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谣》 第一章 争执 治平元年,夏。 平阳县的郊外正被一层暗沉的雨幕所笼罩,狂风裹挟着暴雨,倾落在河流中,翻腾起汹涌的河浪。 突然间,一道闪电划过苍穹,天地骤然一亮。 几道微弱的火光在离河岸不远处的官道上摇曳,几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男子正聚在一起激烈争执。 “陈司使,以目前的降雨量,若再等下去,必然会造成附近百姓的伤亡。撤离,势在必行。” 河埽司主事宋之瑜被两名小厮左右搀扶,声音混在哗哗的雨声之中,仍显得过于激动。 站在他对面的修河司司使陈敬却一脸的不以为然,不急不慢地看着他。 “按照《水部式》规定,水位需至水则碑的中则以上,方可飞马报急汛,如今三则都未至,如何能安排撤离?” “何况,这上游的临安县都没有来报汛,宋主事您急什么?”陈敬说完,用眼神示意了下他身侧的另一名男子,“赵捕头,您说是不是?” 县衙总捕头赵明锋看着眼前争执不已的两人,愁绪迎上心头。 今晚戌时正,河埽司主事宋之瑜突然派人到县衙,让县令即刻报汛并安排百姓撤离。 县令对此并不太赞同,因为平阳县虽处于汛期,但一直没有强大降雨,直到今天才突然从毛毛雨转成了暴雨。 但他并不敢敷衍,这一则,监测水位和报汛的工作向来是由修河司和河埽司掌管,当地县衙只需在必要时刻,提供人力和物料的帮助便可,无权置喙真假。 二则,这毕竟是关乎钱财性命的事情,万一报汛晚了,导致下游百姓来不及撤离,朝廷怪罪下来,当地县衙也担待不起。 所以,便派了赵明锋过来,让他见机行事。 赵明锋沉吟片刻,抹了把脸上密集的雨珠。 “河埽司归修河司管理,既然陈司使认为不应急于报汛,那河埽司应当继续观察水则碑,如若水位到达中则,我们再行商讨也不迟。况且......” 他转头看向因滑倒而摔伤了腰的宋之瑜,目光中颇为同情:“况且,宋主事你这腰......” 陈敬见赵明锋与自己的意见一致,急忙吩咐围在他们身旁的河工:“来人,快将宋主事送回府中。” 那名河工并未遵令,反而指着进城的方向,疑惑询问:“咦,这大晚上的,又下着暴雨,怎么好像有辆马车正往咱们这处赶呢?”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投了过去。 只见一辆马车正往河岸边驶来,车夫穿着蓑衣斗笠,看不清样貌,只能看见马车左右两侧挂着的昏黄色壁灯,正随着马车的行驶在来回地晃动。 片刻后,马车停在了众人面前。 车夫跳下车架,掀开车帘,将马车内的人迎了下来。 随后,一名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撑伞走下马车,看见正被人左右架着的宋之瑜后,急忙提起裙摆,疾步上前:“舅舅。” 宋之瑜对于侄女钱溪亭的到来很是不满:“你一个女子,大晚上的不在家好好待着,来这里作甚?” “舅舅,方才阿福回府里说,你在河岸摔伤了,却不愿回府看大夫,外祖母和舅母都很担心你。外祖母年长,贤哥儿在家离不开舅母,只能由我来看看情况。” 溪亭解释完,便上前扶住宋之瑜,很是担心:“舅舅,您伤成这样,也巡不了河堤,不如让河工们去巡视,您先随我回家,等待汇报结果出来再说吧。” “胡闹!这河堤之事岂是你一个姑娘家能管的?你快回去。” 宋之瑜并不领情,甩开溪亭的手,又厉声吩咐送她过来的车夫,“阿福,快带表小姐回府!” 陈敬却接过钱溪亭的话,劝道:“宋主事,我看钱娘子说的不无道理,你这伤还是回府歇着为妥。张七,快将宋主事送回去。” 说着,便向他身后的河工打了个送人离开的手势。 “我不走,我不回去,你们快放开我。” 宋之瑜见河工正要遵令上前,顿时急了,蹦着上前要与陈敬理论,谁料扭动的幅度过大,使他腰部再次传来强烈的痛感,令他忍不住大喊出声。 “哎呦,我的腰......” “不好了!不好了!” 就在此时,河流上游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叫喊声。 只见一名河工正狼狈地奔跑过来,他跑得过快,道路又湿滑,所以刚刚跑到他们跟前,便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摔趴在地上。 雨珠落在蓑衣上,发出炒豆爆裂般的噼啪声。 陈敬眉头紧皱,喝道:“何事这般慌张?” 那河工慌张起身,顾不上满身的泥水,手指向河流上游处,大喊道:“水位已经涨到水则碑四则,蓄洪区的堤坝眼看也要被洪水没过了。” “洪水,洪水就要过来了!” 第二章 逃亡 陈敬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河工:“怎会涨得这么快?本使半个时辰前查看,还尚未到三则。” 水则碑标示共七则,四则,下中田淹;五则,上中田淹;六则,稍高田淹;七则,极高田俱淹。 所以,中则以上需飞马报急汛。 钱溪亭抬头扫视了下正倾泄而下的雨帘,估测起来:“以目前的降雨量估测,半个时辰便可涨一则,且这雨并没有要停的趋势......” 她猛地张大双眸,着急地看向宋之瑜。 “舅舅,我们必须立即向下游报汛。这是强降雨,若一直这样下,河岸附近的村庄必然存在被洪水淹没的风险,我们得把村民撤离到安全的地方去。” 钱溪亭的这句话仿若劈在头顶的惊雷,瞬间将众人惊醒。 宋之瑜率先反应过来,吩咐河工张七,“张七,你快回河埽司,让人快马向下游报急汛。” 张七虽是河埽司的河工,但在场众人里,数陈敬的官位最高,所以他没有动,反而抬头看向陈敬,征询他的同意。 “陈司使,你看这......” “张七,你按宋主事说的去做。” 陈敬说完,又逐一吩咐他带来的两个河工:“王亦,你找两人去河岸处插上红旗,警示众人万不可靠近河岸。张明,你带人到对面的村庄,让村民们立即撤回城内的洪灾安置处。” 紧接着,他又看向赵明锋:“赵捕头,劳烦你即刻回县衙禀告县令大人,让他多派些衙役过来,帮助河工们一起撤离村民。” 话音刚落,众人便如蜂拥一般,朝各自的目的地散去。 宋之瑜也想要挣脱小厮的搀扶:“你们快放开我,我随你们一块去村里撤离百姓。” “宋主事,您伤成这样就不要过去了,刚好你府上的马车也在此,就让他们送你回府吧,剩下的事由我和陈司使处理便可。” 赵明锋皱着眉,示意两个小厮赶紧将人送回府。 两个小厮见赵捕头神情不耐烦,立刻拖架着宋之瑜上了马车。 整个事情来得过快,宋之瑜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到车夫赶车的声音。 他叹了口气,摘下头上的斗笠,随手将它放在一处,掀起车帘,盯着身后正涌动的灯火和人群看了许久。 俄顷,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瞳孔骤张,猛地探头朝车外大喊:“阿福,亭儿呢?” 与此同时。 官道旁,钱溪亭正跟河工一起,跑向附近的荷香村。 她将裙角前后打成结,裤腿卷起一半,冒雨跑在村道上,一边跑一边大喊:“洪水要来了,大家快逃去城里,那里有城墙挡着,洪水淹不进去。” 村民们冒雨往进城的方向跑去,有些撑着伞,有些连外衣和鞋子都未来得及穿,抱着孩子赤脚跑在泥水里。 恰逢一道惊闪划破夜空,银白色的亮光将人们惊惶的面色照得分明,让本就阴暗的天色显得更加阴深可怖。 雷声,雨声,孩童的哭泣声,还有人们的惊恐声混杂在一起,将原本静谧的村庄笼罩在一股恐惧的氛围之下。 钱溪亭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大为悸动。 她一边逆着人群,奋力往里走,一边大声叫喊,试图安抚:“大家不要慌,我们河埽司的河工还有县衙的官兵们一定会帮大家安全撤离出去的。” 方才宋之瑜的马车走得太急,根本没想到钱溪亭仍留在河岸,而她自小就跟着河工们下河堤,对撤离百姓的事自然也是熟门熟路。 赵明锋没料到她会在此,毕竟还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生怕她跑丢了,回头不好跟宋之瑜交代。 因此,看到溪亭冒雨跑在官道上,他急忙喊住,“钱娘子,你为何还留在此处?” 溪亭提着裙摆上前,“赵捕头,我来帮你们一起撤离百姓。” 说着,她看见正簇拥在官道上,惊慌逃跑的村民,立即上前指挥:“大家不要挤到一起,这洪水还未过岸,只要大家按河工和官兵们的指示行走,肯定够时间撤回城里的。” 赵明锋原以为她只是贪玩,如今见她一副沉稳且熟门熟路的模样,倒也不像是故意来凑热闹的,转瞬间又想起这宋府世代皆是水官,这钱溪亭自小耳濡目染,自然也知道不少防洪救灾之事。 这么想着,他便将溪亭拉到身侧,吩咐道:“钱娘子,你可以帮我们一块撤离百姓,但你万不可离开我身侧,若是你走丢了,我可不好向宋主事交代。” 话音刚落,县衙的官兵曹江突然来到两人跟前,向赵明锋询问:“头儿,陈司使让我过来问问您,还需多久才能全撤完?他们河工预测,洪水很快就要漫上官道了,让我们尽快完成撤离。” 赵明锋张了张唇,刚要回他,忽地又见一怀抱孩子的汉子向他们跑来,汉子卷着裤腿,肩上的男童紧紧地环住他的脖子。 他跑到赵明锋跟前,着急道:“大人,我们这村子分前后两村,前村目前是撤出来了,可是这后村跟前村只有一条小道相通,傍晚时雨势过猛,山上的泥石流被冲了下来,正好挡住了这小道,如今后村的上百号人根本不知道要撤离,你们快去救救他们吧。” 那汉子许是急着要逃回城里,刚一说完便用力紧扶着男童后背跑了,只留赵明锋拧眉看向村庄的方向,“这......” 曹江也愣了下,修河司预测洪水马上就要来了,若是还有上百号人被困住出不来,真是进退两难,因此他问道:“头儿,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这小道若是被挡了,被冲下的泥石流定是不少,我们此次撤离的匆忙,没有携带可以清走这些泥石流的工具,且若是让我们都进去清路。” 说着,他用下巴示意了下正跑在管道上的村民,接着道:“那这些人怎么办?谁领着他们进城安置?”他皱了皱眉,有些为难道:“头儿,后村的那些人,要不就算了吧。” “不,我们不用全部官兵进去,也能把那些泥土扒开。” 溪亭忽然冒出的声音,顿时将赵明锋的思绪拉回,他疑惑道:“如何扒开?” 第三章 求助 溪亭急忙提议:“赵捕头,之前河埽司的河工在此村修建堤坝时我也时常下来,对此地的地形都有了解,没错,这前村和后村是有一条小道相通。可有不少民房就在这小道附近,若是我们能去民房里取些锄头过来,应该很快就能把那些挡道的泥土扒开。” “不若这样,我对那里的民房熟,我随曹大人一起进去看看,指不定能在你们撤走前将后村的村民全撤出来呢。” 赵明锋盯着溪亭看了眼,皱眉凝思了片刻,吩咐曹江:“你这样,叫上铁头和黑子,与钱娘子一起去那进后村的小道看看,能不能把挡道的泥土趴开?若可以,就把里面的村民尽快撤出来,若是不能......” 他顿了一下,挥挥手,微叹道:“若是不能,便算了吧,只能听天由命了。” 曹江得了令,急忙转身,对着跟前正在维护秩序的两名身材黝黑高大的官兵嘀咕了几声,便见他们三人急匆匆地向进村的方向奔跑而去。 溪亭也紧跟在他们身后,与人群逆行,朝后面的村子走去。 身边不时有村民从身旁经过,噼啪的踏水声不绝于耳,可溪亭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继续往通向后村的小道走去。 可她却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道路湿滑,她穿着极易滑地的绣花布鞋,只跑了没一会,便没了力气。 随着‘噗通’一声,她一个没注意,整个人摔趴在地上,掌心和膝盖处传来阵阵刺麻的痛感,疼得低哼出声。 但如今情况紧急,她顾不得太多,拍了拍手上的泥水,正要起身。 “啪~” 又是一个打滑。 溪亭非但没有成功起身,反倒摔得更狠,不仅全身皆被淋透,就连头发都沾满泥巴,像咸菜干一样垂在脸上。 曹江他们走在前面,许是见她仍未跟上,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见她摔在地上,急忙要上前扶她起身。 溪亭忙止住,“曹大人,你们先不要管我,快进后村将村民们撤出来,我自己能起来。” 曹江见她如此回答,又想着后村正有几十人被困着,顿了下,边疾步跑向后村,便朝铁头和黑子挥挥手,“走,我们先过去。” 溪亭努力撑起身,她刚要抬脚,官道远处就出现两匹骏马,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奔驰而来。 村民急忙四处散开,主动跑到路沿上。 溪亭也被惊得一时僵住,竟来不及反应,如同木头般愣愣地站在原地。 眼见两匹骏马奔驰而来,马上就要撞上她之时,一道惊闪划过天边,令昏暗的夜晚短暂恢复光亮。 骏马上的男子好似看见官道中央的人影,急忙勒紧缰绳,迫使骏马高扬前蹄。 一道马匹的嘶鸣声在夜色中响起,显得格外响亮。 骏马上的男子居高临下地盯着站在官道中央的钱溪亭,冷声喊道:“叶星。” 身后的黑衣随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了然,打马上前,垂头问道:“小娘子,发生了什么事?” 溪亭的视线越过叶星,看到他身后的男子,却冷不丁被怔住,背脊没来由地掠过一丝凉意。 男子约莫二十出头,被暴雨勾勒出的身形精瘦健硕,一双鹰眸在电闪的映射下沁出凛冽的精光,周身散发出一股逼人的寒冷气息。 “小娘子?”叶星见她不回答,不禁拧了拧眉。 溪亭这才回过神,眸光转动,落在两匹骏马上面,脑中一个激灵,忙请求道:“公子,由于强降雨,导致河水极速涨漫,现河工和官兵们正在撤离附近的村民,可否借你们的骏马一用?” 她抬头静静地盯着叶星身后的男子,等待回复。 她知道,他是叶星的主子。 男子垂眸,从她被紧贴在身上的衣服所勾勒出的曲线上一扫而过,在看到垂挂在她脸上的湿发时,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别过眼去。 “叶星,走。” 钱溪亭听见一道冰冷的声音刺入耳膜,随后便见一匹骏马从自己身边疾驰而过。 她没料到男子会如此绝情地策马离开,怔怔地望着那道慢慢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 “小娘子,抱歉啊。”叶星尴尬地道了声歉,随即也策马追了上去。 溪亭这才缓过神来,望着远处的背影鄙夷道:“空有一副好皮囊。” 言罢,她拍了拍身上的泥水,急忙往后村跑去。 片刻后,当她刚到达通往后村的小道最前端时,便听见曹江站在一座土丘前,望着前方的农田叹气道:“我看这路是过不去的了,我们还是走吧。” 她抬头四周扫视了眼,只见这小道夹在两座大山之间,山上有一部分泥土被冲刷下来,刚好形成一座约一人半高的土丘挡住了道,无法往前前进。 道路下方的农田皆已被洪水漫过,水位约到成人的小腿处,而原计划要去取锄头的民房却在农田的尽头,远远看着,好似洪水也淹进了好些民房的门槛。 溪亭望着潺潺而过,越来越深的洪水,心中一阵悸动,此刻,如果硬要淌着洪水穿过农田去那远处的民房取锄头,不说能不能趁洪水全淹进来前将锄头取回。 就只说如今被淹的农田底下有什么坑坑洼洼也不知道,只怕半道来一个打滑,摔崴了脚,届时连回都回不来村道上。 曹江左右扫了眼,见溪亭和其他两名官兵亦是一副无计可施的模样呆愣在原地,他顿了下,吩咐道:“走吧,趁洪水漫进官道前赶紧赶上头儿他们的队伍,一起撤回城里。” 说罢,转身便沿原路返回。 突然间,一道策马声从前方传来,几人皆惊讶地相互对视了眼。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只见一名男子正冒雨朝他们策马而来。 恰逢一道惊闪划过天边,将马背上的男子照了个分明。 溪亭竟一时怔住。 是他! 刚才在官道上遇到的男子! 他怎么回来了? 赵硕勒紧缰绳,如个王者般坐在马背上,凌冽的眸子四处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视线在看到溪亭和曹江他们几人时停顿了几瞬。 随即朝溪亭伸出手,冷声道:“上来!” 溪亭一时没明白他究竟是何意,眉头微微蹙了蹙。 第四章 死局 “上来!”赵硕的声音里透着不耐烦。 他刚才拒绝了她之后,骑马走到官道,听到有逃难的村民说起这后村有几十名村名被泥石流困住,无法撤离出来,他便让叶星先行回城,他过来看看虚实。 没想到,一过来就看到他们困在此处。 溪亭望着他伸向自己的大掌,脑中突然浮现出他方才绝尘而去的背影,不禁疑惑地盯着他看,好似在思索要不要听他的。 还没等她思考完,赵硕便不耐烦地下腰,一把搂住她的腰,将人直接提到了自己的身前。 钱溪亭双颊羞红,杏眼圆睁,不敢置信地回首看向身后的冷峻男子。 赵硕双眸冷冷,直视着前方,警告道:“若不想死,便坐好来!” 溪亭身子一僵,双手用力握住马鞍,不再动弹。 赵硕下意识地垂眸看了眼,见她一副被吓到的模样,不知怎的,心里竟掠过一丝不忍,声音也变得柔和了些:“水位已淹上了农田,若想把这土丘扒开,只能是我骑马带你过去那边的民房,将锄头取来,若是我一人过去,拿不了这么多的锄头。” 溪亭惊讶地转头看了眼身后的男子,此人虽浑身散发出一股高冷的气息,可却仅凭方才的匆匆几眼便可将四处的环境瞧了个真切,且快速地根据现有的资源找到解决的办法。 自己方才见他绝尘而去,只觉得他冷血绝情,可没想到他如今又能想着法子帮他们趴开土丘。 他为何会回来?难道他也知道有村民被困里面?因此而回头? 想到此,溪亭借着闪电照出的微弱亮光,将眼前男子的五官看了个真切,竟觉这冰冷的神色下藏着几许柔情。 其实这土堆看着高,可实际的宽度并不大,赵硕带着溪亭从民房取了锄头过来后,他们几人一起开挖,不过一刻钟便挖出了一条可容一人通过的小道。 几人见道路通了之后,赶忙冒雨朝后村跑去。 方跑几步,便见一群人正向他们奔来,前前后后大约百余人,其中跑在前头的一些大汉手中或拿着锄头,或提着柴刀。 “官兵,是官兵!”跑在前头的几人看到他们,惊喜地喊道。 曹江看向其中一名身材彪悍,拿着锄头的大汉,甚感疑惑,“你们......” 那大汉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手中的锄头,又看向早已可通人的土堆,本有些凶神恶煞的脸竟露出一丝微笑:“我方才起夜,听到这边好似有人群响动的声音,便过来看看,谁知隔着这土堆一听,才知道原是洪水要来了,大家都准备撤离到城里去。我立马就跑回村里把他们喊醒。” 他说着,将手中的锄头往上提了提,又道:“可又想到这道路被挡了,便让青壮男子们都随手提着锄头或柴刀,好用来开道,没想到,你们倒先进来了。” “洪水要漫进来了,大家快跑啊。”跑在前头的村民已经穿过了土堆,大喊道。 闻言,溪亭立马打断正在说话的几人,“快,我们赶紧进城。” 说罢,转身通过土堆,随着人群往官道方向跑去。 可刚跑了没一会,就感觉到前方本正惊慌奔跑的人群忽然放慢了脚步,紧接着便是一道惊呼声传入耳膜:“不好了,洪水已经漫上了官道,要来不及了。” 溪亭一惊,霎时顿住脚步,抬头望向前方的官道。 只见河岸早已被淹没在洪水中,翻腾的洪浪像一只恶魔一样吞噬着农田,不断拍打路沿,向着官道奔袭而来,好在官道上早已无人烟,只插在官道和村口衔接处的一面红旗特别显眼。 她看着那面正被风雨肆虐,摇摇欲坠的红旗,瞳孔猛地睁大,急忙跑到人群中对着又开始奔跑起来的村民喊道:“回来,别跑,大家不要跑了。” 可众人早已陷入无尽的恐慌之中,只想着能快点逃命,哪里还会理会她的话。 见此,溪亭不由得急了起来,左右扫视了一番,奋力跑到人群前方,站在那面红旗前伸手拦住众人,“大家先不要跑,听我说!” 跑在前头的那些村民见有人拦着去路,稍稍停顿了脚步。 “你这小娘子,怎这般拦着我们?你若不想逃命,自己留在此地便好,怎还想让我们陪你一起死呢?”站在溪亭跟前的一名瘦汉子说完,一下打开她的手便继续往前跑去。 瘦汉子身后的村民见状,也紧跟在其后。 溪亭急忙上前又拦住那人,指向一旁的红旗,“大家听我说,我朝有规定,凡遇急汛,需插红旗以示警,且任何人不可靠近红旗之处,如今,既然官兵们把红旗插在此处,就证明此地随时有被洪水吞噬的危险,我们万不可靠近此处。” 她说罢,又朝平阳县城的方向指去,“况且此地离县城仍有一定的距离,洪水已漫进了官道,若是这降雨不停,我们根本来不及逃到城内便会被洪水冲走。” 众人听溪亭说完,四周一下便陷入了沉寂,皆眼睁睁地看着路沿旁的洪水朝官道扑来,却无能为力。 溪亭见众人静了下来,暗暗松了口气。 “那我们该怎么办?如果一直在这等下去,这洪水定会淹进村里,到时候一样要被淹死。” 此话一出,人群顿时又骚动了起来。 众人频频点头赞同,“是啊,如果退回村里,一样也是要被淹死啊,往年在堤坝没建成前,哪次的洪灾没把村子淹了?如今这洪水都到了村口的官道了,定是那堤坝没起作用,照此下去,肯定也要被淹村。” “是啊,是啊,这修河司费了那么大劲建的堤坝,又是募捐让我们买物料,又是让我们出力帮忙筑坝的,如今看来还是毫无用处,我们本还指着今年可躲过这汛期呢,且修河司和县衙今年也没提前通知我们撤离,如今要淹进来了才急急慌慌地让我们逃。” “......” 众人开始从之前无路逃命的恐慌,转到了对官府的抱怨上来。 可此时的溪亭却无心去听这些抱怨声,她垂着头努力地思考接下来的逃命路线,到底要如何才能避免减少伤亡。 众人见方才还阻止他们的溪亭,此刻却像是无计可施一样低垂着头,知道也指望不上她。 “大伙们,我看她也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如何会懂这些,既然横竖都是死,不若我们冲出去,指不定能在洪水淹没官道之前跑到城里呢。”人群中一拿着柴刀的汉子举手喊道。 那人说着便朝官道跑去。 众人见状,也紧随其后,而此时站在人群中的赵硕却负手立在一旁,一动未动,只一双如寒星般的眸子意味不明地盯着溪亭。 就在霎那间,她的眸光骤然一闪,抬头看向众人,惊喜道:“我知道要怎么办了!” 第五章 曙光 此话一出,众人瞬间顿了顿。 溪亭急忙问道:“你们这村子是不是有座河神庙?” 她虽不是平阳县的人,且此次也是因外祖母染病,方将她接来身边住几月。 可宋之瑜本就是河埽司的主事,管着几十名河工,几月前,修河司修建堤坝时,因人工不足也要借调河埽司的河工过去帮忙备物料和筑堤。 她自然也少不了经常跟这些河埽司的河工们下河,且这堤坝刚巧就建在这荷香村附近,她记得,曾看到过一座河神庙建在村子的一处半山腰上。 溪亭见众人不答,又道:“我记得村子的半山腰上有一处河神庙,你们这村地势较低,经常遭受洪灾侵蚀,村民们便在半山腰上建了一座河神庙,以求河神能护佑大家免遭洪水侵害。” 此前村民们只想着按官兵们的指示去撤离,全然想不起村里还有座河神庙,如今溪亭提起来,瞬间便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让大家躲到河神庙里面去。 “这河神庙虽是建在半山腰上,地势相比农田民房要高出不少,可往年水位偶尔也有淹到河神庙的情况,如今雨势凶猛,怕是这河神庙也不一定能躲得住。”人群中一拄着拐杖的老汉担忧道。 “我知道大家的担忧,可既然水位已经上到了官道,我们断不可再冒险往前跑,何况还有一些老人妇孺,这么远的距离,他们根本也跑不动,我们何不先躲到河神庙里,若是这雨等会停了,应当淹不到庙里。”溪亭见众人犹豫,解释道。 “可......” “大家马上退回河神庙里。”曹江突然抽出腰间的挎刀,驱赶停驻在前的村民。 其实这些官兵也不是第一次帮修河司撤离受灾的百姓,他们很清楚在河岸插上红旗预示着怎样的危险,此刻继续跑回城,无疑是送死。 铁头和黑子见状,也皆抽出挎刀,随他一起驱赶众人,“快退回去!” 村民们在听了溪亭的话后,本就有些动摇,此刻见官兵们又如此命令,瞬间便不再犹豫,转身就往河神庙的方向跑去。 不一会,大家便来到河神庙,曹江他们站在队伍的最后,看着那些村民一个个惊慌失措地踏入门槛。 而溪亭却并未随众躲进庙里,只见她一来到庙前便扶栏望向山下的洪水,片刻后,又见她朝庙宇的四周来回跑动,忽而抬头看向夜空,忽而眼珠子四处扫视。 如此往复几次后,她毫不犹豫地跑到那几名官兵的身后,神情坚定地盯着他们,“几位大人,我们不能单单指望这河神庙。” 曹江他们闻声回头,眉头微皱,“你这是......” 溪亭将他们引开几步,来到栏杆前,指向山下的洪水,“如今这水位已到达了山脚,以目前的雨势,估计用不了多久这洪水便会淹到这处河神庙,且依据往年的水位,这庙十有八九是要被淹的。” 曹江望着山脚下滚滚的洪水,有些无奈道:“这可如何是好?” “不,我们仍有一线生机可博。” 曹江蓦地转头看向溪亭,震惊道:“你有办法?” 溪亭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指向河神庙旁边的山坡,“几位大人,我们需要把这山上的树砍掉一半。” 话音一落,几名官兵皆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目,“什么?” “荒唐!”曹江大喝一声,“这树本就是用来阻挡雨水的,你若是砍了,届时形成山洪流下来,那我们......” 他说着,突然顿了一下,上下扫视了眼溪亭,见她也不过是个未经世事的小丫头,便不愿与她多言,径直往庙门走去,“回去吧,此法不可行。” 溪亭见他们往回走,急忙上前拦住,“几位大人,你们先听我说完。” “你......”曹江见她拦着自己,怒气一下便上来了。 溪亭无视他眼中的怒火,只左右看了眼,忽地捡起脚边的石头蹲在地上用力画了几下,“大人,你看,我们如今身处在山谷的深处,只有前方的这条小溪可泄洪,此前河工汇报,半个时辰水则碑的水位便可涨一则,如此算来,最多两个时辰,洪水便可淹上这庙宇。” “可如果我们把这一半的树砍了,然后将这些被砍的树横放在两棵树中间,这样,阻挡洪水的截面就会变大,从山上下来的洪水就会变慢,从而给山下的沟渠更多的时间去消耗这些洪水......” 她说着,直接跪在地上画了个正三角形,重重地点了下三角形的顶角,“假设,这顶定点就是洪峰,那这底边就是洪水从开始到结束所需的时间,这整个三角形就是这次洪灾会通过的水量;如果我们把时间拉长,也就是这底边拉长......” 顿了下,她又在那三角形的中间位置画了条长弧线,“下边变长,如果要保持水量也就是面积一致,这顶点就必须往下压....."她忽地在那弧线的顶部点了一下,“届时,这洪峰的水位就会变低,甚至可能是原来水位的一半,也就是这弧线顶部,到时候,这洪水就淹不到山腰上来。” 言罢,溪亭将手中的石子往旁边一扔,抬头看向几名官兵,只见他们正皱眉盯着地上的图形,眼神在雨幕下忽明忽暗。 “老大?”铁头刚出声,便见之前曹江突然吩咐铁头和黑子:“你们快随我进去庙里,安排他们照此法砍树!” 两人得了令,急忙跑进庙内。 溪亭站在原地暗暗松了口气,只见曹江跟站在庙门处的几名领头的汉子嘀咕了几声,便见一群青壮男子忽地从庙内跑出,拎起之前堆放在檐下的柴刀就往山坡上跑去。 而有些没有柴刀的,便拎起锄头,曹江他们则掏出随身佩戴的挎刀,一起往山顶爬去。 不一会,溪亭便和众人一起爬到了山顶,见他们已经砍了一棵树下来,立马走到跟前,“快,来两个人,将这树横放在这两棵小树上,确保它不会被水流冲下去。” “以此类推,每隔两棵树之间放一棵大树,继续!”她说着,又看向正往山顶跑的几人,混着雨声大喊道:“你们不要全聚在这边,分一些人到另一边的山上,一定要确保两边都是用此法拦着这些洪水。” 等到众人把树砍完的时候已是快一个时辰之后了,雨势比之前稍稍变小了些,可仍是雷雨不断。 溪亭把柴刀放回屋檐下,神情有些沉重地望着屋外哗哗而下的雨帘。 “钱娘子,我们砍了这些树便可躲过此劫了吗?”一名老妇不知何时来到溪亭的身后。 闻声看向身后,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继续望向屋外的雨幕,像是自语一般道:“嬷嬷,我不敢肯定,可到了此时此刻,我们已竭尽了所能,别无他法了。至于是否能逃过此劫......” 她顿了下,抬头望向正在天空中飞舞的闪电,低喃道:“便只能看这天意了。” 第六章 被捕 暴雨在黎明时分便停了下来。 可村民们仍是忐忑不安,翌日一早便聚集在庙前,焦急地望向村口的方向,似乎都在期待着这时能有人来救他们出去。 暴雨虽是停了,可洪水仍旧消退缓慢,若要等全退完,怎么也要个三五天,这里没有吃食,哪里能熬到水退。 “唉,这水位涨得如此高,估计县衙早就以为我们被淹死在半道上了,应该不会再派人过来了。”一名年轻妇人,抱着孩子丧气道。 “可不是嘛,此次撤离得太匆忙,也不知之前撤出去的那些人是否已顺利进城。” 溪亭站在人群身后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句的议论声,其实她心里也没底。 按说洪水过境,降雨停止之后,当地的修河司和府衙都得派人到受灾地巡查,以便搜寻看看是否仍有被困的生命。 可此地距离县城仍有一段距离,且前方的村庄早已被淹没在洪水中,只怕那些巡查的官兵们在走到村口时便已放弃再深入查探,根本不会猜想到还有人被困在里面。 就在溪亭思虑着当前的困境时,一道惊呼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看,有船来了!” 但见几艏船只正背着晨光从村口向他们划来,其中站在船头的是一名约四十多岁,身穿藏青色官服的男人,那男人的身侧站立着一名怀抱宝剑的黑衣男子。 溪亭看着那名怀抱宝剑的男子竟觉有些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她不禁微微蹙了蹙眉。 “是县衙的人!”眼尖的喊道。 话音刚落,便见一群腰挎佩刀的官兵忽地从船上跑下来,人群自觉让出一条道来。 赵明锋跃下船,伸手恭迎平阳县县令章平下船,“大人,请。” 章平并未立即下船,他抬头往人群扫视了眼,在看到某个人时突然定住目光,伸手微微抹了抹额前的冷汗,疾步往前走去。 溪亭见章平这般战战兢兢的模样,心中疑窦顿起,不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在看到正负手立在人群中的赵硕时霎时呆愣住。 昨夜天色太暗,又下着暴雨,她根本来不及去细看此人,当时她借着那道闪电落下的短暂光芒,觉得此人面容是难得的俊美,只是身上的冷意让她记忆犹新。 此时再去看,男人一袭玄衣如水,衣间金线若隐若现,气质矜贵而清冷。 平阳县县令章平来到赵硕跟前,正要躬身施礼:“下官......” 不料,赵硕突然轻咳一声,轩眉不悦地微皱了一下。 章平眼珠快速地左右转了转,顿时领悟过来,转而作揖道:“公子。” 赵硕置若罔闻,昂首毅然走在前方,目不斜视地冷言道:“叶星。” 怀抱银剑的男子立马跟随在其后,章平也微微躬身跟着。 原本站在一旁的官兵和百姓们见他们离开,又渐渐聚到中间。 可就在赵硕将要踏上船板时,他忽然顿住脚步,收回已经踏出一半的右脚。 章平没料到他会突然顿足,一个踉跄,险些撞上赵硕的背脊,惊得他忙将腰身又往下弯了弯。 赵硕未置一言,背手立在船边,微风拂过他的衣袂,沾了丝缕冷香,叫人闻了,背后没来由地泛起酸麻。 章平站在他身后半步,将头缓缓低下,额中冷汗直冒,背脊仿若有一股寒意嘶嘶地往上窜,脑中不断回忆着自己方才到底做错了什么。 下一瞬,赵硕身形微动,转头看向人群中的钱溪亭,她站在人群中,身上映照着细碎的霞光,微微侧头,正听村民说着些什么。 赵硕视线落在她身上半响,一动不动,眸中带着晦暗不明的打量。 溪亭像是有所觉,下意识抬眸看向前方,顿时与赵硕的视线对上。 她猛然一顿,心里有些许莫名,微微侧开眼睑,假装继续回应村民的问题。 直到一声‘开船’响起,她方恢复镇定。 ...... 自洪灾过后,溪亭便被宋老太禁足在府中。 此次突降洪灾,溪亭的表现着实让她后怕,若不是最后平安回来,宋老太和宋之瑜只怕早就内疚不已了。 宋之瑜因摔伤了腰,且耽误了一些治疗,足足在家躺了半月有余方能下床行动,陈敬和章平见他正在病中,对于灾后重建的事宜便也没找他,只让他安心养病。 如此过了一月,宋之瑜实在是待不住了,今日正想要下河堤还有河埽司瞧一瞧,看看这些灾后的状况,可刚走到前厅便看见一抹浅蓝色的衣角在墙角处飘过。 他顿了顿足,随即微微扯起唇角,清咳一声,故作严厉道:“我都看见了,快出来吧。” 话音刚落,便见墙角处忽地露出一张少女的笑脸。 溪亭微笑着来到宋之瑜跟前,勾上他的手臂,讪笑道:“舅舅,我方才听下人说,你今日准备下河堤?” 宋之瑜知道她话里的意思,急忙抽出手臂,“我知道你在打什么心思,但你不可随我下去,你忘了你外祖母的话了?” 溪亭一听,顿时急了起来,“舅舅,我......”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阿福急冲冲从前院跑进来,“老爷,不好了。” 阿福指着门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官兵,外面来了好多官兵,说是来找老爷的。” “官兵?” 宋之瑜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正好看见赵明锋领着一群官兵踏入院门。 他眉头微拧,正疑惑间,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眸光一亮,朝他们上前几步,对着赵明锋微笑道: “赵捕头,何必劳烦您再过来一趟,我这不正准备下河堤看看吗?等我先去河堤巡视一番,再跟修河司的陈司使共同商讨下,是否要重修这堤坝。” 赵明锋听他说完,却并未回答他的话,只朝身后的官兵递了个眼色,厉声道:“来人,快将宋主事带下去。” 宋之瑜见官兵正架着自己,吃惊地左右看了看,“你们这是......” “宋之瑜身为河埽司主事,却未能及时报汛,导致平阳县和下游众多郡县受灾,万亩良田被淹,百姓死伤无数,速将其抓入大牢。” 此话一出,宋之瑜和溪亭惊得顿时怔住。 “快带走!”赵明锋面无表情地命令架着宋之瑜的两名官兵。 溪亭见宋之瑜被官兵拖走,瞬间反应过来,急忙上前拦住,“你们不能抓他。” 说罢,转头看向赵明锋,“赵捕头,当晚在河堤是何情况您应当比谁都清楚,我舅舅早就让你们去报汛撤离百姓,是你们不同意,他才......” “可当晚可是他独自一人留在府中?我们县衙的官兵,和修河司的陈司使皆在组织撤离,可宋主事却倒好,像是无事人一样躺在床上安睡。如此一来,不是他失责,又能是谁?”赵明锋忽然抢了道。 溪亭没料到他会这般反问,可当晚确实是宋之瑜一人先回的府,当时知道实情的也不过他们几人和身边几名河工,其余众多河工官兵们皆是看着宋之瑜的马车离开河岸回城的。 赵明锋见溪亭正陷入沉思,转头命令:“快带走。” 溪亭立时抽回思绪,正要上去阻止,却被赵明锋拦了下来,他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钱娘子,我知道你所指何意,可此次灾情损失惨重,朝廷派了人下来,势要追责到底,你这空口无凭的,便在此胡言,小心冤枉了几位大人。” 听到此话,溪亭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这群人是要把所有的罪责皆推到宋之瑜身上,以此来掩盖他们当晚的误判,用宋之瑜这只替罪羊来保他们几人的命。 第七章 证人 溪亭被赵明锋的话惊得一时陷入沉思,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官兵们早已架着宋之瑜走出门外。 她见那几道背影跨出大门,急忙跟了过去。 “快让开,衙门正抓拿案犯,任何人不许近前。” 官兵们一手架着宋之瑜,一手扬起手中佩刀阻止围观的百姓上前。 溪亭不甘地望着宋之瑜落寞的背影。 捕快押着他穿过人群离开,府门外的百姓三五成群地小声议论,连看向溪亭时,眼里都含着别样的恨意。 “我听说此次灾情损失惨重,牵连甚广,圣上指派颖王殿下亲自下来赈灾。” “这灾情会如此严重,我倒听说,皆是这河埽司的宋主事临阵逃脱,报汛不及时所致,如今官兵们到此抓人,应是传闻不虚。” “这些当官的哪里将我们当成个人?一出事,跑得比谁都快,这种狗官,呸......” 议论声参杂着辱骂声,络绎不绝。 溪亭看着人群中百姓的指指点点与叫骂声,胸口此起彼伏,气血翻涌。 自己一月未出府,原本平静的平阳县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朝亲王亲自下来赈灾办案,足以证明朝廷对此次灾情的重视。 而这整一个月来宋之瑜都是在府内养伤的,章平和陈敬他们并未向他透露过任何风声,想来也是早就想好了要将宋之瑜推出去。 误判灾情,报汛不及时,无论哪一条罪状都足以要了他的命。 “表小姐?”阿福见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由得上前低声唤道。 阿福的声音将溪亭的思绪拉回,她顿了一下,急忙转身往宋府内院走去。 她边疾步穿过前院,边问:“如今外面是什么状况?” 阿福微垂着头,紧步跟在她身侧,“小的听说,此次洪灾,从平阳县开始,沿着元江一直到宁川皆被洪水淹过,我们平阳县还好,百姓撤离得及时,伤亡并不是很严重,可下游的其他郡县由于事先未知汛情,皆错过了撤离的最佳时期,导致万亩良田被淹,死伤无数......” 听到此,溪亭蓦地顿住脚步,眉头微皱,“从平阳到宁川,要经桃源,清河两县......” 说着,她惊讶地转头看向阿福,“如此,将有三县百姓受灾。” 话音一落,便见她在庭院内踱起了小步。 三县百姓受灾,至少将致万亩农田被浸,近百万良民流离失所。 难怪朝廷震怒,如此,怕不是只宋之瑜这一条命能抵得了的,只怕整个宋府都得被牵连。 可舅舅当晚下去巡堤,下人回府通报时,只说他与修河司的陈敬因报汛问题在争执间摔伤了腰,她赶到河岸的时候恰巧河工汇报水则碑的水位,修河司才让人向下游去报汛的。 而在此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根本不知情。 但官兵能如此大动干戈地来抓人,就证明他们手上一定握有舅舅延误报汛的证据,会是什么呢? 知道当晚水情的无非是巡视河堤的河工,还有他们用来记录水情的日志。 “日志?”溪亭不禁皱眉低喃了声,转瞬间便眸光一亮。 对,她怎么把这给忘了。 朝廷有规定,河埽司每次在巡堤时,皆需将当时的水情和巡堤之人的行为记录在册,然后归档在河堤所处地的埽所,以便日后官方查询。 如果要还原当晚巡堤的情况,只要找到埽所的水情日志一查便知。 想到此,她急忙吩咐阿福,“你陪我去一趟荷香村埽所。” 说罢便疾步往府门外走去。 可接连走了几步,仍未见阿福跟上来,溪亭不禁回头看了眼,只见他正踌躇在原地。 阿福见溪亭回头,忙上前几步,略有些为难道:“表小姐,当日洪灾突发,洪水凶猛,堤坝崩塌之时,把荷香村的埽所也冲毁了,如今灾情刚过,河工们还未来得及将它重修,此时那里怕也是一片废墟。” “什么?” 如果存放水情日志的埽所都被冲毁了,那这日志怕是也早随洪水飘走了。 这可如何是好? 溪亭沉思了片刻,忽然问道:“那当晚是何人陪舅舅巡堤的?” 既然日志已不知所踪,唯有找到当晚巡堤之人才能知道真相了。 “当晚是张七随老爷一同巡视的河堤。” 话音刚落,便见溪亭已跨出了院门,她边往府门外走去边吩咐阿福:“备车,我们去会会张七。” 城外荷香村的尽头。 溪亭带着丫鬟红叶站在一座茅草小院前。 “表小姐,屋里没人。”阿福领着几名奴仆从屋内小跑到溪亭跟前,摇头道。 “没人?”溪亭微微皱了皱眉。 “是的,屋内物什凌乱,且长了不少灰,像是有一段时间没住人了。” 阿福一说完,溪亭便冷静了下来。 张七作为能证明舅舅清白的唯一证人,陈敬他们又怎么会让他出现在公堂,只怕此时他早已凶多吉少。 可如果张七无法作证,而水情日志又被洪水冲毁,舅舅要如何为自己辩护? 想到此,溪亭的心思一下子又变得沉重起来。 “先回府吧。” 溪亭吩咐完,便垂眸若有所思地朝马车走去。 方走几步,便见她突然止住脚步,转头吩咐阿福:“你回去后,即刻让当晚汇报舅舅伤情的下人到书房来见我。” 既然找不到张七,可当晚回府汇报宋之瑜伤情之人多少也应当知道点实情。 “表小姐。”一名小厮站在书房内,对着书案后的溪亭躬身道。 溪亭看了他一样,直截了当地说:“当晚是你从河岸跑回府汇报舅舅伤情的?你将当晚在河岸上见到的事情重新说一遍。” 小厮闻言,略有些疑惑,微微皱眉思索一会,便道:“当晚酉时一过,老爷便让小的陪他下河堤。” “那你当晚可是一直陪在他身侧?” 小厮摇了摇头:“当晚到了河堤之后,老爷见雨势凶猛,马车不好停靠,便让我和车夫在车上候着,他与河埽司值守的河工一同巡堤便可。”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小的就看到老爷好像和别人在河岸边争执,等我跑过去的时候,见老爷摔倒在地,便急忙上前将他扶起,可老爷说什么也不愿意回府,仍和修河司的陈司使在争执,小的见情况不对,便跑回府汇报了。” 溪亭心下一喜:“那你可听到他们到底在争执些什么?” 因为,就算这小厮没有陪着宋之瑜巡视河堤,但至少可以从宋之瑜和陈敬他们争吵的话语中猜出这事件的来龙去脉。 可那小厮皱眉思索了会后,接下来的话却让溪亭喜悦的心情一下便消散无踪。 “当时下着雨,小的听得不是很清,只隐约间好像听到老爷说什么三刻,又说什么下水门,报讯,然后陈司使只说了些二则五分,误判啥的。” 小厮摸了摸头,有些难为情道:“这都过去快一个月了,其他的,小的便记不起来了。” 溪亭听完,心头又是一紧,紧靠这断断续续的几个词语,根本无法还原当晚的事实。 “小姐?” 红叶见她一下子又陷入沉思,不禁轻轻唤了声。 溪亭霎时抽回思绪,抬眸看了眼此时正满脸疑惑的红叶和阿福,轻声吩咐:“你们先下去吧。” “可小姐......” 溪亭摆摆手,声音里透着些许的不耐烦,“下去,让我一个人静静。” 自红叶和阿福离开后,溪亭便一直对着书案上,宋之瑜平日里阅读的平阳县河道图,试图根据方才小厮的话和自己的回忆来还原当晚的事实。 希望能从中找到点有用的信息,毕竟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些。 虽已是深夜,可时值盛夏,晚间仍有些闷热。 聒噪的虫鸣声伴随着阵阵灼热晚风响彻院中,将屋内幽幽烛火吹得‘噗噗’作响。 不知何时,钱溪亭已趴在了桌案上面,眼眸紧闭,呼吸均匀,显然已是睡着了。 但是她眉宇间轻微拧着,有时平缓有时紧蹙,睡得并不安稳。 一幕幕惊险的场景在她眼前掠过,时而是汹涌的洪浪,时而是河工们在河岸上奔跑的身影,转而又有阵阵惊恐声传入耳畔...... “小姐,不好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她惊醒,她猛地抬头望了眼案上的河道图,下意识低喃道:“三刻,下水门,二则五分,报汛。” 溪亭将这几个字重新默念了一遍,随着‘吱呀’一声响起,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地站起身。 与此同时,红叶推门跑到她跟前,急声道:“小姐,不好了,衙门现在便要开堂审问舅老爷,这可如何是好?” “现在?”溪亭有些不敢置信。 可话一落,她便又冷静了下来,拧眉沉思了片刻,疾步跨出门槛,“红叶,我们去县衙。” 第八章 开堂 此时的平阳县县衙,门口处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 站在门口两边的衙役提刀拦着大门口,防止百姓们涌入堂内。 “哎,那跪地的可是河埽司主事?” 其中一名穿着粗布麻衣的大汉,仰着脖子朝堂内望去。 “可不是嘛,我听说,这人在洪灾当晚见洪水要来,非但不报汛,还临阵退缩,竟从河岸乘着马车逃回府内躲灾,呸,贪生怕死的狗官。”大汉身旁一名尖嘴猴腮的瘦个子砸吧着嘴鄙夷道。 说罢,他还踮起脚往上轻轻跳了两下,想要看清里面的景象。 两边的衙役见状,立时将手上的刀扬了扬,喝道:“走开,莫要靠这么近!” 堂内,穿着囚衣的宋之瑜正跪在地上。 许是忧思过度,只一晚,他便蓬头垢面,手腕和脚腕处的皮肤被厚重的手铐脚镣磨得破了皮,隐隐渗着血丝。 章平身穿藏青色官服端坐在主位上,他的左下首则坐着身穿紫色官袍的颖王,一脸慵懒地坐在圈椅上,好似外面的嘈杂声皆与他无关似的。 而坐在颖王下侧的是一位约二十出头,身穿绯色官服的男子,模样看起来有些书生气息,眼中隐隐透着微不可察的笑意。 颖王对面是一个约莫四十来岁,面容清瘦,穿着绯红色官袍的牧州知州陆明贤。 修河司司使陈敬则坐在陆明贤的下首。 宋之瑜被押上来后,陆明贤眸光流转,谨慎地看了眼坐在他对面的颖王,率先拱手低声询问:“殿下?” 颖王眸光微动,朝跪在地上的宋之瑜扫了眼,执起案上的白瓷茶杯,用茶盖轻轻捋了捋漂浮在杯中的茶叶,漫不经心地道:“章大人,既然人犯已带到,开始吧。” 章平闻言,立时起身朝颖王拱了拱手。 随即坐下,一拍惊堂木,喝道:“宋之瑜,你身为河埽司的主事,当晚洪水降至,非但不向下游报汛,还临阵逃脱,躲回府中避灾,致使三县百姓受灾,万亩良田被淹,你可认罪?” 话音一落,宋之瑜死气沉沉的眼眸倏然露出一点精光,他看了眼陈敬,而后朝章平叩首道:“下官并无罪。” 章平没料到他会如此,垂眸狠狠地盯着他,“你......” 可当他看到宋之瑜淡定的神情时,突然冷静了下来,嗤笑道:“你说你当晚并没有延误报汛,你可有人证?” “当晚在场的修河司和河埽司的河工皆可为下官证明。”宋之瑜一脸正气地道。 “来人,传证人王亦。” 不一会,便见一名约三十来岁,皮肤黝黑,着粗布麻衣的男人来到堂前。 男人一踏进堂内便跪伏在地:“参见大人。”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男人直起身,垂首微颤道:“草民王亦,乃修河司的河工。” “王亦,你可认识跪在你身侧之人?” 王亦转头看了眼宋之瑜,而后看向章平:“禀大人,草民认得,此乃河埽司的宋主事。” “洪灾当晚,宋之瑜命人报汛时,你可在场?” “是,当时草民就在宋主事身边。” 宋之瑜闻言,神色稍霁,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可王亦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再次皱眉。 “当晚戌时末,修河司的陈司使来到河堤,想要询问宋主事关于当前的水情。” “可刚到场便见一名河工来报,说是水位已经涨到了水则碑四则,堤坝也快要被淹了,陈司使闻言,一下便慌了神,即刻让人向下游快马报急汛,然后安排附近的百姓撤离,而宋主事......” 王亦说着,微微侧眸看了眼陈敬,忽然叩首道:“他见洪水将至,河工们皆跑向河岸附近的荷香村去撤离村民,便乘着马车回府了。” “你胡说!”宋之瑜盯着王亦大声呵斥。 “哗——” 门口围观的人群传来一阵喧哗声,皆对着宋之瑜指指点点。 章平见状,一拍惊堂木:“肃静!” 王亦见堂内又静了下来,壮着胆子看向宋之瑜:“草民有没有胡说,大人一问当晚从荷香村逃回城内的村民便知,当晚的官道上也就只有宋府一辆马车是往城内驶进的。” “你......” 宋之瑜一时哑口。 “宋之瑜,你还有何话可说?”章平喝道。 “我......” 就在众人都以为宋之瑜已无话可辩之时,一道女子的叫喊声打破了沉静的氛围。 “慢着!”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名少女站在人群跟前举手朝堂内大喊:“民女可证明宋主事无罪!” 章平盯着人群跟前的溪亭,微微垂眸朝陈敬看了眼,见他轻点了下头,喝道:“让她进来。” 溪亭穿过堂前的天井,一路来到堂内,抬头间刚好对上一双淡漠的眸子,霎时愣住。 是他! 那日在洪灾时遇到的男子! 男子眸中亦掠过一丝惊讶,一闪而逝。 “放肆!见着颖王殿下还不跪下!” 颖王? 听到这话,溪亭更是震惊得瞳孔微睁,原来他就是颖王,当今圣上的嫡长子,难怪当日章平在迎接他时会那般胆战。 “跪下!”章平又喝道。 溪亭回过神,急忙跪伏在地:“民女钱溪亭参加殿下,各位大人。” 此话一出,坐在颖王赵硕下首的男子眸光忽然一闪,若有所思地扫视了眼跟前的女子。 而赵硕面上则是无波无澜,他垂眸看了眼跪伏在地的女子,平静道:“免礼。” “谢殿下。” “你说你可为宋之瑜证明,如何证明?”章平直截了当地问。 第九章 存疑 溪亭此时才朝宋之瑜看了眼,见他蓬头垢面的模样,眼眶瞬间聚起泪意,“大人,当日我舅舅......” 说着,她好像突然感觉哪里不对劲,便又冷静道:“宋大人当晚乘车回府,并不是临阵退缩,回府躲灾,而是早就禀报修河司,让他们向下游报急汛,是修河司不同意,他才与陈司使在争执间摔伤了腰。” “后水则碑的水位到了四则,修河司才让人报讯及撤离附近的百姓,眼见修河司和县衙已经组织众人撤离,而宋大人却因伤着腰行动不便,他们就让他先回府内治伤,撤离事宜皆由河工和官兵们负责便可。” 溪亭说着,朝陈敬看了眼,突然提高了声量:“由此可见,此次灾情严重,罪不在宋大人,而是修河司误判灾情,拒绝宋大人及时报讯的提议所致。” 话毕,陈敬气得站起身:“你......” 章平微微皱眉朝陈敬使了个眼色,而后对溪亭喝道:“可这不过是你的片面之言,你如何能证明你所言便是事实?” “哈哈哈,宋大人本就是她亲舅舅,她自然帮着他说话,没有证据,谁信啊。” “对啊,当晚那么多人看着宋府的马车往城内驶去,定是他临阵逃脱,错不了。” “就是就是,那晚我也看到了,我们都往城内跑,就他是坐着马车逃回去的。” “.......” 门外的百姓又开始喧闹起来,交头接耳地议论起当晚在官道上看到的宋府马车。 溪亭扫视了一圈身后指指点点的百姓,眼眸微微垂了下来,用力捏了捏裙摆,可转瞬间她便挺直背脊,抬头看向章平,坚定道: “当日突降暴雨,宋主事不放心,酉时刚过便下河岸巡堤,民女和宋府上下众人皆可作证。” “他来到荷香村埽所询问了当时的汛情,又检查了下蓄洪区的水门和堤坝,知道形势不对,便马上让人将水门下闸,而后派人向修河司的陈司使和县衙汇报汛情,让他们即刻向下游报汛和撤离村民。可......” 她顿了下,转头盯着陈敬看了眼,接着道:“陈司使赶到河岸之后,看了下水则碑,发现水位才到二则又五分,觉得未达半则以上,不可报汛,且怕报了急汛,下游的郡县大动干戈地撤离百姓,洪水却未至,届时定会怪罪到他这个水官的头上,便和宋主事争执了起来,且在争执间,宋主事不慎摔伤了腰。” “如此一来,直至戌时三刻,值守水则碑的河工便来报,说水位已至四则,修河司方命人去报汛,所以才有了当晚河工和官兵匆忙撤离荷香村百姓,而部分村民却被困河神庙的事实。” 说到当晚河神庙躲避洪水之事,溪亭不由自主地看了眼赵硕,脑中蓦然闪过当晚他抱着自己一同骑马跃过洪水,去取锄头的情景,脸上不知觉染上了一层淡薄的红晕。 而赵硕却像是事不关己一般,轻轻抿了口茶。 溪亭看着他略带疏离的侧脸,顿时收回思绪,快速地理了理情绪,接着对章平道:“大人,宋主事从始至终都未曾误判水势,延误报汛,反而提前预判了灾情,如若当时修河司能按照宋主事的预判,提前报汛,让下游郡县有更多时间做撤离的准备,此次洪灾的伤亡绝不会像如今这般严重。” 溪亭说完,见众人皆一时皱眉语塞,像是正思索着什么似的。 更有甚者,在窃窃私语:“她说的好像也有些理,那日确实有一群人被困在后村......” “是的,我听说,被困的那群人,后来在河神庙外被巡查的官兵发现的。” “......” 随着窃窃私语的议论声传入耳膜,溪亭知道,时机已成熟,旁观之人已经开始怀疑之前被他人定义的事件真假。 此刻便是扭转形势最关键的时刻,她必须把握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因此,她急忙接着道:“当晚水至时,民女亦在场。戌时三刻时,河工便汇报水位到了四则,而从河工们撤离村民开始到大家躲至河神庙不过一个时辰,可那时的洪水已险淹至半山腰,证明水位至少已至水则碑六则,一个时辰便可涨水二则,可见水势之凶猛。 此次洪灾中,沿着元江,从平阳县开始,依次经桃源,清河和宁川皆被洪水淹过,可如若按照宋大人对水情的判断,平阳县在酉时便向下游报汛。 让距平阳县二十里外的桃源县率先将当地河段的减水水门放下,减缓洪水的流速,后又在桃源县往下,距清河县五里之外,连着墨河的护岸堤砸开,把洪水引流至墨河,那里地处荒林,距最近的萍庄也有三里之远,如此......” 溪亭自信地解释着她的预测和分析,说到此处时,突然转头盯着陈敬,愤然反问道:“此次洪灾造成的人员伤亡和农田损失何至于此?” 铿锵有力的声音落下,堂下众人和围聚在门口看热闹的百姓皆是目瞪口呆。 他们万万没想到一个看似柔弱娇小的闺中女子,竟然能将这洪灾分析得条条是道,且对整个元江的河道,流域分支知道得如此清楚。 一直阴冷着脸,面无情绪的赵硕眼眸难得地露出一点意味不明的精光。 而林从泽也呆愣地看着站在公堂中央的溪亭,她不卑不亢,脸上充满自信和愤恨。 可下一瞬,他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将赵硕身侧桌案上的茶具拿到一旁,而后从袖中抽出一张图纸摊开在他跟前,边指着其中一处边道:“殿下,这钱娘子所言,竟与都水监分析的结果一致,您看......” 他顿了下,边移动点在图纸上的手指边道:“沿着元江,从平阳县河段以下二十里处的桃源县确实有一座减水水门,而这墨河便在桃源县和清河县之间,乃元江的一处分支,往南流至东海的入海口,那里地处荒原,并无农田村庄,把洪水引至此处确实乃上上之策。” 一旁的陈敬见此,眼珠子飞快转了转,赶紧皱眉朝章平使了个眼色。 章平犹豫了会,忽地一拍惊堂木,打破了众人的思绪:“可这也只是你的猜测,并无人证物证去证明你所言乃事实,这并不可充当本案的证据。” 溪亭一时被呛住:“你......” 第十章 破局 可章平所言却是事实,在没有任何的人证物证的情况下,仅靠她的一人之言根本无法当成一个有力的证据去证明她方才所言是事实。 章平见溪亭无言以对,唇角不禁微微扯了扯,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接着喝道:“宋之瑜,你身为河埽司主事,却误判灾情,报汛不及时,依《河防令》,凡报汛不及,以致百姓伤亡,或钱财毁失者,当以故意杀人者论之。” “来人,快将此人押下去,听候发落!” 话音一落,便见两名衙役走上前。 与此同时,一名着便衣装扮的带刀侍卫也从门外走了进来,附在赵硕耳边低语了几句。 此前一直冷眼旁观的赵硕突然喝道:“慢着!” 声音冰冷如霜,震得周遭众人瞬间静若寒蝉。 赵硕抬眸看了眼站在门口右侧,怀抱银剑的男子,冷声道:“叶星。” 叶星会意,朝身后厉声吩咐:“把人带上来。” 片刻后,便见一黑衣男子拎着一名高壮的汉子踏入堂内。 那汉子低垂着头,眼神左右扫视着,在看到赵硕时,急忙跪伏在地:“草民张七参加殿下。” 张七! 众人闻言,皆惊讶地看向跪地的汉子,章平和陈敬更是惊得站了起来。 溪亭微微蹙眉看向赵硕,自己遍寻不着张七,原来是被他带走了。 “把你知道的说出来便可。”赵硕边把玩着茶杯边道。 “是。” 张七跪在地上,看向章平道:“章大人,草民乃河埽司的河工。” “当晚洪灾时,便是草民当值,钱娘子所言句句实情,当晚确实是宋主事让陈司使去报汛,而陈司使却并不同意,直至洪水将至方命人去报汛,在此次洪灾中,宋主事并非如大人所言,临阵退缩,反倒提前预判了灾情,此次灾情如此惨重,皆是修河司不同意宋主事的预判,延误报汛所致。” “哗--” “原来是修河司不愿去报汛。” “我就说,宋府从老太爷那代起就是河埽司的水官,怎会不知道要去报汛。” “......” 门口围观的百姓顿时喧闹起来,皆对着陈敬指指点点。 陈敬看了眼门口,立时起身指着张七喝道:“你说本官当时不愿去报汛,可有证据?你本是河埽司的河工,自然帮着宋之瑜作供,你之证言并不可信,休要在此诬陷本官。” 张七听闻陈敬的喝骂声,转头看了他一眼,继而看向章平,坚定道:“大人,草民有证据要上呈。” 张七双手捧着一本册子举过头顶,大声道:“这是荷香村埽所的水情日志,里面记载了洪灾当日的水情状况,大人只要一查便知草民并未说谎。” 章平闻言,眸中露出一点精光,微微拧眉看向陈敬,“这是......” “这水情日志向来是要在埽所归档,当日洪灾,堤坝决堤,荷香村埽被洪水冲毁,水情日志也早被冲走,你如何会得此日志?莫不是胡编乱造,故意为宋之瑜脱罪!” 陈敬虽仍大声呵斥,可声音却明显比方才少了些底气。 张七似乎早料到陈敬会如此说,看向章平,不紧不慢地道:“河埽司的水情日志确实是要在每个埽所归档封存,可当日突遇强降雨,宋主事在巡视堤坝和水则碑时让草民务必随行登记水位,后又不放心,便让草民将预计撤离村民的时间和方案也一同记录在册,好方便日后都水监审查。当日洪水来得突然,草民随众人一起紧急撤离村民,便也就忘了将这日志归档,所以,这日志一直都在草民手中,并未被洪水冲走。” 话音一落,便听到‘噗通’一声,陈敬摊跪在地。 林从泽见状,朝主位上的章平递了个眼色,那章平急忙让出位来。 紧接着便见赵硕移步到主位上坐下,一拍惊堂木,喝道:“陈敬,你还有何话可说?” 赵硕的声音冷冽而威严,透着刺骨的寒意,吓得陈敬直哆嗦,颤声道:“殿下,当日突降暴雨......” 他说着,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眼珠子飞快地转了一下,声音稍稍稳定了些:“对,突降暴雨,依《河防令》,凡报汛不及,以致百姓伤亡,或钱财毁失者,当以故意杀人者罪论之;可如若水雨过常,非人力所能防者,勿论。” 说着,他像是找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跪着朝赵硕挪动了几步,眼中尽是期待,“当日暴雨降得过于突然,且未接到上游临安县的报汛,可见,这是一起非寻常的降雨,当勿论。” 可赵硕像是早料到他会这般说一样,扯着唇角冷笑一声,“陈司使,你防洪的工作做得不尽如人意,可对这《河防令》倒是熟记于心。” 他的声音很轻,却莫名让人感到一股寒意。 果然,下一瞬,赵硕忽然话锋一转,盯着陈敬冷声道:“就算当日暴雨来得急,可蓄洪区的水门已下闸,抵挡了一部分洪水,但你的堤坝为何仍在极短的时间内决堤?” 陈敬一时哑然:“这......” 这时,林从泽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张图纸递与赵硕。 赵硕边摊开图纸,边听着林从泽解释。 “为了便于知道水利现状,我朝规定,各地修河司每隔三年便要更新一次所辖的河道图上交都水监,图中应表明当地河流地图,河道宽度,河床厚度等信息,因此,此次随殿下下来赈灾,本官便从都水监中取了平阳县的河道图。” “这图中表明,三年前,元江中的平阳县河段,河道宽三十丈,而本官昨日与殿下去河岸处查探了一番,如今的河道不过二十六丈余。” “可知,这三年内因元江洪水频发,将上游的泥沙冲刷到平阳县河段,致使河道积淤,河床加厚,河岸前移,可平阳县的修河司并没有疏浚河道,而是任其积淤加重,如此......” 林从泽说着,转向陈敬道:“当洪水流入时,由于河道变窄,河床加厚,形成束水,定然会加快流速,使洪水的力量加大,以致决堤,由此可见,此次的灾情如此严重,很大一部分乃你平阳县修河司懒政所致!” 第十一章 敌意 话毕,赵硕忽地将案上的河道图甩到陈敬跟前:“陈敬,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辩?” 他声音不大,但语气中透着决绝和杀意,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陈敬被赵硕的雷霆之怒吓得直哆嗦,将那额头磕得咚咚响,颤声道:“下官一时糊涂,望殿下恕罪。” 许是这磕头声惹得赵硕不耐烦,他冷声发令:“来人,将此人带下去,听候发落!” 林从泽见陈敬已被带下去,几步上前将宋之瑜扶起,“宋大人,您快起来吧。” 说罢,便吩咐人将宋之瑜手脚上的枷锁解了。 此时,赵硕也刚好从主位上走下来。 宋之瑜瞧见赵硕的身影,急忙跪伏在地,叩首道:“参见殿下。” 堂内瞬间静了下来,可并未听到赵硕回应。 几息之后,他微微侧首看了眼,见钱溪亭仍站着,双眸直直地盯着赵硕,吓的宋之瑜一哆嗦,急忙扯了扯她的裙角。 溪亭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般,微微福身,垂眸淡然道:“参见殿下。” 赵硕的目光定在她身上,轩眉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虽然钱溪亭低垂着头,可他明明能感受到一股敌意在她身上散发出来。 感受到她的这股敌意,赵硕忍不住多打量了她几分,如寒潭般的黑眸静静地注视着。 众人见赵硕沉默不语,心里也直打鼓,不知道他到底是何意?明明宋之瑜已被证明清白,为何还不让他起身?甚至能从他的眸光中感到一股微怒的气息。 可碍于身份,他们也不敢多言,只静静等着赵硕发言。 招数沉默良久之后,张口淡淡道:“免礼。” 林从泽见赵硕发了话,急忙扶起宋之瑜,解释道:“宋大人,其实我与殿下早就知道当日洪灾并非你失职所致,但有些东西不好明言,只好让你先受了些委屈。” 随着林从泽的话音落下,钱溪亭忽然抬眸看向赵硕,清澈明亮的眸子像含着一团小小的火苗:“明知有冤却仍被当成案犯抓入牢内,所以,地位低微的含冤之人就只能任人摆布吗?” 原来,这就是她对他产生敌意的原因。 在钱溪亭世界里,从来都是非黑即白,对错分明,所以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明明知道宋之瑜是冤枉的,却依旧让县衙从她宋府抓人,明明没罪,却要受罚。 相对的,她也十分不赞同赵硕如今的做法,当然,这也夹杂着对宋之瑜在牢中所受屈辱的心疼,暗含着一种要为宋之瑜讨回公道之意。 可她这句不分身份的质问,却吓了宋之瑜一跳。 他急忙轻声呵斥一声,示意钱溪亭注意身份:“亭儿!” 这声呵斥也让溪亭反应过来,她深吸一口气,一改方才的犀利神色,抬头对着赵硕微笑道:“方才乃臣女无心之言,望殿下赎罪。” “殿下此次受朝廷之命下来赈灾,为了找出此次洪灾的原由,不过是让宋大人进去走了一遭,连皮都没破一层就能把这幕后之人给揪出来,此等谋略,实在是常人所无法企及,臣女甘愿拜服。” 此等暗讽的话当着赵硕的面说出来,众人闻言皆震惊地看向溪亭,暗暗为她捏了一把汗,“钱娘子......” 溪亭转头朝众人微微福了福身,以示心领了他们的好意,而后对赵硕点了点头,接着道:“也是,如今于殿下而言,这治水赈灾乃关乎社稷之大事,宋大人这小小一名水官的名声又算得了什么,臣女理应对殿下感恩戴德才是。” 赵硕自然也听出她谢的并不诚恳,也明白这话中的言外之意,哪怕之前她在堂上针对此次洪灾所做的那番分析和预测引起了他的好感。 可他毕竟也是一朝亲王,面对这样的暗讽,无论是出于他自己,还是皇室的威严,他都不可能置之不理。 赵硕眸色变得暗沉,一双眼眸微微眯着,似笑非笑道:“哦,钱娘子这是不服本王?” 他状似玩笑开口,可眼里的寒意却让人毛骨悚然,好似只要钱溪亭再敢说一个字,他便可立时要了她的命。 宋之瑜看在眼里,心里跟着一缩,连忙跪伏在地,颤声道:“殿下赎罪,小女她不是有意的。” 陆明贤和章平也感受到了赵硕的这股杀气,不自觉帮着宋之瑜求情,纷纷拱手道:“是啊,殿下,钱娘子年纪尚小,遇事遇人难免容易冲动莽撞了些,望殿下莫要计较。” 赵硕置若罔闻,垂眸看了眼跪地求情的宋之瑜,转而将目光落在溪亭身上,静静盯着她,眯眼问道:“钱娘子,是这样吗?” 语气很轻,听不出他的情绪。 溪亭被他眸中散发出来的寒意逼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垂在身侧的小手微微握成拳,强迫自己镇定。 赵硕方才看向宋之瑜时,看似随意,可明明就是专门给她看的,这其实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溪亭垂眸看了眼正跪伏在地,颤抖不已的宋之瑜,闭了闭眼,忽地跪伏在地:“殿下恕罪,方才乃臣女一时失言,绝无半点冒犯之意,望殿下息怒。” 林从泽赶紧圆场,看向赵硕笑道:“殿下,臣以为,这钱娘子应是过于担心宋大人,所以一时心急口快了些。” 赵硕未发一言,静静地盯着跪伏在脚下的溪亭,见她身子微微颤抖着,不知怎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莫名刺了一针般,隐隐有些发闷。 良久之后,他淡淡开口:“既然林大人为你求情,便绕你一次。” “谢殿下。” 溪亭急忙谢恩,可还没等她起身,便听到赵硕冷声道:“叶星。” 言罢,他转身踏出大门。 林从泽急忙跟上他的脚步,来到他的身侧时,微微回头看了眼刚站起身的溪亭,低声嘀咕道:“原来她便是钱娘子。” 赵硕微微顿了顿脚步,有些不解地看向林从泽。 第十二章 回京 他急忙轻声呵斥一声,示意钱溪亭注意身份:“亭儿!” 这声呵斥也让溪亭反应过来,她深吸一口气,一改方才的犀利神色,抬头对着赵硕微笑道:“方才乃臣女无心之言,望殿下恕罪。” “殿下此次受朝廷之命下来赈灾,为了找出此次洪灾的原由,不过是让宋大人进去走了一遭,连皮都没破一层就能把这幕后之人给揪出来,此等谋略,实在是常人所无法企及,臣女甘愿拜服。” 此等暗讽的话当着赵硕的面说出来,众人闻言皆震惊地看向溪亭,暗暗为她捏了一把汗,“钱娘子......” 溪亭转头朝众人微微福了福身,以示心领了他们的好意,而后对赵硕点了点头,接着道:“也是,如今于殿下而言,这治水赈灾乃关乎社稷之大事,宋大人这小小一名水官的名声又算得了什么,臣女理应对殿下感恩戴德才是。” 赵硕自然也听出她谢的并不诚恳,也明白这话中的言外之意,哪怕之前她在堂上针对此次洪灾所做的那番分析和预测引起了他的好感。 可他毕竟也是一朝亲王,面对这样的暗讽,无论是出于他自己,还是皇室的威严,他都不可能置之不理。 赵硕眸色变得暗沉,一双眼眸微微眯着,似笑非笑道:“哦,钱娘子这是不服本王?” 他状似玩笑开口,可眼里的寒意却让人毛骨悚然,好似只要钱溪亭再敢说一‘不’个字,他便可立时要了她的命。 宋之瑜看在眼里,心里跟着一缩,连忙跪伏在地,颤声道:“殿下恕罪,小女她不是有意的。” 陆明贤和章平也感受到了赵硕的这股杀气,不自觉帮着宋之瑜求情,纷纷拱手道:“是啊,殿下,钱娘子年纪尚小,遇事遇人难免容易冲动莽撞了些,望殿下莫要计较。” 赵硕置若罔闻,垂眸看了眼跪地求情的宋之瑜,转而将目光落在溪亭身上,静静盯着她,眯眼问道:“钱娘子,是这样吗?” 语气很轻,听不出他的情绪。 溪亭被他眸中散发出来的寒意逼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垂在身侧的小手微微握成拳,强迫自己镇定。 赵硕方才看向宋之瑜时,看似随意,可明明就是专门给她看的,这其实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溪亭垂眸看了眼正跪伏在地,颤抖不已的宋之瑜,闭了闭眼,忽地跪伏在地:“殿下恕罪,方才乃臣女一时失言,绝无半点冒犯之意,望殿下息怒。” 林从泽赶紧圆场,看向赵硕笑道:“殿下,臣以为,这钱娘子应是过于担心宋大人,所以一时心急口快了些。” 赵硕未发一言,静静地盯着跪伏在脚下的溪亭,见她身子微微颤抖着,不知怎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莫名刺了一针似的,隐隐有些发闷。 良久之后,他淡淡开口:“既然林大人为你求情,便绕你一次。” “谢殿下。” 溪亭急忙谢恩,可还没等她起身,便听到赵硕冷声道:“叶星。” 言罢,他转身踏出大门。 林从泽急忙跟上他的脚步,来到他的身侧时,微微回头看了眼刚站起身的溪亭,低声嘀咕道:“原来她便是钱娘子。” 赵硕微微顿了顿脚步,有些不解地看了眼林从泽。 林从泽感受到赵硕的目光,轻拍了下额头,急忙解释道:“瞧我这脑子,殿下,这宋大人乃都水监丞钱大人的前娘舅,而这钱娘子便是他的独女。” 闻言,赵硕的身形微微停顿了下,不过也就瞬间,便又恢复如常,径直踏出县衙大门。 *** 溪亭随宋之瑜一同回的宋府,刚下车便见宋府门口停着几辆马车,有一约十七八岁,着随从打扮的男子正背对着自己指挥家丁们将马车上的箱笼一箱箱往府内抬去。 见此,溪亭微微蹙眉。 “小姐,那是平安!”红叶惊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正指挥众人搬箱子的男子闻声,背脊一僵,回过头来,顿时激动道:“小姐,你回来了。” 平安来到二人跟前,施礼道:“舅老爷,小姐。” 宋之瑜低应了声,视线越过平安,落在那群正搬抬箱笼的小厮身上,眉头微拧,“这是......” 平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眉梢带笑地瞧了眼溪亭,而后对宋之瑜道:“我家老爷前些天得知平阳县的灾情,知道舅老爷作为河埽司的水官定是有很多事情要忙碌,自不敢再让小姐给贵府添麻烦。 且小姐自去年冬,便已在府上叨扰,大汛过后不久便是中秋,老爷和夫人都希望今年能与小姐一同赏月,可如今大灾刚过,沿路恐有不少流民,老爷担心小姐回京途中会路遇不测,便命小的亲自过来接小姐回京。” 平安说着,望向身后搬抬箱笼入府的小厮,“至于这些箱笼,皆是夫人亲自挑选的一些养生补药和物什,望老夫人身体康健,日后若得空闲,她定亲自登门拜访。” 宋之瑜听平安说完,刚想要开口回话,便被溪亭出言打断。 只见她打趣地看着平安,故意玩笑道:“我二娘,恐怕只有苏家商号倒了,她才能得闲吧。” 平安一脸的尴尬:“小姐......” 宋之瑜清咳两声:“亭儿,不可胡说。” 随后请平安入府。 既是钱父遣人来接,宋府上下自是不敢有任何耽搁,钱溪亭拜别了宋老太,不日便启程随平安一同回京。 因回京需经受灾最严重的桃源县,如今大灾刚过,桃源县郊外已是尸横遍野,一片荒芜。 而此时正值盛夏,炎日当头,空气中充斥着泥土的腥臭和动物尸体腐烂的恶臭味,两种味道相互交织,逼得人险些作呕。 沿路中更是流民遍地,乞讨之人比比皆是,拖家带口,三五成群。 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瘦骨嶙峋,老人孩童随意地睡在路边,若不是胸口还微微起伏着,溪亭都不敢相信他们还活着。 当钱府马车经过时,他们眼眸里泛起些光芒,可看见随行家奴手中的刀时,终是无一人敢上前。 溪亭坐在马车里,掀帘看着车外的惨烈景象,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难受的紧。 第十三章 混乱 “小姐,前方便是桃源县了。” 走在前方领路的平安,来到马车跟前,向溪亭交代: “小姐,太阳马上就要落下了,从桃源县到下一个驿站仍有十几里路,今晚肯定是赶不到的了,不若我们先在桃源县歇一晚,明日再启程?” 溪亭抬头望去,只见前方青色石砖堆砌而起的城墙上布满尘土。 暗褐色的牌匾长期被风雨侵蚀,摇摇欲坠地悬挂在城门上,匾中描金写着“桃源县”三个大字。 溪亭盯着那块牌匾吩咐道:“进城吧,先在此地歇一晚。” 马车行至一座客栈前,溪亭刚走下车便见一群人从自己身边奔涌而过,险些将她撞倒。 红叶下意识拉住她手臂,侧身挡住奔涌而过的人群。 溪亭眉心微拧,稍稍推开红叶,忍不住跟随那群衣衫褴褛之人,一同往前走。 片刻之后。 只见街道前方聚满了流民,本用来施粥的粥棚东倒西歪,地上洒满了米粮和粥水。 有些粥水从倒在地上的两口大锅中隐隐流出,渗到几名官兵和衣着破烂的汉子脚下。 其中一名约三十岁,衣着破烂的汉子扬起手中的木棍,对着跟前的官兵大叫起来:“这粥如何能喝?” 围观的百姓也跟着起哄:“是啊,这一碗粥才几粒米可下肚,且还都是些陈米坏米,多少老人孩子吃出病来了。” 那几名官兵见众人在起哄,且站在他们跟前的那些汉子皆扬着木棍,一副要抢劫打杀的模样对着他们,皆下意识地将腰间的佩刀抽出一半。 其中一名浓眉方脸的官兵直接扬起佩刀要驱赶那些流民,虽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但说起话来,还是能听出有些底气不足:“你们若是嫌弃府衙分发的粥米不好,便自己去买好了,何必要来这里闹事?” “你说得倒是轻巧,洪灾之前,本只要三钱一斤的米,如今那些米商却要卖二十两一斤,谁人买得起?” “是啊,经此洪灾,大家的钱粮房屋都被大水冲走了,哪还拿得出银钱来买米?” “......” 围观的流民你一言我一语,纷纷点头赞同众人所言。 “朝廷早就分派了赈灾粮下来,怎么可能会都是些坏米?我看定是这些好的赈灾粮都被他们藏在了府衙的粮仓中,然后换了些陈米坏米给我们!”方才那名扬着木棍的汉子恶狠狠地盯着那几名官兵怒道。 话落,他抬头朝人群大喊:“大伙们,既然横竖都要被饿死,不若我们冲进府衙的粮仓,将里面的米一道分了!” 那汉子说着,便用木棍挡住官兵们手中的佩刀,而后一路冲出人群,向着府衙奔涌而去。 其他人见状,也霎时壮了胆,拿起手中的碗就跟随那汉子一起往前跑。 四周顿时一片混乱。 那几个官兵见势,也一下慌了神,任由人群越过他们身旁,向前冲去。 溪亭被人群冲撞着踉跄上前几步,红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吓得胆颤,只知道死死地抱着溪亭,防止她被别人撞倒在地。 就在溪亭和红叶都手足无措之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从前方传来,人群瞬间顿了顿。 溪亭疑惑地抬头望去,只见一群手拿挎刀和长枪的官兵从右前方如鱼贯般冲了进来,那些冲在前头的流民霎时顿住了脚步。 本就被困在人群中寡不敌众的几名官兵见形势突然被扭转,急忙大步跑到那些官兵跟前,对站在最前头那名脸上有疤的官兵道:“江捕头。” 唤作江捕头的官兵点了点头,示意他们站在他身侧。 桃源县县衙总捕头江顺恶狠狠地盯着闹事的流民,脸上那道如食指长的疤痕显得狰狞可怖,吓得那些流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来人,将这些闹事的统统抓入大牢,一个不许漏!” 江顺话一落,便见他身后那群捕快如鱼贯般跑上前,提刀将跟前那几个拿木棍的汉子抓起就往后头走去。 其余的流民见那几个汉子被提拎着衣领拖去县衙,面面相觑了下,刚想提脚,却又见江顺一脸凶神恶煞的摸样,顿了顿,终是无一人敢继续上前。 之前因被流民抢占粥棚而缩在一处柱子后的小厮见状,急忙跑到人群跟前怒喝道:“散了,散了,今日施粥已结束,改日再来!” 说完,他又朝江顺哈腰道:“江捕头。” 江顺见人群已经疏散开来,低应了声,而后盯着那两口倒在地上的大锅吩咐:“你命人把这些粥棚重新搭建好,莫要耽误了施粥。若是还有人闹事,即刻回府衙汇报。” 那小厮急忙谄笑应承:“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办。” 溪亭挤在人群中,目睹了整个事件的起落,仿佛恍恍惚惚间还没摸清事件的缘由便结束了。 这时,正有一衣衫破烂的老妇牵着一名瘦小的男童向着溪亭迎面走来。 那男童许是被方才的混乱场面吓着了,边牵着老妇,边悄悄抹眼泪,小手脏兮兮的,混着泪水显得整张脸都像是抹了层碳水一样,而他手中的碗缺了一个大口子,碗里空空如也。 “老嬷嬷,这方才是怎么回事?”溪亭拦着老妇问道。 老妇见有人拦着自己,抬眸上下打量了眼溪亭,眸光中带着一丝警惕,下意识拉紧小男童往自己身边靠。 溪亭微微笑了笑,转身拿过红叶随身携带的绿豆糕子递到男童跟前:“小弟弟,吃这个吧。” 男童双眸瞬间泛起精光,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向老妇,见老妇微点了下头,一把抓起绿豆糕子就狼吞虎咽起来。 溪亭下意识摸了摸男童的头,微笑道:“小弟弟,慢点吃。” “小娘子,听口音,您不是本地人吧?”老妇问道。 溪亭转眸看向老妇,点点头:“是的,我们乃途径此地。” 说着,她扫视了一番此刻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一片狼藉的粥棚,疑惑道:“老嬷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十四章 再遇 老妇叹了口气,“唉,前些天发洪灾,把房屋田地淹了一大片,大家无米下肚,无瓦遮头,能逃的都逃到外地去了。” 她说着,垂首看向正狼吞虎咽的男童,哽咽道:“像我们这些逃不掉的就只能在这里等死了。” “可我听说,朝廷已经指派颖王殿下亲自下来赈灾,且下发了赈灾粮,你们为何不领取赈灾粮暂时度日?” 老妇摇了摇头:“赈灾粮是发了下来,可皆是一些发霉的陈米,且一两米中有八钱都是谷壳,一碗粥下肚不到片刻便又饿了,有些体弱了早就吃出了病......” 说着,老妇看了眼一片狼藉的粥棚,叹气道:“大家伙眼看着一些老人孩子病的病,死的死,今日来到粥棚见又是这些霉米便一下子和施粥的官兵们理论了起来,剩下的便是你方才见到的了。” 溪亭张了张嘴,刚想要回话便被一声叫喊声打断。 “小姐!” 只见平安领着几名家仆正往她这边赶来。 “小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平安跑到溪亭跟前,微喘道。 他方才只顾着安排人把行李搬入客栈,根本没意识到溪亭已经随人群走了,等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她不见了,便急忙带了几名家仆一起过来寻。 老妇见他们几人跑过来,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而后朝溪亭点了下头,便悄然走开了。 溪亭见老妇离开,本还想阻拦,可一想到方才她想要知道的事情如今已知晓,便也不拦着,对平安道:“回去吧。” 平阳县距京都路程遥远,平安恐钱溪亭过于劳累,安排的都是些上好的客栈。 晚上熄灯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溪亭闭眼半响,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屋外窸窸窣窣的虫鸣不断响起,阴凉的月光沿着窗边缝隙斑驳地照到纱账上,映出里面翻来覆去,烦躁不适的人儿。 她不知怎的,从傍晚时听到那老妇的话后,脑子就一直浮现出那个男人的脸。 虽然他总是冷着一张脸,黑亮的眸中透着旁人猜不透的疏离,可他却能在半道不顾洪水的危险和她一起撤离村民。 这样的人,她觉得哪怕外表再冷,多少还是有点悲悯之心的。 可朝廷派他下来赈灾,救济民生,这里的灾民却是这般景象,今日灾民闹事的事情他是否知晓?还是视而不管? 不知怎的,当她想到‘视而不管’这句话时,胸口竟莫名涌上一股说不上来的烦闷。 翌日一早,当溪亭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下楼梯时,平安早已领着家仆候在客栈楼下。 见她下来,急忙迎上前,“小姐,行李已经收拾妥当,等您用完早膳后便可启程了。” 因昨夜睡眠不足,溪亭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嗯,知道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刺耳的嘻哈声从前方传来。 下意识抬眸,不知为何突然间有不少人从客栈前经过,他们三五成群,皆面带笑意地拿着一个白色布袋。 溪亭微微蹙眉,“怎么突然间来了这么多人?他们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正站在前台打着算盘的客栈掌柜闻声,下意识顺着溪亭的视线看了眼,又垂首边噼啪打起算盘,边平淡道:“今日官府发粮,他们拿的自然是赈灾米。” 听客栈掌柜如此说,溪亭更是一懵:“可昨日明明看到的赈灾粮都是些霉米坏米啊,他们怎么还去领?” “昨日那米自然是没人领,可今日就不同了。”坐在一旁的酒客夹了粒花生米往嘴里放,慢悠悠地说。 “有何不同?” 那酒客打量了眼溪亭,眸中带着一丝玩味,“有何不同,你去看看便知。” 溪亭被这句略带玩笑的话语激起好奇,边踏出客栈大门边道:“平安,我们去看看。” 平安想要阻止,可抬头间便发现她早已经混入了人群,顿了下,便也疾步跟在溪亭身后。 片刻后。 当她来到昨日灾民闹事的地方时,不禁愣了一瞬,只见此时的景象和昨日相比完全就是天壤之别。 昨日的一片狼藉,官民相斗,变成了今日的井然有序,官民其乐融融。 更有甚者,口中对官府大加赞赏和感恩。 “小娘子,你怎么也在这?” 一道喜中带惊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回头看去,只见昨日那老妇正眉眼带笑地看着自己,老妇和男童手中皆拿着一个白色布袋,虎口处紧紧抓着袋口。 “老嬷嬷,你们这是?” 老妇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见她正盯着自己手中的白布带,不禁带着一些炫耀的意味,打开袋口笑道:“看,这是今日派发的赈灾粮。” 溪亭垂眸一看,不禁眉心微蹙,只见里面一粒粒色泽光亮,形态饱满的大米正躺在袋中。 “老嬷嬷,你昨日还说这赈灾粮皆是些霉米坏米,怎如今却是......” 那老妇闻言,霎时一惊,惊喊一声:“小娘子!” 接着左右瞧了眼,凑近溪亭耳边低声道:“今日这话可不敢乱说,上头有人来了。” “上头有人来了?” 老妇抬起小巴朝前比了比。 溪亭顺着看去,心头又是一惊。 只见衙门前,赵硕正负手迎光而立,一袭深蓝色广袖蝠纹衣衫,衬得他身姿修长,丰神俊朗,只是眉头轻拧,威严而又高不可攀。 叶星站在他左侧身后的位置,眸色肃然,双手环胸,怀中依旧抱着那柄银色长剑。 京都都水监少丞林从泽则站在他的另一侧,他身穿绯色官服,温文尔雅,气质出尘。 原来,赵硕就是那个上头的人! 也是了,他以亲王的身份下来赈灾,桃源县乃此次洪灾的重灾区,他会出现在此地也不足为奇。 她如此想着,突然有几名衣着破烂的灾民闯入视线。 其中一拄着拐的老汉走到赵硕下侧的桃源县县令陆安贵跟前,‘噗通’一声跪地叩首:“谢谢青天大老爷,若不是你们及时给我们开仓施粮,我们全家怕是早去见阎王了。” 那老汉身旁的几名年轻汉子和妇人也跟着一同下跪磕头。 围观的灾民见状,纷纷高赞起桃源县县衙的慈善义行,四周顿时被一片窃窃私语的赞赏声包围。 陆安贵嘴角不经意裂了下,弯腰扶起那老汉,略有些为难道:“老大爷,莫要如此,赈灾救民乃本县之职责,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小姐,这演得也太假了吧。”红叶看着眼前假仁假义的景象,不禁自语起来。 第十五章 邀请 溪亭下意识把视线移到赵硕身上,想看看他会作何反应。 可赵硕负手立在那里,竟只是微微垂眸看了眼跪地的老汉,未置一言。 陆安贵眼光也不着痕迹地扫了眼赵硕,见他面上无波无澜,一时也猜不透他的情绪,顿了下,吩咐江顺:“江捕头,把他们好生安置好。” 江顺会意,上前一把抓住老汉的手臂想要扶他起来,那老汉抬眸瞥见江顺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像是突然被惊吓到一样,瞳孔猛地睁大,下意识缩了缩手臂。 那老汉的反应一点不漏地落在溪亭的眼里,她望着老汉微微颤栗的身影,又瞧了眼一脸假仁假义的陆安贵,稍稍迟疑了会,见赵硕仍是不为所动,不知怎的,她竟一时忍不住,脱口而出:“站住!” 随即拔腿穿过人群,疾步走到那老汉跟前。 她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平安和红叶根本来不及反应。 两人见她往前走,也只能急忙跟在身后。 其余众人听到有人喊‘站住’,齐刷刷把目光投向溪亭。 只见她弯腰把老汉扶起,拉着他手臂往后退一步,与江顺拉开距离。 “你是何人?” 江顺扶着挎刀,视线落在溪亭的手上,浓黑的眉毛皱成一条黑线,像是强压住怒火般,咬牙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溪亭昨日见识过江顺对待灾民时的凶恶嘴脸,内心本就对他厌恶不已,此刻对于他的威胁言语倒也不当回事,直接与他对视。 “我什么意思?如若不是我昨日亲眼见过江捕头和贵县众官兵之所为,我此刻怕是也要被你们一起蒙骗在鼓里了。” 陆安贵听到‘昨日’二字,眸中霎时闪过一丝亮光,紧接着瞳孔下意识缩了缩,半眯眼盯着溪亭。 而那老汉身子更是微微颤抖起来,溪亭感觉到手上传来的颤动,暗暗用力捏了下老汉的手臂,好让他稳住身子。 江顺的眸中顿时杀意四起,不着痕迹地将挎刀抽出一半刀鞘,警告道:“昨日何事?” “何事?”溪亭反问了声。 随即愤恨道:“昨日此地民怨四起,官兵们对着手无缚鸡之力的灾民兵戎相见,粥棚满地狼藉,竟看不到一粒赈灾粮,逼着灾民冲进县衙的粮仓劫粮。” 此话一出,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与此同时,江顺猛地抽出挎刀。 陆安贵见状,上前按住江顺的手,甩了个眼刀,示意他把刀收回去,而后笑嘻嘻地来到溪亭跟前,“这位小娘子,你怕不是看错了吧?本县从洪灾一结束便开仓赈灾,凡是受灾百姓,按人口,每日皆可得米二两,领粥三次。怎会有你说的灾民劫粮之事?” 溪亭嗤笑一声:“县令大人,如若当真如此,那桃源县郊外躺的那一片奄奄一息的老人孩童又是为何?” 被如此反问,陆安贵顿时气得头上冒烟,“你......你这小娘子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来人,将此人带下去!” 见有官兵要上前抓人,平安和红叶急忙张开双臂,护在溪亭跟前,“住手!” 林从泽站在衙前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景象,扯了下唇角,微微摇头道:“唉,这钱小娘子......” 闻言,赵硕的目光落在那个满脸倔强,不屈不饶的小女人身上。 沉默许久之后,淡淡开口道:“蠢货。” 林从泽轩眉一皱,还没来得及问,便被一道声音打断。 “殿下自有定夺。” 忽地,所有的目光瞬间落在赵硕的身上。 林从泽看着齐刷刷投过来的目光,眉心微皱,低喃道:“殿下,接下来该如何?” 溪亭目光专注地看着赵硕,似乎在期待着些什么。 可赵硕只是静静地立在那,深邃的鹰眸如寒潭般,看不到一丝波澜。 许久之后,久到众人都感觉脚都站发麻的时候。 一道冷漠声音响起。 “将此人拉出去!” 话音一落,便见赵硕转身走进衙门。 林从泽愣了一下,瞳孔微微睁大,垂眸看了眼怔愣在原地的溪亭,顿了顿,急忙追着赵硕走进县衙。 陆安贵瞬间松了口气,朝江顺使了个眼色,便也跟着疾步走进县衙。 “快把这几人拖出去!” 几名官兵提领拖着溪亭和平安他们几人,穿过人群,来到街口,一把将他们推到在地,喝道:“滚!” 被官兵们的喝骂声惊醒,溪亭此时才回过神来,抬头看向早已空无一人的衙门口,她心头竟闪过一丝说不上来的失望,胸口像是被一块石头狠狠地堵住般,憋着一口气怎么也上不来。 平安见她怔愣着望向前方,不禁低唤一声:“小姐?” 溪亭霎时收回思绪,瞧了眼略有些狼狈的平安和红叶,给红叶理了理散乱的鬓角和衣衫,吩咐道:“我们回去吧。” 平安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略有些急促的脚步,几步来到她身侧,试探性地问道:“小姐,我们继续启程?” 溪亭倏然收住脚步,握了握垂在身边的芊芊细手,眼眸微微缩了缩,坚定道:“我们再住一晚。” 平安望着她的身影,微微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以钱溪亭的性格,此事绝不会就此罢休,他方才那句试探也不过是多此一举。 盛夏当时,白昼要比平日里更长一些,直到酉时街道才开始掌灯。 桃源县衙门口的两个大红灯笼高高悬起,映出站在右边石狮底下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着随从打扮,静静地站在石狮底下,不时抬头朝县衙那扇厚重的大门望去,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似的。 片刻之后。 赵硕挺胸直背跨出大门,叶星一身黑衣跟随在其后。 那小厮见状,立时小跑过去,朝赵硕躬身作揖道:“参见殿下。” 赵硕顿住脚步,轩眉不悦地看向眼前的男子。 “草民乃京都都水监丞钱大人家的随从平安,我家小姐想请殿下一叙,不知殿下可否赏脸?” 言罢,平安微微弯下腰身,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第十六章 探访 赵硕顺着他的手势看去,只见街对面停着一辆马车,马车的车帘被人从里面掀开,隐约露出两根细长的手指。 马车壁灯昏暗,看不清车帘后面的景象,可他分明能感觉到有两道如星辰般的亮光从里面射出来,刺得那双如寒潭般的眼眸不禁泛起一丝波纹。 溪亭从一个时辰前便坐在马车里等着平安的消息,可等了许久仍未见有动静,便忍不住掀帘朝对面看去。 方一掀开便对上赵硕投来的目光,那道目光如利刃般直射过来,她心脏仿若忽然被惊了一下,急忙放下车帘。 手下意识捏紧了衣角,内心竟有些忐忑。 自己与他不过是片面之缘,从未真正交谈过。 要说交谈也不过是上次在公堂下,她因着对他处理宋之瑜的方式不满,当着众人呛他的那一回,自己当时正在气头,话说出来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事后冷静下来,多少还是为自己的鲁莽捏了一把冷汗,好在他并没有怪罪,要不然自己的小脑袋怕是早就搬家了。 思及此处,溪亭心里更是又冷了几分,怕是此人不会应她的邀了。 突然间,一阵凉风迎面灌入脸颊。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有一道暗影压下来,一闪即逝。 溪亭怔愣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硕见她正出神,不禁将手背放在唇边轻咳两声。 溪亭回过神,急忙弯腰施礼:“参见殿下。” “本王不过是看在钱大人的面上。” 淡淡的声音传来,溪亭猛地抬头,只见赵硕正闭目靠在车壁上,薄唇微启,淡淡道:“希望你不要让本王失望。” 他的声音很轻,可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回响,还是能让人感觉到有丝丝寒意入骨。 马车里的光线很暗,可借着从布帘缝隙透进来的光,她还是隐约能看清他的面貌。 他五官线条硬朗,身形修长,却又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健硕,配上那根笔直高耸的鼻梁,令他全身都透着一股贵不可攀的气息。 溪亭竟一时看得有些痴迷,下意识低喃道:“不会的。” 细如蚊丝的声音入耳,赵硕轩眉不着痕迹地皱了下,一闪而逝。 片刻后。 马车来到一处破烂的小巷前,红叶将溪亭和赵硕迎下车。 溪亭走下马车,恰逢一阵凉风吹过,一股难闻的酸臭味忽地灌入鼻腔,引得她忍不住扇了扇鼻子。 她和赵硕并肩往小巷内走去,只见里面阴暗潮湿,一阵阵呻吟声此起彼伏,巷子两旁的檐下躺满了衣衫破烂之人,老人和孩子相互依靠,瘦骨嶙峋,仿若一具具尸体,只他有们偶然发出的呻吟声和咳嗽声还能证明他们还活着。 溪亭感觉胸口仿若被人狠狠撕扯了一般,刺痛难忍。 她侧首看了眼赵硕,见他只是玉立在身侧,一双深邃的眸子微微缩着,冷眼看着眼前的悲惨景象,未置一词。 溪亭默了会,领着赵硕来到一正掩嘴咳嗽的老妇跟前,轻声问道:“老嬷嬷,你们因受灾染病,朝廷可有下发防疫药材?” 那老妇许是身体病痛难忍,也不管跟前站着的是何人,捂着嘴接连咳了几声。 而后微微喘着气,像是自语一般道:“哪有什么药材,经历了这场洪灾,能有口米汤喝就不错了。” “可我今日在府衙前,明明看到众人在领米,怎么会没有米汤?” 闻言,老妇忽地抬头,在看到溪亭时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将他们的距离拉开,那双浑浊空洞的眸子发出一丝警惕的亮光。 溪亭急忙上前安抚道:“老嬷嬷,您不用怕,我们只是恰巧路过的。” 那老妇迟疑了会,上下打量了下站在自己跟前的两人,沉默半响后,微微叹气道:“小娘子,你有所不知。哪里还有什么赈灾粮啊,不过是他们看到上面有人下来,拿出一些米出来走个过场罢了,等哪天这些个大老爷们走了,我们就只能喝些酸臭的粥水了。” 话落,溪亭抬头看向赵硕,示意这老妇所言就是事实。 赵硕负在身后的手微微握成拳,半眯着双眸,未置一言,许久之后,他转身离开巷子。 溪亭没料到他会突然离开,急忙追上他的脚步,走到巷口时喊住他:“殿下!” 赵硕脚步一滞。 溪亭理了理思绪,缓步走到他身侧,回头看着身后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不急不慢道: “众人皆知,世有五害,即水灾,旱灾,风雾雹霜,瘟疫与虫害五种,然水灾当属五害之首,且发生最频繁,对性命财产威胁最大。 又有人说,灾害乃天谴,是上天对天子的惩罚,遂降灾于世。” 她说着,抬眸看向赵硕的侧脸,继续道:“可既是天谴,为何最后承受罪过的却是这些无辜的百姓? 他们也不过是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平安地活下去而已。可一场大水便将一切冲毁,他们何罪之有?又何其无辜。” 赵硕猛地侧首看向溪亭,幽深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惊讶。 沉默良久之后,他闭了闭眼,冷冷道:“你快走吧,如若再逗留,怕是钱大人的面子也保不住你了。” 话落,赵硕径直往前走,隐入黑夜之中。 什么意思?父亲的面子也保不住?难道有人要杀自己? 可他就这样走了算什么意思?不管这些灾民了吗?任由陆安贵那群人阳奉阴违吗? 想到此,她不禁急了起来,一下喊住赵硕,脱口而出:“这些灾民以后也会是你的子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难道你希望以后他们都反你吗?” 赵硕霎时收住脚步,身子一僵。 默了会,他猛地转身来到溪亭跟前,双眸一改往日的无波无澜,透着森森的寒意,阴鸷得让人全身发麻。 溪亭本能地后退一步。 赵硕反倒往前一步。 危险的气息压过来,逼得她无处可逃,莫名有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背脊直窜到头顶,惊得她脸色不由得发白。 第十七章 警告 赵硕盯着溪亭,冷声道:“当今圣上初登基,东宫未立,日后谁当这天下的主子仍未定,你如此揣度圣意,本王今日听到便罢了,若你还想要命的话,最好闭嘴。” 发出的声音仿若千年寒冰,令人浑身一颤。 他直起身看了眼被吓得满脸煞白的溪亭,厉声吩咐:“叶星!” 而后跨步向县衙的方向走去,彻底隐没在夜色之中。 溪亭怔愣在原地,内心先是一惊,而后失望,再接着一股愤然之气涌上心头,气得她咬牙切齿。 她本以为他今日在衙门前让人将自己赶出来只是被陆安贵蒙骗了,便想着带他亲眼看到事实,然后为那些灾民伸冤。 可她万万没想到,他竟这般冷漠无情,甚至还威胁自己。 “小姐,此事牵连甚广,怕不是我们所能解决的。且此地鱼龙混杂,不是可久留之地,不若我们先回京,等禀报了老爷,再做定夺?” 平安方才目睹了赵硕的所有反应。 他常年跟在钱明安身侧出入各种场合,自是看得出赵硕方才的警告,也明白此事的复杂性。 但以钱溪亭凡事要整明白的性格,这些灾民没被妥善处置之前,她是绝不会罢休的,因此,他也只能把钱明安拉出来,让她暂时收手。 钱溪亭沉默了会,吩咐道:“好,我们先回京。” 其实她也明白,他们在此地孤身无助,就算要帮这些灾民伸冤,也要先回京再说。 从桃源县到京城,一路上紧赶慢赶,也用了十几日方回到京都。 马车从南门进城,穿过东大街,缓缓驶向钱府。 “夫人,是小姐的马车。” 溪亭缓缓掀开布帘,抬头间便见一名约三十出头的美艳妇人站在大门前,妇人金翠锦服环身,一双丹凤眼微微弯着,虽眉目和善,可眼神中却透着几分精明。 见此,溪亭脸上瞬间浮现一抹笑意。 欢快地跳下马车,几步来到妇人跟前,握着她的手叫道:“二娘。” 苏氏身后的婆子也不禁微笑起来,看着溪亭道:“小姐,您可算是回来了。 夫人前两日收到平安的信,知道你们今日会到京都,早早便领着我们这几个婆子在门前候着了,只想着能快些见到小姐。” 苏氏轻咳一声,侧眸暼了眼那婆子,抚了抚溪亭的脸:“瘦了。” 说罢,牵着她的手便往府内走,“走,随二娘回府去。我听说,上个月平阳县闹洪灾,死伤了不少人,你回京途中有没有遇到流民?他们......” 溪亭听到‘流民’二字,霎时顿住脚步,四周扫视了眼庭院,问道:“二娘,我爹爹呢?” 她一直心系着桃源县灾民那件事,如今回到京,首先想到的便是将此事告诉钱明安,希望能借用他在朝中的关系帮那些灾民伸冤。 苏氏自然是不知她的心思,只当她是离家太久,想父亲了,遂又牵起她的手继续边走边道:“你爹还没下朝,莫管他,我们娘两先叙叙。” 苏氏牵着溪亭回东院安顿好之后,便领着仆人一同下厨房去了。 而溪亭坐在屋内的桌案前则是有些焦急不安。 她方才想起桃源县的流民一事后便心不在焉,只等着苏氏一走,便吩咐平安到府门前候着,等钱明安一回府便来通知她。 溪亭单手托额,缓缓拿起茶盏,刚放到唇边便听到一道愉悦爽朗的男声从屋外传来。 “可是亭儿回府了?” 溪亭猛地放下茶盏,起身几步走到门槛。 一名约四十出头,着绯色官服,身形清瘦的男人正从院内走来。 男人步履稳健,抬眸间见溪亭已经候在门前,眉宇间瞬间含上笑意,“亭儿。” “爹爹!” 溪亭将钱明安迎入屋内,推搡着让他在案前坐下,急切道:“爹,我此次回京......” 可话还没说完,便被钱明安拉着转了一圈,“来,让为父瞧瞧,我家亭儿是不是瘦了?我......” 溪亭只想着心里的事,哪还有心思跟他寒暄,只在钱明安对面坐下,严肃道:“爹,你听我说,我此次回京,途径桃源县,那里的灾民......” 闻言,钱明安眉心微皱,刚想张嘴,便见她接着道:“他们食不果腹,赈灾粮......” 溪亭将在桃源县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而后目光专注地盯着钱明安:“爹,此事非同小可,我们得想办法帮那些灾民伸冤。” 谁知,钱明安不但不急,反倒执起茶盏,慢慢浅尝了一口。 见此,溪亭顿时急了起来,抢过他手中的茶盏,微怨道:“爹!” 钱明安愣了一瞬,随即哈哈大笑一声,拿过另一只茶盏,又抿了口茶,“哎呀,为父知道你今日回府,方才一下朝便往府内赶,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呢。” 说罢,看向溪亭又道:“你说的这事,方才众朝臣已经在朝上议过了。 圣上指派颖王殿下亲自下去赈灾,殿下已查清,平阳县修河司陈敬懒政兼误判灾情;桃源县县令陆安贵欺瞒灾情,克扣赈灾粮,贪墨赈灾银之事。他们二人如今已被扣押在大理寺中,只等秋后问斩。” 听钱明安说完,溪亭怔愣了一瞬,她没想到事情竟被解决得如此快,枉自己还想着要跟钱明安商量解决的办法。 可转瞬间,她脑子里又浮现出桃源县那些灾民的悲惨景象,眼眸忽然染上一丝火气,只见她愤然道:“哼,这些当官的也真是胆大,竟然连赈灾粮都敢克扣,逼着灾民抢粮。” 闻言,钱明安拿着茶盏的手倏然一滞,下一瞬,他轻轻刮了下溪亭的鼻子,“你啊,还是太单纯。” “此次洪水,致使三县百姓受灾,朝野震惊,圣上大怒,指定颖王亲自赈灾。如此大的事,他陆安贵一个小小的县令便敢公然克扣赈灾粮,贪墨灾款,灾民被逼着造反。可只要一反,此事必然会被传入朝中,他陆安贵会想不到?” 第十八章 解惑 钱明安饮了口茶,接着道:“可想而知,定是有人背后能替他兜底,他陆安贵才会故意任由其事态如此发展。换言之,此人是故意让陆安贵逼着民乱,把事情闹大,只是没想到被颖王殿下提前识破,在去视察桃源县时是亲自带着粮一起去的,以此先安抚了灾民,而后再暗中彻查……” “可这背后之人会是谁?”溪亭突然插了一嘴。 钱明安摇摇头:“审问时,陆安贵只说是自己一时鬼迷心窍,才会犯下如此过错。而颖王殿下也没接着查下去,圣上当即让人将陆安贵押入大理寺,只等秋后问斩……” 他还想说些什么,突然被一阵脚步声打断,紧接着便见苏氏领着一群奴仆入内。 抬头间见钱明安坐在案前,她微微扯了下嘴角,边示意家仆摆菜,边淡淡道:“老爷倒是还知道要回府。” 话一落,钱明安脸色顿时赧然,皱着眉朝溪亭使了个求救的眼色。 溪亭也皱紧眉头,缩了缩肩膀,一脸茫然地表示‘这怎么回事?’ “夫人说笑了,我哪有不回府?不过是前段时间,伊春河的大相国寺河段河道被损,如今中秋临近,不少皇室子弟和女眷将要到大相国寺参拜,放河灯,圣上命都水监加急抢修,务必要在中秋前通水,所以为夫近日才晚了些时候回府罢了。” 言罢,钱明安夹了块红烧鱼肉到苏氏碗里,讨好道:“来,夫人尝尝,这洛江的活鱼最是鲜美。” 苏氏暼了他一眼,夹起鱼肉往嘴里放,细嚼了几口,张了张嘴,方要说话,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只见平安小跑着从屋外走进,来到钱明安身侧,微喘道:“老爷,河渠司的章大人派人来请您过去大相国寺一趟。” 话音一落,便见钱明安忽地站起身,往屋外走去。 溪亭也急忙起身,下意识跟在他身后。 方抬步便听到苏氏轻斥一声:“站住。” 父女二人霎时顿住脚步,回头看向苏氏。 苏氏来到溪亭身侧,问道:“亭儿,你这是要干嘛?” 溪亭‘呵呵’笑了一声,谄笑道:“二娘,我就是想随爹去看看。” 说罢,皱眉朝钱明安使了个‘求救’的眼色。 苏氏暼了钱明安一眼,对着溪亭轻斥道:“不许去!” “你爹是去修河,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去做什么? 从前你随你爹下河,我只当你贪玩。可去年冬你便及笄,这诺大的京都有哪家待字闺中的姑娘如你这般,整日下河跟着那些河工陶泥打桩的?” 钱明安见苏氏一脸生气样,忙跟着附和:“亭儿,你二娘说得对,况且你这才刚回府,舟车劳顿的,在家好好歇歇,莫要再出去。” 他说着,给平安使了个‘走’的手势,便拂袖踏出门槛。 溪亭看着钱明安和平安远去的背影,心里头痒痒的紧,不禁嘟囔起来:“二娘!” 苏氏招了招手,让溪亭在她对面坐下,“那治河,向来都是他们男人干的事,你去凑什么热闹?再说了,这历朝历代,有哪个女子会去治河?我琢磨好了,如今你爹膝下只有你一个女儿,而苏家又只剩了我一人,日后这苏氏商号早晚得交到你手中。明日起你便随我出入商号,让各大掌柜的认认脸,慢慢的把商号的事务熟悉起来。” 溪亭听着苏氏这长篇大论,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她知道,苏氏向来不喜她下河岸和那些河工们治河,且在钱府向来是说一不二,如今她这般说,便也就知道,再多的辩解在苏氏面前都是无用的。 因此,只好小声应了句:“是。” 而苏氏也是个雷厉风行之人,翌日一早便领着溪亭往苏氏绸缎庄去。 等溪亭走下马车时,发现苏氏绸缎庄门口早已站满了侍从。 站在前头,着一身暗灰色长衫,年约四十出头的男人见苏氏和溪亭走过来,急忙迎上前,躬身道:“夫人,小姐。” 苏氏边拾阶而上,边问:“都准备齐了?” 苏氏商号的总掌柜钟威,紧步跟在苏氏身后,不急不慢地答道:“回夫人,都准备好了。” 苏氏点点头,“嗯,带路吧。” “是。” 钟威领着她们来到绸缎庄后面的一处房门前,慢慢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夫人,小姐,请进。” 溪亭下意识皱了皱眉,随着苏氏前后脚踏入屋内,只见屋内摆设古朴。 房间不是很大,但里面却摆着七八个架子,而每一格架子上面都放满了账本,层层叠叠,走到房间里面时,架子上面更是摆满了古玩 字画,都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东西,一张如两人大的书案摆在屋子的正中间,上面摆着文房四宝。 就在溪亭看着出神时,钟威突然将书案后的圈椅微微拉开,看向她恭敬道:“小姐,请坐。” 溪亭疑惑地看了苏氏一眼,扶着圈椅两边的扶手,慢慢落座。 屁股刚一沾上椅子,便看到钟威‘啪啪’拍了两掌。 紧接着一群小厮如鱼贯般走进屋内,他们皆双手捧着一叠厚厚的本子站在溪亭对面,躬身道:“小姐。” 溪亭眉心一皱,刚想问‘这是什么意思?’,站在最左侧的小厮突然上前将手上的本子放到案前,而后退回原位。 “小姐,这是苏氏粮庄的账本。” 钟威话音刚落,又有一小厮上前将一叠账本放下。 “这是苏氏商铺的账本。” “这是绸缎庄的。” “这是钱庄的……” “......” 溪亭顿时觉得耳朵嗡嗡作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果然,等钟威叫唱完毕时,他向苏氏交代道:“夫人,苏氏商号所有的账本皆已在此。” 苏氏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垂眸看向溪亭:“亭儿,今日起你便在此处好好研读这些账目,尽快把苏家的生意熟悉起来。” 溪亭满脸震惊:“二娘,这么多账本,全读完?怎么可能……” 第十九章 通水 可还未等她说完,便被苏氏打断:“钟叔,往后便有劳你看着亭儿了。” “是。”钟威刚应完,便又拍了拍掌。 忽地,又有几个小厮搬抬着一张小桌案入内,放置在溪亭的右下侧。 钟威随即在小桌案后坐下,随手拿了一本案上的账本翻开,朝溪亭作揖道:“小姐,老奴今日起便在此处处理商号上的事务,您若是对那些账本有何不懂的,可随时问老奴。” 此话一落地,溪亭忍不住扶额汗颜,闭了闭眼,心道,好家伙,这是来真的啊? 她正埋头琢磨着要怎么化解这尴尬的处境时,便听到苏氏吩咐:“好好看着小姐,没我的吩咐,任何人不许放她出来。” 闻言,溪亭猛地抬头,只见苏氏早已转身踏出屋外。 钟威看着苏氏的背影,恭敬道:“是的,夫人。” 话音一落,便见房门被人从外面关了起来。 溪亭惊得忽地站起身,瞳孔圆睁,双眸震惊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钟威见状,平静地看向溪亭,作揖道:“小姐,您可是有事要吩咐?” 溪亭这才回过神来,尴尬地看了眼钟威,‘呵呵’笑了声,示意钟威坐下:“钟掌柜,您坐,无事无事......” 从那以后,溪亭每日一早就会被接到账房,由钟威看着她学习看账。 这日,当溪亭如往常一样坐在堆满账本的案桌后,看了眼正垂着头,专心算账的钟威。 她一手托腮,一手随意地翻看着账本,几瞬后,那只正翻看账本的手悄悄从衣袖内掏出一个小本子放到账本底下。 随即状似随意直起身,小心翼翼地翻开那个小本子,一双眸子专注而清亮。 半刻钟之后。 突然,一阵‘咕咕’的鸟叫声从窗外响起,溪亭眼珠子骨碌一转,顿了会,猛地直起身,竖耳倾听屋外的声音。 她听了几声后,那双黑亮的眼珠子飞快地左右转了转,沉默了会,看向钟威问道:“钟叔,还有些粮庄的账本在何处?” 钟威抬头,指着右侧的窗户,恭敬答道:“小姐,粮庄的账本都放在那边的架子上了,可要我帮你取来?” 溪亭摆了摆手,若无其事地起身,边移步走到窗边的书架边道:“不用,你忙你的,我自己找便可。” 钟威看了眼溪亭,见她已起身走到窗边,遂移开眼眸,继续垂头看他的账本。 溪亭状似无意看了眼正埋头看账的钟威,慢慢将腰靠在窗沿,微微侧首往下看,一只黑亮的脑袋突然抬头看向她。 “小姐,今日午时,伊春河就要通水了。” 溪亭盯着正埋头看账的钟威:“可我出不去。” 言罢,她突然灵光一闪,脑子闪过一计,急忙招了招手让平安靠近些。 平安把脑袋往上抬了抬。 溪亭微微弯腰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话音一落,平安震惊地抬头:“小姐……这法子……” 溪亭有些不耐烦,挥挥手示意他离开:“快走,莫要耽误了时辰。” 平安走后,溪亭回到桌案后坐下,单手托腮盯着案上的账目,右手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扣着桌案。 片刻后。 突然有一阵嘈杂声从屋外传来,钟威下意识抬头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眉心不悦地皱了起来。 溪亭看着钟威的反应,食指仍旧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桌案,可随着嘈杂声越来越近,她扣着桌案的声音开始变得有节奏起来。 “一,二,三,进。” 当‘进’字响起的同时,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名小厮抬头四周扫视了眼,几步来到钟威跟前,焦急道:“钟掌柜,不好了,外面有人闹事,说我们卖出去的绸缎有问题,非得要找掌柜的来理论,要不然就要告到官府。” “这......”钟威顿了下,略带歉意地看向溪亭,说道:“小姐,老奴先出去处理一下。” 溪亭点头:“好。快去吧。” 钟威朝小厮挥挥手:“走,领我去看看。” 溪亭望着他们跨出门槛的背影,唇角微微扯了下,几步来到窗台前,掀起窗牍便跳下去。 平安看着溪亭拍了拍衣角上的落叶,忐忑问道:“小姐,这方法可不可行?要是让夫人知道了......” 溪亭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少废话,赶紧去鹊桥水门。” 伊春河乃京都四大穿城河之一,由西城口引洛江的水源入城,其中在西城的鹊桥前设控水水门,与大相国寺河道相连,用以调节伊春河流入皇城内城的水量。 等溪亭和平安他们二人来到鹊桥附近时,街道上早已锣鼓喧天,百姓将鹊桥水门围得水泄不通。 溪亭奋力挤进人群,来到最前排,刚抬头便被站在人群前的官兵喝道:“退回去,不可近前!”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退,抬眸望去,只见自己正站在河岸的一侧,正前方是一道石门,石门左右两侧各有一凹陷的门柱与石门边沿镶嵌,石门立在河中间,刚好阻断了上游流下的河水。 在石门的顶端,其两侧皆挂着一根如手臂粗的麻绳,几名光着膀子的高壮大汉双手握紧麻绳等待号令。 河对岸的石门下右侧架着一个大皮鼓,鼓的两边各绑着一朵红绸结成的大红花。 “小姐,老爷在对面。”平安凑近溪亭身侧道。 许是嘈杂声太大,平安几乎是大喊出声的。 溪亭顺着看去,对面的河岸站了一排身穿绯色官袍的男人。 赵硕身穿一袭紫袍立于那群官员的最前头,日光照在他的金冠上,给他整个人都度了一层薄薄的金光,举手投足间无不彰显他的尊贵。 钱明安站在赵硕的下侧,他捋了捋小山羊须,四周扫视了一眼,隐约间好像见他朝赵硕低语了几句。 忽地,又见一名小厮跑到赵硕跟前,躬身施了个礼。 下一瞬,便见那小厮小跑到皮鼓前,对着一名手执佩刀的官兵低语了声。 那官兵大喊一声:“开闸!” 第二十章 发现 与此同时,鼓声接连响起,河岸两边握着麻绳的大汉瞬间起力,吆喝着往前慢慢移步。 立在河中央的石门开始缓缓上移。 围站在河岸的百姓顿时屏息盯着那扇石门。 半响之后。 在石门上移到一半的时候,有两根如半个人粗的石板从石柱两端忽地露出来,横杠在石门往下一指远的地方。 突然,一道高昂的声音响起:“放!” 只见原本拉着麻绳的大汉忽地放下手中的绳子,随着‘嘭’一声响,那扇石门竟直直地立在石板之上。 “水通了!” 随着一道喊声响起,原本屏息围站的百姓皆暗暗松了口气,顿时鼓掌欢呼起来。 溪亭也忍不住轻轻跳了一下,拍掌看着上游的河水从石门下缓缓流过,直通入大相国寺底下的墙洞。 看到此,她唇角不禁微微扬起。 片刻后。 只见一名小和尚从大相国寺方向来到赵硕跟前,躬身施了个礼,而后便见赵硕抬步往河岸后头走去。 那群身穿绯色官袍的官员也小心翼翼地跟在赵硕身后。 这时,观赏的人群也开始疏散开来。 平安顺着溪亭的视线,见她仍盯着赵硕那群人,不禁上前提醒道:“小姐,这河道再往前便是大相国寺了,那是皇家佛寺,只有皇族子弟和女眷可随意进出,其他人须得召唤方可入内。我们快回去吧,若是出来太久,红叶支撑不住,被夫人发现就麻烦了。” 不料,溪亭却置若罔闻,径直往大相国寺的方向走去,轻声回道:“不急,我们进去里面看看。” 平安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喊了声‘小姐’,也只好跟在她身后。 等他们来到大相国寺大门的时候,被两名守卫拦了下来:“这是皇家佛寺,未得召唤不可入内。” 溪亭下意识抬眸望向大门里面,看着赵硕他们往里走的背影,心里痒痒得紧。 她盯着赵硕的背影自语:“伊春河是京都四大穿城河之一,却也是除了惠民河外,唯一可穿过皇城内城的河流。它由京都西城门入城,经外城的鹊桥水门流入皇城内城的大相国寺......” 说着,她不禁踱起了小步,边轻轻抚摸着下巴边道:“我此前在爹爹书房见过京都的河道图,大相国寺引此水源主要是用来养正殿前的鲤鱼池,剩余的河水由鱼池前的观景桥下通过。” 她点了点头,又道:“因此,我爹他们现在肯定是去正殿前的观景桥处。” 言罢,她边绕着大相国寺的外墙走边分析:“正殿在整座佛寺的正中央......” 正说话间,她突然停住脚步,平安一个措手不及,险些撞上她后背。 溪亭回头看了平安一眼,下巴朝脚下比了比:“平安,我们从这里进。” 平安瞳孔圆睁:“小姐!”,转而盯着脚下的洞口,尴尬道:“这......要如何进?” “伊春河的大相国寺河道从寺庙的东边穿过正殿前的观景桥,再往西流出寺外,我爹他们如今定是在正殿那里。而此处是寺庙的西北角,且没有侍卫把守,我们由此入内,肯定不会被他们发现。” 平安:“......” 他原以为钱溪亭出来看个河道通水,最多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可,哪想到她还要偷闯进大相国寺内。 溪亭见平安不为所动,轻轻踢了下他脚跟,略有些生气道:“你先进去。” 平安看着脚下的狗洞,满脸的无奈。 可他们自小一起长大,瞒着苏氏和钱溪亭一同胡闹的事也没少干,自是知道,依溪亭的性格,这大相国寺是非进不可的,当然,这狗洞也是非钻不可的了。 二人前后钻进大相国寺后,理了理身上的泥土和落叶,刚要转身便被一道喝声喊住。 “站住!” 两人背脊一僵。 而此时的大相国寺正殿前。 赵硕与河渠司,还有都水监几名官员正视察刚通水的河道。 他负手立在正殿前的观景桥上,垂眸盯着桥下潺潺而过的水流,静静听着那群官员汇报。 突然,一阵嘈杂声从前方传来。 赵硕下意识抬头,在看到前方来人时,轩眉微皱。 一名小和尚正往观景桥边走来。 跟在和尚身后的几名官兵,架着一男一女,边走边喝道:“快走!” “这是......”河渠司司使章禹捻着小山羊须疑惑道。 随着几人越来越近,章禹瞳孔微微睁大,转首看向钱明安:“钱大人,这小厮不正是你府上的随从吗?” 平安作为钱明安的近身随从,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员自是不少见。 闻言,钱明安顺着章禹的视线看去,不禁眉心紧皱,可当同样被官兵架着,跟在平安身后的女子现身时,他那双浓黑的眉毛直接皱成了一对八字。 “阿尼陀佛。”小和尚朝赵硕施了个礼,而后对站在他身侧的大相国寺方丈道:“师父,徒儿方才路过偏殿,见一男一女偷闯入寺内,便将他们二人抓了起来。” 小和尚说着,扫了眼站在赵硕身后的那群官员,对赵硕道:“可那女子却声称,她乃都水监丞钱大人家的千金,贫憎便将他们二人抓来,好让大家辩个真伪。” 话音刚落,还未等众人反应,钱明安便盯着和尚身后的女子,急切道:“亭儿?” 钱溪亭这才微微抬头,伸手将散落在额前的发丝拨到耳边,露出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尴尬一笑:“爹爹。” 其实她也没想到自己刚钻进来便会被小和尚发现,而且死活要抓他们去见官,她一时心急便说出了自己的身份,这小和尚半信半疑,非要辩一下真伪,便将他们抓了过来。 可一来,她便后悔了,早知道有这么多人看着自己这副狼狈的摸样,她宁愿被抓进大牢也不愿这般被人当个怪物一样审视着。 钱明安上下打量着溪亭,见她一身凌乱,衣衫皆沾满泥土杂草,发簪别在那头散乱的青丝间摇摇欲坠,哪还有半点闺中女子的摸样。 见此,怒气一下便染上眉梢,他盯着平安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第二十一章 被罚 平安侧首微微暼了眼溪亭的衣衫,垂眸低声道:“小姐......小姐方才想要进来随老爷一同看大相国寺的河道通水,便......” “便什么?说!”钱明安见平安吞吞吐吐,不禁大怒道。 平安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脱口而出:“小姐便领着小的一同钻狗洞进来,这才被寺内的和尚发现的。” 此话一出,众人惊掉了下巴。 堂堂三品大员家的嫡长女居然钻狗洞,这样的信息着实超乎他们的想象。 钱明安也怔愣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突然,‘噗嗤’一声打破了安静的氛围:“哈哈......”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林从泽正用衣袖掩嘴而笑。 林从泽抬眸间发现众人正盯着他看,瞬间停止了笑声,放下衣袖肃穆而立,清咳一声,一本正经地道:“各人大人,下官失礼了。” 说完,眸光微转,对上溪亭一脸错愕的表情,他的眉眼顿时又藏满了笑意,嘴角微微扬着,仿佛只要一张嘴,便会涌出源源不断的笑声。 “阿尼陀佛!”大相国寺方丈了凡大师突然开口,打破了尴尬的氛围。 众人瞬间恢复原有的神情。 了凡看向溪亭问道:“钱娘子,你可知,大相国寺乃皇家佛寺,除了皇族宗亲,其余人未得允许,不可入寺?” 溪亭垂眸:“民女知道。” 了凡:“那你为何还要偷闯入寺?” 溪亭:“因为民女想看伊春河通水。伊春河乃京都四条穿城河中最大的一条,从西城口引本朝最大的河流洛江水源入城,经皇城内城而过,宛如整个都城的一条玉带,伊春河之于京都,乃如本国命脉之所在。” 话落,站在了凡身侧的几名官员皆面面相觑,他们似乎没料到这样一个摸样看起来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言论。 溪亭也没在意众人的议论声,而是抬头望向了凡,眸光中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坚毅:“况且,世人皆知,洛江乃本国的母亲河,孕育着我朝半数以上的子民,它不会因子民身份地位的不同而择人而育。大相国寺虽乃皇家佛寺,可为何不许其他信众入内参拜?难道佛祖亦会因信众身份的不同而给予不同的悲悯吗?如此,那又何谈普度众生?” “放肆!”叶星突然抽出怀中的银剑直指溪亭的脖颈。 溪亭垂头看了眼抵在自己脖子前的银剑,剑锋锋利无比,透着一道阴凉的亮光。 她抬头镇定地看向叶星,眸中捕捉不到任何一点惊吓之色。 了凡将眼前剑拔弩张的景象看在眼里,对赵硕道:“阿尼陀佛,殿下,老衲以为,钱娘子之言虽欠妥,但亦有可取之处,我佛慈悲,今日乃伊春河通水,万民欢庆的日子,不若此事就此作罢了吧。” 溪亭没想到了凡大师会为自己说话,猛地抬头,视线对上赵硕投过来的目光,只见他双目深邃,幽幽地盯着自己。 赵硕沉默半响,淡淡开口:“既然大师如此说,且念在钱娘子乃初犯,此事便就此揭过吧。” 钱明安急忙拉着溪亭跪地谢恩:“谢殿下。” 赵硕看了眼跪伏在地的钱溪亭,又道:“今日河渠通水之事也算圆满,尚有细节之处,待明日早朝再向圣上回禀。” 言罢,他转身而去:“回府!” 其余众人立时躬身道:“恭送殿下。” 溪亭此时才微微抬头望向赵硕,盯着他飘逸而起的衣角,竟有股说不出的情绪在心头翻涌。 从桃源县他面上对自己杀气腾腾,却暗中查办了陆安贵,替灾民讨回公道,到如今她出言不逊,可他却又放了自己。 此人,她是越发看不懂了。 经过这么一出意外,待赵硕走后,钱明安便拜别各位大人,急忙领着溪亭回府了。 钱明安坐在马车上一言不发,黑脸盯着溪亭看。 溪亭见他许久不曾开口,知道他如今气得够呛,要是往常,他最多也就叨叨两句便过了。 她轻轻扯了下钱明安的衣袖,撒娇道:“爹爹,女儿知道错了,您就别再气了。” 钱明安甩开她的手,猛地抬头,对上溪亭一脸委屈的摸样。 溪亭泪眼婆娑:“爹爹,我真的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钱明安愣了愣,下一瞬轻点了下她的额头:“你啊。” 溪亭知道他气消了一大半,笑嘻嘻地抱住钱明安的胳膊:“我就知道,爹爹是最好的。” 钱明安叹了口气:“我这关你是过了,可我看你回去怎么跟你二娘交代。” 一提起苏氏,溪亭顿时想起自己捉弄钟威的事,直起背脊惊叫一声:“完了!二娘肯定知道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小厮从车外喊道:“老爷,到了。” 父女二人走下马车,刚踏入钱府大门便被苏氏的贴身婆子吴妈妈喊住。 她朝二人福了福身:“老爷,小姐。” “夫人命老奴在此等候二位主子回府,她此刻正在祠堂候着老爷,小姐。” 钱明安和溪亭对视了一眼,叹了口气,抬步往祠堂走去。 溪亭急忙追上他的脚步,轻声道:“爹爹,你等会可得救我。” 溪亭随钱明安来到祠堂,踏入门槛,抬头间便见供桌上的香炉青烟袅袅,两根白蜡正吐着火舌,苏氏端坐在供桌左下侧的圈椅上,盯着跪在地上的红叶。 苏氏见钱明安和溪亭踏入门内,垂眸吩咐:“红叶,你先下去吧。” 红叶起身退下,在经过溪亭身边时微微皱眉使了个眼色,溪亭会意,顿觉心下一凉,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了,只好硬着头皮来到苏氏跟前,低声道:“二娘。” “跪下!”苏氏突然喝道。 溪亭霎时跪在地上,朝钱明安使了个求救的眼色。 钱明安讪笑道:“夫人,您这是为何?亭儿她......” 苏氏嗤笑一声:“为何?”,接着将一本册子扔到钱明安跟前的桌案上:“你看看,你教的好女儿。” 第二十二章 破裂 钱明安接过那册子一看,只见陈旧的书面上写着‘河渠志’三个大字。 他随意翻开几页看了看,发现里面的书页好些已被翻烂不少,有些地方还用笔记上了记号,可见这书已被看了很多遍了。 苏氏也不管钱明安的想法,只盯着溪亭接着道:“我让你好好跟着钟叔学账,你倒好,面上看着认认真真,可账本底下藏着的却是这‘河渠志’,今日为了去看伊春河河道通水,还指使红叶收买旁人来绸缎庄闹事,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钱明安一听,惊讶地睁大双眸,皱眉看了溪亭一眼,可也就一瞬间,他便又假意怒道:“亭儿,你怎可如此大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说着,他朝溪亭使了个眼色。 钱溪亭立马会意,垂首乖巧道:“爹爹教训得是,女儿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钱明安伸手覆在苏氏手背上,微笑道:“夫人,您看,亭儿都认错了......” 苏氏一把甩开钱明安覆上来的手,指着他骂道:“你给我闭嘴,孩子如今这般无法无天,还不都是你给惯的。” 说着,她又扔出一沓纸到钱明安跟前:“你看看,她每日在账房里都写的是些什么?” 钱明安不明觉厉,皱眉看了溪亭一眼,将那沓纸拿起来看,可却越翻越起劲,那沓白纸上画的竟是各地的河道地图,里面标注着各个河流的名称,水门位置,有些更是标上了该河流的河床信息,仿若都水监存档库里面归档的河道图一般。 可当他翻到某一张时,忽然停顿了一下,而后单独将它抽出拿到溪亭跟前:“亭儿,你这画的不对,这安宁河的支流出了青屿山有三处,你这只画了两处,不对,不对。” 闻言,溪亭猛地抬头,也顾不得苏氏是否还在气头上,直接起身来到钱明安跟前,凑近他手中的纸张,点着里面的河流图道:“哪里不对?青屿山在漠北,那里......” 可话还没说话,突然被苏氏打断:“好啊!” 二人闻言,霎时愣住,相互对视一眼,好家伙,他们居然忘了苏氏正在气头上。 可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下一瞬便见苏氏怒气冲冲地拿起桌上的‘河渠志’,用力仍到供桌前烧纸钱的火炉里。 炉里本就有一些残火,如今遇着纸,一下便窜起了火苗,只一瞬那本册子便烧了大半。 “我看......”苏氏继续怒言。 可刚张嘴便见一个人影忽地窜到火炉前,伸手探入火炉中,将那本正燃烧着的‘河渠志’徒手拿起,双膝跪在地上用手拍打书角上的火苗。 钱明安和苏氏皆怔愣住,像是一时被惊吓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他们万万没想到钱溪亭会这般不顾个人危险,如火中取栗一般将那本书从炉中拿起。 溪亭将那本‘河渠志’上的火苗扑灭,也顾不上右手已被烫得通红,极速翻看了下书页,发现里面全是灰,黑糊糊的竟有一大半字看不清。 翻到此,她停住手上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把那本已被烧掉一半的‘河渠志’捧到胸前,起身抬头看向苏氏,双目通红,像是一头被抢走了自己心爱之物的野兽一般,咆哮道:“我自小便没了母亲,从小到大,连我爹爹都不曾阻止过我的任何行径,你左右不过是我爹的续弦,你凭何管我?你那般喜欢做生意,自己去做便好了,干嘛拉着我?我就是日后饿死,也不稀罕这苏氏商号半分!” 话落,只见她抱着那本已被烧掉一本的‘河渠志’边抹眼泪边飞奔跑出祠堂大门。 红叶站在门外见溪亭哭着跑出来,忍不住朝祠堂内看了眼,见苏氏和钱明安皆怔愣着站在堂内,稍稍顿了下,急忙追着跑向溪亭。 钱明安见溪亭已经跑出院门,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苏氏,见她身子瘫软着忽然往后一倒,急忙上前拖住她的后背,环着她的肩膀叹气道:“你看你,明知那东西是她最在意的,你这又是何必呢?” 苏氏这才缓过神来,本来被吓得有些惨白的脸恢复了些颜色,她用手肘戳了戳钱明安,生气道:“还不都是你,整日带着她跟那些河工下河,如今是越发不像样了。” 钱明安叹了口气:“好好好,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自从祠堂事件之后,溪亭便躲在自己院内,再也没出过门。 整日吃了睡,睡了躺,也不见任何人,好像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就连平安怂恿她下河岸,她都无动于衷。 而苏氏也像是正在赌气一般,接连几日都没来见过溪亭,也不再让她去账房看账,只由着她爱干嘛干嘛,她跟钱明安抱怨,反正这白眼狼她是管不了了,让他自己管。 这日,溪亭如往常一样单手托腮坐在窗前,望着屋外的雨帘发呆。 许久之后,她伸手放到窗外,感受着滴落在掌上的雨珠,喃喃自语道:“这雨,该下了有一天了吧?” 红叶闻见她难得出声,朝窗台看去,见她正坐在那发呆,不禁叹了口气:“这雨昨晚便开始下,是有一天了。” 说完,她又道:“小姐,你为何整日闷在屋里?如今中秋如快到了,我看大街上摆了不少好玩的物件,还有一些花灯,不若我们一同出去看看?” 闻言,溪亭张了张唇想要回话,抬眸间便见钱明安正撑伞走进院内。 他来到门前,将伞收起立在门柱下,踏入屋内左右扫了眼,见溪亭正坐在窗前,几步走上前,略有些急促道:“亭儿,收拾一下,随爹爹到外面走走。” 溪亭暼了他一眼,无精打采道:“我不去。” 可钱明安像是铁定了要让她出门一样,拉起她的手臂就往上提:“快随爹爹出去一趟,我有东西给你看。” 他边拉着溪亭往外走,边吩咐:“红叶,把伞给你家小姐带上。” 第二十三章 谈话 钱明安把溪亭叫出来,也没让人备马车,父女俩就这般一人撑把伞,并肩走在路上。 从钱府出发,一路走到东大街,前前后后约莫走了大半个时辰,也没见钱明安说过一句话,更别说带她看什么东西了。 钱溪亭猜不透他究竟要带她干嘛,可走了这么久的路,她多少也有些累了,垂首看了下脚下,发现裙角基本都被雨水淋透了,更别说穿在脚上的鞋了,根本就如同在水中泡过的一样,黏在肌肤上,生出不少冷意。 她下意识抬起脚上湿漉漉的鞋看了眼,内心一下便烦躁起来,略带抱怨道:“爹,你到底要干嘛?” 钱明安扭头看了眼,见她正盯着脚上的鞋,知道她是不耐烦,唇角微微扬了下,继续边往前慢行边道:“亭儿,你自小便喜欢随爹爹下河岸治河,更是熟读不少河渠书,历朝历代的水利工程你亦知不少。但你可知,要如何检验一座城池的水利是否完善,百姓是否可安居?” 溪亭一直以为钱明安借口让她出来,不过是想要做和事佬,好让自己和苏氏和解,起初她也想好了要如何驳他,坚持自己之前在祠堂的做法没错,所以,当钱明安带她走了那么一段路之后见他还没开始当说客,她就有些不耐烦了。 可她万万没料到,他领着自己在雨下走了这么一大段路,竟只是问了这么一句话。 不过,此话却也着实引起了溪亭的兴趣,她熟读不少治水的书籍,里面涉及到的有有关河流特性,也有历代著名的治水事迹和人物的,却唯独没见过有说要如何检验一座城池的水利的,这似乎需要一种特殊的技术,又似乎要牵扯到不少的东西去验证。 因此,她一下便来了兴致,脑海里努力找寻自己从书上看到过的知识和平日里见过的事迹,皱眉看向钱明安道:“如何检验水利?” 话音刚落,她忽然像似想起什么似的,双眸一亮,恍然大悟道:“可是通过查看堤坝的地基,材料?” 钱明安微笑着摇摇头:“不对。” 溪亭一下有些泄气:“那看整个河流的布局?” 钱明安继续摇头:“也不对。” 溪亭:“......” 她接连给了好几个答案,可钱明都是摇头否认,如此反复几次,她都有一种错觉,她感觉钱明安就是故意蒙她的,因此脾气一下又上来了,有些赌气道:“不知道,反正您也不会告诉我,我们回府吧。” 说着,就要往回走。 “一场大雨足矣!” 闻言,溪亭霎时停住脚步,转身来到钱明安跟前,疑惑地看着他:“一场大雨?” 钱明安笑笑:“对,最好来一场倾盆大雨,足足下它三,四个时辰。如果届时,你撑伞在街道上走了一圈,发现裤腿,鞋子虽湿,却不沾泥,街道虽滑却不积水,那这便是一座发达的城池,它一定拥有一个庞大的排水网,完善的水利工程,百姓便可安居。” 他顿了下,又道:“可如果,一场大雨来临,却发现街道积水盈足,店家的碗筷,茶杯漂到街上来,小儿聚在路口捞鱼,那这座都城的下水道一定有淤堵,致使水流涌上街道,如此,百姓便不可久居。” 钱明安说完,见溪亭一下子陷入了沉思,便又接着问道:“可你又可知,如若要建成这样一座可经受一场大雨考验的城池,需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他不等溪亭回话,直接自语道:“京都自定都以来已近百年,如今世人只知,京都‘河渠纵横,漕引江湖,半天下之财赋’,却不知,当年太祖决定定都在此,亦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亦或者可以说是一场豪赌。京都八水绕城,水量充沛,可集天下之漕运于此。 可天下事物皆有两端。 京都引八水入城,虽可让天下船只往来于此,却也给这座城池带来了隐患。每年雨季来临,这入城的八条河流水位便会上涨,源源不断的河水流入城内,如若无法及时排泄,必然会引发洪灾。 因此,自建都以来,历代君主都致力在京都排水工程的建造,历经近百年,耗尽无数人力物力,方有今日的鞋湿不沾泥。” 钱明安看向溪亭,认真道:“亭儿,你二娘说得并没错。下河治水并不是一件易事,历朝历代中,有无数的水官和河工终其一生为此付出。但治河本就是一件无法预测之事,若做得好,便是功利千秋,可如若有任何差池,关乎的却是千家万户黎明百姓的身家性命。你熟读‘河渠志’当知道,自有历史以来,能让人传颂的治河之人屈指可数,更无一人是女子。男子尚不可做的事,更何况一个女子?” “你二娘十五岁便没了双亲,独留她一个女子当家,当时苏家招人惦记,前有狼后有虎,仅凭你二娘一人之力撑了下来,才有了今日之产业。可她也错过了最佳的婚嫁年纪,二十多才遇上我,嫁为继室。 因此,她最是懂得一个女子无依靠,无谋生之计傍身是何等艰辛。她让你学账,也不过是担心你无兄弟姐妹依靠,日后我与她走后,若招夫家嫌弃,起码也有苏家商号可依靠,有一技之长可谋生。” 溪亭鼻子一酸:“我知道。可我当时那话也不是有心的,只是一时心急脱口而出而已。” 钱明安愣了一下,盯着溪亭正色道:“亭儿,你须知道,伤人的话便如同一把利刃,一旦刺入体内,不带出些血,是拔不出来的。同理,这话若是一旦说出口,是收不回来的。日后这样的话,可不许再说!” 溪亭点点头,刚想回话,便见平安急冲冲地跑过来:“老爷,小姐,夫人知道你们没备车在外面走了许久,担心你们出了什么事,便命小的驱车来寻你们。” 钱明安和溪亭相视一笑,对平安道:“回去吧。” 溪亭撑伞看着和平安一前一后往前走的钱明安,不知怎的,突然对着他的背影喊道:“爹爹!” 第二十四章 和解 钱明安回头。 溪亭笑笑,混着雨声大喊道:“我要让这世间的每一座城池,每一处村落,都能经受得住一大场雨的考验。” 钱明安一愣,沉默几息之后,朗声笑道:“好。” 等他们回到钱府,方走下马车便见苏氏正站在门外候着,吴妈妈帮她撑着伞,见父女二人走上阶梯,急忙笑道:“夫人,是小姐回来了。” 闻言,苏氏对于吴妈妈的话置若罔闻,垂眸看了眼正拾阶而上的两人,拢了拢披挂在身上的外衣,淡淡道:“回屋吧。” 话落,一声不响地转身往府内走去。 吴妈妈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好撑伞疾步跟在她身侧,行走间微微回头瞧了眼神色略带惊讶的钱明安父女俩,暗暗叹了口气。 钱明安望着苏氏风风火火的背影,与溪亭对视一眼,叹气道:“你们娘俩都一样,倔得很呐。” 溪亭随钱明安一同来到苏氏的院落,钱明安先进的门,苏氏刚在桌案前坐下,见父女二人一前一后踏进门槛,抬眸打量了眼走在后头的溪亭,对着钱明安道:“这么晚了,还进来作甚?衣衫都淋湿了,还不快让人备热汤。” 说着,抬头看向站在她身侧的吴妈妈,吩咐道:“让厨房煮锅姜汤。” 吴妈妈应声退下,经过溪亭身旁时,抬眸看了眼,微微叹了口气。 明眼人都知道,这话看着像是苏氏对钱明安说的。 可仔细一听便知,这明明就是对溪亭讲的,这本就是他们夫妻二人的卧房,钱明安就算衣衫湿了,也得进屋才能换啊,又何来让他不要进来之说。 钱明安叹了口气,走到苏氏后头,双手握住她的肩膀道:“夫人,亭儿是有话与你说。” 苏氏暼了眼正低垂着头,一脸委屈的溪亭,冷声道:“她能有何话与我说?她是钱府的嫡长女,我左右不过是个后母,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一个继室有何资格去管她?” 钱明安笑嘻嘻回道:“夫人,您这话可不就伤和气了吗?” 苏氏见钱明安一副笑嘻嘻的模样,火气一下便上来了,盯着他骂道:“我伤和气,我......” 说着,忽闻‘噗通’一声响。 两人下意识扭头,只见溪亭手捧茶盏跪在地上,低声道:“二娘,亭儿知错了。” 苏氏没料到她会这么温顺地认错,且一下跪在了地上,她不禁怔愣了一瞬。 只见溪亭接着道:“二娘,那日我讲的话也不是一时的气话,您莫要见怪。我自小便没了娘亲,您平日待我如何,府里上下皆有目共睹。府里上下皆知,在这钱府中,夫人是做主的那个,可夫人也吩咐过,府里万事都得以小姐的事为主。” 她说着,把手上的茶盏抬高了些,眼带泪意看向苏氏:“二娘,您就别再生女儿的气了。我答应您,日后一定好好跟钟叔学账,再不也会偷跑出门或者捉弄钟叔了。” 溪亭的这番话下来,苏氏心一下便软了,却也还是没接过茶盏,只静静盯着她看。 钱明安见状,急忙将溪亭手中的茶盏拿过,送到苏氏跟前:“你看,既然女儿都知错了,这茶就喝了吧。”,他接着凑近苏氏耳畔低声道:“夫人,有台阶就赶紧下了。” 闻言,苏氏抬眸剜了他一眼,接过他手中的茶,看向溪亭道:“起来吧。” 溪亭见苏氏抿了口茶,抬头与苏氏正视,语气坚定道:“我日后可以认真跟钟叔学账,但是你们也不可以阻止我学治河。” 苏氏猛地抬头,刚咽下喉咙的茶瞬间被呛了出来,连连咳了几声才缓过来,她指了指溪亭,盯着钱明安微怒道:“你看看,我就说,哪有那么容易让她低头。” 钱明安顺了顺苏氏的背,看了眼一脸倔强的溪亭,尴尬道:“这......” 溪亭看向苏氏,用一副讨价还价的口吻说:“我知道您让我学账是为了有一门傍身之计,我认同你,日后也会好好学。可你也不能左右我喜好的东西,我欢喜跟着那些河工下河,我喜欢读‘河渠志’,你们不许阻止我。” 这话一出来,钱明安霎时朝溪亭抛了个眼色,捏着声音道:“亭儿,适可而止。” 溪亭看向钱明安,仍旧坚定道:“我知道,你们是觉得治河不应是一个女子该做的事。但是,我觉得你们说得并不对,你们说,历朝历代中没有哪个女子是治河的,这是事实,我认同。” 说着,她反问道:“可既如此,我为何不可当那历朝历代的第一人?” 此话一出,苏氏和钱明安皆怔愣住,竟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她。 几息后,钱明安率先反应过来,呵呵笑了声:“哈哈哈....要当历朝历代的第一人。不愧是我钱明安的女儿。” 苏氏猛踢了他一脚:“这不都是你惯出来的吗?你倒还学会自夸了。” 言罢,她朝溪亭挥挥手:“罢了,罢了,只要你认真学账,其他的我也懒得管你。” 溪亭微微一笑,朝二人福身道:“爹,二娘,女儿先退下了。” 钱明安:“去吧。” 可溪亭刚转身,却又被苏氏喊住:“慢着。” 她瞬时顿住脚步,皱眉看向苏氏,又跟钱明安抛了个‘怎么回事?’的眼神。 钱明安摊摊手,表示他也不懂。 只见苏氏从里屋拿出一本书放在桌案前:“前两日我同吴妈妈上街,刚好看到这册子,吴妈妈说你兴许能喜欢,便买了下来,你看看,若是欢喜便留着,若是不喜便扔了吧。” 溪亭疑惑上前,捡起那册子一看,脸上瞬间染上了笑容,只见那书面上赫然写着‘河渠志’三个大字。 吴妈妈见状,掩嘴笑道:“街上哪有这种书卖?这书是夫人托苏家商队的人从各地寻来的,可费了不少功夫,今日钟叔才将书送过来的。” 苏氏瞪了吴妈妈一眼:“净胡说。” 溪亭眼眶瞬间涌上一股水汽,哽咽出声:“二娘,我......” 苏氏见她如此,急忙挥手赶人:“走走走,快回你屋去,我累了一天了,莫要扰了我休息。” 第二十五章 暗讽 转眼间中秋已至。 若照往年,中秋佳节,皇帝总要摆上一场宫宴,邀请百官同庆。 可今年遇大灾,皇帝念百姓之不易,不宜铺张,便取消了今年的宫宴,只休沐三日,让百官各自回家中欢庆。 赵硕作为皇子,循例也要进宫参加家宴。 他身穿一袭金线滚边的玄色广袖交领长袍,腰间是同色祥云纹腰带,别着枚白玉麒麟佩,行走间透着一股冷冽的寒意,与今日喜庆的氛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刚来到交泰殿,便见门前一名老太监笑呵呵地迎他入内:“颖王殿下来啦。” 赵硕置若罔闻,径直踏入殿内,左右扫视了眼,见殿内空空如也,他轩眉不着痕迹地皱了下,方要开口询问一旁的宫女,便听见一道女子的笑声从内殿传来。 闻声,赵硕转身往内殿走去,掀开珠帘,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映入眼帘。 只见里面紫檀木兽纹雕花四角案几前,皇后与安王赵璟面对面而坐,两人手中一黑一白棋子正对着弈。 安王妃陆婉柔站在皇后身边,小声地在皇后耳边低语了几句,惹得皇后展颜一笑,手中白子落在棋盘上。 赵璟视线从棋盘上瞬移到皇后和陆婉柔身上,唇角勾起一个弧度,“柔儿,观棋不语。” 只是陆婉柔尚未来得及说话,皇后微微侧身,伸手拍了拍她的手,“柔儿可没说什么,你可别冤枉人。” 赵硕望着眼前的景象,垂在袖中的指尖动了动,面不显色地抬脚走进去。 赵璟抬眸间看见赵硕走了进来,咧嘴笑道:“是皇兄来了。” 皇后闻言,回头看了眼,目光在看到赵硕时,脸上的笑容顿时收紧。 赵硕来到皇后跟前,施礼道:“母后。” 皇后微微抬眸,视线落在赵硕身上的黑色锦袍上,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意扑面而来,皇后眸中闪过一丝不悦,精致的眉宇也跟着紧蹙,她撇开眼后轻应了一声:“嗯。” 见赵硕直起身,安王妃陆婉柔也朝他褔身施礼:“皇兄。” 可还没等赵硕回应,便听到皇后开口道:“方才下到哪了?柔儿,你帮哀家瞧瞧,可是这处?” 陆婉柔微微愣了愣。 照理,赵硕来中宫拜访,施礼后,皇后应当给他赐座才是,可她应了声之后竟然将赵硕晾在了一处,没说赐座也没说让他走。 竟像是若无其事一般继续与赵璟下棋。 而在一旁伺候的宫人自然也发现了此事,皆微微侧眸相互对视了一眼,但都大气不敢出一声。 因为没人能猜透皇后此举到底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忘了要给赵硕赐座。 陆婉柔侧眸看了眼正负手立在原处,一动不动的赵硕,顿了一瞬,微微弯腰看向棋盘,指着棋盘笑道:“母后,是这里。” 这时,一阵尖悦的轻斥声从外殿传入,“你们都给我小心着点,可千万别碰坏了......” 紧接着便见一约四十开头,身着上等宫女服的老嬷嬷掀帘入内。 她抬头间见赵硕正站在殿内,脚步微微顿了下,移步间又快速地将殿内的景象扫视了一圈,下一瞬,只见她忽然提速,边快步往赵硕那头走边喊道:“唉哟,颖王殿下,您怎么还在这站着呀?” 紧接着转道来到皇后跟前,微微弯腰凑近皇后身边,盯着棋盘笑道:“定是娘娘痴迷安王的棋技,这不,把殿下给疏忽了。” 说着,她又将腰身往下弯低一些,在皇后耳边轻声询问:“娘娘,老奴去给殿下端张椅子来?” 皇后的贴身侍女张嬷嬷此话一出,其余宫人瞬间屏息,殿内噤若寒蝉,仿若一根针跌在地上都能听见。 几息后,只见皇后执棋的手倏然一滞,她微微抬眸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赵硕,将手中棋子落入盘中:“去吧。” 张嬷嬷微微松了口气,紧绷的腰身瞬间放松下来,欢快应道:“唉。”,而后吩咐身后的宫女:“还不快去给殿下端张椅子来。” 宫人将椅子搬来后,赵硕方落座,便见张嬷嬷端着茶壶给他添茶,恭敬道:“殿下,请慢用。” 赵硕冷冽的五官难得地露出一丝柔和,朝张嬷嬷点了点头。 皇后见赵硕坐下,问道:“去向你父皇请安了?” 赵硕看向皇后应道:“儿臣方才在御书房见过父皇了。” 赵璟看了赵硕一眼,边盯着棋盘落子,边漫不经心地挪揄道:“皇兄,今年平阳县洪灾,致百万灾民受灾,父皇心系百姓,近日心情不佳,难免会容易生气些。你若是被骂了,也要多体谅体谅父皇,莫要与他置气。” 赵硕置若罔闻,若无其事地饮着茶,连眼神都不给赵璟投一个。 见此,赵璟双目微微缩了缩,下一瞬,语气中又带了些责备:“不过,皇兄,不是我说你。你们河渠司办的事确实不像样,户部年年拨那么多银钱给你们修河,维护河道,可这浔阳河每年汛期一过,还是积於严重,导致河中水位下降,吃水深的大商船无法开入京城,致使许多货物不能运进京,影响漕运,损失不少税银,也难怪父皇会生气。” 此话一出,殿内宫人皆低垂着头不敢出声,有几人甚至相互对视几眼。 站在皇后身侧的陆婉柔则轻扯了下唇角,暗暗在心里得意。 而本饮着茶的赵硕则是面无波澜,他轻轻将茶盏置于案上,不紧不慢地道:“看来是让二弟替为兄忧心了。” 说着,他理了理袖口,状似随意道:“不过,父皇年前让皇弟修建洛阳行宫的事,为兄听说,因行宫围滩圈地过多,断了附近农田的灌溉水源,引得农户不满,户部的补偿银流水一般拨。” 他故意顿了下,抬眸看向赵璟,反问道:“怎的,也不凑效?” 赵硕暼了眼陆婉柔,抚着圈椅把手,嗤笑道:“左不过是有人贪了去,平白害得陆侯爷中秋还得离家去抚民。” 话一落,气得赵璟将手中棋子一扔,起身怒道:“你......” 第二十六章 发怒 皇后拉了下赵璟的手,示意他坐下。 她侧眸暼了眼赵硕,责备道:“兄弟之间,何需这般咄咄逼人。再说了,你河渠司那些事,他可有说错你?你父皇日日头疼的不就是浔阳河河道积於,商船无法入京的事吗?你遭你父皇骂,倒找璟儿出气来了。何况,你说璟儿便说璟儿,何故要带上他岳丈,那陆侯爷离家抚民,也是为圣上分忧,你反倒嘲讽起人家来了。枉你读了那么多书,这仁义孝道都让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一番话下来,赵璟的气一下便消了,挑眉看向赵硕。 赵硕对于他的挑衅视而不见,对皇后应了声:“母后教训得是。” 抿了口茶,他转而看向赵璟,状似无意道:“二弟颇得母后照拂,为兄现在反倒是担心,你如今已成婚数载,本就该去封地历练,磨蹭至今,日后若是骤然去了封地,惹了祸事,可也要叫母后颠簸月余,去替你解围不成?” 被赵硕如此暗讽,赵璟一下又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指着他鼻子怒吼:“赵硕,你别不识好歹!” 手臂碰到一旁端着茶壶的宫人,‘哐当’一声,茶壶应声落地,吓得那宫人急忙跪伏在地,颤声道:“殿下恕罪。” 赵璟本就在气头上,如今被茶水烫到,烦躁地拍了拍被烫湿的衣袖,垂眸间看到跪伏在地,颤抖着身子的宫人,被憋着的一肚子火顿时便有了发泄口。 他一脚踹到宫人肩头,那宫人身子向后一仰,不过一瞬,急忙又跪伏磕头,颤声道:“殿下恕罪。” 赵璟怒目瞪着跪地的宫人,命令道:“来人,把她这双手给本王剁了!” 闻言,那宫人急忙爬行向前,抓着赵璟的脚哭喊:“殿下恕罪,小的再也不敢了。” 赵璟一脸的不耐烦,喝道:“还不快把她拉下去。” 几名太监见赵璟发怒,也顾不得那宫人的哭喊求饶声,急忙上前将她拖走。 方行走两步,便被殿外传入的一道喝骂声惊住。 “混账东西!”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道明黄色身影掀帘入内。 “参见陛下!” “参见父皇!” 皇帝行至主位坐下,垂眸看了眼正被太监拖拽着,颤抖不已的宫人,盯着赵璟喝道:“你视人命为何物?” 赵璟应声跪地:“父皇息怒。” 皇帝龙颜大怒:“不过是言语你两句,便面红耳赤,拿旁人的性命来出气,朕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蠢货。” 赵璟吓得急忙磕头求饶,颤声道:“父皇,儿臣知错了。” 皇后垂眸看了眼正颤抖不已的赵璟,忙上前,对着皇帝低声道:“陛下,璟儿他......” 可她话还没说完,皇帝便盯着她怒目道:“他如今这般摸样,不正是你这个母后宠出来的吗。今日听了两句言语,便要随意杀人,他日若是被有心人在他背后挑拨一番,是不是连朕这父皇他也敢杀了?” 此话一出,吓得皇后急忙跪地:“陛下息怒。”,她眼珠子左右转了转,伸手轻轻扯了下赵硕的衣摆。 赵硕垂眸看了眼正跪在地上的皇后和赵璟,默了下,朝皇帝拱手道:“父皇息怒,二弟年纪尚小,难免年轻气盛了些,且今日佳节,难得一聚,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气坏了身子。” 皇帝并未应声,静静盯着赵硕看,沉默良久后,突然看向赵璟:“今日家宴你就别去了,自己回府闭门思过。” 言罢,起身径直往殿外走去。 殿内众人霎时松了口气。 赵璟被吓得满脸惨白,瘫坐在地上,闭上眼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额前细汗在烛光的照耀下泛着莹润光泽。 皇后和陆婉柔赶紧上前将他扶起,替他理了理衣袖。 赵硕垂眸看了眼相互依偎的三人,终是不发一言,拂袖离去。 夜色如墨,皓月当空 整个京城都被一股喜庆的氛围笼罩着,各家各户张灯结彩,欢声笑语。 坐落在东大街旁的钱府,此刻也是一派和乐。 钱明安和苏氏一同站在府门前,见到门前马车上走下的三人时,顿时笑容满面,一同迎上前。 “林大人,您可算是来了。”钱明安对着大理寺卿林绍作揖道。 林绍拱手回礼:“钱大人,今日中秋,街上不少人逛花灯,马车在路上耽搁了会,所以来晚了。”,他回头将站在身后的一男一女逐一介绍:“此乃犬子和贱内。” 苏氏状似随意打量了下那男子,一双丹凤眼满含笑意,“妾身时常听老爷提起令公子,如今得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 “夫人见笑了,他能有今日,那也是多蒙钱大人照拂。”林绍的夫人容氏笑道。 几人稍作寒暄后便移步进府,苏氏走到门口时,低头对吴妈妈吩咐了声:“去将小姐请到前厅来。” 话说,那日钱明安带着钱溪亭雨下漫步后,又与苏氏和解,本是一件欢喜之事,之后钱溪亭虽也如她设想的一般认真学习掌管苏家的生意,但这治河之事她也没落下,每每得空,总要与钱明安探讨一番治河之学。 她的这一举动着实让苏氏担忧,虽说那日钱溪亭要学治河的一番话让她无从反驳,但一个女子去治河,多少还是让她有些抵触。 苏氏整日左思右想,要如何绝了钱溪亭的这个想法,可鉴于先前在祠堂的那场争吵,她又不敢与钱溪亭硬碰。 便日日琢磨,最终让她想出了一个法子,那便是让钱溪亭及早嫁人,若是有婆家管着,且日后生儿育女,忙活起来,她便也就无法再琢磨下河治水这些事了。 她与钱明安商量了一番后,竟真真让她物色到了一佳胥人选。 那便是如今大理寺卿林绍家的独子,林绍原是琼州刺史,年前才调到京都任大理寺卿,而他与钱明安又正好是同窗兼同乡,如此一来,更是知根知底,两家父母一合计,便有了今日这场钱府邀林家中秋共叙的戏码。 第二十七章 宴请 溪亭随吴妈妈来到前厅时,众人早已落座,苏氏瞧见她进来,忙招呼她到自己身旁,“亭儿。” 她向溪亭介绍道:“这是林大人和他家夫人,公子。” “呦,亭儿都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容氏突然插嘴道,她比了比桌案:“当年在长乐见面的时候,亭儿还没这桌子高呢。” 钱明安笑笑:“你们回长乐探亲那年,亭儿不过六岁,如今都及笄了。” 说着,他招了招手,朝溪亭示意:“快见过林大人和林夫人。” 溪亭一一朝二人福身施礼:“林大人,林夫人。” 当她的眸光转到坐在容氏和她之间的男子时,霎时怔愣了一瞬,下意识道:“怎么是你?” 话一落,还没等身侧的男子回话,容氏便笑道:“亭儿,可是认得泽儿?” 林从泽身穿一袭月牙白交领长袍,领口处绣着淡绿色竹节纹,发束玉冠,温润如玉,笑意缱绻。 他起身对溪亭拱手施礼:“钱娘子。”,而后看向容氏微笑道:“母亲,月余前我与殿下去平阳县赈灾,和钱娘子有过一面之缘。” 溪亭愣了愣,自己与他岂止一面之缘,之前在大相国寺,他可是第一个忍不住掩面偷笑她的人,他如今这般,倒像是把那事给忘了,半点没有要嗤笑她的意思。 容氏应了声:“哦,我当是亭儿记起你了。” 说完,她又加了句:“不过,当时在长乐,你们都还小,不记得倒也属常理。” 溪亭听到这话也是一懵,长乐是钱家老宅所在,她是知道的,可倒也不记得这林家有去过。 “你俩还站着作甚,快坐快坐。”苏氏见他们站着不语,急忙招呼他们落座。 溪亭收回思绪,方落座,便听到林绍笑道:“钱老弟,当年你我同窗,一同中的进士,竟没想到你居然去做了水官,而我如今却成了大理寺卿。” 他与钱明安碰了碰杯,接着道:“众人只知这京都水利繁多,地下排水网四通八达,却不知,正是因这四通八达的排水网,愁苦了我们大理寺。” “竟胡言。这大理寺与都水监八竿子打不着,怎还惹到你大理寺了?”容氏对林绍翻了个白眼,插嘴道。 林绍和钱明安相视一笑。 “你这妇人。”林绍指了指容氏,语气略带不屑道:“你懂什么。” 他饮了一口酒,道:“那地下排水网四通八达,暗渠纵横交错,宛如蛛网,对他们都水监倒是好,每每雨季,雨水通过这些排水网排泄,致使城内水位涨退自如,圣上那是赞不绝口。可你可知,那些盗贼犯了事竟也往那下水道躲,这地下暗渠遍布整个京都,捕快们往往在这厢下水道口刚下去,盗贼便早已不知躲在了何处。” 说着,他扫视了眼众人,故作神秘道:“更有嚣张的盗贼,给这京都的地下河网取了个名。” 他顿了下,看向溪亭故意问道:“你可知,他们都管这地下河网叫什么?” 溪亭早就被他上面的这一番话给激起了兴致,如今被这么一问,顿时脱口而出:“叫什么?” 众人被她这般想要知道答案的模样引得哈哈大笑,“哈哈......” “无忧洞。”林从泽唇角含笑,温声道。 溪亭转头看向他,眉心一皱:“无忧洞?” 林从泽笑笑:“是的,由于京都下地暗渠四通八达,宛如迷宫,这样,就算衙门那些捕快就算知道人在暗渠内,也无从下手。如此一来,那些贼人犯了事,便常年藏于暗渠内,有些采花贼更是直接将妇人掳进暗渠,并将其称之为‘无忧洞’。” 溪亭点点头,忽闻林绍又道:“钱老弟,你这都水监倒是为京都的水利做了不少建树。可我听说,圣上近日为这浔阳河河道淤积之事大怒,在御书房将颖王殿下狠狠骂了顿。可见,这差事也不好做啊。” 钱明安饮了口酒,微叹道:“是啊。这浔阳河分属金沙江下游,金沙江,顾名思义,便是这河水的含沙量极高,坊间有句话‘一斗水能出八两沙’说的便是这金沙江。而这些沙随着河水一起流向下游,沉降在河道内,致使河道积於,河床变高,河水变浅,如此,那些需要吃水的大货船便无法驶入京城。而浔阳江贯穿我朝东北,若是商船无法入京,我朝东北的漕运将无法与京城互通,势必影响整个东北的商贸往来。因此,陛下命河渠司需年年疏通浔阳江河道,以保通航无阻。” 他夹了口菜,又道:“可这浔阳河河道宽大,每次疏通河道,需耗费不少人力物力,以此常往,终归不是个办法。故圣上也是头疼,命河渠司必须想出一个可一劳永逸之法,保东北漕运畅通无阻......” 钱明安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苏氏截了话,她白了钱明安一眼,“你说你,聊天便聊天,怎还聊起公务来了?今日中秋,难得一家子团聚,净说些郁闷话。” 苏氏招呼众人吃菜,“来,来,来,大家快夹菜,莫听他胡说。” 钱明安知道苏氏是不喜他又当着溪亭的面讲这些河岸之事,不禁呵呵一笑,执起酒杯,跟着苏氏一块招呼众人,“来,今日佳节,难得一聚,我们干一杯。” 晚饭后,苏氏便命人把桌案搬到前院来,摆上瓜果月饼,说是要一同赏月。 苏氏见下人们摆好桌案之后,暗暗与容氏对视了眼,眼神往林从泽那侧暼了暼,示意容氏过去。 只见容氏走到林从泽跟前,状似随意道:“泽儿,我听闻今日中秋,很多年轻男女都喜去逛花街,放河灯。你也领着你亭儿妹妹一同去逛逛,凑凑热闹,莫要跟我们这几个老头老太太聚在此处闲聊。” 林从泽唇角勾勒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眸光微闪,看向溪亭时像是带着期盼,温柔问道:“亭儿妹妹,可愿随我一起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