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览恩仇》 第一章 清风观中见此仇,从此天涯飘零久 幽雾绕翠林,山泉水潺潺,此钟灵毓秀之山,育多少英雄豪杰。 天下江湖,若闻清风观,哪一个敢不赞之于口。 偏偏数年来有教无类,收了个贪婪无厌之徒,姓余,名何意。 自京畿河道顺流而下,一日千里,期间曾遇多少河贼暴徒,见多少生死离别,探世俗人情深浅,看苍生营营碌碌。 余何意独行山中,路艰途险,松柏簌簌,却只听他每每朗笑出声,凑近耳闻,都是些自言自语。 ‘师父,你欲令我红尘炼心,我如今炼得铁石心肠,也不知你满不满意。’ 清风观依山建筑,入观须度千层石阶,谓之登天梯,梯上常年光洁如新,是观中弟子每日扫洒功课所致。 不多时,已登山巅,抬眼看去,清风观上悬于空,两柱朱髹如新。 这漆每三年一饰,是新进弟子必备功课,余何意越槛直入,师兄弟颔首以礼,他睖巡四周,暗自思量 ‘那会客厅之阶,我曾耍顽过,那院落大樟树,我曾攀爬过,那厢房外的月季长得竟如此高了,当初,我还折断过。’ 四年江湖,与人我是非,勾心斗角,不知有多少回死生一线之际,想起清风观来,想起观中一草一木,一桌一椅。 如今回转来,恍如隔世,他心下松快。就此时,童仆通报已毕,师父不在后崖,却从正厅出现,面阴如墨,似山雨欲来。 “孽徒,滚过来。” 迈过上善若水之匾额,则见‘知白守黑’,下有一人,风鬟雾鬓,师父落座在左,其女子在右,余何意心道不好。 “陈姑娘,我徒儿在此,有什么话,你尽可说来。” 陈姓女子闻言便站起身来,细细看了看,垂目想了想,欲言又止。 “王道长,此事本不该烦劳你,只是我陈家三十二口人命太重,不得不找上山门来。我不瞒你,杀人的是白虎堂柳岁,但我陈家何以招致此祸,便是我再想也想不通。” 说道此处,陈姓女子又退了半步,缓缓落座。 “我举千金追查,仍一无所获,直至一个月前,有人告诉我……” 她直视于前方,语速愈说愈快。 “那人说,我陈家招此祸患,皆因一本残籍《云龙折》,这本轻功乃是我祖父遗留,只有前五层,并不金贵,只是祖上所传,故才较为重视。 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事竟叫一个名作余何意的人知道了,还让他心生毒策,使了一招借刀杀人,兵不血刃的,就拿到了这本秘籍。” “师父,我不知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什么柳岁陈家,什么云龙折,我都概不知情啊。” 余何意话音才落,那女子冷笑了一声,自怀中掏出了块玄铁小签,上写着清风观之字样,乃是出山弟子人手一块的凭证,谨防同门师兄弟在江湖中自相残杀之用。 这块信签背面,刻着一个善字,正是当年王善道长赐下,观中止有六块。 余何意一见得此,心中大惊,但他面不改色,只满脑想着,究竟何人设计,竟叫这东窗事发。 当初首尾干净,是他亲自检查过的,怎会有此疏漏,其中必有诡异。 余何意如此心想,连冤屈也喊得格外情真。 “师父,我真不知情,我的玄铁信签是如何丢失,又是如何到她手中,这其中一定有人作祟,徒儿是被陷害的。” “混账,到如此地步,竟还在狡辩,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你师兄三日前早已去过长安,得知你果然是与白虎堂往来密切,你以为改名换姓,便可掩人耳目,做些下流行径吗?你真是枉为人子,跪下。” ‘事已至此,看来是无可转圜了,既然……师父,那就休怪徒儿了。’ 余何意闭目凝神,在师父伸手来拿时,倏忽间背身一刺,剑在他转身之际已乍然出鞘,那陈姑娘也料不到,他竟有此胆魄,敢在师门放肆,敢向恩师拔剑。 四年江湖深浅,生死搏杀时,岂容顾念旧情。 倘或者他顾念一分,人头滚落的,便是余何意死不旋踵。 “孽障,你要欺师灭祖麽!” 王道长面露哀色,其盛怒之情自不必说,他本也有心侥幸,以为真有陷害,要徒儿下跪认错,只不过权宜之计,暂且安抚人心,事后详加审问,也便罢了。 但如今余何意拔剑一式,师徒生死相杀,他心中岂能不痛。 正厅内剑来掌迎,拂尘卸力,杀得风声鹤唳,尘土迸发,师徒二人正在厮杀,她屡次欲欺身而上,却终不能够。 只见道长手中小小一柄拂尘,扫得既快又劲,只带得余何意袍袖猎猎,肉身血线横飞,伤重已极。 然而王道长毕竟不忍见爱徒身死当场,每每去劲又松,拂尘攻势不全。 余何意打了几招,周身血气逆行,心知已然不敌,但遭擒于此,死便死了,若再教师父废去武功,锁于思过崖,真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苟活又有何乐? 于是招架间屡战屡退,将走至厅外时,忽遇道童奉茶来此,余何意顺势一掌,将之挥退数尺。 “啊!” 小道童惨叫一声,王道长果然分心去看,陈月孤趁此良机拔剑冲上前。 她剑招疏松,根基不稳,但这一招搏命之剑,她使得有去无回,她是有心求死的。 在每每皓魄高悬之夜,在长安城谯楼外,她身处陈家,四周寒风飒飒,万家灯火通明。 天府之都,神洲之首,在这最为盛世太平之时,只有她陈家满门遭戮,乱尸横陈。 亡魂夜夜声语,她无时无刻不在耳闻,这一剑,是她满心悲恸,愤怒至甚。 她想的是,你凭什么不死,想的又是,我凭什么不死。 然而余何意无心理会她诸多怨愤,实因他所见仇恨,多如漫天繁星,不可胜数,区区陈家小女,又有什么稀奇。 两剑于半空中相撞,精铁对破之声,刺耳难闻,火花乍现。 余何意足尖发力,轻而又轻,矫健得犹如虎豹扑猎,那分明轻盈之身姿,蹬上陈月孤持剑右腕时,却又重如千钧,直把陈月孤踹出去三丈。 她亲耳听闻‘喀嚓’之声,知道筋骨尽折,劲气难挡,不得不退避卸力,陈月孤瘫软在地,无奈又痛苦得发出干呕之声,呕出大团血块来。 王道长自不能见死不救,便踅身去扶,师兄弟俱都围将上来,欲要擒这杀师逆徒。 余何意且战且退,直退到清风观外,那朱柱矗立多年,此刻剑气纵横,划得残破不堪,就在这生死关头,余何意心念一转。 ‘不知今日之后,谁来修缮此柱。’ 众师兄弟都杀他不过,纷纷俯伏在地,有的口吐鲜血,有的疼痛难禁,就在余何意要一剑刺穿那新进弟子后心时。 ‘呲’得一声,破空之声倏忽响起。 一道小石子向他手腕飞来,余何意慌忙改刺为横,剑柄挥出,巧而又巧得挡住石子,虽是挡住,却感到虎口一痛一麻,再提不起劲来。 抬眼看去,恩师王善正立门槛,手中拂尘已换为宝剑,余何意见此,心中一痛。 随即转身运气,足下轻功提纵,犹如燕子回檐,转瞬间逃了个无影无踪。 第二章 洛水渡口,定见生死 逃得生天,余何意伤重难行,来时,趾高气昂,志得意满,只以为江湖盛名,已算令人称道。 谁料到往日仇雠竟寻上观来,叫余何意如何不恨。 他心知陈月孤决不肯错过良机,索性在山中走走停停,渴饮山泉饥食野果,这高山秀丽林麓幽深之地,再不能叫他有半分开怀。 如此走了几日,余何意每遇气血翻涌之际就趺坐疗伤,若好些了,自就迈步前行。 若他所忖不错,陈月孤准在洛水渡口等他,那渡口风霜雨打,不复当年,只余得几块烂木板而已,然而却是清风观进京水路必经之地。 陈月孤确在此处,她长裙曳曳,发髻高束,斜簪剑钗,面色苍白无血,神情冷毅坚决。 她料得不错,这贼子经此一役,一定会回京查探究竟,余何意也心知肚明,这玄铁手信,一定是有人交付,绝不是他遗漏所致。 这几日里,他二人都是拼命赶路,又竭力疗伤,只因为他二人都十分明白。 洛水渡口,定见生死。 余何意青袍猎猎,陈月孤蓝衫历历,两人四目相对,一头在烂木渡口,一头在羊肠小道。 “王道长于我临行之前,交予我一封信,他求我饶你一命,送你回观内受刑。你这恩师德行如风,怎么就教出你这个豺狼之辈?” 听闻书信,余何意眉间一蹙,旋即解颐笑道:“陈家满门孬种,全无一个血性之辈,论起凶手来,其实柳岁杀得不多,你堂兄杀得才叫一个狠。” 他缓步踱来,悄无声息,若非这身上伤痕,仅听内息绵长,都不似负伤之人。此时开口讽刺,也端的是四平八稳,毫不将陈月孤手中双刀放在眼里。 陈月孤神色一滞,面露不可置信之色,紧闭之唇,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而余何意继续说道:”可惜他拼命杀,杀的血流成河也没能活下来,他错就错在信了柳岁的鬼话,真以为送上秘籍,杀了家人,柳岁就能饶他一命。” “一派胡言!” 双刀出鞘,寒光霎现,陈月孤剑招不精,一手双刀却使的犹如神助。 此时连斩十三刀,一刀快过一刀,刀势连绵不断,逐渐形成刀阵,欲令他无处避身。 “可惜,竟落下了你这么个人物。” 余何意正面朝她,足底连点几步,是云龙折内劲运气,右手持剑格挡,招招发出刺耳锐利之声。左右腾挪闪躲之间,他犹有余力慨叹,似乎在为陈月孤气闷。 “我只是想不明白,若论仇家,自然是柳岁为大,你不去杀柳岁,反倒来寻我。” “难道是因为,有人作鬼?还是……” 说到此处,他侧身一让,手中‘铮’得一声,突生破空回响金石之声,在陈月孤不备之际,一剑直去,这一剑,却是左手剑。 陈月孤听得入神,又满心只提防他右手长剑刺削,如今余何意左手再拔剑直来,端得僻诡异常,加之她伤势未痊,一时不备,此招竟一举建功,刺穿她肋下三寸。 登时血涌如注,陈月孤哀鸣一声,左手欲要提刀再斩,却再提不起劲力了。 正是玉山倾颓洛水渡,孤女家仇难偿报。 余何意奋力一拔,拔出剑来,使陈月孤身躯软倒在地,刹那间,木板上已汩汩流出一滩血泊。 余何意走近几步,蹲下问她:“是谁把玄铁信签给你的?” 只见陈月孤唇齿开合间,嗫嚅了几声,余何意听得不清,俯身附耳去听,却只听得陈月孤有气无力着说:“你……休想……得知……我……要你……终日惶惶……不得……安生。” 说罢,陈月孤瞳仁涣散,再无声息。 陈月孤已死,事却未毕,有人在背后设局,致使他成为弃徒,此仇焉能不报? 余何意撑不住颓力之躯,单膝跪地,哇得一声,呕出一大口黑血出来。 “想不到陈家最为得力之技艺,竟不是那本云龙折,可惜……” 正在此际,江水浪滚泠泠,轻拍壁崖呜咽,一艘篷木船,悠悠而来,船上有一老叟,披一箬笠,划着一竿老竹,正在高啸相和。 “八十沧浪一老翁,芦花江上水连空,世间多少乘除事,良夜月明收钓筒。” 余何意看见他时很远,倏忽间近了,刹那间又近了,血泊犹在蔓延,木板下水面上已是血色一片,可这老叟视若无睹,划地飞快,转瞬到了渡口。 “小哥,可要租船麽?” “你这船……咳咳……到哪里去。” 余何意说半句话便要停下,呕出一口血来,才能再说下去,场面甚为可怖。 但老叟并不介怀。他半张脸笼在竹笠之下。 余何意只可见他长白须发,鸡皮枯爪,心中疑窦丛生,疑是来者不善。 ‘难道我真要葬身至此,这洛水渡口,无名之地,也容得下我?’ 他抬目四观,有心提气再战,运了几次,丹田内空空荡荡,终无内力盘旋。 这时,他听见老翁说道:“小哥不要运功了,你身受内伤并没痊愈,又拼命打死了这女子,如今再要运功,只怕好不了了。” 听得此语,余何意惊骇难言,一时讷讷,忙垂目低首,不住思索。 却闻老翁又问:“小哥,可要租船麽?“ “要。要!” 余何意勉力自怀中掏出一张当票来,上书‘通惠钱庄’,原是他精心留作贺师寿辰的大礼,如今身为弃徒,已不需此物了。 哪知老翁见此,却大笑道:“我这船,只渡自渡之人,不受这些黄白之物。” “你究竟是谁?” “或者你听过,孤舟庆平生吗?” 庆平生? 他不是一向在江南走动,怎会到此?是谁差他来的? 余何意睁大了眼,想要起身,可是连番的奔波劳累与伤势袭来,他终于脱力闭上了眼,昏在地上。 老翁跳上岸来,把陈月孤推在水里,尸体咕嘟咕嘟一会儿就沉了下去。 他又把昏倒在地的余何意拖拽进船舱,蹲下把了把脉,自语道:“脉象这样凶险,可不好了,要是他死在了这儿,老朽这桩买卖,岂不是大大的亏本?” 说罢,他从身上取出一暖玉瓷瓶,这瓷瓶触手生温,洁白无瑕,不论谁人来看,都知是样稀罕物,不难想象,能用这玉瓶装盛的,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宝药。 只见老翁满脸沉痛之色,拔开宝瓶,倒出一丸玉色的丹药来,他沉思片刻,又自怀中,掏出另一枚米粒大小的丸药,接着,把两枚丹药捏在一处,往余何意嘴里一塞。 “怕你虎狼之心,不肯帮我做事,只好留一手了,小哥。” 那丸药入口即化,余何意几乎是瞬间咳嗽起来,本奄奄一息之态,也好了大半。 老翁见此,又为余何意探了探脉,已比方才好的太多,他仍在心痛那丸柳家精炼的定心丹,把他随手一丢,就径自划船去了。 第三章 但有所相求,荆州会故人 余何意再醒来时,微风徐徐,水汽升腾,小舟中摇摇晃晃,江波粼粼。 那老叟盘腿坐在船艏,已换了装扮,依旧是箬笠在顶,却穿了一身白衣。 他不敢妄动,只运气内视,觉察身内外伤势愈合景况,竟惊觉好了大半,余何意满心不解,又不住思量。 他是听过庆平生之名的。 在长安京都,在大漠西北,在云岭平川之地。 无论入不入流江湖客,提起孤舟庆平生来,都满是赞不绝口,谁也不知此人多大年纪。 似乎某一日,忽然就声名鹊起,杀暴贼,除恶客,剿污吏,清奸商,凡庆平生所到之处,百姓无不欢欣踊跃。 ‘这样看来,庆平生岂会救我?’ 余何意素来自知,他闯荡江湖并无留下什么善举,虽则行恶多以幕后出谋划策居多,杀人也往往蒙面易名。 但总有他顾及不到之处,他所来往之辈,也不是什么善人义士,之所以到今日无人把他定为魔头,只不过是没有切实凭据而已。 ‘难道他不知我?’ 正在余何意计较之际,忽然耳闻。 “小哥在想什么?” 他悚然一惊,不敢遮掩,只好坐起身来,面对庆平生,却见庆平生依旧盘腿垂钓江面之上,并没有回头。 “我在想,你为甚么救我。” “哈哈,那你想到了吗?” “没有。” 余何意坦然应答,以庆平生的本事,想杀他易如反掌,是以余何意也不多做掩饰。 “若是晚辈想得到,就不会被一个女子逼到如此地步了。” “是吗?” 庆平生提竿收线,鱼钩上正挂着一条肥硕肚白鱼。 “你确实应该死在那女子刀下。” “可我没死。” “是,所以,我会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 “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 几句对答间,余何意更为谨慎起来,他只觉得,从他回观中开始,就像蝶入蛛网,步步惊险万分,有人为他铺陈大局,把他执为棋子,究竟是谁和他仇深至此? “不用想了,小哥。就算想清楚了,又能如何呢?” 庆平生把鱼取下,丢入竹篓中,语气似嘲非嘲。 “就如同这条鱼儿,虽然知道这鱼钩尖利,恐怕伤他性命,但他吃不上鱼食,不是死在今天,也会死在明天,倒不如博上一博。” “那么,咱们要去哪?” “荆州。” “你要我替你做什么?” “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现在,你还是好好养伤吧,那定心丹虽然珍奇,可也不是什么活死人的灵芝仙草。” 定心丹? 那不是柳家的独门秘药吗? 只要服下一丸,就可以护住心脉,无论内伤如何,都能吊住一口气不死。 难道…… “前辈的定心丹,是柳岁给的?” “为什么只顾着问话,难道你不害怕,死在荆州吗?” 余何意微微一笑。 “怕,很怕。可是既然连定心丹这样的丹药,前辈都肯给我用,想必前路,一定九死一生,我怕也无用,相比之下,我更怕做一个糊涂鬼。” 庆平生终于回头了,他的脸依旧苦大仇深,手依旧枯如干枝。 此刻,余何意只见他点头。 “不错,不愧是王善那老牛鼻子的徒弟。” 庆平生说完这话,又转了回去,再不言语了,沉默之间,余何意也无计可施,只好暗自运功疗伤起来。 水急舟轻,一日千里,看不尽两岸嶙峋怪石,孤雁徘徊,长空万里,渴饮洛水,饥食江鱼。 就在这赶路之间隙,余何意也尝试打探消息,然而他常说十句不得有一句回应,渐渐也懒费心机,只待达港。 荆州已至,才到港口,便见此地民风多有不同。 港口舳舻相继,艑舟相连,这里五方杂处,风俗不纯。有的上衣下裳,正是春日,有的上袄下裙,犹在冬季,一桩桩一样样,彰显荆州繁荣。 余何意站在舟头,正要跳上岸去,就被后头一记飞踹,踹得他慌忙借力,左脚凭空一蹬,在半空中旋了半周,一个鹞子翻身,单膝落地,惊起尘土无数。 “你……” 余何意正要发作,抬头望去,却见小船中空无一人,莫说是什么老翁,连只蚊子也见不着。 这是什么意思? 他站起身来,掸了掸下袍脏污,左右四顾,庆平生却不见踪影。 ‘难道这老不死的大发慈悲?’ 就在余何意狐疑之际,有一彪人马,打舸舰而出,浩浩一列,踏在艎板之上,气势雄伟。 领头者是个青年男子,穿着件圆领长袍,袍下细绢织就,后头跟的各个穿青衣布衫,皂靴环绦。 余何意耳边忽有传音入耳:‘当下有个除魔大会,小哥,你先混入当中,老朽另有他事,先行一步。你要是想跑,且先看看你的手吧。’ 丹中有诈? 他当即撸袖查看,手腕内侧,有一道黑线蔓延。 余何意心内大恨,却又不通药理,不知这是什么毒。 就在他心神不定之时,那个青年男子迎上前来,率先寒暄。 “余弟,不是说你们清风观不参与此事麽?怎么你也来了。” 余何意抬头一看,这才看到是位旧相识,乃是曾在清风观向王善道长求学的陈旷,亦是华山派五代弟子之首,人皆尊一声玉剑如虹,侠名威远。 他随即自忖,恐怕清风观弟子遭他打伤并未痊愈,是以他弃徒的消息才未走漏风声。 想必这陈旷口中所说之事正是除魔大会,虽不知那庆平生究竟给他下了什么毒,现下只能先应承下来,混进去再计他事。 这一番心念电转之间只在须臾,在旁人看来,只是见这提剑的青衫少年愣了一愣。 “噢……师父他挂念此事,正逢我回门贺寿,他就把我赶出来了。师命难违,师命难违。” 陈旷哈哈大乐道:“又胡说,定是你在门中惹了祸,故意拿这件事哄你师父开心罢了。推说什么师命。” 余何意忙就打蛇随棍上,推说来时情急,所带银两不多,陈旷一听,便邀请他在华山堂口落脚,两人迈步在前,一行少年弟子紧随在后。 在荆州华山派堂口落脚处,暂且栖住。 这门屋四进四出,照壁雕禽,前廊后厦,十分阔气。 陈旷揶揄道:“陋舍寒室,屈尊余小侠了。” 原来当年陈旷与余何意初见时,因当时观中简陋,并无多余的厢房,老道人王善便叫爱徒余何意让出他所居住那间屋子来。 余何意年轻气盛,又不知事,哪里会肯,故意拿乔装样,惹出许多笑话来。 这一句话,竟叫余何意回忆起诸多旧事来,一时哽咽难言。 “陈哥……” 他这样一作态,却让陈旷吓了一跳,忙道:“好了好了,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动辄小女儿情态,我还说不得你了。” 陈旷拽他进门,又嘱咐道:“那处有个角门,往日从来不开。只因里头住着一个前辈,成名人物难免有些怪癖,憎见生人,喜好清净,切记不可擅闯,不要叨扰了他。” 余何意点了点头,示意记下了,目光随其手指,隔着一垛长叶青竹,隐隐瞥见那扇角门。 第四章 当年旧事谁听闻,夤夜惊入吕后筵 余何意水路多日,早已困疲,本该当即就寝,却还不然。 他又与陈旷各自叙了些家常,说了些闲话。 方才初知,近日来的除魔大会,是因荆州城中妇女屡屡身死失踪,多达数十人,有义士调查之下,疑是化功大法重现江湖。 说起这化功大法,就不得不提起数十年前一位早退隐江湖之前辈,了无大师。 据传闻,了无大师自二十四那年醍醐顿悟,自少室山下创出达摩七十二棍。 从此行走江湖,惩恶除奸,共杀三千七百五十二人,无不是大奸大恶,欺世盗名之辈。 直到了无大师成名三十载后,江湖中忽得出现一位魔头,此魔头没人说得清他长什么样,见过他的人都已死了,但他的功法却广为人知。 因他所杀的人,皆是骨肉俱碎,只有一身皮囊完好无损,不仅如此,有濒死之际的人被把脉救治,却发现体内空空荡荡,一身内力早已烟消云散,这才传出名来,被人称作‘化功大法’,这魔头也被人称作血魔。 当时,有数武林世家惨遭毒手,众武林人士寻上少室山来,求了无大师诛杀此獠。 了无大师应下了此事,经历数载春秋,终于在黄山脚下,捉住了此魔头。 再后来,就不知发生了什么,从那以后,了无大师与这血魔再也没有出现在江湖上。 有人说,了无大师和血魔同归于尽了,也有人说,了无大师本人就是血魔,众说纷纭,只是,没人能知道真相了。 “如今化功大法再现,难道血魔有了传人?” “化功大法虽然难得,却也不是完全散佚了,这件事背后十分蹊跷,只怕……” 说到此处,余何意和陈旷都沉默下来。 室内人影闪烁,外头夕阳欲落,这一谈话,竟就不知时日,谈到了傍晚。 “要是血魔传人,倒简单了。” 陈旷叹了一声,重新收拾心情,站起身来,拍了拍余何意的肩膀,又说道:“余老弟,你一向心思重,有些话你不跟我说,我也不问。我这有一颗疗伤补气的归元丹,你拿去吧。” 余何意接过丹药,归元丹是华山名传江湖的大补之药,殊为难得。 此刻,他只觉得手中之物重如千钧,他有心想说,张口时又带犹豫,最后摇了摇头,只是苦笑。 送别了陈旷,他就服下丹药,练起功来,几个周天之后,余何意收功起身。 听得外头风吹青竹飒飒,笛声清幽,如咽如诉。 余何意下榻走近门窗,不由得生出些古怪心思来。 ‘这夜深人静之时,不知是谁在奏曲?无论是谁,今夜再不出门。’ 打定主意后,余何意拢衣回榻,待要睡下。 耳畔却又传来庆平生沙哑怪异之声,与前几日不太相似。 “小哥,快快出来,有事告诉你,我在前院假山石后。” 余何意当即翻身靸鞋,推门而出,他倒要好好问问,庆平生到底给他下了什么毒,若到紧要关头,他也不是不敢与这老东西拼上一拼。 当然了,若能好声好气的说和自然最好,余何意实在不愿在这堂口惹出是非,引来陈旷质询。 出了房门,余何意径往后院走去,途经角门时,只听里头‘榼榼’作响。 孤月映竹影,簌簌风来,仿佛此地无人居住,乃是冷冷清清一间孤宅。 他站在门前犹豫半晌,左右探看无人,蹬地提气,轻巧地跃上墙侧一株老柿子树。 往内一看,门内是别有天地,植有红艳艳锦巢榴,绿拂拂绣墩草,一道石子铺长桥,池中锦鲤乱扑。 “难道我多虑了?” 这自语一问,当然无人来答,他只好摇了摇头,正要下树,里头忽传来絮絮私语,声音传入耳中,竟是无比的熟悉。 余何意伸颈去看,才看到两丛芭蕉之后,有一人背对而立,似在谈话,另一人却看不见身形。 ‘仿佛是华山派的楚阳,他在与谁私会? 还是在这角门中,难道除魔大事,他知道什么内情?’ 在此时,忽然破空声起,前头楚阳应声俯倒,余何意神色一懔,暗道不妙,将待要逃,不料刚提劲跃去,便听闻竹枝抽响,脚腕上蓦地一紧。 惊诧之下,他拔出腰间软剑,随即一个鲤鱼摆尾,借力去削那足上束缚。 余何意身量挺直,双臂舒展,月下身形潇洒,于空翻腾一周,短匕奋力劈去。 但这一劈,却劈了个空,不知何故,那竹枝已无影无踪。 余何意防备不及,登时失去凭借,在半空中直落而下。 但随即,他提劲旋身,几个腾挪周转之间,卸力跌入角门院中,发出‘扑通’之声,正单膝摔在楚阳尸首跟前。 余何意倏然抬头,发现角门已开,有人声喧闹,共相争看。 众人互相询问,都异口同辞,道是有人引至,在场人都半梦半醒之际,一时不知情况,吵吵嚷嚷的,各说各话。 “余少侠,你在此地做什么?前头那倒地的是谁?” “余少侠擅闯角门,一定是为了缉凶,前辈在哪,难道还有贼子麽?” “咦,那倒地的尸首服饰好眼熟,怎么像是华山的……” “不要胡说,也许被人偷了去用。谁去验验尸体?” 不过一会儿,陈旷披衣来了,靸鞋歪帽,显然是匆匆忙忙。 来至此处,见一个张皇小子,站在人群中央,尸首脚后。 他不免有些疑惑丛生,又镇定问道:“余弟,这尸首是谁,你怎么在这儿?” 陈旷一面问话,一面去翻尸,尸首一翻过来,众人登如沸水油泼,惊呼震日。 连陈旷也一惊,当即喊道:“这是楚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此时月已上中天, 事,亦才开局。 群情激愤,余何意还未说话,就教几个子弟反剪双臂,缚住手足,押在中宅大堂。 陈旷落座上首,忧心忡忡,问道:“余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余何意不敢供出庆平生深夜传音一事来,只讲自己深夜疗伤已毕,满怀心事,出外散步,却听得角门内异响不断,才跳上树去探看。 “你看见楚阳与另一人在内谈话,谈的是什么?”陈旷问道。 “听不清楚,我见是楚阳,只以为是私事,不欲窥探他人隐秘,我便要走,可是忽然脚腕被缚,不得已才摔入院中,待我落地时,就见楚阳横尸当场。” 余何意话音才落,就听见人群里有一名弟子惊呼出声。 “他,他剑上有血!” 第五章 出得龙潭入虎穴,生死一线谁敌手 余何意慌忙低头去看,得见手中软剑果然血迹斑斑。 他回想方才,竟想不出这血迹是何处得来,慌乱之下,他只得把目光望向陈旷。 就在此时,从外头钻进来一位身材矮小的三寸丁,眼见也是华山人士。 他一进来,满目恨意不住地瞥向余何意,高声道:“大师兄,楚师弟的尸首已经安置妥当,在他左胸口有一处二寸长的剑伤。” 余何意解释道:“这剑我只用来割断绳索,但分明落空了。楚阳兄弟一向跟在陈大哥左右,我也见过他几面,我与他无冤无仇,我杀他做什么!” 一番慷慨陈词,却并无甚成效,几个性急的少年之辈,甚至要提剑冲上来,还是多亏身旁年长的弟子拦住,才没有鲁莽行事。 “这……” 陈旷略带犹疑,想了一想,遂站起身来。 “余弟的品行,我是清楚的,他今日来此,也是我一力邀请之故。我不相信,他会无故出手杀死楚师弟,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众同门,我陈旷以性命担保,请诸位给我一些时间,让我与他查明真相。届时,一定还楚师弟一个公道。” “你说得轻巧,若你有意包庇真凶,你口中的楚师弟,岂非死不瞑目?” 清脆悦耳之声乍起,犹如惊雷轰鸣,满堂俱寂。 余何意与陈旷都往出声方向望去,只见人群中,缓步踱出了一位身穿粉衫红裙的少女。 这少女容貌端丽,肤白如玉,发间别着一支晃眼得金簪,她眼角微垂如笑,神情娇憨可爱,一双漆黑瞳仁碌碌转动,说不出得精明灵动。 “不知姑娘是?” “好说,章华台燕碧纱。陈大侠,百闻不如一见呐。” 燕碧纱咯咯笑了两声,语中嘲讽之意不言而喻,华山派一众都骚动起来,有的小辈已在问,章华台是什么地方,她听见了这一问,微微而笑。 “都说华山派自恃名门,小瞧了天下英雄。这话说得不对,以我看,华山派乃是因为见识太短,才会被人误以为此。” 听闻这番话,连陈旷也面色发青起来,但他知道章华台经营时日虽短,势力却不小。 盖因此门派只收留女子为徒,在江湖上又是出了名的急公好义,门中女子多嫁入武林大家,凡有所召,都倾力相助,是以江湖上,谁见了此门派,都会礼让三分。 “燕姑娘,你口口声声说我包庇真凶,难道你亲眼得见我这余弟杀害楚师弟?” “不曾见到。” “既然不曾得见,那么何谈包庇二字。” “啊呀呀,陈大侠好利的口舌。小女子不敢相争。” 余何意心内暗恨,又想,‘庆平生何在,他不见自己去赴约,怎么不来找一找,要是找来了,自己便可以借此脱身,也不至于让陈旷陷入这两难之地。’ 就在堂内对峙之际,一个麻衣束冠的持剑男子闯入大堂,抱拳礼道:“我家堡主有要事相商,请华山派陈旷过府一叙。” 陈旷迎上前去,认得是林家堡中人,略一沉思,便回头对众人道:“林堡主深夜来找,一定事关紧急,今夜先把余弟安置在我房内,请人看顾,待我回来再做打算。” 华山派众弟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位华山女弟子和另一提剑的年少弟子显然并不满意这样处理,但也不敢顶撞大师兄,只好都拱手称是。 燕碧纱背手迈步上前,嘻嘻而笑道:“欸!你的林堡主有没有叫你请我?” 那男子听见如此清丽柔婉之声,不免抬起头来,一见之下,竟有些神魂飘荡。 “有的,有的。” “既然如此,那么……我也去一趟吧。” 说到此处,燕碧纱飞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一转,上了屋顶,只见她轻飘飘的犹如一阵烟雾,向东远去。 陈旷远眺她缥缈而去,心道,章华台竟有如此精妙的轻功身法,怔了半晌,才与持剑男子一并走出宅门去。 而这一边,余何意被封住周身大穴,关入陈旷屋中。 有一人在屋外把守,正是那个矮小的三寸丁,方才曾听旁人称呼他一声‘谢师兄’。 华山派五代弟子中,姓谢的倒有一个,叫做谢明礼,是神拳谢家之子。 余何意还在长安时,柳岁曾与他酒后提过此人,不过倒满是嘲讽之意,说那神拳谢家,得罪的人多了,自家功法又不够厉害,只好将亲生儿子送到华山门下,寻求庇护。 那谢明礼自见他起,就掩不住怨恨之情,难保不会做出些什么事来,一想到此,余何意就加快运功,忍痛冲开被封的经脉。 虽然手足被缚,倒在屋中,但以他心性,又岂是引颈待戮之辈。 盏茶工夫,外头人声皆静,想是各自回屋睡去了。 就在余何意挣脱手上绳索之际,房门传来细碎声响,余何意忙将身子一扭,把手压在身下。 来人一身短打蒙面,身形矮小,一入门内,直奔躺在地下的余何意而来,劈刀斩下,在这危急关头,余何意终于挣脱绳索,向左滚动身躯,避开了这必死一刀。 他坐起身来,双手在周身连点数下,解开被封大穴。 那蒙面人又举刀劈落,余何意将身一缩,顷刻间矮了一截,那刀就劈在了青石砖上。 ‘铿锵’一声,只见砖上一道裂痕,碎石飞溅。 情急之下,余何意大叫道:“谢明礼,你以为蒙上了面,我就认不出你。” 蒙面人听闻此语,顿了一顿,又提刀刺来,这一下来得迅猛非常,余何意双足一抬一挣,即就解脱束缚,靴子蹬开了那柄长刀刀尖。 他以此借力向后翻身站起,见左右并无兵器,就举起床边置物架上的一大瓷瓶,向蒙面人摔去。 蒙面人侧头避让,一个晃神间,他已轻身纵上房梁,往门口逃去,蒙面人见此,左足飞起,踹向他后心。 余何意一心奔逃,哪防得许多,冷不丁被踹中后背,不抵不抗,反而凭借这一足之劲,直接摔出了房门。 “华山弟子何在,杀楚阳的贼子回来灭口了。” 余何意这一声高啸鼓足了中气,绵绵不绝,声音洪亮。 霎时间,又把刚刚睡下的华山众人再度吵醒,那蒙面人驻足原地,不敢出外,余何意看目的已达,即刻施展轻功身法云龙折,几个呼吸之间提起数丈,飞身远去。 那蒙面人见余何意远去之后,匆忙摘下面巾,赫然,正是谢明礼,他左右四顾,往桌旁一倒,佯装昏了过去。 第六章 荆州城外,十三里坡 余何意一气奔出数里,早疲累非常,此刻回头见无人追来,心下一松。 才觉得周身酸痛,不能撑持,他年纪尚轻,虽然在外闯荡几年,博学百家之长,但囿于年岁之故,终究不能大成。 此刻就在无名巷口倚墙倒下,调气运功。 这一修炼,直到天光熹微,渐有人声,余何意才从入定中回神,吐纳出一口浊气来。 他背靠的巷口左旁有间矮门,此刻从中出来一位婶娘。 见有个青衫褴褛,清癯俊秀的少年郎倒在自家门口,不由得唬了一跳,直道这是什么地方奔来的灾民,好可怜人。 原来时值暮春三月,定州地龙大动,震塌了房屋无数,伤亡惨重,不少乡民为求生计,只好远走,而荆州在定州邻近,接纳了不少灾民。 这位婶娘一见余何意如此,只以为也是落难灾民。 嘟嘟囔囔的说了几句挡门之类的埋怨话,向屋内走去。 不多时,她又走出来,拍了拍犹在调息的少年,不容人分说的,塞给他一大块饼。 余何意接了饼,呆呆站起身来,他往日行走江湖,多是锦衣仗剑,信马由缰,所来往之人不是武林好手就是绿林好汉,何曾落魄至此,又哪里受过这样恩惠。 “谢……谢谢。” 婶娘递了饼去,就催他早些离开,口中喋喋地道:“你这样一个男子汉,又不断手断脚,怎么就沦落到此。去码头干些活,一天也有七八个大钱进账,粗茶淡饭,青菜萝卜也是一餐。快走,不要拦住了我家门口。” 余何意往日虽然跋扈,但此刻竟不能多发一言,只是拱了拱手,就快步离开,心中暗自计较。 ‘庆平生昨夜不见自己去赴约,也不来找,恐怕传话的并不是庆平生。仔细想来,昨晚听见的那声音虽与他有几分相似,但却怪异沙哑的多。 可见自己是受人蒙骗,替人背锅,真是吃了好大一个亏。但那人的功法诡异非常,难以琢磨,恐怕自己不能匹敌,还是不要纠缠,趁早回长安去。 养好了伤,查清陈月孤一事究竟谁人作祟,再自立门户,师父不要我了,我也不非得背靠清风观才活得下去。’ 想到王善提剑逼来的那一幕,余何意心内大叹。 他迈步前行,出了城门,有心远走,却见前路上立着一个老翁。 “小哥,哪里去?” 白发白须的老翁嘿嘿一笑,余何意直皱眉头,自顾自往前走,他料定自己已脱不得身,但庆平生不是个枉杀之人,又有事交付他做,此刻拿乔作势,只为了谈些条件罢了。 庆平生显然也知他意,慨然长叹了一声。 “小哥,你这会子走了,来日毒发身亡,你不后悔吗?” 余何意冷笑一声,“毒发死便死了,好歹也知道是死在谁的手上。” 庆平生默然不语,良久,他道:“你想知道什么?” “昨夜有人扮成你的声音,诱我出去,我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逃出来,那人到底是谁?” “想不到他早已料到了,如果我不告诉你,你是宁死也不肯帮我做事的了?” “是。” 庆平生又叹一声,只说:“好吧。” 说罢了,他往前走去,余何意紧随其后。 两人轻功皆出名门,余何意又兼修过秘籍云龙折,此刻身法精妙,竟不相上下。 庆平生看在眼里,心中也是暗暗赞叹,只道少年英才,无怪他自傲。 一前一后,两道飘逸得身影,来到荆州城外,荒郊十三里坡,这里草黄树枯,并无人烟,就见坡上一块光秃秃四四方方的无字石碑,碑前有两副碗筷,一壶酒,余何意大感惊奇。 庆平生来在碑前,站了半晌,才与他道:“昨日我就是在此。” “这坟中是……” “是我一位故人,这次叫你混进去,也是有意让你护持我那位故人之子。” “是谁?” “就是你陈大哥的师弟,楚阳。” “什么!” 余何意失声诧异,庆平生见他神色古怪,已觉不妙。 “怎么了,小哥难道没见他?” 余何意一时为难,不知该不该据实已告。 可是楚阳身死这件事过不了多久,庆平生总会知道,到时华山把债算在自家头上也就罢了,就怕庆平生也信了此事,到时可谓腹背受敌。 一想到此,余何意就把昨夜自己如何被骗出门,怎样听见异响,看见楚阳,再听到破空之声,自己被缚,楚阳身死之事一并交代了。 庆平生听闻此事,那张向来淡然自若的脸上,忽地浮出错愕、悔痛、内疚等诸多情态,拧作一团。 他颓然扶住石碑,戚戚道:“无幸……是我对不住你。” 余何意听见无幸之名,脑海中忽地一闪,电光石火般的,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一桩逸闻来。 那是在他三四岁时的旧事了,大约十五年前,本朝还是上一任皇帝时,有一位兵部尚书,名叫赵无幸,那人出身草莽,兵法武略无不精通,甚有声名。当时戎狄叩关,朝廷苦无良将,他自荐勇武,发兵西北,之后大胜而归。 皇帝老子畏惧他兵权甚大,赐他做了个尚书,正大光明的卸了他的将职。如此三四年后,有一日,赵无幸忽因贻误战机之罪下了天牢,举族遭戮,据说死无全尸。 ‘难道这里竟埋着那位好汉?’ 余何意暗自思量, ‘楚阳竟是赵无幸之子,他怎么姓楚?是了,当时株连九族,想必是易名逃出来了。’ 待回过神来,只见庆平生依旧哀恸之色,却比方才缓和了不少,对他道。 “我知道昨夜诱你出门之人是谁,正是我那不肖的侄儿,庆见空。” “他曾败华山派陈旷手中,此后郁结于心,久不能解。月前,我诛贼归家,竟发现他屋中有几页手写的化功大法。再加上荆州近日之事,我想,他一定来了此处。” 余何意一听此事,竟还危及陈旷,不由得皱起眉来。 “余小哥……” 庆平生话音落下,自怀中掏出一枚丹药来。 “这是解药,你拿去吧。陈家灭门惨案,我有所耳闻,念在你并没出手杀死一人,老朽不杀你。往后,你须好自为之,不要堕了你师父的名声。” 余何意接过这枚解药,向庆平生拜了一拜,只说:“多谢老前辈。” 言罢,他拔腿而走,远去的方向,却是林家堡。 第七章 林家堡中暗涌流,会客厅下悟明心 余何意在大道上赶路,一路上桃红柳绿,春色正浓,但他诸事缠身,无心赏玩。 赶路时,也不忘把那解药吞了,那药入口生津,顷刻间化成一股热流,暖洋洋的,余何意再抬手腕自视,见那道黑线缓缓淡去。 他往回赶路,一路上禁不住默默计较。 ‘我往日不行正道,是应偿还孽债,但我师兄一生行侠仗义,不求名利,倘若你苍天有眼,就该叫他逢凶化吉,履险如夷。’ 终于在日上中天时分,赶到了城东林家堡。 余何意抬头望去,则见坐南往北一座大屋,这大屋前后五进,共有三四十间,都是雕楹碧槛,人声喧闹,往来仆役甚众,长廊檐庑,彩袖捧盅绰约。 余何意快步走到林家大门之前,“砰砰砰”——敲得震天响。 即刻有一位老仆,自大门旁的小角门开了一条缝,探出一个脑袋来。 老仆人名叫涂也,今年五十八了,已做不得什么事。 所幸东家心善,还愿收留他做个门房,他也就十分尽职,无论谁人,何时登门,他总能及时禀报,从未拖延。 余何意见这老人面色红润,额头高耸,活像个寿星公,忙近前几步。 涂也在林家做了几十年门仆,早已见多识广,此刻见敲门的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打眼一看约莫二十来岁,年轻的很,两眼炯炯有神,倒也不甚轻视,只是哑着嗓子问道:“小兄弟,有什么事吗?” “我来找华山派的大师兄陈旷,他昨夜子时被邀来谈事,不知还在府上吗?” 涂也愣了一下,扬起头,似乎很费力的回忆了一会儿,才张大着嘴,点点头说:“是,是有这么一回事。还没见人离开,应当是在府上,小兄弟姓甚名谁,好叫小老儿前去回禀。” “好说,我乃……” 余何意本应自报家门,临到嘴上却顿了一顿,才续道:“乃是陈旷的好友,姓余,你只去禀说余兄弟来找他,他便知道了。” 涂也闻言,皱了皱眉,十分的不悦。林家堡虽不是什么名门大户,但在江湖上,也是颇有薄面,无人胆敢小觑,这少年人看着长俊,不料却是这等自傲之人,前来拜访,却连个姓名也不通传。 “好吧,小老儿去禀报一声,劳烦余小兄弟在此稍候。” 关了角门,涂也颤巍巍往内走去,中途撞见一个小厮,碰翻了他手里的莼菜羹。 小厮大叫起来:“涂老头,你这急匆匆的往哪里去,把我的菜都打翻了。” “不妨事,不妨事,回头扣了银子,小老儿赔还你。” 涂也摆了摆手,佝偻着身子,好脾气地说:“门外有个姓余的兄弟来拜访,说要找华山派的陈旷师兄。” 小厮眼睛滴溜溜一转,登时说道:“既然如此,让我去通禀吧。你腿脚不便,仔细又撞了谁。” 涂也听了这话,觉得十分有理,就点头应了下来,又把门外的人体型样貌描述了一遍,叫他千万不要耽搁此事,免得传出去,说林家堡自以为傲,怠慢了客人。 小厮显然着急得很,不待听完,已经拔脚要走。 交付了事情,涂也慢腾腾往回走去,自言自语道:“奇怪,那小厮面生得很,难道是新来的。” 过了盏茶工夫,另一个小厮步履急切得出现在涂也跟前,这个人涂也倒是认得,名叫林好。 乃是大少爷林崇吉的贴身小童,林家堡内的家生子,所谓家生子,就是世代在林家做仆人所生下的孩子,根正苗红,清白可靠。 如今派了这人来传话,可见对来人重视程度。 “老涂头,快快开门,迎这小兄弟进去。” 涂也不敢怠慢,忙开了大门,两人在门外迎候余何意。 而余何意等得久了,此刻早不耐烦,也无暇他顾,闷头大步迈入,嘴里问道:“我大哥人在何处,快带我去。” 林好个子不高,人却精明机灵的很,极会看人眼色,他来时,林崇吉正陪着几位大侠用饭,这会儿带人过去恐怕不礼。 但瞧着这位兄弟又很不耐烦,正是心急时候,于是笑着道:“陈大侠正吃饭呢,小的带您去会客厅稍坐一坐,用些茶水,这便去请陈大侠。” “好吧。” 两人一前一后,过景墙,穿洞门,踏拱桥,迈石路。 一路上,林好极为热络,边走边为余何意介绍些轶事典故,终于走到会客厅上。 只见门外高悬‘明心似镜’一块大匾,铁画银钩,笔锋锐利,颇有些雄浑刚健之气,俊逸如风如雪,厚重如虎如象,余何意一时看得呆了,愣在原地观赏。 林好看这来客忽然站住脚,不知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讪讪住嘴,也站住脚。 而余何意浑然不觉,手上渐渐比划起来,这四个字,他指尖悬空写了一遍又一遍,越写越慢,越慢越走形。 到后来愈发不像写字,倒像是在打一套拳法,直看的林好暗暗咂舌,心说这些武林中人果然都是武疯子,还是自家少爷好,终日莳花弄草,不知多么自在。 余何意跃起身来,把心中明悟之意一招一式尽皆演练,凤翥鸾回,鸿惊鹤飞,自觉平生畅快不过如此。也是他前几年遍观百家武学,这几日生死搏斗殊多,方有今日醍醐顿悟。 待演练完毕,旁有拊掌大笑之声。 “好好好,余弟这一套拳法藏拙于巧,实在别有一番玄妙。不知是甚么名字。” 余何意回头看去,只见面色憔悴,却依然精神奕奕的陈旷,穿着件水红色长袍,站在一旁,显然来的有些时候了。 他心到此时才略放一放,笑道:“这套拳法是我才悟出来的,就叫明心拳吧。” 这时,另有一个浑厚声音响起。 “小兄弟如此年岁,就能自创拳法,这份心性修为,实在可赞可叹,少年英才啊。” 余何意闻声望去,只见在陈旷左侧,还站着一人。 此人身材高瘦,脸色惨白,下颏处有数寸胡须,穿着一身锦缎白袍,腰上佩着块兽形玉佩。 “余弟,这位是林家堡堡主,林如许。林堡主,这位姓余,草字何意,是我的好兄弟。” 余何意上前一礼,谦逊道。 “晚辈见过林堡主!” 第八章 生事事生何日了,害人人害几时休 “余少侠何须多礼,不知用膳了麽?既然莅临寒舍,不如就用些便饭。” 林如许极为好客,也不问根脚底细,直接就要再摆一席。 余何意忙推辞道:“多谢林堡主美意,我来此前已经用过饭了。”紧接着,他面露踌躇之色。 林如许数十年江湖摸爬滚打,早就把人情世故看得极为透彻,如今一瞧,便很上道。 “啊!” 他恍然大悟般拍着头惊叫了一声,在场众人都向他看去,林如许随即责怪道:“险些忘了好生招待燕姑娘,林好,你也不提醒提醒。” 林好一愣,心说,‘那燕姑娘不是您之前嘱咐,恐怕女子不便,命侍女单独捧了菜去吗?’ 但林好也反应极快,顷刻间回道:“小的只忙着引余少侠进来,疏忽了此事,小的有罪。” 这番主仆默契十足,表演蔚为可信,连陈旷也信以为真,煞是情急,心下盘算,‘那燕姑娘十分的古灵精怪,昨夜不知如何混入华山堂口来,现在怠慢了她,她岂不更加要发作起来。’ 于是陈旷道:“林堡主且先去吧,我兄弟二人用些茶点,也正可演练一番。” “甚好,那么在下失陪了。” 送走了林如许,陈旷与余何意走进屋内,只余二人相对,陈旷这才问道:“你怎么来了这儿?” 余何意面色一苦,心想道,‘那谢明礼如此行径,倒不像全是为了报楚阳被杀之仇,弄不好还另有隐情。此时说了,恐怕各执一词,致使他左右为难。 再者说,与那楚阳夜会之人究竟是不是庆见空还未下定论,说了怕大哥要详询究竟,反不如瞒他一时。’ 这样想罢,他仔细一思量,半真半假地含糊。 “昨夜被他们关入房中,到了凌晨时分,那杀死楚阳的贼人又闯来杀我,被我逃出来了。” 陈旷“啊”了一声,惊诧道:“竟有这种事,这凶徒当真是目中无人。” 说到这,陈旷怒气难遏,目运精光,又问道:“余弟,你看清楚他身形相貌了不曾?” 余何意想起那蒙面人矮小身躯,一时沉吟起来。 陈旷见此,大概有所预料,便问道:“贼人是谁,你是不是已有头绪。” “不错,我见他蒙着面,身形矮小,功法路数,倒像是华山门下。” 陈旷听了,落座沉思起来,余何意又道:“大哥,这次除魔大会,你可否不要……” 话音未落,已被陈旷抬手打断,只见陈旷面色肃然。 “余老弟,你可知道,城中近日来已遇害了多少女子。” 余何意沉默以对,陈旷原也没想着他应答,只是继续说下去。 “统共三十二名,这还是登记入册的,倘若再加上周遭村镇里,不曾上报的那些,已不知多少女子死在了魔头手中。这样丧尽天良之徒,吾辈岂能坐视不理。” 余何意听完此言,心知陈旷侠肝义胆,是绝不肯就此脱身的了,只好说道:“其实我来此,另有缘由,恕我现在不能说,不过有一件事,希望大哥不要问我是如何得知的。” 陈旷点了点头,说:“好,你说吧。” “这魔头,与大哥你有些宿怨,只要大哥你在,他便不会干休。” “什么宿怨?此人是谁?” 陈旷大感不解,他自出江湖来,都是与人为善,谁会与他有怨,难道是那些贼匪盗寇的亲属? “他就是两年前武林大会上,败于你手下的庆见空。” 陈旷倒吸一口气,再也坐不住,左手抓住了余何意的臂膀,眉间紧皱 “老弟,可不敢信口胡说。那庆见空乃是庆平生的侄儿,名门后进,怎么会做出这样事来。” “大哥,我若无真凭实据,怎么敢说这样话。” 陈旷见余何意脸色凝重,不复往日嬉笑之色,这才信了几分,松开了手,心中大为不解。 两年前,那场所谓的武林大会,实则不过是各门派互通有无的集会,后因少林演武堂圆心大师,欲以少林武功,切磋天下英豪,这才临时起了一个武林大会的名号,都是些小辈后生,在台上切磋武学,彼此印证罢了。 陈旷原不想上台比武,是那庆见空,在台上连挑华山十二人,叫嚣道:“今日才知华山剑法,不过如此。” 陈旷虽然修心养性,不与人争,但辱及师门,纵再好心性,也有些怒气勃发。 是以他就跳上台去,接了此战。那一战十分凶险,至今回想起来,陈旷仍然心有余悸。 庆平生乃是成名已久的宗师,所施展武学路数,都是平和柔正,但那庆见空却招招阴狠毒辣,处处往下九流去,都是些搏命招数,稍有差错,就会血溅当场。 幸好陈旷少年闯荡江湖,独来独往,也颇有经验,才能不落下风,后来他使出了一招华山剑招‘探骊得珠’。 这剑招奇就奇在剑锋歪歪斜斜,迅猛非常,令人看不清剑尖所指,在七八招剑势之中,藏着一招直上咽喉的杀招。这一招探骊得珠,非十年苦功,轻易施展不出,也是陈旷天资难得,才一举建功,把那庆见空挑落台下。 这一式剑诀,引得满堂喝彩,少林方丈见性禅师,更是邀陈旷前往少林做客。 彼时陈旷也还有些意气风发之性,也就不曾注意那庆见空满眼怨毒之色,想不到那一日切磋,竟会酿造今日之祸。 陈旷回忆当年往事,目生惘然之色,喃喃道:“倘若真是他犯下血案,庆老前辈怎会放任至此,难道他也已被……” 余何意摸了摸鼻子,又不能说出庆平生一事,只好扮作哑巴聋子,喝了一口茶。 “以大哥来看,会是谁杀了楚阳?” 陈旷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楚师弟一向寡言,唯一相熟些的,就是谢明礼谢师弟了。” 余何意暗自揣摩,心道,‘说不好就是你那谢师弟杀了楚阳,又转来杀我灭口。’ 两人正对坐沉思,门外忽传来娇笑之声,伴随玉佩叮当,靴履飒踏,一阵香风袭来。 只见燕碧纱身着粉衫,衣襟飘摇,发上依然别着金簪,走进大厅里来,身侧还跟着一个白袍皂靴,面如冠玉的少年,眼见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倒和余何意差不太多。 “两兄弟坐在这谈些什么事呢,让小女子也来听听?” 第九章 棋局已开,谁能脱身 两人都站起身来,余何意见了来人,隐隐露出防备姿态,他认得此女,便是昨夜无故出现在华山堂口的燕碧纱。 章华台虽然势力甚大,但一向不插手江湖中事,门内弟子也并不如何在武林中出现,如今燕碧纱现身荆州,还不知背后牵扯了什么隐情。 陈旷却全不介怀,好似已忘了这女子昨夜混入华山堂口,胡搅蛮缠一事。 “燕姑娘,林公子,这位便是我的好朋友余何意,乃是清风观门徒。” 余何意抱拳行了一礼,却见那粉衫少女笑着一转头,俨然不受此礼,他愣了一愣,心下恼怒。 就听燕碧纱笑道:“见识过了,果然是清风观好做派。林崇吉,你来认认。” ‘原来这就是林如许的儿子,林崇吉,看着倒是相貌端美,不知道武功如何,若能切磋一番,领略一下林家堡绝学林氏刀法,倒也不错。’ 余何意上下打量了林崇吉,心里暗自盘算。 哪知林崇吉并不作声,只是神不守舍地望着燕碧纱,如痴如呆。 余何意一皱眉,心道,‘这林如许多么义薄云天人物,一门林氏刀法更是名震武林,岂料儿子却是这般模样。’ 燕碧纱眼波流转间,盈盈浅笑道:“怎么,余兄弟好似很不满意,难道不肯助拳除魔麽?” 余何意闻言一愣,回头望向陈旷,不解道:“什么助拳?” “你不知道吗?”燕碧纱斜斜一瞥陈旷,似怒似嗔。 “原来你二人在这厅下谈了半晌,要紧的却一样也没说呀。” 陈旷脸色一红,忙解释道:“还未来得及说。” 林崇吉这会儿瞧见了燕碧纱与陈旷交谈,神态颇与待旁人不同,冷冷说道:“陈大侠素有侠名,想不到却是个沽名钓誉之徒。我父亲深夜邀你来此,不就是为了这桩紧要之事,你却把这桩事抛在脑后,只顾着和你兄弟叙阔。” 余何意面色冷凝,肃然道:“林少爷且慢见怪,是我有事与陈兄商谈,将将谈完罢了,谈不上什么沽名钓誉,更休说抛在脑后。我不知情的,请林少爷稍开尊口,跟我说个头尾,也就是了。” 燕碧纱见了这番场景,笑吟吟地说:“好啦,林崇吉,既然余兄弟这样说了,你就给他个面子,和他说说吧。” 林崇吉听了此言,冲着燕碧纱点点头,这才温声解释。 “这几日荆州妇女失踪一案,官府极为重视,召集民兵与各闲散江湖人士,在周边山中搜索,昨夜才有了眉目。就在那春山上,一处无名洞窟中,发现了生火的痕迹。” 余何意一愣,随即醒悟道:“看来那处山洞,就是他待过的地方。” 陈旷点头赞同道:“不错,只是可惜去得晚了,那地方早已人去楼空。” 余何意听了此语,暗自计较,‘临时转移地方,不仅费时费力,还平添许多意外,看来,他一定是察觉到庆平生来了荆州,才会这样冒险,但他怎么消息这样灵通,莫非……华山派有他的眼线?’ 思绪至此,谢明礼那副怨毒之色在余何意脑海中一闪而过,他问道:“你们找到了他吗?” 林崇吉摇了摇头,但自信昂然。 “虽然现在还没有,可是我们林家堡已经派出了所有的猎犬,那洞穴里有妇女留下的粪便衣物,找到他,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燕碧纱似笑非笑,凝视着余何意。 “余兄弟听见那洞穴里有妇女活动的痕迹,好像并不奇怪,难道……余兄弟认识此魔头?” 余何意陡然一惊,想不到此女竟这样心细,一时神思飞转,只说:“江湖奇事甚多,难道我件件都要过问?看来燕女侠不常出来走动,才会这样见疑。” “你这话的意思,是说本女侠江湖经验浅薄咯?”燕碧纱冷冷发笑。 陈旷好言劝道:“余弟绝无此意,还请燕姑娘勿要见怪。” 燕碧纱冷哼一声,还未说话,这时节,从会客厅外走进来一位家仆,走路间足尖先落,悄无声息,显然是个练家子。 正是之前被涂也撞翻了菜的那一位面生的小厮。 他进来后,向着林崇吉单膝跪禀道:“少爷,老爷有信报来,找到魔头所在了。但魔头并无踪影,洞内只有一干妇女,还有不少机关笼子。让你领着府中一干人等去帮忙嘞。” 林崇吉不疑有他,从怀中掏出一根小令来,丢在地下,应道:“好,你去清点一列人马,随本少爷上山。” 小厮领了令去,林崇吉又转头向燕碧纱问道:“燕小姐,可要一起麽?” 燕碧纱心道,魔头又不见人,只是些失踪女子,有什么好去帮忙的。 但心念一转,又想起刚才余何意挖苦之词,心头转了一转,登时应道:“好呀,这样的好事,自然要去帮忙啦。” 余何意见那小厮轻功不弱,一时生疑,‘往日不曾听闻林家堡有什么顶好的轻功身法,怎么手下还有这种能人,却屈居在此做个小厮,真是奇怪。’ 就在他疑虑难消之际,燕碧纱娇声喝道:“余兄弟自诩江湖经验十足,便同我们一道上山吧,若不然,像我这等弱女子,上了山去,只怕要吃道行浅薄的亏了。” “不敢,有林少爷在旁护持,想必燕女侠就是吃亏,也亏不到哪儿去。”余何意一口回绝。 “我这余弟昨夜才与人打斗,内伤未愈,就让他休息吧,我与你们上山去。” “不可。” 这句话异口同声,是燕碧纱与余何意二人一词,林崇吉和陈旷都是一愣。 余何意乃是担忧那庆见空现在或者无影,但若见了陈旷上山,说不准就从哪儿杀出来,而以他这陈大哥善心仁义,倘若那庆见空以人质要挟,陈旷必定束手束脚。 再者说,就算要擒拿魔头,也该拉上那庆平生一起嘛! 燕碧纱则是有心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余何意吃吃苦头,把他拉上山去,才好做手脚,这会儿陈旷去了,余何意反倒不去,那她去还有什么意思,白费力气! 是以两人虽然目的不同,想法不同,此刻却不约而合的说了‘不可’。 余何意拉着陈旷到一旁小声说话。 “那魔头万一见了你,再杀出来要和你决一死战,到时候那些女子都在一旁,倘若伤了一个两个,岂不是平生杀孽。” “倘若他真来杀我,就不用费心去找他了,况且燕姑娘和林公子都在,她们会保护那些女子的。” 余何意大感头疼,又劝他不住,正在为难间,燕碧纱那又和林崇吉嘀咕说话。 “把那余何意带上,让他陪咱们一并上山去。” 林崇吉心生不爽,他有意想和燕碧纱独处,是为了让她见自己救人英姿,带上一个余何意算什么名堂。 “带他干什么,碍手碍脚,不过是个武学不精的小子,还比不上我手下的林成林就。” “你懂什么,他竟敢嘲笑我没经验,我便要他看看,没经验的到底是谁。” 燕碧纱眉眼一横,让林崇吉不由得心神一荡。 哪儿还听得清楚燕碧纱说的什么,只一昧得点头称是。 四人两两说罢,转回头来,林崇吉正要说话,却听余何意自己说道:“既然燕小姐抬爱,小子却之不恭了,请吧。” 第十章 调虎离山应有恨,悔之莫及望风崖 清点了人马,十几个练家子在府外排成长龙站定。 鹤唳青霄,碧空中层云密布,已是傍晚时分,金乌将坠。 林崇吉有意在燕碧纱跟前显显威风,就命林好取了一套披挂来。 该说也是是林如许闯荡江湖数十载,老来得子,对这林崇吉是万分的纵容。 林崇吉爱植花弄草,一贯不好耍弄刀枪,林氏刀法学得手生,林如许也不逼他,只重金招来了护卫在旁保护。 而少年郎岂有不争强好胜的,他又时常提着刀与左右人比武。 林成、林就两人怎么敢真和少爷动起手脚来,每每退让几分,佯装输他个一招半式,才养得他如此自视甚高。 此刻人靠衣裳马靠鞍,穿上这大红袍,玉束带,金锁甲,九云烈焰冠。 翻身上马,林崇吉威风凛凛,再加上他那玉质金相,谁看了不称一句英雄少年郎。 林崇吉自鸣得意,向燕碧纱望去,却见燕碧纱只是盈盈笑着与陈旷说话,不由得脸色一青。 余何意换了身蓝衫短打,走出府门来,见外头一干人等都已整装完毕,两眼一巡,就问道:“咦,刚才那个传令的小厮呢?” 林崇吉没好气道:“我林家堡里上上下下数百口人,哪里就非要他跟着上山,你少磨磨蹭蹭的,要是怂了怕了,只管在这儿给燕小姐下跪磕个头,也就饶了你出言不逊。” 余何意自行走江湖来,虽然因年岁之故,所来往者并不算高门大户,但也都有名声,对他也是礼遇有加,哪里见过林崇吉这等不识好歹的武林二代,当下就想发作,但立时转念道。 ‘既然已经答允了,此刻强逞些口舌之快又有什么意思。’ 林崇吉见他听了这番话,毫无反应,似聋哑泥偶一样,心中更是自得,只道,‘这小子是个脓包,并没什么本事,只是强撑着面子罢了。’ 他便又去问燕碧纱道:“燕小姐,要骑马还是坐车。” 那头,燕碧纱正和陈旷谈及华山派九思剑法是如何精妙,什么‘生而知之者上也’又譬如什么‘君子见得思义’谈得兴起,两人以指作剑,比比划划。 燕碧纱虽然性子刁蛮,但于武学一道,却是赤子纯心,全无他念,她原意是想见识这所谓的华山大师兄,有几斤几两,不想谈论起来,大有所得,早把之前的记恨抛却脑后。 还未她说得尽兴,林崇吉就来打搅,这令她老大不快意,她原是要骑马的,但这会儿临时改了主意,转头向陈旷道:“咱两个一起坐车吧,我还有不少问题向你讨教。” 林崇吉原本就有不满,这会只差把脸耷拉到地上去了。 他刚想说自己也跟他们一起坐车,但这身披挂穿脱老大不易,倘或要再换身衣服来,耽搁了时辰,父亲就算再疼爱他,也不免要发火怪他耽误了救人。 想到此处,也只可暗暗地发恨道:“咱们早点儿上山吧,耽搁了救人就不好了。” 余何意虽然心下隐隐觉得怪异,但也不再多虑。 反正那庆见空真要奔杀出来,自己的武功也许不够格,但以他所学轻功,要带着陈旷脱身倒也不难。最不济,再叫庆平生来清理门户就是了,至于这帮林家堡的人生生死死,与他又有何干。 一行人各怀心思,就奔上山去,半个多时辰后,天色已黑的深了,望风崖上繁星熠熠,杳无火光,余何意骑着青骢马领队在前,这会儿越走越觉得古怪。 终于在一声勒马嘶鸣之后,余何意停了下来,回身问道:“是不是走错了路?” 马车上,在女子幽香中难以自持的陈旷早已走出车外,与车夫一道驭马,燕碧纱只顾着谈论武学之道,他却不能不顾忌燕姑娘清誉。 这会儿见前头停下了,陈旷顺着火把相照,一蹬车辕飞身向前,问道:“发生了什么,怎么止步不前。” 余何意在马上左右四望,望不尽层峦叠嶂,沟壑深险,心下愈发不安,叫道:“不好,恐怕中了计了,快回去。” 陈旷面色一凝,显然也大感不妙,惟有林崇吉还迷迷瞪瞪,不知所谓道:“什么中计,回去做什么,我爹还在前头等我呢。” “只怕前头等着你的不是你爹,是阎王老子。”余何意冷笑一声,挖苦道。 林崇吉面色涨红,怒不可遏地戟手骂道:“你个村野莽夫,胡说八道什么!竟敢侮辱于我,林成、林就,拿下他!” “是。” 两名青衣汉子自人群里踱步而出,俱都是高高瘦瘦,貌相清癯之样,但只见两人手掌都是扭曲变形,一看就知道是练手上工夫的外门硬功。 这会儿正左右包抄,欺身攻来。 余何意也是忍了一路怒气,现下恼怒万分,只觉得这纨绔子弟不可理喻,这会儿见那两人逼近来,连连发笑,喝道:“来得好。” 说罢抽出背负长剑,一抖剑刃,发出阵阵嗡鸣之声,向着两人攻去,那两名青衣汉子呼喝一声,跃身而来,余何意只觉得一股劲风奔袭胸口,另一人则向着天灵盖直压而下。 他一个左转身,抢到了右上位,右手持剑自上而下,挥扫而去,凌厉难挡。 那宝剑锐利无比,逼得两人退开几步,不敢以手去接,他二人习得搏击之术,何等默契,此刻对视一眼,就要再攻。 就在此时,陈旷双足一点,倏忽飞越而入,虽未持剑,但双手连拍林成林就两人胸口,又把二人逼退几丈。 忽然有娇声叫道:“好掌法,竟能把华山‘无边落木’剑意,融入掌势之中,陈大哥在切磋武艺,怎么不叫上我一起。” 说话间,燕碧纱飞身落下,手中举着一尺洞箫,林崇吉见她入场,慌忙呵斥道:“快退下,不要伤到了燕小姐。” 林成林就对视一眼,知道自己也奈何不了余何意与陈旷二人,只得点头称是。 “林公子,我这兄弟说话有得罪之处,烦请谅解。实因情急之故,若我料得不差,今日那传令的下人,恐怕是魔头的奸计,这望风崖上绝无令堂与失踪女子,林家堡很有可能已经遭袭,我们得赶紧回城。” 第十一章 月夜山中陷,生死何计酬 听了陈旷一番解释,林崇吉也心惊肉跳起来,调转马头,远远眺望山下林家堡的方向。 来处一片漆黑夜色,他毕竟武艺不精,耳不聪目不明,怎么能见得端倪。 余何意收剑入鞘,此刻冷笑道:“既然林少爷自家人都不慌张,我们又着急什么。” 林崇吉含怒瞪了他一眼,咬牙道:“回城!” 数十个精壮汉子纷纷调转车马,又往来处疾驰而去。 陈旷担心余何意与林崇吉再起纷争,找了匹马跟随在余何意身侧,燕碧纱看罢了一场热闹,笑嘻嘻地回车上去了。 走了没几里路,忽然前头传来惨叫声,马匹嘶鸣声,重物滚落声。 林家堡的府兵一阵慌乱,互相大声问道:“前头怎么了!” 林崇吉也呵道:“出了什么事。” 林成、林就两人领了命前去查看,却一去不回,林崇吉更为慌张起来。 “余弟,我去前头看看,你好生看顾林公子。” 说罢,陈旷一蹬马背,纵身跃起,在半空中借力又腾了几丈,倏忽间消失在余何意眼前,燕碧纱一身粉裙,身如鬼魅一般,飘飘忽忽,紧随其后。 林崇吉六神无主,余何意倒没觉得这是庆见空所为,盖因这番谋划实在麻烦,庆见空要杀陈旷,却不需要这样费神,这一回伏杀行径,倒像是什么仇家寻仇来了。 此刻老神在在地奚落道:“是你们林家堡树大招风,得罪了什么人吧。” “不……不……我父亲威震武林,怎么会有人敢来找林家堡的麻烦。” “再怎么威震武林一样也是肉体凡胎,怎么就不敢了。”余何意嘲讽道。 岂料林崇吉一听此言,神情古怪起来,“是不是你做了探子,你……你是他们的眼线。” 说罢,他勒着马往身后仅剩的人手处靠了靠,剩下的十来个练家子,有意无意得将余何意团团围住,右手按住了刀柄。 余何意听得失笑,一时惊奇。 “说你蠢笨,你又会动脑筋,说你机灵,又想的全不是道儿。 林少爷,难道令堂就一点儿江湖经验也没传给你,我要真是探子,这会儿杀了你岂不是手到擒来,还在这守着你干什么?” 林崇吉沉吟良久,一时拿不定主意,他又顾忌余何意方才展示的武艺高超,连林成、林就都不是对手,自己手下这些人恐怕也拦不住他。 过了一阵儿,前头的动静渐息,余何意侧耳去听,转回身道:“走。” 说话间,已经驭马往前行去,林崇吉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跟在余何意身后。 马蹄哒哒,走了数十步,林崇吉才看见了远远站在山坳处的陈旷与燕碧纱二人,心神大定,忙奔了过去。 在远处时没发觉,走到近前处才发现,陈旷所站处并非什么山坳,只是脚边被挖出了数米深的一条山沟,才显得他站在山坳之上。 两人走到山沟处,惊呼一声,剩下的林家堡府兵跟着抢身而上,都看到了沟内惨状。 只见山沟中马匹横陈,死尸甚多,大部分都是衣着林家堡服饰。 不是死相可怖七窍流血,便是胸口凹陷,似乎被人用脚踹下去的一般,一滩滩血泊汇聚成溪,汩汩流动,又渗入土壤,砂石处还有些青黑色的痕迹,不少尸体上有横贯胸口的尖刺。 这些都是他这行带出来的人手,在这地方折损了大半,但坑里却不见林成林就两兄弟的身影。 燕碧纱在旁抱臂笑道:“这里头摆了不少毒刺,触之必死,设这陷阱的人看着手生,心肠却很毒辣嘛。” 陈旷闻得燕碧纱此言,眉头一皱,略带薄怒道:“这些人无辜葬身此地,你还笑得出来。” 燕碧纱一愣,冷笑道:“怎么,难道我哭嚎几声,他们就活转来了?” 余何意听得头痛,心道,‘大哥也忒迂腐些了,这会儿还有闲心和这女子吵嘴。’。 上前劝道:“大哥,可见到凶犯是谁?” 陈旷摇了摇头,说道:“只见得数个蒙面人,我与其中一个过了两招,没认出招数来历,他们就跑了。” 林崇吉下马急问道:“林成、林就呢,有没有见着他两个。” 陈旷还未说话,燕碧纱咯咯娇笑起来,笑的林崇吉好生莫名,满腹疑惑问道:“燕小姐,不知我说的哪里不对,有什么可笑。” “我笑你,白长了两只眼珠子,竟是喘气用的。” “你!” 纵使林崇吉再怎么有慕艾之心,这会儿也气得说不出话来。 陈旷见状,拽着燕碧纱的手腕往右一推,燕碧纱显然不快,斜看了一眼陈旷,却没和他对抗,顺着力道挪开几步,轻哼了一声,仿佛指责陈旷弄疼了她。 陈旷脸色一红,但随即道:“林公子,那林成林就,似和那伙贼人是认识的。我来时,见他两个正和那些人说话。他们看到了我,当即就走了。” “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 余何意见林崇吉慌乱着自言自语起来,便打断他问道:“这两人是怎么来得林家堡,你还记得吗。” 林崇吉摇了摇头,又不住回忆思索,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两个来到我跟前也有年余了,是我父亲安排来的,我不知道他们之前是做什么的。” 眼看这林家堡的小少爷八竿子问不出个究竟,余何意也无计奈何,只好说:“先回去吧,还不知府内怎么样了。” 几人对视一眼,纷纷上马,往山下疾驰而去。 来时走得不慢,却也耗费了半个时辰,回去时恨不得长出翅膀来,紧赶慢赶,终于在亥时一刻赶回了林家堡。 此刻夜深人静,林家堡黑漆漆一片,别无他音,林崇吉砉的一声跳下马背,落地时踉跄了两步,险些跪在地上,但他浑不知疲累一般,紧几步上前扣响门上铜环。 ‘珰珰——珰珰珰——’ 声音传了很远,那平日里尽职尽责的老门房涂也,却始终不出现,余何意与陈旷对视了一眼,都心下一沉,暗道,‘出事了。’ 第十二章 事端频仍,秘籍藏宝 林崇吉砰砰敲门,震的手掌都流出血来,里头却无人来理。 燕碧纱一声娇喝,“让开”,林崇吉还犹自拍门,陈旷把他一把扯开,才让出道来。 只见燕碧纱双掌运功,使出一招‘月露风清’,两掌翻覆挪转,十分复杂难明,此刻直直得拍上林家大门。 余何意看得眼皮直跳,暗道,‘往日不曾听闻章华台还有这样的硬功,这女子究竟什么来历。’ 倏忽间,那大门发出‘喀嚓’一声脆响。 紧接着,缓缓开了,宅门一开,里头的血腥味顷刻间扑面而来。 四人将入门的脚步都被拦了一拦,尤其是林崇吉这等少爷,闻见这样的腥味,登时弯身欲呕,几度腿软,全靠陈旷扶着,才勉强迈入门槛。 陈旷扶着林崇吉走在最前面,燕碧纱紧随其后,余何意却不慌不忙,先察看了一番。 角门左侧有个小房子,里头一具尸体脑浆迸裂,瘫软在床上,看其面容,正是日前的那位门仆涂也。 余何意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晃亮了,凑近一看,见他脑袋上五指爪印,深入脑髓,叫道:“好厉害的指力,不知这样的功法比之大理裴家的碎石爪又如何。” 正在余何意察看四周环境时,远处传来了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其痛苦之情,任谁听了也须不忍。 余何意担忧陈旷,匆忙赶上,转过萧墙,穿过大厅,自长廊飞身闯过。 才奔到后院,血腥味愈发浓烈了,抬眼一看,只见林崇吉正伏在一具身着华服的女尸上嚎啕痛哭,四周都是些残尸断臂。 小池中淹了几个死不瞑目的头颅,肠子、肝肺、心脏都散落各地,把这处花园染得血迹斑驳。 彩画雕栏红赤赤,芍药荼蘼尽染血,假山石峰倒歪,青松紫竹伏尸,饶是余何意行事不正,也鲜少见过这样残酷场景。 燕碧纱远远地站在长廊下,皱眉四顾,陈旷四处察看尸首,忽得见近处一具尸体微微动了一动。忙上前将那尸体翻身过来,指尖运气,在他肩头‘缺盆’‘俞府’穴道点了两下,让他缓过气来。 那尸体满面血污,一时认不出是谁,被这样施救之后,果然松了牙关,睁开双眼,微微喘了口气。 “少爷……少……爷。” 林崇吉正在大哭,听得熟悉之声,回转身来看他,叫道:“林好!是谁杀了我娘,是谁!” “是……威……远……咳咳咳咳。” 林好说不了一句话,又开始大口咳血,陈旷拼命在他神藏穴运输内力,也无济于事。 余何意紧上前几步,查看林好伤势,见他下腹被斩了一刀,血流遍地。 因他中刀后趴着倒地,反而遏制了几分流血的速度,才能留存一息,但……伤口足有尺长,毕竟神仙难救,于是冲着陈旷摇了摇头。 林好仿佛也知道自己必死,紧紧抓住陈旷手腕,用尽最后一股气力,却在旁人听来几如蚊蚋之声喊道:“威远……镖局……是……他们……杀了夫人……少爷……少爷” 林崇吉忙凑近来扶他,见林好最后喊了两声少爷,想起林好往日和自己玩闹时光,心中悲痛更甚,恨不能手刃仇敌,这会儿涕泗横流,满脸是泪,哭道:“你说,你说,少爷在这儿。” “报仇——” 林好哇得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浇了林崇吉满头满脸,终于气绝,而林崇吉只是抱着林好尸身,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陈旷站起身来,对着余何意道:“这事好古怪,威远镖局是在青州的,怎么远隔千里来杀林家堡的人,余弟,依你所见呢?” 余何意沉思了半晌,也没参透这其中的关窍,这一桩桩一件件,从那个传令的小厮开始,到林成林就两人叛逃,山中坑杀府兵,再到林家堡灭门,仿佛蛛网四布,笼罩下来,连他也一时闹不明白。 但随即,余何意心中一凛,问道:“林堡主如今何在?” 这一句话提醒了正在痛哭的林崇吉,他哽咽道:“我父亲午后被官府传召出门,上山搜寻魔头去了。” 陈旷道:“都这会儿了,不论找没找着,都应该回来了,恐怕也出了事。” “林崇吉,你家里有什么宝贝没有?”余何意这句话陡一出口,林崇吉两眼瞪来。 陈旷也怒道:“余弟,什么时候了,还在说这样的话。” “大哥,你看这些地方,被弄得乱七八糟,连假山石也掀翻了。若只是为了杀人泄愤,何至于多费这些工夫。” 陈旷闻言,左右四顾,觉得言之有理,于是看向林崇吉问道:“威远镖局,与贵门以前有什么旧怨吗?” 林崇吉愣愣的瘫坐在地,这会儿听了问话,哑声说道:“我家里有一残本秘籍,叫做《云龙折》,只有三层,是我父亲早年得到的。” 余何意眼皮一翻,看到远处的燕碧纱走近了几步,她急问道:“秘籍在哪?” 燕碧纱如此情态,显然是早就知道此事,陈旷与余何意对视了一眼,心下了然。 但陈旷犹不知的是,自家兄弟余何意,月前也是为了这本秘籍,灭了陈家满门,还致使对方找上师门,不得已做了弃徒。 余何意贪图这本秘籍,只不过是机缘巧合,却不知现在还有人也在搜寻这本秘籍,心道,‘莫非这秘籍,还有什么珍贵之处,陈月孤如何拿到了我的玄铁签,难道有人想要得到这本秘籍,才故意助她报仇。’ 林崇吉此刻也清醒了许多,不再受美色所惑,直直地凝视燕碧纱,看得她低下眉头,一时不敢与之对视。 “传闻中,那《云龙折》是百余年前,长生教主谈文志留下的秘藏。据说这本功法里,隐藏着谈文志长生的秘法和他教内所有的珍藏。” 林崇吉颓然摇了摇头,显然自己也并不信这种传闻,惨然道:“我父亲得到这本秘籍之后,并不信它,但也怕流落在江湖中,有人因此生事,就想烧了它,以绝后患。” 三人听了,皆是悚然一惊,暗道林如许真君子胸襟,如此秘藏摆在眼前,也不动心。 “但这本秘籍不怕火,烧了几夜也毫无损伤,父亲奈它不何,就一直放在府内。 一年前,威远镖局的总镖头游岳龙得知此事,找上门来,要和父亲摆下生死擂,赌注,就是这本秘籍。” “然后呢?”燕碧纱耐不住性子,又问道。 “那场赌斗,游岳龙输了,他当时说,一年后会再来。 都是我,是我蠢我笨,我引狼入室,我不知好歹,我轻信小人,娘!娘!” 他哀叫了两声,声音中说不出的嘶哑恼恨,燕碧纱垂目叹息,显然也是不忍。 林崇吉痛苦的闭上了眼,不住地敲自己的头,状若癫狂,陈旷忙上前点了他的睡穴。 余何意趁此机会转了一圈厢房出来,摇了摇头,说道:“秘籍被取走了。” 燕碧纱神色一变,紧几步迈入房门,原来那张拔步床她方才没看仔细,床内枕头左侧有一个小暗匣,现在已被弹了出来,里头空空荡荡。 而匣子内四周都是灰尘,只有中间四四方方处干净无尘,显然曾经放过什么东西,可见,应当就是《云龙折》。 她跺脚恼了一声,“该死。” 陈旷无暇他顾,只跟余何意道:“为今之计,只能先暂时回华山堂口歇脚,明日去官府问问林堡主的去向。” 余何意点了点头,旋即想到楚阳的死还未见分晓,谢明礼又似欲杀他,大感头痛。 “大哥,我不便回去,你回堂口照看师兄弟们,我带着林崇吉去住客栈。” 陈旷这才想起杀死楚阳的真凶还未抓住,长叹了一声,答应了余何意的安排。 第十三章 幻景浮华识破,疑心妄念休生 见两人定下了动向,燕碧纱手持洞箫,转身要走,陈旷却拦道:“燕姑娘,请留步。” 燕碧纱闻言回头,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盯着陈旷不动,却把陈旷看得低头起来。 “在下是想问,燕姑娘来此,是不是为了《云龙折》。” 燕碧纱叹了口气,道:“你们又何必要问。” “若是燕姑娘知道些许内情,能够告知,我等都感激不尽。” 陈旷环视一周,又抬眼看向燕碧纱,仿佛在说,这满门皆死,你岂能忍心。 “我很抱憾,也料不到会有此事。可是江湖生死本就寻常,他们既然死了,也便死了罢。 至于其他,请恕我不能讲,陈大哥,你是一位君子,但君子,未必长命。” 言尽于此,燕碧纱顿了一顿,折身向外走去。 她举起洞箫,幽幽地吹了起来,那曲调如咽如诉,道不尽悲伤惋叹之意,连余何意也沉浸在曲中不能自拔,再等二人回过神来时,燕碧纱已消失在远处。 余何意问道:“我进府时看了宅门,门栓横木裂成两段,中间处已震成了粉末。大哥,章华台难道有这样出色的外门功夫,我不曾接触过,你知道吗?” 陈旷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大了解,或许她的师承特别。方才那一曲,倒令我想起早年闻名武林的‘清闺怨’来。” 两人说了几句,讨论不出究竟。 当夜,余何意便带着林崇吉,在华山堂口斜对面的客栈住下了,一夜无事。 第二日清早,余何意睁开双眼,不见了身旁林崇吉,忙坐起身来。 往床下一看,见一个背影呆呆痴痴的坐在凳子上。 余何意懒得理会,便穿戴了外袍,蹬了靴子,出门冲着楼下小二喊道:“来上两碗粥,一碟小菜,一盘糖油果子。” 客栈里人来人往,都是过路的行商一类,这会儿正忙着,小二左手端着七八个碟子,右手拎着两三壶茶,还不忘冲余何意应了一声,“好嘞爷,就来。” 余何意返回房内,在榻上擦剑,他的剑有两柄,一柄软剑,是贴身系在腿间的,短且薄,有特制的剑鞘,专为趁敌不备时偷袭而用。 另一柄剑,一贯背在身后,长而厚,是对敌时常用兵刃。 如今外人在场,他只擦那柄长剑,擦了不多会儿,小二送了粥食小菜来房,余何意坐到桌前,唏哩呼噜咽了两口。 见林崇吉依然呆坐,虽然不愿理会他,但顾念着一会儿官府还用得上他,就张口道:“想了一晚,想出报仇的法子来没有?” 林崇吉愣愣看向他,缓而又缓的摇了摇头,余何意邪邪一笑,嘲道:“嘿,要我说,还报什么仇呢。把你家那些破烂玩意儿一卖,换个地方,再起一座林家堡,难道还有人非要杀了你不成。”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余何意吃了一口菜,又咽下半碗粥,拿袖子擦了擦嘴,才道:“林少爷,抛开林家堡的身份,你有什么让我看得起呢。” “如果要雇你杀人,需要多少银子?” 余何意嘿嘿一笑,把那碗瓷碗中不甚白的粥推了过去,茶盘上的小菜也很简陋,都是最便宜的冬菜腌制而成,糖油果子这会儿已经有点冷了,凝在一起。 “吃吧,林少爷。今天,还得去找你爹,若是他还活着,你也不用来雇我了。” 林崇吉低下头喝粥,粥里有股怪味儿,就像涮锅水里泡过似的,林崇吉大口吞咽,吃着吃着,一滴泪,滑落碗中,他只是低着头,没发出一丝声音。 余何意站起身来,面向东窗,手支着窗台两侧,叹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林崇吉浑不知味,吃了个半饱,他自幼少爷心性,没遭过什么磋磨,顺风顺水得过了一十八年,到今天,以至于父散母亡,满腔悲愤之情凝结在心,岂是余何意开解两句就能过得去的。 好在余何意原也不为了开解他,只因见他境况,一时想到自身亦是无所去处,难免同觉悲凉而已。 用罢了早饭,陈旷推门而入,他今日穿了一身紫衣,远看去,不像什么江湖侠客,倒像是什么世家子弟。 余何意迎上前去,问道:“大哥,探问的如何。” 孰料陈旷不答,反而径自坐下,攒眉疑惑道:“那天晚上,你究竟是怎么脱身的。” 余何意镇定自若道:“怎么了,大哥,是不是谢明礼和你说了什么。” “谢师弟自那夜你出走之后,至今昏迷未醒,余何意,到底那天晚上是怎么回事,你不要再欺瞒于我。” 陈旷一听余何意提及谢明礼,便勃然大怒,余何意一时愕然。 他这样反应,在陈旷看来就是默认打伤了谢明礼一事,于是愈发生气起来。 “你要走便走了,为什么又要伤了谢师弟,他看守你不过是分内职责,余何意,你什么时候竟变成了这样。” “大哥!我没打伤他……” 余何意话音未落,又被陈旷打断。 “清风观王道长发下缉拿令,要捉拿弃徒余何意回山正法,这消息已传到华山了。我问你,楚阳究竟……是不是你杀的,你来荆州又为了什么?” 余何意脸色一变,但又决不敢说出陈月孤一事,只道:“师父他老人家,受奸人所惑,才会如此。总之,我没杀楚阳,更没打伤谢明礼,大哥,这些事情实在错综复杂,我一时说不清楚,但我是为了保护你才……” “够了!”陈旷怒道:“你不要再矫饰言辞,跟我回去。” 说着,陈旷快步上前,来捉余何意手腕命门,这一下来得又急又猛。 余何意本能后退,却发现已经退无可退,便下意识使出刚刚领悟的明心拳法,抻腕下垂手掌,用出心字上两笔,左右一转,运劲反震了两击。 陈旷虽要拿住他回华山堂口,却下手不重,不防见余何意伸拳打来,只挡了右边那一拳,却没拦住左边那一击,登时被力道打得退了两步。 但他内力浑厚,只是在体内转了一周天,便无大碍,再抬头时,余何意已纵身跳出窗口,不知去向。 林崇吉忙到窗边探身去看,却没见人踪影,回身时,冲着陈旷道:“陈大侠,他真的杀了人吗?” 陈旷沉默不语,林崇吉便自顾往下说道:“我虽然不喜欢他,和你们也都才认识不久,但我觉得,他刚才不像在说假话。” 此时,碧空中有两排燕子飞过,荆州城内依旧熙熙攘攘,室内只余叹气之声。 第十四章 不应回首,为君沾衣 余何意奔出里许,满心的委屈无人可诉,一念入魔,恨恨自语 “我分明没打伤那谢家小子,他却嫁祸于我,真是不当人子。” 这一想,便想得怒上心来,余何意咬牙自思。 ‘这一路来,人没杀得几个,锅却背了不少,反正陈旷也不信我,反不如真就提刀杀了那小子再走。’ 他便左右一看,见四下里都是人家,小巷外摊贩来来往往,叫卖声络绎不绝,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候,心下一横,便纵身一跳,轻巧地落在房檐之上,前后认了认方向,往华山堂口处飞身而去。 都说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其实这句话并不正确,正因为人人都知道长夜漫漫,易生事端,是以夜深人静时守备最严。 而如此青天白日,正大光明,大家反都松懈心神,不甚警戒。 华山堂口,几个身着华山服饰的弟子正在前院练剑,有几人在后院巡回,也许是连续出了事故,所以才会管束的比平时严格一些。 余何意俯身观察了会儿,确定这些巡回的弟子都是初入师门的黄毛小子,只是做做样子,佯装戒备森严而已。 趁着一个轮换的机会,余何意翻身而下,他现下身上还是原来那身青衫,是陈旷前日拿来的,与华山弟子服颇有几分相似,只是没有华山的剑徽标识,衣袖绲边处也不是华山独有的紫褾而已。 若不细看这身服饰,倒也能鱼目混珠。余何意大摇大摆,走在小石道上,忽然远远地听见一个女子叫喊。 “师弟,吃饭可不是往那儿去。” 余何意身子一僵,幸好是背对着人,倒也不必担心被认出来。 “师姐,我给于伯庄送跌打药去,他巡视时扭伤了脚。” 于伯庄乃是之前给余何意收拾屋子的新进弟子,那位华山女弟子一听这位名字,便道:“他怎么这么多事,你去吧,快去快回,小心来得迟了,吃不上饭。” “是……师姐。” 华山女弟子嘱咐了一句,也就往外走了,穿过了一方小园林,路上遇到另一个同门女子,两人手挽着手,说说笑笑,就把此事说来给她打趣儿。 “小梅,那于伯庄可真是怪娇贵的,可说是个男人呢,便是比起女子也有不如。” 被称作小梅的女子温温柔柔的,气质殊为典雅,此时听了,问道:“姐姐怎么这么说。” “听说他今日巡视时扭伤了脚,叫人给他送药去呢。你说好不好笑,他上山也有年余了,一柄剑也提不动,真不知是来做什么的。也就是仗着他父亲是华山长老吧,若不然,谁收他……” “姐姐慎言,这话要被人传到了长老耳朵里,可就不好了。” 那女子闻言,便撅了噘嘴,左右探看无人,才道:“啊呀,也就和你说说,走吧走吧。” 谁知到饭堂前时,两人都看见了,站在里屋正收拾桌子的于伯庄,女子奇道:“欸,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扭伤了脚吗?” 于伯庄满脸不解,说道:“师姐,我什么时候扭伤了脚。” 另一个帮忙打菜的华山弟子凑过来插话道:“是啊,杨师姐,于伯庄一上午都在这儿帮忙呢。” 小梅惊道:“不好,恐怕有贼人混进来了,姐姐,你见他是往哪里去的?” 杨姓女子不敢隐瞒,回忆道:“是……是……往后院去的,但师兄们一行人都跟着大师兄上山找人去了,后院没有人呀。” “该死,谢师兄还躺在床上呢,一定是那清风观的弃徒又回来杀人灭口。”小梅慌乱地喊道:“于伯庄,你快去通知薛师兄,姐姐,咱们先过去。” 杨姓女子显然也知道情况紧急,此刻重重地一点头,两人奔出门外,往后院跑去。 待两人赶到时,只见房门洞开,床上一片鲜血铺就,谢明礼胸口一柄短剑直入心口,双眼圆睁,早已身死。 而房内外并无第二人身影,杨姓女弟子难以自控悲痛之情,扑到谢明礼身上,放声大哭起来。小梅四处察看,及薛为到时,就迎上前去,对着薛师兄道:“师兄,我们来得迟了,谢师兄他……” 薛为点了点头,揽住小梅道:“这不怪你,都是那贼子太过狡诈。你可有见得凶手?” 边上一个提剑的弟子叫道:“这还要问麽,一定就是那个余何意杀了人。他先杀了楚师弟,又杀了谢师兄,真是欺我华山无人。” 小梅犹豫道:“并没见到凶手,我们来时,已经不见人了。但杨师姐曾和那凶手对过几句话。” 杨姓女子和谢明礼是同一批入门的,她功课不如人,也多仰仗谢明礼为她补习,是以对谢明礼颇有爱慕之情,虽然这几分情愫也有看在神拳谢家的份上,但毕竟一场师兄妹,这会儿眼泪大颗洒落,也是出自真心。 “晓薇,先不忙哭,你见到那凶手什么模样,穿得什么衣服。” 杨晓薇不住摇头,哀哀哭道:“那时他只背对着我,我没见到什么样子。穿得……穿得一身青衣,和我派弟子服饰相似。” 她这番话说罢,薛为沉吟起来,实则他也见过余何意此人几面,楚阳之事,以及余何意出逃一事,他都未下定论,除开信任大师兄陈旷之外,他也别有因由。 原来他与楚阳同住一舍,那夜亥时,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起身倒茶喝时,曾见楚阳在烛影下阅信,紧接着便鬼鬼祟祟地出外去了。 是以那晚余何意说,看到楚阳与另一人窃窃私语,不知谈论些什么,薛为是相信的,但他事后并未在房内找到那张信纸。 没有真凭实据,他也不敢轻言妄断。 “咦,这是什么。” 小梅轻身一跳,在房梁上取下一纸信笺来。 “我看看。” 薛为接过纸笺,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速上百药山,救陈旷。’ 几人见了为之一惊,小梅道:“大师兄出了事吗,留下纸张的人是谁?” “传其他弟子来,跟我上山。” 第十五章 踏松月擒拿陈旷,百药山勇斗恶敌 “呃……” 陈旷意昏识沉,头痛难忍,睁开眼来时,首先见到的是黑黢黢一片岩石,他左右一望,见此处是一座天然形成的洞穴,里头深不见底,怪石嶙峋,岩壁上长满了青苔青藓。 滴—答— 滴——答—— 不住地有水珠落在陈旷面颊两侧,隐隐散发出浊臭腥味。 我这是怎么了?此时陈旷脑子里犹自昏昏沉沉,一片混乱,难以凝神细思。 耳边又听见几声流水滴答,陈旷猛地想起来,他是领了一列弟子,伙同官兵带着林崇吉上山来寻林如许的。 怎么到了这儿? 林崇吉去哪了? 陈旷下意识一运内劲,却发现身子整个竟似僵住了一般,不能挪动,更被封住了奇经八脉,内力运转时犹如鱼入泥潭,阻滞难游。 他大骇之下,这才想起,上山后遍寻不到林如许,一行人就地休整用饭时,遇了敌袭。 那帮人的武功与之前坑杀林家堡的人倒像一路的,难道林如许也遭了毒手? 陈旷不敢再想下去,就在此时,他耳边忽然传来橐橐之声,有人来。 “这是什么意思。” 说这话的人声音沙哑怪异,就如枯木磨在砂石上一般,另有一人道:“这是咱们的诚意,请阁下笑纳。” 是他! 陈旷睁大了双眼,说话的此人声音一听便知,正是林崇吉的护卫林成。 果然是一伙的,那么先头说话的那个,就是庆见空吗?不,也未必然。 陈旷心下如霜似雪,烦恼道,楚阳的命案未了,林家堡又惨遭血洗,余弟在此事中还不知瞒了多少名堂,若真是他做的,陈某便豁出命去,也要擒他归山,听候王道长发落。 但一念丛生,又想到当年与余何意两人在清风观论道对弈之情,想到林崇吉说听余何意所言非虚之事,心下不住叹气,思绪烦乱,不知该信谁好。 “呵呵呵……你们踏松月,倒很会做些无用的事。” “你做什么!啊!” 随着惨叫声传来,陈旷又听见咔得一声,仿佛喉骨脆裂之声,紧接着,那脚步声步步逼近。 陈旷拼命调息解穴,却总是不得法门,情急之下,他闭上了眼,佯装未醒。 那人走到近前,忽得出手袭来,伴随一阵劲风,陈旷强忍着并未睁眼,却感到身体松快,竟是被解了穴道。 “我给你一炷香的工夫,一炷香后,咱们洞穴外见。” 他话音才落,陈旷已猝然睁眼,一小玉瓶落入怀中,只见那人已背身出外。 “等等,你……你到底是谁?” 听得陈旷言语,他止步侧头。 “你要是杀了我,自然也就知道我是谁了。要是被我杀了,知道我是谁又有什么用处。” 一炷香后,陈旷运功已毕,拔起插在岩石上的佩剑,只身向外走去。 走出洞穴时,曜日辉辉,陈旷抬袖一遮,此处平滑如镜,天然凿就,数丈方圆一道石台。 他辨认出那道穿着黑袍的身影,脸上戴着半块古铜色傩面,下颏处有如火烧过般的烙印,甚为可怖。 在那人左下还有一具身服靛蓝的死尸,面容凄惨可怖,喉骨碎裂,头颅歪在一旁,赫然便是林成。 陈旷心下一沉,持剑一礼,说道:“请。” 话音未止,面具人欺身而上,两掌向陈旷双耳打来,陈旷后仰头颅,手中长剑已直刺他中门而去,那面具人冷哼一声,中途变掌为拳,实打实的与这长剑对了一记。 只听得剑刃刺啦一阵令人牙酸之声,仿佛在与什么精铁顽石对撞。 两人拼了一记,都各自退开几步,陈旷心道,这人手上好硬的功夫。 倏忽间,陈旷提剑上刺,剑尖指向面具人喉口处,那面具人一掌劈向陈旷肩头。 另一手并指去夹住了剑尖,陈旷有心撤剑,却被他以手捏住剑身,待要躲闪时已来不及。 嘭—— 一声对撞,陈旷左肩膀处吃了一掌,登时感觉到有一股阴寒之气,往下腹冲去,似这等诡异内力陈旷往日从没见过,便下意识运功对抗。 但这道阴寒之气来的既猛又急,反把他腹内搅得天翻地覆。 陈旷面色一变,不由得手腕一松,弃剑而退。 “哈哈哈哈,陈旷,想不到哇。” 陈旷抚住左肩处,尽力调整体内真气,冷声道:“想不到什么?” 面具人提剑逼来,“想不到你竟毫无长进,可惜了。” 陈旷没有回答,事实上也无需回答,若生死只在这一瞬之间,他也只需要在死前发出最后一击,华山派以剑术名扬天下,可鲜为人知的是,华山派的拳法,比剑法出现的更早。 他弓步直腰,左右两手各自成拳,右手先至,往面具人膻中穴打去,左手使出‘开山拳’,往他下腹直去。 这路拳法乃是华山派绝技,因力大势沉,被称为开山,此时一拳打去,犹如铁锤击岩、巨斧开山一般,拳势威猛不可挡,但这等绝技陈旷也才修行几年,并未掌握完全。 那面具人巍然不惧,微斜身避开两路拳法,一剑往陈旷头顶斩落,陈旷拳势未尽,想退已来不及,直道,吾命休也。 他略一闭目,直待等死,忽然听得‘咻’的破空之声。 那面具人手腕一麻,抬头环顾,却见头顶有巨石扑落,他当即纵身一退,那柄剑也被巨石压在身下。 “是谁?”面具人怒喝道,声音依旧嘶哑难听。 此刻空谷回音幽幽,百药山上传来一阵鸟雀嘲哳之声,草木风拂,簌簌微摆。 “庆见空,你若再不走,你的好叔叔可要从那满洞的女子尸骨里赶来杀你了。” 听得此言,面具人犹豫了一瞬,随即转身一蹬石台,飘行而去,陈旷见他轻功不佳,此刻飞身远去也是飘飘晃晃,但因内力之故,反而轻身一纵便奔出数丈,可见其功力深厚。 大敌已去,陈旷这才有时间靠着巨石,缓缓盘膝而坐,方才强压下去的几口鲜血,此刻也是大口呕出。 “不知助拳的好汉是哪一位,请留下姓名来,以便来日致谢。” 此刻正有一人,身着青衫,俊逸非凡,背负长剑,自洞穴右上方轻身飘落,陈旷一见之下,当即惊诧道:“余弟!” 第十六章 谢明礼枉死,功法遗后人 只见陈旷手掌撑石,欲待起身,余何意忙上前去扶,左手抚上他后背,一股内劲透体而入,帮他调息腹内乱成一团的内力。 “余弟,你……” “事况紧急,具体的我稍后跟你解释。咱们快走,那庆见空倘若回洞没见到人,就知道我诓骗于他,必回返来杀我俩。” 陈旷闻言,胸中一震,已信了他七八分,便在余何意搀扶下往山崖左侧快步离开。 两人脚下不停,一气儿奔出去数里,直到四处都是乱荆棘丛,崎岖怪石,苍柏松木。 观它高耸摩天之势,飞鸟也难渡此林。 逃到此时,便是轻功精妙如余何意,也有些脱力难捱,此刻摆了摆手,背靠在大树之下。 歇过盏茶工夫,余何意扶起陈旷,要赶回城去。 却只看他的面色苍白无血,豆大的汗珠直冒,显然是痛苦到了极点,但陈旷心志坚定,到此刻也不曾呻吟一声,叫过一句。 陈旷推了推余何意相扶之臂,俨然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余何意见他神情肃然,知道不说清楚,他是绝不跟自己走得了,暗道,真是又臭又硬一块老顽固。但也不忍弃他不顾,只好将此前事删前瞒后砍中间,择了一部分能说的,娓娓相告。 原来昨日余何意与陈旷分道扬镳后,心内不忿,就想去杀了谢明礼泄愤。 当时推搪了华山杨晓薇后,余何意不敢托大,便又重隐匿身形,在屋檐上攀爬向前,及到谢明礼屋前时,却忽然听屋内传来了对话之声。 其中一人说话沙哑怪异,便是余何意听过的传音之声。 是庆见空? 余何意心内一沉,敛容屏气,更为小心地倒吊在屋檐之下,双眼顺着房梁间隙,往屋内探去。就见得谢明礼站在桌前,另有一位脸带半张傩面的黑袍人,坐在榻上。 两人一站一坐,两相对峙间,正在说话。 “你为什么要杀楚阳!”谢明礼面带哀痛之情,似乎并不假意。 “我不杀他,你和我早晚被他泄露了行踪。” “不会的。楚师弟一心为咱们办事,怎么会出卖了咱们。” “有些人,未必要到了背叛的地步才能坏事。” “陈旷领了人去百药山找林如许了,是你做的?” “不是,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门派。”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杀了陈旷。” “这些,你不必过问。” 庆见空说到此处,两人各沉默了一瞬,随即谢明礼问道:“你交代的我都依言做了,那化功大法,你什么时候才给我下半册。” “不急。”庆见空顿了一顿,站起身来,问道:“前五层,你练得怎么样了。” 谢明礼听此一问,面露得色,扬眉吐气道:“我都已掌握了。” 不料此言一出,庆见空欣喜过望。 “当真?” “我骗你做什么?若不是那陈旷入门早我五年,如今这大师兄之位,还不知落入谁手呢,哼。” 谢明礼话中满是妒忌之意,仿佛怀恨已久,余何意在檐下听得仔细,心道,怪不得谢明礼行事如此古怪,看来他早就对陈旷不满,否则,又怎么会和庆见空勾结在一处。 “不错,你的天资果然出众,可惜……”庆见空走至谢明礼身前,一面说话,一面摇了摇头。 谢明礼见他这样作态,皱眉不快道:“可惜什么?” “呃!” 便见得眨眼一刹那时,庆见空忽然暴起,隐藏在袍下的左手短剑直刺入谢明礼心口。 谢明礼全无防备,被这一剑刺的猝不及防,此刻下意识抬手一掌。 正是化功大法中的第一式‘江河汇海’,这一招是对敌之技,讲究的便是用霸道真气,轰炸敌方奇经八脉,可以在眨眼间让敌手毫无反击之力。 庆见空却早有预料似的,抬起左掌与他对轰,两掌交错之间,一道极阴极寒之气登时炸开,余何意在檐下不备,也被此内力震得内息翻涌不止,几欲呕血。 这就是化功大法? 果然不愧是当年领武林群雄都殊为忌惮的魔功,不知道我有没有这样的机会,把它拿到手。 心知自己必不是庆见空的对手,决不能被其发现,余何意就使起了清风观的本门绝学‘龟息功’,一时心跳渐缓,呼吸断绝,若不肉眼去看,就像一块草木顽石一般,坠在房檐之侧。 房内早分胜负,谢明礼周身动弹不得,短剑插入心口,却因他用化功大法吸过几个师弟的内力,此刻内力雄浑,还撑得住不死。 但他只是满脸惊骇之色,叫道:“你在吸我的功力?你给我的是假功法!” 庆见空嘴角微扬,冷嗤道:“不,我给你的是真功法。不过,若是化功大法,不能吸同修人士的内功,又怎么能被称得上是魔功呢。” 说话间,他掌内真气源源不绝,俱是从谢明礼身上吸来的化功真气。 这样的真气因为系出同源,比他去杀其他人修炼要快了几倍,更无走火入魔之虞。 可以说,化功大法最正统的练法,便是这种养蛊似的内斗,练得越高深,对其他修炼化功大法层数低的人,更有压制的效果,直到最后活下来的,才是真正的传人。 须臾间,庆见空已把谢明礼蕴养的化功真气,吸了个罄尽,他扬手一推,谢明礼全身无力,丹田内只剩下了稀薄的华山真气。 被这样一推,当时就软倒在地,奄奄一息。 “为什么?!” 眼见死到临头,谢明礼还在发问,庆见空笑着摇了摇头,十分可怜他道:“我要的是天下第一,怎么会容许你这样的蝼蚁,与我同习魔功。比起陈旷,你无论是心智还是天资,都差的太远了。” “你……你……” 谢明礼指着他梗着脖子叫了两声,双眼圆睁,就此身亡。 余何意见庆见空已走,才跳下房檐,打开屋门往内一看,谢明礼尸首横陈,他就上前搜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功法秘册一类。 难道不在身上? 他犹不死心,又前后翻了一遍,忽得见谢明礼左手屈指,似有朝向,便把谢明礼尸首抛在榻上,拔出后背长剑来,顺着那指向砖块,向下一插一挑。 本该严丝合缝的青砖石块,果然应声而起,露出底下一张油纸包裹着的小册。 打开一看,册子上赫然写着《化功大法》。 居然真就放在这儿? 余何意大喜过望,至于为什么谢明礼特意指出秘籍所在之地,也许是要指证凶手,或者是临死自愧,想留下秘籍给师门,这些都已不为人知了,他也并不关心。 他自方才亲身感受了这化功大法的真气之雄浑,便见猎心喜,也想练上一练,这会儿到了手,人心不足地想,这册上只有五层,我若练了,以后遇见了庆见空,不也是谢明礼的下场? 这可不好,倒不如把他杀了,以后天下就只我一人练此功法,岂不称心? 他转念又想起方才二人对话中,隐隐透露出陈旷已被俘获,恐怕危在旦夕。 余何意心下一横,便当是为了功法也好,为了陈旷也好,总之庆见空此人,非死不可。 其后,他便留了字条,悬放在房梁之上,以便华山派上山相助。 第十七章 三家同会无争竞,水在长江月在天 为了搜尸,余何意耽搁了不少功夫,等他出了府宅,庆见空早就不知去向。 他便四处搜寻踪迹,绿林中有这样一句老话,‘踏雪无痕,古今难寻’。 意思是,若人走过,必定留下痕迹,想要练出踏雪无痕的轻功,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位。 这句话常被挂在山贼暴徒口中,余何意早年混迹在内,听得多了,也学到不少对敌经验。 可谓是天意使然,庆见空急功近利,这几年来只忙着修行化功大法,一身轻功却不长进,离开时竟留下了不少蛛丝马迹。 也算撞得巧了,余何意便算得上是身法的行家。 天下武林,四海江湖。 比他内功深厚的不知凡几,比他精明强干的多如牛毛,比他胆大如斗的也似繁星。 余何意自十四岁独行天下,见过无数武林好汉亡于敌手。 其中也有名门弟子,也有魔教高人,也有粗戆莽汉,生死乃是平常之事。 可他却每每能在绝境之中,凭他那妙至毫巅的轻功与善于变通的思路,于死地中撞出一条生路来,这与他的身法息息相关。 虽然追寻到了踪迹,余何意自忖武功不如人,惟恐被其发现,反丢了自家性命。是以追踪时总是远远坠在身后,及至百药山时,因山中茵草纷乱,辟萝绕缠,追丢了庆见空。 当时夜色四合,余何意便在林中和衣而卧,睡了一夜。 东方未曦,他便起身搜山,一直到日上中天,才找见了这处山洞,找来时,正见到庆见空对峙陈旷,再之后,便是伺机而动,天降巨石了。 这一昼夜故事甚长,待到余何意讲罢,陈旷长叹一气,躬身道:“余弟,是我对你不住。” 陈旷心中懊悔无限,反思道,若余弟对他亦肯这样全心付出,那么清风观一事,恐怕也真是另有内情,他不该因此生出别心,甚至于质问余弟是否真杀了楚阳,那等诛心之语,陈旷自忖,若他听闻,一定心如刀绞。 这些都是陈旷内心百转千回思绪,不好与余何意直言相告,这个性情正直的华山弟子之首,江湖闻名翘楚,人称玉剑如虹的陈旷。 此时此刻,此地此景,也只说得出一句,‘我对你不住’。 然而这一句话,已道尽了他无限悔憾,余何意自然也听得明白。 “大哥……”余何意忙扶住他。 “咱们两人之间,还讲这些虚的做什么。我若是你,恐怕也要生疑,何况你愿在华山众人面前以性命为我作保,小弟已经感怀在心。” 陈旷闻言,摆了摆手,颓然道:“我这做大哥的,做得实在不称职,你不用劝慰我了。” 大哥出手擒他之时,余何意的确心中怨愤,他又是个至情至性之人,陡遭见疑,岂能不恨? 但见得陈旷如今这样自悔,他便反而大度起来。 “战国策曾记,人告曾子母曰:曾子杀人。母不信,织布自若,俄而又有人告:曾子杀人,其母见惧,投杼逾墙而走。难道曾子母亲,可称不智吗?实因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而已。我都看得明白,大哥又何必萦怀。” 陈旷听罢,心下略宽,随即又道:“说到此处,之前你说的,王道长被奸人所惑,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又是如何被逐出门墙?” 谈及此事,余何意摸了摸鼻子,不想多聊,只是含糊道:“此事内情究竟如何,我也知道的不多。但总之,是有人从中设计陷害于我。师父他错信奸言,要废我武功,我不得已反出门来,想必是惹怒了他。” “原来如此,待此事了结,我将众弟子送回华山,便亲登门去向王道长说和。你们师徒之间,哪有什么说不开的龃龉。” 陈旷一片好心,余何意自不能推拒,又盼着或者陈旷所言,师父真能相信,也是好事一桩,便支支吾吾地应了两声。 “这些事往后再提,现下紧要之事,还是得先除了庆见空为妙。” 陈旷凛然正色道:“不错,我的师兄弟们还被他们关在别处,是个叫甚么‘踏松月’的门派,林成就是此中弟子。想来林家堡之事,也是他们所为。就不知那游岳龙,是否也是踏松月门人。” “踏松月?”余何意喃喃重复自语,仿佛想起些什么。 “是,余弟,你知道这个门派?” “有所耳闻,但就不知是不是同一个。” 余何意自记忆中牵出一段往事来,那是他初入江湖的前三个月,大概所有少年都是如此,初出茅庐时,满以为自己智计过人,旁人都是傻子,余何意也不例外。 那阵儿刚巧有个湘西的老墓塌方,露出许多珠宝金银来,传闻还有几本古武秘笈,闹出了许多血案,武林众人都为之侧目。 摩尼教藤长老、月下仙子应如诗、妙音娘子江天青、执今道季未闻等等,这些或是成名已久,或是声名鹊起之辈,都纷纷赶往湘西。 少年人爱凑热闹,余何意正巧也无去处,便行水路去湘西寻宝。 不料途中遇见一行人马,还险些死在他们手里。 若不是…… “余弟,余弟,你想起了什么?” 思绪中断,余何意恍然回神,看到陈旷满脸关怀之情,便笑了一笑,说道:“那都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记得不太清楚了。走吧,咱们先回荆州城去。” 见余何意不大肯说,陈旷也不再相询,耳聆后语,才道:“待回城去搬兵,恐怕来不及的了。” “大哥,昨日我撞见那事之后,已给薛为留过信了,叫他带人上山搜救。别的倒不妨,我担心的是庆见空,此人武功高强,性情极端,咱们对付不了,只能去请一个人。” “谁?” “庆平生。” 陈旷叫道:“什么,他也来了荆州,莫非你……” “不错,其实我来荆州,正是庆平生携我同来,为的,就是庆见空一事。大哥,请恕我之前不能据实以告。” 陈旷抬手示意道:“我明白,余弟,你为前辈声名之故,有所隐瞒是理所应当。” “咱们脚程快些,日落前回去荆州,兴许能撞得上他。要是没找见人,也是时运不济,就只好请官府多费心思了。” 第十八章 十三里坡,月下议魔功 两人打定了主意,便往山下行去,只是打算的正好,事实却不如人意。 陈旷因中了一掌化功大法所凝练的阴寒真气,内伤着实不轻,强奔着走出里许,便全身筋骨酸痛,气喘吁吁的步履维艰。 余何意见了,才知道这真气殊为霸道,竟是片刻安分不得,入了人体,就如跗骨之蛆,胀痛难当。 想立时治好此伤,要么有一个精通医术之人,为他拔除阴毒,要么,便来一个同修化功大法之人,吸走他体内的同源真气。 但要拿出化功大法,便须解释如何得来的,就要牵扯到谢明礼死亡内情,而这本秘籍,陈旷事后也多半要禀交师长,绝不会容许余何意自行修习。 余何意如此那般的在心内盘算了几番,最终只好哑口不言,故作不知了。 他不闻不问,陈旷当然也不吱声,暗道,莫非只受了那厮一掌,就叫我寸步难行,我就这样不济?就赌气加快脚步,又奋力行了数十丈,但化功大法岂是好相与的,陈旷这样勉强用力,内息翻涌之时只觉四肢百骸都要散架了一般。 陈旷碍着面子撑着不说,却不知他的余弟早把一切看在眼里,也只是不说,两人一步步向前挨去,这样磨蹭,脚程便慢得很了。 山路崎岖,怪石凹凸,百药山在附近百姓中素有葬尸山一称。 因它是个琪花瑶草常开,灵芝人参遍地的一座宝山,便引来了许多猎户柴夫,上山采摘。 但此地高山崖险,可谓是重重谷壑,处处幽岭,底下泥土松软,蛇虫鼠蚁成窝,那些凡夫俗子,又不通武艺,上了山,多半葬身此地。 可又架不住前赴后继,总有人来搏求富贵,久而久之,此地就有了个诨名,葬尸山。 行至荆州城外时,天已黑的很了,余何意不住抬头观望天色,此刻月明星稀,淡云缭乱,他心下暗自盘算,眉间紧皱。 陈旷便道:“余弟,老前辈在哪等你?” “说不好,先去十三里坡瞧瞧。” 余何意扶着陈旷,两人慢步缓行,又一刻钟,才到十三里荒坡。 那坡上无名碑前,正站着一人,在霜色照耀之下,一动不动,远远看去,人与碑融作一体,都是死物一般。 陈旷一望之下,也不免胸中一震,小声问道:“那便是……庆老前辈吗。” 两年前武林大会时,庆平生正在江南擒拿搅海翻江二盗。 这二人本是孪生兄弟,两人一体同心,都是牛黄狗宝之类,不仅好夜盗家财,还爱虐杀他人妻小,一经出世,就接连犯下了穆家庄、锁子沟两件大案。 不仅是官府视为大患,连武林中人也殊为不齿。 陈旷仰慕孤舟庆平生名号已久,原以为那日大会,可以见他一面,却不料又是阴差阳错,其后又因败了庆见空,惟恐人见自己不快,就也息了拜访之心。 今日能在此得见,心中十分激动,说话间也小心翼翼,只怕打搅了他。 不料他这句话甫一出口,坡上一个洪亮的声音远远传来,竟如就在耳畔响起的一般。 “余小哥,请上坡来一叙。” 余何意与陈旷相视一眼,两人并肩迈步上坡,走至近前,还未说话,庆平生忽然“咦”了一声,伸手来抓陈旷手腕。 江湖人最忌命脉被扣,手腕便是一处,这样袭来,任谁也会抗拒。 此刻,陈旷本能反抗,右手旋转向下,使出一招‘龙回头’就想脱身,岂料庆平生那枯爪倏忽变换之间,他只觉得像被一块铁钳子扣住腕心,疼痛之下,竟是动也不能动了。 “大哥!” 余何意右手往后一握剑柄,长剑便想出鞘,庆平生左手一推一拉,袍袖翻飞之间,就把他震出去数丈。 “小哥,不要慌张,我见他身中阴毒,你们已和我那不肖的侄儿见过了,是不是。” 说话间,庆平生面色愈发红润,那皱巴巴老脸,竟如老木逢春一样,圆润光滑了起来,头顶数寸热气缭绕,而反观陈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浑身憋不住的打颤,哆哆嗦嗦间,话也说不了一句,双眼紧闭,唇下鲜血淋漓,满是齿痕。 余何意暗道这老东西好深的内力,纵观天下,怕能与他相比的,也不超十指之数。 见庆平生是在为陈旷拔除阴毒,余何意这才放下心来,拔出背负长剑,在旁警戒,约过了半个时辰,突然陈旷一声大叫,声如雷震,把余何意吓了一跳。 偷眼看庆平生时,见对方已然收功,而陈旷面色也渐渐恢复了正常,他心下暗喜,上前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只道:“多谢前辈搭救之恩。” 孰料庆平生只是洒然一笑,笑容中说不出的惨然神色,叫人看了心下哀戚。 不待两人发问,庆平生便道:“我验过楚阳的尸身,确是我那侄儿所为。” “小哥,你来找我,想必已知道了他所在之地。” 余何意道:“不错,我这大哥,便是在他手底下救回来的。他的功力已臻化境,我实在难以抵抗,不得已才来求助前辈。” 接着,他便把在山中所见,事无巨细的备陈了一遍,提及了踏松月、林家堡、华山众弟子等等,就连云龙折,也说了大半。 这天下事,断没有求叔杀侄的道理,可如今至此,不求到庆平生身上,又能求谁去。 庆平生像早有所料一般,缓缓道:“他修习魔功,残害忠良,与外道勾结,已回不了头。” “陈少侠,我只求你一件事。” 陈旷闻言,忙道:“前辈但有所求,旷不敢辞。” 庆平生点了点头,说道:“他罪孽深重,我是非杀不可了。但……他毕竟是我大哥唯一的骨血。能不能,为他留下一具全尸,让我带回故里,也便于我大哥大嫂,有个交代。” 陈旷沉吟良久,重重点头道:“好,前辈如此大义,小子斗胆,便应下此事。倘或有人不许,由我陈旷一力承担。” 余何意在旁插嘴问道:“前辈,你方才说验了楚兄弟尸首,可验出了什么来。” 陈旷也是十分关心此事,但刚才被庆平生嘱托,一时忘了提,如今余何意说起此事,他也便凝目望向庆平生。 “他看着像是死于剑伤,实则体内真气逆行,十不存一,早被人吸空了。” 余何意私心询道:“但不是说,死于化功大法的人,体内骨肉会化成一团,形同棉絮吗?怎么楚兄弟不是如此。” 庆平生不知他是为了自己将来修习化功大法做准备,才仔细询问究竟,便耐心答道:“那是修行化功大法到了最后三层,才会有这样化骨碎肉之能,这门魔功修行,前期殊为不易。若是吸多了不同的内劲真气,还会有走火入魔之虞。” “原来如此。” 第十九章 狂生吕去归,江湖靖安署 几人交谈已罢,庆平生本欲夤夜上山,诛杀侄儿,但被余何意劝阻道。 “我大哥伤势初愈,实在不宜再做奔波。况且我上山前曾给华山弟子留了信笺,不知他们有无救得众人回来,不如咱们先进城问问,倘若不曾回来,那么明日一早,咱们再向官府请兵,一并杀上山去。这样岂不更好。” 陈旷闻言,当即喝道:“我不碍事,我现在好得很……咳咳咳。” 他鼓足了中气一喝,原意是想表露自己大好了,岂料阴毒虽除,被打伤的肩侧却隐隐作痛,这一喝,却把他自己呛了个半死。 余何意对着庆平生一耸肩,意思是,你看,我说的不错吧。 庆平生沉吟须臾,说道:“好,就依小哥说的这么办吧。” 见前辈都已下了决断,陈旷便也认了,为照顾陈旷之故,三人在官道上缓步而行,圆月时隐时现,清光泄地,将此处映照得如同白昼。 余何意去了心中一块大石,此刻心情愉悦,他向来不拘束于礼法,行事也甚狂放,虽因自小受了王善教诲,颇有些侠义之心,但也只是对知交好友如此而已,对外人,实则是有些凉薄的。 此刻与庆平生同行,也不如陈旷那样毕恭毕敬,走了片刻,他问道:“前辈,我有一事,你能不能为我解惑。” 庆平生兀自应了一声,陈旷侧目看来。 “倘若我俩个今夜并没出现在这儿,不知道前辈你又要如何才能找到庆见空呢?” “你们真以为,今夜十三里坡,是碰巧撞见了我?” 余何意与陈旷对视一眼,俱都是一副疑惑之色,不过余何意乃是心知肚明,陈旷却着实不知详情。 庆平生大笑了几声,没再说话,夜入荆州城,先到华山堂口探了究竟,发现之前出去的人一个也不曾回来。 府内只剩下几个新进弟子,譬如于伯庄一类,为免多费口舌,他们并未在此歇下,而是另寻了家客栈,一夜无事。 卯时三刻,三人收拾起身,来到荆州靖安署外,此地堂庑宏壮,府外置一鼓,通衢宽阔,可并行二车,人群往来之际,都退让两侧窄道行走,避免自靖安署门前经过。 本朝天子因江湖中频生事端之故,特立此署,以靖安称。 凡江湖中事,仇杀灭门惨案,或者大盗肆虐,魔头祸乱,靖安署无不以为己任,赴死无怨。 是以,虽江湖中人个个都不喜与朝中来往,但对靖安署,倒也观感不差,就如几年前的少林宝会,还特邀了靖安署武曲颛孙智,前往观礼。 余何意向陈旷、庆平生二人看了一眼,大步上前,取下鼓上之槌,大力一敲,登时‘珰’了一声,余音袅袅,震耳欲聋。 四周路过的平民被唬了一跳,见这几人龙精虎猛,知是武林好汉,纷纷四散躲开。 过了片刻,靖安署并无动静,休说开门来迎,便是鸟雀也不曾吱喳一声,余何意心下奇怪,难道他们还不到点卯时辰? 但他三人已忍耐了一夜时光,岂容再等,余何意抬起手来,连锤了数下。 镗镗镗—— 镗镗—— 镗—— “大清早的,是谁在外头生事。” 随着一声不耐之语在耳侧响起,下一秒,一柄梅花形中空的精铁飞镖,‘唰’得一声,径到余何意眼前,快如迅电,猛如雷霆。 余何意眼睛一晃,还没来得及闪身躲避,却见庆平生袍袖一扬之下,动作似慢若快,挥洒如意,已把那飞镖卷落尘土。 “咦?普天之下,能以如此手段,接下我这夺命镖之人,不过寥寥。” 众人都随着话音往靖安署门内看去,只见得旁侧一个角门已开。 “观之仪容,想必阁下就是孤舟庆平生吧,久仰久仰。” 里头走出来一位身着紫袍,金线绣鹤之青年,此人身长八尺,资质风流,容貌轩昂,头上长簪别髻,脚下麂皮绒靴,靴两侧犹嵌暖玉,好一个富贵公子。 他步步飘然,轻松写意,到三人跟前时,一展折扇,扇上写着几个大字‘天下如我’。 “在下天府吕去归,见过诸位。” 吕去归略略一低头,幅度便如蜻蜓点水,其倨傲之态,可见一斑。 陈旷抱拳低头,还了一礼,庆平生笑了一笑,也当作还礼,惟有余何意,挑眉斜视,对他十分的看不顺眼。 靖安署正位只有十四人,以周天十四主星为号,有任调当地兵马之权,因江湖险恶,这十四主星的人选是换了又换,但天府之名,余何意是听说过的。 并不是因为他武功多么高强,智计多么卓越,而是因为此人实在太过张扬。 当年长安风月楼花魁大选,他以绢为纸,大书‘貌颜如此,敢称魁者,当为人所唾。’讽刺当时的名妓魁首何思君,引起民众哗然,一夜过后,何思君投湖自尽。 她裙下入幕之宾无数,其中也不乏江湖侠士,便有人为之不忿,前去挑战吕去归。 十天十一战,吕去归独坐静亭,无一败绩。 这一役,使他江湖一举夺名,人送外号,天府狂生吕去归。 吕去归浑不在意余何意对他态度如何,笑言问道:“几位来此,有何贵干呐?” 庆平生秉承着小辈在此,自己岂能多言的心态,装聋作哑。 余何意又因吕去归对他出镖一事,记恨在心,也佯装呆子。 只有不善言辞的陈旷,左看右看,见这余弟不上前解释,等了又等,直到场面尴尬起来时,才不得不主动开口。 “是这样的,在下华山派陈旷。”不待陈旷说下去,那头接道,“原来是玉剑如虹陈大侠,早闻盛名,有礼了。” 陈旷于是又抱拳一礼,尬笑了一笑,接着道:“我是奉了恩师的差遣,带众弟子来此见识一番,主要也是为了赴林家堡主除魔之约,就是目下的那起荆州女子失踪案。” 接下来,陈旷便把这几日发生之事,大略一说,吕去归活似个捧哏一般,每说一句,便在后头接话,几次打断了陈旷后话,叫他磕磕绊绊,说不清楚。 余何意听得不耐烦了,打断道:“现下庆老前辈在此,要上山解救众人,诛杀那厮。想请你们靖安署调些官兵,上山去接应那些无辜受害的百姓妇女。” 陈旷忙点头道:“正是如此。” “唔……” 吕去归支吾半晌,难为地说:“但靖安署近日人手吃紧,这件事儿……” 就在三人以为他要推辞之时,吕去归忽然一扬折扇,嘻嘻笑道:“这件事儿要是不应承你们,岂不显得我吕去归很是无情嘛。” “我去官府借一队人来,你们先行,我随后就到。” 第二十章 饮茶坐论道,百药山救人 “多谢吕兄。” 陈旷目蕴感激之色,随后望向余何意,意思是,既然如此,那我等快快上山吧。 余何意却道:“一夜都已等了,也不差这借兵的一会儿工夫。前辈,你认为呢?”庆平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吕去归持扇微晃,心生不快,他昨夜喝酒至天光,这会儿神疲气衰,原想打发了这几人便回去补一觉,睡醒了再领人上山的。 到时候随便说些什么‘陡峭难行,寻错了路,故此来迟’也就罢了,颛孙智那个憨子,是急公好义,但他吕去归可不干费力不讨好的白活儿。 这华山派的傻大个儿看着倒是挺好糊弄的,但这青衫少年,倒很难办。 吕去归一念及此,嘴里‘啧’了一声。 “好吧,既然列位如此不信任吕某,就随在下同去吧。” 说罢,他迈步向前,经过三人身侧时,眼神斜也不斜。 “不是这个意思……” 陈旷一见吕去归状似不满,忙要解释,岂料前话刚一出口,就被余何意拉着袖口拽了一拽。 他回头用眼神疑询,见余何意对他眨了眨眼,才恍然悟道,噢,恐怕这吕去归所言借兵,只是托词,不是真要相帮的。想不到余弟竟比我看得明白些,无怪乎庆前辈也不作声。 陈旷想明白了其中究竟,便也止了后话,闷不做声的跟在吕去归身后。 吕去归还在等着借他的话做筏子,好让自己有个台阶下,这会儿左等右等,等不来过墙梯,回头来看,却只看到余何意扬起笑脸,冲着他一阵作态。 吕去归:…… 打发不成,吕去归带着一众前往官府调兵,府门南开,荆州刺史就只迎见了吕去归,其余的就安排在茶室静坐。 小炉中爇碳生火,滚水如沸,一位侍女捧上三个法蓝镶金的茶钟,另一个童子,提来一把白铜壶,舀水添茶,为三人斟了三杯香茶,真个是色如榴花,味赛桂香。 余何意饮了一杯,那童子倒了一杯,他复饮一杯,那童子再倒一杯,他就又饮了一杯。 “小哥,这茶虽好,可不能贪杯啊。” 余何意飒然笑道:“前辈,当日舟上垂钓,你是怎样劝我的。” 庆平生闻言一愣,随即也失笑道:“不错,想不到老朽参玄悟道一世,到头来,还是堪不破。” “人非草木,前辈又何必强求。” 说罢,两人对视一笑,同饮一杯,陈旷在旁万分莫名,不解其中玄机,只得也陪了一杯。 余何意饮下得是贪嗔痴妄,庆平生劝诫得是正道沧桑,陈旷即入江湖来,承得是华山之名,扬得是侠义高远,外道宵小,见他则望风而逃,非谓武艺不如也,实因不愿结仇罢了。 是以自陈旷出世来,凡除魔卫道,都是顺风顺水,也就无怪他不解其中味了。 余何意知道如此,也懒怠和陈旷真正交心,并不是他看低陈旷,故意瞒骗欺哄,而正是因为他把陈旷当做至交,深知人与人境遇不同,所思所想皆有不同,若强要相融,只怕会玉石俱碎。 反不如说些假话,哄得他也开心,自己也开心,又有何不妥呢? 一炷香后,吕去归携兵来见。 众人备齐了干粮兵器,马匹衣物,浩浩荡荡,一行人径出城门,只见道旁花红柳绿,香氛缭绕,虽已初入夏日,但城外依旧是春光烂漫,姹紫嫣红。 不多时,在‘特特’的马蹄声下,已到百药山脚,众人依陈旷之前行山路线,有序登山。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这会儿已是日上中天,烈阳辉耀,纵使山中松林密布,藤萝遮天,大家也都有些吃不消了。 正巧也走到了陈旷一行人上次被伏击之地,他便和吕去归谈及此事,吕去归听了之后,沉吟许久,便命一行人暂做休整,由他前去探路。 陈旷当然不依,也要同去,被余何意拦下行动,劝说什么‘伤未痊愈,不可妄动’诸如此类。 就在两人争执之下,庆平生道:“好了,不要吵吵嚷嚷,老朽和吕小兄弟一起去,总保得无虞了。小哥,你在这儿守着。” 陈旷闻言,这才安分下来,一伙人吃饼的吃饼,喝水的喝水,休息了约莫半盏茶工夫,忽听得远处一阵哨响,余何意还未反应过来,剩下那些官兵便都一骨碌翻身起来。 为首的一个虬髯大汉上前禀道:“这乃是吕将传召,陈少侠、余少侠,咱们是否起行?” 虽是询问之词,但身后数十名将士均已整备待发,俨然一副,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之态。 “走。” 随着余何意一声令下,众将士们,有的上马,有的持盾,有的拿弩,一行人齐齐整整,往哨声传来之处奔行,那哨声时长时短,却始终未停,离得好像也不大远。 大约奔了数百米,经过了一涧一崖,转过山腰,就看到了长身玉立,正站在大石块上吹哨的吕去归,而庆平生却不见人影。 余何意奔上前问道:“有什么发现?” 吕去归见人到了,把竹哨收拢入袖,下颌微微一扬,偏向左下处某处幽深洞穴,朗声道:“众将士听令……” “属下在。” “三人一行,依次入洞解救百姓。” “属下遵命。” 陈旷心急,已纵身钻入了洞中查探究竟,余何意紧随在后,那洞穴足有十几丈深,外头缠满了杂草植被,还有些无名杂花,因此挡得洞中毫不见光。 走进去时,余何意还摸得出岩壁上阵阵黏腻触感,想是山泉浸润,草藓丛生之故。 洞内散发出阵阵腥味,深处传来些苦痛呻吟,陈旷听得目眦欲裂,恨不得当即赶至,余何意自怀中掏出火折子来,晃一晃,发出些许微光,里头传来一阵骚动之声。 “有人来了……” “薛师兄,我怕。” “呜呜呜……呜呜呜……” 行了数十步,逐渐摸至洞穴尽头,那火光影影绰绰,却始终未灭,随着前进愈深,那腥味越来越重,甚至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尸臭味。 入洞的众人心下一沉,走得近了,华山弟子仿佛认出了来人并不是那帮暴徒。 “大师兄!大师兄来救我们了。” “醒醒,别睡,有人来救我们了。” “大师兄!!” 当陈旷与余何意止住脚步的时候,眼前的场景,就连见多识广的余何意也不忍看。 第二十一章 浮世事,俱难必 此处洞穴四周都被铜水浇筑,密不透风,左右挖出了两米深的小洞,上方的岩石未除,还有一扇铜门挡住,宛如天生的囚牢一般。 洞穴中央有一块凹陷处,灌满了原是无色的山泉,但此刻已是血污一片。 这凹陷圆有三丈,甚为宽广。 泉水中,浸有不少残肢断臂的尸首,沉沉浮浮,在中间置有一块高出水面寸许的石台。 打开左侧铜门,只见一大群贫弱女子,正挤挤挨挨地缩在一起,她们各个都钗环凌乱,发髻蓬污,有的罗裙带血,衣不蔽体。 每人的足踝处都绑着一条铁丝,好一些的,铁丝只是勒进肉里,挣扎得厉害的女子,此刻足踝处已被勒得深可见骨。 右侧铜门内,有一群铁链捆住的,都是华山弟子,余何意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此处,华山弟子的服饰都算齐整,看上去也不散乱,倒像并未受得什么欺辱。 中间的石台之上,一具穿着锦缎白袍的男尸斜靠在一青年膝上,那青年低着头,死死箍着尸体,在昏暗洞穴中,窥不清面上神色。 “林崇吉!” 随着陈旷高喝一声,石台上的青年抬起头来。 把余何意惊得退了半步,只见石台上的林崇吉缺了一只眼珠,脸上血污一片,右侧全是道道指甲利痕,原先那个玉质金相的美少年,如今和厉鬼也没什么两样。 后头紧随而来的官兵,有几个提刀斩断铁丝,解救被困女子,另有一行人使力掰开铁链,带出华山弟子。 陈旷轻蹬岩石,纵身而起,飞向泉中石台,及到林崇吉身旁时,才听得林崇吉呜呜咽咽,发出些含糊之声。 “我来迟了,林公子。” 陈旷扶起林崇吉,四下一看,见林如许肩胛骨处锁了两条铁刺,径连至石台中央。 “我先带你出去。” 说罢,就要携着林崇吉起身,孰料林崇吉一听此言,陡然间挣扎起来,嘴里也啊啊呜呜的叫喊不休,几乎令陈旷控制不住。 “怎么了?” “你要什么?” “林公子?” 陈旷连连发问,却得不到一句应答,下一刻,林崇吉绝望地仰起头来,冲着陈旷一张口,露出嘴中半截舌根,叫陈旷‘啊’了一声,退了几步,险些掉入泉中。 余何意也将身纵起,长袍猎猎间,落足于石台之上。 “大哥,我想林崇吉是要把他爹一并带出去。” 林崇吉闻言,重重点了点头。 陈旷看向林如许的尸身,一时难为起来,这两条铁刺穿过琵琶骨,钉在地上,若要带出尸首去,免不了要毁坏尸身,以他对林堡主敬佩之情,怎忍心让林堡主死后尸骨有损。 余何意显然也看出来了,只道:“你带着林崇吉先去,我来处理,保管叫他毫发无损。” “这……”陈旷顿了一顿,就道:“你一定要小心处置。” 言止于此,他便如兔起鹘落,须臾之间,已和林崇吉身在岸旁,林崇吉还不住回头来看,却只见余何意蹲着身子,不知鼓捣些什么。 林崇吉担心父亲尸身,就又啊啊呜呜起来,陈旷劝慰道:“余弟说了毫发无损,定会保林堡主全须全尾。我先带你出去,看看伤势。” 余何意见二人背身远去,才冲着林如许的尸身发起呆来,他和林如许只有一面之缘,也只说了几句话,并无什么交情。 可因为林如许的匾额,却叫他悟得了一套拳法,严格说起来,林如许也算他一拳之师。 想不到今日再会,已是生死相隔。 心下叹了一气,余何意合目持掌一礼,念了几句道教心经,权作心意。 随后便并指如刀,往林如许琵琶骨点去,那骨上本就穿了一根寸许的铁刺,早有损害,此刻经了余何意一指,当即发出‘扦叉’一声,断开了。 另一侧也如法炮制,他再拿背负的长剑一割,把铁刺自肉里横贯取出,林如许两肩都留下了刀切伤口,因死了多时,倒没流什么血。 “林堡主,人死已矣,想必你不会怨怪我对你不敬。” 余何意喃喃自语了一声,又想到方才和陈旷夸下的海口,恐怕他要因此发怒,就把自身外套脱下,罩在林如许尸身之上,再把他横抱在腋下,飞身而出。 洞穴外,吕去归正盘膝在高石之上,吹奏横笛,那曲调声幽,引来林风相和。 陈旷在另一侧为林崇吉上药包扎,他身上,不仅是断舌瞎眼,还有许多刀剑划伤,创口大都不深,唯一可致死的几道,都仿佛刀势未尽,就被人截断。 此时余何意带着林如许尸身出来,林崇吉见了,当即挣扎着站起身来,冲向父亲,陈旷连忙拦住他,急道:“你现在不可妄动。” 林崇吉浑然不听,还要上前,余何意便持剑冲着地上的林如许,对他胁迫道:“站住,你要是不珍惜性命,我现在便斩的林如许尸首不全,叫他泉下有知,死不瞑目。” 这才把林崇吉吓得止住动作,愣在当场,陈旷忙把林崇吉按坐原地,问道:“林公子,你父亲是一个黑袍人杀得吗?” 这一问,直问得林崇吉扑簌簌落下泪来,他摇摇头,张开嘴,费力得想说出话来,却只能发出喑哑之声。 情急之下,林崇吉以指为笔,在泥土上刻下他刻骨铭心的两个字。 林……就…… 陈旷心下了然,便把自己如何在山洞中醒来,又如何耳闻黑袍人杀林成之事,及其黑袍人与他相斗被余何意所救之事,都一并告诉了他。 林崇吉听了‘踏松月’之名,完好的左眼中燃起了仇恨的怒火,林成已死的消息,显然并不能让他感到快意。 在这洞穴中度过的三天两夜里,林崇吉也曾跪地求饶,痛哭哀告。 他把自己所有的傲骨折断,只为了乞求一瓶伤药,来医治他高烧不退,身受重伤的父亲。 他已失去了一切,不能再失去自己的父亲。 林成、林就与另几个轮换看守此处,偶尔会有一些林崇吉从未见过的人进洞穴来,他们有的对着城里掳掠而来的少女发泄兽行,有的拎着华山派的弟子当沙包对练。 华山派有几名弟子,被抓出去之后,再也没见回来。 但在这洞穴里,更让林崇吉难以忍受的,是林成、林就两人,对他的百般折辱。 剑伤、刀伤、拳打脚踢,被迫学狗叫,趴在土里吃饭。 这几天来,他内心想过百次、千次,他反省过往日对林成、林就二人的颐指气使,自愧于当年的不学无术,自恨自己无法改变现状的无能。 林崇吉想了很多,大概前十八年也没有这几日想的多。 他的父亲被钉在石台之上,目睹着他被林成、林就当作玩弄的物具。 林如许见亲儿子沦落至此,怎能忍心,便也低下了头,冲着林成、林就两人求饶道:“只要你们不再折磨他,我愿意亲授你们林氏剑法。” 但林成、林就两人只是对视了一眼,就嘲讽道:“林氏剑法是什么东西,哪比得上我们踏松月无上密法。” 说罢了,依旧嘻嘻笑着,割断了林崇吉的半截舌头。 第二十二章 当年中山狼,他日果应偿 在那之前,林崇吉无法设想痛不欲生是一种怎样的形容,直到他被割断了舌头,他嘶吼着发出啸叫,在痛苦中翻滚抽搐,眼泪汹涌而出,浑浊了他的双眼。 朦胧中他恍恍惚惚,看见林成微微扬起嘴角,看见林就提剑迈步而来。 我应该躲开。 林崇吉这样想道,可过度的痛苦令他无力动弹,哪怕只是抽搐一下。 我会杀了他们! 我会为林家堡报仇! 我会让母亲死得瞑目! 只要我能够活下来,不,我必须活下来。 “崇吉——” 父亲的呼喊就在耳边,林崇吉觉得五脏六腑仿佛在痛苦中重生,五感六识重新回到体内,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力气,林崇吉往后一翻,摔入了泉水之中。 这泉水腥臭难闻,里头全是内脏与浮尸,有的泡久了,已像要炸开来似的,浑身肿胀着。 林就冷眼斜着他在泉水中翻滚,面带嫌恶,没再靠近。 他又一次从这二人手下生还,林崇吉欣喜着爬上石台,爬到父亲林如许身旁,嚎啕着,却没有一丝声音,也没有流出一滴泪来。 父子俩抱在一起,都像劫后重生一般欣喜如狂。 又有几次,林就提剑落入石台,想要带走他,幸有林如许以身相护,才保得无虞。 或者是林如许还有用处,林成、林就两人对林如许这样以身相代,颇有些忌惮。 林成、林就二人试了几次都不能够分开父子二人,便也逐渐淡了兴致。 大约一日午后,洞穴里来了一位少女,那少女在炎炎夏日时节,身披鹤氅,周身肤白如雪,唇赤如朱。 款款而来时,只见她身形微晃,姿态美妙,行动间如一阵风一般掠入山洞。 林成、林就二人躬身相迎,走到近处时,她美目微挑,以袖掩住口鼻。 “大人吩咐,若不能令他归附,则杀之。” 林成低眉顺眼,是林崇吉曾经常见的谄媚姿态,只看他小心翼翼道:“谨遵大人嘱咐,可是那人武功高强,以小人之能,恐怕没有杀了他的本事。” 少女大袖一扬,一道劲气凭空激射而出。 林成不敢闪躲,硬生生挨了一记,左侧脸颊当即红肿起来。 她冷笑道:“猪狗不如的蠢货,若不是你们提前引发了计划,踏松月也不会如此被动。” 林就拜伏在地上,头低得几乎可以挨到湿冷的洞穴表面,他以往最憎此地环境,此刻却惴惴不安,惟恐姿态还不够低。 “少使娘娘息怒,但我兄弟所言确然属实,咱两个便是一齐上了,也不是他一掌之敌啊。” 那少女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才自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丢在他二人身前。 那是一柄袖箭,箭锋漆黑如墨,闪烁着幽幽冷光,即使在阴暗的洞穴中,也能看到它的光亮。 两人见了此物,当即心中大定,连连拜谢,送走了少女,林成便离开了洞穴。 如此安然无事,又过了一夜。 第二日不知何时,林崇吉清醒过来,先以手探了探父亲额温,烫的吓人。 他匍匐在石台上,悄悄啜饮一道罅隙中流出的干净泉水,他动作很小,不敢叫人发现。 喝了几口,林崇吉费力撕下自己衣襟边缘的布条,沾湿之后,一块敷在父亲额头上,一块放在嘴边。 做完了这一切,林崇吉才有空去探看四周,才发现今日的看守不知出了什么状况,不在洞中。 等了许久,也没见人来,就在林崇吉揣测之际,只见林就自洞穴外提剑快步赶来,直奔着石台上的林如许与林崇吉二人。 林如许已烧了几天,伤口发炎,内力也被吸走了大半,早已是强弩之末。 这会儿见林就来势汹汹,只可勉强撑起身子,挡在林崇吉身前,目露哀求之色,正要说话。 林就见得此景,冷笑一声,一掌打向林如许心口,这一掌去势奇快,林如许来不及挡,又不能躲,当下痛呼一声,软倒在地。 林就便又提剑,刺向林崇吉,逼得他慌忙仰身去躲。 但林崇吉几日未进食物,早就无力,此刻腿软跪了下去,被这一剑刺瞎了右眼。 “啊!” 他发出一声哀嚎,就在将死之际,林崇吉忽听得洞外传来呼喊。 “不要耽搁工夫,快走。” 林就被此一喝,只好恨恨看了他一眼,便快步折身离开,林崇吉这才侥幸逃得一命。 鸟雀哜哜做声,在树间跳跃,林崇吉回过神来,面前已不是黑森森腥臭难闻的洞穴,日光灼灼,照的他一时分不清人世梦幻。 他伸出手掌,在阳光下仔细端详,好像从未见过这一双手。 另一侧,余何意跳上高石问道:“庆前辈何处去了。” 吕去归面容肃穆,已不似初见那般轻浮随意。 “我与庆平生来到此处时,就见一黑袍人钻身而出,他见了我俩,转身便逃。庆平生追上去了,留我在此接应你们。” 余何意点了点头,又问道:“前辈追去了何处?” 这一问,吕去归却答非所问。 “那黑袍人轻功不佳,但内力极为深厚,他临走前向我二人隔空打了一掌,便是这一掌,也叫我内息翻涌,久不能止。余兄弟,你知道他练得是什么功法吗?” 余何意腹诽道,魔头杀人一事闹得如此甚嚣尘上,你竟不曾听闻,可见靖安署之名,也是妄称。 “我不知道,有传闻说,他修炼的是一门魔功。” 吕去归大笑了三声,说道:“这正邪二字,原就难分。倘若我练了此功,使它来普救众生,除魔卫道,百年之后,不知后人又将如何书我功法。” 说罢了,他跳下岩石,往东南方向,飘然而去,留下余何意站在原处发愣,吕去归方才所言,震耳欲聋,不住回响在他耳畔。 陈旷见状问道:“怎么了,余弟?” 余何意回神道:“那人应当就在前面,庆前辈想必已拦下了他。” 当着众人跟前,余何意并未直言庆见空之名,此刻眼神一交汇,二人都心知肚明。 “那咱们过去瞧瞧,可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陈旷说罢,余何意点了点头,他早有意前往,否则也不会追问庆平生的去向。 此刻两人便一齐纵身跃空,向着吕去归的方向追去。 第二十三章 风悲鸦自啼,空留语难继 百药山风清日耀,浩浩风来,松柏尽皆低头。 那吕去归身法快捷无比,如烟似雾,一阵儿东,一阵儿西,叫人摸不清门道,陈旷原先追的最紧,此刻已落在了最后,反是余何意丝毫不差,竟能和吕去归一较高低。 吕去归注意到此,自省道,江山能人辈出,我却不能轻忽了天下豪杰。 奔行数百米时,忽听得山斜径顶巅处,传来一阵长笑之声。 霎时间,犹如江海奔流,波翻雪浪,直上青霄,云气聚合,四下里隆隆作响,直叫人身战手震。 三人向着发声之地赶去,惟恐稍迟了些会儿。 百药山,山顶。 在此旁人都不知处,有一座风凿雨刻的棋石,石侧,有一株不知春秋的老柏,柏下,有一位负伤盘坐的老叟,和一个身穿黑袍的男子。 奇花色绚,幽鸟声频,此刻别无它音,然而谁人听闻?当年烈焰焞焞。 庆见空难得犹豫,从容道:“成王败寇,恃强凌弱,叔叔,这才是江湖正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 庆平生长笑起来,笑得老柏树枝叶颤颤,山峦中雾气漫漫,笑罢了,他脸色一变。 “如今你为王,我为寇,何必再说些虚言妄语,来坏老朽视听,你动手吧。” 庆见空此刻傩面已除,才见得他半张右脸均是火烧后的疤痕,凹凹凸凸,分外可怖,这会儿脸上如罩严霜,疾步上前,扬起了右掌悬空,只要一掌,便可叫他身死当场。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于沉默无声中,一道劲气直冲柏籽而去,老柏飒飒簌动,落果而下。 其中一枚,正中了步步逼近的庆见空,只见他眼神一凛,立时旋身避开柏籽。 但另一枚隔空与柏籽同时瞬发而来的梅花形铁镖,却险险得擦过他的臂膀。 原来是余何意与吕去归率先赶到,眼见情势不妙,余何意立刻使出一招明心拳法中的双掌齐运,震落了其中一枚柏籽,而吕去归则是发出了他的成名夺命镖。 陈旷此时方到,喊道:“前辈!” 吕去归扬扇得意笑道:“可惜了我乃是个正派人物,要是在那镖上擦了点儿毒,今日功劳,岂不在我?” 说罢了一瞥在场众人,却见各个面色肃然,全无一个有空欣赏他的自得其乐。 正此时,庆见空忽然一笑。 “叔叔,你义薄云天,为天下人所敬仰,怎么就不知道低下头来,看一看你的侄儿。” 庆平生的脸色霎是难看,只是问道:“我如何不曾看你。” 庆见空已从腰间,抽出一尺黑棍来,自陈旷与余何意二人见他以来,从未见他使用过兵器,总是以一掌化功大法横行无忌,无往不利。 如今他手持兵刃,叫余何意提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 他再没回答一句话,这样的对话在他幼年时,少年时,青年时,已发生了很多很多次。 多到,他也无须再问了。 然而今日,在此景此地下,庆见空忽有灵感,便又问了一问。 这一问,也许就是他叔侄二人,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正在此时,忽然有日光一烁,是庆见空腰间圆镜一晃,晃得余何意急闭上眼,下一瞬,庆见空拔足而起,一掌隔空击向陈旷,另一手持棍高举劈落余何意。 吕去归退开数丈,一镖袭来。 余何意虽是闭眼,却下意识矮身相避,在闪躲中,右手拔出了背上长剑,左手抽出了腰间软剑,清风子母双剑法,至此才现本貌。 陈旷提足纵起,落点于松柏之上,哪怕他掌力雄浑,此刻荡扫而开,也早不足为虑。 庆见空滴溜溜地转了半圈,先避开了梅花铁镖,又闪过了子母双剑,最后往陈旷处袭杀而去。 余何意身如飞箭,一剑高举,一剑低挑,两剑翻飞间互补长短,剑势繁复中又见真章,融杂了江湖上不知多少名家的杀招,逼得庆见空将棍来挡,以足来蹬。 庆见空一脚踢向了余何意手腕,另一棍横住了余何意右手重剑,冷嗤道:“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我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说些更应景的。”吕去归戏谑得声音在近处响起,余何意不敢稍分心神,只闻他说:“例如……三人齐心,合力断金。” 一语尽止于此,吕去归终于掏出了他的兵器,铿锵声不绝于耳,余何意勉力撑持,陈旷的支援终于来在眼前,华山派的一招探骊得珠,在他手中运用得如臂使指。 那剑招歪歪斜斜,迅猛而来,庆见空一见此招,双目中迸发出怒色,竟不顾旁人攻势,不闪不躲,自运一掌,往陈旷心口打将而去,显然走得是以伤换伤的路子。 余何意稍有余力,才看到吕去归掏出的兵刃,竟是数个精铁制成的圆环,每一个上都有细细密密的洞眼,数个圆环间还各自相连,甚为奇特。 此刻那些圆环已套住了庆见空手中黑棍,逼得他以力抗衡。 陈旷往后一个倒转身,在半空中翻了个箭斗,左足在柏树的枝干上一勾,身子已然定住。 可是毕竟躲得太迟,他心口已中了庆见空一掌,此刻口吐鲜血,内息混乱,余何意趁此时机,一招软剑往庆见空喉口逼去,招式奇诡,剑走偏锋。 这一剑来得无声无息,让庆见空直到剑尖逼近才觉异样,闪避已经不及。他便深吸了一气,浑身凝做一团钢铁一般。 正是庆见空幼年便随庆平生修习武学,一直保持着童子身,练得是内力护体的金刚不坏法门,那软剑抵至他喉口,再不能进。 余何意运劲再逼,却只逼得剑尖弯转。 庆平生其时就在松柏之下盘坐,慨然道:“他的罩门就在腋下极泉穴。” 他这样一句提点,对庆见空来说,无异于晴日雷鸣,震耳欲聋。 但庆见空只来得及在半空中望了他一眼。 也只来得及看这最后一眼。 吕去归正在和他角力,两人各拽着兵器发力,都不能得胜,此刻吕去归听得指点,一个扭身反手一指,正点中庆见空的腋下命门。 倏忽间,庆见空身体犹如舟船漏水,皮鼓漏气一般,软了下来,余何意见此良机,当下调转剑身,右手所持重剑便一举当胸穿过。 霎时节,庆见空睁大了眼,瞳孔凝而后散,无力的摔落在地。 血花当胸绽放,余何意一转剑柄,拔剑而出。 飒飒血声尽落于草木泥土之中。 庆平生闭上了眼。 第二十四章 江湖人事远,各自行穷途 庆见空那腰间圆镜晃了一晃,仿佛也在悲鸣。 他‘嗬嗬’了几声,仿佛还想再说什么,但见叔叔只是坐着,并不起身靠近,便只弯起嘴角,笑了一笑,溘然而逝。 庆平生恍惚忆起数十年前,庆见空笑露缺齿,扎着两个小辫儿,肤白如玉,憨态可掬。 他那时晃着脑袋嬉笑,天真无比。 “以后叔叔行侠仗义,见空就为叔叔捧剑。” “哈哈哈……好,那叔叔就改练剑。” 那已是很早很早的故事了,早的不足为外人道尔,他又想起赵无幸。 尘埃落定,万事已矣。 陈旷走到庆平生身旁,关切道:“庆老前辈,是甚么地方伤着了。” 庆平生犹陷在回忆中难以自拔,此时听了一问,只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他其实本无大碍,只因两人相斗时,庆平生每每手下留情,出招束手束脚,被庆见空抓住一式破绽,打中了腰肋旧伤,因他功力深厚,撑得住一时不倒,此刻只是盘坐疗伤而已。 另一侧,余何意正站定调息,吕去归将折扇在他肩侧轻轻一点,见余何意转头去看,便笑着问道:“靖安署破军悬而无人,我看你小子功夫不错,考虑考虑?” 余何意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靖安署这等危险之地,进得容易出来难。 又别说是为朝廷办事,规章制度甚多,绝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吕去归见他摇头,只是‘啧’了一声,也看不出放弃与否。 大约半盏茶后,庆平生长吁一气,由陈旷扶着站起身来,悠悠叹道:“请将他尸骨就地烧了,装在坛中,由老朽带回去吧。” 余何意置若罔闻,陈旷抽不开身,吕去归看了又看,确定此事是被丢在了自己身上,他念在还要哄骗余何意,只可无奈地低下身子,去扶那具面目全非的死尸。 这一搬一挪之间,那尸首怀中飘下一张字条来,吸引了众人目光。 “踏松月诡秘非常,似与长生教有旧,我与虎谋皮,可进不可退,倘或身死,有缘人见得此信,请将此笺送付哀牢山竹屋,当有重谢。 见空笔” 见了此笺,吕去归嗤了一声,轻摇折扇,讽刺道:“这踏松月倒真是个厉害门派,能逼得庆老爷子的侄辈对他束手无策。就不知是什么时候兴起的,我往日怎么没听说过。” 这一句话便诛心了,陈旷扶着庆平生,察觉到他的手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 陈旷毕竟心软,此刻心下虽觉得庆见空也是咎由自取,嘴上却道:“或者真是被人所迫,无可退转,老前辈……” 他话口还没尽了,就被庆平生抬手拦住。 “不必为他开罪,他走到今日,是自取其祸。老朽看得明白,亦想得明白,今日之事,诸位若能守口如瓶,已经让老朽感激不尽。” 陈旷当即举指朝天立誓道:“我陈旷今日所见所闻,若有一丝走漏风声,就叫我五雷轰顶,不得超生。” 说罢了,陈旷又去看余何意、吕去归两人,余何意皱着眉头,也依言发了一番誓,吕去归亦然。几人就地取材,聚拢枯枝,熊熊得一场大火,烧尽了庆见空半生不甘,焰高半尺,觱剥剥声中,仿佛见得庆平生老眼噙泪。 余何意站在庆平生侧,状似无意问道:“前辈,他身上的烧伤从何而来?” 庆平生摇了摇头,显然也是不知,烧不多时,火焰将息,吕去归因烧尸腥臭难闻,此刻避去了另一端吹箫奏曲,陈旷在灰烬中收归骨灰。 余何意正在沉思后几册的化功大法该到何处去寻,耳侧忽然传来庆平生传音一线。 “小哥,老朽还有一件事拜托你。” 余何意微微一颔首,幅度不大。 “你悄悄的带了楚阳的骨榇回云州去,交给楚岭,把其中的根由解释一番,也好稍慰其心。” 余何意皱眉暗想,那云州楚家甚是势大财壮,楚岭又是出了名的护短无赖,我若这样独去,他不信我的话,迁怒在我身上可怎么办,这等传话送尸的活儿找谁不能做? 庆平生见他神色为难,又传音道:“余小哥,不会叫你白跑一趟的。老朽有一门外家绝学,是早年闯荡时于苗疆何家得来的,名叫五毒掌。只要你肯帮我办成这件事,我就把这门掌法传授给你。” 五毒掌? 什么来由,没听说过。 江湖上都无它的名头,想必也不是什么厉害的武功。 余何意电光火石般思索了一番,小声道:“前辈,容我思考一下,再给你答复如何。” 庆平生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待陈旷收拾完了一切,几人下了山头,在山脚处赶上了护送众人下山的官兵部队。 几名华山弟子留守在此,那些百姓妇女都已被带回城中,林崇吉站在一行人中,分外显眼。 没等陈旷迎上去,薛为就按着腰间长剑,迈步近前道:“大师兄,他有话和你说。” “林公子……”陈旷深吸一气,他自知今日林崇吉之祸,虽不能说全然是他疏忽,却也有着不小的干系,这会儿心内愧疚,说道:“眼下你无处可去,与我等同回华山如何?踏松月一事,你请放心,我华山绝不会任由它为非作歹。” 林崇吉现下换了衣衫,依旧一身白袍,右眼包了一片白纱,看着神清骨秀,仍旧是那个翩翩美少年,此刻神色淡然,听见陈旷抱疚之语,还笑了一笑。 他自腰间拔出剑来,在土地上一剑一划,手腕已比早前稳了太多。 ‘多谢美意,我已有了要做之事,也已经有了要去之地,只是想与你当面道谢。’ 余何意走上前来,见得地下笔走龙蛇,俊逸如画的一行字,抬起头来,看向林崇吉道:“你想自己去报仇?踏松月这门派来历诡异,可不是你一人能查的清楚的。” ‘余少侠,陈大侠,你们不必多言,我心意已决。多日前对你们出言不逊,是我不懂事,希望你们谅解我。’ 陈旷直道:“快别说这样的话,林公子,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受此剜眼断舌之伤,要说起来,真该是我向你赔罪认错。” 林崇吉摇了摇头,以脚抹擦了地上几行字,又写道。 ‘人力有尽时,你已尽了全力,我林崇吉知道好歹,我要走了,希望来日再会,能与你们杯酒言欢,谈笑席间。’ 书尽了这一番字,林崇吉收剑入鞘,抱拳毅然一礼,完好的左眼中,露出了此去不见的决心,压住了陈旷要再相劝的后话。 天地悠悠,林崇吉折身独行远去,众人都未阻拦。 在夕阳欲坠的余晖中,他的背影逐渐拉长,慢慢地化为一个细小的黑点。 第二十五章 秋露江上闻歌声,云州楚家慢慢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杨柳依依,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一阵清越柔婉的吟唱声,飘荡在细雨微蒙的秋露江上,歌声来自一船采荷的少女,舟船无蓬,顺水而行,那几个少女脚边摆着各式各样的荷花,有些开的正艳,有些仍是花苞,红拂拂,绿依依,说不尽春意盎然,道不完柔情缱绻。 少女们都身披罗衫,腰系青丝带,约莫都是十六七岁年纪,正在玩闹取乐,轻摆舟楫间,小船调转方向,冲着另一侧逆流而上的画舫并行而去。 “小兄弟,要到哪里去。” “往云州去的,几位姑娘有什么指教?” 那几个少女互相嘻嘻一笑,搡动臂膀间,衣衫滑落,微露半处香肩,滑腻白皙,便如刚蒸出来的酥烙一般,叫人眼睛烫的不知该在何处停留。 “你说……” “我不说,芸儿撺掇的,教她说罢。” “我不呀我不呀……” “瞧瞧这羞得,啊呀我来说。” 四五个女子一阵耍闹罢了,其中一个年纪略长些的,捡起轻舟中数朵鲜荷花,隔着江水往那精美的画舫船舱处猛地一丢,水灵灵脆生生的荷花上,还带着今早未收的晨露。 “小郎君,送予你尝个鲜儿吧。” 又是一阵嘻嘻哈哈,少女婉转的笑声不绝于耳,那轻舟一摇一摆,渐渐远去了。 船舱上,掌舵的艄公一捋长须,朗笑道:“余相公,你就收下吧。咱们这风情如此,这是那小娘子的一番心意嘛。” 余何意远看轻舟倏忽不见,只可点了点头,问道:“船家,还有几日到达云州?” 艄公望了望天色,又看一看风向,直着身子奋力划了两橹,才道:“要是趁着顺风,再有三天就该到啦。” “余相公,外头雨势大了,您坐回船舱里头去吧。” 余何意依言坐进了船篷中,支一小杆撑开了两侧小木窗,斜风细雨,江水映天碧,澄澈如镜,这一条秋露江横贯荆、定、云三州,奔腾向海,是南来北往必经之地。 坐在画舫上悠悠南下的,正是数日前身在荆州的余何意。 他坐在小案前,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在这漫天烟雨中,自饮自乐。 未几,余何意自怀中取出一本古朴的书籍,封面上正是小楷书写的三个大字‘五毒掌’,他翻开两页,叹了口气,又合上书,随手放在了身侧的一个白色小坛上。 坛中装呈的,便是楚阳的骨榇。 “要不是为了躲开那吕去归,也不至于上了这个当,唉。” 缘何长吁短叹? 盖因世事不尽人意罢了。 月前在荆州,庆平生、陈旷、吕去归等人回城后,官府因见他们救了前些日子失踪的无辜妇女,非要举行一个什么表彰大会,耽延了三日。 就这三日,真叫余何意见识了什么是人情世故,礼尚往来。 兼之吕去归又把他盯的死紧,非要拉着他喝酒,即便余何意会几手逼酒的技法,也架不住这样没日没夜地喝,一旦喝得多了,吕去归就以各种话口,诓骗诱哄他答应加入靖安署。 最过分的一趟,余何意在席上喝得醉了,踉踉跄跄地走去如厕,正在小解,外头忽得传来一问。 是吕去归醺醺醉语,他问道:“余大兄弟,你究竟肯不肯跟我一道儿。” 余何意险险就要应了,亏得他鬼使神差,问了一句:“什么一道儿?” 一开厕门,吕去归高举酒爵,正在倾洒酒浆,那都是数十年的宜城九酝酒,此刻碧绿的酒液倾数倒在了吕去归衣襟之上,再看其人,已是醉眼惺忪,半昏半醒。 把余何意弄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下定决心想,不能在此拖延了,若再不走,恐怕真要被他拖进靖安署了。 在这几日酒桌畅饮之下,余何意才真是见识了所谓狂生的风采,吕去归才情音律都是一绝,加之为人豪放,性情不羁,常视正邪礼教于无物。 在某些事上,倒比他与陈旷要谈得来些,两人意气相投,喝得甚是开怀,也正因此,余何意越往后越拒绝的不大好意思。 三日流水席散,陈旷要带着众弟子将回华山述命。 当时荆州除魔,是应林家堡主相邀而来,乃陈旷师尊特许,带众华山同门下山历练。 到此际死伤不少,他自然要回去请罪,是非功过,华山派方可钦定,纵使官府如何铭记功勋,于华山来说,陈旷这位大师兄带出这多人来,却不能全须全尾得带回山去,已是一项大错。 余何意身上的通缉令还没消去,陈旷对他歉意道,须得等回山请了罪,再上清风观去,余何意闻言自然满口的不碍事,请他切勿挂怀。 如此,便只好应承了庆平生嘱托,借机往云州去,也可以用此托词,先行一步,免得吕去归纠缠不放。 事情也果如余何意所料,一听是庆平生庆老前辈相求,吕去归也不好多说什么。 诸事皆休,众人各自告别。 庆平生回哀牢山去,陈旷往华山去,吕去归因身有公务,留守荆州,而余何意便自港口赁了一条船来,自秋露江南下,飘飘荡荡,一连数日。 趁着大好闲暇时光,余何意便取出五毒掌来修行,只是一读之下,才大呼上当。 原来这本五毒掌确实是何家的绝学,就是那个出了五腑毒君的何家。 这掌法威力也确实很大,但这功法有一门致命的弱点。 它乃是一门,阴阳并修的双生功法。 无怪乎江湖上不见其名了,这样的功法,若修成了,威力自是不用多说,但首先要修成此法,就是难上加难。 因为阴阳并修的功法,多为夫妻双修,阴阳共济,如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方能一日千里,修行无虞。 若是普通的一男一女修行此法,若阴在阳上,则阳法为之压制,修行内力全为他人作嫁衣裳,若阳在阴上,则阴法孱弱,内力不进反退。 这样一本功法,莫说是余何意,便是天下人,也找不出几对同心共意,又夫妻情深的修行之人来。 如此一来,这本‘五毒掌’便成为了一本鸡肋,余何意因此大为气闷,只觉得吃了老大一亏,故此只叫船家慢行。 他既可在江上慢行赏玩,也可借此机会,好好的揣度修行化功大法。 第二十六章 云州风俗大不同,富贵迷人眼 乌篷飘荡,碧波回旋,倏忽过了五昼四夜。 直至第五日的午后,约莫申时一刻时节,才终于到达云州。 渡口人来货往,船只首尾相接,鳞次栉比,余何意抱着白坛,付清了船资,又掐着一支仅剩的荷花在怀,跳下船来。 云州地势陡峭,山路盘旋,又正是夏日炎天,道旁绿柳燕呢喃,脚夫赤膊打凉扇。 因天色已晚,没什么活计,此刻都三三两两得聚在树荫下,吃瓜谈天。 余何意一路行去,看不尽门楼高耸,垛迭齐排,这里的妇女上身仅着一件小衣,下头罗裙配翘头鞋,清凉透风,在街市上往来行走,络绎不绝,此地民风开放,更甚长安。 为了入乡随俗,余何意就把背负的长剑取下,缠在腰间,另一柄软剑依旧束在左腿上。 走了好一阵儿,因不识路,他就近拦住一位四十余岁的大哥问话。 “劳驾!问一声楚家所在,兄台知道吗?” 那男子儒冠长袍,浑身穿得严严实实,与云州百姓穿着殊为不同,面色红润,宽颌阔口,瞧着很是端方。 此刻听了余何意一问,拱起手来,先对他行了一礼,倒叫余何意自己觉得唐突,忙也还了一礼,才听他说道:“不知阁下高姓大名,去楚家有什么事?” 余何意略一皱眉,虽见得此人彬彬有礼,甚为斯文,但祸事多由轻言出,因此并不直说,只含糊道:“在下姓余,受人所托,来送一样东西。兄台贵姓?” 中年男子‘啊’了两声,却还不说自家姓名,反问道:“是什么东西,谁叫你送来的?” 余何意微怒道:“江湖上的事情,兄台问了又有何益,请自去吧。” “哈哈哈哈……” 那中年男子长笑一阵,笑得余何意好生莫名,但他初来云州,人生地不熟,也不想多生事端,刚待拔足要走,就被那男子扯住手臂。 余何意气上心头,用力一挣,竟莫想挣动,也不知这男子哪来的气力,一时怒道:“你想干什么!” 说话时,怀中白坛已移在了左手,右手径去拔剑,不料剑才出鞘寸许,就被男子按下。 “小兄弟不要动恼,敝姓楚,单字一个岭,正是楚家人,先前问得急了,是我的不是。” 这就是楚阳的养父,楚家的现任当家麽? 余何意一听对方大名,又见他说话诚恳,心下怒火便自息了,可是此处人来人往,耳目众多,不宜谈及楚阳之事,就道:“原来是楚伯父,是余某见识浅了,竟会不识当面,失礼了。” 楚岭今日也是难得兴致勃发,出外游览风光,不期然被这少年拦住问话,一来,楚家在云州当地名望深重,鲜有人不知所在,二来,楚岭早年游历江湖,广交好友,不认识他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是以被这问楚家所在的灰袍少年拦住后,也只以为他是有意攀交,故作不识罢了。 不过见这美少年说了几句,竟怒极拔剑,才知道自己想得岔了,这才自报姓名,他向来拿得起放得下,不怎么自持长辈架子,道歉也很诚恳。 但听对方一声楚伯父,又仿佛认得自己,一时奇道:“你认得我?” 余何意忙自腰间锦囊中取出一块玉佩,乃是楚阳生时常佩的一块暖玉,上刻岁吉祥瑞四字,递给楚岭,并道:“我受庆老前辈所托来此,此地人多口杂,不妨先进贵府,容晚辈慢慢道来。” 楚岭一见此玉佩,面色大变,神情肃然,只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回身往内走去。 余何意紧随其后,两人好似竞赛一般,越走越快,不多时便到府宅。 青石板砌造大路,笔直平整,一座建筑辉煌的大宅之前,左右各安放着一墩张牙舞爪,脚踩石珠的雄狮,狮头微微昂首,头顶涂着一抹赤红,更显得栩栩如生。 上头挂着一块大匾,写的是‘云州楚府’四个金漆大字,匾额左下方横书有‘族府’两个小字,气派非常。 余何意看得一愣,敢将州省冠于府宅之前的,可是没有几个能人,如此也可看得出楚家在云州,是如何的尊崇无比,甚至高于官府。 这也与云州强横的民风习俗有关,在云州,村落之间大事小情,便是闹出了人命,人们也都多让宗族处置,鲜少有人上报官府。 此地的官府,就如摆设一般,放着好看而已。 此刻楚岭疾步迈上数十级台阶,走到楚府大门跟前,紧着门上的铜环‘铛铛铛——铛铛铛’连扣了数声,里头当即有人开门。 出来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壮门仆,膀大腰圆,下盘稳健。他见敲门的是自家老爷,神情一怔,问道:“家主,发生了什么事。” 楚岭往左一让,对他道:“余小侠前来拜访,你让桓儿出来见客。” 门仆点头应声,急步去了,楚岭往内走去,嘴里还不忘招呼余何意道:“小兄弟少坐一坐,我去换身衣衫,咱们书房细谈。” 实则也不是楚岭非要如此做派,只因他在外走得久了,发了一身大汗,就此会客实在不礼。 余何意抱着白坛,腰悬宝剑,便跟着门仆转进大院,走入前厅,在正堂下落座太师椅。 茶盘上果脯茶点,无一不全,茶过三道,楚岭才从后头走出来,身上已换了一件靛蓝色广袖对襟,里头雪白的中衣立领,盘扣镶玉。 他出来时,见余何意身旁只有茶童伺候,当下眉头一紧,问道:“桓儿呢?” 那茶童约莫十三四岁年纪,面容青涩得很,想来也是少见主家,被这么一问,立时匍匐在地,瑟瑟抖道:“桓少爷午后就出去打猎了,至今还没回来。” 楚岭闻言,自胸臆中舒了一气,无奈道:“这小子。”随即他袍袖一拂,欠身直臂道:“小兄弟,这边来,咱们书房谈。” 余何意抱着白坛站起身来,低头一礼,表示谦逊后,才大步走在前面,两人转入了后头书房。 一进房门,便有一阵清香传来,令人一闻之下,甚是醒神,细看去,才发现房内摆有三处香炉,幽幽冉冉,暮色映浮烟。 博古架上,处处摆着名珍奇玩,稀世古宝,有许多物事,西墙上的雪中垂钓图,左右挂的前朝文公真迹的对联,架上摆着的官窑蓝釉彩盘,还有正当间悬着的白玉磬,桩桩件件,无不是天下少有,世间绝无。 看得余何意颇为咂舌,直道果然是云州楚家。 第二十七章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 云州坐惯了高椅高桌,连书房内也摆着一件大方红木厚桌子,桌上摆着数个釉上彩瓷碗,楚岭为他沏了一杯,又为自己斟了一盏。 两人对坐桌旁,楚岭问道:“小兄弟此来所为何事?吾儿楚阳近来可好?” 他如此一问,问得余何意低下头来,把怀中久抱至今的白坛往桌上一放,放得令楚岭眉心直跳,一丝不详之感爬上心头。 “这……这是什么意思……”楚岭强笑着问道:“小兄弟,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伯父。” 余何意站起身来,对他道:“楚阳兄台的尸骨,就在此处了,万请节哀。” 楚岭身子一晃,只觉得头晕目眩,几乎要坐不住这张四平八稳的交椅,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胸口闷得发慌。 “他……他是怎么死的。” 余何意摸了摸鼻子,斟酌着说:“月前荆州有邪教作祟,华山派由陈旷领命下山除魔……” 后话未尽,楚岭神色悲痛不已,问道:“这么说,阳儿是被妖人杀害的了,杀他的人在何处,被拿下了吗?” “已经死了。” “好……好……好,阳儿行侠半生,为此而故,也不算堕了我们楚家门楣。” 楚岭低下了头,悄悄以袖揩泪,余何意左右四顾,佯装不见。 紧接着,楚岭又问了些内情,例如邪教姓甚名谁,什么来路,楚阳如何鏖战,怎么身死,是谁手刃仇敌,事端平息了否? 余何意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地答了一番,楚岭也是嗯嗯啊啊,认认真真地听了一遍。 谈到日落西山,月挂柳梢,楚岭才恍然间回神道:“瞧我这脑子,只顾着与你说话。张全!” 外门‘吱呀’一声开了,钻进来一位三十余岁的精壮汉子,颌生虎须,怒目浓眉,甚是威武。 “老爷,您叫我。” “去安排一桌筵席,取出我那坛十年的元正酒来,我要与小兄弟痛饮一场。” 余何意闻言心道,这可耽搁了我回长安去,忙就站起身来,连连推辞道:“不必麻烦,心意晚辈领受了。” 楚岭见此沉下脸来道:“小兄弟莫非瞧不起我,不肯与我同席饮酒?” “不是如此。” “那是什么道理?你既然送了我儿归乡,便算是阳儿的兄弟了,哪有兄弟过府不饮不食的,你要我楚家为外人所笑话不成?” 话到如此地步,余何意纵要推拒,也不可能了,只好点头称是,心想,住下一夜,明早就起行,回长安去。 两人自书房走出来,穿过曲折长廊,经过假山嶙峋,越过花团锦簇,踩过青石小径,走了约有一炷香功夫,才到了宴客大堂。 这大堂外窄里阔,活像倒了个儿的葫芦,里头有朱漆长柱数根,每根长柱上都錾有金漆大字,都是些诗句之类。 譬如‘三梁曾入用,一节奉王孙’‘称心如意,剩活人间几岁’‘功成献凯见明主,丹青画像麒麟台’‘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这些诗句不仅风格大相径庭,连笔法,表意也多不相似,摆在一起,很是奇怪。 也许是余何意驻足观望久了,楚岭在旁说道:“小兄弟,是不是觉得这柱子上的诗句,各与各的不相干?” 余何意回过神来,忙道:“没有没有,只是看这些字写得很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楚岭哈哈一乐,笑了两声,说道:“小兄弟,你不必过多拘束,有话直说就是。这些柱子上的诗句,确实是各不相干,这是因为,留下它们的人,也是来自天南海北,四方殊途。” “啊?!” 余何意支吾了一声,有些疑惑道:“这是……” “这是我楚家独有的迎客柱,倘若来客能在柱上留得下诗句,我们自然会派人为之金漆涂朱,永存于世。父亲——” 随着少年清朗声响起,打外头大阔步进来一位剑眉薄唇,萧萧肃肃的锦衣少年,约莫十八九岁年纪,左肩上架着一只猎鹰,背上绑着一把约有尺长的大弓。 少年身后还跟着四个壮汉,无不是二十来岁的青年,都穿着灰色短打,脚上绑着缠绳。 楚岭一见此少年,登即笑容满面,喊道:“桓儿,快过来见礼。这位是你楚阳哥哥的兄弟,姓余,名何意。” 楚桓迈步上前,随意地抱了一拳,立时就放下了,他本是笑着迈入大堂的,此刻听了父亲介绍宾客身份之后,却冷下了脸来,撇嘴道:“原来是余大侠,久仰久仰,想必余大侠武功高强,在这迎客柱上留下佳作,一定也轻而易举咯。请——” “桓儿,不得无礼。” 楚岭一声轻喝,只见楚桓斜了斜眼,很是不服气道:“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楚阳哥哥武功高强,他的朋友,想必也是高强之辈嘞。” 余何意看在眼里,心里明白,恐怕这楚阳与楚桓关系不和,不然这少年怎么入门时还言笑晏晏,一听说自己是楚阳的朋友,就转了张嘴脸呢。 他也是少年意气之辈,被楚桓这样接二连三的相讽,怎么能忍得住,那头楚岭还在皱眉呵斥,这边余何意已轻点足尖,拔地而起。 嘴里说道:“楚伯父,既然这样,晚辈就献丑了。” 余何意右手拔剑而出,在半空中嗤嗤嗤几声,一个‘道’字倏忽已成,身子才要落下,他左脚在别的柱上一蹬,翻身上了房梁,倒挂在空中,紧接着又写了个‘由’与‘白’字,因是倒挂着的,这字便也是倒写正看。 楚岭兀自‘咦’了一声,凝神细看,观这几个字雄浑非常,笔力惊人,是余何意运用了自创的明心拳法在剑中,模仿了林如许书法而就。 那林如许江湖成名已久,数十年书法深耕,其中所蕴含的精神气势,实乃是他一生感悟。 余何意虽只学了个形,也足以令人惊讶,毕竟他年轻如斯,就能有这样的笔法功底,对外人来说,已很是可夸,但他毕竟内力尚浅,剑身入木不深。 余何意长剑一挑,借力变换身姿,又在空中跃起一丈,幸亏这宴客堂十分高阔,足有三层楼深,也还经得住他翻腾踊跃。 这会儿只见木屑纷纷而落,须臾间十个字一齐写毕,到‘长’字最后一笔时,余何意正巧落地,那一捺便长而又长的划尽。 余何意写罢了诗句,长舒一气,楚岭凝视着长柱上两行大字,‘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 过了良久,他拊掌大笑道:“细观这一行诗,倒有些拳意蕴含在内,这一路拳,我在江湖上却没见过。小兄弟年纪轻轻,就能创出如此武功,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桓儿,如今你可服气了吗?” 余何意听罢,为楚岭的眼力暗自惊诧道,果然是不愧是楚家的家主,只看了一眼,就瞧出了我这字内的真章,幸亏他不认识林如许。 于是只笑道:“哪里哪里,一般一般。” 第二十八章 月下见美人,烛前看繁花 他嘴上这样客套,心下却暗道好险,再多一个字内力就要撑不住了,只怕要当场出丑,幸好选得诗句不长,若换做月前在荆州时,决计撑不下来写这一句诗。 原来在秋露江上行船的那些日子里,余何意已经修成了化功大法的第一层。 虽才初窥门径,算不上修行有成,但化功大法乃是江湖上顶尖的武学之一,哪怕只学了皮毛,也已与旁人大不相同。 就如内功运行之道来说,常人所修行的,无不是正脉顺行,余何意先前的龟息功内法,也是如此,但这化功大法却是逆其道而行之,正脉逆行,逆脉正行。 如此反复修炼,体内经脉在内力奔腾之下自然大为拓宽,也就容得下更多内力了。 这才是化功大法,可以吸收其他人内力的诀窍,余何意虽只刚入了个门,体内的内力也比在荆州时要强得多了。 楚桓挑刺不成,反被将了一军,此刻心情大不爽快,并不接父亲的话茬,只叫道:“筵宴安排完了吗?” 大堂内美婢往来如云,粉貌娇娇,浑体透香,发髻高耸,穿得都很清凉,一些粉衫黄裙,一些黄衫粉裙,叫人眼花缭乱。 她们长袖微露十指尖尖,奉着盘碟碗筷,都置办已毕,听了少东家一问,其中一个领首的应道:“已办好了,请老爷、少爷们入座吧。” 楚桓鼻尖哼了一气,直入席间就座,楚岭虽不住呵斥,但余何意看得明白他那脸上的爱护之情,自然不会和楚桓过不去。 虽然他二人年岁仿佛,但以江湖经验来看,余何意可算是楚桓的老前辈了,哪能和这样的毛头小子计较,秉承这样想法,余何意心下郁气稍解,也就顺势入座。 三人围坐大桌,颇有些空荡,按理说应当请些女眷一并陪坐,才不失礼数,但也不知是否云州地界习俗不同,楚家的女眷一个也没来此。 那四个精壮汉子负手立在楚桓身后,对着满桌的珍馐佳肴,眼神动也不动一下。 过不多时,张全自后头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坛封红描边的黑瓷小坛来,坛上贴着两个字‘元正’,楚桓一见得此,惊喜道:“父亲,可是那坛珍藏了十年的元正酒吗? 楚岭点了点头,客气道:“来,给小兄弟满上。” 一名青衣少女自美婢群中走出来,衣着甚不相似,容貌更为妖媚,她低着头,手中托着一只木盘,款款走上前来,先以未开刃的食刀,直直地插入酒坛泥封之中,那玉似的双手,快速向下一按,泥封登时被撬开大半,从中飘出了醇厚醉人的酒香。 连先前那四个不为所动的汉子,此刻也禁不住鼻尖耸动,目光炯炯。 那少女身形袅娜,如云似的在桌旁盘旋徘徊,余何意只是略一恍神,便见眼前已满斟了三碗玉液,酒香沁鼻,和风送爽。 “小兄弟,来,我先敬你一杯,多谢你千里奔波到此,旅途劳顿,敝舍招待简慢,你可不要怪罪。” 楚岭老眼晶莹闪烁,自斟了一大碗酒,一口干了,将碗底倒翻来看,以示罄尽。 余何意一闻即知,这酒定是陈年老窖,极易醉人,暗暗腹诽道,若这样招待也算简慢,那真不知好生招待是何规模了。 他也知道楚岭今日得知了楚阳死讯,此时心情必定悲痛难言,但其身为一家之主,不可情绪太露,这会儿借着宴饮之故,能痛醉一场,多少有些消愁之意。 便就顺势捧起酒碗,一饮而尽,楚桓也陪了一杯。 如此数巡,楚岭屡屡举碗来敬,余何意也是酒到杯干,不敢推辞。 喝了约莫半个时辰,几人都有了些醉意,以楚桓为最,他内功最浅,平日里又不常饮如此美酒,一时贪杯,就喝得多了。 这会儿踉踉跄跄的起身,嘴里直呼:“父亲,容桓儿散散酒气去,回来再饮过。” 后头守着的汉子扶着他往大堂外走去,楚岭挥了挥手,叫他自便,这厢又来敬酒,喊着:“少年英才,一见如故,等我再敬你一杯。” 说罢,楚岭一口干了,又把碗底倒翻,看着余何意,意思便是,我如此了,你亦然呐。 “伯父,伯父!” 余何意喝下碗中最后一口残酒,权作领了刚才那一杯相敬,眼看楚岭要再提坛,忙叫道:“我有些内急,不知府内……” 楚岭愣了一会儿,才回神道:“啊,樱桃,你带他去。” 那名先前斟酒的青衣少女便来扶他,余何意顺势将半个身子都倚靠在她肩上,由少女扶着往外走去,出了大堂,便是一条曲折萦回的长廊,两人并行其间,月色辉耀,流光满院。 少女长袖曳地,身上穿得仿佛是舞衣,走起路来很是不便,余何意便直起身来,正色凛然,除了一身酒气之外,竟毫无醉态。 那少女见了,‘咦’了一声。 “嘘——” 余何意揽着她快行几步,避开了大堂内视线所能及处,笑道:“樱桃姑娘,在下酒量不精,只好出此下策,希望你理解。” 樱桃嘻嘻笑了两声,也不说话,只点了点头,俗话说,月下见美人,烛前看繁花。 此刻在无边月色之中,映衬得樱桃愈发娇柔媚态,弱不胜衣,真似梨花带雨,海棠醉日。 余何意酒意熏蒸,醉上心头,一时看得呆了,不免略略低下头颅,似欲偷香一吻。 然而美景中总有不合时宜之事,耳侧忽得传来窃窃私语,虽声如蚊蝇,但在余何意耳中,不亚于高声喊叫的一般。 惊得余何意陡然清明起来,便推了樱桃一把,直道:“你进去罢。” 樱桃脸上也不知是失落还是懵然,此刻听了余何意之言,只是应好,转身便去了。 余何意几步走入院中,远观楚桓与一个灰衫的汉子,在荷花池正中央的凉亭里歇息,两人一坐一站,正在说话。 “那个野种真是烦死人了,都出去这么些年了,还要回来闹幺蛾子。” “少爷,老爷总归还是向着你的,那楚阳不过是个外人,轮也轮不上他什么。” “我知道,就是心烦。几年前他回家那趟,就搅得我们不得安生,现在回来,又不知有什么事。” 第二十九章 云不成,楚难住 余何意听得古怪,心想原来楚阳身世,他们家中已自闹开了,怪不得楚阳之前从不回家,但楚阳又是如何与庆见空勾结的呢? 他蹑手蹑脚,凑近了些,轻轻巧巧得跳上一株老桃树,借着夜色偷听。水池中种着各色花卉,也不单是荷花,此刻飘风发发,香气清幽。 那二人竟毫不察觉隔墙有耳,还在继续说话。 “其实咱们对他也够好的了,谁知他从哪得来的消息,非要找自己的亲爹娘,也不知道发什么疯。依我看,准是他那个好师兄在旁唆使的,这次的兄弟恐怕也是一类人,瞧他那个卖弄的样子,爹也不知道喝了什么迷魂汤,哼!” “少爷,要不要,给他一点教训。” 夜色中看不见楚桓神色,只听那汉子说道:“是,还是按咱们之前的法子麽?” “不要搞得太过火,免得父亲又怪罪我。” “放心吧少爷。” 两人又呆了一会儿,才往院中走来,余何意见得此景,忙踅身回避,心中想着,和他闹起来殊为不智,明日一早就走,免得在这多费周章。 打定主意,余何意故意在院中走了两圈,逗留了一阵儿,约有盏茶时分,才慢吞吞地走回宴客堂去,还未进门,就听闻堂中丝竹管弦之乐,清脆悦耳。 樱桃站在前列,后头一排粉衫黄裙、黄衫粉裙,交错排列,正在翩翩舞动,轻移腾转之间,似如飘的一般,长袖委委,愈发显得霞明玉映,燕妒莺惭。 直叫余何意想起一句诗来,“翡翠冠高罗袖濶,楚舞吴歌劝郎酌” 宴席上,楚岭正一杯一杯复一杯,倒不见对此靡靡之音,鸾回凤翥有甚么关注,反是楚桓,在旁不住拍掌叫好,间或丢些瓜果银钱上去,掷中了那些女子,偶有几个不愉的,也只是斜瞪这金尊玉贵的少爷一眼。 看到余何意回来,楚岭当即端着海碗迎了上来,不待他说话,余何意佯装醉态朦胧,不能自持。 “楚伯父嗝——我实在嗝——不能喝了。” 余何意踉踉跄跄,带着楚岭连连歪倒,撞翻了一个小檀木圆凳,又道:“明日还要起行,有重任在身,请恕嗝——晚辈失礼。” 楚桓在旁劝道:“父亲,余大侠远道而来,旅途辛苦,你就让他去睡吧。否则将来传出去,还不知怎么说咱们楚家的待客之道呢。” 不对劲。 这小子怎么竟会开口帮腔? 余何意心内警醒,但面上不露分毫,楚岭听了楚桓一劝,这才作罢道:“好吧,张全,你来扶小兄弟去东厢房歇下。” 张全依言上前,正要接过余何意蹒跚身躯,青衣香风俶尔间掠到跟前,只见她杏脸桃腮,眼含秋波,那凤目略略低眉,便显出万种风情。 “老爷。” 楚岭为此一愣,不明所以,楚桓在旁拊掌大笑道:“美人配大侠,正合如此,去吧去吧,樱桃,你送他去。” 大约是楚岭喝得醉了,此刻竟察觉不出自家儿子的诸多心思来,他也想着,樱桃乃是夫人表亲的侄女儿,在楚家逗留的久了,到今并无良配,若樱桃真个有意,就送她一翻顺水人情,也无不可。 云州地界,风气开放,女子地位不低,有甚么喜欢的也敢直言表白,樱桃此举并不算出格,楚岭脑中计较了一番,也就点头道:“好吧,你陪他去。路上须得小心,不要叫他逾越了礼数。” 樱桃不说话,只是一笑,微微地点了点头,扶着余何意去了。 余何意靠在樱桃肩侧,香气沁人,心中不由得神魂飘荡,不醉也自醉三分,两人并行在九曲回廊之间,闻得飒飒松声,风敲竹韵,一时只觉得天地幽寂,心无旁骛。 初时灯火通明,亮亮堂堂,来往间也偶有仆婢,不知缘何,两人越走越是僻静,余何意经风一吹,本来的三分醉意也早淡了,身侧的娇躯愈走愈是颤巍。 直走到一处漆黑无光的小院,看方位分明不是东厢房,樱桃素手一推,余何意顺势站直,面上醉态尽去,她也似早料得此,毫不惊诧。 “樱桃姑娘,你这是?” “没时间说那么多了,你快走吧,从这儿翻墙出去,往东南方向走,不过五里就能见到渡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余何意铁了心的要问个究竟,樱桃回头看了两眼,急道:“公子,你不知那楚桓是个什么混账。我家中破落了,来楚家借住,虽是个名头上的表亲,却实在无甚么地位。他已……” 语至此境,她难以为继,呜呜咽咽地哽了两声,又回头看了一眼。 “已把我的身子占了,却并不想给我个名分,总借着我当由头,作弄那些好人家的汉子。” 余何意神色莫名,漆黑夜色下,教樱桃窥探不清。 “他如今又要以此来捉弄你,你快走吧。” “我走了,你怎么办?” “不要紧的,他不会难为我。” 静默了良久,余何意并无再说话,就在樱桃心中惶惶难言之时,只听得余何意长笑了两声,笑声划破夜空,遽即响起些石子破空之声,随后几声哀叫,自墙下传来。 樱桃面露惊惶之色,浑身发起憷来,脚下也不住退后。 她退的急了,一步绊倒,教余何意一手擒住手腕,稳稳拽住,后方乃是一方死水潭,潭中枯叶满池,荷枝破败,泥泞腥臭。 “樱桃姑娘,要小心一些。” ‘啪’得一声,火折子亮堂起来,照见了四方破落清幽之地,及其墙根处瘫着的数位灰衫短打的好汉,这院落栽种着数棵老松,月色不能侵进。 那数个汉子这会儿都‘唉哟,唉哟’的叫个不停,有的被打中了手腕,有的被打中了胸口,不过无一例外,现下身上都是一股子阴寒之气,冻得人六月里如入冰窟,浑身颤栗。 正是化功大法的阴寒真气,叫他们各个挣动不得。 虽是初入法门,对付这几个不入流的外门汉,倒实在也是大材小用。 “你……” 樱桃正要说话,余何意摇了摇头,笑道:“走吧,送我去东厢房住下。” 这一次,一路上两人都未说话,脚程轻快,不多时便到了东厢房处,余何意拂了拂青袍摆下脏污,向着樱桃一点头,就要抬步入内。 “等等!” 樱桃突然开口问道:“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你,余公子,你是怎么发现的,是我哪里漏了破绽。” “你说的情真意切,我并没听出什么破绽,可是……他们的呼吸声实在太吵了。” 尤其是对于修行了化功大法的人来说,埋伏的那几个人实在太显眼了,呼吸粗重,脚步窸窣,叫他怎能不发现问题呢? 他拾级而上,正要迈入厢房,身后忽传来一句呢喃。 “余公子,我不叫樱桃,我叫云不成,我说的那些,确然是真的。” 余何意闻言回身,瞧见了青衣女子款步而去,口吟小曲,是吴侬软语。 ‘山无数,烟万缕,憔悴煞玉堂人物。 倚篷窗一身儿活受苦,恨不得随大江东去。’ 第三十章 前路远行,来日再会 翌日清晨,余何意一夜睡得安稳,此下早早醒了,正在房内修行运功,耳边忽听得跫跫足音,料是楚桓来了,他也不动,端坐榻前,兀自地闭目养神。 外头叩叩作响,余何意只做没听见。 敲门声先是斯斯文文,有礼有节,其后演变为砰砰珰珰,拍砸喊叫,余何意这才翻身下榻,靸了鞋,两手拿住门闩,一提一抬,脚下也随之往后一退。 楚桓拍门拍的心头火起,用力正急,不防门砉然开了,他一身力道砸了个空,止不住平衡地摔进了屋内。 “哎呦!” “少爷!” 前一声是楚桓打了个趔趄,险险摔倒,故此惊叫了一句,后一声则是昨夜与楚桓密谋的那个灰袍汉子,心急护主,惟恐少爷受伤,所以高喊了一嘴。 楚桓被扶着站稳了抬头一看,余何意正悠然自得地收束窄袖,打理衣衫,一时怒上心头,当下就要喝骂两句,但话未出口,他又想到了疼痛不止哀叫了一夜的兄弟伙们,只好强忍怒气,咬牙切齿地问道:“余大侠,昨晚上睡得如何?” “不错,高床软枕,我难得发了一场好梦。” “既然如此,那么是不是也高抬贵手,饶了我几位手下。” “楚公子这话从何而来啊,余某很是不懂,什么高抬贵手?” “姓余的,你不要装蒜!” 楚桓怒气盈胸,上前几步,对上了似笑非笑的余何意,不知何故,心头竟生一丝寒意,边上的汉子眼见情势不好,此刻拦住了将要发作的楚桓,对余何意躬身一礼道:“余少侠,昨晚上有贼人入府,伤到了几个兄弟,想请你帮忙给看看伤势。” “噢!” 余何意拍了拍头,状似想起了什么。 “原来如此啊,但我即刻起行,时间紧,怕是没工夫。” 一听此言,楚桓面上流露出鄙夷之色,心道不过也是个借机敛财的庸俗小人罢了。 “只要你治好了他们,我按人头给钱,治一个十两。” 余何意冷笑一声,但即想起了什么,将那抹冷笑转为大大的微笑,慈眉善目地道:“一个五十两,少了不看。” “你好黑的心肠,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嘿,楚公子,反正那帮手下也都是一群酒囊饭袋,死就死了,你让开吧,我这就要走了。” 余何意见他不肯,当下一摊双手,讽刺了两句,抓起剑和包袱,就要出门。 那灰袍壮汉见状,又不敢出声,只能不住地看向自家少爷。 他与这帮受伤的兄弟伙来自一处,都是些附近乡野里的壮丁,楚家势大,招聘府役,他们都因会两手拳脚功夫,就来攀附楚家,侥幸被少爷楚桓相中,陪他吃喝玩乐,做个打手,生活也算惬意,但要论有什么大用,却是不值一提的。 眼看余何意将要迈出房门,楚桓终于开口:“等……等等!” 楚桓皱着眉头,心里不住盘算计较,一人五十两,伤了的足有七个,就是三百五十两,这足以让平常的三口之家吃穿十年不愁,便是富贵如楚桓,对他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但此事真要放手不管,不说传出去丢人现眼吧,死了这么些人,一定瞒不住父亲眼目,到时候不仅要赔偿抚恤,还得挨训,早知道就不听这厮的馊主意了。 “同意了?”余何意笑转回身,问道。 楚桓面如徽墨,阴沉沉颔了一首,他即走到厢房门槛处,拍了拍手,外头疏落落进来一行赤衣青年,各个行步无声,他又挥了挥手,这群人便把手上抬着的几名汉子放在地上。 令行禁止,一看就知,这帮人与楚桓厮混的那伙汉子不同,是真正有些武功在身的。 而地上躺着的这几位,正是昨晚上埋伏在小院墙根底下,被余何意以化功真气击中了穴道的几个倒霉汉,这会儿个个面白如纸,叫也不会叫了,只能发出些嗬嗬作响的气音。 倒把余何意自个儿唬了一跳,心道,这魔功果然好狠的路子,我只发了一成的力道,若换成本门的真气,不过也就是酸痛个一晚上罢了,但看这几位的架势,倒像命不久矣了 他却不知道这几位汉子的伤势如此严重,并不全是化功真气的威力,只因楚桓见了几个手下无功而返,还被打伤了经脉,心里有气,就叫了几个街道上赤脚的行医随意的用药医治。 那些行医多是撞府冲州的歧路人,没什么本事,只会治些普通的跌打损伤、风寒头疼的小病,被人传来楚府给他们医病,看不出问题也不敢直说,依着这几位发颤喊冷的病症,开了几味治寒湿的药,如鸡血藤、干姜、桂枝、黄芪一类。 其实也不算错,但化功真气外寒内热,实属阴阳生变的功法,你冷时它热,你热时它冷,入了人体,就会在你的体内翻江倒海的折腾,叫你经脉胀裂。 这几味大热的中药下去,把这真气激得越发活泛了,真是如鱼得水,似龙飞天,把一帮生气勃勃的汉子磋磨的奄奄一息,顷刻要死了。 这帮赤脚游医眼看不好,怕治死了人再被怪罪,慌忙来告诉楚桓,这才逼得楚桓不得不上门来求余何意。 这些却都是余何意所料未及之事,他虽料中楚桓会来找他,也只是想着楚桓不敢把事情闹到人前,故此一定要和他私下解决,却没想到楚桓胆大妄为如此。 余何意提着剑走到中庭,俯下身来翻开其中一人的眼皮看了看,随即在肩头拍了一拍,吸走了昨夜打进去的一缕真气,依次如此之后,直起身来,冲着楚桓道:“好了,钱呢?” “你这……这样就好了?” “楚公子难道不信我的本事?” 话音才落,躺着的几名汉子已有几个睁开了眼,另几个叫着“水……水……”,看着确实无碍了,那几名赤衣青年也把脉一探,确认了情况,对着自家的少爷点点头示意。 楚桓这才相信,自怀中掏出了三张银票,都是百两面额,他运力一抛,那银票就似飞刀一般袭来,余何意伸手一抓,径抓到手上,瞟了一眼,直接塞入怀中。 他朗笑道:“今日多谢楚公子招待,在下另有要事,就此先行,请代我向令堂告罪,恕余何意不能当面告别,诸位,告辞。” 说罢了,余何意提气一蹬,纵起丈余,踩着乌瓦青檐,倏忽不见。 第三十一章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楚家,西厢房内,一处院宇中。 云州天气多变,清早上还是艳阳晴天,此刻就已下了雨来。 这处院中雨丝绵密如线,两边栽种着苍松翠柏,月台上设着数枚铜罄,边上摆着一支小槌。 小园外悬着一块匾额,写的是‘休恨东风’。 这里的屋檐较别处长出一尺,檐下头随意地乱放着石桌石凳。 一袭素衣的樱桃坐在当间,手上正慢悠悠地缠着丝线,她面色红润,未施粉黛,头发只是松松得半挽成结,随意插着一支古朴的木钗。 “小姐!小姐!” 里头小碎步跑出来一个气喘吁吁的黄毛丫头,约莫八九岁年纪,这会儿满脸的不可置信。 “做什么,这回又是遇到什么蟑螂老鼠了?” 樱桃笑着看她,手上动作不停。 “不是……呼……呼……”那丫头喘着气,举起手来,攥着几张银票,喊道:“小姐,就摆在你枕头上,我才看见的。” 樱桃霍然起身,夺过了丫头手上的银票,展开看了又看,确认是三百两现银,随处可取,盖着大印的是汇通宝行,本朝最大的钱庄。 “这……这是哪里来的!” 樱桃说话激动地有些结巴起来,丫头又掏出一张纸条,说道:“小姐,这字条和银票摆在一起的,您瞧瞧。” ‘云小姐慧鉴:些许俗物,祝前路安好。’ 云不成捏着字条,攥紧了,落下泪来,那丫头急道:“小姐,你怎么了,你怎么不开心呀。” 她擦了擦泪,笑道:“没有,小姐没有不开心,小姐是太开心了。小惠!” “在!” “收拾东西,咱们去向楚家辞行。” 所谓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楚家的后事如何,与他是毫无干系的了,那些不过都是萍水相逢,往后因缘聚散,也未必再能见得一面。 他终于轻身上路,抛却了诸多负累,自清风观再入世来,到此方有一种脱得樊笼之感。 依余何意想法,当下终可去做自己的事了,先回长安,找到柳岁那厮,好好地问个究竟,讹些银子来使,再查明了幕后黑手,把他杀了,以泄心头之恨。 他出了云州城门,牵了一匹枣红马,上头驮着个不大的蓝布包袱,径往西南方向走去。 余何意慢腾腾地走在官道上,赏玩山景,近处草碧花红,蝶绕蜂舞,远山凝烟含翠,风吹露净,云州地势险峻,山峦堆叠,因此虽是暑热炎月,也不难熬。 走了约有半个时辰,到日上中天时候,热气渐渐蒸腾,骏马时不时打个响嚏,焦躁起来,余何意也觉口干舌燥,肚内饥饿。 他打眼一看,望见前头一排栽种有数十颗柳树,枝条亸委,正随风摆荡,心中大喜,赶着马匹奔到柳树之下休息,在柳下绑了缰绳,就取出包袱中的水囊来喝了一气儿肚饱,又把余下的水浇在手中聚拢,喂给马匹舔吮。 喝过了水,马匹自顾去啃食初生柳叶,余何意掏出一包油饼,取出一个,还尚有余温,是云州最好的胡氏饼家买来的,大口吞吃起来。 一人一马在柳荫下歇了片刻,忽听得东边大路上吵吵嚷嚷,十数个人簇拥着挤挤挨挨,往这边走来,为首的白面无须,是个后生,手里攥着个铜镀铁制的钥匙。 人群中绑着一个带木枷的青年,瞧着约有二十七八岁年纪,面目俊美,潇洒闲雅,虽是手足被缚,却仍有一种从容自得之态。 余何意看了两眼,不欲牵涉其中,就往自己头上戴了顶竹笠,半眯着眼,佯装午睡。 那群人走到近处,见柳树下有一个身着青衫的少年郎,边上绑着一匹驽马,瞧着毫无出奇,料得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少年小子,一行人均未在意。 他们在这数十株柳树附近来来回回走了数圈,其中那个为首的白面后生呵道:“江际流,你还不老实交代,你究竟把小姐藏身在了什么地方。” “想知道?”江际流面上登时一笑,说道:“要想保住你们家小姐的性命,就趁早把爷身上的枷锁卸了,软骨散解了。” 人群中当即有几个声音怒道。 “你做梦!” “痴心妄想!” “把他关入水牢,看看他还嘴不嘴硬!” 江际流顶着足有数十斤重的木枷,伸了个懒腰,无赖道:“那就杀了我吧,嘿嘿,反正黄泉路上,阴司殿中,也有个美貌的庄小姐陪我,说不准阎王爷一开恩,还把她许配给我呢。” 说着,此人嘴里啧啧作声,仿佛眼前已是洞房花烛夜的光景,十分的引人入胜。 “天下闻名的庄家独女,要是活着,我怕还没有这个福分呢。” 余何意在旁听的好笑,他也不认识什么庄家小姐,只是看个热闹,那所谓的江际流说话颇合他的胃口,便稍抬竹笠,睁开一只眼偷看。 那群人还在吵嚷,江际流嘴里的话愈发过分,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忍不住出掌袭来,运功十足,这一掌挨上,就非死即伤。 余何意见了此掌,心中一震,这掌法好生眼熟,倒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江际流早有预备,把这木枷一横,身子前躬略略一斜,迎将上去,那一掌劈落,木枷顿时四分五裂,尽成粉末,他在地下打了个滚儿,躲开了余下的掌风,此刻歪歪斜斜地往柳荫处跑来。 端看他跑得不快,那群人又围追堵截,本以为他不出百步一定便会被擒,孰料此人步法奇诡,虽然看着杂乱无章,但竟无一人抓得住他。 余何意心里不禁又是一奇,寻思自己可没这么俊的轻功,要是能学了此步法,岂不更好? 不知庄家又是什么来路,也是云州境内的? 江际流跑得近了,冲着余何意所在处哭嚎道:““老赵,老赵你终于来救我了,这几天我可是咬死了一句也没供出你来啊。快,把他们都杀了,再把那个庄闻柳一并送了上路,好解我心头之恨。” 他话音刚落,余何意抬起竹笠,露出了面容,还没来得及解释一句,眼见得那帮庄家门徒面色严峻,已有人举剑杀将上来。 这是什么道理? 若非清风观门规甚严,说不得余何意此时便要骂一句去你娘的。 第三十二章 鱼入网中,兔陷于阱 可毕竟情势危急,容不得他再作犹疑,这群人提刀的刀,拔剑的剑,举掌的掌,攥拳的拳,武功路子全不相同,心法内功倒像是一派。 七八个人纷纷围上前来,一股股疾风带得柳枝散碎,其中一个手持长剑,身法迅速,剑招虚虚实实,变幻多端,江际流赤手空拳招架不住,反手丢出被扔在一侧的竹笠,被他一剑劈成两半。 江际流自知不敌,本是要独自跑路的,现下忙转回身来,紧紧粘着余何意,凭他怎么闪避都紧跟不放,余何意心下微恼,暗想我与你素不相识,你怎么就敢祸水东引,拉我下水,好,我今日苦陷在此,你也走脱不得。 于是一个挨住一个,两人在众敌环伺间隙,手拖着手,背身对敌,真似默契十足的老相识。 实则是江际流欲待要走,余何意拽住他手腕,余何意将即脱身,江际流阻拦他前路,两人东踹一脚,西打一拳,也亏得这群人都是些乍出茅庐的无名之辈,武功平常无奇。 余何意与江际流二人厮混抵抗间,都经得住不伤,反把这群人打得数个躺在地上。 战了多时,江际流忽尔脱力摔落在地,被一柄长剑刺穿了臂膀,血花飞溅,飚出了尺长远距,惊的几个未见过血的门徒一声大叫。 余何意眼看不好,心知今日不伤人,恐不能善了,他当即拔剑出鞘,且战且退,以柳树为中心,凛冽剑气横扫,逼得一众庄家子弟不敢上前。 那众人都是初生牛犊,悍不畏死,如今见这个树下的少年威猛无匹,更信那江际流的胡话,满以为此人是来搭救贼子的。 那个为首的后生高喝了一声,叫道:“大伙儿一齐上,这厮中了咱们的软骨散,硬气不起来了。把那个青衫的一并拿下,捉回去复命。” 江际流负伤横躺在地,眼睛骨碌碌地转,嘴里直喊:“老赵,杀了那个没毛的小白脸,杀了他,这行人自就散了。” 余何意当然也看出来此人乃是这群门徒的主心骨,但他本就与此事无关,若伤人命,说不好又牵连进一潭浑水之中,此刻心生恼怒,是杀也不好,不杀也不好。 正在他犹豫之际,那后生听了江际流一语,已怒气勃发地持刀挥劈而来,余何意目光一凝,左手运功一掌,打在其人胸口正中,右手握着那柄长剑顷刻间刺下来,眼看就要将之格杀当场。 “狂徒敢尔!” 霎时间风啸草伏,自那等庄家门徒身后,又现三人,这三人,便是些壮年血气之辈,行路间龙精虎猛,打眼便知,都有些道行在身。 此际开口一喝,只觉声势扑面而来,如千军万马,又似浪打惊岸。 余何意左手那一掌本使得是阴寒真气,此刻见生异变,临时换了内劲,转为道门心法,同时飞起一记窝心脚,踹在后生心口,把他蹬出去数尺,口吐鲜血,但到底留了他一命。 江际流伏在树下,有气无力地说话:“老赵,这几人乃是庄家门客,乾坤一刀古冶子,万里悲秋秦无声和雪中客雁惊云。” 余何意已开始退后,他还须要江际流介绍? 这几人中的为首者古冶子,他早在几年前的湘西古墓事中见过了,此人精通硬功,手足拳脚极为过人,三年前余何意初入江湖,那时他武功不济,只可在旁观战,眼见得古冶子一掌一个,杀了数十名绿林好汉。 就算今时已非昨日,余何意也不认为,自己目下可以小觑了他。 那江际流犹在喋喋不休。 “满脸胡须的就是古冶子,他的腰侧有伤,受不得力。那秦无声,只消打碎他的玉笛,便可无虑。至于雁惊云嘛,你打他的脐上三寸,神阙穴乃是他的功法命门。” 那几人听得此言,俱都面色大变,惟古冶子面色不改,只捋了黄须,淡淡道:“这位,小哥。你与此等两面三刀之徒谋划,无论是需要什么,都不是上上之选。 我庄家也算有些家底,你只要肯放了庄小姐,何妨与我等化敌为友?” 见古冶子有商有量,余何意神情微松,他抱了一拳,自陈道:“敝姓余,贱字不敢污耳,失礼了。我只是途经此地,在此小憩,不认识什么江什么流,也不知贵府小姐身在何处,请前辈明辨是非,让我离去。” 江际流身中软骨散,又负剑伤,此刻骨软筋麻,丹田处微弱内劲竟不可转,眼见这救命的稻草将要脱身,暗地里直骂老子娘,那老不死的几个东西又不好哄,谁承想这少年郎也不是盏省油的灯,方才要不是他几次拽住我,我早就走了。 叫骂道:“对,我和他不认识,他就是看你们庄家仗势欺人,路见不平才拔刀相助的。 赵兄弟,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千万别回来。以后有机会,在我坟上敬一盏薄酒,最好把那庄小姐一并杀了陪我,也不枉我与你相识一场。” 他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前头说不认识,后头又说什么相识一场,显然是胡言乱语,但那三人对视一眼,古冶子略略一点头,位于左侧的秦无声这才出声道:“余少侠有礼了,此事干系重大,不妨过我庄家一叙?” 余何意皱起眉头,心头一时不快,微讽道:“怎么,难道他的话可信,我的话就不可信?这庄家一事,我是非去不可了?” 江际流瘫软在地奄奄一息,嘴上却依旧气焰嚣张,此时见这青衫少年恼怒起来,不由得哼笑出声。 “赵兄弟,你可千万别跟他们走,这帮老不死的都是牛黄狗宝,黑心肚肠。 他们才不信你的话,宁杀错不放过,一进了庄家大门,里头的茶水有毒,香炉有毒,连那落下来的树叶花草也都毒性深重。” 他愈说愈气,显然有什么不快回忆浮在心头,连带着面色不愉,语速也越发迅捷,紧跟着道:“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吧。” 雁惊云上前一步,面带怒色,古冶子却拦住他道:“既然江际流肯讲,便由他讲吧。我相信余少侠自有决断。” 局势发展到此,竟是一副,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的做派了。 余何意四下望了望,窥得雁惊云、秦无声两人站在左右两侧,暗暗地封住他退路。 不由得心生一叹,自忖若仅有古冶子一人,倒有六成把握逃得出去,但加上这兄弟二人,插翅难逃,只好驻足在此,坐等故事。 第三十三章 老谋深算庄破天,藏巧于拙余何意 江际流伏在柳树根下,费力得翻转过身来,他转的很慢,但很坚毅,似乎用尽毕生气力。 日头高照,映出众人斜影,提刀的白面后生长身玉立,站在前方,提剑的余何意半举剑锋,随时可以暴起伤人。 古冶子、秦无声、雁惊云三人分别站立东、南、西各个角落,呈三足鼎立之势,堵住所有人去路,数个门徒半跪在地,听候差遣。 众人都静静在等,等待江际流的下文。 他终于转过身来,背靠着柳树艰难起身,先是笑了一笑,嘴角不知何故出现了一道血痕,方才分明不见,余何意心中腹诽,早料得此人奸猾,不是什么怀奇负气之辈,此刻如此作态,一定又在算计。 也怪不得余何意先入为主,若非江际流祸水东引,余何意也不至于陷入这堆破事中。 江际流戏做得真,娓娓道来。 “三日前,庄家独女庄闻柳在绣楼中无故失踪,房内只余一信,信上说,要庄家交出秘籍,否则庄闻柳性命不保。 五日前,我应友人之约,来到云州,下榻在天香楼。恰逢庄家贴出告示,愿以万两白银,求庄闻柳下落,小子不才,江湖内外也有些名声,叫作来无影,见了这等真金白银,又有谁不动心,兄台,换做是你,你不心动?” 余何意不自觉点了点头,心道,一万两白银,这事儿我要是知道了,说不得也想赚个便宜。 见余何意点头附和,江际流愈发喊冤起来。 “是吧兄台,我也是有意帮忙,这才夜入庄府,想要找些线索。不知庄家人发了什么疯,见了我就一口咬定我是凶身,不容分说,就对我下了毒药,还把我关入水牢,非说是我主谋绑架,要我交出庄闻柳。” 江际流满脸受屈模样,只差六月飞霜,以证清白。 “我好说歹说,没有人信。为求自保,我便哄他们,说我把庄闻柳关在此处。 他们几人就引着我前来查探,大兄弟,你可别怪我多嘴,你方才帮了我,便是现在说与我素不相识,庄家也不会放过你的。 尤其是那个古冶子,最有城府,你小心落得我这个下场,到时候,恁凭你剑法超群,武功卓越,也只怕都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咯。” 他一副我这都是为你好的哭言相劝之色,倒让余何意升起一丝好奇心来,便问道:“前辈,此人虽是油嘴滑舌,倒也真不似与贵府小姐失踪一案有什么瓜葛,为何要对他处以严刑?” “大言不惭!”提刀的后生一声冷嗤,还欲说话,就被古冶子呵斥打断。 “齐风,不得无礼。” 齐风应声闭嘴,愤愤不平地瞪了余何意一眼,这才低头退却几步。古冶子正待相告之时,忽然又有一人,自远处走来。 此人身材魁梧异常,身穿一件黑袍绣蟒,发冠虽是束起,依旧有些杂乱发丝披肩,瞳如点漆,隆准长眉,慢慢地踱来,威风凛凛,犹似神兵天降。 若说楚岭乃是个翩翩儒生,那么此人就是个蛮横武夫。 但在场众人因他出现,此刻无声无息地让开一条路来,诡异而寂静。 这人是谁? 余何意心头一问,听得江际流瞪圆了双眼,喃喃自语道,‘他怎么会来。’ 古冶子上前几步,半低着头道:“家主,您怎么来了。” 原来这人就是庄闻柳之父,庄家的主人,余何意心中,也是这样疑惑,原以为那几人用江际流钓鱼,跟在身后是理所应当,但至于惊动家主吗? 难道他真这么紧张女儿安危? 余何意又想,江际流此人自作聪明,自以为哄得他们把他带出城外,就可以借机逃跑,殊不知这些人早有预备,布下了天罗地网,诸多手段。 先以这些青头小子押送,故意麻痹江际流的警惕心,后头跟着三个老奸巨猾的江湖前辈,以防不测,最后还站了个横练硬功的家主,看这身功夫,没有几十年本事也下不来。 就算今日他真有接应的人来救他,也跑脱不得,还得拉着伙伴一齐入网,庄家果然精明。 想到此处,余何意忽然反应过来,我不就是被网进来的一尾大鱼,怨不得他们不信我和江际流素不相识,只怕也要给我下毒了。 这番想法说来话长,实则不过几个呼吸间,余何意已把全盘首尾想了个通透,当即屏气凝神,运起了龟息功心法,但求无虞。 庄家家主甫一出现,便迎上前来,扶起了树下正在做戏的江际流,掏出了一颗解毒丹,塞进他嘴里,惊得江际流一时莫名,咕咚一声吞落下肚,眼神中全是,你要毒死我麽?的惊恐神色。 但须臾间江际流周身气力恢复,内视丹田中气流汩汩,软骨散之毒顷刻已解。 庄家家主做完此事,紧接着,面向余何意道:“余小兄弟,在下姓庄,微名破天,承蒙武林同辈看重,有个外号,叫作‘怒目金刚’” 余何意暗自点头,心想,你这神态,取叫怒目金刚倒很合适,不知武功是否也是佛门来路,少室山的俗家弟子吗? 庄破天继续说道:“今日见了小兄弟方才知道,江兄弟与我女儿之事实不相干,前几日我受了歹人蒙蔽,致使犯下大错,险些冤枉了好人。” 他转向江际流道:“希望你能原谅,一个父亲的心情,我老来得女,实在对她宠爱太甚,那歹人便借由此事,设计害你。唉,老夫,实在惭愧。” 说罢,庄破天将长袍一撩,就势要拜。其他几人慌忙来扶,终未拜全此礼。 这番话情真意切,让江际流心中大感不妙,暗自叫道,好狡猾的老狐狸,想用场面话就轻描淡写的揭过此事,实在大大的有古怪。 前几天我见他,还不是这样态度呢,难道只因见了这个余姓的美男子,就转变至此? 还不待江际流咂摸明白,庄破天又转来向余何意道:“余小兄弟,今日相见,真可谓是不打不相识,不知可否过府一会,也好叫老夫摆下薄酒,聊表歉意。” 说话间,他袍袖一扬,做出俯身相邀姿态,俨然是,你非去不可。 话已至此,余何意自不会推拒,抬手收剑入鞘,淡淡笑道:“既然如此,某恭敬不如从命。” 第三十四章 风拂波澜不休止 几人一路言笑甚欢,直入了城,进了府,用了饭。 余何意在房中左思右想,始终难以安寝,便跑将出来,在中庭廊庑下静静沉思,不意撞见江际流。 此时浓云遮月,薄雨绵密,余何意与他站了一会儿,各自沉默不语,江际流等了许久,终等不到面前这少年开口,只好撇撇嘴,自开口道:“那庄老匹夫的鬼话,你真信了?” 青石声滴答,东檐流新雨,远处有人声隐约,灯火阑珊,月渐渐高升,浓云欲薄。 天地间,惟有月,湖,雨而已。 湖中月影总被雨丝打乱,聚而又散,散则重聚。 余何意听入耳中,心道我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这潭浑水左右也已蹚了,事已至此,还容得我说甚么信与不信。 但要非江际流今日一通胡言乱语,余何意也不至于耽搁在此,他此刻心下还恼,这番话只在心里过了一遍,却没说出来。 那江际流眼见余何意沉默,有些急道:“我真不知道此事究竟,你相不相信?” 余何意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依然一言不发,江际流长吁一声,把胸中闷气排空,脸上便有些无奈之色浮现,他又何尝不知余何意心中想法,只是如今两人都在彀中,此时若不协力同心,待到阎罗地府,又去问谁哭诉。 他向来真亦假时假亦真,此际难得说些真话,都似演出来的一般,但他也只是娓娓而谈,以期取信于人。 “庄家有秘籍一说,也不是一两日了。准确的说,大约在十年前,就有这样的传闻出现,奇怪的是,庄家对此视若无睹,从不澄清辩驳,也不承认肯定。江湖风闻向来越传越广,再后来,就有许多人前来庄家寻觅。” 江际流说着,自栏杆旁折下一叶飞出,叶盛水珠,在雨幕中穿梭前行,终于在到院中湖泊时,无力跌落,如扑火飞蛾,似水中浮萍。 “但凡来庄家寻宝之辈,要么,再无声息,要么,成了庄家的门客。 就譬如,那乾坤一刀,又或者那雪中客。在数年前,也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士,虽非大善之徒,也不是大奸大恶。只是如今……就不知道了。” 他越说语速越慢,似乎在怀疑什么。 “其实有铤而走险之辈,要绑了她来拿秘籍,也合情合理,但不知为何,这其中纠葛,我总觉得十分不对劲。我既不是什么惩恶锄奸之义士,也不喜欢做些损己利人的蠢事。但几日前我想脱身时,才发现我早已身在棋局之中。” 江际流说到此处,回转身来,面上油滑之色尽去,已然满脸诚恳,对着余何意道:“余兄,之前多有得罪,也是我为求自保。希望你不要介怀,如今此事干系甚大,我想请你能否……” 他赧然一笑道:“能否摒弃前嫌,与我勠力同心,共克艰险。” 这一番话说罢,余何意心中嫌隙早自放下,他本就惊叹于此人的身法精妙,颇有结交之心,如若不然,当时江际流身中剧毒,他只须一剑将其制下,交还庄府,又何愁不能自白? 此刻余何意淡然一笑,雨也骤然停了,云散风清,月牙弯弯,在雨后清新空气中,两人默契相视,各自伸出手来,击掌为盟。 偌大的庄府静悄悄无人来此,自也没人看见这一幕。 既定了盟约,余何意便不再拿乔作态,他问道:“之前你夜入庄府,可有探得什么线索?” 一说到此,江际流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一向自恃轻功绝顶,出入往来绝不会被人发觉,艺高人胆大,他这才敢独自来探庄府。 但也不知是天意使然还是人祸因故,总之当晚进了庄府,就撞见了一个青头小厮。 江际流是不喜杀人的,便一指点中了他的眉心,使他昏晕过去,但江际流也恐力道用的重了,伤人性命,就只用了三四成力道。 谁会想到,那小厮竟是古冶子的亲儿子,哪有门客的儿子给人做仆役的道理! 既是古冶子的亲子,自然也就练了多年的功夫,对付江际流大抵是不够的,但醒来就比普通人快了许多。 江际流还没摸到绣楼,顿觉府内灯火通明,人人持刀提剑,围拢而来,他心道不好,正待要跑,就觉得一阵骨软筋麻,头晕目眩,就此昏睡过去。 再度醒来时,便是在庄府的地下水牢中了,在那牢里,可真是吃尽了苦头,往事不堪回首。 他也是后来才反应过来,庄小姐居住的绣楼前被栽种了大量的陀罗花,香气扑鼻,这种花的香气本身无毒,但只要和另一种香味混合,再一运功,便是天下难解的软骨散。 这才有了初见时,他口口声声的‘一进了庄家大门,里头的茶水有毒,香炉有毒,连那落下来的树叶花草也都毒性深重。’ 概因他吃了大亏,才会怨愤不已。 等到江际流絮絮叨叨把前事说得分明,已经子时过半,余何意顾不上多作评点,凝音成线,直达他耳侧道:“那么趁着今夜,你再探一次绣楼,瞧瞧那庄闻柳,究竟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这招传音入耳,以余何意现下使来,也颇为勉强。 江际流点了点头,舔了舔唇,还没意识到余何意已用上了内力深厚的传音入耳一招,只咧开嘴道:“那你去做什么?” “我?”余何意猛然高声道:“夜深人静,我自然要早些安歇了,不然明日可就没精神了。江兄,余某就不奉陪了。” 说罢,余何意扬长而去,留下一脸‘你在逗我玩呢’的江际流愣在当场。 但他也算精明,须臾间便反应过来,恐怕此地有些耳目在侧,顿觉自家这个同盟实力强劲,年纪轻轻内力竟然深厚如此,又不住回想自己方才有无说出什么污言秽语,得罪庄府的话来,想了半天,也没察觉出什么不对的来,只觉得自己说的句句实情,一字不假。 便说及夜入庄府一桩,也早在水牢里交代了千八百遍了,没什么可瞒,惟有说及古冶子亲生儿子时,用词不大客气。 但江际流心想,要不是他,我也不必沦落至此,排揎排揎他又如何了,难道他还来咬我不成。 想到此处,他就十分坦然,一派正经,也大步迈回屋去了。 第三十五章 绣楼藏私隐,书房现奇秘 夜探庄府,可不是一件好活儿,但二人悬剑在颅,岂能推辞? 江际流回了屋,在那红木雕花牡丹床上辗转,时而发出些呼噜怪声,假作睡熟,他平躺着,两眼一错不错地盯着画栋雕梁,两手把那绫罗金银绣线的锦被攥住,静静地等待寅初时分。 金檠中烛尽见跋,寅时三刻,江际流自内房窗口飘然而出,孤魂鬼影一般,竟是谁也没有发现,在这夜色深重之下,已出现的身形。 在这庄府水牢那几日,他也不是全无所获,至少那几个庄家门徒,每日闲聊八卦,少有避讳。 也许各个都以为他必死无疑,对着个死人说话,自然不必那么忌讳。 但也正因江际流心智坚韧之故,才能在水牢酷刑里挨过来,还能耳聪目明得记住这些人随口的闲言碎语,这不就派上了用场吗? 他先顺着曾记得的路线,去往庄闻柳的绣楼一探究竟。 小楼高二层,绮窗粉垣,松柳环绕,遍植名卉,江际流因前事故,早在鼻间系了一块汗巾,谨防毒香入体,此刻运起内功,飞身上了屋顶。 夏日天光早,这会儿天际早有一线红光,江际流当即匍匐下来,爬到檐角,往里头探了一眼,见屋内别无活物,方谨慎的伸手支开绿窗,身子顺着滑溜了进去。 要说以往,江际流也不是这样小心仔细的人,只因在庄府吃了一堑,这才事事严防死守,绝不马虎。 进了闺房,江际流眉头先是一皱,心里奇怪,这屋子里哪儿来这么一层浮尘。 他并指在桌上一揩,腻腻得浮灰沾在手上,桌子上露出绿幽幽的本色,显然是名贵的青沉水木桌,茶壶边只余下了三只瓷盏,江际流不敢入座,只在屋内转了两圈。 闺房有内外两间大屋,旁边还有一间丫头住的小屋,就在里屋左侧,开着一道小窄门,方便丫鬟随时听候差遣。 内外屋并不曾隔断,只是放着一块长长方方的翡翠屏风,这翡翠硕大一块,天然凿就,并非拼接而成,仅此一件就世间少有,江际流早年混迹江湖,做过些偷盗的勾当,虽然后来改邪归正,不再行盗,但看见这样珍奇宝贝,还是看得眼热起来。 绕着屏风转了一圈又一圈,这块玉石屏风上凹凹凸凸地雕着许多山水禽鸟,正在江际流暗叹珍宝暗投,可惜可惜时,凝神定睛一看,忽然看见屏风右上角,有一道极细极浅的印痕。 这绝不是雕刻所致,更像是,像是女子的钗簪尾端划出来的。 江际流掏出一张软厚的白纱,在随身的印泥上按了两按,轻轻柔柔地贴在翡翠屏风上,江际流自认为半辈子绝无这样提心吊胆过,生怕一个用力不慎,碰碎了屏风,行踪被现。 压了一会儿,江际流把白纱揣入怀中,搓了搓沾了印泥的手指,再抬眼望去,见上头是个二字,一时纳罕,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庄闻柳留下的线索吗? 他边想着边往里屋去,走近床榻,窗前立着一排木架,架子上悬挂着白玉牌,边上放着一根玉棒,显然是用以击乐之器。前头有一个硕大的妆奁,妆奁旁摆着数个笔筒,插着数十支不同颜色的毛笔,妆台近床处摆着一个斗大的青瓷瓶,足有人高。 瓷瓶上面印着两句词:‘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江际流点了点头,自道:“嗯,庄闻柳倒也是个妙人。” 抽出镜匣,里头摆着半根燃过的线香,还有一个乌色香囊,上头绣得是青竹几丛。 鸡鸣三声,庄府似从梦中苏醒,童仆窃窃私语,已是早起时分,江际流耳闻,匆匆捞了香囊线香在怀,临走前又把屏风上的印泥擦净,翻身出窗。 爬上屋檐,以一个秃鹫回折的姿势足尖倒勾,只听‘吱————’地一声,木窗已然悄合。 江际流攀身东望,有几个扫洒的仆役,已在院中往来,亏得眼下不算大亮,天色雾蒙蒙的,许是昨夜落了雨故,底下的仆从睡眼惺忪,谁也没想着往屋顶瞧上一眼。 他恐被发现,便换了条路,往西边跃去,途经庄府书房,忽见里头有烛影扑闪,有两个人影映在门上,正在交头接耳。 江际流一时兴奋,点足跃起丈余,鹞子翻身倒挂在檐下,如金蟾盘柱,把一双耳朵竖起,细细听去,奈何隔着重门听不分明,只能隐约听到几个字眼。 什么‘秘籍’还有什么‘重金悬赏’‘定招徕高士名侠’诸如此类的话。 他正想再多听听,屋内忽然呵道:“是谁!” 心头刹那一惊,赶忙翻身上了屋顶,踩着碎瓦奔行,也就错过了见到冲出来的庄破天,与另一个人的机会。 庄破天与那人相视一眼,两人都是神色肃穆,回到书房。 那人道:“是昨日进府的两个小子吧?” 庄破天颔首道:“应当不错,不妨事,他两个小子无碍大局。” “你就放了他们岂不省心?免得又来坏我们好事。” “靖安署的探子死咬着我不放,若没这两个饵来钓住他们,我们行事须得束手束脚,麻烦多了。” “他刚才听见什么没有?” “待明日我试一试,若真走漏了风声,杀了也就是了。” 庄破天说完此话,那人仿佛满意,不再多言,两人各自散了不提。 却说此夜多事,余何意自然也不是全然坐享其成,在江际流夜探庄府时,他正在尽力破关,化功大法每上一层,无不是生死艰险难关,前头三层,对真气的要求不很大,主要看人的悟性与毅力。 概因修习魔功者,大都由正道入魔,体内本身就有纯正真气,要将正统的内力尽数化为化功大法的阴寒魔气,自己便须得经受阴冷侵袭的苦痛,是以非大毅力者不能练。 本来以余何意进境,慢慢地熬练,不出三个月,化功二层自然也就成了,但这会儿火上眉梢,哪有空慢慢去熬,余何意默诵二层心法,依旧是引导真气逆行正脉,移穴转宫的法门,此刻试一凝练,但觉真气横流,十指中有丝丝阴气外泄,半边脸涨得赤红,另外半边却是冷凝作霜。 这便是他体内的道家心法龟息功与化功大法斗争的外显异象,余何意头顶蒸腾热气,浑身时而青紫,时而胭红,如此反复变化,周身苦痛难挡,但余何意咬牙撑持,决不肯放弃。 过了三个时辰,他才陡然身子一仰,摔落床中,已经是浑身脱力,心神俱疲了。 第三十六章 金以刚折,水以柔全 翌日清早,余何意早候在厅内,大约辰时过半,江际流才慢悠悠的自远处走来。 及至进了大厅,江际流张嘴打了个哈欠,找了个位置径坐,立时便有仆从为他倒粥布菜,他端起镶金挂彩的玉碗,仰脖咕咚咕咚,喝了碗粥下肚,这才逐渐有些精神来了。 桌上糕点餐食俱是云州城内的名点,如翡翠糕、萝卜盅、雪蛤血燕羹、水晶龙凤糕、单笼金乳酥,趁此机会,江际流大快朵颐,全然忘了正事要紧。 余何意在旁静待,等了又等,终于没什么耐心地挥了挥手,对着厅内往来仆从道:“这里不需要伺候了,你们都先下去吧。” 方才为江际流布菜的那位小厮面露难色,他周身青缎,上纹着八宝符样,显然地位不是普通仆人,这会儿对着余何意与江际流二人一礼,大大方方,也不露怯,只道:“禀老爷的示下,叫我等万万不可怠慢了二位贵客,若有差池,要我们割舌赔罪。” 江际流和余何意对视了一眼,一个轻蔑一笑,一个面露沉思。 “既像你这样说,这会儿爷嫌你们烦了,还不赶紧退下,要是不走,一会儿我就跟你们的庄老爷狠狠告你们一状,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江际流一手一个龙凤糕,嘴里还嚼着金乳酥,满嘴支支吾吾,话却是实打实的威胁,余何意静坐在旁,单手摇扇,不置可否。 那几个仆从听了面色大变,都低下头来纷纷瞥向那个青缎的领首。 厅内的气氛冷凝了一刹,就在为首的小厮拿不定主意时,余何意才佯作好人,对着他道:“行了,你们只到门外听候差遣就是,不要在里头晃来晃去的,叫江公子看了心烦。” 这行人一经余何意这样解围,如聆仙音,忙就唯唯称是,退到门外去了。 屋内别无他人,余何意开口问道:“如何?” 他问得简略,但两人心知肚明,这句话便是在问江际流昨夜的再探庄府,可有什么新的发现。 江际流咽下嘴里的食物,放下手里的糕点,在八仙桌上铺着的软绸擦了擦双手,正襟危坐,难得严肃道:“很有意思,我发现那庄小姐的绣楼……” 他正要据实道来,忽然被余何意一道气劲封住了中宫大穴,哽得他当场噎住,连声发咳。 “你干什……” 一句质询还没说完,余何意又是一块翡翠糕塞进他的嘴里,直把江际流憋了个半死, 就在此时,几个童仆的问候声响在门外。 “见过老爷。” 江际流这才恍然大悟,同时也暗暗吃惊,那庄破天虽不是个内功的行家,但横练功夫已臻化境,走起路来,只可说是令人无知无觉,但余何意竟能隔着门窥探到他的行踪,实在是高深莫测。 这一刻,余何意的形象在江际流心中陡然高大了起来,同时,他也对自己的安危更加的放心了。 他却不知,余何意能知道庄破天的到临,实在是一个巧合,若论起耳聪目明的本事,他倒也没这么厉害。 原来庄破天此人有个身体上的缺陷,这也是他练功出了岔子所致,那就是体臭,这种臭味每到炎热夏日,就会更为严重,为了掩盖此事,庄破天便习惯了在衣物上熏香,同时也在府上栽种了大量的花卉名树,都是为了盖住这等气味。 那日初见庄破天,余何意便察觉到了他身上有种奇异的怪香,不过那时余何意只以为此人是在借香下毒,并未他想,所以只屏气凝神,事后进了庄府,才发现府内香气弥漫,四处沁人心脾。 余何意便后知后觉回神,料到庄破天可能是另有缘故。 此刻庄破天人虽未到,但异香已随风远至,事关紧急,他不能出言提醒,就只好封住江际流气脉穴道,叫他说不出话来。 随着门仆的声声问好,庄破天迈步进来,他后头跟着个面生的中年男子,只见那男子一身缊袍,身型单薄,呼吸间短促急重,显然不像个武林中人,面色青黄,虽不形销骨立,亦相差不远。 坐在桌前的两人此时都站起身来,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头的疑问都是一样的,这是何人? 庄破天却并未介绍,只是笑吟吟迈进内室,对着两人嘘寒问暖道:“两位少侠,寒舍简陋,昨夜雨寒,被褥有无不足?我让仆从再加多几层。” “不必不必。” 余何意摆扇推辞,江际流连连点头,两人心下都想,我(他)屋内还有着探来的线索呢,若真让奴侍进来那还得了? 庄破天受此冷待,却也不恼,反倒十分诚恳又道:“昨夜庄府又有贼子来袭,无奈其人武艺高强,我等并未擒住他。二位少侠若有遇袭,可以呼哨求援。” 说罢,他反手向上,掌心中,放着个寸余长的竹哨。余何意望了望江际流,那意思是,你又出岔子了?江际流看梁看地看庄破天,就是不看余何意,嘴边的笑容都扯得僵了。 余何意便即拿了竹哨,应和道:“多谢前辈美意。” 几人就落座桌前,即有仆从上前斟茶,庄破天就着早膳合不合口味一事又与他二人寒暄了许久,期间,那名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一直一言不发地站在庄破天身后,也不就座,也不喝茶,就如木偶一般,而庄破天也并未管顾他,这就令余何意更为好奇了。 他直觉认为,此人一定非同寻常,可是找不到恰当的时机询问。 谈到尾声,庄破天终于表明来意。 “二位少侠,本不应说这件事,但老夫实在是无计可施,现下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两位一定成全。” 余何意暗道,来了,嘴里却说:“老前辈哪里的话,有什么相求只管说,我等行走江湖,仗剑除魔,都是义字当头,若是能效绵薄之力,岂敢推辞。” 庄破天重重地点了点头,很感慨道:“有余少侠这样的少年英才,吾道不孤也。” 江际流在旁撇嘴,心道一个老狐狸,一个小狐狸,两人偏偏都要演戏,真是相称,但他也知道好坏,这会儿并不搭腔,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仿佛还在计较庄破天前几日污蔑他是凶犯的旧恨,拍腿叫道:“余少侠是少年英才,我就不是了,庄老匹夫!” 第三十七章 闻柳知是谁?碧纱为谁悬? 余何意听了这话,低下头来嘴角微微一扬,为了掩饰即佯装举杯饮茶。 庄破天脸色一沉,但随即恢复正常,笑呵呵道:“江兄弟自然也有英才大略,是老夫疏忽了。” 江际流倒也不是正经恼怒,只是借机发作,为了表现自己乃是个快言快语的直肠子而已,但眼见庄破天这样能屈能伸,毫不介怀,心里也是暗暗咂舌。 “正是为了我那失踪的小女,庄闻柳。若是两位能帮我找到女儿,届时,老夫愿以千金相赠。” 说话间,庄破天一挥手,身后站着的高瘦男子随即取出一幅锦轴,随着画像慢慢延展,画中人尽露在余何意、江际流眼前。 这名少女肤白如玉,容貌端丽,束高高的双环髻,鬓边簪着一支金钗,眼角微垂,唇间似笑非笑,神情是说不出的娇憨灵动,双目星眸。 江际流抱臂细看,暗暗赞叹庄家小姐的姝丽无匹,余何意却睁大了双眼,愕然出声:“啊!” 画像中的美丽少女,正是荆州除魔大会事件中,自称出身章华台的燕碧纱。 无怪乎庄府门徒的掌法,令余何意看得极为眼熟,那么燕碧纱,想也不是真名了? 还是说,难道燕碧纱才真有其人,庄闻柳却是假的? 不不不,又或者世上真有燕碧纱,亦真有庄闻柳,只是碰巧两人长得极为相似? 诸多想法不断地冒出又破灭,余何意心内的思绪万千难述,表现在外的,却只有一声惊愕的‘啊’,屋内的三人都向他看来,庄破天更是面露狐疑之色。 “余少侠可曾见过小女?” “不,不曾见过。”余何意收敛神色,摸了摸鼻子,赞叹道:“只是小姐貌美,一时失态,希望庄老前辈不要怪罪小子。” 江际流眯眼撇嘴,心中暗想,信你才活见了鬼。可面上说的是:“是啊是啊,庄小姐的姿容真是天下无双,连我也看得发愣了,像小余兄弟这等年轻人,知慕少艾实在正常不过。何意啊!” 他端着一副老大哥的姿态,拍拍余何意的肩膀,老神在在。 “下次可不要这样大惊小怪了。” 余何意笑着颔首称是,两人一唱一和,竟是天衣无缝,庄破天不再纠缠此事,向着余何意二人嘱咐道:“小女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人鲜少知她相貌。贼人既能掳走她,必是曾经见过。 我也差人查过,闻柳她之前出过几次门,无非是香阜,百宝阁与桂柳园这几处地方。二位可以先从这些地方查起,若有需要,随时同老夫讲便是。” 语尽茶毕,庄破天霍然起身,面色俨然是,诸位请快去探查究竟吧。 姿态如此分明,余何意便顺水推舟,拽着还想讨要好处的江际流径出厅门,往住处行去,一路上崇阁巍峨,层楼高筑,到处是楼宇摩天,各地都环绕廊庑,路过的粉婢容貌妖娆,来往的童仆龙行虎步,两人信步走在其间,嘴里不咸不淡地说些片汤话。 江际流道:“余小滑头,你把我差遣去做苦差,自己却在屋子里睡大觉,这可不好吧。” 余何意淡淡道:“若没有我帮手,你在城外柳荫下已被诛杀当场了,现在有功夫干苦差,难道不好?” 江际流撇嘴不快道:“话是这样说,算我记了你一功啦,那我后来也还给你了嘛。” 余何意沉吟道:“嗯,你说的有理,既然如此,我这就去向庄老前辈辞行,找寻小姐的重任,还是要请江兄一力承担。” 说罢,余何意佯装回身,江际流忙拉住他,嘴里哈哈笑道:“嗐哟,余小侠,和你开开玩笑,开开玩笑,当不得真的。” 正说着话,眼看就到了客房,余何意一个扭腕,转脱了江际流的擒拿,闪身进了客房,江际流大呼小叫的紧随其后。 两人一进了房,便即说起正事来。 “那庄府小姐,你认识的?”江际流迫不及待地发问。 余何意点点头道:“不错,三个月前,我在荆州曾见过她……”须臾,余何意又道:“不对,不是她,是与画像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她自称燕碧纱,师从章华台。” “章华台?”江际流沉思道:“那地方多收孤女入门,教养数年,再配送至各大家为妻为妾,武艺甚是低微,不是个什么值得一提的地界。” 话语中,显然对章华台很瞧不上眼,余何意不曾接触过章华台的人,对这个势力也是鲜少听闻,只是之前在荆州时听陈旷提了一嘴,现在听了江际流的话,颇为诧异。 “但我所见到的燕碧纱,轻功精妙,掌法凌厉,随身带着一支洞箫,武艺绝非寻常,况且她……” 余何意本要说出她奉师尊之命求取《云龙折》一事,但顾及此事干系甚大,他与江际流又不熟悉,就按捺住了没提,好在江际流此刻只是深陷在自己的思绪中,倒没注意余何意欲言又止。 “那么你见到的燕碧纱,应当就是庄闻柳了。” 江际流左手成拳,在右掌中一击,笃定道:“庄破天是个横练硬功的行家,他最负盛名的,就是那一手绝技‘落英神掌’,你见她使掌法的时候,她是不是这样。” 江际流边说边比划,两掌腾挪转向,忽左忽右,让人十分的瞧不清楚,他这会儿只是运起招式,没有加上内力辅助,所以掌势并不凌厉,但动作间已然能看出燕碧纱当日的三分形状。 余何意点了点头,说道:“时隔已久,记得不大清楚了,但与你这掌法倒似同源,很相像的。” “就是落英神掌!”江际流狐疑道:“都说庄闻柳弱不禁风,体虚多病,难道都是谎言?她都已这样厉害了,还有谁劫得走她?” 两人都陷入了思索,不过余何意想得要更多一些,他在想的是,燕碧纱,或者说是庄闻柳,师承究竟何人,她所说的,奉师尊之命来取《云龙折》秘籍又是实情吗? 若教授她武学的就是庄破天,那么是否意味着,庄破天也在寻找《云龙折》 自己这次身陷局中,真的仅仅只是因为江际流巧合撞见我麽? 电光火石间地,余何意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当日云州城外,自己介绍姓氏时,庄破天分明没在,但庄破天到来之际,却一口一个余小兄弟,难道他早就等候在侧? 第三十八章 咱意气相投,你知我心忧 余何意想了又想,总觉面前笼着一层迷雾,凡事都想不透彻,却听此时江际流大叹了一声,叫道:“狗娘养的庄破天,罢了,罢了。走一步看一步,最差不过是拼了这条命,我江际流绝不会叫他奸计得逞!” 实则江际流也闹不清楚庄破天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只是这会儿被人牵作提线木偶的滋味怪不好受,骂一句狗娘养的解解气罢了。 “你昨晚上有什么发现?” 江际流被这句话提醒回神,这才想起前头两人被打断的话口,在怀中掏摸掏摸,取出一块印了红泥的白纱来,又走到榻前,在床褥底下,枕头底下,分别取出了那半根线香,与那个乌色香囊。 把这一应物事,都放在了桌上,余何意悉数拿起来仔细探看,过了半晌,沉吟问道:“这白纱是?” 江际流就把那翡翠屏风大书特书,生怕余何意不明白这块屏风的珍奇之处,待提及‘二’字时,却说的极为可惜,似乎恨那小姐糟蹋了一块屏风。 “可恨那块屏风甚大,很不好搬动,若不然……” 言谈间,江际流怀抱着无限憾恨,早就不在乎所谓小姐的影踪,余何意摇了摇头,不去理会这个见财起意的前江湖名盗来无影,自顾地捻起那半根线香,搓下一指粉末,在鼻间嗅探。 “这香……” 江际流原本双脚架在桌上,懒懒的玩弄手指,这会儿听了余何意一句话,急撤下脚,拖着椅子靠近了距离问道:“怎么,看出什么门道?” “就是一根檀香而已,供佛好用此香,外头随处都是,不难买。” “哦,我也觉得。”江际流失望的倒仰身躯,似叹似念地说了一句。 “这香囊……” “嗯?” 余何意拖长了话音,直引得江际流睁大了双眼,才道:“也是很普通的一个香囊,绣工倒很拙劣。” 到这会儿,江际流要是还不明白余何意是在有意开他玩笑,就真的愚鲁非常了,便即直起身来,怪叫道:“兀那小贼,吃我一掌!” 说着转过身来,右手一掌运功,正朝着余何意面门挥去,余何意噙笑端坐桌前,右手握着那香囊没放,右手五指拢拳,一招明心拳划圆运击而出,正是‘明心如镜’中的如字左半边笔势。 加上昨夜练成的二层化功真气,连消带打,不仅抗住了这瞬发而至的一掌,还把江际流逼得身形一晃,摔下凳来。 江际流出掌虽不是真有意搏斗,但也出了七八分力道,是为了给这小少年一点厉害瞧瞧,好叫他知道尊长的道理,但一掌击出,却觉掌心中传来的这股真气雄浑强悍,阴冷难抵。 这股劲道一透入体内,遇上自己所凝练的内力,就如层冰千里,固阴冱寒,让人招架不住。 为了卸去劲力,江际流稳不住身形,摔落地下。他还犹自吃惊,暗道前日柳树下并肩作战时,可不见这小子这么厉害,难道那时候他还藏了拙? 这么一愣两愣的,余何意已走近来,拽起了在地上不起的江际流,两手一接之间,余何意收回了那股在江际流体内的阴寒内力。 在江际流感受来,就是身上打了个寒噤,霎时间恢复正常,他倒也没多想,江湖上武功路数广博,有这种阴寒劲气的也不少见,未必各个都是魔门高人所传,所以只是略感诧异的问道:“好厉害的内劲,敢问师承何门?” 余何意神色一黯,没答他的话,依然落座桌前,这次打开了那缝合甚密的香囊,里头簌簌落下一堆花籽来,余何意不太懂花,才看向江际流。 “这花籽,江兄你来瞧瞧?” 江际流见他眉间愁绪,知道多半是触及了人家的伤心事,心里也有几分懊恼,悔不该过问出身,眼见余何意打开了香囊,马上也假作好奇得上前察看,行动间也似全不记得方才所问之事了。 可是两人都不大通花卉医药之理,看了又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最后只得把花籽装回香囊,余何意把它揣入怀中,就这么一耽搁,已到了大中午。 外头砰砰得响起几声,一个声音传来。 “谨奉家主命令,前来听候两位差遣,不知可出门了吗?” 这声音爽朗清脆,令人听之心生好感,但余何意、江际流二人都甚为耳熟,心中同时想起一个人来,江际流眨了眨眼,那意思是,咱们耍弄耍弄他。 余何意微微颔首,两人对视一笑,心里都觉得对方很合自己的心意。 江际流领会意思,登即哀叫起来。 “唉哟!唉哟!” 余何意在旁喊道:“不得了啦,江兄你怎么啦,你胸口怎么好大一滩血啊,是谁伤了你。” 外头果然人影凑近来,听声音也很急切道:“出什么事了?开门!” 齐风推了两推,门纹丝不动,显然是里头上了锁,他领命前来,却发生这种怪事,一时心里生疑,叫道:“快开门,放我进去瞧瞧伤势。” 江际流依旧唉哟个不停,甚至声音渐小,演得很像一个伤重不治之人,即将死去,余何意在侧一口一个江兄,你千万不要出事,马上给你去取伤药来,但就是不给齐风开门。 把门外的齐风急的团团转,虽然怀疑是里头的两人演戏,但也生怕真出了事,到时候被家主问责,只好在外敲门道:“你们等我一等,我现下就去府内取药来。” 说完,门外脚步声嗒嗒而远,余何意与江际流两人等了片刻,确认齐风真是走了,才一齐哈哈大笑,那个坐在椅子上说:“余兄,你的演技倒真不赖。” 这个倚着门道:“江兄,你的本事也不差嘛。” 两人互相看看对方,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都觉得心里出了一口气。 江际流是因为被这齐风押送,一路上多番折辱,早憋了火,余何意乃是当日柳荫下,不敢与这行人动剑,打的束手束脚,心里也很不爽,这会儿抓到一个机会,怎能不耍一耍他。 趁着支走了齐风,两人默契地开门便走,直奔庄府大门,一路上面对庄府仆从的问候,那是睬也不睬,脚下生风。 第三十九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出了庄府,两人转至大街上,江际流拎着剑问道:“余兄,依你所见,咱们先去哪儿查探好呢?” 本以江际流的年纪身份,就是托大称呼一声余弟也是使得,但江际流此人混迹江湖,本就率性洒脱,素来不受礼义仁节约束,又兼之余何意武艺精深博大,几次相助。 江际流嘴上逞能,心里早就暗暗得钦佩感念,这会儿叫出一声余兄,也不认为自己跌了身份,反觉得正该如此,余何意也坦然消受。 街市旁热闹非凡,却危机四伏,左下的糖葫芦小贩精光四射,炯炯有神,正对着挑拣香膏的女眷,钗簪现寒芒,梅色的裙摆中莲步轻移,悄无声息。 几个买油饼的伙夫,各自挑着空担,赤裸的上身油光锃亮,铜皮铁骨,还有茶楼里听评书的茶客、跑来跑去笑闹的幼童各个都危险十足。 余何意心道好家伙,这老匹夫分明有诸多好手,却一概弃之不用,究竟意欲何为? 他一面走动,一面说道:“香阜雅静,庄小姐出入内外,一定轿出轿入,不会与平头百姓混杂一处。 百宝阁一向只认金银,讲究的很,非达官显贵,实难入内,何况庄小姐进去,也不过是挑选些首饰,鲜少与外人碰头。 桂柳园是莳花弄草,名卉古树往来之所,名门豪客,也爱在此宴饮,庄小姐应约赴宴,应当守备森严,不易出事才对。” 两人面面相觑,细论下来,庄小姐竟是哪一处也不可能出事,难道真是在庄府内被贼子劫掠的? 江际流站住脚步,皱眉烦躁道:“不如走了吧,难道庄老匹夫还拦得住咱们远走高飞?” 余何意也随之站定,状似无意地拍了拍江际流肩侧,对他道:“不必心急,先去佛寺看看。” 他话中说得不露声色,实则在一拍之下,已然用手指在江际流肩膀上数个地方点了几下,指向的都是那些埋伏在街市上的好手。 江际流凝神一看之下,也看出了问题,他表面上不为所动,甚至主动撤肩拍开了余何意的手,仿佛对他不满,实则眼神数次变换,已然交换了信息。 两人在街上耽搁少许时间,便拦了一辆马车,向着城外远山寺疾驰而去。 街道旁,一座碧瓦雕栏的高楼中,临窗的一间茶舍内,两名男子正对坐下棋,棋盘旁,有一位身着紫衫,头绾堕马髻的侍女轻摇折扇,徐徐送风,她的面前摆着一樽三足大鼎。 鼎内烹煮着千秋茶,咕嘟——咕嘟—— 这千秋茶乃是当今世上的名品,仅存三株,一株在天山峰顶,采茶人百死难求,一株在皇城,圣上方能享用,还有一株,据说在南海仙岛,没人见过。 是以这鼎中的千秋茶,便可说是世间少有,天下难得了,究竟这茶舍内的是何人物呢? 其中一位男子精壮结实,虎虎生威,观他脸上、脖颈上、手臂处,无不是肌肉虬结,青筋毕露,似乎有无穷的力量蕴含其中。 另一位青年男子面白如玉,资质风流,嘴角带一抹笑意,双目含情,见谁都是脉脉秋波,这会儿正架着左腿,支着左手撑颌,右手随意落子。 那侍女烹茶扇风,本应用女子的圆扇,如今手里拿着的却是一把,竹骨锦布的折扇,只见折扇上泼墨挥毫了四个字‘天下如我’ “你又输了。” “哈哈哈,看来少林宝会你倒也没白去,几月不见,棋艺见长啊。” “东西,拿来。” 精壮男子冷着脸说道,他一向寡言少语,从来不说废话,这条规矩靖安署中人人皆知,现下指的是吕去归抢去的缉拿令,两人也心知肚明。 缉拿令乃是靖安署中执行任务的凭证,若没了凭证,就指使不动靖安署下属的探子,杀了人,也没法向靖安署内交代,颛孙智在云州待了半个月,五天前,才收到了靖安署下发的缉拿令。 谁料转眼间就被同僚给骗去了,纵是颛孙智这样的冷静汉子,这会儿也不免冒火。 吕去归假传命令,声称缉拿令被人掉包,颛孙智不疑有他,就把缉拿令交付到了同僚手上,谁知吕去归一拿到缉拿令,当即揣了起来,还口口声声与故人有旧,要参与此案。 靖安署各州各地都有分署,在任星宿于各地轮值,若依规矩,吕去归应在荆州当班,但不知出了什么事,吕去归忽然径来云州,还一见面就夺走了缉拿令。 若非颛孙智当即出手试探,确认面前的人的确就是天府狂生吕去归的话,他还真要疑心,是不是有心人假扮同僚了。 颛孙智乃是外家高手,要拿下吕去归不算为难,但吕去归的一手暗器出神入化,两人又不能生死相斗,一时也拿他没法。 接着,吕去归就提议要以棋艺见高低,谁输了,就应承对方一件事。 吕去归此举本是为了让颛孙智输的心服口服,毕竟若论琴棋书画,颛孙智那是拍马也赶不上他。 谁知道颛孙智多日不见,已非吴下阿蒙,吕去归输了又输,还把随身视若至宝的折扇输去给了颛孙智的侍女,用来扇风。 最后一盘,两人棋布错峙,厮杀正烈,吕去归却又无意间瞥见了大道上的余何意与江际流二人,一时心神不定,满心想着余何意怎会牵扯其中,便棋差一着,又输了一盘。 这才有了前文二人的对话。 吕去归长笑几声,也不觉得丢人,这会儿还笑着冲侍女望了一望,直把那侍女望的晕红了双颊,含羞带怯地把折扇递给他,吕去归接了折扇,洒然笑道:“颛孙智,都说了这件案子我替你办,你这家伙就再去玩两个月有何不好?圆心禅师可是想你想的紧呢。” 颛孙智依旧冷着脸,哼了一声,粗声粗气道:“你不说,办不成。”他这人说话往往掐头去尾,叫人好不明白,与人沟通颇有难题,这才随身携带了一名侍女,专用以翻译话中全意。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要是不说清楚你究竟要干什么,我虽然做不了什么,但也可以让你什么也做不了。 第四十章 错综蛛网布奇谋 那紫衣侍女盈盈脉脉地望着吕去归,正要说出主人的意思,却见吕去归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说。 双方同僚多年,吕去归早知道颛孙智的毛病,也自然听得懂他的意思,这会儿沉吟了少许,便要据实相告。 其实若无余何意出现,吕去归或者也就不说了,但这件案子不仅牵涉了吕去归一位故交好友,还干系到这位荆州结交的知己,这就令他有些踌躇了。 颛孙智见他说不痛快,大掌一挥,问道:“一起?” 这话的意思是,你既然不说,我也不逼你,可是你也休想把我撇在事外,咱俩一起办案。 侍女又望向吕去归,这次却没要开口的意思,吕去归思考了片刻,点点头道:“可以,其实也不难办。我曾认识一位女子,她于我有恩,这次收到她的传信,要我来救她。” 吕去归起身行至窗前,一手扶栏,一手持扇轻摆,底下的数位行人同一时间都向他看来,吕去归坦然点了点头,表明两位靖安署的主星已商量妥当,那数位探子又一齐收回视线,各做各事了。 靖安署究竟有何部署,都是后话了,此且不提,却说香兰寺外,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正嘚嘚而来,掀起道旁尘土飞扬。 余何意正在车上闭目养神,车夫是个四十多岁的枯瘦汉子,颇为健谈,时不时说几句话搭茬,余何意懒得打听,这等活路自然就交给了江际流。 江际流问道:“这寺庙为什么叫香兰寺?这名字听起来与佛寺好不相称。” 那瘦汉子听了这话,龇牙笑起来,一笑脸上露出两道大沟,面目很是和善。 “老爷有所不知,咱这个地头,一向是不拜佛的。” “哦?”江际流很知道如何调动人继续倾诉的情绪,这会儿只是哦了一声,就让那汉子说的更加起劲了。 “二十七八年前,撞上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旱,地上那个土啊,干的都裂开了,庄稼都枯死了。”汉子砸吧了两声,陷入回忆中,“那时候我才八九岁,眼看着村子里活不下去的卖儿卖女,甭说是吃人了,那时候,连杀人,都剐不上二两肉。 就这条秋露江,那时候,都干涸了。一个镇子里的人都跑空了,不然待着,就是等着饿死。 田里长得都是荆棘,唉,你们吃过树皮没有?我跟你们说啊,老榆树皮最好吃,有韧劲儿,还带着一股甜味儿,当年,要不是我阿姆给我留了几块榆树皮……” 耳听车夫的话越扯越远,余何意睁开了眼,正对上侧坐在车门撩着帘子,耷拉着腿晃悠着的江际流,两人对视一眼,在余何意眼色下,江际流打断问道:“然后呢,就有了香兰寺吗?” “阿,是。”车夫意识到自己说得远了,也顺势回过话题道:“当时,来了一个女子。” 说话间,他的眼神开始变得迷惘,声音也逐渐飘飘然。 “我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女人,到现在为止,她依旧是我看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她长得,很丰腴,浑身都是肉,皮肤那么白,摸一下,都会嫩掉了手。” 余何意眼神一凝,听出不对劲,皱眉问道:“你们把她吃了?” 车夫怆然笑了两声,那笑声中仿佛带了莫大的凄楚,却没否认这句话,江际流正在咂舌,余何意又问道:“那女人叫香兰?” 枯瘦汉子点了点头,忽尔高扬起手,狠狠地抽了一鞭马屁股,那骏马受惊,嘶鸣一声,加速疾驰起来,带着马车更加摇摇晃晃,香兰寺的楼台亭阁在山中影影绰绰,忽远忽近。 江际流骂了一句,还没意识到不对劲,犹问道:“那事后是怎么立的寺?” 那车夫没再回话,余何意叱喝一声,一掌拍在车厢左侧,浑身的内力真气瞬发而出,强大的力量登时让马车四分五裂,就在这瞬间,余何意当即纵起身,踏在半空中。 余何意这一切举动都在眨眼之间,惊得江际流破口大骂:“王八蛋余何意,你搞什么鬼!” 他一时不备,被倾倒的马车摔下沙地,亏得江际流轻功身法绝妙,在将倒之际一指点在土中,借力一个旋身而起,直飞上天。 霍嚓—— 江际流听出这是利刃出鞘之声,不由得睁大了眼,见前头余何意已拔出长剑,一剑刺来,心里还没回过味儿来,叫道:“你刺我干什么,我没得罪你啊余兄!” 一面心里还想着,难道他怪我刚才骂他,想不到这小子竟然这么小气,一面斜身躲闪,足下连点几下,施展出看家本领江面蜻蜓步,两脚前后点动数下,身体竟在空中无处借力之下,凭空横移了半尺,可谓稀奇。 余何意一个眼神也没给他,那一剑来的又快又急,青光闪闪,发出嗤嗤声响,是内力传至剑上时,发出的振动声响,这柄剑精钢锻造,对几个月前的余何意来说,十分合用,但面对现在功力大增的余何意,就有些不称手了。 珰! 刀剑相撞,发出刺啦一声,刺耳难闻,江际流这才看到,在他身后,那位枯瘦的车夫目运精光,手持鬼头刀,俨然绿林好汉,方醒悟过来,这车夫是来袭杀二人的杀手。 江际流撤去劲力,落足地面,他的佩剑在马车四裂时丢失了,这会儿手上没有兵器,就即在地上抓了一把砂石,又跳起身来,喊道:“老贼,看暗器!” 说罢,手上砂石挥洒而出,那车夫忙以袖掩面,还是让一些沙土闷进了眼睛里,他大叫一声,提着一把刀在身前乱劈乱砍,惟恐两人趁机偷袭他。 但下一刻,车夫僵直了身子,挥舞刀的右手也软了下来。 原来在江际流洒土偷袭时,余何意早已把握时间,施展云龙折轻功,两个折身翻转,跃到了车夫的身后,一剑直劈后心,就此了结了他的性命。 两人这一场好战,都只须臾之间,但于时机的把握,分毫差不得,是以结束的虽快,但对心神的消耗十分巨大,这会儿都站在原地呼呼喘息。 江际流尤为剧烈,他还受到了一场惊吓,比之余何意情绪起伏更加激烈,这会儿愤愤骂道:“他妈的,这是谁派来的?” 第四十一章 几度生死,恩情难报 余何意走上前去,以剑挑开车夫的衣襟,露出他胸膛一片洁白的皮肤上,毫无痕迹,怀中也无其他物事,显然是做惯了杀手行当,身上绝无凭证。 “会不会是庄老匹夫?”江际流缓过神来,也跟着上前察看,又问了这么一句。 余何意摇了摇头,说道:“应该不是。” 两人一时想不出究竟,但就连江际流也不说趁机走人的话了,大家心知肚明,既然已有了暗杀,就说明这趟浑水,无论是不是庄破天精心设计,他两个都已经蹚定了,跑不脱。 枯瘦汉子的尸首横陈在地,两人哪里敢有片刻耽搁,足不停步,早已运起轻功急奔向香兰寺所在之处,余何意身法轻妙,运劲灵动,江际流轻功一流,转折迅速,他二人年纪虽是不大,但奔驰之速,同龄人难出其右。 待赶出数十里,眼见已到香兰寺山脚下,抬头望去,佛寺建筑围墙一览无余。 这座佛寺忒也小了,静悄悄地并无人声,小寺古朴方正,重檐雕绘,但黄墙斑驳,乌瓦散碎。 上山的道旁设有些供人休憩的场所,都是石亭石凳一类,不消凑近去看,都能闻见腐朽的灰尘气味,可见很久无人来此。 余何意踩着枯枝败叶,顺着极窄极狭的石道一路朝上,走得闲庭信步一般浑不在意,全然看不出方才还历经了一场厮杀,江际流拎着捡回来的佩剑,紧随其后,时不时戒备前后。 上得半山腰时,二人面前忽地出现一位头戴灰帽的小尼姑,那尼姑身形婀娜,裹着一袭宽大而破旧的缁衣,一双清亮明澈的双眼忽闪忽闪,叫人看了难免为之心生怜惜。 她合十行了一礼,咏叹道:“本寺禅师与长老都已闭关了,请二位回去吧。” 江际流面色一变,怒道:“小尼姑,你知道我们是谁麽?” 那小尼姑神情恬淡,仿佛视江际流这等凶神恶煞于无物,依然道:“请二位回去吧。” 江际流看她不理会自己,眯起双眼,怒气反而收敛,好声好气道:“我们俩只是来礼佛的,禅师和什么长老闭关了也不妨,你接待我们就行了,领着我们在寺里转转,绝不劳烦你。” 小尼姑最后又说了一声:“请二位改日再来吧。”话音掷地有声,已折身向上走去,江际流急近前几步,挡在她身前,见她软硬不吃,脑子一转,便就嘻嘻笑道:“小姑娘长得这么好看,何苦去常伴青灯,你就还了俗,叫哥哥带你四处去玩有何不好?” 说着,已伸手去拍那小尼姑的肩膀,那尼姑柳眉一竖,神色终于改变,那身子不知如何一扭,已滑到了右侧,虚影变幻间,就想从江际流身旁闪过。 若说内力深厚,招式精绝,江际流可能不如人,但论及身法趋退,来去如电,那么当今天下能与江际流比拟者,也挑不出几位来。 此刻小尼姑布鼓雷门,班门弄斧,正中了他的下怀,只见江际流不屑一笑,那张俊秀脸庞上凭添几分邪气,乍然间,已是闪身挡住她的前进方位,尼姑见去路被阻,便即撤换方向,但又被江际流挡住。 如此拼了几次,窄道上奔行本就不易,尼姑终于力屈,就在江际流以为她要开口求饶时,她竟站定了脚,背过身去,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嘶!”江际流手足无措起来,嚷道:“你别哭啊,小妮子身法不如我太正常了!” 小尼姑忽然声音细细地说了几句话,犹如蚊子叫一般,江际流本就心怀歉疚,觉得自己倚强凌弱,欺负了小姑娘,这会儿也不多防备,凑近了两步问道:“你说什么?” 这时一阵清风拂过,林间簌簌,草木尽折,余何意惊喝道:“小心!” 那尼姑向下迎上的一掌,正中江际流胸腹当间,因距离太近,余何意拦之不及,伸手只捞住了那尼姑的灰帽。 江际流被这一掌打的疼痛难顶,直直地坠下石道去,道旁一侧是坚硬险峻的岩壁,另一侧是深不可见底的山谷。 尼姑见一举建功,拔足飞身而起,往山顶上跑去,余何意无暇他顾,忙把灰帽揣入怀中,随即旋身而下,左手去拽江际流的右手。 江际流被那一掌打中丹田,内息大乱,加上此前并无防备,这会儿被推下石道也没办法施展轻功,只能听风声呼呼,身子不住地往下摔落,忽然坠势一缓,眼看是余何意飞身来救,江际流心中大悔道,不该大意中了那女子的奸计,连累了余兄。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能静待等死,便也直直伸出手去抓峭壁上的各色树枝,同时脚下变换步法,在嶙峋怪石与乱砂石土里不住乱蹬,直弄得手上脚上鲜血淋漓,也浑然不觉。 余何意拉住了江际流后,右手猝然拔剑出鞘,在峭壁中直刺了数下,精钢铁剑发出刺耳之声,锐利火花呲呲,但每次刺入,都借力往上蹬了一蹬。 最后一次时,余何意拽住江际流踊身落地,重又回到石道中。 这一番事说起来话长,实则不过片刻之间,江际流便已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 余何意扶着他步入道旁石亭中,取出携带的止血药撒在江际流的手上脚上,包扎了几处伤势较重的,就让江际流运气调息,缓了多时,江际流叹息道:“余兄,又蒙你救了一回,我实在是惭愧啊。” 余何意站在亭外,翻来覆去的瞧着那顶灰帽,听了江际流这句话,知道他已调息好了,那小尼姑只因占了个猝不及防的便宜,内功外功都只平平,是以江际流伤得不重。 他便笑道:“江兄这话见外了,那小尼姑确实貌美,就真是被她骗了一遭也是理所应当,没什么可说。” 余何意经历过不少风浪,像这般生死关头也不少见,说起来今日之事,还远远比不上他第一回入江湖时在湘西墓道里的凶险,所以这会儿心情还不算差,还有心思调笑江际流。 第四十二章 同门徼驳长舌妇 但江际流就十分气闷了,他行走江湖早年,虽则做惯了梁上君子,但是偷盗了珍宝赏玩几日就又还回去了,及至后来改邪归正,不再行盗,素来不结什么仇怨,江湖上也没人和他为难,只送他一个雅号来无影。 故此虽已二十五岁,但待人处事上,实不如年方十八的余何意,这会儿在女人身上吃了大亏,也是出生下来头一遭,怎么能痛快? 就此怒道:“这香兰寺究竟什么名堂,要进一回竟然这么为难。咱们上去,一把火烧了这个破庙。” “这庙烧不得。” “为什么?!” “我要是猜得不错,庄闻柳,就在香兰寺中。” 石亭内,刚绑好伤口的江际流疼得一拧眉头,石亭外,余何意攥着那顶灰帽,往亭内一丢,江际流眼疾手快,一把接住,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说罢,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灰帽,朴素破旧,浆洗得发白,除了有些馨香气和一些长发外,别无异样,秘密就藏在这顶帽子里? 江际流把它翻来翻去,甚至以手捏了捏它的厚度,想验证其中有无夹层,还没等他检验完,余何意已揭开谜面。 “你闻闻那半根线香,与这帽子上的香气是不是同出一源。” 江际流这才恍然大悟,自怀中取出早上收束在胸前的半根线香,捏下半截一嗅,与帽子上的香气果然十分相似,且此香气闻得狠了,让江际流不由得目眩神迷,眼前飘飘荡荡的。 余何意道:“你记不记得刚才那个马车车夫身上,也有这种香气。如果我猜得不错,庄闻柳就被关在这座香兰寺中。 至于那名车夫与尼姑嘛,恐怕,从咱们出府以来,就被人盯上了。我只是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关押庄闻柳。” 江际流道:“难道,庄闻柳犯了什么大错,被章华台私自行刑了?” 江际流这一猜测倒也不无道理,入得师门,生死由人,向来是江湖上的默认行规,进了门派,从此就要谨守门派的规章,若犯了门内大忌,也确实会有些门派私自动刑,不告知其父母亲辈。 余何意把这番想法在脑子里过了一过,又摇了摇头,说道:“不对,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庄破天显然是有心设局,如若不然,不会事前备好画卷,也不能一口道破余何意的名讳,而庄闻柳,显然也是事前有所察觉,才能留下诸多线索,给后来人指明方向。 只是,庄闻柳如何确认,拿到线索的人一定是能来救她的人呢? 在余何意思考之际,江际流鼓动道:“咱们一鼓作气冲上山去,大闹一场,就算救不出庄闻柳,好歹也能探探虚实深浅,看看这帮人究竟什么路子。” 相比较下,江际流对章华台了解更多一些,虽如此说,但他以往也没和章华台的人动过手,也不知道章华台的武功师承如何,不过他想,江湖上章华台的武功籍籍无名,想来也不如何厉害。 所以这会儿说出这些话来,他是底气十足,真抱着哪怕不敌也可安然退走的想法。 余何意神神秘秘地一笑,大声说道:“不,咱们下山去。香兰寺不见外客,咱们也不必强求。” “可是!” 江际流刚急说完两个字,眼珠子一定,醒悟过来,连声应和道:“也好,那小尼姑子的一掌打得我好疼,伤了肺腑了,还是送我回城去治一治,改日再来拜佛吧。” 余何意大步走进亭内,扶起江际流,两人一说一和的下山去了。 石道再往上百米,不远处的狭窄山崖两侧,立着两位女性,俱都是穿着缁衣大袖,戴着顶灰帽,发鬓松乱。 “师姐,他们没有上来。” 说话的这一位女性面容秀丽,正是刚才打了江际流一掌的小尼姑。另一位略年长先的,面相寡淡,额头饱满,虽然身材颀长,但较之师妹展泓奕,总归相形见绌。 此刻听了小尼姑一言,她冷笑道:“你还敢提,叫你去诱敌,你反把人逼走了,是不是又发慈悲。回头告诉师父知道,看她怎么罚你。” “师姐,我……我知道错了,是我武功不济事,你不要告诉师父。” “嘿,究竟是不济事呢?还是见了人长得英俊,暗自放水呢?我可不知道。” 展泓奕被她同门师姐李清君一番话激的说不出话来,气得胸脯鼓鼓起伏,她有心想反驳,但念及师姐的性子,恐怕多生口舌,反而闹大了是非,所以虽然面色惨白,却始终不发一语。 “我说中了你的心事是不是?你一心不愿外嫁,谁知是真想侍奉师父呢,还是贪图本门掌教之位呢?” “师姐,我绝无此意。何况何家公子也并未瞧得上我,并不是小妹有意留在门中。” “你少假惺惺地瞒骗,你这番话瞒得过师父,可骗不过我。那五腑毒君真是瞧不上你麽?还是你苦苦哀求着不想嫁人,请他回绝了师父的。” 展泓奕忍了又忍,说道:“师姐,难道我平日对你不够恭敬?你又何苦这样编排我,小妹什么时候独身见过那位毒君,也休提什么哀求一说。” 李清君冷笑道:“你自然恭敬我,不光是恭敬我,且也还恭敬你的燕师姐呢。我问你,燕碧纱究竟被你藏身在什么地方。” “我说了,我自奉命来此,就没见过燕师姐的面,为甚么你就是不信我。”展泓奕说到此处,恍然醒悟道:“师姐,师父命我主理此事,只因不想闹大了之后破坏了与庄家的关系,与什么掌教之位毫无关系。” 李清君怒道:“好啊,你这话的意思,是说我因为师父托付重任与你,我在怨怪师父啦。” “师姐,我绝不是这个意思。” 展泓奕低下头来,大眼睛眨巴眨巴,却让李清君看得更加恼怒。 “你既是这个话来,我要是再呆在这儿,可不知要被你说成什么样子了。” 李清君撤身便走,其时风鸣虫叫,香兰寺钟声幽幽,展泓奕静立许久,叹了一气,终于也转身走了。 另一边,二人到了山脚,却没回城,而是绕着小山转了半圈,走到了背面,就地而坐,静待日落上山,夜探香兰寺。 第四十三章 不识余郎是余郎 月斜映树影,夜深林密,两道斜长的身影,在月下飘忽远近,倏忽划过。 不上半个时辰,已到了香兰寺,余何意向他点点头,翻身而进,江际流留守在寺东南墙角接应,因日间受了伤,这会儿就由余何意入内查探。 这些都是在山脚下,已谈妥的事情。 古寺静寂,枯叶满地,这里仿佛早就无人居住,余何意落地无声,一步一挪,极为小心地行走在庭除中,转了两圈,只见这殿宇凋零,廊房寂寞,铜钟结蛛网,琉璃灯油尽。 余何意迈进大殿中,面前立着一座金漆泥像,是个妇人模样,提着竹篮,斜立在此。 她眉目低垂,身材又十分丰腴,浑身笼着一层纱裙,依稀就像是先前那个车夫描述的李香兰,余何意原以为他只是编个故事来吸引注意力,如今看着,倒像真说得实话。 左右墙壁上画着些虎豹精怪,俱都是张牙舞爪,殿斜上角塌了一方,底下就是佛像,许是雨水浇打,致使泥像也脱落了大半金身,于是在余何意看来,这泥像右半边脸是慈悲救世,左半边脸却是恶鬼罗刹。 香兰寺难道已破败了? 余何意心下盘算着,出殿门转右,一个纵身跃起,踩着乌瓦往后院飞去,掠过西厢房时,听见几声微不可觉的梦呓声,心下一动,便轻飘飘落身地下,一指点破窗纸,往里探看。 几个穿着僧袍的少女正酣睡在内,排排躺着,年岁不过都才十五六的模样,佩剑放在枕侧,最左侧的一个说着梦话,余何意挨个辨认,都不是日间见过的那位小尼姑,便往前行。 转过几间空房,走到东西厢房拐角时,又有一间厢房,燃着烛光,有一个人正伏在桌上写信,这身形被烛光映到房门上,玲珑有致,婀娜多姿。 且这间房看起来颇为齐整,比方才那几间厢房看起来新的多了。余何意心下一动,自忖若是打草惊蛇,叫醒了外头一众,恐怕局势不利,便又绕过这间房,往前头再走去。 又过了几间空房,行至最东边时,有一间僧房门扉半掩着,里头黑漆漆的,就着月光高照,能看见房内床榻上躺着一位。 余何意犹豫片刻,仍轻悄悄地推门而入,但只进了右脚,就听里头一声娇嗔道:“你还来做什么?” 床榻上的那位女子此时坐起身来,余何意心念一转,惟恐月光映照,她认出面孔不是熟人,便把左脚顺势迈进来,右手背在身后合上门扉,也握住了剑柄。 “你还站在那做什么,真生我气了?” 那女子见余何意久不上前,语带娇羞的靠在床侧,将面孔朝着他的方向,眼睛半睁半合的。 屋内因无了月光,只可说伸手不见五指一般,但余何意修习化功大法后,隐隐能以对方的内力辨认方位,所以这会儿倒也不慌乱,几步迈上前去,待靠近一些,那女子又娇滴滴地喊道:“不是我不肯告诉你,都怪我那师父偏心,总防备着我,这次的事儿,我也知道的不多。” 这名女子的声音原是较为低沉的,现在掐着嗓子扮柔媚,总有些奇怪,余何意怕她发觉,就一直不出声,幸亏她也不以为意,伸手来够站在床前的余何意。 那两只玉臂伸展,光洁一片,扶到余何意腰间,女子又道:“庄郎,你怎么不理我。” 说着,她把两手圈住余何意,将头依偎在余何意胸腹间,正要开口,忽听闻刺啦一声,是寒芒似水,反映清光,李清君这才察觉到不对,庄郎的身形与来人相去甚远,便松开手想去拿剑,但脖颈处已被抵上了剑锋。 “别动。” “你!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李清君瑟缩着问话,强撑着气势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要是杀了我,章华台不会放过你的。” “我杀你做什么?你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女人放在我面前,我当然要物尽其用咯。” 那个男人的身形低俯下来,声音听着甚是年轻,一股男子的阳刚之气侵袭下来,李清君心中一凛,又怕又羞,但不知怎的,忽然全身发软,心中只想着,这是歹人强逼,又不是我心中甘愿,便真犯下过错,料想师父也不会怨我。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候,还嘴硬道:“你休想,我宁死也不会叫你得逞!” 那男人一声嗤笑,气得李清君晕红了双颊,只听他道:“你都与外人私通苟合了,还扮什么贞洁烈妇?” “你!” 李清君上身一动,想去拿剑,就觉察到抵在脖子上的剑锋贴紧了几分,死亡的气息如此接近,叫她下意识退后了些,嘴上的狠话自然也不敢再说。 “我问,你答,说得有一句不对,我就先杀了你,再奸尸。” “你想问什么?”李清君害怕地低了低头,随即说道:“门派里的隐秘我不知情,你想问,去问我师妹展泓奕,她知道的多,我可以帮你去骗她过来。” “少废话。”余何意握紧了剑逼迫道:“我放你出去,你报了信来抓我怎么办?” “不会的!你……你要是不放心,你可以跟我一齐过去,你在门外等我,我去骗她开了门就是。” 余何意皱眉不语,只运起一掌打在李清君心口,一股阴寒真气直透体内,惊得李清君伏下身来哀哀叫道:“饶命,饶命。” “你们章华台来这里做什么?” “是燕碧纱未按时归还门内的至宝碧海潮生,我们奉命来抓她回去。”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我们是二十三到此的,因这处宝寺无人,就暂且在这里落脚。” “燕碧纱呢?” “我们也没有见到她,门内的弟子在各地都找遍了,她就像失踪了一样。除开我们,其他地方也有弟子领命去找。” “那你为什么要害我们?” “你……你是今日上山的那两个?”李清君睁圆了眼,仿佛此事是万万的不可置信。 “说。” 余何意的剑锋更近,几乎在她雪白的玉颈上逼出一条血线来,李清君忙叫道:“别,别动手,我说,是——是庄郎吩咐的。” 第四十四章 月下罗刹,女子孤勇 “庄破天?” 她若只提庄郎,余何意还真没想到与她苟合的竟是庄破天,但所谓姓庄,又知道余何意两人,且要杀了他们的,就只有此人无疑了。 果然,李清君沉默地点了点头,依旧蜷缩着身子,她内功不济,这会儿受了化功大法的折磨,只觉得浑身发冷,痛苦不堪,越发难说话了,只能睁着双眼盯着余何意,祈求他能让自己脱离苦海。 “他为什么要让你伏击我们?” 李清君摇了摇头,缩着身子抖着说道:“我不知道,他没告诉我。你饶了我吧,求求你。我……我愿意……”说到此处,李清君把手扶在腰间,似乎想要解开系扣,但双手颤颤巍巍,总是解它不开。 余何意目生嫌恶,剑锋略略犹豫着,是否要杀人,得罪了章华台固然不美,但夜深人静,就真杀了她,又有谁人知晓? 何况化功大法练到二层,就已可吸人真气供为己用,不过一路上仓促颠簸,余何意还没试过此法的厉害。 这会儿倒正可以拿她试试,就在他将下决定时,外头忽传来女子清脆问话。 “师姐,你醒着吗?” 李清君望着余何意所处的位置,瞧不清他的神色,便也不敢出声。 外头叫了两声,脚步愈发逼近了。 “师姐,我有话和你说。” 笃笃笃—— 敲门声随之响起,余何意挪动剑尖,左手在她胸口处拂了一下,这一下如微风轻点,李清君尚未觉察到他的动作,就发现身上已不冷了。 她也会意喊道:“你来做什么,我不想见你,滚开。”外头的敲门声停了下来。 展泓奕是写完了信才来的,日间她与李清君吵过一场,心里担忧同门相阋,就连夜给师父写了一封陈情信,希望她能妥善处置此事。 为免李清君事后得知,更生不满,她才在写完信后特地深夜来见,但现下看来,李清君果然是恨极了她。 “师姐,你不要恼,我就在门外和你说,我不进来。” 余何意锋刃微逼,李清君急喊道:“我不听,你快滚,你再不走,我明日就杀了你。” 展泓奕一头雾水,眼珠急转,有些诧异道:“明日?” “师姐,我是来与你道歉的。掌教的位置我绝无觊觎之心,在我心里,一向是觉得只有师姐你才有真凭实学,担得起这份重任,小妹才疏学浅,武功低微,实在不堪相配。” 她一面说着,一面转向门扉,提起腰侧长剑,步步靠近,却无声无息。 房内的两人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余何意持剑站立,剑锋横斜在李清君颈侧,李清君衣衫半解,倚靠在床榻上,听着外头一阵阵道歉解释的话语,李清君双眼噙泪,微微地低下头。 就在余何意听得头昏脑涨,欲再叫李清君出声逼走门外不速之客时,只听闻刺啦一声,又是砰的一下,一阵香灰迎头而落,迷的余何意睁不开眼,随即嗤的一声,风声骤来。 余何意凭借本能,把右手长剑别过去斜挡了一挡,正挡住了直奔心口的一剑。 展泓奕破门而入时,一早已料到了师姐也许被贼子挟持,所以才顺势在门前香炉中抓了一把香灰,幸亏她们入住后为避人耳目,没撤走这些香炉,这会儿才能派上用场。 但她做完这一切,把眼前的场景尽收眼下时,还是令她触目惊心,只见李清君上身都是道道红痕,香肩尽露,浑身上下只系着一条肚兜,脸上全是泪痕,恐怕已遭毒手。 她却不知红痕是李清君方才挨不住化功真气时自己弄出来的,这会儿只是怒喝道:“狗贼,纳命来。” 展泓奕提着剑冲上前去,剑锋高挑,自上而下,灵动诡异之极,余何意后撤半步,以剑柄格挡剑尖,两人对撞了一记,她犹不肯退让,反手一掌擒拿,来抓余何意的左肩。 余何意自创了拳法,与掌法也可融会贯通,当然不会怕了这么一个小姑娘,便也斜身抢进,右掌握拳,快如闪电般地连击三拳。 论及剑法,展泓奕天资卓绝,自然不落人后,但比拼拳脚,便很看内功深浅,纵使她天赋异禀,内功这回事总归是一年练一年,走不得捷径,是以这掌与拳相搏,不过十余招内,她已节节败退。 李清君才穿好衣衫,只听得师妹大喝了一声,随即身如飞燕一般被击落出去,她赶忙奔出去扶起师妹,同时发出啸声示警,呼唤同门,前头东厢房听了这声长啸,纷纷地爬起身来。 余何意提着两柄剑踱出房门,左手提着的软剑身上蜿蜒一道血迹,此刻正在向下滴落。 嗒—— 嗒—— 配上今夜的月色,活活就是一个地府的罗刹现世,展泓奕却毫不畏惧,那双眼睛忽闪忽闪的,在皎洁明月下映衬出别样风景,嘴角紧抿,她胸口自左上而下被划了一道剑伤,血流汩汩,这会儿却还想起身再战。 方才拆招只可说是伯仲之间,展泓奕本不应败退至此,但两人斜身对剑时,不知歹人从何处又唰地取出一柄软剑来,因为太过迅速,她退之不及,就造成如此可怖的伤势。 但她自也不是好捏的柿子,在被软剑刺中的一瞬间,早已使出落英神掌中的‘明月在天’一招,只是内力不如余何意,反被震飞了出来。 几个同门都已向此地奔来,余何意往地下的两人深深看了一眼,转身飞上屋檐,倏忽不见。 见贼人远走,展泓奕这才放下心来,她知道这帮同门中,数自己武艺最精,但竟连自己也扛不住二十招,其他人就更不可能拦得住此人。 若非她自幼和燕师姐学过些掌法拳脚,今日恐怕更悬一些,那歹徒的剑招也是极为精妙,只是,眼下这些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师姐究竟有没有失身在他手中。 章华台弟子虽不禁嫁娶,却极为注重女子贞洁,展泓奕失血过多,此刻全身无力,但还记挂着李清君,这会儿问道:“师姐,你怎么样?他有没有?” 李清君神情一凛,似乎对此一问大为不快,但当即敛容,面色微妙道:“我先扶你进去疗伤。” 第四十五章 义气干云,妾堕玄海 另一侧,在东南角墙根下的江际流,听见了里头喧闹的动静,一转身,余何意已落在他面前,两柄剑上都在蜿蜒滴血。 “嚯,你这是杀了个七进七出?” 余何意挑了挑眉梢,说道:“那么下次教你也去体会一下长坂坡智救阿斗?” “这个,哈哈哈,就也不必。” 为免追兵到此,两人说着话疾奔下山,所幸脚程轻快,后头也似乎并无来人。 到山脚时,已有些时候了,二人来时月上中天,去时日月同辉,江际流虽是受了伤,但因轻功精绝,也耐得住与余何意并行,一路上风声呼呼,树林里偶有虫鸣。 这会儿趁着两人休整时候,他抓住机会赶紧调息内劲,问道:“咱们现在去哪儿?” 依江际流这句话的意思便是,咱就不回去庄府了吧?他暗自想着,反正昨日甩脱了眼线出来,到如今也没出什么岔子,就此藏身于暗处,偷偷地查,说不准效果还更好些。 “回庄府。”余何意利落地甩了个剑花,甩落了剑上残存的血色,再插剑入鞘,言语简洁。 “嘿!”江际流站住了将要迈出的脚,余何意回身看他,见他撇嘴道:“回去又在老东西眼下束手束脚,咱们虽要查清楚此事,也未必非得为人鱼肉。” “你觉得,今日香兰寺一行,庄破天不知情吗?” 江际流一拧眉心,十分不爽。 “但要是咱们藏起来了,往后咱们在暗他在明,难受的可就是他了。” “你信不信,咱们今天没回去,明天通缉的告示就会遍布云州。” 江际流沉默了。 庄破天的手段,他是知道的比余何意更加清楚,正因为更清楚,才更畏惧,才更想远离。 余何意又道:“江兄,你伤势有碍,不如就暂时避一避,庄府的事,我会处理。” 按平常说余何意本不必牵扯入内,但他还有些事想问庄闻柳,加上庄破天接连设局,明显是想把他二人逼进死路,这样的算计,教余何意岂能容忍? “哈。”江际流急不可耐地一摇头,笑道:“你把我当成什么贪生怕死的小人了。” 余何意眨了眨眼,那意思是,难道你不是吗?江际流想起二人的初遇,忍俊不禁,乐道:“好吧好吧,就算我是,但要我这样苟且偷生,我也绝不愿意。” 两人并肩而行,走在一片荒凉的归城路上,一线红光逐渐地在天际亮起,江际流说道:“咱两个虽才认识了……”他掰着手指头,继续道:“三天两夜,但我已经受了你两次救命之恩。” 江际流忽然站定,望着远山日光,兴致蓬勃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此拜个把子?” 这几句话的转折太急,就算是已略知他心性顽劣率直的余何意也没反应过来,只是‘啊’了一声,有些吃惊。 江际流却觉得此举大为合适,迫不及待地扯着余何意双膝一跪,对着某片无名荒山,压着余何意的后颈,哐哐哐,砸了三个响头。 余何意一时不备,竟也被他得逞。 “我江际流,余何意,虽然异姓,但今日在此结为兄弟,从今往后,同心协力,患难与共,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一大段念完,江际流两眼亮晶晶地盯着余何意,示意他也快读,余何意一时失笑,不知何言以对,沉默了片刻,就在江际流神情从兴奋归于平静,从平静逐渐失落之际,他才终于开口。 “我余何意,江际流,虽然异姓,但今日在此结为兄弟,从今往后,同心协力,患难与共,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 忽然一阵鸟雀叽喳飞过,在晴空中划下阵阵白道,两人都是一愣。 余何意继续说道:“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说罢了,余何意站起身来,拂了拂袍下尘土,江际流也随之起身,豪气干云地说:“好,既然如此,哥哥就陪你闯这一遭,是生是死,咱都认了。” 余何意斜挑眉眼,问道:“哥哥?” 既已摆了把子,是正经兄弟了,江际流自然也就不会按原先的恩义,去称他一声余兄,仗着自己个儿年纪大,俨然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唉哟,愚兄虚长你几岁,你就叫我一声哥哥有什么不妥。走走走,回去了,回去再说。” 江际流打了个马虎眼,拖着余何意往前走去,两人说说笑笑,在官道上快步而行。 云州城门早开,商人车水马龙,往来不绝,余何意与江际流二人才迈入城,一名白袍佩剑,面白无须的男子就迎上来,面色颇为不愉,正是昨日被他两个耍了一遭的齐风。 “两位大侠,调查的可有眉目了?” 余何意还没发话,江际流就道:“小子,让你拿的药拿来了吗,受了伤等着用呢。” 齐风面色一沉,他昨日真信了这两人的鬼话去取药,回来时见人去楼空,才知道自己是被耍了猴戏,本来就心怀怨恨,这会儿此人竟还敢提。 一时按捺不住,右手握上剑柄,江际流浑不怕事,更嘲讽道:“小子无毛,办事不牢。果然是有道理,你瞧瞧,让他拿个药都不济事,还能顶什么用。唉!” 齐风右手发力,已然拔剑半尺,将要出鞘,余何意候在一旁,此刻一掌拦住,将他欲出未出的剑按住,笑道:“小兄弟见谅,动了刀兵就未见得好了。” 这句话虽是笑着说的,但语意中隐含几丝威胁,齐风那日和余何意战过一场,虽是仗着兵器之利,但也没把此人放在心上,这会儿被三言两语这么一顶,当即冷笑道:“是吗?那么我倒是很想看看,究竟怎么个不好法。” 说话间,右手一个用力,想强行拔剑,而余何意左掌发力,使出一个粘字诀,也逼着他拔不出剑,两人互相僵持着,就这么冷了下来。 江际流在旁看戏不怕事儿大,大喊道:“哎呀快来人呐,庄府的家丁杀人啦!” 第四十六章 西席常玉瑱,路遇楚公子 城门口本就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地方,这会儿一听人喊杀人,百姓们纷纷骚乱起来,城门守卫将几个围拢上来,眼看一场恶战又是不可避免。 就在此际,一声几不可闻的呼喝传来,声音虚弱而无力。 “齐风,住手。” 当时人声鼎沸,嘈杂难闻,但这句话虽声音小,在习武之人耳朵里却清晰得很,齐风陡闻此话,当时卸了劲力,任由余何意将他的剑悉数按为了鞘中。 三人同时往出声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面色青黄的中年男人站在不远处,穿着一身灰色布袍,已浆洗的很旧很旧了,脚上穿着一双最寻常的布鞋,身量很高,远远看去,便像个支了衣服的竹竿似的,立在人群中。 此刻他便慢慢地走来,他走得很慢,好像每一步都用了很大的力气,余何意收回了手,立在江际流身前,及到他走近时,齐风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说道:“老师,您怎么出来了。” 这样一个病歪歪的秧子,竟然是齐风的老师? 江际流面露怪异地端详了他几眼,中年男人便道:“二位少侠,失礼了。敝姓常,表字玉瑱,忝为庄家西席。” 余何意笑道:“原来是常先生,有礼。” “家主已经等候多时了,至于齐风方才无状一事,齐风!”随着常玉瑱的一声低唤,齐风应声低头,常玉瑱续道:“向江少侠赔罪。” “是!” 齐风拔剑出鞘,在左手上嚓得一下,削下两指,这番动作犹如兔起鹘落,他竟眼也不眨,血呲得一声喷射出来,只见常玉瑱递过半块绢布,齐风顺手接过,捂在自己的伤口上。 “江少侠,不知可满意了么?” “我……”江际流拖长了话音,似乎想得寸进尺,眼见齐风因失血脸色由红转白,他这才道:“满意满意,走吧。” 说罢了,他也不等常玉瑱与齐风二人,拽着余何意就径往前走。 几人途经城中时,路过一间酒楼,那楼足有十多层高,想来若是登顶,便可纵览云州景色,楼前挂着一只大匾,匾上写着的是‘思君楼’,高入云霄的屋脊上雕筑着数只瑞兽,形态各异。 楼上每一层都见得到酒客在栏杆处呼卢喝雉,第二高的那一层,有几个少年子弟,正在喝酒,为首的那一位穿着赭红袍,戴着高冠的,可不就是余何意的熟人,楚桓楚公子吗? 余何意长啸了一声,啸声清越悠远,与他打了一声招呼。 引得众人纷纷探头来看,楚桓的几个好友也疑惑问道:“那人是谁?你认识的?” 楚桓皱起浓眉,也往下看了看,认出是余何意,满心不快,这几日他正因樱桃留书而走的事情发闷,心里也暗暗纳罕,不知是否与外来的小子有关,但人已走了,便想查问也问不到,如今冤家路窄,想不到他竟还没走。 楚桓喝了一声,随即站了起来,踩着栏杆一跃,使出一招家传的纵气法,飞身而下,致使围观群众一片惊呼,不少怀春少女暗动芳心。 须臾,就落到余何意跟前,他倒没注意余何意身旁是些何人,抓着他衣襟问道:“樱桃是不是在你那?” 余何意眨了眨眼,无辜道:“什么樱桃,我没见过。” “你少装蒜,就算你是楚阳的朋友,也容不得你这样胆大妄为,信不信我禀报父亲,叫他把你拿下。” “哦?”余何意挑眉戏谑道:“你真敢禀报你父亲吗?” 楚桓一时无言,怒目而视,江际流在旁听得云里雾里,不知前情,但他大略猜到是为了一个女人争执,义不容辞道:“小子,我管你是告爹告娘告姥姥,男子汉大丈夫,连个女人也管束不住,你还有脸来问我们?” 楚桓偏头看了江际流一眼,傲慢问余何意道:“他又是什么猫三狗四的东西?” “好说,我倒不是什么猫三狗四的东西,我不过是你爷爷罢了!” 比起耍嘴皮子,江际流还真没怵过谁,把楚桓激得面色一恼,当时一掌劈来,江际流当然不惧,退后一步,正想拔剑,齐风却瞬间挡在他身前,硬生生挨了一掌。 随后,常玉瑱说道:“楚公子,在下庄府常玉瑱,这二位是庄府的贵客,可否暂抬贵手。” 楚桓见打错了人,就是一愣,听了眼前这个病痨子的话,又是一愣,鄙夷道:“几天不见,还真以为你是离开了,想不到竟然是攀上了庄家。你枉费我父亲一番苦心!” 原来当日余何意走得急,没有与前夜酒醉的楚岭道别,让楚岭引以为憾,又总说楚阳难得有此知交千里送归,无论如何也得报此情义。 这几日正在千方百计的搜罗合适的兵器,想要寄给陈旷,由陈旷代为转交,连楚桓说的樱桃一事,楚岭都没空去理,这才把楚桓逼得大白天出来喝闷酒。 余何意听了此话,只是一笑,也不反驳如何,只说道:“我本应那日离开云州,可惜路遇义兄,只好多留几日。庄家的酒菜丰厚,我一时便不舍得走了。” 楚桓心道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难道我楚家的酒菜比不得庄家丰厚?留不住你? 但他本来也不想余何意逗留家中,这会儿自然什么也不说,嗯嗯啊啊的应了两声,又转回话题来问他:“樱桃究竟是不是在你那?” 余何意摇了摇头,说道:“她要走,自然会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我与她不过一面之缘,又怎么会让她跟着我。替我多多问候伯父,就说我改日再来府上致歉。” 余何意的话忒也多了,态度忒也和缓了,楚桓终于咂摸出些其他意思来,但隐隐约约地,又悟不透,他的墨眉又拧成一团,直直盯着余何意,齐风早不耐烦,只是碍于常玉瑱在侧,一直未敢声张。 而此时,常玉瑱也开口了。 “府上老爷还在等候,咱们就先行一步吧,楚公子,失礼了。” 常玉瑱说罢,对着楚桓拱手作揖,楚桓下意识回了一礼,还待说话,却见余何意已和齐风、江际流二人走远了,常玉瑱冲他点点头,也跟了过去。 酒楼上的几位好友此时终于赶到现场,他几个几步迈做一步,生怕晚了分毫,赶不上为兄弟壮威,这会儿俱都是气喘吁吁地,却见楼下只有楚桓一人独立现场,神情蒙惑不解,若有所思。 常立章问道:“桓桓,什么情况,他们人呢?” 楚桓不作反应,另一名武二代问道:“是不是输了,有没有留下名号,我派人去教训他们一顿。” 楚桓依旧不作声,有人再次问道:“桓公子,酒席还用吗?” 楚桓摇了摇头,问道:“倘若有一个人与你之前很不对付,再与你相见的时候,却只字不提前怨,反而句句关心尊父,那么,此人在想什么?” 常立章品了品其中含义,没品出什么来,只能摊手道:“说明他怕了你呗,向你求饶呢。” “也说不得是见你势大,服软了。” “都不对,以我来看,肯定是被咱们桓公子的气度折服了。” 楚桓想起前次的三百两银票,又把以上那些猜测统统推翻,便道:“不,不是这样的。”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楚桓一声鸣哨,一匹高头大马应声而来,他翻身上马,冲着在场道了一句别,便策马扬鞭,径回府邸。 第四十七章 江湖无名小辈吕有才 经此事后,再无余事可提,一行人波澜不兴地回到庄府,入府时,常玉瑱召来门仆领路,自己欠身说道:“敝人还有杂务在身,请恕不能奉陪,二位与华安前往即可。” 余何意、江际流二人听了此话都是不动,但也都点了点头,常玉瑱与他两个说了话,便走至阶下,与齐风小声絮絮地说了几句话。 江际流侧耳凝神去听,就在此时,那位名叫华安的门仆忽然开口问道:“请往这边来!” 吓了他一跳,故意假怒道:“你这厮,吼这么大声做什么。” 其实华安声音不大,但因江际流全神贯注的要探听他人声音,被临时这么一问,自然会吓了一跳,华安见他发作,忙喏喏认罪,生怕得罪贵客,余何意拦住江际流,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止住了江际流想要借题发挥的下文。 阶下两人似乎趁此良机都已经交代完毕,齐风捂着犹自流血的左手,往南侧走去,常玉瑱回头向他二人看来,微笑示意,余何意也报以微笑,笑过之后,常玉瑱也自往东侧离开。 江际流问道:“这是在搞什么名堂?那个楚桓,你认识的?” 他倒也不怕华安在旁耳闻,概因楚家在云州势力不小,连庄府也要避其锋芒,如此豪门望族的嫡子传人,也绝不怕有心人暗中加害。 果然,一路上华安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走路,既不左顾右盼,也不摇头晃脑,若非还有呼吸,看起来直像是个木偶人一般。 余何意一面走路,一面回话。 “之前来云州时,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江际流‘噢’了一声,没再多问,既然说是几面之缘,那就是几面之缘,余何意知道他问得什么意思,他也知道余何意答得什么意思。 有些人相处时日虽短,默契却似数十年长久,大约这就是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的道理。 两人绕过萧墙,转出长廊,来在会客大厅前,华安躬身行礼,却步退走,门扉大开,里头却似还有他人,时不时传出些说笑声来,余何意自忖道,莫非他又骗来了别的愣头青? 就在余何意犹豫那一空当儿,江际流已大步迈入,同时高声喊道:“我回来了!” 那口吻,教不知道的听来,倒以为他才是此地的主人公。 余何意紧随其后而入,一打眼,就撞见了一位故旧,四眼相对,一方是既惊且喜,另一方则是演技卓群。 “余弟!” “吕兄!” 余何意心想,吕去归既然来此,局便好破的多,所以这会儿说话也是真情实感的欢喜。 他问道:“你怎么会来云州?” 吕去归今日一身云州锦衣窄袖服饰,配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华而不实,但样貌乍看真是个少年江湖郎,与初见时那番富贵狂生模样全然不同。 余何意注意到此,心里有些疑窦,但并未当即发问,庄破天此时已站起身来,走到几人近前,笑呵呵的捋须说道:“看来,两位是早有交情的故识了。那老夫,就不多介绍了!” 余何意一点头,正要说话,吕去归打断道:“欸,这话说的不是,我与余弟认识,与这位仁兄却未曾打过照面。在下吕有才,不知尊姓?” 瞧吕去归拱手的方向,正是站在一旁的江际流,庄破天笑道:“是,是,吕少侠说得有理,是老夫的不是。这位姓江,表字际流,正是接了小女悬赏榜的一位好汉,如今下榻在府中。” “噢!”吕去归状似惊讶,十分夸张道:“原来这位就是江湖人送外号来无影的江际流,江大侠。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余何意听了他一报吕有才的名字,心里咯噔一声,知道不对,这会儿一直不做声。 江际流虽觉得被庄破天这番代为发言弄得心生不快,可这个吕有才说话着实中听,这会儿笑眯眯地点点头,说道:“好说,好说。” “既是故人相见,又是新友初会,不如大家一并坐下用餐便饭如何?”庄破天见场面如此,顺水推舟的邀请道。 吕去归假意推拒着说:“这……怎么好意思。” 余何意在旁敲边鼓道:“好久不见有才兄了,合该饮上三巡,有才兄——就不要推辞了。” 他一句一个有才兄叫的不停,直把吕去归叫的眼角抽搐,江际流浑不知事,见余何意这样大力相邀,当然也就出口相助,以壮威势。 这可正中吕去归下怀,他推辞了几次,最后才点了点头,好似勉强同意,庄破天便立刻责人去整治一席酒菜来,就摆在会客厅中。 片刻,酒菜已备,四人纷纷落座,吕去归率先举杯敬酒道:“承蒙庄老前辈厚爱,愿意信任我一介无名小辈,实在感激不尽,我先满饮此杯。” 说罢,满杯干尽,庄破天长笑了几声,也随之一杯饮尽,说道:“来来来,酒菜微薄,家常便饭,诸位不要介意。” 四人共同用了一餐面上言笑晏晏,暗地里波涛汹涌的午膳。 饭毕,庄破天对着斯斯文文正在以绢擦嘴的吕去归道:“吕少侠不知在何处落脚?” 吕去归道:“就在城内的临水轩,可有什么不妥?” 庄破天愣了一下,随即摇头大笑道:“哈哈哈,并无不妥,并无不妥。只是,吕少侠愿意帮助老夫找到小女,不如就在府内暂住,我庄府虽然简陋,收拾几间住人的屋子倒还有余裕。” 吕去归左手摆了摆道:“老前辈客气了,云州庄府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是……”他面露难色,庄破天作势‘哦?’了一声,询问究竟,他才继续说道:“只是临水轩收了我月余的定钱,不住也是空着,总归来去也近,我就不留下来打搅贵府了。” 江际流撇撇嘴,端起一盏新沏的普洱啜了两口,对这二人的言谈毫不关心。余何意也在一直擦拭自己的宝剑,并没有搭茬,这场会话在未时初终于进入尾声,吕去归临走前,对着余何意拱了三次手,余何意也笑着作揖道别。 随后,庄破天送别了吕去归出府,余何意和江际流二人声称昨夜疲累,先行回房休息。 第四十八章 宝剑赠英雄,千金买马骨 江际流本有许多话应问,但到此际,什么话也无须再问了。 只因为身份不同,心境不同,出城之前,两人虽者说是同盟,其实也各怀心思,只不过因强敌在伺,不得不携手同力。 但出城之后,两人结拜兄弟,生死之交,余何意一句你可以暂避,显然也是担下了生死间的大恐怖,而江际流一句我陪你同归,自然也抱有了此去不回的心意。 既已如此,有些疑问又何必再问? 那楚桓是怎么认识的,那吕有才究竟是何来路,余何意心里的打算如何,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他江际流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影响呢? 多一个人知道,也就多一分泄露的危机。 事关如此,他只需要相信兄弟的决策,执行,便可以了。 所以当余何意回到房中,见他一言不发地往前继续走,愣了一怔,叫住他道:“江际流?” 江际流也只是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做什么?” 领路的婢女随立两侧,耳目众多,府内馨香,正值炎夏暑热,花卉在日光下发蔫儿,衣服甚是凌乱,甚至多有破损的江际流在长廊下耷拉着眼,神情俨然是倦怠姿态。 昨夜内探香兰寺的虽是余何意,可江际流也没闲着,一晚上耳清目明地关注四周,守了那么几个时辰,对人的心神也颇是一种消耗。 余何意仿佛回过味儿来,笑道:“去吧,好好休息一夜。” 江际流于是点点头,跟着走远了。 楚府,宴客堂。 几名手熟的工匠正上上下下忙碌着,在两根迎客柱前来回穿梭,那柱子上的刻痕,有几个字已涂上了鲜红的朱漆。 一个穿着花袍大衣的中年男子站在堂前,地下放着一把通体黝黑的剑,他正冲着另一位麻布襕衫的男人说话。 “楚老爷,您瞧瞧,我宋某人敢打包票,整个云州城里,再没有比这把更好的剑了。看这锻打的纹路,看这把手,看这刃口。” 宋姓男子蹲在地上把这柄剑翻来覆去的摆弄,拿虎口在剑刃上比划了比划,又在头上拔下一根发丝。 “我家十几个工匠,日夜不停地捶打冶炼了半月余,真可谓是吹毛立断,您看着。” 说话间,他把那根发丝放在剑刃上,轻轻地吹了一气,那发丝飘落刃上,霎时断成两截。 “这可是我预备传家的宝贝,就这材料,当时整个云州城的铁铺哪一家不想要?天外的陨铁,珍贵着呢。” 楚岭仔细看了看,又把黑剑提起来看了看,嘴里只是‘嗯嗯’,接着便道:“宋老板,你的意思我知道。可是这柄剑确实也重了些。” 寻常铁剑一般以三十斤至四十五斤为限,过重则有失轻巧,须知剑走轻灵,刀行厚重,过重的剑反而会失去它的机动性,但过轻又会失去威力杀伤性,如何平衡一柄剑的轻重,其中有着不小的学问。 云州城内,论起锻剑的行家,也就属宋家的万剑阁最有话语权。 但这柄剑,楚岭是听说过的。 大约四年前,当时天外来石,砸在城外野林中,惊起了夜半天火,那场火烧了足足三日三夜,及至火光熄灭,那片树林也早只剩下残枝败叶,方圆百里,竟无一活物生还。 有胆大的柴夫入内捡拾天火灼烧后的碳木,想用以节省家用,在树林中央发现了一块约有人高,合围数丈的黑色怪石。 初时也无人知它奇异,只有个家中缺了炉子的铁匠把这石头搬回去垫火炉,在熊熊大火煅烧下,这块怪石竟一夕炸裂,露出其中人头大的黑色精铁,熠熠生辉。 这一下,宝物放光,云州城的武器铺子都轰动了,人人争抢。 最终,这块宝贝以三百两黄金的天价,被万剑阁收入囊中。 宋家本想以此铁锻造出一柄举世无二的宝剑,借此好笼络一位武林侠客来为他们卖命,故此才请了十数位良匠,日夜不停地冶炼打造。 宝剑成形日,确实也不同凡响,无论是精铁巨石,还是松树铁砧,都可谓是无往而不利,不仅能断金切玉,且削断时,连叮当之声也听之不见。 无数英雄好汉闻风赶至,都想要拍下这柄宝剑,宋家当时说了,宝剑只赠英雄,要求是拿下宝剑的人必须为宋家卖命十年。 纵有此条件,想要宝剑的人也不在少数,但宝剑的弊病很快被人发现。 那就是,这柄剑竟有九十八斤。 若只重了一星半点儿,说不得也有天生神力的勇士愿使,但九十八斤的宝剑,莫说劈砍挑刺,就是举起来也殊为不易。 而且这柄剑另有弊病,凡使剑者,都会内力驱剑,以增其威力,可这柄剑的材质特殊,寻常内力根本无法驱使。 又是一夜之间,这柄宝剑从趋之若鹜到无人问津。 便在宋家束之高阁,一直放到如今。 宋老板听了楚岭的话,脸上笑着道:“虽是重了些,重有重的好处,楚老爷,您看了那么多神兵利器,一件也不中意,无非是要送礼罢了。俗话说,好马配好鞍,焉知那位英雄手中不缺一把重剑呢?” 他把地上的黑剑翻过来,指着上头的剑刃处说道:“您看,这柄剑出世时,原本是单刃,才有九十八斤,后来我又请人把它改为双刃,比之出世又多锤炼了几万下,它如今只剩八十八斤了,若是力气大些,使也使得。” “这……”楚岭皱眉思忖,一时难以决断,便道:“那么,你开个价吧。” 当年楚岭也曾想买下此剑,但一来这柄剑他使不动,二来他好使长枪,也不爱剑,三来宋家只送不卖,故此才没收入囊中。 现下宋家松了口,楚岭倒也愿意花点银钱留下收藏。 宋老板一听有门,大喜过望道:“不贵,不贵。只要……”他比划了五指,楚岭问:“五百两?” “不是,不是。”宋老板又把五指比了比。 “一千两?” 宋老板点点头,说道:“一千两黄金,这柄剑便是您的了。” 第四十九章 故旧恩情永难忘 楚岭拧眉思索间,外头忽传来一声高喊,“父亲!父亲!” 楚岭抬头一看,只见外头是楚桓急匆匆的奔进来,下意识呵斥道:“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 楚桓挨了一训,却也没闹,只是快步走到跟前,对着父亲说:“父亲,我看见余何意了。” “什么?他还没走?你在哪看见的?” 余何意留信作别的当日,楚岭就发现了楚桓私下的小动作,他也因此大怒了一场,难得关了楚桓一夜禁闭,也因此父子吵了一架,再加上后来樱桃辞别一事,楚岭没告诉楚桓。 当楚桓出祠堂时,发现不仅手下人全遭遣散,连素日疼爱自己的樱桃也不知去向,就更和父亲闹起了脾气。 今日这一场,倒还是他父子头一回心平气和的说话。 “他与庄府的人走在一起……” 楚桓把余何意对他说的话一五一十的复述了一遍,又把自己觉得奇怪之处细讲了讲,却没提及自己几次逼问樱桃一事,只是说道:“父亲,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楚岭沉吟了片刻,转身朝向宋老板说道:“宋老板,这柄剑我要了。银子过两日送到府上。” 宋老板正在边上眼观鼻鼻观心的装聋作哑,时不时抬头望望迎客柱,唯恐牵扯偷听之嫌,毕竟云州庄楚二家地位之争,也不是一两天了,这会儿听了楚岭一话,憨兮兮地笑道:“好的,好的。” 话音才落,他便要退步出堂,天下间,不论到哪,也没有先给货后交钱的道理,可是楚家声威如此,难道还会昧下一柄宝剑? 楚岭叫住他道:“慢着。” “啊?!”宋老板止住脚步,回头赔笑,生怕又出什么意外。 “剑你先带走吧,过两日我领人亲自去取。” “噢!哦!好!” 宋老板拍了拍手,门外站着的三位家仆鱼贯而入,一个捧着锦盒,另两个蹲在地下,抬起剑来,往盒子里一放,三人随着宋老板出外。 待外人走了,楚桓急急发问,“父亲,咱们是不是直接杀上府去。” 论情论理,楚桓说不出这样的话,他巴不得余何意在庄家摔个跤吃吃苦头才好,但一想到自家在余何意手上吃了亏,转头人却被平日里他看不顺眼的庄家扣了,楚桓心里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儿。 何况这回的事,怎么也算是余何意亲身来求,他要是能借此显显威风,再压庄家一头,往后云州城,庄楚之争便可以息了。 是以楚桓才会这样急切,这些弯弯绕绕,楚岭却是不大知情的。 “先不要急,探探究竟再说。”楚岭这话才尽,那一头接茬道:“那么让儿子领人先去查查?” 楚岭知道自家儿子平日里一向自视甚高,性情桀骜,甚少如此积极领命做什么事,今日这样三番两次,让他不禁奇怪道:“平日里指使你去收个租子都是百般的不情不愿,今日怎么这样主动?” “哪有这种事?!”楚桓叫起来,“这不也是为了父亲分忧嘛,他毕竟也是楚阳的故交。” 提及已故的楚阳,父子俩霎时沉默下来,半晌,楚岭长长地叹了一气,说道:“我原本还怕你心里存有芥蒂,如今看你这样体贴,也让我放心了,桓儿,你过来。” 楚桓低着头走到父亲身前,面色坚毅,楚岭拍了拍他的肩膀,玉走金飞,眨眼间当年的黄口儿童,就已成了今日的翩翩少年。 “楚阳的事情,我以前一直不告诉你,是怕你年少轻狂,口舌招尤,现在看你这样识大体,有些事,也可以告诉你了。” 楚桓心里惴惴的,他以往确实也因楚阳的事情怨怪过父亲,甚至和母亲也发过几次脾气,但他们始终守口如瓶,也严令不许他说与楚阳听。 他确然也是没说的,可楚阳就是无缘无故的知道了,父母就把这个事算到了他的头上,以为是他忌恨家中待楚阳好过于他,便说漏了此事,逼走了楚阳。 楚桓当时也不过一少年,正是最要强时候,他心里怎么不怨? 最亲最近的父母不信任他,他心里的苦可以和谁去说? 索性他就认了这事儿,之后的几年间,与楚桓为伍的,只有一帮云州城的纨绔子弟们,为他解愁寻乐,饮酒快活。 时日一长,楚桓渐渐也把这事儿搁下了,不再去探问究竟,怎料今日,只因他意气几句,父亲就要把盘桓在他心中的一大谜团告诉与他,这可真是叫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随后,在楚岭的娓娓道来中,楚桓渐渐得知了楚阳的来历,与父母厚待楚阳的原因。 原来楚阳本名赵万春,是前朝兵部尚书赵无幸之子,而当年赵无幸与楚岭相识,正是在他最落魄为难的时节。 云州的民风彪悍,各村各落都建有自己的神社,不伏官府管辖,楚岭当年出身卑微,喜欢上了云家的千金小姐,也就是如今的楚夫人云氏。 当时云家可谓是云州的土皇帝,云小姐自然也是天边的明月,不容沾染。 更为人诟病的是,云小姐也喜欢上了这个泥腿子楚岭,这样一来,云小姐的追求者怎么能依?便伙同数人,把武艺不精的楚岭以云小姐相邀的名义骗出城去,打的他七窍流血,眼看将死,就把他丢在了一座神社中,径自回城去也。 也是楚岭命不该绝,当夜凄风苦雨,赵无幸赴京做官,途经此地,被大雨耽搁了行程,没能赶入城中,就来了这座神社留宿。 及待生起了火,赵无幸等人便在神像底下,看见了这个奄奄一息的青年。 他得知楚岭遭此苦难的因由后,为之上药疗伤,临行前,还留下了一本五行刀法,也正是因为那本刀法,楚岭才有后来闯荡江湖的底气,才能娶到了如意美娇娘,最终,创下了这样一份偌大的基业。 后来赵无幸出事,楚岭还试图前往京城劫狱,但赶之不及,已闻死讯。 赵万春便是在此时,被庆平生送到他手中的。 第五十章 夜会临水轩 说罢了前情后事,父子俩对坐着沉默良久。 忽地,楚桓说道:“楚阳的身世,并不是我说的。” 楚岭只是叹了一口长气,拍了拍儿子的手,楚桓也没再说话,他心中想,固然往日自己确有不对的地方,但楚阳也没让着自己,如今人已死了,说那些又还有什么意思。 却说此时夜色已深,余何意与江际流二人自打用过了午膳,便闷头待在房中不曾出门,倒也无人前去打搅,只有两个仆厮,在用膳时辰去问候过,得知正在练功后,便不敢再打扰了。 庄府东南角,一处琪花瑶草遍布地界,掩着一座与别地毫无不同的悬木小楼,此刻小楼外石凳子上坐着两人,石桌上镌刻着楚河汉界的棋盘,就着月色清光,庄破天与常玉瑱正在说话。 常玉瑱道:“去查过了,余何意与楚家无它纠葛,只是日前曾带过一样物事到府上。” 庄破天抬目,“是什么?” 常玉瑱回道:“应当是骨灰。楚家曾有二子,其中大儿子自小拜入华山。” “这么说来,余何意是华山弟子?”庄破天这样一问,却当即否认道:“不会,他与齐风过手时,使出来的招数不像华山传承,且也路数正道,应该是另有师门,但既然由他送归尸骨,想必与华山派关系匪浅,江湖上,有什么门派与华山交好?” 两人沉默了一瞬,各自心中都冒起数个门派来,一时也都拿捏不定。 “会不会是他刻意隐瞒了?”常玉瑱猜测道:“咱们把他邀入府中,他不仅毫无异色,反而极为积极,会不会……” 庄破天摇了摇头,问道:“以你来看,余何意此人心性如何。” “此子静渊知事,多闻阙疑,并能识时务,懂进退,是个人物,倘若再有背景,恐怕不合适与他为敌。” “咱们也不必与他为敌。”庄破天忽然一笑,浑厚的声音响彻庭院,小院内幽香阵阵,本有不少虫鸣蝉叫,在这一笑之下,竟霎时寂静了,而庄破天继续说道:“再有两天,就是时候了,到时候神功大成,也不须怕什么正派名门。” “家主说得是。”常玉瑱拱起了手,两人对视着呵呵而笑,风声呼呼,花草尽折,那栋小楼似乎也在深夜中喑喑相和。 戌时三刻,弦月高挂,余何意悄无声息地翻出窗外,不曾惊动一个家仆。 床榻上高隆的被子仿佛彰显着正在有人熟睡,殊不知只是一招极普通的障眼法,余何意纵身跳上屋檐,足步轻且又轻地掠过瓦片,数千张琉璃瓦搭建的庄府金贵辉煌,即使是深夜,也能清晰如昼。 余何意一路避开巡逻人士,转了几圈,便从西边一处下人环住的厢房角跃了出去。 到街市上时,云州城还热闹得很,此地是不受所谓宵禁拘束的,勾栏酒馆,窑子弄堂,无不都张灯开业,甚至还有专门的一条夜市街道,专卖小食儿。 余何意大步迈在街上,路过一家卖面具的小摊时,随手取过一个青面獠牙的鬼面,戴在脸上,在付清钱后,他足尖一动,轻飘飘地奔出十余丈,此刻虽未施展云龙折,却也是脚步轻快,倏忽不见人影。 不过片刻,他已越过几条僻静小路,来到一条绕城而过的江岸,便正是秋露江。 这是云州城与秋露江的交界处,江岸与江心筑起一条曲曲延延的板桥,板桥上有新有旧,显然是时常修补所致,桥的末端,连接着一座硕大的竹屋。 竹屋建有三层,都悬着纱帘珠链,风吹拂间,叮叮当当,里头人影攒动,显然酒兴正酣。 这便是临水轩。 这家酒楼是云州城惟一一家,不与官府买卖酒曲,却能每年都取出许多佳酿的地方。 有人说临水轩的背景乃是楚家,也有人说是庄家,更有甚者说,临水轩的背景,是云家。 众说纷纭,没人有个定论,可是谁都知道,若想品尝到一等一的美酒,就一定要来临水轩。 余何意听到江中心传来遥遥长啸之声,其音激越豪迈,他在鬼面下的脸笑了起来。 随即手上掷出一块石子,惊起江面水花四溢,便在水花飞溅之际,余何意长身凌空,平平地踏入江中,足尖每在江面一点,即又高起数丈,眨眼间已到江心。 “来得好!” 随着一声话音落下,几道寒芒闪现,袭向余何意飘然身影,余何意展开两臂,右手已拔了剑,挥舞转挪间,那些寒芒悉数跌落,细看去,竟是数个中空的梅花形铁镖。 而就在这格挡间隙,余何意已踏上了临水轩的竹板。 “有才兄,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竹屋门扉已开,红烛高映,里头踱出一位白袍大袖的君子,手持折扇,发须凌乱,却自有一种豪放之美。 “月余不见,武学越见精进了。” 清风,月明暗。鸦啼,乌云散。蝉鸣童鼾,滚茶棋寒。吕去归带着余何意入内饮茶,却见此景,两人都是一笑,笑罢了,吕去归先道:“你的事情办完了?” “办完了。” 不等吕去归说话,余何意又道:“但我还是不能加入靖安署,吕兄,请见谅。” “我知道。”吕去归说罢,长长一叹,牛饮了一杯浓茶,慨叹道:“尝尝看这茶,此名千秋。” “哦?这就是传说中的千秋茶?” 余何意珍而重之的举起瓷盏,啜了两口,砸吧了砸吧,没品出什么味道来,却也点了点头,状似夸赞,吕去归笑道:“你吃出什么体悟来了?” “什么也没喝出来。”余何意跟着笑道:“不过喝出了吕兄的一番心意。”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哈哈大笑,就如在荆州一般,一切凡尘俗事不扰,都是轻松自在逍遥。 童子为这吵嚷声惊醒,眼看烛火闪闪烁烁的,就持了剪子去挑,临水轩原本热闹非凡,但自余何意踏上此地以来,却已别无人声。 也许是看出余何意心中疑惑,吕去归主动说道:“临水轩,乃是靖安署统辖之所。” 原来如此! 余何意点了点头,两人举盏以茶相敬,俱是牛饮了一盏。 第五十一章 月夜中庭牢笼藏 饮罢了茶,叙尽了旧,吕去归神色肃然,茶童早退,室内惟有一柄高烛,及其二人。 他问道:“你在为庄破天做事?” 余何意盯着他,未置可否,吕去归于是又问了一遍。 他问道:“你是在为庄破天做事?” “你这句话,是靖安署的天府吕去归在问我呢……”余何意站起身来,背过身去,望着竹窗外江面映月粼粼,毫不设防。 “还是江湖上的狂生吕去归在问我?” 吕去归一拂广袖,也霍然起身,他道:“天府是我,狂生亦是我,吕有才是我,吕去归亦是我。” “无论是谁问你,不都是我在问你吗?” 余何意闻言颔首,颇认可道:“你说的不错,倘若我是在为他办事呢?” “是他逼迫你?” 吕去归如此一问,见余何意并不承认,神色便黯然了些许,他说道:“人我是一定要救,倘若你真的在为他办事,那也只好与你剑下见一见真章了。” 他说罢此话,半晌听不着回话,疑惑地抬头望去,却见余何意笑意晏晏立在窗前,满目戏谑,方才回悟过来,既惊且喜道:“好小子,几日不见,就敢拿你大哥耍乐子。” 吕去归上前几步,一拳砸上余何意的胸口,神情松快,毫无异样,但心内想道,幸好,幸好不必与他刀剑相向,燕碧纱呀燕碧纱,我可是为你得罪了一位知己啊。 余何意不挡不避,挨了一拳,直叫唉哟,嘴角仍带着笑,心中却想,可惜,吕去归此人,终究不能托付生死。原想借朝廷势力调查隐在陈月孤背后的黑手,这下只可再作他计了。 这一番各自肚肠不足为外人道也,都只是一刹那思绪流转过了便罢,余何意重又回桌案旁坐下,这次直切正题。 “你方才说救人,救什么人?” 吕去归窥他神色不似作假,奇道:“你不知情?燕……”吕去归说到一半,临时改口道:“庄闻柳与我有旧,这次我就是接了她的信来的。她身陷囹圄,不能脱身。” 余何意正身端坐,问道:“你知道她在哪?” 接着,余何意便把自己如何在云州城外遇到庄家一行人,如何见到庄破天,如何受邀前往庄府,其后一系列的故事,都细细说了,待说及章华台门徒与庄破天的奸情时,惊得吕去归满眼兴致盎然。 “竟还有这种事,想不到那庄老匹夫人老心不老,月临影知道了非得气死不可,哈哈哈哈。” 笑完了,吕去归向余何意解释道:“你我都在找的庄闻柳,正是章华台现任掌教月临影的弟子燕碧纱,听说你在荆州曾见过她,应当也猜到了吧。” 余何意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吕去归饮了半盏茶,续道:“她原来的身份,就是庄家的嫡女庄闻柳,半月前我收到了她的飞鸽传书,信中提到,倘若她三天后没给我回信,就是出了事,让我来云州救她。而伤害她的人,一定是她的父亲,庄破天。” “什么?!” 一切的线索都被串联起来,可是因为什么?虎毒尚且不食子,庄破天此举,一定另有它意。 “他的目的是什么?” 余何意电光火石般地想起了一切不同寻常的地方,庄破天奇怪的态度,那个瘦削无力的常玉瑱,街市上的眼线,截杀他们的车夫,以及李清君的计划。 问到此处,吕去归也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余何意想起了什么,猜测道:“会不会是为了章华台的至宝碧海潮生?” “哈?”吕去归哑然失笑,说道:“那不过是一支有些特别的洞箫,若无章华台的心法催动,打起架来我还嫌它不够硬呢。要是庄破天就为了这东西,那我真要怀疑他是不是练功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余何意忽然重复道。 “怎么,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吕去归问道,却见余何意摇摇头。 他方才确实脑海中灵光一现,想到了什么,但那灵光稍纵即逝,现下也想不起来了,只好暂且把此事搁置。 “如果真是庄破天抓的人,那么庄闻柳现在身在何处呢?” 余何意问出这一句话,两人都沉吟了片刻,忽然异口同声喊道:“庄府!” “可是入庄府当夜,我让江际流探查过绣楼,除开翡翠屏风上有两道划痕,与香囊中的花籽之外,没什么特别的线索。如果她真被关在庄府,那么她会在哪儿?” “划痕?什么样的划痕?” 吕去归急切问道,对这划痕好似很在意,余何意以指沾茶水,在桌子上画出了相似的痕迹,吕去归看了,笑着一拍大腿,叫道:“我知道她在哪了。” 余何意“嗯?”了一声,就听吕去归接话道:“这两道划痕一定是她在情急之下所留,你瞧,上短下长,以你说的,那屏风正对着床榻,如果人躺着,对着这个位置留下这划痕,就像什么?” 余何意皱着眉端详了许久,也看不出内情,依然一头雾水,吕去归得意地揭秘道:“像不像水纹!” 什么? 余何意满心无语,又不知从何反驳,索性依着他说:“那么如此说来,庄闻柳应该是在庄家水牢里咯?但江际流前段日子一直在水牢中,如果庄闻柳真在其间,他一定会发觉的。” 吕去归一卷袖,笑道:“谁说水纹,就是一定关在水牢中了,庄家难道就没有其他的水源了吗!” 水源,湖泊,院落。 余何意猛抬头,想起了那夜中庭月下,雨丝凌乱的湖中。 吕去归道:“如何,想起来了?” 余何意问道:“你早就猜到她在那?” “也不是,一半一半吧,我要是确定她在那,早就夜进庄府了,也不用约你在戌时三刻临水轩相会了。” 余何意无语道:“就你那作揖的态度,我如果没能理会意思呢?” 吕去归倒显得很无谓,他笑着饮下半盏残茶,说道:“那就等我去找你呗,咱俩要相会还不容易?” 今夜一会,不仅找见了庄闻柳关押之处,还探明了余何意是友非敌,吕去归很是高兴,若非室内无酒,说不得他今夜又要大醉一场。 第五十二章 以德报怨江际流 “咱们今夜动手?” 吕去归喝了几盏浓茶,面色酡红,宛如酒醉一般,听余何意如此一问,却摇了摇头。 “不急,且看看这老匹夫打的什么主意,庄闻柳一时半会应该出不了事儿。” 他若真着急救人,到达云州的当天,就该领着人马上门查抄,虽然云州城民风彪悍,但精兵强将一到,焉能容刁民放肆? 之所以等到今日,一则是为跨境办事不合规矩,二则是想看看庄破天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至于燕碧纱会不会在此期间吃到什么苦头嘛。 吕去归优哉游哉地想,她那个刁蛮任性的古怪性子,也是时候有人治治了。 余何意对此当然更无意见了,便道:“那么明日再说吧。” “自然,自然。可惜没有酒啊!”吕去归喊道:“远山,拿酒来。” 门外方才离开的那位茶童复又探出脑袋来,他长得憨头憨脑,很不聪明,但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煞是灵动,这会儿双眼碌碌转动,对着吕去归说道:“武曲大人说了,不许你在公务期间饮酒。” “该死的颛孙智!他难道不知道酒对一个男人来说,有多么重要吗?” 吕去归愤愤不平,却也无可奈何,余何意道:“罢了,这一鼎千秋茶已比什么美酒都要金贵,吕兄,喝茶吧。” 说着他举起茶盏,两人遥遥相敬,又谈及武学一事,吕去归兴致盎然,撑着上身与余何意拆招,两人你来我往,一个是折扇作剑,刺抹点挑,一个是剑鞘当刃,招架格挡,互不相让,各有千秋。 大约拆了百余招,余何意招式用老,被吕去归一招燕啄木点中了肩侧缺盆穴,当即身子一震,剑鞘嗡得一声,弹开了吕去归手上并无内力的折扇。 余何意道:“我输了,吕兄的招式果然精妙。” 吕去归笑道:“再精妙的招式,也比不上浑厚的内力。所谓练武不练功,到头一场空,刚才这一招燕啄木,倘若加上内力。” 他嘴上说着话,手里转了两圈,以折扇尾端点了两下,这次运上了真气,只见一阵劲气弹开,桌案上清晰可见的出现了一条裂纹。 余何意似有所悟,“庄破天似乎是个横练外功的行家。” “是,有什么不妥?” 他摇了摇头,没再说话,当时秋露江上弦月悬空,映出星子点点,余何意与好友道了别,戴上鬼面,快步离开。 回到庄府时,更深露重,夜半子时,余何意静悄悄来在庄府东南角外,轻轻一跃,纵起身躯跳入内墙。 东南角四处无人,巡逻人员也不会到此,是余何意注意了几天发觉的好地界,他落地无声,抬头便看见了石桌石凳,及其为数不少的各类花草。 他迈步走向院外,刚走了两步,忽觉得脚下所踩着的泥土有些不大对劲,分明天气晴朗,为什么泥土踩起来湿软凹陷? 余何意蹲下身来,以两指捻了一捻,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这花卉泥土中,竟浸满了新鲜的血液,以气味来判断,至少不会超过三个时辰。 余何意心中一紧,心想难道是庄闻柳遇害了?这可不好和吕兄交代吧。 他顺着血腥味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了花团锦簇中掩着一座小楼门户,此刻门扉半合,里头黑漆漆的,余何意顺手捡起一枚石子,运力一射,击中了半掩着的门扉。 小门一开,里头传出了一声呜咽,余何意偏头退了半步,等了片刻,见再无其他反应,才缓步靠近,借着月色看清门内情况。 只见一名身着缁衣,头戴灰帽的年轻女子满脸苍白地伏趴在地上,手已伸向了门槛处,额头上满是汗珠,大片的血渍蔓延开来,在青石板地上洇出痕迹,像已流了很久。 她嘴角微微开合,却始终发不出声音,想必刚才那声呜咽,已是尽了她毕生气力。 此人余何意倒是认识,甚至两人还真刀真枪地打过一场,对她的狠辣果决,可谓记忆犹新,便就是当日香兰寺中的那名持剑女子展泓奕。 她怎么会在这? 还受了伤。 余何意并没动作,只是端详着她,心中盘算。 就在余何意愣着不动时,展泓奕微微睁开了眼睛,模糊不清地瞧见门外站着一个男人,她只道是庄破天又来,急去握剑,谁知右手抓握了几下,竟分毫动弹不得。 这才想起自己刚才被师姐一剑穿透臂膀,刺进协下,她心中早存死志,此刻死倒不怕,却怕给师门丢人。 就在展泓奕暗下决断,想要咬舌自尽时,登时觉得身体腾空而起,似乎是被人抱了起来。 不好,难道这厮要折辱于我! 展泓奕心力交瘁,伤势又重,又气又急之下,当场昏了过去。 及到天光大亮,展泓奕睁开了眼,察觉到周身一阵酸痛传来,腰侧的伤势上传来阵阵清凉之意,像已被人处理过了。 她抬头望了望四周,软帐高榻,别无外人,想要起身,却觉得浑身酸软,不能动弹。 展泓奕心中一阵悲凉,只道自己已然贞洁不保,当即一咬舌尖,就要自尽。 “唉唉唉,小姑娘家家的,怎么性子这么刚烈!” 随着一个声音传来,一块糕点被准确无误的丢入她口中,展泓奕仰目看去,只见一名青年迈入房门来,是她曾见过的男子。 她瞪圆了眼睛,江际流笑嘻嘻地奚落道:“小尼姑怎么不在寺里烧香了?”说着话,他就伸手来捏展泓奕的脸颊,被她避开去。 江际流也不恼,走到桌前,放下手里端着的那盘少了一块的栗子糕,问道:“说吧,怎么会来的这儿。” 展泓奕张了张嘴,哑着嗓子问:“是你给我上的药?” “是啊。”江际流回过头来,嘴里还衔着一块糕点,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可是不计前嫌的救了你,作为报答,也不要你以身相许了,你就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就行了。” 展泓奕沉默着并不说话,她不知还有什么好说,走到这步田地,终究是她信错了人,活该至此。 第五十三章 万事只欠东风 就在房内二人一个催问不休,一个宁死不说之际,余何意从门外迈将进来。 见到余何意,江际流的神色正经了许多,他问道:“找见了?” 余何意一点头,接着,江际流也随之一点头,两人就在这点头对视中互相通了消息,叫床榻上的展泓奕摸不着头脑。 然而她素知分寸,此刻苍白着一张脸,也不多问。 江际流见她眨着晶亮亮的大眼睛,加之面无血色,唇白眉蹙,颇有些西子捧心意味,他又复坐回榻侧,举着栗子糕去喂她。 展泓奕几次偏头不吃,都躲不开他,气得急了,怒道:“要杀就杀,不必羞辱于我。” “这怎么是羞辱你呢,小尼姑!”江际流一面塞进她嘴里一块糕点,让她嚼的两腮鼓囊囊的,一面乐道:“真要杀你,昨晚上也就不该救你了。” 提及救命之恩,江际流原以为这小妮子的态度多少会有些软化,最不济也不要摆着一副僵尸脸来气他,谁知展泓奕听见此事,面色由白转红,由红转白,最后更是气得咬牙道:“我宁死也不肯要你搭救。” “欸,你这小尼姑,怎么不识好歹啊。” 纵使江际流再怜香惜玉,也经不得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冷脸,这会儿他也站起身来。 展泓奕被他这么一逼,更是羞愤欲死,但那张脸上依旧淡然出尘,只是手上暗暗较劲,想去拔床前悬挂着的宝剑。 余何意见此道:“不用费力气了,昨晚上为了治伤,我点了你的麻穴。”说到此处,余何意停了一停,摸了摸鼻子,又道:“展姑娘,都是江湖中人,你不会介意吧?” 展泓奕倏地瞪向坐在桌旁喝茶的余何意,贝齿碾唇,忍耐道:“不介意,还没有谢过你的救命之恩。” 江际流在侧叫道:“怎么只谢他不谢我。” “也多谢你!”展泓奕虚与委蛇道:“但不知两位究竟是什么人,想要展某做些什么,若有吩咐,但讲无妨。” “展姑娘,你不用防备我们。比起背后下手的亲师姐来说,被你们设计却还以德报怨的我们,真可谓是圣人了。” 余何意喝下一盏茶,以袖擦嘴,走近床榻,对着展泓奕胸前大穴,手指连点了几下,展泓奕便觉得浑身一松,那股酸痛之感消减了不少,但随之而来的,腰侧的伤更痛了。 她仿佛还回忆得起昨夜被背叛的愕然与痛苦,此时一句话也不说。 余何意不急不缓,徐徐道:“你们来此的根由,你师姐都已跟我说过了。咱们目的相同,互相嫌隙又是因歹人作祟,为什么不能携手同力,一起救出你燕师姐呢?” “你知道燕师姐在哪?!” 展泓奕神情原本一直不变,直到余何意提及燕碧纱,才猛然抬头发问。 “当然。”余何意颔首道。 “我凭什么相信你。”展泓奕重又恢复平静,说话虽然不大客气,但以她那张古井无波的脸来说,倒显得没那么冒犯。 余何意再度颔首,附和道:“不错,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我。我也不会因此把你送回那个李师姐身边去,这段时间,就由我这大哥照顾你,你就安心养伤吧。” 说罢,余何意毫不留恋,转身要走,展泓奕脸色倏忽几变,直到余何意身形都要消失在门外时,才喊道:“等等。” 喊完了,她看余何意依然在走,急道:“你回来,我相信你就是了。” 余何意这才回身问她:“你答应了?” 展泓奕低着头‘嗯’了一声,随即问道:“燕师姐在哪,情况怎么样了?” 她关心则乱,只因听了余何意一个救字,就以为燕碧纱情况紧急,心里焦虑难当,许多话都来不及细细思量,便被余何意带着掉进了圈子里。 “她被庄破天关在府里,我已经探过了,那附近到处都是守卫,防得很严密。为免打草惊蛇,我没能进去。” 余何意讲到此处,住口不说了,展泓奕会意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聪明。”余何意微笑道:“很简单,我只需要你出现在这里。” 展泓奕喃喃重复了一遍,醒悟过来,此人是要以她为饵,引走庄破天的注意力,好让他有时间实施计划。 “可以,如果我有幸不死,燕师姐得救,我会铭记你的恩情。” 她这番话的言外之意便是,倘若她有幸不死,而余何意欺骗她,那么她必会让余何意付出代价,她说的隐晦,但展泓奕料余何意不会听不明白,果然,余何意笑着点了点头。 江际流按捺不住,朝前挪了半步,说道:“小尼姑一个人,怕不是得九死一生吧。” 余何意暼了他一眼,心知肚明,但面上状似为难,“不错,不仅是九死一生,简直是必死无疑。不过为了救燕碧纱,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额,其实……”江际流期期艾艾,“我身上的伤也没好呢。救燕碧纱一事,我就不去了吧。” “噢?”余何意故意拖长了音,在展泓奕与江际流两人间来回巡视,看得展泓奕柳眉倒竖,将要发作,他才道:“说的是,既然这样,你正好可以照看展姑娘。” “是,是。但是你那边?” 余何意看江际流这样作态,哈哈大笑道:“江大哥,我这边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你还是多担心担心你的展姑娘吧。” 言尽于此,余何意踅身出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下,他便要去请这阵东风了。 展泓奕被设计在此,显然是李清君投奔了庄破天来,以庄破天的本事,恐怕也已料到了余何意发现端倪,断不会束手等死,所以这会儿拼的就是谁更快,更能抓到对方计划里的漏洞。 光靠一个展泓奕显然是不够拖住庄破天的,是以当余何意走在长廊内,听闻一个下人直言老爷有请时,余何意会心一笑。 这才是他真正要落下的棋子。 第五十四章 游鱼入水见乾坤 “好,请带路。” 下人不假思索地转身,就在这转身刹那,余何意并手为刀,一击打在了这仆厮的后脖颈。 “呃!”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喝,便软倒在地,余何意将他拖出长廊,扔在一簇开得正艳花丛里头,又扒下了他的衣衫,套到自己身上。 还顺手在地上抹了两把土抹在脸颊两侧,余何意左看右看,走了两步,自觉不大对,微微佝偻了身子,原本挺直的脊梁瞬间弯曲了不少。 做完了这一切,余何意已从刚才的翩翩美少年化身一个毫不起眼的仆从。 眼下正是辰时一刻,余何意抬头望了望日色,估量着大约是时候了,便转身朝中庭走去。 庄府修筑时与常院不同,分为里院外院,层层包围,足足修了四层,各个院落又互通长廊,在江际流夜探庄府时曾与他提过,说觉得庄府活像个墓穴。 中庭就在其间的第三层,怪石嶙峋,假山巍峨,湖泊清澈,加上栽植的各类花卉,是个不错的赏玩之地。 余何意所居住的厢房在第二层,此刻从内往外走去,路上不住遇上些往来的家丁奴婢,有些女子看见他也不说话,只福一个身便走了,有些胆大的不住望他,似乎看他脸生,但也不过问,都是点点头,相视而过。 在将到中庭的最后一个长廊时,迎面走来一位穿着玄色长袍,暗绣铜钱纹样的中年男子,身形健硕,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脚下微尘不起,显然是个会家子。 余何意来此几日,都未曾见过他,但端详衣着,猜测此人地位不低,于是余何意主动避让一侧,低头行礼,容他先过。 那人走到近前,站住了脚。 问道:“你脸上这黑漆漆的什么东西,成什么样子?” 余何意低着头,唯唯诺诺地,抖动着脊背,似乎很是害怕。 “客人说窗外的花卉难看,叫我去移植新的。” “哪一位客人?”中年男子听见答话皱起了眉,神情很是不满。 “我不知道,是住在东边的那位。” “东边?”中年男人略一沉吟,喝道:“快去洗干净了,一会儿让人见到,岂不是丢了庄府的人。” “是,是。” 余何意应声往中庭走去,那男人叫住他道:“水房在那边,你往中庭去做什么,今日有客人要来,不要冲撞了贵客。” “好,好。” 余何意应声回头,复往来路走去,再次经过中年男人时,余何意忽然惊叫道:“那地上是什么!” “什么?” 男人往地上看去,什么也没有看见,正要发作,只觉得天灵盖当头一掌,神魂不守,眼前一黑,甚至来不及喊出一句敌袭,就已命丧西天。 结果了一人的余何意面色严峻,杀这人不在他的计划之中,且也不知道此人的身份地位如何,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留给他行动,不过是计划就不可能严丝合缝到面面俱全,余何意心中也早有预料。 如若不然,他也就不会如此果决的下手了。 眼见得手,余何意左右探看无人,搬起男人的尸体迅速往长廊右侧走去,走出长廊时,把他抛在了廊庑檐顶。 余何意前后来回踱步看了看,确认这尸体不飞身上去是看不见后,才自语道:“时间紧急,只好先这么办了。” 解决了麻烦,余何意这才有空端详中庭花园。 这院落东南角延伸至北,上下错落摆放着不少怪石,石旁有花有树,怪石大小不一,上头布满了青苔草藓,显然是无人打理之故。 顺着木板铺垫的小道穿过山石,就是一个品字形湖泊,湖畔栽种了桃柳杨树,流水潺潺,环绕山石而过,最西北处,还有一丛密麻麻的青竹,翠叶生碧,许是有水之故,如此盛夏时节,也丝毫不觉暑热,清风悠然,湖泊水纹荡荡。 余何意走近一些,细看湖泊,他原是不大信所谓的吕去归的推测,什么二字乃是水纹,简直荒谬绝伦。 但吕去归信誓旦旦的保证一定是如此,还说自己与燕碧纱相识许久,两人自有默契什么的,他这才将信将疑,约了此时来探。 这会儿走近了才看到,那品字形湖泊的最末端,一颗新栽的柳树上,竟也有相同痕迹的两道划痕。 余何意这才恍然醒悟,什么水纹默契,都是吕去归拿来诳他的戏言,恐怕是吕去归入府当日就在中庭赏过景,见过这痕迹,但一时不明白为什么,只是记在心中。 及到余何意将那庄闻柳绣房中的线索说出来,他便联想到了湖泊畔的划痕,因而猜到了庄闻柳的关押之处,正是在此。 可恨这小子故意不说,特地在他面前装相,余何意冷笑了一声,正在心里想着要怎么把这茬找回来时,只见一道黑影掠过晴空,轻飘飘地落在他跟前,正是递了拜帖入府,却中途打昏了下人跑来此地的吕去归。 “哈哈,被人发现了吧,你看看你这花猫的样子,能骗得过谁。” 吕去归刚一落地,就迫不及待地奚落起余何意来,眼神还不住瞟向屋檐。 大哥不说二哥,余何意是在脸上涂脏了脸,吕去归却是直接折了半块衣角蒙面,这两人,明明是干的不法勾当,倒一个比一个糊弄随意,分明不怕人发现。 余何意心知他是看见了檐上尸体,这会儿却也不恼,只是反问道:“有才兄,你给我再说说,你是如何推测燕碧纱的关押之所的。她那两道划痕究竟是什么线索?” 吕去归嘿嘿一笑,也知道余何意是看透了真章,便想糊弄了事,急道:“哎呀,燕妹妹一定等得急了,咱们快去救她吧。” “你先看看,这湖下的乾坤藏在哪,再说救人一事。” “这还不简单,瞧哥哥的。” 吕去归一拍胸膛,仔细札抹了手脚,把折扇插在腰后,以一个游鱼入水的姿势,悄无声息的钻入湖中,湖面上泛起一阵阵气泡,顷刻间消失不见。 第五十五章 玄机秘钥湖中藏 日头正烈,中庭虽无人来,但听着院墙外人声窸窣,若是寻常人在此,不免有些心惊肉跳之感。 可惜在场的都不是常人,一个在岸上放风坦然自若,一个在湖中潜游忽左忽右,余何意等了一阵儿,大约一炷香时辰,吕去归纵身上岸,浑身湿淋淋地往下滴水。 眼观吕去归面色不佳,余何意问道:“出了什么麻烦?” 吕去归一振袖袍,内力蒸腾而起,刹那时浑身冒出烟气,周身便不再往下滴水了,他一面往余何意方向走来,一面点点头道:“湖底下乃是一整块的玄铁石门,湖水不干,开不了。” 他说罢这话,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未尽之意,燕碧纱被关押之处,一定另有密道通行,想在湖中做文章,非杀了庄破天不可施为。 毕竟要抽干湖泊内剩余的水,庄破天等人又不是死的,怎会眼睁睁看着你大动土木。 既然通道不在湖底,现下便不是营救的良机,余何意以袖擦去了面上脏污,又把这身借来的不合身的庄府家仆服饰脱下,包上石头丢入湖中。 那湖面咕嘟咕嘟冒了几个水泡,便看不见衣物了。 吕去归收拾了衣冠,解了袖口,与余何意两人并行,一面走,一面猜测通道所在位置。 “要是你设了一间密室,会把通道开在哪里?”吕去归如此问道。 余何意沉吟一会儿,答道:“如果是我,我会把它设在自己最方便进入,但别人都不方便进入的地方。” 吕去归点了点头,犹豫道:“但燕碧纱既然留下印记在这儿,一定有她的道理。” “也未必。”余何意忽然站住脚,若有所思。 “倘若通道在一个常人无法探看的位置,那么她想留下印记便一定得在别人看得见,又是密室的位置。庄府修葺暗室,应该瞒不过她,那块玄铁暗门就是如此,可惜她料错了这处通道乃是个天然的闭所。” 吕去归赧然的一晃折扇,脸红道:“或者,她高估了我的本事。以为我能直接领兵进府,查抄庄家。” “是,你为什么不直接领兵呢?” 吕去归这句话引发了余何意早前就想问的一件事,他一度在想,为什么吕去归要如此大费周章,扮成吕有才见庄破天,也想过或者吕去归有别的安排,所以一直不问。 直到现下吕去归自己说出来,他才顺势而问。 吕去归叹了一气,这才说道:“靖安署虽隶属朝廷,实则是个三不管地,年年经费欠缺,为了和朝中谈下此事,从去年开始,靖安署实行了轮岗转州制,每六个月轮岗一次,每次轮岗的州府都要以上级为令。 两个月前,我刚刚转去荆州,如今来此,已是跨境办事,要不是这地方的轮守和我是生死至交,恐怕不用三天,我就会被靖安署革去名册,天下通缉。” 余何意叹道:“原来如此,那么想必燕碧纱姑娘还不知靖安署的这一番变故。” “不会,她应该知道。” 吕去归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却不说因由,于是便又转回最初的问题上来,她留下的印记,究竟有着什么用意。 “难道!” 吕去归失语出声,余何意惊愕对视,两人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起。 难道这两处记号,没有其他的寓意,正是为了告诉他们,通道的入口,就在绣楼之中? 要验证这个想法倒也不难,但时机不对,轻易就会打草惊蛇,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布局了,为今之计,只能抢急抢快。 两人刚转进廊下,此时便见远处,迎面走前来一位面容干瘦的的中年男人,正是常玉瑱。 他今日穿了一身藏青色长袍,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见到了不请自来的吕去归与余何意两人并行,他面色不改,似乎早有预料,冲着二人颔首,问候道:“吕少侠何时入的府邸,让我等有失远迎。” “哈哈哈啊,刚来不久,不久。” 余何意瞥见他低头时,脖颈处露出的些许皮肤上,微微透着大小不一的红斑,就在吕去归打着哈哈糊弄时,他出口打断。 “天气酷热,常先生小心身体。” 常玉瑱略拢一拢领子,回道:“多谢小兄弟关心,老爷在大厅等候多时了,不知来传话的人你见了没有。” “没有,从没见过。”余何意脸不红心不跳,谎话张口就来。“我还说今日无聊的紧,刚到中庭就看见了吕兄在此。怎么庄老爷有请吗?那我们别耽误了时辰,快过去吧。” 第五十六章 一去憾终身 “是吗。” 常玉瑱看了他一眼,但没有多言,只是侧身让开一条路来。 对着余何意二人说道:“我领你们过去吧。” 这一退一让,吕去归的眼神闪了闪。 其时日光粼粼,湖面波纹乱晃,风过竹间,发起一阵策策落叶声。 “走吧,余兄,再耽搁下去,可要惹人不快了。” 余何意颔首道:“自然,自然,咱们走吧。” 他嘴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想,出门前交代了的事情,只希望届时江际流能相机而动,不要贸然施行计划,免得白白费了时机。 余何意这头正在想着,江际流那头也不谋而合。 自余何意离开之后,展泓奕便一言不发,在榻上沉思起来,江际流因被取笑了,自觉得丢人,也是满腹心思,没和她搭话。 两人坐了半晌,大约辰时四刻,江际流久等讯息不到,正在心思是否出了什么意外,自忖需不需要出外探看情况时,床上的展泓奕忽开口问道:“是时候了吗?” “什么?” 江际流回神应声,一时不曾反应过来,岂知展泓奕见他如此,态度愈发冷冽起来,甚至猜疑道:“不是说要去救燕师姐,难道你们是骗我的?” “当然不是。” 江际流撇了撇嘴,他虽已二十七岁,但所经世事不多,天生一张娃娃脸,瞧着就像二十来岁的小年轻,现下做出这个表情来,也不如何招人讨厌。 “要看时机的嘛,现在时机没到,你着什么急。小尼姑,你这副性子,门派里可不好过吧。” 江际流下意识隐瞒了和余何意约定的信号,如他料的不差,余何意那头应当是出了什么问题,但这些事他不能和这小尼姑说。 他心内暗自想道,这尼姑性子倔得很,说不得听见事情出了意外,就会横生枝节,先不告诉她,等我去外头探探情况,回来再说。 这样一番想罢,江际流正要开口,就听展泓奕道:“什么时机不时机的,只是你拖延我的借口吧?我瞧着你两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虽是救了我,也未必真心救人,只怕是被庄破天胁迫留滞在此,要借我做筏子是不是?” 她这样疾言厉色,说的又分毫不差,倒把江际流噎了个半死,所幸这二十七年也不是白混的,江际流眼珠子一转,顺势佯装生气道:“你这妮子,好不识好歹,我两个一心做善事,早知道你这样揣度我们,昨天就该让你死在那儿。 就算我们真是被庄破天挟持在此,救了你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你会三头六臂,还是你能飞天遁地,我俩要靠你来突破重围?” 展泓奕被这一番话骂的楞了神,几次张嘴,又不知说什么,只好气得满脸通红,她智计过人,却少有这样被驳斥的场面,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江际流乘胜追击道:“好,咱们是坏人,现在坏人要去外头拿药了,你小心伤口,省得白费了坏人的一番好心。” 说罢,他拂袖出门,展泓奕“欸欸”了两声,也没叫住他,只可咬着唇在屋内思忖。 出了房门,江际流嘿嘿一笑,心中大有打了胜仗志得意满的心情,他少年时一心练功,成年后混迹江湖又耽于偷盗之乐,从不曾体会过男女之情,是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在乎这个曾害得他险些坠崖的小尼姑。 即便争吵了一场,他心里多还是有些挂碍着她的伤势,生怕给人气出个好歹来。 要是换成旁人,说不得以江际流这番好胜的脾性,不把人说得羞愤欲死决不罢休,但对着小尼姑,江际流总有些于心不忍。 江际流一面想着,一面往右侧走去,他说的话倒不全是借口,展泓奕刚才一番争吵动作,腰侧的伤已隐隐显出红色,他看在眼里,现下要去厨房拿他一早煲好了的药,顺便也可以经过厢房,看看余何意是否给他留下了什么信息。 另说展泓奕在房内暗下了决断,待听得江际流脚步声远去,她便一骨碌翻起身,提了剑下床便走。 走没两步,她腰侧方才被自己故意震裂的伤口隐隐作痛,展泓奕扶住右腰,屏息凝神的运了一道法门,乃是章华台不传之秘,无生诀,可以暂时阻绝人体某一个部位的血脉及其经络,能让人在绝境中亦有一战之力。 昨夜若非无生诀,展泓奕便也撑不到余何意来。 她心知这二人即便不是坏人,恐怕也另有所图,只怕救出师姐之事,还是得落到自己身上来,便欲出门向师门传信。 第五十七章 同门相残何所恨 展泓奕走了几步,便迷失在这偌大的庄府长廊中,前后贯通,左右岔口,她又心急如焚,焦躁难安,愈走愈是找不到出口,兜兜转转,竟至中庭。 望着满目繁花青竹,怪石绿湖,展泓奕内心烦闷难平,趁着四下无人,她腾地一声纵起丈余,想到上空看看究竟。 岂知一看之下,大惊失色,不由得‘呃’了一声,一个扑腾滚落在地。 原来她跳的不高,正巧于那具中年男尸的眼睛对了个着,虽然混迹江湖,展泓奕也算得上见惯生死,但此刻到底不同,身在敌营,又受重伤,猝不及防下见到尸体,把她唬了一惊,这么一吓,内息当时乱了。 无生诀此功忌在心绪不定,展泓奕负伤施展,本就勉强,这会儿更是受到了反噬,一大口鲜血喷出半空,已成血雾,污浊了面前的大片绿茵。 一阵娇笑声忽尔响起,展泓奕认得是李清君,眉间一蹙,当即就要施发穿云箭,报与师门知道。 她那箭筒一拉,却没任何作用,李清君远远地走来,步履飘忽,浑身穿着水红色大袖薄裙,隐隐透出底下雪白滑腻的肌肤。 “师妹,跑什么呀?” 展泓奕运气凝神,神情已然淡漠如冰,她回身看见李清君,如看云看树一般,也不答话,眼中无恨无怒,李清君最厌恶她这一点,最恨她这一点。 大家都不过是师父手下的棋子,为人鱼肉,不能自主,凭什么? 凭什么她展泓奕就能脱得桎梏? 凭什么她可以扮神女,装冷清? 李清君笑了一声,接着,接连不断地笑起来。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她身上并无利刃,但面对展泓奕,却是说不出的嚣张气焰。 “真可惜呀,你就要死了。”李清君笑着走到她跟前,以素手去抹擦她唇角边的鲜血,被展泓奕偏头躲开,她也不恼,依旧笑吟吟着说:“不过不要紧的,你别怕,也别担心,你死了之后。我会让燕碧纱下去陪你,在师父面前,我会为你们编一个很好的故事。” “你想不想听?” 展泓奕闭目问道:“师姐,究竟我哪里对你不起,你这样恨我?” “你觉得呢?”李清君神情愉悦,似乎全不计较了,俨然是看将死之人的眼神。 只是一夜不见,李清君眉目间的春情更重,神态更得意,模样也更猖狂,展泓奕的心已然沉地深不见底。 所幸凭李清君话中所说,燕师姐现在应当没死,这算是展泓奕这几日来,听见的最好的消息了。 应该如何破局? 她脑中不断思索,李清君的武功身法都不如她,但她现下身受重伤,能不能脱身还是五五之数,展泓奕神思清明,始终紧闭着双眼,两耳却微微摆动,细听身侧。 除开展泓奕熟悉的脚步声外,她竟还听见了另一个轻而又轻的步履落地声,显然也不是易与之辈,展泓奕睁开双眼,看到廊庑之下,立着一名身着灰衫短打的男子,腰挎宝剑,面白无须,长得清秀至极,颇有些阴柔之感。 她心登时冷了泰半,心道,今日莫非必死?我死便死了,只恨未能报答师父的恩义,又没能救出燕师姐来,这一趟出来的好是不该。 一念及此,她心中便生悔意,可是展泓奕本就是外柔内刚之人,眼下生死关口,她反倒更为坚毅起来。 展泓奕道:“李清君,章华台自认不曾亏待于你,如今你叛卖师门,自今日起,你已不是章华台的人了,我以掌门执信在此为证,天人共鉴。” 李清君看见她怀中掏出来的那枚手信,神情中疾而又疾的闪过一丝怨毒,倏忽不见,重又得意起来,冷笑道:“好哇,我便说怎么不见掌门手信,原来早就私下偷偷给了你了。你还敢说这次行动是以我为首,可见嘴里没有一句实话,我如今做这些,也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见李清君这样颠倒是非,展泓奕气得胸脯起伏不定,却见李清君柔声叫道:“齐风,你来。” 廊庑下的那名男子应声阔步而来,逼得展泓奕连退几步,厉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李清君举起袖子来,遮着脸笑了两声,冷声道:“好师妹,师父一向赞你性情极慧,我为你的死,编了个好故事。你来听听,这个故事编的好不好。” “说,展泓奕与外人暗通款曲,早失完璧之身,已是有瑕之玉,为了与情郎远走,才拒绝了五腑毒君的求亲,借着这次出行云州的大好时机,毒死了同门,想要夜逃他乡。 可是……”李清君微笑着继续说:“她的师姐李清君,发现了她的秘密,在她下毒时,没能服下那碗药汤。本来呢,师姐还想劝她回头,不要辜负了师父的养育之恩,可是,师妹为情乱智,竟然刀剑相向,一番鏖战之下,师姐没能留得住她。” 展泓奕神情愈发冷淡下来,一言不发地听着李清君编排。 “李清君事后搜寻了很久,才在城外神社中,找到了师妹的尸身,原来她的情郎与她苟合,只是为了章华台的秘宝碧海潮生。 见她没了价值,就把她杀了弃尸在此,李清君找到她时,师妹浑身早被什么乞儿虎豹糟蹋过了,为免师父伤心,就地埋葬。 如何?这个故事,编的不错吧。” 李清君踱了几步,那长长的红纱裙摆随风曳曳,她又道:“这个杀人凶手是谁好呢,师姐想了很久,本来一直都想不到。不过现在,师姐想到了。” 她凑近展泓奕耳侧,悄悄说道:“他就是,大盗来无影——江际流,怎么样?” 展泓奕道:“不怎么样,师父宽仁英明,一定不会被你的三言两语所蒙骗。李清君,你回头吧,犯下这些血案,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好处?你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你真爱上了庄破天?” “这与你何干?!” 李清君忽然情绪激动,不过片刻,她又恢复成笑吟吟的样子。 “你放心,我会对你很温柔的,就那么一下,很快的。”李清君退后几步,漠然道:“动手吧。” 齐风举起了剑。 第五十八章 生死两茫茫 展泓奕握紧了右手的剑鞘,风声疾来,呼啸间她眼神一晃,血花四溅。 齐风的剑依然高举空中,甚至悬停在她两眉当间,而齐风眼神中也有错愕之色,拔剑的是齐风,杀招却不是他,那另一柄杀人的剑,早贯穿她已包扎好的腰侧,再一次伤及丹田。 展泓奕疼的一耸,血气上涌,但她硬生生憋住了一口鲜血,没能当即吐出来。 李清君眼神一厉,拔出宝剑,只听得呲得一声,血液顿时飚了出来,洒在空中。 “呃!” 展泓奕呻吟了一声,终于遏制不住口中不断翻涌的鲜血,大口呕出来,她的眼神涣散了,思绪逐渐飘远,疼痛变得虚幻,世间万物都似与她隔了一层薄膜。 耳边只传来沙沙风声!很好听 大概在很早很早之前,早的她自己想不起来是几岁的时候了。那时节大家一齐生活在章华台中,姐姐妹妹都其乐融融,每日点卯练功习剑,午后漫山遍野的花草虫鸟,就是她们发挥的乐园。 山谷的罅隙中,有一处天然的窄洞,人凑近时,能听到呜呜的风声。 燕碧纱告诉她说,人也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 展泓奕不信,想再追问,燕碧纱却没再说了,直到许久以后,两人都已成年,在月下对酌举杯时,展泓奕再次提起此问,燕碧纱才道,当剑足够快地割破一个人的喉咙,血液会从体内飚出来,沙沙的,就像风一样。 展泓奕没问过燕碧纱为什么那么小就知道这个,燕碧纱也没有提。 那一夜,就如同蜻蜓点水,风过无痕。 而今时今日今刻,那些久远的回忆如同翻书一般速速掠过,展泓奕露出了一个笑容。 李清君皱着眉看着将死的师妹,厉声问道:“你在笑什么?你有什么计划?” 展泓奕并不理她,只是喃喃自语着,边说边笑,语声渐渐转低,李清君总疑心自己这个小师妹有什么祸心诡计,死也不肯俯身去听,可她又实在想知道展泓奕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便道:“齐风,你去听听,她说的什么。” 齐风皱起了眉头,慢慢地低下了身子,将耳附在展泓奕唇边,细细听了一阵儿,直到展泓奕慢慢地闭上了眼,他才起身说道:“她在说,燕师姐,你说的没有错。” 什么没有错? 李清君恼怒起来,燕碧纱又说了什么?难道她早料到今日? 不,不可能。 她要是料得到今日,就不会被自己父亲囚禁在密牢之中等死了。 这样一想,李清君那颗不安的心,重又平复下来。 她得意地想,凭你们怎么天资卓越,古灵精怪,终究是我活到最后,能活下来的,才是赢家。 李清君对着地上冰冷的尸体,试图做出一个惋惜的表情,可她嘴角始终上扬,越做越是扭曲,最终只能作罢,只是淡淡地说:“展师妹最喜欢竹子了,就把她,埋在这片竹林下吧。” 齐风颔首称是,李清君便娇笑着,又远去了。 取了药后,江际流特地转了一个大圈,终于在迷宫般的庄府中抓住一个戴青帽的仆役,据江际流这几日观察,像这等戴青帽的,地位较之普通杂役更高一些。 “那个谁,你过来,来。” 青帽少年应声回头看,那双狼一般的眼睛锐利无比,几乎不像是个仆役。 江际流微微皱起了眉,走近几步,继续催促:“过来啊,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吗?” 少年似乎在原地愣了愣,才挪过来,接过江际流以眼神不断示意着的,手中的木盘,那盘中一个镶嵌珐琅琉璃药盅,里头的药汤浓黑粘稠,正在琉璃盏里左右晃动。 “我问你,和我在一起的另一个客人到哪里去了,你见过么?” 少年摇了摇头,江际流又问:“你家老爷在哪儿?” 少年依旧摇了摇头,江际流恼道:“嘿,你小子,会不会答话?” 少年便抬起手指着自己的嘴,努力张大啊了两声,只有口型没有声音,江际流这才恍然悟道,噢,他原来是个哑巴。 “走吧走吧。” 眼见对方是个哑巴,江际流又拿回木盘,催他快走,这么一绕一找一问,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惟恐展泓奕等得久了,江际流径回厢房。 到房间时,门扉紧闭,一切毫无不同,江际流笑着正要推门入内,一句小尼姑还在喉咙里没发出声,倏忽间定睛一看,他看到紧闭的门扉前,有浅浅的两滴,已被人擦去的血迹。 是谁发现了小尼姑?! 江际流单手托着木盘,一掌击开了那扇红木厢门,里头空荡荡的,并无倩影,惟余暗香。 他把药盏放在桌上,到处转了转,床上翻开看了看,床底下又看了看,床顶上也看了看,一根头发也没有。 人到哪里去了?是被庄破天的人发现带走了?还是她那个师姐又来索命了? 她怎么就不知道喊一喊,自己离得又不远,喊了我不就听见了吗。 江际流又气又急,心下陡生不详预感,又强自镇静,四处搜索了一番,试图找到展泓奕留下的线索,可依然一无所获。 难道,她被人打昏了带走的? 对,一定如此,她受了这么重的伤,也许正在昏睡中,就被人打昏了扛走了。 江际流转出门外,循着被擦抹掉的血迹一路追踪,直追到一处长廊的岔口,便不见血迹的踪影了。 面对四条一模一样的长廊,江际流一时犯难。 就在他犹豫之际,在第三条走廊末端,一道红色的身影飘然而过,江际流以往没见过此人,心头一动,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此人,正是李清君。 却见李清君左拐右绕,在长廊间反反复复,不住回旋。 跟的江际流心生烦厌,不知此女在搞什么名堂。 他倒不认识这就是展泓奕的师姐李清君,概因昨夜余何意只是和他大约说了下前因后果,并没和他描述李清君的外貌,是以如今见面不识。 但他第一眼看见此人,就觉得这女人的神态说不出的可憎,反正也暂时没有头绪,不妨看看她在搞什么名堂。 第五十九章 图穷匕见,鸟尽弓藏 庄府的待客大厅已不算是个陌生地方了,但从无一回让余何意心下这样焦躁。 将他们领来的常玉瑱在奉过茶后,只道老爷或者等待不及,去后头更衣了,容他去催促一番。 心里有鬼的余何意、吕去归二人当然不敢阻拦,都满口称好。 常玉瑱一去不回,大厅中,嵩山老松献寿图浓墨重彩,挂在大堂正中。 两人在堂前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终于按捺不住,余何意霍然起身,口中叫道:“庄老前辈,你来了吗?” 一面高喊,一面往堂后走去,他喊了两声,后头无人回应,吕去归也站起身来,向着大门位置逼近。 两人一前一后,各自推了推前后的房门,只见房门紧闭,根本推不开。 余何意看了吕去归一眼,心下都知不好,想必漏了马脚,虽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但此刻除了撕破脸外已别无他法。 余何意拔出剑来,冲着房门一劈,只听得铿锵一声,长剑竟断成两截,齐齐掉落。 余何意吃了一惊,又运掌行功,一掌化功大法击去,拍的木门四分五裂,可这已然裂成无数块的木门却依然屹立不倒,就在余何意要再运掌时,吕去归走近来,拦住他道:“不必白用功了,你打不开的。” “为什么?” 吕去归以折扇挑开一块碎木,露出底下玄色,指了一指,说道:“若我猜的不错,这木门外头还有一扇精铁浇筑的钢门,咱们这次,是入了套了。” 余何意神色一凝,脚尖一踏,即就拔身而起,飞上房梁,在半空中时,双手早握成拳,向屋顶瓦片全力施为,瓦片应声而碎,露出朗朗碧空,还没等余何意面露喜色,只听得一声娇喝。 “放箭。” 是她? 也算是余何意心中早有防备,料到庄破天这老贼子不会留下如此破绽,方才能在这声放箭话音落下的同时,旋身下落,避过了那铺天盖地的夺命箭网。 吕去归在底下腾挪闪避,倒也毫发无损。 “庄家就是这样待客的吗?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在他躲闪间隙,还有余力长啸一声,半是试探半是警告,以他长啸中所蕴含的内力之浑厚,也理当让人生有忌惮。 想不到外头丝毫不理会,反而又是一阵铁箭射落,余何意蹬了一脚长柱,往右侧掠去,而吕去归搬起一张太师椅挡在头上,将这些箭支悉数挡下。 正要再度开口,被余何意拦道:“不用说了,这女人是章华台门下的叛徒,与庄破天私通苟且,前几日在香兰寺,还设下陷阱,险些杀了江际流。她如今在这儿出现,想必……” 余何意一语未尽,心里却想,这毒妇既然出现,庄破天是铁了心要把他二人留在此地了,不知江兄那边又怎么样,前后都有铁门挡路,外头又是四面楚歌,应当如何破局才好。 现在只是从屋顶射下还好,若是一会儿隔着窗户射箭…… 就在余何意心思忧虑之际,吕去归听罢,浓眉一拢,详问道:“她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姓李?” 余何意颔首应道:“不错,你认得她?” 吕去归扯着嗓子吼道:“李清君,你这个毒妇,当年要不是燕碧纱为你求情,你以为你那大肚子的事情能这么轻易平息吗?你睁开你眼睛看看你老子是谁,不对,我可生不出你这么朝秦暮楚的银妇。” 余何意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吕去归已一气呵成的把一长串话说到了尾声,外头静悄悄的一声动静也无,余何意心生不妙预感,刹那间汗毛直立,紧赶两步也举起一条太师椅,横挡在自己身前,背向吕去归靠近。 只听得呲呲破空声响,大堂中各个窗户位置射进来无数箭羽,吕去归挡之不及,被几支寒光凛凛的箭尖擦破了手臂,不由得啊了一声。 余何意苦笑道:“现下我为鱼肉,人为刀殂,吕兄何必逞这个口舌之快。” 却看吕去归冷笑一声,小声说道:“余弟,李清君乃是个什么样的计较性子,我早见识过了。此后的事此后再说,你瞧着他们发箭的空档,从上头出去。” 吕去归说罢了,从怀中掏出了一颗圆球,塞进余何意手中,又大声叫骂:“贱人,贼婆,你以为叛出师门,逼死师妹,就没人知道你的丑事了吗。也不知是哪一个,年纪轻轻,不知羞,脱了衣服给人瞧自己洗澡。” 房门外,李清君一身红装,面色铁青,红唇轻启,便是放箭的命令。 只是听见吕去归说及逼死师妹一句时,她的胸膛起伏了几下,她可不知道吕去归说的是燕碧纱一事,还以为是方才展泓奕的事情为人所知,这会儿更是情急道:“放火,烧死他们。” 齐风在旁站着,面带犹豫,这间大堂建筑颇费心思,且是庄府乾坤八卦图中,生门方位,关系甚大,轻易毁弃不得,他便欲言又止,想要开口阻拦。 齐风没发话,其他人自然不敢听从这名突然冒出来的女子指令,俱都是面面相觑,愣在原地。 “愣着做什么?放火啊。” 李清君怒叫道,话音才落,只听嚯嚓一声,房顶上跃出一个举着椅子的人来,正是余何意。 李清君陡一见他,吓得退了半步,急道:“放箭,放箭。” 那些个举着长弓的门役当即搭箭拉弦,但只见余何意巍然不惧,左手抛出了一个圆滚滚的不知何物,下一秒,齐风大吼道:“趴下。” 李清君应声俯身,那圆物在半空中炸裂开来,扑出丈余长的烟雾,伴随着硝石味道,在众人眼前闪耀出阵阵巨响。 围在最前头的弓箭手有几个被炸伤了脸,嘶吼着退后,而后头围着的一群却井然有序的补了上去,丝毫不见惧色。 余何意原想借着天雷子的威力震慑众人,再伺机将吕去归一并带出,谁料这些人竟如此训练有素,吕去归负了轻伤,身法本就不利落,再要强行带离,只怕顷刻间会有性命之危。 再三思量下,余何意只得按两人商量的行事,头也不回的向东南角飞身而去。 第六十章 大计可成,大难当头 历历风声呼啸耳畔,云龙折的内劲席卷全身,余何意周身的肌肤因内功过度运行而泛红鼓起青筋,但余何意只顾奔逃,丝毫察觉不到浑身上下的刺痛。 快,要再快一点。 跃过长廊青瓦,迈过小园拱门,余何意的足尖一次次落下,一次次飞起,在空中形成一道可见的虚影,有不少门众举着弓箭在后头追击。 却因他移动的过快而屡屡射击落空,纵使如此,那每每破空而至的利箭,也总能擦伤余何意的臂膀,大腿,肩侧。 不过片刻时间,余何意已赶至庄府东南角小楼宇处,那是荒芜凄凄,芳草茂盛的无人去处,他曾在此救过一名女子。 余何意已不知那名女子此刻已香消玉殒,他只知道,生机就在眼前,生路就在此地。 最后一次掠过檐角时,余何意眼前一晃,余光瞥见了一片灰袍。 那是一个人。 一个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人。 常玉瑱! 余何意把这个名字在唇齿之间来回碾磨,杀心渐起,右手虚握成拳,刹那间,阴寒之气已在瞬间升腾,常玉瑱应当是不会武功的,余何意自忖,能在眨眼间杀人远去,不会有丝毫阻滞。 烈日悬空,暑气蒸腾,虽有树木葱茏,奇花异草栽种在此,也掩盖不住这炎炎热夏,可在余何意动心起念的那霎时,周遭的温度便都似霜降了一般,陡然阴寒下来。 常玉瑱眼神一凛,只道,那些武徒所言果然不虚,这余何意的内功真是至阴至寒,不似正统。 如今天降仇敌,生死只在顷刻之间,常玉瑱却还在想些它事,身躯屹立不动,视飞身而来的余何意如若无物。 余何意弓起腰身,足尖已然运起内劲,右手拧成爪状,高高后举,这一招式无名,是余何意幼年在清风山上抓鸟爬树,耍玩摘桃时悟得的杀招。 他当年每每远见天际,有秃鹰飞来飞去的盘旋,挑选猎物,当选中时,便向下俯冲,在猎物将要反抗时,又借力一抓,转而上翔,让猎物在反抗时不备而死。 常人见他身姿,一定以为他的杀招是手上功夫,却决计想不到,他真正的威力在于足尖,只要轻轻一蹬,胸骨碎裂便是理所应当之事。 就在两人即将相撞之时,常玉瑱忽得举起左手,手中,有一柄极为寻常的,甚至磨损甚为严重的长剑。 若是外人在此,一定不知常玉瑱在做什么,甚至还会大骂他找死。 因他左手平举,那柄长剑剑尖垂地,全然不是对敌姿态。 惟有余何意,在看见那一柄长剑时,神情大变,那足尖劲力一泄,竟然当即回转身躯,在半空中虚虚蹬了几下,右手抓住了地面,因他去势太强,右手纵然抓住了地上青砖,仍遏制不住的往后急退,余何意死不松手,在地面上拖拽出了长长的一条抓痕,深入三寸。 而常玉瑱只笑着说道:“余少侠少年英才,小小年纪就能有这样的手上功夫,实在可夸可赞。” 余何意无暇他顾,双手平展,使劲儿一转身躯,足尖发力,便即直直地从地上弹起身来,面朝常玉瑱,他冷漠道:“江际流在哪儿?” 不错,令余何意如此畏手畏脚,甚至不惜自伤也要停下攻击的,正是他的结义大哥,江际流。 就在他耽搁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些个手拿弓箭的追兵已把他团团围住,箭尖直指,所有弓弦紧绷,寒光熠熠,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在此刻调转,余何意并不动作。 常玉瑱道:“他没死,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余何意道:“弓箭再快,我也能在死前,杀了你。” 常玉瑱一身灰袍,干瘦的脸上不见其他表情,听见这话时,唇角甚至微微上扬,他道:“我知道,余少侠,你是我们庄府的客人,其实,也未必一定要走到这一步。” 余何意讽刺道:“依你之言,走到这一步,难道还是我逼的吗?” 常玉瑱略颔首道:“我们并不想与你为敌,也不想多造杀孽,但,你们现在走不得。” 余何意道:“倘若我一定要走呢?” 常玉瑱环顾四周,不断有新的弓箭手包围此地,庄府的东南角墙外,分明已是云州官道地界,此刻却杳无人烟,就似此地,是庄府下辖的一样。 余何意笑道:“常先生大概不习武,也不明白内功对武林人士的重要性。只要修炼到一定境界,神功护体也不算难事,区区利箭,徒之奈何?” 常玉瑱赞同的点了点头,说道:“余少侠言之有理,敝人自然也相信,以余少侠的本事,想要活着离开这里,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他顿了一顿,语气依旧温和,“余少侠的两位好友,却就难逃一命了。” “难道神功护体,还挡得了身首异处吗?” 余何意听了这些话,沉默下来,常玉瑱继续道:“余少侠,请你相信我们,若不是你们形迹可疑,今日也不会遭此待遇。虽然你们如此,但庄府亦不会杀了你们,只是要你们在这儿多留几天,过了这段时间,自然就会放你们走了。” 说及形迹可疑时,常玉瑱特地加重了字音,余何意说道:“当日我入府来,是为了找到贵府小姐,这几日轻功进出,也不过是为了调查小姐行踪。如今小姐已然找到,我带你去,咱们看见了小姐,你就放我们走,如何?” 常玉瑱头颅一低,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因过于瘦削所产生的的凹陷阴影,他笑道:“余少侠说笑了,是为了找庄小姐,却何至于杀了我们庄府的下人呢?” 余何意心中终于明白,庄闻柳一事不仅是庄破天一人犯下,甚至整个庄府,都应得知此事,端看此地众人,在听闻庄闻柳消息时,无一人动容便可初窥端倪。 而他们,也决计走不出此府,就算余何意今日真能活着离开,又如何? 江际流与吕去归的性命终究难保,罢了,擒贼先擒王。 余何意笑了起来,面带歉意:“那人神情诡异,说话支支吾吾,我以为是潜入庄府作祟的探子,这才杀了,如今看来,却是我杀错了。既然常先生这样说了,咱们就回去吧。” “大善,请。” 第六十一章 燕碧纱智遣奇鼠,吕去归搬兵云州 昏暗,寒冷,死寂,是庄闻柳,或者说是燕碧纱这段时日来习以为常的感受。 嗒、嗒、塔,脚步声由远及近,燕碧纱循声抬头望,黑暗中逐渐显现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她目露失望,但转瞬即逝。 燕碧纱又将头颅低下,她的琵琶骨左右均被铁钩穿过,整个人斜躺在一块光滑如镜的石壁上,底下是深不可见底的坑洞,洞内遍布毒蛇尖刺。 固定她的,就只有这两根锋利的铁钩。 鲜血在她挣扎中,沿着石壁下流,燕碧纱耳畔能听到的,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以外,就是底下坑洞里窸窸窣窣的蛇虫鼠蚁。 男人愈走愈近,燕碧纱闭上了眼,不想看到这张慈眉善目的脸。 “我的乖女儿,想爹了吗?” 燕碧纱一语未发,也并未睁眼,只是讽刺的笑了一笑。 庄破天道:“别怕,再疼再苦,也就最后一天了。” 燕碧纱这才睁开眼看他,冷笑道:“有什么样的神功值得你这样糟蹋自己的女儿?” 庄破天沉默了一瞬,而后自若道:“你这条命都是我给的,如今我要收回来,天公地道,谁能说的上一句不是?!” 燕碧纱忍不住哼了两声,正要再度闭眼,懒得与他废话时,忽觉得他身上少了什么,便定睛凝神细看去。 庄破天今日与往日别无二致,依然是黑袍披发,腰系玉带,燕碧纱端详他一阵,倏尔问道:“碧海潮生笛呢?” “庄闻柳,你生是庄家的人,死,也是庄家的鬼。” “我问你碧海潮生笛呢?” 燕碧纱见他不回话,语速更急。 “你见过她们了?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 “是李清君吗?师父不会让她领队来此,一定还有别人与她一起。我猜,她背叛师门投向了你吧。” 庄破天笑着看她,仿佛肯定她的说辞,又仿佛故弄玄虚,燕碧纱继续说道:“你可以什么也不做,那个蠢货整日怨天尤人,以为师父不让她外嫁就是为难她,只要你随便骗一骗她,她一定什么也愿意做。她杀了谁?” “杜梦?窦婵媛?迟香琴?” 燕碧纱一连念了数个师妹的名字,都不见庄破天有什么反应,她冷笑了一声。 “你得到了她又有什么用处,那个废人,也用不了碧海潮生。” 庄破天终于开口了,他的神情得意中混同着怜爱,让燕碧纱看了几欲作呕。 “没有人会来救你了,乖女儿,等我神功大成,碧海潮生算得了什么?章华台又算得了什么? 燕碧纱盯着他,久久没有说话,庄破天也看着自己的女儿,父女两难得平和的相处,过了片刻,庄破天转身往回走去。 燕碧纱忽道:“爹。” 他应声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武功盖世,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庄破天没有回答,而是往前迈步。 “我娘的死,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嗒、嗒、嗒,脚步声逐渐远去,燕碧纱沉下表情,方才她一直未敢表露慌张神色,如今庄破天离开,她才敢暂且卸下伪装。 她垂落的右手在石壁上连续敲击,策策策——策策—— 引发的回音致使整个地下的密牢产生了一种特殊的震荡,坑洞内的毒蛇开始骚乱,毒虫乱爬乱窜。燕碧纱持续敲击,耐心地等了许久,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一只通体银白,头顶上有一撮黑毛的老鼠出现在地牢的一端。 “阿银!” 燕碧纱发出了呼唤的声音,那老鼠好像也通人性,忙往燕碧纱所在处奔过来,奔到半途,一条黑色的毒蛇猛然窜出,吓得老鼠抱头鼠窜,顺着山石往上乱爬,毒蛇跟了几米,又无力垂落。 原来这些毒蛇毒虫都喂过药,是庄破天怕它们攀爬上来咬死了庄闻柳,刻意叫它们无力攀爬,不想此刻却帮了庄闻柳一把。 老鼠爬到燕碧纱肩侧,发出了吱吱吱的声音,急切而慌乱,似乎在为燕碧纱的遭遇伤心。 “不要紧的,我不痛。你去帮我找一个人,他有一把很香的折扇,是这个味道的。” 说着话,燕碧纱把一抹香放在老鼠鼻侧,那只名叫阿银的老鼠低头嗅了嗅,吱吱了两声,燕碧纱继续说道:“找到他之后,你听他的吩咐就是了。我的性命就全靠你了,阿银。去吧!” 阿银吱吱叫着离开了地牢,幽深黑暗的地牢重又恢复了寂静。 话分两头,另一边的余何意和常玉瑱回到庄府,就被关进了地下水牢中,根据方位来看,这应当是庄闻柳绣楼底下,水牢里还关着个浑身是伤的吕去归,与一个昏迷不醒的江际流。 吕去归见到余何意时,那脸色只可说是一切早有预料。 将余何意关进牢中,常玉瑱锁上了门,对着牢中人礼貌道:“诸少侠且在此等上一等,到庄府查明真相时,自然会放你们离开。” 到常玉瑱离去之后,余何意才有心问道:“他怎么了?” 吕去归翻了个白眼,很是洒脱不羁的为自己打开折扇,扇了扇风,不急着回答问题,而反问道:“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又回来了?” 余何意摸了摸鼻子,只把自己被众弓箭手包围一事说了个大概,却见吕去归嘲笑道:“以你的轻功,要逃出去不算难事,我看,是贪心想要杀人,反把自己坑进去了吧。” “是。”余何意盘膝而坐,接过江际流的右手,为他把了把脉,讨饶道:“是小弟做的不是,唉,江湖经验太浅,让哥哥失望了。” 吕去归‘哈’了一声,才道:“罢了,原也没指望你真能顺遂成事。别看了,他中了迷香,起码也得昏个把时辰。” “听大哥的意思,莫非早有他计?” 吕去归口角似笑非笑,“难道贤弟没有他计?” “这可就高看我了,小弟初来云州,别无熟客,就算能有帮手,也未必肯来搭手。今日大难脱困,恐怕还得仰仗吕兄了。” 吕去归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低头咳了两声,气息不稳道:“毒妇人,果然下手够狠的。” 第六十二章 山穷水复疑无路 余何意见势不对,忙上前搭住吕去归的手腕,只见吕去归手腕一别,想是习武之人的本能戒备之故,要挣开余何意。 但他这一挣,慢而无力,余何意使劲儿一捏,两指就像钳子一般钳在他的脉搏之上。 这一探查,余何意当即脸色惊变。 “吕大哥,你的武功怎么?!” 吕去归低头一笑,仿佛不甚介意,余何意却从他这一低眉中看出了无限落寞,他只道:“那贼婆子心胸狭窄,我知道也不是一两天了,现在只是给我服了断肠散,还留了我一条命,已经让我大吃一惊了。” 断肠散?那岂不是…… 余何意不擅药理,但也听过断肠散的赫赫威名,传闻这断肠散是一名苗疆的女子研制的,其时江湖上有一位金蛇郎君,相貌端美,声名远扬,是一等一的豪侠义士。后来听说金蛇郎君与另两人义结金兰,相互誓约,他年祸福与共,富贵不忘。 金蛇郎君为人嫉恶如仇,杀过不少江湖好汉,那些死者的亲友恨不过,就花重金派了一名苗女前去杀他,那苗女接了委派,却与金蛇郎君互生情愫,竟成姻缘,为了堵上悠悠之口,苗女只把那金蛇郎君的两位兄弟捉去杀了泄愤,扬言与他们的来往就到此止。 若是事情就止于此,倒也算得上圆满,可惜金蛇郎君最终还是知道了苗女所犯下的罪行,他便要杀苗女报仇,夫妻反目,那金蛇郎君被称如此自有其道理,便是他手底下一对碧目金银蛇,毒性深重,难以抵挡之故。 苗女对他既爱又恨,便制成了这剂断肠散,取的是云雨巫山枉断肠之意,这服药的绝妙之处便在于,服下他之人只会散尽毕生武功,却能不伤性命。 须知经脉一道何等细妙精绝,稍有差池就能让人命断于此,而这位苗女竟能制出如此毒药,不可不谓之天赋绝伦。 可是众所周知,断肠散没有解药,这才是余何意脸色惊变的缘由所在。 “吕大哥……” “诶,不必多说。” 吕去归再度笑了起来,这一次,却很洒脱。 “休提什么拖累的话,若不是我求到你身上来,你原也不用趟这滩浑水,是我大意至此,怨不得人,何况武功没了,难道我不能再练回来?” 水牢中阴湿昏暗,时有蛇虫鼠蚁窸窸窣窣窜动之声,但吕去归身在此地,却犹似身在殿堂庙宇的一般,他淡然道:“我不会武功的时候,不也一样做得天府吗?” 余何意闻言一愣,刚想问些什么,却看吕去归神情一凛,面色陡然肃穆了起来。 “怎么了?” 吕去归几步走向牢房一角,顺脚踢开昏在角落的江际流,蹲下身子,摸索了一会儿。余何意不知他搞的什么名堂,心中也还在记挂着断肠散一事,就没上前探看。 余何意心中暗自想着,天下医毒不分家,不知道柳岁能不能做得出断肠散的解药,虽说断肠散也确是名头很大,可是前人做不到,未必如今也做不到,吕去归虽和我交往的不深,但也不失为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子,何况这次的事儿,我也不无干系。 就在余何意瞎想的这会儿,吕去归已捧起了什么,对他道:“瞧瞧,咱们的救星来了。” “什么东西?” 余何意迈步上前,定睛一看,见是一只通体银白,头顶黑毛的老鼠正窝在吕去归掌心之中,不由得一皱眉头,问道:“这是什么救星,吕大哥不要卖关子了,都这个时候了,就快说吧。” 吕去归道:“急什么,你等我与它说说,稍候再跟你解释。”他说罢此语,从袖中取出一枚黑色的檀木牌,牌子上以小楷刻着一个缉字,对着老鼠温声细语道:“好阿银,你闻一闻,好好记住这味道,去找到它的主人,把这个给他。” 那老鼠凑近嗅了嗅,十分通人性的对着吕去归点了点头,又张了张它的鼠爪,像在失意着什么,余何意一时惊奇,一时不解,又发问:“它这是什么意思,它听得懂人话?” 吕去归把那檀木小令挂在了老鼠的背上,说道:“去吧。” 那老鼠一听这话,纵身往下一跳,跃出了他的掌心,倏忽间消失不见,余何意凑近些来,问道:“这就是你的他计呀,如此奇物,怎么早前没听你提起过?” 不怨余何意这样发问,实是吕去归性格使然,早在荆州饮酒作乐那阵日子,余何意早已习惯了吕去归无论拿到了什么新鲜玩意都要炫耀一番的性子,但这奇鼠阿银,确实今日头一回见,而且他原本还在为今次遭遇牵肠挂肚,陡见柳暗花明又一村,心中怎能不为之欣喜,也就放浪了些。 吕去归送走了奇鼠,这才转过身来,对着余何意道:“这老鼠不是我的,是庄闻柳的,她向我发信之后,我本以为她不会再用此鼠,想不到还是派上了用场,庄府的格局与花卉,你也应该心中有数把?”见余何意点了点头,吕去归继续说道:“阿银在这府上,其实颇为危险,若不是遭遇生死一线的情急时刻,我想,她也不会用阿银传信。” “这样看来,她也许……”余何意没把话说完,但在场的人都是心知肚明,恐怕燕碧纱,已不大好了。 “希望我还能赶得上,来庄府前,我与颛孙智那小子交代过了,让他盯着庄府,今日戌时我还没回去,就让他直接领人来救,不过我也想不到,庄府竟敢募养私兵,这样看来,颛孙智即使带着那些人来,恐怕也会凶多吉少。” 余何意道:“为什么不直接向官府借兵?就如上次荆州。” 吕去归摇了摇头,苦笑道:“这就是我让老鼠带走那枚缉拿令的原因,靖安署虽然隶属于朝廷,可其实两头不讨好,江湖的人嫌弃我们是朝廷鹰犬,朝廷的人,又嫌弃我们是武夫莽汉,只有拿着上头下发的缉拿令,才能向官府借调兵力。 唉,也是怨我,我私自来到云州,跨地办案,唯恐同僚不允,就施计借了他的缉拿令,如今他没有令牌,想搬兵救我,也是无计奈何。现在只能希望这奇鼠阿银能顺利把令牌带到,咱们几个方有活路。” 余何意点了点头,拍了拍吕去归的肩头,为今之计,什么也可不必说了,只有一个等字。 第六十三章 空等佳期未有期 余何意与吕去归在等,燕碧纱在等,庄破天自然也在等。 这世上总有人愿意等一些自己也不知该不该等的东西,譬如生或者死,爱或者恨,普通至贩夫走卒,尊贵如王公大臣,甚至于九五之尊,又何尝不等? 有人在等援兵,有人在等死,有人在等答案,还有人,在等大业可期,厥功至伟。 嘀—嗒— 嘀——嗒—— 嘀———嗒——— 随着水流落下的声音,时间逐渐消逝,幽暗阴寒的地牢中,除了毒蛇的嘶嘶声,再无第二种声音,燕碧纱被几次流血痛的昏过去,又再度醒来,意识渐渐模糊。 她今日不曾进过米水,依照惯例来说,那个所谓的生父每次来见她,都会让她吃上一餐口粮,想不到这次例外。 这也是燕碧纱心生不详预感,拼死也要召唤阿银的缘由所在。 燕碧纱睁开眼睛,面前一片虚无,她喃喃自问:“过了多久了?” 说出的声音飘落在空中,轻荡荡的无人响应,燕碧纱再次闭上了眼,她要保存体力,留待最后一击,天地同寿。 与此同时,在另一处庄府地下水牢中,入定回神的余何意也在同一时刻,睁开了眼。 他默默低头估算了一下时辰,心知不妙,问道:“什么时辰了?” 吕去归正坐在略高处的位置倚背自语,这处水牢建的上浅下深,是一个陡极了的斜坡,最深处上方寒光凛凛的架着几个铁钩,锋芒毕现,其中两个上面,还有残留的血迹,想必是日前拷问江际流用的,现下三人都盘膝坐在房间的最右侧,水位最浅,大约只到脚踝。 他听见余何意如此一问,当即答道:“应当亥时过半了。” 余何意点了点头,很平静。 “看来大哥的他计,出了意外。” 吕去归一垂眸,笑了笑,仿佛一切尽在掌中。 “他会解决的。” 余何意又点了点头,他的生死向来不轻易交托,江湖闯荡中几回险境,也是全靠他每到死生关头的那一念转救了自己,无论吕去归的援兵究竟出现了什么意外,而今,余何意的武功多精进一分,就是多一分的胜算,多一分的活路。 如果真到了死路呢? 余何意想到如此,略瞥一眼已然清醒,也在调息运功的江际流,心中叹了一气,合上了眼。 巍峨雄大,庄严宝相。 谁也想不到,在这庄府中央,还藏着这样一座无头佛像。 佛像长一丈三尺三寸三,立在一间大屋正当间,佛像的前方,盘膝坐着一个面容英俊的中年男子,他头顶冉冉升起白烟,脖颈涨地青筋直露,浑身经脉虬结,仿佛一个充了气的纸人一般,顷刻间要炸裂开来。 约莫一炷香后,大屋外橐橐声响,庄破天屏息凝神,收功回气,面色顷然红润,如往常一般无二,他只淡淡地问:“是谁?” 门外脚步声因此停了,只闻有人作声,是常玉瑱的声音。 “家主,李小姐吵着要见你。” 庄破天脸色一阴,眉间紧皱,显出十分不耐情态,随口道:“叫她安分些等着,过两天,我自然会去看她。” 常玉瑱在门外垂袖而立,脸颊愈发黄瘦了,他神情淡淡的,说话也是淡淡的,有一种人在物外之感,他听了庄破天的话,继续道:“是,不过依李小姐的意思,倘若她见不到你,恐怕会想要离开庄府。” “你进来说话。” 常玉瑱依言推门而入,站在庄破天的左下处,垂着头,垂着袖。 “她得了碧海潮生笛,而今对你的心思,恐怕不如以往。” “我不是让齐风盯着她吗?那小子连个女人都哄不住,还能济什么事。” “齐风……” 常玉瑱欲言又止,庄破天紧接着问道:“怎么,难道他迷上了这女人?” “那倒没有,他对李清君颇有成见,昨日,他把那女人的尸体搬出去葬了,因此惹得李小姐大怒,要鞭惩他,齐风和她过了几招,拂袖离开了。” “看住她,虽然现下,她独身一人也坏不了我的事,不过免得节外生枝,只要过了今晚,什么都随她去。至于碧海潮生,那东西对我本来也没有什么用处,由她玩去,你只要盯紧了临水轩的动静,不要让官府的人调动了兵马,那就万事无忧了。” “我知道。” 两人一应一答,都极为快速,显然这样的对话模式,在以往也发生过很多次,常玉瑱领了指示,却步离开,外头日头高照,原来距离展泓奕被杀,已过了足足一昼夜。 另一边,屋内的李清君卧在贵妃榻上,十指纤纤,把玩着手上的碧海潮生笛。 “这宝贝笛子,究竟有什么奥秘,我已把师父教过的曲子都吹过了,也没见有什么特别,难道真是我天资不够?” 她自言自语,说及此处,怒得捏紧了笛身,指尖泛白,想起往日燕碧纱对她趾高气昂,清孤冷傲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是转眼间,她又笑了起来。 “燕碧纱呀燕碧纱,任你天资绝世,风华万千,又怎么样?最终,不还是输了,可见棋局开场,未必步步领先的才是赢家,要看谁,笑到最后。” 李清君转了转手中笛子,得意地想,我一日研究不出来,就两日,两日研究不出来,就三日,终有一日,我会参透其中的秘窍,而燕碧纱,只能到黄泉底下去哀叹,细想起来,还是我更胜一筹。 即便庄破天是利用我的,又有什么不好,我与他,各取所需,他帮我清除障碍,我为他参悟秘功,等到哪一日,掌教认可了我,许我带领章华台,那庄破天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我脚下的一只狗罢了。 李清君正想的起劲,门外忽尔传来敲门声。 “谁?!” “李小姐,是我。” “常先生啊,不知道家主来了吗?我不便见客,请你在外回话吧,多谢了。” 李清君懒懒得卧在榻上,衣衫不整,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神情殊为自恃了得。 “老爷正在修炼的紧要关头,说练功结束,就会来见你,请李小姐稍安勿躁。” 常玉瑱站在门外,在他身侧,还立着数十个弓箭手,他说话间,手微微抬起,轻轻摆动,那数十名弓箭手便悄无声息地潜伏在屋外各处,将此地严加看守起来。 第六十四章 敌友一念间,一事几时了 李清君是躺在榻上,优哉游哉的敷衍答话,听了常玉瑱这番回答,她也不恼,只是‘喔’了一声,又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常玉瑱在门外略站了一站,也就退下了。 彼时正合晌午,李清君独自一人在房内卧的浑身酸痛,翻身下榻,念及齐风昨天和她大打出手一事,心头怒火陡起,恨恨得想,这贼妮子,活着也就罢了,死都死了,还能让男人为她鬼迷心窍,果然是和那燕碧纱一路货色。 一提及燕碧纱,李清君眼珠转了两转,她披上一条纱帛,在屋内踱了两圈,似乎打定什么主意,继而打开房门,慢慢地走出来。 那扇雕花黄花梨木门刚一打开,门外钻出来一位扎着双丫髻的粉衫侍女,粉面桃腮,娇艳欲滴,她的眼睛圆圆的,黑白分明,长得不是倾国倾城,却很楚楚可怜,她脆生生地问:“客人,要做什么去。” 李清君愣愣得盯着她瞧了一会,勃然怒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许你这么称呼我的。” 丫鬟被李清君吓了一跳,也不敢说名字,也不敢说谁叫她来伺候,下唇一咬,双眼眨巴眨巴的,就如…… 就如…… 李清君被她这副作态激得越发恼怒,高高举起右手来,此刻仿佛有另一个人的身影浮现在眼前,这女子的情态样貌都与她相似,这个人已经永远的死在了李清君的剑下,永远——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打在丫鬟的脸上,五指印清晰可见,不过须臾,她的右脸登时红肿起来,李清君多少也是自小习武之人,劲力非同小可,这一巴掌,把丫鬟彻底打懵了,她捂着脸,泪眼汪汪的,慌里慌张的,两腿一软,跪在地上不住地求饶。 李清君见那丫鬟跪下了,脸色转好了不少,方才的那阵情绪来得极为莫名与急躁,连她自己也觉得古怪,但她对展泓奕的怨愤也不是一日之寒,会因此迁怒也属情理之中,李清君平复了半晌,才缓缓说道:“好了,你下去吧,不要你伺候。” “是,谢谢小姐。” 丫鬟双手并用,以一个不大体面的方式爬起身来,低着头道了谢,急急忙忙退下了。 侍女走了不多久,另有一位家仆来到她跟前,仆人低着头耷拉着眉毛,毕恭毕敬地问她:“不知您有什么吩咐?” 李清君道:“水牢在什么地方,带我过去。” 仆人回道:“水牢重地,湿气阴重,怕会让您不大舒服。” 李清君皱着眉微怒道:“让你去就快去,啰啰嗦嗦的废什么话?” 仆人又道:“老爷有令,没有他的手令,谁也不能进去。” 这一下,又是让李清君柳眉倒竖,气得直咬牙根,她愤愤地说:“你家老爷什么都依我,区区一个水牢,我有什么去不得?你再推三阻四,小心你的狗命。” 那仆人踌躇了踌躇,犹豫地说:“请容小的去问一问大人,再来给您回话。” 说罢,他不等李清君反应,转身小跑着走远了,只留下满肚子气与有些狐疑的李清君,今日的庄府下人,与前几日待她的态度截然不同,难道……是这几个人不熟悉,不认识她不成? 还在李清君胡思乱想之际,远远地走来一个人,一身灰袍,身形消瘦,正是去又复返的常玉瑱,他走几步路就要歇一歇,身体比之前似乎又差了许多,在他将要走到跟前时,一阵飘飘悠悠得风吹来,李清君鼻间充斥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她下意识吸了一口,心想,好香,这大男人还搽脂抹粉,真是古怪至极。 常玉瑱走近了,行动间衣领翻动时,李清君又瞄见他脖子处,有几块圆圆的红斑,这一下,让她如遭雷殛。 毕竟女子极易想左了去,李清君又通人事,加之江湖经验尚浅,陡然见此,当即心念急转,暗自琢磨道,好哇,早前不知内情,想不到常玉瑱堂堂男儿,竟是个以色侍人之辈,他侍得是谁?庄破天? 没到李清君这番念头转罢,常玉瑱开口问道:“李小姐想去水牢见谁?” 李清君道:“我想见谁还需要和你交代吗?你只管带我去就是了。” 常玉瑱听她话语不甚客气,言外之意俨然是‘你算什么东西’纵他脾性再好,也难免不悦,这会儿也是直言不讳道:“恕常某无能为力,况且那地方阴寒刺骨,李小姐,又何必去自讨苦吃。” 李清君又急又怒,戟指骂道:“不过是个下人,也敢管起你主子的事情来了,果然是有些腌臜藏在身上,你这庄府活像个牢笼,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我不待了,告诉庄破天一声,他要是还想再续旧情,让他到章华台来。” 说罢了,李清君拂袖拔足而起,在一株老树干上一点,就要跃出庄府高墙,可惜在她还没跃出之时,只听得唰唰唰三声动静,几支寒芒掠过眼侧,惊得李清君当即松了气劲,旋身下落。 她认得出,这是庄府那批弓箭手。 “这是什么意思?” 常玉瑱道:“没有什么意思,只是不想和李小姐之间产生什么误会。请不要介怀,水牢那地方,李小姐确实去不得,有其他的要求,我一定尽力安排。到老爷出关时,他会亲自来见小姐。” 李清君倒也不至于真蠢得无可救药,眼见形势比人强,她不得不暂按怒火,可是心里还气不过,一时道:“好,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信你,我去水牢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只是想要与一个人见见面,审问审问,不知道这样行不行?” 常玉瑱问道:“谁?” 李清君道:“余何意。” 常玉瑱略一犹疑,“他?” 李清君趁机发作,“怎么,难道这也不许?” 常玉瑱道:“当然不是,只是不知道,李小姐和他有什么需要审问的。” 李清君冷笑道:“他曾经夜入香兰寺,险些一剑杀了我,这些事我早就和庄破天说过,他没告诉你吗?还是,你需要去再请示请示?” 常玉瑱一低头,恭恭敬敬的。 “这就不必,我自然相信李小姐的话,就请李小姐在屋内稍坐片刻,我命人,把他带来此地也就是了。” 第六十五章 疑难重重如山峦 李清君的确是蠢,凡识得她的,也都认得清她的蠢,但越蠢的人,反倒越贪生,越肯做一些,聪明人不肯做的事。 比如现在,余何意被五花大绑押在堂下,李清君眼神左瞟右瞟,懒懒地说:“好了,你下去吧。” 常玉瑱稍一沉吟,说道:“余少侠是咱们的客人,如今虽有嫌疑在身,须好好待他,不要擅干。” 李清君冷冷一笑,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常玉瑱说完也就走了,没多逗留。 余何意双手被缚,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折腿蜷在地下,分明是命悬一线,生死未知,前途渺渺。但不知道怎么,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忽然想起荆州华山堂口中,高堂下被反剪双臂,受人质问的一幕。 李清君盯着他,亦回想到香兰寺月夜窘迫的一幕,彼时月色如霜,剑芒肃杀,她命悬一线,不得不卑低求饶,而现在风水轮流转,也到了他该求饶的时节了。 她抬起手中的玉笛,支在余何意的颈侧,那地方血脉蓬勃,只消一戳,就会飙出如瀑的血流,就像她师妹一样。 余何意看着她,两人都面无表情的。 忽尔,李清君两眼倒竖,情绪激动的喝道:“你看什么?!” 余何意挑了挑眉,敏锐地察觉到李清君与初见时大为不同,难道是庄破天之故? “我看你,生得标致,好一个大美人。” 李清君往后仰了仰身子,神情中不可自抑的露出一点得色,说道:“是吗?油嘴滑舌,那么依你看,比之我师妹,又如何?” 凭心而论,李清君的确是个美人,她肤色白腻如脂,身材高挑曼妙,兼之面目俊俏,颇有楚楚之致,可是比起展泓奕,那又是大大不如了,只因她鼻如悬胆,颧骨微突,总有些刻薄相。 余何意内心这样想着,嘴上却道:“那小丫头毛都没长齐,能有什么看头,说起来,自那日夜会香兰寺后,我可一直想着你呢。” 李清君听他这些胡话,本也是不大相信,但说及夜会香兰寺一节,不免就记起余何意所说的先奸后杀一事,不由得脸色一红,就不说话了。 余何意见她如此,心内更感厌恶,但迫于眼下势比人强,试探道:“难道你把我传过来,不是为了一全香兰寺的缘分?” 李清君被他这么一提醒,登时一个激灵,自儿女情长中清醒了几分,神色亦变得肃穆,外头隐藏在各处的弓箭手箭在弦上,她以为自己是猎手,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她也变成猎物了。 李清君一念及此,心中竟不可抑制的升起了些许悲愤之情,心中更觉得余何意和她才算同道中人,不由得皱起眉,搦住了手上那管玉笛,也不知为什么,自她吹奏了几曲之后,于这笛子,总有些不可莫测的亲近,似乎一刻也不能容之离身。 当然,她对这件事,是懵然不知的,就如溺水之人,无可自救,堕井之时,不能自拔,是同样的道理。 她笑着,像全忘了二人恩怨,也没有刚才的趾高气扬,“庄破天杀了我师妹,我受他辖制,被困在此,余少侠和我同样沦落,为甚么不能,同舟共济呢?” 余何意心道,你那师妹是怎么被杀的还未可知,我是怎么沦落到此,可全是拜你所赐,他便略一沉吟,这一思忖,就思索了约莫半柱香功夫,直至李清君笑的都僵了,他才慢慢地说:“这样,李姑娘的遭遇的确很惹人同情,可是庄破天豢养私兵,我又被钉了双手,该怎么同舟共济呢?” 说着话,余何意把被缚的双手抻过去,示意她低头来看,李清君果然低头去看,嘴里还咦道:“他们伤了你的手?” “是……” “啊……” 余何意与李清君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原来就在李清君低头去看的瞬间,余何意陡然暴起,一掌打在了李清君的心口,那是他酝酿了多时的致命一击,自入屋以来就不断运行龟息功隐藏自己身上引而不发的致命真气。 终于在此刻展露獠牙,李清君终究对敌经验太浅,加之心神不定,那一掌化功真气,她竟受足了十成十的威力,真气一入敌体,登时穿肠破肚,冻彻肺腑,李清君只来得及发出短促一声,就向后仰倒,浑身不住地打颤起来,牙关紧咬,不能发一词。 余何意站起身来,把身上的断绳悉数抖落,又取走李清君方才松手,滚落在地的玉笛,打量了一番,自道:“这就是章华台的至宝?看着也无什么特别。” 李清君缩在地上,小脸已然青紫,眼看命在旦夕,嘴中咯咯作响,那是血液凝冻住的刺骨冰寒,令她无法提劲反击,一旦运行内功心法,刚聚拢起来的内力犹入泥潭中,无影无踪,她是不知化功大法的威力,不仅能吸人真气,更能将他种真气同化为一类,她越是反抗,就越助长阴寒真气的威力,自身也就更是痛苦,死得更快。 余何意还有话问她,便出口制止道:“你要是还想活命,就别忙着运气抵抗。” 李清君斜睨他一眼,丝毫不理会,犹在努力聚气,她第一回受化功大法的折磨时,余何意只使了几成功力,那时化功真气甚少,李清君内力且也暂挡得住,她便以为余何意如今这话亦在诓她,只顾自己努劲儿。 余何意见劝了一句无用,也就作罢,索性这女人活着还是死了,于他都是无碍,死了也好,权当给吕去归报仇了,不过…… 余何意一把拎起瘫软在地的李清君,逼问道:“断肠散的解药在哪里?” 她银牙紧咬,一言不发,余何意微睐起眼,一把捉住她脖颈,威胁道:“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就杀了你。” 李清君冷笑起来,直道:“你想救他,我偏不让你如愿,你也活不了的,外面,都是伏兵。” “你说什么?” 他想不到所谓姘头的李清君身边居然也这样危机四伏,还没待他再问,李清君已然真气攻心,死了。 余何意丢开尸体,落座,凝神,只觉得此事有说不出的古怪。 李清君,何尝是这样不惧生死之人?! 第六十六章 谁见英雄惜英雄 等了一刻钟,余何意才终于确信,李清君确实是死了。 且死的如此悄无声息,无足轻重,她这么一死,倒轻省了,却留下了不小的麻烦。 就在余何意忖度着是否要破门而出,强行逃脱的时候,外头咄咄咄,传来虚虚浮浮的足音,愈走愈近,直抵到门外。 余何意微微一睐,当即拎起软倒在地上的尸体,放坐在太师椅上,因是才死不久,尸体犹有余温,只有一张脸泛着青白之色,看得出是死了。 “李小姐,老爷出关了。” 常玉瑱的话音才落,屋内只听吱呀吱呀两声,红木大门被推了两下,但没有推开,这是李清君方才上了门栓之故。 “李小姐?” 迫在眉睫的关头,余何意却无法可想,只恨闯荡江湖,没能多学一门易容仿音的手艺,到此生死险境,临时抱起佛脚也来不及了。 外头的声音低下去了,似乎有人在窃窃私语,常玉瑱的身形消瘦,但此际投映在门外,却尤为高大骇人。 劫持常玉瑱? 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也许常玉瑱会有几分重量,能让他们投鼠忌器。 就在余何意已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决心时,他无意间余光一瞟,瞧见了刚才从尸体身上掉落在地的那支翠色玉笛。 灵光乍现,他捞起玉笛,顺势在嘴边吹了起来。 要说也是巧了,余何意还真会吹一点儿笛,呜呜咽咽,如竹簌簌,笛声悠悠远远,飘飘忽忽,时断时续,他只在当年初出茅庐时,和一个女子在短暂的墓穴中相处过几日,学过一点儿,多年不温习,早就生疏了。 门外的交谈声因笛声偃息了,余何意一面吹笛,一面步履微抬,移至门侧,若是门外闯入,也便于他暴起杀人,倘或者此刻李清君没死,一定看得到余何意两眼中饱含得杀意,比任何一次都更浓厚,他甚至忘却了先前想要劫持常玉瑱,先行逃出庄府的计划。 过不多久,只听得咄咄声远去,人影亦去,是常玉瑱离开了。 余何意长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不过他心里十分清楚,此计只能拖延一时,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倘或一会儿傍晚时再来,请李清君去用饭,却该如何? 须是拖不得。 既然是非闯不可,那么眼下就是最佳良机。 余何意打定主意,把尸体安放在床上,使锦被裹得密不透风,叫人一眼决不能看出此人的状况,顺手又把玉笛别在腰后。 随后走到桌前,把桌上的一杯茶水泼在地上,茶盏运力抛掷,透窗而出。 外头果然唰唰唰,响起几声羽箭破空并靴履飒沓落地的声响,有几个人影绕在窗外,似乎想探听屋内情况。 余何意又连掷了数个茶盏,分别自左前,右前,左后,右后数个方位,一时间风声鹤唳,谁也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但俱都如临大敌。 几个未曾蒙面的白衣短打男子,手上不曾持弓的,分立在客房前两侧。 其中一个问道:“放箭吗?” 另一个说:“再等等,看看她玩什么花样。” 又一个问:“那么谁去通报常先生一声。” 无人说话了,这些精兵强将都是私属庄破天一人管辖,对常玉瑱很陌生,也看不上他,虽然是受了庄破天命令,要遵从常玉瑱指使,但真正到遇事时,有人能想得起来还有常玉瑱这么一回事儿,就算很尽忠职守了。 几人踌躇了须臾,最开始说话的那个道:“有什么可说,直接放箭杀了了账。” 就在他们几个说话的间隙,轰隆一声。 众人抬头循声望去,只见是屋顶瓦片噼里啪啦的往下掉,中间钻出一个人来。 那人立在檐上,不作逗留,倒悬了半身,飞身而走。 这一下兔起鹘落,只在眨眼之间,余何意已振出去四五尺远,便有眼疾手快的射出箭来,弓力也远远追之不上了。 那几位白衣男子对视一眼,都不认得此人是谁,但都心知不好,一人即喊:“敌袭。” 另两人则是蹬了几步,飞起直追。 余何意一计奏效,自然是往伏兵的反方向去逃,但他也料想不到,李清君早被防备,住的地方偏远,他若是顶着伏兵往外跑,至多受些轻伤,不久也就跑出去了,但他往反向去,越跑越到庄府中心了。 余何意着急逃出去,自然想不到那么周全,后头箭羽纷纷,他自然是头也不回,只往前奔。 奔了数间大屋,越过中庭小湖,余何意也骤觉不好,这是往死路去了,就在他几步借力,折身相返时,一条身影横在前路,已然一掌横推而来,雄浑的内劲,扫尽四周风声,余何意身中一掌,但幸化功大法时刻流转全身,伤势不重,反让余何意借助掌势,往后飘远了数尺。 待到落定,余何意才看清那是庄破天。 两人四眼相对,谁也没说废话,庄破天拔刀直斩,余何意旋身后避,奇的是,庄破天的掌攻内力宏厚正大,显然是正道内功,而他的刀气却是一股极阴寒的内力,凝聚如丝发一点,批亢抵巇,难防难当,犹如针刺肌骨一般,直侵内脏。 不过余何意本身所修也是魔功之最,论其阴其寒,不下于这诡异刀功,庄破天见阴风刀不能建功,心内也是骇异,本欲把这几人留着到祭献当夜,但而今杀机一起,全不想着活捉了。 一刀一刀接一刀,刀刀更快,刀刀更急。 余何意手中没有兵刃,只顾一昧躲闪,情急下,也不怕被认出来路,是什么轻功都使,什么身法都用,一会儿左旋右转,是清风观腾挪之功,一会儿上下翻飞,是云龙折精妙绝伦,一会儿提气蹬纵,是华山气功心法,看得庄破天杀意更重,刀势更猛。 余何意一个躲闪不及,只听当啷一声,那刀砍在了他的腰侧,却没受伤,反把刀身震开了去。 他低头一看,这才想起这支翠笛,不由得一喜,反手抽出玉笛,以笛当剑,就这么往前一刺。 第六十七章 置之度外,生死难料 他的动作如电闪似雷鸣,庄破天看不清他抽出来的是什么兵刃,只当作神兵利刃来挡,右手刀尖回转,劲力直发,只听浑身骨骼咯咯作响,庄破天发出‘嗬’的一声,旋即仰身去避。 借着这股力道,两人在刹那间相撞,又在顷刻间分开丈许。 庄破天这才看清余何意手中攥着的是什么,那是一支翠色的玉笛,通体碧绿,泛着幽幽得光,森冷而神秘,正是章华台的镇派至宝,碧海潮生。 庄破天心念电转间,闪过诸多猜测,是她投敌背叛了?抑或被挟持威逼了?然而这些猜想都是一闪而过,他也不甚在意,左右这女人的价值到此为止,是死是活,和他已无瓜葛。 就在庄破天拦阻余何意的这阵工夫,庄府的私兵都围聚上来了,有人提着弓的,也有举着剑的,还有不少是甩着飞爪的,都在跃跃欲试。 只要庄破天能退出战场,余何意便是瓮中之鳖,只可束手就擒而已。 想清了首尾,庄破天飞身要退,而余何意岂是妄人,庄破天能想通的道理,他又怎会想不明白。余何意环看四周,自忖道,眼下敌众我寡,要是让庄破天全身而退,说不得我就被射成个筛子,决不能如此。 于是在庄破天要退之际,他更以搏命姿态飞身扑了上去,全不顾庄破天右手斩来的刀,左手抻出的掌,余何意以掌对掌,以笛对刀,眼中血色雾漫,打的是以伤换伤的招数。 这一下,果然缠住了庄破天,两人扭身厮打在一处,底下人左看右看,都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误伤了家主。 余何意有拼死之心,庄破天却无久斗之意,于是场面一度滑稽起来。 一个身处客场,危在旦夕的孤客步步紧逼,另一个占尽优势,只待时机的豪雄却只能一退再退,畏首畏尾。 当啷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庄破天且战且退,将手上大刀舞的生风,余何意欺身直进,手持玉笛向庄破天头上敲落。庄破天举刀挡架,砰的一声,余音袅袅不绝,极为摄人心魄,在场众人,武艺稍低的都不由得为之一震,连庄破天也愣了一愣。 就在这一瞬之机,余何意收身转左,已然一拳打向庄破天腰侧部位,庄破天吃了一记明心拳,却只是踉跄了两步,就稳住了身形,余何意心内一惊,直道老家伙好厉害的外功,他原已想到了庄破天横练行家,这一击怕不奏效,但料不到竟无功至此。 庄破天反手一刀,逼得余何意后仰身形,忽尔间他感到手腕一紧,那玉笛已被庄破天夺了过去。 庄破天这一下声东击西,佯装刀劈砍杀,实为探囊取物,着实是巧妙无伦,余何意见玉笛被夺,手中空无兵刃,又惊又怒,即从左侧鹞子翻身,跃到右侧时借力往庄破天囟门直拳打去,庄破天上下无可躲避,硬生生将头偏移了几寸,以肩挡了一拳,但身体退也不退,反以左手的玉笛直刺而来。 余何意不闪不躲,奔着庄破天的玉笛逼近,左右两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上方,只听呲得一声。 那玉笛刺入余何意右胁,血花飞溅四散,有几滴迸入庄破天眨动的眼睛,让他不由得急速眨了几下。余何意受伤之后,体内的护体真气不发而动,往面前的敌人身上侵袭而去。 这是化功大法的妙用之二,当事主受伤时,会攫取身旁一切可用的东西来为己疗伤。 余何意也是头一回体验此中奥妙,一时竟不能自控,那真气源源不断而去,又滚滚回流,强大而回旋不止的内力将两人周旁纳为禁地。 庄破天骤然变色,喝道:“你练了什么魔功?!” 余何意唇色惨白,却还笑得出声,道:“小子不才,今日要死在了这,有庄大侠这样的豪杰陪我,倒也不吃亏。” 两人就以此姿势横在原地,较量了起来。 庄破天本以为自己几十年内功苦修,量是如何也不会输给面前的毛头小子,岂不知化功大法的威力如斯恐怖,使得乃是借力打力,反为己用的本事,便如两人内力原都是一座大湖,余何意把他那方的湖水悉数调吸而来,至吸饱了喝够了,再把对方的湖水蓄满,猛地里湖堤崩决,洪水疾冲而出,将庄破天本身的内力尽数倒回。 人的奇经八脉本有极限,对方猛然承受如此大量的内力倒冲,势必七窍流血而死。 庄破天显然也察觉到了大事不妙,此刻暗恨自己大意已是悔之莫及,当即开口劝道:“余小友,老夫与你本无仇无怨,何必到此境地。闯荡江湖,向来是冤家宜解不宜结,你那好兄弟受了伤,水牢阴湿,恐怕他体虚难受。不如咱两个就此收手,我送你们离开此地,再奉上黄金万两,助你们疗伤如何?” 余何意面带笑意道:“庄大侠一言既出如白染皂,晚生自然不敢不应,可是眼下四周兵器太多,我有些害怕,不如叫他们退出去十里,咱们俩再一起收手,您看如何。” 庄破天冷冷道:“余小友说笑了,叫他们退出十里是断无可能的,这偌大庄府拢共也不过十里之数,咱两个折中一下,退出十尺如何?” 余何意说道:“哦?也好,就再退出五十尺,也是可以的。” 说话间,余何意体内的真气还在源源不断的吸纳,庄破天多年苦修毕竟功力深重,这会儿工夫,就已经让余何意浑身皮肤赤红,经脉撑的难受了,也因他修行不到的缘故。 再这样下去,也只有两个结局而已,要么,余何意先被他的内功撑爆了经脉,自戕而死,要么,余何意容下了他的内力,把庄破天吸干。 庄破天老奸巨猾,自看出余何意这番话中毫无诚意,只是拖延时间的虚词罢了,而他也看出了余何意乃是个强弩之末,再次威胁道:“就算你能在这场比拼中胜出,最不济老夫损失几十年内力,也可以全身而退,而你可就要死于万箭之下了。” 余何意扬长大笑,慨然道:“老匹夫,难道我现在收手,就不必死于万箭之下了吗?” 第六十八章 助人者人恒相助,杀人者人必相杀 时局瞬息万变,人心亦如此,庄破天嘴上说的凛然,所谓几十年内力好似唾手可得,失去也毫不惋惜,可是…… 江湖中人,谁不吝惜一身武艺。 庄破天于是又道:“其实江湖中人,聚散如萍,你和那姓江的又有什么交情。当时要不是他牵扯你入局,你现在还会落到这种险境吗?” 余何意默不作声地加倍运功,两人对峙着,脸色都是由紫转红,而在外人看来,余何意的状态更为不济,毕竟他浑身皮肤犹如充气般鼓起,显出丝丝红色,看起来,就像将要炸裂开来。 庄破天也不再说话了,巧舌如簧,威逼利诱,他已都做够了,既然不为所动,那就是生死相斗而已。 两人斗的凶险,围众也不好过,倘若庄破天一死,他们就是群龙无首,军心大乱。 为首的白衣男子不声不响地瞄了一眼常玉瑱,见他镇定自若,毫不慌张,神色间甚至隐隐有些喜色,一时心头疑道:他怎么这副作态,难道另有后手对付这难啃的骨头? 就在此时,庄府东南角忽现火光,人声鼎沸,嘈杂声不绝于耳,本围在侧的精兵都纷纷侧目,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白衣男子忙问道:“常先生……” 常玉瑱眺望远方,此刻伸左手示意他暂且住嘴,又看了看,才道:“派人将小姐带出来,咱们速速撤退。” 这边的动静岂能瞒得过耳聪目明的江湖高手,余何意不知究竟,但听对话,已知出了变故,这会儿无论是谁搅出的乱子,都算帮了他一遭,便冷笑道:“咱两个在这儿死斗,也不知便宜了谁,老匹夫,你现在收招,我保你无事,就此罢手如何?” 庄破天遭遇如此惊变,仍是面不改色,其修身养性功夫,可见一斑,但他此刻冷汗涔涔,便再从容也是有限,如此又耽延了一时片刻,众人都听闻外头的喊杀声愈发凑近,庄破天身边本有诸多人手,而今也去大半。 一半被支去带出庄府小姐庄闻柳,另一半已到前头去阻敌,还剩数人围在庄破天身侧,余何意以眼角余光瞥了几眼,发现弓箭手已都不在,就凭现在的人手,想拦住他是绝无可能,心下更安。 如此心思澄透,加之内功源源不绝,余何意恍惚间如进幻境,周遭一切细碎声响都清晰可闻,周身大穴循环往复,也许过了一瞬,抑或者过了许久,时间感被无限拉长,轰隆—— 余何意倒退激射而出,大口呕血,于此际,他陡闻得周身经脉大穴,一个接一个的破开,噗噗声络绎响起,不绝于耳。 这是怎么了?! 余何意自幼习武,练功至今,也算得天然异禀,但未尝遇过这等怪事,一瞬间,他只想得到是内力吸得过多,恐经脉已承受不住,被冲破了。 一刹那间,余何意大为惶恐起来,便就提气运功,试图将体内多余的内劲发泄出去,不让它再毁坏身体,他这样一运,大量内力收拢回丹田,经脉倒真是不破了,但依然毫无气力。 庄破天被这等变故也是惊了一惊,不过他毕竟老练,见多识广,他看得出余何意是在修习某种高深内功法门,这等法门以吸收他人内力为凭,可以说是实足的魔功,怕是一次性吸的够了,内功护主,将多余的内功全都用来贯通经脉所致。 这样的功法,连庄破天亦不免有些心动,他此刻内功被吸十之八九,气虚体弱,但仍旧迈上前两步,试图一刀劈死余何意这个后患,奈何走没两步,就气喘吁吁地要倒不倒。 常玉瑱近前两步扶住他,耳语道:“快走,来人是楚家的府兵,咱们的人拦不住多久。” 庄破天皱紧眉头,深深地望了余何意一眼,又四下看了看守在自己身侧的几名护卫,恨声道:“走。” 几人肃然排列阵型,将常玉瑱、庄破天二人护在中间,向北面奔逃而去。 他们几人走了不多久,就有数十个藤甲齐全的兵士踏踏而来,奔到此处后,几人列队将余何意团团围住,另有一队在原地勘察过后,向北面追去。 余何意已是强弩之末,虚弱非常,但不知来人是敌是友,强撑着不敢昏迷过去,他仰倒在地上,手上依然紧握着翠笛不放,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些士兵却置若罔闻,齐齐往后看去,余何意勉强撑起头来,也往那处看去,只见得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高大却显清瘦,长袍下摆束在腰侧,提着一柄通体黝黑的长剑,向他亟亟而来。 余何意心头大震,焉知刚出虎口,又进狼窝,他现下情势危急,体内经脉犹如个破布口袋一般,呼呼往外漏气,根本不能运功,便是那待宰的羔羊,砧板上的鱼肉,然而就此受死,他怎么甘心。 余何意发了狠,面上却毫无动静,只把最后一丝气力,握紧了手上的玉笛,及到那人逼近,他即发出最后一击,就是真死了,也势要拼个鱼死网破。 那人越来越近,余何意心内如槌鸣鼓,紧张无已。 却在此刻听得一声呼唤,是那人喊道:“余小兄弟,你怎么样了!” 余何意心神一松,认得这是楚岭的声音,暗道大幸,既然是楚家来人,想必水牢内的江际流、吕去归也当安然无恙。 他自李清君房内逃出后,每行一步无不都在衡量算计,耗心费神,与庄破天打斗时更是难挡,若不是庄破天自恃内功深厚,要活捉他,也不至于被他拖延至今,更可谓是在死路中搏出一条生路来,每一步都是临渊履冰,步步惊心。 而今见得故人来援,终于放下心头巨石,如此松懈下来,身体终于撑持不住,余何意倒头昏了过去。 楚岭奔到近前,顾不得手中宝剑金贵,径直蹲下去探余何意的鼻息,一探之下,虽然气息微弱,但却悠长有力,可见并无大碍,方才放下心来。 另一侧有人来报,“水牢中救出两名男子,他们想要见您。” 第六十九章 五家一楚有旧怨,江际流哪知究竟 楚岭略一沉吟,即道:“将他们安措在大堂,我稍后就去见他们。庄破天外功已臻化境,心机深沉,不是楚大楚二对付得了的,我跟过去看看。” 就在此时,北面赶来个穿着赤衣的剑客,衣襟上隐见楚府的图章,那人名叫楚伯,是楚府一二三四,伯仲叔季八人中的一位,也算得上是楚府精心培养的门客,与一般的家仆府丁不同,他们的地位更贵重,每一任楚府当家都会有这样八位助拳好手,以礼相待,轻易动用不得。 而现在竟派出来了,可见这趟庄府之行,在楚岭心中有多凶险,但即便是他也料不到,正巧赶来,撞上了庄破天和余小友比拼内力之际,教他批亢抵巇,一举攻入庄府,如入无人之境。 真是如此吗? 楚伯来得正巧,刚听到楚岭的安排,马上禀道:“少爷和楚三一并过去了,就算不敌,保全自己应当是无碍的。” 楚岭急道:“什么?胡闹。”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又不便在府兵面前落了儿子楚桓的面子,何况他父子二人近日才要好一点儿,于是紧皱着眉,带着薄怒说道:“楚桓没有分寸,你也没有了。就算他肯定能全身而退,你和楚仲怎么不跟过去?” 楚伯嚅嚅地认罪,而后道:“跟了半路,少爷说他那边无需这么多人手,叫我们回来看住庄府众人。” 楚伯说的十分圆滑,却瞒不过楚岭的耳朵,他想也知道,这种措辞,必然不是出之楚桓口中,事实也确如此,楚桓当时说的是,‘快滚回去庄府,休来碍手碍脚的,耽误我捉拿庄破天。’ 楚伯跟了几百米,被又喝又骂,终于熬耐不住,这才匆匆赶回来了。 然而到底是他考虑周全,楚伯自己回来了,手下的人马却都还在,再加上楚大楚三自幼修行的阴阳合和剑,应保无事,也是因为这样,楚伯才敢自己回来。 楚岭也知道儿子脾性,再加上眼下局势,只好点点头,“好吧,把余小友搬到房间去,叫医师来看看。” 说罢,他拾起宝剑,依旧悬在腰间,迈步朝庄府大堂走去。 大堂说远不远,近也不近,一路上途经多少的家舍门房,见不少未收拾细软的仆从丫鬟被收押在侧,楚岭紧皱着眉,一步步行过这些地界,直至大堂处。 里头早已候着两人,一个面色惨白如纸,另一个脸颊消瘦,一人站着,一人坐着。站着的那个,神色焦虑不堪,来回踱步,坐着的那个,正在闭目养神。 这二人,正是伤势未愈的江际流与功力全无的吕去归。 楚岭入内时,他二人同时望看来,不待楚岭说话,江际流率先走上前来,问道:“幸蒙前辈搭救,敢问名姓,好教小子铭记,来日赴汤蹈火,必不敢辞。”这话未尽,他又急问:“不知前辈有无看见一个青衣的少年,约莫和我差不多高。” 吕去归淡淡道:“不要着急,慢慢地说。” 楚岭抚须一笑,不慌不忙地入座,才道:“二位不要急,老夫姓楚,在这儿有些薄产,与那小子是旧识,此刻他受了些伤,已经叫人来看了,不大碍事。至于两位,倒不知如何称呼,哪里人士。” 吕去归挑眉道:“阁下就是五家一楚中的楚氏,听闻楚氏楚岭前辈的剑术精绝于世,小子失瞻了。在下靖安署吕去归,这位是江际流。” 江际流在旁喏喏称是,这就显出有无师门的区别来了,虽然都是在江湖上闯荡的侠士,也许吕去归还没他江际流走得地方多,见得人广,但谈及江湖秘闻,各门户派别,则又是另一桩事,譬如此时,吕去归只消一个楚字,便猜得出对方来历,而江际流前几日曾闻余何意说起楚桓此人,却是对面不识。 吕去归看江际流满脸懵懂,叹了一口气,只道余何意结交的人心地不坏,有心帮扶一把,对他解释道:“五家一楚乃是江湖中几个稍具侠名的武林世家,因在各方地界都是一强,被江湖中人并称五家一楚,分别是大理裴家,长安柳家,太原谢家,南疆何家,岭南王家以及云州楚氏。其中,楚氏以剑法精绝扬名,谢家以拳法着称,剩下的,何家善毒,柳家善药,裴家……” 他犹豫了一下,没往下说,江际流看出端倪,但憋不住好奇心,还是问了一嘴。 “裴家善使什么?” 吕去归看了一眼楚岭,只见他面带微笑,丝毫不以为忤,才道:“裴家善外功,一手碎石爪,江湖闻名。” 不是吕去归难言,只是这里头有一桩公案,就是江湖中人,也是甚少了解,但没能瞒过朝廷的耳目,楚氏上一代本是双生子,当时为争家主之位,楚氏内斗不止,一时把硕大家业弄的七零八落,最后由族中各老商议,让兄弟二人出外闯荡,一年之后,以兄弟二人的武学分高下。 楚岭的父亲当年含恨落败,就是输在这一招偷学来的碎石爪下,且因此郁郁而终,而究竟如何这一代家主又落回楚岭之手,便又有许多故事了。 正因楚氏与裴家有这样一回纠葛,在楚岭面前提起裴家的武学,就有些尴尬处,好在楚岭八风不动,一时倒也看不出什么喜怒来。 江际流得闻这些,如聆梵音,对这书生模样的人难得尊敬了些,而他又有些不解,何以楚家来的这样凑巧,就把自己的疑惑直言详问,庄府内这些诸事且按下不提。 却说楚桓领着一队人马,并楚大楚二楚三,一路从庄府追出到云州城外,路越走越偏,人声悄然,寂寂无声,连鸟雀亦无响动,楚桓骑着高头大马,兀自往前追赶,全然不察。 楚大楚二楚三三人却都提起心神,惟恐有人埋伏,又追出去十数里,已到了某个荒山地界,只见树林森密遮天,藤蔓缠乱盖地,清幽冷寂,郁郁苍苍,到处都是荆棘密布,人马难行,且又前头无路,楚桓四下看了一遍,心里直气闷,叫过楚大来,问道:“你来看看,他们一行人逃去了哪一边。” 第七十章 真亦假时假作真,虚中有实实转虚 楚大一路经行,察迹观景,虽然略有所获,此刻却不敢说。 概因他熟知少爷脾性,情知他必会向前追击,但穷寇莫追这个道理,又岂是三言两语解释的清的,何况楚恒如今已是下代家主之选,其身贵重,不可疏忽大意了,是以他向楚三打了个眼色,两人对视之下,楚三当即心领神会,主动说道:“少爷,此地毒虫蛇蚁甚多,那行人逃得必定不远,不妨由我兄弟二人往前探探究竟,若有踪迹,即发信烟。” 楚恒拧起了眉,他自从父亲口中得知楚阳的身世后,对余何意一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萦绕,一面觉得人既求到自家身上,倘或不能为他解决疑难,多少显得楚家有些名不符实,一面又觉得自家夸下海口,假使无功而返,余何意不定心里怎么看他。 少年心性一起,楚恒躁道:“既然逃得不远,你二人分路去探,我也自寻一路,谁先探得,就发信烟报讯。” 楚大楚三神色一沉,楚恒哪能看不出来,他冷笑道:“怎么,都依你们之策了,还有甚么不妥。” 楚二终于开口:“桓少爷何必为难他们。” 伯仲叔季,一二三四中,虽以武力领次序,但关系亲疏,也是有门道的,譬如楚大和楚三是一对亲生兄弟,楚二武功略高些,但与楚伯是莫逆之交,与楚三楚大倒是泛泛。 而这些个名次序列,也不过只是代号,楚府豢养着一群数量广大的游侠武士,每月、季、岁,分批次遴选,终于择定这八位,只是暂定而已,还算不上心腹,是直到与家主几经作战,能战而不死,且又忠心耿耿之人,到楚恒登位时,才算得上真正领下了名号。 在此之前,无论谁死了,都有备选替补,楚恒早知此事,又是意气风发时候,对他们并不如何看在眼里,这些事,这八人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也就格外惜身。 所幸楚二在楚恒面前还有几分薄面,楚恒听了他一句,脸色缓和不少,转头道:“行了,就依你们所言,速速去探吧。” 楚大楚三抱了抱拳,两人往两路分袭开去,走得不久,楚大见地下印迹愈发明显,草伏丛乱,显然是逃亡之人失了素日冷静,不由得心中一喜,自忖道,少爷往日对我并不倚重,如能报此一功,回去后和弟弟的日子就能好过多了。 他这样一想,脚步走得越快,自然失却了警惕之心。 另一头,楚三走了数十步,陡见地下血迹斑驳,滴滴洒落,虽然某些地段偶有断绝,那也不过是沙土掩埋的粗劣法门,逃不过他的法眼,心中乐道,料想这行人的主事并不精擅江湖逃遁之法,可见武艺泛泛,如能生擒回去,不愁少爷不下赐大药,到那时哥哥的外功则又可更进一步。 楚三也是越走越快,两人很快就消失在了楚桓等人的眼目之中。 待他们去的远了,楚桓勒马转道,冷笑着说:“走,咱们自去一路。” 楚二拉住缰绳道:“恒少爷,不妨再等一等,如他两个都无报讯,咱们再找不迟。要是咱们走得远了,却见他两个报讯,到那时追之晚矣,让他们跑了事小,丢了恒少爷面子事大。” 楚桓眼珠子一转,觉得有理,大笑道:“哈哈哈好,就从君所言。那我就在此,稍候功夫。” 余下的仆人武丁听了,都暗道楚二果然有些手段,能哄得住少爷,但既然以逸待劳,他们也领这个情,都各自调息起来,争取待会多出些力,好换少爷看重,从门丁晋升为武役。 又过盏茶工夫,楚大楚三依旧杳无音讯,楚桓眉头皱得越深,几次观望天色,楚二知道拖不得久,正要开口,忽然簌簌风声,夹着飒飒伏草之音,楚二心中一凛,护在楚桓座前,忙道:“恒少爷,请下马来。” 楚桓虽然轻狂,倒还不至于自大,闻言顷刻翻身下马,就在他翻身之际,一枚寒光逼人的箭矢正到马上,因失去了目标,直直扎中了左侧的榉树,入木三分。 人群一阵骚乱,但都未出得声,只是刹那就分错站好,把楚桓回护在中央,最外围是几个持盾的武人。 楚二神色凝重,思及楚大楚三不在,自己独力难支,擒不住贼首事小,倘损了少家主半根毫毛,那才是万死莫辞,高声道:“庄府主好大的气魄,便在此截杀了我等又如何,料你也避不过楚家的人马,何不速速离开,或还有一条生路。” 他这番话说完,对面也无人回应,只有天地间沙沙得风声,楚二心中一沉,知道多说无益,如今敌暗我明,强攻殊为不智,要是能撑得楚大楚三回转,自家脱得手去放对,方有胜望,是以当机立断,从怀中掏出一支小筒,对天一放,登是‘咻’得一声,只见灰色烟雾如箭离弦,直击长空,本如弹丸一般大小,越高越大,最后散成硕大的一团彩雾。 就在他们放完信烟的刹那间,外头猛发了一阵箭雨,只闻,叮叮当当,所有箭矢都被木盾悉数拦下,可即便如此,箭矢的冲击力也让这群持盾的武人骨软筋麻。 楚桓被护在当间,分毫无损,却大为光火。 过不多时,只闻一声长啸,惊动鸟雀,俄而另有一啸声相应,既后隐有奔足之声,不过片刻,已到近前,楚二探眼一看,认得是楚大楚三,出言提醒道:“小心了庄府的暗箭。” 两人奔袭之势一顿,各自纵跃一攀,援爬上树,他二人本不是内功深厚的行家,轻功却是一般,胜在兄弟二人都知道自己的短板,勤练攀援纵身之术,加以体强力壮,奋力一跃之下,也能纵起丈许,对付一般武林好汉,大是够用。 此刻暗箭在侧,就使出了这等避箭的窍门来。 楚大到底年长些,比楚三更加周全,他看见信烟之后手上就捡了数个石子,谨防万一,如今正可用上,只见他上了树顶,一足一手勾住树身,另一手嗖嗖一发,诸多石子往各处草丛内袭去。 第七十一章 逢山莫入林,逢水莫渡河 那些石子犹如离弦之箭,去势汹汹,然而到得近处,却只听‘呲呲’几声,就杳无踪影了。 楚大眼神一凛,还待再看看,楚三却性急起来,仗着己方人多势众,料也奈何不得他,一马当先地跳下了树,他这样一跳,楚桓推了一手楚二,说道:“你也去瞧瞧。” 楚二环顾四周,心道,既有数十名武仆里三层外三层的护住当间这位少爷,想必无虞,加之楚桓性情,楚三都上前去了,自己还缩在后头不动,他一定不满。 心内计较了一番后,楚二也点点头,嘱咐道:“桓少爷多加小心。” 楚桓被这帮穷寇设计,本来心里就有不满,此刻又见楚二畏首畏尾的,更没好气道:“啰嗦什么。” 楚二心内暗叹一声,排开人群,往外蹭去。 楚三此时早已巡遍了方才有动静的各处树丛,都没有见人,只看到土上浅浅的十数个足印,料是来人不少,且乃习过轻功之辈,但奇异得是,这些脚印大都小巧玲珑,一看就知道,不是男人的足迹,据前头闯府的兄弟说,庄府前来抵挡的都是家丁,怎么此地会出现这些女人呢?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楚三心里权衡不定,正在犹豫,回头看到楚二,直道来得正好。 楚二上前后,楚三就把这些大略一说,也是有意想让楚二帮忙分析分析,他们八人中,除开楚伯之外,就是楚二处事最为稳妥,想的也周全。 果然,楚二听完后略一沉吟,就道:“你考虑得甚有道理,只是桓少爷一向独断,恐怕不会为此打道回府,平白落了面子。” 楚三点点头说:“是这个样子的,但不知道二哥你怎么想。” 楚二回头望了一眼,转过身来,小声说道:“其实到此地步,抓不抓得住人又有什么紧要,最重要桓少爷安然无恙,依我说,不如咱两使个计策,哄桓少爷回去再说。” 楚三听在耳边,心里却计较道,楚二一向得少爷看重,风头盛得很,要是只跟在他身后做事,累死也无功,今次正好是个机会,要是能在少爷面前得脸,还怕得鸟来。 虽然心里这般想着,但楚三嘴上却是满口应承,恭维他道:“还是二哥深谋远虑,就依二哥所言,先把少爷带回去再说其他。” 楚二盯着他,也看出楚三不过是虚应言语,不过眼下并无更好的办法了,只得好言劝道:“桓少爷倘或出事,咱们几个都遭带累,你这次依我所言施为,我心里也记你一情。” “欸,这是什么话。咱们之间,何必客气嘛。” 楚三笑着拍了拍楚二的肩侧,两人讲定后一起回返,楚大已经自树上下来了,正守在楚桓身边,而楚桓神色有些不满,正在说话,楚大在旁喏喏称是,楚三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下愈发拿定主意。 楚桓见了二人,神色稍松,问道:“抓到人了吗?” 楚二摇了摇头,随即面色一白,‘哇’得一下,吐出一口殷红色的血来,吓了楚桓一跳,也顾不得对楚二的无功而返发怒了,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做的。” 楚三当即上前解释道:“他们在方才设伏的地方下了毒,二哥不慎中了招。” 楚桓见楚三面色红润,狐疑道:“那你呢?” 楚三瞟了楚二一眼,支吾道:“是,是,我也中了一些,不过有二哥提醒,倒是不很严重。” 楚二听得直皱眉头,但只以为是楚三顾惜身体,不愿假戏真做,眼下暂也不计较这些了,只要能取信于少爷就好。 楚桓见手下两员大将接连折损,天色又将近夜,也是有些犹豫起来,楚二趁热打铁道:“桓少爷,俗话说,穷寇莫追,逢山莫入。何况他们都是一帮搏命之徒,手上又有厉害的毒药,料想今日他们也出不去山,不如明天带足了人手,再来清剿。” 楚桓神色郁郁,显然对此提议很不满意,他盯着楚二许久,似乎想看出他说的是真是假,楚二也是满脸坦然,他最终没能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楚桓虽是心切,也无计奈何,只好点点头道:“好吧,先回去看看余何意那小子伤势如何。” 一行人收拾立整,楚桓复又上马,勒缰回转,走了不多时,楚桓叫道:“渴了,取水来。” 楚大忙叫人取过水囊,却见少爷专用的那个水囊上一条长口子,里头的水早也干了,想是方才那阵敌袭,不知是箭矢还是刀剑无眼,划到了水囊,才致如此。 楚桓好似早知如此,冷声道:“楚二,你去附近溪里取水来。” 楚二有些愕然,心里知道是少爷对他不满,故意折腾他,这样看来,那水囊许也不是方才损毁的,或者是回程途中,少爷刻意划得也说不准,故此也不辩驳,虚虚一礼,应了一声就走。 待楚二去得稍远,楚桓一夹马腹,笑道:“走,咱们活捉庄破天去。” 楚大全不知情,愣道:“少爷,不如等一等楚二再走。” 楚三笑嘻嘻地说:“大哥,咱们是少爷的人,又不是楚二的人,等他做什么,走吧。” 楚桓一挑眉梢,意气昂扬道:“说得不错,那楚二武艺虽高,可惜心气太差,不成大事。楚大楚三,这次你们随我一战,回去后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说话间,几人已经慢慢走回山林深处。 余何意蒙蒙昧昧地醒来时,星月当空,已是夜半,几个长须模样的郎中还在房间内外忙碌,有碾子磨药的,也有围炉煮药的,还有几个絮絮地讨论方子。 古檠中灯油满溢,映得一室通明,余何意支起身来,一名头戴方巾的小厮见了,忙叫道:“少侠仔细,少侠慢起身,快端水来。” 便有一茶碗水递到嘴边,余何意昏昏沉沉,也一气儿喝了,喝完了,小厮扶他倚床坐好,又道:“少侠且容小的去禀告一声老爷。” 说罢,匆匆得走了。 余何意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禁不住握了一握,感觉到自己现在好像有无穷的力气。 第七十二章 碧海潮生曲 难道吸了庄破天的内劲,突破了? 余何意稍一运功,忽感到丹田一阵阵地刺痛,再内视奇经八脉,已然残破不已,四处透风。 显然,庄破天数十年的内力非同小可,把余何意身上几处大穴都给涨破了,如不是楚岭来的及时,恐怕他这一身武学,也要尽付东流矣。 可虽然如此,余何意却觉得身上松快的很,隐隐觉得,自己肯定有什么桎梏突破了,他思前想后,浮现出一个猜测来。 于是再经运功,使的是那本血洗陈家得来的《云龙折》,余何意对它不甚看重,是以所练不多,只贪它招式精妙高绝,先前练了三层,后来回山,遇到陈月孤寻仇,叛门而出,荆州除魔,又发现林家堡灭门似和此秘籍有干,这才稍微重视起来。 但当时因缘际会之下,得到了《化功大法》,一心只扑在这门秘籍上,也就无心去探查《云龙折》的隐秘。 如今一使此功,《云龙折》内劲呼啸而起,流卷周身,余何意身上渐起白雾,只觉得浑身舒适,犹如浸泡在温泉之中,不由得叹出声来,且令人惊奇地是,《云龙折》已经突破至五层了,先前它的内力如潺潺小溪,只够覆满双足,眼下却粗壮不少,能汇聚于双拳之上。 这绝不是一本简单的轻功秘籍。 余何意收功回神想道,只是五层,已经有了这等威势,这本秘籍比之华山真传也不逞多让,难道真如林崇吉所说,秘籍里藏着无上秘法? 他心头一阵火热,随即又想到林家堡,陡然清醒,思虑道,有人刻意把这本秘籍分开,藏于武林最不起眼的几个家族中保管,证明这本秘籍事关重大,先前林家堡之事涉及到踏松月与威远镖局,这只是露出来的,没露出来的势力,还不知有多少。 “老余!” 门外一声清朗男子的声音,把余何意的思绪拉回当下,只见江际流同楚岭并肩进来,后头跟着面色惨白的吕去归与娇媚颜色依然的燕碧纱,最后走进来的,燕颌虎须,身长八尺,膀大腰圆,一身武夫装扮,正气凛然,是一个陌生人。 众人齐齐踏入,使得房间内顿时逼仄不少,吕去归率先说道:“想不到本是来救人的,反沾了余兄弟的光,叫我等心里好生羞愧。来!” 吕去归退开一步,本来风流潇洒的步伐隐隐带了几分踉跄,后头那位武夫走上前来,吕去归道:“颛孙,快来见见我兄弟。” 余何意定定的看向此人,便见他一拱手道:“靖安署,颛孙智。” 燕碧纱在侧扶着吕去归,穿着一身碧色短打,双髻低垂,鬓边金晃晃一枚镂凤簪,粉面桃腮,只是较之前次相见,消瘦了些,此刻盈盈一笑,也道:“好久不见,余兄弟。” 燕碧纱说话十分温和,与余何意记忆中那个时嗔易怒的貌美女子相去甚远,此刻他点了点头,说道:“是很久不见了,庄小姐。” 燕碧纱一愣,既而笑道:“上次走得匆忙,实有要事在身,不能久留,有甚么得罪之处,请余兄弟不要与闻柳见怪呀。” “怎么会,我还有事要拜托庄小姐呢。” “余兄弟这次搭救之恩,闻柳铭刻在心,知无不言。” 三言两语间,已是来回交了两合,两人互相对视,都明白对方的言外之意,亦都说出了自己的意思,旁人却不知这些暗涌。 江际流左右四顾,听这些话外话好不腻烦,搅局道:“好了好了,都谢完了,闲话少叙,让老余再休息休息。” 话音刚落,外头走进来一名持剑的中年男子,对着楚岭耳语了几句,楚岭面色一肃,众人都感到不大寻常。 待得男子离开,吕去归问道:“楚先生,可是有什么变故麽?” 楚岭道:“无甚么大碍,只是犬子久去不回,派了手下来报信而已。” 吕去归说道:“庄破天老谋深算,令郎毕竟年轻,怕有不测,不妨叫他先行回来,后头再做打算不迟。” 楚岭摇了摇头,苦笑道:“说来不怕你们见笑,我这孩子,素来骄狂,等闲告诫轻易不会放在心上,这时节上叫他回来,更是不必想了。” 颛孙智望望夜色,直言道:“山路险峻,派兵去吧。” 楚岭听他说话简短,一时不解其意,望向吕去归,吕去归忙解释道:“噢,他的意思是,山里地形复杂,怕令郎有什么不测,不如调兵前去支援。” 楚岭沉吟稍许,谢道:“二位有心了,不过暂且毋须如此,我楚府的人手已大半进山去找了,想必无事。” 云州民情如此,吕去归也能理解楚岭的决定,便不再多说。几人在余何意门前又说了几句客气话,互相道别,各自去睡了。 大约卯时初,房门榼榼作响,余何意睁开双眼,瞳孔中一片清明,显然本也未眠,他坐起身来,下榻靸鞋,走到桌前,右手提起乳白色筋纹菱花壶,沏了两盏茶,才道:“进来吧。” 门扉应声而开,一袭碧色长裙飘荡,金簪熠烁,燕碧纱正在门外。 她莲步轻移,迈进门来,很自然得坐下,似乎早知道余何意知道她会来,余何意问道:“你是庄闻柳?” 燕碧纱道:“是。” 余何意问道:“也是燕碧纱?” 燕碧纱道:“是。” 随即,燕碧纱看到余何意后腰上别着的翠色洞箫,幽幽一叹,轻声道:“碧海潮生是章华台的要物。” 余何意顺着她的目光掠到这支洞箫,燕碧纱是个聪明人,正因为聪明,所以她并不直言,她不提还,却说,这是要物。 余何意不接话茬,反问道:“这么紧要的东西,怎么会由你带了出来?” 燕碧纱道:“完成这桩任务,须得用到它,若非如此,我也带不出此物。” 她说罢了,又道:“你见到我的同门了。” 燕碧纱抬起双眼,隐去狡黠神色。 “来得是谁,让我猜猜,若是猜中了,你把洞箫还我如何。” 余何意不置可否,燕碧纱自顾自道:“我猜,是李清君,对不对?” 第七十三章 始知云龙折,鸿雁往京城 余何意不搭话茬,反问道:“何以用得上它?” 这支玉笛非金非玉,通体透绿,然而无论是在李清君手上,还是在余何意自己手上,都不曾见它有什么特异,惟有材质坚硬之绝,值得一提。 然而若论及天下坚硬之物,又不可胜数,究竟它有什么本事,称得上是章华台的重宝? 燕碧纱顿了半晌,幽幽一叹,抬起眉眼看他,余何意并不心软,只是在等她下文,燕碧纱见他不为美色所动,神色渐转肃穆,原先那等幽怨之情色,也都一并收了。 她道:“我说过,一定知无不言,不过说这些隐秘之事,对我干系甚大,在说之前,我有一句话问你,望你不要欺瞒。” 余何意颔首道:“那是自然。” 燕碧纱道:“李清君是不是死在你的手上。” 余何意再度颔首,燕碧纱露出了了然之色,紧接着,她又问道:“她是与谁同行的?另一人呢?” 余何意犹豫了一下,他知道展泓奕与燕碧纱交情匪浅。 “是一位姓展的女子。” 所以他刻意隐去了展泓奕已死的消息。 “展师妹一向重情重义,心思直率,想必已经死在李清君的剑下了。” 出乎余何意意料的是,燕碧纱只是感慨了一声,并不为此感到难过,她继续说道:“章华台的武学传承,在江湖上算不得什么,这一点,想必余少侠你也清楚。” “我派历任祖师,都以精研本派武学为己任,历时数载,终于锻造出此物。” “但这支洞箫,是一个失败的产物。” 燕碧纱看向洞箫,声音平缓:“它本该由携带者掌控,使它惑乱人心,抑或者是清心明智。” 余何意想起李清君前后几次见面中,大不相同的脾性与装扮,心里浮起一个猜测。 “不错,它是失控的。锻造碧海潮生的材质,是一个人的脊骨,当年的锻造,大家都以为成功了,掌门把它下赐给当时的外功长老,一开始得到它时,长老确实灭杀了许多外敌,但时日一久,便可见长老的性情愈加急躁,思虑亦大不如前。” “再到后来,她竟要伙同数名弟子发动了内乱,意欲篡位。” 余何意惊奇问道:“人的脊骨?” 燕碧纱点了点头,她道:“是一个女人的脊骨,大约几十年前,她在云州治疫。她不知修行的什么魔功,浑身白腻透香,只要是见过她的人,都会为她所迷。” 余何意皱起眉头,想起曾经听说的一件事,问道:“那个女人,是不是叫香兰。” 燕碧纱神色一变,有些警戒。 “你怎么知道?” 余何意心内大敲警钟,只觉得线索越来越多,越来越繁密,仿佛有一张无形大网,早加之于身。香兰寺外的车夫,到底是谁派来的?他曾以为是章华台的人,可是现在看来,此人与章华台绝无关系,若非如此,香兰此等隐秘之事,焉能轻易诉诸于口。 燕碧纱见他陷入思索,也不追问,继续道:“只要随身携带此物,就会逐渐为此物所迷。我师父三十岁那年,悟出了碧海潮生曲,用以掌控此物,只有学会此曲的人,方可使用这支洞箫。但也需要辅以净神丹,才保无虞。” 燕碧纱顿了顿,仿佛下定决心,交代道:““我这次回来,本是要用碧海潮生,制住庄破天,为我搜寻《云龙折》一籍,好为我荆州错失秘籍之事补过,想不到他先下手为强。后来的事,你应该知道了。” 到此,燕碧纱已将诚意悉数奉上了,余何意便道:“这支洞箫,我可以还你,不过我还有一事相问,你可以答,也可以不答。《云龙折》到底隐藏着什么?” 燕碧纱道:“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我所知不多,还有一件事,这个消息,要你拿一个人情来换。” 余何意思考了一会儿,问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燕碧纱道:“吕去归中了断肠散,我要为他找一枚解药。” 余何意没有再问她解药从何而来,也没有问她断肠散自称绝无解药,她口中的药又到底能否解开吕去归身上的毒,他很快点了点头。 “这件事,我应下了。” 燕碧纱从进门到现在,第一次展露笑靥,到此时,才有一点儿荆州所见时,那明媚张扬的味道了。她继续说道:“所谓谈文志,不过是《云龙折》不知经了几手的主人之一,真正撰写它的人,我也不知道是谁,但我可以确定,当年的长生教主谈文志,尚且没有这样的本事。” “至于它其中隐藏的东西,我不确定。听我师父说,它其中有突破当世武学极限的秘密,我师父说,如果能得到它,也许可以从中悟出些什么来,好为章华台创造出独一无二的传承。” 余何意听了,心中肃然起敬,忖道,江际流曾说章华台只是个以嫁娶维持势力的不入流门派,想不到此代掌门竟有如此伟志,想来外人风评,也不尽如实际。 两人交谈完毕,燕碧纱福身一礼,离开了。 余何意复回榻上,一时心绪难平,他陡然得知这么多事情,思绪波涛如潮,难以平复,此刻双手撑在脑后,平躺下来,望着雕花床梁,绫罗纱帐,心中想道,自离开清风以来,不知观中师兄弟们怎么样了。 想起师父,他心里又是一恨,自忖道,等我抓住了害我的主谋,再有陈旷从旁相劝,慢慢耗磨,不愁师父不心软,不过眼下事情桩桩件件,都亟待处置,要抓到始作俑者,还不知何年何月。 他转念一想,主谋必知他修有《云龙折》一事,只要顺着车夫那条线追下去,想必会有结果。可惜现在抽不脱身,不知何时才能了结诸事,前往京城,不妨寄封信给柳岁,叫他帮忙。 想到此处,余何意一骨碌翻身下榻,来到桌前,燃起烛火,借着蒙蒙亮的天色与火光,开卷落笔。 ‘柳岁吾友,见信如晤:自上次京城一别……’ 第七十四章 风流云散 天光大亮,府内人声涌动,余何意起来时,已见不着楚岭其人,他在府中逛了两圈,又打了一套拳来抒发心气。 及到晌午时分,还不见楚家主本人,心下了悟,大约是有事去做。 这时急匆匆得楚伯抱剑前来,见得厅内正在用饭的余何意,便道:“先生吩咐,请少侠万勿推辞。” 余何意打量一番,只看他双手抱剑,步履沉重有声,就知道这剑必有蹊跷。 他朗声笑道:“自古宝剑赠英雄,我虽不是英雄,却也心向往之,这柄剑,便愧受了。” 说罢,余何意上前接剑,楚伯放手,那宝剑陡然一坠,正跌入余何意右手掌心,他先是面色一变,既而左手赶忙去接,直垂得剑尖及地,才险险把这剑拎住。 余何意料不到这剑竟有这等玄妙,一时‘咦’了一声,眉头紧皱,细观宝剑,只见这柄剑通体黝黑无光,幽幽莹莹,看久便有些使人晕眩之感,似乎自蕴玄机。拔出剑来,剑身两面是刃,依然是浑成一体的黑,余何意隔空劈砍了几声,竟听不见破空之声,不由得喜道:“好剑,这剑是什么来历?” 楚伯为他介绍,“此剑长约三尺五寸五,重八十八斤,剑身双刃,乃是天外陨铁所铸,奇异非常,我家先生特为你求来此剑。” 接着,楚伯沉吟稍许,又道:“只是此剑有一弊端,它因是天外来物,与此间人不相合,难以用内力驱使。” 余何意闻言一试,将内力灌注,果然有泥牛入海之感,试了龟息功真气与云龙折内劲,都无用功,余何意看了看楚伯,心中一动,他一身所学颇杂,但称得上奇诡之道的,便只有那等魔功,不妨试试,想到如此,他又把周身内力换作化功大法。 这一回,就如滚水油泼,那剑身弹动了一下,直直地横在空中,而于此时,余何意周身的真气也在疯狂倾泻,几乎可在周身肉眼可见到内力旋涡。 余何意脸色大变,强行收功,胸口登如一拳,憋了半口血在喉口,碍于楚伯在场,不好催逼出来,而楚伯却似无所觉的喜笑颜开,他满面敬佩之色,“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想不到这柄剑封尘多年,终于还是找到它的主人了。” 楚伯自然是真心赞叹,他虽然武艺不低,但毕竟是楚家豢养的门客,见识难广,一生囿于云州,从未见过化功大法的面貌。 余何意连连笑道:“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两人又寒暄片刻,楚伯告知余何意,楚岭因要理事,先行回到楚家去了,说不多时,终于告辞,那厢一无所知的楚伯才出门槛,这厢憋了半天的余何意就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他调息守正须臾,用了便饭,吃了药汤,自觉身已大好,又出外去寻几位好友互通消息,走到厢房时,有位漂亮的婢使递来一笺信纸。 上书:与吕兄往湘南寻求解毒之法,再会,勿念。闻柳笔。 余何意浪迹江湖多年,自无那等伤春悲秋之情,他把信纸收入怀中,又去寻兄弟江际流,也没寻到,绕了一圈,竟转回厢房园外,那位很漂亮的婢使依然端立在此,余何意疑道:“你怎么还在?” 婢使微笑着,从怀中又掏出一封书信来,余何意无语着接过来一看。 ‘这段时间多亏你啦,好兄弟。不过,我也不能老是帮不上忙,不然,怎么好意思做你的哥哥。当年老不死的说我武功不济,将来必定坏事,我还不信。唉,我自恃轻功卓绝,却惹出许多事来,还累的你几番入彀,这些恩情,都在心里啦。’ 下面一些字写上了,又被墨痕挡去,看不清楚,余何意打量半晌,依旧辨认不出,此时听那婢使道:“在背面看。” 余何意赧然一笑,心中愤愤道,写不下就多几张纸,怎么还分正反。 他翻过去一看,果然还有下半部分。 ‘我要去找老不死的做一件事,等事情做成了再来看你。吕去归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小妮子早有成算了。’ 又是一大段被涂抹修改的墨迹,余何意索性不看,一路览到信尾。 ‘我说,在我回来找你之前,可别死了啊。’ 余何意收起信纸,默立半晌,心中有些惘然,但不过眨眼功夫,他已收拾心绪,向婢使道了一谢,转身走开。 龙山高会,忆当时宾主,风流云散。 今日紫阳峰顶上,人望旌旗天半。 万叠红蕖,千层黄菊,照耀成飞观。 西风浩荡,碧天斜去双雁。 直到余何意消失在园外,良久,那婢使都没有动。 又过了良久。 几道黑影于半空中出现,单膝跪在婢使身前,神情虔诚无比,无喜无悲。 其中为首的问:“少使大人,是不是杀了他。” 那被称为少使的婢使嫣然一笑,脸上浮现出与面孔并不相称的,极其妩媚动人的神态。 她的脖颈修长,如一只鹤,洁白如玉,脸上却有些黄,此刻笑道:“不必了,他很有意思。” 既而,她以一种冷冽的声音道:“大事在即,你们也不要妄生是非,若是让我知道,休怪我不容情。” 几人齐齐称是,婢使便道:“退下吧,这段时间,都不要再来,楚岭并不是无能之辈。” 那几道黑影便又颔首,片刻后消失了。 这片小园中发生的一切,余何意自然无从得知,他收拾了行囊,正要去楚家告别。说来世事无常,昨夜寄信时,他还在想,自家陷身泥潭,不知要多久才能得空处理自家的事,却哪知一早醒来,各人散的散,别的别,偌大一场戏幕,悄无声息地落了。 不过这样也好,时日耽搁越久,对他越是不利,正好趁现在杀上门去,杀柳岁一个措手不及,看他怎么应对。 想起自己难得的好友,余何意不免亦笑了笑,他拜别了楚岭,带着那柄黑剑,迈出门去。 寻了匹马,往城外进发。 如无意外,半个月后,他当在京城了。 第七十五章 一等风流地 云州城百姓依旧熙攘,太阳朝升夕落,日复一日。 余何意骑在马上,慢腾腾地往城外行去,路过诸多小贩小摊,买了一个胡饼,一碗面汤。 那汤不好携带着走,余何意本欲作罢不喝了,叵耐小贩聪明,拿了一角荷叶做碗,用荷丝牢牢捆缚了,呈给他。 余何意一阵好笑,总也是付了三文大钱,捧着那碗荷叶汤,溜溜达达地走。 就在如此悠闲之际,余何意忽想,荆州的那位婶娘不知怎样了,有了我赠金一事,料她多也衣食无忧,换个庄子,以后不必劳累了。 余何意想到此处,淡淡一笑,随马出了城门。 他背着那柄黑黝黝其貌不扬的剑,穿着身云州最常见的棉麻短打,将头发以笄簪住,又把脸整得黄澄澄的,这样一来,谁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 便只是最普通最平常的一位闲散行人而已。 晓行夜宿,饥餐渴饮,途经定州、凉州、明州,长安即在眼前,不日将至。 这一日,来在雍州地界。 余何意拉着一匹骡子,之前的好马经不得久行山路,又太打眼,加上没几日马蹄上就烂了个大洞,余何意不擅治马,把它卖在一户农家,说是卖,实则与赠无异,混了几天粗茶淡饭,又拉走了农家的骡子。 这匹骡子就真是吃苦耐劳,精力充沛,日头好时,能驮着余何意走上上百里路。 眼下已是八月,日头却还很毒,把骡子晒得直叫唤,他喂骡子喝了几瓢水,少歇了歇,就又翻身上骡,催它快行,那骡子晃了晃脑袋,打了个嚏,很不满的样子。 余何意边拍边道:“快走,快走,日头落了,咱们都得在城外挨冻。” 骡子听了,似乎也懂,扬了扬后蹄,嘚嘚地走将起来。 赶了一场路,终于在日暮时分,迎着最后一缕夕阳,进了雍州主城,长乐。 门将很是不耐,催他:“快,快进城。” 余何意驾着骡子匆忙到城门口,那两扇如天木门缓缓合住,只余下一人缝隙,门将堵在当间,皱着眉头,撇着嘴,喝道:“交钱。” 说罢,又回过头去和身后的许也是同僚嘻嘻玩笑了一阵,转头对着余何意,依然不是一副好脸,余何意往兜里一掏摸,脸色一僵。 他向来大手大脚,出门在外,也花费不少,这一月路途,几乎把身上的银子用的罄尽,到了此处,竟只剩下最后一两碎银了。 这要是给了出去,一会儿城中饮食住宿岂不落空? 他正想说什么,就看那门将把脸一横,马上将要合门,余何意不得已之下,只好将银子揣递过去,那门将见了银子,立时换了副嘴脸,笑着给他拉门。 余何意心下无奈,雍州与长安比邻,有此受贿的习俗也是早已有之,至于为甚京城不理会它呢,便是另一桩公案了,就如这雍州长乐城,乃是高祖赐字,地位与别州主城不同。 余何意带着骡子进了城,心下盘算,先找个地方住下,好吃好喝,至于银子,只好到时再说。 此刻日色已黯,城中将及宵禁,诸多摊贩早散场歇业,但街市上行人纷纷攘攘,摩肩接踵,这令余何意有些奇怪。 他顺手拽住一个急匆匆地闲汉,那汉子神情急切,被他拽住,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就要挣脱他的撕缠,但余何意手上工夫厉害,那闲汉挣了几挣,也挣不脱,气得他紧咬槽牙,支吾着道:“你做什么,你做什么?!” 余何意不紧不慢问道:“且住,我问你,你们这多人群,要往哪里去?” 闲汉只顾挣扭,把双手来掰他的钳制,争奈左扭右扭,只觉得余何意那双手像铁枷一般捆住他,一时也不能动了,等他挣得力竭,才气道:“你扯住我也没用,我也不知道内情,只是跟着大伙儿浑来浑往凑个趣儿,你去问领头的,他一准儿知道。” 余何意冷笑一声,道:“我也不拘情由,你告诉我往哪儿去,咱们一道去了就是。” 那闲汉讨饶道:“欸欸,算我倒霉,告诉你吧。今日妙音娘子广开筵会,大家都要去妙音园捧场。” 妙音园? 余何意心中一动,撒开手,放了这闲汉,那人一见他松手,登时钻入人群之中,一眨眼就找不见了。 “跑得倒挺快。” 余何意笑着掂了掂手里的锦袋,牵着骡子,随着人流前行。 那闲汉跑到远处,寻到桥下一个没人地方,才松了口气,往身上一摸,大叫道:“我银子呢。” 这才想到,肯定是刚才那小黄脸问话之际,被他摸走了。 嘿,真是倒了血霉,还以为是个寻仇的,没成想是个同行。 闲汉一拍大腿,但随即又想,人这么多,哪儿哪儿都是赚钱的机会,刚才那小子点子硬,被抢就抢了吧,人没事就行。 他这么一想,嘿,又乐呵起来,随即直起身来,往外探头看了两眼,见天色昏暗,各色人等依然急匆匆在往妙音园去,就往里一混,又浑水摸鱼去也。 却说刚黑吃黑完的余何意拿着银子,随着人流,来在妙音园外。 只见得红纱漫漫,高楼映彩,灯影处处浮光掠彩,翡翠珠帘高悬顶梁,到处是飘扬翠袖,低笼着玉笋纤纤;但看那摇拽缃裙,半露出金莲窄窄。 呼卢喝雉时,佳人齐喝采,一个个汗流粉腻透罗裳,尘染蛾眉柳带烟。酒醉身软娇无力,云鬓蓬松宝髻偏,世人沉沦在此,乐以忘忧。 俗人都为妙音娘子而来,又有几人见得庐山真面目。 好一个妙音园。 余何意兴味更浓,正要往里踏进,忽有一只素手伸将出来,把他拦住。 随着藕臂上瞧,是一张芙蓉面,肤白眉墨,乌发朱唇,生的妩媚万千,她娇吟吟地道:“这位少侠,妙音园可不许进骡子哦。” 说罢,她回眸一挑,即有个小厮颠颠地跑来,要领过余何意手中的缰绳去。 “客官,交给小的照料吧。” 第七十六章 事事皆虚,变化无端 余何意任由他领去骡子,对着那张芙蓉面,柳叶眉,装傻扮痴得问:“噢……是……是这样吗?我是来吃筵会的,你就……就是……妙音娘子?” 他也不是扮口吃,只是表现得十分紧张,紧张地一说话就像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是好了,见余何意如此情态,那牵骡子的小厮神态便是一变,小厮张嘴就要赶客,迎门的女子素手一推,也不显得用了多大劲儿,就噔噔蹬,把小厮推开数步。 那小厮惊疑得看了看余何意与那女子,才唯唯诺诺地低头笑笑,退步离开。 女子遂道:“这里的确有筵会不假,也正是妙音园,不过小奴可不是妙音娘子。” 她朝前微挪几步,香风四溢,带着沁人心脾,使人沉浸的眩晕感,在余何意耳边道:“我叫素素,小后生,你耳朵挺白呢。” 素素说完这一句,嘻嘻笑了两声,那如雪的皓腕扶住了向后微仰的余何意,把他往内一送,余何意自然也没抵抗,顺着力道,跐进了园内。 余何意回头一看,见那素素又在对着另一位男子巧笑倩兮,不由得摸了摸耳朵,觉悟道,她必是见我耳后肤色不同,知道我乔装打扮,如此一间妙音园,竟连迎门的女子都有这般眼力,究竟是什么来路?抱着如此好奇,他大步往前。 进了妙音园,可见另一方天地,外头见到的灯影光浮,粉红罗裳,进来时才知都是世人眼中的幻象,里头宽阔地自有一番气派,足有三丈的两柱碧木,架住一块写着‘事事皆虚’的匾额,那碧木通体一根,浑然无瑕,可见是何处秀丽仙山中,取出的宝材。 经过碧木,两侧分栏落座了数张檀桌,摆了小壶、熏炉、磁瓶,风雅到了极致,也清净到了极致。余何意还待前进,一名扎髻的妙龄少女,顶着素面迎上前来,问道:“客人,是要坐厢房呢,还是在此。” 还有厢房? 余何意沉吟道,这一身打扮殊不好看,也甚潦草,教人看了笑话,倘或再要见到个仇家,闹起来很不好看,既然有厢房所在,就去一坐何妨,难道还怕它来一个黑吃黑不成? “好,领我去厢房吧。” 那少女了然一笑,领着他往左转向,一路上沉静无声,连足音也几不可察。 到了二楼,余何意隐隐约约听到外头赌博嬉闹之声,他往声来之处探了探,这一歪头,那少女便道:“客人好强的耳力,这地方已用三墙纳音木隔开了,等闲难辨异响。那外头的俗人,进不来的。” 余何意笑了一下,没有答话,少女也不以为意,从怀中掏摸出了一块嵌银边的小令,令上写着‘玄壹’,她犹豫地看了看,又掏出另一块写着‘地壹’的银令,既而,她忽得一掌当胸打来,这一番惊变太快,幸而余何意始终有所防备,对此并不意外,他以掌接掌,右臂劲力满贯,在出掌时刻意用的是龟息心法。 饶是如此,以余何意如今习过化功大法,又吸过庄破天的深厚内力,也不是一个习武未久的黄毛丫头可以承受的,两掌相接,她便似离弦之箭一样,被重重弹开去,撞到护栏之上,登时吐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黄花梨木板。 余何意上前几步,右掌凝而未发,一条藕臂莹润洁白,就这样横了过来,拦住了他前进的路。 余何意眼神一凝,看向这条手臂的主人,正是迎门女素素。 素素依然笑吟吟地,但眼神中所携带的凝重与防备却难遮掩,她道:“小后生怎么待人凶巴巴的,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说罢,她蹲下身去,将那少女的背扶起,察看伤势,少女肤色本就白皙,经此一事,更为惨白,她口中嗬嗬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余何意道:“对客人出手,就是妙音园待客之道了?” 素素的眼眶倏忽一红,大颗眼泪就滴了下来,“红儿将将及笄,不识规矩,就便如此,也不该为这丧了性命。” 她要是牙尖嘴利,余何意可不怕她,但素素这样作态,反让余何意一时无从逞舌。 素素又道:“少侠见谅,红儿本是想给您定换银字令,她根基太浅,看不出您的本事,这才有心试上一掌,这事是她错了,回去自有罚处,至于这伤,我无能为她续上经脉,也不忍看她无缘武道。” 素素边说,边将盈盈泪目望了过来,余何意自她手中接过少女躯体,以掌托住后背,稍一运功,那女子体内正在肆意横行之功力,便游鱼入水一般,尽归他手中。 虽然是龟息功心法,并无阴寒之实质,但就这一会儿,余何意浑厚功法,也让少女多处经脉尽损,想养回来,少说半年。 见余何意收了功法,素素才又恢复笑靥,她把那枚刻着‘地壹’的银字令收回,取出‘天壹’的字令,放在厢房外左侧,一个凹陷处。既而冲着余何意行了个万福,款款地带着少女离开了。 余何意一番心思自不必说,却说素素与少女走在长廊中,那红儿身轻体健,却不是刚才气若游丝的模样了,只听素素嗔怪道:“你再这样,我就要报与娘子知道了。让她把你关回教中去。” 那名叫红儿的少女嬉笑道:“好姑姑,你不会的。我在教里闷得狠了,好不容易才在封姐姐外出办事的时候逃出来,现在把我关回去,我就死定了。你舍不得我死的嘛。” 她边说,边摇动素素的衣袖,撒娇卖痴,十分憨态,素素也被她痴缠得没法,又忍不住以指点她的额头,怪道:“让你不知天高地厚,对谁也敢出手。这小子心狠手辣,不是个善茬,我晚来一步,你就横死当场了,知不知道。” 少女紧蹙眉头,撇着嘴道:“知道了,要不是我收着功力,也不至于这样,他只不过小有本事而已,想杀我,还欠的远呢。” 但她随即又道:“不过我总觉得他身上不止一种功法,在他第一次迎掌来时,我感受到一股阴寒之气,就好像面对封姐姐一样。” 素素闻言,也沉思道:“你确定他临时变化了掌力?” 第七十七章 柳家百草莲,妙音园中藏 少女本来也不确定,被此一问,心里又打起鼓来,支吾道:“是吧,是的,好像是有一股阴寒之气了。” 素素见状,没好气道:“行了,知道你是想帮娘子的忙,但这种事,急是急不来的。你身上的伤可有大碍?”说着话,素素自袖中取出一枚莹润如玉的丸药来,递予少女,那少女见药,蹙眉不悦道:“姑姑,都说我没事了,这药你自己留着吧。” 说罢,甩袖要走,素素‘诶’了一声,少女跺了跺脚,提气一纵身飞下香楼,素素见此心道,这小妮子的武功进境是愈发快了,也不知是好是坏……唉! 外头发生的一切,端坐在房中的余何意自然是懵然不知了,不过他也在暗自思度。 往年在长安栖身之时,并没听过什么妙音园,什么妙音娘子,说不好这人的来路如何,但起家如此迅猛,多半也非良家,刚才那小妮子出手功力虽浅,招式却很精妙,究竟是何门何派,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坐在榻上想了半晌,自觉自家也懒得管那闲事,在这里且先住下,甭管劳什子妙音娘子要作何文章,横竖与他不相干就是了。 想到此处,余何意站起身来,走向门边,拉响了挂在门旁的铃铛,叮铃叮铃—— 随着清脆的铃声拨动,外头迅速响起了轻而细碎的脚步声,余何意坐回原位,等着来人,‘砰砰砰’房门响了几声,才有娇声问道:“少侠有什么吩咐?”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身着藕色小开襟,碧色下裳的女子走进来,对着余何意盈盈一礼,神情落落大方,梳着个双丫髻,姿色称不上姝丽,也可谓是美人,比之刚才素面朝天,还胆大妄为的丫头,可是好的不少。 余何意略一沉吟,便道:“你叫什么,你们这里,有什么吃的?” 那女子又是一礼,答道:“小奴莺莺,拜见少侠。”说罢,她却不搭后话,只是旋身后撤了两步,在门旁,轻抬罗袖,击掌为号。 须臾间,一列仕女或捧或端地鱼贯而入,她们的脚步轻快无声,脸上都有笑意,教人看了就心生愉悦,手中都是珐琅瓷器,有嵌玉镶金的,也有融蜡封丝的,还有些工笔画了山水花鸟一类,都是精品,盘中盛着各色菜肴,令人食指大动。 “这是?” 余何意并没急着大快朵颐,而是睐目看向那名叫做莺莺的侍女,莺莺又拍了拍手,那些捧着菜肴的仕女便都半跪在地,双手举着瓷盘过顶,默然不语,这很明白,就是敬候享用的意思。 莺莺笑道:“请少侠见谅,妙音娘子对方才侍女袭击您的事情深感歉仄,并请少侠一定笑纳。” 她在说话时,手中倏忽一闪,现出一块玉令,那令牌陈旧裂痕,斑驳不堪,但上面刻着一个妙字,很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余何意接过玉令,坦然端详一阵,挥了挥袖道:“好,我知道了,请回禀妙音娘子,就说,我已经忘了刚才冒犯之事,你下去吧。” 莺莺点了点头,又道:“这些仕女若有钟意的,可以留下来侍奉少侠,以便稍候之事。” 余何意本对此地诸多防备,乍听这话当即就想拒绝,但听她下文,又一沉吟,首肯道:“那就留下几个,剩余的都退下吧,我不喜欢太多人留在房内。” 那几个仕女看了一眼莺莺,似乎在等吩咐,莺莺笑着点了几个相貌中上的,并几个年纪稍大些的,领道:“你们几个,随我下去吧。” 走前,对余何意说道:“少侠,妙音园稍候会有一场拍卖,到时如有心仪之物,可以差使她们出房报价,凭证便是门外的令牌,奴家先行告退。” 余何意又一次挥了挥手,看着莺莺带着一众离开,房内还剩下三位仕女,长相十分艳丽,但年纪尚小,看不出什么城府来,余何意直言道:“你们几人去门外守着,我吃饭不习惯有人在边上伺候。” 那三位仕女面面相觑,都不敢先动,最后,还是一位年纪最长的问道:“公子怎么称呼。” “鄙姓余。” 年长的仕女俯身谦卑道:“余公子,我们这等仕女如被驱赶出房,是要吃罪的,求您可怜,容我们在屋内伺候您吧。” 余何意冷笑道:“被我赶出房外,还有性命苟活,但要是留在屋内,你这条命在不在,可就不好说了,现在,你还要留在这伺候我吗?” 三位仕女脸色一刹那变得煞白,她们三人先后对视了两眼,另一个柳眉墨眼的脆生生道:“余公子,我们这就出去,有什么事情您拉一下铃铛,我们就听到了。” 说罢,她紧扯着年长仕女的衣袖,把人带了出去,余何意静了半晌,听得房门已毕,从束发冠中取出了衡笄插入各色菜中,取出后,静置片刻,银笄并无变色,他心中早有预料,取了筷子,开始大嚼大吃起来。 这妙音园里,人人都古怪得很,那位妙音娘子,必是所图不小,吃饱了这顿,我就当即走人,省得被算计到什么阴谋陷阱中去。 余何意边吃边想,酒足饭饱,他收拾好行囊,开窗一望,外头狭窄地几乎不可过人,伸手就能碰到对面房间的窗口,远处层层叠叠,都是椽屋,余何意一皱眉头,正在思索之际,门外期期艾艾地,传来仕女问询的声音。 “余公子,拍卖开始了,各式物品我们都有列明在册,您要不要看看。” 余何意打开房门,接过仕女递过来的书册,垂目看了两页,本是敷衍至极,看着看着,手上却是一顿。 “这是什么?” 他指着画上一株盛放的花蕊问道。 仕女探头看了一眼,答曰:“这是百草莲,十年只出一株,本是柳家的秘藏,后来柳家内乱,这株百草莲就落入妙音园中了。余公子可要出价吗?”她神色懵懂,天真地道:“马上就要到它了。” 百草莲,余何意曾经服用过,这算不上什么稀世名药,但对修炼有不同真气内力的人来说,它是一株神药,因为百草莲的最大功效,就是调和内劲。 第七十八章 欲留难走余何意,机心勘破再定计 百草莲怎么会落到这里,柳家的人都是吃白饭的了? 不对,就算柳家的人吃了白饭,柳岁也不该放任不管呐?余何意心中百转千回的心思不足为外人道也,但原本想走的心思却淡了下来。左右也到了京畿,离长安不过几日脚程,就在这儿耽搁耽搁,没有大碍,何况…… 余何意摸了摸鼻子,沉思道,要说这株百草莲真是凑巧出现的,他还真不太信。看来刚才那个冒失的丫头,是故意为之,且还让她探出了自家几分底细,报上去了,所以才有百草莲一事,钩直饵足,咬不咬呢? 化功大法颇为精妙,余何意修习了他之后,身体内已经是三股内力同修,分别是化功阴寒真气,龟息正一气劲,云龙折无明内劲,但实际上化功真气反倒能调和云龙折的内劲与龟息功的气劲,使两股经脉对冲之力,悉数化为化功真气,所以余何意便不虞此患了。 原先的龟息功和云龙折确实会有冲突,概因两家经脉不同之故,虽则那时,余何意并没觉察到云龙折的奥妙所在,这还说是一件幸事了,要是当时云龙折的重要性就为人所知,恐怕柳岁早就和他反目成仇。 当时余何意同柳岁谋夺了此功之后,两人都观摩过这本功法,但柳岁不是以功法混迹江湖的,且柳家功法也未必差了,是时柳岁为了笼络余何意,就大方的拱手相让了。事后得知余何意修习两本功法引起了经脉对冲,他还私下暗暗笑话了几天,但明面上可是忧心如焚,还无偿给了一株百草莲。 当然,后续是如何求余何意帮他杀了长安漕运监督,这都是后话,依柳岁的话说,他兄弟二人是莫逆之交,这漕运监督阻拦柳岁的生意,就是断他的财路,俗话说,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他柳岁和余何意是兄弟,自然这监督也就是杀了余何意的父母。 这些狗屁话余何意都懒得扯了,索性他也是无法无天之徒,伙同柳岁密谋了几日,设下陷阱,一刀杀之了账,这就是后来王善道长说的,所谓下流行径了。 “公子,公子?!” 侍女的娇声呼唤,喝回余何意飘扬的神思,他‘嗯’了一声,就听外头咻咻得破空之声往来不绝,门外另一位侍女说道:“公子,此刻正是拍卖百草莲了,可要出价吗?” 余何意就着虚开的门扉往外探去,只见一道道红绳系着各地房间,汇聚于高台之上,台上正有数位娇客,时而笔墨纷飞,时而窃窃密语,看起来正在互相沟通,余何意笑道:“倒有些精妙,好,取笔来。” 三位女子当即分站两旁,磨墨、掭笔、展卷,一气呵成,余何意持笔来,正要出价,手却一僵。 糟了。 余何意神情凝重,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这次入城来,混进妙音园,本就是因为自家囊中羞涩,又懒得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才寻思着要吃霸王餐,这次想竞拍百草莲,可是要见真金实银的,他现在去杀人夺财,也是迟了,何况在城中大行其是,恐怕惹祸更大,他此次回京,正要隐姓埋名,慢慢得调查陷害他的人是谁,怎么能行事恣意无忌? 几人见他都是不动,两两对视了一眼,那个柳眉墨眼的一贯大胆,向来是她在余何意跟前回话,此刻也先开口问道:“公子,怎么了?” 余何意把笔一丢,懒懒地落座回位,笑道:“我刚想起来,百草莲,先前有了,不必再买。这株,就让给有心人吧。” 这么说着,余何意呷了一口茶,抬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奴,阿碧。” “阿碧?好名字,很称你,我有些累了,你下去吧,不要打搅我。” 阿碧福身一礼,起来时,很诚恳地道:“是,公子有事尽管吩咐,奴家就在房外等候。” …… “你是说?他本来也有意出价,只是忽然改了主意?” “是,他原先神情很是自得,仿佛十拿九稳,但忽然间,就不要了,还说什么,之前已经有了百草莲了,这株他就不强求了,诸如此类的。又问了我的名字,便教我等都出去了。” 素素此时已是换了一身装扮,通体素白,衬得她朱唇更赤,乌瞳更墨,此刻站在四面光光的屋里,更显出她人比花娇,方才的阿碧在此,倒黯然无光了。 “哼,我要是所料不错,他必然是已看穿了我们的把戏,这小子,精明狡猾,分文不出就想赚走咱们的药呢。” 阿碧闻此不免疑道:“他是怎么猜出来的,给他的册子也是之前就加印好的,我们没有人有过异色,怎么竟会教他看穿。” 素素笑了笑,点了点阿碧的鼻尖,嗔道:“你们几个的演技,我哪里会不知道,必然是一被人呼喝,就吓得花容失色了,至于他怎么看出来的,现下也不须去想了,总之事已至此,无法子了。” 她踱步转圈,沉吟许久,才拳掌一拍,下定决心,道:“去把那株百草莲取来,我要,亲自去会会他。” 阿碧颔首应是,却步离开了。 …… “少侠,我进来咯。” 话音才落,门扉应声而开,余何意半个身子踩在窗外,回头时的错愕神色,正与门外的素素打了个照面,素素见此也愣了一愣,既而娇笑道:“小后生,怎么这么急着走呐,也不和我打声招呼。” 余何意心下暗恨,早知不该为贪几杯美酒,耽搁了功夫,不然这会儿早远走高飞了。不过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当即安然自若的翻身下窗,掸了掸衣服上不存在的尘土,收拾好表情,说道:“请坐,请坐。是要和你打声招呼,不过想素素姑娘在拍卖会事务繁忙,就不打扰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素素将手中檀木盒放在桌上,推向余何意,玉掌一挥,示意是,请打开看看吧。 余何意却不忙去动它,只是笑着问道:“无功不受禄,余某愧不敢受。” 第七十九章 落凤谷中,再忆佳人 “老头子,难道我学不成就不算你的弟子了,你连命都不给我活?” 日色灼灼,照的一片湖上烟雾升腾,轻风微摆了杨柳,满山红白,高的乔木松柏,低的灌木丛茁,远处几所茅椽幽僻,一路上又尽是茂密翠绿的草,就在这处安静幽闲的地界,奔驰了一个身上褴褛,赤足的少年,呼呼得前奔,而脚下浮空腾挪,一毫儿也不曾落地,都是踩在那草梢末端的地方借力,可见轻功之卓绝。 再一看这少年,正是暌违已久的江际流,只见他足下虚影挪步不休,还能鼓足了中气说话,就知道,他比之前次相见可又精进了不少。 而在他的前后左右并无半个人影,江际流却不讲究那些,他知道自家的便宜师傅一定就在不远,说不好正在什么地方偷摸窥探,总之不会真放了自己不理。 他奋力提气飞奔,后头一气儿的也有一大群鼓鼓噪噪的蜂群嗡嗡追击,江际流闻知蜂群追来了,吓得更是亡命得跑,心下还在暗骂,可恶的,该杀千刀的老头儿,早知要招惹这伙儿毒蜂,我就会更加倍努力修炼《落潮平》,老头儿也不早说。 江际流却不想想,他这次回来找师傅摆明了是求更精深的功法,这修习武功本就是各人的事,师傅指点也算勤力,是他自己终日的发呆愣神,怎么能怨怪师傅。 跑了一盏茶又一炷香的功夫,江际流终于在规定时间内赶到了落凤谷,这座山谷两壁都高高直直,如刀削斧凿一般平整,浑不似天地生就,此刻夕阳西照,层层金光洒在山谷当间,照得林木明黄,花草金碧,煞是好看。 那谷中正倚坐着一个方面阔腮的老人家,瞧着约有五十六七上下,精神矍铄,面如红枣,眼见江际流到了,他满意得点了点头,到及江际流入谷之时,他把袖子一挥,那群毒蜂不知怎么就像失去了方向似的,在一处地方打转转,明知仇家就在眼前,也硬是迈不过雷池一步。 江际流眼见毒蜂越不进来了,心下一松,抹了把并不存在的虚汗,自怀中掏出了一大块淌着蜜浆的蜂巢,是用硝制了的虎皮包裹着的,丢给了师傅,然后故意喊苦喊累,不住叫嚷道:“好哇,让我费劲辛苦地采蜜,自己在这赏玩风光。” 说着,他心下又骨碌碌得转动心眼,接道:“你这招又是什么名堂,快快教我。” 那老者喝道:“打你回来起,这个也要学,那个也要学,都学了十七八样功夫,惟一长进些的,还是你的轻功,我看呐,你也就在身法上有点天赋,不要妄想了,平白浪费我的功夫。” 江际流讪讪一笑,马上凑到老者跟前,谄媚道:“好师傅,好老头儿,你裴振山威名远扬,收的徒儿武功稀疏了,让人出去看了笑话,不好的。” 裴振山被摇得身子直晃,神情也提不起怒色来,只推脱明日再说明日且看,师徒两个就一齐走了进去,原来山谷里头安着一座竹舍,看上去虽不多大,却也是五脏俱全。 竹梯上去,右边一间小的做灶房,中间是两扇竹门闭住了正堂屋,后头还有一间小房,里头物事不多,正是江际流近来下榻之所。 裴振山早就安排了饭食,只待徒儿回来,用饭之际,又呼喝了几句,指点了数处江际流身法不到火候的地方,其实心里对他大是满意,自打十三年前捡回这个小子来,裴振山与他相依为命,走过多少地界,经过多少凶险,两人的情谊早是父子一般。 但正为的是父子情深,裴振山对江际流的武学进境期望更深,实是事出有因,从不曾对他说起,后来江际流出外闯荡,裴振山也没拦他,约在两个月前,这小子突然回来,身上带了不少新伤,人也稳重了不少,只是闹死闹活的要学功夫,问他发生了什么,却又语焉不详。 裴振山想到这里,叹了一口长气,那江际流看他神色怏怏的,就又嬉皮笑脸地来哄他,说了几个玩笑,把裴振山哄得丢开这些忧心,两人和和乐乐地吃了一顿饭。 到夜深人静时,圆月高照,江际流斜坐在竹窗槛上,瞑目仰面,正不知沉思着什么。 裴振山遥遥地看着他,没有开口,反是江际流先说话了。 “老头儿,有话就说,支支吾吾干什么。” 裴振山犹豫了片刻,江际流又道:“这次出山,小爷我险把命也折进去,好在福星高照,吉人自有天相,认识了一个兄弟,我已经和他拜了把子了,下次见到,我引他给你认识。” 江际流继续往下说,不疾不徐,平平静静。 “我还同他救了一个姑娘,捣毁了一个偌大的庄子,打跑了一个武功厉害的老家伙。不过我以往见识不深,现在看看,那老家伙武功未必如你。可惜……” 他说了不少,燕碧纱的来历,吕去归的义气,颛孙智的勇猛,及至余何意,也说了很多。裴振山始终不发一词,概因裴振山知道,这个小子这样,必定不是为的这些人,他的稳重变化,也不是为的这此险死还生的事,要是差点死了就能让他性情转变,那他早就转变多时了。 果然,江际流又提起了一个人,“我还认识了一个小尼姑,她性情好烈,又很机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差点被她害死,老头,你说好不好笑……” 虽然说的是差点被人害死,江际流嘴上却没半分怨怪之意,裴振山心知就是她了。 “我好累了,老头,你还不去睡?明天还要教我今天那招,什么什么挥袖毒蜂找不见的绝学呢。” 见他又开始胡说八道,裴振山阖上竹门,‘咣’得一声,借着雪白如绢的明明月色映照,江际流腮边一点晶莹,究竟不知裴振山看见也无。 这厢江际流正在勤学,那一边余何意也不好过。 “如不收了此宝,素素不敢相求,余少侠,就请收下吧。” 第八十章 自古钱财动人心,向来福兮祸所伏 余何意只是再三的要推要辞,甚至瞎说一气,连着急回去完婚这等幌子都扯出来了,钟素素目光灼灼得看着他,再次劝道:“少侠何不妨打开来瞧瞧,再说其他,何况,要走出这妙音园,却也不大容易。” 余何意终于正容看她,不再涎眉邓眼,他伸出手去开开那檀木锦盒。 锦盒内,右边安睡着一株形同人参的碧色草根,正是百草莲,左边放置了数十个黄澄澄的金元宝,余何意拾起一个,捏了捏,那元宝当即显出一个指印,可见足金足两。 “好一个妙音园,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钟素素只是娇笑,连称过奖、不敢,再即问他:“少侠可知道,江天青吗?” 江天青? 余何意在脑中遍寻一回,模模糊糊的泛起一个倩影,如雾如幻,似梦非梦,这江湖上撞上名号的人不多,但绝不是没有,来此之前,余何意还真没想过,妙音园里的妙音娘子,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妙音娘子江天青。 这可是叱咤江湖的风云人物,在当年余何意初入绿林之时,她的战绩就已经名震武林,她连败湘西四鬼,在南苏童子并其弟子围攻时杀了数十人,奔逃而去。 她的美貌比之凶名更甚,有传言称,靖安署紫微星樊寿,因她罪恶滔天,将她抓捕归案,她得以面见天颜,天子怜她貌美,意图纳入后廷,被她借机走脱。 这么一个赫赫大名的人物,且不说为什么在此开办什么妙音园,就以她的本事,能有什么需要余何意来帮她的? 余何意本还有些自恃,不把钟素素的那句威胁放在眼里,目下倒真不可不虑了。 “当然,妙音娘子的名头,江湖里谁人不知,素素姑娘当我是初出茅庐的青头小子吗?” 钟素素只笑,并不接茬,她又道:“少侠看这座妙音园何如?” 余何意心中一动,已把她的下文猜到了七八分,表面上还佯装打量,把厢房里里外外抬头前后左右巡了一遍,既而点点头,钟素素并不理会他的做派,只道:“倘或少侠能完此事,我愿奉以妙音园为赠。” “你?你能做得了主?” 余何意其实已有三分意动了,凭心而论,偌大一个妙音园每日来往进出,不下万金,兼之又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往来消息灵通,离长安又近。 余何意才被逐出师门,并无一个容身之地,虽说这次就是要去投奔往年的旧识柳岁,到底两人也不过狐朋狗友,叨扰个十天半月,倒还好说,只是屈居人下,难免机事不密,行动要束手束脚,十分得不便。 况且……要谋夺《云龙折》,并报那玄铁信签的仇恨,有一个妙音园岂不是如虎添翼? 这么一想,这三分意动登即窜将上来,钟素素看得出来,只管把那藕臂伸到余何意跟前,展开锦盒的另一面夹层,里头轻飘飘一张盖了大印的地契,还有一份注玄尚白的文书,写明了何日何地何时,将这块宝地与其上建筑赠与何人,看得余何意眼皮子跳了跳。 片刻后,钟素素打自房内走出来,手中锦盒不见了踪影,阿碧与众人迎在门外,此刻见了俱是一喜,都道素素姐必然成事了,惟有阿碧见钟素素神情冷冷地,还道事有不谐,凑前问她:“素素姐,怎么了?” 钟素素摇了摇头,说道:“不妨,红儿去哪里了,你见到她,叫她来见我,不要四处走动。” 阿碧颔首称是,见了一礼,吩咐了几个机灵的在此处等候差遣,自己便往外去了。 这一夜,青石上滴答声响,东檐流落新雨,灯火阑珊,月渐渐高升,浓云欲薄,湖中月影总被雨丝打乱,聚而又散,散则重聚。而妙音园中人声依旧,三教九流,绿林好汉,猜枚耍子,红飞翠舞,一时说不尽的繁华盛景。 阿碧寻遍各处,总不见红儿身影,问过仆厮丫鬟,也没一个知道的,正在焦急之时,为妙音园倒夜香的老赵头听说此事,就来告诉阿碧。 “阿碧小姐,我看见红儿小姐往园子外头走了。” “什么?你几时看见的?怎么那时不说。” 老赵头本就是不大识字的村夫一位,且中年丧子,老来丧妻,做了鳏夫多年,一向不得糊口,承蒙妙音园来此开办之后,捡了个倒夜香的差事,只把妙音园的诸位女子奉承得犹如天仙一般,这会儿被阿碧问罪,当即诚惶诚恐,伏了下来。 阿碧倒也不为难他,又把他叫起来详加审问,这才知道,红儿约在两个时辰之前早已走了,两个时辰之前,即就是她领完余何意入房之后,走了这么久,便是追也追不上了。 何况还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阿碧料得红儿不会走得远,也知道她脾性如此,钟素素对她又极是纵容,便是妙音娘子,平日里也不大管她,何必平白触这个霉头。 阿碧心念急转,只想她必明日就回转来了,就也不去上报,自顾忙自己的差事去了。 一夜无事,到得天明,红霞飞举,昨晚上下了一夜的疾雨,今朝便是个难得碧朗无云的晴空,阿碧整理了一夜的文书,好容易才把昨晚上拍卖所得与各人上缴银数一一盘清,天光微明,她又去灶下察看煨了几个时辰的米粥。 她来看时,正巧钟素素也来厨房,两人打头一见,没等阿碧躲出去,钟素素便问她:“红儿呢,你找见她没有?” 阿碧一时踌躇,咬了咬唇瓣,只说没有,其后又将昨夜找遍妙音园皆寻不见,遇到老赵头,如何得知红儿离开妙音园的事情备陈了一遍,钟素素眉头一皱,十分不快。 “我只道把事安排给你就放心了,怎么如今你也学会欺上瞒下,做出这些不智的恶事来了,知道她离开,怎么不来禀报我,你就敢自专自主。” 阿碧被她这几句话说的惊慌失措,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拜倒在地,连连称罪。 钟素素火烧眉毛,没空闲与她纠扯,只道:“你把这饭食送到余少侠房上,我出去一趟,仔细小心,不要走脱了他,如若不然,你看你有几个脑袋供你赔罪。” 阿碧又忙应承,只说绝不敢虚意应付,钟素素见她不似作伪,又实在担心红儿的去向,便也不再耽搁,径出门去了。 第八十一章 空穴来风必有因,鹰愁涧内问音讯 钟素素走到园外,望着巷道曲迂,摊贩如织,一时思绪急转,红儿虽然性子顽劣,不受管辖,但向来做事极有分寸,眼下妙音园正是危难之际,她绝不会就这么走了。 若说她想出力,倒有可能,可是向来都瞒着她,她只知道妙音娘子受了伤,又不知伤她者谁,其事体如何,难道自己追寻究竟去了? 不好! 钟素素灵光乍现,想起昨晚房中,自己与妙音娘子对来历不明的余姓男子一阵谈论时,曾听闻窸窣之声,那时她便疑心隔墙有耳,只是妙音娘子对她道不妨,她就以为都在妙音娘子掌握之中,不再多作探寻,现下想来,十分可疑。 她这一疑,又疑到了妙音娘子身上,虽说妙音娘子对教中忠心耿耿,不过那也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自从……一事之后,江天青就沉寂了不少,要不是……恐怕她还不会肯接下妙音园这个担子。 难道,江天青想设计些什么,夺回圣女之位? 可是她年纪已经过了,加上天魔功早被收回,她能有什么办法与封大人相争? 这些疑虑将钟素素层层缠绕,一时无有头绪,眼下还是找到红儿为妙,她的地位特殊,又蒙封大人看重,要是出了岔子,谁也跑不了。 想到此处,钟素素回身一望,心中叹道,江天青,希望你晓得其中利害,千万不要自误。 她想得明白,即就一跺脚,一提气,飞身而起,连踩着数人肩膀,往东边疾行而去,此时天色尚早,行人并不甚多,道路上惟余各色脚夫行商一类,都是见惯了飞天遁地的武林高手,倒没引起什么哗然。 只是那几个被垫做踏脚石的行人,愤愤对视了一眼,不住得揉揉肩臂,但也不敢叫苦。 钟素素远去不见之后,才有几个好事之徒,小声说道。 “那女子是谁啊,我今日出门得早,没带了叆叇在身上,快同我说说。” “那不就是妙音园的素素姑娘麽。” “原来是妙音园的姑娘,嘿,这地方,迟早有一天,咱也进去耍耍。” “想瞎了你的心,你当素素姑娘是什么样人物,那可是……”说话这位陡然高声,待及说到钟素素来历时,又左右四顾,悄悄地说:“妙音园的主子。” “什么?她是妙音园的主子,那妙音娘子?” 说话的那位面带得色一笑,乔张做致地说:“妙音娘子,那不过是个玩物,是被推出来当幌子用的,眼下城里都传遍了,你还不知道呢。” 老岳眼睛骨碌碌得转,问道:“这是什么时候传出来的消息?” “我记不清了,得有一阵儿了吧,兴许,八成,保不齐,似乎是在上旬。欸……你别走啊,老岳,你干什么去。” 岳朝急匆匆转身就走,心道,此事空穴来风,必定有因,但不知江娘子知不知情,还得自家去禀报禀报。 原来这逐日问花寻柳的浪荡子弟,竟却是妙音娘子埋下的暗子,这便按下不提,单表钟素素这一路奔腾已极,往东径出城门数十里路,来到一处涧边,底下湛湛清波汹涌,周遭水汽澎湃,花草繁茂,涧上峭壁石间,长着数株斜生得柳木,柳枝摇摇。 柳枝之下,丛生风草,这是一种入药之材,向来难得,想不到此地竟有这许多,也是因为峭壁难登,否则早也被人采摘干净。 她来在峭壁近前,那水浪滚滚如激,打在石壁之上,日积月累,竟把一处石壁打的洁白如玉,就在那如玉之地,钟素素双手轻轻巧巧地扭了几扭,敲了几下,但不知怎么一番折腾,石壁倏忽裂开一道仅供单人通行的道路。 这一道机关虽非巧夺天工,也可称得上是繁复精巧。 钟素素将身一晃,闪进通道之中,顺着狭窄盘绕的通道走了约有盏茶功夫,只见前方大亮,一片明白,她才踩几步,便已出了那挨逼仄小的通道,来到一个山明水秀,清亮宽阔的所在。 似这等依山而建的据点,在江湖中也不多见,譬如此处水涧,外人称之为鹰愁涧,这名号得于一位诗人,那是个屡试不中的举子,也并不是文学不够,只是差些缘分,考科时撞见了求务求实的翰林主考,那时节他好写些风雅诗篇,文辞浮丽,虽则如此,其实谈论也不差的,高高的取中第十名进士,只是主考二次核察,把他黜落下来。 这诗人得知此事,悔恨难当,第二回写的十分朴实,不敢多用一些儿俪句,偏偏这次又不走运,撞进一位好古的主考,是个专心作诗作赋的学究,见他文章不华,又把他发落下来。 他科举下第,郁郁怀恨,走到雍州地界,看到此处风景,正在凝神之际,那一处鹞鹰打涧上飞过,不知何故低了一低眼,望中涧内自家倒影,登时半空中旋了一转儿,往下俯冲进水,就此丧身。 诗人见此情状,诗兴大发,作了一首《赋鹰愁涧怀古》,诗篇传出,此地也就称为鹰愁涧了。 鹰愁涧在雍州也算是一处风景名胜,游人甚多,其后不知何时传出风声,称说此地死了一位三朝归宁的新妇,鬼魂难以安息,日夜在此作祟。 人们原也不信,还是照旧前来踏青吟诗,尤其那处峭壁,不少文人墨客在此留下诗篇,或也有大户人家的妇子大人,前来赏玩光景,且又兼之此地水汽逼人,草木葳蕤,每逢夏季更是避暑胜地。 但后来接二连三的死了不少贪凉玩水的游人,又有人绘声绘色得描述怪象,添油加醋,慢慢得也就冷清下来。 到得第二年,愈加不复人来,其实鬼怪之说实属无稽,也有人不大忌讳的,只因人云亦云,那些不信的约人前来赏玩,被约者即就推三阻四,口里只是‘宁可信其有’,‘觉得不大吉利’,‘又不是惟此一处风景’,‘山高水远懒怠行走’诸如此类的话来搪塞。 不信的人即便不惧鬼神一说,也难免觉得悻悻,再就不来了。 就是偶有绿林好汉经过,也是洗把脸就即动身,极少在这等险地宿夜,能将此处地利造成一处洞府,安据置所,真是再好不过。 鹰愁涧瀑布四时不歇,犹如一条白玉穿壁而过,两侧峭壁直立,险峻非常,可谓易守难攻,千万难得的宝地。 第八十二章 江天青计陷素素,妙音园波谲云诡 钟素素眼前换了天地,却依旧空无一人,飞鸽群集,石台生尘,她心下不禁疑道,向来无非大事,据点不会空置,可是近月余不曾听说教内有什么事端,怎会如此。 钟素素在外搜寻了一日,找不见红儿的踪影,她水米无进,神疲力乏,迫于无奈之下,就着夜色回了长乐,到妙音园中,阿碧见她来至,即敛衽一礼,盈盈拜道:“钟姐姐,妙音娘子着你过去见她。” 钟素素见阿碧神色有异,心中一动,只道:“你前头领路吧。” 阿碧点头称是,扭腰转身,莲步微挪,向廊道中行步,二人穿过客流,此时下弦月如钩,遥遥映照,衬得中庭雪白,钟素素开口说道:“阿碧,我向来待你如何?” 阿碧原本款款摆摆得前行,听了这一问,脚步须臾顿了一顿,却也仅止顿了一顿,她平平无波,却温柔小意得回答:“钟姐姐待我,便如待亲生的姐妹一般……” 钟素素点了点头,还想说话,却听阿碧继续说道:“不光是我,就是阿珠、阿光、阿宝,姐姐也是一并视如姐妹,不仅尽心尽力的教授文字,还常常指点功法,浪费了自己的光阴,以至于功力不精,才被派到此处镇守妙音园,钟姐姐的恩义,我毕生难忘。” 钟素素听了,心中不免也是一叹,想起许多旧日的事来,她道:“当年我捡了你们几个回来,就没再想过把你们抛下。” “钟姐姐,其实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 阿碧止住脚步,侧着身子,因是月光照在左边,因此钟素素看不清她的神色。 “当年你说,珠光宝气四字恰合其妙,怎么缘何,我却单单起了个阿碧的名字。” 钟素素心中一震,只道她知情了这桩平生憾事,想说些什么,一时竟讷讷无语,阿碧等了半晌,没等来她的下文,沉默地,往前继续走了。 直走到妙音娘子房外,钟素素才对她道:“当年……” 阿碧对她摇了摇头,便道:“妙音娘子等钟姐姐很久了,先进去吧。” 钟素素被这桩旧事萦绕在心,竟不假思索,排扉而入,里头黑黢黢得无光,钟素素却还心神不属,就在门扉一开一合之隙,她只觉一阵劲风袭来,她低喝一声,顷刻间屈腿前倾,一脚上钩踢,如蝎子尾翼,在她足尖寒光闪闪,正是一枚利器镶嵌其上,这一脚若是踢中,保管对方命丧黄泉。 “鸳鸯金钩腿,想不到你竟得了这门本事。” 钟素素闻见此言,心中一惊,那一脚果然踢空,只听耳侧风声呼呼,正是妙音娘子的成名绝学,无音掌,这路掌法甚是厉害,概因每发动时必有大风起势,扰人试听,令敌手难辨掌路,故称无音掌。 若是钟素素看得见光,倒还可勉强抵挡一二,但破这路无音掌,只有内功深厚之人,可以在风起之际辨认出掌法细微声响,钟素素自小练得素女功,自然内功也不算弱的,可叹后来抚养几个孩子,以致功法不进反退,眼下自然无法。 她只得腾挪躲闪,腿法一应使出,将面前守得密不透风,口中劝道:“江天青,你与我素无嫌隙,为什么在此擒我?难道不怕教中怪罪麽?你即刻收手,我便当做无事发生过,眼下红儿不知去向,若是封大人怪罪下来,你我小命休矣,还争斗又有什么意思。” 江天青见久攻不下,心中更恨,忖付如若不是自己内伤未愈,何须多费这么些力气,便就喊道:“阿碧,你进来杀了她,来了了这桩冤仇。” “什么冤仇?你在胡说什么?” 钟素素在外奔波一日未曾调息,内劲早去十之五六,精力不济,被这话语一激,登时漏了个空当,中门大开,江天青见她疏虞,当下蓄力一掌,正中膻中穴,打得钟素素哀鸣一声,软倒在地。 那一厢,阿碧已将门开开了,她擎着红烛,一豆火光将一室照亮,屋外月光如水,钟素素皱着脸疼痛难当,她看向阿碧,眼中无限哀痛,却没开口。 原来是江天青一掌打在膻中穴时,气随意走,冲堵住了她的玉堂、紫宫、华盖诸穴,令她血脉不畅,不能提气再战,此刻也就说不出话来。 江天青一举建功,气定神闲地说:“把她手脚筋都挑断,关到蜂房里去。” 阿碧只答:“是。”走上来的步子稍迟了一缓,江天青便冷笑道:“怎么,你心软了吗?” 阿碧端着烛火,举到钟素素面前,右手现出一把短匕,她口中道:“妙音娘子,你对阿碧的恩情,阿碧记住了。” 说罢,她匕首一挑,斫断了钟素素右手的筋脉,钟素素‘啊’得一下叫出声来,疼痛竟让她冲破了几路淤血堵塞之处,便能说话了。 钟素素当即喊道:“阿碧,我究竟和你有什么冤仇,你是不是误信妄言……啊!” 在这说话间隙,她的左手筋脉也被割断,钟素素心内寒凉一片,咬着牙说:“今日之辱,我记住了。” 其后阿碧又接连划断了她的左脚右脚筋脉,但钟素素再没有喊过一句,只是疼得满脸是汗,最终脱力晕厥过去。 一番施为罢了,阿碧才站起身来,对着江天青问道:“蜂房的钥匙被红儿带走了,你还有吗?” 江天青没作声,阿碧就说:“红儿要是真找不见,咱们俩也不过比她晚死一些儿罢了。” “既然蜂房打不开,就先让她呆在这儿吧。至于那个丫头,哼,我知道她去了哪儿,你只管看住了钟素素这个贱人,其他的事不必操心,我自有措置。” “钟姐姐几日不出现,阿珠必会起疑的,你怎么应付?” 江天青冷笑道:“你既动了手,可不全是为了报杀妹之仇吧,难道就没有一毫心思要争上游?阿碧,我知道你,你不必装模作样,你把她们料理干净,往后妙音园就是你的了,我不会同你争。这等弹丸之地,不是我的去处。” 阿碧怒道:“你胡说什么,我从没有这种想法。” 第八十三章 擒拿无功,危在旦夕 阿碧脸色涨红,由红转青,由青转紫,不住地吼说:“我没有这种想法,我没有这种想法!” 江天青见多识广,看她这幅样子,竟像是走火入魔之兆,心内不禁好笑道,就这小丫头的微薄内力,竟然也能走火入魔。 她却不知道的是,阿碧其实在武学上毫无天赋,若非是随钟素素修习素女功,兼之钟素素时常传功,她便连这些微薄内力也不会有。 而素女功在江湖上名声也不小的,江天青也略知一二,这门功法流传甚广,并不囿于门户之见,最早是先皇宾天之后,一位得以恩释的宫女传出来的。 修炼素女功也不多难,只有一桩,修习者须得保持处子之身,只因这门功法走脉与它功不同,经三角灸转入子宫穴,走定喘穴到夹脊为一个小周天。 这等奇门经脉本就细弱难行,平日运功还要静心安定,多加注意,何况阿碧先经擒获钟素素一事,又被江天青三言两语所激,怨怒炽盛,体内的内力来势汹汹,此刻她若当即打坐清心,或还有救,她偏又急火攻心,哪想得到这些关窍。 江天青猜到几分缘由,转过念头,她心下却是一喜,只道这丫头心软不济事,武功又低,来日事发东窗,恐怕连累了我,如今要是疯了,岂不正好? 阿碧只觉得浑身发胀,又疼又热,那股稀薄的内劲在体内横冲直撞,所到之处的经脉无不炸裂开来,使她周身痛苦无比,恨不得顷刻死去,就在她生出无线懊悔之际,只听得‘啵’的一声,一枚石子打在了她的腰眼,那股内劲因此得以有了泄口,从她腰眼处呲呲溜走了。 阿碧大汗淋漓地靠住了栏杆,慢慢滑倚下去,脸色煞白,她大口大口地喘气,稍缓过劲来,就强自压着声音,沉稳地说:“稀奇,我要是死了,不正合你心意麽,为什么救我?” 江天青笑道:“这说得是哪门子话,你帮我除了钟素素,是大功一件,我江天青怎么会是这种翻脸无情之人。” 她这样说着,轻巧地走上前来,扶起了瘫软在地的阿碧,笑道:“好妹子,往后钟素素的事柄,就交给你了,姐姐我内伤未愈,有什么事,还得多仰仗你。” 江天青边说边笑,那张俏丽无双的脸,隐约显出些钟素素的样子来,使得阿碧不免有些迷瞪,口中只是答应,更不觉有什么不妥。 翌日,东方既明,街市上人声鼎沸,妙音园犹在梦端。 二楼走马廊上,檀木云纹门外,只听得‘笃笃’两声,门自开了,阿碧领着两位余何意不曾见过的小侍女,正捧着粥点馃饼,各个都是眉飞色舞,满面春风。 余何意一眼扫视过去,不以为意地道:“阿碧?来得正好,叫钟素素来见我,我有话问她。” 却只见阿碧一福身,先不忙答话,只顾吩咐丫鬟。 “去把粥点放下,烟云,小东房坐着茶呢,你去取来。” “雾明,你去瞧瞧阿珠那里有什么需要帮手,不必在这里侍奉了。” “是” 烟云和雾明两人对视一眼,齐声相应,蹁跹着裙摆离开了,余何意被眼前这一遭穿花弄蝶般的情状搞得云里雾里,不知甚么意思,问道:“阿碧,你这是唱的什么戏?倒把我搞糊涂了,难道今日的妙音园又换了一个人主事?” 阿碧只是笑着走进房内,率先落座,既而对着余何意说:“公子,妙音园从没有换过主事,向来只有妙音娘子一位主事,至于钟素素,她昨日出城受了重伤,暂时不能前来见公子了。对此,她也衷怀歉仄,并托我向公子问安。” 余何意敏锐觉察到阿碧的称呼变化,不过他毫不在意,也即走上前去,落座主位,问道:“你们的事情我没空管,也不想管,我只问一件事,钟素素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阿碧的眼神倏忽眨了眨,露出些犹豫的神色,余何意当即起身要走,阿碧便去拦他,情急之下,竟使出了手上的擒拿功夫,右手猛地扑出,去夺他的腕口,怎奈余何意早有预料,几个腾挪闪身之间,已避开了阿碧连着的几招‘壮士断腕’‘取云中鹰’‘解明挖井’。 阿碧手上的功夫本是极为纯熟,现下却觉得余何意更是滑不留手,拿他不住,才去了几分小觑之心,只道钟素素法眼无差,口中叫道:“请留步,公子,有什么话与我说便了,何必闹得如此。” 余何意冷笑道:“妙音园有个什么倾轧争斗,本来与我无干,现在可不一定了。” 话音刚落,阿碧便觉一阵汹涌得掌风扑面而来,正是余何意持身发了一掌,运转的乃是道门正法,功力也使得不多,但是阿碧昨晚才从走火入魔之境回转,内力更是十不存一,眼下被余何意当面打了一掌,正中前胸,惟有惨呼一声,顷刻间倒身下去。 余何意本道她先动手,必有几分本事,料不到随意试招的一掌竟建全功,他这一招得手,也不欲走了,倒还有心思问她几句话,就踱到她跟前去,阿碧吃了一掌已是难以撑持,侥幸余何意发掌力道不大,眼下还得清醒。 “你这女子,功力如此不济,还敢率先发难,混过江湖没有啊?” 阿碧呼呼的喘气,素女功的调息法门全使不出了,却还笑着道:“小奴一时情急,得罪了公子,切望公子莫怪,小奴知错了。” “至于钟素素应承的事,我们自然也无有不认的,妙音园危难在即,全仰仗公子一臂之力,公子,请千万留步,要是不然,小奴千死万死也难赎罪了。” 余何意蹲下身来,一只手钳住阿碧的下颌,将她端详来端详去,口中赞道:“不错,不错,是有几分姿色,可惜……” 阿碧心下惊惶无措,难道他竟是那种放浪好色之徒,要是……我就即刻咬舌自尽,绝不能落于他手中,一时踌躇难诀,神情变化莫测。 余何意把手往下移动,捏住了她的喉咙,冷冷问道:“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妙音园又搞什么名堂?” 阿碧口中才道一个‘这’字,就感到脖颈处的手骤然发力,几乎要捏碎她的颈骨,她脸色涨紫,挣扎了几下,连道:“我说,我说就是了,你先放开。” 第八十四章 初闻妙音教,湘西诛四鬼 余何意松开了手,阿碧这才能勉强起身站定,其后稍缓一缓,慢慢地说:“在我道来之前,能不能斗胆相问,公子名姓?” 余何意恍然想道,自入园来,本以为只是暂宿一夜,不想前情后果耽搁至今,已留了四天三夜了,也难怪这丫头要先盘问姓名,便道:“好说,在下姓余,上何下意。” 阿碧又问:“这一句话如问了,恐是性命不保,可是毕竟要问的,如若不说得清楚,妙音园的事,我阿碧决计不敢泄露。”说到此处,她眉眼一挑,厉声问道:“敢问当面可是清风观弃徒,余何意麽?” 余何意似笑非笑,“不错,我就是清风观,余何意。” “既知公子来历,阿碧不敢隐瞒。”阿碧慢慢坐下,给自己沏了杯茶,又为余何意沏了一盏,神情闪闪烁烁,余何意心知有鬼,也不去饮,静待下文。 却见阿碧自顾自以袖掩口,尽了一杯,再道:“公子莫非以为我落毒麽?” 余何意心生不耐,烦道:“快说吧,不要再拖延时间,就算江天青来此,我也能先杀了你再走,你以为我怕得她来?” 话音一落,门外倏忽闪过一个人影,既而一阵清妙无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凭你现在的本事,自然不怕得了,小兄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这一句话十分得旖旎缱绻,仿佛床笫间情人的呢喃慢语,余何意正在恍惚之间,忽感到丹田中一穴寒凉无比,刺得他陡然清明,他乍然回神时,才见到眼前房门已开,江天青正在眼前。 只见她两腰挂下白秀绫裙,上身着一件月白绫机主腰,外头套了月白缎衫,清淡娴雅,春山作骨,姿容窈窕媚吴王,芳兰竟体赚董卓,好一个天然造就的女子,人世难得一见,不就是四年前杀了湘西四鬼的江天青吗。 “呀!”江天青掩袖娇笑道,“不想当日一别,还有再会之机,这不就是天定的缘分吗?余小兄弟,功力见长啊。” 余何意老神在在,巍然不动,只因动了也没甚大用,他冷嗤了一声,“同样的招数,我要是吃两次亏,趁早也好收拾铺盖回家养老去了。”他这番话表的是江天青露面时使得惑心术,这一招当年坑杀了不少豪杰。 余何意见阿碧在江天青入内之后就一味侍奉左右,知道阿碧与她乃是一道儿,嘲道:“多年不见,我看你功力反如逆水行舟了。” 江天青脸色一沉,余何意一番嘲讽正戳中她最为介怀之事,差点维持不住得想要动手,但她脸色几度变换,最后归于平静,柔柔弱弱地说:“比不得余兄弟一日千里,小女子行走江湖,艰难险阻,不胜枚举,这不是才来求助于你吗。” 余何意抬掌示意她休说此言,心内直是腹诽,虽然江天青貌若二八,青春丰秀,但当年余何意初涉江湖时,她就是这番面貌,如今容颜未改,谁知道她多大年纪,也好意思在自家面前扮弱称小。 “慢来,你这婢子阿碧刚才偷袭一事的帐我还没和你算,别说这个话。何况妙音娘子威名赫赫,何须要我帮手,这样,我也不计较阿碧的事了,你也不要拦阻我离去,咱们两下扯平,各走各路,如何?” 前日钟素素在时,虽也扯了江天青的虎皮,但余何意自恃武功高强,兼之听说江天青受了内伤,并不怕她,仍想谋夺妙音园,故此才应了她。 而如今妙音园内情势复杂,江天青此人心计诡诈,这会儿才一照面,就让余何意头痛不已,别说是一个妙音园,就是十个八个,他也懒得再掺和了。 江天青瞥了阿碧一眼,阿碧神色惴惴,不敢动作。 江天青笑道:“这事情并不难讲,我就说了你听无妨,只是你已先应下了臂助一事,怎么能食言反悔,这可不是大丈夫行径啊。 那钟素素确是领命前来的,她应承的条件,我都知悉,也一并应了你。至于她人现下何在,好教你知,她因谋害了本教圣女红儿,已被我杀了。” 红儿? 余何意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素面朝天的丫头来,就是那个鲁莽无知,向自己试功反被一掌打伤的丫头?他不禁冷笑起来,心道这妙音园还真是一脉相承,前有红儿,后有阿碧,此刻丝毫不信,反问道:“哦?是吗?敢问妙音娘子,你这,是什么教?” 江天青毫不犹豫,“自然是妙音教了,当年我杀湘西四鬼时,你不是听得清清楚楚嘛?” 余何意稍一回忆,那时节余何意才到紫金山麓,还不得门而入,其时天降大雨,淅淅潇潇,呼呼好大得风,十四岁的余何意年少轻狂,并不晓得天公作威的厉害,仍然赶路不休,行到半途中,忽尔听闻一阵厮杀之声,间杂中有一女子的娇咤声响,他也不知怎么回事,只是觉得那女子一喝一呼之间,引人入神,实在难捱。 后来余何意才知道,那是妙音娘子最为得意的惑心之术,她闯荡江湖,无一败绩,多仗于此。 这等惑心术就连成名已久的老前辈都难抵抗,何况年仅十四的少年了,余何意几度流连,终于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那是一座小湖亭台,匾额上金漆斑驳脱落,依稀还可辨认出是‘水云亭’三个字,余何意远远伏望,见亭台内有五人正在鏖战。 剑去刀来架,刀劈剑相迎,杀得可谓激烈,其中一道翻飞的蹁跹身影,抓住了余何意的眼睛,她身姿飘摇如蝶,迅猛如电,在其余四名大汉的围攻下,虽是险之又险,但总能以一线之差避开杀招,口中呼喝时,那四名汉子便会有动作迟滞的间隙。 而她正批亢抵巇,一剑又一剑的挑、抹、劈、刺,那会儿余何意离得甚远,只能凭传来的只言片语声音拼凑他们的对话,其中便有一句,是妙音娘子所说的,‘你们湘西四鬼,今日即便伏杀了我,妙音教也决计不会放过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