘卧房。 芸娘看着躺在摇篮中的句荷蹙眉。 “夫人,不打算让家里知道这孩子是个女婴的事吗?”刘妈斟酌着开口道。 芸娘轻轻摇头。 “可是夫人,今日听吴少爷的意思,他显然是不打算再帮您要一个孩子了。若是没有吴少爷相助,我们下次又如何能瞒得过老爷呢?”刘妈担忧道。 “放心吧。我和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真到了那一步,他不想帮也得帮。可若是现在就让哥哥知道我们此次将事情办砸了……” 芸娘讥讽地轻笑道:“只怕啊,反倒会引起他们的猜忌,觉得我这颗棋子没用了,是时候该扔掉了。毕竟家中尚未婚配的姑娘可还有一个呢。” 你们仙界人心这么险恶的吗?这真的是仙界而不是什么心眼子决赛现场吗?王今是不是给我送错地儿了啊。句荷正大光明的偷听主仆二人的密谋。 “总之,你这几日,先打听好句莲的情况。他什么时候身子好了,能走动了,就第一时间告诉我。”芸娘叹口气躺回床上。 “知道。但是这么快就再对大少爷动手会不会太明显了?毕竟这次大少爷吃了这么大的亏,难保不对我们防备更重的。” “唉,我知道。可世事由不得我不心急。我们已经做了这么多,句莲将来继位了是决计不会放过我的。吴家也不会保我。只有让他坠入万丈深渊,永无出头之日,我才能真正为自己找到一条活路。”芸娘疲惫的轻揉眉心失悔道,“早知当初就该趁着那个机会杀了句莲的。如果他没有活过七岁,一切也就不必如此复杂了。” 刘妈愁苦着眉眼看着芸娘。 刘妈很小就被卖进吴家做工了。芸娘几乎可以说是她一手带大的。看着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走到今天这步田地,说不心酸,那是假的。 ”夫人,您这几日殚精竭虑,又还在月子里,还是多休息休息吧。等老爷回来了我再叫醒您。” 刘妈替芸娘掖好被角,看着她合上眼,才回到句荷的摇篮边安安静静地看着孩子的动静。 第83章 至亲至疏又何止是夫妻 “芸娘你看,荷儿很喜欢对着我笑呢。”句老爷平日故作威严的老脸上笑得全是褶子。 “是啊。老爷每次来看荷儿,荷儿都高兴得揪着老爷的衣服不愿撒手呢。”芸娘也看着句老爷怀中的婴孩微笑。 废话。句荷脸都快笑僵了。这老色鬼可是老娘现在唯一的护身符了,老娘不多冲他笑笑,指不定哪天小命就被你拿去算计那只腰杆比命还硬的小鹅了。 句荷明里暗里听了这么多私房话,自然知道自己如今看似锦衣玉食的生活实则是命悬一线。可惜愚木被毁,王今也不知所踪,她前世积攒的灵力当然也随着她的死亡一起消散了,搞得她现在只能靠卖笑自保。 “哈哈哈。荷儿,荷儿最喜欢爹爹了是不是?”句老爷脸上的笑容更甚。 句老爷从前膝下只有句莲这一个孩子,可句莲的性子比之他那母老虎娘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打小就是个茅坑里的石头,脾气是又臭又硬,不让抱不让亲不让碰。年岁大些就更是不得了了。从来不知道撒娇卖乖是为何物也就罢了,反倒还老是昂着头好似不屑一顾般的不把他这个父亲的权威放在眼里。整日冷着张脸,府里上下没有一个能得他个好脸色的。 是以句老爷养儿子虽说养的也不算有多上心,但到底也养了有个七八年了,至今没体会到过什么叫做承欢膝下、父慈子孝的幸福时刻。 没想到都这把岁数了,反倒是在自己的小儿子身上体验了一把为人父的快乐。 “芸娘啊,荷儿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该满月了吧?” 你要这么算的话也可以说我是不到十二个月就要满周岁了。句荷继续笑。 “是啊老爷。”是不到半个月,准确地说今天是出生后第十六天。芸娘忍住了嘴角的抽搐。 “嗯。是时候该给我们荷儿准备满月酒了。” 芸娘闻言一愣。 “不知老爷打算如何筹办呢?” “芸娘以为呢?” 句老爷逗弄着怀中的句荷,面上带着笑意。 “芸娘谨遵老爷的意思。”女人低眉顺眼的开口。 “嗯。”句老爷抬眸,似是随心回忆道,“我记得当年句莲出生时,那场满月酒办的才叫盛况空前。仙界各大门派同世家的掌门都收了帖子亲自前来相贺。就算是不便亲自出席的,也都派了门下最受重视的弟子携带厚礼前来,绝不敢落了礼数。那日句府中更是喧腾鼎沸、座无虚席啊。” 句老爷看向怀中的婴孩:“我们荷儿想不想要一场如此盛大的满月酒啊?” 句荷:你看我是能回答你的吗? 那婴孩冲着句老爷甜笑。 芸娘却是浑身发冷,低声道:“荷儿岂敢同大少爷相提并论呢。” “嗯。你知道就好。” 句老爷将句荷放回摇篮中。 “芸娘啊,荷儿毕竟是个庶子,比不得句莲的身世。你是最温顺的,我知道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芸娘淡笑着点头:“芸娘自知不过是个凡人,荷儿虽是老爷的亲生子,但被为娘的带累,终究是比不得大少爷旷世奇才的。我们母子只盼能常伴老爷身侧,在句府能有一处枕席便心满意足。” 句老爷走上前满意的轻抚芸娘的长发:“芸娘想到哪里去了。我岂是那个意思。你放心,你给我生了这么可爱的一个儿子。我不会薄待你吴家的。” “是。多谢老爷。”芸娘眉眼低垂,顺势靠在句老爷怀里。 “待荷儿满月那日,我会吩咐府里的下人,在句家城广撒喜钱喜糖,再将你娘家人请来家里用顿家宴。无论是面子还是里子,一样都不会落下的。” “有老爷顾念着我们母子,芸娘同荷儿便是死而无憾了。”女人的声音既柔且暖。 欸,别带上我啊,摊上你们这么对假情假意表里不一的爹娘真是我上辈子当恶鬼的报应。句荷看着那对深情相拥的老夫少妻颇觉辣眼。 到句荷满月那日,句家城果是热闹了一番。 “多谢老爷!多谢老爷!” “恭祝老爷喜得贵子。敬贺小少爷长命百岁啊!” 城中百姓跟在句府的下人们身后口中喊着颂词,弯腰去抢地上的喜钱喜糖。 句家城并非是只有句氏一族居住的城镇的意思。因着此地虽广,但只有句氏一个大世家。世家枝繁叶茂、源远流长,句氏更是其中翘楚,句氏族人在此地以家主宅邸,句府,为中心聚族而居。因此久而久之,仙界中人便将此地称为句家城。而城中百姓亦皆以句府为尊。吴家便是句家城中一户普通家族。 虽说仙凡有别,但仙界中的凡人亦不在少数。只不过大家祖上都是出过极强悍的高阶修者的,因此才会在仙界扎根繁衍。可惜天资出众又能有成仙机缘的始终是少数,于是在这万万年间,无数曾经兴旺过的世家败落,好一些的仗着家中还有一两位修者,勉强可称得上是个家族,差一些的,也只得落个势单力薄、贩夫走卒更甚卖身为奴依附于世家的地步。 吴老爷正是如今吴家唯一一位中阶修者。 吴家一行人走到句府大门前时,心中是很有一番激荡的。 “吴老爷,吴夫人,吴少爷,吴二小姐,请。”句府的下人恭敬地站在大门前对吴家人行礼。 “嗯。”吴老爷淡淡颔首,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吴夫人就显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兴奋。 “哎呀,我们小少爷呢,我还没见过我们家小少爷呢,快引我去看看呀。” 这还是吴家人第一次被请进句府,全有赖芸娘生下了个宝贝儿子。 “吴夫人莫急,芸夫人许是还未梳妆好。请几位先去后花园中入席,芸夫人稍后便携小少爷前来。”下人垂首恭敬道。 句府很大。正大门所对着的是片方正的石砖空地,再进便是正屋大堂,空地左右各是给往来宾客预留的厢房。过得正屋便是句府的后花园,句老爷的书房、会客厅、从前句家正牌夫人的琴楼皆在此处,其中观景以书房为最佳。 后花园琴楼后有条小路,沿着那条小路走便是句家各小院同句家家祠。从前句夫人在时不过有三间小院,分别是句府主家夫妻所居住的夏院,为句府少主所置的莲院和一间彼时空置的柳院。 后来句府新添了四位如夫人,便又在前三院之后再扩建了三院,分别以三位夫人的名字命名。芸娘自入府起便得盛宠,以此住在柳院,如今又改名为芸院。而夏院原是句老爷在正妻走后独居,但几位如夫人进府之后,句老爷就几乎夜夜歇在其他院里,以此占地最大的夏院如今反而空置。唯有大少爷住的莲院未变,倒还有些从前先夫人在世时的痕迹。 此即为句府的三处大致分布。以后花园为分割,前院待客迎宾,后院家眷自居。 句荷的满月家宴,便设在后花园中。 句荷努力透过裹得严严实实的锦被向四处张望。她头回出芸院对句府的一切都很是好奇。 “爹娘都到了吗?”芸娘抱着孩子刚走出芸院。 刘妈点头道:“吴老爷一家都到了。现在应已在后花园中了。” 后花园。芸娘禁不住冷笑。句老爷话说的好听,到头来还不是不把吴家放在眼里,正经待客的前院不去,偏在后花园中不伦不类的摆上一桌。 “那老爷呢?”芸娘又问。 “老爷昨夜宿在蕊夫人房里,这会儿,还不知起是未起。”刘妈说这话时,多有打量芸娘的脸色。 自句荷出世之后,句老爷每日皆在芸院用晚膳,但到底芸娘还在月子中,不能与句老爷同房,是以还是被其他几个如夫人占去了一整月。 芸娘面上不知是自嘲还是讥讽,但并未再有言语。 第84章 上阵父子兵 芸娘带着句荷到得后花园时,吴家人已在此地恭候多时了。 句荷打眼观察。 两男两女,二老二少。 那对中年夫妻想必就是句荷他娘的爹娘。 句荷:没有骂人的意思啊,主要是这么介绍关系网比较直观。 这一个月来句荷听了不少芸院里的闲话。说起来吴家也是多年没出过什么人才了,以至人丁稀薄,到得吴老爷这一代,兄弟姊妹一个没有,父母亦是早逝。吴老爷原本也只是个低阶修者,后来同身为凡人的吴夫人成婚,生下了一儿一女,费心栽培多年,结果却是家里的凡人又多了两个。吴老爷鸡娃不成只能反激励自己,听说好像是在前几年才偶然突破了瓶颈升为中阶修者。 句荷从前一直都待在凡界,真正了解的仙门满打满算也只有药师谷和诛鬼道。她虽知道修仙者按照实力可分为高中低三阶,高阶以上便是无所不能的仙人,低阶以下便是至多能使点小术法的凡人。不过彼时药师谷和诛鬼道似乎都不曾特别提起过此事。 药师谷是以血缘相连接的,凡族内之人,除了谷主一脉略尊贵些,其他一概均等。无论是兰瑚那样不能修仙的凡人,还是小妘那样三脚猫功夫都不知道算不算得上修者的人,在谷中也从未因此受到过什么苛待和非议。 而诛鬼道就更不在意此事了。不管修不修仙的,只要能抓鬼就成。 反倒是她来了这仙界短短一个月,听着下人们的闲话开口闭口便是“谁谁不过是个低阶下品。”“谁谁根本就是个没用的凡人。”。语气听来殊为不屑,给句荷一种一切中阶以下物种都要遭受霸凌的错觉。 句荷想到此处抖了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搞不懂,她这个外地人反正是搞不太懂。 芸娘感觉到怀中的孩子在发抖,将锦被裹得更严实,给孩子挡风。 句荷无奈,只能再次努力探头。 正在池边站着发呆的男人,句荷是见过的。芸娘的哥哥,吴家的吴少爷,人称吴大夫。同为凡人,吴大夫学医的天资倒似是还不错。这算是句家城的名医了,如今在本地经营着一家医馆。他一向是替句老爷看诊的,如今攀上了亲家,自然句府的业务就更多了些。不过听说那个句莲是一贯不要吴大夫来看诊的。也是,看那只小鹅的样也不像是能接受自己后娘,哦,这边该叫小娘,的亲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 角落里还有个女孩儿,看来不过十岁左右,低垂着头,有些畏缩地绞手指玩。这个该不会就是芸娘之前提过的那个家中还未婚嫁的妹妹吧?这是还未婚嫁的问题吗?这是还未成年啊好吧?! 芸娘抱着句荷走到了吴老爷和吴夫人身边。 “爹,娘。” “哎呀,快让我看看我们家宝贝孙子。”吴夫人抬手便喜滋滋地要抱孩子。 吴老爷却拦下了妻子的手,嗔了她一眼,低声斥道:“胡说什么呢。这是小少爷。” 芸娘面上淡淡的,轻声道:“娘,这孩子因着早产的缘故,先天不足,受不得风。还是我抱着吧。” 吴夫人悻悻地收回了手,却担忧道:“先天不足?那这孩子的天资该不会……” “咳咳。”吴老爷的轻咳及时打断了吴夫人的问题,“哪壶不开提哪壶。” 吴老爷瞪了吴夫人一眼,将小女儿唤过来陪着吴夫人,不允她再说些不该说的话。 看来吴夫人似乎并不知道句荷并非芸娘亲生的孩子。句荷挑眉。这一家子你瞒我来我瞒你还真是不嫌累的慌啊。 芸娘陪着吴家人在后花园中等了约有一个多时辰,句老爷才姗姗来迟。 “句老爷。”吴老爷对着比自己还老的女婿躬身问好。 “嗯。让吴老大夫久等了。” 吴家是世代以医药为修炼之法的,因此在吴大夫接班之前,吴老爷也叫吴大夫。现在吴大夫接班了,吴老爷就是吴老大夫了。 句荷转转舌头。好像说了段绕口令。 “岂敢岂敢,是我们来得太早了。”吴老爷唯唯诺诺地媚笑道。 咦~老叔叔是老爷爷的老丈人,老丈人又得给女婿伏低做小,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诡异画面。句荷看得直皱眉。 “既然都到了,那便入席吧。” 句老爷淡笑着随意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后率先走向了主位落座。 吴老爷站在原地默了默,还是走向了句老爷的左手边第一位。 吴家四人很快都决定了自己的席位,只余下句老爷的右手位,那是留给芸娘同小少爷的。 可芸娘却只是站在句老爷身后,并无落座的意思。 “芸娘,怎么还不入席?”句老爷淡淡瞥了芸娘一眼。 芸娘上前一步凑到句老爷耳边,低声道:“老爷,大少爷还没来呢。” 句荷挑眉。纷争开始了。 “今日是你的家宴,等他做什么。”句老爷冷哼道。 芸娘却微蹙着眉,温柔地摇摇头:“怎么能不等呢?大少爷毕竟是府里的大少爷,也是荷儿的哥哥,于公于私,都应该要等的。” 芸娘这是在给吴家挣面子。家宴那是给如夫人开的,外人只知句老爷财大气粗,生个小儿子撒些金钱不算什么。但府里的小人是明眼看着的,日后说出去,不过是在后花园中临时搭了个桌子吃了顿好饭,那像什么样子。唯有句老爷和句府大少爷皆到了场,那才能称得上是句氏正儿八经地邀请吴氏前来宴饮。 句老爷开始皱眉。 芸娘却直起身,对着众人柔笑道:“大少爷每日课业繁忙,常是废寝忘食。今日许也是如此,一时忘了时间,还望爹娘千万勿要挂怀,以为我们家大少爷是不懂礼数之人。” “芸娘此言差矣,何谈挂怀呢。句府可是公认的仙界第一世家,尊礼重道是素来为仙界所称颂的。大少爷更是人中龙凤、无出其右。所谓虎父无犬子,句老爷待客周全,大少爷又岂会是无礼之人呢。”吴老爷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附和道。 父女俩三言两句就将句老爷架于高位。拿句府的家教来逼句老爷亲允句莲出席。句老爷此生宴请过几多宾客名流,这点儿小花招又岂会听不明白。 “呵,”句老爷似是而非地笑了笑,“犬子乳臭未干,少不更事,还谈不上有多少我们句氏一族的风采。吴老大夫虚夸了。” “句氏一向家教严明,从前我这个女儿在家里也是个不知轻重、一事无成的,如今成了句府的人,反倒言行有度,知情识趣了。可见句老爷实在太过谦虚。”吴老爷看着芸娘淡笑道。 “爹这话,倒是怨女儿从前不够体贴您了?”芸娘嗔道。 “在嫁从夫,体不体贴我倒不要紧,只盼你不要在句老爷面前失礼才好。”吴老爷促狭地笑笑。 这话一岔开,反驳就再难续上,句老爷沉着脸色,未知心中又是何感想。 “大少爷是否身体尚未痊愈啊?”吴大夫突然开口,眉目间有些忧色,“句老爷,不如我去看看大少爷的伤势?” “伤势?大少爷受伤了?”吴老爷挑眉,诧异地看向自己的儿子。 吴大夫这招旧事重提用的妙啊。句荷默默赞许。既暗示句莲的缺席是因为对胞弟的仇视,又向句老爷展示了自己并未对任何人透露过句府长子残害胞弟的丑事。 一面进攻一面示弱,真是一步好棋。 “句莲还小,磕磕碰碰实在寻常。” 句老爷如此好面子的人。关门打儿子是一回事,事情传出去惹人非议又是另一回事。他自然满意吴大夫的谨言。 “阿松,去叫大少爷过来。” “是,老爷。”阿松垂首应诺。 “欸,松管家,我与你同去吧。大少爷这些日子不便出门,想必还未见过弟弟呢。”芸娘却突然叫住了阿松。 第85章 后妈的含金量 这话一出口,不仅阿松有些怔愣,就连句老爷也微微侧头。 芸娘看了看句老爷的脸色,缓缓道:“老爷,正所谓兄弟同心,想来若是大少爷见到弟弟亲自相邀,心中总会有些动容的。” 句荷:我现在这小胳膊小腿儿的,我亲不亲自难道真的和我本人有什么关系吗? 句老爷沉默片刻,未有言语。 芸娘见句老爷似是默许,转身对刘妈道:“刘妈,替我招呼好爹娘同哥哥妹妹。我去去便回。” 随即,芸娘便同阿松一并往莲院走去。 莲院的下人来通报阿松并芸如夫人和小少爷来请大少爷去用饭时,句莲正在院中打拳。 他并非不知今日是句荷的满月家宴。 但这不是句老爷提前通知于他的,而是他偶然听到下人们的闲言碎语推测得知的。 句莲自认并非全无孝义之人。他今日闭门不出,放任父亲跟他如夫人的那一家人吃什么所谓的家宴,已是很给父亲面子了。 “不去。”句莲淡淡吐出这两个字,连练拳的动作都未有停息。 站在一旁等候通传的下人自然将这两个字原原本本带回了莲院门口三人耳中。 “有劳了。”阿松冲门口的下人微微点头,便预备回去复命了。 阿松对句莲果断利落的拒绝早有预料。大少爷么,自小便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主。他说不,那就是被句老爷打死也只会多说个不。阿松全然没有要三催四请的打算。 芸娘却柔声细语地对那下人问道:“大少爷可用过午膳了?” 下人犹疑,看向阿松。 阿松微微诧异,恭敬道:“芸夫人,各院里都有小厨房,若是大少爷饿了,莲院的人自会准备的。” 芸娘轻笑着摇摇头:“松管家误会了。这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老爷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最关心大少爷的身体的,总疑心他年轻气盛,一遭心中不忿便拿自己的身体撒气,只顾读书练功,不吃不喝。所以我才多嘴问这一句的。” 阿松点点头,说了几句芸娘如何如何仁善体贴的奉承话。 想来阿松也并非看不出芸娘的惺惺作态。不然为何要在低头时嘴角抽搐呢?句荷眨眼。 那下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说是吃了吧,又担心老爷那边知道了生气,说是没吃吧,那好像又没什么理由不去。但若是又跑回去找大少爷要个回话的准信的话,那不明摆着是故作推脱嘛。 芸娘见守门的下人面有难色,犹豫不定,突然就从那下人身旁绕进了莲院。 “欸,芸夫人!”阿松同守门的下人俱是一惊,皆连忙上前想拦住芸娘。 可小少爷在芸娘怀里,任是谁也不敢伸手强拦。阿松同下人只能一面阻在芸娘身前好言好语地劝她离开,一面令人赶紧去向大少爷通禀此事。 芸娘好容易才在缠斗中走上了通向院内的短廊。 句府昔年修建时想必是颇费了一番心血的。即便只是一条短廊,其两侧的花坛中亦是遍植花木。这会儿虽非春日,那灌木上的白花却兀自开的正盛。句荷闻着花香耸了耸鼻子皱眉。 “芸夫人,不可再往前了。”阿松伸长双臂立在芸娘身前,“大少爷不喜外人进入莲院的。” 外人。到头来,芸娘在句府中人的眼里还是一个外人。 芸娘苦笑,干脆在那灌木下的栏杆上坐下。 “松管家,我此番并非是故意想搅扰大少爷的。实在是不久前才因我和荷儿之故使老爷和大少爷闹得不愉快,我不过是想亲自带着荷儿来向大少爷赔罪。也盼着他能与老爷冰释前嫌,和睦的用顿家宴。若是大少爷愿意前去,就算要我带着荷儿回芸院中闭门不出我也是甘愿的呀。” 芸娘话在口中,泪亦在眼眶处打转。 其用心之良苦,实叫人难再出言相阻拦。 阿松面上亦有犹豫。芸娘这番话一脱口,他若再拦,届时闹到老爷面前,也寻不到芸娘的错处,反而怕要怪他这个下人的不是。可阿松也决不相信芸娘真如她所说的那般纯善可欺。 “我知道你们拦我,也是为我好。怕我惹了大少爷不快,日后不好过。可松管家,你我是受了老爷的命令前来邀请大少爷的,若此行连大少爷面亦未见到,我们又如何问心无愧地向老爷复命呢?松管家若是疑心我言行不一,不如与我同去面见大少爷。我知大少爷总还是愿意听你一句话的。”芸娘苦口婆心道。 阿松却额角冒冷汗:“芸夫人抬举小人了。我不过是个下人,哪里值得让大少爷听我说话。” “松管家不必同我说这些虚的。你是自小就陪在老爷身边的人,大少爷也是你看着长大的。老爷虽面上冷硬,可心中对大少爷的关怀不比别人家的父亲少多少。这些松管家是看的最明白的。大少爷就算不愿意见我,也必然愿意给松管家一个面子的。” 芸娘搬出句老爷,又声声将阿松扯进这滩泥里脱身不得。阿松无奈,左右思量,只得认命唤下人去通报大少爷,他和芸夫人及小少爷一并求见。 三人进得院中时,句莲已歇了拳脚功夫,坐在院中石桌旁饮茶。那院中的花木亦是葱郁,石桌后便是一处一人高的假山,山脚下正也种着那灌木白花。少年坐于花下饮茶,一派凌风傲雪的意气。 “大少爷。”芸娘垂首见礼。 句莲并未看向芸娘,只对阿松道:“阿松,你去回父亲的话,就说是我执意不去,你已尽力了。” 芸娘有句话是没说错的。句莲也许谁的面子都不给,但自小看着他长大的人的面子,他是如何不会轻易撕烂的。 阿松正欲开口应是,芸娘却抢白道:“大少爷未至,今日又如何称得上是家宴呢?” “呵,”少年冷笑,“既是家宴,芸如夫人不去招待自家人,反倒闯进我这里来做什么呢。” 芸娘看着句莲,像在看着一个任性撒气的孩子。她柔声道:“大少爷是句府的大少爷,句府的家宴自然不能没有大少爷的。” 第86章 五星犟人 “芸夫人,既已得了大少爷回话,我们便尽快去向老爷复命吧。若耽搁久了,只怕叫吴老爷一家人久等,不成礼数的。”阿松面向芸娘将腰弯的更低,话却说得更不留情。 他唤的是吴老爷一家,不是芸娘口口声声的句府。 芸娘却摇头:“芸娘自知人微言轻,在句府无足轻重。但荷儿毕竟是老爷的亲生儿子,是大少爷的弟弟啊。她已被我这个没用的娘带累,未足月便九死一生地降世……” 句莲同阿松听到此处俱是皱眉。 芸娘说得伤心,不禁垂泪,又歉疚道:“是我失言了。” 芸娘缓了缓情绪,微笑道:“大少爷,你还没见过弟弟吧。这些日子你伤势未愈,想来也是有心无力。原是荷儿早该来给哥哥请安了,但因着早产之故,身体有些羸弱,一直未出过芸院。” 芸娘迈步上前。 “大少爷要不要看看弟弟?老爷说荷儿长得同大少爷幼时很是肖像呢。” 废话。那婴儿不都长一个样,两只眼睛一张嘴的。句荷偷摸翻白眼。 “芸夫人。”阿松再次挡在芸娘身前,语气已有急迫。 芸娘似是为阿松的戒备感到委屈:“松管家,芸娘绝无别的意思,只是想让荷儿见见他哥哥罢了。若是松管家不放心,不如,” 芸娘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下自己的哭腔:“不如就由松管家抱着荷儿给大少爷看看吧。” 阿松闻言微愣,下意识回头看了句莲一眼。 句莲仍是那副略有不屑,目中无人的冷淡模样。 阿松在心中反复权衡,不知道芸娘这次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但若不遂了她的意,只怕这一时半刻是不得消停了。要是再将吴家人招来了,你一言我一语,大少爷嘴拙,必然更是吃亏。可若让芸娘靠近大少爷难保又旧事重演…… “芸夫人刚出月子,适才又是一番心绪激荡,想来此时身子也有些乏力,只怕抱不稳小少爷。若芸夫人不介意,不如由小人代劳吧。”阿松妥协道。 句莲瞥了一眼阿松佝偻的背影,想来并非不知他的苦心,因此也未出言阻止。 芸娘忍泪将孩子交到阿松怀里,看着阿松小心翼翼地抱着婴孩来到句莲身前。 句莲淡淡瞥了一眼。 句莲从前没怎么见过小孩儿。他是句府独子,是大世家苏氏大小姐的亲生儿子,身份尊贵,自幼受句氏诸长老亲自教导,肩负句氏少主的责任与希冀。如此金尊玉贵之人是不需要同小孩子打交道的,连同龄的孩子也不必,因为那些心智未开的东西是不配让大少爷费心的。 所以句莲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如下人们所说的可爱。他没什么参考的蓝本。但这孩子在对他笑,笑得大大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缝,还未长牙的小嘴张得大大的。 “大少爷,这孩子很喜欢您呢。”阿松看着婴孩纯真的笑容,面目也不由得柔和下来。 喜欢吗?句莲没什么表情。 “好了。走吧。”句莲自石凳上起身便要离开。 但不知何故,有什么东西牵绊住了他的衣角。 句莲蹙眉回头却见自己的衣摆一角正被阿松怀中的婴儿那只肥嘟嘟的小手捏在手心里。 句荷为了抓住这截衣角很是费了点力。少年起身,衣摆随风扬起的那一瞬,所幸她眼疾手快奋力从阿松的怀中向外挣了挣,才险险揪住一点衣料。 阿松亦是被吓得一身冷汗,好容易才将句荷重新在怀中抱稳。 芸娘隔得远,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见阿松整个人都抖了抖。她迟疑道:“松管家,可是荷儿折腾,闹着大少爷了?” 阿松嘴上恭敬地敷衍道:“无事,只是小少爷方才动了动手而已。” 一面悄悄去掰开句荷紧握的拳头。 殊不知婴孩的手劲实在是很大的。尤其是句荷这种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犟种,一旦抓住了什么,那是非得到些想要的东西不可放手的。 阿松一时半刻掰不开句荷的手指,却也不敢使上蛮力,眼见着句莲立在原地的脸色越来越黑。 “放手。”句莲终于紧锁着眉冷声道。 阿松、句荷:真的吗?你果真是在试图跟一个刚满月的小孩儿用人话沟通吗? 芸娘闻听此言,终于发觉事情不对,三两步上前查看情况。 “这,”芸娘看着句荷的小拳头亦是一愣,只能轻笑道,“看来荷儿真是很喜欢哥哥呢。一见到哥哥就高兴的不撒手。” 句荷:我那是高兴的不撒手吗?我那是不敢撒手啊!谁会轻易放弃救命稻草啊喂! 阿松拿这孩子没办法,句莲更是指望不上。他只能流着冷汗对芸娘道:“芸夫人,有劳你哄哄小少爷,让小少爷赶紧放手吧。否则这午宴的时辰都该过了,小人可担待不起啊。” 芸娘自然配合地上手欲来抱走孩子,句荷却突然开始像条游鱼一般猛烈挣扎。 阿松唯恐不小心将孩子摔到地上,因此只得抱着孩子远离芸娘的靠近。 倒也奇怪,这孩子一离开了母亲的接触范围,扭动的幅度便小了不少,阿松心中惊疑,但面上不显。 芸娘自然也感受到了句荷对自己的抗拒,既意外又尴尬。 两个大人哄了许久仍不见句荷有松手的意思,一时都有些无措。 句荷却趁此机会伸出了另一只小手,一并抓在了句莲的衣摆上。 “放手!”句莲斥道。 大少爷是真的发起少爷脾气了。阿松无奈:“这,大少爷,孩子还小,您越是恼他,他只怕越是不会松手的。” 是啊。小孩子可是很犟的,而且还听不懂人话哦。句荷颇为赞同。 句莲深吸一口气:“芸如夫人,烦请你尽快将你的孩子带走。” 芸娘勉强笑笑,只得去掰句荷紧攥的手指。句荷这一出亦在芸娘的预料之外,她自然也不愿再多在此地纠缠误了自己的大事,以此手上使了暗劲,几乎是要将句荷的手指掰断。 “呜哇啊啊啊啊啊!”句荷当即便哭闹起来。 这狮吼功一震,两个大人并一个少年俱是狠狠皱眉。 阿松连忙轻拍婴孩的背部:“小少爷,小少爷不哭了,不哭了啊。小少爷松手,阿松给小少爷拿糖吃好不好?” 芸娘一时不敢再下狠手,嘴上也忙哄诱起来。 但句荷软硬不吃,边哭边闹,非但两手死抓着不放,还把句莲拉拽得离自己更近了。 句莲彻底被惹恼了,一伸手便将孩子拎了起来。 “闭嘴!”句莲两手掐着孩子的腋下,双臂伸直,瞪着句荷的眼睛吼道。 句荷竟然真的就闭嘴了。 阿松与芸娘皆是呆愣的看着两个孩子。 句荷的手默默松开了衣摆,转而揪住上了少年的衣袖。 得,这不更完蛋了吗。阿松身上的冷汗又冒了一层。 第87章 看似是在斗地主,实则是在打麻将 句荷正对着句莲嘿嘿笑。 死小子,想不到吧。老娘可是很难缠的哦嘿嘿嘿。句荷笑得很天真,很单纯。 阿松和芸娘皆欲伸手将孩子从句莲手里接过来。 句荷小嘴一张,呜哇哇就开哭。 这孩子好似是水做的,说放闸就放闸,不带一点缓冲的。句莲两条剑眉皱的紧紧的。他世家出身,为人高傲,平日往来的哪一个不是知书识礼的,何曾见过这般死缠烂打的招数。 阿松同芸娘手忙脚乱却一个也控制不住句荷杀猪般的动静。耳听嚎哭之声愈演愈烈,句莲突然将孩子抱进怀中,空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吵死了。”句莲烦躁地瞪着怀里的婴孩。 刚满月的孩子,抱起来是很轻的,与句莲平日里练功托举的重石完全比不得。孩子小小的,被裹在毛绒绒的锦衣之中,同句莲相接触的皮肤很少,很软,是肉肉的,好像没有骨头似的,是随随便便就能折断的。 孩子身上淡淡的桂花香气暖烘烘地包裹着句莲。她的眼睛也是大大的,眨巴眨巴地无辜的看着少年的脸。 句莲的神智似有片刻的不清明。 “额,大少爷?”阿松试探着开口,“若是口鼻都捂住的话,会窒息的。” 句莲回神,立即将手掌拿开。 句荷长长地吐了口气。你妹的,憋死老娘了。老娘眼睛都快眨抽筋了,等你读懂我的隐喻我早死八百年了。 句莲拉拉着一张俊脸怀里抱着个婴孩出现在后花园时,就连句老爷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阿松和芸娘并立在少年身后,平日里的巧舌如簧也都多少被这荒谬的一幕打了折扣。 到底是芸娘先站出来。 “大少爷,位子都给你留好了,请入座吧。” 芸娘微笑着指向句老爷的右手位。那原本是给她预留的位子。 阿松却心头一惊,忙道:“是小人考虑不周,竟出了岔子,小人这就去给大少爷加一张席位。” 阿松瞥了一眼身旁随侍的下人搬来凳子,随后亲自将那张凳子摆在了句老爷和吴老爷之间。 句荷见状挑眉。这什么情况? 仙界的破规矩,句荷是不知道的。此地素来以左上为尊,以右下为卑。 句莲若是在主位的右手落座,那便是认了自己是吴老爷的晚辈,坐实了家宴二字。 句莲若是在主位的左手落座,那吴家始终亦不过是个小门小户,跟他这个堂堂正正嫡出的大少爷是没得半点可比性的。 句莲自然将芸娘的心思看得透彻,当下便冷笑道:“不必了。我只是将芸如夫人的孩子送过来便走。” 句老爷听见这话自是皱眉,沉声道:“既来了,便开席吧。” 其实句莲就算没被阿松和芸娘请来,句老爷也不会多说什么的。无非是等送走了吴家人,半夜里再将句莲赶到祠堂里罚跪便是。但句莲已然来了,此时再走,便是真没有这个礼数,也是当着外人明晃晃的拂他这个父亲的脸面了。 “大少爷。”阿松躬身于句莲身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亦是在挽留他,提醒他勿要当着外人的面同老爷置气。 可句莲是何许人也。他要是早能做到该低头时就低头,那他还至于屡次被芸娘陷害还挨打嘛。 “呵。阿松,招待好客人,我就先失陪了。” 句莲冷着脸将孩子塞进阿松怀里,转身便…… 转不了身。 句荷拽着少年的衣领拽得死死的。 有句俗话怎么说的来着,一穷穷一窝。换到句家来说,便该改为,一犟犟一窝。句老爷是个说一不二的,两位少爷更是死不悔改的。阿松默默叹气。 “你!”句老爷刚要发怒,却见句莲还立在原地,并未离开,一时怒气卡在喉咙里,将发未发。 芸娘将几人的脸色都迅速扫了一遍,有些委屈地上前对着句莲伸出手,低声道:“将荷儿交给我吧。辛苦大少爷走这一趟了。” 句莲自然是想给的,奈何句荷不愿意。一见芸娘伸手,登时便又哭闹起来。 “呜呜呜呜哇哇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可以了,真的可以了。阿松觉得自己快聋了。 席间的几人亦是被这嚎哭声吵得皱眉。无人奈何得了句荷,这可是句府的小少爷,总不能上去一巴掌让孩子闭嘴吧。 句老爷亦是皱眉。上回听这孩子哭闹还是她降生那日,他欲抽句莲巴掌之时。 句莲黑着脸熟练的将孩子抱回怀里捂上了她的嘴。 好了。句荷不闹了。就是今日哭狠了些,忍不住吸吸鼻涕。 句莲既脱身不得,又不可能带着句荷一起回莲院。 如此拉扯两回,到底在句老爷左手位坐下了。 吴老爷默默地挪了挪凳子,不敢表现出不满。 芸娘也入席落座。阿松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很是松了口气。 一餐饭吃得众人心里皆不是滋味。唯有句荷安安心心地窝在少年怀中睡觉。 吃完饭,吴家原本是打算多在句府待上一阵的。 句老爷没什么表示,只推说事忙,不便相陪,便唤芸娘将熟睡的孩子抱回莲院休息。 芸娘自然也有这个意思,可未想即便是在熟睡中,句荷亦未曾撒手。 吴大夫见情势不太对,站出来忧虑道:“小少爷是否适才受了些惊吓,才会在梦中肢体紧张,不肯放松啊?” 阿松淡淡瞥了一眼吴大夫。席间大家都是亲见句荷睡过去的,自然谈不上什么惊吓。吴大夫这话无非是在引导众人揣测方才在莲院中是否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之事。 吴大夫拿出一副医者仁心的模样,欲上前去探小少爷的脉搏。 未想芸娘却突然倾身上前拉住了吴大夫的手。 “哥哥误会了。”芸娘淡笑,“荷儿只是太喜欢哥哥,不愿离开哥哥罢了。哪里算得上什么惊吓呢。” 吴大夫双眼微微睁大意外的看向自己一反常态的妹妹。 吴大夫:老妹儿啊,我这可是在帮你啊。哥这一把脉不就可以说是句莲把孩子捂坏了吗?咱这不又是一个炸弹吗?说好的一起斗地主你怎么反过来压我的牌啊? 第88章 生母非圣母,生父不胜釜 芸娘自然是担心吴大夫一把脉,句荷的女儿身就暴露无遗。故此才反过来替句莲辩白。 句莲不知就里,瞥了二人一眼。 阿松带不走句荷,芸娘又忙着同吴大夫眼神交锋。结果反倒是句老爷站了出来。 句老爷走到句莲身前,阿松默默退后。 “给我吧。”句老爷沉着声音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大儿子。 句莲大约是想笑得,嘴角牵了牵,并未有什么表示。 句老爷伸手去捞少年怀中的婴儿。 句荷被这动静闹醒,肉嘟嘟的小脸,五官皱到一起,开口道:“各。” 句老爷的手顿住。 句莲亦是怔愣地低头看着怀里的婴孩。 句荷松开了已经被她折磨得没了形的衣领,揉着眼睛,又支吾道:“各,各。” 一个月的孩子,还不会说话,未发育成熟的喉舌只足以发出些无意义的单音字。 这或许只是孩子的呓语,又或许是她在叫哥哥。 她叫的第一个人,是哥哥。 句莲有些茫然。 句老爷微蹙着眉,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孩子的说话声很小,只有近在咫尺的两父子听清了发音。 句老爷抬眸瞥了句莲一眼,沉默地将孩子抱进了自己怀里。 句莲回到莲院时,阿竹也才刚从府外回来。 “少爷,您回来了……您这是……”阿竹看着自家少爷凌乱的衣衫颇有些震惊。 句莲一向是个注重衣冠整洁的人,从不允许自己看起来有丝毫的狼狈。 “沐浴,更衣。”句莲径直走进卧房。 阿竹虽则意外,但还是唤来下人替大少爷烧水抬浴桶,一面另择人到近前来告知他今日究竟发生何事。 句莲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一身新衣,连发带亦换了一根,才神清气爽地走出卧房。 “大少爷。”阿竹垂首行礼。 阿竹是昔年句府先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仆从。只不过那时他年纪尚小,因此只在夏院中做些洒扫的粗活。后来先夫人离世,从前跟着先夫人的仆人丫鬟陆陆续续都被句老爷遣散,反倒是他这个不起眼的下人悄没声地留了下来,还成了大少爷的贴身侍从。 “嗯,外祖可还康健?”句莲理了理身上熨帖的新衣,缓步走到石桌旁坐下。 他头上那枝白花夹竹桃开的正好,一丝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 那原是先夫人的挚爱。 “老家主同老夫人俱都康健。老家主还托我给少爷带了几本本门的功法书同一条新鞭子。那鞭子是今年初老家主在郊外猎得一头牛妖的皮新制的,很有些灵力。老夫人也托我给少爷带了些糕点吃食,都是从前夫人喜欢的。” 阿竹低声回话。 他刚从苏家回来,替大少爷送去了封问安的家信,亦带了些苏家老家主的回礼给大少爷。 苏家即是先夫人的娘家,苏家家主亦是先夫人的父亲。 “嗯。”句莲淡淡地看着那花枝。所谓久居兰室不闻其香,他从前似乎未曾察觉过这花香原是如此不同的。 与桂花的香气,如此不同。 句莲将眼神收回来:“阿竹,他们,可有问起我的事?” 句莲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问起了。按照少爷的意思,只说一切安好,无需挂念。老家主并未起疑。” 茶凉了。句莲微微蹙眉,将茶杯放回桌上。 阿竹察言观色,上前收走了茶具,预备再去泡壶新茶。 下人们刚将浴桶并句莲扔了一地的换下的衣服抱出来。 “少爷,这衣服揉皱了,可是要扔掉?”其中一个下人走过来,躬身问道。 句莲眉间仍有些淡淡的烦闷,他点头:“并发带、靴子,我今日换下的东西,全都扔出句府。” 句莲起身去了书房。阿竹将茶具递给那下人,吩咐再泡一壶热茶尽快送去书房,便跟着句莲去了。 芸院中,句荷还在句老爷怀里睡得正香。 “老爷,您都抱了一整日了,休息休息吧。”芸娘贴心地为句老爷递上一杯热茶。 因着午宴一番乱七八糟的事,吴家人早早离开了句府,句老爷则抱着句荷在芸院中待了一日。 其间句荷也醒过几次。句老爷笑着教句荷念爹爹,可句荷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句老爷,并未再开口说话。 句老爷就着芸娘的手喝了口水,却未有放下句荷的意思。 “芸娘啊,你说,这骨肉至亲,是否真是这个道理呢。”句老爷的声音很轻,怕吵醒怀里的孩子。 芸娘愣了愣,不知句老爷说这话时想的是句莲还是句荷,只模棱两可道:“骨肉相连、血浓于水,老爷威震四方、气吞山河。父子连心。老爷的孩子自然也不会是庸碌无为之辈。” 句老爷却摇了摇头,看着怀中的孩子,自言自语道:“从前莲儿刚满月时,叫的第一个人,也不是我啊。” 句老爷这话说的很轻,芸娘听的不真切,因此不敢贸然搭腔。 一直到天色暗下来,句老爷才轻手轻脚地将句荷放回了摇篮里。 待到句老爷走了,刘妈看着芸娘发愣的神色,终究忍不住问道:“夫人,今日如此良机您真就这么放弃了?” “呵,良机?”芸娘冷笑,“只怕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良机吧。” 芸娘一手支着头,一手将怀中那朵小小的白花掏出来塞进一张锦帕中,再扔到刘妈手里。 那花已在女人怀中藏得太久,花瓣已被揉毁了,溢出些汁液,染湿了锦帕。刘妈连忙将那朵花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不敢触碰。 “夫人快将这身衣服换了吧,这汁液有剧毒,只怕已沾染了您的里衣。” 芸娘摆摆手:“无妨。我早已服下过解毒之物了。” 白花夹竹桃,昔年句府遍植。因其终年盛放,经久不息,花香清淡,是以句府也曾有四季如春之美名。只是句老爷不喜,自先夫人逝世后,府中各处的夹竹桃均被换成了其他花木。如今,不过只剩下莲院中那几株苟且偷生,被它的小主人不惜代价地强留下了而已。 这朵花是芸娘在短廊中偷偷捡来的。 芸娘蹙眉叹气:“真不知是这孩子命好,还是我福薄,竟不依不饶缠上了句莲,害得我没机会下毒。” 夹竹桃虽美,然毒性极强。其汁液可致人皮肤溃烂、高热不退,轻易便死于这看似美丽弱小的白花之下。 这是芸娘原为未句荷设计好的死法。一个死无全尸,男女莫辩的死法。 “夫人,今日小少爷同大少爷共处了这么久,即便我们现在下毒,也未必不能嫁祸到他的身上啊?”刘妈又出馊主意。 芸娘淡淡瞥了刘妈一眼。刘妈虽在吴家待了许多年,但到底不通医术,因此对这些毒物亦是一无所知。 “夹竹桃毒性猛烈,不到两刻钟便会毒发。你算算句莲都走了多少时辰了,这一日又都是老爷亲自抱着的。里里外外废了多少时候,如何还能嫁祸到他身上去?”芸娘摇头。 吴老爷今日说自己女儿一事无成,实在是无知之言。吴家昔年是出过一位医仙的,因此才得以进入仙界。自那位医仙之后,吴家便世代以医药为修炼之法。只是后辈无能。吴老爷昔年又只知逼着自己的孩子修炼仙术,反倒疏忽了医理药理。其实芸娘制药之法实在不弱于其兄长,不过是吴老爷不当一回事,只图为吴家钓个金龟婿罢了。 是以芸娘自成年之后,亦未在行过制药之事。只怕就连吴家人也都忘了芸娘并非真是空有一张好面皮的废物美人罢了。 她原是计划着让孩子去莲院句莲亲见了面,返程的路上再悄悄将那白花的汁液喂到孩子嘴里。届时在宴席之上,句荷毒发,吴大夫势必是要上前查看的。到那时即便真被吴大夫看出来了句荷是个女婴又能如何,事已至此,吴大夫自然只能配合芸娘眼睁睁看着孩子毒发身亡,再将矛头指向句莲。即便不能证明是句莲亲自下毒的,可这花毕竟只有莲院中才有。无论句老爷如何判定谁是谁非,句家城中百姓今日皆已拿了喜钱知道句府添了个小少爷,小少爷骤然夭折,谁不再背后多议论两句?到时再有人似是而非地说些风言风语,暗指此事与句莲有关。就算来日句莲承袭家主之位,这旧事翻出来,也够他喝一壶的。 “那夫人,就这么算了?”刘妈仍是不甘心。 “唉。”芸娘看着那孩子的睡颜,突然有些拿不定主意,“我原是想早点解决掉这个祸害的。可如今看老爷的样子,对这孩子比对句莲还亲热万分。也不知若这孩子真是不日便夭折了,届时老爷究竟是对句莲的恨要多一些,还是对独子的怜要多一些啊。” 一主一仆皆陷入了沉思,不再言语。 句荷却在梦中勾起嘴角。跟老娘玩下毒?你还是太嫩了点。 当夜,句府很是有些寂寂。芸院中有人一夜不得安寝。琴楼上那把古琴亦是被人拨弦直至天明。就连夏院中,都多年未有地燃起了蜡烛。 第89章 我们句氏那可是超公平的哦 句荷有惊无险活到三岁这年,句莲也磕磕绊绊地迎来十岁大关。 “句氏一族存世甚久。我们的立身之本便是公平公正。” 按照句氏族规,凡句氏族子三岁开蒙,七岁验灵根,十岁之后则需与族内十八岁以下少年当众比武。 “公平便是一切只以实力作为准绳。” 若十八岁前一场未胜。 “公正便是一切都要摆到明面上来。不得徇私舞弊,也不会因为父亲是句氏家主就受到格外优待。” 便会被句氏除名。 “族内无论何人,只要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便可争夺家主之位。” 句荷趴在桌子上胡思乱想。 “唯有修为深厚能胜过族内所有挑战者,又德才兼备可独当一面受到句氏各位长老支持的人,才能名正言顺地坐上家主之位。” 难怪句氏敢自夸为仙界第一世家呢,没能力就说人家不姓句,那姓句的自然都是有实力的人咯。逻辑鬼才。 “句氏族规亘古未变。小少爷知是不知啊!”文夫子一戒尺拍到了句荷的桌上。 句荷被惊得骤然挺直了上半身。 “知道。我还记得昨天文夫子也讲了这一段,连话都说的一模一样,文夫子是不是老糊涂了?”句荷关切地望着怒目而视的老人。 句荷已经到句氏学堂上了半个月的课了。 句氏学堂,顾名思义,是为句氏族子开办的学堂。学堂中有一文一武两父子。文夫子博闻强记,教授仙界常规、句氏族规并理论知识等。武夫子则专司拳脚与修炼之法。句氏学堂每十日休一日。句荷对这个时间安排很是不满。 文夫子亦对句荷很是不满,那戒尺直直地便要落在句荷的头上。 句荷自然侧身一滚。 “啊!”隔壁桌的同学被她撞倒了。 句荷忙摆手道:“不好意思啊,不是故意的。” “你还敢躲!”文夫子是个看来颇有些年岁的老头了,留着长长的胡子,是货真价实的吹胡子瞪眼,“小少爷是否以为身为家主之子便可无法无天!毫无礼教可言!” 句荷忙一拱手,诚恳道:“敢问文夫子,礼教是为何物?” “尊师重道便是礼教!” “那我很有礼教啊。”句荷无辜道。 “你!”文夫子又是一戒尺打下来。 句荷紧退两步,恰好躲过。她笑道:“文夫子怕当真是年纪大了,有些糊涂了。学生适才关心文夫子的身体,是为尊师,认真听课,指出文夫子重复的段落,是为重道。有我这样既尊师重道又颇有礼数的学生,文夫子却要非打即骂。” 句荷看文夫子被她气得直发抖,那戒尺指着她的鼻子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句荷轻笑,一步上前,凑到文夫子跟前:“文夫子,虽是修者,但生老病死亦是人之常理。你要是想看病的话,我帮你联系我舅舅,不收你插队费哦。” “你!” 文夫子气的直接将那戒尺甩到句荷脸上。 句荷歪头躲过,眼见着那戒尺飞出教室。 “欸,夫子莫急,我这就帮你去捡!”句荷拔腿开溜冲出教室。 文夫子被句荷气得直喘气,众学子却只敢坐在原位干瞪眼。 犹记得五天前句荷惹夫子生气,众学子一致上前宽慰,被文夫子骂得狗血淋头。也记得七天前句荷惹夫子生气,众学子上前阻拦,被文夫子骂得狗血淋头。还记得…… 总之,不管他们做什么,都会被文夫子骂的狗血淋头。因为文夫子压根吵不赢句荷,只能拿他们这些鹌鹑撒气。 还是沉默吧。众学子对视一眼。至少什么都不做的话,挨骂的时候不会那么委屈。 句荷欢快地冲出学堂大门时,踏雪已在门口候着了。她吹了声哨子,翻身上马,便向演武场狂奔而去。 踏雪是一匹在仙界出生的小黑马,血统灵力都说不上有多好,性子更是差的离谱,是句荷两岁那年从马市老板刀下强要来的。 句荷自小生的漂亮又爱笑,一岁时便已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尤其深谙阿谀奉承之道。每每都能轻易将句老爷吹捧得高高兴兴的。是以句老爷总爱抱着这个小儿子在句家城中走街串巷。 某日父子俩路过马市,正见一匹刚出生不久的黑马因顽劣不逊被马市老板捆在地上负隅顽抗。店中几人原本在商量着是今夜便将这马宰杀了,还是等养大些再杀比较划算。句荷却只瞥了那匹马一眼,便一哭二闹地缠着句老爷非要不可。 句老爷财大气粗又兼宠溺无度,自然无有不应。 这匹劣马便就如此进了句府宝马云集的马厩。 但要说这匹马差点挨千刀那绝不是没有道理的。刚到句府第一日,它便踹了八匹马,踩了三个人,撞了四根梁柱。句老爷怒气腾腾地以仙术强行将这劣马压制在地动弹不得,那马却还要瞪着一双眼睛恶狠狠地冲着句老爷嘶鸣。 句老爷当下便起了杀心,还是句荷突破重围拦在那匹马身前,才堪堪令句老爷收回拳头。 然后那匹马就用唯一能动的嘴巴咬了句荷的屁股一口。 但不管怎么样,这匹马还是被句荷留下了。 句荷赶到演武场时,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了。 今日原是句府大少爷同句氏五长老小儿子约定好的挑战日。 句氏有十位长老,简单解释,其实就是句氏各分支的小家主。平日里只需管理自己分支内的琐事小事。一旦有涉及整个家族的大事需要裁决,便上报给句老爷这个正牌家主。因此句氏长老的儿子,也算是很有些实力的了。 句荷惋惜地跳下马背。唉,还是来晚了一步。早知道就不该等那老头先发难的,忒磨叽了。 句莲十岁生辰一过,约战的帖子便如过江之鲫,堆积如山。就连非句氏的其他散修或世家子弟亦偶有拜帖请战。 句莲全不回绝,一一应战。只待双方约定好时日,便于演武场当众比试。 句荷常偷跑来演武场看句莲同人比武。这主要是因为她对句家城的一切乐子都不愿缺席。 没了现成的乐子可看,句荷自然只能自己去找乐子。 她牵着马,悠悠向前走。 “句荷。” 不知何处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句荷牵着马脑袋在原地转了一圈,终于锁定了演武场对面茶楼二层的阳台。 第90章 物似主人形 句莲正坐于二层护栏旁,垂眸看着对面呆愣愣仰头的一人一马,俱都是小小的,孩子模样,一副不谙世事、万事皆不上心地傻样。 句莲唇角微勾,想起初次见到这对活宝时,一人一马也是如此呆呆地看着自己。 一年前,句荷死活非要留下一匹桀骜不驯的劣马一事,句莲是有所耳闻的。 他常在后花园的琴楼中独自待着,因此偶尔会听见后花园中下人们的私语。 “庶出的不愧是庶出的,连看上的东西也是一样没用。”下人甲摇摇头。 “不过你说小少爷怎么也是老爷的孩子,虽然他娘是个没用的凡人,但是小少爷也不至于天资太差吧?”下人乙思考。 “有句话说得好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小少爷他就是再得老爷的遗传也不可能比得过大少爷啊。大少爷可是两位高阶修者共同孕育出的孩子,那天资自然非凡。小少爷啊,我看有他那个废物娘的功劳在,天资再高也高不到哪儿去。”下人甲还是摇头。 “嗯。你说的也是。芸夫人虽然只是个凡人,但这孩子毕竟也有老爷的一半。就算再差,也应该有老爷的遗传兜底的。”下人乙还是思考。 “要我说啊,这人啊,还是得投胎投的好才是正经事。你说大少爷生下来就是世家子弟,天级灵根,那不全是因为爹娘都是高阶修者嘛。不过小少爷的命也不错了,锦衣玉食的,还有老爷给他撑腰,连匹劣马都是说要留在马厩里就留在马厩里。你说我们句府什么时候进过这么烂的货色?”下人甲再再摇头。 “唉,要是我的爹娘当年也多努力一些就好了。如果他们的天资好一些,修为高一些,那我也能修仙了。而不是在这里给别人家扫地。但是要说他们天资不好,好像也怪不了他们,还是得怪他们的父母。但是他们的父母也是因为他们的父母的父母天资不好所以才天资不好的。父母的父母的父母……” “噔~” 古琴的声音打断了下人乙无休无止的思考。 两个下人对视一眼,意识到大少爷正在琴楼中抚琴,都赶紧离去了。 句莲听着脚步声再次拨动琴弦。这两个人,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似是在对话,却又全然不在意对方的语义。真是吃饱了撑的。 句莲指尖拨弦,人却已神游天外。只是因为句荷喜欢,父亲便允了一匹劣马留在府里吗?应当不会吧。父亲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接受得了废物呢。怕是下人们的误传罢了。 但是句莲也没想到,当夜他便有了机会亲自辨识句荷带回来这匹马到底是不是匹好马。 句府很少晚上闹得热火朝天。句莲披上外衣走出卧房时,神智还称不上有多清醒。他刚入睡不久,却又被院外的喧哗声吵醒了。 是以他看见句荷一口咬在马脖子上,一手扯着马鬃,吊在半空中呆愣愣地望着他时,很为自己最近的精神状态担忧。他这是做梦了?还是出现幻觉了? 那匹马也愣愣的望着他。 一人一马僵持片刻,又开始嘴、手、脚齐上阵的厮打在一起。 句莲是第一次看见人和马打架,颇为怔愣了一会儿。 直到阿竹叫喊着跑进院里来要通知他说小少爷不见了时,句莲才真正回过神来。 他施了术法将那一人一马分开,黑马的血流了一地,句荷的衣服亦是被红色染尽,看来双方都没在这场决斗中讨到多少好处。句莲冷着脸将两个小家伙拽出莲院。 后来这样的人马交战又发生了几回。句府半夜找小少爷的活动亦是热热闹闹地盛大了几次。等大家终于都厌倦了这场游戏,句荷已不知什么时候和那匹马好得亲如兄弟了。 句荷叫它踏血。句莲听说本意是第一次决斗时,那匹马把她踩出了鼻血。 但后来再听说那匹马时,不知何故又改名为了踏雪。句莲猜测大约是芸如夫人的意思。踏血这名字听着毕竟……毕竟不太像是正常人能通过这么个理由想出来的名字。 句莲压下唇角的笑意。句荷这会儿刚噔噔噔地跑上楼。 桌上的茶水还用小泥炉煨着,句莲身前的那杯却早已凉了。 句荷还小,人不比长凳高多少,跳上凳子也是费了点功夫。 句莲瞥了一眼楼下。踏雪早已懒懒散散地趴在了演武场边假寐。 那双英气的眼睛又转回来落在对面的句荷身上。小孩儿正站在凳子上,伸长了手去够泥炉上的茶壶。 “物似主人形。“句莲淡淡斥道。 “啊?”句荷疑惑地抬头。 句莲将小孩儿努力了半晌也没沾到边的茶壶拎起来,取了只干净的茶杯给她倒了杯茶。句莲两指轻轻一推,那温热的茶杯便停在句荷触手可及之处。 “谢谢哥哥。”句荷甜甜一笑。 句莲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我是怕你再爬到桌子上,让人看了句府的笑话。” 句荷喝着茶水抿唇。哎呀,他怎么知道我刚刚想爬到桌子上来着。这具身体还是太小了,一点也不方便。 ”哥哥今日又赢了吗?”句荷笑眯眯地看向句莲。 句莲白了她一眼:“废话。” “使得拳脚还是鞭子啊?” 句氏的祖传功法乃是至阳至刚的拳脚功夫,这也是芸娘当年非要抱回个男婴进府不可的缘故。倒不是说女人就势必练不了一点儿这套功法。只是女人修习此法会有一个巨大的缺陷,那就是每月月信来时,因气血不足之故,法力会较平时折损一半,不利于实战。 至于鞭子。那是句莲母家苏氏的功法。苏家老家主据说昔年也是极疼爱句府先夫人的,给了她不少好鞭子和厉害的功法书。后来先夫人离世,这些东西自然就都留给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句莲因着这个缘故,在修炼拳脚功夫之余,也多修习鞭法。以此偶尔也会有人特意点明要挑战他的鞭法。句老爷对此自然多有些未说出口的不满。但句莲无所谓,只要上了拜帖,正儿八经的约战,他都一概同意。 “拳脚。第三个回合便倒下了。”句莲自然说的是对方。 第91章 人善被人欺,但是没说不善就不被欺啊 “哇~哥哥好厉害啊!” 句荷明确看见句莲端起了他面前那杯冷茶挡住自己上翘的嘴角。 啧。该说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吗?父子俩一脉相承地爱听奉承话。句荷挑眉。不过句莲还是比句老爷要好玩儿很多的。 “那既然哥哥一早就赢下了比试,怎么还一个人在这儿啊?”句荷站累了,坐回长凳上。隔着桌子,句莲只能看见小孩儿亮晶晶的眼睛。 “咳。”句莲轻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你今日是不是又逃课了。” “没有啊。”句荷很坚定地摇头。 句莲放下茶杯,盯着句荷不说话。 “我是出来帮夫子找东西的。” 嗯,找戒尺。信我。真的。句荷微笑。 句莲蹙眉,开口道:“文夫子平日虽古板严苛了些,但他知识渊博,对仙界中许多事都有所了解。从前我听了他的课亦是获益良多。你不该总是惹恼他。” 句荷眨了眨眼:“他知道很多事情吗?” “自然,文夫子号称读书三百篇,是句氏公认的博学。” “我是说,他是那种上知一千年,下知一千年的人吗?” 句莲闻言嘲讽道:“你又不是去学算命。” “那就上知一千年嘛。”句荷燃起点希望。 句莲想了想,回答道:“若是见诸纸笔的事他许是知道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见诸纸笔。也不知道五百年前的事情有没有人着书立传啊。句荷从未放弃过继续探查五百年前恶鬼现世的真相。只不过此事尚不知牵涉多广,又兼年代久远,她只能格外小心,打听点边角料罢了。 句荷脑子里想着正事,随口敷衍道:“好奇嘛。” “好奇什么?” “就,好奇啊。大家不是都说代代相传、代代相传,只有一对强大的修仙者才能生出另一个强大的修仙者,我就好奇最开始生孩子那对修仙者得有多强呗。”这话当然是句荷随口瞎编的。 仙界中人确然很是信奉遗传的作用。但句荷对此不是很在乎。老实说,就她如今这个世家少爷的亲身体会来讲,与其说世家与嫡子天生便有多高的天资,不如说他们自出生便能获得多少普通人望尘莫及的资源。都不用拿句莲这样的天之骄子作对比。单说句氏学堂,整个句家城有多少三至十岁的小孩儿啊,可是只要你不姓句,就是连踏进学堂的门槛都会被赶出来。 所谓百姓。世间有几多姓氏,又岂能人人姓句。长此以往,句氏自然日渐壮硕,侵占的资源亦是越多,年深日久,其余百姓却反以为这是从来便如此的事情,不仅不加以抵抗,反而自发维护起句氏的地位。实在是拿遗传二字背黑锅。 句莲微微愣怔,以为句荷是因着府中下人的闲言碎语而生了对自己出身的忧思。 “句荷。” “嗯?” “事在人为。” 句荷歪头。 “世人一贯夸大机缘与天资,将此聊作失败的自慰。其实若非自己努力,机缘也好,天资也好,亦是成不了大事的。” 这是闹哪一出?怎么突然励志上了?句荷不明白话题的转向为何如此突然。 “哦。”句荷想了半天自己该发出些什么深刻的感慨,但到头来还是只有一个干巴巴的哦最能表达她的心情。 句莲是真正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人,他这话若放在凡界或许很有道理,但是在仙界这种各世家门派割据联姻,拥兵自重互相维系已成定局的地方,普通人要想努力,还真不知道是该努力提升修为有用一点还是努力攀附权贵有用一点。 句莲蹙眉,知道句荷这是又没把自己说的话当一回事。 “自明日起,不可再逃学。”句莲严肃道。 “好。”句荷乖巧点头。 句荷内心:你还能管得了我? “若再逃学,从今以后,你就别想再吃到桂花糖了。” 句荷撑着桌子就站起来:“过分了啊!” 句莲白了句荷一眼,施施然起身,理理衣摆,便缓步离开。 街尾牛婶的桂花糖,称得上句荷唯一对仙界满意的东西。因灵气充沛之故,仙界一切生灵都比凡界生长得更好,自然用其做成的食物也更加可口。牛婶的桂花糖素来很是畅销。 句荷恨恨地跟在句莲身后下楼。 句莲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现句荷爱吃桂花糖的,大约是她去年牙疼的时候。那会儿句莲也着实狠狠地禁过一段时间句荷吃糖。 句莲的招数很朴实。买断城中所有的糖,随后分发给各家各户。一旦发现有人偷偷给句荷塞糖,便禁断那人下个月的供应。 财大气粗、仗势欺人在句莲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但句荷自然也从来都不是这么好欺负的人。 二人走出茶楼。句荷只吹了一声口哨,踏雪便起身快步走到句荷身前。句荷冷着脸翻身上马,独自驰骋而去。 句莲微微蹙眉,但脚下却还是步履轻缓。 句荷回到句府时很是愤懑。 “死句莲,臭句莲,你居然做的这么绝。你这次死定了。”句荷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道。 她刚从牛婶的摊位前回来。 是带着一个噩耗回来的。 句府的竹管家已买断了牛婶一个月的桂花糖。 想也不用想,这自然是句莲的手笔。 行,你不仁那就休怪我不义了。句荷气势汹汹地走进芸院。 “荷儿。” 句荷脚下一顿。 芸娘正站在她的卧房门口,遥遥地温柔地对句荷招手:“过来。” 句荷心中叹了口气,认栽地走进芸娘的卧房。 芸娘微笑着带上房门。 “句荷。你还打算如此混到什么时候?”芸娘的脸色同声音一并冷下来。 屋内只有这两母子,芸娘再懒得装什么温柔贤淑。 “娘,我有好好练功的。实在是学堂里教的东西也没什么用。” 句荷这话倒不完全是托辞。因着品阶更高的修仙者能轻易以肉眼看出比自己品阶更低的修仙者的品阶之故。三岁之前,她从不敢妄自以前几世所学进行修炼。只怕被人看出端倪。 但如今入了学堂就不同了。学堂中既已开始传授功法,那她身上多些灵气,会些术法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是以这半个月来,句荷很是昼夜颠倒的复习了一通过去的知识。毕竟只要她不真的把那些招数使出来,谁又能知道她到底修习的哪门哪派的功法。 “哼。你也知道学堂教你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啊。”芸娘冷哼一声,坐在紫檀木椅上。 仙界极重天资与品阶。 所谓天资,七岁以前是以其生父生母而论。如句莲那样,父母皆是修者且实力极强的,便被称为嫡子。而如句荷这样,父或母乃至双方都是凡人的,便被称为庶子。按照遗传的角度来讲,父母既是修仙者,那孩子也大概率有好的天资足以修仙,否则便也如父母般大概率是个废物。而七岁之后,便以灵根而论。灵根分为天地玄黄四级,天为最高,罕见稀少,据说凡是验出天级灵根的没有不成为高阶及以上修者的。 而品阶,其实就是在句荷原有所知的高中低三阶修者中再各分上中下三品,共九品阶。最下是凡人,兴许比未曾修习过的人多些灵气,能使些法术,但到底只有凡人的寿数,不可称为修仙者。最上自然是仙人,寿数恒长,有移山造海之能。按照句荷凡事务求简化的归纳能力,其实最直观分别品阶的就是寿数。凡人百年,低阶百余年,中阶二百年,高阶三百年,仙人能活几年是几年。 第92章 骂得最狠爱得最深 “你知不知道句莲从小都是受几个长老亲自传授指导功法的?你以为句莲真跟句氏那些普通族子一样天天就靠着学堂那两个才疏学浅的老夫子修习啊?也就是你!一天天的不学无术,大大咧咧的。也不知道去你爹跟前多撒娇卖乖让他教你点有用的东西!只知道到处疯跑,上窜下跳,吃喝玩乐……” “哎呀,娘。”句荷实在不想听四字成语了,“我哪儿没学有用的东西了?你教我那些什么医理药理,什么脉搏之法我不是都学的可好的嘛。” 正所谓养狗养三年也有舍不得丢的时候,起初芸娘的确多次设计试图将句荷的死算计到句莲身上,但也不知是天意还是命数,竟回回都叫她阴差阳错的逃过去了。句荷一天天的长大,芸娘也渐渐息了这个心思。反倒将自己从前在吴家学到的东西一并都教给了句荷。 如何用药,如何把脉,如何用药改变自己的脉象,又如何以医药之法进行修炼。 虽说固然比不上句荷从前在药师谷中学到的知识高明,但这医药修炼的功法倒着实是句荷正需要的。 “那有什么用。若是吴家这点法子真能修炼成仙,我们兄妹又何至于到如今还是凡人?我爹又如何吃了那么多的药还不过是个中阶下品的修者?说到底,你还是得加强修习句氏的功法。趁着你爹现在还对你多有怜爱,尽快打听些句府不外传的秘法才是正经事。” 吴老爷天资并不高,因此多年修炼亦未有太大成就。后来铤而走险,以药物强行突破至中阶,但副作用极强。按芸娘的话说就是,没几年好活。 句荷叹气。芸娘当然不是傻子,但总有些荒谬的天真。句老爷要真是那么疼惜他这个小儿子,又何至于会一板一眼地按照族规将她扔进学堂里便不管了呢? “娘,晚饭时候快到了,爹昨日不是说许久都没有吃过娘的拿手好菜了吗?娘还不去给爹做饭吗?” 芸娘瞪了句荷一眼:“你少在这给我转移话题。娘说这些话都是为了你好。在这仙界,什么身份、权势、金钱那都是不可靠的。只有实力。只有你自己的实力才可靠。有了实力其他一切自然附会而来。你须得……” “哎呀娘,你快去吧,再晚就来不及了。惹得爹不开心那才是大事呢。快去快去。” 句荷推着芸娘便往屋外走。 这三年,句老爷只要回府,必在芸院用晚膳。人人都说这是句老爷偏爱小儿子的明证。句荷却不以为然。 莲院中的炊烟刚消散,句老爷如约而至。 “爹,多亏了你的福,我才能好容易吃一顿娘亲手做的饭菜啊。”句荷故作嗔怒地朝着芸娘撅嘴。 芸娘笑着点点句荷的额头:“是是是,你爹好,你爹最好了。娘坏。行了吧?” “你啊,”芸娘往句老爷碗里夹菜,“满心满眼都是你爹。怕是早把我这个娘看在眼里扔在地里了。” 句老爷将母子俩的嬉闹看在眼里,笑道:“荷儿还小呢,哪会想这些。” “荷儿不小了!荷儿现在已经是知书达理,能文能武的年纪了!” 这当然是屁话。句荷活了也不知有多少个十年了,知书知理,能文能武是真。知书达理?那不能够。那太没意思了。 “呵呵,”句老爷笑起来,“知书达理啊,那你还天天逃课,惹夫子生气?你可知这短短半个月文夫子都来同我告了几回状了?” 你还知道啊。句荷和芸娘心中皆是吐槽。 “爹,学堂太无聊了。文夫子每日讲来讲去都是那些东西。一点儿也不好玩儿。” “荷儿,怎么说话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修习原本就是反复艰苦的事情。你爹和哥哥从前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呀。是吧,老爷?”芸娘看向句老爷。 句荷也期期艾艾地望着句老爷。 “呵呵,是啊。句氏一向对所有族子都是一视同仁的。无论是谁都是在学堂中开蒙悟道的。你现在才去学堂没多久呢,等日子久了,你就知道夫子教的东西有多重要了。”句老爷吃着饭淡笑道。 句荷瞥了芸娘一眼。我努力了,但他不接茬哦。这总不能再怪我了吧。 芸娘见句老爷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只慈爱地看着句荷吃饭,也不好再勾起话头。 夜半,句老爷宿在了别的院里。 芸娘的卧房中仍未熄烛。 “夫人,夜深了。老爷不会再来了。”刘妈进了屋,颇有些忧虑地看着斜靠在床榻上的芸娘。 芸娘却摇头:“他来与不来都无所谓了。” 自先夫人离世之后,府中一直没有主母。万事皆由句老爷身边的松管家主理。如今有了句荷,许多事句老爷也渐渐默许交给芸娘打理。因此芸娘已许久不再关心争宠之事。 “那夫人,这是为何事夜不能寐啊?”刘妈在芸娘床前蹲下。 “刘妈,去凳子上坐着吧。你年纪也大了。”芸娘轻拍刘妈的手。 刘妈却拿张小凳还是坐在了芸娘床前:“夫人,早些休息吧。” “唉。休息。我也想休息啊。”芸娘苦笑。 “夫人,小少爷现下已入了学堂,想来不日便能为老爷分忧了。夫人又何必忧心过度呢?” “分忧?”芸娘笑了笑,“你当真觉得老爷疼爱荷儿胜过句莲吗?” 刘妈温和一笑:“老爷每日都必来芸院用膳。一见小少爷便喜上眉梢。平日更是予取予求,凡小少爷所想有,从未说过个半个不字。不似对着大少爷,冷脸相对不说,三言两语间便大发雷霆,动辄非打即骂。连个笑容亦未舍给大少爷过。老爷偏心如此,夫人还有什么可不安的呢?” “刘妈啊,你没看明白啊。”芸娘满面愁容地撑着身子坐起来,“正是因为老爷的言行几乎称得上是溺爱荷儿,所以我才担心老爷根本并不在意荷儿啊。” 刘妈微愣。 “你说老爷从未对荷儿说过半个不字。那是荷儿机灵,从未向老爷索要过一点自己不该有的东西。你说老爷每日都来芸院用膳,那是因为我们娘儿俩伏低作小。我的温柔顺从,荷儿的撒娇卖乖,有哪一日少过半点?荷儿是个早慧的。你看她平日里对谁不是肆意妄为,唯独对老爷,言行间看似顽劣,实则明里暗里都是吹捧哄慰。如何能不哄得老爷一见她便欢喜呢?” 芸娘一点点将温馨和睦的表象撕开给刘妈看。 “不过这些倒都不算什么。虽则是靠着口是心非,谨小慎微得了些笑脸。但若是老爷当真因此重视起荷儿来,那我们这场戏也算是演得一本万利。可是你说荷儿由小到大闯下过多少祸事来,你数的清吗?” 这……那确实是数不太清了。毕竟小少爷,自进句府第一日起便就是个不让人省心的。 刘妈只得宽慰道:“可是即便小少爷一向是,调皮了些,但老爷也从未对他疾言厉色过啊。” “这便是问题所在。”芸娘的眉头却皱的更紧。 “你见过哪家的父亲能容得下孩子如此胡闹的?你又见过哪一个孩子能得老师指点却日日逃学还不被打烂一层皮的?” 刘妈张着嘴嗫嚅半晌,却实在举不出一个例子。 “你知道谁能屡屡犯错还不被责骂吗?” 刘妈不知道。 芸娘轻声道:“畜生。” “你待畜生好,是因为它的毛发柔软,长相可爱。你不责怪畜生犯错,是因为原本就不指望它识礼数,懂人伦。你可以给畜生穿金带银,要它比大街上任何一个人看着都高贵尊荣,比任何一个人都过得更像一个人。” “可你会让畜生继承家产吗?” 刘妈彻底再说不出话来。 “现在老爷看着我们娘俩可亲,日后呢?若是他腻了烦了,更甚于说他死了,我和荷儿怎么办?” “我们难道还能指望上句莲吗?” “我害他的次数,怕是比我见他的次数都要多啊。” 第93章 莽夫总是最难应付的 句荷现在正蹲在句莲头上。 额,准确的说,是句莲卧房床铺正对的房顶的瓦片之上。 句荷小心翼翼地揭开脚下那块瓦片的一角。 少年的睡颜正好入目。 句家城一贯是没什么飞贼夜盗的。毕竟句氏这么大一个世家摆在这里,若非寻死,实在没什么理由来犯。 但句荷出生之后这个良好的治安状况就大改了。 句荷以两三岁之弱小躯体,翻墙跑酷,踩在每家每户的头上不亦乐乎。 有没有修者会发现她? 会的。自然会的。但是他们当中的一半人会以为自己看到了只大耗子在飞檐走壁,另一半人会突然进入甜美的睡眠然后第二日一早在自家床上醒来。 因此吴家医馆来看梦游和癔症的人越来越多。 句荷没有找吴大夫要抽成已经是看在大家算半拉亲戚的份儿上了。 句荷从怀中掏出一点木屑大小的玩意儿。 那是她做的木头蚂蚁。她还贴心地上了色。 蚂蚁其实是很强大的小动物。它们能够轻易举起超过自身体重四百倍的物体。 句荷将一粒小小的丸药交给几只小蚂蚁。 去吧,小宝贝儿们。句荷在心中悄悄说道。随后调动灵力让那几只蚂蚁顺着瓦片的缺口爬进了句莲的卧房。 那颗小药丸被木头蚂蚁们轻轻放在了句莲的床底。 句荷勾起嘴角。那药丸一旦接触空气不到两刻钟便会融化,无色无味,无声无息。 句荷功成身退,带着小蚂蚁们悄然离去。 翌日一大早,句荷迷迷糊糊地被芸娘从床上拽起来扔到迷迷糊糊的踏雪背上,然后一人一马迷迷糊糊地走进了句氏学堂。 “句荷!” 句荷被受惊的踏雪摔在地上。 “嘶~你个有马生靠我养的,你,你居然摔我,你今天非得饿你一顿不可。你再也别想吃……武夫子早上好。”句荷揉着背骂骂咧咧地从地上起身看到了怒目而视的武夫子。 “学堂中不许御马,带着你的马滚出去!” 武夫子是个中气十足的中年人。吼起人来整个学堂都得抖三抖。句荷为此一直很担心学堂塌方。 主要是担心学堂能不能早点塌,这样她可以早休息几天。 踏雪默默抬起马蹄,踹了句荷一蹄子,随后迅速溜之大吉。 句荷再次从地上爬起来。你死定了。你真的死定了!臭马! “对不起武夫子,我现在就去让它变成死马给你谢罪。”句荷也开溜。 “回来!” 句荷不听,一口气跑出学堂大门。 随后被武夫子以术法拎在空中扔回了沙场上。 我恨。句荷咬牙。总有一天我要整个句家城都为欺负小小的老娘而付出…… “腹背无力!”武夫子对着句荷的面门便是一声大喝。 呜呜呜,口水,口水喷我脸上了,呜呜呜,会不会烂脸啊,呜呜呜……句荷默默擦脸。 学堂有教室和沙场两处。 沙场便是武夫子上课的地方。 句荷虽然同文夫子斗嘴未尝败绩,但对武夫子这种靠蛮力解决问题学生的老师很是无奈。 她只能每天给武夫子投毒。 具体操作是在武夫子的茶水里下泻药给吴大夫创收。 “出拳!要有力!” “腿!要稳!” “脚下!不可虚浮!” “否则!便会像这样!” 武夫子一个扫堂腿攻向句荷的左小腿。 我跳! 句荷双脚稳稳落地。 “扑哧。” 在场学子有没忍住笑的。 “滚去学堂门口!当众蹲三个时辰的马步!” 笑点低的当即都笑不出来了。 句荷懒洋洋地再摆出武夫子正在教授的招式。 “句荷!”武夫子皱着浓眉吼道。 “欸!”句荷当仁不让地吼回去。 “你也滚去……” “学堂门口蹲马步!好!我现在就去!”句荷抢答并开溜…… 溜不了一点…… 句荷被拎在空中。 “你给我滚去教室!” 啊?不是吧。那你还不如让我就地打滚呢。句荷颇有怨念的慢慢挪步走向了教室。 唉。句荷又惨了。在场笑点高的都在心中默默摇头。 教室中无人。 文夫子没课的时候是不会来学堂的。他一贯都在家里看书。 句荷趴在桌子上发呆。该怎么跟文夫子打听点几百年前的事儿呢?毕竟文夫子一看见句荷就面色红润,口不能言,只会你你你的。 失策了。句荷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早知道就别把他气得那么狠了。还是得怪句莲,怎么不早告诉她这事儿呢?她还以为文夫子就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呢。 不过句莲今天应该也不太好过就是了。想到这,句荷又忍不住勾起邪恶的嘴角。 “句荷。” 武夫子走进教室,站在句荷身后。 “嗯。”句荷趴着没动。 武夫子的教学方式,一向是教一个半时辰,让学生自己练习两个时辰,然后对打三个时辰。 所以武夫子排课比文夫子少。 因为打不动了。真的打不动了,老师。历代在校生都是如此向句府反映的。 武夫子未再多言,一拳便向着句荷的后脑勺而来。 句荷感到身后一凉,一股劲风将至,立即侧身倒地。 那拳头恰恰停在课桌前半寸处。 “嗯。比上次快了。”武夫子收回拳头。 句荷仰躺在地上,望着武夫子。 “但还不够快。” 武夫子左脚向着句荷的方向上前一步,右腿顺势高抬,千钧之力便在这右脚一劈之下。 句荷瞅准时机却向前一滚,将将擦过武夫子的右裤腿,随后抱住了武夫子的左腿,狠狠捶了一拳左脚小拇指。 “嗯……”武夫子咬牙道,“有进步。” 句荷松了手,起身拍拍身上沾染的尘土。 “那今日便可早些下课了?”句荷笑嘻嘻的抬头看着高大的男人。 “你的招数不过是仗着身体小,活动灵便。等你长大之后便全无用了。”武夫子淡淡道。 “小孩儿自然有小孩儿的招数,长大了又自然有长大了的招数。当下既有这个优势,岂能不发挥彻底?”句荷反驳道。 “那么以后呢?” “我说了。”句荷一摊手,“长大了就有长大了的招数了啊。” 武夫子摇头:“等你长大了,同你比试的便不会是你的老师,你的同学。而是你的敌人。” “我现在每回只攻一招,你亦只需考虑闪躲一招。” “那么下一招呢?你想过没有?” “方才第一回合,你侧身翻滚,实在是必然之举。既是必然之举,你认为我会如何做?” 句荷毫不犹豫地答道:“佯攻身后,实则预判我躲闪的方向,全力出击。” “如何出击?” “嗯……”句荷想了想回答道,“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顺势收拳,借力背身整个人砸在躲闪者身上。若落点够准,还能在砸下来的一瞬间肘击头部。你那么大一只,我这么小一个。你砸在我身上再外加一个肘击,我必死无疑。” “嗯,很好。”武夫子赞许地点点头,眸中的欣赏不加掩饰,“那么我们便来试一试你所说的这套招数。” 武夫子话音未落,便再次出手。 第94章 学习使人要死不活 句荷趴在踏雪背上到得句府正门时,天色已漆黑如墨了。 “送我回卧房,你再自己滚回马厩吧。我真的好累,全身骨头都酸痛。我不想走一步路了。”句荷有气无力地同踏雪打商量。 踏雪倒还真难得贴心了一回,也不用鼻子出气埋怨,慢慢驮着句荷就走进了大门。 却不想途经后花园时,还是被人给拦住了。 “坐骑不得入府。句荷,你又忘了。”句莲站在琴楼之上低斥道。 神经。踏雪鼻子喷气,句荷干脆一动不动直翻白眼。两个小家伙都懒得理会句莲,自顾自地往芸院去。 “句荷。”句莲三两步下了楼,拉住了踏雪的缰绳。 “我没空跟你扯皮。”句荷还是软趴趴地整个人卧在踏雪背上,连个眼神也没分给句莲。 “你刚下学?”句莲微微蹙眉。 句荷不回答。 “又被武夫子罚了?” 武夫子酷爱体罚,动辄便是三两个时辰的马步。句莲从前在学堂上课时便早有耳闻。 对于他这样自小便修习功法的人来说,这自然不算得什么。但句荷不过才三岁,从前又未曾习过拳脚,哪里吃得上这样的苦头。句莲默默叹气。 句莲松开手中的缰绳,移步到句荷身侧,向她伸长了双臂。 “下来。” 句荷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少年。 句莲只得再上前一步将句荷从马上抱下来。 “我早说过,要你在学堂好好用功,不要总是惹怒夫子。如今这副苦相实在是自找的。”句莲原是想让句荷自己在地上站好的,但句荷刚一落地便双腿发软,句莲只能将小孩儿抱在怀里。 三岁了。大了许多了。但还是轻飘飘的,暖和和的,像个散发着桂花香气的肉团子。句莲神游天外。 踏雪迟疑了片刻。似乎是想尥蹶子踹句莲的,但又怕伤到句荷。 句莲知道这匹马同句荷是一个性子,只得解释道:“我送她回芸院,你自己回马厩吧。” 踏雪没理,直到看见句荷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才踢踏着步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句府。 句莲将怀中的小孩儿换了个更稳妥的姿势抱着,随后慢慢走向琴楼之上。 句莲将句荷放在古琴前的软垫上,然后便转身去取东西。 句荷很少上琴楼来。 据说这是当年句老爷成婚时,特意为先夫人所搭建的。 但在句荷的记忆中,句老爷从未来过琴楼。反倒是句莲几乎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卧房,常常在这里抚琴直至天明。 因此这里也存放了许多句莲常用的物品。 “给。”句莲俯视着瘫在地上的句荷,将手中的小盒子递到她眼前。 句荷耸了耸鼻子。是药膏,活血化瘀,消除酸痛的外用药。 句荷没有拒绝句莲的好意,伸手接过,起身挽起裤腿,抹在自己青紫的小腿和红肿的脚后跟上。 像这样的瘀伤,句荷身上还有很多。每逢武夫子的课后总是如此。 句莲微微蹙眉。 “何必激怒武夫子。” “你怎么不说,武夫子何必折磨我呢?” “是你先胡闹的。受罚也是活该。”句莲的语气并无怜悯。 哦。句荷翻白眼。 句荷脱了外袍,开始给自己的手肘上药。 句莲皱着眉头看句荷用无力的右手硬往抬不起来的左臂上胡乱抹药膏,终于忍不住蹲下身将药盒抢回来。 “怕是一盒药都用光了你也还未涂抹到伤处上。”句莲嘴上不留情的抱怨,手指却轻柔的给句荷上药。 句荷干脆大剌剌的坐在软垫上任句莲摆弄。 “蹲马步能把胳膊蹲伤你也真是武学奇才。”句莲讥讽道。 句荷瘪嘴:“那不是没站稳,摔了嘛。” 句荷没提同武夫子过招之事。 句莲的眉头皱的更紧。 “把衣服脱了。” “啊?”句荷抬眸诧异地看向句莲。 句莲冷眼:“谁让你摔了还打滚,肩背上全是淤青。” “啊哈哈哈,是吗?”句荷尴尬的笑笑,却将外袍又套上了,“不用了,我回去让我娘给我上药就好了,不劳烦哥哥了。” 开玩笑,这孤男寡女,宽衣解带的。虽说句荷还没开始发育,句莲也不一定长齐了毛,但不好吧。真的不太好吧。句荷委婉拒绝。 句莲看着句荷默默地穿好衣服,也没说什么,只冷哼了一声,将盒子盖上放回原位。再从一旁取了张锦帕仔仔细细地将手指上残余的药膏擦干净。 句荷看着句莲优雅稳重的动作颇有些意外。 “哥哥今日,一切都好?”句荷忍不住发问。 “我又不是你,整日惹是生非,自讨苦吃。我能有什么不好。”句莲没什么反应。 不应该啊。句荷微微蹙眉。 “哥哥不知道。今日一大早,我床上便爬来一只毒蝎子,差点就蛰了我的眼睛。”句荷夸张道。 其实她院里哪会进什么蛇虫鼠蚁。自从她开始悄悄炼药,只怕蛇虫鼠蚁一见她便要跑到八百里开外才是真的。 “你院里也进了毒物?”句莲下意识开口。 也。重点。句荷勾起唇角:“哥哥院里也有?” 句莲移开与句荷对视的眼神:“是有一些。许是府中太久未驱虫了。明日让阿松处理便是。” “哦~”句荷点点头,“那哥哥没有被那些毒虫叮咬到吧?” “我又不是你。连只小虫也能随便欺负。”句莲走到露台上晒月光。 “真的吗?哥哥真的这么~厉害吗?” “哼。”句莲冷哼。 “那哥哥后颈的红疹是怎么回事呀?”句荷跳起来戳了戳句莲的后颈。 “你!”句莲自然立刻捂着后颈转身怒视句荷。 句荷憋着笑装无辜:“哥哥该不会是过敏了吧?” 之前她累得不愿动弹,后来又被带进未燃烛火的琴楼,是以一直都没看清句莲裸露在外的皮肤究竟是何状况。这会儿走出了暗室,月华如水般洒在少年的身上,那些刮瘙的红痕,叮咬的红疹,稍稍留心,便一览无遗。 这全有赖句荷昨晚的杰作。 那药丸正是吸引毒虫蚊蝇的好东西。昨夜那一觉句莲只怕睡的终身难忘。 但句荷可不会愧疚。 这可是句莲方才亲口对她说的。是你要先胡闹的,那不是活该吗? 是你要先抢我的桂花糖的,那你不是活该吗?句荷重新造句。 “不关你的事。”句莲抿唇瞪了句荷一眼。 “死鸭子嘴硬。”句荷小小声嘟囔了这么一句。 “好吧,既然不关我的事,那荷儿就要回房睡觉了。哥哥记得吃,过,敏,药,哦。”句荷还在暗讽句莲的掩耳盗铃。 句荷高高兴兴地甩着手便要下楼。 “等会儿。”句莲却又叫住了她。 嘛呢?大晚上的很闲吗?句荷瘪着嘴下楼,口中大喊道:“干嘛!” “桂花糖。” 句荷顿步。 “回来。” 句荷想了想,还是转头看向楼梯上的句莲,但没有上前的意思。 句莲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那纸包包裹的很严实,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像是刚被封装好不久。 “今日听话,算是奖励。”句莲将那纸包扔到句荷怀里。 句荷拿在鼻尖闻了闻。是桂花糖的香气。 句荷不解地看向句莲。 “你若是明日没有逃学,便去问阿竹要吧。反正他也吃不完。”句莲似是随口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从另一侧楼梯下了琴楼。 句荷歪头。听话?听什么话? 句荷不知道。句荷不理解。 但是无所谓,知不知道的,至少手里的桂花糖是真的。 句荷美滋滋地报了仇,又得了天上掉下来的桂花糖,高高兴兴回芸院睡觉去了。 第95章 忠言逆耳 “句氏从第一任家主至今已有上万年。我们历来奉行公平公正的原则。从来不会像其他世家一样行继承之法,凡是认为自己有才有德可堪坐上家主之位的人,皆可参与家主之争。只要能胜过每一位挑战者,且受到家族的认可,便可成为新一任的家主。我们句氏便是靠着这样的选贤任能,才能在仙界屹立不倒,发展壮大的。”文夫子捋着胡子,面上有遮掩不住的得意,“现如今像我们这样根基深厚的世家在仙界中可是凤毛麟角啊。就说家族实力,怕也只有绝峰和渚襄山这样弟子三千的仙界大门派堪可一比了。” “那句氏在这上万年间,可曾有参与过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啊?”句荷实在懒得听文夫子王婆卖瓜,赶紧转移话题。 “那当然有了。要说这仙界能有哪一件大事会缺了我句氏的出手啊?”文夫子瞪了句荷一眼,“就说三千多年前的灭世之灾,岂非正是我句氏出面号令仙界一干人等共同抵御天灾,才力挽狂澜留的三界一片净土啊。” “又说这二千八百年前的凡界水患,那也少不了我句氏族子的帮忙,才救下了多少凡人的性命。” “再有二千七百年前,仙界加固封印一事,那也是最先来问过我句氏的意思才敢着手进行的。” “又二千……” “那个文夫子,有没有近一点的?比如说一千年前啊?几百年前啊?那种?“句荷微笑。 ”一千年前……“文夫子想了想,”当然也有。一千年前句氏出过一位号称历代第一的金刚仙。所谓金刚仙便是指其灵力至纯至阳,出拳有如铁石坠地,出脚有如劈山之斧,全身筋骨刚硬,刀枪不入,以金刚作比,赞其固若金汤,坚如磐石。” “那后来呢?怎么不见这位仙人在句家城出现过啊?“句荷知道仙人寿数恒长,既然能强大到如此地步,那应该不会轻易为人所杀吧。 “后来啊……”文夫子面有苦涩,“后来为解决黄泉逆流一事,为恶鬼所杀。也算是以身殉道了。” “黄泉逆流?” “嗯。那是五百年前的事了。” “那,具体是怎么个事儿呢?”句荷继续引导。 “五百年前,万鬼现世,凡界大乱,灵气枯竭,山崩地陷。仙界花费了许多力气才查出原是因为鬼界中黄泉逆流,才致群鬼流离失所,进入凡界作乱。众仙为稳定三界,拯救万民于水火,齐聚鬼门之外,欲打开鬼界大门,恢复天道秩序。金刚仙正是当仁不让,挺身而出。” 是吗?你这么说好像此事全仰赖仙界出力似的,我在凡界听到的可不是这个版本啊。句荷想了想,问道:“这么说,那位金刚仙进入了鬼界?” 文夫子又捋了捋胡子,良久道:“应该是,进了吧。” “应该?”句荷嘴角抽搐。 “五百年前的事,我怎么会知道的那么清楚。”文夫子又瞪了句荷一眼。 “那三千年前的事你都如数家珍?”句荷忍不住吐槽。 “那如何能一样。三千年前的事句氏祖志上写的明明白白,我自然清楚!” “那五百年前的事儿就不配写进族志了?” “参与五百年前那场大战的人全都死了,自然,自然写的有些语焉不详……”文夫子摸摸鼻子,颇有些心虚。 “全都死了?”句荷乍舌。 “总之句氏去的人都死了。” “那其他门派的人呢?” “也死得差不多了吧。” 了吧……好没说服力的用词。句荷叹气。看来文夫子果真是个只会掉书袋的。人家写的他就一五一十背出来,人家没写的他就连个屁也放不出来。 “不过也正是因为五百年前万鬼现世一事,”文夫子似乎有意搏回面子,又道,“仙凡两界如今都是灵气衰微,得道成仙之人亦再不似从前般鼎盛了。” “那是不是说,现在的仙人大多都是五百年后成仙的,且数量极少?”句荷阅读理解。 “嗯。如今仙龄在五百年以上的,我所知,也不过只有绝峰的掌门无相仙人和渚襄山的掌门矢鹿仙人,此二人罢了。” 五百年前,黄泉逆流,万鬼现世,死伤惨重,恶鬼杀人,余波未平……句荷默默思量。虽是模糊了些,倒也大致能对的上。看来要想明白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只能找亲历之人才问的清楚。 王今突然失踪,她又莫名其妙来了仙界。要想查清她为何重生之事现在似乎也只剩下恶鬼二字堪可做些文章。 文夫子看着句荷少见的沉思之态,颇感欣慰:“难得你也终于有了好学的心思。关心起句氏一族的荣光。” “嗯。”句荷点点头,“夫子,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问。”文夫子面上有浅淡的笑意。 “夫子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出过句家城啊?” “嗯?”文夫子微愣。 “你好像除了书上的事,可以说是,”句荷抬眸,“一无所知啊。你这样浅薄,真的能教好学生吗?你要不要多出去走走啊。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 “句荷!你!你如何能说出如此不敬师长的话!“文夫子颤抖着手,直指句荷面门。 浅薄?她竟敢说他浅薄?一个黄口小儿,竟敢说他浅薄! “欸,夫子,我是认真的。我真的诚心诚意给你提议。我没有讥……“ 句荷低头躲过文夫子扔向她的戒尺。她难得对文夫子说句老实话,文夫子还不领情。 “那个,文夫子,我还是去帮你捡戒尺吧。”句荷在文夫子吹胡子瞪眼的怒气中逃之夭夭。 踏雪跟在句荷身后。一人一马慢悠悠的在句家城中闲逛。 要想办法接触到那两个人呢。句荷想。绝峰和渚襄山,该去哪一个呢? 句荷悠悠晃晃,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城中的演武场。 句莲正在台上同人打擂。 这次,他使得是鞭子。 对面那人看起来比句莲要大一点,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是个少女,一条鞭子甩得猎猎生风,攻势极猛。 句莲脚下却没有多少躲闪的意思。五六个回合间,那少女突然一个猛抽,鞭子朝着句莲的脚下甩去。 句莲翻身躲过,一扬鞭同少女的鞭子纠缠在一起。二人一并使力,两条长鞭竟绞缠不可分离。 那少女微勾的嘴角下垂稍许。 “竟是平局。”人群中传来私语。 “这还是第一次见大少爷未胜。” “是啊。不愧是苏家的嫡女,果然厉害啊。” “平局。”句莲开口,率先泄劲,那两条长鞭随即分开,各自垂落在地。 “嗯。平局。”少女也点头,手腕一翻将鞭子收回。 句莲收回长鞭,拱手一礼,转身走下擂台。 比试结束。围观人群三三两两站在擂台下小声议论着两个少年方才势均力敌的一场精彩鏖战。 句莲站在擂台下默默收拾长鞭。 句莲平日里很少带仆人出行,阿竹年纪大了,句莲也不太许他跟着。是以他总是独身赴约,又独身离去。 句荷躲在人群之后,悄没声地对着踏雪指了指两个相反的方向,示意一人一马分头溜走。 踏雪却咬着句荷的衣角要往擂台后边躲。 两个小家伙对于逃跑路线意见不统一,句荷沉默地飞快同踏雪打手势,踏雪则沉默地一个劲儿摇头。 句莲一边慢条斯理地擦拭自己的鞭子,一边余光中观察着句荷的动静。 他一早便看见句荷了。早在比试还未结束之前。 句荷今日势必又逃课了,才一门心思要躲着他。句莲不动声色地等着两个小家伙统一意见。他也想看看究竟是句荷更犟,还是那匹跟她如出一辙的马更犟。 “句少爷。”那少女却施施然走下擂台站在了句莲身边。 “苏二小姐。” 原来这少女是句莲母家苏家的嫡小姐,名叫苏然。此番是专登来句家城同句莲约战的。按辈分,他们该是表姐弟。 “一直都听父亲说姑姑的鞭法是极好的,人长得也漂亮。从前仙界中有人盛赞姑姑,出手便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之姿。我虽不曾亲眼见过姑姑风采,但今日领教一番句少爷的鞭法,也知父亲所言非虚。”那少女对句莲笑道。 苏然口中的姑姑,自然就是句莲的母亲。 句莲微愣。他自小在句府长大,苏家路远,他不曾亲去过。他能听到的关于母亲的事情很少。 “苏二小姐在家中,常听人提起我母亲吗?”句莲淡淡道。 “是啊。不仅是父亲,就连祖父同祖母也总说若是姑姑还在的话,必定会常带你回家里看看的。”苏然亲和的微笑。 只是句莲的母亲早已不在了。一切口头的思念都是枉然。 “若是得空,我亦会去看看外祖的。”句莲面上也难得柔和些许。 “好啊。正好我这次来句家城就是……” “句荷。” 那少女话还未说完,句莲却突然出声打断了她。 第96章 小小一个句家城能凑齐这么多脾气不好的人也是蛮神奇的 句荷这会儿刚鬼鬼祟祟走出五步远。 很遗憾,她和踏雪,犟得不分伯仲。 在一番无声的热血沟通之后,小马毅然决然地偷偷溜到了擂台后边趴着,小孩儿不肯罢休地偷偷向着来时路返回。 啧。还是被看见了。句荷默默回头。 “过来。”句莲斜睨着句荷垂头丧气的脑袋。 句荷默默绕道擂台后,猛踹了一脚踏雪的屁股然后狂奔到句莲身后。 踏雪当然恼怒,鼻子喷气,气势汹汹便朝三人跑来。 “畜生!”那少女却突然一扬鞭就要打在踏雪身上。 好在句莲也及时出鞭拦阻了少女的攻击。 踏雪高抬前蹄,似有要一脚踩到少女头上的意思,终于在句荷的瞪视中放弃。 “句少爷这是何意?”苏然骤然受阻,自是不解。 “苏二小姐见谅,这是舍弟的坐骑。平日里野惯了,有些不知分寸。”句莲平静地解释道。 踏雪心有不甘,抬腿走到句荷身边嚼她的衣角泄愤。 “姐姐好。”句荷在句莲身后探头同少女打招呼。 苏然一挑眉,不屑道:“这就是句府那个庶子?” 句莲闻言微微蹙眉,答曰:“舍弟句荷。” “句荷,这是苏家二小姐,苏然。”句莲亦向身后的句荷介绍道。 “苏姐姐好。”句荷改了称呼。苏家的,那不就是句莲的娘家人吗?头回见啊。 句荷悄悄打量起少女。同龄人中,女孩儿总是要比男孩儿长得快些的。再加之苏然应该比句莲还要大上几岁,因此身量高出如今的句莲半个头。少女容貌很是英气,眉眼间的骄傲亦是出尘,隐有巾帼之姿。让句荷无端联想起琴楼中挂着的那幅画像。 “呵,句少爷倒是仁善。一个庶子也配与你我称兄道弟。” 说起话来也是盛气凌人,里外里都是一个鹤立鸡群,心高气傲的世家子弟。 苏然此话一出,方才还与她交谈得有来有往的句莲登时便不开口了。 句荷委屈巴巴的从句莲身后站出来。 “对不起。”句荷困惑又歉疚地抬眸看了一眼少女,“我不知道苏阿姨是这么厉害的修仙者,年过半百却还长得这么矮。失礼了,苏阿姨。” 句莲一度以为自己早就习惯句荷的胡言乱语了,但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侧目。 “你说什么!”少女自然恼怒。她手里还攥着那条长鞭,伸手便直指向句荷。 句荷打量了一眼句莲的脸色,又歪着脑袋瞧了瞧那少女的怒容,再次道歉:“哎呀,对不起,我又说错话了吗?难道,你是苏婆婆?苏婆婆一定是非常非常厉害的修者吧。竟然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个老婆婆呢。” 句莲赶在少女再次扬鞭之前一把将口无遮拦的句荷抱上了马背。 “舍弟年幼无知,不通人事。苏二小姐见谅。”句莲替句荷货真价实地告罪。 句荷私底下被人骂庶子也不是一两天了。秉承着谁能忍住不在背后蛐蛐别人的包容心,句荷一向是没听到便当不知道,听到了就让那个人上吐下泻两天便算完事。但这还是头回有人骂到她眼跟前来。这能忍? 那必然不能。 “哼。既是年幼无知就该好好教教什么叫做尊卑有序。你我都还在这儿站着呢,他倒舒舒服服地骑在马上了?”苏然瞪着句荷不依不饶。 苏家戒律分明,上下有序,一贯没有过家主一脉娶凡人甚至还生下庶子这种恬不知耻的事情发生。是以苏然头回见到如此嚣张的庶子,俨然都敢欺负到她苏家人头上来了。这能忍? 那必然不能。 句荷看着苏然脸上显而易见的嫌恶同愤懑,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微笑。 “苏婆婆说得对,尊老爱幼,岂有我这个小孩子坐在马上看老婆婆在下面站着的道理?”句荷跳下马背,一抬手,“苏婆婆请。” “句荷。”句莲瞪了一脸无辜的句荷一眼,一时也不知道她是在装傻还是真傻,无奈道,“叫苏二小姐。” “哦,苏二小姐,请。”句荷再次做出请的手势。 你以为我稀得叫你哥哥姐姐的。老娘都活了不知几十年了。真要玩尊卑那套,我让你跪下来叫我祖奶奶!句荷面上笑嘻嘻,心里骂的也脏兮兮。 “哼,什么劣马,也配让本小姐骑。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废物只能养废物。”苏然冷哼一声,并不上马。 句荷和踏雪皆是一阵失落。哎呀,让你骑个马还那么多屁话。你不上马,一会儿我怎么把你摔下马?我不能把你摔下马我又怎么一时受到惊吓慌乱间踹了你十七八脚的呢?你说你这,你这多不懂事啊。 句莲自然不知道一人一马的内心想法。但他知道踏雪是一贯不让除了句荷以外的人近身的。这两个小家伙一反常态,也不知是否又在谋划什么损招。 “苏二小姐若不急着回去,不如去府上用顿便饭?”句莲开口将话题转移。 “呵,好啊,我正有此意呢。”苏然并未推辞。 句莲点点头,转身捏了捏句荷的手道:“走吧,回家。” 句荷微愣。她握着手中的一小块桂花糖,糖块的棱角抵在她的手心。她的手还太小,还不能完全将糖块藏在拳头里。 句荷点头,到底给了句莲这个面子。 两个少年走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苏然:“句少爷在句府可是一切都好?” “好。”句莲颔首,“苏家也一切都好?” “苏家自然很好。有祖父坐镇,怎么会不好呢?”苏然笑,“我之前也见过句少爷送来的信,总说自己一切都好。但祖父、祖母还是不放心。所以我这次来除了想试试你的鞭法,也是来替家里人看看你是否真的过得很好。” 句莲默了默,道:“劳外祖挂念了。” 句荷和踏雪远远儿地走在另一侧。她当然不会亦步亦趋地跟在二人的身后,所以她也听不到二人的对话。 看在桂花糖的份上,只要那苏二小姐不再故意挑衅她,她也不会做的太过火。句荷和踏雪对视一眼,随后将桂花糖掰成两半,一人一马各自塞进嘴里。 二人走到句府正门口时,阿松已在门前候着了。 “大少爷,苏二小姐。老爷听闻苏二小姐做客句家城,早已备好了席面,扫榻相迎。”阿松躬身行礼。 苏然淡笑着点点头:“好啊,那这几日我就多多叨饶了。” “苏二小姐客气。请。”阿松侧身将二人让进大门。 句莲进门前不动声色地侧目瞥了一眼身后。 句荷嘴里含着半块糖,脸颊鼓鼓囊囊的,仍是悠哉游哉地带着她那匹小马甩着胳膊往句府大门走来。 第97章 皇帝不急太监急 “小少爷。”阿松并未第一时间跟随客人进去。 “嗯。”句荷嘴里含着糖,含糊地应了一声,踏雪自觉走回马厩。 “有劳小少爷回芸院告知芸夫人一声,这几日老爷应是不会来芸院用晚膳了。” “好。”句荷无甚所谓,独自从小路往芸院去。 苏然的接风宴,句老爷特意吩咐设在前院,饭菜是一早便备好的,让人用灵力煨着,保证客人无论何时到达都不会只看见一堆残羹冷炙。 “句老爷。”苏然走进正堂,率先行礼。 “父亲。”句莲亦拱手行礼。 “嗯。”句老爷微笑颔首,“早听闻苏淳添了个好女儿,今日一见,虽小小年纪却是英姿飒爽啊。” “句老爷虚夸了。晚辈来前,父亲特地嘱咐过,句老爷乃是如今仙界之中数一数二的修者。我又怎敢在句老爷面前妄自尊大呢。”苏然礼数很周到,话亦说的落落大方,彬彬有礼。 “呵呵,你苏家与我本是亲家,苏二小姐如此自谦倒显生分了。苏二小姐远道而来,风尘仆仆,适才又与犬子一战,想必这会儿已是精疲力竭,不如先用顿晚膳,我们再谈不迟。” “好。既是这样亲厚的关系,那晚辈也就不必再虚伪推辞了。”苏然轻笑,跟着句老爷入席。句莲自然作陪。 句荷回到芸院时,芸娘刚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桌。 “回来了。饿不饿?饿了就先吃些点心垫一垫,一会儿你爹就该过来了。”芸娘冲着句荷柔笑。 “他不会来了。”句荷坐在了桌边。 芸娘微愣。 “苏家来人了。他得去招呼客人,估计好几天都不会过来了。”句荷自顾自地添了一碗饭。 “是吗……”芸娘面上淡了淡,“那也好,咱们娘俩儿吃,你不是上回还说我只给他做饭,不给你做吗?今天就当是娘特意给你做的一顿。都是你爱吃的。” 芸娘也坐下来。 “刘妈,过来一起吃吧。难得他不在。”芸娘将刘妈也叫了过来。 只有芸院中的三个女人在,这顿饭吃的前所未有的轻松融洽。 “荷儿,苏家来了多少人啊?”芸娘吃着饭,还要跟句荷打听消息。 “一个。叫苏二小姐的。”句荷不太了解句家城以外的事情。句老爷当然是不会跟她说这些的。 “苏二小姐……”芸娘想了想,“多大年纪?” “十几岁吧。比句莲大点。” “那应该是句莲的表姐。”芸娘推测道。 “嗯。”句荷敷衍的点点头。 “是来定亲的吗?” “啊?”句荷呆了呆。 定亲?跟谁定亲?这府里有未婚的成年人吗? “小少爷年纪还小,这些事情你都还不知道呢。”刘妈轻笑。 “听说,句氏前任家主同苏氏那位老家主素来私交甚好。两个世家很早便定了亲事,要将女儿嫁给句氏的下一任家主。”芸娘解释道。 合着句莲他爹娘这是盲婚哑嫁啊。难怪感情不好呢。句荷点点头。 “那娘是觉得,那个苏二小姐这次来也是为了和句莲定亲的?” “不过是猜测。许是先来句府探探情况。若真要定亲,又怎么会只来一个人呢。”芸娘默默思量。 句荷一瞥芸娘的神色,便知她又要开始唠叨了。 “娘,我吃饱了。”句荷先发制人,“我要去卧房温书了。” 芸娘微愣。欸?今天这么自觉? 句荷趁着芸娘还没反应过来,跳下凳子,三两步就跑进了卧房。 随后便从卧房的窗户翻了出去。 这可是难能可贵的好机会啊。句荷勾起嘴角。可不能放过了。 因着苏二小姐大驾光临,府中的下人们都忙着收拾客房,洒扫前院,接待贵客。平日句老爷常去的书房反而没了什么人守着。 句老爷这会儿当然更没空去书房了。他得亲自陪着那位苏二小姐呢。 句荷熟练地翻墙偷溜进了书房。 以往白日府中各处都有下人来往,句荷不便偷跑进来。到了晚上虽说能隐藏行迹,但毕竟夜色浓重,句荷亦不可能堂而皇之地使用火光照明,自然来了书房也没什么用处。 她之前也算计过要不要偷一两本书带出来看完了再原模原样地放回去。但句老爷进书房的时日实在太多,只怕会被他瞧出端倪,到时反倒是惹祸上身。 但今日便不同了。今日来了外人,就算真被句老爷察觉出什么,首当其冲也怀疑不到她的头上。 句荷抬头看了看满墙的书架,一时还有点挑花了眼。 她先找了一本句氏族志翻看起来。句氏族志分为二十几册,其上详细记录了自第一位编纂句氏族志的家主起到上一任家主卸任期间与句氏有关的一切事情。 句荷直接翻到距今五百年左右的记载。族志上所记载的同文夫子的描述差不了多少。 只有一句话不同。 鬼门大开,原为治理鬼患,然未料竟误放出一绝色恶鬼。恶鬼凶悍,句氏出战三人皆死于其手。此事实为外人口述所记。 外人口述。句荷指尖轻点这四个字。 徐元为苟且偷生,不惜隐姓埋名几百年,若非将死是绝不会向任何人提起此事惹人猜忌的。 也就是说当时参与此战的人,必还有活口。否则又如何口述呢? 那人既能口述给句氏亦能口述给他人,就算如今早已仙逝,其后人亦未必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 句荷默默思量。 绝色恶鬼。当日她未亲见那人容貌,但看气度言谈也不似书上所记载的貌丑无颜、古怪嶙峋、穷凶极恶的恶鬼之相。 王今一开始也说她是恶鬼来着。 她虽还未真的见过恶鬼,但也知道自己如今除了能重生之外与其他人类并无甚区别。 那个素衣人一出现,便引得万鬼疯狂猎杀。 可是她一出现,那些鬼好像又喜欢她得不行。 差异如此之大的两个人竟偏偏都被称为恶鬼,这实在不符合常理啊。 句荷皱着眉思考。 她当日也问过徐元为何认定那人是恶鬼。徐元虽给出了理由,但皆非铁证。最后反倒还改口称其或许是鬼王。 依她之见,只怕当年压根没人真正知道那素衣人究竟是何身份,所以才随便给他套上了个恶鬼的名号作为代称。 那么她呢?她又真的是恶鬼吗?如果她不是,那王今又为何要误导她?这种误导又究竟是源于无知还是故意为之呢? 族志上寥寥几行字无法认可或否决句荷的任何猜测。 句荷啪的一声合上族志。 既然想不出结论,那就不想了。多大个事儿啊。反正王今现在也不知所踪,没了那聒噪诡异的声音催促她完成任务,她现在整日悠哉游哉的岂非正好。 再者说了,皇帝不急太监急。如果王今确有图谋,这会儿焦虑的还指不定是谁呢。 句荷一挑眉将那本族志原封不动地塞回书架。 第98章 爱冒险的她 书房中的藏书的确比学堂所能教授的东西多出许多。 句荷抓紧时间走马观花地翻了两本有关提升身体强度和修炼速度的书,随后小心翼翼地将一切都归置回原位,悄悄溜了出去。 这会儿,苏然已经用过饭,由句莲陪着在句府中散步。 “其实我刚才就想说了,以你我的血缘而论,不必称呼得那么疏离的。”苏然开口道。 “只是遵循礼数而已。”句莲解释道。 “嗯,我应该是比你大些的,我们不如以表姐弟相称吧?”苏然微笑。 句莲嗫嚅半晌,终究难脱口那个姐字。 他高傲惯了,除了他父亲未曾低于任何人过。 苏然看句莲似有不愿,亦不勉强。她轻声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与苏家来往不多,一时半刻不太习惯把我们看作家人也是正常的。不过你只要记得,血脉至亲,无论如何,我们都认你是苏家的人。” 句莲愣了愣,微微点头。 二人言谈间行至后花园中。 “此处是父亲的书房,那边是父亲平日里待客议事之处。”句莲一一介绍。 “那那栋小楼呢?”苏然指向琴楼。 “那是母亲的琴楼。”句莲回答。 “姑姑还会弹琴?”苏然有些意外。 “嗯。”句莲点头,“是从前,父亲为母亲特意修建的。” 苏然点点头,又道:“我听说自姑姑离世之后,句老爷又娶了好几个凡人做如夫人?” “是。”句莲并不遮掩,“她们都在后院。不便出来见客。” “呵,要她们出来做什么,原也不是值得我见的人。”苏然挑眉,“修炼不成也就罢了,偏要来给人做妾。自甘堕落。” 句莲淡淡瞥了苏然一眼。 少女的眉目中透着厌恶,显然此话出自真心。 “苏家没有如夫人吗?” 但凡稍有些修为,能称得上是修者的,都不会甘心为人妾室的。 “当然没有。我们苏家治下严明,岂能容许劣等血脉入门。”苏然不屑一顾道,“以我苏家的规矩,那个庶子怕是连生下来的机会都没有。怎么还配住在家主所住的地方?冠以氏族的姓氏?真是耻辱。” 仙界对天资与遗传的重视可见一斑。苏氏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句莲只道:“天色不早了。我送苏二小姐去前院厢房休息。” “好,有劳句少爷。” 送别苏然,句莲又绕道回了后花园,来到了书房门前。 他极轻声地叹了口气,打开了书房房门。 句莲在屋内扫视一圈,确认并无人来过的痕迹,随后退出房间,合上门,重新在窗棂处施法点了个印记。 句荷这会儿难得安生待在自己的卧房里,回忆着自己方才在书房偷看的那两本书。 刘妈却恰在此时敲响了房门。 “小少爷,你在里面吗?” 句荷打开房门:“怎么了刘妈?” “莲院的竹管家来寻你。” “阿竹?”句荷诧异。莲院的人可是从来连走都不会从其他几个如夫人院门口经过的。 刘妈面上亦有茫然:“小少爷是否要去?会不会是苏家的人同老爷说了什么,要对小少爷不利啊?” 若是句老爷的意思,那来得也该是阿松才对啊。句荷想了想,开口道:“没事的刘妈,应该是因为前几日我托阿竹替我买桂花糖的事。我去去就回。你先别告诉娘。你知道她不爱让我吃糖的。” 句荷稳定下刘妈,独身出了芸院。阿竹正在不远处候着她。 “小少爷,大少爷请您去一趟琴楼。”阿竹恭敬道。 正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她这才刚做亏心事呢,这么快就被逮住了。句荷点头,慢慢悠悠地晃去了琴楼。 琴楼二楼屋内,句莲将室内四角夜明珠的罩布取下。 “哥。”句荷施施然入内,也不客气,自己找地落座。 “嗯。”句莲声音淡淡的,“你今日又逃课了。” “也不算吧。我是为了文夫子好。”句荷耸耸肩。 句莲走到古琴桌前盘腿而坐。他冷脸看着句荷。 “真的。你也知道文夫子一贯看我不顺眼,我不走的话,他就该被自己活生生气死了。我那不是舍学救人嘛。”句荷狡辩得理所当然。 “你又惹文夫子生气了?” 句荷默默望天。 “句荷。”句莲沉声。 “哎呀,就是今天文夫子讲史学,我提了几个问题而已。”句荷无辜道,“我这不是听哥哥的好好学习嘛。我想既然哥哥都说文夫子博学,那文夫子一定无所不知了。谁知道他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多问两句答不出来就生气了。那我当然只能跑了嘛。” 句莲手上轻抚琴弦。 句荷见句莲不说话,心下泛起嘀咕。 “哥,今日那个苏二小姐是来做什么的啊?” “比试。” “只是比试?” “句荷,你有没有想过,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也会有人来找你比试的。”句莲没有回答,反倒问了句荷一个问题。 “想过啊。” “你每日去学堂,除了受罚,可学下了一招半式?” 句荷想了想,回答道:“学了。学会了躲戒尺,蹲马步还有逃跑。” 句莲瞪了句荷一眼:“除此之外呢?文不通,武不练。你以后收到约战的帖子该当如何?” “拒绝啊。”句荷理所当然。 噔。琴弦错音。 “句荷。”句莲忍无可忍,“句氏岂有不战而降的鼠辈。” “现在有了啊。”填补了句氏没有不战而降的鼠辈的空缺。这句话句荷没敢说出口。句莲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 “我知道你进了书房。”句莲蹙眉道。 果然。句荷意料之中。暴露了呢。 “哥哥怎么知道的?”句荷这会儿倒不狡辩了。 “书房有禁制,凡有人入内,禁制便会消除。这个术法你还未学过。”句莲也不藏着掖着。 书房存放着句府历来所藏的经史子集并秘籍功法。这些都是只有句府家主可以阅览的东西。府中上下除了句老爷,只有句莲能光明正大的入内。因此这个禁制的小法术也只有他们父子二人知道。 句荷对此并不意外。在她所见过的修仙门派中,藏私是默认的铁律。何况是句老爷那种自私自利,小心眼的人治下,书房怎么可能大剌剌的就摆在那许人随意出入呢。 句荷不怕冒险。毋宁说她这个人原本就不是会安安稳稳、风平浪静度过一生的性子。 但句荷给自己找的理由也很充分。 她头上那块名为阴谋的乌云可还没完全撤去呢。日后若生变故,她知道的多些,会的东西多些,届时自然也可见招拆招多些。 第99章 歹竹出好笋 “去书房做什么了?”句莲继续问道。 “看书。” “看了什么?” “句氏族志。” 句莲挑眉:“你看这个做什么?” “明天去学堂和文夫子当堂对质。”句荷理直气壮。 她平日里犯下的荒唐事也不是两三件了。为了跟文夫子吵架就偷溜进书房背族志,以她的人设可能都不需要多狡辩两句就有人愿意相信了。 句莲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除此之外呢?” “没了。族志那么厚好几十本呢,我都还没来得及看完。” 句荷打死不认自己偷学功法的事。 “真的?”句莲盯着句荷。 句荷点点头,却突然又恍然大悟道:“难不成书房里还有什么更值得看的东西?” “你就没去翻翻那些修身聚气的功法?” “翻那个干嘛?学堂不是正教着吗?”句荷困惑。 “那你在学堂学了吗?” “学了。” 句莲再盯。 “学了……一些吧。”句荷默默改口,“但是哥哥你肯定能看出我是有点灵力的呀。证明我还是学了的嘛。” 凡修习过法术的人,皆能看出对方身上是否有灵力,只是看不出多寡,又亦或对方的品阶与自己相当甚或高于自己且刻意隐藏。 句莲长叹一口气:“笨蛋。” “啊?”句荷这回真傻了。 怎么个事儿?我还成笨蛋了?老娘绝顶聪明,神机妙算,把你们一个个耍的团团转都不成问题的人,我笨蛋?我看你才是笨蛋吧! “你既都已偷溜进书房了,还不多看看书,学些句府家传的功法。你不笨谁笨?”句莲这话说得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啊?” “还啊?”句莲伸手拍了拍句荷的额头,“逃学贪玩那个聪明劲儿哪儿去了。” “句府私藏的功法和学堂里教的那些三脚猫功夫是一回事儿吗?有脑子天天溜进莲院偷桂花糖吃,没脑子多学两招保命吗?”句莲还在骂。 句荷不可思议地看着句莲。这是句府大少爷该说的话吗?你不出门挂个失窃悬赏也就罢了,居然还教育起小偷偷得太保守了? “哥。”句荷眨眨眼,“你认真的吗?” “从来只有你不认真。”句莲一巴掌拍向句荷的额头,“万事不挂心。” 句荷揉着自己的额头皱眉。这个剧情走向跟她预想的不太一样啊。句莲不仅没有告发她的意思,居然还因为她没有趁机偷学句府的功法而生气。 “哥,我要是真学了那些东西,那你的家主之位就不保了啊?”句荷忍不住问道。 “呵,”句莲冷笑,“你以为你多学点就能轻易胜过我了?” “句氏家主历来是经过全族人公证的,能当众战胜所有挑战者且受到族中各脉支持的人。” “如果我要靠着只有我一个人才能接触到的资源取胜,那不是我的胜。” “那只是因为他们非输不可而已。” “若我只是因为是句氏的少主,能学到非句氏少主所学不到的本领才不出所料的坐上家主之位。那我原也不配成为句氏的家主。” “这一切与你学多学少又有何干呢?” 句荷终于了悟。她从前一直觉得句莲同句老爷是半斤八两,都是自以为是,争强好胜,高高在上的霸权统治阶级维护者。 可原来这对父子是不一样的。 句莲固然高傲,固然好胜,固然永远不肯落于人下。但他要的胜利,不是豢养出来的胜利,不是通过限制和阻断造就的必然的胜利。 句莲比他的父亲还要骄傲的多。句莲要的胜,是真正公平的,磊落的,名正言顺的,毋庸置疑的,无愧于心的胜。 他不屑于通过成为某个人的儿子,继承某个人的资源才能获胜。 垄断和霸占。 权力和阶级。 句老爷渴求的,拥有的,维护的,信奉的。 但那不是句莲在乎的。 “句莲,我看错你了。”句荷直直的盯着句莲。 句莲被那双眼睛看得莫名心慌:“什么?” “原来你跟你那个狗杂种爹不是一回事儿啊。”这个答案终于尘埃落定。 啪! “啊!”句荷龇牙咧嘴的捂着自己的额头。 句莲放下手,斥责道:“胡言乱语。那是你我的父亲,如何能这么说话?” “我原以为你终于长进了,知道向学了,才偷溜进书房看书的。我真是高估你了。”句莲怒其不争地摇头。 句荷揉着自己的额头苦闷道:“我在学了,真的在学了。” 只不过是我不太方便堂而皇之地展示出来而已嘛。句荷委屈。 句荷没心没肺也不是一两天了。句莲无奈叹气:“今后,你就不要再偷溜进书房了。若是被父亲发现了,只怕你就真要挨打了。” “嗯嗯。”句荷乖巧点头。 “你若有什么想学的,想看的,我可以替你带出来。”句莲又道。 “真的吗?”句荷觉得惊喜来得太意外。 “我又不是你,”句莲继续拨弦,“满嘴胡话。” “可是哥,你这样若是被爹知道了,你是不是又得挨打了啊?”句荷还是有点慈悲心的。 句莲的手顿了顿:“这不是你要考虑的事情。” “更何况……”句莲想了想,继续道,“父亲如今未许你进书房大约是因为你还小。” “父亲,还是喜欢你的。”句莲的声音轻轻的,似真似幻。 “但是我不喜欢他啊。”句荷实话实说,“我现在最喜欢哥哥。整个句府,我只喜欢哥哥。” 句荷冲句莲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 句莲虽然平日里说话是不太中听,总是数落她这数落她那的,但却实在是这句府里唯一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 一个原本最没理由对句荷这个身份好的人,却比她那个虚伪的父亲,多次试图杀死她的母亲对她还要不计回报的好。 句莲移开看向小孩儿的目光,轻咳两声,手下继续拨弦。 句荷偷偷瞥了一眼句莲身后的墙壁上挂着的那幅画像。 画像上是个明艳的女人。 昔年作画之人想必已在某个角落注视过那个女人很久。因为女人的双眼并不看向画外,她看着前方。女人穿着一身火红的干练的窄袖短袍,眉眼间皆是飞扬之气,手里拿着一条盘了三四圈的长鞭。她笑得得意,不知是否刚同谁胜了一场比试。 那幅画的右下角没有画师的落款,唯有两个小字。 那两个字,是苏夏。 那是句莲母亲的名字,是那位如今只被唤作句府先夫人的苏大小姐的名字。 第100章 姐受不了一点窝囊气 苏二小姐大约也是个没出过几回远门的人。 这几日,句莲做东,带着苏然在句家城各处都好好转悠了一圈。 他们又比试了一回。 这次句莲使得是句氏本门的功夫,四十六个回合后,苏二小姐以毫厘之差惜败。 “其实那日二小姐的鞭离我的命脉已不过寸余了。” “可你的拳风却早已扫在了我的面门。”苏然没有配合句莲的委婉,很大方的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不过下回就不一定了。” 句莲淡笑:“是。以二小姐的天资与悟性,相比不日便能大有进益。” “那是自然。”苏然也不谦虚,“句少爷亦是天纵奇才,我很期待日后再与你切磋。” 二人相谈甚欢,行止间便走到了句氏学堂门口。 “这便是你们句氏族子修习的地方?”苏然抬头看着门匾 “是。算是开蒙之地。平日里在此听夫子讲经习武答疑解惑。不过待三四年后,学有所成者大多自行修习。”句莲解释道。 句氏旁支甚多,各脉都有些自己的独门功法,虽是大同小异,但亦各有所长。句氏各长老亦多只在意培养自己分支下的血亲或是天资更优的族子。 “方便进去看看吗?”苏然问道,“若不方便也没关系,我知道各门各派都多少有些忌讳。” 句莲摇头:“无妨。” 句莲领着苏然走进了学堂。 今日恰是武夫子的课,学生们都在沙场上跟着武夫子的招式依样画葫芦地动手动脚。 见句莲带着外人入内,武夫子略略皱眉,没有搭理。 “怎么,好像没见到那个庶子啊?”苏然张望了几眼。 句莲亦微微蹙眉。但他还是回答道:“他这几日身体不太舒服,许是告假了。” “是吗?果然是个废物。”苏然冷哼道。 “此处是习武的沙场,那边是讲经的教室,我带你四处看看。”句莲率先迈步。 有时候,世界就是这么喜欢让人尴尬。 谁也想不到,句荷今日没有逃学。 她只是逃课在教室里睡觉。 “句荷。” 苏然原是想直接走过去一脚踹醒她的,但句莲先声夺人将睡得正香的句荷叫醒了。 句荷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地抬头。欸?句莲怎么在这儿? 一转头。 欸?那个苏二小姐怎么在我旁边? “句荷,你又偷懒了。”句莲皱着眉走过来,一把揪住句荷的后领将她拎起来。 句荷默默挂在半空中还没搞清楚状况。 “呵。本以为不过是个庶子,竟还是个好逸恶劳的蠢材。” 苏然的讥讽悠悠飘到兄弟二人的耳中。 句荷登时双手高举,人落了地,句莲手中只剩一件外袍。 “来人啊!有奸细啊!有人妄图偷学句氏……唔唔……”句莲已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捂住句荷的嘴,但奈何还是让句荷高喊了几句。 苏然瞪圆了眼睛:“你说谁是奸细!” 句荷一闹,学堂里大半的人都赶了过来。 武夫子首当其冲。 “这是怎么回事!”武夫子打量了一眼被句莲扣在怀里的句荷,又打量了一眼站在二人对面愤愤不平的少女。 句莲解释道:“这位是苏氏二小姐,是我的客人。” “那方才喊的奸细是怎么回事?”武夫子皱眉看向句莲。 “是句荷误会了。苏二小姐是我亲自带进来的人。” “大少爷。”武夫子冷冷道,“既然方才是句荷喊的,那也该听听句荷的说法吧?万一真是进了奸细呢。” “呵,你什么意思?你难道以为我堂堂苏家二小姐会屑于偷学你们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苏然登时便心中火起。 “苏二小姐慎言!”句莲拔高了音量。 句荷却趁机从句莲怀中挣脱出来,大喊道:“武夫子武夫子!我方才亲眼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手里拿着根好长好长的头发从教室里唰的一下就滚过去了!好吓人的!” “你!庶子!”苏然自然听出句荷是在指桑骂槐,当即便挥鞭劈来。 句莲已是来不及出言拦阻。那少女一鞭既出,句莲自然只能立刻将句荷拉到自己身后。 可武夫子却直接抬手抓住了那根破空而来的长鞭。 句荷稍觉意外。 苏二小姐同句莲那场比试她是亲见过的。少女的鞭法虽称不上举世无双,但也是力敌千钧,碎石破浪不在话下。武夫子竟能徒手硬接少女一鞭,这不像是他平日里在学堂中展露出的实力啊。 “在句氏学堂中作乱的外人,古往今来你是第一个。大少爷还真是有个好客人啊。”武夫子握着鞭鞘不松手,那少女自然亦不肯罢休。 “呵,任一个庶子空口白牙,随意污蔑,这便是句氏的待客之道吗!”苏然还从未受过如此耻辱,嘴上自是全不留情。 “句氏学堂从不许外人进入。苏二小姐即便是大少爷的客人,但客随主便,总不至于在句家城行使你们苏家那套规矩吧!” “还是说,从今以后,只要是大少爷的认可的人,便能随意凌驾于族规之上了?” 武夫子此话说的极重,矛头却直指句莲。 句荷挑眉,惊惧道:“武夫子武夫子!你们别在这里吵架了!等你们吵完,奸细早跑到八百里外去了!” 你这又是在装什么啊?一众人皆看向句荷。你口中的奸细不是分明指的就是眼前这个少女吗? “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真不抓奸细了?”句荷一脸无辜。 苏二小姐言语间对她多有侮辱,她自然也要侮辱回去了。她又不是真打算让句氏同苏氏当堂对质。那岂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方才真进了除苏二小姐以外的生人?”武夫子看着句荷的神色一时也有些不确定。 “真的呀。唰的一下就过去了呀。很快的呀。哥哥你看到没有?”句荷转头把问题抛给句莲。 句莲当然知道句荷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他素来不屑于撒谎。 于是句莲冷冷的瞪着句荷道:“我同苏二小姐进来的晚些,句荷已在此地待了多时,兴许那奸细是打了个时间差正好跑掉了。” “哼,什么奸细。分明是这庶子……” “分明是那奸细要陷害苏二小姐!“句荷突然打断苏然的话,”真是用心险恶啊!怎么就偏偏挑着苏二小姐来句家城时动手呢?这分明就是要挑拨句苏二家的友好联盟!太恶毒了,简直是其心可诛。哥哥,你可千万不能不相信苏二小姐啊!苏二小姐心狠手辣肯定不是坏人!” 句莲:…… “啊,我是说,苏二小姐英姿飒爽,肯定不是坏人。”句荷纠正措辞。 苏然:…… 这不过三岁的小孩子,难道是在以句苏两家的联盟来威胁她?苏然蹙眉。她不是一时意气便不分轻重的人,但又如何能忍得竟叫一个庶子喂下个暗亏。 “呵,清者自清。既然句氏不欢迎我这个外人,那我大可离开此地便是。只是我实在不太明白句氏的族规到底是如何制定的,怎么就能许的一个庶子在学堂中大剌剌的睡上觉了呢?难道这便是句氏的育人之道?容得如此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在圣贤之地肆意妄为!” 第101章 父子情深 苏然此言一出,原以为会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岂料众人都并没有什么反应。 众人:你说得对,但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这孩子上学堂睡觉已经算是最听话的一集了。 句荷抬头看了看自己周围面无表情的人群。怎么冷场了? 于是句荷主动请缨上阵。 “苏二小姐说得对,我这样没有上进心的人如何配在学堂这么神圣的地方待着呢?我现在就走!绝不污染这片伟大的土地。”句荷愤愤点头,拔腿开溜。 然后被句莲和武夫子一人揪住一节手臂吊在空中。 啧。你俩要做风干腊肉啊。句荷只能翻白眼表达自己的不满。 “这是我的学生,如何教导亦是我句氏之事,还轮不到外人来说三道四。”武夫子冷冷开口。 “苏二小姐,今日之事,却有蹊跷,只怕句荷确实是看见了什么。我需得将他带回去,仔细问问来龙去脉才行。“句莲亦替句荷解围道。 苏然蹙眉,不理解句莲为何要屡次维护这个嚣张狂妄、愚蠢透顶的废物。 “堂堂句氏少主,苏氏家主之孙,你何必要为一个庶子说话!” “苏二小姐,我已说了多次,他是我弟弟。弟弟有错,我这个做哥哥的自会管教。苏二小姐一而再,再而三失口乱言,便是不将我这个所谓的血脉至亲放在眼里。”句莲实在亦发了脾气,直截了当告诉苏然,不敬句荷便是不敬他句莲。 句荷与苏然同样意外。 她当然不会看不出苏然是在替句莲愤愤不平,才屡次出言讥讽她。但是句莲不领情便罢了,居然还反过来驳斥自己表姐。这是个什么道理? 句荷看向句莲。但因她此时还被二人吊在空中,因此在他人眼里多少有些可怜相。 句莲将句荷抱回自己怀里。 “苏二小姐,我敬你与我母亲是姑侄,亦敬你苏氏门楣,才无谓猜忌,将你带进学堂。但未料此间惹出祸端,还望苏二小姐自行离开避嫌。留我句氏自理家事。”句莲从容不迫地直视着苏然,手上却悄悄轻拍句荷的脊背,似是哄慰。 句荷歪着脑袋默默看着句莲,带着些困惑。 苏然费力不讨好,恼羞成怒地瞪着句莲。良久,终是一甩长鞭抽裂了句莲身前的一张桌椅,愤然离去。 句莲未曾闪躲,连眼睛亦未眨过。 武夫子淡淡地瞥了两兄弟一眼,言道:“大少爷,句荷今日还有课,你若有事,还是待下学再来寻他的好。” 奇了怪了。句荷纳罕之色愈重。平时一个二个不是骂我就是罚我的,怎么今日还抢着维护上我了?怪瘆人的呢。 句莲将句荷稳稳当当地放到地上站好:“句荷还小,往日里在学堂胡闹,多有顶撞夫子,还望夫子恕罪。” 句莲向着武夫子微微颔首。 这怎么还替我道上歉了?句荷摸摸鼻子,愈发不解。 武夫子亦淡淡点头,并无过多责怪的意思。 “今日句荷却是实在闹得太过。请武夫子重罚。”句莲仍看着武夫子,口中却冷冷吐出此言。 啊?句荷瞪大了眼睛。你不刚刚还,欸,你,你学变脸的啊你?翻脸比翻书还快? “不知大少爷以为,何等惩戒才足以让句荷从此警醒,不敢再犯呢?” “就让他在学堂门口蹲上十二个时辰的马步吧。” “十二个时辰?!你要我死啊!”句荷惊异开口。那可是一整天啊!我才三岁啊喂! “屡教不改,满口胡言!家中是对你太骄纵了些。”句莲当即斥责道。 “那也不能……”句荷还欲再辩。 “好了!此事已定。有劳武夫子监督。十二个时辰,一刻也不能少。”句莲言毕,拂袖而去。 你早说还有这出啊。那我还不如干脆跟你娘家人打一架呢。句荷闷闷不乐地站在原地。 “你听到大少爷说的了。开始吧。”武夫子拍了拍句荷的肩膀,当下便领着一众人离开了教室,独留句荷在此。 苏然当日便离开了句家城。 句莲一回府便去了句老爷的书房。 句老爷正在书房中提笔写字。 “苏二小姐走了?”句老爷没有抬头。 “走了。”句莲回答。 “为何走的。走之前亦不知同我告礼。” “她进了学堂,闹了一通,便走了。”句莲舍去了句荷在此事中的重要性。 “呵。”句老爷冷笑一声。 他放下笔,背靠木椅,两手把于扶手之上,细细摩挲木料的质地。 他是句氏的家主。这里是句家城。城中有什么事是他在一刻之内不能一清二楚的呢? “为了一个庶子,同苏家闹得不愉快,值得吗?”句老爷发问。 句莲蹙眉:“句荷是父亲的儿子。” “你不是不认吗?” 句莲默了默:“儿子不敢。” “不敢?”句老爷看着句莲那张无悲无喜,好像从来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而有丝毫妥协的臭脸,怒意便止不住地沸腾。 句老爷闭眼冷静稍许,淡淡道:“我看你一向是只知有母,而不知有父的。今日知道在苏家人的面前维护句氏,也算是有些长进。” 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敢随口便要进句氏的学堂。苏家人祖传的目中无人真是代代不息。句老爷本就对此事不满,但碍于亲家这层关系在,来得又只是个小姑娘,也不好当面批驳什么。句荷这一闹,却是阴差阳错的正合了他的心意。 他这个小儿子倒真算得上是他养的一条好狗。既可爱,又懂得对外人狂吠。句老爷手指轻叩扶手,对句莲叮嘱道:“你今夜写一封道歉信给你外祖,将此间的事情说明。就说,是苏二小姐非要进学堂不可,句荷无知,冲撞了苏二小姐。如何措辞将此事之根本归结到苏二小姐身上,你应当明白吧。” 句莲愣了愣,没有应声。 “不愿意?”句老爷沉了眉目。 “儿子会写信给外祖说明此事。”句莲低声道。 “嗯。出去吧。” “是。儿子告退。” 句莲退出书房。阿松正在外间候着,等着父子俩谈完要事,便将茶水送进来。 句莲对着阿松微微颔首,径直离去。 阿松这才端着茶水进门。 “老爷。” “嗯。” 句老爷淡淡应了一声,阿松将茶盏放在桌上。 “阿松,若是句莲这几日有信件送出,或是让他院里的人外出办事,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将其拦下来,先把书信给我过目。不可让句莲知晓此事。”句老爷到底还是不放心自己的亲儿子。血脉至亲啊,谁知道句莲会对他的血脉至亲说些什么呢。 “老爷是担心苏家人不肯因大少爷的一封书信便善罢甘休吗?” 句莲难得顺从地听句老爷的指令行事一次。阿松不明白句老爷为何还要戒备着句莲。 句老爷自然不会对一个下人轻易吐露自己的心声,即便是最亲近的下人。 句老爷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有什么可不善罢甘休的。大不了就将句荷交出去任他们处置便是。反正此事也是他自己惹下的。我都送了个儿子给他们交差了,苏家难道好再说什么?” 阿松愣然:“可小少爷……” “什么小少爷。庶子罢了。”句老爷冷笑。 第102章 人心叵测 武夫子下了课来到教室时,句荷自然是趴在桌子上睡觉的。 又没人守着,她干嘛要苦兮兮地站在那蹲十二个时辰的马步? 就算有人守她也不会蹲的。她凭什么要听别人的安排。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心思依然如此毒辣了。“武夫子冷笑着走到句荷身旁。 毒辣?她又干啥了?句荷趴在桌子上懒得理会。 “你这招离间计用的倒是巧妙。当众让句莲在句氏和苏氏之间做选择。不论偏帮了哪一个,另一个都会从此与句莲离心。真是你老子的好儿子啊。” “你好像对我老子意见很大啊?”句荷懒洋洋开口。 “哼。”武夫子冷哼一声,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起来吧。今日你我还未过招呢。” 句荷翻了个身,面朝武夫子那张粗犷的大脸:“你既然对我爹意见那么大,你干嘛要私下里费心费力地教我这么多?” 句荷早察觉出不对劲了。武夫子一见到句府的人总是一脸不屑,可却偏偏要暗度陈仓地尽心教她功法,尤重实战。对外却总说句荷得过且过,一无是处。让人以为她不过是在武夫子手下整日受罚。 “我若不教你,难道你还指着你爹能教你一招半式的?”武夫子反问道。 “你又如何知道我爹不会教我一招半式呢?再怎么说我也是他亲儿子啊。”句荷下套。 “哼。亲儿子。”武夫子冷笑,“恩将仇报的狗东西哪有什么亲不亲的。” 恩将仇报?句荷挑眉。 不过武夫子很快反应过来,踹了句荷的桌腿一脚:“行了。起来练功吧。” 武夫子不肯再提,句荷也无从套话,只得乖乖起身同武夫子拆招。 毕竟恩怨是别人的,但学到的东西是自己的啊。 武夫子果真将她在学堂中关足了十二个时辰。 句荷拖着疲累的身体走出学堂大门时,只有踏雪还在勤勤恳恳地等她。 “啊,踏雪,好宝宝好宝宝。你才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我们以后再也不打架了。”句荷抱住踏雪的脖子,任由踏雪将自己甩到马背上。 一人一马踢踢踏踏的走回句府大门时,却见刘妈正在门口候着。 “哎呀,小少爷,受苦了吧。”刘妈赶忙上前将句荷从马上搀扶下来。 句荷有些意外:“刘妈,你怎么在这儿?” 句荷贪玩,夜不归宿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是以芸院从不会派人来门口接她。 刘妈看见句荷手腕处一大片红紫色的淤青,脸上的疼惜并不作假。 “是夫人听见府里的下人私下议论,说您又被武夫子罚了,足足要罚十二个时辰。夫人不敢来学堂找您。就让我在大门口候着,等您一回来就抱您回芸院洗漱上药。”刘妈赶着将句荷抱回去,话说得也急,“夫人担心的昨夜一整晚都没睡呢,非要亲见到您无事才肯安心。” 句荷没说话,浑身无力地趴在刘妈怀里。 回了芸院,芸娘果真守在院中。 “荷儿,荷儿,你没伤着吧?” 芸娘迎上前来,一打眼便看见句荷裸露的皮肤上成片的淤青。 练拳脚功夫是这样的,免不了拳拳到肉,滚打摔爬的。句荷倒一向不太在意,反正又不会死。 芸娘的泪霎时便落了下来。 “早说叫你不要胡闹不要胡闹,你看看这一身的伤。你说你怎么就是不听呢?”芸娘哽咽着埋怨句荷,“先别洗澡了。刘妈,快去将药油同药膏都一并拿过来,还有冰水!” 刘妈应声,将句荷交到芸娘怀里,马不停蹄去拿药箱。 句荷被扒光了躺在床上任由芸娘给自己一点一点上药。 芸娘的泪还有些止不住,句荷能听到水滴落在床榻上的声音。 “娘,你哭什么啊?” “你都伤成这样了,我能不哭吗?” 那我以前差点给你弄死那回你也哭得很厉害来着。 哭着说我怎么还没死。 “娘,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过敏的事情?” 芸娘一愣。 那是句荷一岁以前的事了。芸娘实在不放心留下她这个烫手山芋,终于决定要亲自下手。后来还是句荷哭闹的声音太大了,惊动了句老爷,她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你,记得?”芸娘说这话时忍不住声音发抖。 “不太记得。就是,有个模糊的画面。画面里你看着我一直哭一直哭。” 芸娘当时独自在深夜里跪在句荷的摇篮边。她哭着说,你怎么还不死。又哭着摇头说,对不起对不起,但你必须死,你应该死的。 她那时哭得很小声,说话声更是细如蚊蝇。句荷一度觉得那夜她是打算再次下手的。但芸娘终究只是哭到了天明。 人啊,真的是很奇怪的动物。句荷想。 芸娘缓了缓,冷静片刻后柔声道:“许是当时娘哭的太厉害了。所以让你那么小就烙下了阴影。” “荷儿,你要记住。世家是没有真心的。只有我们娘俩儿才是一条心。” 句荷没有说话。 二人沉默了很久,一直到芸娘给句荷浑身的瘀伤都抹了药,她才慢慢地将东西全部收拾回药箱,又给句荷穿上衣服,盖好被子。 “乖,休息一会儿吧。等你一觉睡醒了,就不疼了。”芸娘摸了摸句荷的脑袋。 句荷没什么表情地睁眼看着屋顶。 “睡吧。”芸娘伸手遮住句荷的眼睛。 黑暗中,句荷似乎又听见了那天的声音。 是芸娘。 是芸娘哭着在说。 对不起,孩子。对不起。 我的孩子啊…… 我的句荷。 句荷六岁零十一个月的时候,句莲已是中阶下品的修者了。 可以说句莲已是打遍句家城未成年人无敌手了。 人人都说大少爷果是天纵奇才,是世家翘楚,只怕未来的成就还要远超如今的句老爷。 大家也说句荷。 说小少爷,也是长得挺漂亮的。 六岁,句荷的女相已略有显露。 不过所幸并无人怀疑句荷的性别。 毕竟一个上能爬树抓猫,下能挖洞逮耗子的孩子。实在很难突然让人联想到其实是个女的。 大家只是觉得句荷遗传了芸娘的美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就连句老爷也是如此感慨。 “若荷儿是个女子,只怕该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啊。”句老爷看着句荷的笑容对芸娘如此说道。 “老爷玩笑了,荷儿怎么会是个女子呢?”芸娘看着句荷手里的两条蜈蚣理直气壮地撒谎。 第103章 七岁是该发光的年纪 这一段时间,除了句老爷在芸院中时,句荷几乎不在芸院露面。 当然半夜所有人都入睡的时间除外。 句荷很快就要迎来七岁的生辰了。 对于凡界来说,七岁是个没什么特殊含义的年纪。 但对仙界的人则不同。 仙界中的人认为七岁灵根已完全长成,可以通过天石测出任何人类的灵根。 灵根好的自然倾全族之力多多培养,灵根不好的嘛就得看爹娘疼不疼爱咯。 是以芸娘已经逮着句荷念叨很久了。 “你这几日多多去找你爹,多在他面前说说好话,哄得他高高兴兴的。就算到时验灵根验出你不过是个黄极,但看在父子情份上,你爹总归会替你想想后路的。” “我都同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指望句莲。他恨我们母子俩还来不及,难道日后他继承了家主之位,你还会有好日子过吗?” “你知不知道学堂里那些个夫子是凭什么去学堂做夫子的?你真以为那是句氏任人唯贤?他们一个二个不都是同历任家主有旧才能去学堂保的一世富贵的吗?” “娘不是在逼你,娘是为了你好。娘是个凡人,又岂能有多少年好活的?娘不求你为我考虑,更不求你为吴家考虑。娘只求你为自己多考虑考虑。” “句荷啊,你若一直是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你是打算像娘一样一世只是个任人欺凌的凡人?还是打算随随便便修成个低阶以后被句莲再赶出句府吗?” 句荷实在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句荷溜了。 验灵根。句荷蹲在后花园的假山上思考。句氏因着所谓的公平公正原则,验灵根一贯都是在句氏祖祠中当众进行的。每年固定的时间,凡是有希望修仙的刚年满七岁的族子俱要进入祖祠中摸天石,验灵根。 听说那所谓的天石是从什么北边极寒之地挖出的稀有矿石,通体透明,人的手一摸上去便会发光。 句荷还没进过祖祠,自然也无缘得见那块天石。不过不是说有天地玄黄四级吗?那应该会有四种光吧。 总不会是五颜六色带旋转的那种吧?句荷异想天开。 “句荷,你爬那么高做什么。” 句莲的声音在句荷身后响起。 句莲十四岁了。身量较从前高了不少,气度也更加华贵凌厉了。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句荷笑道:“哥,你还没睡啊?” 句莲正站在琴楼二层的露台上,蹙眉看着句荷。 “猴子。”句莲低声斥道。 每日登高爬低的,不是猴子是什么? 句荷早已习惯了句莲说话难听这个设定。她从假山上站起身,干脆借着山巅的高度一跃跳过去抱住了琴楼的梁柱,然后两三下便爬上了露台。 “亏你走出去人家还称你一声小少爷。若出了句家城,无人识得你,必定以为你是哪座山头的猢狲,刚刚修炼出人形。“句莲垂眸嫌弃地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句荷。 句荷却不管,走到少年身前,便笑嘻嘻地伸出手心。 句莲作势要一掌拍下去,句荷也不收手,还是嬉皮笑脸的。 “哼。”句莲看句荷没被自己吓到,冷哼道,“你这几日皮成什么样子。还想要糖吃?白日做梦。” 句莲转身回了室内,室内只亮着两颗夜明珠。 句荷自然不依:“哥,你前几日要我看的书我都看完了。你也说我近来有长进的。” 句莲盘腿坐在古琴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弦。 “那你昨日逃课的事又怎么说?” 按理来说,句氏族子三岁入学堂,历三四年后,大多都已有了破境成为初阶修者的苗头。随后便可自行安排是去学堂中修炼还是在家修炼。只有实在庸碌无能者才会到句荷这个年纪亦无半点破境的迹象。 很不幸,句荷没有这个迹象。任谁来看过都说是一点儿没有。 芸娘正是为此日日忧心,才搅扰得句荷久无宁日。 学堂中以武夫子为首,也都认为句荷应当继续每日前往学堂中学习修炼,不可随了她的意,任其自流。 所以句荷颇觉日子艰辛。 “哎呀,文夫子翻来覆去就那点东西,我都听了八百遍了。不想再听了。”句荷实话实说。 “若是真的听懂了,又为何至今还无破境之象?” 破境便是指突破修炼阶级。自凡人脱胎而为修仙者,并非易事,因此往往会经历好几年的破境期。究竟何时真正破境既看机缘亦看悟性。是以也有一生都卡在破境期,只能郁郁而终的凡人。 由凡人破境为低阶修者那一日会历一小雷劫。那雷劫并不算严峻,仙界中人大多以法器、阵法等抑或由其他修仙者替自己承受。 句荷还未有机会亲见过。 “欸,话说回来,哥,你是什么时候破境成为修者的啊?”句荷丝滑的转移话题。 句莲白了她一眼,但还是回答道:“五岁。” 五岁,那也太早了。句荷乍舌。那会儿她怕是还在往仙凡边界赶来的路上呢。难怪她没见过句府遭雷劈。 “那哥你的灵根是什么颜色的啊?” “白色。” 句荷默默看向了墙角的夜明珠。 句莲无奈解释道:“灵根分天地玄黄四级。以天石而论,天为白,地为黑,玄为蓝,黄为黄。天石所发之光与夜明珠不同。” “发黑光?那是什么光啊?”句荷抓住了奇怪的重点。 句莲沉默片刻,换了个说法:“你若无法想象,大可理解为是天石变色。” “噢。”这么说倒是很好想象。 “那,爹是什么灵根啊?”句荷又有了新问题。 句莲摇头:“不知道。没听父亲提起过。” “那别人也没提过吗?这个不是要当众看结果的吗?” “这种事,小时候大家兴许在意,不过待年岁大些,只观品阶便可知其实力。又何必再反求诸于灵根呢?”句莲淡淡道,“所以无论验出是何灵根都不要紧。历代亦并非没有灵根高而无能者和灵根低而能者。” 句荷默默点头。 句莲偷偷瞥了句荷一眼,见句荷的脸上并无半点忧虑之色,一时也不知该是松一口气还是松不下这口气。 句荷是真不上心啊。句莲叹气。 第104章 验灵根 其实句荷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 打小便聪明。 且不说她为了逃课逃罚每日给自己找了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诡辩赢过他人。就说句莲这几年来让她看的书,亲自教给她的功法招式,句荷从来就没有学不会,理解不了的。 她实在不该至今还是个连破境都摸不到的凡人的。 句莲抚着琴沉思。 就算是最末等的黄级,有此悟性机敏,也不当做个凡人草草一生的。 “哥,那要是踏雪去摸天石的话,能摸出来颜色吗?” 句莲绝望地闭上了眼。还是说句荷其实压根就没把修仙当回事,所以才迟迟没有长进的吗。 “你脑子里装的全是浆糊吗?”句莲忍不住再次责骂句荷。 句荷微笑:“那我饿了还能倒出来喝点。” 句莲瞪着句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所以能摸出来颜色吗?”句荷实在好奇。 那天石在句家城中只有一块,放在句氏祖祠之中。而祖祠日夜都有人看守,保证句氏香火不断。 所以句荷没有机会偷出来玩儿。 句莲被句荷缠得实在没办法了,才回答道:“不会。人是万灵之长,只有人才有灵根。” “噢。”句荷了然点头。 “无论结果如何……”句莲突然压低声音说了这么几个字。 “嗯?”句荷挑眉。 句莲沉默片刻,开口道:“你都得好好修炼。别想偷懒。” 句荷:…… “嗯嗯嗯,知道了。”句荷嘀嘀咕咕地起身。跟芸娘一样啰嗦。 夜已深了,芸娘想必也已睡下了。句荷是真困了。想问的事情已然问到,她该回去安心睡觉了呢。 “等等。”句莲却突然叫住了她。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句荷朝身后挥挥手,也不停步。 琴声停顿。 有什么东西朝着句荷的后脑勺飞过来。 句荷反手握住那不明袭击物。 有棱有角,膈应得手心的软肉疼。 是半块桂花糖。 身后的琴声又续上了。 “若明日再逃课,就一辈子也别想吃糖了。” “哦。”句荷偷偷翻白眼。 就逃就逃,我还能被块儿糖给拿捏了?句荷将糖块塞进嘴里,施施然离开了琴楼。 验灵根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芸娘是不能去句氏祖祠的。临行前,她又唠叨了许多。 “荷儿,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别挂心。当年我爹也只是黄级灵根,不还是修炼到了中阶吗。” 是这样没错。但吴老爷不是吃药吃的吗?而且他两年前就挂了。句荷敷衍地点点头。 仍是踏雪驮着她,踢踢踏踏到得句氏祖祠大门前。 句氏祖祠占地很广,大约有寻常人家五六间屋的宽度。句荷曾偷偷对句莲吐槽过是不是句氏历代所有的死人都放进去了才需要这么大个地方装。被句莲斥责后得知祖祠中其实只有句氏历任长老、家主和少主的牌位。 族中与句荷同岁的人并不多。 句荷打眼扫视了一圈,院子里站着连她在内六个孩子。 四男一女,并句荷这个暂时官方性别和实际性别不统一的人。 句氏因功法的特殊性,族中各家对女儿的修炼皆不是特别上心。 那院中唯一的女孩儿,句荷是知道的。 句氏大长老的孙女,听说去年就已入了破境期。 那五个孩子站在祠堂前,俱是挺直了腰杆,神情严肃。不似句荷这般还有闲心四处打量。 等了约有一刻钟,句老爷才领着十位长老姗姗来迟。句莲亦跟在句老爷身后。 句荷意外挑眉。 句莲与句荷不同。他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对于句氏的活动,若无必要,句莲一贯是不会主动参加的。而像验灵根这种每年一次的看似盛大的小事,句莲上次参加只怕还是在上次。 啊不是,我是说大概是他七岁那次。 “开祠堂!” 句老爷甫一踏入门槛,祠堂正门前两位下人便突然大声喊道。 祠堂大门应声而开,那一排排的朱红牌位摆满了整十一张供桌。 正中上首自然是历任句氏家主并少主的的牌位。左右两侧依序是句氏各脉历任长老的牌位。 真是家大业大,死人也多啊。句荷默默吐槽。这么大块儿空地你说拿来种田多好,拿来放一堆早十八年去了鬼界的死鬼的烂木牌。真浪费啊。 句老爷同句莲经过句荷身边时,皆未主动与她搭话。甚或连看都没多看她一眼。 句老爷走进祠堂。祠堂中的下人立即递上三根香。 句老爷以灵力点燃,站在祠堂正中对着上首的牌位恭敬地拜了三拜。 “今日乃是我句氏年满七岁的族子明验灵根之日,万望句氏诸位列祖列宗在上,佑我句氏子孙,壮我句氏人脉,观我句氏荣光!” 句老爷庄重地说完这段话,长老们才各自从下人手中接过香烛,给自家分支的历任家主上香祷告。 句莲就站在句老爷身后不远处静静地立着。 礼拜结束,院中的下人们垂首恭请六位族子入内。 句莲跟在人群的最末尾走进祠堂。 她终于看见了那块天石。 天石呈不规则的棱形,质地透明,被端正地摆放在一块红色锦帕并木制托盘之上。其位正在句氏历任家主的牌位前,同先祖们一并受香火供奉。 六个孩子站在祠堂大门前,并列一排。 句老爷看着几人,微微垂首,身旁的大长老从下人手中接过一本厚厚的册子。 “今年句氏年满七岁的族子有:“大长老年岁有些大了,不过说话倒是中气十足。 “句文赫。“ “句玄廷。“ “句立言。“ “句禄生。“ “句立韧。“ “句荷。“ “共六人,五男一女。望列祖列宗并家主与长老周知。“ 文、玄、立、禄分别是三长老、六长老、大长老与八长老各分支的字辈。在句氏中,唯有家主一脉可以单字为名,是为尊卑。 又以年月大小排序,是为公平。句荷是六人中年月最小的,故列在末尾。 句荷将句氏这种用公平对冲尊卑的礼法称之为,典型的脱裤子放屁。 从取名开始就讲究尊卑的一群人居然把叫号的顺序看作公平的象征。 真是公你娘个头啊。句荷礼貌微笑。 “嗯,开始吧。”句老爷淡淡颔首。 第105章 指向闪亮的灯球 站在左边第一位的男孩儿首当其冲走上前。 男孩儿走到句氏历任家主的牌位前,先是恭恭敬敬地对上鞠了三躬,随后缓步走到那块天石之前。他伸长了左手手臂越过香炉中的三根正在燃烧中的香,将手掌平平地轻放在天石正上方。 几乎是皮肤触及那块石头的刹那,原本透明无色的天石立即变换了颜色。 是蓝色。玄级。 所谓的天石发光实在极其微弱,更像是一种浮动的气围绕在天石周围。 男孩儿将手收回,天石随即恢复透明。大长老在那册子上记下一笔。句荷偷眼打量三长老的神色,没什么太大的反应。看来既不失望,亦不惊喜。 那男孩儿走到三长老身后,躬身向众人行了一礼。 随后便是第二个男孩儿站出来。同样的流程。 可惜这个差点,天石呈现黄色,看来是个黄级。 之后的两个男孩儿也是一个黄级,一个玄级。 再然后,便是在场中唯一一位女孩儿。 那女孩儿高仰着头,多少有些骄矜之色,既无紧张,亦无慌乱,抬步上前行礼,伸手触上那块石头。 天石骤然变黑。 地级。 女孩儿微勾唇角,理所当然地一挑眉毛。 难怪大长老这么宝贝这个孙女,果然是有点修仙天资的。 句荷身边的人都各自归位了,这下终于轮到句荷了。 句荷迈步上前,装模做样的也对着那堆破木头鞠了三躬,随后移身到得那块天石前,一把将左手覆盖其上。 那天石很冷。这是句荷的第一感受。触之遍体生寒,棱角亦锋利,直扎得句荷手心疼。 那天石周围的气约莫也是寒气。句荷有一搭没一搭地思量着,等着那块石头变色。 然而,天石既未如芸娘所担心的变黄,也未如芸娘所奢望的变白。 事实上,天石压根就没有任何颜色。 正如它原本就是透明无色的一样。 “这……”祠堂中有人忍不住惊异出声,但当即在自家长老的瞪视中闭上了嘴。 句荷亦有些诧异地挑眉。 什么意思?针对我? 句荷将左手收回,三两步绕过香炉,直接爬上了供桌将那块天石举了起来。 天石刹那间便有了反应。 祠堂中骤然白光乍现,直将这终年未有过丝毫阳光的暗室照耀的有如置于青天白日之下一般光明。 众人不由侧首,一时竟都为那突如其来的白光所刺目。 而这白光直到句莲将天石从句荷手中抢出来后亦未消失。 句荷看了看蹙眉的句莲,又看了看他手里发光的石头。哦,原来这天石发白光真的跟夜明珠不一样。 这不比夜明珠亮多了嘛我靠!句莲举着这石头看着跟太阳神似的。 句莲伸长了双臂,将天石放回原位,随后又将句荷从供桌上抱了下来。 那天石这才缓缓收了光芒,恢复到透明无色的状态。 原来方才句莲因站位离供桌最近之故,在句荷起意爬桌的第一时间便上前欲拦阻她。可惜到底慢了一步,只能转而去控制住句荷手中的天石。 正因句莲无意间这一触碰,天石才刹那间光华万丈。 这便是天石对天级灵根的反应。何其辉煌夺目。当之无愧是对天才的荣宠。 在场的长老们都是高阶修者,自然将刚刚两兄弟那一幕看得一清二楚。 但现在相比于追究句荷的胆大妄为,众人更在意的是天石在句荷手下毫无反应之事。 句荷被句莲死死锢在怀里,两只手臂亦被句莲的手臂压着动弹不得,是以此时她只能眼巴巴的看着那块天石蹙眉。 王今天天说我跟别人不一样也就算了,你个破石头怎么也对我搞特殊啊!你这算歧视吧你!你刚是不是暗戳戳骂我不是人呢?! 对啊。句荷突然一惊。句莲说过,天石只对人有反应的。 难道她不是人?句荷傻了。不应该啊。这分明是人的躯体,需要吃喝,需要呼吸,会受伤,会中毒的。和别的人类绝无不同啊。 句荷是会医术的。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体绝没有什么与人不同的异常之处。 除了会随着她反复重生之外。 难道正是这一点使得这副躯体与人类的躯体相悖,所以天石不认可她是个人? 还是说,是因为她那个虚无缥缈的恶鬼身份的缘故? 句荷的眉毛越皱越紧。 在座的几个长辈互相对视了一眼,大长老开口道:“许是方才出了什么岔子,不妨令小少爷再验一次?” 这话自然是对句老爷说的。 句老爷侧目打量了句荷几眼,微微点头默许。 句莲松开对句荷的钳制,扶着她站稳,悄悄在她耳边低声道:“这不是胡闹的时候。” 随后句莲亲自拉着句荷的手,将她带到香炉的正前方。 那三根香已燃了有些时候了,香灰难以为继地跌落进香炉中,同上千年来句氏所有的香灰混为一谈。 句莲引着句荷再次伸手越过那三根香去触摸天石。 透明的,无色的,不发光的。 天石没有任何改变。 我怀疑你在当众骂我不是人。句荷盯着那块石头无语。 句莲面不改色地将句荷的手从那块石头上移开,然后转身看向句老爷。 这一转身间,句荷恰好被少年挡在身后。她又暗戳戳地伸手想去碰那块石头。 句莲却不知是否是脑后长了眼睛,一把握住了句荷的小手指,将她的手拉了回来。 咦,我又不干啥,我就是想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嘛。句荷试图挣脱。 句莲却背过手,将句荷的两个手腕一并抓在手心里,没再放松。 句老爷沉着脸色看着那天石皱眉。 几位长老各自思量半晌,终究是大长老先开口缓和道。 “许是我资历浅薄,见识浅薄。这么多年,我还从未听闻过天石无效之事。” “怎么能说是天石无效呢?”七长老闻言冷笑,“方才大少爷不是已经试过了吗?只怕,不是天石的问题,是人的问题吧。” “依我看,这天石咱们也用了这么多年了,会不会真出了什么问题?要不要请人来看看?”三长老思忖道。 “这还不简单,叫大家都来再试一次,若结果皆与从前相同,那肯定就不是天石的问题。”九长老给出具有可操作性的解决方案。 “嗯。我记得隔壁虢城也有一方天石,亦可将小少爷带去虢城再验,一切自明。”十长老点头认同。 “那若是去了虢城当众验出同样的结果呢?”五长老开口。 五长老年岁是在场众人中最大的,声音也比其他人苍老不少。 “那自然就能证明到底是天石的问题还是人的问题啊。”十长老理所当然道。 “那虢城的人会怎么想?”五长老再问。 “虢城的人……”十长老话到一半,突然噤声。 “若去虢城验出了灵根,那虢城的人定会起疑,我们句氏的族子为何要去他们那里验灵根。堂堂一个句氏,莫非竟要人知道我们连块能用的天石都没有吗?”七长老搭话解释道。 “这还算是好的。”五长老冷冷道,“若是去了虢城还验不出,那所有人都会知道,小少爷……有异。” 五长老到底还是顾及句老爷的面子挑了个中肯的词汇。 “同理,若是在句氏大肆重验灵根,族中众人便也会知晓此事的。”五长老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句老爷。 而句老爷此刻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看。 第106章 神女无心,襄王嘴拙 在句老爷的授意下,句莲先带着句荷回了句府。 “踏雪,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句荷趴在马背上,凑到踏雪的耳朵边说话。 踏雪点了点头。 走在前方的句莲手中的缰绳亦晃了晃。 “你去把你的马蹄子放到那个天石上去试试。天石你知道吗?就是咱俩今天去的那个祠堂里面有个透明的……” 踏雪一仰脖子,把耳朵挪开了。 “你是不是胆小鬼?你是不是不敢闯进去?踏雪你是不是这么怂?” 踏雪甩着脑袋嘶鸣了一声。 “不是你就去!证明你自己的机会到了!”句荷不顾踏雪死活的给马打鸡血。 踏雪突然毫无预兆的高抬前蹄,将句荷从自己背上滑落到地上。随后转身用脑袋顶了顶句荷的脑袋。 踏雪的意思很明确:你怎么不去? “我去过了呀。你今天看着我去的呀。”句荷揪住踏雪的耳朵不放,“那现在就轮到你了嘛。看看你到底是天马还是黄马。” “你闹够了没有。”句莲冷着脸转过头来看向句荷。 句荷眨眨眼。凭借多年来相处的经验,句荷敏锐的觉察出,句莲现在心情很差。 难道是生气了?句荷在心里摇头。不像欸。好像就是单纯心情不好。 于是句荷干脆直截了当问道:“哥,你能不能帮我把那块天石偷出来啊?” 句莲:……(白眼) 少年走过来将句荷从地上拉起来,随后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牵着句荷继续往句府走。 “无法无天。”句莲低声斥责。 “所以可以吗?” “白日做梦。”句莲侧目瞪了句荷一眼。 好吧,看来不可以。句荷瘪嘴。 “哥,天石是只能验出人的灵根吗?”句荷换了个问题。 句莲面上仍是冷冷的,眉头亦不舒展。 其实句莲长得也不像句老爷,大约更像琴楼中挂着的那副画像,尤其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是很少拿正眼看人的。它们总是淡淡的,不屑的,睥睨的,高傲的。 那双眼睛也很少作伪,因此偶尔会背叛主人的意志,泄露一点让人难堪的真相。 句荷知道,句老爷最看不顺眼的就是那双眼睛。 句莲没有回答。他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步履稳健,姿态高雅地走他的大路。就像句荷压根没发出过任何声音一样。 无视是天然的傲慢。 于是句荷也将目光从句莲面上收回,看向正前方的大路,开始络绎不绝的提问。 “妖和鬼有灵根吗?” “如果没有的话,会有什么影响吗?” “是不能修仙吗?” “还是说很难修仙?” “但是我记得文夫子说过妖是可以修仙的。” “那妖要是没有灵根但是可以修仙的话,意思就是灵根也没啥用咯?” “或者要是妖有灵根但是天石验不出来的话,意思就是天石也没啥用咯?” “还是说其实……唔……” 句荷成功将句莲闹烦了,嘴里突然多了块儿被粗暴塞进去的桂花糖。 “哥,你怎么老带桂花糖啊?”句荷嘴里含着糖,还是不消停。 “为什么你吃糖不牙疼呢?” “这难不成也是天级灵根的优势?” 句莲忍无可忍:“我又不是你。我不吃糖。” “那你为什么总能从身上掏出半块儿糖啊?”句荷眨巴眨巴无辜的眼睛。 二人之间的空气微妙地静默了片刻。 “妖和鬼都没有灵根,只有人有。”句莲突然正经回答起句荷之前的问题。 “那妖为什么可以修仙啊?” “非人之生灵蒙受天道点化为人后,方为妖。妖原本就有修为。是故无灵根。” “那妖也有品阶一说吗?” “品阶是相对于所有修仙者而言的。妖亦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修仙者。” “那这么说的话,好像做人还不如做妖修仙容易啊。” 句莲瞥了句荷一眼:“世间生灵何止千万,能得天道青睐一朝为妖的连万中无一都谈不上。你若不是人,只怕会是块顽石,更成不了仙。” “那也挺好啊。顽石嘛,不开心了就砸人,还听不懂人话。这样就不用天天听你们一个二人的念叨我这念叨我那的了。也别总指望着我出人头地的了。” “我才没有念叨你。我烦你还来不及。”句莲不认账。 “是是是,您老人家是尊金佛,轻易不开尊口的。是我娘天天念叨我行了吧?”句荷阴阳怪气道。 “芸如夫人,常念叨你吗?” “嗯。她可爱念了。天天要我上进,要我好好练功。一直说一直说,从早到晚地说,烦都烦死了。”句荷的确对此颇觉怨念。 其实她也尝试过无视芸娘,但收效甚微。 芸娘实在太擅长口若悬河、自说自话、不顾死活一直念叨到句荷给出让她满意的答复为止。 不过怎么说呢。句荷瞥了眼走在身旁的句莲。芸娘这招确实挺好使的。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父母疼爱,故而情深言多。芸如夫人,”句莲轻声道,“想必也是如此吧。” 句荷闻言似有所感,思索片刻,突然严肃地看向句莲道:“什么父啊母啊的,你刚是不偷摸拿脏话骂我呢?” 句莲:……没文化,真可怕。 “家门不幸啊……”夜风把句莲的感慨模糊不清地送进句荷耳中。 句荷还没来得及辨认清句莲方才所言,却又听少年十足十语重心长道:“句荷,你真的不能再逃课了……” “为啥?”句荷不理解,“文夫子又不会教脏话。” 句莲彻底沉默了。 这会儿功夫,二人已走到句府大门外。 句莲没有催着句荷回去,反倒一路牵着她走上了琴楼。 句荷是无所谓的。回了芸院势必还要应付芸娘的追问,不回去也乐的片刻清净。 “去左边的柜子里取瓶油给我。”句莲一掀衣摆在古琴前坐下。 句荷也在句莲身旁的软垫上坐下。 呵,你还指使上我了?神经。句荷自然不理。 “句荷。” “嗯。” “去。” “去什么?” “去取油。” “什么油?” “琴弦的油。” “哦。” “去啊。” “去什么?” 二人陷入短暂僵持。 句莲冷冷地瞥句荷,句荷默默地看屋顶。 句荷脑内:这屋顶可真屋顶啊。你也是真没长手啊。 最后到底是句莲妥协,起身白了句荷一眼,自己去取弦油。 句莲坐回原位时,袖中恰好掉了个油纸包,正落在句荷膝盖上。 句荷将那纸包捡起来打开。 是一包桂花糖。 “哥,你糖掉了。” 句莲正在给琴弦上油。 他冷冷道:“没有。” “我看着它从你袖子里掉出来的。” “你看错了。” 句荷:…… “哥,你脸红了。” 句莲的擦拭琴弦的手顿了顿:“太热了。” 句荷勾起嘴角:“是吗?那我怎么不热啊?” “你体虚。” “噢~这也是天级灵根的优势吗?” 句莲又不说话了。 句荷忍不住低头偷笑。 句莲为人一贯如此,打小的口是心非。句荷总是踩准了这点逗他玩儿。 “哭是没用的。” “啊?”句荷茫然抬头。 都忍泪忍得发抖了,还强撑着不愿承认。句莲一时有些心软。 “阿竹说牛婶前些日子照着凡界的样子做了些糖葫芦。” “哦,”句荷蹙眉,“所以呢?”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说啥呢?句荷不知道句莲这又是来得哪一出。 “你若想吃,”句莲的声音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我让他给你带些来。” “好啊好啊。”句荷当然点头,但随即又道,“不过这前后有什么关联性吗?” “咳。”句莲掩面轻咳,将视线从句荷脸上移开,“今日之事,尚不清楚缘由。不见得你这辈子就未始先终了。” 什么她就未始先终了?句荷迷茫的眨眨眼,迟疑道:“你该不会,是在说天石的事吧?” 句莲瞥了她一眼,没回答,但意思很明确。那不然呢? “你不会是……”句荷迟疑片刻,“怀疑我不是人吧?” 是不是该收拾收拾跑路了?句荷警觉。 句莲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她:“你不是人,你是猴子。” “猴妖吗?”句荷想了想,“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就是毛多了点。” 句莲一掌拍向句荷的脑门。 “你是猴妖,那句府成什么了?猴山吗?”句莲翻了个白眼。 看来句莲并未对她的身份起疑。句荷安下心来。她在句家城出生长大,年年岁岁都是有目共睹的。即便因天石一事惹起关注,恐怕一时半刻也不会有人将此异常归结于她是不是人的问题上。 句莲将每根琴弦都上了一遍弦油,又调试好松紧,拨弦试音。 句荷听着弦音,百无聊赖地问道:“哥,你平日里常弹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啊?” “苏夏。” 那不是……句荷挑眉。 “是以我娘的名字命名的。” “所以是,她做的曲子?” “应该是吧。”句莲淡淡道,“那曲谱就放在琴楼中,想来应是她的。” 句老爷是从未来过琴楼的。其他人自然更没理由在这里留一篇曲谱。 句荷点点头。 “你喜欢?”句莲看向身旁的人。 “就觉得挺好听的。”句荷回答道。 那曲子确实清灵,琴声悠悠,像夏日里一捧冷泉。但有时听来又有些彻骨的寒意,似乎烈日虽灼,却偏偏独不照我。不过句荷也无意点破。 “想学吗?” 句荷眨了眨眼。 “琴棋书画,你总要学一样的。” 句莲此言并非一时兴起。于世家而言,文武双全的确是基本素养。只不过句荷从小就没什么素养而已。 句荷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琴弦:“好玩儿吗?” “琴音静心,能帮你这只皮猴早日修炼成人。”句莲白了她一眼。 “过来。”句莲招手,让句荷坐到自己怀里来。 “干嘛?” “学琴。” 第107章 人言可畏否?荷曰:啥玩意儿? 句荷醒来的时候,句莲已经离开了。 她在琴楼待了一夜,被句莲逼着学弹琴,一直弹到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句荷将身上盖着的两件外袍拂开,伸了个懒腰,随后走出室内。 “小少爷。”阿竹正在楼下站着。 “嗯。”句荷三两步从楼梯上跳下来。 阿竹走上前,将手中的托盘递向句荷:“大少爷因事先行离开,吩咐我在这里候着小少爷。” 那托盘中有一盏清口的茶水,一碗菜粥和一小块面饼。 “知道了。你回去吧。我回芸院再行洗漱。”句荷点点头便要离开。 “小少爷,您快迟到了。”阿竹却挪步,恭敬地阻在了句荷身前。 “迟到?什么迟到?”句荷诧异挑眉。 “小少爷忘了,今日学堂还有课呢。” “噢,你说这个啊。没事儿,我不会迟到的。”句荷混不吝地摆摆手。 她当然不会迟到了。 因为她压根就没打算去。 句荷抬腿便走。 阿竹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句荷回头:“你还有事儿?” “大少爷吩咐,今日由我送小少爷去学堂。”阿竹仍保持着恭敬的姿态。 “不用了。去学堂的路我都走了几年了,不会走错的。”句荷试图敷衍过去。 “是。小少爷自然不会走错路。但这是大少爷的意思,小人只是奉命行事。”阿竹没有退让,“小少爷既想回芸院先行梳洗,那小人便在芸院外候着,直到小少爷梳洗完毕为止。” 这算是死缠烂打的威胁吗?这算吧。句荷微微眯眼。 “阿竹,看在你年纪大的份上,我跟你说句实话吧。”句荷拍了拍阿竹的肩膀,“你这招对我没用。” “小人只是谨遵大少爷的吩咐而已。未有什么招数。” 好话不说二遍。句荷点点头:“行,那你就在芸院门口等着吧。” 反正她是要回去正儿八经补个觉了。阿竹爱咋等咋等。 “小少爷。” “又怎样啊!”句荷头也没回,烦躁地吼了一句。 她都被句莲折腾半宿了,现在总不会还要被阿竹在折腾半天吧。那她可真要让莲院的人集体倒霉了。 “大少爷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阿竹说完这话抬眸观察句荷的反应。 句荷仍在回芸院的路上大步向前。 句荷:什么乱七八糟的,大清早搁这儿早读呢? 阿竹只得紧跟两步再继续复述句莲的话:“大少爷认为,越是遇事之时,越要照常生活。不当因畏人言而生退避之意。” 其实句莲的意思直说就是,无论天石一事最终是何结论,都不当影响句荷按部就班的修炼日常,也不能成为她自怨自艾,自暴自弃的理由或借口。 “嗯。说的有道理。”句荷脚下仍旧不停。 “小少爷既能明白大少爷的苦心,那小人便在芸院外等候小少爷洗漱。”阿竹闻言亦有欣慰。句莲今早这两句话那是千叮咛万嘱咐的,唯恐句荷心绪不平,误了前程。阿竹虽然也不觉得小少爷还有什么前程可言,但他无条件支持他家大少爷的一切观点。 “嗯嗯。”句荷胡乱点头。 句莲说得的确很有道理。她完全不反对。 “你现在就可以回去告诉你们家大少爷。我肯定一切照旧,该逃课逃课,该睡觉睡觉,该干嘛,我就干嘛。绝对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句荷一跃爬上了院墙,连人带衣角片刻间便消失在了阿竹眼前。 阿竹呆立原地。 诶?不对啊。你这根本就一点也没明白大少爷的苦心啊,大少爷是让你如常去上课……不对,小少爷的如常好像不上课……那这么说,小少爷今天要是按时去了学堂那才是辜负了大少爷的……诶?这对吗?诶…… 阿竹喃喃道:“大少爷是这意思吗……” 句荷:管他是什么意思。反正我就这一个意思。你们爱意思不意思的。反正又不会真有什么意思。 句荷美美翻窗进了卧房。 阿竹:少爷,您好像不用担心小少爷了。小少爷的人言已经挺可畏的了。 句荷一觉睡到了下午。 芸娘知她昨夜一宿未归,使人找了她一上午,却偏偏忘了先打开卧房看看床铺。反便宜句荷睡了个难得的好觉。 阿竹还是谨守承诺果真在芸院门口守了一整日,直到句荷不知何时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他身后悠悠开口道。 “你怎么还在这儿?我都翻墙出去转了两圈了。”句荷困惑地啃了一口手里举着的糖葫芦。 于是第二日一早,改由大少爷亲自揪着小少爷的后脖领子走出了句府大门。 “欸,你不是,你撒手,我今天真去学堂。”句荷挣扎了一路,只恨不能明目张胆给句莲下毒。 “嗯,我亲自送你去。”句莲当然不信,一把将句荷扔到了马背上。 句莲也翻身上马,将句荷锁在了自己怀里,一夹马腹,向着学堂而去。 句莲今日难得将自己的枣红宝马骑了出来。 他很宝贝这匹马的,连喂食同清洗都只许阿竹亲自上手,更遑论让人直接骑在他的马上了。 “它叫什么名字啊?”句荷也是第一次和这匹马近距离接触。 “无痕。”句莲顿了顿,“取雁过无痕之意。” “是因为它跑得快吗?” 句莲微微点头。 “那你跑一个试试?”句荷试图和马沟通。 “无痕?”句荷伸手欲揪马耳朵。 句莲抓住句荷不老实的手。 “它不是踏雪,不会听你的。” “哦。”句荷瘪嘴。 无痕堪称马中句莲。走在大街上,昂着头目空一切的样子同它的主人一般无二。 “这几日,如果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不要听。”句莲的声音自句荷头上传来。 “嗯?什么奇怪的话?” “没什么。”句莲斟酌片刻,又止了话题。 “哥,我听到奇怪的话了。”句荷突然严肃回头看向句莲。 这么快?句莲皱眉:“府中的下人的确久疏管教,不必理会。” 句荷摇头。 句莲思索片刻:“你若是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芸如夫人,可先去琴楼中待着。” 句荷还是摇头。 “父亲,”句莲迟疑,但他还是低声道,“父亲是句氏的家主。许多事……你只需知道,从小到大,父亲还是喜欢你的。” “关他什么事啊?” “那你是听见谁说你了?”句莲这下再想不出罪魁祸首。 验灵根一事虽是当众进行,但在场的人其实并不多。句氏长老俱知轻重,此事有异,事关句氏门楣,在未有定论之前,绝不会许人私下议论传播此事。而今才过一日,不当这么快就有人对句荷说三道四啊。 “你啊!”句荷理直气壮地戳了戳句莲的胸口,“昨天阿竹才过来以你的名义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今天你就亲口说让我别听奇怪的话。我看啊,明明你最奇怪了好吧!” 句莲:……冤大头竟是我自己。 “没心没肺。”句莲轻声嘟囔了一句,一扬马鞭,无痕果然飞奔起来。 确实快,好似一眨眼的功夫,两人便来到了学堂门前。 “哥,下次能不能让无痕跟踏雪比一比谁快啊?”句荷兴冲冲地转头同句莲发出邀请。 句莲未有回答,只抱着句荷下马。 “进去吧。”临别前,句莲往句荷手里塞了两块桂花糖,还是忍不住叮嘱道,“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用听。” 句荷歪歪脑袋:“那夫子的话也不用听咯?” 那她还来学堂干嘛?脱裤子放屁啊? 句莲无语凝噎,忍无可忍甩给句荷一个白眼,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咋啦嘛,不是你说的谁说话都不听的吗?我这不顺着你说的吗?句荷挑眉。句莲的少爷脾气真是越来越怪了。 她转身走进学堂。 第108章 我到底是不是人啊 今日是武夫子的课。 句荷难得按时到达学堂一次,沙场中早已到齐的学子们都诧异地多看了她两眼。 句荷挑眉,冲众人微微一笑,随后便施施然地走进了教室睡觉。 众学子:果然。他们怎么会对句荷的学习态度怀抱莫须有的期待呢。 武夫子仍是在学子们对练时进得教室。 这大约已成了他与句荷之间不曾明言的默契。 句荷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前日,去祠堂验灵根了?“武夫子蹙眉开口问道。 句荷点点头。这是句氏一贯的家规,没什么可隐瞒的,也不可能隐瞒。 “是何结果?“武夫子再问。 “不知道。“句荷耸肩老实回答。 “那天石果真毫无反应?“武夫子的眉皱的更紧了。 句荷有些意外:“武夫子倒是消息灵通啊。“ “哼。“武夫子冷哼一声,”你都到如此境地了,还有闲心套我的话?“ 句荷笑起来:“什么境地?“ “你可知仙界上万年来,从未有过任何一个人在触摸天石时毫无反应。“武夫子微微眯眼。 “是吗?那看来我真是古往今来头一个啊。“句荷颇有兴致地接话道。 “你就不想想,是为什么。“ “学生才疏学浅,想不出来是为什么。夫子以为呢?“句荷诚恳地看着武夫子。 “呵,无非是两个可能。“武夫子走到句荷近前来,盯着她的眼睛。 “愿闻其详。“句荷还是从容不迫地微笑。 “其一,你不是人。“ 二人沉默对视半晌。 “你觉得,有可能吗?“武夫子沉着声音叩问句荷,双眼死死锁定这个不过七岁的孩童,不愿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迟疑与恐惧。 “有可能。“句荷深思熟虑道。 武夫子略感诧异,句荷面上并无被人揭穿的心虚与恐惧,反而是货真价实的困惑。 “如果我不是人的话,的确能解释为何天石偏偏在我的手下没有反应。“句荷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仿佛是在讨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可是武夫子啊,有没有什么办法能验明我到底是不是人呢?“ “你自己还能不知道你是不是人?“武夫子挑眉。 句荷无辜道:“我本来以为我是知道的。但是武夫子这么一说,我又有些不知道了。” 武夫子将逼近句荷的身体后退,靠在书桌上,将信将疑地看着句荷。 “毕竟好像除了我不是人以外,就没有别的合适的理由可以解释天石无效一事了。”句荷似乎还在自证其罪。 这是一种话术。武夫子方才的问题,不论句荷是决然否认,还是当即承认,似乎都有些欲盖弥彰,故作姿态。那倒不如装不知道好了,既是无知,便给不出答案。既然句荷本人都对此一无所知,满头雾水,那只怕别人就得给出货真价实、有理有据的答案才足以盖棺定论了。 你若怀疑我不是人,那就得证明我不是人。因为我也很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人呢。句荷真挚地看向武夫子。 武夫子紧皱着眉打量了句荷很久,但始终未找出半点破绽。 他只得垂眸道:“我方才说了,还有一种可能。” “噢?还有什么可能?武夫子不妨说来听听。”句荷知道,武夫子这是暂时不再怀疑她了。 “你的确是人,但,”武夫子顿了顿,“你没有灵根。” 没有灵根。只有人才有灵根,但你又要说我没有灵根,那跟说我不是人隔得也不远啊。句荷挑眉,没有说话。 “你的本事,别人不知,但我是清楚的。”武夫子继续道,“以你的资质,你早该过了破境期,成为修者了。” 句荷对外一贯以混吃等死二世祖的形象示人,但手把手教了她好几年的武夫子是不会为此表象所迷惑的。句荷的本事,他未必全然清楚,但也绝非一无所知。 “可我若不是人的话,岂非更好解释我没有灵根一事吗?”句荷却不打自招般指认道。 武夫子摇头:“非人而有人形,无外乎是妖。妖虽没有灵根,品阶却与人无异。但你至今仍无品阶。” “哦。”句荷遗憾点头。 那看来她也不是妖。莫非真是恶鬼不成?句荷心中暗自思量。 “人若没有灵根,便永生永世无法修仙。”武夫子像落下判决似的口吐此言。 “可我这些年修炼的灵力并不作假。”句荷不认同。 “你当然有灵力,也并非不可修炼,只是永远不会突破凡人的命数。” “那就是说,我可以有仙人之能,但不能有仙人之寿咯?”句荷试图理解。 “呵,仙人之能。你倒是异想天开。”武夫子却毫不犹豫地泼冷水道,“没有修者之躯,你便只能修习低阶功法,就算你将这点东西练的炉火纯青,也顶不住真正的修者随手一击。” 句荷一摊手,面上遗憾道:“那真是可惜了武夫子对我的一番苦心栽培了。” 武夫子只冷冷地看着句荷,没有开口。 又过了两日,阿松终于来到芸院。 “芸夫人,我是奉老爷的命令来请小少爷去会客厅的。” 自验灵根之日后,句老爷未再来过芸院用膳。 “刘妈,快去叫荷儿过来,别让松管家等久了。”芸娘微笑着遣刘妈去找人。 句荷是告诉了芸娘天石之事的。她没打算瞒着芸娘,说到底原也瞒不住芸娘。经此一事,句老爷对她的态度必有所改变,芸娘如此人精,过多两日也会察觉出问题。所以瞒与不瞒结果都是一样的。 再者,有一句话芸娘是没有说错的。某种意义上,她们俩的确是一条船上的人。 “他们父子不过在家里见个面罢了,怎么还要专程麻烦松管家来一趟啊。”芸娘淡笑着同阿松套近乎。 阿松当然知道芸娘是想从他这打探消息:“芸夫人不知,今日文、武二位夫子同大长老一并在会客厅相候呢。” 都来了。芸娘心中吊着的那口气将落未落。看来她们娘儿俩的未来今日便要有个结果了。 刘妈进得院中,敲响了句荷的房门。 “小少爷,老爷让您去一趟会客厅。”刘妈的语气隐含忧虑。 “好。”句荷应声走出卧房。 她一早便估摸着句氏也差不多该为她的事商量出个结果了,因此特意在芸院中候了一日。 临出芸院前,芸娘突然握住了句荷的手。 “荷儿,今日大长老同你的夫子们都来了。你切不可再如平日一般毫无规矩,知道吗?”芸娘苦口婆心地叮嘱道。 “知道了娘,我会多多注意言辞的。” 句荷也握住芸娘的手,郑重地点了头。 芸娘强笑着松开手,句荷转身同阿松打了个招呼,便要一并离开。 芸娘却突然又叫住了她:“荷儿!” 句荷只得再回头,好言好语道:“怎么了娘?” “无论发生何事,娘都跟你在一起。” 句荷微愣,芸娘眼中似有泪水。她笑道:“说什么呢娘,不过是爹寻我过去聊聊罢了。他是我爹,我同我爹在一起能有什么事呢?” 句荷跟着阿松走了。 芸娘扶着院门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一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她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揪住了自己心口处的衣服,低声道:“刘妈。” “夫人。”刘妈上前扶住芸娘。 “我,”芸娘突然口吐鲜血,“我心口,我心口好疼。” 第109章 知我罪我岂能随你 句荷东西带的很齐全。 迷药,毒药,几只方便随身携带的小机巧,一并都藏在她的腰间和袖中。 不过句荷无意逃跑。 句氏在仙界的地位并非只是自夸,她若逃,未必逃得出多远,只怕反而会落实她非人的猜忌。 于是她耐心的等着,等句老爷想好究竟要如何处理她这个或许非人又或许废人的好儿子。 阿松领着句荷走进会客厅。 “老爷,小少爷到了。” “爹,大长老,文夫子,武夫子,哥哥。”句荷一一见礼。 唯独让她意外的,是句莲此时竟然也在此处。 句莲手中端着茶盏,正在极轻缓地拂去水面上的茶渣。他抽空瞥了句荷一眼,便未再反应。 “嗯,阿松,你先下去吧。”句老爷淡淡地挥挥手,阿松应声告退。 屋内只余下句荷独自站立在会客厅的正中,接受围坐在前方同左右众人的视线。 句荷不卑不亢,甚至脸上还带着点微笑,直视着句老爷的眉眼。 五个人,句老爷和大长老应该是高阶修者,文夫子至多中阶下品,武夫子尚不清楚,但也未必会当众使出全力,算个中阶吧,句莲中阶下品。若五人一齐发难,局面不好应付啊。句荷在心中迅速计算着。 “句荷,你可知今日唤你前来,所为何事啊?”句老爷神情严肃。 句老爷平日里一贯是和颜悦色地叫她荷儿的,如今改口变脸倒也自然的很嘛。句荷心中暗笑。 “不知。”句荷理所当然地摇头。 “好一个不知。”句老爷的声音沉下来,“我今日便要叫你知个清楚明白。” 句老爷微微侧首视线落到文、武二夫子身上。 “二位夫子,有劳你们将方才所说的话,在当着这个孽子的面重复一遍。” 文、武二人对视一眼,达成共识,由文夫子先开口。 “启禀家主。句荷自入学堂至今已四年有余。这四年,句荷一言一行,堪称为所欲为,无法无天。仗着自己是家主的儿子,便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屡次对师长出言不逊。实在是我句氏从未有过之耻辱!“ 文夫子说着说着,那股火气便又冲上来了。他的语声越发高昂,可见平日里对句荷有多深恶痛绝。 “以我二人浅薄之见识,粗陋之修为,恐没有资格再做句荷的老师。我请愿家主,将句荷逐出学堂!严惩不贷!” 句荷挑眉。这剧情怎么有股子似曾相识那味儿呢? “句荷!”句老爷突然一拍茶案,怒声道,“你现在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吗!” 噢~句荷想起来了。这不是她刚来句府那日就见过的招数吗?彼时,句莲岂非正是如此在三言两语间便被芸娘同句老爷定罪的。 句荷在学堂中的劣迹斑斑早不是今日才入句老爷的耳了。可他从前全不理会,只推说幼子无知,行止无状亦非大过。今日却似是被文夫子的义正言辞所激一下子幡然醒悟,终于晓得要端出一副严父的架子来好好教训教训句荷这个逆子。 这算是秋后问斩吗?句荷心中冷笑。 真是既独断又傲慢的招数啊。 在句氏句老爷这个家主或许多少还要顾及些各脉长老的面子,行事至少也要讲求个权衡利弊、人人信服。可落到这句府之中,他是夫、是父,是绝对的主宰,是权力的唯一代言人。 他那张金口,说定了谁有罪,谁就有罪。对句莲尚且如此,何况乎句荷呢? 毕竟子不教,父之过。他教育不听话的儿子,哪个外人有权插嘴? 句荷勾起唇角,倒也不意外。句老爷其人,刚愎自用,道貌岸然,这法子虽操之过急,有欠妥当,但确实也能在外人跟前说得过去。 人,愈是急于求成,愈是会落入惯性的圈套。 “不知道!”句荷回答的既大声且实在。 所以,人,是可以预测的。 “你!” “敢问文夫子!”句荷却突然打断了句老爷的怒斥,直接面向文夫子喊道,“文夫子方才既承认自己才疏学浅,不配为师,为何却要罚我呢!” “你!你这个粗鄙之人,方才那话乃是自谦之辞!”文夫子当即被句荷的诡辩气得从木椅上站起来,手指颤颤巍巍地直指向句荷。 “原来是自谦,学生还以为夫子终于有了自知之明,却未想仍是井底之蛙!”句荷言辞铿锵地驳斥回去,“文夫子先别急着骂我!我问你,学生何时倚仗着我父亲的名号在学堂中耀武扬威过!” “你自然是,自然是历来如此!” “历来如此?此历何来?可有记录?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哪一个时辰学生当堂盛气凌人地大喝道,我父亲乃是句氏家主!尔等族子堪能与我相提并论!” 句氏不是最爱吹嘘公平公正吗?不是最强调当众、无疑两项吗?那她今日倒非要让句氏尝尝自讨苦吃是什么滋味。 句荷笑得更灿烂了。 “文夫子,可能说出是哪一日啊!” “你,你这,你当时不是这么说的!”文夫子嗫嚅半晌,只能反驳出这一句话来。 “文夫子,消消气。此子定是说过类似的话才引得文夫子如此气恼的,这是不辩自明之事。”大长老赶紧上前来拍着文夫子的背打圆场。 “不,不,他,他没说过这些话。但是,但是他是如此,他的一言一行皆是这个意思啊!” “噢?一言一行皆是此意?那就是说,这仗势欺人四字分明就是文夫子看我不顺眼自己臆想而得的咯!” 文夫子是个死板的书呆子,句荷同他吵了八百回架了,自然深知他的软肋。一板一眼,字斟句酌,若非以理服人绝不善罢甘休。句荷正是拿准了文夫子这一点牛脾气,字字诡辩,誓要将这场板上钉钉的问罪打乱成牵强附会的阴谋。 “你胡说!我怎会,我怎么会……” “是啊!学生也以为文夫子不会如此含血喷人的!岂料你我师生四年,文夫子却在我父亲跟前搬弄是非!混淆黑白!” 文夫子当下便要回嘴,句荷却不给他机会:“所谓师恩如父!若非今日文夫子有意蒙蔽我父亲,我倒未必会将话说得如此直白!” “我一向以为文夫子实乃当世第一博学之人!我句氏能得夫子如此实乃我句氏之幸!但谁曾想!我曾同文夫子论及经史,文夫子不仅知之甚少!还不愿纳谏!连学生对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一问皆要当堂怒骂!文夫子!你如何会是这样的夫子啊!” 句荷吼得字字泣血,仿佛文夫子真是抹黑她的恶人。 “你!你……”文夫子一时气急,竟说不出话来。 “放肆!”句老爷突然一拍扶手,大喝道,“我句氏怎会出了你这样的败类!竟将自己的老师气得口不择言!跪下!” 句老爷见情势不对,当即主动出战,势必要把句荷的罪名落实,否则如何有无可辩驳的理由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即是将众所周知的垃圾打包扔出家门。 不过句老爷一向为人周到,凡事务求斩草除根。只是打包扔出去,难免再有卷土重来之后患。句老爷微微眯眼。那两个字他做得,但轻易说不得。 杀之。句老爷想。句荷,非死不可。 要下这个决定,实在不难的。 武夫子已说过。天石一事,无非二因。一则句荷不是人,二则句荷没有灵根。 武夫子能想清楚这个道理,句老爷自然更能。 而且他还会想的更多。 一旦此事公之于众。那坊间的议论亦无非两种。 一则,句老爷纵横仙界百年,却不知自己眼皮子底下混进来个妖孽,倒千宠万宠地溺爱了七年有余。只怕是早就愚庸昏聩,不堪大用了吧。 二则,句老爷的亲生儿子竟是个千载难逢的绝世大废物,这灵根究竟与遗传脱不了干系,莫非句老爷也是个外强中干的?那当年又是如何成为句氏家主的?其中是否有什么不为人知…… 句老爷额上的青筋已由不得他再想下去。 句老爷没得选。他必须尽快处理掉这个尚未爆发的恶疮。 他必须在句氏回过神来之前便将句荷问罪伏诛。如此这般,即便日后有什么风言风语,那也是个死人的身后事。当日亲见天石无效的乃是句氏的十位长老。大家就算再是面和心不和,也总不会公然站出来要为流言站台吧?那岂不是叫人家白白来看句氏分崩离析的笑话。 所以句荷必须死,而且得该死。 句老爷无法接受一个高兴了听两声响的玩物有朝一日竟能威胁到他的颜面。 “还不跪下!”句老爷再次怒斥道。 “敢问父亲!是要我跪父!还是跪罪!”句荷不卑不亢,孑然而立。 “我要你跪下!” 句老爷当即便是隔空挥出一掌。 其掌风之狠辣迅疾,堪称句荷几生所见前三。 但句荷没有闪躲的意思。 她赌句老爷不会动用私刑,在罪名还未落实之前便亲手打死她落人话柄。不过是要她半条命而已,她伤得越重,这场戏才会越惹人遐想。 但那掌风却在迫近句荷面门之前无端偏离了方向。 轰! 句荷左后方的半扇大门被极重的灵力直接轰飞。 这么狠?句荷侧目。 “父亲,事情尚未明朗,若先动刑罚,有损我句氏公正之名。” 句莲施施然起身,一边说着话一边慢慢走到句荷身前。 方才,正是他及时出手替句荷转移了那一掌的威力。 句荷看着身前少年的背影默默点头。哥,从今以后,你算我半个亲哥。 第110章 敌人和同盟 “句莲!滚开!”句老爷这次真的动怒了。 刚硬不屈的儿子他从前早有一个句莲了,今日更是荒唐,两个儿子居然合起伙来当着外人的面忤逆他。教他如何不恼羞成怒? “老爷!大事……” “父亲!” 句荷咚的一声就跪下了。 刚十万火急冲进会客厅的阿松一时也被这比自己还急切的呼喊给镇住了。 阿松:小少爷的嗓门真是一如既往的……嘹亮啊。欸?这门怎么没了? 阿松愣然。 “儿子今日为人所辱!父亲却是非不明!儿子实在为父亲之有眼无珠而心痛啊父亲!”句荷登时便泪如雨下,声声泣血,吼得比之前还要大声。 “若父亲执意要儿子为这莫须有的罪名偿命!儿子不敢有半个不字!只是苦了兄长!竟要眼睁睁看着父亲为人所骗!不明真相!儿子如何能安心长眠啊!”句荷越演越起劲,干脆把句莲也拉下水。 “哥哥!我死不瞑目啊!哥哥!” 句莲怔愣。是快进了吗?刚不是还在说认不认罪的事儿吗?怎么突然就要死了? 大门既已敞开,屋内的哭喊声自然传的更远。句莲突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句老爷若再出手那便是摆明了要杀子。他固然希望句荷认罪受罚时意外身死,但前提也得是意外啊。 句老爷一时处置不得,只能先将气撒到适才突然冲进来的阿松身上。 “阿松!擅闯会客厅扰乱议事是死罪!你也要造反了吗!” 阿松当即下跪:“老爷,阿松不敢。只是府中出了大事,阿松不得不来禀告老爷啊!” “这句府还能出什么大事!” 今日还能有比尽快处死句荷这个逆子更大的事?句老爷现在实已恨不得亲自手刃了句荷,只是碍于人言罢了。 “启禀老爷,府中众人尽皆中毒了!” “什么?!” 这下不只是句老爷震惊,屋内众人皆是瞠目。句荷自然也是瞠目者之一,不过她内心又究竟有几多涟漪那却是另一回事了。 芸娘不愧是在阴谋诡计中蹉跎了十几年的人,这时间真是拿捏得恰到好处。句荷维持着面上的大惊失色。 大长老许是生平第一次在短时间内摄入这么多荒唐的言论,如今已有些无法思考:“你是说,句府中的人,全都,中毒了?” 开玩笑的吧?这可是句府啊。是仙界第一世家家主的府邸啊。怎么可能有人敢在句府投毒?是疯了吗? 这话不只是大长老的心声,更是在座众人一致的心声。 “不是全部,但几乎都中毒了。四位夫人更是心口绞痛,吐血不止。小人擅作主张,第一时间请来了全城的大夫去各院看诊。但还是请老爷前去看看吧,只怕,只怕几位夫人……”阿松不敢贸然说出死字,只得跪地磕头以证情势之急迫。 “那我娘难道也……”句荷突然冲上前揪住阿松的衣领,不敢置信道。 阿松心急如焚,不敢直言,艰难点了点头。 句荷立时如遭雷击,歪倒在地。句莲紧走两步欲上前搀扶,句荷却突然仰天大叫道:“娘啊!你别急着走!父亲马上就要逼儿子来陪你共赴黄泉了啊娘!娘!我们母子为何如此福薄啊!” 随后句荷便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般冲出了会客厅。 屋内几人仍处在呆滞之中。还是句莲最先反应过来,追着句荷也跑了。 大长老偷偷打量句老爷的脸色。 黑了。比墨还黑。从没见句老爷脸这么黑过。大长老默默挪开视线。 句府中的人前所未有的多。 因着下人们大多都中毒倒地,不得行动。故而阿松不得不允了医师们的要求再找外人进来帮忙煎药,如此一番,句府的闲杂人等便多了起来。 许多人都是第一次入句府,自然好奇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句荷一个劲儿直往芸院跑,途经下人同医师们身边时皆受到了长久的注目礼相送再配合一点叽叽咕咕的窃窃私语。 只盼她方才在厅中的表演足够声高。这些人也足够八卦。句荷并未停步。 她一路跑进芸娘卧房,见芸娘果然躺在床上,唇角衣领尽是血渍,已是昏迷不醒。吴大夫正在她床前施针。 “舅舅,我娘如何了?” 演戏演到底。句荷一进屋便跌倒在地,颤声询问道。 “毒性已入肺腑,能不能挺得过,就看今晚了。”吴大夫叹了口气。 句莲也恰在此时,跑到了句荷身后。 已入肺腑?句荷有些诧异。没想到芸娘对自己也下手这么重。不过也是,哪还有比亲身从鬼门关前走一遭更有说服力的洗清嫌疑的法子。 句莲见句荷一时默默,知她是心绪激荡,已是口不能言,皱着眉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吴大夫,有劳你在这里守一夜。”句莲开口道。 吴大夫自然点头应允。 如今各院中只有莲院同夏院并未发生如此祸端。句莲便将句荷带进了自己的院子里。 经此一日,城中定对句府多有流言蜚语。句老爷同句氏皆是最好面子功夫的,他们现在只怕正忙着调查这突然的祸事以及为此事善后。一时半刻,应该没有闲工夫也不能再对她和芸娘下死手了。 句荷任由句莲搀着坐在石桌边,心中却还在筹划。 她当然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终究是要跑的。问题是何时跑,怎么跑,又要跑去哪儿。她好容易来趟仙界,要就这么走了,自然有些亏。可若留在仙界,以句氏在仙界的威望,她也难轻易脱身。 “这几日你便待在莲院。我会叫阿竹给你收拾出间屋子来。芸如夫人那边若有事,阿竹也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句莲似乎极短暂地叹了口气,“往日惹是生非。如今被找上门算总账,也是活该。” 我宣布,你现在是我半个的半个亲哥。句莲说话一贯难听,句荷这会儿维持着哀怨悲凄的人设,也不方便开口反驳他,只能在心中吐槽。 句荷不说话,只耷拉着眉眼发呆,句莲一时也再说不出指责的话。 少年沉默多时,终是矮下身子,蹲在句荷身前,轻声道:“句荷,今日为何说些要生要死的话?” 句荷移目看向少年。这个问题你不该来问我,你该去问你爹。 “自你出生至今,这是父亲第一次责备你。”句莲顿了顿,问道,“你害怕了?” 句荷当然不会害怕。但她没有解释的必要。 “你如今大了,是该收敛些了。”句莲的声音淡淡的,“其实父亲原本早就该管教你的胡作非为了。” 是是是。他是你爹,他做什么都是对的,你自然向着他说话了。句荷翻了个白眼。 “但,父亲是喜欢你的。” 所以呢?句荷挑眉。 “灵根的事情,也是他力劝几位长老暂且搁置不予公开的。”句莲有一句没一句的,大约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想说什么。 “所以哥哥觉得,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句荷理解了句莲的脑回路。少年大概还以为句老爷今日的刁难是为了平息句氏长老们对家主包庇幼子的非议。 句莲没回答,但也没反驳。 句荷看不透句莲的心思。他这是在安慰自己吗?又或者其实是嫉妒的埋怨? 句荷毕竟并不真的是句老爷的孩子,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她不会期待如今这对所谓父母虚伪的关注与疼爱。她甚至将此视为累赘。 但句莲不同。 “哥,你错了。”句荷摇头,“他不喜欢我。” 句老爷那种人,应该只会喜欢自己吧。 句莲无言,只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句荷。 沉默往往是隐晦的不认同。 是不认同句荷的话,还是不认同句荷本身。那就难说了。 毕竟嫉妒和疼惜是可以共存的。 但这个道理,少年们都还不甚明晰。 于是他们都无法准确定义这些纠缠不清,毫厘之差的感情。 人所能确认的,能看到的,能作为凭证的,往往只有言行,而非真心。 第111章 父慈子孝 “父亲。”句莲走进书房,拱手问礼。 “嗯。”句老爷脸色阴沉,“阿松,继续说。” “是,老爷。昨日中毒一事小人现下已然查明。实乃前日,厨房收了一猎户捕下的两头死鹿。当时厨房便来回禀过老爷,但老爷不喜食鹿肉,大少爷也无意。因此便由厨房分给了其余四院小厨房,又私下留了一部分自用。所以才导致除了夏院与莲院,其他各院并四位夫人集体中毒之事。”阿松恭敬地将调查结果汇报给句老爷。 “是那猎户在鹿肉中下的毒?”句莲有些诧异。 前日厨房的确来人问过阿竹此事。但句莲素来不喜食鹿肉,因此阿竹便回绝了。倒未曾想,竟阴差阳错,让莲院上下逃过一劫。 “那猎户小人也已找到了,虽多番逼问,但,其并不承认,只一味坚称无辜。” 逼问,若不用刑如何逼问得出半点消息。但句莲一贯不喜滥用私刑、屈打成招之事,因此阿松便省去了这点细枝末节。 “他不认?”句老爷沉声道。 阿松垂首。 句老爷指节轻叩桌面,一时神色莫辩。 鹿肉乃野食,并非鸡鸭一类肉贩豢养的寻常之物。厨房每日采买,偶见稀奇,首当其冲便会送到他这个家主跟前享用。这是常理,未必是厨房有心。只不过恰好句老爷同句莲并不爱吃鹿肉,因此才避过了此事 所以……句老爷的眉目更沉。莫非下毒之人,原是冲着他来得不成? “句荷呢?他怎么没中毒?”句老爷抬眸,阴鸷的目光落在虚空中。 “此事小人亦过问了芸院的下人。说是,”阿松顿了顿,“说是自小少爷从祠堂回来后,便不知何故挨了芸夫人一顿好骂,之后,芸夫人便不许小少爷正常用膳。每日,只给一馒头果腹而已,令其闭门思过直至昨日。” 句莲微微蹙眉,难怪句荷当日不愿回芸院,原来芸如夫人对她亦是严苛至此。句莲不由瞥了一眼坐在上首的父亲。 呵,这么巧。句老爷禁不住冷笑。总不可能是这小子命好吧。 “老爷,小人这一日未查清中毒一事,还得了个不知是否与此事有关联的消息。”阿松踌躇片刻,还是决定照实禀告。 “说。” “这几年,城中夜来,时见鬼影,偶有三四人竟突然梦游之症。” “鬼影?”句老爷诧异看向阿松。 “是。原也不是大范围之事。所以一直以来也并未有人在意,只以为是自己夜半梦游,一时真假莫辨,发了癔症,去大夫那里看了诊,吃了几剂药,便也未再发作。可是小人此番彻查之下才发现,这梦游而见鬼之事,竟是众口如一。” “几年了,有多少人。” “年月不慎明确,不足十人有此经历。” 句老爷同句莲闻言皆是冷了脸色。 这里是仙界。仙界固然有鬼,但鬼是何其凶残之物,若一朝入城,又怎会隐匿行迹多年,而不大开杀戒?但城中一向太平的很,久无枉死之人。 那自当不是鬼。只怕,是个诡秘莫测的不速之客吧。句老爷和句莲心中俱是一惊。 彼时的句荷绝不会想到,她惯爱兜夜风的怪毛病,竟能在某一日反替她自己挡了灾。 句老爷纵横仙界多年。仙界中的人一个比一个心思深重,又兼之恃才放旷者亦不在少数。从前不是没有过欲与句氏作对或给句家城添麻烦的人,但都被他一一除掉了。可这次,竟让此人在句家城安然来去了数年,却从未被他察觉出过丝毫端倪。 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他的目的又是什么?他的实力又会有多强? “父亲,莫非,是来了位毒修?” 句老爷抬眸看向站在房中的句莲。 他当然知道句莲何出此言。那诡秘莫测的不速之客,会否就是此次下毒的真凶?否则又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竟叫阖府上下皆中此毒之后,才幡然醒悟。 “阿松,去请各位长老于会客厅议事。”句老爷没有答话,但心下却已有了相同的猜测。 阿松得令出府。 书房中只剩下父子二人。 “句莲。”句老爷靠在椅背上,淡淡道,“跪下。” 句莲倒也没有二话,当即便双膝一弯,跪倒在地。 “你可知,我为何要你跪?” “儿子昨日,当众拦阻父亲出手。”句莲的脊背仍是挺得笔直,微仰着头,视线虚无地落在书桌之上。 是句老爷最见不得的那副模样。宁折不屈,九死不悔,仿佛永远不会为他屈服。 跟他娘一样。 句老爷暗自咬牙:“既然知道,为何还犯。” 句莲沉默稍许,心中那句实话如何也说不出来。他出手阻拦,岂非正合父亲的心意吗?难道他还真的舍得打他这个自小娇惯溺爱的小儿子不成。 “父亲既是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儿子此举不知有何不妥。” “你既然知道我是在装样子,那你还敢拦!”句老爷闻言恼怒更甚,“你是故意要让我在外人面前难堪吗!要句氏的人都看着,看着我这个家主在你面前狗屁不是吗!” 句莲看向自己怒火中烧的父亲,不知句老爷何出此言。 “父亲,是否无论儿子做什么都是错的?”句莲的声音有些不自察地颤抖,“是否在父亲的心里,从来都只有,一个儿子?” 只有句荷。只有句荷是你的儿子。只有句荷是你的例外。她可以不学无术,我不可以。她可以胡作非为,我不可以。她可以随性而活,唯独我不可以。就连她没有灵根这样的事情,你都可以为她多方筹划,欺瞒下来。那我呢? 从小到大,句荷无论做什么你都对她笑意不减,连一句重话亦未曾对她说过。可是我呢?不论我做的有多好,有多努力,你永远只会看着我皱眉,永远只会横加打骂。 句荷是你的儿子。难道我不是吗? 句莲强忍着心中的怨怼,面上只是冷硬。 “我当然只有一个儿子!”句老爷怒吼道,“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庶子,一个没有灵根的废物!他的存在现在就是我们父子的耻辱!” 句莲突然愣住。 “句莲。”句老爷鼓噪的心跳迫使他恨道,“你知道一旦句氏承认了句荷没有灵根,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你我的血脉至亲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废物!一旦此事传扬出去,句氏的人、句家城的人乃至仙界的人他们会怎么看我?他们会不会怀疑我这个家主的灵根也有问题?他们会不会怀疑我根本就不配坐在这个家主之位上!” “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功夫才勉强安定下几位长老暂时将此事搁置吗?” “你知道原本昨日我就可以直接重伤他!直接让他滚回芸院等死吗!”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是你打乱了我的计划!句莲!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句莲难以置信地呆愣的看着自己激动地唾沫横飞的父亲。 “呵,”句老爷突然冷笑起来,“其实你也觉得我不配吧。” 句莲的眉眼动了动。 “你真是跟了苏家的种。”句老爷的笑容同这句话一般冷冽,“你们母子好像都是一样的。好像生来就高高在上,生来就谁也看不起。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我为了坐上这个位置付出了多少!” “所以,无论是母亲,还是句荷,只要威胁到了您的脸面,就都该死吗?”句莲说话时,耳中尽是钻心的嗡鸣。他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这一切同他所认知的差距太大。句莲恍若梦中。 句老爷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因为句莲的问题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良久,他淡淡道:“句莲,你别忘了。说到底,我们是亲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没有回答句莲的问题。但句莲却听到了答案。 “亲父子……”句莲恍然,“原来,我与父亲,才是亲父子啊……” 第112章 没有永远的敌人 句莲是和阿竹的坏消息一起进的莲院。 “大少爷,您回来了。”阿竹原本正在院中同句荷说话,听见动静,回头便欲向句莲行礼。 “阿竹,你别说话说到一半啊。到底谁死了?”句荷赶紧将阿竹的注意力拉回来。 这一日因着芸娘尚未苏醒,芸院中也没几个还能站起来的下人之故,句荷仍留在莲院中。 “回小少爷的话,是蕊如夫人。半个时辰前不治身亡了。” “噢~”句荷意味深长的点点头。 “还好此次大少爷同小少爷都阴差阳错地逃过了一劫。真是老天保佑啊。”阿竹的庆幸并不作假。句莲是他看着长大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句莲的性子。句莲是喜欢这个弟弟的。阿竹爱屋及乌,自然对句荷也多少有些真心。 “嗯~”句荷相当认可的点点头。 句荷内心:你说老天保佑?行,我下次就改名叫老天。 句府中毒,当然不是靠祈求上苍就能发生的。这背后少不了句荷的手笔。 早在祠堂中时,她就已经开始算计着句氏可能对此作出的反应。 她将验灵根未果一事告知芸娘,二人一合计,脑子里都是同一个想法。 她们俩或许都不算多了解句氏的行事风格,但真的很了解句老爷的风格。 无论句氏会如何判定天石无效的原因,句老爷都不可能会接受自己有个没有灵根,终生无法修仙的废物儿子。因为只要没有灵根的句荷还在仙界呼吸,就早晚有人会说出他爹是不是也是个废物这句话。遗传,不止可以正推,也可以反推。芸娘尤其强调这一点。 句荷在认可的同时,心中还多了一条理由。被认定成废物只是句氏能给出的最好的答案。非人,那才是她必死不可的结论。 但好在句老爷是个足够爱面子的老顽固。句氏但凡有一个人敢提出非人这两个字,那无异于是指着句老爷的鼻子骂他不是人,又或者骂他无能,一个妖鬼不分的玩意儿竟一养就养了这么多年,还全无察觉。 句老爷能眼睁睁等着这种情况发生吗? 那不能啊。 所以句老爷一定会赶在句氏之前动手。 如果句老爷勉强还有点良心,那等着她们母子俩的许是禁闭、流放。如果句老爷果然狼心狗肺,那无非便是巧立名目,一死了之。 那么句老爷其人到底有没有一丢丢的良心呢? 句荷同芸娘对视一眼,默契地直接开始思考如何应对巧立名目这一先手。 句老爷会不会先给她定罪再顺理成章地动刑杀她呢? 会的。而且是一定会。 众所周知,句氏是把貌似公正四字发扬光大,恬不知耻地写进族规的。身为如此一个狗屁世家的家主,句老爷更是将这个优点发挥到了极致。 否则芸娘如何能屡屡陷害句莲。 难道那些拙劣的招数,阿松能看出端倪,句老爷就看不出来吗? 可阿松身为句老爷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为何从未替句莲辩白过一句? 答案很简单。 也很荒谬。 因为句老爷就是单纯想揍儿子罢了。 若是毫无理由上脚便踹未免太没道理,传出去也平白惹人非议。所以句老爷需要芸娘。他需要芸娘一次又一次地变着法儿地给他递刀子,他才好迫于无奈地一刀一刀捅进自己儿子心脏里。 至于句老爷为什么会有这种变态的爱好。 芸娘揣测是母债子偿。 句荷则压根并不关心。 既然已经猜到句老爷会想法子给她定罪,那么如何脱罪就成了芸娘的心头大患。 而句荷微笑挥手表示不必担忧。 因为她不打算脱罪。 句荷短短七年的人生,你若有心挑刺,那恭喜你。 她就是个刺猬。 脱罪,那是妄想。再者说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就认了?芸娘瞪大了眼睛。 句荷还是微笑。认,那是不能认的。但不认,也是没有用的。 只要高坐堂上的人是句老爷,是非曲直,那就是他一口说了算的事情。 那怎么办?芸娘愁眉苦脸。 那就让大家都来评评理不就好了。句荷露出邪恶的笑容。 所有人都来看看,听听她的罪名,再听听她的反驳。 尤其是那些没脑子的,同句氏扯不上多大关系的,贩夫走卒,市井流民,全都来听,全都来评。 她不向任何人证明她是无罪的。她只坚持这是诬陷。 而当一个疑似遭人陷害的人,突然消失,更甚突然死了。你会怎么想? 芸娘想了想,回答道。 我会觉得这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阴谋。 句荷笑起来。阴谋。她只要在句家城所有人心里种下这两个字就行了。 世家是高高在上的。 普通百姓在被凌驾的同时,也忍不住幻想。 高门大户中的恩怨情仇,利益输送,阴谋诡计。 这可以是虚无缥缈的,但不能是绘声绘色的。 句氏不会愿意被街头巷尾的市井小民打上阴谋论的标签撕不掉。那是会被其他世家作为软肋攻击的。 就像人们总爱打着正义的旗号堂而皇之地发起战争一样。 芸娘了然地笑了笑。 若此计一成,届时句老爷必定难以在风言风语之中让句荷丢了性命。而句氏的其他长老亦会反应过来句老爷所为之目的。为了句氏的颜面,句氏也会阻止句老爷杀子。 只要她们二人多熬过这几天,街市上的流言便可以在句荷与芸娘的有心运作下越来越多。只要句荷没有灵根一事在句家城中广泛传播。句荷再无故消失或身亡,那便是妥妥的阴谋论孵化器。 此招当然风险甚大,消息一出,蠢得或许只在私下议论,聪明的还不知会生出些什么心思。 但句荷已是人在悬崖,前进后退由不得她选择。能多争取一时,才有机会应对下一时的危机。 综上所述,二人议定,此事关键在于,句荷需要观众,也需要观众在适当的时间入场。 而这一点,芸娘可以办到。 别忘了,芸娘的娘家人也还没死绝呢。 吴家如今虽是因吴老爷之死落魄了些。但这对芸娘来说却不全是坏事。如今吴大夫一言一行反过来要看妹妹的脸色,保下芸娘的荣华富贵,自然就是保下吴家的荣华富贵。 吴大夫没有不配合的资格。 于是句荷亲自上台表演并提供高质量毒药,芸娘负责在句府中造势以及拿捏时机,吴大夫则只需在郊外下毒。 毕竟吴家从医一事是众所周知的,若毒从府中而出,嫌疑最大的还是她们母子俩。至少,在明面上,也要让人怀疑此事与外人有关。 其实无论卖肉的是哪个猎户,猎来的又究竟是鹿还是虎亦或是什么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句府都不会提前觉察到丝毫异常的。谁也不会。毕竟句荷在制药一途实在名师众多,博览群书,身先士卒。 更何况,她交给吴大夫的那也不能算毒。 那只是半份毒药。 剩下半份则在芸娘手中。 只有前后服用过这两份毒药的人才会当场毒发,口吐鲜血,心脏绞痛。 否则,又何来芸娘把握时机一说呢? 中毒一事句府查到最后也只能与那鹿肉有关。要怀疑也只能怀疑是有外人加害于句府。 至于在这生死攸关的大局之中,芸娘是否多出点私心借机铲除异己。 句荷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芸娘有一句话是没有说错的。 她和句荷在某种意义上,是一条船上的。句荷的生死便是芸娘的生死。在这一刻,世上没有比她们二人更稳固的盟友。 合作很完美。句荷的声声泣血,全叫赶来句府帮忙的大夫和百姓们听了个彻头彻尾。 城中风言风语如约而至,句荷如愿以偿安枕无忧。 第113章 父子同心 阿竹又将打听来的其他各院里的事都一一跟句荷说了。 句莲素来是个话少的。 句荷却是个爱唠嗑的主。阿竹往日一腔废话无处发泄。难得有人愿意听他碎碎念,阿竹绘声绘色,讲得很有激情。句荷也乐得听人八卦。 一老一少嘀嘀咕咕又聊了好一会儿,这才意识到,似乎他们这位大少爷自进了院里之后便再无动静了。 阿竹再次转头看向句莲。这一看,阿竹却是一惊。 “大少爷,您这是……” 句荷当然也看见了。但她没有开口。 “无事。”句莲默默转身,不着痕迹地擦了擦眼角。 待再面向二人时,句莲就还是与从前那个华贵高傲的大少爷一般无二了。 可句荷却敏锐地察觉出句莲似乎在这刹那间下定了某种决心。 “句荷,跟我去趟琴楼。”句莲轻声道。 句荷心中暗叹。这算是所谓的命运还是天道呢?像是有人作壁上观地在嘲笑她的负隅顽抗。 “阿竹,能再给我两块桂花糖吗?”句荷眼巴巴地仰头看着阿竹。可惜了,她以后怕是再也吃不到了。 阿竹愣了愣,瞥了眼自家少爷。 句莲微微颔首,阿竹随即去屋内取糖。 阿竹是捧着一整个油纸包走出来的。句荷有时候会怀疑句莲这些年到底是屯了多少桂花糖,怎么天天吃都吃不完。阿竹听到这话时,露出了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句荷伸手,从油纸包中挑了两块儿糖。一块儿最大的,一块儿最小的。 她将那块儿大的塞进了自己嘴里,又举着那块儿小的跑到句莲身边。 七岁的孩子将那一小块桂花糖高高举起,尽力递到少年嘴边。句荷笑起来,腮帮子鼓鼓的,说话也含糊不清。 她说:“走吧,哥哥。” 句莲垂眸看着句荷天真烂漫的笑容。 句莲一贯是不爱吃糖的。 句荷曾说,大世家的少爷小姐都有些怪毛病。句莲尤甚。 彼时,句莲非但不承认,还狠狠拍了句荷的脑门。 但句莲是有少爷病的,他后来想。 他有很多忌讳。 忌讳别人在他面前将句老爷那几个如夫人直接称作夫人。忌讳有人随便进入与他母亲有关的那栋琴楼。忌讳那些如夫人和句荷随便走进自己的院子。忌讳听到别人说句老爷疼爱幼子以至无度。 句莲也有很多忌口。 他不喜甜食,不喜野食,不喜重盐之食。 句莲是从不吃糖的。可莲院中存放着太多桂花糖。一张嘴是吃不完那么多糖的,所以他隐晦地暗示阿竹可以适当送些给爱吃的孩子。 除此之外,句莲当然还有许多别的讲究。 关于衣服的。例如每日的衣服要熨帖,干净,一尘不染。 关于饮茶的。句莲喜茶,最爱竹叶青,用的是山泉水,每日一早自城外运进句府。 关于句荷的……句莲是知道自己对句荷干涉太多的。但他有理由,很充分。 劝句荷读书,是因为句府不当有如此不学无术的人,这是为了句府的颜面。不让句荷吃糖,是因为让人家知道句府的人天天爱吃些小孩子才喜欢的东西很丢脸,还是为了句府的颜面。偶尔在人前护着句荷,是因为句荷毕竟是句府的人,让外人随便欺辱那也太伤了句府的颜面。往句荷嘴里塞糖,是因为句荷胡话太多,让外人听去了是要辱没句府颜面的…… 一切都是为了句府的颜面,句莲这么跟阿竹说。 所以阿竹问他,老爷骄纵小少爷,任由小少爷为非作歹,损了句府的颜面,您又何必替父教子呢? 句莲就不说话了。 是啊,句荷有父亲的一切关照与爱护。他硬插进那对父子中间做什么呢? 句莲微微倾身,张开嘴,就着句荷的手将那块桂花糖含在唇间。 太甜了。甜得发腻。 句莲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替句荷将沾了糖屑的十指擦净,然后将那只小手握紧在自己手心里。 他说:“走吧。” 万事万物,都终是要画下休止符的。 二人来到琴楼中,明明是熟悉的地方,此刻却都觉得陌生。 句莲松开二人相握的手,缓缓走到古琴边。 “上次教你弹的曲子,还记得吗?”只是这次,句莲没有率先在古琴前落座。 “不记得了。”句荷摇头。 “你啊,万事不上心。”句莲指尖拨弦,“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哥哥,我还有以后吗?” “铮~” 弦断了。 句莲指尖的血珠滴落到古琴的木制琴面上。那血色晕染开,从此污了琴音。 句莲默默,将手指收回。 “会有的。”少年低声道。 “哥哥也相信来世?” 白枫说过,要林笑笑来世再去找他。 句莲摇头:“你还未出生时,句府来过一位合欢宗的仙长。那时他妻子新丧,他却笑意盈盈地说要去寻她的来世。” “寻到了吗?” 句莲再次摇头:“听说,一年前,留下封遗书便自尽了。” “遗书中只说,这次是去鬼界寻他妻子了。” 句荷点头,又问:“那哥哥,仍然认为父亲会放过我?” 兰瑚是亲眼看着母亲放十九离开药师谷的。 句莲默然片刻,低声道:“句荷,父亲,要杀了你。” “嗯。”句荷不意外。 她想了想,再开口道:“那么哥哥是不想失去我?” 小黑以灵契为名行捆绑何山之实。 句莲突然轻笑道:“你倒很把自己当回事。”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理由了。 “哥哥恨我?” 琴楼中,冷寂的沉默终得畅快蔓延。 恨,是誊怀玉为了报仇打在江江身上的那两掌。 句莲不说话了。 句荷再问:“是因为我抢走了你的父爱?还是因为你们到底父子同心?” “父子同心……”句莲喃喃着重复了这四个字,似乎被逗笑了,“从前我也以为,你们才是父子同心……” “句荷,”句莲微笑着,看向那个神色漠然的孩子,“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第114章 兄弟不同心 “如果你是说出生那会儿,那我不记得了。” 正常人是不会有三岁以前的记忆的。句荷还是维持着自己的人设配合句莲聊了下去。 “你刚出生那会儿,才那么大点一个。”句莲忆起往事,手上也不自觉比划出大小,似乎又回到了怀中抱着那个婴孩的时候。 “你那时候,就已经很会折腾人了。”句莲的笑意很淡,像山水画上不经意落下的那滴墨,却轻易就改变了整幅画的意境。 “你手劲很大,一旦抓住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就死不撒手。” 句荷没有打断句莲的回忆。 “如果不顺你的意,你就会哭,会闹。” “我记得你哭的最厉害的那次,断断续续哭了一天一夜,逼着父亲也陪了你一天一夜。” 那是芸娘真正差点杀了她那次。她中了毒,病的很厉害。为了保命,她不得不以句老爷作为护身符。句荷记得很清楚。 “所以你总能得到你想要的。” 句荷挑眉,没有说话。 “我记得那时候无论是在句府还是在城里,都能听到有人议论你。” “他们说,句府那个小少爷啊,天生就是个不省心的主。” “很烦吧。就算特意离开句府也避不开我的名字。”句荷敏锐地察觉出句莲未曾说出口的隐晦。 句莲笑了笑:“是,很烦。” “芸如夫人总是带着你来打扰我,像示威一样。” “所以更烦了。” “你小时候总拉着我的衣角不放。我的衣服被你拽坏了好几件。” “你好像天生就是来折磨我的。”句莲突然如此说道。 句荷点头:“所以你那时候就想杀了我了?” “杀吗?”句莲似乎意外,他思索片刻,“可能吧。” “你那时很小,抱在怀里,又轻又软。” “好像是轻轻一用力就会夭折的小东西。” “你还总对着我笑。一进了我怀里就不肯撒手。” “真是不知好歹。” “倒是难为你忍了我这么多年了。”句荷轻笑道。 “不知好歹……”句莲却又轻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 “后来,你周岁了。”句莲也没解释,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会说话了。” “父亲就更喜欢你了。” “他喜欢听你叫爹爹。” “你那时牙都还未长齐,说话也黏黏乎乎的,总说叠字。爹爹,娘娘,哥哥。你天天在府里到处乱跑。” “听下人说,孩子都是要先学爬,再学走,这样以后长大了走路才稳当。” “所以你总摔跤。” “阖府上下的台阶,只怕都被你摔了个遍。” “芸如夫人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你身后,一见你摔了,就把你抱起来问疼不疼。”句莲此时正站在那幅画像之下,那画上的女人很生动。 “父亲常站在不远处看着你们微笑。” “他其实,不怎么笑的。” “父亲很忙。他很少在街市上闲逛。他说那是浪费时间。” “但父亲却总抱着你在句家城各处行走。” “城里的百姓看见他,就说,句老爷老来得子真是有福。” “老来得子啊……”句莲轻声冷笑。 “父亲就笑着说,什么福不福的,为人父母,只盼孩子能平安长大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那时大约也是真心的……” 真心?句荷不认同:“他那种人,有什么真心。” 句莲沉默片刻,却没反驳:“后来,你入了学堂,麻烦事就更多了。” “文夫子成了句府的常客。” “刚开始,父亲多少还听他数落数落你的罪行。” “次数多了,就干脆让阿松去推说不在了。” “反正他听与不听,也都是一样的。” “他也不会因为这个,多说你一句。” “于是下人们又有了新的说道。他们说,父亲实在太溺爱你了。” 句莲说到此处,声音隐含苦涩。 “所以哥哥也认为,父亲是喜欢我的。”句荷开口替他做了缓冲。 “是。” 句莲难得承认一次。 “即便你成日惹是生非,父亲也从未责骂过你一次。不是溺爱,又能是什么呢?” 句荷点点头,倒也能理解句莲的思路。同为父子,句老爷对句莲太过严苛,对句荷又太过放纵,两害取其轻,任谁也会把句荷得到的看作是父爱。 “句荷,你知道家祠是什么样的吗?”句莲突然问道。 家祠,指的是句府中的祠堂,那里供奉着句氏的历任家主与少主。 “不知道。”句荷摇头。 对于句老爷来说,那不是她这个庶子可以踏足的地方。对于句荷来说,她私下里去过一两回,但没什么意思,只当不知道好了。 “家祠很冷的。因为是祖宗们所在之地,轻易不可动土,年久失修,左墙自上往下三寸处有个小洞,夜里会漏风,听着像……”句莲想了想,“像是历任家主凄厉地质问。” “不过还是有风的日子要好些。无风的时候,祠堂就太安静了。合上门,屋里黑得只剩那两根长明烛的火光。忽闪忽闪的,什么也看不清,就总觉得什么都可能出现。” “这种时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只有伤口处血液渗出来浸染衣服的声音是真实的。” “所以……”句荷开口。 “所以……”句莲道。 “你要杀了我。” “我决定与父亲割席。” 嗯?双方皆是一愣。 “你说什么?”句莲不确定道。他刚刚是不是听见杀字了来着? “额,我说,我说,那什么,我说你该杀虫了!” “呵呵呵……”句荷尬笑。 “杀虫,这屋里,有虫……呵呵呵……”她欲盖弥彰地挥了挥手。 方才二人异口同声,说的话却是南辕北辙。句莲虽未听清句荷说了什么,但句荷可听清了句莲的话。 不是来杀我的?他要跟他爹决裂?什么?这到底是要杀谁? 面对如此全新的剧情走向,句荷茫然,句荷困惑,句荷搞不清楚状况。 “那个,哥,你方才说,要同父亲割席是……”句荷试图确认自己所听到的。 “我不是都说了吗?父亲一直都表现得很喜欢你,但今日竟脱口告诉我要为你没有……”句莲的解释稍顿,纠正道,“为天石一事而杀你。我如何能接受如此虚情假意、道貌岸然之人为父?” 句莲说的理所当然,句荷听的胆颤心惊。 “牛哥……” 句莲瞪。 “啊不是,我是说,牛的,哥。”句荷伸出大拇指。 “你该不会以为,我要和他沆瀣一气吧?”句莲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哈哈哈哈,不,不会啊。怎么会呢?哈哈哈哈……”句荷露出标准八颗牙微笑,“我哥如此英明神武之人,怎么可能会帮着老子杀儿子呢?那不能哈哈哈,那肯定不能……哈哈哈那什么,哥,我,我给你倒杯茶喝吧我先……” 救命啊,水呢水呢?死手,快找水啊!要出人命了啊喂!句荷疯狂搜索茶壶的方位。 第115章 龙王庙超绝紧急善后 纠缠着句莲陆陆续续灌下半壶茶之后,句荷才终于松了口气。 原来方才句荷一心料定句莲是要在琴楼中杀她。因此提前便在桂花糖上下了毒。 此毒虽毒发时间长,却可在中毒者调动灵力的一瞬间便攻入心脉,致其经脉淤塞,浑身无力。即便中毒者在半个时辰之内并未调动灵力,但毒性此时已入丹田,待其反应过来时也早已失去调动灵力的可能了。中毒者一旦走到这一步,那便只需七日等死了。 句荷的药几乎都是独门秘方,因此即便句氏找了大夫来给句莲看诊,也大概率拿不出解药。而句荷却可以解药之名行胁迫之实。 一旦句莲失去灵力,他便成了句荷的掌中之物。进则可胁迫句莲助自己逃出句家城,退则可以句莲胁迫句老爷助自己逃出仙界。就算进退都不成,她好歹死前还能带走一个仇人,这不比前几世划算多了。 句荷算盘打的啪啪响,感慨自己这次怎么着不得比天道棋高一着,却没料到,自己还是猜错了剧情。 不过好在半个时辰未到,句莲也并没有调动灵力的意思,句荷紧赶慢赶将解药混进茶水里催着句莲服下,这才好容易解除了自己给自己制造的燃眉之急。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句荷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冷汗。差点就把队友给刀了。 “行了,我又不是水桶。”句莲烦躁地挥了挥手。 句荷终于舍得将手里的茶壶放下了。 “我的意思你现在明白了?”句莲坐在古琴前看着难得乖巧坐在他身旁的句荷。 句荷重重点头:“明白了。你要干你爹。” “……注意用词。”句莲一掌拍向句荷的脑门。 句莲:乖巧什么的果然都是错觉。 “哦。反正就是你不会跟他一起杀我嘛。”句荷笑起来。 “嗯。”句莲似乎是极轻地应了一声的,但他很快又道,“你呢?” “我?”句荷挑眉,“我当然更不会帮着他杀我自己了。” 这是什么白痴问题。句荷诧异。 “你是什么白痴啊?”句莲忍无可忍,“我是问你打算怎么办。” “哦。” 抱歉,确实事发突然,脑子一时有点卡顿。句荷甩了甩脑袋。 “我暂时没什么打算。” 句荷想了想,还是没说实话。以句莲的性格,未必能接受她给句府下毒的事实。 句莲叹气:“你对他莫非还有奢望?” 他自然是指向二人的父亲,句老爷。 “没有。”句荷否定的很果决。 “这次是你命好。句家城中恰巧来了个诡秘莫测的毒修,又恰巧给句府下了毒。否则,就凭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也是无力回天。”句莲严肃道,“句荷,你真的不能再如此不以为意了。” “毒修?” “嗯。大约已在城中蛰伏好几年了,不知其究竟是何目的。”句莲谈及此事,眉目间的冷肃更重。 还有这种好事?句荷挑眉。刚需要背锅的,背锅的这就来了? “你现在是内忧外患。父亲或许暂时会因动荡之故放你一马,但多等两日,他未必会打消这个心思。那毒修既已对句府出手,难保就不会对你下手,将局势搅得更乱。”句莲分析道。 “嗯。哥哥说得有道理。”句荷自然认同。她如今彻底惹恼了句老爷,那个阴险小人是肯定不会放过她的。 “你年纪太小,无力自保。逃不远的。” “嗯?”句荷诧异。你怎么知道我想逃? 句莲白眼。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 “那,哥哥有打算?”句荷灵光一闪。 “哼。”句莲冷哼一声,“你也只是那点小聪明了。” “那哥哥就是真有打算了嘿嘿嘿。”句荷凑到少年眼跟前,笑得欠欠儿的。 “我会向句氏提出,竞选少主。” 句荷眨了眨眼:“你不就是少主吗?” “所以我才说,叫你别逃课,别逃课。” “啊啊!别打了!我认错,我认错还不行吗?”句荷捂着额头装委屈。 看在你要救我的份上,我暂时不跟你计较。句荷瘪嘴。 “无知。”句莲收回手,“自己回去问阿竹吧。” 句莲很少如此多话,今日确实是说累了。他最后只叮嘱道:“我会让阿竹今夜便去芸院替你收拾东西送到莲院来。从今日开始,你我同吃同住。只要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句荷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少年。 “怎么?”句莲疑道。 “哥,你为什么要救我啊?”句荷诚恳发问。 “你叫我什么?” “哥啊。” “嗯。”句莲起身,率先走出琴楼。 句荷眼巴巴地坐在原地看着他。 “还不走?” 月光下,少年回身看向句荷。 他的语气是不耐烦的,他的嘴角却是上翘的。 人是奇怪的动物。句荷想。真的很奇怪。 二人回了莲院,夜色已深,今日大家都称得上是心力交瘁。 句莲同阿竹叮嘱了几句明日去芸院替句荷收拾东西云云,便领着句荷进了自己的卧房。 “柜子里有干净的被褥。”句莲说着话,自顾自走到屏风后更衣。 句荷打开了句莲所指的柜子,翻出了一床厚被扔到床上。 句莲的卧房有三室,进门便是一张茶案,上面摆放着一整套紫砂茶具。右室是个小书房,书案上的笔墨纸砚都在其本位上,案上只有三本书,其余皆在墙边的书柜中整齐排列着。左室则是床榻、衣柜、妆镜、屏风等休憩相关的所在地。 这间卧房比句荷的大上不少,更比句荷的整洁不少。 句荷的那床那厚被不经意撞倒了床上原有的叠放齐整的被子,方正的被褥立时歪斜着懒洋洋地趴在床上。 句荷打眼瞧那屏风。还好,是不会透光的那种。 句荷是从来没什么男女大防的观念的,何况生死当先,和句莲住在一起自然对她的小命要友好一些。 不过她也不希望在这风口浪尖上暴露自己是女身一事。句荷看着那张床,祈祷句莲是个睡觉安生的。 句莲再从屏风后走出来时,身上已只剩一套白色的薄衫。 “换衣服?” “不用了,我的衣服还没带过来。”句荷拒绝了。 情况有点复杂,还是和衣而眠吧。句荷微笑。 句莲倒也没说什么,走去妆镜前解下自己的玉冠。 “那就睡吧。” “嗯。”句荷点头,脱鞋上床。 “下来。” “嗯?”句荷坐在床边,小腿还没来得及抬上床。 句莲皱眉走到句荷身前,拎着她的后脖领子将她从床上揪起来站好。 “让你拿的被褥呢?” 句荷指向床上那两床混杂在一起的被子。 “呵,你是来睡床的?”句莲突然勾起嘴角。 “不,然呢?”句荷迟疑。 “想得倒美。” 句莲松了手,将那床被子塞回句荷怀里。 “衣服不换,澡也不洗,连头发都未打理就想上床。你平时是养在狗窝里的吗?”句莲转身坐在榻上,甚至还嫌弃地拍了拍句荷方才坐过的位置,“一身也不知有多脏。” “哥,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事儿?”句荷思前想后,还是忍不了这口恶气。 “弟弟,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邋遢?”句莲白眼一翻,躺在床上兀自闭上了眼睛,“再去拿一床被子。你今夜睡地上。记得熄烛。” 行行行,好好好。句荷简直想拍案叫绝。她从前当然不是没在地上睡过,就是什么深山老林她也是说睡就睡的。 但是。 句荷将被子往身上一裹,整个人跳起来砸在床上正安详闭眼的少年身上。 凭什么你让老娘睡地上老娘就得睡地上?这是你家吗? 好像是…… 但是,那咋啦?那也凭什么啊? 句荷不服。反正就是不服。 “啊……” 胸腹骤然受击,句莲一时没忍住痛呼出声。 “句荷!” “呼,哈,呼,哈……”均匀的呼吸声从句莲身上那团被子里传出来。 句荷睡着了。 句莲:???这合理吗? 第116章 小心眼和口是心非 “小少爷。” “小少爷,您醒了吗?” 卧房门外断断续续传来的叩门声搅扰了句荷的睡眠。她不情不愿地睁眼,从床榻上坐起身。身侧,属于句莲的那套被褥早已叠放在床头。 “小少爷?” “嗯,别叫了阿竹。”句荷张大嘴迷迷糊糊地大声回应门外的人。 “小少爷既醒了,那小人便将洗漱的热水送进来了?” “嗯。”句荷眼皮一沉,又倒回床榻上。 她确实太困了。 昨夜,莲院大少爷卧房。 句莲看着身上那团东西短暂沉默后,抬脚便将其踹下了床。 “啊!句莲!我忍你很久了!我今天非得把你皮给……啊啊啊啊哥哥,哥,我错了,我真错了,我不闹了。”句荷气势汹汹地从地上爬起来骂骂咧咧地冲到句莲眼前窝窝囊囊地被句莲施法倒吊在了半空中。 我恨。句荷一脸委屈。你等我下来的。 句莲看着她的嘴撅得高高的,因为是倒吊在空中,所以反而像个不伦不类的微笑。她的脸颊也是鼓鼓的,怕是心里憋着坏呢。可眼睛又那么可怜,明亮的瞳孔里好似写满了他一生的罪行。 句莲松了法术,句荷应声倒栽葱摔倒在床上。 在这电光火石一刹那,句荷翻倒在床的同时还不忘抓住句莲的一缕头发。 “嘶!” 于是句荷在床上打了个滚,句莲也被迫逼近句荷。 “松手。”句莲头皮被揪得生疼,他冷着脸凶句荷。 “我不。”句荷得意的挑挑眉毛,“反正你头发那么多,送我两截玩玩儿又会怎样呢?” 句荷嘴上如此说,手里还暗暗使劲扯得更厉害。 “嘶……胡言乱语,头发,我的头发怎么能给你。”句莲攥住句荷那只作乱的手。 “为什么不能给我?”句荷挣扎,连带着句莲的头也被她拉扯地左右晃动。 句莲忍无可忍,终于在句荷身上施了法术,将她定住不动。 “早说叫你多读书。”句莲一根根掰开句荷的手指,口中还数落道,“你不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吗?” 句莲好容易才将自己那缕青丝从句荷手中拯救回来。 句荷身上的定身术自然也得解开。 “可是哥哥现在又没有妻子,我就先替哥哥保管着嘛。”句荷还想再伸手揪句莲的头发,但迅速被句莲镇压。 “胡说八道。哪有这么荒唐的道理。”句莲一手把住句荷两个手腕。 “你我亲兄弟,不分彼此。”句荷一个高抬腿便要踹向句莲的后脑勺。 “二子共妻,越说越荒唐了。”句莲侧身躲过,反倒就着句荷的腿将句荷死死压制在身下。 句荷的眼神迷茫了一瞬:“哥,你能想出这四个字,我觉得你比我荒唐多了。” 她哪里是这个意思,她分明只是单纯想把句莲薅秃而已。句荷拒绝诽谤。 “你!”句莲恼羞,只恨空不出手来,一时竟气得拿自己的额头去撞句荷的额头。 “啊!” 这一下,可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两个人各自眼冒金星,倒也算是稀里糊涂地达成了休战决议。 句荷既然上了床,便决计是不会再下床的。句莲奈何不得,只能由着她胡来。 句荷如愿以偿裹着被子躺在里侧,却没有闭眼。 她的睡眠一向很好的,按理说不当有夜不能寐的时候。 “句荷。” 不知愣了多久,句荷听到自己的名字。 “怎么还不睡。” “那哥哥怎么也还不睡?” “句荷。” “嗯。” “你……”句莲开了个头,话还是问不出口。 “哥,你有没有想过,要杀我?”但句荷问了。 屋内的烛火早被句莲施法灭了,室内昏暗,月光透过窗户上的明瓦,在床前洒下一层薄纱,句莲正看着那没有生机的纱。 “为何会想这个?”句莲问了,虽不是原话。 句荷没回答,大约是因为句莲也没有回答她的缘故。句荷是个很小心眼的人,句莲是知道的。 “我,”句莲吞咽口水,“没必要。” 他似乎听见了些许衣料摩擦的声音,然后才是句荷的声音。 “没必要杀我?” “你只是个小孩子而已。我杀你做什么。”句莲下意识眼神乱瞥,不知道自己的心虚从何而来,“倒是你,成日想这些做什么?” 心虚和对答案的欲求混淆了句莲的逻辑。句荷怎么可能不想这些呢?一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孩子如果不成日想这些,又是怎么活过那么多日的呢?句莲的问题与回答本就不合逻辑。 可句莲是个口是心非的人,句荷是知道的。 “没什么。”她没有追究这个明显的漏洞。 室内再次回归寂静。 这是个没有风的夜晚。句莲什么声音也再听不到,只能透过那纱的明暗来臆测云的行迹。 “句荷。”又不知过了多久,句莲低声唤道。 他把这两个字的发音压得很低,很模糊,似乎他其实并不愿意让任何人听见似的。 而句荷也如他所愿,没有任何回应。 “莲院的桂花糖都藏在厨房后面那间仓房里。”句莲措辞半晌,却稀里糊涂地说了这个。 “我是说,你牙疼的话,我可不会管你。” “你要是不听话,我也不会管你。” “你……” “哥,你好吵。“ 句莲闭上了嘴。一起陷入黑暗中的除了他那条不得力的舌头,还有他二百多斤的自尊心。 “我以前,常梦见有人要杀我。”句荷的声音轻飘飘地在二人之间来回游荡。 “我又不是你的梦中人。”句莲几乎是立刻反驳道。 “是吗……” “……是。” 直到后半夜,那方寸之地的两个囚徒才都自困守中彻底睡去。 句荷打着哈欠走进院子里时,句莲正坐在夹竹桃下看书。 少年连眼都没抬,便开口道:“莲院不知何时进了只野猪,整日除了吃就只知道睡。” 句荷懒洋洋地拖沓着步子朝句莲走过来:“是吗?我记得书上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哥,莲院里怕是本来就有猪吧?” 句莲这才惜得抬眸瞪句荷一眼。句荷笑得一如既往,开朗且欠揍。 “你……” “哥,我饿了。”句荷不客气地坐在句莲对面直接向他伸出手。 句莲冷着脸斜睨句荷:“先去练半个时辰的基本功。” 阳光下,句莲将手里的半块桂花糖放在句荷手心里。那糖块儿折射着太阳的光芒,亮晶晶的。那亮光很快被句荷吞进嘴里,于是句荷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 句莲不看那双眼睛。但阳光把他的周围都晒得暖烘烘的。 第117章 十一个老头排排坐 句府前院正堂。 句老爷沉着脸色端坐上首,其余十位长老依序位列左右。 “方才我所说句家城中进了毒修一事,不知诸位长老作何猜想?”句老爷手指轻点在扶手上,不动声色地观察众人的反应。 大长老手中正端着茶盏,借着饮茶的间隙,打量在座的其他几人。 二长老两道长眉锁的很紧,面色凝重,显然既意外又忧虑。 三长老平素一贯是挂着笑的,这次却也少见的忧心忡忡。他毫不遮掩左右张望地动态,看来全无主意。 四长老是前两年新上任的,算得上屋内的年轻人。他的脸色当然也称不上有多好,但似乎愤懑之色要更多些。 五长老面上依旧冷冷的,叫人看不出端倪。他身边坐着七长老,除了在句老爷话音刚落时偷偷瞥了一眼五长老以外,也再没什么反应。 六长老与八长老并排而坐。两人俱是诧异与怔愣。 九长老和十长老分列末尾,只都看向句老爷,似乎是在等他拿主意。 句老爷给了众人些消化此事的时间,随后淡淡收回点在扶手上的手指。 大长老开口道:“我句氏在仙界屹立多年,家主更是威名远播。如此明目张胆要句氏难堪之事也已多年未有发生过。依我看,是否这毒修在句家城蛰伏多年,近来几桩异事都是其所为。却不知诸位可曾记得我句氏何时得罪过哪个毒修门派,以至对方筹谋如此之久?” “几桩,异事?”五长老突然疑惑道,“我只知,家主府邸中毒一事,倒不知,此间竟还有别事?” “家主方才不是都说了吗,那毒修在句家城蛰伏多年,几番下药害人梦游,这还不是异事?”九长老理所当然道。 “这说不上是什么异事吧?想来无非是那毒修夜间在城中探查之时不慎被人撞见,为隐匿行踪而下毒罢了。”七长老出言反驳。 “这天下之大,总是什么人都有的。从前句家城也不是没来过惯爱潜踪隐迹的修者。再说了,家主也说,这几年间骤发梦游症的人不过尔尔,这些人此前此后也皆无甚异常与不适。兴许不过是城中又来了个不爱见人的散修罢了。”五长老接过话头,细细地拆解定论。 “这么说,五哥认为府中中毒一事另有主谋?”十长老疑道。 此处称五哥,并非指其二人乃是亲兄弟。这是句氏历来的传统,十位长老以最初所辖各脉分支排序为名,互称兄弟,与年龄资历无关,只意在强调句氏虽枝布叶分,但到底彼此亲厚,如兄如弟。 五长老不语,却抬眸看向未再作声的句老爷。 三长老见二人视线相对,当即解围道:“五弟这话倒也没错,却有此可能。但家主的推测也有道理,毕竟这些年来,城中再无它事,也未曾出过什么可疑之人,又没听闻哪家门派的修者偷溜进城的事情。这么联想起来,确实也有可能是那毒修先令小少爷查验不出灵根又望府中投毒的。不过当然五弟的看法也有道……” “三哥觉得,小少爷的事是有人故意从中作梗?”五长老这话听来是打断了三长老,眼神却仍落在句老爷的身上。 三长老咽了口口水。所谓无事惹得一身腥。谁都不敢明摆着将句荷的事与外人突袭搭上线,他却想浑水摸鱼把这话一笔带过,当然有人不肯罢休。 “呵呵,老五,一切都是推测嘛。你推测几件事互无关联,自然就有人推测几件事皆是一人所为。咱们今日不正是来讨论出个最贴近现实的结果的吗?”三长老又露出一贯的笑容,那种众生都对所以屁用没有的笑容。 “所以家主认为,小少爷不是没有灵根,而是有歹人作祟,干扰了结果?”七长老干脆把话挑明。 “家主……”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句老爷终于开了金口,打断了大长老的辩护,“上次,在府中中毒,我们查出毒修的蛛丝马迹之前,在座诸位就已经达成共识。幼子无端不能通过天石验出灵根实乃仙界未有之异事,出于为句氏考虑,此事不便公之于众,究竟其原因如何,还需慢慢查验。” 句老爷平静道:“五长老,可是如此?” 五长老收回视线,微乎其微地“嗯”了一声。 上次,他们几人多番拉锯,最终的确定下了暂时搁置句荷验灵根失败一事。搁置就是暂无定论之意,既暂无定论那无异于任人揣测。否则五长老与七长老又如何会在此事上轻易妥协。 “可是谁曾想,异事竟就此接踵而至。先是我府中中毒,又顺藤摸瓜查出一神秘客早在城中落脚,而我们在座竟无一人察觉。这一桩桩异事连在一起,怎么能不惹人,多疑呢?”句老爷没有明说这三点有关联,只说,如果有人猜测这三点有关联那也是很正常的。 这个时候,五长老若要再反驳他,那就显得目的性太强了些。 “呵,是。是我没有家主思虑周全了。”五长老只得以退为进。 但如此一来,谁也不能再盖棺定论将句荷的事直接推卸到那虚无缥缈的毒修身上。五长老初时的心思也不算荒废,句老爷这步棋走得也不算尽如其愿。 二长老却在这无色的硝烟中清咳了一声。 众人神色当即都有所收敛。 “小少爷的事,既说容后再议,那便容后再议。当务之急,是要查清究竟这个所谓的毒修是否真实存在。若存在的话,又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何要对家主府邸下手。家主以为呢?”二长老的音色很低沉,像沉重山石落地时的闷声,无论谁遇见了这尊巨石都只有主动让路的份。 “是,二长老所言,正是我今日将大家请来府中的原因。”句老爷点头,“所以,大家,还有什么往日未曾注意到,而今日突然想起的或许有关的异事吗?” 九长老听了这话,率先发言开始絮叨自家分支这些年来大大小小啰哩吧嗦的家事,企图发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精神积极参与家族事务。 五长老在这间隙悄悄瞥了七长老一眼。七长老随即心有不甘地闭上了自己欲言又止的双唇。 这场句氏高层会议开了有两个时辰,但最终并未产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于是句老爷拍板令各长老自今日始在族中与城中搜罗与那毒修可能有关的任何痕迹便算作结束。 众人起身,面上倒很是亲热地互相道别,唯有二长老沉着面色,仍坐在木椅上。 “老五。” 原本即将踏出正堂门槛的五长老停了步。 是二长老在唤他。 七长老比他快两步,刚踏出正堂,转头来看他。 “你先回去吧。”五长老冲七长老点点头,随后从容转身走回室内。 待众人皆三两散去,正堂中只余下句老爷、二长老与五长老三人。 “句欢。梓疏。” 句欢正是句氏家主,句老爷的大名。而句梓疏,便是五长老。 “二哥。”五长老回应道。 “我年纪大了。在这个位子,也坐了很多年了。”二长老悠悠开口。 “二哥,您老当益壮,别说那种话。” “我的意思是,我老眼昏花,许多小事,我看不见了。”二长老抬眸看了眼句老爷,又看了眼五长老,确认二人都听懂自己的言外之意后,又道,“可这次,是大事。若真有外敌来犯,既能藏身多年不被你我察觉,又能一击即中闹出如此大的事端,那么这就是句氏的劫难,而不是你我哪一个人的劫难。你们明不明白?” 五长老抬眸半是怨毒,半是嫌恶地瞥了句老爷一眼。 句老爷面上没什么波澜,只淡淡道:“二长老的意思,我想五长老一定会明白的。” “那么家主呢?”二长老却紧盯着句老爷。 “身为句氏的家主,自以句氏为重。”句老爷回道。 “好。梓疏?” “二哥的苦心……我明白。”五长老垂眸,视线落在地面上。 “唉……”二长老听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却还是忍不住叹气,“家主,我就先告退了。” 二长老起身,对着上首的句老爷拱手一礼。 “二长老慢走。”句老爷微微点头受了。 “二哥,我送你。”五长老也起身走上前扶住二长老的胳膊。 二人缓步走出正堂。其间句老爷端坐上首一动未动,五长老坚定向前没有回首。 “梓疏,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二人步步走出句府,二长老才低声道,“但若句氏不存,你想的那些也都是虚妄。” “二哥,我没想过……” “我知道。”二长老摆手,“你是什么人,我清楚。他是什么人,我也知道。但只要是为了句氏好,谁是谁非,不重要。” 二长老最终拍了拍五长老的手,自行离去。 第118章 长江后浪推前浪 待正堂中只剩下句老爷后,大长老才缓缓自小门中再次走进来。 “老五还是不肯松口啊。”大长老坐回自己的位置,端起手边的茶盏又抿了一口,”你的心思看来要泡汤了。” 句老爷却不太为这个结果意外:“凡是能给我添堵的机会,他从来都不会放过的。意料之中。” 句老爷原是想趁乱将句荷验灵根失败的原因从句荷没有灵根归结到是有外人刻意要扰乱视听。如此,五长老便不能拿句荷的无能作为攻讦他的理由,而反而得为了句氏的外患帮着句老爷隐瞒此事。 句老爷不担心其他几个长老在背后拿此事做文章。那些人要么如二长老只看重句氏的荣辱,要么如三长老是个没有定力,没有主见的墙头草,最终总归会顺从他的意思的。 除了五长老和七长老。 这两个人,和他作对不是一两天了。 “老五肯定会在私下传播此事。倒是添油加醋,把城里进了个不知底细的毒修你却毫无察觉的事情再一并风言风语地宣扬出去。你这个家主的位子就该烫屁股了。”大长老冷笑道。 “他不会。至少暂时不会。”句老爷的目光毫无温度地落在大长老身上,“他还是听那个老不死的话的。只要毒修一事没有个定论,他就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那毒修,到底是不是真的?” “呵,谁知道呢?”句老爷冷笑,“我就不信,这句家城,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句老爷的神色愈来愈阴鸷:“如果这个人真的存在,我总会把他揪出来的。” “最好赶在其他人之前把这个人找出来控制住,这样,我们还能借机做些早就该做的事情。”大长老的阴险倒也不遑多让。 “我当然知道。这段时间,你多注意老五和老七的动静。还有老四。” “老四?”大长老疑道,“我不都跟你说了,他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逞逞威风罢了。现在不也跟个鹌鹑似的,乖乖低头了吗?” “我不喜欢他看我的眼神。”句老爷却道,“像条随时会咬人的哑狗。” “行了。你也别太过分。”大长老掩去了神色间的厌恶,“只要你还稳稳地坐在这家主的位子上,就没人真的能跟你抗衡。” “呵。我说了,这些道理,我都知道,不用你在这装腔作势地教育我。”句老爷冷冷地看着大长老,“你也知道。除了我,没人能给你这么多好处。所以别对我指手画脚。” 大长老移开与句老爷对视的目光:“你放心吧。我不可能不站在你这边的。而且,现在整个句氏,不管是论资排辈还是修为实力,谁能比你更适合坐这个家主之位呢?就算有些谣言,你也稳如泰山。” “呵,当然。”句老爷听了这话,嘴角终于有了点货真价实的笑意,“否则,又怎么能叫老五心不甘情不愿地给我乖乖听话呢?” 大长老的眸光却在句老爷看不见的角落悄悄变冷。 莲院中,正午后。句荷正顶着圆鼓鼓的肚皮趴在石桌上听阿竹给她补充她落下的那些族规。 原来所谓句氏少主,其实原本的确和家主一样,是个实打实的职位。 句氏少主因肩负着继承家主之位的重担,因此选拔尤为严格。 这首当其冲第一条,便是年龄。 所谓少主,则自然是少者。虽是在仙界这种动辄一两百岁寿命的地方,但却也实在没有少主比家主还老的道理,那倒真说不清是谁要继承谁的位置了。 因此竞选少主之人不可年逾五十岁。 其二自然还是实力。 竞选者之间互相对垒是必不可少的,优中取优,唯有最终的胜利者方可毋庸置疑的坐上少主之位。这是不辩自明的道理。 而这其三,却是要特殊一些,此一条既是句氏少主这条族制之优,只怕亦是这条族制之劣。 句氏族制有云:凡有意竞选少主者,当与句氏十位长老分别同台打擂。若在此十场中有七场及以上挺过三十招而未落下擂台,则视为胜,否则为败。胜者需再与现任家主打擂。若于此战中挺过二十招而未落下擂台,才有资格与其他同样挺过重重难关的竞选者一一对垒,择出最后的优胜者,任命为句氏少主。 此条族制虽繁杂,实在却不难理解。 以固定招数内是否落下擂台评判胜负,是因体谅到竞选者毕竟年少。而修为却在某种程度上与时间是强相关的,年纪越大的修者往往比年纪小的修者于修仙一途付出的时间更多,修为也自然更高。要弱者于一招一式间战胜强者,这是没道理的事。因此便另择胜夫之标准。如此既给了少者胜的机会,亦不会伤了长者唯恐被打败的自尊心。可谓彼时议定此制的人初心是好的。 另一方面,这也是为了选拔出族内意志坚韧之人。须知修仙一途,并非按图索骥,虽看起来似乎自古至今个个仙人的经历皆可参考,其实却不然。同样的门派,同一套功法,甚至是同样的境遇,有的人能悟道三两下便有飞升之望,有的人却如何摸不着半点门道终生不过碌碌无为。又论及修仙之艰苦,其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者亦是不在少数。非意志坚韧者而不可一生苦修此一道。而意志坚韧至此者,又何愁不成大事,何愁不能为家族之新领袖?是故,有此一条。 但凡事皆有双刃,既有优点,亦必有劣根。 前者既已述少者难胜老者,则更遑论要面对的是句氏诸位长老同家主这般精英中的精英。其胜负往往非由竞选者可决定,而由长老们同家主所决定。 人一旦有了任免的权力,就很难不行买官卖官之私下交易。则历重重选拔而坚持到最后的人,也就不再是先祖们当时所以为的意志最坚韧之人,反而更有可能是交易做的最好的阴险狡诈之人。 再者句氏盘根错节,其派系之争,意见相左,皆无可断绝。久而久之,少主之争反倒成了长老们同家主博弈的手段。实在是数典忘祖,与其初心委实相悖。 又加之,少主其实在家主竞选中并无甚直接优势。不过早些直接参与族中事务,能比别人多积累些人脉与威望罢了。真到家主退位时,在竞技场上照样是一视同仁,要当众一拳一拳的打下个名正言顺来的。 是以,竞选少主一事随年月渐息。族中虽有此规矩,但却是形同虚设。 如今,少主早已从过往的实职慢慢演变为一种称谓。 这个称谓现在被许多人默认为句莲的代称。 因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家主独子,出身也好,天资又高,这些年的实力与品行也都被句家城上下看在眼里,信服于心。 句莲竞选家主之位甚或承袭家主之位自是板上钉钉的共识。 提前叫一声少主,实不为过。 第119章 极致的嘴臭往往会臭死自己 “所以,哥哥打算竞选少主,一则将局势搅得更乱,让他左支右绌,疲于应对。二则若能成功便可分权,即便与他割席亦能保证自己在句氏的话语权。三则也能阻止他继续以权谋私、刚愎自用。”句荷听完了阿竹的补充讲解,很快分析出句莲此举的意图。 “还不算太笨。”句莲正坐在句荷对面轻嗅杯中茶香,“他虽一贯武断专横,但我始终敬他的养育之恩,也认可他作为句氏家主的能力。但如今……” 句莲顿了顿,继续道:“我不能容忍句氏家主做出如此有违句氏祖训的事情。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贪恋权势,冥顽不灵。” 句老爷对句莲虽然从来没有什么慈爱可言,但句莲心中始终是敬重他的。那些责罚、打骂、是非不分,句莲都可以看作是父亲对他的苛刻严厉。这位家主一贯是冷的,是威严的,是公正无私的。即便是对待自己的儿子亦是如此。这无可厚非,这不足诟病。 但句莲不能接受句老爷在暴怒之下不经意间撕破的那张铁血坚毅的脸皮下所蛰伏的阴狠。只是为了可能出现的流言、只是为了即将笼罩在他盛气凌人的面子之上的那层薄薄阴云、只是为了他金石所铸的权柄与王座上的一丝隐隐的震颤,他就不惜杀了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 更何况,句莲怎么能够接受他眼睁睁嫉妒了多年的父爱原来根本是子虚乌有的泡影。原来他的父亲并非不爱他。而是根本没有爱可言。 句莲叩问一生求而不得作茧自缚地渴求原来只是个笑话。 他却反而因这荒谬的奢望害得自己的弟弟在积年累月的溺爱与嫉恨中惶惶不可终日地担忧着来自至亲之人的残害。 他怎么能让句荷担心他竟也会起了杀心。 他怎么能……让如今这唯一一丝亲情也付诸东流。 他只有句荷了。 句莲垂眸,将手中的茶盏搁置,开口道:“其实竞选少主,还有一个原因。原则上,少主是可别府另居的。若能离开他的府邸,才算真正与他割席吧。” 离开他的私塾领地,进入自己的保护范围,这样句荷才能真正平安。这句话,句莲没有说出口,他也不会说出口。 句荷点头。确实,没有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爹的道理。如果不能自立,就永远谈不上什么割席。 “你呢?想好后路了吗?”句莲看向句荷。 句荷抬眸:“我啊?我只能先有劳哥哥照拂我一阵子,等时局缓和些,我再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 “嗯。以他那个阴险狡诈的性格,就算现在是没来得及下手,以后也绝对不会放过我的。我当然始终是要离开这里才能保住我这条小命的啊。”句荷理所当然道。 “离开这里,你能去哪儿?”句莲收回视线,冷哼道,“文不文,武不武的。就算能让你躲过他的眼线出城,光是郊外的野兽就够要你命的。” 句荷白眼。哼,老娘微微发力就能搞得你们家鸡飞狗跳,还野兽要我的命,那是你不知道我还差点要了你的命呢。 但不知者不罪,而且句荷也不想为逞一时口舌之快就暴露自己的实力。所以她只乖巧的笑道:“是,所以我这段时间不是得在哥哥的庇护下勤学苦练吗?总不能一辈子都拖累哥哥照顾我吧?” “为何不能?”句莲脱口而出。 两个少年皆是怔愣。 “咳,我是说,你想得太美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有短时间内就能提升修为的好事。反正,你也不是第一天拖累我了。”句莲咳嗽得极不自然。 句荷眨眼:“可是哥哥不都打算搬出去了吗?我总不能就在这句府干坐着等死吧。” “我可以收留你啊。”句莲再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收留?句荷蹙眉。 “那不用了。哥哥不是说了吗,我们句氏岂能有低三下四的鼠辈!我虽然身不足七尺,却也绝不向黑恶势力低头!” 死人,收留?这么贱的话你都说得出口?我今天非得治治你这坏毛病不可。句荷心里憋了气,不让句莲跟自己一样难受那是誓不肯罢休的。 默默站在角落的阿竹:少爷,你真的很擅长自己往自己脸上贴泥啊。好心办好事,张嘴毁所有。唉…… “什么黑恶势力?我大发慈悲收留你,我还成黑恶势力了?”句莲当然听出了话里的讽刺。 “欸,怎么会呢?哥哥多好啊,你简直就是良心的化身,仙界的榜样啊。你多心善啊,你连我~都愿意收留。但正是因为哥哥这么~好,我就更~不意思给哥哥添麻烦了啊。不过哥,你放心,为了成全你的善良,等你搬了家,我肯定把街上那些什么流浪猫狗啊,残疾病患啊,根断了的花,嘴折了的鸟,我统统送到你府上让你收留。哎呀呀,我都不敢想,以后在外面会听到别人多么崇敬地赞扬我哥这种大义凌然、忍辱负重、猪狗不如的伟大精神啊!” “句荷!” “啊,对不起哥,我没文化嘛你知道的啊。我说的猪狗不如的意思是,你怎么能跟猪狗比呢?哈哈哈哈哈。”句荷开朗地笑了。 “你是敬酒不吃吃……”句莲伸长了手便要去拍句荷的额头。 “那个,大少爷,小少爷,竹管家……”院子里突然飘出一个畏畏缩缩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唇枪舌战。 阿竹看向声源,立刻认出那是他派去芸院等消息的人。 “可是芸院有事?”阿竹接了话。 听见这话,两个少年都不觉停下了言语间的缠斗。 “是,回禀竹管家,芸如夫人醒了。” 算来芸娘已昏迷了整两日了,是几个如夫人中,除死人外中毒最重的一个。 阿竹看向句荷。 “那我现在就去看看她。”句荷起身。 “我跟你一起去。”出人意料地,句莲也站了起来。 句荷诧异地看向他:“你也去?” “你又不怕死了?”句莲轻轻瞥她。 句莲这是要主动给她当保镖的意思咯。句荷勾起嘴角:“我死不死的有什么呢?累着哥哥这个圣人那才是天大的罪……啊,你慢点!” 句莲懒得再听句荷阴阳怪气,直接揪着她的衣领就往莲院正门走去。 阿竹自然只能浅笑着摇摇头跟在两位少爷身后。 第120章 因果 三人站在芸院门口那条小路上。自句荷脚下到芸院正门不过五步。 但三人都默契地停在此处。 “哥,如果有事我会大喊大叫的。”句荷知道句莲为何停在此处,她笑着解围道。 句莲虽不放心,但也的确不愿进去。 少年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牌。 “要是摔了裂了,你就别回来见我了。”句莲面上冷言冷语,却拉起句荷的手郑重地将那玉牌放在她手心里。 阿竹见到那块玉牌,诧异地看向句莲。 但句莲的眼神此时只落在句荷身上:“若觉情况不对,就第一时间紧握这块玉牌,知道了吗?” “然后你就会从天而降?”句荷看着手中的玉牌挑眉。 那玉牌并不大,长方形,是由淡青到翠绿的渐变之色,玉牌上浮雕了二山一水一鱼。那鱼取得是玉牌上最翠绿的一段鱼质,鱼尾在上,鱼头在下,呈半圆的弧形探头看向玉牌之外。 玉牌上还有些温度,想来是在句莲怀里染的。 “出来记得还我。”句莲没回答,反倒推了推句荷的胳膊,“去吧。我就在这。” 句荷看着少年绷直的嘴角笑了笑,将那块玉牌收进自己怀里,冲立在原地的二人挥挥手,独自进了芸院。 芸院中的下人相比从前少了很多,许是死了些,又或许是走了些。院中的药炉还冒着热气,只是无人看守。句荷走进芸娘卧房。 女人憔悴了不少,脸色青白,斜靠在床头,由刘妈一勺一勺地喂着汤药。 “荷儿。”芸娘见句荷逆着日光走进来,气若游丝地开口道。 因着昏迷太久的缘故,那声音透着沙哑。 “小少爷。”刘妈站起来,汤药才喂了几口,她有些踌躇是否该离开。 “刘妈,你先出去吧。”芸娘开了口,刘妈只能放下药碗,临走前,将卧房的大门替母女二人掩上。 句荷走到芸娘床边坐下。 “听说这几日,你被关在莲院?”芸娘仔细瞧着句荷的脸色,白嫩的脸,未有消瘦半分,看姿态也不似受过刑罚的样子。 “他没来看看你?”句荷答非所问。 芸娘微愣,冷笑道:“呵,他怎么可能会来。” “那你为何还要杀了蕊夫人?” 芸娘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知道他从此以后不会再来,还费心争个屁的宠?”句荷问的很直白。 芸娘不傻,却总有些莫名的天真。 “反正我这一生,也就是在这后院里尔虞我诈,不争还能怎样呢?”芸娘勾起嘴角,却凑不出半个笑容。 “不是有逃出去的机会吗,怎么不逃?” 句荷原以为,芸娘是会趁此机会死遁离开的。从前句荷是她的筹码,如今句荷却是她手里的炸药。优秀的赌徒应该懂得及时脱手。何况句老爷的目标是句荷,芸娘不过是顺带,就算正好死在这场意外里,句老爷也不会多看草席里那具女尸几眼的。 “我答应过你的。无论发生何事,娘都和你在一起。”芸娘的嘴角终于勾起适当的弧度。 “可我不是你的孩子。”句荷却没被这笑容打动。 芸娘瞳孔骤缩,脸上青白之色愈重,仿若一朵早就开败了的白花。 “你……”芸娘的声音在发颤。 “我记得。”句荷笑起来,“我什么都记得。” “所以,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知道你想杀我。”句荷替她说出了这个字,“我也知道,你几乎差点就真的杀了我。” 芸娘微张着毫无血色的双唇难以置信地看着句荷。 她养了七年的孩子,她手把手一点一点儿地从一个只会哭笑的婴儿教成如今这个随手便能搅弄风云的少年。她原以为无论如何早慧,如何多智近妖,都总不至于将那些手段用在她这个生身母亲头上的孩子。 “难怪,难怪了……”芸娘似乎是绝望过度,反倒笑了起来。 难怪句荷从小运气就那么好,次次都能逃脱她的阴谋。难怪句荷小小年纪便如此老谋深算。难怪,难怪她总觉得,这孩子看着她的眼神,那么冷……冷漠,冷寂。 原来句荷一直都在冷眼看她尽心出演一个慈爱的,苦口婆心的母亲。 原来这场母子情深的好戏,根本就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芸娘花了些时间反应。一旦脑子转过了这个弯,她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句荷面无表情地看着芸娘的情绪变化。 “没有。你已经是这后院里最不认命的一个了。”句荷这话是真心的。 一个人在饥寒交迫之际杀了另一个人,衣其皮,啖其肉,饮其血。这不完全是善恶观的具象化,这更像是人对天道设下的道德困境的解法。 芸娘选择了这个血淋淋的解题过程,她最大的错误,只是不够狠心。 “所以,你不是人?”芸娘不傻,知道句荷不会平白无故暴露自己。 “换个问题吧。”句荷想了想,不打算欺骗一个将死之人,“如果你一定想问的话。” “你,恨我吗?”芸娘是想笑的。 句荷摇头。 “那你,有没有,有没有哪怕一刻,”芸娘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可眼前的句荷却模糊了,“一刻,把我当作过,你的,母亲?” “没有。”但她的耳朵还很清楚。 句荷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芸娘害了她很多次,所以她也不会轻易放过芸娘。 这是最简单的因果。 在这条因果之外,芸娘不合时宜的心软,真假难分的母爱,捆绑的利益和廉价的感情并存,对于句荷而言,那又是另一条因果了。 她从不认为过去可以被弥补。 杀一人再救百人,那不是救了九十九人的功德。 那只是一笔杀孽和一百笔恩情而已。这一百零一个因会分毫不差地产生一百零一个果。 万物都避不开因果。 何况句荷已经给过她逃跑的机会了,是她自己放弃了。 于是遭报应的时间也如期而至。 句荷端起刘妈放在床边的那碗药,那汤药药味很重,句荷从怀里掏出一小块儿桂花糖顺着碗壁滑进黑沉沉的汤药中,再用勺子一点点搅匀、化开。 “如果你希望吴家死,我会帮你。”句荷手上搅拌着汤药,神色如常地说出了了不得的话。 “呵。以前,的确想过。”芸娘擦掉脸上滑落的泪珠,“我恨过他们,明明我不比哥哥差的,却只因为我是女子,他们便要把我嫁给一个老头子。” “如果句老爷好男色,他们大概也会把你哥嫁进来。”这话听起来像是讥讽,可句荷的语气却是稀松平常。 “也许吧。为了攀上句氏这根高枝,他们才不在乎会牺牲几个孩子。”芸娘聊胜于无地笑了笑,“我也恨过老爷,如果不是他贪恋女色,我又怎么会被硬塞进来。” “我甚至还恨过我妹妹,我恨为什么她比我晚出生。我恨为什么同样是爹娘的女儿,可被当作礼物送来送去的不是她而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也恨过这府里的女人。恨她们和我一样费尽浑身解数去取悦那个无能的老色鬼!” “我也恨我自己。我恨我无能,我恨我为什么不是天才,我为什么成不了仙,我为什么就只能是这种贱命!” 芸娘是在嘶吼的。可她太虚弱了,虚弱到张大了嘴,却也声如蚊蚋。门窗都紧闭着,风进不来,她出不去。 “可是后来,我渐渐就不恨了。我累了。每日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恨了。” “似乎只有晚上看着你安睡的样子时,我才觉得生活是真实的。我是真实的。” “我是吴芸,是你的母亲。不是什么吴家的女儿,句府的如夫人。我和你,我们母子,这世上只有我们母子是真实的。” 那块儿桂花糖终于化尽了,三四点碎花瓣漂浮在水面上。 “娘,喝药吧。” 句荷将那碗汤药递到芸娘唇边。 第121章 争命 句荷安然无恙地回到了莲院。 芸娘的死讯是在第二日晚饭时经由阿竹的口舌转述进句荷耳中的。 “第一时间请了吴大夫来看,但还是……回天乏术……”阿竹的声音弱下去。 句莲抬眸打量句荷的面色。 “她昨日还和我说话了的。”句荷很平静。 “这,小少爷,吴大夫说,昨日,大约是回光返照之故。”阿竹斟酌着,尽量将语气放轻,似乎生怕句荷的平静是一层脆弱的琉璃,一触即碎。 “嗯。”句荷站起身,“我去看看她。” 句莲紧跟着起身上前握住了句荷的手:“我陪你。” “不用了。她应该,不想看到句府的人。”句荷淡淡的笑了笑。 句莲微愣,将那块玉牌再次塞进句荷手心里。 “阿竹,你跟着他去。不论芸院中需要什么,尽量办妥。”句莲开了口,阿竹是无有不从的。 句荷再次回到芸院中时,吴大夫正在院中焦急踱步,卧房的方向传来隐隐约约不明晰的老人的哭泣声。 阿竹仍是在院外候着。 见句荷走进来,吴大夫赶忙上前拦住她:“现在怎么办?我们是不是暴露了?芸娘怎么会死?” “舅舅,母亲新丧,你怎么一点也不难过啊?”句荷说这话时是带着笑的,吴大夫却莫名后背发凉。 “我,我当然也难过。但,”吴大夫压低声音道,“但死者已矣,生者还是要为自己考虑啊,我的好外甥。” “呵,”句荷忍不住笑出声,“放心吧舅舅,只要我这个小少爷还活着,就没人敢动吴家的。” “毕竟,我们可是亲舅甥啊。芸娘不过是个没用的女人罢了,死了就死了。你说是不是?”句荷笑得更高兴。 吴大夫看着句荷毫无阴郁之色的笑容,心里终于也有了些底气:“是啊。说到底芸娘只是个如夫人而已,最多只能算半个主子。有她没她,不影响大局,不影响。” 句荷笑着点头,吴大夫也松了口气,看着自己的外甥安心地露出了笑容。 送走了吴大夫,句荷才独自走进芸娘的卧房。 女人的尸身还躺在床榻上,那暮年的老人匍匐在她床边抽泣。 “小姐啊……小姐,你怎么甘心就这么走了啊……小姐……”刘妈大约已哭了许久了,声音沙哑地听不出是个女人。 “她不甘心走,难道就甘心留在这里吗?”句荷走上前,搬了张矮凳放在刘妈身边。 “小少爷……夫人……” “还是叫小姐吧。你好像早就习惯叫这个了。”句荷还是第一次听刘妈这么叫芸娘,“她大约也不想以芸夫人的身份走吧。” 刘妈面上的泪痕又多了一条:“小姐她,她其实是个很要强的人。她从小就聪明,却不被老爷重视,所以她比谁都更努力。吴少爷每日练功三个时辰,小姐就练五个时辰。五少爷一个月看一本医术,小姐就一个月看三本。可是……” “可是她却是最适合被牺牲的那个。”句荷将刘妈哽咽得说不出的后话完整清晰地说了出来。 她是个女人,她漂亮,她年岁正好。她最适合被献祭给河神祈求一年的风调雨顺。 一年无数个别人的风调雨顺。 “小少爷,您不要怪小姐平日,对您苛刻。实在是,是小姐知道为人的不易,所以才对您……” “刘妈,通知他了吗?”句荷现在不想和刘妈争辩芸娘的真实目的,毕竟因果已了,多说无益。 “他?”刘妈愣了愣,“噢,您是说老爷吗?已经叫了人去告诉松管家了。” “是跟莲院的人差不多时间知道消息的吗?” “是,前后脚的功夫。” 句荷点头,看来句老爷是不会来了。 “我会以灵力保证芸娘的尸身一日内不会腐败。若果这一日内阿松来了,你就让人来莲院告知我。如果他没来,一日后我会亲自送她离开句府。”句荷看着女人沉静的面容对刘妈叮嘱道。 “小少爷……”刘妈不知想说什么,也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 良久,刘妈强忍着抽噎道:“小姐,会很高兴小少爷能送她,送她最后一程的。” 句荷沉默着,未再有开口的意思,只动手施法。 令死物暂时维持原状,只是低阶术法,时间长短取决于施术者的灵力多寡。一日对句荷的人设来说已是极限,但毕竟是为母发丧,装作勉力而为也不会叫人多生疑心。 施法结束,一老一少陷入了沉默,刘妈低声抽噎着,句荷则面无表情地冷眼旁观。 她不打算再对刘妈下手了。芸娘的死已算了结了她们之间的恶因,至于刘妈这只狈。这个早无血亲可言的老人,打心底里是把芸娘当作自己的孩子,亲手一点点养大的。暮年丧子这四个字足以折磨她所剩无几的余生了。 “小少爷,刘妈有一句话,也许不该说……”刘妈抹了抹泪,浑浊的眼睛看向句荷。 “说。”这世上哪有什么不该说的话,若真不该说,又何必开这个头。句荷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小少爷,若有机会,您还是尽早逃离此地吧。” 逃?句荷有些诧异。 “小姐一生心气高,不愿屈居人下。哪怕被孝道绑架着送进这牢笼之中,也硬是要为自己搏杀出一条血路来。可到最后,至亲相离,手足相忌,到死都未得那薄情人来打望一眼,又是何苦。” “若当年,小姐便能下定决心,抛家弃母趁夜逃婚而去,何至于今日啊。” “小少爷,刘妈是个目光短浅的人,可您和小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是真舍不得您再像小姐一样,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权势地位徒劳一世啊。” 句荷沉默稍许,安抚道:“刘妈,今夜我会让其他人在这守着的。你也累了,该休息休息了。” 刘妈见自己的话得不到回应,也不再看向句荷。她的眼神又移回榻上,苦笑着喃喃道:“早知今日,列祖列宗又何苦非要在这仙界扎根。不如托生凡界……不如托生凡界啊……” 句荷默默退出了室内。 芸娘这一生的算计筹谋到底是否是为了所谓的权势地位,恐怕连她自己都未必能给出确凿的答案。或许她只是不服,不服自己的命,不服自己身不由己一眼望穿的余生。她得争,她只能争,若不争,她的命未免就太贱了。 第122章 我在洗澡,打不了视频 句荷是后半夜回的莲院。她不清楚仙界的葬俗,句老爷那边也无人问津,所有后事都落到她这个孝子的头上。好在有阿竹帮忙,勉强算是把明日出殡前需要完成的任务都给布置下去了。 刘妈没有听从句荷的建议,仍是固执地守在芸娘床前不肯离去。 句荷也懒得再劝,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就和阿竹一同回了莲院。 句荷打开卧房门时,句莲正坐在书案前秉烛夜读。 “你居然还没睡?”句莲自幼作息规律,每日早起早睡,除非骤发意外,从不轻易违背。因此句荷不免意外。 “处理好了?”句莲第一时间抬眸看向进屋的人,放下书,朝着句荷走过来。 “差不多吧。多亏了阿竹。”句莲不愿意回答,句荷也无谓纠缠这些小事。 “嗯。我叫人送热水进来,洗个澡?” “这么晚了,不会打扰到你吗?”句荷挑眉。 她素来是个夜猫子,天一擦黑就精力充沛,为此二人同住以后,句莲没少抱怨她扰乱自己的睡眠。句荷问这话自然多少有点阴阳怪气的意思。 句莲打量了她两眼,没说话,直接走出了卧房,使唤院里的下人送桶热水进来给小少爷沐浴。 句荷说过了,句莲是个很事儿的人。 但这对句荷来说是有好处的。 因为句莲一向认为更衣沐浴这些暴露身体的行为具有极高的私密性,是只能独自在封闭空间内进行的。 但今日,下人已将浴桶中的热水都放满了,句莲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哥,你,还有事儿?” “你……没事。”句莲犹豫片刻,摇了摇头,终于走出卧室。 后半夜,天色黑得浓重沉郁。 夜风撩动句莲耳后的几根碎发瘙痒在渐渐失温的侧颈皮肤上。 忘了多披件外衣了。句莲想,脚下不由自主又走回卧房门前。 他的影子映在房门的明瓦上。 “哥?”门后传出声音。 “嗯。” “有事?” “你……”句莲喉结滚动。 “哥,你是不是有话想说啊?” 句莲噤声,摇了摇头,也不知那影子能否诚实地表达他的意思。 莲院中又安静下来。 连月色也没有。句莲想。 “句荷。” “嗯?” “你打算将芸如夫人葬在哪儿?” 仙界虽不如凡界重视入土为安,但毕竟其先祖们都是自凡界而来,因此各家族在郊外也都辟了自己的一块坟地安葬自家历代去世的族人。依仙界的葬俗,是要买一副棺材收殓尸身的,再由其族人送至坟地安葬,只是不立碑文,改为将牌位安置在祠堂中留给后人供奉。即便是落魄些的家族,也至少是草席裹尸葬于坟地,刻牌位留在家中。 “土里。”屋内的人回答道。 “废话。” “这种事,是我可以决定的吗?他还没派人去过芸院呢。”屋里的人又开了口。 句莲闻言垂眸。既是世家祖坟,那便没有安葬下人的道理。以芸娘的身份,是不能入句氏祖坟的,除非家主首肯。 “吴大夫不是在芸院守了一两日吗?”句莲斟酌道。 “她丈夫指望不上,难道她哥就指望得上吗?”句荷的声音淡淡的。 出嫁便是出家,即便是仙界也没有回葬娘家祖坟的道理。若娘家执意回葬,那无疑是公告世人其对夫婿的不满。句莲抿唇。句老爷不会容忍这种议论发生。可不入祖坟,亡者便不会有牌位。 “哥,你说有没有法子能将她送出仙界呢?”句荷突然问道。 “送出仙界?”句莲微感诧异,“只有罪人才会被逐出仙界。” “可她都死了。也不在乎罪不罪的了吧。”句荷反驳道,“再说了,她这辈子,既说不上是句府的人,也早跟吴家把恩义都耗尽了。与其到死也要被困在家族中,还不如去一片新的天地。” 句莲有些诧异句荷这番说辞:“你倒,也算为她着想。” “只是若不入祖坟,你便只能私刻牌位了。” “牌位?要那个干嘛?”句荷疑惑。 “自然是供奉。若无牌位,后人如何知晓此人曾经存在过?” “那就不知晓呗。” “不知……”句莲怔愣。 “哥,就算句氏有那么多牌位,甚至还有族志,可你也不知道上一任家主长什么样子,平生有什么喜好,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吧?” “但我至少知道他曾为句氏做过什么。” “那又如何呢?” “那,那他便不算在这世上白走一遭啊。” “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人家白没白走啊?” “我……” “难道哥哥认为,人活一世,非要扬名立万、众所周知才不算白费吗?” 句莲迟疑地张嘴,却又闭上了。他当然不是如此认为的。人活一世,原该堂堂正正,无愧于心才是。若追名逐利,困于人言那和句老爷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区别。 良久,句莲轻笑了一声:“呵,难得有你聪明的时候。” 句荷泡在热水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说不过我就说不过我呗,认输还认得这么高高在上的,装给谁看啊。 “其实这么多年,虽然知晓我娘葬在何处,年年祭拜她的牌位,日日都能在琴楼中看见她的画像。可其实,我也并不知她究竟是否真如画像上一样明媚,是否真是爱吃糕点,又到底是个什么性子。”句莲的声音带着些微不自察的落寞。 难怪今晚句莲数次欲言又止,看来是触景生情了。句荷看着门上那淡淡的影子想了想,问道:“你没见过她吗?” 先夫人算是句老爷秘而不宣的逆鳞,句荷自然无从知晓半点。 “没有……听阿竹说,我娘生我时难产,我降生后不到三月,便撒手人寰了。”句莲不曾主动同人提及过这些事,因此脱口多少有些不自然。 句荷默了默,正欲再问,句莲却转了话头:“能安全出入仙界的关口据说只有两个,但都距此甚远,且在其他门派的管辖范围之内。一则你来不及赶过去。二则他也不会允你去。” “那就是说也有其他不安全的出入方式咯?”句荷是个抓重点的天才。 少年的声音大约是和白眼一起出现的:“仙界外围有一圈禁制,只有高阶上品及以上仙者方能突破。你别想了。” “哦。”句荷有些失望。 她当然不是失望芸娘的归处,她是在替自己失望。万物皆是身死魂消的,芸娘的执念想来也未有强大到化鬼的地步。留下这副肉身葬或不葬本无区别,反正都是要腐烂的。句荷不过借此顺带打听一手离开仙界的法子罢了。 “咳,但这也不是绝对的。” “嗯?”句荷双手扒着桶边,竖起了耳朵。 第123章 我小嘴一张,你血脉喷张 “仙界有个规矩,凡恶事做尽、堕入魔道者不论其家族门派一概废去一世修为与灵根逐出仙界,其子孙亦世世代代不可踏进仙界一步。” “魔道?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派别吗?”句荷不耻下问。 句莲已经懒得再吐槽句荷的无知了,只得耐心解释道:“魔道,是对以伤天害理之法修仙的统称。所谓伤天害理,便是指诸如以夺取他人灵力,嗜血,杀人甚或食人等恶行来提升修为的行径。此道因其阴毒狠辣、凶残暴戾为仙界所不齿。堕入魔道者,人人得而诛之。” 嗜血、杀人、食人……真是忆往昔不堪回首啊……句荷下意识想起了与畜生为伍的那几年。但当时她和唐矗皆非以此为修炼之法,而只是单纯炼毒,这样算是魔道吗? “那魔道有什么特征吗?” “修炼魔道者,被称为魔修,若论分别,实与寻常修者无异。唯有仙人可以肉眼分辨。” “那,只有以此修炼的人才算是魔道吗?” “自然。凡界不也有杀人放火、罄竹难书的凡人吗?”句莲的语气无异于在明示能问出这个问题的都是傻子。 “那得杀妻证道那种才算咯?”句荷却只顾陷在自己的思考中脱口而出。 “杀妻证道?”句莲诧异,“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个?” “额,就,听人说的啊。说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什么仙人就是杀了他老婆孩子然后成仙的……吧。” “有时间听闲话,不如多看看书。”句莲冷冷地念叨了这么一句,随后解释道,“据说上古后,也就是现世之初,凡人修仙之始,世间灵气充沛,那时的修者们对天道一无所知,各有些稀奇古怪的修炼之法,你所说的当也属那个时期才可能发生的事情。” 切,才不是呢。句荷不屑地瘪嘴:“那现在就没有了?” “谁会用这种法子修仙。”句莲理所当然道,“如今世间的灵气不复往昔。莫说成仙不易,便连修仙亦是不易。即便是魔道,那也是杀万人渡一人方才有可能大成的。若说只是杀死自己的妻子,于道何益?于成仙又有何益?” 这个问题句荷当然答不上来,毕竟这四个字里,她只勉强占了个妻字,其余一概不知。 “那咱们说回这个逐出仙界的事儿啊。具体是怎么个逐出法呢?”既然得不到答案,句荷索性跳回之前的问题。 “不知道。” “哥~别这样嘛,分享一下嘛~大家聊聊天嘛~” “呵,我真的不知道。” “那你说个屁啊!”句荷立刻翻脸。浪费老娘的激情。 “你倒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句莲冷声轻斥道,“这刑罚之事仙界各处自有专人负责。我岂会知晓。” “那咱们这儿谁负责啊?” “句家城中,一贯由句氏二长老一脉掌刑。” 二长老……句荷在脑子里搜索相关信息。 “别想。”句莲直接切断电源。 “啊?为啥?” “二长老是我所见过的所有人之中,最为大公无私、不苟言笑之人。你最好别动为了私事去叨扰他的心思。否则,我可救不了你。” 但句荷岂是听劝的主,句莲越不让她想,她偏偏越发要想。 二人东拉西扯闲话了好一阵,句荷终于从舍得从浴桶里出来。 等二人终于都能躺下时,却是天都快亮了。 在经历过第一日的同床异梦之后,阿竹便在大少爷卧房中又加了一张床榻,将衣柜同屏风一应从原先的床头搬到床尾,空出来的地方刚够安置下一张单人床,两张床在墙角处形成一个新的拐角。 两个少年的头是彼此距离最近的身体部位。 只是被木床的框架与帷幔分割到界限模糊的两个空间。 “若他明日还是没去芸院,你打算如何?”句莲双眼紧闭,仿佛这句话不是自他这个沉睡之人口中说出的。 所谓食不言,寝不语。这条金科玉律,自从句荷住进莲院的第一日起,句莲就再也没能坚守住。他现在大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掩耳盗铃。 “那就找块山清水秀的好地埋了呗。”句荷想了想,补充道,“其实如果能埋别人家田里就更好了。不过最好还是能给她送出仙界。” “埋,别人田里?”句莲迟疑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 “嗯。但是你抓错重点了,我主要是想说最好还是能送出仙界。”句荷不忘初心。 句莲翻了个没人能看见的白眼,再翻了个有人能听见的身,不说话了。 室内的黑暗越来越重。 这是黎明快到了。 句荷闭上眼,预备明早无论阿竹怎么敲门她都绝不起床。 第二日,句荷如愿昏睡到中午被句莲亲自揪着耳朵享受了一把体验极差的世家公子叫床服务,随后于下午大少爷安排的日常训练环节中十分不小心不故意非刻意地一拳打中了大少爷猝不及防的下颚,并最终拒绝领取受害者赠送的加练大礼包。 “句荷!” 阿竹以前常悄悄想象自家大少爷若有朝一日成了婚有了孩子做了父亲会是如何一番光景。句莲会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是否会体谅他的辛苦,亲自指导他的修炼,在必要时给出鼓励和夸赞,是否一定会胜过那孩子的爷爷千倍万倍? 可阿竹也知道,他只怕未必能活到亲眼所见可以验证自己所想的那一日。 “你有本事你别用定身术!你用你那两条狗腿你追上我啊!” 真是世事难料啊。阿竹绝望地叹了口气。他再也不用担心自己活不到那天了。 “那你有本事你就努力练功,练到能破了我的定身咒,自然也就不怕我对你用这招了啊!” 呵呵。甚至可能都不太需要他那和现实出入太大的想象力。阿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视力和想象力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的话…… 只见咱们的句小少爷上下嘴皮一碰,张口就来:“我没本事啊!我就是没本事啊!我要有本事还轮得到你教育我?我早给你房顶掀了!草全拔了!我给你假山开山洞!我给你白花涂绿漆!” 听力……疏忽了……阿竹不得不面对现实。 “大少爷,小少爷,厨房刚做了些茶点,不如……” “句荷!你等我抓到你,你看我今天不把你打得皮开肉绽!”句莲举着鸡毛掸子在阿竹的视线中飞奔。 所以暂时将我眼睛闭了起来……阿竹微笑着再次闭上了眼睛。 “那个……”阿松走进莲院的时候,鸡毛已经飞了一地。 句荷正抱着院里最高的一棵树的最高的一根树杈转头看向他。 “下来!”而句莲则一手叉腰,一手举着秃了半截的鸡毛掸子直指向树上的句荷。 “松哥,有什么事儿吗?”在场还有余力接待来访者的也就只剩下不愿面对现实的阿竹了。 第124章 前程似锦,悬梁自尽 “老爷的意思是,芸夫人虽是句府的人但照例是不能葬在句氏祖坟的。原是只需通知芸院此事,但小人私心觉得,还是应该来和小少爷知会一声。” 莲院的鸡飞狗跳暂告一段落。阿松将来意说明。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阿松。”句荷笑着对阿松点了点头。句老爷的意思很清楚,芸娘没资格入句氏祖坟,但因为不是吴家人所以自然也不能入吴氏祖坟。 句莲当然也听懂了,他的眉蹙得很厉害。 “欸对了,爹这几日很忙吗?没说要见我之类的?”自她大闹句府至今已有三四日了,可句老爷却再未出手,虽说这正是句荷苦心谋划的结果,但太过顺利反倒让人忍不住瘆得慌。 “老爷这几日忙着族中事务,的确有些不得空。”阿松委婉道。 “毒修的事有进展了吗?”句莲却是直言不讳。 阿松不由得瞥了句荷一眼,但见句荷脸上全无意外之色,便知再也没有什么遮掩的必要。 “小人也不知。但老爷与各长老仍在彻查之中,想来不日便会水落石出。” 句莲点头。他知道阿松虽称得上是句老爷最亲近的人,但在句老爷心中也不过是个下人,不会真的让他知道多少机密。 “麻烦你,通知家主,明日,我有要事需与他及众长老当面商议。” 阿竹怔愣:“这,大少爷何故,称老爷为家主?” “阿松,你知道的。那日我已与他划清界线了。”句莲自然说的是句老爷找他责问为何当众维护句荷那日。当日二人吵得很厉害,阿松虽不在书房内,却也隐约听到了句老爷暴怒的责骂。在一番噼里啪啦的响动之后,句莲面色愤懑地推门而出。少年用力擦去面上的泪痕,在句老爷的喝止声中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自那日之后,父子俩谁也没再见过对方。 “这……大少爷,您与老爷毕竟是父子,往日也不是没有争执过。小人知道也许老爷,的确对您,有些,严厉。但终究……” “你不必劝我。我说出口的话是断不会收回的。我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句莲的态度很坚决。 阿松欲言又止,几番想要再度开口劝解,却也知道句莲从来不是会听劝的人。大少爷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他们的父子情份便真的只能到此为止了。 “松哥,我送你出去吧。”阿竹看着阿松略略摇头,示意此事是决计再无转折的了。 阿松默然垂首,终是起身,向两位少爷告辞。 阿竹一路将阿松送出莲院。 “阿竹,你,还是再劝劝大少爷吧。老爷这几日确实是事忙,并非真的从此就放弃大少爷了啊。”阿松思前想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他比阿竹在句府待的时间更久,这两父子的恩怨情仇,他是一点点看着走到今天的。他清楚,归根结底,句老爷还是打心眼里认这个独子的。 “松哥,你是知道大少爷的性子的。他决定的事哪有回旋的余地呢?”阿竹叹了口气,“其实,说句不该说的话,老爷这些年来是怎么对大少爷的,你我都看在眼里。父子决裂这种事,即使不在今日,只怕也是早晚的。” 阿松当然明白阿竹的意思:“可他们毕竟是父子。” “松哥,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从一开始,从夫人……” “阿竹!”阿松却立刻制止了阿竹未说出口的话,“过去的事情,不是你我这些下人可以议论的。” “我知道。所以这些年我什么也没说过,即便是对大少爷我也只字不敢提。但,你也看到了。就算不论这些前因,他们父子也已走到这一步了。”阿竹把手搭在阿松的肩膀上,“松哥,就当是放过大少爷了吧。这些年,他为了孝道,已是自苦。如今终得解脱,有什么不好的呢?” “我知道,你从前是先夫人的人,如今又是看着大少爷长大的。你是希望他能活得轻松一些。可是以后呢?大少爷说到底始终是老爷的儿子,这偌大的家业老爷从未想过拱手让给外人。到那个时候,他们父子若还为了这一时意气不肯低头,难道不是反过来毁了大少爷的锦绣前程吗?” “前程。松哥,如果不是为了这所谓的前程,老爷、夫人,哪怕是……”阿竹顿了顿,“哪怕是过去那些人,又如何会皆落得如此下场呢?” 阿松一时语塞,眉眼也渐渐随着那口梗在喉中的浊气一并沉下去。 莲院内,句荷手里掰着桌上的桂花糖,一小块儿一小块儿往唇齿间送:“所以你打算明日就告诉他们你要竞选少主的事儿?” 句莲伸手将那盘桂花糖移到桌角:“嗯。明日你便为芸如夫人出殡吧,无论是想葬在句氏还是吴氏,都随你。” 句荷诧异:“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还明知故犯,我是嫌他的刀还不够贴近我的脖子吗?” “就算他为此事恼怒,但因此而要你的命,是过不去悠悠众口的。为母逆父,忠孝难全,世人会体谅的。” “再者说,他明日怕是也没空管你的事了。”句莲手指搭在茶杯上,“人一旦入土,那就没有再挖出来的道理。虽是如夫人,但到底是句府的如夫人,也是实打实的吴家女。葬在哪里都说不过去,那便葬在哪里都说得过去。人言罢了,你不是最擅长诡辩的吗?” 句莲这意思便是先斩后奏。人只要已经下葬了,就断没有再挖坟掘墓的道理。届时句老爷虽必然怒不可遏,但也不能为此杀子,反叫外人指指点点。 “他若执意不肯为此放过你,那我便以族务之名上报句氏,他虽是家主,但也独断不得。不过,”句莲默了默,“许是不免要受些皮肉之苦。但我绝不会让你因此殒命。” 句莲筹谋到这地步,实在已是尽其所能。如此既成全了句荷的孝道,也护住了句荷的性命。 句荷举着手里仅剩的一点桂花糖,看向句莲:“哥,你应该知道芸娘从前做了不少,对你不太有利的小动作的吧?” 句荷说得很委婉。 句莲淡淡瞥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 “她入葬句氏的话,你不会不太好接受吗?”句荷又问。 “我又不会供奉她的牌位。”句莲将茶盏端起来。 “那你这么多年,也就没想到要,报复她?” 句莲似笑非笑地瞥句荷:“怎么?你想劝我让她暴尸荒野?” “那倒不是,我就是好奇。”好奇你为什么脾气大又这么好欺负。句荷在心里吐槽。 芸娘坑害句莲的次数可说得上是数不胜数了,但句莲至今其实并未有过什么实际上的反击。他至多把芸娘当透明人而已。 “她不过是个如夫人罢了。一个连死后入哪家祖坟都是难事的人,我何苦费心报复她呢?”句莲将水面上的茶叶轻轻拂开,浅抿了一口润嗓,“说到底,她只是工具而已。” 句荷挑眉。她没想到句莲对此竟是透彻的。他一直都知道究竟能不能对他造成伤害其实不是由芸娘决定的,而是由躲在芸娘之后的那位假公济私的判官句老爷决定的。 只要句老爷有这个需求,即便没有芸娘,也会有花娘,草娘之类的别人来填补这个空缺。 原来句莲真的敬爱他的父亲到如此自苦的地步。知而不避,近乎自残。 “而且,其实,她也算……功过相抵吧。”句莲斟酌片刻,接口道。 “功过相抵?” “没什么。”句莲摇了摇头,“总之,我没那么多闲工夫浪费在无关人等的身上。” “哥,她对你心软过,是不是?”句荷却没顺势揭过这个话题,“她原本有机会彻底除掉你的,但她没有,对吗?” 她原本可以杀了他,但她到底没有。 句莲没有说话。 “她这辈子,总是如此,机关算尽,只差心狠手辣。偏偏只差这一点狠辣。”句荷感慨之余也有些好笑,“天道没有善待过她,却也不算战胜了她。” 兜兜转转,芸娘始终是芸娘,她一生聪慧,只是心软。 句莲看着那茶杯中的水面也有些喟叹。 水中茶,瓮中鳖,井底蛙。生而困顿,非死不得出。 第125章 你人真好 第二日一早,句荷换了一身白衣,站在院中。 句莲锦衣华服,缓步走到她面前:“今日要与众长老议事,不得不衣着规整些。” 句荷笑:“这也要解释啊?” 句莲半嗔半恼地瞪了句荷一眼,随后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是那日,句莲暂时交给过她的玉牌。自芸院中回来后,句荷便老老实实将玉牌还给了他。 只是此刻,那玉牌上多了一条红绳。 “此物,乃是我母亲的遗物。原是一对。” 句莲说着话,从自己的衣领下也揪出一条红绳。红绳上悬挂的玉牌与他手中那块正是一般无二,显见得乃是一对。 “只要有人紧握其中一块玉牌,另一块就会迅速发热,这样便能在二人之间达成互相通知的作用。”句莲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玉牌塞回层叠的锦衣之下,随后伸手牵起手上那根红绳,亲自将这块玉牌挂到了句荷的脖颈上,“虽然我能将他拖延在正堂,但难保他一定无法在你去郊外之际动手。只要察觉丝毫异样,紧握玉牌跑回城中,我会第一时间赶过来。” 句莲面色郑重,想来是一早便在担心此事。 句荷低头看自己脖子上的玉牌:“是无论相距多远都能感应到彼此的吗?” “是。”句莲点头,替句荷将玉牌和红绳收进衣领之下,“这是我娘的私产,别被人发现了。” “哥哥这是把它送给我了?”句荷抬眸看向正在替自己整理衣领的少年。 二人四目相对,句莲下意识移开视线。 “你最好小心保管,不然我就收回来,再也不给你了。”句莲冷着脸不看句荷。 句荷却突然抬起手臂直接扑进了少年的怀里。 她比句莲矮上不少,脑袋正好埋进句莲的胸膛。 句莲愣愣的僵在原地。 “哥,你真好。”句荷的声音闷在句莲滑腻的绸缎锦衣里,“我好久都没有遇见过你这么好的人了。” “呵,你才几岁,遇见过多少人啊。”句莲禁不住勾起嘴角。 “所以我决定,”句荷从句莲怀里抬头,大大的眼睛仰视着少年俊朗的面容。 句莲被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神纠缠着,瞳孔颤动。 “我决定,下次你再骂我,我忍你三句。” 句荷是认真的。 啪! 句荷捂着后脑勺,急退出句莲的怀抱:“你恩将仇报啊!我已经做出很大让步了!你有没有点人性的啊!” 句莲面无表情地翻了个白眼。 “走了。白痴。” 于是二人走出莲院,随后分道扬镳,句莲去了前院正堂面对句老爷同句氏家主,句荷去了芸院处理丧事,阿竹则留守在莲院随时注意府里有无可疑的动静。 句荷走进芸院时,芸娘的尸身却还在床榻上。 “刘妈,棺材呢?还没送来吗?”句荷是吩咐了人昨日一早就去棺材铺订的棺材送到芸院来,照道理,不该这时候了芸院中却连个棺材板的影也不见的啊。 “少爷,棺材,在后门外。”刘妈似乎泪已流尽了,整个人的面目和声音都泛着麻木。 “后门外?是老爷的意思?”句荷很快反应过来。 刘妈的声音没什么波动:“守门的人说,棺材不吉利,不能入府。” “呵。”句荷冷笑了一声,也没对此多说什么,“刘妈,你来帮我用被子裹住芸娘,让下人抬出去。” 不入府就不入府,走后门就走后门。句老爷要借芸娘的身后事泄愤或是刺激她都好,反正句荷也不在乎。 芸娘的衣服是刘妈昨日便替她换过的,芸娘生前最爱穿的那套。妆容今早刘妈也已为她重整过了。句荷指尖轻点,将维持尸身不腐的时间悄悄延长了些。 二人用卧房内的锦被将芸娘仔细地裹好,然后点了两个还留在芸院的下人进来小心抬出后门。 芸娘没什么紧要的遗物,句荷的东西也大多搬进了莲院,芸院中顿时空寂下来。句荷拉住了刘妈远远跟在芸娘的尸身后头。 “吴家人来了吗?”句荷问。 刘妈无悲无喜地摇头。 意料之中。句荷又道:“刘妈,你年纪也大了。芸娘已走,你作何打算?” “小人自然是继续侍奉小少爷。” “你真的甘心一世为奴吗?” 刘妈的面色终于有了些改变。 句荷接着低声道:“我如今的处境还不明朗,你没有灵力,留在我身边对你我都没好处。” “小少爷这是,不要小人了?”刘妈那双浑浊的眼睛落寞地隐藏在皱褶的眼皮下。 “我的意思是,放你离开。”句荷继续道,“我之前听芸娘说,你的卖身契还在吴家。我可以给你两条路。” “其一,我会让吴大夫把卖身契给你,从此后,你便不再是吴家的家奴。虽然余生不长,但也总能过几年自在的日子。无论你是想留在此地还是离开去往他处,我都会给你一笔养老的银钱。” 刘妈垂首,没有说话。 “其二,杀了吴大夫,为芸娘报仇。” 刘妈诧异抬眸看向平静的句荷。 “你知道的,芸娘之所以走到今天,是被吴家绑架的缘故。她爹娘前几年相继去世,如今吴家只剩下一兄一妹。吴大夫从前是如何对芸娘的,现在又是如何看待芸娘的,我不必再多赘述。芸娘的痛苦和吴家脱不了干系,如果你想为她报仇,我可以帮你。但你要想好,一旦走上这条路,就不能回头了。你和自由也就真的无缘了。” “我愿意。”刘妈却几乎是立时就说出了这三个字。 句荷却轻轻摇头,只从怀里掏出了一根木簪插进刘妈发间:“你愿不愿意与我无关。我只是告诉你你尚有路可走而已。这簪子算是我送你的礼物,但切记不可沾水,更不可在一月之内多次饮下浸泡过这簪子的茶水。否则便会在月余后骤发心疾猝死而亡。” 句荷落下这句话,便紧走两步与刘妈错开了身位。 刘妈做了太久的下人,惯性使得她对下人的身份感到安全,而忘记了自由的可贵。句荷说过可以帮芸娘了结她与吴家的恩怨。但句荷毕竟并不真在那恩怨之中,她无意亲自下手,但愿意给恩怨中的人提供点小小的帮助。 各人有各人的因果。她无意强加干涉,更无意诱骗刘妈。 每个人都有权利做出自己的选择。句荷如是,刘妈亦如是。 第126章 开门 棺材就停在后门外,两个芸院的下人面露不忿地与那棺材并立在外。 而那守门的两个门侍则硬生生地立在门槛内,将那小小一个后门堵得严丝合缝,竟是无人无物可进出半寸的气势。 这扇门平日是专为下人进出而开的,直通柴房。门外乃是一条阴湿的青石巷,人迹罕至。 句荷挑眉,挥手停下了队伍。 “你们抬的是什么东西?”站在左半扇门前的门侍梗着脖子趾高气昂地问道。 “小少爷。”站在右半扇门前的门侍倒还特意走到句荷身前躬身行了个礼。 “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也有守门的了?”句荷笑着看向右门侍。 “回小少爷的话,松管家昨夜刚通知的。说是近来府上不安稳,凡有出入必得细查。我们也是今日一早刚来。奉命办事,奉命办事。”那右门侍低三下四地回答道。 松管家?句荷勾唇笑起来。那不就是句老爷的意思嘛。 “噢噢~行,我知道了。让路吧。” “小少爷若是听不清人话,小人不妨再说一遍。细察。无论是谁,要往外运什么东西,都得经过我们的手,细查。“那左门侍隔了丈远,说话却是声如洪钟,只怕句荷漏听了半个字似的。 “呵呵,小少爷别理他,他脑子不太好使。“那右门侍赶在句荷有反应之前便压低了声音同句荷委婉道,”不过这的确是上边的意思。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只要查清楚了,我们自然是不敢拦小少爷的大道的。“ 这算什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句荷笑意盈盈地扫了这两门侍一眼,开口道:“细察?怎么个细查法啊?是不是要本少爷衣衫尽褪,在你们二人眼前转一圈才算仔细啊?“ “不敢不敢。小少爷您误会了,我们岂敢有这个意思。”那右门侍闻言慌乱地差点跪地求饶。 倒霉倒霉真倒霉。自己昨晚不过就是多喝了一壶酒回来的晚了些,怎么就沦落到个这么差事上了。人人都守门,偏他被赶来和这头蠢猪守这扇门,这叫什么命啊。不查吧,得罪上头,查了吧,得罪这头。这跟逼他在撞墙与跳河之间做抉择有什么区别啊?右门侍后背冷汗直冒。 “那倒不用。只要小少爷将你要送出去的东西打开来给我们翻一翻就好了。”那左门侍竟得意地笑了起来。 句荷挑眉。 右门侍嘴角抽搐。 二人:这里好像真的有一个听不懂人话的。是谁呢?好难猜啊…… 他们二人自然不知道那左门侍心里打得是什么小九九。 那左门侍原是柴房的劈柴工,废了些银子好容易才央着一个后院管事得了这守门的差事。柴房里的人都是最下等的杂役,说的难听点,那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地方。别院里的下人传了七八手的八卦到这柴房时,那已是与原版大相径庭。 左门侍左耳朵听人说老爷要打死小少爷,右耳朵听人说大少爷把小少爷给软禁了。这见不多识不广的小脑瓜里当场一转,就跑去问那管事的是否需要刻意刁难芸院的人。那管事的也不好说他是上道还是不上道,只含糊说一切都听老爷的意思。 左门侍灵光一闪。这岂非是他升职加薪的绝好机会嘛。 句荷想了想,一时还有些不好组织语言回应。 她当然知道这些刁难本质上都与句老爷脱不了干系。句老爷无非是借这些下人来刻意搅乱芸娘的丧事,落她的少爷面子,以此达成泄愤的目的。 似乎人越在意什么,就总推己及人地坚信别人也在意什么。 句荷轻笑,手上却也算配合。 她走到仍被下人们抬着的锦被前,掀开了一角,露出芸娘的遗容。 “人。”句荷回答,“看清楚了?” “是是是,看清楚了。”那右门侍当即满脸堆笑地点头。 总算是保住自己这条小命了。好在小少爷还是个好说话的。右门侍庆幸地擦了擦自己额头的冷汗。 “欸!看清楚什么了啊看清楚?你这能让我看清楚什么?谁知道你抬着的是单一个人头啊,还是令藏着什么金银珠宝翡翠玛瑙的啊?” 这左门侍一开口,右门侍打湿一件内衫。 右门侍:得,不用擦冷汗了。可能以后都再也不用了呜呜呜呜…… “怎么?你还想看她脱了衣服在你面前转一圈?”句荷冷笑。 “不都说了嘛。奉命办事,小少爷没学过细查这两个字吧?你不把那铺盖卷打开,我们怎么查啊?”左门侍咄咄逼人地走上前。他一贯看不起这些天生命好还不懂得珍惜的二世祖。凭什么这小子就能有学不上,自己却生来就求学无路? “欸,这,过了吧。”右门侍紧急拦住了左门侍逼近句荷的步伐,冲他低声道。 “你懂什么?他已经不是少爷了,老爷和大少爷现在都看他不顺眼,他还算个屁啊。” 句荷:你俩密谋的声音还能再大点吗?我都怕你们家老爷和大少爷在前院亲耳听见啊。 “那个,小右啊。”句荷微笑着开口道。 右门侍怔愣。 “对,我就是叫你呢。你们俩一口一个奉命办事。那我能不能问问,这个命,是不是说,凡是出入府门的,无论是人还是物,都得由守门的门侍仔细查验。对吗?”句荷虚心求教。 “是,奉命办事,奉命办事。”右门侍一边努力捂住左门侍的嘴,一边苦笑点头。 “那是每扇门都如此吗?”句荷又问。 “是,都如此,都如此。” “咻!”句荷闻言,高兴得吹了声口哨。 “你吹什么口哨呢你吹!”左门侍当即吼道。 “啊?你说我啊?”句荷疑惑地指向自己。 “没有没有,他不是,他,他犯病了,他犯病了。”右门侍还在试图弥补。 “对,我说你呢!怎么了?你还以为你是少爷呢!我告诉你,张管家都跟我说了,这都是老爷的意思!”左门侍一把推开右门侍,便想冲到句荷身前来。 然后他就如愿冲到了句荷身前…… 句荷挑眉:干嘛? 左门侍干瞪眼:你怎么不躲? 句荷歪头:我为啥要躲? 左门侍继续瞪眼:你不躲,我…… 实则他也干不了啥。或者说他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干啥。 是人都会躲开一个气势汹汹朝你冲过来的人的。 但他们二人之中可能有一个真的不是人。 句荷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不喜欢我吹口哨?” 左门侍咽了口口水,努力维持自己的气势:“你别嚣张!” 句荷眨了眨眼,又吹了一声口哨,再道:“这就嚣张了?” 只是这哨音与前一声略有些差异,不似之前那般高昂尖细,反而极长且沉,还如故意炫技一般充满了转音。 “你是不是不想从这门走出去了!” 砰! 一声巨响与左门侍的尾音猝然重叠。仿佛重物撞击,震动与落灰一并侵袭在场所有人的视听。 右门侍下意识卧倒在地。似乎这撞击并非攻击他的耳膜,而是直奔他的小命。 “这……” 砰! 又是一声,直接打断了右门侍颤抖的低喃。 众人这才意识到,那落灰似乎是老旧门墙喷洒出的死血,而那撞击正是发生在那扇小门门框往左半寸处,句荷所站立之地的正对院墙上。 既然你们家的门这么难走,那就别怪老娘帮你开个能走的门。句荷的嘴角终于勾起真心实意的弧度。 第127章 谁也不能停手 左门侍这才反应过来冲出后门。 后门外,两个原本守着棺木的下人已经呆立在墙角。而那本该属于某人长眠之所的黑色长方形木匣正在一匹健壮黑马高高抬起的前蹄与句府的院墙之间,承担敲门砖的重担。 砰! 又是一声巨响。左门侍眼睁睁看着那黑马一蹄子就将棺木的尾端踹到坚固的院墙上。 咔哒。 那院墙裂了个口子,整整好落下一块墙砖。 门内的每个人都能清清楚楚看见那洞口处所嵌进的黑色棺木的一角。 对于这棺材,句荷是花了大价钱的。她昨日便命人去棺材铺高价采买的最好的木料制成的最结实的一口棺材。现在看来,这应该还是那棺材铺中最坚硬的一副棺材。 物有所值。句荷很满意。 那黑马并未因墙上的裂口而停下,反而使用着它那灵活的前蹄载着棺木的独轮板车往回拉了一点,随后再次狠力一脚又将那棺木的棱角直踹进院墙。 “你居然敢,啊!” “怎么了怎么了?啊!” 刚欲冲进门内质问句荷的左门侍被刚冲到门口看热闹的句荷一头撞飞。 句荷一屁股坐在门槛前。 “啊!你,你不至于因为不让我出门就想撞死我吧!啊,我头好痛!”句荷捂着脑袋哀嚎起来,全然不顾被她一头槌撞到对面围墙上刚刚跌坐在地的左门侍。 “你!”那左门侍龇牙咧嘴地又想捂背,又想捂屁股。看来是两处皆伤的不轻,只怕已是骨折。 “这,这小少爷,您的马,这是您的马啊!求求您快让这马停下来吧!闹到老爷那里我们谁都没法交代的啊!”右门侍刚从门内探出个头,就被那黑马的气势直接吓得爬了回去,一个劲儿地给句荷磕头,求她停手。 “啊?我的马?”句荷抬头看向右门侍,“我妈在这儿啊。就在那被子里包着,你们还没细查呢。” 哎哟我的祖宗啊!都这会儿了,咱就别玩谐音梗了成吗?!那右门侍只恨不能立时给自己磕死过去。 “求您了!求您了小少爷!别再闹了!这院墙若塌了,那就真的完蛋了啊!求求您快让那匹马停手吧!” 首先,它不能停手。因为那是蹄子。其次…… 句荷站起来,直挺挺地站在门槛前大喊道:“哎呀踏雪呀!你怎么好端端地疯了呀!是不是吃错草了啊你!” 踏雪长嘶一声以作回应。 你才吃错草了! 随后继续撞墙。 “完了完了,踏雪疯了!它根本就不听我的呀!你还不赶快去通知上头过来逮马啊!”句荷似乎比那右门侍还要急切。 “这……那,那我现在就去!”右门侍已然被眼前的境况吓呆,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经句荷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本该第一时间往上头通报的。他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诶诶,回来。”句荷却又开口道。 “啊?”右门侍刚跑出没两步又被句荷叫回来。 “你还没细查我呢,我怎么出门啊?” 那右门侍低头一看,句荷的双脚竟然果真还老老实实地待在门槛以内,半寸也未迈出去过。 句莲来到正堂时,诸位长老们还没到齐,句老爷自然更未出现。 今日议事之请,他不仅让阿松告知了句老爷,还特意派莲院的人挨个长老府邸都通报了一遍。 毕竟,他没有直说议事的内容,句老爷未必肯允他见其他长老。 正堂的椅位,乃是上首两座,左右各六座。句莲走到六座之末尾正对上首中轴线处,便背手身姿挺拔的立于原地。 除了句老爷,此时也只有二长老与五长老还未到场。 五长老进入正堂时,只斜眼看了句莲一眼,便走到了自己的席位上落座。反倒是二长老,虽是最后一个到的,却主动走到句莲身前与他搭话。 “大少爷。” “二长老。”句莲拱手见。 二长老微微颔首:“不知大少爷昨日广发拜帖请求议事,究竟所为何事?” 这还是句莲第一次越过句老爷直接联系各位长老,所有人心中其实都有此疑虑。 “还请二长老先入座,待议事开始,莲自会说明。” “可是与那毒修有关?”二长老一双鹰眼锁在句莲面上。 句莲却从容反问道:“莫非句氏仍未查到此人行踪?” 句莲其实心中有数,若句氏已然查到半点蛛丝马迹,又何以会一点动静也无呢?这一问不过是为转移话题,也为打探虚实罢了。 “大少爷几时防备心也如此重了?” 句莲微愣,倒没想到二长老会如此直白。 老人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一贯紧锁的长眉也未有解开。他口中淡淡道:“大少爷似乎变了许多。” 二长老过去也曾指点过句莲的修炼,虽时日不长,但彼时二长老对这个既有天赋又努力的孩子尚算认可。只是长老入句府授课算是家主之子特有的优待。句莲不喜特殊,因此渐渐有意识地减少了与其他长老的私下接触。 句莲垂眸不言。 好在二长老也并非有意为难句莲。 “唉。”老人极轻地叹了口气,“这年景只怕是要愈加难过了。” 随即便转身朝着自己的席位走去。 似乎,句氏的确至今未能于此事上有半点进展。句莲微微蹙眉。句氏入主句家城上万年,二长老身在长老位也有二百余年。除了仙人,难道这世上还有能让他们都束手无策的人物? 大约又过了半刻钟,句老爷才终于姗姗来迟。 “家主。” 众人的见礼声与正堂大门的闭合声先后响起,无论人与门是否情愿。 “嗯。”句老爷点头受了。 众人既已都各归其位,此间站着的便只剩下了句莲一人。 少年面色如常地看向坐在上首的句老爷。 句老爷暗自咬紧了牙关。 “句莲,你大费周章将诸位长老都请来,到底所为何事。”句老爷沉声道。 自从书房那日,句莲当面指着他的鼻子骂他阴险小人之后,两父子便再未见过面。 他原以为句莲会来向他认错的。 至少也应该如从前一般在他的咒骂声中自觉滚去家祠罚跪。 可是没有。 句莲安安生生地待在他那破院子里不动如山。甚至还将句荷那个杂种一并带进了自己的院门。 如今更是不得了了。竟然在他允准之前便私自联系各位长老要求议事。 句老爷的震怒,已即将达到临界值。 第128章 借题发挥 “莲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家主与各位长老都在为毒修一事而烦忧。”句莲声音沉稳,面色平静,“莲虽徒有虚名,可身为族子,也希望能为句氏分忧。” 家主?五长老与七长老对视一眼。大长老抬眸便看见了句老爷愈加阴沉的面色。在座都是人精。过去称父亲,今日称家主,这意味着什么,众人自然各有遐想。 “莫非大少爷查到了什么?”三长老接口道。 “莲不过是个养在句府的闲人,倒没有本事能先诸位长老一步探听到有用的消息。”句莲淡淡勾了勾嘴角。 “那大少爷这是……”三长老慈蔼地看着句莲。 “莲欲为句氏分忧,故而斗胆,竞选少主。”句莲干脆利落地说出了自己今日的目的,随后从容不迫拱手低头。 众人皆是一愣。五长老与七长老迅速对了个眼神。大长老则蹙眉打量着句老爷的脸色。 “大少爷文武双全,天资过人。我也不怕得罪人,说句不该说的话,大少爷原本就是句家城众人心中当之无愧的少主。又何来竞选少主一说呢?”大长老斟酌着模棱两可地接话道。 大长老距离句老爷最近,私下接触也最多,自然能察觉到方才其面上那一闪而过的愤怒。难道家主并不知道句莲想要竞选少主之事?这两父子究竟在搞什么?大长老心中一时惊疑不定。 “老大,你这话我们关起门来私下说倒也没什么。可此时此刻你我毕竟是以句氏的名义齐聚一堂,如此有名无实的话,怕真是不该说吧。”七长老冷嘲暗讽,将这话驳了回去。 “七长老所言有理,是故莲才专登给各位长老一一上了拜帖,请求今日议事。光明正大、按部就班、名正言顺地提出竞选少主一事。” 七长老不由诧异于句莲对自己的应承。 “句莲,你今日大费周章将我们请来,就是为了这个?”句老爷阴晴不定地开了口。 “是。” “愚蠢!” 砰! 一声闷响,原本放在句老爷手边的茶盏被他狠狠砸在句莲额头上。 那茶是刚用滚水冲开的,茶水顺着眉心流下来烫得句莲刺目。 “你也知道句氏为了毒修一事殚精竭虑啊。如此多事之秋,你还敢在这里添乱!你给我滚出去!”句老爷气得直拍扶手。 热水混着茶叶滴答滴答地自句莲的面上,发间滴落在地板上。 少年抬手,以衣袖一点点拭净面部。 “正因是多事之秋,莲,才非在此时提议不可。”句莲抬眸漠然地直视着那身居高位者的怒目。 “句莲,我以往一向以为你虽愚钝,但到底是个识大体,知进退的人。如今看来,倒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非但不劝你那弟弟向好,反而还学去了他那些惹是生非的恶行!看来是我教子无方,今日,我便当着众长老的面,好好惩治惩治你这个逆子!也要叫人知道,不是我不教子,而是我这两个好儿子,实在荒唐至极!” 话音刚落,句老爷果然起身,气势汹汹地走到句莲身前,抬手便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 句莲也不躲闪,只眼睁睁看着自己父亲假公济私地将连日以来的愤怒一股脑地甩在他的脸上。 舌根已尝到腥甜的铁锈味,耳中一时也有嗡鸣声,句莲眼前模糊了一瞬。 五长老在一旁看得直挑眉。这父子俩是闹得哪一出呢? 一时间,众人皆是犹疑不定,竟无人出声拦阻。句老爷自然又是一脚将句莲直接踹倒在地。 “你这个逆子!”句老爷尤嫌不够,三两步上前竟还欲对瘫坐在地的句莲动手。 “家主!” 大长老挑眉,诧异地看向突然起身的四长老。 “就算是大少爷一时思虑不周,也没到要被拳打脚踢的地步吧!”四长老沉着脸,走到父子二人身侧。 谁也没想到,最先出言制止的人,竟是在场资历最浅、最没理由先开口的四长老。 “大少爷的品行众所周知,今日有此提议亦是出于为句氏分忧。家主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便横加打骂,从此以后,谁还敢为句氏提议!“ 句老爷斜睨向身侧的四长老,缓缓道:“老四,你升任长老不久,在你的任期内,族中还未出过什么大事。所以你不解这其中利害,我不怪你。可是今日,我乃是教子。你拦我,便是害了句莲。莫非要等这小子日后愈加狂妄、胡搅蛮缠后,再由外人来指责我这个老子没有教好吗!“ 句老爷此言一是点明四长老没资格插嘴,二是将自己所为由家主指责族子,变为严父教子,这便更不是别人能插手得了的事。 “呵,家主若要教子不如关起门来灭了蜡烛慢慢教!那我们谁也管不了!但今日乃是句氏议事的堂会,还望家主不要公私不分才好。”四长老却是全无退缩之意,反而伸手将句莲从地上扶了起来。 “老四!你这么说话可就不太好了啊。”五长老悠悠起身。 “你这么说,那不是伤了我们家主的心了吗?众所周知,家主,可是,最,公,正,的。”五长老一字一顿,行至四长老半个身位前,恰好阻隔了句老爷冷厉的视线。 “多谢四长老关心。莲无碍,不必因莲而中断议事。”句莲眼见气氛越走越不对,只能先将喉头的鲜血咽回腹中,开口欲将话题调转回头。 句老爷冷冷地瞥向句莲,他固然不满四长老方才的态度,但事有轻重缓急,巴掌也有先后顺序,先把容易打的打发了,再收拾不能直接动手打的。 句老爷厉声道:“既然四长老都替你求情了,那还不赶快滚回祠堂跪着!勿要再如今日一般贻笑大方,给句氏添乱了!” “家主……” “还不滚!是还嫌自己不够丢人嘛!”句老爷不给句莲一点儿反驳的机会,只一味怒骂道,“真是学好不易,学坏易!为父此番定要将这不正之风给平定了不可!” “家主,大少爷是否还有话要说啊?”二长老苍老的声音自句老爷身后传来。 “呵,别人称他一声少主,那是抬举他。倒叫这黄毛小子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了!他有什么资格叫句氏家主和长老听他说话!”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句老爷这话扫射的可不止站着的句莲一人。 句老爷分毫不肯给句莲留再发言的空隙,句莲无奈,深吸一口气。 咚! 少年的膝盖于砖石地面上砸出一声闷响。 只见句莲双膝跪地,言辞铿锵地大声道:“莲此番提议绝非是为火上浇油,还望众长老明鉴!给莲一个道明原委的机会!若待莲说明之后,诸位长老依旧觉得莲是在异想天开,那么莲甘愿受罚!自请与舍弟一并逐出句府!绝不令句氏蒙羞!” 第129章 能力越小,逼数越少 那原本载着棺木的板车早已被踏雪给踹坏了。 后门的门框颇有些摇摇欲坠的意思,但因其左侧已被开了个半人高的墙洞,大约这门框究竟是存还是不存意义也不大了。 那闯祸的疯马则早已在句荷的哨声中逃之夭夭。 两个守门的一跑去通知一重伤在地,此地再无人能行细查之大事。 句荷装模做样地对身后已经看傻了的下人们叹了口气:“唉,既然这一时半刻没人有空来查,我娘出殡一事又耽误不得,那我只好迫于无奈坏坏规矩了。” 句荷随即挥挥手,让抬着锦被的两个下人并刘妈从后门走出去,自己则一撩下摆,反从那刚开的新门钻出了句府。 那棺材的一角已因冲撞而有些破损,句荷上前敲了敲棺木,好在还不至于散架的地步。 只是那原本载着棺材的板车已然是毁的不能再毁了。 “刘妈,入殓吧。”句荷开了口,四个下人同刘妈自然不敢再耽搁,忙将芸娘从锦被中抱出来,安放进棺木内,又给棺材板上钉。 至此,这出殡的队伍才终于正式出发。 芸院的下人们抬着棺材跟在句荷身后,由其带路,一径出城往北郊走去。 仙界是没有城门楼一类的建筑的,城与城之间的分界大都是整片的郊野之地。因此郊外也多少有点三不管地带的意思。 附近的门派只着重守卫自己驻地所在的城池。这荒郊野岭除作埋尸地以外,通常也只有猎人与旅人到访。 句荷昨夜已同阿竹打听清楚,句氏祖坟与吴氏祖坟各在哪个方位,恰好,都在北郊,且相隔不远。只是句氏祖坟毕竟占地要比吴氏大上许多。 刘妈期期艾艾地走在句荷半个身位后,一路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句荷知道刘妈在担心什么。 哪有那么恰好的事情。就算句荷咬死了踏雪今日的举动乃是发疯,是意外,但谁会相信呢? 这一招,实在是太蠢,太引火烧身。 这个道理,刘妈能想明白,始作俑者的句荷难道就想不明白呢? 但她的嘴角却还勾着,笑意也未完全离去。 “那个,小少爷,咱们这是去哪儿啊?”走到北郊,抬棺的下人终于忍不住问道。 句荷回过神来,指了指前路:“去句氏祖坟是沿着这条路走的,是吧?” 那下人迟疑片刻,犹豫道:“是。不过,小少爷真要去那儿吗?老爷那边儿……” 句荷挑眉,只轻笑了一声却没有接话。 老爷。你们家老爷只怕巴不得我把人葬进句氏祖坟呢。句荷心中冷笑。 句老爷先是派阿松来暗示她芸娘不得入祖坟,不能有牌位,后又命人守门细查。句氏有那么多扇门,为什么棺材偏偏被逼停到供下人进出的后门,那后门的门侍到底又是仗着什么对他不屑一顾。 若是为泄愤,句老爷何不干脆派人来将芸娘草席一卷扔出句府,或是至少也该派个人过来盯着她将芸娘葬于野地,如此凌辱,那才算是泄愤。可句老爷非但没有如此,反而从头至尾都没有直接限制过她为芸娘发丧的任何行为,在这种前提之下的刁难,可不像是泄愤。 反而,更像是激怒。 句老爷在激怒句荷,要她为母不甘。句荷没规矩那是众所周知的,别人越不让她做什么,她就非要做什么。 如今句老爷看似是在阻止她将芸娘葬进祖坟,实则只怕是在推着她将芸娘葬进祖坟。 看来祖坟那儿,应该还有惊喜等着她呢。句荷步履稳健,直往句氏祖坟而去。 随着几人的行进,沿途的植被也越来越茂盛,众人的耳边开始出现独属于荒野的声音,动物的脚步,野兽的低语,虫鸟的凄厉。因身处灵气充沛的仙界之故,这些声音所代表的生灵往往比她从前在凡界所见更加强大凶悍。 但仙界对此亦有独特的应对方式。 队伍中的一个下人随即从怀中摸出了一种类似埙的法器抵在唇边吹了起来。 那法器发出的声音颇尖细,可传播很远。周遭的异动也随之渐渐主动退避。 队伍安稳行进至离句氏祖坟不过一里处时,句荷突然停下了带队的脚步。 今日天气不错,风也温和。树叶都懒得动弹,死板板地挂在树枝上。 句荷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小少爷,是,有什么问题吗?”刘妈迟疑着,询问道。 “嗯。是有点问题。”句荷点头。 刘妈不禁紧张道:“什么问题?” “你说,这北郊,是不是遍地都埋着尸骨啊?” 刘妈想了想,谨慎道:“北郊的坟地确实要多些。从前也有不少断代或是的搬迁的家族在此地留有荒坟,时间久了,因没有后人打理,渐渐也不为人知,所以,也可以说是遍地尸骨吧。” 句荷若有所思地再次点头:“那,咱们安葬,也得挖土吧。” “自然是。” 句荷这话来得有些莫名其妙。刘妈面上的忧色更重。 “那要是挖到别人的棺材了怎么办啊?”句荷看向刘妈,“可以把咱们的棺材放到别人的棺材上面吗?” 啊这?刘妈嘴角抽了抽:“应该,不能,吧。” “嗯,不太礼貌是吧?” 是挺不礼貌的……刘妈艰难地点点头。 “那咱们是不是先得算算大概要挖个多大多深的坑才埋得下芸娘?”句荷又道。 刘妈回忆了一下自己在仙界生活的经验,开口道:“等到了祖坟,小少爷可先用灵力探测地下的情况,再择出一处足够的空地便是。” 一般大家都是这么干的。据刘妈所知。 “可是刘妈。”句荷挠了挠头,“我怎么知道需要找个多深多大的空地呢?” “你知道的,我,灵力,好像,不是很多欸……” 句荷一脸无辜地看着刘妈,恬不知耻地说出了这句话。 刘妈无声地张了张嘴,无法反驳。 确实。句荷,出了名的,不学无术,灵力还真不多。要她直接动手大范围探测地底的情况,好像是有点为难她了…… “这,那小少爷的意思是……” “咱要不先预挖一个?”句荷试探道,“就是,先看看得挖个多大多深的坑才合适,也让我有个概念确定一下,有没有超过我的能力范围。” 站在句荷身后抬棺的四个下人内心:造孽啊。他们这是跟了个什么主子啊…… 第130章 莫非是旧人? “小少爷,您……” 句荷正靠在树根处监工,刘妈蹲在她身侧,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不远处,棺木被暂时搁置在一边,四个下人就地开始挖坑。 “嗯。”句荷敷衍地应了一声。 “小人知道,您是为小姐不平。可是否今日也闹得,太过了些?” “欸,那个坑要挖深一点啊,至少也得有半人高的样子吧。”句荷开口喊了一嗓子,才转过头来看刘妈,“你刚说什么来着?” 刘妈默了默,又道:“小少爷真的打算将小姐葬进句氏祖坟?” “看情况吧。看他们得挖多大的坑才方便入葬,我觉得句氏死过那么多人,不见得有空地给我们埋欸,再说吴氏祖坟不是也离这儿不远吗?等这坑挖好再说呗。”句荷一副还没想好的样子。 “小少爷还没拿定主意?” 也是,或许句荷本来也是想让芸娘进句氏祖坟的,但今日只是为着入殓就已不得已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若再入祖坟,岂不知又得多出多少事端。刘妈轻声叹气,也是一脸为难。 句荷头上那片树荫似乎也因着主仆二人的犹疑不定而抖了抖。 句荷手指点地,白衣的袖边禁不住沾了些尘土,她甩了甩手臂,倒也没再说什么。 这荒野一时就只剩下不远处下人们的挖土声和呼吸声。 那坑挖了约有一米高,两米长时,一个下人擦着面上的汗走到句荷身前。 “小少爷,您看这差不多合适了吗?” 句荷站起身,遥遥地踮脚扫了几眼,又拿手在那儿对着棺木和土坑比划了半天。 “嗯。”句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倒也是差不多……” 下人松了口气。 “吧。” 下人那口气又提上来。 “但是好像还是窄了点你说呢?”句荷看向那下人。 “额……” “唉不对不对,也不是窄,就是,就是小了点,我是觉得好像就差不多刚刚能放进去填上。但是我娘吧,她这个人睡觉爱翻身,你说她要是想动的话,这个坑就有点不够啊。” 在场的所有人: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鬼话?你娘现在是要翻得哪门子身?而且退一万步说,不管你坑挖多大,等土一填,别说你娘了,就是耗子都翻不了身。 “再挖会儿,再挖会儿。”句荷挥了挥手,总之就是不愿意停工。 那下人自然也只能认命地扛着铁锹跳回坑里继续挖土。 风混杂着下人们的私语在土坑上空的树荫中躁动起来。 “唉,你说这小少爷,也太能折腾了。”下人甲皱着眉,嘿咻嘿咻挥着铁锹还不耽误跟身后的人抱怨。 “谁说不是呢。”站在他身后的下人乙嘿咻嘿咻地叹了口气,“你说这,又是纵马撞墙,又是要把如夫人往祖坟埋的。这次啊,我看他真是非要被老爷打死不可。” “唉,咱们要不跑了吧?”下人甲语气不善道,“咱们在这儿累死累活给他挖坑,完了回去也讨不着好。反而可能会被他连累一并受罚。图什么啊?” “哼,你以为我不想跑?咱跑到得了吗?你忘了咱们的卖身契可还在府里呢。” 仙界与凡界一样,穷困之人往往非卖身于豪强为奴而不可活。只是仙界的契约精神可比凡界高多了。因为他们有契约术作为限制。 所谓契约术与血契、灵契倒有些差别。血契与灵契皆是施加于本体的,自然控制力极强。而契约术则是施加于契约媒介之上的。如世家买奴所签订的卖身契,常是以卖身者之血为墨书于纸上,而在此纸上施加契约术,则卖身者无论逃往何处,只好凭这卖身契都能轻易找到。但此术约束力并不强,而且只要签订者足够强大,那么这契约便不过是一纸空谈罢了。 可沦落到卖身为奴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强大到足以无视契约呢? “唉,认命吧额!”那下人乙如此感慨了一句之后,声音戛然而止。 “唉,凭什么啊。凭什么有的人生下来就能随便使唤人,而我们生下来就只能被人随便使唤啊。”下人甲不无怨念地抱怨道。 “你说老天爷是不是也太不公平了。” “欸,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这么觉得吗?”下人甲听不到回应,嘀嘀咕咕地转过身来,“总不会你觉得我们都是活,额!” 一根包裹在黑色皮革中的手指轻易阻断了下人甲的怨天。 而这阻断,乃是物理意义上的阻断。 那下人甲下意识垂眸,他看不见自己脖颈处的皮肤,却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那根手指在自己脖颈中搅动的窒息感。 咕叽。 随着那黑衣人的收手,下人甲咽喉处的血洞立时黑血喷涌。他睁大了双眼僵直地栽倒坑底,一如那躺在他身侧死不瞑目的下人乙一样。 “啊啊啊啊啊啊啊!”余下的两个下人尖叫着试图爬出土坑逃离这个从天而降的浑身包裹着黑衣只余下一双死水一般的眼睛的凶手身边。 “小少爷!”刘妈第一时间挡在句荷身前。 但那黑衣人似乎并不急着杀人,反倒幽幽自那坑底凌空而起落于地面,看向两个刚连滚带爬跑出三米远的下人。 他倏然一个飞身上前,双手在那两个下人脊柱处各是一拳,那两个当即便扑倒在地,下半身动弹不得。 “别杀我,别杀我,求你了仙长,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那下人也不知该说什么来保住自己的小命,毕竟他连这黑衣人为何出现都不知道,于是只能绞尽脑汁想到什么都一口气全说出来。 但那黑衣人并不在意,终于回头看向刘妈…… 身后的句荷。 看这出手,少说也是个中阶修者。句荷好容易才从刘妈身后走到黑衣人视线中。 “我,我告诉你,我们是句氏的人,这位可是句氏家主的小公子!我们今日是为句氏芸夫人出殡而来。识相的,尽早离去!否则,非要怪我句氏不饶你性命!”刘妈色厉内荏地大喝道,手还在努力将句荷往自己身后赶。 那黑衣人从头到脚都包裹在黑布之中,唯有一双小眼睛暴露在外。句荷偷眼打量那黑衣人的双手,那副黑色皮革手套上在阳光下泛着点水光。 好像是被什么油脂一类的液体涂抹过。句荷挑眉。 那黑衣人看了主仆俩一眼,却先朝着那口棺木走了过去。 “你!你要对我们家小姐做什么!”刘妈是想冲过去拦阻的,只是被句荷及时拉住了。 那黑衣人抬手毫不犹豫地一拳朝棺材打去,那坚固的木料立时暴裂,锐利的碎木板四散飞溅。 所幸句荷带着刘妈躲闪及时,才没有被那乱飞的碎木板给当场扎成刺猬。 “吴芸。”那黑衣人冷漠地看着躺在棺材底板上的女人,唤道。 这是此黑衣人出场至今说的第一句话。他声音极沙哑,像被沙砾搓磨过似的,全然听不出属于人类的原本的音色。 “你认识我娘?”句荷诧异开口。 第131章 强权之下 此言既出,满堂皆惊。 就连句老爷也忍不住诧异侧目。 谁也没想到句莲会说出这种话。 以自己句氏族子的身份为自己搏一个说话的机会。 只是一个说话的机会。 九长老和十长老都忍不住第一时间偷眼打量句老爷。 句老爷面上一闪而过的意外之后,一种强烈的难以置信混杂着惊疑不定横插进他的理智。 句莲是句氏少主。 这是一句虚言,也是一句实话。 自句莲出生伊始,他就是按照少主的规格被培养长大的。 否则如何能句莲一递帖子就邀请到所有长老前来参加议事? 这不只是因为句莲是家主的儿子,更是因为家族对他本人的认可。 而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于家族而言举足轻重的人,竟然提出要通过严苛的考验去竞选一个原本就默认属于他的身份。而更荒唐的是,这位有名无实的少主如今竟说出了以被逐出句氏为代价只求一个机会这样近似于买椟还珠的蠢话。 这没有道理啊。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堂堂句氏大少爷如今连能否开口说话亦要看人脸色了不成? 五长老的视线在两父子之间来回打转。 句老爷沉吟片刻,突然冷笑道:“句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句莲淡淡道:“莲有自知之明。” “这是句氏,不是句府。你平日里胡言乱语顶撞我,至多挨我一顿打。可是今日,当着众长老的面,你若是再如此说些无端莫名的话,即便我是你的父亲,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你明白吗?”句老爷严肃道,似乎他真的很担心自己这个儿子因为无知狂妄而自毁前程。 句莲抬眸看向俯视着自己的威严的男人,心中满是讽刺。 “莲一贯谨遵句氏族规,视父亲为句氏家主,敬之重之,从不敢有半分违逆。但今日,莲……”句莲这话似乎说的很艰难,艰难到他不得不停下来喘一口气,“莲,只求诸位长老给莲一个机会。” 句莲垂眸,眉间沉沉,令人莫名感受到一种背水一战的决绝与无奈。 如此,所有人的目光终于都不受控制地带着七八分狐疑地落在句老爷的身上。 句莲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是说在他那短暂的喘息中有一句更应该或更不应该脱口的话被迫流产了?那么这句无缘面世的话是否正与某个人关系匪浅呢…… “哈哈哈哈常听人说,少年意气,是可为一言赴死的。我们大家见惯了大少爷少年老成,却不知也有说气话的时候哈哈哈哈哈。”大长老见气氛越来越微妙,不得已开口打哈哈解围道,“家主为人端正严肃,事事皆以句氏为先,生怕有负句氏列位家主之遗命,令句氏蒙羞。故而想必平日里对自己的儿子也不免要比别人都严苛些。大少爷,何必说些伤了父子情分的胡话呢?” 大长老轻飘飘便将句莲晦暗不明的一番话解释成一个误解父亲苦心的无知少年充满孩子气的小小别扭。 “是啊是啊。想来家主也是这些日子来为外事所扰,心中难免焦躁些。也是话赶话说到此处了。哪有那么严重呢?是吧?”三长老缓了缓,也走到句老爷身侧陪笑道。 只是句老爷不言,句莲也仍低垂着眉眼不起身。大长老与三长老的双簧没人捧场,二人也只能尴尬的继续打哈哈,强行无视即将蔓延开的独属于这对父子间的诡异的暗流。 “家主,既然大少爷想说,不如就让他说吧。”终于,二长老开了金口,“左右,大少爷也是想为句氏出一份力。至于这力是好是坏,咱们尚没听个明白,如何定夺呢。” 正堂中默然良久,所有人都在看句老爷的脸色。 “哼。”好在句老爷到底是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回了上首主位。 他方才脑中千回百转,思量来思量去,笃定句莲今日也说不出什么真能对自己产生不利的话。其实句莲能知道的事情并不多,这还要靠他这个父亲偶尔泄露一两句内情。 句莲现在就算是要告状又能告出什么来呢? 告他为了一己私欲便要杀子? 可他杀了吗? 须知句荷这些日子可还好端端地在他的句府里活蹦乱跳着呢。 就算句莲真的蠢到将此事摆到台面上来,也只是没有证据的无稽之谈罢了。 大长老和三长老对视一眼,都暗自松了口气。 反观四长老却算是个实心眼的,还想将跪在地上的句莲拉起来。 “大少爷,二长老既已开了口,您身为句氏大少爷,有话便说,不必下跪。” 五长老闻言以茶掩面,暗自挑眉。 “多谢四长老今日多番为莲出言。莲感激不尽。”句莲也不扭捏,顺势站起了身。 等四长老也回位坐好后,句莲才在句老爷晦暗的目光中沉着道:“莲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家主与诸位长老皆为毒修一事夜不能寐,只是始终未能摸清此人的虚实。” “莲以为,若那毒修当真存在,只怕是早已在城中打下了根基,要么对句氏的明桩暗桩都有了七八分定数,要么就如城中的百姓一般,大隐于市,人海茫茫,叫我们全然分辨不出。这一点,正可从此次句氏投毒一案中窥得。若非他主动出手,句氏至今对他在城中所为一无所知。” 句莲所分析的,也正是这些日子以来一无所获的长老们心中所担忧的。因此一时无人打断。句莲继续道:“所以,只要那人就此不再出手,只怕我们也就真的就此再也查不出半点消息。” “但那毒修已经对句府下手了,又怎么会甘心就此打住呢?”四长老开口道。 “正是如此。”句莲赞同地点头,“那毒修已然目标明确对句府下手,那么无非是专程来针对句府或句氏的。虽则现在风口浪尖上,城中暗地里重重戒备,我们人人都等着抓他现行。但他既能为这一击而于城中蛰伏多年,又如何不可能为下一次机会,继续蛰伏下去呢?” “等,是绝等不来的。抓,也是不知该去哪里抓的。若动静太大,只怕反而还会引起城中动荡,惹来外人非议。岂非得不偿失?” “但这与小少爷要竞选少主又有何关系呢?”十长老摸了摸脑袋,搞不懂句莲这番分析跟他的前言有什么关联。 句莲微微勾唇解释道:“自然是有关系,莲才再次多话的。句氏少主竞选,乃是大事,只怕仅次于句氏家主之争,届时不说宾客云集,那也至少是举城沸腾。” “如此盛会,守备虽严,却也总有所不及。岂非正是有心人浑水摸鱼之良机?” 二长老抬眸看向堂中的句莲:“大少爷是想,引蛇出洞?” 句莲淡笑道:“正是如此。” 第132章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呵,你是吴芸的儿子。”那黑衣人并未回答句荷的问题。 “你若是来吊丧的,那似乎来晚了一些。”句荷抱歉地耸耸肩,“下次请早吧。” “下次?”那黑衣人眯了眯眼,“不会有下次了。” 那黑衣人一抬腿便往芸娘头上踏去。 砰! 其力道之大,竟立时令芸娘脑浆迸裂,血肉飞溅。 “小姐!”刘妈经受不住如此刺激,竟大喝一声,便昏死了过去。 句荷却是连喊都未喊一句,在那黑衣人落脚之前就已是拔腿便跑。 “哼,从今以后,你们吴家,都不会再有下次了。”那黑衣人冷冽而明确地说出这话,随即便飞身而上,欲直取句荷性命。 句府前院正堂。 句莲尚在舌战群儒。 “如今句氏可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那毒修即便有滔天的本事,想来也没有与句氏正面冲突的底气。否则,又何必在城中蛰伏数年。故而,自此之后,他恐怕一时半刻是不会再出手平白暴露自己的。” “除非,他又遇到了一个好机会。一个千载难逢,一个一旦错过必将后悔终生的机会。” 句莲一字一顿道:“少主竞选。” 句氏少主竞选已经许多年都没有举行过了。 那毒修既然敢给句府下毒,就说明其绝非一个怕把事情闹大的人,或者反过来说,他倒更可能巴不得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句氏竞选少主百年难得一次,届时往来之人必多,那歹人方便隐匿行迹,又若再次一击即中,那便是当众让句府亦或句氏下不来台。届时整个仙界都能亲眼见证到句氏的无能。 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对于那毒修。也对于借机夺权的句莲。 句莲过去对句老爷一直守着父子情的期待,但这并不代表他对句老爷本人的性格一无所知。句老爷是个权欲心极其旺盛的人。在父子决裂的关头提出竞选少主,对于句老爷而言,这种程度的自保和夺权没有分别。 “此计只怕太险了些吧?”六长老沉吟片刻,首先提出质疑。 “敢问六长老,句氏存世至今,依靠的是一味守成吗?” “这……”六长老诧异挑眉。 “修仙,本就是逆天而行。凡人百年,若图安逸无虞,何不回到凡界务农?”句莲这话有如砸向众人初心的巨石。 修仙不易,长生有价。 若只为安稳的长命百岁,仙界不是没有可令人延年益寿的法子,何必一世苦修图这一点仙缘呢? 再者说,能做到长老之位的,那个不是野心勃勃,不畏艰险的人? “大少爷的思虑固然不错。但我想老六此言,也绝非是因怯而发。他怕的不是风险,而是怕我们太过激进反而百密一疏毁了句氏多年来在仙界积攒的声誉。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当然相信大少爷的能力和智慧,但敌暗我明,何苦拿句氏的声望作饵呢?” “大长老的意思,莲自然明白。只是诸位是否想过。若真叫那毒修如此养精蓄锐下去,若他的目的远非只是闲来无事给句氏填填乱而已。那么句氏的荣辱岂非更是拱手于人?这祸根若不尽早铲除,日后待其萌芽到你我眼前,那可就来不及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了。至于句氏的脸面,呵。”句莲冷笑一声,“莫说脸面了,只怕句氏的存亡都在此一搏了。” 大长老一时噤声。句莲这话也不算夸大其词,敌人随便一出手已将句府搅得天翻地覆,等他下次再蓄力一击,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够全然应付下来。 “莲愿效法历任家主于仙界危难之际主动请缨的豪气,与其畏畏缩缩坐以待毙,不如当断则断主动出击。莲从不求安常守故,只求身先士卒,为句氏扫平一切可能的威胁。至于这其中的风险,莲愿一力承担。” “你承担,你有什么资格承担?”句老爷似笑非笑地讥讽道。 句莲微勾唇角:“莲身为家主之子,又竞选少主,此时此刻,没有再比莲更显眼的靶子。无论那毒修,是针对句府还是句氏,莲的生死都是最直观的打击。莲此举,与其说是将句氏的荣辱推上风口浪尖,毋宁说莲的本心乃是以身为饵,诱敌出手。” “但莲毕竟只是个闲人,若非万不得已,轻易也不敢与句氏之威名捆绑。” “若诸位长老始终担心不能力保句氏的声望,那么莲请愿,无论少主竞选一事出了任何岔子,都乃莲一人之权欲心作祟,莲甘受一切责罚。” 言下之意,便是无论少主竞选出了任何意外,句莲都无怨无悔背黑锅而不辩白。 这一番话说得可谓豪气干云,才真叫这一屋子的老人终于都领教了一回什么才是真正的少年意气,无惧无畏。 句莲不过是个孩子,哪怕挂着个少主的名头,说到底也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族子。 而却正是这样一个族子,竟比他们在座任何一个人都更敢于承担责任,更敢于为句氏付出,而不计回报。这实在是叫这群站在权力山头上的老人们不由汗颜。 谁也不好再反驳句莲的话。似乎任何合理的反驳,都成为了变相的懦弱。 五长老打量了一圈,突然开口道:“不知家主以为,大少爷此计何如?” 五长老又在给句老爷下套了。 句老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大长老立刻嗔怪道:“大少爷毕竟是家主的亲生儿子。老五,这种时候问这种话,你这心也太狠了些吧?” 五长老挑了挑眉毛,端起手边的茶盏轻抿一口。 “大长老此言差矣。”句莲却主动回答了这个问题,“坐在那个位置的人,不是我的父亲,而是句氏的家主。他的一言一行,皆应以句氏为先,不可有半分私心私念。无论今日在此提议的人是谁,我想家主都一定能给出最公允的决定的。” 句莲再次将句老爷架在高位。 句老爷眉头蹙得很紧,已不愿再给他半点好脸色。 句莲笑起来:“父亲,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但我知道。” “你一定舍得的。” 第133章 白费 这场堂会到底还是没有定论的。 句莲的提议太突然,每个人都还来不及在其中分化清楚自己的小心思,所以最终以所有人一致同意慎重考虑后再做决定为落幕也是意料之中。 正堂的大门终于再次打开,屋外的阳光折射进室内,稍稍温暖了句莲的后背,他下意识理了理自己的衣领,状似不经意地按了按自己锁骨间的玉牌。 那玉牌被他自身的温度所浸染,既说不上冷,也说不上热,却令句莲感到安心。 想来句荷暂时无事,无论今日的一番话是否打动了长老们,但至少真的牵绊住了句老爷对孤立在外的句荷下手的良机。 只可惜他转身时,却看见了急切地从正堂外小跑进来的阿松,和仍然一脸紧张地站在阳光下看向他的阿竹。 句莲心神一颤,快步走到阿竹身前。 “出事了?”句莲压低声音开口道。 阿竹是在句莲走近后才看清他狼狈的湿发和领口至前胸处杂乱的褐色茶渍的,但碍于句莲紧锁的眉心,他还是先回答道:“今早小少爷送芸如夫人出府时,踏雪发疯,将后门处的院墙撞了个大洞。踏雪现下也不知所踪,松哥已经派人去找了。” 后门?句莲微愣。他当然知道句府的后门指的正是那扇平日里专供下人进出的小门。 “句荷还没回来?”句莲面色不善。 他防住了句老爷,却忘了府里下人的狗眼看人低。句荷今日定是受了一番不小的刁难,否则何以会做出如此莽撞之事。 “还未。”阿竹也担忧地摇了摇头。 “他去了北郊?” “应该是。小少爷昨夜还问我句氏祖坟与吴氏祖坟所在,俱是北郊。” “你先将莲院中尚且信得过的人去派出去找踏雪,若找到了,就想办法先令其藏起来。我现在去北……” “大少爷。” 句莲的话还未说完,阿松的呼喊却与他的突然收缩的瞳孔相撞。 句莲的锁骨处,那股蒸人的热意正在上升。 “老爷让你去一趟祠……堂。” 阿松眼睁睁看着句莲以一种凡人所不能达到的速度堪称毫无风度地狂奔出了句府大门。 这一幕自然也被刚走出来的二长老和怒气冲冲的句老爷看在眼中。 疯了,真是疯了!句老爷强压着怒火,嘴角抽搐。他刚从阿松口中得知了句荷和她那匹疯马干的好事。但他当然不会相信什么发疯这种鬼话。 句荷。句老爷咬牙切齿。临了了,竟还能折腾出如此荒唐的恶事。真是死不足惜。 句莲赶到北郊时,什么纷争混乱都已结束了。 他看着眼前倒在远处的刘妈,地面上两道胡乱的拖痕,近处那具无头女尸与前方散发着浓烈血腥味的土坑。 锁骨处的玉牌已经开始渐渐失温,这意味着它已来到自己另一半的附近。 可句莲却没能看见句荷。 他忍不住看向那处土坑。 那土坑似乎很深,在他所处的位置,连坑底的一点边角也看不见。 在这方寸之内,倘使句荷真的存在,那么…… 句莲的大脑一瞬空白,仿佛突然被那深不见底的坑洞给摄取了所有理智。 那么,句荷,只可能会在第一个地方。 那土坑太深,是非人亲自走上前而不可知其内情的。 句莲艰难地吞咽着口水,极缓慢的,一步一步的,走到了那土坑的边缘。 咚。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下跪。 可他的骨骼已不再能如往日一般僵硬,视线也后知后觉地被那杯热茶熏得如入白雾。 在那坑底,太阳所不能直接光顾之地,躺着四具毫无气息的身体。 它们分别属于两个死不瞑目被一指穿喉的成年人,一个浑身被黑布包裹卧倒在地的黑衣人,和一个被那黑衣人压在身下的紧闭双眼唇色惨白的七岁孩童。 “句,荷?“句莲喊的那么小声,似乎生怕吵醒了某个熟睡中的婴孩。 可或许是他的声音太小了,于是在这并不算有多安宁的郊野,无人回应。 句莲几乎是瞬间脱力,顺着坑壁摔倒在坑底那黑衣人的身上。 白费力气。 句莲突然觉得可笑。 早知如此,真是白费力气。 他千算万算,还是算错了。 如果他没有死守着自己那点傲气,而是选择更加稳妥的方式,亲自陪着句荷送芸娘出殡。是否,就不会如此白…… “哥……“ 句莲的思绪被这如梦似幻的一声轻呼掐断。 “你是想,压死我,吗?” 句莲立时惊诧抬眸。 只见句荷正被那黑衣人压住了半个身子,又在句莲蹲坐在那黑衣人背上的重压之下,艰难开口,为自己残存的一点小命发声。 太重了。句荷忍不住吸气。这可是整整一个半成年男性的重量啊。 “句荷?”句莲猝然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将句荷从那黑衣人身下扒拉出来,抱进自己怀里。 “你,你没事?”句莲摸了摸句荷的小脸,很凉,但尚有一丝余温。 随即又开始检查她的脖子,手臂,胸腹…… “我没事。”句荷赶忙在句莲扒开自己衣领之前紧握住少年毫无章法地双手。 句莲却反手握住了句荷的手腕,开始运转灵力,以自身灵气走遍句荷的四肢百骸。 很虚弱,但筋脉俱全,骨骼完整,并无内伤。 句莲终于松了口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有没有受伤或是中毒?” 句荷似乎没什么力气,只是小弧度地甩了甩脑袋:“不知道,我现在晕乎乎的,脑子不太清楚。好像是,被人突然袭击了来着……” 句荷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茫然。句莲抿唇,还是先将句荷抱出了土坑。 “我先带你回城去找大夫。”句莲抱着句荷便欲沿着来时路尽快返回。 可还未走出两步,却又被前方突然出现的人影拦住了去路。 句莲微微惊讶,开口道:“二长老?” 只见来人缓步逼近,那长眉所属的肃穆的面容在少年的视线中愈加清晰,果不其然,正是句氏二长老无疑。 第134章 异象 原来二长老早将句莲今日的异样看在眼里,疑在心中。故而方才他见句莲仓皇出府,心中疑虑更甚,竟就如此一路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 句荷迷迷瞪瞪地从句莲怀中转头看向前方的老人。 二长老,她见过的,在验灵根那日。 “大少爷,不知这是发生了什么?”二长老扫了一眼狼藉的现场,最后将目光落到句莲怀中的孩子身上。 “舍弟句荷。”句莲很快反应过来,“句荷,向二长老行礼。” 句莲嘴上虽是如此说,却并未有将句荷放下的意思。因此句荷也只能窝在少年怀里,草草向着二长老的方向点了点头道:“二长老。” “这荒郊野外的,小少爷怎么独自在此啊?”二长老仍是板着一张老脸,不免让人觉得害怕。 “二长老有所不知,今日乃是句荷母亲出殡的日子。”句莲应对自如。 “噢?那这是……”二长老意有所指的瞥了一眼这混乱的现场。 “二长老来得正好。我也是刚刚赶到此处就见到已经晕死过去的句荷,我正担心若先送句荷回城看大夫不能第一时间探查现场,所幸二长老竟也及时赶到。我想二长老定能比我搜索出更多线索。”句莲还真是一副颇为庆幸的表情。 句莲这话便是暗指二长老比自己更适合留守此处,而自己还急着去确认句荷的安危呢。 二长老总没道理拦着这两兄弟不放吧,万一句荷真的伤重或是中毒,那他此举岂非与杀人无异。 二长老淡淡道:“我倒觉得,大少爷不必太过忧心。素来听闻小少爷福大命大,芸院举院中毒,唯独小少爷相安无事。想来今日,也定是如此吧。” 二长老上前几步,直接走到了两兄弟面前,开口道:“我虽不过是一介武夫,但还有些灵力在身,大少爷若不放心,不如由我先替小少爷看看?” 凡是修为高深的修仙者,皆可以灵力探查万物。二长老修为与年岁并长,的确是比句莲更能摸清句荷当前身体状况的人。 但二长老说出这句话,显然更多意在阻止二人离开。 句荷呆愣愣的看着陷入微妙对峙中的两人。她想了想,从句莲怀中探出一只手道:“有劳二长老。” 句荷的配合叫二人诧异。 二长老蹙眉瞥了眼似乎还没从某种迷茫中缓过神来的一脸无辜的句荷,抬手搭上了那只手臂。 只要接触,便可调动灵气运转于对方周身经脉,从而了解其大体情况。这了解程度与广度乃是与修者本人的修为高低成正比的。 只是,即便是再强大的修者,也终究并非医者啊。 二长老默默收回手,开口道:“小少爷并无大碍,只是不知何故,神志似有些不清明。” 果然还是中毒了吗。句莲当下面色便有些难看。 “二长老,请恕莲今日无礼,为舍弟安危考虑,莲非先走一步不可。”句莲微微点头,便欲调动灵力加快脚程飞奔而去。 二长老却再次挡在了句莲身前。 “大少爷莫急,小少爷并无生命危险,我们何不将此地勘查清楚之后再行回城。” 句荷的疑点实在太大了。二长老紧锁长眉,不肯轻易放句荷脱身。 他是知道句府中毒当日句荷所闹出的事端的。先是灵根不明,再是于定罪之际恰巧因乱躲过一劫,现在更是成了这荒郊野岭唯一安然无恙的幸存者。 一个以无能无志闻名全城的二世祖,却偏偏与这诸般异象皆有千丝万缕的干系。二长老的疑虑越来越重。 “二长老,您虽是高阶修者,修为自然毋庸置疑,莲也相信,您绝不是虚言妄断之人。可您毕竟不是医者,难道您能保证句荷定然无虞吗?” 句荷趴在少年胸口不说话,心里却默默回答道。 他当然不能保证。 句荷不是不知道修者的探查能力,也并非小看二长老的修为。只是她清楚,尽管任何人都可以因为拥有充沛的灵力而轻易知晓他人的身体状况,可他们所能得出的判断却是有限的。 一个强大的修者或许能辨别出其伤在何处,余下几分生机,又或添了几分死气。但也仅止于此罢了。若逢重病、中毒又或本就身体与常人有异者,是非医者而不可知的。 否则,她的女身岂非早就被从小亲自抱着她的句老爷给发现了? 二长老也知道自己无法保证。但若就此轻易放句荷离开,万一一切真与这孩子有关,万一,她就是始作俑者呢? 沙沙沙…… 一阵莫名却逐渐增强的动静打断了句莲与二长老面色凝重的互不相让。 沙沙沙…… 这是……句莲皱眉。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在莲院的西北角,围墙边,是有一小丛翠竹的。 每年三月的雨季,是春笋破土的时间。 句莲原本就是个耳聪目明的人。而随着修为的日益提升,他身体的各项机能自然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加强。这也使他对周遭环境的感知力远胜于凡人。 三月的小雨夜,句莲无眠的时候,会在西北角的廊下,听雨打在泥土上,浸润地底深层,那些正在争头破土的新笋。 那是土地被迫为某物的生长让路的声音。 那是大地对生的无能为力的哀婉。 可这不是三月。 句莲很快意识到,那声音正是从不远处句氏祖坟的方位传来的。 有什么东西,缓慢的,密集的,正自地底苏醒,欲往人世探头。 二长老当下在顾不得句莲与句荷两兄弟,飞身便向句氏祖坟而去。 句莲第一时间是想趁机带着句荷赶紧离开的,可句荷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迟疑道:“哥,我好像听见踏雪的声音了。” 句荷与踏雪相处的时间太久了,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踏雪的嘶鸣与其他所有动物所能发出的声音的区别。这里是郊外,是绝不缺少动物的地方,野马自然也会有。 句莲皱眉:“你还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句荷茫然的眨了眨眼睛:“还有什么声音?” 也是,以句荷的灵力,应该不足以听见一里以外地面之下细微的摩擦声的。 “我先带你回城,再命人来北郊寻踏雪。”句莲仍是坚持离开。 “可是哥,踏雪今早莫名其妙发了疯,我怎么跟它说话它都不听。我怕,它会不会……” 会不会出事,会不会死,这会不会是她最后一次听见踏雪的声音。句荷将手中的衣袖攥得更紧。 “但你的身体?”句莲有些动摇。他是知道踏雪对句荷的重要性的,也看清了句荷面上的担忧。 “二长老不是都说了吗,我没有大碍的。”句荷见句莲稍稍松口,当即劝解道,“我听见好像是那个方向传过来的,我们就去看一眼,就看一眼。如果踏雪不在那边,我们就马上回城,耽误不了多久的。而且如果让句府的人先找到踏雪,那它就死定了。” 踏雪是犯案在逃,依句老爷的性子,它是非死不可的。句荷不可能不为此着急。 于是句莲虽不愿,却也只能让步。 第135章 死人也会动 句莲抱着句荷沿着那微弱的嘶鸣声找到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踏雪时,竟也阴差阳错地走到了句氏祖坟前。 “踏雪?”句荷从少年怀里跳出来去探那匹无力的黑马的脉搏。 踏雪已经完全失去了癫狂的力气,句荷忍不住用自己并不算强劲的灵力先稳住踏雪虚弱的呼吸。 句莲原本是紧皱眉头凝视着前方的空地的,但他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第一时间挡在了句荷身前。 那是一阵强劲的拳风,在看清句莲的容貌之前擦过他的鬓角。 “大少爷,你们怎么过来了。” 好在二长老及时收拳,才没有误伤到句莲。 他原是感受到祖坟西向处微弱的灵力波动才出手擒贼的。却不成想,又见到了句莲与句荷两兄弟。 这二人居然还没回城?二长老面色更加冷肃。 “二长老,这地底,是有什么东西在生发,即将破土而出吗?”句莲如今是中阶修者自然能感受到脚下土地的异动,可他却察觉不出那土地下正在生长之物的灵气。 “是死物。”二长老沉声肯定了句莲未曾出口的判断。 只有死物才没有丝毫灵气可言。 “可死物如何会生长……”句莲的猜测得到肯定,困惑却得不到解释。 二长老沉吟片刻,突然一拳砸向地面。 句荷立时感到地动山摇,尘土以那拳头为中心飞扬而起。句莲虽将她挡在自己身后,可句荷的双眼却仍不可避免的短暂蒙尘。 等她艰难地挥散前方的硝烟,再次睁眼时,眼前的景象却觉在场三人都忍不住瞠目。 二长老方才那一拳,便将脚下的坟地给砸出了一个大坑,地面以下中年不见天日的东西终于得以再现人世。 那是一具枯骨。完整的骨架,尸身上有些腐朽之物的遗迹,应是当初下葬时草席腐败的残余。但这并不值得让见多识广的二长老震惊。 真正足以让他在一瞬间打破那张冷硬面孔的,是那具尸骨上的尖刺。 那副骨架上几乎是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刺,就像此时句莲皮肤上的鸡皮疙瘩一般密集。那些刺还在生长,尤其是肋骨粘粘着腐物处,那刺已是长逾半寸,尖锐细长,带着如春笋生发般清冽的骨折声,代替尸骨向人世探头。 “这,是什么……”句荷怔愣低喃道。 “骨头。”句莲严肃道。 废话。句荷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我是说这骨头上长的是什么?” “是骨头。”二长老却也重复了这个答案,“或者说,是骨刺。” 骨刺。这些骨头,在它的主人死了不知多少年后,竟然重新开始生长,长出了细密锋锐的尖刺。 “可是骨头,怎么会,长刺呢?”句荷的声音透着不可思议。 而这,也正是令二长老和句莲所惶恐的事实。 死人,怎么会长出骨刺? 句莲最终还是未能如愿将句荷带到大夫跟前确认。 二长老几乎称得上是强制性将两兄弟并一匹弱马带回了句府,随后二人就被限制在正堂中,等着二长老通知家主与其他各位长老北郊的种种怪事。 句莲的眉头一直未能再松开,那正堂大门已被二长老暂时下了禁制,又有下人守在门外监视他们,句莲无奈叹了口气。 “句荷,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句莲蹲在句荷身边,面上的担心不算太显眼,但足够真实。 句荷摇了摇头:“好多了,没那么晕了。” 句荷说完这话,沉默片刻,有些不知何故的为难。 “怎么了?”句莲问道。 句荷似乎难于开口,她斟酌着慎言道:“哥,你说仙界有没有鬼啊?” 鬼?句莲开口:“文夫子没有教过你吗。仙界自然也有鬼,只是大多被修者消灭了而已。” “不是。”句荷想了想,纠结道,“我不是说的那种鬼。我当然知道你说的那种鬼,就是冤鬼啊,恶鬼啊什么的。但是我说的鬼是……” 句荷犹豫着说出了口:“是那种吓小孩儿的恐怖故事的那种,鬼。” 句莲是想骂句荷这种时候还在胡言乱语的,但她脸上的认真又不似作假。 “你在北郊,到底发生了什么?”句莲不得不从头问起。 句荷叹了口气,开始诉说自己那奇诡的死里逃生的故事。 “从今以后,你们吴家,都不会再有下次了。”那黑衣人话音一落便伸出五指朝着狂奔的句荷扑来。 那两个失去了一半行动能力的下人忙于逃命,自然顾不得他们这位小少爷的死活。 句荷灵力不足,只得在感受到身后那阵劲风袭到后颈的一瞬间弯腰抱头,一个利索的前滚翻堪堪躲过那只夺命魔爪。 那黑衣人一抓落空,当下便收指为拳,一拳就要朝蜷在地上的句荷面部砸下来。句荷自然只能再次翻身躲过。 “然后我就掉坑里去了。”句荷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 句莲深呼吸,再道:“所以你逃命的时候光顾着闪躲身后的袭击而忘记了看路,以至于连自己跑到了坑边都不知道是吗?” “我那会儿也来不及想那么多了啊。”句荷辩白道,“我当然是他往左边打我,我就往右边躲。他往右边抓我,我就往左边躲。我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去判断自己的逃跑路线正不正确啊?我能躲这么两三回都已经算是很厉害了好吗!” 句莲忍不住白眼:“谁让你整日招猫逗狗,不学无术,如今到了生死关头,总该知道自己的荒唐了吧。” “额,你先听我说嘛,这还没说到重点呢。”句荷赶忙转移话题。 句荷猝然失重,一瞬间也有些大脑空白,只刚凭借着本能翻过身来,便见那黑衣人拳风已经扫到自己的面门。 句荷当下心中一凉,只道吾命休矣,却不曾想,恰逢此时,变故再生。 “一只手掌生生就包住了那黑铁一般的拳头,死死地拦在了我眼前。”句荷绘声绘色的对句莲描述道,“你猜是谁。” 句莲斜眼看她不说话,显然没有要陪她玩猜谜游戏的兴致。 “好吧。”句荷瘪嘴,“但是等我告诉你是谁了,你肯定会更觉得我是在胡说八道的。” “你先说。”句莲淡淡道。 “是那坑底的下人。”句荷犹豫了很久,终于严肃开口道。 第136章 你怎么就没死呢 句府前院正堂中再次齐聚句氏家主及十位长老不过与上次相距一两个时辰而已。 只是众人的心境已全然不可同日而语。 就连一贯挂着淡淡笑意搅浑水的三长老都再也笑不出来半分。 “启禀老爷,北郊土坑中的三具尸首现已查明。其中两具乃是芸院的下人,是今早跟着小少爷为芸夫人出殡而离府的。另一具黑衣人无人识得想来应是外人。按照老爷的意思,也同句氏祖坟中两具族子的遗骸一并带回了府中,正由大夫查验。”阿松跪在正堂中压低了头颅向在座众人回禀道。 二长老一将句莲、句荷两兄弟送回句府后第一时间便是告知句老爷北郊的异状并带着他再次回到事发地。 等余下九位长老各自收到句府下人送来的消息而赶到祖坟处时,二人已为查验清楚祖坟中其他尸首的情况而将整个祖坟面上的一层泥土都掀开了。 于是在场众人血亲那被冷白的骨刺所扎穿的棺木也就清晰而扎眼的出现在后来者虽有心理准备但仍不免于震撼的视线之中。 尤其是三长老。 去年他的小孙子还不满十岁就因体弱而夭折。小孙子生前喜金,因此三长老彼时特地在他的棺木上镶了一只小小的金箔长命锁。 三长老几乎是到达现场的第一眼就看见了那抹金色。那被泥土的污糟掩盖过的却又被棺木的纯黑所衬托处的令人无法忽视的唯一一点亮色。 三长老下意识走到那具棺木之前,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将苍老的手把在棺盖与棺木的缝隙之间,一用力,揭开了那遮掩事实的木板和他的心怀侥幸的期许。 “三哥!”十长老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扶住了差点跌倒的三长老。 十长老一面纳罕于三长老的惊惧,一面好奇这竟能吓到一位长老的景象,打眼从那棺木已被打开的缝隙中偷瞧了一眼,立时也忍不住倒吸口凉气。 只见那棺木中一颗小小的还未发育完全的头骨,其下颌已被张大到一个本应脱落的宽度,而使其仍然与头骨不可分的,却是那原本应属于口唇的凹陷中所生发出的一根极细长的如长针般尖利的骨刺,只差分毫,那骨刺便已可触碰到它原本所在的混沌中的天。 十长老不由侧目,再不敢多看一眼,只怕忍不住联想到自己长眠于此的父母,是否正也是这般景象。 此时坐在席位上的三长老已然失去了一切表情,对于阿松的回禀他也没有任何反应。似乎现下的他与坑中那些尸体除了多一口哽在咽喉中的浊气之外别无分别。 无人应答,阿松踌躇片刻,只得继续道:“另外派去北郊搜寻的下人还在那土坑附近找到了小少爷遇袭时在场的两个活口。土坑旁那具无头女尸也已确认是芸夫人无疑,还有在不远处晕倒的刘妈,皆已带回府中,与小少爷的坐骑一并暂由大夫诊断。待其确认伤患亦或中毒情况之后,便会第一时间前来正堂通报详情。” “以上便是目前小人所掌握的一切情况。老爷可还有其他吩咐?”阿松将头垂得更低。 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阿松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句老爷揪住错处泄愤,因此不敢有一点多余的动静。 反倒是暂时站在他身后的若有所思的句莲和懒得动弹干脆跪坐在地上的一脸茫然的句荷算得上这正堂中最淡定的两个人。 终于,句老爷随意的挥了挥手,示意阿松先下去,有消息再来通传,阿松才像好容易保住自己一条小命一般,躬身后撤快步离去。临走前,他还不忘将正堂的大门再次关的严严实实。 于是堂中所立的也就只剩下了句莲同句荷两个少年。 室内静默了片刻,每个人都在打量这个他们过去从未用正眼多看过一眼的二世祖。句老爷的眼光则是其中最为锐利狠辣的。 “还不给我跪好!”句老爷一拍扶手,正式开始发难。 句荷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惊得一抖,连忙去拉句莲的衣摆,想将他拉跪到地上。 但句莲却是身如磐石,一动不动。 “犯下如此大事,还敢在这当着众长老的面拉拉扯扯!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句老爷一把又将手边的茶盏朝堂中人的头上狠力砸过去。 啪! 那白瓷茶盏落地即碎,崩裂的瓷片如余音不绝的脆响弹到句荷的衣角上。 句荷盘坐在地上出了口长气。还好她躲得快啊。 句荷适才两手撑地干挪屁股的后撤看得句莲一面欣慰句荷的快速反应,一面无语句荷的不成体统。 “家主,句荷乃是受歹人伏击,如何称得上是犯事呢?”句莲一把将仍坐在那摊碎瓷片后的句荷拽起来,令其挪到自己另一侧站好。 “句莲!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句老爷怒气更甚,许是想故技重施,又或的确被震怒冲昏了头脑,竟再次起身想将两兄弟一人一脚全部撂倒。 “家主!”二长老开口,“还是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问清楚了,再行责罚吧。” 句老爷脚下顿了顿。这个道理他当然明白,他只是恨。 恨句荷竟然还没死。 “是啊,先弄清事情的原委才是当务之急。”三长老冷着面色也附和道。他的确迫切的想要知道祖坟中到底为何会出现如此异事,自己又究竟该找谁来偿还他那可怜的孙儿死了也不得安宁的痛苦。 “哼。句荷,你最好能解释清楚到底为什么纵马撞墙!”句老爷冷冷抛下这句,又坐回上首。 在场并不是每个长老都知道撞墙的事情,因此面上都有些困惑。 句荷低声嘀咕着抱怨道:“我哪有纵马,也要它肯听我的才算纵马吧。” 句莲用胳膊轻轻碰了碰句荷,开口道:“句荷,既然家主与长老们都等着你给今日的事情一个解释,那你就一五一十地都说出来吧。” 句莲所谓的一五一十,当然不是真指望着句荷能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真相全都说出来。这话不过是说给在座其他人听的罢了。句莲暗自叹气。毕竟句荷的某些解释,连她本人现在都还有点不敢相信。可是句荷又实在没有连他都骗的理由啊。句莲禁不住皱眉再次细细回想那土坑处他或许未曾当场注意到的线索。 第137章 活爹 既然连句莲都开了口让句荷说实话,那句荷自然只好把自己的实话对堂上的人再说一遍。 她想了想如何开头。 “那个,你们具体是想从头开始听啊,还是就听北郊的事儿啊?”句荷不好意思的挠头。今天的事儿有点多,她还真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 二长老面色沉沉,估计也是忍着口怒气的:“从头开始。” 句荷点头:“是这样的,今天不是我娘出殡的日子吗。然后我就让下人抬着我娘的尸首去找棺材。” “抬着尸首去找棺材?”九长老忍不住插嘴。他还第一次听说抬着死人去找棺材的,“你娘是今早暴毙?” “不是啊。”句荷摇头,“她是前天晚上走的。” “整整一天的时间还不够你去定副棺材的?”九长老不禁有些为句荷的不孝而愤慨。一贯只听说这个小少爷不学无术,却未想到连母亲的丧事都如此稀里糊涂,难怪句老爷如今谈子色变。 “我……” “问你纵马之事!你又在这里胡扯什么!”句老爷的厉声质问掐断了句荷的辩白。 “不是二长老刚刚让我从头开始说的吗?”句荷一脸无辜且委屈,“我是在从头开始说啊。” “让你从头说,不是让你把你今天所有的破事都说一遍!说重点!”句老爷怒道。 “家主此言差矣。”五长老突然冷笑着开口道,“小少爷年纪尚轻,涉世未深,如何能完全分辨清楚什么是重点,只怕总还是有遗漏之处,倒不如事无巨细,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从头到尾都说一遍。至于重点,自然可交给我们这些在场之人所分辨的。” 五长老隐晦的察觉到了句老爷似乎有不愿让句荷说出口的事情,反而对此更感兴趣。 “我这个小儿子的诨名,我想五长老并非不是全然未有听说过,何必让这小子将自己的无能说出来,耽误大事呢?”句老爷试图将此事绕过去。他知道句荷要反驳什么,无非是说他暗中阻止芸娘顺利出殡。句老爷虽也不认为能有人从此事中实实在在挑出他的错处,但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句荷前次的诡辩他尚且还记忆犹新,让这孩子说太多话,只怕对他没有好处。 “句荷年纪小,自出生起还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大事,就是要她从头到尾将自己今日所见全都说尽,恐怕也未必能做到。家主还要求他详略得当,挑出重点,只怕更是为难他了。”句莲也在一旁帮腔。 他是知道句荷的性子的。句荷平日里是有些爱招猫逗狗,但绝称不上无事生非。就算踏雪并非发疯而是真在她的授意之下闯出如此大祸,其中也必有缘由。 而句老爷此时的刻意打断更是证实了句莲的猜测。他当然要为句荷搏得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句老爷面色已经差的不能更差了,但没人附和他,就连大长老都未主动开口,他再强硬下去就多少有些欲盖弥彰了。 “呵,那你就详细的说说,你今日到底都闯了多少祸事吧。也叫诸位长老都知道,你娘都教出了个什么好东西。” “我娘今日出殡却落得个尸骨无存,父亲何必在她尚未入土之前就急着和我这个没娘的儿子撇清关系呢?”句荷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此处的没娘的儿子不多不少刚好两个,又恰恰好,都是句老爷的儿子。句荷意有所指,句老爷自然听得清楚。 “你!”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再次破口大骂,句荷却话头一转又诉说起今日的原委来。 “我原本是昨日便令下人去定了棺材的。可今日一早,他们却告诉我那棺材被停在只供下人出入的后门外,半步不得入内。我心中自然不快,却又顾及我娘出殡耽搁不得,只能先让下人抬着我娘的尸首去后门外入殓。” 句荷话说到此处,开始有点垂泪的意思:“娘啊,你的命好苦啊。人家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怎么偏偏……” 句老爷刚要张口开骂,句却马上又道:“可是我也知道,父亲的本意肯定不是要拦着我娘出殡。下人都告诉我了,是因为近日来府中动乱一直未能彻查清楚,父亲才不得不严令限制一切人物进出的,对吧父亲?” 句老爷嘴角抽了两下:“是,是啊。“ 句老爷:你怎么连我的词都抢在我前面说啊?那你又在这抱怨个什么劲儿呢! “嗯。“句荷擦了擦眼角,继续道,”可是棺材很重的嘛,芸院的下人自从我娘离世后,也是走的走,走的走,走的走。反正在这个家里,没有娘的孩子就是随便任所有人欺负的,除了娘谁也不会帮孩子说话的呜呜呜……“ 句荷刚刚擦掉的眼泪,突然又决堤。句老爷再次张嘴。 “所以我需要踏雪帮忙把我娘的棺材运出郊外嘛。” “你又在胡……说……” “嗯?父亲,您刚刚说什么?”句荷困惑的看向句老爷,“我没有在胡说啊,我是在说踏雪为什么会在句府外发疯啊。” 句老爷:但你上一句明明在暗讽我啊! “说事情就说事情,不要东扯一句西扯一句的。好好说!”句老爷不自然地吼了一句。 “是。主要我娘刚走,我实在有些忍不住。娘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死无全尸啊……”句荷哽咽道。 也是,毕竟母亲新丧,又……众人下意识向句老爷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被有心人要求从下人出入的后门离府,若说心中没有点波澜,那反倒是不孝了。句荷说着来龙去脉忍不住感慨两句也是人之常情。在座也都不尽是无情无义之人,这点大家都能理解,因此也不便在这点上指责句荷。 可句老爷是受过句荷诡辩之苦的,他当然不希望句荷再说一些模棱两可,引人遐想的话。 “好了!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堂堂男儿,岂能如此!” 句荷努力吸鼻子,试图把眼泪也逼退回去,还是句莲从怀中取出了一张锦帕递给句荷。 “我原本是想让踏雪驮着板车送我娘出城的,所以就用哨音将它招来。” 句荷与踏雪以哨音为号一事,府中并非全然无人知晓,至少马厩中的下人是听过的。所以句荷也没有隐瞒的意思。 “可是我也没想到,踏雪虽然听了我的哨音过来了,可是一来就开始发疯。不管我怎么叫它,怎么吹哨子它都不听,只顾一个劲儿地踹棺材。踏雪从来都没有这样过。”句荷面上全是困惑和担忧,“后来我和哥哥在北郊听到它的声音找过去时,它也特别虚弱。我有点担心它会不会是吃坏东西了。毕竟我娘走了,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在这府里是任谁都能踩上一脚,也不会再有人好好照顾踏雪了呜呜呜……” 这次就连句莲都有些绷不住了。他当然知道这是句荷的话术,试图在众长老前抹黑句老爷,虽然大约也不算是抹黑。毕竟句老爷的确对他俩挺差的。可句莲多少还是有点尴尬,毕竟示人以短从来不是他的强项。 “句荷,说正事。”句莲低声打断了句荷的哀怨。 第138章 你在第三层,而我在大气层 如此这般,句荷将自己从出府到那黑衣人出现其间的所有大小破事都只详不略的诉说了一遍。 “那黑衣人突然从天而降掉到土坑之中,然后原本在坑底的两个下人就被吓跑了。他从那土坑中出来后就将我娘的棺材给毁了,然后还一脚踩爆了我娘的头。”句荷似乎在回忆中仍然能感受到当时的愤怒。 句莲悄悄将手轻抵在句荷的后腰处,试图支撑她有些颤抖的身体。 “你为什么会去北郊。”趁着句荷缓和情绪这当口,句老爷突然冷声发问。 “因为,祖坟在北郊。”句荷沉吟片刻,还是诚实回答道。 “这,似乎句氏从未有将如夫人葬进祖坟的先例啊。”大长老犹豫着看向句老爷。 而句老爷等的正是有人替他说出这句他不便亲自开口的话。 “句荷,为父体谅你爱母心切,但你要明白,我不仅是你的父亲,也是句氏的家主。”句老爷冷肃道,“你可知错!” “句荷虽触犯族规,但念在孝……” “句荷不知错在何处。” 句莲蹙眉看向打断了自己辩白的句荷。句荷的面上果真全然没有半点愧疚之色。她坦然地看向上首的句老爷。 “你既知芸娘没有资格入句氏祖坟,却明知故犯!一意孤行!终酿成如此大祸!你竟还不知错!”句老爷似乎终于又有了动手的机会,忍不住再次起身。 “我不知道啊。”句荷却底气十足的开口道。 “荒唐!句氏学堂第一课便是句氏族规!难道文夫子没有教过你,下人不得入祖坟的规矩吗!” “可我从来不听文夫子的课呀。”句荷的理直气壮竟叫句老爷怒气冲冲的步伐都有了一瞬停顿,“还是阿松来告诉我说父亲不想让我娘入祖坟,噢~” 句荷辩解辩解着似是恍然大悟:“原来不是父亲的意思,而是族规啊。” 句莲忍住了扶额的冲动。 句氏族规的确写明下人不得入句氏祖坟的规矩。可如夫人算不算下人却实在不是件分明的规矩。这原本该是个看破不说破的道理,却竟就如此叫句荷轻轻巧巧给挑明了。 众长老听在耳中心底自然有所计较。 句老爷的确算不得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九长老和十长老一时面色都有些复杂。 “我就知道父亲不是个绝情的人,娘啊,你在天有灵听到父亲的解释也该安息了,不枉你这么多年……” “好了!”句老爷忍无可忍,“不管你是知也好,不知也罢,触犯族规便应受罚!二长老,告诉这个无知小子这条族规的刑责是什么!” “鞭挞五十,以儆效尤。”二长老主理句氏刑罚,在这一点上自然刚正不阿,有问必答,“不过,总还是要等小少爷将北郊的事都说清楚之后,再动刑的好。” 二长老淡淡瞥向句老爷。 句老爷想要尽快将句荷治罪的心思已是越来越昭彰。他对句荷的怒气实在太重,以至于话说出才意识到自己的刻意。 句老爷不免缓了缓情绪,却听句荷再次开口道。 “就算等到把事情全都说清楚了,我也不该为这个挨鞭子啊。”句荷语气带着三分不忿。 “你还敢顶嘴!”句老爷再次吼回去。 “我没有顶嘴,我说的是实话嘛。”句荷一边委屈一边往句莲身后躲,“我又没有触犯族规,我为什么要受罚啊?” 句莲闻言微愣,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问道:“你没打算将芸娘葬进句氏祖坟?” 句荷当然摇头:“没有啊。父亲都那么说了,我怎么敢……” 句荷似乎受人恐吓般,未能将后半句话说出口。 “芸如夫人出身吴氏,吴氏祖坟凑巧也在北郊。”句莲将句荷半护在自己身后向众人解释道。 “可是出嫁女也没有回葬的道理啊。”六长老犹豫道。 相比于句荷明知故犯将其母葬在句氏,只怕反倒是句府如夫人回葬受到的非议要更多些。六长老不得不为句氏的声望考虑。 如果芸娘没有生下这个孩子就好了。在座一部分人忍不住想道。那就不会连个下葬之事都搅弄得如此左右为难。只因除了儿女本该没有任何人会在意一个如夫人有无牌位可以留给后人供奉的。 又或者,如果句老爷没有这么贪恋女色,那就更加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了。二长老禁不住蹙眉。 句荷戳了戳句莲:“哥,我好像也没有将我娘回葬吴氏的意思诶……” “你还在狡辩!”句老爷逼近。 “不是,我真的没有狡辩。如果我想将我娘葬进祖坟的话,那我为什么要在那儿挖坑啊?我难道不应该去挖祖坟吗?” 句荷理所当然的反问骤然打乱了句老爷进攻的节奏。 对啊,句荷为什么要在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挖坑呢?句老爷方才意识到句荷的险恶。 “难道小少爷原本是打算将芸娘葬在那土坑中?”八长老颇有些难以置信。 那土坑的方位是在什么地方,是一个连具体的名称都没有的地方,是个距离句氏祖坟只有一里路的地方。一个孝子怎么能容忍将自己的亲娘葬在那样纯然的荒野之中,何况若是如此,那依照惯例,芸娘是不会有牌位的。要自己的母亲如此生前无名,身后亦无名。这是谁也不曾想到的。因此所有人都陷入了惯性,认定句荷最终是要往祖坟去的。 句荷为难地点头:“我知道我这样做实属大不孝。可我娘生前常同我说,父亲为我们母子平白受了许多非议,她不希望成为父亲的负担,余生唯愿常伴父亲左右,再无他求。因此我便自作主张,想着将我娘葬在离祖坟近一点的地方。好让她也能看见父亲死的那天。” 她是故意的。句老爷咬牙。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句荷一早就看穿了他的激将法,反而故意将芸娘送去北郊,要他误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所以刺杀……句老爷突然有些怀疑眼前这个七岁的孩子究竟是不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那个胸无大志的废物。句荷难道,也早就猜到了他会派人去北郊刺杀她吗? 这一切,莫非都是局中之局? 第139章 荒谬的真相 句荷当然不会未卜先知到如此恐怖的程度。 她猜到句老爷是在故意引她前往句氏祖坟,但到了祖坟又会发生什么,她是如何也预想不到的。 正如她不可能猜到句老爷会直接派人来伏击她。 所以她特意在离祖坟不远处令下人们挖坑拖延时间,趁机放出自己的木头蚂蚁去祖坟勘查情况。 一里的距离是她如今驱使木蚁的能力范围的极限。 “所以,那黑衣人为何要伏击你?”二长老那双鹰眼锁在句荷的面上,不肯放过她的任何一点破绽。 他问的是为何伏击句荷。但原本不该有人伏击句荷的,因为尽管有人能猜到句荷会前往北郊,也绝不会有人提前料到句荷会在那个地方停下。 于是句荷也困惑地回答道:“他是来伏击我的吗?” 滴水不漏。二长老敛眸,再道:“你出城这一路可有人跟踪你?” “应该没有吧。”句荷想了想,不确定道。 句莲开口附和道:“应该不会。这些日子城中各处句氏的暗桩都在活动。若有人形迹可疑,定然会被暗桩看出端倪上报的。” 但没有人收到这样的消息。所以那黑衣人只能是在北郊盯上句荷的。 “你说是那黑衣人毁了你母亲的尸首?”三长老突然开口问道。 “是。”句荷点头,“那黑衣人不是最开始直接掉进坑里了嘛。他从坑里出来之后,就直接朝着我娘的棺木去了。” “没有对你下手的意思?”二长老疑道。 “他把我娘的头,那什么了之后就冲着我来了。”句荷还是决定尊重下死者,不再重复那个字。 “那你怎么还活着。”句老爷看向句荷的眼神越来越不善。 “因为他跟我说话来着,我趁机跑了两步。”句荷老老实实的解释道。 “他说了什么?” “他问我是不是吴芸的儿子。我说是。我原本以为他是我娘的朋友,来吊丧的。我就说他来晚了,让他下次早点来。” 下次早点来……若非碍着众人在场,句莲真想拍拍句荷的脑袋瓜,听听里面都装的是些什么鬼东西。 “然后他说,吴家不会有下次了。” 众人都抓住了这关键。 “你确定他说的是吴家?”五长老开口道。 句荷再次点头:“是。我听的很清楚。” 几个长老互相交换了个眼色。二长老继续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跑嘛。然后……”句荷似乎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句莲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直言。 于是句荷有点尴尬的继续道:“然后我就掉坑里去了……” 众人:…… “你,掉坑里了?”六长老有点难以置信的重复道。 “呵呵,”句荷尬笑,“我没什么灵力,只能闪躲。这不是,没注意嘛……” “但是我以后肯定会痛改前非的!”句荷突然又从句莲身后窜出来对着句老爷信誓旦旦的作保证,“真的,我现在终于意识到努力修炼的重要性了!” 句莲赶在句老爷再次发火之前将句荷拉回自己身边。 “那你掉到坑里之后呢。”二长老试图接受这个既听起来离谱但又似乎发生在句荷身上很合理的剧情发展。 “然后……”句荷却突然有些踌躇,不太确定地看了几人一眼,“然后,我就晕过去了……” 在座的人自然能看出句荷的欲言又止。 “小少爷,此事干系重大,你若有所隐瞒,只怕,对你不利啊。”大长老逮住句荷的破绽,半是威胁半是温和的提醒道。 句荷抿唇,半晌才嗫嚅着开口道:“这个,这个事情说起来,有点荒谬。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是……” “只要是事实,小少爷但说无妨。”二长老担保道。 “好吧。”句荷默默低头,“我刚掉到坑里的时候其实还没晕。那个黑衣人看见我掉坑,立时便一拳直冲我面门而来。我当时以为我死定了,也来不及反应。可是没想到,他那一拳竟然被另一只手生生挡住了。” “是谁?”七长老忍不住问道。 “是,是那坑底的下人……” 听者尽皆诧异挑眉。 句荷也知道自己这话听来荒谬,连忙找补道:“真的。我没有撒谎。那坑底的下人突然出手以右掌直接包住了那黑衣人的拳头。我也震惊啊。那黑衣人也震惊,眼睛瞪得老大的看着那个下人。然后那个下人也死死的盯着那个黑衣人,然后,然后我就晕过去了……” 句荷说完这段话,又再次低头。 太荒谬了,连她自己都没法相信。 要知道,那坑底的两个下人,分明早就是死人了啊。 死人,怎么可能会再次出手呢? 句荷无奈的叹气:“我本来也不想说这个的。我知道这很离谱。但是我真的晕倒之前就看见这些了。别的我也都没有再知情不报的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看见我哥了。” “我赶到现场时,的确见句荷晕倒在土坑之中,正被那已经断气的黑衣人压在身下。”句莲开口为句荷证明道。 “小少爷知道那两个下人和黑衣人分别是怎么死的吗?”众人沉默良久,最终还是二长老盯着句荷问道。 句荷想了想,回忆道:“那两个下人,应该是那黑衣人从天而降时杀的。具体怎么死的,我当时站得远,也看不见坑里的情况。但是我记得当时坑里原本有四个下人,后来爬出去两个,被那黑衣人断了双腿,只能爬行。至于那个黑衣人……” 句荷努力回想了一番,终究还是摇头:“我不知道。我晕过去之前没看见他是怎么死的。醒了之后脑子也一直很迷糊,没看坑底的情况。” 句荷醒转之后的情况二长老是知道个七八分的,因而对此并无质疑。 “句莲,你怎么会知道句荷在北郊出事的。” 句莲挑眉,看向突然发难的句老爷。 人人都在关心那黑衣人的死因和目的,唯独句老爷死抓着他们兄弟俩不放。敌意实在太露骨了些,看来今日真是被句荷气得有些神智不清了。句莲大约是啼笑皆非的。 “我不知道句荷出事。”句莲面上很平静,“不过是堂会结束时阿竹来告知我句荷纵马撞墙,我才赶去北郊找他的。” “你去找他做什么?你又怎么知道他在北郊?”句老爷仍不松口。 “去阻止他将芸如夫人葬进祖坟。” 句荷侧目。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句莲撒谎,其理直气壮竟比她倒也不遑多让啊。还以为句莲真是什么正经八百的正人君子,原来也是个深藏不露的。 句荷为自己队友的机变而在心中默默鼓掌。 句荷将芸娘葬进祖坟,这是众人想当然的事情。句莲会有这样的想法也不奇怪。 再者,长兄为父,句莲听闻句荷闯祸前去拦阻,也是合乎情理,不是什么可深究的疑点。 反倒是亲眼看清句莲慌乱的二长老,竟然也未在此时拆穿他的官腔官调。句莲与句荷心中虽然纳罕,但当然不会主动自乱阵脚,三个人都各自配合地保持沉默。 第140章 现实怎么能这么荒谬 所谓孤例难证。 句荷的独白自然不足以取信于众人。于是在顺利通过几位长老并家主反复刁钻的提问和设套之后,句荷又来到了当堂对峙环节。 领头的仍然还是阿松。 他带着两个大夫、两个下人以及刘妈一并进到正堂中。 那两个大夫乃是一高一矮。高的句荷见过是城中主攻解毒的大夫,那矮的则是偏向于医理的,因此偶尔也兼职替人验尸。 “老爷,人都带到了。”阿松垂首恭敬道。 句老爷微微颔首,阿松便识趣地退到一边将舞台的中心留给那两位大夫。 “祖坟尸骨异变的原因可查出来了?”出人意料的,竟是三长老抢先开的口提问。 句老爷被三长老的抢白闹的心中有些不舒服,只是不便发作。 “回三长老的话,那尸骨上所生长的的确是骨刺。”那矮大夫先回话道,“我从前也见过这样带有骨刺的尸首。只不过那都是死者生前所长的骨刺,死后未有消除所留下的痕迹。至于这死后才生出的骨刺……” 那矮大夫同高大夫对视一眼,畏缩道:“恕在下见识浅陋,实在未曾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在下研究毒药多年,倒的确是知道一种能令生者长出骨刺的毒药。”那高大夫随即接话道。 “只能令生者毒发吗?”句莲抓住了重点。 那高大夫点头道:“这骨刺原指的是活人身上的一种疾病,虽名为骨刺,也并非形如尖刺,而更类于在原本的骨架上多长出的冗余的骨骼。这样后天增生的骨骼相比您也是见过的。” 矮大夫见高大夫征询自己的意见,自然点头附和道:“对。但一则那是死者生前所长,二则其形态也并非是那样明确的尖刺,而更古怪嶙峋些,体积也要小上许多,更罕有一具尸骨上生发如此密集的骨刺的情况。” “嗯。正因原本便有此病症,故而在数百年前有一位毒修便以此为基础,研究出了一种名为骨刺的毒药。此毒乃是需涂抹在生者伤患处进而毒发的。中毒者立时便会浑身骨骼奇痛无比,若当场刮骨便能亲眼看见伤处正在生发的密密麻麻的骨刺。其症状正与句氏祖坟中遗骸的现状一般无二。” 除了生死之别。高大夫没有直说,但在场每个人都能听懂。 “那,难道就真没有能让死人长出骨刺的毒药?”九长老忍不住发问道。 “恕在下无知。”那高大夫委婉的否决了这种猜测,“其实即便是骨刺这样的毒药,在下也只在古书中见过而已。” 仙界的古籍其实并不少,只是难于流通。大多随着血缘与门派世代相传。因此高大夫这样算不得有多大背景的修者能知道骨刺实已称得上是见多识广了。 “但至少可以确定,乃是因毒药而起的异变吧。”三长老阴沉道。 毒修。所有人脑中都再次蹦出这两个字。 大长老不禁偷眼去打量同样面色凝重的句老爷。这与他们之前说好的可全不一样啊。 “大抵应是。”那矮大夫沉吟半晌,谨慎道,“我的确在坟土中发现了些奇异的成分。但至于此物是否是毒,又是否是因此物而令枯骨生刺尚有待进一步检验。” 那就是了。与句莲先前的说辞不同,那毒修,竟然在这风口浪尖再次出手了。 当真是有恃无恐。二长老蹙眉。可足以令此人行事如此肆无忌惮的,又究竟是什么呢?难道只是纯然的恃才傲物吗? “那黑衣人的情况呢。” 祖坟之事一时半刻得不出精确的结论,句老爷随即转向另一个重点。 “这土坑中三人的死因我倒都查明了。”那矮大夫好容易等来一个自己能解决的问题,急着解释道,“两个下人皆是咽喉处一指毙命。伤口处带毒,毒乃是墨梅。那伤口处的大小与血痕正与黑衣人的食指一致。显见此二人是为那黑衣人所杀。” 墨梅。这毒药在座的人都是知道的。乃是仙界常见的剧毒。因其一旦与血液相融便会化为黑色,故而名曰墨梅。 “那两个下人,身上只有这一处伤口?”五长老开口道。 “是。只有这一处伤口,也只有这一处染了墨梅。另外,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挣扎痕迹。”那矮大夫肯定道。 既无挣扎又只有一处致命伤,那便必然是一招致命无疑了。 可若是一招致命,则其一两个下人必然死在黑衣人之前,就算不为咽喉处的伤,墨梅也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凡人没有能撑过片刻的。其二那两个下人必然实力远在黑衣人之下,否则又如何会在一招间毫无还手之力。 既如此,那句荷为自己的幸存而说的托词便是彻彻底底的无稽之谈了。 句荷闻言也皱眉,面色半是困惑,半是惊惧。 “至于那黑衣人,也是死于墨梅。”矮大夫选择性无视堂中扫来扫去的目光,继续道。 “你确定?”二长老率先提出质疑。 那黑衣人的死相,若抛去句荷言辞的真假不谈,第一个亲见的,实则是二长老一人。 彼时句荷昏迷不醒,句莲失魂落魄,二人虽都与那黑衣人的尸首有过直接接触,却居然都忘记了查探那黑衣人的死状。 反而是二长老在回城之前特意去土坑中勘察过。 那黑衣人,死得委实离奇。 只怕同句荷的谬言,离奇的可谓不分伯仲。 那黑衣人是卧倒在下人尸首之上的。二长老谨慎,故而当时乃是以灵力凭空将那黑衣人翻转过来的。 而这一转,却正令二长老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见到了平生所见最为诧异的死法。 “确定。”那矮大夫虽然面上也有些怪异,但语气却十分肯定,“那黑衣人全身没有一处伤口。其死因正是插入双眼的手指上所带的墨梅。” 而这两根手指,却又正是那黑衣人自己的手指无疑。 这一点甚至不需要任何人去证实。因为那两根手指并非孤立,而是好端端的就长在它们原本应该在的位置上。 换句话说,那便是无论任何一个人走过来看见这黑衣人的死相,当下的第一个想法必然是,此人乃是自插双目而死。 “那黑衣人虽全身皆以黑布所蒙,但唯有一双手套上涂满了墨梅。因此其二指入眼之事,墨梅亦顺势入体。中毒而死,绝无错漏。”虽然今天遇见的不合常理的死尸实在有点多,但矮大夫选择坚信自己过硬的专业能力。 那黑衣人是被自己的毒毒死的。矮大夫切实得出这个结论。 第141章 在所有离谱之中侬脑子瓦特了是最靠谱的 正堂中,诡异的沉默在发酵。 两个无力反抗的下人死在坑底。 一个杀人杀到一半突然自裁的凶手。 一个原本必死无疑此刻却安然无恙站在这里眨巴她那双该死的大眼睛的废物。 还有这废物荒谬的死人突然出手阻拦凶手的证言。 一个莫名其妙的故事。 一个……因为太多破绽而让人纠结于具体该从哪一环开始质疑的现实。 “那活着的人呢?”句莲的开口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那高大夫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句莲是在向他提问。 “噢,那两个逃跑的下人乃是被人打断了尾椎,故而下体失去知觉。小少爷的下人,那个叫刘妈的,是一时惊惧晕死了过去,现下也醒过来了。还有小少爷那匹马,在下取血验过,似乎是中了一种能使其产生幻觉的奇毒。现下力竭应是在幻觉中癫狂过度导致的。” “幻觉?”大长老惊疑道,“不知此毒是否能使人在幻觉之后陷入昏迷?” “对。正是如此。”高大夫似乎没想到大长老会清楚这毒物的药性,“在下方才在堂外等候时特地找人试了试。此毒似乎用在牲畜上会使其因幻觉而癫狂发疯,而作用在人身上,则中毒者很快就会晕死过去。这更像是一种罕见的致幻迷药,对生灵本身没有太大的伤害。” 大长老如此一问,众人自然都联想起那几个被误诊为癔症的百姓。在第二天醒来时怀疑自己见过黑影抑或是梦游,岂非正合这致幻后昏迷的药性。 句莲突然蹙眉道:“能否麻烦你现在替舍弟把脉?” 句荷疑惑地看向发话的句莲。几个长老好似突然想到什么,也未开口阻拦。那高大夫看了看堂中人的脸色,顺从的走到句荷身侧。 “小少爷,劳您伸手。”那高大夫对句荷道。 句荷面上虽不解,但这毕竟是句莲的提议,她倒也乖乖将手腕从衣袖中伸出来。 可那高大夫却并未依言探手替句荷把脉,反倒是飞快的从袖中翻出一根银针扎向句荷的手臂。 “嘶!”句荷下意识收回手要骂人。 却见那高大夫将染了句荷鲜血的银针放在鼻下轻嗅,随后郑重开口道:“对。正是那马血中的致幻之物。” 句荷诧异挑眉。 高大夫倒也是个聪明人,竟从几人方才的机锋中边听出了句莲的意思。当场施针检验句荷是否也中了那致幻迷药。 “你的意思是说,我也中毒了?”句荷不可思议道,“不可能啊。我,我没什么中毒的反应啊。我只是掉坑的时候摔晕了……而已吧。” 句荷的辩解越说越小声,显然自己也开始意识到不对。 那土坑不过一米多高,如何能轻易将人摔得晕死过去。再者,若是摔晕的,那何故句荷晕过去之前又能看见下人出手阻拦黑衣人。 句荷的脸色一时惊,一时惑。句莲紧锁眉头。 “劳烦你再给她把把脉,确认她身上是否还有别的伤势或是毒物。” 那高大夫自然听从大少爷的意思,探手给句荷把脉。 句荷似乎还陷在自己中毒的事实中缓不过神来,对外人的接触竟没什么反应。 若是如此,那句荷的谬言便说得通了。二长老抬眸看向句老爷。 “家主,此事怪异之处甚多,是否还当再问问那几个活着的知道什么?” 句老爷面色阴沉,缓缓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事情便不是外人与句荷能听得了。于是阿松带着几个下人再次走进正堂时,阿竹也在堂外等着带句荷回莲院了。 句莲安抚性的替句荷理了理衣领,大约是在暗示她有事玉牌联系,随后便由着阿竹将她带走了。 “小少爷无恙吧?”回莲院的路上,阿竹担惊受怕的想扶着句荷走路。 句荷挥挥手拒绝了:“没什么,方才大夫给我把过脉了。一切都好,只是有点余毒未清而已。” “余毒?小少爷您中毒了!”阿竹却被惊吓的更厉害。 “没什么。大夫说好像不是毒,是迷药吧。”句荷挠了挠头,大约也不知道该怎么跟阿竹解释。 她抬手拍了拍自己风尘仆仆已称不上洁白无瑕的孝衣,随口道:“阿竹,麻烦你回去帮我烧壶热水,我得好好洗洗。” “这,可是您的身体……”阿竹迟疑。热气蒸人,毒气必然上涌。这是常识。阿竹自然担心。 “哪有那么严重,我这不还是好好的嘛。”句荷却不以为意,“你要是不帮我备水,那我就只好去河里洗澡了。” 阿竹知道句荷的驴脾气,她认定要做的事,句莲都改不了,他又如何改的了呢。与其真眼睁睁看着句荷去找条河,还不如自己给她倒桶热水放在屋里呢。 “唉……小少爷啊,您这次,可真是叫大少爷担心坏了啊。”阿竹无奈叹气。 “是。只是谁能想到会发生这么多事呢。”句荷挑眉。句莲还留在堂中,不知是想探听更多内情,还是继续与句老爷斡旋,又或兼而有之。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天还未黑下去,已有人在生死关头来回走过一遭了。 不知下一次,又会是谁呢?句荷抬腿迈过莲院的门槛。 “小少爷,我就在屋外,您若是有任何不适,只要敲敲浴桶,我立刻进来。”一直到句荷关上卧房大门的时候,阿竹还在一脸担忧地叮嘱她。 “唉,话真多。”句荷摇摇头,三两下脱去了一身的脏衣,扑通一声就滑进了温暖的浴桶中。 “啊……”她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叹。终于能放松放松了。 她今日实在是忙得有些太过了。 作为为母出殡的儿子,作为与父亲隔空对弈的不孝子,作为死里逃生的句荷,作为深藏不露的毒修。 句荷很早就猜出那神秘毒修的真实身份了。 梦游、投毒。句莲说出这两条证明毒修存在的理由时,她就知道,呵呵,奇怪的身份又增加了。 闹出毒修这么个阴谋论,对句荷来说,实在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但这并非坏事。 毒修这个假想敌的存在,意味着无论句荷闹出多大的事端都能在一定程度上转移自己的嫌疑。 例如黑衣人的离奇死亡,又如句氏祖坟的骨刺之谜。 虽然但是,将事情闹得这么大,其实仍然不完全出自句荷的本意。 实在是她和柳枝都太有默契了。 句荷将踏雪招来时,的确早已想好了托辞。为母亲拖棺的坐骑发疯,句荷本人努力阻拦未果,疯马逃到城外不知所踪,虽然是荒唐了一些,但也还算说得过去。 毕竟有句莲在,明面上,她顶多挨顿打而已。 可是平日里对句老爷的忍气吞声能得到一鸣惊人的疏解,句荷粗略算来,还是值得的。 再说了,这不还有个毒修垫底嘛。 毒修都能给句府投毒了。给她的马投毒来毁坏公物,难道又是什么稀奇事吗? 不稀奇。句荷甚至在出城的路上连辩词都给自己想好了。 只是就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这辩词竟还有再版的需要。 第142章 请开始选择你的阵营 若要说聪明人与蠢货最大的分别,大约就是善于预测他人的行为。 可问题是,句氏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 句莲走出正堂时,天已黑尽了。 长老们花了些时间,也费了些心思将下人们翻来覆去地审问了一遍。结果都与句荷的证词无有太大出入。 “大少爷。”二长老自句莲身后开口道。 “二长老。”句莲自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拱手见礼。 “小少爷纵马一事,虽非其本意,但毕竟是他名下闹出的事端。依照族规,小少爷今日原是该当众受罚的,只是诸事繁杂,竟耽搁到如此时间。又兼外敌未明,不便令小少爷当众受刑,徒惹风言风语。我思量,不如就由大少爷明日一早亲自压着小少爷到我府上来领罚。大少爷意下如何?”在经历一场费时费力的多方对证之后,所有人都已身心俱疲。即便是一向刚硬的二长老,也不免面上有些倦色。 二长老一脉历来是主理句氏刑罚的,踏雪一事现在虽无确凿的证据能证明是句荷故意为之,但句氏素来有以身作则,上行下效的祖训,因此池鱼反过来牵连城门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句荷又自小恶名远扬,从前是有句老爷不闻不问,二长老于是不便开口替句老爷责骂儿子,但如今世殊事异,句荷这顿打本就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二长老选择此时算总账也是无可厚非。 句莲默了默,终究点头应允道:“是。明日,我会亲自带着句荷上门的。” 二人说话这功夫,五长老和七长老正打着眼色朝堂外走。见二长老在此停步,五长老率先停下道:“二哥,不知二哥明日是否有空?” “有事?”二长老问道。 “噢,自然还是今天的事。二哥知道,我这一脉本是主理族志编纂的。祖坟的事,如何落笔,我想同二哥商量商量。”五长老的幌子,句莲自然听得懂。外敌当前,内讧早起,结党营私的关口已然大开。 “祖坟中的事尚无定论,不急着载入族志。”二长老却没有接过邀请函,“再者,我虽徒长些岁数,但这流传后世的事情,我却是没什么见解的。你该与家主商议才是正理。” 二长老敲打五长老也不是第一回了。五长老知道二长老一向对这些内事不感兴趣,故而虽然被拒绝,但也不算多失望。只是恭恭敬敬地同二长老道了别,便先一步离开了。 堂内,唯有大长老迟迟不愿起身。 直待众人都离去了,堂中正剩下大长老与句老爷。 借着室内夜明珠的白光,大长老面色严肃的看向句老爷。 “是你的人。”本该是问句,可问出口的人心中已有答案。 句老爷没有回答。 又或者是默认。 “为什么不提前通知我?”大长老心底的不悦已然压了半日。 “我为什么要提前通知你?”句老爷却反问道。 “你……” “句荷必须死。”句老爷的目光甚至都没有一点要分给大长老的意思,他开口便是命令的语气。 “呵,你现在想到要我来替你擦屁股了?”大长老冷笑,“你办事之前怎么没想过要和我通个气儿?句欢,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就连祖坟你都敢拿来做文章!先不说此事未成。就说哪怕今日这事儿成了,你如愿在祖坟杀了句荷,然后呢?叫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不中用的!在祖坟杀自己的儿子,亏你想得出来!你真想让句氏跟着你身败名裂是吗!” 大长老的质问在堂中回荡,句老爷却仿佛耳聋眼瞎,对自己盟友的愤怒熟视无睹。 “你看见老五今天的反应了吗?”良久,久到大长老的怒火中渐渐开始掺杂不安定的鼓声时,句老爷才淡淡开口道。 人是非冷静不可做出最明智的决定的。 但还有一句话,又说人是乐极生悲,怒极反笑的。 句老爷今日怒也怒了,气也气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都做了,落下的话柄也够多了,当他的怒气终于超越了他的临界值很久后,在这洞若观火的日头终于看尽了这一天中乱七八糟的聪明人们自以为是的把戏之后,句老爷反而因过度激动而冷静下来。 句老爷站起身,开始在正堂中踱步:“老四,很快就会被他拉拢过去。老二,也开始动摇了。老七你是知道的,唯老五马首是瞻的走狗。老九、老十,是没脑子的蠢东西。老六、老八,是明哲保身的缩头乌龟。” 大长老不解句老爷为何突然开始分析起每个人的动向,他讥讽道:“如果你今天不做这种荒唐事,也不至于把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里。” “荒唐?”句老爷漠然的瞥向大长老,“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你吗?” 大长老顶着那道冷冽的视线回看过去,心底的鼓声却更大了。 “因为你蠢啊。” 句莲回到莲院中时,句荷刚从假山上爬下来。 “哥,阿竹已经去给你准备热水了。”她方才正是在假山上了望句莲是否归来的。 “大少爷,卧室内的浴桶都准备好了。您赶紧去换身衣裳吧。”阿竹走到二人身侧。 热水是一早就备下的。句荷沐浴完后,阿竹便看着下人将浴桶与卧房一并都收拾好了,才再将浴桶搬进卧房的。为得便是随时候着句莲回院,第一时间就能回屋梳洗。 阿竹看着句莲的狼狈忍不住蹙眉。 阿竹一生侍奉过两个世家,而这两个世家恰巧还都是仙界中数一数二的名门。阿竹一生见过的世家子弟可谓不知凡几。 但平心而论,即便是在他的所见之中,句莲也独独称得上是最为清风朗月的一个。 句莲重礼,衣冠服饰,从来容不得半点差错。不提什么尘沙草屑,只说就连每日什么颜色的衣服配什么颜色的衣冠,若在院中该是如何舒适而不失端正的行装。若要见客又该是哪套得体却不可花哨的衣裳。再有见的是什么客,是富是穷,是师出有名,还是途经此地,是要事在身,还是闲来无事,对应不同的人又该着哪些不同的服饰,什么颜色样式,或冒犯的或禁忌的,句莲都是有一套讲究的。 但此刻,少年华服上的污糟都快先叫夜风洗过一遍了。 他们家大少爷何时形容如此凌乱过。阿竹是止不住的心疼。 可句莲却只是没什么表情的点了点头,并不急着踏进卧室更衣。 “你跟我过来。”句莲仍将有些疲惫的目光落回句荷身上。 第143章 无人知晓的我 “哥,你要骂我也不急于这一时啊。我就在这,哪儿也不去。等你收拾齐整,我肯定乖乖负荆请罪。”句荷倒还是一贯的嬉皮笑脸。 她当然知道句莲有很多话要问她。 踏雪的事,北郊的事,黑衣人的事,祖坟的事。句莲要问的太多太多,但句荷都会把答案呈送到他面前的。 所以不急。句荷将句莲的狼狈看在眼里,却只字不提,只和平时一样笑嘻嘻的看着他。 “大少爷,您还是先去洗漱吧。”阿竹也附和道。 句莲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你的毒还未清除。趁着热气,我帮你把毒逼出来。” 句荷微愣,没想到句莲竟还记得这一茬。 句荷自洗完澡后一直活蹦乱跳的,和往常没有分别,因而就连原本担心此事的阿竹也早就忘了这一点。一经提起,阿竹才怔愣地看向句荷。 “走吧。”句莲不容置疑地将句荷带进了卧房,随后关上了大门。 “那个,哥,我真没事儿了。”句荷颇有些尴尬。 以热气辅助灵力逼出毒性,这法子确实是可行的,但问题是得脱衣服啊。 句荷虽已能靠着自身灵力改脉,但这硬件不兼容的问题她还是无能为力的。 句莲松开句荷的手臂,以双手结印,灵力顷刻自指尖流溢而出,很快在这木质结构的室内薄薄地铺了一层。 此为禁制,是专用于阻隔空间,断绝外界耳目的。 “毒是你下的。”禁制设下后,句莲方才沉着眉眼同句荷说话。 句荷一次又一次向他强调自己无事,不是心大,就是把握十足。句莲宁可相信后者。 “迷药是我下的。”在确保无人可窥得二人的对话后,句荷也坦诚道。 “所以哥,你还是自己洗澡吧,我就,不方便陪你了哈。”句荷试图保住自己的个人隐私。 句莲面无表情的瞪了句荷良久,终于,在句荷的眉毛越挑越高之后,忍不住轻笑着叹了口气。 “你啊。生死攸关还没个正形。”句莲摇摇头,这才开始解衣。 句荷是眼睁睁看着句莲将衣服在她面前脱尽的。十四五岁的少年,平日里看不出什么壮硕来,没想到腹肌却还挺明显的。 “非礼勿视。”句莲解着发冠,转身前睨了句荷一眼。 实在句莲其实不是个能接受在人前更衣的人。若非情况特殊,他不得不趁此间禁制将事情问清楚,句荷是决计没机会见他赤裸以对的。 不过好在二人都是男子,虽面上有些羞赧,但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吧。 是吧,句荷? 句荷:是是是,小问题。她又不是第一次见,这算什么问题。不过这小子的身材比那白斩鸡可好太多了……唉,可怜林笑笑这辈子也是没见过什么好菜…… 句荷的眼神说不上收敛,句莲又不好意思明说,只能这么红着脸进了浴桶。 浴桶很高,句荷没得可看,自然转身走到茶案前坐下,悠哉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所以,今日的事,从头到尾,几分真?”句莲背对着句荷擦洗自己被茶水浸透了的额发。 “几分真……”句荷沉吟片刻,“难说啊。” 真真假假的,许多事都是随机应变,的确难分。但此间又没有外人在,句荷也懒得再打机锋,直接道:“踏雪撞墙的确是我的意思。他先是让阿松来暗示我芸娘只能葬在郊野,后又暗中指派下人挡门,我气不过,所以干脆闹了一通。” “你知道他是有意激怒你吧。” 聪明人,总是善于预测他人的行为,自然也习惯于反推他人的动机。 句莲是个聪明人。 “知道。”句荷不以为意地点头,“但本来我就大概率会因为芸娘下葬一事挨打,那干嘛不干票大的,到时候挨打也总不算太亏。” 按照句莲特意为句荷筹划出的空档,句荷本应该将芸娘葬进祖坟随后回到句府受罚的。这躲不过去,句莲早已言明。 “但你没打算把芸娘葬进祖坟。”句莲说这话时语气有点隐而不发的幽怨。 “其实一开始是有这个打算的。”句荷瘪嘴,“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嘛。” 句荷没有撒谎。她原本的确打算将芸娘葬进祖坟。无论是句氏的,还是吴氏的,都能对句老爷的声望值造成一定程度的打击。句荷很乐意做这种事情。 “但是出城的路上,我越想越不对劲。”句荷喝了口茶润润嗓,“你说,他费心刻意引我去祖坟,难道就是为了让我触犯族规,然后打我一顿吗?想想,总觉得不是什么特别划算的买卖啊。” 句荷的质疑,也正是句莲后来才想到的问题。 他们两兄弟最初都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以为句老爷命阿松前来说那番话不过是为泄愤,因此并不太当回事。何况芸娘入葬祖坟,谁也不能说句荷明知故犯就是罪当万死,城中百姓更多的怕是会议论起句老爷的闲话来。 百害而无一益的事情,句老爷为何要逼句荷去做呢? “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句莲低声道,“我原以为只要拖住他本人就能暂时相安无事。” 句莲会有这样的想法其实并不奇怪。 家主与这个家族里的其他所有人都不同。 家族中的人,大多是依附于家族而获利的。而依附的程度不同,则获利的多寡亦不同,故而争权夺利屡禁不止,为私误公更是屡见不鲜。 但家主往往没有如此行事的必要。 因为家主与家族本就是一回事。 家族兴,则家主兴,家族衰,则家主衰。 与其说家主与家族之间存在依附关系,不如说家族在相当一定程度上算是家主的私产。 人对于自己的私产总是格外爱护的。 句荷若在为母出殡的途中出事,那对句氏的声誉可谓是个不小的打击。人人都会开始怀疑,句氏已经失去了自保的能力,乃至于连家主的儿子都能死于他人之手。 这与句荷因过失而死,那是全然两样的事情。 “所以出城之后,我没有直接去祖坟。反而随便找了个由头停在半道上,让他们开始挖坑。我没有亲口说过我是要去祖坟,也没有亲口说过我不去祖坟。所以就算对质,也不能定罪。”句荷倒是没太注意句莲自责的情绪,只继续解释北郊的事情。 “嗯。那两个幸存的下人,他们今天已查问过,确实只知道你要挖坑的事情,别的一概不知。”句莲刻意留守在正堂正是为了替句荷料理后事。却没想到,这孩子小小年纪,做事竟就如此滴水不漏。 他在欣慰的同时,不免又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其实不只是那两个下人。句莲站在正堂中时突然想到。就连他自己,也从来没听见句荷亲口说过她到底要将芸娘葬到何处。 第144章 信任危机 “但是坑挖到一半,那黑衣人就突然出现了。”句荷语气多少有点惋惜,“芸娘还是没能下葬,反而连尸首都变成尸体了。” 没头,自然只剩尸。这话大概有点地狱,句莲禁不住挑眉。 “那黑衣人,怎么死的。”句莲顿了顿,还是选择了更保守的问法。 “被我弄死的。”句荷干脆利落的承认了。 “呵,”说不清为什么,句莲竟轻笑了一声,“我倒不知道,你还有这个本事。” 句荷也笑:“哥哥,你生气了?” 句莲拿起挂在桶沿上的巾帕,沾了水,擦洗自己的胳膊。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我瞒了你这么多事情,你不生气?” “你是你,我是我。我何必知道你的事情。”句莲没什么表情地专心洗澡。 嗯。句荷挑眉。哎哟,真不生气啊? “好吧。既然哥哥不在意我是怎么活下来的。那我就不多说废话打扰哥哥的雅兴了。”句荷努力绷着嘴角装失落。 句莲的背影有片刻凝滞。 “你。”句莲张了张嘴。 “我?”句荷跟着开口。 “你……”句莲沉吟良久。 久到句荷都忍不住爬上凳子踮着脚去偷瞧句莲的脸色。 “那你就别说。”句莲甩手将那张帕子又搭回桶沿上。 啧。句荷一屁股坐回凳子上。 “哥,你平时吃核桃都可省事儿了吧。” 这嘴硬的,嚼吧嚼吧就能带壳咽了。句荷颇为无语的摇了摇头。谁家好人能口是心非成这样?明明都快气炸了,还非要把气憋回去。 句莲不知道句荷为何突发此言,但也能听出来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他不回头,不搭理。又不问又不说。只把一切都憋在心里。 “其实呢,我今天之所以停在祖坟外,是想着要等你来的。” 句莲不肯低头,句荷只好将鱼钩收回来,自己哄这条气鼓鼓的小鱼。 句莲是个高傲的人。 高傲到不小心脖子上拴根绳快吊死了还要跟前来解救自己的人说他荡秋千荡的好好的你干嘛要来多管闲事的那种人。 这种能把自己生生憋死的傲气,句荷是不敢苟同的。 她只能选择性忽视句莲的垂死挣扎,笑嘻嘻的上前去把绳子解开,然后开心的说。 诶,这绳子还真挺结实的啊。 如此方可守住句莲那高傲而脆弱的生命。 句莲默了默,但也没发声阻止句荷的解释。 “我不知道他花这么多心思,是不是也在祖坟安插了什么埋伏,等着我自投罗网。所以就想着在北郊先把时间耗过去,耗到议事结束,你得了空,出来找我为止。” “你不握玉牌,我怎么会去找你。“句莲还在死犟。似乎议事结束后第一时间担心句荷安危的另有其人一般。 句荷懒得搭理他,自顾自继续解释。 “我先前在堂上说我没打算把芸娘葬进祖坟那是顺坡下驴。反正芸娘确实还没来得及进祖坟,我又不好解释我为什么莫名其妙在那儿挖个坑,就干脆这么说咯。不是有心要瞒你的。确实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嘛。”句荷实话实说。 句莲这会儿的面色其实已然被水汽蒸的柔和了不少,只是嘴角还绷着舍不得放松。 “至于那个黑衣人。我确实没能力对付。”句荷清楚自己的实力,那黑衣人的修为远在她之上,倘若真论硬拚,她必死无疑。 “所以我就只好耍点小花招,假意掉坑,实则挥出迷药。坑中空气较旷野凝滞,他猝其不意,骤然大量吸入,当下便晕了过去。” “然后你就故弄玄虚,将他的死状做得诡异无比,试图将此事转嫁到外人头上。”句莲听到此处,自然轻易就能推断出后文。 “没错。”句荷点头。 “好在你还不算笨。” 这是在夸她吗?句荷有点意外。 “哥,你,不会觉得我这么做,太残忍了吗?”句荷有些不确定的试探道。 句莲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这会儿你倒想起仁善了?” 句荷不无尴尬地瘪瘪嘴。她当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残忍的。人要杀她,她就杀人,天经地义,至于死成什么样子,那主要看她现下有什么需求。 不过是林父林母的前车之鉴,使得她多嘴问这么一句罢了。 “杀该杀之人,不必心慈手软。” 大约是看句荷面上表情多有变化,句莲于是补了这么一句。 果然。句莲虽然一贯秉持着君子风度信守克己复礼,但到底也是在世家这个大染缸里长大的,怎么可能真是愚善软糯之辈。这些心狠手辣,那些阴谋诡计,旁人做得出的,他又能有什么不会的。 只不过,句莲终归比句老爷之流,多一条底线罢了。 不必纠结些没必要纠结的问题,句荷当然乐得轻松。于是她继续道。 “处理完那黑衣人,我就握着你给我的玉牌随后用迷药迷晕了我自己。再然后,就睁眼看到你了。”句荷解释完,自在地耸了耸肩。 她不必赘述迷晕自己是为了消除嫌疑,这一点句莲自然懂得。 毕竟大家都是聪明人。 “没了?”句莲斜睨句荷。 “嗯?”句荷挑眉,复又认真回想了片刻,“应该没什么了吧。在堂上没说的事实差不多都说完……噢,对了!” 倒还真叫句荷想起来一桩事:“还有踏雪出现在祖坟的事儿。这事儿那真是纯意外了。” 句荷同踏雪以哨音交流的方式是很早前时句荷闲来无事胡搞的,后来久不再用。一则是句荷不肯顺着踏雪不说人话,二则是哨音虽可掩人耳目,但到底能表达的信息量太少,算不得什么高效的交流方式。 “所以当时我也只来得及告诉它逃出城去,谁知道它这么会挑地儿,直接跑到祖坟去了。” “它身上的迷药也是你我一起找到它之后我才给它下的。这样正好也能解释它发疯的事情嘛。” 句荷将事实说了个七七八八,随后就自然而然的看向句莲。 句莲也正看着她,两个人都不说话,默默对视。 半晌,句莲开口道:“祖坟呢?” 这件事,句荷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 “哇,这个就真的跟我没什么关系了。”句荷表示无能为力,“我都还没来得及到哪儿就被黑衣人给劫杀了。后头忙着给自己摆脱嫌疑,更没空过去了。” “跟你没关系?”句莲再次问道。 句荷摇头:“不知道。” 从北郊土坑到句氏祖坟,一里路,句荷的灵力不足以支撑她飞过去,若她去过,则必然会留下痕迹。 但那里显然没有任何属于句荷的痕迹。 句莲敛了神色,脑中兜兜转转了好几圈。假使句荷并非如她所表现的那样废物,但品阶是不会骗人的。他看不见句荷的品阶,她俨然不过是个空有些灵力的凡人罢了。雁过而无痕的事情,她现在还办不到。 她真的没有去过祖坟。句莲心中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句荷,虽然鬼点子太多太多,但好在,她到底只是句荷。 只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弟弟而已。 绝不是什么诡秘莫测的牛鬼蛇神。 第145章 真真假假 对于欺骗句莲,句荷是不会有任何负罪感的。 任何人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可能是绝对透明的。 有点秘密那不很正常的事情吗?只要没有攻击性,大家互相包容一下有什么问题的啦。 更何况句荷的秘密还要比别人的都来得格外复杂一些。 她停在郊外,当然不是为了等待援兵的。 句荷有自己的兵…… 蚁。 小木蚁,因为实在太小,所要耗费的灵力也很少,至于留下的痕迹更是几近于无。 一里路是句荷与木蚁感知联通的极限。 她原是想先让木蚁替自己去祖坟探查探查情况的。 只是木蚁们还没走到祖坟,惊变已生。句荷不得不先料理完自己的生死才来得及再将木蚁们召回来。 意外的是,踏雪恰巧也在附近。 句荷看着身上的黑衣人心中突然就冒出个好玩的想法。 她身上带的乱七八糟的药很多,骨刺亦是其中之一。这还是她从前被困在兰瑚那儿每日闲的发霉东翻西翻学到的古法。药师谷实在是最不缺古籍的地方。 于是一批木蚁带着迷药去找踏雪,另一批则带着骨刺钻进了祖坟地下。 一切都是随机应变。一如她一贯的行事作风。 “哥,你说那黑衣人到底是什么人啊?” 两兄弟聊了许久,句莲也终于将自己这轮明月洗了个干干净净,此时正在擦身更衣。 “我从前听说,凡世家皆会养一支私兵,是专供家主驱使的。”句莲突然提起些轶闻。 所有庞大组织经久不息的繁荣背后总有些掠夺的功绩。 但人伦纲常、道德规范是不喜这样血淋淋的事实见光的。 所以世家少不得要有些躲在暗处的人去处理黑暗的事。 “你怀疑是他?”句荷挑眉。 论杀句荷,谁最积极,自然首推句老爷。 “可是,在祖坟附近杀了我,对他有什么好处?”句荷不是没有怀疑过,但其间总有些关窍自相矛盾,“这只会显得他这个家主很没用,已经失去了对外界的威慑力了吧?” 句莲用灵力烘干了长发,拿过妆台上的玉簪绾好。 “今日诸位长老都见过那黑衣人的真容了,似乎并无人识得。”句荷的疑问在理,句莲也正是因此一时没有定论,“你说那黑衣人辱尸,言辞间也颇有些是冲着吴家来的意思是吗?” “嗯。是有点这个意思。但我觉得他是在做戏。” “何以见得?” 句荷换了个坐姿,随后解释道:“因为我感觉他虽然是来杀我的,但并不急着要杀我。” 句莲走到茶案边,也给自己斟了杯茶。他没说话,暗示句荷继续。 “假设他是来刁难吴家的,那在场最该死的人,就是我、刘妈,姑且再算一个已经死了的芸娘。”句荷分析道,“但是他最先下手的却是坑里的下人。” “而且,四个人,他只杀了两个。” 明明已经追上了另外两个企图逃跑的下人,却偏偏只是让他们半身不遂,而不是灭口。 “人证。”句莲说出了句荷的猜测,但他又道,“你说过他是在破棺验明芸娘身份后才毁尸的。” 句荷点头。她记得很清楚,对这一点绝无错漏。 “他还问了你是不是吴芸的儿子才对你动手的?” “对。”句荷仍是点头,“可是你说他既然找准这天来,显然本就知道芸娘出殡之事。一出手便杀了两个无关的下人,可见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他从天而降,这第一招促其不意,必是谁也挡不住的。他要杀我,干嘛不第一时间对我下手?就算不是直接要我的命,至少为求稳妥,也该让我半身不遂,逃跑不得吧?” 此人行事前后矛盾之处甚多,两兄弟都因此犹疑不定。 “或许他与那毒修有关……”句莲嘴上这么说,但语气却很是飘渺,似乎并不作此想。 过往那毒修使得毒都是些无人知晓的奇毒,此次杀人反倒转而使用人尽皆知的墨梅。 “可要是毒修,干嘛还要戳别人的脖子?直接用毒不就好了?” 脱裤子放屁。 白费功夫嘛这不是。 句荷这个同道中人对这种做法很是不屑。 “而且要是毒修,怎么会那么容易被你的迷药迷倒。”句莲垂眸饮茶。 得,这话又绕回她头上了。句荷无奈眨眼。 现下二人诸事皆已对证,只余下迷药这一件事,她暂时还没向句莲给出解释。 “哥,这个迷药,真不是我有心瞒你。”句荷舔着脸凑到少年跟前去。 句莲不理,反倒还微微后仰,意在拉开二人的距离。 卖乖失败,句荷干脆暴露本性,大翻白眼。 “哎呀,我实话跟你说吧。其实你们之前查到的那些什么梦游啊,癔症啊的,都是中了这种迷药导致的。” 句莲凝眉看向句荷。 “呵呵,”句荷却笑了,“哥,虽然你平时都小看我,这次好不容易高看我一回,按理说,我是不该让你失望的。但是抱歉啊,几年前,我还真没这个本事。” 句荷谦虚了。但句莲眉头舒展了。 “你从哪儿得来的?”句莲问道。 “是我娘给我的。”句荷回答。 句莲诧异挑眉。 “你知道吧,吴家本来不就是修炼医药的吗。我娘虽然与修仙无缘,但制药却挺有天分的。这药就是她研究出来的。”句荷大方地把发明权送给死人。 “所以前几年那些人……”句莲迟疑道。 “应该是她当初炼药时拿来做实验闹出来的吧。”句荷语气不太确定,“其实我原本也不知道这些事的,这迷药还是她死前给我的,只说是她毕生心血,又告诉了我这迷药的功效。旁的,也就什么都没再多说了。” 句莲默了默。 若说是芸娘做的,她倒的确有这个身份背景。虽然说不清她是如何做到在句府炼药而不为人所知的,但按照她的身份,若要试药,的确只能暗中行动。又其人本在句府,故而所谓的诡秘莫测,其实根本就是没人想到是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倒也说得通。 “那句府中毒的事,也是她的手笔?”句莲看向句荷。 “不是吧。”句荷不赞同,“她没跟我说这事儿跟她有关系。而且,如果是她的话,那她怎么会……” 那她怎么会死。句荷是这个意思。 “所以,现在与毒修这个名头有牵扯的,大约算作三方。”句莲手指轻点茶案,留下了三道水痕,“一,是与迷药有关的梦游和幻觉,这是你与芸娘的手笔。” “二,是那黑衣人和墨梅。” “三,则是句府中毒与祖坟骨刺。” 唯有这第三方的两件事暂时还找不到罪魁祸首。 “嗯。”句荷心安理得的表示赞同。 “所以,要么,这里真的有一个意图不轨的毒修。”句莲敛了眸光,看着案上的三道水痕,“要么,就还是自己人在捣鬼。只是不肯承认。” 句荷挑眉,不置可否。 第146章 信我虽然没什么好处,但不信我,你完了 前文已述,聪明人行事总重于预测。 于是句莲预测句老爷会借机给句荷使绊子定罪问责,就先发制人,用无法逃避的议事拖延住他。 而句老爷则预测到句荷一身反骨与爱母心切的性子,反逼她明知故犯。 但预测绝非凭空臆测。 预测的前提,是信息。 你对这个人的了解程度决定了你对这个人的预测准度。 可这里有满屋子的聪明人。 聪明人们一旦开始预测他人,就不免也会担心自己被他人预测。 以此,聪明人又有了个莫大的禁忌。 那就是切忌在人前显露太多。 于是句莲输给了句老爷,没能真正拖延住他的行动。 而句老爷又输给了句荷,没能如愿让她死在北郊。 “那黑衣人的确是我派去的。”句老爷冷着面色坦白道。 句老爷与大长老虽言语间已有些火药味,但利益纠葛毕竟还在,这盟友他虽嘴上不屑,但实不能失去。如果不将他的计划与大长老透个七八分,大长老今日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就为了杀句荷?”大长老始终不能理解句老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愚蠢行径。 “是。”句老爷承认了。 “但这只是第一步。” 在大长老忍不住再次骂出声前,句老爷却打哑谜般的又说了这么一句话。 大长老挑眉。 “这些年,老五在族中的声望越来越大了。”句老爷忽又岔开话题。 “呵,他四处笼络人心,又不论远近亲疏的对他门下那些青年才俊全都亲自指导。声望日隆那也是不可避免的。”大长老冷笑了一声。 家族是靠血脉维系的。而血却是有浓淡之分的。 谁人不偏爱自己的儿孙? 谁人甘心百年后叫旁支夺了本该传给自己亲生子的权位? 至少大长老是不愿意的。 所以长老们大多如其一般,只会专心培养自己的后代。 但五长老这些年却反其道而行之,不仅公然将本分支的秘传功法拿出来任人学习,甚至还亲自教导自己门下的族子。 人对利益的嗅觉何其敏感。这正是最好的笼络人心之法。 因着如此,五长老在族中的威望愈重,一言一行皆有人支持,渐渐竟隐有与家主分庭抗礼之能量。 可句老爷却无法阻止。 如此造福族子之事,谁喊停,谁就是众人的敌人。 “你还笑得出来?”句老爷瞥向大长老。 “呵,”句老爷如此讥讽,大长老嘴角弧度也针锋相对地扩大,“他恨你,可比恨我要用力的多。你该高兴我还能笑出来。等到我都笑不出来的时候,你怕是连哭都没地方哭了。” “你这话刚好说反了。”句老爷似笑非笑地微抬下颌,“我是家主。就算他声名鹊起到不可一世的地步,我也还是句氏的家主。只要我没什么过错,那就没有另立新主的道理。我和他,始终是我,压在他的头上。” “但你就不同了。”句老爷挑眉,“你儿子已经死了,只剩下个孙女。你的命数也不多了,这辈子顶天也就是个高阶下品,没几年好活了。” “你什么意思。”大长老微微眯眼,皱着眉头死盯句老爷。 “句氏这么多年,出过几个高阶女修者,你我一双手就能数过来。你那孙女,有资格继承你的位子吗?”句老爷眸光轮转,似是不屑,“你就不怕,你门下的人也被句梓疏蛊惑去了?” 大长老眼皮一跳,终于明白过来句老爷的意思。 他是在暗指,大长老藏私,其门下族子无望,转而被五长老收买去勤学苦练,转头再来和他孙女争夺长老之位。 这并非没有可能。大长老年事已高,句梓疏有生之年一定能见证他的死亡,到时半是恩惠半是合作地扶持一个盟友接任大长老之位。真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买卖。 “如若事情真走到那个地步,我不能如愿,你也绝讨不到好处。”大长老的语气软下来,但到底还是带着点威胁的意思。 现在他是句老爷的盟友,等他死了,他的孙女也会是句老爷的盟友。可要是换了旁人,那可就不一定了。 “所以,你才不该质疑我。”句老爷的语气却骤然冷上加冷。 大长老沉默半晌,终究为利字低头,垂首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见大长老服软,句老爷冷若寒霜的态度才大发慈悲的缓和稍许。 “这句家城实在是太平啊。”句老爷背靠木椅,突然感慨道,“人呐,都是贱骨头。太平日子过久了,记性就会变差。” “他们都忘了,这太平不是靠谁的小恩小惠积攒出来的。” “而是我,赐给他们的。” 大长老心经一颤,为自己所听到的话语而惊骇。 “所以我得让他们重新记起来。”句老爷微勾唇角,“牢牢地、刻骨铭心地记起来,只有我,才能让他们过上太平盛世。” “而某个令他们数典忘祖的小人。” “其实不过是个泥菩萨罢了。” 当洪水席卷而来,泥塑的神祗自身难保,人们终于诚惶诚恐的回头,看见那座因为矗立太久而渐渐习以为常的金佛。 只有他。 只有他才能救万民于水火,只有他才能泽被天下。 至于这水火是怎么来的? 那你别管。 你只需明白一件事。 唯有朝拜我,众生才得脱离苦厄,安稳度日。 大长老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 句欢的野心,他早就见识过了。 他一直以为他已经见识过了。 但原来还不够。 对于这只靠权欲滋养的饕餮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或许。大长老沉默着抬眸。或许…… 句老爷冷淡的面容在他眼中逐渐狰狞扭曲。 或许,他本不该亲手,将这怪物颈上最后一道锁链解开的。 “你想要我做什么。”大长老低声道。 “放心。”句老爷冷笑着看向这个方才还有胆子对他大呼小叫的怂货,“你有几斤几两,我清楚得很。我不会叫你做你做不到的事情的。” “而且,我还会将府库中的重明丹给你。” 大长老微愣。 重明丹,乃是稀世丹药,举句氏全族之力,至今,也不过得有四颗。 凡是服用重明丹者,正如瞎子一朝得见光明,破境升阶之路立时柳暗花明。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可这重赏,哪有轻易获得的。 句欢这盘棋越下越激进,而他在这棋盘上,到底是卒还是车呢?大长老仿佛听到自己心底那面大鼓爆裂的声音。 但他也听见自己说:“好。” 他需要这个。 他需要福荫子孙,让他的血液世世代代都涂抹在句氏这座高山的山头。而他也应该在这山头牢牢刻下自己的名字。 怪物也好,罪恶也好。 不管是什么,都比不上利益的半点好。 第147章 无所不能 “但不论是内忧还是外患,祖坟的异状摆在那儿,消息不可能全然封锁,城中必然惶恐。局势一乱,他虽左支右绌更甚,但浑水摸鱼趁机对你下手的可能性却也更大了。”句莲抹去案上水痕,严肃开口。 这个道理句荷自然明白。她彼时未能亲至祖坟踩雷,不知道句老爷原本到底有没有在那儿给她设下埋伏,又究竟这黑衣人到底是否出自句老爷的手笔。 但事已至此,总证明某个人是非要杀她不可的。无论要杀她的人是变多了还是变狠了,句荷本人的局势都已乱得不能再乱了。不如趁机捅句老爷一刀,先逮着明知的敌人反击,总好过啥也不干。 句老爷不是最爱面子了吗? 那她就偏要把句老爷的面子撕个稀巴烂再扔到淤泥里踩几脚夯实。 句老爷把她当作自己的污点,那她就要句老爷的污点占满他整张老脸,无可遮掩到连瞎子也能看清为止。 祖坟出事,是天怒鬼怨也好,是歹人作祟也好。总之是狠狠打句老爷脸的事情。叫人人都晓得,他这个家主的威严已然不复从前般辉煌。 若论复仇,自然要死抓着对方的痛点不放,如此才算酣畅淋漓,恶因硕果。 “诶对了哥,你今日竞选少主的提议通过了吗?”句荷这才聊起句莲的事情。 句莲微微摇头:“尚未,但不过早晚。” 句荷挑眉:“这么有把握?” 句莲饮了口茶,淡淡道:“我的论据本就不无道理。五长老急着与他争权,见我与他关系有异,很快就会拿此事做文章的。他们还没什么表示,不过是尚不清楚我的立场,还不敢贸然下注罢了。” 五长老撂家主面子是明摆着的事,句荷管中窥豹,也算看出了些端倪。 “这么说,句氏大致分为两派,家主和五长老对立咯?”句荷试图进一步了解局势。 句莲想了想回答道:“这样说有些武断,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每位长老都有自己的心思。不过明面上,五长老和七长老关系要好,一贯是与他作对的。” “那二长老呢?”句荷可忘不了这跟踪而来还老打量她的老匹夫。 “二长老,是个公正的人。”句莲沉吟片刻,解释道,“他不算偏向哪一派,只是顾及句氏的兴旺。” 那就是说也不是不能争取咯?句荷挑眉。要真正扳倒句老爷,与其靠她自己硬碰硬,不如借助句氏的权力斗争来得更加杀人诛心。 她已见得,二长老在众长老中显然格外尊崇,若能将其拉为同党,对付起句老爷来必然事半功倍。 “明日,你和我一同去一趟二长老府上。”句莲突然话锋一转,说起日程安排来。 “啊?我啊?”句荷直觉没好事儿。 “嗯。”句莲也有些无奈,“踏雪闹事,你难辞其咎。二长老主刑罚,他方才特地拦着我说了此事。” “那踏雪呢?”句荷蹙眉。 “我问过下人了,它现在暂时没什么事,在马厩休息。”句莲出言缓解句荷的担忧,“我也跟下人吩咐过了,家主若有责罚,一切也要先来通知我再行处理。” “那它不用受罚啊?” “我不会让它受罚的。”句莲保证道。 岂料句荷的眉毛却皱得更厉害了。 “那个,能不能换一下啊?”句荷试探道。 句莲不解其意,面露惑色。 “换一下。让二长老罚它,你保我不受罚。” 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踏雪在马厩适时地感到一阵恶寒。 它的牙口没来由地嚼了嚼,似乎突然有点想念句荷屁股肉的口感。 但句荷不知道,她还在试图自我拯救。 “其实你说发疯这种事情,那是有人下毒导致的嘛。跟我跟它都没有什么关系的呀。罚我是不是有点没道理啊?”句荷眨巴眨巴眼睛,全然不提这毒追根溯源回去本来就是她的。 句莲利落的翻她白眼。 “也就是打你几鞭子罢了,死不了。” “这可说不一定啊!我很脆弱的!”句荷不敢苟同。 句莲懒的跟她扯皮,转而正色道:“二长老是族中资历最老的,他五十多岁时便已登长老之位,至今在位也有二百余年。” 所以呢?听说过爷爷闲着没事儿打孙子。没听过老爷爷也能闲着没事儿打别人孙子啊。句荷挑眉不服。 句莲当然猜到她脑子里能蹦出些什么话来,在她开口之前继续解释道:“上一任家主是事发突然在外与人战死的。” 那战死战死呗,你们家死人凭什么要我挨打……等会儿! 句荷脑子里的吐槽突然一滞。 句氏力求公平,故而凡遇竞选必定比试多轮,费时甚多。通常都是在前任即将卸任之前便开始的。 可前任家主突然客死他乡,就算句氏闻风第一时间开始家主竞选,再如何加快进程,中间也总有那么几天群龙无首的时候。 故而,大约是应该有位代家主的暂理族务的。 “哥哥的意思是,二长老可能会知道家主私兵的事?”句荷终于转过弯来,“可句老爷在家主位也有一百多年了,论资排辈,那时候也轮不到二长老代理家主事务吧?” 句欢今年二百出头的年纪,这中间长老位都不知轮换过几个了。 “这些事都未曾记在族志中,究竟当时情况如何,现在恐怕也没几个人知道了。但如论在世者中知之最多的,唯有二长老。” 究竟家主私兵只是捕风捉影的闲话,是真是假外人是无从得知的。句莲也是死马当活马医,能问出一点消息是一点。 “可就算家主真有私兵,也不能证明那黑衣人就是他的人啊。”句荷的眉头又皱回去。 “但总好过我们现在对他一无所知。” 句莲还是念着自己的百密一疏。他以往敬句老爷为父,虽说不上言听计从,但也从未有意侵犯过他的权威。故而如今一朝为敌,才意识到,他其实根本不算了解句老爷的底细。 “知道他手下有没有人,知道他能把事情做到什么程度,知道他有什么便利,有什么禁忌。知己知彼,才算有与他对弈的资格。” 看来句莲这回是动真章了,心底再不存有对句老爷的一点奢想。句荷解开眉间的小锁。 句莲说的有道理。 只因无知,正是句荷今日取胜的关键。 世人皆当她是个文武双废的二世祖,所以才对她防备甚少,给了她反手偷袭的机会。倘若世人原本就晓得句荷善毒,今日杀她,就势必不得不提前提防,那句荷绝不可能有这一线生机。 只有人人都看句荷无能,于是句荷才无所不能。 这个道理,落在谁的头上都是适用的。他们的确不够了解句老爷的手腕,一度以为他只会假公济私乱扣帽子借机下手。 这是他们的疏漏。 而且是绝不容许再犯的疏漏。 因为,今日之后,句老爷势必已然开始怀疑句荷的真实实力。 而他一旦开始怀疑,就由不得他不揣测到句荷非人这一点上来。那他对付句荷的手段,也只会更加凶残。 第148章 太公 “哥,我觉得咱们还是得再商量商量,我觉得这个事儿吧,它还是有点太草率了……” “……松开。” “不是,你听我说啊哥,真的,咱,咱再回去想想。你说我这连封道歉信我都没写,我就来领罚,我这心不诚啊。我回去写了咱再来好吧?” “不用。你直接领罚比什么都来得诚。” “啊,不,我不,啊……” 句荷还是死死挂在二长老府门前的立柱上,无论句莲如何催促拉拽,就是不肯撒手。 这可是主动走进去挨打啊!这压根就不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儿嘛!句荷不愿意。很不愿意。非常不愿意。 “不会很疼的。”句莲终于无奈的低声道。 “鞭子不打在你身上你当然不疼啦!”句荷已经过了相信男人鬼话的年纪了。她疯狂摇头,以示自己的明智。 句莲的面色和唇舌同样无语。 “你要是不想挨鞭子之前先挨一顿打,你就自己给我下来。”句莲的语气开始发冷。 “呜哇啊啊啊啊!”但句荷显然从来都是不吃这套的。 她突然撒开四肢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哇哇大哭。 “啊!娘!我怎么这么惨啊!你前脚刚走,人都还没入土呢!就有那么多人要欺负你儿子了!呜哇啊啊啊!这也太不公,唔!” 句莲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句荷张大的没把门的嘴。 “小少爷,是在说此事不公吗?”二长老不知何时背着手自府门中走出来。 所幸句莲反应快,没由着句荷再说更多的胡话。 “二长老。”句莲微微垂首,只因着手上还防备着句荷再度开口,故而无法正式见礼。 “大少爷何必拦着小少爷伸冤呢?”二长老长眉一直垂到腮边,笑的时候很少,面部肌肉走向也冷硬。 是个长着触角的怪老头。句荷的嘴虽不能动,脑子却是停不下来的。感觉是那种生气了会拿眉毛抽人的怪物。 “句荷口齿不清,倒叫二长老会错意了。”句莲神色如常地为句荷狡辩道,“他方才是想说,太公。” 句荷:?你真是饿了。当着人面就把我的不字儿给生吞了。 “哦?”二长老的语气不咸不淡的。 “句荷还没私下里见过几位长老,所以不太清楚该如何称呼。方才正问我是否要叫太公显得敬重些。” 句莲平素是不撒谎的。他常用带着点嫌弃的眼神讽刺句荷,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但句荷却诚挚以为他倒还挺擅长此道的。 “是吗?”二长老的目光转向句荷。 句莲试探着松开了对句荷的控制,并给予眼神警告。 “不。我是说不公……” 句莲收回警告,再次限制出口。 “我执掌刑罚二百余年,你是第一个说我不公平的人。”二长老这话听来似乎是不满的,但却并无不满的表情,更近于只是单纯陈述事实。 “句荷年幼,言行无状,做不得数的。”句莲仍然在挽救。 但句荷却如溺水之人,坚持用最后的挣扎淹死自己。 让我发声!我要发声! “唔唔……(此处省略一串语焉不详的,抱怨)” “若有不公,正当提出。若不允人提出不公,那便果然是不公了。”二长老开口点句莲。 话已至此,句莲只得松手,并努力说服自己忽略掌心的那点口水。 “小少爷,敢问何处不公?” 句荷揉了揉脸,方才开口道:“敢问二长老,我今日是来受罚的不是?” 二长老点头应道:“是。你纵马闹事,理当受罚。” 句荷疑惑的歪头,拿胳膊肘顶句莲的后腰:“哥,二长老中毒了。” 句莲被顶得差点踉跄一步,好在他下盘够稳,终究立住了。 “你又在胡说什么?”句莲大约是觉得没救了,随便挑了句聊胜于无的话作为应答。 “真的,我明明记得昨天对证的时候他在场的,但他现在好像不记得了。肯定是中毒了。”句荷语气很坚决。 “小少爷有话直说,何必阴阳怪气。”二长老没什么表情,“若是意在以马匹中毒发疯一事作为逃避惩罚的借口,那小少爷毋宁放弃争辩。矢口抵赖,罪加一等。” “呵,”句荷忍不住笑了,“你方才还说不允人说是不公,现在却又立马改口要我罪加一等。真是好大一个公平挂在你的眉毛上啊。” 句莲:没救了。这回是真没救了。 “二长老,入内行刑吧。”再说下去,这刑罚可就不是买一送一能了结的了。句莲试图以转场混淆现场。 “我说的允,是允有理有据。我说的不允,是不允空口白牙。这前后之别,小少爷读书甚少,不知分辨,也是一罪。”只可惜二长老全无让步的意思。 “读书少也要罚?那瞎子怎么办?莫不是一天三顿光吃鞭子就吃饱了。”句荷不屑道。 “有目不用与无目可用,如何能相提并论。”二长老已有些禁不住皱眉。显然开始厌烦句荷的诡辩。 “我不过是效法二长老的言行故而才有此一说的。怎么二长老还要为自己的说话方式生气吗?”句荷嘴角上扬。 “小少爷这是何意?”二长老实打实地皱起了长眉。 “二长老罚我,罚的是我的坐骑在为人所害,不可自控的状态下毁坏院墙。”句荷陈述了一遍自己的罪行。 二长老大约是觉得这话有些不对,但又似乎没什么不对,于是闭口不言,全当默认。 “那就是说句氏族规中有载,说一个人无论对他其下的人与物是否存在实际掌控力,都当为其的言行负责,对吗?”句荷挑眉,提问的样子竟还有几分求知的诚恳。 “是。人原本就有治下的责任,自然也该有治下不严的罪过。”二长老认了这一点。 “好,那实际犯错的那人或物要不要罚?”句荷再问。 “要罚。但罚有先后,在上者当以身作则,在下者才能上行下效。” “嗯。”句荷点点头,“那我这就回去通知我爹,然后我呢,就明天再过来,好吧?” 二长老面色更差:“小少爷是想向家主寻求庇护?” 不知是否是和句荷相处久了,句莲都有些意外自己听懂了句荷的脑回路,于是缄默不言,任其发挥。 “诶,这种违反族规的话,也亏二长老你想的出来。”句荷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自信,竟反过来教育起二长老来。 “你方才不是都说了嘛。罚有先后,父为子纲,我爹在上,我在下,理所应当啊。我这不也是担心您甩鞭子甩累了,故而才说先去通知我爹今天来麻烦您,然后让你休息半日,明天我再来麻烦您。要不累着长辈了,我岂不又是罪加一等了吗?”句荷眨巴眨巴大眼睛,诚恳极了。 第149章 究竟算不算公平呢 句荷的逻辑是成立的。 踏雪犯事并非出于自愿,所以责罚就应该由句荷这个管理者承受。这能促使上级真正对下级具有约束责任。 而句荷犯事,在句荷之上的人本也正该为自己没能承担的约束责任进行偿付的。 可这逻辑的强盗之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若事事都要如此一层一层的追责上去,那家主都该被打成肉泥了。 “二长老,句荷年幼无知,惯爱胡言乱语,您别当一回事。咱们还是先进去再说吧。” 句莲面上带着点极淡的因幼弟无知而生的惭愧,话也说得恭敬,看似退让,实则却是火上浇油。 稚子年幼,正是对世事一知半解的时候。在这个年纪,说错什么,做错什么,是应该被谅解的,更是应该被父母纠正过来的。 是句老爷的纵容使得句荷成长到如今歪瓜裂枣般的品行。 这教子无方的罪责,句老爷是于情于理逃不过去的。 但句莲是个多知书达理的人啊。就算句荷说得在理,他也要顾及着二长老和家主的颜面将这个道理置之不提,亲自把幼弟胡言这个台阶递到二长老跟前,跳过这已然暴露的处罚不正的差错。 若换作是句老爷,句莲说这话那是活生生把句荷往火坑里推。 可此时站在这里耳听此言的却偏偏是二长老,是这族中真正称得上还有点公正可言的人。 那这话的作用也就全然不同了。 于是乎,一时三人都干站在府门前安静下来。 句荷挑眉看向句莲,眸光里多少有点调侃的笑意。 句莲不理,只一味平静地看着二长老,其诚意真是天地可鉴,叫人抓不着一点阴阳怪气的把柄。 良久,二长老紧抿着唇转身走进大门。 呵呵。句荷得意地拿胳膊碰了碰句莲的胳膊。 这死老头根本说不过咱俩。句荷小人得志。 句莲斜眼瞪句荷,反握住她藏在袖中的手紧了紧,示意她收敛点,随后就带着她跟在二长老的身后也进了府门。 二长老府与句府颇有些相异。 句府遍植花木,假山林立,十足园艺雅趣。 但二长老府却显然是不提供这种景象让客人进来赏玩的。 这里很冷清,句荷自入门起便没见过一个下人,视线之内也没有半点花木,青石板铺就的青石路,比这还让人看着发寒的,是正堂四根立柱并房梁整体刷的黑漆。 似乎是非要叫人进门前有天大的喜事,进门后也如泼冷水般瞬间死寂下来的地方。 走到正堂过门槛四五步远,句莲就停下了脚步,句荷因着拉扯,也被迫停留原地。 唯有二长老独自走到上首正位前。 这正堂的上首也与句府正堂的上首不同。 句府正堂上首虽有两把木椅,但却是专为一人而设的。 而二长老府的正堂上首,却干脆连一把椅子都没有。取而代之的乃是一方黑色的供台。供台上摆着两物。 一本纸页泛黄边角卷折的旧书和一柄同成年男性手掌差不多长度的玉石棍子。 二长老走到那供台前,先是郑重的上了三炷香,后又恭敬地弯腰拜了两拜。句荷则趁此间隙伸长了脖子打量那供台上的东西。 那旧书封页上的字因着年深日久已有些消磨,句荷大致猜出应是族规之类的字词。而那玉石棍子,句荷多看了两眼,其上的灵气与寒气杂糅不分,却也容易感知。按着句荷的想法,这玩意儿大约是文夫子那把戒尺的升级版。 “哥,你确定是拿鞭子抽来着?”句荷突然对句莲耳语道。 “应该是。”句莲是这么回答她的。 句荷挑眉:“应该?” 句莲不自在的微抬下颌:“应该。” 其实句莲也没亲见过二长老行刑,但他记得族规的确是这么写的来着。 依照罪状轻重,鞭挞次数不一。 这也不能不是拿鞭子打的意思吧……句莲突然有点自我怀疑。 然后两兄弟就眼睁睁看着二长老拿起了那柄玉石棍子。 完了。句莲与句荷脑子里同时炸了。不会是拿这个来打吧? 那玉石棍子上带的灵气不少,一看就知是非凡的法器。这法器与凡物,犹如白云与黑土,杀伤力自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全然不是一回事儿啊。 “二长老,句荷天资不高,至今还是个凡人,若以法器行刑,未免太过了些吧。”句莲上移一步,将句荷挡在自己身后。 “大少爷,倒真的很疼爱这个弟弟。”二长老将那玉石短棍拿在手里,没急着做什么别的动作,却是感慨了这么一句。 句莲微愣,不知道二长老突发此言是否暗含机锋,只得含糊应对道:“俗话说,因材施教,因人而异。莲也只是希望能尽力维护句氏的公正。” 句莲前事再提,还是在为句荷脱罪。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去句府为大少爷授课时,你才五岁。”二长老眼神挪移至虚无,“大少爷过去年纪虽小,面上的愁苦却不知何故积压得极深。” “如今,也不知是大少爷愈加学会了遮掩,还是已然消解了不少苦楚?” 二长老的目光再度回到句莲面上,无嗔无怒,无悲无喜,似乎是在探究。 句莲忍住下意识瞥向句荷的冲动,开口道:“恕莲愚钝,不知二长老何出此言?” 句莲不接茬,二长老也不再紧逼,转而道:“方才在门外,小少爷所言,实不无道理。” 只是二长老嘴上虽是如此说,手上却挥了挥那玉石短棍,试力道。 句荷:……你别光说人话,不干人事儿啊你! 似乎二长老也有些日子没用过这东西了,调试了几番角度,方才抬手将其举至额边,骤然奋力一挥。 噼啪! 一声短促的爆破音炸响在少年耳际。 一眨眼,那玉石棍子的一头竟多出了一条光鞭。 那光鞭并非实物,不知是聚集光点汇成己身的,还是自那玉棍中生出了什么吸引光的东西。那条光鞭不算很长,连句莲那条长鞭的一半也不及。说不上是柔软还是坚硬,只顺着玉棍的一头延伸下来,垂在空中,似有若无的微微晃动。 句荷咽了口口水:“既然你都说我说的没错了,那你再打我,不是就有辱句氏门楣了嘛!” “是。”二长老竟承认了,“小少爷如今的德行,家主责无旁贷。若论公正,首当问罪于家主。” “对啊!那你还……” 啪! 一声利落的脆响,打断了句荷的反驳。 两兄弟俱都诧异的看着眼前的一幕而失去了动作。 只见二长老正挥动着手中的短鞭,一次又一次毫不犹豫地反手抽打在自己的肩背上。 整二十鞭,一鞭不多,一鞭不少。 如此打下来,二长老的老脸上已是一层冷汗。 “但我不能问罪家主,空让外人看句氏的笑话。以此,治下不严之罪,我替家主受罚。再有替人受过本应加倍,如此便是十鞭。又我身为主罚之人,却行事不公,再责十鞭。如此二十鞭,由大少爷与小少爷见证。” 二长老说完这段话,唇色已近于无。 第150章 公你娘个头 句莲同句荷对视一眼,一时都噤声不语。 真是个刚烈的人啊。句荷乍舌。 “莲知错,请二长老责罚。” 句荷的惊诧的眉毛还没来得及回归原位,这边厢,又一个刚烈的人上场了。 “啊?”句荷是真没忍住困惑。咋啦这又是?怎么上赶着受罚啊还?难不成这鞭子还有啥特殊功效啊?打完是能升天啊还是怎么的?这就排上队了? 二长老双眉紧皱,显然是忍着痛说道:“大少爷何出此言?” 句莲垂眸,正色道:“是莲龌龊。竟巧言令色,故意设陷,令二长老受困于家主和公正之间,忠义难全。也是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竟以为如此便能令二长老妥协。” 句莲大包大揽,将共犯句荷一脚踢出局,独揽恶行。 “二长老的磊落刚毅,大公无私,实在叫莲相形见绌,羞愧难当。”句莲字字真心,出于肺腑,“您说得对。我的确变了。” 二长老默默的看着少年回视他的目光,有愧疚,有自嘲,有失落,但惟独没有失悔。 “请二长老责罚。”句莲再次请求道。 “那什么,”只是二长老还未对句莲的负荆请罪作出回应,句荷先受不了了,“既然大家都有错,那要不这事儿就算了吧。何必搞得这么血腥呢?是不是?” 二长老方才还有些混杂着惋惜与探究的目光突然就变得纯粹了起来。 纯粹的,无语。对于句荷。 这小子居然还在诡辩,真是冥顽不灵。二长老冷脸看向句荷,但因为忍痛导致面目肌肉间歇性不自觉抽搐,所以不仅没能如愿表达出自己的鄙夷,甚至还把句荷逗笑了。 怎么办,面瘫打成痉挛了,这谁忍得住不笑啊? 句荷努力过了,但到底只能低头掩盖自己的根本压不住的嘴角。 “莲记得,族规有载,凡行至无状,无端生事者,若未伤人,则鞭二十。其上治下不严者折半鞭十。不知句荷算是只此一过,还是两例俱犯?”句莲重新将话题拉回来。 “啊?”这下句荷笑不出来了,“三十鞭?你当买肉馅包包子呢?” 句荷是个凡人,灵力远不及二长老浑厚,身板更是弱小。三十鞭下去必定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岂非正是只差个面团和蒸笼就能烧水开饭了? “治下不严,行至无状,但念及小少爷平素也未有惹出过什么大事。故而,二十鞭足矣。”但二长老已经再懒得理会句荷的谬言,只同句莲对话道。 “呵,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给我打折啊?”反正没人理她,句荷说话干脆更加放肆。 句莲了然点头:“敢问二长老在何处行刑?” “不是吧?你真要我去挨打啊?”句荷伸长了手臂在句莲眼前挥了挥,但没得到什么回应。 “因时局特殊,不便大肆张扬,就在此处行刑。”二长老回答道。 “好。”句莲开口道,“方才二长老已说过,代人受罚,理当加倍,如此便是四十鞭。” 原本已经开始悄默声地行后撤步的句荷突然怔在原地。 二长老皱眉:“大少爷,你这是……” “二长老也认可句荷之所以有今日正是因为无人管教。”句莲语出惊人,自己却平淡如水,“长兄如父,是我没有尽到做兄长的责任。父债子偿,要说代人受过,本也没有比我这个儿子更适合的人选。” “于情于理,都是我犯了治下不严之罪。” “如此,总计五十鞭。”句莲伸出手道,“二长老力竭,请由莲自行鞭笞。” 二长老的长眉拧的厉害。二十鞭原是他算好的,为敲打句荷定的数。 这光鞭乃是法器,句荷却是凡人,要她如二长老方才的力道生受,不死也得脱层皮。 但二长老本不是为要杀句荷而行此一出的。 句荷固然疑点颇多,但左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不知者不罪,罚是要罚的,但二长老心中有数,自会拿捏力道,只叫句荷安安生生在床上瘫上两三个月就是。 一为公正,二也为试探。 试探是否一朝句荷失去行动能力,句家城从此就能安稳下来。 这个道理,句莲不该不明白的。 可他却还是要站出来替句荷受罚。 “大少爷,你是句氏的少主,更是未来最有希望接任家主之位的人。怎能如此徇私?”二长老升起些怒意。 “二长老忘了,莲还不是少主。”句莲淡笑着摇了摇头。 “既然大少爷还记得竞选少主一事,为何又要自挞五十?”二长老反驳道。须知这五十鞭打下去,就算句莲有心放水,收着力道,但半年之内都绝不可能恢复如初。如此元气大伤,又何谈竞选少主? “那便是莲自己的事了。”句莲笑道,“请二长老秉公办事。” 无论是代人受过,还是治下不严,这一条条族规都是方才二长老亲口所言,句莲要为句荷受这五十鞭,二长老是决计没有立场否决的。 这是秉公办事。 明明是徇私舞弊,却又当真是秉公办事。 二长老面色沉重,背上的伤处似在灼烧他所谓的公正。 “虚伪。” 二长老虎躯一震,一时竟错觉是听见了自己的心声。 但句荷紧接着又冷嘲道:“愚蠢。” 句莲神色如常,将手移向左后方,欲将句荷拉回身后。 但句荷却绕过了句莲的保护,双手抱臂,一脸厌烦地直接就走到了二长老与句莲之间,牢牢挡在二长老视线正中。 句荷年纪小,长的自然没有二长老高,但她懒得抬头,只眼珠上翻瞪着二长老。 “喂,死老头。”句荷是终于失去了陪人演戏的耐性。 二长老闻声大震,惊怒并起,还不来得及做出反应,却听句荷又道。 “我说你开口一个公正,闭口一个公正的,这公不公正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句荷!”句莲皱眉低斥道。 “诶,你别说话。”句荷头都没回,只朝身后人摆摆手,“我一会儿就骂你,你别上赶着来排队。” 句莲一愣,三两步上前来就想拉走句荷,二长老却恰在此时开口道。 “句氏立足仙界上万年,其间有多少大世家楼起楼塌,若不是靠着公正二字,句氏何以能有今日之荣光!”二长老怒极,话声越来越大。 “你可放你的屁去吧!”句荷奋力推开想要钳制住她的句莲,“你们公正?你们公正能让句老爷那样的人当家主?你们公正你能忍到现在才来罚我?” “句莲天天被你们那个狗屁家主变着法的找理由暴揍,我就不信你一点都不知道!怎么我就从来没见你站出来说过一句这不公正啊?” “我是个没出息,无德无才的,我胡作非为,我胡言乱语,但我都他娘的这么活了好几年了!你怎么早不来罚我晚不来罚我,偏偏要在我娘死了,我爹也不管我了的时候来罚我?” “什么公正,我看你分明就是墙倒众人推!” 第151章 老的一巴掌,小的更是一巴掌 句荷属实也是在这句府里憋屈得太久了,一旦骂起人来,轻易是不肯停下来的。 “我告诉你死老头,别管你要在我头上安什么罪名,我今天一概不认!” “什么族规?什么立身之本!你们家家主都不用守的东西,我凭什么要守!” “你要是有本事,你现在就去句府,你把句欢从他那张破椅子上拉下来当众抽鞭子!” “你在这儿欺负我们俩算怎么回事儿?” “你个踩低捧高的懦夫!你这个屁话连篇的伪君子!” “我才不需要谁替我受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可不像你们家家主,仗势欺人,道貌岸然,虚伪阴险,故作姿态!” 二长老被句荷吼得一愣一愣的,平素威严的面容这会儿也多少有点茫然。 句莲受得惊吓也不轻。句荷自小就是个嗓门儿大的,他又离得近,身心遭受双重暴击。 句荷平息了口气,这才转头看向句莲。 句莲少见的有些呆滞。 “你傻了?”句荷干脆推了推少年的肩膀。 句莲缓缓回过神来,一时神色又冷冽起来。 “句荷,你!” “我我我!我怎么了我!我骂他没骂你是吧我!” 句荷声大,句莲那点斥责声怕是连他自己这会儿都听不清。 “我说你也是有病。你爹天天打你天天打你,你是被打习惯了,你现在不挨打你浑身难受是吧?” “你凭什么替他挨打啊?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是他娶了四五个如夫人在家里摆着。” “是他让我娘怀孕生下了我。” “是他只管生不管教。” “哦不。”句荷突然顿了顿,“咳,我说错了。” 句莲呆愣愣的眨了眨眼睛。 “他甚至连生都不用管。”句荷鼻子出气,鄙夷地冷哼一声,“他只要一屁股坐在他那什么家主的宝座上不起来,你们就人人都得哄着他,顺着他。” “反正他是家主,他就代表句氏,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打他就是打句氏的脸。”句荷阴阳怪气,语气做作至极,“哎呀,咱们干嘛还要叫句氏啊,咱干脆改名叫句狗好了呀。” “你在胡说什么!”二长老此刻方才被这污名给气的回过神来,抬手便要一鞭子抽向句荷。 “你打啊!你敢打我就敢哭!有本事你就打死我!不然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非得把你们这些破事儿闹得人尽皆知不可!”句荷瞪眼逼视二长老。 二长老手上一顿。 “我说你还真是句欢的好狗啊。你明知道他处事不公,但你不闻不问也就罢了,反过来还要劝自己他是家主,是你们的主子,是你们的代表,是你们老句家的吉祥物!打不得骂不得,连句重话都说不得。” “我告诉你,你对他再忠心也没用!就算你在脑门上现刻个公正二字然后跑到句欢面前去跟他干瞪眼,他也只会叫你带着你那点愚忠一起滚蛋!” 愚忠。二长老神魂一震。 正是这两个字。 正是这两个字令他甘愿退居府中,多年来从不与句老爷争锋。 他不是不知道句欢是个什么样的人的。 但那又如何呢? 论实力,论出身,当年已经再无比他更好的家主人选。 但凡他有得选…… 但凡当年…… 二长老垂眸平息余怒,手中的光鞭也随着泄力而消散,只余下一根冰冷的短棍。 其实句荷的话,一句都没有说错。 虽然听着多少市井气是太重了些…… “他是家主。就算他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但句氏不能没有他……” 良久,二长老低声妥协般的感慨道。 “仙界的局势已容不得我们再添内乱了。” 仙界的局势?句荷挑眉。 “难不成继续由着他这么武断下去,句氏就能好起来了?”句荷仍是不屑。 “句荷,别说了。”句莲试探着,竟有点怯生生地想劝句荷收嘴。大约他也是从没见识过这种骂法,一时颇受震撼,以致言行失常。 二长老眼神复杂的瞥了句荷一眼:“覆巢之下无完卵。” “可句欢不是巢。”句荷一脸嘲讽地驳斥道,“他是鸠,是食雏鸟以自肥的东西。真正能做巢穴的从来都是句氏本身而已。” “你把他当救命稻草,”句荷言笑晏晏,“他啊,把你们当血包呢。” 二长老凝眉:“你什么意思?” “呵,”句荷冷笑,“你也不想想,仙界局势不好,偏偏句家城就来个没影的毒修。他先是毁了我的灵根,后又莫名其妙将文、武两父子带进府里,怎么恰好这时候句府就中毒了呢?” “还有北郊。他那种恨不得将句家城一整个牢牢握在手里的人,怎么就能让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在你们家祖坟附近作乱呢?” “只怕这内乱,不是还没生,而是在他娘的肚子里,鼓捣着,非要闹得一尸两命不可呢吧。”句荷阴恻恻地意有所指的递出了个讥讽的眼神。 句莲不太确定地看着句荷老神在在,把握十足的模样,沉吟良久,终究吐出一句。 “你的灵根,是被他毁了的?” “不然呢?人人都有灵根就我没有,难道我是狗啊?我天生贱呐?”句荷大翻白眼。 “他怎么能毁了你的灵根?你之前又为何不曾提起?”二长老这理智也不知是回笼了还是没有。若说没有,倒已经晓得要质疑句荷,若说有,却怎么又抛却前言,反而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 “我不说是因为……”句荷嘴比脑子快,说到一半,突然飞速瞥了一眼句莲,又悻悻住嘴。 “说。”句莲蹙眉,心底里突然翻起些不祥的预感。 “其实这事儿,说来话长,要不咱们改天煮壶茶,慢慢……” “说!”句莲紧盯着句荷,不依不饶。 句荷为其气势所慑,弱弱低头:“我,我也不是不说,我那不是怕你……” 二长老察觉到兄弟二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僵硬,反倒微微侧身插进两兄弟之间拦住句莲,开口道:“小少爷尽管直言。” 句荷左左右右将两人来来回回都看了好几眼,才终于为难道:“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们真相。但是我先说好啊。我说的这些事儿,你们是绝对不可能找到任何证据的。所以完事儿可千万别反过来说我骗人啊。是你们非要我说的。” 句荷似乎是在给自己寻求免死金牌。 这世上,怎么会有全无证据可言的事实?二长老虽疑惑,却也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句荷长长地深呼吸一个来回,如此之后才开口道:“其实在验灵根的前一晚,我和他见过一次。” 第152章 我觉得,我认为,我猜测 “所以你的意思是,家主的本意原是想令你修为大增,一鸣惊人?”二长老听完句荷的叙述,神色莫辨的总结道。 “反正他是这么跟我说的。”句荷瘪嘴,“他说只要吃了那个东西我就能脱胎换骨,然后马上变成修者什么的。” “但你还是凡人。”句莲蹙眉。 “对啊。”句荷忆起往事似乎还是很义愤填膺,“谁知道吃了他给我那个破药丸,我的灵力不仅没有暴涨,反而连灵根都没了。” “可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二长老紧盯着句荷。 句荷抬眸看了老人一眼,又看了看一脸困惑而不能解的句莲,再又小跑到正堂外左右张望。 “这府里没有其他人。”二长老的声音从句荷身后传来,“只有我一个。我也可以以我的品阶向你保证,除了我们三人,再无任何人能听到此间的谈话。” 二长老不喜奢靡,所以自即位起便将府中的下人尽数遣散,多年来也未曾婚配,故而膝下无子,二长老府常年只得他一人。 句荷听了这话才算稍稍放心,挪着步子又走回二人身前。 “这个原因呢,说来……”句荷又瞥了一眼句莲,“有点复杂。” “你要说便说。”二长老的语气多少有点不耐烦。复杂复杂,让你说个啥你都说复杂。你到底说不说啊。 “咳,”句荷清了清嗓子,微微垂眸没敢回应句莲的眼神,“你可能知道,我娘不是一直都,跟我哥不太对付吗。” 说起这人人皆知,却鲜少明言的事,句荷却有点难为情。 二长老瞥了眼句莲,默不作声。句府里的事,他虽知道的不甚清楚,但确实也听见过些风声。 “其实我娘生前,一直都有个奢望。”句荷再次深吸了口气。 “她希望我能成为句氏下一任家主。” 二长老挑眉。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别说。”句荷瞥向二长老,“无非就还是庶子那套嘛。” “我也不是傻子,以前年纪小,是没想过这些。但是这一两年,我也渐渐觉出味儿来,且不说我本人如何,就说我上头还有个嫡亲的哥哥在,我怎么可能当得了什么家主。” 句莲只顾皱眉看着句荷,并未出言打断。 “所以我觉得我娘根本就是在痴人说梦,她总说只要我肯好好修炼,日后家主之位一定是我的。但这原本就不可能嘛。” “所以你才不思进取?”句莲幽幽道。 句荷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继续道:“咳,那我就肯定得劝我娘啊。劝我娘不要天天白日做梦,逼我学这个学那个的,做些无用功。” “但我娘不听,每次都只说我不懂我不懂。” “所以后来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就跟她吵起来了。” “那次,吵得也是有些厉害……”句荷眉眼耷拉下去,似乎是为想起自己说过的浑话而羞愧,“我和她都有些口不择言。我就说了,我说有我哥在,我怎么可能当什么家主。” “可是我娘却突然没头没尾地吼了一句。” “她说,句莲绝对不可能成为家主。” 句荷始终偏头向着二长老的方向,不敢正眼看句莲一眼。 “她当时的语气特别坚定,好像把握十足的样子。可是话说出口她就失悔了,我虽一再追问,但她就是不肯解释为什么会这么确定。” “直到那天晚上,我爹来找我,给了我那个药。” “所以我想……” “所以,这一切,都是他的意思。”句莲突然有些想笑。 句荷的话说得虽含糊,但二人却都已听明白她未尽之言。 芸娘只是个如夫人,怎么可能真对句氏下一任家主人选这样的大事有什么把握? 只怕,是从句老爷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来的吧。 再者,句欢又为何要在验灵根的前一晚令句荷服药? 众所周知,句莲乃是拥有世所罕见的天级灵根的奇才。仙界是最重实力的。这也是句莲这个有名无实的少主得人心的重要原因。 句欢此举,莫非是想替句荷重塑灵根,强压句莲一头? 二长老一时惊疑不定。 句荷这番话说来说去,其实除了给药一事外,其他都只能算作是推测,确实是毫无实证可言的东西。 而那药,都已过了这么久,就算句荷真的在验灵根的前一晚服用过句欢给的药物,如今也早就检测不出了。 这话来得实在虚浮,却又似乎能解释一切异象。 为什么句莲身为嫡长子背负着句氏未来的希望却常年遭受句欢的凌辱与暴力?为什么句莲鲜少参与族务?为什么句欢会在句莲提出竞选少主时如此怒不可遏? 因为句欢根本就不打算让这个儿子继承自己的一切。 再又,为什么句欢过去如此宠溺这个幼子却在验灵根后态度骤变,甚至恨不得随时能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将她定罪?为什么在北郊出事后的堂会上对于给句荷定罪显得如此急不可耐? 因为句荷服药后没能呈现出他想要的结果。他要杀人灭口,也要清理痕迹。 而这唯一能证明句欢阴谋存在过的痕迹,正是句荷本身。 句荷仍维持着面上对句莲的躲闪,只看向二长老那对时而紧锁,时而高挑的眉毛,等着他自己动摇自己。 三人各怀心思的在沉默中互相打量。 而二长老则一直到句莲、句荷两兄弟毫发无伤的离开时,也未能真正下定主意选择相信或是不相信句荷突然袒露的真相。 从二长老府府门门槛踏出来,也就该往句府府门的门槛走去了。 这段路,句莲与句荷自然是理所当然同路的。 但两人却不知道是默契还是不默契,句莲快步在前,句荷闲散在后,两兄弟足足隔了丈远,就连进府后回莲园的小路上也不见半点并肩的意思。 “大少爷,您回来了。怎么就您一个……” “阿竹,备水,沐浴。” 阿竹原是一脸殷勤地迎上来的,却恰撞上了句莲的冷脸。 沐浴?这大白天的?阿竹纳罕,还未及细想,却见句荷也走了进来。 “阿竹,备水。” 句荷落下这么一句话,也连个眼神都没分给阿竹就走进了卧房。 两兄弟都站在卧房中,一个坐在茶案前,一个靠在墙角处,不言不语。 阿竹那不算多灵光的脑筋在二人冷若冰霜的气氛中高速运转一番,竟还真叫他难得聪明了一回。 他没多话触二位少爷的霉头,自个儿亲手端了两大盆热水进去放在卧室地面上,随后就撤步离开,还贴心地关上了大门。 这两位爷哪里像是有半点要沐浴的意思啊,只怕是奔着吵架来的吧。阿竹站在门外不远处,挥挥手,决定给莲园的下人们放半天假,让他们想干嘛干嘛去,别在这院子里乱晃。 第153章 温床虽好,但不要贪杯哦 那两大盆热水就在地上,句莲面无表情,还是那么一串手势,卧房内顷刻又是个密不透风的禁制。 “你是疯了吗?”句莲冷着脸,终于说出了自二长老府出来之后的第一句话。 “你以为你那点儿纯靠胡编乱造、牵强附会的胡话真能把二长老耍的团团转?”句莲的怒声越来越重,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竟忍不住双手握拳。 不错。句荷方才在二长老跟前“不小心”吐露的隐秘全都是狗屁。 是彻头彻尾的、连半点实证都没有的狗屁。 “呵,那我不也把他给唬住了吗?”句荷靠在墙角冷笑。 “那是因为你刚刚装腔作势在那儿胡发一通脾气给他震住了,他脑子一时没转过来才顺着你的胡话被你绕了进去,你真当他是白痴啊?不过今晚他就能想明白你是在骗他!” “那又如何?”句荷一摊手,满脸的无所谓,“难不成他还会去句欢那儿,把今日的事原原本本地再说一遍吗?” 二长老当然不会。毕竟若将事情的原委真捅到句老爷面前,那依二长老那个僵直的性子,句欢未能行管教的义务,又屡次不分青红皂白地打骂句莲,这数罪并明,如只告状而不真的对句老爷定罪行罚,那他那点薄如蝉翼、欲盖弥彰的所谓公正就真真是再也不能掩耳盗铃地自欺欺人下去了。 所以今日只要能唬得二长老放他们俩离开,那么前罪已清,事后再无正当理由行罚,二长老一世都只能受着这哑巴亏,闭口不言。 “那以后呢?你真以为你福大命大,能得罪一个家主大难不死,就还能再得罪一个长老平安无事吗!”句莲恼怒万分,气得直接自凳子上站了起来。 但说到底,句莲到底又是在气什么呢? “呵,合着你的意思,我倒是多此一举,碍着你讨打了是吧?”句荷瞥向句莲,似在看着一个神经病,“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个爱好。” 句莲抿唇,极快地眨了眨眼道:“我又不是你,几鞭子就能抽死。” “我也不是你,上赶着让人家抽鞭子。”句荷当即嘲讽回去。 句莲微愣,意识到自己的言不由衷时,却已晚了。 他本不是这个意思的。 又或者说,他的确是这个意思,但不是他话中所隐含的那个意思。 句荷是个凡人,那法器厉害的紧,连二长老受了也是苦不堪言,她又怎么可能在那鞭子下好过? 他的本意,原该只需两个字便能说清的。 “是啊。你聪明,所以你就净只知道惹事。”句莲听见自己如此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处境?你知不知道我是费了多少心力在保护你啊!” 是啊。他的本意,原本只是这两个字啊。 保护。 保护句荷平安,保护句荷活下去,保护句荷别再被人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可她怎么偏偏就如此肆无忌惮地屡次冒险呢? “我不需要。”句荷彻底没了笑意。 “我不需要依靠谁的保护才能活下去。”句荷又重复了一遍。 她活了好几世,死也死了好几回,若她真是一心贪求某人庇护而得生存的人,那么她不会离开药师谷,也不会宁死不与小黑签订灵契。 句莲怔愣。 “我知道你是好意。”句荷今日的怒气并非作假,“但我真的很讨厌这样。” “我讨厌你挡在我前面,我讨厌你一副大义凛然,要为我忍辱负重乃甚英勇就义的样子。好像我是个脆弱无用的琉璃瓶子,只能被人层层叠叠小心翼翼的包裹在柔软的棉被里才能生存下去。” “我是没你修为高,我现在的处境也的确说不上好。” “但我不要被困在温床里。” 句莲不知何故,突然有些发冷。 “你不是要做你的君子吗?”句荷侧身正对向句莲,“你不是不喜欢撒谎,不喜欢演戏,不喜欢玩儿这些阴谋诡计吗?” “那你为什么还要逼自己这么做?” 句莲今日的羞愧,句荷看得清楚。 他说他变了。说这话时,是带着苦意的。他不喜欢自己的改变。 “我是为了……”句莲欲言又止,声音竟在微不可察的发颤。 “为了我是吧?”句荷替他回答。 句莲移开对视的目光。 “我就是讨厌这个。”句荷大约是带着点厌烦的。 “我才不需要谁为我牺牲奉献。我又不是你那个贱人爹。”句荷冷哼道,“你少拿对付他那一套来对付我。” “你说,什么?”句莲惊诧。 “我说,你靠着自苦,自怨自艾,自甘委屈,任打任骂,强压着自己的不满,拿孝道绑架自己,用压抑和痛苦换取你们父子情分的维系。” “现在,你又想把这点亲情转移到我的身上来。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说自己不喜欢说的话,一面唾弃自己的虚伪,一面又自怜自艾。” “你一定觉得自己很伟大吧。” “不是委曲求全当孝子,就是忍辱负重做兄长。” “你说你是为了保护我。” “是。你是在保护我,在自以为是,自我感动,自说自话的执行你所谓的保护我。” 句莲一时如遭雷击,不知是耳鸣还是心脏停跳,周遭一切响动都如同隔着水雾般浑浊不堪,可句荷的话却还是该死的清晰可闻。 “你看似高高在上,不屑一顾,实则却只会伪装成可怜虫,靠一味的无底线的付出来摇尾乞怜一点亲情。” “你分明就是在自我阉割。不是妄图用牺牲来换取对方的怜悯,就是在空虚时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而自我高潮。” “可是你怎么不想想,凭什么你一味的忍让和付出就一定该得到回报?” “这世上有哪一个正儿八经的亲人是靠这种东西交易得来的?” “还是说你希望我跟你爹一样?” “他可以在你不顺从之后抛弃你们的父子情义。” “所以当你不再能强压着自己的原则去做自己不喜欢但对我有利的事情,又或你哪一次未再如今日一样将我的行为大包大揽全部说成是你的责任之后,我也可以像你爹一样骂你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吗?” 句莲双腿一软,跌坐回木凳之上。 第154章 骂爽了和被骂不爽了 句莲的目光看似落在书案上,实则眼神空洞。 少年俊眉微蹙,面色带着一点没来由的焦躁与不安。 又或许更像是茫然和恐慌。 “大少爷,您的茶凉了,我再去给你沏一壶吧?”阿竹在书房外来来去去走了三四圈,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挪步进入书房中。 句莲一手压着案上的书页,没有反应。 “大少爷?”阿竹躬身凑到句莲身侧。 “啊?”直到阿竹伸手端起案边的茶盏,一点儿瓷器摩擦间带起的脆响才令句莲如梦初醒般觉察到身边人的存在。 “啊,不用添水了。”句莲如是说道,目光从阿竹身上移开时,不着痕迹的划过书房外的小半片院落。 院子里安静极了,一个人,一点响动,皆无。 “大少爷,这茶已泡了半日了。”阿竹斟酌着尽量将话说得隐晦些。 这茶已泡了半日,不说茶香早无,茶色太浓,只单说,这壶茶自今晨阿竹泡好端上句莲书案到现在,那也是滴水未少,何谈添水一说呢? 句莲愣了愣,迟缓的反应过来。少年将手掌自书页上移开,那本书顷刻间便自发合上了。 “到午膳的时间了?” “是。”阿竹点了点头,“不过,今日厨房只备了些清粥小菜。” 这原是前日句莲便告知阿竹的,为的是清淡食物利于养伤。 只是今日的莲院却并没有预期中的伤者。 阿竹偷眼瞧句莲的脸色,不敢多话。 句莲的眉头又皱得紧了些。 “我没什么胃口。你再去替我泡壶茶来就是。句莲淡淡道,随后再次伏首于那本也不知道究竟写了什么好东西才值得大少爷一盯盯一上午的破书中。 阿竹心中叹气,也只得听命行事。 从书房中出来,阿竹偏头看向卧房。 卧房里没什么动静,也不知小少爷醒是未醒。 平日里,都是句莲掐着时间让阿竹去叫句荷起床的。 “唉。”阿竹叹气,自去库房取茶了。 句荷倒也有些日子没能一觉睡到大中午了。 往日里,卧房门总是早早被人叩响,阿竹一边喊,一边敲,从来是非要把句荷吵得应声不可的。 句荷终于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从床榻上起身。 昨日同句莲大吵一架后,二人便没再有过半句交流。 句荷揉揉眼睛,神清气爽地推开卧房门走进院子里。 “小少爷,您醒了。我这就让人去备水给您洗漱。”阿竹甫才泡了壶新茶经过,正巧撞见句荷推门而出。 “不用了,我自己去打井水洗洗就好了。”句荷笑着挥了挥手,看上去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话音刚落,句荷还真就自己往后厨方向去了。 阿竹拿这两位少爷迥然相异的状态摸不清底细,只能先将茶送到书房里。 “大少爷,小少爷,醒了。”阿竹犹豫半晌,终究还是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岂料句莲却连半个抬眸的动作也没有。 阿竹心中疑惑愈甚,默不作声地从书房中退出来,思来想去,还是只有明着去问当事人才能晓得这究竟算是个什么情况。 但书房里那个当事人是问不得,也不敢问的。 于是阿竹惴惴不安地走到了后厨,句荷正在井边捧着刚打上来的井水往面门上泼。 啊,真爽。句荷被冷水一激,顿时彻底醒神,被过度睡眠而淤滞的大脑也再度流畅运转。 “小少爷,您这容易着凉啊。”阿竹怀着隐忧。 “那就算我活该好了。”句荷浑不在意,甩甩脑袋,脸上的水溅得到处都是,“阿竹,有吃的吗?我饿了。” “有……”阿竹迟疑着道,“都是些清粥小菜,我让人去饭厅布菜。” “不用了。”句荷抬手制止,“粥在厨房里是吗?我自己去盛就好了。” 阿竹使不得三字还未说出口,句荷已经利落转身走进厨房里去了。 片刻后,她端着碗粥走了出来。 “你吃吗?”句荷将手中的粥朝阿竹的方向抬了抬,“自己去盛哦。” 随后将碗沿递到唇边,吸溜吸溜喝了一大口。 半碗米粥下肚,句荷的胃袋同心情一样温暖充实。 太舒服了。句荷心中感叹。好久都没有过这么轻松的时候了。 自从重生到句府以来,句荷可谓是行则有人开路,坐则有人抬凳,不说是衣来伸手,饭来找口,也说得上是事必有人先替自己做了,物也必有人早为自己备好了。 初初在这被人事无巨细的侍奉着的日子中,句荷倒也还能觉出一两分乐得清闲来,但日子久了,就实在不免厌倦。 如同一个明明四肢健全的人却非要借别人的手脚行事一般,既别扭,又厌烦。 但为着她这金尊玉贵的小少爷身份不露破绽,句荷也是耐着性子,装腔作势的演了许久。 不过这下好了。句荷仰头喝下碗里最后一点米粥。气撒了,话说破了,她再懒得耐着性子装这破世家没手没脚的小少爷了。 “小少爷,您今日心情,很好?”阿竹看着句荷满意的神色,困惑已然快将他那不算灵光的脑子淹没。 “嗯,特别好。”句荷重重点头,笑得灿烂。 “可大少爷似乎……”似乎心情特别不好呢……阿竹擦了擦脑门上不存在的冷汗。 “哦,他啊。”句荷将碗扔进一旁专用于盥洗的水桶里,“他心情不太好是吧?” “似乎,是?” “正常。”句荷摆了摆手,示意阿竹别担心,“谁挨顿骂心情都不会好的。” “挨骂?”阿竹怔愣,随即皱眉,“是否是家主又?” 句荷摇头,与阿竹擦身回向小院。 “那,那难道是长老们?”阿竹有些急了。原本他们家大少爷就常被句老爷无端责骂,已是十足委屈,怎么长老们也如此是非不分,落井下石。 “不是不是。”句荷一概否决。 “那是?”阿竹傻眼了。这句家城除了在上位的家主与长老们之外,也不再有有资格指着句莲鼻子大骂的人了啊。 句荷走到假山旁的石桌边坐下。 “我啊。”句荷翘着二郎腿,冲阿竹开朗一笑。 第155章 浑水 阿竹实在花了些时间才真正意识到是句荷把句莲骂到魂不守舍、食不下咽这个地步的事实。 “小少爷,你为什么要……” “你别问了。这个事情很复杂,就算我愿意给你解释,你们家大少爷也不会希望你知道我具体都骂了他什么,又为什么要骂他的。你还是别问最好。这样我们大家都省力。”句荷抢先一步制止了阿竹的追问。 “可是大少爷为了你……” “他为不为的那是他的事,我没有要求过他做到这个地步。别想道德绑架我。不然你会发现我根本就没有道德。”句荷并无歉意地耸了耸肩膀。 “你这……” “竹管家。” 这回打断阿竹的却不是句荷,而是本在院门前守着专司通传的下人。 “咳,怎么了?”于是阿竹不得不把始终未能脱口的质问和不满暂压下去。 “是学堂的人来了,说是来叫小少爷去上课的。”那下人如此原原本本的将话带进二人耳中。 “学堂?”句荷不禁意外。 她还以为来得会是二长老那个执迷不悟的怪老头。怎么反而是学堂的人找上门来了? 阿竹自然也同样诧异。他下意识瞥了句荷一眼,随后思量道:“来得是谁?现在何处?” “是学堂的下人。现下正在府门外候着。” “你先在这等着,我去通报大少……” “行,我现在就去。”句荷突然站起身,竟直接利落的答应了,全然没有半点要让句莲过问的意思。 “小少爷,还是先通知大少爷再决定吧?”阿竹将身往句荷身前一拦。 虽说句荷骂句莲的事儿还没个下文,阿竹心中不免为自家主子鸣不平,但他也知道句荷危在旦夕的处境,万没有让她随便走出去送死的理由。 “阿竹,”句荷勾起嘴角笑了笑,“学堂来人叫的是我,又不是句莲。我去与不去何须他的首肯?难不成,我不是我,而只是句莲的弟弟吗?” 阿竹闻言微愣,不明白句荷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他来说,句荷原本就是句莲的弟弟啊。哪来的什么她不是她的? 但句荷这话本也不是说给阿竹听的。 而是说给在这院子里的另一个人听的。 她对句莲的性子已然清楚得很,这家伙自恃清高,虽绝不肯在二人争执后主动露面,但其实只怕一直都在尖着耳朵,时刻关注着院中的动静。 不过就算她猜错了,句莲并未在暗中对她过度关注,故而未能听见此言,那也不打紧。 只因无论句莲有没有听见这番话,句荷的来去,本也不会为其左右。 于是句荷伸手推开了挡在自己面前的阿竹,直直步出莲院。 句荷一路行至句府大门口,见到了那寻自己的学堂的下人。 两个人,她见过,平素一贯是在学堂中做些洒扫的活计的,是没什么存在感的那种人。 句荷走出大门,来到二人面前。 这两人皆未对她行礼。 “小少爷。”那其中一个人开口道,语气也说不上多恭敬,“你也有好几日未去过学堂了。照例,你还未进入破境期,不该半途而废。” 此人说的是半途而废,但城中人人尽知,学堂之于句荷,遑论半途,只怕压根就没真正用过开始。 但句荷没反驳,反而笑道:“是学生的错,有劳夫子们挂心了。我现在就随你们同去。” 那两个下人皆点了点头,随即便一前一后将句荷夹在中间领着她往学堂的方向走去。 二人一路将句荷护送到学堂空无一人的教室中后,才改换了阵形,一前一后守在教室内。 句荷暗自挑眉:“我来学堂也有几年了,还从没见过二位做除了洒扫以外的他事。今日也是有幸竟能由两位亲自护送。” 回话的仍是那在府门外同句荷说话的人:“你不用打探我们的虚实。我们也无意保护你,只是受人之托。” 此人语声极平,似乎是在尽力不透露半丝情绪。 既受了这边厢的冷待,句荷又转头去看另一个人:“那你呢?你也是受人之托?” 那人毫无反应,既不开口,甚至连眼皮都未动一下。 “你不能指望从哑巴嘴里套出话来的。” 句荷原还因这二人的怪异,对自己临出门前的判断生出些怀疑,如今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当下便安定了心神。 “呵,”句荷笑起来,“那倒确实是我痴心妄想了。” 句荷侧首看向那甫才缓步走进教室中来的人,装模作样的施了一礼道:“武夫子。” 不错,来人,正是句氏学堂的武夫子无疑。 这定下嘱托的人既已都到了,那二人自然功成身退,在同武夫子点头示意后离开教室。 句荷分明瞥见那被称为哑巴的人飞身上了房顶。 武夫子看见了句荷朝外打量的眼神,开口道:“他不仅是个哑巴,也是个聋子。有他在,才能确保这里没有外人。” 句荷闻言歪了歪脑袋:“他既是个聋子,哪里能知道此地有无外人?” 武夫子走到离句荷不远处的书桌前坐在其上。他点了点自己的丹田处。 “灵力。”武夫子如此说。 “那人是个高手?”句荷又问。 “若论实力,可为高阶上品。”武夫子如此回答。 句荷微微眯眼:“但不是高阶上品?” 武夫子自进门后,视线一直锁在句荷身上,此时已是将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好几遍。他并未直接回答句荷的问题,反问道:“那你呢?” “你的实力,你的品阶,是否也和他一样呢?” 一样,不对等。 句荷听懂了这隐含的意思,牵起嘴角,似乎是皱着眉想了想,才道:“我哪有这个本事。” 句荷大大方方的回视向武夫子探究的目光,还有心情调侃对方:“可怜武夫子交友虽颇有一手,这挑学生的眼光却是差了一点啊。” “你到底是谁。”武夫子问的很平静。 句荷歪着脑袋笑,一副不解其意的样子。 武夫子垂眸,犹豫片刻,随后再问道:“你不是他的亲生子吧?” “武夫子这是来替他捉奸的?”句荷这话说得她自己都想笑,“只可惜我娘已经死了,这会儿才来抓奸太晚了些吧。” “噢~”句荷突然一挑眉,话锋一转,“还是说,你们已经查出那黑衣人的身份了?是我娘的姘头不成?” 第156章 代价 句荷此言乍一听,实属胡话无疑。 不仅用词低俗,还妄议亡母,若非混球是绝说不出这话的。 可武夫子也不是个十成十光长肌肉,不长脑子一流的莽夫。他冷笑道:“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我知道北郊发生的一切。” 句荷还是微笑,没什么陷阱被戳穿的仓惶,也没什么得到答案的惊讶。 她意料之中。 武夫子不是第一次如此迅速且明确的得知内部信息了。 “咱们不如还是先来聊聊你为何要费心将我请来的原因吧?”句荷话转正题,“总归不是真叫我来上课的吧?” 武夫子眼看着句荷两手一撑,悠悠闲闲的坐到书桌上,在稍微犹豫之后,沉声道。 “北郊伏击你的黑衣人,是句欢派去的。”武夫子大约自以为抛出了个重磅消息,岂料句荷却没什么太大反应。 “你不相信?”武夫子接着道。 句荷挑了挑眉毛:“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总不会是专程来给她送消息的吧?句荷更关心这场谈话存在的根本原因。 “他要杀你。”武夫子如此道。 “所以?”句荷歪头。 “你不想杀了他吗?”武夫子微微眯眼,将话说的又冷又轻。 “你想让我杀了他?”句荷似乎有点不解,“先不说他是我爹,就说他可是高阶上品修者,就算放眼整个仙界,那实力也算是排得上号的。你要我去杀他?” 句荷指了指自己的小身板:“我可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啊。” “哼,”武夫子不屑的冷哼,“都到这个地步了,你再演下去还有意义吗?” “你小小年纪就如此机关算尽。刚被人发现没有灵根句府就被搅的天翻地覆。北郊的杀手可是中阶上品修者,但你不仅安然无恙,反而还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你说,你是废物,谁信啊?” 句荷眨了眨眼睛,笑道:“那可能,我是个运气格外好些的废物?” “行了,咱俩也别打机锋浪费时间了。”武夫子到底还是有些武夫特有的不耐烦,“我不是为了拆穿你才来见你的。” “我今天只问你一件事。” 句荷摊开手掌,做了个请问的手势。 “你想不想要报仇?” “报仇?报谁的仇?”句荷疑问。 “报句欢要杀你的仇。”武夫子如此说道。 果然。句荷了然的点点头:“所以,你是来拉我入伙的?” 武夫子略微皱眉,似乎并不喜欢句荷对此的表述方式:“我们的目的可以是一致的。” “一致,指的是,在针对句欢的立场上一致?”句荷出声确认道。 “对。”武夫子点头。 “为什么选我?”句荷轻抬下颌,两条腿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你一开始就对我关注颇多,又费心教我拳脚功夫。如果你跟句欢不对付的话,干嘛要在暗地里教导他的儿子?还有,你既然怀疑我,干嘛不把这些消息散布出去?俗话说,父债子偿,你攻击我,不也是攻击他吗?” “呵呵,你未免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些。”武夫子突然冷笑起来,“就算你真是他的儿子,他也根本不会在意你的处境。” “他那种人,除了死亡和失权,不在乎任何其他东西。” 武夫子说这话时,大约牙齿不自觉咬的太紧,以至神色看来也格外用力。 句荷转了转眼珠子,不予置评。 “我承认,我一开始确实有对你下手的想法。”武夫子已看出句荷对其诚意的不信任,于是主动坦诚道,“我私下传授你武艺,是因为我知道他根本就没有任何要培养你的打算。” “所以,”句荷接口道,“你亲自教导我,是想让我去和句莲争夺家主之位?” 人不是有了接近某个位置的身份,就会生出对某个位置的野心的。 人要有自知之明。 依照句欢原本对句荷不闻不问的态度,句荷就算有心与句莲相争,实在也并不会真有这个实力。 但是有了武夫子的帮助就不同了。 他对句荷的教导越用心,句荷的功夫越精深,句荷对那个位置的野心就必然也会开始滋生。 甚至,就算她没有这个本意,但只要她有争夺的能力,别人也会替她有这个心思的。 “原来你是打算导演一出兄弟阋墙的好戏啊。”句荷此番方了然武夫子过去对她的特殊关照究竟是何目的。 “呵,我是看不得他事事顺心。”武夫子冷道,“他越是不看重你,等你有力与句莲相争时,他就会越为自己的失控而愤怒。” 句荷颇有些兴趣的反过来开始打量起面前的武夫子。 “怎么?这么恨他?”句荷好奇道。 若是派系斗争,似乎不必在提起对方时,如此折磨自己的面目肌肉吧。 武夫子闻言眯眼瞪了句荷一眼:“你是在为他鸣不平?” 句荷当即高举双手做投降状,笑道:“诶,别过度解读啊。我就是好奇罢了。” 她放下双手,重新把在桌沿上:“既然你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那我也跟你说句实话。” “我当然不想坐以待毙,等着他来杀我。” “但是,我好像还真没什么本事能让他杀不了我啊。” 句荷的功夫是武夫子一招一式亲自训练出来的。抛却她那些毒药啊,机巧啊的小花招,句荷本身的灵力,未至破境的修为,武夫子再清楚不过。 她欺瞒不了,索性不如端出个诚心诚意的态度来说些其实根本没啥信息量的大实话。 这一点,武夫子原本就比谁都明白。只是句荷这次的死里逃生,谁都没法不猜忌。 “如果我说,我能让你有杀了他的本事呢?” 句荷笑起来:“你又要特训我啊?”像之前那样,私下里传授她招数、功法。 “你不会真以为你是个好老师吧?我可至今还没入破境期呢。”句荷嘲讽道,仿佛没意识到这话其实是把自己也一起骂进去了。 武夫子却没理会句荷的调侃,反而神色益发郑重:“我有办法能让你在短时间内灵力大增,让你有与句欢抵抗的力量。” 句荷眨了眨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突然有点一言难尽:“你不会是要把我变成哑巴和聋子吧?” 就像房顶上那个实力强劲的残废一样。 “凡事都有代价。”武夫子没反驳,“只不过这代价和你想得不太一样。” 句荷被这话勾起了兴趣:“什么代价?要我杀人放火,堕入魔道?” 欲速不达。能抄近路未必是好事。 “不。你不会走火入魔。”武夫子的眼神黑洞洞的,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在里面徘徊,“你只是,永远无法成仙,而已。” 第157章 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世人修仙本为长生。 不成仙,则生老病死不得脱离,纵有填海移山之能,亦不过这世间区区一点天道下的尘埃而已。 终究是生死不由己的东西。 句荷挑了挑眉毛,思量片刻,随后疑惑道。 “就这?” 武夫子愣了愣:“啊?” 这,难道还不够吗?武夫子一时没能理解句荷这简简单单两个字中蕴含的深意。 “诶,那品阶呢?品阶会提升吗?还有破境期啊、雷劫啊之类的。”句荷兴致勃勃的问道。 素来都说,灵力多寡是实力的基础。修为高低是成仙的前提。 这灵力与修为本来是成正相关的东西。 但武夫子此言却似乎一改常理。 “品阶不会变。也就没有破境期,雷劫这一说了。“武夫子因困惑,回答的反而格外老实。 句荷想了想,总结道:“那是不是说,用了你这个法子,就能灵力大增,但是修为自此停滞不前?” 武夫子张了张嘴没说话,算做默认。 在他看来,就算句荷的秘密再多,也改变不了她没有品阶,只是凡人的事实。 凡人百年,在凡界兴许不过谈句人生苦短。但在仙界,在这个人人都对修炼成仙孜孜以求的地方。这样的代价,句荷如何肯付? 武夫子本不想挑明此法之弊,但又恐句荷事后觉察,知其有意欺瞒,断了她的仙缘,彼此心生嫌隙,反致合作破裂,变友为敌,那就与他的大事无益了,故此又不得不先行言明。 能迅速提升实力,还不用费时间去云里雾里的开什么怪悟,甚至还能不遭雷劈。句荷纳罕。世上还有这种好事儿? 实在武夫子生在仙界,无法意料到世间竟有句荷这般全然不把长生短生纳入考虑范围的人。 管它长生不长生的,窝囊活三百年也不如潇洒一年来得强啊。句荷虽然已经开始对这法子心动,但到底只是一句空话,是真是假还拿不准,以此句荷仍维持着平淡的表情。 “你要知道,原本你没有灵根,于修仙一途本就没什么缘分。再者,句欢如今已然开始对你下手,你苦守着那点虚无缥缈的仙缘不肯做出改变,更是活不了多久的。”武夫子见句荷面上没有动静,出言动摇她道。 看来武夫子对此还挺急迫的。句荷瞥了他一眼,表情却更加冷淡:“你也不会白白把这种法子传授给我吧?” 从来不能见光的交易,代价只有多的,没有少的。 “是,我的确有条件。”武夫子也承认道。 “说说看。看我有没有兴趣。” “我知道句莲在煽动长老们开始少主竞选。”武夫子眼神锁在句荷脸上。 句荷不置可否。 “我要你也参加竞选。” 句荷这下终于泄露出点诧异:“我?” 她不可置信道:“你不会还想着兄弟阋墙那出戏码吧?” 武夫子摇头:“我知道句莲已经跟句欢撕破脸了。这招对他没什么意义。” 武夫子似乎比她所以为的知道的还要多。句荷心中起了点戒备。 “不过你不需要知道我为何要你参加竞选。你只要参加并且一路坚持到与句欢的决战就好。” “呵,”句荷轻笑,“你那法子还能让我比句欢更强?”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武夫子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这法子效果因人而异。别怪我没提醒你,不论你从中获得了多少力量,只要你用了这法子,就意味着我们的交易达成。你必须完成我的要求。” “听起来像是霸王条款啊。”句荷瘪嘴,“那万一我没能从中获得多少灵力,又或者获得了太多灵力,你怎么办啊?” 没多少灵力,就不可能撑过十位长老那一关。有太多灵力,就可能会出尔反尔,撕毁盟约。 “呵,等你真有了那么多灵力,再来问这个问题吧。”武夫子如此回答。 句荷走出学堂大门时,天色将晚,日头留恋不舍地趴在地平线上看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光彩。学堂外的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匆匆而过,只有门口的那匹黑马与句荷暂且停留。 “踏雪?”句荷有些意外。 因着北郊的事情至今还没着落,踏雪与芸娘的尸身原都被囚在府里。 一人一马当下双向奔赴,踏雪亲昵的蹭了蹭句荷,少见得透露出些久别的温情。 “他带你来的?”句荷摸摸马脑袋,凑到踏雪耳边小声道。 踏雪点头。 “那他现在在哪儿?” 踏雪甩甩脑袋,大约是不知道的意思。 句荷站在原地想了想,片刻后方才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但她却不是急着回府,反而勒住缰绳,停在了演武场对面的茶肆门前。 句荷从马背上跳下来,抬脚便往茶肆内走,边走还边对门口候着的小二喊道。 “一壶最好的竹叶青,一捆草料,茶送到二楼阳台,马就停在门外。” 句荷落下这么句话,也不管那小二应没应声,三步并作两步便往楼上去了。 日落西沉,天是半红半蓝,界限不明的混杂些淡粉与亮黄,天际线的另一边,有盘踞着虎视眈眈的暮色,伺机而动。 在这一滩浑水般的天色中,鸟雀横飞,不知是赶着回巢还是赶着觅食。 句荷坐在二楼阳台边,静静地看着黑暗终究吞没一切斑斓,那壶竹叶青也原封不动的凉透了。她心照不宣等的人却还是没有现身。 说不上多失落,倒更像是意料之中。句荷左右张望了一番,在确定自己肉眼可见的范围之内并无那个熟悉的身影之后,方才自长凳上起身,往楼梯方向走去。 “小少爷,您这就走了?”正巧茶肆老板从楼梯走上来,两人当下打了个照面。 “嗯。账还是挂在句府门下,我今天没带银子。”句荷的一贯操作。反正各个铺子到月底也会去句府结账。 “哎哟,您说这,这人也是刚来城里不久,我才招进来的。平日里都在后头烧水,今日也是实在几个伙计都放了假,才让他来跑堂的。得罪了,真是得罪了。我向您保证啊,从今以后绝对再也不会出现这种有眼不识泰山的蠢事了。”那老板听了句荷这话,却诧异道。 句荷愣了愣:“得罪什么?” “这,”那老板微愣,随即为难道,“小少爷,您可别玩儿我了。他真不是有意的。您说您平日里哪次来,我找您要过茶钱啊。今日真是那小子撞了鬼了,不识得真佛。您和大少爷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句荷这会儿似乎才反应过来什么,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上楼前,那小二的动作原是要叫住她问她有无茶钱来的吗? 也是,一个七岁的孩子熟门熟路往茶肆里乱跑,开口就要最贵的茶水,的确是让外人禁不住多嘴问一句的。 “那这茶钱?”句荷勾起嘴角,试探开口。 “哎哟,”老板当下表情更难了,“小少爷您就别再拿这话戏耍我了。就为这都将大少爷给气走了,我怎么还敢同您再要一遍茶钱啊?我还得求求您回去替我同大少爷解释解释,这真不是有意的,实在是下面的人有眼无珠啊。” 句荷垂眸笑道:“行了,你放心吧。他不是在生你们的气。” 特地将踏雪带到学堂门外,自己又沿途跟了一路。谁想到这没心没肺的小子不仅没有第一时间赶紧回府,反而把自己的小命挂在绳子上荡秋千,还有闲心独自进茶肆里坐着发呆。自己还得偷摸拦下没眼力见的小二代付茶钱。这一遭行下来,句莲不生气才怪呢。 老板不敢相信句荷的话,毕竟句莲冷着脸走进来递了块银子又冷着脸走出去的生人勿近的死出着实让他心惊胆战。他期期艾艾的看着句荷。 “真的。”句荷只得宽慰道,“我会跟他解释的。” 第158章 你就装吧 “小少爷,您回来了。”阿竹原在院子里瞥着卧室的房门蹙眉发呆,直到听见句荷的脚步声从进院的短廊处传来。 “嗯。”句荷走到院中,顺着阿竹方才的视线看过去。 卧房大门紧闭。但这还远没到入睡的时辰。 “咳咳,”句荷清了清嗓子,旋即振声道,“我哥呢?” “小少爷,您细声些。大少爷今日身体不适,正在卧房休息呢。”阿竹口上虽劝句荷控制音量,实则自己的回话声也不小。 句荷眉梢带着点戏弄的笑意,同阿竹眨眼:“怎么就不舒服了?我走之前不还好好的吗?” “这小人也不知道啊。大少爷只说是精神不振,这都在房中休息了半日了。小人也不敢贸然进去打扰。”阿竹收到了信号,顺着句荷的话说了下去。 “这样啊。许是这几日太累了。就让他好好休息休息吧。”句荷话音刚落,脚下便移步向卧室反方向行了两步。 阿竹不意料句荷竟还真就顺水推舟的不予理睬了,正待出言再说些什么,将句荷的脚步拉回来。未曾想句荷却幽幽叹气道。 “哎,只可惜我得继续穿着这身脏衣服了。” 阿竹愣了愣,打眼一瞧。句荷身上所穿的还是晌午后临出门前的那套衣衫,由头到脚说得上是难得的得体,就算不是一尘不染,那也是整洁如初啊。 句荷偏了偏头,递了个眼色给阿竹。 “噢,”阿竹这才反应过来,“哎呀,小少爷,您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脏啊,是不是在哪儿摔了一跤啊?” 句荷是与句莲同住的,句荷要更衣,那衣服自然在句莲房里。 “可不是嘛。刚进院子就摔了,摔得可疼了。你看这衣服下摆都给磨破了。”句荷语气中透着委屈。 “是啊,这不换衣服可不行啊。”阿竹附和道。 “可是哥哥在休息呢,我也不好进去打扰了他。”句荷似乎为难起来,“阿竹,要不还是麻烦你进去帮我取件衣服出来吧?” “这,我一个小人怎么敢随意进出少爷的卧房呢?”阿竹抬手指了指卧房,又以指在自己手心写了个锁字。 其实阿竹下午时就已经敲过句莲的房门了,只是没得到回应,这才发现房门不知何时自内落了锁。句莲是打定主意不肯露面了。阿竹也没办法,故而只得在院中瞎担心地呆站着。 可句荷是知道内情的,她忍不住脸上的笑意,但还是努力维持自己左右为难的语气。 “也是,也不好强你所难。但我这衣服又不得不换啊……” “不如小少爷悄悄进去,去了衣服就出来,如此便不打扰大少爷了。”阿竹很是上道。 “啊,这不好吧。要是哥哥看见我了,会不高兴的吧?” “您只要动作小些就好了。我先前敲过门的,大少爷没应声,怕是正睡着呢。”阿竹继续铺台阶。 他同句荷相处的时间虽不多,但也不觉得句荷是个性子软的人。 两兄弟不知何故吵了一架,句莲是定然不会先低头的。阿竹挂心于此,却也没有劝服句荷低头的把握。难得句荷竟出去一遭后回来便有了和解的意思,至于碍于脸面不肯明说这点小事儿,阿竹自然乐得鞍前马后给句荷垫话让她有个非进门不可的借口。 “真的吗?我哥真睡着吗?”句荷眉飞色舞,只差没真的笑出声来。 可怜阿竹一心以为句荷也是个面皮薄的人,故此才让她顺杆往上爬。却没想到,句荷还真是个没心没肺的,都这节骨眼儿上了,还想着逗弄句莲,要他躲在里头听着二人的对话干着急。 句荷究竟是进还是不进?是真摔了还是假摔了?里头的人只能听不能看,心中不知道有多少想法猫抓似的挠心。 二人在院子里你一句我一句,劝得阿竹直对句荷瞪眼努嘴,劝得句荷直笑得眯眼压不住嘴角,句荷这才终于勉为其难的决定“冒险”进门。 “哎,好吧。毕竟不换衣服是不行的,那我就悄悄进去好了。”句荷叹着气,脚下才不情不愿似的慢慢挪到卧房门口。 她伸手试探着推了推。 大门轻轻松松就被她推开了一条口子。 阿竹终于松了口气,手上比划着催促句荷赶紧进去。 句荷点了点头敷衍阿竹的急躁,将门扉推出了条堪堪能容她侧身溜进去的小缝,如此方才抬腿迈步走进了卧房。 卧房中既未燃烛,也未有人取下夜明珠的罩子,一室寂静纠缠着天色将黑时的昏暗。 句荷反手带上了门,步履轻浅地行至自己的床榻边。 她的床头是紧挨着句莲床头的,故而即便是在黑暗中也能看清床榻上的那个人形。 面朝内侧,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直裹到脖颈处,可床帘却没松开,还挂在头尾的挂钩处。 床上的人呼吸声很轻,似乎已睡了许久,且睡的很沉。 句荷落座于自己的床尾,将衣摆撩开,又一点点卷起自己的裤脚直至裸露出整个小腿和膝盖。 原本均匀浅淡的呼吸声就为衣料摩擦和压抑着的嘶气声所掩盖。 句荷抬眸瞥那团在被子里的人,不像是动弹过的样子,但呼吸却压的更缓慢了。 莫非这鱼真不肯再吃她的饵了?句荷坐在床边等了半刻。 这暗室之内,也就寂静了半刻。 “唉。”到底是句荷耐不住性子。 她站起身,转而一屁股坐到句莲身侧,抬手就要掀床上之人裹得严实的被子。 这本该是件容易事的。毕竟句莲都睡着了,不是吗? 但这被子却似是粘在了床榻上一般,连一点被角都没允句荷拽起来。 “哥,该醒了吧?”句荷开口道。 但屋内无人应答。 句荷干脆盘腿坐在床上盯着句莲的后脑勺:“我觉得如果你现在恰好被我吵醒了,应该会比我去拿剪子将你的被子剪得稀巴烂然后看见你衣冠楚楚的躺在床上要更体面一点。” 句莲是个讲究人。绝不是句荷这种能心安理得穿着外衣在床上打滚的人。 但若是某人跟了她一路,一直跟到她踏进莲园为止才匆匆裹进被子里。 那只怕就来不及换什么睡衣了。 第159章 贪权,贪情,贪心 自尊心是个坏孩子。 他发起脾气来是顾不得什么三七二十一的。 于是在这屋里,没睡的人始终没睡,没醒的人也始终不醒。 “哥。”句荷戳了戳句莲的后脑勺。 句莲没有半点反应。 但好在句荷原本就称不上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于是她没有起身去找剪子,也没有再继续拉扯那床倔强的被子。 她就坐在不属于她的床榻上,膝盖隔着棉被轻轻抵在句莲的脊背上。 “句莲,我昨天,话说得太重了。对不起。”句荷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像是旁若无人的自说自话。 “我就是在这个鬼地方待得太久了。看你们每天自欺欺人,口是心非,装腔作势的,看厌烦了。一发起脾气来,就有点收不住。” “我其实就是有点厌烦了。”句荷纠结了会儿,似乎还是只有这个词才能确切表达她如今的情绪。 “我厌烦和别人关系太亲近。我厌烦要考虑别人的感受。很多事情,本可以处理的更简单,更直接的。”句荷想起了林虎,“但有了要关心的人,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了。” “我不喜欢这样,束手束脚,像陷在一滩淤泥里,浑身都不畅快。连抬抬手指,也要顾及太多。” “可是似乎人就是如此生活的。” 没有人真的看见句荷的面色,但有人猜测那张漂亮的脸上应该沾了点罕见的茫然。 “明明可以赤条条的来去,却非要给自己绑上一条条的绳子。” “父母,夫妻,朋友。” “大家被困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一言一行都会对身边的人造成影响,说话做事都要考虑他们的感受,自觉又或不自觉地成为了彼此的掣肘。” “然后人就变成了困在大网里的鱼。自己把自由给抛弃了。” 有没有人听见这里的叹气声呢?像一朵轻飘飘的云一样要溜走了呀。 “但我也不是说作茧自缚就一定不好。每个人都必须择出自己要走的路。不管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 “我也只是个行路人。按说是没什么资格去点评我没走过的路的。” “但你在这条路上走得并不开心。我能看见。” “你对我很好,所以我希望你开心。” “但我也不会为了让你开心,就强迫自己接受你那种过于周全甚至窒息的保护,去承担你渴求的原本应该有人给予你的但却没有给你的那种感情。” 过度理想化的亲情。 句莲曾经死抓着不放的那条血迹斑斑的麻绳。 “你其实并不在意我是否真的需要你为我付出那么多。” “或者说,是你需要为我付出那么多。” “这样你才会觉得我们之间的那根绳子是稳固的。我是不舍得切割的。” “但是句莲,”句荷看着眼前那仍然毫无动静的后脑勺,“我不是会甘心被捆缚的人。” “你必须明白这一点。”句荷转过身,将双脚重新踏上地面。 “你对我好,所以我也希望你好。就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样。”句荷起身,那床榻上还剩下的证明她逗留过的温度也就要开始消散。 “但你如果企图以鲜血灌溉使其茁壮至无以复加的地步。”句荷迈步向前,“那要么你会成为一具干尸。” “要么会养出一个怪物。” 她一直走到卧房门前,拉开那扇房门,随后就毫无犹疑地离开了这片浑浊的空间。 室内重归于寂静,夜色更深沉,睁眼与不睁眼似已无分别。 句莲还耽搁在原处,没有挪动过分毫。 层叠的外衣压着他喘不过气来,脱离他原本生活习惯的方式是不舒适的。 但他需要明白他想要的到底是那件熟悉的寝衣,还是正常的呼吸。 晚饭的时间早过了。阿竹原本让后厨备了饭菜,温在灶上,满心期待着两兄弟冰释前嫌后携手而出用顿迟来的晚膳。 但阿竹的希望落空了。 “小少爷,大少爷还是不肯起来吗?”阿竹忧心忡忡的站在句荷身边。 句荷正站在句莲的书房中,对着藏书颇丰的书柜,挨个搜索自己的目标。 “阿竹,莲院里没有族志吗?”句荷甚至都懒得回头看阿竹一眼。 族志并非什么秘辛,记载的都是些发生过的事情,不是会独独私藏在家主书房中的东西。 “没有。府中的书房和家祠各有一套,所以少爷也没必要再单独存一套在自己院里。”阿竹虽不解其意,但还是同句荷解释道,“小少爷,您要不还是再去劝劝大少爷吧?他都一天没吃饭了。” “我该说的都说了。能不能想通是他自己的事。”句荷罢手道。 家主书房她是不太方便再去了,但家祠似乎是没有禁制的,倒可以一去。 “小少爷,您别怪小人多嘴。大少爷对您的好,我都看在眼里,他是把您当亲弟弟对待的啊,您实在不应该同他起这么大的争执。” 句荷转身离开书房,抽空对阿竹翻了个白眼。 “亲弟弟就不能吵架了啊?亲儿子那不也有倒戈相向的嘛。” 没错,句荷说得就是他们父子仨,现成的例子。 “那不一样啊。老爷是怎么对大少爷的,大少爷又是怎么对您的?您不能这么没良心啊。”阿竹当下就急着为句莲辩解。 “我是和他吵了一架,我又不是把他捅了一顿。这也叫没良心?那你的良心长得也太大了。”句荷回了院中,干脆坐在石桌旁发呆。 阿竹不肯轻易放过她,句莲又还闷在屋里。她反倒落了个睡也睡不了,走也走不了的境地,真是缺德。句荷瘪嘴。算句欢缺德,毕竟是他教育学没及格,才把儿子养得这么别扭。 “可是大少爷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您好啊。”阿竹还在抱怨。 “所以呢?”句荷趴在石桌上,有气无力的敷衍阿竹。 “所以您这么做实在是让大少爷寒心啊。”阿竹理所当然,只差没冲句荷吼叫。 “哎呀,我这么跟你说吧。”阿竹不依不饶,句荷被烦的够呛,“你喜不喜欢句欢天天打骂他?” “啊?”阿竹愣住,“小少爷您这又是在胡说八道什么?您可别扯开话题啊。我在说的可是大少爷对您……” “你先听我说,”句荷赶忙制止,“句欢作为他爹打骂句莲和句莲作为我哥被别人打骂,让你现在选一个,你选哪个?” 阿竹:这有区别吗?合着我们家大少爷天生该挨打呗? “都不想选是不是?”句荷挑眉。 阿竹狠狠蹙眉。 “这就对了。他不应该只因为是句欢的儿子就要无条件忍受父亲的不公正待遇,所以他也不应该只因为是我哥就无条件牺牲自己的身体和意愿来保护我啊。” “我反正是不喜欢这样。难不成你喜欢啊?”句荷又白了阿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