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仙带小狐妻组团投胎后》 引言 缘起(上) 万物寂静,满天星辰如缀。 高耸入云的灵台山在柔润的白月光下,升起一层浅白缥缈的云雾。一道浅色的身影从云雾中飘然而出,轻轻巧巧地落在山脚一间低矮的小屋旁。 那小屋带了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一颗歪脖子树,一只小小的石鼎。 它的屋顶,也不过到这人的腰间。 他却不以为意,望了一眼小院子,又眼神警觉地向四周扫视。 他的模样,看起来是个二十来岁的年青人,形似杏核的眼睛黑白分明,清亮透澈,鼻子挺直秀气,嘴唇也生得好看,微微一翘便像桃花似的,这桃花漫天遍野地要飘到看的人心里。一身浅白的宽袍用了最细最软的布料,勾勒得他身量修长,偏偏还赤着一双脚,显得随意而潇洒。 只是他的手,却带了一丝杀气。 一把闪着冷光的长剑握在他修长的手中,直垂而下,沾染的云雾化成夜露,缓缓从剑尖落下,落在一片被压伏倒地的草丛间。 抬头间,他突然发现了什么,脚尖踩过这处倒伏的草叶,只那么一纵身,身影便悄无声息地隐入了山间弥漫的云雾。 很快,曙光微露,林涧淙淙。 灵台山褪去夜间漫于天地间的雾气,变成一幅浓绿淡碧的水墨画,它在这天地间已静默地伫立万余年了,这万余年,恬静得如不在人间---确实不在人间,它在仙界。 山腰间高大宏伟的灵浮宫里,住着一位深居简出的无境上仙,他有着一股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清冷与神秘。 此时,山脚下那间低矮的小屋内,一只有着火红皮毛的灵狐正从睡梦中醒来。 它睁开眼睛,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轻抚自己的柔顺毛发。 昨晚睡得有点沉,原本根根分明、泛着光泽的狐毛被压得有些变了形,尤其那蓬松如伞的长尾,此时糟塌塌的,像被自己在睡梦里啃咬过一般,怎么也抚不顺。 不过也不打紧。它抱起长尾“吐”的一口,颇有信心地将长尾铺在床上,用一块颜色参差不齐的玛瑙梳像刮鱼鳞似的,上下梳理了数遍。倒是顺了许多,却仍有几处狐毛微微翘着,显得仍有些不太服气。这脾性,跟它的主人差不多。 主人自然也是不服气,小样的,还治不了你了? 它抱起长尾就啃,哦不,就舔,舌头上的倒刺根根分明,像是无数把铁梳凑一起,和着它的唾液,雷厉风行地梳过每一根狐毛。它似乎听见了狐毛们的哀嚎与服软,心中升起一股得意。 突然,它的整个身子僵住了,抱着长尾,一动不动。 许久,它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灵狐慢慢转过头来,褐亮的长杏仁般的眼里充满愕然。 啾啾,屋外有鸟雀鸣叫声,清脆好听。 它们已经叫了一大早了,真个是“春眠不知晓,处处闻啼鸟”。可是此间应是“夜来不闻风雨声,花落泥间知多少”,因为昨晚安睡之前,它已照例布下结界。 结界会将整个院落与屋子牢牢罩住,与外隔绝,可这鸟雀的鸣声似乎就在院中。它们如何进得来? 莫不是自己昨晚忘了?那...... 一丝焦灼慢慢从灵狐的心里升起,它不自觉地又舔了两口长尾,才松开爪子。已经显出蓬松形状的长尾轰然落下,顺便将软草织成的细席掸得一尘不染、四平八稳。 长尾一甩,玲珑的狐足凌空虚点,它轻巧地跃下床席,倏忽间冲到院中。 抬头看,院落上空一层淡淡的浅蓝,那是结界的颜色。 曾经它布置的都是无色结界,连它自己也看不见,结完后总要用手摸一遍才能安心。不过第二日醒来时总能见着有撞晕的鸟雀落在界边,现成的不劳而获,令它乐不可支。只是有次被路过的无境上仙看到,他默默地站在院外,眼里平静却无声的谴责将它逼得无处可逃。鸟雀在它手里捂了冷了又热,终未成咽。 后来,它当着无境上仙的面,将结界改成浅蓝,既不遮了光,又能让那些眼光不怎么灵敏的来往鸟儿及时发现,免得再一头撞上。上仙才点点头,转身离开。 此时,结界仍在。可是院里的树上,确有两只鲜嫩的知更鸟蹦来跳去。 结界外,正是那高大不见全貌的灵台山。 山腰上白色的云雾慢慢地翻滚着,灵浮宫朱红色的围墙在云雾后时隐时现,颇有些你想看时看不见,不想看时却又现的傲骄劲。就像里边的主人一样,它不想看见他时,他站在五尺外看它,此时,它想看见他,他却躲在这深宫高墙背后,任它在心里千呼万唤,也不出来。 灵狐默默想着,那位无境上仙,此时他在做什么呢? 叮。 灵浮宫的铜铃似被它探寻的目光打动,嘤咛一声,和着树间的鸟鸣:哎,你听见了吗? 它听见了。 它在自己布下的浅蓝结界里,听到了它们的声音。 哪里出了问题呢?灵狐百思不得其解,仰头四顾,浅蓝的结界在碧蓝的天际下,几乎融成一体。 它皱皱眉头,一伸手,浅蓝褪去,粉紫漫过,院内像是下起了漫漫花雨,连着它的小爪爪也铺上了一层美丽的粉紫色。 它仰着头,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结界的顶上,一大片的粉紫中露出一块碗口大的碧蓝,那是天空的颜色。显然那里破了一个洞,就是这个洞,让鸟雀飞了进来,也让灵浮宫上的铜铃声,和着轻风,一并钻到院里。 凉意顺着灵狐的脊背慢慢溜到尾尖,它不曾在意,自己的尾尖已经指向了院子正中央的石鼎。 那石鼎里,存的是已修炼了八百年的灵丹,这灵丹,可助它增长灵力、延年益寿。再修两百年,它便能变化人形、游戏人间。 可昨晚的结界坏了,这灵丹...... 它慢慢走过去,细长的爪子伸入丹鼎......一瞬间,毛发直竖、冷汗直流。它不信似的,爪子又迅速来回捞了两下。 所捞之处,空空如也。 灵丹真的不见了! 这不是真的,这一定不是真的,它只是在做梦!灵狐漆黑的掌心“啪”地甩上自己的小脸,生疼生疼。 不是梦! 它的灵丹,修炼了八百年的灵丹,真的不见了! 嗷! ----------- 一道火红的细长影子穿过浓绿的林间,直向山腰上的灵浮宫而去。 “该来的,还是来了。”昨夜出现在山脚下的那个年青人叹了一口气,随手翻了一页面前的书册。 他此时正坐在偌大灵浮宫的某个偏殿中,仍穿着那身宽大柔软的长衫,他的脚上,已经穿了一双轻便的软面短靴。 轻巧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便到了殿外。 “无境上仙!无境上仙!我的灵丹被偷了!”灵狐跌跌撞撞地扑到跟前,焦急的气息几乎吹起他手中的书页。 无境上仙淡淡地瞥它一眼,又将视线转回书页。他当然知道此事。他昨夜梦中惊起,发现灵台山竟有偷窃之事,鞋都来不及穿就下山追贼了。 不过,它越急,他越不能急。急也急不来,倒失了神仙的风采。 果然,他稳如泰山的模样,将灵狐也渐渐晾成一座小泰山。 灵狐偷偷地抬眼打量他。看着看着,才刚安静的心脏又扑通通地乱跳起来,小爪子按了按胸口,想让乱跳的心脏安静,却是徒劳无功。 无境上仙不是灵台山第一任驻守神仙,以往在此地的神仙们,个个都是天人之姿。可不知为何,它此时偏偏对他动了心。他明明温润如玉,却又隐现锋芒,他明明英气逼人,却又唇带桃花,他明明不在看它,却又似无处不在留意它。 只这么和他呆在一处片刻,便似开始了万千年的爱恋。 时间安安静静地过去。 大约外头有一片叶子落了,叶子在地上滚动,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无境上仙回过神来,终于抬起头看着灵狐,懒懒地问道:“怎么了?” 灵狐立即应道:“上仙,我炼了八百年的灵丹昨晚被偷了。” “哦。” 无境上仙的回应很是寡淡。他的眉眼里带着几丝淡淡的无奈与哀愁,似乎这件事令他有些悲伤,却又无计可施。 他放下书册,站起身慢慢踱着步。 灵狐偷眼看他,觉着他走路的样子真好看。细碎的日光钻进屋子,温柔地落在他的眉梢眼尾,偏偏他似乎在盘算着什么,眼神有些严肃,冷冽得不知风情,却更让它忍不住追逐他的身影。 身影渐近,直至半爿细袍停在它的眼前,久久不动。 它抬眼望他,他正安静地低头看着它,清峻的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 “上仙?”它不知他是何意,探询着问了一句。 他却不说话,只是抬手指指它的嘴。 它的嘴怎么了?灵狐一楞。 吸溜。 哦,原来口水流下来了。 真是不好意思,竟对着无境上仙流口水了。它发誓,它没有想吃了他的意思。 等它抹干净尖尖的小嘴,无境上仙才问了一句:“可以重新炼么?” 引言 缘起(下) 重新炼?不要吧...... 它发出一阵嘤咛,可怜又哀怨。 无境上仙似乎有些无措地坐回去,像一只鸵鸟似的将头埋进了书册里。仿若这么一埋,这些破事就烟消云散了。 灵狐看着这只“鸵鸟”,心里涌上一股气恼。 他怎么可以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是灵台山的上仙,是这座山上所有生灵的守护者,它的事就是他的事,他怎么能不管呢? 它将两只前爪搭上他的膝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蓬松的赤红大尾巴在后头使劲地摇:“嘤嘤—” 它要用它的美貌和弱小打动他,无境上仙果然无法再置之不理,迟疑着开了口:“你的灵丹......” 他的犹豫,让灵狐的心里生出不祥的感觉:“不会是上仙您吃了吧?” 无境上仙可是认识它家的。 它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副画面:夜深人静,弦月高挂,清俊貌美的无境上仙披着一头乌发,一身宽大的袍子被轻风吹起,仙气飘飘地穿过林间,他的手中握着一枝晶莹闪亮的冰锥子。他用冰锥子在它的结界上小心翼翼地凿了一个洞,然后伸进他虽然好看却罪恶的手,静悄悄地从丹鼎里取走了它的灵丹。 “我怎会要你的丹?”无境上仙急急反驳,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惭愧,他的一张俊脸似乎红了。连着薄软清透的耳尖也像点了胭脂似的。 偏偏灵狐上赶着追问:“那是上仙大人算不出前因后果,不知是谁偷的么?” “自然也不是。” “那......?” 无境上仙犹豫许久。毕竟此事一起,又会生出另一事。 若是偷丹贼仍在灵台山,他凿地三尺将它揪出来,就算将灵台山翻个里朝外、外卷里,对他而言,也不算顶了天的大事。 偏偏这所生之事,不是简单的追上几步、哪怕几千步就能解决。 他的一只手捏着袍子,在膝上反来复去揉搓,似乎在心里艰难地盘着这件纠结的事。许久,他才心虚地开了口:“其实,那贼偷你灵丹时便被我发现了。可惜我不曾来得及追上,被它逃走了。” 昨夜原本他已拦下偷丹贼,当时灵丹含在它的口中,它假意要将灵丹吐到他的掌心,却趁他抖袖伸手之时,一低头窜过他的脚下。 他原本可以掷剑伤它,可它亦是灵台山的生灵。他终是没有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它逃脱了。 却总归是他无能。他无法否认这一点。 “逃走了?”灵狐惊讶地问,上仙竟然捉不住一个贼? “是。它跳进堕仙池,入了凡尘。” “入了凡尘?”它更惊讶了。 “是。” “那我怎么追回灵丹?” “也入凡尘。” “也就是说,我不用再等两百年,眼下就可以成人了?”灵狐越来越惊讶,惊讶里竟带上了一丝雀跃。 哪有这么简单,真是无知者无畏。无境上仙不忍打破它的期盼,吞吞吐吐:“是,它堕入了人世。你若追过去,也能成人,只是......” “只是什么?” “下凡后,你的灵力会被封印,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甚至还不如一只狐狸身轻体盈、自由自在。人间凶险,命运莫测,远不如仙界来得逍遥。” 灵狐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上仙大人,听说您慈悲为怀,法力无边,小狐已仰慕上仙大人很久了。” 无境上仙的眼皮微微一抬。 他来灵台山的日子其实不算久,才在人世间摸爬滚打、经历完二十多世,在此做一个预备上仙,连正式的上仙都还不够格。在这之前,他默默无闻地沉沦于轮回,也不知它从哪里听说他,又何来仰慕很久? 灵狐之言,显然是信口开河,阿谀奉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何况它要求的事,即便他有心代劳,怕也是做不成。 他瞥它一眼,淡定地摇摇头:“自己的东西,自己去拿。省得追不回又要冤枉了我。” 灵狐知错即改,当即抬起爪子在自己红彤彤的小脸上轻拍一下:“是小狐瞎了眼,瞎了嘴,胡乱攀咬。上仙大人怎么可能做这等无羞无耻的事呢?” “去吧去吧,若实在放不下,去人间走一遭也好,多少也能增些智慧。此时下凡也算是太平世,不至于吃了大苦。堕仙池就在后殿,自己去吧。”无境上仙下了逐客令。 可是,这跳进堕仙池后是何等景象,又该如何追赶,他却一字未提,这让它怎么踏踏实实地纵身一跳呢? 灵狐仰头望着他,他却捧着书,不再理会它。 它心里一阵失落,不愿意再腆着脸求无境上仙,只好一扭身出了屋。屋外轻风阵阵,若隐若现的云雾打在它脸上,麻酥酥的清凉。 眼下,要么回去从头再炼一颗丹,要么,自己去跳堕仙池。灵狐前后望望,有心想要往后殿去看一看。 只听屋里头一声轻叹,有轻微的脚步响起,似往门口而来。灵狐此时心里不高兴,不想看见无境上仙,一拧身,轻轻巧巧地往后边去了。 后殿有一个小院,院门上的锁链松松垮垮,一推便有一拳宽的缝隙。院里头有一口方方正正的小池子,池栏上刻着三个古朴雅致的小字:堕仙池。 石栏是玉白色的,池水却幽幽黑黑,只有一些日光的粼粼。池中寸草不生,像一块黑色的仙草冻,显得神神秘秘。 灵狐蹲在院门外,透过缝隙往里看了好几回,心里有些打鼓。它推推门,门上的锁链哗啦啦响,却连个锁孔也找不到。 罢了,这是不让它下凡呢。回去吧,那丹,就算白丢了。 灵狐有些失落地掉转头,却是一楞。十步开外,无境上仙长身玉立,仙气飘飘地默默看着它,一脸的欲言又止。 它朝他微微点一下头,并不打算多言。上仙俊则俊矣,却是没用了些,此时它没有心情搭理他。 门上的铁链却哗啦一声散落,院门随即敞开。只要穿过这道院门,凡间和灵丹似乎迟在咫尺。灵狐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它转头看看无境上仙,他微微挑了挑眉,抬手示意它进去。 它却狐疑着不肯靠近。 “怎么不进去?”上仙淡淡地问着,自己率先走了进去,站到池边,眼睛盯着幽黑的池水。 灵狐看看他,又看看堕仙池。上仙不看它,它倒起了好奇心,四只小蹄子不由自主地跟了进去,与他并肩站着,一起盯那池水。 池水始终黑黑的,既不曾浮出什么警示,也没有开出什么花。 “你想好了吗?”上仙突然开口。 “没有。”它答得干脆利落。 上仙无奈地看向它:“你不想要你的灵丹了吗?” “想。可我不敢去。” “有我呢。” “你也去?” “是。” “你去帮我找灵丹?” “不是。” 灵狐仰头看他,好奇地问:“上仙,你是下凡还是投胎?” “有区别吗?” “有。” “投胎。” “哦。” 一人一狐又沉默良久。日头渐西,池水里仍是没有开出一朵花来。 “上仙。” “嗯?” “是谁偷了我的灵丹?” “灵蛇。” “我若是去了人世,如何找到它,又如何要回我的丹?” “有缘在身,自会相遇。用真心换真心,事可矣。” “真心换真心......”灵狐有些无语,跟偷了自己灵丹的贼用真心换真心,天底下哪有这道理? 但无境上仙没有解释,仍是默默地望着幽黑的水面,幽幽问道:“你去吗?” “我去了你一定在吗?” “我会找你。你去了世间就叫狐......不疑。” 它还想继续问,上仙却抬头看了一眼天边,说一声“走了”,脚尖一点,轻巧地蹬过玉白的池栏,浅色的身影眨眼间没入水面,水面起了一个漩,很快又平静无波。 “太可怕了。”灵狐嘀咕一句,掉头就往院门走,院门的锁链却不知何时又天衣无缝地挂在门上,虽然仍是松松垮垮,却怎么也挤不过它窈窕细长的身子。 日落月升,月沉昼起。 灵狐在池边已经等了一日一夜,无境上仙却再没从那幽黑的池水里冒出头来。它已饿得肚子瘪瘪,大约再饿上几日,就能挤过那院门的缝隙了。不过,到时还有没有气,它也说不准。 它围着池子走了几步。院门挤不过,这井栏倒是宽得很,头一伸,整个身子便掉进去了。 叫都来不及叫一声。 太可怕了。 第1章 出生 “啊--” 一声年轻妇人的喊叫声嘶力竭地响起,穿透云霄,惊得空中飞过的两只大鸟差点落进这个青檐红墙、方方正正的院子里头。 这里是大梁朝京城,皇宫内廷的晚晴宫。 不少杨柳细腰的宫女来来去去,有的捧着铜盆,有的托着汗巾,有的,纯粹就是走来走去,显得很忙的样子。 屋里头,刚生完孩子的皇后傅飞燕苍白着一张脸,疲惫地躺在床上,宫女香龄正站在床头替她擦去满头的汗。 “娘娘,是个皇子。”香龄一边擦着汗,一边喜悦地报喜。 傅飞燕连回应的力气也没有,只静静地等着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等了许久,却没有脆亮的婴啼响起。她勉力抬起头往床尾望去,却看到接生嬷嬷倒拎着皮肤皱巴、满是青紫的小婴儿,横着两指在他的背上敲来敲去。接生嬷嬷眉头紧皱,满脸忧虑。 “怎么了?”傅飞燕有些着急。 她之前已经生过两个皇子,可惜一个落马、一个落水,都早夭了,眼下这个,也算是她的独苗了。 “小皇子不肯哭,不打紧,立马就哭了。”接生嬷嬷安慰着,也不知是安慰傅飞燕还是自己,敲背的手指稍稍加重了力道。 婴儿终于敷衍地嚎了一声。接生嬷嬷如释重负:“哭了哭了。” 傅飞燕仍有些担心:“抱过来,让我看看。” 小皇子包好襁褓后,被送到傅飞燕眼前。她不错眼地看着他,他的眼睛还未睁开,一张小脸红通通皱巴巴,却神情安然,仿若也知道“既来之,则安之”。 傅飞燕长舒一口气,视线落在他的耳朵上,微微一怔。 常人的耳朵大约是个半圆,耳廓几乎都是一根弧线。小皇子的耳朵顶端却有一个微微耸起的尖,像是包饺子的时候捏重了,把北方的饺子不小心捏成了南方的小笼包,又像是一只小兽变成人的时候留了一点耳尖没有盖掉。 她迅速看了看他的另一只耳朵,好在,是对称的。 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心里直犯嘀咕,不会是哪只小畜生转世投胎,运气好投成了皇子吧? 香龄见她眉间愁绪,问了原因后安慰道:“小皇子生得灵气逼人,怎会是由畜道转来?依奴婢看,小皇子是天佑之人,与众不同呢。” 虽然也没什么道理,但姑且信了。 ------------------ 晚晴宫里乳母、嬷嬷一应俱全,小皇子被照料得妥妥贴贴,无事时便躺在傅飞燕身侧,以便她随时能看到他。 宫人都说小皇子特别好带,无论何时都不哭不闹,偶尔若是尿了、饿了,也只是抬抬手脚,若是还没有人注意到,他也只是啼一声提醒一下,懂事极了。 此时,小皇子正躺在傅飞燕的床里侧,睁着眼,安静地望着床顶。他的皮肤已经舒展了,白白嫩嫩的,眼睛大而黑亮,很是好看。傅飞燕侧身看着他,越看心里越欢喜。 小皇子似乎注意到了她的注视,转过脸来看她,清亮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仔细打量,末了,冲着她惋尔一笑,似在宣告:允你做我的母后了。 “多谢殿下。”傅飞燕轻声说了一句,回头看看似无人在意,便握起小皇子的手放在鼻下嗅。 小皇子的手上还带着好闻的奶香,握在手里软而饱满,纤弱而有力量,傅飞燕忍不住轻咬一下,口感很好,像是筋道十足的宫廷牛肉丸子,让她忍不住三下其口。小皇子很有耐心地随她咬着,顶多只是无奈地瞥她一眼。 “娘娘,圣上给殿下的赐名送来了。”香龄端了个托盘走了进来。 傅飞燕从托盘上拿起一张如雪般薄而细腻的绢纸,上头端端正正写了三个字:宣六遥。 按出生的顺序,小皇子排行第六,有个“六”字无可厚非。只是这“遥”,虽看着意境轻缓深远,却似乎有一些不吉之处,“遥”,即“远”,好像预示了这孩子将来不在身边。 可是,不在身边的皇子,也就是当不了皇帝,自己身为皇后,眼下他又是自己的独子,他不当皇帝,谁当? 难不成是皇贵妃梅紫青的儿子? 她有三个儿子,都活着,若论“长兄及位”的话,倒是大有可能。傅飞燕皱皱眉,若是自己前两个儿子没有夭折的话,论“长”还是论“嫡”,都轮不到旁人。 也不知圣上给小皇子取这名,是无意还是有心? 傅飞燕拈着纸琢磨,几乎把薄如蝉翼的绢纸磨碎,才轻轻放回到托盘:“好。我知道了。” 香龄不知为何娘娘不高兴,也不敢多嘴,微微欠了欠身端着托盘走开。 傅飞燕有些郁闷地往里翻了个身,又是一楞。 才一个多月大的小皇子,现在该叫宣六遥了,正仰面躺着。这也没什么,只是他的右手,拇指抵在各指的指腹上,前三圈、退三圈地轮着圆,正盘起起劲,像个神神道道的算命老道似的。 配合手指的,还有他微微颤动的瞳仁,连着小得都没一颗樱桃大的嘴唇也在翕动。像是没有算到好结果,他皱皱眉,长吁一口气,眼里闪过一丝困惑和忧虑。 半晌,他回过神,侧头看看傅飞燕,发现她正睁大着眼惊异地看着自己。像是被逮着做坏事似的,他掩饰地朝她一笑,心虚地抬起手塞到自己的嘴里,又变成一个懵懂婴儿。 宣六遥是心虚,他十个月前还是无境上仙,这会儿已经成了个什么都需要别人照顾、只会喝奶拉屎的无能小婴儿。他虽然已经历过二十多世,但是带着记忆转世还是头一回。这里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就是眼前这个年约三十、长相清丽的皇后,他也不记得可与她有过什么前世羁绊。 原本前一世是他的最后一世,已将轮回间的恩怨清空,报仇的报仇,报恩的报恩,就像做生意一般,货银两讫,该去哪就去哪。他去了仙界灵台山做上仙,却发现还差一点修行,这一世算是额外附送,全是新新鲜鲜的人与事,比从西湖底拔出的莲藕还新鲜。 不过他入世时还是带了一个算是相熟的,就是灵狐。他刚刚正在掐算它出生的信息,可是掐来算去,却是算了个空,一点也没有它的讯息。难道它没跟来? 这么说来,偌大的尘世,他要孤零零一个人了吗? 他想哭。 “呜哇---” 一阵嘹亮的婴儿啼声,吓得傅飞燕差点跳下床。她有些惊慌,这个平日里安安静静的儿子,一两个月没哭,突然就这么哭起来了,倒显得很是突兀与奇怪。还引得宫人们纷纷跑进来看稀奇:“咦,小皇子竟哭了呢?” 婴儿啼哭有什么稀奇的,不哭才稀罕呢。傅飞燕啼笑皆非,回头看了看在床里哭得手舞足蹈、面红耳赤的儿子,想起了自己是他的慈母,抱起宣六遥轻轻摇晃:“乖儿子不哭,是不是饿了?这就给你喂奶去。” 宣六遥的哭声戛然而止,他纯粹是想哭一下。奶有什么好喝的,他想喝酒。 想喝酒的他没有喝到酒,连口米酒都没有,顶多只有米糊。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喝奶、吃米糊果泥、米饭、菜、肉......安安份份地一点一点长大。他像一个普通的婴孩一样,到了该翻身的时间翻身,该走路的时候走路。几乎不哭不闹,让傅飞燕格外省心。 ------------------- 两周岁时,晚晴宫里的晚膳多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乳白的汤汁淹尽了细长的面,顶上洒了几粒翠绿的芹叶,看着诱人得很。傅飞燕盛了一小碗放到宣六遥跟前,他已经会自己使筷子了,虽然使得有些别扭,毕竟手还小,好歹也能自己吃饭了。 他起初并不觉得这碗面条有什么特别,挑了几根送到自己嘴里,汤汁鲜甜,似用某条清缓的河流里的野生大鲫鱼熬的汤,面条筋道,应是将上好的面粉和了清甜的泉水搅拌成团又砸了数百遍才细细压切出,里头更是撒了提鲜提味的细盐。 想来生在宫廷之中还是有等好处,吃的、穿的、用的都是细细软软地填足了人的欲望,如同在温水中的青蛙一般,只要好好地享受便行了。 傅飞燕却放下筷子,看着他叹了口气。 宣六遥嘴里嚼着面条,抬头看她。 傅飞燕今年三十出头,一张面孔除了眼角的一点细纹,仍是皮肤光润泽亮、眼角生情,唯有嘴唇略薄了些,不过唇形顺滑,仍是像朵鲜丽的梅花。只是近些年不太受宠,起码没有皇贵妃梅紫青受宠,是以嘴角有时会无意地耷拉着,显了一点珍珠老去的淡淡旧意。 她此时正惆怅地上下打量着宣六遥,脸上颇有愁意。这让宣六遥有些茫然,这两年,他已经乖得不能再乖了,自己也照过镜子,长得颇为明眸晧齿、白嫩可人,不知还有哪里让她不满意了? “六遥,你今日也满两周岁了,怎么还不会说话呢?”想必这话傅飞燕已经在肚子里嘀咕许久了。 原来因为此事,这面条还是碗长寿面。 宣六遥垂眼继续吃面条,他自己也过得不知自己有几岁了,反正身体四肢到了什么月份就做什么事,唯独说话这事,他怕说早了吓着众人,又烦旁人会跟自己搭话,是以从不开口言语,反正生活上不用要求也有人替他事事做到位。 倒让傅飞燕担心了。 如今两周岁了,也该开口说话了,要不然怕是她日日跟自己这般幽怨地唠叨。 宣六遥一边不紧不慢地往嘴里送面条,一边思忖着该找个什么契机开口,才显得不是那么突然。最好在他开口后,傅飞燕不会惊喜地大叫,然后惹一大堆人围上来恭喜小皇子说话。以他恬淡安静的性子,他是不喜的。 他已偷摸掐了两年手指,也没掐到灵狐入世的讯息,想来,它不是投生路上耽搁了,就是从堕仙池爬回灵浮宫去了,想必此时正在灵浮山脚下的小窝里睡得呼哧呼哧,也或者,趁他不在,正躺在他的玉床上呢。 没意思得很。他备感失落与孤独。 孤独的人是不愿意理睬和回应旁人的。 第2章 初言 傅飞燕见他不回应,也就算了,人说“贵人语迟”,自己的儿子自然是个贵人,晚些时候说话倒也正常。 酒足饭饱,哦不,菜足饭饱后,到了宣六遥该回自己屋睡觉的时辰了。他的屋就在晚晴宫面朝东的那排厢房里。从这正屋出去,再走几步,也就到了。 傅飞燕的前两个儿子早夭,又是横死,她得了疑心病,疑心他们是被人所害,因此把他看得极紧,不让离开晚晴宫半步。 此时,嬷嬷已经准备带他进西屋了。宣六遥却停住脚,望着宫门口那块刻了些牡丹花的影壁,望了一会,他抬起头朝着嬷嬷平静地来了一句:“我要出去走走。” “啊?”嬷嬷有些茫然。两年了,她还第一次听到小皇子提要求,一时不知该答应呢,还是先问过皇后傅飞燕? 不容她多考虑,宣六遥已经头也不回地朝宫门走去。他颇为笃定,想必她们不敢拦他。 晚晴宫的宫门宽大,他踮了踮脚,自己的手伸直了离插着的门栓还差约摸一臂之远。 身后嬷嬷倒是跟过来了,不过不是替他开门,而是一把捉过他的手腕往回拉:“殿下,到睡觉的时辰了。” 哎哎--他的手徒劳地往门栓伸了伸,便被拖走了。 嬷嬷手脚麻利地替他脱去外衣、鞋袜,一旁早已准备好的热毛巾递过来,热腾腾地蒙上他的脸,擦过他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巴......轻轻巧巧地在他头颈处到此一游后,另一条热毛巾又在他的两只小脚上游了一圈。 然后,他被塞进被窝,只露了一张小脸在外头,双手双脚被压在宽大的被子下,他动了动,嬷嬷更用力地替他按上一圈,按得结结实实,像要把他制成一只蚕蛹似的。 简直是,暗无天日。 宣六遥无奈地望着帐顶叹口气,嬷嬷在床边及时地提醒:“殿下,该闭眼了。” 听着有些晦气。宣六遥听话地闭上眼睛,免得嬷嬷又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来。 第一次开口说的话,连阵风都不如。好歹风还能吹起衣角,他只吹了个不成样的牛皮。甚至没有人因为他开口说话而尖叫和恭喜,平静得就像这如水的夜。 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嘛? 宣六遥平静而失落地慢慢进入梦乡。将进未进时,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阵尖叫,他尚不宽阔的肩膀被人紧紧抓住,那人还在用力摇晃他。 他费力地爬出梦乡,睁开眼睛。眼前是披散着头发的傅飞燕,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惊喜:“六遥,听说你说话了?快,说句话给母后听听!” 他正想说话,傅飞燕却一把把他捞起,重重地搂入怀里,在他头顶“叭”的一口,闷得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好不容易傅飞燕松开了他,他才吸了两口气,她的两只手又使劲地捧住他的脸:“儿子,快叫母后!” 他的脸颊被她的激动的双手紧紧压着,他倒是想叫,只是下巴不能动,嘴巴不能张,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看得傅飞燕一脸惊喜变成了无比哀伤,她转头对那嬷嬷说:“他哪里会说话了?你就想诓我赏银。” 倒也不曾。宣六遥想解释,傅飞燕却放开他,头也不回,气呼呼地走了。 他眼睁睁地看她离去。 他看看嬷嬷,嬷嬷也看看他,谁也没有说话。总归是自己的错,宣六遥心虚地躺了回去,乖乖地自己将被子拉好,闭眼。 ------------- 第二日,宣六遥和傅飞燕共进早膳。 桌上已经摆了好几个碗碟,里头盛着鲜香细腻的皮蛋瘦肉粥、焦黄脆薄的芝麻三角饼、油光润滑的单面煎饺子、润黄细嫩的碎粒萝卜干、清爽带汁的腌小黄瓜,个个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傅飞燕已经穿着明艳的粉紫色常服坐在桌边,脸色虽然平静,平静中却带着些狡黠,似在等着算计他似的。不过宣六遥没有什么好让她算计的,照常坐到桌边的椅上。 碗碟都摆在桌子的中央,没有人替他盛粥。他伸出手去够中间的三角饼,却被傅飞燕拿捏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他疑惑地向她望去,傅飞燕用另一只手拈起一块饼,在他眼前晃荡,又躲开他另一只想要抓饼的手,嘴里温和而坚定地说道:“想吃吗?想吃就说:母后,孩儿要吃饼。” 她的话字字清晰,宣六遥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非要用这种乞食的方式才能吃到早饭吗? 不,他不想。 他收回未被抓住的手,任傅飞燕拿着三角饼几乎贴到他的脸上,只是定定地看着桌上的各式早点,偶尔缓缓地翻个不易察觉的白眼。 他不高兴了,他是个上仙,能跟他一起吃饭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 一粒芝麻在晃荡间落到了他的唇上,他伸舌舔住芝麻粒,慢慢地卷进嘴里,香是香,却引得肚里的馋虫四起,他忍不住了,准备喝斥。 “母后,给我吃饼。”说出的话却是温温软软。 那张饼在他眼前停止了晃动,被紧捏住的手腕也重获了自由。 宣六遥一抬手,将饼抓到了自己的手里,迅速塞进嘴里,又抬眼提醒一旁侍候的宫女:“给我盛碗粥。” 一碗散着浓郁清香的瘦肉粥放到了他的面前,他拿勺子舀了,放到唇边试了试温度,才送进嘴里。身侧的傅飞燕悄无声息,他抬眼看她,发现她正定定地看着他,泪流满面。 “儿子。”傅飞燕激动地颤动着嘴唇,伸开双臂站了起来,看来是又想把他抱进怀里。 宣六遥腾地滑下椅子,抓着三角饼跑到院子里吃去了。 吃早饭呢,这么一抱,不怕噎着他嘛。 傅飞燕抱了个空,像一株明艳的菊花杵在原地。半晌,她才拿了帕子抹干泪,施施然走到院里拎起宣六遥的手:“乖儿,进去吃。” 他能怎么办呢?他才三岁,打又打不过,挣又挣不脱,只能乖乖地跟着她进屋,跨门槛的时候步子迈得低了些,半边身子扑下去,幸得傅飞燕紧紧拽着他的手,他才只是单膝在地上跪了一下,没有栽个五体投地。 不过跪下的那只膝盖,硬硬地磕到地上,一阵生疼,只怕已经是磕青了。 宣六遥借着傅飞燕的手站起身,默默地揉了揉膝盖,忍着痛坐回到桌边,还是先吃早饭要紧。这粥太香了,香得他溢出了泪花,他吸了吸鼻子,继续往嘴里塞了一个煎饺,在热油里滚过的饺子外脆里嫩,皮香馅更香,更是惹得人眼泪横流。 他可不能承认是摔哭的。 可怜的转世无境上仙就这样一边流着泪,一边在旁人的偷笑下,吃完了一顿完整的早膳。 ------------------- 既然他会说话了,傅飞燕放了心,继而考虑起让他读书的事情。毕竟他年纪已经落了后,学识上就要赶超过别的皇子,将来在皇位的继承权上才更有份量。 皇贵妃梅紫青的三个皇子,已经请了先生,是个七老八十瘦巴巴的老头子,人称平阳少傅。不过宫里传说平阳少傅已经活了好几百岁,他自己也记不清生于何年,只知道世间朝代更迭,他已经做过十几个皇子的老师了。 傅飞燕想单独给宣六遥请个老师,她心里琢磨着,但不知请谁,这事总得要圣上同意。 这一日皇帝宣拾得来晚晴宫探望皇后,顺便看一眼小儿子。 宣拾得今年四十余岁,虽在壮年,身子却不算壮。早些年当皇子时南征北战,登上皇位后更是起早贪黑,批阅奏折、处理国家大事,抽空还要找各位妃子生孩子,劳累不堪,身子也就松垮得早。 偏偏生的孩子虽多,存下的,也只有贵妃梅紫青的三个,和皇后傅飞燕的一个,加起来不过四个儿子,还都没有成年。 平阳少傅除了教书外,还会炼丹,时不时地献上几颗“仙丹”。每次宣拾得吃了“仙丹”后精神百倍,只觉自己还能再活五百年。可是丹的药效只有几个月,药效过后人更虚空,不过不要紧,平阳少傅总能及时献上又一颗“仙丹”。 此时,宣六遥在晚晴宫又见着了难得来一次的父皇,父皇眼窝深凹,颧骨外突,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宣六遥听说过皇帝在服用平阳少傅献的“仙丹”,他自然不相信世间能有源源不断的仙丹。不过,他人小言轻,自知父皇不会听他。 就连傅飞燕说话,宣拾得也未必听从。就像此时傅飞燕跟他商量:“圣上,六遥已经会说话了,如今他已经三岁,可以替他请开蒙先生了。” 宣拾得回道:“就到清明苑,让平阳少傅一起教吧。” “平阳少傅已经教了三个皇子,只怕也没有精力再教六遥,臣妾想还是再请一个先生吧?” “多此一举,平阳少傅学识渊博,通晓古今,放眼当今天下,怕是无人能及。有此良师不用,何必再找一个远不及他的?” 虽然傅飞燕心里别扭,但也没有反驳的理由,只能应了。 她当然希望宣六遥有个良师,但只怕他年岁小,去了清明苑会被梅紫青的三个儿子欺负。何况她觉着平阳少傅这个老头有些阴恻恻,肚子里肠子千转百绕的样子,怕也不会真心待宣六遥。 但眼下没有旁的法子,总不能不让宣六遥读书,这个傅飞燕更不愿意。 ------------ 过了几日,宣六遥被傅飞燕带着晚晴宫的几个宫人前呼后拥地送到了清明苑,门口。 再进门,就得宣六遥一个人进去了。 “六遥,你进去吧。我让阿九等在门外。若是呆不惯,你就让阿九带你回来。”傅飞燕叮嘱着。 宣六遥乖巧地点点头,跨过高高的门槛,转过影壁,穿过方方正正的院子,走进摆着几张书案的正屋。 屋里除了前面先生坐的一张书案,整齐地摆了四张书案,前二后二,中间稍稍隔了一臂宽的距离。其中三张已经坐了人。 他听傅飞燕说过,眼下三个皇子都是梅贵妃的儿子,十二岁的宣三今,九岁的宣四年,五岁的宣五尧。此时,他们正坐在各自的座位上,齐刷刷地盯着他看。 第3章 初欺 三个皇子都长得颇为英俊。宣三今坐右前排,方颌环眼,神情不善。左前排是宣四年,肤色稍黑,眼形修长,眼神锐利。左后排的宣五尧肤白脸圆,看起来有些憨憨。 宣六遥恭恭敬敬地冲着三位皇子行礼:“三皇兄好,四皇兄好,五皇兄好。” 乖顺极了,说话的声音如砂糖一般绵软甘甜。 宣三今纹丝不动,眼里的不善丝毫未变。宣四年的脸色稍稍松动了些,微微点了点头。宣五尧萌呆呆地站起身回礼:“六弟好。” 宣六遥朝着宣三今身后的那个空位走去,却见一条腿拦住了他的去路,宣三今大剌剌地看着他,眼里满是挑衅。他的腿慢慢抬高,宣六遥要过,就要从腿下过去。 他当然不会受这胯下之辱,调了头从另一边绕。宣三今向宣四年使了个眼色,宣四年也抬了腿拦他。还好教室宽大,他贴着墙,乖乖绕了大半圈才落座。 宣三今和宣四年互传眼色,一个:怎么没有拦住他?一个:叫我怎么拦? 门外一声铜铃响,瘦巴巴的平阳少傅迈进教室。 平阳少傅须发皆白,下巴留着一撮山羊胡,眼角、嘴角都往下垮着,人就显得阴沉起来。他环视一圈,发现了宣六遥,脸上却也没有特别的表情。 宣六遥正想站起身行礼,平阳少傅已经坐下翻开书卷讲了起来。 他讲的是史书,显然是接着上一堂课,并未因为宣六遥平空插了进来而改了进程。宣六遥原本也认得字,不急不躁,面前连张纸也没有,只静静地听着。 只不过听着听着,他的眼皮就发了沉,不知不觉粘在了一起。没办法,平阳少傅讲的古史,他大多知晓,有些事他还亲历过,只是有时史书与史实并不是一回事,他听不下去了。 听不下去就不听,梦里头回忆起来的,比史书还精彩。 世人以百年为一生,他却以三十世为一生。 起初如同幼年一般,几乎都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时大地蛮荒,连个像样的城池也没有,有时他还得去丛林打猎,有时还得出海。再往后,人渐渐多了起来,房屋建到一起,变成城邑。一开始,人们为了田地打架斗殴,然后,打群架、斗群殴,再往后,有人将民众招揽在一起争土地。打架的人多了,就变成了战争。 部落变成国家,酋长变成皇帝。每个人像蚂蚁一样,被隆隆的命运裹挟着往前,有的被碾死在车轮下,有的冲出血路。无数枯骨中长出鲜花与杂草,又被重重碾过,一层一层,圈圈叠叠,变成大树的年轮。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犬声唁唁,如人笑。笑声清晰入耳,就在近侧。 宣六遥从梦里醒转,睁开眼循声望去。三个皇子的面孔都在自己眼前,个个眉开眼笑,嘻嘻哈哈,似乎他是一个很大的笑话一般。 他觉着脸上的皮肤有些紧绷,伸出手指抹一下,指腹上添了一层乌黑。他换一根手指又抹一下,又是一层黑。 三个皇子笑得更厉害了:“嘿嘿......哈哈......“ 宣六遥闻了一下指腹,是墨香。皇子们用的墨是好墨,清香得很,只是不知道他们在脸上画的是什么,怕不是一只王八吧? 他倒不介意,孩子间的玩闹罢了。只是他们的笑声太放肆,如同几只小狗汪汪乱叫,有些烦人。 “哪里有水?”他问看起来最友善的宣五尧,宣五尧指着外头,示意屋外有水。 他想要站起身,不想宣三今一把按住他的头。他用力顶了两下,却终是力气小了。 既然站不起来,那就滚下去。 他举手捉住宣三今的手,顺势一个转身,一低头扶着凳子从旁边溜了开去,迈着小短腿飞快地冲出了屋子。 院墙边摆着两只大水缸,是平日里用来防火的。水缸几乎和宣六遥齐高,他要踮起脚才看得到缸面。里头装满了水。 正要举手去撩水,有人拦腰将他抱着举起,是宣三今的声音:“要不要看看脸上是什么?” 竟如此好心?没这么简单。 宣六遥心里想着,手却顺势拨开水面上的灰尘,照了个清清楚楚。果然画的是一只王八,幼稚得很。 不等他在心里嘲笑完,身子却被猛地往前一送,满头满脸地栽进水里。他没有防备,一口水呛进鼻子。还好前世的潜水经验还在,在他想要吸气之前,身子已经自动放松,不再呼吸。 他等着宣三今把他拉出去,宣三今却不知是慌了还是故意,将他往缸边上随意一搭,自己却跑开了。 今世与前世总有不同,宣六遥此时只是一个三岁小儿,怕是憋不了太久。既然宣三今不管他,他就得自救。 他的小腹搭在缸边,两腿垂荡在外,却无处借力,上半身闷在水里,水压着背,一时之间竟翻不起身。 越憋越闷,眼看要撑不住了。 他心中哀嚎一声:难道要命丧于此? 打开结界!不知是谁在他的脑海里下了一个指令。 结界是仙术,他此时一个凡胎能用吗?但来不及了,宣六遥只能凝神催动心念。 眼前的水随着他的意念启动,被结界推得生生往后退开了一尺。 他大大地喘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结界起了一层往上浮的力道,将他的上半身托出水面。他顺着这股力道挺直了身子,从缸边哧溜滑下,稳稳地落在地上。 终于得救了。他恨不得仰天长啸:本仙回来啦! 回来亦是凡人。他此时已是湿透,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缸边的地面也是一圈的水渍。 他回转身,一眼瞧见三个皇子正在教室门口望着他,神情都带了惊讶,似乎都没想到他能死里逃生。 宣三今显然很不痛快。宣四年的肩膀被宣三今按着,眼睛微眯,也看不出是失望还是释然。宣五尧似乎很茫然地张着嘴,见宣六遥扯着衣袖抹脸,才高高兴兴地走过来递给他一条帕子:“六弟,擦擦脸。” “多谢五皇兄。” 宣六遥接过帕子,借着抖帕顺势查看一下,似乎没有不妥,便将帕子在水缸里沾了水又挤干,细细地擦试自己的脸。 宣五尧指点着他脸上哪里还有墨汁,甚至还拿过帕子亲自替他擦,很是友爱。 清明苑的门关着,院子里又不见先生和小黄门,所以他掉进水缸也无人施救。宣六遥抬头看看,日头正在头顶上,已是午间。自己那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第一日上课就睡觉,想必给平阳少傅留下的印象也不太好。 虽头顶日头照着,身上裹着湿衣仍有些冷,宣六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顺手拿着宣五尧的帕子擤了擤鼻子,抬眼却见宣五尧的眼里闪过一丝嫌恶。 也是,若是自己的帕子被人擦了鼻涕想必也会嫌弃。宣六遥不好意思地道歉:“五皇兄,回头我拿新的帕子还你。” 宣五尧宽宏大量地笑笑:“无妨。” 宣三今走了过来,站在宣五尧的身后瞪着眼,神情和语气都颇恶狠狠:“今日是你自己掉进水缸,怪不得旁人,若是回去瞎说,看你往后还能不能在这宫里出现!” 宣六遥点点头,没有吭声。他并不打算告状,今日打开了结界,多了一样保命的本事,心里笃定不少。 见他没事,宣三今他们扬长而去。 宣六遥注视着他们消失在苑门外,他的小黄门阿九探着身子往里张望,似在寻找着他。 自己一身的透湿,若是让阿九瞧见,也不知会生出什么话来。宣六遥心想,既然自己有仙界的心念力,不知能不能用这心念力把这一身湿衣弄干。 念头闪过,心神凝结,一阵暖风从头顶袭下,包裹了他的全身。不多时,衣衫鞋袜尽皆干透,比之先前还要柔软舒服。 看来又多了一样颇为实用的小本事,他满意地抖抖袍子,颇有些志得意满地走向苑门口。 人要飘,身要倒。 大约有些太得意了,过门槛的时候没注意,他的小短腿又一次绊在门槛上,啪叽,阿九都来不及扑到他身下替他垫上,他已经结结实实地,像一只小王八似的,来了个五体投地。 下巴壳有点疼,膝盖有点疼,哪哪都有点疼。越疼越清醒,原来自己仍是个小凡胎。眼泪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流出,啪嗒嗒地滴下,颇有些丢了上仙的颜面。 阿九将他扶起,颇为心虚地替他拍打着衣裳,边拍边哄:“殿下不疼,殿下不哭。” 拍打完衣裳,阿九又去拍打石板地:“都是它不好,竟绊了我们小殿下,打它,打它!” 干石板地何事?它好好地躺在地上,又没招谁惹谁?宣六遥横了一眼阿九,抬腿就走。不料一脚踩在阿九拍地的手背上,疼得阿九“嗷”地跳起来。 倒把他吓得往后跳了一步。 两人在惊慌中对视一眼。阿九诚惶诚恐地道歉:“都是我不好,竟耽搁了殿下走路,打它,打它。” 他另一只手高高扬起,见宣六遥不说话,便真的重重落下,啪叽拍在本就被踩疼的手背上,自然疼得很,他忍不住沁出了眼泪。 阿九约摸十二三岁,身量显得纤弱,此时还有些畏畏缩缩。宣六遥心生恻隐,本也不是阿九的错:“不怪你。” 一大一小各自抹抹眼角的泪,一前一后往晚晴宫去了。 ----------------- 午膳,傅飞燕问起今日在清明苑读书如何,宣六遥装作没听见,在那儿认认真真地端详勺子里的蛋羹是公鸡生的还是母鸡生的。 他的沉默,在傅飞燕的眼里成了一种敢怒不敢言的委屈。 她立时蛾眉倒竖,手中银筷啪地一放,惊得宣六遥的手抖了一抖,这勺来历不明的蛋羹泼到了桌上。 宫中的鸡蛋按额分配,并不是每日都有。尤其宣六遥经历过几世饥荒,对眼下的一茶一饭都格外珍惜,他迅速扑上去一口吸掉蛋羹。桌上尚有些稀碎的泛着油花的汤汁,他正要伸出舌头,傅飞燕拎起他的后衣领:“问你话呢,在书苑受欺负了?” 第4章 再欺 是的。 但是宣六遥摇摇头,往前伸着头,执著地要去/舔那块油亮的汤汁。傅飞燕仍是不肯罢休,揪着他的衣领义正辞严:“你别怕,有母后撑腰呢。若是他们欺负了你,我此刻就去找他们!” 芝麻大点的事,哪里需要劳驾尊贵的皇后娘娘了? 宣六遥心里想着,放过蛋羹汁,将筷尖转向桌上,直直地朝着一片嫩滑的鸡片夹去。 筷尖将至,手腕却被半道握住,耳边仍是傅飞燕不依不饶的追问:“他们欺负你了么?” 她那么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而他只是想安静地吃顿饭而已。 满桌的菜肴散发着香气,他的筷子离它们近在咫尺。然而,她不让他吃,她像一个办案的青天大老爷,一定要将案子办成谋杀的铁案一般。 可是,他只是想吃口菜。 宣六遥无辜地抬头朝傅飞燕望去,傅飞燕突然熄了怒火,捉着他手轻轻地放开了,连着肩膀也微微坍塌了些,她的眼里涌上无尽的哀伤:“若是你的两个哥哥还在,今日就轮不上他们欺负你。” 她忧伤地往门外望去,眼里泛起泪花:“我总觉着他们死得蹊跷。” “怎么蹊跷了?” “嗯?”傅飞燕未料到眼里只有饭菜的年幼儿子竟然有此一问,楞了一会:“我就是觉着蹊跷。” 只这一句话,天皇老子来了也帮不她翻案。 换作往日,宣六遥或许会觉得这是一个失子母亲的臆想,但他今日才被宣三今抱着往水缸里送,若不是自己带了仙力逃过一劫,想必此时已是:六皇子顽皮,自行爬入水缸溺死。 他又追问一句:“两位哥哥怎么死的?” 傅飞燕觉着跟他说也无用,白白添了伤心,再一想说出来也好警醒他:“五年前,圣上带着一梧、两桐,还有三今、四年去猎场捕猎,回来时,说是一梧从马上摔下,被马蹄踩踏身亡,葬礼还没办完,两桐就掉入内湖,等找到时......” 她说不下去了。 一梧、两桐若是现在活着,就是十四岁和十三岁,原本当是皇位继承人,却接连夭亡。接下去的皇位继承人若是按年纪,便是贵妃梅紫青的宣三今,而且一溜下去还有宣四年、宣五尧,除非他们三个都死了,才能轮得到宣六遥。 傅飞燕不是没有怀疑过梅紫青,也不是没有动过把她三个儿子都除掉的心思。可惜,有些事,只能放在肚子里想想。 她泪花四溅,心里波涛汹涌,恨不得大哭一场,心里才舒服一些。 宣六遥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可有人看见?” 其实也是多问,这种不明不白的事,总归无人看见才是,就像今日。傅飞燕却说:“有,好多人都看见了。一梧是自己掉下马,两桐是自己掉入水中。他们都看见了......就是因为都看见了,连查都不用查。” 傅飞燕满含热泪,忽地站起身,掉头往睡房快步走去,她不想让小儿子看到她软弱痛哭的模样。 宣六遥脸色如常地扒着饭,垂眼思索。 众目睽睽之下意外身亡,要么是死得太巧,要么是局布得太精妙。若是有阴谋,那布局的自然是得益的梅贵妃,只是她一个贵妃,有这么大的本事一连除去皇后的两个儿子却毫无破绽么? 显然是不太可能,除非有高人相助。 但在这皇宫里,能有什么高人手眼通天,却又甘心替一个贵妃出力呢? 不过,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就像今日,宣三今卑鄙无耻却又明目张胆地谋害自己,倒是不曾预料到。 ------------------- 午后歇起,宣六遥仍得赶到清明苑读书。傅飞燕虽然不亲自送了,但午时的谈话还是提醒了她,光阿九一个人护送是不够的。 护送的小黄门一下子扩充到四个。四个小黄门分占四角,把宣六遥围在中间,他要紧赶慢赶,把两条小短腿三步迈成两步,才能步伐一致。 赶到清明苑门口,正遇上宣三今三人,他们后头也就跟了两个小黄门。 三个皇子像看一个小傻子似的望着他。 宣三今更是很不友善地耻笑他:“六弟,你怎么不去求父皇给你拨一支军队护着?免得一枝冷箭就把你射死了。” 宣六遥的体质算不得强壮,这会儿正累得气喘吁吁。懒得跟他们一般见识,像没听见似地,反倒冲着他们一扬手:“皇兄们好。” 趁着他们发楞,他开动小短腿,一矮身子从他们三人面前溜过去。 啪叽! 太累了,又溜得太快,腿没抬够,又绊门槛上了。他一条腿挂在槛上,大“大”地趴伏在门里,额头差点磕上影壁。 身后爆发出一阵大笑,尤其宣三今的更为肆意。惊得头顶窜过一众飞鸟,宣六遥侧了侧脸,脸上便落了一滩柔软滑腻的鸟粪,他心里哀叹,可见落井下石之事,不仅世人会做,世鸟也会。 咳。 一声苍老的咳嗽声在门外响起。大笑声顿时戛然而止。想必是平阳到了。 平阳并没有扶起他,径直往里走去,脚步轻缓,几无声息,连着一丝尘埃也没有踢起。三个皇子跟在他后头,回过头朝着他咧嘴笑。 “殿下。”苑门外的小黄门轻声呼唤,大约想要进来扶他。 又是一声平阳的轻咳,清明苑看门的小黄门毫不留情地将宣六遥的腿一扒拉,随即关上大门,将他们挡在门外。清明苑一向不欢迎与读书无关的人。 宣六遥身下的石板凉凉地,不是很舒服,下巴壳和膝盖处又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这小身板,着实没用了些。 他撅着屁股慢慢爬起,忍住了痛才站起身来。 一瘸一拐走到教室门口,平阳却开了口:“六皇子迟到了,请在门外罚站。” 他好像不喜欢宣六遥,好在他对另外三个皇子也没什么好脸色,宣六遥温顺地应了一声,站在门外望着天空发呆。 屋内平阳虽苍老却也抑扬顿挫的讲课声清晰地钻进他的耳里。他无聊地靠在墙上,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不停地踩来踩去,直到屋里讲课声停止,然后一声:“六皇子进来吧。” “是。” 宣六遥忙应一声,抬脚便走。 不想抬的是被踩在下面的那只脚,又是啪叽。 摔了。 在三个皇子放肆的笑声里,他狼狈地贴着教室的墙边绕到自己的座位坐下。连平阳也忍不住提了嘴角,有了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算下来,这是第一日到书苑,已摔了三回跤,栽了一回水缸。读书之路,眼看着坎坷不已。 下午平阳少傅只讲一个时辰,余下时间留与他们自行温习功课。下课的铜铃声响,平阳把书册一合,毫不留恋地起身就走。 教室里又只剩下他们四个皇子。 宣四年和宣五尧捧出砚台、取出墨条开始磨墨。这里不让带伴读,这种琐事皇子们得亲自动手。 宣三今回转身,难得和善地笑一下:“六弟,过来替我磨墨。” 是把他当书童使唤呢。 宣六遥不想跟他起冲突,反正也是闲着没事,乖顺地应一声,哧溜滑下凳子走了过去。 宣三今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凳旁的一只小木箱,示意他从里头拿。他蹲下身,打开小木箱。里头半边是砚台和墨条,另半边是裁剪整齐的一叠纸。 砚台是好砚台,就是有些沉,宣六遥吃力地将它搬到书案上,又准备去教室前头的一只瓷盆里取清水。宣三今却拉住他:“去水缸取水。” 难不成又想把他扔进水缸? 他警惕地看着宣三今。宣三今眯眼嘲笑:“去不去?” 去就去吧,反正也淹不死他。 他左右张望,寻找可以舀水的容器。宣三今却敲敲砚台,说道:“端这去。” 砚台极沉,也没必要这么端来端去。宣三今显然是有些不怀好意了。 宣六遥却仍乖顺地点头:“好。” 他搬起沉重的砚台,托在臂弯里,在宣三今得意的目光中慢慢走出教室,又往旁边走了几步,小心地把砚台放到地上。 然后,弯下腰,沿着墙边哧溜溜地冲到苑门边,溜走了。 老子欺负人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飘着呢! ----------- 第二日,宣六遥起晚了。 他是故意的,磨磨蹭蹭地出了晚晴宫,又不出所料地在教室外站了半个时辰,等那声“进来”响起,在三双眼睛的盯视下,贴着墙边,像一只小老鼠似的绕到了自己的座位。 一坐下,屁股下凉乎乎、粘答答。 凳子被涂了东西。 他用手指抹了抹,一层淡淡的浅白,像是米浆。他抬抬屁股,袍子果然和凳子粘在一起。 他们在他凳子上抹了米浆制成的胶水。 还好,最起码不恶心。 他定定心心地坐着,面前仍是连张纸也没有。 晌午的下学铜铃一响,宣六遥扯开袍子的系带,哧溜滑下凳子。 他要赶在平阳离开清明苑之时一同出门。谁知平阳今日没准时,仍安安稳稳地在前头坐着。宣六遥穿着白色的内衫长裤站在教室门口,在众人惊讶的注视下,像是刚起了床走错了地方。 他低了头,默不作声地原路返至座位坐好。 平阳这才慢条斯理地起身离开。 宣六遥没有看到他离去的背影,因为宣三今挡在了他的身前。 接着,头顶压来一阵沉重,他伸手去摸,竟然是一块大砚台压在头上。宣三今弯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给我顶着,若是摔了就揍你。” 终是逃不过去。 他坐在凳子上,头顶一方砚台。两手扶着,像一只瓷瓶配了个不合适的盖子。偏偏宣三今的两只手不停地在他眼前戳来戳去,烦人得很。 宣六遥又不能躲。一躲,头上的砚台就要滑下。闭眼吧,又看不见宣三今在做什么。只得一戳一闭,一戳一闭,成了一个眨眼木偶。 他眼睛眨酸了,宣三今似乎弯着个腰也累了。 他上半身趴在宣六遥的书案上,一双手仍是不老实地伸到他的腰间挠痒痒。 宣六遥不喜欢不熟悉的人摸自己,忍不住把腰往后一缩,头往前探去,沉重的砚台滑过脱了力的手指,直奔宣三今的后脑勺。 他自己两腿一跨,下意识地从凳子后头跳了下去。 第5章 惹祸 梆! 呯! 砚台在宣三今的后脑勺蹦了一下,然后歪歪斜斜地滑落到地,跌成三瓣。他捂着头趴在书案上,半晌没有吭声。直到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滴滴答答地淌到桌上。 惊呆的宣四年和宣五尧这才大呼小叫地,一个奔到宣三今身边,一个冲出了教室。 闯祸了! 一想到要惹祸上身的宣六遥跟在宣五尧身后,四条差不多的小短腿,各自跑出了自己特有的风格和速度,风卷残云般的,各各从清明苑消失了。 跟在宣六遥身后的四个小黄门,莫明其妙的,连四角阵形都没有排齐,就像南归的雁阵一般,跟着领头雁扑向晚晴宫。 宫里,饭桌上的扣盆还没掀开,傅飞燕在等他回来一起午膳,却见儿子只着内衫,气喘吁吁地扑进门,又是啪叽五体投地,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哎呀,你跑慢点啊。”傅飞燕心疼地拉起他,顺便在他的小屁股拍了两下,“少不了你一口吃的,跑这么急干什么?” “母,母......”宣六遥喘个不停,嘴里蹦不出一个整字。 傅飞燕转头问跟在后头的小黄门:“小皇子这是怎么了?他的袍子呢?” 小黄门们齐刷刷地摇头,皆一脸懵懂:“不知道啊。” 宣六遥一屁股坐到地上喘气。 要不要告诉傅飞燕?要不要把这事担起来?按理说,好汉该有担当。可昨日宣三今明打明地谋害他,他也没有吭声。眼下他一时失误伤了宣三今,只怕梅贵妃要拿这事作文章,若是安个谋害皇兄的罪名,傅飞燕这边可就完全失了势。 罢了,对君子用君子的方法。对小人或恶人,不用讲什么道义。 打定了主意,他才爬起身跟傅飞燕说道:“母后,快,我快饿扁了。” “就这出息。”傅飞燕原本不知他出了什么事,原来竟是饿了,她不怒反笑,“开饭。” 宣六遥赶紧吃,他觉着再慢一点怕是吃不上饭了。 吃得太急了,以至于一口饭还未嚼碎就吞下,堵在喉咙口不上不下,惹得傅飞燕和宫人们在他背上一顿猛敲。 刚吃完,就有人来传旨,让宣六遥去御书房见圣上。 看来他们已经告到圣上那儿去了。 他擦了擦嘴,想了想,又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口,特意留了些残渣在嘴边,才穿上外袍。傅飞燕不放心,跟着他一起去。 ------------------------ 御书房内,贵妃梅紫青垂着泪跪在圣上跟前,宣四年和宣五尧也在。宣拾得紧皱双眉,脸色很是难看。 傅飞燕牵着宣六遥的手走进来,宣六遥一脸呆呆的模样,唇边还残留着油亮的汁水。 宣拾得很不满地问宣六遥:“六遥,今日是你砸的三今吗?” “什么?”傅飞燕一惊,诧异地看向宣六遥。 宣六遥瞬间装回三岁,他仰着无辜的小脸,重复一句:“什么?” 他的声音稚嫩温顺,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清澈无比,却又有些懵懂,加上唇边未擦净的汤汁,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刚做过坏事的臭小子,而像是刚刚拉屎拉了一半却被从马桶上拎过来准备背黑锅的冤大头。 宣拾得果然松了脸色,连着口气也缓和了许多:“六遥,今日在书苑发生什么了?” “发生......五马扫乱军。” “什么?”宣拾得没听懂。 宣四年上前解释:“父皇,六弟说的是少傅今日讲的史事。” “哦。”宣拾得恍然大悟,继而又对宣六遥循循善诱,“你和皇兄之间可曾发生了什么事?” 宣六遥缓缓地转动着眼珠,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皇兄,他们念书,五马扫乱军。” 宣拾得没耐心了,直接问道:“可有皇兄欺负你?” “没有。皇兄们对孩儿很好。” “哦?如何个好法?”宣拾得似乎有些不信。 粉饰太平也不能太过,宣六遥抓着傅飞燕的衣摆,仰着头呵呵笑,仿佛是在因为回答不上而有些尴尬。 宣拾得有了答案,挥挥手示意傅飞燕:“去吧。” “是。”傅飞燕欠欠身,牵了宣六遥的手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 身后响起一声脆亮的呼喊,一股香脂气随着一个人的走近而钻进了宣六遥的鼻子。他知道,是贵妃梅紫青。 梅紫青走到他身前,降尊纡贵地蹲下身子,嘴角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六遥,今日你可曾替三皇兄拿砚台?” 宣六遥看着她。梅紫青二十八、九岁模样,面目秀媚,薄施脂粉的模样像一颗熟透的蜜桃,很是诱人,然而她眼角尖尖,那一处尖像是深藏在软嫩果肉里的尖锐桃核,透着一股“该狠时绝不手软”的劲。 能从普通宫娦做到贵妃,除了家世背景,相貌姣好,难免会有心计和手段。 当然,若只为自保或晋升,宣六遥觉着也无可厚非。此时她也只是想替自己的儿子讨个公道罢了。所以,他只是咧嘴笑着,小傻子似的。 梅紫青继续追问:“六遥乖,今日你可拿过砚台?” “什么是砚台?” “就是那么大,方方正正,但也不是很方方正正,黑的,用来磨墨的石头。很沉。”梅紫青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别人家的孩子那么耐心地解释一样物件。 宣六遥一脸恍然大悟:“哦,皇兄们都有,我没有!” “是是,皇兄们有,你今日可曾拿过?” 宣六遥摇摇头:“皇兄不给我拿。” 他又抬头看傅飞燕:“母后,我也要砚台。皇兄不让我碰,我也想要一个。” 傅飞燕不说话,回头看看宣拾得。宣拾得直往外挥手:“走吧。” 就这样,傅飞燕和宣六遥安然无恙地走出了御书房,只听里头传来一声怒吼:“胡闹!” 还有梅紫青的哭诉:“圣上,三今被砸成那样,难道就算了吗?” 依然是宣拾得生气的大吼:“你说是哪个砸了三今,还是他自己砸的?都学会栽赃了啊?!” 随着走远,里头的辩解声也就慢慢听不见了。 傅飞燕这才释然地说道:“宣三今被砸伤了?总归是他们兄弟三个闹起来,却要诬蔑你。” 宣六遥心里发虚,也不敢吭声。虽说宣三今不仁在先,但他总归也是不义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不是也是一个小人? --------------------- 回了晚晴宫没多久,又有小黄门来传旨:六皇子年幼,不宜与三位皇兄同读书,暂时不用去清明苑,待有了合适的少傅再继续读书。 宣六遥反倒略松了口气。 也好。 他就这样被剥夺了去清明苑读书的资格。 只是,之前被关了整整两年,这放风的脚步一旦迈起来,就不容易停下了。这不,宣六遥在晚晴宫里闷得要疯了,他拍打着大门嚎啕大哭:“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去哪儿?”傅飞燕在屋里头大喊,不胜其烦。 “我要出去!” 宣六遥转到影壁后头,一边哭,一边透过泪眼与坐在屋里的傅飞燕遥遥对视。 他一向很乖顺,在傅飞燕的记忆中,这似乎才是他的第二次大哭。 小孩子嘛,哭哭闹闹才像孩子。傅飞燕闭上眼,愉快地听着儿子温润谦和的哭声,默默地心里评判:中气差了点,拉的调子有些长,没有一梧和两桐哭起来有劲。 一想到这两个早夭的儿子,傅飞燕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涌上来。 罢了罢了,就让他痛痛快快地活着吧。 她睁开眼望过去。 宣六遥正靠在影壁上,百无聊赖地左右张望,两条手臂贴着墙动来动去,却仍是咧着嘴,颇为认真地嚎着,也只是听着认真罢了。 他突然发现她在看着他。 他楞了一下,站直身子,认认真真地大哭起来。仿若在说:我都这么认真了,母后就给点面子吧。 傅飞燕忍俊不禁,转头吩咐香龄:“让阿九他们跟着小皇子,带他在宫里转转吧。” “是。” --------------- 宣六遥高高兴兴地出了晚晴宫,头一次在这皇宫里自由自在地闲逛。 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道道宫门,红瓦白墙的宫墙,青石板的甬道。宫门都关着,偶尔也有半开的,却也只能看得见里头的影壁。 他七拐八拐,绕来绕去,看头顶上的日头,想必连方向都已经变了。 走着走着,前边的甬道上竟然泼了一滩药渣,好像还是才泼的,药渣上热气腾腾,弥散着苦苦的味道。 旁边有一道朱漆大门,门上的牌匾写着:贺兰殿。 门半掩着,显然这里头是有病人。只是这中药渣泼了是几个意思? 民间在有人走来走去的路上泼药渣,是希望踩的人带走病气。也算是损人利己。这宫里横竖走的都是宫里人,是自己人害自己人么?什么人这么明目张胆地惹人生气? 宣六遥抬腿就要往贺兰殿里走,阿九一把拉住他:“殿下,这是三皇子住的地方,我们还是别去打扰了。” 宣三今?想必此时他恨着自己呢,还是别往上撞了。宣六遥从善如流,绕过药渣往前走,不料从贺兰殿的门里走出一众人,正好拦在他前头。 他抬头一眼,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正是梅贵妃。她一眼便瞧见了路过的他。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宣六遥忍不住缩了肩膀,悄摸摸的调转脚尖,准备逃命了。 “六皇子。”梅贵妃却突然散去满脸冰霜,展颜一笑,“你来看望三皇兄吗?” “啊?是,不是......”他一时判断不出梅紫青的用意何在,结结巴巴不知如何作答。 梅贵妃却走上两步,双手亲热地按上他的肩头,稍稍一用力,便将他推着往贺兰殿里走:“来就来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带你进去。” 她抬头跟身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宫女心领神会,带着一众宫人站在殿门口,将阿九他们挡了个结结实实。阿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梅贵妃将他带进去,急得抓耳挠腮,却没有办法。 宣六遥本不想进去,奈何两条小短腿使不上劲,只能跟着梅贵妃的推势滴溜溜地进了一间堂屋,却不是宣三今的卧房,他只闻到浓郁的苦药味。 第6章 探灵 “六遥,是不是想看你把三皇兄砸得怎样了?”耳边女子的声音低柔温和,他差点顺势点了头。 梅贵妃继续问:“三皇兄当时是不是流了很多血?” “啊?流了很多血?”宣六遥别别扭扭,很不自在,只能装糊涂。 梅贵妃的笑容突然消失,眼里又射出针似的恨意来:“你砸的,你不知道么?” 宣六遥呆呆地看着她,心里直念叨:怎么办?怎么办? 梅贵妃倒有些心里没底了,一时搞不清楚到底是宣六遥砸的宣三今,还是三个儿子构陷了他? 她眯了眯眼,又是一脸的严肃:“六遥,砸了人就该承认。你若是肯承认,我们也不会怪你,你和他们还是好兄弟。你老老实实地说,你有没有砸三皇兄?” “没有。” 宣六遥狠了狠心,脆生生地回了一句,转身往药味浓郁的里屋冲去。他想去看一眼宣三今伤得如何。 宣三今正撒着两腿坐在床上,头上缠了几层白布,见着他进来,呵呵笑起来:“咦,小皇弟!” 他竟然没有生气。 宣六遥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宣三今见着他会气得伤口迸裂,爬也要爬起来打他。宣三今却拍起了手,笑得前仰后合:“小皇弟,小皇弟!将来都要辅佐我!” 啊?这是怎么了? 宣六遥楞了,宣三今看上去怎么像是个傻子?自己把他砸傻了? 尚在发怔,有人一把将他扯了出去。他来不及迈腿,差点跌倒,看那深绿的袍子,还有浓郁的脂粉香,扯他的,自然是梅贵妃。他也就没反抗,出房门前,他又看了一眼宣三今,宣三今仍是笑着,笑得天真无邪。 梅贵妃将他拖到院子便松了手。他趔趄几下,跌坐在地,却无话可说,无言以对。 大门口传来一阵喧嚣:“皇后娘娘留步。” “让开!你们谁敢拦我!” 傅飞燕带着一帮宫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想必是阿九他们去通报了。她穿着常服,连打扮都来不及就冲过来了,纵是如此,满脸的杀气撑得气势满满,不输盛装的梅贵妃。 她伸手怒指梅贵妃:“梅紫青,你做什么?!” 梅紫青垂下眼,侧转了身子冷冷回道:“我做什么了?” 一个贵妃,见着皇后不但不行礼,还语气冷淡。可是梅紫青有这底气。 傅飞燕不能怎样她,只能生气地带着宣六遥回晚晴宫去了。 大约谁都心里不痛快。 宣六遥也是,他不能接受自己把宣三今砸傻的事实。更重要的是,他失手砸了宣三今,却连认都不肯认,反而让他们背了栽赃的罪名。 他苦恼地叹口气,往后,要对他们好一些。 一片枯黄的秋叶飘落,风起了。 ----------- 秋风没刮几日,却刮来一个让他更为震惊的消息:宣三今死了,死于破伤风。 宣六遥更苦恼了。 他在前世不是没有杀过人,他亲手杀过的人不计其数,但那是战场,又或是坏人。 他没有杀过无辜之人,更没有杀过家人。可这一世他却把兄长亲手送走了,虽然说到底是宣三今咎由自取,但毕竟砚台是从他的手里滑下去的。 夜深人静,他仍在自责,思绪胡乱,想得头疼,前额更是胀胀的。 前额骨的后边是泥丸宫,在仙界,泥丸宫里的天眼是可以打开的。天眼可以看到过去、现在、未来,但进入尘世后,天眼便被封印了。 他用力地揉了揉前额,闭上了眼睛。 一片黑暗。 黑暗中却隐隐有人影,渐渐显于亮色之中。 人影越来越清晰,是个十二三岁少年的背影,正在一片焦黄的土地上孑然一身地走着。在他的身侧,是一条宽阔的河流,河水浑黄而平静。 河边树着一块不高的石碑,上书二字:忘川。 少年缓缓转过身来,赫然是宣三今。他望着宣六遥惨然一笑,眼中并无敌意。 宣六遥不知为何会看到他,急切地向他道歉:“三皇兄,都是六弟的错。” 宣三今苦笑着摇摇头:“不是你的错。是他们。大皇兄、二皇兄的死,也是他们的错。” “他们?谁?他们为何要害你和大皇兄、二皇兄?”宣六遥吃惊地问道。 宣三今却没有回答,转过身慢慢走了几步,突然掉转方向,跳入浑黄的忘川河。 平静的河水悄无声息地起了个漩涡,眨眼间将他送进了最深的河底。 “三皇兄!”宣六遥大叫一声,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昏暗。 他们?是谁?这只是个无稽的梦,还是真实的幻像?宣六遥翻身坐起,静悄悄地走到屋外,再悄摸摸地溜到晚晴宫的门口。 他想去看看,看看宣三今,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可惜,他此时如此矮小,连一道门栓也够不到。他丧气地转了身,却吓了一跳。 影壁旁立着一个人影,也不知何时在的。 宣六遥诧异地低声问了一声:“谁?” “殿下,你要去哪?”那人轻声轻气地问道。 宣六遥趁着晦暗的月色仔细一瞧,竟是阿九。他心里一动:“阿九,出去么?” 阿九走过来,弯下腰压低声音问:“去哪儿?” “去不去?” “殿下去哪我就去哪。” 宣六遥不再客气:“开门。” “是,殿下。” 门栓被轻轻地拨开放下,大门安静地打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跨出门槛,沿着宫墙,小心地避开巡逻的守卫,静悄悄地往皇宫的后头走去。 宣三今的贺兰殿正处于皇宫的后头。 殿门大开,里头灯火通明,此时他的棺椁,应该仍停于殿内。 守门的小黄门正靠坐在影壁下打盹,这等懈惫,想必梅贵妃并不在。 宣六遥心中默念:继续睡,继续睡。然后带着阿九摸进贺兰殿。 院子里挂着十数盏白灯笼,正屋里烛火亮如白昼,一具白色棺椁当门停着。几个宫人跪在棺前,低着头打瞌睡。 继续睡,继续睡。宣六遥仍是默念着,仿若他念了,那些人就不会醒转。 不过是没醒过来,他们的头耷拉着,个个睡得很熟。 他沿着走廊静悄悄地往正屋走去,肩头却被按住了。 回头一看,阿九正苍白着脸,满眼畏惧地看着屋中的棺椁,他弯下腰,在宣六遥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殿下,我们回去吧。” 宣六遥用低低的声音安慰道:“别怕,有我在。” 阿九显然是不信的,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扛起宣六遥,转身就往贺兰殿外逃。 扛了人,走路就没那么轻便了。 阿九的脚拍着打石板路,啪嗒啪嗒,顿时正屋里打瞌睡的宫人们被惊醒了,他们互相眼带惊恐地瞧了瞧,默契地挤到一起,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看守门口的小黄门也绕过影壁,屁滚尿流地往屋里冲,正好与阿九和宣六遥在影壁的两侧错过。 两人就这样顺利地离开了贺兰殿,虽然一个是逃,一个是被迫。 宣六遥也不敢呼喊,只得默默地由着瘦弱的阿九扛着他逃窜,偏偏阿九慌不择路,走了好长一段路也未到晚晴宫。 各段甬道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若是白日,还能凭着沿路的牌匾和远处的高殿分个东南西北,此时云层堆叠,月色不明,前面的宫墙,连盏灯笼也不挂,瞧着黑漆漆的仿佛里头藏了不少看不见的东西一般。 阿九惊慌失措,只觉哪哪都不对劲,连着肩头扛着的宣六遥,不喊不闹,不挣不扎,安静得不像个人。他停了下来,抖如筛糠,只听一阵细碎的淅沥声,从他的裤管漏下不少的水,似乎还冒着热气。 宣六遥闻着一股臊气,知道阿九是被吓尿了,无奈地踢了踢腿:“放我下来。” “是是。” 阿九早等着这句话,身子一倾,宣六遥咕噜噜地从他肩头滚下来,差点滚在这滩尿水里,好不容易跳开半步。 宣六遥左右望望,他也不认得这是哪里。又看看面无人色的阿九,想必他也是不认得的。 “殿下,我们该往哪儿走?” “我哪知道。”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复杂。 宣六遥没想到出门时还跃跃欲试的阿九竟然是个绣花枕头,阿九没想到小皇子不只是放风,竟然夜探灵堂,幸得没被人当场逮住,没有闹出什么风波来。 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回晚晴宫去,免得发现没了小皇子又是另一场风波。 也不知道宣六遥是不是这么想,反正阿九跟着他七转八转,又转到了贺兰殿门口。 不同的是,此时连个看门的也没有,宣六遥就又走了进去,扒在影壁处往里瞧。阿九喉咙发紧,又不敢丢下小皇子,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似的,抖抖索索地骑在门槛上,随时准备往里冲或往外逃。 院子里仍是没人。 正屋里,一众宫人略略分散了些,三三两两地挤着跪坐在屋中,有人看见了大门口的影壁处探出了一张小白脸,吓得惊呼一声。众人立时又如一窝鸡崽似的挤成一团。 看来是不可能悄悄地看到宣三今的遗体了。 宣六遥暗叹一口气,转身走出贺兰殿,阿九爬出门槛,四脚并用地爬了几步,才站起身跟在后头。 两人悄无声息地回了晚晴宫。 ---------------- 这一趟,没什么收获。 既然夜里不能看,那干脆白日里光明正大地去看。 反正去拜祭兄长天经地义。他央了傅飞燕,傅飞燕想想,这或许能让宣拾得对他有个好印象,便同意了。 她牵着宣六遥往贺兰殿走去,忍不住低头瞄了他一眼。他小脸白嫩,伶俐里却有一种天生的呆。她暗自松了口气,还好,他安好。 灵堂里,梅贵妃也在。她有些意外傅飞燕和宣六遥的到来。 宣三今尚未成年,葬礼并不隆重,按理他们无需前来祭拜。但他们来了,而且宣六遥进门时披了麻,认认真真地行了跪拜礼。末了,还让人抱在棺边,要“看三皇兄最后一面”。 当初他们对他的指责,他似乎浑然没放在心上。 梅贵妃似乎也有所触动,脸上的神色舒缓了些,但仍是有些不太自在, 第7章 天眼 棺中的宣三今不再有往日的骄横,腊白的脸上挂着一层淡淡的悲哀,他的脸颊、脖颈白净,并无异常。 宣六遥看了一会,假装不小心,上半身直直往棺里栽下,顺势扒开宣三今的衣襟。在被人七手八脚拉上来之前,他看清了宣三今胸膛上一块巴掌大的红印。 那红,红得鲜艳欲滴,却在边缘上有火燎过的焦黑,看着很是瘆人。 果然死得不正常! 致宣三今死的人,不是他,而是“他们”。 “他们”是谁?为何一连杀了三个皇子?他要不要提醒傅飞燕、宣拾得或梅贵妃? 正在思忖中,傅飞燕和梅贵妃也扑了过来。傅飞燕急着查看宣六遥可曾受伤,梅贵妃却在棺椁的另一侧忙着替宣三今掩上衣襟。 她的眼里并没有震惊,却是狠狠地向宣六遥瞪来,眼里竟掠过一道杀气。 宣六遥心内大震。 梅贵妃显然看到了这个不正常的致命伤,作为母亲,她不应该大吃一惊,然后呼天抢地或要求圣上或大内侍卫查案吗? 她为何不吃惊,反而似乎很恨他揭破? 只有一个解释,“他们”是她和别的什么人! 她为何要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难道是因为宣三今傻了吗?就因为他傻了,就要除了他?那宣一梧和宣两桐的死,也和“他们”有关? 宣六遥思绪纷乱,不能释怀,只听着耳边有人在嚷嚷:“六皇子丢了魂了!” 也好,也好,就让他们认为自己丢魂了吧。免得梅贵妃他们还要思量着灭自己的口。 他装着木然的样子,由着傅飞燕将自己抱走。 ------------ 光抱走是不够的,傅飞燕去请求宣拾得派人替他“招魂”,宣拾得派了颇有“仙术”的平阳。平阳从贺兰殿转了一圈,带了一片半绿半黄的秋叶,叶子盛着一小汪清水,他让宣六遥把这“仙水”喝掉。 “喝吧,喝了,六皇子的魂就回来了。”他的声音苍老嘶哑,与讲课时的抑扬顿挫完全不同。 他的眼里藏着一丝阴冷,这阴冷,让宣六遥一扬手,打翻了这片叶子,也打翻了平阳好不容易从贺兰殿托到晚晴宫的“仙水”。 傅飞燕很是惶急,却不敢出言打扰。 平阳冷冷地盯着他,他也看着平阳。不知传说是不是真的,平阳真的有活了几百岁了吗?不过,傅飞燕说宣拾得当年也是他教的,算下来一百多岁是必定有的了。活到这样的岁数怎么说也是人精了。他真的会“术”吗? 宣六遥甚至在想,梅贵妃背后的人是不是平阳? 不过还没容他想清楚,平阳已经跟傅飞燕告辞:“皇后娘娘,这几日让小皇子歇息着,不要往外跑,往后不能再去这种地方了。” “好,多谢少傅。” 平阳走了。傅飞燕蹲在宣六遥跟前担心地看着:“六遥?” “母后,大皇兄和二皇兄的先生是谁,是平阳少傅吗?” 傅飞燕楞了一下,摇摇头:“不是。他们的先生是柯少傅。” “他如今在做什么?” “不在宫里了。一梧和二桐出事后,柯少傅觉得事有蹊跷,竭力要求彻查,圣上觉得他言行不当、扰乱人心,将他流放,没多久说是病死了。”傅飞燕的脸上闪过阴霾。 “母后,当初大皇兄和二皇兄出事后,他们的身子有查看过么?”宣六遥突然问她。 “啊?”傅飞燕觉着小儿子的问题常常出其不意,但仍认真地回忆了一下,“看了。一梧身上被马蹄踩得到处是伤,二桐,掉下河时身上也有撞伤。” “伤是红色的么?” “是红色,不过这有什么奇怪的?” “母后有仔细看过伤的模样么?” 傅飞燕顿了一会,她不太想说下去,但仍勉强地回了一句:“我只看了一眼。” 宣六遥仍要追问:“当时是谁查案?谁勘验的现场和伤口?” “好了!”傅飞燕出口打断,她左右望望,又凑近他低声说,“你还小,这些事你不要管。等将来你若有本事了,再去替哥哥们讨得公道。眼下最要紧的,一,保全自己,二,长本事。” 当然,这话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傅飞燕也知道。但,能怎么办呢? ------------------------------ 宣六遥疑心了平阳。 却也不是平空怀疑。他是梅贵妃三个儿子的少傅,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长大后成了皇帝,他仍旧是当仁不让的帝师。 一个帝师的官位,值得他冒着风险杀害别的皇子吗? 或许没有,但若有人为了儿子的皇位跟他联合呢? 到了晚上,又是夜深人静,宣六遥躺在床上仍是思绪纷纷,额间的泥丸宫又在隐隐发胀,他闭上眼,重重地抹了一把前额,一边想着平阳此时在做什么呢? 一念起,画面现。 平阳在一间宽大的屋里,屋里只有一床,一烛。床铺很是宽阔,已是天凉,却仍是铺着平整的草席,旁边一条薄被叠得整整齐齐,似乎睡觉的主人浑不怕冷。 烛火微微抖动,间或爆出一个火花。 平阳端端正正地盘坐在床中间,闭着眼,似已入定。他的眼角和嘴角仍是微微耷拉着,即便无事时,也显出许多沉重与肃然, 他一定活得很不快活,宣六遥暗想。 他突然意识到,他身在晚晴宫,却看到了宫外的平阳。心里顿时有些欣喜,莫不是天眼打开了? 他在虚空中看着平阳,这须发皆白的小老头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突然睁开眼睛向他看来,眼神锋利得几乎带着几枝小箭嗖嗖地射过来。 宣六遥心一虚,情不自禁地睁开眼,他仍躺在自己的床上,眼前是一片黑暗。 他兴奋地一拳砸向床榻,天眼开了!再去看看!他又闭上眼,心里想着去看一下宣三今,若是有可能,问他一下,他说的“他们”是不是梅紫青和平阳? 宣三今仍是煞白着脸躺在棺椁中,算算日子,应当明日就要送出贺兰殿了。宣六遥看了他许久,心里默默念叨:醒来,醒来。 他似受到了感应,缓缓地睁开眼睛望向虚空中的宣六遥。宣六遥心下一喜,又用心念问道:“三皇兄,你昨晚说的他们可是梅贵妃和平阳少傅?” 宣三今看着他不说话,脸上表情不喜不悲,毫无波澜。 宣六遥有些着急,正要继续追问,眼前却一黑,没了意识,直到有人不停地拍打他的脸:“六遥?六遥?” “嗯?”他迷迷糊糊地回了一声,只觉眼皮似粘了胶水一般,睁也睁不开。 “六遥,醒醒。”傅飞燕的声音在他耳边忽远忽近。 他不想醒,翻了个身勉强回道:“让我睡会儿。” 然后,不理傅飞燕在他肩上推推搡搡,自顾自地睡了过去。他甚至心有怨念,大半夜的,傅飞燕叫他做什么,喊他起来吃夜宵吗? 终于,再听到时,耳边已不是傅飞燕的念叨,而是屋外几声清脆的鸟鸣。天亮了,宣六遥惬意地伸了伸懒腰,心里很是愉悦。他又翻过身,小短腿跨过身子扑地跌在软和的被褥上。 床头站了小黄门,是阿九,抬眼向他看来,正好和他对了个视。 他朝阿九笑笑。 阿九却似被他温暖的笑容震撼到了,张开了嘴呆若木鸡,一瞬间脸涨得通红,嘴唇抖索着,似乎有很多的话要讲,却堆在喉咙口讲不出来。 他疑惑地看着阿九,这是什么意思? 良久,阿九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喊叫,挥舞着双手转身往屋外跑去,边跑边激动地喊着:“醒啦!醒啦!” 醒个觉而已,有这么大惊小怪的吗?这阿九,是不是前晚上吓傻了?宣六遥摇摇头,一咕噜坐起身,穿衣穿袜。他饿了。 屋外一阵纷乱的脚步,卧房门口一下子堵了好几个人。傅飞燕和阿九、香龄他们都想先进来,结果谁也不让谁,就这么纷乱地卡住了。即便卡着,傅飞燕也奋力地往前挤着,像是跟前有一大块金子似的。 宣六遥半只袜子套在脚尖上,抬着头惊奇地看着他们。 终于,“扑”的一声,傅飞燕总算挤进来了,她划拉着两条手臂,像蝴蝶游泳般地,跌跌撞撞地扑到他跟前,一把揪住他的双肩,热泪盈眶地看着他。 宣六遥知道被泪水挡住的眼睛是模糊的,可傅飞燕偏偏就这么晶莹的泪水糊满了眼眶,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大约是女人的眼泪更干净吧。宣六遥心想,低头继续套袜子,不想傅飞燕一把将他重重搂进怀里,他的眼前顿时一黑,已经套了一半的袜子滑了出来,他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自己的嫩脚丫,尽量在被闷死之前能穿戴得整整齐齐。 好不容易,傅飞燕放开了他,又哭又笑:“六遥,你吓死母后了。” 怎么就吓死她了?他又没做什么。 宣六遥抬头莫名其妙地看一眼她,加快了穿袜穿鞋的动作,不想头顶被“啪”地用力打了一记。 哎,他现在的头可金贵了。他捂着头顶,不满地抬头看傅飞燕:“母后,你打我做什么?” “打死你才好!”傅飞燕刚刚还热泪盈眶,这会儿却气鼓鼓地叉着腰瞪着他,“你个没良心的。” “我怎么了?” “怎么了?一睡睡了三日三夜,叫都叫不醒。我提心吊胆到现在,你倒好,没事人似的!谁让你把平阳少傅拿来的仙水推掉,若是喝了,说不准就不会这样了。” “三日三夜?”宣六遥傻了。自然不是因为没有喝“仙水”,而是用了天眼太过消耗心念力的缘故。 用一下天眼竟然要睡三日三夜?这也太不划算了。他的心情一下子不好了。 第8章 出宫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宣三今已经跟着宣一梧、宣两桐去了。他们的死因,暂时也没有更多的线索,只能先放一放。 傅飞燕收紧了宣六遥的放风,又不让他出晚晴宫了。 晚晴宫里又没什么好玩的,不过下下棋,投投壶,有时宫人们在院里玩绊绳游戏,热闹是热闹,可宣六遥玩不过个子高的他们,要么当拴线绳的桩子,要么做桩子的宫人把线绳栓在脚踝处,然后全场人压着无聊的表情等他一个人在低低的线绳上蹦来蹦去,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小傻子。 他很没面子。 他在前世做英雄豪杰,挥剑叱咤风云,在这世却被当成一个小傻子看,可他没办法,他此时的身躯才三岁,他的腿脚因为娇生惯养,约摸还不如别的三岁孩子有力。 还是看他们玩吧,最起码他们玩得还开心些。 他坐在一旁的台阶,托着腮看着这些宫女和小黄门们快活地在线绳上蹦跶,像巨大的红红绿绿的蚱蜢在麦田里蹦起落下,清脆的笑声似乎能穿透云霄,连着南归的雁阵都要低下头好奇地看看这院里怎么这么嘈杂。 可惜,快活是他们的,嘈杂是他的。宣六遥看着挤在人堆里一起蹦跶的阿九,心里起了一丝嫉妒,凭什么阿九能玩他不能玩? 他盯着阿九,在阿九好不容易抬眼看向他时,弯了托腮的手指勾了勾,意思是让阿九过来。阿九居然只是看了一眼,就若无其事地又投身于蹦跶中了。 宣六遥气得站起身,恨恨地瞪着阿九。 终于有宫人示意阿九看过来,阿九才在他不友善目光的逼视下,喘着气快活地溜到他跟前:“殿下,怎么了?要一起玩吗?” 宣六遥冲他又勾勾手指,这会他看懂了,将耳朵凑了过来。 “跟我出去。”宣六遥在他耳边低声吩咐,左右望望,确定没有人注意他们。 “哦。” 阿九会意地点点头,抹了抹额头的汗,弯着腰跟在宣六遥身后,鬼头鬼脑地溜到大门口。两人拨开门栓溜出晚晴宫,外头果然是天大地大,连着风都是大片大片的。 宣六遥仰头畅快地吸了几口气,转头问阿九:“身上带银子了吗?” “啊?”阿九一楞,他身上即便有银子,那也是他自己的,他思考了一下,果断地摇头,“没带。” 宣六遥也是没有银子的,平时吃住用度都在晚晴宫,傅飞燕可没给过他一分银子。他有些失望,低头看看全身,最值钱的大约就是身上的这一套袍子了,哦,还有块挂在腰间的佩玉,不算大,倒是名贵的和田玉籽料。不过,这也不能当银子使。 没有银子,那就只能在宫里头逛逛了。 宫里头已经逛过了,不过就是一些永远看不见里头是什么人的苑门和几乎一模一样的甬道,没什么意思。宣六遥环视一圈,没看到什么人,他爽快地挥挥手:“走,出宫。” “是。”阿九懵懵地回了一句。 宣六遥不动,阿九也不动,两人莫名其妙地对视着。因为个子高矮不同,一个仰头,一个低头,时间久了脖子都有些酸麻。 半晌,宣六遥说了一句:“走啊?” “殿下先请。” “我不认得出宫的路。” “哦。” 阿九恍然大悟,施施然走到前头去了。宣六遥盯着他的后脑勺,觉着大约阿九脑子里也是少根筋的,他说出宫就出宫,问都不问一句,更别提去找傅飞燕禀报一声了。 ------------- 拐了几个弯,走了约摸有小半个时辰,也不知阿九可曾绕路了,出宫的宫门就在眼前了。 那是个不算太大的拱门,门的阔度还没有普通的大户人家大。两个持着长矛、佩着腰刀的侍卫笔直地站在拱门内。 阿九这时才回头问了一句:“殿下,你有令牌吗?” “没有。” 宣六遥回了一句,下一刻他便撞到了阿九不算圆润的臀部。阿九停住了脚步,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回转身:“没有令牌怎么出去?” 早些时候怎么不问,这会儿都已经走了那么多路,总不能白来一趟吧?宣六遥又是爽快地一挥手:“跟我走。” 他昂头走在前边,心里默念: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有时候,不是不可为,而是不敢为。宣六遥带着阿九大摇大摆地从那两名侍卫眼前走过,那两个侍卫竟然像瞎了似的,站着一动不动。宫门外头的墙下还站了好几个侍卫。有人看到了他们,竟没有一个上来阻拦。 宣六遥心中暗喜,看来自己的心念力又能用上障眼法了。 其实他只是没有看到守门侍卫闭着的眼睛罢了。 他们出的那道宫门应该是边门,外头也是一道略宽的甬道,直到再拐了弯,眼前才宽阔起来。再远些就是普通的屋所,街巷之间渐渐人多了起来。 靠近皇宫的地方是黄金宝地,人多了,商铺摊贩就多,各式琳琅也就满目。 宣六遥走在人群之中,虽然自己的个子不高,仰头看着,像是在巨人之间穿梭一般,但,这还是人间烟火。 他惬意地深吸一口气,得意地扬声说道:“阿九,你有多久没出来了?” 阿九没有回答,约摸是被满目的路人和物件迷了眼,宣六遥也未在意,仍是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直到阿九不说话的时间也长了些,他才疑惑地回转身,片刻之后,他的心里浮起了一句话:他和阿九走散了。 他站在原地往后张望,满眼都是走来走去的人群,还有站在街边做买卖的闲杂人等,偏偏没有看到阿九褚红的衫影。目光逡巡间,他被走过的人推了一把,还被骂了一句:“小狗不挡道!” 他趔趄半步,摔倒在地。宫外头可没人知道他是皇子,推了也是白推。他只能赶紧爬起身调头往回走。想必阿九没有走远,得先把他找到。 这条也不知是什么街,不算太长,从热闹的东头走到冷清的西头,再从冷清的西头走到热闹的东头,不过用了半个多时辰而已, 他已经走得脚底生疼、额头冒汗,阿九却像融入人群的一滴水,沓无声息。 人群熙攘,他如一只在森林里爬行的虫子,只见片叶,不见天日。 终是累了,他靠着墙边,望着这一茬茬的走过的路人。 他已腿脚俱疲,口干舌燥。 不远处的糖水铺子,香气清香绵远,勾起肚里的馋虫,他更饥渴了。他摸摸腰上的那个佩玉,佩玉触之温润,那是傅飞燕替他挑的,他当然不能用来换糖水喝。 咽了咽干涸的口水,他不再去看糖水铺,只凝神看着眼前。 功夫不负有心人,人群里终于闪过一抹禇红,那是阿九衣裳的颜色。宣六遥立刻窜了出去,追着那身禇红而去。 阿九走得很急,两条小细腿迈得跟水上飘似的,衣不沾身地从人群中穿过。宣六遥紧紧地跟在后头,直到阿九慢下来,他才一扑而上抓住衣摆:“阿九!” 阿九闻声回过身来,却不是阿九,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 那老头回头望了个空,疑惑地低下头,才发现了揪着他衣服的宣六遥。 宣六遥刚只盯了衣服,不曾留意到他方帻下的白头发,此时却也吃了一惊。这不是平阳嘛?! 平阳却似不认得他,只疑惑地上下打量着他。看着看着,一双小眼睛里放出光来,像是看到了什么稀罕玩意儿。 宣六遥松了手,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地行礼:“少傅好。” “你怎么在这里?”平阳摸摸下巴的山羊胡,意味莫明地看着他。 “我跟阿九他们游逛,他们解手去了,一会就来。” 宣六遥心里对平阳有戒心,不肯说实话。平阳却也不是个好糊弄的,咧嘴一笑:“你是跟他们走散了吧?” 看来是瞒不过他,宣六遥老老实实地回道:“是,应该就在不远处。” 平阳一声轻笑,和善地说道:“我带你去找他们。” 倒和平素的阴沉很不一样,宣六遥不禁抬头仔细看他。看来,人心情好了,连着面孔也会变,平阳此时的眼角和嘴角似乎也不往下耷拉了,倒显出几分亲善来。 约摸在宫里时要处处小心,不能轻易与人交心。而在这宫外头,平阳也无需处处警惕,自然也就平和了。宣六遥点点头,装出天真的模样:“多谢少傅。” 平阳朗朗一笑,主动牵起他的小手:“无妨。闲着也是闲着。” 他的掌心温暖又粗糙,不像是常年读书和炼丹,倒像是平日里舞刀弄剑或扛锄头的。看来平阳是面冷心热。宣六遥心下有一丝触动,乖顺地跟着他往回走去。 平阳放慢了脚步,免得宣六遥的小短腿跟不上。虽然他自己的腿也不见得多长。 时近晌午,街上的人更多了些。宣六遥又看到了那个糖水铺子,他发出一声响亮的吞咽声。 真是丢人。 平阳心细如发,不,应该说耳力极好,虽然街上如此喧嚣,他也听到了来自宣六遥细嫩脖颈处馋答答的吞咽声。他买了一碗莲子百合糖水,笑眯眯地递给宣六遥:“你吃。” 宣六遥有些受宠若惊。他接过糖水,躬了躬身:“多谢少傅。” “乖。我们坐那边去慢慢喝,喝完了我带你吃饭去,你也饿了吧?” 平阳语气温和,又把他带到糖水铺子的桌边,笑眯眯地看着他。宣六遥感动万分,更让他感动的是,这糖水实在太解渴了。 半碗莲子百合水下肚,满身的焦燥去了一多半。 宣六遥抬头看看笑眯眯的平阳,脑子一抽,把剩了半碗的糖水往他跟前一推:“少傅,你也喝。” 他差点咬着了舌尖。 少傅虽然比不上皇子地位尊荣,也犯不上喝他剩下的。 平阳却笑得像一朵花,他一边夸赞他的懂事,一边毫不嫌弃地将剩糖水喝了个空空荡荡、天地无色。宣六遥看着干净如同洗过的碗底,暗暗后悔。他还没喝够呢。 不过不打紧,下一刻平阳就牵上他的手:“走,老夫带你下馆子。” 第9章 责罚 宣六遥眉毛一跳,算下来,连上前世总归有二三十年没下过馆子了。他高高兴兴地跟着平阳,若是此时问他阿九呢,说不准他反问一句:阿九是谁? 平阳这老头也够意思得很,虽然只舍得买一碗糖水,点菜却是不含糊,清蒸乳鸽,椒盐羊腿......也就不含糊了两下子。 上菜的小二不长眼,那盘椒盐羊腿摆到了平阳的跟前。 宣六遥的目光越过了杯杯碗碗,落在烤得焦褐的羊腿上,他想起了前世“渴饮匈奴血,饿啃匈奴羊”的日子,对这只羊腿产生了一丝渴望。 只是,眼下他只能嚼着细胳膊细腿的乳鸽,颇为不得劲。 一老一小对坐嗟鸽,平阳啃得极细,嗟下的细骨完整、嶙峋,几乎可以再拼出只鸽子来。 等最后一丝鸽肉落肚,平阳慢慢吞吞地把细骨拼成鸽子的模样。正当宣六遥以为他想再嚼一遍骨架过瘾时,平阳的手从细骨上拂过,骨架突然消失,一只皎白的鸽子平空出现在桌上,在宣六遥惊讶的目光里扑棱棱地飞出去了。 骨架变鸽子?戏法?障眼术?法术? 宣六遥一下子想起了宣三今死后胸前出现的红印。同样是法术,一个是把戏,一个是杀人术,却不知使术的人是不是同一个? 平阳却因为自己露了一手,颇有些得意,他将喷香的椒盐羊腿推到他面前:“小子,全吃了。” 宣六遥诧异地瞟他一眼,虽说平阳是宫里年高德劭的少傅,也犯不着称他这个皇子为小子吧? 但他没有吭声,不客气地取过羊腿,大大地嚼了半根,剩下的吃不下了,正准备扔回桌时,平阳笑眯眯地一托,把还有些嫩肉的羊腿接了过去,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末了还重新咂一遍,把根骨头嘬得溜光水滑。 也把宣六遥看得目瞪口呆,大为震撼。 不至于吧? 不至于吧? 他,他,一个尊荣的少傅,皇子们的先生,又会炼仙丹把圣上哄得团团转的人,拿不出再买一只羊腿的银钱来? 难道,难道平阳把他平日的俸?、圣上给的赏赐,都捐给了边境的将士、流离失所的孤儿们? 还有,还有他身上穿的麻布衣裳是怎么回事,他一个少傅穿不起丝绢绸缎? 宣六遥正乱七八糟地想着,馆子门口响起一阵嘈杂。他循声望去,只见一队持刀侍卫冲过来,包饺子似地将他和平阳严严实实地围在中间。 平阳吓得小南瓜脸瞬间白了,身子悄摸摸往门口倾去,看样子像要逃了,不过看他们围得严丝密缝,他脸色变了几变,突然平静如水地坐直身子,显得一脸高深。 宣六遥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安静看着。 好在领头侍卫一拱手:“殿下,少傅!卑职奉皇后娘娘谕旨寻找六皇子,请殿下即刻跟我回宫。” 原来是来找他的。 侍卫们前呼后拥地将他带回宫中。 进了皇宫,他想起还有阿九,回头望了一眼,却见平阳跟在队伍的后头,不紧不慢地进了宫门,拐去别处了。 少傅是有进宫的资格的。宣六遥也不在意,只问侍卫:“阿九呢?阿九找到了吗?” “阿九已经回宫了。” “好。”宣六遥松了一口气。 一进晚晴宫,他原本还喜滋滋的脸垮了下来。 院子当中摆了两张长凳,其中一张已趴了一个裤子半褪的小黄门,白嫩的屁股上满是道道血痕,显然是刚被鞭挞过。小黄门听着门口的动静,勉力抬起头,那张惨白的脸正是阿九。 阿九朝着他虚弱地笑了笑,随即头一耷,昏了过去。 他楞了,还来不及替阿九申辩,傅飞燕已经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不由分说将他拎趴到另一张长凳,亲手执了藤鞭狠狠地抽他的屁股。 啪! 显然傅飞燕生极了气,下手毫不留情。留情的只是没有扒他的裤子,给他留了一点体面而已。 自己也是活该。 宣六遥忍着痛,一声不吭。 傅飞燕却扔了藤鞭嚎啕大哭:“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就跑出去?你知不知道母后有多担心,有多害怕!” 哭着哭着,她又来了气,一甩手,“叭”地一巴掌甩在他屁股上。 “嗷!”他猝不及防,大吼一嗓子。 像一只受了痛的小狼崽,不,小狗崽。 狼崽吼起来比他凶得多。 不过倒也有用,最起码傅飞燕不打他了。 傅飞燕原本铁了心要弄走阿九,怎奈宣六遥细嫩的手臂温润地搂住她的脖子,一双晶亮的大眼睛盈满泪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她的心软了下来。 好歹阿九回来报了信,宣六遥也找了回来,也算是亡羊补牢。若不然,阿九粉身碎骨也抵不了她的恨。 从此,晚晴宫的大门专门有两个小黄门守着,防的就是会跑路却不带脑子的六皇子。 其实六皇子也不是不带脑子,他只是多带了一颗三千岁的胆子。 ---------- 宣六遥的鞭伤没几日便好了。 阿九却反反复复,傅飞燕命人把他扔在杂物间里,除了必要的吃喝,其他的,由得他自生自灭。她要让他吃吃苦头,能不能保住命看造化。 她如今除了睡觉,恨不得一双眼睛就长在宣六遥的头上。 他也没有了阿九的配合和陪伴,老老实实地呆在宫里。 送往杂物间的饭菜极其简陋,不过一碗白饭,有时只是一只馒头,连个绿叶的菜叶也没有,更别提荤腥。 有一日,他在用膳时将没有汤汁的肉片偷偷塞入袖里,想等傅飞燕歇息时送给阿九,然而傅飞燕搂着他睡午觉时觉着鼻间肉香萦绕不去。嗅来嗅去的,就发现了他袖子里的肉。 她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是意味深长的谴责。 他一把将肉塞进自己嘴里:“没吃饱。” 傅飞燕没跟他深究,侧身将手臂压他身上,才闭了眼睡觉。慢慢地她的呼吸悠长起来,宣六遥缓缓推开她的手臂,静悄悄地坐起身,香龄却站在床边瞪着他。 罢了,反正肉也没有了。 宣六遥一个优美的鹞子翻身,滚到床里头去了。 晚膳时,傅飞燕又从他的袖里翻出两只东海大白虾,他又是呵呵一笑:“我怕夜间饿。” 她没有说话,只是略带威胁地看着他。 那两只东海大白虾自然没有其他理由,乖乖地进了他的肚子。 第二日晌午,傅飞燕没有翻他的袖子,但他却没藏。 晚上,他欣喜地捧着肉悄摸摸地走到杂物间门口。 门上居然没锁。 他高兴地推开门低声唤着:“阿九,阿九。” 没有回应。 他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借着昏暗的夜色,慢慢看清了,这里根本没有阿九。 他退出门外左右张望,心里漫上一层凉意。 难道,阿九死了? 晚晴宫的宫门内,一个小黄门正背靠着门板,低着头打盹。秋日的夜里很凉,他身前套了一件马甲权当被子,就这么生生受着寒凉的夜露。 宣六遥本想问他阿九的去向,可此时,他明白他的鲁莾给旁人带来了什么。 那就是,他犯了错,而旁人都替他受了责罚。 他终是没忍心叫醒这个打盹的小黄门,转身回自己的西厢屋,却见屋里原本已睡下的宫人们一个个静悄悄地站在门外,神情紧张地看着他。 他愧疚地走进屋,宫人也静静地跟进屋。 “阿九呢?”他仍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只有一个小宫女低声回了一句:“早上被送出去了。” “送哪了?” “不知道。” 有人掸了一下这个小宫女,似在责怪她的多嘴。 自从阿九被罚,这些宫人们也拘谨了不少。 他叹口气,钻进被窝闭上眼,催开额后的天眼寻找阿九。 他看到阿九趴在一个空荡荡的小屋里,身下垫着几根稻草,头边是一只空空如也的瓷碗,一副很惨的样子。 “阿九。”他在心里喊,也不知阿九此时是死是活。 阿九一动不动,良久,才微微动了动手指,也不知是听到了他的呼喊,还是只是碰巧动了一下。但最起码,他还活着。 宣六遥松了口气,想要看看阿九在哪间屋子,可惜天眼似乎不太听他的心意,只有这间屋里转来转去。 只能这样了,再看下去,怕又要睡个三日三夜了。 宣六遥睁开眼睛,在黑暗里翻了个身,明日还是去求求傅飞燕吧。 ----------- 第二日,他醒得不算晚,也没有睡了隔天。只是外头天色已经大亮。 傅飞燕也已经梳妆打扮完毕,正坐在堂屋里,慢慢悠悠地吃着一碗汤圆。汤圆在她的齿间爆开,黑色的芝麻流心淌回碗里,香气弥散。 宣六遥默默坐下拿起勺子,慢慢吞吞地,一只不大的汤圆咬了好几口。 傅飞燕偷眼瞧他,她已经知道昨晚他找过阿九了,不过她也想好了,阿九惹了这么大的祸,即便宣六遥再怎么哭闹,她也不会轻易饶过。否则,那些个宫女、小黄门看在眼里,往后个个效仿该如何? 宣六遥却不哭不闹,像是突然长大了似的,垂着眼慢条斯理地吃早饭。 等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碗,他才郑重地说道:“母后,我要读书。” 傅飞燕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她知道,或许他只是不想整日呆在宫中,这只是他要出去的一个借口。但是,她不想拒绝,她也希望他读书的。 她点点头:“好,我去跟你父皇商量。” “还有,让阿九好好地回来。” 她看着他不说话,他也看着她不说话。母子俩默默无语地用眼神较量着。 终于,傅飞燕开了口:“好。不过你记着,你是皇子,他只是个小黄门。你眼下应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将来才能更好地辅佐圣上,替天下百姓谋福利。” 小黄门也应算天下百姓,但傅飞燕说这番话,堂而皇之,无可辩驳。 宣六遥也不想跟她争辩。 他沉着地点点头,自己去捧了《三字经》,坐在一边定神看着。 只是看着而已,此时他不想说话。 傅飞燕坐了许久,她从小儿子挺直的身板和严肃的表情上,看出他不想理会她。她示意几个宫人看好他,自己去找圣上宣拾得商量宣六遥读书的事情。 第10章 认师 事也凑巧,才出晚晴宫几步路,傅飞燕就迎面遇上了平阳。他不知为何走到晚晴宫附近来了。 平阳见着傅飞燕,脚步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他停下行礼:“娘娘。” 傅飞燕正好也算有事要求他,客气回道:“少傅,本宫正要找你。六皇子要读书,不知清明苑可还方便让他去?” 平阳的眼珠转了一下,随即恭恭敬敬地回道:“皇后娘娘,倒也不必去清明苑,可给六皇子安排一个单独的书苑,老夫专门抽时间给六皇子授课。” “哦?这样自然好,只是会不会太劳累少傅?” “自然不会。不过此事不要让旁人知晓,免得有人说老夫偏心。” 傅飞燕挑了挑眉,平阳这么为宣六遥打算,她倒是没有想到。他曾经也是圣上宣拾得的先生,一贯眼睛长在头顶上,平素里见着她也是冷冷的,今日竟如此示好? 不过,这总归不是个坏事。傅飞燕点点头:“那就依少傅的意思,我让人把晚晴宫东边的千山苑清理出来,明日就可以用了。” “是。” 两下无言。 傅飞燕心想要么去跟宣拾得说一声,正要走开,平阳却又开了口:“皇后娘娘此事可与圣上商量了?” “不曾,本宫正要去说。” “娘娘若说与圣上听,圣上必会怪老夫多管闲事。” “......本宫明白了。” 平阳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走开。傅飞燕倒是楞神了许久,终是回了晚晴宫,让宣六遥准备明日读书的物事。 ----------- 千山苑就在晚晴宫的隔壁,离得很近。里头原本就是空关着的,打扫一下,放两张书案,就成了宣六遥的书苑。 第二日一早,傅飞燕就派两个小黄门送宣六遥过去了。 平阳已经慈眉善目地在里头教室门口等着,仍是穿着那件褚红的麻布袍子。 不过,傅飞燕准备了礼物,布匹、金银玛瑙,还有两套好料子做的袍子,大约她昨日也注意到了他的些许寒酸。 小黄门将礼物呈上,平阳笑呵呵地收下,当场换上了一件好袍子,柔软的浅灰宽袍,配上他的白发白胡,立时显得仙风道骨。 宣六遥看着他,心里暗暗称奇。这是平阳嘛? 平阳不介意他眼里显而易见的疑问,呵呵一笑:“六皇子,带书了吗?” 宣六遥空着手,他回头看看那两小黄门。 两小黄门带了礼物,偏偏也没有带书。去读书不带书,就像上战场不带刀,宣六遥有些心虚:“我让他们回去拿。” “不必了。六皇子请进吧。” 教室内只两张书案和凳几,面对面放着。一本《三字经》已经好端端放在宣六遥的书案上了。 “六皇子之前可读过书,认得哪些字?”平阳问道。 之前在清明苑读过一日半的书,而且平阳一点也未曾教他,这些他是知道的。宣六遥奇怪地抬眼看看他,他却含着笑,认认真真地在等着回答。 宣六遥觉着有些不对劲,但仍是乖顺地回道:“不曾读过,母后教过六个字。” “哪六个字?” “人之初,性本善。”这是这几天傅飞燕教他识的字。 平阳点点头,搬了凳子、拿着书册,竟然坐到了他的身边,认认真真地开始教他认字、读书。 宣六遥原本就认识这些字,虽然要装出初学的模样,进程仍是快了许多。 平阳很高兴,眼看时近晌午,一脸神秘地问他:“六皇子,想不想学小把戏?” “什么小把戏?”宣六遥奇怪地看着他。 “比如前几日,老夫变出一只鸽子来......”平阳满眼的期待,似乎要求着他学似的。 “好。”他自然想学。 “不过,你别跟旁人讲,包括皇后娘娘。” “好。” ---------------- 在外头等候的小黄门往教室里已经探头探脑好几次了,已过晌午,晚晴宫已将平阳的午膳送了过来,也催着小皇子回去用膳。但这一老一小在教室里凑着头叽叽咕咕,读书不像读书,聊天不像聊天,可就是不出来。 教室里,宣六遥练口诀已念得嘴角沁出细密的泡沫,捏手诀的指头几乎摩出青烟,但仍是没有变出一只活生生的鸽子,连死鸽也没有。 不过平阳并不着急,仍是笑眯眯地:“不急,今日就到此。” 他似闻到了饭菜的香味,颇有些急切地站起身,摸着肚子径直往飘来菜香的屋子去了。 宣六遥望着他毫不做作的背影,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 往后的日子,除了休沐,他每日去千山苑跟着平阳读书,读完书再学一会小把戏。 平阳毫不掩饰对他的喜爱,一见他就笑眯眯地,有时还慈爱地摸摸他的头,教起书和把戏也是尽心尽力,未见半分藏掩。 或许平阳不是那个藏在梅贵妃背后的坏人。 如此看来,弄死皇子们的,另有其人。 宣六遥琢磨着将来把平阳一起拉过来,找出这股隐藏的势力。 不过,他也深知人性复杂,难说这不是平阳的试探。他也就将心思藏在心底,跟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无异,认真地将前世学过的书再读一遍,也不掩饰他对平阳的“尊敬”和“喜欢”。 他也学会了平阳教的小把戏。 在他的指尖冒青烟的第十日,一只白色的肥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指尖上,尖尖的细爪蹬了一下,扑棱飞起,在教室中乱窜。 宣六遥和平阳仰头看着飞鸽转了一圈又一圈,又低头往流着血的手望去。 这真是“举头望飞鸽,低头思止血”。 他的小手白白嫩嫩,但它变出的鸽子显然是有些肥重了,留下的伤口翻成一个小三角,殷红的鲜血从伤口漫无声息地淌下,染了满掌。 这......他下意识地甩甩手,甩出一道血珠。血珠落在平阳的衣上。平阳一个哆嗦,一对深褐色的眼珠子活活挤到中间,竟成了一个“对眼”,模样煞是滑稽。 随即,他直直地往后仰去,“扑嗵”一声跌在地上。 晕血? 平阳竟然晕血? 宣六遥实在没有想到,光天白日的,他竟觉着了一丝诡异。 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办,平阳低吟一声醒转过来。他一眼便瞧见了宣六遥仍在淌血的手,两眼一翻又晕过去了。 没办法,宣六遥只得出去洗净手,又拿帕子沾了水,回屋将地面和平阳衣襟沾染到的鲜血都擦净。平阳总算没再晕过去。他坐在地上,发了一会呆,取出一个扁圆的小瓷瓶递给宣六遥:“用这个把伤口涂一下。” 瓷瓶里是青绿的药膏,味道清香。 “这是什么?” “这是我从台兰国带回的青药,伤好得快。” 宣六遥又嗅了嗅,平阳给的东西他有些不放心,于是顺手放进怀里:“好。” 平阳眼里有些诧异,显然他是让宣六遥涂的,可不是让他带回去。宣六遥却只当没看懂他的眼色,扯开话题:“少傅去过很多地方么?” “当然,天南地北,都去过。天地的最南与最北是冰雪,中间炎热,最西是沙漠,最东是大洋。能住人的地方不多。你若是见多了,就会觉着人活着如蝼蚁一般,偷生几十载便没了,跟树上的一只虫子、水里的一条鱼没多大不同。” 宣六遥暗自笑笑,心说我一个活了三千年的上仙也没这么想,不过,若是困于一世,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听说少傅活了几百岁了。” 平阳呆了一会:“是。” “那少傅怎么会这么想?” “能活几百岁的有几个?加上平......”平阳似乎失了言,顿了一下又说道,“正因为老夫活了几百岁,才觉着只能活几十年的人可怜。不过,你现在年纪尚小,恐怕没有什么体会。往后老夫教你一些吐纳之术,有延年益寿之效。” “练好了也能活上几百岁么?”宣六遥好奇地问。 “自然不能。不过,总比世人活久些。” 一世能活多久,宣六遥并不执著。 万千生灵,不见得自此世起,便自此世灭,它们或许在做人之前便已做过一棵草、一片叶、一棵树,或一只鸟兽,往后,它们依然要以各种形态生生灭灭、绵延不绝。 人,不过是其中的一环罢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他做人之前,他是什么,或许只是一粒尘埃,或许做过一条鱼,那时候他是没有记忆的。只知道不知从何时起,他觉着了使命,似乎有什么一直在指引着他,直到成了一个上仙,再回头望望,才有一种恍然。 然,他仍觉着自己并没有悟透。 不过,他此时活在世间,只是一个肉体凡胎,就要考虑眼前的事。毕竟,肉体凡胎不是光靠悟就能活下去的。 若是活不下去,那就算白来一遭了 -------------- 秋去冬来,阿九一直没有回来。不过,宣六遥在天眼里看到他还活着,一直在皇宫的某个屋子里。傅飞燕看得紧,他没有机会去找那间屋子。不过看着阿九还算好,他也就放了心。 他依然跟着平阳学习,最感兴趣的,自然是那些小把戏。 他的指尖不仅出现过飞鸽,还有蝴蝶,燕子。 有一次,他的两指一摩,一条约摸十多斤重的大青鱼平空出现,浑身水光,似刚从水里捕上来一般,它用力一蹦,青黑的尾巴啪啪两下,平阳和他的脸上便各各吃了一记耳光,又凉又痛。 平阳有些尴尬:“无妨,慢慢练,往后会想什么来什么。” 宣六遥点点头:“我才想着吃鱼肉暖锅。” “好主意。”平阳看起来更尴尬了,“殿下学得很快,老夫当年可是花了一年多才如此自如。” 宣六遥心情不错,调侃道:“笨鸟先飞早入林,笨人勤学早成材,少傅那等速度已算是快的了。不如我嘱人取来暖锅和酒,少傅与我一起把这鱼分食了吧?” 平阳正摸着胡子琢磨前半句,听到后半句,眼睛一亮,高兴地一拍桌子:“好!” “劳驾少傅把鱼剖一下,鱼片要削得薄薄得才好。” 第11章 上央 平阳并也不介意他的指派,爽快地挽起宽袖往身后一扎,捉了鱼就往院里的水缸边去了。 暖锅从晚晴宫取来了,还有炭火、配菜,一小壶酒。 小黄门说皇后娘娘吩咐,这酒是给少傅一人的,不许六皇子沾染一滴,若是沾了,往后便不许跟着少傅读书。 平阳竟像是做惯了厨事,没一会儿功夫,手臂长的大青鱼便变成了两盘粉嫩雪薄的鱼片,端端正正地摆在暖锅边,锅下的炭火也生出了旺热,清汤里扔了几颗红枣、几片葱叶,随着平阳的手指一捻,两颗肥白的大蘑茹滚到了桌上,很快被切成薄片,投进滚沸的汤里。 平阳往自己的杯里斟酒,语重心长地说道:“这种术,偶尔用用便可,切不可以生出贪婪之心。贪婪之人,最终会被贪婪反噬,得不偿失。天地之间有正道,别以为你得了便宜,便放肆骄纵,天地都看着呢,不该你得的,最后还是会以你不愿的方式拿回去。记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宣六遥抬眼看他,装作好奇地问道:“少傅,你会炼仙丹吗?” “老夫又不是神仙,炼什么仙丹?”平阳很爽快地回道,似乎献给宣拾得的“仙丹”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他喝一口酒,捞一片鱼片,惬意得白眉都翘了起来。嘴角、眼梢全是满足,没有一丝往日所见的阴冷。 宣六遥倒是看不懂了。 两片烫得雪白的鱼片出现在他的面前,打断了他的思绪。 平阳伸着长长的竹箸,小心翼翼地将鱼片放进了他的碗里,满眼慈爱,嘴里还嘱咐着:“小心些,别碰了锅边。” 宣六遥不再多想。想那么多作什么? 再想,鱼片就老了。 新鲜的鱼片在清淡的汤里微微烫过,留在舌尖的都是淡淡的甘甜,汤也慢慢煨成了一锅雪白的鲜汤。 两人闷着头吃鱼喝汤,平阳忙里偷闲再喝上几口酒,一时用来上课的清静之地竟变成了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 这一日又是祥和的一日。 下了学,宣六遥被小黄门们护着回了晚晴宫。 傅飞燕在屋里心神不宁地踱着步,看到他回来,赶紧奔过来压低了声音问道:“母后问你,今日少傅可曾离开过你?” “不曾。” “他中途不曾出去过?” “不曾。” 傅飞燕倒抽一口冷气。 她慢慢站起身,想了一会,坚决地说道:“六遥,我们不去千山苑读书了。” 宣六遥吃了一惊:“为何?” “我疑心苑里的那个不是平阳,而是个妖物。” “妖物?” “今日我在御书房见着平阳了,我还说多谢他对你的关照,岂知平阳像看一个傻子似的看我,还琢磨了好久。我从御书房出来就去千山苑,阿水说你和少傅一整日都在里头,不曾出来过。我觉着不对。” 宣六遥脱口而出:“那就对了。” “怎么对了?” “我也觉着他不像平阳。” 傅飞燕更紧张了:“我们让侍卫把他抓了吧?” “倒也不必。我看他没有恶意。” “可......” 宣六遥摆摆手:“母后原本也不太希望让平阳做我的先生,眼下这个先生是现成的,对孩儿也不错,我看挺好。” ------------- 宣六遥照常去千山苑读书,只当不知道这小老头是假的平阳。 每日依然会练那些小把戏。 这一日,一只精瘦的山羊被变了出来,咩咩地叫着,瘦短的尾巴一抬,竟滚出数十颗黑色的小圆粒,把这清静之地当成了羊棚肆意撒野。 假平阳的眼睛亮了一亮,他摸着山羊胡,笑眯眯地:“六皇子这是想吃涮羊肉暖锅了?” “我只是想变个少傅出来。” “嗯?”他的笑容当场垮掉,“那怎么变了只山羊?” 宣六遥看看山羊,又看看他,童言无忌似的:“白头发、白胡子,又瘦,没变错。” “是是,六皇子没有变错。要么,殿下派人去拿暖锅,我去杀羊?这只羊怕是能吃个三两日,好在现下天气凉快,倒是能放......” 话未说完,宣六遥手一挥,山羊在眼前倏忽消失,只留下地上散着的一堆溜圆的羊粪。 假平阳惊讶地看着他,不知他是何意。 “养羊的人想必不想丢了这只羊,我让它回去了。” “好!好!六皇子真是......一个好人。”假平阳激动地夸赞着,颇有些惋惜地咂了咂嘴。 “少傅想吃羊肉暖锅,我让母后派人送来便是。不过......” “不过什么?” “少傅可否帮我找一个人?” 假平阳怔怔地看他一眼,了然于胸地叹口气:“殿下,有事直说。” 也是,假平阳看上去年纪也不小了,跟他耍什么心眼? 宣六遥暗自笑笑,说道:“有个小黄门,叫阿九,上次随我出宫被责罚了。此时被关在宫里的某个地方,但我没有机会去找。少傅可否抽空帮我去看看,顺便给他带些吃的?” 假平阳点点头:“好。” ---------------- 入夜,宣六遥从天眼中看到假平阳在皇宫里偷偷摸摸地游来逛去,倒像真是帮他找去了。只是不知可曾找到,他不敢用天眼太久。 次日假平阳并没有带来好消息:“有些地方被结界封住了。” “结界?” “是。”假平阳以为他不懂,“结界是一种法术,所结之处,可作防护,外人不可进。” “皇宫里怎会有结界?”宣六遥很是疑惑。 假平阳欲言又止。 宣六遥决定不装了。 遮遮掩掩的,很多话说不明白。 他诚恳地望着假平阳:“先生,你到底是谁?为何假冒平阳少傅的名头......” 假平阳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许久才苦笑一下:“我知道早晚会被识破,可六皇子你也太大胆了,孤身一人就敢叫破我?” “先生虽是假冒,但先生之心却是真切,我又有何不敢?”宣六遥很是平静。 倒是假平阳似乎心里头波涛汹涌。 他起身朝着宣六遥深深地作了个揖:“六皇子少年英雄,老夫很是钦佩。老夫名上央,是平阳的孪生兄弟。不过,两百年前,我和他就已经闹翻不再往来。此次在京城偶遇殿下,老夫觉得有趣,才混进宫里做你的先生,不想这么快被你发现。也不知殿下对老夫意下如何?若是憎厌,老夫即刻出宫,再不相扰。” 宣六遥一直看着他,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微微一笑,起身回礼:“先生言重。能遇上先生,是六遥的三生之幸,六遥求先生继续留下。” “何来的求?殿下见外了。” 两人假模假样地一个接一个地作揖,终是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宣六遥漫不经心地问:“先生看得出结界是出自谁的手么?” “自然看得出......”上央脱口而出,随即又觉着了失言。 他看看宣六遥,眼里有一丝为难。 宣六遥明白了。 ----------------- 为免傅飞燕担心,宣六遥告知了上央的身份。 “平阳的孪生兄弟?” “是。” “他们兄弟俩一唱一和,想做什么?” “倒不见得想干什么,上央先生的为人与平阳少傅不同。”宣六遥辩解道。 傅飞燕横了他一眼,低声嘀咕:“小孩子懂什么?” 既这么说,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好,我此刻便赶先生出宫。” “别急。母后去试探一下。” “母后打算如何试探?” 没有回应,因为傅飞燕已经带着香龄走出了三丈远。宣六遥发楞:这女人这么心急么? 心急的傅飞燕不多时便出现在千山苑里。 对着上央,她仍是显得很恭敬:“平阳少傅,这段时日,六皇子学得可还好?” “六皇子聪慧伶俐,学得极好。” “那就好。”她装着松一口气,示意香龄将银子送上,“少傅,这是本宫的一点心意,还望将来少傅能对他多多扶持。” 她装着尚不知他的身份,上央却不打算继续瞒下去了:“皇后娘娘,老夫已和六皇子坦明,我是平阳的孪生兄弟上央。此次进宫实在冒失,还望娘娘恕罪。” “哦?”傅飞燕显出惊讶,像是第一次听到,“上央?平阳的孪生兄弟?” “正是。” “太好了。以往本宫总觉着平阳少傅只亲近四皇子和五皇子,这下好了,想来平阳少傅实在抽身乏术,才让你来关照六皇子。”傅飞燕一脸欣喜,“过些时日我再去跟平阳少傅当面致谢。” “娘娘,此事莫让平阳知道。” “为何?” 上央看了一眼她的脸色,郑重道:“老夫虽与平阳是兄弟,但已多年不来往。我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想来他也不希望我在宫里。” “这......” “老夫这些年无徒无子,实与六皇子有缘,想将一身微薄本事传授于他,也算后继有人,还望娘娘成全。” 傅飞燕点点头:“先生之心令本宫感动。先生既是平阳少傅的孪生兄弟,想来本事也不差,不知可否让本宫见识一下?” “好。” 上央没有推托,只见他闭眼喃喃几句,手指翻转如莲花,随即,他睁开眼沉声低吼:“娘娘,请让人用刀剑刺我、砍我!” “啊?”傅飞燕从未听过如此霸道要求。出来得匆忙,什么刀啊、剑啊,统统没带。她急忙回身吩咐跟随的小黄门:“快,去找一个侍卫来!” 小黄门撒腿就跑,不多时领了一个精壮有力的带刀侍卫冲进来,一边冲一边喊:“砍他!砍他!” 呼声急切如琴弦嘈嘈,而对峙之人如芝兰与老树。 侍卫定晴一看,那一身长袍的小老头不是平阳少傅吗? 怎地,皇后娘娘要砍平阳少傅?这可是一件值八两银子的宫廷秘闻咧。 他激动地抽刀向前,结结巴巴:“皇后娘娘,是要砍少傅吗?” “对,你用力砍。砍死算本宫的。” 得了允准,侍卫压住心头激动,一个白鹤亮翅,又一道长虹贯日,雪亮的刀光直冲上央的头顶而劈下,哗地一声,如瀑落长石,气势恢宏,却斜斜地沿着上央的身周滑到一边去了。 侍卫一个收脚不住,跌跌撞撞顺势来了个驴打滚。 好俊的功夫! 第12章 斗法 侍卫再滚一滚,顺势站起,如旋风一般冲着上央拦腰砍去,反正砍死算皇后娘娘的。 上央不躲不藏,站立如松,只一张小南瓜脸涨得通红。 不打紧,只要身上不红就行。 侍卫只觉一把砍刀如入棉堆,软绵绵地没了准头,随即刀尖处传来一股大力,像是有人生生在刀刃上踢了一脚,将它踢得脱手而去,而自己也被这力带得仰了一仰,一个站不住,叭叽,四脚朝天了。 呀,看不出平阳少傅竟练过金钟铁布罩! 侍卫尚望着蓝天白云发楞,傅飞燕命人赏了他五两银子,把他连滚带爬赶出了千山苑。 上央这才卸了结界,一脸乐呵呵地正要跟傅飞燕表态,她已大袖一挥:“六皇子交给你了,你把这本事教给他。我明日就去向圣上替你讨个官位!” 她爽快说完,掉头就走。 上央正要道谢,面前已经没有人了。 傅飞燕回了晚晴宫,兴冲冲地将千山苑之事讲给宣六遥听,末了手舞足蹈着说道:“六遥,好好哄着上央先生,把那本事学回来,往后母后就放心多了。” 他缓缓地翻了个白眼,此等本事,你儿子我早已会了。 ------------ 不过几日,上央就成了少傅,还被赐了宫外的一个小宅院。从此他可以以上央少傅的名头光明正大地进出宫廷了。 他的吃穿用度、文房四宝,傅飞燕都安排好。 这日晌午,小黄门们捧进暖炉和膳司里准备好的羊肉片,各式配菜,还有两壶玉满春,满满地摆满了拼在一起的两张书案。 这羊肉,可不是宣六遥变出的无主活羊,而是膳司从宫外买来的。 上央看着满桌美酒佳肴,很是感慨:“有心栽花花满地,无心插柳柳成阴。” “先生此话怎讲?” “求势者得权得势,求清净者,却亦权势自来。不过,权势利?皆是浮云,守得真心才能长久。” 此种道理,宣六遥在前世便已悟透,他不再追问,只聊起闲话:“先生和平阳少傅是孪生兄弟,先生如今多少岁了?” “不瞒殿下,老夫如今九百多岁了,我们出生时便知道千岁是个关,若是能活过一千岁,便有两千岁,若是过不了,也就活到头了。” “先生在世上已近千年了?” “是啊,老喽。”上央一边感慨着,一边替他烫了许多肉片。 香气弥漫到屋子外头,馋得看守的两个小黄门探头探脑,几乎能听到他们吞咽口水的声音。上央又烫两碗肉片,加了点雪白的羊汤,招手让他们取走。 两壶玉楼春已是空了一壶,眼看另一壶也已倾倒过半。 宣六遥前世也是好酒之人,此时虽然肚子里还未养出酒虫,却也想起了美酒的滋味,一双眼睛落在酒壶上徘徊不去,连着手指头也蠢蠢欲动,悄摸摸地朝着它伸过去了。 上央一把捞过酒壶放到自己脚下:“往后老夫不在你面前喝酒了。酒虽味美,却是坏东西,伤身,伤情,还耽误事。六皇子少碰为妙。” 想来他有过旧事。 宣六遥喝了一口汤,心里暗笑。 心里笑声未止,屋子外头传来一阵嘿嘿的笑声,干涩得如同秋日晒干的鱼干,刺啦啦地听得很不舒服。 两人朝门口望去,一个瘦巴巴须发皆白的小老头走了进来,是臊眉耷眼的的平阳少傅,想必听说了自家兄弟同在皇宫任职,特意赶来探望。 上央微微楞了一下,脸色不太愉快:“你是来恭喜我的么?” 平阳开门见山,直接了当:“我是来劝你走的。” “皇宫是个好地方,你呆得,我就呆不得?” 平阳话里有话:“是,只怕对六皇子不好。” 上央冷笑一声:“我来了,他就好了。” 两人不再说话,只冷冷地相互盯着,杀气嗖嗖。 盯了许久,连着屋里的香气也似凝了,若有似无的,几不可嗅。 宣六遥看得眼睛都酸了,眨了一眨,瞄到桌上的暖锅,不知何时锅里的羊肉汤已凝成了脂膏。 他又望锅下望了一眼,楞了。 锅下的木炭仍有闷暗的火苗在燃烧。他又往暖锅里仔细瞧,万确千真,锅里的汤冻起来了。仿佛锅在对炭说:你烧你的,我冻我的。 这......他不曾见过如此景况。 头一抬,更不得了。 暖锅上边竟然飘起雪,下起冰雹。 左半边飘雪、右半边冰雹,泾渭分明,叮叮咚咚地落进暖锅,又从锅里溢出,慢慢地飘起,在平阳和上央之间停住,似在等待着什么。 又突然地一瞬间,雪和冰雹相撞,混在一处,撞击周旋像得了疯癫症,又像被大风搅动,在山谷里下了一场不见天日的暴风雪。 雪片虽细,却胜在量多,无数颗雪花围攻一粒晶亮的冰雹。 渐渐地,雪片和冰雹在争斗中各有损毁,越来越少,渐渐只有十数个小团尚在纠缠不休。 突然间雪片似变了阵法,聚成几颗寸许的十字架,架头上尖尖如针,齐刷刷地对准上央射了过去。然而冰雹呯然散开,结成冰雾,挡住了雪花针,随即一阵白色的雾散开,飘雪与冰雹荡然无存。 锅里的肉汤在这瞬间沸腾起来,才刚一幕似乎从未发生过。 平阳又开了口,语气冷冷:“原本我会护着六皇子。” 上央毫不退让:“如今有我护着,我自始自终只会护他一人。” “好,你不要死在我的前头。” “自然,我们本是同生同死。” “不见得。”平阳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他来时一阵风,去时一阵风,什么也未带来,什么也未带走。 上央冰冷的脸色和缓下来,又成了一个慈爱的小老头:“来,吃。没吓着吧?” 宣六遥摇摇头。这等雕虫小技......几近仙术,又似妖术,果然人老不死是为妖。好在世间就此二人,若再多些,岂不乱了套? 上央不知他在想什么,笑眯眯地:“六皇子真是少年英雄,老夫的眼光准得很......” --------------- 夜深人静,宣六遥一个人在黑暗中琢磨。 他坐在床边,指尖一摩,白色的雪花从空中飘飘洒洒地落下,在黑暗中闪着微微的光芒。又一摩,一颗颗比鸽蛋还小的冰雹子,哗地落在他头上,又冰又痛,还叮叮咚咚地在地上滚动,吓得他恨不得跑去关起屋门。 他手忙脚乱地将落在被褥上的冰雹捡了出去,看着它们在地上蹦跳着,他伸手一指:定! 雹珠似乎顿了一顿,随即争先恐后落下。 还是要再练习。宣六遥心中想着,眼前却一道莹亮的光闪过,他抬起眼,看到窗外有薄光亮起,倏忽而灭。 那是什么? 他心中疑惑,静悄情地走出西厢房。 似乎并无异常,院子里安安静静,仰头看暗蓝夜空满是闪闪烁烁的星辰,空气中静得连丝风也没有。 他看了半晌,转身准备回屋,又想起了什么,闭上眼催开了泥丸宫的天眼,终于看清,整个晚晴宫,被裹在一层透明的结界里头。 结界泛着冷光,罩得严严实实。 他在虚空中往千山苑望去,苑里没有灯火,苑门却开了又关,上央正往里走去。想来刚刚就是他替晚晴宫布上了结界。 宣六遥睁开眼,安静地笑了笑,回了屋里。 上央说的会护着他,是真的。 他又想起当时相约一起入堕仙池的灵狐,掐指一算,那卦落在空宫,飘缈得连一片雪花也没有。 它还来不来了? 宣六遥叹一口气,随手又起一卦算那灵蛇。 竟然也是空宫。 怎么可能? 他在仙界灵浮山亲眼见着它钻进了堕仙池的院门缝里,进去寻时它早已失了踪影,自然是跳了池了。它在自己前边跳的,怎么也没到人世? 哦,宣六遥大约想明白了,自己是仙籍,又与安排入世的仙子有些交情,想必是被安排到前头去了。 早投胎早超脱嘛。 哎,世间孤独,宣六遥在黑暗中叹了一口气,闭上眼默默入了梦乡。 大约因为没有了风声,今晚睡得也格外熟些。 ------------- 接下来,平阳没再来找过麻烦,仿佛已经把他的同袍兄弟给忘了。 出冬前的日子格外寒冷,雪花飘飘荡荡地落下,落在石板路上,洇成一点水痕,慢慢地,湿痕越来越多,点点雪花慢慢铺了上去,成了薄薄的一层白色。 这一日千山苑休沐,晚晴宫的正屋里已摆起炭盆,暖暖和和。 傅飞燕坐在长榻上,手里捧着暖茶,宣六遥坐在她身侧,手里捧着一本《千字文》佯装读书,目光却从书册的上头越过,透过屋门口暖帘的缝隙看着外头飘舞的白色雪花。 一个宫女掀开暖帘走进来:“娘娘,阿九带来了,这会儿就在门外头等着。” 已经有三个多月未曾见着阿九了,宣六遥心内一阵激动,忍不住站起身。傅飞燕斜着眼不作声地看他,她之前警告过他不可对宫人有过多的关切,容易被钻了空子反成其害。 于是他坐回去,一双眼仍是越过书本注意着外头。 傅飞燕似乎不着急让阿九进来,她慢条斯理地喝着暖茶,直至茶碗见底,才沉声问道:“干净了?” 宫女回道:“是,洗了,换了干净衣裳,头发都已剃了,身上也用陈艾薰过了。” “让他进来。” “是。” 暖帘掀开,一阵薄雪随之钻了进来,吹得各人都默默打了个寒颤。 傅飞燕不禁皱起了眉。 进来的那个人瘦骨伶仃,眼窝深凹。嘴唇更是没有血色,白白的和整张脸几乎融为一体。头皮上一层青黑的发茬,像被收割过的麦梗。 他垂眼站着,安静得和死人只差了一口气。 若不是说过这是阿九,宣六遥差点没有认出他。 傅飞燕转过头看他:“亲眼见着了,放心了吧?” 他却不回答,只裹着泪,歉疚得一时说不出话。 她很不满他的多愁善感,若不是他总问阿九怎么样了,她早已把阿九打发走了。眼下既然他不说话,她就当他默认了:“好了,送去掖庭吧。” 掖庭是安排宫内小黄门去处的地方。 第13章 中毒 “等一下!”宣六遥脱口而出。 傅飞燕没有说话,等着他开口。 “把他留下。” “不行。” 宣六遥抬头向傅飞燕看去,她亦微低着头看他,眼里如秋水一般,冷而坚决。 罢了,想必阿九留在这里,将来也会被她找到错处,不如送回掖庭重新有个去处,运气好的话说不准还能做些清闲的活儿。他低下头,准备放弃了。 那个和死人只差一口气的阿九却突然跪了下来,磕头哀求:“娘娘,小的知错了,求娘娘留下我吧。” 他的头匍匐着,一双手直直地伸向前,手指瘦得跟鸡爪一般,似只有一层薄薄的带着青色的皮裹在骨头上,看着很是可怜。 这三个月,他确实受苦了。 傅飞燕的眼里也闪过一丝不忍,却仍是狠心说道:“阿九,原本你犯的错是可以处死的,念在也算有了补救,六皇子又一直在为你求情,今日免了你的罪责,让你重新有个去处,你也该满足了。” “娘娘,小的这些日子日日思过,心里也一直念着六皇子,当初是我没有看好六皇子,让殿下身处险境,小的愿以余生补过,全心全意侍候六皇子,求娘娘不要赶我出去。”阿九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在地上,嘣嘣作响。 这声音,敲在宣六遥的心上。 不过一个孩子罢了,又是被自己连累的。 他再忍不住,跳下床榻,一把托住阿九的额头。阿九肩膀一耸一耸,有泪水滴落,打湿了宣六遥的指尖。 这一副主仆情深的画面,令屋里的众人动容。傅飞燕似被架在火上,心里不禁后悔。早知如此,就该直接打发走。 可眼下,若是她仍坚持赶阿九出去,倒显得自己冷血无情。 她只能不情不愿地叹一口气:“念你忠心,留下吧。往后惹敢再犯错,定然不饶。” 阿九磕头谢过:“谢娘娘开恩。” 他缓缓抬头望着宣六遥,死水一般的眼里有了活气:“殿下,小的又能侍候你了。” 宣六遥被感动了。他点点头,心疼地去拭阿九的眼泪,却肩头一紧,被傅飞燕拎到一边去了。她不想看这种执手相看泪眼的磨磨唧唧,低头看着他:满意了吧? 怎能不满意?对他好的上央和阿九,她都留下了。 宣六遥仰着头冲她笑,杏核般的大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两颗白白的大门牙露了出来,显然是满意至极。 ------------ 日子平静地过着,瘦如骷髅的阿九渐渐长出了肉,像一根原本枯败萎靡的禾苗,慢慢恢复了挺拔与青绿。 开始时,他与别的小黄门一起,轮流跟在宣六遥的身边,可即便不是他轮值,他也会跟着,陪着宣六遥从晚晴宫走到千山苑,下学时,又早早地等在千山苑,陪着他从千山苑走回晚晴宫。 慢慢地,他便安顿在宣六遥身边。 阿九鞍前马后地侍候着。 宣六遥原本一向是吃饭、穿衣自理,阿九却开始殷勤地替他穿衣穿鞋,若是拒绝,他就会可怜巴巴地望着,一脸生怕被赶出去的委屈。像一条曾被主人抛弃过,好不容易才被重新接纳的小狗,只有比从前更接纳,才会安心。 宣六遥只好由着他去,渐渐也就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堕落啊,堕落。 宣六遥常常心里叹着,可又觉着这样的日子似乎是比从前更舒服。 偏偏本应是严师的上央对他也是慈爱有加,纵得他有时忘了师生尊卑,遇着疑问时一双手就会不自觉地拍上先生的肩头。 上央不介意,却又对宣六遥的举止管得颇多。 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恨不得要跟进晚晴宫看他晚上睡觉时是否做到了“卧如弓”,若是身形有些涣散,上央的唠叨一定会及时在耳边响起。 于是,宣六遥举止端庄,却又神情自若,举手投足间颇有翩翩少年公子的风采。 傅飞燕对此很满意。 上央也很满意。 不满意的人当然也有。 比如,过年过节,皇宫里会安排家宴,圣上和各位后妃、皇子坐到一起,美酒佳肴、歌舞升平,那时,平素里少有来往的嫔妃、皇子都会见面,各自也就有了比较。 即便整个皇宫仅存三个皇子。 这一年中秋,宣六遥已是五岁,宣五尧七岁,宣四年十一岁。 三个皇子齐齐站在圣上宣拾得的跟前。 宣四年如今生得比之前的宣三今还要英姿挺拔,气宇轩昂,宣五尧因为脸圆、体微胖,带了许多憨气。宣六遥虽年纪最小,却也自带一股雍容华贵、超凡脱俗的气势。 宣拾得看着自己硕果仅存的三个儿子,满意得眼睛锃亮,脸上却是颧骨突现,肤色暗沉,让人不由得担心他的身体。只是眼下众乐融融,谁也不敢说扫兴的话。 尤其傅飞燕。 这两年宣拾得到晚晴宫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忧心若是宣拾得突然去了,她没有把握能把宣六遥送上皇位。 此时贵妃梅紫青和皇后傅飞燕分坐宣拾得两侧,各各赞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视线再往前一顺溜,就看到了对方的儿子,就像眼里扎进了钉子似的,心里不痛快得很。 宣拾得心满意足地受了三个儿子的行礼,让他们各去坐了席。席下,皇子和妃子们依次而坐。宣六遥与宣四年相对而席,宣五尧坐在宣四年的下位。 梅紫青不太满意这种安排,她朝着近侧的宣四年使眼色,示意他提醒宣五尧跟宣六遥换个位置,让两个儿子都靠近圣上。 宣四年招来宣五尧,跟他吩咐了两句。 随后宣五尧走到宣六遥身侧,客气地作了个揖:“六弟,母后让我们换个位置,你坐到那边去吧。” 如要一个果子一般自然。若是果子,宣六遥便痛快给了。 他坐着不动,只笑眯眯地说道:“五皇兄,不用麻烦了,我坐着挺好。” “可母后让换。” “母后不曾说过,五皇兄快坐回去吧,小心父皇考你学问。” “哦。”宣五尧乖乖地回去。 宣六遥扫视一眼,正好对上梅紫青和宣四年愤恨的目光。他冲着他俩微微一笑,似乎根本不明白他们的意思。 佳肴流水般地端上,又有细腰如柳的舞女在丝竹声中翩翩起舞,宽大的衣袖在空中开成粉色的云,水一般地舞成了江南盛开的桃花林。 此情此景,很是熟悉。 不仅仅是皇宫里每到节日便举行一次这样的宴席,更似他曾在某一个前世,也是这样的歌舞,也是这样的坐席,上有君主,下有百官。 他那时是一名从边境战线得胜归来赏了爵的大将军,却在这样的热闹中,猝不及防地被按住五花大绑,爵位不过两日,自己便成了阶下囚,至死不知所犯何罪。 不过他也清楚,犯的,不过是功高震主。 而策划这一切的,不止是君主,更是君主身侧的一些人。因为君主的恩宠有限,他得了多,就有人得了少。 就如此刻,宣拾得若宠爱他多一些,宣四年他们的宠爱就会少一些。 说到底,都是人心里的私欲作怪。 私欲,可凌驾于兄弟之情、父子之情之上。 宣六遥有些恍惚,下意识地去拿酒杯,喝到嘴里才发现酒味清淡,酒色润白,只是一杯甜米酒。刚刚阿九好像替他撤走了性烈的酒露,换上了这杯适宜幼子的淡酒。 但此时的他,只想喝一杯浓烈的酒露以抚慰内心的失落与沮丧。看来,带着记忆入世不见得是个好事,最起码,原本理应无忧无虑的他,却装了那么多痛苦的往事。 他无趣地将甜米酒放置一旁,侧头瞥见后头侍立的阿九,心想这些小宫奴也是可怜,身世可怜,入宫为奴又是可怜,眼下满眼美味却不得尝之,更是可怜。 他环视周遭,似无人在意,便回头勾勾手指。 阿九连忙蹲过来:“殿下,有何吩咐?” 他将甜米酒推到阿九跟前:“这甜米酒味道不错,给你喝。” 阿九原本白晳的脸更似白了一白,他犹豫着:“殿下,这不合规矩。” “无妨,没人看见,我替你挡着。”宣六遥抬肘用宽大的衣袖挡住宣拾得的视线,催促着袖后的阿九。 阿九战战兢兢地端起酒杯,一双手抖得像在敲锣,润白的米酒从杯中洒了出来,泼湿了宣六遥的袍子。 阿九赶紧扔下酒杯,用衣袖去擦他湿了的袍摆。 他们的动静引来了旁人的侧目,宣六遥赶紧坐直身子,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菜,待到他们的视线转开,才回头看了一眼阿九,低声责怪一句:“出息。” 再仔细看,阿九已站回侍立之地,一双手仍在微微颤动,显然是余悸未消。 从前那个和他一样胆大无畏的阿九已经不见了,此时的他,说他是胆小如鼠也不为过。宣六遥想到这些都是因自己而起,心里很不舒服,肚子里更是不舒服,竟有些恶心想吐。 只是宴席才至一半,此时离席,不太合适。 他忍了一会,只觉力气慢慢从身体跑出去,肠子也在暗中较量,各自搅动,像被扔了一把细针在里头,摸也摸不到的细密的痛。 再不离席,只怕自己要成为这皇宫里一个永久的有味道的笑话了。 宣六遥只能示意阿九扶上自己,捂着肚子弯着腰,当着众人的面狼狈地溜了出去。 今夜虽是仲秋夜,月色却不太明朗。 甬道上,脚步纷乱。阿九背着宣六遥,被阿水他们催着,跌跌撞撞地往晚晴宫奔去。 宣六遥腹内的疼痛越来越盛,他强忍着不叫出声,只沉重地呼吸着,却也难受得紧。 像是中了毒,曾经有一世被毒死时,也是这样的腹痛如绞、气力如泄。似乎只有自己一人中毒,这毒,是冲着自己而来。 今晚近过自己饮食的,有宣五尧,阿九,还有衣袖飘飘的舞姬,会是谁呢? 会是阿九吗? 啪叽! 阿九突然脚下一绊,背上又有宣六遥,生生地扑倒在青石路面,肤肉与青石相触的脆响尤其耳光一样响亮,想来他跌得不轻。 第14章 求情 “殿下,你怎么样?”阿九不顾自己仍被死死压在下边,却是惊慌地回头相问,即便阿水他们在扶起宣六遥之后踢了他几脚,他却仍是哭丧着脸,不停地念叨着:“殿下,殿下你要好好的。” 是啊,没了宣六遥,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宣六遥暗想,不是他。他一个小宫人,哪来的毒药? 身后远远地有了嘈杂的声音,他们回头望,想必是宴席散了,夜灯中人群走动,有轿子往他们这边急匆匆赶过来。 再近一些,看清了,是傅飞燕。 “六遥,怎样了?” “还好。” 宣六遥刚勉强回了一句,又觉肚子里一阵细密的疼痛,额头不由得冒起冷汗。 众人见状,急急地将他送进晚晴宫。 去请太医的小黄门赶了回来,说是值夜太医被梅贵妃请走了。 傅飞燕气恼极了,又着人往宫外请太医去,自己在宫里边跳脚:“明明看到六皇子身体不适,却偏偏把太医请走!她就是故意的!故意的!” 可人家就算是故意的又如何? 傅飞青团团转了两圈,一跺脚:“我亲自去绿染宫,把太医请过来。” 绿染宫是梅贵妃的寝宫,宫名是梅紫青的“青”字衍伸,取青中之绿,梅紫青住在宫中,如同一抹嫩绿染了宫闱,添了不少颜色。 可见圣上宠爱。 宠爱到贵妃可以不给皇后面子。 傅飞燕也没有底气能把太医从绿染宫请过来,但宫外的御医也不知何时才能到,看宣六遥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却是耽误不得了。 她顾不得了,带了几个下人直冲绿染宫,却是连宫门都不曾进得去。里边的人只说贵妃身子不适,太医正在诊治,请皇后娘娘明日再来。 再问,便是宫门紧闭,怎么敲也不开了。 “她是故意的,她是故意的。”她像一只被困住的野猫似的,一边低声吼着,一边四处乱窜,偏偏找不到一条出路。 头上的星光暗淡得像要掉下来似的。 傅飞燕气急败坏地走回晚晴宫时,已是绝望到准备替宣六遥穿上寿衣,送他跟一梧和两桐团聚了。 宫里灯火通明,里头留守的宫人们却面露喜色。 傅飞燕一楞,六皇子都要死了,你们这么开心?不待她悲愤,一个丫头喜颠颠地小步冲过来:“娘娘,殿下好了,他身子好了!” “哦......”她掐了掐自己的手臂,很痛,不是梦。 说不是梦,又像是梦。因为眼前飘过一个须发皆白、仙气飘飘的小老头。 小老头挎着一个药箱,冲着她作揖道:“娘娘,六皇子已经安睡了。往后饮食要多加留意,切勿吃坏了肚子。” 原来只是吃坏了肚子,她略略放了心。 那小老头走了两步却又返回身,嘀嘀咕咕地说道:“六皇子这次是中了毒,好在毒性虽烈,量却不大,否则怕是再用灵药也是回天无术。” “中毒?”傅飞燕又炸了毛。 “嘘--”小老头示意她安静,“莫要声张,若是让人知道我深更半夜没有旨意就进了宫,老夫就没法再留在宫里教六皇子啦。” “可,这么大的事......” “宫里的那点事,不就是毒来毒去、害来害去嘛。老夫今晚突感心惊肉跳,掐指一算,算到殿下有难,就赶紧过来了。老夫回去再配些灵药,娘娘可放在身边备用。” 傅飞燕忘了问他没有旨意又如何进得宫,反正上央他有些本事:“好,多谢先生......可否再配些毒药,最好是无色无味的那种......” “娘娘,这可使不得。” “只是备用,好歹人家有什么,我们也得有什么,先生您说是不是......” ------------- 这几日,傅飞燕总是忧心忡忡。 从晚晴宫到千山苑,来回不过百步,护着的小黄门从四个变成了八个。 过了几日,又多了四个带刀的侍卫,将宣六遥和小黄门围在中间,雄纠纠气昂昂地从这个门送到那个门,再从那个门送回这个门。 傅飞燕站在晚晴宫的宫门口看了一日,觉着若是带刀侍卫被买通了,宣六遥可能死得更快些,便又不用了。过了一日,又觉着若是对方买了个刺客冲进来,那几个只拎得动小鸡的小黄门根本护不了他,便又用了侍卫。 又过一日,觉得买通侍卫比刺客窜进皇宫要容易,尤其侍卫少了一道进门的手续,于是又撤了侍卫。再过一日,觉着这些侍卫都由清白人家送上来的,想必不会那么轻易买通,还是要用。 又又过一日,宣拾得着人来请她去御书房。 如今他都不来晚晴宫了,有事还得她过去。傅飞燕虽然心里郁闷,但也只能乖乖地去了。 进去时的场景,她觉着似曾相识。 梅紫青一脸委屈地带着宣四年、宣五尧站在屋里,宣拾得黑着脸坐在书案后。他的黑,是真的肤色下隐着黑,因着不痛快的表情,显得黑气满面,乌云缭绕。 傅飞燕隐隐觉得不妙。 宣拾得看了她半晌,才开口说道:“皇后,你最近在做什么?” “回圣上,马上冬至临近,臣妾在着人检查各宫的冬储,如有短缺也好及时备上。” “唔。”宣拾得稍稍缓和了脸色,“六遥如今读书怎么样?” “《大学》已学完,这几日在学《中庸》,臣妾抽查过他的功课,还算扎实。” “六遥这孩子,朕很是喜欢,你做母后的,可不能拖他后腿啊。” 傅飞燕有些楞怔,这话什么意思?她小心翼翼地回道:“恕臣妾愚钝。” “仲秋晚六遥是怎么回事,身子不适为何不请太医,却请上央少傅进宫医治?晚晴宫与千山苑近在咫尺,还要派如此多的侍卫护送,皇后是想告诉大家什么?” 能告诉大家什么? 告诉大家六皇子被人下了毒,有人要害他么? 傅飞燕原本听了上央的话,没有证据,也不敢到宣拾得跟前告状,不过眼下既然问起,显然也有梅紫青告状在先,她也就没有顾忌了。 “回圣上,仲秋夜六遥中了毒,梅贵妃把值夜太医扣在绿染宫不放,臣妾无奈请了上央少傅医治。也担心宫里有人要害六遥,故而请了侍卫护送。” “中毒?为何不禀报朕?” “......臣妾没有证据。” “胡闹!”宣拾得一拍书案:“行了。那上央胡乱行医,拨弄是非,让他出宫去吧。” 上央才救了宣六遥的命,不给他升官,却反要将他逐出宫去,这说不过去吧?何况他如今也算是六皇子的靠山,尤其眼下有人想害六皇子之时。 傅飞燕手足无措:“圣上,上央......” 宣拾得怒容满面:“深更半夜,将宫外之人请进寝宫,成何体统!朕还没有追究你,你不用多说了,出去!” 龙颜大怒,冲的是她来。 傅飞燕如雷轰顶,却不敢多言,她瞥了一眼暗自得意的梅贵妃,心中愤恨,却只能默默离开。 从御书房到千山苑,她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 她站在千山苑的门口,寻思着是派人进去还是亲自说一声。按说这两年上央对宣六遥尽心尽力,她该亲自去客客气气地传达歉意,但是宣拾得最后的指摘,让她很是难堪,她甚至有了送走上央后自己一把吊死的念头。 但想想还有宣六遥,若是她死了,他该怎么办? 不过,既然死都不怕,还怕难堪么? 傅飞燕想通了,扔下顾虑,派香龄去拿了补偿给上央的银子,一起进了千山苑。 教室里传来宣六遥的琅琅读书声,上央捧着书册站在前头,笑眯眯地。屋外走动的身影惊动了他,上央扔了书册,出来迎接:“皇后娘娘。” 傅飞燕点了点头,半晌才说道:“少傅,本宫怕是对不住你了。” 上央微微一怔,没有说话。 跟出来的宣六遥抬头望她:“母后,出什么事了?” “圣上要让先生出宫,”傅飞燕示意香龄送上银子,才又开口道,“眼下,只能对不住少傅。” 上央没有接银子,脸色也变得严肃:“他们已经动手,老夫不能扔下六皇子不管。既然皇后娘娘为难,请容许老夫去面见圣上。” “本宫自然容许,听怕圣上若是不高兴,反而连累了少傅。” “娘娘放心,就说老夫此去辞行。” 上央急匆匆出了千山苑。 傅飞燕和宣六遥大眼瞪小眼,宣六遥抬了腿:“走吧,母后,一起去看看。” 好在去看了看,上央被挡在御书房外,宣拾得不见他。都要走了,有什么好见的?何况还怕他狗急跳墙。 上央一颗白发脑袋转来转去,颇有些无奈。他即便有法术,很多事仍要遵循世间规则。 宣六遥咚咚咚迈着小腿冲进去:“父皇!” 脆生生的稚音让宣拾得心下愉悦,他放下手下的笔,和颜悦色地打开双臂,让宣六遥扑到他跟前。 宣六遥两只小手撑在宣拾得的双膝上,只觉父皇的袍子下盖着的那双腿瘦瘦弱弱,几乎可以摸到骨架,尤其一张脸黑气隐现,盛得如山谷中的迷雾。 他仿佛在宣拾得的瞳孔里看到了死亡的阴影。 宣拾得却并不自觉,捏捏他的脸问道:“六遥,这会儿不用读书么,跑到朕的书房来了?” 宣六遥心想先生都要被你赶走了,读什么书?嘴上仍是甜糯地回道:“父皇,孩儿求你件事。” “什么事呀?” 看宣拾得心情不错的模样,宣六遥睁着大眼睛,尽量让自己显得童稚可爱,试探着问道:“父皇可以让上央先生继续教我吗?孩儿觉得先生教得很好。” “自然可以。为何不可以?”宣拾得脸上浮出惊奇,仿佛他从未说过要赶上央出宫的话。 倒把宣六遥问住了。 不是你说要让上央出宫的么?难不成是母后撒了谎?他一时心有些乱,乖巧地又说了几句体己话,退出了御书房。 外头,上央和傅飞燕隔得远远地站着,两人正对着御书房翘首以盼,见他出来,脸上都显出急切的神色。 宣六遥冲他俩点点头,一声不吭地大步离开。 第15章 黑线 上央和傅飞燕心下忐忑,却也只能跟在后头,直到千山苑门口,宣六遥才停下:“先生,圣上允你留下。您先进苑。” 上央点点头,瘦小的身影一闪,消失在苑门里。 宣六遥严肃地望着傅飞燕,望到她不知所措时,才开了口:“孩儿不知母后对先生有何误会,不过,往后别再如此了。” 说着,他不顾傅飞燕目瞪口呆,掉头就走。 去的又不是千山苑,他心里郁闷,带着几个陪护的小黄门,在宫中乱逛起来。 ----------------- 皇宫四四方方,里头的甬道四通八达。不知不觉,几人竟走到了清明苑门口,也不知此时可在讲学?宣六遥心下一动,想起了仲秋晚宴,若是自己好好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不知能否从他们的神情上找得一些端倪? 他轻轻推开苑门,跨了进去,躲在影壁处往里张望。 里头安安静静。 看来他们今日不读书。 宣六遥回转身,正准备出去。一个穿了月白袍子的人却堵在他面前,宣六遥抬了眼,才发现是宣四年。 宣四年高出他半截身子,此时正低着头,一双修长的丹凤眼冷冷地瞪着他:“你来做什么?” 宣六遥假装被逼视得无处藏身,讪讪地回答:“想来找皇兄们玩。” “有什么好玩的?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滚。”宣四年毫不客气地斥了一声,从他身侧绕过。 还未上位,已是有了皇帝的威势。 宣六遥和跟进来的宣五尧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半晌不语,宣六遥看不出宣三今和投毒可有无关系,而宣五尧的神情似乎也很自然。 宣五尧转头看他,微憨的脸上带着好奇的笑意:“六弟,你今日不读书吗?” 宣六遥两只手在影壁上搓来搓去,扭扭捏捏地摇了摇头。 “那你进来。” “好。” 他正想再试探一下,便颠颠地跟进去了。 平阳少傅不在。 苑里只他们三个。 宣四年已经入座,见他俩进来,颇是不满,对宣五尧轻斥道:“你带他进来做什么?” “多日不见六弟,怪想他的。” “你忘了三哥怎么死的吗?惹他做什么!” “六弟也不是故意的......”宣五尧辩解两句,见宣四年不再说话,便拉着宣六遥往一边去了。 他在怀里掏啊掏,掏啊掏,掏出.....啥也没有。 “哈哈!”仿佛捉弄到了他们,宣五尧自顾自地笑开了。 宣四年嗤笑一声,很是不屑:“幼稚。” 宣五尧挤眉弄眼地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问宣六遥:“好玩吗?” 宣六遥认真地点头:“好玩。” “我还有好玩的。” 好玩的仍在怀里。宣五尧掏啊掏,掏啊掏,突然被卡住了似的:“哎哟哟,咬了,咬了。” 跟真的一样。 宣四年回头看他一眼,冷笑一声不理会。 “痛痛痛!” 越来越真,他叫得如此大声,一张圆脸挤成一团,像是真被怀里的什么东西咬了似的。宣六遥觉着他不去唱戏真是可惜了。 他配合着作出一副傻呆呆的样子,像是被吓住了似的。 宣止尧尖叫起来,一抽手,一股血珠被带了出来,溅在宣六遥的脸上,冰冰凉凉,如雨点一般。 他一楞,这也太真了吧? 终是宣四年不耐烦地站起身,一边喝斥一边走过来:“别叫了,烦不烦!” 可当他看到鲜血时,他也楞住了。 突然,宣四年像是惊醒过来,一把捉住宣六遥:“好啊,我说你今日怎么突然跑来了?原来是来刺杀五弟。走,跟我去见父皇!” “哎哎,我没有--” 抵死挣扎的宣六遥被健壮有力的宣四年一把夹在腋下,昏头昏脑地被拖去了御书房。他一双脚才从槛上绊过,整个身子便被扔到了冰凉的地上,背心窝又吃了一脚,额头结结实实地在青石上“棒”的一记,撞得眼冒金星,眼前一片红红白白,火光四闪,让他直疑心是不是泥丸宫的天眼被撞坏了。 好久,眼前才恢复了正常,耳边也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父皇您看,六弟惯会作戏,额上连个鼓包都没有,偏偏装得像快要死了似的。一会儿他必然又要抵赖,装什么也不知道!” “胡闹!你也不能......”宣拾得听起来很是生气,却又不知为何转了声气,“是,是你六弟的错。他居然敢刺杀五尧,真是胆大包天、肆意妄为!” 宣六遥觉着有些疑惑,他抬起头去看宣拾得。 却见他坐在书案后,一眼不眨,后脖处现出一根若隐若线的黑线,黑线上绕着一层像烟雾一般的黑气。 而黑线的另一头,被握在不知何时在的平阳手里。 邪术! 宣六遥立时明白了。 平阳在用这根黑线控制宣拾得,此时圣上说的话,都是平阳要他说的话。 想不到平阳竟然还会如此手段! 宣六遥皱起眉,移开视线,脑中乱哄哄地地搜寻着关于此邪术的信息。若他此时尚是上仙,他一挥手便可以轻而易举地除去。 可他不是,投胎后他就成了一个没多大用的凡人,眼下能用的仙术寥寥无几。 “六皇子!” 突然有人大声叫了一声,把他从思绪中猛了拉了出来。 宣拾得铁青着脸瞪着他:“你可知罪?” “孩儿不知何罪。” “你擅闯清明苑,刺杀宣五尧。朕记得上次三今的死,也与你有关吧?” “父皇,孩儿只是进去看看,五皇兄的手指是在他自己怀里弄伤的,与孩儿无关。” “在自己怀里弄伤?你倒弄一个给朕看看?” 宣六遥无言以对,他悄悄地转头寻找宣五尧,眼下只有他能出来替自己澄清,可他偏偏不在。 于是他领到了二十杖,好在他在第一杖时打开了结界,才护得自己娇嫩的凡臀不破、小命尚在,他有气无力却脸色红润地被闻讯赶来的傅飞燕流着泪带回了晚晴宫。 “二十杖?圣上他怎么舍得。你才五岁,五杖都能要了你的命。太狠了,太狠了。”她的泪似乎流不尽,却在扒开他裤子的时候止住了,“咦?” “母后不是让先生教了我金钟罩铁布衫了么?”他得意地回道。 “是,是啊。”傅飞燕破涕而笑,“这么快就学会了,到底是我儿。” 他是没事了,可他又有了新的心事。 宣五尧怎么好好的,手在怀里就受了伤?他怀里揣了刀? 这罢了,好歹他没捅自己。 倒是宣拾得脑后的黑线,该怎么办? ------------------- 这一日,他去千山苑时,上央居然铺着一张宣纸在画画,黑山白水,云烟缭绕,颇有意境。 上央明明余光里已经见着他进来了,却仍是目不斜视地在纸上细细勾勒。 宣六遥的目光停留在画上,久久没有说话。 因为那山酷似仙界灵浮山,尤其山腰上还画了一角翘起的宫檐,宫檐下挂着一只小铜铃,似乎能听见它发出的细碎的声音。 他的心里突然有一丝隐痛。 他原本可以在这座山上过舒服日子,可此刻却陷在明争暗斗里无法脱身,这种日子他明明早已过够了,却偏偏似没个尽头,周而复始,越发晦涩。自己还不能就此放弃。 因为若是修行不够,这种日子还得重来。 还有那只灵狐,它到底可曾下凡,什么时候入世?若它入了世,他还可以与它共同进退,总好过一个人孤零零地前行。 不,眼下他也不算太孤单,毕竟眼前这个小老头说不定还能帮上他一点忙。 上央勾了最后一笔,看似随意地问道:“殿下,看老夫的这副画如何?这是老夫住过的地方。” “先生住过的地方?这是哪里?” “这是灵山,离京城不过百里,走上两日便到了。山上风景绝美,也不知老夫有生之年,还有没有机会回去了?” 宣六遥心里想着今日的事,也没太在意上央的话,随口说道:“当然有机会。” “呸呸!”上央却似很晦气,“老夫情愿在宫里辅佐你。” 小老头竟是个官迷。 宣六遥笑笑,又乖顺地点点头:“好。不过先生,眼下学生有个很难过的关。” “什么关?”上央正了脸色,向他看过来。 “我父皇,似乎被邪术驾驭了。” “哦?何以见得?” 宣六遥小心说道:“我前些日在御书房看到父皇脑后有一根黑线,被平阳扯在手里。父皇得了失心疯似的,将我杖责了二十杖。好在先生教过我结界之法,才保得小命。” 上央点点头:“此事老夫知晓。你又如何看到这根黑线?按理说,常人看不见才是。” “大约我不是常人。”宣六遥回道。 上央转头盯了他一会:“也是,老夫见到六皇子之时,便觉殿下少年英雄,非同凡响,看来老夫没有看错。” “先生这话你已说过不止一遍。” “哦。” “先生可否除了这邪术?” 上央沉吟着:“我要先看一下。” “那去看。” “要找个理由。” “你找。” 上央又转头盯他,终似没了办法:“好。” 他闭了眼念念有词,随即手指结出一个诀,一只精巧的小盒出现在他手上:“原本老夫配制这药是送给皇后娘娘的,眼下就送给圣上吧。” “这是什么?”宣六遥伸了手过去,看上央没有制止的意思,便打了开来,里头赫然是一颗青色大药丸,像是把野草打碎了,然后用胶粘在了一起。他好奇地问道:“这是仙丹吗?” “倒也谈不上仙丹,不过,去毒、强身罢了。” 怎么兄弟俩一个德性?都爱炼丹。 宣六遥合上盖子,推回到上央面前:“先生我们走吧。” “走。” ---------------- 宣拾得听说上央要献灵丹,很爽快地放他进了御书房。 上央恭恭敬敬地将小木盒递上。 宣拾得拿出大药丸放在手里端详,时不时放到鼻下闻上一闻,脸上既喜悦,又疑惑。 宣六遥看着宣拾得后脑飘来荡去的黑线,又看看他的一脸黑气,不禁有些唏嘘。他说不上对这个父亲有多少感情,但眼睁睁看着一个原本当做英雄的壮年男人在“仙丹”的“加持”下,不仅毁了身子,还将灵魂交与他手。 自己作为他的儿子却无能为力。 眼下也不知父皇会不会听他和上央的? 第16章 学术 那边上央在劝说宣拾得吃大药丸:“圣上,这药丸里有雪山顶的千年雪莲,祁连山的万年参王,东海底的老蚌灵珠,珠母峰的灵芝母株,又用在雪山顶带下的雪、山顶的泉、海底的水、大漠里的雨调配而成。当年先师也就制了三颗,老夫有幸被赏了一颗,珍藏至此,特意拿来献给圣上,愿圣上福寿安康,长命万岁。” 这药丸被吹得如此天花乱坠,宣六遥和宣拾得都有些怀疑地看着上央,他却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宣六遥暗想这小老头的脸皮也是厚得可以,宣拾得却已经急不可耐地掰开药丸,塞了一块进嘴里。 也不怕被投了毒。 宣拾得尝了一口,眉毛一挑,将剩下的药丸全塞进嘴里嚼了吞了,赞道:“味道不错。” 上央不紧不慢地作了个揖:“若是体内原有疾恶,此药下肚,当可排之。” “是么?”宣拾得眉毛又是一挑,站起身,却是半弯着腰,一手捂着肚子,嘀咕道,“还真是。” 他带着两个黄门从御书房消失了。 上央和宣六遥仍在屋里等着,相顾无言。 半个时辰过去,宣拾得神清气爽地坐回来,脸上的黑气少了许多,脑后的黑线虽然仍在,上头围着的烟雾却散了不少。 看上去,至少半条命回来了。 这药果然很灵,看来上央不曾扯谎。宣拾得赞赏地看看上央,上央微低着头,脸上平平静静,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还有一件事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就是圣上赏了他一托盘白花花的银子。 上央亦是很平静地接过,欠了欠身,带着宣六遥退了出去。 两人沉默地进了千山苑,上央唉声叹气,像是做了一件亏本买卖。 “先生,怎么了?” “这灵药原本是打算交给皇后娘娘留着以备殿下下次再被投毒。此药金贵,不易配制,就这么没了......” “下次再被投毒......”宣六遥转头无声地呸呸两下,默默念叨,“好的不灵坏的灵......啊不,坏的不灵好的灵......” ----------------- 次日宣六遥进千山苑时,上央正捧着一把木剑在玩。 说是玩,因为木剑除了用来玩,宣六遥想不出还能用来做什么,做法? 此剑剑身只有普通剑的一半,看似桃木,色浅黄,他凑近了仔细看,见这剑模样古拙,打磨得甚是精美,剑柄上刻了“朔月”两字。 上央拿了一枝朱砂笔在剑身上画着奇奇怪怪繁复的线条,像是在画道家的符。 过了一会,上央收了笔,将木剑递给他,叮嘱道:“这把朔月剑,是当年先师所授,可斩妖,可防身。若是遇着妖魔,剑身暗藏真火,割处如灼。若是常人,此剑亦可削骨。” 宣六遥接过,有些讶异。 剑身并不像木头那般轻飘,却也不似精铁沉重,他忍不住敲敲剑身,竟击之如金,当当有声,剑锋有一层薄薄的圆润,也无剑鞘,挂在身侧正与他的身量相配,看起来像是一件玩物。 他正仔细看着,一旁上央提醒一句:“用剑划你的手指。” 这算是祭剑么? 宣六遥毫不犹豫地拎起剑,在指腹轻轻一划,一阵隐隐的刺痛,殷红的血珠冒了出来,他把血在剑刃上轻薄地涂去,血痕起了一阵红光,化成千丝万缕,游走一圈,细细密密地与剑融成一体。 上央有些惊讶他的手法熟练,却也不曾多问,只叮嘱道:“朔月剑已认你为主,你好生待它。” “多谢先生。” 宣六遥将朔月剑佩于腰间,不自觉地增了三分昂扬之气。又更觉精妙,朔月剑在旁人眼里不过一把木剑,谁也不会在意。 “此剑可切去圣上之黑线。不过,他必定还会种上,且从此后,你也算与他树了敌,你还去么?”上央说的是他的孪生兄弟平阳。当年一起拜的师,学的艺,各人的手段自然了解。 “去!” 种了再去切,反正老子有的是时间。 ----------------- 宣六遥昂首挺胸出了千山苑,四个小黄门亦步亦趋地跟着。 突然上央出现在前头的拐角处,离着八丈远冷冰冰地看着他们。 “咦?”宣六遥停住脚步,上央不是在千山苑里么?再仔细看,他的眼角眉梢似乎是往下耷拉的,分明是平阳。 不过,太远了,看得不是很分清。 他低声吩咐阿九:“去,看看这是上央先生还是平阳少傅。” 阿九脸上闪过一丝惧怕,犹豫了一会,鼓足勇气走上前去。众人看着他跟那小老头作了个揖,说了几句话,又转过身畏畏缩缩地回到宣六遥身边:“殿下,这是平阳少傅。” “他来做什么?” 阿九的脚尖不易察觉地往回路蹭了蹭,嘴上却说道:“小的再去问一下。” “罢了。” 宣六遥盯着像一棵枯瘦的老树一般站在前头的平阳,思忖着他是否已经察觉了他们的意图。若是硬碰硬,怕是自己占不到什么便宜。 他果断地一挥手:“回去。” 一行人又像小鸡带母鸡似的,扑棱棱地回了千山苑。 今日不去还有明日,明日拦着还有后日,难不成平阳不做别的事,光等着他了? 不过还真被他想着了。 他去了几次,竟然平阳每次都静静地站在那路口,阴沉沉地看着他,看得他们心里发毛。上午去,他上午在。下午去,他下午在。晚上去,圣上不在...... 算下来,他已经在千山苑到御书房的路上来回走了十来个半趟了。那平阳像是铁了心做个拦路门神。 是可忍,孰不可忍。 宣六遥已经觉着自己这一世算是个耐性好的人,也忍不住头上有点冒火。 尤其这次平阳阴恻恻的眼里还带上了一丝嘲弄。 不过那或许只是他自己多心了。 但他不想再等了。 他将朔月剑握在手中,壮壮胆气,大摇大摆了走了过去。若是平阳敢硬拦,他就敢硬闯。虽然他此时是一个五岁的稚童,但平阳也不过是个老朽,活了九百多年的老朽,朽得不能再朽。 真打起来,不见得谁吃了亏。 平阳的面孔越来越清晰,宣六遥终于看清,他眼底的嘲弄不见了,却像是有些呆滞,似在惊讶,又似在害怕他的无畏。 怕得连让都不知道让一下。 宣六遥在他面前站定,客气地沉声说道:“少傅,劳驾让一下。” 平阳眼都不眨,既不让,也不说话,只楞楞地站在那边,像是没了魂一般。宣六遥心下生疑,他这唱的哪门子戏? 他伸手想去捅一下平阳,不料指尖刚触及平阳的衣袖时,平阳突然平空散成一团黑烟,旋即黑烟四处飘开,不一会便无影无踪。 小黄门们一声惊呼。 宣六遥楞楞地站了好一会,自己竟被这小老头的障眼术白白拦了好几日? 第一日不是才见阿九跟他说话的么?也约摸第一日是真的,再后来,就成了假的了。 残阳如血,他的心也在滴血,白耽误功夫了。 偏偏宣拾得这一日并不在御书房。白跑一趟的宣六遥一路琢磨,平阳会障眼术,想必上央也会,让他教自己障眼术? 想必他是愿意的。 可上央却不太情愿:“隔空取物与结界术都足够六皇子何时何地都不会落入绝境,学这骗人的劳什子玩意作甚?” 宣六遥没有说话,只在他身边盘坐着,仰着脸呆呆地看他,直至上央自己想通了:“罢,教你吧。带棺材里也没用。六皇子少年英雄,想来学这玩意不会害人,只会救人。是不是?” 上央转头看他,期待着他忙不迭地点头表忠心。但他仍是不说话。于是上央自己应了声:“自然。” 也不知他哪来的自信。 而且似乎自信过了头,有些破罐子破摔。 宣六遥障眼术还未练习熟练,上央却说:“既然教了,技多不压身,老夫再教你隐身术吧。” “哦?”宣六遥惊得刚幻化出来的一只鸭蛋掉了个稀碎。 上央说教就教,他招招手:“来,跟我学。” 宣六遥迅速滑下凳子,三两步窜到他的身侧,看他在纸上慢慢地画了一条绕了无数弯、弯得很对称的大蚯蚓。 这是符咒,他知道。 但他从未亲手画过,眼下上央要教他画符,他有些激动,接过狼毫笔时,一双小手颤得厉害,落在纸上的蚯蚓变成了无数条,弯里曲来,曲来弯去,就像亲爹不认识亲妈,亲妈不认识亲儿子。 反正画完后,他也不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 饶是如此,总算也是画的第一个完整的符咒。 他略略得意地看看上央,上央盯着他画的符,感动得热泪盈眶:“跟......” 他只说了一个字,便跑去一边抹泪去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了心情转回来,不好意思地解释:“丑哭了。” 这么丑么? 宣六遥惊讶地审视自己画的符,虽然它不能隐身,最起码能迷了人眼,若是个个都能被丑哭,倒也是一个新法术。 不容他得意,上央抽过纸,将它卷成一个圆筒塞进怀里,郑重说道:“这是殿下画的第一个符,我要回去裱了挂起来。殿下不会不允吧?” “允,允。” 宣六遥觉得老人家爱收藏,自然也就答应了。他占了书案,一张接一张地练习画符。 上央趁着他忙乎,自己走到屋外,取出怀里宣六遥画的那张符纸展开,细细地看着,一边看一边点头,自言自语:“跟那小子第一次画的一模一样啊......” 宣六遥在屋里支着一双耳朵,横横糊糊地听到“小子”两字,心想这符可能画得确实太丑,连累先生还得跑外面再骂他,倒也顾及他的面子。于是画得更认真了。 ------------- 隐身术很是难学,尤其还要练障眼术。 眨间之间寒风起,冻得人冷嗖嗖,心里拔凉凉。 学会了画符,还得练手诀。 手诀不是在手上画口诀,而是用手变成一种文字,那文字,一般人看不懂。尤其要把手指掰成弯里曲拐,还要变来幻去,如同一双手要做千手观音才能做的事。 上央枯瘦的手化成一道幻影,时而成一朵莲花,时而成一枝画笔,时而成了一道网,而这千变万化却是在瞬间之间。 第17章 上央被逐 宣六遥眼花瞭乱。 他使仙术不过是一念间的事情,哪像这道术,繁复得如同从家门口围着村子绕了十圈三跪六拜一路五体投地地磕回家。 只是,落入凡间的他,光凭意念,使不了凡间道术。 他只能闷头练习。 至于圣上脑后的那根黑线,反正就算切了平阳还能再种,不如等练好隐身术,随种随切。 偏偏这时传来一个惊天大消息。 坏消息。 平阳少傅升官了,成了国师! 这宫里的事,除了圣上,他也算了说。 得知这消息时,上央看着宣六遥苦笑:“六皇子,老夫怕是教不了你几日了。” 也算是孪生兄弟间的心有灵犀。 不过两日,平阳站到了千山苑的院子里,后头跟着一帮持着长杆枪的侍卫。 他们踢踢踏踏地进了院,却安安静静地,等到上央和宣六遥觉得再装聋作哑有点说不过去到屋外行礼时,平阳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宫里自今日起缩减用度,六皇子即日并入清明苑读书,原千山苑上央除去少傅一职,即日出宫,并归还所赐宅院,不得延误。” 小人得志,偏偏脸上冷静得找不出一丝得意,那才是更气人的地方。 上央也很冷静,他抬头直视着平阳:“你一直想逐我出宫。” “老夫是为你好。” “把我逼成孤家寡人、四处飘泊,这是为我好?” “是你自己选错了路。修道之人,本当守得真元,你却自甘堕落,如今又入宫与我作对,我是让你远离是非,免得将来遭祸。” “我贪恋人间温情,你贪恋富贵权名,有何不同?” “别废话了,快走吧,别像只死乞白赖的赖狗。” 上央愤愤地盯着平阳,良久,他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千山苑。倒让宣六遥楞了许久,不敢相信待他如亲孙的上央就这么连句交待也没有便走了。 “六皇子,记得明日去清明苑读书。”平阳扔下一句,带着长矛侍卫呼啦啦地,也走了。 周遭一片安静,千山苑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宣六遥坐在座位上,默默地继续练习隐身术的手诀,仿佛上央并不曾离去。 慢慢地,他从心底升出一丝孤寂与虚无。 孤寂与虚无慢慢弥散,静静地裹着他的身周,将他与世隔绝。不知不觉,他的手在眼前幻化成影,如一朵张合的莲花,清风徐来。 直至暮色渐落,屋外变得渐次昏暗,他才起身出了千山苑。 -------------------- 入夜,宣六遥催开天眼寻找上央。 眼前是一个破败的神像,像是太上老君,香龛上的烛火被风吹得胡乱地晃动。地上枯草凌乱,窗纸残破不堪,想来此处在夜间很是寒凉。 上央盘坐在神像脚下,凝视着手里的一副画,那是宣六遥第一次画的符咒。他的脸上,渐渐显出悲伤。 宣六遥退出天眼。 那悲伤,仿若也沁入了他的心,带着凉意,无声而漫漫,让他的梦整夜下起了细雨。 -------------- 天明后,宣六遥乖乖去了清明苑。 同读的仍是宣四年和宣五尧,讲学的却不是平阳,而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相貌堂堂,仪表不凡。他虽是先生,却很谦卑:“在下佘景纯,去年圣上钦点的京科状元,能做三位皇子的少傅,不胜荣幸。” 看着也挺顺眼。 课也排得满,宣四年没找着时间整治宣六遥,三人相安无事。 一日下来,宣六遥倒是结结实实地学了两页书。温故而知新,佘景纯的讲学让他知了不少“新”,除了不会教法术,宣六遥竟觉着他讲得比上央还好。 上央虽然游历甚多,多少还是保守了。 散学时,宣六遥心想,不如就此跟着佘少傅读书吧。至于上央么——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啪! 一声脆响。 宣六遥的脸颊火辣辣的,他一时疑心上央隐身在附近,但一想,哦,明明刚刚是自己动的手。 大约佘景纯还未见过有人打自己巴掌,疑惑地望着他:“六皇子可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 想得通,就是自己是条小白眼狼,该打得很。 他装着懵懂的样子左右张望,嘴里嘟囔着:“这么冷的天还有蚊子?” 已经走到屋门口的宣四年回过头来,扬声说道:“先生不用管他,他是个小人。” 小人? 他不是大人,自然就是小人。 佘景纯有些疑惑,总不至说六皇子是奸佞小人吧? 而被指认为小人却长相俊秀的六皇子一脸无辜地走了。 --------------- 宣六遥猜想上央栖住破庙是因为银子被平阳抄没了,想必平阳把那银子用结界罩住了,上阳想取也取不回。 他想找些银子想办法出宫去送给他。 正想着呢,傅飞燕盛装打扮出现在他跟前:“圣上召我去用膳,你安生歇着。” 说完,她飘然而去。 傅飞燕不在,那晚晴宫的小银库是不是无人看管了呀?宣六遥一个激灵,取自己家的银子不算偷。他双手结诀、指影如风,结出一个隐身术,随后在宫人面前大摇大摆地走了半圈,见无人理会,一溜烟冲进了傅飞燕的睡房里。 里头有人。 一个宫女正弯着腰在暖被,她拎着一只精致的小铜炉,铜炉里是添了香料的炭块。铜炉在被褥上慢慢移动,香气温暖醇厚,小宫女推着铜炉,头一点一点地在犯困。 他将视线转向梳妆台。 梳妆台上有一只黄梨花木的梳妆盒,他轻轻拉开抽屉,里头是一排簪子,金的、银的、玉的、象牙的、檀香的,花型或精巧或华贵,整整齐齐地排着,偏偏没有银子,连枚铜板也没有。 他又拉开另一个抽屉,里头的镯子约有十数只,或玉或玛瑙,各式缤纷。 满目琳琅下,他终于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那是一片薄薄的黄铜片,铜边凹凸有致,修长精致,正是傅飞燕藏银子的宝箱钥匙。 钥匙在里头的角落,要想悄无声息地取出来有些难度。 他小心翼翼地将抽屉一整个地拉出,轻轻地放在梳妆台上。这时,床边的小宫女身子挺直了起来,她回转身往梳妆台看来,脸上现出了疑惑的神色。 想必是发现抽屉的位置不对了。 宣六遥放开手,悄悄让到一边。 小宫女放下铜炉,轻轻巧巧地走过来,利落地将抽屉塞回了梳妆盒。她似乎想了一下,又转向宣六遥:“殿下,你要找什么?” 哎? 他不是隐着身吗? 宣六遥瞪着小宫女,有些发懵。 小宫女有些不高兴,嘟着嘴嘀咕:“殿下拿就拿了,回头娘娘怪罪的是我们。” 说的对。 宣六遥无言以对,还好被及时发现了,若不然又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他低了头,羞愧了出去了。 阿九已经替他准备好了洗澡水,他坐在浴桶里,望着眼前蒸腾的热气发呆。这隐身术,好像没多大用啊。 虽然想的是隐身术,但热气中出现了傅飞燕的脸,她仍是出门前那副粉面薄敷、步摇轻坠的模样,标致极了,只是不知她眼里为何怒气冲冲。 若是脾气再好些,那她就是极好的。 他心里想着,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 一只柔荑般的手穿过蒸腾的热气扯住了他的耳垂,重重一捏,宣六遥“嗷”地大叫一声,扶住桶壁猛地一蹬腿。 热水哗地溅起,泼了满地。 这又是什么幻术,他入了什么幻境? 宣六遥有些惊慌,大叫道:“阿九!” 可是阿九并未出现,眼前的傅飞燕看起来怒气更盛了。她一把将他拔出水面,不顾他全身光溜溜地,在他的光屁股上拍了两掌。 他顾着前边,捂不了后头,狼狈得恨不得一头钻进水里。 “母后,你打我做什么?”他奋力挣扎。 “你说打你做什么?!”傅飞燕捉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在他最肥厚的地方又是掐又是打,疼得他嗷嗷直叫。 小黄门们在一旁不敢劝,只能捂着嘴偷笑。 他只觉今夜的颜面如同香胰的泡沫,都随风去了。 谁让他犯了浑,想着去偷银子的呢。人家小宫女肯定是怕他再去偷,不如先跟娘娘说了,下次宫里丢银子,也好知道是谁偷的。 “偷簪子做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你哪怕偷银子,也好过偷女人的簪子呀!” “孩儿想偷的正是银子!” 两人各自停了一停,互视一眼,仿佛这世间停滞了一般,都有些错愕。 傅飞燕心想,我怎么生了这么一个蠢笨的儿子?连撒谎都不会。 宣六遥心想,我怎么这么蠢笨,连撒谎也不会! 他很如愿地领到了一个戒尺。戒尺握在傅飞燕手中,落在他的掌心中,如开山劈斧,气势恢宏,不可阻挡。 啪,啪,啪...... 它们在他的掌心里印下一道道鲜红的印痕,带着风,带着痛,带着他的泪,如野草一般,又化成藤蔓,缠了他满满一手心。 那都是爱。 来自傅飞燕恨铁不成钢的爱。 宣六遥在她的爱里涕泪横流。他捧着手,痛得一肩高一肩低,嘴唇噘成一颗苍白的樱桃,不停地呼着风,仿若要将手上火辣辣的疼痛吹熄。 可是疼痛如大火般肆虐。 傅飞燕终是心疼了,她扔掉戒尺,抱着他哭一声:“儿啊,上央先生才走几日,你就如此不成器!你怎么对得起先生,对得起他对你的教诲啊!” 哭声哀切。 他心里一惊,难不成上央先生出了意外? 可傅飞燕没有解释,只抹着脸出去了,留下他光着身子坐在冷去的半盆水里心急如焚。 小黄门们七手八脚地把他从浴盆里拉了出来,用一块肥大的干布裹着他,将他丢进了被窝。一会儿,阿九伸过脑袋,轻声轻气地问道:“殿下,你睡着了么?” “不曾。” “小的给你涂个药。” 他将药膏细细地涂在宣六遥的手心。 药膏清清凉凉,掌心里的痛楚大减。宣六遥看着认真替他涂药的阿九,在他眼里,十三四岁的阿九不过还是个孩子,小心翼翼的模样着实让人有些心疼,仲秋夜中毒时还曾疑心过他,真是毫无道理。 “还疼吗?殿下。”阿九抬头看他。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里似乎红红的,像是哭过了。 第18章 出不了宫 宣六遥温和地一笑:“不疼了。你快歇息去吧,我没事。” “好。” 阿九替他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爬下床,熄了烛火,悉悉索索地出去了。 周遭安静下来,宣六遥打开天眼,看能不能找到上央。 还好,他没死,仍在那个破败的道观里,左手一只酒葫芦,右手半碟落花生,正喝一口酒撮几粒花生,瞧着竟是十分滋意,直让宣六遥觉着他是白担心了。 上央借着酒劲,拿着一根干枯的树枝舞起剑,脚底灵活地穿来梭去。衣袂旋转,带起地上的稻草,在他身侧旋成一阵风。浑然是练过轻功且功夫不错的模样。 突然,一阵风吹乱了正围着上央旋转的草梗。 上央停了手,往门口望去。 宣六遥也在虚空中往门口看去。 道观的门被踢开,一个五大三粗的粗野汉子站在门口,凶神恶煞:“滚出去,这地老子要睡!” 上央扔下树枝,急急忙忙地拾了包袱往外溜,却被汉子一把拦住:“把包袱留下!” “大侠,包里就两件破衣,天儿冷,还望大侠手下留情。”上央点头哈腰,一点也没有刚才那般侠气飘飘的模样。 “嗯?”汉子不满地瞪了眼。 “是是,我把包袱放那儿去。”上央哈着腰,指了指佛像脚下。 汉子抬抬下巴,示意他放过去。 上央抱着包袱转了身,却又脚尖一捻,身形滴滴溜地转到汉子的身后,一闪便不见了。 溜得如风似烟,大汉跳脚。 宣六遥看着哈哈大笑,上央先生竟跟自己一个德性。 他的天眼想要跟着上央出门,却眼前一黑,自己退了出来。看来还是被封印着,不能如仙界时那般自如。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从窗棂里漏进的月光,清冷如霜。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略略放下心来。上央没事,只是有点像丧了家的那个......什么。 他翻身而起,盘坐入定,尚显幼嫩的双手在黑暗里织出一朵朵开合的莲花,天生自带的灵气化成一道道润白的光,将莲花裹得越开越盛,似在夜里生了一池雪莲,把这静寂的屋子填满了盈盈生辉的灵气与光影。 子时的梆声传来。 一瞬间,光影消失,又只剩下如霜的月光,浅浅地铺了一层寂寞。 ------------ 清明苑的日子还算平静。 宣四年总是冷眼对他。 宣五尧却不一样,总与他挤眉弄眼,不亦乐乎。他逗宣六遥,宣六遥逗他,两人的憋笑声总会引来佘景纯的注视和宣四年的白眼。 这里的讲学,以宣四年的进度为主。 宣五尧是伴读,宣六遥是陪读,他们俩一个打半坛酱油,一个打整坛酱油。 这一日,佘景纯安排他们三个自行温习功课,兼要写一篇策论,留下作业,自己拍拍屁股走了。 宣四年认认真真地写字。 宣五尧嘟着嘴看着眼前的白纸,脚尖一抬一抬显得颇有些无聊。 过了一会,他转头看宣六遥在做什么。 宣六遥的跟前铺着一张宣纸,已有一半留了墨迹,仔细一看,竟然在画画。画笔颇有趣,一只支棱着耳朵的白狗,与一只张了翅膀的母鸡在对峙。 他又在母鸡的后头点了几个黑点,宣五尧好奇地问道:“这黑点是什么?” “鸡屎。” “哈哈哈!” 宣五尧爆发出一阵笑声,乐不可支地甩了甩手......里的毛笔。 一道墨黑的水瀑向前飞了出去,在正认真写字的宣四年的头上、背上落了一行颇有意境的黑线,有几滴不曾落上的,越过肩头,好巧不巧地,滴落在他写了大半的策论上,开出几朵大大的墨花。 他的整个背直起,半晌不动,宣五尧和宣六遥再傻,也知道他生气了。 宣四年慢慢回转身,宣五尧早已低着头作奋笔疾书状,而宣六遥,举着一枝蘸满墨的狼毫,毫尖正对着他。他站起身,慢慢走向宣六遥。 他的身形修长挺拔,虽然只是一个少年,却是英气逼人。 这位英俊的少年,眼里满是杀气,他慢慢提起宣六遥桌上盛满墨汁的砚台,随即,宣六遥觉着头顶一阵冰凉,淅淅沥沥地顺着发丝四面八方地淌了下来。 眼前飘过一阵乌黑的墨雨,眨一眨眼,墨雨似乎在睫毛上拉了丝,映着眼前英俊的宣四年像一个酷毙了的杀手。 杀手的手上,还有一块沉重的砚台。 宣六遥不敢动,也不敢喊,生怕激怒他一松手,宣三今的悲剧就要在自己身上重演。冤枉得很,溅宣四年一身墨的,明明是宣五尧,可人家问都不问一声,就冲着他来了。 好在,宣四年放下砚台,隐含威胁地看了他一眼,坐回到自己的座位换了纸开始誉写。 虎口脱险,死里逃生。 四年哥哥,你真是我的大恩人哪! 宣六遥在心里默默感激着,重新抽了一张白纸,顶着满头满身的黑痕又开始作画,这次都可以不用毛笔,直接拿脸涂就行了。 ----------------- 佘景纯是个尽心尽职的少傅,每日安排了满满的讲学时间,连休沐日也要让他们过来写策论。把个打酱油的宣六遥困得嘴上都起了泡。 他这段时日还要练法术,灵力消耗有点大。 这一日原本应当是休沐日,清明苑里却坐满了人——还是他们四个,包括佘景纯。 安安静静。 佘景纯坐在前头写着文章,下边是安静写画的三位皇子。 宣六遥抬头看看他们仨,然后在纸上画了一个自己。 眉清目秀,杏核眼,直鼻,身量修长,衣袂飘飘,这个小公子俊秀极了。 他满意地欣赏了一会,重新画了一张。 这回,画上的自己是坐着的,微低着头,认真地在作画,跟此时的他几乎一模一样.......只要念一段咒语、结一个手诀,这张画里的人就会代替他坐在此地——前提是,他们谁也不会理他,也不会碰他。 他抬头望望,心里嘣嘣地跳,万一他们招惹他、碰他了呢? 六皇子当场灰飞烟灭,想想就觉得这是宫里的一场盛事。 最终他叹了口气,放弃了作法的念头。 叹气声惊动了佘景纯。 他抬眼望来,略带疑惑,随即似乎看懂了宣六遥的愁眉苦脸,招招手,把他叫到了身边,低声问道:“六皇子,想出去玩了?” “是。” 佘景纯笑笑,更低声地对他说道:“今日放你一日假。” “哦?” “快走,若是他们有异议,你就出不去了。” 宣六遥掉头就跑。 哐! 半边身子撞在门框上,麻麻辣辣。 宣六遥晃晃悠悠地原地转了一圈,朝着光亮的地方,飞蛾扑火地冲了出去。 眼下他有两件事要做。 一是替宣拾得切黑线,二是找上央。 他当机立断,拔腿往御书房奔去。御书房近,隐个身的功夫就能把事情办了。 从清明苑到御书房不过千步,却因着心里焦急,显得路程格外漫漫。明明是坦途,却似翻越了千山万岭。 他在离御书房还有百步时停了下来,直待气息平稳,才慢慢走过去,在门口站了一口茶的功夫,掉头走了。 因为平阳在里边。 走了约百步,他又返了回去。他会使隐身术呢,怕什么。 御书房里,圣上宣拾得正和国师平阳商议着去北翼国运玉石的事,宣六遥隐了身,小心地绕过平阳往宣拾得处走。 他走得很慢很小心,但平阳突然警惕起来,竖着耳朵四处张望,阴恻恻的小眼睛越发显得可怕。 “怎么了?”宣拾得有些奇怪。 “微臣刚觉着有一阵阴风,不知是不是有脏东西趁虚而入,容微臣作法看一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宣六遥憋住气,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退到御书房的槛外拔腿就跑。临拐弯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平阳又像一棵枯树似的站在门内,阴沉地望着他。 还是被他发现了! 宣六遥垂头丧气地往宫门的方向走。 算了,先去找上央吧。 人倒霉时喝凉水都会塞牙,他算是又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正当他从皇宫的宫门中间往外走时,一杆长枪却横在他身前:“殿下,有出宫的令牌么?” 他傻傻地抬头:“你看得到我?” 守卫像看小傻子一般:“是。” “哦。” 他爽快地旋了个身,掉头往宫里走。 走到一棵树后,他重新念诀画符,再施一遍隐身术,然后从容地往外走,直到那长枪又一次横到他身前:“殿下,有出宫的令牌吗?” “没有。” 然后,更爽快地转身,回去。 他要回晚晴宫挺尸去。 但很快,他改变了主意。难得有一日的自由时间,他可不想又被困在晚晴宫。皇宫虽然不大,好歹也是可以走走看看,哪怕一堵墙,一根草,也有它们自由的美。 不知不觉,走到了后花园。 园子不算大,一眼能望得到头,花园里密密匝匝全是些歪脖子树,眼下又是冬日,枯枝败叶,残草冷石,不说萧条,却也冷清得很,只有几只寒雀立在枝头叽叽喳喳。 靠近宫墙的地方有一块小池子,池里的水从宫外引来,又流出宫外,池面上飘着几片半枯半绿的莲叶,叶底下隐隐可见几尾淡黑色的小鱼。 宣六遥在池边的石头上坐下,日光把石头晒得有些暖,不过坐久了就觉着丝丝冷意。 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窥伺着他,视线居高临下地落在他的耳边慢慢地打圈。 那个方向,是宫墙。 谁会趴在宫墙上看他呢,难不成是飞贼或刺客? 他猛地转过头去,正好对上一双阴冷诡异的眼睛,那双眼睛似用铜黄色的花岗岩制成,中间一条黑色的竖线如无底的深渊要勾人魂魄。竟是一条白色的大蟒蛇趴在宫墙上,玉白的鳞片在日光下闪着润泽的光芒,像是红漆黑瓦的宫墙添了一道白色的雨挡。 若是常人,此时必会被吓得魂飞魄散。 可宣六遥在仙界也见多了各式灵兽,尤其此次下凡也是要追一条灵蛇的。此时有蛇送到跟前,他不由得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它。 因为它长得跟偷灵狐内丹的那条灵蛇长得太像了,除了颜色。 第19章 遇见白蛇 白蛇见宣六遥竟然不怕,有些无趣地转开头去。 冬日里后花园鲜有人往,今日日头也好,它正趴在此地晒太阳。它被宣六遥看得有些不太自在,只是日头正盛,它不太舍得离开,何况此时路上来往的行人也多,容易被发现,总得等日暮后才好去往别处。 宣六遥盯着白蛇,想起了逃进堕仙池的灵蛇,他飞快地在袖中算了一卦:灵蛇已降世,就在京城之中。 再起一卦,灵狐仍是沓无音讯。 那就先找灵蛇吧。 他有了主意,拎着朔月剑走到宫墙下冲着白蛇喊道:“蛇兄!” 白蛇正被日头晒得舒服,听到他的喊声,懒洋洋地垂下蛇头。它没有任何表情,除了眼里的诡异,暗红的蛇信子几乎舔到宣六遥的鼻尖:“何事?” 它的声音极其低沉,几乎与风声一般,若不仔细听,只会以为是刮起了西北风。 “托你件事,替我查找一个今年降世的婴儿,它是灵蛇转世,帮我看看它生在哪家了?” “有什么好处?” 宣六遥能给它什么,连块银子也没有。他摇摇头:“没有。” “嘁。”白蛇很是不屑,“那我为何要替你找?” “它与你是同类。” “同类又如何?又不是我爹老子。走开,别打扰我晒太阳,小心我吃了你。” 白蛇将头搭回墙头,半阖着眼睛,再不肯理会。宣六遥无奈,装腔作势地挥舞了一下朔月剑,悻悻然地走开。 “回来。”白蛇竟叫住了他。 他有些意外,回过头望向它。 “不管能不能找到,你都欠了我的人情,往后我若有危难,还望上仙大人高抬贵手。”白蛇慢慢吞吞地说着,一眼不眨地盯着他。 它竟然识得他的身份? 宣六遥不由失笑:“一言为定。再替我找个小老头,他叫上央。” 白蛇没有吭声,也不知是答应了还是觉着他过分。它懒洋洋地趴回宫墙,看样子还不打算走。宣六遥继续游荡,园子里也没什么看头,除了两株红得有趣的寒梅。 正细嗅梅香,余光中出现人影。他抬眼望去,却见宣拾得和平阳正不紧不慢地向这里走来。 他下意识地想躲开,却想起墙头的白蛇,若是他俩见着了它,想必一个会被吓死,一个会弄死它。 他撒腿往宫墙边跑,低声喊着:“蛇兄,有人来了。” 白蛇似乎并不在意,懒洋洋地抬头瞥一眼远处,却似见着了极可怕的,眼里竖纹瞬间变得滴溜圆,随即头一伏,尾一甩,如同一道粗壮的白色闪电,连滚带爬地消失了。 倒让宣六遥楞了楞。 它连他这个上仙都不怕,却怕他们? 不过此时白蛇跑了,他却跑不掉,被宣拾得拦个正着:“六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孩儿溜出来的。”他微低下头,显得很心虚。 宣拾得瞪着他,似乎很生气,却又忍俊不禁地笑起来:“也不怕你母后担心,过来,让朕瞧瞧。” “是。” 宣六遥乖乖走过来,宣拾得弯下腰,脑后的黑线没有份量似的,在风里轻轻飘荡,不经意地飘到他眼前。 宣六遥忍不住微微一笑,左手搂上宣拾得的脖颈,轻轻掸起黑线,右手亦笼过去,却是提着朔月剑顺势一抬,那黑线如遇了冤家,刹那间化成一层薄烟散得无影无踪。 大约那一瞬间,宣拾得自己也觉着一身轻松,他难得地起了玩心,将小儿子一把抱起,高高地举向空中。 宣六遥能怎么办? 他只能像所有被宠爱的孩童一样,发出清脆如铜铃般的笑声,给足他老父亲的面子:“呵呵,父皇,太好玩了......” 瘦巴干朽的小老头平阳嘴角微勾,似笑非笑。他轻抬眼皮,两人的眼锋在空中堪堪交错而过,“噌”的一声,似两剑交锋,那只九百多岁的老妖物似看到一只五岁的人类幼崽朝着他亮出了锃亮的门牙......旁的虎牙。 这算是......正式交手了? ---------------- 转眼之间,冬去春来。 宣六遥眼瞅着后花园的枯枝上开了点点嫩绿,绿色转老,点缀朵朵春花,粉嫩绛红,层层叠叠。那条白蛇整个冬日都未出现。 一阵风吹过,花瓣纷纷飘落,露出枝头的颗颗嫩果,眼看要入夏了。 宫墙上依然空空荡荡。 他曾用天眼找过它,最冷的那些日子,它都在最黑暗里,此时想来应是钻在泥土里睡觉过冬,直到冰融土化,它才四处活动。 也不知可曾替他找灵蛇和上央去了? 他也只能趁着每日散学至晚膳前的一点时间赶到后花园去找它。 阿九几个小黄门像母鸡似的,每日跟着他从清明苑追到后花园,看着他们的小皇子在宫墙边疯狂地奔跑一圈,又从后花园赶回到晚晴宫。 时日久了,他们也就习惯了。 天气转暖,园里的花红柳绿看着也很舒坦。 这一日,宣六遥又来到了宫墙边,仰着头寻找那一溜白色。小黄门们在不远处的池子边玩耍,嘻嘻哈哈地,快活得很。 一只锦色鸟雀在宫墙上蹦跳,突然之间被定住了似的,僵直着往下跌去。一道白光闪过,鸟雀消失,只一根羽毛在风中飘飘荡荡。 宣六遥定睛一看,白蛇好端端地趴在墙头,鸟雀嫩黄的细脚尚伸在它的嘴角。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杀孽。” 白蛇不屑地望他一眼,连争辩都懒得争辩。 它又不是吃素的。 宣六遥回身靠着宫墙:“如何?找着了么?” “哼。”白蛇哼唧半日,也不知是在用力消化鸟雀还是在笑,半晌才好好说话,“冤家路窄,冤家路窄......” 他等得心焦:“此话怎讲?” “我找着爹了。” “恭喜。” 白蛇的头耷拉下来,它用一侧花石岩似的大圆眼里的黑色竖纹直勾勾地盯着他:“恭喜什么?” “恭喜你找着爹了。” “我不想认他。” “行。” 白蛇沉默了,却只字不提灵蛇和上央。 宣六遥只好催它:“找着转世灵蛇和上央先生了么?” 它却不回答,换了另一侧的眼睛盯他。 他突然大吃一惊:“灵蛇不会是你爹吧?” “有何不可。” “可......可极了。他在哪?” “你认识他爹......” “你怎么知道?” 白蛇似乎极爱卖关子,它昂起头,盯着清明苑的方向望了一会,又突然一低头,那蛇信子就吐到宣六遥的耳边去了:“我爹叫佘非忍,他爹叫佘景纯。” “哦?”这个,他还真没想到。他有些好奇为何白蛇不想认爹,但那是人家的家事,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找着上央先生了么?” “不认识,他长什么样?” “一个小老头......哦,上次你在这里看到过一个小老头,上央跟他长得一模一样,他俩是孪生兄弟。” “哦......见过。” “见过就好,你让他到这里来等我。” 白蛇的头忽地伸到他眼前,赤红信子如它的食指一般,不停地指着他的鼻子:“上仙大人,你能听懂我说话,世人可不能咧。他们只会没命地逃开,你说的那个上央,我看他多半会脱了鞋子来揍我,用他攒了九百多年的脚臭来薰我......不过,他比他的孪生兄弟平阳可好多了。” 它突然抖了一抖,继续说道:“若是平阳见了我,他会把我吊起来,用黄酒灌进我的肠子,待酒气沁满全身,他就会把我扎进一根又长又硬的树枝上,在火上慢慢地烤,烤到焦黄脆嫩,再连皮带骨地嚼碎、吞下、再拉出去......” 宣六遥看着它,心想,难不成它被吃过? “不不不,他没吃过我。但我知道,我一瞧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老头子没肉,全是骨头,不好化。”它不知为何又想到这上头去了,倏忽间把脸凑得离他很近,近得几乎能觉着它肌肤上的冰凉:“还是上仙大人又嫩又香,世上没什么能比你更味美的了。什么时候你若不想活了,就把这副身子丢给我吧,我喜欢得紧。” 一瞬间,宣六遥起了杀心。 他转头细嗅它嘴里吐出的咸腥气,只是他这副身子的鼻子似乎不是特别灵敏,他嗅不出其中可有人血和人肉的味道。 白蛇似乎察觉到他的用意,悻悻然地让开些:“你写个纸条,我替你送那上央去。” --------------- 次日,清明苑。 佘景纯在前头讲学,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像夏日冰雹铿锵有力、连绵不绝。此时快到散学时,想着赶紧去见白蛇,宣六遥提前写纸条:“申时,皇宫后花园等我。” 然后等墨干后将纸折起,塞入怀里。 他备感轻松地抬起头,却见宣四年正侧着头斜睨他。约摸折纸时的悉悉嗦嗦声惊动了他。他直通通地走到宣六遥跟前,手一伸:“拿来。” “什么?” “装什么糊涂?”宣四年不客气,一把摸进他的怀里,抽手时,指间便拈了一根纸条。 他展开读:“申时,皇宫后花园等我。” 话音落,鸟飞绝,一片寂静。 六皇子才六岁,已经会招花惹草了! 众人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佘景纯再也忍不住,跌跌撞撞地先走了。 宣四年按住他的手,慢慢凑近,一双好看却冰冷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写给谁的?” 没想到,身为年纪最大的皇子也如此东捱西问,跟个三姑六婆似的。宣六遥无奈地叹口气回道:“雀儿。” “什么时候勾搭的?”宣四年的丹凤眼几乎瞪得溜圆,很是吃惊。 “去年。”宣六遥随口胡诌一句,勾搭鸟雀,原本年年都可。 宣四年猛地一拍书案,呯得一声,把人吓了一跳。他像气极了,恨恨地又拍了一拍,气冲冲地转身走了。宣五尧急冲冲地跟了出去。 留下宣六遥很是莫名其妙,不过,没时间多想了,他重新写了纸条,带着阿九们径直往后花园去了。 白蛇已经在墙头上等他,它衔着纸条慢吞吞地准备离开。却又回了头,接着昨日的话题:“上仙大人,我倒也不会滥吃无辜,饿极了才吃上个把。而且,有父有母的不吃,有妻有子的不吃,我......” 它见宣六遥瞪起眼握紧了腰间的朔月剑,显然很不爱听它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狡辩,赶紧识趣地一甩尾巴游走了。 第20章 四年被除 这一日,宣四年的心情不太好,拍拍打打,自从昨日他见过宣六遥写的纸条后,就不是太高兴。一散学便冲了出去,似乎他娘追在他后头揍他似的。 倒是宣六遥,慢慢吞吞的,他估摸着白蛇不会这么勤快去找上央,不过,也要去看一看,万一它转性了呢。 后花园依旧安静,宫墙边的树下却露出半袭袍摆,却是粉色的。难道上央扮成了宫女?宣六遥疑惑地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 绕过几棵歪脖子树,他看到了树后之人。竟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宫女,长得很是标致,大眼睛里泛着秋水似的,颇是楚楚可怜。 也不知她在此处做什么? 她不是晚晴宫里的人,宣六遥不便跟她说话,转头离开。 走出几步,他想,还是提醒一下她往后不要来此地吧,小宫女长得娇嫩,难保白蛇不会将她作了点心,它昨日说的这不吃、那不吃,即便是真的,也只是昨日之前罢了。 却听身后一声尖利的叫声。 白蛇来了? 宣六遥一激灵,立时提上朔月剑,打算替小宫女驱逐开白蛇。 可小宫女好端端地站在树下,只是侧转了身子,满脸惊恐地望着宫墙上。宫墙上,一个人影迅速地往上直飞起,只见一颗硕大的蛇头咬着那人甩了一甩,飞快地溜走了。 看那人的身量,竟像是宣四年,他今日穿的,正是一件湖蓝色的袍子。 宣六遥惊得肝胆俱裂,大叫一声:“四皇兄!” 他奋力扑向宫墙,可是宫墙高耸挺直,他这个六岁的凡间稚子无论如何是登不上、翻不过的,他只能徒劳地沿着宫墙叫喊:“你放了四皇兄!四皇兄!” 他的叫声引来了小黄门们,却没有喊得白蛇回头。 宣六遥气得捶墙,昨日就该杀了这条白蛇,祸害,真是个祸害! 他倏然回头,瞪着那浑身发抖的小宫女:“刚才你可曾看清,他可是四皇子?” 小宫女满眼噙泪地点着头,说不出话来。 “你们为何要到这里来!”宣六遥大叫一声,却觉得自己怨得毫无道理。后花园是皇宫的,四皇子到这里来天经地义,倒是自己,要使唤着白蛇,才留着它常来此处。 “殿下......殿下说奴婢勾引六皇子,在这里要捉我俩私情......”小宫女牙齿间磕得厉害,但仍听得清楚。 宣六遥却糊涂起来,无端端的,他怎的会跟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小宫女有上私情? “殿下说六皇子写纸条给奴婢......” 他楞了一会,突然想起来:“你叫什么?” “雀儿。” 雀儿! 他明白了。他昨日胡诌的名,竟与这小宫女重名,让宣四年生了误会,难怪他那么生气。 宣六遥气恼地捶墙,却无计可施。 ---------------- 四皇子被蟒蛇叼走了。 在六皇子和他私约的小宫女面前,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宣六遥站在御书房的一角,无奈地看着傅飞燕和梅紫青两个女人几乎扭打在一起。 “又是因为他!又是因为他!” 梅紫青喊破了嗓子,她一直努力地向他冲来,却被傅飞燕和一众宫人拦得紧紧。她只能拼命叫喊,仿若这样声嘶力竭地叫喊,才能好受一些。 宣拾得满脸铁青,坐在书案边,按着额头闭眼不语。平阳站在一旁,脸色平静,却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什么心思。 梅紫青突然掉转矛头:“平阳!你答应本宫......” 众人正等着听下去,她却止了声,只愤愤地瞪着他,像再吵不动似的,被宫人们簇拥着拖出了御书房。 御书房总算安静下来,大家也不说话,似乎还未从刚才被吵得头昏脑胀间清醒过来。 良久,宣拾得才沉声问道:“平阳,你答应梅贵妃什么?” “回圣上,微臣曾答应贵妃娘娘好生看护四皇子和五皇子,宫外窜来吃人的蟒蛇,是微臣失职,请圣上责罚。” “派人找到四皇子了么?” “仍在寻找。” 宣拾得长叹一声:“继续找。” “是。” 又是沉寂。 傅飞燕回转身看了一眼宣六遥,见他虽然脸色有些发白,却是安然无恙,暗暗松了一口气,眼间掠过一丝得意。 宣四年没了,眼下只剩下宣五尧和宣六遥,两人只差两岁,倒也算得上势均力敌。 何况,宣六遥看起来更聪明伶俐些。 ------------------- 后花园拦了好几日了。 宣六遥站在禁线前默默无语,他要去找白蛇。它才说的不吃有父有母、有妻有子的,怎么转眼之间便食了言? 他在天眼中只看到宣四年趴在一处黑洞中,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即便活了,想必也差不多要死了。 宣四年是个英俊少年,人也不坏,从来没有真的欺凌过他这个六弟。他将来想必是个处事公正、精明能干的好皇帝,这白蛇,怎么就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宣六遥满怀愤恨,恨不得劈了眼前这道充当禁线的麻绳。 可这根麻绳不只是一根麻绳,它是一道旨意。 谁也不敢拿刀去劈旨意。 那等于是劈圣上。 是造反! 风不算大,可他的袍摆还是狠狠地晃了一下。他没有动,袍摆又狠狠地晃了一下,似被人扯起似的,往一边斜出一道长长的面来。 什么妖邪? 宣六遥闭上眼睛,催开天眼一瞧,竟是白发白须的上央,他正鬼鬼祟祟地蹲在旁边,手指拈着他的衣袍,一扯一扯,眼睛却又望着他身后的小黄门们。 宣六遥退出天眼,转身对阿九他们说道:“你们去前边等我。” “是。”阿九带着另外三个小黄门退远了。 宣六遥才开口说道:“先生,你受苦了。” 上央尚未现出身来,他似乎有些惊讶,半晌才轻笑一声:“想不到殿下还惦记着老朽。” “时时惦记着。先生一直留在京城么?” “是。老夫占了卦,殿下往后还需老夫庇护,是以一直在等消息。” 宣六遥暗暗笑了笑,却认真说道:“是。先生往后若是能在我身边,我就安心多了。我如今年纪尚小,帮不了先生,先生不若在千山苑住下,吃喝让晚晴宫送,日子也能安定许多。” “好。”上央也不客气。 两人说定,上央告了辞。一阵轻风过,周遭又安静下来。 宣六遥用天眼看他已经走远,便放下心。他前后望望,见无人在意,一低头,从拦阻的麻绳下钻了进去。 后宫的宫墙边,宣四年留下的一抹血痕仍沁在泥下,暗红一片如掉落的残花,触目惊心。 他抬头望,那白蛇竟好死不死地趴在墙檐上,对着夕阳悠然自得,一条白色长尾懒洋洋地垂着,随着微风晃来晃去。 好不自在。 宣六遥心头一阵火起,唰地拔出朔月剑朝它的长尾砍了过去。 白蛇轻轻巧巧地一摆尾巴,让了开去。 朔月剑在宫墙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凹痕,直露出里头青色的砖身。白蛇这才当了回事,全身的鳞片噌地全数张了开来,它朝着宣六遥蓦地张开血盆大嘴,两根尖锐的长牙眼看就要当头刺下......却又狠狠地甩了个头,长牙扫过树冠,哗啦啦地划落了无数残枝碎叶。 残阳下,宫墙边,一条几近两丈长的威武大白蟒昂着头,与一个手持木剑的俊秀稚童相向而峙,各自眼中的杀气几乎要撞出一场万马奔腾、刀剑交错的战争来。 许久,白蟒的头略略低了些:“上仙大人,我可是在帮你除去对手。” “不用。”他咬牙切齿。 它沉默了一会:“除都除了。” “那就用你的命来偿!” “对不住。我溜了。” 它说得很慢,可游得很快。话还没落完,它已真的溜了,无影无踪,片叶不沾身。 他举着朔月剑徒劳地划了两下,啥也没捞着。 ------------------ 上央在千山苑住了下来,这事,宣六遥只告诉了傅飞燕一人。 因为需要她安排人准备吃食。 吃食每日送进杂物间的一个扣篮下,按着时辰送,按着时辰收,总是满盆进,空盆出。宫人暗暗称奇。 这一日晚,宣六遥睡不着,他在晚晴宫里乱转。 宫门口有小黄门看着,他出不去。他转到杂物间门口,随手推了进去,看到那只半人高的大扣篮,不知怎么的,他特别想钻进去看看。 于是他就钻了进去。 竹篮有缝隙,外头隐隐约约有些黑暗的光。 也就一低头的功夫,外头的光变得亮了起来,竟然有人在屋里点起了烛火,但立时他发现扣篮不知去向,自己正抱着腿坐在一张木桌上,身边有人似被吓了一跳:“哦哟!” 他循声望去,却是一张白发白须的小南瓜脸,那人迷惑地看着他:“殿下?” “先生?” “殿下?” “先生?” 两人大眼瞪小眼,各各迷惑不解。 “先生怎么在杂物间?” “这是千山苑。” 宣六遥四顾,果然是千山苑上央的住处,原来自己钻进扣篮后被上央隔空取物取了过来。 上央有些惋惜:“我觉着那边动了一下,还以为有人送夜宵呢。” “无妨,先生送我回去吧。” “好。” 上央捻了手指,口中念念有词,一盏茶功夫已经过了,宣六遥仍坐在木桌上,像一尊童子似的,只差手中拈上一枝花了。 “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上央嘟囔一句,却也无可奈何,“走吧殿下,老夫送你回宫去。” “咦?” “那地方小了些,不是碰了你的头,就是碰了你的脚。”上央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宣六遥不是太明白,上央已经拉着他滑下桌子,往苑外走了。 外头没人,两人静悄悄地走到了晚晴宫的大门外。 宫门从里头拴上了。上央只能再用法术,慢慢地挪开里头的门栓。听着门里“啪”的一声轻响,想必门栓掉下去了。 上央拍拍他,轻声说道:“行了,进去吧。我回去了。” 宣六遥点点头,轻轻推开大门跨进去,又关上门,捡起木栓想要插起,可惜位置有些高,他够不着。 身后有一双手越过他的头顶,帮着他把门栓插上去了。 想必是看门的小黄门,他也没在意,掉头就往里走。那小黄门却拦着不动,宣六遥往旁边绕,随即耳朵根一阵疼痛,那人竟揪他耳朵! 第21章 阿九被逐 大胆之极! 他轻声斥责:“做什么?放开!” “胆子越发大了,竟敢一个人溜出去了!”竟是傅飞燕的声音,冷冷的,不怒自威。 他不敢动了。 揪耳朵就揪耳朵吧,只要她不生气就好。 可她偏偏生气了,还很生气,生气得把全晚晴宫的宫人们都叫了起来,让他们站在院子里陪宣六遥罚站。 光罚站还不够。 “阿九!”她怒喝一声。 阿九从人群里钻了出来,脸色有些发白,战战兢兢地跪下:“娘娘。” “你怎么看得六皇子?!” 烛光照在傅飞燕的脸上,她紧抿着嘴,一张脸几乎泛出青色,乌黑的眼珠映着烛火,像燃烧的小火苗,一点就要着似的。 宣六遥立时明白,自己又把阿九拖下水了。 他连忙拉住她的衣袖:“母后,不干阿九的事。” “你闭嘴!” 众人惊得都抖了一抖,个个闭紧了嘴巴,连呼吸都不敢出声。 谁也不敢在此时说话,除了宣六遥。 他“嗵”地跪下,低声哀求:“母后,都是我的错,是孩儿顽劣,要罚就罚我一个人吧。” 可是他是皇子,傅飞燕罚谁都不会罚到他的头上。 夜深人静,她的声音虽然不算高,却令人心惊:“阿九领十杖,明日逐出宫外。” 阿九跪在地上,头也不抬,仿若心死一般,连声求饶都不提。 却是宣六遥缠着,替他声声求饶,傅飞燕冷冷扔下一句:“你再替他求情,求一句,他多领一杖。” “母后......”他只能闭嘴。 不是阿九的错。 他回头看,阿九垂着头,任由旁人将他拖到一张行刑的长凳上,噼里啪啦地,行刑的人似乎急着要去睡觉,等宣六遥想起他或许可以替阿九用上结界时,阿九的屁股已经稀烂,被扔到廊下去了。 他也被赶进屋子,强迫着睡觉去。 等再出屋,阿九已经不见了。 -------------------- 上央在宫里隐着身四处偷听,听说宣四年的那个小宫女雀儿被送进了八扇门。八扇门是京城最大的衙门,皇宫里的案件也由它负责,可如今平阳也掌管着它。 宣六遥托上央去那儿看看,看能不能把这小姑娘救出来。 这一日,上央出了宫,准备摸进八扇门。 八扇门的门面很是引人注目,一并排开是八扇,但左边六扇是朱漆,右边两扇却是涂了乌漆,在阳光下黑洞洞地,光天化日的瘆得慌,也不知这两扇黑门加了何用。 要说气派,又为何不刷朱漆? 上央盯着两扇乌门冷笑一声,这门,怕是专门留给平阳这老妖物走的吧?心怀鬼胎的人,做的事处处透着邪气。 他此时正使着隐身术,也就当着守卫的面,悄无声息地进了大门。 门是进了,却不知去哪里找雀儿。 八扇门里大的很,几乎有皇宫的一半大。上央仗着自己隐着身,在里头游来荡去、东看西看。还不时在守卫面前招招手,摆摆尾,得意得很,差点忘了自己做什么来了。 此时,他正站在一个守卫面前,那个守卫脸上有一根长长的汗毛,上央看了看,觉着有些扎眼,便伸手去拔。 那守卫吃了痛,却也不敢出声,只夹着一只眼睛斜睨他。 汗毛长得结实,一时之间竟无法拔掉,上央摇摇头,打算放弃。守卫却开了口:“国师可是嫌它碍眼?卑职自行去除便是。” 上央猛地打了个嗝,差点问出:你看得见我? 随即一想,这还用问嘛。他皮笑肉不笑:“不碍眼,长毛福气长。那个,雀儿今日在何处?带老夫去看看。” “是。” 守卫不疑有他,带着他直往西北角而去。 一直走到一个小屋前,守卫停下脚步推开门。 门里头黑洞洞的,阴冷之气直扑而出,上央在日光下打了个寒颤,心想这是什么鬼地方,竟把个小姑娘关在这里? “国师,请。” “唔。” 上央不紧不慢地走了两步,停在门槛外。 屋里头黑洞洞的,大白日的,连点光也不透,还那么冷,竟像个大棺材似的。 莫不是个圈套吧? 他的脚底板重了起来,犹豫着慢慢往后挪去。 守卫抬腿先走了进去点上灯烛,上央才略略心安,仍不放心地往里先探了探头,却差点一个趔趄栽了进去。 吓的。 几尺见宽的黑屋子空空荡荡,光线昏暗,地上躺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小姑娘,身子僵直,一动不动,显然已经身亡。 小姑娘八九岁模样,穿着宫里的衣裳,已经有几处布片碎裂了开来。 上央也顾不得颜面,反正此时在兵士眼里他是平阳国师,要丢,也是丢平阳的脸。他蹲下身子把雀儿的衣襟往外扒了扒,露出脖颈下苍白而布满伤痕的皮肤。 触目惊心。 上央的心里一下子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难受得紧。他替她拉好衣裳,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他想起他曾跟平阳说过“我贪恋人间温情,你贪恋富贵权名”,平阳说,这都一样。 不,不一样。 他绝对不会对这么个无辜的小姑娘下手。 黑屋子极冷,他走出很远,身子仍在微微打颤。他想起他曾经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那一年,是平阳用他妻子和儿子的性命相要挟,逼他离开她们,跟他一起去求取富贵功名。 平阳看不得他在人间“堕落”。 可他俩最终还是闹翻,他四处漂泊,却再也未找到妻儿。 这个叫雀儿的小姑娘,让他想起了他的儿子。 “畜生,畜生!” 他听见自己不停地在嘟囔,也不知在骂谁。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皇宫西门处,正待施展隐身术,才想起此术每日只能使一次。 今日是进不去了。 上央掉头就走,先去别处逛逛,也好去去身上的阴冷之气和心里的悲愤。 拐过一个弯,是一条安静的宽巷,日光沿着巷墙,在地上打出一条明亮的路来。上央走在日光里,沿着这条平直的巷子往前走。 “国师,国师。”有人在身后低声呼喊,显然又是一个把他当成平阳的人。 上央回过身去,墙边的阴影里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那少年苍白着一张脸,头发有些凌乱,衣服也脏脏的,看着很是眼熟。 少年的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微佝着背,眼神热切地向他挪了过来。 上央突然想起这是宣六遥身边的小黄门阿九,前几日被赶出宫了。他正欲上前问候,阿九却变了脸色,冷淡地转过身子,飞快地离开了。 --------------- 第二日,上央回到千山苑,耐心地等待宣六遥散学之后来找他。 没来。 约摸宣六遥不知道他回来,他又耐心地等了两日。 仍是没来。 第四日,估摸着快到散学之时,上央隐了身蹲在清明苑门口。 门里先是走出了宣五尧,被几个小黄门接走了。 接着,相貌堂堂的年轻少傅佘景纯不紧不慢地离开,身姿挺拔如松,让上央回想起自己的年轻时候,想想年轻时自己也不如他,上央啧了一声,既惋惜又羡慕。 过了一会,又有小黄门从里头出来,锁上苑门,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上央差点喊出声来:六皇子呢? 好几日后,宣六遥才有气无力地敲开了千山苑的门。一问,才知道这些日他因为阿九的事顶撞了傅飞燕,被她关起来了。 上央把八扇门看到的情况告诉了他,他点点头,像是早有预料似的,脸色沉重地坐了半晌,又提了一个令人为难的要求:“先生,麻烦替我找到阿九,帮他一把。” 帮就帮吧。 天亮后,上央拿了些银子,带了两件衣裳出宫。 京城街街巷巷多如棋盘罗织,上央觉着阿九一定没有走远,他去了离皇宫最近最热闹的长平街,那里店铺、行人很多。若阿九流浪在外,多半会在那里乞讨。 几乎走完整条街,也没有见着阿九。 他想了想,走近街边坐着的一个乞丐。 上央往他的破碗里扔了两枚澄黄的铜钱,铜钱打着转,转出两朵不停息的花,仿若在说:喂,我给你钱了! 乞丐抬头看看他,眼里闪过一道不屑。 两文钱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上央有些尴尬,悻悻然蹲了下去:“好汉,跟你打听一个人。” 乞丐朝着破碗微微努了下嘴。 上央又丢两枚铜钱。 乞丐“切”了一声,很不耐烦地把头转向一边不看他。 真是人心不古,乞丐都会嫌钱少! 他啧啧摇摇头,起了身,想着还是自己去找吧,反正也不是太想找到阿九。 “哎。”乞丐却叫住他,“再加四枚,讨个吉利。” “两枚。六六大顺。” 乞丐无奈于他的抠嗖,把铜板挖进手心:“找谁?” “一个少年,约摸十四五岁。十日前走丢的,走丢时背上有伤痕,个子嘛,”上央左右看看,又低头看看自己,“跟我差不多。” 乞丐垂眼想了一会:“见过。” “哪儿?” “二十个铜钱。” 上央起身就走,乞丐也没叫住他。他只得又回了头,停在乞丐跟前:“十个。” 乞丐手一挥,身子往墙上一靠,懒洋洋地答道,“不问拉倒。” 哗啦啦。 他的眼前落下一阵铜雨,数了数,正好二十个。 乞丐这才心满意足抬手一举:“那边。” “哪边?” “那边。”乞丐抬了抬头,看上央脸色不好看,又补道,“东边,哪条巷子自己找。爱信不信。” 上央生气地往东边去了。 东边住着的多是高门大户,没走几步,就见着一个门头算得上气派的宅子,宅门上挂着一个匾:国师府。 大梁朝就一个国师,就是平阳国师。 上央停下脚步,细细打量他这个同胞兄弟的府邸。 两扇大门,倒未涂成乌黑,却已将朱漆铲了个斑驳,刷了些清冷的青漆,看起来倒也别致。门口什么摆设也没有,连头石狮子也没。 上央自然知道是什么原因。 换做是他,他也不会在门口放上石狮子的。 不过国师府两边的围墙圈了好远,一看就是个极大的宅子,想来里头不仅画梁雕栋,还会有小桥流水人家。 “哼,孤家寡人,住这么大宅子做什么?不知道宅大人少是风水大忌么。”上央不满地嘀咕着,甩手就走。 第22章 想要上位 平阳自己住那么大宅子,却把孪生兄弟赶得只能偷偷摸摸寄居在别处。上央气恼得眉毛直翘,转身间却瞥见,有一个人影飞快地缩进树后。 他略一思索,飘起凌波微步,眨眼间站到了那人背后。 那人身量和他差不多高,身上的衣裳已蒙了一层乌蒙蒙的灰,背上血痕犹在,却因时日长了,显得发乌发沉。 上央拍拍他的肩,那人惊悚地转过身来,却正是阿九。 阿九心神不宁地盯着他,也不说话。 上央心里一动,故意板下脸,冷冷说道:“臭小子,老盯着我的宅子做什么?” 话音刚落,阿九嗵地跪下,梆地磕了个大头:“国师,我被皇后娘娘赶出来了,如今身无分文,也没有地方住,求国师收留我,小的愿为国师做牛做马,只要有一口吃的,有个地方住就行。” “皇后娘娘赶你,你去求她,求我作甚?” 阿九着急道:“阿九落难时蒙国师大人相救,阿九不敢忘怀。您交待小的事情虽然没做好,但求国师大人看在小的没有功劳有苦劳的份上,收留小的吧。” 上央心里一惊,平阳救过他?两人有勾搭? 正蹙眉思索间,阿九抬头瞄了他一眼,似乎瞧出点什么端倪,蓦地变了脸色,眼珠子转了两眼,低头继续哀求:“国师大人,小的没有照顾好六皇子,没能完成您的托付,是小的错,是小的无能,求国师大人原谅。” 原来如此。 上央松了一口气,把装了银子和衣裳的小包袱递给他:“这些你拿着,去学个手艺吧,好歹也能糊口。” “多谢国师大人。”阿九感激涕零地接过。 上央欲言又止,想了想,觉着替宣六遥做好事不留名有些对不住他:“我是上央,这是六皇子托老夫送给你的。” 阿九显得更感动了:“多谢殿下记挂,多谢先生。麻烦先生告诉殿下,阿九一直牵挂着殿下。” “唔。” 上央飘然而去,阿九捧着包袱,阴阴沉沉地盯着他远去的背影,良久,他往地上一坐,陷入沉思。 --------------- 上央回宫给宣六遥交了差,隐居在千山苑度日。 宣六遥也取得傅飞燕的应允,每日散学后到千山苑“玩耍”一个时辰,顺便跟上央继续学习法术和一些杂学。 他原本是上仙,又自带心念力,学起这些道术比起常人要快得多。 而清明苑如今只有宣五尧和宣六遥两位皇子在学习。 多出来的两张书案并未撤走,空在中间,像一条宽河似的,把佘景纯和两位小皇子远远地隔了开来。 没有人提出把书案撤走,仿若宣三今和宣四年还要来读书。 转眼间夏日到了。 院风常常无风,热气像是长牢在地上,驱之不去。好在库房每日送来一大块冰置在屋内,关紧了门窗外,也稍许凉快些。 他们自己又各自带上扇子。 佘景纯是一把大薄扇,扇边用上好绸料细细裹紧,扇柄用暗红丝线绕裹,再挂上一块小巧的碧玉,显得很是别致。 宣五尧是一把大纸折扇,原本是空白的,佘景纯替它作了画。画里有一叶扁舟,舟上穿蓑之人拿一钓杆,杆线似隐若无,于一片空白中钓得天地。天地处又突现半轮金乌,萧瑟之气顿成恢宏。 宣六遥带的,却是一把丝绢团扇,是从傅飞燕屋里取来的,被宣五尧笑了好几次,他也不介意,照样拿着团扇呼啦呼啦地扇风。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扇子就是扇子,能扇风就行,管它长什么样呢。 屋外有两棵树,树叶蝉鸣阵阵,隔着门窗扰人心思,却又让宣六遥想起蝉肉鲜嫩。蝉虫无知无识,捕蝉不算杀生。 他趁了空偷偷溜出屋外,宣五尧从门缝里露出半只眼睛瞧他。 他虽然这一世的年纪比宣五尧要小上两岁,却因有了往世记忆,他便觉着自己是个壮年的,捕蝉这种事自然由他来做。直待要爬树时,他才发现,小两岁就是小两岁。 树干粗大,树杈间相隔不近,他费了好大的力才爬上去捉了一两只,再待伸手去捉第三只时,突然一阵头晕目眩。 他心想,不好,中了暑气。 枝丫在手间忽轻忽重,树下的人影也模模糊糊,忽远忽近。这人像是上央,又是平阳,反正两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宣六遥正要定睛仔细看时,手里忽然一松,一头往树下栽去了。 不过他敢保证,他没有脸着地。 因为他落了一半,即被一股大力托起,迷迷糊糊间被平稳地抱入屋里,就躺在那大冰块旁边,凉气顿时让他清醒不少。 身前站着三人,齐齐看着他。佘景纯,宣五尧......平阳。 能这么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的,自然是平阳,而不会是上央。 “六皇子醒了。”佘景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释然地抹抹额头的汗。 宣五尧咧开嘴,露出一个很大的笑容。 平阳面无表情,似乎刚才救下宣六遥的,不是他。 但宣六遥栽下时,树下站的明明就是他。于是宣六遥仍是在站起身后向他道谢:“多谢平阳国师救命之恩。” 平阳一声不吭,突然伸手向他的腰间摸去,却又受了惊似,立时缩回了手。 宣六遥低头看,腰间挂的正是朔月剑,剑身一道毫光隐没,似刚交过手一般,却又无声无息地结束。他有些迷惑地抬头看平阳,他眼色阴沉、却若有所思。 半晌,平阳突然说道:“六皇子,此剑可是上央所赠?” “是。” “往后不要带进清明苑。虽是木剑,难免玩闹间也会有所损伤。” 宣六遥自然不肯,申辩道:“我从未用木剑与人玩闹过。” “从前不会,难说往后不会。” “往后亦不会。” 平阳生气地看着他,终是冷哼一声,掉头离开。 佘景纯的冷汗又冒了出来:“殿下,国师让不带,就不带了呗。” “只是一把木剑而已。”——这话,却不是宣六遥说的。 宣五尧说完,似乎觉着自己话多了,无辜地看了两人一眼,坐回到座位上,却又回了头,冲着宣六遥吐了吐舌头,又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赞许的,自然是宣六遥敢跟平阳国师作对的勇气。 ------------------- 这一日,宣拾得难得地来了晚晴宫。 两杯香茶,隔桌而坐。傅飞燕觉着这样的日子已是越来越稀少,直觉有一次少一次。夫妻之间却也少了许多话,只能没话找话。 “天气炎热,圣上可得注意身子。” “知道。朕要去梅贵妃那里,想着有一段时日没来看你了,顺便来瞧瞧你。” 这话说的,像是上街买物,店里边却是卖梅贵妃送傅皇后。 傅飞燕忍不住脸一垮,看到被香龄牵进来的宣六遥,才又浮起愉悦的神情。 夫不如子贴心啊。 宣六遥并未在意到她的心思,却只注意到了父皇宣拾得的脑后,又生出一根新的黑线来,比之前那根要更黑些,更实些。 虽是预料之中,宣六遥心里仍是一紧。 “来,六遥。”宣拾得朝他招招手。 他定定心神,知道宣拾得对自己多些喜欢,傅飞燕也能多一些恩宠,便做出乖顺的样子走到宣拾得的膝前,抬起黑亮的大眼睛,懵懂又友爱地望着。 宣拾得摸摸他的头,显得对这个小儿子颇为喜爱。 傅飞燕也看出来了,喜滋滋地。她忍不住想敲打敲打皇位继承人的事。正巧宣拾得心情也不错:“朕看见六遥就欢喜,等他再长大些,想必风采不比朕当年差,哈哈。” 她趁热打铁:“是啊,六遥跟圣上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圣上,自打一梧不在后,太子的位置一直空着,是不是也该定下来了?” 宣拾得却沉默了,心神不定地喝了两口茶,起了身:“朕走了,过些日子再来。” 未待傅飞燕再说什么,他扬长而去。傅飞燕楞了许久,终是现了恼色,低低地恨声嘀咕:“难不成要把皇位留给那小贱蹄子的傻儿子么?” 她突然站起身,理也不理一旁的宣六遥就往外走去。 宣六遥跟在身后,却见她进了千山苑。 千山苑里,上央显然也没想到傅皇后会突然光临,慌慌忙忙地上前行礼。傅飞燕一脸和气的笑容:“先生不必多礼。本宫有事相求。” “娘娘请讲。” 傅飞燕却不急着讲,坐了下来,一副东拉西扯要唠家常的样子,笑眯眯的:“先生可有家眷?” “老夫孤身一人。” “哎呀,还是先生活得通透,潇洒自在,亦无牵挂。” 上央苦笑:“老夫倒是羡慕娘娘有六皇子环绕膝下,享尽人间乐趣。” “是。”傅飞燕叹口气,现出愁容。 “娘娘是有何心事么?” “是......”她吞吞吐吐,“本宫瞧着圣上身子大不如前,心下甚是担忧。” 上央抬眼看看她,好歹活了几百年,若是还不会锣鼓听声,便有些枉为人师了:“六皇子是嫡皇子。” “可五皇子是长皇子,圣上又一向宠爱梅贵妃。” 上央也犯了难,这能让他怎么办呢?总不能去劝说圣上专宠皇后。可傅飞燕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定要他说个子丑寅卯似的。他沉吟道:“老夫先去打探打探。” 他说得含含糊糊,傅飞燕不太满意,低声说道:“先生,眼下只有五皇子挡了六皇子的路,本宫知道先生有些神通,不如......” “娘娘,举头三尺有神灵。” “神灵?”傅飞燕冷笑一声,“我家一梧、两桐......” 她突然不吭声了。 当初梅紫青失去宣三今和宣四年时,她不是心里直呼老天有眼么?傅飞燕突然心里有些惧怕,她站起身:“那就劳驾先生先行打探,将来若是六皇子继位,先生便是他的再生父母。” “娘娘言重了。” 傅飞燕静悄悄地离开千山苑。上央叹了一口气:“难办。” “难办就不办。”空荡荡的苑里突然有人说话,是宣六遥的声音。 上央吓了一跳,左右张望,宣六遥在一旁现出身来:“先生不必犯愁,我也不太想当皇帝。” “殿下用隐身术时,可否示个意啊?”上央却不接他的话题。 宣六遥一楞:“下次跟先生招招手。” “招手我也看不见......殿下可以扔一片叶子什么的,老夫也好心里有数。” “是。” 第23章 六遥被逐 虽然宣六遥自己说不想当皇帝,上央也不能把童言童语当了真。 接下来的日子,他不再躲在千山苑里混日子,常常趁夜隐了身去听壁角,时不时地给傅飞燕递些消息。 看起来一切如常。 上央的隐身术到了时间会自动失灵,他也不敢逗留太久,得到的消息也就有限得很。却也偏偏碰上了平阳在控着黑线让宣拾得写诏书。 诏书的内容是立宣五尧为太子。 玉玺沾了红泥,在诏书的尾端用力地盖上,这份诏书也就生了效。哪一日宣拾得突然崩了,宣五尧便可顺溜地登上皇位,成为新一代圣上。 平阳把诏书塞进怀里,嘴角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他离开御书房后,宣拾得脑后的黑线轻飘飘地荡着,上央走过去,捡起黑线拎紧,默默念叨:天灵灵,地灵灵,圣上下新诏,立宣六遥为太子...... 念了很久,宣拾得抬头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国师,你还在?” “啊,”上央立刻扔了黑线,作了一揖,“微臣这就走。” 走便走了,却是很不甘心。 上央当即混出宫门,往国师府而去。他大摇大摆地穿街过巷,终于国师府门前发现了平阳。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平阳站在府门前,日光在他的身上洒了一层黄澄澄的光芒。那一瞬间,上央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他的原形。 大约孪生子之间总是存在一些感应,平阳突然往西边望来,视线落在上央身上。日光从上央的身后照过来,把他的脸藏在阴影之中。 若非早已熟悉,平阳也不能立时认出。他站在国师府前,静静地等着上央走过去。 此时不在宫里,两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哪怕当场脱了衣裳赤膊打上一架也无妨。 然而,静默。 如同洒在烤羊肉串上的粒粒孜然,看着安静无声,往日的恩怨却随着那香气热闹地欢腾起来。不过几刹,却如过了百年。 终于,上央伸出手:“把诏书留下。” “凭什么?” “非正道所取。” “取便是取,管它什么道。你每日在宫中偷偷摸摸,难道是正道了么?” 上央一时竟还嘴不得。 平阳缓了脸色:“既然来了,不如进去喝杯酒?” “我偷偷摸摸的,可不配进你的国师府。我今日来,就是跟你要这份诏书的。” “那进去打一架吧,谁赢谁拿走。” 平阳扔下一句,掉头进了府门。 上央一甩袖,跟了进去。 府门在他们身后沉重地关上,似乎日头都暗了半暗。西边的天际,夕阳已经他们说话间沉了下去,暮色也就漫上了。 平阳的背影渐渐融入暮色。 上央一伸手,掌中现出一把拂尘,刹那间他双脚一蹬,身子如离弦之箭向平阳冲过去。拂尘长长的尘须刹那间暴涨,千丝万缕成一张大网直袭平阳的后背。 却是收了个空。 前边的平阳一纵身,消失在一个门后。 上央闪电似地冲上前去,却毫无预兆地撞在一张结界上,瞬间被狠狠地弹了出去。他撞上白墙,蹦向黑地,又弹上青檐,最后,攀着竹枝绕了两个圈,总算稳稳落地。 略有些狼狈。 可上央还是冷笑一声:哼,雕虫小技。他双手捏诀、念念有辞,从后腰抽出一把短刀,朝着结界处呯呯呯地刺过去。 总算,出了气。 他一纵身,跳上一个还算低矮的墙檐,再奔几步,踏上高处的屋脊四处张望。这次他算是看到了国师府的全貌。 京城寸土寸金,但凡有地,都盖了许多屋子。 可国师府不一样,几乎占了半个坊,却只在前半边起了两个小院子。自己此时正在其中一个屋子的脊上。 宅子的后边,全种了树。 各种各样的,高的、直的、矮的、歪的,有许多挂了果。 像是把一座小树林搬进了宅子。 正是他喜欢的。 奢靡得紧。 上央愤愤不平地用脚尖挑起一块瓦片,瓦片“梆”地落在青石板地上,摔个粉碎。 声音颇为动听。 他当当当连挑数片瓦,随着地上的处处开花,屋顶上也漏出一个不小的洞来。 上央伸头透过洞往屋里瞧去,却见眼前一块白色袭来,快得都看不清是何物事,他连忙一缩脖子躲开,白色物事直直地飞出洞口。 原来是一只细瓷酒壶。随即又飞出一只瓷杯。 上央左右开弓,将酒壶和酒杯都接了。 一丝酒香从壶嘴里飘出,香得要命。 脚下的屋里平阳冷冷说道:“活了九百多年,仍这般小孩子气。还不承认我是兄,你是弟?这算我请你喝的酒,喝完了赶紧走。” 上央低了头喊道:“你把诏书给我我便走!” “可笑,”平阳不为所动,“你要十次,我写十一次。你还要么?” “你这是不择手段,卑鄙无耻!” “别说那孩子气的话了,一点长进也没有。” “平阳,”上央突然软下声气,“这次你让让,让六皇子做皇帝,我退出,你仍做你的帝师。” “他又不听话,我扶他做什么?多受累。” “你当那五皇子就听话么?人家母子俩肚子里弯弯绕绕多了去,你还不是一样地替人做嫁衣?” “当今圣上也是个有主意的,还不是一样被我捏在手里?”平阳抬起头,隔着破洞望着他,“我若扶了六皇子上位,到时他不听话,我也要对他使手段,你舍得么?” “自然是不舍得的。”上央喃喃道。 平阳扯扯嘴角,转了目光不再看他。 上央坐在屋顶上喝了一会酒,觉着无甚意趣,又低头说道:“我自知争不过你。不过,看在我的面上,你可愿对六皇子高抬贵手?” “你的面上?” “......” 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通,尚不到鱼死网破之时,上央将酒壶、酒杯扔回屋里,跳下屋顶,离开了国师府。 心中郁闷。 他找了一间屋子,盘坐下施展隔物取物术,一搓手指,那份金黄的诏书便出现在他手上,诏书的绸布光滑柔腻,他慢条斯理地展开,才看了两行字,诏书便在他眼前平空消失。 自然是平阳隔空取了。 上央不服,又一次将诏书取来,转眼间便又失去。 他一次次地念咒,一次次地拿到诏书又失去。 直到他掏了火折子,点着诏书,看着它燃着蓝色的小火苗消失在他眼前...... 心里痛快了。 ----------------- 四季更迭,转眼间,大梁朝的皇帝眼看着也要换了。 这一年年关刚过,宣六遥七岁,宣五尧九岁。 圣上宣拾得病疴渐重,卧床不起。 皇后傅飞燕和贵妃梅紫青守在圣上床前,等着他最后咽气。 而傅飞燕心内更是焦急,宣拾得尚未留下口谕,她恨不得掰开他的嘴,从他的嘴里揪出“宣六遥”三个字。 外头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显得这屋子里格外安静。 “什么日子了?”傅飞燕随口问了一句。 “元宵了。”梅紫青回了一句,她显得很是平静,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她俩正在床前相对而坐,宽椅、炭盆、服侍的宫人,倒是谁也不缺。 两人对视一眼。 傅飞燕忍不住眼里闪出一丝杀气,那杀气,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 而梅紫青的唇上始终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她越笑,傅飞燕心里就越不痛快。 床上突然响起一声“咯”,傅飞燕忙不迭地冲到床头处,弯下腰急切地望着他,温柔地问道:“圣上,你醒了?” 宣拾得的目光在床前逡巡,扫过傅飞燕,扫过梅紫青,又往床尾扫去。 傅飞燕回头催促:“六遥,过来。” 梅紫青不甘示弱,招手让宣五尧也过来,兄弟俩挤在她们中间,望着床上瘦如枯骨、气若游丝的宣拾得。 宣拾得勉强抬起一只手,慢慢指向宣六遥,喉间却说不出话。 傅飞燕急问:“圣上,你是想让六遥继位是不是?” 宣拾得眨了一下眼,随后阖上,再不曾睁开。 傅飞燕喜极......哦不,伤心而泣。正待她要跟外头等候的群臣们公布宣六遥继位的消息时,梅紫青已经在她身后读着一封诏书了:“圣上遗旨,五皇子五尧继位,六皇子六遥逐出京城。” 傅飞燕大吃一惊,起身一把抢过诏书,诏书上写得清清楚楚,玉玺盖得明明白白。 假的!假的! “圣上遗旨明明是让六皇子继位!”傅飞燕气急败坏。 梅紫青的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空口无凭。” “你们都看见了!圣上明明指的六遥,他说让六遥继位!”傅飞燕急得指着四处宫人,可他们却个个脸色煞白地低着头。 “圣上都说不出话了,他如何说?倒是这诏书,是圣上去年亲笔写就。” 傅飞燕不信,又抢了诏书仔细看,却是丝毫破绽也无。她心内如焚,若宣拾得死前指的是宣五尧也就罢了,她也认了。 可明明指的是宣六遥啊! 她的目光落在平阳国师身上。 对,刚刚国师也在屋内,他看到了。傅飞燕立时觉着有了希望,扑过去揪住他:“国师,你也看到了,圣上明明指的是六皇子。” 平阳个子不高,被傅飞燕揪得身子歪了一歪,当着众臣的面,他有些尴尬,正了正脸色:“恕微臣眼拙,不曾见着。” “你......我明明还问过了圣上,你也听到了?” “娘娘,您护六皇子心切,微臣自然理解。只是,凡事都有规矩,还是按圣上的遗旨来吧。” “圣上遗旨......圣上也不会逐六遥出京啊!” 无论傅飞燕如何闹,即便她朝中也有靠山,但总归对抗不了整个朝廷。好在上央愿意陪着宣六遥,她也只能看着他被逐出京去。 第24章 遇上追杀 京城东门外。 冬末的风仍有些凉意,宣六遥跳下一辆马车,四处张望。 终于,城门口出现上央的身影,他姗姗来迟,身后还跟了一个少年乞丐。少年乞丐头发凌乱,衣衫破旧,脸上虽不太干净,但能看清眉目。 宣六遥吃了一惊:“阿九?” 上央回身一看,也吃了一惊:“你何时跟着我的?” 阿九尴尬一笑:“也不多会儿。见着先生行色匆匆,过来看看可有需要小的帮忙?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我出宫了。往后你也跟着我吧。” 阿九喜不自胜:“是,殿下。” 宣六遥自嘲地笑笑:“往后就叫我公子吧。” “是,殿......公子。” 算起来阿九在外流浪也有一年了,洗净后的肌肤竟然仍很细嫩,也看不出多少风吹日晒的痕迹。他解释说自己之前也去做过仆役,只是那户人家不久前回了老家,他身上的银子也花完了,便流落在外了几日,却又绝处逢生,老天让他又遇上了殿下。 倒让宣六遥有些唏嘘。 ---------------- 他们继续往东行去,他们要去的,正是上央的老巢。 哦不,是曾住过的地方——灵山。 从京城往灵山约有两日行程,晚上他们到了一个小村子。 村子很小,从这里走,可以少走些路程。上央在这里又有熟人,不必花银子住驿站。马车在一户院前停下,他乐呵呵地打招呼:“小哥,小阿嫂,好久不见啊。” “是上央真人啊?快请进!”院里传出年轻而热情的声音。 宣六遥掀开帘子往那边看,只见一个小院,几株竹竿扎成一道低矮的篱笆,两间屋子,屋顶用竹子和蓬草压成,有些简陋。 院里一男一女,像是夫妻,年纪约在二十出头,长得也算端正。 小夫妻也向他看来,随即又笑道:“真人这是有了孙儿了么?难怪都不见回山了。” 上央呵呵一笑:“我要有这么个孙儿,那可真是天大的福气了。这是老夫的徒弟。来,六遥,来打个招呼。这位是胡十七,你叫他小哥便成,还有小阿嫂。” “是。” 宣六遥跳下马车,进了院子,跟随的小黄门们也拉着马车跟了进来,顿时把个小小的院落挤得满满当当。 颇有些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自来熟。 胡十七夫妇有些愕然,上央尴尬地呵呵一笑:“又要叨扰小哥和小阿嫂了。” 小夫妇俩展颜一笑:“哪里的话,我们年年盼着真人来呢。” 上央也不白住,指派各个小黄门们去替胡十七夫妇干活。 宣六遥不忍那些赶了一整日路的小黄门再受累,自告奋勇地去帮胡阿嫂推磨。 石磨是常见的那种,宣六遥个子只比它高一些,他目测一下,想必是推不动的。但既然话已说出口,推不动也得推。 他站在磨柄前,深吸一口气,将双手放上,鼓起劲:“嘿!” 石磨轻快地转动起来,乳白的豆汁从磨盘间畅快地淌出,宣六遥有些不敢相信,他推着磨柄越跑越快,直到上央突然在院中回应了胡十七一声时,石磨瞬间停下,他一时没有防备,身子已被拦住,两只脚哧溜钻到底下,仰面摔了一跤。 这才知道是上央使了法术,替他一起推的磨。 还不如上央自己磨。 好在晚饭好了,吃饱饭也就没烦恼。 胡十七夫妇把家里的存货都拿出来了,上央让小黄门们自己找个角落吃饭,他自己带着宣六遥和胡十七夫妇上了桌,一边吃饭一边说话。 “怎么,还没有吗?”上央问。 “没有。” “等我回了山,我去找些草药。” 胡十七夫妇惊喜万分:“真的吗?” “唔。”上央点点头,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好一会才说,“只是不知道山里可有,也不知何时才能配齐。” “若是真人觉着麻烦,我们进山自己找。” “不必。山里有猛兽,不可乱闯。” “那就拜托真人了。若将来真有了孩子,真人就是我俩的再生父母,我们的孩子也就是您的孙儿。” 胡十七拉着胡阿嫂要跪下,慌得上央一口饭呛在胸口,拍胸揰背了好一会,这才罢了休。 晚上,又是一番推让。 胡十七夫妇把床让给宣六遥和上央,让阿九他们打了地铺,自己铺了稻草在外屋睡下。 天气仍寒冷。 宣六遥有些责怪地看看上央:怎么不找个屋子多的? 上央心虚地背过身,留给他一个无言的背影:这村里,就没屋子多的。 -------------- 天色大亮,鸡叫了三遍,宣六遥才从睡梦中醒来。 看看身边,上央早已不在床上。几个小黄门正睡眼朦胧、唉声叹气地醒来,想来他们还是第一次走这么多的路,即便睡了一夜,此时仍然腰酸背痛、腿脚酸麻。 不过多走走就习惯了。 宣六遥暗暗一笑,在怀里摸了一块银子。 被逐出了宫,自己手上反而有银子了。 他捏着银子偷偷放进枕下,指背处却硬硬凉凉,他掀开枕头,里头已经藏了一块碎银,想必是上央放下的。 这块碎银,也够在客栈买个大通铺了,再加上宣六遥这块,哎,一间大通铺,一间上房,绰绰有余了。 敢情上央不是来欠胡十七人情,是来送人情的。 宣六遥在心里笑笑,放下银子,把枕头摆摆好,坐在床上等小黄门们出去。 阿九看上去不是很累,因为他昨日跟宣六遥挤在马车厢里坐了一路。只是神情恍惚,半晌才惊醒过来左右张望,正好看到宣六遥在冲着他笑,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起身奔过来:“公子,阿九服侍你穿衣。” “不用,我自己来。” 阿九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脸上颇有些失落与惶恐,如同他之前刚被惩诫后放回来时一般。宣六遥的心顿时软了:“好好,你来。不过说好了,只此一次,往后我都自己来。” “是。”阿九得了令,殷勤地替他穿衣穿鞋,只是大约不侍候的时日久了,竟有些生疏。大冷天的,他的额上沁出了一层汗。 一行人辞别胡十七夫妇,继续往东走去。 阿九今日也不客气,直接跟在宣六遥身后钻进马车厢。 三个人挤在车厢里,倒也暖和的很,只是有些沉闷。上央盘坐在车厢中间闭眼入定,宣六遥和阿九隔着上央,大眼瞪小眼,一时也无话可说。 约摸走了一个时辰,马车却停了下来。 一个小黄门在外头喊道:“前头有棵树倒了!” 树倒了就搬开呗。 三人在车里安静等待,听着外边的小黄门们商量着前去搬树。 车外突然几声惨叫:“啊!” 上央抽出拂尘挑开厢帘冲出去。宣六遥也提起朔月剑打算冲出去,却被阿九一把抱住:“公子,外头危险!” “可先生他出去了!” “公子也帮不上真人,还是不要出去了!” 话音刚落,厢帘突然向里边扑来,一枝箭头刺破帘子直向宣六遥射来。阿九抱着他猛地转了个身,却闷哼一声,重重地压了下来。 “阿九!阿九!”宣六遥惊呼。 阿九脸色煞白,却仍强撑着:“公子别出声。” 外头突然一片安静,打斗声、呼喝声似被模模糊糊地隔得好远。 宣六遥估摸是上央替这马车结了结界,他挣扎着起身,看到一枝带血的箭头挂在厢帘上,阿九的背上被血染了一大片。 还好那厢帘挡住了箭势,若不然阿九此刻说不准就没命了。 血从伤口处不停溢出,还好,伤口不算深。宣六遥洒上伤药,替他盖上衣裳,叮嘱道:“你躺着别动。” 他提了朔月剑准备跳下马车,却被结界挡住。 前方路上,倒着一棵粗大的枯树,那些小黄门们或伏或仰,横七竖八地倒在一边。 不远处,上央一把拂尘东腾西挪,正在对付四个持刀的黑衣人,不远处,又有两个黑衣人,正持着弓箭对着马车射箭,只是箭近车身,便莫名其妙地掉了下去。那两个黑衣人一脸惊诧,却仍在坚持不懈地射着箭,箭筒眼看就要空了。 “公子。”身后传来阿九虚弱的声音。 他回身一看,阿九挣扎着爬起身来看他。他很是感动,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好好躺着,我没事。” 阿九神情略略放松了些,却又被车外的情形惊着了:“公子,那些箭......” “不怕。你往里去。” 一枝枝黑色的箭锲而不舍地落在车前,很快,箭筒空了。那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扔下弓箭,拔了刀向马车冲了过来。 “公子快进来。”阿九惊得把他往里拖。 “别怕。” 两人坐在马车上,看着近在咫尺的黑衣人一刀刀地当头砍着,那刃却总隔着两寸远便再砍不下。 宣六遥气定神闲,阿九目瞪口呆,黑衣人气急败坏、莫名其妙。 终于,那两黑衣人决定不再徒劳,调头往上央奔去。 上央正在几丈外四处逃窜。 他算不得武功盖世,也上了年纪,以一敌四有些难为他了。 好在,轻功不错。 天生的。 他今日穿着浅黑的袍子,两条细腿迈成风火轮,逃成了一股浅黑的龙卷风。 追风的黑衣人年轻力壮,仗着上央不敢离远马车,他们一个一个地轮换而上,越追越勇。上央终于失了耐心,一个猛子窜出老远,一段“天灵灵,地灵灵......”,指尖成风,带起一团火光,隔着老远直扑黑衣人。 火团不大,连巴掌大也没有,却在接近黑衣人胸口时呯然炸开,黑衣人一个跟头栽倒在地。 上央如法炮制,再炸倒一人,趁着另外四人楞怔之时,飞快地扑上马车。 一声咒起,挡路的枯树慢慢往外移去。 只是上央的脸色有些发白,看样子耗力不小,此时已有些强弩之末。宣六遥已跟他学过移物术,随即一起念了咒,又发动心力,大树被一股无形之力推了开去。 只是小黄门们的尸体仍挡在路中。 第25章 截杀刺客 上央回头望望,那四个没有受伤的黑衣人已经爬起了身,往这边追来。他当机立断,将宣六遥他们用力往车厢里一推。 “驾!”他一声大喝,马鞭毫不留情地向马臀甩去。 马车向前冲去,重重地颠簸着,晃得宣六遥坐立不住,一下压在阿九的背上。阿九惨叫一声,慌得他连忙滚到一边。 此时马车已撵过了小黄门们的尸体,但也颠得厉害。 也不知马车奔了多久,宣六遥只觉着全身的骨架都快被颠散了。看阿九也不好过,脸色白得像一张纸,背上似一直在渗着血。 他很是心疼。 终于,马车慢了下来,总算平稳了些。宣六遥忍着肚子里的翻江倒海和全身的疲累,从箱子里重又取了伤药。 但是坚持不了了,只怕会吐到阿九背上了。 他用尽全身的力膝行爬到厢帘处,扯了扯上央的衣裳。 马车慢慢停下。 宣六遥向车辕外伸出头去,“呕--”早上吃得不算多,但胃里就是似裹了无数肮脏东西似的,抢着要往外奔走,他吐得身子都要蜷起,被上央抱到路边,风吹过来,总算舒服了一些。 阿九也不好过,扒在车辕边干呕。 这一世做惯了娇生惯养的小皇子,连坐马车,都成了一种受罪。宣六遥强撑着身子替阿九重又上了药,才放心地一头栽到旁边昏睡过去。 再颠,就到梦里头颠去吧。 ------------------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终于被叫醒了。 “出来吧,上山去。”上央在厢帘外说了一声。小黄门们死了,阿九受了伤,他赶了很久的马车。 宣六遥抬头看看,外头黑乎乎的,像是天黑了。 他只觉全身骨头酸软,勉强爬出马车,左右望望,这里好像是个空荡荡的山洞。他懵懵懂懂地下车,山洞里温温凉凉,外头的光线从一侧洞口射入,使得洞里边朦朦胧胧。 “好些了吗?”上央问。 “好多了。” 虽然仍觉得不是特别好,但他还是这么回答了。车里头还有个不太好的阿九,若是两个都不好,只怕上央不知如何是好。 马是要牵上山的,正好可以驮着他俩。 山洞口有高高的野草挡着。 穿过那些野草便到了一个山洼。山洼还算平整,落了几层枯叶,四处都长着细长的茅草。抬头望,山上各种树木,此时是冬日,树叶即便挂在枝头,也是黄黄的,时不时地落上几片,却也落不尽的样子。 等走出山洞,上央又回头捏了一个手诀。再回头看,只见野草阵阵,刚才那山洞已找不见。 自然是用了障眼术。 再拐几个弯,走出山洼,他们到了山脚下。 这竟是一座极其巍峨的高山,直耸入云,望不到山顶,山路像一根绳子似的挂在山壁,略有些蜿蜒,却更显出它的窄和长来,令人心里暗暗生惊。 宣六遥又转头往来处望。 那里是一片低矮的平野,几里外却错落地建着一些屋子,似是一个小村落。有白色的烟升腾起,弥散在空中,却又不似炊烟,只凌乱地四处飘着,不时地冒出蓬蓬的火光来。 “不好。”上央盯着那簇烟,蹙起眉头,“村子里怕是出事了。你俩回山洼去,我去看一下。” 说罢,上央迈开小细腿,起了一阵风似的,眨眼间身影已到了村子边。 阿九站在宣六遥的身边,他个子细长,高出不少。以至宣六遥只能仰头看他:“阿九,你身子还好么?” “还好。” “你骑上马,带我去看看。” “......那边危险。” “不怕。” 可怜的阿九只好忍着背痛骑上马,又把宣六遥拉上去,两人向小村落驰去。 越靠近村庄,里头的喊杀声越发清晰,火苗在一间屋顶上熊熊燃烧,烟雾变成黑色,汹涌地往空中腾起。 “你在这里等着。”宣六遥滑下马,给自己结上结界,提起朔月剑头也不回地往里冲去。 村子里乱哄哄,有人忙着救火,有人忙着打架。 宣六遥仔细一看,打架的其实只有五个,上央和四个黑衣人。 黑衣人将上央围在中间,村子逼仄,不是屋子便是人,还有挡路的野树。上央不能如之前那样满地逃窜,只得将他的拂尘挥得如一张滔天的长帚,帚丝带着杀气,打在人身上啪啪作响。 可惜,仅此而已。 它到底不是刀剑,虽然柔韧无比。 黑衣人被打出去几回,却发现,只要忍了痛,上央便拿他们没有办法。 而他们,似乎也拿他没办法。 拂尘缠住一把刀剑,另外三把便齐齐上前。而上央身形灵活,腾挪闪转,他们也伤不了他半分。他若是跳上屋脊,居高临下地拿拂尘须扇他们的耳光,他们便转身向救火的村民们冲去,逼着上央从屋顶跳下,与他们缠斗。 各自都觉着对方卑鄙。 卑鄙透了。 那间燃烧的屋子渐渐没了屋架,呯的一声,尘埃落定。它没了,也不烧了。救火的人们得了空,纷纷挤在一边,个个脸上沾了黑烟,却是满脸的恐惧中混着兴奋。 果然做看客是最开心的。 哪怕这个被缠在中间的小老头是为他们而战。 宣六遥冲到最前边的一个村妇前,那村妇膀大腰圆,他大叫一声:“大婶,你们会砍人吗?” “砍人?” “对!这几个穿黑衣服的,烧了你们的屋子,还要杀你们的人。你们还不杀了他们?等着他们杀你哪!” 村妇如梦初醒,回头大吼一声:“回去拿菜刀,砍死那些个天杀的!” 人们轰然散去。 他们关紧门扉,从窗户里扔出几把菜刀,助威声不绝于耳:“小侠,靠你们了!” 靠个屁! 宣六遥气得暗骂一声。却见刚那带头的村妇真的拿了一把菜刀冲出来,当真是巾幗不让须眉,可她左右望望,发现只她一人,脚尖便向后转了半圈。 但容不得她后退了。 黑衣人发现了宣六遥,兵分两路,二人缠住上央,二人直向他冲来。 来得好。 宣六遥这一世还未如此斗过殴,热血唰地冒上头,仿若回到了曾闯荡江糊、歃血为生的某一个前世,他举起朔月剑大喝一声,像一头嗞起尖牙的小兽,勇猛地往前冲去。 身边伴随着一声发着颤的大叫,那村妇受了他的鼓舞,举着菜刀,嗵嗵两步冲过他的身侧,菜刀架住一把长刀,竟把其中一个黑衣人顶得后退了两步。 宣六遥冲到另外一个黑衣人跟前,唰得划过一剑,剑尖在黑衣人的腿上勾出一道血瀑。而那黑衣人的长剑在结界上打了个滑,那股力却未消掉,推得宣六遥像被裹在一个蛋里似的,滴溜溜地滚到路边去了。 却听上央一声暴喝,拂尘须遮天盖地,随即他从屋顶扑下,一脚踹在那黑衣人头上。 黑衣人晃了晃,连倒都不曾倒,却被激了凶性似的,一个旋身,长剑直向上央刺去。宣六遥猛地一甩手,朔月剑脱手而去,转了半圈,跟黑衣人的脑袋碰了一碰。 剑刃触处,砍西瓜似的,从那脑袋里喷出血红的瓜汁,正正好溅在他同伴的脸上。他同伴正避开村妇的菜刀,往斜了里刺去,准备干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妇,突然眼前一片血红。 他以为变了天,迷惑地抬头望去,正好看到那只被劈开一道口子的脑袋,带着它的身子重重坠下,坠在他的身边。随即,他自己也倒了下去。 那个他以为的蠢妇,也干掉了他。 只用了一菜刀。 在他最薄弱的脖颈处。 朔月剑咻地回到宣六遥的手中,他迅速爬起身,与上央和村妇并肩对阵。 还有两个黑衣人。 三对三——那两黑衣人的手中,还有一个阿九。 阿九细长的个子被夹在中间,瘦弱得如同一根苍白的甘蔗,而旁边的两位,是砍甘蔗的人。 “六皇子,想要他的命,就拿你的命来换!”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宣六遥疑惑地转头问上央:“先生,他们可是蠢人?” “何来此说?” “难道他们不觉得一个皇子的命更贵么?谁会用贵的去换便宜的。” “是这个理,但这话不该你来讲。”上央严肃地回道,“该由我来讲。” 他冷笑一声,扯了嗓子喊道:“你们两个傻蛋开个价,手上那家伙值几个银子,老夫此刻便给你!” “五百两!” “五十!” “六皇子的身价是五百两,少一分也不行!” “你手里的不是六皇子,他是个杂役,买过来只花了五两!” 那两黑衣人顿时开了窍,明白自己手上抓的不过是件便宜货,却又不甘心地:“我们今日就是冲着六皇子来的,完不成任务我们只能逃亡天涯,没有五百两怎么成?” 上央眉头一挑:“谁给的任务?” “是......” 噗。 一道白光闪过,一个黑衣人杀了另一个黑衣人,只为了让他闭嘴。 宣六遥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仅剩的那个黑衣人将雪亮的长刀拔出同伴的肚腹,然后那人佯装镇定地将刀刃在鞋底蹭过,突然把阿九往前一推,自己转身跑了。 周围的窗户和门突然打开,欢呼声此起彼伏:“老神仙,小神仙!” 宣六遥松一口气,正要感谢那个助战的村妇,却发现她已不在身旁。正要转身,脚尖碰到一堆肉乎乎的东西,他低头一看,哎呀,那村妇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呢。 好不容易唤醒吓晕过去的村妇,又处理掉黑衣人的尸体,上央留了些银子给房屋被烧的村民,带着宣六遥和阿九回到山脚下时,天色已经黑了。 灵山隐在黑暗中,黑矗矗的,安安静静,只一些风声,还有听不清是什么的吼声在山中低低沉沉地回荡。想来山里果然是有猛兽的。 但上央若无其事,宣六遥也就定了神。他们用夜明珠照着山路,受了伤的阿九趴在马背上,像蚂蚁攒山似的,一点点地往上挪,穿过一道湿漉漉的云层,用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一道门前。 门上挂着一块不大的牌匾,宣六遥举起夜明珠,就着柔和的珠光仔细看,上头三个字:灵清观。 道观看起来已不再鲜亮,应是有了些年头。 第26章 不速之客 推门进去,里头是一个大殿,殿前是空荡荡的院子,院子的一角种了一棵大树,虽说是冬日,那树冠却很浓密。 上央领着他们往里走去。 大殿的边上有一个通道,穿过通道,后边还有两个相邻的院子,白墙黑瓦,两道不宽的院门靠得很近。 上央指指左边的门:“我平素住西院。六遥你住东院。阿九住前院的偏殿。夜里不用怕,观院都围了结界。” “阿九跟我住好了。” “六遥,从此后,放下你皇子的身份,安心跟着我修道。一个小道士是不需要仆人侍候的。” 宣六遥默然半晌:“是。” 他们各自动手清理屋子,等天亮时,终于妥当。宣六遥累得仰面一倒,便没了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日光轻灵灵地透过窗棂照进来,照亮了这个宽敞的屋子。屋里陈设简单,雕花大床,一排木头隔成的柜子,出宫时带的那只大木箱就在床边,里面是傅飞燕给他准备的衣裳、银子。 他翻了个身,恍如隔世。 躺了一会,他觉着饥肠辘辘,便起身去找吃的。 小院的东边有一条往后的通道,他穿过通道,发现后边有一排小屋子,屋前有一块狭窄的田地,上央和阿九正卷着裤腿,一个在拿着铲子边挖坑、边往里栽葱,另一个拿着个瓢跟在后边浇水,一副爷慈孙孝的画面。 宣六遥刚过了七年的宫廷日子,见惯了满地青石板,陡然见到住处还有能种菜的泥田,新鲜得“哦嗬”一声,卷起袖子就要就田里冲。 “去去,上一边去,别把田垅踩没了。” 这就是令他觉得更新鲜的,他们连敬语都不再有,嫌弃他如同嫌弃一个只会白吃饭的。 原本就是。 他去厨房吃了些东西,开始百无聊赖地转悠,四处查看。 灵清观不算太大,一个前殿,两个中院,一排后院。他住的东院院子里还有一口井,井里竟然还有水。 观外是满山满野的树木,和山下的树不同的是,山顶上的树木几乎都长得郁郁葱葱,有好些棵还结着不少红或黄的果子,在浓荫中若隐若现。透过树冠的空隙,能看到一些飞禽走兽在林间穿梭,只是看不清楚有多少。 山腰处围着厚厚的白色云层,似常年累月都不会散开似的。 这里的景致,竟与仙界的灵台山有几分相似。或许,此处天地之间,正是与仙界灵台山重叠的地方。 宣六遥又想起那只灵狐,若是它未曾跟入人世,此时,它是在灵台山的山脚下呢,还是在山腰上的灵浮宫内?若是它在灵浮宫内,会不会此时就在自己的身侧?它会不会正踮着小脚,抬着鼻子嗅来嗅去,或许,此时正蹲在自己的脚下,抬眼看他......虽然,他们彼此看不见。 ----------------- 这里的食物几乎都得从山下的村子采买。他们沿着那陡峭的山路爬上爬下,宣六遥熬过刚开始时的疲累,脚底长出一层茧子,慢慢也就习惯了。 他们甚至在山下开辟了一块荒地,用来种些麦子、豆子之类。不过也嘱村民代看着,给的劳苦费跟买这些粮食也差不了多少。 山里有果子,还有野味,但捉野味的活,大多由阿九去做。 毕竟阿九不算道士,不怕犯“杀孽”。 读书、练习法术,偶尔练个剑,这些功课,和宫里时差不多,不过慢了许多,日子悠游自在,不觉间,在灵山上竟已过了一年多。 忽一日山下敲锣打鼓,十分嘈杂。 更要命的是,喧天的锣鼓声自下而上,竟停在了灵清观外头。 上央正在宣六遥的屋内跟他讲着书,两人很是迷惑,他们最近也未下山去小村庄里做善事,即便做了,他们也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谢上山来,顶多在采买食物时多送两颗土豆、一条咸鱼。 院门呯地被推开。 阿九风一般地冲了进来,停在门槛外大口喘气,脸上说不准是惊慌还是兴奋:“人!人!” 可怜的阿九,在山上说话说得少了,此时他连句整话也说不起来。 “什么人?”上央问。 “很多人。”阿九总算不喘气了,但好像脑子有点不太够用。 罢了。 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观门外,十数个壮年汉子,还有十数匹马,马背上驮着鼓鼓囊囊的布袋,还有木箱,像镖队,又像商队。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来这里? “诸位是......?”上央不紧不慢地问道。 一个领头的汉子作了个揖,恭敬回道:“先生,殿下,小的们奉圣上旨意,来送牌匾和赏赐。” “哎?” 果真有一块牌匾,上书三个大字:灵清观。 底下又有两个小字:御赐。 领头汉子又开了口:“此后灵山为皇家之地,受皇恩庇护。山脚已驻两百侍卫,专门守护殿下与先生的安全。” 这是把他们看管起来呢。 上央和宣六遥苦笑:“谢圣上隆恩。” 马背的货物被搬进大院,谷米、豆子、萝卜、白菜、还有布帛和瓷器。布帛麻多丝少。瓷器素净。各各实用得很,却是连块银子也没有。 实在是礼轻情义重。 那些人走后,观门关上。 上央和宣六遥面面相觑,心里都厌恶着山下的兵士,虽然并无大碍,但总觉着两百双眼睛日日夜夜地在山下盯着他们,一想便烦人得很。 “让他们开荒去。” “让他们种田去。”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了口,心有灵犀从地窖里搬出一大袋铜钱。 没多久,那些铜钱零零散散地出现在兵士驻扎的附近地里,又不知怎地,他们的营地边上还多了好些把新的锄头,在他们拿着锄头挖地三尺后,田边又多出了一些粮种。他们在夜里听帐蓬外有人低声说话:这些种子,埋在地里能长出银子来。 ------------------- 那一日,宣六遥在山下隐着身看着那些兵士们撅着屁股在地里除草。自从种下种子后,他们似乎发掘了原本就是农民的本能,自觉自愿地在田里劳作起来。 他高高兴兴地回了山上。 一进院,他便觉着不对劲。 他停住脚,警觉地环视院落。 院子里清清爽爽,连棵草也没有。只是那口井跟平日里不一样,井口上拖着......半条黑乎乎粗壮的......尾巴。 呯。 刹那间他的头发全部炸了开来。 吓的。 这是他住的地方,竟然进了如此怪异的东西!这是什么?是从外头来的,还是从井里爬出来的?吃人么? 纵然他自觉见识颇多,但此时仍觉着惊悚无比。 他一把握住朔月剑,定晴细瞧。慢慢地,头发回了原位,一颗悬起的心也回了原处。 那尾巴状如蛇尾,灰黑的鳞片看上去又硬又糙。也不尽然是尾巴,肚腹下有粗壮的掌爪,紧紧地抓着井台边,尾巴梢粗粗的,长了个一圈硬刺,鱼尾似的。 那东西,原本他就见惯的,只是一下子只见着半截,又是莫名出现在他院里的,才让他吓了一跳。 这东西在仙界挺多的,在人世间,他倒是头一次见着。也不知它知不知道他上仙的身份? 宣六遥站着不动,只看着它。 它一动不动,也不是,肚腹处在慢慢鼓起。应是在喝井里的水。 终于,这家伙的身子扭了两扭,退出一对前爪来。又用前爪抵着井台用力,似在拔它的头。 又拔不出来。 总归是头上的角杈卡在了里边。 宣六遥正欲上前帮忙,那家伙停了一停,粗壮的身子慢慢变细,嗖的一下,龙头高高地昂了起来。 这龙还未来得及松口气,赫然见井边站着一个持剑的小人,吓得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似的,一张嘴,一道清亮的水瀑化成滔天碧浪,把猝不及防的宣六遥一下子推到了墙角下。 “上仙,上仙大人,得罪,得罪了。”龙结结巴巴,却也未见它开口,竟与他心念相通似的。 “你怎么在此处?”宣六遥不介意地起了身,催干衣裳。 “我也不知,飞着飞着,竟到了人间,又找不着回仙界的路。渴极了,见此处有井,便下来了。” “哦,那你回去吧。” “好像回不去了。”龙把脑袋搁在井台上,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我如今也是凡人,怕是帮不了你。” 龙沉默一会:“上仙收留了我吧,我就住此井。若是上仙遇着什么麻烦事,大可吩咐小可。” 大可吩咐小可? 宣六遥沉吟一会,点点头:“好。往后,你就叫小可。” ----------------- 灵清观又来了不速之客。 胡十七夫妇站在道观门外,哭丧着脸:“原本给上央真人和小真人带了两只家里养的大公鸡,可在山脚下有一帮兵士不让我们上山,说这里是圣上的地盘,老百姓进不得。说尽了好话,又把公鸡留给了他们,他们才放了我们上山。” “无妨。进来吧。”上央把他俩让进观内,回头看了一眼宣六遥。 他心领神会,一捻手指,两只被捆住双脚的公鸡咕地一声跌落在地,翅膀扑棱棱地,胡十七夫妇惊讶地回了头,互视一眼,眼里顿时有了惊喜和笃定。 阿九拎着两只鸡往后院去了。宣六遥跟着上央他们进了大殿,听他们商量草药的事。想起来上央是一年多前答应他们夫妇的,倒也曾进山找过,只是一直没有配齐药材,事情也就耽搁下来了。 胡十七夫妇等等没有消息,便自己跑过来了。 上央有些愧疚,觉着自己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轻咳一声:“是老夫惫懒了,眼下还缺一味药,这阵子还要进山去找。” “也不知此药长什么样,不若我们自己进山去找,也好替真人省些力气。” “山里有野兽,寻常人去了凶多吉少。” “那就劳烦真人了。” 胡十七夫妇无以为报,勤勤恳恳地把灵清观爬上爬下地清理了三遍,擦得无一处蛛网、无一粒尘埃,这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等他们走了,上央扔了两只竹篓给宣六遥和阿九,让他们跟着自己进山找草药。 阿九一脸惊疑:“山里不是有野兽么?” 第27章 金丝银镂 宣六遥不紧不慢地背上竹篓:“先生这么说,是怕外人随便进山,扰了我们清静。” “怎么,你是看这一大片仙山养不出一只猛兽来么?你俩跟紧了我,耳朵听着些。”上央说着,率先出了灵清观。 宣六遥和阿九面面相觑,好半晌,宣六遥一拍大腿:“怕什么!” 两人紧追几步,跟了上去。 山林茂密,果香花艳。上央先带着他们在灵山顶上转,又往远处的几处山里寻,除了最西边的那座:“那座山谁也不许去,山里有颗包治百病的灵芝,不过有神仙镇守,谁也不得擅闯。” 神仙? 宣六遥扯扯嘴角,神仙在此呢。 他突然想起些什么:“先生,那灵芝能治胡十七夫妇的病么?” “这个......”上央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老夫不知。即便能,怕也是取不到。” “不试试怎知道?再说先生不是会隔空取物么?取过来不就得了?” 上央在他头上敲了个栗子:“就你聪明。” 也不知是褒是贬,反正他扔下这一句就大步走开了。 总归是没这个能耐。 害得宣六遥他们在山里转了好几日,竟然真的找到那株稀缺的草药,那草药长得跟糖串串似的,长长的叶片下还稀里哗啦地结了一颗颗紧密饱满的果子,倒很有些多子多福的意味。 既然找着了,宣六遥也就不惦记西山的那颗灵芝了。 不过经过时,能听到山里传来“咕咕”声,上央说这是西山神仙的坐骑——鱼鹰。 也不知先生说的猛兽可是这只鱼鹰,别的,也没见着。 他们平平安安地回了灵清观熬制药膏,上央盯着药锅内翻滚着黑色泡沫的药汤,突然来了一句:“胡......不宜,就叫胡不宜。” “什么?”添火的宣六遥一个激灵。 “胡十七夫妇生了孩子,就取名叫胡不宜。有何不宜?” 上央自作主张,替胡十七夫妇未来的孩子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这名字,像是一个轻盈的铜铃,在宣六遥的脑子里嘤嘤地敲出声来:狐不疑,狐不疑...... 它要来了。 它要来了! 灵狐要来了! “你笑什么?”上央狐疑地瞥了一眼他。 哎? 宣六遥这才发现自己在咧着嘴傻笑,口水哗啦的。他赶紧吸溜:“好......好名字。” ----------------------- 时光流转,又一年冬初的时候,宫里又送了一趟东西。 傅飞燕得知圣上已经知道他们在灵山,也就光明正大地送了许多吃食和衣裳,还夹带了很多金银。上央把金银元宝都拿走了,一个也没给宣六遥留。 宣六遥眼睁睁地看着他当着面用一条床单把它们都裹着拖走,沉重的金银互相磨擦着,叽哩咕噜地,像是宣六遥腹诽的声音。 可他一句话也不敢说。 再多的金银,也抵不上先生愉快的笑容。 他自己的不愉快,又算得了什么。他郁闷地坐在院里,又觉着自己的郁结有些不应该。大丈夫当视金银如粪土,先生想要粪土,由得他要便是,要多少有多少。 可他为何不给自己留一点儿? 一点儿也行啊。 东院和西院就隔着一道围墙,院里有什么动静都能听得到。 这几日,西院里总有些滋啦滋啦的声音,也不知上央在做什么,他都没往东院来。宣六遥被那滋啦声惹得心里好奇,忍不住开了天眼去偷看。 只见上央坐在院里,面前是一只石鼎,石鼎里红红白白地不知流着些什么。上央一边搅,一边把那些金银元宝往里扔,然后把那些烧化了的红白汁液挑起来,一层一层地挂起来晾。 晾干了,那些汁液就成了布片,柔软光滑,泛着一层润润的光泽。 宣六遥想了半日。若说是炼金术,那当是扔了旁的东西炼出金银,这用金银炼出布来,怎么想也想不出为了什么。 既然想不出,那就不想了。 他唉声叹气地滚进去读书,直到西院一声大喊:“六遥,过来!” “哎!” 他忙不迭地滚到西院。 院里的石鼎已经不见,金银也没有,布片也没有,空荡整洁,只西墙下一道泉水,沿着半爿竹筒汩汩地流到底下的水缸里。 “先生叫弟子何事?” 来了灵山后,上央说他已经不是皇子,他也就自称了“弟子”。 上央坐在正屋的一张桌子旁,桌上叠着一件袍子,看着新的一尘不染,颜色白里透着些许金黄,却又黄得很浅,倒像是白色放久了泛出的一点黄,但又因为有着光泽,断不会让人往旧里去想。 “试试。”上央冲着袍子抬抬下颌。 傅飞燕替他送的袍子,都在他屋里。也不知上央又从哪里给他搞了一件?宣六遥疑惑地提起袍子看,觉着这面料很是眼熟。 “这几天我耳朵痒得很。”上央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哦,我替您掏。”宣六遥赶紧放下袍子,准备去找耳勺。 “是有人在背后骂我咧。” “啊?” “有人骂我贪财。” “谁?” 上央抬眼瞧了一眼他,不说话。 宣六遥莫名其妙,又拿了袍子看,越看越喜欢。 袍子的面料摸上去柔软得很,滑腻得很,亮得却又不过分,颜色又素雅。里边还加了一层夹层,夹层里不知添了什么,轻轻软软,一捏就扁了,可一松开又恢复了原样。 大小看着也差不多。 他喜滋滋地换上新袍,大小合适,轻便极了:“先生,这袍子哪来的?好得很。” “用皇太后赐的金元宝、银元宝做的,可是正好,一厘也没多,都用进去了。”上央慢条斯理地说道。 “哎?” 宣六遥很是惊讶,前几日上央在院中用金银炼的布是给他做了这一身袍子? “金丝银镂袍,防火、防水,防刀剑,里边的夹层用的上好丝绢,添了鸟禽的羽绒,薄软而暖。宣小真人可喜欢?” “喜欢,喜欢。” 自然是喜欢,喜欢极了。宣六遥喜滋滋地低头左看右看,心想此时正在长个子,明年就怕穿不得了,心里不由得有些遗憾。 上央却说:“老夫是按着你成年后的个子来做的,你尽管穿。” 不待他道谢,上央叹了一声:“忙了好几日,怕也背了好几日的怨,老夫乏了。” 说着,他起身往里走。宣六遥连忙追上去:“先生,弟子替您捶背。弟子从未怨过先生,更未骂过先生。先生对弟子的真心,日月可鉴。” “那你为何这几日都不曾来看过老夫一眼?” “......是怕扰了先生。” 宣六遥颇是心虚,上赶着要去敲上央瘦巴巴的后背。 “不必了。你母后嘱你回宫里一趟,你就去吧。顺便去看看胡十七夫妇,想来他们的孩子也到了出生的时候了。” “是。” ------------------- 到灵山三年了,宣六遥这是第一次离开灵山。 他和阿九牵了马下山,转去那个山洞里挂马车厢。 那车厢在山洞里已经安置了三年,仍和之前一样,连垫着的褥子都不见半分潮气,就连当年阿九受伤沾染上的血渍,也似乎只要加点水就能重新变成鲜血似的。 他和阿九这三年里,个子都长高了。 一过年,他就要十岁。而阿九此时也有十八九岁,虽自带不足,肩膀和腰身比从前仍是宽阔了,尤其这三年在山上,各种杂活重活,他做得很多,从前的柔弱气少了许多,倒显出些气概来。 他把马车厢套上马身,手脚利索。宣六遥站在一边看着他,想起他曾舍了命护他,看着他此时的变化,心里颇为感触。 阿九套好马车,回过头来,见宣六遥楞楞怔下的,他扯了扯嘴角,将他抱上车辕,又替他掀开帘子,待他进厢后,才一跃跳上马辕,抖了抖绳索:“驾!” 车身微微动了一动,便没有动静。 “驾!驾!” 阿九吆喝着,抽响了马鞭。 宣六遥掀开帘子,探出半边身子询问:“阿九,怎么了?” 阿九微红了脸,跳下车辕拉起马绳:“无妨,大约是这马好久没拉车,生疏了。” 他不说是因为他第一次赶马——不会。 ----------------- 一路上,主仆二人,一个在车厢外专心赶马,一个在厢内闭目养神。只听着马蹄敲击地面,嘚嘚有声,还有车轮辘辘,只觉一道布帘,将两人划成了天南与地北,静默无话。 在山上的日子里,不知从何时开始,阿九越发沉默寡言,总似藏着些心事似的。 宣六遥也不知如何宽慰。山里的日子,总比不得宫里或京城。 天色暮时,马车停了下来。 车外有小二招呼的声音:“客官住店?” 他才想起忘了交待阿九从胡十七的村子走,罢了,回来时再从那边过吧,反正也要在京城买东西带给他们的。 客栈里暖和了许多。 一楼的大厅是吃饭的地方,摆着几张大桌,已经坐满了大半。上了灯,衬着饭菜的热气,再有高高低低说话的声音,一下子热闹就出来了。 两人站在楼梯下发呆,都有些眼眶发热。 人间烟火气,久别重逢了。 “客官这边坐--”响亮的招呼声把他俩从感怀中惊醒。 店小二将两人引到大厅角落处的一张小桌,小桌虽不大,视野却好。面朝门坐着,一眼便能将店堂门口的来客和大厅里的人尽收眼底。 饭菜上齐,宣六遥和阿九都已饥肠辘辘,下箸如飞,狼吞虎咽。 “这位小公子,让让。”耳边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一个浓眉长目,长着鹰勾鼻的持刀男人挤到宣六遥身边,一抬肘,把正在嚼饭的宣六遥挤出了半张凳子,差一点捧着饭碗一屁股落到地上,幸得一旁的阿九伸手拉了一把,才不曾跌跤。 宣六遥端着饭碗站在桌边,望着这个男人。 男人其实年纪不大,仔细看,约摸二十来岁,皮肤有些黝黑,便显得老成。他穿得平常,普通的布料袍子,却也不像那种靠苦力过活的老百姓,更是虎背熊腰,眯着眼盯着店门口时,很有威势的样子。 最特别的是,他那双眼睛,在不算明亮的灯烛的光线下,似黑似灰,还透着一层幽蓝。 第28章 遇铁星蓝 阿九原本想叱责那个男人,多瞧了几眼,看不出那人的底细,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拍拍宣六遥:“公子,我们换张桌子吧。” 男人瞥了一眼他们,如梦初醒:“不必。你坐对面去,继续吃。” 这人似乎是在等什么人、盯什么事。 宣六遥来了兴趣,坐到了他的对面继续吃饭,一边吃,一边打量着他。 男人微佝着背,让自己在一众人中不那么显眼,鹰隼般的灰蓝眼睛微微眯着,一眼不眨地盯着客栈大门。大门有两块厚厚的布帘挡着,走进走出的人就从这两块布帘子中间经过,掀一下,便进一阵冷风。 突然,男人的眼睛睁大了,随即又眯得更细了,灰蓝眼珠子慢慢转动着。 想必他等的人已经到了。 宣六遥放下饭碗,假装随意地往大厅里东张西望,看到两个三、四十岁、穿着灰黑棉衣、背着包袱的持刀精瘦男子正在一张空桌边坐下。 灰蓝眼珠的男人的视线正是落在那两人身上。 那两人坐下时,也警惕地四处扫视一圈,正好与灰蓝眼珠男人的视线碰在一起。两人呆了一呆,不由得惊呼一声:“铁星蓝!” 话音刚落,被唤作铁星蓝的灰蓝眼珠男人嗖地拔出刀,一脚踢开座下长凳,虎狼一般地向那两人直扑而去。 那两人不甘示弱,抽刀反扑。 三把雪亮的长刀乒乒乓乓地缠斗在一起,顿时桌仰凳翻,盆倾碗倒,呯零乓啷,加上那打斗的三人大声呼喝,唬得大厅吃饭的客人纷纷往外边逃去,连帐也不结了。 收银的掌柜趴在柜台后,愁眉苦脸地看着,想来这里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了,反正肯定有损失,还不如看个热闹,就当买了戏园子的门票。 宣六遥也是这么想的,他拉着阿九躲到了柜台后边,反正从他这边逃出门还得经过那三个人,与其冒出被误伤的风险,还不如看一会。 铁星蓝的功夫显然不弱,以一抵二,将那两人堵在屋里逃窜不得。不过,那两人的功夫也不算太差,两把长刀左右相逼,来势汹汹,那铁星蓝左抵右挡,也讨不得半点便宜。一时僵持不下。 如此全力相拼,总有力竭的时候,彼此都已有了些颓势。铁星蓝的额上已冒出亮津津的汗珠,只苦于没有余暇脱掉那碍事的棉马甲。 那两男人显然也是,突然齐齐往后退去,站到了被踢得都挤在一旁的桌子上,持着刀,居高临下地对着铁星蓝。铁星蓝站在门内,一把刀挡在胸前,一边喘息,一边提防着他们从身侧窜过。 武的不行,他们似乎要来文的了。 平静了气息,那两男人先开了口:“铁总捕头,江湖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虽说是各为其主,但为来为去,不就是为了个阿堵物。这会儿旁人也走光了,我们那包袱里有三十两黄金,全部留给你,你放我们走。” 铁星蓝冷哼一声:“走光了?你回头看看,那里不还有三个?” 两男人转头看来,果然柜台后扒着一个老的,蹲着一个小少年和小青年,都静静地看着他们俩。两人咬咬牙:“好,我们此刻便杀了他们!” 掌柜哧溜滑到下边,钻进一个带门的柜子再不出来。 阿九拉着宣六遥也想钻进去,那柜门却被从里头栓上,怎么也拉不开。其中一个精瘦男子已经跳到柜台上,雪亮的长刀当头就劈了过来。 “啊!”一声惨叫。 慌得宣六遥一屁股坐在地上,反身抱住阿九,举起朔月剑去挡那把长刀。 长刀却转了回去,只听柜台外乒乒乓乓又打了起来。 “阿九,阿九。”宣六遥慌乱地摸阿九的后背,却是清清爽爽,并没有粘答答的血。 宣六遥收回手,手上干干净净。阿九脸色煞白:“公子,你看看我的背,可曾受伤了?” “你转过去。” “我腿软,转不动。” “那你别动。” 宣六遥从阿九身下钻出,阿九的肩上、背上并无血迹,好好的:“没事,你没受伤。” 阿九这才缓缓地转过身坐在地上,靠着柜门抹着额上的冷汗。 没受伤,刚才叫得那么惨做什么?可宣六遥一想,好像也不是阿九在叫,而是从大厅里传来的。 柜台外仍在打斗,宣六遥转到旁侧,探出身子去看。 跟铁星蓝打的,只有一个人了,而且显然已落入下风。铁星蓝好像也不想置那人于死地,因此下手并不狠绝,那人才得以左右抵挡,苦苦支撑。 只是,这么打下去,得打到什么时辰?还睡不睡觉了? 约摸铁星蓝也想到了这一点,只见他左手往腰间一摸,竟抽出一根几尺长的铁链来。那铁链信手一甩,便将那男人缠了个结结实实。那男人的刀落地,又无法动弹,这一晚的缠斗总算落下帷幕,可把人累得。 而那边的桌子上,另一个男人仰面躺着,动也不动。 另外两人打得这么厉害也不动弹,想必躺着的那个是晕了或是死了,刚那惨叫,多半就是他叫的。 铁星蓝杀了一个,捆了一个,也不着急去捉人犯,却走去另一边,那边的桌上,有那两个男的包袱。他打开包袱往里看了一眼,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神色,伸手翻了两下,又裹裹好,绑在了自己的背上,想必那里头真的有三十两黄金,而且那黄金的主人,现在已经换成他了。 这时,他才想起大厅里还有旁人。一抬头,正好撞上宣六遥的视线。他刚刚把包袱占为己有的举止,怕是全数落在这个十岁模样的小公子眼里了。 还好没有把黄金拿出来看。 尽管如此,铁星蓝仍是狠狠地盯着宣六遥,只差上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威胁他:闭紧嘴,否则老子杀了你。 但宣六遥就是好奇,这个铁星蓝是个总捕头,是哪里的总捕头,这么明目张胆地黑吃黑,虽说世间多乱相,但也不能乱得糊里糊涂不是么? 三十两黄金哪,又不是三十两银子,收到国库多好。 铁星蓝反正已经看见他了,这会儿躲也没处躲。宣六遥走出柜台,大声问他:“铁总捕头,你哪扇门的?” 一个小孩,竟是这般大剌剌地跟他说话?铁星蓝长眉一挑,不禁细细地打量着他。眼前这小公子模样俊朗,大眼睛清澈有神、毫无惧意,身上的袍子看不出是何面料,却显出一种神秘的气派来。 不容小觑。铁星蓝立时下了这么个结论。 他拱拱手,沉声回道:“在下八扇门总捕头铁星蓝,敢问小公子尊姓大名,来自哪里,去往何处?” 那小公子也拱着手朝他走过来,声音朗朗:“竟是八扇门铁总捕头,久仰久仰。在下是落霞派修真小道士胡不宜,自灵山来,往京城去。” 小道士?铁星蓝楞了一楞,他从未听说过什么落霞派,想来又是在哪个野山中自立的小门派。不过灵山倒是知道,平阳国师曾跟他说过,被逐的皇殿下宣六遥隐居在此山中。看这年纪,似乎也差不多。看这气派嘛,倒像是皇殿下本尊。 不得了,竟是贪赃被皇殿下捉了个正着。铁星蓝的心跳了一跳,不行,还是装不认识,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反正看皇殿下的样子,也不想让人认出来。 他定定心神,挤出爽朗笑容:“原来是胡小真人,失敬失敬。在下今日捉贼,惊着小真人了。” “哪里哪里,”随口拿了胡不宜的名字用,却脸不红心不跳的宣六遥笑得更和煦了,“铁总捕头如此神勇,让在下大开眼界。这贼赃归案,铁总捕头是打算即刻回京,还是过了夜再走?可有需要在下帮忙的地方?” 说这么多字,不过藏了个“赃”和“贼”字,宣六遥这是暗戳戳地提醒铁星蓝:那三十两黄金,别想着当没人看见似的私吞,也别想着为了吞这黄金而放贼人一马。 不过显然铁星蓝当真去思考赶路或住店的问题,他看看被铁链捆着的男人,又看看躺在桌上到此时仍未动过丝毫、显然已经死了的那个,放开嗓子吼了一声:“掌柜的,开个人字号房间。” 阿九在柜后敲敲柜门,提醒道:“掌柜的,官老爷要住店。” “咯”的一声轻响,柜门打开,掌柜像一只乌龟似的爬出小柜子,站到柜边翻了翻登记的簿子,很是抱歉地回道:“官老爷,正是不巧的很,今晚鄙店已经住满了。” 啪! 铁星蓝猛地一拍桌子,瞪起眼睛,突然想到皇殿下在此,不得放肆,只得按捺住性子:“天寒地冻,掌柜的这是想坑官么?” “不敢不敢,”掌柜又翻了两遍客簿,一边翻一边嘟囔,“小店做生意,诚信为本,总不能因为官老爷一人,而将先头住的客官们推到外头去。若是他们闹将起来,官老爷的脸上也不好看。” 若不是宣六遥在,铁星晓的一把长刀只怕已经劈到掌柜的跟前,真是不死到临头,不知好歹。但偏偏宣六遥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既不帮掌柜,也不帮铁星蓝,事不关己似的。 “行,”铁星蓝似乎没有办法了,他点点头,“那就这样吧,我就睡在这大厅里。” 说着,他泄愤地踢了一脚身边的凳子,两三下就爬到了死尸躺着的那堆桌上,好死不死地直板板地躺着,跟那死尸头对头,脚对脚,一点也不嫌硌应。 桌子底下,是那个被捆得结实的男人,他反正手脚无法动弹,躺在冷冰冰的地上也毫无办法。 掌柜这才注意到桌上的那个死尸,只是一开始没有看出已是死了,头伸着打量了好几眼,才觉着可能有些不对。他回身去把躲进后头的店小二找了出来,两人打算把厅内的桌椅摆放整齐。 再走到躺着的两人身侧,看清楚了死尸胸口的一大滩血迹,才狠狠地打了一哆嗦:“官老爷,这死人可得抬走,放着晦气。” 回应他的,是铁星蓝的一声长鼾。 第29章 杀人灭口 掌柜再轴,也不敢去碰手里握着剑的他,直急得团团转,一眼看到了还在笑眯眯看热闹的宣六遥,一下像开了窍似的,拍着大腿喊了一声:“官老爷,有了!” 铁星蓝腾地坐起身,灰蓝的眼珠子锃地亮了:“有空房了?” “没有。”掌柜摇摇头,无视铁星蓝因为愤怒而握紧刀柄的手,继续说道:“这位小公子屋里有两张床,官老爷可以跟他挤一晚。” 铁星蓝的目光缓缓地移到宣六遥身上。 宣六遥一惊,怎地,没空房就要打他的主意?除非迫不得已,他可不愿跟人同睡,他只想一个人睡大床。 只恨自己看热闹不知道见好就收,还想看人家怎么收场。他嘿嘿一笑,唤声“阿九”,掉头就转上楼梯,往二楼去了。 身后响起沉重的步伐,还有重物被拖上来的声音。 宣六遥暗暗叫苦,回头一看,铁星蓝拽着那被铁链捆住的男人,正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阿九站在楼梯下,愁眉苦脸地抬头望着。 铁星蓝一边往楼上走,一边转头叫道:“掌柜的,看好那个死人。他身上有什么物件我都知道,若是少了一样,明日你就跟我同去八扇门,我把那大牢送与你蹲,多久都行!” 又回转头来,冲着宣六遥嘿嘿一笑:“小真人慈悲为怀,必不忍在下睡那硬梆梆的饭桌。在下夜里睡觉要放屁,明日你还要用那桌来吃饭......” 宣六遥几步冲进自己的房间,后头一阵铁链“磕噔磕噔”响,铁星蓝腆着脸跟了进来,把那男人往墙边一扔,自己左右张望着:“小真人住的房间真是气派,在下也不贪便宜,跟你把那房费平摊一下。” 他伸手在怀里摸了一会,掏出一块碎银来:“这个够么?” 宣六遥不理他,只坐床边唤:“阿九,去要些热水来。洗了睡觉。” “是!”阿九在门边应了一声,出去要热水去了。 “多要些!”铁星蓝追到门口,也冲着阿九喊了一声。 阿九没有吭声。 此时铁星蓝觉着了自己的厚脸皮,若这小公子真是皇殿下,还不太好过分。他摸了摸后脑勺,讪笑道:“小真人若是嫌弃,在下在门边坐一晚便是,正好替小真人看个门,你们也好睡得安心。”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不给脸,就只铁星蓝要恼羞成怒了。 宣六遥没好气地朝着偏间抬抬下巴:“那里有张小床,铁总捕头若是不嫌弃,就睡那儿吧。” 明明知道他是总捕头,还敢这么使脸色的,要么不长眼,要么来头比他大。铁星蓝心里有数,欠了身谢过,乖觉地去了偏间。 偏间其实也在这屋里,中间只隔了一道布帘。 一会儿热水送到。铁星蓝听着他们洗脸洗脚,水声哗哗,抬起自己的脚看看,只能在心里羡慕,命好的人在哪儿都有热水,命歹的人即便不跟死人睡觉,却连半滴热水也碰不到。想想自己都还不曾吃晚饭,此时觉着饿了。 怀里还有半块烧饼,铁星蓝掏出来放入嘴里啃,干得几乎要淌出热泪。 却听一声轻微的“笃”,那小公子在布帘外问:“铁总捕头,还有些热水,你可要洗把脸、烫个脚?” “要!” 铁星蓝翻身坐起,把烧饼往怀里一揣,掀了帘子大踏步跨了出去。果然留了不少热水给他,只是没人侍候,铁星蓝烫着脚,舒服得眯了眼摇头晃脑,只觉着自己原来也是好命之人。 一个小二端着托盘进来,一阵香气扑鼻。 从托盘里放到桌上的,是一大碗浇了鸡汁、铺着肉片的面条,香得铁星蓝的口水也溢到了嘴边。他又开始思考命好、命歹的问题。 “铁总捕头,我们先睡了,你把面条吃了。”宣六遥坐在床上朝他喊了一声。 “替我叫的面条?”铁星蓝很是意外。 “是啊,你不会已经吃了吧?” “没有没有,多谢皇......小真人。”铁星蓝又觉着热泪要滚出。 ------------ 一夜无言。 天亮后,几人下楼吃过早饭。 宣六遥放下筷子,等阿九去柜台付过钱后说道:“铁总捕头,后有会期。” 铁星蓝正大口嚼着馒头,一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臂:“等一下小真人,你去京城是吧?我也是。我有马,一会儿你跟我同骑一匹马,放心,我那匹马是从云胡国来的良种大马,完全坐得了两个人。” 宣六遥笑笑:“不必,我有马车。” 铁星蓝缓缓地抬起头,灰蓝的眼睛又锃光发亮地看着他:“小真人有马车?” “是。” 铁星蓝的手仍按着,不舍得他离开似的,说出的话更是挠人心肺:“在下还在发愁,那硬梆梆的死人该怎么运回京城去。” 怎么运回去,关他什么事?宣六遥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下:“我的马车,窄得很。” “够塞进大半个身子就行。”铁星蓝说得轻巧无比,又凑近宣六遥低声说道,“原本慢慢走倒也可以,只是在下还有赃款在身,得早些赶回去上交国库。我怕在路上耽搁了,引了盗匪觊觎,横生枝节。” 宣六遥瞥了一眼脚边铁链缠身的男子,心想死人都能进他的马车了,那是不是还要添一个活人?虽说也见惯了死人活人,但若真挤在一起,也不是一件让人舒服的事,尤其还要挤上一整日。 铁星蓝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微微一笑:“小真人若是怕死人,仍跟我同乘一马便是。就让那死人舒服舒服,躺在马车里。你放心,他身上的血都已干透,绝不会弄脏你的马车。” “至于这家伙,”他踢踢脚下的活人,“让他跟在马后就是了。” “我不怕死人。”宣六遥迅速回道,与其坐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还不如跟个死人在一起。再说了,他从前并未见过八扇门的总捕头,万一是个别有用心的,半路上把他劫走或是弄死,他连喊冤的机会也没有。 “好!” 铁星蓝赞赏一声,迅速喝完碗里的粥,拿起碗里的最后一块馒头站起身来,拎了活人就往外走。显然他很相信宣六遥已经替他付了早饭钱,即便没付,白吃一顿也不是不可以。 宣六遥和阿九无奈地跟了出去。 店小二帮着把死人抬进他的马车,送瘟神似的,兴高采烈地吆喝道:“走好咧,客官!” 马车上了路,往京城而去。铁星蓝骑着马跟在车旁,他的马后,跌跌绊绊地跟着那活人。那根铁链昨日见着时也才几尺长,这会儿却像换了根似的,一头牵在马上的铁星蓝手里,另一头,倒是只绑了那人的手,只是看着足有两丈。 宣六遥掀了旁边的帘子打量那根铁链,按说这么长的铁链,收起来也好大一坨,昨晚却并不觉着铁星蓝身上有此累赘之物。 哦,总归原本就放在马身上,想明白这点,宣六遥觉着有些无趣,正要放下帘子,铁星蓝却转头垂眼看了他一眼:“我这根铁链是个仙物,可长可短,链随心动,捆住了可就逃脱不得。” 仙物?随便什么人都能有个仙物? 宣六遥可不知道如今这世间竟是仙物满地跑了,他心里不信,脸上却只是笑笑,不再多言。回身看看一双脚搁在木箱上,像根硬木似的斜斜架在车内的死尸,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 招谁惹谁了?原本舒舒坦坦的。 他忍不住好奇起来,又掀了帘子问铁星蓝:“这两人犯了什么事?” “逃税。”铁星蓝望着前方,随口说道。 “逃税?”宣六遥吃了一惊,“逃了多少?” “数目不小。” 数目不小是多大,竟值得上人命么?宣六遥更好奇了:“他们做什么的,要这般逃税?” 铁星蓝沉默了一会:“上面交待下来的案子,我只负责捉人,别的一概不知。” 宣六遥探出头去看马后跟着的那人,那人头发凌乱,皮肤虽黑,却透出一层苍白,嘴唇干裂,像咸鱼似的张着,他从昨晚开始就滴水未进了,更未落进半粒米。 那人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脸上闪出一丝愤怒,此时见宣六遥看他,更是使了全身的力喊道:“国师骗我们整个长明派去替他挖金子,还想把我们全部灭口......” 铁星蓝停住马,回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阿九不知道,仍赶着马车辘辘地往前走着。宣六遥在马车上看着他们越来越远,铁星蓝从马上一跃跳下,挥起一刀,那人便喷着血倒了下去。 看来铁星蓝知道此事,更是平阳国师的心腹。 宣六遥看着铁星蓝重新上马,拖着尸体追了上来,雪亮的长刀在他的手里闪闪发着光,很快,都能看到刀锋上挂着的血滴。 宣六遥默默地替自己打开结界,以防铁星蓝冲他当头一刀。 铁星蓝此时心里也是天人交战,若是个普通的小道士,说不定这会儿他也就毫不犹豫地砍下去了。但眼下这小道士很可能是皇殿下,杀害皇殿下,那可是诛九族的事,即便此处无人看见,背着这天大的罪孽也只怕会惶惶不可终日。 何况说到底,他的饭碗,虽是平阳国师所给,但也是朝廷给的。皇殿下也算得上是自己的主子了。 他抬头去看宣六遥。 马车颠簸着,宣六遥伸在厢窗外的小脑袋微微地一颠一颠,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就这么看着他,却无半丝怕意。即便刚刚亲眼见过他杀人。 一时间,铁星蓝怀疑这个小公子是个傻子,看不懂他在做什么。但立刻觉着不太可能,人家说话做事清楚着呢。他决意先放过宣六遥,等回了京把这事汇报给平阳国师,至于平阳国师要不要杀,那就是国师的事了。 他冲着宣六遥笑笑。 马后,那人流出的血似永远不会干似的,拖出了长得看不到尽头的血痕。 宣六遥也笑笑,坐回了厢内,脸一垮,笑意顿无。 平阳国师骗人挖金子,再灭口......这小老头,不仅坑皇室,还坑天下人,坏事做绝,总要想办法除掉才是。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宣六遥和铁星蓝之间生出了猜忌,两人一路无言。铁星蓝后悔自己图方便,倒不如让原本活着的那人扛着死尸慢慢走,可现在已经如此,那人透露的秘密已经让宣六遥听去了。 第30章 回到皇宫 他深知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若不然,平阳国师也不会要杀那些人灭口了。 但他不能杀皇殿下。 日头转西,路程已过大半。只是饥肠辘辘,总要停下来歇息一下,吃些东西。几人下了官道,在河边燃起小火堆暖暖身子。 宣六遥时刻当心着铁星蓝把他和阿九灭口,他灵力不够,不能时时开着结界,也不能当着铁星蓝的面提醒阿九,阿九在前头赶车时,风声和车轮声嘈杂,不见得知道发生了何事。他只能有意无意地摸着朔月剑的剑柄,默默地看着他俩捡柴、点火。 阿九牵马下官道时才发现铁星蓝马后的活人变成了死人,只以为这人是被马拖死了,又有些奇怪宣六遥和铁星蓝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变得怪怪的,却也没有多言,只忙着煮水、烤干粮。 宣六遥隔着铁星蓝坐下,默默地啃着手中的饼。阿九取出了肉干,先递给了他,犹豫了一下,又递了些给铁星蓝。 铁星蓝不客气地伸手接过,一边嚼,一边隔着火堆看着宣六遥。他当然看出了宣六遥的戒备,又不知如何打破这层猜忌。 默然歇息完,铁星蓝率先起身踩熄火堆,嘴里说道:“小真人,你莫听这些贼人胡说八道。” 宣六遥微微一笑:“贼人?昨晚不是都已被你打死了么,他们说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 “好!” 铁星蓝又是夸赞一句,心中却暗惊,这小公子小小年纪,城府却深,自己还是别跟平阳国师提起,免得生了枝节,自己反倒跟死在自己刀下的长明派人一般,成了炮灰。 日暮之前,总算到了京城东门。 铁星蓝把两具尸体并陈在外,自去通知衙役,与宣六遥就此别过。 ----------- 宣六遥和阿九继续赶往皇宫。 天色渐黑,两人进了皇宫,沿着长长的甬道走向晚晴宫。 晚晴宫前,已有数人面朝东站着,翘首以盼。傅飞燕穿着黑底金纹的宽大丝袍,头上插着一枝长长的金色步摇,隐去了鬓边的白发,隆重而肃然,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三年。 残存的金色夕光打在对面走来的两人身上,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走在前头的那个矮个的小少年身上。少年穿着一件素色长袍,袍子上似缀了无数的小太阳,闪着隐隐的光,刺痛着傅飞燕的眼,痛得她忍不住流出泪来。 泪水模糊了眼睛,她赶紧眨了一下。 眼前又清晰起来。小少年站在她的对面,微微仰着头,微笑着看着她,那双她日思夜想的大眼睛里,满是温柔的光。他终于伸手长长地作了个揖:“不孝孩儿让母后久等了。” 她的眼泪又汹涌地涌了出来,她三年的孤寂,三年的隐忍,三年的等待,在这一刻,都结成了最滚烫的泪水,还有淡淡的一句话:“进来吧。” 她伸出手,待宣六遥也伸手握住她时,原本她想冷静地转身进宫,当手心里握上温暖时,她却再忍不住,蹲下身子一把将宣六遥紧紧地抱在怀里。 泪水打在他的袍子上,又慢慢地滚落下去。 宣六遥伸出手,安慰地拍拍傅飞燕的背,心内也是百味杂陈。她是自己在这一世的母亲,生他、养他、爱他。即便他明白,她爱的是她的儿子,而她的儿子,恰好是他。但不可否认,这一世,他就是她的儿子。 “你长高了。”耳边是傅飞燕哽咽的声音。 宣六遥的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三年了,若是不长高,母后不要急坏了?” 傅飞燕放开他,双手狠狠地捧住他的脸,眼里仍是泪光点点:“你也知道,三年了。” 三年了,她即便不知道黑衣人追杀的事,也当然知道他在宫外,没了皇权的保护,梅紫青若要害他易如反掌。她一直提心吊胆,直到几个月前才知道圣上他们已经知道他在灵山,才张罗着送了东西又送了信。 宣六遥乖巧地答道:“是孩儿的错。” “行了。”傅飞燕站起身,拉着他的手进了晚晴宫。 晚晴宫里的摆设,跟之前似乎有些不一样。院子里原本都是石板地面,却围了一小块,把石板地撬开,换成了鹅卵石,又在其中种了几株疏竹,倒是添了几分雅意。只是又刨地、又换石的,只为种几侏竹子么?他怎么不知道傅飞燕有此雅兴? 傅飞燕看出他的疑惑,一笑:“平阳国师在宫里建了一个珍奇苑,苑里都是从各地、各国送上来的珍禽异兽。国师说,江南马上要送一对仙鹤过来,到时送到晚晴宫里,就养在这院里。” 珍奇苑?珍禽异兽? 宣六遥想起那个长明派人的话,想来这些所谓的珍禽异兽,不过是用来麻痹圣上和皇太后的手段罢了。不过这些事、这些话,也不适宜跟傅飞燕讲起,她也没有办法,徒增烦恼和杀机罢了。 只能再隐忍些,等圣上宣五尧和自己年纪再大些,有了政权和主动权,再跟平阳秋后算帐。再说了,听上央的口气,或许他们双胞胎兄弟都有一千岁的关口,到时说不定不需要出手,平阳自己就灭了。不过,说不准上央也跟着一起灭了。 他叹了一口气。 傅飞燕摸摸他的脑袋:“别伤心,我再慢慢跟圣上和国师说说,让他们召你回来,这晚晴宫的一切,你就都有份了。” 她以为自己是因为这个而叹气,宣六遥仰脸一笑:“母后,我饿了。” 傅飞燕慈爱一笑:“早准备好了。” 又转脸吩咐香龄:“把六皇子的跟班安排一下......若是不能进晚晴宫,就给他些银子,让他自己去住处去。” 香龄有些犹豫:“是......阿九。” “阿九?”傅飞燕一下子想起这个被她赶出宫的小黄门,大惊失色,“怎么是阿九?” 香龄看着宣六遥,宣六遥抬着看着傅飞燕,诚恳说道:“母后,阿九对我忠心耿耿,他曾用性命护过我,母后切莫对他再有什么苛责。” “用性命护过你?怎么回事?” 宣六遥犹豫一下,回道:“我们在路上曾遇到劫匪,是阿九替我挡了一箭。” 傅飞燕楞了一会,朝香龄挥挥手:“去吧,该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再给些赏银。” “是。” 晚膳时,傅飞燕没吃几口,倒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十回,仿若看不够似的。倒是宣六遥很久没吃到宫里的御膳,下箸如飞,吃得腮帮子鼓鼓囊囊,傅飞燕又欢喜又心疼。 次日,宣六遥既然回了宫,总归也要去圣上宣五尧和梅紫青处请安。 宣五尧已经当了三年皇帝,此时宣六遥年纪尚小,梅紫青倒也不担心他夺位,态度和善了许多,就像从前诸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只是绝口不提让他住回宫里。 宣六遥在灵山过得逍遥,也没有这个打算。 在宫里的几日,傅飞燕与他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直到第五日晚,宣六遥躺在床上掐指一算,哎呀,灵狐出世了! --------------------- (第一卷完结) (第二卷开始) --------------------- 佘景纯的宅子在京城里,他已做了尚书,宅子也换成大的了。 大得能容得下一个后花园。 园内小亭楼阁,叠石回廊,竹梅相隔,杂以花草。梅间人影幢幢。 梅树下,一个华衣翠簪的美貌夫人正陪着一个穿着锦袍的五岁娃儿玩耍。 美貌夫人面如银月,额头光洁,本是气质华贵,偏偏有些扁圆的下颌挫了锐气,倒显出一点敦厚来,她正是佘景纯的妻子、佘宅的主母朱红颜。 而五岁娃儿长得白白嫩嫩,疏眉细目,配上细直的鼻梁,显得很是清秀,眼珠子却是乌亮,十分灵动,他是佘家当下唯一的公子,佘非忍。 佘非忍爬上窜下,朱红颜伸着一双手护着,却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突然窜到一个腰圆膀粗的婢女身边,用力拍着她的腿:“香莲,趴下,让本公子骑马。” 朱红颜时年二十八,五年前才有了儿子。夫君早出归晚,难得一见,朱红颜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儿子身上,恨不得日日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她心想让婢女做一次马又如何,大不了给些赏银便是,于是假装没听见,只坐到一边的木椅上轻拍有些疲累的双腿。 佘非忍少了管教,手下更无轻重:“香莲,听见没有,趴下!” 好在香莲不是细弱骨架的,她慢慢吞吞地趴到地上。佘小公子猛地往前一跃,用力跳到她背上。香莲一时不稳,差点被压断脊梁,结结实实趴了个五体投地。 朱红颜这才转过头叮嘱:“非忍,轻一些,别伤着香莲了。” “驾!快些!” 佘非忍才不管这些,一双肉呼呼的小手啪啪地打在香莲肩背上。 香莲忍着痛,努力伸长胳膊往前爬去。夫人宠溺小公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一个下人又如何能怠慢。 “笨马!”偏偏佘非忍还嫌着慢,跳下来扑到朱红颜怀里抽抽噎噎:“母亲,香莲太慢了,孩儿不喜欢,孩儿要骑真马。” 朱红颜哄着儿子,偏偏他油盐不进:“不要,我就要骑马!” 朱红颜佯装发怒,手掌高高扬起,轻轻落下:“听话,非忍。” “不,我就要骑马!” 佘非忍断定母亲必不舍得打自己,蹬着一双脚直往她怀里顶,恨不得将她顶落椅下。朱红颜有些后悔平素里太骄惯着儿子。她自己娘家就姐妹两个,自己又是二十多了才有一子,又哪里舍得让他吃半分苦? 她无可奈何:“那些马都太高了,你如今还小,骑不得。” 在怀里顶着头乱搅的佘非忍抬起头,清亮的眼里划过一丝狡黠:“母亲,您前日里说马市里有一匹矮马,身量只有三尺,性情温和,想必那马儿跑起来,比起香莲要快些。” 马市里的矮马? 朱红颜倒抽一口冷气。 闹了半天,儿子是打上了那匹矮马的主意。 第31章 灵狐出世 在大梁朝,普通的大马身量在六、七尺,每匹马的售价在三十到五十两不等。 他所说的矮马,不是未长大的小马,而是一匹成年马,只有偏远的云胡国才有,数量稀少,可骑行,能负重,更能用来玩赏。在京城马市,售价高达五百两。 五百两,能抵宅子两年的开销了。这么大的开支,佘景纯也会过问。 她只能继续哄骗,而她说一句,佘非忍顶一句,母子俩僵持不下。一个满脸通红,额冒微汗。一个胡搅蛮缠,两脚乱蹬。 身后传来一阵轻笑:“你们在做什么呢?” 朱红颜回头一看,从树后头闪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身着一身粉色裙裾,眉眼弯弯,亭亭玉立。 “青颜来啦?” “姐姐。”朱青颜轻轻巧巧地坐到她身边,“闹什么呢?” 朱红颜紧紧抱住张牙舞爪的佘非忍:“闹着要骑马,怎么劝都不听。” “那便给他骑呗。” “他还小,骑马太危险。” “那就不骑了。非忍来,姨母抱。”朱青颜笑着向佘非忍伸出手,他却啪地打开她的手,扭头哼了一声。 朱青颜被甩了脸子,一双手尴尬地停在空中,好半晌才放了下去。 “没礼数。”朱红颜抱怨一句。 佘非忍从她怀里滑下,自个儿跑到一边看起地上的蚂蚁窝。蚂蚁看起来黑黑小小,像一粒粒落在地上的芝麻粒。他忍不住捉起一只放入嘴里。 蚂蚁在舌尖上四处乱爬,酥酥麻麻。却也没妨碍他竖起耳朵偷听母亲和姨母的对话。 “青颜,你都十七了,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夫君?” “妹妹看不上世俗男子,只喜欢姐夫这样的。”朱青颜格格地笑。 “什么话,就算我让你进门,你也是个侧室。朱家虽不是大门大户,也犯不上做妾。不若放低些架子,挑个模样周正、老实上进的。我当年嫁你姐夫时,他还只是个寄读的学子,谁能想到他中了状元、步步高升呢?” “学子多的是,能出头的百里挑一罢了,谁知道将来能不能出头?若是嫁错了,岂不是冤得银。” “可等他们出了头,也轮不到你来挑。” “那我就不嫁。我等姐姐百年后再嫁给姐夫。” “那时你姐夫就是个老头子啦......” 姐妹俩一阵嬉笑,佘非忍抠了抠耳朵,心里对这个姨母很是不屑。 ------------------- 五岁的佘非忍正在宅子里吃蚂蚁时,灵狐在世间出生了。 她出生在离京城百里外的一个小村子,正是宣六遥第一次离京去灵山时借宿的那个。村子里加起来不过百号人口,而且正越来越少。一百、九十、八十.......十...... 不到一个时辰,人数从一百降到一。 这一切,都是因为经过了一伙残暴的流匪。 村子人少,武器更少,抵挡的村民很快倒下。鲜血满地横流,空气里弥散着浓郁的血腥味。胡十七夫妇冲出屋子。铁叉和锅铲在流匪们的刀剑下,都未来得及举起,便当啷落地。 血,慢慢地铺开,渐渐无声。 昨日还宁静祥和的小村庄,在夕阳下死寂一片。天空中无声无息地飞来一群乌鸦,遮住半边天色。它们盘旋着,盘旋着,正欲冲下,却又飞起。 村子的那头刚走了流匪,另一头又走进两个人,一高一矮。矮的那个抬头望望天上聚集的乌鸦,蹙起眉头:“这村子怕是出事了。” 他的声音温温和和,还带着一丝稚嫩,语气似看尽人事般的沧桑里裹着焦急。他是一个十岁模样的少年,长相俊秀,脸色温和,穿了一身浅色长袍,腰间挂着一把半长不短的浅黄色木剑,剑柄上浅浅刻着两个古朴小字:朔月。 正是来找转世灵狐胡不宜的宣六遥。 他一进村子,便闻到浓郁的血腥味。暮色中没有一丝炊烟,却飞着满天的乌鸦。 “快走!” 他提起朔月剑,冲向胡十七的小院。 院子里,胡十七夫妇趴在地上,鲜血从他们身下流出,像两颗在石头上碰碎的脆弱鸡蛋流出的红色蛋清。 院门和屋门都大敞着,各处被翻得乱七八糟,鸡窝已经倒塌,院子里飞着凌乱的鸡毛,那些流匪连一只鸡都没放过。 宣六遥的心沉了一下,他和阿九冲进屋,屋里同样的凌乱,却没有婴儿。可是屋里明明已经有了婴儿的小木床、小衣裳、尿布。他又冲到院子,小心地翻开胡阿嫂的尸体,她的肚子已经瘪了,孩子已经出生了。 何况,他在京城已掐算到孩子的出生。 难不成,它被强盗掳走了?难道它将来要成了一个小强盗? 宣六遥正要掐算强盗离去的方向,他打算去救它,手指刚盘上,耳边突然一声响亮的“哇---”。那是婴儿的哭声,从一只倒扣着的竹篾下传出。 他惊喜地打开竹篾,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婴儿。它裹在襁褓之中,头皮上只一层绒毛,脸上皮肤皱巴巴地发红,眼睛小小如豆,丑得不成样子。 宣六遥倒抽一口冷气,不由得嘟囔一句:“这么丑,长大了可怎么见人?” 阿九在他身后沉静地回道:“公子,你刚出生时比它还丑,如今不也俊得很么?” “哦?”他从未见过刚出生的婴儿。他又仔细看了一下,似乎没那么不堪入目了。 婴儿只哭了一声,随即把手伸进嘴里,用如豆的小眼睛盯着他看,看得非常入神。看来它也知道他长得俊,宣六遥一笑,点点它的鼻子:“胡不宜,你来啦?” 胡不宜喜欢啃他的手,这是宣六遥喂它米汤时发现的。它喝完米汤后,大剌剌地撒了一泡尿,热烘烘的尿水沁过裹布,把他的袍子沾染得黄黄白白。 臭小子这是给他下马威呢。 宣六遥一边气一边笑着把它放在床上,解开襁褓,却楞住了......它不是臭小子,是臭丫头。 他在仙界时从未将灵狐拎起来看它是公是母过。 眼下知道了。 唉。 他失望得都不想替她换尿布了。若是个小子,将来可以做他的得力帮手,或文或武,哪怕自己一无所成,也能助他建些功勋。 可一个丫头,有什么用? 什么用也没有。 将来只知道跟自己要吃、要喝、要玩,然后等某一天长大了跑过来跟他说:我要嫁人。 他把干净小被子往她身上一盖,自己一屁股坐在床边,不想说话。她却用小脚不停地蹬他,一双小黑眼睛恼怒地瞪着他:你倒是替我换呀。 “是,小祖宗。”他无奈起身,好好地侍候这个没用的小祖宗。 他抱着她走出屋子。 阿九已经把胡十七夫妇的尸体拖到了院门口。见他出来,阿九问:“公子,这村子里到处都是尸体,我们是继续赶路还是先住一晚?” “先住一晚吧。明日把他们埋了。” “可不少呢。” “不少也得埋,总不能就这么曝露着。” 阿九抿了下唇,点点头:“是。” 他又去井边提水,提上后却又忍不住抱怨:“水里有血,喝不得了。还想替公子烧些洗澡水呢。” 宣六遥望望桶里的水,天色已黑,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出水的颜色,想来是胡十七夫妇的鲜血流进了井里。 只是水里混入了血而已,算什么。 前世里,他曾经喝过不掺水的人血,粘稠汹涌,初时鲜甜,入喉咸腥。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寻不着一点水,要想活下去,只有渴饮鲜血、饿啖生肉,不管这些血肉,是敌人的,还是同伴的。 “就用这水罢。” 他转身进屋,取出夜明珠放在桌上。珠子散发出明润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屋子。 碗里还有一些煮烂的米粒,他想着一起喂给她好了,省得夜里肚饿。 他把胡不宜笼在臂弯里,用竹筷挑起一粒米粒,小心地喂到她的小嘴里。米粒在她蠕动的舌尖上转来转去,就是不咽下去。 阿九进来看到了:“她这么小,怕是吃不了东西。只能喝米汤。” “你怎么知道?” “公子,你刚生的时候,我天天跟在嬷嬷后边看你呢。” “哦。”宣六遥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声,心里边不自在地很:那我岂不是都被你看光过? 噗噗噗...... 不知哪来的声音,宣六遥呆呆地看看阿九,心想大约他放屁了。随即鼻下一股浓重的、奇异的臭味,膝上又是一阵热烘烘,熟悉的感觉......啊,胡不宜拉屎了。 阿九放下手里的活,摩拳擦掌地走过来:“我替她擦屁股。” “不。”宣六遥脱口而出。 他抱了胡不宜就往里屋走,她一个小丫头,哪能谁都可以看光光? ----------------- 整夜乌鸦在外头呱呱地叫,扑打着翅膀。 宣六遥迷迷糊糊地问阿九:“胡小哥夫妇俩的尸体可遮盖了?” 阿九熟得很熟,没有应声。宣六遥想要出去看看,可胡不宜“嗯嗯”地扭了两下,他拍了一会她的胸口,便睡着了。 等天明出去看时,胡十七夫妇俩已被啄得半是血肉、半是骨架。 阿九心虚地看了看宣六遥,赶紧找了铁锹出去找埋尸的地方去了。宣六遥抱着胡不宜,慢慢地查看村子里的情形。 村子里,横七竖八倒着的尸体,几乎全是这副可怖的模样。 明明日光普照,花草郁葱,满眼生机,却是阴风恻恻,风声里带着呜咽,似冤魂纠缠着不肯离去。 宣六遥长叹一口气,看看手上在襁褓中啃手指的胡不宜,放下了去追流匪的念头。 阿九一个人挖了一个很大的坑,累得满头是汗。他望望在地头上抱着婴儿的宣六遥,低下头,把脚搭上揪边,狠狠地踩了一下。 等把村子里所有的尸体都掩埋好,天已经黑了。他们只能再住一晚。 这一晚,倒是清静得很。 第二日,他们继续踏上旅途。 宣六遥在身前挂了一块布,将胡不宜托在怀里,不紧不慢地走着。胡不宜一路看着他,看得很是入神。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咧嘴笑了一下,呵呵笑出了声。 他低头看她。 第32章 姐妹生隙 她细细的小眼睛眯在一处,鼻子往上皱着,露出没牙的粉嫩牙床。模样可笑得很。宣六遥有些绝望,阿九的话是安慰他的吧?这么丑,丝毫看不出一点美人胚子的模样。若是又没用又不好看,他就不能在灵山上逍遥度日,必得下山替她挣点嫁妆,将来才会有人娶她。 一路走着,一路发愁。 快至灵山脚下时,正好遇上之前助他一菜刀的村妇,她看着是越发圆滚滚了。 “小真人,这是你孩子啊?”她很热情地问。 “是。”宣六遥心下一动,“嬷嬷,村里可有......我想替我家孩儿请个乳母。” 村妇一拍手掌:“有。阿花家的屋子是真人给的银子才又造好的,她才生了一个大儿,有的是奶。让她喂小真人家的娃,天经地义,报恩呢。” 宣六遥松了一口气。 他怀里的胡不宜也松了一口气。 她掉入堕仙池后,还未来得及想什么,便被扣进了一个竹篾,接着外头惨呼两声,把她吓得不敢出声,直到看到外头有人在转悠。她自己又动不了,心想再不出声被人捡走,怕是要活活饿死了。 捡了她的少年模样俊秀、性情温和,她是喜欢的。 却看他笨手笨脚的模样,又喝了一日寡淡的米汤,自己也担心着只喝米汤能不能活下来,眼下有着落了。 她正思索着,突然一个柔软硕大的奶“瓶”出现在眼前,接着塞到了她嘴里。 人奶? 什么味? 她的小嘴问都不曾问过她,早已用力吸了一大口。 咳! 吸得太猛太快,奶汁如瀑布一般涌了进来,她还没尝出什么味来,已是呛得眼前直冒金星。 “阿花嬷嬷,她怎样了?”屋门外头传来宣六遥着急的声音。 “不妨事,呛着了。” 咦,这少年总是不急不躁的,原来也有着急的时候,还是为她呢。嘿嘿。胡不宜美滋滋地。 她在嬷嬷处吃了个大饱,又被小心地递到宣六遥的手里。 “多谢阿花嬷嬷,往后怕是少不得劳烦嬷嬷。” “小真人不必客气,嬷嬷乐意得很。” 宣六遥又抱起胡不宜,沿着山路往上爬。 胡不宜看到了他干净的锁骨、白晳修长的脖颈,她在脑海里长出尖利的牙齿一口咬住他的喉咙,她觉着人血一定比人奶更好喝。 山路蜿蜒绵长,他的汗水滴到她脸上,有一滴滚进了她的眼睛,一阵涩涩地疼,气得胡不宜闭着眼,小腿乱蹬。若不是不会说话,她定然要将他骂个狗血淋头。 宣六遥只觉肚腹处如擂鼓,怀里的胡不宜蹬得要飞起似的。他抬头望着前路,一手轻拍她,安慰道:“别着急,快到了。” 只是不曾低头看她一眼,也就不曾在意她糊了满脸的汗水。 胡不宜只能恨恨。 后来她昏昏欲睡,睡了又醒,朦胧间见着少年总算进了一道门。又走过一段蓝天白云,再进一道门,是雕花漆朱的屋顶、房梁,应是进了屋。 然后眼前冷不防出现一个白发白须的小老头,他一脸惊疑:“六遥,下山不过十日,你连孩子都生好了?” “是,先生。”宣六遥大言不惭。 上央倒是没话了,半晌,嘀咕道:“果然少年英雄,生孩子也比旁人快。” -------------------- 京城佘宅。 佘非忍这几日胃口不太好,晶润的虾仁都送到他嘴边了,他却神情怏怏地抿紧了唇。朱红颜有些着急:“儿子,你不是最喜欢吃虾仁吗?这可是东海里的大白虾,一般人家可吃不到。” 一般人家吃不到,他佘非忍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自然想吃就吃,想不吃就不吃。 他支着脑袋,一双乌亮的眼睛只瞧着外头,瞧也不瞧嘴前的东海大白虾仁。 虾仁不吃,朱红颜换了酱香浓赤的雉腿肉,雉肉搛到佘非忍嘴前,眼看着他的唇张了张,却又抿了回去,抿出一条倔强的唇线,连带着一张小脸看起来也瘦了些许。 朱红颜不禁有些气恼,不就是一匹矮马嘛,至于为了它绝食么。可是这矮马值五百两银子,这么大笔的支出,夫君定然要问起,他一向反对宠溺儿子,若是知道了,定会勃然大怒。 不过,妹妹朱青颜倒也劝过她,非忍喜欢便买,等长大了,想骑也骑不了。朱红颜心一软,口风也就松了:“你好好吃,母亲今日便带你去看矮马。” 哎? 佘非忍眼睛一亮,身子嗖得坐得笔直:“看了若是中意,买吗?” 朱红颜很是无奈:“买。” “好!” 佘非忍得了应允,胃口大开,将刚才拒之口外的虾仁和雉腿肉一扫而光。他其实早就想吃了,若是再熬个半刻,朱红颜仍是不同意,他也准备服软了。 再怎么想要矮马,也不能把自己饿死。 他胃口好了,朱红颜的胃口却不好了。她愁眉苦脸地进了内室,好半晌才出来。她是去拿私房钱。这买矮马的银子,还真不便从佘家的帐上走。 她带着佘非忍,还有两个婢女去了马市,佘非忍帮着朱青颜一番讨价还价,居然只用四百两买到了京城马市唯一的一匹矮马。 矮马的头上有一层厚厚的毛,体形矮小,显得格外厚实,像个玩偶似的,着实稀奇。卖马的说这匹马的品种名叫果骝。 佘非忍骑着果骝一路招摇过市,出尽风头。 在后花园才骑了一圈,姨母朱青颜兴冲冲地奔过来:“乖甥儿,让姨母骑一下。” “不!” 他拒绝得干脆利落,丝毫不给姨母面子。 朱青颜脸上有些挂不住:“那你骑两圈再让我试一下?” “凭什么给你骑?” 佘非忍稳稳地坐在果骝背上,稳如泰山。朱青颜眼里冒出怒火,她气得跺脚,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佘宅的真正主人——佘景纯一阵风似地冲过来:“下来!” 他一把将佘非忍从马背上拎下来,又在他屁股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佘非忍扑通趴倒在地,粗砺的草根磨过细嫩的手腕,腕间红丝顿现,隐隐作疼。 他回过头,惊惶地看着发怒的父亲。 佘景纯年纪不到三十,正当盛年。虽是文官,却身量高大,发怒时也如雷霆。他出身不高,多年苦读终考取功名,做事兢兢业业,如履薄冰,这些年也算顺风顺水。 因此更需谨慎。 四五百两银子买一匹无用的矮马,他万万没想到一向温顺的妻子竟私下作了主。可他不便对妻子发脾气,只能朝着年幼的儿子发一顿邪火。 他气哼哼地,牵了果骝便走。 朱青颜在树后闪出身影,探头望了望仍趴在地上的佘非忍,脸上颇有些幸灾乐祸,却不来扶他,反倒欢欣雀跃地跟在佘景纯后头走了。 佘非忍扭回头,盯着眼前的草根。 草根处不少蚂蚁在慌乱地四处逃散,他捉起一只放进嘴里,然后,再捉一只、两只、三只......蚂蚁在他舌头上挣扎,用细弱无比的脚肢扒拉着、戳着他娇嫩的舌腔,他抬起舌根用力一抵,似乎听到了它们的哀鸣。 他站起身,心里并未松快多少。 一只杂色鸟儿站在枝头,正巧看到对面树下站着的佘非忍。 他盯着它,眸子乌乌沉沉,眼里竟闪现一道诡异的绿色光芒,在漆黑的瞳仁里缓缓流动,蜿蜒绵绵,看着有些可怖。它想转过头去不看他,却无法移开视线,只能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看着那道流光,直至感觉自己的魂灵,嗖地被吸了进去。 啪嗒。 鸟直直地栽到树下,连翅膀也不再扑腾一下。 佘非忍走过去捡起,将它的羽毛一根根缓慢而用力地拔下,然后重重踩上一脚,看着它肚破肠流,支离破碎。 他又提起它的细脚,细细地看。 鸟身的破碎之处,嫩肉和着断裂的骨架露出来,散出一丝新鲜的肉气。他不禁觉着口中生津,张嘴去咬。 “小公子,不能吃!”香莲大吃一惊,一把摁住了他的手。 “为何不能吃?” “熟了才能吃。” 佘非忍冷哼一声:“熟了有什么吃头?” 不过,他仍是扔掉了死鸟。 往前院前,他看到佘景纯的身影一闪,似往大门处去了。他想着父亲应是离开了,便摸到母亲屋外,正要进去,却听到里头朱青颜在说话。 “姐姐,姐夫说得没错,非忍还小,不能奢侈无度。朝廷里众目睽睽,都互相盯着呢。连圣上都不曾骑过这种稀罕的马,怎地一个尚书的儿子先骑上了呢?” “青颜,你说的,喜欢就买。” “是,但也不能让外人瞧见了。非忍就不该招摇过市。你说他这么小一个孩子......” 朱青颜还待说下去,门口有绿裙一晃。 她瞥了一眼,香莲在门外探出半边身子,又慢吞吞地缩了回去,似在提醒她佘非忍也在门口。 朱青颜会了意,起身道别:“姐姐,我先回去了。若是姐夫还有怨言,你先忍忍,等姐夫气头过了,就好了。” “好。” 外甥被训,姐姐也被她说教了一番。朱青颜心里畅畅快快,出门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哎呀!” 她才跨出门槛,脚下突然不知绊了什么,身子直直往前冲。 跌跌撞撞跨了好几大步,差点从台阶上飞下去。朱青颜像一只扑腾的蛾子,好不容易稳住身子,脚踝却仍是扭了一下,一阵生疼。 她回头望,姐姐的屋门外,站的是佘非忍和香莲。想来香莲还没这个胆量绊自己一脚,而那好外甥佘非忍,却是笑得幸灾乐祸,一条腿仍支在前边尚未收回。 “佘非忍,你干的好事!”她想也不想,冲着他吼了一声。 佘非忍停住笑,脸上浮起疑惑不解。他看着闻声而出的母亲,委屈巴巴:“母亲,姨母她吼我。” “你绊了我,我还不能说你了么?” 朱青颜怒气冲冲,她望向朱红颜,指望着姐姐能替她伸张正义,却见朱红颜垮下脸,冷淡地瞄了她一眼,伸手搂着佘非忍进屋了。 第33章 果骝行踪 像是有一记重锤砸在她心上,朱青颜楞了好一会。她这个亲妹妹,在姐姐心里远没有她的宝贝儿子重啊。 她的宝贝儿子绊了她,她却是一句重话也说不得他的。 许久,脚上的疼痛隐了些,她含着眼泪一拐一拐地往外走。 泪眼模糊中,有个高大的身影迎了过来:“青颜,你怎么了?” 朱青颜赶紧抹了泪,原来是姐夫。她勉强笑笑:“刚崴了一下脚。” “哦。”佘景纯低头看看她的脚,皱了皱眉,“怎么一个人跑来了?没带个丫环?” “屋里事多,想着一会儿功夫的事情,就没带。”她哽着泪解释。 姐姐刚嫁给佘景纯时,姐夫只称得上英俊高大。她也还是个孩子,见他的次数并不多。 她对他动心,大约是在两年前,那时他已身居高位,举手投足自带一股威势,看她时却是满眼温和。她突然心跳乱了。 她和姐姐说的只想嫁姐夫,半是玩笑,半是真心。 此时姐夫高高大大地站在面前,她觉着找着依靠似的,落下泪来,落成了一朵带雨的梨花。 “你等一下。”佘景纯叮嘱转身往宅子里走。 朱青颜傻呼呼地等着,不过半盏茶功夫,佘景纯牵了果骝过来,将马绳递给她:“你把它骑回去。” 她楞了一下,脱口而出:“非忍答应吗?” “不用管他。我正愁不知如何处置这马,正好,你把它骑走。” “可......”朱青颜犹豫着,这毕竟是姐姐花了四百两银子买的,外甥的宝贝马。 “我扶你上马。” 佘景纯不容置疑,似乎仍把她当成尚未长大的孩子,一手捉着她的手腕,一手托着她的腰,轻轻一扶,将她送上了马背。 所扶之处,朱青颜都觉着在发着烫。佘景纯却似不知觉,将马绳送到她手里:“回去吧。” “谢谢姐夫。” 朱青颜低声谢过,扯着果骝的马绳离开。她低着头努力挺直后背,背上似乎一直有一道滚烫的目光挥之不去。 朱宅离佘宅不算远,没多久,她便回到了朱家门前。 大门关着,她看看左脚,又看看右脚。刚崴伤的是右脚,一会儿左脚落了地,右脚该如何下来。正发愁间,一只有力的大手又捉住她的手腕。 她吃了一惊,看过去却是佘景纯,他竟然跟到朱宅来了。 “姐夫?” “都没个丫头跟着,就怕你下不了马。”佘景纯没有多言,只默默地将她扶下马,才说道:“好了,你自己进去吧。” 她看着他,仍是有些愕然。 他却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他的背影,在西斜的日光里显得格外高大。朱青颜楞楞地看着,佘景纯走远了,他的背影有些模糊。她突然喊了一声:“姐夫!” 她只是想喊一声,并未打算他回来。他却回来了,脚步匆匆,一会儿便站在她面前:“青颜,怎么了?” 她仰着脸看他,有些不知所措:“我......” 佘景纯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随手替她推开大门,转过头微笑着看她:“我送你进去。” 一股窃喜升上心头,她点点头,模样温婉:“好。” 宅子里清清净净,未有仆人迎上来。 他俩并不觉着意外,朱青颜抬起手,佘景纯默契地将手臂送上,慢步走着,将她送到正屋门口,里头有婢女迎上来,他才脱了手:“我走了。” “姐夫。”她不舍得让他走,仍是叫了一声。 “你好好养伤,有什么事就去找你姐姐。”佘景纯四顾一下,看着冷清的宅子,又说道,“我有空时会来看你。” 她等的就是这一句。 她点点头,清亮的眼里泛起无尽的温柔:“好。” 霞光漫过黑瓦,像是明晃晃里头包裹了一些看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佘景纯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朱青颜抱住果骝的脖子,笑意不自觉地涌了上来。 喜欢的人,他似乎在向自己靠了过来。 那人,自己喜欢就好,管他是谁的。哪怕是姐姐的,也不打紧。 姐姐平素里也算疼自己,想必,她也舍得的。反正,她说想嫁姐夫时,姐姐也未生气。 -------------------- 胡不宜在灵山算是安顿了下来。 只是宣六遥平素里还要做功课、修行,不再像之前那样整日里把她抱在怀里了。 阿九也帮不上忙。胡不宜看不上他,若是他想帮忙抱一下,她不是大哭大叫,便是蹬腿拉尿,没办法,宣六遥只得弄了个竹篮子,垫了软布,把她放在里头随身带着。 她躺在竹篮子里,蹬着腿说话。 “宣六遥,我饿了。” “宣六遥,抱我起来走走。” “宣六遥,我困了,唱个歌给我听听。” 这些,宣六遥听到的只是:咿咿,啊啊,嗯嗯,哼哼...... 他回她:“喔喔,喔喔......” 她在心里怒骂:喔个屁! 非得她哭上几声,他才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来,先是看看她的表情,然后嗅几下,若是没有臭味,便抱起她走上几步,一边走一边背书。若是她仍是哭闹,他再去看看日头转到了哪边,是否到了该下山找阿花嬷嬷的时辰。 这一日,他又要带她下山了。 山顶上很少下雨。不过自从小可来了之后,只要山下下雨,它也跟着在山顶转悠,一边在空中翻滚,一边变着法地从嘴里吐水,吐出一场一场倾盆大雨来。 今日亦是。 一开门,雨下得哗啦啦的。 宣六遥把胡不宜绑在胸前,戴上斗笠,捏了个避雨诀,将胡不宜裹在一个圆圆的气泡里。而他自己,偏让这雨水沿着笠帽的边缘,滴滴答答地淌下。 反正这金丝银镂衣,是打不湿的。 下雨天的山路有些滑,他削了根长竹杆当成拐杖,一步步地往下走。 胡不宜在他胸前又开始盯着他看,嘴角边慢慢地溢出一丝晶莹的口水。她没有认出他是转了世的无境上仙,只觉着这个小少年长得真是好看,又白又嫩,若是能啃一口,那必定是极鲜美的。 她还从未吃过人,在仙界时仙规不许,此时在人间了,自己却不能跑不能跳,连牙齿也没有。 甚是惋惜。 她咂咂嘴,任由着口水落成一道水幕。 宣六遥也没空看她,他只注意着脚下的路,偏偏胡不宜突然尖叫一声,他吓一跳,转了眼去看她。她没什么,只是高兴,叫一声罢了。他却脚下一滑,整个人哧溜——直往下滑去。 完了。 他还未来及催动心念力打开结界,身下突然有一股大力将他往上推了推。他赶紧念一声:打开结界!随即,身下的那股力托着他,唰唰唰,劈开一条水道,雨水在眼前飞快地织成一道看不清的水幕。 他抱着胡不宜,飞快地沿着山路蜿蜒下滑。他却觉着,滑倒一瞬间的那股向上的托力,有种熟悉之感。 他在清明苑爬树中暑时往下跌时,也有这样的一股力托了他一下。他原本以为是平阳接住了他,心里多少是有感激之情的。 原来并不是。 是他自己的结界,危难时刻会自动打开。 罢了,反正想必他往后和平阳也不会有什么来往。宣六遥刚转念完,他俩已顺顺当当地滑落到山脚下了。 从阿花嬷嬷家出来,雨停了。 宣六遥在山脚下将斗笠用隔空术送回去,又取了大竹篮,把她放在竹篮里。 这些日子胡不宜已经好看多了,原本皱巴巴的红皮肤变得润白滑腻,眼睛又大又圆,眼白是淡蓝的,瞳仁乌黑发亮,在雨后的微光里,如明润的月亮。 看来不愁嫁了。 他放心多了,一想到无需费心费力地去挣嫁妆,他就心情愉悦,越发地觉着她顺眼。随即,他又瞥瞥嘴,要便宜那转世灵蛇佘非忍了。 胡不宜和佘非忍之间有前缘,世生总会遇上。只是不知那缘是善是孽。 用真心换真心,怕是不容易呢。 -------------------- 京城。 朱青颜有几日没来佘非忍眼前讨嫌了。想必脚踝的扭伤还未养好。只是自那晚后,佘非忍再不曾见着果骝,也不知被佘景纯牵到何处了。他终于耐不住,去问朱红颜:“母亲,果骝呢?” “送走了。” “送哪里去了?” 朱红颜听佘景纯提过,果骝给了朱青颜,想必这要让佘非忍知道了,必又得闹事。她扯开了话题:“家里给你请了位先生,过几日便来了。到时你就跟着先生读书,骑马什么的,先不要想了,读书要紧。” “读书做什么?” “你是尚书之子,将来若是大字不识,岂不让人笑话?” “我是尚书之子,谁敢笑话我?” 笑不笑话的,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他连这都不怕,想来跟他说什么读书明理、考取功名之类的,他也有三百句话等着回她。这次因为果骝的事,朱红颜被佘景纯狠狠地责怪了,四百两私房钱也打了水漂,眼下见他顽劣,心中也是有气,扭过脸不再理会。 佘非忍自己跑到宅子门口,问看门的下人阿柴:“可曾见着我的矮马出去?” “见着了。” “是谁牵走的?” 原本以为是佘景纯,或是哪个经手的下人,结果听到的却是:“是朱二小姐骑走的。” 姨母?怎会被她骑走? 他又问了一遍:“矮马是谁牵走的?” 阿柴回答得明明白白:“朱二小姐那日脚伤了,是老爷亲自把矮马交给她骑走的。” 一股怒气从心头升起,自己的马,竟便宜了朱青颜,偏偏还是父亲给的,连闹都不敢。佘非忍气不打一处来,用力踹了一脚阿柴:“没用的东西!” 阿柴被莫名其妙踹了一脚,争辩道:“是老爷让朱二小姐骑走的。” 又是两脚踹上来,佘非忍一边踹一边骂:“就是你没用,就是你没用!” 阿柴心里有气,却也不敢再辩解,只得默默地受着,偏偏管家福叔见着佘非忍在发脾气,紧张兮兮地赶过来,讨好着:“小公子,阿柴哪里惹您生气了?我来教训他。” 佘非忍也说不上来,只是生气地哼一声,掉头走了。 福叔喝斥了一声阿柴,用的词和小公子一模一样:“没用的东西!” 没有人在意阿柴的感受,他只是一个看门的下人。他无端受了打骂,却也只能忍气吞声。 第34章 祸起朱家 佘非忍出了气,也就将此事抛到脑后,满心思地想着自己的果骝。心里仍侥幸着,大约等姨母脚伤好了,便会还回来了吧。 毕竟四百两银子的马,不是说送就送的。 度日如年地等了两日,也未见果骝牵回。佘非忍耐不住,领着香莲自己找上朱家了。反正两家离得也不算远。 朱家的主母,即朱红颜和朱青颜的母亲,自夫君离世后,她的身子状况一落千丈,在宅子角落建了个佛堂,吃斋念佛,不理世事。姐妹俩苦劝无用,也只能随她去了。 而今宅子里朱青颜当家,靠着父亲留下的一些家业苦苦支撑罢了,又蹉跎着婚事,算得上是前路迷茫。故而在她的眼界中,姐夫佘景纯是最好的选择与依靠。 此时她正在堂屋里琢磨着自己的心事,佘非忍却在通报的下人前头冲了进来:“姨母,我的果骝呢?” 这是朱青颜自己的家,可不用顾忌什么。她矢口否认:“什么果骝?” “我的矮马啊,是不是被你骑回来了?” “是,骑回来了,可已经还给你父亲了。” “我不曾见着啊。” “那我可不知了。姐夫把它卖了或是送人了,也未可知。” 朱青颜垂着眼,摆弄着手里的香囊,唇角深深地抿着。佘非忍看着她,总觉着她不曾说了实话。 既然不信,他也不能白来一趟。他丝毫没把自己当成外人,毕竟这也是外祖母的家,他站在屋门口冲着朱青颜叫嚣:“我不信,我要搜。” “搜?”朱青颜瞪大了眼睛,他佘非忍在佘宅爱干嘛干嘛,怎么跑到朱家当家作主来了?当她朱青颜死了不是? “对!” 佘非忍扔下一句,大摇大摆地带着香莲在宅子里走动起来。 怒气在朱青颜的心头盘旋,她想追出去,脚踝处却仍有着隐隐的疼痛。这疼痛,也拜佘非忍所赐。新仇旧恨,新帐老帐,都凝结成朱青颜恨恨一句:“等着瞧!” 朱家的仆人已遣了不少,只留了几个必须的,却也常人手不够,连个看门的都没有。此时屋里还有个婢女素梅,朱青颜唤了她:“你去跟着佘小公子,若是有出格的,你拦着他些。别怕,有我撑腰呢。” “是。”素梅应着出了屋。她从小在朱家长大,从前也服侍过朱红颜,如今已年近三十,早断了出嫁的念头,只想安安稳稳地在朱家做下去。 佘非忍在宅子里转来转去,见有屋门开着,也进去瞧一下。 他到了后院,马厩里空荡荡,只剩着些旧马槽和破旧的屋架子,杂草飘荡着,空气里满是灰尘。佘非忍的眼睛咕溜溜地转了几圈,这里没有果骝。难不成真的送还父亲了?他有些失望地退了出来。若是已经送还了父亲,父亲却未曾带回佘宅,多半如朱青颜所说,卖了或是送了。 他不甘心地左右张望,不远处,有一间深色的木屋。 那屋子看着建的时日不算太长,深乌的木墙面和这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屋门半开着,从里头飘出袅袅的烟雾。 他想起来了,这是外祖母念经的佛堂,朱红颜曾带着他进去过。 不若去问问外祖母。 佛堂不算大,一进门,面前着门的是案上一尊半人高的观音像,像前放着香炉,香炉里插着好几根檀香,烟气慢慢地盘旋着,升上不算高的屋顶,才被迫转个弯,沿着屋顶溢出门外。 屋中央的蒲团上盘坐着朱母,背影瘦瘦小小,微低着头,头发已是花白。 “外祖母,您可曾见着我的果骝?” 佘非忍亮开清脆的嗓子,等着外祖母笑眯眯地回转身。可是外祖母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入了定,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 他又叫一声:“外祖母?” 朱母却仍是不理他。 跟他拿架子呢?佘非忍心里有些不痛快,从身后拍了拍朱母的肩,朱母却似乎铁了心似的,对他不理不睬。 过分! 佘非忍不高兴了,用力推了她一把。 眼前的外祖母直直地往边上倒去,太阳穴磕在石板地面,梆的一声。当初怕香灰落在地上引起火灾,特意弃用了木地板,换了石板地。 “啊!” 佘非忍还在发楞,香莲和素梅已经惊叫起来。 “夫人!”素梅扑上去查看,手指在朱母的鼻下试过,已是没了气息。顿时哭了起来。 佘非忍低头看看自己的掌心,掌心中央,有一根粗粗的掌纹,将手掌隔成两半,之前听人说这种掌纹叫“断掌”,打人疼,煞气重。外祖母是被自己“打”死了么? 他摸着掌纹低头不语,心头升起一阵愧疚。突然他的身子被重重地推了一下,整个人被推跌开去。他的一边脸重重地撞在墙面,似被打了一掌,先是麻,后是痛,额角也梆地磕了一记,疼得不轻。 香莲原本蹲在朱母身侧,见他被推倒,连忙叫着“小公子”扑了过来。 推他的那个人窜到朱母身侧,大放悲声:“母亲!母亲!” 原来是朱青颜心里不放心,拄着拐杖跟了过来,不料听着佛堂里传出了素梅的哭声,似是母亲出了事,一急之下,拐杖也扔了,脚疼也忘了。跟前杵着的佘非忍更是成了拦路的狗,她想也不想拨开了他,原本对他也是带着怨气,下手也就不知轻重。 佛堂里乱成一团。 朱青颜和素梅对着躺倒在地的朱母哭,香莲对着跌在一旁的佘非忍哭,而佘非忍疼得也大哭。 哭便哭了,佘非忍想想气不过,奔出门外,捡起朱青颜扔下的拐杖,冲进屋里对着正在哭泣的她劈头盖脸地打过去。 一阵惊叫和拦阻,朱母的身子在他们的混战中被重重地踩了几脚,裙裾上还留下了几个脏脏的脚印。终于被拦开的朱青颜看到母亲死了还要被踩,尖叫一声,哭得更伤心了。 哭声中,佘非忍被香莲半抱半拦地带走了。 又愤怒又悲痛的朱青颜冲到佛堂门口,冲着远去的佘非忍哭着喊道:“臭小子,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哭不出来!” ------- 佘宅里,朱红颜正与一个媒婆说话。朱母不管事,妹妹朱青颜的婚事,她总要操心着。媒婆带来的几个人门第不算高,想必朱青颜是不满意的。 正在犯难,却见香莲拎着佘非忍急急忙忙地走进来。 佘非忍哭得稀里哗啦,半张脸红肿着,惊得朱红颜忘了身边的媒婆,扔下手中茶碗扑了过去:“非忍,你怎么啦?” “母亲,姨母打我!” “姨母怎么会打你呢?” “她打我!母亲,姨母打我,你打死她,再不让她进我们家!哇啊--” 朱红颜不敢上手摸儿子的脸,怕摸疼了他,又见他哭得如此凄惨,急得眼泪直掉:“别哭,别哭,乖,母亲给你上药。” 香莲在一旁逮不着机会说话,也是急得直跺脚。 朱红颜抬头冲她喊:“还不去拿药!” “是。”她忘了跟主母通报朱母去世的消息,急急地去找伤药了。 朱红颜心里气啊,她处处替妹妹着想,她却把自己的宝贝儿子打得这么重。何况非忍还只是个孩子,即便他任性冲撞了她,她犯得着跟他这么计较吗? 她打佘非忍的脸,不相当于打她朱红颜的脸吗? 她这个姐姐好说话,就当她好欺负吗? 待香莲把佘非忍带走涂药,朱红颜一跺脚,气恨恨地直冲向朱宅。这些年,她尽心尽力做好一个贤良淑德的佘夫人,处处仁厚,处处谦和,让人找不到她的错处,不也是为了朱家有最后一个好门面,不也为了朱青颜将来择婿时不至于一无是处吗? 倒好,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连这个亲妹妹也不知感恩! ----------- 朱宅里,下人们被打发着出去买棺材的买棺材,买寿衣的买寿衣。这些朱青颜都不曾早备,只觉着母亲年岁不算大,还有好些日子过呢。眼下却是手忙脚乱,素梅说见着佘小公子把母亲推倒了,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夫人才去世的。 不管是不是这个原因,既然佘非忍推了,就脱不了罪责。她心里怨,怨姐姐把这个外甥惯得无法无天,竟连累了自己的母亲。 她坐在堂屋里,一边气苦,一边抹泪。 因着心里有气,她故意没安排下人去通知朱红颜。想着香莲总要把这个消息带回去的,不想香莲也是手忙脚乱的,竟忘了,等她想起时,不知情的朱红颜已经赶到了朱家。 朱红颜此时拿起了做姐姐的架子,不问青红皂白,一巴掌重重地打在朱青颜的头上,嘴里更是大声责怪:“你这个姨母怎么当的!非忍这么小,你把他打成什么样了!” 朱青颜被打得身子歪了一歪,更是莫名其妙。 是,佘非忍是被她推了,也被她打了几下,可眼下母亲死了,姐姐却不闻不问,只顾着自己的儿子这点伤,更何况这也不算她打的!佘非忍推了母亲,还用拐杖劈头盖脸打她,姐姐怎地一字不提? 姐姐心里,只有她的宝贝儿子!母亲、妹妹,根本不算什么! 眼泪还未流尽,又一层层地涌出来。悲伤和怒气如浪潮一般地冲上她的头脑,她跳起来,口不择言地尖叫着:“是,是我打得,怎么样?我就打他了,我就看他不顺眼了,怎么样?你打我啊!你打我啊!” “你以为我不敢打你?” 朱红颜怒气上头,失了理智,一甩手,“啪!”,清脆响亮。朱青颜的脸上顿时出现了红通通的五个红指印。 姐妹俩各自楞了一会。 朱青颜正待发作,后头跟着的采月见势不妙,拦在中间将朱红颜推着往外走:“夫人,快回去吧,小公子一会要找你了。” 说到了儿子,朱红颜略略清醒了一些,一时心里有些慌张,顺势被推出了朱宅。 哎,怎么真的打她了呢? 朱红颜心里头懊恼,一路翻看着打了妹妹的那只手,想想心里过不去,恨恨地用另一只手打了它好几下,仿若打了它,她就替妹妹教训了自己。 自己打自己也是疼的。 第35章 养在灵山 想起妹妹的眼泪、脸上的红印,朱红颜鼻子一酸,眼泪滚滚而下。她没有婆媳问题,原本还庆幸着,没想到眼下妹妹和儿子之间却闹得如此不可开交。不但姐妹感情出了裂痕,往后只怕连娘家都不好意思回了。 回了佘宅好久,直待日暮时分,管家福叔过来问她:“夫人,听厨间买菜的说,朱家的门挂了招魂幡,竟像是在办白事,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夫人您是等人回来了再说,还是先去看一下?” “招魂幡?” 朱红颜脑袋里嗡嗡的,娘家只有母亲和朱青颜,死了哪一个?今日香莲和朱青颜谁也未曾提起什么,怎么就突然死了人呢? “先去看看。” 她急着站起身,脚却一软晕了过去。 采月和福叔一阵忙乱。 等朱红颜悠悠醒来,派去听打的下人也回来了,吱吱唔唔,眼神闪躲:“主母,是,是......” “是什么?” “朱家的人说是小公子把朱老夫人推死了。” “什么?这怎么可能!” 似一道雷电劈过,惊得朱红颜腾地站起,一双手不知是该去扇这个胡言乱语的下人,还是抓住身侧的采月以求安慰。 “是。也有说老夫人本来就已经没了,小公子不知情,推了一把。但朱二小姐说就是小公子推了老夫人,老夫人才没的。” “她胡说!她是记恨我今日打他,才冤枉非忍!” “是,是。” 下人不敢说什么,偷眼看看一旁的管家,悄悄地退了出去。 采月提醒朱红颜:“香莲今日陪小公子去了朱家,想必她清楚。” “对,对,把香莲叫来。” 香莲中午未寻到朱红颜和采月,也就回了佘非忍身边,不曾将这消息告知管家。佘非忍又闹脾气,她哄了半日,直待这时有人来叫她,才想起来竟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她慌慌张张地跪在朱红颜跟前:“主母,是朱老夫人先没了。小公子叫了好几声,老夫人都未回应,小公子就伸手推了一下,结果老夫人就倒下去了。” “那小公子的脸怎么回事?朱二小姐如何打的?” 香莲回忆道:“当时我和素梅在查看老夫人的情况,小公子好好地站在那儿,朱二小姐进来一把把小公子推墙上去了。当时脸就肿起来了。” 朱红颜的脑海里出现了朱青颜将五岁的佘非忍当沙包似地推开的画面,佘非忍小小的身躯毫无反抗力地飞撞在墙上,脑袋重重地磕上墙面。 她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涌出来。朱红颜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闭了眼,良久,才抬起头:“罢了。香莲你去照顾小公子。采月,跟我去朱宅。管家,你跟老爷通报一声。” “是。” 几人各各应了一声,散了开去。 ------- 夜色降临,朱家的灵堂冷冷清清,只有朱青颜和素梅守在灵前。对于赶来的姐姐,朱青颜看都没看一眼。 朱红颜想起妹妹对儿子做的事情,她打了妹妹的愧疚就被一股怨气生生压住了。 白烛的光摇晃着,姐妹俩的心在长久的静默中渐渐冷了下去,冷成了不可融化的坚冰。直到第三日送棺回来,两人安置着母亲的牌位,朱青颜突然转头对姐姐笑了一下,柔声说道:“姐姐,之前的事,是我不懂事了,还望姐姐谅解。” 她的脸色因为憔悴而显得发白,一张瓜子脸更是瘦得下巴尖尖,显出几分楚楚可怜与哀怨。 总归是自己的亲妹妹,往后,她在世上便只有自己这个亲人了。朱红颜心头的坚冰一下子就全化了,化成了酸酸的眼泪,她伸手抱住妹妹,泪水落在朱青颜的肩上,打湿了她的衣衫。 朱青颜被她抱着,一边流泪,一边微笑,眼里的最深处,却是千年的坚冰,寒冷而尖锐。 ------ 日子就这样静悄悄地过了一段辰光。 谁也不再提那匹消失了的果骝,佘非忍只当是已经被佘景纯送走,却不知那日朱青颜把它拴在佛堂后头,因为那边有一块长着肥郁青草的地,喂起来方便。佘非忍在宅子里转了一大圈,却不曾来得及转到佛堂后边。 朱红颜对佘非忍略略加强了管束,佘非忍因那事也算是受了点惊,吃了点小苦头,一时不再上窜下跳,困在屋里无所事事,常常趴在窗口上对着枝头的小鸟吐泡泡,十分无聊。 于是有一日,一个二十多岁、文质彬彬的年青人站在了他的跟前。 佘非忍在阳光中抬头看他,这个年青人眼睛大大圆圆,眉毛有些疏淡,倒也管得上五官端正,只是眉眼间藏着些不得志的郁郁,显得精神有些许往下的拉垮。 “你谁呀?” “我叫柯祖明,往后是你的读书先生。” “读书先生?我怎么没听母亲说起?” “是么?” 柯祖明不以为意,低低地咳了一声,跟着引路的仆人走过佘非忍的窗前。 佘非忍望望他远去的背影,又望望眼前日复一日不变的景色,自言自语:“读书?也好。” ----------- 用来上课的坐馆设在后花园边上,从窗子往外看,便能看到后花园的花树。花园里不止竹子和梅树,也种了别的四季花草,在风里膨胀着各色花瓣,浓艳得如他见过的朱青颜脸上的胭脂,还有果骝厚重的鬃毛。 佘非忍撑着头望着窗外,眼神飘飘荡荡。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之专......” 柯祖明似抑扬顿挫却又带着一丝慵懒的声音在耳边忽远忽近,却勾不回他的魂。他的魂灵慢慢悠悠地飘到朱家,飘到朱家因疏于打理而显得有些败落的后花园里,他的果骝正拴在树下,嘴里嚼着几缕干巴巴的枯草。 四百两一匹的矮马,连根新鲜的青草也吃不上。 死婆娘! 他愤恨地一拍桌子。 耳边的念书声停止了,安安静静,只有风从身边轻轻吹过,怕惊扰了两人似的,格外轻柔。 他抬眼望去,柯祖明正站在他身侧,低头看着他,眼里既无愤怒,也无讶异,似见惯了顽童冥顽不灵的样子,早已见怪不怪。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一会。 柯祖明既不责备他,也不哄他,也不继续念书,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似要看到地老天荒,天长地久。 地的那一头是荒凉,天的那一边是虚无。 佘非忍低下头,将目光落在摊在桌上的书页上,那些由一根根小木棍似的笔划凑起来的字终于进了他的眼。他默默地读了一遍,似为了缓和两人之间的气氛,他举起书本:“先生,我读给你听。” “哦?好。”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后边的先生尚未教,我还不会。” 柯祖明的眼里总算有了些波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不多时日,花刚谢,果未结,《三字经》上的字和意,佘非忍都认全了。 柯祖明反复挑着其中的字行随意抽问,他也字字清晰,未曾认错。除了因腕力不够,写出的字有些歪歪扭扭,却也笔画准确,几无差错。 过目不忘,天资聪颖。 ------------------- 灵山。 日子安静如流水,淙淙间,数月已过。 胡不宜已经会翻身,会自己抬脖子,也会自己从篮子里爬出去了。 灵清观虽建在山腰之上,观内却四季如春,尤其艳阳高照时,观里暖和得只着一件薄衣即可。若是仔细看,能看到观上扣着一层薄而透明的结界,正是这结界,把温暖留在里头,结界的顶上还开了几个不大的口子,用来释放多余的热气。 有些鸟儿飞过时,便无意地落进洞内,进入道观。此时灵清观的围墙上,正停了几只花色各异的鸟雀。 胡不宜趴在寝宫门口的地板上,抬头看着它们,口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想吃。 想吃鸟儿了。 它们细脆的骨架,鲜甜的血肉,混着碎裂羽毛的咸香,像是昨日的记忆,似乎一转头便能回到过去,重新品尝它们的美味。 这几个月,只有宣六遥用竹勺刮的水煮蛋黄,猪肉也是切得细细碎碎,捣成肉浆,几乎吃不出肉味,偏偏本已清淡的菜里又不舍得放盐似的,寡淡得挠心挠肺。 自己现在不是会爬、会抓了么,自己抓只鸟雀尝尝。 门外的石阶只有三级。 胡不宜偏偏不走石阶,却从侧边的斜坡像条虫子似的慢慢拱着滑了下去,再一路爬到围墙底下。她试着将手扶上墙面,可惜墙面光滑,无处安扶。站都站不起来,就不要想着爬上围墙捉鸟了。 美食当前,却是可望而不可及。 啾啾,啾啾。偏偏这些鸟儿似知道她的无可奈何,在她头顶上鸣叫得越发起劲,似在嘲笑她的无能。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一只圆滚滚、脖颈一圈橙黄的知更鸟站在院中的井沿上探头探脑,滴溜圆的小眼睛好奇地望着正向它爬过来的婴儿。即使婴儿已爬到它跟前,它也不知飞起避让,毕竟它自在灵山中出生以来,从未遇见过想吃它的人类。何况眼前的婴儿连牙都未长出,腿还未站直。 婴儿滴着口水,扶着井栏,用尽吃奶的力气,努力地站起来。 这么近、这么小的一只鸟都抓不住的话,她胡不宜枉为八百年的灵狐。 一用劲,真的站起来了。她心中美滋滋:鸟儿鸟儿,我来了。 一只小手伸向知更鸟,不料腿一软,她咚地跪下来,圆鼓鼓的额头哐地撞上青石做的井栏。 眼前爆出一团火花,散成满天金色的星辰。 大白天的怎会有星辰,闹什么妖蛾子?哦,不是星辰,是烟花。烟花璀璨,转瞬即逝。漫天席地掩上来的,是从额头处弥散开的,无边无际的生疼生疼。 “哇啊--”宣六遥,你不管管我? 咕嘟咕嘟--回应她的,不是宣六遥,却是一阵低沉的声音,似有水浪翻滚。那声音,只是一墙之隔,又近在耳边。胡不宜止住哭嚎,凝神静听。 呜-- 第36章 养儿大法 翻浪中似夹杂着低吟,远远近近,很快低吟声似一个庞大的水泡,将她笼罩其间,忘了天地是何色。 从未听过如此奇怪的声音。 她抬起头,却发现周遭天色已变,原本艳阳高照,此时自己却被包裹在重重灰蓝色的迷雾之中。这迷雾,厚厚叠叠,又丝丝缕缕地来回流动。她看不清迷雾的边界,不知它只在院中,还是已笼罩了整个大地。 迷雾中伸出一只灰黑的大掌,大掌似鹰爪,五根指甲厚如笋、长似钩,掌心无比厚实,整只掌的皮肤很是粗糙,掌背上凸起颗颗硕大的颗粒,像一块会动的嶙峋石头。此时正掌尖微拢,缓缓向她抓来,似乎要将她拎起,带入那重重迷雾之中。 灵山一向风平浪静,气候怡人,从未有过如此可怖之物。 宣六遥明明就在寝宫内,为何此时还不见人影?胡不宜仓皇四顾,眼前只有重重迷雾,连这宫殿,也被灰蓝迷雾挡得不见踪影,天地间,似乎只有一角井栏,和井栏上伸出的一只可怖魔掌。 呜--呼噜--- 低吟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从井底传出。似乎井里有一只妖怪,趁着她落单,想要将她捉进井底,丢入一张血盆大口,卡巴卡巴,当成一颗鲜嫩的菜瓜吃掉。 胡不宜在心里哀嚎,不,不,她不是菜瓜。她是一只活生生的婴儿,她还要长大,跟灵蛇真心换真心,找回内丹,修炼成仙。漫漫生涯,才刚开始,怎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变成一只菜瓜,死在征途的开端? 惊惧之中,她四肢并用,往后退去,却仍遭不住井里的怪物手长掌阔,眼看就要将她包住。 “啊啊嗯--”她扯起嗓子叫喊。 惊慌时,唯一想到的就是宣六遥。若是这么死命喊他都听不见,那没办法,她胡不宜今日命当此劫,来世再见。 一颗尚未强健的小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满眼都是那向她收拢过来的尖长指甲和掌心上的灰黑疙瘩。 突然那大掌在她眼前停止。 掌上出现千百根浅白丝线,将它缚了个结结实实,再也动不得。接着,那原本大如铜盆能包下整个她的灰掌迅速缩小,变得跟胡不宜的手掌一般大小,那小灰掌连着的四足生灵似一条蜥蜴。胡不宜尚未看清,那些白丝线轻轻一抖,蜥蜴落回井里,“咚”的一声,溅出无数水花。 顿时云雾俱散,眼前一片亮堂。 宣六遥手握拂尘,站定在井台边,低着头向她看来,脸上倒也不惊不怒,只是带着些许责备。刚才缚住那蜥蜴的,应是他手中的拂尘长须。 有惊无险。这蜥蜴差点把胡不宜送回了灵台山。她仍是有些后怕,抬头问道:“咿咿喔喔--”(宣六遥,那是什么妖怪?) 也不知是不是听不懂,宣六遥不仅不回答她,反倒教训起来:“胡不宜,现在会爬了是不是?竟敢背着我偷偷跑这院里来了,也不怕被井里的恶龙吃了。” 教训了还不止,他还动了手。拂尘的长须在她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总觉着有些气急败坏。 拍得不算疼,胡不宜仍是心中不愤。明明是你看管不严,把我一个只会乱爬的婴儿扔在一边,院里又养了妖怪,怎地这会儿怪起我一个不懂世事的小婴儿来?可惜她此时连牙都不曾长,要不然,他敢冤她,她就敢咬他。 她心头一阵委屈,除了哭,无计可施:“哇啊--” 哭声陡然响起,院墙上的飞鸟被惊得起身乱飞,在结界中慌慌张张地来回逃窜,慌乱间却找不到结界的出口,柔韧的结界将它们弹来弹去,平空上演了一场乱糟糟的马球大赛似的。 惹了事的小可此时倒是安生得很,井中安寂无声,连个泡也不曾冒起。 毕竟,胡不宜的哭声惊天动地。 宣六遥耳中轰隆作响,偏偏西墙上又露出一颗须发皆白的脑袋,上央堵着耳朵大喊:“六遥,快让她别哭了!吓得我差点走火入魔!” 唉。 宣六遥轻叹一声,败下阵来。他蹲下身子哄胡不宜:“好好,我的错。你别哭了。” 她辛辛苦苦挨了打、开了腔,哪能这么容易,说不哭就不哭了?胡不宜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了他脸上的无奈与挫败,那种求饶似的表情分明在说:哭得真好听,你再哭厉害些,我叫你爷爷! 这不小事一桩嘛,胡不宜得意洋洋,继续冲着他亮开嗓子:“哇啊--哇啊--” 宣六遥扑通跪倒在地,差点朝着她磕头。总算理智拦住了他,他晃晃脑袋,将堵得满耳的嚎哭甩一甩,强撑着爬了起来。 “胡不宜,你看这是什么?” 他顶着震耳欲聋的哭声将她抱起,一屁股坐到台阶上。右手指凌空一搓,一只手指长的五色孔雀站在指尖上,长尾轻颤,慢慢地展出一个翠绿的尾屏,屏上点点金光,闪烁不已。孔雀本就美丽,微缩成手指大小,更是极尽精致。宣六遥对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嘴角得意地微微翘了起来。 胡不宜的哭声带着一丝尾音缓缓停下,她好奇地望了望。她见过孔雀,仙界的灵台山里多的是,但这么小的,还是头一回见。只见这只精妙的小孔雀时而展屏,时而抖尾,还跨着两只脚左蹲蹲、右蹲蹲地做起怪模怪样的东西,煞是可笑。 “嘎嘎--” 胡不宜咧着嘴笑。她在脑海中把宣六遥的脑袋按了上去,看着他这么跨着脚左蹲蹲、右蹲蹲,转圈圈、抖尾巴......她笑得更厉害了。 指尖上的孔雀跳得更起劲。 胡不宜看着看着,突然觉着牙床发痒,眼前的小宣六遥一边摇摆着,一边伸出手指勾她:吃我呀,吃我呀。 好嘞。 胡不宜在心里应了一声,两只肉肉的小手往前一抓,抓了个满满当当,那是羽毛和血肉的触感。咬下去,满嘴的......羽毛,劲弹的皮肉,却没有微甜的血液。 假的毕竟是假的。 哎,将就着吃吧。先开个荤再说,磨磨牙也好。她决定不介意了,嘴里却一空。宣六遥将小孔雀拔了出去,一甩手,被咬得脖子耷拉的孔雀变成片片翠叶,在空中洒成一场绿雪,慢悠悠地落了下去。 到嘴的孔雀没了。胡不宜遗憾得直尖叫。 宣六遥捏住她的脸颊,往她嘴里上下看了看,喃喃自语:“看来是要长牙了,牙痒。早知养她这么麻烦,我就不带她来了。” 这话说的,好像是她求着他带似的,知不知道我乃仙界一灵狐,让你养我是你的福气。胡不宜顿时恼了,一双手直往他的脸上扒。 宣六遥躲闪不及,白晳的皮肤上被扒出两道细细的血缝。他看不见,但是手一抹,见着掌心的血痕,连着脸上细细的疼痛,他便知道了。 就这么被打了,不说反抗,他连指责也不敢指责一声。 宣六遥一向平静的脸上终于流露出淡淡的愁意,他迷茫地望向天空,将修长的脖颈露在胡不宜的眼前。胡不宜又在脑海里长出两颗尖长的牙齿,将他的喉咙咬出了排排血窟窿。 “回屋吧。”宣六遥终于轻叹一声,将她抱回屋里。 案上,有一本书册,封面上方方正正五个字:育儿十八法。 书里说,婴儿的牙齿破床而出时会发痒,故而,无论它们手里够到什么,都会往嘴里塞。宣六遥看着那几行字,眉头皱起,都会往嘴里塞?桌子板凳小椅子呢? 转头一看,胡不宜正抱着桌角啃得不亦乐乎,清冽冽的口水从桌上直淌到地板。 他赶紧翻过一页纸,看看书里还说了什么。 没了。 他楞了一会,才想起找了半只苹果换下她口里的桌角。趁着她一口一口地磨苹果还算安生,他赶紧去找了一颗够她磨半日的玉米棒放在她脚边,才把视线转回到面前的《育儿十八法》上。 书册厚厚一摞,有字有画,画笔简陋,几无乐趣,字体密密麻麻,恍如天书。不,天书比之还好懂些。 心头浮起一阵难言的浮躁,宣六遥合上书册,算了,不看了。随缘养吧。 他又看向胡不宜,那半只苹果正捧在她手里,她往嘴里塞着咬一会,又拿出来看看,又塞回嘴里咬咬,又拿出来看看。约摸也是咬着一些肉的,虽然口水满溢,她仍是满意地咂咂嘴,继续像模像样地啃咬着。 粉嫩得牙床上,似乎那两粒润白也越来越明显,看来长牙就在这几日了。往后能吃的东西多了,也不用下山去找嬷嬷吃奶了。 他看着她前襟上滴滴口水印,忍不住想要逗逗她:“胡不宜,不如把你送到阿花嬷嬷处养着吧。” 胡不宜吃了一惊,半只苹果塞在嘴里忘了拿出来。她抬眼看他,抗议道:“喔喔!”(不要!) “你同意了?明日就把你送去。” “喔喔啊啊!”(不要!你敢!) “今日就要去呀?好,我今日就把你送过去。” “喔喔啊!”(不许去!) “好好,我们此刻便去。” 宣六遥抱起她,高高兴兴地出了屋,像是因为马上要甩了一个累赘似的,一脸的神清气爽。 胡不宜顿时万念俱灰。她虽然有些看不上他,觉着他一个凡胎俗子,即便长得俊秀,也是远远比不上无境上仙的。上仙曾答应会来找她,但那也不知猴年马月的事情。 只是这半年里日日由这小少年照顾,她已不知不觉地把他当成依靠。 谁想他,暖时是暖,绝情时,却也绝情得没有商量。 被抛弃就被抛弃吧,偏偏自己像一只包袱似的,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由人摆布,毫无尊严。胡不宜不由得悲从中来,也没了心思嚎哭,只是滚烫的泪水落下,心里更是想着:我不要灵丹了,我回去行么?做一只灵力低微,永远也修炼不成的狐狸也无妨。 可是似乎不行,宣六遥抱着她,义无返顾地往外走。 道观门口,他们被上央拦住了:“你们去哪里?” 第37章 雪天下山 胡不宜心里一喜,却又仍是一悲。他都决定送掉她了,就算上央先生拦下来,她也不再相信这个小少年了。 宣六遥本来就在逗她,不想这么早说了实话,随口编道:“师父,我带胡不宜出去走走,顺便下山给您买些吃食。” “下山?” “是。” “今日外头冷得很,这小娃儿抗冻么?” 这观内有结界,一年四季都很温暖。但是没有结界的地方就一下子冷了很多。宣六遥醒悟过来:“......我这便给她裹上棉衣。” 胡不宜是婴儿,个子长得快,他们根本没有替她备上合身的棉衣。 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 等他们到了观外,胡不宜已经变成了一只......不倒翁。 因为宣六遥给她找的棉衣,是一只粉底金丝的大口袋子,袋子的夹层里铺了棉?和羽绒,袋口上还缝了斗帽。她的身子在袋子里,头露在袋口外,斗帽戴上,粗棉绳一收,她就成了一个圆滚滚软扑扑的球。 这只不倒翁不太安份,一双手总是隔着棉袋戳他。大约在他把她灌进棉袋子时她已经想通,嬷嬷养就嬷嬷养,谁养不还一样? 心情好了,就有心思跟他玩闹了。 动来踢去,总不是太好抱,宣六遥又拿了竹篓,将她灌了进去。这下好了,清净多了。 宣六遥背着竹篓,和上央打了个招呼,这次是真的出门了。竹篓差不多有他身量的一半多高,胡不宜靠在竹篓边,露着张粉嘟嘟的脸,一双冰亮灵活的大眼睛不停地东望西望。 满山遍野金色的阳光铺洒,白雪厚厚地堆积着,时不时地露出些浓绿的松柏枝叶。雪地上,锦彩松鼠从这根枝头跃到那根枝头,将积雪抖落得纷纷扬扬,似又下了场小雪一般。 雪花蓬蓬地落上胡不宜的脸蛋,滑丝丝、凉冰冰。 她很想跳到雪地里撒个欢,用蓬松的大尾巴掀起满场风雪,把刚才那只松鼠埋在底下只露出一颗头颅,然后逼它:跟本小狐道歉! 想着就要做。 她双腿一蹬,像一颗沉重的大粉丸子从竹篓里滚出来,一头栽进路旁的雪里。 宣六遥只觉身后一坠,整个身子往后仰去,被竹篓垫了一垫,他啪叽坐在山路上,待站起身时,却觉着背上轻落落,再拿下竹篓一看,篓子空了! 啊这...... 他诧异地往下望望,山路上的雪白净完整,往上望望,一行脚印深深。 就是不见胡不宜。 哎? 他倒过竹篓抖了两下,篓内空空,也没有她。 余光里似有什么东西在动弹,往旁边一看,一只粉袋子半插在雪地里,里头不知什么东西,正使劲地蹬来蹬去。 啊,胡不宜! 他猛地醒悟,扑过去拔萝卜似的拔出粉袋子,胡不宜吐着满口雪水,白亮亮的细雪糊在脸上,似扑了一层亮粉。 “哈哈哈!” 她的模样如此好笑,宣六遥怎能放过嘲笑她的机会。 未等宣六遥笑声落尽,只听“吐”的一声,喉咙里溅进了什么,丝丝冰凉。他闭上嘴看着她,眼睁睁看着她又朝他吐了一大口雪水,糊了个满嘴满脸。 修道就是修心,修心就是修道。这颗心,修掉的是得失和妄念,修掉的是痴癫嗔怪,只剩本真和静笃。世间万物,不论得失,即便遭千人唾骂,万人毁谤,都牵不动自己的那颗心。 何况,只是胡不宜的一口雪水。 又算得了什么。 转世上仙宣六遥坦然地用衣袖抹了抹脸,一声不吭地抱起胡不宜,抬脚将竹篓踢上山。竹篓咻地一声不见了踪影,想必正正好落在灵清观的门口。 他嘴上没说的是:看到没?若是你再不听话,被踢的就是你,这竹篓就是你的下场。 胡不宜果然领会到了,乖乖地闭上嘴,好歹脸上已吐干净了。 宣六遥大仇得报似的,转身往山下走。 走了几步,他便后悔了。 手里抱着个半岁婴儿,下山的石路满是积雪。若是低头看路,胡不宜就要往下倒,若是抬头看天,他就看不见石路。还得防着脚底打滑,一步一步,简直是慢慢挪下去。 罢了,本来就是逗逗她,然后顺便去一趟山下。既然这么难,便回去吧。 此时已下云层,看得到山脚下茫茫大地,黑白相间映染,那是白雪与黑瓦,似一幅巨大的写意画,漫无边际,令人心旷神怡。 宣六遥站在山路上入迷地眺望了许久。 无数轮回中的黑暗与痛苦,如同被这厚厚的白雪覆盖住,再看不见踪影。他的心里,只剩下这白茫茫大地,偶尔出现的,亦是安静的灵台山。 胡不宜已经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了好一会,此刻有些厌了,她将视线转到他的喉咙,他的脖子修长细嫩,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隐隐可见。想必咬起来鲜嫩得很。 连口水都淌出来了。 她张开比樱桃还小的嘴一口咬上去,尚未冒头的乳牙艰难地磨着他的皮肤,试图啃出一点热血来。冰凉凉的脸蛋蹭在他脖颈上,滋味如同冷雪灌衣。 宣六遥正沉浸在悠远的雪景中,不禁出言抗议:“胡不宜,你啃我脖子做什么?” 她吭哧吭哧啃得起劲。 啃了做什么?被她啃过的脖子的生灵,从未问过这句话。 只是他的皮看着薄,啃起来又似乎厚了些。她略略退后,又啊呜一口重重咬了下去。 宣六遥被扰得没了看景的心情,回身抬起腿准备上山,不防脖颈处传来一阵生猛的疼痛,有一种被割喉的感觉,他瞬间头皮发麻,阵脚大乱。 哧地一下,他的脚底往上一抬,身子一仰,胡不宜飞了起来,又落在他怀里。 他的背跌在山路的雪上,顿了一顿,随即头顶一凉,身侧腾起无数雪花,棵棵雪松飞成一条曲曲弯弯的线......。 停! 他在心里喊了一声,然后继续往下滑,直到山脚。他抬头望望,灵山巍峨,半山罩着深雪,白白绿绿。 好险。 还好有结界。 宣六遥松开紧抱着胡不宜的手,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上,心里一阵后怕。 灌在棉袋子里的胡不宜也懵着,像个球似的滚下,落在他的臂下,也是仰面朝天,动也不动。 天蓝蓝,云白白。 看天上那朵白云像什么?像一只狐狸,像仙界的她。 那朵白云又像什么?还是像一只狐狸,像掉入堕仙池前的她。 会跑会跳,会纵会跃,还会说话。 此时的她,灵魂被封印在一个婴儿的身体里,只能躺在雪地上,等着宣六遥来抱。 若是他不抱起她,她能这么天长地久、天老地荒地躺下去。 宣六遥爬起身来,将身上的残雪拍得“蓬蓬”作响,雪花掉落在她的脸上,冰冰凉凉。 故意的吧? 胡不宜气愤地吐了一口,可惜他的脸离得有些远,不但没吐到他,还,落回了自己脸上。 宣六遥拍完自己身上的雪,又把她竖起来,拍打棉袋上的雪,残雪拍尽,棉袋粉粉的,衬着胡不宜粉粉的脸蛋,真是可人至极。 既然已经到了山脚下,那就把该办的事办了吧。 “走,把你送阿花嬷嬷家哦。” 他把胡不宜往肩上一扛,气定神闲地往村庄走去。 笃笃。他敲起阿花嬷嬷家的屋门。胡不宜心想,当真是要把她放在这里了。真是薄凉至极。 宣六遥却未把她递给嬷嬷,只是递了个钱袋子:“嬷嬷,这半年麻烦你了。” “不要不要,宣小真人客气了。” “要的要的。” “不要不要。” ...... 两人推来推去,似乎在比谁的力气更大。 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少年,力气相差不大,是以僵持不下。胡不宜在中间被带着晃来摇去,眼前两只手打架似的,拳来掌往,她一时看花了眼,只想喊:“你们都不想要,给我好了啊。” 她只能尖叫一声。 叫声响时,钱袋子正好在嬷嬷手中。就像击鼓传花,鼓声定胜负。两人看看胡不宜,又看看钱袋子,尘埃落定似的,各自松了一口气。 --------------- 京城佘宅。 佘非忍虽然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但他的学习进度不算快。 柯祖明并不打算让他太快地学完,他在佘家教多久的书,就拿多久的俸薪。所以慢慢地,有助于他细水长流地多拿些薪水。 下午的时间改成了练字和省思。 柯祖明默默地坐在前头,佘非忍安静地坐在对面。 “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只学不思,如美味佳肴,只有口舌之欲,而无消化之养,除了积食,而无一丝一毫之营养。还有,你的字离大师还差一千次的练习。” 先生说的有理。 一大一小相对而坐,一半练字,一半省思。 佘非忍每每坐上半个时辰,屁股便滑滑溜溜地坐到窗边去了。窗外有风吹进,时而东风,时而西风,后花园的树叶倒是慢慢转黄,眼看着夏尽秋来。 一转眼,他失去果骝快有半年了。它是他拥有过的最稀罕的玩具,还是活的。他记得它温顺明亮的大眼睛,记得坐在它背上踏实安稳的感觉。 失去的,总比眼前的,更令人牵挂。 也不知它在哪里?是在皇宫,还是在某个大臣的后花园里,它的背上,是不是骑了另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小公子? 他对着窗外发呆,不知不觉魂灵游游荡荡。 他竟看见了果骝,一个女子骑在它背上,稳稳当当地往前走着。女子的背影看着似是个年轻姑娘,身形像是朱青颜。他的视线往前移去,果骝的前头,有一个男子正牵着马绳,慢慢地走着。视线前头掠过的一些枯枝败叶,若那女子是朱青颜,那这个地方就是朱家的后花园。 而那个男子,背影有些像父亲佘景纯。 啾啾。 一只灰翅黄肚的黄鹂在窗外飞过,打断了佘非忍的神游。 他回过神,刚刚竟睁着眼做了一个白日梦。 黄鹂鸟又发出一声清脆的叫声,似在逗弄着这个被困在课堂里的五岁孩子。 他想去捉那只黄鹂了。 佘非忍偷眼看柯祖明,他坐在前头,眼帘下垂,似睡未睡。不过,看他的头点啊点,大约跟睡着也差不多了。 第38章 蚂蚁之好 桌上有一只蚂蚁爬过,许是走错了路,许是知道佘非忍已多日未吃过蚂蚁,自己跑来慰藉他空虚的肠胃。他慢慢低下头,伸出舌头,轻轻拈住这只灰黑的小蚁,原来用舌头的感觉更好。他似听到了蚂蚁在嘴里爆浆的声音,嘎嘣脆响。 一只不够。 前头柯祖明的头几乎垂到了书案上,佘非忍放下书册,踮着脚尖偷偷地走出教室,撒腿跑进后花园。 秋日里的后花园有些萧瑟,空无一人。 蚂蚁窝大多空了,他翻了许久,才找到幸存的一窝。黑色的蚂蚁们急急慌慌地四处逃窜,速度快得根本来不及拈起,他干脆趴下身子一边捉,一边伸出舌头沾取。 一抬头,柯祖明捏着书册,站在不远处,正楞楞地看着他。 糟了,竟被他逮了个正着。 “先生,今日之事可不许跟我母亲提起。” “这个......” 佘非忍恐吓道:“我母亲可听不得旁人说我一句不好。你若告了状,想必第二日便不用来了。” 柯祖明微笑起来:“你母亲不怕我说出去么?我若仍在佘家,顾及主家面子,断不会乱说。若是把我辞了,佘家小公子爱吃蚂蚁的怪癖,我也没有义务替你隐瞒着了吧。” 有道理。 这算不算被他抓了把柄?佘非忍哑口无言,被柯祖明押着回了教室。 第二日,佘非忍一到坐馆,便闻着空气里有甜甜香香的味道,而这甜香中,又夹杂着一股浓烈的酸,是他熟悉的蚂蚁的酸香。 他嗅着这甜与酸混杂的香气,慢慢走到柯祖明的跟前。 柯祖明好整以暇,任着他在教室内随意地走动。他的手边有一只白色的茶碗,碗上盖着盖,那股浓烈的香气正是从这茶碗中传出来。 这茶杯里有蜂蜜和蚂蚁? 佘非忍已经确定这两样香气是什么,只是不太敢相信,它们来自于柯祖明的茶碗里。他侧耳凑近碗盖,碗里似乎有悉悉嗦嗦的声音,极其细微,又极密集。若是普通人听着,此时应当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偏偏他不太普通,立刻觉着了一阵兴奋。而柯祖明似乎并不打算管他,自顾自地盯着眼前的书页,余光里却一直在注意着他。 他捏住碗盖,小心地打开。 顿时,密密麻麻的黑小粒子从茶碗中四散溢出,正是他爱吃的蚂蚁。碗底有一块蜂蜜,许多蚂蚁已被沾在上面动弹不得,却有更多的蚂蚁,尚未被沾住。这茶盖一开,见着亮,它们便四处逃命。 若是旁人见着,早已头皮发麻,或许惊叫着摔烂茶碗逃之夭夭。 柯祖明却不担心会吓着佘非忍。他笃定这孩子会喜欢这样的礼物。他往边上让了让,免得让那些细小的蚂蚁爬上自己的衣袖。 不过翻了两页书的时间,等柯祖明侧头来看,茶碗已是干干净净,连着那块用来作诱饵的蜂蜜也不见踪影。 佘非忍满意地捧着茶碗,舌尖仍在碗边舔来舔去。往后,他不用担心柯祖明会去跟朱红颜告状,口袋里的两块耳屎也就用不上了。 他原本打算用耳屎毒哑柯祖明,因为听说吃耳屎会变哑巴。 两人的关系似乎亲近了许多。 佘非忍趴在柯以明身侧的书案上,托着腮看他:“先生,你真聪明,怎么会想到这个主意?” “无它,投其所好而已。” 一语双关,也不知这“其”字指的是蚂蚁还是佘非忍。 “那先生的所好是什么?” 柯祖明知道了他的喜好,就像掌握了他的虚处一般。若是佘非忍不能同等地知道先生的秘密,心里难免有些不安。 柯祖明瞥瞥他,淡笑一声:“吾之所好,已不可得。” 已不可得?为何?他想要的是什么?佘非忍想不出这世上有什么得不到的,除了果骝。大约是像那果骝一般,即使得到了,也有父亲将它夺走。对于他来说,果骝便是属于已不可得的“所好”。 失去“所好”,心里自然失落得很,也牵肠挂肚地很。他也只能安慰柯祖明:“直不可取,另辟蹊径。” 不知他哪里听来的,顺口就说出来了。柯祖明心有所动,眼睛一亮:“哈哈,妙,妙。” 也不知妙个啥。 不过看他眉头的郁结舒展,竟像是从心底里开心起来的样子,佘非忍也有些高兴,拉过柯祖明身前的《三字经》,随意地翻开念道:“人之初,性本善。” 柯祖明来了兴趣,自打他功名被剥夺后,他就有意无意地远离了往日的同窗与好友。他平素里喜欢乱七八糟地瞎想,想不通的,也只能自问自答。 他突然想和佘非忍聊一聊:“你说人这初,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呢?” 《三字经》学的第一门课便是人之初,性本善。 什么善、恶,佘非忍哪能明白,不过,他不愿轻易地说自己不懂,想了半晌,慢吞吞地答道:“有些人性本善,有些人性本恶。” “你是说有的人天生善良,有的人天生邪恶?” “是。” 柯祖明微眯眼睛:“那善的人就不会恶,恶的人就不会善么?” “会吧?” “会,还是不会?” “会,不会。” 佘非忍低下头,不打算再跟先生讨论这个问题。他连什么是善、什么是恶都搞不明白,哪知道它们会不会变来变去?一个人难道只有善或只有恶么,他不能又善又恶么? 就像一杯清水滴入了一滴墨汁,它就不能又清又混沌么? -------- 学习进度又变快了。 下午的省思时间取消,换上了正课。看样子,柯祖明不打算偷奸耍滑混日子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一年时间过去了。 佘非忍囫囵吞枣地学完了考试需要的书籍,大致就是四书五经这类的。之所以称为囫囵吞枣,是因为他只是识了字、懂了表意,以他眼下的人生经历,不过半懂不懂。不过无妨,朱红颜当初请柯祖明的时候也只是说识个字,并未打算念完便去考秀才。 这日午后,实在没有新的功课了,两人又神游千里之外。 不,佘非忍的神思只在十里,他又做上了白日梦。梦里看到母亲气冲冲地冲去了朱家,跟朱青颜起了争执。不多久,母亲扬手打了朱青颜一巴掌,哭哭啼啼地走了。 这个姨母,在梦里也不忘气他母亲。佘非忍恨不得也上去抽她。 啪。 前头的柯祖明合上了书,惊醒了佘非忍。 “非忍,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课了。往后,你且跟着别的先生,或是自学自省,也是可以的。”柯祖明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让佘非忍觉得很是突然。 “先生要去哪儿?” “多谢你之前点醒我,我已联系了做官的同窗好友,去做他的幕僚。一样可以凭一己之力,为民为苍生,做一点微薄的贡献。” “先生......” 佘非忍一半心思仍系着刚才的幻象,一半心思又被柯祖明突然的辞别打得纷乱,一时不知做何回答,只得眼睁睁看着柯祖明潇洒离去。 为民为苍生......说的好听。教书育人,就不是为民为苍生了么?直等柯祖明不见了身影,佘非忍才想起如何回他。 ---------- 柯祖明就这么突然辞别,留下小半日余暇无从打发。照顾他的香莲一向不陪读,此时照例又不知溜哪里躲懒去了,不到酉时她是不会出现的。 佘非忍又去后花园翻蚂蚁窝。不过一年,他用蜂蜜或果糖已将园子里的蚂蚁全捉完了。 捉不到蚂蚁,他又盯上了树上的小鸟。那些雀儿似感觉到他的召唤,小眼睛情不自禁地向他看来,痴痴呆呆,如遇见了命中孽缘,一头栽倒树下,再不动弹。 一只,两只,三只。 三只倒霉的鸟雀撞进了他的眼底,不多久就凑满一盘菜。 他之前有一次也尝试过吃生的,只咬了一口鸟颈,就被香莲发现,她大惊失色,用胰皂几乎擦破了他的嘴唇,胰皂水溢进他的嘴里,那种奇怪的味道让他一整日未吃下饭。 所以他打算把这三只鸟拎给香莲,让她做熟。不曾想此时还未到酉时,香莲来找他了。 找他便找他,到了后花园却不过来,只傻傻地站在入口处看着他。她的眼泡红肿着,微张着嘴,眼里满是悲切。 捉个鸟而已,倒像死了她爹娘一般。佘非忍在心里嘀咕一句,将三只扒光了的雀儿递向她:“我没吃它们,拿去。” 她却不接,仍是一脸的傻呆,身子微微颤抖着,眼泪不住地淌下,落湿了衣裳。 她痴痴傻傻的模样让他有些看不过眼,他皱皱眉头:“怎么了,被我母亲责罚了?她看到你偷懒了?” 香莲慢慢蹲了下来,想要说什么,嚎啕声却喷薄而出。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捂住嘴,肩膀一抽一抽,极力掩饰着悲伤。 至于么? 顶多被打了几下,至于哭得这么凄惨么,还不如他一个六七岁的小儿。 “好了好了,我去跟母亲说一下,让她不要责罚你。” “小公子,夫人她......” “她怎么了?” 香莲却又站起身,用衣袖擦干眼泪,恢复了冷静:“小公子,该回屋了。” 这才像个大人的模样。 佘非忍总算有些满意,跟着她往前边的院子走。 还不曾走到,他看见母亲的屋前站着好些下人,神色仓惶。父亲急匆匆地往屋里走去,一脸铁青,似出了很大的事。 母亲出什么事了? 第39章 郎情妾意 佘非忍这才着了急,撒腿冲进屋,朱红颜并未像往常一样前来迎他,她和衣躺在床上,父亲站在床头弯着腰看她。 莫不是母亲生病了? 可为何采月跪在床前哀哀地哭? 他冲上去拨开采月,正要开口询问,却见朱红颜直直地躺在被子上,双目紧闭,下颌处一道紫黑...... 她这是怎么了? 母亲是跟父亲吵架了吗? 他伸手去推她,着急地喊着:“母亲,母亲你起来......” 她仍是闭着眼不理他,她的身子硬硬的,那种触感,让他想起了死去的外祖母。 “小公子,我们出去吧。”香莲又捉住他的肩膀,想将他推出去。 “母亲,母亲你起来!” 他用力挣扎着、喊叫着,不肯离去。 佘景纯弯着腰,一双眼失神地看着朱红颜,似不相信眼前的情形。 他的夫人一向安稳温和,几乎从未见她发过脾气,下人们对她也称赞有加。他很少管家里的事,家里这么些年也太太平平,几乎没有什么事会烦到他,以至于他除了回来歇息,都没有花多少时间留意这个家。 她怎么就突然悬梁自尽了呢?连封遗书也没有。决绝又无情地抛下他和佘非忍,抛下这个家,自顾自地,说都不说一声,便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只因为,他说要纳朱青颜为妾? 他以为她会高兴,因为她一直操心着妹妹的婚事,担心她没有个好去处,如今他替她安排了,夫人怎么就不高兴了呢?若是她不愿意,她哭一场、闹一场就罢了,怎么如此性烈。 纳个妾怎么了? 夫人自己还提过要替他纳妾,他没有同意。如今他想纳了,她却不愿意了? 佘景纯怎么也想不通,他看着朱红颜腊白的脸,紧闭的双眼,像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哪怕佘非忍在他身侧哭叫,也不曾看一眼。 屋子的空处,一把椅子摔倒在地,椅背上,堆着一团凌乱的白绫。 佘非忍看着这团白绫,直到身子被香莲推出门外,才回头哭着问:“母亲怎么了?香莲,我母亲怎么了?” 宅子里,有佘非忍自己独立的大屋,与朱红颜的屋子斜斜相望。香莲把他带回屋中,边哭边说道:“小公子,你在这里等着,别乱跑。我去取饭。” 香莲出了屋,佘非忍想要再去母亲的屋,脚下却失了勇气。 他此时一闭眼便能看见母亲惨白如纸的面孔,他读了那么多书,自然也知道死亡是什么。只是从未想过,有一天死亡离自己那么近,竟然发生在自己最亲的母亲身上。 昨日见着她时,她仍鲜美得如一朵雍容的牡丹花,身上散着温甜的香气。而今日,花谢人凋零,阴阳两相隔。 他佘非忍,在溺爱中长大的佘小公子,转眼之间便失去了母亲。 一颗心,坍塌了半边。 他望着外头的暮色降临,心里凉嗖嗖的。 等香莲端着饭菜进来,他紧抱着自己,瑟缩在门后,一双乌亮的眼睛失了神采,只楞楞地从门缝里望着外头。 香莲的泪立刻又涌上来:“小公子,该用饭了......呜呜......该用饭了。” 说是让他用饭,香莲自己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扑簌簌地掉进他的饭碗,最后,主仆两人谁也不曾吃饭。香莲搂着他坐在屋门口,远远地望着朱红颜的屋前,那里下人们不停地走来走去。 很快,宅子里挂满了白灯笼和白幔,佘非忍被披了一层白色的麻布带到正屋。 正屋里,一口硕大的棺材正放其中。两枝粗大的白色蜡烛燃着惨白的烛火,不停地滴着烛泪。 父亲也披着麻。 姨母朱青颜也来了。 她跪在棺前,哀哀哭泣:“姐姐,你怎么就走了呀,留下我和非忍,还有姐夫,我们该怎么办呀?” 佘非忍想起了他神游时见到的幻象。那些,到底是幻象,还是真实的发生? 他盯着朱青颜,她的头埋着,看不清脸上可有真切的悲伤与眼泪。只看到父亲过来轻声安慰她,她把额头抵在他的手臂上,似倒非倒,楚楚可怜,伤心得......连眼皮都不曾哭肿。 帕子在眼下轻轻点过,蜻蜓点水,怕弄花了妆似的。眼皮倒是红红,那缕红在眼尾处轻微飘起,似哀似怜,却更添几分妩媚。 “姐夫,往后我怎么办?” “放心,我断不会不管你。” 两人轻声细语,相互依偎,情深意重。 也怪不得佘景纯—— 朱家家道中落,朱青颜父母双亡,又是鲜嫩的年纪。他不忍她如此落单,自己宅子里都没有余暇照顾,却总会抽空去看望她,劝慰她。 总归是家里的牡丹花不够香,时不时要闻一些百合花的香气,才觉着日子有了意思。 又或许,年轻时一心奔着仕途,不曾好好体会美人柔情。等他想体会了,身边人已失了韵味,总得要更鲜嫩些的,才合得上才子与佳人。 也恰好这个佳人,也存了这样的心思。 真个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却是害了朱红颜,又丢下佘非忍。 ---------- 葬礼结束,佘宅没了主母。 宅子里显得冷清多了,佘景纯仍是早出晚归,将宅子丢给了管家福叔。管家自然不像主母那般是宅子的主心骨,虽管着家,手里边只有用来支出家用的银子,将来下人们的月薪,还不知能不能按时发放。 所以虽仍有那么多仆役,却个个做事时少了一份劲头。 佘非忍焉头耷脑了好几日,除了采月和香莲,其他那些下人们,见着他时,也少了许多往日的尊重,有时连个正眼都没有。他也算是初尝了人情冷暖。 这日香莲去厨房端了饭菜回来,嘟着脸很不高兴。 没了朱红颜,连着饭菜也差了许多。原本长湖香米、山珍海味虽不说应有尽有,但也常有珍稀的食材,又经精心烹制,如今倒好,米饭里掺了苞米粉,平空糙了许多,荤菜也只有些简单家常的。厨房不再另外给他烧菜,只说老爷就给了那么些家用,不够另外买稀罕菜的。 今日的菜也只两个,一个红烧土豆,一个土豆烧猪肉。酱油、调味料倒是放的足足,因为厨房里的人自己也吃这个。 平素里也就算了,今日饭前,香莲特意叮嘱厨房蒸几个蛋给小公子吃。厨房竟然说没有鸡蛋了。 佘非忍举着筷子看着眼前的菜,是他要吃蒸蛋的,可是没有见着,他只能问香莲:“蒸蛋呢?” 香莲忍了忍,终是没忍住,气鼓鼓地说道:“厨房说没了。” “一个也没了?” “谁知道。” 他已经吃了好些日这样的粗茶淡饭,竟然想吃个蒸蛋都没有。他气得啪地一扔筷子:“走,我们去厨房。” “是。” 香莲正觉着厨房狗眼看人低,急需有人撑腰,想也不想,跟着小公子去了。 厨房里正在收拾,隔屋还有几个仆人在吃饭。佘非忍一进去便翻箱倒柜,呯呯乓乓,还故意踢上一脚,生怕别人听不到。惹得仆人们纷纷侧目。 管厨房的张嬷嬷闻声过来。张嬷嬷也虽算不得膀大腰圆,但也生得壮实,看样子便知道是吃饭多、力气大的女人,一开口嗓门也大得很:“小公子,你不要乱翻啊。” 若是朱红颜在世,她敢这么对他说话? 正巧佘非忍站在凳子上往柜子里瞧,在里边的角落发现了几只鸡蛋,顿时火冒三丈,拉出鸡蛋就往地上砸:“你说没鸡蛋?这是什么?叫你藏!” 那几只鸡蛋是张嬷嬷藏着那儿,每日在袖笼里揣上一两只回家。她已将这些当成了她的,此时见他将它们砸得七零八落,蛋清、蛋黄铺了一地,一滩滩的黄黄白白,像是打碎了心头肉一般,令她又难堪又心疼。 她压低声音辩道:“这鸡蛋放得时间长了,不好吃了。” “早些怎么不吃?我已经多少日没见着蛋味,你却放在这儿等着变坏?你怎么管的厨房,是不是要等我禀报了父亲将你辞掉?” 佘非忍伶牙俐齿,更是搬出了佘景纯,张嬷嬷不敢再说话,只得低头认错:“是。我明日买些新鲜的鸡蛋,给小公子蒸上。” 这还差不多。 佘非忍跳下凳子,气咻咻地离开了。 身后,张嬷嬷也是一脸气恼。 后面的日子,每餐能多些鸡蛋或新鲜菜,虽比不上以往,好歹也跟仆人们吃的区别了开来。 佘非忍便觉得,人就是贱,非得踩到脸子上去,才肯好好做人。 ---------- 朱红颜没了后,佘景纯依然一心扑在朝廷事务上,连着朱青颜那边也去的少了。毕竟去了就会想起朱红颜,心里多少有些愧疚。 曾经提过的要纳朱青颜为妾,也不提起了。 可是时光易逝,美人易老,这一点朱青颜清楚得很。她已经花了许多时间与精力为入佘宅铺路,姐姐既是阻碍,也是桥梁,没了姐姐,一旦佘景纯对她情冷意淡,那就是百头牛也牵不回来。 某一日,佘景纯事务结束,出了皇城的办公处。皇城前面是长安大街,走来走去的都是朝廷大臣、大臣的随从,或是巡逻兵士。 因此,一身粉色裙裾、美艳动人的朱青颜站在街头时,他一眼便看到了。 来往的人都看到了,好奇的目光纷纷在她身上打转,恨不得挖块美人香肉回去,香喷喷地煮了吃。朱青颜却不为这些豺狼般的目光所动,面朝皇城门站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佘景纯,眼里却没了往日的楚楚可怜。 佘景纯背上一紧。 第40章 青颜上位 还好他习惯晚走,此时大臣们走得差不多了,看过来的都是些兵士。不过眼多嘴杂,难免会引起流言。他定定心神,肃然挺直腰背,缓步走向朱青颜。 “青颜,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他不问她为何而来,只想快些把她带离长安街。她也未多说,转身跟着他,亦步亦趋。 天色已暮,佘景纯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高高大大,如一颗千年大树,稳重可靠。 可那是旁人看来如此。 此时的朱青颜,却觉着了这些都是外像,这棵大树的里头,或是根,可不一定在她那儿。 她的心里掠过一阵悲伤,又掠过一阵恐慌。如黑的、白的风,轮流在她在心头刮过。刮到最后,竟起了一阵怨恨。她失去的,她付出的,佘景纯都不放在心里,以往的那些情意绵绵,竟似成了姐姐的陪葬,打了包的埋进地下去了。 ----------- 从皇城到朱宅,也不算很远,不过半个多时辰罢了。 佘景纯也没有问她累不累,只在她跟前不紧不慢地走着。待到了朱宅门口,他温和地开口说道:“你进去吧,往后,没事不要去长安街。等我空了再来看你。” 连进都不进去,也不问问她可曾吃了、可曾饿了,就这样,急不可待地,像甩掉一个包袱似的,要将她丢进冷清的朱宅发霉、发臭。 朱青颜一股气堵在胸口,直楞楞地看着佘景纯。 她不说话,佘景纯也不管,正待转身离开。朱青颜却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他。 虽已夜色,外头几无行人,佘景纯仍是吓得一哆嗦。伸手去推,朱青颜却将他搂得紧紧,一推过去,满手的软香温玉。他的心软了,口气也软了:“别让人瞧见了,我先送你进去。放开好不好?” 她却仍是不放,一双美目哀怨而倔强地看着他。 无奈,佘景纯左右望望,见来往无人,一把抱起她,踹门进了宅子。 “好了,你早些歇息吧,我先回去了。” 佘景纯放下朱青颜,可她的一双手臂仍如千年老藤缠着他的脖颈。她不松手,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想要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他还未想好。 当初意迷情乱时,他不曾想过世人眼光。朱红颜的离去,像是给他泼了一大盆冷水,让他清醒过来,觉着了此事可笑。 他最看重的是他的前程。 若是影响了他的前程,多美的人、多甜蜜的情爱,他也可以丢下。至于朱青颜会怎么样,只要她不闹,他也不曾多想。 如今她闹了,只是以默默的行动来闹。但他知道,若是他再不理,说不准朱青颜会跑到皇城门口一哭二闹三上吊。 若是如此,倒也不如披些外人笑话的目光。 “青颜,你别闹。你姐姐才去不久,我便纳了你做侧室,多少没些道理。你等我续好了弦,我便将你纳进门来,定不会不管你。” 朱青颜等的并不是这一句。 即便姐姐在时,她也想做佘景纯的正妻,何况姐姐走了,他的身侧空了出来,她如何甘心做他的小妾? 她搂着他的脖颈看着他,眼里流波,吐气如兰:“你想续谁?” 佘景纯楞了楞,又堆起微笑:“我新失夫人,怎么也要等三年后续弦,才不落了人口实。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不管你,我会一直照顾你,直到你进了我的门。” “三年?” “嗯。” 朱青颜笑笑:“我今年十八,三年后二十一,怕是连做妾也要被人嫌了。” 佘景纯温言细语:“我不会嫌你。” “可是我嫌我自己。若是年底前还嫁不出去,我就把自己吊死,吊死在长安大街。”朱青颜笑了起来,弯弯的眉眼里半是戏笑,半是威胁。 佘景纯托在她腰间的双手僵了一下,话已至此,他俩之间的情意已经变了,变成一场交易。他的脚后跟动了动,想要往外退去,却立刻被理智压住。 他抬头环视这个宅子。宅子里黑漆漆的,大约他们站在正屋门口,都不曾有下人过来挂灯笼,只在院子的一侧挂了一盏,此时清冷的灯光打过来,映得朱青颜的脸庞朦朦胧胧地隐在黑暗里,只一双眼睛灼灼发亮,让他有些毛骨悚然。 纳就纳吧。 回头跟人说起来,就说不忍心看着先夫人的妹妹一个人孤苦伶仃。大不了,被人笑话一下,总比朱青颜去闹事的要好。他服了软:“好,我择日就将你纳进来。” 她却仍是不放过,紧追着问:“纳进来做什么?” 做什么?做侧室啊,这不是一早便说好的嘛。佘景纯微微皱眉,仍耐心回道:“以前说好的,做我的侧室。” “可如今你连正妻也没有,先纳了侧室不合规矩吧?若是将来你再娶妻,她要逐我出去该如何?” “有我作主呢,你怕什么?” 朱青颜垂泫欲滴:“以往有姐姐在,我也不怕你负了我。可如今姐姐不在了,没人替我作主,我是万不敢做妾的。” 听她的意思,她倒想做填房。 佘景纯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朱青颜好歹也算是身世清白的大小姐,也不算辱没了他,也属可娶可不娶的范畴。只是像被逼迫似的,他仍是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朱青颜看出了他的犹豫,软下神情和身子,柔柔地挂在他身上,继续游说:“今日我在长安街站了许久,听着有人说姐夫,说得不太好听......” 佘景纯垂眼看她,并不追问。 她只好继续说下去:“他们说姐夫当初也算靠了朱家的扶持和嫁妆才在京城站稳了脚跟,从一个寒门子弟扶摇直上成了朝廷重臣,如今倒好,把朱家吃干抹净,将来再攀一门高枝,想必连皇亲国戚都能做了。” 佘景纯心里明白得很,这些话,即便有人议论,也不会在大街上说,更不会被路人听了去。多半是朱青颜假借旁人的意思,说着自己的心里话。这点小伎俩如何瞒得过为官多年的他,不过她说的虽浮夸了些,倒也是实情。 她会这么想,旁人也会这么想。 朱家只剩一个朱青颜,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如何安置她。 不让她进门,将来瓜田李下不好再往朱家去,她必然不允;纳她为妾,倒显得急吼吼地下作了些;把她填了房,虽不能说顺理成章,却也显出他对朱家的情意来。 眼下倒是朱青颜是他最好的选择了。 想到此,他狠狠地揉了一把她的细腰,趁她松了警惕,再掰开她的手,半真半假地喝斥:“你呀!我只是试试你的性子,如今看来,你仍是不够稳重,将来做了佘家主母可得好好读读《女诫》。” 这算是应允了么? 朱青颜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他却拍拍她的臂膀:“好了,你歇着吧。过几日我来安排,你好生在家呆着,别到处乱跑,像什么样子!” 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在黑暗里有些朦胧,却仍是高大。 朱青颜轻吁一口气,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大半。按说眼看着就要美梦成真,可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却觉着一些空虚和失落。 --------- 屋里亮起了灯烛,素梅已经等了她一会。她看着脸上毫无喜色的朱青颜,也不知该不该说恭喜,只能沉默了一下说道:“二小姐可曾吃饭了?” 朱青颜摇摇头,她此时肚子饿得很,大约这也是让她高兴不起来的缘由。 “我去厨房拿。” 素梅转身离开,只留下她坐在桌前看着灯烛发呆。 ---------- 佘景纯倒是雷厉风行得很,既然打定了主意,便以最快的速度安排了所有事情。没多少时日,八抬大轿将朱青颜抬进了佘宅。 佘家唯一的嫡公子佘非忍心里是不痛快的。 去年朱青颜将他推得一头撞在墙上的疼痛还记得清清楚楚,何况,他一直疑心母亲的自尽与她有关,只是因为是作梦,做不得数。 朱青颜做了佘家主母的第二日,便亲自到他的大屋探望他。 如今成了主母,不让继子来请安,反倒去看他,朱青颜算是放低了姿态。她穿着宽大华丽的翠碧绸缎裙袍,头上插满珠翠,脸上敷了薄粉,樱桃般的嘴唇又抿了大红的脂膏,显得格外艳丽,阵仗倒也不大,只带了贴身婢女素梅一人。 她站在佘非忍的屋前张望,含着笑赞道:“不愧是佘小公子,住的屋够大。” 香莲听着声音,已站在门口迎接。佘非忍探头望了望,又缩回屋里逗蟋蟀,他如今既无母亲,也无先生管教,父亲一日到头地见不着,若不是身上没有银子,他早跑出去浪荡了。朱青颜今日打扮得如此隆重,显然是示威来了。 朱青颜抿嘴一笑,不以为意,施施然走进屋,看着正眼都不瞧她一眼的佘非忍,平心静气:“非忍,往后,姨母就是佘家的主母了。你的吃穿用度都由我管了。往后若是缺什么,便来找我。” 佘非忍盯着罐中蟋蟀,耳朵支棱着,一声不吭。 虽然他仍是没有礼数,今日朱青颜倒是一点也不生气,她又是抿嘴一笑:“对了,那匹果骝我带来了,就在后院的马厩里。不过,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碰它。” 说完,她也不管他什么反应,嘴角抿起一丝轻蔑的笑,掉头便走。 第41章 小可之须 果骝果然在她那里,他在白日梦中见着的,倒也不完全是假的。佘非忍站在屋门口,看着朱青颜离去的背影,心里生起很多不甘。 偏偏他去后花园玩耍时,却又遇上了她。 她已换了常服,正骑着果骝在花园里来回溜达。长长的腿屈屈地踩在脚蹬上,总觉着不得舒展,又没个个子高大的男人陪在旁边,她的背影便显得有些孤单,落出一丝头重脚轻的不合适来。 佘非忍也未打招呼,只站在一旁看果骝。他已一年多未见着它了,除了在白日梦里。 朱青颜斜眼瞥他,一脸微笑:“非忍,你眼光不错,果骝性子温顺,我让它往东便往东,让它往西便往西。我喜欢骑马,可是高头大马总让我头晕目眩。现在倒好,骑着安稳得很。你想骑吗?你想骑,姨母就让你骑一会儿。你跟我请个安就好。” 佘非忍回了一句:“这马原本就是我的。” “咦?夫君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这匹矮马就是我朱青颜的,谁也夺不走。” 佘非忍不客气地说道:“它是我母亲带我一起去马市买回来的,怎么就成你的了?” “谁去买的就是谁的?我们家吃的、穿的、用的,都是让下人去买,难不成这些东西是他们的?” “果骝是我母亲用私房钱买的。” “姐姐的私房钱哪来的,还不是佘家的?既是佘家的,那自然是夫君说了算,他说是谁的,那就是谁的。不信,你去问问你父亲,这果骝,到底是谁的?” 她明明知道他不敢去问父亲,若是敢问,一年前就去问了。 他有些生气:“你......” 香莲碰碰他的肩,暗示他不要再说下去,免得说出更不中听的话。如今佘家的主母是朱青颜,跟她对着干,没有好处。 佘非忍如今年岁也大了些,不像前年时不知收敛,只得恨恨得地止了口,在心里闷哼一声。小人得志,说是便是她这副嘴脸。 若是果骝能让她摔一跤就好了。 他盯着果骝,它一双圆圆的、水汪汪的大眼温情脉脉地望过来,似对他这个旧主仍有旧情。 “驾!” 朱青颜拍拍它的屁股,可它仍是望着佘非忍,不忍离去。 才夸它温顺听话,这会儿便让她在外甥面前出丑了?朱青颜脸上挂不住,忍不住重重一抽马臀:“你走不......啊!” 从来都很温顺的果骝突然撅了蹄子,一撅半尺高,朱青颜不曾提防,尖叫一声从马背栽下来,跌了个狗啃屎。 还好马背不高,后花园的泥地上又长了许多软绵绵的青草,她只是蹭了个满脸泥灰草浆,发髻散乱。饶是如此,模样也甚是狼狈。 “哈哈!” 佘非忍终是不能忍住,捧着肚子大笑,连香莲也忍不住笑出声,虽然忙捂住嘴,那笑却是被朱青颜听了个清清楚楚。 佘家小公子嘲笑也就罢了,一个下人,也敢嘲笑当家主母? 朱青颜气恨地在素梅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狠狠剜了一眼香莲:“好啊香莲,竟敢耻笑主母,佘家不要你了,你另寻高枝去吧。” 佘非忍吃了一惊,这是他的婢女,哪轮得到她朱青颜来赶?他当即伸手挡在香莲跟前,大声喝止:“不许!” 朱青颜冷笑一声:“我是当家主母,这点主都做不了?赶了!” “不许!” “佘非忍我告诉你,如今当家作主的是我朱青颜,不是朱红颜!”事已至此,她也懒得跟他周旋,“就算是你,若是不听话,照样上家法,别以为我会手下留情!” 她怒睁的眼里闪过狠绝,手里的马鞭狠狠地戳到他脸上。 佘非忍吃了痛,不禁后退一步,一脚踩在香莲脚上。香莲虽是壮实,仍被踩得倒抽一口冷气。她已看明白,眼前的新主母朱青颜已不是当年势弱的朱二小姐,而朱二小姐与佘小公子的旧怨,她清楚得很。即便新主母不赶自己,往后在佘家的日子怕也难过得很。 眼下,也只能弃小公子而去了。 不弃也得弃。 香莲抹抹眼角渗出的泪,劝慰道:“小公子,我走了。往后你好好听主母的话,照顾好自己。” 沉重的脚步声慢慢远去,她就这样,扔下佘非忍,离开了佘家。 佘非忍不些不信,怎么连从小服侍他的香莲也离他而去?他转身楞楞地看了许久,再不见她回来,才意识到香莲是真的走了。 无尽的孤单从心底升起,他似站在一片黑暗空旷的荒野,在这荒野中,只有他一个人。身后的黑暗里,是以一人之力驱走他母亲和贴身婢女的姨母朱青颜。 香莲走了,采月在她之前也走了。 往后,佘家没有人护着他了。 他才七岁。 ----------------- 灵山。 冬去春来,胡不宜也一岁多了。 她有一只虎头帽,是山下的嬷嬷送的。虽说山上暖和,平日里不大用得到。宣六遥就扔在她手边,让她抓着玩。 她揪着虎头帽,心里痛快。人们常说狐假虎威,我们狐狸用得着借它的威么?如今还不是被我捏在手里尽情揉搓?再啃上两口,虽然也什么好吃的,反倒是吸了不少口水。 不过,它就是在我手心里,任我揉成圆的,还是扁的。嘿嘿。 再随手一扔,它在空中划出一道花色的弧线,咻地落到了门外。 看我的手劲! 再看看宣六遥,他又在打盹了。正好可以溜出去捉鸟了,现在,她已经解开了双腿的封印,可以直立行走了,虽然有些摇摇摆摆。 不过还是先爬出去,免得站得太高,引起他的注意。 春季的灵清观,鸟儿反而没有冬日的多了,因为它们都飞到了灵山的各处。山里树多,虫子也多。 胡不宜站在院里抬头四处张望,没有一只鸟落入灵清观的结界。 她看看井台。 井台没有盖子。宣六遥似乎没有吸取上次的教训,井口仍是大剌剌地敞开着,也不怕里面又钻出怪物,把她捉了进去。 胡不宜正瞧着,井口上冒起一朵白色的云朵。 先是白的,然后,慢慢地,变成了紫色,接着,橙、黄、青、蓝,依次上场,连云朵的形状,也在慢慢变化。似鸟、似犬,又似变成了宣六遥的模样,站在井口上,缓缓地一甩袖子,抬着手招来摇去,若不是颜色失了真,动作又慢慢吞吞,几乎让她以为宣六遥从井里爬了出来。 她回头望望,真正的宣六遥在屋子里头,头一点一点地在梦里认真读圣贤书呢。 这井里的怪物,摆明了是想将她骗过去,好将她一把抓住,拖进井里,成为它的盘中餐。 这点小把戏,能骗得过原本就是狐狸的她么? 嘁。 不过,这井里到底是个什么怪物?她上次明明见着是一条蜥蜴,宣六遥怎么说它是龙呢?她在仙界灵台山的时候,见过有龙在天上蜿蜿蜒蜒地飞过,但还未亲眼见过在地上的龙呢。 胡不宜终究好奇心战胜了理智,摇摇摆摆地走过去。她已经比井台高了,井沿在她的胸口处,她把头往里一伸,正好与井口的一双眼睛对上。 那双眼睛,凸如铜铃,目光灼灼。 眼睛下边,是又长又宽的鼻子,皮肤颗粒粗糙,鼻子两边,还长了两根胡须,又长又软,飘在空中真像两根面条。 这就是龙吗? 像一头躲在井里的牛,也算不得可怕,虽然丑了点。宣六遥常常哄她吃龙须面,看来那面也是从它脸上割下来的。不知道未煮过的龙须是什么味道。 胡不宜扯过一根胡须放到嘴里嚼了嚼,她已经长牙了。 很筋道,富有弹性,就是有些韧,嚼不断。 她又用劲嚼了一下...... “嗷--” 突然这条井里的龙张开血盆大口,一声咆哮,天地顿时变色,白昼尽收,黑夜毫无征兆地降临。一大片乌云腾空出现在灵清观上头,哗地一声,大雨倾盆而下,将胡不宜浇了个透湿。连带着一道煞白的闪电劈过,将夜幕唰地挑开。 也只下了一会,只是将她从里到外地浇透个两遍而已。 她咬着龙须发呆,不知为何突然眼前漆黑一片,身上又哗啦啦地满是清水,还未想清楚,已是黑夜尽收,白昼又回,阳光金灿灿地洒在院子里。 宣六遥从屋里窜出来,在龙须被咬断之前将它从她的嘴里夺了回来。他看着满是牙印的龙须,批评道:“胡不宜,这是你能吃的吗?” 是啊,这是她能吃的吗?小可越发委屈:“呜---” 它呜呜咽咽,明明是条能呼风唤雨的龙,此时被一个啥也不是的小女娃欺负了,却只能委委屈屈,眼泪横流......何况,它还那么喜欢她,常常趁她不注意时偷看她咧。 宣六遥拎起全身湿透的胡不宜回屋,恨铁不成钢:“胡不宜,非得逼我把你拴起来么?” “吐!” 一大滴口水落在地板上,算是她的回应。 胡不宜如今越长越好看,白嫩的圆嘟脸上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澈透亮,煞是可人。她此时正趴在地板上贼溜溜地看着宣六遥,他实在不忍心真的把她拴起来。 他只能苦口婆心:“胡不宜,你乖一些,不要老是打断我修行。若是我修行不够,我便不能达济天下、普渡众生。若是不能达济天下,普渡众生,我便不能......” “吐!”胡不宜不屑地又送他一脸口水。 打瞌睡也叫修行,那她岂不是每日都在修行?还达什么天下、普什么众生,啊呸。 第42章 人情冷暖 宣六遥擦擦脸上的口水,摸摸因着唾沫滋润而越发显得嫩滑的皮肤,默默无言地坐回去。这么个小娃,打又打不得,说又说又通。 他又苦恼地发起呆,浑不察觉她又跑了出去。 重见天日的胡不宜站在井前,小可小心地收起胡须,将长长的嘴巴搭在井台上。它卡上长角,悠闲地放松身子,任自己挂在井沿,下半截身子浸在水里荡荡悠悠,很是自在——若是没有胡不宜在旁边的话。 一双肉呼呼的小手在它的龙头上不停地摸来摸去,拍拍打打。更可恶的是,她有时抓着长角晃几下,有时将手指伸进它的鼻孔乱捅,捅完了,又将它的长鼻当成一面小鼓,劈里啪拉地乱拍。 简直是胡头大乱、没完没了。 小可再好的脾气也被扰得不胜其烦,威胁地低吼一声:呜---小崽子,离我远一些。 偏偏胡不宜仗着宣六遥在屋内,她看透了它的外强中干,反而冲着它大叫:啊--- 她的叫声尖尖亮亮,仿若在说:你敢对我怎么样? 小可气得直从鼻孔出气,若不是它真的卡住了,它也就钻到井下不理她了。 它搅动尾巴,想把身子往上浮一些,好把头立起来,收回井里。可是胡不宜抱着它的长鼻,堵得它几乎无法呼吸。 救命啊,它要被一只人崽子弄死了啊。 小可一时透不过气,忍不住手舞足蹈,胡乱扒拉。 可不管它怎么扒拉井壁,将井里的水搅得哗啦作响,宣六遥却总不出现,似乎铁了心不想管它们。 它只能用力张开嘴。清鲜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把它满满地呛了一大口:咳,咳! 咳出的气流将胡不宜的双腿高高吹起,她头低脚高,沿着小可扬起的头顶哧溜滑了下去...... 扑嗵! 她一头栽进井里。井水冰冰凉凉地包住了她。 再往下沉,水变得温暖起来,却又硬硬地压住她的胸口。 她无法呼吸。 一张口,井水温润滑腻地灌进来,似满怀温情,却满是无情。 好不容易在人间活了一年,眼看着各项封印慢慢解除,这一下又要前功尽弃了。胡不宜的心里有些遗憾,又有些恐慌。 又一大团黑影落入井底,那是小可。 它的头顶上来,两根鹿角般的枝丫将她的身子卡在中间,胡不宜只觉背上一阵沉重,接着哗的一声,沉重尽重卸去,井台刹那间离自己很远。 唰唰唰,她看见了她住的小院、灵清观、灵山、白云、大地...... 她这是要上天了么? 是的。 宣六遥,后会无期! ------------ 一盏茶功夫后,她坐在宣六遥身侧的地板上。 衣裳干干净净,头发已经扎成两根冲天小辫,手里抓着一根香喷喷的肉干,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动来动去。 巴适得很。 小可怎么会真的把她带到天上呢,它自己都寻不着回仙界的路。宣六遥怎么舍得责罚她呢,还不得用好吃的来犒劳她? 不多会儿,肉干吃完,她的腿又自己想往外跑了。 可惜刚到门口,便觉腿上一紧,似被绳子扯住。 她低头看,并无他物,又伸腿往外去,可仍是前行不得,似有人紧紧抱住她的腿,求着她不要往外走。 定是宣六遥搞得鬼。 她伸手一抹,果然摸到一根细绳拴在脚踝之上,她提溜着摸得着、看不见的细绳往回走,正正好走到宣六遥的身侧。 沿着绳子摸过去,细绳的另一头,正拴在他的脚踝处。 她蹲在他脚前扯扯绳子,他的脚动了动。她抬头望望他,他低头看看她。她无言,他无语。 放开。 不放。 放开。 就不放。 放不放?你再不放我就#@&%*#...... 宣六遥没有看懂她眼里的后半句,好整以暇地把目光转回身前的书册,半刻后,余光中见着胡不宜慢慢站起,随即,耳边响起一声彻天彻地的尖叫。 那尖叫,似一根钢针刺进耳膜,又似一根闪电,将他从灵清观直送南天门,再从南天门送到北天门,又突然出现在阴曹地府黄泉路,昏昏沉沉回了灵山此屋中。 他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仰躺地板,身前是顶天立地胡不宜,粉头嫩面悍女娃。 “放,放,我此刻便放......” --------------------- 京城佘宅。 佘非忍在宅子里孤孤单单。 香莲走了,朱青颜又安排了一个下人给他,是个瘦瘦高高像个麻秆子的男仆,名唤阿柴。就是之前看门的那个阿柴。名如其人。像柴禾。像就像吧,反正原本的香莲长得也不好看。 阿柴做事也像柴禾,慢慢吞吞。去厨房取个饭菜,巳时去,未时回。中间隔上一个时辰,直等得他饥肠辘辘、眼冒金花,才慢吞吞地托了饭菜回来。饭菜俱凉,若是鱼,总是鱼尾,若是肉,只有骨头,若是青菜,全是白花花的菜帮子。 没办法,谁让佘非忍之前得罪过他。新主母也说了,小公子脾性有些骄纵,她不介意替他磨磨性子。主母都发话了,他一个下人还能不听? 佘非忍已经忘了自己曾苛待过他,也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责怪道:“阿柴,怎么去这么久?” 阿柴的理由也很充足:“厨房烧得慢,前头先烧好的,都送去夫人屋里了。” “你不能拿好一些的菜吗?” “鱼尾吃了聪明,好肉都在骨头边,菜帮子养人。” “算了,下次我跟你去厨房。” 晚饭时,他带着阿柴去了厨房。 厨房里热气腾腾,已在准备整个宅子的晚膳了。香气四溢。 里侧的锅上炖着几盅干贝佛跳墙,这个倒也不错。眼看厨娘上手取菜,佘非忍踮起脚:“给我一盅。” 他以为如同之前一样,他出了面,厨房的人总归要给面子。岂料管厨房的张嬷嬷看也不看他,只顾着将盅碗递到别的丫环处,最后将锅盖一扣,去掀另一个锅。那口锅里炖着蹄髈,浓酱赤红,肉酥得筷子一戳便入。 “给我一个。”佘非忍递上盘子。 张嬷嬷总算接过他手里的盘子,递回来喷喷香的......猪蹄。猪蹄便猪蹄,也是美味,偏偏上边精肉皆已剔尽,只剩两块囫囵的圆骨头,还有一块......生姜。 阿柴拿着托盘过来,上边已盛了一碗饭和一盆土豆,连盘肉也没有。他把托盘往佘非忍手里一放:“小公子,你先拿回去吃。我在这边吃完了过来。” 佘非忍托着托盘往外走,阿柴往几个下人处凑。那边桌上,倒是有一盘热腾腾的蹄髈,满满的,全是带皮的精肉。 也不止这些菜,从他眼前经过的,还有花揽桂鱼、龙身凤尾虾、油焖笋、纯葫羮,排着队地往朱青颜的屋子送。多出来的,都便宜了下人,偏偏不便宜他。 仆人们忙里忙外,除了让他“让让”,再无人多看他一眼、多问他一句。 之前他母亲在的时候,那些下人们见着了他,都要停下来恭敬地向他行礼问安。若是他母亲在,他们定然不会让他一个人托着这么一盘入不得眼的菜。若是他母亲在,这些美味佳肴,哪还需要他开口要,早已忙不迭地送到他面前,让他挑三拣四了。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佘非忍一日之间便又尝透了。凉风吹过脸颊,残霞在天边只剩下一丝暮光,冰凉的泪水滚落在身前的碗中,权当加了味。 阿柴说吃好饭就过来,直到天已墨黑仍不见踪影。 还好佘非忍不太怕黑,也会用火折子,他点亮灯烛。屋里有几本书,他摊开一本,放在身前,似乎有了事做,也能略略驱走一些清冷。 黑暗无声,思绪如云般漫过来。无数的疑问渐渐在他心里开了花。 母亲为何突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生前真的和姨母发生过争执吗?所为何事?是因为这些事,才轻生离世的吗? 可是母亲,你不是最疼我吗? 为何这么轻易地把我丢下,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世上?我才七岁,还不足以照顾好自己,你一走,连个照顾我的人都没有。往后,我就成了世上最可怜的孩子。 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眼泪已经打湿桌面。 夜深的敲更声远远传来,已经很晚了,臂肘湿凉,他抹干桌子,趴在桌上睡着了,梦里清清冷冷。 半夜醒来,他仍在桌上趴着,凉意嗖嗖,半边手脚已是全麻。灯烛已经灭了,也不知是被风吹灭的,还是阿柴回来熄灭的。他睡到床上,自己脱衣,自己打开被子,未洗漱,也未换衣。 一觉睡醒,天已亮。 以往这个时候,香莲已经将洗漱的清水送来。可此时屋里,仍什么也没有。 “阿柴,洗脸水呢?” “我去拿。” 阿柴不情愿地回一声。过了一会,一盆清水不轻不重地顿在佘非忍面前,水花溅到他脸上、身上,冰冰凉凉。 “太凉了,要加点热水。” “小公子,凉水洗脸,一整日头脑都清醒。”阿柴总是有无数理由搪塞他。 “毛巾呢?” “架子上挂着呢。” “替我拿过来。” 嗵。 阿柴扯了毛巾远远地扔过来,倒是正好落在盆里,却又溅了他一脸的水。 看来又得他自己拧毛巾了。从前都是香莲替他拧好毛巾送到他手上,他第一次自己拧毛巾时,都不知该往左还是往右,只能团在手心里,用两个手掌的力气挤掉毛巾里的水,湿答答地抹在自己的脸上。 还好挤毛巾这种事,做过一次也便会了。 -------------- 过了一段时日,朱青颜又来看了他一次。 第43章 怪物传言 依然穿得很华丽,长裙曳地,色泽光润,大袖翩翩,贵气十足,饰带一层叠一层,只是发髻上珠玉步摇晃得幅度有些大,破坏了些许雍容华贵的气度。与他的母亲朱红颜相比,总觉着缺了许多稳重。 她看了一圈,似乎对屋内的凌乱很是满意。 “非凡,如今可后悔当初不曾对姨母好一些?”轻轻快快的语调,藏不住的得意。 佘非忍心里恨恨,只是眼下孤立无援,只得收了性子垂目顺耳:“姨母好。” 总算是向她低了头。 朱青颜却不甚满意:“还叫姨母呢?该改口叫母亲了。” “姨母说的是。”佘非忍说完,默然无声。 终是未等到那声“母亲”,朱青颜看看瘦得下巴尖尖的他,略有些无趣:“往后,你每日起来第一件事,要到我屋里跟我请安。以前姐姐娇纵你,礼数都疏懒了,我和你父亲商量好了,从今往后对你从严教诲。你若觉得苦,大可去你父亲面前告状,且看他如何教导你。” “是。” 佘非忍乖顺地答应了,也未带上“母亲”两个字,总带了些敷衍。 不过朱青颜已经觉着有了成效,往日嚣张的他竟没有发脾气或顶嘴,甚至还跟她请了安,可见他已开始服软。 她身上带着家法。原本想着,若是他再顶嘴,就狠狠教训他,而且,让他的贴身仆人阿柴打。既损了他的面子,又不怕阿柴手软。 今日未用上家法,难免有些不太甘心。 不过不要紧,往后,整治他的日子长着呢。她笑眯眯地离开了。 ------------ 次日,佘非忍起床洗漱,吃了简单的早饭后,依着昨日的应诺去朱青颜处请安。 朱青颜住的是朱红颜原先的屋子。佘非忍轻车熟路地走进去。进了屋,他略略楞怔了一下。屋内的陈设与原先已有不同。 母亲在的时候,屋里色浅,用料虽考究却不繁杂,清淡温雅。现如今,床换成了深红雕花大床,床围上镂刻的百鸟千兽栩栩如生,也不怕夜里扰了清梦,泛着光泽的床幔拖下来,半掩了帐内的红绸绿被。 橱柜显然也是换了新的,更宽更高,橱门上扬头高歌的长腿仙鹤栩栩如生,鹤嘴里叼着一颗闪闪的浑圆珠子,似乎在发着光。佘非忍心里微微一动,心里似有某处久远的记忆被牵扯了一下。 只是不待他想清楚是什么,坐在梳妆台前的朱青颜垂着眼,不冷不热地开了口:“是不是发现屋子里的模样都变了?” “是。” “你看看,自从我进了门,到现在有多少日子了,你竟是第一次来跟我请安。此刻什么时辰了?” 替她梳头的素梅回道:“卯时末。” “哼,卯时末。非忍,你的日子过得这般疏懒,我跟你母亲小时跟长辈请安,寅时便起,卯时一到,准时等候在床前,端水送饭,亲自侍候。明日起,你也如此。” “是。”佘非忍忍了忍,应了。 “今日迟了,理当受罚。为了让你长些记性,免得不当回事。素梅,家法呢?今日责三下。往后若迟了,再加。” 佘非忍从未听母亲说过她们小时有请安一事,也不知是真是假。如今却是死无对证,朱青颜说什么就是什么。就连请安的时辰,也是今日里才定的,他却要受罚。 竹条重重地抽在背上,疼痛猝不及防,他忍不住叫了一声,眼泪唰地涌上眼眶。泪眼模糊中瞥见镜中朱青颜得意的斜睨,巨大的屈辱感黑沉沉地压上心头,他咬住嘴唇,生生受了第二、第三下抽打。 素梅是朱青颜从朱家带来,很早时也服侍过朱红颜,对佘非忍多少留了些情意,听着他的痛呼,再下手便轻了些。 朱青颜不太满意,有些责怪地瞪了一眼素梅:“去和阿柴说一声,今日中午小公子不吃饭了。” “是。” 素梅应了,默默地跟在佘非忍身后。 他一向娇生惯养、养尊处优,还从未受到如此责打,此时背上火辣辣地疼。朱青颜成了佘家的新主母,他也知道日子没有以前好过,却不曾想她竟正大光明地打他了。 已经没有人护着他了。 佘景纯一向早出晚归,他曾在门口等候过,可佘景纯看都不看他就急匆匆地走过去了,仿佛他的心思里从来没有他这个儿子。 所以他也不指望父亲会护他。 他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觉着忍得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进了自己的屋,他终于抬起胳膊,用衣袖狠狠地抹了一下脸。 身后是素梅在跟阿柴交待中午他不吃饭的事情。 不是他不吃饭,是朱青颜不让他吃饭。 他不吃饭,阿柴是要吃饭的。午时未到,他便不见了人影,想必往厨房去了。 佘非忍坐在门槛上,望着天上的白云,白云慢慢幻化成肥美的蹄髈、鲜嫩的羊羔......一只圆圆身子的布谷鸟。 布谷真是一只鸟儿,它停留在他诡异的目光里,直至一头栽下,落在不远处的小径上。 鸟儿也可以充饥。 他走出去捡起布谷鸟,一根根拔掉它的羽毛。如今没有香莲管他,厨房的人也不会替他烹调,也只能生吃了。他原本便觉着生吃味道更好。 一口咬下去,鲜甜的鸟血溢满整个口腔,慢慢流下喉咙。鲜嫩的血肉裹着脆硬的骨架在齿间变得稀碎,满口生香。 世间美味,不过如此。 “啊--” 不远处突然有人在尖叫,接着又是一声响亮的哐当。 佘非忍原本闭着眼沉浸在鲜美之中,听着惊叫,他立刻睁开眼睛。半条细小的鸟腿尚露在他的嘴外。 “啊--”又是一声尖叫,听着声音还不是同一个人。 他循声望去。路径那头有两个婢女掩着嘴,一脸惊慌地望着他。他有些奇怪,她们在惊慌什么? 风里飘来一阵香气。 她们脚下一摊碎白瓷,瓷片旁酱红的一堆,不正是他想念的蹄髈么? 不过它们已经掉地上,沾了泥。 沾了泥的蹄髈也是蹄髈,她们还吃么?他起身走过去打算问一下,若是她们不要他就捡走了。 两个婢女腿乱脚慌地后退两步,继而转身踉踉跄跄地走开了。 蹄髈果然沾了泥尘,不过不打紧,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再说,用水冲一下便好。他已经好些日子没吃过好肉了,也不去管什么面子。他知道若不是弄脏了,这也轮不到他。 他捧起蹄髈一溜烟回了屋,取了水简单地冲了下沾灰的地方,狼吞虎咽地用嘴撕扯起来,那肉皮也是炖得酥烂,他啃得心满意足。 等吃完,一摊手,才发现手心里浓酱混着鲜血。 血? 他又抹了一下嘴,果然有血。 怎么会有血?他舔舔嘴唇,并不觉着哪儿疼。 哦,他想起来了,是布谷鸟的血,想必嚼的时候溢出了嘴外。一定是当时模样有些可怕,那两个婢女才吓成这样。不过,他觉着生鸟的滋味可真不错,都能感觉到它的血混入了自己的血液,正在身体里汨汨地流动。 -------------- 下午无事,他也吃撑了,蜷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睡了半日。日子就是这样混沌,不知做什么,也不知将来做什么,过一日算一日,躺一时算一时。 直至天黑,阿柴也未回屋。 可是他是仆人,跑腿打水、取饭这些杂事是他的职责,佘非忍未忘了这一点,即便新主母换了朱青颜,他仍是佘家的小公子。 吃得多、饿得快,他又饥肠辘辘了。 他起身去找阿柴。 不承想刚进厨房,张嬷嬷气势磅礴地挡在他面前:“小公子,你来做什么?夫人吩咐你不可以进厨房。” 这是佘宅,他佘小公子不能进? 他诧然,抬头问道:“为何?” “夫人这么吩咐的。” 张嬷嬷咬定这个原由,就是拦着他不让进。她早就想整治他了,正好新主母这么说了,她能不好好听从么? 佘非忍不信邪,挥手去拨张嬷嬷。他的个子比她矮,一挥手正好碰到了她肥厚的臀。她非但纹丝不动,还瞪大眼扯起嗓门:“小公子,男女授亲不亲,你这动手动脚的成何体统?” 她不是有什么毛病吧? 他抬头莫名其妙着看她。 厨房里响起几声窃笑。张嬷嬷不以为耻,反更加得意了,一手拎起他的臂膀就往外推。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我要找阿柴!”佘非忍一边挣扎一边叫。 “你别嚷嚷,夫人说若是你在厨房生事,就把你送到她处,家法侍候。”张嬷嬷粗声粗气、理直气壮。 反倒佘非忍的声音软了下来,他忍不住眼泪汪汪:“可是我找阿柴。” 厨房里有个厨娘看不过去,冲着里头的偏屋喊了一声:“阿柴,阿柴,小公子找你!” “找我做什么?我已经跟夫人说了,不侍候小公子了!太吓人了。”里头传出来阿柴的一声回复。 张嬷嬷把佘非忍往外推得更起劲了:“小公子,你听见了么?阿柴不侍候你了。” “那我晚饭怎么办?又不让我进厨房。”佘非忍争辩着。 “夫人就是这么吩咐的,我只管执行夫人的命令。其他的我不知道!快别耽误我们做事了。” 张嬷嬷也不耐烦了,干脆一把拎起他,像拎小鸡的似将他扔到了院子里。返身在厨房门口叉着腰喝斥:“夫人说了,若是你吵闹,我们即便打了你,她也不会追究。你若想不挨打,就赶紧走!” 第44章 上央带娃 简直是反了天了! 佘非忍楞楞地看着嚣张得意又身壮腰粗的张嬷嬷,不知是该闹还是该哭,只觉着一阵急火攻心,胸口闷得要爆炸一般。 终于,刚帮忙叫阿柴的厨娘轻轻碰了碰张嬷嬷,低声提醒道:“当心他去找老爷告状。” 张嬷嬷总算从得意中稍稍清醒,回身进了厨房,不再理会。那厨娘探出身来,朝着佘非忍说了一句:“......你等会儿。” 一会儿功夫,厨娘端了个托盘,托盘上一碗饭、一盘青菜、一碗红烧肉,低声说了句:“拿去吧。” 他下意识地接过托盘,托盘在手上簌簌抖动着,许久,他才平静下来。那端菜的厨娘已经回了屋,他都未想得起跟她道声谢。 ----------- 阿柴不侍候他了。他连打水这种重活也得自己做了。 估摸着厨房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才拿着木盆,去厨房外的井台上取。 取水的摇柄有些沉,他半个身子压在上面,吭哧吭哧,总算打了半桶井水。满盆水端不动,半盆水,晃晃荡荡地回去,洒了一路。 凉水洗脸,擦身,从现在起,别去想热水了。 一夜过去,又要请安。 他醒时天已亮了,也不知什么时辰,急急忙忙跑到朱青颜屋里,等着他的,是五下鞭笞。大约是朱青颜训过素梅了,那五下竹笋炒肉,炒得结结实实。 因为他又迟了。 受完家法,还得受训。 朱青颜靠着椅背,斜着眼看他:“听长辈受训,不用下跪么?非忍,礼数这一块,我还得好好教教你。” 他不想跪,但膝盖后头被素梅轻轻踢了一下。腿一弯,他身不由己地扑通跪在朱青颜面前。 “你昨日做什么了?” “不曾做什么。” “不曾做什么?现在整个佘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你喝血、吃生肉,是个怪物,若不是我压着不让他们说,只怕你是个妖邪的传言,如今已传遍整个京城。若是如此,佘家还如何容得下你?” 佘非忍低着头不说话。 朱青颜不打算停下:“阿柴害怕你,不敢侍候你了。眼下也没有哪个下人敢侍候你。我们佘家一向仁厚,不会逼下人做他们不愿意做的事。等哪天你在他们眼里不再是个怪物,有人敢侍候你了再让人过来。” “是。”他低低应了一句。 他能怎么办?但凡有人替他撑腰,他也不必如此卑顺。如今朱青颜作主的佘宅,早不是往日的佘宅了。 朱青颜如今华服加身,嫁进来也没多少时日,眼间已寻不见一丝一毫待字闺中时的天真烂漫,眼尾长长的暗红眼影,本是暖色,却添了许多冷意。 她是如愿嫁进了佘家,如愿做了尚书夫人,可是,嫁进来才知道,野花一旦成了家花,还不如一朵残花。 佘景纯不喜欢着家,睡觉也有自己单独的卧房。他说他平素里早出晚归,怕扰了她的清梦。 以前他和姐姐也是如此,所以她也不好说什么。他偶尔也会来一下,远不如她还是朱二小姐时往朱家跑得勤快,往日的温存亦少了许多。 佘家的人啊,原来是这么的冷血。 她看着低头跪着的佘非忍,心里冷哼一声:既然你父亲这么忙,我就替他一并管教你吧。往日你不是嚣张得很么?也不过如此。她意味阑珊:“下去吧。明日别再迟了。” “是。” 佘非忍离去的背影有些僵直,脚步蹒跚,显是忍着痛。 朱青颜冷冷地看着。 他如今在她手里拿捏着,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打,她不高兴了,或是佘景纯让她不高兴了,哼,有他好果子吃。 她曾说过:等着瞧,总有一天要让他哭不出来。 她没有失信。 她的眼底掠过一丝得意,她说到做到,这一点就比姐姐强。不像姐姐,说了多少次要替她找个合适的人家,到最后还不是靠她朱青颜自己。 素梅在一旁轻声问道:“二小姐,小公子他真是怪物么?” “又不止一个人看见了。” “看着不像啊。” 朱青颜斜她一眼:“你在替他抱不平么?改日让你侍候他?” “奴婢不敢。” “谅你也不敢。” --------------------------- 灵山。 宣六遥牵着胡不宜的手敲响了上央的院门。他敲了一下便自己推门进去了。 上央正在屋内打坐。 他年纪大了,没多大追求,无事时打坐,打坐时回忆人生,或者睡觉。 下雨看天,晴时打盹,宣六遥也慢慢如此,师徒二人虽年纪相差九百多岁,习性却是越发相似。一个“老无为”,一个“小无为”,这山中的日子过得几乎没了春夏秋冬、初一和十五。 连着山脚处看守的兵士也渐渐少去,不知是回京城了,还是回归成农民嵌在地头了。 宣六遥的脚步声让上央慢慢清醒过来,他挺直腰背,肃穆了面容,显得自己是在认真修行。 “先生。”宣六遥的声音温温和和,听着让人心里熨贴。 “何事?”上央眼也不睁,似仍然沉浸在道法之中无法自拔。 “胡不宜如今会走路了,不必整日抱着。弟子这些日子几乎没怎么好好睡觉,想休息一下,先生可否帮我带几日?” 按说宣六遥的请求并不过分,上央却受了惊似的,浑身一震。 他一时觉着心惊胆颤。 毕竟,他听过她的哭声和尖叫,如春日的蜇雷、夏日的鸣蝉、秋日的流火、冬日的西北风,令人一生铭记,不忍记起。记忆深处,还有那对纯朴而短命的胡十七夫妇,总让他不胜唏嘘。 “先生?” 宣六遥见他不说话,又问一声。 这个须发皆白的小老头,似乎一瞬间入了定,他的灵魂在三界之内来回游荡,上穷青天,下达碧落,偏偏不在这灵清观内。 宣六遥等了小半个时辰,他的魂灵也未回来。 在这长久的沉默中,宣六遥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这是无声的拒绝。 “走吧,胡不宜。”他轻叹一声,牵起胡不宜,怏怏地往外走去。 上央微睁开眼,偷偷地瞧他。少年的背影,看起来多少有些无助而失落。他手中牵着的小娃,腿脚蹒跚,像一只生活不会自理的小狗,主人去哪,她就跟去哪。 上央的心里涌起一阵怜悯。 这一年来,宣六遥一把屎一把尿地带着胡不宜,从不叫苦叫累,从未给他这个老头添过麻烦,如今好不容易开口请他帮忙几天。他若真不管,于情于理说不过去。 再说了,也就几天而已。 帮就帮吧。 “等一下。”他开了口。 “先生?”宣六遥回转身来,眼里有几许期待。 “把她留下吧。” “哎?” “为师帮你带几天。” “多谢先生!” 宣六遥如获大赦,三步并作两步将胡不宜拉到上央身边,一放手,滴滴溜溜麻利地走了。 胡不宜看着他逃命似地离开,慢慢将视线转到上央身上,大眼睛眨巴眨巴,格溜溜的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 不一会儿,院门又被推开,阿九搬着许多物事走了进来。 衣裳、奶瓶、小碗小勺,苹果、玉米棒、肉干,都整整齐齐地放在竹篮里,另外还有一只小石磨,再有三只小布包,打开看,里边分别是糯米、芝麻和黄豆子。 还有一只小马桶。 还有还有,一架碧竹编制成的小摇床。 配得齐齐全全,一看便知道,要干的活千千万。 “先生,这些豆子什么的,每日磨好了要煮一下,放凉了给胡不宜喝。每日饭菜要清淡、荤素搭配,白日里每隔一个时辰要把嘘嘘,隔两个时辰把嗯嗯,夜里子时也要把一下。先生院里没有井,但也要防她玩水把衣裳都打湿......嗡嗡嗡,嗡嗡嗡。”阿九终于唠叨完,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转身就跑掉了。 上央按着耳朵好一会,才觉着清静了些。 一转头,粉雕玉琢般的胡不宜就站在不远处,冲着他一笑,两排润白的小乳牙“噌”地寒光一闪,差点惊出他一身冷汗。 他翻了翻竹篮,发现苹果的边上压了一张纸条。打开看,上头有两行清秀的小字:果已冼净,切成块,放碗里,让胡不宜自己用手抓着吃。若有吃不完的,先生帮她吃掉。 倒也简单。 这苹果是灵山顶上自长的,个大饱满,清香四溢,一刀切下汁水几乎要喷溅出来。 上央一边切,一边往自己嘴里丢了一块。 “啊--” 身侧突然响起一声尖叫,吓得他手一抖,差点将自己的手指当成配料切了进去。 “怎么了宜宝?” 他抬头看胡不宜,她正愤怒的拍着桌子。 她的小手肉呼呼的,手指头嫩得像小白萝卜,恨不得让人咬一口。然而她此刻正把小白萝卜们用劲往桌上撞,一双似葡萄般、黑溜溜亮晶晶的大眼睛,正满眼不善地看着他。 谁让他偷吃她的苹果? 上央毕竟江湖经验丰富,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且认错很快:“爷爷错了,爷爷不该偷吃宜宝的苹果。不过让爷爷吃一块嘛,宜宝这都不舍得?” 啪啪啪! 换来的是她更愤怒的拍桌子。 还好只是拍桌子,小手不曾呼到他脸上也算宣六遥将她教养得好。 “好好,你先吃你先吃,你吃不完了爷爷再吃。”上央见风使舵,见好就收。 唉,这个宣六遥,把胡不宜娇惯成什么样了。做爷爷的吃一块苹果怎么了,只吃了一块,又没都吃掉。 “来,宜宝,苹果切好了。爷爷喂你吃......哎,真乖,宜宝真乖。” 一块块玉白的果肉喂到胡不宜嘴里,锃亮的小乳牙咔咔有力。 咔咔。 咔咔咔。 碗底只剩下一块了。 “宜宝,还有一块吃不吃了......不吃爷爷吃掉了哦?” “嗝。” 这算是允了。 “嗝。” 又是一声,只见她的嘴里源源不断地涌出刚吃下去的果肉,一坨坨地落在衣襟上,慢慢滚成一条一条,像虫子一般结在前胸的衣上。 她吃撑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吃了。上央可惜着,唉声叹气,一眼瞥见竹篮里有块帕子。他抓过帕子,发现帕子下还有一张纸条:吃苹果前,用帕子垫在胸前。 啊这...... 第45章 日日挨打 西院的西墙边有一根对半剖开的竹筒,竹筒带着山上的清泉淙淙地流入下边的缸内,缸内漂着几朵粉色睡莲,在精致碧绿的莲叶下边,几尾黑色或红色的小鱼倏忽来去。 上央把竹筒拨向缸外,泉水顺着竹筒噼哩啪啦地落在石板地上。他把胡不宜的脏衣放在水流下清洗,一边嘀咕:“老了老了,倒要侍候小的了......” 话音未落,后脑勺被“梆”地敲了一记。 什么人这么大胆? 还能有谁,这院里除了胡不宜,还有谁? 落在地上的,是一只系着红绿绸带的空心竹球,竹球里还有一个大铃铛,晃动的时候“吭啷吭啷”地响。 正是这个竹球,刚刚被胡不宜正正好扔在他的后脑勺。 “嘎嘎。” 上央回头作势瞪她,她非但不怕,还笑得拍手拍脚,大眼睛眯成两弯月亮,两排糯米似的小乳牙又是寒光一闪。 乳牙似钢牙,在那两排雪亮的钢牙前,再狠的人也成了怂货。 上央服了软,捡起竹球讨好地送到她手里:“宜宝扔得真准!再扔爷爷一下!” 就这样,上央一边洗衣,一边后脑勺“梆”、“梆”作响,嘴里还在大声念叨:“哎,宜宝真厉害,手劲也大,不愧是爷爷的孙女。” 衣裳洗好,上央回转身,又是一阵吭啷吭啷,眼前一花,大红大绿的竹球在他额上狠狠地弹了一下,才大摇大摆地滚到一边去了。 他摸摸额头,晾衣时还大声吆喝:“哎,宜宝真厉害,指哪扔哪。回头扔给六遥哥哥看啊。” 糟老头子坏得很。 胡不宜捡起竹球,顺手又冲他的后脑勺来了一下。 ------------ 衣裳冼净晾好,又该磨芝麻糊了。 现磨现吃。 上央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干过这种事了。刚从石头里蹦出来时,也没说这些五谷磨成粉才能吃,有什么吃什么,都不带洗的,哪有这么讲究,不也照样活了千年? 倒是那些吃什么都得削皮去骨再煮熟的凡人,几乎都活不过百岁。 可这些肉体凡胎就是这样,脆弱得不得了啊。 上央只能乖乖拿出小石磨,把糯米、芝麻和黄豆放在一旁,逐次放进磨盘,慢慢转着磨,一边看着满院子疯跑的胡不宜。 胡不宜仍在玩那竹球,高高扔起,再冲过去捡起再扔,吭啷吭啷,嗄嘎,吭啷吭啷,嘎嘎......满院嘈杂。 上央看着,不自觉地嘿嘿笑了起来。 日子嘛,就得过成这般才好,这才算真正做了人。想想孪生兄弟平阳,一辈子追求富贵权名,做着大官、住着大府邸,可那又怎样?连个逗他笑的人都没有,只能躲在屋里喝闷酒。 还是这样好啊。 上央感叹着,低头把磨盘里的芝麻粉用小刷子扫到袋子里。 余光里一团花团锦簇飞来,是那竹球,冲着他的脸面来了。上央仍沉浸在感慨之中,随手一抬,竹球在他的手肘上撞了一下,弹了回去。 叮的一声。 随即,“哇啊--” 墙头上的飞鸟唰地飞开,连着水缸里的鱼儿也跳了一跳,咚的一声。 上央楞楞地看着痛哭流涕的胡不宜,她的嫩脸上几道红印,红红白白,交织相错,是竹球的印痕。他刚刚轻轻一挡,那球,却飞到她脸上去了,硬梆梆,痛极了。 哎呀,是他误伤胡不宜了。 上央慌里慌张地跳起身,正要去安慰她,院门“哐”地被撞开了,宣六遥一阵风似地冲进来:“胡不宜怎么了?” 上央一阵心虚:“不知道啊,突然就哭了。” 宣六遥捧着胡不宜的脸细细地看,一言不发,一把抱起尚在痛哭的胡不宜往外走。脚一勾,院门便被关上了。 连个解释的机会也不给。 不,给了。 上央没说实话。 哭声拐了个弯去了东院,依然嚎天嚎地地响彻天。然而上央却觉得院子里安静得有些寂寥。 他看着满院胡不宜的东西,竹球、竹篮、石磨,还有尚未摆进屋的摇床、小马桶,每一个上面,都有一个胡不宜的小小身影。 只是下一刻,这些东西也没了。 阿九一阵风似的进来,将院内卷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台阶前一堆掉落的黄豆、糯米、芝麻粉末,大约是留给他老人家了。 真是,西风有情,东风无情。 -------------- -------------- 佘宅。 佘非忍在用后背来回蹭着屋墙。 背上又痒又痛。 这几个月来,他不记得已经挨了多少次打了。新伤疼,旧伤痒,背后粘滋滋的,大约是伤口磨破又流出血来,他仍是不停地蹭,情愿疼一些,也不要那种抓心挠肺的痒。 好不容易,背上只余火辣辣地疼了。他小心地脱下衣裳,布片蹭过后背,疼得他咝咝抽气。墙上已经留了一片红红黑黑的血渍,他已经看惯,不再觉得心惊与难受。 他来到院里,站在木盆里,在月光下用冷水冲着自己的身体。 清凉的水冲过他的后背,背上稍稍舒服了些。他将换下的衣服扔进这盆已经混了血的水里,用皂角一点点地擦去衣上的污渍。 他知道,能穿的衣服不多,若是不洗干净,他便只能穿带着血渍的脏衣了。 他可不愿脏兮兮的。 洗好晾好,夜已很深。他穿上内衫去睡觉,只能趴着或侧着睡,后背一碰床板,自己就会从痛楚中醒来,可睡迷瞪时谁知道自己会睡成什么样,一晚上要被痛醒好多次。快到天亮时才睡得一无所知,连起床的时辰也忘了。 于是,请安迟到,再挨打。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很久了。佘宅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每日挨打,除了佘景纯。 佘景纯只知道,儿子顽劣,朱青颜在替他管教。如何管教他便顾不得了,总归棍棒底下出孝子,骂几下、打几下,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能怪佘宅的仆人们个个没有良心么? 良心毕竟不能当饭吃。 何况,朱红颜在时,佘非忍也没给过他们好脸色。如今他落势了,又有几个人愿意冒着得罪新主母的风险来给他好脸色呢? 算起来,还真是他自己种下的苦果。 ----------- 天气渐渐凉了。 秋凉时,暮色便落得更早些。 院里的落叶层层叠叠,余晖铺上来,一层的败黄。 佘非忍光着脚踩在落叶上,细细的枝叶脆裂,戳在脚底酥酥麻麻,有不可觉察的隐痛。他用力一碾,本已碎裂的叶片几成粉末。这是他难得可以用来出气的。 心里稍稍痛快了些。他脱掉衣服,伸长手去摸肩背和后腰,那里长过无数层痂的皮肤又粗又糙,像是长满鳞片。而别处的皮肤却是光滑细腻。 他想起当初给了他一碗肉的厨娘被赶走了,从此后,他的菜碗里再未见过整块的肉。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身子,虽然吃不上好饭,但有时还有生鸟填肚子,倒也不曾饿得皮包骨。也大约每日自己提水,手臂处竟还能掐到一些结实的肌肉。 天黑时,他还是饿了。 他望望夜色中光凸凸的树枝,天渐寒,连鸟都很久未见了。 只能去找吃的。趁着夜色,他溜进了已经无人的厨房。 大约他之前从未动过偷厨房的念头,厨房夜间的防护松松垮垮。无人看守,也不曾锁门。他在橱柜里发现了几只馒头,还有一碗土豆烧肉。 夜光微弱,但他看得清清楚楚,大约有七八只馒头,七八块肉。 他想了想,只拿了两只馒头,吃了小半碗土豆烧肉,又把剩下的拢松些,摆摆好,免得让人一眼发现饭菜被动过了。 这一夜,他竟睡得很安稳。 第二日难得的,鸡叫头遍他便醒来了。麻利地洗漱完,他飞快地奔到朱青颜屋前。 屋门尚未开。 咚咚咚。他头一次揰响了她的屋门。 “谁呀?” “孩儿给姨母请安!” 里头沉默了一会,传来朱青颜的声音,倒也平静得很,没有一点不耐烦:“等会儿啊。” 这一等,等了差不多半个多时辰。秋风吹着枝头残余的枯叶,啪啪作响。一片落叶被卷着吹过来,打在他的脸颊,生疼。不过,没有家法侍候的疼。 只是冷。 他的脚踝、手腕都露着,旧衣已经显短,旧鞋也已压趾,他把脚跟踩在鞋子外头,略略舒服些,只是后脚跟有些凉。 站着有些冷,他在院里来回地走,啪答、啪答。 屋门终于开了。出来的是佘景纯,他好久未见着正脸的父亲。 “父亲早。” 他停下脚步,站在树下跟佘景纯请安。 佘景纯默默地看了他几眼,终于发觉了他过短的衣袖和裤管,还有露着脚后跟的鞋子。 他皱皱眉头:“青颜不是给你做了新衣了吗,怎么不穿?还记恨着呢?你母亲自尽是她自己的事,不关你姨母的事,别把她的好心当作驴肝肺。” 新衣? 他怎么不知道。 那女人跟他父亲说她给他做了新衣,还说他记恨她? 佘非忍还在发怔,佘景纯已经从他跟前走过。背影高大稳健,可惜在佘非忍看来,他只为朱青颜挡风遮雨。他这个唯一的儿子,他是看不见的。 门开了,素梅仍将他挡在门外:“夫人还未起,你再等一会。” 他在屋外又等了半个时辰,进屋时,竟比往日更晚了些。 “姨母早。” 他恭恭敬敬。 第46章 搬去小屋 朱青颜似仍未睡醒,一言不发地坐在梳妆台前,由着素梅给她挽发髻。屋里安安静静,日光穿过窗棂打在镜子上。镜子中的她半张脸遮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半晌,她似乎活泛了些,跟素梅低声说话:“怎么觉着身子不得劲呢?” “夫人觉着不适么?” “阵阵发冷。约摸是天凉了吧。” “晚些我请个郎中来诊一下。” “我先添些衣服,过一刻看看。” “是。” 她们说起了衣服,倒提醒了佘非忍。他忍不住插了一句:“姨母,我听父亲说,你给我准备了新衣?” 朱青颜似乎这才想起了他,无可无不可地从镜子里看着他:“是。” “衣裳......在哪呢?” “早做好了,没人愿意替你送过来。你自己去跟福叔要。” “是。多谢姨母。” 仍是口口声声的“姨母”,不过今日朱青颜精神不济,懒得跟他计较。 ------------- 福叔处的新衣倒是新衣,厚度、长度也是够的。 够厚、够长。 都可以穿个两三年不用换,冬日里这么一件也够了,也没多一件替换。尤其这布料,这颜色,跟一个下人穿的,没多大区别。 有的穿就好了。 佘非忍如今的要求不高,他捧着这件青灰色的麻布棉衣回屋了。好歹朱青颜未把他从这排大屋里赶到柴房,也算是手下留了情。 不过还未等他庆幸够,第二日朱青颜又给了他当头一击。 “非忍,你马上要有弟弟了。你那屋往后给他住。” “那我呢?” “福叔说西北角还有一排屋子,你住那儿去。今日就搬。” 佘非忍看看她并未显怀的肚子,不说话。 她昨日身子不对劲是因为有喜了。只是,等胎儿出生最起码也要明年,为何让他今日就搬?再说了,这么大的屋子,又不止一间房章,他们不能一起住么。 大约朱青颜正是找了这个借口要把他赶出大屋。要不然,整个佘宅,难道只有他的屋子可以安置弟弟? 朱青颜可不管他愿不愿意。既然她说了,事情也就定了。 “哦,对了非忍。”她从镜中看着他,脸上淡淡的:“如今我身子惫懒,你不用每日来请安了。不过,我也不能不管你。这样吧,你每日晚上过来替我捏脚。今晚就来,我让素梅教你。” 捏脚? 他替朱青颜捏脚? 佘非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事不是应该婢女做的么?可他突然明白过来,她这就是把他当成下人! 太过分了! 他涨红了脸,愤愤地盯着她的后脑不说话。 “怎么,不愿意?” 朱青颜只在镜中斜睨他,似乎回下头都委屈了她尊贵的头颅。 他自然是不愿意的。 他怎么说也是佘宅的嫡长公子,即便他只是一个稚儿。可如今佘宅的主母是朱青颜。他若不答应,谁知道她还有多少手段未使出来! 只是,只是再怎么样,也不能如此欺侮他啊!佘非忍站在原地,梗着脖子,气得只觉呼吸也不均了。 朱青颜的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忤逆长辈,家法侍候。素梅,五下。” “是。” 素梅不是不心疼佘非忍,但朱青颜提醒过她好几次,下手不许留情。她看他似乎习惯了鞭笞,渐渐地,心里也就没刚开始时那么难受了。 啪,啪...... 竹条清清脆脆地贴上皮肉,又迅速提起,只留下阵阵生疼。 佘非忍有些后悔不曾穿上新衣。新衣虽丑但总归厚些,也能挡了些许疼痛。他本是想等天气更冷时再穿新衣。 眼下只能受着了。 他心里恨恨地想:打吧,打吧。只要打不死我,有朝一日,我都会还回来! 也不知素梅是不是听见了他心里的狠话,突然重重地下手,打得他忍不住猛得一下抽搐,背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眼泪哗哗地淌了出来。 太疼了。 疼得想要去死。 算了,服软了吧。别再挨打了,只要好好活着就行。搬出大屋就搬出大屋,替朱青颜捏脚就捏脚,只要不再挨打了! 佘非忍扑到朱青颜膝边,泪水涟涟:“姨母,我知道错了。你放过我吧,往后我都听你的话。” 朱青颜有些楞神,这小崽子服软了? 一阵喜悦从心底油然而生。 她的眼里闪过得意,却又皱起眉头:“什么叫放过你?我怠慢你了?” “姨母不曾怠慢我,姨母对我很好。” “既然你知错了......行,那就这样吧。我让人给你屋多送条被子,再派个下人替你一起搬东西。去吧。” 说来说去,仍是要把他赶出大屋。 不过无所谓了,只要不再挨打,他仍有吃有住,这也够了。 佘非忍抹过眼泪,哽咽着回道:“是,多谢姨母。” --------- 西北角的屋子小了至少一半,间数也只有两间,屋顶的瓦隙间横七竖八地长着些野草,屋内即便白昼也是昏昏暗暗,院子里更是荒草遍地,显得破败不堪。 这哪是人住的地方? 连仆人都不愿住。 帮他搬东西的仆人把东西一扔便走了。这鬼地方,谁愿意多呆?多呆就要做事,主母可没吩咐替小公子做事。 屋子里积着灰,满是蛛网。 佘非忍自己去宅子的杂物间找了扫帚和抹布,又拎了水。如今这屋子离着厨房的水井又远了一大截,不过不打紧,他只有在拎水时才能觉着自己也还不算一个特别没用无力的小子。 他在屋子里爬上爬下地除蛛网、抹灰。够不着的地方,便把抹布系在扫帚上。他的个子还没有帚柄高,还好扫帚轻便,他使得起来。 一整日下来,他忙得灰头土脸,满身尘泥。 这身尘泥,让他明白地知道,从今往后,这佘家小公子的名号虚得如同浮尘一般,在这浮尘下,是漫天心酸的沉重,是永远再没有母亲疼爱的日子。 -------------- 日斜西边,屋子里总算清扫干净,被褥、物品放置整齐。 还有屋前的荒草,在余晖里轻轻晃动,是这院子除了他以外还活着的东西,像一道屏障,把他和佘宅隔成两个不同的世间。他在野草的遮蔽下,像被一个有力的臂弯护着,不让他看见宅子里那些人势利的面孔、丑陋的人性。 他此时也乏了。 洗过身子、换过衣裳,又狼吞虎咽地吞下从厨房取来的简单的饭菜。他坐在门槛上,看着夜色渐起。 荒草在夜色中似变成了雄伟的森林,他的魂灵一步步走进去。 荒草变成的树木格外高大,他扶着树干抬头望,又圆又大的月亮几乎笼罩了森林上空的半个天幕,光辉清润,月上有浅色的暗影慢慢蠕动,渐渐汇成一条大蟒的模样。 大蟒浑身乌黑,细鳞泛着乌光,嘴里含着一颗小小的发着润泽光芒的丹珠,像一枚微小的月亮,正缓缓游向他...... 他并不觉着可怕,只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一阵凉风吹过。 他清醒过来,却仍坐在门槛上,正对着一丛荒草发呆。圆月高挂天空,却只有馅饼那么大。可那黑蟒的样子却历历在目。 它看起来很粗壮,很有力。 佘非忍摸摸自己的胳膊和腿,细胳膊细腿的,将来怎么打得过朱青颜? 他找了一件没用的旧衣,在屋外趁着月光剪成两半,做成两只布袋子。又在袋口缝上可拉扯的细绳。做完这些,宅子里已是寂静一片,各间屋的灯烛都灭了。 安安静静地穿过宅院,他直奔厨房。先是找了些吃的,又从米缸里捞了米,将两只布袋子灌满。他将布袋子分别绑在左右膝盖上,腿脚顿时沉重起来。 不妨事,他要的就是这样。 啪答。 布袋子甩在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倒也不算吵。只是脚步沉重,那鞋底板便在石路上拍出声来。佘非忍左右望望,脱下鞋拿在手中。 只穿着袜子走路,便没了脚步声。 回头看看,路上干干净净,袋子缝得还算结实,不曾有米漏下。 他放心地回去,又在小屋前来回走动,直走得腿脚酸软,背冒细汗,才解了米袋子上床,一头沉入梦乡。 完了,他忘了去朱青颜处替她捏脚了。 -------------- -------------- 灵清观,东院。 小可头尾相衔地围成一个两臂长的圆圈浮着,身周烟雾缭绕,遮去满身不太好看的灰黑鳞甲,烟雾五彩浮现,如走马灯一般,煞是好看。头顶上绑着一颗浑圆明珠,只差有人敲锣打鼓,替它配上一曲游龙戏凤。 锣鼓没有,有竹球,叮零咣啷,咣啷叮零,一会儿东,一会儿西。 小可跟着这竹球里的铜铃指哪浮哪。 不浮不行,因为它圈圈里的小东西不停地走来奔去、蹲下蹦起地乱扔乱踢着大竹球,满院子地疯跑。 它可不得护着她?它的主人宣六遥的小祖宗——胡不宜。 自上央不小心用竹球砸了她脸之后,宣六遥便再不让他看护了。但他自己又惫懒,使唤了小可做她的圈身看护,亦步亦趋,周到极了。 “小可,你可是仙界的一条仙龙,看护一个小崽子岂不是小菜一碟?” 宣六遥只扔下这一句,小可乐得屁颠屁颠,谁说不是呢! 就连胡不宜嘎嘎的大笑声,也似对它的夸赞一般,满院子地朝它唱着赞歌,悦耳动听,它来了劲,忍不住冲着竹球轻轻一扫尾巴尖。 第47章 宝贝金球 竹球带着红绿绸布欢天喜地,窜天炮似的,越飞越远,消失在灵山之外。 完了,闯祸了。 小可情知不妙,偷眼看胡不宜,她正傻楞楞地抬着头,眼睁睁地看着竹球飞起、消失,像一个出走得干脆利落的爱人。 再不回来。 “咳、咳......”她伤心的泪珠啪嗒搭地落。 她倒抽一口气,准备开嚎。 小可惊悚得尾巴尖直直地竖起,它想逃了。它想大声呼救。 它想躲到井底,让井水堵住它的耳朵,让它清清静静、安安静静。如果可以,它愿意用一日寿命换胡不宜的清静。 咻-- 正在夺命之时,一朵亮白色的烟花从西院直冲上天,在空中爆出无数红橙黄绿青蓝紫的花来。花朵慢慢散开,千百片花瓣飘浮,每片花瓣又爆出数朵五色花来。 须臾间,半空层层叠叠、五彩斑斓的各式花。一转眼又散尽,只留一片金光粼粼。 未待金光散尽,又一朵烟花升起,在空中爆成五彩雀,长尾巴慢慢展开,遮住半边天幕...... 咻咻声不断响起。 纯白的猛虎在空中张开嘴,又升起金龙盘旋,抖落成一片流星雨。又有赤狐直窜青天,散出无数星辰。星辰四散,化成片片白润雪花,飘飘落下,触地成水。 水滴落在胡不宜脸上,清清凉凉。 嘎嘎。 她忘了竹球,仰着头拍手跺脚,乐不可支。 小可暗松一口气,慢慢将耳朵和尾巴尖收起,悠游自在起来。 西墙升起一张须发皆白的小南瓜脸,他朝着胡不宜挤眉弄眼:“宜宝,爷爷的烟花好玩么?” “嘎嘎。” “好玩是不是啊?宜宝到爷爷这儿来玩呀。爷爷还有好玩的。” “嘎嘎。” 上央开始招惹胡不宜了。 宣六遥在屋门口探出头,警惕地望着。上央觉着了徒弟眼中的戒备,觉着自尊心有些受伤,悻悻然地缩回头。 宣六遥却开口喊道:“先生过来呀!你把好玩的带过来呀!” 带过去就是他的了,上央可不上这个当。 ------------ 半刻后,一只小包裹从西墙那头扔过来。 宣六遥打开看,里头有一只金色圆球,比巴掌小,正好捏在手心里。看着是实心的,表面镂了一层薄薄的花纹,很是精致。胡不宜一把夺过,球对半裂开,中间连着一根小圆柱。 两人看着圆球,不明所以。 球里边却飘出一段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和着丝竹之音:“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煞是好听。 宣六遥正凝神听着,胡不宜却将圆球一拧,唱戏声立马变成快板:“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卤煮咸鸭、酱鸡、腊肉、松花.......” 眼看口水从胡不宜嘴角漫出,宣六遥见势不妙,抢过金球又是一拧,里头传出含糊不清、不男不女的声音:“不要回答!---咝咝----不要回答!” 什么玩意儿?他又拧了一下。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念诗的声音铿锵有力,抑扬顿挫。 这倒不错,可以让胡不宜学学。他打算得正好,她却又来抢。 “别抢,继续听。” “咿咿--” 两双手捂在金球上争来抢去,僵持不下。 胡不宜的嘴咧开来,又要施展嚎哭大法。宣六遥只好认输:“好好,给你。” 手一松,她正用着力,冷不防地身子往后一仰,金球脱手而飞,划出一道漂亮的金色弧线。 宣六遥急忙捞住胡不宜。 那球好巧不巧,在石头井台上磕了一下......又飞了起来,咚,掉进井里了。 就这么巧。 宣六遥和胡不宜面面相觑,大眼瞪大眼。 在井边休息的小可不知发生了何事,将头伸进井台看了一眼,然后慢慢吞吞爬进去,好一会儿,它才叼着湿辘辘的金球爬出井台。 湿了倒也不打紧,宣六遥会干衣咒,自然也能干它。 只是,他念了十遍咒,想必这金球从里到外地干透了,却没有声音,静默得像个哑巴似的,哪怕宣六遥拿着它又晃又摇,威胁它若是再不出声就砸了它,它还是倔强地沉默着,仿佛沉默才是它永远的回答。 “先生!”他冲着西院大喊一声。 上央冒出头来:“怎么了?” 宣六遥朝他扬扬手中的金球:“没声了。” “怎么没声了呢?我每日听着都挺好的啊。” “哦。”宣六遥垂下手,这小老头,有好东西自己藏着。 “给我看看!” 金球轻轻巧巧地被抛到急得翘胡子的上央手中。上央站在墙头边摆弄,嘴里嘀咕:“一直都好好的,怎么一到你们手里就坏了?败家玩意儿,早知就不给了。” 哼。 宣六遥一屁股坐到台阶上,心里很是不爽。胡不宜倒不介意,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上央手中的金球,满心地期盼。 上央摆弄许久,也未弄出什么名堂,那玩意是他在数百年到处游走的生涯中机缘凑巧得来的,又不是他造的。他只能低头看看梯子,准备撤退了。 宣六遥扬头叫住他:“先生还有什么好东西么?” “你们还要什么?”上央惊问。 他的眼睛原本不大,此刻倒是睁得跟颗圆豆子似的,丝毫不觉得自己把稀罕宝贝藏起来一个人用有什么不对。 宣六遥可不这么想。 两人相伴多年,尤其现在,在高耸入云、远离人间的灵山上相依为命,既是师徒,又是爷孙。爷的就是孙的,难不成上央还打算把宝贝留给下一个徒弟? 何况他一个上仙,活过了三千年,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好东西。 宣六遥料定他还有宝贝,站起身把胡不宜推到跟前:“师父还有什么?让胡不宜自己挑。” 上央瞪着他,许久:“等会儿。” 这一等,等到夕阳西下,他才从墙上冒出脑袋:“接着!” 一小根木棍隔着墙头扔到宣六遥手中,他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枝毛笔,笔毫摸着倒是不软不硬,是支好笔。他不知道上央这是打算糊弄谁,只得无可奈何地回道:“多谢先生。” “你别小看这枝笔,这枝笔不用沾墨,名唤自来神笔。天下仅此一支,是当年书圣所制,千金难求。” 也算是个好货。归他了。 宣六遥这才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先生一片苦心,弟子感恩戴德,定将此笔做为传家至宝,嘱子子孙孙记得先生对宣家的大恩大德,世代供奉。以上均是戏言。” 上央原本很难为情地摆着手:“不必,不必。” 听到“戏言”两字,他的手僵住了。半晌,他顺手摸了摸脑袋,轻咳一声,悻悻然缩回去了。 倒像是又伤着自尊了。 宣六遥也摸摸脑袋,觉着自己有些刻薄了。先生自己的东西,想咋给就咋给。他打算出去砍根荆条请罪去。 上央却又从墙后冒出脑袋:“六遥,宜宝还小,她也不懂,那些好东西拿出来都给糟蹋了。宝贝都在密室里。” 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个密室? 他继续说道:“你也还小。原本老夫打算等你成年了一并交给你。不过,既然你现在就想要,你去拿便是。” 宣六遥楞在原地,心头涌起漫天铺海的感动。原来他又一次又小人之心度了先生之腹,先生的心胸比宰相还宽,比天地还阔。 泪花在眼里泛起,他久久不能平静。 直到上央的小南瓜脸慢慢消失在墙后,他才想起,先生竟未交待密室在哪里,如何进去。 说了半天,赚他个便宜眼泪罢了。 这小老头! 宣六遥轻笑一声,低头看胡不宜,她正仰着头看他,眼里满是傻乎乎的清澈。他捏捏她圆嘟嘟的脸蛋:“胡不宜,人间好玩么?” 自然是好玩的。 她展开手臂抱住他,乌亮的大眼睛眯成一条黑亮的线,糯米般的小乳牙白白润润,笑容似糖,化得人心又软又甜。 宣六遥欣慰地摸摸她的头:还好把你带世间来了。 ------------------ ------------------ 佘宅。 马厩。 佘非忍有那么一点觉着,果骝似乎老了些。它被买过来一年多,算下来顶多三岁。依久体健毛厚,齿白蹄硬,只是它的眼神似厌倦了人世沧桑,迷迷蒙蒙。 如同他一般。 他头一日忘了去给朱青颜捏脚,又被狠狠地责打,他被迫喊了她“母亲”,而这个“母亲”又给他新的事情做——每日喂养、清洗果骝,还有遛它。 说白了,他成了佘宅的一个马夫。好在只照顾果骝。 今日是他第一日做马夫。 见着他时,果骝缓缓打了个鼻息,提了提蹄子,算是打过招呼。佘非忍也似见着了老友,心头舒畅许多:“来吧,替你把毛刷一下。” 它的毛发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毛刷子裹着清水,从鬃毛刷过,水滴变得混黄,却让果骝鲜亮了许多。 一直用了五六桶水。 果骝一甩鬃毛,亮闪闪的水珠洒在他脸上、身上,清清凉凉。 嘿嘿。 他拍拍它的背,一纵身,稳稳地骑上果骝。厚厚的鬃毛暖烘烘的,他惬意地趴下,闭上眼睛。 汨汨汨...... 他的耳边传来轻盈的水流声,那是果骝的血液在体内流动。当它安静时,它的心脏跳动得极其缓慢,可一跑动,它的小心脏就像受到了惊吓一般,急速地膨胀收缩着,发出咚咚的小拳头击打木门的声音。 第48章 非忍寻死 阳光照着,他觉着整个身子暖意融融。很久以来,他都不曾有这么舒适的时候了。 真好。 他心中轻叹。闭上眼睛,就能觉着母亲朱红颜站在旁边,温柔地看着他,眉目如画。 “母亲。”他低低地呢喃一句。 朱红颜只是微笑着看他,眼中满是不舍,突然她脸色一变,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随即后头传来轻微的沙沙声。 有人在慢慢走过来,空气中似有一阵凉气。佘非忍的背上不禁竖起一层寒毛,他警醒地睁开眼睛,想要坐起。可是趴在马背上太舒服了,身子懒懒的不想动弹。 想要动弹也来不及了。 啪! 声响鞭落,背上传来一阵剧痛。 他痛呼一声,滚落下马,上午被鞭笞的伤口尚未痊愈。他忍着痛从地上坐起。 朱青颜拎着马鞭,一手叉着腰,冷冷地居高临下地看他:“我让你照顾果骝,不是让你享乐来了。玩物丧志你不懂吗?” 佘非忍背上火辣辣,眼里也火辣辣。随即眼前一道影子闪过,腿上又吃一鞭。 朱青颜的喝斥越发严厉:“怎么,训你一句还不乐意了?敢瞪我?” 就瞪她了! 他似乎觉不到身上的疼痛,只是恨恨地看着她。朱青颜越发生气,又是一鞭:“还瞪?” 对,还瞪。 似乎母亲仍在身边瞧着他一般,他不能服软丢了她的脸。 简直是反了。 朱青颜气疯了,鞭子劈头盖脸地抽过去:“还瞪?现在可没人替你撑腰了,你神气什么!” ------------- 若不是素梅的拦阻,或许此时他已经被打死了。 他趴在小屋的床上,眼泪滚滚而下。刚刚素梅替他涂了伤药,还嘱他晚上去朱青颜屋里,劝他忍耐,说什么等二公子出生了,主母就没有心思多管他了。 他也要快些长大,长大了,朱青颜就不敢欺侮他了。 到了中午,他忍着痛去厨房领了饭菜,下午又绑着米袋子在屋边走来走去。最起码往后若是朱青颜打得太狠了,他还能逃得快一些。 天色黑了。 佘非忍忍气吞声地去了朱青颜屋里。 用来洗脚的木盆里是空的,他又去厨房取热水和冷水,调和在水盆里,等水温差不多,他端着比自己的身子还宽沉的木盆,像个仆人一般送到朱青颜跟前。 朱青颜动也不动。 佘非忍挪过去,替她脱下鞋袜,又把她的脚放入水里。她的脚有些窄长,白白嫩嫩,煞是好看。这双好看的脚却从水里弹了出来,啪的一声打在他脸上。 “你想烫死我啊!” 佘非忍抹抹被打湿的脸:“对不住母亲,我再加些冷水。” ------------- 朱青颜的脚总算安生地泡在水里,佘非忍蹲在盆边小心地搓着,提心吊胆地,不知她何时又发神经刁难他。 她却幽幽地说:“非忍,你怪不怪姨母?” “孩儿不敢。” “不敢?” “不,孩儿不怪。” 半晌,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我不信。” 佘非忍咬咬唇,没有说话。 “我也不想打你。你是我姐姐的宝贝儿子,我疼都来不及,怎么舍得打你?我打你......是为了你好。”语气幽幽,声音越来越低。后半句几不可闻。 “是,母亲。” 不知朱青颜此时是什么样的神情,佘非忍低着头,只小心地在水里捏着她的脚掌。他心里恨她,但也不想横生枝节。 偏偏朱青颜似乎嫌他太温顺,失了乐趣。她抬起光润娇嫩的双脚欣赏着,有些得意、有些自怜地叹道:“真替姐姐可惜。” 总算胜过姐姐了。 提起她时,心里不用艳羡和说不出口的嫉妒,终于可以垂着眼去可怜她,可怜她的宝贝儿子了。 她移开脚看佘非忍,他正蹲在木盆前,低着头,低得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见他一双小手紧紧地握着盆沿,总归他的心里是有气的。 若这是个别人家的陌生孩子,说不准朱青颜会怜悯他。 可惜他不是——他是轻视过自己的外甥,是推死她母亲的臭小子,是让姐姐再不疼她的罪魁祸首。 “楞着做什么?替我把脚擦干,不怕我着凉了么?” “是,母亲。” 佘非忍按着素梅的指点,用软布包住朱青颜的双脚搁在小凳上。又挪开木盆,将她的一只脚放到自己的膝上,再取掉软布用力地按压脚底。 原来捏脚不是在水里捏捏就好。 朱青颜又百般挑剔:“太轻了,像个软骨头。” “是。” “咝,这么重做什么?故意的?” “对不住母亲,我按轻一些。” “不要太轻了。” “是。” 无论她怎么刁难,佘非忍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再反抗。她觉着有些无趣,一时沉默了下去。 可沉默久了,朱青颜便觉着心里怪怪的,像是有一种愧疚要从心底里像水草一样地爬出来。可她为何要愧疚?她要把以往受过的气都还给他们。 “非忍,姨母是真为你好。你学会了捏脚,将来若是能攀个高枝,娶个千金小姐回来,你还好这么侍候她,把她侍候高兴了,说不准她娘家还能帮你升官加爵。若是攀不了高枝,你又没有功名,这也算一门手艺,出去总能有口饭吃。你说是不是?” 简直是疯言疯语,对一旁的素梅也听不下去。 更何况佘非忍。 他即便没了生母,也是佘家的嫡长公子,再攀高枝那就是皇亲国戚,即便不是,将来也是要继承家产的。除非佘家破落,或是他被逐出去。 朱青颜是佘家主母,想必不会诅咒佘家败落,那便是心里存了独吞佘家家产的意思。 佘非忍很卖力地按着她的脚底,很想在她脚底板抠出几个洞来,嘴里却回了一句:“是,母亲。” “行了。早些回去歇息吧。夜里头记得给果骝喂草,阿柴睡在马房,他会跟我通报你夜里可曾去了。” “是,母亲。” 佘非忍端起沉重的洗脚盆往外走,正好遇上从外头进来的佘景纯。 “父亲。” 他停下请安,手里始终端着木盆。他是故意的,父亲总算亲眼看见他是怎么被朱青颜使唤的了。 佘景纯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绕过他走了进去,似乎根本没看到本不该出现在他手上的木盆。 一瞬间,失望与惊怒涌上佘非忍的心头。他一松手,哐,木盆脱手而下,浊水哗地泼湿半边地面。他一转身,直扑朱青颜膝前:“母亲,母亲我不是有意的,饶了我吧!别再打我了,再打我要死了!” 他浑身发抖,满脸仓惶。 “母亲,孩儿不是有意的,是洗脚盆太重。看在我用心替您捏脚的份上,您别打我,我以后一定小心。夜里我不睡了,我就睡在马厩里,绝不忘记给果骝喂草。母亲您放过我吧!” 佘非忍号啕大哭,哭着哭着,眼泪喷礡而下。 他真的伤心了。这些日子他在自己家里受的苦,还要这么迂回曲折地告状,够委屈了。 更委屈的是, 佘景纯竟然并未如他预料的那样关心他和斥责朱青颜,而是和她一起,一脸奇怪地看着他,仿若早已看穿他拙劣的戏份。 半晌,朱青颜无辜地望了一眼佘景纯,委委屈屈地说道:“夫君,既然非忍不能体会我们的苦心,要么算了吧?” “说什么呢,”佘景纯温和地回道,“子不教,父之过。朝廷事务繁多,我无暇抽身,只能让你受累。以前你姐姐对他太过娇惯,如今再不管就晚了。他这点小聪明,我这个当父亲的还看不透么?你放心管教吧,再怎么严厉也不为过。” 佘非忍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脏的碎裂。 他恍恍惚惚地出了朱青颜的屋,失魂落魄地回到黑漆麻乌的小屋。虽然没有点灯,他仍能看清屋里的陈设,简陋,破旧,灰暗得让他透不过气。 他抽出床单,连撕带剪成数片布条,又将布条一根根系起,系成一条长绳。长绳甩到梁上,再垂下来,打个结,便成了一个索命的绳套。 他站在凳子上,把下巴搭进绳套...... --------------------- --------------------- 灵山。 灵清观。 “宜宝,来看爷爷的烟花啊!看,看这里!” 上央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爬上墙头,向隔壁的胡不宜发出邀请。他再也没拿出过像样的稀罕宝贝,只会变烟花,变来变去,也就花鸟虫兽这种些玩意儿。 她也看厌了,听着呼唤只是抬了抬头,随即又去撕手里的纸片。 满院飞纸。 白花花的碎纸片随意地散落着。胡不宜身侧还有一沓的纸,正等着她用灵活的小手一张张地撕碎。这些纸,是宣六遥和阿九砍了竹,熬了浆,一张张筛出来晾干成形的。 每一张都得来不容易,眼下就这么被她轻轻巧巧地撕碎、扔散。 简直是暴殄天物。 上央啧啧摇头,手指尖一晃,院里的碎纸慢慢旋转,像一小簇龙卷风似的,慢慢悠悠地旋到胡不宜身边。 她果然被吸引了。 纸卷一滞,变成了两头翘起的弯月,一头还伸出两个直楞楞的角。 “宜宝坐上去。爷爷给你摇木马。” 胡不宜二话不说扔下手中的纸,飞快地跨上纸木马。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祖母桥。 “嘎嘎,嘎嘎--”她开心地大笑。 宣六遥闻声出屋,看着坐在纸木马上前仰后合的胡不宜。 “六遥,你说宜宝什么时候会叫爷爷?”上央一边晃着手指,一边站在墙头后扬声问他。 宣六遥回道:“那得问她自己。” “问她自己?” “是,我也不知她什么时候会说话。” 噗。 上央一口法气泄掉,纸木马失了法力,瞬间还原成千百张碎片,害得胡不宜一屁股跌在地上。咳,咳......三、二、一,准备——开哭? 宣六遥一把抄起她:“胡不宜乖,不哭不哭......” 难得地,她咳了两声便止了声。 原本已经溜走的上央又冒上墙头:“六遥,莫如你施个术让她早些开口说话。我想听她叫爷爷。” 宣六遥正像抱柴禾似的,吭哧吭哧来回晃着胡不宜,毕竟她现在长高了,他不能像以前那样将她抱在臂弯里。他抬头看着上央,一脸为难:“我先替她叫您几声爷爷可好?” “算了。”墙头立时空空荡荡。 第49章 初会灵蟒 一转身,胡不宜乌黑的大眼珠子直直地盯着他,让他想起了仙界时的灵狐,那时它的眼睛跟现在可不一样。 宣六遥看懂了她的意思,她也想早点说话。不过他也没办法,嗓子长在她身上,还能由他管不成? 他摸摸下巴,为难地对她说:“据我所知,一旦说话,前尘往事可都不记得了。” 她立时转开视线,嘴里叽哩咕噜地又去捡纸玩了。 宣六遥把她留给小可,自己又回了屋,等他研究完一个法术后,才发现院子里一直安安静静,没有胡不宜脆亮的尖笑或叫声,也没有小可被她折腾的咆哮与惨叫。 特别反常。 难道小可把她带出去玩了?可她还小,坐不稳龙背,若是在半空中摔下来可就惨了。宣六遥的脑海里出现一滩血肉模糊的小肉饼。 他只觉背上发寒,跳起来冲到门外。 还好,她在。 她正趴在台阶处,认认真真地在纸上写字,用的正是上央给的那支自来神笔。 纸上的字,哦不,是画,像竹叶,又像狐爪印,宣六遥着着,有些懵神。他在脑中翻寻从上古起便有的文字,甲骨文、东巴文、圣书字、甚至连玛雅文字他都搜了一遍,跟她写的都对不上号。 “你在写什么?”他问她。 她撅着屁股,一边认真写字,一边回答:“吖呀。”(写传记。) 啊呀? 宣六遥思索一会,没明白什么意思。她只顾写字,不理他,他便靠着台阶的斜面躺下。 头顶是蓝天白云和清风,身边是安静写字的胡不宜,井台处搁着冒泡泡、玩爪爪的小可,隔壁是自己的先生,会法术的上央,宣六遥觉着这样的日子美极了。他眯着眼,跷着腿,自己把自己抖进了梦乡。 梦里,一串串黑色的泡泡,一条条黑色的鱼游来游去,冰冰凉凉,就跟胡不宜在他脸上画的圈圈一模一样。 当小可昂起头时,它发现宣六遥变成了一个黑人,惊得哐地打了个喷嚏。 小小的院子刹那间起了狂风暴雨,狂风卷起满院纸片,纸片上画着朵朵狐爪。宣六遥在暴雨中睁开眼,仓惶间抱紧才在自己脸上画画的胡不宜,两人被迅即涌起的大水冲到了西墙边。 大水来得快,去得也快。 下一刻,闯了祸的小可将大水吸净,宣六遥和胡不宜湿答答地站起身,望着地上四散的纸发呆,纸上的狐爪印成了一块块模糊的墨团。胡不宜辛苦写成的传记,没了。 连她手上的自来神笔,也秃了。 这一日,小可躲在井底下再没出来,上央睡在橱柜里,只有宣六遥无处逃离,只能在胡不宜的哭声里昏昏欲睡。那哭声,令天地齐暗、星辰失色。 也不知何时,总归已是夜深,宣六遥坐在台阶上,胡不宜站在他跟前,他搂着她的腰睡得正香,浑然不觉哭声已止。天幕上重又星辰闪烁、圆月高挂,院中轻风阵阵、安逸静谧。 胡不宜觉着再不睡,天就亮了。 她抱住宣六遥的头,下巴抵着他的发束,就这么站着睡着了。 ------------- ------------- 佘非忍把下巴搭在绳套上思索着,自己该追随母亲而去,还是忍辱负重等待有朝一日报仇? 两条路都不好选。 绳套的那边站着母亲,母亲神情悲切,不知是希望他去,还是希望他不要去?佘非忍心想,不如去吧,想必母亲在那边也孤独得很,好歹母子相伴,黄泉路上也热闹些。 他一狠心,把脖子伸得更往里些,粗砺的麻布蹭在娇嫩的肌肤上,总觉着不很舒服。他用手抓紧布绳理了理,余光中有一团白色正从房梁上朝自己而来。 他斜了眼望去,眼前突然出现一对乌黑溜圆、诡异的眼睛,他吓一跳,脚一踢,脚下竟突然空了。 他身子一坠,顿时一口气堵在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眼前一片发黑,黑里又冒着五彩斑斓。他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是双手双脚已不听自己的使唤。 原来死是这么痛苦。 早知如此,他就不死了。 可是来不及了。凳子已被他踢翻,他的命全都悬在那一截布绳上,连半口气都无法呼吸。 救命。 他拼命想从嗓子里挤出这两字,可它们依旧被堵住,硬得像碎裂的石块滋啦滋啦地磨着他的喉咙,疼得他直翻白眼。 突然一阵凉风扫过。 他只觉腰身被什么东西箍住一般,身子往上一抬,随即直直往后仰倒。喉咙口却是一松,那口气总算吐了出去。 等觉察到背上、颈上火辣辣的疼时,他已躺在冰冷的地面。 用布条系成的绳子仍悬在梁上轻轻晃荡,那长了眼睛的白色东西已经不见。是它救了他么? 那是个什么东西? 佘非忍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躺了半宿,全身各处的疼痛慢慢褪去,只是喉咙口仍似肿了一般,难受得紧。 他慢慢爬起身,蹒跚着往马厩走去。 既然没死,那就得去喂果骝。 马厩里有一间小屋,是阿柴住的。他不肯服侍佘非忍,又无处安顿,便到马房来了。但他并不在,约摸偷懒去了。 佘非忍进了马厩,抱着果骝的脖子流了好一会泪:阿果,我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只有你了。 ---------------- ---------------- 雪落无声,踏雪有痕。 灵山脚下,有一串马蹄印,蜿蜒延至京城的东门。 进了东门,便没了蹄印。 因为京城是大梁朝的都城,人多,城也阔气。街巷全都青石铺地,有些还雕了精美的花纹,每日更有人清扫,不说雪,连粒尘埃也找不到。 宣六遥和阿九牵着马慢步走着。 他回来探望傅飞燕,把胡不宜留给上央看管了,毕竟带着个两岁孩子不方便。 还是太平好啊,他看着平静而热闹的街景有些庆幸。在轮回的二十多世里,这一世算是难得的安稳舒适了。 脚下的青石板路干干净净,只有一层微薄的湿。 这湿上,却突然出现一个小孩。 他是被人从旁边的店铺里推出来的,踉跄几步扑倒在宣六遥跟前。穿着一身不合身的宽大棉衣,一抬头,竟肤白唇红、清清秀秀,看上去约摸六、七岁的年纪。 却也可怜得紧。 宣六遥赶紧扶起他,只觉他的手冰冰凉凉,眼神更是冰冷。旁边推他的小二还在不客气地斥责:“买不起翻什么翻?” 宣六遥皱了眉头,大梁朝治下还有如此刻薄之商家?抬头望去,原来是一家书局。 书局之人整日沾染书香,却行市侩之事,他更不悦了,温言回道:“他要买什么书?我替他付。” 却觉手上一松,那小孩已转身离去,连声谢也不曾留下。 小二鄙夷地望了一眼:“公子身子下人命,我看要不了多久就是乞丐命了。” 见宣六遥楞怔,又见他是个周身气派的人,小二便多了话:“看不出来吧?他爹是当朝尚书,却落得这副田地,听说他身上有妖气。” “啊?”宣六遥又是一楞,“哪个尚书?” “还能有哪个尚书?就是那个夫人寻死又把小姨子讨进门的那个呗。”小二回了句,转身进了店。 ------------- 上次回晚晴宫时,院里辟了一小块种疏竹,傅飞燕曾说过会有一对仙鹤,眼下果然有了,通体雪白,只头顶一坨鲜红,足红腿细,贵气极了。 傅飞燕正坐在院中看着仙鹤对舞,她今日穿了一身宽大的金丝蓝袍,雍容华贵,眉间带着一层淡淡的落寞。 仙鹤是好看,又稀罕,可哪有她的儿子稀罕好看?可是儿子在百里之外的灵山上,不算远,可也一年见不上一回。这宫里,便显得冷静寂寞,这皇太后,便当得有些强颜欢笑。 可是还得当着。 当着皇太后,儿子虽然遭贬,好歹也有个身份在,不至于被糟践得一败涂地。 正呆呆出神,眼前一暗,一双手轻轻遮在她眼前。 这手,摸着细嫩嫩、光滑滑。 谁这么大胆?满宫的人看着,竟然没一个出声? 她的心猛然一跳,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强装镇定地坐着不动,看身后的人如何收场。果然那人终于笑了一声,松开手转到她的跟前开口唤道:“母后。” 原是宣六遥悄摸摸地进来,又示意宫人不许出声,想跟傅飞燕开个玩笑。 想不到傅飞燕竟如此有大将之风,不动如山。然而下一刻他便被搂进怀里,额上叭的一声,竟是被她亲了。 众目睽睽之下。 好歹他如今也十一岁的小少年了。 纵使他其实是已历经三千年的上仙,论脸皮也不算薄,仍是臊得满脸通红。 傅飞燕总算放开他,又上下打量着,良久,满意地点点头:“可以订亲了。” “订什么亲?”他有些意外。 “母后这阵子一直琢磨着,你被欺压得抬不起头是因为势力不够。我娘家不争气,派不上大用场。正好,我听说封宰相家有个四小姐比你小两岁,尚未定亲,不如与他联了姻,让封宰相在朝堂上逼一把圣上,让你回来。” “不要吧?母后。” “要不要,不是你说了算。” 宣六遥一口气噎住,自己的亲事不是自己说了算,那是谁成亲? 傅飞燕的心思又转到了别处:“既然你回来了,去见见梅太后吧。我已经想办法跟她亲近了,只要她松了口,你铁定能回。” 宣六遥盯着这个为了能让他回来已有些魔怔的女人,想了想,罢了,随她吧。 第50章 素梅被逐 从东边的晚晴宫到西边的绿染宫,来回不过八百步。 傅飞燕的裙裾扫过纤尘不染的雕花玉石路,玉石是泛青色的,从云胡国还要往北的雪翼国驮运而来。 雪翼国的国土上,常年覆盖着洁白的大雪。大雪下的土地里,埋藏着深不可测的玉矿,平阳国师千里迢迢派出人马,用千匹绫缎、万箱瓷器,换回了千吨青玉,铺造在皇宫各处——还有他自己的府里。 宣六遥注意到了这新换的玉石路,心说不过一年时光,这宫里倒是旧貌换新颜,看着漂亮了许多。只是为了这一层亮色,花了多少费用,劳了多少人力。 在这背后,可有人为此背井离乡、家破人亡? 某一世的记忆又浮上心头。黄沙满天,前后看不到头尾的长队,长队里,衣衫褴褛的劳役们俯着身子,拖拽着装满玛瑙石的板车,他们正将这些玛瑙石,运往当时的某个园林,以便皇帝与后宫嫔妃们在园林避暑时能更心情舒畅。 他当时,是一个押队的小将领,见着谁落了慢,便将马鞭抽过去,督促这些可怜的劳役赶上。 是的,他有时也是一个恶人。 谁说神仙的过往不沾一丝尘埃?淤泥中来,洁净处去,也是修行。 ---------- 绿染宫从外头看,和晚晴宫几乎一样,尺寸相同,红漆所刷,却有缕缕清香入鼻。仔细看,漆后的木头却是用了名贵的檀香木。 大门里,玄关处直通寝宫的地面用大小一般的玛瑙石打磨成圆状镶嵌而成,微微凸起,华贵又风雅,走路时略有些硌脚底,却竟然舒服得很。院里养了两只孔雀,一白一绿。白的胜似雪,绿的荧胜玉。见着人来,孔雀屏开,尾羽金光点点,令人惊叹。 端的比晚晴宫气派许多。 傅飞燕垂着眼,嘴角扯着勉强的笑,显然这些她都看在眼里,却发作不得。毕竟梅紫青是圣上的生母,有平阳国师撑腰。 寝宫门口,只站了两个宫女。理当出来迎接的西宫皇太后梅紫青,倒像是接见位卑的太妃,大剌剌地坐在正屋的椅榻上,面前一副黑白棋盘,手里拈着一只棋子,口里随意招呼着:“姐姐来了呀,正好,缺一人对弈呢。” 像是傅飞燕上赶着来陪她下棋似的。 并不是今日才如此。从前先皇在时她便这般倨傲。 傅飞燕的眼里掠过一丝不悦,却仍是笑着:“六遥回来了,他要过来跟你请安,我就陪他一起来了。” 梅紫青这才抬起眼,锐利的目光在宣六遥身上转了一圈:“出落得这副好模样,让我想起我苦命的三今和四年了。快快赐坐。” 傅飞燕略略变了脸色,她还想起她的一梧和两桐呢。 宣六遥镇定自若,谢过坐下。 他已想明白梅紫青倚仗的是平阳。而平阳已经掌握了宣五尧,没必要再来对付他,再说了,他这个皇子只要不“兴风作浪”,说不准何时平阳还要用到他。 两个女人开始和和气气地闲扯,说来说去便说到宣五尧和宣六遥的婚事上来。 “姐姐,你还别说灵山清静无聊,让六遥给你生一堆孙儿,可不就热闹了?六遥不是跟着上央在山上修道嘛,学的和钦天监的活差不离吧,那监正的孙女年纪和六遥合适,不如让圣上作了这个媒,倒也是喜事一桩。” 傅飞燕的脸色红了又白,咬了咬唇又笑道:“六遥年纪还小,不着急婚事。不过妹妹说得对,六遥是学了一些道术。” 她又凑近梅紫青,神神秘秘地低声说:“圣上也到了该选秀的年纪了,到时送上来的适婚女子啊,最好先看一下她的命格。命格好,不但享福旺后宫,还能开枝散叶,子孙满堂。命格若是不好,那女子自己短命夭寿倒也罢了,只怕扰得后宫不清静,也乱了圣上的心情。” 梅紫青的眼神顿了顿,似乎有些动心。半晌,她微笑道:“也是。到时让国师或钦天监正把一下关,好好挑一挑。” 傅飞燕啧了一声,却未说话。 似是有话未说。 梅紫青勉强问道:“怎么,不妥么?” “也没什么不妥的......好得很。”傅飞燕笑了笑,故意端起茶盅放在鼻下慢慢闻,在唇边绽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屋里安静下来。 两个皇太后各自沉默着品茶,眼里皆有所思。 宣六遥坐在客座,目光落在屋内摆放着的两篮瓜果上。尚未出冬,绿染宫里却是鲜果满篮,果香随着炭火的热气四处弥漫,闻着舒坦得很。 刚才傅飞燕低声说的话,他听得不太清晰,也不太留意。却听梅紫青放下茶盅,斩钉截铁地说道:“此事就劳烦六遥了。” 哎? 他吃了一惊,什么事? 傅飞燕瞥了一眼梅紫青,心有灵犀地惋尔一笑:“一笔写不出两个宣字,到头来还得兄弟齐心。” “是。”梅紫青笑得有些勉强,又想起什么,提醒道,“到时把封宰相家那个丫头的生辰八字好好看一看,若是没什么差错就选进来。” 傅飞燕一楞,旋即笑道:“妹妹真是好眼光。” ------------- 晚晴宫。 “母后这是给孩儿揽得什么活?我还真成了算命的道士了?” “不这样,你如何回来?” “看八字,平阳和钦天监正都会,如何用得到我?” “她们母子什么都听平阳的,你以为她们是真心想听啊?没办法罢了。这回好不容易有机会拓张自己的势力......那钦天监正,不也听平阳的么?......这事刚提起来,到操办还有段时日,你先好生歇着吧。” --------------------- --------------------- 佘宅。 佘非忍蹲在朱青颜面前,正乖顺地给她按脚。 他今日溜去书局,是想看看脚底哪些穴位不能按,按了会生病或出毛病,比如落胎——他便好好在那些穴位上做文章。 可惜,店小二狗眼看人低,知道他身上没有铜钱,把他赶了出来。 他只能闷着头,用劲按着朱青颜的脚底,指望着误打误撞,给她按出些什么来。 朱青颜也低着头,惬意地看着他因用力而一点一点的头顶,嘴角抿着掩也掩不住的得意。 “非忍啊,姨母也是为了磨练你。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说是吧?” “是,母亲。” “往后你弟出生了,我希望你们兄慈弟悌,和睦相处。你呢,好好待他,他将来也会好好待你。你说是不是?” “是。” “听阿柴说,你有两晚未曾去喂果骝?” 哎? 这好好的,怎么又像要找事了? 佘非忍小心翼翼地回道:“孩儿有去。大约是阿柴睡着了,未曾听见。” “你是说阿柴睡着了?” “是。” 朱青颜侧头吩咐素梅:“你去把阿柴叫来。” 这......有必要嘛? 素梅有些犹豫:“这会儿会不会晚了些?” 偏偏朱青颜就是想生事,声色俱厉:“晚了些?你觉着晚了些?” 素梅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匆匆出去。 朱青颜也就沉默,只嘴角往上提着,冷笑从她的眼里倾泄而出,像一根根针似的,扎得佘非忍浑身冰冷,却又热血上涌。 他想把洗脚盆扣在她头上,看她满头满脸一身脏水的狼狈,也想掐住她的脖子,让她好好尝尝自己差点自尽而死的滋味,更想冲去抽屉拿一把剪刀出来,在她的身上捅上十个八个的眼子...... 但他看了看自己尚显细嫩的手掌,连按个脚也被朱青颜嫌力气小。 ----------- 阿柴来了。 瘦巴巴、零仃仃地跟在素梅后头。 朱青颜微眯着眼问他:“你之前说小公子有两次夜里不曾喂果骝?” “是。” “小公子说是你睡着了。” 阿柴扬起似一颗干枣核的脑袋:“主母,小的每夜警醒,不可能听不到小公子的声音。” “可小公子既然这么说了,想来你也有错。本月的月银扣去十文。去吧。” 一言不合便被扣月银,本来也没几钱。阿柴气得梗着脖子,喘了两口粗气,无奈,只得狠狠地瞪一眼佘非忍,转身走了。 朱青颜微微一笑,又看向他:“我这是在阿柴面前给你面子。你的错,也是要罚的。” 随即,她头也不回地吩咐素梅:“鞭十下。” 屋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到窗外擦过的风声。素梅并未如往常一样听了吩咐就动手。她站在一旁动也不动。 朱青颜诧异地朝她挑起眉:“素梅?” “二小姐,不是已经罚了阿柴了么?” “叫你打就打。” “若是阿柴有错,小公子便没错。” 素梅这次也似犯了倔,偏偏当着佘非忍的面让她下不来台。 朱青颜瞪了她一会,突然上前打了她一巴掌:“你滚,滚回朱家去。在那儿每日替我母亲上香、擦牌位,让我母亲看看你对我有多忠心。滚,快滚!” 素梅捂着脸,眼里泛起泪花。 ------------ 半刻后,佘非忍站在宅子门口,望着素梅在夜色下背着一个小包袱凄楚地离去。这宅子里最后一个对他还有一丝恻隐之心的人,也走了。 他在门口站着,心里空空洞洞,迷迷茫茫,如这看不清前路的夜,不知还会不会有日光。 “啊!” 夜色里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 素梅? 第51章 佘家命案 她怎么了? 遇上劫匪了? 佘非忍想也未想追了出去,芦花鞋在石板路上啪答啪答地脆响。他并未想到自己也不过七岁,若是真有劫匪或其它危险,他过去也不过白送人头。 冷清的巷道,素梅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双眼不甘心地睁着,迷惘地望着混沌的天空。一道瘦小的黑影从她身上飞速窜起,迅速消匿在黑暗里。 “素梅姐姐,素梅姐姐,你怎么了?” 不管佘非忍怎么拍她、摇晃她,她都没有了任何反应。 她身下并无血迹,只是耳下的脖颈处,却有几道抓痕,还有两个小小圆圆、或许有些深的血窟窿。从那血窟窿里,正缓慢地流淌出在夜色中显得乌黑的血液。 身后传来噼里啪啦杂乱的脚步声,还有火光摇晃着,越来越近。 不是佘家的人,是巡夜的兵士。 京城一向算是太平,突然一下子出了人命案,兵士们紧张起来,冲着佘非忍喝道:“怎么回事?” 他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只知道:“她死了。” “我们当然知道她死了。她怎么死的?” “我也不知。她才出去没一会儿,就听到她的惨叫,追过来时她已经死了。” 他们拎开他,在火光下搜他的身。他身上并无任何凶器,连着脸上的悲伤与泪花,也是真的。火光又移向素梅的身子,士兵们也发现了她脖颈处的伤口。 那伤口,甚是可疑。 非刀非剑,倒象是被野兽咬了喉咙而死。素梅随身带的小包裹,结子打得整整齐齐,打开来,两小锭银子和几串铜钱仍在,又不像是打劫。 士兵们沿着街巷搜寻,也不过白白地来回走了一遭,一无所获。 素梅的尸体,冷冰冰地地上躺着。 佘非忍缩在一边,靠着墙看着那些士兵走来走去,交头接耳,却似乎没有一个主事的查案大人。夜里已经很冷了,刮过来的风呼呼作响。 佘宅没有人出来查看动静,或许他们并不知道是素梅出了事。 他想起那道黑影。那黑影倒像是一只四足长尾的畜生,但是不能确定,没有人再来问他案子的细节。他不知要不要跟他们说,跟谁说。 越坐越冷,越冷越困,他想起还要回去喂果骝,要不然朱青颜少不得又要责难他。可是他又不忍离去,素梅是因为帮他才被逐,才会深夜出门遇害,他怎么忍心就这么丢下不管。 这些兵士们不知还要讨论多久,听他们说话间似乎在等一个姓铁的总捕头。 他缩到墙边,蹲下抱住自己的膝盖,眼皮像被米浆粘住似的,他的意识陷入了黑暗之中。无边的黑暗,前头只有素梅的身影在不停地往前走。她走啊走,走得停不下来。 “素梅姐姐,你去哪里?” 他似乎就在她身后,忍不住出言相问。 素梅缓缓地转过身来,脸色煞白。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只猴子,它的牙齿牢牢地扎进她的血管,吸得滋滋作响。那猴子的眼睛骨噜噜向他转来...... 猴子? 他顿时惊醒过来。 然而眼前的街道空空荡荡,那些兵士们、素梅的尸体,都不见了。 难道之前的一切都是他在做梦?素梅没有死? 可是,尽管夜色沉沉,他还是看见了刚才素梅躺着的地方,有几滴粘稠的血迹。那些血,是从她脖子上的血窟窿淌下的。 大约兵士们没有在意缩在墙边睡觉的他,已经带着素梅的尸体走了。 左右望望,黑暗中的街道有些瘆人。他飞快地溜回佘宅,关上大门,总算觉着安稳了些。 也只是安稳些罢了,随即铺天盖地的沮丧涌上心头。素梅是个好人,可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母亲也是个好人,为什么她也没有好报?那些帮过他的人,都没有好报。这宅子里对他肆意打骂的朱青颜、冷眼相待甚至落井下石的仆人们,却都活得好好的,滋润得很。 难不成在这世上,越是坏,过得越好么?他一路思忖,不自觉地拐进了马厩。他心里记挂着要给果骝噮夜草。 马房的小屋里传来阿柴的呼声。 寒冷的夜晚,人们总是睡得很沉。就像阿柴说他没有喂草的那两晚,也只是因为睡得太沉,而他的脚步太轻。他原本想着不吵醒阿柴,未曾想到却成了罪状。 说到底,是因为阿柴,素梅才会死去。 佘非忍的心里阴阴冷冷,似乎有一条黑色的河流在他心底淌过。而从那阴黑的河底,有几根针似的仇恨,悄悄地浮了上来。 他转过身,向阿柴睡觉的小屋缓步走去。 小屋的门没有拴上,他轻轻一推,门就开了。阿柴的打呼声更清晰了,一起一伏,显然睡得香得很。 若是此时手里有把刀,他大概就刺上去了。 可是他没有。 厨房里有。 黑暗而寂静的佘宅,佘非忍默默地走在马厩往厨房去的路上。 到厨房之前,杂物间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曾经见过下人们把一些铁鍬、铲子之类的工具放在里边,若是有那种尖尖的,能钉出像素梅脖子上血窟窿那样的铁器,那就再好不过了。 哦,是铁叉。他想起这种农具叫什么。 杂物间没有锁门,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有灰尘在门后扬起,佘非忍捂着口鼻闷声咳了一下。他左右望望,夜色中,屋子、杂树影影绰绰,似藏着看不见的鬼一般。 心里有鬼,心外便也起了鬼。 他觉着有一双眼睛躲在那些阴影里,在默默地盯着自己。 佘非忍压压胸口,告诉自己:世间无鬼,都是自己吓自己。他跨过门槛,在满屋的杂物里仔细寻找,果然被他发现了一个铁叉,很长,很长——长得几乎有一丈。 若是扛着这铁叉去钉阿柴的喉咙......他伸手握住它,往外拉了拉,想要试试有多重。 哐啷啷! 他吓了一大跳。 铁叉子连带着靠在一起的铁铲、铁锹一起往下落去。铁器落地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恍如雷响,连绵不绝,直让他疑心下一刻全宅子的人都要赶过来了。 他窜出杂物间,窜进不远处的一棵矮树后,只觉手软脚软,心脏在胸口呯呯地跳,几乎要蹦出来。 许久,没有人过来察看动静。血液也慢慢地回到足底。 算了,先......不杀阿柴了。 佘非忍在黑暗中鼓气的勇气,又在黑暗中尽数泄了。他想再去马厩,却是看一眼都觉着害怕,似乎阿柴的小屋里睡着的,便是那只咬喉咙的猴子。 他溜回自己的小屋,第一次觉着黑暗和寂静是多么让人觉着恐惧。 此时的他特别希望有一个可以信赖的大人陪着他,不,不信赖也没关系,只要是个人,不杀人的人就可以了。只要陪着他,让他觉着安心,哪怕屋外是那只猴子,也好过他一个人。 他缩在被子里,发抖到天亮。 直到有人掀开他的被子,他不知何时已沉入梦乡。 天已大亮。 一个身材高大、气势威严的带刀男子站在床前,他看着约摸二十多岁,一双灰蓝眼睛如幽远的湖泊,很是与众不同。他直勾勾地盯着佘非忍:“你是佘非忍?” “是。” “我是八扇门总捕头铁星蓝,有话要问你。” “......是。”佘非忍赶紧起床,规规矩矩地站着,才发现屋里还站着几个捕快。 “昨晚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一只猴子,挂在素梅脖子上。” 这是铁星蓝未知晓的,他的眉头一皱:“猴子?挂在脖子上?” “是。” “他们问你时你怎么没说?” “这......”佘非忍一时语塞,这本来也只是他的一个梦。只是在脑子里盘旋了一夜,铁星蓝问了便随口说了出来。 铁星蓝一挥手,让捕快们在屋里搜寻起来,自己蹲下身子直直地盯着佘非忍,企图从他的眼里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 两人却是势均力敌。 铁星蓝从未遇过能被他盯着却不惧怕的孩子,且那孩子的眼底,有一种让他觉着不安又危险的东西。 他不知是什么。 捕快们将屋里搜得仔仔细细,但屋子不大,东西很少,很快便搜寻完毕,却是一无所获。 铁星蓝若有所思地站起身:“走,去马厩。” 去马厩做什么? 难不成这事还要找阿柴作证? 佘非忍莫名其妙地被拎了过去。 马房外围了一群仆役,都在往里瞧着,似乎有什么稀罕似的。 “让开!”铁星蓝拎着长刀喝了一声。 仆役们互相推搡着让到一边,佘非忍跟着铁星蓝走了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槽后的干草上躺着一匹马,那马毛长体短,半身的鬃毛湿答答地粘在一起,连着身下的干草都是乌黑的一大片,有几只苍蝇在上方不断地盘旋停留。 阿骝? 他冲过去,泪水一下子泛了上来。 果然是果骝,它的脖子上,有三个赤黑的血窟窿。 他一下子想起杂物间里那把有三个铁齿的叉子。是谁取了那把铁叉钉死了果骝?! 悲愤充斥了他的胸膛。 他终于忍不住,站起身冲着围观的下人们大声喝问:“谁干的!” 他只觉着愤怒与悲伤,果骝在他在佘宅唯一的慰藉了,是谁,连这最后的慰藉都不肯给他留下?他们是想赶走他、想逼死他吗?明明他才是佘家的嫡长公子! 他的果骝,他们怎么可以杀了它?! 眼前蓬地燃起一片绿光。那绿光如雾般流淌,如蛇般盘旋,恨不得长出爪子冲向那些可恶的仆役们把他们一片一片地撕碎。 第52章 化妖之术 众人低低地惊呼一声。 因为他们看到,佘非忍的眼里,有一圈绿色的诡异光芒。原来佘小公子真的是妖异! 只是,仅此而已。 他们知道佘小公子爱吃蚂蚁,会用妖法捉了鸟儿生吃,却也未见他有什么本事对付活人。也或许,眼下他长本事了,在背人处可以吃活人了。 他们齐齐恐慌地退了半步,却又唯恐落后地挤上去要看八扇门如何捉了自家的公子。这里这么多人,还有八扇门在,佘小公子再厉害,总也吃不到自己头上。 哗啦! 佘非忍突然觉着身上一阵发紧,他低头一看,一条闪着暗光的铁链紧紧地缚住了自己,两条手臂被夹在身旁,却是动弹不得。铁链的另一头系在铁星蓝的手腕。 铁星蓝并未给他申辩的机会,转身往外走去。佘非忍挣了挣,链条缚得没有一丝空隙,而他的两条腿,也身不由己地迈了出去。 穿过人群时,他抬眼一瞥,正看到阿柴从人群后投来幸灾乐祸而侥幸的目光。他心里硌登一下,脑海里浮现出阿柴在夜色中举着铁叉捅向果骝的模样,果骝脖颈上血窟窿的边缘有厚薄,是自上而下斜斜扎下,窟窿的大小,像是铁叉扎进一大半,却也未没入其根。 倒像是阿柴这种个子瘦瘦高高、力气不算特别大的人干的。 佘非忍飞快地回身再望一眼。下人们互相交头接耳地说着话,阿柴与一个名叫阿七的仆人正挤眉弄眼,嘴角浮着得意而恶狠的笑。 -------------- 皇宫。 宣六遥去御书房跟圣上宣五尧请安,正遇上平阳国师急匆匆地出去,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御书房内,没有平阳在侧的宣五尧显然放松了许多。他坐在案桌后,拿着一本奏折神情轻松地颠来复去地看,但似乎也只是在欣赏字体的秀美,心思并未钻进里头。见着宣六遥来,他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来:“六弟,你快来,正好有一桩奇事。” “什么奇事?” “昨晚京城里出事了。” 出事了这么高兴? 宣六遥心里有些嘀咕,圣上莫不是猪油蒙了心吧?他问:“是什么事?” “佘尚书家的婢女死了。” “哦......怎么死的?” “被佘小公子咬死的。”宣五尧压低了声音,明明眼里很是兴奋,却掩着嘴,露出一脸害怕。 “哦......啊?” ----------- 八扇门。 离皇宫很近,几步路就到了。 平阳前脚进去,得知消息的宣六遥后脚便跟着进去了,他是奉了圣旨前来打探八卦。他看到尚书佘景纯愁眉苦脸地站在一个牢房外头,想来那便是关押他儿子佘非忍的地方,宣六遥跟他打过招呼,走进牢房一探究竟。 这是一个单独的牢房,里头只有一只大铁笼。 笼色漆黑,衬得笼里边佘非忍的脸色格外苍白,他望向从门外进来的宣六遥时,乌黑的眼里闪过一道亮光,却立时黯淡了。 平阳和铁星蓝面朝铁笼站着,听到动静,两人都回了头。 平阳看了一眼便回转身,继续盯着佘非忍。 而铁星蓝的眼睛蓦地睁大,他迅速瞥了一眼平阳,随即朝宣六遥拱了拱手,侧转身斜斜地对着笼子。这样,余光里平阳和宣六遥的动作都能尽收眼底。 宣六遥微微点点头,不跟他搭话,也只面朝铁笼站着。他要看平阳如何审案。他是不信佘非忍会咬死人的,佘非忍虽是灵蛇转世,但转了世,他就是肉体凡胎,连颗长牙也没有的。 牢房里此时有四人,包括佘非忍。 都沉默着。 心情各异。 良久,平阳低哑了开了口:“佘尚书可在外头?” “在。”铁星蓝回道。 “让他进来。” “是。” 不一会,佘景纯忐忑不安地走进来,行过礼,亦站在铁笼外,隔着黑色的铁栅看着儿子,心里又心疼又惊惧。突然他的脸色惊恐起来,手抬起指向笼里,张着嘴,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如筛糠...... 因为,原本安静坐着的佘非忍变得脸色狰狞,唇里伸出两颗雪亮的獠牙,他四肢着地,形同一只猿猴飞快地冲向铁栅,狠狠地一口咬下。 “呵......” 他的喉咙里,是凶猛的低吼。手紧紧抓着铁栅,几乎要拧出一道弯痕来。 凶手!咬死素梅的凶手现形了! 铁星蓝唰地抽出长刀。 佘非忍似受了恐吓,立时松开铁栅,灰溜溜地收回獠牙,继续蹲坐在笼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们。佘景纯也发出两声“呵--呵--”,他想哭,又想笑,想替儿子申辩,却铁证如山。 终于,他面如死灰,跌跌撞撞地走了。 平阳长叹一声:“定案吧。” “是。” “等一下!” 横空里却有人拦阻。 平阳和铁星蓝齐齐转脸,看向一旁的宣六遥。 “皇殿下有何异议?” “凶手另有其人。” “哦?”平阳眼里闪过一道凶狠,“谁?” 宣六遥仰脸直视两人:“要查。” 平阳的脸抽搐了一下,冷冷说道:“皇殿下,佘尚书曾做过你的先生,你想袒护他家的公子情有可原。但此事非同小可,即便老夫手下留情,将他放了过去,也是留下祸患。” 宣六遥很是平静:“他不是凶手。若把他定了罪,就把真正的凶手放过去了。” “殿下何来此说?” “眼下我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还请国师再好好彻查。” “彻查?还要如何彻查?”平阳冷笑一声,“不如我请奏圣上,这案子交给殿下来查。” 说着,他一甩袖,扬长而去。 宣六遥一脸楞怔:说你了么?还不高兴了? ------------- 他都没戳穿平阳:佘非忍变身之时,他开了天眼,却看到佘非忍好端端地坐在原处。不过是平阳使了障眼术,用来唬佘景纯和铁星蓝罢了。 为了结案,连同僚的孩子都能牺牲! 宣六遥愤愤不平地回了皇宫,随即接到圣上旨意——这桩命案交给他来查了。 这平阳,真是说话算话。 ------------- 他只能再回八扇门,调出卷宗,又去那棺材似的停尸间里查看素梅和果骝的尸体。 八扇门很是尽责,连与案子相关的果骝也抬过来了。只是明眼人一看,素梅和果骝的伤口是不一样的。 他抬眼看看在一旁候着的铁星蓝,只是眼色示意了一下,铁星蓝立时回答,却是避重就轻:“婢女脖颈上的血洞与佘小公子的獠牙对得上,佘小公子自己也承认,事发当时他与这婢女相隔不远,差不多是在同一处。” “差不多?” “皇殿下,凶手不说实话也属寻常。” “若他是凶手,他何必留在那里?当时是夜里,若他说自己在屋里睡觉,此事不也跟他没了干系?” 铁星蓝心虚地低了头:“或许他想行险招,毕竟......还是个孩子嘛,想得不一定如皇殿下那么周到。” 宣六遥白了他一眼,沉着脸出了停尸房,去了关押佘非忍的牢房。 ----------- 佘非忍仍穿着那件不合身的宽大棉衣,笼着袖坐在铁笼里。他抬着眼打量着宣六遥,他当然记得那是在书局门口碰到的少年公子,想不到此时又出手帮他。 真是吃饱了撑的。 当然他只在肚子里说,脸上,却是乖顺得很。 宣六遥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心内却有些感慨。这便是灵蛇转世,灵狐因为它而跟着他投胎成了胡不宜。原本他觉着胡不宜与佘非忍一定会有机缘相遇,想不到,这机缘说不定就是他。 他不动声色,只温声问道:“我看你说,看到一只猴子咬死了素梅?” “是。”佘非忍低低回道。 “你再仔细讲讲。” “这......只是一个梦。” 佘非忍把那日的情形从头到尾又讲了一遍,包括他在梦里看到的。 宣六遥蹲在笼外,低着头思索起来。半晌,他站起身,抬脸冷静地看着铁星蓝:“查猴。” “啊?” ------------- “素梅脖颈的伤口浑圆,里窄外宽,符合齿状物咬噬。相隔寸许,此物并非庞然大物,若论体格,与猴倒也接近。既然眼下也无别的头绪,不如就从猴开始查起。” 铁星蓝看着面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小少年,有些犹豫,却见对方从怀里掏出一卷明黄的卷轴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那是令宣六遥查此案的圣旨。 铁星蓝立时低下头,斩钉截铁地回道:“是!” ------------- 一日之间,京城里贴满猴子的画像和悬赏。猴子的模样,是根据佘非忍所说的,个子娇小,全身黄毛。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竟不知京城有如此多的猴子。八扇门前头的院子原本是用来气派,宽阔得很,此时满满当当,全是人头与猴头,转来转去,东张西望,猴声叽叽,人声喳喳。简直是人猴不分,人猴一家。 倒也不全是黄毛猴,尽责的捕快们大约是把全城的猴都赶到八扇门来了。 它们个个穿着绫罗绸缎,有的还戴着帽子,亮闪闪、明晃晃。有些被抱着,有些被背着,有的在主人肩头蹲着,更有甚者,嚣张到直接蹲在主人头顶,一双脚丫牢牢扣着发束,像是一顶猴皮帽。 铁星蓝抱着双臂皱着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布袍子,又瞄瞄猴们的衣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 宣六遥个子矮,只能站在一张宽椅上,才能和铁星蓝一起望过去,下头几乎分不出谁是猴,谁是人。 两人交头接耳:“到齐了没?” “到齐了。” “好,开始。” 第53章 审猴大会 铁星蓝挥了挥手,“哐”的一声锣起,刚刚还窃窃声、嘻笑声、猴叫声嘈杂纷纷的场地刹时安静下来,众人和猴的目光聚集在宣六遥和铁星蓝身上。 “脱衣--”一旁的令官喊了一声。 众人楞了一下,放下猴,纷纷开始脱衣裳:帽子、皮毛大衣、棉外衣...... 铁星蓝瞥了瞥令官。 令官意识到自己喊得不清不楚,重喊一声:“猴子脱衣,人不用脱--” 众人又是一楞,纷纷穿上衣裳:棉外衣、皮毛大衣、帽子......然后扒下猴子的衣服,猴子的一身皮毛被露了出来。 场上的猴子品种不同,颜色各异,有几乎全身金黄的猕猴,有灰混黄的赤猴,有绿杂灰的长尾猴,还有长得稀奇古怪的红脸猴、全身漆黑顶着一头白毛的不知什么猴...... 大小也不一样,有的几乎与人同宽,有的瘦小正好抱在怀里,最小的被捧在手心里,用茶碗盛着。 如此盛况,怎能缺了佘非忍? 铁星蓝早已差人将他拎了过来。此时他一把将佘非忍拎上宽椅,让他站在宣六遥身侧:“佘小公子,你认一下,哪只跟你梦里见着的相像?” 佘非忍跟他们一样,也看花了眼:“太多了,看不清。” 他伸长脖子,只见猴头、人头混杂一起,都睁着眼睛瞧着他,看久了便觉得人、猴长得一样,连?雄都难辨。 唯有人群前头站着的一个八九岁的稚童,睛如点漆,清清亮亮,怎么看都是个人。他的手里牵着一只黄毛猴,看那颜色大小,与梦中所见颇为相像。不过那黄毛猴乖乖顺顺地站在稚童身旁,眼神看着很是温和。 随着佘非忍的指点,很多不够黄的猴被一一放了出去。到最后只剩下那个稚童和他身边的黄毛猴。 众捕快们围成一圈,审视着他俩。 这只猴子的全身毛发在阳光下通体金黄,润泽柔软,身量比稚童矮一些,若是把尾巴拉直,正好是佘非忍梦里见过的模样。 门役将名单递上,被放走的猴主人的名字都被划掉了,通篇几张纸上,只剩下一个完好的:封玳弦。 封玳弦? 这名字怎地有点耳熟......哦,傅飞燕跟他提起过,封宰相家的四小姐,原本想替他提亲来着,没想到梅紫青也看中了的那个。 宣六遥定神一看,那稚童虽是男童的打扮,却是细皮嫩肉,骨架均匀,再细看,耳垂上还有细细的耳洞。想必是她了。 模样倒是不错。 铁星蓝低头直视封玳弦,他身量高大,尤其一双与众不同的灰蓝眼睛颇能吓唬人。她却不惊不慌,手里握着黄毛猴的牵绳,站得笔直。 铁星蓝逼视着她:“这猴是你的?” “是。” “知道我们为何留你下来么?” “听说是出了一桩杀人案,疑是猴子咬死。” 哎? 消息走露了? 铁星蓝有些意外,环视一圈场上衙役,心想查查哪个走漏风声。眼下他只能无奈地点点头:“既然你知道了,那就说吧,谁指使的?还是你的猴自己溜出去的?” 他惯于这样逼问嫌犯,看他们被突然扣上罪名后的反应。 封玳弦很是平静:“大人,孙小空性情温顺,且一直在我身边,人不是它杀的。” “孙小空?” “是,它的名字。” “哦。性情温顺,可否在场,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辞。审了才知道。”铁星蓝慢吞吞地说道。 封玳弦的眼里总算有了些迟疑:“如何审?” “问的好。” 铁星蓝招招手,身边有人递上一根皮鞭。 啪! 一声脆响,鞭影直朝孙小空而去。 刚刚还很温顺的黄毛猴尖叫一声,身子蓦地往后一缩,长臂一展飞速抓住鞭梢,它怒视铁星蓝,嘴唇翕动,两颗尖尖的獠牙嗞出一地碎花,配上低伏的耳朵,有多狰狞就有多狰狞,有多凶狠就有多凶狠。 在场的衙役无不色变。 “孙小空!” 封玳弦大喝一声。孙小空慢慢收起凶狠的神色,松开鞭,全身竖起的黄毛也慢慢顺服。 “这就是你说的温顺?”铁星蓝的眼里显出讥讽,不待封玳弦回答,扔了皮鞭气势恢宏地喝一声,“拿下!” 一张细网无声无息地当头罩下。 孙小空余光中见有影袭来,纵身一跃,欲替封玳弦挡住,却正好冲进网中。那网猛地收紧,无论它如何撕咬,却是越收越紧,直到孙小空被蜷成一个球,额头抵着膝盖,可怜巴巴地斜眼往外瞧着封玳弦。 封玳弦大吃一惊,赶紧上前撕扯细网,可她也看出来,越撕扯,网收得越紧,孙小空越难受。她气得嘴唇发抖:“你们八扇门就是这么办案的?你可知道我父亲是谁!” 铁星蓝眯着眼笑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父亲是谁?我奏与圣上,看看是哪个官员敢无视大梁朝的律法?” “大梁朝的律法让你随随便便抓人......猴了吗?!” “八扇门办案,岂容你一个小子横加拦阻。再闹,你就陪你的猴一起坐牢吧。关一个是关,关两个也是关。” 封玳弦止了声,抱着孙小空仰脸瞪视铁星蓝,眼里涌上了晶亮的泪花。 宣六遥看着有些不忍,正要上前和稀泥,铁星蓝却转了脸色,一脸温和地对封玳弦说:“小丫头,也不是说你的猴就一定是杀人凶手,但它有嫌疑,在洗清嫌疑之前就得先关着。你呢,先回家去。” “我不回。” “好,好。你陪着也行。走,我带你们去牢房。” 铁星蓝就这么带着封玳弦进了先前关佘非忍的那间牢房。佘非忍站在宣六遥身侧,遥望着他俩的背影喃喃自语:“不会要把我跟那只猴关在一起吧?那可完了,万一它把我撕成两半该怎么办?” 宣六遥忍俊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那我去问问铁总捕头怎么办?” 佘非忍只觉脑后传来一阵舒适与温暖,连着心里也觉着了难得的熨贴,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有过同样的安定。他忍不住抬头注视这位少年皇殿下,心里朦朦胧胧生起一个念头:想和他在一起。 想追随他。 ------------------ ------------------ 灵山。 西院有烟袅袅升起,那烟轻薄润白,闻之郁香。上央盘坐在院中,闭着眼,闻着檀香,直觉神仙也不过如此。 嗵! 呯! 身旁时不时有吓人的动静。 上央仍是一动不动,嘴角含着笑——神仙的日子,都没这么热闹。但他仍是忍不住睁开眼偷偷地看。 原来那竹球没了。 胡不宜很快找着了新的球。 那球呈灰黑色,摸着粗糙且齐整,水波状的鳞片在日光下发着柔和而心酸的光。球上更是长出两只长角,方便胡不宜随时拎起扔出。 咣! 又是一声巨响,随即哗地一声,似泄了一道瀑。 上央坐不住了,扭身往西墙望去。那只原本装满了水,水上有睡莲,莲下有游鱼的水缸,此时破了一个好大的口子,正哗哗地往外流水,明晃晃的,晃酸了他的眼。 小可在水里舒展开已经在西院各墙各地撞了大半日的躯体,好好地吸了一口水,又迅速蜷成球滚出缸外,它怕动作慢了胡不宜不高兴。 胡不宜却没去捡它,转身往东墙奔去。 东墙上靠着一只竹梯,那梯,是上央用来俯视宣六遥院子时用的。颜色碧绿,梯子的顶端生着两根细藤,随意地绕在梯上。 胡不宜的个子都不够两根梯梁高,她却抓着梯梁,抬着小脚吭哧吭哧地往上爬。那细藤慢慢舒展,悄无声息地绕上她的腰,却也不扯着,任由胡不宜初生牛犊不怕摔地爬着。 小小的身子终于爬上墙头。 她冲着东院嗷嗷地叫了两声,却无人回应。院里干干净净的,却也空荡冷清,宣六遥还没回来呢。她失落地站了一会,低了头准备下去。 一看,不得了! 这么高! 她大惊失色,心一慌、手一松,身子一仰直直地往后栽去。天地在眼前颠了个倒,背上一硬,是撞上了竹梯的梯梁,头朝下地哧溜滑去了。 嗷! 一道灰黑影子直窜而来。 胡不宜刚与小可惊惶的眼神对上,只觉腰间一紧,身子往上稳稳一抬,自己又好端端地站在梯梁上了。她松了口气,摸摸腰间缠着的细藤,想来正是它,救了她一命。 既然有细藤护法,胡不宜不再犹豫,两手往上一伸,脚往后一滑,噔噔噔,顺着梯子直滑而下——谁愿意费那力一脚一脚地下去呢。 ------------ 上央招招手:“宜宝,过来。” 看来还得不错眼地看着她。那细藤又不是妖精,若没有他施法,哪能这么贴心地护上护下护一生呢? 他只有再使一法让她安静下来。 一挥指,东墙上的竹梯倒下,露出整一面干净的墙来。 墙上出现半片浓绿森林、蓝白天空,还有如鸡蛋黄般橙黄温暖的太阳。接着,森林边现出一块巨石,石上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渐渐地,出现一道宽深的缝隙。 太阳隐去,星辰渐现,浑圆的月亮在那天际显现。石头的缝隙越来越宽,从里头伸出一只金黄的手掌来。 胡不宜被不知不觉地吸引,定神地望着墙面——金黄的手掌在石头外试探着拨来拨去,接着,又伸出一只手掌,一样的金黄。 第54章 画中身世 仔细看,手掌上长着细细密密的绒毛。 一道雪白的闪电从天幕间直劈向石头,石头晃了一晃,缓缓地向两边分开,两只金黄的猴仔露了出来。 猴仔窜进森林,森林的树木长出藤、开出花,结出果。它俩在树间欢乐地东窜去荡,摘花择果,不亦乐乎。 其中一只借着长长的藤蔓荡得很高,一松手,他落入人间。 森林隐去,出现沧茫大地。大地上,有山,有水,还有城邑。另一只猴子也从天边飞来,一起落入城邑之中。 画面变成了一条街道。 一个美丽女子娉婷婀娜地走近,走过画面,两个穿着书生衣裳的猴子跟在后头,跟着跟着,猴子收起尾巴,变成两个长得一样的年轻男子。 又到一片田野。 其中一个年轻男子和那美丽女子一起放风筝,风筝越飞越远,画面一转,一座宅院里,美丽女子已经挽起发髻,身边有两个幼儿打闹,院门一开,其中的一个年轻男子——他看上去已经年长些了,他走进来,幼儿围上去,和和乐乐。 另一个男子从远处奔来。 两人打了起来,一个持剑,一个舞刀,剑光四起,刀影重重,缠斗一处。 打着打着,两人化成一道光,落入一处宏大的城邑,又有一道白光冲天而起,散落两地。白光在画面中四处乱窜,落入一座高山。 山头变大,出现了一座道观。 道观中有一个白发老头在观内打坐,观门打开,一个少年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走进来。 咦,那白发老头,长得妥像上央爷爷,而那少年,又像极了宣六遥......胡不宜奔过去,掌心贴到少年脸上,少年的脸却越来越淡,最后,化成一片云雾。 满墙都是云雾。 云散后,仍是那空落落、干净净的一面白墙,只在墙脚下横着一架碧绿的竹梯。 ------------ 胡不宜和小可已经在院里又玩耍了半日,天色将黑,上央却一直闭目打坐,沉静得如一座雕塑。 她觉着饿了,走过去戳戳他的肩头:“爷爷......” 突然,她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失去了。但随即她又觉着了肚饿,继续戳上央:“爷爷......” ----------- 上央依然没有理会。 胡不宜茫然四顾。 当她开口喊出爷爷两字,前尘往事瞬间忘却,她只记得这座小院,记得这小院里除了爷爷外,应该还有一个少年,名叫宣六遥,但他不在。 她饿。 她进屋翻找能吃的东西,好在上央爱吃果子,墙角边摆了好两筐鲜果,她库哧库哧啃掉小半筐,听到身后小可低声地咆哮。 屋门口,一只五色猛虎往里探头探脑,视线在胡不宜和小可身上打了一个圈,约摸也知道打不过小可,回头便走了。 上央坐在院中,仍是不理会。 猛虎也不冒犯他,只在院里逡巡一会便扬长而去。 这一夜,小可守在胡不宜身边,听着屋外院里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走来走去,从未有过如此漫长而不安的夜晚。 天明,院里有很多脚印,大的、小的,它们从院门口走到西墙的水缸边,也在院里胡乱地踩踏,而这院子的主人——上央,和昨日一样,盘坐入定,浑然不理。 胡不宜和小可在他身边站了好久。 罢了,约摸是上央嫌她烦扰,铁了心不要理她。 她蹒跚着向院外走去,往常被结界挡住的门,今日竟然畅通无阻......她撒着欢奔跑起来,直往灵清观外冲。 观外,翠竹青葱,松柏漫山遍野,抬头望,是更高的山崖,低头看,一条石径路直延向山下,宣六遥和阿九正是顺着那条石径路下的山。 石径旁,茂密的花草,青青绿绿,繁花点点,满眼美景,赏心悦目。 “噢—” 她仰天长啸。 ---------------------- ---------------------- 京城。 朝堂上突然出现铺天盖地反对宣六遥的声音。 先是宰相封愁初上奏:“圣上,听闻佘家婢女命案原本已结案,凶手也已抓获,皇殿下却横生枝节,硬生生夺了案子。然而皇殿下终究年少,行事荒诞无稽,弄得京城乌烟瘴气、鸡犬不宁。还望圣上收回成命,将案子交还平阳国师,以平百姓之愤。” “臣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佘景纯急步而出:“圣上,命案事关重大,不可贸然定论。臣以为皇殿下此举乃真心爱护百姓,不偏不倚,不急不躁,凶案内情本就千丝万缕,更需抽丝剥茧,查得越细,更接近真相。臣坚决支持皇殿下细查此案。” 封愁初斜睨他:“听说那婢女就是令公子所杀,佘尚书自然希望翻案,哪怕城内冤气冲天。” 佘景纯涨红了脸:“犬子年仅六岁,如何杀人?” “依国师所奏,令公子神智昏聩时长獠牙,发癫狂。八扇门走访时亦查到令公子平素爱生吃蚂蚁和鸟雀,体内亦有毒气。案发当晚,令夫人对令公子有所责罚,令公子心怀怨愤,不敢对抗令夫人,于是便杀了她的贴身婢女。”封愁初又看他一眼,见他默然不语,放缓语气,“佘尚书,在下并非针对于你,实在令公子是一个祸患,不仅对京城百姓如是,对佘尚书你更是。此次若不除去,往后再出事,到时即便圣上有心袒护,只怕你们父子都保不住哪。” 佘景纯哑口无言。 封愁初慢条斯理地转向宣五尧:“圣上......” “朕已将此案交于皇弟,容他再查几日罢。不查不知道,一查,才知道各位家中俱有灵宠哪。”宣五尧微微一笑,“我倒希望皇弟再找出些什么稀罕宝贝来,也能让朕开开眼界。” 诸臣赧然。 平阳始终低垂着眼,眼里阴阴沉沉,没有丝毫波澜。 ------------- 此时宣六遥丝毫不知他差点就被夺权,正和铁星蓝靠坐在八扇门摆放在前院里的一张宽椅中,四仰八叉、生无可恋。 院子里乌泱泱一片,满天飞着不明绒毛。 不知那些衙役们如何办事,逮猴也就罢了,连长着尖牙的猫猫狗狗也都被捉了过来。偏偏猫狗掉毛,这毛,便如阳春里的柳絮轻拂人脸。 这也罢了。 它们爱打架。 一打架,嘿,这哪是柳絮,就是猫毛、狗毛、猴毛满天飞好哇?一边飞一边叫:??,妙妙,啊呜啊呀你打我?! 宣六遥和铁星蓝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只猫爪踩着他们的脸面纵跃而过,更别提肚腹、大腿,满身徒留杂乱的梅花爪印。 真是,从未想到过猫猫狗狗如此讨人喜爱...... “如何?殿下有头绪么?” “没。” “明日继续么?” “呵。” ------------- 听厌了满场嘈杂,突然一个清亮嗓音响起时,两人精神一振,不由得都坐直了身子。转头一望,眉头都皱了起来。 “殿下,铁总捕头,查得如何了?我家孙小空可以回去了么?” 封玳弦仍穿着少年衣袍,小树临风地站着,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正愤愤不平地盯着他俩。 “快了,快了。”铁星蓝回道。 “快了是什么时候?” “快了就是快了。查到了自然会放了你猴。” “若是查不到呢?” “那,”铁星蓝冷笑一声,“就让你猴自求多福吧。” “你!”封玳弦皱起鼻子,气恼地看着他。 铁星蓝心虚地扫了她一眼,佯装镇定地板起面孔,昂着下巴神气地望向前方。 封玳弦见铁星蓝说不通不理她,便将视线转到宣六遥身上,盯得他浑身不自在。他只得淡笑两声,温和地说道:“封四小姐,查案子的快慢呢,你只能看在不在尽力查,但什么时候出结果,却是说不准的。快的话,须臾间真凶便冒出来了,慢的话,几年几载甚至一辈子也查不出真相的也有。” 他看她仍皱着眉,只能继续说下去:“不过呢,你家孙小空确实有嫌疑。若是铁总捕头不尽心,他尽可以拿孙小空结案。你看,他就是为了替孙小空洗脱嫌疑,这才没日没夜地跟畜牲混在一起......” 铁星蓝朝他斜了斜灰蓝眼珠,扭开脸噗嗤笑了一声。 宣六遥顿了顿,看封玳弦盯着他的神色未变,知她未听出他误将自己骂成了畜生,便面不改色,继续语重心长:“封丫头,我们心里比你还着急。你呢,先回去,等消息。” ----------- 夜色落下,华灯初上, 因着天气寒冷,又是新出了命案,京城的街上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宣六遥两手笼在一起,脚步慢慢悠悠,却是眉头微皱,一脸愁容。 原本说好十日便回灵清观,眼下却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山上就一老一小,还有个小可。虽说按理不会有什么事,只是他用天眼看了几次,上央真人只知道在院里打坐,对胡不宜不管不问。胡不宜跟小可在灵山上到处游荡,夜里院子甚至还有外头的兽禽出入。 总觉着不对劲。 只是眼下这凶案的真凶未找到,他一时之间又离不开。 若是撒手不管,说不准佘非忍就遭了殃。 当然,他不想冤了任何一人。 “公子,我们什么时候回灵山?”阿九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快了吧?” ......吧? 第55章 险斗猴妖 是夜,晚晴宫。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得安心。 素梅被杀,正是夜深人静时。 若凶手真是猴,需要咬人吸血,那为何以前没有?往后还有没有?它是常居京城,还是四处流窜? 若是常居京城,它居住在哪里? 若是四处流窜,它如何出入? 宣六遥翻身坐起,打起莲花坐,静心观息。眼前出现一个街巷,街巷有一团白色迷雾飞快地往前移动,迷雾中似有什么东西,很快地,迷雾成了一团翻滚的黑雾。黑雾包裹着里头奔跑的活物,迟迟不肯露出它的真面目。 又散出许多黑气来,妖气弥漫。 妖? 看不清面目,看来此妖道行不低,若不然,如何能在他的天眼下如此严密地藏了行踪? 他忍不住伸出手,巨大的手指在虚空中伸向那团黑雾,雾气缠向指尖,冰冰凉凉,侵入细细密密的血管,使得整个手臂也似阴凉起来。 得加快速度。 手指插入黑雾,扯开一道缝隙,里头露出一身黄毛。 正是一只黄毛猴! 那猴意识到黑雾被扯开,迅速回头,一口咬向他的手。獠牙闪着寒光,穷凶极恶。 宣六遥迅速收回手指。手指似被针扎了一下,微微一痛,想必是被咬着了。他睁开眼睛,指尖上有两颗血洞,正汨汨地往外冒着鲜血,一条手臂冰凉僵硬,几乎不能活动。 疼。 他仔细看了看冒出的血,赤红如珠。 他凭着往世经验,一抹血迹,用心念力催动丹田的内元,将热气缓缓驱向冻处。热气遇上那股冰冷,推进很是困难,静心调息了一个多时辰,那条手臂才驱尽冰凉,温暖如初。 血已止住,被面上一滩血迹触目惊心。 这猴妖,竟能识破他的天眼并进行反攻,道行不浅。而且看情形,这一晚它应当出动了。 得去制止! 他起身偷偷出了晚晴宫,行走在皇宫清冷的甬道,头上一弯弦月漏下几点微光。 ------------- 梆梆梆! 宣五尧所住的万岁殿大门被急促地敲响,敢这么晚来打扰他的没几个,宣六遥算一个。 “圣上,替我写一个手谕,我要出宫。” 宣五尧仍未完全睡醒,打着哈欠:“出宫做什么?你要回灵山?这会儿城门也关了。” “不是。圣上只管写便是了。” “哦。” 宣五尧慢慢吞吞地下了床,在书案上东摸西摸。宣六遥忙不迭地拿着墨条在砚台上细细研磨,宣五尧瞥他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探究和迟疑,但旋即认真写了紧急出宫的手谕交给他,郑重其事地说道:“六弟,朝上大臣都反对朕将案子交给你办,但朕相信你,若是案子牵涉了什么达官贵人,不用怕,有朕替你撑腰呢。” “是,多谢圣上。” 宣六遥有些感动。 他绝非初涉人世,更是见多了人言鬼话,但宣五尧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年少的心思总是单纯得一眼看到底,宣五尧说相信,那就是真的相信了。 ----------- 出了皇宫,他的脚步反而慢了下来。 踢踏,踢踏。 脚步声清亮,在这安静的夜里传出好远。宣六遥跟巡逻的兵士要了一挂灯笼,独自提着往远处走。巡逻兵士们如今都在脖颈间裹了牛皮,防着真有什么咬人的猴或妖出没。 不知不觉,天上的云层遮住弯月,灯笼的烛光照着昏暗的一小圈,却越发衬得周遭一片漆黑。前路茫茫,后路也漫漫,宣六遥在黑暗中静静地站了一会,继续向前走去。 只走了两步,他又停了下来。 他看到前方的烛光及处,有一个人影。 那人个子比他还小些,穿了一身黄......毛......猴? 宣六遥的心咚地跳了一下,随即露出惊惧的神情,手也哆嗦起来,灯笼跟着簌簌抖动,引得烛光晃晃悠悠。 黄毛猴像人一般地站着,它的一双圆眼乌黑发亮,正冷冷地盯着他,视线不时地落到他细嫩的脖颈间,却不知为何迟迟不发起袭击。 那目光,宣六遥竟觉着在哪见过。 半晌,黄毛猴突然眼里射出杀气,弓身提爪,獠牙出唇,凶相毕露。 是它了!他心想。 他将灯笼挡在身前,凝神静气,灯光刹时停住抖动,静静地,屏住一方天地。他等着黄毛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来。 它却似嗅到了危险,只翕动着嘴唇不肯向前。它的目光在他的脖颈和腰侧的朔月剑之间来回扫动,似乎识得这把木剑的厉害。 眼神闪烁,既渴望又犹豫。 宣六遥不再等待,手一松,灯笼往下坠去,随之他冲前奋力一脚,灯笼呼地飞出,不偏不倚正落在黄毛猴身上。倾侧的烛火燃着了灯笼纸,又点着它的毛发,黄毛猴猝不及防,嗷地一声大叫直窜上墙头。 旋即它蓦地回转身,目露凶光,双脚在巷墙一踩一蹬,整个身子如离弦之箭向他扑来。他不怕它来,只怕它不来,早已提剑在手,顺势斜斜往上一挥。 朔月剑闪过一道红光,那红光,在黄毛猴身上画出一道金灿灿的火光。 如金石相碰。 嗷—— 黄毛猴又是痛吼一声,掌爪带着尖长如钩的指甲呼地向他脸上拍来。 这一掌,怕是要削去他半边脸肉,此生容毁了! 他心内大惊,这具并未练过武功的身子迟钝在原地,眼看就要生生受那一掌了!那掌爪却在他脸前半寸忽地停住,又弹了开去。想必是他危急时生出结界替他挡了一挡,宣六遥立时重结,呼呼呼又挥出三剑,逼得黄毛猴连连后退。 他虽身无绝世武功,力也逮不了三黄鸡,但朔月剑是法器,面对这种妖物,无需蛮力,剑到便行。 黄毛猴已力枯,脚步趔趄,鲜血在胸前汹涌冒起。 然,它被朔月剑重创仍能反攻,已是凶狠。 若不是有结界护身,宣六遥此时早已被拍成稀碎的西葫芦,不成人样地贴在大梁朝京城的某个街巷的青石板路上,只待清晨清扫的杂役一点点将他的皮肉剥起,再扫进簸箕中扔进成堆的垃圾。 黄毛猴终于明白,它是弄不死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少年了。 它捂起伤口,转身跃上墙头,迅即纵入茫茫黑暗之中。 “好!” “好!!” 身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喝采。 宣六遥转身望去,才明白为何刚才灯笼已倾却仍看得清清楚楚。那些巡逻兵士早已赶来,执着火把、灯笼和刀剑堵在街巷处,却也不敢上来。 ------------- 黄毛猴伤人时,佘非忍和孙小空都被关在八扇门,自然洗脱了嫌疑被各自放去。 宣六遥将案情交待铁星蓝,让他在城中寻找黄毛猴血迹的去处,自己带着阿九急匆匆回灵山去。 行至灵山半腰,穿过云层,斜前方传来呼啦啦的枝叶断裂与摇曳声。抬头望去,只见那边有一处树丛拼命晃动,丛后有五彩兽色晃动,随即一条灰黑长尾扫过枝叶,伴着地动山摇的低吼。 倒像是小可在与什么猛兽打架。 宣六遥皱皱眉头,他不担心小可会落败,只是打架斗殴总不算是好孩子。 “噢——” 那边又传来一声长啸。那声甚是稚嫩悠长,雄心万丈而不知天高地厚。 糟了! 宣六遥拔腿就往那打架处冲去,阿九苦苦脸,也跟了过去。 俩人冲进树丛,丛影绰绰间胡不宜站在一处手舞足蹈,连蹦带笑,倒是完好得很,只是原本的冲天辫散了一只、又歪了一只,活脱脱无人打理的模样。 她的前方,是一只五彩斑斓的猛虎与小可缠斗一处,啪啪啪啪各自举着两只前掌疯狂地抽打对方,小可赢在有一条长尾,抽空当头在猛虎的后脑勺猛地一扫,气得猛虎一个鲤鱼翻身,肚皮朝上,前爪顶住小可的下颌,后爪抽了风似的嘡嘡嘡嘡猛踹小可的肚腹。 还好各各皮糙肉厚,也未使了杀招。 纵是如此,也把宣六遥看得目瞪口呆,他慢慢走近胡不宜身后,轻轻搂住她的腰身,再猛力往后一甩,夹着她咚咚咚头也不回地往林子外跑。 胡不宜惊声尖叫。 小可扔下猛虎,低吼一声掉头冲向他们,咔! 宣六遥回身一看,它的长角竟被卡在两棵树后,一颗硕大龙头包子似的挂在树间,两只牛眼惊恐地转来转去...... 关键时刻卡脖子。 服气。 --------------- 总算,众人一龙平安回到灵清观前。 小可丢了脸,缩成几尺长短,垂头丧气地挂在胡不宜肩上,头尾一荡一荡,自暴自弃了似的。胡不宜一只手牵着宣六遥,嘴里高高兴兴地嘀咕:“宣,宣,宣六遥,宣宣宣宣宣六遥......” 观门大开着,往里走,满院落叶。 宣六遥忍不住批评小可:“你每日里吹吹风、冲冲水,这院子也就干净得很。只知道疯玩,还带着胡不宜打架,胡不宜可没你皮厚,万一伤着了可如何是好?先生也不知道管束你们,一日到晚地只知道修炼,就知道他不靠谱......先生,先生!” 他高声唤着,径直推开西院的门:“先生,我回来了!” 上央仍是之前盘坐的姿势,对他理都不理。 院里一片狼籍。西墙的水缸破了一半,莲叶耷拉在破口处,竹筒清水倒是哗啦啦流个不停,先流入破缸,再从破口处流下细碎的石缝间。石缝间长出青色野草,跟院里的满地黄叶和杂乱足印相映成趣。 宣六遥扫视一圈,视线落回至闭着眼睛端坐不动的上央,突然眼底就湿了。 第56章 追妖进府 宣六遥乘着小可在灵山顶上寻了一处向阳的浅浅山洞,这个山洞底部平整,高约丈许,日光通透,正好可以用来放置上央坐化后的肉身。 肉身虽没了魂灵,却重得如石像一般,倒也不用担心风吹的问题。 小可用掌爪将上央带至山洞。 从此,他时时能见灵山无尽风光。每日太阳从东边升起,第一缕阳光必能照着他,也算化入天地之中,永享安乐。 宣六遥无意间让他自石中来,归石里去。 这世间千年,也算圆满。 --------------- 安排妥当,又将灵清观打扫干净,宣六遥嘱小可好生看护着观,自己带着胡不宜和阿九马不停蹄地下了山。 他急着帮铁星蓝去捉那只黄毛猴。 可先得把胡不宜安顿好,他只能将她带去晚晴宫。 “母后。”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傅飞燕面前。 傅飞燕先是高兴了一下,然后看到他手中牵着的胡不宜。那是个两三岁模样的小丫头,大眼睛黑亮有光,小嘴唇如鲜嫩的荚豆,脸颊嘟嘟地往外扯着,长得娇俏可人。两根冲天辫,一身薄粉袄,打理得清清爽爽。 见了人也不请安,只仰着脸看她,浑不怕人。 “谁呀?”她疑惑地问。 “她......上央先生的孙女。先生仙逝了,无人照看,暂且放在晚晴宫里养可好?” “哦.”傅飞燕一惊,“先生殁了?” “是。” 她默然半晌,惆怅地叹一口气:“原本还觉着把你弄回宫有些对不住先生,这下......那就让这丫头住下吧,她叫什么?” “胡不宜。” “狐不疑?”傅飞燕觉着上央是修道之人,用的是玄名,孙女自然也是,虽不太明白,但仍赞了一句,“好名字。” 话音刚落,只听宫女们一声惊叫。 两人循声望去,下巴壳子差点吓掉。 胡不宜趁他俩说话之时自己跑开玩耍,此时正吊着一只仙鹤的脖子使劲往下拽,那鹤被拽得腿一软,生生地跪了下来。她立时扑上它背,抓着羽翅抬腿往上爬。那鹤扑棱着,嗓子眼里咳痰似的“库库”直叫。 另一只鹤先逃开去,此时见同伴受欺,返身要啄她眼睛。 胡不宜眼一闭,脸一扭,一伸手捏住那只仙鹤的长嘴狠狠一扭,自己的身子往下一趴,那鹤被拉得脖子拧转,“库库”喘了两口气,扑通侧倒在地,两条细腿不停抽搐。 宣六遥赶紧扑过去,帮她一起捏住仙鹤嘴:“你让开。” “噢!”胡不宜爽快地松开,撑着手嘿地跳了一下,只听膝下一声哀鸣,先前的仙鹤也开始抽搐,形状极是可怜。 “娘娘,娘娘!” 宫人们突然向傅飞燕涌去。 宣六遥回头一看,傅飞燕气得捂着胸口直往下哧溜。哎呀,这可是她的宝贝仙鹤啊!他立时醒悟过来,松了鹤一把将胡不宜抱开,奔到傅飞燕处替她抚背:“母后,你别生气,她还是个孩子......” 傅飞燕狠狠地喘了两口气,低声恨道:“若不是先生的孙女......哼!” 看来这次谎话编对了,宣六遥暗松一口气,点头附合:“是,当初先生为我付出许多心血,我们也该回报......” 话未说完,又有宫人惊呼。 忙抬头看,那丛疏竹处有一根被压低的竹子正从地面唰地弹向空中,狠狠地打在另几根竹上,顿时哗地一声,竹丛乱晃,竹叶乱飞。两只刚起了身的仙鹤吓得四处乱窜,有几个宫人也遭了殃,被它们的长嘴顶得滚了几滚。 众人滚的滚,逃的逃,各各尖叫着,乱作一团。 胡不宜在离竹丛一根竹长的地方直起身,笑得拍手跺脚,嘎嘎嘣脆。 傅飞燕珠泪半含,痛苦地挤声问道:“先生的人情,我要还到几时?” ------------- ......一辈子。 饶是傅飞燕心不甘情不愿,宣六遥仍是把胡不宜留在了晚晴宫,自己去八扇门找铁星蓝去了。 “如何?找着那猴了吗?” “额......”铁星蓝迟疑着。 “怎么了?” “我们顺着血迹一路寻找,找到了国师府的后巷。” “然后呢?” “没了。” “没了?” “是。” 两人互视一会,那猴,是进了国师府了。 “没进府里查?” “看门的人说国师受了风寒,病重不能见人,也不让我们进去。” 铁星蓝有些郁闷,平阳国师掌管八扇门,又提拔了他,他自然不能拂了国师的面子硬要闯进去,但眼见就要追到真凶,国师府却如一个金钟罩似的,将凶手牢牢地护在里边。 “走,你带上人,我跟你一起去。我奉旨查案,谅他们不敢拦我。” 铁星蓝却不动:“这不跟国师结仇了么?” “老子不怕......”宣六遥脱口而出,却立时意识到他是不怕,可铁星蓝怕,“罢了,我自己去。” 他转身就走,离开八扇门匆匆往国师府赶,却听身后脚步纷杂,回身一看,铁星蓝带着十数个捕快追了上来。 宣六遥挑挑眉:“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不必为难。” “查案是铁某的本份,若是连自己的上司都不敢查,我也不用做这总捕,随便去哪里讨口饭吃好了。” 宣六遥笑笑,正要拍他的手臂以示鼓励,铁星蓝却已大步越过,捕快们跟在后头,呼啦啦鸦阵过似的,将他一人落在后边。他低头看看自己的一双小短腿,摆动双臂,飞快地追赶上去。 ------------- “皇殿下,铁大人,真是对不住。国师吩咐,养病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扰。” 国师府的管家在半开的门缝后点头哈腰。 宣六遥拿出圣旨,“凶手的痕迹进了国师府,若是国师与此案无关,还请行个方便。八扇门早日捉到真凶结案,国师也卸了一桩心事,于公于私都是好事。若是查不清楚,只怕此事还牵连到国师,那国师更要配合查案了。” “那请皇殿下稍等,小的去回报一声。” “好。” 不多时,国师府的大门打了开来。铁星蓝带着捕快们直奔后宅。 宣六遥第一次进国师府,也被这里的辽阔和众多树木惊着了。这简直就是一座平坦的山头。此时虽是寒冬,林子里却处处摆着炭盆,暖意盎然,以至还结着累累鲜果,香气四溢。 他于低矮处摘了一只梨,随口一咬,果肉入口即化,果汁汹涌甘甜。 嗯,好吃。 他干脆站在树下专心吃果,又让家丁采了好些放在布袋里,待铁星蓝搜了一圈回来塞到他怀里:“带回去,给大伙发年货。” “哦。”布袋子沉重,铁星蓝懵然抱着它,“没找到。” “血迹呢?” “没有。” 两人沉默一会,看来这猴不是误闯,平阳是有心包庇了。 宣六遥盯着手中的果核,心想,八成这是平阳豢养的一只凶猴。 “屋里搜了么?” “没。”铁星蓝有些赧然。刚才说得大义凛然,铁骨铮铮,到头来仍是有些胆怂。 “我一个人进去看,你在外头盯着些,别让我出事。” “是。” 宣六遥用圣旨逼着管家开了各个屋门一一看过,没有黄毛猴,没有血迹,连一根猴毛也不曾见着。 只剩平阳睡觉的两间屋了。 管家拦在门前:“皇殿下,小的万死不敢再让您进去看了。” “你想抗旨?你抗旨,丢的不是你一个人的命,还有你全家老小的命,国师也要被你连累。”宣六遥语气轻松。 管家的脸色变幻不定,终于,他咬咬牙弯腰作揖:“小的万万......哎哟!” 他瞪着宣六遥,刚宣六遥抬腿踢了他一脚,此时也正抬眼瞪着他。半晌,管家突然往旁边一滚,抱着膝盖痛呼起来:“疼疼疼......疼死我了......” 他一边撒泼打滚,一边忐忑不安地瞄着宣六遥大剌剌走进屋,心里也不知这招能不能逃过平阳国师的责罚。 屋里清静得很,也雅致得很。 地上铺的玉石,桌椅柜橱用的檀木、乌木、沉香木,正屋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不是风景、不是仕女,是一个有些佝背、回头驻望的老头,老头气势从容,仙气暗藏。 里屋的雕花大床半垂帐帘,帘后安安静静。 因为那安静,让宣六遥的心呯呯跳了起来。 这帘后,要么是平阳,要么是平阳和那只凶猴。他突然后悔,怎么没让铁星蓝掘地三尺,说不定黄毛猴死了被埋了呢? 死不死的,好歹让他心里有个数,搞得他此时也不知要面对几个对手。 他深吸一口气,催开结界,握紧朔月剑慢慢走至床前,猛地拉开帐帘——很平静,没有猴扑出来,连根猴毛也无。 只有形容枯槁的平阳躺在宽大的被子下,只露着头,身形小得如同一个孩童。他半睁着眼虚弱地看着宣六遥,果然是病得很重的模样。 宣六遥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讪讪问道:“国师,身子如何了?” 平阳迟缓地转了转眼珠子,没有说话。细细看,他的眼珠已变成灰褐,几乎要行将就木。 “那......国师好好养病,本宫告辞。” 宣六遥扫视一圈,在偌大的床上,小小的平阳显得如身处旷野,竟显出几分可怜来。宣六遥想了想:“国师,我先生......在我下山时已仙逝了。” 平阳的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他缓缓从被下伸出手......手上皆是黄毛:“走,走了?” 声音颤抖。 “是,走了。” “傻子,吃了人血.....就能延寿......他......为何......” 宣六遥轻轻掀开被,扒开平阳的内衫,他满是黄毛的胸口用白布裹得严严实实,白布上洇着血迹。宣六遥替他重新盖上被,轻轻说道:“先生走得很平静。” “傻子......傻子......”平阳喃喃低语。 ------------- 宣六遥走到屋门口,吩咐仍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的管家:“去置一副棺材。” 管家张着嘴呆望他片刻:“要什么价位?” “随意。” “是。” 管家一骨碌爬起身,急匆匆地带了几个家丁出去了。很快地,一副看着还不错的棺材运了回来,宣六遥敲敲棺身,空空作响,显然木料并不咋地。 他才不介意,把铁星蓝叫进里屋,让他帮忙将平阳抬进棺材。 铁星蓝看着尚在喘气的平阳,大惊失色。他压低声音:“确定?” “你放心,我会等他咽气后再盖棺盖。” 第57章 淹死阿柴 平阳的棺木在一场潦草的葬礼后埋到了郊外。 圣上宣五尧听着宣六遥细细回报,对于平阳是一只猴妖竟也没有大惊失色,只沉重地点点头:“未曾想到先皇信任的先生竟是如此,是朕失察。六弟,你这次立了大功,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他忧虑的眼神沉沉地望着宣六遥。 宣六遥微笑:“圣上,这是臣弟该做的。” 宣五尧点点头:“太后亦找过我,希望你留在京城,一则开春后选秀需要你把关,二则眼下也只我们两个兄弟互为倚仗,朕也希望你留在身边。既然国师府清出来了,就做你在京城的府邸,国师的名头你也挂着,朝廷的事不用你操心,你替朕管理皇宫事务和钦天司。” 他突如其来的少年老成和举重若轻让宣六遥有些楞怔,但很快释然,欣然领命。 ------------ 出了御书房,宣六遥心内一阵轻松。 从前枉死的大哥、二哥、三哥、长明派、素梅,或许还有别的人,也该能安息了。平阳穷其一生追求权势,死后灰飞烟灭,连个真心供奉的人都没有...... 哎? 宣六遥突然想到一个不得了的事情。 上央和平阳是孪生兄弟,平阳是猴,那上央岂不是......? 啊这! --------------------- --------------------- 佘宅。 朱青颜穿了一身乌沉沉的锦衣,衬得脸色格外憔悴,似乎已经有段时日不曾歇息好。她低头慢吞吞地呷着暖茶。 “母亲若无别的事,孩儿便退下了。” 佘非忍是来请安的,朱青颜一直就是这副模样,不喜不怒,半死不活。 “等一下。” “是,母亲有何吩咐?” “这次你能平安脱险,想来也是姐姐保佑。按说我该跟你一起去拜祭扫墓,只是我的身子不许。我让阿柴陪你去一趟,若是今晚来不及回城就在城外住一晚,明日再回来。” 佘非忍飞快地瞟了一眼,朱青颜的脸色平静得有些淡漠,让他琢磨不透她的意思,只能恭顺应一句:“是。” “去吧。” ------------- 阿柴牵了一头灰驴,却没让佘非忍坐。他绷着脸,神情木然,像一根柴禾晃晃悠悠地走在前面,驴蹄敲在青石板路上,笃笃有声。 “阿柴,让我先上驴。” 阿柴没有应声,只止住脚步,头也不回,等佘非忍手脚并用地爬上驴背说一声“走吧”,才又迈开脚步,沉默着往城外走去。 佘非忍骑在驴背上,盯着他的后脑勺看。 看了半路。 出城后人烟稀少,荒野枯黄尽是败草,草间是未融净的残雪剩粒,沿路的树干光秃秃的没有生机。不远处,一条河流衬着惨淡的日光,波光粼粼。 河岸边有行人蹲着喝水,喝完水又起身往大路走。 “阿柴。”佘非忍突然叫了一声。 “在。”阿柴下意识地应了,随即有些别扭,“什么事?” “见着刚在河边喝水的那人了么?” 阿柴点点头。 佘非忍压低了声:“我刚见着他起身时有一个亮的东西掉进水里了,我猜是银子,看样子个头不小呢。你等等,我去看一下。” 他压着满脸兴奋吸溜了一下口水,兴冲冲地抬腿要下驴背:“你快扶我一把。” 阿柴瞥瞥河边,又看看他:“你在这儿等着吧,我去看。” 说着,他扔下驴绳,两条鹭鸶似的细腿向河边跨去。佘非忍急了:“哎,你等等,是我先看见的。” 阿柴不理他,反而加快了脚步。 佘非忍顾不得了,干脆从驴背上直接跳下,“哎哟”一声,又追过去:“是我先看到的!” 阿柴才不管谁先看到的,谁先捞到才是真的。他小跑起来,一路奔到刚那行人喝水的水边,刚弯下腰,便觉屁股上有人狠狠推了一把。 “哎!” 他叫了一声,一头栽进水里。 河水冰冷,很快浸透了他的棉衣。但水岸处并不深,他脚下踩着了泥,那泥也是冻得半硬。 他娘的,真敢陷害老子,看老子今日能不能要了你个小崽子的命!阿柴发着狠,从水里冒出头,眼前却是一根开着杈的树枝直冲他刺来,他闭上眼,那树枝毫不留情地戳上眼皮,戳得生疼。 阿柴一把抓住树枝,用力往后一拉,那头却松了手。他一时收不住劲,身子一仰咣地又淹了下去。脚刚浮起,便有人顶着他的脚底拼命往外推。 阿柴在宅子里做了一辈子的下人,并不熟水性。 他想大声呼救,冰冷的河水灌进喉咙,呛得他连咳嗽都咳不起来。他觉着闷,一吸气,水呛进鼻子,张了嘴,水又呛进嘴里。那水是长着小手和小脚,跟那狠毒的佘小公子一样,拼了命地要害他。 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能欺负他! 阿柴很不甘,很不甘地翻了个身,很不甘地盯着黑暗的河底,慢慢往不知何处漂流而去...... ------------ “阿柴淹死了?!”朱青颜满脸震惊。 佘非忍站在她跟前苦着脸:“他去喝水,掉下去了。我人小,也不敢下去拉他,他就漂走了。” 朱青颜把茶盅啪地往桌上一拍,气恼道:“都是些什么事!怎么谁帮你谁就倒血霉呢?姐姐疼你,她死了。素梅帮你,她死了。阿柴帮你,他也死了!你就是杀死素梅的凶手!你也是杀死姐姐和阿柴的凶手!” 她越说越气愤,扬手甩了他一耳光。 啪! 清脆极了。 佘非忍的脸扭往一边,许久,他站直身子,低了头默然不语。 朱青颜还不解恨,啪啪又甩了他好几下,看他脸上的红指印已无处可叠,才大吼一声:“阿柴死了,往后马厩的事就你做了!” 佘非忍也不捂脸,只闭着眼夹着手臂,像一只被褪了毛即将开膛破肚的光鸡,毫无还手之力,还要再被狠狠甩一巴掌:“听见没有?!” “听见了。” ------------- 晚, 他搬一条凳子放在马槽边,再站上去,把已经推过来的干草一捧一捧地扔进马槽。脸上仍是火辣辣地疼,想来那些指印还未褪尽。 他却觉着快乐。 那疼痛就像一把提味的细盐,让他的心有滋有味。 他跳下凳子,用手指在地上划了一个“一”字,细细看一会,再伸手抹去。 真是有趣。 他就地躺下,身子在马厩下,眼睛可以望到暗蓝的天空,冷冷的弦月高挂着,云层似有若无。他慢慢回味着阿柴在他的愚弄下走向死亡,那死亡,对于阿柴是冰冷与黑暗,对于他来说,却是鲜甜和甘美,如血。 可惜呀,竟没让阿柴流血。 终究是遗憾了。 没流血,如何全数还上果骝的命债? 夜静无声,月色下却传来轻微的脚步,佘非忍飞快地起身躲到草垛后,看到有个细瘦的身影慢慢走进马厩。 月光打在这人的脸上,细眉垂眼,分明是朱青颜新换的贴身婢女柳花。她左右张望几眼,小心地踮脚走至马槽前,将一把灰黑细粒洒在槽内,随即转身溜走了。 佘非忍将槽内草料迅速捞出,槽底的细粒拢了捡起,再将捞出的草料细细抖过,又抖落下不少。 这些细粒都带着一股寒辛的药味。 待到天明,他找了一家药堂,将捡到的细粒示给他们看:“大夫,这是什么?” “巴豆。” -------------- 晌午时分,柳花在马厩外头探头探脑地望了几眼,发现里头没人,马也好好地,她走进去往马槽里看,槽里的干草只剩了小半,拨开干草,也未见着昨晚洒过的巴豆细末。 “咦?” 这巴豆是全舔光了吗?那这些马为何都安然无恙? 她疑惑不解地直起身,茫然地张望了一会,算了,先走吧。 一转身,她吓了一跳。 佘非忍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正仰着比巴掌还小的脸直勾勾地盯着她。 “小公子?”她有些心虚,想要绕过,却发现他的眼睛里出现一道竖纹,那竖纹飞快地一闪,再细看,却是没了。 他跟个木头似的,只仰着脸看她,一动不动。 只注意得到漆黑的眼珠子和周遭的一片白。 柳花起了一身恶寒,小腿肚子软软的迈不开步,她觉着自己像被缚住了似的,全身难受。 一阵风过,日光打下的树影动了一动,柳花如梦初醒,伸手一把拨开佘非忍,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她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朱青颜屋里。 朱青颜正坐在桌边,一颗一颗地剥核桃。 “怎么样?”她余光里见着柳花回来,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声。 等了一会,柳花没有回答。她疑惑地抬头,却听头顶“呕”的一声,随即,头上、脸颊暖烘烘的一滩,还未看清是何物,已闻着一阵令她作呕的酸溜溜...... ------------ 朱青颜太生气了。 她命人将柳花重打一顿,赶出佘家。 柳花哭叫的时候,佘非忍仍在马厩里用心做事。这是他第一次在人身上试他的“捉鸟大法”,看来还是有一点用处。 铲马粪的铁铲比他身子还高,他抓着下半截,将马粪铲进竹篮。清理完马粪,再用扫帚将地面清扫干净。 用心做事的时候,心里一片宁静。 宁静中浮起宣六遥的模样,他温和俊秀,冷静勇敢,他救了他。 仇要报,恩也要报。 只是不知道可还有遇见他的机会? ------------- 会不会再遇到宣六遥他不知道,但一定会再遇到朱青颜。 这一晚的朱青颜显然是不痛快的,不是嫌水烫就是嫌佘非忍的手劲小。佘非忍很听话地随她斥责,捏脚捏得格外细心。 他太乖顺了,乖顺得让朱青颜疑心他其实肚子里在偷笑,偷笑她今日被婢女吐了满头的污秽。她疲惫地仰靠在椅背上:“去替我倒杯茶。” “是。” 他乖顺地去了。 杯盏轻磕,发出好听的叮当声。不一会,一杯暖烘烘的枣茶被捧到她的手上。 “母亲,我加了两勺红糖,不知糖放多了会不会发苦?”佘非忍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喝了一口,果真有些发苦。 不过算了,她不想发火,今日累了。 她一气喝完,把空碗递还给佘非忍:“我乏了。你回去吧。” “是。” 他低声细语,温顺得几乎让朱青颜心软。她楞楞地看他一眼,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第58章 巴豆有毒 她能做上佘家主母,实在是有些阴差阳错。 那时她与佘景纯日渐情浓,暗渡陈仓,入门之事被提上日程。佘景纯说纳她为侧室,她也应了。没几日姐姐气冲冲地来找她:“青颜,你姐夫说要纳你为妾?早跟你说过,我们朱家虽不是高门大户,但也不必为妾,即便是景纯的妾也不行!” 她漠然道:“那姐姐让我做了正妻吧?” “胡说什么呢?” “姐姐,你新婚之夜的落红怎么回事你自己知道吧?这事若是姐夫知道了,你猜他会如何想你?” “你!” 朱红颜的脸立时煞白,她楞了一会,啪地甩了妹妹一个耳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朱宅。 其实那事,朱青颜知道的也不多。 姐姐出嫁时,她大约也就七八岁,亲眼看到母亲将一个小小的血袋子偷偷塞进姐姐手里。她以为新娘子出嫁都会如此,有一次还好奇地问姐姐这血有什么用,可姐姐瞬间变了脸色,嘱她万不可对外说。 后来她在一本市井小说中看到有女子将鸡血灌进鱼泡充将新婚之夜的落红时,她才恍然大悟。尤其她和佘景纯第一次破了防线,看到被单上那一小滩红艳如花时,她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鄙视——总看姐姐一脸敦厚贤淑样,想不到在嫁给姐夫前便已是残花败柳。 可姐姐总归是姐姐,姐姐待她,摸着良心说也算好的。就在她后悔对朱红颜说的那些话时,佘家来人通报:佘家主母悬梁自尽。 她有悲有喜。 姐姐走了,她想做佘家主母,也做上了。 但这主母的位分来得不光彩。她心知肚明,尤其佘景纯不情不愿地娶了她后,便将她当花瓶一般往屋里一放,由着岁月给她落尘。 她心里不痛快,就要找人出气。 最好的出气对象,就是这个与她往日有怨的外甥兼继子。可如今,这小子对自己却是越来越温顺,让她忍不住心里生起一丝愧疚。 正不是滋味间,突然肚子里咕咕作响,一阵疼痛...... 这一夜,她几乎在马桶上度过,又没人侍候,苦不堪言。天亮时几乎是半爬出屋门,匆匆要了一个嬷嬷过来听使唤,又让人去请了郎中。 郎中替她把过脉,说她可能是吃了什么大凉之物。 她一下子想起昨晚那碗带着苦味的暖茶,她把尚未洗过的茶盅交由郎中查验。郎中细细闻过,又用手指擦了擦盅壁放入舌内浅尝,皱眉道:“夫人,怕是这茶出了问题。” -------------- 当晚,佘非忍照例来给她洗脚和捏脚。 朱青颜半倚在床上,和颜悦色地看他:“姨母今日身子有些不适,就免了。你坐会,陪我说说话。” “是。” 佘非忍搬了张小凳子坐到床头,心里大约知道这姨母怕是又要作妖。 今日宅子里飘了一整日的苦药味,他在马厩干活时听到路过的仆役说主母被小公子下了药,腹泄了一晚上时,便知自己没有好果子吃。 朱青颜此时的脸色越好看,这果子就越不好吃。 果不其然,扯了几句闲话后,她便抬眼看看桌上的茶碗:“非忍,你去把那茶拿过来。” “是。” 他起身去拿。那是一盅已经泡好的茶,摸着有些凉了。 “母亲,茶有些凉了,孩儿替您倒了重泡。” “不要倒。”朱青颜阻止,“这是参茶,倒了可惜。不过也是,我不能吃凉的,你把它喝了吧。” 佘非忍推托道:“不了,要么我替您捂一会儿,把它捂暖了您再喝。” 朱青颜的脸上浮起感动:“不用麻烦了,你喝掉。” “不......” “喝!”朱青颜脸色突变,一双俏目凶光毕现,厉声喝道,“青嬷嬷,侍候小公子喝茶!” “是。” 青嬷嬷走上前,一手托住佘非忍的后脑,一手托住茶盅底直往他嘴里灌。他身不由己,咕嘟几下子,茶碗见了底。 朱青颜这才满意地挥挥手:“行了,你回去吧。” --------- 俩人都是心知肚明。 他却不能有一句怨言,只能飞快地奔回小屋,找了一大把草纸蹲在马桶上,准备熬过这漫漫长夜。与朱青颜不同的是,或许他连郎中也不会有。 能不能扛过这碗巴豆汤,就看自己的命大不大了。 大不大,这晚也要遭罪了。 然而他光着屁股蹲了半宿,只放了一个悠长的屁,屁事也没有。 直至天明,他也疑惑不解。难不成朱青颜只是唬他一下?明明那茶是苦的,苦药的苦。他不知道自己含丹入世,身子留了些灵蛇的特性,这寒凉之物,与他自己的寒凉如江入大海,同宗同源罢了。 ------------------ ------------------ 晚晴宫。 傅飞燕坐在屋门口,愁眉苦脸地看着胡不宜,她正追在两只仙鹤身后嗷嗷叫,仙鹤到处乱窜,撞得宫人们东躲西藏,都不能好好走路。 她想,不是女娃吗?怎么比小子还皮?宣六遥小时不知有多安静,怎地这上央的孙女却是颠了个似的,像一锅炒熟的蚕豆,嘈杂热闹,充满烟火气。 想六遥,六遥就到。 他俊秀的身影从影壁后闪现,胡不宜丢下仙鹤,冲他一头扑过去:“宣宣!” “胡不宜!”宣六遥亲热地抱起她,“在玩什么?” “仙,仙。”她指着好不容易得了歇的仙鹤,炫耀般地。 “哦,仙鹤呀。好玩么?” “好玩。” 两人亲昵地说话,傅飞燕眼热地看着他俩,心想儿子似乎还从未对自己这么亲热过呢。 这俩人卿卿我我了好一会,许久,宣六遥才想起他还有个母后。他放下胡不宜,不紧不慢地走到傅飞燕身前:“母后。” 傅飞燕噘了嘴,把脸扭往一边。 宣六遥看着她微微一笑,手指在她眼前轻轻一捻,一只大红苹果散着果香出现在他手心上:“母后,吃苹果。” 傅飞燕眼睛一亮,她凑过去轻轻嗅了嗅,却仍是噘着嘴:“太大了,吃不下。” “好说。” 宣六遥不急不恼,找了把银刀细细削了果皮,又将果肉切成块分在两个盘子。一个递给她,一个却是唤了胡不宜,一块一块地亲自喂她吃。 傅飞燕又很眼热,可这次宣六遥却装看不见,从头到晚没有喂过她一块。 人说有了媳妇忘了娘,这小子还不曾娶媳妇呢,眼里已经没了母后。傅飞燕气得一边恨恨地把果肉往嘴里塞,一边斜着眼打量胡不宜。 看着看着,她觉得不对劲。 上央说过自己孤身一人,哪来的孙女?何况,上央如果有孙女,怎么这些年宣六遥从未跟她提过?上央个子那么小,这孙女怎地看上去手长脚长? 绝对不是亲孙女! “六遥。” “嗯。”宣六遥提着银叉子,专心看着胡不宜一口一口咬叉子上的果肉,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狐不疑的爹娘是谁?” “胡十七。” “狐十七是谁?” “是......”宣六遥终于看她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心虚。 “这名字怎么听起来稀奇古怪的?不会是哪里的野狐精怪吧?” “怎会......”他含糊一声,却见傅飞燕一脸认真的气恼,赶紧解释,“自然不是。胡不宜爹娘清清白白为人,只不过也已经没了。他俩是先生的朋友,先生和我就收养了她。如今先生走了,我就是她的亲人。” “她爹娘原先是做什么的?也是修道的?” “不是,”宣六遥不能再存心撒谎,老老实实回道,“就是城外一个小村子里的村民。那村子遭了祸,全村都被杀了。” 傅飞燕的心思完全没放在全村被杀的事情上,只琢磨着:“就一个种田的留下的孤儿,在这宫里能当上宫女也算抬举了她,还配做你的亲人?六遥,我说你也太荒唐了,赶紧把她送走。给她找个人家收养也算对得住她了。” “好。” 宣六遥面色平静,待胡不宜把叉子上的果肉吃尽,站起身牵起她的手,回身跟傅飞燕告辞:“母后,我走了。” 傅飞燕惊讶道:“才来多会儿?用了膳再走。” “不了。母后看胡不宜不痛快,孩儿即刻把她带走。” “哎哎!”傅飞燕一拍桌子,“现有翅膀硬了,有府邸了,说走就走是吧?” “可不。” 宣六遥轻飘飘扔下一句,得意洋洋地带着胡不宜走了。胡不宜走时仍对着仙鹤指指点点:“仙,仙,我要骑仙仙。” “好。”宣六遥温和回道。 傅飞燕怒视着他离去的背影,气得直咬牙。 ------------ “阿九,走。” 宣六遥叫上等在晚晴宫门外的阿九,施施然往皇宫的东北角而去。 七拐八拐,到了一个不大的拱门前面,拱门上刻了三字:珍奇苑。 进了拱门,似乎到了一个不同的天地,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林子满眼青葱,枝头星星点点、五色斑斓,仔细看,竟是无数珍奇鸟雀,小如贝壳,大如毛桃,都附着在树干上,小黄尖嘴配着乌黑小圆眼,可人得紧。 往里走,林子里又住了许多四足兽,南境来的大象,扶诸国来的飞貉,车厘山里抓来的犀渠,耿火山的朱孺......长尾或长鼻,色泽也是各种不同,有的连名字都没有。也不知之前平阳从哪里弄来,养它们都是一番巨大的耗资。 宣六遥打算好好看看,有用的留下,没用的,遣散或是卖与他国算了。 大多是想不出能做什么用的。 他们看得目不暇接。胡不宜连蹦带跳,却不是宣六遥牢牢捉着她的手,她早已把哪只兽的脑袋揪下来了。 虽然不一定谁揪谁,但宣六遥总归不会让她的脑袋被揪了的。 走着走着,突然眼前一亮。 一棵树下,有只长角鹿安静地站着,鹿身健壮,毛色雪白,在日光下散着柔润的光泽,一双黑曜石似的圆睛温柔得发亮。 哗。 他们暗叹一声。 它在这珍奇苑里算不得奇异,算不得美艳,却是无可挑剔。 胡不宜挣开宣六遥的手,冲着白鹿奔过去。大约白鹿太美,她一改毛手毛脚,轻轻地摸着它的皮毛,嘴里轻轻惊叹着,显然喜爱之极。 白鹿低头嗅她。 第59章 鲛人幻境 许久,它跪下四肢,用角轻轻推一下胡不宜。胡不宜抱着它的脖子跨上鹿背。白鹿随即站起身,稳稳地驮着她走到宣六遥身边。 “宣,要它!”胡不宜言简意赅地下了指令。 “是。” 他唯她之命是从。 鹿蹄轻巧地敲着鹅卵石路,如羽般轻盈。鹿角宽如树杈,胡不宜正好双手扶着,稳当得有如泰山,她满足得眉眼弯弯,一路上也未下鹿背再去招惹旁物。 ---------- 眼前又出现一汪碧波。 那是一个池子,池边种着一蓬细高水草,长叶下,一条白色大鱼游过,鱼尾在水面上搅了一搅,随即游进水下一个洞穴没了踪影。 看个头,这鱼约有五六尺,几乎和人一般大小。 “嗐,成精了。”阿九脱口而出。 “可不是。”宣六遥随口附和,站在池边往洞穴中看。 正瞧着,一张人脸在洞穴处浮现。 哎? 他揉了揉眼。 怎么看也是一张美人脸,肤白唇红,大眼高鼻,乌发如水草缠绕。它隔着池水盯着他,像在细细打量着他。 互自都似好奇着。 怎么像是一条鲛人? 鲛人不是生活在深海之中么? 宣六遥蹲下身,撩了些池水用舌尖尝过,咸的。他这么做的时候,洞穴中的它也慢慢游了过来,人身鱼尾,线条匀顺,是一条漂亮的女鲛人。 她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有喜悦,又有悲伤,像是认出了一个千年未遇的故人却无法相认。 宣六遥竟也觉着有种熟悉之感。 不过身为上仙时,神游天宇时常常会看到这种鲛人,倒也不算稀奇。只是她被困于珍奇苑的一方小池之中,实属可怜。他想着把她列进遣散的单子里。 “你安心等着,过些日子放你回海里。” 他温和地对女鲛人说了一句,起身走开。 身后响起女鲛人的吟唱,悠远得如风中陶笛。宣六遥微微一笑,鲛人的歌喉天下数一数二,想不到今日竟如此近地听到。 吟唱里响起海浪的拍打,拍打着他最深的记忆。 他忍不住驻足侧耳细听,渐渐地仿若置身大海之上,正立于船舷之处。海水荡漾,看久了令人头晕目眩。 然而海水里出现这个女鲛人的身影,她在海浪中冲他挥着白腻的手臂。他突然有一股强烈地冲动,想要跳下海去,跟她在一起,生生世世。 他也这么做了...... 纵身一跃。 身下一轻,脚却站到了泥土之上——刚刚竟是进入了幻境。 那鲛人的歌声,竟能引人致幻。 宣六遥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女鲛人仍趴在池边望着他。不知她将他拉进幻境意欲何为? 好像有一个很久远的记忆,在黑暗处蠢蠢欲动。 他经历了那么多前世,其实很多前尘往事已经遗忘。且按说之前的轮回中已将恩怨理清不会再遇旧人,但凡事或许都有个例外。 身旁胡不宜津津有味地嚼着一块褐黄的东西,瞧着竟像是鹿角。他仔细打量白鹿的长角,悲哀地发现,它的一侧角短了一小截,断口新鲜,新鲜得他恨不得也上去咬一口。 当然他不会。 “走吧。” 他扶起白鹿角往苑外走,心里总觉着有些不踏实。但胡不宜嚼鹿角的库哧库哧声让他忍俊不禁,他随即将女鲛人抛之脑后。 回到晚晴宫,傅飞燕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我......” “你不是把那丫头送走了吗?” “是。送给这头白鹿收养了,她现在是我弟子。”宣六遥心虚地抬眼看她,知道她知道他在胡诌,但他仍得硬着头皮当着她的面胡诌。 傅飞燕瞪他,又瞥向胡不宜,随即视线落到她身下的白鹿。像是见着了宝贝似的,渐渐地,她的眼睛越来越亮。傅飞燕突然绽开一个明媚的笑颜,这笑颜是给胡不宜的:“小丫头,饿了么?” 胡不宜摇摇头。 “你饿了。下来,跟本宫去用膳。”傅飞燕仍笑眯眯的。 胡不宜想了想,拉了拉鹿角,白鹿跪下四肢,让她顺溜地下地。傅飞燕纡贵降尊,牵起她的手往里走,却抬眼给贴身宫女香龄使了个眼色。 香龄点点头。 等胡不宜在屋里头吃饱了出来时,香龄正半跪在地上,抓着白鹿的角使劲地推,推得身子都快趴地上,五官狰狞,香汗淋漓。一见胡不宜和宣六遥出来,她膝下一滑,急中生智,慌里慌张地用头顶蹭着鹿角转了转,讪笑着:“头上痒,挠挠。” ------------- 宣六遥这次是真的离开晚晴宫,带着胡不宜、阿九,还有白鹿。 走了几步,又不自觉地拐往珍奇苑。 那住着女鲛人的清水池似乎有一个秘密,在强烈地吸引着他。 “阿九,你有听到鲛人唱歌么?” “有。” “可曾见着什么?” 阿九懵懵地:“长尾巴猴?”——之前女鲛人吟唱时,他正盯着树上的一只尾巴垂到地的猴子发怔。 宣六遥无奈地摇摇头,叮嘱道:“若是女鲛人唱歌时我发了呆,记得把我唤醒。” 阿九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是。” 清水池里,女鲛人又从洞穴处露出美丽的面孔,她慢慢游到池边,望着已经坐到池边的宣六遥微笑。 这张脸,似乎见过,在很久很久之前,久到这片记忆如同千年前的落叶已被埋入淤泥,直至今日,慢慢翻找却无从找起。 在哪儿见过呢? 宣六遥撑着脑袋痴痴地想。 池里,女鲛人轻启朱唇,如泣如诉的歌声瞬间铺天席地而悠漫地缠绕过来,一把将他拉入梦幻之中。 又是海浪汹涌。 这一次,他已落入大海,怀里拥着的,正是这条吟唱的女鲛人。女鲛人牵着他的手把他往深海里引,甲板上传来惊谎的呼喊声:“世子!世子!” 他头也不回,眼里只有她。 她实在太美了。肌肤胜雪、眼似星辰,他从未、从未,见过如此美的女子。 突然一个浪头打下,一股咸涩的海水猛地冲入他的鼻腔。 一个激灵将他惊醒,他发现自己真的被一片咸水包裹,女鲛人润白的身子在眼前游动,而自己,正慢慢向池底沉去。 打开结界! 水波悄无声息地退后一尺,他打量着池底。池底不宽,然而他已靠近那个洞穴,有人推着他的后腰,将他往洞穴中送。 自然是那女鲛人,她用歌声诱惑他,又想将他带进洞穴淹死,然后,吃掉他? 他不动声色,任由她推着自己进入黑暗幽深却也见底的狭长洞穴中。 随即,他的身子被翻转过来。 女鲛人欣喜地看着他,像是在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可她似乎不知道,若是这么把心爱的人拖进水,那最后只能把心爱的人吃进肚子里——因为死了.......若不是宣六遥有结界的话。 他几乎可以断定,这女鲛人不太懂事。他觉着自己已是探究到根本,失了兴趣,轻轻推开女鲛人,转身出穴往岸边游去。 准备上岸之时,他的脚却被拉住。 回头看,女鲛人捉着他的脚踝,不让他往上游,他蹬了蹬,可她捉得牢牢,用力将他往水下拖去。 这怎么行? 他的结界也不是开一辈子的。 他用另一只脚去踹她,她的脸上现出哀求,似在求他留下。乌发在水里散成一片黑纱,要命的黑纱。 宣六遥摸了摸腰间的朔月剑,剑还在,但他并不想伤她。他回头往岸上望去,阿九站在岸边,隔着水面看他,水波荡漾间扭曲了阿九的脸,阿九似乎显得漠然,让他疑心此时仍是在幻境之中。 既是在幻境中,他也不再顾忌,拔剑一把向女鲛人刺去。 水下沉重,剑势缓慢,却仍在她的手背上划出一道细小的血瀑,血瀑在水中爆开,隔开了她悲伤的面孔。 她终于松了手。 宣六遥一下子浮上水面,哗地一声:“阿九!” 他向岸边伸出手,阿九冰冷的脸上露出一丝愕然,如梦初醒地弯腰将他拉上岸。胡不宜还在一边抱着白鹿玩,见他上了岸,高兴地问了一句:“好玩吗?” 他苦笑,好玩,好玩得要命。 身上衣裳透湿,发丝间有水滴淌下,阿九用帕子替他擦头发,心疼地啧啧抱怨:“这鲛人可真邪,我看殿下跳了进去,想去拉你,身子却重得像石头一样动也动不了。若不是殿下唤了我一声,我怕等它饿了之后下一个便轮到我了。不过若是殿下出了事,阿九也不活了。” 是啊,竟如此邪门。 宣六遥转身往池中望去,眼前却一花,那条白色的大鱼尾半空中狠狠甩了甩,阿九急促地惊叫一声,随即被鱼尾拍进了水里。 “阿九!” 女鲛人的鱼尾牢牢地将阿九压在池底,宣六遥眼见他四肢挣扎着,从嘴里冒出许多水泡。 胡不宜扔下白鹿奔到池边,惊讶地看着水底的阿九:“好玩吗?” ——好玩得要死了。 宣六遥心里回一句,迅即拔出朔月剑纵身跳入池中,朔月剑穿过水波刺在女鲛人光洁的肩背上,她吃了痛,一拧身,鱼尾松了开来。 阿九趁机从她尾下逃脱,用力地划拉着手臂,却终是不识水性,只浮起一点便又沉了下去。 宣六遥向他游过去。 女鲛人却拦在他面前,肩背上血瀑染红了一片池水,却仍狠心地,不让他去救阿九。 他举起朔月剑,威胁地冲着她,她抿着唇,展着两臂,精致饱满的身体明媚得晃眼,肩上冒起的血仿若是用丝丝性命结成的花,衬得她倔强得楚楚可怜。 他本可怜香惜玉,可她身后,阿九的腿在水里伸展开,快要不行了。 一面之缘的女鲛人和从小相伴的阿九,他当然选阿九。 他狠狠心,举剑再次刺向她,剑锋却不自觉地略略偏了些,落在她的胳膊上,又一朵血花爆起。她蓦地睁大眼睛,明明是在水里,他却看到她的泪珠盈起滚落,令人心疼——若她此时不拦着他救人。 她不再拦他,只捂着手臂,眼巴巴地看他潜入水底将阿九托上水面,推向岸边。 胡不宜正蹲在池边看热闹。 “胡不宜,帮忙,把阿九拉上去!”宣六遥急喊一声。 “哦!” 第60章 前世之缘 她一伸手,捉住阿九的肩后退几步,像拖一条鱼似的,唰唰唰将阿九七尺长的身子拖到岸边,倒让宣六遥楞了楞,没想到她力气这么大。 阿九仰面朝天,肚子圆鼓鼓,已是喝饱了池水。 宣六遥一番忙乎,又按肚子又吹气,胡不宜又上手帮忙,折腾了好一会儿,阿九呻吟一声,终于活了过来。 ——哎,可累死了。 宣六遥仰面躺倒,旋即又坐起身往池里望去。 池水泛着一层浅红,那是女鲛人的鲜血混入了其中。池里空空荡荡,想来那女鲛人是躲进洞穴了。宣六遥暗叹一口气,得让人将这边圈起来,禁止靠近,然后尽快将她送走。 只是,这种害人性命的,能这么放回去么? 他又掉头去看阿九。 阿九定定地望着天,眼神空空洞洞,似是吓坏了。宣六遥拍拍他的肩:“没事了。” 没有回应。 “鲛人不曾开智,它大约看你像一条鱼。”宣六遥开着玩笑,试图让阿九轻松一些,“也或许,她想让你做她的夫君。谁让你眉清目秀惹女子仰慕呢?” 这仰慕,阿九受不起。 明明是他趁宣六遥发怔之时推他入水,又骗被惊动的胡不宜“殿下是在玩耍呢”,女鲛人不让宣六遥靠近他,拦不住才将他拍下水打算弄死。 却偏偏这个傻皇殿下......还好她不会说话。 ------------ 这些日,珍奇苑里的珍禽异兽陆续地往外遣送。 圣上宣五尧也说,觉着养着它们耗资太多,早存了遣散之心,只是那时平阳不同意。眼下宣六遥能提出来,他“心甚宽慰”。 只留了少许,说是将来给皇子们开眼界。 宣五尧亲自来苑里,再看一眼那些要被遣走的鸟兽,好歹,也曾养过。 宣六遥陪着他,一路往里走,一直走到女鲛人的清水池。池边已用绳索拦起,宣五尧微微蹙了眉,盯着池水看了许久。 池里,女鲛人一直不曾出现。 “朕记得,这里应有一条美人鱼。” “是,应是躲起来了。” “当年平阳将她运来时,朕惊为天人,一直难以忘怀。但平阳说一国之君不能耽于娱乐,不许我来,朕后来也就淡忘了。今日来了,她却躲起来了。”宣五尧淡淡地说着,颇有几分失落。 平阳用朝廷的银子造了这个珍奇苑,却不许圣上来看......约摸是造了自己玩。 无人时,想必平阳重化猴身,在苑中自由自在地来回穿梭玩乐——总归是这样的,宣六遥脑海里浮现出白须白发、整日阴沉沉的平阳在这里的某一处纵声大笑的样子,有一种无稽之感。 但眼下,圣上想看女鲛人。 她身上的伤,也不知好了没有?又或许......会不会死了? 宣六遥被突然冒起的念头吓了一跳:“圣上,臣弟下去看一下。” 他钻过绳索,毫不犹豫地跳进池中。结界包裹着他,他潜进水下洞穴,穴内光线幽暗,却能看到女鲛人正躲在角落里,身上的肌肤润润地泛着白光。 他缓缓游近她,仔细查看她的手臂与肩背,已是光滑如丝,曾受过的伤,一丝一毫也看不见了。倒也好,省了跟宣五尧解释的麻烦。 他牵起女鲛人的手,拉着她慢慢往洞外游。 她很温顺,一直看着他,如星辰的眼睛闪闪发光,直到宣六遥将她推到池边,提醒道:“圣上,小心她的尾巴。” 宣五尧站在岸边,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她立时变了脸色,一改温顺掉头翻了个滚,宽大的鱼尾在水面上沉默地搅了一下,很快地,她没入洞穴。 躲了个无影无踪。 宣六遥无奈地回头看,但也没有再回去勉强她,只浑身湿漉漉地爬上岸:“圣上,鲛人和人还是不一样,不够听话,送回海里算了。” “不。留下。”宣五尧兴冲冲回道,“你查一下她的习性,朕再来慢慢调教她。” 调教? 他快要选秀了,还对一个女鲛人感兴趣? 宣六遥正楞怔间,宣五尧又说:“藏书阁或许有记载鲛人习性的典藏。六弟,三日内能查到么?” “我试试。” -------------- 藏书阁里书册多,分门别类地堆放着。 宣六遥找到志怪类,一本一本地翻找起来。 鲛人,他好像很早很早以前曾碰到过,只是想不起来了。太久远的前尘往事都已经湮灭,因为肉体凡胎的大脑能记下的不多。就像只活了一辈子的人,或许也记得自己活了多少岁,有过什么样的经历,但很多细处却是遗忘得干干净净的。 他心里乱糟糟,书册翻得前后无序。 头昏脑胀间,随手抽了另一个架子上的书,翻开来,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这是一个青年,面容俊秀,杏眼薄唇,头顶一束发束,未被扎起的黑发顺势披下,神采奕奕。他有些恍惚,这不是他自己嘛? 是他青年时的模样,累世都是如此。 可他不记得曾和大梁朝的皇室有过什么渊源,也或许太久远了,看那年青人头像旁边记载的在人世存活的年份,算来算去,大约是他头几次入世时,而且,只活了二十年不到。 这么短命? 他仔细翻看青年的履历。 这个青年名叫宣子非。那时,宣家还不是皇室,只是一个宗室。 宣子非?! 还真是他,是他自己。那时是第几世?四还是五,他不记得了。 轰然一声,这件事他是全记起来了。 他那时是一个世子,受了皇家之命去探寻海上可有仙岛,不想在航行中遇上那条女鲛人,他立时被迷住,跟在幻境中一样,他奋不顾身地跳下大海,紧紧地捉住她的手。 她引着他沉入大海,海水淹没了他的身体...... 他缓缓地往下沉没,直到身子触碰到海底铺着的珍珠与贝壳。它们是凉的,他看着他自己躺倒在那一大片光润的珍珠上,女鲛人在水中亲吻他的嘴唇,而他自己像一个轻盈无比的泡沫,渐渐升上天空,远离了她和自己的躯壳。 就这样,他结束了自己那短暂的一世。 哦......他都想起来了。 宣六遥摇摇头,忍不住哈哈笑了,为苦命的那一世自己,为年少无知、为色丢命的宣子非。想不到,他与这女鲛人还有这段渊源,大约他与她之间的恩怨此世还得清理。那自己刺她的那几剑,算不算,已了了? 要了了吧? 他在古册上未找到如何捕获一个女鲛人芳心的记载,想来想去,或许要有一张倾国倾城、令人着迷的面孔,看宣五尧的模样大约是没什么机会了。 不过,女鲛人和女人毕竟相同了大半,想来也喜欢华衣、美饰、胭脂、香粉之类的。 他和宣五尧说了,宣五尧觉着十分有理。 俩人从国库里取了两套丝绢长裙,两串点翠珠花,又一次来到珍奇苑。此时珍奇苑里已清理得差不多,空荡荡地,颇是安静。 然而苑子的上空飘荡起一阵忧伤的吟唱,那是女鲛人的歌声。 宣六遥听着,神思又沉入海底,他看到自己——哦不,宣子非的身躯面目如生地闭着眼,女鲛人守在一旁,悲哀地看着他,不时地亲吻他的嘴唇,似在等他醒来一般。 她是喜欢他的。 只是她不知道凡人不能在水下呼吸。 也不知过了多久,宣子非的身躯化成无数海鱼游散消失,已失去心爱之人灵魂的女鲛人又失去了他的身体,她失魂落魄地游荡在大陆近处,在弯月下寂寞地吟唱,润白的身体在幽黑的海面上像一颗美丽的珍珠,又像一个脆弱的泡沫。 直到一张网兜头撒下,将她牢牢捕获...... 宣六遥深吸一口气,从幻境中醒来,发觉自己眼里竟噙着泪,心里也盛了半海碗的悲伤。他转头看看宣五尧,他正满脸兴奋与惊叹:“这是她唱的吗?我要把她搬进我的寝宫!” “不可,圣上。” “为何?” “鲛人常年生活在海水之中,性极阴寒,近之伤身,久伤性命,只可远观,不可近亵。”宣六遥的胡诌术和法术差不多娴熟。 “哦,是吗?”宣五尧犹豫了一下,“会片刻间死去吗?” “有人在片刻间死去过。”宣六遥断然回道,这次他可不是胡诌,毕竟宣子非就是个活生生的先例。 “可惜。”宣五尧如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立时冷静下来。 此时已近清水池,他停住脚步,默然良久,终长叹一声:“平阳说的对,一国之君如何能耽于享乐,女人都不可多碰,何况女鲛人,朕真是糊涂了。六弟,你年纪尚小,不会被女色所惑,这衣裳和首饰你拿去送给她,也算是朕尽过了一点心意。” “是。圣上。” 宣六遥心里稍稍落定。 这是一条对自己有情有义的美人鱼,宣五尧想将她搬进寝宫? 就算宣五尧不听劝,他也要用隔空取物术将她取回来,哪怕她浑身光溜溜的,扑通一声平空掉进池里。 不多时,宣五尧匆匆离开珍奇苑,只剩下宣六遥捧着衣裳、首饰傻楞楞地站在清水池边。 他是不想让宣五尧靠近她,但他也不想,毕竟他和宣子非已隔了二十多世,如同虫蛹成了蝶,见识、心性早已不可同日而语。美人鱼于此时的他,与一条五色锦鲤无甚区别,他自然不会想和一条鱼生什么纠葛。 他想了想,将衣裳和珠花放在池边,正打算离开,一声水响,女鲛人从洞穴中游出,身姿曼妙。她冲他微笑着,眼里满是柔情,柔情如洒着月光的波粼,美得让人目眩。 宣六遥蹲下身,觉着和一个不会说话的鲛人说话显得有点傻,但他仍是说了:“我知道你是谁了,我会让人把你送回大海。你往后不要靠近岸边,不要靠近世人......还有,等我走了再唱歌。” ------------ 女鲛人活了三千年,终于见识到男子的无情与决绝,三千年的痴心,碎成了三千颗珍珠,铺在池底,亦从京城到大海的返程,洒了一路。 那三千颗珍珠,小巧、润泽,形状各一,像是思念化成的一行行情诗,终究,还是写给了不相识的人看。 第61章 蛇观藏簪 佘宅。 佘非忍过了有惊无险的一晚,次日又出现在朱青颜面前,倒显得比她这个已歇过一日的人还要脸色康然。 朱青颜仍半躺在床,死死地盯了他好一会,半晌,朝里翻了个身,无趣地说道:“回去吧。” “是。” 佘非忍乖乖退下,经过梳妆台,台上一枝金簪,明晃晃的诱人,他想也未想,手一抬,金簪悄无声息地滑进袖笼。 他将它埋在小屋前的野草根下,次日天蒙蒙亮,他刨出金簪溜出了佘宅。 凌晨的街巷仍带着湿气,他识不得太多路,但东拐西弯,在日头升起,满城镗亮时,他在一条人烟稀少的窄巷中,发现了一个破败的旧院子。 院门窄窄,门上已长了黑蓝的霉点,有些木条已脱落,透过或宽或窄的缝隙,佘非忍看到院中有一只香炉,香炉的颜色发黑,长着绿色的铜斑,再往里看,屋门倾斜着,露出屋里的塑像来。 那塑像长袍宽袖,漆色已掉落得看不清全貌。 他站直身左右张望,看到门边挂着一只小木匾,上书三字:香炉观。 大约是个废弃了的道观。 他推推院门,院门吱呀一声开了。院子里的地面满是落叶,还有蛛网,看起来久未有人进,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他小心地走进屋子,屋子里落叶、蛛网不多,地是石板地,塑像是用木头做的,敲上去空空有声。佘非忍心下一喜,空心的?正好。 他绕着塑像细细察看。功夫不负有心人,被他在背后发现了一个木门的缝隙。他小心地将手伸进缝隙,将木板往外扳。 也不知木板是时日久了已不甚结实,还是本来就是如此打开,木板轻松地被扳落,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随之而来的是扑面一阵腥臭。 想必是里头有死老鼠吧。 佘非忍揉了揉鼻子,小心地探头望里看。里头昏昏暗暗,也空空荡荡,只在地上散落着一些灰白色的东西,有长有短,有扁有圆。他伸手取出一块细看。 好像是骨头,跟猪蹄似的。是谁在这儿偷吃荤腥,然后将骨头扔进塑像里头,也真够促狭的。 他将骨头随手往里一扔,咕咚一声。 一阵细风从颈边吹过,他低下头继续往里望去——一双乌黑溜圆的诡异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他吓得浑身僵住,与它定定地对视着。 突然脑海中出现无数画面,混杂着向他涌来。 一条黑蟒从天上掉落,落进一座青山,遇见一条赤蟒,它俩缠绕一处,从长尾处掉出一只浑圆的蛋,蛋壳裂开,是一条全身雪白的小蛇。 黑蟒突然冲赤蟒张开血盆大口:“我是玄黑,你是赤色,为何生了白的?” 不待赤蟒解释,黑蟒张开颈间翅膀,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自下而上地窜走了...... 佘非忍眨了眨眼睛,清醒过来。面前这除了眼睛是黑的,整颗蛇头雪白,还有挂在塑像里头的身子想必也是雪白的,嗯,它应该就是幻境中黑蟒和赤蟒生的小白蛇,如今它是一条白蟒了。它是个没爹的。 哎,好像也是上次上吊时吓了他又救了他的那条。 有点像,不知是不是。 佘非忍屏住呼吸,四肢朝地慢慢往后退去。 它漆黑的圆眼睛里有一条竖纹,直直地盯着他。它的头有大木盆那么大,佘非忍直觉它只要张开嘴,那里一定塞得下一个成年人。 他的屁股慢慢转了个弯,渐渐地,他看不见那双眼睛了......咻,他直起身飞快地窜了出去。 太可怕了。 他站在院门口,心怦怦直跳。 回头望望,那白蛇竟没有追过来。 它会不会就是把自己从绳套上掀下来的那道白光? 佘非忍悄悄地踮着脚返身走回去,他觉着自己胆子大得快要疯了。谁没事把自己送到蛇口去?他慢慢走到屋门口,探头朝里望去。 哗,那大白蛇正绕在梁上,一颗硕大的蛇头静静地对着他。 它吃不吃他? 佘非忍往门后缩了缩,再一探头,那蛇头却从门上方垂挂下来,正与他眼对眼,几乎贴了个脸对脸。 “我想藏个东西。”他急忙说道。 “藏——什——么?”它竟然回了,声音如嘶嘶的风,他也听懂了。 “金簪。”他从怀里掏出簪子,“这是我从继母处偷来的,不能被发现。” 白蛇细细嗅过簪子,慢慢说道:“藏外头香炉底下。” “哦。” 佘非忍放下心来。 香炉虽已很旧,炉里却仍有半鼎旧灰,被几次雨水泡过,已成了黑乎乎的一堆。他小心地将金簪塞进黑灰底下,回头对白蛇说:“替我看着,不许旁人取。” “知——道——了。” 白蛇目送着佘非忍出了小院,才回身重新挂到梁上。它正是之前宣六遥在皇宫后墙遇上的那条,也是佘非忍转世前的儿子。 大约是父子连心,它在佘非忍上吊之时及时赶到救下了他。 它知道,他却不知道。 它一生都未得到父亲的爱,当它已经不需要父亲时,父亲却来了。且,成了一个稚童,还是被继母虐待的可怜孩子。 ----------- 佘非忍刚走进佘宅的大门,便被家丁拎进朱青颜的屋子。 屋里已经跪了三个婢女,包括青嬷嬷。 朱青颜坐在宽椅上,脸含怒气。她如今肚子已是显了怀,圆鼓鼓地,脸色比起成亲前憔悴许多,总觉着有些疲惫的样子。 家丁将佘非忍扔在她面前,他识相地爬起跪好。 朱青颜的眼神凝了一凝,她仔细地看着他的神情:“你一大早去哪了?” “在附近走了一圈。” “有什么好走的?” “孩子许久没有出去玩耍,想趁早上无人时走一走,早些回来喂马。” 朱青颜往椅背上一靠:“行了,把簪子拿出来。” “什么簪子?”佘非忍装糊涂。 “从昨晚我把金簪放到梳妆台后,你,青嬷嬷,桃红,还有柳绿来过这屋里,是你们之中的一个偷走了金簪。我说了,你们若把金簪交出,此事一笔勾销,若是不交,你们四个,全给我滚蛋!” 说什么混帐话,她们三个是仆人,滚便滚了,我是佘家的嫡公子,你敢真把我赶出去?佘非忍跪着不动,默然不语。 不想青嬷嬷和那两婢女膝行过来,围着他开始哭诉,哭诉自己有多难,求小公子开恩,交出簪子,别让她们丢了这个差事。 青嬷嬷五六十岁的人了,头发已经花白,哭声哀切,磕的头梆梆作响。两个婢女也是哭得梨花带雨。 像是她们已经吃准了他就是拿簪子的人。 亦确实如此。 佘非忍心内纠结,他凭本事偷的金簪,凭什么还回去?何况一旦交出,也就坐实了自己偷金簪的罪名——朱青颜嘴上说的一笔勾销,实际上往后她不知要拿这罪名如何折磨自己。 可这三个女人着实嘈杂,她们本也无辜,凭什么被自己拖累。 罢了,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 “簪子是我拿的。” 一言既出,众人缄默。青嬷嬷和那两婢女松了一口气,各各止住哭声,退回跪好。朱青颜不意他能承认,一时竟忘了发火。 佘非忍继续说道:“孩儿昨日歇息时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穿着长袍的人说,佘家将要添一个小公子,但是怕有阻碍,若是愿意去给他上供,他会保佑这个小公子平安落地。孩儿想跟母亲讲,又怕母亲不信,骂我胡诌,便自作主张偷拿了母亲的金簪,今日早上孩儿找到了那人的神像,把金簪供奉给了他。” 众人楞了半晌。 良久,朱青颜冷笑一声:“原本你承认了也就算了,你却拿胡话来哄我,却是要好好教训一番了。青嬷嬷,家法。” “是。” 青嬷嬷急急起身去找竹鞭。 佘非忍赶紧大喊一声:“母亲,我说的是真的!” 朱青颜想不到他还嘴硬,扯着嘴角冷笑一会:“行,那我派人跟你走一遭,你去寻那神像,若是金簪在神像前,我便信你一回。若是不在......” “母亲若是不信,可亲自跟我走一遭。” “免了。阿七,你陪他去。” “是。” 佘非忍回头一看,阿七正是把他拎进来的那个家丁,也是果骝惨死、他被铁星蓝带走时,跟阿柴交换眼色的那个。 也好。 佘非忍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等一下。”朱青颜像是放下了一件心事,打了个哈欠,“白日里活多,你们把活干了。晚上再去。” 她倒也不着急那金簪在神像前会丢失,又或者说,丢了也正好。 反正也不是实打实的金簪,涂了一层金粉罢了,值不了几个钱。若是没了,反倒有机会整治一下佘非忍。 她笑笑:“你们先下去吧。” “是。” ------------ 夜色寒凉,佘非忍和阿七一起出了门。 阿七缩着脖子,提着灯笼,不情不愿地,走得左摇右晃,嘴里边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先生柯祖明曾说过,从走路之像能看出其人性子和命运,若是如这般轻浮不定,其命如水上芦苇飘忽不定,自然也算不得好命。 佘非忍走在一旁,目不斜视,只用余光留意着他。 阿七这人,也不知可曾和阿柴勾结过害他? 他正思索着,阿七突然说道:“小公子,当初刺死那匹矮马的是阿柴,不干我事。我只是告诉他你进了杂物间。” 哦? 佘非忍心下一动,却不吭声。 阿七垂了眼看他,怕他不信似的:“阿柴说小公子是妖物,早晚要把那马害死,不如他来帮你。我还劝他,说小公子明明是老爷的亲生儿子,是佘家的嫡长子,怎么会是妖物?他偏偏不信,去杂物间拿了叉子,拦都拦不住。” 佘非忍瞥他一眼:“阿柴怎么杀的果骝?” “就......”阿七握住灯笼的提杆,把它当成叉子一下一下地往下刺,“就这样,我扶着......哦不,阿柴把铁叉往下一刺,那马就死了。唉,阿柴也真是的,明明知道这是小公子的心爱之物。” 是了,你也知道,你跟阿柴一起杀的果骝。 佘非忍心下了然,森然回道:“难怪那日阿柴在河边时,我远远地看着水上像是飘过来一匹马将他踢进水里,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这么说来,当真是果骝的冤魂回来报的仇。” 阿七朝天上左右望一眼,打了个寒颤。 第62章 又见香炉 拐了几个弯,穿过几条巷子,俩人站到了香炉观前。 破败的院子在月色下显得阴森极了,荒草、枯枝,影影绰绰的香炉和屋里的塑像,都似在黑暗中默默地盯视着他俩。 阿七又打了个寒颤:“怎么这么荒凉?小公子你可是走错路了?” “是这里,没错。里头的塑像就是我梦到的仙人,他会保佑我们佘家。你去拜一拜,拜完了替我从那个香炉里头把簪子取出来,还给我母亲去。” “哦。”阿七探头望了几下,大约是信了佘非忍的鬼话,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脚下不时发出枯枝被踩裂的声音。 一阵阴风无声无息地吹过,阿七停住脚步,犹犹豫豫地想要转身回去。佘非忍在院门口看着他:“快点,来了不拜,神仙会生气。” 阿七不知自己为什么要信一个小孩子的话,但他是自家小公子,也读过两年书。读过书的人,说出来的话总归要可信些。 他没敢进屋,只在门口匆匆磕了个头。 “蛇爷爷,给你送夜宵来啦!”佘非忍突然一声清吼,于静寂中生起几分诡异之感。 阿七尚未起身,又叮地打了个寒颤,心想这神仙为何是一条老蛇,却见眼前闪过一道白光,接着迎面袭来一股热到发麻的腥气,铺天盖地的赤红带着无数根雪白的锥子一下子将他兜头罩住,随即无数岩浆似的东西泼了全身,将他紧紧裹住。他满眼都是红与黑,身上分不清是热还是痛,更可怕的是,他身不由己地往岩浆深处滑去。 救命...... ------------- 醒时天已蒙蒙亮,他摸摸索索地起床,拿起枕边的金簪惋惜地咂咂嘴,若不是看那三个婢女可怜,他才不想把它还给朱青颜呢。 算了,先交差了吧。 朱青颜尚未起床,让佘非忍在屋外等了好半个时辰才让他进了去。她坐在床上吃早饭,瞄了瞄他手里的簪子:“放那边吧。” “是,母亲。”佘非忍毕恭毕敬地将金簪放回梳妆台,“那孩儿先走了。” “等一下。”朱青颜淡淡地说道。 “母亲有何吩咐?” “你偷我的簪子,连累青嬷嬷她们受罚,还差点被赶出去,你身为佘家的长公子,将来是要做家主的人,岂能糊里糊涂、是非不分?” 佘非忍心下一紧,心想这女人果然不肯善罢甘休:“是,母亲,我知错了。孩儿再也不敢。” “我说过,只要交出簪子,此事一笔勾销。偷簪子的事我本不打算追究,但你不一样。你犯了错而不罚,便是我这个主母管而不教,你没有一点教训,将来就不长记性,等哪一天因为某件事你被捉进牢甚至砍了头,你父亲是会来责怪我的。我不希望会有那么一天,我觉着,还是要对你有所责罚。你说呢?” 朱青颜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平静地说着,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佘非忍暗暗咬了咬牙:“是,孩儿随母亲处置。” “青嬷嬷,你把桃红和柳绿叫来。” “是。” 桃红和柳绿是昨日一起受了嫌疑的那两个婢女,不多时,俩人随着青嬷嬷一起进了屋,垂首站着。 朱青颜将吃完的碗筷由青嬷嬷收走,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才开口说道:“金簪呢,小公子已交出来了。不过,小公子这毛病也给你们带了麻烦,说不定往后还会给你们带更大的麻烦。家法呢,肯定要上的。上多少,多重,你们仨个说了算。今日我就把家法交给你们上,出气也好,教训也好,或是给旁人一个警诫也好,你们看着办。” 桃红、柳绿和青嬷嬷面面相觑。 “怎么?不忍心责罚小公子?那算了,往后若再丢了东西,到时你们就担下这个责吧,别再哭哭啼啼求我放过了。” “主母,我来,我来!” 柳绿率先跳了出来,要了竹鞭,闭着眼直往佘非忍身上抽。 佘非忍起初是面朝她站的,不承想她连身都未让他转,竹鞭已经啪地抽到他脸上,他赶紧举起手肘挡住头脸,转了身把背对着柳绿。 竹鞭毫无章法,好几下都抽在他护着头的手背上,那种火辣的疼,比隔着衣服更凌厉。 鞭风咻咻,打在皮肉上清脆有声。 柳绿起初还有些惊怕,打着打着便兴奋起来。大约她从未如此欺负过别人,更未欺负过没有还手之力的小主人,如今得了主母的暗许,竟是要把这辈子欺负人的力气都要用完似的,也不知抽了多少下,直把佘非忍打得抱着头趴倒在地上,才气喘吁吁地将竹鞭交给桃红,临了还踢上一脚斥道:“谁让你偷东西!害得我们差点被赶走!” 或许这句话让她们仨个起了同仇敌忾之心,抽起鞭子谁也没有手软。也不知是谁又踢了一脚,把他踢得翻了过来。 透过手肘之间,佘非忍只看到竹鞭密如风影,层层叠叠的疼痛蔓延得已分辨不出痛在何处,有人重重地踢了他的手臂,手臂一歪,随即眼前一花,额头被重重地抽过,疼得泪花四溅。 他可怜了她们,可她们又何曾可怜了他? 这些人,是不值得可怜的。佘非忍的脑海里不停地闪现这些念头,这些贱人,跟肮脏的猪猡一样,是要被杀掉的! “行了。”朱青颜的声音从远远的地方飘来,“你们下手也太重了,把小公子打成什么样了?打伤了你们侍候?......下去吧。” 周遭安静下来,只听到粗重的喘息声。 那喘息声,是自己的。 良久,他动了动身子,还好,都能动,只是每一寸肌肤都是溢着火焰的疼痛。 青嬷嬷把他拉了起来,他看到地上散落了许多棉絮,他心想她的屋里为什么会丢这么多棉絮? 低头看,自己的棉衣破破烂烂,好些地方已经裂了开来,挂着泛了黄的絮块。喔,原来地上的那些,原本是衣裳里的。她们打得可真够卖力的。 朱青颜蹙着眉看他,啧啧叹道:“这俩丫头,还有你青嬷嬷,下手没点轻重,小公子脸上都有红印了,还怎么见人?快给小公子涂点药。” “是。” ------------- 鞭笞不过是皮肉之苦,虽涂了药,朱青颜并未免了他的活。他每日忍着痛去喂马,打扫马厩。过了几日,渐渐褪去了疼痛。他在水桶里的倒影中看到,脸上那道红印也差不多消没了。 只管马厩的活。因为朱青颜说“看他可怜”,免了他去替她洗脚捏脚,实则她也有些怕了,怕他又钻什么空子给她下药或是惹出别的事。 他也乐得如此。 这些马是不会打他的,更不会翻脸不认人,它们只会温柔地注视他。 可这一日,朱青颜又把他叫了过去。 “阿七呢?” 他们终于发现阿七不见了。 佘非忍依久装糊涂:“孩儿不知。” “他们说那日晚上只你回来了。他人呢?” “他跟孩儿一起回来的,进门时我走在前头,没有管他。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佘非忍低眉顺目地说道。 朱青颜盯着他,她约摸了解他了,他越显得恭顺,多半肚子里藏着坏水。问起阿七,他连惊讶都不曾惊讶,只知推托,可见其实他心里有数。 她一口一口地喝茶,佘非忍在她面前垂着头,站得笔直。 良久, “上次你们去了什么地方?” “香炉观。” “道观?” “是。” 朱青颜又低了头喝茶,一口又一口。 又是良久, “明日我跟你去看一下。” “哎?” “你不是说,你梦到的那个仙人要保佑佘家尚未出生的小公子么?或许是仙人怪罪我没有亲自拜他而迁怒于阿七吧。明日你带我去再拜一下。” “是,母亲。” 这一晚,佘非忍几乎一整夜未睡好。朱青颜真的会去吗?但她是不会一个人去的。若不是一个人,那就不惊动白蛇了。 若是她一个人跟他进去呢? 大好的机会在眼前。 可朱青颜若是真的被吃了,会不会惹出大事来?可若错过了这次机会,往后再想除去她却是不容易。 总算快天亮时他睡了一觉。等醒来去了朱青颜那儿,她也差不多准备好了。 ---------- 她坐了一顶两人抬的小轿,青嬷嬷跟着。 一路上默不作声。 到了香炉观的巷口,佘非忍停下来:“母亲,就要到了。” “哦。”朱青颜却皱了眉头,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我怎么觉着肚子痛......青嬷嬷,你跟小公子进去替我拜一下,我得回去了......快快,回去。” 佘非忍和青嬷嬷傻了眼,看着小轿掉头颠啊颠地走掉,一时觉得乱纷纷。 青嬷嬷前几日才打过他,心里总觉着有些硌应,好在小公子是个小孩子,即便心里有怨气怕也无奈何,她只能拉着脸:“走吧,小公子。” 走就走。 佘非忍转身往里走去,青嬷嬷跟了进来。 到了香炉观,她也是惊讶地嫌弃:“这么荒?” “是,”他回道,“要么嬷嬷,我们把这里清理一下,让仙人也好住得舒服些?” 青嬷嬷皱着眉沉默片刻:“赶紧拜完回去吧,主母也不知怎样了。” “好。” 佘非忍站在院门口,看着青嬷嬷挎着竹篮走过院子,跨进屋子,门框遮住了她的半边身子,她低着头从竹篮里拿出黄纸、香烛、猪头肉、酒...... 随即一道白光闪过,青嬷嬷在白光之中没了身影。 唉,又死一个。 佘非忍叹一口气,发愁地想,这次回去怎么交待哦?还有桃红和柳绿,不知还能将她俩骗过来么?怕是不能了,她们必定怕得要死。 他长吁短叹了一会,余光中看到巷子口有人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便赶紧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才出巷子,那张望的人却一把揪住他的肩头:“跟你一起进去的那人呢?” 哎? 他抬头一看,揪他的人穿着青蓝色捕快衣裳,斜挎腰刀,他的身后,还有十数个同样衣裳的捕快,胸前的“捕”字触目惊心。而在这些人里头,有一个人的衣袍颜色与他们不一样,也没有“捕”字,却让他更加心惊肉跳。 因为那人正是八扇门总捕头——铁星蓝。 第63章 白蟒逃遁 铁星蓝微眯着眼,如狼似豺的灰蓝眼眸意味深长而又笃定地盯着他。 “什,什么一起进去的人?”佘非忍再次装傻。 “进去两个人,出来一个人,佘小公子,那人被你吃掉了?”捕快不客气地斥道。 “我不知道。”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捕快一把将他拎起转了个身,推着他身不由己地往里走去。 怎么这么倒霉,偏偏被他们盯上了呢?佘非忍心里嘀咕着,却听捕快在头顶上喝斥:“你家主母早就疑心你使坏,说一会出来说不准又只剩你一人,果然如此。你小小年纪诡计多端又心狠手辣,看样子,上次说是猴子咬死的那个,说不准还真是你干的!” 原来朱青颜跟着他来又临阵脱逃,原是早勾搭好了八扇门,就等着他往套子里钻呢! 佘非忍气得眼冒绿光,可又无可奈何。他原本打算直接走过香炉观门口,没想到一堆发了黑的破砖烂瓦拦在同样发了黑的石板路上,竟是无路可走。 而身后跟着的捕快们早就一脚踢开香炉观的院门往里搜去了。 不一会几声惊叫响起,那几个捕快跌跌撞撞地从里头逃了出来:“蛇!好大的蛇!” 铁星蓝很不满地斥道:“多大的蛇就把你们吓成这样了?” “非常,非常大,躺在地上,肚子有一段这么长、这么粗,像是刚吃过了一个人。”他们面无人色,磕磕巴巴地指手划脚,“大约是刚吃了人走不动道,若不然我们几个说不定也逃不出来了。” 他们的手臂圈出了一个很大的圆。 佘非忍一惊:走不动道? 铁星蓝的脸色亦变了一变,迅即更厉声喝道:“既然走不动道,我们还怕什么?一起进!把它肚子剖了,说不准还能把人救出来!” “等一下!”佘非忍想也未想,冲到铁星蓝跟前,仰脸大声说道,“这里是仙观,里头的蛇也是仙蛇,你们不能杀它!” “仙蛇?”铁星蓝盯着他,半晌,弯下腰低声问道,“佘小公子,莫不是你跟它勾结,引了人来给它吃?” 佘非忍被说中心事,微微缩了一缩,嘴硬道:“铁总捕头,我是人,它是蛇,如何勾结......” 话是这么说着,脸却红了起来。 铁星蓝扯了扯嘴角,越发地温言细语:“行了,我知道你在佘家不容易,但也不能跟妖物勾结,到头来惹祸上身。你往后躲躲,此事与你无关。你若再吵闹......” 他有意无意地抹了抹佘非忍的肩膀,继续说道:“前几桩命案一起算到你头上。” 话说得很轻,份量却是极重。 佘非忍只觉肩头被他这么一抹,整个身子石化了一般。他眼睁睁看着铁星蓝直起身,带着众捕快穿过他的身边,腰刀抽出时轻微的叮当声刺痛着他。 可他没有办法,他只是一个稚童,能拦得住这些凶神恶煞的八扇门捕快吗? 自然是不能的。 他无措地站在原地,却听背后一声巨响,混着众人的一声惊呼,他飞快地转身抬头望去,正看到白蛇张着一双细窄的三角翼翅,带着又长又粗的身子直直地冲上云际,很快,隐没在云层之间。 他冲进香炉观,只见屋顶上破了一个好大的洞,捕快们站在破洞下,仰望着天空发呆。 白蛇逃走了,他也把心放下了,只是闻到一股血腥气,那血腥气里似乎有种熟悉的气息,引着他忍不住往人群里走。 屋里的地面上,有一滩鲜血。 想来仍是有人伤了白蛇。 许久,那些捕快们才回过神来,默然地看向铁星蓝。铁星蓝紧紧握着刀柄,脸上有一种如在做梦的恍惚,他摸了摸腰间的缚妖链,他原本想着先把蛇肚里的人救出来再用它,眼下,人未救出,蛇也跑了。 谁能想到蛇会飞呢? ----------- 蛇未捉到,只能捉佘非忍了。 又一次,那缚妖链缠到了他的手腕上。 铁星蓝并未将他带到八扇门,却是牵着他去了皇宫的南大宫,那里是众官员上差的地方。与圣上住的内宫只一墙之隔。 南大宫里有一个钦天司,钦天司里有一个国师,名唤宣六遥——以前是平阳。 平阳死后,圣上宣五尧并非将八扇门交给宣六遥,但铁星蓝的脚还是习惯性地往这边来了。八扇门遇事不决问铁星蓝,铁星蓝遇事不决问国师。 ------------- 钦天司有个专门的小院子,院子中央隔出一块空地,空地上堆着一座假山。 假山做得却不假,中间用石头堆实,石头再覆上泥土,泥土种上矮小的盆景花草。在假山的顶上还有一注清泉汨汨流下,晴日微见水气,烟雨天更是烟雾缭绕,象极了一座真真正正的山,只是小了些而已。 这是平阳在的时候造起,处处见山林。 假山间四季有花开,此时一棵树上正挂着粒粒蜡黄的花苞。 铁星蓝牵着佘非忍来时,宣六遥正站在假山前赏花,胡不宜在白鹿和阿九的陪伴下挖泥坑玩水。傅飞燕不喜欢她的孤女出身,他就将她带在了身边。住在国师府,上差时在钦天司。 宣六遥的视线落在佘非忍腕上的铁链,他有些疑惑,难不成佘家又出咬人命案了? 进了会客的屋子,铁星蓝将事情前后经过讲了一遍,从昨日朱青颜前来报案,讲述家丁阿柴、阿七跟佘非忍出去后便再也没回来,他带着八扇门的捕快今日一路跟着佘非忍几人,亲眼见着他和一个嬷嬷进巷子后又独自一人出来,又见香炉观里的一条蛇腹里有一个人的形状,围捕之时那大白蛇却飞走了。 他很是苦恼:“若说这些人命与佘小公子无关,却又太凑巧,若说有关,他一个稚童,难不成真有些邪术?” 大白蛇? 宣六遥想起了他在皇宫后花园处遇到的白蟒。吃人,和佘非忍有关,多半是它了。 佘非忍此时正低眉顺眼地站着,颈间尚残留着几道被抽打未褪尽的红印。宣六遥想起在仙界时它仍是灵蛇的模样,它偷了灵狐内丹被他拦住,眼里流转着温顺与狡黠的灵光,随即却耍了心眼逃开,令他又气又不忍下手。 如同此时,即便他猜到佘非忍与白蟒有勾结,也不忍铁星蓝就此将他定了罪。 “铁兄,喝茶。” 宣六遥交待一句,盘坐入定,打开天眼寻找白蟒的踪迹。 眼前出现一个山洞,白蟒正盘在山洞一角,腹背伤口血痂横生,浅红的血渍糊在润白的鳞片上,显出几分让人心疼的惨淡。 再掐指一算,它在京城的正西方。 灵山也在京城的正西方。 或许就是这么巧。 宣六遥睁开眼,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陷入沉思。 若把自己仅当成大梁朝的皇殿下,他会带着铁星蓝他们捕捉白蟒,正好也报了它掳走宣四年的仇。但是作为一个上仙,灵蛇、灵蛇的儿子,大梁朝的子民,他们都是同等的份量。 哪能简单地杀谁了事? “皇殿下?” 铁星蓝试探地叫了他一声,他从沉思中回过神:“这样吧,铁兄,我和它先谈谈。” “啊?” “你这两日赶些牛羊去灵山,然后在灵山脚下等我......把佘小公子留下。” “......是。” 铁星蓝虽然迷惑不解,但仍是解开佘非忍腕上的铁链,离开钦天司,准备牛羊去了。高人做事,常人自然看不懂。 平阳国师如此,皇殿下亦如此。 越高深,越莫测。 ----------- 佘非忍仍低眉顺目地站着,他曾想过要报宣六遥的恩,没想到再遇见时又是这副狼狈模样。眼下莫说报恩,只怕这位皇殿下若是知道了真相,也不会放过自己。 但是他不想让他们知道真相。 他眼里泛起泪花,扑通一声跪在宣六遥跟前:“皇殿下,是我的错,我不曾说实话。今日我看到青嬷嬷被蛇吞了,可是我害怕,就一个人先溜走了。我又打不过它,我只能走了。” 宣六遥不理他。 光线一暗,从屋门口蹦进一个身影。 佘非忍抬头一看,是一个三四岁的小丫头,扎着一对冲天辫,穿得粉嫩喜庆。日光从她背后照进,将她笼了一层金边。 再走近,他看清这小丫头长得粉雕玉琢,大眼睛乌黑溜圆,十分灵动。 她看着他,好奇又若有所思。 看了一会,她扭头扑到宣六遥膝前,指着佘非忍:“宣,打他。” 宣六遥忍俊不禁:“打他做什么?” “打。” “不打。” “打。” “......不打。” 胡不宜见说服不了宣六遥,自己走到佘非忍跟前。佘非忍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心想打就打吧,反正自己也被打惯了,不想这小丫头扬起手,那巴掌却迟迟未落下,最后只冲他恨恨地跺了跺脚,说了声“打”,便扭头出去了。 佘非忍松了一口气,目送她离开,又扭过头看宣六遥。 却见他在捂着脸笑,也不知为何而笑。 佘非忍忘了刚才自己演到哪了,哦,痛哭流涕、示弱、认个无伤大雅的小错......他挤了挤眼泪,眼眶里却干干的,再流不出半点半滴。 都怪那小丫头。 ------------ 宣六遥自顾自地笑了许久。 想不到灵狐与灵蛇在人间的第一次相遇,正落在他眼里。若不是他使了小法术困住了胡不宜的手掌,此时他俩在世间的仇怨只怕又已结下。 想来这俩人“用真心换真心”怕是不容易。 再看看佘非忍跪在那儿正使着劲地挤眼睛,明明眉清目秀的一张面孔,被挤成了一朵皱巴巴的南瓜花,何苦呢! 哈哈。 他忍不住笑出声,吓了佘非忍一跳。 “行了,起来坐下吧。” “是。” 佘非忍乖顺地站起身,低着头,夹着手臂,小心地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 日暮时分,宣六遥把佘非忍带回了国师府。 正是平阳住过的那个国师府,平阳生前不曾想到,自己辛苦置下的产业竟然便宜了六皇子,他都从未将六皇子当过自己人。 府里大多数人已经遣了出去,包括那个对主人阳奉阴违的管家,只留了寥寥几个杂役,他们平素里只住前门处的一排小屋。 第64章 你应不应 府里安静得很。 除了下人屋,也就两个独立的小院,相隔不远。 原先平阳住的那个小院空着,他们住的另一个院子。宣六遥和胡不宜各居一间大的睡房,白鹿时刻跟着胡不宜,自然晚上跟她一个屋。 阿九住在偏屋,平素里只替胡不宜和宣六遥做些杂事,府里的事是不需要他做的。他有时会偷偷去平阳住过的小院,也不知在里边做什么。 入夜,宣六遥带着佘非忍去了后院。 佘非忍也从未见过有人竟在宅子里种那么多的树,树上开着许多花,在夜色里发着幽幽的香气。他东看西看,一时忘了夹紧尾巴,小脑袋高高地昂了起来:“皇殿下,你为什么种这么多树,你是猴吗?” 宣六遥回身瞥他一眼,淡淡回道:“不是我种的,是之前的平阳国师种的。” “难怪我看他像只猴。” 宣六遥停住脚,蹙眉道:“你怎么看他像只猴?” 佘非忍回过神,跟自己说话的是皇殿下呢,他赶紧站好,规规矩矩回答:“小人胡言乱语,还望皇殿下恕罪。” “行了,”宣六遥拍拍他的头顶,“不必拘礼。我都不曾看出他像猴,你哪里看出来了?说出来,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佘非忍眼睛一亮。 眼前的宣六遥是一个俊秀温和的小少年,虽然起初对他淡淡的,但慢慢地有了几许微笑,而这微笑无来由地让他心里觉着安定和信赖。 他大着胆子回道:“他长得矮,个子又小,眼神跟那些来八扇门的猴子一样,贼溜溜的。” “哈哈!” 宣六遥摸摸他的头,心想他都能看出来,我却一点也未想到,我竟不如他。他朝他眯眼一笑,重重地捏了捏他的后脖:小子,让你能!一会吓死你。 ------------ “小可!” 宣六遥仰头喊了一声。 佘非忍也跟着抬头看,只见天上云层密布,只有缝隙间透出一点亮光,那亮光,或许是月色,或许是星光,却是朦朦胧胧,隐隐约约。 在这晦暗的云层中出现一道黑影。 黑影弯弯扭扭,到了头顶处,迅速地往下降落。 落, 落, 落到他的面前。 身如长蟒,色如黑石,头上长角,腹下有掌,身上有鳞,牙如钢锥......这锥兜头朝他落下。佘非忍赶紧将身子往后一仰,同时瞥了一眼宣六遥,见他笑眯眯地,而那牙锥也只在眼前虚晃一枪便收了回去,心里也就落定许多。 “猜,这是什么?” “龙。” “你不怕?”宣六遥看着他。 佘非忍心想,它不就比白蟒多两只角、四条腿嘛?嘴上却是乖顺得很:“有皇殿下在,我不怕。” “好小子。”宣六遥夸一句,带着他跨上龙背,一拍龙颈:“走,去找那条白蟒,它受了伤,想必就躲在灵山那边。” “皇殿下,找它做什么?” “跟它谈谈。” “不是要杀它吧?” “有你在,不会杀它。” “哦。” 他放了心。 一阵凉风拂面而过,佘非忍只觉自己的两只脚已是离了地,那么多的树眨眼间到了自己的脚下,眼前只有丝丝缕缕的云雾从耳边飞快地向后退去。 他紧紧抱住宣六遥的腰,脱口而出:“师父!” “啊?” “皇殿下,我能认你做师父吗?” 宣六遥不曾想到他会在天上飞的时候认师,这,仪式不好做啊,连个头都不能磕,就这么收了也太便宜这小子了。他含糊回道:“等办完事再说。” “哦。” 佘非忍没有坚持,他仍是心满意足地把脸贴在宣六遥的背上,听着风声呼啸而过,偶尔抬起头,闪着光的星辰似乎就在云后,一抬手就能摘到似的。 很快风小了,他的脚踩到了地面,硬硬的,四周的光线很黑,他勉强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山洞。 有一束柔和的光亮了起来。 宣六遥的手里出现一颗夜明珠,他将珠子往发束里一塞,那光就带着丝丝缕缕的暗影照亮了四周。在这个山洞的里侧还有一个洞通向更深处。 “小可,你等在这里。” 他吩咐了小可一声,便带着佘非忍往里走。 山洞越走越窄,到后面几乎要四肢着地爬进去。两人一前一后往里爬,夜明珠的光在前头晃啊晃,佘非忍回头望望身后,后边幽幽黑黑,带着一股凉风,令人汗毛直竖。他加快速度,不想一头撞在一个软乎又结实的东西上。 他哎哟一声,抬头看,却是宣六遥撅着的屁股。 “师父......”他弱弱地叫了一声,心想你停下来怎么不说一声? 那屁股却又冲着他的脸来了。 他赶紧退后两步,看宣六遥在前边犹犹豫豫,要前不前的,也不知在做什么,洞已很窄,看他的样子,像是要坐起,又像是要回头,但最终他趴了下来,慢慢地往前挪。 过了一会,只听咕咚一声,宣六遥不见了身影。 “师父!” 佘非忍赶紧往前爬,却发现已经到了洞边。洞口离底下有两三尺高,宣六遥仰面躺在底下,刚刚竟是囫囵摔下去的。 “你下来,我接着你。”宣六遥躺着不动,只朝他展开两臂。 看起来也不算特别高,想来是压不死的。 佘非忍撑出身子,手一松,头朝下栽了下去。 扑嗵。 他觉着自己掉进一个软乎又结实的网,随后又沉了两寸摔进宣六遥的怀里,还未等他好好享受皇殿下师父的怀抱,宣六遥已坐起身将他扶起。 角落里,白蟒昂着头,吐着赤红的蛇信,冷冷地看着他俩:“你俩来做什么?” “跟你算算我四皇兄的帐,还有佘家的几个仆役,看看你肚子里可还有他们的骨头。”宣六遥持着朔月剑走近它,也是冷冷的。 白蟒冷笑一声:“你来算帐,带他来做什么?” “儿子犯了错,可不得老子到场么?” “他算什么老子。” “那老子呢,算老子么?” 白蟒沉默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恼得獠牙寒光一闪:“你如今不过一个凡胎,你要找我算帐,等升仙后再找吧。” “我等不及。” 白蟒瞪他一会:“那我助你一臂之力,让你早回仙界?” “好!” 宣六遥爽快回道,挥起一剑,剑锋划过白蟒长尾,顿时润白之中一道红光,随即血瀑哗地飚出丈余。白蛇不曾想到他会真的下手,猝不及防间痛得打了一个滚,尾巴狠狠地扫过宣六遥和佘非忍,俩人啪地飞起,贴到洞壁。 所幸挥剑前宣六遥已替自己和佘非忍都结上结界,纵使如此,亦是被重重地冲击了一下,胸口处翻滚出一股咸腥,各各吐出一口鲜血。 “师父......为什么......” 佘非忍实在不明白,宣六遥说了不杀白蟒,却上来就是一剑。杀便杀了,为何要将他带来,生生受这一击?难不成宣六遥明面上不治他的罪,暗地里却仍是要他为自己犯下的错付出代价吗? 宣六遥没有答复他,只待从洞壁滑下后又站直身子,将朔月剑直直对着白蟒:“这一剑,是为四皇兄!” 白蟒吃了痛,满地打滚,扫起无数碎石乱飞,却又不敢再靠近他,只狠狠地昂头瞪视他:“趁人之危,算什么正人君子!” “对!”宣六遥拉过佘非忍,一把将他推向白蟒,“我还把你的爹老子捉在手里,你若不答应我的条件,我让你们父子葬身此洞!” “你!”白蟒气得胸口不停起伏,半晌,它发出一声轻笑,低头将莫名其妙又惊骇莫名的佘非忍推向宣六遥,“我当是什么事?什么条件都不说,怎么知道我答不答应?他不过一个一口闷的小肉丸,谁跟他是父子。拿回去。” 宣六遥凝视着它,一字一顿:“我要你永不在人前出现,一旦被人瞧见,不管有意无意,都将修行尽毁。” “不行!”白蟒断然拒绝。 一人一蛇沉默对视,眼中杀气四射。 佘非忍觉着在这山洞里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他被一股沉重的力道压迫得有些尿意,憋了一会,实在忍不住,走到一边对着一个阴暗角落哗啦啦地撒起尿来。 宣六遥不为所动,仍持着剑一动不动地对着白蟒。 白蟒却扭过脸,似在躲避那股子臊气,等佘非忍拉好衣裳又返身回来时,才不满地说道:“这里是我的窝,你在我窝里撒尿是什么意思?真以为你是我......就为所欲为了吗?” 佘非忍看出它仅是不满,并不想对他怎样,却又不知如何回答。他看看宣六遥:“师父,要么改个条件吧?” “不改。” 宣六遥硬梆梆地扔出一句。 “可是师父,这样对它不公平。” “我就是要它躲着人走。我已经让人往山里送了牛羊,往后不愁吃喝,为何偏得吃人?” “不是啊师父。我俩也是人,它一答应,眼前就有俩人,眨眼间修行就尽毁啦。” ...... “那行,除了我俩。” 佘非忍又转头劝说白蟒:“何必非要往人堆里钻?人又脏又臭又坏,我若是你,才不要去有人的地方。师父都给你送了牛羊,他可是皇殿下,他有许许多多牛羊,取之不尽、吃之不竭......” “我没有,”宣六遥憋出一句,“送来的牛羊你慢慢吃,让它们生些崽。” 白蟒盯着宣六遥,思索半晌:“若是我瞧见人、人不曾瞧见我呢?” “那倒无妨。” “答应你我又有何好处?” “你若应了,以往的事不再追究。” “若不应呢?” “说过了。” ...... 宣六遥的手举酸了,催促道:“你应不应?” “不应。” “好。”宣六遥大叫一声,“小可!” 哐!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顶上哗啦啦有石子落下。 白蟒有些惊慌,佘非忍有些惊慌,连宣六遥也有些惊慌,可没让小可撞山啊!这要被埋在这山洞里,他的什么结界、隔空取物术、隐身术、障眼法什么的,统统都没用。 他不敢再叫唤,双脚不由自主地往进来的那个洞口移,手也暗暗推着佘非忍。若是白蟒实在不答应,也只能作罢了。 第65章 命格风波 却又听咔啦啦一阵响,洞口裂开许多细缝,细缝又变成宽缝,掉出不少石块堆在下面,小可从洞口处伸出头来,长角上尚卡着无数石块——它竟生生地将洞口一路顶宽了。 它喘着粗气,用只有宣六遥听得见的声音问道:“上仙,咋地了?” 宣六遥不知道它哪里学来的东北口音,他朝白蟒抬了抬下巴,说道:“它不听话,揍它。” “好嘞。” 小可冲白蟒慢慢伸过头去,从鼻孔里喷出许多白气,白蟒的瞳孔顿时缩成一根针,咻地将头伏在地上,连蛇信都不敢吐:“我应,我应!”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宣六遥感叹着,用手指沾了白蟒的血在洞壁上写下约定,又扛着它的尾巴戳了个印,算是达成契约,不得有违。 然后隔空取过一瓶伤药,替白蟒细细抹上伤口,又取两只活鸡、一盆清水留在洞中,嘱它好好养伤,白蟒看着面色和煦的宣六遥,又看看欢喜的佘非忍,心想这傻老子,往后只怕被上仙大人牢牢拿捏在手心里。 ------------- 佘非忍丝毫不知白蟒所想,欢天喜地跟着宣六遥出了洞,又乘着小可回了国师府。目送小可弯弯扭扭地飞入云层,佘非忍如在梦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被宣六遥牵回睡房。 临睡前,宣六遥端着一碗清润的米酒喂他喝下,他一口饮尽,然后说道:“师父,这米酒真甜。” “嗯,”宣六遥面无表情,“喝下这个,明早一醒来你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啊?” ------------- 佘非忍呼哧呼哧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屋内已无人。 他在宽大舒服的床上狠狠地打了几个滚,然后回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想着想着,想到了那碗米酒。 哎? 师父不是说喝下那碗酒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嘛?可怎么还那么清晰,真实的像做梦一般。 他怔怔地想了好一会:哦,本来就是个梦嘛——就连自己叫皇殿下为师父,也只是做梦。 -------------- 过了两日,铁星蓝来钦天司交差,说数十只牛羊都已赶进灵山。说完,他用灰蓝眼珠盯着宣六遥:我交完差了,皇殿下是不是也该交差了? 宣六遥从桌上取出一张画交给他。 画上用几根线条画出一根长长的长着三角脑袋的大蛇,在蛇的尾巴处又用黑墨划了一个粗粗的叉。 铁星蓝细细看完画,又抬头盯着宣六遥。这就是他给的交待? 宣六遥面不改色,如常做事。 良久,铁星蓝拱了拱手:“是,皇殿下。” 他转身就要走,宣六遥却又指指在一旁坐着的佘非忍:“你带来的,带走吧。完壁归赵。” 铁星蓝又一琢磨:“是。” 他带着画,带着佘非忍,来到佘宅,把画展示给朱青颜:“佘夫人,吃人的蟒蛇已被宰杀,佘小公子今日完壁归赵。” 朱青颜张着嘴呆看了半晌的画,又看看这几日长了一许许肉的佘非忍,勉强勾起笑颜:“铁总捕头为民伸冤,英明神武......” 她哽咽住,说不下去了。 ------------------- ------------------- 白蟒的案子算是结了。 宣六遥一身轻松地在钦天司混日子、带孩子。可没几日,一只大木箱子送了进来。木箱子的盖子上有一道长约半尺的细窄缝口,打开箱盖,里头是一张张折叠起来的红纸。 红纸上,各写着一个名字,名字下是生辰八字——哦,圣上宣五尧要选秀了。 这是朝廷百官家里未出闺千金小姐的生辰,让宣六遥批一下她们的命格,若是差的,或与宣五尧相冲的,便剔掉。 这件事不算累,只是费些脑子罢了。 这一日,他看过几个生辰,觉着有些费神,仰靠在宽椅上歇息。 这里的桌椅是寒椿木所制,寒椿木长在极寒之地,生长缓慢,木质重如石、坚如铁,看起来普普通通,却是价值万金,也是平阳在时弄过来的,此时也便宜了宣六遥。 他听着院子里胡不宜的声音,心里很是安逸。 她坐不住,总在假山处玩,把假山的石头一块块地抽下,又一块块地填进去,乐此不疲,他也就随她去了,反正阿九和白鹿都陪着她,他也乐得轻松,自然不会吝惜一座假山,她拆平了也没事。 门外却传来一阵叫骂声,很是煞风景:“放开我!你们这些狗奴才!” 声音清脆凌厉,像硕大的冰雹似的,震得人耳朵疼。宣六遥揉了揉耳朵,转头往门口望去,只见两个守卫拎着一个捆成粽子似的少年走了进来。 破口大骂的,正是这少年。 少年大约十四五岁,穿着一身月白锦袍,凤眼秀鼻,三分清秀,五分娇媚,两分凶狠。他被推到宣六遥跟前,直直地站着,目光落下时,眼里的凶狠转为一丝愕然,刹那间云开雾散,目光变得温柔清冽。 “国师,这人只嚷着要见您,却又没有腰牌,不让他进偏要往里闯,不得已,小的们只能把他绑过来了。”守卫等着宣六遥发落这少年。 “把他解开吧。” “是。” 守卫解了捆绳,留下少年。 少年摸着被捆着红印的手腕,低头看着宣六遥,也不言语。 宣六遥懒得动弹,靠在椅背上说了声“坐”,等少年找着一张椅子坐下后,才慢条斯理地问道:“找我什么事?” “啊......”少年吱唔一会,又起身走了过来,“小国师,我想请你把我四妹的生辰取出来,不要送进宫里。” 宣六遥认真地看她一眼:“为何?” “我四妹年纪还小。” “你四妹是哪个?” “是......”少年的目光转向桌上的木箱,也不见外地伸手去翻,“我四妹是封玳弦,她不想进宫,在家闹呢。” 封玳弦,宰相封愁初的四丫头。 那这少年,是封宰相家的公子了。难怪如此不守规矩。 宣六遥看着他在木箱里乱翻,还不时看一下纸上的字,不由得皱起眉头:“我知道了。你别翻了。” 少年停住手,不太高兴地转头朝他看来,却在目光对上之时又软了下来,悻悻然扔下手中的红纸:“......你记得我家四妹叫什么吗?” “封玳弦。” 封玳弦嘛,有一只孙小空,在八扇门见过的。他自然记得她名字。 少年高兴地点点头:“是。我是她三姐,我叫封玳瑶。” 三姐? 宣六遥略感意外地看看她,难怪长得如此娇俏,原来是个女子。看来这封家的姐妹都喜欢女扮男装。 封玳瑶在他的盯视下闪过一丝羞色,扭捏一会问道:“国师,你定亲了么?” “不曾。” “太好了。” 哎? 这是三姐打算替四妹说亲么? 宣六遥微微一笑,温言说道:“我若是看到令妹的名字,就将她剔出。封三小姐先回吧。” 封玳瑶深深地看他一眼,掉头就走了。 连句告辞也没说。 没规矩得很。 倒是宣六遥起了身,站在屋门口看着她离开钦天司,又将视线转到假山处的胡不宜身上。她正坐在一个被刨出的泥坑边拍泥塑,满头满脸溅了浅褐色泥浆,斑斑点点,只看得清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灵动地转来转去。 “宣六遥!”她一抬头,看到他正在注视着她,高兴地大叫一声,倒是把他的名字完完整整地叫全了。 “宣六遥,过来。”她招招手,像是一只小兽在召唤它的主人。 宣六遥乖乖地走过去,蹲下身子,捏一把她圆嘟嘟、沾满泥浆的脸:“咋地呢?” “看,你!” 胡不宜示意他看她拍的泥塑,不想一巴掌拍下去,那原来还模模糊糊有个人样的泥塑瞬间被拍成一块泥饼。 她捡起泥饼反复看了几眼,又看看他的脸,啪地将泥饼扣到了自己脸上。用力按上一按,十只手指头拧巴拧巴,又将泥饼从脸上抠下,现给宣六遥看:“看,我!” 果然是个她。 凹进去的,是她的鼻子和脸蛋,眼睛和嘴巴是两条缝。 宣六遥接过泥脸细细地看,又抬头看看她。她脸上此时匀称得很,原先的泥点都成了泥灰,颇有些薄施粉脂的意味,虽然颜色不太对。浑然成了个会眨眼睛的泥丫头。 “哈哈哈......” 他畅快笑过。胡不宜也嘎嘎大笑。钦天司里哪还有半丝半毫的庄严肃穆,竟成了养儿育女的家宅后院,还好司监与别处相隔。 真好。 把她带到了世间。 ------------ ------------ 看八字是件枯燥的事,生、克、刑、冲,先要看命主,再要看与宣五尧可否有相克,麻烦得要命。宣六遥最不耐记这些繁杂的东西,他喜欢的,是能用心念力一瞬间使起来的法术。 他这么想着,随手捻起一阵风,将红纸纷纷扬扬地飘起,再悉悉索索地落下,铺了满地。 也不知哪个命格贵、哪个命格轻。 到头来,还得一个一个看过去。 他将红纸收拢,堆在一处,自己坐着打盹去了。还是睡觉省事。 迷迷糊糊间,他觉着有人在摸他的脸颊,轻轻柔柔地,还带着一股子香气。想来是胡不宜吧,在外头玩腻了,进来跟他捣蛋。他闭着眼笑了笑,捉住仍在脸上摸索的手,另一条手臂顺势圈住她往身边拉——咦,怎么长高了? 他一惊,连忙睁开眼。 眼前是一张白里透红、娇里含羞的面孔,面若桃花、唇似红果、吐气若兰......竟是个娇俏无比的少女。 哎?哪来的? 他慌得将少女一推,不承想少女的力气比他还大一点,他的手被她捉在怀里动弹不得。 “你谁?”他惊问。 “不过两日,小国师就不认识我了么?”她抿嘴一笑,眼里柔情如北风呼啸,摆明了若是他不识趣便不得好死。 如此说来,这张面孔倒是见过的......两日前,两日前......哦,想起来了! 封宰相家的四小姐封玳弦的三姐——封玳瑶。今日她换回了女装,发髻半垂,胭脂薄抹,凤眼闪亮,娇俏如兰。 “原来是封三小姐,失敬。” “无妨,叫我玳瑶便可。”封玳瑶仍是弯着腰,将他的一双手牢牢攥在怀里,虎视耽耽地盯着他。 他推不开她,只能往后缩了缩,奈何椅背硬得如铁,竟是不得后退半分,他忍不住将两条腿蜷起踩在椅上,把她和自己隔开半尺:“封三小姐,有何吩咐?” 第66章 宰相之女 “劳驾小国师替我看个八字。” 宣六遥松口气:“好说。” 他等着她放开。封玳瑶却看着他,眼里浮着戏谑。 可怜宣六遥也是一代上仙转世,竟连一个比自己大两三岁的女子都推不动,更勿论万一打起来。他只能悻悻然说道:“封三小姐可否先放开我?” “说了叫我玳瑶。”她眼波流转、含情脉脉。 “好好,玳瑶,你先放开我。” “好。”封玳瑶在他脸上得意地摸了一把,才松开手站直身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红纸,居高临下地递给他,“你看看,此命如何?” 宣六遥接过,看着这上头的天干地支掐来算去。看出生年,比自己大两岁,想来是想要进宫进秀:“贵命,不过......不可执著,宜韬光养晦。” “执著了会怎样?” “于己不利。你把名字写上,我放进去。” 他把红纸递还给封玳瑶,她却不接:“放进去做什么?我是想问问,这个命,配小国师如何?” 啊? 他懵懂地抬眼看她:“我?” “是。” “我是修道之人,自己的命看不准。” 封玳瑶一楞,垂眼思索一会,又问道:“那就是能配啰?” “不能。” “为何?” 能有什么为何,莫名其妙拿来一个八字说要跟他婚配,他又不是个箩筐,什么女子都能装。若是她封玳瑶自己的生辰,那他就更不想要了。 或许他眼里的抗拒让她读懂了,封玳瑶又弯下腰逼视他:“实话告诉你,小国师,这是本姑娘的生辰,如今已经让你看过了,你自己也说是好命。你准备一下,跟我爹爹去提亲吧。” “啊?” “啊什么啊,别以为你是皇殿下就得我求着你,圣上能坐稳皇帝的位子,可少不了我们封家的扶持。梅太后可是三番五次地想让我入宫为后,可惜呀,本姑娘之前已经订了亲,她只好转向四妹,可四妹又不愿。跟我订亲的那小子前段时间得了急病,死翘翘了,梅太后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因为是我不让爹爹上报的。你抓紧点,等梅太后知道我能嫁了,可不得上赶着来要我。” 封玳瑶小嘴吧吧,听得宣六遥云里雾里。 他渐渐回过味来——封家扶持宣五尧,与梅太后交好。 这倒也没什么,做大臣的自然要扶持圣上,只是听着心里总觉着不是太对味。他想起了平阳,想起了先皇宣拾得临终前明明是要他继位,却偏偏被宣五尧夺走,不就是因为这帮大臣睁眼说瞎话的所谓扶持么? 还有他落难赶往灵山时,途中追杀的黑衣人——跟梅紫青站一头的,不能算是好人。 虽然他并不想当皇帝。但,他们的手段不光彩。 “小国师,你说话呀。”封玳瑶见他许久不说话,催促道。 他回过神:“那你入宫为后啊。” “你,”她有些生气,长眉微蹙,“可我看中你了。” “我年纪尚小,不想成亲。” “先定了,本小姐等你两年。”她眯起眼笑。 “胡闹。” 宣六遥并不觉得此事有趣,在他看来,封玳瑶就是一个被宠坏的任性大小姐,好好的皇后不当,却一时头脑发昏前来纠缠他。他伸手将她格开,起了身一本正经地做起事。 封玳瑶被他格得身子歪了一歪,楞在原地,只觉一颗心裹在脸面里,统统摔个粉碎。 她一跺脚,转身就走。 无人挽留。 宣六遥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在门外偷看了许久的小丫头也只是好奇地看看她,却不曾说一句话。封玳瑶想想气不过,返了身站在屋门口气乎乎地说道:“你不应,我便从城墙上跳下去。” 说完,她扭头离了钦天司。 宣六遥呆了片刻,无奈地叹口气,追了出去。 ----------- 城墙根有士兵把守,封玳瑶却眼皮都不抬一下,直接登上台阶。士兵们看是一个华衣锦履却气势汹汹的大小姐,也未立即用矛挑穿她的身体,但也数根长蜡枪对准了她的胸口:“什么人?下去!” 封玳瑶冷笑一声,毫无惧色地往前走。 “等一下!”宣六遥在城下举着腰牌,仰头大喊,“别伤了她!” 他噔噔噔追上城墙。 封玳瑶已在一处站定,望着远方出神。日光照着,她的脸庞润泽有光,睫毛上似沾了点点金粉,自添几分明媚。 宣六遥离她三尺站定,温言细语地劝她:“封三小姐,你将来有大好的前程和滔天的富贵,可千万别想不开。” 封玳瑶看都不看他一眼,只轻轻一抿唇,在嘴角泛起一丝讥笑。 宣六遥想要走近她,却又怕她突然往城垛上爬,以他的力气只怕是抱不住她的。想了想,他继续劝说:“成亲需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如何你我私下应承?你先下来,待我回去商议了再说。” “好。”封玳瑶爽快应一声,却仍望着远方。 倒像是在看风景的样子。 宣六遥也往城墙外望去。 城下一马平川,大块大块的浓绿青碧处处相宜,在这连绵的青碧中,又嵌着粉红浅紫,露出几分温温柔柔。一条泛着光的河流曲曲弯弯,由远及近,蜿蜒绕过城下。不知不觉,已是春来。 两人静默地站了许久。终于,封玳瑶看腻了,转身走过来:“走吧。” “走。” 宣六遥带着她走下城墙,回到南大宫。 “小国师,说话算数?” “什么?” “你说的......” 封玳瑶瞪起眼,生气的样子极是好看,但宣六遥一心想赶回钦天司,也未在意:“封三小姐,你赶紧回去吧。” 他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 钦天司内,胡不宜已经将假山拆了一半,眼下正搬着一块石头寻找下脚的地方。她抬眼看了一眼宣六遥,又朝他身后望了一眼。 宣六遥顺着她的视线回头一望......妈呀,封三小姐仍跟在身后呢。 他赶紧转回头,只当不曾瞧见。 满桌的红纸等着呢,他可没功夫再跟封玳瑶周旋。 有人盯着,他反而专心地做起事来,仿若门口站着的封玳瑶只是他请的一个看门人。直到天色昏暗,纸上的字渐渐模糊,他才发现已经过了散值的时辰。 胡不宜不知何时已蜷在一张宽椅里睡得昏天黑地,粉嫩的嘴唇里吐出一个个小小的泡来。白鹿默默地陪着,大眼睛温温润润地看着宣六遥,他正过来看她。 他把胡不宜吃力地扛上鹿背,然后牵着白鹿往外走——白鹿被他罩了一层轻软灰布,施上障眼术。在旁人眼里,它不是鹿,是一头灰驴。 白鹿大约也不是凡鹿,施过一遍术后,便总是灰扑扑、不起眼的模样,只有他和胡不宜才看得出它是一头仙姿非凡的大白鹿。 门口已经没了封玳瑶,总归是见他不理她,自觉无趣走掉了。宣六遥也松口气,唤了坐在廊下发呆的阿九一起回去。 南大宫门前的街是长安街。此时长安街上已挂起灯笼。 宣六遥走了一段路,发现前头有一堆人,影影绰绰似在争吵。有巡逻的兵士上前询问,却很快地退了开去。 走近了,争吵声厉厉在耳。 一老一少,老的是老夫,少的是少女。 “我就要嫁他!” “胡闹!” “他已经同意了!” “那也是胡闹!” “他是皇殿下,有何不可?!” 宣六遥冷不丁听到争吵的人竟然提到他,再一想,这清亮任性的嗓音,可不就是封三小姐的?想不到人家并未回去,而是当街跟她的爹爹封宰相吵起来了。 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宣六遥一低头,示意阿九牵着白鹿赶紧绕开,不想传来一声清冽冽的喊声:“皇殿下!” 他一抬头,封愁初和封玳瑶父女俩个正齐刷刷地盯着他,他躲无可躲,只得迎头上前各自行过礼,正欲告辞,封玳瑶却说:“爹爹,我和皇殿下已私订终身,您不允的话我便从城墙跳下去!” 哎? 宣六遥大惊失色。 封愁初盯着他的眼神里几乎要平空刺出一把剑,要将他即刻钉死在长安街上......想来,是不愿意他做他的女婿的。 “宰相莫听令千金胡说,绝无此事。”他慌不择言,一句话得罪了父女俩人。 “胡说?” 封愁初和封玳瑶同时变色。 “不不,封三小姐是在开本宫玩笑。本宫年少无知,哪是宰相良婿?我......告辞!” 宣六遥只觉自己笨嘴拙舌,干脆溜之大吉为好。哪知“辞”字刚落,眼前一阵风过,只听啪的一声,左脸火辣辣地痛了起来。 众人大惊,皆一时失语。 宣六遥惊讶地看着封玳瑶,想不到自己只是拒个婚,却吃了她一记耳光。 却听众人又一声惊呼,身边溜过一道人影。然后,他眼睁睁看着胡不宜一脚踢在封玳瑶的膝盖窝里,封玳瑶猝不及防,啊地一声跪下,胡不宜当即甩起小手,啪,一声脆响,封玳瑶整个身子歪倒在地。 整个拳脚与掌法行云流水。 “小姐,小姐!” 婢女们慌忙围上去,七手八脚地扶起封玳瑶。封玳瑶捂着脸,恨恨地瞪着胡不宜和莫六遥。 封愁初亦是吃了一惊,随即亦是恼怒地盯着俩人,却是发作不得。他恨恨地一甩袖,钻进轿子:“把三小姐带回去!” 一行人呼噜噜地走远了。 宣六遥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左脸,又低头看了看尚恨恨盯着封玳瑶背影的胡不宜,心里竟升起一阵暗喜。 被欺负了,胡不宜能替他出头了呢。 虽然,自己敷衍了封玳瑶,说起来也真是该打。 ------------ 次日,他又面对钦天司里堆得满桌的红纸,那些生辰八字令他焦头烂额,他正拿着一枝狼毫笔在大白纸上写写画画,门口的光线暗了一暗,有人不打招呼走了进来。 “皇殿下。” 那人作了一揖,听声音很是熟悉。 宣六遥抬头一看,吃了一惊。 封愁初? 他来找他算帐了? 封愁初脸上并无怒色,视线在桌上绕了一圈,笑道:“皇殿下可真是辛苦。” 第67章 害与陷害 宣六遥愕然地抬着头看他,一时忘了招呼。封愁初昨日还恨不得瞪死他,自己又打了他的女儿,怎的今日脸色如沐春风?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犹豫着问道:“三小姐如何了?要紧么?要么......我去府上跟她赔罪?” “不必了。这丫头一向任性,也是该打。倒是皇殿下的脸如何了?”封愁初弯下腰细细地看他的脸,“倒是看不出不妥,下官也就放心了。” 却不说来意,只看东看西,还取了一张红纸自顾自找了张椅子坐下,拿着红纸低声念:“丙寅,甲申......咦,皇殿下,这个命格算好么?” 宣六遥知道他来钦天司绝不是为了问这个不相干的八字,但也含含糊糊:“还未看呢。” “哦,”封愁初颠来倒去地看红纸,半晌,他终于问了一句,“皇殿下,你看玳瑶的八字如何?” “贵命。” “哦?”封愁初眼睛一亮,“不妨夫?” “不妨。” “可......她之前定的那个亲,那家的公子可是没了。” “各有各命。” 宣六遥言简意赅,封愁初顿时脸色松驰许多,却又吞吞吐吐:“之前圣上下旨选秀,递交八字时,玳瑶死活不肯让我们递上去,四丫头玳弦也不愿意。不过圣上一直属意这两个丫头,下官就想问问,可还能将玳瑶的八字递上去?” 原来为了此事。宣六遥笑嘻嘻地:“好说。宰相要嫁女儿,哪还要费这般功夫,可不是在圣上跟前一句话的事情?” 封愁初自嘲地笑笑:“梅太后叮嘱了,都得由皇殿下看过八字。皇殿下说行,才能行。” 有什么不行? 太行了。 ------------ 封愁初满意离去,临别前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 宣六遥不曾在意,他正盯着刚刚封愁初看过的那个生辰,八字里充满刑克杀伐,批下来是个早夭之命,按理说几年前应已不在人世。 他看了看命主的名字:莫紫萸。旁边小字标注:江左巡抚莫如是之四女。 眼下十三岁。 他将红纸扔进废弃箱中,一甩手,不小心碰倒了箱子。他不以为意地扶起,打开下一张红纸。 哎? 又是莫紫萸? 他往废弃箱中看看,被剔掉的红纸混成一堆,已看不出刚扔的是哪一张。他随手在莫紫萸的名字边点了一个墨点,又扔进废弃箱,又将箱子从桌上挪到脚下。这下,即便碰翻了,里头的红纸也混不回来。 这时阿九进来:“皇殿下,不宜想要两张红纸。” 宣六遥指指脚下:“从这里面拿。” “哦。” 阿九蹲下身子在废弃箱里取出一张打开看,上边有墨点,不好看,怕胡不宜会不要,他随手放在桌上,又取了两张走了。 宣六遥这边看完一张,又随手取过一张。 哎? 又是莫紫萸?上头还有墨点标记。 他低头看看废弃箱,又看看手里的红纸,陷入了沉思。怕不是什么天意吧? 身为上仙,要相信有天意。神仙如何干涉世事呢?他们又不能光明正大地现于人前,只能暗戳戳地弄点暗示——比如此时。 他往椅背上一靠,先琢磨琢磨吧。 他闭上眼开始掐算,竟真有她的讯息:南方,生。 那活着就活着吧,他也不想追究为何她还活着,世间总有高人能瞒天过海、逆天改命,他犯不着理这门子事。可为何这张红纸就三番四次地到他手上呢? 他想了想,算了,选进去吧。 大约这就是天意。 ------------------------ ------------------------ 而佘非忍这边,他再一次从凶杀案中全身而退,朱青颜对此毫无办法,只能冷冷地不理会他。而佘非忍却从屋里翻出那一小包巴豆,那是柳花洒在马槽里他搜集起来的,只用掉了一点点。 朱青颜设套给他钻,若不是宣六遥和铁星蓝对他网开一面,他哪能好好地回来? 倒不如先下手为强,要整,就整个大的。 只是再去朱青颜的屋里下巴豆不太容易,他想到了厨房。 厨房能下药的地方,一个是井,一个是锅。 井水自己也要用。 锅嘛,少吃一顿也可以。 夜深人静后,佘非忍悄悄潜进厨房。进去之前,他特意找了个角落蹲了许久,确定无人才推了门时去。 厨房里黑黑的,但对他来说不成问题,依久看得清清楚楚。 用来煮饭和粥的锅已是洗净,想来厨娘明日一早加水、米时不会再洗。他在单独的一个柜子里找着朱青颜平时用的窖瓷碗,取了一只放入巴豆,再加一点井水,等搅化了,沿着锅边慢慢倒进去,然后将窖瓷碗就近一放。 他站在锅边嗅了嗅,有一股淡淡的药味,冷而硬,发苦。不过想必过了一夜就没这么明显了。 离开厨房前,他站在门缝里又观望许久,才无声无息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有仇,就要报。最好连那个张嬷嬷的仇一并报了,还有桃红、柳绿,他躺在床上,于黑暗里,在心里头长出细细的獠牙,一点一点地,咀嚼恨意。 恨意让他清醒,也让他在凌晨时沉入梦乡。等睡醒后,他如往常一样,在马厩取了桶,去厨房的水井提水。 远远地,便见着一堆人围在那儿。 他心里一跳。 总归是出事了。 但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走过去,听着人群里头传出的尖利斥骂声。 “你个死老婆子,平日里偷拿鸡蛋、饭菜也就罢了,竟然敢用馊饭做粥,我看你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想害死主母自己上位是不是?” “你瞎嚼什么舌根子!我用的是新米下锅,哪里是馊饭了?你是记恨我之前扣了你半月工钱,可大家都知道你柳绿是个什么人物,又馋又懒,扣你工钱是轻,我都不曾向主母告发你!” “你就是用馊饭了!” “你还偷吃了!” 里头突然一声惊叫,随即,吵嚷得更厉害了,听起来,像是打起来了。围着的仆役们看得高兴,嘴上喊着别打了,脖子伸得比谁都长。 佘非忍把桶扣在地上,当成个小板凳,坐着往人群里看。 众人挤得虽然热闹,但推推搡搡间,总能露出几道缝隙。何况张嬷嬷和柳绿此时已经抱在地上滚了。 女人打架嘛,总归要先扯头发。 她俩也不例外,老的、少的,梳好的髻、插好的簪,都散落开,似两只被踩乱的鸟窝,看着令人心酸。一只瘦白的手握上对方斜落在旁的簪,轻轻扬起,重重落下。 “啊——!” 一声惨叫。 众人惊得纷纷往后退开,退出一道一人多宽的空档,让佘非忍看个正着。 张嬷嬷的一只眼窝中插着一枝发乌的木簪,鲜血从眼中热热闹闹地洋溢而出,张嬷嬷捂起脸,惨叫着在地上左右打滚。 柳绿面色惨白地跪在一旁,两只手虚虚地抬着,像是要抓住什么,却又什么也抓不住。 唉,一口馊饭引起的血祸。 佘非忍在一旁看着,不由得叹气。柳绿说是馊饭,那就是馊饭了。 ------------- 张嬷嬷被抬走了。 柳绿被送去衙门。 平素里常替朱青颜诊治的郎中在厨房转了一圈,也走了。 留下的鲜血洗去,一切似乎都未发生过。 佘非忍拎着水回了马厩,一边做事,一边细细回味张嬷嬷和柳绿凄惨的模样,嘴角不由地往上勾起。让你们欺负我,我让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 宅子里又飘起草药的香气,那香气,从朱青颜的屋里散发出来,挡也挡不住。 ------------- 几日后药味消失,正当佘非忍心中觉着遗憾之时,朱青颜到马厩来找他了。 “非忍。”她的声音冰冰冷冷。 此时他正站在马槽前发怔,想得太出神,也未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背着日光站在的朱青颜,她脸色苍白,瘦得腮帮子也似乎突了出来,肚腹那边的圆鼓显着极为突兀。 她眼里满藏着恨意。 不用问,不用解释,她就猜到了是他下的手。 即便不是,也只当是他下的手。 她手里连根竹鞭也没有,佘非忍反而一阵寒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他怯怯地应了一声:“母亲。” “走,去你屋。” “是。” 她未说去他屋做什么,他也不敢问,只惴惴地跟着走。 她身边的婢女和家丁,也都恨恨地看他。 佘非忍如芒在背,几步路走得战战兢兢。总归是心虚的。 他的小屋前,长满野草的院子边,已经站了十数个家丁,皆是虎视耽耽。未等他询问,朱青颜已是下令:“搜。” “是!” 家丁们涌进小屋。 佘非忍暗暗松口气,那包巴豆已是用尽,连着包着的纸也撕得粉碎,沤进马粪里,此时即便一粒药粉也是搜不到的。 然后半刻后,一个家丁捧着一个纸包冲了出来:“主母,有巴豆!” 哎? 佘非忍惊得僵在原地。 朱青颜接过纸包,打开来细细地看,又闻过一遍,抬眼环视仆役们:“你们都看到了,小公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下药,上次是我,这次更可恨,竟下到大伙吃饭的锅里,害得我们腹泄不说,张嬷嬷横死、柳绿入狱,我还......怀着佘家的骨肉。” 她冰冷的眼里泛起泪水,突然提高音量:“他还藏着这么多巴豆,是要把你们,你,你......还有你,一个一个,全部害死!你们说,该如何处置?” “打死他!” “送去衙门!” “赶出去!” 他们义愤填膺,朝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浑然已经忘了他也是佘家的小主人。 佘非忍浑身冰冷,忍不住出声抗议:“那巴豆不是我的!” 朱青颜垂着眼看他,冷笑着:“你认识巴豆?” “上次你让柳花把巴豆下到马槽里,我怎么不认识?!” 啪! 朱青颜狠狠地甩了他一记耳光:“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 啪! “就是你让柳花给马下药的!” 啪! 朱青颜终于吼起来:“滚!你滚出佘家!你个害人精!......算了,还是送你去衙门。福叔,送他去衙门!” 管家福叔从人群中走出,犹豫了一下,随即拎住佘非忍的手臂往外拖。 佘非忍用力挣着,大声喊道:“朱青颜,你陷害我,你等着瞧。我要让父亲休了你,把你打出佘家......你不得好死——” 第68章 山村一夜 他不过嘴硬罢了,他心里也没数,回头父亲会站在自己一边么? 多半是不会的。 他只会转身离开,就像上次自己被当成妖物关在八扇门里时。平阳说他是妖物,佘景纯哭了一声也就走了,若不是皇殿下宣六遥出手拦阻,他早就被当成妖物弄死了。 对,皇殿下,去求皇殿下救自己! 趁着福叔一时疏忽,佘非忍猛力一挣,拔腿就跑......... ------------ 而此时,宣六遥正带着胡不宜和阿九,准备离京。 他这几日如有神助,一口气把剩下的生辰全部批完,将选好的八字递交给了圣上宣五尧,接下去的事情由礼部接手。 他自己得了空,阿九提议回灵山看看,正好趁着春暖花开。他一想,也是,该去瞧瞧那条大白蟒如何了,别把人家逼到深山却又不去管它,何况,它尾巴还有自己留下的伤口,于情于理,去探望一眼也好。 刚出府门,迎头碰上佘非忍气喘吁吁地奔来:“皇殿下!” “非忍,你怎么来了?” 宣六遥上下打量一眼他,佘非忍今日穿了一件灰扑扑的粗布衣裳,上衣几乎长至膝盖,像是随便取了一件仆役的旧衣穿,果真如那个书局小二说的:公子身子下人命。 看着让人不由得生起几丝疼惜之情。 佘非忍看他们像是要出门,不由得有些踌躇:“你们要去哪里?” “回灵山住几日。你有什么事么?” “倒也......没什么大事。” “那等我从灵山回来,你再来,可好?” 宣六遥微微一笑,佘非忍情不自禁地点点头。他不想点头的,可不知怎地,就点了。可在他们离开后,两只脚也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 日头已升起老高了。 青石板路早已没了湿漉漉的晨露,行人来来往往。宣六遥温声对阿九说:“今日出门有些晚了,只怕是来不及住客栈了。我们多买些吃的带身上。” “是。” 阿九去炊饼店、卤肉店买了满满两大包,用细细的麻绳拎着。走出店门,他正好看到宣六遥抬手摸了摸胡不宜的后脑勺,神色温温柔柔,一脸疼爱。 阿九怔了一会儿才跟了上去。 很快出了城。 胡不宜坐在鹿背上打起了盹,睫毛乌密,蒲扇似地搭着,小嘴却粉嫩地嘟了起来。宣六遥觉着有趣,故意抬手碰了碰她的冲天辫。 她顿时清醒,左右张望着,乌亮的大眼睛格溜溜地,她看向宣六遥,宣六遥无辜地看她一眼,她未看出什么端倪,正要继续打盹,余光里却瞥见宣六遥抬起胳膊,随即自己的发辫无来由地动了一下。 就是他碰的。 碰了还假装没碰。 胡不宜瞪着他,瞪了许久。 宣六遥默不作声,目视前方,不紧不慢地走着,仿若刚刚动手的根本不是他。直至心想她瞪得还不累么?略一偏头去看,她却正好瞪得眼眶微红,半滴泪水溢出,像一朵桃花惹了晨露,她狠狠地眨了眨眼睛...... “哈哈哈!” 宣六遥再忍不住。 “宣六遥,你笑什么?” “为师还不能笑么?” “为师能笑,你不能笑。” 宣六遥看看她,她一脸认真的模样令他忍俊不禁:“我是你师父,为师也就是我。” “师父是什么?” 胡不宜的小嘴巴一日日地越发伶俐,却也冒出十万个“什么”,宣六遥一本正经地解释:“师父就是先生,我是你先生,也就是你师父。” “先生?”她疑惑地想了一想,“先生有胡子,有白头发,你不是。” 不就是胡子和白头发嘛,容易得很。宣六遥点点头:“好,等我有了胡子和白头发,你就叫我师父。” “好。” “一言为定。” 宣六遥伸出一只手,待胡不宜也伸出手后,郑重其事地勾住她的小指用力晃了三下,以示订立契约。 ----------- 傍晚日分,他们到了胡不宜出生时的那个村落。 村落已荒,黑瓦间长出杂草。各家的院落里更是草木深深,说不出是破落还是生机。几人来到胡十七家,这里尚算干净。 且,这地方对胡不宜有特殊的意义。 她却只是四处张望了两眼,并不觉得有何特别。 宣六遥凝视着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人世的意义是什么?他混过二十多世,总归明白一些,大约是体验,修行。 体验人世间的饥饱、穷富、爱恨、喜怒,明与暗、善与恶,待看过、放下,从混沌修行至通透,智慧才能上一层。 胡不宜只不过是跟着他投胎下凡追灵丹,意不在修行,但既然来都来了......却是一来便成了孤儿,父母之爱,对她来说却是缺憾。 胡不宜从未体验过,是以她不觉得是缺憾。最要紧的是填饱肚子,然后睡觉。 床上原来的被褥自然是烂得不能用了。阿九干脆抱出来撕成一块一块,当成柴禾丢进火堆。又在床铺上垫上自带的薄褥子,让胡不宜先睡下了。 宣六遥自己找了张小凳子坐在院里,平空取了一面铜镜、一把梳子,一盒白糊糊的胡粉,神神秘秘地唤过阿九:“替我把这粉刷到头发上。” “刷这个做什么?” “等头发变成白的,再贴个胡子,我让胡不宜叫我师父。” “哦。” 阿九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然后解开宣六遥的发束。阿九用梳子沾着胡粉慢慢地梳着,过了一会,他停下手,盯着镜中的宣六遥低声问道:“公子,你觉着阿九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宣六遥顶着半边白发,有些诧异,“很好。” “好在哪?” 宣六遥觉着他有些奇怪,侧头问道:“哪都好,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阿九垂了垂眼帘,又抬眼盯镜子里的他:“公子把胡不宜看成是什么?” “孩子。” “那我呢?” 宣六遥转头看着镜子。 镜子里,阿九抿着唇,脸颊紧绷着,若不是他从小净了身,此时想必已是长起胡须,但即便脸面光滑,他仍显出了成人的一丝凶悍与危险,因着他的眼神阴阴沉沉,让宣六遥想起了平阳。 宣六遥勉强笑笑:“这么一说,倒是我怠慢你了。” “在你们心里,我本来就是个没根的奴才,想打就打,就让我滚就让我滚,明明是你的错,太后却全算在我头上,从来,从来,没把我当成一个人。” “我替母后跟你赔罪。” “公子你不也一直拿我当个奴才,一条讨饭的狗?” 阿九的眼神越来越凶悍,宣六遥从来不知道他的心里对自己怀了如此深的仇怨。只怕他此时起了杀心,此处也算荒郊野外,杀人也不会被发现。 宣六遥暗暗催开结界,越发温和:“阿九,或许有什么误会。” “误会?”阿九冷笑一声,笃定宣六遥无力反抗,也无处可逃,“实话告诉你,我被皇太后赶出宫后,便被平阳国师收了做干儿子,每日吃香喝辣,逍遥自在,可惜你没用、被赶出京城,国师让我回到你身边照顾你,答应等你为他所用后,再让我回去。可你竟活活饿死了国师,还诬他为猴妖,生生断了我的好日子。” 他的手臂慢慢箍上宣六遥的脖颈:“我要替国师报仇。公子......皇殿下,在你死前,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平阳既让你照顾我,又为何派黑衣人追杀,你还替我挡了一箭?” “我怎么知道?离京前国师根本没有要杀你的意思。” “哦。”宣六遥点点头,沉吟道,“总归你也救过我的命。” 阿九的胳膊顿了一顿,他开始颤抖,抖了许久,突然一咬牙,用力收紧手臂。宣六遥只觉胸口一闷,结界能挡刀剑,避水避火,却拗不住一个人的蛮力。他抬手抓住阿九的手臂使劲往外推,可阿九毕竟比他大了好多岁,那手臂如铁箍似的越来越紧。 他使劲挣扎,身子从小凳子上滑下来,一脚踢进火堆,火苗蓬地窜起老高。他想出声,可声音被挤在嗓子眼里,一丝一毫无法发出,想喊小可来救命也没了可能。 眼前开始发黑,身子渐渐无力。 他要死了么?死在阿九手里?他不信。 院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小小的身影窜了进来。那人捡起地上一根燃烧的树枝,狠狠地朝阿九的脸戳去。 阿九痛叫一声,松开手臂。宣六遥顿时云开霁散,胸口畅快起来,他狠狠地吸了几口气,却听又是一声惊慌的叫喊。 他抬头看,阿九正把那小人儿拎起来,重重地扔向火堆。 小人儿的身体将火堆撞得四散,连身上也着起了火。好在他机灵,爬起身左右一张望,飞快地奔到井边拎起水桶就往身上倒。 哗的一声。 他湿漉漉地朝宣六遥望来。 原来是佘非忍,竟一路跟到了这里。 阿九自然不怕年纪更小的佘非忍,冲过去将他高高拎起直向井里送。佘非忍捉着他的手亦是拼命挣扎,两条腿撑在井口处怎么也不肯下去。 只是两人力量悬殊,眼看佘非忍要被塞进井台里了。 “啊!” 阿九却惨叫一声,突然跪倒在地。他只觉屁股剧痛,用手一摸,粘糊糊的全是血。他回转身,身后是持着剑的宣六遥。 这皇殿下,终究没当他自己人,临了竟胳膊肘朝外拐。阿九冷笑一下,忍着痛爬起身。 佘非忍趁着阿九不在看他,飞快地往屋子爬去,他想去屋里找找可有菜刀,爬着爬着,眼前出现两条腿。 抬头看,是皇殿下的小丫头,她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想必她出来得晚,不知发生了何事。佘非忍好心好意地提醒她:“别过去,他要杀皇殿下。当心他杀你。” 杀宣六遥? 胡不宜眼一抬。可不是嘛,阿九正凶狠地盯着宣六遥,一步步向他挪去。 这怎么行? 胡不宜想也未想,两条小短腿装了弹簧似的,迅速冲向阿九抬脚就是一踢,只听咔嚓一声,阿九惨叫着扑倒在地。她冲着他的头又是爽爽利利的一脚。 阿九脑袋一歪,没了声息。 宣六遥怔了一会,这小丫头力气怎地这么大?她只是一只灵狐转世,又不是饕餮转世,谁给了她一身蛮力?却也太......有用了些。 他抬手悄悄抹去眼角的一滴泪,走到阿九身边,伸手探了探鼻息。 第69章 回灵山去 阿九还活着,只是昏迷了。 宣六遥心里堵得慌。 他原本一直觉着对阿九不错,他甚至觉着阿九这些年也算与他、胡不宜、上央相依为命,就像亲人一般。不曾想,这个信任的人却是平阳的干儿子,还如此狠心地要他的命。 何况,平阳多半只是利用阿九罢了。 宣六遥定了定心神,不就背叛嘛,那么多世以来经历不止多少次了,也犯不上耿耿于怀。他取了一根麻绳仔细缚住阿九的手脚。 然后拍拍胡不宜:“回去睡吧。” 佘非忍正蹲在屋门口巴巴地看他,像一只待认养的小狗崽子,宣六遥笑笑,也催他:“睡觉去吧。” “好。”他应了一声,“马上来。” 宣六遥也就带着胡不宜先进去了。 佘非忍看着俩人进了屋,起身在井里打了一桶水拎到阿九头边,然后抱起阿九的上半身,将他的脑袋浸入桶内,又用自己的身子用劲压住水桶和阿九...... ------------- 曙光渐起。 宣六遥醒转过来,身侧,佘非忍和胡不宜正睡得横七竖八。佘非忍此时不过七八岁,而胡不宜也才三岁,自己的肉身呢,也才十二三,真是一窝的小孩。不过,一个上仙,一个灵狐,一个灵蟒,也算在凡间凑一起了。 他等了一会,等佘非忍醒了,才问他:“你怎么跟到这里了,家里知道么?” 佘非忍似乎尚在睡梦中,懵懵地望着他:“家?” 半晌,他才漠然回道:“我没有家了。” “出什么事了?” 佘非忍半晌不说话,良久:“我可以认你做师父吗?” 宣六遥笑笑:“可我教不了你什么。” “我不用师父教什么,只要让我跟着你就行。” “......跟着我?不妥吧。” 佘非忍飞快地爬起身磕了一个头:“我姨母诬我下药,她要把我送进监牢。” 他脱下衣裳,将伤痕累累的后背现给宣六遥看:“这是她打的,她几乎每日打我。我这次若是再回去,一定会被她弄死。师父,你若不收留我,我只能讨饭去了。” 他的背上,一道道紫红的鞭痕,有的已消成浅白,结成薄薄一层肉疙瘩,虫子似的,横七竖八地爬着,而他原本的皮肤,当是细嫩光滑的,显得这些伤痕更是触目惊心。 宣六遥瞪大了眼睛,鼻子一阵发酸。 他不忍再看,轻轻替佘非忍穿上衣服:“你留下吧。” “师父!” 佘非忍扑进他的怀里。 ------------- 次日大早,收拾妥当,宣六遥去院里查看阿九,他躺在原地一动不动。宣六遥打算把他的绳子解开,让他醒后自行离去,从此对面不相识。 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他心不在焉地解开绳子,然后拍拍阿九:“我们走了......” 手感不对——他疑惑地又拍了拍。 阿九的身子硬梆梆、冷冰冰...... ----------- 佘非忍殷勤地担起埋了阿九的活,因着宣六遥丝毫没有疑心他而觉得很是快乐。 又是将近一日路程,他们到了灵山脚下。 灵山高耸入云,山路蜿蜒绵长。 宣六遥回头看看佘非忍,他正淌着热汗,也不知他可走得惯如此远的路,何况原本由阿九背的包袱也被他抢过去背了。 佘非忍此时正兴奋着,平素在宅子里有绑着小米袋子练脚力,此时也算派上了一点用场,何况路上也走走歇歇,并不觉得十分疲累。他仰头望着灵山,惊叹道:“师父,我们这几日要住在这山上么?” “是。” “哗,这么高......我从未见过这么高的山呢。” 宣六遥看着,微微一笑。佘非忍这辈子是未见过,可转世前生活的灵浮山也是如此高山哪。他将目光投向半山腰,那里隐隐约约有个洞口。 佘非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看见了那个洞口,又惊叹:“师父,那里有个山洞哎!哎......好像有什么东西......有条大蟒蛇,它在看我们!” “小可!” 胡不宜仰头大喊一声。 山腰间云起风卷,佘非忍立即被吸引了过去。他看到从云里探出一颗硕大的龙头,那龙头跟他在那个梦里见过的一模一样。他不由得疑心此时是不是也在梦中。 宣六遥也扯着嗓子喊:“小可,快回去,大白天的别让人瞧着了!” 顿时风息云收,一条黑灰的长尾一甩,小可消失了踪影。 不能骑龙,他们就得一步步往上爬。 宣六遥看看舒舒服服坐在鹿背上的胡不宜,又看看满头大汗的佘非忍,想起了阿九的不满。阿九本就是个奴仆,他都会有两碗水端不平的怨怼,而佘非忍本来还是个尚书家的公子。宣六遥赶紧抱下胡不宜:“胡不宜,自己爬山,别跟个大爷似的。” “哦!” 这个小“大爷”并不介意,三步并两步,连蹦带跳地,沿着山路窜上去老远。白鹿亦步亦趋,紧紧跟在后边。 佘非忍似受了鼓舞,一鼓作气地追上去。 却留个宣六遥慢条斯理地跟在后边,像个小老头似的——他跑不快。 总算在天黑时到了灵清观。 这次观里还算干净,大约是小可听进去了宣六遥的训诫,每日里吹风、冲水,勤加打扫,只是屋子里的家具挤在一处,想来是被小可的风吹的。 小可不知宣六遥会不会因此怪罪它,此时正把头露在井台处,两根枝枝杈杈的鹿角冲天长着,让白鹿以为是同类,也拿着长角去顶,结果四只长角搅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白鹿着急了,蹄子用力往后一蹬,头一抬,把个小可像螺丝肉似的,从井里边生生拉了出来。小可正要发怒,眼一瞪,落在眼里的,却是白鹿闪着润泽毫光、神韵如仙的模样,它低头看看自己灰黑的鳞片,未及生卑,白鹿已是一头顶来。 小可连滚带爬,屁滚尿流。 屋内,胡不宜已经踢开自己原先睡过的木床,那木床有些小了,所以她一脚踢开了四周的拦板,再躺上去便宽敞许多。只是被褥有些嫌小,不是露肩就是露脚。 正好逃进来的小可见了,忙不迭地替她扯被子,可扯了上,露了下,它又去扯下,可又露了上,它又去扯上......忙得忽上忽下、忽下忽上,来回奔波成了一阵龙摆。 佘非忍坐在宣六遥的床边,看着这只龙摆,左左右右,右右左左......嗵地一声,他仰面倒下,直入梦乡。 宣六遥正在铺被子,凑近看他,他已睡得不省人事。 倒也省心的很。 -----------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只有屋内小可来回穿梭带起的呼呼风声,白鹿蹲在胡不宜的木床边,不满地瞥瞥它,似看不惯它那副笨头笨脑的样子。 宣六遥没有睡意。 桌上放着夜明珠,屋外也有月亮的清辉洒进窗内,柔润明亮。他辗转反侧了一会,觉着应是夜明珠的亮光打扰了他睡觉,便起身收起珠子。 光线幽暗了许多,只是月光似有形的,咣咣地在床前吵着,他走到窗前,打算将月亮也收起来,手伸了半天发现够不着。 周遭在一瞬间似乎更安静了。 他回头看,小可停止了穿梭,正浮在木床上方疑惑地看着他。似乎在想,原来观里不止它一个傻子。 宣六遥这才发现胡不宜的被子小了些,他从柜子里取了一条大的,替胡不宜换上了。 小可终于安定了。 它盘在胡不宜的脚边,抬眼温温柔柔地看宣六遥,看了一会又看向闭眼安静蹲着的白鹿,看着看着,眼睛便迷迷糊糊地合上了。 于是屋里只宣六遥一个睡不着了。 他静悄悄地走出屋子,坐在台阶边,望着天上明月,心里怅然若失。 以往,西院有上央,前院有阿九,他们仨各据一角,可此时,那两只角都空了。他屋里倒是热闹了,若上央还在,他一定每日爬上墙头羡慕地往这边看。 ---------- 夜色中飘来一丝酒香。 酒香似从西院飘来,宣六遥疑惑地嗅了嗅,难不成上央活了?他回头看看里屋,那里睡着胡不宜和佘非忍,不过有一条龙和一头鹿护着,他放心地站起身出了院子。 西院的门虚虚掩着,一推便开了。 夜色明亮,宣六遥又取了夜明珠塞进发束,慢慢地走进院子,只看到一条白色如瀑的长物从屋里直伸到院里。 他悚然一惊,提起朔月剑,细细查看,那细腻润泽的白色鳞片,尾尖中粗的曼妙身子上一道焦黑的伤疤,想来是......原本应在山洞中养伤的白蟒。 他继续往屋里走。 屋角边,上央珍藏的十数只酒坛,此时有小半已被开了封,浓烈的酒香正是从这些开了封的酒坛中溢出,闻着也觉微醺。 其中有一只已经倒了,而白蟒正枕着酒坛,蛇信子拖在一边,也不是醉了还是死了。 宣六遥按了按它的身子......结实、柔软,有弹性。 白蟒瞬间被惊动,身形搅动,不多时便盘转成一坨高高的螺旋,只从上头俯下硕大的蟒头张开血盆大口,嘴内颗颗长牙寒亮如尖刀...... “上仙大人?” “醉成这样?幸好是我。” “是。”白蟒惭愧地合拢嘴,身子缓缓瘫开,“知道上仙大人回来,本想来看望您,闻着酒香,也就忘了。” “看来伤是好了。” “好了。” 两下无言,也不是该是仇还是恩。白蟒回过神来:“上仙大人,喝酒么?这可是稀世好酒。” “喝。” 不喝白不喝。 --------- 宣六遥拎了两只酒坛子放在廊下,敲开封口,一坛给自己,另一坛给白蟒。 他捧起坛子,像在豪迈饮酒的前世一样,仰头就灌了一大口,啊,真是好......噗!他一口酒水喷出去。 辣! 真辣! 他知道好酒就是辣,可,入不了喉啊。 这具柔弱的身体,连口好酒都消受不了么? 宣六遥泪花四溅。 辣的。 白蟒斜眼看着他,一低头,半颗蛇头钻进他的酒坛,半刻后高高昂起,大大地打了个饱嗝,酒香四溢,它嘶声低语:“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宣六遥吐尽舌上残酒,奔到西墙清泉边狠狠地漱了口,才坐回去不满地回道:“得了便宜还卖乖。” 第70章 你怕疼吗 “山中多无聊,京城多八卦。上仙贵为皇子,却也不能钻进寻常百姓的檐头听墙角。若说人间百象,上仙还不一定有在下看得全。想想往后再无此乐趣,便觉漫漫千年实在难熬。” 宣六遥在某一有盖世武功的前世,自己倒是曾倒挂墙头窥过一些人家,但这一世,光靠自己是万万不能了,除非小可在空中吊着他,说不准他还能从谁的窗前过,明月留只影。 白蟒喝了酒,难得地有人愿意听它说话,废话顿时滔滔不绝,绵涌不尽:“从前,我曾经爱呆在一户姓封的人家,他们家妻妾多,厨房那边鸡也多。有一年,主母生出一个死胎,家主却从外头抱回一个婴儿,他们就拿这婴儿充当主母的儿子,称嫡二公子。” “二公子八岁那年,不知因为什么事走丢了,偏偏被我看见了。我看见这小子进了一个院子,那院子里有一个老头子,将那小子糟蹋了,又用铁链锁在房中,每日取乐。那小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哭不闹地从屋里的桌子底下扣了一根木枝削尖藏在袖里,趁有一日老头正翻着白眼登极乐之时,一把将木枝插进老头脖颈。老头流了半夜的血,死了。” “那小子却未在老头身上摸到钥匙,哭了。然后就被人救走了。过了几年,二公子又回了封家......” 宣六遥正听得出神,白蟒的声音低了下去,渐不可闻。转头一看,它又醉过去了。 姓封的人家,宣六遥只认得宰相封愁初,但京城姓封的人家远不止一户,哪有这么巧就是他家了?再说了,一个宰相,还能走丢儿子么。 他出了西院,关上院门,回自己的屋里睡觉去了。 再不睡,胡不宜他们要醒了。 ------------ 等醒了,胡不宜他们又不见了。 屋子里空空荡荡,二人、二畜不知去哪了。院里也没有一点声音。 宣六遥就地催开天眼,发现他们竟跑进林子。在一颗树下,佘非忍踩在白鹿背上,胡不宜踩在他肩上,正搭成人梯采果子。而小可,在不远处跟上次那头五色猛虎又在噼哩啪拉地打架,打得一头奋进...... 他拎起朔月剑直奔果林。 才进林子,只听一声低低的咆哮,林叶唰唰,脚下地颤,那头猛虎正迎面向他奔来,快如闪电。他只来得抬起手肘护住脸面,便觉一股大力推向自己的胸前,他仰面而倒。 随即肩头被重重地蹬了一下,一股风窜过,又一股风窜过,耳边枝折叶倒、哗啦啦的声音窜出好远。 睁眼左右一看,自己竟被踩得陷入泥土半分。 好在结界护身,不曾被踩成肉饼。 宣六遥勉强爬起身,只听身后又一阵哗啦啦由远及近,都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背上又是重重地一股力,将他一把拍入地面。 旋即又是两股风窜过,一热一冷。 他娘的,有完没完了! 宣六遥把脸从泥里抠出,小心地抬头张望了一下,确定这龙虎斗一时之间还不会回来,飞快了起了身往里冲去,眼见胡不宜和佘非忍正坐在树下好好地啃着果子,才松了一口气。 这俩人抬头看一眼他,微微一楞:“你谁?” “我......”宣六遥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抹了抹脸,满手黄泥。 他一开口,他俩就认出他了。 “宣六遥!” “师父!” “吃果子!” 宣六遥的手里被塞了两只浑圆的苹果,行吧,先坐下来吃果果。至于小可和猛虎,它们爱打就打吧。 他在他俩身边坐下,佘非忍看了他一会,凑过来说道:“师父,我也想换张脸。” “啊?” “我不想被人认出来。要么回京城后,我也用泥巴抹在脸上?” 宣六遥垂眼看他,佘非忍一张小脸眉清目秀,回头还打算替他做几套新衣,若是用泥巴涂在脸上,脏了巴几地跟在身边不太合适。 他点点头:“我想想。” ----------- 其实不用想,他已经有了主意。 等把他们带回灵清观后,他开始满院子找上央之前提过的密室。虽然密室里不一定有他想要的东西,但,这不正是个机会嘛。 按着上央爱藏好东西的习惯,密室必定是在西院的。 他在上央的屋里东翻西找,尤其睡觉的屋,架子上的瓷瓶古碗一个个扳过去,却也不见有哪里另开一门。他又在地板上细细敲过,听着可有空空的回声,甚至连床底下也钻进去了,直敲得指节肿痛,也未发现端倪。 在哪里呢? 他环视一圈出了屋,站在廊下,缓缓地举起双手,扑通趴了下去——他要把这院子也细细地敲上一遍。 笃笃。 有人在敲西院的院门。 “进来。”他随口应了一声。 佘非忍推开院门,看着正撅着屁股边敲边伏在地上侧耳倾听的宣六遥,犹犹豫豫:“师父......” “嗯?” 宣六遥瞥了一眼佘非忍,此时在他眼里,佘非忍横亘在天地之间,一张小嘴一开一合:“我刚在师父屋里抹灰来着。” “嗯。” “不小心开了一道门,关不上了。” “哦......啊?什么门?”宣六遥立即直起身子,很是诧然。 “一道很窄的门,里头......我没仔细看。” 宣六遥不等他说完,站起身就......腿软,又跪了一下,才拨开佘非忍冲回东院屋子。睡觉的那屋角落里果然开了一道不宽的门,他走进去,里头不大,仅两排架子,架子上有箱子、盒子、书册、兵器、叫不上名字更不知道派什么用场的东西,琳琅满目地摆着...... 他打开那些箱盒,里头金银也有,丹药也有,旁的也有。还真有一只小箱,箱盖里头嵌着一面水银镜,照得人眉眼清晰、毫发毕现,箱里有各式细针、窄刀、胶皮、膏药,正是他想要的,用来易容的工具。 上央这小老头。 把有密室的屋子给他住,给他留着大惊喜呢。 宣六遥抱着小箱,感动得眼眶发热。走过架子,他的视线扫到两枝毛笔。 不会又是自来神笔吧? 他随手拿起看了看,却不是真的毛笔,笔尖与笔身都是桃木的,光润细腻,是兵器判官笔。笔下还有一本薄薄的书笈,打开看,上边是如何将法器与主人连结的符咒与过程。 他回身瞥了瞥,佘非忍在门口探头探脑。 门边的墙上有一个旋钮,像是控制门的开关。 宣六遥想了想,当着佘非忍的面把门关上,然后照着书笈上的方法在判官笔上画符。笔身细窄,画着很是不容易,他细细地画了一遍又一遍,亦不知过了多久,总算笔身金光一闪,符画成了,只需要喂上主人的鲜血,便能成为有灵力的法器。 他出了密室。 院子里只有胡不宜和白鹿。 “非忍呢?”他问。 “和小可,摘菜去了。” “哦。” 宣六遥走到胡不宜身边蹲下,捉起她的小手:“怕疼吗?” “怕。” 她一脸真挚。 他抬眼看看她,思索了一会:“忍着些。” 判官笔的笔尖在她的指腹轻轻一刺,殷红的血珠冒出,又迅速地洇入笔身,一道红光沿着才刚画上的符飞快地游走,瞬间毫光一闪又褪去。 判官笔又成了两枝毫不起眼的桃木笔,被平平静静地放入胡不宜的掌心。 胡不宜盯着他,乌黑晶亮的大眼睛里盈起泪水,一垂眼,那泪水如荷叶清露般滚下脸颊。她含泪握起判官笔:“我不想写字。” “不是用来写字......用来打架的。” “打架?哦?”胡不宜的眼睛亮了,她看了看这两根细木棍似的笔,随手甩了一下,判官笔竟凌空飞起,在空中呼呼地转了好几个圈又回到她手中。 胡不宜仰天长啸:“噢——” ---------- 日头西斜时,佘非忍在小可的护送下回来了。他挎着一只竹篮,看了看在院子里甩着判官笔玩耍的胡不宜,很自觉地去了后院。 他很清楚,总要有个人做杂事的,这个人不能是师父,不能是师妹,那就只有自己了。 好在他在佘宅也过了一阵苦日子,眼下的这个,倒也习惯。 竹篮里是自己从林子中采来的各色蘑菇,他洗了一下,放进锅中一起煮了。又淘了米,倒在另一只锅里,再从地窖里取些陈年腊肠上来,这就是今日的晚饭。 不一会儿,锅里飘起香气。 蘑菇汤色鲜白,而菇却有好些颜色,白的算是很不起眼的,里头还有青色、红色、黄色、花斑纹,很是艳丽,在汤里上下翻滚时,那颜色更加鲜亮。闻着也香得要命。 他往汤里撒了点盐,又用勺子舀着尝了一口。 太鲜了,鲜得舌头都要掉了。 他实在忍不住,盛了一小碗,一边吹气一边大口大口地喝下肚去。喝得飘飘然,欲仙欲死。他觉着身子轻盈得如一朵云,慢慢吞吞地飘在厨房上头,又有许多穿了花裙的小人,那些小人只有自己的一半身量,却能歌善舞、婀娜多姿,像是林间的精灵。 佘非忍情不自禁,与这些林间精灵跳在一起,唱在一处。 蘑菇的香气和着他的歌声飘向东院,胡不宜奔到后院,看到佘非忍两眼发直,两条腿像鹅似的不停抽来抽去,她楞了半晌,转身就跑:“宣六遥!佘非忍疯了!” --------- 宣六遥跟着奔到后院,循着香气看到了锅中翻滚的美艳蘑菇和那只留了一点汤底的空碗,他飞快地将蘑菇汤盛起,哗啦啦全部倒进放水的沟里,一点汤汁也不留。 佘非忍神情陶醉,两腿一抽一抽地转圈圈。 看来傻得还不轻。 宣六遥把他拖向流水的竹筒,他挣扎着嗷嗷地叫。胡不宜一把抱住他的双脚,帮着宣六遥将他抬到竹筒下,清水不停地灌,他的肚子很快鼓成一面鼓。 胡不宜用力一按。 呕! 蘑菇汤混在清水里,稀碎地落了一地。 佘非忍眼泪直流,吐着吐着,他头一歪,昏了过去。彻底去梦里跟那些小人跳舞去了。 第71章 宣莫初会 宣六遥愁得发慌。 上央在时,虽有意想教他些医术,但看他无甚兴趣,也就罢了。眼下宣六遥明明知道佘非忍是吃了毒蘑菇中了毒,也不知道要用什么草药才能治,密室里的丹药瓶上写有益寿丸、假死丸,偏偏没看到有解毒丸。 他急得团团转,奔出灵清观大声疾呼:“蟒兄!蟒兄!” 许久,水桶粗的白蟒从林间慢慢吞吞地游过来:“我在吃饭呢。怎么了,上仙大人?” “吃什么饭!你爹要死了!” “这么没用。”白蟒甩了甩硕大的蛇头,“要我去见最后一面么?” “他吃了毒蘑菇,你可知道这山头有什么草药可以解毒?赶紧摘些过来。” “哦。” 白蟒艰难地调头游去,调了一半,它回过头,圆眼睛眨巴眨巴:“这些山我还没去过,不知道。” 宣六遥恨不得当即抽出朔月剑斩去它的半条尾巴,他压住焦躁,突然想起上央曾说过西山有颗灵芝能治百病:“去,西山,把灵芝取回来!” “西山?” “对,西山,最西边的那座山!山里有颗灵芝,你悄悄地把它取过来,救你爹!明白吗?” “明白。” 白蟒点点头,慢慢往前游去,刚吃过的身子显得臃肿无比,宣六遥绝望地望着它比怀孕女子还艰难的步伐,心想等它取回来,佘非忍怕是已经入了土。 他原地转了三圈,看着将黑的天色,心一横,大叫一声:“小可!” 咔! 观门碎成八瓣,小可从门后伸出大脑袋,长角尤顶着几片破碎的门板:“在!” 宣六遥和白蟒都被吓了一跳,尤其白蟒,回头傻楞楞地望着,直到宣六遥跳上小可的背对它说了一句“守住门口”扬长而去时,才“哦”了一声,重新调转头,找了靠近观门的一堆草丛藏了起来。 ----------- 须臾间,小可已经到了最西边的那座山上头。 宣六遥趴在它背上往下看,夜色朦胧,只山间一处有暖烘烘的黄色光线,似点了一盏巨大油灯。他催开天眼察看,那发光的,正是一株比巴掌还大的灵芝,肥厚多瓣,想来只要取上半块便足够救佘非忍的命了。 他往灵芝周边一看,倒吸一口冷气。 那灵芝栽在一个小池中间的一个高台上。 那倒罢了。 小池里影影绰绰,竟是数十条猪婆龙,挤挤压压地在池中蠕动。猪婆龙,虽恶,但跟小可比起还是有天壤之别。 宣六遥未看到什么神仙,或许被封印过的天眼还不足以在世间窥探到神仙的踪迹。左右环视一圈,他捏起手诀、指如莲开:取! 空空如也。 再捏一次:取! 宣六遥举了举手,从指尖的那边有星光穿来,仅此而已。 看来此山确有神仙守护,这小小的法术能有什么用?话说回来,若是有用的话,也轮不到他来取了。 隔空取物术不行,那就只能硬来了。 他拍拍座下的小可:“你看见了吗?能不惊动那些小家伙么?” 小可从鼻子里喷了口气,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好。” 一低头,直往小池俯冲而去。 宣六遥一手抓住它的长角,身子往外探出,盯着那株发光的灵芝越来越近,小池里的猪婆龙们不安地躁动起来,冲着他张开了长嘴。 呼! 小可在靠近池子时迅速抬头飞升,像是怕冲撞了那些猪婆龙,宣六遥的手离着灵芝还有几尺,徒劳地捞了一把,却只抓住一把湿润的风。 “再来。” 他不泄气,小可也不泄气——盘旋、俯冲、升起,多有趣! 宣六遥不知它的心思,只知它冲了一次又一次,自己偏偏够不到灵芝半分半毫。他有些心焦,晚取一刻,佘非忍就离死更近一步。 他狠狠心,催开结界,一纵身,滚下龙背,直直跌向小池。 猪婆龙们纷纷张开大嘴迎接他的到来,长牙在暗光下闪闪发亮,宣六遥几乎能看到它们喉咙中的那一挂小小的肉坠子,他双脚轻点,脚刚踩上猪婆龙的鼻子,一只手攀着高台伸向灵芝...... 只差一点点——只要脚下的那只猪婆龙嘴张再大一点。 是的,再张大一点。 宣六遥一把揪住灵芝的瓣,然而脚下一滑......完了,要掉它们嘴里去了! 猪婆龙的嘴咔地合上,声音清脆,如春日里的第一株白萝卜,它看着小可巨大的掌爪一把抓住宣六遥迅速消失在夜空中,咂了咂嘴。 可惜。 ---------------- ---------------- 上山时,他们是三人一鹿。 下山时,依久是三人一鹿。 宣六遥,胡不宜,佘非忍,还是他们三个。可,终究有一个人是变了,变得面目全非,变得脸如银月、目如星辰,俊朗极了,端的是一个风流倜傥小公子、人间富贵花语开。 宣六遥看看他,很是羡慕:“如今你比我俊了。” 佘非忍谦虚道:“是师父的易容手艺高。” 胡不宜骑在白鹿背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宣六遥最俊。” ---------- 回了京城,佘非忍便在国师府安顿下。 他自告奋勇教胡不宜念书,毕竟他是读过四书五经的人,而胡不宜,目不识丁。他有责任让小师妹最起码会写自己的名字。 宣六遥二话不说,隔空取了一本《三字经》,又隔空还去十枚铜板。他将《三字经》郑重其事地交给佘非忍:“小师妹将来是知书达理还是蛮不讲理,就靠你了。” “是,师父。” 过了几日,宣六遥去专程拨给他俩的书房探望,才到门外,便听到胡不宜琅琅的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他欣慰地离开。 又过几日,他又去听。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他欣慰地......哎?怎么还是这一句? 或许是胡不宜在读书上不开窍,他想了想,悄悄往里张望,胡不宜端坐着,书册翻在第一页,读得极是认真,像模像样。 宣六遥疑惑地走了。 他回到自己的书房,坐下催开天眼,想看看他俩到底是怎么学的,一看,气得七窍出气。 胡不宜和佘非忍哪里在读书,两人一个拿着判官笔,一个拿着戒尺,正大呼小叫地打得厉害。他退出天眼,脱了鞋飞快地冲过去,等他冲到书房门口,只听屋内一阵椅腿响,胡不宜已经端坐桌前读书了。 佘非忍站在她身边,戒尺负在身后,若不是胸口喘得有点厉害,倒颇有点小先生的架势。 宣六遥脸沉如水,围着他俩安静地走了一圈,扬长而去。再从天眼看时,佘非忍正弯着腰指着书上的字在教胡不宜:“玉,不,琢,不,成,器......” 不给点脸色,他们要上房...... --------------------- --------------------- 皇宫,花满轩。 花满轩在内宫和南大宫的中间,轩里大约二、三十间屋,平素里空着,这几日突然热闹起来。数十个锦衣丝履的年轻官家小姐住进了这里,她们已经通过第一步的八字审批,接下来便是皇宫内的各步选拔了。 封玳瑶分到的屋子里有两张床铺,对铺的女子年纪似乎比她小一些,也不过十三四岁模样,微微上挑的长凤眼,鼻子秀气、嘴唇也如江南的菱角微微上翘,眼里满是好奇。 她放下行李就过来跟封玳瑶搭讪:“你好,我叫莫紫萸,你怎么称呼?” 封玳瑶楞了一下,觉着这句话似乎有些怪,半晌,她回道:“我姓封,名玳瑶。” “玳瑶?好听。”莫紫萸伸过手,握住她的掌心轻轻摇晃了两下,“我从江左来,你呢?” “京城。” “你是本地人啊?太好了。那你对京城熟悉吗?等空了我们一起去逛逛好不好?”莫紫萸一下子满眼放光,握着她的手却是不放。 封玳瑶原本觉着自己已是放荡不羁,可眼前的姑娘似乎比她还大胆。她不自在地收回手,点点头:“自然可以。只是怕嬷嬷管得紧,不让我们出去。” “凡事好商量。”莫紫萸朝她眨了眨眼睛,仿若有叮的一声,眼里的星光一闪而过。 “好。” 封玳瑶心想哪有这么容易,嘴上却是敷衍地应了一句。 “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吧,反正也要明日才正式选秀呢。” “啊?” 封玳瑶尚在发懵,莫紫萸已经跳起来,牵起她的手往外走去:“走吧走吧,带我去看看。” 去就去吧,反正她也不怕事。 封玳瑶也就跟她一起出去了。 莫紫萸不太识路,封玳瑶领着她往南大宫走,穿过这里就能到长安街,再往前走是长平街,那里热闹。 南大宫地形方正,中间由南及北是一条宽阔的道路,官员办公的地方分列道路两旁。包括钦天司。 封玳瑶不禁慢了下来,她看着那道门上刻着的“钦天司”三字,心里不由得有些感伤。 这时,有个小少年正急匆匆地往里走去,那少年看着不过七八岁模样,长得很是俊致,却是从前未见过的。他手里捧了两个纸包,从纸包上冒出热腾腾的白气,像是刚从外边买了吃食过来。 她正盯着,莫紫萸在一旁好奇地问:“钦天司,是看星相的地方吗?里边有浑天仪吗?” “啊?” 封玳瑶又是一楞。 “走,去看看。” 莫紫萸拉起她就往里走,封玳瑶原本想提醒她不可乱走,但不知怎地,也就情不自禁地跟进去了。或许,在这里还能再见一眼皇殿下宣六遥呢。至于尴不尴尬,那就再说了。 “哟,全是小孩儿。” 莫紫萸一眼便瞧见了围在廊下准备分吃小食的宣六遥仨人,只觉得这仨个个长得粉雕玉琢,娇俏可人,尤其其中看起来年纪最大的那个,少年俊逸、神色从容,有一种既深厚又灵动的气息,让她不由得心生欢喜。 她走过去,笑眯眯地问他:“你叫什么?” 少年已经盯了她一会了:“宣六遥。” “宣六遥......”她慢慢地重复一遍,“好名字。我叫莫紫萸。紫色的茱萸。” 她的视线又落在胡不宜身上,呆了一呆,惊喜地叫道:“她跟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第72章 一睁眼后 众人看看她,又看看胡不宜,皆是一脸呆滞。胡不宜的大圆眼,难不成长大就变成了眼尾挑起的长凤眼?没听说眼形还会变啊。 这边莫紫萸却是欢喜地一个个摸过去了。 先是摸摸宣六遥的头发,又摸摸佘非忍,嘴里叹道:“长得真好,好看,从未一下子见到这么多好看的人儿。” 她又去摸胡不宜的头,胡不宜在她伸手之际纵身一跃,退出三尺远,满眼警惕:“别摸我。” “好好,不摸。”莫紫萸嘴里应着,手却拐到了宣六遥的脸上,狠狠地掐了一把:“真嫩。” 啪嗒。 佘非忍手中的纸包落到地上。 几人皆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莫紫萸毫不介意,绕开他们,往各个屋子里头好奇地张望,看了一圈又走回来,对着像看傻子似的众人问道:“这里怎么什么都没有?连个大人也没有......哦,只是挂块牌子是不是?我就说嘛,什么钦天、星相,都是迷信。” 封玳瑶悄悄地往外走去。反正宣六遥他们都盯着莫紫萸呢,随她闹去吧,闹出点事来正好。 莫紫萸大剌剌地跨进一间屋子。那屋子里也只有书案、书架、椅子,书架上摆了一些书册,她随手拿起一本翻开:“星宿十八相......还真是研究星相的......” 她啪地合上书,朝走进来的宣六遥扬了扬:“你是在这里学习的弟子吗?你看得懂这书?” 宣六遥点点头:“嗯。” 莫紫萸立时钦佩起来:“这么厉害。那你还会什么?” “看八字。” “是么,”她转了转眼珠,“替我看看。” 宣六遥就等着她这句话,招招手:“坐。把你的八字报上来。” “不记得了。”莫紫萸站在书架旁,歪了歪脑袋,讪讪地笑了一下,“我只记得甲乙丙丁、子丑寅卯,打乱了可记不住。” 宣六遥盯着她上下打量了几眼。 莫紫萸,江左巡抚莫如是之女,从八字看本应早夭却活着,本已剔掉却鬼使神差要他选进来的那个。刚第一眼瞧见她时,宣六遥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之感,她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他看不清楚。 他也不知老天把她选进来意欲何为? 模样倒是俏丽,也仅此而已。 还有她看似明朗的眼底藏着一丝浓重的忧虑,似乎有很重的心事。 宣六遥心里一动,看着她说道:“不记得也无妨。不过从你的面相来看,你在幼年时应有一次大劫,此事虽已过去,你也几乎将它忘却,但却在午夜梦回或不经意间,总似有一片乌云压在你心头,让你喘不过气......” 莫紫萸听他说着,不由得站直身子,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像是说中了。 她冲着他一笑:“小先生有几分本事,那你看我这次会被选进宫么?” “看你自己。” 莫紫萸有些迷惑:“我是不想,可父母相逼,不得不来,由不得我啊。” 宣六遥深深地看她一眼:“进宫入妃,可不是天下女子做梦都想的事?” “你还小,”莫紫萸叹一口气,“你不懂。” 他俩年纪差一岁。 宣六遥不由得摸了摸耳垂,不知如何回她:“是。你该回去了。” “嗯。”莫紫萸蹙着眉,没了刚来时的神气,她正了脸色,“小先生,你师父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请教他一个事情。” “什么事?” “我不想被选进宫,我想问问他可有什么办法?” “你不想?” 宣六遥皱起眉,早知他就不把她的名字选进去了,可谁知那红纸三番五次地回来,他也就顺了天意,没想到却逆了人意。 “是。”莫紫萸郑重地点点头,“往后的日子就被困在宫里,就跟坐牢一样。我情愿漂泊天涯,也不要过没有自由的日子。” “这.....我想想。” “好,那就......哎?小先生,我不为难你,我到时问你师父好了。” 她说话的时候,舌尖似乎总是直直的,说出的话便带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像夏日里清冽甘直的芦根,即便再为难的事,说出来也让人心里生出一种不愿回绝的欢喜。 宣六遥微笑着瞄她一眼:“我师父已经仙逝了,怕是一时之间问不到他。” ----------- 莫紫萸一头雾水地回了花满轩。 钦天司由这个名叫宣六遥的小少年作主? 行吧,他说他想想办法,那就让他想,她实在不想进宫为妃。但若故意作死,万一圣上震怒,只怕也有天大的麻烦。 封玳瑶已经回了屋,正躺在床上。莫紫萸想要跟她说话,她却朝里翻了个身,像是睡着了。 夜里。 桌上的烛火摇曳,烛泪慢慢堆积成一座小山,灯芯燃尽时爆开,发出轻微的一声“哔剥”。 “啊!” 又是“扑通”一声,似有重物落地。 封玳瑶被惊醒,半晌才想起自己此时正在宫里。对面莫紫萸呻吟一声,又一阵悉悉索索。她忍不住问:“怎么了?” “没事,做恶梦掉床下了。几乎每晚都做,梦见自己又被炸死了。” 什么?炸死?莫名其妙。 封玳瑶气恼地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地睡了。 ------------ 次日,宣六遥去御书房找圣上宣五尧,才得知他去花满轩了。 他有些奇怪,今日才是选秀第一日,由管事嬷嬷检查这些官家小姐长得可否周正、体健,还轮不到圣上亲自出面。 但或许流程变了也未可知。 宣五尧并未安排他参与后边的选秀,他不方便前去探听消息,只得先回了钦天司。 晌午后,他正面朝屋门坐着发呆,眼前一暗,一个窈窕的身影急匆匆走进来:“小先生。” 是莫紫萸,今日她穿得一身素淡,几乎未施脂粉,却更显清丽。 “莫小姐,怎么了?” “小先生想到办法了吗?” “我晚些去跟圣上商量。” “可......上午那小皇帝在花满轩转了一圈,已经点名留下我了。” 莫紫萸很是气恼的样子。 宣六遥又深深看她一眼,莫紫萸长得俏,不说话时模样很是娴静,难怪宣五尧要留下她。他想了想:“既然圣上喜欢你,想来你在宫里位份不会低,你留下又何妨?” “我不要。” 莫紫萸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苦恼地抱着头,还使劲往后捋头发,一点也没有千金大小姐的端庄与矜持。 “让我嫁给一个小屁孩,长得又不怎么样,眼睛还贼得很,只看长得漂亮的。”她突然挺起背,转头直视宣六遥,“他还要娶无数个妃子,而我是其中一个。我要每日守在屋里等他找我睡觉,要讨他喜欢,否则就要进冷宫。这种日子比我的恶梦还可怕,我情愿在我的梦里死了算了!” 找她睡觉? 这是一个千金小姐说的话嘛。 宣六遥大受震撼。他张着嘴,被念了定身咒似的,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哎呀!”莫紫萸突然揪住他的双肩开始摇晃,“小先生,你一定要帮我。你去跟圣上说,就说我是个扫把星,谁娶谁倒霉!” “可......”宣六遥好不容易等她停住晃动,“你们的生辰八字是我看过的呀.....不过,你的八字是不怎么好。” “那你怎么还把我选上来啊?” 莫紫萸苦着脸,又开始摇晃他的肩膀,两人凑得那么近,她却丝毫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忌讳。 “我......我原本也不想选。” 莫紫萸停住晃动,直直地盯着他,良久,才泄气地松开手:“我不管,既然是你生的事,你得负责把我捞出来。我不想进宫,我不想嫁给那小皇帝!......若是要嫁的是你,说不定我也就认命了。但那小皇帝我是不认的。” “若是天意让你进宫呢?” “天意?我才不信这玩意!” 宣六遥沉默了,他闭眼往椅背上一靠,实在不知如何搭理她。 天意她不信,圣意总不能不听吧? “小先生,”莫紫萸看他不说话,又开始在他耳边絮叨,“我也不是怪你,我相信你的初衷是好的,毕竟很多姑娘都想做妃子。可我不想,我知道我进了宫会是什么下场。我这人不拘不节、粗鲁不堪,又不听话,脾气又大,将来难免会得罪小皇帝、太后、皇后、各位妃嫔,说不准还会得罪那些太监和宫女,随便哪天就被弄死了。” 宣六遥心想原来你这么有自知之明啊。 “小先生,求求你帮帮我好吗?往后你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必定为小先生两肋插刀、上刀山下火海,任你驱使......如果我做得到的话。” “我想想。”他终于吐了口。 “好。” 许久,他睁开眼,转头看着她:“你怎么还在这儿?” “等你想啊。” ------------ 宣六遥被迫又去了一趟御书房,委婉地表示莫紫萸的生辰八字他看错眼了,她的命格不好。 宣五尧送他一首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朝朝暮暮。 他懂了。 回到钦天司,莫紫萸仍坐在原处等着他。 她看看他,他看看她。 一时无言。 两人并肩坐了会。 许久,莫紫萸开始喃喃自语:“我原本已经死了。我以为已经死了,可一睁眼,我成了莫家四小姐,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做了这么久的梦,也该醒了。可是又不醒,我想,大概天意如此,是因为我有心愿还未完成,老天特意送我回来圆梦。可怎么就让我进宫做妃子呢?我的梦绝不是那个小皇帝。” 宣六遥留意地看她一眼,听不太明白她的话。 她苦笑一下:“是不是觉得我说的话像疯子?我以前从来不跟人说这些,可不知为什么,就很想跟小先生你说......算了,不为难你了。我走了。” “等一下。” “怎么了,小先生?” “你有什么心愿?” “......我没来这里之前,很向往白马王子,向往罗密欧和朱丽叶的爱情,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能让我喜欢得不得了的人。我想老天让我来这里,可能是因为这里有一个白马王子在等我,我想找着他。可如果进了宫,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也不想把我的爱情弄得污七八糟。” 第73章 得得罪了 宣六遥苦恼地看她一眼,心想这丫头长得水灵灵的,怎么脑子不太好?说的话听都听不懂。这样的女子进了宫也只会惹祸,不仅给她自己,还会给她家里惹出麻烦,何况人是他选的,选的不好,回头梅太后和圣上也会找他麻烦。 把她送进宫,实在不是个明智的做法。 “你真不想进宫?” “真不想。” “好,我帮你。” ------------- 两日后,选秀的名单定了。封玳瑶和莫紫萸都在。 次日早上,花满轩的管事嬷嬷在催促各位准妃子准备进宫时,在某一个屋里突然发出惊叫。众人涌去相看,却又惊叫着退了出来。 此时封玳瑶已独居一室,她看到是莫紫萸的屋子,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她拨开人群走进屋。 莫紫萸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脸色煞白。 封玳瑶碰了碰她,指尖触处硬梆梆、冷冰冰,竟是死透了。她全身汗毛直竖、冷汗滋地冒了一身,前两日便觉着莫紫萸总有些心神不宁,原本还以为乡下丫头不习惯一步登天而患得患失,没想到尘埃落定了,她却暴毙。 难不成是自尽? 她就不怕连累家人嘛。 正思索间,门口一暗,一个御医进来了。他探了探莫紫萸的鼻息,扒了扒她的眼皮,又仔细检查口鼻、四肢,脸色凝重地出去了。 不多会,有小黄门进来将尸体抬走。 屋内顿时冷冷清清。 封玳瑶坐在自己睡过的床铺上,看着对面发怔,总觉着哪里不太对劲。若不是莫紫萸那日跟宣六遥自来熟,说不准自己跟她也能做要好的姐妹,但从她摸宣六遥脸的那一刻,自己和她,便不可能做朋友了。 咦,床底下好像有个什么东西? 封玳瑶弯着腰凑过去,看清那幽暗的小黑影是一只褐色的小瓷瓶。瓶子不足一个手指长,不过她知道,这种小瓶通常用来放药丸。 她将小瓷瓶放到鼻下轻轻嗅了嗅,里头有一种淡淡的苦药味。 果然是自尽。 莫紫萸情愿自尽,也不愿入宫为妃! 封玳瑶紧紧捏着小瓷瓶,只要自己告发,莫家吃不了兜着走。要不要告发呢? 自然要的。 谁让她招惹自己都摸不到的皇殿下! 封玳瑶不再犹豫,又细细查过莫紫萸的床铺,没有旁的发现,便握着小瓷瓶出去了。 ------------ 此时,宣六遥正在靠近花满轩的一处墙角仰望一棵开了花的树。 他看着莫紫萸的尸体被抬到南大宫西北角的一个屋子,宫人和侍卫进进出出、神色匆忙,想来不过是置棺、通报江左莫家这些杂事。 余光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晃过。 是封玳瑶,正脚步匆匆、神情紧张地往内宫方向而去。 宣六遥心里一紧。 因为他设计的这个假死局有一个破绽,那就是放置药丸的瓶子。假死丸是上央留下的,宣六遥并不清楚这药丸可否能随身携带、吃下后多久发作、假死后多久醒转,他只能连瓶带药交给莫紫萸,让她吃完就把瓶子扔掉。 至于扔哪儿,花满轩这么点地方,能扔哪儿? 此时莫紫萸没那么快醒转,江左莫家也没那么快赶来,宣六遥往树后一藏,再出来时便无人能瞧见。 他跟着封玳瑶,看着她问过几个宫人后来到梅紫青的绿染宫。 很快,宫人引着她进去。 封玳瑶在选秀时见过梅紫青,更清楚她是圣上的亲生母后,在这宫里能做更大的主。她款款行过礼,将小瓷瓶呈上:“太后,这是在莫紫萸床下找到的。奴家觉得莫小姐死得蹊跷,不敢隐瞒。” “唔。”梅紫青点点头,让人取了小瓷瓶置于一旁,“本宫也觉着蹊跷,昨日见着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没了?这么说来,她是服毒自杀了?什么毒竟死得毫无症状?” 她转头吩咐宫人将刚禀报过的太医再请回来。 太医匆匆赶回,拿着小瓷瓶嗅嗅看看,很是犹豫:“微臣未见到药,不敢断定。但从残留的药味,还有莫小姐的症状来看,微臣疑心这是假死,仿百虫死而不僵,日暖还阳。” “假死?”梅紫青脸色一沉,“不识抬举的东西!” 她微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喝茶。 良久, 她抬起眼:“把莫紫萸的尸身留下,不要让莫家接走。我倒要看看,死了的人还能不能活过来?” ------------ 宣六遥隐着身从绿染宫出来,径直去了南大宫西北角。 莫紫萸已经被放入棺中,此时她虽然不需要呼吸,但不一定何时醒来。宣六遥在棺底挖了两个小洞,这样她醒来时也不至于闷死。 随后,他回了钦天司,开始思考对策。 既然梅紫青起了疑心,他就得尽快把莫紫萸弄出来。但不能空了棺,这样麻烦更大。他决定他自己易容成莫紫萸的模样躺入棺中,再用障眼法在别人眼里一点点腐烂,直待棺木被送出宫去。 而莫紫萸,也得易容,那就易成自己,正好替自己出现在人前,也免得惊动旁人。好在自己独住国师府,钦天司也是单独的办公院,露馅的可能不大。 这一晚是不好去调换了,隐身术每日只能用一次。 次日,他和佘非忍交待了一下,嘱他这几日担当着些,别让人跟易过容的莫紫萸接触,然后待天黑后,把自己化成莫紫萸的模样,拎着易容的箱子,隐着身摸进停放莫紫萸棺木的屋子。 他推开棺盖,借着朦胧的夜色,看到莫紫萸虽脸色苍白地闭着眼,却也面目如生地躺着,娇俏的面孔如瓷器一般,精致而易破碎。 他看了一会,合上棺盖,掉头离开。 ——他不知道怎么让她醒来。 ----------- 回到钦天司,佘非忍盯着他不说话。 他说:“走吧,先回府。” “哦。” 佘非忍这才唤过胡不宜,牵着白鹿,跟着他回到国师府。 宣六遥只能唤来小可把他带到灵清观,去密室里寻找可有解开假死药的法子。他把书架上的书册一本本翻阅过去,终于在快天亮之时,找到一页图画,上面有解开假死药的手诀,他按着图画仔细学习,终于将手诀记熟于心。 他松了一口气,准备将书册合上,却发现图画下方有几个小字,借着夜明珠的柔光细看:或,喂三口凉水。 糟心的事不止一件。 准备乘小可回京城时,天色却已大亮。 他不能大白天地骑一条龙飞行啊——所以,只能在灵山上呆一天了。 ----------- 等他再次站到莫紫萸棺前时,她已“死”了整整三日三夜。 光线昏暗。 外头的守卫有些松懈,两个兵士站在整排屋子最边上的墙角,这样莫紫萸醒来往外跑时才容易当场捉住,才能治莫家的欺君之罪。 倒也方便了宣六遥。 他仍是很小心地推开棺盖,正要施展那才学的手诀——毕竟辛苦学的,不用一下有点可惜,莫紫萸却突然睁开眼睛,疑惑地往外看着。 她醒了。 宣六遥扒着棺边往里瞧,低低地问道:“你醒了?” “谁?” 莫紫萸有些仓惶,她听到头顶处有声音,却不见人影。她眨了一下眼睛,才看见一个黑影正俯视着她,像是突然出现一般。 仔细一看,她大吃一惊。 怎么又一个莫紫萸? 她却说:“嘘,我,宣六遥。” 果然是他的声音,她松一口气,有些疑惑:“我出宫了吗?你为什么化成我的样子?” “还在宫里。” “啊?”莫紫萸坐起身往外张望:“什么情况?” “他们起疑心了,我要跟你换一下。” “怎么换?” “你躺下。” 好在棺木就放在地上,宣六遥没费劲就推倒莫紫萸钻了进去,随后在她惊讶的目光中反手推上棺盖。 棺内顿时一片漆黑,与世隔绝的静寂,只听得到两人的呼吸。 宣六遥小心地将装了易容工具的小木箱放在旁边,然后取出夜明珠塞进发束,调整了一下姿势......“得,得罪了。” 舌头有些打结。 他此时正撅着屁股,四肢着地趴在她身子上方,脸对着脸,近得只要再趴低些就会贴在一起......本来也没什么,在他心里,莫紫萸不过是一个十三四岁的“癔症”少女,他要做的,不过是把她弄出宫,然后送得远远的。 可她的目光让他心里一颤。 她只是静静地、甚至有些好奇地看着他,眼神透澈,却深遂无比,那一瞬间,仿若她从他的眼里伶俐地钻进他的心,然后拽着心尖尖用力往外一扯,扯得他五脏六腑都刻上了她的手印,让他忍不住也想把自己刻进她的心里。 他一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他胡乱张望了几下,直到手不自觉地摸上小木箱,他才想起,他是要给莫紫萸易容来了。 莫紫萸看出了他的慌乱,抿嘴一笑,安慰似地,抬手摸了摸他的耳朵,随即,她觉着了他耳尖的异样,好奇地细细摩挲着。 她看他也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性子温和,长得俊朗,也颇有些小本事,仅此而已。何况现在他还化成自己的模样,跟个娇俏少女似的,着实有趣。 宣六遥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往下放:“别动。” 好,不动就不动。 “把眼睛闭上。”——其实他想说的是:别看我,看得我心头小鹿乱撞。 “哦。” 莫紫萸乖乖地闭上眼睛,宣六遥的心顿时没了杂念,他有条不紊地在她脸上贴胶皮、刻五官,细细地忙碌,直到自己的面孔在她脸上完好地呈现。 他收拾好东西,轻拍一下她:“好了。” 随即收起夜明珠,小心推开棺盖,等了一会,确定外头无人,才钻出棺材将莫紫萸拉了出来。两人换好衣袍,宣六遥提醒她:“你去钦天司,非忍和胡不宜在那边等你。” “就这么出去?” “对。你如今是皇殿下,又是国师,他们不会为难你。” “好......皇殿下?国师?” “对,快走。” 第74章 假死绝境 送走尚在惊诧的莫紫萸,宣六遥钻进棺材躺好。朔月剑是法器,不便留给她,他藏到了衣裙下。 棺材留了气孔,若是有人来能听得到,到时施些障眼法,在脸上变出些尸斑,诓过梅紫青和宣五尧,只要将他送出宫便万事大吉。 就这样过了一日,也不曾有人来查看过。 躺在棺中倒是舒坦得很,饿了,隔空取个包子就能吃,麻烦是只能进不能出,下午时分,他实在憋不住了,使了隐身术溜出去上了个茅厕。 可一天只去一次也不够。 好不容易到了天黑,他趁着夜色,又冒险出去。好在守卫离得远,他贴着墙角往另一边走,也无人发现。 回来时,屋门竟半开着,里头却是黑咕隆冬。 他吃了一惊,因为出去时他怕被人发现,是关上门的。此时里头显然是来了人,可谁会在夜里进去呢? 若是守卫,他们即便进去查看,也会带上火把。 他在屋外等了一会,无人出来,再不进去,怕被守卫发现。他提起朔月剑,小心地推门进去。刚进去,门便被悄然关上,门后站着一个高大粗壮的人影,似正在等他。 他一惊:“谁?” “你爹你不认识了?”那人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却满是怒气。 我爹不是死了么? 他从地府回来找我有事? 宣六遥懵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眼下自己是莫紫萸呢,对方是莫紫萸她爹——江左巡抚莫如是。 他想叫声爹,却觉着有些开不了口。 可莫如是不容他犹豫,气势汹汹地逼近了他:“你果然是假死?你想害死我们莫家上下么?” “我......”宣六遥仰头看着他,“不是,你听我说......” 话音未落,莫如是竟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对不住紫萸,原本我指望你进了宫,能给莫家锦上添花、永保富贵,想不到你为了不进宫,竟惹出这等祸事,眼下太后、圣上都在盯着,我也是不得已......” 宣六遥整个身子被往上拎起,他只觉喉头一紧。 他娘的,又掐脖子! 我又不是小鸡崽! 心头火起,宣六遥一抬手,只听一声轻微的裂帛,朔月剑刺进了莫如是的身体。莫如是手一松,低头摸摸自己的肋下,抬眼瞪他:“你,竟敢杀爹?” “你听我说......” “死丫头!” 莫如是挥起一掌,宣六遥哐地撞上棺材,棺盖歪了一歪,沉重地滑向地面,轰地一声。不多时,门外出现火光和脚步声,两个守卫的兵士急匆匆冲进来。 他俩目瞪口呆地看着在摸自己肚皮的莫如是,他满手满肚都是血,而他的“女儿莫紫萸”正狼狈地扒着棺材站起身。 莫如是提起力气说道:“尸变......尸变了。” 他从怀里掏出两个银锭,正要递给守卫,却腿一软,一头栽倒在地,身下流出鲜血,慢慢蜿蜒开来。 守卫捡起沾血的银锭塞进怀里,随后互相使了个眼色,持着刀向宣六遥包抄过来。 “救他。”宣六遥指着莫如是,“我不逃,你们先救他。” 然而下一刻,他被捉了个结结实实地,拖到绿染宫去了。连朔月剑,也是他忙里偷闲将它隔空送回国师府,免得认得这把剑的人认出他。 梅紫青半夜被叫醒,听说莫紫萸刺伤了莫如是,有些惊讶,但也未恼怒,她正等着这一刻呢。 她看着被扔在院里的“莫紫萸”,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你是怎么想的?荣华富贵不要,要拖着一大家子进鬼门关,我们宣家,这么入不得你的眼么?” “太后,”宣六遥软下声气,“奴家也很糊涂,不知发生了何事。” “本宫也很糊涂。你为了不进宫,蓄意假死,又刺杀自己的父亲......为的是什么?想来想去,女人这一生,要么图情,要么图安稳。你不要安稳,不要父女之情,你也没有孩子,那么只有为了男人了。何况此事,只凭你一人怕也做不出来。”梅紫青居高临下地看他,“这个男人应当就在京城接应你,在宫中也说不准。” 宣六遥嘴硬:“太后,您说的奴家听不明白。” “行了,”梅紫青板下脸色,“懒得跟你废话。你供出那个男人,可饶你不死,也可放过你全家。若是不说,那只能把你和你们莫家定欺君之罪,满门抄斩了。” 宣六遥心想这可糟了。他只能继续哀求:“太后,奴家从小身子弱,也曾死过一次,好在老天见怜又让我活了过来。想必也是落下了病根,不曾想赶在这个时候发作。若是家父知道我病未全好,他是万万不敢把我送来的。太后可派人去江左询问可有此事,奴家真的没有骗您,更没有欺骗圣上,求太后明鉴。” “你床底下的药瓶是怎么回事?” 宣六遥正要矢口否认,一想又要连累封玳瑶,改口道:“奴家体弱,随身带的补药,药瓶是不小心掉下的。” “你又为何刺杀你父亲?” “天色黑,奴家根本没有认出,只以为是歹徒才失手误伤。奴家后悔莫及,还望太后令御医救回我爹爹......” 梅紫青盯着他,一时分不清他的话是真是假。 半晌,她挥挥手:“先关起来。” ----------- 这一关,就是三日。 第四日,他被带进一个宫轩洗澡。他将侍候的宫女赶走,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裙正准备溜,圣上宣五尧却在门口堵住了他。 “前几日听说你死了,朕心里痛了好久。”宣五尧含情脉脉地看他,“这下可好,你又活了。朕的心也活了。” 宣六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原来把他拖过来洗干净,是打算把他送上圣上临幸。他怎么没想到呢? 宣六遥赶紧捂着肚腹,做出弱不禁风的样子:“圣上,奴家......奴家这会儿还头晕.....哦不,肚子不舒服.....奴家想先歇会儿。” “好,朕陪你。” 宣五尧一把搂住他往一个屋里送,那屋里,宽大的床、崭新的被褥、朦朦胧胧的帐幔,让宣六遥心里慌得如老鹿乱撞。 “来吧,美人,朕替你脱衣。” 宣五尧目光灼灼,猴急猴急地把他往床上压,一双手更是不老实地去撕衣裳。宣六遥哪能让他得逞,使劲一推,将宣五尧推了个趔趄。 宣五尧一楞,随即扑上来将他用力往床上压,一边笑道:“有趣......” 有趣个屁呀! 宣六遥使劲挣扎,却激得宣五尧更加兴致高涨,一双手拨开他的衣襟伸了进去:“美人......” 他咽下了后边的话,使劲地捏了两把宣六遥的胸,不解道:“这么平?” 这不废话么! 不平倒怪了。 宣六遥趁他楞怔,将宣五尧一把掀开,也不顾头发凌乱,噔噔噔逃了出去。他一路奔出内宫,直奔向钦天司,奔到门口一想,不行,别让人发现了,随即掉头奔出南大宫,出了长安街,他才放慢脚步,把头发、衣裙捋整齐,遮遮掩掩地回到国师府。 看管府门的仆人却不让他进,说国师不在,也没吩咐过放什么小姐进去。 没办法,他只能躲在不远处等。 哪都去不了,还得提防被人发现。 简直比憋尿还难受。 好在憋着憋着,日暮了,夕阳余晖处,三人一鹿出现了身影,不紧不慢,款款而来......宣六遥热泪盈眶。 ----------- 国师府内,宣六遥先行洗去自己的假面,毕竟顶着这张脸带给他的感受太不愉快。他对着水银镜重重地拍了拍洗净了的脸颊,长长地松了口气。 旁边却凑过来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瞳仁如黑玉桃花,“他”浅浅地抿着唇,勾出一丝顽皮的笑容。 “他”自然是莫紫萸,似乎还挺满意这张面孔。 宣六遥却滞了一下,他刺伤了她的父亲,眼下还不知死活。且,她父亲原本是要弄死她的。这傻姑娘什么都不知道。 “紫萸。”他犹豫着开口。 “嗯?”镜子里的她挑了挑眉,“什么?” “我......还是露馅了,你还得换张脸。” 她小小地惊讶了一下,无奈:“只能这样了。” “得把你化得没那么......好看。” 终究是夸她好看,莫紫萸愉快地点点头:“好。” 他先替她洗去原来的妆容,他又对上她的眼神了——她的眼形很美,但若仅止于此,他并不觉得如何,偏偏她看向他时,眼底如从亘古送来的微弱却璀璨的星光,又令他的心尖微微发颤。 这次,他没让她闭上眼睛。 他在她的注视下,细细地洗掉她脸上的颜汁、剥掉附着在肌肤上的胶皮,又用细巾沾着清水替她一一拭过...... 若说春风拂了脸,渐渐催红枝上桃花,只说辰光在枝下流过,慢慢研磨,磨碎一颗心,磨碎另一颗心,再合到一处,缓缓地搅,搅起心头万千情意,千鸟飞尽,空留一对有情人。 他终于回过神,此时她的脸已是平平凹凹,姿色全无,只一双眼眸清亮闪烁、动人心扉。 “好了。” “我看看。”莫紫萸好奇地凑近水银镜,顿时脸苦了下来:“这也......太不好看了。” 宣六遥笑笑:“眼下只能如此,等把你送出京城就换回来。” “好吧。” ------------ 晚上,宣六遥让莫紫萸和胡不宜睡一起,可没多久,只听那屋嗷嗷乱叫,俩人先后冲到宣六遥的床前,脸色发白。 “小先生——”莫紫萸仍这么唤他,“怪事,胡不宜身上有电。” “不是我!是她!身上有针!”胡不宜为证明自己身上没有异常,直接扑进宣六遥的怀里,“莫姐姐身上有针,好多针。” 可莫紫萸的手白白嫩嫩,细腻如脂,她还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脸,他的脸上顿时烘起一层薄薄的焰火。 可见只是她俩不对付。 “让非忍跟我睡,你去睡他的屋。”他有些无奈。 “好。” 莫紫萸朝胡不宜做了个鬼脸,伸指戳了戳她的肩膀,两人同时“嗷”地一声,莫紫萸弹出八尺远,飞快地奔出去找佘非忍去了。 宣六遥看着这俩人像发癔症似的,有些想笑,却也只温温柔柔地,看看胡不宜,又望望莫紫萸离去的方向。 第75章 砸就砸呗 一夜之间,京城贴满莫紫萸的画像,连长安街上也贴了。 宣六遥站在画像前,看着画像上那个眉眼上翘、娇俏嫣然的少女,不禁有些怅然。他顶着她的身份从宫里逃出来,这一逃,却是把莫紫萸和莫家逃入了绝境之中。 他想了想,去了御书房打探一下圣上宣五尧的口风。 宣五尧上朝去了,尚未回来。 宣六遥等了许久,才看到宣五尧沉着脸过来。宣五尧大他两岁,眼下已是十四五,是到了开枝散叶的年纪。 宣六遥将昨日的情形压下心头,浮起微笑:“圣上。” 宣五尧看到他,脸色不但没有舒展,反而眼神冷了一冷,随即他坐到书案后,再抬头,却已是神情和煦:“六弟,你来可是有事么?” “臣弟上差途中,看到满街都是莫紫萸的画像,是出了什么事么?” “哦,”宣五尧干笑两声,转开话题,“六弟可见过她?” “几日前,她曾来过钦天司,只是进来随处看了看,也就走了。不过也算是举止大胆,是以臣弟对她有些印象。再说,她不是暴病而亡了么?” 宣五尧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是,可又活了,还杀死了她的父亲。” “啊?”宣六遥假装吃惊地问,“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 “怪臣弟疏懒,对圣上的事情关心得少,只听说她暴亡,后来的事竟然不知。这莫紫萸,是尸变了么?” 宣五尧盯着他的神色变幻不定:“六弟,既然你见过莫紫萸,你觉得她如何?” “只觉得这女子举止不同寻常,其它的,也就没了。” “如何不同寻常?” “不太循规蹈矩。”宣六遥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步步进逼,干脆问道,“圣上,此事可有臣弟能出力的地方么?” 一阵静默。 半晌,宣五尧说道:“有。你替朕把莫紫萸找回来。” “这......”宣六遥小心回道,“不是八扇门已经贴了公告在找么?” “六弟上次查办猴妖案,能把平阳这个大奸臣揪出来,可见六弟是有大本事的人。这次找个女子应是不在话下。莫紫萸这次出逃,定然有人相助,这样,八扇门在京城内找,若是十日之内仍不归案,想来便是逃出了京城。到时劳驾六弟,替我去寻她。” “是。”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六弟,别让朕失望。” “是,圣上。” ------------- 宣六遥心情沉重。 宫内宫外耳目众多,莫紫萸曾两次进了钦天司,他扮着她时也逃回了国师府,难保不被查出个蛛丝马迹,看宣五尧的样子怕是已疑心了他,只不过没有撕破脸。 让他去找莫紫萸,也是逼着他交出她,否则,他相当于又被赶出京城。 莫如是也死了,莫家只怕仍会受到牵连。 他如何跟莫紫萸交待,又如何安顿她? 回到国师府面对她时,他心里是有愧的:“紫萸,对不住。我把事办砸了。” 她一楞,随即婉尔:“砸就砸呗,大不了从此我隐姓埋名,跟在小先生身边做个无名弟子如何?” “我还是把你送回亲人身边吧。” 莫紫萸沉默一会,又是一笑:“好......不过,我想过一阵子再回去,京城我还没玩够呢。” ------------- 莫紫萸顶着一张平庸无比的脸,穿着仆役的衣衫,每日大剌剌地从国师府侧门进出,兜里揣着从江左带来的金叶子,不愁吃喝玩乐。 佘非忍陪着她,吃香喝辣,不亦乐乎。 反正这两张面孔,在京城里无人认识。 而宣六遥照常带着胡不宜去钦天司上差,也会打探一下宫里的消息。听说封玳瑶如愿当上皇后,也听说莫如是江左巡抚的官职被削去,宣五尧不算暴虐,并未诛杀或流放他们全家,只是罚没了家产。也就是说,莫紫萸没了爹,也没了家。 他不知道要不要跟莫紫萸说。他想,还是先别跟她说了吧,免得往后的日子她都要哭哭啼啼、悲悲切切。不如再让她开心些日子。 很快,十日过去,八扇门自然没有找到莫紫萸,而宣六遥也打点了行装,带着他们几个出城。莫紫萸仍然不想这么着急回江左,宣六遥干脆先回灵山,也让她过一下山里的日子。 “哇,这么高的青山。”她到了灵山脚下,仰着头喃喃自语,“大好河山,哪容外寇侵踏?” 这话说的,倒像是个在外打仗的将士。 可惜走了一段山路,她的气势便回到了娇滴滴的千金小姐,苦着脸匍匐在山路上:“小先生,我不怕苦,可我这个身子吃不消啊。这原本也不是我的身子。” “不是你的,那是谁的?” “是......我的吧。”莫紫萸想来想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勉力往上爬,一边爬一边嘴里嘀咕:“本姑娘走过两万里长征路,还怕你一座山不成?你高,还能高过井岗山?哎......好像是高了些。” 宣六遥听着,一边皱眉头一边发笑,这姑娘怕真是有癔症,可惜。 倒是胡不宜看她可怜,主动让出白鹿:“莫姐姐,你来骑。” “不不不,”莫紫萸趴在山路上,汗水都已经迷了双眼,还双手乱摆,“怎么能跟一个小孩儿抢东西,我丢不起这个人。” 丢不起人,那就只有劳累自己。 她坐在石阶上歇息:“小先生,替我把脸换回来呗?” 她早就想了,眼下的这张脸,她都不敢照镜子。此时早已出了京城,又是偏稀无人的山上,还是要美美的,别人看了眼里舒服,她自己心里舒服。 反正也是歇息,宣六遥也没二话,跟她并肩坐下,手一捻,脚边出现一盆清水,又是一条帕子,惊得莫紫萸睁大了眼睛“哟哟哟”地叫,又用她卷不起舌头的腔调惊叹:“小先生,你会变魔术的哦!” “什么魔术?”他用帕子沾起水,替她擦去满脸的汗。 “就是戏法,你会变戏法的哦?” “是啊。” 他一笑,又变出去颜水,用大拇指蘸了在她脸上慢慢地搓。原先的颜汁成了一条条细条从她脸上搓下,露出底下的肌肤。肌肤白嫩细腻、弹之即破,他的手势越发温柔,生怕搓坏了。 一抬眼,她的脸蛋被他托得微仰着,而她眼帘微垂,幽黑微亮的眼眸在长而密的睫毛下温柔而好奇地注视着他,那眼里的光亮,又闪进了他的心里,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又乱跳了几下。 他松开她的脸,俯身去盆里捞帕子,又挤干了递给她:“好了,把脸擦擦。” 他不能再擦了,再擦,就要把自己的心擦化了。 莫紫萸爽快地接过,在脸上抹了几下,又把水润润的脸蛋凑过来给他看:“干净了吗?” “嗯嗯,干净了。” “你都没看......” “干净了干净了。” 他不看她,只低着头看水盆,水盆里只映出蓝天白云。 “你再替我擦一下,我自己看不见。” 帕子塞到他的手里,他勉强偏过身子,盯着她的脸颊小心地擦去残留的颜汁,可自己的脸颊和耳朵却像被打了似的,辣辣地烫了起来。 余光里只觉她不错眼地盯着自己。 越盯,脸越烫。 “小先生,我好像......看到过你这样子。”她突然低声地说。 “哎?......哦。” 宣六遥猜大概是上次易容的时候,自己的脸也是红了的。 在上边石阶等着的佘非忍却站了起来,往着山下望了一会:“师父,有人。” “什么人?” 他俩异口同声地问,又站起身一起往山下看,果真是有十数个人,穿着灰扑扑的衣裳,沿着山脚往上爬。 爬着爬着,便近了。 有人一仰头,宣六遥认出来,是铁星蓝! 八扇门的人来了! 他们来,想必是来抓莫紫萸的。 宣六遥当即要推着她走,可铁星蓝已经看见他们了。他的嘴角边勾起一丝笑,扬声喊道:“皇殿下,这么巧?” 哪有这么巧的事,想来他们一直跟在身后。宣六遥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卸去莫紫萸的妆容,好歹此时还能装一下糊涂。 铁星蓝打开手里的画像,一边看一边细细端详莫紫萸,末了一皱眉头:“唉,总算保住饭碗了。” 言下之意,找不到莫紫萸就保不住饭碗。 铁星蓝似笑非笑地看着宣六遥:不要卑职动手吧? 自然是不能动手的。 宣六遥展颜一笑:“铁兄,好巧。不如去我观里坐一下吧。” “好。” 铁星蓝爽快应了,带着众捕快上山跟进灵清观。 --------- 捕快们被安排在前殿,而铁星蓝,跟着宣六遥去内院取酒。 酒在西院。 宣六遥想好了,把西院里的酒全数拿出,把这些捕快们灌醉,然后带着莫紫萸她们逃走。他正要推开西院的院门,铁星蓝一把搂住他的脖颈,低头轻声问道:“皇殿下,你不会为了一个莫小姐不要自己的富贵,也砸了卑职的饭碗吧?她如今戴罪在身,连千金小姐也不是了。” 此时莫紫萸她们已经去了东院。 宣六遥叹一口气:“你忍心把这么一个姑娘送进火坑么?” 铁星蓝心有感触,直起身沉声回道:“既然皇殿下比我还放得下,我一个端人饭碗的,还有何话可说?砸了便砸了,大不了从头再来。” 宣六遥正在想他说的可是反话,铁星蓝已经去推西院的门了。 只听“嚯”的一声惊叹,突然一道惊雷从天而降,院里顿时噼哩啪啦一声乱响。铁星蓝一个旋步退了出来,只张着嘴望着院里发呆。 宣六遥冲到门口一看,亦是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院里,一张半黑半白的蟒皮凌乱地瘫铺在地上,那白,是白蟒的白,那黑,是被雷劈过的黑,浓冽的酒香从滚落着的酒坛中冲出,混着蟒皮烧焦后的臭味,猛烈地冲出院子。 ——白蟒,喝醉了。 不承想铁星蓝闯了进去,触发了当初它和宣六遥订的契约:不得在除他和佘非忍之外的人前出现,否则,修行尽毁。 完了, 白蟒就这么完了。 宣六遥呆立在院门口,脑子里不停地转着一个念头:是不是自己害了它? 第76章 此世如梦 天雷惊动了东院,佘非忍冲过来,看着地上烧焦的蟒皮心疼不已。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心疼,但那一刻,他确实觉着了心底里泛起一丝疼痛。 好在他眼尖,一眼看到有一道比筷子还细小的白光游进了屋内,他奔了进去。 ----------- 院门口,铁星蓝苦笑着:“皇殿下,想不到你还窝藏蛇犯,可我也不是天神下凡,这雷......不是我引的吧?” 不是他还能是谁? 不过,怕是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谁让它从前吞吃了人,才引来今朝呢。 宣六遥心下恻然,也只能装作大度的模样:“是又如何?拿酒去。” “对。”铁星蓝跟进去,却又停下脚,拿脚尖轻踢蟒皮,“你说,我把这蟒皮拿去交差,可能将功补过?反正这皮也没用了。” 宣六遥只当没听见,径直进屋搬了两坛酒。 一回身,铁星蓝拖着硕大的蟒皮出了西院,只留下地面一团焦黑,碍眼得很。 ----------- 酒,仍是要喝的。 毕竟是好酒。 铁星蓝把蟒皮卷好,坐在身下,和捕快们喝得东倒西歪,垂着眼皮看宣六遥带着那几个人踮着脚尖从他们面前悄眯眯出了灵清观,然后他一觉睡去。 ------------------- ------------------- 灵山脚下,一辆马车往南而去。 赶车的是一个穿着蓝衫的小公子,长相俊秀,凤眼微挑,正是女扮男装的莫紫萸。她的身旁,坐着的是易过容、俊朗如月的佘非忍。 他在教她如何赶好一辆马车。 赶马车也需要天赋,比如佘非忍,他只要往马身后一坐,马儿自会觉着有一条蟒蛇坐阵,几乎不怎么需要鞭打,它们便急急地、听话地奔走起来。 而莫紫萸,多少差了点意思。 “驾!驾!往前走啊,走啊......”这般大呼小叫的,只有她了。 宣六遥坐在厢内听着,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丝浅笑。她在身边,即便中间隔了一层布帘,也会让他觉着心里十分熨贴。 胡不宜骑着白鹿跟随在马车旁,傻乎乎地看着手忙脚乱的莫紫萸和无可奈何的佘非忍,不太明白,这马儿和她的白鹿一样,不是听话得很么? 忙乎了好一阵子。 终于,宣六遥拨开布帘:“紫萸,你先让非忍赶吧,别等他们醒来了。” “哦。” 很快地,莫紫萸红着脸悻悻然地爬进车厢,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下。乌亮的眼珠子一转,她又起身坐到他身边:“小先生。” 她这个“小先生”是顶着舌尖吐出来的,清脆得像半杆被劈开的白芦根,宣六遥目不斜视地“嗯”了一声。 “小先生,你多大?” “十二。” “才十二,好小哦。” 宣六遥忍不住瞥她一眼,不过比她小了一岁,怎么就很小了?何况,他不过这个身子年纪小了一点而已,其实自己三千岁了好么。 莫紫萸却自顾自地靠上厢壁嘟囔:“十二,十二岁的时候我在做什么?上学?......对,在上学,女子中学......那些同学、先生,长什么样都快忘了。恍若隔世,真的是隔了世啊。真是搞不明白......” 宣六遥也搞不明白,他实在听不懂她说的话。 他忍不住问:“什么女子中学?” 她转头看他,抿着嘴笑:“就是很多女孩子在一起读书的地方,从十一二岁到十六七岁都有,我们读的书和这里的也不一样,我们读的是新时代的书,学的是新时代的思想,还有天文、地理、俄语、拉丁语......不过我不爱读书,学得一般般。后来国内打仗了,我就参加护国了,没有再念下去。” “啊?......” 宣六遥呆若木鸡地看着她。 她又一笑,怅然地转回头,闷闷地叹口气,不说话了。 太高深莫测了。 宣六遥不由得生起一种钦佩。 他以为以自己三千年的阅历与学识,天下能胜过他的怕是屈指可数,可他偏偏听不懂她的话。 可也实在不能说她是癔症。 他放下上仙的姿态,虚心向她求教:什么叫新时代,什么这个语、那个语......莫紫萸又用了很多他听不懂的话来解释,弄得他一团浆糊,越发糊涂。 俩人一路交头接耳。 日升月落,几个昼夜过去了。 -------------- 莫紫萸在宣六遥面前展开了一个新的世间,那个世间,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 熟悉的,是各个轮回中常有的贫富交战、外寇入侵。 陌生的,是她所说的新时代的思想和物事:民zhu、自由、科学、独立......她的世间没有皇帝,人民要当家作主,男女平等,天下大同......她的世间打仗用的枪炮、舆论..... 他终于搞明白,莫紫萸原本有个世间,在那个世间里,她叫林宁。在她二十多岁的一场战争中,她被一颗炮弹击中,当她醒来时,她成了这个世间七岁时的莫紫萸。 “父亲说,我原本也死了,是他用这颗起死回生珠救了我。”她从脖中解下一条细细的金链,链子上挂了一个镂空的精致金球,球里包裹着一颗灰不溜秋的珠子,“我也不清楚,是我借用了莫紫萸的身子呢,还是说,这本就是我的前世?” 她又加了一句:“我总觉着像在做梦一样。” “说不定......”宣六遥说,“你说的那些,本来就是你的梦?” 莫紫萸呆住了。 她茫然地想了会:“可我觉着,此时才像是梦。我在那个世间已经活了二十多年,可我在这里才活了六年,七岁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 她说这话的时候,微微蹙着眉,眉尖像是挂了一层青黛,显出淡淡的愁来。 ------------- 是啊,或许此世才是个梦。 若不然,哪来的起死回生,哪来的皇族贵胄?莫不是自己仍睡在女子中学的宿舍里做着一个奇幻的梦?又或者自己被炸得气息奄奄时,脑子里生出的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她坐直身子,侧过脸去看宣六遥。 这个小少年仍如初见时那般清俊灵秀、气度从容,因着听不懂她说的话时,他深深皱起的眉头有一种老成持重的有趣,她忍不住想伸手抚平。 此时,他又向她看来,杏眼黑白分明、清澈透亮,却又伸起一层迷朦,似乎与她一样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 他的眼睛,可真好看呀。 她凑过去,深深地望入他的眼眸。他幽深的眼底立刻起了一阵波澜,像千年的古林被风吹动,而那古林里,亦藏着无数的秘密,让她想要一探究竟。 叮。 马车颠了一下。 身子一晃,她的唇轻触上他的唇。 那古林间,顿时着了火。 俩人皆红了脸,坐直身子,各自心跳如擂。 ------------- 夜。 一场小雨后,清风吹落树叶,细碎地飘下。星光下,几条人影静悄悄地向马车停着的小树林靠拢过去。 马车厢内,胡不宜蜷在最靠里的一只放行李的大木箱上呼呼大睡,宣六遥和莫紫萸把佘非忍挤在中间,也睡得正香。 厢壁有轻微的笃笃声,是白鹿在用长角轻敲,它看到了林子外移动的身影。 佘非忍突然睁开眼睛,在他极灵敏的耳力下,他听到湿润泥块从鞋底粘连落下的啪答、夜风吹过冰冷刀刃的撕裂,还有尽力克制的呼吸,朝着他们越来越近。 有四人。 杀手! 他赶紧推了推宣六遥,低声唤道:“师父,有人。” “嗯。” 宣六遥应了一声,往厢壁翻了个身,呼吸重又变得绵长轻悠,似乎这人只在梦里出现,与己无关。当真是愚钝得很。 佘非忍又想推莫紫萸,却想起她不过一文弱女子,恐怕除了吱哩哇啦乱叫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他起身去推胡不宜:“不宜,外头有人。” “什么人?”胡不宜翻身坐起,大眼睛睁得迷迷瞪瞪。 “他们有刀,怕是杀手。” 话音刚落,胡不宜跳下木箱,踩着空处噌地窜了出去。她站在马前,警惕地望着林子外头,整个身子几乎隐身在阴影之中,判官笔已执手中。 树影绰绰,四条人影持着亮闪闪的长刀慢慢走入林中。 佘非忍也看到了,他在帘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探望着。他没有武器,出去也是送死。 寒光慢慢逼近,他往后退了退。左右望望,宣六遥和莫紫萸都睡得毫无察觉。一抬头,一把长刀已经挑开帘子,蒙着面纱的男人面孔出现在帘外。 佘非忍心头一阵打颤,颤微微地往旁边伸出手,也不知碰了谁,碰在哪里。他也管不了了,用劲捏了一把。 “嗷!” 一声怪叫。 外头那个杀手惊得一呆。随即,他的背后闪起一道浅光。 “嗷!” 又一声怪叫。 这次是杀手的。他挺直了背,努力地转身往后看。又是一道浅光,他又嗷地叫了一声,慢慢扑倒在地,屁股上滋出两道汨汨的血瀑。 车厢内也起了一阵骚动。 宣六遥和莫紫萸两个沉睡的人终于翻身坐起,各各伸手往腰间摸去。 宣六遥提着朔月剑踩着杀手的身体跳下马车,而莫紫萸颓然地叹口气,她这一世是没有枪的,随即她扑进去打开大木箱胡乱地翻找起来。 佘非忍低声问:“你在找什么?” “大银锭,可以砸死人的那种。” “找两块。” “好。” 车外已经响起兵器对撞的声音,佘非忍探出头。 宣六遥和胡不宜已经和剩下的三个杀手打了起来。俩人的身量不及杀手,只能专砍他们的下三盘,而杀手身手灵活,砍,劈,刺,挑,无所不用其极......是以他俩险象环生。 ——其实杀手们只要踢就好了,就能将宣六遥踢得像一只冬瓜似地满地滚。 而如今他们的长刀每每近及他的身子,便觉着一股阻力,再往前刺,也只能将他顶得直往后退。宣六遥挥舞着朔月剑,那剑却也近不了杀手的身。 若有外人看着,也会以为那些杀手拿的,只是涂了银层的薄木刀。可宣六遥一个小少年,却是实实在在地拿着根桃木剑跟杀手玩。 连手无寸铁的佘非忍看了,也是啧啧摇头。 倒是胡不宜,个子虽小,却灵活得很,绕着杀手满地跑,趁人不注意,飞快地冲上去对着膝弯就是一捅,嗷,再一捅,扑......杀手跌倒在地,不可置信地摸了把流血的脖颈,瞪着眼死去了。 她一连解决了两个杀手,回身一看,佘非忍和莫紫萸举着银光闪闪的大银锭子冲向正和宣六遥缠斗的杀手。 第77章 终闻惊变 杀手一刀挥过,满天发丝飞起,莫紫萸只觉头顶一轻,尚未回过神,宣六遥已经挡在她的身前,举起手中桃木剑一格,杀手的长刀咔地断成两半。 随即胡不宜纵身跃起,判官笔狠狠地刺入杀手后颈。 杀手轰然往前扑去,手中断刀顶得宣六遥后退几步,一屁股将莫紫萸坐倒在地。莫紫萸只觉肚子一沉,不由得嗷地叫了一声,慌得宣六遥就地滚出三尺远。 可别把她压坏了。 “怎么样?” 他回身问她,却见她捧着脑袋一脸伤心。 他大惊,以为莫紫萸伤了头,冲过去扒开她的手,却无血迹,只是头顶发束已被齐根削去,剩下发丝长长短短,宛若水草一般耷拉四周。 噗嗤。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莫紫萸横他一眼,细细摸过自己的头,冷静下来:“替我全剃了。” “哎?” “哎什么哎,替我剃了。也不用剃光,按着最短的剪就行。” “......好。” ------------- 莫紫萸坐在地上,宣六遥跪坐在她的身侧,拿着一把小剪刀,就着火光,细细地替她剪去不齐的发丝。按着最短的,那就只剩一个指尖长的发根,戳上去硬硬的。 发丝一根根落下。 他偷偷看她的侧脸,她的脸没了发丝的相衬,显得没那么柔媚了,却也多了几分英气,再配上男袍,活脱脱一个标致小公子。 倒也特别得很。 宣六遥忍不住翘起嘴角乐。 莫紫萸翻了两个白眼,看着佘非忍和胡不宜在搜死去杀手的身。他们从搜出的荷包里翻出一块小小的黑色铁牌,莫紫萸把它要了过来,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铁牌中间刻着“御”字。 宣六遥剪头发的手顿了一顿,那分明是京城宫内侍卫的令牌。他的心头升起一股怒火,却又生生压了下去,只听小剪刀咔地一声,生猛得像要剪脑壳似的,吓得莫紫萸一动不动。 ------------ 他们加快了行程,晚上尽量还是宿在驿站。 要一间房。 这一晚剩下的空房里只有一张床了。四人挤在一张大床,两个头朝外、两个头朝里,头抵脚相间而躺,也就没那么挤了。 只不过胡不宜没那么老实,躺下了又从被子里拱过来,拱到宣六遥的头边:“宣宣。” “胡胡,米糊,浆糊。” 俩人叽叽咕咕,不停地说着废话,如父如女,如兄如妹。 莫紫萸侧着身静静地看着他俩,心头升起羡慕。她也想像胡不宜那样,去和宣六遥腻歪,让他搂着自己的脖颈叫自己“莫莫、小莫、别莫”...... 不管多大,都希望有人疼爱,不是么? 宣六遥觉着了她的注视,悄悄地回过头,满眼都是她艳羡而如梦的微笑。她满头短发,配上这柔和的笑容.....他忍不住又笑了。 莫紫萸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随即她明白了他的嘲笑,噘了噘嘴:“小坏蛋。” 手还伸过来捏上他的胳膊,轻轻地拧了一下。 宣六遥立时脸又红了。他似乎真的回到了十二三岁情窦初开的年纪,而眼前的她,明明和自己差不多大,却又似比自己年长许多,竟觉着像被她拿捏住了。 她看着他害羞的样子,乐颠颠地仰过身,却又在被子里摸索着将他的掌心握在手里。 宣六遥没有收回,他一手搂着胡不宜,一手牵着莫紫萸,脚尖抵着佘非忍,自觉像是一家四口,而自己就是爹爹,他安稳而踏实地入了梦乡。 只是梦里边隐了一头猛兽,莫家的惨变他还不曾向她透露。 ------------ 又行数日。 他们慢慢吞吞、东游西荡,再加上游山玩水,几日的急程走了将近一个月才到了江左内城。 莫紫萸的短发已是长了许多,但仍见不得人,只得在头上扣顶瓜皮小帽,更显得像个十足的小公子。行走街上时,她大剌剌地拉住宣六遥的手,像牵着弟弟似的,浑然不觉他的心里已是翻江倒海、情愫缠生。 “哎呀,要到家了。” 到家明明是一件喜事,她却说得不情不愿。宣六遥也是心下惴惴,莫家已被抄没家产,也不知可还住在原先的宅子里。 她父亲的死讯,她家的状况,总归要向她吐露了,总归要见着她哭天抹泪、怒目相向的样子了。 ------------- 莫宅到了。 门上两道交叉的封条,墨色尚未褪尽。 莫紫萸看着封条,神色愕然。呆了片刻,她的脸色终于转白,是啊,既然自己露了馅、又从京城消失,莫家怎能不受一点牵连? 这是在封建主义王朝,这里是要搞诛连的。 “这......”她转过身,无助地望着宣六遥他们,“这是,满门抄斩了吗?” “倒也不曾。” 莫紫萸松了口气:“那就好。” 随即她又瞪起眼:“你知道?” “我......”宣六遥喉咙口堵了一块石头,在压在他的心头,迟疑半晌,他终于点点头,“抄没家产......不过,还有一件糟糕的事。” 他低下头:“我误杀了你的父亲。” 半晌没有回应。 宣六遥抬起头,才发现莫紫萸已经转了身往远处走去。她的背影孤孤单单,在并不明朗的日光下,如一片单薄的秋叶。 他抬腿跟了上去。 佘非忍赶着马车,对鹿背上的胡不宜使了个眼色,远远地跟在后头。 ----------- 莫紫萸在街巷中七拐八绕,宣六遥紧紧跟着,生怕她想不开寻了短见。 跟着跟着,她的身影隐没在一堵墙后,宣六遥紧追几步,她却在拐角处靠着墙等他,脸色很是平静:“你杀了我父亲?” 宣六遥想告诉她是莫如是先要杀的他,但终究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她仰脸望着墙头:“这么些日子,竟然一点口风也不露。我原以为你单纯得很,这么一下子,我竟有些看不透你了。” “我想让你少难过些日子。” “为什么杀他?怎么会杀他?别告诉我你就是看他不顺眼了......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说不准我会原谅你。” “他潜进来看你,我以为是贼人。”宣六遥决定不告诉她真相。 她点点头:“这么说来,确实可以原谅。行了,你们走吧。” “你呢?” “既然没有满门抄斩,那我母亲应该还在,我去找她。” “去哪找?” “先去问问我两个姐姐,我还有一个哥哥,只是不在江左。他们总归知道。” “我们陪你去。” “不必了。” 莫紫萸一直望着墙头,似乎墙头上长着她心爱的人。她眯着眼,脸上既无悲痛,也无愤怒,连脸色都不曾甩一个,只是拒绝得爽快。 “紫萸,你要觉得伤心,打我骂我都可以。” “打你做什么?骂你更没必要了。你本来也是在帮我,你已经帮了我这么多,我都不曾说一声谢谢。” 她咬紧了嘴唇,眼里泛起泪水,良久,从眼角落下。 她突然转身抱住宣六遥,呜咽着:“都怪我。都怪我。如果不是我任性,如果不是我一定要出宫,怎么会出这些事?是我害死了父亲,害了母亲和莫家,也让小先生你受了累......都怪我......” 她紧紧抱着他,泪水沾湿了他的脸颊。 宣六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都是命。” 俩人在狭窄的巷子中相拥良久,直到胡不宜在外头等不到他俩追进来,莫紫萸才松开宣六遥,难为情地抹泪:“都忘了你还是个孩子。” 她跟着走出巷子,却仍坚持自己一个人去找母亲。她说话的时候的带着笑的:“已经麻烦你们很久了,再麻烦下去我都觉着自己是个累赘了。” 宣六遥估摸她是不愿和“杀父仇人”呆在一起,也就点点头,只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总归也要见她寻着亲人才好放心地离开——其实自己的麻烦也刚开始,毕竟没有莫紫萸,他交不了差,也就不能回京。 ------------ 但到了长姐宅前,莫紫萸仍是回了头。她微蹙着眉,脸上满是忧愁。 “小先生,我现在可是通缉中的逃犯?” 宣六遥眨眨眼,以示同意。 她叹口气,嘀咕道:“往后只能隐姓埋名了......小先生,麻烦你帮我去敲下门,就说你是莫家的亲戚俞阿成,找莫大小姐。” “好。” 宣六遥忙不迭地应了。 “等一下。” “怎么了?” 莫紫萸扭捏了一会:“俞阿成......是穷亲戚。” 宣六遥恍然大悟,看看佘非忍。佘非忍虽没有金丝银缕衣,却也穿着长袍,还算得体面——但,总归没他体面。 这事交给了佘非忍。 佘非忍去敲了朱漆大门,等了许久,拐角侧门处有一个婢女招呼他,说了几句话,佘非忍转身朝他们走了回来。 “如何?” “莫大小姐不肯见人,只说莫夫人去江南找莫大公子去了。” “可说江南何处?” “慧州城里。” ----------- ----------- “慧州啊,慧州......”胡不宜在车外唱着不着调的歌。 莫紫萸掀开窗帘:“不宜,我教你唱歌。” “好啊!” “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莫紫萸的歌声哀怨而婉转。唱了一会,她嫌趴在窗口难受,出去把佘非忍换了进来,自己握着马绳,跟胡不宜一唱一和地,任由马拉着马车往随便哪个岔路驰去。 反正条条大路通罗马,地球是圆的,终有一日能到慧州城找到母亲的。 ----------- 日暮时分,却下起了大雾。 极目眺望,只知眼力所及之处是荒野。前方的路也断了,只一座黄土堆成的绵长丘陵隐于雾中。 已经不在官道之上。 宣六遥的天眼,也看不清浓雾下的道路,只能赶紧越过这道丘陵,找个避风的地方歇息。 偏偏祸不单行,天上飘起冷雨。 “紫萸,你下来。非忍,我和你一起拉车。胡不宜,你骑着鹿跟着。” 宣六遥一改平素里的温吞,干脆利落地安排起各人。自己抓起马辔,跟佘非忍一起将马车往丘陵上拉。 莫紫萸小心地看他一眼,跟他挤到一处,想跟他一起拉马,却不小心将他踩了一脚,慌得她跳起脚:“对不起,小先生。” 两人挤一起行动不便,宣六遥急着赶马,无心多言,只简单两字:“让开。” 第78章 胡不宜呢 莫紫萸让了开去。 马车直上直下多有不便,俩人牵着马斜斜地蜿蜒而下,好不容易将马车赶过丘陵,于尚未全黑的夜色下看到前头雾中似有一个湖泊,想来取水倒也方便。 他们将马拴在树上。 宣六遥四顾浓雾,手一捻取出一大团绳索,他将绳子的一头系在树上,另一头拴于自己的腰中,回头吩咐他们......他扫了一遍:“紫萸呢?” 马车前站着佘非忍,胡不宜和白鹿就在旁边,偏不见莫紫萸。 “莫紫萸!”他朝着浓雾大喊。 “哎!” 还好,不远处传来她的声音。 “你俩在这呆着。”宣六遥吩咐一声,朝着莫紫萸的声音走去。 她仍在丘陵上,慢了两步,便没有跟上。此时站在雾中,心下酸涩。自从知道父亲被杀、莫家被抄,似乎她在这个世间赖以生存的东西消失了。 虽然她从不觉得自己巡抚千金的身份高人一等,但一朝失去,却也如脚底下失了基垫,有些东西摇摇欲坠起来。 在做林宁的时候,她抛下富裕的家庭,只身投入护国,身边多的是志同道合之人,从不觉得寂寞或落魄。现如今,宣六遥他们只是陪她一时,一找到母亲,他们就要分道扬镳的。 而自己也没有了回报他们的能力,总觉着,是拖累他们了。 宣六遥刚刚说“让开”时,脸色冷峻,看都不曾多看她一眼,也不知他是否心里厌弃她了。她楞了一会才想着追上去,不要给他们再添麻烦,浓雾中却只听到声音,瞧不见真切的人影。 好在他也回来找她了。 当他顶着一身湿潞潞的雾水出现在她眼前时,她的眼眶有些发酸。他却不曾在意,只朝她伸出手,她赶紧握紧,跟着他小心地走下丘陵。 从前握他的手,是把他当成弟弟。 如今握他的手,却像是握住了一个依靠。 宣六遥牵着她,在周围捡了不少柴禾。他捡,她抱,一步步地。她手里的柴禾越抱越多,心就越踏实。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 “六遥,这柴禾都湿了,一会儿点得起来么?” 她自己都没有在意她对他的称呼变了,宣六遥却是觉察了。他微微一笑,握着她的手忍不住紧了一紧:“无妨。” 天色已是黑了,夜明珠的柔光从他的头顶撒下,他的睫毛上挂着一颗颗细小圆润的水珠,一眨,便滴了下来。 她也如此。 莫紫萸的心里又慌乱起来,她对这个小少年竟生出了一种依恋,似乎他根本不是十来岁,而是二十来岁、三十来岁,总之,比她的灵魂更年长。 完了,她一个算下来活了三十多年的女子,竟然喜欢上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是让她脸红心跳,放不下拿不起的喜欢...... 她好像,真的成了十三岁的莫紫萸。 ------------ 宣六遥沿着系在树与腰之间的绳索,带着莫紫萸顺利地回到马车边上。 他催干柴禾,燃起火堆,又悄悄地吹干几人身上的湿雾。手指一捻,两盘烧鹅出现在火堆旁,香气弥散。 “哗!” 她们瞪大了眼,又眼睁睁看着几只圆滚滚的土豆落进火堆之中,接着,一只坛子出现在脚旁,胡不宜撕开坛封,清甜的果香溢出,竟是一坛果醉。 这一晚,她们吃得肚饱腹满,嘴角流油,未看到宣六遥悄悄将一锭银子隔空送了回去。 不问而取是为偷,偷了东西,可不得多交点罚银? 倒是莫紫萸,车上车下地找,想找出宣六遥变戏法的道具,可惜怎么也找不到。宣六遥坐在火堆边,撑着头静静地看她上寻下探,嘴角微勾,腔调十足。 -------------- 日光亮起。 今日的日光特别地白亮,从厢帘边射进来,把莫紫萸脸颊的肌肤几乎照成半透明,凝脂一般,上边有一层薄薄的糯白汗毛。 宣六遥侧着头,凝神看着,嘴角又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真好看。 他想。 好看的女子那么多,怎么独独看上了她? 尤其她此时没戴帽子,短发乱蓬蓬地翘着,眼睛虽闭,也能看得出眼尾微翘,鼻子也是秀气,整张脸轻俏极了...... “师父。”佘非忍委委屈屈地叫他。 他低头一看,咦,这小子何时竟睡到他俩的脚边?难怪自己能这么近地看着莫紫萸,倒像是两人同床共枕似的。 他掩饰地正了正脸色:“嗯?” “胡不宜不见了。” “啊?” 他腾地翻身坐起,果然车厢里只有他们仨个。 糟了。 他嗖地窜出车厢,跳下马车四处张望。 原来浓雾已散,是以日光格外地敞亮。雨也不曾下大,只地面仍有些潮湿,一步一个脚印。 可是,可是胡不宜去哪了呢? 火堆已是熄灭,只留着黑色的灰烬,仅剩几缕灰烟袅袅。 “胡不宜!”他大叫。 咚。 前方的水塘里传来声音,池子不算大,塘边几株葱绿的茭白长叶,而池水中泛着一圈圈的涟漪。 胡不宜不会掉进池里去了吧? 宣六遥毫不犹豫地冲向池子,不顾身后佘非忍和莫紫萸的叫喊,一头扎进水。池水冰凉,他很快潜入水底。 水下有鱼、有泥,他甚至扒出了两根莲根,却也没有胡不宜。 没有就好。 他浑身滴水地爬出池子。 金丝银缕衣防水,但挡不住池水从衣领、袍底灌进去,湿答答地裹在皮肤上。他一边脱衣一边想,胡不宜去了哪呢? 他望望丘陵,要么爬过丘陵去了? “师父!师父!”佘非忍趴在厢帘处喊他。 他赶紧奔回去:“找着了?” “不是。师父你看,雪地上没有她的脚印。” 地上果然只有三行相似的脚印。一行是他的,一行是莫紫萸的,另一行,是他回来的脚印。 俩人的目光落在厢后的大木箱上,箱盖没有关严,有件衣裳被拖出了一个角。佘非忍滴溜溜地爬进去,打开箱盖,半晌没有吭声。 胡不宜从箱中坐起身,肩上还裹着半拉子袍摆,迷迷糊糊地扒着箱边问:“天亮了?” 沉默半晌,宣六遥扯了扯嘴角:“是,快起来。” 他背转身,望着清朗天地哈哈大笑起来——他很少大笑,因为一笑起来,那嗓音里的稚嫩立时让自己不那么愉快了。 不过此时他不在乎了,他觉着可笑,连着自己嘎嘣脆的笑声也是这么让他想笑。 池边芦苇中的鸟儿被惊动,呼啦啦地飞了出去。 他往那边望去,莫紫萸正从池边往回走,脸上似笑非笑,隐隐带了些失落。他竟把她忘了,打一听到胡不宜不见了,他的眼里便瞧不见她了。 想来她是不高兴的。 宣六遥垂了眼,等她走到身边,突然一捻手指,一只散着香气的大苹果托到她的眼前。莫紫萸一楞,目光越过苹果,落在他浅浅的笑容上,她接过苹果,客气地说一声:“谢谢。” 却也不吃,只捧在手里细细地嗅。 等胡不宜下了马车,她把苹果递给她:“不宜,你跟非忍一起吃。” “哦。” 胡不宜不客气,接过咔地一掰,又咔咔掰成四瓣,一人分了一瓣。 没办法,宣六遥只得又变出一只,那果原本是长在灵山顶上,他随手拈来。 莫紫萸一边咬着果肉,一边盯着他的袖子看。他的袖子熨贴合身,她怎么也想不通这苹果是藏在哪儿的。 但她也只是看,却未上手扒。 ----------- 路仍有些湿,车轮上沾了泥。好在不严重,他们顺利地走出了这块地方,朝着日头的方向前行。 等日头在云层后完全消失,路边出现了几排黑瓦白墙,看起来像是一个村子。宣六遥决定去找个人家借宿,顺便问一下去慧州的路。 马车拐进村。 村子不算大,一眼望去,能看到的不过十数户,几乎都是黑瓦砖房。房顶高大,屋脊上翘,形如飞鸟,家家都有砌的围墙挡住外头的视线。 佘非忍去敲了第一家的门。 开门的是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年纪看着比胡不宜还小些,手指头含在嘴里,口水几乎流了半尺长,也不说话,只傻楞楞地看着他们。 “你家大人在么?” 小孩摇摇头。 佘非忍看着这小孩,想起了朱青颜肚子里怀着的那个,等落了地,过两年说不准也是这德性。 他隔着打开的门缝往里张望,院子挺大,看不到人影。 既然大人不在,不如进去看看,先住下来再说。 他得意地笑一下,一把把门推开,门后却出现一个紫衣少女。少女看着跟莫紫萸差不多大,也在十三四岁模样,长得也算秀丽,但目光冷狠,看起来不太好惹。 “什么事?” 她的语气也是冰冷,令人很不自在。 竟与朱青颜有几分相像,虽然佘非忍不记得她少女时是什么模样。 他不自觉地把她当成朱青颜,脸上堆起假笑——他对她越恨,脸上就越温顺:“好姐姐,想借你家投个宿。” “不方便。” 少女很干脆地回了一句,推着门就要关。 佘非忍赶紧跨进一只脚,不想少女未看见似的,或也看见了,却故意加大了力气推门,把他的那只脚卡得不进不出,疼得他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宣六遥赶紧上前帮忙推开,少女正要发怒,眼光落在他的脸上,立时变得柔和起来。也难怪,这么俊秀、让人一眼便心生好感的少年,她几乎未见过。 她打开了些门,嘴里却嗔道:“你们要做什么?” 宣六遥客气回道:“对不住,既然不方便,那我们走了。” 他拉着佘非忍往回走,院门却大开,少女笑语宴宴:“倒也没什么不便,只是家里没有大人,既然你们也没有大人,那就不怕了。” 没有大人? 那也不用拘束了。 宣六遥立时应了:“叨扰姑娘了。” 果真是叨扰。除了宣六遥和佘非忍,后边还跟进来一个莫紫萸、一个胡不宜,还有一头外人看起来是灰驴的白鹿,一辆马车,浩浩荡荡,院子显得满满当当。 第79章 是个疯子 少女楞楞地,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与恼怒,但那穿开裆裤的小孩儿看到胡不宜就眼睛发了直,含着手指跟在她身边,仰脸看着,一脸痴迷。 少女也就撇了撇嘴,往厨房里去了。 莫紫萸跟进厨房,她有心交好和帮忙,谁知一进去,那少女立时皱起眉头,嫌弃地说道:“你进来做什么?” “好妹妹,我来帮你生火。” “行。” 少女不客气。 莫紫萸笑笑,自己去了灶堂后,捡了干草引火,一边引一边搭讪:“我叫莫紫萸,你叫什么?” 少女正从米缸里舀米,不知为何身子僵了一僵,她慢慢转过脸来:“你姓莫?女的?” “对,这个姓是不是很少见?” “我爹说,他有个好兄弟姓莫。你哪里人?” “我原本住在江左城内,这次是去慧州城。你知道去慧州往哪走么,我们都走迷路了。” “往南。” “哦。”莫紫萸已经生着了火,起身往锅里添水,“你叫什么?” 少女拿来米,留意着她的神情,慢慢说道:“罗云柔。” “云柔......”莫紫萸接过米往锅里倒,“好听。名如其人。” 她朝罗云柔笑笑,罗云柔接回空米箩,也笑笑。 ------------ 晚间。 罗云柔家虽然有三间瓦房,但只有两张床。原本是她和弟弟罗云宝的。她不愿跟弟弟同睡,莫紫萸也就自告奋勇跟她同床,另外四个,一大三小,倒也正好。 罗云柔的床铺颇是干净,只是颜色暗沉,青碧碧的像一汪死水。 “云柔,你爹娘呢?” “死了。” “......对不起......我爹,也死了。” 莫紫萸觉着抱歉,忙不迭地翻起自己的不幸,以为能和罗云柔找到惺惺相惜之处。罗云柔却似很吃惊:“死了?” 随即她觉着自己有些失态,解释道:“看你的穿着,不像是没爹娘的。” “你不也是嘛。” 莫紫萸是个直肠子,说完话才觉着有些不妥,忙心虚地吐吐舌头,暗暗看着罗云柔的神情。果然她的脸上飘过一阵阴霾,让莫紫萸在心里直骂自己没脑子。 罗云柔垂下眼,冷漠地说了一句:“睡吧。” “好,晚安。” 罗云柔没有回她,只扭开脸,眼里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光。 莫紫萸觉着罗云柔多少有些奇怪,心里有些不安,她身为林宁时接触过很多乡亲,大多很是纯朴亲善,但也会遇上坏心眼,那种给人的感觉难免有些不同。 她不自觉地翻身背对着罗云柔,脑子里始终有根弦紧绷着,迟迟不得入睡。 身后,罗云柔悉悉索索地翻了个身,随即,莫紫萸听着她的呼吸声到了自己的上方,似乎在窥探着,过了一会,她的手摸到颈间,慢慢往衣襟里伸了进去。 她的手冰冰凉凉,令莫紫萸起了一身寒毛。 罗云柔的指腹在她锁骨处轻轻地摸来摸去,摸索到了滑落的起死回生珠上,停留了一会,又悄悄起身下床。 莫紫萸微微睁开眼。 黑暗中,她看到罗云柔弯着腰在抽屉间小心地翻找什么,不一会,她拿着一把亮亮的东西走回床边。 正要弯腰,她突然发现莫紫萸正静静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一会,罗云柔开口说道:“你看什么?” “你干什么?” 罗云柔把手中东西往她眼前一递,莫紫萸仔细一看,吓了一跳。竟是一把雪亮的小剪刀,她惊问:“你想做什么?” “剪你衣裳。” “为什么?” “我乐意,谁让你住到我家的?” “你......”莫紫萸气极,“我们不白住,会给你银子。” “银子是银子。” 罗云柔的声音冷冷的,却又有几丝得意。 小剪刀就在莫紫萸眼前,她也不敢动,只能耐着性子劝她:“云柔,你喜欢剪东西,明日我去买些布料来,让你剪个痛快。但穿在身上的,剪了无益。” “可我喜欢。” 莫紫萸很想说“你喜欢剪你自己的呀”,她忍了忍,继续说道:“我......” 话音未落,剪刀尖突然向她的眼睛刺来:“别动。” 莫紫萸大骇,情不自禁地扭过脸不敢动。 罗云柔用剪刀尖轻轻地在她脸上划:“让我剪一下,剪一下就好。” “......就剪一下。”她只能妥协。 “好。” 剪刀从脸上移开,慢慢地,从肩到襟,咝—,倒真是只剪了一刀——只是够长,长得原本只需缝几针的事,却变成了要缝上数百针还不见得能缝好。 “好了吗?”莫紫萸有些气。 “好......玩。”罗云柔嘻嘻一笑,“我想再剪一刀。” “有完没完了?” “没完......嘻嘻。” 莫紫萸忍了一下,看罗云柔在床前站得还算直,悄摸摸地调整了一下位置,蜷起腿突然冲她的肚子踢了一脚,趁着罗云柔噔噔噔退后几步,飞快地翻身起床。 正要冲出去,罗云柔已经站定又将小剪刀对着她:“回去。” “云柔,你若伤了我,他们不会放过你。” “我又不伤你。” 罗云柔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可怕的光,像是疯劲上来了。莫紫萸心下还是有些担心,勉强笑笑:“那你把剪刀放回去行么?我着实怕得很。” “嘻嘻。” 罗云柔终究还是把剪刀放了回去,状似亲密地坐到她身边,低声问:“莫姑娘,你平日里最在意什么?” 她反问:“你呢,你在意什么?” “我在意我娘、我爹,你能把他们还给我吗?” 这话说的,好像是她要了她爹娘的命似的。莫紫萸知道不能跟她理论,只好声好气地说道:“云柔,我知道你很伤心,但不管你做什么,你爹娘都不会回来了。你这样子,只会让他们在九泉之下觉着伤心。” 罗云柔有些无趣,从鼻子里重重地出了一口气,爬回里床,不一会儿呼吸声绵长起来,似是睡熟了。 她睡得倒是痛快,莫紫萸心下却很不平静。 谁会跟一个女疯子睡一起还能心下平静的? 若有,她一定不是个正常人。 莫紫萸不敢再睡在她身边,悄悄起了身,原本就想在堂屋里坐着,可是越坐越累,还是摸黑进了宣六遥他们睡的屋子。 黑暗里亮起一簇柔光,宣六遥举着夜明珠起身张望,低声问道:“怎么过来了?” 一股酸涩冲上鼻腔,莫紫萸忍了忍,压低声音回了句:“就想过来。” 此时他和胡不宜睡在一头,胡不宜在里侧。 莫紫萸泪眼汪汪地站在床前,宣六遥看了会她,往里挪了挪。她忍不住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泪水痛痛快快地流了出来。 ---------- 再睁眼时,天已亮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光滑细嫩的脖颈,还有白衫领下隐隐约约的锁骨,头顶是轻柔细绵的呼吸声,莫紫萸抬手轻轻碰了碰他莫名可爱的锁骨,头顶的呼吸声滞了一滞,连着那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也动了动。 怕是醒了。 可搂着自己的他并没有再动,呼吸又绵延起来。 莫紫萸的心情透亮起来。 过了一会,她低声说道:“我们起了床就走,好么?” 没有回应。 看来他是真睡着,不是假装——到底还是个孩子。 莫紫萸不由得脸红起来,她轻轻挪开宣六遥的手臂,翻身仰望着屋顶,闷闷地想:我怎么真喜欢上一个孩子? 丢人,比遇上罗云柔那个疯子更丢人! ---------- 并未起床就走。 罗云柔已经煮了一大锅的粥,等他们吃完后,才笑眯眯地说道:“哎呀,我拿错盐了,竟撒了把无情草呢。” 无情草? 他们楞楞地看着她。 “无情草啊,就跟某些坏人一样,起初的时候看不出来,等时间一到,它的毒性就发作了。”罗云柔笑笑地,“快则五天,慢则十天,吃了无情草的人便会七窍流血而死。” 这怎么听着像是玩笑话,无冤无仇的,毒他们做什么? 再说一个小姑娘,哪来的毒药,还无情草? 这里又不是绝情谷!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罗云柔的话是真是假。 莫紫萸心里犯嘀咕,这姑娘疯疯癫癫的,不会是真的吧?她看看宣六遥,他显然也在思考,胡不宜傻楞楞地,像是听不懂话,只有佘非忍,死死地盯着罗云柔,眼里生出一股杀气。 而那罗云宝,像只小狗似地一直绕着桌脚转。 罗云柔一边收拾饭碗,一边说:“不过你们也不用怕,在这里陪我几日,替我干点活。我会把解药给你们。” 就这? 宣六遥看了看莫紫萸,他昨晚识趣地没有多问她为何伤心,此时倒有些后悔,说不准她的伤心正与罗云柔有关,却不知罗云柔对她做了什么。 若是如此,此时罗云柔做出这种莫名其妙又疯狂的事,倒不是意外了。 眼下虽不能全信,却也不能不信。 他微笑着回道:“小事一桩。罗姑娘需要我们做什么事?除了杀人放火,只要能办得到的,在下义不容辞。” 罗云柔的目光软乎下来,她垂下眼思考一会:“我家今年也未种田,田里没什么活。我和我弟弟也没本事去打猎捕鱼,不如,莫姑娘,你去打半缸鱼、捉半缸野鸭或野兔什么的。” 她又看着佘非忍:“你替我捡柴、劈柴,最好能用到明年开春......那小丫头陪我弟弟玩,宣小公子你也陪我玩着,如何?” 她歪着头,俏皮地笑着,模样也算得让人怜爱。 宣六遥深吸口气,点点头:“好。” ---------- 罗云柔挽起他的手臂,带着胡不宜和罗云宝,笑眯眯地出了门。 前面是拖着网兜、拎着叉子的莫紫萸,她的瓜皮帽被罗云宝拿在手里,一头短发乱滋滋地,参差不齐地翘着,她板着脸,一边走一边气恼地扁着嘴。 干活倒也没什么,可恨的是被这么一个女疯子逼着干活。 佘非忍跟在她身后,微佝着背,从背后看起来颇有些可怜。一转身,脸上却是笑眯眯地:“好姐姐,哪里柴禾多?” “河边。”罗云柔随手一指。 “好。” 佘非忍乖乖地点头,跟着莫紫萸往河边去了。 若光是捡柴倒也还好,只是让莫紫萸打鱼捕鸭,实在为难了。宣六遥不放心,跟了过去,罗云柔也不反对,只是嘴角微微扯了扯。 ---------- 莫紫萸力气小了些,网兜也小,一网网地撒下去,也只能捞到一些田螺。她将田螺倒在岸边,耐心地继续撒网。 宣六遥看得心疼,想要过去帮忙,却被罗云柔一把拉住。她斜睨着他:“宣小公子,她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师妹。” “你觉得她长得标致么?” 宣六遥一楞,心里生起提防,勉强回道:“只能说看得过去。” “那我呢?” “罗小姐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罗云柔嗞地笑了,凑近他耳边低下声音:“告诉你一个秘密......莫姑娘她......已经没了贞洁。” 宣六遥惊得一把推开她:“罗小姐胡说什么呢!” 第80章 名白树真 “不信你试试。” 罗云柔格格地笑,丝毫不觉得自己说话没羞没臊。宣六遥心里气恼,怎么惹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疯子! 她说的话,他是不信的。 选秀时,莫紫萸能被选上,那她自然是完璧之身,从宫里出来后,她一直跟他们在一起,怎会突然失了贞洁? 再说,这种事,哪轮得到罗云柔和他来议论了? 这罗云柔,多半是个瞎话精。投毒的事,说不准也只是唬人的。 但他不敢断定。 他无奈地朝河边的莫紫萸瞥了一眼,她正一次一次地往河里撒网。他决定试试拿捏罗云柔。 “云柔,”他换了脸色,也换了称呼,温温柔柔地看她,“你看你,脸都晒红了。小可怜......” 罗云柔一下子呆住了,随即脸上现出羞涩。 宣六遥趁热打铁,亲昵地捏捏她的鼻尖:“果真天生丽质,没涂胭脂香粉也是香香的。我闻闻?” 刚说完,他就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尖。戏过了啊。 可罗云柔早已绯红满面,羞答答地点了点头,扭扭捏捏地转过半边身子。宣六遥后悔莫及,可话已经说出去了,他闭了闭眼,犹豫半晌,略略倾过身子假装在她后颈处嗅了一嗅。 罗云柔顿时身子软软地要跌向他。 “啊!啊!”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惊叫。 那边厢,罗云宝直挺挺躺在田边,胡不宜在一旁挥着小手乱蹦:“罗云宝被蛇咬啦!” 众人俱变了色,直冲了过去。只见罗云宝脸角惨白地昏迷着,下颌上几个小小的血窟窿正往外冒着血珠子。 “云宝!” 罗云柔推着他,一时手足无措。 宣六遥仔细看了一下罗云宝的伤口,那伤口呈狭窄的半圆形,伤口大小均匀,倒不像是毒蛇咬的。他正要安慰罗云柔,腰间却被掐了一下。 回头一看,佘非忍对着他挤眉弄眼。 宣六遥看他一眼,回过头皱起眉头:“糟了,这蛇怕是有毒。罗姑娘快替令弟解毒。” “解毒?怎么解?” 罗云柔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你的解药呢?赶紧拿出来救他啊。” “啊?”罗云柔呆了片刻,突然脸色有些慌乱:“解药,解药......那药解不了蛇毒啊。” “你拿来试试,说不准就解了呢。” 宣六遥催促着,余光里看到佘非忍已静悄悄地转到罗云宝头侧,只等罗云柔若是拿药喂就一把抢过。 罗云柔却冷下脸色,抬着眼皮看他们:“为了骗解药竟然害我弟弟性命?够狠的。想得美!你们把他救回来,他若死了,你们也跟着一起死。” 她站起身,又扔下一句:“该干的活别忘了。” 说完扬长而去。 四人又是面面相觑,一时弄不明白罗云柔到底可曾给他们下了毒。 宣六遥再次细看罗云宝的伤口,伤口处并未有青黑,应是吓晕了。掐了人中,罗云宝悠悠醒了过来,爬起身又坐在田头玩起泥来。 没事了。 “干活吧。早点回去在屋里找找可有解药。” 宣六遥跑去帮莫紫萸撒网,她笑笑,却把网往他手里一塞,自己捡起叉子往芦苇荡里去了。 ----------- 忙了一整日,宣六遥又使了法术,才按罗云柔的要求打了半缸鱼、捉了半缸野鸭、捡了几坨柴,又拖又拽地送回了罗家。 罗云柔一直站在廊下,阴着脸看他们干活。 佘非忍把柴禾沿着墙角堆放得整整齐齐,看宣六遥和莫紫萸还在闷着头剖鱼、杀鸭,头上热气腾腾,脚下血、羽遍地,想去帮他们,可又觉着一阵尿意。 他贴着墙边悄悄溜去屋后找茅房。 后边果然有两间小屋,一间堆着许多秸杆,显然放杂物的,另一间便是茅厕。 堆秸杆的小屋里头竟飘出一丝烟香气,像是里头点着火,或是点过火。佘非忍想想有些奇怪,左右望望,小心地拨开秸杆,看里头可是着起火来了? 秸杆竟只是围在外边一圈,里头是空的。 他先看到了一碗插着双筷子的白米饭,一盘赤里带白的五花肉块,前头一只小香炉,香炉里点着三根细细的线香正冒着烟,线香再前头,竟是两具灰白的骷髅背靠墙坐着,四只又黑又圆的大眼窝正空空洞洞地望着他。 佘非忍腿一软,差点扑倒在秸杆上。 还好已经解过手了,若不然只怕当场尿了裤子。 怀里顿时一阵躁动,一双乌黑溜圆的小眼睛从衣领处紧张地向外窥探着:出什么事了? 它并未说话,但佘非忍却听得到。他也默默地回了一句:有俩死人。 哦。 它钻回怀里:还当什么事呢?死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 说得很有道理。 佘非忍摸了摸胸口,里头盘着的,正是从灵清观里带回来的修行尽毁的白蟒,它如今已重新变成一条小白蛇,从头开始修炼。今日咬伤罗云宝的也正是它。 父子俩这算是勾搭上,彻底狼狈为奸了。 可佘非忍可不这么想,师父有龙,胡不宜有白鹿,他为什么不能养条蛇?那既然养了,该用的时候还得用。 而且,他都给它取了名,叫:白树真。 他的胆气又回来了。 白树真说的对,死人有什么可怕的,既没脑子,也没手段,除了吓人,屁用也无。他又透过秸杆缝仔细打量。 那是两具陈年老骨,骨上血肉已无,一具要粗壮些,一具稍纤细,像是一男一女。这饭菜和线香,自然是罗云柔供的。 想来这对男女是她的父母。 这罗云柔竟是个孝女。 跟朱青颜倒是有些相似,念着父母的好,对旁人却是使尽了恶。 佘非忍冷冷一笑,把秸杆重新摆好,若无其事地回了前院。 ------------ 宣六遥他们自觉包揽了做饭、洗碗、烧水、铺被等一切家务活,好歹放心,正好趁做事时把屋里搜一遍,何况还要哄着女疯子罗云柔,眼下她是祖奶奶、女祖宗。 可也没找到什么特别的。 临到睡了,又不得安生了——罗云柔要莫紫萸陪她睡。 “废话我不多说,你来不来看着办。”她扔下一句,扭身进了房。 莫紫萸气得两眼发红。 宣六遥牵起她的手:“算了,不迁就了。多半她是诓人,没有毒药的。” 可,万一呢? 莫紫萸看看他们,他们一群仨人,个个长相俊秀、前程明亮,是自己把他们拖下了水,即便前边是刀山或是火坑,也得硬着头皮往里跳。何况,不过是一个有神经病的姑娘家罢了。 她就不信弄不过她了。 “你们睡去吧。放心。” 她进了罗云柔的房间。罗云柔正坐在梳妆台前,散开发髻慢慢地梳着头发,从镜中看着她:“来,替我梳头发。” “好。” 莫紫萸接过梳子,平静地给她梳头发。 梳子是把发旧的木梳,梳妆台的颜色也已发旧。莫紫萸张望了一圈,发现这屋里的陈设多已现出旧色,像是多年不曾换过。 镜中的罗云柔也一直在抬眼看着她,幽幽地说道:“没了爹娘,什么都得节省着来花,吃的、喝的都得自己想办法,还要养一个弟弟。” “你爹娘......什么时候没的?” “两年前。” “生病了吗?” “我爹是被他视作兄弟的人打伤了,没治得过来。我娘太伤心,跟着走了。” “哦......”莫紫萸的心里生起一股同情,手上也不由得轻柔了几分,昨夜的事似乎可以谅解了一半,“那你和你弟还那么小,没有别的亲人吗?” 罗云柔摇了摇头,她拿起台上的一根簪子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你怎么不问我,我爹为何被亲如兄弟的人打伤?” “这......”莫紫萸一楞,“你的家事,可以问吗?” “有什么不可以?”罗云柔捏着簪子,从镜中翻着眼皮冷冷地盯她,“你不问,我如何说给你听?” 身后桌上的烛火轻轻摇曳了一下。 莫紫萸被盯得背上升起一股寒气,她暗暗打了个哆嗦,扯开话题:“不早了,睡吧。明天我再替你看看家里需要什么,帮你添上。” 她放下梳子,自己先坐到床上去了。 罗云柔在梳妆台前楞楞地坐着,垂眼看着手中的簪子,半晌,她捏着簪往床边走过来。 簪是木簪,细的那端却是尖得很。 莫紫萸注视着她,余光留意着簪子。这女疯子,今晚是打算用簪子杀人么?若真如此,她也就狠下心来打一架,看谁杀得了谁? 罗云柔却将簪子递给她:“送你。” 哎? “送给你。” 她很执著地伸着手,手上的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起来略有些粗糙。 那是一枝旧簪。 “怎么,看不上?”罗云柔幽怨地看着她。 莫紫萸连忙接过,一笑:“怎么会?只是这是你的贴身之物,拿着有点不好意思。” 她在身上摸了几把,因为穿着男衫,自己也就没有佩戴饰物,连个手镯也没戴,头上短发更是无一物相缀,一时竟不知拿什么回赠。 “我要你项里的那颗珠子便行。”罗云柔抿嘴一笑,似乎有些难为情,死死盯着的眼里却闪着冷意。 原来是盯上她这颗起死回珠了,说不定昨晚拿那小剪刀原本是想剪珠子的。 虽说旁人不见得知道它的效用,但只凭那一圈金珠也能看出是好物,倒是识货得很。但若仅是金珠,她也就给了。 可这是起死回生珠,即便她也不知如何用,但也是意义非凡。 莫紫萸摸摸颈项,笑了一笑:“云柔,明日我带你去城里挑一件喜欢的饰物。这珠子旧了......” “不,我就要这个。” “云柔......” 莫紫萸想再去说服她,不想罗云柔突然眼里冒出凶光,像一条豺狗似地扑上来一把揪住她的肩膀:“你给不给?” “不......” 罗云柔一把将她扑倒,一双手高高仰起,眼看要重重落到她的脸颊上。莫紫萸两手一格,随即揪住她的衣襟用力往后一推,自己顺着那股力坐起身,反将罗云柔掀得仰面朝天,啪叽摔倒在地,听着后脑勺在砖地上“空”的一声。 第81章 要不要弟 莫紫萸此世虽是娇滴滴千金小姐,可做林宁时也是跌打滚爬打过架的,危急时刻想也不想,便悍妇附身使了出来。 罗云柔忍不住短促地叫了一声,却也忍住了痛,生怕惊动了旁人,只迅速爬起身,又扑上来揪住莫紫萸。 两人扭作一团。 莫紫萸早已扔了手中簪子,她怕误伤了罗云柔。 罗云柔平素里干活,手上力气原本比莫紫萸更大些,可莫紫萸此时也凶悍起来,气势汹汹,不输半招。 一时间铺滚褥翻、床幔乱动,满床春色......哦不,满床乱打乱踢。 皆闷着头打,谁也不叫唤。 莫紫萸也不知道自己脸上被打了多少下,头发被揪了多少根,反正衣裳已是被撕得半开,半爿酥胸和肩都露了出来。 罗云柔也好不到哪里去。 好在莫紫萸讲究,知道她头发比自己长,也未冲着她的头发去,要不然,撕半块下来当柴烧也是可以的。 或许正因如此,俩人都不愿惊动宣六遥他们,免得被他们看了笑话。 终于罗云柔先认了输,松了手仰面一躺:“不打了。” 莫紫萸正骑在她身上满手揪着她的脸,闻言一楞,不免有些遗憾:“不打了?” “打不动了。” “再打会儿?” “要打你打。” 罗云柔敞着怀,衬衣被拉到一边,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平日里被衣裳包裹住的皮肤倒算得上白嫩,此时挂着粒粒细小汗珠,连着那蓬勃的小花骨朵,颇显几分春色。 莫紫萸看了几眼,想起昨夜的不愉快,很想也给她这么来上一下。但她是万万做不出这种下三滥的事,可心里又实实地不甘心。 想了想,她居高临下地做出一种胜利者的姿势:“把解药拿出来。” 罗云柔瞟她一眼,冷笑一声。 “拿不拿?” “不拿。” “根本没有解药,对不对?” “哼。” 莫紫萸想起白日里杀的那些死鸭子,死鸭子嘴硬,大约说的就是罗云柔。她拾起落在枕边的木簪,慢慢抵上罗云柔的眼皮,一字一字地问:“有,没,有,解,药?” 罗云柔一翻白眼:“你累不累?我要睡觉了。” “......睡吧。” 一夜无梦。 莫紫萸甚至没有提防罗云柔夜里会不会再发疯,醒来时,她一伸手便摸到落在枕边的木簪,惊出一身冷汗。 ----------- 早饭。 罗云柔姐弟俩闷头喝粥,香得很。 宣六遥和莫紫萸交换着眼色,但也不知罗云柔还会使什么招数,更不知如何哄出解药。俩人食不知味,心神不定。 终于罗云柔心满意足地放下碗,开口说道:“莫小姐说今日带我去城里买首饰。” “是,带你去。”莫紫萸赶紧应道。 “我不要。” “......” “我只想要你项中的金珠。你把金珠给我,我把解药给你。” 罗云柔话音刚落,莫紫萸迅速解下起死回生珠递给她:“一言为定。” 罗云柔却是一楞,她不敢相信地接过珠子,在眼前仔细验看,良久,把珠子往怀里一揣,站起身:“等着。” 她脚步匆匆,却不是进屋,而往屋后奔去。 屋后可是茅厕,她不会想把起死回生珠扔粪坑里吧?莫紫萸和宣六遥几乎同时追了出去,罗云柔已是身影一闪,隐没在拐角处。 胡不宜见他俩出去,也起身追了过去。 罗云宝也想追过去,却被佘非忍一把抓住肩膀。 ----------- 屋后,罗云柔飞快地把秸杆层层堵在宣六遥和莫紫萸的面前:“你们不许过来。” 她转身进了小屋,将起死回生珠戴到其中一具骷髅上,嘴里念念有辞。良久,她的眼里有些绝望,她解下珠子,戴上另一具骷髅,继续念念有辞。 骷髅始终保持着姿势不变。 罗云柔停下念叨,失神地看了一会,默默将珠子取回手中,走到挡着莫紫萸仨人的秸杆前,冷冷说道:“你们回屋去。” “云柔.....”宣六遥和莫紫萸同时开了口。 语气殷切,莫紫萸瞟了一眼,闭上了嘴。 宣六遥见状,只得挑起大梁,语气格外温柔:“云柔,你有什么事,你和我们说,说不定我们能帮上你。” “让你们回去!”罗云柔突然大喊起来,“废什么话!啰什么嗦!不想要解药了吗?” “好好,我们回屋去。” 宣六遥赶紧应道,他尴尬地看一眼莫紫萸,牵起胡不宜转身离开。 罗云柔将秸杆恢复原状,回到前院,将起死回生珠还到莫紫萸手中:“珠子是假的。” “怎么会?”莫紫萸吃了一惊,接回珠子仔细看,她突然抬起头,“你说什么假的?你认识这珠子?” “你把真珠子还我,我给你们解药。”罗云柔并不跟她废话,只冷冷地。 “这就是真的啊。” “不是。” 莫紫萸一时说不出话来,这珠子自从她活过来,就一直戴在颈上,怎么会是假的呢?那一层金,也是真金。 罗云柔渐渐生起气来,声音越发尖利:“你爹从我爹那儿骗走珠子不还,我爹去跟你爹要,你爹不但不还,还让人打伤了他!这珠子本来就是我家的!如果不是你,不是你爹,我爹娘就不会死!如今你拿个假珠子来骗我,救不活我爹娘,这珠子就是假的!你和你爹一样坏!” “什,什么?” “你不是江左莫家吗?你不是叫莫紫萸吗?我爹早跟我说过,那珠子你爹借去救你,然后就不还了!你爹是个混帐,你也是个混帐!贱女人!” 竟有这样的往事,莫紫萸却是一点也不知晓。她从未思考过起死回生珠的来源。她楞在原地,罗云柔哭骂着扑上来,揪着她的短发直往下拉。宣六遥赶紧拦她:“云柔,别这样!” “滚!” 罗云柔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扬手一挥,手臂啪地砸在宣六遥头上,把他打得身子歪了一歪。他倒没什么,胡不宜顿时怒了,抬起一脚踢上罗云柔的小腿,罗云柔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她趴在地上哭天喊地,宣六遥一边安抚愤怒的胡不宜,一边担心地看着楞怔的莫紫萸。 真是冤家路窄! 良久,莫紫萸蹲下去扶罗云柔,沉着声气说道:“我一直不知道我来这世上是为了什么,眼下我知道了,是老天让我把这珠子还给你们罗家。你再去试一试,说不准再试一次,你爹娘就回来了。” 罗云柔止住哭,抬眼楞楞看她:“没用了。我爹娘早就变成骨架了。弟弟想吃肉,我买不到,就把他们的肉都剔下来腌了,可惜已经吃完了。他们活不过来了。” 并没有风。 可每个人背上都嗖嗖地发寒。 罗云柔仍是趴着,哽咽着:“我恨你,恨你们!你们快走,离开我家,再也不要看到你们!” 就这么走吗? 莫紫萸为难地看着宣六遥,宣六遥也很为难。 “莫姑娘,那解药......” 罗云柔沉默了,好一会,她转过头,格格地笑了起来:“我为什么要给你们解药?我要你们给我爹娘陪葬。” “莫姑娘......” 宣六遥低下声气,罗云柔却突然瞪起眼晴,眼里充满恨意。他吓了一跳,才想起自己对她从“云柔”喊回了“莫姑娘”,显然她生气了。 他讪讪说道:“云柔,紫萸把起死还生珠还你了。冤家宜解不宜结,紫萸她也不知情......” “滚。” “好咧。” 宣六遥红着脸退到一边,心想连个小姑娘都搞不定,三千年白活了。 ------------ 没有解药,他们自然不会走,哪怕死在罗家,也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外头,再说还有几日用来逼哄罗云柔。 自然,若是没事最好。 宣六遥已经做好这个打算了。 佘非忍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站在罗云柔身边,用脚尖轻轻踢她:“罗云柔,要不要你弟弟了?” 罗云柔迅速抬起头四处张望,果然他们从屋后回来后就没看到过他。她立刻爬起身,瘸着腿屋里屋外找了一圈,又回到屋子,瞪着佘非忍:“我弟呢?” “解药呢?” “你把我弟交出来!” “你把解药交出来!” “你......!” 罗云柔气得发抖,又开始屋里屋外地找,一边找一边气恨地嘀咕:“你敢把我弟怎么样,我绝不放过你们!” ------------ 宣六遥和莫紫萸默然不语。 他俩做不出这种下三滥的事,但若有人替他俩做了,他俩也不反对。相反地,莫紫萸还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随手将起死回生珠又戴回自己项中。 罗云柔屋里屋外走了好几遭,又去外头找了一圈。 她的腿被胡不宜踢伤了,走不快,只能慢慢找。再在屋门口出现时,她的手里拎了一把菜刀:“我弟呢?” 几人沉默。 宣六遥默默在几人身周结上结界,自己握紧朔月剑,若是罗云柔动手,他总归要想办法打掉她的菜刀。另一手却是拦住胡不宜,生怕她用判官笔捅出人命来。 “我弟呢!” 罗云柔大吼一声,拎刀逼近一步。她原本还算俏丽的面孔此时显得很是凶狠,甚至有些狰狞,让人几乎不忍直视。 宣六遥上前一步,挡在众人面前,温声道:“云柔,你把解药拿出来,我们一定放了你弟。你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他。” “解药?”罗云柔笑了两声,“就知道解药。宣小公子,你能对我好声好气,就是为了解药吧?当年我爹就是傻,莫大人对他说了几句好话,他就掏心掏肺,连宝贝都献出来了。他也不想想,莫大人是个巡抚,他不过一个做小生意的,莫大人怎么会拿他当兄弟。你们这些贵人,全是披着羊皮的狼!” “是,你说的是。”宣六遥一点也不生气,“这世上总有好人、坏人。你爹爹是好人,你娘、你,还有你弟,也都是好人,他们不会希望你做一个坏人。莫大人已经死了,他已经受了报应,他家已经散了,紫萸也不再是个千金小姐,她眼下连你都不如......” 他觉着后脑勺被翻了个大白眼,忍不住吞了一口冷风,继续劝道:“云柔你是个好姑娘,你将来是要嫁个好夫婿,还要把弟弟带大成人,让他有出息,光耀门楣,你爹娘在地下看着也会觉着高兴。” 第82章 云柔戏佘 罗云柔渐渐冷静下来:“你们把我弟交出来,我就把解药给你们。从此两不相欠。” “好。” 宣六遥一口应承,回身冲佘非忍使了个眼色。 佘非忍吊儿郎当地朝他们睡觉的屋走去,只听着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不一会,他将罗云宝带了出来。 罗云宝脸色张惶,怯生生地冲到罗云柔身边。 罗云柔倒也说话算话,让过一边:“你们走吧。我没有下毒。” 宣六遥还未说话,佘非忍上前一步:“既然没下毒,我们再住几日。没事就走,若是有事,你和你弟就跟我们一起死吧。” 罗云柔冷笑道:“要住,去别人家住去。我这里不留你们。” “留不留我们,不是你说了算。”佘非忍盯着她。他个子比她矮,却不抬头,只翻着眼皮直视她,眼里满是阴狠。 罗云柔闪过一丝心虚,她扭过脸冷笑:“也好。你们在这里还能替我干活。可别指望我侍候你们。” 佘非忍只冷冷地哼了一下。 ----------- 于是住了下来。 厨房不让罗云柔进了。罗云柔整日带着罗云宝,也乐得省心,佘非忍一人盯着她俩。 罗云柔却也不见得多喜欢这个弟弟,找了根绳子绕到他背后系上,另一头拉在自己手中,然后躺在堂屋一张老旧的摇椅上,望着屋顶发呆。 佘非忍坐在门槛上看着她,思绪飞到了自己家——他看到朱青颜的肚子比原先又沉重了许多,此时也正躺在一张摇椅上,手里拿着些果仁在吃,旁边,桃红拿着扇子替她轻轻扇风,看起来日子别提有多美了。 她过得越美,佘非忍心里就越难受。 他回过神,眼睛盯着罗云宝。罗云宝两三岁,却还不会说话,嘴角总是流着一些口水,显得不太聪明的样子。他身上的肉一定鲜嫩得很,若是找一把剔骨刀划下去,一丝一丝,像鱼鳞一样,然后把他沉到水里,看他会不会像一条鱼那样游来游去。 他乱七八糟地想着,眼看着罗云宝走到他跟前,看着他流口水。 佘非忍抬眼看了一眼罗云柔,她这会儿闭上了眼,似睡着了。他又探出身子往院里张望,宣六遥正坐在一张小靠椅上,教胡不宜和莫紫萸扳手指,他的手指可以瞬间万变,甚至看不出踪影,让人眼花缭乱,胡不宜和莫紫萸跟着他将手指绕来绕去,绕成一团麻花。 没有人在意佘非忍。但他还是没办法将罗云宝悄悄地带出去。 他不出声地对怀里的白树真说:要不要出来咬这小子一口? 白树真一动不动地回:屁,那么多人! 可这么好的欺负他的机会,浪费了多可惜。佘非忍灵机一动,手悄悄伸到罗云宝的手臂,突然用力拧了一把。罗云宝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佘非忍赶紧放开手,撑着脑袋假寐。 罗云宝发出一声尖长的哀鸣。 可旁人看到的是佘非忍睡眼惺松地醒来,抬头莫名其妙地看着罗云宝。谁也不知道罗云宝为什么哭。 罗云柔不耐烦地叫他:“云宝,过来。” 可怜的罗云宝只好回到姐姐身边,可等罗云柔又迷迷糊糊睡去后,他又被佘非忍眼中的绿光吸引,情不自禁地又走到他跟前,被捏了好几把。 小孩子的肉极是娇嫩,又是转着拧动,罗云宝从佘非忍施下的魇中醒来,只觉疼的要命,却又说不出发生了何事,只能不停地哭闹。 罗云柔被吵醒,又看不出他哪里疼痛,恼得狠狠地打了他好几下屁股,叱道:“别烦!” 她正不痛快着呢。 他们以为中了毒时,个个都哄着她。现在知道没毒,谁也不理她,即便是时时盯着她的佘非忍,也不过是拿她当贼防着。 这是她家,又不是他们家,怎地反客为主了? 尤其那个莫紫萸,她欠了罗家两条人命,都不跟她算帐了,怎地也变了脸,丝毫没有愧疚之情了?想想心里烦躁得很。 可恨自己没有真的毒药,也就没了拿捏他们的手段。 她气呼呼地想着,视线落在坐在门槛上的佘非忍身上。这小子年纪小,说不定也能欺负欺负,再说了,若不是他,说不定这会儿他们都已走出老远了,哪会在这里烦着她? ---------- 她看宣六遥仨人都在屋外,便起了身,牵着罗云宝往自己睡觉的屋子走。不出所料,佘非忍也跟了进来。 “把门关上。”她随口说了一句,“我换衣裳。” 佘非忍关上门,靠在门上看着她。 罗云柔面不改色地脱下外裙,只着内衫内裤,她斜眼瞥一眼佘非忍:“过来,替我解一下带子。” 岂料他冷冷一抬眼:“叫你弟解。” “他够不着。”罗云柔委屈地转了转身子,“打成死结了。” 佘非忍头一扭,不理她。 罗云柔无可奈何,却又不死心,她在屋里来回瞟了几眼,目光落在橱柜下抬空的地方,她走过去拖出一捆细麻绳,拎到他跟前:“我们玩捆人好不好?” “谁捆谁?” “你捆我。” 佘非忍上下打量她,接过细麻绳:“好。” 罗云柔笑眯眯地伸出一只手:“先系这里,我教你怎么打结。” “好,你先跪下,我够不着。” 她跪了下来。 绳子在细嫩的手腕上打出一个圈,穿过她的肋又绕上她的颈,她不知道,此时身后的佘非忍正在犹豫,他的手握在麻绳上,很想用力往后一拉,想看看她被勒住脖颈时会是如何挣扎、如何露出快要死去的神情。 他想,她死去的样子,定会和朱青颜有几分相像。 这么想着,他的手略略加大了劲。 罗云柔哼了一声,随即伸手抓住颈间的绳子回头斥他:“小心些。” 屋外又传来一声胡不宜的笑声,他顿时清醒,手松了下来:“好。” 正在捆另一只手腕,罗云柔哼哼唧唧地扶着膝盖站起来:“膝盖疼,先歇会儿。” 她边说边转过身,跟他面对面,低头看着他一笑:“好玩吗?” 他点点头。 罗云柔又笑了笑:“我们玩个更好玩的。” 她慢慢拉开内衫的系带,露出里头的粉色肚兜...... 佘非忍两眼发直。 下一刻,她一把抱住他,将他的头用力按在肚腹上,然后深吸一口气,扬声大喊:“救命!救命啊!” 哐! 屋门被踢开,宣六遥他们冲了进来,诧异地看着抱在一起的俩人:“怎么啦?” 怎么啦, 明眼人一看便知道。 罗云柔手颈挂着麻绳,酥胸半露,佘非忍紧紧贴着她的身子,两只手还下意识地扒在她的衬裤上。 宣六遥冲过来拉开佘非忍往外拖,气急败坏:“你这臭小子!” 罗云柔却揪着他不放手:“这小子把我绑起来,脱我衣裳又摸我,毁了我的清白。我一个弱女子,被他如此欺侮,你们不替我作个主?” 佘非忍出言抗议:“明明是你说要玩捆人,衣裳也是你自己脱的,我也不曾摸你,要毁清白也是你自己毁,干我何事!” “你胡说!明明是你在欺侮我,还反咬一口!宣小公子,你给不给我作主?” 宣六遥手里捉着佘非忍,扭着脸不看她:“作主作主。罗姑娘,你先把衣裳穿上。” “我不穿!等我穿上你们就翻脸不认了!” “认,认,我们认。” 他这边嘴里在认,那边莫紫萸已经手脚利索地替她解掉麻绳,穿好衣裳,却也并未有责怪佘非忍之意,只劝道:“云柔,好好地,我们住几日便走。” “那我是被白欺负了?!” 罗云柔顿时火冒三丈,手脚并用地去踢打佘非忍,哪料宣六遥他们拉偏架,一个将佘非忍护在身后,一个抱住罗云柔往后拖。 毕竟,谁不知道她是个疯子——又是个外人。 罗云柔一不小心,一掌砍上宣六遥的肩,随即啪地一声,又被胡不宜踢得跌倒在地。 想不到这里最厉害的,竟是这个最小的小丫头。 罗云柔欲哭无泪,早知道直接在屋里摁着佘非忍打一顿好了,闹这么大动静做什么?屁用也没,还被踢了一脚。 -------------- 宣六遥拉着佘非忍出了屋,莫紫萸和胡不宜看看她,也不知如何相劝,便跟了出去。 倏忽间只剩下罗云柔和罗云宝姐弟俩,罗云柔趴在地上气得直咬牙,罗云宝站在一旁傻楞楞地看着,也不知道扶上姐姐一把。 罗云柔低骂一声:“拖油瓶!” 她坐起身,一边揉着发青的小腿,一边气恼。 屋外,莫紫萸正耐心地想从佘非忍嘴里再问出些什么,但他坚称无辜。 宣六遥叹一声:“非忍那么小,怎么会做这种事,换做我还差不多......别瞪我,我不是说我会做这种事......要么我们还是走吧,省得在这里糟心。想来是没毒的。” 莫紫萸想了想:“行,那我们走吧。” 几人收拾了行装。 莫紫萸去屋里跟罗云柔道别,罗云柔已经坐到了椅子上。 “云柔,我们就不打扰你了。我们走了。” “走?”罗云柔诧异地睁大了眼,“你们这就走了?” 莫紫萸解下起死回生珠,又取了两片金叶子一起递给她:“我知道此时说什么也没用,我把珠子还你,还有这几日的宿费,若是不够,我再给你。” 半晌,罗云柔才低低地说道:“你们不能就这么走了......” “云柔,若是你愿意,等我找着了母亲,我把你和你弟接过来一起住,我们做一家人。我们一定把你好好地出嫁,再把你弟弟养大成人、成家立业。好吗?”莫紫萸诚心诚意地说着。 罗云柔似心动了,她又沉默许久,抬起眼期盼地看着她:“你留下来陪我住一阵子可好?我爹娘以前经常提起你,说莫大人家的四小姐和我一般大,一定是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将来不是进宫做妃子,就是嫁给高门大户做贵夫人。那时我还羡慕地很,总想着你能做我姐姐就好了......” 莫紫萸的心几乎要软了。 第83章 你说不说 她觉着也不是不可以,她在这儿陪罗云柔,打开她的心结,给她久违的亲情,愈合她心里的伤痛,做一辈子好姐妹也未尝不可。 自己一直疑惑到这世间来做什么,说不准,答案就是这样呢。 她正要开口应允,身后有人进屋,罗云柔望过去,顿时眼里闪过一道凶狠的光。这目光让莫紫萸心头一凌,咽回了想要说的“好”字。 进来的是佘非忍,他来提醒莫紫萸要走了。 莫紫萸将起死回生珠和金叶子再次递给罗云柔,罗云柔也就接了,随手放在梳妆台上。莫紫萸笑笑:“那我们走了。” 罗云柔点点头,漠然了脸色。 -------- 马车辘辘地离开罗家院子,慢慢拐上来时的大道。 再往南,应该就能到慧州了。 才走一会,佘非忍却把马车停在路边,探头伸进马车厢:“师父,我落了一件褂子在那里。” 宣六遥掀开帘子看看天色:“我陪你去拿?” “不用了,师父留在这里陪莫姐姐和胡不宜,我拿了就回来。” 佘非忍跳下马车,将马拴在路边的树上,又吩咐了一声骑着白鹿的胡不宜,一溜烟地往回窜,很快在路口一拐没了踪影。 宣六遥坐回去,看着坐在对面的莫紫萸。 前些日她才对自己娇娇羞羞、颇为依赖,转眼间似乎又把自己当成了外人,虽然仍是笑笑的,也未冷落他,却总觉着有了一层隔膜。 就如此时,她也是眉眼笑笑,却坐在斜对面,目光有意无意地往外溜,溜了一会,干脆走下马车跟胡不宜说话去了。 “不宜不宜......”她嚼糖似地叫她。 胡不宜呵呵地笑,也咬糖似地叫唤:“莫莫紫紫萸萸摸鱼摸鱼......” “哈哈哈......” 俩人笑作一团。 宣六遥坐在车里听着,不由得心头翻过一阵酸。他也不知吃谁的醋,反正觉着被她俩都冷落了。他干脆闭上眼,催开天眼看佘非忍可否取到那什么褂子了。 一看,却是吓了一跳。 佘非忍手里拿着一把剔骨刀,对面是被绑住手脚的罗云柔姐弟,俩人缩在墙边,脸上露出惊慌。 竟不知道佘非忍有这等本事能将罗云柔弄住,真是小看他了。 难不成刚才罗云柔说的是真的? 可他拿着刀将罗云宝拖到一边是干什么? 宣六遥退出天眼,跳下马车,拔腿就往罗家跑。 胡不宜调转鹿头追上去,莫紫萸呆呆地看了一会,又看看马车,默默地坐上车辕,垂着眼等他们。 ---------- 哐哐哐! 院门被猛烈地敲响。 佘非忍已经堵住罗云宝的嘴,才在他的胸口处细细地画了一刀,罗云宝就在地上打起滚,搞得他不好下刀。想想师父们还在不远处等着,他也打算划几刀过过瘾,让罗云柔看着心疼心疼就打算把罗云宝一刀结果了。 此时竟然来人了,刚是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却不曾想到正是奔罗家而来。 “非忍!”宣六遥大喊一声。 佘非忍变了脸色。 他飞快地拢上罗云宝的衣领,割断他的绳子,又去割罗云柔的绳子,低声威胁:“一会若是敢瞎说,夜里我驱蛇来要你的命!” 罗云柔本还不服气,却见他的衣领里果然伸出一条比筷子粗些的蛇头,蛇身润白、蛇眼乌黑。虽是小蛇,仍是吓得她花容失色。她立时点头。 佘非忍将断绳和刀子踢进看不到的角落里,自己去开了院门:“师父。” “你在里边做什么?”宣六遥瞪着他。 佘非忍微低下头,装作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罗姐姐非要让我陪她玩一会儿......” 沉默。 宣六遥越过他的头顶望里看,罗云柔站在屋门口看着他俩,脸色暗涩不明,却是好端端的,而罗云宝在屋子里滚来滚去,像在撒泼打滚似的。 那就是了。 罗云柔疯疯癫癫,什么事都惹得出来。且只有她自己愿意,佘非忍才绑得住她。 宣六遥松了一口气,他看着罗云柔,觉着她一个柔弱女子,孤零零地带着年幼的弟弟实在可怜。他甚至有了一种想把这姐弟俩带上的念头,但一想,他俩好歹有屋住、有饭吃,跟着自己颠沛流离地倒是要吃苦。 只能作罢了。 他拍拍佘非忍的脑袋:“行了,跟罗姐姐说一声,我们走吧。” “是,师父。” 佘非忍乖乖地奔进屋,跟罗云柔说了一句话,随即在屋里穿梭了一回,拿了件褂子出来了:“师父走吧。” ---------- 仨人回到马车边。 莫紫萸正在发呆,见他们回来,赶紧跳下马车,扬起嘴角微笑:“回来了。” “嗯。” 宣六遥应了一声,爬进马车厢。 莫紫萸看着他的背影呆了一会,垂下眼,却见佘非忍的腰间露出半根金链来,那金链细细的,眼熟得很。她随手一拉,竟是起死回生珠。 “哎?”她惊讶。 佘非忍眼珠子一转,低声说道:“给你拿回来了。戴上。” “这......” 莫紫萸正想问罗云柔同意吗,却见宣六遥掀开厢帘张望,目光也落在珠子上,他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非忍,这珠子不是还给罗姑娘了嘛?” 倒像是护着罗云柔似的。 佘非忍笑笑:“罗姑娘说还给莫姐姐。” 宣六遥一脸不信,不悦地说道:“这么贵重的东西,还给她去。” “还她做什么?她若死了也没人替她还命,倒不如放在莫姐姐身上......” 他想得倒是好,放在莫紫萸身上,万一他们中的哪个人、或是他丢了命,说不定还能用得上这珠子,小小年纪,算盘倒是打得灵光。 只是这物归原主,哪能硬取豪夺,这和莫如是做的事有何区别? 宣六遥起身又要跳下马车,打算亲自送回去,莫紫萸却拿过起死回生珠往脖子上戴:“非忍说得对。只是听说这珠子要用咒语,我娘知道,回头我问她。问到了,这珠子就送你们......哎,罗云柔知道咒语么?” 几人同时沉默。 这明摆着偷回来的珠子,罗云柔会告诉他们么? 佘非忍问:“要么,我去试试?” “算了。”宣六遥出言打断,“你是还想回去陪罗姑娘玩么?走吧。” 他又钻进马车厢。 莫紫萸看看佘非忍,掀开帘角,温温和和地说道:“我和非忍回去问问吧。若是她肯说最好,若是不想说也就罢了。” 宣六遥想了想,也不好驳她的面子,只得应了:“好吧。早去早回。” “嗯。那你看着胡不宜。” “好。” ----------- 罗家宅前,佘非忍说:“莫姐姐,我一会要吓唬吓唬她们的。你在门口看着。” “她怎么会被你吓着?我陪你进去吧,要不然又要被他欺负了。” “不会。” 佘非忍胸有成竹地推门进去,在里头把院门关上,插上了门栓。莫紫萸想进去看看都不行,只得在门口等着。 罗云柔才替罗云宝清理好伤口,见他走而复返,吓了一跳,不耐烦地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起死回生珠的咒语是什么?” “凭什么告诉你?快滚。” 佘非忍一言不发,从墙角处捡起刚踢进去的剔骨刀,走到她面前:“快点,我急着赶路。” 罗云柔冷哼一声:“死小孩.....” 下一刻,剔骨刀捅进了她的肚腹,她扑地跪倒下来,睁大着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佘非忍盯着她的眼,冷狠的眼里又冒起绿光:“你说不说?” 罗云柔惨然一笑,低声回道:“去你娘的,呸。” 真是软硬不吃,竟然还骂起他的娘亲。佘非忍火冒三丈,提起剔骨刀,对着她的肚子嗵嗵嗵又是三刀。 刀子磨得很是锋利,插进血肉时只有微微的阻滞,却也顺利得很,刀锋一遇上血便更加顺滑。佘非忍看着罗云柔惨白的俏脸,想起了姨母兼继母的朱青颜,他突然觉着一阵兴奋,一手紧抓住她的侧脸,一手在她软软的肚子上又是连捅数下。 仿若把她的肚子捅坏,就能把朱青颜肚中的胎儿捅死。 罗云柔的脑袋耷拉在他的手掌上,嘴里也溢出鲜血,她无神地睁着眼,想来已是香消玉殒。佘非忍却不罢休,他的眼里只看到年轻时的朱青颜苍白着脸濒死在他手中,他忍不住抹了一把她唇边的鲜血,送入嘴里。 血是新鲜的,有着微微的甜,温热地顺着他的喉咙蔓延进五脏六腑。她慢慢倒了下去,肚腹上亦是满溢热血,佘非忍把手浸进血中,看着自己的一双手渐渐变得血红,那是......罗云柔的血。 他略略清醒了些。 一抬眼,罗云宝坐在地上傻呼呼地看着他,一副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傻样。 留他还是杀他? 赶紧走吧,来不及了。 他奔去厨房舀了水,洗净手、脸的鲜血,将剔骨刀随手一扔,奔向院门。院门脚下有一把大铜锁,他捡起来,迅速地开门、关门,又将铜锁往门扣上一锁,催促莫紫萸:“走吧,她不说。” 莫紫萸有些懵:“你锁门干什么?他俩还在里边。” 他推着她往远处走:“给她们吃点苦头,谁让她不告诉我的。放心,她会喊人的。” “那......行吧。” --------- 回到马车时,宣六遥正在和胡不宜玩闹。 马车颠颠地又出发了。 莫紫萸把帘子掀起,扭着身子往外看。不过是些绿水青草、农田歪脖子树,看得她脖子也觉着歪了起来。 宣六遥想逗她说话,他想起来了,自从他在田头想要拿捏罗云柔之后,莫紫萸对他就是这副面上笑嘻嘻,心里隔了万丈远的态度,八成是吃了醋。 他不动声色,轻轻踢了一下她的脚尖。 莫紫萸回头看一眼他,把脚往后缩了缩,又扭过脸望着外边,像是外头在唱折子戏似的,看也看不够,偏偏就是不看他。 他捂住胸口,身子慢慢往下伏。 莫紫萸仍是没搭理他。 “哎哟。”他呻吟一声。 莫紫萸总算扭过脸,看着他:“怎么了?” 他闷着头不吭声,只蹙着眉头。 “你怎么了?”莫紫萸上了当,赶紧坐过来扶住他的胳膊,又用手探他的额头,“没发烧啊。” 他仍是弯着腰,只扭脸看她:“胸口疼,跟发烧有什么干系?” 第84章 初会若愚 “好好地,胸口怎么疼了呢?”她伸手去摸他的胸口,眉头也蹙得紧紧,“以前疼过么?” 他摇摇头。 她有些急:“怎么突然疼了呢?很疼吗?” “嗯。” “哎呀,”她又往窗外张望,随即又回身把他往怀里搂,一只手抚着他的胸口,“你忍忍,到了城里我们就去找郎中。” 她又对着车前扬声喊了一声:“非忍,看到镇或城就进......” 宣六遥赶紧制止:“不急,不急,一会儿就好了。” “你不是以前没疼过吗,谁知道一会儿疼不疼啊。” “无妨,一会就好了。”他装作难受的样子,半趴在她的怀里说道。 莫紫萸无奈地啧了啧嘴:“好吧。” 她小心地拢着他,轻轻柔柔地在他胸口抚着:“是不是路上太辛苦了?都怪我。若不是我任性,也不会惹出这么多事......要么,你们就扔了我吧,或者把我交出去。这样事情也就过去了。反正我母亲也有大哥、大姐和二姐,也不缺我一个......都是我,害了我爹,害了莫家,也连累你们一帮小孩,真的是无地自容。” 宣六遥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只静静听着,想着等她说完了他再说。听着听着觉得不对,他腾地坐起身:“我不是小孩。” 莫紫萸一楞,看了他一会,破涕为笑:“好,你不是小孩。胸口还疼吗?” 一看就知道她在敷衍。 宣六遥心说算了,自己也确实是个小孩,他又捂住胸口,慢慢往她怀里倒下去:“还有一点疼。” 不疼,怎么让她抱着嘛? 她的怀抱,像半瓢温暖的茧,而他,是茧里待孵的蛹。 莫紫萸环住他,惆怅地想着,要是他不是小孩就好了。或者,自己再等他几年,等他满了十八,若是他还喜欢自己,自己就跟他好......不行,他还是比自己小好多岁,跟个小孩似的......会不会等他长大了,会讨许多女孩子喜欢,到时他的眼里就没有自己了,他会娶个大家闺秀为妻,又纳好多妾,封建王朝的纨绔子弟不都这样嘛,何况他还是个皇子...... 她一阵生气,垂眼看到他包子尖似的耳尖,一伸手盖了上去,心里想着要好好揪一把,可手上却忍不住拿着这耳朵尖当包子似的捏来捏去,直捏得他耳朵通红,连着脸颊与脖颈也红了一大片,热热地烫手。 可他一声不吭,温顺得像个孩子似的。 --------- 等他胸口不疼了——老疼,她也心疼得紧——他正色跟她说:“紫萸,不要觉得是你的错。若是追究起来,当初你爹娘逼你进宫就是错,我帮你也是错。可是,我们谁也没错。你爹娘希望你一生富贵、衣食无忧,又能帮衬家族。你希望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我帮你逃离火坑,我们都在做对的事。只是命运无常,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 他原本是眼神冷静的,但,她怔怔看着他时,他的眼神就渐渐温柔起来,像是有一团小火苗似的,烘得她转开目光,低低地说道:“你还真不是个小孩。” 慢慢地,她的脸也红了起来。 这小屁孩,怎么这么让人喜欢呢? 就连不经意间触碰到的指尖,也像是带着电似的,这电窜进心里,震得心尖尖颤微微地的发抖,却让人欢喜得很。 这欢喜,又从指尖窜向他的指尖,想要告诉他,她对他喜欢得紧。 可她只是咬了咬唇,红着脸瞟了他一眼。 可不能让人知道,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丢人。 ------------------- ------------------- 过了几日,他们到了一条大江边。 慧州城在大江的南边。 莫紫萸说这叫长江。她说叫长江,就叫长江吧,反正也挺长的。他们谁也没有异议。 搭了渡船过江。过了江就是江南,风景与江北却是不同,连着天色也似温暖了许多。码头不远处有一个小镇,镇上有许多酒家与客栈,原本是留与渡江的客人用,但酒色好,也引了许多城里的人来,便热闹起来。 佘非忍闻着酒家飘来的香气,手下的马绳也不知怎么勒的,就拐向这个名为残霞镇的小镇去了。正好天色也快晚了,他们也就顺水推舟,在一家客栈住了下来,放好行装,去找酒馆。 走不过几步路,就有一家酒家,看着门面气派,有楼上楼下。楼上传来靡靡丝竹声,似有歌舞,楼前的空地上也停了不少马车,总归是这里酒菜好,才引来那么多客人。 肚子里咕咕的叫声,似在催着他们别磨蹭。 他们拔腿往里走,轰隆隆地,四人一“驴”,把个店小二惊得横刺里冲出来拦住:“哎,把驴拴在外边。你们大人呢?” “我就是大人,我今年三十六了,你看不出来吗?”宣六遥在脸上抹一把,立时在店小二眼里他成了一个个子矮小却胡子拉碴的男人。 店小二立时软下态度:“客官,这驴,不好牵进去的呀。” 江南的人说话,跟莫紫萸一样,舌头直直的也不会打卷。 “这驴,要进去的呀。”宣六遥学着他说话,“它打生下来就没离过我们身边,你替我们找个大些的厅间,多加些银子便是。” “不行的呀。” 宣六遥不再废话,牵了驴出门,念个隐身咒将它隐起,又返身牵回去:“小二,给我们找个大些的厅间。” “好咧!楼上请——” 店小二引着他们往二楼走,白鹿在木楼梯上走出笃笃的声音。店小二回头看看,却只看到四人——一个个子矮小的男人领着一个少女、一个小少年和一个小女娃。他觉着是自己听错了,也就不管了。 厅间不算大,也不算小,除了他们四人,再塞一只大鹿,倒也够了。 它也没有用实木板隔起,四周只是挂了细密的竹帘,朝里的那面卷起朝向一个大厅,里头有几个细腰美女在丝竹声中抬手摆脚、袅袅娜娜地跳着舞。 宣六遥站到帘处看歌舞,视线一转,正好与斜对面厅间里的一个青年公子对上视线。他也正站在帘处,大约二十七八岁模样,头上束了个玉冠,却又留了一半乌发披肩,长得面如敷粉、唇如涂脂,一双大眼如明月含秋、波光粼粼。 再仔细看,他身量高大,肩宽腰细,一身湖蓝缎袍更显神采奕奕。 宣六遥打量着他,他也打量着宣六遥。 末了,青年公子很满意似的,冲着他轻佻地一翘唇角,叮地眨了眨眼睛,像在调戏一个貌美女子。 小把戏而已。 宣六遥也冲他叮地眨了眨眼。 他顿时乐了,笑成了一朵花。 “小先生,吃饭啦——”莫紫萸在身后叫他,软绵绵的声音像是一把柔软的毛刷从他心头扫过,十分熨贴。 胡不宜也跟着她叫:“小先森,恰饭啦!” 像两把毛刷刷过似的。 他一笑,转身坐到桌边。 桌子是个长方桌,胡不宜和莫紫萸不能碰触,分别坐在他的对面和手边,佘非忍坐在斜对面。 江南的菜清淡鲜甜,吃着十分爽口。几人有一段时日未吃到如此味美的侍肴,胡不宜和佘非忍毫不客气,风卷残云般地狼吞虎咽。 宣六遥和莫紫萸笑眯眯地,皆一脸宠溺,像是这俩人的爹娘一般。宣六遥又从他俩的筷下抢出一些夹给莫紫萸。 “让他们吃呗。” “你吃,够呢,不够再要。” 他们也点了酒,清淡的梅子酒,酒色清冽,入口酸甜。 店小二却又送来一壶酒,说是温公子送的。 他们才到江南,不认识什么温公子,何况壶嘴里散出的酒气辛辣。佘非忍忽起站起身,一手夹着菜,一手用手背格开酒壶:“不要。” 店小二正要拿着酒退出去,旁边闪过一个身影。 那人伸手将酒壶拈在手中,笑嘻嘻地走进来:“幸会幸会,在下温若愚......” 正是宣六遥刚看到的那个俊美青年公子。他扫视一圈,视线在莫紫萸身上微微顿了一顿,竟连话也说不下去。 莫紫萸此时散着蓬乱短发,穿着男袍,实足一个清俏小子,却坐在宣六遥身边,脸色微红,神情暖昧,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 温若愚看了一会她,又抬眼看向宣六遥,嘴角又勾了起来:“温某心下仰慕小公子,想与小公子结交为友,还请赏脸与我同饮一杯。” “好说。” 清亮的酒液倒进两只小瓷杯。 温若愚拿过一只,另一只递给宣六遥。 宣六遥闻了闻酒杯,抬手一口闷进嘴里,随即两眼发直,趴倒在桌上。醉酒之快,快如闪电。 温若愚甚至还未来得及喝,他尴尬一笑,仍是将酒喝了,讪讪道:“小公子酒量不错。这桌算我帐上了。” “好咧。”佘非忍赶紧答道。 莫紫萸瞪他一眼,正要和温若愚说无需,他却朝她冷冷一瞥退了出去。也不知他的冷从何而来,只觉莫名其妙。 宣六遥偷偷睁开一只眼,见温若愚已经出去,才坐起身吐出口中烈酒,一边替自己倒凉白开一边低呼:“辣死我了。” 几人顿时叽叽咕咕笑作一团。 ----------- 回了客栈,他们叫了大木桶和热水轮流洗澡。 最后洗的是佘非忍,他脱光衣裳跳进桶里,桶里的水已经不是很清冽了,还混着几丝他们洗后的香气,他并不介意,闭着眼睛大剌剌地伸出手:“师父,胰子。” 宣六遥正在桶边穿衣,闻言捡起胰子随手扔给他,没扔准,嗵地掉进水里,泼出一汪水来。水落在佘非忍脱下的衣裳上。 宣六遥把它们捡起放到一边的木凳。衣裳堆过的地板上残留着一些水渍,那水在烛光下显出浅红色。他用手指蘸了抹在手背上,又在旁处蘸了清水抹在旁边。 清水无色。 而先头的那水,仍在肌肤上留下淡红,且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他扒在木桶边往佘非忍身上看,除了后背仍留着些浅白的伤痕和难以消去的肉疙瘩,他身上的皮肤白嫩细滑。但大半身子没在水中,看不太清。 第85章 看月亮吧 宣六遥伸手拉起他,把他转来转去地仔细看。看他身上哪有伤口。 佘非忍不明所以,懵懵地任他转着看,瘦长的身子光溜溜地不着一缕。 宣六遥回头看看那堆衣裳,袍子是深色的,裤子是浅色的,内衫是白色的。他去查看袍子,袍子胸口的地方湿了,他凑到鼻下嗅了嗅,确有血腥味,但此时光线昏暗,看不真切颜色可有异样。 他又提起内衫。 啪。 一样白色的东西落了下来,展开来,竟是条筷子长短的小蛇,倏忽间窜入了床底。 宣六遥大吃一惊,忘了血的事。他转过身看佘非忍。佘非忍正站在水中,一脸心虚。 “怎么回事?” “什,什么?” “哪来的蛇?” “它是白树真。” 宣六遥更不明白:“什么白素贞?” “就师父带我去看的那条很大很大的大蟒蛇.....它掉了皮,就成这样了。我把他带身边了。” “你怎么不说?” “不敢说。”佘非忍畏缩着低下头。 “胡闹!” 宣六遥很生气,扔下内衫大踏步往外走。门哐地一声重重关上。 胡不宜和莫紫萸从偏间的布帘两边偷偷往外张望,胡不宜一眼看到光溜溜站在浴桶里的佘非忍,吐了吐舌头缩了进去。 莫紫萸不介意,出来问他:“怎么了?小先生怎么生气了?关白素贞什么事?她不是被压在雷峰塔下了吗?” ----------- 夜风习习。 这个客栈是两层小楼,出了房门是一个回廊,三面围着小院。宣六遥气恼地扶着回廊的栏杆,心里在想那次罗云宝被蛇咬伤是不是就是它和佘非忍干的? 再说了,他一心想把白蟒圈在缈无人烟的山中,佘非忍却偏偏把它带出来,惹出事来对谁有好处? 谁也没好处! 凉风渐渐吹平了他心中的怒火。他想,佘非忍和它总归也是父子,父子连心,一个心疼另一个,岂不是人之常情? 罢了,生什么气呢。他还是个孩子,回头让他把它藏藏好,莫惊了人便好。 他想通了,心情也平静了,便觉着了在黑暗之中有一双眼睛窥视着自己。客栈的院里虽挂着灯,但黑暗处也不少。他张望了几下,并未见着什么,连着旁的房间,门窗也是关得严严实实。 被窥探的滋味并不好受。 他打算回屋,却听黑暗中一声低低的口哨,像是专为撩拨他似的。 循声望去,黑色屋脊上一个肩宽腰细的身影坐成了一张剪影。他认出是酒家里碰上的那个温若愚,许是同为天涯失眠人,他正在屋顶观月处。 可惜宣六遥没有武功,他也飞不上这屋顶去。他只能略表遗憾地一笑,转身准备进屋,却听一阵衣袂轻响,身后轻风起,腰间一紧,未待他看清,他已旋转而起。 他一把揪住那人衣襟。 待脚触实处,他仍揪着那人的衣服不肯放手:“温公子,你做什么?” “带你看月亮。” “哪有什么月亮?”他怒道。 “喏。”温若愚朝着天上努努嘴。 可是天上乌漆麻黑一片,哪有什么月亮?倒是温若愚的那一张大脸颇像被打扁了的银月。 宣六遥低头看看,他已被带到二层小楼的屋脊上,也不知这温若愚想干什么,自己也没心思跟一个大男人在此处风花雪月。 他催开结界,一把推开温若愚,急步往下扑去......扑是扑了,才掉下屋顶,脚腂处被紧紧抓住。他被倒挂在空中,一时只觉血液直往脑袋冲,又要顾及另一条试图往下劈的腿,头昏脑胀之极。 偏偏温若愚抓着他的脚半晌不动,不说放,也不说把他拉上去。 他努力勾起身子,想要看清那姓温的在干什么。温若愚却啧啧有声:“别动,也别叫。把人吵醒了,满客栈的人跑出来看你。” 谁不知道,那你赶紧把我拉上去啊! 宣六遥心中暗骂,却是无可奈何,自己觉得自己像一只倒挂的大蝙蝠,却远远没有蝙蝠的自在。 温若愚在屋顶上趴下身子,两只手捉着他的一条腿,一点点地把他往上拉。拉一会儿歇一会儿,偏不肯爽快地把他一把拉起,气得他一手握住朔月剑,真想回屋顶后一剑将他劈杀。 “你他娘的倒是快点啊。”他忍不住低声催促。 “我也想啊,可把人家屋瓦踩塌了可怎么办?” 大不了赔银子呗,这温公子不会几钱碎银都舍不得吧?宣六遥正气恼间,温若愚总算提着他往上一抛,又在他腰间托了一把,宣六遥翻滚着飞起,又平平落回一纵起身的温若愚臂中。 他的手臂很是有力,托得纹丝不动。 他垂眼看着宣六遥,居高临下,嘴角勾起一丝嘲弄的笑容,然后托着他一步步走到屋脊处坐下:“看你乖顺得很,怎地说起话来跟个糙老爷们似的。” 两只手却是屏住他的手臂和身子不放。 这种人,还要跟他乖顺?怎么地呢,当自己是个软杮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啊? 宣六遥心中凶悍得很,身子却动也不能动,只能仰脸平躺着,偏偏双脚无处着力,只能往下垂去,只觉着自己成了刀俎上的鱼肉,等着温若愚一刀刀剁他。 “放开我。” “不放。” “你想做什么?” “让你陪我看月亮。” “那你放开我。” “不放。” 宣六遥气急败坏,温若愚举重若轻。 “你叫什么?”温若愚问。 “关你屁事!” “那我叫你......”这个俊美大男人并不介意被骂,却开始思索,“小辣椒、小宝贝、小乖乖、小美人、小坏蛋.....” 宣六遥干脆闭了嘴。 温若愚见他不理,又问道:“刚才你为何要跳楼?” “我想死。”宣六遥没好气地回道。 “为何?活着多好。” “我已经中了巨毒,没几日好活了。” 宣六遥自暴自弃,干脆跟他胡言乱语起来。温若愚却吃了一惊,一只手摸上他的手腕,半晌,疑惑地说道:“脉象略有急促,但平稳有力,不像中毒之人啊。” “此毒特别,平日里毫无症状,一发作便回天无力。” 温若愚立时同情起来,他松开宣六遥,扶着他在身侧屋脊上坐下:“别担心,明日我带你去访一位名医,说不定他能救你。” “不必了。我不想活了。”宣六遥悻悻然回道。 “那怎么行?小公子吉人天相,说不定正是老天让你遇上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你听我的,你看你,长得这么俊美,气派也是不俗,将来一定会有很多姑娘......”温若愚顿了顿,“就是姑娘喜欢,万万死不得。哎,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无名。” “哦,吴小公子,温某比你痴长些岁数,不瞒你说,我也常有恨不得要死的时候,眼睛一闭,什么苦恼都没了。可是,我是痛快了,那旁人呢?他们会死得更快。我活着,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活着。你也一样,你若死了,你身边的人怎么办?你的亲人怎么办?你说是吧?阿明。” 他絮絮叨叨,勉励似的,大眼睛在昏暗中灼灼地闪着光。 宣六遥苦笑着点点头。 温若愚受了鼓舞,望着前方,低声道:“看,月亮。” 宣六遥抬眼望去,找了半圈,才发现远处的树间挂着一只白色的灯笼,枝影绰绰的,确像一盘明月。 两人静默地坐着。 温若愚的手臂始终搭在他肩上,大约是怕他再滚落下去。 斜前方一声门响,莫紫萸走到廊下张望,总归是在寻找他。屋内的烛光从她背后打过来,她的身周有一圈明亮温柔的光圈,把她的脸隐在黑暗中,只觉着白白净净,清爽得很。 温若愚留意到了他注视她的目光,在他耳边低语:“阿明,莫怪我多言。这小子长得虽俊,但终归不能跟你成亲、替你开枝散叶,你呀,莫误入歧途了。” 是把她当成小公子了。 宣六遥在心里默默地回了一句“干你屁事”。莫紫臾往他们这边望过来,也不呼喊,只定神凝视着,直到温若愚搂着他的腰身几个回旋落到她跟前,她才浅浅一笑:“不早了。该睡了。” “嗯。” 宣六遥温顺地应一声,跟着她进去。身后温若愚提醒一句:“明日我带你去找名医。我就住你隔壁。” 莫紫萸正想问怎么回事,宣六遥一扯她的衣袖,将她拉了进去。 屋内,佘非忍穿着内衫站在床前,惴惴不安地等他。他原本是要跟宣六遥一张床的,但他不确定会不会被师父踢下去。 好在宣六遥只横他一眼:“藏好了,不许让人看见。睡觉。” ---------- 天色亮了。 宣六遥一醒来便有些纠结,他想偷偷溜走,又觉得对温若愚的一片热心过意不去,但若真跟他去找什么名医却也没必要。 他想了想,还是跟这温公子道个别吧,实在不行,就坦承自己是骗他的。 身侧,佘非忍睡得正香,身子却跟他挤在一块,像是要挤进他的怀里。他们之间,也算是天生有着羁绊,在仙界时,他是灵蟒的守护仙,在这人间,他依然要做它的师父。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佘非忍的头,又悄悄地拉开他的内衫往他怀里看。内衫底下,白树真抬起头来,它此时的眼睛比绿豆还小,黑漆麻乌的,没了白蟒时的凶狠与诡异,显出几分稚嫩与茫然。 宣六遥正要警告它莫生是非,佘非忍却醒了过来,迷迷瞪瞪地抬眼看他。 他合上衣襟,板起脸翻过身,假装不想理他。 第86章 来生意了 外头有了客人们的动静,他们也已准备好出发。宣六遥去隔壁敲门,打算跟温若愚道个别。 敲了三下,门开了。 一张圆胖有须的大脸出现在门后,那粗胖汉子低头看看他,咧开嘴笑:“什么事啊?” 宣六遥懵了一下:“温公子在吗?” “我就是啊。” 啊? 宣六遥呆了一呆,想不到这温若愚不但轻功了得,易容术也是出神入化,比之自己有有过之而无不及。想来这才是温若愚的真容。 昨晚搂着自己在屋顶上看月亮的,竟是这个长得跟大肉包子似的男人,宣六遥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觉着胃里不太舒适。可他仍是做出温温和和的样子:“温公子,昨晚你说要带我去找名医......” 那人眼珠子转了转,嬉笑着:“是么?我不记得了。” 哎? 宣六遥又是一呆,随即如释重负:“无妨,那在下告辞。” “不急啊,温某可以带你去找啊。”男人又笑嘻嘻地说一句,把门也打了开来。 宣六遥赶紧回声“不必了”,掉头就走,却是眼前一亮。 他住的屋的另一个隔壁门口,昨晚的那个温若愚正锦衣玉袍、明眸皓齿、玉树临风地站在门口,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原来是那个隔壁呀。 昨晚跟自己在屋顶上看月亮的,终究是个正宗的美男子呀。 宣六遥忍不住眉开颜笑。 原本倒也没什么,只是,刚看过了肉包温公子,这个月亮似的温公子就显得顺眼多了。 温若愚被他突如其来的笑颜弄得一楞,随即也绽开笑容,露了满口的大白牙:“吴小公子,早啊。” ----------- 温若愚的笑容如此真诚,让宣六遥说不出昨晚是骗他的话,他想,去就去吧,先认一下名医的门,万一下次用得到。 一行人离了客栈,随着温若愚奔向不知何处。 温若愚自己骑了一匹高头大马,他邀请宣六遥与他同乘,却被委婉拒绝。他叹口气,想来吴小公子还是放不下身边那个脉脉含情的标致小公子呀。 名医家住的不远,大约也就十来里路,有一个小砖屋,院子里挂着几块发白的咸肉。 温若愚指着在院里擦咸肉的那人说道:“那位就是我们这里的名医。” 宣六遥探出头去看,只见名医约摸三四十岁,肤色麦黑,骨架粗大,看上去像个种田的农夫,毫无医风道骨。 温若愚高高兴兴地喊他:“表哥!来生意了。” 咔嚓。 宣六遥手一滑,差点当场栽下马车血溅荒郊。 ----------- 屋子小,他们搬了几条钉得歪七扭八的长凳到院里坐。 表哥握着宣六遥的手腕替他诊脉,表情凝重。 屋子里传来几声咳嗽。温若愚问:“舅母身子还没好啊?” “嗯,老拖着。”表哥一心二用,随口回道。 宣六遥顿时觉着屁股底下凳子上的钉子钻了出来,戳得他不得安宁。原本觉着表哥约摸是真人不露相,想不到他连自己母亲的病都看不好,怕不是温若愚和表哥是骗子,纯纯地拿他当冤大头吧。 冤大头就罢了,给点银子好了。 可千万别强迫自己吃下乱七八糟的药,又强扣他们行李,甚至将他们几人杀了灭口、埋在这荒郊野外。 自己竟也未问清温若愚的来头,看他人模人样的,竟未多加提防。 再一想,有胡不宜在呢。 真动起手了,还指不定谁打得过谁。 他的心略略安定了些。 这时表哥放下他的手,疑惑又笃定地说道:“脉象平稳,并不曾中毒。” “是,”温若愚接过话头,“吴小公子说这毒平素没有症状,一旦发作无可救药。表哥可看得出一丝端倪?” “是么?” 表哥又捉过宣六遥的手腕细细查看。 宣六遥等他看了一会,收回手:“既然看不出什么,也就罢了。在下也想通了,生死由命。” 他站起身,掏出一枚银锭扔给表哥,随即迅速往外走去。 不想温若愚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你不能走。” 完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宣六遥身子往下一缩,脱开他的大手往前冲去,可哪快得过温若愚的身形,一眨眼便被他堵得严严实实。 宣六遥伸手一格,往旁边窜去。可腰间一把被捞住,身子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他哎地大叫一声,只听胡不宜大喝一声“做什么?!”,自己已被温若愚扛在肩上,随着他的左右腾挪,自己像一只麻袋似的,无助地揪着他的后背,只看到地面不停地旋转、跳跃。 他知道胡不宜跟温若愚打起来了,自己却只看得到温若愚的后背,也不知他俩打得如何。想来是不相上下吧,毕竟这么长时间也未听谁惨呼,更未见温若愚停下身形。 却听胡不宜稚嫩的声音不停呼喝,而温若愚却是一声不吭,大约是使着轻功要憋着一口气。 自己其实可以偷袭温若愚,只要握住朔月剑朝他的后背刺下去。 但温若愚对他们并未做什么,不能就此要了人家的性命。 不多时,温若愚竟扛着他奔上田头,他终于看见,个子不足五尺的胡不宜紧握判官笔,一颗粉嫩冬瓜似的,奋力追在身后,浑身的力气竟是毫无办法。 而莫紫萸和佘非忍,还有表哥,站在院子处望着他们越奔越远。 哎呀,糟了。 怕不是调虎离山计吧。万一这表哥也武功高强,对付莫紫萸和佘非忍不是小菜一碟? 宣六遥终于急了,他用力拍打温若愚的后背:“放我下来!” “你同意治就放你。”温若愚奋力奔跑,却也毫不气喘。 “不是说了不好治吗?” “只要你愿意,我一定让表哥治好你。” “我已经给了银子,你要多少我再给你!” “不是银子的事。” 不是银子的事,那还能是什么事?宣六遥一把握住腰间的朔月剑,威胁道:“你不再放下我,我可要杀你了!” 话音刚落,他只觉身子一顿,随即被高高抛起,身子直向正在闷头追赶的胡不宜扑去。 “哎——”他大叫一声。 胡不宜来不及止步,乌亮的大眼晴里难得地出现了惊慌。 眼看自己就要将她压个乌云罩顶,宣六遥背后却又是一紧,身子被一股力滴溜溜地推着转了个圈,扑通跌倒在软绵绵的田泥里。 胡不宜一时不知要去扶他,还是找站在不远处的温若愚打架,他正叉着腰,瞪着眼睛看着他俩。 宣六遥撅起屁股,奋力想要爬起身,可一阵晕眩,哎哟一声又跌回泥里。 “宣六遥!” 胡不宜大喊一声,冲过去拉住他的胳膊往上提。 “宣六遥?”温若愚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你不叫吴明?你骗我?” 骗你咋地,你娘没教你出门在外与人不可全抛一片心嘛?再说了,你不也骗我了! 宣六遥心中腹诽,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替自己和胡不宜结上结界,免得那家伙恼羞成怒在背后下杀手,然后牵着胡不宜往回狂奔。 他得去看看莫紫萸和佘非忍,他俩也是自己的宝贝,出不得半点差错。 好在,他们仍好端端地站在院门口,一脸呆滞地看着他俩:“回来了?” “快走!” 宣六遥迅速把胡不宜抱上鹿背,自己催着莫紫萸爬进马车,佘非忍不明所以,但也听话地坐上车辕,勒着马绳掉头而去。 长得像农夫的名医表哥也未加阻拦,想来是不会武功的。 ---------- 马车和白鹿向南狂奔而去。 可没多久,胡不宜叫了一声:“他追来了!” 宣六遥从厢窗探出头,车后果然一匹高头大马正狂奔而来,那马上俯着背的人正是温若愚。 “路边停下,准备迎战。” “好。” 宣六遥跳下马车,举起朔月剑,和众人严阵以待。 可高头大马从他们身侧飞快地驰过,温若愚只在马背上丢给他一个鄙视的眼神,便绝尘而去。 --------------- --------------- 离慧州城不远了,视野中都能看到城墙的影子。 可马车突然猛地一倾,莫紫萸一个没坐住,身子往对面的宣六遥扑去,她不由自主地展开双臂,随即将他牢牢地抱着压下,也不知嘴唇碰着了哪里,反正软弹弹、润润地,肯定是亲着了。 马车厢一阵颠簸后停下。 莫紫萸想要起身,却发现车厢已经倾侧,起来却是不容易。而宣六遥被压倒在厢壁上,头低脚高,却扶着她的双臂,正脸颊绯红地看着她。 他即便红了脸,那张面孔也是极其俊秀的,眼里泛着一丝泪光,显得波光粼粼,满含柔情。 真好看。 莫紫萸看呆了。 她真想就这么抱着他,一生一世。而且看宣六遥眼眸深处凝定而温暖的微光,八成他也是这么想的。 可一瞬间,厢帘便被掀了开来,佘非忍着急地探进身子:“师父,莫姐姐,你们没事吧?” “啊,没事没事。” 莫紫萸和宣六遥同时清醒过来,急急翻滚着身子,像两条找着托底的大虫子尴尬地纠缠几下后,各自努力地爬出车厢。 原来是连接两边车轮的车毂断了,连累有一侧的车轮被甩了出去,撞在树上,裂缝遍布,已是用不得了。而马车厢斜斜地插入土内,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第87章 我就不走 “嗬。” 宣六遥惊叹一声。 这破碎景象,可真壮观。 他的视线落在断裂的车毂一端,参差不齐的新鲜木刺并未布满整个侧面,却是有小半圆块,黑而平整,像是很早之前这里便被割裂了一块。 他趴在马车厢旁看厢底的另一端车毂,亦是如此。 这辆马车,是宫里御马监所派。 但,谁知道这是不是针对他呢?说不准只是碰巧那里裂了罢了。 若不是之前又遇上的杀手,他也就这么想了。 他环顾四周,不远处有一户人家。而慧州城虽能瞧见影子,但真要走起来,却需费些脚力。 何况...... 他看看莫紫萸,又低下头去,不想流露出心事。 他想跟她多呆一会。 ——毕竟,进了慧州城,找到她兄长,便是与她的离别之日。 --------- 胡不宜爽利地将车厢里的大木箱拖出,若不是箱比人大,她能扛上它一路走进慧州城。 但宣六遥不让,他要先去不远处的那户人家借个地歇息一下。 他们抬着大木箱,牵着二马一“驴”,慢慢走近那户人家。 这里就这一户人家,三四间不大的瓦房,屋墙看着很是破旧,屋顶破漏处用茅草盖着,院子用篱笆围起,寒寒酸酸的。院子里也有一小块垄田,似乎这一带的人家习惯在院子里划出一小块田来种菜。 怕吓着人家,他们让佘非忍先一人进去,跟户主商量一下投宿的事。 不一会儿,他站在院门口招手。 他们进院时,一个妇人正背对着他们从绳架上收衣服,她穿着粗布衣裳,但手背白晳,转过脸来时,也看得出她年约四五十岁,皮肤虽有些松驰,却也白白净净,一点也不像被风吹日晒的乡野村妇。 她神情冷漠地往屋里走去,并未多看他们一眼,显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气势。 连佘非忍也不自觉地有些小心翼翼,他将两匹马拴在篱笆边上,却也未阻止它们啃吃院边种下的菜叶。 宣六遥正要进屋跟主人搭讪致谢,莫紫萸却先行一步冲了进去。 之前从未见她如此起劲过。 却听屋里一声“娘!”,叫得情真意切。 宣六遥心想,投个宿而已,无需她卖身为女的......娘?紫萸的娘?莫如是的夫人,曾经的江左巡抚夫人?......哦,难怪看这妇人颇有些气度,原来也曾为富贵人家的主母。 哎呀,若是她知道自己便是手刃其丈夫的人,她会不会扑过来将他咬碎? 宣六遥很是心虚,假装不曾听到这声“娘”,在院子里磨磨蹭蹭,一会儿嫌佘非忍拴马的地方不对,吃了人家的菜,一会儿说胡不宜的箱子放得不对,若是下雨要淋着。 直到莫紫萸拉着那妇人回到院里,大声宣告她找着娘了,宣六遥才整整衣袍,假模假式地上前行礼:“原来是莫夫人,幸会幸会。” 莫紫萸低声对母亲说道:“这是皇殿下,是他一路护送我来的。” 莫母盯着他看了一会,脸上勉强浮起微笑,躬身请安:“奴家见过皇殿下。” 既然是自己人,也就不必那么拘束了。 莫紫萸跟着莫母去厨房做饭,胡不宜和佘非忍也跟了过去,大约是要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宣六遥环视小院,心中疑惑,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莫母即便指望不上女儿,也还有个当官的儿子,怎么住这种破地方? ----------- 厨房里,莫紫萸打开米缸,米缸里只有浅浅一层白米。另一只缸里倒是半满,不过是磨碎的玉米,用来混在白米中添香省量。 从前在巡抚府中,是从来只吃白米的。 橱柜里还有一条咸肉。 别的,也就没什么了。 佘非忍和胡不宜失望地退了出去,找着宣六遥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声。宣六遥点点头,手一捻,一只肥大的灰色野鸭从天而降,胡不宜一甩手,硬生生捏住它的脖颈拖到厨房去了。 莫母见着野鸭,有些意外,只说自己不会杀鸭子,便忙着洗米去了。 佘非忍找了把菜刀,在院中慢慢地切开野鸭的喉咙,看着它的鲜血顺溜地滴进盆里,再慢悠悠地一根一根的拔鸭毛,都不用热水先烫一下。 烫过的鸭毛乱糟糟的,不好看。 胡不宜在一旁挑鸭毛,她要挑好看的,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反正挺快乐的。 佘非忍看着喜滋滋的胡不宜,手里拔着鸭毛,耳朵竖着听厨房里莫紫萸母女的对话。 “母亲,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要不然呢?” “哥哥呢?” “他被贬官了,自己住的地方也小。住不下。” “那也不能......” 莫母冷不丁打断:“你回来做什么?” 莫紫萸楞了一会,低声说道:“我不回来,去哪儿?” “跟着皇殿下吃香喝辣,即便他不会娶你做正房,做个妾室,就算是侍女,总也能吃饱穿暖,不好吗?” 莫紫萸沉默。 母女俩不再说话。 佘非忍一根根地拔着鸭尾,鸭子已经被拔得光秃秃了。他心里琢磨着,莫紫萸的母亲说这话,是为她好,还是不想让她进门? 院门口,宣六遥面朝屋子,仰面看着屋顶,也不知在想什么。 ---------- 快要吃饭时,院外却冲进来一个长得还算端正的年轻布衣男子,他看到院里几人,有些惊讶,也不打招呼冲进厨房去了:“主母,外头是些什么人?” “过路借宿的客人。” “哦。”年轻男子闻着锅里飘出来的肉香,一脸馋相,“今天有肉吃。” “哪天少你肉吃了?”莫母淡淡地回道,盛了半碗鸭肉、一碗米饭,“你赶紧吃,吃完就去田头。” “好,好。” 年轻男子点着头,很快吃完饭,又一阵风地走了。 莫紫萸这才问母亲:“这谁呀?” “阿添,以前在厨房里做杂役。下人们能走的都走了,他看我孤苦伶仃,便留下了。”莫母叹口气,又沉默。 莫紫萸小心地说道:“母亲,以后我想办法找活干,总归能养得活您。” 莫母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 吃过饭,莫母把碗筷一放,开口说道:“皇殿下。” 宣六遥冷不丁想起罗云柔,她也是在吃完饭后告诉他们饭里下了毒,把他们好一顿折腾,她是与莫紫萸有仇,而他于莫母,也是有杀夫之仇。 他打了个冷颤,战战兢兢地听着。 “四丫头既是你救出来的,眼下我莫家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你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就把四丫头收了吧。做妾做婢,你看着办。” 哎? 宣六遥一楞,忍不住看向莫紫萸。莫紫萸显然也未料到莫母说这样的话,但也只惊讶了一下,便垂眼干脆地说道:“我不做妾,更不做婢。” 莫母冷笑一眼:“你是戴罪之身,是私逃,走哪儿都会惹祸。有皇殿下罩着你,你才能安然无恙,你这都不懂吗?” “我隐姓埋名,男扮女装,这里没人认得我。” “万一呢?!再说了,你以后怎么嫁人,以后谁养你?”莫母突然提高了声音。 莫紫萸捧着饭碗,眼睛红了。 都说了她去找活干,替人打杂、做学徒、种田,日子总归能过得下去。母亲却似铁了心不让她进门的样子。 以为她多想回莫家呢? 从前也不是不知道父母一直指望自己进宫为妃,最起码攀个门当户对,也好巩固莫家的势力,自己心里虽腹诽,但也念着他们的养育之恩。眼下因为自己惹出祸事,害了父亲,连累莫家,她也曾想过留在宣六遥身边,但宣六遥未开口要她留下,她自然不能没皮没脸。 此时见了母亲这般落魄,自己心里也是下了决心要陪着她,尽自己的孝道,也算是对母亲的一种补偿。 可母亲,却不让她进门。 可是想想,天下哪有母亲不疼自己儿女的呢?她这么说,自然是不愿自己陪她吃苦。可越是这样,自己越是不能弃她而去。 莫紫萸打定主意,恢复冷静,一边吃饭一边说道:“我就不走。” 莫母气恼地翻了个白眼:“随你。” ---------- 所以宣六遥是空欢喜了一场。 他张罗着去城里买了新的马车厢,顺便请了泥瓦匠,把这屋子重新翻造一新,算不得豪奢,但总归住着舒服多了。 原本只是停留一日的事,生生被他拖了两三个月。 算起来也是他惹出的事,又是他误杀了莫如是,才连累莫母落至这般境地,他心中愧疚,自然愿意尽力补偿,也好让紫萸往后的日子能过得好些。 他也想多和她呆一些日子,也不知离开后,能去哪里。 总之由秋拖入了冬。 这几个月,莫紫萸欢喜得很,也恋恋不舍得很。 莫母看在眼里,不见高兴,也不见不高兴。 --------- 转眼间又拖过了年,枝头新芽待发,阿添去两亩薄田里插秧播种,半途气冲冲回屋告状:“姑爷,你那小子拿蛇扔水田里吓唬我!” 他称宣六遥“姑爷”,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俩心意相属,莫紫萸止过两次无用后,便随他叫去了。 宣六遥跟着他追去田头,胡不宜和佘非忍正在田头打闹,格格格笑得惊鸟乱飞。 这两家伙,楞没眼力见,要玩不能去远些的地方么? 宣六遥把佘非忍唤过来,瞪眼训他:“我怎么跟你说的?让你把它藏藏好,不许拿出来吓人!你竟然敢用它吓唬阿添,把它扔了!” 佘非忍正在玩的兴头上,叫了起来:“是它不小心掉进水里的,不是故意的!” 竟敢顶嘴,还当着阿添的面。 宣六遥揪着他的耳朵,把他一路揪回院子。胡不宜揪着白鹿的长角,一路跟了回去。 ------------ 宣六遥觉得再住下去就有点死乞白赖的意思了。 莫母虽然嘴上不说,但眼里若隐若现的冷淡让他觉着不自在,尤其阿添又找她告状,说佘非忍身上带了蛇,莫母在屋里大呼小叫:“什么?蛇?你是想吓死我吗?这哪吃得消啊?这里住不得了啊......” 莫紫萸想要进去劝解母亲,却被宣六遥一把拉住了。 “罢了,我也该走了。”他说。 莫紫萸张了张嘴,眼眶红了。 第88章 莫母毒女 这一晚,宣六遥郑重跟莫母道别:“莫夫人,叨扰这么久,我们打算明日启程离开此地。您和紫萸往后就要靠自己了,有什么难处,可到京城来找我......眼下我在京城国师府中住。” 莫母闪过一丝如释重负:“奴家看得出,紫萸对皇殿下您情有独钟,当日恐怕也是为了你才不肯进宫为妃的吧?既如此,皇殿下又为何把她弃下,当真是宣家的人冷漠无情么?” 宣六遥叹口气,脱口说道:“我杀了她父亲,她又怎么肯......” 俩人皆是一惊。 他迅速抬眼看莫母,莫母果然满脸震惊,想来紫萸是没有告诉过她这个事情的。 “什么?你杀了我夫君?” “我......是误杀。”宣六遥觉着有些无力,他看着莫母的脸上现出惊怒,心下也委屈,“我当时扮成紫萸的模样,莫大人不念父女之情,一心灭口。我为自保,迫不得已才刺了一剑......哪晓得莫大人因此丧了性命。” 莫母呆呆地看着他:“可终究也是你杀了他。” “是......” 沉默。 烛芯爆出一声哔剥。 莫母回过神,勉强说道:“罢了,既然是我夫君动手在先,错自然不在皇殿下。要怪,只能怪四丫头,从小她就身子弱,让我操尽了心,不过那时她性子柔顺、讨人喜欢,我也没有怨言。” 她的语气里有了哀伤:“七岁时,她一命呜呼,夫君看我太伤心,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颗珠子,说有起死回生之效,竟真的将她救活了。可惜啊,从此后她性情大变、顽劣不堪。去年圣上选秀时,我还想着把她瞒下,免得进了宫惹事生非,可我夫君因事被圣上斥责,急着挽回圣恩,非得把她送上去。” 宣六遥静静听着。 莫母漠然一笑:“随后,好消息和坏消息一起来。好消息虽好,坏消息,却是倾天覆地啊......” 她久久不再说话。 宣六遥愧疚万分:“这事不怪紫萸,是我不自量力才惹出祸。若不是我怕圣上起疑心连累你们,我愿意一辈子侍奉您。” “罢了,罢了。” 莫母神情疲惫地挥挥手。 宣六遥退出屋,却见莫紫萸静静地站在门口,也不知听了多久。 ------------- 第二日,宣六遥如约带着佘非忍和胡不宜离开莫家。 莫母和莫紫萸站在院门口目送他们,皆是神情淡漠,也未有太多不舍之色,连话都不曾多说一句。莫紫萸的头发已经长了,在头顶挽了一个圆圆的髻,很是别致。正要走时,她突然喊了一声:“等一下。” 她从脖颈上解下起死回生珠,转头看向莫母:“娘,起死回生珠的咒语是什么?” “问这做什么?” “他们帮了我,我要把起死回生珠送给他们。我答应过他们。” 莫母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转身进了屋。 莫紫萸要追进去,宣六遥拉住她:“我们不会要的,你留着。保重。” “保重。” 她低下头不再看他。 宣六遥心里像是生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渊,明明有无数情意翻滚着想要浮出,却终是无所依托,无力地往下沉去。 只觉眼眶生涩。 他也不知自己是仙还是人。若是人,明明知道自己是上仙转世,若是仙,偏又有人的七情六欲与无能为力。 ------------ 他孤单地坐在厢里,新的马车厢似乎很加稳当,几乎都没有颠簸。 很快,胡不宜跳上马车,扑进他的怀里,她仰着小脸,用乌黑清亮的大眼睛望着他:“宣六遥,你哭了。” 宣六遥抬手抹脸,手上果然湿湿的。 可他说:“我没哭,这是眼里掉下来的水。” ------------ 他都不曾在意,马车仍是去了慧州城。 到了城门口时,他才疑惑地问佘非忍:“紫萸已经找着她娘了,我们还来这里做什么?” “来都来了。师父,人说江南好风光,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佘非忍回头看他,眼里满是得意:“可惜,若是莫姐姐在,我们就可以一起游玩了。” 宣六遥心下一动:“有何不可?回头接她去。若是莫夫人愿意,还可以带上她。” “夫人就免了,小姐倒是不错。” “你这小子。”宣六遥扇了他一个后脑勺。 “那,真去接莫姐姐了?” “我想一下。” 宣六遥缩回厢内。 依依惜别才不到一个时辰,这就回去了?那自己的眼泪不是白流了? 再说了,有些秘密既已说破,再见面会不会很不自在? 且,紫萸希望他回去么? 她都没一点不舍。 他探出厢帘,张嘴要吩咐佘非忍,可又觉心内尚未定,又缩了回去。他转头问胡不宜:“胡不宜,要去接莫姐姐么?” 她点点头:“要是她愿意。” “她有什么不愿意的?” “莫姐姐不高兴。” 哎?小丫头片子,竟会揣摩人心了。 宣六遥用后脑壳轻轻磕着厢壁,像是要磕出个主意似的。但终究不是鸡蛋对石头,磕来磕去,那主意仍是左摇右晃拿不定。 他瞥了瞥胡不宜,或许,小孩子心思纯净,有些东西看得更清楚。 “胡不宜。” “嗯?” “你觉着,莫姐姐心里怎么想我?” “嗯?” 胡不宜一下子凑近他的脸细细地看,看得他有些难为情。他避开目光,嘀咕道:“不知道算了。” “她......”胡不宜的黑瞳仁里映着他的模样,她突然咧开嘴笑,“她想你亲她。” 哎? 宣六遥刷地红了脸,他作势把胡不宜往外推了推:“小孩子家家,哪学的?” 胡不宜呵呵地笑起来。 虽是童言戏语,宣六遥却忍不住心里甜蜜起来,仿若她说的是真的一样。他摸了一会脑壳,侧头问她:“真的?” “哈哈。” 胡不宜乐得大笑。 -------------- 他们终是先进了城。 慧州城不算大,也不算小。城里热闹,和北方的人比起来,这里的人个子稍矮稍瘦,骨架要小一些,肤色稍白,说话也是带些软,很少有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就连街巷也稍嫌狭窄,或依河而起,以致身处其中,觉着比起京城更多一丝雅致的烟火气。 吃食也更精致。 甜糕做得小小的,一块一块切成菱花形、圆形或四方形,色泽也淡雅,或绿或白,也有别的色,皆很清爽,配的料也少,芝麻只撒几粒,即便一口吞下,能想到的也只是浅尝辄止。 酒酿里的小圆子比一粒西瓜子大不了多少,酒汤也是清白,撒几粒金黄的桂花瓣,又甜又清口。 赤豆加白糖,熬得稀烂,入口绵软香甜,一碗不够,两碗也不够。 才走半条街,仨人已是打着饱嗝,摸着肚子有些走不动道。看样子午饭也不用吃了。佘非忍怂恿着去茶馆听小曲,江南的小曲听起来像黄鹂鸟般清脆啘转,竟也有莫紫萸唱过的那首“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唱得宣六遥一下子心神不宁起来,可看佘非忍和胡不宜都听得如痴如醉,他勉强定下神,却忍不住开了天眼去看莫紫萸此时在做什么。 莫紫萸在厨房,坐在桌边剥豆子,神情平静如水,让他搞不清楚她究竟可曾听到了他说的莫如是想杀她的那句话。仔细看,她的眼始终垂着,嘴角抿得紧紧,想来心里是不痛快的。 他看了她一会,又去看她身后的莫母。 莫母站在灶台前,手边是一小篮白米,大约是要煮饭了。她回转身看了一眼莫紫萸,悄悄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 她飞快地打开纸包,将里头的白色粉末全部倒进锅内,随即她又回头看一眼,眼角眉梢露出几丝慌乱,可又板下脸,若无其事地加水倒米搅拌。等坐到灶膛后,她将手中的纸团往里一扔,然后使劲揉了揉脸颊,垂了一会头,才慢条斯理地开始点火。 可那双手,却颤抖着。 宣六遥呯地一拍桌子站起身。 茶馆里的人都吓了一跳,连上头的弹唱也停了下来,众人楞楞地看着他,准备着这个看起来颇有几分气度的小客人掀桌子闹事。 可他只是急促促地说了句“快走”,扔下一粒碎银,掉头离开茶馆。 佘非忍和胡不宜急忙跟了上去。 “师父,怎么了?他们唱得很是好听啊。”佘非忍一边解栓马桩上的缰绳,一边问道。 “我疑心莫夫人给紫萸下毒。” “啊?下哪了?” “新煮的饭里。快点,我们要在饭前赶到莫家。” “哦!” ------------- 马车和白鹿出了城便一路狂奔。 很快,他们冲进莫家的厨房,两只锅上皆冒出微微的热气,香气四溢。宣六遥掀开外侧的锅盖,里头的米饭已经成形,颗颗分明,倒是丝毫未动。 他松了口气,找来一只竹篮将米饭全数盛进去。 听到动静追进来的莫紫萸看着他,很是莫名其妙,而莫母脸色煞白地站在厨房门口,一脸的心神不宁。 宣六遥牵起莫紫萸的手,迎着莫母走过去。他冷冷地看她一眼,将竹篮在她脚边放下,然后大步往外走:“紫萸,跟我走。” “为什么?” “这里呆不得了。” “为什么?” 莫紫萸嘴上疑惑,脚下却是跟得步步生风。 正要上马车,佘非忍提醒她:“带点细软。” “啊?” “对。”宣六遥附合着,护着她往屋里走,“去收拾几件衣裳,往后你跟着我们。” 莫紫萸百思不得其解,却身不由己地匆匆整理行李去了。 ---------- 佘非忍看着他俩进了屋,转身走去厨房。 莫母此时仍呆呆地站着,大约她实在不明白她做的勾当如何被识破,好在宣六遥没有戳穿她,可尽管如此,她心里仍是虚得很。 四丫头给莫家带来如此大的灾祸,将来也不知会惹怎样的坏事。莫如是要除去四丫头,她是知道的,也是默许的,是以她要替夫君完成遗愿——除去四丫头这个灾星。 宣六遥他们一走,她便迫不及待地动手。 毕竟,早死早超生,为娘的总归要为女儿着想一下。 可还是白费了心思。 她叹口气,转身想看看院子里他们走了没有,却见佘非忍站在厨房门口,抬着头定定地看她,乌黑的眼里忽忽地闪着绿光...... 第89章 命要不要 天黑前,他们回到了慧州城里。 莫紫萸仍是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呆在家里?” 这话,她一路上已经问了几遍。可宣六遥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避而不谈,他要如何告诉她:她的父亲与母亲都要杀她。 却是好险。 若不是他凑巧开了天眼,哪能发现莫母的行径?他或许会犹豫着错过时机,从此与她阴阳两隔。 他们找了一家客栈住下,仿佛又回了找到莫母前漂泊的日子,只是这次的漂泊,似乎没有尽头。 莫紫萸不知道宣六遥肩头负着的旨意,只以为他总归是要回京城,自己跟着他走便是。仍有些没心没肺地,缠着他问:“为什么我不能呆家里?” “风水不好。” “啊?” “睡觉。” “......什么嘛。” 这个房间只有一张大床,四人又头脚相抵地横躺着,莫紫萸和宣六遥之间仍是隔了个佘非忍,这一晚,他俩的手始终紧握在一起。 压得佘非忍伸脚也不是,缩脚也不是。 ------------ 天明。 起床。 佘非忍站在床上穿着衣服:“师父,我们回京城去吧,或者,去别的地方看看。” “不着急。” “都出来这么久了,太后会不会想你?” 宣六遥看看他:“不是你说江南风水好,要多玩些日子的嘛。正好莫姐姐也来了,她还没玩呢。” 佘非忍嘟囔着:“莫姐姐本就是这儿的人,早就玩够了。” “再玩些日子吧。江北和江南的风景还是不一样的。”莫紫萸说道。 宣六遥和胡不宜点着头:“嗯,对。” 佘非忍不再说话,只低着头用力地系裤带,却不小心把带子打成了死结,众人一哄而上,围着他的细腰细细研究,花了好多功夫才解开了结子。 下楼时,客栈门口涌进好几个带刀捕快,他们有的站在门口张望,有的去柜台问事,里头竟混着一个阿添。 “阿添!” 莫紫萸见了他,自然要打个招呼问一下什么事。 阿添和捕快们齐齐抬头向他们看来。阿添楞了一楞,随即伸出手指头:“就是他们。” 捕快们哗啦啦冲过来围在楼梯口,握着出鞘的刀,皆是一脸戒备。 “怎么了?”宣六遥疑惑地问道。 “跟我们去一趟衙门。” “为何?” “去了就知道了。” 哦,明白了。大约是莫母让阿添去衙门告他们拐带莫紫萸了,倒是要去说清楚——不说清楚也走不了。 这莫母也真是的,既然不想要这女儿,让她走好了,何必报官,要让莫紫萸暴露身份? 她怎地这么狠心? 宣六遥腹诽着,却也觉着这是件棘手的事。若是让圣上知道他跟莫紫萸在一起,却不把她交上去,想来结果又是极其糟糕。 “走吧。”他对捕快们说道。 却又低声吩咐佘非忍:“一会儿让胡不宜抢走紫萸。” “好。” ---------- 宣六遥率先走出去,他本希望莫紫萸和胡不宜俩人落在后边,然后趁机逃走。可惜莫紫萸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紧紧跟在他身边,他只身回头给了佘非忍一个眼色,示意他和胡不宜走得慢一点,别一呼噜全被逮走了。 好在捕快们的眼光也只在他和莫紫萸身上,没有在意一个半大小子和一个小女娃。 俩人被送进公堂。 堂上坐着一个年近五十的官员,应是慧州城的县令。 阿添开始喊冤:“大人,我家主母昨日被他们毒死了!” 此言一出,宣六遥和莫紫萸皆是大惊:“什么?” “姑爷为了拐走小姐,把主母毒死了!” 莫紫萸扑到阿添身前,惊问道:“你说什么?我娘死了?” 阿添一脸悲愤:“四小姐,你太狠心了!你害了莫家,害死莫大人,又害死主母,你被......” 宣六遥恨不得上去捂住他的嘴,再说下去,莫紫萸的身份就要暴露了! 正焦急间,门口围观的人群中突然起了小小的骚动,一个矮小的身影窜了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拍阿添的后颈,顿时一道血瀑飙出,阿添连声惨叫都没有,一头栽倒在旁。 胡不宜收回判官笔,扛起宣六遥就要跑。 宣六遥急得大喊:“带紫萸走!” “哦。” 胡不宜一把扔下他,转身去扛莫紫萸。可惜耽误了那么一会会功夫,等宣六遥七荤八素地从地上爬起时,公堂门口已被捕快们围住。 一把把钢刀逼近。 胡不宜又一把扔下莫紫萸,两手一抬,判官笔唰地滑入掌心。她身子一矮,冒险钻入钢刀底下,判官笔凌空一划,当场有两个捕快惨呼一声,膝盖上血瀑一飙,竟迷了胡不宜的眼。 旁的钢刀齐刷刷向她砍来。她来不及抹脸,只能闭上眼乱杀一通,只听哐哐哐哐,判官笔将钢刀碰出块块缺口,却因刀长笔短而险象环生。 宣六遥赶紧替她结上结界,想要上去助阵,却又怕有人趁机掳了莫紫萸。他环顾四周,见那判案的县令正撑着桌案瞪眼,灵机一动,扯一扯莫紫萸的袖子:“跟着我。” 自己提了朔月剑悄悄绕到案后,他个子比县令矮,只能将朔月剑举起,剑尖抵在县令耳后,冷冷说道:“叫他们住手。” 县令身子一僵,他微微转了转头,略一思考,便一拍惊堂木喝道:“住手!” 捕快们齐齐后退,胡不宜总算得了空,用衣袖一抹脸,举着判官笔与捕快们对峙。他们的钢刀像被狗啃过似的,坑坑洼洼,是以捕快们即便对着一个小女娃,却也一脸惊疑。 宣六遥又发令:“叫他们让开。” “让开!” 捕快们盯着宣六遥的朔月剑,犹豫着不肯往两边让。谁会怕一把木剑呢?还是在一个半大少年的手中。 宣六遥的剑尖在县令的耳垂上轻轻一戳,立时那耳垂如同开了一朵殷红的梅花。县令大怒:“让开!老子的命还要不要了?!” “走。” 宣六遥放低剑,抵着县令的后背往外走去。 捕快们和围观的百姓敬畏地让开一条道,那道的尽头,佘非忍已经赶着马车在等了。 一切,都配合得刚刚好。 莫紫萸先进了马车厢,随后,县令被迫也进去,宣六遥跟了进去。胡不宜垫后,等他们都进了马车厢,才一纵跳上鹿背,举笔一呼:“走!” 她也不知往哪里走,反正马车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佘非忍挥着马鞭,吆喝着:“让开!都让开!撞死不赔!” 一听撞死不赔,百姓们让得比飞还快。 街道上顿时通畅无比。 马儿狂奔,白鹿紧紧跟随,若不是马蹄声急,几乎是腾云驾雾般地,一行人冲出来时的西城门,直往天边而去——若不是后头来了追兵。 追兵不少,全是骑马的。马蹄声听起来不比他们的弱,简直如翻滚而来的天雷,越逼越近。 宣六遥心道不好,催开心念力,替佘非忍他们都结上结界。 结界刚成,厢顶上凹下一处,随即厢帘被掀开,一把长剑直冲他的面目而来,却是顿了一顿,随即斜斜地往旁边滑去。 宣六遥一把推开县令,自己扑向莫紫萸,不想莫紫萸见情势危急,也扑上来护他,俩人碰了个巧,哐地撞在一起,又哐地弹开,各各滚到两边厢角。 狼狈之极。 若不是有结界护身,这撞来撞去的档口,恐怕早已被来人挑在长刀上做烧烤去了。 那人却不再进攻,只单膝蹲着看他俩。 宣六遥抬起头,才看清那人原来是老熟人温若愚,他眼神锐利而又不屑,冷狠而又含情,像是恨透了他,却又爱透了他。 厢门口光线一亮,又是一暗。胡不宜挑开厢帘扑了进来,一枝判官笔直冲温若愚后颈插去。 “住手!”宣六遥大喊一声。 温若愚觉着脑后生风,早已往旁边一闪。胡不宜刺了个空,身子直直地撞了进来,被温若愚一把摁在铺板上:“别动。” 胡不宜岂能听他,一个打滚踢开他的手臂,迅速起身又向他刺来,却被宣六遥拦腰抱住:“别杀他。” “好。” 胡不宜爽快答应,只作势举着判官笔,恶狠狠地朝着温若愚露出小白齿。 温若愚的嘴角微微勾起,像是被她逗笑。 马车仍在狂奔,毕竟后边还有无数骑兵追赶。 温若愚对着宣六遥微微抬抬下巴:“叫你的小子停车,我不抓你们。” “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宣六遥扬声喊道,“非忍,停下!” 马车慢慢停下,后边的马蹄声很快靠近,听起来已将马车团团围住。 “爹,下车。”温若愚对县令温声说道。 “你爹?”宣六遥目瞪口呆。 温若愚淡淡地瞟了一眼他,点点头:“对,我爹。” “......得罪。” ------------ 温县令被先行护送走。 剩余的骑兵们却围着马车不让,他们身披铁甲,手持长刀,个个威风凛凛,一看就不是善类。温若愚只着日常锦袍,软剑缠回腰中,整个人如芝兰玉树,令人赏心悦目,却更有一种让人心惊胆颤的微妙气势。 宣六遥有些糊涂,温若愚不是混混骗子?他是什么人? 温若愚站在车下,掀开帘子往里看:“宣小公子,去我那里坐坐?” “不必了吧?” “必的。” 他的语气不喜不怒,冷冷静静,只微眯着眼,却让宣六遥再吐不出一个“不”字。 骑兵们押着他们的马车掉头而去,穿过慧州城,又出了东城门,再往北一拐,踏上了一片原野。 宣六遥在车内掀开帘子望,心想不会是要找个地方挖个坑,把他们就地埋了吧?若真这样,他也就不客气了,该让胡不宜杀的,就杀温个香消玉殒、英年早逝。 ----------- 莫紫萸一直皱着眉,揪着自己胸口的衣襟,脸色阴郁。 宣六遥宽慰地拍拍她。 她突然转过头来,:“我娘怎么被毒死了呢?是阿添下的毒吗?” 第90章 要人不行 “倒也不见得。莫夫人还有大公子在慧州城,即便探望得少,难免哪天就去了,阿添也霸占不得屋子。若是图金银,他拿了金银逃走便是,犯不上报案。毒死莫夫人对他没什么好处,他们之间也不像有仇怨。” “可我总觉着他和我娘眉来眼去的......” “......有你这么揣测娘亲的嘛?再说了,若是他俩之间真有个什么,那更不能害命了。” “那怎么就被毒死了呢?除了阿添,屋里没旁人了。” “若真是他,阿添眼下也死了,你娘的仇也算报了。” “可如果不是他呢?” “.....我看看。” 宣六遥在莫紫萸诧异的眼神中闭上眼睛,打开天眼。 天眼下,莫母倒在厨房门口,七窍流血,手边一只碎裂的瓷勺,瓷勺上沾着米粒。再仔细看,莫母的嘴角也沾着米粒。竹篮里的米饭已经发黑,上头好像是被挖掉了几勺。 像是莫母吃了有毒的米饭。 可她明明知道,这米饭有毒啊? 宣六遥又回过去仔细看莫母,她的头发、衣服并不凌乱,脸颊和手的肌肤也无打斗的淤青或伤痕,她脸色平静,倒像是自愿吃下毒饭。 这时,一群捕快也进了来。 宣六遥睁开眼睛,有些茫然。难道是因为自己拉走莫紫萸,莫母心灰意冷而自尽?又或者,她原本就打算自己与女儿同归于尽? 可有何必要呢? 屋子刚刚重建好,也给她们留了金银,又有两亩薄田,再不济还有个大儿在慧州城里,断然无须走绝路。 想来想去,一定是自己把莫紫萸带走了,又害怕自己告发她,故而先死为敬。 那算不算是自己害了莫母? 自己先误杀莫如是,又害莫母,还让紫萸成了被通缉的逃犯,自己简直就是莫家的克星啊! 宣六遥捧着脑袋,苦恼地来回搓头发,恨不得把原本丝丝齐整的发束揉成一只鸟窝。 莫紫萸心下忐忑,小先生这是有啥毛病啊?她想了想,坐近宣六遥身边,劝慰道:“算了,我们不想了。这件事我们回头再说,眼下还得先振作精神对付这个温公子。” 宣六遥一听,更头疼了。 ------------- 马车停下了。 前边有人大喊一声:“将军!” 随即马车缓缓地又走动起来。 宣六遥吃了一惊。 将军?温若愚是一个将军? 他不敢相信,掀开侧帘张望,营门,持着长矛的兵士,营帐、高望台......一一从眼前经过,竟是个军营。 温若愚真是个将军! 慧州城外驻军地的将军。 这算不算大水冲了龙王庙? 他仍是有些惴惴,今日才伤了温县令的耳朵又绑架了他,温若愚怕是不能善罢甘休,到时只怕要抬出自己皇殿下的身份来压他了。 莫紫萸也在往外张望,回头对他说:“别怕,他是当官的倒也不怕了,总不能乱来,更何况你是皇殿下,又是国师,官大一级压死人,你可以把他压成肉饼。” 宣六遥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身板,不由得挺了挺胸膛,可不是嘛,这个身板压上去,妥妥地,能当肉饼。 -------------- “宣小公子,请下车。” 厢帘被挑开,温若愚的手指倒是好看,修长而又匀称,宣六遥盯着这手指下了马车,脚底触到硬硬的泥地,才放眼四顾。 军营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营帐挨挨挤挤地,却也望得到边,想来这里也就两三千兵士,实在算不得大军。 一回头,温若愚正盯着他的头发,又瞟了瞟莫紫萸,像是从鼻子间冷哼了一下,眼底满是不屑。宣六遥摸摸头,一手的乱蓬,原来刚才自己揉乱了未想得起梳齐,却让温若愚浮想联翩了,真是罪过。 他顶着一头乱发,带着莫紫萸她们跟着温若愚进了一个大的营帐,身后跟了一大帮兵士。 帐内空荡,一张木桌,一张木椅,皆是普通樟木,连树结的痕迹都在,旁侧挂着一副地形图,大约是军中议事的地方。 “说说吧,怎么回事?说通了我让我爹不要发通告追捕你们。” 温若愚往木椅上一坐,手撑在木桌上,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莫紫萸抢先说道:“昨晚我和小先生离家的时候,我娘亲还好得很。今早家中仆役阿添带着人来捉我们,说我娘被毒死了。温将军,麻烦让令尊查一下凶手是谁?” “凶手不是你们,你们劫什么公堂、绑什么人?” “......我也不知为何,就打起来了。” 温若愚显然不满意她的回答,看向宣六遥:“宣小公子,你说说?” “查案的事衙门办就行了。我看,我们坐一会儿就不叨扰温将军了。” 宣六遥的不要脸让温若愚一楞,他挥挥手,示意兵士们出去。等帐内空下,他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也是。查案不是我的职责,不过,你们毕竟绑了我父亲。把你们请来,我有一件事跟你们商量,若是同意,此事一笔勾销。若是不同意,我们再商量商量如何办。” “何事?” 温若愚看向胡不宜,手一指:“这丫头我看上了,把她留下。” “谁?” 宣六遥看看胡不宜,又看看莫紫萸,温若愚是说错了吧? “她。” 温若愚指着胡不宜,笃定地很。 宣六遥看向温若愚,气不打一处来:“休想!” 他想不到温若愚的趣味与众不同,却是缺德得很。 温若愚迟疑地把手转向莫紫萸:“她呢?” “也......别想。” “......你呢?” “算了吧。” 温若愚又指向佘非忍:“这小子可以留下?” 宣六遥看看佘非忍,佘非忍也望着他,目光相接,一阵电光火石。佘非忍默然低下头,半晌,他垂头丧气地走前一步,默认自己被留下了。 下一刻宣六遥便把他拉到了身后,徐徐答道:“将军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做,我们自会尽力。但若留人,恕我吝啬。” “我要这小女娃,一百两。”温若愚坚持道。 “一千两也不行。” “没得商量了?” “要人不行。” 温若愚站起身,慢慢踱到他们跟前,看了一圈,嘴角浮起一丝嘲弄:“也是,若是我我也不舍得。自己是没二两本事的绣花枕头,可不得有个能打的挡在前头?” 宣六遥面不改色:“可不,她是我的命,岂能给你?” 温若愚冷笑一声:“小小年纪,这般厚颜无耻。” “是。将军说得都对。” 温若愚被噎得说不出话,却也无可奈何。他脸色变幻一阵,突然哈哈笑一声:“好,宣小公子能屈能伸,竟有几分大将之风。温某欣赏得很。宣小公子带着你的人在这里好好住几日,可别不识抬举了啊。” “也好。” 宣六遥正有此意。 眼下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不如在温若愚的军营里混上几日,也好查看一下地方的军事,虽不在自己职责之内,却也是心内所想,一举两得。 温若愚不承想他这么痛快答应,又是一楞,却也不能反悔,只扔下一句“请便”,便出了营帐。 也无人理会他们,宣六遥带着几人在营内闲逛,却也没什么逛头,走来走去,也不过是些营帐罢了,便去了操练场,看那些兵士们训练。 江南的兵士,跟街上的行人长得差不多,大多是瘦瘦弱弱的模样,少有高大粗壮的。像温若愚这般肩阔身长之人亦是少数。练起拳来也是有气无力,连宣六遥都不如。 想来这些人即便吃饱了饭,也是饭量不大的。 倒也省粮食。 只是真要打起仗来,这些人怕也是枕头,连绣花两字都加不上。 宣六遥突然明白温若愚为何想要胡不宜了,他想要一个能打的。可怜,人才稀缺至此,竟然盯上一个小女娃。 宣六遥忍不住对他生出几分同情,可再一想他曾把自己骗去一个农夫处寻医,便又觉着他可恶又活该。 或许他想要胡不宜,本就是那龌龊的癖好。 想到此,宣六遥又开始同情这些操练场上的兵士们,遇着这么一个混帐将军,他们能练好才怪。 ------------ 不觉间到了晚饭时分。 温若愚在那个大营帐里摆了一桌,酒菜丰盛,颇有诚意,还有糖水、甜品,都在胡不宜近手处,乐得她两眼放光,连吸口水的声音都出来了。 她拉到面前喜滋滋地看了一会,又推给宣六遥,接着,又推一份给莫紫萸,再推一份给佘非忍,看他们都吃了,才塞了一口到嘴里,随即眼睛眯成了一条黑线,好吃得眉毛都跳起舞来。 温若愚手指撑着下巴留意着她,端起一盘糖皮花生送到她跟前,和颜悦色地说道:“小丫头,你要跟着我,想吃什么都有。” 胡不宜一边从盘里抠花生吃,一边乐颠颠地回道:“跟着宣六遥有烤鸭吃。” 她说的是在江北丘陵处平空变来出的烤鸭。 温若愚笑道:“烤鸭嘛,多的是。明日我便让人去江上打野鸭,比那家养的鸭子可香得多了。江里还有各种鲜鱼,你们从京城来的,肉多,鱼可少得很。” 众目睽睽之下,温若愚可着劲地拍胡不宜马屁,这谁都看出来了。 宣六遥端走胡不宜跟前的糖皮花生:“少吃甜的,对牙不好。还有鱼,你还小,吃着容易卡刺。” 温若愚朝他一瞪眼:“我替她剔干净。” “不用你剔。” “我乐意,要你管。” 两人互相瞪着,一个是:我要定她了。一个是:我绝不放手。无声处,生出一场金戈铁马的大战。战毕,俩人回过神,桌上菜肴已剩小半,其余三人趁他俩斗眼之时互相夹菜、风卷残云、狼吞虎咽。 宣六遥一低头,面前碗内菜、肉堆成塔高,身侧的莫紫萸替他先行夹好了。 可怜温若愚,也没个可人儿侍候身边,碗内空空,只能将就着吃他们剩下的。 他们却毫无愧色。 ----------- 第一回合,胡不宜并未有任何投靠温若愚的意思。他并不灰心,晚间安排了两个很小的营帐,各帐床铺只能睡二人,生生要将她和宣六遥拆开。 第91章 叫你老宣 可惜——没能拆开。 这么小的床铺,莫紫萸和胡不宜铁定是不能一起睡觉了,两人一碰即像被雷电劈似地嗷嗷叫。莫紫萸跟宣六遥又好歹要避嫌,最后只能她和佘非忍睡,胡不宜和宣六遥睡了。 浑不要脸的温若愚站在营帐外,亲眼见着宣六遥牵着胡不宜的手入帐,只能低声发牢骚:“防成这样,连自己的相好都不要了。罢了。” 他大步上前,拦住宣六遥:“找着大些的营帐了。走。” 他把他们带到一处营帐前,又笑嘻嘻地拉着宣六遥的手:“让他们睡这里,你跟我睡。” “不必了——哎哎!” 宣六遥几乎被温若愚拖走,胡不宜觉着温若愚给了那么多好吃的,又一副月光明霁的笑容,必是个好人,竟也只看看,随后便跟着莫紫萸和佘非忍进帐去了。 总归那马屁还是拍出点用处来了。 ------------ 营帐内,床上。 温若愚一条腿压在宣六遥身上,一只手慢慢地替他宽衣解带,脸上似笑非笑:“宣小公子,就让在下侍候你,等那小女娃愿意跟着我了,我就把你还给相好去。” 宣六遥揪住自己的衣襟,强装镇定:“不必了。胡不宜愿意跟谁,由她说了算。你把我侍候得再高兴也没用。” 温若愚嗤地一笑,手停在他颈间慢慢扒拉着衣领:“无妨,那我先让你高兴高兴,说不准你还能替我说上几句好话不是么?” “温将军,你这么做就不怕我往上告嘛?慧州城的县令是你父亲,江南的巡抚总不是你祖父吧?” “我做什么了?请你吃饭喝酒,哄你开心,哪条入了罪了?再说了,你们自己一屁股的屎,你倒是去撅啊。” 宣六遥看着他的眼睛:“我们行事坦荡干净,并无见不得人的。” “是么?”温若愚垂了垂眼,“先不说那莫姓妇人是不是你们毒死,你们当众杀死一人、打伤捕快、胁持县官,这些罪,可不够你和那小丫头喝一壶的?我也是为你们好,小丫头在我这里,谁也不敢动她,但若出了军营,你看,衙门的人可肯放过她?” “她自小在我身边长大......” “啧,那就更要替她考虑了。” “我不会留她一人。” “那你也留下,你们都留下,我养得起。” 宣六遥使劲一挣,纹丝不动,温若愚却笑了:“小垃圾,你再想想,本将军不逼你。我们先睡觉。” 他把“小垃圾”往怀里一抱,箍得严丝密缝。宣六遥被迫贴在他胸前,耳边是咚咚的心跳声,头顶是呼呼的呼吸声,憋屈得恨不得当场化仙,然后给他来上一道惊天霹雳,让他尝尝匍匐为臣的滋味。 但好在,温若愚没有做更过分的事。 ------------ 第二日,温若愚带着胡不宜在军营里转,他个子高,得弯着腰才能牵到她的手。时间久了,他有些吃不消,一把将胡不宜举起。 胡不宜尖叫一声,身子被举着一旋,落下时便跨坐在温若愚的后颈上。 她从未受过如此对待,从前再怎么折腾宣六遥也顶多是让他趴下骑马,还是匹跑不快的“马”。像这种举高高、望远远,是生来头一遭的。 她高兴得仰天长啸:“嗷——” “嗷——” 温若愚也是跟着长啸,稳着她的身子满军营地跑,留下一串串胡不宜“嘎嘎”到几乎要断气的笑声。 再与宣六遥擦肩而过时,眼光有丈把高的胡不宜已经望不见只五尺长的宣六遥,而温若愚的眼里,却闪出一道得意的光。 这光,在宣六遥的眼里邪恶得很,也令他心酸得很。 他当了胡不宜四五年的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温若愚却用他的高个子,轻轻抹去了所有这些。偏偏自己还不觉得胡不宜没良心,只觉着她的一丝可怜。 晚上再吃饭时,她自觉凑到了温若愚的身边,只为他肯替她撕肉片、剔鱼刺,然后再喂给她吃。 而宣六遥除了在她幼小不能自理时做过这些事,等她能自己动了,他便秉承着“一代懒一代勤”的宗旨,几乎凡事都让她自理。自己觉着对她很好了,此时才明白,还差得很多。 而温若愚的眼里,却也闪着温柔如水的光。 这光,又让宣六遥觉得不太自在。他觉着,这么一个会骗人的家伙,是不配有纯净的目光的,如果有,那就是装的。 饭后胡不宜倒没再跟着温若愚,而是自觉跟着莫紫萸、佘非忍走了,只留宣六遥和温若愚对着一桌残羮冷灸,似有无数话要说,却又无话可说。 “还早,出去走走吧。”温若愚终于开了口。 俩人出了营帐,慢慢往前走。 靠近营门的东侧有一座高台,温若愚带着宣六遥登上高山,眺望东方。夜空青黛,只点点星辰如缀,大地平阔,望不见边际。 “这些地,原本此时当是青葱农田、果树缀香,再往东,是海滩,蛤蜊螃蜞、珊瑚贝壳,数不胜数......原本,那里住着许多人家,此时当闻狗吠孩啼之声......” 温若愚的语气缓慢而沉重。 宣六遥问:“如今呢?” “如今,只能用来打仗,却是不可种、不可收,更不可居。” “当今天下太平,江南富庶之地,南北东西皆是大梁国土,何来战争?” “是。只是两年前从海上逃窜来一股贼寇,那些贼寇乘船而来,个子矮小却武功诡异,身带长刀如弯月,削转灵活锋利。他们生性残忍,在沿海一带烧杀掳掠,神出鬼没。逼得当地百姓或躲于城中,或逃亡在外。我们组织兵士清剿,可惜江南兵士不够强悍,追寇或是硬来,皆不敌贼寇半分......加之江南富庶,好男不当兵,军力实在不足。两年来打打杀杀,死了揽,揽了死,军力一直在消减,贼寇却依久猖獗。” 宣六遥沉默片刻:“温将军却是好身手。” 温若愚苦笑一声:“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或许吧,是我才智浅薄、德不配位了。” “你想要胡不宜替你冲锋陷阵?” “原是这么想。如今不想了。” “哦?” “一介武将,竟想利用天真稚儿,自己都觉着卑鄙。” 又是沉默。 凉风习习,草间有虫子鸣叫,煞是动听。 宣六遥开口道:“在下不才,对打仗略有些心得。若是温将军不弃,容在下小住几日,或可出些主意。” “哦?” 温若愚微微侧身,垂下眼看他。 宣六遥不说话,只高深莫测地望着前方。 良久,温若愚猛地一拍他的背:“好!” 宣六遥只觉背后一股大力,将他推得直扑向前,双臂不自觉地如蝶飞舞,好在温若愚眼疾手快,下一刻便一把将他揪住——那一巴掌,差点将他送出军营,都不带从营门绕的。 ------------ 这一晚,温若愚没再强迫他同睡,他欢天喜地地进了莫紫萸她们的营帐。不过一夜未同睡,便似分开了三生三世五月天。 “咦?你怎么来了。”帐内是一个通铺,她们已经坐在床上,见着他进来,都现出惊奇的神色。 他原本以为她们会高兴地扑上来,眼下这反应,却是冷淡了些。 他轻咳一声:“我睡哪?” 原是四人通铺,她们仨全占了,莫紫萸和胡不宜在两边,佘非忍在中间,宽宽松松,自在地很。这一下,虽不挤,却也翻身没那么痛快了。 莫紫萸抬手一指:“那儿。” 那儿,自然是和胡不宜挨着睡了,跟以前一样。胡不宜自然不介意,只是在宣六遥上床后,一双手捏着他的肩嘀咕:“没有老温的宽,也没有老温的厚。” “老温?” “昂。”胡不宜忽闪着无辜的眼神,“老温让这么叫的。要么,我叫你老宣?” “免了。” 宣六遥飞快地躺下,省得胡不宜一双小手捏得他肩膀生疼。 就凭这手劲,胡不宜跟老温倒是配得很——配得上做一对父女。 宣六遥长叹一声,心里慢慢沮丧起来:说什么对打仗略有心得,似乎自己厉害得很,其实真如温若愚说的,自己不过一只绣花枕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他们轻轻捏一下,自己就死了。 佘非忍爬下床去吹蜡烛。 宣六遥一抬眼,便对上莫紫萸的眼神。她柔柔地看着他,眼里满是温暖和关切,似乎在问:怎么了? 他心想,温若愚是没去拍她的马屁吧?若真如此,只怕她看向自己时,眼里也只有嫌弃了。 仿若她已经嫌弃了,他赌气似地,紧紧闭上眼睛。 烛火熄了,眼前一暗,耳边是悉悉索索的声音,约摸是佘非忍摸回床上来了。可下一刻,自己这侧的手却被握住。 搞什么? 睡觉呢,牵什么手? 宣六遥把手往后一缩,那握过来的手却是紧紧地,不放他。他睁开眼,想要轻斥佘非忍,却觉着黑暗中佘非忍的头大了些,连着手也大了些。 这大晚上的,搞什么仙术呢? 他伸手去摸佘非忍的脸,肌肤光滑、线条柔顺,鼻子秀气,嘴唇软弹,好摸极了。他记得这张脸是自己的杰作,心下有些得意,又去摸脸颊......这脸,不但看上去和真脸毫无差致,摸上去也是,该软的软,该弹的弹,无一丝僵硬或粗糙。 宣六遥凑过去,在他耳边低声说:“你是不是觉得,这张脸比你原来的还好?” 佘非忍微微偏过脸,用气声回道:“这张脸是好,可我还是想要原来的脸。” “是......” 话未说完,宣六遥楞住了。 在黑暗中灼灼发亮的这双眼尾微翘的眼睛,明明是莫紫萸的。他抬起身看向莫紫萸躺的地方,虽光线昏暗,但此时适应过来,也看到那边躺着的,就是佘非忍。 他伸过手摸了摸,没错,脸要更小些。 他俩竟换了个位置——趁他闭眼的时候。 嘿,这莫紫萸......也太胆大了些,胆大得让他心生欢喜。可欢喜之余,却又生起一丝愧疚。对莫家的愧疚,还有往后怕是不能娶她为妻的愧疚。 傅飞燕绝不会同意她娶一个罪女。 “想什么呢?”莫紫萸在被窝里拍拍他的手,低声问道。 他回过神,躺好,没有回答,只反手握住她的手。他给不了她承诺,但,他想给她依靠。 只要她不嫌弃。 第92章 神仙精怪 他们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锣打鼓声惊醒的。 微蒙的曙光从帐门的缝中透进,然而光影晃动,还有纷杂的脚步声,像是出了什么事。几人迅速起身掀开帐门看,只见无数士兵持着刀剑、长矛往外冲去。 “打仗了?”莫紫萸脱口而出。 总归是这样。 等队尾过尽,宣六遥回身看看他们:“我和胡不宜去看看,紫萸和非忍留下。” “我也要去!”莫紫萸目光灼灼。 “听话,刀剑无眼。非忍,你看着些紫萸。” “好。” 宣六遥拉过胡不宜,俩人出了营帐,追向乌泱泱往远处奔去的队伍。不想营门口伸过来两把银蜡枪将他俩逼住:“将军有令,没他的允许,不许你们任何一人出营!” “我去帮温将军!” “有手令吗?” “没有。” “那不好出去。” 守营兵士恪守职责,银蜡枪对着他俩纹丝不动。 宣六遥一捻手诀,这俩兵士眼睁睁看着手中银蜡枪的枪尖渐渐往旁边移去而让出一条宽敞地通道。 宣六遥微微一笑:“多谢。” 他牵起胡不宜,迈开步飞快地往外溜去:“快走。” “好咧。” 胡不宜应一声,脚下生风,嗖地窜了出去。宣六遥来不及跟上,半边身子被扯出去,另半边身子却慢吞吞地拉垮,哎哟一声斜刺里摔了个狗吃屎。 却听身后一阵脚步声,莫紫萸吆喝着“干什么!”,他打算爬起身,腰后却是硬硬的顶着两物,转头一看,那两兵士已经追上,又拿着银蜡枪对准了他。 而莫紫萸和佘非忍本来在后边看着,这会儿也冲了出来。 胡不宜小手一甩,两支判官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掌心,她怒目圆睁,眼看就要大开杀戒了。宣六遥赶紧摆手:“莫要冲动!莫要冲动!” 莫紫萸冲上来跟兵士理论:“小先生和胡不宜去帮温将军打仗,你们拦着做什么?” 兵士也辩道:“温将军说了,没他的令,不让你们出去。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奸细,会不会干什么坏事?” “我们......他......”莫紫萸指着宣六遥,不知道要不要说出他的身份,气得一跺脚,“不去就不去!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六遥,我们回去!” “好,好,回去。” 宣六遥趴在地上,服了软。 几人被押回军营,只能扒在旁边的栅栏处遥望。 军营的东边和南边,草木几乎被砍尽,几乎一览无余。远处乌泱泱的军队,像一大片乌云似地,喧嚣着,在地面上翻滚不前,更有后退之意。也看不清来了多少敌人。 这时,营外驰来一辆驴车,守兵对着驴车上的人招呼一声:“表哥!” 那人把驴车停在营门口,望着打仗的那群人叹道:“看样子又要忙了。” “表哥辛苦!”守兵回道。 宣六遥几人楞楞地看着,那表哥,可不正是几日前给他看病的那个农夫名医嘛?怎地温若愚喊他表哥,这两兵士也喊他表哥,这兵士跟温将军是兄弟哪? 表哥回头又说了一声:“我把草药送进去,让他们先捣起来。我采得多,那帮人笨手笨脚的,每次都洒掉一半......” 说着,他赶着牛车往里驶去。车上果然是一捆捆的草药,有新鲜的,也有干的,散出一股股浓冽的药香味。 名不名不知道,这表哥还真是个郎中。 宣六遥顿时觉着脸颊发烫,自己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此想来,温若愚做事一片坦荡,倒是自己,处处提防着人家,胡言乱语又瞒得严严实实。 他对胡不宜说:“我们去帮温将军。” 随即捏起手诀,诀如莲开,他和胡不宜俩人身形顿隐,只有两串脚印直往营外延伸而去。 不一会儿,白鹿追了出来,它在脚印前蹲了蹲身子,又站起身抖抖擞擞地往前奔去。 ---------- 宣六遥从未见过如此军队。 沿路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兵士,身上也无多少伤口,竟有人趴在那儿互相说话,显然是装死逃避对敌。 队伍的后边也没几个敌人,那些兵士也不知在跟谁打仗,反正乱乱哄哄。 宣六遥替自己和胡不宜、白鹿结上结界,提醒一句“小心”,便跳下鹿背,分头冲了进去。 冲到前面,才是真的在打。 却是以多敌少,靠量死撑。 每数个兵士围着一个敌人在打,敌人应是温若愚说过的从海上而来的贼寇,个子矮小却精干,肤色黝黑却眼神贪婪,挥刀间迅猛奇诡,以一对多却不怯。每每发出惨呼的,不是他们,却是温家军的兵士。 宣六遥环视一圈,很是无语。 看下来,贼寇约摸也有一百来人,却让温营出动了差不多两千兵士,即便如此,也是缠斗不下。更更令他跺脚的,是温若愚作为统领的将军,竟然亲自下阵。 他未穿任何盔甲,只一身柔软如水的蓝色长袍,手持一柄如练软剑,纵跃间如天人下凡,下手轻灵却狠辣。 贼寇狡猾,只两人缠着他,他进贼退,他退贼进,胶着得厉害。 宣六遥一眼瞧见人群中的那匹高头大马,想来正是温若愚的坐骑。他奔过去,揪住缰绳往上爬,好不容易在马背上坐定,放眼望去,白鹿过处,跟温若愚缠斗的贼寇突然先后倒地,从脖颈上喷出血瀑。 他知道是胡不宜在帮温若愚,便勒转马头,向旁的贼寇们冲去。 人群被冲得往两边退去,宣六遥一手执绳,一手执剑。朔月剑对着被冲得露出缺口的贼寇头上挥去,只听“啊啊”怪叫,一个个贼寇被削去小半边脑袋,血西瓜似地喷着红色脑浆。 “油干矣米堆——” “米堆——” 残存的贼寇们怪叫起来,纷纷冲开兵士往东边逃窜。东边是海边,宣六遥骑着马一路追赶,又削掉几个贼寇的脑袋。 在外人眼中是灰驴的白鹿紧随其后,胡不宜的笔在贼寇的脖颈上勾出一道道狂滋的血水。 后边兵士远远地呐喊着追赶,却也只是声势浩大罢了。 宣六遥担心法力耗尽,也便回了头。 温若愚正迈着大长腿、提着剑追在兵士们前头,半张脸溅了血,面目狰狞,乌发在风中飘扬,他是在真心全力地追赶。 宣六遥勒住马,在他跳上马之前先行从另一侧滚了下去。 扑。 他五体投地地趴在泥地上,半晌爬不起身。 累啊。 才打了多少会儿,这身子骨,着实柔弱了些。 他干脆闭上眼,打算先睡会儿,反正看样子这些贼寇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却是背上一紧,身子被拎了起来,下一刻,温若愚的脸映入眼中,他愕然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也不知道。”宣六遥情不自禁地又胡编了个瞎话。 胡不宜也在白鹿背上现出身,也是一脸的血渍和诧异:“他们看见我们了?” ----------- 是啊,被看见了,还被当成奸细押回去了。 守营的兵士报告说,他们之前就想溜出去过,没多久便不见了,想是从营栏的洞口里钻出去的。他们检查了营栏,还真的在某处发现了两块破损的地方,虽然裂口不是新鲜的,但也证明他俩就是从这里钻出去的——他俩的个子正好钻。 鬼鬼祟祟的人,自然是肚子里揣了坏主意、要做坏事的坏人。 温若愚一脸失望地望着这俩人:“温某从一开始便想将你引为知己,不想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欺瞒于我。说吧,谁派来的?” “将军觉着是谁派来的?”宣六遥回了一句。他本已疲累,世时只想躺下睡觉,何况温若愚又不是他心爱的人,他为何要一五一十地坦承。想知道真相,自个去查呗。 温若愚还真思索了一会:“你先是出现在残霞镇,引起我的主意,又谎称身中奇毒,引我去找表哥。而后制造命案,绑架我父亲,顺理成章地跟着我回了军营。军营的兵力尽收眼底,又趁我们打仗之时,出现在战场之上......只怕,你们是贼寇派来的吧?” 胡不宜已经下了鹿背,仰脸冲他叫了一声:“吕洞宾吃狗肉,不识好人心!” 众人憋笑。 连温若愚也是楞了一楞,忍不住嘴角扯啊扯的想笑,随即他正下脸色,佯怒道:“耳熟能详的谚语都能说错,还说自己不是贼寇的人?” “什么贼寇?你是小笨蛋!小坏蛋!” 可惜胡不宜从小在灵山长大,又一直跟着宣六遥,也未经历过市井生活,若不然,她用来骂人的岂是这等不痛不痒还带点娇嗔的俚语? 温若愚被骂得摸了摸自己的脸皮,不知自己人高马大地何小之有?不过他自己也觉着胡不宜不像是贼窝里养大的娃,他软下脸色:“那你们去战场上做什么?” 胡不宜回道:“帮你杀坏人。” “杀了吗?” “杀了啊。” 她诚恳而无辜地望着温若愚,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小脸蛋上血渍如画,像一枝染了血的莲花。温若愚闭上眼想了一会:“罢了。今日也算打了胜仗,我不追究你们的罪责。不过,仍同往日一样,你们只可在营中走动。” 甚至,他都不想追问宣六遥他们的来历了。 在他想来,这场仗胜得也有些奇怪,一驴一马过处,贼寇接连喷血倒下,像是在它们的背上有人执剑杀敌似的。可明明什么人也看不见。 然后宣六遥和胡不宜突然在退敌后的战场上冒了出来,而胡不宜竟端端地坐在驴背上。 难道,真是他俩在替自己杀敌? 他俩是神仙?精怪? 不可能。 世上只有神仙精怪的传说,却也从未有人亲眼见过。若真有神仙精怪,他们悄悄去把那帮贼寇卷进东海好了,何必这么辛苦地化成人形惹出那么些事,只为替他上阵手刃几个贼寇? 还有这个宣小公子,摆明了跟另一个俏公子是相好,神仙品性高洁,会搞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吗?他们连正常的男欢女爱都不允许! 第93章 招些女兵 宣六遥回到营帐内,睡了个昏天黑地。 第二日,他精神饱满地去找温若愚:“温将军,你怎么不多招些精兵?” 温若愚大约被昨日的事情搞得一夜未睡着,此时刚刚起床,有些迷迷瞪瞪地:“你以为我不想?” “怎么了?” “没银子,没人。能有眼下的这些人已经不错了。” “江南富庶,怎会没银子?” “我只是慧州外驻守军,防的就是这股流寇,朝廷拨银就这么多,城内赋税本就重,再想多收些税支援军备也是心有余力而不足。军饷少,他们当兵就不合算,自然也不卖力。” 温若愚说着话,脑子渐渐清醒过来。他斜睨着宣六遥:“你不是说要替我出主意的吗?” “是......这不来找你了吗?” 俩人去看伤兵情势,表哥正带着几个兵替伤兵们换药包扎,穿着男袍的莫紫萸竟然也跟在身后,兵士手重,把伤兵们包得惨叫连连。 莫紫萸看不过眼,自告奋勇,接过草药和干净的麻布替伤兵料理伤口。 表哥和伤兵们很满意。 宣六遥却蹙着眉,心里有些不自在。这些个臭男人,他们有什么资格让莫紫萸碰?莫紫萸这么个干干净净的千金小姐,何必要做这种肮脏的事。 他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不对,但若是换成是封玳瑶、罗云柔做这些事,他不但不心疼,还会高兴......封玳瑶......封宰相......封玳弦......她还有个孙小空...... 宣六遥的心里翻起了一个不太入流的主意。但他仍是先悄悄地走到莫紫萸身后,趁她包扎好一个伤兵站起身时,他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对她说:“你别管了,让他们做。” 莫紫萸摊着沾了血的双手,不满地瞪他一眼:“为什么?” “脏不脏呀?” 莫紫萸气呼呼地看了他一会,用手肘格开他:“你让开。” 她一扭头不再理他,又去给另一个伤兵清理伤口去了。 宣六遥只觉自己一副驴肝肺......哦不,一副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他无奈地站了一会,一抬眼,温若愚在原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算了,去给温若愚出馊主意去吧。 ---------- 这边温若愚听了他的主意,原本的大眼睛睁得溜圆:“宣小公子,你到底是帮我还是害我?你让我跟封宰相求娶封四小姐,我一介小武将,能入他的眼?” “自然不是你,是你替你的子侄求娶封四小姐。” “这不一样吗?还不如我自己求娶,好歹有一点官职。” 宣六遥一拍大腿:“若不是圣上还未诞下公主,我还打算让你求娶公主。封宰相家的小姐,有什么不敢求的?我跟你说,你跟宰相成了亲家,你和你子侄的官职都得往上提,官职一提,又有封宰相撑腰,军饷什么的还不是你要多少有多少?有了军饷,什么样的兵不往你这里来?” 温若愚有些动心,溜圆的眼睛慢慢恢复原样,眼珠子缓缓转动起来,一向光明磊落的神情出现了一丝算计。 宣六遥压下把人教坏的愧疚,继续说道:“何况,封四小姐身边有一只猴,打架厉害得很。打仗你把它带在身边,它能手撕贼寇。” “猴?”温若愚犹豫了,“要么......我就求娶那只猴?封宰相也不一定会允准哪,凭什么把他家猴给我?” 人太有自知自明了总归也不算好事,很多事还未做,就先打了退堂鼓。 宣六遥沉默了。 过了一会,温若愚抬眼看他,疑惑道:“你什么人?圣上、宰相的,口气大得很。” “我嘛,”宣六遥早就想好了自己的身份,“我师父是个修真道人,生前在宫内很受器重,我在圣上面前也有几分薄面。你只管上奏折请圣上赐婚,我也会替你写上密信,这事,不说十成,五成的把握还是有的。反正即便不允,你也不会怎么样。” 温若愚定定地看着他,慢慢地眼睛亮了起来,喜色浮上脸面:“原来你是个小真人,还有宫里的关系......” 他立时站起身深深地作了个揖:“温某有眼不识泰山,得罪得罪。” 宣六遥心想,一个宫里出来的小真人就是泰山,那皇殿下是什么? ——哦,靠山。 ------------ 温若愚不但把他当成泰山,还当成祖宗。 同吃,同行,同睡。 这一晚,他极力邀请宣六遥与自己同床,却也不像第一次那样压迫他,恭恭敬敬地,恨不得跪在床头替他揉肩、按背,一边按一边殷切地问:“宣小公子,力道可合适?” “嗯。” 宣六遥趴在算不得厚实的棉褥子上,被按得迷迷糊糊,只觉舒服得要掉进棉里梦乡、堕入云海仙境,不一会,便张着嘴、流着口水打起了轻鼾。 醒来时,帐内点着一枝烛,光线幽幽暗暗,很是安静。身侧有书页翻动的声音,他转头一看,温若愚坐在床尾,正捧着一本书册看得入神。 想不到一介武官竟喜读书,难怪不但长相英俊,还气度不凡,毕竟腹有诗书气自华。 温若愚又翻过一页,宣六遥看到那纸上不是文字,而是画。 不像春宫图。 宣六遥坐起身探头去看,画中有许多小人,仔细看,竟是阵法图,倒也合他身份。 “醒了?饿么?” 温若愚回头看他。 他摸摸肚子,眼睛睨着书册:“这是大军对阵,机变不够。” “嗬,”温若愚有些意外,“还真懂?” 那是。宣六遥在腹中回了一句,视线一转,落到桌上的一只食盒:“有吃的?” “我替你拿出来。” 温若愚放下书册,拖拉着鞋子走过去打开食盒,把里头的碗和盆子一个个拿出来:“看你晚饭吃得不多,怕你饿,特地叫人备着。” 他说得轻描淡写,宣六遥心里涌起一阵感动。 “看你长得跟个小鸡仔似的,就知道你食量小。往后你在这,我每晚都让人给你加一顿。” 他仍是那么轻描淡写,宣六遥差点落下泪来。 ---------- 竟然还有酒,酒液并不清亮,带着微白的浊,却浊得很润,细闻,一股带着甜的清香。 “这是我们江南的清酿米酒,很淡,不会一喝就倒,最适合你这样的了。” 我怎样了? 宣六遥心里嘀咕,随即想起残霞镇初遇时他含酒装醉的情形,却也难得温若愚记着,倒也贴心得很。 菜肴也是清淡又精致。 一块白玉豆腐配上小半块切碎的皮蛋,再撒几根芫荽,那就是一盘名菜: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七八块切得齐整的菱角糖糕摆叠成山,那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高。 十数条炸成金黄的稣脆小鱼,拦腰洒上几滴赤红茄汁,边上再配几抹香叶,便成了: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 还有半盆荠菜白玉银鱼羮,一碗清爽阳春面。 宣六遥果然是个小鸡胃口,吃饱时菜剩一半、面也才下肚了数根。他打了个嗝,正在考虑是劬为其难地撑下去呢,还是让他们往后不要这么浪费了时,温若愚心有灵犀地搂过面碗,稀里呼噜地吃了个精光。 吃光了筷子一放,才说道:“你啊,先头米酒喝多了。头晕么?” “嗯。” “睡吧。微醉时入睡是最舒服的。” 宣六遥酒气已上脸,晕乎乎的,这才注意到这壶米酒大多进了他的肚,温若愚身前一碗米碗才饮了小半。他嘀咕道:“你怎么不喝?” “军营里不许酗酒,违者三十军棍。”温若愚又笑笑,“规矩嘛,当从我遵起。” ——这话,不知为何,听着有些令人心酸。 ------------- ------------- 天亮了,两人凑在议事帐内,温若愚写奏折,宣六遥写密信,两人对面而坐。 温若愚亲自磨墨,却又心神不定:“我不过一个地方将领,又只是个县令的儿子,我的儿子更是什么都不是,封宰相肯同意这门亲事么?” “多半不同意。” 宣六遥的直白让他有些唉声叹气:“我觉得也是,那还求不求婚了?” “封宰相同不同意有什么关系?圣上同意就行。” “听说圣上只是个少年,很多事还得听老臣的。” 温若愚说得对。 但宣六遥仍是嘴硬着:“妄议朝政。” “议议又怎么了?”帐帘突然被掀开,莫紫萸闯了进来,“山高皇帝远的,还议不得了?” 宣六遥瞟一眼温若愚的脸色,假意责备道:“进来也不先通报一声?” “忘了,以前闯惯了。” 莫紫萸嘻嘻一笑,走过来上半身趴在桌子上,凑近温若愚的脸:“温将军,跟你商量件事呗?” 温若愚楞了一下,瞟一眼宣六遥的脸色,看他脸色不太好看,不动声色地仰后身子,正下脸色:“什么事?请说。” “我们招些女兵呗?” “女兵?”温若愚大惊,又沉吟半晌,“就这么一个小破营,还招女兵,只怕会惹来非议。” “这有什么非议的?”莫紫萸惊奇道,“历史上又不是没有女兵过,佘太君、穆桂英、樊梨花、花木兰.....她们不都是女兵嘛。巾帼能顶半边天!” “谁?”温若愚听得云里雾里,“你说谁?我怎地一个都不认识?” 他转向宣六遥:“你家亲戚?” 宣六遥胡乱地往空中指了几指:“倒也不是......是她家亲戚。” 莫紫萸嗔怪地拍拍他:“别贫嘴。” 她托起两腮,噘起嘴撒娇地看着温若愚:“温将军,我跟表哥提过,表哥倒是同意得很。他说若是有女兵帮忙做医护,那就再好不过了。” 温若愚面红耳赤。 明明是宣小公子的相好,怎地对他卖起嗲来了?还当着宣小公子的面。 对面宣六遥的脸拉得都比驴长了。 温若愚只能敷衍:“让我想想。” “行,温将军考虑考虑,我觉得还是挺好的,女兵就算不上阵打仗,做后勤还是没问题的。医护、缝衣什么的都是女兵做得好。” “好,好,我再想想。” 温若愚捂起脸,偏用那手指往外挥着,委婉而直白地逐她出去。等莫紫萸走了,才嘀咕道:“一个小公子,这么起劲地招女兵做什么?” “她是姑娘。” “啊?......我早看出来了。”温若愚摸了摸鼻子。 第94章 民风彪悍 求赐婚的奏折和密信送到京城,再等回复,来回怕是要一个月。 温若愚又开始哄胡不宜,不但做人肉凳子,还每日揣着糖,时不时地喂她一颗,急得宣六遥掏着他的口袋往外翻:“别给她吃了,坏牙......给我!” 如此几日,温若愚扭扭捏捏地:“六遥,让不宜替我练兵呗?” “让她训练你的兵?”宣六遥啼笑皆非,胡不宜懂什么,还不如让他来。 “是啊,这小丫头打架挺厉害的。” 厉害是厉害,不过也是浑然天然,既无技巧,也无章法,仅够她一人使用。宣六遥有心拒绝,但看着温若愚因期待而目光灼灼的模样,心一软:“行。不过,不可伤了她。若是她伤了你的兵,不可追责。” “好。” 他没问题,胡不宜自然更没问题。 只是,三岁小丫头训练一帮汉子,听起来就很侮辱人。 兵士们围在操练场四周,看着手执两根小木棍的胡不宜孤零零地站在场中央,互相推搡着,却没有一个下场对阵。 “来呀!”胡不宜睁大了溜圆乌黑的眼睛,很是疑惑,为什么说了要打架,为何都没人上来打? 场下需要训练的兵士们,不是平素里跟在温若愚身后那一众精干的。这些兵士个子都不算高,体格不算健壮,甚至大多有些瘦弱,连站都站不出雄纠纠的气势。大约正是这样,温若愚才一心想要把他们练成威武雄壮的。 毕竟上了战场,拼的就是力气。 温若愚终于看不过眼了,他示意自己副将上去示范。 副将没见过胡不宜跟温若愚对打,也没亲眼见着她在慧州衙门里的发彪,不过略有耳闻。虽然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有大欺小的嫌疑,仍是谨慎地下了场。一抱拳:“承让。” 话音刚落,眼前突然出现胡不宜乌亮带着狡黠的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脖颈处一阵剧痛。副将捂着脖子,不可置信地慢慢倒了下来。 天是那么蓝,云是那么软,副将想到了自己的小女儿,也是这般年纪,扎着两个冲天小辫,她却只会咬指头。他叹口气,伤感地闭上了眼睛。 腰间却又被踢了一下,副将又睁开眼。 温若愚顶天立地地杵在他的眼帘里,不满地皱着眉:“装什么死?快起来。” 脖子上好像没那么痛了,副将看看掌心,没有血。他惭愧地爬起身,站回场边去了。毕竟胡不宜把判官笔换了一头,戳他脖子的,是钝圆的那头。 有了副将的带头,更没有人上去了。兵士们挤在场外,瞪着大小各异的眼睛楞楞地望着胡不宜,都不明白这小丫头怎么跟一头小兽似的,拿着一双筷子就能干翻一个精壮汉子。 偌大的军营显得人丁凋零。 寒风阵阵,温若愚的脸冷得如结了冰。他终于发了怒,足尖一蹬,整个身形拔地而起,直冲挤在一处的兵士们而去。 兵士们尚不知发生何事时,各各身上已挨了一踢,顺着那力道,不由自主地滚进操练场了。 他们纷乱地站起身,惊惧地向场外望去。 温若愚手执软剑,满脸怒容地站在场边。 被胡不宜打,还是被温若愚打?他们有些纠结,互相看了几眼,总归是小丫头要好欺负些。总算,有几人呐喊一声,齐齐向胡不宜冲去。 只是胡不宜个子矮小,这些兵士用拳够不着,用脚太残忍。 但终究,他们选择了用脚,一条条柴杆似的腿踢向场中的四岁丫头,场面一时令人不忍相看。 胡不宜却早就溜出包围圈,在他们的身后一个个地用判官笔尾戳过他们的瘦臀。他们吃了痛,惊慌失措之后却发现不过痛一下,倒生出许多勇气,再出脚时,便多了爽快。 数十个兵士在操练场中追着胡不宜,纷纷乱乱,熙熙攘攘。 不过,倒也讨不得太多便宜。 胡不宜灵巧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手中的判官笔不停地戳着,戳得众兵士呜啊乱叫。他们不敢或不忍把怒气冲着胡不宜发泄,倒因为各自之间不小心碰了、撞了,而打了起来。最后,胡不宜一个人站在操练场的一边,看着场中众兵士互相打成一团,倒也热闹得很。 莫紫萸和佘非忍一直在场外观望着,看得乐不可支。 温若愚想骂他们胡闹,但想想也是由自己所起,板着脸转身离去。留下宣六遥在原处,看着这群不成器的兵士们直摇头。 不多会儿,兵士们已经打累了,歪七倒八地躺在操练场上。 “起来!”副将吼了一声。 本应随令而动的兵士们慢慢吞吞地爬起身,站在场中望着副将不知要做什么。 “列队!”副将又吼一声。 胡不宜“为虎作伥”,冲过去一个个地踢他们,顿时兵士们麻溜如杆——歪歪扭扭地排上了几队。 副将弃用了胡不宜,仍是按着平素里的方法让兵士们扛着沙包跑步、练拳。只是这些兵士们总是一副提不起劲的模样。 连莫紫萸也看得直皱眉。她在林宁那一世,战士们虽然装备也不算好,吃得也不算好,但骨子里都散发着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可眼前这帮本当守卫自己乡土的兵士,怎么这么没有积极性? 她见宣六遥往外走去,便跟了上去。 温若愚正站在军营东南角的高台上,面朝东方负手而立。他的背影高大,北风吹乱他披在肩上的乌发,发丝打在他严肃的脸庞上,宣六遥从他纹丝不动却僵直的身影看出了一丝沮丧与焦灼。 江南富足,引来海寇觊觎。海寇穷凶极恶,自己的兵士越来越少,新补的兵士却不中用,长此以往,哪还守得住江南的平安和富足? 宣六遥也登上高台张望。 白日里,眼前倒是开阔明亮,一片荒野,黄的多、绿的少。正如温若愚说的那样,只适合用来做战场。远远的,倒也有那么几处房屋,应是乡民们扔下的。 正感慨间,登高台下又冲上一人,将他往旁边挤去。是莫紫萸,一点也不含糊地挽住他的手臂,却隔着他跟温若愚说话:“温将军!” “莫姑娘,那女兵的事,在下尚未考虑清楚。”温若愚自知道她是个姑娘,言语神情间客气不少。 “我这次要说的不是女兵的事。” “那是......?” “温将军,我觉得这里的兵力稍嫌不足,可以再招些身强力壮的精兵。” 这事宣六遥也曾跟他提过,这才上奏求娶封宰相之女,答复还未来呢。温若愚苦笑笑,敷衍道:“是。” 莫紫萸岂能看不出他的敷衍,又说道:“我说的是真的。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民风彪悍,当年戚继光将军就是从那里招揽兵马,而后打兵器、练阵法,击退倭寇。我们先去把人招来,我再把我知道的兵器式样、阵法告诉你。” 温若愚楞楞地转身作揖:“想不到是将门之后,失敬失敬。这戚将军,是令尊还是令亲戚?” “她亲戚。” 宣六遥插言道。他已经站在中间为难许久了。看样子莫紫萸和温若愚有很多话要讲,偏偏还要在他头顶上说来说去,当他是个茶几似的。 “原来如此。”温若愚不知该不该信,只能问道,“莫姑娘说的民风彪悍之地,是哪里?” “义乌。” “这是哪里?” “就,就江南这一带啊。这里不叫这名吗?” 她做莫紫萸这几年,倒是没听人说过。想来此时还不叫义乌?那......那叫什么? 倒是献拙了。 宣六遥解围:“此地在什么方向?派人去找便是。” 莫紫萸只知道大约在南边,但具体什么位置她也不知道。往南边胡乱指了指后,她有些无语凝噎。 “不打紧。”他安慰着她,转头问温若愚,“不若明日开始,我们去帮你找?” “好啊。”温若愚立时眉开眼笑。 ------------ 次日,宣六遥借走了胡不宜的白鹿,带着莫紫萸往南而去。 一开始,他有些不好意思与莫紫萸同乘,倒是她大大方方地招手:“上来,小屁孩......小哥哥。” 看在她叫他哥哥的份上,勉强就从了吧。 他爬上鹿背,坐在她身后。白鹿迈开步子,身边的景致突然飞快地往后退去,花花草草几乎成了重影流线,原本轻柔的风似乎从鹿角处往后流去,搅出丝丝呜声,似在腾云驾雾一般。 “哇——”莫紫萸叫了一声,“六遥,你太厉害了!” 干他何事? 他又没施法。 明明是白鹿天生异能,带了仙气。 宣六遥有心解释,想想罢了,别吓着莫紫萸,更怕将她来说漏嘴说与旁人听,会引来觊觎。他的视线落在白鹿长角顶端缺了一块的地方,心下一动,似乎胡不宜吃了白鹿的角之后才变得力大无比......要么,自己也吃一块? 他的手从莫紫萸的肋下慢慢向鹿角伸过去。 啪。 莫紫萸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嗔道:“干什么?坐坐好。” “哦。” 他赶紧缩回手,老老实实地坐好。 他不敢搂她的腰,好在白鹿背宽,坐着甚是稳当。他盯着她的后脑勺看,满眼是她乌溜溜的发丝。大约是她的头发在长,头顶的圆髻越盘越大,既不像女子般秀媚,又不似男子般英气,总觉着特别得很,像一坨牛粪似的扣在头上。 “你扶着我腰,当心掉下去。”她突然说道。 “哦。” 他揪住她腰间的衣服。 莫紫萸回头瞥了一眼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他有些好奇。 “有时候觉着你像个大人,有时候又觉着你就是个小孩。”她说。 “......哦。” 他琢磨着这话的意思,这怎么听上去不像好话呢?最起码,不是全好。 ----------- 一路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可有一个时辰,身边的风突然安静下来,周遭的景致变得正常地往后移去。原来是白鹿放慢了脚步。 前头却传来嘈杂的纷乱呼喊和铁器碰撞的当当声。 抬眼望去,几丈外,乌泱泱地数百人,都是村民打扮,各自手里举着的像是锄头或铁锹,正打得热火朝天。 第95章 不思归巢 “这就是你说的民风彪悍的地方?” 宣六遥恨不得把下巴支到莫紫萸的肩上,惊奇地问道。 “不管是不是我说的那地方,彪悍是没跑的了。” “看一会儿?” “好。” 俩人驱着白鹿走得近些,无耻地做起看客。 村民们并不在乎他俩,只一门心思地系在正在对打的对方身上。他们全心全意地用力挥舞着手中的农具,此时,它们是他们的武器。对方仿若是长出的野草,他们尽情地挥洒着全身的技艺,只为除尽这些烦人的野草。 可是野草不是真的野草,对方的手里有着同样的农具。 鲜血从他们头上、臂上冒出,污了面孔和衣裳。惨叫连连,面容狰狞,连看的人都觉着了痛和害怕,但村民们的眼里没有恐惧,只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不到长城心不死。 一个倒下,另一个就替上。 毫不犹豫,毫不退缩。 莫紫萸情不自禁地缩起脖子:“打得这么凶残?要么,我们去劝劝吧?” “劝......劝劝吧。” 是该劝了,再不劝,那些人怕都要死光了才肯停手。 宣六遥在鹿背上站起,他用尽全力喊了一声:“停下!” 满脸、满身鲜血的村民们从鏖战中停下,农具仍缠绕一起,他们疑惑地向两人看来,等着宣六遥还能说出什么能让他们觉得没必要再打下去的话来。 “分开!退后三尺!” 宣六遥挥着朔月剑发号施令,若不是他长着一张小少年的脸,若不是他挥的是一把木剑......或许,他的命令就生效了。 村民们像看小傻子似地打量着他。 当。 有人手中的锄头不小心歪了一下,碰在对方的锹上,警醒似地,呯呯乒乒声又纷乱响起,盖过宣六遥和莫紫萸稚嫩脆亮的疾呼:“别打啦---别打啦---” 莫紫萸恨不得手中有一把枪,冲着天“呯呯”两下,包管他们服服贴贴。 “行啦,别喊了。” 脚下突然响起一声苍老的劝阻声。 两人吓了一跳,低头望去。 一名满脸是血的瘦巴老人半躺在鹿脚边,手边垂着一把磨得黑亮的镰刀,正无可奈何地抬头看着他俩。 宣六遥跳下鹿背。 老人身上有血,也不知伤了哪里。宣六遥一时不敢扶起他,只能问道:“老人家,看你们都是乡亲,怎么打成这样?” “他们把沟渠往我们田里挖,每年挖上几分,年年如此,已经占了我们好几亩地了。”老人很是愤恨,好在已经力竭,要不然还能爬起来再挥三刀。 土地自然重要,但为了一亩三分地豁上人命,值么? 在靠地吃饭的村民眼里显然是值的。 宣六遥自然不会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他们放弃土地,何况他们也不会听他的。 只是打成这样,都血肉横飞了还在一个接一个地顶上去,着实看不过眼去。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丢了命。 若是这般不怕死,上战场杀敌多好啊。 “老人家,你们领头的是哪个?” “领头的?”老人伸长了脖子往斗殴的人群里瞧,指着里头一个体格健壮的汉子,“喏,打着呢。我们里长。” 宣六遥看清了,又问:“跟他对打的是他们领头的么?” “不是,”老人又伸长了脖子四处瞧,指着在另一处混战的汉子,“那个,那个是他们里长。” ------------ 宣六遥吩咐莫紫萸一声:“你带这位老人家站远些,小心着些。” 然后结上结界,穿过四处飞舞的铁色农具,找着了其中一个里长。他拍拍里长,温温和和地说道:“英雄,有话好说。” 瞬间头顶划过一阵凌厉的风,吓得他顺势往下蹲了蹲。 那个里长原本以为后边有人偷袭,下意识地向后挥锄,却是挥了个空。他惊讶地原地转了半圈,才发现个头不到他胸口的宣六遥。 他回头跟对打的汉子说了一句“等会再打”,便揪着宣六遥的衣领出了人群,将他狠狠地丢在一边,怒吼道:“不要命了啊!” 宣六遥趁着结界的惯势就地翻了个滚,未待莫紫萸扑过来扶他,一骨碌爬起身抱住里长的大腿:“英雄,你们别打了,我有话要说。” “说什么?!” 里长更恼了,眼睛里的怒火一茬茬地冒出来。若是宣六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怕是连他都要打。 “我有一个好生计,你们干不干?” “什么好生计?” “你让他们先住手。” 汉子瞪了一会:“好。若是敢戏耍我们,有你好看。” 他回身大吼一句:“都停了!” 彪悍无比的村民们慢慢地各退半步,聚到自己的乡邻身边。他们抹着脸上的汗和鲜血,愤愤地互相对望着,一脸的意难平。 对方里长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怎么?不打了?” “歇会儿。这小东西说有好生计给我们。” “认怂就认怂,别拿小孩当挡箭牌。不打我们就散了,该怎样就怎样!” “该怎样?把田先还了!” 才刚平静些的气氛立时又紧张起来,村民们的锄头、铁铲又举了起来,如高矮不齐的树林一般,雪亮又带着血渍,令人触目惊心。 宣六遥恨不得给他俩磕头:“两位英雄,先听我说,听完了再打不迟。” “说!” 两个里长同时大吼一声。 “先止个血吧,我怕没说完你们就先死了。” ------------ 后方涌上一大帮妇女,她们用草木灰覆在伤处,或把一种青黄小圆棍掰开揉碎,用来止血。 莫紫萸心想,村民打架都有女人疗伤,将士们怎地就没这待遇?回去还是要跟温若愚再说说。 不过,眼下先招安这帮村民。 两位里长已处理好伤口:“说吧,有什么好生计?” “慧州城外的温将军正在招揽精兵,饷银给得优厚,各位不如去那儿试试,若是立了功,田地、金银多的是,何苦在这里为几分田地打自己人?” “当兵?” “是。保家卫国。” 两人打量着他,其中一个冷哼一声:“好男不当兵,不知道么?” 宣六遥微微一笑:“我不知此话从何而来,自古当兵的好男儿层出叠见、数不胜数,你们能太太平平地种地、生活,也要靠无数兵士的守护。江南一向是富庶之地,按说几分地不值得你们拿这么多人的命来拼,你们又为何如此?” 俩里长对视一眼,有些苦笑:“原本地多,三分、四分的地,让便让了。这两年东边来了海寇,那边的人都跑过来了,田也没了,一下子人多田少。如今哪怕是半分地,我们也要争的。” “所以当了兵,不但能有饷银,也能匀出田地。把海寇打退后,失去的田地也都能回来,还能过回从前的太平日子。难道你们不想么?” 宣六遥说着,慢慢站起身。他虽是少年,却也通身与众不同的脱俗气派。 村民们安静地看着他。 半晌,一里长站起身,低头看他:“早听说慧州城的温将军有一个好儿子,今日见识了。不过,赶紧滚回你老子那里去,当心半道被海寇截了。” “啊?” 宣六遥一楞,自己怎么成了温若愚的儿子? 还没回过神,身子已被滴溜溜地推着转了半圈。那人还嫌不够似的,又在他背上推了一把,喝斥道:“赶紧回去。有你老子在前边挡着,海寇也打不到这边。我们何苦去送命!” 这话说的! 宣六遥一转身,冲那推他的里长吼道:“若是挡不住了呢?你们个个这么想,谁跟我父亲去挡海寇?!” 话音刚落,他悔得恨不得咬碎舌尖,怎么就认了温若愚当爹呢。 再吼也没用。 那些人推推搡搡,把他和莫紫萸一起推上白鹿背,像赶走两只乱闯的小家鸭似的:“赶紧回去!知道有海寇还乱跑。” 莫紫萸回身大喊:“这里是什么地方?” 连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就敢来招揽兵士。 那些人更嫌弃了:“此处是乌伤,离慧州有四五百里,你让我们去那里当兵,想跑死我们么?” 四五百里? 莫紫萸一时没反应过来,这算近还是远,毕竟他们从早出门也不过走了一两个时辰。她仍不死心,继续喊道:“早听闻乌伤的子民是最英勇的,我们两个正是冲着乌伤而来。你们去慧州的温将军处当兵吧,他需要你们!只要有你们,海寇一定会被击退的,你们也会找回你们的家园,不用为了半分地......” 话还没喊完,村民们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只留下他们俩骑着一头“灰驴”孤零零地站在田间,莫紫萸柔弱而坚定的声音尚在北风中飘荡,拖出半分落寞来。 她楞楞了朝着村民们散去的方向看了一会,自嘲地叹口气:“也没算白来,好歹知道这里叫什么名字了。” 这次她坐在宣六遥身后,她摸了一把他的金丝银镂袍,揶揄道:“不亏是皇殿下,又是国师,这气派就是不同凡响。” 宣六遥顿时有一种把好东西藏起来吃独食的心虚:“这是我师父给我做的,只此一件......我跟你换。” 他手忙脚乱地去脱自己的衣服。莫紫萸笑着一把按住他的手:“别,我可没这意思。” 她这么一按,便把他牢牢地圈在怀里。他顿时脸上发烫,连耳朵也灼灼地烧了起来。莫紫萸看到他的耳尖冒起红光,脱口而出:“我一定见过你。” “是嘛?” 宣六遥动也不敢动,心里慌里慌张又混了几丝甜蜜,一颗脑子早已乱成浆糊,晕头转向,她说什么都是对的。 “嗯。”她又盯着耳尖看了许久,才松开圈着他的手,嘀咕着,“就是想不起来。” ------------ 白鹿又撒丫子奔了起来。 往北走,那风呼呼地,比往南时更甚。 “慢点。” 行至半程,莫紫萸突然说道。 “哦。” 不待他放松缰绳,白鹿已经慢了下来,只笃笃地走着,于是风和日丽,草长莺飞,悠游天地间,只他们俩人,舒适得令人不思归巢。 第96章 白马王子 莫紫萸的手一直在他肩上搭着,有时也落到腰间。无论在何处,都让宣六遥嘴角微翘。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怀过春了。 从前多少世,娶妻生子为人伦,保家卫国换修行,几乎少有如此心间桃花处处开的时刻。 “小先生。”她在他脑后低声叫了一声。 “嗯?” 莫紫萸拨弄他脑后的头发,沉默了半晌,又说道:“你今年多少岁?” 她去年问过。 可宣六遥仍是老实地回道:“十三。” “这里好像十四五岁都要娶妻了是么?” “是。” “那小先生明年就要娶妻了?” 她的声间里有一丝失落,让宣六遥心间的桃花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落了满地。他犹豫一会:“不好说。” “为什么?” 圣上宣五尧让他出来寻找莫紫萸,他虽找着了,却也不能交差。交不了差,他就得在外头漂着,漂到宣五尧失去耐心那一日。 宣五尧什么时候失去耐心,他也说不准。 若是一辈子不能回去,倒也罢了。他愿意跟莫紫萸,跟胡不宜、佘非忍就这么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可是宫里还有傅飞燕,他也不能丢了她不管。 傅飞燕一日在,他一日都得要有回去的打算。 所以,他也不知将来如何。 他正犹豫着,莫紫萸伸手在他肚腹上轻轻一挠:“说呀,为什么?” 他下意识地扣住她的手。 然后,他才觉着有欠妥当。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莫紫臾的脸从他的肩头凑了过来,恨不到贴到他脸上。 他一转脸,正好与她眼对眼---长凤眼清亮透澈,似嗔似喜,几乎要望进他的眼里、心里,鲜嫩的唇像花瓣一般,几乎贴到他的唇,一丝温热如火星子一般,轰得一声爆开,将他刹那间灼得又一次面红心跳。 他慌张地转回头,一紧缰绳,把个白鹿当成了一匹真正的马:“驾!” “哎!” 身后的莫紫萸大叫一声。 大约是白鹿突然加快了脚步,将她吓了一跳。宣六遥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抓紧我!” 只听蹄声急笃,风在耳边呼啸,莫紫萸却没有抓紧他的腰。 罢了,随她吧。总归她也不好意思。 不多时,军营便在眼前了。 宣六遥放慢缰绳,乱跳的心也平静下来。莫紫萸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抱住他,他有些愧疚,想着说些话缓和一下:“紫萸,我们要到了。” 莫紫萸一声不吭。 约摸是生气了。宣六遥小心地回头......余光处,只有浅蓝的一片天。 嗯,人呢? 他急忙扭转身。 鹿背上除了他,空空如也。 紫萸呢? 他连忙往来路望去。 泥路弯弯曲曲、蜿蜿蜒蜒,路边草木伏地,偏偏没有莫紫萸的身影。 宣六遥的脑子是轰然一响,爆成浆糊。她不会是被老天收回去了吧?她本是用了异术才重活人间,自然也有可能随时消失。 不,不要! 他望向天空,天空不知何时乌沉沉的。他恨不得此时死去,也好回到仙界,在三界之中查一下她的去处。 天眼! 不知此时的天眼是否也能看到她的去向? 他按捺住心头的焦躁,闭上眼,催开天眼。 天眼下,一片半青半荒的原野,一条泥路弯弯曲曲、蜿蜿蜒蜒,莫紫萸仍穿着今日的蓝袍,沿着路步履匆匆地往前走着。她的长凤眼里一片茫然,茫然得似乎不知来处,也不知去处。 天地之大,她是如此地孤单,和虚无。 宣六遥的心头一阵酸楚,眼泪冲上眼眶,冲得他从天眼中自动退了出来。 早知她今日离开这个世间,便让她出门时好好打扮一下,穿上粉嫩的裙裾,戴上翠嫩的钗子,涂上慧州城里最好的香粉和胭脂,走得漂漂亮亮、风风光光。 自己还应该送她一件定情物,也好让她去了另外的世间也能有个念想。 还有,刚刚可以吻她的时候,他一定鼓足勇气,告诉她,他喜欢她。很喜欢。就是想跟她好好走下去的那种喜欢。 可惜,悔之晚矣。 他仰着头默默地流了好一会泪,风吹在脸上,冰冷冰冷,冷得他的心里,似飘起了鹅毛大雪,想要将他的一颗心脏封印千年。 暮色渐渐降临,再不回去,胡不宜他们也要着急了。 宣六遥抹去眼泪,再次向来路望去。 半黑的天边,在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身影,像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步履蹒跚,跌跌撞撞,似累极了,却又急切极了。 宣六遥皱了皱眉,此时投奔军营的少年,会有什么样的事、带来什么样的消息呢? 他坐在鹿背上,等着那少年走近。 天黑了,那少年终于站在鹿前,气喘吁吁地仰头看他。他的脸上满是汗水冲过的泥痕,头发在头顶扎成一个凌乱的马尾,有一小撮耷拉下来,沾在脸上,几乎看不出他长什么模样。 宣六遥等着少年喘匀气再开口。 终于,少年的气息平静了下来,但他也没有跟宣六遥说话,只是摆了下手,从白鹿身边绕过,径直往军营里走去。 宣六遥的视线落在少年的背影上,他的身影,与莫紫萸颇有几分相似,差不多地高,差不多的瘦,若不是他此时因为累而佝着背,几乎一模一样。 啊呀,他不会就是莫紫萸吧? ---------- “紫萸?”他叫了一声。 少年停住脚,慢吞吞地转过身来看他:“咋啦?” “真是你?!” 宣六遥吃惊地看向少年,军营里的火光打在少年脸上,虽然脸上满是泥污,却仍能看得出他长了一双漂亮的长凤眼,圆润而小巧的下巴。 还真是她。 “紫萸!” 他跳下鹿背,冲过去一把将她抱住:“你还在,太好了!” 莫紫萸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老娘走过两万五千里长征路,还怕你这一两百里?呵呵......呜呜.......累死我了。你把我从驴背上掀下来就不管我了,你是不是嫌我累赘,不想要我了呀?呜......” ------------- 入夜。 一处小小的营帐内,明黄的灯光亮了好一阵。 里头水声轻微地哗哗着。 宣六遥站在紧闭的帐门外,营帐内想必是很温暖的,那温暖,让站在门外的他,不怎么觉着冷。 营帐不算蔳透,但灯光晃动间,仍见着似有若无的黑影晃动,显着里头的人已经在走动了。 帐门从里头掀开一条缝,莫紫萸披着湿潞潞的乌发,探出一张泛着红晕的脸来:“还有热水,你来洗。” 不等他回答,她一伸手,就将他拉了进去。 营帐里热烘烘的。一个简易的充光屏风的布架后,是一个盛满热水的大澡盆。 莫紫萸自然不会站到帐外去替他放哨,只站在布架外,精神十足地开始诉说:“这笨驴突然加速,把我摔得个七荤八素。我以为一会你就会发现我没了,会回来找我,哪晓得一直走,一直走,你就是没回来。我还在想,我要不要识趣些,不要再拖累你了,可我又不确定,我怕你不是故意的,到时又要到处找我。我想,要么回来问个清楚,如果你不想要我了,我明日就走。如果你还想要我,我就继续留着......” 宣六遥坐在热水里认真听着,边听边在心里想着:笨驴......紫萸是在说白鹿,还是趁机骂我......说我是驴也不冤,都没发现她掉下去......发现了又以为她被老天收回去了,明明看到她了,也没想到她只是掉下去了......我怎么会不要你,我想你在身边一辈子...... “哎,”她突然从布架后探出头,把他吓得赶紧往水里躲,她的目光在他细嫩的脖颈处转了两圈,轻笑一声,“你怎么不回来找我?是不是想趁机把我甩了?” “怎么会......” “哼。”莫紫萸皱着眉头,不信似地横他一眼,“谁知道你会不会......” “我发誓......” 宣六遥在水中举起一只手,莫紫萸嗤地一笑:“逗你呢,小先生心肠好着呢,怎么会丢了我?” 她从布架后转出来,大剌剌地趴在浴桶边,歪着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那么一刻,会觉着若是没有遇见我该多好?” “啊?”宣六遥一楞,“怎么会......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她看着他,似在判断他的话有几分真心,随后,她的长凤眼微微眯了眯,笑意泛了出来:“我有时候在想,若是那时没有遇见你就好了......或许,我进了宫里做妃子,不管我的下场如何,你一定安安稳稳地在京城做你的国师,我父亲呢,当他的巡抚,也或许升官了,我母亲、兄长、姐姐们,都过得好好地,比原来更好......” 她仍是扬着唇角,只是眼里泛上了泪。她的一头乌发还未干透,半湿地披散在肩上,衬着巴掌大的脸格外精致。 宣六遥无以安慰,只得凝神用心念催起一阵热风吹过她的湿发。 莫紫萸觉着她的悲伤让他无言以对,换了脸色,侧头去摸头发,眼里满是惊奇:“怎么干了?好神奇。” 是啊,在常人看来,这很神奇。宣六遥微微一笑。 她仍是趴在浴桶边,用手撑在耳边,微笑着看他。 宣六遥此时几乎全裸着坐在水里,虽然融化的胰子把水弄浑了,但,总怕这水不够浑浊,让她看透了自己这不够健壮的小身板。他默不作声地将身子往下沉去,只露了一个头在水外,可这样,是不是又显得太傻了些? 他又慢慢地挺直身背,露出白净圆润的小肩膀。哎,这小身板...... 莫紫萸微笑着看他像一只脱了壳的小乌龟似的,伸着个头慢慢沉下,又慢慢升起,又慢慢沉下,又慢慢升起......很是有趣。 她忍不住嘻嘻笑了起来,心间却绕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若是此时她真的是十四岁的莫紫萸,或许她就全心把他当成白马王子去喜欢了。 可她不是。 第97章 六遥买它 她做林宁时活了二十多,做莫紫萸时活了七八年,她即便不把自己当成三十多岁,那她也有二十多了,她怎么能爱上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她又不想当妈。 可她不想爱他,又为何心中常常生出柔情?甚至每每想到他将来会娶别的女子便觉着心里难过。 真是,要有毛病了。 她突然有些沮丧,勉强提了提嘴角,转回了布架外。听着里头哗啦啦的水声,应是宣六遥趁着她不在眼前,正急急地爬出浴桶穿衣。 片刻后,宣六遥穿得整整齐齐地转出来,连着头发也已经束进了玉冠。他仍穿着浅色的金丝玉缕袍。这袍子,总也不脏,时时细细软软,光泽温润。 宣六遥也温润得像一块上好的玉石,如同他手里的那块润白的玉佩。他将玉佩递给莫紫萸:“紫萸,这个送你。” 莫紫萸觉着莫名其妙:“怎么突然送我玉佩?” 宣六遥不敢说万一死了也好有个念想,怕被她打,吱唔着:“觉着它好看,和你很相配。” 这句话说出来,他都在心里佩服自己,不动声色的恭维,是天底下最好听的情话。他以为莫紫萸会开心,可她盯着那块玉佩,眼里说不出的伤感。 良久,她抬头笑笑:“好,我收下了。” 这块玉佩原本是挂在宣六遥的腰间,玉质极温润,也没有雕龙刻凤,说不上圆还是方,在她的手心里恰好盈盈一握,说不出的雅致与精秀。 她低头四顾,自己里头是内衫,外头是长布袍,却也配不上这么贵气的玉佩。她掏出荷包,荷包里有金叶、银块、铜钱、还有那块铁制的刻着“御”字的令牌,只怕放在一起会磨损玉质。 罢了。 她尴尬地笑笑,把玉佩递还给宣六遥:“没处放,先系在你身上吧。” 宣六遥不置可否,也没有伸手接过:“往后,你就穿回女装吧。明日我带你们去城里边置办几套衣裳,你原本带出来的,想必也嫌小了。” 莫紫萸轻笑一声:“你倒想得周到。” 她将玉佩塞进怀里,有些惆怅。这么好的小先生...... ------------ 慧州城。 胡不宜和佘非忍都买到了合适的衣裳,他们正是长个子的年纪,一件衣裳往往穿个一两季便穿不得了,加上平日在外行走没必要穿太好的,是以平日的衣服体面干净就行。 胡不宜因是小女娃,略好些,衣裳上绣金带银也是有的。 这次带了莫紫萸一起出来,宣六遥便隐隐地想要在她面前撑面子,尽往好面料里挑,而莫紫萸自然也不好阻拦。 胡、佘二人皆是一身簇新的亮灿灿,喜气洋洋地,衬得没买到成衣的莫紫萸灰头土脸,像三个小主子的跟班似的。 她望着这俩人,眼里流出羡慕。 宣六遥安慰她:“娘子......” “嗯?”其余仨人齐刷刷看向他。 他赶紧改口:“哦不,紫萸,我带你买好东西去。” 也不知是什么好东西,反正跟着走就对了。 买好东西之前,沿街的吃食和小玩意也可尽收眼底......和囊中,反正有宣六遥付帐。 “宣六遥,买它!” “师父,买它!” “六遥,买它!” ...... 宣六遥像一只秀气的大荷包,行走在慧州城的街道上。这一日,不知有多少小商小贩家中供奉的老祖宗在牌位后击掌庆贺——做着上仙的生意了,好兆头。 终于到了有卖好东西的店铺,那是一家卖首饰的,牌匾上三个气派大字:金钗记。 店里不止有金钗,还有玉簪、步摇、各式镯子、耳环,各各制作得精美异常,一排排地放在后头架上的托盘里,黑色的丝绒布垫着,衬得它们越发的招人喜欢。 “哎哟,好看。”莫紫萸赞着,一边看一边问道,“你要买这个好东西给我呀?” “是,喜欢哪个?” “哪个都喜欢。”莫紫萸笑眯眯的。 “啊......”宣六遥有些意外,手忙脚乱地翻荷包,不知里头还剩下多少金银了......好像,也只能买这家店的一块牌匾了。 莫紫萸笑着瞄了一眼他:“别着急,我头上顶多只能戴一个,再多嫌重。我就要一个。” 宣六遥长舒一口气,随即又担心起来,这买牌匾的钱够不够买一根簪子?若是不够,又要从灵山密室里取了。上央若是知道他这么败家,肯定后悔把密室的事告诉他。 他看着莫紫萸在柜台前踱来踱去,而不长眼的小二却在招呼穿得华贵的胡不宜和佘非忍——招呼这俩有什么用?他俩再喊“买它”,他顶多只是买两件小玩意儿搪塞一下。小小年纪,别学那败家玩意儿。 他自己也没觉察到,若是没有莫紫萸,胡不宜若想要金月亮,他一定举全家之力给她造一个出来。 ---------- 莫紫萸的目光在货架上逡巡了几回,落在一根紫褐色的木簪上。 木簪的簪头雕出了半朵乌云,顺滑地与簪子融成一体,似云卷云舒,花开花落,看久了,有一种悠久的厚重感。 想来也不是普通的木头,但,总归是木头。比罗云柔的那根旧簪子要贵重的木头。 她指指那根木簪:“伙计,拿来瞧瞧。” 伙计特意用一块嫩绿的丝帕衬着,取过来放在柜台上,让他们仔细地观看。丝帕的嫩绿衬得那红紫色显得艳丽而华贵,比起那些金银的俗物来,很是别具一格。 伙计殷勤地开口:“是买给娘亲的么?小哥眼光真不错,这种色和料最适合上了年纪的妇人。这可不是普通的木......” “换一个!” 伙计略略一楞,从善如流地将木簪子拿了回去,重新取了一大盘的簪子,上头有碧玉镶金凤头簪、赤金镏边火霞簪、果红珊瑚步摇、珍珠团云步摇......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皱着眉看了一圈,都是透着华贵的,哪里配得上嫩得像花苞似的自己?她又张望了一圈:“把那些耳坠子拿来。” “好咧!” 伙计吆喝一声,手脚麻利地捧来另一个木托盘。 到底耳坠子的式样多了新鲜,只一副小小的玲珑如水滴的碧玉坠子,便能像两片鲜嫩绿叶一般,衬得自己如花一般,她指了指这副碧玉坠子:“几钱?” 伙计的笑容略略清淡了一些:“不贵,一两银子足矣。” “一两?行。”她回头,“六遥,买它。” 宣六遥扒了扒荷包:“能买个十两的。” “傻呀......就买它!” “哦。” 宣六遥不太明白她为何说自己傻,但既然她聪明,那就听她的吧。他乖乖付了银子,看她把坠子收入一个附送的小绸袋,等出了店铺才悄悄问道:“我哪里傻了?” 莫紫萸不解地眨了眨眼,随即恍然大悟:“哪里都傻。” ----------- 几人回了营帐,那些带回来的吃食都已经冷了。在街头时觉着弥足珍贵,此时却堆在一处,谁也不想去碰。 正消食间,帐外传来一声温温吞吞的问候:“请问,宣小公子在里面吗?” 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少年。 “谁呀?” 胡不宜跑过去掀开帐帘。 “在下是温将军的长子温不苦,前来拜见宣小公子。” 外头的少年听着颇有礼数,胡不宜显然对他很有好感,把帐帘大大地往旁边扯开:“你进来。” “多谢。” 一个不算高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走进营帐。 原来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一身青衫,腰间佩一支短剑,一双乌亮的丹凤眼,肤色稍黑,脸颊微带着些圆,却仍显得眉清目秀,很是精神。 因着他是温若愚的儿子,宣六遥格外注意地看了他几眼。打眼间这少年的长相倒是跟温若愚有几分相似,但细看,却似乎比他父亲还显沉着。 温不苦朝帐门外点了点头,有兵士捧进两只大布包放在桌上。 “宣小公子,家母携家中女眷为诸君缝制了一些衣衫,也不知合不合身。各位可先试一下,在下在外头等着,若是不合身,我再回去换。” 温不苦恭恭敬敬地说完,扫了一眼几人身上的新衣,视线在莫紫萸的旧衣上略停一瞬,便很自觉地退出帐外。 倒是让人挺不好意思的。 若是早来一日,今日也能省些花销了。 几人打开布包。里头几件袍子皆是按着四人的身量,倒也差不离,想来温若愚交待的时候也说得清楚。里头有合莫紫萸身量的女裙,粉白嫩绿,配得如花骨朵一般。衣上竟然还放了一把绿玉梳和紫木簪,簪子的款式和今日看到的那根颇为相似。大约是怕她一时没有女饰,故提前考虑周到了。 自然不能拂了温家的意,他们都换上温不苦送来的衣袍。 莫紫萸放下发束,正好用绿玉梳梳了头发,再用紫木簪在头顶挽了个髻,髻尾垂下,随意地披在脑后。那一对碧玉耳坠此时也派上了用场,在她小巧精致的脸庞边微微地晃荡。 真是个标致的少女。 标致的少女多的是,偏偏那眼神却是独特,像一汪幽黑清亮的湖水,那湖水,当是在人迹罕至处,在时空悠远处,似纯粹,却沧桑,似大胆,却怯怜,似柔媚,却清淡,还带了几丝迷惘与忧伤。仿若一只勇猛的小兽,落在猎人柔软的网中,看不清身在何处,不明白这张网对它来说,是安全还是危险,是白昼还是黑夜,于是惶惶然不知该如何自处。 偏偏宣六遥觉着,那猎人,或许不仅是这个世间,还是他自己。他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只觉着,仿若她是他的,从来都是。 莫紫萸想要问问她这个样子好不好看,望向宣六遥时,却见他的嘴角微微上翘着,正痴痴地看着自己。他有一张少年的俊秀面孔,此时却目光灼灼,漫天的粉色桃花瓣无声无息,猛烈地冲进了她的心里。 她的心房轰然打开。 原来她的心里边,早已住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少年。 第98章 他是犬子 少年揭开一层面具,却是一个二十多岁、面目俊朗清峻的年青人,他穿着一身浅白长袍,默默地坐着,安静而热烈地看着她,他的唇角微微一翘,桃花瓣又飞舞起来,漫天盖地地遮住了他的身影。 她几乎要喊出他的名字。 可那名字,突然间被收了回去。 她只知道他有个名字,却一点也想不起来,这个名字是什么。 但,不是“宣六遥”三字。 “莫姐姐!” 一声脆亮的呼喊让她突然回过神来,她看见粉嫩得如桃花的胡不宜站在宣六遥身边,正冲她蹦跶着。 宣六遥也似乎才清醒过来,掩饰地掉转头看胡不宜:“怎么了?胡不宜。” “叫你你不应,只知道看着莫姐姐。”胡不宜仰头看他,大眼睛扑闪扑闪,“他还在外边等着。” “谁?” “温不苦。” 竟然将这温若愚家的长公子给忘了。宣六遥恍然大悟,冲出帐门外。 温不苦安安静静地站在帐门外,见着他出来,淡淡一笑:“宣小公子,衣裳可有大了或小了?” “合身的很。”宣六遥谢着。 温不苦欠了欠身,微笑说道:“那就好,过几日再送几套来。父亲让我转告宣小公子,今晚营内有晚宴,还请宣小公子带着家眷一起出席。您先歇息,晚些再来相请。” “好,劳烦温小公子。” 温不苦点点头,转身离去。 家眷?宣六遥琢磨了一会,似乎也没错。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返回了营帐。 ---------------- 晚上。 大营帐里摆了一个圆桌,桌上摆着一只点着火炭的大铜盆,盆里煮着鲜白的肉汤,盆边摆着一盘盘新鲜的红白色肉片,鱼片、芦笋、白菜叶......桌上还有两只小酒坛,显然这阵势已经摆好了。 温若愚已大剌剌地坐在桌边:“来来。之前犬子在外求学,今日头一回与各位相见。” 胡不宜转身就往外跑,不多会,她又冲进来大声说道:“哪来的犬子?没看到有小狗啊。” “啊,”温若愚一楞,笑,“我替你叫进来......不苦,不苦!” 温不苦原本一直站在帐门口替他们把着帐帘,听到父亲叫唤,走进帐内。温若愚指着他对胡不宜说:“就他,他是犬子。” 胡不宜围着他反反复复地看,疑惑不解。 宣六遥很是羞愧,敲敲佘非忍的胳膊,低声说道:“明日开始,继续教她读书。” “可是师父,我们出门时可不曾带上书。” “好说。” “胡不宜她不听我的......”佘非忍推托着。 宣六遥横了他一眼:“你也不听我的?” “听,听。” ----------- 温不苦见他们都坐了,开了酒坛的封口,亲手给众人把酒倒上,倒是让宣六遥很不好意思,推让之余忍不住用眼角瞟了瞟佘非忍。 佘非忍立时认清自己的身份,机灵地接过温不苦手中酒坛:“温公子,我来。” 又是一番客气的推让,最终酒坛落在佘非忍手中,他殷切地抱着坛子围着酒桌,替各人酒杯中斟满酒。 坐回座位,他暗暗叹了口气。 白树真在怀里问:你不高兴? 他回:怎么高兴?师父是师父,师妹是师妹,莫姐姐是莫姐姐,偏我一个,说是弟子,却是仆役。替师父倒酒倒也罢了,还得侍奉那俩姓温的父子。 白树真:一会再倒那姓温的,你吱一声。 --------------- 吱。 其时温若愚正大开大合地拍着宣六遥手臂,大声喧闹着要替他和莫紫萸办亲事。 他的亲事,哪里由得到一个将军来操心了? 宣六遥却笑着,只不作答。 白树真从佘非忍的衣袖间钻出头,一张嘴,口里毒液顺着坛中酒滴入温若愚的酒杯。——它原本无毒,只是在罗家田头时,听到宣六遥唬罗云柔,它有了主意,偷偷找几条毒蛇打了个架,身上便带了毒。 它被衣袖和酒坛挡住,众人皆未察觉。 温若愚拿起酒杯,仰脸一口闷下,叹道:“好酒!宣小公子也喝了罢,抿啊抿得跟个姑娘似的。” “好!” 宣六遥爽快答应,紧吃几口菜,然后将杯中酒一口喝尽。 下一刻,他仰面扑通倒地,被胡不宜扛回营帐去了。 -------------- 再醒时,营帐里只有佘非忍。 他并未在意,洗漱、吃饭,欣欣然地出了帐,准备去受温若愚一番嘲笑,却觉着军营里有些怪怪的。 怪在哪儿? 他环顾四周,想了一会,似乎是兵士们的脸色不对。 比起往日,他们更是神色严肃,要么脚步匆匆,要么站得笔直,没了从前若有似无的一丝懒散。 哎?难不成温家军变了性子。 空气里,飘来一丝苦药味。这倒也没什么,只是温若愚睡觉的营帐口站的军士多了些,又有表哥在帐外煮着一只小药炉,那味,正是从那药炉里飘出来。 温若愚病了? 昨晚不还好好的么? 宣六遥走过去,跟表哥打了个招呼,问道:“温将军怎么了?” 表哥肤色黝黑,一脸苦大仇深:“温将军昨晚中毒了。” “中毒?!” “从症状看像是中了蛇毒,可身上又没有伤口,又只他一人中毒,想来是有人投毒。不苦已经和副将去查了。” “毒可解了?” “解了。” 表哥低头去添柴禾。宣六遥大步进了营帐,帐内,温若愚正躺着,莫紫萸站在床边弯腰替他擦拭额上的汗,胡不宜跪坐在床里侧看着。 温若愚原本便长得白净,此时一张俊脸更是白得没有血色,只一双眼珠子又大又黑,清冷而虚无。他微微一笑,声气低弱:“来了。” 莫紫萸和胡不宜皆抬头看他一眼,又将视线转回温若愚处,仿若温若愚才是她俩的主心骨。 宣六遥顾不得泛酸,急切地问道:“怎么回事?” 他握住温若愚的手,那手修长结实,此时却冰冰冷冷。 莫紫萸在一旁替他回道:“你醉后不久,温将军突然觉得腹痛如绞,手脚抽搐,先行灌了许多绿豆汤,又服了解毒丸,等表哥来后又灌了药这才安生些。表哥查了席中酒杯,只温将军那杯中有毒。约摸毒量不算大,才保得性命。” “你一直在此照顾么?” “是。温将军女家眷都在城内,不宜惊动,也无多少事。” “辛苦了,你先去歇息一阵吧。” “嗯。等温将军睡了我便去歇息。” 莫紫萸朝他微微一笑,丝毫未想到他这么问,其实也是想知晓在温若愚毒发后,她可曾想到他,去营帐里去看过他? 听起来像是没有。 宣六遥垂下眼,心里一阵失落。 ----------- 失落归失落,还得查出投毒的人是谁。若不然将来难保又会发生这样的事。宣六遥问清温不苦和副将审案的营帐,自去查看。 走了几步,听着身后一声清脆的“宣六遥”,胡不宜一支小钢炮似的冲过来,咻地贴上他的背,好在他有了准备,脚尖在地上挖了一挖,才只扑个四肢投地。 跌都跌下了,不如,卖个面子吧,反正也好久没给胡不宜卖乖了:“为师给你骑马?” “我有鹿!”胡不宜搂着他的脖子回道。 他趴在地上回头看,大白鹿腿长腰健,浑身白毛散着柔光,如神如仙,是比他这匹不足五尺之“马”要强得多。 唉,连胡不宜都嫌弃他。 不过,令他安慰的是,胡不宜虽然看不上他做“马”,却也趴在他背上不下来,显然还是与他很亲近的。 他往前爬了几步。 有点......重。 这人来人往的,看着也太显眼了。人家主将中毒卧床,他还有闲心跟娃闹着玩? “胡不宜,要么......你去骑鹿?” “......好。” 他带着胡不宜和白鹿进了那营帐,帐里黑压压跪了几十人,都是布衣短裳,问了温不苦,才知这些人都是营中与厨事相干之人。 “只你父亲杯中有毒,只要查昨晚在帐中侍奉和行菜之人便是,何必全数抓来?”宣六遥低声问温不苦。 “家父说,令他们互相攀咬,以揪出真凶。”温不苦亦低声回他。 “查问得如何?” 温不苦摇摇头:“都说冤枉。” “自然没那么好查。” “是。” 那些跪着的人皆脸有疲色,好些都把屁股顿在脚跟上,以少用些力气。宣六遥细细看了一圈那些人的神情,或疲惫或委屈,却也没谁神色鬼祟。 看来此人藏得极深。 要么,投毒之人不在其中。 可不在其中,又在哪里?昨晚帐蓬之中也就这么些人,除却......他突然心中硌登一下。 为什么把自己几人除却在外? 自己不会投毒,紫萸不会,胡不宜不会,可佘非忍......他有一条蛇哪。 可是,白树真是蟒蛇,它没有毒。 可,可,昨晚佘非忍可是倒过两轮酒的,嫌疑却是极大——若是他,或白树真有毒——或许,白树真遭雷劈后,成了毒蛇? 也不对。此时想起来,那时咬罗云宝的那条蛇八成就是白树真,这一问胡不宜便知,罗云宝的伤口可是无毒啊。 宣六遥一时思绪乱纷纷,连温不苦跟他说话都不曾听见,只见着帐中跪着的那些人纷纷起身往外走,才回过神来:“放他们走了?” “是,按宣小公子您说的,只审问在帐中侍候和行菜之人。” “哦。” 宣六遥在留下的几人身上环视了几圈,细细回忆他们昨晚所站和行动的位置,可有谁贴身近过温若愚的身? 这时其中一人跪行一步:“小公子,小的有一事禀报。小的昨晚一直站在温将军身后,此时回想起来,宣小公子所带弟子昨晚倒过两次酒,倒酒姿势却有些不同,第一次左肩低右肩高,第二次却是左肩略高于右肩,但酒坛都在那小弟子的右手之中。那小弟子倒完酒坐回席中,脸上有一丝异色。小的不敢说他就是投毒之人,但眼下想来唯有此疑点。还望小公子明察。” 温不苦尴尬地看了一眼宣六遥,斥那人:“胡闹!宣小公子是将军贵客,岂会做出这等下三烂之事!何况只是捕风捉影,是不是正是你投的毒,想要离间将军与宣小公子,正好洗脱自己?” 第99章 是谁投毒 “小的不敢。小的只说这是疑点,并非指证宣小公子的小弟子。” 宣六遥拍拍温不苦的手臂,示意无妨,和言悦色说道:“昨晚我们都在席,本就有嫌疑,将军只审自己人,而不审外人,本就有失偏颇。不若温小公子带人搜一下我们的营帐,顺便审问一下我那不成器的弟子,若他真有罪,定不饶他!” “这,不太妥当吧......”温不苦犹豫。 “走吧。” 宣六遥带着胡不宜率先出帐,温不苦和副将对视一眼,微微点了一下头,随即亦跟了过去。 ---------------- 宣六遥先进帐,借口温小公子要搜帐,将佘非忍赶了出去。 他知道佘非忍身上有蛇,经不起搜。 温不苦一脸歉意,只让副将带了人进去搜查,自己站在帐外陪着宣六遥。 佘非忍并未走远,他背对营帐,双手负在身后,白树真从他袖中钻出,沿着他的身子游下,藏匿在草丛之中。随后,他看了看宣六遥。 宣六遥横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待副将出来,表示并未搜到什么。宣六遥才招手唤佘非忍过来,让副将搜一下他和自己的身子。俩人展着双臂,任由副将在自己身上拍打而过,又打开袍子、衣袖,抖上几抖,以示清白。 ------------- 温不苦和副将走后,宣六遥眼见着白树真从草丛中窜进佘非忍的袖中,他跟进帐中:“把它给我。” 佘非忍眼睛睁得滴溜圆,他自然知道刚才宣六遥有护着他,却也猜不到宣六遥此时是何用意。他犹犹豫豫:“师父要作甚?” “看看。” 白树真小而细的身子绕在宣六遥的掌上,它的腹下隐隐有一种青黑之色,那是毒素的颜色。但宣六遥并不知道,他只当它被雷劈伤留下的印痕,他只知道毒蛇的牙齿与旁的不同,可看下来牙齿颗颗尖锐均匀,倒与罗云宝脖颈的咬痕颇为相似。 “哎!” 身边的胡不宜叫了一声。 宣六遥转头看去,只见白鹿咬着她的衣裳把她往外拖,胡不宜原本凑在他身边一起看白树真,还未看出个究竟,自然不愿离去。白鹿却咬着不放,一向温顺平静的眼里有一丝丝惊恐。 大约是害怕白树真。 宣六遥把白树真递还给佘非忍,示意他藏起来。 白鹿也就松开了胡不宜,只不安地踢踏了两下蹄子。 终是没有实据,宣六遥满腹迷惑,也只能叮嘱佘非忍:“藏好了,万不可被人瞧见。” “是,师父。” 佘非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白树真在他胸口盘好,大“叫”一声:娘哎,吓死我了! ----------- 这些日子,军营几乎不得进出,宣六遥他们也是。宣六遥心事重重,毕竟温若愚的中毒,他们一行人终究是脱不了嫌疑,而温不苦那边也未审出结果,只能将当日帐中的兵士都关押起来,等温若愚身子好后再作决定。 宣六遥每每去探望,温若愚都是躺在床上,病怏怏地没有什么好脸色。莫紫萸在白日里照顾,温不苦在夜间侍奉。 这一日,宣六遥又去温若愚帐内。 他已经躺了十来日了。 宣六遥有些担心,低声问在一旁陪着的莫紫萸:“将军他怎么还不好?表哥这两日可替他诊过?” “已经好多了。需要好好静养。” “那......你去歇着吧,你看你,这些日子都瘦了。” 莫紫萸摸摸自己的脸,嘀咕一声:“本来也不胖。” “我的错。”宣六遥赶紧回道。 莫紫萸奇怪地瞥他一眼:“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嘛。” “跟你有什么关系。” 莫紫萸似乎白了他一眼,宣六遥没看清楚,但他知道莫紫萸说了两遍“跟你没关系”,也知道莫紫萸日日陪着温若愚,也不知避嫌这一说。 温若愚又不是没有女眷,若是头两日来不及从城里接来也就罢了,怎么这么久了,仍是莫紫萸照顾着他? 莫不是他俩情投意合,借生病之机好生亲近? 宣六遥猛地一个激灵,不由得暗暗观察两人神情与眼色,越看,越觉得完了。这俩人分明是心有默契、互含柔情。 掖被、喂药、擦汗......一个顺手不已,一个心安理得,互视之间还各自浅浅微笑一下,一副满怀柔情在心间的样子。 竟是如此。 也是,温若愚长得玉树临风,又武功高强,莫紫萸喜欢上他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嘛?谁让自己是一个文弱小少年,毫无男子气概! 宣六遥的心尖似乎被什么揪起了一把使劲拧,既已看出了这俩人情意,自己就不必留在帐中碍人眼了。 他压下心头稀碎的难过回自己的营帐,营帐里空无一人,应是佘非忍和胡不宜带着白鹿在军营里玩耍。他亦一头栽倒在床铺上,郁郁地想,若是他这般病了,只怕莫紫萸也不会那么用心。 脑海里,不断翻滚着莫紫萸和温若愚相视一笑的场景,却又想起她从前对自己点点滴滴的温情。原来她是如此多情的性子,又或者,是见思异迁,又又或者,她根本也未喜欢过他...... 长吁短叹,让这一个人的辰光格外难熬。 啪。 他突然一拍床铺,起身坐起:只怕这一世,修的便是“情”关。此时的自己,被缠在一张情网之中,脱身不得,与那些修为低浅的俗人有何区别? 放下,放下,世间看透为真实,看不透为虚妄! 他盘腿坐起,正要凝下心神赶走心头杂念,帐帘却被一把掀开,一个兵士在帐门口冲他说道:“宣小公子,温将军有请。” 哎? “哦。” 他心下疑惑,但也应了一声,起身下床,跟了过去。 ----------- 却是去了议事帐。 帐内有不少人。 温若愚端端正正坐在桌后,脸色凝重。莫紫萸站在他身后,微蹙着眉头。 而他俩的对面,站着佘非忍和胡不宜,却是一脸不服气,还有围在他俩身边的十数个兵士,各自按着腰间刀柄,气势汹汹。营帐里一时人满为患。 宣六遥有些愕然,他走到胡不宜身侧,朝温若愚行了个礼:“将军,你身子好了?这是怎么了?” 温若愚垂了垂眼,便如同点了头。大约身子尚未好透,他懒得说话,只朝着一个兵士抬了抬下巴。那兵士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是佘非忍和胡不宜在军营中行走之时,不小心撞了一个兵士,那兵士脾气不好,大约早看不惯这俩货整日游手好闲、惹人眼红,趁机将佘非忍拎起摔倒在地,不待胡不宜发作,白树真先从佘非忍怀中窜出咬了那兵士的脖颈。 那兵士顿时倒地抽搐不已,不多时便七窍流血而亡。 有人看见了这一幕,早已喊叫起来,引来众人逼迫着将这俩人押来,而那白树真,谁也没看到它去哪了。 那兵士讲完后,帐内一片安静。 宣六遥只觉热血慢慢涌向脑壳,原来白树真竟真有毒,原来温若愚竟真是佘非忍投的毒......温若愚招他惹它了? 他一扬手,啪! 佘非忍身子歪了一歪,半边脸上现出五道浅浅的红痕。他捂着脸,想要说什么,可又咬了唇,低下了头。 胡不宜惊慌地仰脸看着,她从未见过宣六遥发这么大的火。 宣六遥的手掌隐隐作痛,可又哪抵得过心里的痛? 他知道此时当将佘非忍推出去,让其受温若愚的惩罚,可,他又如何舍得——即便佘非忍不是先生及尚书佘景纯的儿子,他也是自己守护下的弟子——他怎么忍心独善其身? 他只能红着眼回过身:“将军,是我管教不严,惹出这等祸事。请温将军将我绑了交给圣上处置......还望将军放过旁人,她们还小,不懂事。” 温若愚把背靠上椅子,也不说话,只清清冷冷地看着他。 宣六遥不知他是何意,只能硬了头皮继续说道:“这孽障,我自会罚他。还望将军成全。” “哪个孽障?”温若愚开了口。 “两个孽障,我都会罚。” 温若愚看了他一会,突然站起身从桌后走出,慢慢走到他跟前,弯下腰逼视着他:“这蛇,你们养了多久了?” “它......”宣六遥一时语结。 佘非忍猛地抬起头,大声说道:“这蛇跟我们没关系!” 哐。 恍若劈了一道惊雷。 宣六遥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尖。他止了口,低下头去,免得被温若愚看到自己的心虚。 温若愚眯了眯眼,转向佘非忍:“你师父都认了,你在此地抵什么赖?” “师父他误会了。我跟着师父才一年,生性顽劣,常给师父惹事,是以一出事师父便认为是弟子的错。那人将我摔下时也不知那草里有蛇,我更不知,此时尚在后怕,还好那蛇咬的是......”佘非忍假作失言的样子,低下声气,“若是那蛇咬死的是我,想必师父此时也就不为难了。” 宣六遥瞥了瞥他,心想这小子太会作戏,扯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也不知平素里可曾也如此骗过他?但此时他只能跟着难过,低声叫道:“非忍......是师父的错。” 温若愚直起身,冷笑一声:“众目睽睽,那蛇是从你怀里窜出......” “明明是从我身下窜出,那蛇速度极快,连我也未看清。他们看错了实属正常!” 莫紫萸也过来帮腔:“是啊,蛇这种东西哪里好养?又不是猫狗。” 宣六遥和胡不宜都无辜地仰脸看着,温若愚终于败下阵来,毕竟,宣六遥与宫中有关系,又替他操心着军中的事,莫紫萸照顾他多日,胡不宜也让他动了父性,硬要当着他们的面将佘非忍定罪,他说不过去。 “好,宣小公子,我暂且信你们一回。不过,在查清是谁投毒之前,你们仍在营中不可擅自外出。可否?” “自然。”宣六遥赶紧应了。 温若愚又转头吩咐副将:“去城里买雄黄,有多少买多少,将营中各处都撒遍。最好连营外也撒上。” “是,将军。” 副将带着兵士们匆匆出帐。 佘非忍的脸色白了一白,却见温若愚和宣六遥都留意着他,赶紧垂下眼帘,抿着唇仍是一脸委屈。 第100章 活的意思 各自回营帐歇息。 温若愚疲惫地坐回椅中,他的身子尚未好透。莫紫萸关心地上前询问:“温将军,要么,我扶你回帐再歇会儿?” “好。”温若愚抬眼看她,微微一笑,伸出手臂。 她便扶着他走了。 走时,只扫了他们一眼。虽然眼里有担忧,但分明是忧心佘非忍。 那眼锋,聊胜于无,却生出一把软刀,悄眯眯地将宣六遥的心割得缺了小半块,空落落,难受得很。 他转身看到佘非忍,心头生起一股莫名的火,恨恨地一巴掌掸过去,轻斥道:“回帐。” ------------ 胡不宜和白鹿在帐外守着,宣六遥在帐内审问佘非忍。 “温将军的毒可是你下的?” 佘非忍默不作声,微微摇了摇头。 “还不承认?”宣六遥又掸一巴掌,将他的脑壳推得歪了一歪,“铁定是你!温将军与你何仇何怨,你竟下此毒手?看来是留不得你了!” 佘非忍扑通跪地:“是白树真的主意。” 宣六遥愕然:“真是你......” “师父,是弟子不懂事,不干白树真的事......”他这会儿又仗义起来。 宣六遥怒视着他:“为什么下毒?” 佘非忍低下声气:“是弟子抱怨,凭什么给温将军父子倒酒,白树真便想替我出气......” “就为这?” “是。” 宣六遥久久不说话,半晌,他叹一口气:“你回京城去吧。我向温将军表露你的身份,想来他不会为难你。” “师父,非忍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佘非忍膝行向前,揪住宣六遥的衣袍哀求,“是我一时糊涂,求师父别赶我走。” 宣六遥扭开脸,也有些哀伤:“是,你是尚书家的嫡公子,本不该在此地替人倒酒。我也只是个不得势的皇子,让你侍奉也太埋汰了你。我糊涂,竟未想到这些。你还是回京城去吧,其实,以你的聪明伶俐,好好哄一哄你的继母,你的日子自然能好过。” 佘非忍抱住他的腿,仰脸看他:“师父是想我继母死么?” 宣六遥大惊:“何来此说?” “从前是非忍懦弱可欺,此次回去,继母若再敢欺我,我要么放白树真咬她,要么跟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但是她,即便是我父亲,若是他敢欺我,我也敢如此待他。反正除了我生母,也是无人疼我、怜我,我便如那破罐子,摔了就摔了,死了便死了。”佘非忍退后两步,“非忍这就告辞。若是军营的人拦我,还望师父替我跟温将军说一声,让他们放我走罢。” 他磕了一个头,起身往外走去。他等着宣六遥拦他,可直到踏出帐门,也未等到那一声“等一下”。 胡不宜正与白鹿说话,见他出来,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他:“宣六遥呢?” “在里边。”他应了声,沉吟一会,又转身走进营帐,“师父,你真忍心让我一大家子灭门?” 宣六遥站起身:“自然不忍心。罢了,你不要回去了。” 佘非忍心下一喜。 不料宣六遥继续说道:“我此刻便告诉温将军去,让他把你办了,以绝后患。你的一大家子也就保住了。” ------------ 他果然说到做到:“胡不宜,把非忍送到温将军的帐内!” “哎!” 胡不宜从帐外咻地钻进来,扛起佘非忍就往外走。 佘非忍的头耷拉在她腰下,急急地低声对她说:“不宜,师父要让温将军砍我的头,你还不替我求求情?” “啊?” 胡不宜大惊,猛然回头看向宣六遥。 却听“哐”的一声,又是“哎哟!”,身后倒挂着的佘非忍抱着脑袋,久久不吱声。 “哎呀!” 胡不宜又是吃了一惊,一松手,佘非忍从她肩头咕噜噜滚落,紧闭着眼,像是晕过去了。 宣六遥很是气恼:“装,又装!不理他,胡不宜,把他送去温将军处。” 胡不宜看看他,又看看佘非忍,站着不动。 “怎么,连你都不听我的话了?” “......流血了。” 哎? 宣六遥走过去一看,果然佘非忍的额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那门口的帐柱低处,也有一滩新鲜的血痕,原来刚胡不宜转身之时将他甩得撞上了帐柱......这,真是祸不单行。 ------------- 眼下佘非忍直挺挺地躺在床铺上,伤口已是抹了药,可仍是昏迷不醒。 宣六遥坐在床边,也冷静下来。 他原本也是气佘非忍竟敢拿捏他,想着要煞煞佘非忍的小聪明,也未想到真送到温若愚跟前该如何说,眼下佘非忍晕过去了倒也好。 只是他要好好思量,这佘非忍,到底该留,还是不该留......还有那白树真,断然是不能让它回来了。 是以从帐外飘来一股淡淡的臭味,胡不宜问是什么味道时,他也只是心不在焉了回了一句:“雄黄,驱蛇的。” 话音刚落,佘非忍腾地翻身爬起,急急下床,连鞋都未穿就往外奔。宣六遥一把揪住他的后背:“不许去!” “师父,我要去救白树真!” “不许去!” 佘非忍一抬手,如脱了皮的肉馅冲了出去,只留下一件小外袍在宣六遥手中轻轻地晃荡着。 下一刻,胡不宜抬着他的腿把他拖回帐中,斥道:“说了不许去!” 佘非忍挥舞着两条小细胳膊:“师父,求你!我知错了!” “别喊了,你想丢命吗?”宣六遥恨铁不成钢地止住他,“白树真怕是早就逃走了,你给我老实点,把这一关先过了。” “......哦。” 佘非忍安静下来,乖顺地过来接过外袍穿上,看宣六遥眼中尚有怒色,很有眼力见地扶着额头,缓缓地爬回铺上去了。 宣六遥长叹一声,仰面倒下,震得铺子抖了两抖......拿这小子怎么办呢? ---------- 这些日子,宣六遥也躲在营帐中,不去看望温若愚了。 一则没脸,再则,也不想看到莫紫萸和温若愚每日眉来眼去、蜜里调油。就连她每晚回帐,他也总装作睡过去的样子,很少理她。 这一日,她很早就回帐内,一脸释然:“温将军的身子好多了。” 其实佘非忍正在教胡不宜认字,俩人坐在桌边,头凑在一起,翻着一本《三字经》低声念字。 宣六遥坐在床铺上看着,抬眼淡淡地应一句:“挺好。” 她未察觉他口气中的冷淡,只喜滋滋地凑到桌边看了一会,又坐到宣六遥身侧捅捅他的胳膊肘:“投毒的人找到了。” “啊?” “就那晚在帐中行菜的,招认了。” “屈打.....成招?” 莫紫萸白了他一眼:“什么话。有人举报他经常私下抱怨将军,说将军眼瞎不识才,将他埋没了。他自己也招了,说自己心怀怨恨已久,早就想弄死温将军了。” 她摇摇头,叹口气:“你说都什么人哪?温将军胸怀军民、一向体恤属下,竟然吃力不讨好。那个人就是个典型的小人、汉奸。你要想出头,那就自荐上战场杀敌哪。私底下抱怨本来就不对了,竟然还想毒杀将军,真是该杀!六遥你说是不是?” “是,是。” 他点着头,看了一眼佘非忍。那小子正竖着耳朵听他俩说话,看样子,跟他一样,都是心底松了一口气。 可他也生起一股愧疚。那人岂不是替佘非忍背了罪名又丢了命? 他打算去找温若愚探探口风,替那人说说情,实在不行,再把那罪推到说不准已逃到西湖底下的白树真身上。 莫紫萸却又推推他:“想什么呢?我想这两日再去乌伤走一趟,劝劝那些村民来投军,你陪我一起去啊?” “还去?”他一楞,“何必非要去那里?那么远,这些人未必愿意。” “我也不知别处还有哪里有这么彪悍的人了,再说了,当兵嘛,天南地北的,哪就非得在家门口当兵了?你就说陪不陪我去嘛,你若不愿,我便让温不苦陪我去。不过不苦没有法术,骑马的话来回总要两三日。” 宣六遥横她一眼,她却毫不觉得自己的话哪里不妥,只噘着嘴期盼地看着他。 “......好吧。” 他本想拿拿架子,没承想一吐口便应了。 ------------ 既然温若愚身子好了,宣六遥总归也要再去看望一下。这么些日子未露脸,难免说不过去。正好去打探打探那自认投毒的倒霉蛋如何处置。 宣六遥站在温若愚的帐外,心内很不自在。 倒是守营的兵士先去通了报,将他引了进去。 温若愚看起来已是大好,兴致也不错,招着手:“六遥,来来......几日不见,竟觉着你长高了呢!咦,你的个子和不苦一般高呢,你俩同岁?” 他的身侧站着大儿子温不苦,脸带微笑。 宣六遥做贼心虚,只觉着他说话句句带刺,但也做出大度的样子问了温不苦年纪,想不到自己竟比他还大一岁......却与他一般高,且,温不苦身子健壮挺拔,颇有小剑士的风姿。 宣六遥无话可说,只扯开话题:“听紫萸说......” “你那紫萸,可真是个好姑娘!”温若愚打断他的话,笑眯眯地摸着下巴,“六遥啊,温某有心要夺爱了。” “什么?” “我问过紫萸,她愿意以后留在温家军。你呢?一起留下吧。” 温若愚热切地望着他,可他却觉着心底凉了下来。他楞了半晌,胡乱地点点头,又回过神地摇摇头,也不知再说什么,转身出了帐。 ----------- 军营中人多,走来走去的,总没有清静之处。 他回了自己的帐,胡不宜仍在认字,佘非忍有意无意地瞥他一眼,莫紫萸坐在床上整理着衣裳。他的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悲哀。 胡不宜虽是纯粹,毕竟还小,长大了会有什么心思也说不准。佘非忍看着忠心,却只怕和阿九一个德性,说不准什么时候便对自己亮出獠牙。莫紫萸就更不用说了,人家已经对自己离了心...... 他们四个人,终将分崩离析。 从前的轮回,自己尝够了背叛与欺骗。 这一世,依然如此。 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第101章 清静清静 “怎么了?楞楞怔怔的,不是温将军那边又有什么事了吧?”莫紫萸抬头看他。 温将军,温将军......她这么喜欢他,回这边来做什么? 宣六遥拔腿就走。 身后莫紫萸叫了一声:“六遥!” 他理也不理,急促促往外走。此时,他谁也不想看见,他只想找一个缈无人烟的地方,好好清静一会。 大约军营已是对他们解除了禁令,他顺利地出去了——若是不让他出去,他打算使用隐身术,随他们翻遍军营也找不到他。 往南去,能走到慧州城。往东去,能到东海。 宣六遥麻溜地拐了个弯,往东而去。 泥地坑坑洼洼,是从前种过庄稼的痕迹,是从前打过仗、踩过马、死过人的痕迹,他往前奔跑,在颠簸不平中,将自己的郁结一点点颠碎丢弃。 身后似有人跟着。 他并未回头。 即便此时跟着的那个人拿着弩箭对准他的后背心,他也不在乎。 活着没意思,死也不可怕。 奔着奔着,双腿渐渐沉重,他慢下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双手撑在身后,仰脸望着碧蓝的天。一瞬间,他有一种冲动,把小可唤来,把他带回灵山,过与世隔绝的日子。 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那人显然也无功夫,与他一样,也是奔得力竭。 那人喘着气,从他身后扑过来,一把搂住他嗔道:“你干嘛呀?温将军给你不痛快了?” 是莫紫萸的声音,她追着他一路到这里。 原本他的心里一暖,可“温将军”三字刺痛了他。他不顾她还压在他肩上,起身就往前走。莫紫萸差点栽倒,楞了一会,起身跟了上去。 前方茫茫,后边,军营也离得很远了。 莫紫萸紧追几步,拉住宣六遥:“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无事。” “你这哪里无事,有事才对。什么事?快跟我说。” 她拉着他不放,俩人力气差不多,一时僵持不下。 宣六遥扭脸看着远方,连个正眼也不给她:“温将军不曾给我不痛快,是我自己想出来清静清静。” “那我陪着你清静。” “不必,我看着你就烦。”他脱口而出。 莫紫萸立时松开他,讪讪笑了笑:“对不起......我知道我这人挺招人烦的......那,我不烦你了。” 宣六遥往前走了一段路,回头一看,她果真没有跟上来,只垂首站在原处,明明是个娇俏少女,却平空添了几分可怜。宣六遥心里一阵阵生疼,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怎么成了这副讨人厌的样子? 莫紫萸又没怎么样他,她只不过对温若愚更好了些罢了。可她爱对谁好就对谁好,与他何干?难不成就因为自己喜欢她,她便不能喜欢了别人么? 他竟然对她恶语相向! 宣六遥心里乱乱糟糟,说不上是怒是悲,低头见脚尖前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他抬脚一踢,那石子伶伶俐俐地跳了起来,直飞到莫紫萸跟前。 她抬头茫然地望了一眼,又低下头去,慢慢地转了身,往回走去。 她以为他讨厌她,不想看见她。 宣六遥张口想喊,却想起她是要跟着温若愚的人了,他哪里还能跟她粘粘乎乎、互诉衷肠?他闭上嘴,却见莫紫萸又回身向他大步走来。 心,不争气地乱跳了起来。 莫紫萸走到他跟前,一伸手,一块润白的玉佩赫然在她掌心,衬得她柔胰般的手更显白晳修长。这正是他送给她的玉佩。 “这玉佩太贵重了,拿着总是心里不安心。我想还是还给你比较好。”她一脸诚恳。 乱跳的心似乎撞着了各种针,刹那间被刺得满目疮痍。 宣六遥抬起手......是啊,眼看就成了温若愚的女人了,自己的玉佩还留在她那儿,成何体统?可,送给她,就是她的了,他收回来,那也是她的东西。 他收回手,背到身后:“不必了。你若不喜欢,扔了也好,卖了也好,随你处置吧,只是别随便送人。” 莫紫萸有些惊讶:“既然随便我处置了,为何不能送人?” “原本是我给你的信物。既是信物,也不便转赠。” “信物?你没说啊。” 真是的,什么都要他说?难道不应是心意相通吗?宣六遥若无其事地低头,用脚尖碾着泥地:“忘了说了,我以为你明白。” 莫紫萸把玉佩收了回去,嘀咕道:“信物?是凭它可以替我做一件事还是什么?不说我怎么知道?” 宣六遥用脚尖在地上挖出一个坑,却是一声不吭。 半晌,莫紫萸又开了口:“小先生,有个事,我也忘了跟你说......温将军希望我留在军中,我想也好,省得你们老为了我东奔西跑。眼下我这身份也不宜见人,更不宜去城里找我兄长,我想在这里避避风头。再说了,我做林宁之时便是个战士,在这里,也相当于是个战士,倒也合乎我的心意......多谢小先生这一年来对我的关照,我也无以为报......” 宣六遥一边听,一边慢慢地转着脚跟,等她说完时,他已经背对着她,面朝东方而站了。 “小先生......”莫紫萸见他竟留了个背脊给她,有些莫名其妙,脾气也上来了,“我哪里得罪你了,你这么不待见我?” 你没得罪我。 宣六遥在心里默默回了一句,却仍是勾着头,不说话,也不理她。 莫紫萸用力一扒拉,把他扯得转了半圈,倒像个做错了事的学生听她教训:“我一直都觉得你懂事大方,不像个普通孩子。怎么现在越来越看不明白你,你还不如非忍和不宜......” 她把玉佩往他手里一塞:“还你!” 随即转身离去。 宣六遥捏着玉佩,叹一口气,转了身望着苍茫天地,远远的天际有一道浅灰色的海岸线,隐隐地闪着光。 她说得对,自从生了情,那情便结成一张网,将自己缚得束手束脚、日夜难安,别扭得很。如今倒也好,她弃自己而去,往后的日,慢慢挣,那网终将脱去,还自己一身轻松。 ----------- 也不知站了多久,只觉日头开始生猛起来,把自己晒得滋滋冒油。 他解开袍子,原想赤着膊舞一番剑,好显出些豪迈气概来,可一看自己细皮嫩肉的胸膛和肚皮,两个浅浅的骨朵儿嵌在胸口,比那刚长出的花苞还娇嫩,想想还是算了,不丢这个人了。 他拍了拍肚皮,啪啪有声,清脆悦耳。若是前世的自己看到此时这副模样,定然要笑岔了气。唉,这小身板...... 袍子扣好,他整了整衣襟,转身往回走。 饿了。 他一伸手,掌心里出现一块绿色的糖糕,咬下去,皮是绿豆,馅是赤豆,清香粉糯,甜而不沾。想想自己虽无武力,却也有这等本事,也不比旁人差了去,心情一时畅快了许多。 “我也要吃......”旁边突然传来哀怨的一声。 他一惊,转头望去,不远处,却是莫紫萸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把自己抱成一块粉嫩的柴垛子。刚刚自己只顾着得意洋洋地吃糖糕,竟未在意到她:“你怎么在这?” “等你啊。” “等我做什么?” 她蹙起眉头,似嗔非嗔地看着他。 像是刚刚吃下的糖糕化成了糖粉覆盖在心头,他忍不住在心里笑了笑,伸手又拈来一块糖糕,弯腰递到她面前:“给你。” 这次的糖糕是粉色的,像是白面粉里勾进了花瓣,又像是她脸上生出的一丝绯色。 她只看着:“我手上脏了,刚跌了一跤,不过没事。” “那......”宣六遥手足无措。 “那什么?喂我吃啊。” 她仰脸看着他,标致的长凤眼慢慢地眨了一眨。 “这......不太好吧。”他心下生喜,却仍是扭捏着。这里虽离军营还有些距离,可万一哨台上的哨兵眼尖,却也看得到他们在做什么,回头若是让温若愚知道了,只怕又要生出误会来。 “哎呀,饿死了。” 莫紫萸娇嗔一句,松开膝盖,身子往前一伸,啊呜一口咬掉大半块糖糕,连带着将他的指尖也含在口内。她却不在意,又是一口,把剩下的小半块一并吞进嘴里,舌尖一卷,他指上已是空空,只留几粒糕粉,似在诱他也尝尝味道。 可下一刻,她在他指尖轻轻一啜,那糕粉却是颗粒无存。 他僵在原处,仿若手中还有半块糖糕似的,只觉脸上、耳朵火辣辣地发烫。 莫紫萸仰着脸,一边口中嚼着,一边笑眯眯地看他:“小先生,你这模样,真是太招人欢喜了......” 又把他当成了孩子了。 宣六遥回过神,慢慢直起身子,微微一笑:“才刚说我讨人厌的呢。” “哪有?”莫紫萸睁大了眼,“明明是你说我烦。” “我有说吗?......哦,是......我是说我自己,招人烦。” 莫紫萸噗嗤笑出声,尚未咽尽的糖糕碎粒从她嘴里喷出,溅在他的袍子上。她尴尬地扯着他的袍子用衣袖擦:“对不起对不起,难怪小先生看到我就烦,我都烦我自己。” 他的袍子滑顺,一擦便干净了。却又沾得她的衣袖上污渍一片,宣六遥明明可以取来水,却偏偏故意四处张望:“哎呀,要去海边洗了。” “那走。” 她拉着他的手站起身,毫不犹豫地往海边走去,丝毫未察觉其实此时回军营更近些。 ----------- 宣六遥的手被她牵着,看样子自己又成了她的弟弟。弟弟就弟弟吧,能这样被她牵着的日子不多了。 军营方向,却传来一声悠长的“呜——”,哨台上,一把三角旗朝他们招来招去。 俩人互视一眼。 “什么意思?” “让我们不要走远?” “那......回去吧。” “好。” 俩人回头,却又不自觉地绕着军营走出了半个圆。 宣六遥此时觉着,莫紫萸是愿意跟他呆在一起的。他自然也愿意,只是走着走着,自己的小心思又翻腾起来。 她心里到底对谁有意? ——若是对温若愚有意,那自己这般跟她呆在一起总有些不妥。 ——若是对自己有意,那自己也不愿她留在此处,从此两别。 第102章 梦里亲戚 只是,他该如何知晓呢? “紫萸,”他开了口。 “嗯?” “你留在此处后,有何打算?” “帮温将军处理一些杂务。眼下呢,我想去乌伤把那些人再劝过来投军,然后,招一些女兵做后勤。我能识字会算帐,温将军说军营里正缺我这样的人才。” “然后呢?” “然后?就这样子了。若是往后没了战争,我就去投奔兄长,或者求温将军替我找个事情做,总归能活下去吧。若是实在活不下去......”她耸耸肩,“生死也是很快的事情。” “你......是不愿意做妾吗?” “嗯。”她转过脸看他,“我一向不愿意做妾,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 宣六遥的心突地一跳:“不过什么?” 莫紫萸想了一想,摇摇头:“没什么,我是绝不肯做妾的。即便是你。” “即便温将军?” “那就更没可能了。”她楞了一下,歪过头看他,“你不会以为,我和温将军有什么吧?” “难道,”他轻声嘀咕,“没什么吗?” 她停住脚步:“想什么呢?你......” 她拉了他一把,让他面对自己站着,正色道:“我照顾温将军,是因为他身边没有女眷,也敬重他是护卫一方百姓的将领。我们也受他的照拂,此时正是还恩的时候。若不是他,我们此时还不知在哪里流浪,不是么?” 宣六遥抬眼看她,她的眼眸里坦坦荡荡,他有些愧疚:“是么?你也不管人家怎么想......” “我管人家怎么想......”她突然凑近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问,“你怎么想?” 腾地,他的脸又烧了起来。 他啜喃道:“我怎么想,要紧嘛......” “难怪你这些天总不高兴,你不会......不高兴吧?” 像是问了一句废话。 他却被逮住了心事,躲闪着眼神,一转眼,却又掉进她黑亮幽深的眸子里。眸子深处,分明有一丛火苗,安静而热烈地燃烧着...... 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 她的唇。 她小小地惊讶了一下,随即闭上了眼睛。 ----------- 玉佩还是回到了莫紫萸的手中。 “这原本,便是给你的信物。” 他说,却偏偏吐不出“定情”两字。 莫紫萸这次很认真地握住了它,她抬眼看他,抿着唇微笑:“我会好好保管......我也会,永远把你记在心里。我猜,我来此世的意义是遇上你。” “永远......把我记在心里?” “是......你是皇殿下,我是罪臣之女、逃犯,你有你的生活,将来你也会纳王妃、生王子,而我,会在这里祝福你。” 她说的很是平静,眼里却泛着泪光。 “这个皇殿下的位置不要也罢。就算和你一辈子过这种漂泊不定的日子,我也情愿。” “真的?” “真的。” 他说得很是郑重,她歪着头,略带惊奇地打量着他。良久,她笑眯眯地摸摸他的脸:“你还是个孩子......” “我不是!” “......好好,你不是。”她不与他争辩,语气却分明哄着他。 “我真不是......”他无奈地软下声气,“若是这边的事了了,我们以后就住到灵山上去。把胡不宜和非忍都带上,我们算一大家子。再过几年,等胡不宜和非忍的亲事了了,我们再生几个孩子,等孩子们大些,再带他们去山下。到时,谁也不记得你,也不记得我了,我们再买个大宅子,过上几十年热闹日子。等年纪老了,我们再搬回灵山,安安静静地活到老死......” 莫紫萸听着,忍不住握住他的手,无比神往地望向天空。半晌,她格格地笑了起来:“真好,真好呀......” ------------ 回军营时,差不多快要天黑了。 等天黑了,有兵士来说:将军给又安排了一个营帐,请宣小公子和莫姑娘搬过去住。 宣六遥和莫紫萸惊得只会尴尬地笑,想来他俩这一日的行踪,哨台上的哨兵跟温若愚一一作了汇报。胡不宜和佘非忍率先冲去探望,回来说那帐里有一张大床,被子都是新的,看着舒服得很,比这硬梆梆的木板铺子要好得多。 宣六遥和莫紫萸随后去看了一下,可惜大床比四人通铺短了些,若是四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总归没那么方便,只能婉拒了。 他们躺在旧通铺上,胡不宜惋惜地用两条腿拍打床板:“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不去?” “那你和紫萸去睡。” “不要,莫姐姐身上有针,夜里她要扎我——”胡不宜拖着尾音喊。 宣六遥忍俊不禁,突然想起来:“哎?你俩为何碰不得?” 谁也不知道。 反正她俩不能互相碰一下,碰了,那就是“嗷嗷”作响,放鞭炮似的。 ------------- 次日,宣六遥和莫紫萸骑着白鹿又往乌伤而去。 莫紫萸坐在他身后,双手搂着他的腰,下巴搭在他的肩上,笑眯眯地。他觉着自己像是一颗泡在糖水里的蜜桃,莫紫萸便是那一泡糖水,从外到里地,要将他浸透。 他把手扣在腹前她的手背上,微微一转头,便能几乎贴上她光滑的脸颊。他轻轻往后靠去,把身子窝在她的怀里,她便搂得他更紧了。 他闭上眼,忍不住嘴角勾起。 “紫萸。” “嗯?” “你一个姑娘家家,也太不矜持了。” “哎?......小先生说得对。”莫紫萸把他往前推去,用手指顶着他的肩胛骨,“坐直了,别往后倒。” “要靠。”他由她顶着,只闭着眼往后倒去。 “你不是说我不矜持嘛。” “对啊,说的是你,又不是我。” “咦......”她一楞,哈哈笑起来。 响亮的笑声倒把他吓得挺直了背,身后莫紫萸笑得更开心了,开心地直捶他的背:“你个小坏蛋.....小怂包.....” ------------- 终于找到了上次见过的其中一个里长。 他们应是有一阵子没打架了,正是农忙时分,他们都在田头忙着。 宣六遥和莫紫萸牵着手站在田边,原本喜悦火热的心有些凉,看他们干农活热火朝天地,怎会愿意跑到四五百里开外的地方当兵? 好在心头一把火烧着,怎么也凉不透。 莫紫萸笑得露出一口贝齿:“里长!忙啊?” 里长手里拿着一把秧,眯着眼疑惑地望他们,目光落到宣六遥身上,才恍然大悟:“温小公子,今日带小娘子过来玩啊。” 显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温小公子半千里迢迢地来找他,自然不只是为了忙。 那里长却转身又开始忙活,似乎打过招呼便是尽了地主之谊。 莫紫萸松开宣六遥的手,自己跳下田去,也不怕踩了满脚的泥,却是热情如火:“里长大哥,我帮你一起插秧!” “哎,不不不!”里长慌得直摇手里的秧。他看了她一会,有些恍然:“你上次也来的吧?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原来是个姑娘啊。” “是,里长大哥。我们这次来,还是希望你们能考虑考虑,到温家营当兵,那儿需要你们。” “小姑娘,实在是远了些。这里也有军营,每年也有人去当兵的呀,我们何苦跑到慧州那边去呢。再说了,要去当了兵,这些田地谁来种?” “里长大哥,上次不是说贼寇把东边的乡亲都赶过来了,地不够种嘛。” “不够就不够,大家少吃一点,也比丢了性命要好。我们还有朝廷的瑶役,实在是抽不出人再去当兵了。”里长掰着手里的秧,也是无心再与她纠缠,“你们去村子里转转,这会儿还闲着的,就是没有正经活的,说不定他们愿意跟你们去。” “这......好吧。多谢里长大哥。” 莫紫萸走回田边,捞起宣六遥手:“走,我们去村里看看。” “好。” 她并不介意宣六遥站在田头看她跟里长交涉,在她心里,他就是个待长大的孩子,即便对她有了承诺,那承诺,还是带着孩子气的。 她并未当真。 也并未打算跟他回灵山、生孩子。 他是皇殿下,他此时不懂权势的重要,待长大了,他便明白了。她怎能因为一个自己便耽误了他? 只是眼下他在身边,那她就好好珍惜他的情意,即便他只是一个小少年。 ------------ 村里果然有无所事事的人,只是看着年纪够大,大得连走路都是颤颤微微——他们若是上了战场,那大约是活得不耐烦了。 从村头转到村尾,俩人相视一笑。 “今日怕是白来了。” “无妨。那里长说得也对,这里离慧州城远,本来也有瑶役,自然是不愿意再抽出劳力的。我们再去别处找就是了。实在不行,向朝廷请求援兵也麻烦不了多少。” “麻烦。”莫紫萸打断他,“这个问题我和温将军讨论过了。贼寇是从海上过来,什么时候过来,来几次都说不准。若是让朝廷的援兵呆着,一则时间不宜过久,再则他们也拿不出足够的银两来养他们。还是要招精兵,人数不需多,能打就行......你,不高兴了?” 宣六遥勉强提了提嘴角:“我为何不高兴?” 她凑近他的脸,狡黠地盯着他的眼睛:“因为我提起温将军了。” “倒也不是。” “那是......?” 若论行兵打仗,温若愚和莫紫萸也不过都是半吊子、现学现卖,他们俩在那煞有其事地议事,倒把他这个行家视若无睹。 唉,谁让他此时只是个半大小子,还是个养尊处优、游手好闲的落魄皇亲呢?他说出的话,给面子的当他纸上谈兵,不给面子的当他胡言乱语。 他迎上莫紫萸的目光,笑道:“是,我拈酸吃醋了。你和温将军还说过什么,最好一字一句地全告诉我。” “那说得可多了。”莫紫萸得意地站直身子,“我把戚将军的阵法和战术说给他听,他大呼奇才呢。说等招到了精兵就按这个训练。” “戚将军真是你亲戚啊?” “哈哈哈......是我梦里的亲戚。” 她的笑声清脆动听,如黄鹂鸟啼一般,甚至引来路人夸赞:“笑得好,笑得好!” 还有这般夸赞人的? 俩人循声望去,微微吃了一惊。 第103章 你不高兴 刚才相谈甚欢,竟不知何时来了一帮子吊儿郎当的年轻人,竟有二三十人之多。他们围过来,将俩人像包饺子似的围在中间。 刚那拍手叫好的,像是领头的,下巴上长了一撮毛。 他打量着俩人:“你俩从哪来的?” 宣六遥拱一拱手:“在下自慧州而来,来此地是为......” 话未说完,一撮毛抬腿一脚,正中他的肚腹,他仰面飞了出去,撞在身后站着的那些人身上。那些人又是反手一推,将他推得踉踉跄跄地直往一撮毛扑去。 眼看又要挨第二脚,莫紫萸一把抱住他,怒视众人:“你们干什么!” 一撮毛使一个眼色,好几双手抓上莫紫萸的肩膀,要将她拖到一边去。莫紫萸抱着宣六遥挣扎着,怒吼道:“放开!当心我把你们的手剁下来喂狗!” 那些人嘻笑起来:“来呀,小娘子,你来剁我们的手啊......” 他们都围拢了过来,将俩人挤在中间,嘻嘻哈哈地推着宣六遥的头,逼他去亲莫紫萸——真是闲得蛋疼的一帮子混混。 他自然是愿意亲她的,但不是这种众目睽睽的逼迫。他也只要挥起腰间的朔月剑,剑过之处自然血飘满天,但他们只是混混而已,罪不至死。 他抱着莫紫萸的腰,被推得嘴巴在她脸上蹭来蹭去,香是香,却颇有些无可奈何。 却听一阵急促的蹄声响起,那些人推搡起来,将俩人差点挤倒,只听几声“哎哟”连起,几个混混横七竖八地飞了起来,纷纷跌落在田头。 “驴!这臭驴竟敢顶撞我们,弄死它!” 混混们看清只是一头灰驴,顿时来了胆气。有些抽出棍子,劈头盖脸地朝白鹿打去。 白鹿将混混们接连顶起,却也被打了几棍,一向温顺的它似乎来了气,旋着身,低着头,两枝长角挥动如影,唰唰唰,顷刻间,将那二三十个混混顶得满天乱飞,在空中互相撞击着,又跌落在地。 一时间,混混们铺满田头,呻吟声四起,各各嘴角血迹斑斑。 “哇......”莫紫萸早已放开了宣六遥,满眼倾慕地看着白鹿,“这驴比你......还有血性......” 她觉着失言,自然声气已经低了下去。她转头看看他,欲盖弥彰:“我是说.....它真是头倔驴,妙得很。” 可他分明已经听到了。 他又岂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 若是旁人说什么,他不会介意。可她不是旁人,她说的话,对他来说,要么甜如蜜,要么硬如核.....这句话,便是用了枣核的尖头,狠狠地掷在他的心上。 他心头一痛,脱口而出:“那你和它相好去......” 啪。 一个巴掌。 他自己打的。 他懊恼地低下头。 莫紫萸盯着他看一会,噗嗤一笑:“倒是很会窝里横。” 这话说的! 他气得真想抽出朔月剑当场斩杀一个混混,让她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只会窝里横。可他只是牵过白鹿,手指一捻,白鹿的障眼术对她失了用处。 她睁大了眼睛,惊叹一声:“哇——好美的鹿啊......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你的戏法是好,可也改变不了它是驴的事实。” 宣六遥气得笑:“是,你说的是。莫小姐请上驴,小生送你回去。” 那帮混混,就让他们在田头躺着吧,什么时候能起了,自己回去。 ----------- “六遥,你这戏法真好。我觉着自己坐的就一头真的鹿,它的毛发摸上去如此柔软光滑,像一匹绸缎似的。看着也好,你看这鹿角、这鹿背,还那有鹿耳朵,处处就跟真的一样......哎,你倒是坐上来啊。” 宣六遥牵着鹿绳走在前头,听着莫紫萸一路絮絮叨叨,却是头也不回。 她不是嫌弃自己嘛? 那自己何必热脸贴她冷屁股。 “六遥!”莫紫萸又叫一声,“我们这么走,可是要走上几日几夜才能回温将军那儿。” 他依久不理她,只晃晃荡荡地走着。 亦是好久没走长路了。他就想把脚底再磨出一层厚茧来。 “哎,这倔驴.....”她在鹿背上嘀咕一声。 她滑下鹿背,追到他身边,看他一脸淡漠:“不高兴了?” “没有。” “你就是不高兴了。” “你说是就是吧。” 宣六遥不紧不慢地回道,亦不紧不慢地走着,看都不看她一眼。 莫紫萸楞在原地,他的不冷不热让她心里像被刀子刮着似的难受。她知道是自己心直口快,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出来了。这话却是伤着他的面子了。 刚刚那些混混欺负他俩时,宣六遥确实文弱得很,连反抗都不曾反抗一下,就是驴都比他有血性嘛,她也不曾说错。 还说不得了? 她看着他和白鹿慢慢远去。 上次,他不小心把她从鹿背上掀下,害得她走了大半日的路,倒也情有可原。可这次,他若是真把自己扔下,这四五百里的路,可如何走得过去? 昨日才说皇殿下不做了,要跟自己一辈子,还要生孩子,转眼间就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他便把自己抛下了。 果然是小孩子的话,作不得数的。 罢了,先回温家营再说吧。 她怏怏地跟上去,却见宣六遥停下脚步左右张望,又摸着鹿背上上下下地找,也不知是不是在找她。 他一回身,远远地看到她,一脸的仓惶才换成了释然。 总算还是有点良心的。 莫紫萸心下略略轻快了些,脸上露出笑容,加快脚步,待到近了才嘻嘻笑道:“我们快些回去吧,别让他们担心了。” 宣六遥仔细看她的脸色,像是没有生气,才放心地点点头:“好。” 他先爬上鹿背,让莫紫萸坐在身后,坐定后,轻拍鹿头:“走。” 白鹿腾云驾雾地飞奔起来。 这一路,莫紫萸没再把下巴搭到他肩上,双手也只是轻轻揪了他腰间的衣裳,像是怕冒犯了他似的。 ------------- 回了营,听说乌伤的人不肯来投军,温若愚也没太意外和失落。反正圣上的批复还未下来,自己也不一定能攀上封宰相这门亲事,到时有没有足够的军饷也难说。 眼下,先把手头的兵训练好吧。 日子平静下来。 宣六遥闲来无事,常去操练场边看兵士们训练,与温若愚便走得近了些。莫紫萸却不凑这热闹了,整日整日地,要么跟在表哥后头学医术,要么让温不苦教她剑术。 她想,若是她会了剑术,将来就可以保护宣六遥他们了。 剑术要靠资质和苦练,温不苦不好驳她的面子,也就应了。 这一日,莫紫萸早早起了床,她与温不苦约好在一个操练场,趁无人之际,好好地施展一下他的剑术。 外头竟然下了大雾,各处营帐影影绰绰。 她摸到约定的操练场边。操练场亦是没在白雾之中,白雾中却有一条深色人影,正是温不苦,他挥着剑左右腾挪,剑花隐没于大雾,却将雾气搅得天翻地覆,如云海生幻、又从那云海中生出无数道雪亮白光,如劈开天地一般,气势恢宏,迅捷有力。 “好!太棒了!”待温不苦收了剑,莫紫萸立时送上好一顿夸赞,“不苦,你真是世间罕有的少年英雄。刚才我还以为自己看到是的一只鹰隼捕猎,那气势简直是天上有世间无,我真是太崇拜你了!” “莫姑娘谬赞了。” 温不苦的头发被雾气沾得湿湿的,羞红的脸蛋也沾了露水似地,一向稳重的他竟有些拘束起来。 莫紫萸猛地一拍他的肩膀:“别见外,叫我紫萸好了。” “好,紫萸。” 他果然听话,立马改口。 太可爱了! 莫紫萸喜得伸手在他头上用力揉了一揉。多好的孩子呀! 温不苦害羞地瞄她一眼,低下头去,却突然抬起头持剑向一边冲去:“什么人鬼鬼祟祟?!......哎,宣小公子......” 宣六遥? 他怎么来了? 莫紫萸追过去,却见宣六遥已经转身走了。不过几步,那浅色的身影便隐没在雾中。她和温不苦都不知他来做什么,莫明其妙地对视一眼。 “不管他了,我们练剑吧。” “好。” ------------ 晚上,回了帐。 她兴致颇高,陪着胡不宜念了好一会儿书,才把她交给佘非忍,自己坐到床边,去逗弄早已头朝外躺在铺上的宣六遥:“小先生!” 宣六遥闭着眼,没有应声。 莫紫萸以为他睡着了,去摸他的耳尖,她总觉着这耳尖有趣得很,形状有意思,手感也特别,明明一层耳肉软软糯糯,偏偏里头像是有一层筋骨牢牢撑着,犟得很,似乎要捏出吱吱的声音。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宣六遥伸手将耳朵盖住,朝里翻了个身,也不理会她。 她的手尴尬地停在他脑后。 半晌,她回头看看,胡不宜和佘非忍好像没有在意她,她把手收回来,在膝上蹭了蹭,悻悻然地睡到最边上自己那个铺了。 一翻身,也把背对牢了他。 ------------- 练剑进程缓慢,不到一个月,莫紫萸又想出了新主意:“不苦,要么你教我骑马吧。我会骑驴,想来学骑马快得很。” “好。” 她说什么,温不苦就应什么。 反正那时她要练剑,他跟父亲温若愚禀报,温若愚一挥手,说:她想学什么,你就教什么吧。 他俩就在军营外头练,从操练场望过去,也是一眼看得到。 先是温不苦牵了一匹马,教她上马、骑行,等她熟了,再牵一匹马,陪着她往远处奔驰。 宣六遥已经看到过很多次了。 他觉着,莫紫萸跟温不苦在一起时,笑得更开心,想想若是上次在乌伤,陪着她的若是温不苦,温不苦定然当场拔剑,将那帮子小混混打得满地找牙,哪又会如自己这般窝窝囊囊、任人摆布? 即便自己有不拔剑的理由,但,被欺负了就是被欺负了,到头来还要靠一头“驴”来解救。 难怪她嫌弃他。若是自己是她,想必会更嫌弃自己。 身旁,温若愚垂着眼看他好一会儿了:“不苦是不是有些逾越了?我即刻让人把他喊回来。” “不必。” “你不高兴?” “没有。” “你不高兴了。” 第104章 比武招女 知道便知道了,何必说出来?显得你们很聪明,一眼便能看透我的心思似的——都当我是小孩呢。 宣六遥憋着气,转身望着场上训练的兵士们,平静地说道:“你这些兵啊,一个个都是绣花枕头。” 温若愚立时闭了嘴。 宣六遥默默地在心里说了一句:你不高兴了?......(温若愚:没有)......你不高兴了!......哈哈。 ---------- 正当宣六遥在心里把温若愚损得体无完肤、暗自得意时,外边又传来喧嚣声。温若愚“哎哟”一声跑了开去。 宣六遥纳闷地往外望去,只见军营门口来了一辆马车,马车上插了一面三角黄色令旗,旗上写着一个“御”字,哟,是宫里来的。想来是圣上宣五尧的旨意来了。 不一会儿,温若愚在军营门口接了旨,喜滋滋地引着马车进了营。 也不知圣旨里可曾提到他,宣六遥拿不准,也不便出面接待宫中来使,先回了自己的营帐。他们都不在,大约是去看热闹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莫紫萸兴冲冲地进来:“小皇帝给温不苦赐婚了,赐的是宰相家的四小姐,就是封玳瑶的亲妹妹。玳瑶做了皇后,那她妹妹就是皇后的亲妹妹,温将军可算是皇亲国戚了么?” 宣六遥正在打坐,淡淡地回了一句:“封四小姐到了吗?” “还没,说是自行过来。” “哦。” 他闭上眼,不再说话。 莫紫萸高涨的兴头冷了下来,她转身想要出帐,可又茫然地坐到了桌边。胡不宜和佘非忍都不在,只他俩默默无语,沉默得要窒息。 她心里一阵一阵地难受。 但也想,算了,就这样吧。反正也要分开,与其到时牵挂不下,自己还得费一番心思才能劝走他,不如就这样,到时一拍两散,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走她的独木桥。 “你不高兴了?”宣六遥突然开口说道。 她一楞:“没有。” “你就是不高兴了。” “你知道我不高兴也不哄我开心?” 哎? 不是这么回下去的。 宣六遥睁开眼,莫紫萸正瞪着一双好看的长凤眼斜睨着他,倒像是他真做错了什么似的。他想了一会:“也是,温不苦眼下有了新娘子,没空来哄你了,是该轮到我来哄你开心了。” 莫紫萸诧异地深吸一口气,身子微微往后仰去:“你在吃不苦的醋?” 宣六遥冷哼一声:“我没那个空。” 他又闭上眼。不一会,他觉着她在慢慢向他走近,再一睁眼,她那张标致的巴掌脸正杵在他面前,正仔仔细细地盯着他。 “看什么?”他不由得问了一句,就觉着这些日子受的委屈,正争切地要找一个出口。 “老实说,”她说,“你还喜欢我吗?” “问这个做什么?” 她挑起眉:“你说问这个做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我喜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喜不喜欢。” 莫紫萸点点头:“你说的是。我心里也矛盾得很。” 宣六遥心一沉,她是要告诉她喜欢的其实是温不苦吗?但他没有说话,只听她说下去:“我知道这个世间讲究门当户对......其实哪个世道都一样。如今我是在逃的通缉犯,只能隐姓埋名地躲在某个地方,我也不会让你放弃皇殿下的身份,跟我一样见不得人。这对你不公平。” “这有什么不公平?” “六遥,你年纪还小。你能做的事有很多,身为皇殿下,应当心系社稷,而不是某一个女子。即便是现在,你也应当跟着温将军多学学治军之道,当然,你一直跟着温将军在学,我都看在眼里,也很感欣慰。将来,你是要替百姓谋福利的人,做大事的人,是国家的栋梁。切不可停留在温柔之乡。” 她说得头头是道,字字如同一把圣贤的刀,一片片地割着他的情意。 他垂下眼。 他终究是不配得到凡俗世间的情爱的。 他点点头:“你说的是。” 闭眼,入定。 遁入混沌。 在虚无中,才有平静——什么也没有的平静。 ------------ 温若愚这边喜事连连。 得了圣上给温家赐婚的圣旨,又官升大将军,随后一大批军饷送了过来,没两日,那帮乌伤的混混们竟来投奔温家营了,还带来了不少也想投军的青壮年,说是仰慕温若愚名头已久,早就想来投奔了,希望他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追究当日他们欺负温小公子的罪责。 温若愚问清事情后,豪爽地大手一挥:“往事一笔勾销,收!” 趁他高兴之际,莫紫萸悄悄凑了上去:“大将军,温家军在壮大,真的不要一些女兵做后勤吗?” “要!此事交与你去办!要人要钱尽管说!” “好!” 莫紫萸一把抓住温若愚的大手狠狠地晃了两下,温若愚莫名其妙,一时间心头被一只老鹿狠狠地撞了一下。 ------------ 温若愚动作很快,这些乌伤来的混混和青壮年被编进了军队。 数百个人,被编成了几个组。 混混被打散分入各组。其实那些混混也是没有土地,整日无事生非才成了混子。如今分组而治,与旁的青壮年也无太大差别。 军饷比普通兵士高,要求也比普通兵士严。若是立了功,赏赐也是不含糊的。 莫紫萸把她记得戚继光的阵法和兵器画成草图给了温若愚,温若愚为示尊重,也将草图给了宣六遥看。 宣六遥很容易地理解了她想表达的意思,拆解、重组,演变出了新的完整兵法。 温若愚诧异地看着他:“想不到你果然懂兵法,还以为你吹牛咧。” 宣六遥不喜不狂,只默不作声,显得很是高深莫测。 温若愚又喃喃自语:“果真是修真之人,小小年纪,却有如此深厚修为......看来以后得改口叫宣小真人了。” 原本兵法是从后世戚继光将军的兵法上演变而来,但此时还没有戚家军,所以也算是新阵法。 原先军中多步兵,骑兵和弓箭兵很少,因为敌寇们来去迅速,他们往往是一窝蜂地冲上去,用人数压制。这种战法,死伤严重,也挡不住逃兵溃败。 而眼下新阵法却是一半步兵,另一半又分成骑兵与弓箭兵。 而那步兵,也每八至十二人分成一组,组中又分盾兵、战兵和弓箭兵,战兵又各执不同武器,那武器可钩可捅、可刺可砍,组中队形也是千变万化,可谓守如铁桶、攻如利剑。 ——这是训练完成后最好的理想结果。 但总归是眼见着有了制敌法宝,士气大振。 操练场上常常喊声震天,旁的兵士们看到新兵都如此拼命,不由得也一改往日的懒散,变得士气大涨。 仿若好运来了似的,不断地有乡民们拉帮结派地前来投军,军营里一片蒸蒸日上。 ------------- 莫紫萸也找到了自己在这一世的意义——把这些相对先进的战法带来,帮助这里的人们找回和平安乐。 她的眼里时时地闪着自信而明媚的光。 这光,让温若愚和温不苦为之眩目,却让宣六遥更加沉默。 ------------- 莫紫萸仍穿回了简单实用的男衫,半长的乌发随便地往头顶一扎,像条马尾似的垂在脑后,耳坠、簪子一样不留,走在军营里飒飒爽爽、?雄莫辨。 常常地,宣六遥的眼里落入她的身影,他的视线会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直到消失。 她带人在慧州城里的县衙门口搭了一个擂台。 擂台上,胡不宜挽着双髻,扎着粉色飘带,穿着粉嫩衣裙,把双判官笔舞得密不透风,几个陪练的兵士一个接一个地被她踢下台,又一个接一个地爬上台继续跟她打,累得呼哧呼哧,疼得吱里哇啦。 擂台的四侧粘着大红纸牌,上边用黑墨写了字。 一侧是:女子顶半边;一侧是:保家卫国;一侧是:参军光荣;一侧是:温家军招女兵。 莫紫萸坐在一张长桌后,一边向过往的路人发放招女兵的传单,一边接受她们的询问。她穿着男袍,扎着马尾,却又别出心裁地在眼角抹上浅红色的胭脂,既清爽,又透出一丝女子的柔媚,她和擂台上的胡不宜吸引了众多围观。 第一日,看的人多,问的人少。 第二日,问的人少,看的人多。 第三日,看的人少些了,问的人多些了。 第四日,看的人跟昨日差不多,问的人又多了些。 第五日、第六日...... 直到第十日,只有一个死了丈夫、没有子女、在夫家饱受排挤的小寡妇秋岁报了名。秋岁才二十出头,个子比一般女子要高些,长手长脚,脸方嘴薄,一看就是个脾气不好惹的。 秋岁说:“莫姑娘,我知道城里的小寡妇、小孤女都住在哪儿,我替你上门一个个说去!” 简直就是上天派来的救兵。 莫紫萸准备收了擂台,反正这十日免费的杂耍已经让城里的百姓们看够了,再看,也只是徒费被胡不宜踢坏的兵士罢了。 “等一下!” 台下围观的人群里传出一声清亮的呼喊。 一个十一二岁、穿着精致的小姑娘穿过人群,走到擂台边,她的身边跟着一个只有她一半身量高的小孩。那小孩穿着宽大的灰衫,背上斜挎了一根碧绿的竹竿,头上戴着一只罩了面纱的笠帽,没有穿鞋,因为那双脚不似人的脚,细细长长,长满了黄毛。 再往上看,他的手背上,亦是长过寸许的黄毛。 像只猴似的。 小姑娘长得唇红齿白,颇是标致,说出的话却不是很客气:“台上的小丫头,不知敢不敢跟我的孙小空比试一番?” 胡不宜此时已经有些乏了,正坐在擂台的一角东张西望,她看了好几眼,才看到在斜对面的台下,有个小姑娘仰着头,露出一双清亮乌黑的眼睛在望着她。 想来就是她在说话。 莫紫萸听着喊声已经走了过去,她看看小姑娘,又看看她身边站着的小半人高的笠帽小孩,有些疑惑:“姑娘尊姓大名?” “怎么,没有名字不好比试么?” “倒也不是。只是你家大人知道你来打擂台么?” “家父家母都在京城,这边我最大。” 第105章 玳弦下嫁 这小丫头京城来的?莫紫萸想到了宣六遥,都是京城人,就客气些吧。她也就笑笑:“好,那你上台去吧,比划两下,点到即止。” 小姑娘傲然地点点头,取掉一旁小孩的笠帽:“孙小空,去吧。别伤着人家小丫头。” 台下人轰然骚动起来。 莫紫萸也来了兴趣,那小孩竟是个只黄毛猴,眼睛溜圆黑亮,看着聪明得很。 这只叫孙小空的黄毛猴身子一矮,纵身跳上擂台,抬手将背上的竹竿抽出。原来那竹竿就是它的武器,倒也轻巧别致,和胡不宜的判官笔有同工异曲之妙。 胡不宜蓦地睁大了眼睛,山里的猴子怎么跑到大街上来了?还跳上擂台想跟她打? 孙小空将竹竿像剑一般握在手里,朝着胡不宜作了个揖,随即拉开架势,眼里的光一下子收敛成芒,沉静地等着她出招。 这哪是一只猴,分明是一个个子矮小却本事高强的剑客。 胡不宜没来由地觉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压迫,她站起身,判官笔无声滑入掌心。 它不动,她来动。 她纵身跃起,手中短笔突然暴涨,直刺向孙小空的脖颈处。 哦哟! 台下整齐划一地起了一声惊呼。 眼前黄影一闪,胡不宜的笔尖竟刺了个空,背心处却传来一股尖锐而沉重的力道,将她扑地推翻在地。她迅速打了个滚,眼前一道绿影凌空而来,直刺面门。 是孙小空的竹竿。 她不得不继续打滚,双腿就地一扫。 黄影凌空而起,一股轻风撩起她额边的一根头发,耳边“噼咚”一声,那根竹竿直戳在她头侧的台板上。 也不知是孙小空扑歪了,还是故意放过了她。 然而竹竿收回时,判官笔已经不着影地钉了过去,一声轻微的碎裂声,竹竿顶端露出了雪白的竹肉。 孙小空一个后空翻,稳稳地落在擂台的中央。 胡不宜趁机打了个滚站起,警惕地看着它。 台下的人群屏声静气地看着。莫紫萸手心的汗都要出来了,她扒在擂台边死死地盯着,恨不得上去揪住孙小空的脚把它拖下来。 孙小空明明未输,却一溜烟窜下台,躲到小姑娘身侧去了。 台下一阵唏嘘。 好不容易见到这么精彩的对垒,怎么才三两下就结束了? 小姑娘有些不满地低头看它,它却举起被钉坏的竹竿头:我已经输了。 莫紫萸大大地松了口气,却也不便得意。她笑眯眯地赞道:“你的孙小空也太厉害了。” 小姑娘脸上倨傲的神情和缓了许多:“你们是温家军的?” “是,我们在招揽女兵。可惜你是京城人氏,若不然,倒是可以带着孙小空一起参军呢。哈哈。” 小姑娘微微一笑:“好,我参军。” “啊?” “怎么?不让么?” “你是京城人,怎么在这里参军?” “我说可以就可以。” 小姑娘的不容置疑让莫紫萸有些发楞,直到此时,也不见有她的家人出来说话,可看她的穿着却是有头有脸,不像是孤身一人的流浪儿。莫不是她在慧州城有亲戚,这是偷跑出来玩了? “你在此地有亲人么?” “没有。”小姑娘冷冷地回了一句。 “啊,行吧。” 这不正愁没人参军嘛,这要死要活送上门的,怎能不要? 莫紫萸松了口,“今日天色不早了,我先带你和秋岁回军营。” 莫紫萸吩咐跟来的兵士拆了擂台,她带着胡不宜、秋岁、小姑娘和孙小空先行出城。 出了城,回军营的路上,行人稀少,却一直有一队人马不远不紧地跟在她们的后边。 那队人马里有两辆大马车,约摸二三十个跟从。马车厢的帘子遮着,看不出里头何许人也。他们一直跟着,直到在军营门口被拦下时,小姑娘才招招手,马车上下来一个婢女,递了一个黄色的卷轴给她。 小姑娘这才傲然说道:“请温将军出来接旨。” ------------ 温若愚迈着两条大长腿跑成风火轮,在军营门口戛然停下。 黄色的卷轴已经在小姑娘的手中展开,她静静地站着,脸上始终有一丝冷冷的倨傲。她不过十一、二岁,个子也就到温若愚的腰处。 温若愚却要双膝跪下,以聆听圣意。 “你是温若愚温将军?”小姑娘头也不抬,只翻着眼皮问道。 “是。” “温若愚接旨!” “卑职温若愚,恭迎圣上旨意。”任他人高马大,也要矮下半截身子。 “圣旨:着宰相封愁初之四女封玳弦,下嫁江南守卫将军温若愚之子。封玳弦当敬孝公婆、相夫教子,温家当视之为珍宝、不得怠慢丝毫。钦此。”小姑娘口齿清晰,扬声读完,将圣旨交到跪着的温若愚手上,不易察觉地咬了咬牙,低头跪下,“玳弦见过公爹。” 温若愚楞了楞,原来这个读圣旨的小姑娘就是要嫁给儿子的封玳弦。 他连忙起身,手掌虚虚地扶了扶:“快起来。” 来的不止封玳弦一个,后头还有二三十个随从,除了回去复命的,留下的也有差不多十来个。总不能在军营里安顿这个尊贵的儿媳,温若愚也没有准备,他让人牵他的马来,他准备把这行人带往慧州城里的温宅。 他望向在一旁看好戏的莫紫萸:“紫萸,你去换身衣服,陪玳弦一起回城里。” “好。” 莫紫萸爽快应了。 原来这是封玳瑶的妹妹,真是巧得很。早知还要回慧州城,刚才就不该回来。这封玳弦也不说一声,走来走去的,天都快要黑了。 对呀,天要黑了,一会回去,城门还开吗? 她望望天,又看看温若愚:“大将军,城门还开么?” “我去叫门就是了。” 也是,温若愚这张脸就是进门的令牌。 莫紫萸正要进营,却见封玳弦的嘴抿了抿,眼里闪过一丝不屑。她想了想,或许封玳弦是京城人士,看不惯这种进城靠脸的风气,不过总归也要入乡随俗。 她不再多想,匆匆忙忙地回营帐换上女装。 宣六遥正在灯下读书,见她匆匆换女装,不由得问了一句:“你要出去?” “是。”莫紫萸本不想多说,但还是说了,“封宰相的四小姐来了,大将军让我陪她回城。” “哦......封玳弦?她来了?” “是。就在军营门口。”莫紫萸瞥了他一眼,“你认识她?” “认识。”宣六遥放下书册,脸上现出思索的神色。 “那你去见见?” “罢了。” 他又拿起书,视线安安定定地落在书页上,仿佛除了书,旁的一概与他无关。 莫紫萸突然觉得这一幕很是熟悉,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曾经在哪里见过。 他觉着了她的注视,转头看她,嘴角浮起浅浅的笑:“怎么了?” 仿若有一股海浪猛地扑打在她的心上,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二十来岁、长相俊秀的年青男子,杏核形的眼黑白分明、清澈透亮,他用同样的姿势拿着一本书,侧着头,就这样温润而慵懒地望着她,静静地等着她回答。 只是,眼前灯下的,分明是十三岁的少年宣六遥。 她笑笑,说了声“没事”,转头准备离开。 “等一下,”宣六遥叫住她,叮嘱道,“别跟她提起她姐姐,不要让她知道你的身份。” “好。”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走出了营帐。 宣六遥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帐帘外,心里颇是惆怅。他强自放下心头杂念,努力将心思收进眼前书中,只是书上字字分明,却在脑中连不成句。 帐门一动。 他以为是莫紫萸回来,或是胡不宜、佘非忍进来,却听一声清冷的:“皇殿下。” 在此地,没人这么叫他。 他愕然抬头。 竟是封玳弦。两年不见,她已长高不少,眉眼仍如从前一般清秀可人,是个标致小美人。 “玳弦?” “是。” “不是说你要进慧州城么?” “听一个小丫头说到你的名字,特来拜访皇殿下。听姐姐说你为了一个女子得罪了圣上,连京城都不能呆了,原来是躲在此处。我还觉着奇怪,好端端的,一个小地方的武将竟敢求娶于我,竟是你在背后撑的腰。还有,那个紫萸,可是当日假死逃脱的妃子?” 她直直地盯着他,清亮而漆黑的眼底说不上是喜是怒。 宣六遥脑中嗡的一声,千算万算,光替着温若愚盘算了,竟未算到这一着,一来便把莫紫萸见不得人的身份捅了个底朝天,还有自己也未在温若愚面前提过自己的身份,眼下......唉,此处怕是容不下紫萸和自己了。 他苦笑着冲她作了个揖:“封四小姐聪慧,什么都瞒不得你。还求封四小姐给些薄面,别将这些捅破,到时皇家脸面挂不住,只怕圣上也会怪罪于封家。你若看我不顺眼,我明日便离开此地。好在温将军和温家长公子都是宽厚之人,你嫁过来也不会吃了亏。” “不行!”封玳弦硬梆梆地扔出一句。 宣六遥不知她说的不行是什么不行,只抬眼看她。 封玳弦眼珠子一转:“我一来你就走?你就不怕我到处瞎说?倒不如留在军营里,万一我哪天说漏了嘴,你还能找个补。” “封四小姐是打算.....?” “别一口一个封四小姐了,刚还叫我玳弦来着。” “好,玳弦。”宣六遥看着她,不知这丫头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会不会是想拖住他们,然后派人送信回去,好一举捉住莫紫萸。若是如此,倒不如此刻便跟她讲清楚利害关系,“是我让温将军求圣上赐婚,没有顾及到你的意愿,是我的不对。不过,婚已经赐了,你也已经来了,这门亲事便是定下了。你往后就是温家妇。若是让朝廷知道温家窝藏逃犯,到时倒霉的可不止紫萸和我,还有温家、你自己,连封家也说不定会受到牵连。玳弦,我知你是个直率纯善之人,一向光明磊落,但磊落之人,说话做事,都要考虑到后果,你愿意因你的直率而让一众无辜之人落入万劫不复之地吗?” 第106章 大约爱情 封玳弦被说得哑口无言,半晌,她露出气恼之色:“你是疑心我要告密?” 难道不是么? 宣六遥意味莫名地盯着她,盯得她恼色益甚:“我封玳弦岂是这种小人?当日我也不肯进宫,是皇殿下助我一臂之力,此事我是知晓的。我又岂会恩将仇报?若要告发莫姑娘,那是不是要连我自己也要告发?” 宣六遥仍是盯着她不说话,一脸的意味深长。 封玳弦总归年纪小些,经不起如此激将,恨不得捶胸顿足:“我封玳弦就在此发誓,若是有告发之举,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好了好了,”宣六遥终于开了口,“我也并无此意,我知玳弦你绝不是那种坏心眼的人。既如此,我也算是你的娘家人,你安生做温家妇,若是他们敢欺负你,我帮你出头。不过,他们还不知道我的身份,若是问起,你只说是个在宫中修过道的小道士好了。” “啊......?” “啊什么啊,若是你说漏嘴,也算是你告密,要天打雷劈的。” “你!”封玳弦气极。 “别气了,我送你出去。一来夫家就找我说话,也不怕温将军和温家长公子怎么想......走吧。” 一掀开帐门,宣六遥略惊了一下,一个小矮个子戴着顶遮了纱的笠帽,背对着帐门站着,对面几尺远的地方,黑压压的一片人,都面朝他们仨安静地站着。 “胡不宜,你戴个帽子站在这里做什么?”他问跟前的小矮个子。 岂料对面的人群里响起胡不宜的回应:“我没戴帽子啊!” 哎? 宣六遥向对面的人群仔细地望去,借着火光,他看清了站在前头的人:莫紫萸、佘非忍、胡不宜、温若愚、温不苦,还有亲兵、家丁、侍婢打扮的,除了胡不宜不懂事,别的,个个脸色凝重。 他又掀开小矮个子的笠帽,竟露出一个黄澄澄的猴头,他一下子想到了平阳,惊得往后一跳:“哎呀!猴妖!” 封玳弦笑得前仰后合,笑毕,才不屑地说一句:“出息。这是我的孙小空,可不是什么猴妖,当年皇殿下你可是查清楚的......哎呀,完了!” 她也纵身往后一跳,帐门啪地落下,两人又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各自面面相觑。 宣六遥低声催促:“你还不出去?” “我怕雷劈......” “为何......哎呀!”宣六遥想起刚刚她可是叫破了他的身份,他一拍大腿,“完了。” 温若愚又要怨他相瞒了。 ----------- 封玳弦犹犹豫豫地出了帐,抬头向着天空望了好几眼,脚尖探了好几下,才鼓足勇气,站到孙小空身侧,扬声道:“我不去城里了,就在军营住下。” 温若愚朝宣六遥投去哀怨的一瞥,回道:“好。来人,安排营帐。” 众人慢慢散去。 胡不宜带着佘非忍奔进营帐,嘴里抱怨着:“那猴可真凶,若不是温将军拦着,今日必要跟它再打一架的。” 宣六遥替他俩掀着帐帘,微微笑着,一抬眼,莫紫萸仍站在原地,朝着封玳弦离去的方向呆立不动。 “紫萸。”他唤了一声。 莫紫萸回过神,扭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匆匆走过来,冲着他笑笑,默不作声地进了营帐,却总有意无意地背对着他,像是不愿正眼多看他。 “紫萸。” “嗯?”她微微回了一下头。 “封四小姐她知道你我的身份。” 莫紫萸回转身来:“那......” “我已经跟她说清楚,她若透露你的身份对温家和封家都不是什么好事,她不是个蠢笨的,自然知道怎么做。” 她点点头,随即蹙眉:“干温家什么事?” 她想到了什么,呆住:“是啊,若是那小皇帝知道我躲在温家营,又躲在你身边......不行,我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不能给你们惹祸。” 之前无人知晓她的身份,温家营是她的藏身之所。如今,有了这个一个宰相之女,上通朝廷,下达温军,实在是一个大隐患。 她急急地开始收拾衣裳:“我这会儿便出营去。若是不让出去,那明日一早我便辞了温将军去,总不能因为我,又连累了他。” “行了。”宣六遥站在帐门内,看着她忙忙碌碌的背影,“你是不信我的能耐么?” 莫紫萸一楞,回过身看他。半晌才辩道:“我当然信你,只是此事非同小可,万一出了差错,到时后悔都来不及。你放心,我住回我娘的屋子去,总有个落脚地。你们什么时候想看我,就去那边看我。我呢,或许装扮装扮,也能来这里找你们。” “那我们陪着你住过去。” “不必了。”她笑笑,“总觉着自己像颗定时炸弹似的,指不定哪天就炸了。自己死了倒也无所谓,却要连累旁人,便觉得像是自己亲手杀死了他们一样。我已经背了三条人命了,我绝不会再背上你们的命......” 她的眼睛泛起了红,泪光莹莹。 “我会护着你的。”他注视着她。 她走过来,慢慢抱住他,在他耳边说道:“六遥,谢谢你。因为你,我觉得来这世间很有意义。我在林宁那一世,活了二十多年也未遇上一个喜欢的人,我一直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模样。直到遇上你,我才知道,爱情它很美,美得像个梦。对了,自从遇上你之后,我连恶梦也不做了......爱情它还像颗糖,想起它的时候就觉得甜,可又像黄连,因为它捉摸不透,有时又像是柠檬,酸酸的......就像我得知你和封四小姐单独在营帐里....” 她有些难为情,松开手,看着他一笑:“我竟然吃一个小丫头的醋。你呀,才这么小就惹人喜爱,将来再大些,可不得了了。行了,我去收拾收拾,今晚走不了的话明早再走。” 宣六遥心内翻江倒海,酸甜苦辣轮番涌过心头。 他一把搂紧她的腰,正要开口,帐门被掀开,温若愚走了进来:“想走?哪有这么容易。” 哎? 俩人吓了一跳,抬头看他。 温若愚绷着脸,负着双手低头看他俩。良久:“你俩打算抱多久?” 哦!还抱着呢。 莫紫萸红着脸往后退去,宣六遥只能松开手,却又牵起她的手把她拉到身后:“温大将军,若是紫萸想走,自然是能走的。” “这才招了一个女兵,草草率率地领到军营来了,却也不知把人家安顿好。自己却想着要撂挑子,怎么,前些日子那些被小丫头踢坏的兵士白受伤了?还有事情就这么半途而废,我温若愚和温家军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原来为此...... 宣六遥和莫紫萸松了一口气。 莫紫萸不知他可曾听见了她的秘密,犹豫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在我温家军,就是我温家军的人,谁敢动你,先从我温若愚的尸体上踩过去......”他温和下声气,眼神温柔起来,“别怕。我的儿媳妇,自然要守我们温家的规矩。何况,这不还有一个皇殿下贴身护着你......要怕的是我温某才对......是不是啊,皇殿下?” 他渐渐弯下腰来,一脸大张几乎贴上宣六遥的小脸:“皇殿下,我也不记得跟你说过哪些话了,若有冒犯的地方,还请皇殿下恕罪......卑职......给您跪下了。” 他一抖衣袍,慢吞吞地作势要跪下。 宣六遥一伸腿,垫在他膝下:“人在温家营,守的是温家军的规矩,这里哪来的皇殿下?自然是温大将军最大。” 温若愚曲着膝盖,垂眼睨他:“温某从来都把客气当成福气,也一向给脸不要脸,皇殿下这话可是当真?我们都不喜营里来个太尊贵的客人,拘束得很。” “自然。我就是个修真的小道士,承蒙温大将军给面子,让我们在此避难。温大将军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再造泰山......” “哎不不不......” 温若愚双膝一软,差点真的跪下。 ---------- 终于安静。 几人也上床歇息。 宣六遥悄悄地把佘非忍的脚往下又塞了塞,上半身悄无声息地往莫紫萸斜了些。 他侧着身子,枕着手臂,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她今日说的话,什么爱情、意义、糖啊黄连、柠檬什么的......像是煮了一碗冰甜的糖水似的,让人听了柔肠百结,恨不得自己化成一颗莲子投进她煮的这碗糖水里,再被她吞进肚中,化成她的血肉。 桌上的烛火“啵”地跳了一下,随即熄灭。莫紫萸标致的侧颜一下子沉入黑暗之中。 宣六遥仍是定神看着。 过了一会,她的侧影在渐渐褪浅的黑暗中现了轮廓,她睁开眼,投来微微嗔怪的一眼:看够了没? 没。 似乎有一个微笑绽开在她的唇边。 被子微微动了起来,他心有灵犀地伸出手,在被下牵住了她的手。 掌心对着掌心。 那种麻麻酥酥在掌心里流来淌去,大约这就是爱情吧,直浸透了整个人、整个梦。 ----------- 再睁开眼时,已是手心空空。 帐内也空空。 她们仨个起得也太早了。 宣六遥回味着昨晚莫紫萸说的话,还有牵着手的滋味,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又翻了个身。 一个人霸着通铺,再睡一会。 舒坦。 有人掀开帐门,轻轻地朝着他走了过来。 并无杀气。 宣六遥没有动。 那人走近床边,在看他的脸。随即脸颊边似乎有毛毛拂来拂去,微微的痒,还有那人克制的偷笑声。听来听去,不像是他们仨里的任何一个。 他睁眼瞧,却是封玳弦,拿了一根羽毛在撩他的脸。 若是莫紫萸看到此情此景,怕是又要泛酸。 他不耐烦地捂住脸颊:“你来做什么?” “来喊你起床啊。” “......要你喊。” “她让我喊你的。” “谁?” “她啊......她带着小丫头,还有个女的,说去慧州城了。” 哦,莫紫萸,带着胡不宜她们又去慧州城招女兵去了吧?真是辛苦的很,自己却在营帐里睡大觉。 宣六遥惭愧地坐起身,一边问封玳弦:“你怎么不去?” “我才不去。我是封家四小姐,抛头露面的事可不干。” “人家还是莫家四小姐呢,哪比你差了?” “反正我不去。” “好好。”宣六遥懒得跟她废话,“记着在人前喊我宣小公子。” “哦。” 第107章 打烧火棍 封玳弦这边说着不肯抛头露面,宣六遥去成百上千男子的操练场时,她却像条狗尾巴似的跟在后边,也不觉着有何不妥了。 她还穿着一身粉绿的长裙,在满营的灰扑扑中鲜亮至极。更怪异的是,肩上还扛着一只穿绸衣的黄毛猴。 操练场上顿时一阵骚动。 那些兵士们心思随着眼锋乱飞,个个心不在焉起来。 温若愚正站在前边看他们训练,循着他们的视线望过来,一眼便看到他们俩人一猴,顿时目光尖锐得像一柄长剑似的,要生生剜出宣六遥的一颗心看看是红是白,还是绿? 宣六遥自然觉着了他的杀意,不由得摸了摸胸口,转身想走,又觉着不妥。 要走,也是封玳弦一个人走。 “你找你的人去玩。”他催促她。 “我的人?”她环视一圈,揣着明白装糊涂,“这里我就认识你一个,你就是我的人。” “胡说。你的侍女呢?” “该回京城的回京城了,该去城里的去城里了,眼下这里就我一人,还有孙小空。” 她两手一摊,宣六遥无可奈何:“那你一边玩去。” “不。” 她偏粘着他。 他走到哪,她跟到哪。即便他走到温若愚身边,温若愚的目光要将他杀死,她也只当看不见。 温若愚算是看出他的意思了。 “你是不是借着我家不苦的名头,把封四小姐弄到江南来陪你啊?你一个紫萸还不够,还要招惹封四小姐,左拥右抱,温香软玉,不亦乐乎。宣小公子......哦不,皇殿下,你打得一手好算盘啊。”温若愚将他拉到议事帐中质问,颇有些气急败坏。 “可不。”跟进来的封玳弦插言,“他之前还纠缠我三姐,说要娶我三姐,三姐答应了,他又反悔,把我三姐气得差点从城墙上跳下去。” 哎? 宣六遥一口气堵上胸口,差点当场晕倒。 “哼!温某算是看错你了!” 温若愚恼怒地一拂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宣六遥指着封玳弦,气得差点说不出话:“你,你要做什么?” “没做什么啊。我说的是实话。三姐扔了面子要嫁给你,你却不识好歹,把她气进宫里了,我又没瞎说。” “你三姐要嫁我我就要娶她吗?” “是你自己说要娶她,随后又反悔了,你就是个负心汉!” “我......我何时说要娶她?我从未有过要娶她的意思。” “哼。” 封玳弦翻了个白眼。 宣六遥亦是一拂袖,大步出了营帐。封玳弦见状,转身紧紧跟了上去,仍是亦步亦趋、步步相随。 军营里,处处是眼睛。 而若是存心躲起来,只怕流言更甚。 偏偏温若愚似乎也生了气,总是板着一张脸不理他俩。 宣六遥像一条丧家之犬,只觉处处没有容他之所,浑身不自在,更怕莫紫萸回来听了传言后又要不高兴。 他坐在一块不大的石头上,坐时将袍子从石头的四面八方盖下去,以免封玳弦要跟他挤在一起。封玳弦挤不上,又不愿席地,只得就近找了另一块石头,坐着盯他。 宣六遥抱着头,真想翻个跟头去撞腚下的石头。 “宣小公子。” 身侧传来一声温温和和的招呼。 他抬头一看,是温不苦,脸色倒也不急不恼,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待嫁娘子被宣六遥占了去。 宣六遥也没做坏事,却不由得有些心虚:“不苦?” “我看宣小公子和封四小姐闲着无事,不若我带你们出去转转吧?” 倒也是个办法。 不过......宣六遥眼睛一亮:“不苦,你带玳弦出去转转吧?去慧州城里玩玩,买些吃食什么的,正好紫萸她们也在城里。” 封玳弦说:“要去一起去!要不然我不去!” “那算了。”宣六遥立即回道。 爱去不去。 他巴不得坐在此地吹吹风。 封玳弦走过来:“去吧,正好孙小空的竹竿被你那小丫头打坏了,你去赔一把新的武器给它。” 宣六遥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打坏根竹竿,要赔一把新武器? “什么竹竿?铁的?玉的?玛瑙的?” “竹竿自然是竹子做的。” “那你去削根竹子不就好了嘛?” “还是买一个结实的,免得下次又被打坏了。” “那......你去买呗。让不苦带你去。” 封玳弦一嘟嘴,眼看“不”字就要吐口出,温不苦出来打和场:“不用去买,我让兵工部给孙小空打一把铁的。” “好啊!”宣六遥和封玳弦异口同声说道。 ------------- 温不苦牵来两匹马。 封玳弦不会骑马,只能跟他俩中的一个同乘。 宣六遥朝温不苦抬抬下巴,示意她:“去,和不苦骑一匹马。” 封玳弦脸一扭,跟在他身后,要跟上他的马。 那自然是不行的。 众目睽睽下,谁都知道这是温不苦的新娘子,怎么能跟他挤在一起?即便温不苦看上去并不在意的样子,自己也不能蹬鼻子上脸。 他的火气要上来了:“你去不去?不去我们就走了。” “去啊。” “那去坐不苦的马!” “不!” 宣六遥不再理她,扒拉着马鞍奋力爬上马鞍,拉起马绳,对着站在马下仰望她的封玳弦扔下一句:“你别去了。在这里等着吧。” “驾!”他抖一抖马绳,一夹马腹,先行离去。 过了一会,温不苦从后边追上来,马背上只他一人。 ----------- “给它打一根烧火棍好了!”宣六遥在马背上大声对温不苦说道。 温不苦朝他笑笑,也未当真。 他们从慧州城外绕过,去到城西南处的一个郊外。那里有一片起起伏伏的丘陵,青绿漫山遍野,实想不到这里还藏着一个兵工部。 丘陵深处藏着一个石洞,石洞宽大,往里拐两个弯,温不苦在一处石壁上摸了一把,随即旁侧有一道石门无声无息地打开。 进去后,却又是一片树林。 穿过树林,又是一个山洞。那山洞更宽阔,能容马车出入。进去后再拐个弯,便能听到叮叮当当嘈杂的打铁声。 热浪扑面而来。 再走几步,宣六遥觉着自己是站在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热得衣裳尽被汗湿。 “宣小公子,里边酷热,可把外袍脱了。大家都这样,不用觉着失礼。”温不苦一边说一边将手臂从衣袖中抽出,将袍子围在腰间。 宣六遥学着他的模样,也赤起膊,随后,他瞟了一眼温不苦结实的胸、腹、背、腰......,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白、瘦、弱、平......他默不作声地又将袍子穿上。 热死算了。 ----------- “宣小公子,要么你在山洞外等,我去库里找找可有现成的,搬出来让您看?” “无妨,搬来搬去的麻烦,我与你一起去看吧。” 说这话的时候,宣六遥已经觉着一些头晕了,他强撑着往里走去。 里头很是宽大,摆了数十只燃着熊熊火焰的大炉,又有数十个赤膊铁匠围在各只大火炉边乒零乓啷地敲打着手中赤红的铁器。 打铁声充斥于耳。 喧闹得轰隆轰隆,像是数匹铁马车从他的头上轧过,轧得他喘不过气来...... 等他喘过气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山洞外的一棵树下,袍子被扒开,整个平板似的胸膛露在温不苦眼前,温不苦正用手沾着凉水拍打着他的身子。 “宣小公子,你醒了?里头太热了,你是北方人,不惯热。醒了就好,没事了。” 这哪里南方人与北方人的事情? 这种热,是个人都受不了好嘛。 哎?好像温不苦和那些铁匠都是人哎...... ---------- 终是温不苦差着些兵士搬了一些武器出来,按宣六遥的意思,不能有开刃,免得孙小空畜性大发时不知轻重。 大多是些铁棍,还有些似棍却在棍上有凸出铁片或倒钩的武器。温不苦说这些是锻造的新兵器,配合新阵法所用,若是孙小空可以用,多打一把便是。 看来这小子为了讨好新娘子,连家底都愿意掏出来啊。 宣六遥语重心长地教他:“玳弦是宰相之女,年纪又小,难免有些骄纵。不过,既嫁进温家,就是温家妇,该给的脸色就给,该立的规矩就立,千万不可事事听从。男人啊,最忌惧内,一惧内,一个好男儿就成了一颗软杮子,被妇人在掌心里捏来揉去,什么大事也干不了......” 温不苦听话地点着头:“是,父亲也这么说。他说,要看是什么样的女子,若是个骄蛮无礼的,大可不用理她。若是像紫萸那般有远见、有主意的,却是要听听的。不过宣小公子这么说也极有道理,想来将来断不会被紫萸拿捏了去。” 紫萸、紫萸......紫萸是他叫的么? 再说了,他会不会被她拿捏,干他们父子俩屁事! 宣六遥气不打一处来,系上袍带,指着两根最丑的铁棍:“拿这两个,带回去给玳弦挑。” “是。” ------------- 回去的时候,他们从慧州城里走。 宣六遥的小心思,他想或许还会遇上莫紫萸和胡不宜呢。 ——至于温不苦心里可曾这样想,他也管不着。 天色已经热了起来,城里的人群更热闹,来来往往,他们放慢了马速,徐步走在大街上。宣六遥曾听他们说过,招女兵的擂台设在衙门处,经过时却是空空荡荡。 他有些奇怪:“不是说这里投了擂台嘛?” “昨日拆了。” 那紫萸还往城里跑什么? 一转头,那一头的街巷口出现几个身影和一匹灰驴,他一眼看到了走在前头穿着便装、扎着马尾的莫紫萸,还有扎着双髻、像个粉嫩小粽子的胡不宜。 她们的身边,跟着三个女子。 女子穿着普通,一个二十多,个高、长相平平。另外两个,一个也差不多二十左右,一个十六、七岁,皆是江南女子的娇小个子。 莫紫萸神情凝重,年纪最大的女子的脸上有不愤,那两娇小女子一脸愁苦。胡不宜么,反正她也不懂什么,莫紫萸去哪,她就去哪。 她们步履匆匆,直向衙门而来。 第108章 雪消月晴 宣六遥心想,不会是要告状吧?他冲她们喊了一声:“紫萸,胡不宜。” 几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似乎个个都眼里发亮了。 最先冲过来的是胡不宜,她像小蛤蟆似的一跳,跳上了他的怀里:“宣六遥,你怎么在这里?” “你们怎么在这里?” “莫姐姐要带她们告状。” 果然是要告状。 他有些啼笑皆非地向莫紫萸望去:“告什么状呢?” 她隔了他一步站定,略显柔弱的眉间闪烁着正义的光:“我和秋岁要替雪消、月晴打官司,她们的叔伯侵占她姐妹俩的房产,还要把她们卖出去。” “她们自己不告,要你来告?” “雪消去告过了,温县令收了她们叔伯的贿赂,判她们输了,雪消和月晴眼看就要流离失所或者被卖了!” 她越说越气愤,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替她们打上门去。 “温县令收了贿赂,谁看见了?” “这......总归是这样,若不然怎么会明明是她们的房屋,却不给她们呢?” 宣六遥微微蹙了眉,约摸眼里的微嗔让她觉着了不痛快,她噘了嘴把脸扭向一边,似乎很不满他的质疑。 而怀里的胡不宜也似越来越重,慢慢往下滑去。 不得已,宣六遥只得放下她,和颜悦色地跟莫紫萸说道:“要告,也是她们姐妹自己告。你跟她们非亲非故,也不知里头枝节,掺和在里头算什么?她们自己都没有打赢官司,你一个外人插进去就能打赢了?” “不是还有温大将军嘛......实在不行,就让他出面。”她嘟着嘴,声音自是弱了几分。 “你让大将军去压他的父亲,跟她们叔伯贿赂温县令,有何区别?” “自然有区别。”莫紫萸正视他的眼睛,斩钉截铁。 “有何区别?” “就像打仗,一方为邪恶而战,一方为正义而战,自然不同!”她找回了底气,干脆利落地说道:“这事你别管了。你把不宜带回去吧。” 她向后招招手,义无反顾地带着三名女子直奔衙门口。 那里摆着一面鸣冤鼓,不一会便“咚咚咚”急切地响起,敲鼓的,正是义愤填膺的莫紫萸。 宣六遥苦笑着对温不苦说道:“不苦,你先回军营,我在这边等她们。” “好。” 温不苦迟疑了一下,策马离去。 ----------------- 衙门审案,百姓可以在衙门口听审,以示办案公正廉明。 宣六遥和胡不宜站在衙门口,四道不喜不怒的目光投进去,那原本觉着抓着莫紫萸短处的温县令立时矮了一半气势。 他怎能不知道,这个曾戳过他耳朵的小少年如今是当大将军的儿子的座上宾,儿子的面子是一定要给的——毕竟官职比自己高呢。 何况这小少年旁边还站着那个凶悍无比的胡不宜呢。 他不但不能对站着不跪的莫紫萸拍桌子,还得好声好气地解释:“贺氏姐妹所住的房屋原本就是借她们叔伯的,地契都在叔伯手里。人家借是情分,不借是本分,都已经让她们一家人白白住了二十年,早就该归还了。” 雪消插言:“二十年前我父亲已经付了屋钱,大叔伯却一直没有将地契过户,现今我父亲去世,他就赖了。” “那时你父亲只出得起一小部分,并未付清全款,自然不能过户。所付之银都不够抵这些年的租金,你大伯都没让你姐妹俩补齐差价,已是宽厚。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霸占房屋,就是恩将仇报了。” “当时屋价便宜,所付银两略缺而已,父亲后来也分了几次补上银子,早已不差。如今隔了二十年,房屋价不同往日,大叔伯便说当时给少了,岂不无赖得很?” “那你父亲为何不跟你大叔伯过户地契呢?” “大叔伯总是推托,这事就搁下来了。” “若真的付清款项,你们就该盯着过户。如今口说无凭,我们衙门办案是要看证据的。” 雪消无言,只气得眼睛泛红。 莫紫萸扬声道:“若是有证据,事实清楚,也不用到衙门来喊冤了。正是因为其中有曲直,无法一语断定,才求父母官审个清楚、断个明白,也好还贺氏姐妹一个公道!” 温县令半边身子探出案桌,盯着她居高临下地回道:“莫姑娘,若是办案无需证据,那里头的曲直是非凭什么判断,是不是谁的嘴巴厉害谁就赢?” 莫紫萸身子往后一仰,显然是被他的话击中了。 她半晌无语。 温县令挥了挥手:“看在宣小公子的面上,今日就不追究你们的诬告罪了,下次再敢纠缠,那板子可就少不得了。姑娘家家的,也得看自己的身子受不受得住。” 四个女子面面相觑,一时无言。直待温县令拍了桌子,她们才不甘而无奈地起身离开。 莫紫萸显然见着在门口等着的宣六遥和胡不宜了,但她心里郁闷着,噘着嘴不发一言地走过他俩的身边。 宣六遥只好带着胡不宜,还有一马一“驴”跟在她们身后。 ----------- 走过两条街巷,她们进了一个院子。 院里有三间瓦房,应当是贺氏姐妹的住处。 秋岁将在院门口探头探脑的宣六遥两人带了进来,四个女子在堂屋里商议此事,宣六遥和胡不宜搬了矮凳坐在堂屋门口,像两个小门神似的。 在秋岁她们眼里,宣六遥和胡不宜俊则俊矣,也不过是两个孩子,还不如莫紫萸有主见,也只捧了些瓜子给俩人在门口磕着,她们自己凑在一起嘀咕去了。 “雪消,当初令父给你大叔伯银子时,不曾有什么收条吗?” “听父亲说,给第一笔银子时,大叔伯写了收据的。所以他也不着急过户,但我和月晴没找到这收条。” “这种重要的凭证一定藏在隐秘的地方,梁上、墙洞、地下都有可能。你们有听令父提起过吗?” 雪消和月晴很为难地看着她:“家父走得突然,没有特意交待,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要么,我们再找找?” “嗯!”莫紫萸用力点点头,“我们一起找,每条墙缝、每块青砖都要找过去。现在就找!” “好!” 四人站起身,准备开始查找。莫紫萸走到门口,看着正坐在矮凳上磕瓜子的宣六遥:“六遥,你也来找。” “......哦,” 瓜子抵在舌尖,他不知该继续磕还是吐掉。想了想,终是扑地吐出,将手里剩下的半捧瓜子倾给胡不宜,拍净袍上的瓜子壳,才跟着她们进了里屋。 莫紫萸决定,五个人一起找,先从里屋找起。 她们合力将家具推离墙边,露出墙壁。 一人一面墙,多出来的那个人查找地面。至于够不到的梁,再说。 宣六遥作为唯一的一个男子,分到了地面。他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像一只大蜘蛛似的,伏在莫紫萸的脚边。 莫紫萸穿了一双黑面布鞋,鞋面上已沾了不少灰,还挂了半根草叶。他伸手拈去草叶,又轻轻拍了拍灰尘,忽忽地吹了几口气。 她提了脚,轻轻踢了踢他不安分的手。 他让了让,在她落脚之时却轻捉住她的脚踝。 俩人正站在一个橱柜旁边,橱身挡住了旁人的视线。 宣六遥觉着自己此举有些轻浮,他脸颊微烫地抬起头,想看看莫紫萸可有责怪之意。她却笑着,嘴里嘟囔一句:“小屁孩。” 她总拿自己当孩子,即便她说她爱慕他。 宣六遥心里一阵难受,放开手,定了心神,低头仔细查验起地面。 地面铺了青砖,一块块青砖之间都已嵌满泥土,并没有近期打开过的痕迹。不过收据已经写了二十年,难保不是在二十年前就已藏入砖下。 宣六遥用小刀将青砖一一撬起,一块块地拎起来看。小刀有些短,也有些锋利,不太方便查探泥土下的东西。 他抬头喊了一声:“胡不宜!” “哎!” 余音未止,胡不宜已经窜到他跟前,嘴角尤挂了半片浅白的瓜子皮。 “来,用你的毛笔往下戳,若是有硬物就告诉我。” 他指指砖下的泥土。 “好。” 一个撬砖,一个戳泥。 很快,半边地面的青砖胡乱地堆起,陈年老土戳满了洞,像一块大的蜂窝煤,加上柜子也凌乱地摆着,屋里乱七八糟,实在是惨不忍睹。 忙得正热火朝天,屋门口突然一声尖利的大喝:“你们干什么!” 几人吓了一跳,各各停下望去。 屋门口站着一对四五十岁的男女,看样子应是夫妇。女人脸颊消瘦,带了几分刻薄相,男人肤黑稍壮,脸色阴沉沉的,看上去也不像是什么好人。 雪消和月晴不情愿地上前打了招呼:“大叔伯,婶母。” “你们在做什么?把我家屋子弄成这副模样!早知道二弟死的时候就把你们轰出去了!”大婶母怒气冲冲。 “大婶母,这屋子我们住了二十年。”雪消低声辩道。 “二十年怎么了?住二十年这屋子就成你们的了?不用花钱了?” 雪消默不作声。 大婶母的气焰更高了:“你倒是提醒我了,把这二十年的租金还给我们!没钱还,你就去常家做小妾,那常家有什么不好?不嫌你这小寡妇?气,你倒还挑三拣四,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黄花闺女呢?” 雪消的脸唰地白了,随即又涨得通红:“这屋子本来就是我们的。常家老头子都六十多了,你怎么不把你家三儿嫁过去!” “小贱婢。” 大婶母咒骂一句大步冲过来,看样子是想上手甩巴掌了。 突然人影一闪,一把剑尖直抵她的鼻尖。 她垂眼仔细一瞧,是刚趴地上的那小子,这时举了一把剑挡在雪消前头,而那剑,浅黄木质,似用桃木制成,跟那道观里爱跳驱鬼舞的老道士使的那种木剑差不多模样。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爱管闲事,还没跟他算挖地的帐呢,小鬼头倒先冲上来了。 第109章 狐仙大人 大婶母一把掸开朔月剑,一巴掌打在宣六遥的头上,把他掸得身子歪了一歪,一个趔趄,朔月剑斜斜地划上她的腿弯。 “嗷!” 胡不宜大吼一声,冲着大婶母猛地一撩腿。 “嗷!” 咔嚓! 众人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大婶母已经扑倒在地,右小腿弯成一个尖锐的角别在左腿上,腿弯处的衣裙裂了一道大口子,鲜血从裂口处汹涌而出。 大婶母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已经昏死过去。 “娘子!” 大叔伯大喊一声,很是悲愤。他瞪起一双牛眼,伸着双手直扑宣六遥而来。他大约也看得清楚,这小少年就是个银样蜡枪头,好掐得很。 可惜银样蜡枪头的身边还有一把真的。 不过冲了两步,离那少年还有三步远,他突然觉着肚腹处一热,接着,全身的力气抽身而出。 他低头看了看,一枝浅黄的木样的笔正插肚脐处,只留了半截笔尾。他想,这一辈子也不是个好读书的人,怎么就惹上了一枝毛笔呢? 还未想明白,那笔尾动了一动,随即似被根线牵扯了似的,飞快地退出他的肚脐,不知退到哪里去了。 他未曾看清,只看到从肚脐处飙出一道小小的血瀑。 他倒了下去,满眼是凌乱的地面,和背对着他的自家娘子。 这一切,都咽口茶都来不及,就已成定局。 屋里安静一片,只有胡不宜生气的喘息声。她连甩都未甩,笔上的血渍已隐匿进笔身,她手里夺人性命的判官笔,已跟两根用木头削成的小木棍无甚区别。 莫紫萸四个姑娘已呆成木鸡,不敢相信,她们只是想找张收据,转眼间却多出两具......不知死活的大叔伯和婶母。 宣六遥来不及阻止胡不宜,他也无法阻止她。 他摸了摸被拍得尚有些隐疼的脑袋,跨过婶母,去试探大叔伯的鼻息。 还是温的。没死。 也不知该不该庆幸。 扒开大叔伯肚腹处的衣服,那个豆大的伤口还在往外冒血。莫紫萸回过神来,替他一起割了布条,抹药、包扎,还有大婶母被割坏的腿。另外,她的腿也被胡不宜的一脚踢折了,她们找了根竹竿替她绑直,好在她还在昏迷中,没怎么挣扎叫喊。 血止了,伤口也包扎好了。 眼下该怎么办? 虽说是大婶母动手在先,但,人家只是蛮横打了一下,她们却重伤两人,罪责难逃。 动手的是胡不宜,事是在贺家发生的。 这贺大叔伯和婶母醒来后必定会不依不饶地大闹,不但贺家姐弟没了房子,还得赔上大笔银子,甚至这几人还要一起蹲大牢吃苦头。 宣六遥的额头冒出汗来。 半晌,他看向看起来最镇静的秋岁:“附近可有马车行?” 秋岁点点头:“有。” “你带我去租个马车回来。” “好。” 他又转头吩咐莫紫萸:“你们看好了,别让他们闹。” 莫紫萸点点头。 随后,宣六遥租来马车,几人将大叔伯和婶母的嘴里塞上布条,头朝里抬进马车厢,盖好被子。又将屋里整理好,锁上门,胡不宜骑鹿,秋岁骑马,他赶车,莫紫萸和贺氏姐妹坐马车,也不找什么收据了,先出城再说。 出城倒也顺利,他们有温若愚给的令牌,马车顺顺当当地进了军营。 宣六遥吩咐她们在马房处先等着,他自己去找了温若愚。 温若愚这会儿在营帐里,见他进来,微微一怔:“我让不苦回去跟我父亲说了,不许为难你们,但他说你们已经走了。事情解决了吗?” “不曾。有事需要你帮忙。” “行。”温若愚以为他说的是贺氏姐妹的事,也没问,就点点头,“我明日去城里一趟。” “不是。有两个抱恙之人,要借此地休养一段时日,温君可否安排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营帐?” “哦,” 温若愚并不多问,让人去找一个最边角的营帐。军营这些日子扩了不少,西北角有一个,不算大,但安放两个人绰绰有余。 宣六遥将马车赶过去,几人把尚在昏迷的大叔伯和婶母抬进这个营帐。 算是安顿了。 -------------- 大叔伯和婶母醒转时,万万没想到,既不在自己家,也不在贺雪消家,而是在一个白色的帐篷内。两人身下只有几捆稻草垫着,连条被褥也没有。 身上剧烈地疼痛,也没有力气。 帐篷外,有火苗跳动,一股不算好闻的药味飘了进来。 正疑惑间,帐门掀开,雪消和月晴各端着一只褐色的陶碗进来,雪消还算平静:“叔伯,婶母,喝药了。” 声音不高,却如一道雷电闪过。 两人顿时想起今日发生的事,又惊又怒:“你们......为了占下房子,竟然请人杀害至亲?” “叔伯,是侄女不好,竟惹上了狐仙,才让叔伯和婶母遭了罪。” “狐仙?” “是。侄女也未想到那小公子竟是个狐仙,今日婶母动手打狐仙,惹恼了狐仙的母亲天尊娘娘,天尊娘娘附身在小公子的弟子身上,这才伤了叔伯和婶母,就连我和月晴,也被天尊娘娘打了数十个耳光,此时脸还疼着。” 雪消和月晴把脸往前凑,大叔伯和婶母睁大眼仔细看,在昏暗的光线下,两人的脸上像贴了四块烧饼似的,高高肿起,看来打的是不轻。 大叔伯夫妇惊疑地互视一眼,心里信了一半,总不会有人把自己打那惨吧? “这是在哪里?” “我们也不知道。天尊娘娘警告我们别乱说话,否则就要了我们的命,然后一挥手,我们就在这里了。外边是有很多人,但那些人似乎看不见我们。我也不知他们是人还是鬼,也许,这里是狐仙谷吧?” “狐仙谷?” “是啊。唉,没想到竟然会遇上这种事,叔伯,婶母,你俩好好养伤,只要我们不再触怒狐仙,我想,它们应该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雪消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忧伤,但很快地,她振作了精神:“叔伯,婶母,喝药吧。喝了药,你们的伤也能好得快一些。” 大叔伯倒有些愧疚:“雪消,我们夫妇俩要赶你们出去,你还对我们这么好。” 雪消淡淡一笑:“父亲母亲都已去世,最亲的人就是大叔伯和婶母了。你们把房屋给我们住了这么久,这些都是恩情。” “好孩子。” 恩仇泯于一笑之中,大叔伯和婶母喝下了她们端来的药......安生地睡了一晚。 躺了几日,喝了几日的药,伤口渐渐没那么疼了,身上也有了些力气。大叔伯和婶母相互搀扶着,慢慢走出营帐。眼前是无数同样白色的帐篷,只是大小不一而已,身后,是荒凉却待绿的原野,再远些,能看到天际的一线灰绿的江水。 “这......”大叔伯惊奇地问,“这里不是军营么?” 在药炉前的雪消站起身,不解地四处看看,又指着地上的一根白线:“是么?狐仙大人在这里划了一条线,不许我们出去。外边的人也进不来。” 话音刚落,白色的帐篷外闪出两个不高的身影。 宣六遥带着佘非忍笑眯眯地跨过雪消刚指的那根白线,慢条斯理地问道:“两个老人家身子可好些了?” 大叔伯和婶母警惕地看着他,一时不太敢说话。 宣六遥也不介意,继续说道:“多晒晒日头,身子好得快一些。” 他穿着浅色的长袍,显得温文尔雅,腰间精美的朔月剑随着他的步子轻轻地一晃一晃,明明就是个长相俊美的文弱少年。 大叔伯和婶母疑惑地望着,心里疑心是雪消姐妹俩骗了他们。 宣六遥微微仰起头,微笑着朝两人望去,一双眼睛突然变成了长长的杏仁眼,眼白变成了铜黄色,瞳仁变成了一根紧着的黑线,随即耳朵也变成了尖尖的狐耳,脸上更是长出杏黄的长毛。 再一眨眼,他的身后出现了一根蓬松的杏黄长尾。 连着身后的那个小少年,也变成了一只小白狐的模样。 大叔伯和婶母惊得抱在一起,连叫声也堵在喉咙口无法窜出。 再眨眨眼,眼前仍是那两个眉清目秀、面目俊朗的少年,正微微笑着,一脸的淡定从容:“两位老人家,伤好之前就在这帐篷里,不要乱跑。否则,这里的人会以为你们是奸细,会把你们杀掉的。” “是,是,狐仙大人。”大叔伯和婶母彻底信了。 “哦,对了,贺家姐妹的房子到底是谁的?” 大叔伯和婶母心虚地互视一眼,战战兢兢:“二弟倒是给过银子,只不过数量颇少,远远不够。不过既然狐仙大人过问了,雪消姐妹俩又是好孩子,我们把这房子给她们便是。” 宣六遥一挥手,手上出现一个托盘,托盘上,摊着一张淡黄的宣纸,宣纸上写了几行字,旁边搁了一枝蘸满墨的毛笔,还有一盒鲜红的印泥。 他淡淡地说道:“口说无凭,就请两位老人家签字画押吧。” 佘非忍将托盘送过去。 大叔伯有些犹豫:“狐仙大人,你不会待我们画押后就杀了我们吧?” 宣六遥又是一笑:“有何必要?” 也不知是没必要问,还是没必要怕。反正不签得也签,不画也得画。 签的字虽然不好看,那手印也是摁得足足的。 宣六遥抖了抖契纸,仔细看了看,又瞥了瞥仍战战兢兢的大叔伯夫妇,心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将契纸放回佘非忍手中的托盘,将笔架压上。 “老人家安心养伤,等伤好了就和雪消去办过户。此前恩怨,一笔勾销。往后天尊娘娘不会再追究你们的罪责。除非你们再起不轨之心。” “是是。” 待叔婶进了营帐,宣六遥朝雪消和月晴眨了眨眼睛,微微有些得意。 姐妹俩眼睛睁得大大的,显然也是被刚才的障眼法和隔空取物术惊呆了,她们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敬畏,仿若他俩真的是狐仙所变。 直到宣六遥很低声地说了句“小把戏”,两人才恍然大悟,掩嘴窃笑。 第110章 娘子重要 温不苦等宣六遥那边都安排好了,才带着那两根丑得令人发指的铁棍来到操练场。 宣六遥和封玳弦都在,孙小空也在。 温不苦叫了一声:“宣小公子,封四小姐。” 他们一起回头看他。 封玳弦之前还未认真打量过自己的未来夫婿,目光在他脸上、身上打了两个圈,说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若说满意吧,他只是江南一介武将之子,又非自己情愿。若说不满意吧,似乎也挑不出什么别的毛病。 但总归没有身边的皇殿下芝兰玉树,风度翩翩。 何况他手里还捧了两根烧火棍似的铁棍,好端端一个好少年竟搞得像个烧厨的。她有些失望地扁了扁嘴。 温不苦将两根铁棍放下,让封玳弦验看。 此时宣六遥有些后悔没有替她好好挑了,这铁棍明明就是打铁炉里打废的,圆不圆、直不直,若是个乞丐拿着,倒也别致实用得很。但想来封玳弦是肯定不满意的,若不然她也不会用好看却一砍便断的竹竿给孙小空当武器了。 果然,封玳弦嘴角翘得比天还高:“这就是你给我挑的武器?” “不是你,是孙小空。”宣六遥温和地回了一句。 “一样。不要。” 他正思考着如何说服她,封玳弦却凑过来低声说道:“我看胡不宜手里的笔不错,轻巧得很,若是孙小空使着,想必比她使得更好。” 宣六遥挖了挖耳朵,假装没听见。 她也假装没看出他心里的反感,用手肘碰了碰他的手臂:“我用银子买,如何?” 用银子买? 不如买他这个人吧。 他几乎把脸憋得铁青,好一会,才勉强笑了笑:“那笔太细巧了些,小丫头用着合适。孙小空是公猴吧?” 一问出口他便后悔了,万一孙小空是母猴呢? 封玳弦抿嘴一笑:“宣小公子真是说到我心坎上了,我也觉着这笔好,就是不好意思跟你开口。” 她还不好意思开口哪? 宣六遥张了张嘴,几乎无言以对。 封玳弦幽幽说道:“我一直想当个女侠,虽然有孙小空保护我,但我也想自己是个绝顶高手......这些年也没遇上我喜欢又合适的武器,直到看到胡不宜手里的笔......” “......” “要么,宣小公子再替我做一对笔?” 宣六遥扶着头:“哎哟,这日头晒得头晕......孙小空,你来试一下,要哪根?” 要哪根? 哪根都不要。 封玳弦飞起一脚,脚尖正正踢在铁棍上,哎哟一声身子往后仰倒。温不苦眼疾手快,一个剑步窜到她身后,一把将她托住。 封玳弦原以为是宣六遥,嘴角正抿出浅笑,瞥眼一看,竟是温不苦。 她立时收了笑容,站直身子,气呼呼地叫了一声“孙小空”,一瘸一拐地离开操练场。她今日穿的是紫裙,像是夏日里开的一株茄花。 温不苦还在发楞。 宣六遥低低地唤了他一声,使了个眼色:还不快追上去? 哦。 温不苦恍然大悟,看了眼地上的铁棍,正要去捡,宣六遥一脚差点飞上他的脸:“快去。娘子重要还是棍子重要?” “哦。” 他朝着那株漂亮的“茄花”追了过去。 宣六遥看到他追上封玳弦,陪着她慢慢走开,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仿若自己又成了媒人,正在努力撮合一对年轻的有情人。 他沾沾自喜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温若愚,温若愚却瞪了他一眼,扭开脸不再看他。 ---------- 这一瞪,有些意味深长啊。 宣六遥琢磨了好一会,也未明白温若愚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有些无趣,转身去找温不苦他们,看眼下谈得可好。 一路寻到军营门口边的登高台。封玳弦和孙小空正并肩坐在台上,面朝东方,背影娇小玲珑,安静忧伤,仿若一人一狗。 像狗的,自然是孙小空。 而温不苦,站在高台下,愁眉苦脸。见了他过来,才像见着救星似的,大踏步走过来,惊喜道:“宣小公子,你来太好了。快帮我劝劝玳弦吧?” 这傻小子。 宣六遥低声问他:“怎么说?” “玳弦说想要胡不宜手上的笔......宣小公子,要么,”温不苦搔搔头,“您开个条件,我求我父亲尽量满足......您看,可以么?” 这傻小子! 娘子还没过门呢,便帮着她觊觎人家的宝贝! 宣六遥恨不得像教训佘非忍那般地去推他的头,再吼他两句,终是忍了忍,和颜悦色地开口:“其实,像玳弦这般花容月貌,一枝笔太过儿戏。我倒觉着一支好剑更配她。不如你去兵工部再找找,找一把称手的剑?” “宣小公子说的对。不过,您不是说,别给孙小空开过刃的兵器么?” “孙小空自然不一样,它只能拿棍,连棍端都不能是尖的。” “那......” 俩人相对无言。 终于,宣六遥挥挥手:“罢了,我再去劝劝她。” 他慢慢登上高台,却见封玳弦正泪流满面。 一支笔而已...... 宣六遥心里生出恻隐。她莫名其妙地下嫁到江南......的一个军营里,千里迢迢、举目无亲,若不是还认识自己这一个故人,只怕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别说还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就算再大些,这种孤独与无助也是无以名状。 自己却总嫌她烦。 他慢慢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封玳弦用衣袖擦了擦泪,皱眉瞪他,随即又一言不发地望向前方。 宣六遥也看向东方,似乎沉浸入了东边荒芜的无边无际中。良久,才开了口:“玳弦,判官笔是胡不宜的。我再替你和孙小......” 话音未落,封玳弦腾地站起身,带着孙小空“噔噔噔”地下去了。 宣六遥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 ---------- 他托着下巴苦苦思索,要么把密室里的宝物隔空取过来,挑两件武器给她?还是趁夜让小可带自己回灵山亲自挑? 但万一自己费心巴力地割了心头肉出来,封玳弦却仍是不满意,这现了世的宝物可怎么办? 收回去? 温若愚若是知情了心里会怎么想? 送给他,然后再找一件给她? 若是她再不满意...... 不行! 非忍和紫萸都还没份呢,哪能便宜了旁人?若是上央知道,怕是要从灵山顶上滚下来瞪他! 唉,真是麻烦。 这麻烦还是自己找来的! 宣六遥心里烦躁,他盘起腿坐定,朝着东方缓缓地呼吸吐纳,渐渐地,心里平静下来。 眼前隐隐约约出现一大片深蓝色,那蓝色慢慢地互相涌动着,一根根水草自下而上地伸展,水草间,有奇形怪状、颜色各异的小鱼、虾蟹自在地游来游去。 深蓝色倏忽下坠,变成一片暗黑。 暗黑中,有一丝光亮闪现。 慢慢地,光亮越来越大,他凑近了看,那光亮来自于一层泥沙之中。 水流冲开泥沙,露出一根细长的棍子,也就尺把长,两端镶着银边,中间有暗红色花纹,显得很是精巧。 一只灰蟹爬过来,用鳌顶着细棍,不停地刮来刮去,显得很是烦人。 那细棍突然暴涨,将灰蟹顶开三尺远。随后,又恢复了原样,静静地躺在泥沙之上。 宣六遥很是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却发现自己仍坐在登高台上,眼前是空旷的平野。他知道,平野的再东边是东海,而刚才的景象,就是在海底。 是不是说,在东海底,有刚才这样的一件宝物? 他的心兴奋地跳了一下。 正想起身下去,封玳弦却带着孙小空又静悄悄地爬了上来。她坐回他的身边,好声好气地说道:“宣小公子,我错了。” 宣六遥有些奇怪:“你错什么了?” 她低了低头,脸上现出愧疚:“我不该要别人的东西,也不该发脾气。自从父亲让我来慧州后,我心里一直不痛快。我心里有喜欢的人,我想嫁给他,不想嫁给旁人......” “这......对不住玳弦,早知你有了心上人,我怎么也不会让温家求娶你。要么,我和温大将军谈谈,把你这亲事......” “算了。我喜欢的人又不喜欢我。” 宣六遥同情地看着她,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她叹了口气:“我一定要嫁给他吗?” “不苦......是个好孩子。” 封玳弦看了一眼他,大约是觉着他说的话有些奇怪,但奇怪在哪里,她也说不上来,也就没有细究:“可我都不认识他。” “嫁谁娶谁多是父母、媒妁之言,有几个是在成亲前认识的?”他笑道。 “你我就认识啊。” 宣六遥忍俊不禁:“不苦你也已经认识了。” 她噘起嘴,仍是不情愿的样子。 宣六遥只得继续劝解:“不苦比我强多了,相貌好,人稳重,又有武功。若是论打架,我在他跟前就是一棵菜。” “哈哈......” 封玳弦破涕为笑,乐得东倒西歪,大约觉得皇殿下长得像一棵菜着实有趣。 见她心情好了许多,宣六遥松了口气:“孙小空会游水吗?” “会。” “那明日我们带它去海边游水。” “好啊。” --------- 宣六遥觉着轻松许多,跟一个十一岁的小丫头说话,只要他愿意,就能把她逗得如林间的小鸟,一会儿叽叽喳喳,一会儿嘻嘻哈哈。 光这,便觉着有趣。 也不知聊了多久,只听一阵噔噔噔,胡不宜沿着木阶梯飞快爬上来,直扑进他怀里:“宣六遥,我们回来了!” 她又朝着他身后招手:“莫姐姐,你也来啊--” 紫萸回来了! 宣六遥抱着她转身往后望。 又一整日未见的莫紫萸娇小又飒爽地站在不远处,西斜的日光从她背后打过来,抹了一圈淡淡的光芒。那是一个跟之前很不一样的莫紫萸,那一刻,宣六遥觉着从那脸上看出了林宁的模样,虽然他不曾见过林宁。 这让他的心,像一面敲动的鼓一般,很不寻常地跳了几下。 他期盼地盯着她看,等着她过来,可她只是微微一笑转身走开。 他心里顿时空荡荡一片。 紫萸不会见着他和封玳弦聊得欢,心里又不痛快了吧? 他有心追过去,可胡不宜搂着他的脖子,一只脚越过封玳弦去逗弄孙小空,孙小空也显出顽皮本性,围着封玳弦让来追去,一人一猴玩得高兴。 他也就不忍带她下去,只能陪着她玩耍。 第111章 一口汤药 天色半黑,宣六遥带着她们回营帐,帐里空空荡荡,莫紫萸不知去哪里了。 封玳弦不肯走,几人便围在桌边下棋消遣。 很晚时,帐帘被掀开,莫紫萸走了进来,马尾巴有些松散,斜斜地垂在一边,眼底有一丝疲惫。 宣六遥却来了精神:“紫萸回来了!你刚去哪了?” 她朝他们瞄了一眼。 正好封玳弦取了一枚棋子,嬉闹着贴到宣六遥的脸上。他眼睛盯着莫紫萸,随手一扒,握着封玳弦的手放了下去。 大手包小手,包饺子似的。 她显然留意到了,眼神黯淡了一下,很快浮起微笑:“来了几个愿意当兵的女子,我得陪着她们。” 她取了衣服又往外走。 宣六遥跟着她走出帐外:“晚上还得陪她们睡?” “我这会儿去洗澡。” “我陪你。” 莫紫萸看看他,忍不住噗嗤一笑,嘟囔道:“也行。” --------- 小澡房的水缸里还储了一些水,炉下也还剩几块木头。 莫紫萸拿着火折子点火,火光照着她的脸,她的肤色明显地黑了。原本脸就小,此时看着更瘦,下巴尖尖的,连着眼里幽黑的光也显得沉静而忧伤。 宣六遥看着她,心尖洇过一阵心疼:“女兵揽得如何了?” “嗯......还行。女子多不愿抛头露面,更不愿住到全是男人的军营里。可也正因为世道艰难,总有人过不下去,在军营里好歹有口吃的,还有军饷,也就有人愿意来了。虽然也就几个,但慢慢来嘛。刚开始,总归有些难的。” “还要去揽吗?” “先把眼下这几个安顿好了再说。” “也好,别太累着了。你又不愿我帮忙,是怕我被人拐跑了么?” 他略略放了心,蹲到她身边,伸手替她捋开沾在脸上的一缕头发。 她似乎吓了一跳,脸微微仰了一仰,待看清他的动作后,才抿了抿唇角,勾出一个很浅的微笑。随即用手托住脸,似在俩人中间树起一道屏障,又斜了眼看他:“挺有本事啊?” “啊?” “把那对老东西唬得不要不要的。” “哦,”宣六遥这才明白她说是贺家的事,“没办法,我也不想这么骗人。” 莫紫萸垂了眼,低落地说了一句:“都怪我,又给你们惹事。” “说什么呢?见外了啊,我可是你未来的夫君。” “什么嘛。” 她羞得一下子捂住了脸,却在一双手掌后笑出了声。再放下时,巴掌大的脸上便多了几道黑黑的指印。 她却不自知,仍是憋不住地笑,笑得眉眼弯弯,糯牙白亮。 宣六遥托着腮瞥她,假装没看到她脸上的黑印,却也忍不住想笑。 “呵呵......哈哈.....咦,你有梨涡哎......” “关你什么事......” “让我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你这小屁孩怎么这么烦人......” 嘴上嗔着,身子躲着,眼里却满是笑意。就连舀了热水进了帐,那撩起的水声里也似带着她止不住的笑声。 宣六遥找了个小凳子,坐着等在帐外,等着等着,一阵困意袭来。 迷迷糊糊中,有人从背后抱住他,把个软绵绵的身子压在他背上。 总归是紫萸,爱极了他,他醒着时不敢抱,趁他睡着时却又这般粘粘乎乎。宣六遥嘴角露出笑,却仍闭着眼,只当不曾醒来。 可渐渐地,他觉着有些不太对劲。 至于不对劲在哪里,他是要睁开眼睛瞧瞧的。 一睁眼,一回头,莫紫萸披着湿发、抱着一团衣服从小澡房里掀帘而出。 哎? ------------ 莫紫萸生气地走了。 宣六遥正要追上去,却被封玳弦一把拉住,她一脸狡黠地看着他:“三姐就说帮莫小姐假死的男子定是你,她说莫小姐就是只小狐狸,一见到你便勾引你,引得你连圣上也敢欺瞒、权势富贵也舍得不要......可我看那小狐狸长得也就这样嘛......” “狐狸怎么了?狐狸惹你全家了?” 宣六遥瞪了一眼,甩开她的手径直往外走。 封玳弦追上来,牵住他的手:“你怎么把我一个人丢在那儿了?怪吓人的。” 他一边甩她的手一边斥道:“你是温家妇,别拉我的手!” “那我让父亲把这婚退了,我就不是温家妇了。” “胡闹!” “我就胡闹。” “明日还让不让我带你去海边了?” “让,让。” 封玳弦松开手。 宣六遥一个箭步逃开,被鬼追似的,直窜回帐内:“紫萸,紫萸......你听我说.....” “出去。” 莫紫萸已经躺在铺上,只冷冷一句,盆泼凉水似的。 “哦。” ---------- 他觉着,喜欢她,就要事事顺着她。 她说出去,他就出去——出去前顺便用心念力替她把头发吹干了。 不让他进去,就不进去。 他仰头望着深遂天空中的粒粒星光,丝毫未想到里头的仨人已经个个睡得死沉死沉,早就将他忘到爪哇国去了。 ---------- 醒来时,他躺在温暖的被窝中,只是头有些疼。 他想不起昨夜是何时进的帐。 正疑惑间,一股苦药的香味飘来。 “六遥,你醒了?喝药了。” 莫紫萸端着一只碗,一脸愧疚地在他头边坐下。他有些懵:“喝什么药?” “你着凉了,烧了一天了......都怪我,跟一个孩子计较......” 宣六遥正要抗议她总把自己当成孩子,她已经转了个身跪坐在床上,一手穿过他的脖颈扶着他坐起身,另一手将药碗送到他唇前。 他几乎被她拢在怀里。 香香的。 孩子就孩子吧,本来就是个孩子。 他靠在她怀里,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药。她的马尾辫垂下来,发丝拂在他脸上,似春风,吹得一颗春心荡漾。 “六遥,要不要喊玳弦过来陪陪你?”她突然问。 噗。 他一口药汤吐回碗里。 “喊她做什么?” “不是......你俩不是挺要好的嘛?”她低声地回答,眉眼间犹犹豫豫,“你要是喜欢她,喜欢就是了,不过就怕温大将军和不苦会不高兴。” “你呢?” “我?” “你高兴吗?” “你高兴,我就高兴。” 宣六遥转头看她,她一脸真诚。 她这么贤良淑德? 他不信。 是试探,还是她不在乎他? 他缓缓推开药碗,慢慢躺回被窝,不错眼地看着她。 莫紫萸将药碗递给佘非忍拿走,自己跪坐在他身旁,俯着身子,微微挑着眉追问:“要去帮你喊她过来么?” 这时,起死回生珠扯着细细的金链从她的衣领间滑落,垂在胸口,金光闪闪。 宣六遥扯开话题:“这珠子的咒语还不曾问到,是么?” “嗯。” “等我身子好了,我替你问问。” 莫紫萸噗嗤一笑:“问谁呢?” “你不是说你爹娘都知道么?” “嗯。”她歪歪头,伸手摸他的额头,“还有些热,难怪说胡话。算了,我去给你弄些吃的,吃完了继续睡,反正天也黑了。” 她将起死回生珠往衣领里一塞,转身下床,一只手有意无意地在他手心里一蹭。 他听着她的脚步声离开,偷偷把被蹭过的掌心覆在脸颊上,烫烫地,像是她在摸他的脸一样。 突然余光中一个人影闪过,随即肚子被重重一压,他“嗷”地嚎了起来,胡不宜从他肚子上方探出脑袋,学着他也是一声“嗷——” 这小家伙,是看他一日一夜未上茅房了是吧? ----------- 从前,他嫉妒莫紫萸侍候病中的温若愚,眼下他也享受到了。 药是她喂的,饭是她送到嘴里的。 温若愚还跑过来问他,要不要抱他去上茅房?若是他不反对的话,他也就不去训练那些兵士了,专门和紫萸守在他身边。 那自然是不能的。 人高马大地往帐里一杵,比放上六百枝火把还亮堂。 生病的人受不得这光亮。 他只要有紫萸在就好了,当然,非忍和胡不宜在帐里打打闹闹,甚至在他身上滚来滚去,那都不碍事。 只可惜莫紫萸不够安心,总要往外跑,回来了也是心神不定。 这会儿也是,虽然盘坐在他身边,却愁眉苦脸地一直往外瞧。 他翻个身,往她那边滚了滚,也昂着头跟她一起往外瞧。 她瞥瞥他:“要不要替你喊玳弦过来陪你?” 这是过不去了。 他也瞥瞥她:“你呢?” “我什么?” “你整日把玳弦往我这儿凑......哦,我知道了,她嫁给温不苦你不高兴了,你想把她发给我,然后自己嫁不苦去,是不是?” 啪。 她一巴掌拍在他背上,痛得他一激灵,差点泪溅当场。 “胡说什么呢!......你这小屁孩......我好不容易招来的女兵还没安稳,我这心急火燎的,还有贺家的大伯父和婶母总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哎,你是不是身子好啦?那我走了。” 啪。 宣六遥整个人落回床板,闭着眼直挺挺地,像条死鱼一般,动也不动。 ------------ 他以为她会急得直摇他,一边摇一边喊他的名字,岂料一阵悉悉索索,她啪答答地出了帐,许久许久,也未回来。 他问在外边转了一圈回来的佘非忍和胡不宜:“看见紫萸了么?” “莫姐姐和那些新来的姐姐们在一起呢。” ......这是看透了他的小把戏,丢下他不管了呢。 罢了,在帐里也闷得够久了,出去转转吧。 一掀帐帘,外头日光大亮、轻风阵阵。 封玳弦带着孙小空就站在帐外,封玳弦穿了一身粉绿的衣裙,孙小空也穿着绿色的绸衣,像两棵出了新果的玉米,杵在那边等着他。 不但爱坏事,还游手好闲。 宣六遥不满地眯起眼睛,她却先跟他问候:“宣小公子,身子好了?” “唔。” 他不打算跟她多说话,打算去操练场边看看。 “你说带孙小空去海边游水,还算数吗?” 宣六遥这才想起,前些日他是这么答应她来着,他点点头:“算数。” “好!”封玳弦立时展开笑颜,“怎么去?骑马么?那我得跟你骑一匹马。” “我有马车。你在这等着。” 第112章 海边寻宝 他不急不慢,先去操练场转一圈,又仄仄摸摸地往别处去。 紫萸她不在操练场那边,那必然在别的地方。 果然。 军营里有一处空地,聚着好几个女子,手里各拿着一圈白布往碗口粗的木头上裹。那个表哥站在一旁,也举着根木头在说话,想来是在教这些女子如何包扎伤口。 紫萸也在,雪消和月晴也在里头,个个一脸认真。 他想起贺家的大叔伯和婶母,便绕过她们,悄悄地往军营的西北角去。 这里很是安静。 大叔伯住的营帐帐门闭着,宣六遥掀开帘子往里瞧,老两口正挤在一处的稻草上,头发凌乱,衣裳还是来时的那套,营帐里有一股久未通风的馊味。 宣六遥皱了皱眉,退了出去。 不一会,大叔伯和婶母相互搀扶着出来,两人的神情不再有当日的凶蛮,倒有些可怜巴巴,像是被欺负了的穷民百姓。 “不知狐仙大人光临,小民有失远迎。” 两人朝他急切地作了好几个揖。 “无妨。”宣六遥一只手负在身后,脸色冰冷,“身子可好了?” “多谢狐仙大人关心,好多了。” “唔。何时可以去过户?”宣六遥开门见山,直接了当。 “随时,看狐仙大人和雪消侄女的空。” 宣六遥点点头,准备转身离开。 “狐仙大人。”大叔伯却出声叫住他。 他微蹙了眉看向大叔伯。 “狐仙大人,过户的事小民绝无二话,也绝不推托,不过,小民也有冤情,还望狐仙大人明鉴。”大叔伯一边说着,一边跪了下来。他扯扯婶母,婶母立时领悟,跟着跪下。 想来不过是曾经在官前说过的话。 宣六遥皱紧了眉头不言语,眼神越发冰冷。 大叔伯却不顾他的嫌恶,说道:“我二弟当年是拿了少许银子想买下这套房,但我是不肯的。当时说好借给他们,银子当是屋子的赁金。二弟这些年一直说没有凑够买房的银子,后来也给过几次租银,我们没狠心赶他们出去。眼下二弟和弟妹都已去了。雪消和月晴也过了出嫁的年纪,却霸着房屋不还,我们自己家的儿子也要成亲、分家。替她们说亲事,又挑三拣四,非得要有钱的、年青的,还要做正妻。她们这条件,谁家好的能看得上?” 他絮絮叨叨还想说下去,宣六遥冷冷地打断他:“你说的这些话,有何凭证?” 大叔伯楞了半晌,有房契,还要什么凭证? 但这小狐仙大人显然不耐烦听下去,一甩手就走得无影无踪。 大叔伯夫妇长叹一声,无奈地瘫坐在地。 -------------- 宣六遥做完自己要做的事,依约接上等得不耐烦的封玳弦。 佘非忍赶了马车,带着他俩和孙小空,还有小尾巴似的胡不宜和白鹿,出了军营,直往东海而去。 车轮辘辘。 军营往东并没有开辟专门的道路,好在地势平坦,这几日也没下过雨,马车颠啊颠的,约摸行了一个时辰,才到了静谧的海边。 海水是灰蓝色的,慢吞吞地涌动着,往前看,无边无际。海岸线连着南和北,也是一眼望不到头,仿佛这里便是大地的尽头。 “嗷----” “嗷----” 除了宣六遥,其余三个都跳下马车,在沙滩上一边奔跑,一边狼嚎似地叫起来,像是海风里藏着什么药,激起了他们的疯症似的。 连着孙小空,也脱了绸衣,连番地翻着跟头。 白鹿自然跟在胡不宜身边,亦是蹦蹦跳跳。 平整如镜的沙滩顿时布满乱七八糟的脚印,海水冲来冲去,旧的刚去,新的又添。 宣六遥叉着腰,羡慕嫉妒恨地看着他们。 这三个,都没有前世记忆。 所以他们仨是真正的孩子。 而他,却是个三千岁的童颜老人了,哦不,年轻人。 他绝不认为自己是个老人——在仙界,三千岁,实属风华正茂的开始。 可在人间...... 宣六遥有些感慨,他也想像他们这样,大喊大叫,胡乱地奔跑,然而老灵魂带着新身子稳稳当当地站在地上。 老也有老的好处,比如静心。 任海浪翻滚、他们五只猴似地喧闹,他自静静地凝视着慢吞吞扑过来又退回去的潮水,心念力渐渐从海水中探出一条细而微小的路,那路直直地通向海底,海底黑黑黝黝,略有微光。 他心里有了数,冲着孙小空招招手。 孙小空扯了扯封玳弦,待她向宣六遥奔过来时,才一起跟过来。 “孙小空会游水么?”他问。 “会!”封玳弦的脸上尚有兴奋的红晕,“怎么了?要它下水去捉鱼么?” “海底有个宝物,它可以使。不过,要它自己下水去找。” “哦?”封玳弦一下睁大了眼睛,很是惊讶,“什么宝物?” “一根棍子,大约这么长,”宣六遥比划了一下,“就从这里下水,我来替它结上结界,这样在水下不用闭气。” “好。”封玳弦有些好奇,也有些害怕,她转头问孙小空,“听懂了吗?” 孙小空点点头。 “那你去吧。”她把它往宣六遥处一推。 宣六遥扶着它的肩,等结界将他的手轻轻推开,他拍了拍:“去吧,小心些。若是找不到就回来。” 孙小空几步猴窜,跳入海水,黄毛在灰蓝的海水中飘了几下,便沉入水中不见了。 封玳弦没了嬉闹的心情,看向宣六遥的眼里却浮起了钦佩和惊叹:“皇殿下,你这么厉害,怕不是神仙吧?” “跟师父学了几招道术罢了,不值一提。” “我也想学。” 宣六遥一个转身跳上马车,扬声说道:“你们先玩一会儿,我来盯着。” 封玳弦站在原处,不满地朝他翻着白眼,但突然一下子孙小空不在了身边,竟觉着有些空空荡荡很不习惯。她想了想,也跟上马车:“我也盯着。” 宣六遥支起一条腿,在他与她之间隔起一座可以不说话的屏障。 封玳弦心神不定,一会儿站起往海里张望,一会儿自顾自地嘀咕,过一会儿,又不顾他的嫌弃找他说话:“孙小空找着宝物了么?” “哪有这么快。”宣六遥望着海水,头也不回地说道。 “海底有危险么?” “难说。” 封玳弦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那怎么办?” 若是她安安静静地,他也能开了天眼看一下。 只是她这般神神叨叨,他哪静得下心,反而被她一惊一乍地有些心浮气躁。他只能强做冷静地回道:“安静,等着。” “若是我的孙小空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她突然气呼呼地来了一句。 宣六遥瞬间脑中迸出几行字,“不识抬举”、“我真是多管闲事”、“要么把孙小空叫回来?”......“罢了,她还是个孩子,不跟她计较。”。 他放下已经支得酸疼的腿,往远处望了望。 胡不宜和佘非忍,还有白鹿仍在沙滩上肆意地奔跑,他也未在意海水中有一道细如筷子的白光也正快活地游来游去。 佘非忍不知何时已将白树真找回来了。 ---------- 宣六遥跳下马车:“去不去挖螃蟹?” “好呀!” 泥沙很是松软,用石块一挖便现出一个沙坑,坑里有洇出的海水,也会有慌张乱窜的灰黑色小螃蟹,运气好的话,还有颜色鲜艳的海螺或贝壳。 宣六遥把帕子的四个角扎在一起,做成一个小小的提袋,海水从帕子中漏出,剩下的,就是螺贝和蟹鱼了。他似变成了真正的孩子。 封玳弦将孙小空抛在了脑后,也忘了自己是宰相家四小姐,撅着屁股跪在沙滩中扒螺扒得一头奋进。 帕子不够用,就让佘非忍脱下长裤,打上两个结,做成一只长袋子。袋子越装越满,里头什么都有,蟹、虾、贝、螺、海鱼...... 哗啦! 海面上突然响起一阵水声。 孙小空浮上水面,它划着两臂,海水哗啦啦汹涌地往外翻起,托着它直往海岸而来。 成了! 宣六遥心里暗叹一声。 可是全身湿答答的孙小空走到他们身边时,他们发现,它的手中却是空空如也。 “没找到?”宣六遥和封玳弦异口同声。 孙小空摇摇头,突然龇牙一笑,黑亮乌圆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封玳弦扒着它的黄毛里外地看,什么也没有,连跳蚤也未找到一只。 那它刚才在笑什么? 两人疑惑了一会,实在想不出,或许在水下时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 “还找么?” “回去吧,它也累了。” 既然它找不到,那就是它与宝物无缘,不必强求。 他们踏上归途。似乎也有收获,最起码,还有一大袋子的鱼虾蟹贝呢。 ------------------ 回去的路途慢慢悠悠。 回到军营时,晚霞渐起,布满天际,宣六遥站在门外望了好久,心神不由得飞回仙界灵台山,想起那时悠游自在的日子。 眼下这一世,才第十三年呢,若是这世能修行完整,想来还有好几十年要过。 有人挂住他的手臂,他转头一看,是封玳弦,她亲近地挽着他:“宣小公子,快回去煮蟹吧,我饿了。” 小丫头真是不解风情,蟹哪有这满天的残霞好看? 他无奈地跟着进去。 他想甩开封玳弦的手,她却耍闹似的捉着不放,而胡不宜又扑了上来,他只好一手挂着封玳弦,一边又弯腰抱起胡不宜,三个人抱作一团。 惹得旁人皆侧目,艳羡得很。 第113章 地府问咒 看这温大将军的贵客,正和温家的长媳拉拉扯扯、粘粘乎乎呢。偏偏这贵客和温家长媳金童玉女、如神仙眷侣,倒更像是一对正主。 也不把那真正的正主放在眼里,光明正大、很是磊落地......携手造了一顶大绿帽,就扣在温家营的上头。 ——他们不说,但他们都知道。 宣六遥低声提醒封玳弦:“放手,人家看着呢。” “本小姐不在乎。”她高高兴兴地冲着前边喊,“莫姐姐,你看我们都带了什么回来---” 完了。 宣六遥心下一慌。 他侧了侧身子,把像一大捆柴禾似的挡在胸前的胡不宜转到一边,才看到莫紫萸正站在前方不远处,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带了什么?” “你看。” 封玳弦回身招招手。 佘非忍跳下马车,拖下他那条装满“海货”的长裤,短袍下两条白嫩的小光腿显眼得很。 她拿出一只大海螺,大海螺颜色赤红,煞是喜人。她有些炫耀,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这是皇......小公子替我捡的,这些都是他挖的,他说把最好看的留给我。莫姐姐你来挑一个?除了这个,别的都可以挑。” 宣六遥嗞地冒出一背的汗。 红螺是他挖到的没错,但也不是专为封玳弦挖的,更不曾说过要把最好看的留给她。 她嘴瘾过得厉害,紫萸听着心里不知又要有多闹腾了。 他正要解释,莫紫萸的目光已经在他身上淡淡地溜了一圈。 她笑得很大度:“不用了,你留着玩吧。我哪能跟你们这些小孩子抢东西?......呵呵。” 说完,她掉头就走。 封玳弦得意地瞟了一眼,又转头问胡不宜:“你还要不要了?不要的话就让非忍送到厨房煮了去,这都海鲜,美味得很。从前在家里也不是日日有的吃呢。” “还有什么?让我看看。” 胡不宜从宣六遥身上滑下,两人头顶着头往“裤袋”里看,商量着哪个螺贝好看、哪个留下。 看着看着,胡不宜突然从袋中挑出一条长长的海草甩到封玳弦头上,随即装作惊慌的样子逃开,嘴里喊着:“什么东西呀,太吓人了——” 封玳弦猝不及防,不知被甩到什么,只觉粘答答滑腻腻地贴着她的头发和脖颈,慌得她连蹦带跳:“啊——啊——” 哈哈哈。 宣六遥在心里大笑三声,正要去替她拿下海草,孙小空已是眼疾手快,纵身取走海草向胡不宜追过去。 它一把将海草团起,扔到胡不宜手中。 胡不宜娇嗔一声:“干什么!” 随即海草飞起,啪地糊到孙小空脸上。 孙小空怒了,把海草扒拉开,嗤地冲她嗞出白亮的尖牙,胡不宜一个巴掌甩上去,打得它趔趄着滚了一圈。 未待爬起身,胡不宜已经踢着它的屁股满军营地转了。 孙小空气得嗞牙咧嘴,待到无人处,一个跟头翻开,耳边一道细细的金光一闪,它的手里凭空出现一根一人长的带花纹的细铁棍。 它捉着铁棍往地上一竖,又冲出胡不宜嗞地亮了一下白牙。 什么玩意儿? 胡不宜想也不想,朝着细铁棍飞脚踢去。 “慢!” 不远处宣六遥大喊一声,急急替她结上结界。 胡不宜的脚背离细铁棍寸许时,再前行不得,却只觉一股大力从细铁棍处扑面而来,如同有人给了她一掌似的,她身不由己地飞了出去,哐地撞塌一座营帐。 这孙小空,分明已经找到宝物。 若不是他替她布上的结界,只怕胡不宜此刻已是脚骨碎裂! 宣六遥只觉一股怒火从天灵盖直冲青天,他只恨自己没有轻功,一丈来远偏得冲上好几步,朔月剑毫无犹豫地砍向宝物细铁棍。 孙小空抽起铁棍往后退。 剑身在棍上擦过,嗤啦啦,火花乱冒,照亮了宣六遥愤怒的面容和孙小空桀骜不驯的猴脸。 朔月剑呼呼呼往前挥,孙小空举着细铁棍连挡几下,一边挡,一边又嗤嗤亮牙恐吓。 那棍确是宝物,若是寻常铁棍早就被朔月剑砍成数段,它偏偏坚硬得很,除了火花四冒,却也是棋逢对手,盾矛相当。 几下后,宣六遥气力减退,挥剑之势慢了下来。 孙小空纵后一步,铁棍横擎,生生要向宣六遥腰间扫来。 封玳弦急呼一声:“孙小空!” 它手下一顿,被宣六遥捉了个空处,欺身向前,朔月剑从它肩上划过,顿时皮焦肉黑,鲜血直冒。孙小空惨吱一声,身子也不知为何直飞出去,重重地跌在地上。 那边厢胡不宜已经回过神,见它竟敢对宣六遥下手,执了判官笔飞快地冲过去,要给它钉上几个血窟窿。 孙小空见势不妙,一挥手,细铁棍又化成一道毫光,消失在它的耳边。而它已迅疾翻身爬起,几个纵跃从军营的围栏冲出,消失在渐黑的天色中。 ---------- 一片静默。 几人望着它远去的方向,心下骇然。 封玳弦楞了片刻,呜呜地哭了起来。 宣六遥也未曾想到自己竟能手刃两只猴妖,也不知当初上央给他配剑之时可想到今日,更未料到孙小空竟如此有心计,性子也不像封玳弦说的那般温顺。 他看胡不宜无事,放下心来,才去劝慰封玳弦:“行了,走就走吧,这般暴性子,迟早要惹出事来。” “可它一向很温顺......都怪你们。” “是是......都怪我,怪我把你和它从京城弄了过来,怪我掏心掏肺带它找宝物,我就该折根树枝给它当兵器,让它一辈子装成老实模样呆在你身边......” 封玳弦抬头看一眼他,又是一声长呜,伤心之极似地,闭着眼走过来抱住他嚎啕大哭。 烦人之极。 念在她年纪尚小,又背井离乡,孤单无依,就让她抱着吧...... 只是莫紫萸从围过来的人群中走过来,却看到抱在一起的俩人,她失落地笑笑,又一次掉头离去。 宣六遥推了推封玳弦,可她圈着自己的手臂勒得更紧了。 他想哭。 ------------- 晚上,封玳弦坐在登高台上。 如今,她只有一个人了。 往日,陪在她身侧的那个小小人影,没了。 宣六遥站在台下,看着她孤单而倔强的背影,实在不忍离去。他知道莫紫萸必然在帐内,等等他不回来,又会怎么想? 他叹口气,在台阶下坐下。 夜色中,一个人影慢慢走过来。 是温不苦,他抬头看着封玳弦,过了许久,他抬腿往台上走去,在她身边坐下,默默地,陪着。背影虽然还算不上宽阔,却也稳健如一座小山,一柄剑搭在腿边,让人平空添了几分放心。 宣六遥总算可以脱身,悄摸摸地起了身,自以为没有惊动他人地踮着脚回了营帐。 ------------ 帐内却只有胡不宜和佘非忍。 他惊问:“紫萸呢?” “莫姐姐说去跟那些女兵们睡了。” 他叹口气:“好吧。” 当初她整日里照顾温若愚、又跟温不苦厮混一起时,他的心情,也不算好。于她,可算是一报还一报? 他心内苦笑,想了想,还是别大半夜地钻女兵营帐外了。 正好趁此清静时刻,先把那起死回生珠的咒语问到,心里也好多一份安定。 他盘腿入定,催开天眼。 天眼下,一座黑色宫殿隐于漫天黄沙之中。殿门上两个字隐约可见:阴司。 阴司内安静无声,无数游魂如影慢慢游荡,面目模糊,几乎无迹可循——这本不是他该窥视的地方。 但他还是冒险进来看了。 慢慢地,黄沙退开,游魂们的轮廓显现出来。 终于他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却是面容稚嫩,看着不过七八岁模样,却是长得和莫紫萸几乎一样。她的身侧站着的,正是他要找的莫氏夫妇。 他们仨人站在一处,正是一家人的模样。 “紫萸。”他从心里发出一声呻吟。 她怎么在这里? 他明白了,七岁前的莫紫萸,和此时的莫紫萸,并不是同一个魂灵。真正的莫紫萸已经死去,是林宁,是她,取代了这个身体,成为一个新的莫紫萸。 眼下这个七岁的莫紫萸,才是莫如是夫妇真正的女儿。 莫氏一家三口向他望过来,眼里木木的,没有任何意外或惊讶。 他的时间不多,直接跟莫如是开了口:“莫大人,起死回生珠的咒语是什么?” 莫如是的嘴唇动了动。 “什么?”他不曾听清。 莫如是又动了动嘴唇,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去你娘的,呸。” 宣六遥碰了个钉子,他不气馁,又转向莫氏:“莫夫人,起死回生珠的咒语是什么?” 莫夫人也低低咒骂一声:“去你娘的,呸。” 实在是......有损他们生前的身份。 宣六遥没办法,转向七岁的莫紫萸:“你知道吗?” 七岁的莫紫萸柔柔弱弱地一笑:“去......” 还未听清,漫天黄沙突然呼啸卷起,排山倒海般地扑面而来,他只觉胸口一闷,忍不住“哇”地吐了一口血,喉咙处咸咸甜甜,全身的力气似被抽了一半。 他无力地倒下,陷入沉沉的黑暗之中。 -- 第114章 屋契到手 耳边有人在低声地哼唱:“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无忧无虑,仿若哼唱的人此时正在阳光下的草地上采摘各色小野花,有轻风拂过额头......自己,是死了,回了仙界么? 宣六遥慢慢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灰白色的营帐顶。 哎? 他抬身左右一望,他仍身处营帐之中,胡不宜正在他腿旁叠被子,一边叠一边哼歌。 天色已是大亮,帐帘掀开着,往外看,可以看到旁的营帐和帐边泥土上的野草。他低头看看前胸,昨晚他吐了那么一大口的血,胡不宜和佘非忍没有一人发现? 可身前干干净净,连个口水印也没有。 这......昨晚是做了一个梦么? 不会。 定是阴司给他一个面子,放过了他。 他扑地躺倒,长吁一口气。 可惜,见着了人,却也未问到咒语。 ---------- 心情还未好透,封玳弦又来找他:“你把我孙小空找回来。” 他仍躺在床上,没好气地回道:“找它做什么?找它回来打我和胡不宜?” “你把它找回来,我带它回京城去。” 他翻身坐起:“怎么地?昨晚不苦没哄好你?” 封玳弦翻了个白眼:“他是个哑巴。” “......我倒有个主意。” “什么?” 她来了劲,趴在床边上抬头看他。 “其实对你来说,孙小空也是个哑巴对不对?” 她转了转眼珠:“算是。” “既如此,你把温不苦当孙小空养,不就得了?” “......”封玳弦盯了他一会,不屑地吐出一字,“呸。” 她掉头离开。 ----------- 猴主人是走了,但跑丢的猴去了哪里?会不会回来反手一枪? 宣六遥有些不安心,又打开天眼寻找它的踪迹。 这猴,倒是有些本事,此时正飘荡在海面上。 脚下是一艘草编小船,草色金黄,两头翘起,看着既轻飘又结实。它自己撑着一根长长的竹竿,身上穿着一件粗麻布衣,约摸是在哪个人家摸到的,头上又戴一顶笠帽,远远看着,跟个矮个子的人一样。 小船正往南方飘去,离着东海越来越远。 想来孙小空是要离开此地了。 走就走吧,若是敢在哪里为祸,总会被收拾。它既然这么有心计,这点道理不会不懂。 ----------- 他退出天眼,盘算着今日做些什么事。 帐帘一掀,有人走了进来。 抬眼一看,是莫紫萸,一身灰袍,腰间缠得紧紧,乌发盘在头顶,用一根紫木簪插着,英姿飒爽。她走向他,脸色平静,不喜不怒。 “紫萸?” 他惊喜一笑,约摸是笑容甜美如酒,打动了她。 她浮起一个慈祥无比的微笑:“六遥,今日有空么?” “有,有。” 他忙不迭地点头,直盼着她坐下来跟他好好说说话,或是说出想要他带她出去转转之类的请求。毕竟昨日他带了封玳弦去海边,却没有带她,心里着实有些愧疚。 而那封玳弦又总是粘粘答答的,惹她误会。 她笑眯眯地:“雪消问什么时候去衙门过契,她大叔伯那边随时恭候。你可不可以陪着一起去?我对此间契约律法不太熟悉,有你在,想来那温县令也不敢糊弄。” 哎哟,竟把这事给忘了。 宣六遥赶紧下床:“好。此刻便动身。” “多谢。” 他顿住,一条腿尚撑在铺边。 她有些疑惑:“怎么了?” 他看看她,为难地摸摸头:“那个......” “有什么不妥吗?” “倒也不是......就是,早饭还没吃,饿得没力气。” 他摸着肚子,苦着脸看她。 她微微睁大了眼,无可奈何:“你等着,我去替你拿。” “多谢。” 他还上一句客气话。 她瞪一眼,转身离去。不一会端了粥和馒头过来,放在桌上,招呼他们:“来吃。” 佘非忍和胡不宜围了过去,宣六遥却坐着不动。 “你来呀。”莫紫萸唤他。 他动也不动:“饿得走不动......” 胡不宜咚地蹦过来,自告奋勇:“我来扛你!” 不识趣得很。 他冲着她一边努嘴,一边挑眉毛:去!一边去! 胡不宜仰脸看了他一会,恍然大悟,扭脸喊道:“莫姐姐,宣六遥想亲你!” “哈哈哈!”佘非忍笑得差点摔下凳子。 莫紫萸往嘴里塞了一小块馒头,慢悠悠地说道:“你猜错啦,人家想亲的明明是那个......谁。” 谁? 除了她还有谁? 乱吃什么飞醋! ---------- 他气呼呼地穿了鞋走到她跟前。 只看她。 “你吃呀。” 她假装没看见,只低着头一点点撕馒头,细长的脖颈微微曲着。他记得从前那里是很白嫩的,如今却被晒得有些发黑。 他的心一下子软了。 何必介意她的见外呢?明明是自己的错,让她不痛快了。 他正要放弃引她喂自己吃的念头,那一块一块已经撕好的碎馒头被塞进了嘴里。她一边塞一边眼底含笑地嘀咕:“真是个孩子,连吃饭都要喂。” ----------- ----------- 大叔伯和婶母的营帐门合得严严实实。 雪消上前掀开帘门,像是里头有风吹出似的,她的身子往后仰了一仰。 随即,他们都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这......猪窝都没那么臭啊。 (大叔伯回:猪窝好歹还通风、有人清理哪!) 大叔伯夫妇出帐时,宣六遥更是吃了一惊。 俩人的头发皆已灰白,蓬乱不堪,大叔伯满脸胡茬,婶母的脸颊松松垮垮,身上的衣裳都起了一层黑,皱巴巴的,像是两个老乞丐,更是愁眉苦脸、肩佝背驼。 倒显得此地比牢狱还不如。 他吃惊地看了一眼雪消,这些日子他俩的吃喝、日常都是雪消姐妹照拂。雪消对此却丝毫没有愧疚,还捏着鼻子退了好几步。 “去要两套干净衣裳去。”他吩咐雪消。 “是。” 雪消飞快地走了。 雪消和月晴是外人,他不太好责备。但紫萸是自己人,好歹可以说上两句......一句:“怎么人变成这副模样? 她哑口无言。 雪消的叔婶,她自然丢给雪消了,平日也没管,只跟雪消说要什么跟她说,可雪消也没跟她要什么啊。 但雪消和月晴是她的人,她俩的错,自然也是她的错。 她只能回一句:“是我的错。” 他横她一眼,不再说话。 此时众目睽睽,尤其在贺大叔伯夫妇面前,他得冷冰冰的,方显出狐仙大人的气势。 --------- 旧衣裳取来了。 大叔伯夫妇换好衣裳,钻进马车。 宣六遥看着他俩蓬乱的头发,想着一会要跟两个臭烘烘、脏兮兮的人坐在一起,只觉日头也变暗了。 雪消和月晴大约也是这么想,却也无可奈何,皱着鼻子也钻了进去。 车辕上坐着佘非忍,胡不宜骑着白鹿。 宣六遥看着莫紫萸,朝胡不宜努努努嘴,示意她去和胡不宜同骑。她却扁扁嘴,低头往马车上蹬。 “哎,”他一把拉住她,低声说道,“里边臭,去和胡不宜坐。” 她瞥他一眼,仍是抬着腿要往上爬。 “生我气呢?” “生什么气......”她回头看一眼胡不宜,怅然道,“我倒想......” 哦,竟然忘了,她不能碰胡不宜。若是她“妄想”与胡不宜同乘,只怕会从鹿背上被掀到军营外......他只能无奈地看着她进了马车厢,想想都觉着替她憋得慌。 果然才出军营没多少会儿,她就从里边探出头,下巴几乎搭到他肩上,在他耳边用很低的声音嘀咕一句:“臭。” 他正坐在佘非忍旁边,清风拂面,自在得很:“跟你换?” “算了。”她瞥他一眼,反悔道,“也好,里面还两个标致姑娘呢。” “别别,”他求饶,“你就坐我身后吧......从前怎么看不出你这么爱吃醋?” “什么嘛。” 她低声地嗔怪,手指尖在他背上细细地掐了一圈,掐得他又痛又舒服。 --------- 马车进了慧州城,停在贺家大叔伯门口。 老俩口爬下马车,恍若隔了三世一般,懵懂又感慨地左右张望着,直到院里冲出一个年青人:“爹,娘!你们去哪了?” “我们在城外迷了路,跌了跤,好在他们收留,把我们养好又送回来了。”大叔伯回道。 他也不想这么帮他们扯谎,可狐仙大人看着呢。 宣六遥客客气气地说道:“老人家,好生清理一番,随后带上屋契。我们等你。” “是,是。” 大叔伯夫妇忙不迭地进了屋,大约一刻后,屋里起了一阵争执声。 “这是我们家的房屋,凭什么过给她们?” “哎呀,行了。” “不行,这还有没有王法了?......什么狐仙......温......” 宣六遥在院里负手而立,不急不躁地等着,心想任他们怎么作戏,他只当听不见。雪消神色紧张地往屋里张望着。 想来也是,房子哎,往后过的是安稳还是颠沛的日子,就看今朝了。 莫紫萸低声地安慰她:“别怕,你大叔伯敢再耍什么花招,我们饶不过他们。” 雪消点点头,仍是心神不定。 好不容易,大叔伯梳洗干净,谄笑着出了屋:“狐仙大人,小的已经带上屋契了。” “嗯。” 宣六遥冷冷地应了一声,转身出院。 在官府里过契很是顺利,签字画押、红章一盖,尘埃落定。 雪消捧着契约看了好一会,才小心地塞进怀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旁人皆为她觉着高兴,只有大叔伯阴沉着脸,很是不痛快。 第115章 看什么看 一行人离了官府,去了雪消的家里。 雪消将屋契藏好,眉间眼梢喜气洋洋,又张罗着买菜做饭。宣六遥也不客气,毕竟出了这么大力,替她姐妹争回了房屋,吃她一顿饭又如何? 饭是大白米饭,肉是肥厚的猪蹄髈,菜是新鲜的小青菜,算不上丰盛,但也诚意满满。 雪消把盛好的饭碗端给宣六遥时,手指有意无意地碰了一下他。 饭桌是一张方桌,她坐在他的转角一侧。 宣六遥身子坐得笔直,不紧不慢地吃着。 她突然放下饭碗,身子朝他倾过来,一双还算秀气的眼里灼灼地发着光:“宣小公子,你觉得月晴如何?” 此话问得有些蹊跷,月晴如何,关他什么事? 他还在思考,莫紫萸替他回了一句:“不错啊。” 雪消就当是他回答了,追问道:“宣小公子,让月晴做你的侍妾如何?” 真是意外,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宣六遥长相与气度不凡,一看便是贵公子,又是京城来的,想攀这根高枝的女子即便多如过江之鲫也不稀奇。 可这女子毕竟不是真正的鲫鱼。鲫鱼可以一顿吃掉一条,这女子不但不能吃,还得供她吃喝住穿一辈子,大大的麻烦。 宣六遥皱皱眉,却又觉着有一道凉而薄锐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他抬了抬眼,果然是莫紫萸,显然是是把心里的醋意不自觉地化成了一把醋刀。他心里暗笑,故意装作思索的样子。 坐在雪消身侧的月晴低着头,一张脸涨得通红。 对面的胡不宜和余非忍正在撕扯一块蹄髈肉,侍妾不侍妾的,他俩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不感兴趣。 那把醋刀越来越冷,越来越利。 再不说话,只怕她又要当真了。 宣六遥慢慢吞吞地把碗里的最后一粒米夹进嘴里,又抽了细帕轻轻地擦擦嘴,才慢条斯理地回道:“在下是一名修真道士,师门祖训不许纳妾。” 雪消顺着杆子爬:“那宣小公子看得上月晴做你的正妻么?月晴年纪虽然比你大些,但女大三、抱金砖,月晴性子温顺,会疼人,将来替你生几个大胖小子,宣小公子这辈子享福便是。” 月晴的头几乎要埋到桌子底下去了。 宣六遥笑笑,客气回道:“可惜在下已经订亲了。” “哦。” 雪消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不再多言。 ---------- 该回营了。 贺雪消仄仄摸摸地凑近莫紫萸:“莫姑娘,家里乱得很,我想和月晴把屋里打扫一下,今日就不回营了。明日我们自行前去。如何?” “当然可以。”莫紫萸并不在意,叮嘱道,“明日早些来,注意安全。” “哎。” 一行人离去。依旧是佘非忍赶车,胡不宜骑白鹿。 莫紫萸先行钻进马车厢,随即把厢帘掀得大大的。 车厢里还有一股淡淡的臭味,是贺家大叔伯夫妇先前留下的。宣六遥一捻手诀,一盆散着浓郁清香的白色小花出现在掌心。 他将花盆送到她的鼻下。 她接过,嗅了两嗅,皱着眉头往他身上瞧。瞧了好一会儿,似乎未瞧出什么名堂,她干脆放下花盆,扒着他的衣领往里看。 这衣领里头能有什么,不就是他那一副平平的小身板嘛? 宣六遥被她看得脸颊发烫,却又不能怎样,只由得她扒完衣领扒衣襟,扒完衣襟扒袖子,到后来,一双手竟扒到他裤沿上去了。 他赶紧捂住,红着脸轻斥:“帘子都掀着呢,被人瞧见了。” 莫紫萸抬眼看他,一伸手将厢帘放下。 厢内光线暗了些许。 他犹豫着:“别看了吧......等成亲之日让你看......” “稀罕,我什么没看过......”莫紫萸嘀咕一句。 “什么?”他惊了。 莫紫萸横了他两眼,不再说话,捧起花嗅个不停,看宣六遥在那坐卧不宁,才又说了一句:“大夏天的时候,河里全是光屁股的小孩......” 他刚松口气,她又来了一句:“我做女兵时也做过医护,救人时可想不了那么多。身体是无辜的,也是纯洁的,有什么看不得的?怎么,看一眼就脏了?那我岂不是早就没了清白。” 如天雷滚滚。 想想也是。 身为上仙,对躯壳这东西还有何执念呢?他愁眉苦脸地打算接受这个事实,莫紫萸又凑过来:“你把花到底藏哪了?这花也不像是能折起来的啊。你还藏了什么?让我看看。” 他总算找回了一些尊严,推托道:“看什么看。” “看看。” “不看。” “拉倒。” 终是这花香胜过了他,莫紫萸捧着花闻了一路,也疑惑了一路。 ------------ ------------ 过了几日,他正在操练场看练兵,封玳弦也照样跟在他身边。温若愚突然拍拍他:“六遥,我们喝酒去。” 自打上次喝酒中毒后,军营里已经有一阵子没飘起酒香了。 约摸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好!”宣六遥兴冲冲地跟着他走。 封玳弦正要跟过来,温若愚给了她一个不冷不热的眼神,她楞在原地,半晌,失落地低下了头。 喝酒去的是议事帐,那里地方大,一般有宴就在那里请了。 可帐里并无酒桌。 一张桌案,两把椅。 过了一会,有兵士送进一只酒壶、两只酒杯,一碟花生米。 仅此而已。 还真是喝酒啊......只有酒。 宣六遥看看那碟花生米,看看那酒壶,起身想走:“我不能喝酒。” “我知道......你陪我说说话。” 温若愚开始给自己斟酒,??叨叨地自说自话。宣六遥听了好一会,大约是他受了自己的恩,升官发财结亲家,心里感激得很,但大恩不言谢,这里他就不磕头了,只想早些把温不苦和封家四小姐的婚礼办了,顺便帮他和紫萸的亲事一块办了。 哎? 自己虽然想着这辈子是定要和莫紫萸成亲的,但此时真的提起,才觉着此事虚无缥缈得紧。 光傅飞燕这一关,便难如上青天。 自己是可以不要皇殿下这个身份,但,傅飞燕允吗? 她绝不会允。 自己能狠下心不管她吗? 自然不能。 温若愚擎着酒杯在唇前,从上方投来一道锐利的目光,静悄悄地留意着他的神情:“如何?” 宣六遥只能笑笑:“我这边不着急。” “哦......”温若愚沉吟了一会,“也好,将来你回宫里办,自然比此处是要隆重的。也是委屈了封家四小姐,花蝴蝶般的皇殿下嫁不了,只能嫁我家那木头似的不苦。他笨嘴拙嘴,又不解风情,实在入不了封四小姐的眼。若不是圣意已下,我倒情愿让不苦娶了紫萸,正好成全你和封家四小姐......” 宣六遥挖了挖耳朵:“好。往后玳弦若是再找我这个义兄说话,我一刀把她劈了。” “初遇时你就骗我,如今你还骗我......好好,我温某就是个大傻子,被聪明绝伦的皇殿下骗,我也心甘情愿。我温家这顶大绿帽,我戴得心甘情愿......只是温某心疼我这个傻儿子......” 宣六遥缓缓站起身,拱手一揖:“我即刻离开此地,再不惹大将军心烦。” 他甩袖往外走,温若愚纵身跃过桌案,一把抱住他的腰:“不不,六遥,我不是这意思......无妨无妨,这绿帽,你爱给不苦戴几顶就戴几顶,他头铁......自然,能不戴就不戴。” ----------- 温若愚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他离封玳弦远些,他嘴上虽硬,心里乐意得很。又看温若愚说了软话,他也不计较,出了帐,便乐颠颠地找莫紫萸去了。 她正和那些女兵在一个营帐里缝补衣服。 真不知从前没有女兵时,那些兵士们是怎么过的,大抵是破衣烂裳,反正都是男人,无所谓谁看谁。眼下有了女兵,身上总归要整饬得整洁一些,何况又有她们打理。 宣六遥在莫紫萸身侧坐下,看她们缝衣。 胡不宜今日也在,顺势趴到他背上,趁机与他粘乎。女兵们抬眼偷看他,又低了头害羞地偷笑。秋岁朝着那些发痴的女兵连翻了好几个白眼。 宣六遥有些不自在,又想跟莫紫萸多呆一会,只能别别扭扭地坐着。 突然他发现雪消姐妹不在,按理此时她俩应当已经回营了。他随口问了一句:“雪消和月晴呢?” 秋岁来了一句:“小公子这是挂念雪消还是月晴呀?” 女兵们嘻嘻地笑了起来,倒把他弄了个大红脸。他看莫紫萸并不着恼,大着胆子回道:“你们几个,我都挂念着呢。” “哈哈......”她们的笑声更大了,似乎这句话哄得她们乐不可支。 秋岁看他一眼:“哟,小公子这么会说话。那你把她们都收了吧?” 再说下去,就真成调笑了。 宣六遥再无话说,他悻悻然站起身准备要走。 第116章 两粒金豆 秋岁却用手肘推推莫紫萸:“还真是,雪消和月晴一连几日都未来,不会是她大叔伯又找了她俩麻烦吧?” “这些日都未来?”宣六遥回身问。 “是。上次回了城就没来,也没托人送个信什么的。” 莫紫萸自搬去与女兵同住后就没回帐,这事他竟不知。他看看莫紫萸,她正抬眼看他,眼里有几丝无奈,想来她也不太好意思这么快又为难他。 太见外了。 他老成地拍拍她的肩:“明日我带你们去看看。” 秋岁抢着回道:“行,多谢小公子。” “不谢。”他淡淡一笑,又凑近莫紫萸的耳边低低地说道,“晚上住回来吧。” 她横他一眼,眼里有些笑意,却又不置可否。 他腾地红了脸。 这话说出来,怎么味儿变了呢? 他想想不安心,拉了胡不宜一道走。万一封玳弦再缠过来,就让胡不宜陪着她。好在也没遇上她,他带着胡不宜在军营里转悠,等着莫紫萸那边忙完。 ------------- 月升树梢。 他们睡觉的营帐外,有个小小的身影坐在地上。 是佘非忍,半靠着帐篷,抬着手,白树真攀在他的手指上,对着弯月吐着细如草叶的信子,大约正在吸着月光精华。 他抬起头,望着那轮弯月。 往事沿着月光钻进他的心里,化成一根根细如牛毛也密如牛毛的针,一点点戳痛着他。 按说像他这个年纪,时日一久,以往的事情也就模糊了、遗忘了,但偏偏他不同,只要想起,就清晰得如同昨日。 他想起五岁时,他骑在果骝背上,从马市往家走的那段路,胯下果骝厚实的皮毛、路人艳羡的赞叹、母亲朱红颜因紧张而挺得笔直的背......那时,他是尚书的儿子,是一个富贵公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可自从朱青颜勾搭他父亲后...... 母亲脖下的勒痕,灵堂的白色大花,朱青颜居高临下、冷漠得意的神情,他替她洗过的脚、挨过的打、受过的饿,小屋子的黑暗与杂草,还有院中无中生有的巴豆......这些,他将来一定要报复回来,让这女人,跪着替他洗脚,被他鞭笞,被他逼着喝下巴豆汤...... 愤恨在心中盘旋,他忍不住捏紧拳头。 咝-- 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他倒抽一口冷气。 白树真盘在他的手指上,微带责备地看着他,而他的指腹上,有一个圆圆的血珠冒出。是白树真咬的。 为何咬我? 你差点捏死我了! 一人一蛇愤愤地对视着,不用开口,就能清晰地听到对方心里说出的话。大约这就是父子连心。 好吧,我的错。 佘非忍退下阵。 白树真吸去他指腹的血珠,继续专心地对月修炼。过了一会,它调转头看着他:“你的血里有某种内丹。” “我没吃过什么内丹。灵芝倒是吃过。” “除了灵芝,还有别的。” “没有。” “不信拉倒。”白树真扭了一下脖子,咻地往他衣袖里钻,“你师父来了!” 他也听到了,宣六遥的,胡不宜的,还有莫紫萸的,三个人的脚步不紧不慢地往这边来了。他站起身,等在帐门外。 “师父回来了。” “你怎么站在外头?好了,进去吧。” “等一下,师父,”佘非忍拦住他们,欲言又止,“那个,她在里面,只让师父进去......” “谁?” “封玳弦。” 简直是......无理取闹。 宣六遥回转身,身后莫紫萸看他一眼,长凤眼里似有责备,又似无责备,只打算看他好戏似的,却是默不作声。 今日温若愚才找他喝过酒、谈过话,此时又有莫紫萸盯着,像是头顶上悬了两把雪亮的长剑,哪一把,都等着要他的命。 他弯腰推推胡不宜:“胡不宜,你进去劝劝封四小姐。” “哦。” 胡不宜不知天高地厚,一把掀开帘子冲进去:“封四小姐——我来了!” 过了一会,她又掀开帘子走出来:“宣六遥,封四小姐让你进去!” 她白玉似的脸蛋上呵呵挂着笑,像是很愉快,随后她展开手心,手心里是一粒黄澄澄的金豆子:“封四小姐给我的,她说只要你进去,这金豆子就是我的了。” 她这就把他卖了,卖得一点也不贵。 他转头看莫紫萸:“要不要挣金子?” “要!” 莫紫萸见钱眼开,也掀了帘子进去,过了一会,她也握着一把金豆子出来:“她说今晚若是我把床让给她,这把金豆子就归我了。” 一看就知道她比胡不宜会谈价。 “师父,我也去劝劝她。” 佘非忍自告奋勇,刚掀开帘子,里头脆生生一句“出去!”,搞得他进不进、出不出,踌躇半刻,终于垂头丧气地退到一边。 莫紫萸分了他两粒金豆子:“给,留着买糖吃。我这些是要捐给军营的,就不多给你了。” 她兴冲冲地将金豆子装进荷包,高高兴兴地看着宣六遥,眼色宠溺得如同看一头稀罕的、能卖好价钱的小香猪。 宣六遥无奈地点点头:“行。” 他伸手去掀帘子,想想不甘心,正要回头责问莫紫萸怎地就此将他卖了,却一眼瞥见她垮下脸色。想来还是不情愿的。 可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她拿了金豆子,就等于是把他卖给封玳弦了。 即便是为了军营卖他,那也是卖了。 他不再多言,当着她们的面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 帐帘落下。 帐内只有他和封玳弦两人。 她坐在铺上,靠着墙。小脸瘦巴巴的,又有些苍白,眼皮肿得厉害,似哭了许久,倒显得楚楚可怜。 他不由得心疼起来。 走过去柔声问道:“玳弦,怎么了?” “我要回家......呜呜......孙小空......” 她又哭了起来,泪水滚落在被褥上,湿了一大片。 真是可怜。 他在床边站了一会,还是爬上床铺,拿帕子替她抹脸:“别哭了,想来孙小空此时要比呆在你身边快活。” 她一楞,忘了哭泣:“为何?” “它是只猴嘛。若你是只猴,是不是也想到处去跑,而不是被哪个人拴在身边,哪怕这个人对你极好?” 她想了一会,泪眼涟涟地:“若是你,倒也无妨。” “说的什么话,若是让你的心上人听到了,你不怕他怨你?” “不会,我心上人就是你。” “......咳。” 宣六遥一时不知说什么话。 好一会儿,他总算脑子正常了,继续劝她:“玳弦,这种玩笑话,往后是开不得的......” “不是玩笑话。” “这种话,往后是说不得了。你已经被圣上赐婚给温家,就是温家妇,等过些日子成了亲,就是温大将军的儿媳、温不苦的娘子,你我之间要知道避嫌。要么,你住到城里去吧,城里有吃有玩,比这军营里好得多了。” “我不去。” “去住一阵子就习惯了。你带来的那些婢女也在那儿吧?” 她已经不哭了,只跟着辩理:“宅子里最没意思了,就那几张面孔来来去去的,不用几日便生厌了。” “好好,那你在军营里住着吧。什么时候生厌了再住城里去。这会我送你回帐去吧。” “我已经跟那小狐狸买了床铺了。” 宣六遥噎了一下,只能往怀里掏银子:“你卖了她多少,我买回来。” 掏来掏去,银子却是不多的。 在外头只花不挣,自然是越来越少。温若愚又不给他发饷银。 他无奈地捧着几块银子:“够么?” “哼。”封玳弦白他一眼,往床下爬,“我这就走。不过,这床我已经买下了,不许那小狐狸睡!” “哪个小狐狸啊?” “大的那只小狐狸,小的小狐狸的床,等我再拿金豆子来买。” 她神气地掀帘出营,经过她们仨跟前,从鼻子里又哼了一声。 帐外,莫紫萸的脸色很是难看,佘非忍想要上前去理论,被她一把抓住肩:“算了。” 胡不宜并不明白狐狸是在骂她俩,毫不介意地进了营帐。 宣六遥掀着帐帘招呼:“紫萸,非忍,进来。” 佘非忍进去了。 莫紫萸却不动。 想来她是有些下不来台。 宣六遥走前几步,温温柔柔地牵起她的手往里走,她却将脚屏牢在地上:“我的床已经卖给封四小姐了。” “不理她。把金豆子还她。” “不。”她很是倔强,“在床和金豆子之间,我选金豆子。你若觉得亏,大可把封四小姐叫过来跟你睡。” 一口凉气冲进喉咙,宣六遥冷不丁打了个冷嗝,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莫紫萸捂着胸口,像怕被人抢钱似的,溜着小步子跑开了。 她的怀里,正是那只装满金豆子的荷包。 他尚未从被卖的懵懂中回过神,她又冲回来,急急地说了一声:“记得明日去慧州城里看雪消和月晴。我明早把金豆子给了温将军就来找你。” 说完她又跑掉了。 等了一会,她没再回来。 宣六遥返身回了营帐,看看她那边空着的床铺,气恼地往床上一躺,白费劲了。 她不在帐内,就像一家四口里的娘回了娘家,丢下自己这个家不管了。夜里没人牵他的手,他睡前也没有如花般的面孔看了。 正气着呢,胡不宜的冲天辫扎到他脸上。她正滚到他的身边,跟他头靠着头,小胳膊搂过来:“宣六遥,不许叫封四小姐过来,我跟你睡。” 她的声音仍有些奶声奶气,却又清脆爽得很,就像她袖里的判官笔,看着秀气平实,实则杀人见血,他赶紧答应:“好,小祖宗。” 第117章 借花献佛 很快,胡不宜肉乎乎的小胳膊安静下来,呼吸也变得悠长绵柔。宣六遥小心地拿开她的胳膊,把她推推好,自己盘腿入定。 不知怎地,他突然很想先看看贺家姐妹的情况,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天眼下,雪消和月晴正躺在一起说话。 俩人神情安逸,甚至有些高兴。对话也是清晰可闻。 “姐,我们老是躲着不去,她们会不会来找我们?” “来了你就躺床上装病。” “若是老来呢,我总不能老装病。” “等你和王秀才成了亲搬过去了。我就说你病死了,而我伤心过度只剩半条命了,我看她们忍不忍心逼我去当兵?” 月晴叹了口气:“万一哪天被她们知道了呢?” 雪消冷哼一声:“那得看她们能不能活到知道的那一天。” “女兵又不要上阵打仗。” “得了吧,眼下说得好好的,到后头就是他们说了算,谁知道他们想拿我们做什么?就算没什么坏心,你在军营里呆久了,除非嫁个臭当兵的,还能嫁什么好人家吗?别说秀才了,就连街头那个卖酱油的,也不一定看得上咱们。” “可人家帮我们争回了这房子哪。” “这也是我们该得的。”雪消的眼里闪过一丝冷漠,随即又灼热起来:“观里的神仙可真灵,我去那边上了香,她们就来了。若不然,爹爹当年就给了二十两银子,这房子怎么也给不到我们。” 月晴惊奇地问:“二十两?那时候这屋能卖几钱?” “爹爹说那时在慧州城买一个这样的院子要两三百两银子。二十两的收条我早就烧了,反正没用。”雪消得意地推推月晴的肩,“管好自己的嘴啊。这屋子是我们姐妹俩的一条退路,那王秀才将来若是能带着你一起发达,这屋呢,就归我了。若是过不下去,你就回来跟我一起住。” “嗯。”月晴点点头。 姐妹俩嘻嘻地笑起来,一片情深意浓。 ----------- 宣六遥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桌上点着的烛火,眼底一片幽寂。 背叛、欺骗,他在前世中经历得不少,自觉已经司空见惯。那些人,有些长着一张伪善的面孔,有些眼里透着恶毒,达官贵人也有,破衫刁民也有,只是,可怜的年轻姑娘也有这么深的心计,倒是他没有想到过的。 若伤的是他倒也罢了。 他却以为贺家大叔伯夫妇是恶人,自以为是地捉弄他们,害他们受了许多罪。 这些,如何算? 可是,雪消姐妹虽可恨,却又可怜,他甚至不能让她们把房屋还回去。若是紫萸知道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遭人利用,她会有多伤心! ------------ 他几乎一宿没睡着,快天亮时却沉沉睡去。 一睁眼,莫紫萸已经坐在床边等他了。 一起等的,还有温若愚,肩宽腰细地和她并肩坐在一处,凑着头低低细语。 “......我会对你好,一辈子对你好的。” “大将军......” “别叫我大将军,叫我哥哥便好......” 宣六遥心头一阵火起,腾地翻身扑到两人中间,双臂一展,生生将莫紫萸推得歪了一歪......倒也不是只推了她,也推温若愚的。 没推得动。 他生气地看向温若愚:“不知温大将军几个意思?” “什么?”温若愚愕然地看着他。 昨晚才见识了心计深重的雪消真面目,今日又见温若愚当着面横刀夺爱,他只觉心头邪火横起,愤怒地下床穿鞋:“紫萸,我们走!把非忍和胡不宜找来,我们离开江南!” “为什么?!” 温若愚和莫紫萸同时叫了起来。 为什么? 当着我的面卿卿我我,这算什么?! 也或许,莫紫萸自己也变了心吧。 宣六遥冷静了一下,沉声说道:“紫萸,我今日就要带着非忍和胡不宜离开军营,你是留下,还是跟我们走?” 莫紫萸站起身:“六遥,别闹小孩子脾气了。不是说好了今日去看雪消姐妹的吗?” 她总是说他是小孩子,或许,正因为这么想,她心里,其实是并未把他当成未来夫婿的......也好,也好。只要她愿意,只要她高兴,她若跟了温若愚,又有何不可? 宣六遥心头如被针扎,却也强自镇定:“是了,我竟忘了。那走吧。” 今日,他便带她去见识一下雪消姐妹的嘴脸,让她也体会一下,被人辜负的滋味。 “等一下。”温若愚亦站起身,人高马大地掏出一个布袋子,“六遥,紫萸一大早地给我一包金豆子,说是捐给军中,往后天气冷了好些将士们的棉衣厚一些。我哪能收一个小姑娘的金子,心意我领了,你们往后都是军中的贵客,不,自己人,我一辈子都拿你们当亲人看。这金豆子,你替她收下。” 布袋子在他修长的手掌中显得小小的,而又鼓鼓地,显然是全交了。 这招借花献佛,倒是玩得极妙。 宣六遥看看布袋子,看看莫紫萸,又看看伸着手一脸诚挚的温若愚:“你把金豆子给了我,拿什么一辈子对她好?” “啊?”温若愚楞了一楞,不太明白他说的意思。 莫紫萸噗嗤笑了:“温大将军,你不用理他。这金豆子你收好了,还我我就扔了。我们去城里了。” 她拉着宣六遥出了帐,喊上佘非忍和胡不宜,还有秋岁,套上马车离了军营,往慧州城而去。 ------------- 依然是佘非忍赶车,胡不宜骑白鹿。莫紫萸和秋岁坐在马车厢里,宣六遥坐在佘非忍身旁。 一路莫紫萸都没有探出头跟他说话。 只宣六遥一路乱想着,从前紫萸说的爱情,此时还有吗?她到底可有全心全意地想着他? 很快便到了城里。 莫紫萸又带着秋岁扯了几尺布,拎了两盒糖糕,探望病人似的,上雪消家的门去了。 敲了许久,门才打开。 雪消露出半张脸,见是她们,打了个哈欠,勉勉强强地笑道:“原来是你们啊。” 秋岁直言直语地责怪她:“怎么叫你这么久才开门?” 雪消又打了个哈欠,看起来很是疲累:“夜里睡不好,总要起来服侍月晴,刚刚是睡过去了。” 秋岁立时消了怨气:“月晴怎么了?” 雪消翻了翻眼皮,挡着半边门回道:“郎中说她是肺痨......” “啊?”秋岁和莫紫萸都呆了。 肺痨,那可是很难治好的大病啊。 雪消的嘴角往下耷拉着,露出一副哭相:“可怜的妹妹,怕也没多少日子活了。郎中说这个病会传染,我就不请你们进来了。若是什么时候身子好透了,我就带着她回军营去。你们回去吧,我怕会把病气过给你们。” 说着,雪消苦着一张脸把门上。 秋岁和莫紫萸面面相觑,突然想起还给她们买了布和糖糕,赶紧又敲门。半晌门打开,莫紫萸把东西递过去:“雪消,这是买给你们的。那你们看病的银子够吗?” 雪消接过东西,眼底闪过一丝愧疚,但很快地,她又垂着眼,装成很为难的样子:“反正这是痨病,也看不好了......不治了就是。” “那怎么行?” 莫紫萸急道,她掏出装银子的荷包,把里头那块没用的令牌掏出来,准备把剩下的全数递给她。 宣六遥一把抢过荷包塞进自己的怀里:“看什么郎中?找表哥不就好了嘛。我去跟他说,这两天让表哥来替月晴诊治一下。” 莫紫萸和秋岁愕然地看他一眼,似乎没想到这个一向宽厚的小公子是个铁公鸡,却也无话可说。莫紫萸只能点头,又安慰雪消:“我们这两日请温家表哥来,表哥医术高明,一定能把月晴治好的。” 雪消似乎不太领情,尴尬地笑:“不必劳烦了,多歇歇就好。你们快回去吧,不用请温家表哥来了。” 门又关上了。 秋岁皱着眉头:“这贺雪消不会在骗我们吧?痨病是要死的,怎么歇歇就好了?让温家表哥看病还不要?” 莫紫萸也有些疑心,只是没有证据,再说,若是真被骗了,她觉着一时不太能接受。她勉强笑笑:“想必雪消不愿麻烦我们,我们还是回去跟温家表哥说一声吧。” 秋岁点点头,上了马车。 莫紫萸看了一眼宣六遥的胸口,因为那里还藏着她的荷包,但她没作声,跟在秋岁后面钻进马车厢了。 回程有些沉闷,宣六遥坐在佘非忍的旁边,目光微沉,一路思索着。 若是跟雪消姐妹要回房子,那这姐妹俩住哪去?到时气是出了,又是一摊子事,他和莫紫萸也不可能看着不管。 但不要回房子,大叔伯家白白丢了一套房,又受了那些罪,实在是在冤了。 可怎么办? 要么他当这个冤大头? 可他盘缠不多了,赔不起啊。若是拿灵山压箱底的银子来赔,着实心疼。往后,他还要顾着自己这一家四口的日子呢。 即便跟温若愚借了,他也还不起。 若是用隔空取物取旁人的银子来,那是万万不可的。造孽。 佘非忍瞥瞥他,看出他有心事,却也不便问,只甩了一下鞭子。“叭”的一声,倒把宣六遥甩醒了似的:非忍鬼点子多啊,倒不如问问他......不行,既然是鬼点子,那就不是人的主意。 不过,实在想不到什么办法了。 第118章 要契风波 等回了军营,只他与佘非忍时,他才唤了一声:“非忍。” “在,师父。” 宣六遥摸着下巴想了好半晌,委婉地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户人家,因为银子不够,就付了些微薄的资费给自己的亲戚,跟他们借了房屋住。这一住啊,住了好多年。后来,那户主夫妇都死了,留下一对女儿,也没有银钱再去买别的房屋。然后这亲戚打算收回房子,那对女儿却不肯搬,说已经买下了屋子,却又无凭无据。” 他喝了口水,继续说道:“结果,有个多管闲事的打了那亲戚一顿,逼着他把房子过户给了那对女儿。但那多管闲事的也不知道事情真相,等他知道的时候,房契都已经在官府办好了。那个多管闲事的就打算自己赔那亲戚的损失,可又没有足够的银子。你说,怎么办?” “弟子愚见,”佘非忍一脸严肃,“应该罚那多管闲事的上街讨钱,讨够了银子还给那亲戚。” “啊?”宣六遥大吃一惊,上街乞讨?他可从来没想过,“为何?他也不知道那房屋原本就是那亲戚的啊。再说......为何一定要乞讨,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因为他蠢笨啊,只能去讨饭。” 宣六遥横了一眼,不确定佘非忍是不是已经知道这多管闲事的就是他,正变着法子地在骂他?他犯愁地抬头看了一眼天。乾坤朗朗,却也理不清这档破事。 “师父,”佘非忍又问道,“这房子理应是谁的?” “亲戚的。” “眼下房子在谁手上?” “那对女儿。” “也就是说,那对女儿把房屋还给亲戚,也就一切归位了是么?” “是。” “那关那多管闲事的什么事?他就该一边凉快去,若是过意不去,让那对姐妹把房屋还给那亲戚不就好了嘛。为何要让他赔亲戚的损失?” “唉,”宣六遥又犯愁,“房契已经过好了。再说,若是让那姐妹俩还了房屋,她们就没地方住了。” “师父,”佘非忍正色道,“若是你怜香惜玉,又想处事公道,就该让姐妹俩把房屋还了亲戚,然后你再置办一套房子给那姐妹。” “凭什么?”宣六遥目瞪口呆,“凭什么让我置办?我跟她俩非亲非故,又不欠她们的。” “那你为何要替她们赔那亲戚的损失?这和你置一套房子送给她们有何不同?” “这......” 宣六遥觉着自己被绕进去了。 是啊,不都是给贺家姐妹俩出一套房屋的银子嘛? 凭什么。 大约自己不想再做一次恶人罢了,于是鸵鸟一般地想寻找一个不用麻烦、不用起冲突的法子来解决。可又解决不了。 这件事当中,错的是贺雪消姐妹,就应当让她俩把房屋还给大叔伯。 宣六遥想通了。 他转脸问佘非忍:“怎么让她俩把房子还回去,还能有条活路?” “活路容易,她们不是已经是女兵了?有吃有住,还有月饷,饿不死她们,还能替温家军做事。” 是啊! 他怎么不曾想到呢? 这个转世灵蟒,有点脑子,难怪在仙界时偷内丹都能被它逃了去。 宣六遥颇为欣赏地搂住佘非忍的肩膀,豪迈地说道:“走,找她俩要房子去!” “走!” ---------- 马车又离开军营,这次,只有宣六遥和佘非忍两人。 宣六遥仍有疑虑:“房契已经更改,贺家姐妹不会那么容易交出来的。” “怎么让房契改的,就怎么让它改回去。”佘非忍面不改色。 “你是说......再把她俩捉起来?会不会太麻烦?万一这姐妹俩受不了寻死觅活的。” 佘非忍嫌弃地看了一眼他:“兵法之道,诡者也。道之根本在于诡,而不在道。” 宣六遥“啪”地一掌捂住自己的脸。 被自己的弟子训诫了,可不没脸了么? 随即他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这么简单的事都处理不了,还要靠弟子出主意,他是不是不配做上仙? --------------- 很快,他又一次陷入了对自己的怀疑。 在贺雪消的家门前,他敲了一会门,无人应答,他就想回去了。 佘非忍端端正正地站在他身后,活脱脱一个仙家弟子似的,道貌岸然,仙气飘飘,比他还像狐仙本人。他瞟了一眼宣六遥:“师父,你让开,我来。” 宣六遥站到一边,看佘非忍不紧不慢地敲门,里边不开,他就一直敲,不急不躁,如同一只敬业的啄木鸟,他的世界里,除了敲门,没有别的。 只是,里边的雪消姐妹比他更有耐心,终是没有应答。 但是,门是从里面插住的,除非她俩是出什么事了。若不然,就是堵着耳朵装聋。 佘非忍看看他,又朝左右街巷张望了一阵,确认此时无人,从马车的垫褥下抽出一把长刀,将刀尖插进了门缝。 宣六遥惊问:“哪来的刀?” “杀手丢下的,我捡了一把。” “你此时做什么? “开门。” “怎么好撬门呢?” “不撬怎么办?这么久不开门,说不定她俩在里头出事了。” 其实,也没有。 刚刚宣六遥用天眼小小地看了一下,姐妹俩正坐在屋里磕瓜子,装聋作哑呢。 佘非忍把刀尖用心地在门缝里拨了一会儿,宣六遥紧张地东张西望着,生怕突然来了个什么街坊邻居报官把自己抓了。虽然温县令处也好打招呼,但总免不了一番麻烦。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佘非忍想了想,将长刀放了回去。推开门,跟在宣六遥后面进了贺家的院门,又顺手插上门栓。 贺家姐妹不曾料到门会开,两人冲到屋外瞪着他俩。虽然她们俩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女子,但他俩,年纪更小,连只鸡也不如,何况只有他们俩。 贺雪消不复以往的恭谦,凶凶了问了一句:“你们怎么进来的?” 宣六遥显得很是沉着,淡淡一笑:“门开着,我们就进来了。” “怎么可能?”贺雪消绕过两人,冲向门口,拿着歪在一边的门栓仔细看了下,上边一颗颗被刀尖钉出的小洞历历在目,如一排芝麻似的。她生气地训道:“你们撬门?” 宣六遥头也不回,仰天大笑:“说笑,本狐仙还需要撬门进来?” 贺雪消蔑视地看着他:“小公子,这种话吓唬吓唬没见识的老人家就可以了,不必用来糊我们。” 什么叫过河拆桥? 贺雪消就是活生生的范例。 宣六遥蹙紧眉头,不再多言,一捻手指,一张盖着红章的契纸出现在手上。他拿着契纸抖了一抖,不紧不慢地读着上面的字:“兹有江南慧州......” 还未读完,眼前一花,手上一松,契纸已经被高过他一个头的贺雪消抢了去。她翕动着嘴唇,一行行地看着上面的字,越看越吃惊:“你......” 她冲向屋里,大约是去查看放置屋契的地方了。不一会她又出现在屋门口,将月晴拉了进去。 再出来,她的脸上现出卑微的笑容:“小公子,怪雪消糊涂。小公子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小女子竟然不曾好好感谢你。” 她弯下腰,把嘴巴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道:“我们俩也没什么银子,也知道小公子不会稀罕这些。不过,我也备了份厚礼,小公子随我来看看可称意?” 能有什么厚礼? 宣六遥不禁起了好奇之心,若是件值钱的古董,倒也可以拿给大叔伯抵一部分损失,或者替雪消姐妹卖了,再跟她们好好说说,把这银子给她们,让她们把房子让出来。 这么想着,他的脚步情不自禁迈了进去。 佘非忍跟在他俩身后,见贺雪消推着宣六遥进了堂屋,正要抬脚迈进去,贺雪消却回头看了他一眼,朝着他意味深长地一笑,哐地把门关上,差点撞着他的鼻尖。 大约他只是个随从,没资格进门。 真是狗眼看人低! 佘非忍推推门,门已经从里头拴上了。 他侧耳听,里边脚步声又进了一道门,那门随即也关上。他沿着墙根转啊转,转到一个窗边,里头传出贺雪消压低的说话声音:“小公子,月晴可是黄花闺女,你好好受用。若是不听话,我们就捉了你去告官,说你强逼良家女子,即便有温大将军保你,怕也不能全身而脱。到时,你不但享不了美人福,还要打屁股、掉脑袋......” 听宣六遥的声音像是在求饶,不要房契了,可那贺雪消还在逼着他吃肉什么的。 把房门关起来,她们仨吃肉,不带他? 太鸡贼了吧。 佘非忍正气恼间,只听着里头啪叽一声,宣六遥啊地叫了一声,像是摔了,然后是他低而恼怒的声音:“放开!贺雪消,我让你放开!” 打起来了? 佘非忍捅开窗纸往里张望,却见里头一张大床,床上躺着衣衫不整的贺月晴,而宣六遥头朝外跌躺在地上,贺雪消正骑在他身上撕扯他的衣裳。 宣六遥用力推着她的手臂,可惜他还只是个文弱少年。 佘非忍想也不想,将怀里的白树真往里一甩。 白树真与他心有灵犀,似一道细小的白光直冲贺雪消的鼻尖而去。 啊—— 那声惨叫让他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贺雪消鼻下挂着弯曲蜿蜒的白树真,手舞足蹈的惊恐模样可极了在跳大神,情急间她伸手去扯蛇尾巴,白树真见势不妙,松了口跃进了正在狼狈起身的宣六遥怀里。 宣六遥逃命似地窜了出来,拢着衣衫,慌乱地挥手提醒他:“快走!快走!” 他留连地往里又看了一眼,随即跟着宣六遥一起冲出院外,跳上马车,一口气急驰到了城外。 快近军营时,他才慢下马速,偷偷地拨开厢帘往里看了一眼,只见宣六遥抱着头,垂头丧气地坐着。 唉,这个师父,可真是一无用处。 第119章 雪消诬告 贺家姐妹俩,宣六遥不打算再去招惹了。打死他也不去了,往后还是想办法自己补了贺家大叔伯的损失。 宣六遥在军营里虽若无其事,但心内却挥之不去隐隐的屈辱感,这几日他也没了笑容,总是脸色冷峻、稳若泰山地站在某个角落,只有莫紫萸站到他身侧,他才缓了脸色,略带勉强地向她微笑。 可她在他耳边低声地说:“你不笑的时候可真俊。” “笑的时候不俊么?” “一笑就像个孩子。” “......” 为了在她面前不像个孩子,他越发地冷,即便她再来跟他说话,他亦如千年冰山一样,连眼珠子也不肯转动一下。 她有些委屈:“你怎么不理人?” “你不是说我笑起来像个孩子么?” “可我也喜欢孩子啊。” 他向她展开最天真无邪的笑容,八颗小白牙整整齐齐地露着,大眼睛像龙眼核,黑亮而忧伤。莫紫萸笑眯眯地看了半晌,正想说话,不远处的操练场传来一阵女子的哭声。 出什么事了? 两人惊讶地对视一眼,拔腿往哭声处奔去。 大批正在操练的兵士队伍的前边,温若愚在一处高台站着,正皱着眉低头看手中的一张写满字的白纸。高台下,匍匐着两名女子,身形纤细,颇是眼熟。 那哭声,正是那两个女子发出。 莫紫萸惊呼一声:“雪消?月晴?” 宣六遥踉跄了几步,心说不好,转身就要逃,却被莫紫萸一把拉住:“她们怎么了?过去看看。” 高台上,温若愚向他投来一道肃然冰冷的目光,那冷意,几乎要在他脸上刮下几层皮来。他犹豫着往后退:“这是她俩的事,我们走吧。别多管闲事。” “怎么能是多管闲事呢?” 莫紫萸嗔怪着,拉着他的手腕继续往前走。 宣六遥也握住她,把她往后拖:“我们走吧,别管了。” 莫紫萸的力道终比他小一些,被拉着往后走了几步,她蹙起眉正要生气,两个兵士将他俩拦下,很客气地说道:“将军有请宣小公子。” 宣六遥松开莫紫萸的手,拔腿就跑。然而肩头一紧,两只脚离地而起,身子一转,不由自主被两个兵士拎着往温若愚处去了。 他忍不住回头喊了一声:“紫萸,救我!” 莫紫萸楞了一下,跟了上去。 身后的佘非忍追上来问了一句:“胡不宜呢?” 胡不宜在跟别的女兵一起,莫紫萸往后一指,佘非忍拔腿去搬救兵。 宣六遥被兵士放在温若愚的高台台阶下,温若愚板着脸朝他抬抬下巴,示意他上去。他只能硬着头皮爬上去,接过温若愚递给他的一张纸看起来,越看,头皮越发麻。 这是一张状纸:“民女雪消、月晴,告宣小公子强逼良家女子月晴......”后边是何时、何时,事发经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然,除了时日、时辰和地点,事情的经过自然和事实大有出入,但却写得有声有色,令人发指。 温若愚知道他的身份,并不敢大发雷霆,但此事事关温家军的声誉,他脸色乌沉,克制着问道:“宣小公子,你有何话说?” 宣六遥拱手道:“大将军,这是诬陷。” 温若愚脸色稍缓,将目光缓缓转到台下跪着的雪消姐妹身上,声音虽不高却字字清晰:“贺氏姐妹,可知诬告要担何罪责?” 贺雪消大声鸣冤:“大将军,宣小公子强逼月晴事情不假,大将军可请人给月晴验身。宣小公子胸口下有一颗黑痣,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雪消命苦,就这一个妹妹,如今妹妹的清白身子被玷污,她也活不下去了!她活不下去,我也活不下去了!求大将军作主啊!” 数千道目光如剑一般射到宣六遥身上,他只觉脑子嗡嗡作响,如芒在背。 他屈辱地向温若愚禀报:“那日是贺雪消逼着我,我不肯,她扒我的衣服,才看到我胸前的痣。但我并没有凌辱月晴,更没有要了她的身子。大将军若是不信,可请人查验。” 温若愚的嘴角抽搐了几下,想来他是信的,想笑又不能笑。他转头吩咐副将:“去找那做饭的孙婆子,替月晴验一下身子。” “是。” “等一下,”温若愚的目光在下边逡巡了半圈,“让紫萸跟孙婆子一起验。” “是。” 宣六遥往高台下望去,莫紫萸正抬着头,脸色发白地看着他,眼底幽黑,满是不敢相信的忧惧。他想用眼神示意她笃定,她却转开目光,跟着副将、带着月晴走了。 台下,贺雪消仍是跪着,垂着眼,脸上满是凄苦。若不是自己便是被诬告之人,几乎也要信了她的鬼话。 他心内愤愤不平,为了房子,她处心积虑地利用紫萸和他也就罢了,居然赔上亲妹妹的清白来整治他,好在他并没有真的毁了月晴清白,否则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 满场的兵士们安安静静,都在跟着温若愚等待这个结果。 即便满场旗旌在动,但仍似风止着,天地之间如凝滞了一般,日头缓慢而挣扎,在宣六遥的额上刺出一颗颗细小的汗珠来。 总算,副将带着孙婆子和贺月晴出现了身影。 贺月晴自始自终深深地低着头,低得看不清她的脸。 孙婆子迈着一双瘦骨伶仃的脚,在副将的搀扶下攀上高台,当着宣六遥的面跟温若愚回报:“大将军,贺月晴已不是黄花闺女。” 大白日,平空地,似劈了一道惊天动地的雷。 宣六遥脱口而出:“那也不能说是我......” 台下一声凄苦的哀哭:“父亲、母亲,女儿不孝,未能照顾好妹妹月晴。我们姐妹俩投了温家军,一心想着报国,却受人凌辱,豁了脸面来求公道,可恨淫贼仗势欺人、矢口抵赖,女儿无能,只能以死明志了!” 贺雪消抹了一把眼泪,脸上现出恨恨的神情,她站起身,一头撞向高台。 温若愚凌空跃下,一伸手,将贺雪消拉得转了半个圈,贺雪消被轻轻放下,一头雾水地看着温若愚。 “雪消姑娘,你们姐妹俩若有冤屈,温某必会替你们讨回公道。不过,宣小公子也说得对,此事不一定是他所为,温某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辞。此事难以说得清楚,想来雪消姑娘也不至于无耻到拿妹妹的清白来诬陷宣小公子。你说吧,此事你想怎么解决?” 贺雪消咬了咬牙:“要么,让宣小公子娶了我妹妹。要么,就把他杀了。” 温若愚淡淡一笑:“此事不清不楚,杀他是不可能的。” “那就娶了月晴。” “那得问宣小公子本人了。”他转过头,看着仍站在台上的宣六遥,沉声问道,“宣小公子意下如何?” 宣六遥冷冷地扯了扯嘴角:“不可能。” 贺雪消怒视着他:“好,又不能杀,又不肯娶,那就杖责八十,逐出慧州!” 温若愚心想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民女来判案定罪了,正要开口,眼前一花,贺雪消惨叫一声飞了出去。 转身一看,胡不宜怒目圆睁,一张小脸气得通红。小手一张,判官笔赫然滑至掌心,她一纵身,却被温若愚捉住手臂轻轻巧巧地拎着转了个圈。 温若愚好声好气地劝她:“小丫头,你莫着急,温某会秉公处理,你若出手伤了人,事情反倒不可收拾,宣小公子无错也成了有错,却是逃不脱罪责了。” 胡不宜想了一想,是有道理,只得恨恨地收回判官笔,扭身回了佘非忍身侧。佘非忍赶紧握住她的臂膀,生怕她又脱手而出。 封玳弦和秋岁她们也不知何时来了操练场,站在一边惊疑地看着。 那边低着头跪着的贺月晴终于动了身,起身奔到趴在地上不动的姐姐身侧,推了推她,贺雪消半边脸蹭的泥血混杂,睁了眼呻吟一声。 贺月晴放声大哭:“姐姐,何苦呢!” 众人疑心她说的“何苦”是何苦来找温若愚申冤,正不由得要相信是宣六遥凌辱了贺月晴时,她却跌跌撞撞地扑到温若愚面前哭道:“是姐姐让我这么做的!姐姐她想保住屋子,可小公子有些神通,她害怕小公子找她麻烦,就想让小公子收了我。可小公子不肯,姐姐才出了下策,来诬告小公子,想让他永远找不了我们麻烦。大将军,都是月晴的错,求大将军放过姐姐,也不干小公子的事。所有罪责,都让月晴一人承担!” 温若愚眼色一动,冷静地问道:“那你不是黄花闺女,跟宣小公子也没有关系?” “没有,是王秀才......”月晴哭着,见温若愚有些不解,低下头含糊地承认,“姐姐让王秀才......” “你姐姐让王秀才破了你的身?跟宣小公子没有丝毫关系?”温若愚故意大声地问,他得让在场的人都听到。 月晴点了点头,羞得伏下身子低低地哭泣。 温若愚微微得意地瞟了一眼冷着脸的宣六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惊奇地问道:“保住屋子?什么意思?那屋子不是替你们过契了吗?” 月晴埋着头,只低声抽泣,也不回答。 温若愚又瞥了瞥佘非忍,这小子时刻跟在宣六遥身后,想必知道些什么,佘非忍会意,想要扬声说出雪消姐妹干的事,宣六遥却低了喝了一声:“非忍!算了。” 他眼色沉沉地盯视着佘非忍,并不想让他说话。 佘非忍虽然不太明白,雪消姐妹的诬告差点将师父逼入绝境,师父为何还要替她们隐瞒?若是此时揭露了,让她俩把房屋还回去,他操心的事也不就没了嘛? 第120章 香消玉殒 但师父既然不让他说,佘非忍也只能抿了抿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话咽回去了。 温若愚看他俩眼色,自然知道里头必定有事。 但宣六遥不想说,也就罢了。 他低头对仍跪伏在地的月晴说道:“行了,你跟你姐姐回去吧。看在宣小公子的份上,诬告之罪,暂时就不追究了。往后若是再敢有此等行径,别怪我温某不客气。” 月晴低低地磕了个头,爬起身去扶起贺雪消。 姐妹俩互相搀扶着,低着头在众目睽睽下往慧州城方向走去,步履蹒跚。若不是刚才做的这等恶事,着实让人看着可怜。 宣六遥慢慢走下高台,走近佘非忍:“非忍,你去赶了马车,把这姐妹俩送回城里。” 佘非忍目瞪口呆:“师父,她们俩这么害你......” “去吧。” “是。” 佘非忍不再多言,转头离去。 宣六遥拉起胡不宜,步履匆匆地往军营里边赶,一边走一边大声吩咐秋岁和封玳弦:“秋岁,玳弦,替我去作个证,把刚才那些话告诉紫萸!” “好!” 秋岁人高腿长,奔到他们前头去了。不一会,却从她们常呆的营帐里转出来,一脸困惑和着急:“紫萸不在。” 宣六遥一楞,一想可能是躲到哪个角落去了:“再找找。” 秋岁带着几个女兵满军营地找去了,宣六遥跟胡不宜也在营地里一块块地找过,他们找了近一个时辰,把整个军营都翻找了,也没找着莫紫萸。 宣六遥急得团团转,他一把抓过跟在胡不宜身后的白鹿:“胡不宜,我出去找紫萸,你在这里好生呆着。” “我也去!”胡不宜拉着他不放。 “好。” 宣六遥拍拍白鹿的角,白鹿蹲下身子,两人跨坐上,他又拍拍胡不宜搂在他腰间的手:“抓紧了。” 白鹿迈开步子,腾云驾雾似的往外冲去。 在旁人看来,一头灰驴驮着两人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只不过一眨间功夫,他们就走出了好远......看来是有一点神通。 --------- 慧州城外几乎全是平野,但也有人家居住。靠东的地方,稀稀朗朗,大多屋子都空着,靠西的地方,倒是都住了人。只不过找下来、问下来,都没有莫紫萸的踪影。 她好像是平空消失了一般。 日色渐落,眼看快要天黑了。 宣六遥终于想起自己还有天眼这个本事,他在旷野中停下白鹿:“胡不宜,我看一下莫姐姐在哪里,你莫吵我。” “好。”胡不宜在他身后乖顺地答应了,却又加了一句,“我觉着莫姐姐快要没了。” “胡说!”宣六遥大喝一声,吓得胡不宜身子一抖。他回过神,有些愧疚地摸摸她圈在自己肚腹处的小手,“莫姐姐会回来跟我们在一起的。” 胡不宜没有说话,只把脸贴在他的背上。 宣六遥平静了心神,闭上眼睛,打开天眼,眼前的情形让他吓了一跳。 莫紫萸手脚被绑着,嘴里被塞了一块抹布,侧躺在某个角落。他四处张望,这是个空屋子,屋子里什么也没有,不过门窗还算干净,并没有灰尘四布,倒象是有人打理或废弃不久。 宣六遥在心里大声喊:“紫萸!紫萸!” 她像是听到了,抬起头往各处看,但显然是看不到他的。她有些疑惑,脸色沉重地把头靠回地上,微闭着眼,一动不动。 “紫萸,你等着我,我来救你!” 宣六遥在心内喊完,退出天眼,睁开眼睛开始用手指盘卦。 被封印过的天眼总是欠缺了些,它不能透过实体去看背后隐藏的东西,若不然,他此时再在空中一看就知道她在哪了。 好在卦象能告诉她的方位:东边。 他不再犹豫,一拉缰绳,白鹿往东奔去。 ------------------------- 莫紫萸此时仍沉浸在哀伤和痛苦之中。 当她确认贺月晴已失贞操时,她觉着她比月晴更觉羞耻。 她原本以为,爱上一个小少年已经够让她觉着丢人了,她以为他高洁如山泉,她原本打算慢慢等他长大,可不曾想到,他竟如此下三烂不堪! 她所抱着的自以为美如梦幻的爱情,竟是一团破烂肮脏的垃圾,令人无法呼吸,令她的心碎成虚无。 她自己也不记得是怎么游荡到此处。 看这里的院门开着,就进了来,想讨点水喝,可是屋里没人。走到后院,发现杂物间的一只箱子大开着。 她本没有多想什么,不料箱子里钻出一个穿着普通的年青男子,两人对视之间,都楞了一楞。莫紫萸心想这是人家的地道或密室,竟是撞破了人家的秘密。她尴尬地说了声:“我什么也没看见。” 她掉头匆匆离开。 还未到院门,只听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正想回头,后颈突然一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被绑着扔到了这间空屋。 刚才听到的宣六遥的声音,想必是头被砸了之后产生的幻觉吧。 她在心里苦笑一下,还不如直接砸死她算了。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了,屋外边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一惊,难道真是宣六遥来了?她的心里升起侥幸,即便宣六遥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若是能把自己救出去倒也好的呀。 门吱呀打开,那人走近,一双黑旧布鞋出现在她跟前。 不是宣六遥,他穿的是靴子,袍子更是细软软亮润润的。 她有些失望。 那人蹲下来看她,原来是从大箱子里钻出来的那个,想必也正是把她砸晕的人。莫紫萸瞟了一眼,不再看他。 他去扯掉她嘴里的布,嗡声嗡气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她心里一动,莫非人家不想杀她? 她反问一句:“你呢?” “我叫阿飞。” 阿飞把她扶起来,让她靠着墙边坐着。她略略舒服了些,觉着他或许是跟在林宁时遇上的朴实乡亲一样,她微笑地回道:“我叫紫萸,我是温家军的人。老乡你是住......” 话未说完,阿飞却变了脸色,恶狠狠地将刚拿出来的布又塞进她的嘴里,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莫紫萸惊讶地忘了抗议。 他与温家军有仇? 温家军可是替他们抵挡海寇的啊。 不过阿飞已经出去了,她的嘴也说不出话,只能等会儿再找机会解释了。 门又咣地打开。 竟是宣六遥,他满脸焦急,见着她,眼睛一亮,兴奋地冲进来:“紫萸,终于找到你了!” 六遥! 她情不自禁在心里喊了一声。 喜悦刚升上心头,便被今日之事的阴影打了个无影无踪。 好在他身后又扑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是胡不宜,她也来救她了,她才泛起欢喜。 宣六遥替她扯出嘴里的布,一边解她手脚的绳子,一边急急地解释:“紫萸,是她们诬陷,你相信我。真的......” “真的?” 她心里腾起希望,是啊,他怎么会做那样的事呢? “真的真的,不信,回去后问温将军,问非忍,还有玳弦和秋岁,随你问哪一个......你问胡不宜!”他一把揪过胡不宜,“你说给莫姐姐听,今日月晴是怎么说的?” 胡不宜离她一尺远站定,认真说道:“她说什么姐姐让王秀才,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哎?”莫紫萸一时没听明白,但是宣六遥和胡不宜都很认真地盯着她,她也就认真地想了想,突然明白了是什么意思,破啼为笑,“行吧。” 这里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有那个阿飞尚在暗处。 她迅速起身,拉着宣六遥,又催促胡不宜:“我们快走。” 她快出半步跨出门槛。 回头看时,那黑漆漆的门外却闪起一道白光,白光直向宣六遥的脖颈而去。她想也没想,用力一拉,自己转了半圈,将他护在自己怀里。 后颈却是一凉,全身的力气像是从凉处窜逃而去。 脑海里突然如走马灯似的飞快地转动起来。 她看到一座仙气飘飘的高山,似灵山,却知是灵台山。 山上有一个英俊的无境上仙,正是曾在她的脑海里浮现过的模样,然而她此时知道,他正是眼前十三岁的宣六遥,而无境上仙身边站着的那只赤红狐狸,正是她自己。 她看着无境上仙跳下堕仙池,也看到尚是灵狐的自己在一日后失足落池,后来,她变成了胡不宜,跟在宣六遥的身边...... 走马灯才走了一小半,却突然卡住。 眼前是宣六遥那张俊朗如月的面孔,杏核似的黑眼里清亮焦灼,他低声呼唤:“紫萸?紫萸?” 她勉强笑笑,用尽全身仅剩的一点力气回道:“我知道我是谁了。” 宣六遥楞住:“谁?” “我是胡......”她突然发不出声音,眼前也满是白光,笼罩了整个天地,连他的面孔,也完全不见。 “紫萸?”宣六遥不敢相信地轻呼一声。 她的身后,气愤的胡不宜早已刺倒阿飞,正紧握着判官笔泄愤地一下一下地钉他的胸口。鲜血飚了她满脸,她面目狰狞,不停地嘟囔:“打死你,打死你!” 莫紫萸睁着眼,眼神涣散,身子一点一点地冰冷下来。 宣六遥楞楞地抱住她,任巨大的悲伤铺天盖地地将自己淹没,淹得难以呼吸,淹得无法动弹。他觉着自己也要死了,直到听到嚎啕的哭声,他才清醒过来。 他低头看着正抱着他和莫紫萸身子大哭的胡不宜,楞楞地想:“胡不宜这么抱着紫萸,她不怕被针扎吗?” 大约是她不会再用“针”扎胡不宜了。 胡不宜,即便会放电,紫萸也觉不着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们把莫姐姐抱到鹿背上去。” “好。” 胡不宜流着泪,帮着宣六遥一起把莫紫萸的尸体搭到鹿背上。宣六遥问她:“胡不宜,若是这里还藏着坏人,我们俩把他们找出来杀掉,你怕吗?” 她摇摇头:“不怕。” “好。” 宣六遥替自己和胡不宜结上结界,把夜明珠挂在她的脖颈上,两人屏声静气在院子、屋里寻找起来。 第121章 他没了她 院子不大,屋子也只有两间,都空荡荡的。屋后一个茅房,一个杂物间,都是又矮又小,除了杂物间的那只大木箱,似乎也无处可以藏人。 宣六遥还是打开那只大木箱看了看,箱子里空无一物,他正要盖上,却发现箱底的角落有一块小木疙瘩,那木疙瘩不是木头原有的结节,却像是特意做上去的。他伸手拧了拧,箱底的木板无声地打开,露出一个黑洞。 洞底下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却有一股冷丝丝的风,夹着一点咸腥的气息。 看来这洞口,通往一个野外,且有......海? 胡不宜抬腿就往木箱里跨,宣六遥伸手将她拦住,冷静地说道:“先回去,让温将军带人来。” “好。” 他们将阿飞的尸体拖到墙角,找了些木板盖起来,然后骑上白鹿赶回军营。 莫紫萸的身子抱在他怀里,她的身子又冷又轻,仿若一根羽毛。他的身子也冷冷的,只有胡不宜贴着的后背是暖和的。 他有些木然,仿佛莫紫萸只是安静地睡在他怀里。 他低声问:“胡不宜,你怎么知道莫姐姐快没了?” 胡不宜在他身后转了转头,把另一边脸贴上他的后背:“我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 紫萸说她是谁?胡? 除了胡不宜,还有她的生父胡十七,他不认识别的姓胡的人。何况,她不是林宁吗? ----------------- 才到军营门口,温若愚人高马大的身影就闪了出来:“你们总算回来了。找着紫萸了?” 宣六遥也不从鹿背下来,只点点头:“唔。” 温若愚站在那儿望了望宣六遥怀里的莫紫萸,抬手捂了捂眼睛:“快没成亲呢,注意点。” 宣六遥笑笑:“营里有薄皮棺材么?先用一晚上。” 温若愚疑惑地看着他:“有一副乌木棺材,是给我自己准备的。草席倒是多的是。怎么了?” “乌木的最好,日后我再还你。” “哦。” 温若愚不再多言,回头吩咐副将去把乌木棺材拉过来。随即,他看看胡不宜,又看着一直冷着脸的宣六遥,慢慢地,脸色变了。 乌木棺材拉到。 宣六遥小心地抱着莫紫萸下了鹿背,又极小心地将她抱进棺内,轻柔地整理好她的头发和衣裳,默默地低头站了一会,转头对副将说:“劳驾,帮我抬进去。” 副将默默地点点头,指挥着抬棺的兵士们盖上棺,往里抬去。 ---------- 温若愚已经明白发生了何事,有些失魂落魄,他木然地抬腿想要跟过去。 宣六遥叫住他:“大将军,带上一队人马,备好武器,我们去一个地方。” 他的眼里闪过一道质疑:“紫萸她......” “不管她。你带上人跟我走。”宣六遥斩钉截铁。 温若愚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用力地点点头。 不消须臾,温若愚带上两百个备了武器、执着火把的兵士,跟在宣六遥的鹿后,往刚才那屋子驰去。 胡不宜坐在宣六遥背后,像一只忠心的小乌龟似的,此生此世都要贴紧,万万不可像莫姐姐那样,弄丢了宣六遥。 很快他们到了刚才那院子。 两百支火把照得院屋通亮,他们来到杂物间,打开箱子底下的洞口。 这洞,能容一人上下。 温若愚伸手探了探从洞口里流出的风,又嗅了嗅,抬手招过两个兵士:“你俩下去探一下,看这洞通到哪里。机灵点,风大的时候想必就要出洞了,把火把留里边,人先出去,明白吗?” “是。” 两个兵士擎着火把小心地下了洞,火光在洞里边越来越暗,直到不见。 温若愚命了人在各处和木箱外守着,自己跟宣六遥、胡不宜站在了杂物间门外。他不能保证一会回来的必定是这两个兵士,是以要稍稍离远些,但又不能离远了。 他默默地仰头看天。 天上,月色晦涩,尖尖的月钩似在月晕里轻轻晃荡。 他的心里空荡荡的,似乎遗落了什么好东西。 他曾以为她是个不学好的娇俏小郎倌,她却是个温柔体贴会照顾人的标致小女子。他以为她只是个温柔体贴会照顾人的标致小女子,她却又成了风风火火、敢想敢做的巾帼小女英雄。 他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人,打算一辈子与她共同战斗,一起护卫江南这块好地方,她怎么,就走了呢? 两滴泪不知不觉地顺着眼角落下。 他自觉有些失态,拭了泪,又低头看看宣六遥和胡不宜。两人都安安静静地站着,宣六遥脸色冷峻,却是一点泪也没有。胡不宜眼皮微肿,此时却只是有些茫然。不过,她还小,未必懂得死亡是什么。 温若愚心里又叹一声。 -----------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杂物间里传来动静。 温若愚赶紧回身,是那两个兵士,攀着木箱上来了。 “将军,洞的那头是个海岛。” “海岛?” “是,岛上有十来个帐篷,帐篷里有几人看不见,但帐篷不大,顶多能睡七八个人。有两个看守,看他们的长相和长弯刀,是贼寇。” 温若愚点点头:“好。留下二十个人看守此地。其余人灭了火把,带上武器,随我下洞。” “是!” 温若愚又看向宣六遥:“你和胡不宜留在此处接应。若是超过两个时辰我们还不上来,你回去再带人马过来。” “是,大将军。” 宣六遥微微欠了欠身,随即手里被塞了一块调兵的令牌。 --------- 温若愚带着兵士们一个个下去了,地面上仍亮亮堂堂。二十个兵士在院子和后院把守着,火光摇曳。 宣六遥带着胡不宜仍退到杂物间外,继续等待。 等了半刻,估摸着他们应到了海岛,他打开天眼,看着温若愚静悄悄地钻出岛边的一个洞,一个纵身飞旋,一掌劈晕一个哨兵,随即将另一个哨兵捂着嘴捉进了洞。 过了一会,温若愚带着兵士们迅速地从洞中钻出,分成十数队,各自围住一个帐篷。 “杀!”温若愚大吼一声。 一枝枝火把扔进帐篷,随即帐门被牢牢看住。 刀剑齐下,如叉火烤猪猡,帐里头顿时响起吱哩哇啦的乱叫,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懂的。 也有冲破帐篷顶着满头满身乱火的焦黑贼寇,却在人影绰绰中被乱剑戳中,奋力蹦跶几下,却终是气竭而倒。 小岛很快成了一片火海,火海中横七竖八地,是贼寇的尸体。 ------------- 温若愚脸带喜色地从木箱中钻出,对等候在一旁的宣六遥说道:“想不到捣了个贼窝。六遥,你立了大功,回去给你开庆功宴。” 宣六遥冷冷说道:“这是紫萸用命换来的。” 温若愚楞了楞,黯然地闭了嘴。 --------------- 夜半。 营帐内,莫紫萸躺着的乌木棺材摆在正中央,棺盖被打开,放在一旁。她安安静静地躺着,面色苍白而神色平静。 宣六遥站在棺旁低头看着她。 他一回营就来陪她了。 似乎她只是睡着。 已经有一段时日,她不曾与他同帐而睡了。 今晚,终于又同了帐。 只是,他睡不着了。 他慢慢弯下腰,伸手轻轻拨开她胸前的衣襟,平素里衣襟遮盖着的地方肌肤白晳,和日晒后的肌肤显得泾渭分明。他轻轻摩挲着“泾渭”的交界线,终于,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滴上她的颈处。 他又往下拨动衣襟,一颗金灿灿、精致的镂空小球露了出来。旁边还有根细绳,他轻轻往上抽了抽,挂着的是一块玉佩,玉色润白,不大,不方不圆很是别致——正是他送给她的定情信物玉佩。 他将玉佩小心地按回她的衣领间,就让它陪着她。她一定能感觉到,像是自己永远陪在她身边一般。 指尖往回收,停在起死回生珠上。若是他问到了咒语,那此时,她该已经虚弱而鲜活地站在他身边了。 他握紧拳头,将起死回生珠紧紧地握在掌心,身子却不听话地软下。 他沿着棺壁无力地跪下。 随着身子的跪落,莫紫萸消失在他的视野中。眼前只有那乌黑的棺木,黑得像无尽的黑夜。 他在黑夜中无声地痛哭,哭到蜷紧身子,哭到只有用额头狠狠地撞着棺木,才能用身子的痛楚盖过心里尖锐无比的痛。 他不知道此时该唤她“紫萸”还是“林宁”,还是“胡”? 只知道,他没了她,永远。 他是想让她做他的妻子,一辈子守在一起的。 起死回生珠不知何时被他扯断了链子,紧握在他的手里,像一颗圆而锋利的刀子,狠狠地剜着他的心。 ------------- 天亮了,清透的日光打在弥漫的薄雾上,宣六遥不许任何人进帐的命令终于解除了。 温若愚一把掀开帐帘跨了进去,帐内除了那口乌黑的棺材,却是无人。他楞了楞,他记得昨晚和佘非忍、胡不宜都守在帐外,不曾看到宣六遥出去。 难不成在他们都睡着的时候已经出帐了? 他准备返身出去,视线在棺盖上停了一停,那棺盖并非严丝合缝,棺头处却是留了寸许的缝隙。他心下一动,走到棺前,弯下腰缓缓推开棺盖。 莫紫萸仍如安睡着,除了脸色腊白。而旁边那张脸,亦是白净,却鲜嫩。他正侧着身,一只手枕在头下,另一只手搭在莫紫萸的身前,闭着眼,安安稳稳。 像是怕打扰了他似地,温若愚很慢很慢地伸出手,宽大的衣袖却垂下,落在他的肩上。他蓦地睁开眼,缓缓地转过头,视线落在快要触到他脸的指尖上。 温若愚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释然道:“还好,没死。” 这死字刺痛了宣六遥的心,他的眼神顿时冰冷起来,目光缓缓地转上,刺得温若愚不知所措,弯着腰伸手也不是,不伸手也不是。 宣六遥转回头,冷冷地说了一句:“出去。” 温若愚张了张嘴,约摸觉着被年少的他如此冷脸相待伤了颜面,但他终是默默地直起身,却仍是不甘心地说了一句:“紫萸已经死了,你该振作起来。” 回答依然冰冷:“死的不是你娘子。” “你!......” 温若愚一副好心被当成了驴下水,气得一甩手,大步离开了营帐。 第122章 扶棺交差 温若愚坐在议事帐里,又气愤又沮丧。 莫紫萸死了,他也有一肚子的伤心与悲愤。宣六遥有他安慰,可又有谁能安慰到他? 是,她是宣六遥心里的娘子,可她,也是他心里某一处,藏着的,美好的秘密——他也曾对她动过心。 只是,他只能把这心动烂在肚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已经坐成了一棵雕塑。 帐门掀了掀,宣六遥走了进来。 温若愚仍带着气,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并不言语。 宣六遥在他跟前站定,冷静地拱了拱手:“大将军,我要走了。多谢你这段时日的关照。这是置办棺材的银子。棺材我带走了。” 温若愚愕然地坐直身子,看着宣六遥扔给他一个荷包后转身往外走去,他想要挽留,嗓子里却似堵了一块石头,怎么也出不了声。 良久,他终于反应过来,站起来反身一脚踹碎椅子。木块纷飞,从里头滚出一颗用蜡纸包裹的圆丸。 ------------ 营帐外,宣六遥他们已经拉着马车准备出发了。 马车厢的后侧被打开,露出小半截乌木棺。用来装行李的大木箱因为放不下、宣六遥也不肯压在棺上而被丢下了,换成了两个布包袱,塞在棺材和厢壁之间的空隙里。 胡不宜骑着白鹿,宣六遥坐在赶车的佘非忍身侧,马车辘辘地向军营外驶去。 “等一下!”温若愚在车后喊了一声。 话音刚落,他已经铁青着脸站在马头,冷冷地看着宣六遥:“这就走了?” “唔。” “你们打算去哪里?” “京城。” 他是要把莫紫萸送到灵山埋下的。京城是繁华之地,灵山是清静之所。想来紫萸会更喜欢灵山这块地杰天灵、他也喜欢呆的地方。 温若愚稍稍缓了脸色:“此地去京城有些时日,紫萸她......你不担心她......?” 他语焉不详,宣六遥却明白了。 去京城,或去灵山,慢行的话要好几日,天气尚暖,莫紫萸的尸体会不会腐烂,可是能怎么办?他总归是要她带回去的。 虽然江左是她的出生之地,但他存了私心。莫如是夫妇都想杀她,也算不得她真正的父母,他自然不会将她与他们合葬,自然是留在自己的身侧是最好的。 自己并没有定颜珠这类的宝物,正准备去慧州城里问问可有卖冰的地方,打算买些大冰块放在马车厢上,也可稍稍延缓些时日。但这种琐碎事,他此时没有心思跟温若愚解释,只默然无语。 温若愚抬起手掌,掌心里一颗黑色的药丸。 宣六遥抬眼看看他,不知何意。 “定颜丸,表哥做的,原本是给我留的。能保三年尸身不腐、容颜如生。”温若愚低声说道。 宣六遥的眼泪不由得涌上,他跳下马车,郑重地深深作了个揖:“温君之恩,在下铭记在心,来日定当相报。” 他将定颜丸小心地放入莫紫萸的嘴里。 一切安绪,他拱手向温若愚告辞,温若愚望着他,幽幽说道:“不苦成婚,还打算让你做上宾。” 宣六遥心下酸楚,只说了句:“后会有期。” 他们终是离开军营,马车走出了很远,宣六遥站起身往后张望,在天边已经显得小小的军营门口,温若愚的身影如半粒芝麻,细微而模糊,清晰而落寞。 -------------- -------------- 到达大江码头时时辰尚早,无需住店。宣六遥跟佘非忍一起把马车赶上渡船,又等胡不宜和白鹿安顿好,隔着码头向初遇温若愚的酒楼远远地望了一眼。 此去经年,再见不知何年。 昨日失去心爱之人,今日离开挚诚之友。夏未走,心却冷。 江面上的风浑浊而粗鲁,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打在肌肤上一丝丝地疼痛,尤其想起从江北往江南渡时有紫萸在,而此时从江南往江北渡时,她亦在,只是,不再活着。 过了江,马车继续往北而去。 一路上宣六遥默默无语,佘非忍和胡不宜也默不作声。安静得仿佛天地间只他们一架马车、三个人、一只棺,只知前行,不知哪里是尽头。 佘非忍在心里盘算了两三日后,终于开了口:“师父,当初圣上是让我们找回莫姐姐是么?” “是。”宣六遥应了一声,他曾经跟他们提过。 佘非忍犹豫了一下,仍是鼓起勇气:“师父,那我们是不是可以交差了?” 宣六遥迅速瞥他一眼,久久不语。 “我知道师父伤心,我们也很伤心。但若莫姐姐能说话,她必定也会这么劝师父。” “交上去,还要得回么?” “师父会法术,只管交上去便是。交了差,再将莫姐姐弄回来,他们也怪不到你头上。师父往后也不必流落在外,既住不回京城,又回不了宫见皇太后。也不知皇太后这些时日有多担心师父你......" 宣六遥叹口气:“行了。就按你说的。” 佘非忍一高兴,差点瓢了嘴:“师父,那贺雪消......” “怎么了?” “啊,没事。” 佘非忍赶紧闭嘴,师父不知道白树真已经回来,他用白树真吓唬贺雪消姐妹,让她俩把房契还给大叔伯的事,还是烂在肚子里好了,免得师父又怪罪白树真。 好在宣六遥一门心思追念莫紫萸,旁的事都已抛之脑后,压根没注意他说的话。 ------------- 京城皇宫的晚晴宫里,傅飞燕正在对镜拔白发,往日满头的乌发中,已经依稀现出了缕缕白影,香龄想挡也挡不住,今日终于被她发现了。 她微叹口气:“头发总要白的。” 香龄不敢说话。 傅飞燕慢慢地挑着混杂在一头乌黑中的细细的白发,幽幽说道:“当初先帝给六遥赐名,赐了个遥字,我就觉着不好。这孩子生了十三年,倒是有六年不在身边,往后,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陪本宫?” “六皇子孝顺,自然要回来陪娘娘的。” “以前他在灵山,我好歹知道他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如今可好,只说到了江南,什么也不知道......” “六皇子吉人天相,娘娘大可放心。” 这样的对话,已经说过好多次了。傅飞燕一遍遍地说,说过了,心里便好受一些,但没一会儿,心就又会荡荡悠悠,无处着落。 一个小宫女急急地奔了进来,神情兴奋又惶恐。 香龄看不得她不稳重,轻声提醒:“什么事?不能悠着点儿?” 小宫女磕磕巴巴地回道:“听说,听说六皇子回来了,正在御书房跟圣上请安......” 沉默。 半晌,傅飞燕忽地起身往外扑,满头乌发飘起,配着宽大的衣袖,像一只急急匆匆起飞的大蝴蝶,满世间要乱闯去。 “娘娘,头发!” 香龄急呼一声,将一心要往外奔的傅飞燕拉回到梳妆台前。 香龄和小宫女一起上手替傅飞燕挽发髻,急切间反而慢了许多。 傅飞燕急得直跺脚,好不容易,发髻梳好,她一颗急慌慌的心却也安定了许多:“罢了,等他来吧。你们去看着,等六皇子过来赶紧禀报。” “是。” 既然已经回来了,也就不急于一时了。他见过圣上后,总归是要来拜见她这个母后的。 傅飞燕坐在正屋,面朝大门,闭目养神。她用心地听着,听是否有脚步声从影壁后转出来。 清风袅袅,花叶轻摇。 终于,一个小黄门急匆匆地冲进院子:“殿下来了!殿下来了!” 傅飞燕精神一振,目光灼灼地等着。 从影壁后,转出一个小少年,浅色袍子,挺拔而儒秀,仍是那双明亮的杏仁眼,俊朗如月的面孔,就像是昨日才辞行,今日便已归。 只是身量高了些,神情肃然了些,便显得既熟悉又陌生。 他的身后,仍跟着那个名叫胡不宜的小丫头,不过已是长高不少,肤色稍黑了些,大眼睛却格外有神。跟在身边的阿九已不在,却是另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小少年。 小少年不紧不慢地走到正屋的门槛外站定,低头请安:“不孝孩儿拜见母后。” 没有回应。 宣六遥抬起头,却见傅飞燕定定地看着他,不喜也不怒。他有些诧异,不知母后怎么了,想了想,或许是自己礼数不够,让她不高兴了。 于是他跪下,郑重地磕了一个头,扬声说道:“不孝孩儿拜见母后!” “起来吧。” “多谢母后。” 宣六遥站起身,等着傅飞燕说话。但她也不说话。 两人隔着门槛面面相觑。 良久,宣六遥有些尴尬地问道:“母后若是无事,那孩儿就先回了?” 傅飞燕的眼睛顿时泛了红。 香龄见势不妙,大着胆子跨了出来:“哎呀殿下,太后娘娘整日里念叨你,想你想得整夜都睡不着觉,刚刚听说你回来了,高兴得跟个什么似的,殿下哪能这么快就走呢?” “可,”宣六遥低声道,“母后好像不太高兴。” “娘娘这是高兴坏了。”香龄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说道,“殿下那么见外做什么?倒惹娘娘不高兴了,快去哄哄娘娘。” “是么?”他犹豫着走进屋里,站在傅飞燕跟前,低低地唤了一声:“母后。” 傅飞燕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两个圈,却仍是不作声。宣六遥恍然大悟,招招手,佘非忍回身从白鹿背上拎下一大串藤盒或竹筒,还有纸包,里头都是些糖糕之类的吃食。 佘非忍把它们一一摆在桌案上,宣六遥解释道:“这是我们从江南带回来的当地土产,母后尝尝。母后别嫌寒碜,等孩儿将来有了本事,再买稀罕的物件送您。” 其实这些都是到了京城后才急急忙忙买的。 反正傅飞燕平时不出宫,也吃不到宫外头的这些东西。 第123章 归来道长 她的脸色总算缓了些,轻声却仍带着些怨气:“谁要你买这些了?” “是,是,母后看到儿子回来就很高兴了。”宣六遥心里哀伤,却仍要装出无事的样子,中规中矩地站在这个生他养他的女人身边,她说什么都是对的。 “坐下。”傅飞燕娇嗔一句。 “是。” 宣六遥在她身边坐下。 一年未见,加上自莫紫萸死后,自己的心境变了许多,不觉间有些客气和疏离。这才是让傅飞燕不痛快的地方。 傅飞燕侧转身,低头看了他许久,才叹道:“儿大不由娘。” 宣六遥抬眼看她,不解其意。 “罢了。”她扯开话题,“交差了么?圣上可授你新职?” “还跟从前一样。” “国师?” “......小真人。国师府仍由我住,不过改名为梅花观。” “什么?”傅飞燕惊呆了,随即气得眉毛都竖起,“欺人太甚!本宫找他去!” “不必了,母后。”宣六遥伸手阻拦,平静道,“是孩儿自己的意思。孩儿年纪尚小,做国师也是尸位素餐罢了。不如逍遥几年,等加冠了再说吧。” 傅飞燕恨铁不成钢,气恼地地瞪了他好一会,见他无动于衷,才勉强转了话题:“你是怎么交差的?那莫家四小姐是逃哪里去了,可有别的男子帮她?” 宣六遥心里一阵刺痛,良久,才苦笑着回道:“也是遇巧罢了。” “大梁朝这么大地方,你能把她找出来又带回来交差,也真是老天保佑。莫四小姐是活着还是死了?” “......死了。” “死了也好,反正带回来也是要处死的......” 宣六遥忽地站起身:“母后,有些事还有办,我先回了,过些日子再来跟您请安。” 说着,他掉头就往外走,佘非忍和胡不宜牵着白鹿紧紧跟上,连头也不回,眨眼间便消失在影壁后头。 傅飞燕呆在原处,一脸愕然与惆怅,还有伤心:“这孩子,变了。” -------------- 交上去的莫紫萸的尸身,是一根木头,他施了障眼法。本担心宣五尧或梅紫青还要把这尸身摆上个几日,若是那样,他或许还得想办法调换真正的尸身。 幸好不曾,很快便行刑焚烧。 他放了心。 不多日,他带着他们往灵山去了。 其实他也知道,这具躯体并未她的,但好歹她也用过几年,何况与他相处的,便是这副躯身,也只能当是她的了。 紧赶慢赶,赶到灵山脚下时,已是天黑。 他们把马车赶进了洼谷间的那个隐蔽的山洞,眼下,要把乌木棺拖下马车,再带上灵山。在温若愚的军营里有兵士帮忙,此时,却只他们三个,都是孩子的身量。 力气最大的是胡不宜,她站在车尾,往棺尾底下一钻,双手托住棺底,嘿的一声,棺尾顶了起来。她慢慢地往后挪,宽大沉重的棺体被她拖得渐渐伸了出来。 佘非忍却止住了她:“不宜,别拖了。另一头没人扛。” 胡不宜从棺尾底下钻出来:“那怎么办?” 她左右一张望:“咦,宣六遥呢?” 洞口出现了一个人影:“你俩往边上让让。” 佘非忍拉着胡不宜贴着洞壁站着,洞口处,浮游进一只硕大的鹿角牛头,铜铃大的眼睛亮闪闪地瞪着他们。胡不宜高兴地叫了一声:“小可!” 小可缓缓地游到她跟前,长长的胡须在夜明珠的柔光下润润泽泽,让胡不宜想起了面馆里浇着葱花油的龙须面,她伸手扯过龙须,放进嘴里嚼了一嚼。 咯吱咯吱,嚼不烂,没味道。 小可痛得低低地呜咽一声,却也任由着她,看到她呸的一口将须子吐出,竟然还有些伤心。她这是嫌弃它了么? “小可,把这乌木棺带上山去,放到......”宣六遥本想说放到他屋里,想了想改了口,“找个向阳地刨个坑,把棺材放进去。不过,等我到了再埋。” 他还想再看她一眼。 小可低吟一声,游到乌木棺处,轻轻一拨,棺木顺势滑出,小可用巨大的掌爪一托,便带着它游出了山洞。 等他们出去,它已飞进层层云雾,天色本黑,只见隐隐一道黑影,便消失不见。 他们牵着马和鹿,举着夜明珠,沿着山路沉默地往上走,远远地看着,像是夜色中有一只萤火虫,在慢慢地往山上飞。 山路蜿蜒悠长,过了云雾带,就能看到满天的星光。 他希望,她是化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星,这样,他一仰头,就能看到她。 他们来到小可刨的坑处,这里在果园的深处,四周郁郁葱葱,各种花开果结,幽幽的香气不时地钻入鼻子,令这些日子以来郁结的心情释然许多。 宣六遥跳下坑,再次推开棺盖。 莫紫萸的脸依然苍白如纸,却仍是如睡着一般,神情安然。她脖颈处的衣襟里,有他送的那块玉佩。 那颗起死回生珠,在他身边。他留个念想。 棺盖徐徐推上,往后,他就再见不到这张面孔了。 小可再几爪子下去,此处便堆起了一个高高的坟堆。宣六遥用隔空取物术取来了一块石碑、一盒红泥,他填上字:吾妻紫萸林宁胡。 这样,她不会怪他漏了她真正的名字吧。 ------------- 在山上住了几日,他们又下山了。 无他,宣六遥觉着自己不能沉浸在伤痛之中,连累胡不宜和佘非忍、还有傅飞燕,都要生活在因他而带来的郁郁中。 她一定希望自己好好地活着。 --------------- --------------- 不做国师,也就不用去皇宫当差。 好在梅花观很大,除了两幢小楼,其他地方就都栽着树。栽了树,就有很多鸟、甚至一些野猫进入树林,胡不宜又买了一些嫩黄的小鸡雏扔在里边,即便不喂食,它们光吃树下的虫子便能在一日日满地的滚黄中慢慢长大,然后将蛋生在树边的一排鸡窝里。 胡不宜经常和白鹿守在林中,奔来跑去地驱逐对小鸡虎视耽耽的野猫,直到鸡崽长大,鸡群中有了几只水溜光滑的凶悍大公鸡,她又正好被宣六遥拎去,准备亲自教她读书识字。 毕竟佘非忍教来教去,一本《三字经》还未学完。 而闲下来的佘非忍也不怎么在两人面前露脸。胡不宜只当他在宣六遥处,宣六遥只当他跟胡不宜在一起,直到宣六遥拎着胡不宜读书时,才发现他成日里不知干什么勾当去了。 宣六遥在天眼里发现他躲在一排书架后面,正捧着书册看得津津有味。那书架是平阳在时就有的,抄家的时候翻了一下没有要紧的,也就留那儿了。 既然是看书,那也不是什么坏事。宣六遥也就不管他了。 -------------- 转眼到了秋高气爽的日子。 天气这么好,总让人想干点什么才好。 佘景纯的宅子前,来了一个身穿灰色道袍、头戴圆帽的道士,道士身材矮小,和一个七八岁的稚童差不多,皮肤光滑,却生着白色的山羊胡。 他敲开佘家的大门,对着前来开门的家丁唱了个诺:“福生无量天尊,老道是灵山上央真人......的弟子归来道长,见贵宅中有吉凶两道气互相缠绕,但凶气更胜一筹。贫道请问一下,贵宅可是一年之人新添了人丁?” 家丁原本听着有些不耐,正要关门,听着最后一句,更是直接骂道:“这方圆十里的谁不知道我们主家添了个小公子?要你到这里装神弄鬼!滚!” 大门咣地关上,碰了那归来道长半鼻子灰。 他无奈地举起衣袖擦了擦鼻子,左右张望,路边有行人经过,无不掩嘴偷笑。 归来道长嘟囔一句:“他们知道关我屁事,我又没去打听。” 他又敲起大门,那家丁开了门,见又是他,楞了一楞,正要破口大骂,归来道士递上半吊子铜钱:“劳驾。实不相瞒贫道靠相风水求口饭吃,若能在贵宅做成生意,断少不得你的好处。” 家丁有些楞神,他掂了掂铜钱,还在思量,就听归来道长念叨:“贫道看善人面相,想来在这宅子做工顶多也就一年多吧?” 像是说中了,家丁惊奇地看着他:“这你也打听?” 归来道长苦笑一下:“善人不信贫道,也属正常。不过贫道也是初来乍到,去哪里打听得这些?” 家丁上下打量他:“你再说说?” “说什么?” “说我啊,家里什么情况,将来如何?能否发财?” “替你看相?自然可以。不过,贫道看相是要银子的。”归来道长慢条斯理。 家丁一听不高兴了,作势要关门。 归来道长伸起一只手,也作势要拿回他手里的半吊铜钱。 家丁紧紧拽住,两人你来我往拉扯了一会,终于,家丁服了软:“你等着,我去通报。” “哎,”归来道长叫住他,“此事属阳,需阴性之人才可作主。你要通报你们当家主母。” “那是自然。我家老爷没空管这些。” 门又关上。 不过这次家丁是进去通报了。归来道长侧身站在一旁,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笑容。 那双漂亮的眼睛,跟佘非忍的一模一样。 可不就是他?前段时日在平阳的书房里找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书,什么四柱八字、面相风水、坑蒙拐骗.....统统看不懂,虽然每个字都认识。 但只要识得字,就能找到一些串起来能看明白的地方。一处处地串起来,也能连成一块能挡住屁股的破布出来走两圈了。 第124章 佘宅作法 道袍也是搁在书架上的,平阳身材也矮,佘非忍穿起来也宽宽松松地差不多,山羊胡嘛,用来易容的那个箱子里就有。本来他想在脸上再涂些黄汁,想想若是长得丑,被人赶出去的可能更大,也就作罢了。 反正这张脸,佘家上下是不认识的。 至于他怎么知道这个家丁来了不到两年,那更简单,他离家前没见过这个家丁。 等了一会,家丁鬼鬼祟祟地打开门,探头出来低声跟他说:“说好了,若是做成了记得分我一块。” “自然。修道之人有鬼神当头看着,绝不虚言。” “好。” 家丁这次很爽快地打开门,把他放了进去。 熟悉的大院,熟悉的屋落,他曾在这里受尽宠溺,又受尽欺凌,曾经他是这里的小主人,如今却明明他应仍是,却再也不是。 都是因为她,朱青颜。 佘非忍只觉眼眶热辣辣,心里头热一阵、冷一阵,身子竟有些像打摆子一般,时不时地一个哆嗦。 走至朱青颜屋前,家丁回头看他时,正逢上他打着一个大大的哆嗦。正有些疑惑,这个小老道士嘴里嘟囔:“太凶,太凶了。” “这是主母的屋子,一会儿你说话小心些。”家丁好心提醒他。 “无量天尊,善哉善哉。”他装模作样地唱诺。 他们进屋时,里边的屋里传来婴儿的啼哭。佘非忍仔细听着,那啼声粗哑、有气无力,他似乎能看到那婴儿翻着一个白肚皮艰难地呼吸。 只怕是个短命鬼,他想。 有人在轻柔地哄着那婴儿:“儿子乖,儿子不哭,娘亲在这里呢......哦,哦,乖哦......” 极尽温柔,极其耐性,像是天底下最慈爱的母亲,即便儿子孱弱,也要全力滋养,听着让人为之动容。 那竟是朱青颜的声音。 他从未听过她有过如此温情。 生母朱红颜在世时,亦常常用这种语气宠滋地跟他说话。朱青颜却总是一副冰天雪地的面孔,不是打、就是骂。 而如今,她竟然有脸扮一个慈母? 白树真在他的怀里不安地动了一下,大约它也感受到了,他内心升起的那股冰冷而锋利的仇恨。仇恨褪去了他的不安和怕被识破的恐惧,他在朱青颜踏出房间时,脸上浮起了世故而老道的笑容:“无量天尊,善哉善哉。” 朱青颜比起一年多前憔悴了不少,疲累挂在她的眼梢。她怀疑而好奇地上下打量他,大约不曾见过个子如此之小的成年人,也或许很少见到如此鹤发童颜的老头。她矜持地回了个礼:“道长,请坐。” 佘非忍坐在宽大的客椅上,想来这些年,总算也跟她平起平坐了一回。 待客的香茶就搁在身边的茶几上,他对茶并无太大兴趣,只微闭着眼端坐,一脸的高深莫测。 她不说话,他就不说话。 屋里头传来一声微弱的婴啼,朱青颜正待起身去看,佘非忍一个打挺,直直地从椅子上滑落下来。他一脸惊恐,山羊胡不停地颤抖,嘴里更在嘀咕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好在那婴啼也就一声,朱青颜就将视线落到了他身上:“道长,你这是怎么了?” “呜哩呜哩哇啦呜啦......”一连串含含糊糊的声音从佘非忍的嘴里冒出,他突然停住,直勾勾地抬头看着朱青颜,身子慢慢发起抖,越抖越厉害。 朱青颜有些害怕,这怕不是个疯子吧?屋里还有她的孩子呢。 她转头吩咐身边的桃红:“去拿一两银子给他。” 这是准备打发他走了。 佘非忍装神弄鬼不是为了弄这一两银子的,他立刻恢复了正常,沉声问道:“这位夫人,请问站在您身后的女子是谁?” 朱青颜回头瞥了一眼,又看看正拿着银子往他走过去的桃红:“我的婢女。” “不是婢女,是位既尊贵又美貌的夫人,年纪约在二十八、九,眉眼间跟夫人您颇有几分相似。” “夫人?”朱青颜的脸色有些发白。 她又回头望了一眼,又看看佘非忍这个小老头道长,眼里露出几丝怀疑。 “是,她说她一直担心您嫁不了好人家,如今她放心了。” 这下朱青颜的脸色真的白了。就算这小老道曾经打听过佘家的情况,但是姐姐跟她说的私密话,外人却是不知道的。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她还说什么了?” “她说,她的儿子不见了,她想她的儿子。”佘非忍盯着朱青颜,看她打了个颤才满意地说下去,“她现在只能看着你的儿子。她问你能不能替她找回她的儿子,这样,她就不再看着你的儿子。” 虽然这话有点绕,但朱青颜听懂了。她的头发根颤颤巍巍地竖了起来,脸色更是白了又青,青了又白。 半晌,她站起身,凄然地笑了一下:“如此说来,我得请高人作法了?” “作法?贫道倒是可以一试。” “哦?”朱青颜看他一眼,干脆利落地说道,“我不信你。” “祸福自担,贫道本不该插手。告辞。”佘非忍也是干脆利落,一伸手将茶几上的那一两银子搂进兜里,转身就走。 朱青颜的屋子离宅子大门约摸八百步,佘非忍一边走一边心里念叨:“叫住我,叫住我。” 一百步,没人叫。 三百步,没人叫。 五百步,仍是没人叫。 佘非忍一狠心,跟白树真无声地说道:“去,咬她一口。” “加不加毒?” “一点即够。” “好。” “等等,不要加毒。”若是朱青颜被毒得神志不清、卧床不起,后边的戏如何演下去? “好。” 怀里一阵温热的游动,那游动往脚下去了,随即白树真如一道闪电似的,直往朱青颜的屋里游去,不一会,里头传来一阵惊叫声,凄惨惊慌,连绵不绝。 佘非忍飞快地回身扑去,抽出一把小木短剑,连奔边喊:“妖孽哪里走!” 那小木短剑形似朔月剑,但,是他从梅花观的后院树林里砍了一根枝丫自己削的,是以看起来还是有些粗糙。 他冲进里屋,只见朱青颜虽然满脸惊惶,却仍伏在躺着婴儿的摇篮上头,她的一只耳朵鲜血淋漓,显然是刚刚被白树真咬了。桃红蹲在她的脚边,抱着头不停地尖叫。 而白树真,在屋里飞快地窜来窜去,快得都看不清它的模样,看着只是一道白光在乱窜。 佘非忍追着那道白光:“妖孽!妖孽!今日碰上贫道,看你还能猖狂!” 木剑扫过梳妆台,台上的珠宝脂膏哗啦啦地被扫落在地。佘非忍踩着它们,又刺过床帐,光润的帐帘被撕得坏了一个好大的口子,斜斜地耷拉着。 白光钻进衣橱,佘非忍自然不能放过。满橱的华衣被挑得乱七八糟,只恨没有带上那把长弯刀。 白树真又跳上朱青颜的背,朱青颜吓得惊惧发抖,半声惨叫压在喉里,化成哭腔。 佘非忍毫不心软,木短剑在她背上敲得梆梆有声。他一眼瞥见掉落在地的竹鞭,弃了木剑,捡起竹鞭狠厉地抽过朱青颜的背。 朱青颜的惨叫再压不住,偏偏白树真闪过她的眼前,她终于承受不住,翻着白眼晕了过去,半边身子沉沉地压在摇篮中的婴儿身上。 佘非忍大叫一声:“收!” 白树真一跃跳进他掌,顺着衣袖钻进他的衣服里,隐匿不见。 一切安静,只余满屋凌乱。 屋门口堵满了面目惊慌的下人们,他们愕然而敬畏地看着佘非忍,并在他捡起两块掉落的大银锭往外走时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 他心中得意地往外走,堵着的人群中有人轻声唤他:“归来道长。” 是那开门的家丁,惦记着他答应过的谢资,不停地向他示意。 真是麻烦,不过,说不定还有下次。他随手扔了一个刚捡的银锭给那家丁,把那家丁乐得眼冒金光。 众目睽睽下,家丁平白得了一块十两的银子,旁人眼里冒出的火都能把他给火葬了,他却浑然不知,仍在美滋滋地欣赏着这块天上掉下的银馅饼。 傻瓜,露了白的财,怕不容易保住吧? 佘非忍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 佘家闹得鸡飞狗跳,佘非忍溜出佘宅,沿街走巷,走远了,才拔了胡子、脱了道袍,把帽子卷巴卷巴塞成一个小包袱,偷偷摸摸地回了梅花观。 今日很是痛快,直至吃晚饭时,他想起朱青颜恐惧的模样仍有些乐不可支,忍不住笑出了声。宣六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赶紧找补:“师父,鸡蛋能生吃么?” 宣六遥想起他是灵蛇转世,想必也喜欢生吃鸡蛋,点点头:“可以,只是容易闹肚子。” “那双黄蛋呢?” “一样。” “我今日吃了一只双黄蛋。” “哦。挺好。” 看样子他已经不再生疑,佘非忍放了心,闷下头扒饭,心里盘算着接下去怎么弄。朱青颜夺走了他的母亲,又欺负了他两年,逼他离开了自己的家,这个仇,岂是闹一场就可两清? 第125章 青颜受苦 过了几日,他又带了道袍、胡子离开梅花观。 他去买了把防身的小刀,毕竟是去孤身行骗,没有师父、师妹这种硬货色在旁保护,仅凭白树真,也不知道关键时刻能不能杀出一条血路。 也不知道佘宅里怎么样了,想来朱青颜这次被折腾得够呛,最好她和她儿子一命呜呼。 他换上道袍,又扮成归来道长,在佘宅门前的路溜达。 佘宅的大门半开着,看门的家丁换了一个,是从前在厨房里打下手的,好像叫阿午,正靠在门框上打磕睡。 佘非忍来回溜达了两圈,阿午也没睁眼看一眼他。没办法,只能过去主动打招呼了。 “福生无量天尊,善哉善哉。” 阿午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睁开眼茫然地东张西望,却是无人。一低头,一个白胡子、皮肤特光滑的老道正仰着头直勾勾地看着他,可不正是前几日来过的那个归来道长? “你的名字阳气太重。”归来道长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啊?”阿午没听懂,莫名其妙。 “你叫什么?” “你不是知道我的名字么?” 归来道长很干脆地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的名字里火气重,因而生阳。阳气太重,若是与火靠得太近,对你的运道相当不利。” 在厨房里打下手,当然算不得运道好。阿午不由得信了几分,尤其前几日他也亲眼见着了这归来道长手擒妖孽,又出手慷慨,令他心生向往。他一下子恭敬起来:“道长,小的名叫阿午。这名字不好么?” “阿午?”佘非忍装模作样地掐了掐指,摇摇头,“午,正是赤日当头之时,火气最盛,阳气太重。不过,也有它的好处,若是能得阴之助,发达之日不久矣。” “阴之助?什么意思?”阿午不识字,听不懂文绉绉的。 佘非忍却不回答,只往他身后瞧:“咦,上次看门那小老弟呢?” “哦,托道长的福,上次他得了十两银子,没藏好,被马房阿七偷了去,两人打了一架,都被赶出宅子了。” “哦。”佘非忍在心里嘿嘿一笑,脸上却现出一丝可惜,“也好也好,我瞧这宅子里有凶气,离了此地倒也能避过一祸。” 阿午立时紧张起来:“道长,你是说,这宅子呆不得?” 佘非忍一脸为难,摸摸山羊胡:“我可什么都没说。不过,我说过了,你若能得阴之助,自然发达,何愁惹祸?” “道长,什么是......阴蜘蛛?” 佘非忍为难地搓了搓手心,仿若在嫌手里空空。 阿午立时乖巧地凑近:“道长,小的虽然没有银子,但道长要打听什么,要帮你办什么事,都可以吩咐小的啊。” “嗯,”佘非忍左右瞧瞧,“打听倒也不用打听,贫道望气便知吉凶,只是太细的事情望不到,小老弟知道些什么,不妨拿来与老道嚼嚼,说不定你们主家有什么难处,贫道也能一并帮了呢?” “是是。” 阿午会意,半开着门跟佘非忍唠了起来,把以前的事,还有近年的事都告诉了他。 原来朱青颜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佘清寒,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朱青颜请了各路郎中、名医,人参、灵芝这些猛药也都用着,却仍是三天两头闹病。 大家都说是因为朱青颜逼了姐姐自尽,自己嫁了姐夫却又虐待姐姐留下的儿子而得的报应。自佘家的嫡长公子被逼走之后,佘宅的家主佘景纯对朱青颜很是冷淡,虽然不曾休了她,但她的日子并不好过。 尤其上次闹那道白光被吓晕后,朱青颜卧床不起,佘清寒也奄奄一息,看着都哭不出声了,只怕也没多少日子好活了。 阿午说完,眼角竟然冒出了泪花。他抹了抹,期待地看着佘非忍:“道长,什么是阴蜘蛛?” 佘非忍掏了半吊铜钱递给他,又招招手,示意他弯腰:“阴,是指女人。你要有女人,而且,一个女人只能用一次,所以,你要跟不同的女人......” 阿午瞪着他,若不是他刚给了半吊钱,几乎要疑心是不是被耍了。 半晌,阿午才犹豫地说道:“道长,你看小的就一个看门的,哪有女人愿意跟我?能有一个就谢天谢地了,还不同的女人?” “实在不行,要有女人用过的贴身衣物,”佘非忍又左右张望,生怕被人听到似的,“最好是没洗净的,要穿身上......” 阿午倒抽一口冷气,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佘非忍拍拍他的肩:“祸福自担。贫道只能帮你至此,能不能发达,还是靠你自己。行了,你去禀报你家主母,就说凶气仍在,可否需要贫道进来再看一看?” “好好。” 阿午下意识地转了身往宅子里走,一边走,一边低着头摇头晃脑,似在思索佘非忍刚刚说过的话。 ---------------------- 朱青颜居然让他进去了,大约也是信了他的鬼话、做的妖事。 她依着床靠在卷起的被子上,瘦得颧骨突起,一张原本如桃花似的小嘴干巴巴地裂着痕,连着说出的话也有气无力:“道长,等你多日了。” 佘非忍心里一惊,难不成这是个圈套等着他来钻? 朱青颜却也没有拍床而起、也没有家丁们从床下、帐后涌出来将他摁倒在地,只听她仍是怏怏地说道:“上次那看着像蛇的妖物是我姐姐招来的么?” 佘非忍略略放了心,故意低下头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她只想要她的儿子。” “呜---”朱青颜掩面发出一声悠长的呜咽,“他自己跑了,我去哪儿找他?我也派人找了,可是找不着他。” 佘非忍不信她派人找他,要找,也是被佘景纯逼着找的,她巴不得他死在外头。他的嘴角扯起一丝冷笑,随即,脸色肃然地盯着她。 朱青颜等了一会,听不到归来道长出言安慰,抬眼看他,却见他瞳仁乌沉,隐现杀机,不由得有一线慌乱:“道长?” “嘘......”佘非忍示意她不说话,却仍是一眼不眨地盯着她,却是眼神虚空,仿佛在看她,又仿佛不在看她。 朱青颜被盯得发毛,又不敢说话,也不敢动。 又是一阵低沉的呜哩哇啦,朱青颜知道这是归来道长和她姐姐说话,也就屏声静气,直到眼前这小老道士问了一句:“夫人,可曾听说过夺舍?” “夺舍?”朱青颜一楞。 “对。令姐说你当初没有认真找她的儿子,她打算替了你,亲自去找。” “替了我?” “对,替了你。”佘非忍重复一遍,顿了顿,看朱青颜脸上现出恐惧,才继续说道,“她已经进入你的身体,只要呆够三七二十一天,就可将你的魂魄挤出身外。从此,她会顶着你的身体,做着她的事。” 朱青颜半晌没有说话,待那股被吓住的麻劲过后,才勉强问道:“姐姐在我身子里?” 佘非忍点点头。 “那......如何是好?” “法子有,只怕夫人不愿。” “我愿,我愿。” 佘非忍长叹一声:“怕是夫人要受苦。” “我不怕苦。”朱青颜欺许地看着他,看他仍不怎么愿意说话,立时吩咐丫头桃红,“拿五十两......不,一百两银子给道长。” “不是银子的事。”佘非忍仍是长吁短叹,“贫道实在不忍心......” “是要滚铁钉,还是上刀山?......妾身可以。” 这都可以? 佘非忍的眉头微微跳了跳,铁钉和刀山做起来太麻烦,不如就地取材。他追问一句:“夫人真吃得了这等苦、受得了这等罪?” 朱青颜咬咬牙:“我若被挤走了,我的儿子怎么办?我情愿在铁钉板上滚上十八遍,也不能把这身子让了。” “好!”佘非忍心头愤恨,她的心里只有她的儿子,而她姐姐的儿子--就是他,却是死活不论,既如此,他也不客气了,“拿鞭子!” 他气势恢弘地一伸手,不明所以的桃红赶紧递上用作家法的竹鞭。 “夫人倒也不用滚铁钉、踩刀尖,只要用这鞭子,每日十鞭,抽足三七二十一日,令姐自然受不了,再占不得你身。这头十鞭,必得贫道出手!”佘非忍盯着半躺着的朱青颜,缓缓说道,“请夫人下床,面朝东跪下。” 朱青颜原本神情一松,想来鞭打总要轻些,却又被佘非忍眼里冒出来的恨意有些吓着了,何况还要跪下,她尚书夫人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可佘非忍死死地盯着她,说话虽慢,意在催促:“你跪,令姐亦跪。你痛,令姐亦痛。若是夫人不忍,那便算了。” 朱青颜再不犹豫,在桃红的挽扶下,挣扎着下了床,找了个垫子垫在膝下,真的面朝东墙跪了下来。 佘非忍“好心”提醒:“一会儿痛得很,夫人可咬些软物在嘴里。” 桃红急急忙忙卷了帕子,让朱青颜咬住。 佘非忍再不客气,猛地一鞭子甩下去。 叭! 朱青颜忍不住痛呼一声,帕子从张开的嘴里滚落下来,她撑着地大口喘气,显然痛极了。 “夫人,要不算了?”佘非忍冷冷地盯着她的后脑,说出的话听着却很是不忍。 “不。”朱青颜捡起帕子重新塞进嘴里,顽强地挺直了后背。 那就不客气了! 第126章 捉弄青颜 佘非忍用劲全身力气,一鞭鞭地抽下去。这一年他也没闲着,赶马车、做杂事,闲了再练练,虽然只有八岁,但力气也不算小了。何况朱青颜不过是个病弱的女子。 朱青颜被打得像条被扔上岸的鱼,不停地弓背、弯腰,痛呼声在她的嗓子里,几乎压不住。冷汗打湿了鬓角,脸色苍白,身子颤抖着又要晕过去。 佘非忍却是越打越痛快。 当年他被她打的情形,在他脑子里不停地翻滚,眼下见她痛苦难耐,简直是比生啖了她的肉还要令人畅快。 总算十鞭打完。 他痛快地扔下鞭子,朱青颜一头栽倒在地,背上的衣裳已被划破,可惜里头还有一层内衫,不过,也能看到露出的内衫上沾着血迹。 佘非忍慢条斯理地吩咐桃红:“端水。” “是。” 桃红慌里慌张地看了一眼倒下的主母,出去端了一盆水回来,弯腰端着,等佘非忍慢吞吞地洗了手,才敢去扶朱青颜上床。 “今日敷些伤药,好好歇着。明日此时,贫道若是赶不过来,就请这位小善人来打。记着,打得越重,令姐越受不了。” 小善人指的是桃红。 “好。”朱青颜趴在床上奄奄一息,勉强回了一声。 佘非忍拎着一百两银子兴冲冲地离了佘宅,出门时,他冲着魂不守舍的阿午眨眨眼睛,扔了一块银子,扬长而去。 他都没有叮嘱朱青颜不要对外声张,他笃定她不会。 毕竟,她要面子。 ----------------- 第二日,佘非忍仍是忍不住跑了去,鞭打朱青颜的滋味实在是太痛快了。 一连十日,他看着朱青颜在他的鞭下痛得冷汗直流,却似乎也如他那时,越打,越耐打。渐渐地,她不再晕倒,打完后还能撑着身子跟他道谢,让他在心里狂笑不止。 第十一日,他一鞭子抽歪了,她裸露的后脖颈立时出现一道鲜红的鞭痕,朱青颜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姐姐!” 佘非忍心里一紧,手竟然有些软,似乎母亲朱红颜真的钻进了她的身子受着他的打。 朱青颜哭了起来:“姐姐,我知道我畜生,我猪狗不如,我死后一定会堕阿鼻地狱,可是姐啊,你不是最疼我吗?就让我活下去吧,活到清寒他自己能活下去吧。他眼下离不了我,若是没了我,他必死无疑啊,姐姐。非忍已经大了,他人又聪明机灵,在外头一定能活下去的呀。姐姐,等我养大了清寒,我就下来陪你,到时随你如何责罚,罚我永世不得超生也行啊......姐姐......” 她哭得悲切凄凉、情真意切。 佘非忍突然意兴阑珊,扔了竹鞭,不发一言地往外走去。 经过摇篮时,他往里瞥了瞥,这个名叫佘清寒的弟弟看上去只有两三个月大,其实他至少已有半岁了,面色白白的没有血色,显得瞳仁乌黑,长得却颇为清秀。佘清寒躺在襁褓里冲着他一笑,咧开没牙的嘴,更是蹬了蹬小脚,把个襁褓踢得鼓起了两个包。 佘非忍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走了。 --------------- 夜。 风在唰唰地响,因为吹起了满后院的树林。树叶已经转黄,不时从枝头落下,打在佘非忍的脸上,再打个滚,穿过他身下用网兜做成的吊床,轻轻地落在地上,铺了满地。 稀疏的枝头后,明朗的圆月发着柔和的光亮。 佘非忍望着圆月,怔怔地发呆。 他在想他做婴儿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躺在摇篮中,冲着他的母亲朱红颜笑?而如今,却是那该死的小子佘清寒在冲着他笑。 他想起了朱青颜那一番令听者落泪、见者动容的忏悔,若是旁人,想必早已替她心碎了一地,可他正是她姐姐的儿子,被她虐待又逼走的那个,就因为他能在外头活得下去,她就可以如此对他? 他原本是这个佘宅的嫡公子、小主人,原本可以锦衣玉食、奴婢环绕,而不是一个服侍人的所谓弟子! 原本佘宅的一切是属于他的! 而不是她朱青颜和佘清寒的! 今日竟然手软了,真是没出息。明日,还得去补回来,加倍的补,谁让她曾那么狠心地对待过他! 佘非忍掏出小刀,狠狠地扎在一旁的树干上,刀身深深没入其中,只留了个刀柄在外头。想不到这刀这么锋利,他正要拔,小树林外头传来喊叫:“非忍,非忍!” 是胡不宜的声音。 他赶紧去拔小刀,那小刀却因扎得太深,一时难以拔出。 胡不宜已经奔了过来,他只好放弃,把手枕回了脑下,只当自己是在赏月。他的脸“叭嗒”从身后被胡不宜拍了一巴掌,随即,她清脆的声音响起:“去吃饼!” 打得不算重,小手更是嫩乎乎、暖洋洋。 他转头看她:“什么饼?” “用月亮做的饼。” “月亮不是在天上吗?”他抬手指了指高挂的圆月。 胡不宜迅速压下他的手指,低声说道:“不能指月亮,手指会掉。” “谁说的?”佘非忍伸手又是指了几指,“你看,没掉......哎呀!” 他的手一晃,手掌上竟然只剩下四根长手指,那大拇指不见了。胡不宜盯着他的手,惊得下巴都掉了:“真,真掉了?” 佘非忍呜地哭出声:“怎么办?没有手指了,不能干活,不能吃饭了。” 胡不宜慢慢地往后退去,突然喊了一声“你等着,我去找宣六遥!”,随即一路落叶踩裂的声音,显然是跑出去了。 佘非忍笑笑,把手掌摊了开来,刚刚不过是把大拇指藏进掌心罢了。他又看着天上的圆月开始发呆。 怀里的白树真传来它的说话:“你怎么不去吃月亮饼?” “不吃。”他在心里回道。 “为什么?你这样做不合群。” “不想吃。” “我觉着你长大了。” “什么意思?” 白树真没有回答,佘非忍也树起耳朵,因为树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咵咵咵咵咵......佘非忍都能想到在那两双脚下碎成齑粉的落叶。 他的手被一把抓住,宣六遥面露焦急,仔细查看着。可是,两只手,翻来覆去,五指俱全,没少一块皮、没沾一丝血。他疑惑地看向胡不宜:“不是好好的嘛。” 胡不宜踮着脚,来来回回地看,也很疑惑。 宣六遥挑了挑眉,问他:“怎么回事?骗她了?” 佘非忍又难为情又好笑,嘟囔道:“逗她玩一下罢了。” “欠打。”宣六遥假装生气地瞪了一眼,拉他的手,“走,吃饼去。” “不想去。”他仍是嘟囔着。 “为何?” “不想走路。” “哦。”宣六遥点了点头,转头对胡不宜说:“扛他过去。” “好!” 胡不宜爽快地答应一声,两只小手在他身下托了一下,吊床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在他“啊”一声掉落地面时,她一把揪住他的衣服,往上一扔,他空中转体飞了起来,再落下时,正好落在胡不宜的头顶。 胡不宜双手抓着他的腰侧,嘴里啊啊叫着,直往屋子里奔去了。 佘非忍的后腰被顶着,两条腿空荡荡地无处落脚,不用力抬着便似要折了似的,他只能一路用力抬着腿,被顶着抬进了小楼的院子里。 院子当中,一张桌子,四张椅子。明月当头照,底下的人要被逼着吃饼。 真是,无处伸冤。 被放在桌前坐下的他毫无胃口,面前有四个碟子,碟子里各放着四样糖饼。 什么月亮饼,不就是糖饼嘛,难不成因为天上有了月亮,它们就叫了月亮饼,那白日里是不是要改名金乌饼? 桌上不止有碟子,还有四个酒盅。 那小圆坛里倒出来紫乌色的清液,散发着一阵清洌酸甜的香气,是梅子酒。 宣六遥替四个杯子都倒满梅子酒,各人递了一杯,剩下的那杯放在他对面的空座。他举举杯:“明日就是是仲秋节,团圆之夜。我们四个也算是一家人了,我呢,这个师父当的不称职,让你们受累受委屈了。来,喝了这杯酒,往后啊,你们都是......我的儿。” 他仰头一饮而尽,随即看看举杯不动的佘非忍:“怎么,不愿当我爹......我当爹?” 佘非忍哧溜一口喝尽,放下杯子问道:“明日才是仲秋节,怎地今日就要结拜父子?还有我们是三个人。” 宣六遥因为刚刚说瓢了嘴,还有些难为情,所以特别按捺着性子:“明日我们要去宫里跟太后请安,怕是来不及结拜......我们也不算结拜,只听过结拜兄弟,不曾听过结拜父子。你仍叫我师父,别当着旁人的面叫我爹。还有,你这么快就忘了紫萸了?” 佘非忍知错即改,立时斟了酒,起身对着空位恭恭敬敬地说道:“莫姐姐,希望你在那边好好的,这杯酒,非忍敬你。” 空位上的酒杯依然酒满。 宣六遥眼下闪过黯然,随即振作了精神:“来,吃饼。这月亮饼是太后送来的,里头的馅料跟外头不一样。” 他率先拿了一只,大大地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直到胡不宜和佘非忍都拿了吃了,才艰艰地咽了下去,嘀咕道:“这么甜。” 两个儿都看着呢,他虽然很想扔,但还是强忍着腻人的甜,两三口就将剩下的饼吞下去了。 他皱着眉,可还得把嘴角往上翘。 这就是做爹的难处。 第127章 太后教宜 仲秋节要早些进宫去。佘非忍今日没有出外,而是一大早就出去置办送给太后的手信礼。 买来买去,也就一些味道不错的吃食。千里送糖饼,礼轻情义重,宣六遥这么说的。 回去后又替胡不宜梳头发、换新衣,又替宣六遥换新衣、梳头发。再打理自己,忙得跟个娘似的。总算在下午时,一切安置妥当,他们把手信礼挂在白鹿角上,一起进了宫。 晚晴宫里也差不多摆好了桌席,只等他们来了。 绿染宫里也摆了宴席,梅紫青在宴请圣上宣五尧和他的嫔妃们。而傅飞燕还记着多年前宣六遥被下毒的事情,眼下上央已经死了,没有人会冒着夜救他,也就推托了,大家乐得自在。 他们买来的吃食摆在傅飞燕的面前,她拿起来细细地看,然后问:“六遥,你还特意跑去江南买这些?” 宣六遥一看,好几个都跟上次他回来时谎称从江南带回来的一样,他瞥了瞥佘非忍,转着眼珠子想着怎么样圆过去。 佘非忍很乖巧地回了一句:“长平街上新开了一家南式店铺,里头好些都和江南的一样。弟子听师父说太后您爱吃这些,便买了。” “唔。”傅飞燕满意地瞟了他一眼,赞许道,“六遥,你这弟子长得秀气,人又伶俐,比那阿九不知好了多少。” 原本祥和的空气滞了一滞,宣六遥觉着胸口有些沉闷,不自在地低了低头,才勉强笑道:“母后,您说的对。” 傅飞燕却忙着在给佘非忍赏银,未曾注意到他的脸色。她给了佘非忍后,又笑着端详胡不宜:“这丫头,看起来脾性好了不少。过来,让本宫瞧瞧。” 等胡不宜到她面前时,她又抬着手指狠狠地掐了一把她圆嘟嘟的脸。胡不宜皱起眉头,傅飞燕却似解了气,笑嘻嘻地塞了一只荷包:“你呀,就是我家六遥养大的。若不是他,你早就饿死了。你要记着,他是你一辈子的主人,你要永远忠心于他,知道么?” 胡不宜乌黑溜圆的大眼睛格溜溜地望着她,似懂非懂,却是一声不吭。 宣六遥皱了皱眉头:“母后,我是她的师父,不是什么主人。将来我也不会拘束着她。” 傅飞燕辩解道:“有何区别?你那心肠,就是一条狗若是要饿死了你也会捡回来,跟你捡她有什么区别?你可不就是她的主人?” “这些年我与胡不宜,还有非忍相依为命,他俩是我的亲人。”宣六遥坚持着。 傅飞燕描画精致的脸立时垮了下来,她的眼里射出严厉的目光:“六遥,你还记得你的身份么?” “自然记得。” 宣六遥看她不高兴了,也不再多话,只默默地低下头。 她的目光慢慢往回收去,却落到他空落落没有一块佩饰的腰上,皱眉道:“你的玉佩呢?” “丢了。” “这可是北翼国的寒玉,名贵得很。怎么就丢了呢?谁服侍的你?可责罚了?”傅飞燕急了。 还能有谁?他身边不就是胡不宜和佘非忍。 她这么说,可不指着他俩呢? 宣六遥只觉心头一股火起,原本提起玉佩他便想到了莫紫萸,一想到莫紫萸他的心情立刻就暗了,眼下傅飞燕还想责罚他的身边人。 可轮不到她。 不过傅飞燕又是自己的母后,今日又是仲秋,平日里也见得少,实在冒犯不得。他忍了又忍,终于平静了心神:“是我自己弄丢的,母后要罚,罚孩儿便是了。” 傅飞燕何曾没有注意到他脸上变幻不定的神情,知道他来了气,却又有些伤心:“罢了。” 她有些怅然,心说若是一梧、两桐还在,必然不会如他不知好歹。 那边胡不宜却从傅飞燕给的荷包里翻出一块同样的白玉佩,若不是形状略略不同了些,宣六遥几乎要疑心是不是傅飞燕上了灵山从莫紫萸的坟里扒出来的。 胡不宜献宝似的,把白玉佩举给宣六遥:“宣六遥,玉佩给你。” 宣六遥接过白玉佩细细地看,又望着傅飞燕:“母后不是说这是极名贵的寒玉嘛?” “是啊。”傅飞燕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不满地说道,“怎么,送名贵的物件给你的亲人,你也不高兴啊?” “高兴。” 宣六遥一下子展了笑颜,他把玉佩放回荷包,塞进胡不宜的怀里,叮嘱她:“好生收着,回去师父给你编个绳。” 他笑眯眯地看向傅飞燕,她却仍板着脸:“这小丫头,到现在还没大没小,怎么叫你的呢?” 他又想替胡不宜辩解,想了想,转脸哄着胡不宜:“胡不宜,往后在太后面前,记着叫我师父。” “好。” 胡不宜应了一声,转头就忘了。 ------------------- 宴毕,宣六遥的腰上多了一块玉佩,比原先的要大了一圈,雕成了一个圆形的月盘,青白色的玉质上还染了几丝红。原本傅飞燕觉得玉色不纯,可他却一眼看上了。他觉着那几丝血似的红,恰恰像是莫紫萸留在他心头的血。 连着佘非忍也被赏了一块小小的玉牌。 他们其乐融融地道别,离宫,回梅花观。 月色如水,一丝秋凉悄然泛起。宣六遥在廊下打坐,身下垫了一块软垫,隔开了青石板的沁凉,月光照着,他的脸庞显出一丝朦胧而柔和的光泽,像极了一块无暇美玉。 他今日晚宴时,跟傅飞燕说漏嘴了。 傅飞燕当时略有醉意:“若是一梧、两桐在,此时一梧是圣上,两桐是亲王,都已纳妃生子,此时热闹的就是晚晴宫,哪就轮得上绿染宫了?老天不公,一梧、两桐就这么白白死了,这背后下手的恶人却是好得不得了。” 她坚持一梧、两桐是有人害死,而且这么多年,凶手也不曾浮出水面,自然是活得好得不得了。 他宽慰道:“平阳已经死了,三皇兄和四皇兄也横死了,梅太后也算有了报应,母后不必一直放在心上。但凡这世间做恶事的,老天都看着呢,不会让他们跑掉的......” 说着说着,他觉着自己是不是有些话多了,傅飞燕何曾知道害死一梧、两桐的是平阳和梅贵妃?如今平阳倒是死了,梅紫青还活着呢,而且还活得好好的,这不又给傅飞燕心里扎了一根刺么? 果然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皮泛着红:“六遥,你知道些什么?”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她再盯下去,他就钻到桌子底下找虾皮去了。一边找,一边打自己的嘴巴,这小破嘴,漏风。等他坐回桌边时,傅飞燕已经没事一般,谈笑风生、嘘寒问暖,仿若刚才他并未说过那话似的。 宣六遥却想了又想,总觉着有些不安。 傅飞燕那等不省油的性子,知道梅贵妃害了她两个儿子,她能善罢甘休吗? 不过也或许这些年因为他的失势,她也跟着隐忍蛰伏,安生了不少。毕竟那些更不得势的妃子升上来的太后们,都被塞进了同一个冷宫,过着连普通妃子都不如的日子。 她好歹还是个尊贵的东宫皇太后。 但愿她能安稳些吧,说到底,人算是不如天算的。 他正想着,身后想起软软的脚步声,一听便是胡不宜。 她从身后搂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背上,柔滑的脸蹭在他的耳朵上,舒服极了。他忍住向后看的冲动,只想着此时背上趴着的,是那只尚未转世的灵狐,想想自己背着一只满身火红色长毛的狐狸的样子,他就哧地笑出了声。 “宣六遥,你笑什么?” 这只“灵狐”口出人言,萌声稚气,谁能想得到她也凶悍得杀人不眨眼? 宣六遥笑着指指天上的圆月:“我笑这月亮多好看。” 耳边,胡不宜倒抽一口冷气:“不能用手指月亮,昨晚非忍指了,他就掉了一只大拇指。” “哈哈,”他伸出一只手,手上也没了大拇指,只剩四根光溜溜的指头,“这样吗?” 胡不宜伸手捉住他的手一翻,那曲起的大拇指就藏在掌心,她放了心:“没掉就好,你骗我也没关系。” 她仍是环着他的脖子,小手按着他的掌心,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吐在他耳边,让他有一种温暖的安心。 只是也想起了紫萸,若是她在,会不会也这样凑近他的耳朵说话,让他的心里痒痒的? 可是她不在。 他又回到了没有她的日子,如同天上的仲秋圆月,每年都一样。 --------------- 佘非忍再次扮成归来道长出现在佘宅门前时,按时间算,朱青颜的鞭笞应是进行到第十七日了。他今日带了伤药,却在伤药里加了盐。 看门的家丁又换了一个面孔,也是认得的,从前做杂役的阿辛,看起来有些滑头。 阿辛老远看到他,便笑嘻嘻的,等他走近了,眉开眼笑地打了声招呼:“道长,小的终于等到你了。” 佘非忍假装有些惊讶:“上次那小老弟呢?” “嗐,”阿辛拍拍门框,“那小子不知怎的搭上了一个有钱的老妪,走啦!道长,可有什么发财的路子指点指点,让小的也沾沾道长的光嘛。” 搭上有钱老妪?这不是他料想的结果啊。 佘非忍转念时,却见阿辛的眼里闪过一道嘲笑,立时明白这家伙是胡说八道。 他有些不悦地捏了个手诀唱喏:“福生无量天尊,妄言者恐生舌疮,死后要落拔舌地狱,把那条扯谎的恶舌生生拔掉,再换上一条干净的,若是再扯谎,那就不给舌头用了,让他生生生死死做一个哑巴,做一头只吃不说话的猪。” 阿辛的面孔白了又白,也没了嬉皮笑脸的神情,死死地盯着他,想怒又不敢怒。 第128章 非忍被捉 佘非忍明明看到了他的脸色,却旁若无人继续说道:“上苍亦有好生之德,若是能收回谎言,及时坦陈,倒也可以免去拔舌之苦。就看此人上不上道了。”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在手里揉来搓去,亮光闪闪地吸引住了阿辛的目光。 阿辛的眼里闪过一丝贪婪,突然笑道:“道长,小的跟您开玩笑呢,就是想看看您的修为如何。这刻看来果然错不了。实话跟您说吧,阿午这些日子不知怎么了,到处偷宅子里女人的贴身衣物,连老婆子的也不放过,被人发现打屁股时,他竟然穿着张婆子的内裤。张婆子羞得当晚就上了吊,阿午被送到官府,活活打死啦。” 这还差不多。 佘非忍心里冷笑一声,仍装模作样地惋惜:“上次来时便觉着他满脸黑气,贫道还嘱咐他修身养性,看来是白说了。” “是是,可不说道长是个神人呢。主母这几日也念叨着您怎么不来了呢,也嘱小的在这儿看着,见着您了无论如何得把您请进去。” “你家主母和小公子如今怎样了,可好些了?” “自道长您来过后,主母和小公子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了。听说小公子昨日已经停了汤药,吃了半碗米糊和菜糊呢,从前能吃一勺就不错啦。”阿辛眉飞色舞地说道。 佘非忍盯着他,看着倒像是真话。 奇了怪了,他又没对佘清寒做什么。即便做,他只会做恶事,却是做不来这等治病救人的事的。如此说来,他更要进去看一眼了。 他想了想,把手里的银子抛给了阿辛。阿辛一把接住,乐得眉毛更是飞得要找不着:“道长您等一下,我即刻去通报主母。” 阿辛乐颠颠地进去了。许久,他才返回来:“道长,主母请您进去。” “善哉善哉。” 他心里一振,整整道袍,跨过门槛往里走去,不曾在意阿辛在他背后栓上了大门。 --------- 朱青颜坐在正屋等着他,头发一丝不乱,脸色已没有之前那么憔悴,反倒透出一点点红润。佘非忍心里一惊,难道这些日子她没按自己说的每日受鞭? 若是每日鞭打,这旧伤加新伤的,能折磨得人日夜难安、疲惫不堪,怎么倒像真如阿辛所说,她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了。 不过也只是惊了一下,随即他正了神色,显得很是欣慰:“夫人的气色比起前几日好了许多。” 朱青颜欠欠身,微微一笑:“都亏道长替我每日驱邪,您不在的日子里亦让桃红按着道长的法子,倒是身子越发松快。再过几日,想必姐姐就没法占我的身子了。” “是,令姐的影子在夫人的身内已是暗淡无光。不过......” “不过什么?” “虽然令姐过几日便无法再鸠占鹊巢,不过,她的怨气仍在,只怕还会为祸贵宅。” “哦?”朱青颜微微蹙起眉,配上清瘦的面孔,很是楚楚可怜,“依道长看,该当如何?” “令姐当年走得冤屈,”佘非忍抬眼留意着她微变的脸色,继续说道,“贵宅当时应是未请高人做法事送她上路投胎,故而令姐逗留贵宅不走,又心系她的儿子。既然夫人寻不回令姐的亲生儿,那就请高人来大做法事,让她好生升天。倒也可保一时平安。” “道长说得有理,那这场法事由您主事可好?” 佘非忍摆摆手:“贫道这些日子要去云游,不知何时回来。今日正是来向夫人道别,顺便贫道配制了一些灵药,此药对伤口有些益处,但更要紧的是,能让令姐早些出体。” 他将掺了盐的伤药递给桃红,又转向朱青颜:“贫道......” 正要继续编瞎话,再打她一次出出气,怀里的白树真不安地动了一下。他自己也觉着背上发毛,不知怎的,升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他立刻站起身:“贫道还有事,告辞。” 不等朱青颜搭言,他掉头就往外走。 才跨出门槛,他就暗暗叫苦。屋子外面,竟然站了十来个捕快,领头的,正是佘景纯和铁星蓝,原来他们在这里已经设了圈套,就等着他来钻。 佘景纯身着暗红色官袍,戴着长翼官帽,倒是别有一番官威,此时脸色沉如水,正冷冷地直视着他。而铁星蓝反倒穿了一身灰色长袍,显得身量修长却又虎背熊腰,腰间的缚妖链与袍色混在一处,却让佘非忍觉着胆战心惊,他可是挨过这链子的。 铁星蓝一双灰蓝的眼睛直勾勾的,似长出钩子似的,在他脸皮刮来刮去,应是认出了他,流露出意味深长。 白树真在他怀里无声问道:“要我上么?” “不要,你弄不过他们。”他亦无声回道。 他强装镇定地唱个喏:“福生无量天尊,善哉善哉。贫道不知各位好汉在此有公事,打扰了。” 佘景纯沉声说道:“铁总捕头,你还在等什么?” “是,佘大人。”铁星蓝应了一声,闲闲地一挥手,“绑上。” 他们都没有一哄而上,像是瞧不起他似的,就走过来两个捕快,两边各抓了他的肩膀,就把他平空拎了起来,像拎一颗大头萝卜似的,晃晃荡荡,连根绳子也没有。 他连喊都不敢喊一声,就这么被穿街走巷拎到了八扇门,途中竟然还有行人朝他身上丢了一块烂菜帮子,还好这道袍是平阳的,要不然他得气死。 ---------- 进了八扇门,他竟然又被扔进了那个铁笼子。他也不也抗议,好歹这里单人牢房,清静得很。铁星蓝在笼子外摸着下巴看他,还嘿嘿笑了两声。 佘非忍望了望他,怀着一丝希翼他并没有认出来,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先开口说话。 半晌,铁星蓝挑了挑眉:“看来不是熟人。既然不认识,那就好办了。你好生歇着,明日板子、鞭子还是锥子可就由不得你挑了。” 他转身就要走,佘非忍扑到铁栅边跪倒,隔着笼子朝他伸出手:“铁总捕头,铁爷,爷爷......你放过我吧。” 铁星蓝忍住笑,故意说道:“你作奸犯科,行骗欺人,居然骗到佘尚书头上,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些官老爷是你们能去惹的么?放过你?我放过你,佘尚书可不放过我。” “铁爷,这是我的家事,是家事啊。” 铁星蓝疑惑地望向他:“家事?你一个不知哪里来的杂毛道士,竟敢和尚书大人攀亲?想要罪加一等么?” “是我,是我啊。”佘非忍低声下气。 “你谁啊?”铁星蓝蹲在身子,眯着眼打量他,许久,“哦......我记得你,上次也是你,骗了卖醋老张家的女儿,害人家跳了河,你这无耻老道却逃之夭夭。正找你呢,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铁捕头!”佘非忍耐不住,气得叫了一声,随即意识到在人家手心里,嚣张不得,立时又低下声气,“铁爷,是我,佘非忍啊。” “佘非忍?他是谁?” “佘尚书的儿子啊,也是皇殿下的弟子,铁大人从前见过我,也逮过我。这次你就放过我吧,小的感恩戴德、铭记在心!铁大人,别让我父亲知道,此事更不能让我师父知道......铁大人,求你了。”佘非忍祈求地望着他,直恨不得翻上三个跟头以讨他欢心。 “哦.....”铁星蓝看着铁栅之间那张易容得如银月般却贴了一撮山羊胡子的面孔,一脸为难,“这可难办了。若是你跟尚书大人认了,他自然就不追究你的罪责了,又或者跟你师父说了,好让他把你领出去,你这一下把两条路都堵了,倒让在下难办的很啊。” “不行啊铁大人,我戏弄、殴打继母,师父和父亲都饶不了我的。”佘非忍焦急道。 “知道饶不了还干?” 佘非忍暗下神色:“她逼死我母亲,又欺凌虐待我,把我逼出佘家,我不过是想把当年她对我的还给她罢了。可惜......” 铁星蓝的眼里现出同情,他沉默片刻,站起身:“行了,你先歇着吧,我去想想办法。” “好,好,多谢铁总捕头。你就是我再生父母,来世泰山。”佘非忍喜得口不择言。 铁星蓝一笑,离开了牢房。 ------------------- 他直奔原先的国师府,到了那边,才发现牌匾已被换成:梅花观。别的倒是没变,只是阔气上蒙了一层灰扑扑。 铁星蓝有些疑惑,这是宣六遥眼下住的地方么? 好在敲开了门,才知道仍是原先的皇殿下小国师,只是现下他已不是国师,而成了一个修道的真人,于是这府就改成观了。 宣六遥听说铁星蓝到访,倒也不是特别奇怪。以为是铁星蓝经过这里,见住了人,然后知道他回来了,故来拜访。他奔出屋外,亲自去大门处迎接:“铁兄,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两人如兄弟重逢一般,隔了老远停住,再往前,就得一个仰头、一个低头,脖子有些吃不消了。但终于,他们还是走在一起,铁星蓝搂住了宣六遥的肩,两人像兄弟,哦不,父子般地往里走去。 重逢时,总有那么一小会儿的尴尬。 问的急了,显得探听小道消息似的,不问,又不知用什么话题开始。铁星蓝像初次到梅花观似的转了半圈,啧啧称奇:“这道观大啊,比哪里的观都要大。简直可以塞下京城半城人口了。” 宣六遥自然摆手谦虚:“哪有哪有,铁兄笑话了。” 然后,两人并肩无言,各自绞尽脑汁想着要说些什么。 好在进了堂屋,宣六遥亲自拈了茶叶、烧了水泡茶,铁星蓝才似刚发现:“咦,我记得你身边有一个长得很俊的小子,他人呢,被你赶出去了?” 宣六遥一僵:“哪个小子?” “还能有哪个,就那个半大小子......” 第129章 六遥上阵 铁星蓝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已经结了的莫紫萸之案,他只知道她活着跟宣六遥走了,却死了跟回来,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眼下看脸色,想必是勾起了宣六遥的伤心事。 正不知如何圆下去,宣六遥却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知躲哪里玩呢。平素里无事,就随他去了。你找他?” “不不。”铁星蓝看着他忙乎,等他把泡好的茶送上来后,东拉西扯了一会,才假装不经意地提起,“今日我遇上一件奇事。” “什么奇事?” “京城有一户人家,儿子跑丢一两年了,谁知道前阵子儿子突然跑回来,顶了张别的面孔,扮成道士,回去把曾虐待过他的继母骗得团团转,心甘情愿被打得像个傻子似的,若不是那家的家主觉得事情不对,着我带人去埋伏,这继母呀,被打死了还得感谢她继子。哈哈。” “儿子也是个人才。” “可不是,才八岁,将来长大可了得。” “八岁就......谁呀?”宣六遥觉着有些不对。 铁星蓝瞄了一眼他,没有吭声,只滋滋有味地品起茶来。 宣六遥看了他一会,默不作声地起了身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吼:“非忍!非忍!” 喊声渐渐远去,又渐渐回来。想来他已在梅花观里走了一圈了,而且一无所获。他铁青着脸色跨进堂屋,在铁星蓝跟前怔怔地站了一会:“铁兄,你今日来,是专程来告知此事?” “按律法,假冒道士,行骗、殴打继母,据说还怂恿一个家丁偷女人衣物,致两人死亡,样样罪责加起来,他要么把肋骨打断,要么把牢底坐穿,哪一样都够他受的。他呢,又不肯自认身份求得佘尚书的原谅,也不想让你知晓。但在下怜他只是个孩子,只能先来问问皇殿下,是按律行事,还是替他申冤?” 宣六遥气得脸色发白,他真想让铁星蓝按律行事,让这惹祸精再也惹不了祸。 可是, 他又如何真的不管他? 铁星蓝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只当没有看见他气得七窍生烟的样子。 总算,他下定了决心:“还请铁兄高抬贵手。” 铁星蓝并不意外,他放下茶盅:“好说。只是佘尚书之处,如何交待?” 宣六遥沉吟一会:“可否让我见见非忍?” “好说。你去时报我名号即可。” “多谢。” 铁星蓝并不多言,起身便走。走得爽爽快快,留下宣六遥忍不住砸了两只茶盅。不是嫌铁星蓝喝过,确确实实,是把茶盅当成佘非忍来摔了。 -------------------- 当晚,宣六遥便赶到了八扇门的牢房,见到了佘非忍。 他仍穿着道袍,粘着山羊胡。一抬头看见宣六遥,就像见了鬼似的,噌地缩到角落去了,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缩到角落也没有,师父照样看得见,这才畏畏缩缩地走到铁栅处扑通跪下。 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连铁星蓝都能跪,跪师父更不在话下。 宣六遥气乎乎地看着他。 佘非忍低着头,缓缓流下一滴眼泪:“师父,我错了。可我实在忘不了姨母曾经的苛待,也恨她逼死我母亲,又将我逼出佘家。她鸠占雀巢,而母亲和我,原本应是佘家的主人,却一个含泪九泉,一个流落在外。我没有温大将军那样的武功,也没有师父那样的权势,我也只能用些小手段捉弄一下她。若是师父觉得我无可救药,大可不救我便是。弟子也不敢有何怨言,死在这牢里罢了。” 他慢慢抬起头,果然见师父满眼怜悯,再不见半点怒火。他心知稳妥,却仍装成委屈的模样,巴巴地望着宣六遥。 宣六遥盘腿坐下,摩挲着膝头沉思半晌:“只有想办法让佘尚书撤案了。不过,也不便曝露你的身份,若不然,即便你父亲原谅了你,你继母却是与你又结下不共之仇。” “是......” 佘非忍心里高兴,师父真是拎得清的人。 “你把事情一一告诉我,让我想想。” “是,师父!” 瞒去白树真、避了重就了轻,佘非忍将这些日子的事情详详细细地说与宣六遥听。 ------------- 次日,佘宅。 大门口又出现了一个道士,也是老道,白须白发,小南瓜脸,身量不高,却比归来道长要高出一个头,手执一枝拂尘,眼帘微垂,身姿挺秀,端的是如不食人间烟火,仙气飘飘。 开门的家丁很是疑惑,佘宅这是怎么了,招道士啊? “善人,你家老爷、夫人在么?” 老道士连个喏也不唱,直接求见。 “有事么?” “贫道上央真人,归来道长的师父,有事求见你家家主,烦先这位善人通报一声。善哉善哉。” 老道士一脸沉稳,慢条斯理。 家丁却不太乐意:“归来道长去了八扇门,真人自去找便是了。” “修道之人不入公门......哦。”老道士突然明白了什么,手指一捻,掌心突然出现半吊铜钱。铜钱递到家丁手上:“辛苦。” “不辛苦。” 家丁回一声,铜钱已塞入怀里。随即,他屁颠颠地进了去,很快又出了来:“真人,已经派人去请家主回来了,委屈您在此地等一会儿。” “善哉善哉。” 老道士欠欠身,对着门站定,闭起眼睛,除了风吹起他的灰色道袍,整个身子一动不动,已是入了定。 却是连句话也不肯多说,更别提打听什么佘家的事了。 那家丁看了会,又进去把这情形告之朱青颜。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总算大门又打了开来:“真人,我家家主回来了,您跟我进来吧。” 老道士睁开眼,又微微欠身,却是磨磨蹭蹭地低头整理自己的道袍和帽子,没办法,脚站麻了,得缓一下。 他掸尽袍和帽子上的每一粒灰尘,又轻轻跺着脚,提腿掸净鞋面,直至一尘不染,才跟着家丁进去。把个家丁看得满眼钦佩。 佘景纯不知何时已从侧门进了宅子,跟朱青颜问清楚了,才在待客的正屋里备下鲜茶,等着那个自称上央真人的老道士过来。 他听说过上央的名头,也听说过,上央与平阳是胞兄,这俩个都已仙逝。如今又冒出一个上央真人,多半是假冒。他已派人去请铁星蓝了。 一个不高的人影从堂屋门口走了进来:“善哉善哉,这不是佘尚书佘大人么?” 佘景纯忽地站起:“国师?” 对面的人离他几尺远站定,微微仰着头,嘴角含笑:“贫道并非胞弟平阳,乃是上央也。” “上央?” 佘景纯倒抽一口冷气,定睛细看。 他并未与上央打过交道,不过上央与平阳长得一模一样,他倒是知道的。眼下看着这个上央,气势倒与平阳不同,想来也算不得假话。 他犹豫道:“上央先生不是也......仙逝了么?” “是。人皆有命关,修道之人,若能窥破奥秘,却也不是不能突破......不过,若不是为了我那不肖弟子归来,贫道也不愿露面。还望先生能替我瞒上一二。” “啊......是是。”佘景纯回过神,却也有些懵懂,“先生此来......” “昨夜神游之时遇见归来,说与佘大人之间有所误会,贫道这才抹下脸面,上门叨扰,还想与大人解释清楚,撤回对归来的诉告。” “误会......” 佘景纯低头呷一口茶,久久不言语。 自家夫人被鞭打得差点丧命,这会儿轻飘飘一句误会,怎地瞧着像是这个上央也是跟归来串通好的呢? 不过他们骗银子尚可理解,打朱青颜又是为何?对他们有何好处?要么就是这个归来有此恶癖......但要说骗银子,好像也没骗多少,听他们转述的归来道长的话倒像是替朱红颜和佘非忍出气似的......莫不是非忍跑出去后,与上央搭上了? 眼下,还是要弄清楚这个上央,可是真的上央? 他抬头客气一笑:“先生既来了京城,可曾见过六皇子了?” “六遥一直以为我已仙逝,若非情不得已,贫道也不想再惹尘缘。六皇子聪慧温顺,贫道不忍他陪我在灵山蹉跎岁月,故而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后便早早脱身。只望他不要总做躲在翼下的小鸡,而要能替旁人遮风挡雨。若此,贫道也心满意足了。” 宣六遥沉浸其中,只觉此时已是上央附身,正在谆谆教诲。他垂下眼,满心伤感,也满脸伤怀。倒让佘景纯抛了疑心,随声附和:“是,在下也曾教过六皇子,只觉他性子和善又伶俐,学得又快,本以为他能成为圣上的左膀右臂,可惜呀,却自辞去国师,甘心做一名修真道人......” “修道也没什么不好。” “是......” 俩人如官场同僚重逢那般寒喧起来,好在宣六遥经历多少世轮回,官场间的一搭一讪倒也熟络。两人相谈甚欢,佘景纯突然冒出一句:“先生既也修道,想必有些神通。犬子流落在外,遍寻不见,也不知生死,可否烦请先生设法作寻?若能寻回,归来道长之事自然一笔勾销,另有重谢如何?” 宣六遥身子一仰,拂尘一掸,手指盘得飞快,嘴里念念有辞,好半晌:“此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如何讲?” “令公子行踪不定,吉凶相伴。凶者,为时乖运蹇,落魄不堪。吉者,为天人相护,逢凶化吉。此宅中又有一吉一凶、一阴一阳。吉者气弱却已为阴,凶者为阳执掌宅邸。若要令公子回来,天时地利,也需人和。” 佘景纯默然不语。 第130章 身上姐姐 宣六遥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他终于长叹一声:“家丑不可外扬,但先生既已说到此,再瞒下去,倒显得在下心意不诚。家中夫人乃先妻之妹,却未善待先妻之子,平素里苛责相待,才逼得犬子离家出走。我也曾有心休了夫人,但她已为佘家诞下一子,终是不忍相弃......” 他站起身,有万千烦恼似的,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停至宣六遥身前,又是长长一揖:“先生,还有一事相求,夫人所生之子,体弱多病,求了不少良医也无甚起色,先生可否看看,可是惹了什么不吉之物?” 大儿子的事尚未扯清楚,却又挂念了二儿子。 宣六遥微微垂眼:“带贫道去看一眼罢。” “好。” ------------ 朱青颜所生之子佘清寒平素就在她的屋里,躺在摇篮里,小眉小目,惹人怜爱,尤其冲着宣六遥咧嘴一笑,让他生出了怜悯之心。 生母恶毒,稚子无辜。 尤其朱青颜此时舔犊情深,若不是自己曾瞧过佘非忍背上鞭痕,他都要觉着这又是天下一慈母。他抬眼看了一会朱青颜,沉声问道:“令姐逝时,可是二十八九岁?” “是。” “凤眼,直鼻,下颌扁圆,穿一身靛蓝牡丹缎裙,身量比尊夫人略高些许,体丰肌润......” 这是朱青颜的样貌,和死去时的穿着。 朱青颜脸色煞白。 佘景纯在一旁皱起眉头,似起疑心。 宣六遥继续往下说:“令姐强挤在夫人体中,身影忽隐忽现,面露痛苦之色,如同旧疾,缠绵不去,想来是我弟子归来曾施过刑术,欲驱走令姐,然道行不够,未能驱净,反令夫人深受其害。待贫道镇上一镇。” 他顿了一会,佘景纯与朱青颜皆未阻拦,想来也不介意他要“镇压朱红颜”之事。 只能心中暗叹一声。随即手指一捻,掌心出现一张黄色长纸,又现一枝蘸了红泥的毛笔。他执笔在纸上胡乱地画了几道,本欲贴到朱青颜额上,小小地作弄她一番,但想想自己也没有让它不掉的法术,只能将纸符交给佘景纯:“贴到门上。可镇三日。” “那三日后呢......” “等我弟子归来无事后,我即来替佘尚书善后。”他抬手作揖,“告辞。” 不等佘景纯和朱青颜回话,他已掉头扬长而去。 出了佘宅,迎面铁星蓝带了一队捕快正冲着佘宅而来,宣六遥一个隐身术,当着他们的面,钻进了附近街巷。 ——老子就是神仙,这都诓不了佘景纯去撤案,那就是他儿子命苦。 ----------- 好在佘非忍的命不算太苦,当日晚上,他就回了梅花观,进门时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宣六遥正坐在堂屋外的台阶上,遥遥地望着宅子的大门处。见佘非忍回来了,他立时坐直身子,眼观鼻、鼻观心,定成月色下一尊玉色的雕塑。 直待佘非忍奔到他跟前,他才板着脸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佘非忍却喘得越发大声,要断气似的,又像一只使不上劲的风箱,无休无止地抽来抽去。 他终于耐不住,提高声量斥道:“好狗不喘气!” 也不知哪里的俗语。 佘非忍顿了一顿,然后伸出红红的小舌头继续无声地喘气,倒真像是一只小狗,有意无意地讨着他的好。 宣六遥有些想笑,却又仍气恼着,只能狠狠地横上一眼。 佘非忍似得了指令,嗖地窜到他膝前跪下,仰着脸看他,半截小舌头仍在唇外吐着,眼里满是委委屈屈的哀求。 这哀求甚是狡猾,无声无息,却又无孔不入,令他笑不得,恼不得。他终是高高扬了手,轻轻搭在佘非忍的一边脸,重重推了一下。 推得他的脑袋歪了一歪。 仅此而已。 他正准备起身离开,佘非忍却一把抱住他的膝:“师父怎么不问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何事?” 宣六遥上下打量他,除了气喘些,衣裳和头发都算得整齐。 “弟子从八扇门出来后,后头一直跟着佘宅的人,甩都甩不掉。” “后来呢?” “原本弟子早两个时辰就可以回来了。我在城里绕来绕去,怎么也甩不脱。” 那又怎样? 宣六遥不想听下去了,一甩袖,佘非忍立刻小嘴巴巴:“弟子为了甩脱他们奔了两个时辰,累得差得断了气。不过弟子若是会师父那样的易容术和隐身术,今日就不会这么狼狈了!” 这是踮记上了他的易容术和隐身术,算盘打得震天响,连远在天边的小可都听到了,忍不住从云头里甩下几滴雨来。 宣六遥冷哼一声,转身想走,佘非忍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气得他用力一甩,只听“啊!”的一声,佘非忍顺着甩势仰天摔倒,啪叽,直挺挺地躺倒在地。 “非忍!” 宣六遥扑过去,着急地拍打他的肩膀。 可他脸色苍白,一动不动。 真惨。 才被追了两个时辰,这会儿又被师父甩了个四脚朝天,连宣六遥也后悔得直想打自己两个耳光。他正想去屋里找醒神药,佘非忍却悠悠醒转,虚弱地捉住他的袍摆:“师父,求你。” “求什么?” “弟子怕是没几日好活了,就这么死去,弟子实在不甘心,求师父......教我个一招半式,将来入了地府,我也不再只是一个可怜的、被家里丢弃的人,我可以跟他们说,我师父待我比爹爹还好。师父......” 他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宣六遥握住他的手,食指搭在腕处,急促而有力的脉动像一面小鼓,咚咚咚,敲得宣六遥心头火起。 他一把扔下佘非忍的手。 地面是用青石板铺成,硬得很,这手甩上去,“梆”的一声。 佘非忍痛得嗷了一声,再装不得要死的模样。 宣六遥却再不回头。 佘非忍在地上躺了一会,慢慢坐起身,握着余痛未消的手腕,默默地望着师父离去的方向,眼珠子微微颤动。 ----------- 三日后,宣六遥要去佘宅兑现承诺。 他坐在桌前,对着镜子易容。 镜中的一角,出现佘非忍的巴掌小脸。 不知怎地,那一瞬间,他想到了阿九,也想到了紫萸,他俩都曾在镜中与他对视过。他心中矛盾,不知该把佘非忍当成阿九来防,还是当成紫萸来信。 佘非忍的小脸退去,过一会,又小心翼翼地出现。 罢了。 随缘吧。 他定下心神,仔细鼓捣自己的脸。任佘非忍在旁边一眼不眨地盯着。末了,才警告一声:“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做的事,点点滴滴记在阴司功过簿上。记着,善恶到头终有报。” “是。” 佘非忍立时应了一声。 师父这话说的,头上既是神明,又怎会记到阴司去?他们又不是同一家。 宣六遥收拾整齐,又变成如假包换的上央,抖了抖宽大的衣袖,准备出门:“你和胡不宜留在观中,好好教她读书。” “是,师父。” 宣六遥离了梅花观,走了一会发现忘了拿拂尘,他正要施展隔空取物术,却福至心灵似的,回了身,一步步走回去取。 拂尘端端正正地摆在小楼外的台阶上,像是知道他要回来取似的。 他脱下鞋子,悄悄地多走了几步路。 屋里,佘非忍正对镜贴胶皮,半张上央的面孔竟已成形,有模有样,若不是那惊慌的一抖扯坏了一块脸皮,今日京城出现两个上央也未可知。 冤孽。 宣六遥瞪他一眼,转身离开。 ----------- 佘宅。 佘景纯与朱青颜在堂屋里端坐,家仆、婢女侍立身后,气氛沉凝。 格嘚嘚嘚......一阵细微的声音,众人侧目望去,朱青颜手中的茶盏颤得如风中秋叶,她的脸色更是苍白如纸。 “夫君,他们真是神仙?” “倒也不是。大抵是得了道的真人。” “真人......真人能平空消失?真人能踩着风火轮穿街走巷、化成一团青烟?怕不是妖道吧?” “夫人稍安,上央先生原也算是我的同僚,想来没有恶意。” 终于家丁来报,前日里那老道长来了。夫妇二人赶紧出去迎接,却见“上央”站在宅门内,面朝宅子,仰着脸,望着天空不语。 佘景纯浮起笑容,拱手上前:“先生来了!” 宣六遥举手压了一压,瞥他一眼,却是一言不发地往里走去。 佘景纯和朱青颜不明所以,只得跟在他身后,随着他在宅子里东看西看。 这宅子在京城里不算小了,虽算不上极其豪奢,却也不是寻常人家能挣来的产业。宣六遥动了心思,他替佘非忍觉着不值,这宅子,原本应有佘家嫡长公子的一大份。 走过主楼,他停在一个大屋前头:“这里住着谁?” 佘景纯夫妇互视一眼,佘景纯回道:“原是长子住着,如今他离家出走了,便空着。若是他再不回来,以后便给次子住。” “哦。” 宣六遥继续往前,直走到西北角长满野草的屋前:“这里谁住?” “无人住。” “之前住着谁?” “......犬子曾住过一阵。” “难怪。” “难怪什么?”佘景纯小心问道。 “这两屋上都有吉气,却又根基不稳。如此看来,令长公子极是旺宅,若长公子能住于大屋,吉气旺盛,也能使家宅安宁。可惜啊,长公子不在,是以宅子阴气盈动,反冲撞主母、幼子......” 宣六遥口吐莲花、信口?黄。 佘景纯看一眼朱青颜,朱青颜很是心虚,仄摸到宣六遥身侧,小心翼翼地:“先生,我家长子也不知去哪了......” “找。” “去哪找?” 宣六遥瞥她一眼:“长公子回来后,必得善待。若不然,也受不得他的福荫。” “自然,那是自然。先生,我身上的姐姐......” 第131章 太后探柳 “待长公子回来后,家宅安定,令姐心意也了,自然也就安生。只是二公子已受损害,好转的法子在长公子身上,他知道哪里有灵药。眼下,先把长公子找回吧。” “求先生指点......” 话音刚落,众人眼前一花,宣六遥已是矮了三尺。他竟也不挑地方,当场盘腿坐下,手指盘得飞快。 良久,他一睁眼:“令公子离京城不远。明日他会在东城门出现。” “不知是何时辰?” “约摸是卯时,也约摸是午时,其中有些变数,难以定论。” 言毕,他又当场催动隐身术,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消失了身影。又听了会佘景纯夫妇的商议,料定他俩明日定会去接佘非忍,才满意地离开了佘宅。 ---------- 他喜滋滋地回了梅花观。 这一次,佘非忍正老老实实地在宅子门口等着,脸上斑斑驳驳,是未卸干净的颜汁。一见宣六遥回来,他屁颠颠地奔上来:“师父,你回来了。” “不是让你教胡不宜读书的么?” “读了,师妹又学会了一行字呢。” 他双手接过拂尘,躬着腰一路将宣六遥迎进屋里,替他脱去道袍,又看着他在桌前坐下慢慢卸去妆容。 宣六遥从镜中瞥他一眼,知他光学了如何易上去,却不知如何卸净,正候着此时呢。 不多时,白发白须的小南瓜脸又变回了黑发俊颜的少年,那少年墨黑的大眼珠里灼灼发着亮光:“非忍,你明日可以回家了。” “什么?”他一楞。 “你明日卸了眼下这张脸,穿破烂些,去东城门等你父亲和继母将你接回佘宅供起来。往后啊,你仍是那大宅子的小主人,佘家的嫡长公子。” 佘非忍忽地垮下脸:“师父,你不要我了?” “我怎会不要你?”宣六遥疑惑地从镜中看他,“佘家那么大的宅子白白让给你那继母,我都替你心疼。你回去做佘家长公子,往后还有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可不比跟着我做一个见不得的人的弟子要强?若是你那继母还敢苛待你,你来告诉我,我替你出气去。” 他以为佘非忍会高兴,可佘非忍怔怔地站了一会,啪地一把打掉拂尘,转身出了屋。 “拂尘惹你了?” 宣六遥嘀咕着,弯腰捡起拂尘,不放心地跟了出去。 这小子,替他争家产,还不高兴了! 不识好歹。 ----------- 佘非忍前脚进了后宅的小树林。 耸着肩膀,低着头,看起来很是委屈的样子。 他在一棵树前站定,然后慢慢地用额头磕树干,磕,磕,磕......一连磕了十数下,才抵在那边不动了。 宣六遥站在树林边看着,感动得几乎流出泪来。 想必这佘非忍,是不舍得离开他和胡不宜,才如此伤心与难过。却见佘非忍仰起头,耸着肩哈哈哈笑了三声...... ----------- 次日,东城门外。 久别重逢的情形总会让人动容。 宣六遥和胡不宜隐着身站在不远处,看着佘景纯抱着衣衫褴褛的佘非忍狠狠地落了两滴老泪,而朱青颜心急火燎地叫了两声儿,但催着他们回去。 偏偏佘非忍抹着泪,磨磨蹭蹭地不肯上马车,嘴里说着衣裳太脏、没脸回去的推托之辞。 朱青颜脸色变幻,终是压住火气,一边手上推他,一边嘴里哄道:“非忍,快回去吧。家里做了许多好吃的,你弟也正等着你呢。” 佘非忍也就顺势钻进了马车厢。 马车辘辘离去,宣六遥和胡不宜现出身来,各自脸带失落。 一家四口,转眼间只剩他们两个了。 虽说都在京城,可随着时光流逝,难免会情意淡去。说不定过些年,走在街上相遇,那时已变得风流倜傥的佘长公子,怕是再不认得他俩了呢。 胡不宜虽然没有想得这么久远,却也更觉眼前伙伴的离开令她觉得难过。她噙着热泪跨上鹿背,宣六遥牵着鹿绳,慢慢地往回走去。 这一年,他的身边少了莫紫萸,少了温若愚,又少了佘非忍。之前有多热闹,眼下就有多孤寂。好在,还有胡不宜,还有傅飞燕。 ------------ ------------ 秋意褪去,寒意渐来。 晚晴宫里,傅飞燕正在对镜贴花黄。香龄匆匆过来,在她身边低声说道:“听说梅太后的贴身宫女雪柳今日被打了。” “为何?” “不小心摔坏了梅太后最喜欢的一只簪子,被打了十杖,眼下被扔在贺兰殿里思过呢。” 傅飞燕嗤笑一声:“脾气是越来越大了......今日还送些糕点给绿染宫。” “是。” 香龄应了一声,转身退了出去。 傅飞燕在心里算着,今日已是送了有八、九次的糕点了吧,她还时时地去绿染宫看梅紫青。皇后封玳瑶也常常带着妃嫔们去看梅太后,东宫傅太后这边却要来得少些。 没办法,大梁朝的皇宫里母凭子贵。 好在她还有皇太后的身份,总比那些在冷宫里呆着的太妃们要强得多。 她想了想,找了些伤药揣在怀里,又包了几块碎银放在荷包里,等香龄安排好送绿染宫的糕点后,低声吩咐:“走,我们去贺兰殿,你包上几块糖糕。” 香龄的眼里现出惊讶。 傅飞燕笑笑:“怎么说也是梅太后的贴身宫女,也要关心关心。” “是。” 两人一路往北,走到了皇宫北边一排的贺兰殿。 贺兰殿原本住的是三皇子宣三今,自他死后,这殿一直空着,里头即便日光甚好的白日,也显得阴森森的。 香龄往里张望了好一会,确定没有旁人,才示意傅飞燕进来。 雪柳在的那个屋,当年正是宣三今的灵堂,连那半边白幔都不曾拆去,死气沉沉地挂在墙边。 雪柳趴在当年摆过宣三今棺椁的位置上,身下只垫了一块薄褥,头边一只剩了半碗饭的陶碗。 这让傅飞燕想起了当年的阿九,那时阿九犯了错,也是这样,被打了一顿后送到一个空关的地方,既养伤又反思,熬不熬得过就看造化。 雪柳看到两人的脚停在她面前,她抬起苍白的脸,看清是傅飞燕后,眼里有些吃惊。 傅飞燕毫无架子地蹲下,微笑着看着她:“雪柳,你这是怎么了?” 雪柳扯了扯嘴角,默默地趴回薄褥。 “真可怜,这么好的丫头,怎么下得了手?来,我替你看看你的伤。”傅飞燕轻柔地说道,示意香龄替雪柳揭了衣衫涂药。 雪柳并未反抗,只低低地道了一声:“多谢皇太后。” 不抗拒,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雪柳刚挨了打,背上伤痕累累,精神不太好,也不愿多说话。傅飞燕把糖糕留下后,满意地离开贺兰殿。 更令她高兴的是,给绿染宫送糕点的宫女说,这次梅太后没有把糕点送给宫人们,倒是当场拈了一块桂花糕吃了,还赞味道不错。 傅飞燕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拿着一根制成梅花状的银簪子,放下鼻下嗅来嗅去。 银簪子光亮无比,更无甚味道。 她并不打算拿它派什么用场,只是在想心思。 她要等一个机会,等一个替一梧和两桐报仇的机会。若不是还有个六遥,她可以直接杀进绿染宫,让梅紫青血溅当场。 可是,不是还有一个六遥么?她总不能连累了他。 只能慢慢来,先取得梅紫青的信任,再伺机整治她。 梅紫青的贴身宫女雪柳这次被责罚,说不定也是个机会。想到此,她立时坐不住了,不顾白日里已经看过雪柳,吩咐香龄准备了一个食盒,又偷偷去了贺兰殿。 食盒里,喷香的饭、菜、汤一应俱全,连筷子也是用的上好的黄梨木筷,平日里都是嫔妃们才用的。雪柳慢慢地喝完汤,吃完饭菜,低着头把食盒收好,才乖顺地说道:“多谢皇太后费心,奴婢感恩戴德。” “别说见外话。实不相瞒,两年前本宫就在掖庭看中你了,不想梅太后手快,把你要了去,要不然,你今日就跟在我的身边。你问问香龄,这些年在晚晴宫里,除了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则,有哪个宫人可曾受过半点责罚?顶多罚跪个半日,连个月俸也不扣的。” 傅飞燕一脸感慨,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雪柳的脸色。 雪柳脸色变幻不定,她今年才十五岁,两年前入宫,正好梅紫青身边的贴身婢女生病辞宫,就让她替了补。她在梅紫青身边也才两年,这也是傅飞燕敢打她主意的原因。 傅飞燕看她脸色似有松动,继续说道:“本宫一直想生一个公主,不想仍是皇子。只是女儿总比儿子贴心,我那个六皇子,宁愿成年地在外头飘着,也不肯回来陪本宫说话。你的年纪跟六皇子差不多,我看到你,就会想,我若是生了个公主,会不会也如你一般可人?” 雪柳微微瞟着,神色略有些慌乱,却又一时不知回什么话,只犹犹豫豫地磕了个头,倒不像是个口齿伶俐或牙尖嘴利的。 “你这丫头,又这般老实。她怎么就舍得打你,还把你扔在这冰冷地窖似的地方.......这地方还死过人。”她装作没看见雪柳惊慌的眼色,自顾自地说下去,“棺椁就停在你此刻躺着的地方,他死得挺惨的,怕是也不安生哪。” 她长叹一声,假装发呆,余光里看着雪柳不安地东张西望,然后突然回过神似的:“不早了,香龄,我们回去吧。” 雪柳一把拉住她的裙摆,随即松了手,却是苦苦哀求:“求皇太后救救雪柳。” 傅飞燕压住勾起的嘴角,轻蹙眉头:“本宫也想救你,只是你是梅太后的人,本宫着实不好插手哪。” “皇太后救救雪柳,雪柳往后愿意跟在皇太后身边侍候您。雪柳不求大富大贵,只想安安份份,只想过不挨打、不挨饿的日子......”雪柳低泣着。 “挨饿?” 第132章 青颜剥虾 “是,奴婢粗笨,常常惹恼梅太后,梅太后总是罚我不许吃饭,有次三日不许我吃饭,还好奴婢命大,熬了过来。可是,在宫中的日子还长得很,奴婢想想就难熬得很。求皇太后救救奴婢,让奴婢侍候您吧。” 傅飞燕叹息一声:“可是,你已经被安排进绿染宫,本宫若是去要人,反倒会害了你。” 雪柳有些发怔,似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她若是知道我对你有意,只怕会处处拿你出气,到时,岂止三日不许吃饭,五日、十日也是有的,杖罚也何止十杖,二十、三十,把你打个一命呜呼,她也会做得出来。” 雪柳终于明白,害怕地打了个哆嗦。 傅飞燕仍是轻轻柔柔:“除非......” 她不说话了,雪柳疑惑地抬头看看她。她却微笑着站起身:“你再好好想想。过几日我再来看你。今晚你也不用害怕,本宫来过的地方,那些脏东西都要躲着些。” 片刻后,贺兰殿里一片黑暗,连枝白烛也没有。 雪柳摸着黑,趴回到薄褥上,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 佘宅里,佘非忍回到宅子里已有一些时日了。 原先他住的那间大屋自然又归了他,家具也都翻了新,屋里添了两个仆役和两个婢女,都供他使唤着,银子每月二十两,不够再取。 朱青颜说将来这佘宅就是他作主,还有名下的良田千亩、商铺十间,也都由他打理。只要他将来庇护着她和佘清寒就行。 大方得令人咋舌。 佘非忍自然不会相信这是她的真心话,不过,看她一脸的奉承巴结,他也就受了。甜言蜜语总是甜的,花言巧语,也好歹能开出一朵花来,闻着也是香的。 这一晚,朱青颜更是亲自端了一盆热水送到他房间,又殷勤地替他脱鞋、脱袜,把他一双白而不嫩的小脚放进热水后,才松了一口气站到旁边。 佘非忍无言地抬头看她。 她怔了一会,似明白了什么,咬了咬牙,把个裙摆往臀下一垫,就这么跪在他膝边,把手伸进热水里,捧着他的脚细细柔柔地搓。一边搓一边贴心地问着:“如何?这样舒服么?只要非忍高兴,母亲往后每日替你洗脚。” 佘非忍垂眼斜睨着她,总觉着有些不太对劲。 若是她要做给佘景纯看,这做的,是不是过了些?也不知这女人肚子里打的什么坏主意,不过,眼下的他跟以前的他也不太一样了,至少,他有白树真在手,也不怕这女人一朝翻脸。 她自己愿意献的殷勤,自己受着便是。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他舒舒服服闭眼靠在椅子上,任由朱青颜替他擦干脚,又找了小剪子替他挫脚指甲,挫完了,又替他按脚心。一如从前她让他做的那样。 她的手指轻柔有力,缓缓地滑过他的脚掌穴位,舒服得他忍不住哼了几声。他有些难为情,睁了眼偷偷看她,朱青颜也正抬眼看他,眼里含着笑,笑里的温柔含含糊糊地粘着,甚至还有一丝讨好,全然没了当年的凶悍,像极了一个美丽温柔的姨母。 又有些像母亲朱红颜年轻时的模样。 想起母亲,佘非忍心里的恨又丝丝缕缕地升了上来,脚底下的触感立时变得冷冷硬硬,他不耐地收了收脚:“别按了。” 朱青颜一楞:“好。” 她准备起身收拾洗脚盆,佘非忍却止住她:“等一下,还未洗净。” “我去换热水。”朱青颜并不意外他的刁难。 “不用,舔干净就行。” 朱青颜倒抽一口冷气,眼底闪过一丝凶狠,不过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她白着脸,勉强笑了笑:“非忍,怎么说我也是你姨母,又是继母。” “不愿意算了。” 佘非忍很是冷淡,朱青颜却犹豫了。 “你们出去。” 佘非忍挥手让下人们都出去,他要看看,朱青颜会不会打他。 若是她敢动手,他就放出白树真,看谁干得过谁。 他靠着椅背,一双脚仍搁在朱青颜膝上,一脸不屑与无耻地睨着她。这可是你们求我回来的,我提这点小小的要求怎么了? 朱青颜恨不得撕烂他的脸,手指搓了几搓,却屈辱地捧起了他的脚。 他的脚不大,脚底却长了一层厚厚的粗茧,看来这一年多,他是走了许多的路。 朱青颜突然有些愧疚,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泪水滚烫地滴在他的脚上,他受了惊似地往回缩,像是看见了猪婆龙的眼泪一般吃惊。 朱青颜却一把抱住他的脚拢在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非忍,对不住。这些年是我怠慢了你,是我错了,我身为妹妹,却不敬姐姐,身为姨母,却不疼外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打我骂我吧......” 她扑通从小凳子上滑下,跪倒在他跟前,两只手捉住他的手腕啪啪地往自己脸上打巴掌:“你打我、骂我,怎么样都行,只要你出了气,只要你高兴就好......” 佘非忍拼命把手往回缩,却又被她一把抱住腰。朱青颜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呜呜地哭,情真意切,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要痛改前非。 他有些不知所措。 她若恨他,他便能冷笑着对她。 可她一下子不让他恨了,他还不知道要不要原谅她。 他僵着身子一动不动,许久,朱青颜用他的衣襟擦了擦鼻涕,这才抬起脸,她的眼睛已然肿了,脸也微微有些发肿,可见刚才是真的哭了。 她却又笑了起来,像个长辈似的自责:“瞧我这样,也不怕吓着你。把你衣衫弄脏了,姨母替你换上干净的。” “不用你来。”他冷着脸。 “好。”她仍是笑着,很是大度地说道,“非忍大了,知道害羞了。我让丫头替你换。往后在这宅子里,你想要什么就跟姨母说。你早些睡。” 她端起沉重的洗脚盆走了出去。 佘非忍低头看看被她的眼泪鼻涕抹得东一块西一块的衣衫,嫌弃地啧了一声,低声骂道:“疯婆娘。” ------------- 朱青颜没有听到他的咒骂,听到了也会装作没有听到。 第二日晌午,她亲自端了饭菜送到他的屋里,屋里除了几个下人,佘非忍不在。他们说他一大早就出去了。 可待她转身出门时,却见他正坐在院门口的一根树杈上冷冷地看着她。 这树着实长得不矮,想来他在外头漂泊了一年多,也差不多成了个行事无矩的乡野孩子。朱青颜在心里暗骂一声:怎地摔不死你。 总归还有许多刺梗在心里,化也化不掉。 若不是为了佘清寒。 她浮起笑容,暖得如同开了春的池塘,池底下污泥烂糟,池面上水草迎着暖阳荡曳:“非忍,小心地下来,姨母在下边接着你。” 那冰冷目光却是变也未变,只跟着她转到树下,居高临下地剜着她这几日强自拍厚的脸皮。 “来呀。” 朱青颜仰着头,像慈母般地展着双臂,做出小心翼翼的样子。 佘非忍扑地跳下,双膝在她肩上重重地压了一压,朱青颜“呀”地大叫一声,腿脚一软,整个身子像歪脖子冬瓜似地跌到一边去了。而佘非忍却将手在她头顶撑了一撑,顺势打了个滚,站起身拍拍屁股就钻进屋里去。 朱青颜只觉满背满头的疼痛,眼泪唰地汹涌而出。身下未铺平的石子硌得慌,她仰面躺着,泪眼模糊地望着头顶几无秋叶的树枝,荒凉得如同她此时的心。 她突然后悔当年费劲心机地嫁进佘宅来。 若那时听了姐姐的话,老老实实地嫁个普通人家,说不定人家还高看着她,抬举着她,总不能让她受如此委屈。 可此时,再后悔,也不可能回到当初了。 当初的姐妹情深,当初的天真无邪,都没有了,和那逝去的夏日一般,再不回来了。 没有人上来扶她。 为了显出诚意,她不曾带上桃红。而佘非忍屋里的下人,如今自然是听他的,他不说扶,他们也不敢扶。 她体会到了当年佘非忍在这宅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凄苦了。 罢了,不去争那主母的面子了。 她如同赖妇一般地就地躺着,像是回到了才几岁时的某一个夏日的午后,那一日,她听着树上蝉儿叫,趁着天热院里无人,攀着树干爬上去捉蝉却失足摔在树下,她也是这般躺着,默默地哭泣,直到姐姐朱红颜发现,急急地奔过来:青颜,青颜,你怎么了? 她透过泪眼望着朱红颜,委屈巴巴:“姐姐,我疼。” “我母亲已经被你逼死了。”朱红颜冷冷地回道。 她一惊,一眨眼睛,眼前站着的却是佘非忍。 他低着头看她,眼里满是嫌弃:“父亲这会儿还在朝廷里,要不要着人将你抬过去,好让父亲看看你有多疼?满朝文武百官看着说不定还能替你主持公道,到时安我个不孝继母的罪名岂不正好?” 他倒是能说会道得很,牙尖嘴利的,丝毫不输当年。 朱青颜正在发楞,他已冷哼一声往屋里走,一边还拖着长长的语气:“今日的虾竟然还带着壳,丫头们笨手笨脚的也剥不好。母亲可愿替儿子剥虾?” “愿,愿。” 朱青颜应着,狼狈地从地上爬起身,随便拍了几拍就跟了进去。 只要能哄得他救佘清寒,剥虾算什么,剥皮都可以。 此时的她,倒像个老妈子似的,拘谨地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又仔细洗过手,这才小心翼翼坐到桌边,拈了那长了红须长甲的大虾,细细地剥开。 她自己吃虾时,习惯先将虾壳啜一下,好将那鲜汁啜尽,此时一时忘了是在替佘非忍剥,等想着时,这只大虾已在她的樱桃小嘴里转了一圈。 第133章 笼络雪柳 她抬眼偷看,若是他没看见,她打算就这么交差了,偏偏佘非忍抬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满满的嫌弃遮也遮不住地扔了她满头满脸。 哎呀,真是。 这一只虾半两银子呢。吃又吃不得,扔又不舍得。 她踌躇一会,把虾放在一边:“一会我带给清寒,捣碎了给他吃。清寒跟你小时长得可像了。你是不记得了,你小时我经常抱你呢,抱得比姐姐还多。姐姐还笑我,说干脆把你送给我养得了。” 她说的是真的。 只是佘非忍记事后,被宠得有些娇纵,对她这个姨母几乎没有好脸色。 朱青颜自己竟有了泪,她吸吸鼻子,用衣袖随意地擦了擦,红着眼皮继续上赶着替他剥虾。 佘非忍瞥一眼她,搛菜的筷子顿了一顿。 他记性好,此时说起来,想想那时,是隐隐约约有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经常抱着自己,满园子地乱跑...... 只是,此时朱青颜提起这话又是何意?既然那么喜欢他,又为何后来将他欺凌得如此之苦?她不是有毛病嘛? 他此时尚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她剥好的虾肉已经递过来了。虾肉肥肥嫩嫩,红色的壳膜搭在白色的尾肉上,又挂着半拉深色的酱汁,显得格外诱人。 虾肉的清香钻入鼻内。 佘非忍原本以为她会将虾肉搁在碗上,她却将虾肉送到了他的唇边,他只要一张嘴,那满满的“爱”意就会塞进来。 就像小时母亲朱红颜那样。 他有些楞怔,不敢抬眼。怕一抬眼,看见的是朱青颜,儿时的记忆便会像瞬间打碎的鸡蛋一般,糊了一地。 诱人的虾肉在他唇间轻轻一碰,他下意识地张了嘴,像是回到了五岁时。 可他如今不是五岁,而是八岁,坐在身边的不是母亲朱红颜,而是继母朱青颜。他慢慢地嚼着,缓缓地抬起头看过去,朱青颜眯眯笑着,嘴角讨好地弯起了半轮明月。 似乎在内心的深处,有一丝裂缝正悄无声息地生起,那座沉积的冰山,眼看着,要从山尖尖开始融化,那已经化了的,成了一滴泪,闪在他的眼角。 他蓦地惊醒。 朱青颜不过替她剥了一只虾而已,他就要忘记这些年的深仇大恨么? 但是,这被疼爱的滋味,真是令人难以忘怀。 几尾剥得清爽的鲜甜虾尾挂在碗壁,她一直坐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他埋头苦吃,时不时地提醒他:“吃慢点,没人跟你抢。” 看着他眼角沁出的泪,她的心里满满的得意。 小孩子,哄哄骗骗就好了。 她心里盘算着,看这情形,用不了多少时日他就能信了她,到时便可以提出让他去替佘清寒找灵药,若是他不愿意,就再哄一哄,总归要哄到他愿意为止。 酱汁的碗边还剩下一尾虾肉,佘非忍拈了送到嘴边,看到朱青颜下意识地低头摸了摸肚子,想必她还未吃饭,他犹豫一会,仍是扔进了自己嘴里。然后,把那还剩下一层汤汁的盘子推到她跟前:“母亲饿了吧?这汤鲜得很。” 他看着她,眼里有一丝挑衅。 朱青颜笑笑:“还真饿了呢。你吃饱了么?” “唔。” 她不再多言,就着桌上的剩饭剩菜,吃得津津有味、毫不嫌弃,还抽空伸手用大拇指擦去他唇边的油渍:“非忍,一会午睡么?去我屋里看看你弟弟?” “不去。”佘非忍面无表情。 她不介意:“好,那你歇会儿。等你弟弟身子好了,我把他抱过来跟你玩。”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明明吃完了还要坐在这里,是为了看这女人吃他的剩饭剩菜吗?早知道她这么喜欢吃,他就把它们倒到猪槽里,再让她吃。 朱青颜把吃完的碗筷收到托盘上,用尚未洗过的手亲热地摸了摸他的头:“行了,姨母先回去了,晚些再来看你。” 佘非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头皮上起了一层厚腻。 然而下意识地,他希望她能再这样,像母亲一样地,再摸一摸他。 可朱青颜端着托盘离开了。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末了,才面无表情地出了屋,爬上之前的那棵树。坐在那棵树上,视线可以越过宅子的围墙,虽然望不到,但那个方向有师父和胡不宜。 -------------- 皇宫的贺兰殿里,雪柳已经在这里七八日了。 绿染宫一日只送一餐,好在晚晴宫每日也送。她的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香龄又替她抹了一种清凉的绿药膏,恢复的时候伤口也没有发痒。这几日的静养,倒让她比来之前要胖了些。 这一日,她心里有些忐忑。按梅太后之前的提醒,这一晚,顶多明晚,傅飞燕又要来了。 再来,就是上钩之日。 日暮时分,外来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绿染宫的一个宫女走了进来,按下了她的头。 随后,两双脚从她身边经过,隐入墙边挂着的白幔后。又是一阵脚步,雪柳已经听不清来了多少人,都躲到哪里去了。 很快地又是沉寂,却又远远地传来锣鼓丝竹声,像是绿染宫里在唱什么戏,悠悠远远的,倒显得这里格外安静,却又再听不出那多出来的呼吸声。 天黑,凉意又起。 晚晴宫虽每日送饭,但也不曾替她添上厚褥或衣,毕竟绿染宫的人每日也来,看到了不好。 听着贺兰殿的门吱呀半声,雪柳知道晚晴宫的人来了。 来的不只香龄,果然还有那尊贵却显得亲和的皇太后傅飞燕。 雪柳有些惊惶,不知今夜会发生什么,会不会梅太后在各屋里藏了刀手,就为了等着在她面前生生砍下皇太后的头颅,溅上满屋鲜血只为血祭当年惨死的宣三今? ----------- 傅飞燕弯下腰注视着她,嘴角勾起微笑,很是温和地问道:“今夜绿染宫唱戏,你想不想去听?” 雪柳立时摇了摇头,随即醒悟似的:“皇太后,奴婢不想听绿染宫的戏,奴婢只想去晚晴宫,哪怕一场戏也不听。” “晚晴宫也会唱戏,只是少了些。唱戏虽然热闹,却也吵得很。不过,唱不唱戏,本宫也是随着宫里人的意思,他们想听,本宫就安排,他们不想听,就不安排。随意得很。”傅飞燕轻描淡写,又微笑问道,“这么说,你的心意定了?” “是,只要皇太后愿意收下奴婢,奴婢愿为皇太后赴汤蹈火。” “不过,本宫之前说过,想要你过来并不容易,梅太后不会允许的。” 雪柳慢慢抬起头,怯怯地直视着她的眼睛:“皇太后,您说怎么办?” “这个嘛......”傅飞燕沉吟片刻,却是迟迟不说话。 等雪柳再低下头时,一只青褐色的小瓷瓶被丢到了她的裙摆上。她拿起小瓷瓶,正要问傅飞燕是什么,傅飞燕已经带着香龄往外走了。 而今晚的晚饭,一只肥嘟嘟的大包子端端正正地放在垫褥上。 为了不留把柄,她俩一阵风的来,一阵风地去,连等她吃饭的时间也不留。 ------------ 墙边的白幔一动,梅紫青从后面探出半张脸,看到雪柳举起手中的小瓷瓶,这才现出身,追到门外大喝一声:“站住!抓起来!” 咵咵咵,一阵纷乱的脚步。十来个持刀守卫从黑暗中跳出来,拦住了傅飞燕的去路。 火把燃起,照亮她愤怒的面孔:“我是皇太后,看你们谁敢动我?!” 她回身看,梅紫青华衣锦袍地站在屋门口,火光也照亮了她嘴角微勾的得意:“姐姐,你刚才给了我丫头什么?” “毒药。”傅飞燕坦然地承认。 从梅紫青的身后,又走出一个身影。正是当今圣上宣五尧,他今年十五岁,脸颊仍有些微圆,虽然没有从前的皇兄们长得英俊,却也人模人样。 他站在梅紫青的身侧,悲悯地看着傅飞燕:“朕一向敬重皇母后,然皇母后竟意图毒杀朕的母后,这让朕很是难办。” 傅飞燕挑了挑眉:“意图毒杀梅太后?圣上,何来此说?本宫好歹也是皇太后,又有朝廷百官支持,怎么做下毒杀梅太后的蠢事?这个话若是传出去,只怕百官们会以为梅太后专权,设计除去皇太后呢!” “傅姐姐,”梅紫青的声音依然婉转动听,“你笼络雪柳,今晚又交给她毒药,你不就是想借刀杀人么?” “妹妹此言差矣。”傅飞燕正色道,“妹妹之前责罚了雪柳,这在宫里人人皆知。被罚之人,最易生出叛变之心,姐姐正是替你试探,果然雪柳一心想弃了妹妹,是以我交给她一瓶毒药,让她自尽,免得回去后生出祸事。姐姐之心,妹妹不能体察倒也罢了,却来诬我害你,姐姐正是心寒无比。” 周遭一片沉寂,除了西北风吹得火把头呼呼作响。 火光下,梅紫青脸色变幻、咬牙切齿,却终是惋尔一笑:“如此说来,竟是妹妹误会姐姐的一片心意了。然而雪柳这丫头怕死,此时尚不曾自尽呢。” 傅飞燕叹息一声:“是了,此次本是我多事了。既如此,送佛送到西,姐姐就替你做了这个恶人。” 她向香龄使了个眼色,香龄会意,朝梅紫青和宣五尧请过安,走过两人身边。不一会,屋里传来雪柳凄惶的求饶声:“太后,太后饶命啊!” 不知道求的是哪个太后,反正两个太后都面无表情,默不作声。 直待雪柳的惨呼声平息,香龄急匆匆地从里头走出来,傅飞燕才转过身,挺直背不紧不慢地离开。走出半道,傅飞燕低声问:“后头跟着么?” 香龄回身望了望:“不曾。” 两人加快脚步,进了晚晴宫,才腿软脚软地扑进屋。傅飞燕瘫坐在椅,香龄也忍不住蹲下,几乎坐到地上。 第134章 青颜的好 “娘娘,为何还要亲手杀了雪柳,留给她们杀不好么?” “不行。那瓶毒药无色无味,留在梅紫青处我心里难安,不如送给雪柳用好了,谁让这丫头帮着那贱货坑害我们!” 香龄白着脸欲言又止,半晌,才低低地说了一句:“她也是身不由己。” 梅紫青垂着眼看她,知道她也在说自己毒杀雪柳的事,轻叹一句:“是,只有主子好了,下边的人才能好。” 这句话,就是说给香龄听的。 ---------------------- 飘雪了,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天色也黑得早。 晚饭刚吃完,就要点灯了。 朱青颜披着满身的雪掀开了佘非忍屋子的厚帘,一进去就很熟络地吩咐下人们拿木盆,加热水,然后侍候他洗脸洗脚。 这些时日,她每日中午送饭、晚上替他洗脚,任他怎么给脸色,她都腆着脸往前凑。渐渐地,他似乎习惯了,有时候不看她的时候,他便觉着在身边忙乎的人成了母亲朱红颜,就连睡觉时替他掖被子、摸他头的,也成了母亲对他的疼爱和宠溺。 他甚至,还去看了一回佘清寒。虽然只是短短一刻,继母朱青颜的眼里流露出的欣慰几乎淹没了他的不甘心。 或许,她是真心的吧。 温热的水包裹着他的双脚,朱青颜柔嫩的手指也轻轻地搓着他的脚背和脚底,温温软软,每触一下,都带着一种温暖的宠溺,让他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他闭着眼睛,这样,身边的人便成了母亲朱红颜。 她正温柔地絮叨:“脚底这么厚的茧子,一会我用脂膏给你涂上厚厚一层,晚上穿上袜子睡觉,这茧子慢慢地就软了。你试一下嘛,刚开始会有些不习惯,涂个两次就好了。我跟你说啊,以前我脚底也......” 门突然被撞开,打断了此时温暖而融洽的气氛。桃红满脸惊慌地出现在门口:“主母,小公子他又发热了!” “啊?” 朱青颜大吃一惊,扔了佘非忍的脚就往外冲,冲到门口又急匆匆返回来替他擦脚。 佘非忍让开,冷淡地说道:“你去吧,我自己来。” 朱青颜犹豫了一下,放下帕子,又哀求地抬头看着他:“非忍,你一会儿来看看清寒好不好?你弟弟喜欢你,若是你在他身边,他会高兴的。” 他垂着眼替自己擦脚,却不说话。 朱青颜见状,轻叹了一口气,起身走了。 ----------- 佘非忍不紧不慢地穿上袜子,穿上鞋,穿上棉马甲,仔细地裹紧,跟丫环说了一声“我去看看”便出了门。 朱青颜的屋里亮着灯,有下人急匆匆地往宅门赶,想来是去请郎中了。 下雪的晚上,也不知能否请到。 屋里头,朱青颜和佘景纯都在,弯着腰围在佘清寒的摇篮前,满脸焦急。佘清寒此时大约正很难受,不时地从喉咙里挤出哭声,却是哭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佘非忍静静地站在屋门口,心想这个短命鬼,暂时不要这么快死吧?还没欺负他呢。 郎中居然请到了,毕竟这是尚书家的公子,也是怠慢不得。 是这忽然的变冷,让佘清寒骤然受凉,寒邪起得急,光吃药竟不够了,郎中经得佘景纯的同意,取出了针灸的银针。 银针又尖又细,让一旁看着的佘非忍起了一阵恶寒。 然而那让他害怕的银针,却是细细密密地扎进了佘清寒的额和胸。佘清寒发出一阵尖利的哭叫,那声量竟比平日里高出许多,按着他手脚的朱青颜心疼得支撑不住,让佘景纯替了下去。 佘清寒尖叫着,像一只肚皮朝天翻着的小蛤蟆,徒劳地挣扎。他的叫声钻进佘非忍的耳朵,搅动着他的心肠,他说不出自己此时是什么感受,高兴还是难受?抑或,是同情? 他为什么要同情这个小崽子? 这小崽子是朱青颜的儿子,是要跟他争夺家产的小混蛋! 他漠着脸转身要走,肩膀却被紧紧按住。朱青颜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此时像是难过得要找人依靠似的,趁势搂住了他。 她弯下腰,把下巴搭在他的肩上,在他耳边低声地哭泣。 有意无意地,滚烫的泪水蹭到他的脸上。 朱青颜一边抽泣,一边在他耳边诉说:“非忍,你弟弟跟你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看到他,我就想起你小时候。我真希望你们兄弟俩都能好好长大,将来兄慈弟悌,和乐融融。你比他大七岁,想想你再大些,他就像一条小尾巴似的粘在你身后。他会很喜欢你,会整日里跟我说哥哥怎么样、哥哥如何待他好。若是我让他在哥哥和母亲之间选,他一定会选你,选你这个哥哥......” 哭诉声絮絮叨叨地钻了他的心里,他似乎看到了朱青颜说的那个场面,他个子高高地在前边走,佘清寒迈着小短腿在后边追,嘴里不停地喊着“哥哥,哥哥”,声音奶声奶气,呆萌极了..... 朱青颜仍在抽泣:“可是清寒的身子,真不知道他能不能撑到那一天?他还不会说话,他都不能叫你一声哥哥。若是他能好好活着,能无病无灾地活着......他一定喜欢你极了。” 一阵难过袭过他的心里,他忍不住低下头,掩饰要落下的泪。 佘清寒的哭声低了。 他抬头看,郎中和佘景纯都如释重负地直起身,想来是已经施完针。郎中仍在叮嘱:“注意冷暖,明日我再来施针。” “好好。”佘景纯答应着,一脸愁容地将郎中送走。 他倒是想把郎中留下,只怕人家不肯。 他只能叹着气,返回屋中,眼前情形却让他呆了一呆。 朱青颜正跪在佘非忍跟前,揪着他的衣袖哀求:“非忍,非忍,求你救救你弟弟......” 佘非忍一脸愕然。 他又不是郎中,怎地求到他这里来了? 朱青颜原本还想哄他一段时日,哄到他完全入了彀再提出要求,但是眼下佘清寒突然发病,让她等不及了,此时虽是半生不熟,但有个佘景纯在旁边,想必也能加上一把火就能把这佘非忍给烤化了。 她干脆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肚子上,让自己显得更加楚楚可怜:“非忍,求求你,看在你弟弟的份上,救救他吧。只有你救得了他。我答应你,只要你救了清寒,姨母做牛做马,供你驱使,每日替你送饭,每日替你洗脚,你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却仍是一脸茫然。 朱青颜以为他在装糊涂,朝着佘景纯使使眼色。 佘景纯当然不能跪下来求儿子,好歹也有当爹的尊严。但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毕竟往年朱青颜和他都亏惨了佘非忍。 一时情急,他竟人高马大地,也扑通跪了下来。 佘非忍惊得往后一跳,后背撞在墙上,把个朱青颜也带得差点扑倒。她再接再厉,稳了身形急急膝行向前,把他想逃的路堵了个结结实实。 佘景纯一脸悲壮:“儿啊,父亲对不住你。当年没有照顾好你,让你吃了这么些苦。你母亲如今也知错了,往后我们一家人好好地活着,一个也不能少啊。” “父亲您说得对。” 佘非忍慌得小腿肚子直打转。 姨母亏欠了他,她爱怎么跪就怎么跪,自己不拦着。可父亲又是怎么回事,天下只有儿子跪老子,哪有老子跪儿子的?何况这个儿子还靠着老子养呢。 更重要的,他都不知道他俩为何要跪自己,难道自己的肉是弟弟的药引子,他们想让他割肉救弟吗? 那得看要割多少肉了。 一两倒是可以,一斤的话,那就对不住,除非直接把能养他一辈子的银子堆到他面前。 他还在七想八想,佘景纯也膝行着逼近了他,生生揪着他的衣衫:“非忍,你去把能救清寒的灵药找回来吧。” “灵药?什么灵药?” “上央真人说你知道有一种灵药,可以救清寒。爹爹求你了,你把那灵药找回来,你想要什么都行。” “上央真人?” 佘非忍刹那间想到了宣六遥,师父说自己知道一种灵药? 什么灵药? 他还是不明白。 眼前两个人正眼巴巴地看着他,仿佛他手里正握着那什么灵药。佘非忍的脑海里突然找到了一个答案,那就是,这些时日,朱青颜为何对他好到不要颜面? 像是有一把黑沉沉冷冰冰的剑,肃然地刺进他的胸口。 他的心冷冷地往下沉,沉得原先化了一小半的冰山承受不住,哗啦一声碎开,又与后来的冷与沉结成一座更大的冰山,硬得像是浇了一层青铜汁,即便用宣六遥削铁如泥的朔月剑,怕是也难以劈开。 果然,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无端的好,那就是假的。 就连师父,竟也在这里替自己下了一个套。 想必,这是他为了撵走自己,而跟佘家做的一场交易吧? “非忍?”佘景纯看着眼前这个脸色铁青、眼神冰冷的儿子,竟生出了几份惧意。 佘非忍终于回过神,自嘲地笑了笑:“好,当然可以。” “真的?” 佘景纯和朱青颜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是。”他点点头,“不过,路途有些远,盘缠怕是少不了。而且眼下天气寒冷,怕是去不了,要等到开春才行。” 朱青颜有些着急:“到开春还有两三个月,清寒的身子......” 佘非忍扭过脸:“那没办法。” 她还想说什么,佘景纯轻轻碰了碰她,示意她不要说话,自己又堆起笑容:“行,路上需要什么些什么,你列个清单,我派人准备。非忍,你记着,你和清寒都是我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会厚此薄彼,父亲只是希望,你们两个都能好好的。” “好。” 第135章 萝卜开门 他点点头,直楞楞地看着仍跪着的两个人。 他俩有些尴尬,想起身,佘非忍还未开口,仍跪着,却觉着了身为父母却要跪儿子的羞耻。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是谁先装着去扶对方,两人这才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 求人的话已说出口,对方也已答应。 一下子,无话可说,无情可动了。 像是温情的面具撕下,一切用心,都昭昭于日,多说一句都是废话。佘非忍扭头出了屋子,屋里的两人各各松了口气,却又提起了心。 到开春,就算佘清寒熬到了开春,佘非忍会不会又找出新的借口?又或者,会不会拿了盘缠却在外边游荡,到头来随便拿了个什么糊弄他们? 毕竟,若是佘清寒实在命苦撒手人寰,也怪不到他头上,反倒让他成了佘家独子。 这些,想必他也清楚得很吧? -------------------- 他当然清楚得很。 没有理由,没有理由救佘清寒。相反地,他要弄死他。 清净了几日,朱青颜又端着饭菜,小心翼翼地出现在他的屋里。 这次,他连正眼都没有给她。 她大约也觉着心虚,再做不出那种火热一般的熟络与疼爱,只微微低着头,背佝得如同一个老妈子,卑微谨慎得仿若他是她供的一尊琉璃或泥做的神像:“非忍,这些日子都忙你弟弟的事了,他眼下身子稍许好些,我就赶紧过来看你了。不过我叮嘱着他们呢,让他们好好地侍候你。” 佘非忍抬眼瞧瞧他的几个丫环和仆役,看来,面上对他恭恭敬敬,暗地里,仍听着这位主母的话呢。 朱青颜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赶紧解释:“他们都听着你的呢。我不过多一句嘴罢了。” 啪! 突然屋里响起一声响亮的耳光声。 朱青颜呆了一呆,才觉着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地疼。这才反应过来,才刚的眼前一花,竟是佘非忍打了他一巴掌。 她呆呆地看着他,一时不敢相信。 佘非忍若无其事地摸了摸手掌心,似乎不经意地说道:“姨母,大约你不曾注意到,我手心的茧比脚底的更厚呢。” 朱青颜心里寒得像前几日的大雪还未化净,她不由得打起哆嗦,这哆嗦一起来,止都止不住。 “姨母,你跟他们四个都说了?” “说什么?”她虚弱地问了一句。 “叮嘱他们好好照顾我。” “是。” 话音刚落,朱青颜眼前人影晃动,只听啪啪啪三声,左右两边脸像是开了辣椒铺似的,又热又痛。她惊得无法动弹,不知是该哭还是骂,还是跳着脚嚎? 佘非忍却无事一般地坐回椅子上,像是很认真又像是漫不经心地解释:“这四个巴掌姨母是替他们四个受的。他们都是侍候我的身边人,我若打了他们,我怕他们心生怨恨,往我水里加巴豆或毒药,那我就惨了。可是又不能不出气,就这么算了,让他们以为我好欺负。只能让姨母受委屈了。” 他看着两颊红肿、呆若木鸡的朱青颜,假装好心地伸过手去,一边揉一边用劲地掐她的脸,“姨母,疼吗?” 她任他掐着,疼得眼泪成串地往下掉,却是不说话。 他却不肯放过她,尚留着稚嫩的脸上却显出几丝阴狠:“疼吗?疼吗?要不要我拿个杀猪刀替你好好刮一刮?” 朱青颜蓦地睁大了眼睛,这个外甥,再不是任由她欺负的那个了,他竟像是一个......恶魔。她闪过一个念头,他绝对不会替佘清寒去找灵药。 绝望压过了惊惧。 不,一定要让他去找,一定要让他救清寒! 她双腿一软,又扑通跪在他面前。 只要他肯救佘清寒,她天天跪他,跪到他死为止。 她的没骨气,让佘非忍有些无趣,他放开她的脸,怏怏地靠着椅背,一只脚无意识地跷到旁边的凳子上。朱青颜一声不吭,抬手认认真真地替他按起腿,这些年她是怎么享受的,她就让他怎么享受。 直到他去替佘清寒找药为止。 她想好了,他们兄弟俩,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若是清寒死了,他还活着,她就送他去死。除非他永不在眼前出现。 而此时,佘非忍有些不舍得让他弟弟死了。 因为佘清寒一死,他就再不能这么随心所欲地戏耍、报复朱青颜了。 只是这灵魂的暗夜,倒像是漫长得如同再不会有白昼一般。 --------------- 这一年的冬,似乎过得特别快,却又似特别难熬。 转眼快到年关,各家都在置办过年的年货,连着佘宅也不例外。朱青颜说这几日忙,没空到佘非忍的屋里来侍候他,他像是失了活着的目的似的,一个人在街头游来逛去。 满街的人各各脸露喜色,唯有他,垮着一张死人般的脸,失魂落魄,旁人都觉着他晦气,个个绕着他走。 他也觉着自己晦气,跑到成衣店买了一件有大帽子的披风,当头一罩,把一张小脸笼得个严严实实,这下,更让人觉着奇怪了。 好在他个子不高,看起来即便像一只孤魂野鬼,那也只是一只小鬼,也不算太吓人。 他从帽檐底下看着走过的一双双脚,那些脚,有的穿着长靴、短靴,有的穿着棉鞋、布鞋、芦花鞋,还有的穿着夏日里的那种凉脚的草鞋......有人富贵,有人贫寒,有人一贫如洗。 他低头看看自己一身亮闪闪的锦衣厚靴,现下自己又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了。若是两年前没有遇上师父宣六遥,想必此时自己怕是连鞋也没得穿吧。 但也说不准,就凭自己的聪明脑袋,吃饱穿暖应当没有问题。 但,但也说不准,当初刚出走没遇上师父的时候,自己只能刨些野菜吃。 他站在原地低头看自己的鞋,挡了别人的路都不知道。 ----------- 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他的披风,他回头一看,一张熟悉的圆嘟嘟的脸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胡不宜!”他大叫一声。 胡不宜仔细看了看他,认出他这张自己真实的面孔,亦是大叫一声:“非忍!” “师父呢?” “师父!” 两人齐齐开了口,胡不宜却是转头叫了一声。 佘非忍撩开大帽檐,看到胡不宜身后站着的,正是他曾苦苦想念的师父宣六遥。 算起来,他们差不多有两个月未见,却似过了两年、两辈子一般地久。尤其佘非忍今日的气派比之从前更甚,已是从一个杂役弟子一跃成了尚书家的公子了。 当真是今非昔比。 两人颇为感慨地互相注视着,佘非忍却突然想起了宣六遥将他卖回佘家的事,心里一下子不舒服起来。 他想抬腿就走,但终是问了一句:“师父,他们让我找什么灵药?” 宣六遥抬抬眉毛,想起了似的:“灵芝,西山的那颗灵芝,佘清寒可以吃。” 西山? 佘非忍想了想:“那次,不是师父替我去取的么?” “是。你是我弟子,救你是我的责任。这次是你弟弟,救他是你的责任。何况,我去取了,他们感激的是我,你去取,你就是你弟弟的救命恩人,往后你在那个家就立稳脚跟了。” 佘非忍楞了半晌,突然冷笑一声:“师父,你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人叫白眼狼么?” 说完,他拔腿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 胡不宜和宣六遥楞楞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愕然地感觉自己在做梦一般。半晌,宣六遥喃喃说道:“此刻知道了。” 其实也不是,白眼狼他见多了。 只是这只名叫佘非忍的小白眼狼,仍让宣六遥的心里难过了许久。 ----------- 难过到一直到年二十九,他和胡不宜各自拿着大扫帚在扫院里的厚雪。不是没有仆人,只是他俩想扫雪了。 大扫帚是新的,浅黄的细枝上不沾一丝尘土。 雪是干净的,俩人换了新鞋,还小心翼翼地只踩成一条线。 胡不宜穿着一件火红的棉袄,像极了转世前的模样,只是她此世的下巴又圆又嫩,像半只汁水饱满的小白萝卜头,让人恨不得喀哧咬上一口。 她站在雪地中央,面朝宅子的大门站着,一手举起大扫帚直指头顶发着凉凉白光的日头,大喊一声:“芝麻开门!” 大门无声无息地动了一下,开了一道芝麻粒粗细的缝。 胡不宜楞了一下,又大喊一声:“萝卜开门!” 在一旁已经认真扫出尺把宽道的宣六遥正想笑她,却见那大门又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些,正好可以塞进一只大白萝卜。 他认真地看了看她,没想到她失了内丹,竟然还是带了灵力,难怪这么小年纪就力大无穷。他有些羡慕她,怎么自己反倒也没有自带神力呢? 她再接再厉:“洗脸盆开门!” 她想,大扫帚跟洗脸盆可真配呢。 大门又无声无息地打开,门外边露出一角竹筐。 不对,明明她喊的是洗脸盆。胡不宜一声大喝,抡起大扫帚就地一挥,满地的雪花被细密的帚丝骤然推出,朝着宅门打开的缝隙气势汹汹地直扑过去。 “哎哟!” 门外有人叫了一声,那竹筐一歪,在外头那白乎乎的雪地上滚了两滚,从里头漏出好多纸包和荷叶包。 胡不宜嗅了嗅,在清咧的雪气中,她闻到了几丝油腻腻的甜香,似乎有不少好吃的。她一把扔掉大扫帚,扑向宅门外,将那些喷着香气的纸包、荷叶包统统捡进竹筐,兴冲冲地抱着冲进门大叫:“宣六遥,天上掉了许多好吃的!” 他见过天上掉龙,却没见过掉好吃的。宣六遥抬头看看,这么冷的天,连鸟粪都不会掉。 可她手里确确实实抱着一只塞满了各式各样看起来是包着吃食的竹筐。 “别瞎吃!” 他正要阻止,她却将竹筐递到了白鹿鼻下。 白鹿嗅了几嗅,掉转头去啃树皮。 若是这吃食有异,白鹿断不会如此淡然。 第136章 何必脏了 胡不宜欢天喜地,蹦到他面前,将竹筐一放,便开始在里头翻找起来:“糖糕,栗子,团子,花生,蜜枣,哟,还有一只大肥鸭......” 宣六遥扶着大扫帚,往仍开着的宅门望去,那边有个人,个子不高,一身黑色大披风,裹得严严实实,只在耷拉着的大帽子下露出尖尖的下巴。 为何要穿成一身黑色? 他不解地叹口气,冲着门口喊了一声:“进来吧。” 那人从帽檐下露了半只眼睛看了看他,踌躇着慢慢跨了进来。 “怎么,来送狼肉了?”宣六遥没好气地看着他。 小白眼狼佘非忍默默地点点头:“师父师妹过年好。” 仍是扣着大帽子,没脸见人似的。只胡不宜抬头能看得到一张白净秀气的小脸躲在阴影中,眼底的黑微微一闪一闪,也看不出喜与悲。 宣六遥看不到他的脸,便有些无话可说,但看他全身漆黑地站在雪地里,像一只从魔府里飞出来的大乌鸦,全身笼着一层冷冰冰却又怯生生的丧气,不觉得生了一丝心疼。 “回去后过得如何?你父母对你好吗?” 宣六遥问这话,大约心里已有了答案,看他一身的丝绸衣裳,显然待遇已是不差,只是看他这丧气模样,想必心里总还不痛快着。 “好,好极了。”帽檐下,那张薄红的嘴唇轻轻张合了几下。 “好就行。怎么还不高兴?还记着以前的事呢?” “不记了。” “那你丧着张脸做什么?” “谁说我丧着脸了。”连着披风的大帽子被轻轻掀开,佘非忍巴掌大的小脸露了出来,他笑得眉眼弯弯,细密的牙齿跟雪一样白。 就是,笑得有点怪。 胡不宜可以作证,他是在掀开帽子时才咧开嘴的。不过她作不了证,因为她已经低头吃上了。 宣六遥看看了地上的竹筐,又看了看他,脸色和缓下来:“有心了。” “有也是狼心。” 佘非忍似乎听懂了他之前说的话里有话,软绵绵地回了一句。 到底是佘家嫡公子,如今不一样了,该顶的嘴一句不少。宣六遥气笑了,把扫帚把往他手里一扔:“拿着,把这雪扫了。” 佘非忍抬眼看看他,嘴角倒是实实在在地勾上去了。他握紧比他人还高的扫帚,低了头老老实实地扫起雪来。 宣六遥捡了被胡不宜扔掉的那把,两人将大院扫得干干净净,除了胡不宜蹲着的那块地方。然后将抱着大肥鸭在啃的胡不宜扔进空了一半的竹筐,一起抬到屋里去了。 --------------- 除了扫雪,梅花观也没有别的活了。 宣六遥觉着不该再把佘非忍当成弟子,却又不能像对待没当过自己弟子的别家公子那般客套,他满心地希望佘非忍能跟着胡不宜一起去玩,他也好落个轻松自在。 可佘非忍偏偏时时跟在他身侧,大帽子虽然不扣头上了,披风也脱下来了,里头还好不是一身黑衣,若不然,宣六遥要疑心他是来当刺客的。 今日的他粘粘乎乎的,宣六遥到哪,他就跟到哪。宣六遥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 “你弟弟身子如何了?” “挺好。” “你父母让你去找灵药了?” “是。” “你什么时候去?” “跟他们说的开春。” “到时陪你一起去?” “不用。” 倒也是,佘家的仆人多的是,并不用他陪同。宣六遥无话说了。他突然觉得,人一旦分离,那就真的成陌生人了。 佘非忍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抿嘴朝他笑笑,又乖顺得跟以前一样。 终究是个孩子,宣六遥怜惜地摸摸他的头。他似楞了一楞,好半晌,才低声问道:“师父,你是不是早就不想我呆在身边了?” 宣六遥一怔:“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知道我这人很讨厌。”他低下头,瘦瘦的肩膀微微缩着,“师父早就讨厌我了,我也讨厌我自己。” “瞎说。”宣六遥心疼地抱住他,“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师父喜欢我什么?” 他的脸贴在宣六遥的胸口,温温凉凉。 “聪明,机灵,听话......” “师父喜欢我的聪明、机灵、听话,是吗?” “是。” “若是我不聪明、不机灵、不听话,师父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 宣六遥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回他。 他却轻轻推开他,微微一笑,转身取了披风穿上,将那乌黑的大帽子往头上一扣,又是招呼不打一声,默默地往外走去。 “非忍?” 佘非忍停下,头也不回,幽幽说道:“师父,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师父了。往后再遇上,你是宣小真人,我是佘小公子,别动不动搂啊抱啊,旁人看了,还不知你有什么异癖。” 宣六遥一张嘴,吸了满口冷气,噎得脸色发白,从心底无端地升起一股火来,恨不得冲着他的背心窝子狠狠地踹上一脚,将他直接踹到宅门外去,别让这梅花观的尘埃脏了他佘小公子的鞋底。 ----------- 终是散了。 这两年的师徒情谊,终是没了。 他救他于落魄时,却在他一朝翻身时被无情踹开,像一块帕子似的,擦干抹净,随手一扔,连洗都不带洗。 果然是灵蛇转世,骨子里的冷血与无情。 宣六遥正满心冰冷、眼窝发胀时,一团热乎乎扑进他的怀里。原来是胡不宜,玩够了外头堆起的雪,这会儿朝他撒娇来了。 除了她的手和脸冰凉凉,周身暖乎得如同火炉一般,她却偏偏用最冰的小手捧起他的脸,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有些好奇地直视着他:“宣六遥,你怎么不高兴?” “嗯?”宣六遥睁大眼睛,强颜欢笑,“我一看到胡不宜,就高兴得很。” “我也一看到宣六遥就高兴。” 她嘻嘻地笑,笑得从牙齿缝里冒出细碎的泡来。 宣六遥释怀了,有小棉衣般贴心暖人的胡不宜在,没良心的佘非忍走就走了吧。 但愿他没有再有求于自己的时候。 只是他这么无情,将来胡不宜如何跟他真心换真心? ---------------- 佘非忍孤独地走在街巷中,厚厚的积雪在靴底下发出吱吱的响声,像极了他被时时碾压过的心,在每一次碾压后发出微弱的求救声。 可是他们谁也听不懂。 包括师父。 这世上,没有人真的喜欢自己。除了死去的母亲,不,她也不喜欢他,若不然,为什么会轻易地将他丢下?留他一个人在这世间孤单地受苦。 父亲不喜欢他,继母不喜欢他,他们只是想要他救佘清寒,等佘清寒的身子好了,他们就会连假装喜欢都不愿意了。 师父不喜欢他,他喜欢的聪明机灵听话,换个人都可以。 胡不宜不喜欢他,她喜欢的只是跟在师父身边的人,谁都可以。 白树真也不喜欢他,它喜欢的,只是他不怕它,它可以安全地呆在他身上而已,等它有一天长大了,它也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他...... 一个谁都不喜欢的人,连他自己也不会喜欢。 街巷一道道地拐着弯,积雪残残缺缺地堆着路面,有些地方已经被踩成冰,滑溜溜的不是太好走,好歹靴子是好靴,鞋底下多镂了几道纹路,只要脚底稳慢,也就不怎么打滑了。 眼前有一双腿拦住了他的去路。 一个乞丐靠坐在巷边,他的头发蓬乱,衣衫破烂,看不出年纪,但从他皮肤略有些松弛却又骨节宽大的手来看,这应是一个即将老去的汉子。 他的手直直地冲他伸着,粗哑的嗓子似乎表明,他虽即将老去,但此时还有大把力气对付他这个两日后才九岁的稚童:“小公子,给点银子。” 连行行好也不说,还直接点名要叫银子。 佘非忍从大帽檐下看他,摸了摸自己的腰,腰上的皮肤立时能觉着一条细长正围着他,那细长比之前已是粗了些,长了些,白树真时刻贴着他温暖的皮肤,也在不断地长大着。 “没有。”他冷冷地回了一句。 乞丐嘶哑地笑笑:“小公子身上的衣裳不错,赏给小的暖和暖和吧。” “没有。” 乞丐从蓬乱的头发后边定定地看他,突然伸手向他抓来,眼前的人影一矮,手抓了个空,肚子上却一阵冰凉。 他低头看,那全身墨黑的小公子正从帽檐下仰着白白的小脸看他,嘴角往一边勾着,露出嘲讽的笑容。 随后,他才看清小公子的手里拿着一把短刀,那短刀正从他的裤腰下拔出,刀尖上滴着鲜红的血。他摸了摸,裤腰下一片粘乎。 还在发楞,那短刀又插进了他的小腹,随即,第三下、第四下,像在剁一块猪肉,又像是孩子在玩闹似的。 那小公子一边不紧不慢地插着,一边仰脸又朝他笑了笑。 小公子的小脸上,红乎乎一片鲜血,像是在雪地上开起的满树桃花,又却变成山川河流汇在一起直往下淌。 再一笑,连着一口小白牙也沾满了狰狞的浅红。 他只觉身子一轻,再觉不着疼痛。 他看到自己仰面躺在尚残留着积雪的肮脏街巷里。那个穿得像黑乌鸦一般的小公子蹲在他身旁,一刀一刀将他的身子捅成一只泡在血水里的碎葫芦,然后走到一旁用残雪仔细擦尽脸和手,还有那把夺命的短刀后,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巷子。 他的听觉变得特别灵敏,他听到那小公子在跟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说话。 “痛快。” “你太暴躁了。” “闭嘴,小心我把你也宰了。” “我是说,你可以把他留给我,何必脏了你的手?” 他只觉一身恶寒,再听不下去,也听不到了。 第137章 假戏假做 佘非忍换下的衣裳,泡在水里,满盆的水都红了。 丫头青杏看着这满盆的红水,头皮都发了麻。但她没有吭声,又拿了些衣服往盆上一盖,偷偷溜出去找主母朱青颜去了。 朱青颜把他们几个发配给佘非忍时,曾警告过他们:记着发月俸的是谁,记着宅子里钱库的钥匙在谁手里。 所以他们表面上都对长公子佘非忍服服贴贴,私底下,他们的主心骨仍是当家主母。 今儿是年二十九,明日便是年三十夜。过年的事也准备得差不多,朱青颜刚空闲下来,她就接到了青杏的密报:“长公子今日回来后,衣裳上染满了血。” 她问:“他有受伤么?” “看起来不像受了伤。” “能不能把这些血衣藏起来?” “就怕长公子会要,而且已经下水了。” 朱青颜思索一会:“你先捞出藏起来,假装忘了,若是他要再给,不要的话就先藏着。” “是。” 青杏趁着夜色又偷偷地溜回院子,不曾在意同样趁着夜色在满宅子乱窜的白树真。 ----------- 夜半,青杏已睡得迷迷糊糊,突然间脚趾头传来一阵刺痛。她惊醒过来,正欲查看,却发现床前站着一个不高的人影,黑乎乎的。 那身量看上去像是佘非忍,青杏试着叫了一声:“长公子?” 人影一动不动,只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发着惨绿的光。 青杏有些害怕,尤其傍晚时分见到的那一盆血衣,她一害怕,那人眼里的绿光就变成了一片树林子,树林里透着更亮的光,似绿似白,却赏心悦目了许多。她好奇地朝着那光走去,看到里头堆着一地的金银珠宝,大锭大锭的金元宝、银元宝、珍珠玛瑙,凌乱地堆成了一座小山。 狂喜的她正要走去,一个把头遮得严严实实的人拦住了她,那人不曾开口,她却分明听到他在说:“去,把主母朱青颜杀了,这些财宝就都是你的了。” “是。”青杏欣喜地答应一声。 她发现自己站在树林外头,随即,主母朱青颜出现在她面前。她一伸手,狠狠地掐住了朱青颜的脖子。 她的脖子真细,真软,只要她死了,树林里的那座财宝山就是她青杏的了。 朱青颜的脸涨得通红,惊恐的眼珠子几乎要爆出眼眶,下一刻,她就要死了。青杏开心得哈哈笑,一笑,手上的力气就变小了。 朱青颜挣脱了出来。 可惜,没有完成任务。随即,那座金银财宝山飞了起来,狠狠地压在她身上,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她的手和背也疼的厉害。青杏忍不住大叫起来:“放开我!我要杀了主母!” 无数只手在她的脸上狂扇,扇得她满脸热辣、满口血腥。 压在她背上的的金银财宝山变成了佘家下人们的手,他们狠狠地压住她,扇着她的耳光。 青杏清醒过来。 真的有人在狠狠地扇她的脸,朱青颜在她跟前捂着脖子,惊惧又气急败坏:“打死她!打死她!” 她真的掐了主母!差点掐死了她。 不是梦! 青杏简直不敢相信,她慌乱地叫起来:“主母,不是我!” 没有人理她。她被打得满口吐血,晕了过去。 --------------------- 大年三十才起床,佘非忍屋里的丫头就跑来差点把她掐死,朱青颜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若不是桃红提醒她打死下人官府会追究,青杏此时早已被埋进了土里。 青杏为何要掐死她? 她说的“不是我”是什么意思? 那是谁? 难道是佘非忍的授意? 不至于吧,就算他收买了她,她也没有这个胆量公然来杀她,一个小丫头,能翻出多大风浪?虽然差点被她翻成了。 地上趴着的青杏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想来是醒过来了。 朱青颜也差不多平息了乱哄哄的心情和思绪,她示意一个嬷嬷将青杏扶起,尽量和颜悦色地问道:“青杏,你今日怎么了?” 青杏忍着痛回道:“主母,我是着了魔怔。我昨夜在床边看到长公子,然后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人叫我杀了您,我就......主母,这是在做梦,我没有真的要杀您啊!” “看到长公子后做了这个梦,还是长公子在梦里?” “我,我不知道。” 朱青颜又问了一些细的,让人把青杏拉了下去,又陷入沉思之中。当年从朱家带来的贴身婢女素梅的死,当时说是与佘非忍有关,阿柴死时,是跟他在一起,阿丁死时,也是跟他在一起......他这次的回来,似乎有人在推波助澜。 先是归来道长,后是上央真人,而他们俩,除了把她痛打一顿,可曾真正医好了佘清寒? 没有,佘清寒发病仍是请了郎中。 而上央真人说的灵药,还不知有没有这回事?而佘非忍自己,也推三阻四,倒是让自己好吃好喝地侍候着,自己连脸面都不要了,像条狗似地哄着他,被他戏耍着。 难道,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回来,等佘清寒死了,她死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夺了佘家的家产? 而眼下,他要开始动手了? 朱青颜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愤怒,可又悚然一惊。 若是青杏真的是他用了什么邪术指使的,那她又如何斗得过他?尤其青杏昨晚说的的意思,不也是暗指他杀了人吗? 得找个帮手! 可是,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认得什么高手了?此事又不能跟佘景纯讲,这些都是自己的猜测,无凭无据的,佘景纯会疑心她又想赶佘非忍出去。 只能先装糊涂,慢慢地再找帮手和佘非忍的破绽。 朱青颜想明白了,她让桃红准备了早饭,亲自送到佘非忍的屋里去。 此时已不算晚,佘非忍却还没有起床,趴在床上睡得真香,小嘴巴张着,呼哧呼哧地呼吸着,朱青颜在床边站了许久,他也没有觉察。 总算,他翻了个身,眼睛微微睁了下,朱青颜换上和善的笑容坐在床边,温柔地嗔怪他:“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 佘非忍似乎还没睡醒,楞楞地半睁着眼看了她一会,没有说话,向里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 朱青颜毫不介意地半躺在他身侧,将手伸进被子,有意无意地摸着他的光背,嘴里絮叨着:“小孩子贪睡,什么心事也没有,睡多久都能睡得着,真好。不像姨母,每日一脑门子官司,天不亮就醒了。夜里又睡不着。” 她嗅了嗅他的头发,看到他正睁着眼睛发楞,微微一笑,在他耳边轻柔地说道:“你睡,你就把我当成你的母亲,我的姐姐。我呢,此时就觉着你是我亲儿子。不知不觉,你都这么大了,可再大,也是我的儿子,我就是你的亲娘。你要不要叫我一声娘?” 她的声音越来越温柔,佘非忍在她的声音里几乎要睡去。他张了张嘴,那个“娘”字卡在喉咙口。他从未叫过朱红颜“娘”,他只叫她“母亲”,何况,那也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朱青颜一直在他的头顶留意着他的神情,见他神色既不慌张也不怨恨,只一直怔怔地,像是陷进了她说的话里,她有些疑心是自己多想了,高估了他。 尤其他转过身看到她脖子的一瞬间,他似乎意外地楞了楞,脱口而出:“母亲......” 两人同时一楞。 他有些难为情地转过目光,随即又转回来:“姨母,你的脖子怎么了?” 朱青颜微笑着看着他,语气轻松而又缓慢地说道:“你屋里的丫头青杏,大清早地发了颠,来掐我脖子,还胡乱攀咬,说是你指使的,我把她打了一顿,正好来问问你的意思,要不要把她送官,还是赶出去?” 他的眼睛越睁越大,怔了良久:“她平素里安静得很。” “是。她是外乡买来的,带了什么病也不知,也是可怜得紧。你说如何处置她?” “随母亲处置......姨母。” 他又一次脱口而出,却又找补似的,低着声又叫了一声姨母。 朱青颜欣慰地摸摸他的脸:“非忍,往后你就叫我母亲,我替姐姐照顾你......” 她突然伏低身子,把脸埋在他的脖颈间,低低地抽泣着:“非忍,对不住,你原谅我好吗?” 她的鬓发细碎地蹭着他的脸,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脖颈的皮肤上,他轻轻地嗅了嗅,不是母亲朱红颜令他安心的味道,而是姨母朱青颜的,微微的香里带着一丝尖锐,像是无论加了多少厚实的棉絮,里头总裹着锋利的沙砾和刀片,带着一种危险的气息。 他无声地笑了笑,低声说道:“过去的,我已经忘了。” “嗯。”她抬起头,匆匆地擦了擦自己的脸,又擦去他脖颈边沾着的泪痕,像是突然厌倦了扮演慈母似的,“你再睡一会,我去忙了。” 她没有问他要不要起来,只替他掖了掖被子,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屋。 佘非忍坐起身,撑着膝盖静静地坐了一会,叫了一声:“红罗!” 红罗是他屋里的另一个丫头,青杏既然犯了事,那屋里的丫头就剩她了。 “长公子。”红罗匆匆地跑了进来。 “把被子和枕头都换了。” “是。” ---------------- 这个年过得跟去年不一样。 去年此时,他们在江南慧州城外的莫家屋子,宣六遥、莫紫萸、胡不宜、佘非忍、莫母、阿添,虽算不得无比热闹,却也是热气腾腾,笑意盈盈。 尤其还有紫萸伴在身侧。 今年,宣六遥和胡不宜,守着一座偌大的梅花观,空数雪花,寒听风声。 佘非忍从一个杂役弟子变回富贵公子,住在京城的大宅子里,和父亲、继母还有弟弟,有笑脸相迎,有仆役环绕,本该是完满极了,安逸极了,他却从饭桌上匆匆下来,躲进自己的屋子。 即便天黑,他也不许点灯。 只有黑暗和孤单才让他觉着安心。 第138章 救我儿子 父亲和继母对着他的笑,和他们对着弟弟的笑,明明一样,却又完全不一样。就像是同样两个果皮完好的果子,一个里头已经烂透了,一个却是正正好。 给他的,偏偏是那个烂透的了。 就像他俩对他的心。 此时,宅子里最热闹的时分已是过去,他躺在床上,对着静寂的黑暗发呆。外屋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听着像是朱青颜又来了。 他的心嘣的一跳,竟生出一丝期盼,却又立即觉着,她明明是个坏透了的女人,自己应当厌憎极了她才对。 屋门口现出半边烛光,朱青颜端了烛台站在门口将进未进,一张柔媚的脸在烛光中半明半暗:“非忍,要点灯吗?” “不要。” 烛光隐去,被端走了。 却仍有人摸着黑,悉悉索索地走进来。 佘非忍的心揪成了一团,不知是喜是悲。那人在床边坐下,微凉的手在他的脸上轻轻摸了几下,朱青颜温柔的声音响起:“怎么了?不是身子不适吧?” 他微微摇摇头。 朱青颜在黑暗里沉默一会,又问:“想你母亲了?” 是的,他想。 可是他不想说,只是朝里翻了个身,把背脊对着她。 她轻轻叹了一声,悉悉索索地,在他身后躺下,轻轻地把他笼在怀里:“想就想,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她吐了口气。 他闭上眼,似乎真的是母亲朱红颜,在哄着他睡觉。 朱青颜轻轻哼唱起来,声音低低柔柔,蜿蜿蜒蜒,像把他当成了亲儿子似的,一只手在他胸前轻轻地拍着,偶尔,她停下来,摸摸他的脸颊,摸到他眼角处溢出的泪,又是轻叹一声,把他笼得更紧。 他发起抖,转了身抱住朱青颜,闷着脸,哽咽着叫了一声:“母亲......” 朱青颜紧紧地抱着他,任着他在她怀里抽泣,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揪着她肩上的衣裳,紧得衣领几乎要勒住她的脖子,让她有些透不过气。 他的手越来越用力,衣领越来越紧,她想把最上边的那粒扣子解开,手臂却被他压在身下,动也动不得。 她勉强叫了一声:“非忍。” 他止住了哭泣,却没有松手。 本来屋里就黑,朱青颜不知眼前的一阵一阵的乌黑,是夜色的黑,还是透不过气的黑。她张着嘴,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呼吸,身上的气力慢慢在抽去。 她觉着她要死了,死在佘非忍的床上。 突然,脖颈一松,又冷又热的空气涌了进来,她用力喘着气,好不容易才觉着全身又活了过来。一低头,佘非忍微仰着脸,在她怀里直勾勾地看着她。 他的眼睛,比黑暗更暗,像两个黑洞似的,阴森森地冒着冷气。 朱青颜头皮轰地炸开,一股凉气在全身窜了个遍,只觉手脚冰冷,身子发寒。她试着推了推他,他的手却又揪住了她别处的衣裳,却是紧贴着她不松开。 他的身子,不知何时变得冷冷冰冰,没有活气似的。 她怕得要死,想叫,那声音却只在身子里打转,偏偏冲不出嗓子去。她想推开他,手却软绵绵的抬都抬不起。 他无声无息地游上来,把脸凑得很近,黑洞洞的眼睛就在她眼前,仿若要吸去她眼里所有的活气似的。 “母亲,母亲......” 他一声声地低唤,声音低得像是从地下慢慢钻起,钻进她的耳朵,她的心里。 她在心里回道:“好,我做你的母亲。” 他似听见了,咧开嘴笑了:“母亲,母亲......” 她听得要死过去了。 ------------ 就在她快要无法呼吸之时,她突然醒了过来。 她竟然不知何时在佘非忍的床上睡了过去,此时已经天色大亮,而佘非忍背对着她,在她怀里沉沉地睡着,就像昨晚她刚笼住他时的模样。 原来这是个噩梦。 朱青颜心有余悸,忍不住大口地喘了几下。她轻轻抽了抽被压在佘非忍身下的胳膊,大约惊动了他,他翻了个身,睁眼瞧见她,楞了一楞,仿佛已是忘了她在。 随即,他的嘴角微微勾了勾,很难为情地一笑,却也没有放开她胳膊的意思,倒把脸偏向了她,闭上眼又睡了起来,呼吸绵长,有些沉重,似在刻意地闻着她身上的味道。 朱青颜有些楞怔,他这是真把自己当成母亲了? 看来,自己快要收服他了。 她忘了昨夜那个让她怕极了的梦,从心里升起一股得意,还有窃喜,再加把劲,让他死心塌地的,等雪一化,就让他上路找灵药去。 ------------------ 雪化了,元宵还未过。 不过也近了。 佘清寒虽然这些日身子还算平安,但脉象仍是虚得很,郎中说,就像芦苇的嫩尖,一不小心可能就......朱青颜想,等元宵过了,就让佘非忍出发。 最好,连元宵也别过了,明日就出发。 她原本想经常把佘清寒抱给佘非忍看,让他生起怜爱之情,可是天气寒冷,她不舍得,怕不小心冻着。她有几次把佘非忍硬是推到佘清寒的摇篮前,可他没太大兴趣,看了一眼便走了。 倒是每次她去看他的时候,他眼光灼灼,虽嘴上不说,却似心里高兴得很。 她想,得来个狠的。 可是,她不知道如何来狠的,她已使尽了浑身解数,哄得他一日比一日地依赖她,总不自觉地把“母亲”两字挂在嘴边。但她知道,就这样,还不足以让他为了佘清寒两肋插刀,上刀山、下火海。 这一日是正月十三,她坐在屋里怔怔发呆。 外头日光很好,桃红总是找借口出屋门,偷着去晒太阳。她却坐在屋里,觉着暗处最好,何况,这暗处里,还有她的亲儿子佘清寒。 “母亲。” 一声轻唤惊醒了她,她往屋门口望去。 佘非忍披着件漆黑乌亮的披风,大帽檐扣在头上,挡住了上半张脸,只露着一张润红的小嘴轻轻地抿着。只看嘴,便知道这张面孔长得秀气。 他很少主动来她的屋。 朱青颜有些诧异,仍是温柔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母亲,元宵节了。” “是。” 元宵节在后日,佘非忍说得没头没脑,朱青颜不知他想说什么。 “我母亲每年元宵节前会带我上街......” “哦。” 朱青颜无声地张了张嘴,她想起来了,姐姐在时,每个节日前,她都会带着宝贝儿子去街上买好多应节的物事,堆得满屋都是。 按理说,她如今诚心想做他的母亲,是该依了惯例去。 她此时只想在这暖烘烘的屋里守着她亲生儿子佘清寒,可是,做戏已经做到此时,万不可功亏一篑了。 身子沉重地只想粘在椅子上,朱青颜仍是勉强笑了笑:“好,母亲带你去。” 她满身不愿地,跟在佘非忍的身后,穿梭在热闹的人群里。他个子矮,披风又是滑溜溜的,她有几次差点跟丢了他。 她掀了他的大帽檐,想着即便是扶着他的脖子或后脑,也稍许称手些。 可他却像怕着日头晒似的,又把那大帽子严严实实地扣在头上。她只能盯着他的大帽檐,七拐八绕,等她左右张望时,却发现把桃红她们走丢了,她和佘非忍两人也不知走到了哪里。 只知道这里是一条窄巷,巷边的一排屋子,像被火烧过了似的,又从那些黑缝里长出许多杂草来,大白天的有些阴森。 “非忍,我们这是在哪里?”她有些害怕。 没有回应。 她低头一看,连佘非忍也不知去了哪里,只将她一人扔在这堆破砖烂瓦中,连路都走不平。 “非忍!佘非忍!”她大声地喊。 四周静悄悄,连日光也暗了半分。 旁边的破屋里传来一声轻响,她探头望了望,看到佘非忍的半袭黑披风在里头闪了一闪。她轻唤一声:“非忍?” “母亲。”他回应了,声音低而细,似很吃力。 得了他的回应,朱青颜壮了些胆子,提起裙裾走了进去。院门也是残旧,她没有在意,门框边上歪了一块小牌子,上头写了香庐观三字。 里边的屋子已破了半边顶,地上凌乱地铺着发黑的碎砖杂木,硌脚地很。她很小心地挑着好下脚的地方,慢慢走进里头的屋子,却惊得两脚发麻,下意识地要往外逃。 里头,佘非忍坐在地上,脖子上围着一圈白绳,那绳却不是绳,是一条头细、尾巴更细的小白蛇,满满地绕住了他的脖子,他被勒得难以呼吸,从鼻子里慢慢淌下鲜血,他一手抓着小白蛇,一手直直地伸向她,艰难地呼喊:“母亲,救我......” “啊--” 她终于从嗓子里挤出半声尖叫,双腿终于有了知觉,虽然发软,却能动了。 她返身就逃,不顾那些绊脚的砖瓦,几步便纵出了院子,冲到小巷中。 巷子外,日头明晃晃的。 而朱青颜的眼前却是一阵阵地发黑。 怎么办? 救,还是不救? 她怕极了。 可佘非忍快要死了。 救,自然要救。她还要他去替清寒找灵药呢! 她大大地喘了几口气,回头又冲了进去,也来不及找能挑开蛇的竹枝木棍什么的,一边尖叫着,一边将手伸向了他脖子上的白蛇。 虽然听说打蛇要打七寸,但她不知道七寸在哪里,只抓着它光溜溜的身子,闭着眼不要命地叫、不要命地扯,突然,她的手背被狠狠地打了一下,她松了手,手心里游过一阵滑腻,随即空空荡荡。 她鼓起勇气睁了眼去看,佘非忍已晕倒在地,脖子上一圈红痕,再看看周围,那小白蛇已没了踪影,不知所踪。 朱青颜只觉心里揪得厉害,她害怕白蛇仍在屋里,抱起佘非忍用力往外拖,一直拖,一直拖,直拖到明晃晃的巷子外,才把他放下。 第139章 西山采芝 她不停地拍打他的脸,轻声呼喊:“非忍,醒醒。” 可他昏迷不醒,一张小脸被黑色的帽檐衬得苍白无比。 悲伤涌进她的心里,她不知道是为了他,还是为了佘清寒。她努力抱起他,将他扛在肩上,一路往前奔,一边奔,一边寻找着药堂或诊所。 没有。 她留意着经过的行人,见着个子壮的、年纪大的,便上前求他们:“救救我儿子,救救我儿子......” 总算,有人帮她掐了佘非忍的人中,给他喝了水,看着佘非忍悠悠醒转,朱青颜不由得悲从中来,呜呜地哭了半场。 ----------- 下半场,她带着佘非忍回去了。 她自己也吓得够呛,躺在床上,只觉着一半魂魄留在了破屋里,总觉着心神不宁。碾转了半日,她觉着好些了,起了身去了佘非忍的屋子。 他躺在床上,手臂放在被子外边,正侧着身子发呆。 没有黑披风,他只穿着白色内衫。他的脸瘦瘦的,下巴尖尖的,却又眉清目秀,让人看着心生怜惜。 朱青颜竟有些难为情。 之前,她心里都算计着他,越掏心掏肺,算计得越厉害,她越觉着自己高明。今日怎么就用上了真心,连命也不要了地救他? 她远远地站在他床前,踌躇着要不要走过去,她是不想真心实意地对他好的。 他见了她,回过神似的,微微抬起头,轻声唤了一声:“姨母。” 只是姨母,而不是母亲。 她的心里咯噔一下,却又踏实下来。自己本来就是他的姨母。她露了笑,轻轻坐到床边,跟之前一样,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你怎么样,好些了么?” “我明日就出发,去替弟弟找灵药。”他看着她,突然来了一句。 哎? 她楞了半晌。 看来今日不要命地救他,也是有回报的。 她心里一阵狂喜,嘴上却客气道:“你身子还没好透,歇两日再走吧。” “明日就走,姨母替我准备盘缠和行李,一辆马车。” “要带人吗?” 佘非忍看着她扯了扯嘴角:“我想姨母陪我去......开玩笑的。不用。” 朱青颜刚提起的心放了下来,想了想:“我挑两个力气壮的,陪着你,需要开路或什么力气活,你使唤他们。” “好。” “那......你好生歇着,姨母此刻便去准备。” 她说着,怕他反悔似的,急匆匆地走了。 佘非忍慢慢坐起身,摸了摸怀里的白树真,心想:越来越长了,差点真勒死我。 白树真无声回道:你自己说的,要做戏,就往真里做,若不然哪试得出来她的心意?还好这娘们识相,若不然,还得累我去勒杀她。 --------------- 一夜无话。 正月十四一大早,朱青颜和佘景纯就送着佘非忍出发了。 朱青颜心情复杂,她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心里竟隐隐生出留恋。她自己也不知自己的叮嘱是做戏还是真心:“你路上当心些,住客栈,不要住野外,慢一点不要紧,若是实在找不着......就再找找。” 而佘景纯更是真心实意,他难得地多了些话:“找不着就回来,别逞强,父亲母亲不会怪你。” “是。”佘非忍又披上了那件黑披风,只是没有扣上帽檐。 他欠了欠身,登进马车。 这次,是有人替他赶车的。 不过两日,便到了灵山脚下。再往里走,马车是走不得了。 佘非忍没有将马车赶到以往的那个山洞,有旁人在,他不想泄露了,何况那山洞宣六遥是施了障眼法的。 他们将马车寄在山脚下的一户人家,带着行李进山了。 宣六遥之前托人给他送了一封信,信里有西山的路线,和他所知的布局,提醒他到时牵头羊,到时用来引开池里的猪婆龙。 可惜那次白树真没有跟去,若不然,它还能做个向导。 去西山的路并不难走,只是有些积雪还没化光,还有越往西,落叶越厚,走着便慢了。但总归也到了。 很快地,他找到了那株灵芝,它依然生在池子中央,肥肥厚厚地,闪着薄紫的光,当年被宣六遥采走的那部分,又长回来了。 池中水雾缭绕,猪婆龙的长嘴忽隐忽现。 佘非忍让两个家丁在羊脖子上捅了一个洞,然后牵着这头流血的羊满山地奔去了,猪婆龙们排着队追在后头,浩浩荡荡。 若是能把它们送到温家军做先头兵,倒也好的。 又或者,让自己带一头回去当个坐骑,有事的时候还能替他咬个人,该有多好。 他一边想着,一边不紧不慢地跳下池,游到中间的灵芝台上。 灵芝肉摸上去嫩极了,滑极了,佘非忍正欲掰下,耳边却响起一声尖锐难听的大叫:“咕--咕咕--” 那声音,像是嗓子眼里插了根树枝,又像是往他的耳朵里插了个铁棍,他突然觉得耳朵里头像被戳了似的,又钝又尖利的痛。 白树真也像被绞住似的,在他的怀里猛力地甩着尾巴,催促着他赶紧走。 他一只手捂住耳朵,一只手飞快地掰了一半灵芝塞进怀里,脚一抬,却头昏脑胀地,身子一歪往水里跌去,最后一眼,是眼前那只巨大的张着长钩嘴的黑色鸟头。 他知道,是师父提过的那只鱼鹰。 但是师父从来不曾说过鱼鹰厉害。 ----------------- 好痛。 身子好痛。 不知是哪里痛,手,脚,还是头?只觉着哪儿都痛。 佘非忍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左右亦是树,满叶的绿。脚下沉重而又空荡,他低下头,顿时吃惊得大叫半声,嗓子眼紧得像被勒住了似的。 他慌张地四下环顾,终于明白自己被五花大绑地吊在一棵树上,而那树,正正好长在小池子里的上方,是以脚下不但是那灵芝台,更是满池攒动的猪婆龙,密密麻麻,躁动不已。 若是无人理会,他只有两个下场。 要么晒成人干。 要么被猪婆龙们撕成碎片——稀碎,和着血汤。 佘非忍觉着胯下一热,淅淅沥沥地在风里又变冷了。 他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明明师父说这里最厉害的,就是那一池子的猪婆龙了,只要把它们引走,再逃得快些,事情也就成了。 像是特意跳出来回答他的疑问,那只鱼鹰又不知在哪发出了“咕--咕--”的叫声。 难听得很。 佘非忍啊地大叫,耳朵里痛得又似被伸进了两把尖刀似的,翻来倒去地搅动,他像被钓上岸的鱼似的,拼命想要蜷起身子,却扯得头上的树枝被连累了似的,哗啦啦地晃动着,直让人担心那枝杈可还吃得消。 可是他顾不得了,他在难忍的痛苦中奋力挣扎,他这辈子没有过这样的痛。若是要一直地这样痛下去,他情愿掉进猪婆龙池被它们一口吃掉。 好不容易,痛楚渐渐平息,他觉着自己已是半死,虚弱地呼喊白树真,可怀里毫无动静。 白树真? 他一遍遍地喊,依然没有回应。 也不知它是死了还是逃了。 看来自己也是在劫难逃了。佘非忍只觉一阵悲凉。他这次是真心实意地为了救佘清寒来的,没想到,人没救成,自己也要死了。 好在,那要人命的鱼鹰声不再响起。 ----------- 无人理会他。 他孤独地挂在枝头,渴了,喝一口风里的水气,饿了,吃一口西北风。日升月坠,已过三个轮回,又或许五日、七日?佘非忍不记得了。 他迷迷糊糊,全身已是麻了,意识也是糊了。 大约要死了吧。 死了就没这么难受了。他欣慰地想。 “非忍,非忍。” 耳边突然传来呼喊声,忽远忽近,他努力睁开眼睛,朦胧中他看到宣六遥正站在小池子外边冲他招着手。他笑笑,看来真是要死了,都出现幻觉了。 脚下一阵地动山摇的嘶吼。 唇边溅到了几滴热热的,像是水,但是有一股浓浓的咸香味。他伸了舌头舔舔,是咸的,还有些甜,竟然是血。 又有血,泼到了他的嘴边,淌进了他的喉咙。 温热的鲜血流进了他的喉咙,也冲醒了他的魂灵。 他睁眼瞧去,池子里已是杀得一片血海,好些条猪婆龙翻着白白的肚皮胡乱地堆叠着,还有些,正在负隅顽抗,宣六遥挥着朔月剑,胡不宜舞着判官笔,对着满池的猪婆龙杀得一头奋进,若不是溅起的血水泼去他们脸上的血痕,他几乎认不出满身满头挂满血浆的他俩。 嘶吼与池水的翻滚都渐渐停息。 两人仰起脸,劫后余生般地,挂着满脸的血水冲着他笑,笑得白牙齿缝里,也溢满了红通通的血水。 宣六遥一甩手,朔月剑凌空飞起,在佘非忍的头顶飞了一圈。 绳子啪地断了。 佘非忍直直地往下落去,被胡不宜一把抱住腿,身子仰倒在堆叠起的猪婆龙尸上。他的视线落在宣六遥糊满了血却仍显得肤白貌美的脸上,突然觉得,这一世,他非跟着他不可了。 还有胡不宜。 他这一辈子,跟定他俩了。 身上的麻绳被除去,宣六遥和胡不宜站在满池的血水里替他捏着胳膊和腿:“绑麻了吧?好些了么?” 他不说话,只看着他俩眯眯地笑。等手脚活过来,他一头扎到一只伤痕遍布的猪婆龙身上,狠狠地喝饱了血,才直起身来,用力点点头:“好了。” ------------------ 他们先回了灵山。 原来白树真是溜了去找宣六遥救命,它日夜兼程地穿过山林,穿过平野,游到京城,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大白日地穿过一道道屋脊,终于搬来了宣六遥和胡不宜两个大救兵。 此时它正在灵清观的西院里,就着还剩的几个酒坛,胸有成竹地喝了个烂醉。 反正,它已经尽力了。 第140章 她复活了 佘非忍堂而皇之地躺在宣六遥的床上,享受着师父的服侍。以往都是他服侍师父,如今他刚在鬼门关转了一圈,还不曾缓过神来,师父当然要侍候他。 只是他想不通:“师父,为何你去那里就没事?” “啊,”宣六遥刚喂完他喝药汤,药碗还拿在手中,脸上红了一红,“是我的疏忽。” “此话怎讲?” “我忘了鱼鹰克蛇。” 佘非忍有些莫名:“那也是克白树真啊,与我何干?” “是。”宣六遥顿了一顿,他又不能叫破佘非忍的身份,只能敷衍道,“大约因你姓佘吧。” 佘非忍仰面躺倒:“那岂不是所有姓佘的人都不能见着鱼鹰了?” 宣六遥忍了笑:“若是普通的鱼鹰自然是不相干的,可西山的那只,是带了灵气的。” “谁都能进,偏偏姓佘的人不能进,真是不公平。”他喃喃道。 宣六遥想说旁人也不能进,不过是西山的神仙看在他也是个仙的份上,才放了他进去。只是这话亦不能跟佘非忍讲,只能笑笑:“你再歇会儿,等你身子好了,我们就回京城去。” “好。” 宣六遥端了空碗出去,佘非忍伸手往怀里掏,他记得是掰到了半块灵芝的。可一摸,怀里竟空空的,他身上的衣裳已尽数换了。 “师父!”他慌得叫起来。 宣六遥已经走到房间门口,侧过身子来看他:“你不是不认我做师父了么?我又不勉强你。” “师父,”佘非忍红了脸,声音也低了下去,“我那时说的是气话。” “是么?我瞧着你那时一点也不气,倒是神气得很。” “我只是气你把我卖给了佘家罢了。” “卖给佘家?”宣六遥不解地转向他,“你原本就是佘家的人,我亦一份银子也不曾拿。” “我以为师父不想要我,把我甩回了佘家......师父我错了。”佘非忍抬起干净的脸,无辜地望着宣六遥,“往后,即便师父不要我,我也跟定师父了。” 宣六遥揣摩了一下,觉着这话听着倒也顺耳,轻笑一声正准备走,佘非忍却又委屈巴巴地:“我拿命换的半块灵芝丢了。” “不是在那么?”宣六遥朝着床头柜上一努嘴。 柜子上有一只不大的木匣子,佘非忍拿过来打开,里头正是那半块灵芝,已经被挤压得碎扁,像一坨紫肉糊似的。 他放了心,总算没白受罪。 宣六遥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默默地转身走了。 ------------------ 在床上躺了两三日,佘非忍觉着有些无趣。 白树真天天泡在酒坛子里,只在偶尔清醒时过来跟他说了一声:走时带上我。 宣六遥和胡不宜大白日地不见踪影,直到日落才回来。佘非忍偷偷问胡不宜他们去哪了,她说,是去莫姐姐坟前去了,因为宣六遥说,平日里没有时间陪她,这难得回来了,就去陪她几日。 当佘非忍找到他时,他正坐在坟前,手里拿着起死回生珠,默默无语。 珠子不大,金色的镂空外层闪闪发亮,映得里头的珠子暗淡无光。这珠子原本能救回莫紫萸,可惜,他没有问到咒语。 他看着佘非忍在身侧坐下,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倾诉的人:“我去问莫如是夫妇,他们不但不告诉我咒语,还把我骂了。” “骂你什么?” “去娘你的,呸。” 佘非忍诧异地望他一眼,他赶紧解释:“他们便是这么骂的,莫如是这么骂,莫夫人亦这么骂。” “是么?”佘非忍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去你娘的,呸......罗云柔也是这么骂我。” 像是咂摸出了什么味道,他幽幽地问道:“师父,会不会这就是咒语......” 两人互视一眼,如雷闪电鸣,轰隆隆地在宣六遥的心里滚了一遍,又滚一遍。他忽地站起,脸色煞白地自言自语:“怎么会?咒语不都是叽哩咕噜的么?” “正因为都是叽哩咕噜,所以师父才想不到它可能就是咒语。” 宣六遥楞了半晌,突然不发一言地提了朔月剑去掘坟头土。佘非忍坐在一旁冷眼看着,看着师父以剑代铲,一点点地把坟头削平,又一点点地往下挖。 师父跟两年前相遇时相比,就像在生长的芦苇一般,更高了些,又略许瘦了些,显出了少年的英气勃勃,那双好看的杏仁眼却仍是黑白分明,清亮透澈,即便在此时,他显得又悲伤又疯狂,那眼底却依久藏着沉静,似千丈深的海底。 佘非忍托起腮,认真地看着他,看着他额头沁出细微的汗珠,看着泥土溅起,一点点地沾上清秀肃然的脸颊,还有永远显得一尘不染的浅色袍子。 这两三年里,宣六遥似乎只有这一件袍子,也不见他换,不见他洗,却也一直那么干净和合身。佘非忍心想,回了京城,替师父做几套新袍子,也好还他这些年的恩情。 宣六遥挖开了大坑,大半个身子隐到泥后,却又在从泥后露出半个头,嗔怪地瞪着他:“快过来帮忙。” “是。” 佘非忍一跃而起,跳入坑底。 乌黑的棺椁虽已经过泥土的掩埋,此时却仍是乌亮。宣六遥小心地掸去棺盖上的尘土,一双手扶在棺侧,却似乎失去了推开的勇气。 “非忍,你说那几个字是咒语?”他隔着棺椁问。 “说不准。” “如果是的话,她会回来吗?” “不知道。” 宣六遥不满地瞪着他,半晌,下定了决心似的:“帮我推开。” “好。”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起朝前用力,沉重的棺盖却纹丝不动。宣六遥疑惑地低头查看:“好像没有钉上吧。要么喊胡不宜过来?” 他抬头张望,准备呼喊。佘非忍看了看:“师父,我们该站在一边推。” “哦。”宣六遥恍然大悟。 两人站在棺头,再一次发力。手下一动,棺盖慢而无声地往后退去。 宣六遥的一颗心要跳出喉头,余光里看到佘非忍正低着头使劲往里瞧,也没有大呼小叫,这才鼓起勇气,往棺里看去。 那一瞬间,他屏住了呼吸。 日思夜想的莫紫萸就在眼前,沉静地躺在乌黑的棺中,衬得一张苍白的巴掌脸格外精致,她闭着眼,似在沉睡,仿若下一刻,她就要睁开眼对他微笑。 他转到一侧,扒着棺沿痴痴地看着她,忘了要做什么。 佘非忍悄悄地贴到他身后,低声说道:“师父,你觉得紫萸姐姐美么?” “自然。” “我觉得胡不宜长大了会比她更美。” 宣六遥满心的粉色泡泡被击了个稀碎,他不满地回头瞪了一眼佘非忍,又低头去看莫紫萸,心里却又踌躇起来。 她还能活过来么? 当初她本就是借尸还魂,这一次,若是起死回生珠有用了,招来的魂灵一定是她么? 没有人告诉他答案,他有些茫然地抬头,却见胡不宜站在坑边,低头看着他们。他想,不如问问她吧:“胡不宜,你说,莫姐姐能活过来么?” “不能。” 她扔下一句,扭头走开。 她说不能,那大约就是不能了。就像她曾说过莫姐姐要没了,就真没了。 宣六遥知道莫紫萸的魂灵是林宁,但不知道林宁是胡不宜的后世,他此时看着胡不宜离开的背影很是惆怅,惆怅了好一会,他把起死回生珠小心地系到莫紫萸的颈间,轻轻地对她说了一句:“去你娘的,呸。” 一刹那,像是过了千年。 莫紫萸胸前的衣裳突然起伏了一下,宣六遥只觉满头的血都要冲到天灵盖处,他全身僵硬,脑子里乱哄哄地想,回来的是不是她?若不是她该如何是好? 衣襟又动一下。 她却仍是闭着眼。 他的汗滋滋直冒,是不是还要继续念咒,还是要再等一会儿?万一她醒过来时听到他在骂那句粗话,她会如何想他? 耳边幽幽一句:“师父,刚白树真掉下去了。” 白树真干他什么事? 宣六遥没有在意,却见莫紫萸的胸口处又动几下,白树真从衣间慢吞吞地伸出头,乌黑的小眼睛心虚地望着他。 原来刚才不是她的呼吸,而是白树真! 像是刚刚拉着一辆千斤重的马车,未待起步,拉车的麻绳却从肩头断裂开去。宣六遥只觉满身的力气抽去,他蓦地转过身,徒劳地沿着土堆想要往上爬,泥土在他的手臂下扑簌簌掉落,却因他的两条腿软得毫无力气,他张牙舞爪地扒了十数下,终于跪倒在地,额头伏在碎软的黄泥上不动了。 “师父。”身后佘非忍弱弱地叫道。 宣六遥不想理他,他的白树真刚刚大大地戏耍了他一番,把他纯真的感情当成了滚甜的芽糖随意拨弄,他不想跟这两个不懂人事的小杂种说话。 可佘非忍锲而不舍地叫他,又粘粘乎乎地贴上他的后背,在他耳边很低声地说道:“她醒了。” “滚!” “真醒了,不信师父回头看看。” 他微微转过头,斜睨着搭在他肩上的佘非忍的脸,眼里隐隐射出威胁的光芒。可佘非忍一张小脸显得茫然,乌黑的眼珠子微微地颤抖着,像是受了一些惊吓。 难不成真醒了? 他疑惑地推开佘非忍,转身回头望去,蓦地睁大了眼睛。 乌黑的棺木后,莫紫萸从推开的棺沿处露出一双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他。他使劲地盯了两下,没错,是活的! 宣六遥一阵发冷。 他没有觉着狂喜,却在心底一阵凉嗖嗖。因为,莫紫萸的眼里丝毫没有久别重逢、劫后余生的喜悦,只那么露着一双漂亮的长凤眼偷偷摸摸地瞧着他。 佘非忍也跟他挤在一处,隔着棺木打量她,像是不相信有人死了小半年还能再活过来。 可她确确实实活了。 第141章 他还活着 她慢慢从棺材里站起身,抬着头四处张望,然后从嘴里吐出一颗大药丸,呸呸了两声,她拎起裙裾跨出棺椁,努力地扒着土堆想要往上爬。佘非忍走过去在她脚底下托了一把,她蹬了两下,勉勉强强地爬了上去,随即便跑开了,没了身影。 宣六遥和佘非忍面面相觑,白树真神出鬼没地从佘非忍的衣襟中露出头,往那边张望着,似乎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两人默不作声地爬上地面,也无心将土埋上,却一眼看见那活过来的莫紫萸正蹲在胡不宜身边,她蹲下后,比长高了些的胡不宜还略微低了些,她就仰着脸,眉开眼笑地看着胡不宜。 胡不宜盯着她,一脸莫名。半晌,她望向宣六遥:“莫姐姐是疯了么?” 莫紫萸连忙细声细气地回答:“我没疯,我只觉着你有趣。你们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姓莫?” 宣六遥一屁股坐在地上,忙了半日,招回来的,果然不是她。 却又不能把一个大活人扔了不管。 他走过去,耐心地问那活过来的莫紫萸:“你叫什么?” 莫紫萸站起身,略有些拘谨,嗓音仍是细细的:“小女子姓莫,名紫萸。请问两位小公子,这是哪里?能不能把我送回家?” 她又看看满脸黄泥的宣六遥,低了头偷笑,又从怀里抽出帕子,扭捏着递给他:“小公子脸上都是泥,擦擦。” 他看看帕子,是她生前用过的,便笑笑接过,慢慢地擦着脸:“莫小姐,你还记得什么?” 莫紫萸瞄瞄他,又低了头回想:“我记得之前生了病,一直在家躺着。不知为何会到了这里?” “哦。”宣六遥心里有了数,“你家里把你送这里治病来了。眼下你的病好了,回头我们把你送回去。” “多谢小公子。” 她羞羞怯怯地屈了个膝,又迈着小碎步跟在他们后头,除了拘谨些,在礼数上倒也挑不出毛病。 宣六遥不但没找回林宁,还多了一个累赘的莫紫萸。 ----------- 莫紫萸的记忆仍停留在七岁那年,言行举止如同七八岁,只跟着胡不宜要好,整日里粘着她,也没了林宁时一碰胡不宜就要头晕目眩的毛病。 偏偏胡不宜跟着宣六遥走南闯北、杀过人、没放过火,胆大包天地,把“傻了”的莫紫萸当成跟班使唤,天天带着她满屋满院或满山顶地乱窜,莫紫萸拖着个比她大许多的个子屁颠颠地跟在后头,常常大呼大叫或笑得前仰后合,若是跌了、摔了,就眼泪汪汪地回来。 此时宣六遥看着站在他跟前垂泪的莫紫萸,觉着十分头疼。 “我脚疼,刚扭了。” “怎么扭了?” “不宜妹妹让我从树上往下跳。” “你就跳了?” “嗯。” 莫紫萸委委屈屈地,两只细嫩的手不停地绞来绞去,声音细细地,像是怕着他似的。宣六遥抬头看看她,想着自己曾经那么深情地爱着这张脸,吻过她,还那么亲密地抱过她,便低了头,十根手指在头发间里用力地插来插去,像是要抹干净过去的记忆。 良久,他站起身:“你坐下,把鞋袜脱了。” “嗯。” 莫紫萸低低地应了一声,一瘸一拐地找了最近的椅子坐下,却是坐着不动,等宣六遥取了去瘀膏过来,才扭捏着伸出脚,等着他替她脱鞋脱袜。 宣六遥正要伸手,想了想,转脸朝着院子大吼一声:“胡不宜!” “哎!”胡不宜风风火火地冲进来,脸蛋红扑扑的,也不知在折腾些什么,想来不是追白鹿,就是打小可。 “把莫小姐的鞋子袜子脱了。” “好。” 胡不宜三下两除二地把莫紫萸两只脚的鞋袜都剥了个精光,正欲起身往外冲,宣六遥把去瘀膏往她手里一扔:“替莫小姐抹了。” 这下她不乐意了:“为何要我抹?” “谁让你喊她往树下跳的?她扭了脚,自然你善后。” 胡不宜不服气:“那树是倒地上的,矮得一丢丢,她都跳不好,怪谁?我都已经把她扛回来了。” 说完,她扔下药一扭头跑掉了,下一刻,她在院子里叽叽嘎嘎地笑起来,又玩闹上了。 莫紫萸光着两只白净的脚丫,一只脚丫的脚踝处已经红肿,她抽抽噎噎着,委屈极了。 他只好扭头再喊:“非忍!” 佘非忍也从屋外进来:“师父,你找我?” “嗯,你替莫小姐把去瘀膏抹上。” 佘非忍靠近他,近得几乎贴到他胸前,翻着眼皮低声说道:“师父,我是当朝尚书的嫡长公子,为何要侍候她?她谁呀?” 宣六遥无言以对。 佘非忍得意地勾勾嘴角,又讨好地抱住他的腰,踮起脚伸舌舔了一下他的脖子。怕是跟白树真呆久了,有了它的习性。宣六遥一个激灵,当即将他踢得滚出了门外。 唉,尚书家的公子不肯侍候,就该自己这个皇殿下侍候她。宣六遥唉声叹气,又不能嫌弃得太明显,只能一边替莫紫萸抹药,一边在肚子里嘀咕:紫萸,这可不是我要干的。 嘀咕了好几遍,才发觉名字叫得不大对。自己又不习惯唤她林宁,也只好罢了。 ------------------ 总算莫紫萸的脚伤好了,佘非忍的身子也好透了。宣六遥祭拜过上央后,便带着一众小的离开灵山,回了京城。 他们直扑梅花观。 安顿好后,宣六遥跟佘非忍大眼瞪小眼:“你是不是该回去做你的贵公子了?” 佘非忍的脸立马垮下,他此时才想起他应当还有一辆马车和两个随从,但他没有作声,摸了摸怀里装了半爿碎灵芝的木匣子,穿上那件黑披风,把大帽子往头上一扣,从帽檐下露了半张红润的小嘴:“等我。” 他转身就走,毫不留恋。 穿过长长的街巷,此时寒冬已去,风里略带些清洌的春意。 偏偏曾经杀过人的那处巷子,又有一个乞丐拦住了他的去路。想来此处避风,乞丐们爱在这里逗留。 那乞丐同样的头发蓬乱,面目肮脏,手里拿着一只破碗:“行行好......” 佘非忍从帽檐下看他,看到他颈间和手背松驰的皮肤。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摸了一粒豆子大的碎银扔进破碗中,银粒碰撞着瓷边,叮叮当当,乞丐在身后连声道谢。 不一会,他听着身后有脚步鬼鬼祟祟跟来,白树真从腰间游到身后,告诉他,那乞丐举着破碗打算对他的后脑勺下手了。 总归是那乞丐看他人小,打算趁无人处劫他身上的银子。 佘非忍扯扯嘴角,在披风下拔了后腰的短刀,在脑后有风袭来时,他一拧身轻巧让过,右手干净利落地送向来人腹处。 白树真一纵身,闪电般地咬住那人喉间血管。 当的一声,破碗在石块路上碗成八瓣。那乞丐哼都没有哼一声,便一头栽下。 佘非忍迅速抽出短刀,在乞丐的衣服上顺势蹭过,随即插回后腰处,待白树真喝饱血回来,转了身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原本他是不想杀人的。 ------------------- 佘宅的门口挂着一匹白幔。 佘非忍站在门外看着白幔发呆,难不成佘清寒没等到他回来便夭折了?若是这样,他在灵山上多呆的那些时日倒是耽误了。 对于弟弟的离去,他并不觉得伤心,也没什么喜悦。 虽然佘清寒死了,他就是佘家唯一的后人,这宅子,这宅子里的财物,往后总要留给他。不过朱青颜尚年轻,谁知道后面会不会给他生上一连串的弟弟妹妹? 既然佘清寒死了,那就不必专门回来送灵芝了。 佘非忍转了身打算离开,想了想,又停下脚步,好歹让他们知道,自己确确实实是去找了,且找到的,往后,他们总归要承了自己的情,留着他佘家大公子的身份。 他不知道自己年仅九岁的小脑袋里能装这么多人情世故,看来母亲朱红颜给他请了先生读了两年书,也不是白读的。而这两年跟着宣六遥在外头奔波,倒也不是白累的。 他自嘲地扯扯嘴角,正欲去敲门,那门却开了,一阵快活的笑声从门缝里爽快地扑过来:“真的吗?那花儿......” 朱青颜和桃红在门后惊愕地冻住了满脸的笑颜:“你没死?” 一股热血急急冲上脑门,又冷冷退下。 刚一瞬间,他还在想:佘清寒死了,朱青颜怎么还这么开心? 原来,他们是以为他死了。 她才笑得如此畅快,一副扬眉吐气的模样。 朱青颜突然意识到她问得不妥,一时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她赶紧跨出门槛,蹲下身打算关切地问上两句,不想佘非忍用力推了她一把,转身就跑。 她跌坐在地,欲哭无泪。 前一阵子那两个家丁急报小公子在山里失踪,佘景纯借了兵马进山搜寻,却终是未找到。家丁说山里有猪婆龙,想来佘非忍总归也是凶多吉少。 拢了些衣冠办了丧事。随着天气转暖,佘清寒的身子也好了许多,朱青颜心里确实松快许多。 虽说佘非忍是替佘清寒去找灵药才遭了不测,但想着往后不用再费劲心思地去巴结、揣摩这个姐姐留下的长公子,不用再担心这宅子里往后有人夺了她的权,她的家业,她便得意地几乎忘了形。 怎晓得这佘非忍神出鬼没,竟活着回来了。 好在,他气乎乎地走了。 也不知还回来么? 朱青颜正这么想着,佘非忍已经回转身,嘴唇抿得紧成一条线。他从她身前直直走过,一声不吭地进了佘宅的大门。 他是佘家的长公子,他不能就这么把整个佘家轻轻松松地丢给朱青颜。 要走,也要先搅个天翻地覆、外残里破。 第142章 凡人可怜 那盒灵芝,佘非忍先藏起来了。 他对佘景纯说,他被一个道长救下,那道长会替他去采灵芝,采到了,就送到京城来。佘景纯信了,他觉得一个才九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心眼?若是有心眼,也就不会被朱青颜弄成那样,还被逼得离家出走。 朱青颜却觉得,他一定没说实话。 一日,她瞅着佘非忍出了宅子的大门,赶紧溜进他的屋子细细查找。想来他若是有了灵药,一定会藏在近身之处,比如床、卧室里的柜子。她细细翻找,连被褥也被她一寸一寸地捏过,却一无所获。 她钻进空荡荡的床底,仰躺在地板上,目光一点点地逡巡过床底的木架子。 不到一圈,她就发现了。 那木盒用一圈细线绕着,牢牢地绑在床架子下。她不知道里头是不是灵药,但藏得这么隐秘,多半就是了。她伸手去扯线结,心急忙慌中,竟将活结抽成了死结。 她一边懊恼,一边用指甲尖小心地去抠线结。 地板离床架子有一点距离,她抬着胳膊,既伸不直又弯不够,不一会便酸了手臂,指尖抖得都无法用力。 她深吸一口气,放下胳膊歇了一小会,正待再伸手去够线结,门外传来丫头红罗的声音:“公子回来了?” 朱青颜悚然一惊,侧头望望,床沿垂下的那块布还好能挡住大半视线,只是她钻进床底时不曾在意,那块布卷了一只角,显着有些凌乱。她小心地蜷起身子,暗暗往里侧挪了许多。 佘非忍的短靴和黑披风的下摆出现在门口,他停了一会,慢慢往里走来。 朱青颜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在胸口跳得呯呯作响,她把手捂在胸口处,似乎这样能稍许平静些。好在,不一会,佘非忍便转了身,很快出去了。 她长长了松了一口气,半撑起身子,加快速度解线结。 线结此时也很争气,很快解开了。木匣子上加了一把小锁,她抱紧匣子,打算等回自己屋里再想办法撬开。她迅速爬出床下,来不及整理头发和衣衫,她扑向房门。 竟然没有拉开。 她又拉了一拉,仍是没开。外头竟然锁起来了。 完了,这小子大概还是发现了什么。 她侧耳听了听,没有听到佘非忍的声音。她轻轻敲门,指望着会出现一个丫头或仆役把她放出去,可是门外静悄悄的。 她急得团团转,却又听着院里噼哩啪啦地来了好多人,都冲着这睡房来了。情急之下,朱青颜又钻进床底去了。 随后,很多双脚冲了进来,几根长竹竿从床外直往她身上捅来。 她忍了两下,但发现再忍下去怕是要被捅死了,只好哎哎地叫了两声,被人从床尾处捉着脚踝拖了出来。 “干什么!” 她忍无可忍,一个翻身站起,正要发彪,却发现满屋的家丁都张大着嘴惊愕地看着她,她自己的衣裳被拖得露出半片肩膀。 她赶紧拉上衣领,板起面孔:“你们做什么!都滚出去!” “是,是。” 家丁们如梦如醒,满脸疑惑地拖着长竹竿准备离开。 人堆后却响起一个声音:“等一下。” 佘非忍不紧不慢地拨开人堆走到跟前,他已经把大帽檐放下,露着一整张清秀的小脸,平静地问道:“母亲,你躲在孩儿床底做什么?” “我......”朱青颜转了转眼珠子,“见着一只虫子钻进了床底,我去替你打了,怕吓着你。” “你怀里抱着的匣子是我藏在床下的。” “匣子?”朱青颜这才想起手里的木匣,这下完了,捉贼捉赃,说是就是她。她突然发了狠,“我和你父亲给了你那么多银子,是让你去替清寒找灵药的。你呢,出去了一圈什么也没带回来,我就是想看看这匣子里是什么,是不是你把灵药藏起来了!” 佘非忍愕然地望着她,眼里略有些伤心:“我在外边差点丢了性命,回来后母亲不但没有一句安慰,还如此泼我脏水。母亲眼里,就这么容不下我么?” “你,你敢不敢把这匣子打开看看?”朱青颜不接他的话,她只想找到灵药。 佘非忍颓然地低下头,低声道:“母亲想看,就打开看吧。” “钥匙。” “丢了。” 他回得轻轻巧巧,朱青颜毫无办法,狠狠地瞪了一眼,找了个看着手劲大的家丁:“替我打开。” 小锁一拧就掉。 朱青颜定定心神,当着众人的面打开木匣。 里头并没有什么药,只有一枝珠花。 女人的珠花,却眼熟的很。 她有些发楞。 佘非忍幽幽说道:“这是我母亲生前经常戴的珠花,她常到我梦里哭,说她那时对你这么好,你却勾引姐夫,逼死姐姐,又虐待她的儿子,逼她的儿子离家出走,又差点丢掉性命。我母亲说,她会等你一起走,等你下去,她要问问,你的良心在哪儿?” 朱青颜把木匣啪地一合,扔进佘非忍的怀里,抿紧唇不发一言地往外走去。 家丁们让开一条路,眼里都含着鄙视。 朱青颜听着身后家丁们离开佘非忍的院子,却故意用长竹竿敲打着地面,嘴里发出些不清不楚的叱骂,她知道他们是在骂她,那些粗鲁的言语里是对她这个主母的的侮辱和不尊重。 之前她对佘非忍生起的些许温情和愧疚,在这一刹那,烟消云散。 -------------- 朱青颜和佘非忍井水不犯河水地平静了一段时日。 直至快要入夏,佘清寒突然又发病了,这回是气短,呼吸急促得像坏了的风箱,总让人觉着下一刻他或许就会没了下一口气,郎中用针灸止住了,佘清寒在针下有气无力地哭了几声。 朱青颜这会不急不慌,她坐在小床边,怔怔地望着这个仍然小得像几个月的婴儿,心想不如死了吧。 死了拉倒。 死了,她和佘景纯也就清静了,可以安安生生地再生一个、两个......好几个孩子了。 郎中拔走了针。朱青颜道了声谢,仍坐回去,静静地看着佘清寒,她想要么此时她便闷死他算了,反正这么小,这次犯的又是气急,拿被褥闷死了谁也不会疑心。 她想了也就做了。 把他的小被子往上拉拉,掩住他的嘴和鼻,再把自己的手捂上去,稍稍用些力就行了。 可是,他看起来那么弱小,又那么无辜,他丝毫没有觉着危险,仍在被褥下露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格格地笑。 他以为母亲在跟他玩闹。 朱青颜只觉心头一阵剧痛,她慢慢扒下已经掩到他嘴上的被子,含着泪长叹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余光所及处,有一个黑影在她身后侧静静站着。 她吓一跳,转头望,竟是佘非忍,不知何时来的,悄无声息地站着,眼睛幽黑幽黑地发着亮光,像鬼似的。想必也看到了她刚才的举动。 她懒怠理他。 看到便看到了,他若出去瞎说——也不是瞎说,她也没办法,只能把帐记在肚子里。 身后无声无息,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她有些不安,忍不住回头看,他却仍在身后,似笑非笑,一双眼睛只乌黑地盯着她。 此时能陪着她,即便是敌人,也是一种安慰。 总好过整日里不见人影,比如佘景纯——佘清寒的父亲。好歹佘非忍也算是佘清寒的哥哥,与他之间,总也有些血缘。 她枯坐着,要把自己坐成一棵枯树。 佘非忍却终耐不住,转到小床对面,把个指甲伸进佘清寒的嘴里,任他的小嘴嚅嚅地在他的指尖吸吮。 朱青颜忍不住皱了眉:“脏不脏?” “你都要弄死他了,还介意这个?”他垂着眼,只看着佘清寒,语气淡漠。 她噎了噎,嘴犟道:“我看是你想弄死他。” 他抬了眼皮,讥讽道:“我挖了一指甲盖的药。若是毒药,他此时便死了。若是灵药,他还能苟活一阵。姨母你猜,这药,是什么?” “你找着灵药了?” 他嘀咕着:“你若肯跪下来求我,舔干净我的鞋子,我就把药都给你。” 朱青颜一张脸涨得通红,那时她一心要佘清寒活,只要佘非忍能救他,她做什么都可以。当她存着期盼时,她能把自己的脸皮当成牛皮鼓来敲,可一旦死了心,她却是一句好话也不想说了。 她冷笑一声,并不说话。 佘非忍有些意外,抬头看看她,见她并无想求他的意思,有些无趣:“也是,你都想他死了,那灵药要它何用?罢了,回去烧了吧......烧了作甚,我自己吃了。” 朱青颜仍是不说话,只垂眼盯着佘清寒。 佘非忍站起身,盯了她一会,确认她不肯求他,只得悻悻然地走了。 ------------------ 他没有睡意,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宿了。 直到白树真把尾巴搭到他肩上:“做什么呢?有心事?” 它要靠着他,才能心意相通地说话。只是如今它大了,夜里再盘在他怀里容易被压,只能睡到里床去。 “她不吃我这一套。怎么治她?” “我去她面前游一圈,看她不吓个半死?” “算了。闹出事,你也不能在我身边呆着了。” “我总归也不能一直呆在你身边。” 佘非忍猛地转头去看它:“你也不想要我了?” 白树真叹口气:“我倒想一辈子跟在你身边,但我总要长大,再过些时日,我就藏不住身了,到时不一样要被人追打?” “我去让师父想想办法,让你不要长大。” “胡扯!”白树真生了气,高高地昂起头,“我是一条蟒蛇,我还要修炼,我长到两丈时就能长出翅膀到处飞,还能修成蛟龙。我现在能做什么?难道一辈子窝窝囊囊地躲在你怀里,只帮你背地里偷袭人?” 佘非忍盯着它,突然一甩手,把它打得翻了个滚,待它愤怒地直起身子时,他已经翻了个身,背对着它不说话了。 白树真盯着他细嫩的脖颈,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它觉着他有些可怜。 做灵蟒时的他有多可恨,此世为凡人的他就有多可怜。 第143章 强抢灵药 天色大亮。 佘非忍伸了个懒腰,呆呆地望了会儿窗口:“行吧,你去干吧。” 他实在想不出如何把这家搅翻,他眼下才九岁,打打砸砸的事,做了也有限,倒会惹怒佘景纯把他往外一赶,他们仨个关起门来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去了。 朱青颜又不来招惹他,那就只有他去招惹她。 白树真没有回应。 他等了一会,翻过身去。 床里侧除了被褥,空空荡荡。 他起身摸了摸床缝和被子——白树真有时怕被早起的下人发现,常常钻进逼仄之处——可是也没有。 “白树真?” 他唤了几声,并未见它从梁上或哪个角落处探出头来,倒把红罗招了进来:“公子有何吩咐?” 红罗看上去十六七岁,身量苗条秀气。佘非忍心下一动,要么还跟青杏那样,让她去弄死朱青颜?随即他改变了主意,青杏是他的婢女,红罗也是他的婢女,两个婢女都去弄死主母,都发癔症,未免也太明显了。 毕竟前些年宅子里就传他是个妖异了。 要么,把红罗千刀万剐,然后往朱青颜门前一扔? 还是不行。 自己的两个婢女都出了事,仍是要惹人非议。再说,扔了有何用,除了吓唬她,也没别的用处。 “公子?”红罗轻声提醒。 佘非忍回过神,一挥手:“去打盆洗脸水。” “是。” 红罗轻轻巧巧地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无知无觉、高高兴兴地出去取了水来。佘非忍觉着大约白树真是溜出去玩了,也就没有介意,照常洗漱、吃饭。 只是白树真不在身边,他不太敢出门。 他敢耍狠,是因为有白树真这个帮凶在身边护着他。没了它,他不过是一个藏了一把短刀的心狠小子罢了。 是以昨晚白树真说起将来会走时,他很是生气而委屈。 ------------ 他在自己的院里呆了三日,白树真仍未回来。当他心里升起一股不妙时,朱青颜却来了,身后跟着桃红,还带了两个家丁。 她穿着普通的家常绸缎服,脸上薄薄地打了一层粉,又加了一层胭脂,看着很是娇小而明艳。可她的神情却是冷冷的,冷里头带着一丝绝情。 佘非忍心里一阵发虚,不知她来做什么,是来打他,还是赶他出去? 她直直地走到他跟前,低头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平淡:“把灵药拿出来。” 她见他不语,又加了一句:“跟你父亲商量好了,你若不肯交出灵药,这宅子,你不呆也罢。” 他心内一抖:“你胡说,父亲不会允许。” “不信,你去问他。” 他抬眼愤怒地盯着她,她却看出了他眼底的恐惧,满意地笑笑,语气依然平淡得很:“拿出来。” “没有。” 朱青颜不动怒,微微一摆头,身后的两个家丁窜过来一把摁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大叫:“做什么?放开我!” 她不言语,只勾了勾嘴角,一只手伸过来,揪住他的一侧衣襟,脸色突然变得阴狠,她用力一扯,佘非忍怀里掉出一只荷包和一只小羊皮袋来。 朱青颜眼疾手快,迅速捡起羊皮袋,在佘非忍的挣扎和怒吼中,笃悠悠地打开袋口,然后抬眼冷笑着看他:“你辛苦了。” 她抓着小羊皮袋转身就走,快得如一阵风似的,逃也似地离开了他的院子。 他却被两个家丁摁着,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桃红才在屋外喊了一声:“放了他吧。” 家丁放开他,也逃似地出了屋。 佘非忍气得喘了好一会,才想起要冲去找朱青颜算帐。院门却被锁了起来,红罗哭丧着脸:“主母说了,长公子明知弟弟性命危急,却藏匿灵药,罚你反省三个月。等你认了错再放你自由。” “混蛋朱青颜!你忘恩负义!你忘恩负义!”佘非忍火冒三丈,用力踢着院门,嘶吼着,恨不得跳出去拧下她的脑袋。 可是有什么用? 这宅子里,原本就是佘景纯作的主,朱青颜管的财,他俩才是真正的主人。他们说锁门,便锁门。他们说不开,便不能开。 佘非忍闹了半宿,咒骂声传了整座宅。可宅子里安安静静,仿若他的咒骂声,不过是远处传来的戏曲声,只难听些罢了。 他渐渐喊不动了,嗓子已经嘶哑。他靠坐在门边,一抬头,红罗正无聊地打了个哈欠。他冷冷地盯着她,盯得她慌里慌张地低头站直了身子,他才转开视线,起身爬上院里的那棵高树。 树并不靠着院墙。 他坐在树上四处张望,他在望白树真。他闹得那么凶,被欺负得那么厉害,它却不出现。它还会不会出现了? 它是不是不要他了? 此时,他才发现,白树真是他的底气。没了它,他就成了一只软脚蟹。而用来牵制朱青颜的灵芝已被夺走,他被摁住的一个时辰里,想必佘清寒已经吃下灵芝、安然无虞了。 他在这宅子里,除了这长公子的身份,再无其它依仗。 而这个身份,在佘景纯不再信任他之后,也无多大用处了。 ------------------- 除了简单的一日三餐,这院子里有一段时日没给用度了,也不让出去,红罗和另外两个仆役受不了,求着主母把他们放了出去。 佘非忍一个人被关院子里,无人侍候,又回到了上次离家出走前的样子。好在,屋是大屋,也不用侍候朱青颜、不用喂马、不用挨打,只是没了自由。 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佘景纯有一日突然想起了这个儿子,听说他已经被关了这么久,又想起关三个月是自己答应的,也不便嗔怪朱青颜,只嘱她去看看,别太亏了这孩子。毕竟,当年他们也挺对不起他母亲的。 此时佘清寒的身子已是大好。 那灵芝果然是有用的,到底是灵药。 朱青颜原本不怎么愿意,但想想,总归这药也是佘非忍用了性命带回来的,最起码,他出发之时,也是心甘情愿地去找药的。 她也就应了。 眼看要入夏,她去替佘非忍做了两套薄衣,又买了些糖果子,带着桃红和两个家丁去看他。她知道他一定恨透了她,她不敢单身一人过去。 院门的锁有一段时间没开过了。 只自院里只剩佘非忍一人后,饭菜都是直接从门旁的一个小洞塞进去的,他吃完了,把空碗放在原处。就这样,活活地把他关在里头,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朱青颜看着桃红把钥匙插进已经上了锈斑的大铁锁里,心里头呯呯地跳了起来。 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昔日的外甥、如今的继子。 她恨过他,折磨过他,也曾有过一小段时日,朦朦胧胧地想要把他当成亲外甥、亲儿子来爱,不管是看在过去姐姐的面上,还是只为他。 可是,他把找到的灵药藏了起来,戏猫弄狗地吊她的胃口,又把她堵在他的屋里,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羞辱她,让她颜面无存。 院门开了,院子里清清静静,也干干净净。 并没有因为没有仆人而显得凌乱不堪。 屋子时也没有人,空空荡荡的。 她有些茫然,难道,他逃走了?他不要这个佘家长公子的身份、不要这个宅子了? 她迷迷瞪瞪地出了屋子,打算走了。一抬头,佘非忍却又爬在院里那棵高树上,就像他回宅子后她第一次来瞧他时一样。 他坐在一根树杈上,两条腿分垂下来,正倾着身平静地看着她。 很平静,眼里几乎有戏谑。一点也没有被一个多月的恼差成怒或沮丧颓唐。好像比关起来前瘦了些,毕竟吃得不算好。 她原本可以放下东西就走。但不知为何,她想跟他说句话,和颜悦色的。 她让桃红他们出去,在院门外等。然后走近去,仰了头对他说:“非忍。” 他低头望着她,一声不吭。 她等着他跳下来,像之前那样,把脚蹬在她脸上,再狠狠地羞侮她一番,这样,他替佘清寒找到灵药的人情,她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但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想了想,继续说道:“你弟弟身子已经好了。你心里还怨我么?若是不怨了,我就跟你父亲说一声,让他放了你。往后,我们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你看呢?” 佘非忍微微勾了勾嘴角,不置可否地直起身子,抬眼往远方望去。 再不肯看她一眼。 看来还是有怨气的,那就怨不得我了。 朱青颜心里想着,不再等他回答,扭了身往院门走去,临开门前,她回头望了一眼佘非忍,他跨着树杈,坐得稳稳当当,侧脸看起来细眉细目,秀气得很。 他突然转过头来看她:“不怨了。” “好。”她停了停,点点头,打开院门走了出去,“门不用锁了。” 院门就那么虚开着。 佘非忍怔怔地望了一会,从树上跳下来,大步走进屋,理了些细软,披上黑披风,又抓了把朱青颜带进来的糖果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佘宅。 第144章 往西北去 此时,宣六遥正坐在梅花观里发呆。 圣上宣五尧不知起了什么劲,要让他找长生不老的丹药去。强身健体还不够,至少要能延年益寿,延个三五百年。或者,像平阳那样,炼些丹药也行,不过这丹药要他一起吃,怕他胡乱交差,像当年平阳害宣拾得那般地害圣上。 他倒是想起了西山的灵芝,但他进山时已答应守山的方脸神仙,只此一回,往后再不会来。再来,方脸神仙也不让他进了。 让他去满世间地乱窜,他是愿意的,甚至是高兴的。 只是他有些不放心傅飞燕,傅飞燕听说宣五尧要让他离京,当即就哭了:“一定是那贱蹄子出的主意,就是要名正言顺地赶走你,让你死在外边,然后再逼死我。往后,大梁朝就是她们母子俩的了!” 她把前头想策反雪柳,不想差点被反咬一口的事告诉了他,他惊出一身冷汗。 他说:“既然宫里容不下我们,那我们离开,把这天下让给他们就是。” 傅飞燕却坚定地摇头:“我是当朝东宫皇太后,这泼天的富贵岂能白白送给她们!她一直想爬到我头上,我绝不会轻易地让她如愿。她想爬,等我死了再爬。” 她又哀伤地看他:“我如今是东宫皇太后,她朝我们母子下手时还得惦量惦量,若是我们不是了,她要弄死我们岂不是如同弄死两只蚂蚁似的?” “可......” “罢了,”她又露了些笑,“也说不定是好事。你在外头闯荡个几年,将来有了本事,结交了能人异士,你的皇子地位也就稳固了。到时让封个亲王,若是他去得早,说不准你还能当上皇帝。” 他苦笑:“他的皇子都已经生了,哪就轮得到我了。再说,我也不想当皇帝。” “你呀,不争不抢的,今日才会被撵得到处跑。唉,早知道,当时干脆投靠了平阳,说不定他还能扶你上去。” 宣六遥不想跟她争辩,叮嘱了几句便离开晚晴宫。 他已经让观里的仆人去准备行装,明日他就要跟胡不宜离开京城,还要带上那个被他招回的真莫紫萸。圣上还给他安排了一队兵士专程护送他,他就不太明白,宣五尧只是想支开他离京,还是真心地想让他去找长生不老药? 屋门口出现一个人影,他没有理会,只顾发着自己的呆。 总归是观里的仆役,进进出出地做事罢了。 那人进了他的里屋,不一会抱着个东西坐到了的身边,自顾自地打开。宣六遥一看,那不是自己放易容用具的小木箱么? 再望向小木箱盖里镶的水银镜,它此时已经支起来了。镜子里是佘非忍那张秀气的面孔,幽黑幽黑的眼珠子正从镜子里边看他。 “非忍?” “师父,教我化之前那张脸。” “你怎么来了?化那张脸做什么?” “往后我不回佘家了,我仍做你的弟子。” 宣六遥很吃惊:“又跟你姨母起争执了?你不是带回灵芝了么?” 佘非忍不再回答他,只在木箱里翻翻找找,打算自己试着化装。宣六遥想了一会:“我今晚去佘宅一趟,替你说个和。我想,皇殿下的面子,他们总要给的吧。” 镜子里的面孔立时变得冷冷冰冰:“师父,你就这么厌憎我?” 宣六遥觉着他不识好人心,心里有些恼火,不想哄他,又不肯出言伤他,只得抿紧了唇不发一言。 佘非忍的眼神滞了一会,啪地合上小木箱,起身就往外走。宣六遥想了想,气恼地追上去:“你去哪儿?” “去死。”佘非忍头也不回,脚步不停地往外走。 “别胡闹了,回家去。” “不用你管。” 宣六遥一把捉住他的手臂,把他拉过来打算好好说一番道理,却见他眼泪鼻涕满脸地流着,倒是真的伤心着。他也一时楞了:“出什么事了?” 佘非忍扑过来,一把将他紧紧抱住,脏了巴唧的面孔直往他胸前蹭,全忘了他之前离开梅花观时如何对师父说的:别动不动就搂搂抱抱的,让旁人看了还以为有异癖。 他抽泣着,嘴里嘟嘟囔囔。 宣六遥听了好一会,仍是没听清。但在他心里,佘非忍总归还是个孩子,他只得轻叹一口气,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背:“你想留在梅花观就留吧,什么时候想回去,你就回去。我明日也要走了。” 佘非忍猛地抬起头:“去哪儿?” “替圣上找长生不老药。” 他露出不相信的神情:“这世上哪有长生不老药?” “是啊。” 两人沉默了一会。佘非忍突然笑了:“幸好我今日来了,若是明日再来就晚了。” “我会跟看门的说,你随时可以进来。谁让你又认了我做师父的呢?” 佘非忍又把脸贴上他的胸口,想了一会:“往后我就跟着师父,你赶我走,我也不走了。除非你把我杀了。” 宣六遥忍俊不禁:“那我可完了,又要准备胡不宜的嫁妆,还得准备你的聘礼,不若你们俩成亲吧,聘礼、嫁妆混一份就够了。” “既然师父说了,弟子恭敬不如从命。” “哈......好了,别搂着了,也不怕旁人非议。” “不,我再搂会......” 佘非忍抱得越发地紧,然后一抽一抽地,又哭了起来。 ----------------- 佘非忍如愿换上了新脸,也不算新,仍是之前用的那张脸,面如银月,雍容华贵。胡不宜和莫紫萸在他脸上戳了好久,一致说道:“这张脸更好看。” 他有些失落,但也只是笑了一笑。 宣六遥不让他穿那件乌漆墨黑的披风,说瞧着瘆得慌。他也不想穿,他换脸,就是想静悄悄地隐没在这世间,把那个没用的佘非忍藏在一个世人找不到的地方。他把黑披风叠好,塞在放行装的大木箱最里边,像是藏起自己最深的心意。 沉重的观门打开,一辆宽大的马车驶出梅花观。赶马的是佘非忍,马车里坐着的是宣六遥、胡不宜、莫紫萸。 佘非忍做了几个月的尚书嫡长公子,又灰溜溜地回来做宣六遥的杂役弟子了。 上次出门时,也是这四人。 只是,莫紫萸已不是她了。 宣六遥掀开厢帘往外张望。 车外边,有一队兵士跟在马车前后,他们约有三十人。领队的兵士长名叫宋子规,二十多岁,长相普通,他正骑着马跟在车侧。 宣六遥有一瞬间想起了温若愚,他想,要么去江南看看他?他仰脸问宋子规:“宋队长,我们去江南可好?” 宋子规转脸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皇殿下,我们的路线是从西北开始,再一路转向南。去江南自然可以,不过总归在一年半载之后了。” 在人前,他们把长生不老药笼统地称为宝物。 “不能先去江南,再去西北吗?” “不能。” 宋子夫的脸长得方,人也似方正得很,不好商量。何况这是跟圣上定好的路线,他不愿改,宣六遥也就没办法。 罢了,那就先去西北吧。 宣六遥坐回车内,看看对面正亲密地牵着手的胡不宜和莫紫萸。 她们看着是一个五岁,一个十四岁,因为莫紫萸是躺在棺内过的年,也就少长了一岁。她原本比他大一岁,如今便是同岁了。但其实,她俩一个五岁,一个七岁。 莫紫萸的过往记忆只到七岁。 她握着胡不宜的手,笑眯眯而怯生生地望他:“六遥哥哥,往后让不宜妹妹住在我家里好不好?你也住我家。我爹爹是江左巡抚,他养得起你们。” 宣六遥低了头又开始把手指插进头发根狠狠地揉搓:“我们要先去西北,再去你家。” “不着急,我还想跟不宜妹妹多呆些时日呢。” “好。” ---------------- 天色虽已转暖,但越往西北却也越荒凉,渐渐地,满是葱绿的平原被抛在身后,沙砂越来越多。 这条路线,是宣五尧根据各地大臣送上的关于长生不老药消息的地点规划的,倒也算有些头脑。这次出去,也不是像无头苍蝇般乱转,而是与当地驻臣接上头,然后根据他们的信息,去寻找或确认长生不老药的真伪。 第一站,是西北边塞,驻守大将军苏四海,上奏说那里的雪山上有一种雪莲,据称可治百病,延年益寿。 去边塞,要经过沙漠和戈壁滩。 前路越来越荒凉,马车行走也没那么顺当,即便车里已经垫了厚褥,仍是颠得厉害。 胡不宜倒没什么,她早已习惯了。这些日子莫紫萸拉着她坐在车厢里,连白鹿都顾不得骑了,一张嘟嘟脸仍是粉粉嫩嫩。莫紫萸却开始后悔,不该跟着他们出来,更不该答应先去西北,再绕去江南,这得绕到什么时候啊?颠得身子骨都要散了。 她哭丧着脸开始抽泣。 她一哭,胡不宜就没了办法,干脆眼不见为净,出去骑上鹿背自在去了。 车厢里只剩宣六遥和莫紫萸,他可以不管,但又不忍不管:“莫小姐,就忍这几日,前头风光极好。” “不好,没有江左好。” “江左自然好,但前头也是好的。” “不好。” 莫紫萸左右望望,胡不宜已经出去了,她觉着孤零零地,挪到宣六遥身侧,把头靠在他肩上继续抽抽噎噎。 一年前她的个子还比他稍稍高上一些,此时,他已高过她了。宣六遥很是无奈,一手托着腮,支在膝盖上发呆,心想若是紫萸看见了会不会生气? 第145章 转了乾坤 突然车厢里光线一亮,脑后的帘子被掀开,胡不宜杵着一张小脸往里张望,一眼便看到他俩亲密地靠在一起,顿时醋意横生,很不高兴地冲着宣六遥:“不许靠那么近。” 咦,从前他和紫萸走得近,胡不宜可从未有过异议。今儿怎么变脸了?难道她也知道莫紫萸已经换了一个人? 宣六遥奇怪地侧头看着她,却见她从袖中滑出判官笔,笔尖眼看着就要捅进来了。 哎哎--他赶紧推正莫紫萸,掉头不满地轻斥胡不宜:“你做什么呢,不怕伤着人?” 她生气地瞪他:“不许靠!” “好,好。不靠。” 宣六遥只觉一阵头大,眼下的莫紫萸才七岁,又伤心得紧,靠靠又怎了,胡不宜何时成了一个小醋精? ----------- 马车停了下来。 他伸出头去看,佘非忍正往马车下跳,看到他出来:“师父,宋队长说今日天气不好,早点驻扎。” 宣六遥点点头,也下了马车,四处张望。 这里到处光秃秃的,坚硬而光的岩石起起伏伏,脚下满是硌脚的石砾,这是一座荒凉的戈壁滩。宋子规找了一个相对平整的避风处,指派着兵士们扎起营帐。 这一路,宋子规都是不苟言笑,像是不知如何与皇殿下打交道似的。此时也是,他回头看看正站着闲看的他们,不知怎地,紧绷的脸皮有一点点放了松,不过只一刹,又绷得更紧了。 宣六遥看他总是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模样,也就随他去,只要他把该做的事情做好便是。 营帐搭好时,天边的乌云已经推了上来,看样子要有一场大风雨似的。他们把马匹系好,宣六遥四个和白鹿挤在一个营帐里,听着风把帐布吹得啪啪作响。 有兵士把烧好的水和烤好的干粮送进来,宋子规也跟了进来,破天荒地,竟然带了一坛酒:“皇殿下,这是从京城带过来的女儿红,据说已经酿了十年了。” 宣六遥有些意外:“多谢。放那儿吧。” 宋子规涨红了脸:“卑职想跟皇殿下讨碗酒喝。” “好说,宋队长把这坛酒拿过去罢。” “这是给皇殿下的酒,卑职只敢讨一碗。” 宣六遥觉着自己会了意,他放下手里的干粮,把放馒头的碗空了出来,接过宋子规手上的酒坛亲手倒了一碗,双手递给他:“宋队长,一路辛苦了。” 宋子规有些手足无措,楞了半晌,不顾胡不宜她们的嫌弃,直接把拼在一起的馒头倒在托盘上,给那只空碗注满酒,这才捧起来:“皇殿下,卑职给您敬酒。” 他仰头一口喝干,然后翻着碗底看着宣六遥。宣六遥觉着他有些莫名其妙,但也端了酒——让白鹿闻过了——慢慢喝了下去。 女儿红是黄酒,酒味甜香,劲头在后边。 宣六遥喝了一碗打算作罢,不料宋子规忙不迭地又倒满:“皇殿下请。” “不喝了,你把酒拿走。” 宋子规不动,直直地站着,一副宣六遥不喝他就不走的样子。此时宣六遥觉着了没有兵权或心腹亲兵是一件多么令人无力的事情,他如今是个文弱少年,又带了三个孩子,即便他是个皇弟,在这天高地远的地方,也是被宋子规拿捏在手里的。 他无奈地端起酒,慢吞吞地又喝了半碗,抬眼看,宋子规直勾勾地盯着他碗里的酒,像在看他喝了多少。他有心装醉晕倒,却又怕胡不宜会误以为他中毒从而一举将宋子规他们都干掉,干脆把酒放在一边,取了馒头慢慢啃。 啃几口馒头,喝一小口酒,再撕一块肉干。想来宋子规是不敢催他的。 宋子规果然不敢催,只在他喝完时又倒满,然后站在一旁,盯着他喝。看来是想把他灌醉。 宣六遥端着第三碗,怎么也喝不下去。此时后劲已经慢慢要上来,他觉着有些头晕,脸也热烘烘的。 想了想,他还是把酒放下。 宋子规那么想灌醉他,也不知可有所图。他不敢真的喝醉。他瞥了瞥佘非忍,又想起他说过白树真已经走了,夜里头恐怕只有一头温良的白鹿替他们警醒着。 “醉了。” 他清楚又缓慢地说了一句,然后慢慢躺到一边的棉褥子上,闭上眼绵长深厚地呼吸起来。 不一会儿,他听着宋子规拎着晃荡的酒坛子出去了。有心想要起来,可身子重重软软,不由自主地,真的睡着了。 睡了一会就醒了。 佘非忍他们已经吃完了,正在收拾碗筷,叮叮当当地。最后,佘非忍捧了碗筷往外送,一掀开帐帘,“咦”了一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不知外边发生了什么。 宣六遥起了身,伸头往外看。也站住不动了。 外边竟然天色大亮,进帐前的乌云与暮夜一卷而空,仿若他们一顿饭之间已转了乾坤。 “嗬。”他忍不住惊讶了一声。他活了近三千年,从未见过如此情形。即便在仙界,也没有这么莫名其妙的乱了辰光。 佘非忍犹犹豫豫地回头看他:“师父,你看......” “看见了。” “不是......” “不是什么?”他走近佘非忍,把手搭在他肩上,伸头往外看。 这下他真惊着了。 他们进帐前,他分明记着还有七八个营帐围在周围,护着他们,又似生怕他们逃掉似的。可此时的戈壁滩上,光光亮亮的,只有满眼的石头和天际,偏不见除了他们自己外的任何一只营帐。 宣六遥走出帐外,环视一圈。 只剩下他们自己了。 只剩下他们一个营帐了。像是趁着他们吃饭的时候,宋子规带着三十个兵士悄无声息地拆走营帐,赶走马车,走了个无影无踪、天地广阔。 不过半顿饭的功夫。 他问佘非忍:“你听着他们走了么?” “不曾。” 他又问胡不宜和莫紫萸:“你们听着外头有动静么?” 她俩齐齐摇头,眼里莫名无辜。 怪了。他们走的话,怎么可能一点声音也没有?即便他们的人可以无声无息,马车走动时总归会有马蹄声和车轱轮声。 “你们等一下。”宣六遥进了营帐盘腿坐下,打开天眼寻找宋子规他们的影踪。 这次他的天眼是在空中,瞧得一清二楚,在他们这个营帐的大约西北边,有近十个营帐正扎得整整齐齐地围在一起,离这边似乎也不是很远。 他退出天眼,沉吟了一会。只觉着一切都很奇怪。但眼下,他还是得找上他们,行李和马车都在那儿呢。 “走吧,他们离我们不远。” “可是师父,他们为何要换个地方扎营?” “不知。过去看看。” 莫紫萸又抽抽嗒嗒地哭了:“我不去。” 他一看她的眼泪就头疼,又不能不哄。正要开口,胡不宜已经生气地威胁她了:“你不去就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夜里让狼把你吃了。” “这里都是石头,我脚疼。”她委委屈屈的。 胡不宜一把将她扛在肩上,像扛了个粉粉嫩嫩的麻袋,莫紫萸身量比她高多了,脚耷拉在地上,头也恨不得搭在地上,她一边推胡不宜,一边尖尖细细地喊:“放我下来--” “胡不宜,你把莫小姐放下来,她这样不舒服。”宣六遥好声好气地劝道。 “好。你自己走。”胡不宜也爽快,把莫紫萸就地一放。 莫紫萸扁着嘴,眼皮红红的,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看得宣六遥又不忍起来:“你骑白鹿吧。” “不行!”胡不宜一口回绝。 在她心里,这个莫紫萸算不上自己人,心爱的白鹿自然不能让她骑,免得脏了鹿背。虽然莫紫萸一向爱干净得很。 宣六遥无可奈何地瞪了一眼胡不宜,微微屈下膝盖,对莫紫萸说道:“来,我背你。” “好。” 莫紫萸高兴起来,拎起裙裾向他奔过来。 胡不宜一把抓住她的裙摆,揪得她前行不得。莫紫萸扯着裙裾,看看她,又看看宣六遥,扁着嘴又要流眼泪。 此时处境如此奇怪,宣六遥急着去找宋子规会合,却见胡不宜不肯好好配合,心里头难免一阵火起,可又怕发火伤了她的心,只能忍住:“胡不宜,你说怎么办?” “走过去。莫姐姐能走的,我拉着她走。” 宣六遥叹了一口气:“好,那你拉好了,别让莫姐姐摔了。” 他也一手捉着莫紫萸的手臂,和胡不宜一起,牵着这个娇滴滴、爱掉眼泪的千金小姐一脚高、一脚低地踩过一块块石头,慢慢走到了刚在天眼中看到的那堆帐篷。 走近了,才看到那堆帐篷的帐布似被大风吹似的,一鼓一胀动得厉害,像是平空起了大风,但宣六遥他们却感觉不到。 正疑惑间,其中一个帐篷的门一动,宋子规带了两个兵士从里头鬼鬼祟祟地出来,腰侧都插了一把短刀。行军之人带短刀不足为奇,只是他们左右张望着,神色很是紧张。却没有看到几尺外的宣六遥他们,只佝着背,像是很怕被人发现似的,慢慢地朝着另一个营帐过去。 宣六遥望向那个营帐,那个营帐,是驻扎时他的营帐。 怎么宋子规他们移走帐篷,却又扎得跟原来一模一样呢? 第146章 不宜救萸 他示意佘非忍他们安静,然后一起躲在一旁看宋子规们打算做什么。 那三人在营帐外停住,互相用目光和手势交流一阵,然后,其中一个兵士抽出短刀,摸向帐门,看样子是要去杀帐里的人。 正待他要打开帐门时,宋子规却突然暴起,从那人身后一手捂住他的嘴,另一手举起短刀狠狠地扎进他的喉咙,那人连哼都没哼一声,便瘫软下去。 “啊!” 宣六遥正看得出神,不料身旁突然一声惊叫,是莫紫萸,陡然看到有人杀人,吓得忍不住叫了起来。 完了。 众人都觉着不妙,怕是惊动了旁人,难免惹出大的麻烦,被灭口也说不准。宣六遥准备要拉着他们逃命,可是宋子规和另一个兵士连头都不曾回,抬着被杀掉的那人的尸体,小心翼翼地往远处走去。 而各个帐篷内,兵士们的呼噜声、磨牙声照旧。 也不知是风声太大,还是莫紫萸的叫声太弱。 宣六遥略松一口气,低声吩咐佘非忍和胡不宜看好莫紫萸,自己悄悄地走去营帐,打算看看里头是什么人。 帐门扒开时的声音淹没在风吹动帐布的声音里,宣六遥放心地往里望去,却惊得目瞪口呆、一时动弹不得。 帐篷里,他、佘非忍、胡不宜,还有莫紫萸,正挤在被褥上睡得正香。佘非忍的一条腿甚至压到了他的肚子上...... 他往后望望,佘非忍他们正探着头紧张地盯着他。他又往里望望,他们四个睡得梦里水乡。 也不知是谁在做梦? 他楞了好半晌,直到宋子规和一起的兵士返回来,他已躲闪不及,大剌剌地现在他们面前。然而宋子规和兵士仍是没有看到他,照常地进了他们自己的帐篷。 像是他隐着身似的。 但他根本没想着隐身,也不曾隐身。 宣六遥觉得此事越来越蹊跷,他大着胆子,走近宋子规的帐篷,隔着帐门,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里头的说话声。 “这下怕是回不了头了。” 宋子规的声音:“也说不准。荒郊野外地走丢个人,不是难免的么?” “苏大人能成事么?” “有皇殿下在手,东宫皇太后必定会支持我们,苏大人还有几十万兵马,比京城里的守兵还多。西宫皇太后和圣上不过一对妇孺,还不乖乖地滚下皇位求保命?” “皇殿下会听话么?” “他为什么不听话?自己没一个兵,我们让他当圣上,他还不感激得屁滚尿流?” 里头响起一阵得意的笑声。 宣六遥大概听了个明白,宋子规这是要和西北军首领苏四海联手,挟持着他造反呢。宋子规和那个被杀掉的兵士出发时也带了某个“人”的密令,要在途中神不知鬼不觉地灭了他,但宋子规背叛了那个“人”,选择了苏四海。 他也明白,眼下自己几个人也算是逃过一劫,好歹暂时也保住了命。 但是...... 他打算先跟佘非忍他们会合,再想办法离开眼下这个奇怪的处境,一回身,刚刚他们的藏身之处空无一人。 去哪了? 他吃了一惊,赶紧去找。 可是这不到十个的帐篷营地,他穿来梭去,却不见了他们三个的踪迹。 难不成宋子规另有埋伏,把他们三个捉了去? 可是帐篷各处都闭着门,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他定下心神,打开天眼,却发现他们三个在帐篷里,和自己挤在一处,睡得四仰八叉、你掐我压。 他顾不得了,想也不想,大步冲进了自己的营帐,眼看着自己被佘非忍压在腿下,睡得眉头直皱。他伸手去推自己,此时想来能商量的,也只有自己。不料脚下一个趔趄,他直直扑下。 自己的面孔倏忽间越来越大,几乎要亲上自己的嘴唇...... ----------- 呼---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睁开眼睛,觉着肚腹处沉沉的。他取出夜明珠,趁着珠光低头看,原来是佘非忍的一条腿牢牢地压着。转头看,佘非忍正面对他侧躺着,头仰得高高,一张小嘴几乎要亲上他的脸颊。 宣六遥转回头,开始琢磨刚才的那个梦。 这是个梦么? 一会儿数数可曾少了一个兵士? 他打定主意。帐篷仍被大风吹得啪啪作响,听着外头又下起了大雨,雨点辟里啪啦地,震天地响,把佘非忍几个都吵醒了。 “怎么了?”他们懵懵懂懂地坐起身,四处张望。小小的帐篷里充斥着柔和的珠光,略略让他们安心了些。 可宣六遥又皱起眉头,他担心雨水会带来上游的洪涝冲垮帐篷,还有人。 雨水已经从帐篷的底部洇了进来,浸湿了铺在地上的被褥。他们只得起了身,把被褥卷起。似乎外头的风雨更大了,帐篷猛烈地晃动着,雨声打在布上的声音震耳欲聋。 佘非忍和胡不宜紧紧地靠着宣六遥,无人可靠的莫紫萸又开始眼泪汪汪。 “行了,别挤一处了。胡不宜,非忍,我们各抱住一边帐杆,别让帐篷飞了。莫小姐,你也去抱一只,尽力就行。” 胡不宜和佘非忍飞快地散去,各自抱住一角。宣六遥也抱住一边,莫紫萸看没人理会她,也只好苦着脸去剩下的那边抱着去了。白鹿紧紧地抵在胡不宜身后,胡不宜原本力气又大,她那只角落倒是稳稳当当。 宣六遥看佘非忍顶上游的风显得吃力,也去帮他。 只要把顶风处稳住了,想来另外一边没多大问题。 两人抱着同一根木杆,蓬布在耳边啪啪作响,颇是惊心动魄。 佘非忍仰起脸看自己的师父,宣六遥爱把夜明珠塞在头发丝里以便空出两只手,珠光从他的头顶处倾泄,睫毛的阴影长长地落在眼睑下,黑白分明的杏核眼在阴影中闪着微亮的光。 他像一块温润的玉似的,润润地发着光。 佘非忍一时看呆,直到帐篷的帘子被一把掀开,宋子规带了几个兵士急匆匆地进来:“皇殿下,快离开这里。上边有水漫过来了。”、 “好。快走!”宣六遥松开帐杆,一手去拍佘非忍,“你拉上胡不宜。” 自己走向莫紫萸,朝她伸出手:“莫小姐,快......” 蓬! 话未说完,突然帐篷拔地而起,瓢泼大雨哗地生生打在各人身上。这倒也罢了,却只听莫紫萸一连串地尖叫。 胡不宜那边也已放了手,只剩莫紫萸一个抱着帐杆,帐篷被大风刮走时,她竟然被卷进篷里,只听着尖叫声,身影隐没在黑乎乎一大堆被吹跑的篷子里,不知所踪。 风大雨大,又不能点火,若不是宣六遥头上顶着一颗夜明珠,几乎算得上伸手不见五指了。 众人楞了楞。 在旁人眼里,莫紫萸算不得要紧人物,竟无人想着不要命地去救她,像是被这暴风雨灌湿了脑袋,连着脑筋和身子已是不灵光了。 只宣六遥追了几步,却见几只帐篷凌乱地在雨中翻滚或飘浮,也看不见莫紫萸在哪里,他放声大喊:“莫小姐--莫小姐--” 还未听到回应,宋子规追上来,一把拎起他的臂膀:“皇殿下,快走吧。让人去捞了。” 说是让人捞了,眼见众兵士乱哄哄地,宣六遥也没见着有人下水,便被宋子规紧紧捉着胳膊带走,他看着胡不宜和佘非忍已经骑上白鹿,正跟着兵士们往高处走,略略放了些心。再回头,却只见着满地的黄水与乱石,那乱蓬蓬的帐篷们早就散了架,顺着急水往下边淌去了。 ------------- 总算到了一处略平整些的高地,众人挤在一起,好在雨势已小,想来泥水不会再涌上来。 宣六遥替自己和胡不宜、佘非忍,还有白鹿结了结界,又吹干了身上的衣裳,想想还是不放心莫紫萸,转头吩咐佘非忍:“你在这里看着胡不宜,我去找找莫小姐。” 话音刚落,背上一紧,身后的衣裳被这两人紧紧揪住。 宣六遥去掸佘非忍的手:“胡不宜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么?不去救莫小姐,她就只能死了。” “她早已死了。” 佘非忍声音不高,却冷冷冰冰。 “胡说什么,她正等着我们救呢。” “师父你忘了?她早就是个死人了。” 宣六遥倏然回首,瞪着佘非忍:“可她又活了,她就不是死人了。” 佘非忍还要说话,却听身边扑通一声,又是众人的一声惊呼。两人扭头望去,吃了一惊。胡不宜在他们争辩之时松了手,此时骑着白鹿跳进了水,白鹿的头浮在水面上,看得出四只蹄子正在水下奋力地划动。 “不宜!” 嗵! 有人跳进水里,手脚胡乱地扑腾着往胡不宜游去。 宣六遥楞在原地,他竟不知道佘非忍能为了胡不宜奋不顾身。他原本觉着她有结界护身,又有白鹿倚仗,她去救人倒是合适。此时,他们俩个都跳进了水,只留他一人在高处,显得很贪生怕死似的。 他不介意别人怎么看,只介意一会儿胡不宜救了莫紫萸还得捞佘非忍。他赶紧使唤一旁的宋子规:“快,把他捞上来!” “捞一个还是两个?” 宣六遥咬咬牙:“一个,后边的那个。” “是。” 第147章 驱忍回京 宋子规乐得从命。胡不宜和白鹿早已游远,只佘非忍,几个兵士下了水,几下子就把他拎上来了。 他被拎到宣六遥跟前,有结界护着,身上也没怎么湿,只白着一张脸质问:“师父,你怎么让师妹一个人下去救她?师妹还那么小。” 宣六遥不知如何解释,才刚他俩的对话已经让身边的兵士们侧目,何况,事情就是这样,五岁的胡不宜骑着一头“驴”下水救人去了,十四岁的宣六遥袖手旁观。 好在有人叫起来:“她回来了!” 黑古隆冬的水面上,一个小小的身影端端正正地,像坐在水面上似的,正慢慢地朝他们靠过来。及得近了,众人看清正是胡不宜骑着“驴”,臂弯里夹着一个粉嫩的少女,正是莫紫萸。她的脑袋倒是露在水面上,大半个身子却是浸在水里,半浮半拽地,被胡不宜捞回来了。 看那情形,多半是没气了。 宣六遥心里一凉。 身后佘非忍又是幽幽一句:“师父别担心,她身上不有那珠子嘛。” 宣六遥瞪他一眼,看兵士们已经把她俩拉上来,也顾不得去夸赞胡不宜一句,忙着去查看莫紫萸可还活着。 这次宋子规倒是没有在一旁干看着,指挥着人替莫紫萸摁肚皮、挤水,忙乎了好一阵,莫紫萸“噗”地吐出一口水,大大地喘了口气。 宣六遥一直盯着她的脸,在她醒转之时,自己的心也呯呯地跳了起来:回来的,会不会是她? ——他知道这个想法很卑鄙、很自私,但他忍不住这么暗暗期盼了。 ---------- 莫紫萸慢慢睁开眼,迷茫地看着众人,然后视线缓缓落到宣六遥身上,她的眼睛亮了...... 他的心要跳出胸口:是不是她?是不是她? 她看着他,眼睛灼灼地亮着。 他靠近她,试探地叫了一声:“紫萸?” 她的嘴唇动了动,然后,扁了起来。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六遥哥哥......” 宣六遥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再哭,他也不怎么听见了,她却坐起身,像找着依靠似的,软软地趴在他身上,嘤嘤地哭泣:“六遥哥哥,我好怕......” 他提了提精神,勉强安慰道:“别怕,这不回来了么?” “可是我还是好怕......” “都是我的错。”宣六遥回道。 旁人听着,只道他在愧疚没有照顾好到她,觉着这小皇弟颇会怜香惜玉。 他却有些沮丧地站起身,回头去看胡不宜。她站在白鹿边上,佘非忍站在她的身边,两人都楞楞地看着他,似不认识了他。 大约是救人的大功臣觉着了冷落。宣六遥暗自笑笑,走过去蹲下:“胡不宜,你可真......” 胡不宜一扭脸,已是生气了。 佘非忍火上浇油,往两人中间一站,正待理直气壮地批评师父,却被一把拨到旁边,还受了一句轻斥:“碍你什么事。” 宣六遥讨好地去摸胡不宜的头发:“哟,这谁呀?这小脸蛋,这乌漆麻黑的头发,这个不畏生死的小侠是谁家宝贝呀?” 她的嘴角勾了起来,缓缓地朝他翻了个白眼。 “原来我的宝贝胡不宜呀!”宣六遥拍完马屁,正打算她兴高采烈地扑过来,背上却被重重地压了一下。 他回头一看,哦哟,那阴魂不散的莫紫萸趴到了他背上,一张标致的小脸就凑在他旁边,舌头捋不直似的:“六遥哥哥,我冷。” 忘了给她使干衣术了。 他有心要凝神催开心念力,偏偏莫紫萸在耳边嘤嘤抱怨,像一只蜜蜂似的,扰得他心烦意乱。他抬头看看佘非忍:“非忍,替莫小姐挡挡风。” 佘非忍一撇嘴,嘀咕道:“不挡。” 他这次回了趟佘家,再做弟子,竟没之前那么听话温顺了。宣六遥无奈,却听佘非忍又嘟囔一句:“我只疼自家娘子,旁的女子我是不疼的。” 什么跟什么。 宣六遥一头乱糟糟。 好不容易天亮了,雨也停了,日头出来了。宋子规带着兵士们把散乱各处的帐篷和行李找回来,又铺在石头上晾晒,宣六遥几人也翻晒着自己的东西,忙着忙着,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 这里的天气差,日头也辣,一日下来,昨晚泡过的东西除了烂了的,差不多恢复了原样。想来今晚不会再有大风雨,前头也无住宿的驿站,众人也就原地驻了扎。 安静下来后,宣六遥又想起了昨夜的梦。他朝佘非忍招招手,他正围着胡不宜打转:“非忍,过来。” “来了。” 佘非忍滴溜溜爬到了他身边,仰着一张小脸,乌黑的眼珠子灼灼地冒着热烈的光。 “你今日可注意到他们的人数?可曾少了?” “死了三个。” “哦?”宣六遥挑挑眉,他都不知道。 “我听着有人跟宋队长说,找回来三个死人,都泡肿了,有一个是副队长,脖子上还有伤。” “宋队长怎么说?” “他说铁定是被乱漂的帐篷割着了,又不让那人往外讲。说是怕乱了军心。” 宣六遥沉吟一会:“总归会有人瞧见的......你昨晚可做梦了?” 佘非忍不说话了,左右望望,怕有人听见似的,把嘴巴凑到了宣六遥的耳边,用很低的声音说道:“我梦见宋队长带了那个副队长,还有另外一个人,在我们帐外。然后宋队长把副队长杀了,就捅的脖子。” 看来这梦倒也不是他一个人瞎做。 宣六遥点点头,又陷入了沉思。 佘非忍看他不再说话,便滴溜溜地爬回胡不宜身边去了。胡不宜此时跟莫紫萸又亲近了,俩人拿着根长线绕在手指上挑来挑去,挑出许多花样来。 ------------ 宣六遥没有佘非忍那么好的耳力,但他有天眼,也可窥伺宋子规的举动。 此时夜深人静,夜色下,很多秘密就会浮现出来。他开了天眼,看着宋子规在烛下写信:“苏大人,已送皇殿下前来,已至半途。卑职尚未跟皇殿下提起,恐他不允而逃回京中,还请苏大人到时亲自商议。规。” 宣六遥退出天眼,看来昨夜那梦里所见所闻却是真的。 也如宋子规担心的,他也得早些把这消息送回京中,再往前走,等入了沙漠,再想回京就难了。他思索好一会,又把佘非忍招了过来。 ------------ 次日一早,天还未大亮,宣六遥的帐篷里便有了好大的动静。 兵士们纷纷钻出营帐,看热闹地,看着这个长相俊秀的少年皇弟拿着一根马鞭把那个长相清秀的小弟子气急败坏地赶出帐篷,抽得小弟子满地逃窜。 “你个小兔崽子!早知道你是个兔崽子就把你宰了!” “师父饶了我吧,弟子再也不敢了!” “从没见过狗还能改了吃屎,你给我滚!滚得远远得,别再让我看到!” 宣六遥停了下来,气得浑身发抖,一根鞭子直直地指着佘非忍。他喘了一会气,又朝着宋子规吼道:“宋队长,给他一匹马,让他滚!” 第148章 初踏西北 宋子规有些疑惑:“皇殿下,他犯了什么错?您别动气,我们教训他一顿便是。” 宣六遥气恼地挥挥手:“罢了,跟了我这些年,给他留条活路,你给他一匹马,别的就不管了。” “这......无缘无故的,卑职回去不知如何交待。若皇殿下真不想管他,让他走便是,这些马都驮着行装......” 宣六遥无可奈何,叉着腰想了一会,招招宋子规,把他叫到身边,示意他弯下腰,又从怀里摸了一块银子塞进他手里,低声说道:“他也没犯多大错,只是今早上发了春,才知道他是属兔的。我也不忍心怎么样他,给他一匹马留条活路,这戈壁滩他一个人走不出去。回去后随你怎么交待,我再补你五十两银子。” 宋子规的眼睛顿时放了亮,心知肚明似的:“是,皇殿下。” 一匹最瘦的马送到仍在瑟瑟发抖的佘非忍跟前,他望着宣六遥哀求:“师父,弟子年纪尚小,不会骑马啊。师父不要赶我走,我再也不敢了。” 宣六遥冷着脸:“去吧去吧,骑骑就会了。再啰嗦马也不给了,随你自生自灭去。” 佘非忍流下泪:“师父就这么狠心嘛。” 啰啰嗦嗦,磨磨蹭蹭,连宋子规也看不下去了,上前驱赶着:“快滚,没听着皇殿下让你走么?再不走,一刀砍了你!” 佘非忍呜呜哭了两声,抽抽噎噎地牵着瘦马离开,一步三回头,凄凄凉凉,直至远去,小小的身影才一纵上了马背,很快在天际边消失了踪影。 宣六遥失神地望了一会,颇为沮丧地走向马车,才发现佘非忍走了,没人替他赶马。他回头看看在一旁瞪着他的胡不宜和莫紫萸,又看看自己,一招手:“子规,来个人赶车!” ----------- 一路上宣六遥安安份份地坐在马车里,偶尔才掀开帘子往外张望,脸上也是郁郁的。 宋子规有些同情他,又想着谋反大业需要这个皇殿下,便改了初时的冷淡,上赶着巴结来了。 他挑了个模样不错又机灵些的帮手阿黑替了佘非忍的位置,阿黑正是那晚一起动手的那个兵士,算得上心腹。他让阿黑赶马、又贴身侍候宣六遥,趁机监视,还能探些口风之类。 阿黑是青年,做起事来很利落,很快宣六遥的脸色松快了许多。 只是歇息时,绝不让阿黑进自己的帐。 宋子规只能盯着他的帐篷嘀咕:“什么兔崽子,怕是嫌人家碍事吧?” 宣六遥也很为难,他只想着让佘非忍脱了身去京城送信,却没想到夜里他要一个人陪着胡不宜和莫紫萸睡觉。之前有个佘非忍夹在中间,四个人挤一条被褥倒也不觉得什么,此时即便让胡不宜睡在中间,仍觉着不自在地很。 莫紫萸的言行举止仍在七岁,但她的身子已经十四了,如假包换的一个娇俏少女。即便她自己并不觉着什么,但总已有了男女之嫌。 何况,她又不是她。 宣六遥默默地抽了一条被褥,离她俩远些。胡不宜却不乐意了,嘟着小嘴巴:“宣六遥,过来,过来。” 她坐在那边的被褥上,小手张着五指,朝着他一招一招。她身后躺着娇俏的莫紫萸。 真是,一个招魂,一个要命。 宣六遥想了想,起身走过去,轻轻推莫紫萸的肩:“莫小姐,你睡那边去吧。” 她吓了一跳,起身看了看,又开始眼泪汪汪:“我不想一个人睡。” 偏偏胡不宜也护着她:“别让她一个人睡,她胆小。你睡过来。” “是,小祖宗。” 他没办法,只能把被褥拉近一些,心里又开始想起她来。 莫紫萸天天在眼前晃,他想忘了她都难,他该称她为胡林宁了,要不然,他自己也要搞混了。睡在中间的胡不宜左右逢源,一个是亲密的人,一个是亲近的人。她一会跟莫紫萸头靠着头窃窃私语,一会儿又滚过来,趴在他的胸口上:“宣六遥,叫爷爷。” “哎?” 她一本正经地:“叫爷爷。” 宣六遥觉得该教她规矩了,她已经五岁了,虽说算不上粗野,但绝对不是个大家闺秀,就像此刻,竟然开这种鄙俗的玩笑。或许之前自己太宠溺,几乎从不管束她。他板起面孔:“胡不宜,我是你师父,别没大没小的。” 他一向对她好脾气得很,难得板起面孔说话。 胡不宜有些疑惑,又识相得很,往后一退,翻了个身抱着莫紫萸的手臂,埋着头不说话了。他自然看出她不高兴了,心下有些歉然。 女不教,师之过。 平日里不教导她,只知道临了训她,着实是自己这个师父当得不够格。何况,她在这世间只自己一个亲人,她不对自己放肆,跟谁放肆去? 他侧了身轻轻唤她:“胡不宜?” 她一动不动。 “不宜?” 她仍是不动,即便莫紫萸动动胳膊提醒她:“六遥哥哥叫你呢。” 宣六遥没有办法:“......爷爷?” 她闷着头噗地笑了一声,然后难为情似地,哭了起来。慌得宣六遥翻身扑过去,把她从莫紫萸胳膊上拉了开来,抱在怀里劝慰:“好了好了,我错了......紫萸别哭了。” 仨人都楞了一下。 这下完了,胡不宜往下一趴,伤心地嚎啕大哭起来。宣六遥这是心里只有莫紫萸,没有她胡不宜哪。 宣六遥恨不得打自己的嘴,他能怎么办?只能使劲哄:“不宜,我错了,你打我......来来来。” 他捉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引,胡不宜捏着拳头不肯打,只把自己的头往下埋着,呜噜呜噜地哭,眼泪鼻涕都蹭到了他的袍摆上。他掏了帕子,一只手把她拽起来,一只手抓着帕子替她抹脸,只见她满脸的泪水和鼻涕泡泡,可见真是伤心透了。 “不宜,爷爷......祖宗......别哭了,再哭师父也要哭了......求你了。” 胡不宜跟从前相比,抱在怀里已是满满当当,力气又大,她要往下趴,宣六遥只能抱住她的腰,对着她的后脑勺继续认错。她又想哭,又想笑,可想想宣六遥竟叫她紫萸,她就笑不出来了,只能趴在被子上,枕着手臂呜呜地哭。 宣六遥抱着她的腰,暗叹一声,还好她已会克制,不是小时候惊天地、泣鬼神的那种哭法了,若不然,今晚上那些兵士们,也谁都不要睡了。 蹲在她脚边的白鹿用鼻子蹭她的脸,她也就不哭了,抽抽噎噎地坐起身,眼皮都肿了。莫紫萸又用水沾湿了帕子替她擦泪。在这帐篷里,她仍是那个众星捧月的她,若是佘非忍在,想必此时也围在她身边。 她也觉察到了,不好意思再哭下去。 再哭,就显得自己给脸不要脸,过分了。她朝宣六遥望了一眼,他立马张开双臂,又回身把自己的褥子拉得更近一些,嘴里念叨着:“小祖宗睡觉,师父搂着你睡。” “你不是我师父。”她靠近他怀里,嘟囔着。 “是是,我不是你师父,是你爷爷......哦,你是我爷爷。”他搂着她躺下,“为何要揪着我叫你爷爷......” “我见两个人说话,一个人让另一个人叫他爷爷,那人不叫他就生气,后来那人叫了,他就高兴地笑,想来爷爷是个好称呼。那时候我叫真人爷爷,他也很高兴。” 她有时会骑着白鹿在马车外走,总归是见着了两个兵士互相打闹,觉着有趣,便来照葫芦画瓢。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也该让胡不宜进个学堂或好好地请个先生,只是不知这一趟差事要走到何时,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宣六遥转着念头,一边替她抹去眼角残余的泪,一边平心静气地说道:“爷爷是年纪大的人。若是年轻的让人叫爷爷,就是乱了辈份,就是不敬,人家会不高兴。” 胡不宜从他的臂弯里抬头看他,黑亮的大眼睛直逼他的心底:“那若是自己叫的呢?” 刚刚他为了哄胡不宜,可是胡乱地叫了好几声爷爷和祖宗呢。宣六遥轻咳一声,闭了眼睛,不一会儿,便有了微微的鼾声。 鼾声很快停止,他真的睡着了。 ----------- ----------- 他们又走了好几日,穿过一片沙漠,总算到了西北边境。这里看着荒凉得很,大片的石头地,从石头里钻出的零星杂草,让人疑心这里可有人和牲畜存活。 可偏偏这么荒凉的地方,还有一座城邑,名安邑。 安邑比起京城,自然小得可怜。可能在这个地方建起一座城,城里有兵有马,还有老百姓,便让人觉着有些不可思议了。 好在宣六遥也是见惯的。 马车进了安邑,街边的房屋和路人都显得黄扑扑的,像被风沙浸染透了,从里到外地滋出这股黄气来。 宣六遥往外张望时顺便瞥到了宋子规,觉着他一张脸也已经泛着泥黄,像是从沙漠里带出了几十斤的黄沙贴在身上、脸上。他放下帘子,转头问胡不宜:“我脸上干净么?” 胡不宜高高兴兴地,一边说着干净,一边拿着帕子替他擦脸。帕子上倒不曾擦出泥黄来,他也就放了心,安心地坐好。 莫紫萸这几日也不再哭哭啼啼,似乎已经习惯了颠簸,也知道哭也没用。她再哭,六遥哥哥也不会抱着她哄。是以只安静地在马车里坐着,只有在胡不宜缠她时,才露出些笑容,倒是显得沉静不少。 不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宋子规在车外掀开帘子:“皇殿下,到了。” 也不说到了哪里。 宣六遥在阿黑的搀扶下不紧不慢地下了马车,抬眼张望,却略略楞了一下。 马车停在一道宽阔的街道,旁边是一个宽大的府门,门上挂着的牌匾写着“将军府”。大门的台阶下,也就是他的前方几尺,有一个男子站着。 第149章 四海将军 这男子,约摸三十出头,个子不高不矮,穿着一身蓝袍,大眼睛,眼窝有些凹,长相俊逸,略显清瘦,手里撑着一根半人高的手杖,微微佝着背,似乎不太强健的样子。 他不是那种雄纠纠、气昂昂的汉子。 但即便他的身后乌泱泱站了半街的数百兵士,他却像发着光似的,让瞧着的人眼里只有他一个。 宣六遥看了一会,不太断定他是不是西北军的大将军苏四海。 因为听说苏四海已经在西北边境守了很多年,又有谋反之意,想来当是那种长相粗犷、举止豪放的,哪能像这个,还有些病怏怏的模样。 却听宋子规在耳边说了一声:“皇殿下,这位便是苏四海苏大将军。” 倒是有些意外。 苏四海也看到了他,迈腿向他走来,手杖在地上一点一点,也看不出可曾用了劲。 “卑职苏四海恭迎皇殿下。”苏四海拱了手,单膝往下一屈,在宣六遥举手作扶时,顺势站直了身子,又露出笑容,“卑职的腿在打仗时伤过,一直没好透,不太方便下跪,请皇殿下恕罪。” “无妨。” “皇殿下请。” 苏四海伸手示意,引着众人往将军府里走。 说话举止都很斯文。 若不是知道他包藏谋逆祸心,宣六遥此时大约想把他引为知己了。 他走在苏四海身侧,忍不住抬头打量他。 西坠的日头挂在天边,从宣六遥这边望过去,好巧不巧地落在将军府的围墙上,像块晕染了的蛋黄似的,更是贴在苏四海的唇边,随着他的脚步跳了一跳,像是钻进了他的嘴里似的,隐去了,却仍有着一层余晖,在他身周涂了一层金粉似的,竟把他病怏怏的侧脸衬得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苏四海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垂了眼,斜斜地瞅着他,嘴角微微勾了起来,眼角绽起细细的尾纹,立时添了许多......沧桑?宣六遥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觉着这人定是个玩弄人心的高手。 府里的屋子很是宽敞,最起码这个用来接风的屋厅,已是摆了一张宽宽长长的桌子,桌子中央,一只烤得焦黄的小乳羊半蹲着,低头勾尾,香气四散,引得胡不宜哧溜一声,大大地吸了口口水。 小乳羊的周围,更有许多牛肉、羊肉,一块块、一根根,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地堆叠在硕大的盆碗中。 桌边,几只封着的大酒坛摆得整整齐齐。 苏四海让宣六遥和宋子规分坐自己的两侧,胡不宜和莫紫萸坐在对面。他看了看跟在胡不宜身后的白鹿,它在外人眼里一直是只灰扑扑的驴子。所以苏四海有些疑惑,谁家吃饭喝酒还把驴给带进来的? 不过他没有言语。只吩咐人倒酒。 清亮的酒液哗啦啦地倒满各人身前的大海碗。 酒气香烈,用的却是比宣六遥的脸还大的碗。倒得气势汹汹、满满当当,酒色清亮而诱人。 苏四海端起碗,不甚热烈,却也不冷淡:“皇殿下,请。” 连句劝酒的词都没有,他自己一仰头,喉结滚了几下,那碗再放下时便空了。他也不看宣六遥,只拉了盘小菜花生,用筷子一颗颗夹了送进嘴里嚼着。 那余光却是分明在他身上的。 宣六遥知道自己的酒量,却似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端起酒送到唇边,大海碗几乎扣到脸上,哗啦啦地,酒液顺着他的嘴边瀑布似的直往下淌,淌了个满身满地,末了,他把大碗往桌上一顿,一抹嘴:“好酒!” 苏四海总算少了些镇定,皱着眉看着满地残酒,一时不知该不该让人替他续满。不过侍候的人不等他吩咐,早已添了个满碗。 罢了。 他把目光转向胡不宜,温和地说道:“小丫头,该你了。” 胡不宜毫不含糊,大眼睛一闭,手一抬,整碗酒泼到脸上,滋啦啦地,连头发根也饮饱了美酒,黑黑亮亮地贴在颊边,她一抹脸,勉勉强强睁开眼睛:“好酒!” ——能把脸洗得这么干净的,自然是好酒。 接风洗尘,这么做,一点错处也找不出来。 众人的目光都落到莫紫萸处,等着这个娇滴滴的大小姐也来个好酒洗尘。 可莫紫萸在闺中受过教诲,没人教她这么干的。她犹犹豫豫地捧着酒碗,像被酒气呛着了,皱了皱鼻子,慢慢低下头,似乎要勉为其难地喝了。 宣六遥正待出言阻止,莫紫萸却也闭了眼睛,一头扎进大海碗,半晌,才抬起湿淋淋的脸,手忙脚乱地抽了帕子在脸上胡乱地擦。 对面苏四海仨人目瞪口呆,大受震撼。 良久。 “哈哈哈......”苏四海把先头的矜持抛了个精光,容光焕发地仰脸大笑。 宣六遥撑着额不忍直视,憋了几下,终是忍俊不禁。 莫紫萸面红耳赤,也不知是被酒气呛的,还是发了窘,好在旁边侍候的人替她割了羊肉,她拈着肉,低头一点点地啃,很是文静害羞。 苏四海的眼里闪起了光,目光灼灼地在她身上溜了几圈,转头跟宣六遥说话:“皇殿下,路上辛苦了。你多吃点。” 他亲自操了一把银亮的小刀,在小乳羊身下割下一片片薄肉,送到宣六遥的盘中,又切了一盘,隔着桌子递给莫紫萸:“这位......” “莫小姐。”宋子规及时答道。 “莫小姐,莫嫌弃在下的手艺。”他温温和和地。 莫紫萸慌忙接过,找补似的:“这小羊是你烤的呀?” 苏四海噎住了,他原本说的是切肉的手艺,随即他微笑着点点头:“烤得不好,莫小姐见笑了。” 莫紫萸低头吃肉,吃了几口,突然抬起头:“烤得挺好的,好吃。” 苏四海还在切肉,旁边还有个皇殿下的小跟班,总不能只漏了她,他一边切一边笑,眼睛眯眯地:“莫小姐喜欢就好,在下可以每日烤给你吃。” 莫紫萸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太麻烦你了。” 一个说的客套话,另一个,却当真的来听了。 苏四海一直笑眯眯地,这张笑脸,顺便给了桌上每一个人,令人如沐春风。饭桌上的气氛轻松起来,连着宋子规,都敢来灌宣六遥酒了:“皇殿下,你不喝,就是看不起我们这些臭当兵的。” 喝酒跟看不看得起,有什么关系? 宣六遥肚子里腹诽一句,仍是认真端起碗,打算故伎重施,不料宋子规竟一手按住碗边,一手按住他的肩,像要强灌似的,逼着他往嘴里喝。 武人力大,宣六遥反抗不得,一大口烈酒猛地涌入嘴里,噗地呛了一口。他急急掸开碗,任着那来不及端起的碗里的酒沿着他耳后直泼而下,只弯着腰捂着胸用力地咳嗽。 宋子规一时忘形,大声嘲讽:“皇殿下怎得如此无用......” 啪! 他只觉余光里有东西飞来,随即那物在他脸上重重一击,撞得他趔趄了半步,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疼痛,循着地上乒乓响,他才发现,打在他脸上的,是一只大海碗。 那碗,已是碎了八瓣。 他抬眼望去,却见莫紫萸和苏四海都愕然地看着他。他摸摸脸,疼得咝地倒抽一口冷气,却不知这碗是谁扔的,毕竟莫紫萸和苏四海都不像是扔他的人。 胡不宜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扶着宣六遥,踮着脚在他背上轻轻地拍,却也转了头,狠狠地瞪宋子规。瞧这神情,倒像是她扔的碗。 但宋子规仍不太确信,毕竟她是个小女娃,哪来这么大的力气,能把他一个糙人砸成这样?不过经此一闹,他的酒也醒了,灰溜溜地退到苏四海身侧,肿着半张脸坐下。 苏四海侧头看他,指了指胡不宜。 两人都挑了挑眉,一个即便亲眼见了,一个即便亲耳听了,都觉着不太敢信。不过不管信不信,眼下宋子规是白挨了一下,谁也不敢找她算帐。 宣六遥差不多抚顺了气,苏四海适时地在他背上轻拍两下,柔声问道:“皇殿下,可曾好些了?是我思虑不周,不曾想到皇殿下喝不惯此酒,我让人换了。” 他回头吩咐人把白酒撤下,换上了葡萄果酒。 “殿下,这是安邑人自制的果酒,有些粗疏,你尝尝,可喝得惯?” “多谢苏大将军。” 苏四海勾起嘴角,含着浅浅的微笑:“皇殿下何必这么客气,叫我四海便成。” 宣六遥点点头:“行,多谢苏兄。” 似未料到他如此回答,苏四海的眉头微微一跳,倒是楞怔了一下,随即笑容如春风般展开:“皇殿下如此称呼,让卑职如何承受得起,倒是我鲁莽了。” 他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又雨露均霑地招呼起桌上的几人,即便才刚打砸过宋子规的胡不宜,他也当无事似的关照,更是多了几分亲切。 胡不宜也忘了刚结下的梁子,不亦乐乎地大吃特吃,倒是宣六遥皱了眉,低声喝斥她:“少吃些,吃多了肚子疼。” “小孩子喜欢吃,你就让她多吃些,没有毒,又没有坏,怎会肚子疼?”苏四海好言好语地劝。 “路上吃得简单,这一下子吃多了肉容易肚涨,一涨,便要疼了。” “这里牛羊多的是,从未听过有人吃肉会肚子疼,哪来的道理?” 苏四海不以为然,一使眼色,让旁人又拿了更多的肉来,然后缠着宣六遥问京城的事情,问东问西。 宣六遥抽空瞪了一眼胡不宜,只能全心应付苏四海。毕竟他是手握边境兵权的大将,怠慢不得。 饭后,苏四海又安排了歌舞,肤白貌美的美人裸着臂膀,在激烈的鼓点声中妖媚地打旋、扭动,这里的美人们都是大眼,眼窝深凹,跟苏四海颇为相像。 宣六遥忍不住问他:“苏兄是此地土生土长之人?” 苏四海摸了摸下巴,沉吟一会:“我父亲是先皇封的抚国大将军,他五年前箭疮发作去世,圣上就让我代了我父亲。” 宣六遥很是惭愧,自己无缘朝廷,对这些人事变迁几乎一无所知。 第150章 接风晚宴 “我父亲是中原人,不过,我母亲是安邑人。”苏四海继续说着,神神秘秘地凑近宣六遥耳边,低下声音,“她是小妾——我是妾生之子。” 宣六遥像是得知了旁人的隐秘之事,颇有些尴尬,苏四海看着他的神色,有些满意:“殿下可是先皇的嫡皇子。” “是。” “可惜啊,”苏四海叹一声,乌亮的眼珠子覆在暗沉的睫毛下戏谑地看着他,“登了皇位的,却也是个妾生之子。” “苏兄!”宣六遥一惊,低声喝止。 苏四海轻笑一声,亲热地将胳膊搂到他身后:“我又没瞎说。皇上的妾叫妃嫔,可就算是贵妃,也是妾。寻常人家继承家产的也都是嫡子,怎地到了皇室,这规矩倒是变了呢?” 宣六遥知道他说这话有用意,干脆不说话,只盯着舞姬出神。苏四海看了他一会,见他不回应,也就笑笑,转过脸开始看起舞来。 他一条手臂始终亲热地搂在宣六遥身后,手指尖随着鼓点,把他的臂膀当成了一面鼓,滴滴答答地敲个不停。 歌舞时饮的仍是葡萄酒,酒味甜软。宣六遥知道软酒后劲足,喝得不多,却见胡不宜和莫紫萸坐在一旁的座席上,却是一杯一杯地已喝得歪在一起。 他借机轻轻推开苏四海的手臂:“苏兄,今日乏了。不知苏兄可安排了住处?” “自然。” 苏四海亲自领路,把宣六遥几人带进一座小院。那院就在将军府里,略略偏了一些,倒也清静。屋子已经准备好,一间给宣六遥,一间给胡不宜和莫紫萸,窗明几净,床上铺的都是新的被褥。 中间隔了一个正屋。 宣六遥心想她们身边有白鹿做警戒,倒也可以放心些。若不然,明明有那么多空屋子,自己偏偏要跟她们挤一屋,却也奇怪得很。他点点头:“多谢苏兄。” “不必客气。会有人侍候殿下歇息,我先走了。”苏四海爽快地离开小院,留下几个婢女在院中。 宣六遥看着有两个婢女端着热水往胡不宜房里去了,自己也就进了屋,仰面往床上一躺,只觉浑身疲累,困意一层层地泛上来。 迷迷糊糊间,有人在脱他的鞋袜,还有衣服,不停地脱,脱了外袍,还要扒他的内衫、内裤,硬梆梆的手指在他肚皮上蹭过,他一下子酒醒一半,迅速捂住裤腰,抬头一看,侍候他的,竟然是两个裸着手臂的美貌女子,看那打扮是刚才跳舞的舞姬。 她们盈盈笑着:“奴婢侍候皇殿下洗澡。” 宣六遥抬着头往屋里望去,果然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木桶安置在屋子中央,想是水里撒了花瓣,香喷喷的直冲鼻子。他松了一口气,坐起身:“我自己来,你们出去吧。” 他低头看看,内衫的带子已经开了,露着半边细嫩的胸膛,他脱了衫,看那两个舞姬仍在屋里,想来一定是苏四海吩咐她们侍候,也就不再赶她们出去,穿着衬裤跨进了浴桶。 木桶很大,他坐在一侧,对面空荡荡的。 不过下一刻,一个光溜溜的女子从桶外轻轻巧巧地跳进水里,笑嘻嘻地从水中贴了过来:“皇殿下,奴婢阿香侍候您洗澡。” 阿香十八九岁模样,是那俩舞姬中的一个。她的手握着香胰灵巧在他身上游走,白嫩丰腴的胸在他眼前的水面处沉沉浮浮,春光旖旎。 宣六遥沉了脸:“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阿香一楞,她的手指本有意无意地在他胸前打转,此时也停了下来。却见眼前的俊秀少年脸沉如水,丝毫不见羞涩,也无半点虚与。她动了动身子,她的腿正抵在他穿着衬裤的腿上,薄薄地贴着,几无阻隔。 宣六遥此时手无寸铁,朔月剑被他搁在衣服上了,他只能倚仗他的气势来吓退这个不知深浅的舞姬。 可阿香想的是,若侍候不好皇殿下,等着她的,是更残酷的折磨。 她心一横,眉眼一挑,媚笑着不退反进:“奴婢陪皇殿下玩一会儿。” 宣六遥扭开脸,避开避无可避的春光。 腿上,阿香有意地蹭着,他退无可退,被逼得紧贴着桶壁,只恨自己没有神力震开浴桶。他转身扒着桶沿往外爬,却被阿香趁机软乎乎地贴了个满背,一双手更是不老实地抠在他裤腰处,他越往上爬,那衬裤就越往下褪。 他回头瞪阿香,她却笑嘻嘻地仰头看着他,又低了头,在他的腰身上柔柔地亲了一下,顺便用舌尖蛇似地舔了一下。宣六遥一身汗毛直竖,忍不住仰天长啸:“胡不宜——!” 危难时刻,他只想到了她。 下一刻,只听哐的一声,屋门被踢了个粉碎,胡不宜风似的卷进来,定晴一看,正见阿香光溜溜地把宣六遥搂在怀里,宣六遥撑着桶沿想逃却逃不走,一脸拉屎拉不出来的不爽快。 谁让宣六遥不痛快,谁就是她不共戴天的敌人。 胡不宜想也不想,拎起一把板凳朝阿香的大屁股砸了过去。 啪! 啊! 阿香一声惨叫,放开宣六遥转身要逃,却被掉进水里的板凳绊了一下,满头满脸地栽进水里扑腾,原本在旁边看热闹的另一个舞姬慌里慌张地去拉她,却被胡不宜当成同伙又拎了板凳狠狠地砸了。 两个舞姬忍着痛,狼狈地逃窜出去。 宣六遥把水里的板凳捞出去,松快地坐回水里,趴在桶沿上欣慰地看着胡不宜:“胡不宜,你就是我的救星。” 胡不宜凑近他,一张鲜嫩嫩的小嘴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她们是要把你捉去吃了么?” “是啊,若不是你来得及时,我这会就被女妖怪吃了。” “别怕,我会护着你。” 她拍拍他的脸,很是认真地说着。 宣六遥笑着握住她的小手,想当初还嫌丫头没用,她却比小子更有用。若是小子,只怕将来也是被女妖怪吃掉的命。 胡不宜为了保护他不被女妖怪吃掉,决定还是跟他睡一起。 她过来了,莫紫萸也跟了过来。她一个人也害怕。 于是大床归了胡不宜和莫紫萸,宣六遥抱着被子在地上睡了一宿,睡得腰酸背疼、唉声叹气:女妖怪真是要命! 夜里胡不宜还真肚疼了一回,好在带了药,化了肠内积食,也就没事了。不过她仍气哼哼的,觉着给她后来又加了许多肉的苏四海不是个好人。 ------------- 次日,刚吃完早饭,小院里就响起笃笃的声音,自院门往里来。宣六遥听着这笃声往外望去,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屋门口,正是苏四海,他撑着手杖,似笑非笑:“皇殿下,昨晚睡得可好?” “好。” 不好也得说好。说到底,他睡地板,是他自找的。 苏四海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提了嘴角笑笑:“是苏某的错,竟弄错了皇殿下的口味,真是该死。” “什么?”宣六遥莫名其妙。 他却扯开话题:“今日带殿下去城外转转,看一下我们西北的好风光。” 宣六遥不急着找灵药,自然没问题:“行,那就劳烦苏兄了。” 苏四海的目光长了钩子似的,在胡不宜和莫紫萸身上缓缓转了一圈,又转回来看他:“她们去么?” “去。” “行。” 苏四海那边带了宋子规,还有一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男子,疏眉大眼,苏四海介绍说是他的幕僚柯祖明。又有数十个兵士,牵了几匹高头大马等在将军府门口。 宣六遥三人只有一头“驴”。 这倒也不要紧,马有的是。 胡不宜和莫紫萸骑鹿,宣六遥站在一匹高头大马前犯了难。 马是好马,浑身雪白光亮,肌肉强健,四条腿伸得笔直,秤砣一般的马掌在地上能踢出坑来。 鞍也是好鞍,看着干净得很。 只是,有点高。 简直太高了! 那脚蹬子悬在他的胸口处,他怎么抬得上脚去? 怎得这西北的马,比起中原来,却也要高上一头。 他回头望望,苏四海和宋子规,还有幕僚柯祖明都已骑上马背,正整装待发。苏四海的马已经迈了步子往前走,他在马背上回过身,满眼戏谑地望着,也不知道吩咐个兵士帮宣六遥上马。 ——故意的。 这能难倒他么?......还真能。 宣六遥眼睁睁看着兵士们越过他,跟在苏四海的马屁股后往前走,府门前只剩下他和他的马,还有骑着“驴”的胡不宜和莫紫萸,她们俩也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也没嫌弃,只是有些茫然,不知道他为何不骑上去。 只能叫人了。 他勾勾手:“胡不宜,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她黑亮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但还是下了鹿背,奔到他身边。 他有些难为情:“我上不去,你把我举起来好不好?” “好。” 胡不宜二话不说,弯腰抱住他的小腿,把他直直地举了起来。宣六遥趁势抓住马鞍,又挣了挣腿,两条腿此时正被她紧紧抱住,抱住就不放似的。他只能低头吩咐:“你把我腿放开。” “好。” 又是二话不说,干脆利落。 宣六遥只觉脚踝一松,身子直往下坠,他紧紧抓着鞍背,吊了一会,无可奈何地滑落了下来。 胡不宜很无辜地仰脸看他。 他突然觉得很滑稽,也仰起脸,哈哈大笑了三声,然后把胡不宜像一捆柴禾似的抱起,把她抱回鹿背,自己牵起马绳,慢悠悠地往苏四海离开的方向走去。 走路嘛,他是不怕的。想那些年在灵山爬上爬下,此时的平地还不比它轻松? ----------- 安邑不算大,道路也是直来直去。宣六遥跟着苏四海他们的踪影,一路走到城门口,气定神闲地看看在马背上等他的三人,又抬抬手,示意他们先走。 苏四海抬眼看看柯祖明,眼里掠过一丝凝重,但随即,他的嘴角又勾起,浮起有些讨厌的笑容,他跳下马,大步走向宣六遥,扬声道歉:“皇殿下,苏某竟然疏忽了,得罪得罪。” 第151章 陪着殿下 宣六遥注意到他握在手里的手杖,还有一步三尺宽的步伐,他低了头,隐去眼底的一丝诧异,又在嘴角边挤出一个难为情的笑容:“苏兄见笑了。” “哎~”苏四海挑了挑眉毛,“苏某往日接待的贵客都是些粗壮汉子,还是第一次有皇殿下这样的少年英雄,也未让人准备一匹矮些的马。来来,苏某抱您上去。” 他托起宣六遥的背和腿,宣六遥把腿伸进脚蹬,抓着鞍背,笨手笨脚地爬上鞍,又小心地半趴下身子,对马下的苏四海又是难为情地一笑:“有些高,看着头都晕了。” 苏四海理解地笑笑:“是。不若皇殿下跟我同骑一匹马吧,这样我也放心些。” “不必了。我还是头一次骑马,觉着挺新鲜的。”他又胡扯。 苏四海点点头,沉吟一会,又看看宣六遥悬在马侧的腿:“还是让苏某陪着殿下吧。” 不待宣六遥答复,他抬手抓住马辔,一纵身,稳稳当当地落在宣六遥身后:“真想不到,苏某有一日能把一位皇殿下拥在怀里。” 他又俯下身,在宣六遥耳边低声说道:“若是皇殿下成了圣上,那苏某拥的,就是一位皇帝了。” 宣六遥笑笑:“可惜我不是。” “你想当吗?” 苏四海的声音就在耳边,低沉而魅惑,像极了一个男子求欢一个美人,用尽力气要撩拨对方的心弦似的。 宣六遥深吸一口气,摇摇头。 苏四海没有多言,直起身子,笼络似地满手捏了捏宣六遥的肩臂:“出发!” ------------ 城外多荒漠,干涸的土地中处处支棱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往远处看,也有几片青色草原,草原上有羊群,像云朵似的,分散各处。 苏四海指指羊群:“别看那些羊此时安稳得很,狼一来,它们就会被追得七零八落。” 宣六遥眺望几眼:“不都带着獒犬么?” “是,”苏四海轻笑一声,“可不得一直养着,若是哪天没了獒犬,羊要么挨饿,要么只能乖乖被狼吃。不过,獒犬也不是那么好养的,不若做一只狼,只吃羊,永远不会被羊吃。” 宣六遥不吭声,苏四海笼着他的手臂略紧了些,声音也更低了些:“殿下,你想做一只羊,还是想做一条狼?” 见他仍是不作声,苏四海越发凑近他的耳朵,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随即,苏四海的目光落在他耳尖上,看了许久,倒是有了些讶异:“皇殿下,你这耳朵很是奇特......想来必是天选之人。” 宣六遥被他吹出的热气弄得极不自在,背后又热烘烘的,像是要跟这个男人化在一起。他不想跟苏四海化在一起,他觉着这苏大将军的狼子野心过于明显,獠牙伸得让他不舒服了。 苏四海自己并不觉得,他知道皇殿下在西北只是计划逗留一段时日,找不找得到雪莲都得离开,他得赶紧把这个十四岁的少年皇殿下笼络进来,只要答应配合,他就准备行动了。 他等这一天,已经很多年了。 他对自己很有信心。十四岁的皇弟,见识有限,又受皇帝兄长欺压,可巴不得有他这样的大将军来帮着夺位?说不定这皇殿下嘴上不说,心里早就动了。他再加把劲,添上几把火,就可手到擒来。 实在不行,就来硬的。 这是跟他的幕僚柯祖明商量好的。 包括出门时的试探,他们想看看皇殿下上不去马的时候,会软绵绵地求他帮忙,还是会气得跳脚?若是这样,他都有把握拿捏住这个少年皇殿下。 可是偏偏都没有,人家用自己的步子跟了上来,还让他们在城门口等了好一会。 不过,也说不准只是皇殿下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求帮忙,也不好意思发火,若是这样的话,就更好办了。 他这么想着,心里便微微得意起来。 一定是的,他说了那么些冒犯的话,皇殿下也没有发火,想必是个软性子。 他兴冲冲的:“走,苏某带你兜一圈。” ------------ 驾! 白马冲了出去,另外几匹马嘚嘚地跟了上来,宣六遥探出头往后边看,胡不宜和莫紫萸骑着白鹿稳稳地跟在后边,那数十个兵士噼哩啪啦地,昂着头跑得跟马似的。 他略略放了心,用眼色示意胡不宜跟上,才坐正了,忍受着苏四海因疾驰而压得更低的身子。 风急急地扑面而来,似混着黄沙一般,打得脸上隐隐作疼。 宣六遥不由得眯起眼睛,心想这一世自己过得舒坦,此时才会觉着辛苦。 苏四海却一点也不觉着辛苦,这样的疾驰让他很快活,尤其怀里拥了一个可以助他大计的少年皇弟,他鞭着马儿,几乎驰到大梁朝的疆土之外,才停下指着一座巍峨的雪山,大声地告诉宣六遥:“这就是天会山。可惜天会山还不是大梁朝的。皇殿下,什么时候等您亲征,我们把这山给占下来!” 宣六遥知道这座雪山,它不归哪国所有,是以谁都可以上山,但在山上不管发生何事,也没有哪国的官府会来过问。 也就是说,若是在天会山上被杀了,那也算白死了,除非报私仇。 况且,山上终年积雪,雪洞、雪崩,冰川,哪一样都足够要人命,所以很少有人进山。 苏四海双手扶着宣六遥的肩膀,心旷神怡地望着天会山,好一会儿他才发觉身前的这个少年皇殿下,似乎没有激动或亢奋的时候,总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倒是他带来的两个丫头,在后边大呼小叫:“嗷--好大的雪---把整座山都盖满了。它竟然连棵树都不长--只有雪---连只鸟都没有---” ——嗷着嗷着竟嫌弃起这座天下罕见的大雪山来。 苏四海蹙起眉往那俩丫头望去,只见“驴”背前那个五六岁小丫头脸蛋红通通的,虽大眼圆嘟脸长得不错,却手舞足蹈没个正形,而后边那个十四五岁的莫小姐即便惊叹时也只是微张着小嘴,长凤眼里的光亮闪闪的,看起来便是个文文静静的大家闺秀。 他的视线在莫紫萸的眉梢眼间停留了好一会,直到她向他望过来时,他才惊醒似的,朝着她一笑,极尽温暖。莫紫萸似乎有些害羞,微微低了头,迅速瞟了他一眼,扭开脸去。 苏四海又深深地看了她两眼,才转回头,眼里却再没了雪山。他问宣六遥:“皇殿下,莫小姐是你的——?” “师妹。” 宣六遥不知如何解释她的关系,匆匆敷衍一句。 “......是要成亲的那种么?” “嗯?”宣六遥回头瞥他一眼,摇摇头,“不。” “哦.....”苏四海长长地吐了口气,又扭脸看她,看得各自脸上都开满桃花。 一个是因为痴,一个是因为不自在。 ---------- 回了将军府,苏四海一跳下马,便又显出半死不活病怏怏的样子。宣六遥是看明白了,他不是腿有毛病,而是心情有毛病,苏四海不喜欢这座将军府。 正要进府门时,宋子规的手下阿黑喜滋滋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冲着苏四海露出谄媚的笑:“大将军,那阿香可真是香,兄弟们喜欢极了......可还有别的么,大伙们说还没吃饱。” 苏四海瞟了一眼宣六遥:“得问皇殿下。” 宣六遥虽听着阿香,想起昨晚的那个舞姬,但又听别的,又不似在说她,也就没介意。却突然跟他搭起界来,他莫名其妙。 苏四海又浮起一层讨厌的笑容:“皇殿下,昨晚你嫌阿香不好,我就把她赏给他们了。还一个阿茉你觉得如何,也不喜欢的话,我就给他们了?” 这句话在宣六遥的脑子里滚了两滚,像突然裂开似的,他明白了它的意思! 苏四海对他的突然瞪视毫不在意,对阿黑说了一句“回头再说吧。”,便柱着手杖往里去了。 宣六遥望着他不算稳健的背影,浑身发冷。 偏偏阿黑平素里挺机灵的,此时却昏了头脑,凑过来嘻嘻笑着问道:“皇殿下,阿茉你还要么?” 宣六遥也不知怎么地,手一动,朔月剑便一道闪电似的划了出去,等阿黑从肩到腰斜着涌出一道血瀑倒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杀人了。 无人惊叫。 除了已经进宅的苏四海,旁人全都惊呆了。 阿黑身下的血铺向众人脚下,柯祖明一挥手,有兵士上来把阿黑的尸体拖走,又有兵士拎了水过来清洗。 宣六遥脑中的血还未全数褪净,将军府前已是干干净净,冲过的水渍在干烈的空气中很快也没了痕迹。 兵士们退走。 柯祖明和宋子规不敢上前劝慰,低着头从宣六遥身侧溜过,匆匆进了府,赶着去跟苏四海报告去了。 苏四海坐在正屋,还未听完两人的低声报告,只听着屋外头一声少年的怒吼:“宋子规,出来!” 宋子规看了一眼苏四海,匆匆地出得屋外,走到宣六遥跟前:“皇殿下,有何吩咐?” 宣六遥逼视着他:“这事你知道么?” “卑职不知。” “你是他们的队长,你不知此事?” “殿下,卑职今日一整日都陪在您身边,他们在城里歇息,我勒令他们不得骚扰百姓,但那是大将军赏的......卑职真不知。”宋子规说完,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宣六遥点点头:“行,你此刻去,把阿香送去医治。凡是参与的,各责一百军杖。” 宋子规一惊:“皇殿下,一百军杖会打死人的。” “都是畜生,死便死了。”宣六遥冷着脸。 宋子规倒抽一口冷气,往屋里瞧了瞧,小心地拈着宣六遥的衣袖把他往外拉,直待估摸着屋里头的人听不到了,才低声劝道:“皇殿下,虽说我跟苏大将军也算交好,但说到底也是您的人。苏大将军用一个舞姬,便灭了您身边所有的人,往后您独零零的,不是更被他捏在手里么?” “不是还有你么?” “我一个人有什么用,我......”宋子规急得团团转,他是苏四海逆反的共谋和帮凶,他不敢跟苏四海对着干,也不愿意做一个光杆队长。 第152章 杀女妖怪 他只能继续劝:“大将军送姑娘过来,若是他们不受,倒驳了大将军的面子,到时候也不好看。再说,大伙跟着我们走了这么些日子,早就......干渴得很。那阿香不过一个舞姬,本来就是干那个的,皇殿下又何必为了一个别人的舞姬寒了自己人的心呢?” 宣六遥瞪着他,气得声音发颤:“这是人干的事么?你们为何不先通报给我?” “......卑职不是不知道么。” “好......既然如此,这事你也脱不了干系。你先去治阿香,这笔帐,总归要跟你们算的。” “是,是。”宋子规应着,匆匆地往外走了。 宣六遥瞪向苏四海的屋,却见他若无其事地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他,日光斜斜地落在他睫毛,深凹的眼珠子乌漆漆的,闪着狼一般的光。 倒真是一个狼心狗肺的恶人。 宣六遥冷冷地看着他,心里慢慢冷静下来。 苏四海却突然咧嘴一笑,白牙更显唇色红紫,似干涸的血痕。他扬声说道:“皇殿下,生什么气呢?” 他也不走过来,就这么拄着手杖站在屋门口,似乎此时谁先迈开步子,谁就先服了软、低了头。宣六遥笑笑,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能怎么办? 苏四海是守卫西北边境的大将军,若是他死了,西北就乱了。若是他反了,大梁朝便乱了。 他微笑地看着苏四海:“苏大将军,本宫和手下的兵士感念大将军的费心招待,不过那帮家伙都是不知轻重的人,大将军往后只送些吃食、美酒,他们便高兴得很了。其它的,他们无福消受。” 苏四海自然留意到称呼的变化,但也没说什么,只拍了拍宣六遥的肩,亲热地把手搭在他背后,把他往里引:“歇会儿,晚上再热闹热闹。” 宣六遥是不想热闹了。苏四海搂着他坐在一张长条宽椅,手臂始终搂在他肩后,他一闭眼,眼前便出现阿黑血淋淋的样子。他知道他冲动了,但也不后悔,只是心里说不来的难受,堵得胃也满满的,不觉饱饿。 偏偏苏四海不知趣地搂了搂他的肩,凑近耳边说道:“皇殿下,你喜欢什么样的?” 宣六遥斜眼瞥他,苏四海明明个子更高些,却歪着身子,把头俯得跟他一般低,乌亮的黑眼珠灼灼的,像一团火苗,又像一把小刀,目光落下时,亦不知是烫还是痛。宣六遥避开他的视线,勉强笑了笑:“什么什么样的?” 苏四海盯着他,吃吃地笑:“行了,我知道皇殿下不好意思,晚上多安排些让你自己挑。殿下可以多试些,就算是一块肉,嫩了吃、老了吃、煮了吃、炸了吃,味道都是不一样的。” “本宫肠胃不好,吃不了多少荤的。苏大将军留着自己吃吧。” “皇殿下,你先尝一口,尝了才知道妙处,哈哈。”苏四海仰头笑起来,又低下头来,“苏某像你这般年纪,也不知开化,只知道舞刀弄枪,后来才知春宵一刻值千金,百花折来万花开。眼下又不在京城,没人盯着你,该快活就快活。男人嘛,要的不就是这些?” 说着,他又溜了一眼莫紫萸。 莫紫萸是不想跟进来的,但是胡不宜亦步亦趋地跟着宣六遥,她也只能跟着。她原本对这个苏大将军印象颇好,觉着他长得俊、对她又温和,只是今日这苏大将军看她的目光鹰隼似的,像要在她身上挖下一块肉来,便觉着有些害怕。 她紧紧地贴着胡不宜,心里直盼胡不宜能突然长高,把她挡在身后。 可胡不宜是不会突然长高的,她此时只盯着宣六遥。她看得出来他脸色不好,似乎很讨厌身边的苏大将军,可那苏大将军只是不停地跟他说话,倒也没做别的举动,她也就不便上去教训。 苏四海不知自己随时可能会挨一顿揍,他看宣六遥只挂着微笑,这微笑也挺勉强,他一时有些没了招数。正如他所说的,他在宣六遥这般年纪只知舞刀弄枪,所以他不知这个少年皇殿下心里是如何想的,可这个皇殿下也不像是喜欢刀枪的人。 似乎也不喜欢女人。 苏四海估摸他是没有开窍,此时正劝着他,却好像没什么用。他无奈地向幕僚柯祖明望去。 柯祖明正是当初教过佘非忍的那位先生,他当年得了点化,跑出来给同窗好友做幕僚,但也不算顺利,辗转来到西北,当上了苏四海的幕僚。他看得出苏四海对这荒凉之地不甚满意,他也不满意,趁着苏四海有次醉酒发牢骚,他怂恿着他动了谋反之意。 最好的步骤便是以皇殿下的名义赶走现下的圣上,毕竟皇殿下是当年皇后嫡子,再把皇殿下牢牢掌握在手里,迅速部署自己的势力,待势力稳固后,再干掉傀儡皇帝,让苏四海登基。如此,苏四海做了皇帝,自己就是皇帝身边的红人,甚至比他已经死去的父亲——柯少傅,更有权势。 柯少傅,当年在宫中曾跟平阳并驾齐驱,却被干掉了。连累他这个儿子也被剥压了功名,一辈子不得再录取官员。 要想翻身,只有把姓宣的皇帝干翻了。 他此时也看出皇殿下对女人不感兴趣,但约摸是年纪还小,不懂男女之事的乐处,既然说不通,到时再来一次霸王硬上弓,等他尝着了甜头,到时只怕不给还不行。 他朝苏四海使了个眼色,默默地走出屋,安排晚宴去了。 ------------- 晚宴更热闹了。 大约边塞的物产总匮乏了些,舞姬们虽比昨晚多了,但身上的布料却越发少了。昨晚好歹只露着胳膊,身上的衣裙可是好好的,今晚倒好,裙子变成了布条,白晃晃的大腿遮也遮不住,看久了,像是一根根白嫩的蛏管从海边跑到了沙漠,被他们捉着上阵来了。 肚皮也露着,肚脐眼上挂着亮晶晶的贝片,一晃一晃地闪人眼。 那胸脯也是白嫩嫩地露了大半,随着她们的扭动起伏,那些薄窄的布条眼看挂不住似地要往下掉。 宣六遥独占了一个桌——倒也不全是,身边围了好几个侍女,皆薄裙透纱,年纪却是参差不齐,往上数,三十余岁的也有,往下数,不足十岁的也有,个个都是肤白大眼,长相艳丽。 他左右上下,目所及处皆是女色,干脆定了神去看舞姬,好歹还有些意思。至于她们露的那一层白净软乎的肌肤,露就露呗,不跟衣服一样?都是着相罢了。 身边的侍女若是贴得太近,他便往旁边闪闪,若躲不过,便擒着朔月剑柄,顶着她们的胸脯慢慢往外推去。 总归心里,还是把她们当女人的。 苏四海在上首,身边亦是女人围绕,他一直留意着宣六遥,却见他谁也不感兴趣似的,眼睛只盯着场中的舞姬,想来还是喜欢这一类的,心里便觉有了数,大约昨晚皇殿下是不好意思罢。 于是晚宴结束后,宣六遥的屋里多了六个舞姬,除了昨晚的阿茉,还有五个也都是今晚跳舞的。苏四海亲自把他送到屋门口,叮嘱道:“皇殿下,今晚能讨着你喜欢的,往后还可侍候你。你不喜欢的,我就把她们赏给将士们去。” 他又俯下身,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安排了人在屋外头听着,殿下若是玩累了,叫人送水什么的,叫便是了。干净被褥也都备着呢,皇殿下别担心弄脏了被子。阿茉是个懂事的,她一会先侍候你。” 说完,他直起身,在宣六遥肩上意味深长地按了按,转身走开。 六个舞姬皆是薄纱短裙,玲珑凸显地站在床前,脸上虽堆着笑,眼底却满是恐惧。 宣六遥站在屋门口,身后站着胡不宜和莫紫萸。他当然听明白了苏四海的意思,这些舞姬,他若不要,便会和阿香一样的下场。他背在身后的拳头捏了又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一口茶后,他便不用担心了这个问题。 “住手”两字堵在喉咙口,他直直地往前伸着手,徒劳地想要抓住些什么。 一滴,两滴,三滴...... 指背上,是溅着的鲜血。 那些鲜血,从那几个舞姬紧实的肚腹间喷薄而出,像一道血色的彩虹,落了半地,有几滴,隔得远远地,落上了他的手。 胡不宜站在她们一侧,判官笔咻地收回袖中,她满意地看着她们一个个呻吟着倒下,然后转头笑眯眯地对他说道:“你别怕,我把女妖怪都杀了。” ......是,都杀了。 杀得还不够利落,满地血泊中,有两个还在大喘着气,努力昂着头向他爬来,白净的颈间、胸前沾满污血,面色痛苦,几近狰狞。 宣六遥的头皮慢慢炸开,像天会山上的积雪落到了他的头顶,寒意一点点地延漫全身。 他轮回那么世,也见惯了杀人场面,此时,他一双腿,却像被冻住似的动弹不得,甚至有一股尿意蠢蠢欲动。 那两个爬向他的舞姬无力地低下了头,把脸浸在血泊中,再也不动。 他扑通跪下。 为这六个枉死的舞姬。 胡不宜踮着脚,跳过血泊,奔到他身边,欣慰地趴上他肩头,小手轻拍:“宣六遥,你别怕,我会护着你的。” 宣六遥欲哭无泪。 ------------ 端着热水壶、帕子、水盆候在屋外准备听壁角的两个仆役看着那个俊秀的少年皇子苍白着脸被一个娇俏女娃和一个俏丽少女扶出屋子,在台阶上闷闷坐了将近半个时辰后,那俩纳闷的仆役才想起进屋看看,随即屁滚尿流、四肢并用地爬出了院子。 正在床上大战四方的苏四海听到屋子外边有变了调的叫喊,初时他听不懂外头在喊什么,不过他直觉发生了什么大事,当即停了鏖战,一边穿衣一边跳下床冲到屋外,冲着那两个瘫坐在地上的仆役问道:“出什么事了?” “死....死人了!死了好些人!”仆役慌乱地指着宣六遥院子的方向。 第153章 四海掉魂 苏四海悚然一惊,连鞋袜也来不及穿,赤着脚便往外冲去。 一进院,他便见着坐在台阶处失魂落魄的宣六遥,他松了一口气,皇殿下没死就好。他回头吩咐仆人去替他拿鞋袜和手杖,自己不紧不慢地向他走去。 走至近前,苏四海迟疑了一下,决定先去看看“死了好些人”是死成什么样。 ---------- 他在屋门口停住脚,身子猛地抖了一下。 半晌,他僵直着缓缓转过身子,一步一挪地走到宣六遥身侧,抬手让近侧的莫紫萸让开,自己挨着他坐下,又伸着脚让送来鞋袜的仆人替他穿上。 正巧听闻消息的柯祖明和宋子规也赶了过来。 苏四海朝他俩摆了摆脸,示意他们进去看。他们看过后,也是变了脸色,默默无语。 宣六遥此时缓过了劲,抬了头冲他们苦笑:“苏大将军,我一时冲动,杀了你的人,你看如何处置我,我都认。” 胡不宜插嘴:“她们是女妖怪,她们要吃他,我才杀了她们的。” 众人惊讶地盯着她,一时有些想笑,却忍不住哭丧起脸。 良久,苏四海才拍拍宣六遥的肩:“罢了,不过是些贱女子,你若喜欢,我那边多的是。回头再让人送来,只是让你的小丫头别再杀了她们。即便不喜欢,总还有些用处的。” 他挥手示意让人收拾屋子,又转了头,笑眯眯地看向胡不宜:“小丫头,皇殿下喜欢女妖怪,女妖怪也不会吃了皇殿下,往后莫再杀了好不好?” 吐! 苏四海怎么也想不到,他好心好意的一番话,却被胡不宜吐了满脸口水,还附送一句“坏人!”。他讶然地用衣袖擦了脸,看到宣六遥瞪她,大度地拍拍他:“无妨,我本来就是坏人。” 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膝盖,长声喟叹:“我苏四海,就是个坏人。大坏人!” “苏兄。”有了歉意的宣六遥又改了称呼。 正欲道歉,苏四海却止住了他。 他看着仆人们抬走尸体,拿着水桶、帕子进去清洗,嘴里自言自语:“我娘是个娼妇,勾引上我爹,靠有了我才从良做了一个小妾。生下我又不好好教我,成日打我、骂我,说我是个讨债的。她不想想,若不是我,她早烂在哪个窑子里了。有一次,她打我打得厉害,我就把她杀了。爹爹不但没有怪我,还让我跟在他身边,做他的......挡箭牌。可惜我这个挡箭牌不好用,他还是中箭死了。他死后,我把他的姬妾都糟蹋了,然后分给将士们。将士们还知道感激我,拥护我。” 他又转向宣六遥,在他耳边低声说:“所以,女人就是贱种。男人嘛,就是棋子。把贱种赏给棋子,让棋子们好好替你拼命。你说,这是不是叫各司其职?” 他脸色苍白,瞳仁乌沉,嘴角的微笑悲伤得让人心疼。宣六遥一时不知该不该安慰这个可怜的坏人,可这个坏人却捂着脸痛哭起来:“呜......娘......娘啊......” ---------- 后半夜,院子里已清静如初。 那个哭得不能自已的苏大将军被柯祖明搀扶走了,尸体、屋面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相干的仆人们也都散光,宋子规看他没事,也就走了。宣六遥在冷冰冰的台阶已坐了半宿,他抬头看看头顶的一弯明月,明月孤孤单单。 他又转头望望胡不宜和莫紫萸,两人相互依偎着,低着头在打盹。 宣六遥看向胡不宜的手,她的小手此时正塞在莫紫萸的怀里,他伸手握过,把她的小手放在掌心里捏了捏。虽然这些日子一直跟他颠簸,她的手却仍显得肉乎乎,却也算得上小巧精致。 她手上沾过的血,都是为他沾的。 他的心里沉甸甸,忍不住把她的手送到唇边碰了碰。所有的罪孽,就让他来担吧,与她无干。 胡不宜睡眼惺松地看他,动了动身子,歪过来靠在他怀里继续沉沉睡去。他低下头,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头发,低声说道:“傻丫头......” 还有半句话压在心里,却是说不出口:别再乱杀人了。 ----------- 次日,宣六遥在床上沉沉醒来。 他昨晚终是没有勇气睡在刚死过那些舞姬的地上,也顾不得避嫌,只得让胡不宜和莫紫萸睡在另一头,中间再用一条被子隔开,就算是分床而睡。 他起了身,坐在床边,脑子仍是懵懵的。 白鹿在屋门口走来走去,他抬眼望去,见柯祖明在那边探头探脑。他慢吞吞地穿好衣服鞋袜,走出去跟柯祖明说话。 天色已是大亮。 宣六遥洗着脸,听着柯祖明在身边说道:“大将军今日身子抱恙,怕是陪不了皇殿下。皇殿下若是想出去转转,我安排些兵士跟着您。若是不想,想要什么皇殿下尽管吩咐在下。” “大将军怎么了?” 柯祖明犹豫了一会:“听侍候他的人说,昨晚大将军做了一夜恶梦,今早有些发烧,神识也略有些不清。” 宣六遥一惊:“这么严重?” 柯祖明垂了眼:“已经请了军中的大夫,想必没多大事。” “我去看看。” 宣六遥扔下洗脸巾准备出去,柯祖明却拦在前头,犹犹豫豫地:“皇殿下。” “怎么了?” “大将军虽说这两年身子也不算太强健,不过像今日这般却也少见......” 柯祖明不再往下说,宣六遥不太明白他想说什么,只挑眉看着他。他似下定了一个决心似地:“皇殿下,大将军此时神智不清,若是边境有事只怕来不及作反应。不如这段时日皇殿下取了大将军的兵符,把这西北大军握在手里,以防万一。” 宣六遥有些吃惊:“大将军生了病,还有二将军,总也轮不到我这个外人。何况我不问自取,等大将军病好了,又如何想我?” “皇殿下,大将军一向大权独揽,那二将军不过是个摆设。您是大梁朝的皇殿下,大梁朝的军队就是您的军队,哪能算是外人呢?苏大将军醒来,只会感激您替他担起重任,如何会有他想?” 宣六遥不知他的用意,不想多纠缠:“我先去看看大将军。” 他回屋跟胡不宜和莫紫萸说了一声,便跟着柯祖明去了苏四海的院子。 苏四海果然躺在床上,面色憔悴,原本便深凹的眼窝陷得更深了,睁眼时,眼神竟有些迷迷瞪瞪,也不见了之前的风采。 宣六遥低声唤道:“苏兄?” 苏四海将眼珠缓缓转向他:“娘,我渴。” 迅速有仆人递上水碗,宣六遥单膝跪上床,一手将他扶起,一手把水碗送到他嘴边:“喝吧。” 他低头喝了几口,又抬起眼看宣六遥,看了许久:“你不是我娘。” “是。” “我娘呢?” “你好好歇息,你娘一会就回来。” “不,我不要她回来,她回来就要打我。” “好,她不回来。” “我娘呢?” 宣六遥无语,可苏四海翻着眼皮直直地看着他,他抬手摸摸苏四海的额,是挺烫的,显然已经烧糊涂了。 这时,胡不宜和莫紫萸进来了。 苏四海的视线转向她们,落在莫紫萸身上。他顿时有了笑颜:“娘!” 俩人莫名其妙,站在屋门口。她们只要看到宣六遥,也就安心了。可苏四海伸着手,挣扎着要起身:“娘,抱抱。” 宣六遥啪地打掉他的手,没好气地说道:“抱什么抱?多大了!睡觉!” 煎好的药送了进来,浓郁的药味弥散了整个屋子。宣六遥觉着药不算太烫,便揪着苏四海的脖子把药灌了进去,然后把他按回了被窝里。 苏四海含糊地咕噜了几声,闭上了眼睛。 宣六遥抬眼间看见柯祖明和宋子规忧心忡忡地互相使着眼色,知道他俩不仅是担心苏四海的身子,更是担心谋反大业,眼下苏四海病成这样,光靠他们俩个是绝对成不了事的。 他也不打算理睬他俩,只坐在苏四海的床边思量。 苏四海这模样倒像是吓掉了魂。他是被昨晚舞姬们的惨像吓着了,更是想起了当年死在他手下的亲娘,神魂不定,以至三魂落了七魄。 当初上央倒是教过这种招魂的小法术,治起来也算简单。 只是,要不要治他? 思来想去,让他受着去吧。 宣六遥起身打算离开,身后一紧,回头一看,苏四海揪着他的袍摆不放,嘴里更在嘟囔:“娘,我难受。” 难受就对了。以往被他弄难受的人,想必正巴不得如此呢。 宣六遥扯了扯袍子,却想不到病里的人力气仍这么大,竟然挣不脱。他去掰苏四海的手,苏四海哼唧哼唧地,揪着他袍子的手指捏得发白。 若是普通的袍子,宣六遥此时必定拿着朔月剑一挥来个割袍断义。但这袍子不普通啊,它是金丝玉镂衣,他可不舍得用削铁如泥的朔月剑来试这件防火防水防刀剑的袍。 他恨不得拿剑削掉苏四海的手。 抬眼看,苏四海颧骨处烧得通红,显得别处的皮肤焦了似的透着一层黑,唇色越发地暗,像一块薄薄的猪肝不停地翕动:“难受......娘......” 刚刚喝下的药似乎毫无用处。 宋子规和柯祖明的眼里出现焦急,柯祖明更是小步走来走去,不停地瞟向宣六遥。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似来了不少人。宣六遥停下掰苏四海的手,往外张望,不料柯祖明突然冲过来在苏四海腰间一阵乱摸,扯出一块黑色的虎头令牌就往宣六遥的手里塞。 这是硬把西北军的兵权塞给他哪。 宣六遥正要还给柯祖明,门外的人咔咔地进来了。 领头的是一个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粗壮汉子,他在屋内站定,扫视一圈,视线落在床上哼唧的苏四海身上,一开口便声如洪钟:“苏大将军身子不适,不适宜掌握西北军队。鄙人王北斗按先例前来接收兵权,请柯先生把兵符交出。” 柯祖明慢条斯理地回了个礼,手掌往宣六遥处伸了伸:“王将军,这位是当今皇殿下,西北军队的兵权已经由皇殿下掌管了。” 第154章 完璧归赵 王北斗和宣六遥皆是楞了一楞。 宣六遥明白他是被卷进他们内部的权力争斗中了,此时兵符在他手上,倒不太合适让出来。他也不知让出兵权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既如此,那握在自己手里略微放心些。 他对王北斗笑笑:“王将军,本宫只是代管,待苏大将军身子康复便交还于他,不会打乱贵军部署。” 王北斗略一思索,回道:“恕卑职未能及时拜见皇殿下。按本军先例,若是大将军不能掌军,就由二将军执掌,当年的苏老将军已经破了先例,他也说过,若是苏大将军有什么事,便由我王北斗接掌。” 柯祖明插言道:“苏大将军只是生了病,养几日便好了,还不到交权的时候。” “你是什么东西。”王北斗没有动怒,甚至有些平静,“在中原混不下去,跑来糊弄苏大将军。苏大将军是讲义气才把你留下,他就当养一条狗,狗也不会插手主人家的事。” 柯祖明气得脸色发白,狠狠地盯着王北斗。 王北斗不屑与他对视,将视线转向宣六遥,客气拱手:“还请皇殿下将兵符交出。皇殿下年少,若是有了军事亦不得章法,还是交由卑职掌管吧。” 宣六遥点点头,低头看了看兵符,随即把它塞进自己怀里:“本宫也不知道你们什么先例后例,兵符既然是苏大将军交给我的,我自然是要还到他手里。本宫是大梁朝的皇殿下,想必还是有资格拿着这兵符的吧?” 王北斗有些噎住,却又不甘心:“听说苏大将军是急发病症,神智已是不清,又如何将兵符交由皇殿下?” “是,他神智模糊间还牵挂着将兵符交给可靠之人,可见苏大将军一颗心全系于国事之上。当然,王将军此次前来也是为国事担忧,本宫记在心里。回京后我会替你上奏请功。” 宣六遥说得轻轻松松,王北斗再无言语,带着人退了出去。 柯祖明长舒一口气,不自主地坐到苏四海床边,过了片刻才意识到此举不妥,赧然起身站到一边,嗫喃道:“多谢皇殿下。” “本宫只是觉着这么做稳妥些,并非有意帮柯先生。” “是,是。” 沉默间,苏四海的哼唧声越发明显,几乎带着哭腔,可见已是难受至极。可看他额上、身上却无汗,只一团火烧在内里,烧得他五内俱焚,更是似又做起了恶梦般地惊叫起来:“别过来,阿香,你别找我!” 阿香! 宣六遥顿时想起那个可怜的舞姬,他望向宋子规:“阿香治得如何了?” 宋子规抿紧了嘴,半晌才回道:“她已经死了。” 宣六遥点点头,想拍案,却无案可拍,他扔下一句“行,你们照顾他吧。”,带着胡不宜俩人拔腿就走。 让苏四海烧着去吧,能不能挺过来看他造化。 ---------- 这一烧,烧了三四日。 这些日子里,宣六遥和胡不宜、莫紫萸就呆在小院里,身上有兵符,他也不想乱走,免得惹起事端。宋子规倒是经常在小院外转悠,大约也是怕他带着兵符乱跑。 第五日,宣六遥有些不安了。 苏四海发烧了这么久,再不褪下,即便不死,也怕脑子烧坏了。要么还是替他招个魂吧,反正这些天他也受够罪了。 正琢磨着,宋子规小跑步地进来了,脸上带着喜色:“皇殿下,苏大将军醒过来了。” “哦?”宣六遥有些意外,他指了指脑袋,“这里还好么?” “说话挺有条理,醒来便问起皇殿下。” “我去看看。” ----------- 这一场内火像把苏四海的肉都烧尽了。他原本便清瘦,肉不多,此时皮肤绷在骨架上,瘦骨伶侚像是多日吃不饱似的。 也是,这几日确实没吃饱饭。 却也像把他的一些东西烧没了。宣六遥说不清,只觉得此时躺在床上的苏四海眼里多了许多忧思,眼神沉沉稳稳的,只是莫紫萸跟进来时,他的目光又在她身上停留了好一会。 莫紫萸已经告诉过宣六遥,苏四海总是看她,看得很讨厌。 宣六遥此时注意到了,便觉着他仍是贼性不改,也便少了些尊重,大剌剌地往床边一坐:“苏兄,你身子好了?” “不好。” “......哪里不好了?” “听说皇殿下来了一次后,再不曾来看望过我。”苏四海垂着眼看他,黑眼珠里无喜无怒。 宣六遥转身隔着被子拍拍他的腿:“也不知你能不能活过来。若是活不过来,往后跟我打交道的就是王北斗,我看你作甚?” “皇殿下失望了?” 宣六遥本打算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可实在看不出他心情如何,只怕开不得玩笑,只得正了脸色,柔声说道:“苏兄,你能挺过来,我很高兴。” 苏四海乌沉的眼里总算亮了一亮,随即又暗淡:“殿下真会哄苏某高兴。” 不哄还能咋地? 宣六遥笑笑:“这几日我还真担心苏兄。” 苏四海约摸信了,看了他一会,扯扯嘴角,算是宽慰一笑。随即把瘦巴巴的大手掌往他跟前一摊。宣六遥识趣地掏出兵符,放到他手里:“完璧归赵。” “等我几日,等我身子养好了,我带皇殿下上天会山找雪莲去。” 苏四海主动提起此事,倒让宣六遥有些意外。他不知苏四海如何打算,还谋不谋反了,还是打算把他诓到雪山再绑起来?他只能点点头,道一声:“好。” ----------- 苏四海养病时,爱把宣六遥叫到身边。 虽然他一个大将军,原本不应如此使唤皇殿下。但皇殿下年少,他又是地头蛇,他想使唤,就使唤了。 他让人搬了一张靠椅放在床头,就让宣六遥坐在靠椅里陪着自己。他的手总是不自觉地伸过来,要么握住宣六遥的手,要么搭着他的腿,似乎不碰着、摸着,就不安心似的。 众人以为他生了病,连着口味也变了,可他又会盯着莫紫萸使劲瞧,盯得她直躲到他看不见的地方,他还会抬起头再瞧上两眼,才放了心似地躺回去,满足地叹上一口气。 好在他不盯胡不宜,总算没那么怪异。 宣六遥觉着他可能脑子还是有烧坏,可听他说话,倒也算清楚。 “苏某这辈子,都憋屈得很,”他絮絮叨叨,“小时因为是妾生子,总被人瞧不起,兄弟姐妹都欺负我。” “只你的母亲不是夫人?” “不,老夫人不在安邑,这里的,全是我爹讨的小妾。他们都跟我一样,都是妾生的。” “那都一样,也没谁瞧不起谁。” “不,因为我娘进门前是娼妓,他们都笑话我是野种,是从外头带进来的,不是我爹的种。我是幺子时,他们都打我,后来又有了弟弟妹妹,他们也还是打我,连弟弟妹妹长大了,也一起打我......” 宣六遥瞥瞥他,也不知他说的是真的还是自怜自艾,虚弱的人总会觉着自己很可怜,有些人,也总会把一些并不存在的想象当成了真实。 苏四海的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眼里有了活气,因着瘦,黑眼珠显得更大,几乎填满整个眼眶,可不得不承认,他算得上是个美男子,脸颊线条分明,鼻子、唇线都如雕刻一般,似笑非笑时,总有一种隐隐的孤傲之感。 可惜呀,他是个坏人。 不把女人当人,狼子野心意图谋反。光这两点,就足以判他个十恶不赦、永堕地狱。 宣六遥看柯祖明和宋子规都不在屋里,冷不丁地问他一句:“所以你立了志将来只许你打人,不许人打你?” “将来?”苏四海笑笑,“我一有了还手之力,就跟他们打。力气小,就用棍子、瓦片、石头,有一次,我偷了个兵士的刀,把他们砍得屁滚尿流,有一个被砍断了脚筋,连伤带吓的,拖了近一个月才死。后来,他们就不敢惹我了。” 他抬眼看向宣六遥,眼里憋着得意的笑:“是不是觉得我很坏、很狠?像皇殿下你这样的性子做了我的兄弟,要么不惹我,若是惹了我,我定然要打到你一见我就喊爷爷。” 宣六遥不作声,只默默地看着他。 苏四海脆弱了,话也变多了。他把自己的过往翻了个底朝天,自己的可怜,别人的可恨,却又不知不觉带了许多自己的恶。他却不觉得自己在作恶,而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是反抗,是手段。 最后,他讲累了,垂着眼虚无地盯着某处,然后用力捏了捏宣六遥的手:“皇殿下,我觉着你还是活着更好。” 宣六遥此时已经听了几天的废话,正昏昏沉沉着,突然觉得这句话有些异样,他一个激灵,看向苏四海。 苏四海躺在枕头上,一双黑凹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又朝他勾勾手,示意他凑近,神秘兮兮地低声说道:“皇殿下,你想当皇帝么?我扶你当皇帝,我保证,以后绝不反你。” 宣六遥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既狂热,又冷静,想必说是的真心话。 只是,只怕要辜负他的好意。 宣六遥笑了笑,抽出手,轻柔地在苏四海的额上覆了覆,温和地说道:“苏兄,做皇帝有什么好?一辈子只能住在那么大点的宫里,没有一个能称兄道弟的知己,也没有一个真心相慕的爱人,时时刻刻要提防着身边人的异心,以为手握天下,其实,他拥有的,也不过片瓦。” 苏四海定定地看着这位少年皇弟。 他想,大约这皇殿下还是太年轻了,既未尝过女人的妙处,也不懂权势的好处。既然不懂它们的好处,自然也就不想要了。 ——他说的话也是真心的。 皇殿下口口声声称他为兄,他心底里觉着十分感动、万分妥贴,他是真的想扶这位温和的少年殿下做皇帝,让他长长久久地做皇帝,而他苏四海只要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护国大将军便好。 总归是皇殿下太年轻了。等过几年,他尝过些人情冷暖,他就想要了。 一定是的。 苏四海想着,略有惆怅地放开宣六遥的手。 夜长梦多,如此说来,他还得霸王硬上弓。 155章 卑职明白 这一日,宣六遥才刚醒来,院子里便传来哒哒的木敲石声。 想来是苏四海能起了床,亲自来请他听废话去了。他有心朝里翻个身装睡,但怕苏四海闯进卧室惊了莫紫萸和胡不宜,只能不情不愿地打着哈欠起了床,急步走出屋。 “皇殿下!你醒了。”苏四海兴冲冲的,神采奕奕,看样子是完全康复了。 “苏兄早。” “皇殿下,今日可去天会山了。人马都已备好。” 这么些天,苏四海终于说了一句有用的人话。虽然突兀了些。 “哦?好!” 宣六遥顿时振作了精神,回屋叫醒胡不宜和莫紫萸,洗漱一番,便带着白鹿,跟着苏四海出门了。 他本想让胡不宜和莫紫萸留在将军府,他一个人去便行,但胡不宜是不肯跟他分开的。他不担心胡不宜会受累,但担心莫紫萸。可又实在不放心把莫紫萸一个人留下,也只得带上。 反正她俩可以骑着白鹿,白鹿最起码能护着她俩的行路安全。 苏四海看着莫紫萸也去,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白白的牙齿在日光下噌噌地闪着寒光,让宣六遥心里很是硌应。 将军府外已等了近两百名兵士,马背上驮着长绳、铁锹、帐蓬、水囊、还有些袋子里应是干粮,准备得相当周全。 苏四海也要亲自陪宣六遥进山。 仍是那匹雪白的高头大马,两人同骑一匹。宣六遥仍被圈在怀里,苏四海的身上尚残留着些汤药的苦味,像是从肌肤中透出,隐隐约约地散发着。 上次出门没有准备矮马,说是没有想到。 这次,仍是没有准备。 苏四海丝毫不觉得和宣六遥共骑一匹马有什么不便,出城时背挺得笔直,说话的语气也听得出来他心情不错。 宣六遥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没必要为一件小事去扫他的兴。 但还是会有人扫兴的。 才到城门口,身边就追来了王北斗。他这次是冲着苏四海来的:“大将军,听说你要陪皇殿下进天会山。” “是。” “要去多少天?” “看事情可顺利。” 王北斗放大招了:“请大将军把兵符留下!” 这是赤裸裸的要兵权。 苏四海沉下脸,冷冷地看着王北斗。王北斗连马都不曾下,就骑在马背上,毫不畏惧地盯着他。 两人不发一言,众人却听到了天边远处滚来的轰隆雷声,似乎下一刻,这里或许就打起来、尸横遍地了。 宣六遥见状,只能调停:“要么,让王将军陪我进山吧。” 王北斗很是爽快:“是!” “不行!”苏四海断然拒绝。 王北斗盯着他:“大将军,您若将兵符带进山里,边境若有什么事无法调兵而引起失守,大将军的项上人头就保不住了。” 苏四海依然冷冷的:“我的项上人头不用王将军操心。” “若只丢大将军一个人头,我王某自然不用操心。但此事干系到安邑数千百姓,西北军数万将士的性命,那王某不得不以下犯上了。” 二将军能这么跟大将军对着干的,倒也少见。 宣六遥知道苏四海既不舍得放权,也不愿让王北斗接近自己,他想了想:“大将军,就让宋队长带着人陪我去吧。你留在城里,大家也都放心。” 苏四海沉默片刻,低声说道:“不行。皇殿下若有什么事,苏某也是吃罪不起。” “那大将军说怎么办?” “我不能把兵符给他,给了他,他再派人在我们背后捅上一刀,我们就永远消失在山里头了。” 宣六遥也放低声音:“那你让他陪我去吧。我保证,不跟他站一边。” “不。” ...... 一众人站在城门口,似凝固了一般,僵持着,对峙着。 苏四海突然着了恼,猛抽一记马鞭:“走!” 白马迅速冲出去,宣六遥顿时身子后仰,跌进苏四海的怀里,他急了:“你停下!” “大将军请停下!”让苏四海停下的不止一人,王北斗在后边紧紧追赶,大声疾呼:“大将军。边关军事不容疏忽,还望大将军将兵符留下,不要让贼寇钻了空子!” 苏四海回头大喊:“王北斗,你不钻我空子便成,我就去几日,很快回来!” 白马腿长体健,疾驰如风,王北斗的喊声渐渐落在身后。但他说得没错,万一这几日贼寇入侵,又无人能调兵,后果不堪设想。 宣六遥一时情急,提起朔月剑朝着马脖狠狠刺下。 白马蓦地嘶鸣一声,一头栽倒。两人随即直直栽下马背,狠狠地滚出好长一段,若不是已结上结界,怕是大半条命已是没了。 胡不宜和莫紫萸惊叫着,跳下鹿背冲过来。两人焦急地蹲在宣六遥身侧呼喊着。 “宣六遥!” “六遥哥哥!” “你怎么样啊?” 叽叽喳喳。吵是吵了些,但有人关心着,总是一件令人暖心的事。宣六遥躺在地上,欣慰着看着两个年纪不一却都长相俏丽的丫头,心里头暖洋洋地:“想喝水。” “有!六遥哥哥你等着,我去拿。”莫紫萸抢先答应了,冲向白鹿去取水囊。 一旁传来苏四海虚弱的声音:“别喝。” 胡不宜立时朝他瞪圆了眼睛:“坏人。” 苏四海苦笑一下:“别是摔坏了,这会儿不能喝水。喝了会死。” 宣六遥转脸向他看去,只见他仰面躺着,一动不动,一脸快死了的神情。 远处乌泱泱的,王北斗带着一众兵士涌过来,见一马两人都躺着,尤其见到马脖上的伤口,颇为诧异,赶紧使唤兵士:“做两个担架!快!” 苏四海与宣六遥躺得不远,宣六遥唤他:“大将军,觉着怎样了?” 苏四海动也不动,只仰望着天空,生无可恋地回道:“什么都不觉得,连痛也不觉得了。大约是要死了。原本以为生了一场大病,也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没想到一难接一难,非要把我搞死不可。罢了,皇殿下,苏某陪不了你了,来生再见。” 说着,兵士抬着帐篷做成的担架围过来了,小心翼翼地把两人抬了上去,又急匆匆地往回路奔去。 宣六遥朝胡不宜挥了下手:“跟上。” --------- 两人被抬到将军府的大院里,并排露天放着。 苏四海摸索着伸过手来,无力地握紧了宣六遥,气若游丝:“皇殿下,这算不算是我为你丢的命。” “算。” “下辈子你若当了皇帝,记得提拔我做护国大将军。” “......好,若是我有下辈子。” “说好了啊。”他又看向在旁边蹲着看他的王北斗,“王北斗,大夫来了吗?这次若是治好我俩,我就不当大将军了,兵符也交给你。” 王北斗似笑非笑:“治不好一样要交给我。” “你......”苏四海气极,伸了另一只手揪住王北斗的衣袖,“你一直盼着我死是不是?这下如你愿了?” “大将军本不用死。”王北斗回道。 “是啊......”苏四海恍然大悟,又疑惑道,“这马好端端地,怎么就倒下了?是不是你小子射了箭?你太狠了,你早就想弄死我了。” “我的箭不会拐弯,马脖子上那个洞可不是我捅的。” “马脖子?洞?” 苏四海疑惑地向宣六遥望来,宣六遥扭过脸,望向悠远的天空。边境的天空真蓝啊,蓝得他想骑着小可去天上转一圈。 总好过被苏四海压在胸口揪着衣领气急败坏地问:“你捅的?为什么?为什么?!” 他太气了,气得都忘了自己快要死了,竟然一个翻身压过来,恨不得把宣六遥当场弄死。他实在不敢相信,他把心都掏出来给了皇殿下,皇殿下怎么还要置他于死地呢? 他只觉一片冰心碎成千片,痛得不能自已,滚烫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差点落进宣六遥的眼睛里。他恨,他难过,为何每个人都要负他,连他喜欢的、自己的前程不要了都要拥护的皇殿下都要对他下手! 皇殿下还是个少年,怎地对他这般狠毒?! 他受不了,受不了! 苏四海抬头嗷地大叫一声,一张嘴,露出白森森的牙,一口咬住宣六遥的喉咙。 “嗷!” 宣六遥疼得大叫一声。 眼前一花,苏四海的头“梆”地一声,随即歪倒在一边,不动了。 宣六遥扭头张望,众人都呆楞楞地盯着胡不宜,胡不宜就站在他的头边,一只脚刚刚落地。显然,她踢了苏四海的头,把他踢晕......或,死了。 这下可真完蛋了。 宣六遥可没想弄死苏四海。 他推了推苏四海的肩,他的身子沉沉地压着,脸贴着他的脸,亲密得都不能试探鼻息。宣六遥只好按住他的脖颈脉搏处,总算放了点心。 还跳着。 没死。 ------------ 大夫来了,一番细查,两人连道伤痕也没有,除了宣六遥刚被咬的那一块,还有苏四海头侧的一个包,和他的昏迷不醒。 众人将苏四海抬上床,王北斗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默然想要离去。 宣六遥叫住他:“王将军。” “皇殿下。” “苏大将军不知何时能清醒,若是把兵符交给你,你能在苏大将军清醒后便还给他么?” 王北斗看看他,正色道:“殿下,卑职只是担心边境和安邑的安宁。” 他又踌躇一会,终是闭了嘴,也未说还,还是不还。 宣六遥摸出苏四海怀里的兵符,郑重地交给王北斗:“王将军,你说的对,疆土和百姓的安宁是最重要的,将领之间切不可因私欲生出嫌隙,引起动荡。若如此,便是大梁朝的罪人了。” “卑职明白。” 王北斗领了兵符而去。 第156章 自己起来 宣六遥坐在苏四海的床头,那把椅子还在,他却没脸去坐了。 一旁,柯祖明脸色颓然。 这谋反大业因为苏四海的昏迷又陷入僵局。 连宣六遥看着他们都觉得有些心疼。他理解这种想办事却迟迟办不了还得提心吊胆、日夜难安的滋味,所以他让柯祖明歇着去了,自己陪在苏四海身边,等着他醒过来。 宋子规端来大夫煎的汤药,吹凉了,掰开苏四海的嘴,一点一点地倒进去。褐色的汤药从苏四海的嘴角溢出,泼湿了枕头和被褥。宋子规突然抱着他的头呜呜地哭起来,哭声很是悲伤。 宣六遥惊得目瞪口呆。 宋子规是京城的一个兵士小头目,苏四海是西北边境的一个大将领,且不说他们是如何认识的,他们又哪来这份情谊,不但勾结谋反这种大业,如今还像死了亲人般的悲伤? 看看两人的长相,除了五官位置和数目一样,其它的,也都不同啊。 宋子规哭了一会,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擦干了眼泪,低着头出去了。 宣六遥歪着头看站在一旁的胡不宜和莫紫萸,两人永远是那副无辜而清澈的面容,尤其胡不宜,丝毫不知自己做下了什么事,更不觉得自己做这事有什么过错。 宣六遥伸手搂过她,想要好好跟她讲道理,却觉得,错都在他自己。 他身为皇殿下,无法协调将领之间的矛盾;贸贸然捅马却未能及时解释,既想隐瞒自己的灵力,又想给苏四海一个没有受伤的惊喜,致使他发狂,才让胡不宜为了保护自己而踢伤了他。 他黯然神伤。 胡不宜走过来认真而轻柔地托着他的脸颊,眼睛乌亮乌亮:“宣六遥,你别怕,我会护着你。” 她的眼里映着他。清澈热忱的她——和无能的自己。 他一把抱紧胡不宜,满心满眼的滚烫:“胡不宜......我......是我连累你了。” ----------- 苏四海昏迷不醒,药汤不进。 大夫没办法,只能替他针灸。细细的银针插满了他的头侧,像半只豪猪似的,宣六遥知道自己不该笑,可还是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一抬头,宋子规满眼悲伤,柯祖明满眼颓丧,宣六遥赶紧低了头,做出一副沉痛的模样。三人在床前默哀了半日,终于,苏四海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吟。 宋子规立刻扑到床前,孝子一般地跪了下来:“大将军,你醒了?” 苏四海慢慢睁开眼,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宋子规脸上,看了一会,迟疑地开了口:“子规?” “是我,是我,大将军。”宋子规很是欣喜。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去京城了吗?” “是,这次是护着皇殿下来的,大将军不记得了吗?皇殿下要替圣上找圣药,大将军不也要跟皇殿下共谋大业嘛?”宋子规轻声细语。 苏四海却很茫然:“皇殿下?哪个皇殿下?三皇子还是四皇子?” 一片静默。 连宋子规也不说话了。 苏四海抬眼缓缓四顾,看了一眼宣六遥,又望了一眼柯祖明,再看过去,看到了胡不宜和莫紫萸。他的眼睛顿时亮了:“晴姐姐,你也在这里?” 他撑起身,上下打量莫紫萸,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晴姐姐,这么些年,你的模样一点也没变。” 他又恍然大悟:“瞧我,她怎么可能是晴姐姐呢,她这年纪,该是晴姐姐的女儿了。” 莫紫萸悄悄地挪着脚,将自己隐在宣六遥身后。宣六遥回了头,低声问她:“你母亲闺名里有晴字么?” “没有。” “你确定?” 莫紫萸悄声回道:“我爹叫我娘大宝贝,没有晴字。” “哦。”宣六遥回转身,噗地笑出声。 苏四海立时盯牢了他,死死地盯了好一会,半晌,才阴沉沉地问道:“你小子笑什么?” 旁人都变了脸色。 宋子规低声说道:“大将军,这位是皇殿下,先皇的六皇子。” “六皇子?......哦,都这么大了。不是说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嘛。” 越说越不像话。 宋子规赶紧劝着苏四海歇息,柯祖明也上前相劝,苏四海却皱着眉问:“你谁?” 他只认得了宋子规。 再多说几句,发现他说话也是颠三倒四,一会记着自己二十多岁跟着苏老将军,一会记着自己尚是个热血少年,宋子规瘫坐在地,双目空洞。 柯祖明本就未在朝廷挂名,苏四海认他,他就是幕僚,苏四海不认他,他连个小兵都不是。他沉默一会:“或许,过几日大将军便好了。” “是,是。”宋子规立刻站起身,“我们还是当大将军尚在病中。” 话音未落,背后被重重拍了一下:“什么病中?我好着呢。” 苏四海不顾众人阻拦,拔腿就往外走,将军府里走一圈,安邑城里走一圈,见着王北斗,像见着老相识似的扬声招呼:“王将军,巡城哪!” 王北斗盯着他大摇大摆走过的背影,又望了望一脸紧张地跟在后边的宋子规一行人,若有所思。 ------------ 第二日,苏四海又兴冲冲地来到宣六遥的院子里:“六皇子,听说你要上天会山采雪莲?” “是。” “走,我带你去!” “哎?” 宣六遥有些意外,他仔细看看苏四海,头侧已经消肿,今日穿的是件暗红色的袍子,全身上下看着倒是清爽得很,连平素不离手的手杖也不用了,腰里挂着一把长剑,精气神看着竟像年轻了几岁。 只是不知道脑子可曾好透? “走吧。”苏四海拍着他的肩,“我老早就想去了,正好,子规说上天会山的行装都是现成的,我们去吧。” “......行。” ------------ 苏四海没有带柯祖明,因为他不认得他。柯祖明也不想去,去了也没什么好处。 别的人,都是原封不动。 不过宣六遥有了一匹矮些的马,不用跟他挤在一起了。 一行人顺利地来到天会山脚下。天会山远看时已觉巍峨,及至山脚时,仰头一看,便觉幕天席地似的,直让人疑心能不能顺利地爬上去。雪厚得让人觉着这原本就是一座由雪堆砌而成的山,大约是无处落脚的。 他们在山脚下扎好帐篷,总归不能在山上过夜。 忙完后,已是日头转西,今日即便上山,也爬不了多远。苏四海发令今日原地歇息,明日再上山。他除了过去的事记得乱七八糟,别的倒还好。 营地扎在向阳的山脚,宣六遥带着胡不宜俩人在离营地不远的地方转悠,那边有一条碧蓝的浅湖,清得透底,湖里还能见着一条条细如无鳞的鱼游来游去,胡不宜和莫紫萸蹲在水边,伸手去捞小鱼。鱼游得飞快,从指缝间穿过,手底下滑过,俩人一惊一乍,大呼小叫。 总归是胡不宜叫得更响亮。 宣六遥站在一旁,看着两人嬉闹,只觉着好山好水好风景,无妻却已有俩女。他前世似乎总在倥偬,又或在奔忙,鲜少享人伦之乐,如今虽亦奔波,却有俩个女儿陪伴身侧,也是一乐事。 他竟已不知不觉将莫紫萸看成女儿,那个她——紫萸,又叫林宁或胡的她,恍然如一个梦,像是这湖里的一条鱼,来过,却已不见。他惆怅地叹口气,却觉肩上一沉,苏四海搂上了他的肩:“六皇子,第一次来西北?” “唔。”宣六遥含含糊糊地回他。 “美么?” “美。” 苏四海得了认同,放眼四顾,颇有几分豪气地说道:“等我成了大将军,我就上奏朝廷,把这天会山打下来,归到大梁朝。这山、这水,这水里的鱼、山上的雪莲,便只能是我们大梁朝百姓的了!” 宣六遥有些诧异地瞥他一眼,清醒时也未听他说要把这天会山拿下来啊。 苏四海垂着眼,斜斜地看他,薄长的嘴角微微勾着,似有种胸怀大志的得意。日光打在他脸上,他的脸泛着一层浅金的光芒,而他的皮肤,是略有些发白的,黑眼珠藏在半合的眼皮下,幽幽沉沉,看似清醒尖锐,可他又是混沌的,宣六遥便觉出一种隐隐的癫狂。 他暗暗打了个寒颤,只点点头:“是,这天会山,当是我们大梁朝的。” 苏四海用力搂了搂他的肩,得遇知己一般的心有灵犀,下一刻,却又把心思转到了莫紫萸身上:“这丫头我见过的,她是晴姐姐家的。” “是么。” “我要把她收了。”苏四海说完,放开宣六遥向她走去。 大踏步的,几步就走到她身后,未待宣六遥想明白他想干什么,他已经从莫紫萸身后一把将她抱起,像抱一条大鱼似的,转身便往帐篷处走。 莫紫萸惊叫一声,两只手下意识地去掰苏四海箍在她腰间的手臂,一张娇俏的小脸吓得煞白。 啊! 一声短促的呼声。 苏四海扑地单膝跪下,不由自主地松了手。莫紫萸趁机逃开。 他只觉腿弯处一阵剧痛,刚有人踢了他一脚。他不太相信,谁敢踢他这个将军?慢慢转过头,却见刚那五六岁的小女娃正站在身后,气恨恨地瞪着他。 “你踢我?”他瞪向小女娃,却见宣六遥奔过来,一把将小女娃藏到自己身后。 他缓缓抬眼看向宣六遥:“她踢我。” 宣六遥又气又无奈,只得面无表情地回道:“她没踢,是你自己跌倒的。” 苏四海诧异地挑起眉,转回头扫视一圈地面,地上颇多石块,自己跌倒倒亦可能,约摸是跌了,腿弯处才会疼。他只能信了,试着站起身,膝盖抬了抬,却又跪了回去。 还痛着。 宋子规自然看见了这一幕,莫紫萸惊叫时他们便都看到了。他奔过来,却被宣六遥冷冷的目光逼得退了回去。 苏四海只得向宣六遥求助,他回身伸出手,委屈巴巴:“扶我。” “自己起来。” 第157章 看下便知 宣六遥冷着脸,背着手动也不动。苏四海只得忍了痛,低头撑着地慢慢抬起腿,一站定倒抽一口冷气,把被踢的腿虚踮了起来:“痛。” 宣六遥朝着宋子规远远抬了抬下巴:“手杖。” 手杖多的是,爬雪山要用的。 很快宋子规送来一根木杖,趁机扶了苏四海往帐蓬处慢慢走去。 宣六遥气恨地盯着他的背影,嘟囔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 夜间宣六遥一直提防着,生怕宋子规告诉了苏四海是胡不宜踢的他,他会来找他们算帐,所幸一夜无事。 次日出帐,苏四海并无戾气,想来宋子规并没有说。只是本已脱了手的手杖又回到了他的身边,看样子还得拄一阵子,因为他走路一瘸一拐,像是踢坏了。 他除了腿脚不便,见着宣六遥却挺高兴:“六皇子,走,上山了。” 宣六遥见着他便来气,但又不便露在脸上,只能尽量平静地问他:“你能上山么?” “能,有什么不能!不就膝盖处有点疼么,哪会像你这般娇气了。” “行,走吧!” 所带的兵士里有擅长攀登的人,他们先爬上去固定了绳子,将打着绳结的长绳放下,后边的人便抓着绳结往上登,彼此之间隔开了一臂宽的距离。 又在不同的地方放置长绳,宣六遥看了下,起码有六根。众人蒙上黑色的眼纱,手上裹上麻布,分成六队,依次沿绳而上。 宣六遥吩咐胡不宜:“你俩和白鹿留在山脚下,若有什么异动就赶紧跑。” 胡不宜自然不肯:“我也要去!” “你俩去了也帮不上忙,我还得分心照顾你们。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胡不宜,你照顾好莫小姐,万一有雪崩或旁的,你们一定要往外跑,别往山上来。我若是有危险,我自会唤小可,你不用管。记住了!” 胡不宜噘起小嘴,眼泪汪汪地仰脸看着他。宣六遥只得再吩咐莫紫萸:“你比胡不宜大些,你看着她点。” “好。”莫紫萸点点头,拉了胡不宜往一边去。 苏四海正在一根绳子边等他,见他总算交待好事宜,便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等他走近了,才说道:“你跟我一起。” 宣六遥点点头。 两人跟在兵士们的后边,抓着绳子往上登。 天会山尽在眼底时自有一种让人惊叹的气势,但及至踩踏到时,它便成了一匹倒挂的茫茫雪原,目光及处,只有蒙了一层薄黑的白。 雪又厚及膝盖。 好在提前裹了羊皮,倒也不算太冷,上山的路不算难爬,只要风和日丽,不出意外,对于这帮武人来说,还没有打仗来得惊心动魄。 但这惊心动魄,却又藏在风平浪静处。 各个人高马大之兵士,在这雪山中,却似蚂蚁一般。远远望去,就像挂了六列深色蚂蚁,蠕动着往上爬去。 苏四海显然要比旁人吃罪些,手杖缚在背上,右脚有些吃不上劲,整个身子总有些往左边偏歪,连带着长绳也有些歪扭。 宣六遥看不见他的神情,也不便高声问他,想来他也是个要面子的人,断不会此时下去歇息,也只能暗暗担忧。 却听旁边一声急促的短呼,一个兵士滑了手,翻滚着跌下去,一路溅起团团雪花。 众人默默看了一眼,继续往上爬。 带这么多人,就是防着有些人是要跌下去的。 不止跌下山脚,还有冰川。 冰川才是更可怕的。 跌下山脚,顶多也就跌下,还能爬得起来,且是零零散散地跌。 若是冰川,一下子便能吃下几十、几百人,连根骨头也不会吐。而有些冰川,就藏在厚厚的积雪下,你以为雪下埋着石,却不想是个吃人的坑。 但这次他们幸运得很。走到半山腰,先前固定的长绳已经走到头,要换另一根长绳了。苏四海却发现右侧几十丈开外,有一个宽阔的冰川入口。 洞口看着有一人多高,外层是积雪,内里透着莹莹的蓝光,煞是诱人。 他停下脚步,站在原处望了好一会,才低下头低声问宣六遥:“去吗?” “雪莲会在那里么?” “说不准......在不在,去看一下便知。” 宣六遥有些犹豫,冰川里边不知是什么情况,若是有危险,小可都不一定找得到他。但苏四海已经等不及他的回答,弃了绳,拄了杖,半爬半走地往那边挪去了。 左边传来宋子规焦急的低呼声,前后又是等待命令的兵士,宣六遥挥挥手,示意他们跟上,数十个兵士都改了线路,慢慢向苏四海处汇去。 宣六遥也只能跟过去。 以往住灵山时,灵山也会覆雪,但有山路,有树,总不会有雪崩和冰川,也就没那么危险。此时却是一座不知藏了多少冰川与空洞的光秃秃的大雪山,几乎大半条命悬在空中。 苏四海一马当先,四肢并用地,从雪地爬进冰洞,左右望望,站起身,也不回头,拄着杖就往里去了,脚步尚还有些瘸拐,让后头跟着宣六遥的真是又急又好笑。 宋子规跟过来时,还是扶了他几把。 当他的脚踩进冰洞,他抬头四顾,还是惊叹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觉着自己是进了一块玲珑剔透的蓝玉里,那蓝,从洞口往里,由亮及暗,由浅入深,却又一路灼灼闪着冰寒的光,直把人往里引,仿若里头藏着宝贝似的,那些兵士扒下眼纱,想也不想地往里走去。连宋子规也扔下他,脚步匆匆地冲进去了。 大约是好奇里头是什么样子,也大约是担心着苏四海。 宣六遥落在队伍后头,转了几转,发现这个狭长的冰洞里有好几个分岔口,苏四海、宋子规、那些兵士,都不见了。 这里光滑得连个脚印也不曾留下。 宣六遥晃了晃身子,罢了,回去在入口等他们吧。 一转身,完了,哪个是进来的洞口? 他又转了一圈,打量着那几个差不多模样的蓝色冰洞,都像是稀世玉石般剔透,都透着莹莹的蓝色星光,美极了,也都让他生出一股胆寒。 若是随便挑一个洞往前走,多半会越走越深,再也走不出来。冰洞里又不长一物,除了冰,到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在里头活活饿死。 可他若出不去,胡不宜和莫紫萸怎么办?还有佘非忍、傅飞燕,他们都指望着他呢。 他盘腿坐下,闭上眼睛,打开天眼,看能不能找出一条对的线路来。 天眼里,一个穿着浅色袍子的少年正背对着他打坐,座下、身周,亦是这样的蓝色冰墙和冰洞。他退出天眼,支着下巴发了一会呆。 看见自己有什么用? 自己也不知道路。 罢了,总这么呆着原地不动也不是办法,横竖是死,不如死个明白好了。 他对着冰洞一个个掐算过去,挑了个占卜结果还算好的往里走去。 其实若是只有一个洞算出来是吉的,倒也罢了,那铁定是出口。但不止一个,六个洞里有三个是吉卦咧。 但既然是吉卦,他也就不怕了。 他提了朔月剑,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路往前走,左右上下全是蓝色的光滑如玉的冰,往前走,还能看到冰里冻着些鱼虾、水草之类的,也不知冻了多久,栩栩如生地镶在里边,除了不动,跟活的一样。连鱼身上的细鳞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宣六遥赏景似地一路看着,突然觉着有一双眼睛在看他。他环视一圈,前后并没有人,但那被窥视的感觉仍在,他不自在地转动脖子,想把那双眼睛找出来。 他猛然间发现了那双眼睛,那眼睛和安邑人长得很像,眉骨突、眼窝凹,黑眼珠,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宣六遥握紧朔月剑,定了心神打量。 那人也是个少年,年纪比他大些,与他隔着一道冰墙,手里握着一根长棍,另一手托着一朵白色的花,衣衫有些破旧,一条腿正往前迈,却迟迟没有落下。脚边有两条奔跑样的大狗,却都一动不动。 像是冻住了——就是冻住了。 他们被冻在冰墙里,脸色、神情却如活着,让宣六遥不得不思考要不要砸破冰墙把他们救出来。 他朝着冰墙举起朔月剑,却迟迟没有勇气刺下去。 ——因为,不知会不会让这冰洞倒塌。 他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身离开,只觉少年的目光盯着他的后脑勺,让他心里十分不忍。可是这是冰川里,那少年和那两条狗被冻之日必定已是很久远之前,自然已是没命。 还是活人要紧。 他得赶紧找到出路,才能把外头的那些兵士叫进来寻找苏四海他们,到时必然是要用绳子引着路的。 他想了想,这条路已和进来时不一样,必定不是入口。 正要回头,他听到一声惊呼。那声音,似乎从前边传来的,约摸是有兵士也进了这个冰洞。他振了振精神,快步向前走去。 这一走,便又失了方向。 又是一个有好几个岔道的地方,宣六遥看着这几个分岔的冰洞,背上一阵热、一阵寒,一股焦灼从心里腾腾升起,恨不得提起朔月剑将这里全劈了。 突然一个冰洞里传出一阵喘息声,又是几声含糊不清的说话声。 有人! 第158章 空穴来风 宣六遥拔腿就往里走,却听里面一声长长的哀鸣,让他觉着头皮一阵发麻。他放慢脚步,悄悄地伸过头往里张望,洞口却竖着一根冰柱挡住了视线。他只能再往里挪,总算听清了里头的说话声。 一个压低的声音像是宋子规的,却似很是愤怒:“为什么?为什么?” 苏四海的声音:“能有什么为什么?你此刻便杀了我吧。” “你以为我不舍得杀你么?” 苏四海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又是一阵喘息,接着,又是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 宣六遥悄悄探头望去,差点惊掉下巴。 这个冰洞里只宋子规和苏四海两人,宋子规正把苏四海压坐在墙边,这倒也罢了,奇就奇在,宋子规光着上身,苏四海的衣襟被扒开,整个肩膀和前胸露在外头,宋子规正按着他乱亲乱摸。而苏四海努力地把他往外推。 这...... 宣六遥想起苏四海病重时,宋子规抱着他的头呜呜哭泣的样子。 原来是郎有意,而另一个郎无情啊。 宣六遥缩回头,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劝止。 若是苏四海欺负旁人,他此时必定上前一脚把他踹开了。可眼下他被旁人欺负了...... 还是静悄悄地走开,仿若没看到,仿若不知道,让这一切旖旎,绽放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宣六遥坐在外边的拐角处等着,等着两人一个春风满面、一个垂头丧气地出来,再跟他们一道寻路去。 里头响起一声苏四海的哭叫:“娘啊!” 宣六遥想着他的惨样,低头摸摸后脑勺,不知怎地很想笑。 ------------- 等了许久,约摸一个时辰有了。 里头也听不到什么动静。不过宣六遥坐得远,那洞口处又挡了冰柱,只要动静不大,外头也听不大出。苏四海只叫了那一声,后来便没再大叫过。 宣六遥心想也该差不多了吧,那宋子规别把苏四海给弄死了。他正要起身去察看,却见苏四海拄着木杖慢吞吞地从里头出来,身上衣裳和佩剑已穿戴得整齐,只身前湿了一大块衣袍,原本暗红的地方变成了深红。 他看到宣六遥,呆了一呆,死死地盯了他一会,默不作声地掉头走了。 宣六遥赶紧站起身,拍拍屁股跟了上去。 那宋子规尚未跟出来,宣六遥估摸着他还在里头整理衣裳、反复心情,也就贴心地未去打扰。但见苏四海越走越远,再远的话即便宋子规出来了也找不到他俩。 他赶紧拉住苏四海的衣袍:“大将军,等一下宋队长。” 苏四海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半晌,他突然侧过头:“六皇子,你刚才一直在外边?” “不,不,我也是才来......不是,我已经转了好久,刚在那边坐了一会,就看到大将军了。” “那你怎么知道子规在里边?” “他......不是一直跟着大将军的么?” 苏四海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他又迈开腿:“不必等了,他已经死了。” “什么?”宣六遥大吃一惊,“怎么死了?” 苏四海不回答,只迈着大步急急往前走,一瘸一拐得越发明显。宣六遥揪着他的后袍,也只能急匆匆地跟着往外走。 也不知是不是往外走,反正苏四海也不看路,哪里好走就走哪里,宣六遥也不曾在意可曾又走过那个被冻住的少年,苏四海已经带着他走回到冰川入口处了。 两人望着重见的蓝天、白雪,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沿着长绳退回山脚下,抬头看,挂着的几根长绳上已没有了人影,也不知他们是爬上山了,还是跟进洞了,又或者也已下了山? 胡不宜和莫紫萸骑着白鹿一阵风似地冲到他跟前,兴高采烈地:“宣六遥——”、“六遥哥哥——” 很有些劫后重生、久别重逢的欣喜。 等宣六遥和她俩一个个高高兴兴地拥抱过,才想起苏四海。抬眼望去,他正拄着拐一步一挪地往帐篷走去,挺直的背影颇有几分倔强的凄凉。 宣六遥不禁想笑,可又想起死去的宋子规和尚困在洞内的兵士,赶紧追了过去:“大将军,派人再上去救他们吧。” “不必了。”苏四海扬扬手,头也不回,“就说他们都掉进冰川了。” 宣六遥楞住,进洞时,跟进去有数十人呢。也不知后来可曾又有人进去了。哪能说不找就不找的?可苏四海已经掀开一个帐篷吼了一声:“集合,回城!” 呼啦啦,兵士们都从帐篷里跑了出来,原来他们在这里躲懒。 苏四海往自己的马走去,宣六遥急了,追上去揪住他:“大将军,冰洞里还有数十人,得让人上去找......” 话音未落,他只觉自己的身子一轻,整个人扑到了马背上。随即臀部传来一阵痛,回头看,苏四海正在马下拿着剑柄戳他:“坐好。” 无奈他只能往上爬去,刚在马背上坐定,苏四海便一纵而上,一拎马绳:“驾!” 马蹄声急,宣六遥只能回身在风里大喊:“胡不宜,跟上---” ------------ 一进将军府的门,苏四海把宣六遥拎起来往地上一扔,自己驾着马驰进去了。 宣六遥摔了个坐地蹲,他看看苏四海头也不回的背影,无奈地叹口气,起了身往府外奔去。胡不宜和莫紫萸骑着白鹿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安邑不大,他奔了半刻就到了城门口:“王将军在哪?” 转了两个城门,终于找到王北斗。宣六遥气喘吁吁地把来意告知,王北斗听说还有几十个兵士被困在冰洞里,二话不说,派了一队兵士过去寻找。 宣六遥叮嘱他们一定要带好长绳,把一端固定在洞外,一边走一边放绳,这样才不致于迷路。 看着那队兵士出了城,他才吁了一口气,却见王北斗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干脆问道:“王将军,你是否有话要对我说?” “卑职听到一则空穴来风,不知要不要提醒皇殿下?” “你说。” 王北斗又犹豫一会,见左右无人,才低声说道:“听说大将军想挟皇殿下逼宫,卑职不知真假,皇殿下万不可受其蛊惑,免得引起朝廷大乱,又祸及皇殿下自身。皇殿下若觉力薄,尽管找卑职撑腰,王某在西北二十多年,还是有几个得力心腹的。” 宣六遥点点头:“好,本宫知道了。” 他未再多说,径直回了将军府。他也不了解王北斗其人,尚不能旗帜鲜明地站在他那边,只能再看看苏四海的情况再说。毕竟苏四海除了试探,尚未真的行动,他并没有真凭实据判定人家谋反。 ------------ 天黑时,将军府嘈杂起来。 宋子规的尸体被送了回来。他身上盖着衣袍。掀开衣袍,底下却是不着一缕,腰腹上一个剑刺的致命伤口,小腹处被捅得稀烂,惨不忍睹。 兵士们议论纷纷,都觉着这种死法有些奇怪,倒像是仇杀,但仇杀又为何脱光他的衣服,专刺那地方呢?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凶手必定在今日进冰洞的那些人里。 王北斗问过所有进洞的兵士,都有相互的人证。 而没有人证的,只有宣六遥和苏四海。 此时宣六遥也在人群中看着,而苏四海据说腿伤越发严重,不肯出来见人和主事。 宣六遥有些心虚,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明白正是他的故意不理会,才让这以恶作恶得以继续,才让宋子规死于苏四海剑下。 但他虽然心虚,王北斗的目光在他的朔月剑上绕了两圈便移了开去。 “冰洞里有怪兽,宋队长是遭怪兽袭击,因公殉职。往后谁也不许进天会山冰洞。”王北斗以此结案。 人群散去,宋子规的尸体被拉走。王北斗也离开了,将军府里重归安静。 宣六遥想了想,还是去看一眼苏四海。 他又如之前生病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只是这回除了侍候的下人,柯祖明和宋子规都不在身前了。他冷冷清清地躺着,闭着眼,脸色青白,仿若死了一般。 宣六遥悄悄地走到床前,低头看他。这家伙一向肆无忌惮地欺负别人,这下,也该跟那些被欺负的人一样,感同身受了吧? 苏四海突然睁开眼,正好与宣六遥四目相对。 宣六遥都未来得及收回眼里居高临下的审视与憎恶,只能一楞之后漠然地转开眼光。苏四海却似看懂了,自嘲地轻笑一下,扭开了脸。 屋内一片沉寂。 良久,宣六遥觉得若是不说些什么,或许苏四海会对他心生芥蒂,万一发了疯来对付他们,倒也是个麻烦。他沉思一会,轻声说道:“苏......兄,身子还好吗?” 苏四海紧闭着眼,一声不吭。 宣六遥想想算了,正打算离开,苏四海开了口:“你一直在外面是吗?” “嗯?” “我就觉着有人在门口探了一下头......是你,是吗?” “不......是。” “若不是你,我就去把那些人都杀了,反正不能让那个人活着。”苏四海的声音低而清晰,冷静而冷酷。 宣六遥蹙起眉,冷冷地回道:“若是我,就把我杀了是吗?” 苏四海蓦地扭过脸,眼里射出一道冰冷的光:“你为何不救我?若是那些家伙怕事也就算了,你只要进来阻止,宋子规不敢对你怎么样。你为何任由他欺负我?” 宣六遥扯了扯嘴角:“你有没有想过,你欺负过多少人?” 苏四海楞了。 良久,他撑起身子,强忍着愤怒低吼道:“你怎么不问问有多少人欺负过我?!” 宣六遥诧异地扫了他一眼。 他立刻难堪地解释:“不一定是那种欺负。我小时候,常被人打,被人凌辱,长大后,被人骂,受人排挤,这都是欺负。我做大将军之前,过的就是处处被欺负的日子,我当上大将军了,欺负欺负别人怎么了?难不成只能让别人欺负我,我就不能欺负别人?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第159章 不好收场 宣六遥一时噎住,半晌,他醒悟过来,讥讽道:“哟,脑子清楚了?什么时候清楚的?还是从来没有糊涂过?” 苏四海又是一扭脸,过了一会,又转过脸来,半垂着眼:“皇殿下,天会山上既然没有雪莲,你也可以走了。” 哎? 赶他走了? 不打算挟持他谋反了? 哦,宋子规死了,柯祖明跟他之间也没了信任,他苏四海独木不成林,能拿回兵权就不错了,还提什么谋反? 宣六遥想明白了,松快地一笑,温言说道:“好。你早些歇息。”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那些欺负你的人固然不对,但你欺负了别人,你和那些欺负你的人又有何两样?今日之事,我未能及时出面,既对不住苏兄,也对不住宋队长......我,我自愿打扫安邑三日,若苏兄觉着不够,三个月、三年也行。” 苏四海瞪着他,几乎无话可说,待宣六遥转身要走之时,却又翻身下床一把拉住他:“罢了。” 宣六遥的手臂被他紧紧攥住,顿时心里有些发毛,苏四海不会想以牙还牙吧?他的目光忍不住往等在门口的胡不宜望去,却听苏四海说道:“你一个皇殿下去扫地,旁人必然要问怎么回事,我这张脸还要不要了?你若真觉有愧,就帮我把兵符要回来。” 小事一桩。 宣六遥松了口气,连连答应,待苏四海松手后,忙不迭地跟胡不宜俩人溜回了小院。 今日之事太过纷杂,宣六遥在床上翻来覆去,迟迟没有困意。 他突然想起似乎疏忽了什么,他盘腿坐起,打开天眼,看清了冰洞之中被冻少年手中的那朵白花——一片片尖圆的花瓣盘旋成朵,正是雪莲。 他叹了一口气。 算了。 他也不想这么早找到圣药回去交差。 ------------- 天亮后,宣六遥带着苏四海准备去找王北斗要兵符。 出了将军府,两人皆是一楞。 府门外,乌泱泱的兵士堵住了街巷,看这阵仗,竟像是冲着将军府来的。而领头的几人,苏四海认出了王北斗,宣六遥认出了佘景纯和贴着白胡子、穿着道袍的佘非忍。 苏四海气得当即拔剑:“王北斗,你想造反?” 王北斗平静地回道:“大将军,这位是尚书大人,佘大人。他有圣上口谕。” 佘尚书? 他不在京里好好呆着,跑到边境来做什么? 之前并未收到朝廷的消息啊? 苏四海疑惑地看向一旁的佘景纯,忍着不解行过礼。 佘景纯今日在文官的袍子外边穿了一件牛皮马甲,有一丝丝严阵以待的意思。他一脸肃然:“苏四海,有人密告你意图谋反,本官此次前来是要拿你回京,你速速就擒,切莫抵抗。” 苏四海张着嘴,瞪目结舌的看着他。 等回过神来,他一举手,正欲辩解,只见眼前无数雪亮的刀唰地架过来,脖颈间一时杀气无边。刀子往下压,他只能跪下:“佘尚书,仅凭密告就要捉我,可有凭证?” “凭证?”佘景纯冷笑一声,“等我拿出凭证你才肯招认,岂不是等着灭九族?不如识趣些,爽快认了下来,本官还可当你是糊涂,放过你的家人。” 苏四海亦冷笑一声,苍白的皮肤下泛起愤怒的红晕:“家人?家父家母都已死了,我无妻无子,没有家人,无需放过。” “兄弟姐妹、七姑八姨,你没有?” “尽管捉去杀了吧,苏某乐意得很。” “你......”佘景纯一时失语,半晌,“既如此,我便只能捉你走了。” “等一下!”苏四海昂着头,直勾勾地盯着他,“要拿人,总归有个物证、人证,光凭一张嘴就拿了我这个西北军的大将军,佘大人就不怕引起骚乱,回去不好交待么?” 佘景纯避开目光,转向被挤到一边的宣六遥,客气说道:“下官来迟,让皇殿下受惊了。苏四海意图挟持皇殿下谋反,想必这些日皇殿下也已识破了他的狼子野心。只要殿下指认,苏四海便是铁证如山、罪无可赦。” 哎? 宣六遥也瞪目结舌了。 他知道苏四海要谋反,但苏四海并未透露和挟持他,而且,昨晚已经开口让他走了。 但确确实实,苏四海是存过谋反之意并准备行动的。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兵士们,佘景纯,仍假装道士的佘非忍,王北斗,还有红着一双眼的苏四海,都直勾勾地盯着他,等着他一句话替苏四海,要么定罪,要么脱罪。 苏四海的一条命,就在他的舌尖。 ------------ 日头滋滋地晒着,宣六遥的后背烫得像扎了无数根烧热的针。他张了张嘴,众人的瞳孔都放大了一圈。 他又张了张嘴,众人的瞳孔又放了一圈。 苏四海的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他知道这个少年皇殿下对他心有恶感,他也不知道他生病或不在宣六遥身侧时,可有人跟这个皇殿下递过消息?比如这两日总不在身边的柯祖明,比如觊觎兵权而得了什么消息的王北斗,又或者哪个想要升官发财而卖主求荣的家伙...... 可他已经不打算谋反了啊。 他已经金盆洗手、放下屠刀,怎地屠刀反过来架到他的脖子上了?怎地每个人都要欺负他,把他逼上绝路呢? 好在, 宣六遥总算吐出一句:“本宫暂未发现苏大将军有谋反之意。” 苏四海顿觉骨松肉散,一身力气都要泄去。他忘了颈上还有数把钢刀,只无力往下瘫坐半分,钢刀也顺势下了半分,却仍牢牢锁在他肩上。 佘景纯有些意外,他转头看看身侧的“归来道长”。 归来道长曾自称是上央真人的弟子,而上央真人曾做过皇殿下的先生,也助他找回自家儿子和灵药,是以归来道长言之凿凿,说皇殿下正等着营救时,他便信了,禀报了圣上,领了五万兵士前来西北镇压苏四海。 “归来道长”佘非忍也很意外,明明是师父说苏四海要谋反,才让他回京找救兵,怎地这会儿救兵来了,他却护着谋反的大将军呢? 他慢慢走到宣六遥跟前,低声问道:“师父,你被挟持了么?若是被挟持,就眨眨眼。” 可宣六遥睁大了眼,略带迷茫地低声回道:“他尚未提及此事,且已让我走了。” “这......不好收场啊。” “你赶紧混出去,晚些来将军府找我。” “是。”佘非忍低声回了句,转头扬声对佘景纯说道,“佘大人,我知道有一处藏着苏大将军的谋反证据,我此时便去取。” 佘景纯点点头:“好,有劳道长了。” 佘非忍一甩拂尘,矮小的身影没入兵士中,很快如一滴水混进大湖,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四海想用目光杀死那纠缠不休的什么归来道长,却只见层层人墙,那小老道士不知哪里去了。他无奈而感激地望向宣六遥,宣六遥却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心思。 他突然发现,自己这么被数把钢刀锁在地上,实在有失大将军的体面,他抖抖身子,缓缓站起,那些钢刀也不敢怎么样,慢慢地撤了开来。他冷笑一声:“不知苏某哪里得罪了佘大人,千里迢迢地跑来栽赃嫁祸?” 佘景纯此时心里有些没底,却仍强撑着:“本官与苏大将军无怨无仇,何来截赃嫁祸?那位归来道长是神仙似的人物,他说你谋反,你就一定有谋反之意,不过皇殿下被你蒙蔽了罢了。” “哈哈哈,”苏四海仰天长笑,随即,他如鹰隼似地盯向佘景纯,“神仙似的人物?这话若是从一个愚民口中说出尚可理解,佘大人这么说,就不怕贻笑大方?这世上哪有神仙,但凡托了神仙的名,多半是骗子罢了。” 佘景纯哑口无言。 苏四海继续说道:“行,就等着你那个神仙拿来本将军谋反的证据。若有,苏某无话可说。若拿不出来,这件事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朝身后招招手,命令府里的家丁搬出一把宽椅,自顾自地坐下来。也不管佘景纯和王北斗还站着。坐了一会,他陡然想起宣六遥也还站着,本想让人再搬一把,想了想,一把扯过宣六遥,让他跟自己挤在同一把椅子上,一条手臂更是亲热地搂在背后。 你们不是说我挟持皇殿下嘛,这算不算挟持? 他跷起一条二郎腿,抖发抖发地斜睨着佘景纯。他一个西北大将军,还怕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么? 宣六遥被苏四海搂在怀里,大腿和背紧紧地挤在一处,像是被火烤着似的,烫人得很。烫得他直想跳起来逃走。他不停地擦汗,心知佘非忍暂时是不会回来了,最起码不会再以归来道长的身份出现了。 这场戏该如何收场? 他,他也不知道苏四海的谋反大业会因为一场汹涌的爱恋而夭折啊。 ------------- 佘景纯带来的五万兵士在将军府外、安邑城里、城外围了整整七日,直待军粮快要耗尽,“归来道长”也没再归来。而苏四海拒绝补给军粮,也严防死守他们掠夺城内百姓。 佘景纯在能翻的地方翻遍了,也未能找到这事的始作俑者,那小老道士像是入了天、遁了地,平空出现又平空消失。 他只能带着军队无功而返。 而佘非忍早已脱去道袍和胡子,又在脸上动了些手脚,早混进将军府躲在宣六遥的身边了。他看着父亲萧索离去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只能回去质问始作俑者——师父:“不是你说的,苏大将军要谋反吗?” “是。” “那怎么没谋反呢?” “这不是好事嘛。”宣六遥很是心虚,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摊着手脚作死蛤蟆状。 佘非忍无可奈何,只能皱眉叹口气:“也不知他怎么跟圣上交待。” 看来心里还是有这个父亲的,那他跑出来做什么? 宣六遥斜睨着他,心里琢磨着要么还是让他回自己家去。明明有父有母,偏偏弄得跟个孤儿似的。 佘非忍却跑过来往他身上一躺,压得他紧紧实实:“随他去吧,爱怎么交待就怎么交待,关我何事。” 第160章 三分二分 他的发束在宣六遥的下巴上蹭来蹭去,他虽然年纪小些,但身子也不算轻了。宣六遥只觉着身上死沉死沉,本来也没什么,不过一个稚童的亲昵,只是他脑海里闪过冰洞里宋子规压在苏四海身上的样子,便觉着有些不自在。 他推推佘非忍:“让开。” “让我躺躺,师父身上真舒服。”他赖着不走,像一只小些的蛤蟆,四仰八叉,肚皮朝上地叠在一起。 “再不让开我赶你走了。” “我不走,我家娘子还在这里呢。” “你娘子?谁啊?”宣六遥很是诧异。 佘非忍侧了头给了他一个白眼:“师父不是已经把师妹许配给我了嘛。” 原来他的心里是胡不宜。宣六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他就行。不过,他什么时候把胡不宜许配给佘非忍的? 而且,佘非忍越来越不怕他了,越发地连个规矩也没有。 虽有些牢骚,但他更喜欢放肆的佘非忍,也就随他在自己身上躺着,只嘀咕道:“什么时候许配的,我怎么不记得?” “师父说让我和师妹成亲,这样彩礼和嫁妆混成一件便成了。” 宣六遥哑然失笑:“我只这么一说,还不知道胡不宜愿不愿意呢。” “我不管,反正师父已经答应了。” ------------- 苏四海顺利地要回兵符,王北斗并没有耍赖或为难他。 他倒有些不舍得宣六遥走了,恋恋不舍、缠缠绵绵地,坐在屋里拉着宣六遥的手:“皇殿下,前些日子让那狗屁佘大人扫了兴,也未能带你四处转转。不如再住些时日,苏某好生陪着皇殿下,要么再去天会山看看?” 宣六遥把手往回扯了扯,苏四海却握得更紧,像握着一个心爱大姑娘似地固执,两眼放光地望着他。 他只能一边扯一边回道:“不了,这里既然没有雪莲,我便往南去了。” “别嘛,再住几日,嗯?”苏四海的声音越说越低,脸越凑越近,暗红的薄唇眼看就要亲到他了。 他慌得直往后退,却被苏四海一手搂住腰,死死地往前拉,铁了心要将他拉到怀里狠狠蹂躏一番似的。 他用劲往后挣,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救命。” 下一刻,苏四海的脸突然变得狰狞,他猛然松开宣六遥,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一条腿:“哦......痛。” 宣六遥噔噔往后退了两步,被胡不宜一把拉住。他看看苏四海的腿,又看看胡不宜,她正嘟着嘴,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 ------------ 终于要离开安邑了。 随行兵士少了宋子规和阿黑,宣六遥挑了个看起来可靠些的阿万代了职。这些兵士对阿香犯下的罪行只能暂时放下,他打算等回了京城再跟他们秋后算帐。 苏四海一直把他们送到城外,眼泪汪汪地,他又抓着宣六遥的手不放,却是再不看莫紫萸一眼了。 “皇殿下,到了下一处,记得给苏某写信。等皇殿下回了京城,也别忘了苏某,虽见不了面,还有鸿雁传情。苏某若去京城,定来看望皇殿下。皇殿下若是有空,还望再来西北......” 太絮叨了。 宣六遥没有要跟他写信的打算,用力一抽手:“苏大将军,告辞。” 他转身飞快地溜进马车,再不肯探出头来。 马车辘辘,只觉着这荒凉大漠里的安邑越来越远。宣六遥终于探出头往回看,远远的,苏四海拄着手杖仍在城门口站着,只是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至变成一只蚂蚁大小,再行远些,便消失在天际。 ------------------ ------------------ 越往南,竟越冷起来了。 原来,不知不觉竟又是一个年关。他们沿途在一小城镇住了几日,在满天飞雪、几杯暖酒中,热腾腾地过了个年。 这年一过,宣六遥就十五岁了,他的身量越发修长,俊秀的面孔又多了一丝英气,可却仍是眉清眼秀、温润如玉,终年一身浅金色长袍,端的是一个翩翩美少年。 佘非忍也十岁了,不再是一个稚童,说起来也是个面白齿红的清朗小少年,可惜用的不是自己的面孔,可他觉着这样更自在。 胡不宜六岁了,个子又长高了些,大眼睛忽闪闪,似最聪明好看的女娃,偏偏力气也贼大,还有一对杀人越货的判官笔。 佘非忍一有空就围着她转,心里已经认定她是自己未来的娘子,而胡不宜对此一无所知。 莫紫萸的身子虽十五,但心智却是八岁。好在她性子沉静,只要不开口,谁也看不出她其实也只是个稚龄女娃。她也习惯了跟着宣六遥他们东奔西走,也大约林宁之前用她的身子已经跟着他们两年了,其实早已习惯。 白鹿,不知道它多少岁,也没怎么变模样。外人看来它只是一头大灰驴,而宣六遥他们知道,它是一头润白光亮、长了长角杈的大白鹿。它体健,带着神力,可嗅出食物干净否,需要时可日行千里。它的角有增补气力之效,也只有胡不宜不知不觉地受了这个益处。 在沿路残雪化尽,草木转绿之时,他们带着那队兵士来到了此条路线的第二站——三分二分寨。 此寨之所以叫这名,是因为寨子依一座大森林而生,那大森林,左半边叫二分林,右半边叫三分林,而这寨子,正好在二分林和三分林的中间,于是便叫三分二分寨。 一众人停在三分二分寨的门口。 接到先头信使送来消息的寨子官员花依依已经带领一众部下等在寨子门口了。 宣六遥一下马车,眼里便瞧见了一个美艳俏丽的女子,女子大约二十来岁,皮肤如玉石般光洁,眼睛如黑曜石般发亮,虽然披了一件宽松的薄纱马甲,透过那层薄甲也能依稀看到她细而不弱的柳腰,英气勃勃,又妩媚动人。 宣六遥的目光不禁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毕竟,她太美了。任何一个男人看到她,都会有一种秀色可餐的感觉。 她注意到了他停留的目光,微微一笑,如春花绽放。她款款走上前来,行的却是拱手礼:“下官花依依叩见皇殿下。” 花依依? 三分二分寨的寨主,大梁朝封的当地统领? 竟然是个女子。 宣六遥不由得又上下打量几遍,古往今来,女子做官的几乎没有。这次不但见了,还见了个极美的。 花依依将一众人引进寨子,吩咐人安排兵士,她自己带了宣六遥几人进了一间敞亮的竹楼。 这寨子的屋子都是用竹子造成,底下与地隔了两尺远防虫防潮,小楼基本都是两层,楼下会客,楼上住人。竹墙看起来光润坚硬,地上又铺一层草席,只有矮几,而无桌椅,都是席地而坐。 宣六遥环顾竹楼,赞道:“好地方。” 花依依替他倒上清亮的茶水,婉尔一笑:“多谢殿下夸赞。此地多雨潮湿,多的是竹子,图个省事罢了。不过,倒比中原的房子要通畅些。” 两人又说了会闲话,才把话题转到圣药上来。 “二分林和三分林里都有各种稀罕草药,近处的是些常见的,越往里越稀罕。只不过,林子里也不太好走,猛兽、长虫、瘴气多的是。要进去也不是没有办法,一则需要熟悉林子的向导,二则最好身带蛊物。” “蛊物?” “是,只有蛊物,林子里的长虫、野兽才不敢近身。” 宣六遥沉吟道:“这,哪里去弄这蛊物......” 花依依又是微微一笑,清亮的大眼睛在他身上逡巡一圈:“倒也不难,只是......” “只是什么?” “依依可替皇殿下集齐制蛊用的毒物,用上七七四十九日便可制成蛊,这每日里需皇殿下用自身的血喂养它们,蛊成后只供皇殿下所驱。不过,只凭皇殿下的血不够凶猛,还需一只老蛊提前进入皇殿下体内注毒。” 宣六遥皱皱眉,对他来说,制蛊本是邪术,他已不愿,更别提让一只老蛊进他的身子:“可还有其他办法?” “这是最有用的。若是用药粉涂身,所需量极大,风吹雨淋地便没了。若只是进几个时辰倒也罢了,这要进去几日的,却是风险太大。” 宣六遥垂眼思索,他是绝不肯制蛊、养蛊的,但也如花依依所说,用药粉怕是支撑不了太久。 花依依看着他,又说道:“这蛊制成后,皇殿下可一辈子驱使它。” 宣六遥抬眼看她。花依依眼里坦坦荡荡,倒像是劝他用一副灵药似的,丝毫不觉得此法有何不妥。边上佘非忍插了一句:“花小姐,只要一个人有蛊便成,还是需进林子的每个人都有?” 花依依的目光转向他,微微笑着:“方圆八百米长虫、猛兽不敢靠近。只要你们走在一处,有一只也便够了。” 佘非忍的眉毛顿时挑了起来,他跃跃欲试地看着宣六遥:“师父,要么我来吧?” 宣六遥一口回绝:“胡闹。” “师父......”佘非忍软下声气,撒娇般地,“让弟子试试嘛。” 宣六遥瞪着他。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若是这蛊真像花依依说得如此之轻巧有用,为何蛊术会让天下人为之色变? 仙界一向把蛊视为魔道之术,连神仙都忌讳的东西,凡人岂可轻碰。 佘非忍当着众人的面不便跟师父闹,只得悻悻地低下头。 花依依并不介意,让他们再思量一日,便将这小楼留给了他们,自己转去别处。宣六遥注意到当她走过时,白鹿不自觉地挪动着脚步,似乎要离她远些。 他若有所思,盯着她的背影发呆。不想花依依出门时回了一下头,正碰上他貌似痴痴的目光,她又是惋尔一笑,眼角边挑上了一丝娇媚。 第161章 要那个盅 他从不觉得“红颜祸水”,因为祸水不在于红还是蓝。 不过眼下这个红颜,怕是跟祸水两字脱不了干系。 这花依依身上,怕是有蛊。 他仰面一躺,反正这地上就是席子。 躺下就是舒服,垫了席子的竹地板,温温和和,不软不硬。一舒服,人便睡着了。睡着了,便管不了这个世间了。 佘非忍看着已睡得梦里水乡的宣六遥,又看看挤在墙边打瞌睡的胡不宜和莫紫萸,还有守在她们身边的白鹿,静悄悄地起了身,出了竹楼。看到花依依袅娜的身影在不远处的另一座竹楼处晃了一下。 他没了白树真,正愁无所依仗。 这蛊既是用毒物制成,又让长虫、猛兽不敢靠近,自然也是件极厉害的毒物,还能一辈子驱使,可不正是他极想要的傍身之物? 师父不想让他试,自然是怕他有了蛊之后更不听话,或许师父也会怕他咧。 他一定要有这个蛊! 他又回身往竹楼里望了望,确认无人在意,便轻着脚下了竹楼,去了花依依的那座。 竹楼前有人守卫,却知道他是皇殿下的侍从,通报后,他们让他进了去。 花依依已脱了外边那层纱裙坐在矮几边,紧实玲珑的身材凹凸有致,佘非忍虽年纪小,尚不懂男女之事,仍是看得呆了一会,才注意到花依依在示意他坐下。 他坐到她对面,不知为何生了一丝怯意。他做出恭顺的样子:“花小姐。” 花依依抿着嘴,又是一笑。她本就长得明眸皓齿,每次笑,便似花开了一次般明媚动人。佘非忍又一次看呆她的笑容。 “叫我花姐姐便好。你说,什么事?” “花姐姐,我想要那个蛊。” 花依依微低下头,又抬眼看他:“问过皇殿下了么?” “我是瞒着师父偷偷来的。” “那不行。这么大的事,可瞒不了他。” 佘非忍有些失望,花依依的嘴角却微微勾了起来:“有一个办法。” “什么?”佘非忍的精神一振。 “要么,你让皇殿下同意。要么,你偷偷留在三分二分寨,但若如此,你往后便不能跟着皇殿下了。”她说这话时,好看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 “我......” 佘非忍一时失语,似乎两个都不太好选。 花依依给他倒了杯茶:“不急,你再想想。正好陪花姐姐说会儿话如何?” 茶色有一种褐黄,喝着甜丝丝,却又说不来的有一种奇怪的味道。佘非忍本不想喝,但看花依依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便觉着不能不识抬举,便忍着那奇怪的味道将茶全数喝了下去。 -------------- 他回到竹楼时,宣六遥他们尚未醒来。佘非忍走过去躺下,跟他头抵着头,慢慢地回想着刚才在花依依处的情形。 喝下茶后,他觉着有些恍惚,有一种想要让花依依吃掉的念头。 他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念头,却又特别特别想,而且还想干干净净地给她吃,让她一小口一小口,把他的肉蘸着细盐,再在放着芥末的酱油里沾上一沾,放进她那张红润丰盈的小嘴里,让她的舌头细致地磨过他的肉块,再囫轮吞下她的咽喉。 他慢慢脱下衣裳,脱得光溜溜的,然后把衣裳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旁的地板上。 当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花依依抬着眼,不动声色,却又满意地看着。 他走到她面前,缓缓蹲下,然后肚子里一阵绞痛,他自己也来不及,就在她跟前拉了一泡屎。花依依起先闻着了那股味道,皱起了眉头,后来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把他拉转身子一看,气得花容失色,那一张明艳得如花一般的面孔,狰狞得让他瞬间想起老妖婆三个字。 他觉着下一刻花依依可能就真的吃掉自己了,慌得捧了自己的衣裳匆匆逃到外边,慌慌张张地穿好,在守卫窃笑的目光中溜回来了。 当时不觉得什么,此时想起,心却呯呯地跳了起来。 这花依依,怕不真是个吃人的老妖婆吧? 他昂起头四顾,看看宣六遥,看看胡不宜和莫紫萸,还有身侧那头体健强壮的大白鹿,暗暗吁了口气。 ------------- 对于花依依派人送来的食物,佘非忍低声提醒宣六遥:“师父,当心这吃的里面有东西。” 宣六遥有些奇怪:“什么东西?” “稀奇古怪的东西。” 他也说不上来。 宣六遥低头沉思一会,觉着一个会制蛊的地方,是要当心些。他让白鹿把吃的、喝的都闻过,自己又先吃了些,见没事,才让他们一起吃。 花依依带了一个青年进了他们的竹楼。青年约摸二十岁左右,长得瘦瘦高高,如竹竿一般,让佘非忍想起在他手下死去的阿柴。他穿着短衣长裤,腰间缠着布腰带,腰带里别着一把砍刀。 花依依说,这是她给他们的向导,叫阿柴。 说这话的时候,佘非忍滴灵灵打了个寒颤。 她的手里有好几个布包,布包用粗麻布做成,不算大,也不算小,里头装着东西,鼓鼓囊囊的,散发着奇怪的味道。她每人给了一个,说:“这是用来驱虫的药粉,裸露处涂一些,挂在腰间,小心别打湿了。皇殿下带来的人也已给了,今日阿柴便可以带你们进林子去。” 宣六遥接过布包,抬头问道:“花寨主,你不跟我们一起进去么?” 花依依面色平静:“我若不在寨里,寨民们没有主心骨,怕是要打起来。他们打架又一向不要命,等我在林子里走一遭回来,这里就成了一座空寨了。” 这么严重么? 宣六遥看不出她是说真话还是在调侃,既然她不想去,也不能勉强。他点点头,把布包挂到腰间:“好。” 众人将衣裳整理好,把裤腿、衣袖等都扎紧,再在手、脸抹上药粉,一行三十余人便往林子深处走去。 这里马车不好行走,只能留在寨子中,只有白鹿跟着。但胡不宜是不肯让它驮东西的,所以要带的行装也就由兵士们背着。好在不带帐篷,只带些薄褥、干粮、火折子之类的,刀剑自然也要带着,其它的,只能在林子里就地取材了。 阿柴拿着砍刀跟几个兵士走在前边,边走边开路。 宣六遥他们走在中间。他有些担心莫紫萸和胡不宜,但两人一脸坚毅,丝毫没有畏缩,倒让他有些感动,尤其莫紫萸,本是个娇滴滴的大小姐,这一路行来,也不再喊苦喊累了。 此处不知是二分林还是三分林,反正看上去就是一座千年老林。树木参天,浓荫蔽日,越往里,树干越粗,长得奇形怪状的树木越多。 鸟鸣婉转、时不时有兽窜过,快得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脚下的落叶已积得很厚,踩上去软绵绵,有时里头会沁出积水来。 其它的,倒也没什么了,平静得很,让宣六遥疑心起花依依之前说的一番话不过是故弄玄虚或别有用心。 走了约摸一个时辰,越往里走,越是安静,除了他们砍开前边的树枝,还有就是踩碎落叶声和呼吸声,但佘非忍还是频频往后回头。 他个子矮,回头看,也只见着后边跟着的兵士。但他分明听到了后边还有更多的脚步声。 他不敢确定,约摸大森林里便是这样,有各种奇怪的声音。 但是越走,他越确定,后面还跟着人。 他扯扯宣六遥的衣袍,低声说道:“师父,后边还有人。” 宣六遥回头瞥他一眼:“后边是有人啊。” 他以为佘非忍说的是后边跟着的兵士,佘非忍以为他知道后边还有人,也就不吭声了。 日头从头顶转过,他们走了两三个时辰了,佘非忍听着后边多出来的脚步声已经没有了。他猜想大约是另一帮人,恰巧跟他们同了一段路罢了。 他们走到一条浅河里,那里地势平坦,阿柴终于停下来,说晚上在此歇息。 兵士的领头阿万看看天,透过树叶看到日头还高,不禁问道:“要这么早歇下么?” 阿柴找了块石头坐下,一脸“你懂个屁”的表情,大剌剌地吩咐他:“去砍树枝,找大树叶,还有藤蔓。然后我教你们搭屋子。” 阿万有些不爽,但看宣六遥也在找地方坐下,他望向跟随的兵士,准备安排他们做事。看着看着,他的眉头皱了起来,问跟在最后边的兵士:“还有人呢?” “都在啊。”兵士莫名其妙。 “除去殿下他们,我们出发时有二十八人,现在只有二十二人,还有六个人呢?” “落......落在后边了吧?” “去看看。”阿万吩咐道。 几个兵士慢慢吞吞地站起来,阿柴却阻止道:“别去,走了就多半回不来了。” “那怎么行?我们一起出来,就要一起回去。” “随你。你先叫人砍树,就在河边,别走远。”阿柴翻了个白眼,一心记挂着搭屋子。 此事倒也好解决,阿柴让两个兵士回头去找,其他人,就在旁边砍树、找大树叶、藤蔓。等他们搭了几个简易的树屋之后,天色正好转暮,他们燃了几个火堆,却发现那两个找人的兵士果然没有回来。 阿万有些心神不定,终于,他低了头好声好气地去问阿柴:“这林子除了大些,也没什么,他们还能回来么?” “就是大,容易迷路。” “我们过来时不是也砍了树枝、踩了落叶什么的,好找的很。” 阿柴斜看他一眼:“要么你再去试试?” 阿万自然是不敢的,他也不敢问宣六遥,人是在他手下丢的,他还能找皇殿下要? 宣六遥留意到了,他此时和佘非忍他们坐在一起,身后是白鹿,便闭了眼,打开天眼,看到那两个兵士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子里乱转,果然是迷路了。 但他也看不清那两人到底在何处。 他想了想,看无人留意自己,捻了捻手指,一朵烟花从指尖腾地升起,穿过树叶间的空隙,在空中炸成一朵满天红雨,在这夜色中想来还算醒目的。 第162章 吃了你们 趁众人正抬着头看,他又送上一朵,那一朵烟花燃尽时变成一个小火球直直地落下,在他们的头顶消声匿迹。 若是这样,这两个兵士还回不来,他真想不到别的好办法了。 过了半个时辰,他正要再送一朵烟花,听着林子里有人喊了一声:“有人么?” 阿万立即应了一声,不消半刻,那俩兵士灰头土脸地从树林中钻了出来,劫后余生地说起他俩如何见着烟花,如何循着之方向找回来。 可是谁也不知这烟花从何而来。 宣六遥已经在树屋下躺定,佘非忍和胡不宜挤在他身侧,比着劲似地把头凑到他头边,隔着他的脸互相吐舌头、翻白眼,胡不宜吐地一口唾液,佘非忍一闪,只落了点点滴滴在宣六遥的唇上,他只能用衣袖抹抹嘴,然后认命地躺好,看着他俩口水不成,又上拳头,小手指戳来戳去,有意无意地戳到他脸上。 真是两兵交战,伤及友军。 还是莫紫萸好啊,文文静静地,一点也不讨人嫌。 他微微抬起头,看到她正安静躺在胡不宜身后,他放心地躺好,心里又想起了林宁。虽然他知道她的面孔就是莫紫萸的面孔,但此时,记忆中的她,却面目模糊地站在他跟前,他只记得,她的唇在他的唇上啄过时的悸动,还有他吻她时的深情。 他压根没想到,他思念的这个人儿,就在他的身边。 -------------- 那丢失的六个兵士却未归队,宣六遥在天眼里寻找他们,却吃了一惊。 那几个人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屋子中央挖着一个水池,水色看不清颜色,只看到这些人赤身裸体地泡在里边,倒是活着,只是神情痴呆,有些坐,有些站,皆不言语。 他数了数,这池子里只有五个人。 再进入天眼,他吃了更大的一惊。 那个兵士亦是不着一缕,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花依依跪坐一旁,低着头,拿着一把小刷子,在他身上不知在涂抹什么,看着滑腻腻、光泽泽,像是要把他腌制一般。 从头到脚涂完后,花依依从嘴里吐出一只黑色爬虫塞进了那兵士的嘴里,过了一会,兵士的肚子处起起伏伏,似乎脏器正互相挤来挤去地翻滚,他的脸上也现出痛苦之色...... 宣六遥一阵反胃,天眼随即关上。 四周夜深静寂,只火堆在噼噼剥剥地响着,值夜的兵士坐在火堆旁,盯着林子深处发呆,神情也有几分痴呆。 宣六遥忍不住无声地干呕了几下,他颓然心想,怎地朝廷封的大臣里会有这种妖邪之物?比平阳更邪。 平阳最起码一看就不是个好人,而花依依,美得如尤物一般。 他得赶紧早些出林,把花依依揪出来弄死,省得她再害人。 正想着,却听着一阵淅淅沥沥,随即噼里啪啦,豆大的雨点打了下来,很快倾盆似的,大雨哗啦啦地倾了下来。 头顶的树冠根本没用,雨水打了下来,连着浅溪里的水也暴涨起来,溪边的火堆转眼间全熄了。 众人被惊醒,挤在树屋下在黑暗中发抖。 宣六遥取出夜明珠,柔和的珠光照亮了周围。 溪水淹了上来,他们只得往树上爬,没了大树叶的遮挡,他们很快从里到外、从外到里地被淋了透湿。 可是怎么办呢? 他们只能忍着。 当天亮时,雨也渐渐停止。一停,日头便出来了,却连风也没有,林子里顿时有些闷热。等水退去后,他们从树上下来,各自整理行装。薄被、衣裳都湿透,干粮也泡烂了,只有那些肉干,已经变成了湿肉,但赶紧吃掉,若不然会坏掉。 那装药粉的布袋子,自然也只剩下布袋了,里头只残余了一些糊糊。 宣六遥估摸着自己的灵力不够,也就没有一一去吹干,只把自己和胡不宜三人,还有白鹿身上弄干了,再和兵士们一起找了树枝把湿衣、湿褥摊上,等着日头晒干。 等忙得差不多了,阿万惊呼一声:“阿柴呢?” 阿柴不见了。 不知何时溜走了。 宣六遥在天眼中看见他一个人走了。 扔下他们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干粮没了,驱虫的药粉没了,连向导也没了,这接下来的路,还能怎么走? “回去吧。”宣六遥说,反正他也想早些出林,能不能找到圣药却在其次。 兵士们精神一振,连行李都不打算要了,一日路程,顺利的话,天黑也就回到寨子了。问题是,他们乱哄哄地去找回去的路,却早已不知是从哪条路过来的。 阿万看着四处乱钻的兵士,一时有些无措。宣六遥只能吩咐他:“让他们都回来。” “是。”阿万得了令,大吼一声,“回来!” 兵士们不曾走远,也知道脱队的危险,也都三三两两地返回,聚到了一处,等着下一步的行动。 宣六遥站到众人面前,不慌不忙地告诉他们:“眼下我们离寨子只有一日路程。若是胡乱行走,说不准会越走越深。眼下有水源,不用担心缺水,水里有鱼,林子里有鸟、兽,不用担心缺粮。我们仍是要做好一些准备,可能会在林子里转上两三日。因此,行装依然有用。阿万,你们一部分人捉鱼,一部分人设些陷阱,就布在附近。今日只做这些,明日开始寻找回去的路。” “是。” 宣六遥顺便又教他们如何鱼和做陷阱,看他们有条不紊地去忙了,才找了个干涸的平地盘腿坐下,打算打开天眼看一下他们的位置。 他突然想起在宫里,有一次上央曾把他隔空从晚晴宫取到千山苑,心里一动,念动心诀,双手合拢,手指如莲花盛开,捏出一个隔空取物诀——平素里取一些小物,他已经无需如此繁杂,但要取一个大活人,还是认真些为好。 嗵! 浅溪里突然溅起好大的水花,有个人扑腾着从水里站起身来。本以为是哪个捉鱼的兵士没有站稳,定晴一看,竟是阿柴。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从如此清浅的小溪里钻了出来。 阿柴抹着脸左右环顾,一脸迷惑与仓惶,当看清是他们时,他从嘴里冒出几句叽哩咕噜的话,连宣六遥也听不懂,但看他一脸的愤愤不平,总归不是什么好话。 阿柴从水里爬上岸,拔腿就想走。 宣六遥对着阿万一个眼色,阿万这次总算聪明了些,冲过去一跃而上,将阿柴一把扑倒在地,压了个结结实实。 阿柴虽瘦巴巴的,力气却很大,几乎要从阿万身下挣脱出来。胡不宜几步上前,冲着他的头“梆”地一脚,阿柴头一歪,晕倒过去。 阿万趁机将他绑上,再取了溪水泼他一脸。 阿柴悠悠醒转,挣扎了几下,发现已是动弹不得。他只能抬头看向坐在石头上拿着一把小刀削树枝的宣六遥哀求:“皇殿下,我们身上没有药粉了,再往里走,各种长虫、猛兽就会袭击我们。别说往里走,若是再下上一场大雨,这边泥土里的药粉也就冲没了。我不走,就得跟着你们一起送死啊。” 宣六遥瞥他一眼,悠悠说道:“为何不把我们带出去?” “你们,不是要找圣药么?” “我们没了命,拿什么找圣药?” “这个......花寨主没说。” 宣六遥突然来了兴趣,放下小刀和树枝,专注地看着他:“你们花寨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柴楞了一楞,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他吱唔了一会:“很有本事。” “什么本事?” “就......很有本事。” 说了跟没说一样。 宣六遥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扔到阿柴面前,虽然他此时拿不到,但目光在银子上打转,也是心动了的样子。 “阿柴,你从小在三分二分寨长大么?” “是。” “花依依当这寨子多少年了?” 阿柴想了想:“从我记事起,她就是寨主了。” “哦?”宣六遥奇道,“她的年纪跟你差不了几岁吧?你记事时,她也是个小孩,怎么可能当上寨主?” 阿柴看了看银子,回道:“从我记事起,花寨主就是这副模样。” “什么?” 宣六遥又是很惊奇,阿柴肯定地点了点头,以示自己没有说谎。 阿柴二十出头,花依依也是二十多岁的模样,她竟然已经至少四十岁了?或许远远不止四十岁。宣六遥只能继续问:“寨子里的老人有提过她多少岁么?” 阿柴的回答更让人惊讶:“我没见过有老人。我们寨子里除了寨主,全是男人,而且,都是年轻的,三十多岁的都已经很少了。” 宣六遥眯起眼:“既然你没见过老人,你又怎知道年轻和老人有什么不一样?” 阿柴争辩道:“殿下,我阿柴是向导,外头来人都是我带着他们进林。寨子里没有老人,外头有老人来啊。” “他们来做什么?” “买药。或跟你们一样,进林子找药。” 宣六遥想了一会:“你们只有男人,没有女人,怎么生孩子?难不成花依依一个人生?” “自然不是。有人专门从寨子外找孩子进来。”阿柴自觉失了言,沉默了一会,眼光又从面前的银子上转过,又望向宣六遥,“皇殿下,你能把我带出去么?能的话,小的就带你们继续找药去,而且不用回三分二分寨了。” “我们的马匹还在那儿。” 阿柴垂下眼,又下了决心似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你们若是回去,多半是走不了。花依依会吃了你们。” 梆! 他的脑袋上又吃了一脚。这回踢的是阿万,他斥道:“胡说什么?花寨主是朝廷命官,不是妖魔鬼怪。” 宣六遥抬手止住,身子倾向阿柴,他温和地说道:“阿柴,本宫信你。花依依是如何吃人的?” 众兵士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觉着他到底是个少年,一唬便唬住了。 阿柴昂着头扭了半晌,沮丧道:“我也不知道。” 第163章 蛇王相送 阿万抬腿又要踢,宣六遥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他只得收回腿,愤愤地瞪着阿柴。 宣六遥坐直身子,沉吟一会:“好,就依你所言,带你走,不回寨子了。你把我们带出去。” “好。” 阿柴爽快答应,阿万虽然心里不服,也只能替他解开绳子。毕竟眼下,出这个林子是最要紧的。 接下来阿柴的吩咐和宣六遥差不多,也是先准备行装和吃的东西,等明日再说。他说脚下这片泥里还有些药粉残留,今晚不用担心长虫、猛兽,但明日起,或夜里又下雨,就要看运气了。 -------------- 运气这东西,说来就来。 次日的日光刚透过树叶,落在众人脸上时,他们已听到风里传来的“嘶嘶”声。 好在阿柴有先见之明,晚上没让他们住在泥地上,而是爬上了枝杈,最起码,当那些五彩斑斓的长虫们从树根处或别的树枝上爬过来时,他们还有时间抖抖嗦嗦地斩掉它们。 他们坐在树上,可以看到底下,四面八方地,都有长虫爬来,黑的、红的、黄的、白的、花的......简直是应有尽有,令人头皮发麻,腿软手软。 一个胆小的兵士一时手软,从树下跌了下去。瞬间无数条长虫缠了上去,在兵士满地打滚的惨叫声中钻进服他的衣服、他的鼻子、他的耳朵...... 满树的牙齿打架声。 更有滴滴答答的臊雨下起。 宣六遥替自己还有胡不宜三人、树下的白鹿结上结界,他知道众生平等,但无奈情有亲疏,他只能选择先保护自己亲近的。 余下的,还有火折子。 “把被褥削开,点火往下扔!”他大吼一声。 “是,是。” 兵士们战战兢兢地用刀剑将被褥撕成几片,点着了火往下扔去。 火团从天而降,有手瓢的,竟将着了火的被褥扔到了自己人身上,又有两个兵士被烫得一时松手,落到了树下,随即被不怕死的长虫缠了上去。 他们惨叫着扑向树干,努力想要往上爬,不顾身上还挂着无数长虫,吓得最下边的兵士一边大叫,一边拼命把他们往下踹。 宣六遥他们坐在中间的树层,亦无法用剑帮他俩挑去长虫,只能眼睁睁看着俩人又掉到树下。 被褥的火苗逼退了一大部分长虫,但它们似乎很聪明,都等候在附近的地上,或缠绕在旁的树枝上,伺机而动。 宣六遥仰头张望,看到阿柴正跨坐在一根枝杈上,紧紧抱着树干。没有药粉,他也驱不了长虫。 “阿柴!”他大喊一声。 阿柴低头看来,声音颤栗地回道:“皇殿下,我身也没有药粉了。” “寨子里还有吗?” 阿柴一楞,想了一下:“还有一些,但......” “行。” 宣六遥不再说话,定下心神,催动心诀,一伸手,一只布袋子出现在他手上。布袋子没有扎上口,又比他的手要大,一落下来便翻身往下掉去。宣六遥伸手一抓,只抓住了袋底,药粉从布袋子的口中蓬然洒出,纷纷扬扬地落在树周。 顿时,树下的长虫翻滚着,挣扎着,很快便僵直了身子,成了真正的“长虫”,而远一些的长虫,唰唰唰逃了个干干净净。 树底下,只剩下三个兵士的尸体和数十条死蛇,还有被褥的灰烬。 众人余悸未消,良久才陆续从树上爬下,重新生起火堆。 众人将那三个已经死去的兵士挖了坑埋掉,又将长虫剥了皮,放在火堆上烤着,等烤熟了,一边竖着汗毛一边吃。 蛇肉鲜?,等吃完,汗毛也就不竖了。 宣六遥注意到佘非忍将蛇肉悄悄地扔在一边,只吃已经泡过水的肉干。他心内明白,也不拦阻,倒是阿万不长眼地想要嘲笑佘非忍:“佘小弟......” 他突然住了口,因为佘非忍的姓实在有些瘆人。 -------------- 数十条蛇肉不多会儿被瓜分光毕,众人心满意足,忘了才刚的惊悚,开着玩笑收拾起东西来。 阿柴静悄悄地走到宣六遥跟着,朝着他一伸手:“皇殿下,刚才那药粉袋子给我。” 宣六遥一楞:“这袋子空了。寨子里还有么?” 阿柴摇摇头:“就剩这么小半袋,已经被殿下您用道术取过来了。” “那你要这袋子何用?” “反正没用了,我用它装些东西。” 阿柴很是执著,宣六遥原本想留着放在胡不宜身边,毕竟布袋子的线缝里还有一些残粉,想着总归也有点用。但阿柴这么固执地索要,不给也不是太好,也就给了。 阿柴把空袋子往腰袋里一塞,露了半截布袋底在外面。 显然他的想法跟宣六遥一样。 宣六遥无奈地继续收拾行李,和众人跟着阿柴往外走。 这次行进的速度要慢了些,毕竟探路时还得注意周围的动静,而且,不想回寨子,就得开出另一条路来。 大家又安安静静,生怕惊动了森林里旁的生灵,引来一些不该来的东西。 ------------ 可不该来的东西,它总归会来。 就在他们劈开一道缠绕的矮树枝,钻到一个空旷些的地方大松一口气时,突然一阵阴风吹过,树林里传来一阵噼噼啪啪、悉悉唰唰的声音,似有什么东西快速地压着树叶、树干在飞快地向他们赶来。 还在楞神间,浓密的树阴后突然伸起一座黑色的小山。 众人惊呼一声,定睛一看,哪是什么小山! 分明就是一条长着三角脑袋、支着脑翼、大得比大风筝还大的蛇头高高地昂在半空中。 “蛇王!”阿柴叫了一声,吓得声音都干巴巴地碎裂开来。 蛇头上一双黑黢黢的圆眼睛转向阿柴,随即,如一道黑色的大闪电,众人眼前一黑,下一刻,阿柴已经被叼到空中狠狠地甩了出去。 兵士们楞在原处,半晌,当蛇头再转向他们时,他们突然像吃了大力丸似的,迸发出无数力气,嘶吼着四处逃窜,就连阿万,也扔了手中长刀,跟着他们一股脑地瞎跑。 宣六遥已重新结起结界,举起朔月剑准备对峙,被乱跑的兵士一撞,咕噜噜滚了两圈,等他再站起时,那些兵士已经都跑得没影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颗蛇头往林子里一啄一个准,将兵士们像鸟似的抛了个满天飞。 然后,只剩下他们四人一鹿,仍在那块空旷处。 宣六遥持着朔月剑,胡不宜执着判官笔,俩人挡在佘非忍和莫紫萸还有白鹿跟前。而佘非忍也拔出短刀,虚虚地对着蛇王的方向。 蛇王树着三角脑袋,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许久,它转开脑袋,在空中长长地吐出一根信子,然后慢慢缩了回去,在树阴后消失了身影。 随着那噼噼啪啪、悉悉索索的声音远去直至消失,他们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莫紫萸终于忍不住呜咽了两声,然后捂着嘴,眼泪噼哩啪啦地往下掉。 宣六遥正要安慰,佘非忍扯扯他的衣袖:“师父,我们快走,就往那边走。” “哪边?” “蛇王指的方向。”佘非忍盯着才刚蛇王吐信的方向迈开步子。 “好。” 宣六遥赶紧将胡不宜和落泪的莫紫萸扶上白鹿背,牵着鹿绳快步跟上佘非忍。 佘非忍脚下匆匆,丝毫不犹豫,遇上挡路的树干,能钻便钻,不能钻,便让过一边让宣六遥一剑劈开,他只盯着前方,仿若转一转眼便会忘了如何前行。 也不知行了多少时辰,他们只一心一意赶路,忘了林子中可能会有长虫、会有猛兽,只急急地走着。 可总也见不着头似的。 佘非忍的一口气泄掉,终于,他也不敢确定前头的路对不对。他停下脚步,茫然四顾,陡然间见那蛇王在远远的地方望着他们。 红色的信子又闪了一闪,佘非忍鼓起勇气,继续朝前走去。 直至斜阳西挂时,他们终于望见了无垠的原野和三分二分寨的影子,再回头望,已不见蛇王踪影。佘非忍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觉身心俱疲。 宣六遥拉起他:“再走几步。” 佘非忍无力再走,宣六遥只好扯着他的衣裳,将他拖到平整处,没了身前身后的威胁,这才一松手,自己也就地躺了下来。 天,蓝得如一块碧玉,云,白得如一块丝帕。 胡不宜抱着白鹿的颈,居高临下地冲着他笑着,大眼睛像半轮明月似的,熠熠生辉。莫紫萸从她身后探出头来,也是笑着,像朵文静的花似的。 他提起嘴角,也笑了。 ------------- 轻风拂过,劫后余生的安静。 他们躺的这块地,有嫩草,有细花,花枝轻摇,草尖在脸颊轻轻划过,宣六遥终于从迷迷糊糊的瞌睡中清醒过来,他坐起身,望着三分二分寨的方向。 此时,日已西斜,隐落在大森林背后,大片大片的阴影铺陈开来,再不回寨,他们就只能睡在野外了。而此地,也算是花依依的领地,他们不能光明正大地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见了外。 回不回呢?这婆娘邪得很。 宣六遥想着,一时难以作决定。他看看仍躺着的佘非忍,佘非忍自出林后就一直这样瞪着眼不说话,却也不是呆傻,倒像是落了很大的心事一般。问他,又不说。 “吓着了?”宣六遥俯下身,望着佘非忍迷迷瞪瞪的双眼。 佘非忍眨了下眼睛,总算脑子转过弯来似的:“师父,我怎么觉得,这蛇王认识我?” 宣六遥也眨了下眼:“为什么是认识你,而不是认识我?” “这个......”佘非忍努了努嘴,无话可说,他大约想通了,一骨碌站起身,“师父我们回寨吧。” “不想回。” “为什么?” “花依依不是个好人。” 佘非忍回头看他,似找着了知音,蹲下身在他耳边唧唧咕咕地把那日的事说了,然后说:“我觉着那茶有古怪,若不是那泡屎,我已经在她肚子里了。” 宣六遥越听,眼睛睁得越大,他定定看了好半晌佘非忍,然后把手贴上他的脸,狠狠地掸了一下:“你找死!” 他又气又急,佘非忍竟然瞒着他去找花依依种蛊! 他知不知道种了蛊,人就不是人了! 看来,他得让佘非忍知道一下,碰了蛊的人是什么样子。 第164章 又寻紫萸 天黑风静。 一团柔光在黑暗中慢慢前行,往三分二分寨而去。 仔细听,可以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和几不可闻的鹿蹄声,刻意屏住的呼吸也在隐身术下几乎听不出来。 靠近寨门时,宣六遥把夜明珠塞回怀里,借着寨门口火把的光线悄悄地推开寨门,在守卫的眼皮子下,带着佘非忍他们进了三分二分寨。 寨子依林而建,数十幢竹楼分散在林中,但有几幢集中在近寨门处,想必那是花依依的活动之所。 他们四人和鹿不能完全分开,因为一分开,他们彼此也看不见。此时胡不宜和莫紫萸骑着鹿,宣六遥牵着鹿绳,另一只手牵着佘非忍,慢慢行走着,目光逡巡,寻找着有烛光的竹楼。 有一栋竹楼亮着光,佘非忍低声告诉宣六遥那正是花依依住的那一栋。他们互相牵着,静悄悄地踏上竹梯,竹梯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好在风吹过时,各处的树叶互相碰撞发出的唰唰声盖过了竹梯的声音。 好巧的是,门口竟然没有守卫。 他们很顺利地摸到窗外,只可惜竹楼的窗户竟然不是糊纸的,却是满层的蒲草挡住了视线,要想往里看,只能推开窗棂或挖个洞。 里头安安静静的没有声音,也不知花依依在做什么。 宣六遥有些后悔,他应当先用天眼探看一番再做行动,眼下已经到了她门外,却是不能关了六识去用天眼。 不过佘非忍是个机灵的,他已经将窗户掀开了一条很细的缝,两人往里瞧去,只见花依依坐在矮几前,就着一只茶壶静静地喝茶,正常得再正常不过。 她仍是穿着紧身衣袍,一身玲珑,比茶壶更有曲线,头上别着一枝大红的鲜花,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阴影,红润的嘴唇却又微微嘟着,像是有一点不开心的心事一般。 却也美极了——灯下美人茶相依,叫人心头鹿乱撞。 不但心头的鹿乱撞,身后也有鹿乱撞。宣六遥只觉腰间一阵一阵地紧,回手一摸,是白鹿在用它的长角不停地顶他,大约是提醒他要走了。 他捏捏佘非忍的手,示意他离开。他们又互相牵着,小心地下了竹楼,准备去别处看看——看不了。 寨子间不知何时有了好多人影,晃晃悠悠地分散在各处。 除了寨门口的火把,里头的火把隔百步才有一个,光线昏暗却也绰绰。那些人走来走去,安安静静,缓慢而又随意,有的几个人跟在一处,有的孤零零,他们既不列队,互相之间也不说话。冷不丁地从身后冒出,又冷不丁地钻进树丛。 宣六遥紧紧地握着鹿绳和佘非忍,小心地从这些人中穿过。突然眼前走过两个眼熟的,宣六遥仔细一看,竟然是那不知怎地被弄回寨子的六个兵士中的两个,他看着他俩一脸呆滞地走过去,一回头,跟另一个人呯地撞在一起。 也不知是他惊叫了,还是佘非忍惊叫了。 宣六遥用劲把佘非忍自己身边一拉,绕过那人,牵起鹿绳飞快地往寨门奔去。因为他听到花依依那边有了开门的动静。 好在寨门没有栓起,他们顺利地冲出寨子,回到那块空地上。 呼-- 宣六遥长长了松了一口气,卸去隐身术。佘非忍现出身,小脸白白,有些气喘。他又回过头去看胡不宜俩人,胡不宜正紧抓着鹿角,脸上又是紧张又是兴奋,看样子是要叽叽喳喳说话。宣六遥赶紧竖起手指,示意她别说话,他转头要跟佘非忍讨论那些人。 突然,他又回过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胡不宜身后——她身后没人。 正是因为没人,此时才格外惊悚。 莫紫萸呢? 她人呢? 胡不宜也回头看身后,一脸茫然。刚才太仓惶了,也不知莫紫萸什么时候掉下了鹿背。她唰地转回头,和宣六遥大眼瞪大眼,面面相觑。 快回去找她! 宣六遥情急下又要施隐身术,手诀捏了两遍,佘非忍他们却是清清楚楚地杵在眼前,他才想起隐身术每日只能使一次。 唉。 “非忍,你带胡不宜躲起来,我去找她。” “说什么呢?”佘非忍和胡不宜异口同声回道,“自然要一起去!” 胡不宜的大眼睛睁得溜圆,在黑暗中闪着微光。佘非忍嘀咕一句:“就师父你的体格,没有我们怎么行?” 这话说的,好像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似的。 宣六遥捏了捏拳头,觉着是的:“好,我们一起去,豁出去了。” ------------- 进寨子不难,门一推便开了。 寨子里安安静静,清清静静,刚才那些到处走来走去的人一个都不见了。 但是也没有莫紫萸。 宣六遥三人执着各自的武器站在寨门口,面对空荡荡的寨子有些发楞,这......不对啊。 花依依的竹楼处灯光闪了一下,有人开门出来,正是她,依然是刚才那副打扮,不紧不慢地从竹楼走下来,径直朝他们走来。 她的脸上挂着微笑,眼里无丝毫敌意:“咦,皇殿下你们回来了?” 她往他们身后望望,脸上现出疑惑:“怎么只有你们三个人,还有人呢?” 仨人看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花依依的目光在他们手中的武器上转了一圈,微微蹙起眉头,又歪了歪头,声音清脆柔媚:“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若不是宣六遥在天眼中见过她的邪事,若不是佘非忍喝过她的茶差点被吃掉,若不是胡不宜刚才见了那么些奇怪的人,他们会觉着她是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大美人、寨主、朝廷命官。 即便见过,此时他们也都疑心起自己,是否有什么误会,或许哪里误解了她? 宣六遥回头看看鹿背,鹿背上只有胡不宜一人,莫紫萸确实不见了。他放下戒备的神色,微笑道:“我那师妹刚才跟我们走散了,花寨主可曾见过她?” “不曾。”花依依矢口否认,又露出迷惑的神情,“她不是跟你们在一起吗?你们不是才从寨子外回来嘛?” “她走在前头,我看她先进来了,但是进来后又不见了她的身影。” “是么?”花依依微微一仰头,思索了一会,“会不会先进竹楼了?” 她说的是他们第一晚住的竹楼,可那边黑灯瞎火,并无烛光。但宣六遥觉着若是莫紫萸从鹿背掉下,说不定也先躲到自己相对熟悉的地方,他点点头:“我去看一下。若是不在,花寨主可否允我在这寨子里找一圈?” 花依依的大眼睛格溜溜地转了一圈,随即惋尔一笑:“自然,皇殿下随便找。我此时也叫人一起找。” “不必。想必她淘气,我们自己找,就不惊动你的人了。” 花依依抿嘴一笑,却仍纠缠着问道:“皇殿下,你带出去的人呢?还有阿柴,他回来了么?” “我们在林子里走散了。”宣六遥回道,拔腿便往里边走。 在他身后,花依依盯着他的背,大眼睛缓缓地眨了又眨,不知在思量什么。 ------------ 那竹楼里没有莫紫萸,宣六遥不再顾忌,带着佘非忍和胡不宜在寨子里大喊:“莫紫萸--莫紫萸--” 任他们满寨子地叫喊,寨子里却是安静得如无人一般,连盏灯也不曾亮起。 他们一个楼一个楼地找过去。有被锁住的,回去问花依依,她又是笑得很柔媚,却让他们无话可说:“你们都进不去,她又如何进得去?” 宣六遥只得找了个安静处,让佘非忍和胡不宜守着他,他自己打开天眼,看到莫紫萸被绑着扔在一个墙角,她一张标致的小脸慌得煞白,泪水流满脸颊。那墙、那地,分明是在一座竹楼里。 他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 她——林宁的紫萸,死前也是这样被绑在某个屋子里,他找到了她,却也永远地失去了她。 再睁眼时,他的心仍是痛的。他沉声说一句:“走,我们一间间找,有锁就劈了。” “好。” 佘非忍和胡不宜年纪那么小,才不懂什么思前虑后,既然宣六遥发话了,他们跟着干便是。 他俩跟在宣六遥身后,看他用朔月剑一下削断锁栓,然后拿夜明珠往里照。 第一间,空的。 第二间,堆着杂物。 第三间,里头一个池子,池子里泡着几个人。宣六遥只扫了一眼,便退回身,继续往下一间去。 第四间,地板上躺满了人。 第五间,躺了一个全身赤裸的男子。 ...... 宣六遥不记得自己打开了多少间房屋,只要不是莫紫萸,管它多奇怪,一概不理。 花依依站在寨子的空地间,静静地看着他们一间间地开门,又一间间地退出。 已经找了大半了,宣六遥心内焦急,他听到自己喘息的声音,那是一股劲憋在心里,疯了似的冲击着他的心房。 他仿若回到了寻找紫萸的那一夜,这一次,他不但要找到她,还要护她周全。 他站在一间屋前,只觉着又绝望,又充满希望。这寨子就这么大,不在前头屋里,那想必就在后头屋里,他们就丢了她这么会功夫,他不信找不到她。 他深吸一口气,扬起朔月剑,咔地劈开门栓,一脚踢开门。 夜明珠的柔光下,屋子里半明半暗,有人在角落里不出声地蹬着腿。宣六遥冲进去,差点泪流满面。 正是莫紫萸,手脚都被绑着,头发已挣得凌乱。 “紫萸!”他叫了一声,未留意自己叫的是那个紫萸,但眼下是谁已不重要了。 ——他找到了她。 朔月剑轻轻松松地割开了绑住她手脚的绳子,她站起身,扑进宣六遥怀里,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着,却是一点声也没有。 她平日里本就文静。 宣六遥也就没在意,安慰地拍拍她的肩,捉着她的手臂往外走。胡不宜他们跟在他俩身后。 可是,看样子走不脱了。 第165章 养猪大户 花依依的身后,不知何时又站了满满当当的人,连着那几个先头被弄回来的兵士,也站在她的身后。各各面无表情,定定地看着宣六遥他们。 宣六遥此时明白了,这些人,都是被花依依下了蛊的,他也明白,擒贼先擒王,其实只要把花依依弄死便行。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杀机。 那杀机,让花依依看了个满眼。她微微一笑,向后一退,身影没入蛊人之间,只露出半张俏丽的面孔:“依依原本并不想杀了殿下,但眼下我的秘密让你翻了个透,不想杀你也不成啊。” “你胆子够大。” “是。” 两人不再言语,各各收起面上假笑。杀机一起,花依依在人群中一隐,蛊人们汹涌扑过来。 宣六遥给自己四人一鹿结上结界,大喝一声,率先冲了上去。胡不宜更是气势汹汹,手中的判官笔舞成两团风影。佘非忍手执短刀,护着莫紫萸骑上鹿背,自己警觉地看着,若有漏网的蛊人从宣六遥的剑和胡不宜的笔下逃过来,他便冲上去猛捅。 反正这些蛊人手中也没有兵器。 蛊人们像长冬瓜似的,被切开后倒下,尸体叠在一起,几乎堆成尸山,被后边的蛊人推倒后,他们各各踩上脚下成堆的尸体继续作战。 要说作战,也不太恰当。 倒像是蛊人们送上来给他们杀。 宣六遥觉着自己成了杀猪匠,仿佛花依依是养猪大户,现下她赶了成百头的猪来让他杀。而这个养猪大户的户主,却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似成心不想付那屠猪的银钱。 当他明白这个道理时,蛊人们已经被砍得差不多了。血也流成河,在昏暗的火光下似一条黑色的浅溪似的,慢慢淌进丛林。 犹豫间,胡不宜已经将剩下的蛊人全数刺倒了。 他们不会挣扎,也不会呻吟,没死的,也只瞪着眼睛直楞楞地看着,看着天,看着黑暗,看着他们。 宣六遥打了个冷颤,只觉着脚下的尸身软绵绵,似要陷进去。他赶紧拉着他们踩过尸体、跳过血泊,站到了一个干净处。 寨子里竟然仍安静得很,一盏灯也没有。仿若这寨子里住的,只有花依依和这些蛊人。 而淌下的血,跟这堆积如山的尸体来比,却也不算多。 “先离开这里。”宣六遥吩咐道。 却听空中一阵嗡嗡声越来越大,四人抬头望去,从森林方向飞来一大片乌云。但他们知道,乌云不会发出这种声音,多半是带着翅膀的飞虫。 “躲屋里去!” 结界不知能用多久,宣六遥当机立断,带着他们冲进最近的一个竹楼,将门窗全部插好。 嗡嗡声包围了竹楼,然后噼哩啪啦,像是它们在用身子撞击竹楼。好在竹楼似乎相当结实,但晃都不曾晃一下。 借着夜明珠的柔光,宣六遥看到屋内有一盏油灯。 虽说灯光会招虫子,但这虫子不招自来,他也就点上了,他吩咐着胡不宜和佘非忍将矮几推到门边,但凡有长棍,也顶上窗户,免得门窗被它们撞坏了。 窗户是用蓬草结上的,蓬草没有竹子结实。终于出现了破洞,黑色的虫子从那破洞里拥拥挤挤地进来,仔细看,原来是马蜂,各各体长身健,肚子下长长的螫刺令人头皮发麻。 却又不似普通的马蜂,马蜂本是红棕色,它们却全身乌黑。 普通马蜂便已很有毒性,何况这花依依驱使的毒虫? 宣六遥拿着油灯将钻进来的马蜂一只只烫掉,却止不住那洞越来越大,何况又破了几个洞,瞬时间数十只马蜂钻了进来,嗡嗡地朝各人头上、脸上扎去...... 还好,此时还能结上结界。 胡不宜的判官笔虽然扎起虫子来也是一扎一个准,但招不住窗户“蓬”的一声炸开,乌云似的黑马蜂顿时将他们罩得满满当当。 宣六遥一挥手,取来一根又一根的火把扔给佘非忍他们,各自擎了火把四处乱挥,虽驱了一些,但仍是杯水车薪,结界外乌泱泱地停了几层。 若是灵力用尽、结界破碎,那他们就死定了。 只有用一把大火把这里烧了。 包括自己。 宣六遥当然不会那么蠢。他大喊一声:“出去!” 他们顶着满屋的黑虫,摸索着将矮几挪开,开了屋门往外冲。大约那些黑马蜂都冲进了竹楼里,一时之间能飞出来的竟是少数。风又吹走结界上扒着的一些,他们看清了前路,惊得恨不得立时冲回满是大马蜂的屋里去。 ——他们当然不会。 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 前方的路,无声无息地,竟让开一条道来。 却也不是,仍有一些让他们惊怕的东西缠上结界,然后,带着层层的马蜂,爽爽快快地滚落下去,像是专程要替他们清扫,让他们看清更可怖的现状。 现状便是,寨子里满地满树,都是长虫。它们扭动着,盘旋着,像是从地底里涌出,又像此处是它们的老巢。 宣六遥仗着还有结界,扯着佘非忍和白鹿的角不要命地往寨子外冲。冲的时候他还往鹿背上瞧,确保胡不宜和莫紫萸都在。 他拉着白鹿,白鹿拉着他,比他更快,腾云驾雾似的,不一刻便冲出三分二分寨的寨门。 一出寨门,仿若是奔到了另一个世间。这里干干净净,前方只一片原野,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吓人东西。 宣六遥回转身,冲出时不曾来得及关上寨门,但里头扭动着的长虫,却没有一条追出来。而那长翅膀的黑马蜂,也没有追出。 他略略松口气,留了两枝火把,其它的,他全送回那竹楼了。 远远地,看到那竹楼呯出一团一团的火花,像是火把出现时把蜂群点着了,炸开了,慢慢地,里头燃起火光,想必是窗户上的蓬草更易烧着,渐渐地,一处、两处,火光越来越大,将整间竹楼逐渐笼入大火之中。 一团团黑云在大火间穿梭、消失。 有零星的火花在往别处窜,一点点地,点着了别的竹楼窗棂上的蓬草,于是大火蔓延开来,越烧越旺,照亮了一整片天空。 长虫在火光里乱窜,一长条一长条地飞来飞去。 胡不宜和莫紫萸捂着眼睛,从手指缝里偷偷瞧着,手臂紧紧夹着身子,几乎要抱在一起发抖。 突然一声低哑的嘶吼,火光中昂起一个两层楼高的三角蛇头。 佘非忍大喊一声:“蛇王!” 宣六遥一楞,这些长虫是它带来,不是花依依驱使的?还是说花依依能驱动蛇王? “师父,蛇王是来帮我们的,快灭火!”佘非忍急得两脚乱蹦。 蛇王在大火中扭动着身子,黑黢黢的圆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不停地发出咝咝的嘶吼。它和它的蛇子蛇孙们被困在大火中了。 刚才那些长虫并未攻击他们,想来如佘非忍所说,是来帮他们的。 宣六遥大叫一声:“小可!来降雨!” 他可没本事灭火。 须臾间,黑压压的天空中又堆砌起一层黑云,黑云翻滚着来到寨子上方,一阵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将满寨的大火浇了个连烟都冒不了。 蛇王晃了晃脑袋,又是一声嘶吼,往着森林里隐去了。很快,目光所及处,长虫们也撤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些已被烧伤或烧死的蛇尸。 小可从云层里探出一只眼睛,滴溜溜地瞧着他们。 胡不宜举着双手,欢天喜地朝着它叫喊:“小可!小可!” 滋-- 一道雨瀑从云层飙下,不偏不移,浇了个胡不宜从头到脚,从外到里地,透心凉。 ------------ 一切平静了。 三分二分寨黑漆漆一片,只看得到寨门处流淌的满是灰烬的黑水。反正今晚是住不进去了。 宣六遥只得带着他们往原野处走去,找了个干燥些的高地,几个人挤着靠坐在白鹿身侧,朝着寨子的方向。也不敢点火,怕引来花依依。 宣六遥发了一会呆,突然想起还未问候莫紫萸。他探头问挤在最边上的她——没办法,佘非忍和胡不宜都要靠着他,莫紫萸只能靠在胡不宜身侧,成了最边缘的人:“莫......紫萸,你还好么?” 她点点头。 “没受伤吧?” 她摇摇头,却不说话。她整个晚上都不曾说话,有些郁郁的。 宣六遥盯了她一眼,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掉下去的?” 她看着他,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嗯?”他有些奇怪。 她仍是不说话,只用手指了指嘴,然后摇摇头。 不得了,不会说话了? 宣六遥伸手将她拉到身前:“不能说话?” 莫紫萸点了点头,眼泪汪汪地又想哭,然后抬起头,张开嘴,用手指了指,意思是被喂了东西。 宣六遥气得:“花依依干的?” 她又是点头。 这死婆娘! 宣六遥愤怒地拍了拍大腿,随即平静下来:“你别怕。天亮后我去找她,替你要解药。” 莫紫萸摇摇头,眼里有些惊慌。 她是怕了。 但总归要去找她。她害了那么多人,总归要除掉她。能要到解药最好,若是她不肯给,宣六遥想好了,还有西山灵芝,想必能治好莫紫萸的嗓子的。 ----------- 黎明前有一个时辰天色是特别暗的。 三分二分寨方向却起了火。白鹿望着那方向,却并不曾惊动旁人,直到火苗带着风发出呯呯的声音时,佘非忍几人才陆陆续续地醒过来,呆呆地望了一会。 “哎哟,怎么又起火了?”宣六遥迅速站起身遥望。 先头寨子里的大火已被小可灭得一干二净,且泡透了水,再想起火,除非经日头三曝二晒,谁承想这夜里就起呢? “有人放火呗。”佘非忍回道。 “谁啊?” 第166章 活不如死 两人对视一眼。花依依? 宣六遥操起朔月剑往三分二分寨奔去,另外三人和白鹿扑棱棱跟在后头,真个是吃饭一起吃、放火一起放的好搭档。 此时整个三分二分寨已经沉浸在漫天大火中,竹楼烧得焦黑,一大块一大块地坍塌,渐渐夷成平地。 寨门口,一个玲珑的身影在大火前显得很是渺小。 她正等着他们。 她的面孔是极美的,她的身子是个男人就想抱的,还好宣六遥和佘非忍年纪尚小,算不得男人。而胡不宜和莫紫萸,也不是男人。白鹿,算不得人。 他们与她隔着几尺远,相向而峙。 “花依依,是你放的火?” “是。” “为何?” “我的寨子,我想烧,便烧了。” 宣六遥不知道朝廷可曾为建这寨子付出过什么,或许如她所说,是她一手一力建起来的。但这不重要:“解药呢?” “什么解药?” “莫小姐嗓子被你毒哑了,把解药拿来。” “有本事自己来拿。” 花依依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即便他一跃而将朔月剑抵在她脖颈时,她也只是微微笑着,没有一丝惧意。 宣六遥的个子如今比她矮不了多少,他也微笑:“我这把剑虽是木剑,却是最锋利的,只要再往前一分,我保证,你的血会流得比水还快。” “但我不保证,我的血流出后会发生何事。” “那我倒想试试。” “那你手脚利落些,否则,血若溅进你的眼里,你就会变成瞎子,若是溅到你身上,你会变成癞子再慢慢烂完。还有,让你的小朋友们走远些,我的血长脚,会爬......”她慢慢说着,一字一字很是清晰。 宣六遥只觉后颈上一股凉意慢慢窜过。 他在天眼中见过这个女人从口中吐出一只黑色爬虫,那虫子,自然是她体内。或是脏器中,或是血液里,是一只,还是几只、无数只? 他不知道。 蛊这东西,他只知其厉害,却也不知其奥秘。 他慢慢将朔月剑抽回寸许,眼里露出男人才有的戏谑和挑逗:“花姐姐,我怎么舍得伤你?我只是伤心。我是看到了你一些秘密,但我并不打算怎样,你怎么就让那些臭男人来杀我们呢?” 他一向正经,可突然流露出一丝不正经来,却让花依依楞了一楞,或许她的心里也起了悸动,毕竟俊秀的少年皇殿下如一道稀世珍馐,亦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她的眼里有了波动:“那些人,只是挡你一挡罢了。谁知道你们这么厉害,竟把他们杀干净了。他们原本都还活着。” “......可,你那些黑马蜂又是如何,你可别说它们没有毒!” “你把我的人都杀光了,我难道就不能报仇么?”她有些幽怨,微微低了头,眼里波光粼粼,似要伤心落泪。 宣六遥有些手软。 难怪那些蛊人只会往前走,却也不曾对他们真正发起攻击。可,他们几个把这些蛊人都杀光了! 多重的杀孽! 正楞怔间,花依依脉脉含情地望着他,伸出手指把朔月剑往旁边轻轻推了一推。 咝-- 她突然脸色大变,倒抽一口冷气。不过轻轻推了一下木剑,指尖处却传来剧痛,她望过去,只见推剑的那个手指头上,乌黑乌黑的血汹涌而出。 正如宣六遥说的,流得比水还快。 她惊讶地捂住手指,转身便想逃。宣六遥一把揪住她的衣裳:“把解药交出来!” “交你&%¥*&......”她背着身,一边挣扎,一边冒出一连串叽哩咕噜他们听不懂的话来。 不过这血,倒也并没有像她说的那般长了脚会爬,只哗啦啦地不断地滴落在脚下的泥土中。见此状,宣六遥更不能放她走了,他一脚将她踢翻在地,一脚踩着她的肚子,一手将朔月剑抵在她的胸口:“交出来!” 她惊惶无比。 他也惊了。 火光下,花依依的皮肤迅速失去光滑和洁腻,一道道皱纹很快布满她的脸、颈,还有手,想来她身上的肌肤也是如此。她原本一头乌黑的头发也成了一蓬枯白。 连她说话的声音也没了清脆,沧桑如千年:“我的一切都让你毁了。你杀了我吧。” “你把解药交出来,我免你一死。” “你把我杀了,自然就解开了。”苍老的花依依扁着嘴看他,眼里满是嘲讽。 “你以为我不敢?” “我如今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她一心求死,宣六遥反倒不忍下手。他软下声气:“我不杀你,你把解药给我。往后只要你老老实实活着,不搞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不会找你麻烦。” 花依依垂下眼沉思一会:“好。” 她就地躺着,从嘴里吐出那只黑色爬虫放到地上,开始念念有辞。 一旁的莫紫萸突然干呕起来,从她的嘴里滚出一粒黑色虫子,那虫子飞到爬虫边,乖乖地让爬虫将它吃掉。花依依捡起爬虫又塞回自己嘴里。 众人喉咙口一阵发痒。 莫紫萸咳了咳,张了张嘴,试探着:“啊--” 果然有声音了。宣六遥松了一口气,也就退后几步:“行,放过你了。往后老实点。” 形同老妪的花依依从地上爬了起来,贼溜溜地扫了宣六遥和佘非忍两眼:“皇殿下,我帮了你,你也帮我一次?” “帮什么?” 花依依伸出干瘦的手,指指佘非忍:“把这小子给我吧。作为回报,我教皇殿下驻颜术。将来哪怕你七老八十了,也如年青时一模一样。” 宣六遥看看脸有些发白的佘非忍,心里不禁失笑。原来这小子也有用得很,还能换得驻颜术。他故作沉吟:“驻颜术难么?我怕学不会。” “简单得很。我帮你炼蛊,炼成了,皇殿下不但容颜永驻,还能虫兽不侵。” “还是炼蛊哦?” 他似乎很失望。 “炼蛊怎么了?轻松方便得很。” “可是......”宣六遥迟疑着,“驻颜做什么?长什么样,自己又看不见。” “傻瓜,”花依依吃吃地笑起来,“我若是此时这副老丑的模样,那些男人又如何愿意为我停留,如何愿意替我卖命?这寨子,光靠我一人可造不起来。” 宣六遥看看已夷为平地的寨子,火光已灭,天色却已亮了起来,原本此处青葱蓬勃,此时却是狼籍遍地。他只能叹道:“这寨子,不也没了么?” 花依依脸色一变。 半晌,她问道:“我刚说的,皇殿下可愿意?” “不愿。” “......好。”花依依不再纠缠,“告辞。” 她转身离开,步履蹒跚,藏着一丝急切。 “等一下!”宣六遥喝一声。 花依依停住,回身看他:“皇殿下是愿意了么?” “把那虫子吐出来。” 两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各各瞳仁一紧,身形一动,拔腿就跑——同一个方向。 花依依毕竟老迈,跑了几步便被宣六遥从身后揪住头发,昂着头拼命嘶吼:“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把虫子吐出来!” “你杀了我吧!” 噗! 乌黑的血再次汹涌着扑簌簌地淌下。花依依腿一软,都来不及看一眼伤口,便仰面瘫倒在地,她没想到他们真的下了手。 她瞪着天空,却再说不出话。 ---------- 佘非忍用草叶擦过短刀上的血渍,问道:“师父,还要她吐虫子么?” 宣六遥低头看着她肚腹处大片的黑血,喃喃道:“死了怎么吐?只有烧了。” “好咧。” ---------- 他们不知道花依依烧了寨子为何还要在那儿等他们,或许并不是等他们,纯粹只是欣赏火景罢了。寨子不烧不行,里面太多尸体会有瘟疫。尤其若是天明后外头再来人,就会惹出大的麻烦。 宣六遥从天眼里看到,林子里头其实还藏着一个小小的寨子,寨子里的人看着是正常的,大约他们才是真正的三分二分寨的寨民,而那些被下了蛊的,纯粹是花依依留下来用来驻颜并替她干活的。 也不知留下来的寨民里还有没有会下蛊的,但他们总不能再杀进去把这些人全灭了。 只得离开寨子,往下一站而去。 下一站,宣五尧并没有给出明确的路线,毕竟不是哪儿都有圣药。宣六遥就想先去江左,把莫紫萸送还给她的姐姐。 ----------------- ---------------- 他们沿着一条大河往东南而行。 水光潋滟,山色空蒙,越走,风越暖,草越青,沿河的柳枝发了芽,再走走,便变成满天白絮轻飘,落满他们四个人的头发。 吐吐-- 他们一边走,一边拂着柳絮,把不小心钻进嘴里的絮花吐出,像四条在岸上行走的鱼,不停地巴砸嘴巴。 对了,他们的马车和行李在大火中烧毁了。等宣六遥想起他能隔空取物,取来的,只是几把黑灰,还有一堆金银。 好歹,也是有家底的人。 原本宣六遥就想靠着八条腿走的,反正两个女娃都骑着白鹿,也就累着他和佘非忍罢了。走路嘛,他爬山爬惯的。但走了一日后,他和佘非忍的脚底都起了泡,痛得叭叭掉眼泪。 他俩一掉眼泪,胡不宜和莫紫萸受不了了,一个嚎啕大哭,一个梨花带雨,就像他俩死了一般。没办法,他们在沿途的一家农户买了一头驴。 一头真正的驴。 真正的驴是不太听话的,俩人好说歹说,胡萝卜、大道理一齐上阵,总算别别扭扭地走到了江左地带。 大河在他们眼前分了个岔,生生把他们四人隔江拦在了江左对面。 这条岔河江面开阔,风平浪静,只有日光洒在河面的金光粼粼。他们极目远眺,惊喜地发现在一处浅滩处竟有数十条船停在滩边。 那些船都不是普通的小船,而是有两层船舱的大木船,船身上涂了红色和浅金的漆,船头上竖着杆子,杆子上点着绛红色的灯笼,灯笼上写着字。只是远远地,也看不清是什么字。 数十条船整齐地排成两排,船头与船尾相接,互相之间应当可以走动。 并不像是渔船,更不是渡船。 第167章 在我船上 但总归是有人在的,他们打算先过去问问,若是可以住店吃饭,那便最好了。 走近去,那儿显然是有人的,而且有很多人,各各手里拿着家伙,矛、刀、菜刀、烧火棍,气势汹汹地堵在其中的一条船边和上下的踏板处。 他们抬头往那条船上望去。 船舷上白光闪动,仔细看,竟是有人在打架。那白光,是刀剑在日光下的闪动。 打架的是......看不清。 只看到刀剑相撞,当当作响,还有阵阵呼喝。随即,两个身影前后贴着,被逼到踏板上,原来是后边的那个蓝衣人挟持着前边的那个粉衣女人,在对抗此时在船舷上居高临下的汉子。 突然一阵惊呼,那两个贴着的人一时没有站稳,从踏板上掉了下去。 堵着的人围了上去。 不多会,蓝衣人挥舞着长剑从人群里冲了出来,很快冲进大河边一处长得茂盛的芦丛里消失了身影。 那些围着的人也不去追,只互相商量着。不一会,有人抬着担架,将粉衣女人的尸体抬了出去,也不知抬往哪里去了。 人群散去,渐渐平静得像是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 这是出人命了。想来是蓝衣人和粉色女人掉下踏板时,因为失误或故意,那蓝衣人杀了粉色女人,然后逃进了芦丛。 宣六遥打开天眼,看到那个蓝衣人在芦丛中奔跑,但看样子,他似乎也不知方向,只往芦丛深处去。然后,他停下来张惶四顾,似在辩认方向,又似在听后边是否有人追寻。 蓝衣人年纪很轻,看着不过十八九岁,肤色不是很白,细长的丹凤眼,挺秀的鼻子,很是眉清目秀,看上去不像坏人。 宣六遥正想再看仔细些,衣裳被人一扯,他从天眼中退了出来。原来佘非忍在问他是不是去船上问问可有吃住。 “去。” 他们走到第一艘船下,佘非忍一个人登上船去打听。不一会,他满脸通红地仓惶下船,连滑带爬地,差点直接滚下来。 “怎么了?”宣六遥很是奇怪。 “妖怪。” “妖怪?” “是。”佘非忍点点头,牵了驴打算走,“师父我们走吧。” 宣六遥抬眼四顾,江面上残霞布了半边天,日头在江水那边半浮半沉,若是离开的话,只怕又要露宿荒野了。 这光天化日的,哪来的妖怪? “真妖怪还是假妖怪?” “有区别么?” “若是真妖怪,我们去灭了它。若是假妖怪,我就去会会它。” “别会了,怪丑的。” 岂有此理。 宣六遥跳下驴,径直登上船舷。船边上有两个杂工正在干活,看起来相貌不扬、木讷漠然,但木讷跟呆滞又有不同,这个他还是识的。 他挑开船舱门的布帘,一时呆住了。 里头花红柳绿地站着几个姑娘,个个脸上涂着通红的胭脂,也看不出原来长啥模样。她们齐刷刷地朝他看过来,然后哄堂笑起来:“哟,来了个更俊的。” 一只手伸过来,捉住他的手臂往里拉:“小公子,快进来玩玩......” 哎呀妈呀!还真是妖怪。 宣六遥一个激灵,掉头就跑。身后有姑娘追了出来:“别跑呀......” 怎么能不跑呢? 窄长的下船踏板晃晃悠悠,他脚下一滑,一头往下栽去,哎字还没叫完,他已经被扛住了。胡不宜把他轻轻放下,黑黢黢的大眼睛关切地望着他:“别怕,我护着你。” 唰。 判官笔就在她手上伸出来了。 宣六遥一把揪住她:“别!” “她们不是妖怪吗?还想把你捉了吃了。”她疑惑地望着他。 “不是,不是。” 宣六遥不知如何解释,只得一把抱起她,把她扛回鹿背上去,在船舷上花红柳绿的女妖怪们的嬉笑声中落荒而逃。 他竟没仔细瞧,那些船上竖着的灯笼上写的是:梅、竹、菊、月、春、夏、秋、冬...... 这些都是花船。 几人垂头丧气地骑着驴往芦荡走,打算先在河边露宿一晚,看看再说。正走着,身侧哗啦一声,那蓝衣青年从芦丛中钻了出来。 几个人都是一楞,驴也楞得站住脚,直勾勾地盯着他瞧。 半晌,大家才回过神,默默地擦肩而过,各走各路。绕了一圈,他们在河边上又碰面了。要怪,只能怪白鹿会认路,找了个干燥地方,顺路还捡了几颗禽蛋。 此时日头已经落到江面之下,暮色漫起,天朦朦胧胧起来。 佘非忍已经堆了柴堆,正拿着火折子给底下的干草点火。 火苗蓬蓬勃勃地燃起,枯枝开始噼里啪啦地响。蓝衣青年看了他们一眼,有些失落地打算离开。 “这位公子,”宣六遥微笑着跟他打招呼,“是否在寻夜宿之地,不如一起将就一下罢?” 蓝衣青年看他面善,也就点点头,坐到他身边,闷着头犹豫了一会,转头问道:“我姓桂,名无苔。敢问小公子何名?” “宣,宣六遥。” “哦,”桂无苔沉吟一会,“从哪里来?” “京城。” “京城怎么走到这边了,你们要去哪里?” 陌生人见面,大抵先探个究竟。宣六遥也就不客气,要探,大家一起探:“去江左。桂兄呢?你是本地人么?怎么到了此地?” “在下原是冀州人,后来去了京城,眼下在江左做捕快。” “桂兄是来此捉拿案犯么?” “也不是。”桂无苔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这里有个相识,我来看她,结果他们说她死了,还说是被我害死的,要捉我见官。我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 原来如此,捉凶的被人当凶来捉,难怪打了一架。 不过,桂无苔既然不是凶犯,那去见官便是,何必闹出人命?既闹出人命,却要逃逸,也算知法犯法。宣六遥琢磨着,却尚不知完全的来龙去脉,不能贸贸然捉了他。 正沉思间,佘非忍拿了烤好的饼和肉干过来,宣六遥也分了些给桂无苔,假装随意地问他:“此地有船可以过河么?” “没有。”他立刻回道,“若是有,此刻我已走了。” “那如何才能过得河?” “别急。我兄长会来接我,到时你们跟我一起走。” 也就随手喊人一起坐了一下,竟然招到了过河的途径。宣六遥一高兴,把自己的肉干让给桂无苔:“桂兄,你多吃些。” 桂无苔嘴里塞得满满地,摇着头推辞。倒也不是个贪心的,宣六遥更高兴了,也不去想这姓桂的今日还惹了一条人命呢。 ------------- 半夜时分,桂无苔的兄长来接他了。 宣六遥看着停在河边的那艘有三层楼高的大船,惊得一言不发。 一个小捕快......的哥哥,却有一艘世人少有的大船?尤其站在船头的那位公子,年纪也不过十八九岁,俊朗如月的脸庞尚留着一丝少年的青嫩,却是长身玉立、仙气飘飘。 他的一头乌发半披着,只在头顶随意用红丝带扎起一束,一身月白宽袍,手执一把大纸扇在身前轻轻地摇来晃去,斜睨着他们的眼睛在火把的亮光下乌黑发亮。 倒颇有一些些温若愚的风采,只是更年轻些。 桂无苔指着这如画中的少年:“这是我兄长,封容醉。我们快上船去罢。” “好,好。” 宣六遥虽觉着有些不对劲,但觉着只此一船,赶紧过河,便带着胡不宜他们一起上了船。他们几人和白鹿倒也罢了,只是那后买的倔驴怎么也不敢踏上那又窄又高的踏板。 不得已,船工们拿绳子绕在它的腹间,将它吊上了船舷。 船慢慢离开河岸,桂无苔带着他们去船头见兄长封容醉。 封容醉背对着他们,面朝着黑黢黢的河面轻摇纸扇,装作不知道他们过来的样子。明明啪答答的脚步声纷乱不已。 “容醉,他们是我朋友,搭船去江左。” “此船不去江左。” “顺便去一下嘛。” “不去。” 他回得干脆利落,连头也不回。桂无苔显然不高兴了,气呼呼地,一扭身往船舱里走:“宣小公子,我们睡觉去吧。” 哎? 这就完了? 宣六遥望望河边,此时跳下去,大约正好是喂王八的好时机。他只好走上前,对着封容醉的背影作了一揖:“封公子,敢问此船往哪里去?” 封容醉侧转头,用余光看着他:“慧州,离江左不远,就隔了一条江。到时你们自行游过去吧。” “......也行。” 宣六遥知道慧州有码头,也就不担心。何况莫紫萸有一个兄长在慧州,正好寻他去。 封容醉出言不算客气,见他不介意,倒是挑了挑眉,肯回转身直视他了。 他的视线在几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宣六遥的脸上,用力盯了几眼,嘴角勾起了笑:“宣小公子是吧?相见即是有缘,不如跟我们去慧州城玩上几天,本公子再送你们去江左如何?” 原本去慧州城玩上几日也无不可,只是封容醉为人倨傲,此时突然相邀,却让宣六遥心里有些防备。他微笑回道:“倒也不是不可。只是在下有急事。等办完事再寻封公子玩耍。” 封容醉的脸立时垮下,很不高兴地说道:“你在我的船上,你敢说不?” 话音刚落,头顶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大吼:“封容醉,不许你吓我朋友!让他们上来!” 几人抬头望,桂无苔正从第二层的舱窗里探出身狠狠地瞪着封容醉,封容醉见风使舵,刹时换成一张春风满面:“开个玩笑嘛。哎呀,我妹也真是的。宣小公子,请。” 哎? 他妹? 宣六遥又一次懵了。他稀里糊涂地跟着封容醉上二层的船舱,回头又看看跟尾巴似的仨人,心里有些犯嘀咕,这次不会出什么事吧? 桂无苔已经替他们指了两个舱间,舱间虽说比起陆上的要小许多,但也算窗明床净,已是很好了。她看看跟在胡不宜身后的“大灰驴”,它堵在进舱的入口处,进退不得。 无奈,舱口处有一小块空处,白鹿只得蹲在一旁,伸着头往里瞧,鹿眼里满是不放心。 第168章 放开我哥 已是后半夜了。 宣六遥和佘非忍一间,胡不宜和莫紫萸一间,算是安顿了。两间相邻,中间只隔着木板,有什么动静也听得见。 船在江中行走,船身晃晃悠悠,似摇篮一般自能哄人安睡。 佘非忍却翻来覆去,最后一骨碌坐起来:“师父,要么我跟胡不宜睡,你跟莫小姐睡?” 宣六遥也坐起身,一把揪住他的后颈往榻上拽:“睡觉!” ---------- 醒来时,满舱明晃晃。 佘非忍正搂着他的脖子,一条腿压在他肚子上,睡得人事不省,小肚子贴着他一起一伏,宣六遥有一种被青蛙缠住的感觉。 他抬眼张望。 昨夜灯光昏暗,时辰又晚,也没仔细看。这会儿看清楚了,他俩头这边的舱窗用磨成薄片的贝壳镶成,即便日光明亮,却也不觉得刺眼。 舱内干干净净,只一床一桌。 他垂下眼,惊得哎哟一声,差点从床上跳下来。 脚那边的门窗格用纸糊着,在差不多一人高处,正破开一个小洞。宣六遥看见时,一个手指头正退出去,随即有人用舌尖伸进洞口搅了几搅,再然后,一只眼睛出现在洞后,视线正好与他对上。 此时他正半撑着身子,一手被佘非忍压在身下,另一手在胸前紧握着佘非忍的手,姿势颇有些暖昧,但他惊讶之时并未察觉,只楞楞地看着那只眼睛。 那只眼睛并未因被他瞧见而显出惊惶而躲闪,反而眨了几下,更是凑近了洞口,看得兴趣盎然。宣六遥认出来了,那是封容醉的眼睛,又大又漂亮,眼珠子乌黑,撩人得很。 这封容醉,怕不是有什么毛病吧? 宣六遥颓然躺下,不打算理睬他。 舱门口一亮,那眼睛不见了。 宣六遥一个激灵,他不会去偷窥胡不宜和莫紫萸了吧?他迅速翻身下床,一打开舱门,封容醉正站在舱门外笑眯眯地看他:“宣小公子,昨晚睡得可好?” 一边说着,他朝前迈了一步,几乎要紧贴到宣六遥的身上。 他的个子要高出一个头,宣六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才仰起脸回道:“挺好,多谢封公子。” “好说好说。这下宣小公子可愿意陪本公子玩耍去?” 虽然是借了他的船睡了半夜,他也把他们带到了慧州,但宣六遥并不会因为小恩小惠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他坚定摇头:“等我办完事。” 颌下一紧。 封容醉用纸扇抵上了他的下颌:“听话。我这扇子不一般,按一下,就有毒针穿透你的喉咙。你最好答应。” 他的大眼睛不喜不怒,幽幽黑黑,语气也是轻轻柔柔,甚至还带了一点笑意。但宣六遥不觉得他是在开玩笑:“......行。我答应。” 微笑在封容醉的唇边漾开。 他缓缓收回纸扇,却又凑近他的耳边低声说:“不许告诉我妹,说我胁迫你。否则,你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宣六遥点点头。 封容醉很满意,侧头在他脸上轻轻啄了一下:“真乖,本公子就喜欢你这样的。” 我怎样了? 宣六遥差点脱口而出,好在及时咬住舌尖,也就没上赶着跟人家调起情来。 只听咯答一声,桂无苔从一间舱间里走出来,她显然刚睡醒,睡眼朦胧地,头发还有些凌乱。此时宣六遥从她脸上也看出女子的相貌来,难怪觉着清秀得很,竟然是个捕快。 她一眼看到站得很近的两人,有些发楞。 封容醉早已站直身子,笑眯眯地:“无苔,醒了?” “嗯。到慧州了么?” “即刻便到了。” “哦,那下去洗脸吃饭去。” “好。” 佘非忍和胡不宜、莫紫萸也醒了,也就跟着一起下去。桂无苔顺手摸了摸胡不宜的头顶,胡不宜仰头看看她,大眼睛乌溜溜地。 ------------ 江岸已在视野之中,宣六遥往东边望去,几乎觉着可以看见温若愚军营的哨塔,只是朦朦胧胧地跟树木混在一起辨别不清。 几人站在船舷处,默默地等着船靠岸。 桂无苔拉拉封容醉的衣袖:“一会儿我就跟宣小公子他们过江去。” “他们不过江,他留在慧州。” “嗯?”桂无苔睁大了眼睛,疑惑地看向宣六遥。 宣六遥不吭声,他兄长都拿毒针威胁他了,他能怎么办? 桂无苔顿时明白了,板起面孔:“不行,他们得跟我过江去。” “他自己要留下来,不信你问他。”封容醉微微侧了身,斜斜地看他。他负着手,纸扇轻轻地晃了两下,威胁地指向他。 “是。我自己要留下的。”宣六遥言不由衷地盯着纸扇,思量着如何在封容醉不觉察的情况下把它取过来。 桂无苔搂过宣六遥,安慰道:“别怕,有我在,他不敢怎么样。” 封容醉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突然吼了一声:“回船!” 哎? 江岸眼看就要靠上了,大船却缓缓转了头,又往江心去了。 桂无苔气得跳脚:“封容醉!把船靠岸,要么把我们送到江左!” “想得美。”封容醉扔下一句,几步便蹬上舱梯往楼上去了,把他们几个扔在船舷上目瞪口呆。 佘非忍拉拉宣六遥,低声说:“要么我们游过去吧?” 倒也可以。 只是,佘非忍站到舷边往下望了望,反悔道:“算了师父,我怕胡不宜淹死。” 口口声声胡不宜,好像她已经铁定是他娘子了一般。宣六遥心头升起一股火,恨不得把他揪起来扔下江去,他只能拍拍他的后脑勺提醒道:“你师妹可没答应。” 佘非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却毫不介意:“反正师父答应了。” ------------- 江风猎猎,江面虽浊黄,却也宽阔大气得很,像被日光洒了金粉似的,粼粼地晃眼。 几人在船舷处欣赏江景,莫紫萸扶着胡不宜站在一处脚踏处,扒着船舷往外看。佘非忍也扒着看。桂无苔站在宣六遥身侧,很是抱歉:“我兄长性情乖张,谁也管不了他。实在抱歉得很,若不是我,说不准此时你们已经找着去江左的船了。” 宣六遥对这位女扮男装的小捕快很有好感,虽然她昨日才弄出人命:“无妨,能和桂姑娘同船渡,也是宣某几世修来的福分。” 桂无苔噗嗤一笑:“才多大就油嘴滑舌。” 哦哟,忘了自己是个才十五岁的少年,是有些轻浮了。宣六遥红了脸,难为情地低了头,肩头却是一紧,整个人被扯得退了两步。 他惊讶地回头望去。 原来是封容醉,不知何时又下了船舷,扯着他往舱梯边走:“走,宣小公子,陪我上去玩玩。” 封容醉虽然年纪尚轻,体格也不算粗壮,手上却特别有劲,像钳子一般,捉住了便挣脱不开。宣六遥只能陪着笑:“好,封公子先松开手。” 封容醉松了手,却又捉住他的手臂,对着船舷上不知发生何事的佘非忍他们笑道:“我跟宣小公子上去喝杯酒,你们就呆在船舷上。” 佘非忍还在犹豫,胡不宜已经跟了上来。 她一跟上,佘非忍和莫紫萸,还有白鹿也就跟了过来,把个舱梯堵得严严实实,倒把想要拦阻的桂无苔挡在了外头。 封容醉抬抬下巴,命令宣六遥:“让她们留在下边。” 宣六遥看到此时他的纸扇插在腰间,一边应着“好”,一边不动声色地隔空将纸扇取到手里。 然后,他趁机蹬上几步,封容醉下意识地往舱内退。 下一刻,纸扇抵上脖颈,封容醉靠在舱墙上,一时无法动弹。 “封公子,劳驾,让他们转去江左。”宣六遥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威胁别人了,虽然个子要矮些,又在别人的地盘上,却是神情镇定,语气冷淡。 封容醉有些发楞,随即嗤笑一声:“怎么宣小公子,真以为扇子里有毒针啊?就算有,你会用么?” “不会。” 纸扇仍抵着。 封容醉只觉胸前一紧,一把短刀抵在胸口处,隔着袍子都能觉着刀尖的冰凉,那个跟在宣小公子身边的半大小子正阴冷地盯着他。 随即,肚皮上又是一紧。 他低头一看,那个六岁模样的小丫头拿着一根尖头细棍抵着他的肚子。 他抬头看看莫紫萸,她倒是没有围上来,只站在不远处平静地看着,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姑娘。而桂无苔站在舱口处,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大怒拔剑:“放开我哥!” 一声惊叫。 宣六遥循声望去,那桂无苔已经把莫紫萸圈在了怀里,长剑横颈,气势汹汹。 哎哟,只以为她是个好人,却忘了她是封容醉的妹妹。 当着人家妹妹的面威胁兄长,正是,自找的麻烦。 宣六遥棋差一着,只能放开封容醉,还把不知可有毒针的纸扇还给了他。封容醉抖抖衣袍,这才似笑非笑地抬抬下巴,示意桂无苔放开莫紫萸。 桂无苔把莫紫萸往里一推,莫紫萸跌跌撞撞地站到了他们身边。这一下,封容醉兄妹俩一头一尾,把他们四人堵在过道里。 桂无苔扔提着长剑,满脸怒容。宣六遥他们算是得罪透她了。 封容醉手里拿着纸扇,另一只手慢慢从腰间抽出一把寒闪闪的软剑来,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妹妹,你说,是斩了他们还是扔到江里?” 桂无苔生气地回道:“都是你!你不惹他们他们会惹你吗?” “咦,也不知是谁把他们招到我船上来的?” “你!......让船靠岸,把他们扔下去。” “行,我此刻便把他们扔下去。” 桂无苔气急:“我让你把船靠岸,把他们扔岸上去!” 封容醉露出委屈的神色:“我不,刚才他们要弄死我......啊!” 他突然大叫一声,扑通单膝跪倒在地。小腿上传来一阵剧痛,他抬起头,眼前那小丫头正恨恨地瞪着他。 一个小丫头,怎地踢人比糙汉还疼? 第169章 送我回家 还没想明白,另一条小腿又被踢了一脚,身子直往前扑去,倒像是给他们磕头似的。他不再犹豫,抬手按动纸扇,纸扇顶上咻地飞出一根铁针,却似撞着了什么似的,在空中绕了绕,竟直往桂无苔的面目而去。 好在去势已缓,桂无苔往后一闪,铁针笃得扎进了木板。 下一刻,封容醉背后又是一痛,那丫头竟然跳上他的后背,把他重重地压在舱板上,手里的纸扇和软剑早被夺走。而桂无苔想要砍他们,却终不忍下手,只举着剑大喘气:“你们放开我哥。” “把船靠岸。”宣六遥握着纸扇和软剑,冷冷淡淡地下令。 封容醉努力抬起头,凌乱的发丝遮着半张漂亮的脸,半是狼狈,半是楚楚可怜:“那你让我起来。” 也是,不起来没法发号施令。 宣六遥使了个眼色,胡不宜跳下封容醉的背,待他爬起来后又用判官笔顶着他的腰。一众人跟着他下到船舷,听他吼了一声:“靠岸!” 船头又缓缓转了个弯。 封容醉吼完,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袍,俊朗的脸上又露出笑容:“宣小公子好本事,有趣得紧。” 有趣么? 都使上毒针了。 宣六遥冷冷淡淡地看着他,随手一扬,纸扇随着封容醉的惊呼飞出一个弧线....... 眼前一花,柔腻的月白袍子贴着他的脸滑过,眼前已无封容醉。随即他的身子往扯着往后飞起,后背紧紧地贴上了一个人,而颈间,冷冷硬硬地顶上一物,耳边是封容醉更冷的声音:“别动,你们敢动我便刺死他。” 胡不宜想要抽身向前,被佘非忍一把扯住。 佘非忍小大人似地走前一步,拱手道:“封公子,我们只是想上岸。上岸后互不相欠,后会无期。” 封容醉忍不住笑了两声,他可见识过佘非忍的眼神,他敢说,这四人里最心狠手辣的便是眼前这半大小子。他忍不住来了兴趣:“这位小侠如何称呼?” “小侠不敢当。我是我师父的弟子,佘非忍。” “蛇非人?哈哈,好名字!蛇老弟,我看上你了,留在我身边如何?” “你先放开我师父。” “好说,好说。”封容醉拎回宣六遥手上的的软剑,随即收回纸扇。 宣六遥慢慢走回佘非忍他们身边,他不敢松懈,仍是结着几人的结界,但心中焦灼,眼下是在江上,跳下江里,或是等待靠岸,都不知会发生什么。等他灵力用尽之时,不但结界消失,他自己说不准也会睡过去。 他捏了捏拳头,心想要么趁此时尚有结界,先把封容醉杀了? 只是封容醉尚未真正伤人,自己便轻率杀人,却是行不通的。他只希望容封醉能把纸扇再插回腰间,这样他便能施法取走。 可是纸扇始终在封容醉手里摇来晃去,他的眼睛也始终在宣六遥几人身上打圈。他们身后,是虎视耽耽的桂无苔,即便她无心害他们,但她也不会允许他们害她哥哥。 ------------ 视野中有了江岸,宣六遥心里一喜,再坚持一会,只要上了岸跟他们分道扬镳就没事了。 封容醉回头瞄了一眼,脸色变幻不定,若有所思。 江岸越来越近,近到若是有轻功便能飞上岸了。 只是宣六遥他们没有轻功,只能等着。 等着。 等到风里传来几声咻咻的声音,几道箭影从岸边穿空而来,气势汹汹地直扑站在船舷边的封容醉。封容醉背对岸边,正看着宣六遥几人,桂无苔发出一声惊呼。 宣六遥抽剑上前,一把推开封容醉。扑得一声,他只觉胸前一紧,仰面而倒,意识一阵模糊。 随即耳边乱哄哄,眼前身影飞动。胡不宜在他耳边仓惶呼喊:“宣六遥!” 封容醉的大吼:“掉头!” 桂无苔:“快把他拖进船舱!” 有人把手插进他的腋下,把他往里拖去。他沉入了无边黑暗。 ------------- 醒来时,只觉身子晃晃悠悠,似小时躺在摇篮里一般,舒服得很。宣六遥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嗯—” 伸懒腰时,就要发出这种懒洋洋的声音,然后再张大嘴打个吹欠、用力绷紧身子才是最舒坦的。 他有一瞬间的幻觉,睁开眼看到的一定是趴在摇篮边看他的傅飞燕。她那时经常这样,除了睡觉,其余的时间大多用来看他了,怎么也看不够。 一想到傅飞燕,眼底突然就沁上了一阵热辣。他吸吸鼻子,张开眼睛,眼前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他眨眨眼,把泪水眨掉。 这一次坐在床头看他的,却是封容醉。 他换了一身浅蓝袍子,袍子用的最奢侈的亮锦,衬得他的面孔既俊逸又浮华。他盘着腿,一只手撑在膝上,支着脑袋静静地看着。 看着这个救了他一命的宣六遥。 不喜不怒,眼里既无仇恨也无戏谑,只那么看着。即便宣六遥睁开眼看向他时,他也动都不动,连声问候也没有,幽黑的眼眸深如千年老井。 宣六遥支起身,他此时睡在舱内,佘非忍他们却不在身边,连胡不宜也不在。这是很难得的事情。 莫不是封容醉趁着他昏睡之时把他们仨绑起来了?宣六遥立时坐起身,发现自己只穿着内衫,袍子和朔月剑被脱在一旁的桌子上。 他正要绕过封容醉下床,封容醉却伸出手臂,轻轻巧巧地将他压回床上:“躺着。” 封容醉显然是个练家子,只这么一压,宣六遥便似被压了千斤重锤动弹不得。他心里有些惶然:“她们呢?” “她们很好。我妹陪着,有吃有喝......是真的。” 封容醉说得十分诚恳,但宣六遥仍有些不放心:“你让我看看去。” “我有话问你。” “什么?” “今日我明明见你中箭了。” “哦,”宣六遥摸摸毫发无伤的胸口,胸口正压着封容醉的手,他不小心摸了一把,“那箭力道不够,到我面前就掉下去了。” “那我的针怎么回事?它明明冲着你去,怎么到最后冲着我妹去了?” “我怎么知道......你让我起来。” “不说清楚不能起来。” “你那针太轻了,风一吹就偏了。” “是么?”封容醉的手仍是压着他的胸口,“怎么就你偏了?” 这种被人压得不能动弹的感觉特别糟糕,宣六遥软下声气:“我小时体弱,我娘求一个老道士替我作了法,说是让一个小仙看着我,危难时刻可逢凶化吉。我想大概是这个缘由吧......你若也想要,我回京城后问一下我娘那老道可还寻得到。” 胸口随即一松,宣六遥赶紧起身下床,急急忙忙地穿袍佩剑。 封容醉在他身后幽幽问道:“你也是京城人氏?” “是......你也是?” “是。” “哦。”宣六遥不打算追问下去,要不然,什么坊、什么街,爹是谁、叔是谁......可不都得翻出来。他扯开话题,“那些要杀你的是什么人?” “总归是我那一心想置我于死地的妹夫。” “啊?” 宣六遥惊讶地看向他,他仍盘坐在床边,支着脑袋垂着眼,一脸索然。 虽然刨根问底有些失了教养,但宣六遥仍是小心翼翼地问道:“桂姑娘的......夫君?他为何要杀你?” “他是替天行道,我是死有余辜。”封容醉眼也不抬地回道。 “哦。” 宣六遥咂摸着,再想问,却觉得不能再问下去了,回头封容醉以他“知道太多秘密”把他扣了或杀了,那就不划算了。 ------------- 他去寻胡不宜他们,他们果然在桂无苔的舱间里,地上一堆纸皮、瓜壳,桌上还有好多蜜饯、糖糕,桂无苔正翻着一本图话本给他们讲故事:“话说那王爷恶贯满盈,当即被悬于山后枝头,不一刻便咽了气......” 宣六遥在门外听着,心想晦气,怎地正好听到这一段?他虽说此时尚未是亲王,但将来交了差总归是要封亲王的。 他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舱门口,已是退无可退,封容醉在他身后又是一推,他便抬腿走了进去。 胡不宜和佘非忍正听得入迷,见他进来,竟然只是扫了一眼,又目光灼灼地望着桂无苔去了,只有莫紫萸直了直身子,娇俏地朝他皱了皱鼻子,示意她看到他了。 倒是桂无苔转头看到他,高兴地把话本一扔:“你醒了?” “桂姐姐快讲—”胡不宜和佘非忍连连催促,从前只盯着宣六遥的眼睛此时长在桂无苔身上似的。 桂无苔不好意思地一笑,捡起图话本继续读了下去:“他连挂了九日,也无人来替他收尸。直至一年后,有人去山上砍柴,才发现他挂在枝头,舌头伸到胸前,形状可怖......” 啥玩意?挂了一年还没烂? 宣六遥无奈地摇摇头,转去隔壁躺着了。 ------------ 这次封容醉不再为难他,在江上漂了一段时辰,返回到江左码头,把他们和桂无苔都放下了船。他站在船舷处,居高临下地看着,眼眸幽黑,微芒闪烁。 宣六遥站在岸上,仰头望他:“封公子,保重。” 封容醉点点头,勾了勾嘴角,便当是已经回应了。终究还是倨傲,即便宣六遥救过他的命,他也懒得开尊口。 宣六遥不介意,转身跟上桂无苔她们,把这个年轻俊美又捉摸不透的封公子抛在了脑后。 桂无苔是江左的捕快,自然热心地陪着他们去找莫紫萸的长姐,直送到宅前,亲自敲了门,也仍不离去,非得等到莫紫萸与长姐执手相见、皆大欢喜。 可是里头的仆人回道:“莫少夫人已于年初病逝。” 莫紫萸如遭雷击,呆呆地站在宅子外,半晌才回过神:“六遥哥哥,你还是送我回自己家吧。” 她只记得七岁前,那时爹娘都在,兄姐无恙。她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做过的梦,梦里她和爹娘在一起——她不知道那个梦是她地府的记忆。 第170章 有家可归 宣六遥一直未跟她讲后来发生了何事,他只想着,把她送到她姐姐处,有亲人的陪伴,丧亲的痛楚也好熬些。此时她哪有家可归? 桂无苔只知她要找莫家长姐,却也不知莫紫萸正是以前的巡抚幼女,插言道:“你家住哪儿?要么我再带你去找莫家二小姐。可惜莫家已经没了,要不然还可以送你去莫巡抚家。” “啊?”莫紫萸懵懵地回了一句,“怎么没了呢?” “哎呀你不知道啊?莫家的四小姐原本被送往宫里选秀,结果不知怎么地,说是莫家犯了欺君之罪,莫巡抚也死了,莫府也被抄了。那莫夫人流落在外、也死了,后来听说四小姐也死了。眼下这大小姐居然也死了,太惨了。” “你......说的是哪个莫家?” 宣六遥往两人中间一站,仰脸看着正说得唾沫横飞的桂无苔:“桂姑娘,多谢。告辞。” 他转身就把莫紫萸推上鹿背,走了一段路,他又回转身,回到一脸莫名其妙的桂无苔跟前:“桂姑娘,莫家三小姐住在哪里?” 桂无苔挑了挑眉,心说你刚才不是拽得很嘛。她一把搂上他的肩:“走,本姑娘带你过去。” 不愧是做捕快的,即便是个姑娘,那胳膊圈上来像铁箍似的,他身不由己地跟着她走,听她在耳边叨叨:“我怎么觉着你们奇怪的很。直奔莫二小姐的夫家,那显然是相熟的。既然相熟,怎么不知莫家发生了何事?不,你应当是知道的,莫姑娘却不知道......莫姑娘......为何你知道她却不知道,这莫姑娘是哪冒出来的?” “桂姐姐,”他仰头看着她秀气的丹凤眼,她也正好奇地垂眼看他,“姑娘家家的,别操心太多,容易长白头发......哎哟。” 他痛呼一声,因为胳膊被她狠狠地捏了一把。 一阵风过,胡不宜唰地站到他俩跟前,狐疑地看着俩人。 若是旁人,她听见宣六遥痛呼便踢上去了,但眼前是桂无苔,给了她许多好吃的、又讲了好玩故事的,多少也要给些面子。直待这俩人都冲着她呵呵一笑,她才放了心,绕回去拉着显得茫然的莫紫萸去了。 桂无苔继续搂着他往前走,一边在他耳边嘀咕:“我看你那小丫头不错,留给我吧......可惜我养不起她。我做捕快一个月工钱也就几吊铜钱,养自己都够呛,唉。” 宣六遥有些奇怪:“封公子不是你兄长么?他能有这么一艘大船,怎么着也不会是小门小户啊.....哦,这船不是他的,他只是替人看船是不是?” “船就是他的。” “你跟他不是亲兄妹?” “是亲兄妹。”桂无苔斜着眼看看他,“我和他同一个爹,他是嫡,我是庶。我很多年前就逃出家了,我跟封家没有关系,只认识容醉一人。” 封家? 京城能有几个封家,宣六遥不知道,他只知道宰相封愁初家。 不过,没那么巧吧? 宣六遥尚在沉思,桂无苔又开始嘀嘀咕咕:“你是哪个宣家?不过你说了也没用,我很小就出京了,京城的人事我已经不知道了。” 弄得宣六遥心里一惊一乍的。 他赶紧扯开话题:“封公子和你夫君怎么回事?他们之间是不是有误会?” “夫君?”桂无苔一脸茫然,“我还是个姑娘呢,哪来的夫君?” “不是......” 宣六遥正想说不是封容醉说的么,桂无苔抬手指着前头的一个宅子喊了一声:“到了。” 莫三小姐的夫家到了,宣六遥只得把谜团咽进肚里,先帮着莫紫萸认亲去。 很快,他们被请进一个屋里等待,一个年轻妇人匆匆赶来,对着莫紫萸发楞:“紫萸?” 那一声“紫萸”...... 莫紫萸什么心情,宣六遥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心像被吊了一下,吊起后,那种酸涩呯地冲了上来,他不管她们姐妹俩如何认亲,如何抱头痛哭,只匆匆出了屋,对着院中的一株兰草发呆。 他的紫萸已是没了。眼下这个莫紫萸,是别人家的。 许久,刚那年轻妇人,也就是莫三小姐仄仄摸摸地走到他身边低声问:“小公子,我家妹子怎么像是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宣六遥定下心神,微微笑着回道:“我们遇见莫小姐时,她便是如此,只记得七八岁之前的事情,往后的事也是记不得了,约摸是头被磕过,或是受了惊吓,不过,性情却是极好的。” 莫三小姐点点头,却是有些发愁:“自从我父亲去世,家道没落,我在宅子里的地位大不如从前。只怕他们会逼我妹子出嫁,但眼下这情形,她是没有好人家肯要的。” 桂无苔一把揪过她的肩膀:“他们若是敢相逼,你去衙门里找我,我替莫姑娘主持公道。” 莫三小姐先是惊了一下,随即盯着桂无苔眼睛一亮:“小捕爷,你可曾成家?要么娶了我家妹子去,她长得标致,性情也好,你待她好些,必然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桂无苔无趣地扭过脸:“我倒想......” 宣六遥忍俊不禁。 ----------- 这下好了,虽然替莫紫萸找到了三姐,但宣六遥仍是甩不脱她。来时几人,走时亦是几人,莫三小姐让他们找莫家的大公子去,他在慧州。若是不行,就给桂无苔做妻子,穷富不嫌,总比卖了作妾要好。 于是他们又过了江,来到慧州。 桂无苔仍是跟着,倒不是真想娶莫紫萸为妻,她也娶不了,实在是沾了一件事,不看到它的结果心里难耐。 倒也省了宣六遥不少事。 桂无苔是捕快,找人自有一套,很快便打听到了莫家大公子的下落——不在家。 这下傻眼了。 让他更傻眼的事还在后头,在慧州城的客栈歇息一晚上起来后,莫紫萸不见了。 只在结帐的柜台处留了一个口信:她去找母亲了,让他们不要找她——都说了莫夫人已经死了,还找什么找? 当真是伤心糊涂了么。 宣六遥当即靠着柜台闭上眼睛——啪!桂无苔一把拍上他的肩膀,揪着他就往外走:“都什么时候了,睡什么觉!快去找!” 哎哎—— 他无法跟她解释他要用天眼找莫紫萸,又挣脱不开她的手劲,只能被她拖小鸡似的拖上大街,开始没头没尾的寻找。 几次他都想让桂无苔停下,她却风风火火,带着他们从街头奔到街尾,途经衙门,她冲了进去:“县令大人,我是江左捕快桂无苔,我们在找一个女子,请大人发动贵衙门的捕快们一起搜寻。我们可以画个画像贴到街头......” 温县令瞥了她一眼:“可有公文?” “没有。” “恕不奉陪。” “可是有人走丢了。” “什么时候走丢的?” “一个时辰前。” “你是不是捕快,就一个时辰,人丢没丢都不好说,谁帮你找?” 桂无苔气得跺脚。 宣六遥心想,对啊,让衙役们帮忙一起找,比他们几个人快多了。他朝着温县令拱拱手:“温县令,在下是......” 他一时不知如何自称,他本当是亲王,但自宣五尧即位,他便被贬出京城,后来虽做了国师,却又连这个官位也被剥了。他此时只能算是钦差——圣上钦点找圣药的。 温县令却认出了他,咚地跳了起来:“你,你......” 你了半天,终于出了个整句:“皇殿下,是你要找人么?” “是。” 既然是皇殿下要找人,不管他是不是亲王,何况又是儿子的好友,温县令二话不说,当即找了差役们,找人的找人,画像的画像,画完了又满大街去贴。 等忙完,宣六遥回过头想跟桂无苔说话,她却不见了。 大约是被他的身份吓了一跳,又觉着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自行消失了。 趁了空,宣六遥总算可以开天眼找人了,却看到莫紫萸又又被绑了扔在一间空屋里,却也不知是哪里的空屋。慧州城那么大,他如何一间间闯进去找人? 他愁得瘫坐在公堂的墙角边揪头发。 ——这苦命的丫头! 胡不宜和佘非忍牵着白鹿等在他身边,也是愁眉不展。 若是白树真在,还能派了它满屋脊地乱窜,说不定还能早些找着。 这该死的桂无苔,他若是早些开天眼看,说不定还能看到莫紫萸被绑前的所在,眼下耽搁了他,自己却又跑掉了。 宣六遥心乱如麻,备觉煎熬。他突然想起自己还会掐算,赶紧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心思乱纷纷,信息总有些模糊,好一会儿,才清晰地显示出来:西方,在移动。 他一惊,怎地在移动?她要被捉去哪里? 这一次的天眼下,是慧州城的东半城,街巷不算多,最热闹的是中间直通城门的那条大街,也就衙门前的大街。还有城外,也有行人纷纭。 莫紫萸一定是在东半城,或是慧州城的东门外。 这么大的地方,怎么封?城内怎么封,城外怎么封?宣六遥要疯了,他只能让温县令叮嘱东门处加强检查,自己带着佘非忍和胡不宜急匆匆往东门追去。 他自己那头驴,被扔在衙门处,嫌慢。 捉了莫紫萸的人不会蠢到绑着她在光天化日下乱晃,马车、粪车、灵车,甚至竹筐里都有可能藏人。 他追到东门处,又开了天眼,天眼此时看到的,大半已是城外。城内依然是行人纷纭,他甚至看到自己和胡不宜俩人。城外有几条路往各个方向,天眼看到的,有往东的大路,也有城北大江的岸线。 多半,是已经出城了。 但出到哪里,他却搞不清。 第171章 停下停下 天色将黑,眼看要关城门了。在关城门的最后一刻,宣六遥又开了天眼,已是完全出了城外。他当即立断出了城门,并且拦了一个骑马之人,将他的马买了下来。 从天眼的范围看,是移向了江边。他仔细看,除了码头处灯光通明,有一辆马车正在一条小道上打着灯笼前行。 码头处灯火通明,那也是驿站与酒馆的生意兴隆,夜里渡船是不走的。 他退出天眼,往小道追去。 ----------- 马蹄声急,夜明珠的柔光照着前边的路,白鹿驮着胡不宜和佘非忍紧紧跟随。他的心里对白鹿生起一丝感激之情,若不是它,路途必定更加坎坷。 马车的踪影出现在前方,宣六遥提着朔月剑,快马加鞭冲到车前,用力一勒绳,马嘶叫着扬起前蹄,他一个没夹住马腹,仰面滚了下去——好在结界及时打开。 马车从他的身侧驶过。 他狼狈地打了个滚,站起身追着马车喊:“停下!停下!” 马车夫从厢旁探头朝他看了一眼,扬声吆喝着:“驾,驾!” 不但没停,走得更快了。 宣六遥气极,可没有办法,只得奔回去重新骑上马追过去。这次他变聪明了,他追在马车夫旁侧喝道:“停下!” 那马车夫却似疯了似的,咻地一鞭向他抽来。他一挥剑,鞭子叭地断成两半。马车夫干脆半站起身用劲戳着马臀。马吃了痛,咣地朝前冲去。 越发的可疑。宣六遥几乎断定莫紫萸必定在这车厢内。 他赶前几步,拼着命地倾出身子,扬手一剑,将拉车的马劈得皮开肉绽。那马头一歪,直直冲下路面,终于被一棵树挡了一挡,马车厢哐地撞上树干,晃晃悠悠地倾侧在地。 宣六遥冲过去跳下马,一剑劈开车厢。 车厢裂了一条缝,却未散架。 胡不宜和佘非忍冲过来帮忙,几脚下去,车厢板终于噼里啪啦地散开去,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从碎裂的木板中露出头来。 宣六遥几脚把木板踢开,把那妇人拎到一边。 那妇人看着三十多岁,怀里的娃也只几岁模样,两人紧抱着坐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 宣六遥捏了几下妇人的面皮,倒是皮贴着肉不见空隙,手指上也未留下易容的粉末或色泽。但若是易容手段高明,比如自己,倒也不见得能摸得出来。他又细捻几下,见那妇人疼得眼泪汪汪却又不敢出声,却也不敢断定她是不是又被弄哑了。直待看到妇人丰满的胸部,才觉着可能搞错了。 他伸手欲摸,妇人惊得花容失色,一把将孩子搂得更紧,紧得他无从下手。 宣六遥啪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这事弄得! “你们什么人?干什么去?”佘非忍唰地抽出短刀抵着那妇人的脖颈凶狠地问道。 妇人抖嗦着:“回.....娘家。” “为何夜里走。” “跟夫君吵了架,连夜回的。” “可曾见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 “不曾。” 佘非忍怒了,刀尖刺破了妇人的皮肤:“你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就说不曾见过!” 妇人一下子哀鸣起来:“真不知道啊!” 宣六遥在他问话之时已开了天眼寻找,却见有人扛着一只麻袋上了一艘大船,那船停在码头处。船的模样,跟封容醉的大船倒是很像,也不知是不是他的。 但总归眼前的妇人是弄错了。 他拦住佘非忍:“我们搞错了,不是她。在码头。” 佘非忍飞快地收回刀,拉着胡不宜骑上白鹿,回头催促宣六遥:“师父,我们快走!” 哪能说走就走? 这个妇人和孩子,不能就这么扔在野外啊。 马车厢已被砍得七零八落,马倒是还在,马车夫不见了,随他喊了好几声也没有出来。妇人和孩子不会骑马,好不容易托上了马,稍微跑快些就吓得惊叫不已,身子晃得恨不得从马上栽下。 宣六遥只得吩咐佘非忍把这母子俩慢慢牵到码头,替她们找间客栈安顿了。 自己带着胡不宜先往码头驰去了。 他急,抽得马更急。 驰至码头边,岸边倒是停了不少船。那艘大船也在其中,倒是未走。宣六遥站在船下仰头看,这种大船本就稀罕,想来麻袋就是上了这艘。 他大喊了几声:“船家!” 倒是引了旁船探头张望,而这艘船,却是迟迟无人应答。这是私人的船只,想必也不会有人想上这种船搭渡。 胡不宜捡了好几块石头,咚咚咚地往上扔,总算上边有人伸头出来骂:“小兔崽子,找死啊!” 啪! 胡不宜又扔一块,正中骂骂咧咧的那人,那人哎哟一声,捂着脸缩了回去。 倒也该扔。 宣六遥没有阻止,由着她咣咣咣,打鸟似的,扔个不停。船上却毫无动静,甚至船帆升了起来,看样子是不胜其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准备开溜了。 这怎么行? 宣六遥指诀一捻,一团火苗咻地从指尖直射船帆,顿时在帆上结出一团火花,转眼间烫出一个大洞,且越烧越大。 船舷上听着嘈杂起来,大约有人在用灭火筒,一道水柱直射而上,将火团熄灭。可抵不住宣六遥左一个、右一个的火苗射上来,那些人只得急急地将船帆放下,伸着头朝船舷下望来,随即又被胡不宜的石头和宣六遥的火苗逼得退了回去。 半晌后。 船舷伸出十来张弓箭,直直地对着宣六遥和胡不宜。 这可闹大了。 宣六遥赶紧结起结界,扬声大喊:“放下踏板!我要见你们船主!” 话音刚落,船舷后突然伸起一个月白人影,那人显然是纵身跃起,脚尖在舷上一点,往船下跃来。风吹起他的袍摆和长发,他像一朵在火光下盛开的白莲,仙气飘飘而凌厉地飞向宣六遥的眼前。 宣六遥看呆了,那人的脚尖踢来时,他都未来得及反应,只觉额上重重一击,被结界裹着滚了好几圈,昏头转向站起身时,才发现胡不宜已跟那人斗得......团团转。 胡不宜的身手极快极重,然而吃亏在个子矮,若是跃起时击不中,便只能攻对方的下盘。而那人偏偏又是轻功极好,一条软剑使得白光四起,左飘右忽,胡不宜丝毫近不得那人身子。 而她裹了结界,那人虽剑长灵便,却也沾不得便宜。 宣六遥心想,还是要教胡不宜剑招,只这般靠着蛮力,若是没有结界护身,将来难免吃亏。 可他也看清了,刚那莲花般飞下来,此时又跟胡不斗得和像两朵莲花盛开的,正是封容醉。他自然认得宣六遥和胡不宜,但仍是出了手,似乎从他们下船起,他们的恩怨便一笔勾销,重新成了陌生人。 这倒也罢,只是莫紫萸在他手上,想不跟他打交道都不行。 “封公子冒犯,恳请封公子住手,有一事相求。”宣六遥扬声说道。 可封容醉只是朝着他投来漠然一瞥,手下、脚下却是一点也不慢,仍是跟胡不宜缠斗得紧,下手更是狠辣,似要剑剑致命一般。 这如何使得? 宣六遥对自己的心念力,或是灵力并不笃定,也不知结界会不会被攻破,他翻转手指,冲着封容醉射去一团火苗。 蓬! 火苗撞上软剑,屁用也没。 但封容醉仍是吃了一惊,纵身退开数尺,将软剑护在身前,冷冷地看着两人:“你们来做什么?” 宣六遥克制住怒气,客气道:“封公子,莫姑娘今日被掳,有人说她被抬上了你的船,我来求封公子高抬贵手,放过莫姑娘。若需赎金......宣某虽无多少财力,但也愿倾全力换得莫姑娘安好。” 封容醉定定地盯着他,俊秀的面孔上,瞳仁幽深得看不出喜怒哀乐,却只见两团火光在最幽深处跃动。 宣六遥心想,不会又搞错了吧? 却见他展颜一笑,翻脸如翻书,此次是从后往前翻,刹那间千年冰山变成春风拂面:“我当什么事呢,莫姑娘说了,她想让我陪她去找母亲,不打算烦扰你们了。” “可否让在下见莫姑娘一面,若是她亲口这么说,我也放心了。” “好说。” 封容醉一扬手,船舷上放下一条踏板。他又伸出手:“请。” “请。” 宣六遥客气一下,便带着胡不宜往踏板走去,却听一阵纷乱的脚步,突然奔过来一帮人直踩着那踏板往上冲。 宣六遥肩上一紧,却见封容醉踩着他的肩从他头上直飞过去,一脚将踏板上的人踢成叠罗汉似地往下倒。然而那帮人里有一人拔地而起,越过封容醉的头顶,落在他上方的踏板,几下子便进了船。 封容醉返身追了进去。 船上的弓箭齐发,嗖嗖嗖将底下的那帮人处射得四处逃窜。 眼看踏板要被收起,宣六遥大喊一声“等一下”,扯了胡不宜就往上跳,正仓惶上船时,听着身后远远一声大喊:“师父,等等我——” 他回头一看,佘非忍骑着一匹马嘚嘚地从黑暗中奔了过来。 倒是快得很。 宣六遥一边回头招手,一边忙里抽闲替佘非忍结上结界,免得他被乱箭误中。佘非忍冲到踏板边,马也不要了,纵身一跳,蹬蹬几步便冲了上来,被宣六遥用力一拉,纵身跃起,扑地滚倒在甲板上迅速站起。 看这身手,也比宣六遥要好。 宣六遥顾不得计较这个,他带着胡不宜和佘非忍绕过在船头打得天翻地覆、上下乱窜的封容醉和那不知什么人,径直冲进船舱大喊:“莫紫萸!” 一层的船舱颇是宽阔,直通通的,除了柱子、桌椅和一个置物的大柜台。舱里无人,宣六遥正要转身往二楼冲,身后响起怯怯的一声:“六遥哥哥。” 柜台后冒出半张苍白的脸,一双幽怨的长凤眼好看得令人心疼。 第172章 就我混蛋 宣六遥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自己现了身低着头走了过来,才平静地问道:“你为何要走?” “不想麻烦你们。” “这不是更麻烦了嘛?” 莫紫萸茫然而委屈地看着他:“为什么?我只是在你们那儿看了一次病,什么都变了。家没了,爹爹没了,娘也没了......连我自己,我也觉着不是自己。” 宣六遥无言以对。 此时,他情愿从未救过莫紫萸。 或许对她来说,死亡才是永久的平静,等她再次投了胎,这个世间便与她没有干系了。偏偏她回来了,隔了七、八年又活过来了,然而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再是她想要的那个世间了。 都是因为他的执念——他想把“她”找回来的执念。 “对不住。”他忍不住嗫嚅道。 “对不住什么?”她仍是那么迷茫。 宣六遥被巨大的愧疚揪住了心脏,他一把搂过莫紫萸,喃喃道:“对不住,我不会丢下你了。”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此时的莫紫萸,还是那时的“她”听的,他只觉得,他不能再一次次地犯错,一次次地辜负她。 他明明知道莫紫萸已经没有父母,兄姐也大约无暇自顾,却仍是要执着地将她送回去。他以为是对她好,却不知她以为他是在厌弃她。 或许,这也是“她”在这世间留给他的念想,想让莫紫萸以这副身躯陪着他,免得他总在夜深时落入虚无的思念之中。 ------------ 他正感动得泪水涟涟,膝弯处突然一阵痛,他啊地一声单膝跪了下去,直挺挺地跪在莫紫萸跟前。 两张泪脸皆是一呆。 他回转身,佘非忍冲他摊了摊手,再转后些,胡不宜两眼含泪,气得下唇包着上唇地哆嗦......啊这。 哦哟,这才是他的小祖宗。 宣六遥扔下莫紫萸,回身扑过去安慰她:“怎么啦胡不宜?你怎么哭了?”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下,黑亮的大眼睛显得雾朦朦,像极了小可在灵山顶上布云行雨前的云雾缭绕。宣六遥只得把她拥在怀里轻声安慰,心里想,她怎么成了小醋精,以往莫萸在时她也不曾这样过啊。 他轻拍着胡不宜的后背,眼睁睁看着外头那个不知什么人用一把长剑压在封容醉的软剑上,将他逼了进来,直压在一根柱子上动弹不得。 看清那不知什么人的长相时,宣六遥却略略一楞。 只见那人穿了一身紧身深色绉衣,头发用玉冠束起,约摸二十岁模样,眼形修长,眼神清亮锐利,五官与当年被白树真叼去的宣四年很是相似,连神情都有几分相像。 只是宣四年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他早已死了。 宣六遥苦笑一下,只是长得像罢了。这人却也是个人才。若不然,又如何打得过武功高强的封容醉。 但显然,封容醉对他手下留情了。 他的后腰插着一把纸扇,但他竟然没有伸手去取。其实他此时只要暗暗拔出纸扇,就那么一按......这人不就倒下了么? 难不成那扇子里只能藏一根毒针,上次用来对付他了? 宣六遥的视线从扇子又转到那人脸上,胡不宜也停止落泪,转过身偎在他怀里看起热闹。 那人咬牙切齿地低叱道:“把他们都放了。” “什么他们?谁?后边那几个么?我又没抓他们。”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别逼我杀你。” “你要杀便杀,只要不怕无苔怪你。” 那人冷笑一声:“你要不要点脸?拿无苔挡在前面,算是男人么。” 封容醉也冷笑一声:“你以为没有无苔,你此时还活着么?” 他的手很快,宣六遥都未看清,那把纸扇已经顶在那人腹间了。 封容醉也咬牙切齿:“白溪山,我此刻便告诉你,你的小命在我手里,你倒是娶不娶无苔?” 哎? 宣六遥心间八卦之火熊熊燃起,打架便打架,怎地逼起婚来了?难不成这个名叫白溪山的年轻人就是封容醉口中的妹夫? 白溪山也未曾想到封容醉竟以他的性命要挟他的婚事,显然有些不痛快,蹙起眉头:“我娶不娶她要你管?” “我是她哥,自然要管。” “你若真为她好,就金盆洗手,放下屠刀,把那些婴儿都放了。” 宣六遥又是大吃一惊,封容醉挟持婴儿? 封容醉却不承认:“白溪山,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拐卖婴儿了?你别听百善堂那帮混帐瞎说,他们自己拿着善款不做事,任凭那些婴儿死去,却赖到旁人头上。” “那为何不赖旁人,只赖你?” “他们总归要有赖个人,偏就赖到我头上来了,这我也没办法。” 白溪山气得眼里射出杀气:“以往你拐走的就不跟你算帐了,你把此次拐的交出来,往后也不许干这恶事,我便与你过往不咎。” 封容醉不说话。 白溪山将剑往下压了压,威胁地逼视着他。 良久,封容醉开口说道:“此次藏哪了我也不知道。你问我身后那个小公子,他动的手。” 哎? 宣六遥又又大吃一惊。他迅速回头看了一眼,这船舱里,只他一个小公子,就算说是的佘非忍,那他也脱不了干系。 果然白溪山逼人的目光转向了他。 他赶紧摆手:“我不知道,我只是来寻人的......” 正说着,封容醉突然抬膝猛击白溪山的腹部,白溪山闷哼一声捂着肚子退了半步,封容醉趁机窜上二层,将二层的舱门啪地一关,不见了人影。 白溪山佝着腰忍了好一会,才慢慢直起身子,却也不急着去追封容醉,只环视了一圈船舱。舱门口已经堵了好些执着刀剑和弓箭的船工。那些船工,想来也干杀人越货的活,拿起兵器来有模有样地很。 若是此时封容醉下令放箭或开杀,怕也麻烦。 宣六遥指指柜台,低声说道:“躲那后面去。” 白溪山深深地看他一眼,没有接话,却是问了别的:“你跟他什么关系?” “我师妹被他掳了,我来找他要人。”宣六遥指指莫紫萸。 白溪山点点头:“你们出得去么?” 谁知道呢,封容醉都已经躲起来了。不过那白溪山正直得很,长得又跟四皇兄像,宣六遥对他生出几分好感来:“你说封公子拐卖婴儿?” “是,不止婴儿,小孩、女人,落了单的男人,只要能卖的,他一概都干。” “不是误会么?我看他年纪不大。” 白溪山蓦地横他一眼:“你不是说师妹被他掳了么?” “是,是,这才找到。” 四个都是半大孩子,且都一脸无辜。白溪山又是在船下看到他们打斗的,也就不再存疑,只催着他们快走。 可又哪里走得脱?舱门口堵着那么多人呢。 何况,只留白溪山一人在险地,宣六遥觉着不太忍心:“一起走?” “我再找找,我不信这船上干净得很。” “你一个人......” “快走吧。你们四个又帮不上忙。我帮你打出去。” 白溪山言毕,纵身攻向舱门,一把长剑干净利落,眨眼间刺倒数人,生生杀出一条道来,待宣六遥四人一“驴”仓惶逃出,自己却又退回舱内,不知做什么去了。 只见长箭嗖嗖地往里射。 宣六遥站在船头往里张望,有些着急。他想了想,打算再引起一场火,引开战势,正欲对着落下的帆布再捻口诀,却见二层的舱门唰地打开,一身男装的桂无苔冲了下来:“住手!你们住手!” 这会才来,早干嘛去了? 未待他嘀咕完,桂无苔已冲进舱内,只听一阵哭声。宣六遥一惊,心想完了,难不成白溪山中箭了? 他想也不想便冲了进去,胡不宜仨人自然也跟在后头,那些船工看着他们走了又回,也是一脸诧异。 舱内,白溪山好好地,只一手搂着在怀里痛哭的桂无苔,一手垂着剑。两个年青人拥着,郎才女貌,男鸳女鸯。 看得宣六遥很是眼热。 桂无苔止了哭,与白溪山喁喁细语,把他们些旁人视若无睹。良久,桂无苔松开白溪山,径直往柜台处走去。 白溪山转身跟过去。 两人在里边吭当当了一会,便不见了踪影。 不一会,里边传来一声呼喊:“那位小公子,过来帮忙!” “哦!” 宣六遥跳起来,直冲柜台后。 柜台里边原本是用来置些小物,或是收帐的地,此时却在地板上开了一个大洞,洞下一架木梯,桂无苔正托着一个襁褓往上送来:“宣小公子,接好。” 哎? “哦。” 宣六遥手忙脚乱地接过,又递给跟在后边的佘非忍,一转身,底下桂无苔又递了个上来...... ------------- 最终递了六七个襁褓,婴儿多是几个月大,最小的身子仍是软绵绵的,最大的,看起来也有近一年的个头了,个个都昏昏沉沉地睡着。这么大的动静,没一个睁开眼瞧,也没有一个哭闹。 想必是被喂了蒙汗药。 白溪山愤怒地冲上二层,将垂头丧气地封容醉拖了下来,用长剑指着那些婴儿大声叱问:“你这是人干的事吗?” “行了,既然无苔向着你,你也找到了,带走便是,废什么话。”封容醉懒洋洋地回道。 白溪山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气得额上青筋直冒:“若不是无苔替你求情,我此刻便把你捉去八扇门,让天下人看看封宰相养出一个什么样的儿子!” 封宰相? 他竟是宰相封愁初的儿子! 封宰相的儿子拐卖人口? 还有,他的庶女流落在外头做捕快。 宣六遥大感意外。 封容醉却怒了,他一把掸开白溪山:“有完没完!你最好搞搞清楚,若不是无苔喜欢你,你此时还有命站在这儿跟我说话吗?你赶紧把这些小崽子弄走,往后别来烦我!” “哥!”桂无苔噙着泪,“你又不缺银子,何苦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呢?溪山也是为了你好。” “行了行了。”封容醉沮丧道,“你们都是正人君子,就我一个混蛋。你们快滚,别让这船脏了你们的脚。” 第173章 可曾找到 白溪山唤上几个随从将婴儿抱走。 桂无苔却不肯跟他走,她要留在船上劝慰兄长封容醉,免得他做出什么疯事来。之前他听到宣六遥在船下吵闹时嘱她不要出面,直到他又回到二层,船上却又打起来了,她才知白溪山来了。 白溪山无可奈何,只得带上婴儿们,还有宣六遥他们下了船。 城里是回不去了,城门关着。 他们只得在码头处找了客栈先住下。白溪山解了婴儿们的蒙汗药,婴儿们觉着了不适和饥渴,呱呱地哭闹起来。一堆男人看着这些婴儿手足无措。 宣六遥自告奋勇做了帮手,他有抚养胡不宜的经验,还有仨人也能打打下手,喂米汤、米糊、替婴儿们擦身子,忙里忙外,等全部安抚好,也差不多夜深了。 白溪山微笑着,欣慰地拍拍宣六遥的肩:“多谢,今晚就辛苦你们了。” “无妨。” 宣六遥看着满床婴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随即,他发现一个问题:他和佘非忍没床睡了。 无奈,只能跟小二再要一床被褥,今晚上又得睡地板。 白溪山的房间就在隔壁,门开着。宣六遥找完小二后回来,下意识地往里瞥了一眼,白溪山正对着门口,裸着上身擦身子,他的胸膛和腹部结实而精瘦。 宣六遥想起自己的一身白嫩的细肉......不对。 他已经走过白溪山的门口,却又退后一步,往里细细地瞧。 烛光下,白溪山的一侧乳下有一排半月形的红点,红点像是被甩上的墨汁,彼此相隔大约半寸,很是显眼。 不知是胎记还是疤痕。 宣六遥说不清楚不对在哪里,但总觉着,这些红点没那么简单,它们在拨动着他的记忆,却不清楚记忆里的哪一块,能与它们对得上。 他楞楞地看着,丝毫未察觉他此时正死死盯着一个男子的身体。 白溪山有些尴尬地扔下帕子,转身去床上拿衣服。一转身,他的一侧肩胛下,也有一排同样的红点,和胸前的位置相合。 宣六遥身不由己地走进去,一把按住白溪山正穿衣服的手,凑近红点仔细查看。那些红点几乎都是圆的,大小一般,而红点处的肌肤并不平整,稍有凸起,摸上去硬梆梆的。 他问:“这是怎么有的?” 白溪山迅速穿上衣裳:“不记得了。” “怎么不记得了呢?” “大约八九年前,我从山崖坠下,醒来后就已经受了伤。我也不知是怎么有的。” “你哪里人?” “冀州。怎么了?” “冀州,好像谁...也是那里人?” “无苔。”白溪山迅速答道。 “哦。” 那是搞错了,还以为是宣四年没死呢。 宣六遥有些失落地告辞离开。身后白溪山盯了他一会,又脱下衣裳,继续擦起身子。 ------------ 宣六遥和佘非忍当了一夜奶娘,动静又惊动莫紫萸,仨人一夜未睡好,到天明时困得一塌糊涂。倒是胡不宜,夜里睡得天塌也听不见,一大早,有人轻轻敲门便听到了。 她下床去开门,门外站着白溪山。 白溪山比她高出许多,她得仰着脖子才能看得到他的眼睛,她有些不高兴,退后一步呯地将门关上了。 门上又是笃笃两声,倒也不恼。 胡不宜又打开门,仰着圆嘟嘟的脸问道:“做什么?” 白溪山微笑着低头看她:“你家小公子起了没?” “没。”胡不宜又咣地关上房门。 门外没了声音。 过了一会,却又响起敲门声,胡不宜怒冲冲地走到门口,却闻到一股油香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她立时平静了心情,打开门仰头看着手里捧着油包的白溪山:“你买了什么?” 白溪山蹲下身子,把手里的油糕、糍粑,还有几竹筒豆浆拿给她看:“这些够吗?” “够,你进来。”胡不宜把他让进来,让他把东西放到桌上。 白溪山此时看到满床婴儿和睡在地板上的两人,宣六遥四仰八叉,一条手臂已经伸出被褥外,就这么搭在地板上,佘非忍半边身子侧着,一条腿压在宣六遥肚子上,两人似乎根本未听到他进来,照样睡得呼哧呼哧。 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日上三竿梦里游。 一旁偏间的门帘动了一下,从里头探出莫紫萸的脑袋,看到白溪山在,便迅速退了回去。胡不宜没有眼力见儿,一边吃着糍粑,一边喊:“莫姐姐,快来吃--” 白溪山识趣地退了出去,在门外等着。 --------- 等了约摸半个时辰,里头也有了动静。又过了半刻,宣六遥才打开房间,抱歉地请白溪山进去。 白溪山带了几个随从进来,抱着那些婴儿准备离开。 宣六遥好奇地问:“你们把他们送哪里去?” “先去衙门报案,让衙门查一下百善堂。这些婴儿自然也还给百善堂。” 百善堂是当地收养无主幼婴和孤儿的地方,明面上的收入全靠善款。想来是百善堂的人起了贪心,将这些只吃不做的婴儿私下里卖出去,好赚取利益。 两人并未多说,也知道婴儿送回去并不见得就是好事。 白溪山阻止了封容醉将他们转卖给勾栏院或其它用处,又能管得了百善堂的人如何对待他们么? 只是,能怎么办呢? 即便责成官府严管,只是这没好处的事,光靠人的善心又能支撑多久?白溪山并未透露自己是什么人,但看他的行事和打扮,并不觉着他有多高的官位。 果然,宣六遥问及他可有官职时,他含含糊糊,掖掖藏藏的。 宣六遥不放心,跟着他去到慧州城的官府,顺便撤掉莫紫萸的案子。 -------------- 温县令看到那几个婴儿,惊得张着嘴动也不动。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什么人拐的?” 白溪山没好气地回道:“你去查查百善堂的帐簿,总能查出些蛛丝马迹来。” “是,是。”温县令看看满脸不善的白溪山,没有介意他的态度,只爽快地答应下来,“你们是把婴儿送过去,还是留在衙门让我们送过去?” “我们跟你们一起去,一起把百善堂查个底朝天,看看什么人吃了豹子胆,竟敢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丧了天良的事!” 温县令瞥他一眼,摆摆手:“阁下可有查案的令牌在身?若是没有,恕本官不能奉陪。” “行。那就劳驾温县令把此事彻查清楚。” 白溪山扔下一句,带着随从们径直离开。 大堂的地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婴儿,有些还在哼哼唧唧。 温县令垮下脸色,挥挥手:“送去百善堂。” 几个衙役抱走婴儿。温县令坐在案后,一动不动地思考着什么,良久,他抬起头,才惊觉宣六遥他们还等在大堂门口。他有些意外:“皇殿下可还有什么吩咐?” “我那师妹已经找到了......还有,那些婴儿还过去就罢休了么?” 温县令倒抽一口冷气,随即堆起笑容:“怎会?等手上的事情处理好,下官是要去百善堂亲自走一趟的。” “何时去?本宫想去看看。” 宣六遥绵里带针,温县令正吱唔时,忽然外头冲进来了一个男子,手里拿着一张画像:“温大人,是何人在找此女子?可曾找到?” 男子大约二十四五岁,长得还算端正,穿了件布袍子,手里拿着的,正是莫紫萸的画像,衙门昨日贴在公告栏上的。 温县令和宣六遥尚未回答,莫紫萸已经犹犹豫豫地站了出来:“大哥?” 男子蓦地回身,直瞪着她说不出话来。 想必这是莫紫萸的长兄。 莫紫萸的身份却是不适合在公堂相认的。宣六遥立刻推着兄妹俩出了衙门,找了个街巷的僻静处,兄妹俩抱头痛哭,宣六遥仨人站在一旁,各各心内酸涩、眼圈泛红,胡不宜更是泪挂腮旁。 先是陪先头的紫萸寻亲,寻到母亲,母亲却死了,然后她也死了。隔了几月,又陪着死了七年又复活的莫紫萸寻亲,寻到姐姐,一个没了,一个不要,总算长兄撞上门来,这下总该要了吧? 宣六遥看兄妹俩已经在互擦眼泪,不知为何,自己的眼泪也滚滚而下,不知是喜是悲。 莫大公子总算想起他们来,过来跟他作揖道谢:“宣小公子,在下莫子苏,是紫萸的长兄,从前在慧州城做县丞,家父殁后被贬,是以昨日宣小公子来此报案时也未遇见,也是今日经过时才看到那画像,觉着与紫萸十分相像,便冒昧去问温县令。幸得你们都在。” 宣六遥也不便讲清来龙去脉,只跟之前跟莫家三小姐说的,遇见莫紫萸时她已不记得之前的事了。莫紫萸站在一旁扁着嘴,欲言又止。 当初她醒来时,宣六遥可不是这么跟她说的。 不过这次是长兄自己找过来,并不是宣六遥把她送出去的,她也不好再觉得是他厌弃了她。 她红肿着眼,恋恋不舍:“六遥哥哥,我想跟你们一起走。” “瞎说什么呢?”立马有人接过话头,是莫子苏,他搂过她的肩,“跟宣小公子告辞,我们回去吧。” “哦......” 莫紫萸还未来得及跟他们好好说上几句惜别的话,便被莫子苏半推半拉地带走了,她频频回头,很快地,兄妹俩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宣六遥仨人站在原处,只觉怅然无比。 ---------- “师父,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先在慧州住几日,再把江南玩一遍可好?” “好!” 下一刻,宣六遥被直直地举了起来。因为胡不宜高兴地抱住了他的腿,把他像根树杆似的,扛着走了好几步,窘得他恨不得掩面长叹:自己的岁数算是痴长了。 第174章 不如结盟 阳春五月,江南风景正好,草长莺飞、柳软芦坚,他们在慧州城里包了一间客房,白日里便到处去逛。 有意无意地,总往城西走。 城东有温若愚的军营,宣六遥原本想去看看他来着,只是人到近前却迟疑,迟疑的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大约是怕唏嘘起紫萸,也大约是怕隔了久,两人无话可说。 总之,先往别处游荡,自在轻松些。 这一日,他们来到大江南岸近处的一片树林,林子里有一条小路,路旁碎花遍地,蝴蝶翩飞。走着走着,看见路边一大堆散了架的木板,板上有布帘,再仔细看,分明是一架散了架的马车厢。 宣六遥顿时想起这是那晚被自己误拦的马车,他随口问了句:“非忍,那母子俩你后来安顿到哪了?” “就,送到客栈呗。” “哦。” 宣六遥应了一声,倒也不是特意回头,眼光只随着一只飞去的蝴蝶,往佘非忍处瞟了瞟,却见他眼神飘忽,不像是说实话的样子。 他心里一跳,不会那母子俩被杀了吧? 他伸手在袖里暗暗占了一卦,卦象倒是平安。 还是自己多疑了。 宣六遥松了一口气。他并不知道那晚佘非忍把这母子俩丢在路边,自己往码头边赶了。佘非忍心虚的也正是这个,跟那母子俩素昧平生的,他可没耐心好事做到底。若不是知道师父有些神通,他差点犯了杀瘾。 穿过树林,便来到江岸。 这里离码头有一段距离,却也岸线平整,有一些私家的客船也停靠在此。他们一眼便见到了封容醉的大船,船舷高耸,舷后有一些人在走动。 宣六遥只瞥了一眼便转向他处,佘非忍却盯着船舷发呆。 “怎么了?”宣六遥问。 “好像......约摸是看错了。”佘非忍嘀咕道。 “什么?” 宣六遥站到他身边,一起往船舷上张望。可只见着几个船工模样的人,并没有封容醉的身影,更没有什么奇怪的人或事。 佘非忍走了两步,仍是停了下来:“我好像看到莫小姐在上头。” 哎? 怎么可能? 宣六遥闭上眼睛,打开天眼,却也吃了一惊。 莫紫萸正在一个狭窄的舱间,神情沮丧地站在桌旁倒茶,旁边的床铺上,半躺着的,却正是封容醉。日光从开着的窗子透进,打在他的脸上。他斜睨着莫紫萸,嘴角边浮着让人讨厌的冷笑。 “别整日哭丧着脸,给谁看呢?” “你哥已经把你卖给我了,你若再拉着副死人脸,我下了岸便把你卖进妓院!” “你不会还记挂着你的六遥哥哥吧?他不要你了......” 这些话从封容醉嘴里喷涌而出,他好像很不痛快。 莫紫萸眼泪汪汪地听着,也不回嘴,只小心地捧上热茶,送到他嘴边。封容醉接过,呯地放回桌上,没好气地踢了她一脚。 那一脚正好踢在她肚子上,她的身子哐地飞跌到身后的舱板,慢慢地滑落下去...... ---------- 他娘的! 宣六遥忍不住骂了一句,睁开眼便往大船奔去。他恨不得有一副翅膀能立时飞上船头,进去将封容醉痛打一顿。 他手诀一捻,掌上出现一副八爪金丝钩。他可不在乎这钩子从何人处取来,反正有这东西的,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人。 坏人的东西,取便取了。 钩子有了,钩子也带着一副绳索。 他放在手心里抛了抛,交给了胡不宜:“胡不宜,你把它甩上去。” 没办法,谁让他力气小。若是他来抛,只怕钩子会落回自己脸上。倒是胡不宜,虽然年纪比他小,个子比他矮,长得也不比他差,但人家只随手一抛,那金丝钩便飞了上去,轻轻巧巧地勾住了船沿。 绳索垂了下来,直垂到岸泥,扯一扯,也稳当得很,确实是飞檐走壁、打家劫舍的好用具。 宣六遥搓搓手心,一跃而起,双手紧紧抓住绳索,又试着往上爬了两步,慢慢地滑了下来......手劲还是小了些。 “胡不宜,莫姐姐在船上,我们要去把她救下来。你最好能上去逮个人,让他把踏板放下。” 宣六遥郑重地将绳索交到她手上,又催动心念力替她结上结界。 胡不宜仰着脸,黑亮的大眼睛里满是坚定,她点点头:“嗯!” “能不杀人就别杀。” “嗯!” 胡不宜攀上绳索,灵活地向上爬去。 宣六遥和佘非忍仰头看着她,也看到船舷处有人探出头来,又缩了回去,大约是回去报告或拿武器去了。他们也不怕,胡不宜有结界护身,只要没有砍断绳索,她上船便稳妥得很。 一道白光闪过。 连着金丝钩的绳索应光而断。 胡不宜直直坠下,在两人面前干脆利落地掉落地上,弹了一弹,又往旁边滚了一滚,才悻悻然站起身,手里尚捏着那根黑色的索绳。 “师父,为何不直接变个踏板?”佘非忍幽幽问道。 他捉宣六遥短处时从不张牙舞爪,只这么幽幽着,像是从心底里讶异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愚笨之人而又忍不住的怜悯。 宣六遥只有用更快的手诀掩过尴尬,余光处一道灰影闪过,头顶上梆的被重重敲了一记——一块长长的踏板从天而降,猝不及防地正中他的脑袋,又滚落开去,掉落在一片荒芜的泥土上。 他的心也忍不住荒芜起来,要说自己笨吧,还真的笨。 若不是他的结界自动打开替他挡了一下,此时想必他已横尸板下,只等胡不宜扛他、佘非忍挖坑了吧? 但好歹踏板有了。 不等他吩咐,胡不宜已是抬起踏板的一头,将另一头搭到船舷上去了。 只是, 船上的人安搭踏板时会放下一块舷板,将一头固定好,才好安安稳稳地上下船。可此时,那头搭上去,只要船上的人轻轻一推,这原本更高陡些的板子便会斜斜滑落,只怕会摔得更难看。 不过,这也难不倒他。 他的移物术......可他都不知那舷板是怎么放下的。 手诀翻了无数遍,总算,一块舷板啪地放了下来。胡不宜眼疾手快,将踏板的一头搭上。宣六遥正要率先往上冲,却见封容醉带了好几个船工正堵在那舷板处。 ——搞了半天,那块舷板是他们放下的。 不管了。 宣六遥提着朔月剑直冲而上,一把揪住封容醉的衣裳,朔月剑也斜斜地架到了他的脖颈处:“把莫小姐交出来!” 封容醉看看朔月剑,又垂着眼,像看傻子似地看着他,奚落道:“皇殿下,我知道你曾修过道,拿把桃木剑做法倒也说得过去。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白痴呢。” 倒也有理。 从前不觉得,身边人看惯了也不觉得,只是已经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自己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却佩着一枝桃木剑,顿时那金丝银镂袍都少了许多光泽。 不过宣六遥只是脸红了一下,便回道:“对,我是白痴......” 话音未落,身后响起一片惊呼和惨叫。 他回头望去,只见那些船工趔趄着跪倒在甲板上,胡不宜正执着判官笔,一边从他们中穿过,一边抬脚踢那些人的膝弯,一踢一个准,一踢倒一个。那些抽出刀来砍她的,胡不宜下手便不再客气,笔头一转,直直地捅进他们的瘦臀。 一拔,便滋出一道鲜红的血瀑。 片刻间,船工们歪七倒八,或抱膝,或捂臀,或哼哼唧唧,或呻吟连连。 宣六遥倍感欣慰——这小丫头,总算不是一来便下死手了。 ----------- 封容醉恍恍惚惚地扫视一圈,终于把视线转回宣六遥,苦笑着点点头:“好,莫小姐是吧?还你便是。” 宣六遥收回朔月剑,头也不回地冲上二层船舱,在一间舱间里找到了正躲在角落抽泣的莫紫萸。 “紫萸!” “六遥哥哥......” 他察觉到自己习惯叫莫紫萸为紫萸了,那曾经是他用来称呼她的。只是他仍欣慰得很,他一次次地救出莫紫萸,就像一次次地救出她一般。 她在他眼前死去的痛楚和懊悔,在这一次次搭救中,也似乎慢慢平复了。 -------------- 宣六遥小心地扶着莫紫萸走出舱门,却见封容醉煞白着脸,一脸要死了似地走过来。却也只看了他俩一眼,便转身进了另一个舱间,一头栽倒在床上。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伤,虽然并未见到他身上有血渍。 宣六遥低声问莫紫萸:“他打过你几次?” “一次。” “就今日?” 她点点头。 “还疼吗?” 她摇摇头。 宣六遥点点头,放开她:“你先和胡不宜呆着,我去看看他。” 封容醉扑倒在被子上,脸往里侧着,一动不动。宣六遥轻轻地抬膝跪上床边,伸手小心地试了试他的鼻息,活的。 他又并了两指按在封容醉的颈搏处,脉搏的跳动强健有力,丝毫不像受了伤的人。 他放了心,正要退走,封容醉却抬手一把捉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得身子往下低去。 “我告诉你,若不是无苔告诉我你是皇殿下,此时你们几个都没命了。”封容醉捉着他的手,闭着眼含含糊糊地说道。 “是,是。封公子武功出神入化,若是你想动手,谁能逃得了。”宣六遥不想跟他纠缠。 封容醉在嗓子里笑了一下:“算你识相。” “那......” 宣六遥慢慢往外抽手,不想封容醉却捉得更紧:“你们一个个地,不是正人君子,就是皇亲国戚,就我一人,是混帐,是坏蛋。你们挡我财路,抢我婢女,我的船想来便来,想伤人便伤人,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是,是,没有王法。” “却也治不了你们的罪。” “是,是。” 宣六遥只听他呜哩呜哩地抱怨,一心想不动声色地脱身,他说什么便应什么。封容醉一骨碌翻起身,差点跟他脸对脸贴上。 他慌忙往后退,封容醉却一把捉住他的腰,目光灼灼:“王法治不了你,我也治不了你,不如我们结盟吧。” “啊?” 第175章 你跟我走 “你虽是皇殿下,但圣上那小儿对你也不怎么样。我是宰相之子,好歹这个招牌也好使。我有银子,有人,若是我们联起手来,想要什么不行?” 封容醉的面孔年轻而俊朗,如山间的月一般,他的眼睛却似幽井,幽黑得只有疯狂。宣六遥一边往后抵着他的手劲,一边问道:“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的,我都想要。” “我想要人间安好,世人安乐。你要的也是这个吗?” 封容醉的手劲一下子松了,宣六遥大大地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两步,贴到了舱壁上。 “皇殿下,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 宣六遥不想再作纠缠,回了一句:“很遗憾未能被封公子归为正人君子。不过我与你终究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 “告辞?”封容醉一楞,“你伤了我那么多人,莫小姐也是本公子花了不少银子买的,你说走就走?” “要赔多少?” 宣六遥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刚刚胡不宜伤的人有二三十数,再加个莫紫萸,真要赔下来怕是盘缠都不够,怕不要当掉裤衩吧? 封容醉却一下嬉皮笑脸起来,一伸手又拉过他,仗着宣六遥年纪比他小、力气比他弱,把他当个美人似的笼在怀里:“谈钱伤感情。本公子在此处寂寞得很,无苔的心思又全在那个白溪山身上,难得来看我。不如皇殿下陪我玩几日,这笔帐也就一笔勾销如何?” 宣六遥看着他的脸不说话,谁知道他说的“玩”是什么意思。 他却追问道:“如何?” “本宫......不好男色。”宣六遥沉声回道。 “嗯?”封容醉楞了一下,脸上露出失望,“可惜了。那女色也可,慧州城的醉红楼有两个花魁,姿色倾城、才艺出众,我让她们一并侍候你。皇殿下若还不满意,我就捉些良家女子好好调教,你亲自调教也可......” 吐! 宣六遥突然胡不宜上身,清脆爽快地赏了封容醉一脸唾沫。 “你!”封容醉想要动怒,却又想起宣六遥的身份,压下火气抹了抹脸,“皇殿下,知道我封容醉为何好好的宰相儿子不当,要跑到这条船上做孤家寡人?......因为在船上杀人神不知鬼不觉,杀完了往水里一丢,八扇门也查不到。” 宣六遥面无表情:“那你知道我怎么敢上你的船么?” ------------ 胡不宜一直站在舱门外,看着宣六遥和封容醉面对面地互视好久,突然两人都笑了起来,又互相拍着臂膀,然后宣六遥走出来对她说:“行了,我们在船上玩两日。你和紫萸玩去吧。” 封容醉也走出舱,往甲板走去:“那帮没用的,我去教训他们。” 他又回过头冲着宣六遥吆喝:“不如今晚我们去慧州城,醉红楼里有好厨师。” “可。” “好。” 他的身影消失在船舱外。莫紫萸弱弱地问:“六遥哥哥,怎么就跟他玩了呢?” “再不答应,他要哭了。” ----------- 慧州城并不大,醉红楼的门面也不算大,也就一幢二层楼的样子。 但楼后还有一个很大的二层楼围成的四方院子,每一边的单层都有十数个房间,每一个房间的门口挂了一盏灯笼。灯笼颜色不一,有粉有绿,有浅褚色,也有大红色。 院子里也不是空着,用木架子和半明半暗的丝绢隔着,里头影影绰绰有嬉笑和玩闹声。 封容醉搂着宣六遥的肩,回头看看跟在他身后无比好奇地东张西望的佘非忍仨人,难得地显出他正直的一面:“你带他们进去,不太好吧?......多不方便。” “是不方便。” “我让鸨母给他们找个屋子,弄些好吃的,再找个美人陪着。我看你那小弟子应当喜欢,是吧?”他打量着佘非忍,“他不会喜欢公的吧?” “我们清淡一点,听听琴,看看舞就好了。” “说什么呢?没意思了啊。” 宣六遥站住脚,转身往外走:“没意思就算了,反正也看过了。” “哎—”封容醉一把拉住他,“行,就依你。” ----------- 看来封容醉也算这里的常客了,鸨母都未多问什么,径直将他们引到了楼上一个宽间。外间用来饮茶,听琴,赏舞,里边还有三四个小间,用两道木门隔开。 两个模样周正的美人一个抱着琵琶,一个捧着筝在前头坐定,老老实实地开始弹琴吟唱。 倒是清雅得很。 几个人坐在一排排开的桌边,喝着茶、吃着糕点。封容醉也点了淡酒,只和宣六遥喝着,喝了一会,他说出去看看那花魁有没有空,若是空了便让她来陪侍。 宣六遥也就没在意,随他去了。 江南的琴和歌都是软绵绵的,如同淡酒一般,却也让人上瘾。宣六遥很快便觉着有些困意,他叮嘱胡不宜和佘非忍稍微注意着些,自己靠在椅上歪着头打盹。 迷迷糊糊中听着封容醉进来了,说了几句话,周遭便又只剩琴声与歌吟。 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封容醉和佘非忍背着他去林子里打猎,他俩追着一头山羊,很快将它逮住剥了皮,封容醉拔出山羊的舌头,佘非忍划开山羊的肚子,把里头的肠子一根一根地扯出来,然后将它们缠在木棍上,再一刀一刀地切。 那羊竟然没有血,只在伤口处流出一点白色的浆汁,梗着脖子呜咽着。 然后便是无尽的虚空。 宣六遥从虚空里醒来,迷迷瞪瞪地。胡不宜和莫紫萸仍坐在桌边,慢吞吞地剥着瓜子之类的吃食,拨琴的只剩了一个,还拨得有些无精打采,勉勉强强。 他一转头,封容醉和佘非忍在另一侧坐着,虽然两人年纪不一,却也亲密地头靠着头窃窃私语,怕吵醒了他似的。 一切都显得很平静。 只是不知为何他觉着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哪里怪了。 他不适地动了动了身子,惊动了封容醉。封容醉转过头来看他,下巴朝那弹琴的女子抬抬:“你去?等你。” “罢了,走吧。”宣六遥不待封容醉回答,站起身往外走,又拍拍胡不宜示意她们跟上。 这次封容醉没有阻止,很爽快地带上佘非忍一起跟了出来。 夜竟已深,弯月低垂,走出一段路后,街巷便清静下来。 “封公子,我们在客栈已经定了房间,要么就此告辞?” “城门都关了,你让我去哪里?”封容醉委委屈屈。 宣六遥看看他,他虽一身锦袍,却是腰间缠着软剑,里头插着毒扇,就此放出去,怕也是个制造命案的好手。他很无奈:“那走吧,看可还有空房?” ----------- 这么晚了,有房也正常,无房也正常。 宣六遥今晚又得打地铺。 让封容醉睡地上,他不好意思。跟封容醉同床,他也不愿。只能睡地板了。 洗漱完毕,他慢条斯理地摊着被褥,等着佘非忍跟他共患难,那小子却赤着一双脚爬上了床,并且放下了床帷,一会儿帷里边便传来两人吃吃的笑声。 宣六遥有些迷惘,那时佘非忍要死要活地跟着他,这会儿转眼间就粘上了封容醉。要么是封容醉功夫比他高、出手比他阔气、长得比他俊,还是那股坏劲更对佘非忍的脾性? 往日很笃定佘非忍对自己的感情,那是打不走骂不分的,眼下......哼,男人都是负心汉。 不过,封容醉之前曾跟他要过佘非忍,想来是有过挖他墙脚的念头。不过,他是怎么做的?挖得如此快。 宣六遥忍不住心里好奇,他自己也未必有封容醉这么个手段。 在醉红楼已是打过盹,这会儿脑子清醒得很,尤其身下的地板硬硬的,即便垫了褥子也总觉着有些硌,翻了几下身,听着床帷后还有陆陆续续很低的说话声音,一个邪恶的念头在他心头升起。 ----------- 天眼刚打开,不过一眼,他便退了出来。 因为实在看不下去! 那两人正在帐里头翻着一本小册,小册上人儿交缠,却是不可描述。 他腾地翻身坐起,压低了声音喝道:“非忍。” 屋内顿时安静如死,连呼吸声也停止。随即,佘非忍在帷后低低地“嗯”了一声。 “过来。” 又是安静。 好一会,他才又应了一声,悉悉索索地穿了衣服钻出床帷,赤着脚走到他身边钻进被窝,露着头在昏暗的光线下偷偷看他。 宣六遥的拳头捏了又捏,他终于压不住心头的火气,起身提剑,唰地拉开床帷,对着床上的封容醉冷冷地说道:“你走。” 封容醉仍是躺着,在黑暗里轻笑一声:“皇殿下,讲点道理好么?睡得好好地,无端端地赶人走,这个时辰你让我去哪?” “爱去哪去哪,醉红楼不是开着嘛。” “行。” 封容醉不再多言,翻身站起,当着他的面慢条斯理地穿着衣服。 屋外有朦胧的灯光照进,他裸露着的身子在暗光中很是精瘦结实,线条顺滑得让人忍不住想要上手摸一把。他故意不系扣子,敞着怀从宣六遥跟前走下床榻,又冲着佘非忍勾勾手:“跟我走?” 佘非忍撑起身子看他,脸色犹豫。 “跟着你这师父有什么意思?带孩子、干杂活,有什么出息。就算他是皇殿下,还不是跟个道士一模一样?”封容醉一边系着衣袍,一边慢悠悠地说着,“你和他不是一路人,我跟你才是——跟着你师父,不是一辈子窝囊,就是和你师父反目成仇。你若跟着我,银子、男人、女人、死人......要什么有什么。” 他话说完,衣袍鞋袜也穿得齐整,站在佘非忍旁边垂眼看他,标致的面孔在光影中昏昏暗暗,一双眼睛乌黑不见底。 宣六遥冷冷地看着。 他相信佘非忍不会被封容醉的一番鬼话打动,最后的结果,必是封容醉悻悻离去。 可佘非忍起了身,爬到床上找衣裳。 宣六遥不敢相信:“你......打算跟他走?” 第176章 林子有人 “师父,对不住。”佘非忍一边忙着穿衣,一边回道,“我已经脏了,不配跟着师父。封公子说得对,总有一日,你会杀了我或是赶我走。与其这样,我不如此时离开。” “你好好地,我怎会杀你、赶你走?”宣六遥惊问。 佘非忍停了一停,眼里流露出思索,随即又继续穿衣:“封公子说得对,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他迅速整理好衣衫,奔到封容醉身边:“封公子,走吧。” “好。” 封容醉很快地回了一句,带着佘非忍扬长而去,并体贴地反手关上房门。 ------------ 转眼之间,人去楼空。 宣六遥的心头狠狠地搅起一阵疼痛。 半刻之前,他还那么笃定,佘非忍会跟着他一辈子,即便离开,也是长大成人、翅膀硬后的离开,会一辈子认他做师父、视他为亲人。而不是此时,蛹尚在茧中便生生地剥离,头也不回地去走一条黑暗的、永无日光的恶道。 他楞楞地站着,任着疼痛从心间漫至全身,再化成酸涩从全身涌回心头。 胡不宜和莫紫萸从偏间的布帘后伸出脑袋,担心地望着他,他终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佯装无事地坐到床边准备躺下。他看了一眼堆在一旁的被褥,还是睡地铺去了。 ------------- 一阵温暖从脸上抚过。 他睁开眼,胡不宜正蹲在身旁,拿着热帕子细细地擦他的脸。她的疏眉微微蹙着,鲜润的小嘴嘟着,显出一种老成的忧虑来,尽管她眼下也才六岁。 她的双髻梳得溜光水滑,连一丝杂毛也未刺出。那是莫紫萸替她梳理的。以往胡不宜大多时候扎着两个冲天辫,毕竟他和佘非忍常会躲懒。 宣六遥的眼里泛起热泪,他伸手摸摸她光滑圆嘟的脸,心里哀伤地想着:会不会有一日她也会这样离我而去? 因为一个喜欢的心上人,或者自己的管束惹恼了她。 会的吧? 谁知道呢。 眼前又是裙裾一闪。莫紫萸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她走到宣六遥旁边,把托盘放在地上,拿起一个茶盅向他唇边送来:“六遥哥哥,先喝点水。” 他并不曾生病,只是不想起来,只想这么懒懒地躺着,不理世事。 今早到此时,应是日暮了。白日里他睡睡醒醒,只嘱着莫紫萸看好胡不宜,只在这客栈里勿往外跑,他自己却是滴水未沾、粒米未进。 他勉强坐起身,接过茶盅,缓缓地喝完水。 莫紫萸随即送过一碗白粥,又将放了两盘清淡小菜的托盘摆到他被上,用手扶着,免得它打翻了。她跪坐在被子边,一手扶着托盘,一边担心地看着他:“六遥哥哥,你一整日没吃饭,要吃清淡些的。我以前身子不好,经常不吃饭,母亲便是这么说的。” “嗯。”宣六遥感动地点点头。 吃饱了,精神头也就缓过来了。 他想,人各有志。 ------------ 他决定继续在江南游逛,毕竟他答应过他们仨。 即便佘非忍不在。 住的客栈也是官家的,不用花银子,吃饭也可以挂单。这时他便咂摸出皇家身份的好处来,想来出生时嘴里含的什么钥匙、捧的什么饭碗,彼此之间还是有不同的。 而他又庆幸自己不是皇帝,否则哪有这么悠游? 这一日他们又沿着大江信步游走,他牵着白鹿,前头是牵着手的胡不宜和莫紫萸。她俩个子高矮不齐,却都挽着双髻。莫紫萸觉着自己年纪尚小,偏爱这种幼嫩些的发式,她在自己和胡不宜的髻上拴上细长的发带,或红或绿,粉粉嫩嫩地在风里飘着。 两人一个举着蓬蓬的狗尾巴草,一个拈着一朵浅白的小花,时不时望眼惊呼,为一只飞过的蝶,或一簇暗藏的小花。 跟在后头的宣六遥跟出了一颗老父亲的心,他看着她俩的背影,像看着自己的俩个女儿,忍不住又思考起她俩的未来。 莫紫萸眼下的身子是十五岁,魂灵是八岁,此时若要许配人家早了些,但再过几年又嫌晚了。两年,至多再两年,自己就要说服她嫁人了。到时嫁个什么样的呢?若自己保媒,能说上的人家总不会差吧。但门户大了也不行,人多嘴杂,心眼更多,莫紫萸的心眼和性子哪斗得过,得找个人丁不算旺、人又上进的老实青年。 胡不宜才六岁,出阁早着呢。原本想还许配给佘非忍......他口口声声称她为自家娘子,转眼便不要这个娘子了。罢了,也好,真嫁给他也不见得是好事。像温不苦那样沉稳的将门之子、白溪山这样正直无畏的武林高手都不错,可惜人家都已有主。不过即便没主,胡不宜眼下的年纪提这个还太早呢。 他暗自笑着,摇了摇头。 却见斜前方的林子里闪出一道细窄的光影,林子里有人! 宣六遥想要提醒胡不宜俩人注意,却已靠近,他怕惊动了里头的人,便默默替她俩结上结界,自己佯装没有察觉地跟了过去。 啾啾。 林子里传出两声鸟鸣。 林子里有鸟叫,却也正常得很。 宣六遥仍忍不住掉头去看,那鸟叫,难说不是有人在提醒他的暗号。 果然,树后露出半个人影,长身玉立,一柄长剑冲着他晃了晃,那刺人的日光晃在他眼上,他只得抬手遮在眉骨处,眯着眼望过去。 那人提着嘴角,冲着他微微笑。面容清峻而俊美。 “溪山兄!”他脱口而出。 白溪山一回手,将长剑插回鞘里,又抬手朝他勾了勾手指。宣六遥唤住胡不宜和莫紫萸,牵着白鹿转身往林子里走去。 ----------- 进去了才发现,林子里不止白溪山一人,还有好几个人影,或掩于树后,可藏于叶间,正盯着大江的方向。 宣六遥也压低了声音:“溪山兄在此可有要事?我们会不会扰了你?” “无妨,此时要盯的人未来。” “哦。”宣六遥放心地点点头,“溪山兄真是辛苦。” “没办法。眼里揉不得沙子。”白溪山笑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真是羡慕宣小公子,自在地很。” “在下文不文、武不武,派不了什么用处。”宣六遥自嘲道,“只能整日里游手好闲了。” “只要不为祸人间就行,别学那封二公子。”白溪山觉察到自己有在别人背后说是非的嫌疑,转开话题,“这段时日宣小公子住在慧州城里么?” “是。” “小心些,前两日城里出了命案。” “是么?”宣六遥并不觉着出命案是多大的事,但总不能让人觉着冷淡。 白溪山却觉着了他的不以为意:“那凶手丧心病狂得很,把人的肉切得一片片像鱼鳞似的,也未查出是什么人干的,手法利落得很。绝对是个骨子里坏透的人,以虐杀为乐。” 凌迟? 虐杀? 怎么佘非忍刚走,便出了这种事情? 宣六遥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他想,不会是他俩干的吧?若不是,非忍在外头会不会有危险? “你们几个外乡人,游逛时要格外小心,别往人少的地方去,夜里也少出门。”白溪山的声音在耳边远远近近,却也听得出一片关切之意。 宣六遥浑噩地点点头,“哦。” 白溪山的面孔凑了过来:“哦哟,吓着你了?” “没。”他勉强摇摇头,没觉着自己的脸色已经发白,“溪山兄,那我回城去了。” “我送你们回去吧。” “不必了。” “无妨,这儿有人盯着呢。你也别怕,你那小丫头不是厉害的很嘛。” 白溪山拍拍他的肩,带着他们仨人从林子里穿出去,走到回城的路上。 日头明晃晃的,脚下的路也有些晃悠,宣六遥觉着自己一脚深、一脚浅地,总踩不到实地,他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才慢慢定住了心神。 “溪山兄,凶案发生在哪里?” “是一条少有人去的巷子。也不知那人是被掳去的还是正好撞上,反正你们只在人多处逛便是。”白溪山说着,左右环视一圈,“你那弟子呢?” “在客栈。” “走了!” 宣六遥有气无力的搪塞被胡不宜的大声插言打断。胡不宜的反应也很快:“是在客栈!” 欲盖弥彰。 白溪山看看她,又看看宣六遥,眼里闪过一丝迷惑。 宣六遥苦笑一声:“让溪山兄笑话了,我那不成器的弟子被我斥了几句便跑了,已经离开江南好些日了。” “哦。”白溪山同情地点点头,“若是你遇上封二公子,离他远一点。” “他怎么了?” “他啊......”白溪山沉默一会,“好的不学,尽学坏的。总之你们离他远些就对了。” ------------ 白溪山把他们送回客栈,看宣六遥脸色不太好,又陪了他们好一会。胡不宜倒跟他混熟了,自作主张地将他的长剑解了下来,连着鞘在手里舞得呼呼生风,不一会儿便打坏了半边桌子。 “小丫头倒是个练武奇才。就是没有章法,”白溪山发现宝贝似的,“我来教她几招。” 他左右张望几下:“罢了,我们还去城外。” 于是几人又返回城外,找了一块空地,白溪山手把手地指点胡不宜,宣六遥和莫紫萸找了块石头坐下,托着腮看着他们。 其实这些日宣六遥也曾想教她剑法来着,可惜朔月剑在她眼里也是一把桃木剑。一个使木剑的人,一个打架都靠她上的人,有什么资格教她练武?! 她连看都不看一眼。 到底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 宣六遥有些失落地看着,白溪山教得认真,胡不宜学得认真,他俩才像是一对真正的师徒。 莫紫萸算不上失落,但也羡慕得很:“我娘曾说,等我身子好了,就让我念书,学女红,还有琴棋书画,说要让我做一个谁也比不上的千金大小姐......” 她自顾自地说着,像是说给宣六遥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说得他脸上火辣辣,心里酸涩涩。 第177章 凌迟凶案 他很怕,胡不宜学完剑会嚷嚷着跟白溪山走。 还好她没有。 她很乖地跟白溪山告辞,仍是跟在他的身边。他感激得差点跪下冲她磕头,反正她小时他也不是没跪过她。 而白溪山知道他的住处后,便常常跑来看他们,又常常带着他们出去,要么游荡,要么教胡不宜练剑。 这一日,他们经过一家小酒馆,酒馆在门外沿街处摆了几张桌子,风和日丽时,坐下喝两杯水酒,看看走过的路人,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白溪山率先坐了下来,吆喝一声:“小二,两壶酒!一盘花生!一盘牛肉!四只火焰山猪爪!” 猪爪端上来,宣六遥明白了它为何叫火焰山,烤得焦黄的肉皮、浸得酱红的肉,洒了一层白芝麻,爪上插了一根小竹签,小竹签上贴了一张红纸,红纸剪成山形。 红色的山,可不是火焰山嘛。 插了火焰山的猪爪,可不叫火焰山猪爪嘛? 最不介意当街啃猪爪的胡不宜和白溪山须臾间已将爪子啃了一半,眼睛还间或往宣六遥和莫紫萸手上几乎完整的猪爪瞄去。 算了,这么香,别人吃还不如自己吃。 宣六遥和莫紫萸埋下头,吭哧吭哧地对付起手里的火焰山猪爪。啃落的骨头一块块地落到桌上,他们互相满意地看看油酱的嘴角,把骨头嗦得一根肉丝也不剩。 再抽空用干净的半边手掌捧起酒杯喝上一口,咝—,这小日子,用皇帝换也不给——皇帝是宣五尧,虽然也长得肉乎乎的,却又不能当猪爪啃! 他们在阳春五月的风里,在江南的小酒馆外,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愉快地啃着烤猪爪。 ——得赶紧啃。 因为下一刻,街那头突然响起一阵变了调的惨呼:“啊—救命啊—死人啦!” 街上的人们顿时躁动起来,不停地有人拥过去,围在一个墙角处,然后嘈嘈杂杂地惊呼起来:“太惨了!什么人干的啊!太吓人了!” 白溪山下意识地握住长剑,盯着人群看了一会,终于起身唤小二送上洗手的清水,洗净双手和油腻的嘴角,才整整衣襟,吩咐宣六遥:“你们在此等着,或是回客栈,不要乱跑。” 然后往围着人群处去了。 听那些人说的话,想必凶案现场惨不忍睹。宣六遥不能丢下胡不宜和莫紫萸,也不能带着她俩去看这种惨烈的事,只能换到对面白溪山坐过的位子,盯着人群,拈着花生,一颗颗地,慢慢往嘴里塞。 不会又是一起凌迟吧? 他后来并未再用天眼查看过佘非忍,他不知道他在哪里,做了什么事,甚至,还跟不跟封容醉在一起? 不是他不想——他不想看到不该看的事情。 ----------- 很快,温县令带着捕快们急匆匆地拨开人群进去了,一刻后,尸体被不怎么白的白布盖着抬了出去,白布上洇出的血渍在日光下红晃晃地刺眼。 看来,那人死的时间还不算久。 人群渐渐散去。 白溪山提着长剑,板着脸走了回来,一屁股在凳子坐下,随即站起身,又唤店小二送上清水,让胡不宜帮忙着往手上浇。像是手上沾了血似的,但明明水浇下去也干净得很。 “很惨?” “嗯。” 宣六遥垂眼沉思,良久,艰难地问出:“凌迟?” “嗯。跟上次一样。” 宣六遥咔地咬碎了花生,正正好咬在自己送进嘴的指尖,有一丝隐隐的疼痛。他抽出手捻了捻手指,沉默着不说话。 白溪山也不说话,只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终于,他顿下酒杯:“我得去查一下。这段日子怕是不能陪着你们了。” “不是有衙门么?” “不是我看不起他们......”白溪山又意识到自己失言,生生地扭了一下舌头,“他们在明,我们在暗,查起来更快一些。” “有需要在下帮忙的地方么?”宣六遥诚心诚意地问。 白溪山肃然地盯了他一会:“要么,你作饵?” “哎?” ----------- 扑棱着逃走的宣六遥被白溪山一把压在桌上,让他心酸的是,胡不宜和莫紫萸竟然眼巴巴地看着,一个都不上来帮忙。 从前不是他一有难,胡不宜的拳脚和判官笔便上来了吗? 这白溪山才教了她几次,她的心就变了。 莫紫萸,好歹替他求两声啊。 也就看着,干看着。 看着他在白溪山身下求饶:“好好,我做。” 不是他怕,也不是他没了正义之心,实在是......不知为何,他怕把佘非忍引出来。 他没来由地疑心是他干的,是封容醉带坏了他。 他一个人行事倒也罢了,他本来就琢磨着自己去引,但扯上了白溪山,他到时不得被逼着大义灭亲?连个让佘非忍改过的机会都没有。 可没有办法。他只能干。 ----------- 客栈里,宣六遥对着镜子贴花黄......不是,易容。 随便易个什么样子,最好是像猪头的那种。白溪山说死的那两个人都是肤白体胖,脑满肠肥,绸缎满身,看他们浮肿的眼皮,说不准是从欢场出来被凶手盯上的,然后到了人烟稀少处下的手。 所以,他要易成一个饭桶。 胶皮在脸上松松垮垮,再绷上一层薄如蝉翼的膜,涂上浆粉,用又细又长的刻刀抹平。脖子、手上再来一遍,外头再穿上一件宽大的衣袍仔细地塞进折好,一个个子矮小却皮松色衰的中年男人站在了白溪山的面前。 白溪山一张嘴已经塞了一只看不见的鸡蛋有半个时辰了,这会儿,他的嘴张得更大了,宣六遥仿佛看见那只鸡蛋从他的嘴里滚出,掉在地上,啪叽,碎成一滩。 终于他回过神,咂咂嘴,点点头:“眼光不错——我。” ----------- 在这之前,他俩已把胡不宜和莫紫萸送到了江左桂无苔处,千叮嘱万叮咛,一定不要让封容醉接触这俩人,更不能带走她们。 白溪山也向胡不宜再三保证,他一定会保护好宣六遥,他们俩只是去一趟外地,不便照顾她俩罢了。 当然,这话也是说过桂无苔听的。 毕竟封容醉也在嫌疑之列,不能让桂无苔走漏了风声。 安顿好,两人开始了昼伏夜出的日子。 因为凶手盯的是落单的人,所以白溪山不能跟宣六遥同时出现,他只能带着随从们穿着夜行衣埋伏在屋顶上,盯着醉红楼里来来去去买欢的人。 慧州城里做这种营生的,数醉红楼最大,别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暗娼。好在白溪山查清那两个死鬼都是从醉红楼里出来。不过这个线索也只很少的一些人知道,是以这里的欢客依然满堂。 这些欢客里头,有宣六遥。 他顶着那张中年男人的脸,混迹在嫖客当中,声音最大、举止最粗鲁,带个莺燕入屋时最得意,只是小半个时辰后就被骂着没用的东西被赶出来,又舍不得花银子堵莺燕们的嘴,还死赖着不肯离去。很快便满楼皆知。 宣六遥被烟花女子们嫌弃,“沮丧”得在一楼大厅里买醉。 日日买醉。 已经买了十来天了。 他好几次都看到封容醉带着佘非忍上楼,也听埋伏的白溪山说看到他俩有两次进了一个隐秘的房间,当日便会有数个女子从后门被送进醉红楼调教,也不知可是巧合。 但若说这些女子是被封容醉拐来卖进去的,这种事他也是做得出来的。 白溪山说的时候盯着宣六遥,他不确定宣六遥知不知道佘非忍在跟封容醉一起,但看他毫不意外、只难过的表情,想来是知道的。 所以他喝着喝着,酒便真的进了嘴里,灌进肠子,涌进心里。 ----------- 喧嚣声渐息,晚得连嫖客们都知道要歇息了。 宣六遥打了个酒嗝,浮着腿脚离开醉红楼,慢慢拐进一个僻静的巷子。他要去一个固定的地方,那地方是白溪山找的屋子,因为他是一个外地来的,孤单无聊没有女人陪的男人。 他的桃木剑被他用障眼法变成了一块不入流的石雕挂在腰间,晃晃悠悠、东碰西撞,越发显得他腰步轻浮不定,身子左歪右倒。他时而打个嗝,时而哼唱一段听不清的小曲儿,被人从巷后的院子里骂一声“猫尿催的!” “你才猫尿催的!你全家都是猫尿催的!”他站住脚低声回骂一句。 这一世他难得粗鲁。 粗鲁的人自有他的痛快。 不痛快的,是他一转身便撞上了旁人。他以为是不小心撞了路人,下意识地道歉:“对不......” 后半句噎在喉中。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虽夜色朦胧,这身影,他一眼便认出来了。 俩人的脸上戴着面具,面具是两只狐狸,一只红狐,一只青狐,面具后的两双眼睛幽黑如井,散着危险的死亡气息。 他差点脱口而出:非忍!封容醉! 封容醉迅速抬手在他的后脑勺上敲了一下,他知道是被点了穴,但身子并未麻木,应是结界及时打开替他挡了一下。他干脆默不作声,任由封容醉将他扛起,扛去了一处僻静的河边。 那河从城外流进,水色在黑暗里显得暗沉幽深。 封容醉将他扔到地上,问道:“打算怎么玩?” 声音在面具后有些嗡声嗡气,但听得清楚。 “先剥光吊起,然后从前边开始割。” “裤子先不脱了吧,屎啊尿啊的太恶心了。” “可惜不能带到城外,我想听听他们的叫声。” 封容醉噗哧笑了:“下次去城外捉人。码头上有的是人。” “行。” 封容醉蹲下身开始剥宣六遥的衣裳,他慢条斯理地拉开带子,把衣裳扒开,嘴里叹息道:“有没有俊一点的,你玩之前我还能玩一玩。” 佘非忍一声不吭。 封容醉似乎觉着不对,转过脸讪笑:“开个玩笑。本公子......有你了。” 他迅速转回头继续扒衣裳,然后一边从腰里抽绳一边嘀咕:“这人穿的衣服大这么多?也是,个子矮买不到合适的。” 第178章 替天行道 绳子绕过宣六遥的腋间,宣六遥想叫他停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提醒他俩赶紧离开,让这俩人逃到天涯海角再不回来。可是,这是两个祸害,并不会因为他的善念放弃做恶。 他想,他俩真的那么残忍么? 他倒要看看,他们真下得去手,又下到何种程度? 直到被吊起,光着膀子,只着一条衬裤。 封容醉又起了疑心:“这人,脸这么肥,身子却这么瘦......” “你过来,让我看一下。” “好。”封容醉直起身,走回佘非忍身边。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若是没问题,接下来,他便是欣赏佘非忍一刀一刀精巧地割开吊着的人的皮肉,还有被割的人的痛苦和恐惧。 佘非忍打量了被吊着的宣六遥一会,走上前,伸出两根手指一点一点地向下按压宣六遥的胸口和肚腹,一边按,一边疑惑地嘀咕:“咦?” “怎么了?”封容醉不解地问道,“别拖了,再拖下去天亮了。” 佘非忍却不搭腔,转身向他走来:“你的让我看看。” “看什么?” “让我看看。” 佘非忍扒开封容醉的衣襟,露出他白净的胸腹。封容醉虽然不是特别愿意,但也让他扒了看了。 噗! 噗! 噗! 三声皮肉裂开的声音。 佘非忍抽回短刀,冷酷地看着封容醉肚腹上刚被他捅出的三个伤口。伤口处,鲜血在喷涌,即便封容醉修长白晳的双手捂了上去,那血,仍是漫过指缝,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 封容醉瞪着他,盯着那青狐面具后冰冷如黑夜的眼睛,艰难地问道:“为.....什么?” 噗! 回答他的,又是一刀。 封容醉全身的力气已经消失,他轻叹一声,仰倒在地,双臂无力展开,似折翅蝴蝶堕落尘埃,徒留一丝凝固的艳丽。 他的衣襟散落着,汹涌四溢的鲜血在结实白净的身子上开成一朵乌黑的夜花。 他看着揭下面具低头看他的佘非忍,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候,他几乎看不清佘非忍的面孔,模模糊糊的,却听那冷冷的,带着一丝稚嫩的嗓音:“替天行道罢了。” 替天行道? 封容醉想笑。 替天行道?跟他一起酒池肉林、跟他一起拐贩人口、一起虐杀行乐......他说他在替天行道? 太可笑了! 可是他已经说不出话,他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看着佘非忍转身离开,听着他解开被吊的那个人说道:“你快走吧。” 然而并没有人离去,更多的脚步声涌了过来。 他看到火光,看到对着他的弓箭和剑尖,终于没了意识...... ------------- 众人看着昏迷过去的封容醉。 宣六遥下意识地蹲下身子,用手捂住他的伤口。鲜血仍在汨汨流淌,仿若封容醉的身体里有无穷无尽的鲜血。 白溪山一剑划开封容醉的衣襟,迅速地替他止血、包扎。血从布丝间渗出,宣六遥和白溪山都是满手的血。 佘非忍楞楞地看着他们:“白公子,你知道你们救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白溪山深深地看他一眼:“他是坏事做尽。” “那你还要救?!”佘非忍大喊一声,他愤怒极了,“你明明知道他坏透了,你还要救?你滚!你们都滚!他不要你救!” 白溪山无可奈何。 “非忍,”宣六遥只得上前劝慰,“封公子是桂姑娘的哥哥,白公子总归要救的,若不然,在桂姑娘面前无法交待。” “师父?”佘非忍一副愕然的样子,“是你?师父。” “是。”宣六遥点点头,“罢了,封公子这样子怕也活不了了,让白公子尽下心吧。走吧,跟我回去。” ------------- 宣六遥拉着他离开,回了客栈。 佘非忍跪在他面前,赧然道:“师父,我犯了错,请您责罚......只是,不这样做,弟子取不了封容醉的信任,就找不到机会杀他。您知道,他是个坏人,却又武功高强......” 宣六遥一把把他搂入怀中:“好孩子......傻孩子......以身伺虎,何必呢。” “不,那些婴儿无辜,那些女子无辜。弟子看到那些被喂了蒙汗药的婴儿时,就下定决心要杀了他!” 宣六遥说不出话来,只紧紧地搂着他,又感动又愧疚。 佘非忍贴着他的胸口,嘴角轻扬,一丝笑容从乌黑的眼底流出......他早听到了跟在身后的脚步声和弓箭、刀剑的磨擦声,也认出了师父的身量。 封容醉虽好,却如他自己一样疯狂而冷酷,武功又比自己强,厌或不厌,自己都是他手心里逃不脱的一只虫子。 他不想做虫子。 能一辈子包容他的,只有师父。 所以,他想回来。 他做到了。 ------------- 第二日,宣六遥带着佘非忍去江左桂无苔处接胡不宜和莫紫萸。 走到巷子,他俩一眼看到了她们。 仨人靠着巷墙,伸展着手臂。最高的是桂无苔,最矮的是胡不宜,边上是不高算也不算矮的莫紫萸,她们不知有什么高兴的事,格格地笑着。 笑容如照在她们身上的日光,明媚极了。 宣六遥的嘴角刚刚扬起,目光落到桂无苔身上,心里又觉着有些黯然。她的哥哥被刺,不知死活,下手的,是自己的弟子佘非忍,而被刺的原因,更是无法开陈布公地跟她讲。 她们仨人觉察到巷口有人,齐齐探头望来,又齐齐展开笑颜。 “宣小公子!” “宣六遥!” “六遥哥哥!” 她们起身向他俩走来。 胡不宜奔得最快,嗖得扑进他怀里,然后才看到躲在他身后的佘非忍,惊讶地睁大眼睛:“佘非忍?你回来了。” 佘非忍点点头,眯着眼睛笑。 宣六遥勉强对桂无苔笑着:“她俩养胖了,倒是你,消瘦了些。” “我一个小捕快,就要身轻如燕,不然追不动贼。”她笑着回道,然后看他眉眼间愁云飘来飘去,直觉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白溪山欺负你了?他怎么没来?” “白公子有要紧的事。我就先来接她们了。” “哦,”桂无苔惋惜道,“我还想跟她俩多玩些日子呢。” “你不上差?” “上差就带着她俩。你不知道,前几天胡不宜还帮我捉了一个贼呢。那贼比我还凶,竟想当街用刀,被胡不宜一脚踢得骨头都折了,这会儿还在大牢里躺着呢。哈哈。” “是么。” 宣六遥听了并不高兴,只担心地看看怀里仰脸等着他夸赞的胡不宜,一时有些无语。他不在身边,无法替她结界,想来还是有些凶险的。 桂无苔看出他的不高兴,也觉着自己带着人家弟子涉险,总不是件令人宽慰的事,便招呼着将他们带进屋里,询问他们要往哪里去。 宣六遥早上出门前从天眼看过封容醉,看他仍是昏迷不醒,也是吉凶未卜,实在说不出打算离开江南的话,只能含糊说道:“我也不知,再看看。” “哎,不如搭我兄长的船去往蜀地,听说那里风光奇幻,令人留连忘返,正好让我兄长也有点事做,省得他穷极无聊,专做些不上道的事。” 桂无苔的目光清澈热烈,灼得宣六遥往旁边避了避眼神。他笑笑:“桂姑娘和封公子兄妹感情甚好。” “是。我与他从小交好,他虽是夫人所生,但从来不看轻我这个不受宠的庶女,倒是我常常欺负他。后来我娘带我逃离封家,回了冀州,我们就算失散了。三年前又遇上了,才知道他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 “他怎么了?” 桂无苔叹了一口气,沉默半晌:“当年因为我们娘俩是私逃,不曾知会过他,他那时也才八岁,出门找我却被拐走了,五年后才被人送回了封家。期间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肯说,只是这些年他大约在家呆着不痛快,总爱往外跑。他从前是个心肠特别好的孩子,连只虫子也不忍心捏死,谁能想到他如今竟干起贩卖婴儿的事。不过我觉得二哥只是误入歧途,等他有一日醒悟,他一定会迷途知返。二哥其实心底真的很好,他对我特别好。” “是。”宣六遥心下酸涩,不知是该憎恨还是同情封容醉,更不知如何坦然面对桂无苔,悻悻然正准备起身告辞时,脑海里突然有一段记忆撞了上来。 白树真在灵清观喝醉时说过的一段话。 它说了什么:封家......二公子......八岁出走......糟蹋......木刺......救走...... 他哑然,不会吧?正是封容醉?他却也是个可怜人? 好一会,宣六遥回过神,桂无苔正奇怪地看着他。 “我......该走了。多谢你这些日子照顾这俩孩子。对了,白公子说让你在江左好生呆着,等他忙完了事会来找你。” 白溪山并未跟他说过这话,只是他担心桂无苔找不着封容醉会心里着急。封容醉若有什么生死消息,白溪山自然会来告诉她。 他把带的谢礼往桌上一放,朝着胡不宜几人一挥手:“走吧。” 他自己大踏步出了门,听着身后胡不宜和莫紫萸依依不舍地告别,眼泪就流了下来。男儿有泪不轻弹,自己这一世身娇肉贵的,倒是容易落泪了。 ------------ 过了江,再往南是慧州城。 宣六遥和佘非忍同骑一匹马,胡不宜和莫紫萸骑着白鹿,行程还算快。佘非忍却在身后戳了戳宣六遥的背:“师父,你看。” 他伸手指着西边,宣六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离路有些距离的地方有一个屋子,那屋子正是他替莫母翻新的。不过,那边应是无人住了。 “怎么了?” “冒烟了。” 那屋顶的烟囱里正飘着白色的炊烟。 “冒烟怎么了?” “师父忘了那是哪里了么?” “记得。大约是莫家大公子把屋占了吧?” 第179章 不见清寒 佘非忍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随后神秘兮兮地问道:“莫大公子竟然敢卖莫小姐,这会儿又来坐享其成。我们去教训教训他?” “算了。”宣六遥嘴里说着,马绳却松了下来。 “去看看嘛,看看他看到莫小姐时是一副什么嘴脸。” “这不太.....好吧。” ------------ 屋前竟然真有一个人,约摸听到了动静,正直着身子往他们看来。 却不是那面善心黑的莫家长公子。 那人看着是个汉子,衣裳的颜色倒是鲜亮,只是袍摆卷起塞在腰间,裤腿又往上卷着,便显出好几分的落魄和粗糙来。 竟也像是一个熟人。 不会吧? 宣六遥心下犹豫,脚步却直直地往前走去。佘非忍也是,两眼开始发了直。 他们越走越近,渐渐看清那汉子的长相。 果然——果然是熟人。 他们停住脚步,与那人隔着几尺相望,竟一时无言。 终于,宣六遥开了口:“先生怎地在这里?探亲来了么?” 被唤作先生的人却不理他,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佘非忍,让宣六遥疑心他可是认出了自己的儿子?可是下一刻,那人却抬腿脱下鞋子,哗地往佘非忍扔过去,鞋子划出一道黑色的弧线,堪堪擦过耳边,扑的一声落在后头的泥地里。 “臭道士!你就是那个臭道士!别以为拔了胡子、染了头发、脱了道袍我就不认得你!”他回身朝屋里大喊:“青颜,拿扫帚!” “来了!”屋里有人应了一声。 很快,一个华衣女子从屋里冲了出来,举着扫帚,往已经在追逃的俩人冲去。 胡不宜正要拔笔相助,宣六遥长叹一声,伸手拦住她:“清官难断家务事,让他们打去吧。” ------------- “爹!师父!胡不宜!救我......” 佘非忍在泥洼的田地里踉踉跄跄地逃窜,身后是高大威猛的佘景纯和娇小玲珑的朱青颜紧追不舍。 他突然脚下一歪,整个身子跌进田里。 佘景纯和朱青颜劈头盖脸地打上去,朱青颜更是扔了扫帚,揪着他的头发往泥里摁。佘非忍拼命挣扎,脸上、身上满是黄泥。 宣六遥一拍脑袋,哎呀,人家这不是家事,明明是佘景纯夫妇恼怒佘非忍装成归来道长“谎报”军情,这事与他有干系。他忙不迭地奔过去:“先生、夫人,别打啦,这是你家儿子啊!” 佘景纯住了手,回头向他看来,气喘吁吁:“皇殿下,你也骗我?我儿子长什么模样我心里没数?” 身为朝廷重臣,对皇殿下竟然这副牙尖嘴利的嘴脸? 宣六遥正有些楞怔,身后传来奶声奶气的呼喊:“打,打!” 他转身望去,屋门口不知何时出来一个小孩,看着也就一两岁,身穿绸衣,头顶一簇冲天辫,长得肤白唇红,眉清目秀,正冲着他们虚虚地举着拳头喊打。 “清寒!”朱青颜唤一声,丢下佘非忍奔向小孩。 佘景纯却仍气恨恨地,低头又准备揍佘非忍,却见他脸上有一块皮,烂烂地挂在那儿,露出里边又一层肌肤来。 他一怔,伸手将那块皮一把撕开,牵动了别处粘得好好的皮层,佘非忍疼得倒抽冷气。 佘景纯却不止手,一把一把地,将能撕的地方都撕开了。 虽是脸皮斑驳,虽然佘非忍头发凌乱,但他真实的面目还是一点一点地露了出来。 佘景纯一屁股坐下,也不管黄泥污了衣裤,只捏着大拳捶地:“孽障!孽障!我知你恨我、恨青颜,如今你毁了我的前程,害我们落到这般田地,你怎么还有脸回来!怎么还有脸回来啊......” “此话怎讲?此话怎讲?” 宣六遥急问。 佘景纯忽地回身看他,良久:“皇殿下,佘某从前不曾有对不住皇殿下的地方吧?” “自然没有。” “可曾得罪过上央先生?” “那自然......也是没有的。” “那你们,为何合着伙地骗我啊!” “此话怎讲?”宣六遥呐呐一句。 “孽障扮成道人上门殴打青颜,上央先生又来替他作保脱罪,诓我们将他祖宗似地迎回家,明明有灵药,却吊着我们胃口。最后见无计可施,孽障却又扮成道人,诓我西北大军苏四海要谋反,我跟圣上要了五万兵士去镇压,却一无所获,白白浪费了军饷和粮食。这倒也罢了,圣上都没说什么,那苏四海却不依不饶,逼得圣上将我削官为民,抄没家产,沦落至此......” “那也是苏四海害了先生啊。” “若不是他谎称苏四海谋反,会惹出后来的事吗?他就是恨我们,恨我们把他关了起来。我们只是想磨磨他的性子,何曾少过他吃喝用度?他却大逆不道、恩将仇报!” 佘景纯手指着佘非忍,一脸悲愤。 宣六遥犹豫再三:“......是我让非忍来报信的。” 佘景纯一拍大腿:“这孽障一向花言巧语,想必是皇殿下被他蒙蔽,才合着伙来害我。” “倒也不是。苏四海当时确有谋反之意,原本非忍想让先生立得大功,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罢了。” 佘景纯看着他,久久不语。好半晌,才丧气地站起身往里走:“罢了。皇殿下说的话,总归是真的。” 他俩说话之间,佘非忍却是仰面躺在泥里动也不动,只勾着嘴角,似笑非笑。 “非忍,起来吧。一场误会。” 宣六遥弯腰去拉他,他只笑笑:“误会?” “你父亲没了前程,心情自然不好。刚才也不知是你才下的手。起来吧。” “好。” 佘非忍乖乖起身,若无其事地整理头发、拍打衣裳。 ------------ 这场相遇颇会尴尬,若能回到一刻之前,这俩人铁定不会往里走一步,哪怕屋子着了火。但眼下,宣六遥却是不能拍拍屁股就走。 一则佘景纯曾做过他的先生,于情于理,他都要过问。 再则,佘景纯被贬,却是由他而起。 他只能带着众人回到屋子,却不知这明明是他出钱翻建的新屋怎地被佘景纯占了去?虽然他并不介意。 但总有好奇心。 “先生,你怎会住在这里?” 佘景纯有一丝心虚,良久:“听说这里曾死过人,是个凶宅,已是无主。老家已无可帮衬之人,无处栖身,便住了下来。” 他似想到什么,抬起头来:“皇殿下,您说苏四海确有谋反之意?” “是。” “既如此,皇殿下替我上个奏折,把来龙去脉说清楚,还我一个公道?” “自......”宣六遥正欲一口答应,却发现此举却又要出卖苏四海,楞了一会,才把后半句吐了出来,“然。” ------------ 里屋的朱青颜松了一口气。 她已在门后听了好一会儿,总算听到一句让她心里痛快些的。她环视了一圈屋子,悄悄走到柜边取了一个火折子,然后走了出去。 这样旁人看到都以为她只是进去取火折子,而不会疑心她故意偷听。 她出了正屋,往外间的小厨间走去,突然觉着有些不对。 清寒呢? 她只顾着听他们说话,竟把他忘了。 这孩子有一会不见了。刚才不在里屋,不在正屋,这会也不在院里。他去哪了?她站在院里张望,不远处的田垅上,胡不宜和莫紫萸在那儿玩耍,而佘非忍站在屋檐下静静地望着她们。 她的目光在佘非忍的侧脸上停了一瞬。 她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要说恨,似乎自从清寒身子好转,他又自行跑掉之后,好像也没什么恨了。及至今日得知归来道长是他所扮,心里很是恼了一会,又听是一场误会,千转百折间,将往日恩怨化成一张扁叶踩于脚底,眼下还未想好,往后是以何种脸色对他? 他察觉到她,望了一眼又迅速避开眼光,接着脸往别处一扭,干脆都神情都看不见。 又倨傲又冷漠。 朱青颜心里狠狠地别扭了一下。 原以为他出去讨饭了,想不到竟做了皇殿下的弟子。 她无声地冷哼一声,转身往厨房走去。 哎,不对啊。 还是不曾看到清寒。 她只能停住脚,回身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非忍,见着你弟弟了么?” 佘非忍的头依旧往别处扭着,看都不看她一眼,也不应声。 朱青颜只得自行寻找,屋前屋后走了一圈,心里焦灼起来,不再顾忌佘非忍的脸色,上前一把揪住他:“见着清寒了么?” “不曾。” “你不是在这边站着么?” “站着怎么了,谁替你看孩子了?”佘非忍很是冷淡。 朱青颜气恨地扔下他,冲进屋朝着佘景纯嚷道:“清寒不见了,快找找!” 佘景纯腾地跳起身,一脸惊诧:“怎么不见了?在哪不见了?” “我哪知道?你在屋里找,我在屋外再找。”朱青颜没好气地扔下一句,急促在屋外奔走叫喊,“清寒!清寒!” 自从没了官职,又落魄到此,朱青颜便不再像从前那样敬着他了,眼下在皇殿下面前也是一副脸色,丝毫不给他面子,佘景纯有些尴尬,讪讪地往里屋走去。 他要从里边开始找起。 宣六遥猜想是小孩淘气,躲在哪或是找胡不宜玩去了,也就不紧不慢地陪着佘景纯在屋里翻箱倒柜,若是有扣篮或米缸,也上去翻一翻。 里屋和正屋都没有。 两人出屋准备往厨房找去,刚迈出门槛,他们便停在原地。 田垅的远处是玩耍的胡不宜和莫紫萸,白鹿安静地陪在旁边。近处,是背对他俩跪坐地上的朱青颜,她坐得很随意,大约是裙摆下的两条腿撇得很开,她的身子显得很矮,低着头一动不动,华丽的裙摆散乱地摊着,有一种凄绝的美。 凄绝......宣六遥心头升起的,就是这种感觉。 第180章 是四皇子 两人互视一眼,拔腿向她奔去。 原来往那边的田垅并不是平整的,中间有一条长长的、深深的沟渠。渠底有一汪浅水,浅色里有枯枝,有树根,有芦苇,总之,它不是干净的。 最显眼的,是沟底趴着的,一个小小的身子。 血水从它的身下溢出,染红了几乎一整条渠里的水。那个趴着的小人儿穿的衣裳,绸缎面料,花色正是佘清寒今日所穿,头顶上一个冲天小辫,已经沾了水,耷拉着淹入水面。 胡不宜和莫紫萸还不知道,她们在远处发出格格的笑声。 朱青颜垂着头面无表情,脸色煞白,若非眼里滴着泪,也就和一个死人差不多了。 ----------- 佘景纯迅速跳下沟渠,捞起佘清寒就冲向屋里。 宣六遥慌慌张张地跟了进去。 佘景纯把佘清寒平放在床上,佘清寒的肚腹处,直直地扎着一根树枝,那树枝不粗,也不细。因为不粗,在他跌下时才顺利地穿过他的身子,因为不细,才能一穿而透。 湿答答的衣裳浸透了血渍,也打湿了身下的被褥。佘清寒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半刻前,他还那么甜不答拉地,冲着他们挥舞粉嫩的小拳头。 ----------- 佘景纯的一双手握住树枝,却抖得厉害。 他不敢拔。 连鼻息也没有试一下,也不曾摸一下脉搏,仿佛他坚信儿子还活着,只是受伤了。 宣六遥狠狠心,推开佘景纯,取了小刀飞快地沿着树枝割开旁边的衣襟,又掏了伤药放在一旁,才浓吸一口气,抓住树枝用力一拔。 没有血水飙出。 伤口乌泱泱的,有血,但不汹涌。 宣六遥心想糟糕,但他仍是迅速地抹上伤药,再找了干净的布条包上。手指触过皮肉,冷冷的,已经有些硬了。 ---------- 他垂着头喘了两口粗气,不知如何跟佘景纯说。 身旁的佘景纯也是垂着头,眼光定在佘清寒小小的、惨白着胸膛的身子上,眼里满是血丝,他也明白了,明白这个儿子已经不在了。 或许,小儿子本就命短,原本早就应该不在了,不过是用大儿子找回来的灵药续了命。但地府里仍是没有放过他,仍是不依不饶地找过来,在大儿子回来的这一天。 佘景纯一言不发地走出屋,走到仍站在檐下的佘非忍面前。 佘非忍自然看到他把佘清寒从沟渠中捞出又抱进去,却也不曾进屋看一眼,问都不问一句,冷漠得还不如一个陌生人。 “你看到他跌进去了?”佘景纯盯着他。 佘非忍抬头惊讶地看他一眼,随即又是一扭脸,却是不回答。 佘景纯大吼一声:“你看见了?!” 佘非忍慢慢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眼里乌沉沉,在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看见了。” 啪! 大掌瞬间挥过。 佘非忍的半边脸肿了起来,五根红红的指印几乎从太阳穴延到下颌。 胡不宜和莫紫萸终于被惊动,迟疑着走了过来。她们抓住白鹿的角,然后跟着一纵身跳过沟渠,径直走到佘非忍身边,盯着他脸上的指痕,又抬头看看盛怒的佘景纯,迟疑着不知是否该插手。 他却仍是冷笑着,那冷笑似长在了嘴角再不褪去。 ---------- 宣六遥从屋里冲出,一把拉过佘非忍,心疼地看着他肿起的脸颊,他想吼佘景纯:我的弟子,你凭什么打他?! 但一想,凭他是老子。 他忍了忍,拿了伤药往佘非忍脸上涂。佘非忍往后一仰,闭了下眼睛,想来一碰就痛。 宣六遥小心翼翼地替他涂好药,却有些不知所措。 原本他可以吩咐佘非忍去城里买棺木,但眼下是不能了。他又不能丢下他们一个人去城里,可若把佘非忍他们都带上了,又不知佘景纯和朱青颜会怎样想。 正在心急时,他一眼望着大路上有几个骑着马的人正从北往南驰去,领头的那个,身子微微往前弓着,身形一看很像白溪山。 他放开佘非忍,叮嘱一声“你们等着,我马上回来”,跳上白鹿向那些人追去。 “溪山!溪山兄!”他大声喊着。 白溪山勒住马,疑惑地回身望来:“宣......皇殿下?” 宣六遥一楞:“你去过无苔那儿了?” 他点点头:“担心无苔找不着容醉会担心,跟她去说一声。我跟她说容醉去了别处办事。他此时还未醒。你怎么在这里?” “哦,”宣六遥不知如何解释,只求道,“溪山兄,劳驾你帮我去买付小棺木吧,要好料的。” 他掏出荷包递给白溪山,被推了回来。 “出什么事了?” “是我以前先生家的孩子,才两三岁......没了。” 白溪山略略舒展了眉:“行。我此刻便去买。买好了送过来。” “还有寿衣!” ------------- 约摸半个时辰后,白溪山带着棺木、寿衣过来了。 这院里,能做事的只有宣六遥和莫紫萸,胡不宜也能搭一下手。朱青颜仍跪坐在沟渠边,劝也劝不回来。佘景纯站在檐下面壁,也似木了一般。 佘非忍被宣六遥拉进屋站在一边,肿着脸,嘴角一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也是瘆人得很。 好在有白溪山带着随从帮着,他们七手八脚地替佘清寒擦净身子、换上寿衣,在棺木内垫上被褥再将佘清寒小小的身子放了进去,摆到堂屋。 他们顺带着也带了香烛、黄纸,但看佘景纯夫妇的模样......实在为难得紧。 众人面面相觑。 白溪山问过宣六遥这家人的情况,走到屋外冲着佘景纯报拳:“先生,要不要和尊夫人最后再看一眼令公子?” 佘景纯的眼珠缓缓地转了转,脸上总算有了一丝活气。他慢慢转过身,突然噎了一口气......他像见着鬼似的,瞪目结舌地往后退了一步:“四皇子?” “额......”白溪山微微朝宣六遥侧过脸,用眼神问佘景纯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自然不是。 确实白溪山和少年时的宣四年长得实在相像。 宣六遥只好亲自跟佘景纯解释。 不过经此惊吓,佘景纯倒是清醒了过来。当着宣六遥和外人的面,他勉强打起精神,将朱青颜半推半抱着劝了进来,看过佘清寒后,众人钉上棺木。 ------------ 江南各处风景都好,即便此处荒野郊外。 他们找了块风景好的地将佘清寒落了葬,刻了木碑,烧了纸,又将佘景纯夫妇送回屋里。 一切忙完,日已西落。 白溪山向宣六遥告辞,弯了腰低声跟他说要回去照顾封容醉。宣六遥点点头,正要道别,只听佘景纯在一旁又是一声大喊:“四皇子!” 宣六遥和白溪山互视一眼,都觉着佘景纯大约受了刺激,真的是要发癔症了。 “他,他是四皇子。” 佘景纯指着白溪山,两眼发直。 完了。 这一家子,全完了。 宣六遥低声催促白溪山:“你先走吧,我在这里照顾着。” “好,我留两个人在这儿,万一有什么需要帮忙。” 白溪山匆匆而去,佘景纯盯着他的背影,良久,他似乎明白过来了,凑近宣六遥的耳边低声说道:“皇殿下,四皇子右耳的后边有一枚弯月胎记,我刚见着了。哪有这么巧,长得像,年纪也差不多,连胎记都一模一样。” “是么?”宣六遥一惊。 这话可不是一个发癔症的人能说出来的。 仔细想来,当年宣四年被白树真掳走后,一直未找着尸首。自己在天眼中见过他趴在洞中一动不动的模样觉着他必死无疑,后来也就没再看过。而那胎记,在清明苑读书时他是坐在宣四年的左后方,自然也看不到他右耳后是什么模样。 但白溪山身上被白树真咬过的伤口却是对得上的。 但是, 现在做皇帝的是宣五尧,不是宣拾得。之间利益牵绊却不可同日而语。 还有一点,白溪山明明说自己是冀州人。 宣六遥沉吟着,佘景纯满眼期待地看着他,此时他倒成了主心骨。 “此事干系重大,不可声张。我再慢慢查。” “是,皇殿下。” “先生好好劝解夫人,不用理会我们。” “好,皇殿下自便。” ------------ 夜深人静。 宣六遥在正屋地上铺了一床大被子,又是打地铺的一夜。佘非忍仨人跟他挤在一起。并非佘景纯没有眼色,是宣六遥不能让一个刚失子的悲痛母亲在自己家里还没有床睡。 他们仨个已经躺下。 他独自坐在被褥边缘,安静掐算宣四年的吉凶。结果出来,他的心重重地跳了两下,竟然不是全凶卦,而是吉凶混杂,且方位离自己不远。 宣四年还活着! 这么说来,白溪山很可能就是宣四年。 白溪山若是宣四年,他必然已经认出他这个六弟了,可他却不说。是他不想再做宣四年,还是对他这个六弟心有提防或怨怼? 此事梅紫青和宣五尧知不知道? 这背后,可还有什么隐情或阴谋? 宣六遥低着头苦苦思索,他此时毕竟不是神仙,不能一眼看透前因后果与来龙去脉,只能和凡胎一样靠自己的经验智慧判断。但经的事越多,便知道凡事皆有可能,更不好轻易下定论。 罢了,等这边安顿好就离开,躲得远远的。 宣六遥想得心绪烦乱,毫无头绪。他昏头胀脑地抬起头,眼前一亮,却吓得无比清醒。 ------------ 烛光下,朱青颜华衣锦袍地就站在对面,两手笼在袖内,脸色煞白,乌黑的双眼死沉沉地盯着他们。 宣六遥只觉满背的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地叠起,他紧张地思索着如何开口才能不激怒她,她却直直地转了个身,一言不发地回里屋去了。 太吓人了。 他抹了抹额头,只觉手心里湿漉漉的。 第181章 人约黄昏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他听到身边有呼吸声。 有呼吸声太正常了。 但他觉得不正常。 那呼吸声在他头顶上方,似乎有人在头边窥伺着他。他一睁眼,吓得猛地抖了一抖。 上方一张煞白的脸,乌黑的眼死沉沉地盯着他——又是朱青颜,还是蹲在他头顶那边,从他看起来,那张脸倒了过来,越发地阴森诡异。 未等他定下心神开口询问,朱青颜又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径直回房了。 似乎就是来吓他一吓。 还好只是吓一下。若是真的手里揣了刀行凶,他还来不及催开结界呢。 白鹿呢? 怎么也不警示一下? 宣六遥坐起身环顾,白鹿是在警戒着,站在墙边盯着,只是朱青颜又未拔刀,又未掐脖子,它也不好驱赶这家的主人哪。 宣六遥只得坐在被褥上,时刻提防着朱青颜再来。 她还真来了,每次都在他迷迷瞪瞪时往他面前一站,待他吓得一激灵,她又面不改色地进去了。 而房内,佘景纯的鼾声此起彼伏。 愁死了。 ------------ 快要天亮时,宣六遥终于撑着脑袋睡了过去。 这次哪怕朱青颜真拔出刀来,他怕也是醒不过来了。 遥远的天边传来一声惊恐的大叫。宣六遥侧了侧耳朵又睡着了,直到有人噼哩啪拉地拍他的肩,才睡眼惺松地睁开眼:“嗯?” 眼前是胡不宜那双黑亮清澈的大眼睛,她凑得近近的,声音也是低低的:“佘非忍的娘死了,他爹疯了。” “啊?” 他大吃一惊,起身冲进里屋——里屋有传出一声呜咽。 房梁上直直地挂着朱青颜,仍是那身华衣锦袍。大约她昨晚便已想好,穿得体体面面地,去见在地府里等了她四年的姐姐朱红颜——她当年,也是如此挂在梁上。 她那时逼得姐姐自尽。 如今,也以同样的方式,自尽了。 佘景纯跪伏在地上,悲痛万分。他先后娶的两个妻子,她们是亲姐妹,先后嫁给他,又先后悬着梁地离开他。 而他,昨日才失幼子。 而佘非忍,仰头看着挂在梁上的继母朱青颜,白净清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眼底乌漆麻黑、难辨喜悲。 ------------- 好在白溪山走时留下了两个随从,他们去城里帮忙买了棺椁,布置了灵堂。 佘景纯一连受了两次重击,已是一句话也不想说,仿若是个只留了躯壳的孤魂野鬼,旁人让他做什么便做什么,不让他做,他便呆呆地一动不动。 好不容易三日过,棺椁葬在佘清寒旁边,也算母子团聚,想来朱青颜应是欢喜的。 宣六遥为难地看着提线木偶似的佘景纯,也只能把他带上。 他又托那两个随从去城里购置马车,把佘家的一点细软家当和佘景纯这个大男人一并塞进马车,由冷静得似乎没有心肺的佘非忍赶车,带着众人往慧州城去了。 客栈里还有些行李。 取了行李,宣六遥打算离开此地。他不再去想宣四年的事,眼下宣五尧皇帝当得好好的,白溪山是不是四皇兄似乎不重要。 刚出客栈,街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温若愚正骑在马上冲着他笑。 -------------- 能去哪儿? 他自然被拉去了温家军的军营。 烦死了! ------------- 最烦的是温若愚不停地在他耳边盘问:“紫萸怎么活过来了?那定颜丸有起死回生之效?” 起死回生? 宣六遥蓦地睁大了眼。 他竟然忘了莫紫萸身上还有一颗起死回生珠,他已经有咒语了,为何不用在佘清寒和朱青颜身上呢?这样,佘景纯便又有家了。 佘景纯呵呵地笑了。 也不知为何而笑。正如胡不宜说的,他疯了。 宣六遥叹口气,罢了,朱青颜即便活过来,侍奉一个幼儿、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疯丈夫,怕是她情愿重新投胎去。 他没好气地推开温若愚:“不是。” “那她怎么活了?想来想去也只有我那定颜丸有此功效......只是,她怎么不认得我了?” 宣六遥蓦地又睁大了眼睛。 还魂、夺舍。白溪山是不是借了宣四年的身子活过来的,若不然,如何解释明明是宣四年的身子,他却毫不认得旧人旧事呢? 想必是的。 “哎,”有人捅捅他的脸颊,“想什么呢?” 他侧过脸。温若愚一双明亮如星辰的眼睛近在眼前,笑笑地,如一轮倒扣的弯月,满是欢喜。 “想你啊。”他懒懒地回道。 “真的?”那双眼睛嗖得又亮了许多。 “假的。” --------------- 佘景纯似乎很喜欢跟兵士们一起训练。 他也算人高马大,往兵士中一站显眼得很,只是脑子不太灵活,动作常常跟旁人反着做,常扰得别的兵士没有心思训练光看着他笑了。 温若愚和宣六遥很是无奈。 他们只能去找佘非忍:“你倒是看着些你的父亲啊。” 佘非忍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哦。” 只哦不做。 佘景纯仍每日在训练场当一枚人高马大的笑话,甚至晚上睡觉也混去了兵士们的通铺,总有人睡睡觉发现旁边变挤了。温若愚只得给他安排一个床铺,也就安生多了。 这一日傍晚,宣六遥经过登高台,不经意间转头望过去。 台上有一个人背对着他坐着,朝着东方默然不动。夕阳的余晖打在他的背上,一层浅浅的金色。宣六遥仿佛看见了“她”,那时,“她”也爱坐在那儿望着远方。 可惜这个背影不是“她”,而是佘非忍。 他这些日子总有些魂不守舍。 宣六遥走过去登上高台,轻轻坐到他身边。他跟三年前刚到身边时相比,个子已是高了不少,眼底褪尽稚嫩,深沉得几乎不像是一个十岁的小少年。 “非忍......”宣六遥搂过他的肩,却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师父不用安慰我,过些日子就好了。”佘非忍直视着前方,平静地吐出一句话。 “嗯。”宣六遥拍拍他,然后自己坐正了,跟他一起望着远方,“其实我有时挺羡慕你的,你很聪明,拿得起放得下,也豁得出去。人生在世,难免会遇到一些坎,等跨过去,你就不觉得什么了,因为你比从前更强了。” “其实,我有时也挺心疼姨母的。”佘非忍突然来了一句。 “哎?”宣六遥有些意外,京城谁不知道佘家新主母待这个外甥兼继子如虎?佘非忍自己也是被姨母逼得两次离家出走,放着好好的富贵公子不当,来做他的杂役弟子。这会儿他竟然说他心疼这个继母,从前怎么没发现他的心肠这么软呢? “她如今死了,我......好高兴。” “哎?” 佘非忍干笑两声,随即苦下脸埋进宣六遥的怀里哭了:“我没看见,我没看见他掉进去。若是看到了,我不会由着他就这么死掉的。他是我弟弟呀,我花了那么大力气、受了那么些罪救回来的......他怎么就死了呢?我不是白受罪了嘛.....呜呜......我原本还想跟莫小姐借那起死回生珠,可父亲这么说我,我便不愿了......” 宣六遥的胸前热热烫烫,那是佘非忍的眼泪。 “要么,我们回去把他俩救回来?”他试探着问。 可佘非忍摇摇头:“算了。让她们陪着我母亲吧。再说了,万一那珠子用一次少一次,还是留着救自己人吧。” 胸口从热转冷,那是佘非忍滚烫的泪水已然凉透。宣六遥很是无语,想要把他推开,他却粘乎着不肯起身,似乎要赖着他的怀抱。 他只能抱着他,用下巴轻轻抵在佘非忍的头顶,觉着自己此时像是他的另一个爹——又一个摸不透儿子心思的爹。 一个人影缓缓走近,他侧眼望去,半昏的暮色中,温若愚正一脸惊诧地望着他俩。 他已经发现宣六遥身侧换了一个差不多年纪也同样清秀的弟子,但没想到他俩感情这么好,都抱一起了。他明明记得宣六遥是喜欢莫紫萸的。 宣六遥明白了他眼里的意思,指指怀里:“还是他,我的小弟子非忍。” “哎?” “以前,易了容。” “哦,”温若愚恍然大悟,“我说呢。哎,那你呢,易容了么?” 宣六遥爽快地白他一眼,温若愚咧嘴笑了,眼睛如弯月,让他想起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 温若愚又在帐内请宣六遥喝酒,胡不宜仨人作陪。他的目光总往莫紫萸处看,看了,又叹息道:“怎么不认识我了呢?” “你那定颜丸疗效实在局促得很。” “真是那定颜丸起了用?”温若愚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那我让表哥多做些,最好能做几千、几万颗,这样打仗就不怕了。反正死了多少人还能活过来。” 宣六遥想笑,又觉着不太好。他想了想:“温兄,她......其实没活过来。” 他凑近迷惑的温若愚耳边低语:“回来的不是她,所以她不认得你。这里是她第一次来。” “哦。” 恍然大悟的温若愚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这时,厢帘被掀了开来,一个神情沉稳的少年和一个俏丽少女走了进来,两人都穿着戎装,佩着长剑。他俩看见宣六遥,眼睛都亮了一亮。 然而少年已经开口喊道:“父亲。” “哎。”宣六遥顺口应了一嘴,立时发现自己应错了,心里臊得慌,赶紧招呼道,“不苦,玳弦,快坐。” 温若愚还在摸着下巴想心思,宣六遥只得寒喧:“哦哟,长高了,真是一对金童玉女。” “皇殿下谬赞,不敢当。”温不苦起身拱手回道。 宣六遥赶紧示意他坐下,这孩子,礼节就是周到。不像封玳弦,只垂着眼咬嘴唇,连个招呼也不打,想来还在怨他。 第182章 听我解释 胡不宜和莫紫萸被封玳弦拉去了女兵队,队长还是那个秋岁,毕竟她年纪大一些,二十多了,性子既直又稳,倒也妥当。 封玳弦说莫紫萸是从前那个莫紫萸的孪生姐妹,名字也叫莫紫萸。 秋岁长长地回了一声“哦—我说呢。” 我说呢——怎么又活了? 活了又不跟人说话,连看都不看一眼,仿佛浑然不识似的。 封玳弦说:“可惜呀,那个宣小公子是个纨绔子弟,先头的莫姑娘没了,他就霸了这个莫姑娘,跟个没事人似的。” “啊?”秋岁和其她几个姑娘围了过来,低低地商议,“那我们要不要替先头的莫姑娘教训一下这个负心人?” “我看要的,先头那莫姑娘多好啊。” “那我们......” “嗯嗯......” --------------- 第二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军营后头解两急的地方,宣六遥刚出来走了几步,便觉着有些异样,还未反应过来,眼前一片白,竟被人当头罩了一个白布袋。 那些人倒也没打他,只捉了他的手在绑,好像还不止一双手。随即他的脚也被绑了起来,一根硬硬的应当是木棍穿过他的手和脚,把他凌空抬了起来。 然后,头上的白布袋被拿开。他看清正是军营里的那几个女兵,最显眼的是那秋岁,正得意地低头瞅着他。 他抬头四顾,封玳弦站在不远处,手按着长剑,嘴角憋着一丝笑。胡不宜和莫紫萸却不在。 也是,若胡不宜在,这些女兵们哪能顺顺利利地把他当成一头猪似的穿起来? “秋岁,做什么呢?”他疑惑地问。 “我们这里有风俗,一个人若是运气不好,就抬着他在人前走上三圈,再用茱萸抽上一百下,就能除去晦气,好运连连。” “是么?我......不必了吧?” “必的,必的。”秋岁脆利地回道,一挥手,“抬走。” 唉,也不能辜负了她们的好意。 宣六遥勉力抬起头,毕竟四肢都被绑在上边,头往下荡着难受。他看着头上走过的蓝天白云和帐篷,还有各处训练的兵士们惊讶憋笑的脸。 他勉强挂起笑容,尽量不失了风度。 游途漫漫。 似乎绕了一大圈了,还不停下。 他脖子都抬酸了。 “干什么!” 前头一声怒喝,听着却是佘非忍的声音。他发现师父不回来,出来找,师父却被猪猡似的抬着。 “我们在替宣小公子除晦气呢,你让开。” “除你娘的晦气!放下我师父!” “哎,你小子怎么说话的呢?!” 眼看要吵起来了,宣六遥赶紧仰起头,艰难地看着倒过来的佘非忍:“非忍,无妨,她们也是好意,你让开吧,让她们赶紧抬完。” “师父,她们在耍你呢。” “不是,不是。你让开。” 佘非忍愤愤不平地让到一边,气恨地看着得意的女兵们抬着师父走过去——师父真可怜。 手脚都麻了,又胀又痛,还没完。宣六遥心里哀叹着,又听前头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你们干什么?!” 咣! 他的背撞上了硬硬的地,额头又“梆”地被落下的木棍敲了一记。 痛...... 痛啊。 随即木棍被迅速抽走,女兵们一哄而散,留下他四肢被绑着躺在地上不知所措,温若愚赶紧过来替他解绳子,解着解着,他直起腰,哈哈大笑起来。 ------------- 帐内,宣六遥坐着,他的额头当中竖着一根宽宽的红印,那是木棍落下起磕到的,仍有些火辣辣的疼。佘非忍拿着草药膏替他细细地涂抹。 “师父,你也真是的,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帮乡野村妇,竟敢捉弄皇殿下,真是嫌脑袋多余了......” “她们在这里也算是保家卫国,军营枯燥,让她们闹闹又不掉一块肉。她们开心就好。” 佘非忍轻嗤一声:“我不开心。我的师父,凭什么让她们闹?” “......下次跟她们说一声,带上你一起。” 正说着,帐帘被掀开,温若愚带着那几个闹他的女兵们罗列着进来了,连着封玳弦一起,看她们苦着脸的神色,显然是被训了。 秋岁率先跪下,梆地磕了一个头:“宣小公子,我错了,不该怂恿众姐妹戏弄您。” 另几个女兵也跟着跪下。 封玳弦却是不肯的,只嘟着嘴翻了个白眼。温若愚也无可奈何。 宣六遥慌得赶紧去扶:“快起来.....正好我这两日筋骨不松快,各位也算是帮了我的忙,此刻舒坦多了。” 他白净俊秀的脸上,唯额间与鼻头一抹宽红,像是抹了一道胭脂似的,红灿灿光润润,着实好看得很,只是好看错了地方。众女兵偷眼溜过,忍不住吃吃窃笑。 这事也就算了。 ------------- 过了两日,他一人在帐间落单时,封玳弦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跳出来,拦在他面前。娇俏的面容一脸严肃,宣六遥赶紧左右张望,生怕又有女兵在身后拿着个袋子往他头上套。 好在四处无人。 他略松一口气,却又提起心,不知这丫头又打什么主意。 “给你。”封玳弦朝他伸出一只手,手里不知攒着什么,手心向下地要给他。 他犹犹豫豫:“什么?” “你怕?” “怎会......” 宣六遥心想她能握的东西,他自然也能握,也就伸掌衬到她的拳下,等着她掉下什么东西来。封玳弦看着他,迟迟不松拳。 清风从掌上滑过,不远处有兵士们训练的呼喝声与兵器交错声,显得此处甚是岁月静好。 “你......” 他正要开口询问,封玳弦松开拳头,一片皱巴巴的紫色花瓣飘落,擦着他的手掌边缘落到了地上。他懵然看着,弯腰捡起花瓣,正欲问封玳弦这是什么意思,人影一闪,她已经走开了。 花瓣无甚特别,是江南常见的各式花草中的一种,连名字他都不知。而且不是一朵,只那一片,因折过而已脉络痕迹深浅不一,闻一闻,却也不香,只是不太好闻的汁液的味道。 宣六遥反反覆覆地看着,实在想不明白此中含着何意,又怕封玳弦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只得掏出帕子小心包好,打算逮着机会再细问一番。 ------------ 军营中人多眼杂,宣六遥迟迟没有发现封玳弦落单之时,总不能跟着她去女子茅房。他偷偷写了一张纸条托莫紫萸交给她。 也不知莫紫萸有没有给,封玳弦没有任何回应,连个眼神也没有。 他百爪挠心,不知她发生了何事。该不会她在温家过得不好吧? 过了几日,他又写一张纸条,又托莫紫萸递交,可仍是毫无回应。无奈,他再写一张,这次让胡不宜转交。 胡不宜当着众女兵的面,把纸条递给封玳弦:“宣六遥给你的。” “哎?” “宣小公子给封姑娘的情信?” 女兵们炸了,她们纷纷涌到封玳弦身边,要看她手中纸条的内容。虽然有人不识字,但识字的人会念。 封玳弦涨红了脸,鼻尖上冒出一滴细汗,嘴角却骄傲地勾了起来。她佯装镇定地展开纸条:花何意?在下不明。还望借机详说。 果真有人念出纸条之字。 “咦?什么意思?” “封姑娘不会给宣小公子送花了吧?” “宣小公子这是在邀封姑娘约会么?” 她们毫不顾忌地七嘴八舌着,也不介意隔墙有耳,反正即便隔墙没耳,她们也有嘴往隔墙说嘛。 封玳弦也不管她们怎么说,把纸条往怀里一塞,装作不高兴的样子噘着嘴继续做事。 ------------- 宣六遥终于等到封玳弦冲他使眼色了。 他赶紧跟着她的身影往偏静处去,到了一处无人的营帐后头,他迫不及待地问道:“玳弦,出什么事了么?” “不曾啊。” “那,你那次给我花瓣到底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封玳弦背对他仰脸望天,语气悠悠。 宣六遥琢磨着:“真没什么意思?若是有事你赶紧告诉我,我总归会帮你。” “真的么?” 封玳弦忽地转过身,负着手走到他跟前仰脸盯他,眼珠子漆黑晶亮,意味深长。 “是。” 宣六遥一边应一边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与她隔开些距离,她却又跨前一步,贴得却是更近了。 他又退,她又进。 又退,又进。 直到背后有人将他顶了一下。他回身一看,眼前是一件湖蓝的绸袍,他沿着丝滑的袍子往上瞧,正好对上温若愚探询的目光,乌黑的眼底一阵杀气。 这...... 再回头,已无封玳弦。 ——她溜掉了。 只留下他,被温若愚拎着转了一个身,在他的逼视下哑口无言。他总不能说是封玳弦先送了他一个花瓣吧? 温若愚弯着腰注视他良久:“难怪你老偷看她......” 这......他百口莫辩,他是看她了,不过是留意可有机会跟她说上话。 “你,是不是在京城没机会与她相会,故而把她弄到我温家。温家势弱,自然不敢拦你,你也正好趁了心思?” 这话,他之前问过。 “自然不是,温兄,你听我解释......” “好,解释吧。” 温若愚爽快地答应了,他站直身子,只垂着眼看他,像座高塔似的,巍峨立于他面前。他却瞪目结舌,说不出话了。 温若愚深吸一口气,又俯下身子在他耳边低语:“皇殿下真是太见外了。你有这心思明说好了,我温某难道还在乎一个儿媳妇么?只要皇殿下喜欢,哪怕要的是温某,我也洗干净了送你床上......只是,儿媳妇不好洗。你等等,我和不苦商议一下,看他是就这么送过来呢,还是先和离。若要先和离,就烦请皇殿下稍稍等等。我的脸面不重要,不苦的脸面,我还想保一保。还望皇殿下见谅。” “温兄......” 宣六遥伸手一抓,那湖蓝衣袍却在他眼前晃了一下,瞬间退到丈八外,只留一丝轻风,将他赤红的脸庞又好好地扇上一扇。 第183章 约摸子时 宣六遥再次找到温若愚之时,他正在某个帐内糊纸帽。 温不苦站在一旁陪着他。 这正是他平日歇息的帐。 纸帽是绿色的,温若愚用一根薄木片挑起米浆,细细地糊上,两边纸头叠在一起轻捻,一顶别致的绿帽便做成了。 他看都不看宣六遥一眼,只用心地欣赏做成的纸帽,随后,轻轻往温不苦头上一扣。温不苦莫名其妙,却又不敢说什么,任由父亲如孩童般胡闹。 温若愚苦笑:“傻儿子,人家往你头上扣绿帽,你也不吭一声。” 温不苦恭敬回道:“父亲,您爱往儿子头上扣绿帽,儿子由您扣便是。” 噗— 有人笑出声。 温若愚不满地瞪着以拳掩嘴而笑的宣六遥,冷哼一声:“这绿帽,我是代皇殿......” “温兄!”宣六遥及时拦住他的话头,“误会,全是误会。” “误什么会?送花、送纸条,眉目传情,幽会,事事桩桩,连人耳目都不避,我温家的颜面,在殿下的眼里可不跟这绿帽一样,是纸糊的?” “温兄......” 宣六遥只叫着温兄,却不知从何解释。 说来说去,封玳弦送花瓣在前,可他又如何把罪责推到她身上,干脆心一横:“温兄,是我不对,我糊涂。我仰慕封四小姐,总是纠缠她,却忘了温兄和不苦。幸好温兄拦得及时,在下才未犯下不可饶恕之罪。这件事错全在我,请温兄责罚。” “你是皇殿下,温某如何敢罚?” “温兄尽管责罚,我绝无怨言。若是不便打骂,你就像秋岁她们那样,把我吊起来游营示众,把这绿帽子扣我头上,在我脸上画乌龟、抹胭脂,怎么丢丑怎么来。只好你和不苦心里痛快就好。” 宣六遥一把抢过温不苦头上的绿帽往自己头上一戴,腆着脸游说。 温若愚郁闷的脸上总算憋出一丝笑容。 他扶着双膝思索一会:“我看也行。” ------------- 不几日,军营里流传着一条消息:初八晚,宣小公子要成亲了,婚礼就在军营里办,请各位捧场。 初八晚。 一轮弯月下,温家军的兵士们在营外训练场圈出一个场地,周围插满火把,照得整个场地亮如白昼,尤其前方的行礼台堆满了野花野草,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女兵的营帐里,宣六遥穿着大红的新郎服,胸前一朵大花,任由女兵们往他脸上涂抹胭指与唇膏,还有薄粉——温若愚说了,要把他打扮得美若天仙。 封玳弦很不高兴,因为新娘不是她。 不过她看看一旁同样显得不高兴的莫紫萸,心里略略舒坦了些。那莫紫萸怕也喜欢着宣六遥吧?她们一说起宣六遥她就脸红。 胡不宜也围在旁边看热闹。 她扶着宣六遥的膝盖仰脸瞧,笑得大眼半弯,细齿锃亮。宣六遥抽空捏捏她的脸蛋,心想真是个傻丫头。 ------------ 婚礼开始。 一身喜袍、粉面红唇的宣六遥拉着喜花,另一头是一个个子娇小,盖着红盖头的新娘。俩人沿着红毯慢慢往行礼台走。 台前有一盆燃着火的火盆。 宣六遥横抱起新娘,在兵士们嗷嗷的喝采声中小心翼翼地跨过火盆,又扶着她登上行礼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宣六遥和新娘一板一眼地行礼。 “揭盖头——”傧相又高喊一声。 底下的人倒是楞了,这还没入洞房,当着宾客的面揭盖头,没这个规矩啊。 宣六遥拿着喜娘递过来的秤杆,也为难地瞟着充当高堂的温若愚,温若愚却悠哉悠哉地看着,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没办法,宣六遥只得咬咬牙,轻轻一抬手,新娘的红盖头便飞了开去。 新娘子亦是粉面红唇,长得清秀极了。 却是束着小冠,竟是个小郎倌。 底下的兵士发出几声轻呼,然后交流接耳地讨论起来:“这不每日跟着那傻爹的小子吗?” 有人推推正坐在人群中傻乐的佘景纯:“那是不是你儿子?” “是,我儿子,我儿子。”佘景纯骄傲地回道。 嘁嘁喳喳声如风浪一般席卷整个训练场,却听台上又是一声响亮的高喊:“新郎新娘亲嘴——” 亲嘴?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数千双眼睛齐齐地盯牢行礼台。 宣六遥额头汗津津,背后也汗津津,他瞟着温若愚:行了,别了吧?求你了...... 温若愚不动声色,稳如泰山。 佘非忍倒是落落大方地仰起脸,微微噘起小嘴。 渐渐,台下有人开始喊:“亲嘴!亲嘴!” 先只是一个人喊,接着,几个人,接着,一大片。声势浩大,像要将他送上断头台似的。连着人群前边的胡不宜也跳起来起哄:“亲嘴!亲嘴!” 看样子,若是不亲嘴,今晚他们就喊下去了。 那还入不入洞房了? 哦不,呸! 宣六遥抬袖抹抹汗,把手搭上佘非忍的肩,不,还是捧他的头吧。他无比艰难地俯下身子,飞快地在佘非忍嘴上啄了一下。 “嗷嗷——不够,不够!” 台下又是一片喧哗。 傧相早就受过温若愚的意,起哄道:“太快了!男人不能太快,要长长久久才行,大家说是不是啊?” “是!长长久久!长长久久!” 这下他们再怎么喧闹,宣六遥也是不肯了。他正打算松开手,后脑勺被人重重一压,整张嘴和佘非忍的唇牢牢地贴在一起——长长久久。 “嗷——” 台下一片狼嚎、跺脚。这声,几乎能传进慧州城。 ------------ ------------ 宣六遥在军营过了好一阵子老鼠的日子,走路偷偷摸摸,吃饭躲在人后,连去茅房也要趁人少之时。连面对佘非忍时,也忍不住脸红、别扭,有心要躲着他些。 好在佘非忍大多数时候陪着佘景纯,不在他身边,他也就自在些。 他只能暗叹温若愚就是高。 高手的高。 他愿意臣服高手。 而臣服,也等同于蜇伏。 一转眼,他在温若愚的军营里过了几个月,直到寒意南下,北风和着雪花直灌衣领,最惬意的事便是和温若愚在营帐里摆着炭盆,烤着小肉,喝着小酒...... 真的是小酒。 杯小,酒更淡。 烈酒,那是温若愚喝的。他只配喝淡酒。 但淡酒喝多了就有些晕乎乎,佘非忍来跟他说佘景纯有些受了风寒,他想带父亲进城去看一下郎中,若是晚的话,他当晚就不回来了。宣六遥想都未想就答应了。 第二日他也忘了。 反正佘非忍如今不在他眼前的时候多,也就没在意可曾回营。 直到营外来了一匹急马,看衣服是一名衙役。衙役找到温若愚,跟他耳语了几句,温若愚脸色大变,急呼取马,只嘱了副将一句便急匆匆地上马欲走。 宣六遥急问:“温兄,出什么事了?” 温若愚脸色很难看地看他一眼,随即将他拽上马,一夹马肚冲出军营。 ---------- 薄雪铺路,雪下的土冻得很硬,马蹄敲上去,笃笃笃,急得如战鼓。 宣六遥被温若愚压得佝着身子,回头问了几次,温若愚却板着脸,理也不理,只埋头往前冲。很快冲进慧州城......的衙门。 衙门前用绳子围了一个圈,圈里满是乌黑的血渍,那长长的一道直往里而去。 温若愚带着宣六遥纵身跳下马背,两步便跃进了公堂。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直冲进宣六遥的鼻腔,他定晴一看,大惊失色。 公堂的地上,躺着一个赤裸而血肉模糊的人。 仔细看,那人竟是温县令,温若愚的爹。身上的伤口呈鳞状,一道一道,从上到下,几乎割了千百刀。 温若愚低头定定地看着,粗气喘得如同风箱。 今年慧州城里有过两次这样的凌迟凶案,温县令一直没找着凶手,也就搁置了下来,谁能想到,他竟成了第三起的死者! 宣六遥看着伤口,脑海里只有三个字:佘非忍! 他昨日借口佘景纯受了风寒故而进城,实则是来杀人的!想想也是,只是风寒罢了,即便表哥不在,那些女兵们也会简单的医护,何需进城? 他,他终究是个恶魔! 宣六遥浑身冰凉,脑子里轰隆作响。 “查!查!” 温若愚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斗大的拳头捏得格格作响。宣六遥清醒过来,怎么办?要不要供出佘非忍? 县衙的师爷面无人色地上前报告:“县令大人是清早被发现死在衙门前面,从血渍和僵直来看,应是昨夜,就在衙门前发生。下刀时,大人应当还活着,是血竭而死。” “夜里?可知是什么时辰?”温若愚勉强镇定,牙齿却不停地打着战。 “约摸是子时。” “子时?我父亲为何不在家里?” 这话自然要问温家的人,但师爷知道:“昨日县令大人有昔日好友拜见,大人在外面逗留了一些时辰,故而回去晚了。” “昔日好友?此人何在?” 师爷斟词酌句:“昨晚下官一直陪同着,不如下官先把之前的事情讲一下?” “讲。” “昨日下午,有一位自称柯祖明的男子求见县令大人,晚上,县令大人和这位柯祖明去喝酒,又遇上了一对父子,据说是住在温将军的军营里。那儿子也就十岁模样,却称柯祖明为先生,那父亲看起来高大威武,说话却有些颠三倒四。县令大人认识那位小公子,便带上了他们。饭后柯祖明回了东来客栈,县令大人让我先回去,他带那对父子住自己家去。下官就走了,然后......” “喝酒时他们都谈了些什么?” 第184章 好久不见 “那柯祖明想求一份差事,还想做师爷来着。县令大人并未答应,但也没有回绝。” 温若愚横了他一眼,师爷立马辩道:“大将军,下官绝不会因为有人想做这个师爷就起杀心。别说下官跟了大人很多年,即便大人真的辞了我,我也绝无胆子杀人。还杀得这么惨无人道......” 此时没了县令,温若愚是慧州的大将军,又是温县令的儿子,在没有上头接手之时,他自然而然接过了查案的任务。 “去东来客栈捉那个柯祖明。”他又看了一眼宣六遥,“去军营把佘非忍捉来。” “是!” 捕快们答应着散开,各去捉人。 温若愚不再理会宣六遥,大踏步往公堂外走去。他要去查看衙门外的现场。宣六遥想了想,也跟了出去。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一大滩比人还大的血已经干结,所幸天气冷,也无苍蝇落脚。围观的百姓被逐走,只远远地望着。几个衙役在圈外看着。 先被捉来的是柯祖明,手腕上加了桎梏,被两个捕快推搡过来,一边走一边叫唤:“你们凭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罪?知道我跟你们县令是什么关系吗,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皇殿下!皇殿下!” 他瞧见了宣六遥,欢欣鼓舞地唤了两声,却突然变了脸色,垂头丧气起来。 他以为是宣六遥替苏四海捉他来了。可很快,他便被温县令的尸体吓得面无人色,也不顾地上脏污,扑得瘫坐在地。 即便温若愚下令解了他的手梏,他也傻楞楞地坐着,既不问发生了何事,也不为自己辩白。 也不需要说什么了。 ----------- 从军营回来的捕快却说佘非忍父子并未回营。 温若愚并不了解佘非忍,他不能确定是佘家父子杀了温县令,还是也被凶手害了或是捉了,不过他想佘景纯从前是朝廷重臣,如今虽然傻了但本性还在,而佘非忍是个十岁孩子,更不可能是如此残忍的凶徒。 他看望宣六遥的眼神便同情又愧疚起来,觉得是自己的父亲连累了这对父子。 宣六遥却觉着内心的猜疑被落了实,一定是佘非忍犯了杀瘾,骗自己的父亲一起虐杀温县令后逃走。 他找了个干净地盘腿而坐,在温若愚诧异的目光下闭上眼睛,打开天眼,寻找佘非忍父子的踪影。 出乎他的意料。 天眼里只见着佘景纯一人,站在街边茫然四顾。 难不成佘非忍扔了父亲自己逃走了? 宣六遥重新进入天眼,却见佘非忍竟和封容醉在一起。只是,他被一根细绳绑住手腕,另一头栓在舱门上。他缩在床角,封容醉正坏笑着一刀一刀地割开他的衣裳...... 他蓦然起身,将佘景纯所在的店铺名告诉温若愚,让衙役去找人,又悍然说道:“温兄,带上人马和弓箭,最好能放火的那种,去江上寻一艘两层楼高的大船。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好。” 温若愚有些懵,但也依言,吩咐一个捕快去军营通知副将安排人马去江边会合,自己带上宣六遥先出城驰向江边。 --------------- 他们沿着江岸寻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在上游处找着了大船的踪影,它正在江中缓慢地往远处行着。 温若愚赶紧让人找船。 大船上有人往这边张望,很快,船扯满帆加快了速度。 “快!快去找船追上!其余人跟我来!”温若愚喊着,紧紧地沿岸跟着船急驰。 江岸边路并不好走,若要平整,便得离江边一段距离,温若愚贴着江岸紧赶慢赶,几乎甩断马鞭。 “驾!” 他呼喝着,身子压得极低,宣六遥在他怀里被压得抬不起头。突然背上一松,身后一阵风起,他抬起头,却见温若愚纵身跃向江面,脚尖急移掠过水面,在一只路过的小船上点了一点,身子直飞而起。 随即,他伸手抓住大船的船沿,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轻巧地落进船舷,身影隐没,很快又往二层疾去。他一脚踢开二层处的舱门冲了进去。 不一会儿,二屋的舱窗碎裂如花。 两个身影缠斗着从舱里凌空飞出。他们跃上船桅,随着白色剑影划过,帐篷撕裂成碎片,纷纷扬扬地从半空中落下。 咔。 一个月白身影撞落在一根船桅上,船桅断裂开来。 月白之人顺势跃落甲板,另一个湖蓝色身影随之飞落。宣六遥看着这两个身影在甲板上忽隐忽现,长剑缠在一处,清脆的金石碰撞声不绝于耳。 自己却离船几丈远。 正心焦时,忽听身后有人呼唤:“皇殿下!” 竟是白溪山,带了好些人马。江面处,嗖嗖嗖竟驶出十数只小船。 “皇殿下,这些都是我的人。怎么了?谁跟容醉打起来了?”他皱着眉望着船上打斗的两人。 “是温大将军,他父亲温县令被封容醉杀了。” “什么?” 白溪山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好不容易救活了封容醉他却又做出这等事来。 他拉起宣六遥跳上小船,小船移到大船下,船上的人又扔出数道绳索,数十人干脆利索,嗖嗖嗖爬上船舷,速度快得让宣六遥替慧州城衙门的无能觉得赧颜。 难怪白溪山看不上那群捕快。 “住手!” 白溪山一登甲板便吼了一声。 那两人滞了一滞,穿着湖蓝袍子的温若愚立时用长剑将封容醉压在船舷边,随即夺下他的软剑。宣六遥暗使隔空取物术,将封容醉后腰的纸扇取了过来。 封容醉在长剑的压制下没了还手之力,手往后腰悄咪一摸,却是摸了个空。他疑惑地转了视线,却发现宣六遥拎着他的纸扇,扬手往后一扔。 那纸扇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落到船舷外,“嗵”的一声,只余几道涟渏。这次他是没办法拦截了。 气得他咬牙切齿。 气也没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利落扔完纸扇的宣六遥往二层船舱冲去。 -------------- 佘非忍躺在一个舱间的床上,双手仍被绑着,内衫被割裂成一块一块,露出里边苍白的肌肤来。他的脸也是苍白的,漠然地扭往一边,也不看冲进来的宣六遥。 “非忍,你怎么样?” 宣六遥站在床边心疼地打量着他,好在他身上没有血迹,那封容醉大约还不想这么早杀了他。 他一声不吭,动也不动,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宣六遥立时想到了所有能发生的事情,他悲从中来,忍不住俯身抱住佘非忍:“对不住,师父没有保护好你。” 佘非忍瘦瘦的身子在他手里轻轻颤动着,似在用力克制内心的痛苦与悲伤。 宣六遥长吸一口气,忍着泪抬起身割掉绳子,取过扔在一旁的袍子裹住佘非忍,扶起他往外走。 ---------------- 封容醉仍被温若愚的长剑压在船舷边,他抬头望着从二楼走下的宣六遥,和裹着袍子显得弱不禁风的佘非忍,忍不住想起两人相遇的情景...... 昨晚,夜已深,街巷已少有人走。 他在夜色下游走,虽然身子经过休养已是大好,心却比从前碎得更无可挽回。他好不容易又信了人一回,想不到却差点把命葬送掉。 那小子,若是见了他,定将他剥皮抽筋,将他的肉细细研磨成粉,再洒入各式肉酱全数吃下肚腹,然后拉到野狗出没之地......不不,这么变态的事情,他是做不出来的,是这小子曾跟他这样细细描绘过如何处置仇人。 他早该想到,一个心思如恶魔的人,能有什么信任可言? 前头有说话声传来,他隐入黑暗之处,却听其中有一个颇熟悉的声音:“那就多谢县令大人了。” 他悚然一惊,却又眼睛一亮。 他小心地探出头张望,此时竟在县衙门前,对面走来的三个身影,最高的那个他不认识,中间的那个是此地的父母官温县令,最矮的那个,身形和声音都是他这几个月来在心里、齿间研磨过无数次名字的主人——佘非忍,偏偏一张面孔却长得不一样。 但面孔是可以易容的,他一想便想明白了。 这张新面孔,虽然没有原来那般明朗如月,倒也清秀可人。 他仔细观察三人步态,确信这三人中无一人精通武功,便放下心走了出去,笑嘻嘻地拦在前边:“非忍,好久不见。” 佘非忍蓦地一惊,亲爹和县令都不要了,转身就逃。 他又哪逃得过武功精妙的封容醉,无论窜向哪里,一抬头,便是鬼魅似地紧贴眼前的封容醉。最后,他被逼在某处墙角动弹不得,只惊惧地仰脸看他。 封容醉欣赏着他的恐惧,慢慢贴紧他,低头冲着他舔了下唇角。这次,他要在唇角留下这小子的鲜血。 “大胆何人!” 街角处却传来一声扫兴的大喝。 那不知死的温县令和高个男人手里拎着两块不知哪里捡来的石块,慢慢向他逼了过来。他突然灵机一动,退后半步俯身低言:“想不想活?” 佘非忍点点头。 “你杀了那县令,用你喜欢的方式。我们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当真?”佘非忍眼前一亮。 “嗯。” “你发誓。” ......来不及了。温县令和高个男人已经逼近,冲他举起石块。封容醉抬腿欲踢,佘非忍急急提醒:“别伤那人。你捉牢县令大人。” 封容醉原本想先踢翻高个男人,生生转了方向,将温县令一脚踢撞在墙上。温县令顿时瘫软了身子,滑倒在墙角下。 第185章 我也要去 佘非忍对高个男人说了一句“你走。”,便示意封容醉拖上温县令往外走。 “去哪?” “衙门前。” “去哪做什么?这里方便。” 佘非忍笑着说:“县令惨死衙门前,戏好。” 果真变态。 封容醉暗赞一声,拖起昏过去的温县令跟上去。两人重温了凌迟杀人的快乐,封容醉着迷地看着佘非忍娴熟冷静却残忍的样子,只觉他才是自己最贴心最合适的知己,他隔着血肉模糊的温县令在佘非忍的唇上印了一下:“你跟我走吧。” 他们在城里逗留了一夜,天明后回到大船。 两人脱去外袍,打算歇息一会。佘非忍突然贴近,抬眼看他:“你把我绑起来吧。” “哎?” 两人互视一会,封容醉心里起了一阵痒,乐滋滋地应一声:“好。” ......他也没想到宣六遥和白溪山都追了上来,更有那该死的温县令的大将军儿子! 他们都亲眼看见了,佘非忍是被绑起的,被强迫的,明明是他自己求绑的好不好,可此时的他却显得那么可怜兮兮、惹人心疼。 虐杀温县令的罪落在谁头上,脚趾头都不屑于想。 封容醉盯着他,心想玩鹰多年,自觉无人能比自己更聪明,此时竟被一只小鸡啄了眼,更可恨此时心里对他竟毫无恨意,只盼望佘非忍能留恋地看他一眼。 可佘非忍偎在宣六遥怀里,连半个眼风都没有。 -------------- 桎梏铐上封容醉的手腕,温若愚打算把他送到州府衙门受审。宣六遥和白溪山站在一旁看着,各各欲言又止。 “温兄,”宣六遥觉得还是要提醒一下他,“这是封宰相的儿子。” “什么?”温若愚如遭雷击。 封容醉常年不在家,即便回去也无人与他谈论私事,不知四妹封玳弦已经嫁进温家,只以为温若愚是忌惮父亲的宰相名头,心里得意又不屑。 温若愚盯着江水怔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还是要送他见官领罪,之后我再跟封宰相请罪去,这大将军我不做了。” 封容醉顿觉不妙,心虚地瞄了一眼白溪山。 白溪山怜他,又不是明面上的官场之人,上前一步拱手道:“大将军守护慧州已久,这两年江南贼寇渐少,百姓安居乐业,皆是大将军之功。若大将军有不妥,等同百姓不妥。大将军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万千江南百姓考虑,断不可轻易得罪封宰相。大将军也不希望贼冠卷土重来吧?” “照你这么说,我父亲这个百姓的父母官也算白死了?” “自然不是。” 白溪山低着头,他本已想好一套狡辩之词,不知怎地却说不出口,他沉默良久,叹口气让过一边。 温若愚却将视线转向宣六遥:“六遥,你说呢?” 封容醉本已意外白溪山竟不再替他说话,此时更是大吃一惊,温大将军竟直呼皇殿下名字,可见两人关系非同一般,看来对方靠山也不小。 宣六遥沉吟一会:“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管是谁的儿子,犯了法就得受罚。想必封宰相也不愿封二公子在外头做出无法无天的事。” “好。” 温若愚的眉眼舒展了些。 他不再犹豫,将封容醉往船下推去。封容醉盯着佘非忍,杀人两人都有份,哪怕出来替他求一句情,他也就释然了。 佘非忍却只抬了一下眼,便悄悄地将身子转过去了。 -------------- 军营。 佘非忍埋在宣六遥怀里已近一个时辰,不哭也不闹。 越如此,宣六遥越担心:“非忍,如果你难过就哭出来,我不会笑你。” 佘非忍仍是不动,又过了许久,他闷声说道:“封公子捉我的时候,我多希望师父能在身边,一抬手指就把我隐了身,那坏蛋本事再大也没办法捉住我。” 他抬起头,眼角挂着一滴泪:“师父,你说衙门敢砍了他的头吗?若是他不死,他出来后会不会再找我?......其实,我死了倒也不怕,只是舍不得师父,舍不得胡不宜......” 他又扑进宣六遥的怀里,身子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在哭还是害怕。 宣六遥搂着他,默然好半晌:“我教你隐身。” 怀里,佘非忍刹时停止颤抖, 过了一会,他搂住宣六遥的脖颈,带着哭腔应了一声:“嗯。” -------------- 佘非忍学起来很快,不过半个时辰,手诀已捏得像模像样。宣六遥叮嘱他:“法术要多练,熟能生巧,生效也久。还有,修法、修道都要以己渡人,万不可用来作恶。” “是。”他很乖顺地点头。 咣咣咣!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切的锣鼓声。 宣六遥一惊,扔下佘非忍奔出营帐。 此时正是饭点,兵士们都在吃饭或歇息,他们推搡着,乱哄哄地涌到训练场,神色张惶。副将声嘶力竭地喊:“集合!列阵!” 温若愚此时不在军营,他押着封容醉去州府衙门了。看副将焦急的模样,似有些力不从心。 宣六遥听不懂他们的锣鼓点,但知道一定有突变。他奔到副将处,副将看到他,像是有了救命稻草般:“皇殿下,令牌在大将军身上,这些兵我怕是指挥不动。” “出什么事了?” “有贼寇,约有三千人,正从海边往慧州城去!” “给我一匹马!” “是!” 宣六遥在乱哄哄的兵士群中跨上大马,从隔空取物术取来宣五尧派他寻找圣药的圣旨卷轴,将它高高举起,大声喝道:“我是当朝皇殿下,圣上钦差,众将士听我号令!” “列阵!出发!” 咣! 数千兵士安静下来,盯着他手中的卷轴迅速各就各位,排成块块方阵。军营门大开,宣六遥带着将士们有条不紊地向东南方向移去。 所幸兵士们训练有素,经过刚开始主将不在的纷乱后,此时有了主心骨,很快地在城外布起防线。尖头木栅、步兵、方阵兵、弓箭手、骑兵依次列开,严阵以待。 秋岁带着女兵们在队伍的最后边。 海岸线方向,出现了贼寇的影子,骑在马上的宣六遥和副将率先看见了对方的阵仗,迷惑之际有些悚然。 竟有几只两层楼高的大船在岸上慢慢移过来。 也不一定是大船,只是这玩意儿跟大船一般大小,上头略窄,下头略宽,四周用铁板封得结结实实,在日光下闪着刺目的寒光。 铁板的二层处每隔一段距离开一个小窗,从窗中伸出弩箭,斜斜地对着地面。 当然不是对准在船下行进的数千贼寇。 那些贼寇只有一小部分护在大船四周,绝大多数跟在后边,等着捡麦子——人头做成的麦子。 那玩意,跟个铁乌龟似的。 平素里练的阵法,可没有对付这个的。 宣六遥担忧地回身望了一眼队伍后头的胡不宜和莫紫萸,心想等打完这场仗就把结界术教给她俩吧,否则总有他照顾不到的时候。 大铁乌龟轰隆隆地逼近了,近得能看到从小窗里往外张望的贼寇的脸。它们毫不费力地压过木栅,如同踩碎几根干草。 “前!” 宣六遥硬着头皮下令,总不能慌了阵脚,呆在原地挨打。 兵士们呐喊着冲了上去。他们能对阵的,只有铁乌龟下走路的贼寇。那铁乌龟却是毫不留情地逼了过来,弩箭嗖嗖临空而下,压得方阵兵只能举盾防击,纵是如此,铁龟压至跟前仍是将他们冲得四零八落。 而己方的弓箭射过去,白白地折在龟壳上,连挠痒痒的资格也没有。 “绕过铁龟!前!” 兵士们躲过箭雨,冲向跟在龟后的贼寇。可恨那些贼寇只略略抵抗一下,待兵士们混战之际快速往后退去,而那些铁龟竟能原地回转,狠狠地碾压上来。 几次下来,温家兵已伤亡三分有一,而贼寇只倒了少许。 宣六遥打开结界,闭目催开天眼查看铁龟里头的情形。 只见里面分上下两层。 下边一层,前后各有一人在小孔中张望,发出前进后退的指令,十来个兵士各坐在一个轱辘模样的东西上,听着指令齐齐往前或后踩轱辘,想来这就是让铁龟移动的部分。 二层是射箭的兵士,一个小窗后有三人,两个在前,一个在后,轮换着往外射箭。 只要能攻进铁龟内部将这些兵士杀掉,这铁龟也就瘫了。 他心里略有了数,拨了一半兵马挡住后方贼寇。弓箭手压住铁龟箭势,剩下的人分别围住铁龟,互相掩护,攀上二层往窗里爬去。 可惜啊。 窗子小了些,他们大多卡在窗口,被龟壳里的贼寇活活刺死又推了下来。 弓箭手被派了上去,然而他们长于攻而弱于守,在登上去往里射箭之时已被先行射倒。宣六遥只得命令他们都退下。 他盯着窗,又回身盯着那帮女兵。 女兵不多,也就十来个。但个个身材苗条。若是他给她们结上结界,然后让她们爬进去......罢了,那些女兵除了熬些汤药、缝补衣服,怕是杀个鸡都为难。 他招招手:“胡不宜,过来!” 胡不宜立时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他跟前,仰脸望着马上的他:“哎!” 宣六遥指指铁龟车,对已经结上界的她命令道:“从窗口爬进去,把里面的人都杀光。” “是!” 胡不宜兴奋地向铁龟车冲去,手一抖,两枝判官笔咻地出现掌心。 宣六遥命令盾兵搭起人梯,将她送进去。她顶着满头穿梭的弩箭登至一个窗孔处,一笔一个先解决了窗口处的贼寇,扭动着身子哧溜爬了进去。 要是再来一个胡不宜就好了。 宣六遥正叹着,马下又是一声清脆的喊声:“宣六遥!我也要去!” 是穿着戎装提着剑的封玳弦,目光坚定而清亮地望着他。 “好!” 第186章 长生不老 封玳弦也被护上结界被送进另一辆铁龟车,随即,秋岁也毛遂自荐,被送去跟封玳弦一起。 胡不宜那辆铁龟趴着不动了,她飞快地钻出窗,踩着盾兵的盾又进了另一辆。过了一会,秋岁和封玳弦出来,又找了一辆进去...... 不消半个时辰,几辆铁龟都趴着不动了。 宣六遥让她们仨退后,随即集中兵力冲向退往海岸线的贼寇。 没了铁龟,温家军的方阵兵便起了作用。 他们的方阵分成五六人一组,每组的兵士执的武器与平常不同,一根圆铁棍上铸了许多钩子、杈子、奇形怪状却又扑扑见血,盾甲却又死死护着,即便缺了一人迅速有人补位,像一个组合起来的铁甲巨人,打得贼寇没有还手之力,凶狠的长弯刀几无用处。 贼寇此次的铁乌龟想来正是用来对付这种阵法的。 这场仗一直打到残阳如血。呐喊声、呼喝声渐渐消止,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直到兵士报告说一小撮贼寇退到船上,已退出近海,其余均已歼灭,宣六遥才长舒一口气,将收拾战场留给副将,自己趴在马背上信马回营。 胡不宜骑在白鹿背上,仰着脸冲他笑,他伸手摸摸她嘟嘟的脸蛋,欣慰地笑笑,只觉满身疲惫,只嘟囔一句“这身子骨也太弱了些。”,便睡了过去。 ------------- 更漏声响,笃笃有声。 宣六遥慢慢睁开眼,眼前,是温若愚的一张似饼似月的俊朗大脸。他正托着腮用心地看着他,深情款款,情意绵绵。 “我饿。” 宣六遥没想到一开口却是这句。 “好。”温若愚跳下床,揭开桌上的一个大竹篾,“知道你一整日没吃饭了,替你备着呢。我也没吃,正等你醒了一起喝酒呢。” “若是不醒呢。” “呸,总要醒的。” -------------- 小酒喝完,大菜吃尽,宣六遥得知封容醉在州府衙门不承认自己杀人,也未指认旁人,知府知道他是封宰相的二公子,不敢用刑,只让温若愚转告他带佘非忍去做指认。 “指认?我也未亲眼所见。非忍去的话,只怕到头来封容醉反咬一口。” “也是,那算了。”温若愚避开他的目光回了一句。 只怕回的不是真心。 宣六遥只得说道:“我去,我去。” 温若愚沉默半晌,转了话题:“佘景纯死了。” “啊?” “打仗的时候他也去了。” “......非忍知道了吗?” “嗯。让我们把他父亲跟旁的兵士葬在一处,只是我觉得不太妥,还未下葬,等问过你再说。” 宣六遥长叹一口气:“总归要送去跟佘夫人葬一起,天亮后我跟非忍说......还有指认的事。” ------------- 对于宣六遥将佘景纯送去西边的城外与朱青颜、佘清寒合葬的提议,佘非忍低着头不发一言。 “既然你不愿意,那送去京城和你母亲葬一处。” 佘非忍抬头望着他:“师父,我母亲会愿意么?” “为何不愿?” “他是个负心汉。” “那......?” “那就按师父的意思吧。” “我什么意思?” “送去京城啊。” 宣六遥摸了摸脑袋,这是他的意思吗?不过,既然这么说了,谁的意思不重要:“好。不过我们先去州府衙门,把温县令被杀那晚的事情做个人证。” “不去。” 宣六遥觉着他知道佘非忍为何一口回绝,怜惜地说道:“不用见到他,只做个证。若不然定不了他的罪。” “那是他们的事。” “可若定不了,到时封宰相一干涉,封容醉可能就脱罪了。” “我不管。” “行吧。”宣六遥无奈地揉一把他的头发,“那我进城去买棺木,你准备行装,眼下天气寒冷,想来你父亲的尸首过个几日安葬也无妨。” -------------- 听说宣六遥要回京,温若愚恋恋不舍。 “我总归还要经过这里,还未替圣上找到圣药呢。” “什么圣药?” 宣六遥苦笑一下:“长生不老药。” “哦?”温若愚来了劲,“我知道有一处地方,或许有长生不老药。” “哪里?” 这下宣六遥也来劲了,又不知要发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了。 “东大洋。” “东大洋?” “对。”温若愚笃定道,“东海再往东,就是东大洋。洋底有鲛人,有些鲛人肚子里会长出珠子,那珠子长满一千年有延年益寿之效,长满两千年能得不老之身,长满三千年,那珠子吃下去就能长生不老。” “鲛人告诉你的?”宣六遥冷不丁来了一句。 温若愚噎了半晌,悻悻道:“我父亲藏了一本破书,书上便是这么说。我打算把它跟我父亲下葬。” 命案还未结,温县令的尸身摆在慧州城的家中等着下葬,表哥又给了一颗定颜丸,倒也不急着这几日。 对于佘非忍不肯去指认,温若愚也无可奈何。 他想好了,若是封容醉被无罪放了出来,他就把封容醉弄回来摁在温县令坟前磕头,磕到认罪为止。 宣六遥点点头,手指一捻,一本破旧不堪的书落在桌上:“你翻翻,哪写的?” 温若愚看着这本书平空掉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他拿起来前后翻翻,不敢相信地看一眼宣六遥,又低头去翻书,翻到某一页,递到宣六遥面前:“这里。” 书册已是不太全,缺角、虫噬、泛黄,该有的都有。辨认许久,才看清这曲线原来是海岸线,黑点是指鲛人的位置,只空白处一点,详细得不能再详细。 宣六遥细细看完,把书重重放下,叹口气:“要船。” “我也想要船。” “哎?” “其实我一直琢磨着,若是我们有一支船队,把贼寇挡在东海之外就好了。只是一直不知道想要什么样的船,觉着即便用船也不一定打得过人家。眼下我知道了,那船最起码要有封二公子的船那么大,最好再大些,然后船身用铁甲封起,从船舱内可往外射弩箭、弩箭能带火,嗖嗖嗖,那些贼寇的船被打得屁滚尿流,再也不敢来犯.....若是有这样的船队,我倒不介意借你一艘出海寻鲛。” “好啊,等温兄造好了,我就来打秋风。” “没银子。” 说了等于白说。 两人长吁短叹一阵,宣六遥正要告辞,温若愚一把拉住他,凑近了神秘兮兮地说道:“若是,我去敲封容醉和他老子的竹杠,你说我老子会不会从棺材里跳出来打我?” 宣六遥思索一会:“那我去敲圣上的竹杠,就告诉他,东大洋有长生不老药,但要先把贼寇打掉,咱俩各自敲出半壁铁船......这本书,先跟你老子借一下。” “没问题,”温若愚叭地在他额头亲了一口,“把我借了也行。” 宣六遥狠狠地红了脸:“我年纪不小了,连我母后都不这么亲我了。” -------------- -------------- 等宣六遥带着佘非忍他们仨再次回到江南,已是开春后。 不多久,宰相封愁初亲自押着圣上宣五尧批的大批白银下到江南——银子自然是跟朝廷争取的,同时也带了一批能工巧匠送到温家营。 他将封容醉从州府大牢接过来,送到温若愚跟前:“亲家,犬子顽劣,封某平日忙于朝廷之事无力管教。温家军治军严整,想来亲家是铁腕手段,还想求亲家替我好好教导这个逆子。若是管好了,此恩铭记在心,若是管不好,亲家亲自动手把他废了,我也省心。” 温若愚看看封容醉。 这个纨绔公子看样子在牢里未受大罪,仍是衣寇楚楚、人模人样,腰间软剑也照旧,都不曾比原来更瘦一些。只是在他父亲封宰相跟前苦着脸,显得楚楚可怜。 温若愚在心里冷笑一声,心想自己撞上门来,倒省得费心费力去逮了。 他脸上挂起勉为其难:“既然亲家开了口,温某愿不自量力地试试,若有苛待容醉的地方,还望亲家体谅。到时容醉若有怨恨,亲家怪罪温某一人便是。” “哎,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亲家尽管放心管教,若是不听话,打死、打残,封某绝无半点怨言。”封愁初又看向封容醉,拉下脸,“容醉,听到没有?你好生改过,什么时候温大将军说你学好了,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封容醉眼锋乱瞟,心不甘情不愿,突然看到帐外闪过佘非忍的身影,顿时眼底一滞,站直身慢条斯理地回一声:“是,父亲。” ------------- 封愁初安顿好后,在江南停留几日后便回京了,走时把封容醉身上的银子、软剑、还有那艘大船全部托付给了温若愚,这下封容醉成了一只软脚蟹。 温若愚也没客气,第二日便拎着他去了温县令坟前,摁着他磕了一百个响头,直到封容醉前额流血、头发凌乱,眼神涣散才止了手,给他前额简单涂了伤药后,又命他跟在马后,用两条腿追着他的四条腿回军营。 原本对封容醉来说这是小菜一碟,但他才刚磕头磕得晕头转向、元气大伤,此时又要运起轻功追赶疾驰的骏马,气得他真想掉头就走。 第187章 打起来了 但他一咬牙,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骂:“温若愚,你以为我老子说的没有怨言就真的没有怨言了吗?他是气你敲他竹杠,拿我来引你入彀,要么让我宰了你,要么你宰了我,反正我也是他外头生的野种,他本来就看我不入眼,早就想让我死外边了......” 他停了下来,因为温若愚也停下马,垂着冷眼看他:“真的?” “自然是真的。” “好,既如此,我就不辜负亲家的好意了。” 温若愚举起马鞭,狠狠地朝他抽过去。 叭! 马鞭清脆,封容醉往后躲了一躲,鞭梢在他脸上只划出一个小口。他用手指揩了揩渗出的鲜血,正想再开骂,只听风中咻咻作响,第二鞭、第三鞭甩过来了...... 那一日,封容醉一直逃窜到东海边,又沿着海岸线狂奔,他扑进大海,但鞭子已在他额头、身上甩出许多伤口,那海水差点浸掉他半条命,最后他哼哼唧唧地倒在沙滩上,任由甩累了马鞭的温若愚将他提上马背,半死不活地带回军营去了。 ------------- 他被勒令跟在温若愚身边,若是敢私自走开,或超过半盏茶不归、或别的不听话的事,他会被就地摁下,冲着京城方向磕头,磕的是辜负了封宰相的一片慈父之心。 全军营大半人见过他被温若愚摁着磕头,磕得那叫一个惨。尤其还要被四妹封玳弦看着自己被整治,简直脸面全无。 他与她并不亲近,是以更觉丢脸。 他都没机会去找佘非忍把前尘往事好好掰扯掰扯,就已被温若愚驯得服服贴贴,满身傲气收尽,叫往东就往东,叫往西就往西,简直比温不苦还听话。 这归顺的时间不算短,算起来也经历了两个月呢。 若是再不顺服,温若愚打算把他扔进东海喂鳖了。 又过一个月,温若愚见他绝无半点桀骜不驯,又将他扔进一个营帐,帐内堆了半地的圣贤书,都是要他读会背会的。 帐门口安排了两个哨兵。 --------- 这一日天气有些闷热,经得哨兵同意,封容醉掀开着帐门,拿个小板凳坐在帐门口读书。恍惚间后脑勺被弹了一下,他疑惑地回身去看,两个哨兵立得板挺,何况这两人从不与他开玩笑,他估摸着是飞虫撞了他脑袋,也就不以为意。 转回身,他略略一楞。 身前的地方,有两个比成年男子小的脚印,脚尖朝里。那脚印刚刚还没有,而且,这般大小的脚印他是见过的。 他摸摸腰身,软剑、纸扇,哪怕一枚小剪刀,他也是没有的。不过一双手还有些力,他不动声色地向帐内瞄去。 光线不算亮,但那浅浅的脚印当着他的面一个一个地浮现,似乎有人在帐内走动,甚至有两个瞬间,地上的书册被翻开了。 他想起宣六遥是会些道术的,想来他的弟子也会一些。 既然有脚印,那说明这人是有实体,而非虚空。但他觉着这人身上一定带着刀,也不能贸贸然进去,便假装疲惫的样子一边伸懒腰,一边打着哈欠站起身:“哎呀,又要尿尿,麻烦。” 他有意无意地将帐帘放下,然后将两个哨兵招来,大声吩咐:“这帐篷里有鬼。” “啊?” “你俩把矛尖对准帐帘,如有掀动就赶紧刺过去,保证它能现形!......对,就对准这里!” 两哨兵犹犹豫豫地依言照做。 封容醉朝远处张望着,希望能再找一个人。因为他若是离开这里,那两哨兵铁定要来追他,那帐篷里的人就趁机逃走了。 也是他运气好,他很快找到一个兵士替他带话给宣六遥,让他赶紧过来捉鬼。 ----------- 宣六遥一头雾水地被引了过来,见封容醉正站在帐外焦急地等待:“封二公子,出什么事了?” “皇殿下!”封容醉大喊一声,待他走近了才低声告诉:“帐内有鬼,我见着有脚印从我面前进去了,还在里头翻书来着。” 宣六遥立时想到学了隐身术的佘非忍,他有些不信,按理说佘非忍应当远远躲着封容醉才对,怎地主动跑过来招惹了? 他想干什么,不会想杀了封容醉吧? 自己已经千叮咛万嘱咐:封容醉眼下托付在温若愚手上,若是出什么事温若愚难逃其咎,而他也绝不会轻饶了佘非忍。 他皱皱眉头,示意封容醉安静,自己催开天眼查看帐内情形,果见佘非忍正躲在帘后透着帘缝往外张望,一脸紧张。 这臭小子! 宣六遥有些恼怒。 此时该如何是好? 封容醉和两个哨兵是没有见着人进去的,而佘非忍却因着那串脚印出现在帐内,师徒两人会隐身术的事只怕瞒不住,到时只怕谣言尽起、人心惴惴,连温若愚也会担心他俩随时随地地躲在暗处。 他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帐内是有一小鬼,不过无妨,它顺路经过,我此刻便作法驱走它。你替我看着,若是有脚印从帐中冲出来,你替我赶紧拦住。” “好。” 封容醉和两个哨兵警惕地看着帐帘,他心想,这下你跑不掉了,让你挨一顿皇殿下师父的责罚也是好的。 宣六遥也面朝帐门,只是双手负后捻动莲花手诀,须臾间,身后啪的一声,佘非忍掉落地上,撅着屁股五体投地,脸歪着贴在地面,差点没摔成扁葫芦。 众人闻声回头,宣六遥亦是一脸惊讶:“你也来了?可听出什么没有?” “没,没有。”佘非忍含含糊糊回道。 “你这道行也妥浅了,滚。” 宣六遥在他屁股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佘非忍“哦”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爬起身溜走了。宣六遥这才装模做样举着朔月剑舞了几下,又进帐练了一套剑法,行云流水,出了一身微汗,这才收剑站定:“封二公子,营帐内已干净无虞,不必担忧。” 封容醉探头探脑地望了一圈,也不知宣六遥是如何把佘非忍弄出去的,难不成真的如他所说进了过路小鬼......还是他护犊子? 他仔细想了一下,那佘非忍就算是后来来听音的,也不必啪地把自己拍到地上,他脑子那么好用,岂会做这种蠢事,多半是宣六遥又使了个法术把他弄出去了。 封容醉抱着臂,围着宣六遥东转三圈、西转三圈。宣六遥被转得有些头晕,干脆闭了眼不看他,只听封容醉在他耳边低语:“皇殿下,非忍他......可曾侍候过你?” 嘭。 宣六遥只觉一把大火烧透了自己的脸。他自然明白封容醉说的什么意思,不悦地回道:“封二公子,非忍是我弟子,有些杂事他侍候我,有何不妥?” 封容醉轻笑一声,继续低声细语:“我就觉着皇殿下一身正气,绝非鄙人这等宵小之徒。若不然,当初我看中的是皇殿下您,又如何会和非忍这小子混到一处?” “封二公子,无事的话我就走了。” “等一下。你不想知道你弟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么?” “我弟子是什么样的人,何需一个外人告诉我?” 宣六遥冷冷扔下一句,头也不回地离开,脚下却不慎踢到一堆书册,咣地摔了一跤。他着急慌张地爬起,连灰尘都不掸,狼狈地急急走了。 ------------ 走了的第一件事,是去找佘非忍算帐。 他把佘非忍揪进自己的营帐,生气质问道:“我让你练隐身术是避险用,你去惹他做什么?你不怕他......!” 佘非忍仰脸盯着他,乌黑的眼里满是疑惑:“师父,你脸怎么这么红?他怎么你了?” “你!”宣六遥扬手欲打,却终是将手掌蜷成一指,指着佘非忍的鼻子,“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我不管你了!” ------------- 温若愚这阵子多数在东海边,因为那里已经开始造船了,他看着一根根、一块块木头从骨架渐渐变成大盆,再从大盆变成船的模样,心里欢欣鼓舞。 宣六遥再三叮嘱他做好警戒,免得有奸细纵火或引贼寇来攻打。 他将贼寇留下的铁甲车在海岸线一字排开,日夜有兵士在里头守着,若有异动,当即便可以以弩箭射之。 而正在建造的大船相互之间各隔半里,即便有某一船起火又恰逢大风,彼此之间也不会蔓延。更是安排兵士团团围着,绝不让一个鬼祟之人偷入。 又有一千兵士驻扎,日夜防范。 到了紧要期,他更是吃住在海边临时搭的帐篷内。宣六遥便军营和海边两边跑着,替他分神照看着,两人都瘦了一大圈。 转眼到了七月流火,最易发生火灾的时候已过去,但仍不能掉以轻心。 这一日,一个兵士骑着马匆匆来到海边找到温若愚:“大将军,温公子和少夫人打起来了!” “为了何事?” “不知,少夫人说要杀了温公子,追着他打,皇殿下正在劝阻,大将军快去看看吧。” “好。” 温若愚骑了马匆匆离开海边。 -------------- 军营内,温不苦被封玳弦追得抱头鼠窜。 宣六遥追在后边,气喘吁吁:“你们别打啦,停下来听我说一句——胡不宜,你快拦住玳弦——” “哦!” 胡不宜正要冲过去,莫紫萸一把揪住她的肩:“别去!” “哎?” “我娘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越断越出事。” “哎?” “万一出了事,他们不会怪你,但是会怪六遥哥哥。” “哦。” 好像宣六遥也说过这话,胡不宜收回脚,看了一会又冲出去,一把拦住宣六遥:“宣六遥,你别管了。” “他们都打起来了!你快去拦住玳弦。” 宣六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恨自己是个绣花枕头,连个和事佬都没本事管。胡不宜却一本正经地仰脸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越断越出事。万一出了事,他们会怪你。” 竟觉得十分有理。 他喘着气催道:“我不是清官,你不用担心。快去!” “哦!” 胡不宜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小短腿迈成风火轮,终于在封玳弦的长剑劈到温不苦的头顶时及时抱住了她的腿。 封玳弦上半身收不住,剑哗地劈了下去,温不苦衣袍的后襟从上到下裂开一条长长的口子,剑锋锋利,连着衬裤也遭了殃。 温不苦突觉背后一阵松快与清凉,逃得更快了...... 第188章 要长针眼 宣六遥终于将裸奔而不自知的温不苦拦下,将他带进帐内换衣、谈心。 温不苦伸手在腰后一摸,摸到了自己圆鼓结实的臀,顿时心里如吃了黄连。刚在军营里狂奔时,那些个女兵都看着呢。 这下好了,身子被看光了,和丢了一半贞操有何区别? 他唉声叹气。 “不苦,你和玳弦怎么了?”宣六遥问。 温不苦低头换衣,瞄了他一眼:“皇殿下,我若说了,您可别生气。” “你说。” “玳弦说我什么都不如您,我说那我与她和离,成全她和您一起。她就拔剑来劈我了......” 宣六遥一楞:“怎么,你不喜欢她么?” “喜欢。我视她如眼珠子,怎会不喜欢?” “那你又何必说那等傻话?” 温不苦已换好衣,走到他跟前:“皇殿下,您和玳弦在我心里都是明月似的人物,不苦时常仰望,也觉着苦恼,不知怎样才能如你们那般熠熠生辉。我想,既然玳弦喜欢您,我不如成全了,心里也安稳。” “那你呢?” “想到皇殿下和玳弦能幸福恩爱,我便满足了。” 宣六遥抬手推了推他的脑袋,恨铁不成钢:“温兄若是知道你这么想,定会怪你丢了他的脸。温大将军何等明珠般的人物,他的儿子又怎会差了?我还对你羡慕得紧,你看,你武功比我好,跑得比我快,人比我稳重,长得又俊,年纪虽比我小,娘子都讨好了。比我强多了。” 温不苦难为情地涨红着脸不说话,宣六遥带着他出去,一掀帐帘,封玳弦正持着剑等在外头,见着他俩出来,顿时俏脸如霜,剑寒似冰。 宣六遥赶紧松开温不苦,低头绕了过去。回头看,封玳弦正一步步地逼向温不苦,温不苦一点点地退入营帐...... 行了,是福是祸,让温不苦自己受着去吧。 ------------ 他得去和温若愚说一声,让他在海边不用担心。 驰至海边,在满地的营帐和延岸的船只间未找着他,掉头却见他带了一众兵士正乌泱泱地自南向北走来,有些兵士衣发不整,甚至带着血,显然是刚打了一仗。 温若愚拎着长剑走在前头,脸上气乎乎的。他今日一身紫袍,顶着头大摇大摆走路的样子让宣六遥想起了长着角的东海龙王。 他默然一笑,等温若愚走近了才问:“贼寇又来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若是我离了这里就会有贼寇来袭,果不其然!幸好我只是虚晃一枪,不曾离远,若不然定会有船损毁!” “有内奸?” 温若愚气恼地捏了捏拳头:“多半是。” 两人坐下来将今日的事细捋,有点怀疑是那个前来报信的兵士。当然,报信也是正常,若不是他,便有可能是海边的兵士里有人跟贼寇通风报信,要么,就是有奸细在附近一直监视着他们。 他们去找那个报信的兵士,找到他问一下是谁派他来的,再互相一对证也就清楚了。 问下来却是没有问题,是看营的副将让他前来报信的。 温不苦和封玳弦打起来是意外,他俩也不会出卖温家军。宣六遥带着温若愚去那营帐里找他俩时,两人正在被窝里打得衣衫不整、不可开交呢——还好宣六遥先探头看了一眼。 不过也没看着什么,只看到温不苦结实的肩背,一耸一耸的。 他站在帐外揉了揉眼睛,温不苦问他:“眼睛怎么了?” “怕是要长针眼。” ------------- 奸细肯定是在海边,要么在护营的兵士里,要么是游走在附近的乡民。兵士的可能性小些,毕竟他们行动不自由,难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送信。 宣六遥和温若愚都这么觉得。 但又不能驱走这些乡民,已经占了一半海岸线,他们也不愿去更远的无人看守的地方捉鱼捕蟹,万一遇上贼寇就完了。于是他们都在船营的附近,这里安全。 人多,眼便杂了。 若是想要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他们,偷听他们的说话,偷看他们的举动,宣六遥有办法,温若愚也有办法。 然而两人谁也没说,宣六遥不说是因为不能说,温若愚不说是怕宣六遥反对。 温若愚去了封容醉处,那厮——哦不,那封二公子正坐在荫凉的树下,二郎腿几乎跷过头顶,那条腿被人一碰他便悚然睁眼了。 能这么悄无声息靠近他的,不是鬼,就是......温若愚。 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在温若愚的盯视下转向北方,嗵地磕了个大头,然后规规矩矩地站好:“大将军。” “进来,有话跟你说。” “是。” 封容醉将四周能掀起的帘子都掀起,帐内显得明亮凉快许多,然后单膝蹲在温若愚身边,凝神听他低声吩咐,一边频频点头。 末了,封容醉仰起脸对着他,满眼真挚:“大将军,我需要软剑护身。” 温若愚沉默一会:“切记不可生事。” “是。” ------------- 第二日,一只大竹篮送进了封容醉的帐篷,等出来时,他变成了一个灰扑扑的小老百姓,臂上挎着那只竹篮。 他又在地上蹭了一手泥抹在脸上,脖子一缩,悄摸摸地溜出军营,直奔海边乡民多的地方。 往海边去的路亦有农田,再往沙滩边去,才是茅草与各式小海鲜。他拎着一根铁铲子,一边做出在地上翻找的样子,一边悄悄地凑近人群。 他是个生面孔。有人不理他,就有人理他。 去了不多会,有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就跟他搭讪:“哎,以前没见过你嘛。” “嗯,被我家娘子赶出来了,说我好吃懒做,让我带了口粮才能回去。听说这里能捞到鱼蟹,我就来了。你教教我啊,怎么捞?” 那小伙子倒真教了他,两人很快处得熟络起来。小伙说他叫阿恩,封容醉说他叫阿丰。若是放在往日,阿恩这样的布衣,封容醉是懒得搭理的,不过此时背了任务,自己也穿得邋遢,没办法挑三拣四。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眼睛四处乱溜。 突然,他发现沙滩上有熟悉的脚印,那脚印的走势,似乎一直跟在阿恩和自己的身后。 他想了想,不能确定对方的来意是善是恶,只能若无其事地继续乱转,阿恩似乎也不太知道前几日海边的打仗是因何而起,只知道那日贼寇来了又被打跑了。 等他思索着又想起那脚印的正主——佘非忍,那脚印已经找不清了。 阿恩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冷淡,便打了招呼先走了。 等竹篮里已经有了大半筐螺或蟹,他左右张望,海滩边已没有几个人了,然而那几个人里,却赫然有着佘非忍。 佘非忍并不在看他。 他在看着一对中年男女,那对男女貌似夫妇,穿着是普通的粗麻衣裳,和那些乡民无甚区别,正拿着赶海用的小铲子在沙滩里戳来戳去,却不时地往北方望去。 不久,这对夫妇收起了铲子,相依着离开沙滩,佘非忍跟在俩人身后亦步亦趋。 封容醉也跟了上去。 那对夫妇在田野间绕来绕去,直到天色将暮,树干影影绰绰,俩人才停了下来,互视一眼,突然男人回转身将用来装鱼蟹的竹篓子冲着佘非忍当头扣下去,佘非忍猝不及防,连声音都没发出,就被那俩人推倒,一人按腿,一人掐脖子。 佘非忍用力挣着,奈何这对夫妇力气不小,尤其那女人跪倒在他的腿上,用膝盖和手死死地按住。 眼看佘非忍要命丧他乡,夜空中一道白光闪过。白光正中男人后背,那男人闷哼一声,身子软软地歪倒在地。 女人大吃一惊,松开佘非忍连滚带爬地想逃,不想后背心一凉,亦是一头栽倒。 佘非忍脖颈、腿上一松,赶紧翻过身摘掉竹篓,才得以大口大口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他抬肘抹去脸上的鱼腥气,站起身跟那个救了他的人道谢:“多谢侠士救命之恩。” 侠士却站在他身前一声不吭,只手中长剑剑锋一抹鲜血往下淌落。 佘非忍的手慢慢向后腰的短刀摸去,不想那侠士身形一晃,手中竟然多了一把一模一样的短刀。佘非忍吃了一惊,往后一摸,腰间短刀已然不见。 他缓缓抬起头...... ------------- 转眼间一个多月过去了。 封容醉每日早出晚归,佘非忍每日晚归早出,两人各自都晒得黑了一圈,却也从不言辛苦。 宣六遥和温不苦各各心里感动,即便俩人谁也没带回什么有用的消息。 这一日,宣六遥得了空,想起佘非忍,想着不知他在海边如何辛苦地隐着身偷听,会不会隐身术失效时被人逮个正着而挨了揍?他催开天眼,打算在一大堆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 然而,失算了。 天眼下,苍茫一棵大树,那树的秋叶稀疏,风一吹,飘落到树下的两人身上。 那两人中,自然有一个是佘非忍,他正躺在另一个人的怀里悠哉悠哉地捻着一片落叶,抱着他的那个人靠树干坐着,一腿伸直,一腿蜷起,看着便是个大长腿。那人一只手拢着他,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他的肚子上。 看着很是亲近。 两人正在说话。 “你教我嘛哥哥。” “不教。” “怕我学会武功杀了你?” “当然。” “你救了我一命,往后我绝不杀你。” “知道狼和狈如何成得了奸么?......因为狼会的狈不会,狈会的狼不会,他们才能狼狈为奸。若是狈也有了狼的本事,它就不需要狼了。” “你不教我武功,我也不需要你。” “怎么不需要......” 那人的声音变低,搭在佘非忍肚子上的手不老实地到处乱摸...... 宣六遥只觉眼睛一阵刺痛,他赶紧退出天眼寻了一面镜子,哎呀,真长针眼了。 第189章 把船毁了 他顶着一只红肿的眼睛找到封容醉读书的营帐,封容醉果然不在,连两个哨兵都不知去向。他在帐内找了一圈,叹了一口气,盘坐入定,捻动手诀。 啪地一声。 佘非忍四仰八叉地摔在面前的地上,他懵了一会,转脸看到宣六遥,慌得一骨碌坐起身。 他狼狈地爬起身,看宣六遥冷着脸,扑通跪下:“师父,我找着奸细了。” 嗯? 宣六遥诧异地瞟了他一眼。 “是那雪消和月晴的大叔伯、大伯母,俩人正商议说要不要在船封顶前让人摸进去放火,被我听到了。我跟着他俩走时被发现,差点就没命了,是......封二公子救了我。”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一个多月前。”佘非忍低声回道。 啪! 佘非忍脸上一痛。 他忍了痛,伏底身子:“师父,弟子知错了。” 指边传来一丝凉意,佘非忍偷眼望去,顿时大惊失色。宣六遥立着一把小刀贴在他的小指边,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切下去。 佘非忍赶紧缩手,宣六遥的小刀紧追过来,在地上插出一个深深的裂缝。 若不是他躲得快,那小指,也就没了。 佘非忍飞快地退到帐边,不可置信地看着宣六遥。宣六遥一向心慈,此时却捏着一把小刀,非要砍掉他一根手指头。 “师父。”他噙着泪。 宣六遥扑过来,抓紧了他的一只手,亦是眼含热泪:“我舍不得杀你,但我不能纵容你。我要收回教你的法术,只有砍了你一根手指,让你捏不了手诀便可。你别怕,痛一下便好。” 佘非忍死死往回缩手:“不要,师父饶我。” 两人流着泪僵持不下。 “师父,你是为了哪桩事要砍我手指......若是为我知情不报,你大可杖责我便好,好歹我也是探听到了消息。若是因为封二公子......师父,若我是个女子,你还会不会这么生气?” “你这么没羞没臊不要脸,跟是不是女子有何干系?我若是你父亲,说不定此时便杀了你,免得你污了祖先牌位!”宣六遥咬牙切齿。 “那你杀了我好了!”佘非忍大喊一声。 宣六遥楞住:“你......以为我不敢么?” “师父杀了我好了,我早就不想活了!我就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前好歹还有个不要我的家,如今只有一个不想要我的师父!我不舍得离开师父,那请师父杀了我好了!我也就痛快了,不用再每夜里辗转反侧,生怕哪天师父厌弃我,把我赶出去,一个人孤零零地还不如死了好!” “非忍......” “师父!”佘非忍昂起头,露出细嫩的脖颈,“就从这里,一刀割下去。我就再也不用痛苦了。” 他明明知道宣六遥是不会杀他的。 终究还是宣六遥就范了,他收起小刀,跌跌撞撞地出去找表哥去——那长了针眼的眼睛越来越痛。 ------------- 针眼尚未长好,宣六遥将佘非忍探得的消息告诉了温若愚。 两人押着佘非忍和封容醉在城外挖出月晴大叔伯夫妇的尸体,但这只能说明他们被这俩人杀了,却并不能证明他们就是奸细。即便佘非忍和封容醉互相证明,也不能洗脱什么,毕竟俩人早已狼狈为奸。 若是佘非忍及时通报,他们或许还能想出些法子顺藤摸瓜,但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失了联的贼寇想必早已惊动。 温若愚和宣六遥面面相觑,各自为没有看好自己的人,而这两个人偏偏又是没羞没臊而觉着羞愧。俩人相对无言,心内戚戚。 “师父若是还信我的话,弟子愿意将功补过,潜去月晴大叔伯家里看一下他家可还有奸细通敌。”佘非忍突然打破了沉默。 倒也是个好办法。 只是, 还能不能信他? 尤其封容醉毛遂自荐:“我也去。我可以保护他。” 宣六遥默然不语。 “师父,要么你也一起去吧?反正你也闲着无事。而且师父法力比我强,更稳妥些。”佘非忍说道。 什么叫“闲着无事”? 明明他很忙的好吧。 宣六遥气乎乎地点点头:“行。” -------------- 胡不宜和莫紫萸常常和女兵们混在一起,但听说宣六遥他们要去城里,许久没进城的俩人,尤其胡不宜也吵着要去。 那行吧。 胡不宜、莫紫萸骑白鹿,宣六遥、佘非忍、封容醉追着鹿跑——不是没马,主要是进了城若要摸进大叔伯家里,多两匹马麻烦。 白鹿和封容醉在前边大行凌波大法,宣六遥和佘非忍在后边追得吭哧吭哧。佘非忍还好些,离了鹿尾大约三丈,宣六遥也还好,也只隔了十丈样子——起初的时候。 “哎!等我!” 宣六遥大声疾呼。 也只有佘非忍跟他同命相怜,慢下脚步等他,反正他也追不上前头。他喘着气问宣六遥:“师父,你怎么比我还没用?” 这问题,宣六遥没法回答,他只能跳上佘非忍的背:“行,你有用。你背我。” 佘非忍扑通跪倒在地,驮着个子比他要高的宣六遥四肢并用艰难地往前爬。他想起五岁时曾经也骑过香龄,真是一报还一报。 想到一报还一报,他叮地打了个寒颤。 因为想到了那些被他虐杀的人。 他心虚地转脸看看在他背上大喘气的师父,一边爬一边问:“师父,道法里可有消除孽障的术?” “没有。” “那是不是杀了人,一定会被杀?” “大约如此。” “那杀一个人和杀一百个人有区别么?” “都是杀孽。” “哦。” 那就是没区别。 佘非忍放心了,既如此,那往后杀人就是赚的。他振作精神,腾腾腾紧爬几步,一头撞到一个人的腿上。那人穿了一双短薄靴,袍子丝光水滑,分明就是封容醉的。 宣六遥也撞到了,他往后一滑,坐倒在地仰头看:“你总算停下来等我了?” 封容醉垂着眼看他们,眼里有愤愤不平之意:“皇殿下,非忍是我的。” 说的什么话? 宣六遥有些生气:“你问问他,他是谁的?” “师父的。”佘非忍很是乖觉。 封容醉气恼地瞪了他们一眼,掉头就走,一会儿便纵过了白鹿,身形几纵几落,消失在城门之处。 宣六遥敲敲佘非忍的背:“你年纪小,从前的事可以跟你一笔勾销。但往后,你听着,你既然说了要娶胡不宜,那就修身养性、洁身自好。你说你小小年纪也算饱读诗书,还是尚书之子,你都干了些什么事?你敢把做过的事一一摆到台面,跟你的老祖宗们去讲么?” “师父说的是。” 佘非忍仍是头朝前、四体着地,小圆屁股对着师父,缓缓地,发了个有味道的牢骚...... 啪! 他的屁股有一巴掌的疼痛,他嗷地嘶鸣一声,如一匹真正的骏马扬起四蹄,绝尘而去。 ------------- 几个人在城门口商议一会,都觉着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还是先去闲逛一番,随缘再摸进大叔伯家。一确定,便觉满街满巷的热闹起来,连着街边一只赶鸭的都显得有趣。 封容醉几次要拉佘非忍的手,都被宣六遥隔了开来。他又去拉宣六遥的手,又被甩开。真的很气人,他只能去招惹胡不宜和莫紫萸。 莫紫萸也不让他牵手,只有胡不宜,不计前嫌,与他握手言和。 好歹他也有合群的人了。 “胡不宜,想吃这个吗?” “莫姑娘,你看那个好不好看?” 其实封容醉除了干尽坏事,别的倒还挺好的,出手又大方。很快胡不宜和莫紫萸都被他收买了,街头街尾地跟着,倒让宣六遥和佘非忍成了随从和尾巴,看着两个丫头满手满怀的好东西,而自己,手里空空,肚子空空。 宣六遥忍不住扯扯封容醉的衣襟:“封二公子,你买吃食能不能多买两份?” “行啊。” 封容醉答应得很快,也果真多买了两份,分别递给了胡不宜和莫紫萸。 “去,非忍帮她俩拿一点东西,看她们都拿不下了。” “是,师父。” 如此,这俩人才吃到了一些东西。反正她俩东西多,让他们拿着拿着也就忘了。莫紫萸虽然记得,也不会跟他俩讨要。 宣六遥吃得心满意足,突然手肘被捅了一下。他抬头看去,佘非忍望着一家药堂的门轻声说道:“刚进去的那两个看着怎么像是贼寇呢?” “你怎么看出来的?” “矮个,罗圈腿,佝头缩脑,小眼睛,瘦,贼寇都长这样。而且我在战场中见过这两人。” “哦?进去看看。” 俩人左右张望一眼,见无人在意,抬腿跟进这家名叫望捌的药堂。然后堂内并没有看到这样子的两个人。 俩人退了出去。 宣六遥看着带着两女娃的封容醉,觉得不太放心把他们单独放在外边,就怕封容醉趁他不备把她俩给拐卖了。又不放心佘非忍跟封容醉在一起,只得吩咐佘非忍:“你隐了身进内堂看一下。” “是。”佘非忍走到一个角落处,隐去身形,走过宣六遥身侧时拍拍他:“师父,我进去了。” “小心。” ------------ 佘非忍小心地进了柜台,从柜台后的门里悄眯眯地摸进去。 药堂的店铺后边有个小院子,合着大约三四间屋。其中的一间,那两个穿着百姓模样的贼寇正和掌柜的坐在桌边商议事情。 “十八和十九一两个月没回家,大约是出了事。已经安排了廿一和廿三去那边盯着了。” “他们的船造得怎么样了?” “说是快要封顶了。” “这不行,我们得去把船毁了。” 第190章 走不了了 三人开始嘁嘁喳喳地讨论起来,其中还杂夹着很多佘非忍听不懂的话。他站在他们身后听得莫名其妙,直抠耳朵。 说的什么话啊?到底什么意思啊? 他在肚子里嘀咕了无数声。突然,对面那人抬眼看他,然后,另两人也转头看他,他朝他们仨点点头,示意他们继续,反正他也听不懂。 然后那三个人转回头,继续叽哩哇啦。 佘非忍转了身,准备偷偷溜走,却脖子一紧,后衣领被拎了起来,勒得嗓子发疼:“哎,哎。走错路了。” 走错路也没用,这叫虫入蛛网,人家虫子也是走错路,也没见蜘蛛放了它们。 很快地,佘非忍被五花大绑地扔在一边,掌柜出去悄悄问过小二,可有一起进来的人,听说没有,也就放心了。几人也不避讳,当着他的面仍在商议着,欺他听不懂,也欺他马上开不了口。 ------------ 外头,宣六遥盯着封容醉,他正跟胡不宜、莫紫萸嘻嘻哈哈,看胡不宜嘎嘎笑得如一朵花、莫紫萸捂着嘴笑得小脸绯红,就知道这小子可够讨女子喜欢的。 长了副好皮囊,就不干人事。 宣六遥悄悄地往他那边移了几步,听他在说什么。 “......那南极仙翁拎了拐杖,冲着那王八的头死命一敲,那王八伸着个脖子,嗝地翻了个白眼......” “哈哈哈哈.....” 原来一个在说书,一个在傻笑。 桂无苔也会讲故事,这两人果真是亲兄妹。 宣六遥在心里暗笑几声,又转了头盯着望捌药堂的门。半个时辰过去了,佘非忍还不出来,也不知他的隐身术能用多久。 他心里有些不安。 封容醉瞥了他一眼,走了过来,低声问道:“非忍怎么还不出来?” “不知道哎。” “我进去看看?” 宣六遥犹豫了一下:“我进去看,你看好她俩。” “好咧。” ------------ 他隐着身子正要往里走,迎面有两个人匆匆走了出来。那两人正是矮个、罗圈腿,且刚刚宣六遥并未见这两人进去,看那神色也多半是佘非忍说的贼寇。 他未看见佘非忍跟出来,也不知可还隐着身。有心要开天眼看一下,又怕这俩贼寇转眼间失去踪迹。他赶紧靠近封容醉,扯扯他的衣袖低声吩咐:“你快去跟上那两人,胡不宜和莫姑娘交给我。” 封容醉四处张望,未见着人,伸手一摸,正好摸在宣六遥脸上,确认了是他在说话,才点点头:“好。” 他抽身便走。 宣六遥又吩咐莫紫萸,带着胡不宜在药堂门口等,谁都不要理。自己进了望捌药堂,摸到了里边的小院。 掌柜正蹲在五花大绑的佘非忍跟前,掰着他的脸看来看去,啧啧惋惜:“就这么杀了也真可惜。” “是啊是啊,不如把我卖了。” “哼。”掌柜冷笑一声,“那就把你卖给矮国人。” “矮国人?” “哼。”掌柜又冷笑一声,“留你多活一会儿,让我想想。” 他起了身离开,留下佘非忍又是莫名其妙,为何非得卖给矮国人,那又是哪里?正疑惑间,有人扯扯他的手:“非忍,是我。” “师父?” 一把看不见的刀把他身上的绳索全数削断,佘非忍抖抖身子,起身欲走,却见掌柜又返回来,阴狠狠地盯着他:“你小子本事不错啊。” “过奖过奖。” 佘非忍靠在墙上,看着掌柜从兜里摸出一把短刀,缓缓朝他逼近。他悠哉悠哉地说道:“掌柜,反正你要杀了我,不如让我死个明白。矮国是哪里,刚那两人是矮国人么?” “小子想拖时间?” “倒也不全是,只是好奇。” “哼。” 掌柜懒得啰嗦,逼近过来,一手按住佘非忍的肩,一手握了短刀直往他脖颈上刺去。 啪。 短刀却断了刃,齐齐的,在刀柄处断开了。 掌柜楞住,随即觉着肚脐眼下方一寸处有东西抵着,他低头看,只见自己小腹处的衣裳平空凹了一块,看上去很是诡异。他不由得退后两步,凹陷消失了,但随即又有了。 他慢慢往后退去,这次,凹陷时时跟着他,直把他逼到后墙,退无可退,肚腹处一点一点地更紧了,凹尖的衣裳渐现一个破洞,似有一把尖刀在往里刺去。 这到底是什么? 掌柜的头上渗出汗珠,他抬头瞪着跟着步步紧逼的佘非忍:“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佘非忍冷笑一声,“我乃西山老母座下的金财童子,前几日慧州城的土地神找到老母,哭诉城里有奸细,勾结外贼,毁大好河山,特命我前来探路。若你有心悔改,说出内情,可饶你一命,若不然,你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西山老母?金财童子?”掌柜只知太上老君和玉帝,哪认识什么老母,他连老娘也不认得。但他也深知有很多神仙,凡人并不可知,半信半疑,“空口无凭,你有何能耐?” “哼。”佘非忍冷哼一声,正要推托,却见掌柜的面前浮起一朵巴掌大的火苗,那火苗渐渐沉下至衣襟,衣襟渐黑,生起青蓝火苗,火苗慢慢燃开一个破洞,露出里头的一件红色肚兜,肚兜上绣着一只鸳鸯,鸳鸯被火苗燎到,头顶生出一片黑气...... “我说,我说!” 掌柜从瞪目结舌中反应过来,立时高声哀求。 啪啪啪啪, 宣六遥装神弄鬼完毕,赶紧用手去拍,忘了自己乃是肉体凡胎,反被火焰灼痛了手掌,疼得他咝咝倒抽气,还要不停歇地去拍灭火苗。 ——那掌柜刚才傻得太久,火烧大了。 掌柜又瞪目结舌,因为身前突然出现一个少年,一只手拿着一把桃木剑抵在他肚腹处,一只手在他胸前乱拍,一边拍一边嗞牙咧嘴。 “哦哦哦......” 掌柜叫唤起来,也嗞牙咧嘴地往自己身上乱拍——火烧到肉了,肉上有汗毛,滋地冒出黑烟来,黑烟一簇一簇,像是各帮火族在他身上搞了个通信篝火会。 ---------- 叫唤声引来了前堂的小二,他在门口探头探脑,见屋里多了两个面生的少年,也不知何时混进来的,有些莫名其妙:“掌柜的,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掌柜突然反应过来,指着宣六遥二人吼道,“把他俩抓起来!” 哎? 不是要说了吗? 宣六遥一楞,朔月剑被掌柜一把抓住,却听“嗷!”的一声大叫,掌柜举起血淋淋的手掌,四只手指头被切成皮连骨,晃晃荡荡地垂了下来。 店小二也一楞,扭头看来,却被佘非忍逮了个空子,一刀捅在小腹,当即瘫倒在地。佘非忍唰唰唰连补三刀,跃过小二的身体,直冲掌柜。因为掌柜忍着痛用另一只手掌将宣六遥掐在墙上,宣六遥被掐得伸着舌头乱翻白眼。 师父太没用了! 佘非忍心里腹诽着,手下却是丝毫不软,飞速地替掌柜的后腰敲了三下,每下用的都是短刀,又快又狠又准。 掌柜终于泄了力,被宣六遥用力掀翻在地,死前也不失好奇心:“你们,什么人?” “下次他们什么时候来?”宣六遥直接了当地问道。 他们,说的自然是那些贼寇。 掌柜也懂。 他偏不说,只笑,笑得像傻子一样,鲜血从他的嘴角翻着泡沫流出来。 “你说,我替你止血。” 宣六遥从怀里掏出伤药,在掌柜眼前晃了一晃。掌柜的眼睛亮了一亮,艰难地喘了口气:“不行......伤得......太重.....了。” 话落音止,掌柜头一歪,再无气息。 果真是伤得太重。 宣六遥叹口气,将伤药放回怀里,起身去看店小二。 也死了。 满地的血,沾得他们的鞋底也是血。 “搜搜吧。看屋里可有来往书信什么的。”宣六遥吩咐。 “好。” 两人开始翻箱倒柜,连外头有人探了探头也不曾发现。佘非忍本来一向听力很好,却被自己搞出的动静掩盖了,加上找东西不顺利,别说书信,连块银子也没有,不由得有些心浮气躁。 这后院大约就是放着存货之类的,药材是有,宣六遥后来也找到一个柜子,里头存放着好些银子。正当他往外拨银子时,屁股被抵上了硬硬的东西。 “别闹,赶紧找着赶紧走。”他头也不回,手也不停。 “走不了了。”身后佘非忍回道。 “为何?” 沉默。 宣六遥回头看,没看到佘非忍,只看到一把抵着自己的钢刀,还有拿着钢刀的捕快。他慢慢站起身,才发现满屋子捕快,其中混着一个佘非忍,他的双手铐着木梏。 “误会,误会。”他讪笑着,视线落在满地的血脚印上,心里暗暗叫苦。 只找着银子,未找着掌柜通敌的书信,到时该如何解释? 有捕快认得他,客气说道:“麻烦跟我们去一下衙门,有什么误会,跟县令大人说清楚。” “县令大人.....是谁呀?” 温县令已经死了,想来是有新官上了任。 捕快沉默了一会:“走吧。” “把他俩放了再走。”门口传来的声音冰冷无比。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封容醉提着一把长剑拦在屋门口,眼神凶狠阴森。 这......跟官府对着干,有理也变成没理。宣六遥赶紧打圆场:“封二公子,无妨,我去衙门说清楚。” “我说了,把他俩放了再走。” 封容醉一字一顿,一点也不给宣六遥面子,急得他暗暗跺脚。不料那些捕快们竟真的收起刀剑,有人解开佘非忍的手梏,随即默默地,都出了屋。 第191章 好些了么 他们可以不听皇殿下,却听一个封二公子的话......宣六遥楞在原地半晌,实在想不明白。大约,是因为封容醉的剑最长? 封容醉长剑一抖,轻巧地缠于腰间,然后脸色一变,化成春风霁月,笑眯眯地:“走吧,胡不宜她俩在外头都等急了。” “什么时候你在官府说话有份量了?”宣六遥问道。 “什么时候说话没份量?”封容醉搂住他的肩低声说道,“封宰相的公子,可不就是封宰相的颜面?” 宣六遥摸摸自己的脸,怎么的呢,皇家的颜面还没有封宰相的大? “可不是,”封容醉一眼看透他的心思,“县官不如现管,皇帝不如宰相。” “行吧。”宣六遥讪讪道,“那两个贼寇如何说?” “宰了。” 他的回答和他的行动一般,干脆利落。 “行吧。” 宣六遥能说什么呢,一个个心狠手辣的,都没有他的英雄用武之地。 ------------- 隔壁屋捕快们在搬动尸体,封容醉皱着眉看:“你们这么一来,这个贼窝算是废了。若不然安插些卧底进来,说不定还能逮几个贼寇,然后再摸到贼寇的老窝将他们一网打尽。眼下可好,慧州城和温家军将来若是再遇战事,就是你们这帮废物惹的祸!” 他唠唠叨叨,奇的是那些捕快们没一个回嘴的。 封容醉发完牢骚,转身带着他们出去:“算了,跟这帮废物说了也没用。” 宣六遥直皱眉头,这官不像官,民不像民的,成何体统,也不知新来的县令是哪个,要不要上个奏折敲打一下? 再说,封容醉这么能耐,怎么不把那两贼寇活着逮回来呢? -------------- 今日已不能再用隐身术,月晴大叔伯家也混不进去,他们只能先打道回府,回了温家军营。 晚间,宣六遥跟温若愚感叹今日之事,说到满衙门的捕快竟然听一个封容醉的话时,温若愚冷哼一声:“我那宰相亲家不知抽了哪根筋,竟把他大公子派过来当一个县令,大公子手下自然也听二公子。怎么地的呢?怕我虐待他二儿子?不就一个私生子嘛。” “私生子?” 宣六遥又想起白树真的八卦:那年封家家主抱了个婴儿回来,充当主母生的儿子...... 温若愚凑近他,神神叨叨地回道:“容醉是他在外头生的,不是府里边生的。” “是么?他妹明明说他是嫡公子。”宣六遥故意说道。 “容醉亲口说他是外头生的,还说他老子早想他死在外边呢。就因为这个,我觉着他身世可怜,就没往死里整他。这么说来,他不是苦肉计吧?”温若愚不快地陷入沉思,过了一会站起身:“不行,我来气了。” 他利落地找了鞭子缠在腰身,又取了长剑离开营帐,像是要去找封容醉算帐。宣六遥想了想,不太放心,便跟了出去。 封容醉晚间跟兵士们一起睡觉,原本让他睡佘景纯的铺子,但他不愿挤在一堆兵士之间,只肯睡在最边上,贴着帐蓬,躺得直挺挺的。 此时他正闭着眼,听着满帐篷兵士的嘈杂声突然之间鸦雀无声,正奇怪间,有人敲了敲他的肩膀:“容醉,你出来一会。” 是温若愚的声音。 “是。”封容醉闻声跳起,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出了营帐。 温若愚人高马大地在前头走。 封容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看着他宽阔的背影,突然冒起一个念头:若是此时抽剑刺去,不知他会不会觉察? 他的手摸到了腰间软剑,掌心揉了揉剑柄,下定了决心似的,握紧了,于一瞬间抽出直击温若愚后背——突然,他觉着后腰处被顶了一下,全身的气力如洪般泄去,软剑当啷落地。 他也慢慢跪倒在地,后腰间又凉又热,伸手一摸,满手粘腻。 是血。 他回头看了看,宣六遥站在他身后,手里的木剑红光一闪,照见一缕赤血瞬间隐没。 “为......什么?”他从嗓子眼里勉强挤出一句。 “为什么?”温若愚震惊地看着宣六遥。 “为什么?” 与此同时,宣六遥也震惊地问封容醉。他看到他举剑击杀温若愚,想也未想,他抽剑刺伤了他。 封容醉一头扑倒在地,昏死过去。 ------------ 封容醉被涂了伤药、包扎了伤口,脸色苍白地趴在温若愚的大床上。 温若愚听了宣六遥说他看到的情形,沉默了一会:“他终究是个小狼崽子,养不熟。” “温兄打算怎么处置他?” “等他养好伤了,把他还给宰相大人吧。我这边船只都在封顶,还要忙一段时日,实在没有余暇管着他。若是他再这么冷不丁来一下子,我死也就算了,那些船队,温家军,慧州的百姓怎么办?我一死,贼寇得了消息总要来闹一下的。” “也好。若是封宰相问起,温兄实话实说便是。封宰相即便怨我伤了他家公子,也无可奈何。” 温若愚沉默地点点头。 夜籁静寂,两人打了地铺,也未注意到床上封容醉流了眼泪。 ------------- 原本打算让封玳弦和温不苦照顾伤中的封容醉,但佘非忍主动请缨,宣六遥想着或许两人也没多少日子在一起,也就应了。自己带着胡不宜往城里去,打探贺月晴大叔伯的家。 他们是去过的。 也就很顺利地找到了。 大门紧闭,门上挂着锁,锁上落了尘,像是很久没有打开过似的。 不对呀,他家不是还有儿子嘛? 宣六遥还在苦恼地抓脑袋,只听“轰”的一声,胡不宜已经将大门踢开了。门锁咔地歪在一旁,从门板的边缘飞起许多细尘。他不由得吐了吐舌头,心想这胡不宜,将来谁敢娶她?佘非忍拿得住她么,可别让她整日里揍成一颗球哦。 若真如此,倒也好的,省得这小子出去不干好事。 ----------- “宣六遥,走。” 胡不宜站在门前,回身看着他,她的个子又长高不少,长手长脚,眼睛还是那大么,又黑又亮,每次看他时眼里就满是浓郁的果香。 嗯,果香。 甜的。 “走。”他率先一步走了进去。 胡不宜踢开的门,即便后面是万丈深渊,他也得进去看一看,若不然哪里对得住她的一片好心? 还好此处只是一个普通的院子,看起来连个机关也没有,平平静静的,毫无生气,地面、桌面蒙着一层薄灰,似乎自贺家大叔伯夫妇死后,就没有人再来过。 翻翻各处橱柜,也无甚特别之处。 要么,去月晴家问问? 两人又去了月晴家,开门的,却是大叔伯的儿子。 双方俱是一楞。 “贺公子,雪消在家么?” “她去年得病死了。” “死了?那,月晴呢?” “嫁人了。” 贺大叔伯的儿子很是冷淡,垂着眼斜睨他们,也不请他们进去坐。 “哦......那,令尊、令堂最近好吗?” “好。” 漫不经心的回答和随后关上的大门,让宣六遥有些怅然若失。他也不知在怅然什么,大约觉着一种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这个屋里,“她”曾来过。 只是,除了知道大叔伯夫妇与儿子似乎平素里不怎么往来,却是未找着做奸细的一点证据。佘非忍说的,是真的吗? 想想在军营里呆了这么些时日的封容醉都能伺机刺杀温若愚,两人会不会是一丘之貉? ----------- 宣六遥一路沉默着。 胡不宜骑在鹿背上,伸手摸走在一旁的他的发束,又摸他的耳尖:“宣六遥,为什么你的耳朵跟旁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他随口应道。 “你的是尖的,我看别人都是圆的。” “大约我是一只狐狸吧。”宣六遥摸了摸自己的耳尖,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狐狸?你是狐狸?” 胡不宜的大眼睛瞪得滴溜圆,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疑问和惊奇。 “我若是一只狐狸,胡不宜你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我想想......” 胡不宜昂着头,想了一路,到了军营,也未给宣六遥吃一颗定心丸子,就跑去告诉莫紫萸和封玳弦她们“宣六遥是一只狐狸”的秘密了。 ------------ 自己给自己扣了一顶狐狸帽子而不自知的宣六遥,去了温若愚的帐篷。 一掀开帐帘,映入眼帘的是情意绵绵的两个人。封容醉已经醒了,正趴在床上,手握着坐在床边的佘非忍的手,两人皆是一脸愁容。 宣六遥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一个干尽坏事,一个被逼着干尽坏事,怎么干出真情来了呢?可是两个有毛病的人走到一起,生出一场大毛病来? “怎么样,好些了么?”他问。 封容醉头往里一扭,不理他。倒是佘非忍心虚地起身恭顺回道:“已是止了血,应无大碍。” “唔。” 宣六遥瞟他一眼,无碍就好,别回头又得送一具棺材回京。 “师父。”佘非忍嗫喃着,“封二公子并非有意刺杀温大将军。” 封容醉趴在枕头上吼了一声:“佘非忍,不用你说!我就是有意的!” 佘非忍没有理他,反而提高了音量:“封二公子是想试试温大将军的武功,他压根不想杀大将军,不想师父误会了。” “是么?那......幸好没刺死。”宣六遥尴尬地看着佘非忍,“要么,我让封公二子刺回来?” “倒也不必......别把封二公子送走就是。” 佘非忍大言不惭,恼得宣六遥直推他的脑袋斥责:“你说不送就不送?你说不送就不送?” 他推了好几下,佘非忍的脑袋被推得一歪一歪,莫名其妙地也不知师父的恼意从何而来。 宣六遥恼的是,他不知该不该相信佘非忍的话,相信他说的封容醉是误会、贺家大叔伯夫妇是奸细。明明他是自己的弟子,本该是自己最信任的人,自己却不能全心地相信他,又不能对他怎样。 连质问,也是为难。 他只能气呼呼地出了营帐,要了一匹马直奔海边找温若愚去了。 第192章 你别瞎想 海边营帐排了约有一里多,船也间隔排了很远,看着已成形,接下来大约就是贴钢板和铺设里头的机关了。 在那些大船上,温若愚穿着紫衣锦袍的身影格外显眼,他正在船上看船工们做活。 “哎,六遥?” 他听着马蹄声近,一眼瞥见宣六遥,轻巧地纵上船舷,足尖轻点,衣袖带风地如莲飘落,稳稳地站在宣六遥的马前,却把这匹傻马吓了一大跳,嘶鸣一声,一扬蹄,宣六遥只觉天旋地转,有人从身后托住他,却又带着他飞了起来。 不过须臾间。 等他的尊臀有着落时,他正仰面躺在温若愚的怀里,而温若愚,已经骑到了他的马上:“我带你去看看。” 温若愚手臂一抬,他不由自主地靠进了他宽阔结实的胸膛,眼前是高耸的大船,一艘艘的,飞快地从眼前掠过。 “如何?气派么?” “嗯。” “有了这支船队,我敢保证,贼寇最起码十年不敢来犯!” “是。” “哎,有艘船是要给你的,你那船要贴钢板吗?去那么远的地方,贴钢板反是拖累吧?不贴的话,是不是不用等到明年就可以用了?” “嗯。” 兴奋着的温若愚终于意识到宣六遥的兴致不高,此时他已经带着他来回奔了两圈了。他放松了马缰,由着马蹄信步,在沙滩上踢踏着小跑。 他沉默着,宣六遥像一只疲倦的小兽蜷在他怀里,亦是不吭声。 或许只有最纯粹的知己,才能彼此相依相偎而不觉着有何不自在。喝酒时把对方当兄弟,难过时把对方当成父兄。 咸湿的海风吹过,只有相靠的身体是温暖的。 终于,眼里不再是大船,而是一片青蓝大海,波浪带着白色的泡沫从远处滚来,一直滚到蹄下。 两人望着大海,千头万绪在心间。 许久, “要么,你不要去找什么圣药了?” “欺君?” “那找着了,你再回来。” “到时看吧。” “你......”温若愚有种郎心错付的感觉,半晌,“你不高兴?” “嗯。” “为何?” 宣六遥望着大海,长叹一口气,把那两件心事告诉了他,温若愚嘀咕道:“还以为你是因为要离开我才不痛快呢。” “若只是因为这,倒也没什么不痛快的。” 说的也是。 温若愚想了一会:“封二公子我是肯定要送走的。至于你那弟子,你若愿意,就放在我军营里,我替你调教。” 宣六遥淡淡地回道:“我倒不一定要他多听话,只望他心地纯明罢了。这却是最难调教的。” ------------- 宣六遥回营后,发现军营里多了许多小鸡,它们一团团嫩黄地在营帐间奔跑。大约这是厨房的储备吧,他也未在意,只觉着过些时日等鸡长大后会不会有些麻烦,满营的鸡毛鸡屎、鸡飞狗跳。 只是眼下,它们像一朵朵花似的,可人得很。 他弯腰轻轻拢起一只,捧在眼前细看。 小鸡仔的身子软软乎乎,圆眼睛小小的,尖嘴也是小小的,啄在手心里,麻麻酥酥。他想,不知胡不宜见了会不会喜欢,她一定会喜欢得当场咬断它的脖子。 余光里有人影出没,他转头望去,却见好几个脑袋缩到一个营帐后了。 他直直地看着,直看到其中一个脑袋憋不住又探出来。 竟是胡不宜,满脸好奇。 接着,封玳弦也探出头望着他。 然后,秋岁,莫紫萸,还有那几个女兵,一个个地,葫芦似地,在营帐边上结了一串脑袋。 他看着她们,她们静静地望着他,时光凝滞,无数记忆从中间流过,宣六遥如何也想不出自己有哪里得罪她们的时候,为何要惹得这帮女兵对自己虎视耽耽? 罢了。 他慢慢向她们走过去。 她们不眨眼地看着他,不躲不闪。 宣六遥随手把手中的小鸡仔递给胡不宜,问秋岁:“姑娘们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秋岁才说了几个字,便憋不住哈哈大笑,女兵们也哄然大笑,仿佛他只要站在这儿便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他看向封玳弦,封玳弦虽不曾前仰后合,却也吃吃笑着退了开去。只有莫紫萸,老老实实地指着胡不宜:“她说你是一只狐狸,我们想看看你会不会吃鸡。” 所有的人都在笑,胡不宜也傻乎乎地跟着笑,笑得眼睛眯成一弯明月。 真是个傻丫头。 宣六遥笑着回道:“是,我是一只狐狸,你们把这些鸡仔养大了,我们宰了来吃。” 说完,他转身离开,留下女兵们对着他的背影惊叹:“好俊哟,真想嫁给他。” “你去,你去,赶紧嫁去。” “别害臊,趁宣小公子还未走远,赶紧去跟他说。” “哈哈......” 又是一阵大笑。 宣六遥听着,笑声虽越来越远,却仍让他的嘴角往上勾起,烦心事似乎随着那笑声飘散在风里。就连封容醉和佘非忍看起来也顺眼得多了。他决定相信佘非忍的话,世间美好,若总是活在怀疑之中,是一件多么无趣的事情。 他诚恳地跟封容醉道了歉,并亲自照顾。 ----------- 封容醉过着猪一样的生活,饭有人喂,衣有人穿,连洗澡,都是大梁朝的皇殿下,亲自绞了帕子替他一点点擦拭:“手抬高一点,哎,马上好......那边袖子等会脱,别受了凉。” 宣六遥比他要小了三四岁,封容醉已长得全须全尾,赤着手臂,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圈一点一点地泛红。 宣六遥很是细心,热腾腾的湿帕子擦过,还要用干帕子替他再擦一遍,然后才替他换上干净衣衫。 “皇殿下。”他突然开口。 “怎么了?” “你为何对我这么好......看上我了么?” 宣六遥抬头看他,看他是不是开玩笑,却见他眼里噙着泪,显然是拿荒唐话掩饰他压也压不住的感动。 “是,看上你了。”他也就回道。 “那可不行,”封容醉吸吸鼻子,“我得和非忍商量一下,若是他愿意,我们仨个就一起过日子。” “不允。” “那怎么办?我若是为了你不要了非忍,那我也没良心,想来皇殿下也是不喜欢的。” “非忍跟我过,你自己找个喜欢的姑娘娶进门,爱怎么过就怎么过。” “我喜欢非忍和你。” “那不行。”宣六遥把帕子往盆里一摔,“我和他都不是姑娘,没法替你生孩子。” “生什么孩子,生出来也是遭罪。” 封容醉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倒让宣六遥有些楞怔,他想起封容醉的身世,似乎也着实可怜。但,天下人,又有多少不可怜的? 他温言劝道:“容醉,你可信命?” “不信。” “既不信,便知命由己造。如你落入陷阱,必得拼着命地往上爬,才能重见天日,若是总在阱底打转,却是万不可脱身的。” 封容醉垂眼一笑:“偏得我落入陷阱。” “你又怎知只你一人?往身边瞧瞧,有几个过得万般得意?不是这坎,便是那坑,你跟旁人比比,已是好得万里挑一。即便过去落过淖污,也该洗净了。” 封容醉久久不言语。 ------------ 为方便照顾,宣六遥打了地铺,佘非忍跟他睡一起。 半夜时,封容醉突然从床上爬到他被窝里,从背后搂住他:“皇殿下。” “嗯?”宣六遥正睡得迷迷糊糊,觉着有一双手搭到了自己胸前。 他以为是佘非忍,也未在意。 半晌,他突然意识到耳边是封容醉的声音,那小不正经的......他头皮发炸,浑身清凉,正要甩开封容醉的手时,他在脑后幽幽说道:“往后,我定然浪子回头、改邪归正,做一个好人。” 哎? 做好人当然是好,但也不用半夜爬到被窝里抱着人家说吧? 宣六遥略略松了一口气,觉着浑身的汗毛慢慢躺平下来,他强装平静地拍拍封容醉的手背:“好,好孩子。睡回床上去吧。” “让我抱着师父睡一会。” “哎?” “你别瞎想,我觉着你像我师父,师父拿我当儿子一般。我不介意皇殿下把我当儿子,反正我觉着你有时像个老头,古里古板的。” “有吗?” 宣六遥气极,想要转身问清楚,封容醉的手臂轻轻一压,他只觉自己像块腌菜似地被压了块大石板,动也动不了,只能乖乖地充当一夜的便宜师父。 谁让他没武功呢,被欺负了也没办法。 只是无法动弹的滋味不好受,他怎么也无法睡着。许久,听着背后很轻很轻的一声呓喃:“其实,我看中的始终是你。” 浑身的汗毛再一次遽然竖起。 他飞快地看了一眼佘非忍,光线昏暗,佘非忍面对他侧躺着,一动未动,想来是睡着了的。 ----------- 宣六遥有心不再继续照顾封容醉,但佘非忍也不在帐里呆着了。 没办法,他原地转了两圈,决定去找封玳弦。 封玳弦和女兵们在一处训练场,她们不忙的时候,也会练练拳脚。宣六遥躲在一处草后,只露出半张脸,等着封玳弦看向他。 然而看到他的是秋岁,他只能指指封玳弦,示意秋岁喊一下她。 “封姑娘,宣小公子找你!”秋岁脆生生地吼了一句。 第193章 做个好人 所有的女兵们齐齐望向宣六遥藏身的地方,满眼落了宣小公子鬼鬼祟祟的模样。她们看着封玳弦含着笑半是娇羞半是骄傲地走向他,眼里缓缓地升起探究和质询:少夫人这是和宣小公子有春秋? 宣六遥是不想引起女兵的取笑,故而偷偷摸摸,他的视线一直盯着封玳弦,等她走近,才起了身勾勾手把她带着往外走,浑然不知他又引起一场流言。 有几个女兵偷偷跟在他俩身后,看到他俩肩并肩进了温若愚的营帐,很久没有出来。 她们知道,温若愚平素都在海边看着船队。 哦,老天爷,这皇殿下光天化日地就给她们温大将军的儿子戴绿帽子。京城人不厚道,跑到江南欺负江南老百姓啊。 而且接下来的几日,封玳弦一有空就往那营帐跑。 简直是,欺人太甚。 ------------- 这一日,温若愚在海边的营帐中坐下准备吃饭时,发现桌上摆了一只精美的草编帽子,用来做帽子的每根草叶都绿油油青葱葱,还有几根蓬松的狗尾巴草滋在一旁。 好看是好看,只是有些意味深长。 他拿起帽子,发现帽子下压了一片树叶,树叶上不知用的什么划出一个歪扭的字:苦。 他顿时有些吃不下饭了。 ------------- 出乎众人的意料,温若愚并未露头,更未大张旗鼓地整治宣六遥或封玳弦,温不苦也不知可曾听到传言,每日里若无其事地如常训练。 大约是大将军怕得罪皇殿下,只得生生地撑住了这顶绿帽子吧。 但秋岁们是打抱不平的。 她们趁着封玳弦不在,开始拿莫紫萸开玩笑:“莫姑娘,你和宣小公子这么郎才女貌,可曾行过礼了?” 莫紫萸害了羞,摇摇头。 于是她们开始叽咕叽咕地跟她说话,说得她面红耳赤。 也不知说的什么,胡不宜听也听不懂,只听到“生米煮成熟饭”、“霸王硬上弓”,她搞不明白她们怎么突然要教起莫紫萸做饭和练武来了?也没见她们自己做这些事啊。 她只知道当日晚上,莫紫萸在睡觉的营帐里坐立不安。快要睡的时候,莫紫萸突然站起身,对她说了一句:“你先睡,我出去一下。” “哦。” 这次又来温家军营,他们是分了帐睡的。宣六遥和佘非忍一个,胡不宜和莫紫萸一个,靠得很近。 莫紫萸不太知道他们晚上在做什么,反正今天晚上闯了去,他俩是在的。俩人已经脱了外袍躺到床铺上,见着她来,有些惊奇:“紫萸,你怎么来了?” “嗯......”莫紫萸扭捏了一会,“胡不宜想让非忍陪她玩。” “哦?”佘非忍乐颠颠地,“我家娘子想我了,师父我去了。” 他毫不觉得之前发生的那些事,他已经没有资格叫胡不宜“我家娘子”了——他一溜烟地出去了。 宣六遥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简直是无话可说。他有些郁闷,为何叫非忍,而不是他,难道跟胡不宜更亲的不是他么? 他恨恨地抖了抖被子,正要躺下,看到莫紫萸绞着手仍站在一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干脆坐到床边,招招手:“紫萸?” “嗯。” “在军营还习惯么?” 她半低着头,点点头。 宣六遥看着她,觉着她这闷声不响的性子容易吃亏,有心教一下她:“过来,坐。” 他拍拍床边。 莫紫萸抬头看了一眼,扭扭捏捏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倒让宣六遥有些不自在,他原本以为这么宽的床铺,她应当坐得远一些的,哪料她贴他那么近,几乎整个身子要贴到他身上。 他不动声色地挪开半臀。 她又靠近一些。 他再挪开。 她又靠近。 很快,他已坐到墙边,退无可退。 莫紫萸的身子又靠近,近得他能闻到她发丝间透出的桂花油香。他有些恍惚,想起从前和“她”——林宁的紫萸常躺在同一张床,虽然中间隔着他们,他俩却能两两相望,情愫暗送。 而今,“她”用的身子就在身边,而“她”的魂灵却已不知何处去。 正感伤间,莫紫萸突然凑了过来,在他看向她时,吻住了他。 轰! “她”的记忆,瞬间在脑海里惊涛骇浪地翻滚,他也曾这样吻过“她”,深深地,久久地,天地不存、神鬼也无的那种长长久久。 宣六遥忘了莫紫萸,他只知道怀里的这具身体是“她”,是他思念了许久的“她”。 一切,都回到了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那时,“她”心里有他,他心里有“她”,他俩两情相悦,如干柴与烈火......啊不。 宣六遥清醒过来。 莫紫萸不是“她”。 他一把推开怀里的人,他刚不知已吻了多久。莫紫萸脸涨得通红,眼角眉梢都是娇羞,身子微微颤抖着...... 完了。 宣六遥脑子里又是“轰”的一声。 完了,完了。 “紫萸,你快回去睡觉吧,一会非忍要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说道。 “她们说会帮我拦住他。”莫紫萸低了头,声音低如蚊嘤。 “什么?” “她们......让我今晚找你.....一起睡觉,她们会拦着非忍,不让他回来。”她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他,随即又害羞地低下头,一只手在被子上不停地画圈圈,“要么,我们睡觉吧?” 宣六遥目瞪口呆。 “六遥哥哥,”莫紫萸鼓起勇气,把手伸向他的衣扣,“我帮你脱衣服,她们说把米煮成饭就好了,我就可以跟你成亲了。若是你不愿意,就让我用硬的弓,但我不会使弓......” “不不。”宣六遥一把捂住衣扣,明白自己是掉进了女兵们设的套里。 他心里暗暗叫苦,也暗暗生恼,这帮子女兵,开玩笑也不知边界,捉弄他也就算了,何苦扯进莫紫萸,这男女大防的事,哪是一个玩笑就能撇清的? 他下了床,穿好衣袍,让莫紫萸也站起身,自己提了朔月剑往帐外走去。 帐帘一掀,秋岁带着几个女兵围在门口轰然起身,显然刚刚是在偷听,看她们的坏笑,说不定刚刚还偷看了。 她们嘻嘻哈哈笑了好一会,却见宣六遥握着朔月剑站得笔直,始终冷冷地看着她们。帐内帐外烛火的光线将他照成一个冰冷的雕像。 从未见过他如此脸色。 秋岁几个人渐渐止了笑,变得不知所措起来。她们互相看看,转了身飞快地溜走了。很快地,胡不宜帐前有几条人影一晃,也都溜了个精光。 如莫紫萸所说,她们本有人准备拦着佘非忍回来。 宣六遥回身看了一眼莫紫萸,她仍坐在床边,只是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他叹口气,招招手:“过来,我送你回帐。” 莫紫萸越过他的肩头望了望,想必夜色中已无人再替她撑腰,她只能委屈地站起身,低着头跟他回到自己的营帐。 ------------ 营帐里,佘非忍正在和胡不宜围着白鹿打闹,两人嘻嘻哈哈很是开心。 宣六遥板着脸进去,身后跟着的是噘着嘴、泛着泪的莫紫萸,佘非忍停下玩闹,察觉出了异样,他有些奇怪,除非自己惹了事,师父很少这样冷脸。 “走。”宣六遥朝着佘非忍简短地说了一声,又吩咐两个丫头,“早些睡。” 各自归床。 佘非忍忍不住凑到宣六遥耳边:“师父,发生什么了?” 宣六遥闭上了眼不理他。 -------------- ------------- 很快又过了几个月,年也过了,春也来了,海边的风也暖和了。 这几个月里,连温若愚也觉察到,宣六遥的脸色如同那数九寒冬,冰冷下藏着无数心事,问他,亦不说。 温若愚一个个问过去,问了佘非忍和封容醉,问了封玳弦和温不苦,直待问到秋岁,秋岁才吞吞吐吐地把怂恿莫紫萸对宣六遥“霸王硬上弓”的事说了出来,她又急切地解释道,完全是因为看不过宣小公子总缠着少夫人封玳弦才这样的。 真是。 封玳弦被拉去照顾封容醉了,连温不苦都在夜间被拉去陪着睡地铺,这是温若愚在收到草编绿帽后得知的。 没有人明说,他也就未解释。 没想到女兵们会干出这种事来。他也不能朝女兵们发火,她们脸皮薄,骂不得,更打不得。他只能去劝慰宣六遥,但宣六遥一听他提起便转身离开,却是半个字也不想跟他说的。 这一日,宣六遥问起替他造的那艘船能不能下水了。 “可以了。”温若愚回道,心下一沉。 “嗯,可以出海了。” “......对不住。” “对不住什么?” “我管教不严,让她们做出这样的事。”温若愚看着他,很是愧疚。 宣六遥这次没有掉头就走,只苦笑着:“罢了,紫萸眼下的身份,也嫁不了什么好人家,说到底也是我害的,就让她跟着我吧。” 温若愚不知他怎么就害了莫紫萸,但也不便多问,只能无言地拍拍他的肩。 ------------ 终于到了出海的日子。 宣六遥带着胡不宜、佘非忍、莫紫萸,还有白鹿,一一登上大船。船上已有二三十个船工,是温若愚从军营中调出的熟识水性的兵士,陪着他们一起出海。 温若愚和封容醉、封玳弦、温不苦站在船下,抬头望着他们,眼里皆是泛着泪花。 封容醉更是流下眼泪,他挥着手,大声喊道:“皇殿下,非忍!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我会做一个好人!非忍......” 他还要诉说衷肠,佘非忍却扭头进了船舱。自从封容醉跟宣六遥说了那句“我心里看中的始终是你”后,佘非忍再未理过他。 他尴尬地僵了僵手臂,继续喊道:“皇殿下,替我照顾好非忍,我等他回来!” 宣六遥也尴尬地笑了笑。 第194章 又不小心 船起了航,海岸边的人渐渐隐入天色之中。宣六遥仍站在船舷处,看着四周无边起伏的碧蓝海浪,心里生起巨大的寂寥。他很想回到岸边,回到温若愚他们中间,回到那种人群环绕的温暖与舒适之中,但他知道,他终究是要往前行的。 哪怕前路孤寂。 何况,身边还有胡不宜她们呢,怎么就孤寂了呢? 毕竟那么吵。 在甲板上也敢无法无天地奔跑追逐,这事,除了胡不宜和佘非忍,还有亦步亦趋的白鹿,谁能做得出来? 宣六遥回过身,看着格格大笑的胡不宜微笑起来。她因为奔跑而涨红的小脸,被海风吹着胡乱贴在脸上的发丝,还有时刻露着的糯米般的小白齿,与其说是灵狐转世,倒不如说是一只小鹿——在林间奔跑,周遭满是阳光。 而莫紫萸贴着舱壁站着,也望着他们笑。她的笑是文静的、柔弱的,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束缚着的。 宣六遥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 海上的第一个夜晚。 明润的弯月挂在黑漆漆的天上,无数星辰挂缀其间,周遭只有波涛汹涌,船随着海浪起起伏伏。 兵士兼的船工住在底舱。宣六遥他们住在二层,各占了一个舱房。舱房也算宽敞,睡着舒坦。 要睡下时,莫紫萸又摸到宣六遥这里,涨红着脸嗫喃:“六遥哥哥,她们说,往后我要跟你一起睡觉。” 她们说,她们说...... 宣六遥一下子头大如斗,他抬头看她,温声说道:“紫萸,她们不是你的娘亲,她们的话,你可以不听的。” 莫紫萸绞着衣襟,低声说道:“我也想。” 宣六遥无奈地垂下头,又看看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想了想:“一会非忍要睡过来,你还是回去睡吧。” 她抬了眼,怯怯地看他:“她们说,若是你不肯,还要跟非忍睡,若是这样,那,那就是你有毛病。让我......治好你。” 这...... 宣六遥啼笑皆非。 半晌,他苦笑着回道:“我是有毛病,不过不用治。挺好的,你回去睡吧。” 莫紫萸的脚尖在地上蹭啊蹭,许久,她低着头转身走了。 宣六遥松了一口气,沉沉睡去。 起伏的海浪像小时的摇篮,朦胧间有人钻进他的被窝,软软的身子贴着他,手在他的身上轻柔地摸来摸去,此时宣六遥正梦到傅飞燕,以为自己尚是幼时,后来傅飞燕变成了“她”——林宁的紫萸,他在喘息中清醒过来,怀里结结实实地抱着一个软弹的身子。 窗外透进星光。 星光下,他看清钻在他怀里的,正是无比娇羞、衣衫不整的莫紫萸。 他仰倒在床,浑身发冷。 好不容易劝走她,宣六遥再也睡不着。 大船始终起起伏伏,慢慢地,他的心情平静下来。 莫紫萸眼下算是十七岁,跟他同年,但她真正的年纪其实只有十岁,她对他本也有着喜欢,所以秋岁她们教她这些事,她也就做了。 他对她并没有男女之情,也不讨厌她,甚至还有一丝怜悯,让她跟在自己身边或许是眼下看来最好的一条路。 仅此而已。 罢了。 以后她若想嫁给自己,自己就收了她做侧室。若她不想,便拿她当妹妹,总不会亏待了去。 ------------- 习惯了海上的生活,便会觉着日子过得很平静。 白日里,船工们在甲板上做事、钓鱼,他们几个有时去甲板转转,有时就在二层的舱房里,玩耍或发呆。 宣六遥发呆时,会打开天眼去海底寻找鲛人的痕迹。 很多时候,海底是黑的,几乎看不见什么,只偶尔有萤火虫似的发着光的鱼亮起,把暗海变成星空,从星空里看到许多五色斑斓又奇形怪状的鱼蟹。有些鱼,有头有尾有眼睛,细长的身子,或红或蓝也有灰。有些鱼,长着马头卷尾,竖在水里。有些鱼,扁得像一块盘子,只在盘子上长着眼睛和鼻子...... 胡不宜冲进他的舱房,他正好退出天眼,随手一捻手指,掌心里出现一条马头小鱼,还是活的,带着一滩海水,海水溢出手掌,它微微弹着身子。 “马!”胡不宜叫道,随后对着跟进来的佘非忍喊道:“马!海里的马!” 她如今八岁了,个子越发高了,脸蛋也没小时那么圆鼓鼓,倒也娇俏得很,大眼睛黑亮透澈地闪着光。她拍着佘非忍的手臂:“去,弄些海水来,我们把它养起来。” “好。” 佘非忍应着冲了出去。 他也十二岁了,越发清秀神气的小少年,若不是与他如影随形地呆了好些年,压根看不出他的双手曾沾过鲜血。 宣六遥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出去,又把视线落回到掌中的“海里的马”上,它是那么纤小柔弱,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碎掉。但因为它的柔弱,让人忍不住要小心翼翼——就像,对面舱房里的莫紫萸。 她既不玩,也不闹,常常安静地坐在舱房里,绣着帕子或别的。 这些女红的东西,是宣六遥看她一个人无所事事,用隔空取物术替她取来的。他不忍心对她说一句重话,小心地,离得不远也不近。 她好像也领会到宣六遥并不想跟她睡觉,虽然不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总归是一种拒绝。拒她于五尺之外,总归待她是没有胡不宜和佘非忍亲的。 此时,她正在舱房里绣帕子,绣的是一个少年,穿着浅金长袍的少年,他有乌黑的头发,修长的身量,腰间一把短剑。她细细地绣他的耳朵,他的耳朵顶端有点尖,像发着光似的。 很难绣,一不小心就绣粗了,她干脆再绣得长一些,就像他在耳朵上别了一根弯曲的耳饰似的。看着很是滑稽,她掩着嘴暗自笑了一下。 这时,从对面舱房里传出胡不宜的笑声,格格笑个不停,间或有宣六遥的说话声,胡不宜笑得更畅快了。 莫紫萸停下手中的刺绣,凝神听了一会。 心里边似有一只小虫子,在慢慢地噬咬心尖尖,从尖尖再往里咬,又痒又痛。她心里有些愤愤不平,为什么六遥哥哥对胡不宜那么好、那么亲近?对她却总是不冷不淡,即便是笑,也笑得毫不亲热。 胡不宜有什么好的,傻呼呼的,又疯疯颠颠,凭什么她想挨着六遥哥哥就挨着,想搂着他脖子就搂着,六遥哥哥从来不会赶她呢? 还有那个封玳弦,虽然此时不在身边,但想起她也来气,六遥哥哥凭什么要给她写纸条?幸好两次她都藏起来了,他却偏偏还让胡不宜给她递! 咝—— 想得太出神了,她的针不小心扎到了手指。鲜血顺着指腹淌下,滴在帕子上,正好滴在少年的肩上,倒是可以绣成一朵梅花。 莫紫萸又刺了一下指尖,挤出更多的鲜血涂到帕上。 又可以绣一朵花。 一朵、两朵、三朵...... 帕子上开满了红色的梅花,莫紫萸看着左手指尖扎出的好些小血洞,心想,若是六遥哥哥看到了,会不会心疼? 但他是不会看到的,他的眼里没有她。 莫紫萸黯然地叹口气,慢慢卷起左手的衣袖,手臂的肌肤细嫩白皙,白得不见血色,但用针尖轻轻扎过,里头就有血珠渗出,就像也开出了朵朵赤色的梅花,抹一抹,又有了一片红云...... 手痛了,就觉不到心在痛了。 ------------ 吃饭的时候,宣六遥注意到了她手指上缠着的布条,关心地问道:“紫萸,你手指怎么了?” 莫紫萸心下一喜,低声回道:“绣帕子时不小心扎到了。” “哦。小心些。” 他不再多说,只安静吃饭。 胡不宜一把抓过她的手放在嘴前呼呼地吹气:“疼吗?” 若是以前,胡不宜这么做,她会觉着开心,可此时,她只想胡不宜赶紧松开她的手。她把手抽回来,摇了摇头。 ------------ 宣六遥又听到她低低的惊呼声,自从他关心过她的手后,她常常会扎到自己。头两次,他很急地赶过去,虽是很细小的伤口,他仍仔细地替她抹上伤药。 他余光中能留意到她暗暗的高兴。 于是,她一天里总要“不小心”扎到自己两回。 他苦恼地走到窗边,望着黢蓝的海面,恨不得把自己扔进大海之中,好好洗一洗,然后再拎上来过跟从前一样的日子。 从前——“她”在的日子。 若是“她”愿意对自己使这些小小的心机,他心里会有多欢喜。可“她”不会,若是她不高兴了,她就不理他,只让自己忙起来。他越灰溜溜地觉着受了冷落,她越高兴。 对面传来一声惊叫,不一会,胡不宜在那边大叫:“宣六遥,快来!” 出什么事了? 宣六遥不能再装聋作哑,赶紧冲了过去。 一进去,他惊着了。 莫紫萸捏着自己的手腕,手掌处正哗啦啦地往下淌着血,血滴落在木地板上,像下着大雨点似的。 “这是怎么了?” 宣六遥赶紧掏出伤药,另一手一捻,出现一块干净的帕子,他用帕子小心地试去莫紫萸手上的鲜血,才发现她的虎口处有一个深深的伤口。 “怎么回事?”他一边替她抹药一边问。 “不小心扎伤了。”她可怜巴巴地回道。 又是不小心! 宣六遥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可又不忍心说她,气恼间手上不小心重了一些,莫紫萸疼得又叫一声,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他见不得她落泪,只得好声好气地哄她:“下次小心些,万不可伤着自己了。你看,多好看的一双手,若是留下伤疤就不好看了。” 第195章 水里有人 胡不宜在一旁瞧着,也劝道:“是啊,下次要剪什么叫我,或者叫宣六遥,还有佘非忍,你爱叫谁就叫谁。” 莫紫萸破涕为笑,又扭捏道:“若是你们不愿意呢?” “愿意!谁敢不愿意,我打他!” 莫紫萸瞟向宣六遥,他正低着头涂药,似乎没有听见。 “六遥哥哥愿意么?” “他愿意!”胡不宜抢着回答。 宣六遥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从前莫紫萸跟他坐得近一些她都要吃醋,眼下莫紫萸怀了更大的心思,她倒大方起来了。 他不置可否,只说道:“以后你和胡不宜,还有非忍一起多玩耍,别整日闷在屋里了。这船晃来晃去的,一个大浪打过来,可不容易扎到手。” 他替她取来这些女红时倒不曾想得如此周到,此时倒是想通了,或许莫紫萸是真的不小心扎到手了。她能不整日里喊着头晕恶心就很好了。 “你还有喜欢的东西么?要么我再替你取些别的?” 她摇摇头:“母亲没教过我别的。” 宣六遥捻一个手诀,一架七弦琴平空掉下,他一把抱住:“喏,学琴。学琴不会扎伤自己。” 随着另一个手诀,一叠纸从空中飘洒而下,捡起看,上边全是七弦琴的曲谱,真是周到得很。这都是他从皇宫的库房里取来的,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可莫紫萸不会。 她不会,他会啊。 他不知在第十......几世学过,会弹一曲《高山流水》呢。 他在他们仨的注视下磕磕巴巴地弹完一曲,抬头想听他们的夸赞时,却见胡不宜和佘非忍都撇着嘴出去了,听他弹琴,还不如听甲板上的船工们骂架咧。 好歹还有点意思。 只有莫紫萸,一脸倾慕地拍着手:“六遥哥哥,弹得真好!” ------------ 呵...... 看在她颇给他面子的份上,他勉为其难地把手法都教给她。 他坐琴前演示给她看:“左手按弦取音,右手拨弹琴弦,擎、托、抹、挑......” 莫紫萸站在他身边认真看着,时或弯下腰把手也放在琴弦上跟着勾动琴弦,她的身子微微贴着他,软乎乎、香喷喷,他的肩头越来越温热,脸颊处也越来越烫。 “六遥哥哥,是这样么?” 她转过脸来问,脸靠得很近,长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漆黑发亮的瞳仁里倒映着他的影子。 “是......你试试。” 宣六遥慌里慌张地让开,急促促地出了舱间,一路下到甲板上去了。 ------------ 他又想起“她”了,总想着若是“她”该有多好。 他扶着船舷眺望远方,海风带着冷冰冰的水雾拍打着脸,总算冷静了许多。风声里隐约传来莫紫萸拨弄琴弦的声音,渐渐变成了一种吟唱。 那吟唱在海面上铺成一层迷雾,船工们停下手头的事,纷纷站到船舷处四处张望。 宣六遥心里一惊,鲛人? 他出海就是为了寻找鲛人,但真有了它们的踪迹,他却不踏实起来。他想起珍奇苑里曾被平阳捕获又被他放走的女鲛人,他如今怎么干起和平阳一模一样的事呢? “皇殿下,这是鲛人的歌声。” 身后有人在说话。他回头看,是船工们的头领何怀玉。何怀玉约摸四十岁,长得肤黑精瘦,看着便是个武人,却取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名字,言语行为却也如其名。温若愚说他曾做过很多年的渔民,熟识海性。 宣六遥点点头:“是。” “皇殿下,我来安排捕鲛即可,您歇着就好。” “啊,也好......”宣六遥无话可说,但终究,他还是问了,“你打算怎么捕?” “鲛人如人,也有聪慧与愚笨,若只是捕鲛,引诱便可。但此次要寻鲛珠,怕是要先将鲛人一网打尽,再剖腹寻珠,即便如此,也不一定能寻得到珠子。也要看运气如何。”何怀玉沉声答道。 宣六遥大吃一惊:“剖腹?” “是。”何怀玉也有些意外他的懵懂,“珠子结在鲛人脐下,只能剖开。” “剖了......还能活么?” 何怀玉沉默一会:“有些能活,有些体弱的或许就死了。” 宣六遥愕然:“不能让它们把珠子吐出来么?我记得鲛人可以吐珠啊。” 何怀玉笑笑:“能吐珠的鲛人我们也捉不住,能捉住的,都吐不了珠。” 大约就是道行深浅的问题。 宣六遥犹豫了:“用它们的性命来换自己的长生不老,不是善道。算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回去?”何怀玉微微皱眉,“皇殿下,我们在海上飘流了近两个月,也算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寻到了鲛人的痕迹,再搜寻一下,这几日就能布网捕鲛,回去大家还能领些赏赐。就这么回去,就算我没意见,他们恐怕也不愿意。” “你说的没错。本宫原以为捉到鲛人让它们吐珠即可,不曾想到需要剖腹。此举太过残忍,怕有伤国运。还是回去吧。” “不能回去。”何怀玉脱口而出,他意识到有些冒犯,低了头,“皇殿下,完不成任务温大将军会责罚。” “寻找鲛珠是圣上交给本宫的任务,非何首领你们的任务。你们只要护送我平安归去即可。本宫自会赏赐你们。”宣六遥也略略皱了眉,觉着何怀玉多少有些不知轻重了。 何怀玉垂首,半晌,挤出一句:“恕卑职不能从命。” 哎? 宣六遥愕然地看着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兵士头领竟敢抗命。只是这茫茫大海,温若愚再手长脚长,也伸不到这里来,而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办法。 他敢断定,何怀玉这么执拗地要找鲛珠,怕不只是为了赏赐这么简单。只怕找着了珠子,珠子也不能顺利地到他手里。 他平了平心情,勉强笑了笑,甩袖回了二层。 ------------- 这几日大船依旧在此处漂着,宣六遥往甲板望去时,便看到那些船工们正忙忙碌碌地搬网,网应是极大,层层叠叠地推在甲板上,何怀玉站在船头,凝神望着远方。 风中时不时地传来鲛人的吟唱,却又难以分辨从何方而来。 有船工穿上一种特别的紧身甲衣,嘴里含着一根长长的空心管子潜入水底,半顿饭功夫后才冒起头来。 他们每次冒出头时都是一脸失落,想来并未找到鲛人的痕迹。 宣六遥心里略略放了心,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他这样乐着时,何怀玉回身看了一眼他。 在海上,他并不想跟何怀玉他们闹僵,故而在何怀玉压他一头时隐忍不发,但他也觉着,这种平静怕是保持不到回岸上。 很快地,有船工再从海里上来时满脸雀跃:“找着了!” 船立刻停了下来,只顺着波浪起伏。大网沿着船舷放了下去,几乎挂满整个半边。随即,约有十数个船工穿着甲衣潜入水中,连何怀玉自己也在其中。 宣六遥赶紧下到甲板上,扒着船舷往水里看,胡不宜和佘非忍也跟了过来一起看。 船舷边搭着网绳和十几根浅黄色软沓沓的空心管子直伸水里,看来他们上船时是做足了准备。宣六遥自然不会趁他们下水时割断管子或是网,他并不想害他们性命,只是,他不想他们捕到鲛人。 海水碧蓝,像是一块会动的蓝宝石铺了满地,这宝石里,又满是宝物。 突然,脚下碧蓝的水里泛起一丝红色。 宣六遥的心顿时吊了起来。 这是见血了? 谁的血? 船工的?还是鲛人的? 不多时,水下有了动静,那十数个带着刀剑的船工从水里冒起来,陆续沿着挂在船舷边的网绳往上爬。留在船上的船工们将他们拉了上来。他们取掉管子,脱掉甲衣,并没有看到谁的身上有伤。 宣六遥忍不住问了一句:“谁受伤了?” 何怀玉脱着甲衣回了一句:“一个鲛人。差点逮着它们了。” “那怎么......?” “网之间有个地方松了,让它们溜走了。”何怀玉有些惋惜,但也没有生气,“只能再转几日,这里是它们的地盘,它们要回来的。” “非要逮住它们吗?”宣六遥问。 何怀玉沉默了一会,把脱掉的甲衣递给旁边的人,浑身湿漉漉地走近他:“皇殿下,不瞒您说,取到鲛珠后,我们打算跟朝廷要一大笔赏银。那银子要足够我们买下一大块土地,还能建起房屋,让我们子子孙孙安乐地活着。” “可......” “没什么可的,”何怀玉接过话头,“我们原本生活在海边,贼寇来了后我们的房屋、土地、渔船都没了,只能寄人篱下,成天吃不饱饭,更别提养家养孩子。我们已经想好了,要么,取到鲛珠换安乐日子,要么,我们就在这海上漂着,反正海里能捕到鱼,海岛能摘到果,这船又牢固,不怕风浪也不怕海贼,只是要委屈皇殿下跟我们一起过这种没根的日子了。” “回去杀了贼寇,不是更好么?” “贼寇是杀不尽的。杀了一千,还有八百,杀了八百,又来一千,光靠温大将军有什么用?我们的那片海,那块地,怕是住不回去了。” “你们的家人呢?” 何怀玉不再说话,默然半晌,欠了欠身回去换衣裳了。 宣六遥转身又眺望大海。 突然,他睁大了眼睛。 就在前方不远处的碧蓝海浪里,有一个乌发雪肤的美丽女子沉浮在水中看着他。他一眼便认出来了,正是之前在珍奇苑里的那个女鲛人。 她也在这里! 宣六遥迅速回身扫视一眼,船工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似乎并未有发现她的。但是也在眺望的胡不宜却叫了起来:“人!水里有人!” 直待他捂住她嘴时,她的话已经送出了口。 第196章 救不了你 船工们被惊动,有人扑到船舷边叫起来:“鲛人!” 何怀玉急匆匆从船舱里出来,衣裳都未系好:“在哪?” 他们指着女鲛人。 那女鲛人也不知躲藏,始终跟在船的不远不近处望着宣六遥。宣六遥忍不住将手笼在嘴前大喊:“快走!你快走!” 何怀玉朝几个船工使了个眼色,自己不紧不慢地走到宣六遥身侧说道:“看样子这鲛人是被皇殿下迷住了,皇殿下可要小心,它们惯会迷惑人心。” “本宫明白。” 宣六遥竟未辩驳,倒让何怀玉有些意外。他想了想:“皇殿下,您回舱吧。您在这里这鲛人不会离去的。” “好。”宣六遥点点头,转身喊上胡不宜和佘非忍,“走吧,回去。” 等他回到二层舱间,再往外张望时,那女鲛人已不见身影。 想来是离去了。 却不知此时女鲛人正被困在一张网中往船舷上吊去。何怀玉使的眼色正是让那些船工悄悄下水将她捕了上来。 有一条鲛人,总比没有的好。 女鲛人长得极美,何怀玉都有些不忍下手。 他将她放在一只装满海水的大木桶里,大木桶放在大船舱的空处,他自己站在桶边欣赏她的美色。 她大眼高鼻,肤白唇红,与中原女子的婉约有着不同的美艳。尤其中原女子无论何时都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而女鲛人,却是不着一缕,身子的线条顺滑玲珑,身前饱满白润得惹人血脉贲张。 有人将手伸了上去,重重地捏了一把。 女鲛人受惊,猛地扎入水面之下。 何怀玉火冒三丈,啪地甩了那人一个大嘴巴子,那人嘴角渗出血丝,愕然地看着他:“何怀玉,你打我?” 那些人在当兵前便是乡邻,称呼时亦无大小。 何怀玉骂了一句脏话,斥道:“滚一边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何怀玉你是不是想独吞?” “你以为是一条鱼,独吞?吞得下么?” “那怎么就摸不得了?你要先干,干就是了,兄弟们看着你干,等你干完了我们再......” 何怀玉抬腿便是一脚,正中那人胯下:“你是驴啊!就知道干!” 那人捂着胯下,涨红着脸愤愤不平:“何怀玉,你为了一条鲛人打我......老子,老子......” “老子怎样?”何怀玉不屑,“滚,你们都滚。” 一旁围着船工们都倒吸一口气,愕然地看着他。 何怀玉并未察觉,转了头往桶里看。女鲛人仍没在水下,乌发都漂在水面上,柔顺如水草,他伸手摸了摸,突然听到一阵惊叫。 他想回头去看,后颈处却是剧痛,竟是转不了头了。他惊讶地抬手摸了一把后脖,满手的鲜血。这,这是怎么了? 他想不明白,随即一阵晕眩,一头栽进大木桶,额头蹭在女鲛人的肩上,他想:真滑、真香啊。 ...... 船工们怔怔地望着举刀的那人,他刚刚被何怀玉打了耳光、踢了裆,怎么说都是让人同情的,可此时,他却砍了何怀玉。 船晃了一晃。 众人如梦惊醒,这是仇啊。 “你这王八蛋!”有人上去打那人,不想却被反手一刀,啊地一声惨叫:“杀人啦!” 杀人啦! 谁还没一把刀呢! 他们看着刀光乱晃,不由自主地拔出自己的刀,也不知为何打了起来,因为不打,就会死在旁人刀下。而打了,可以死得慢一点。 他们曾经也是乡邻,曾经也是同伴。 此时,也不知为何刀剑相向。 血光飞舞中,女鲛人从桶里慢慢冒出头来,只露着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 二层的舱房中,莫紫萸正磕磕巴巴地弹着七弦琴,弹得铮铮当当,宣六遥坐在一旁看着她的手法,暗笑她竟在满天的风声之中弹出了刀剑之音,倒也是天赋异禀。 胡不宜紧贴在他身旁好奇地看着,小嘴巴就在他的耳边,他听着她的呼吸声和时不时发出的惊叹,不由得勾起唇角。 若此时莫紫萸是“她”,想必他心里也无憾了。 佘非忍却听得清楚,他偷偷溜到舱门梯阶处往下张望,看到船工们正相互砍得血溅如花,不由得砸舌:乖乖,比我还狠心哪。 他使了个隐身术,蹲在船舱处,闻着浓郁的血腥味,看着满眼爆起的血瀑,听着满耳的惨叫,喜笑颜开,浑身舒坦。 ----------- 天色渐渐晚了。 宣六遥往外张望了一眼,满天的残霞美如锦绣:“紫萸歇会儿吧,我去看看饭可曾做好了。” 出了舱房,却是弥漫的血腥味。他想:这是捕到了多大一条鱼,怎地像杀了人似的? “师父。”佘非忍从甲板噔噔噔奔上来,“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宣六遥有些惊讶。 “他们全死了。” “啊?谁?” “他们啊。”佘非忍停住脚,楞楞地抬头看他,“如今这船上只剩我们几个了。” 宣六遥迷瞪瞪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说的意思。半晌,他才急匆匆地下到甲板上。从船舱里已蔓延出大滩的鲜血,印证着佘非忍说的话。 他踩着满地粘稠的血,慢慢走进船舱,舱内的地板上,他们果然都在,也都死了,躺得横七竖八,血肉模糊。 宋怀玉仰面朝天,脚底对着一只大木桶。 木桶边沿,那女鲛人搁着柔腻的手臂,把下巴搭在上面,对着他笑靥如花,像是一朵开在忘川河边的彼岸花,开得越美艳,那些死去的人越显得凄凉。 一股寒凉从他的头顶直窜到脚底。他不知这女鲛人怎么在这船上,那些人又怎么全死了? 女鲛人看到他,倒是不唱歌了。 这是他略觉欣慰的地方。 他退出船舱,扫视一眼四周。船周的海水里,有长着三角翼的杀人鱼出没,想来是被鲜血的味道吸引,再远些,满眼是茫茫的蓝至黑色的海水。波光粼粼,刺痛人的眼睛。 佘非忍站在梯阶上看他。 他说:“要么,我们把宋怀玉救回来?” ------------ 他带着佘非忍、胡不宜包扎好宋怀玉的脖子,然后将船工们的尸体扔下海,从海里吊上海水,一桶一桶地清洗甲板上的血迹,等都弄干净了,才跟莫紫萸要了起生回生珠,挂在宋怀玉的脖子上,轻轻念叨一句:“去你娘的,呸!” 宋怀玉的眼皮动了一下。 胸口开始起伏了。 眉头皱了起来。 他缓缓睁开眼睛...... “&%¥&#¥#@&…………%........”从他的嘴里冒出一串听不懂的话。 “哎?你是谁?”众人一惊。 “&……&%……&%……&.........”还是听不懂。 宣六遥一屁股坐在甲板上,垂头丧气。 这起死回生珠多少有点靠不住啊。 噗。 啊! 却是两声异响。 宣六遥抬起头,看着佘非忍将一把短刀从宋怀玉的脖子上拔下,惊愕至极:“你做什么?” “这个是贼寇,把他杀了,再用起死回生珠,宋怀玉就回来了。” 好像有些道理。 就是旧伤未愈,又插一刀,还能再活么?活过来能撑得住么? 佘非忍也有些后悔:“我应该让他先养好伤,再把他杀了。” 宣六遥掩面长叹。 只能再试试了。 “去你娘的,呸。” 咒语再一次被念响。 突然间舱外云层卷起,狂风大作,船被吹得左右摇晃,他们一时没有站稳,竟被晃得一会滑到左,一会滑到右。放着女鲛人的大木桶倒是没滑,却也晃泼出许多水,女鲛人扶着桶沿眯着眼笑,她喜欢这样的风暴。 她喜欢,他们不喜欢啊。 没人掌舵! “快抱住柱子!” 宣六遥急得大喊,率先抱住舱内一根木柱,隔空取来一条长鞭抛给胡不宜。胡不宜将另一头甩给佘非忍,两人拉着鞭子绕着柱子迎面跑了两圈,将鞭子紧紧绕在柱上,然后一手抓着鞭,一手抱住宣六遥。 仨人抱成一团,只要船不倾覆,倒也没事。 宋怀玉的躯体在木地板上慢慢滑动着,拖出几道血渍,越来越浅。滑过他们身侧时,他转过头来,半睁着眼失神地望着他们仨人,从嗓子眼里挤出低弱的声音:“宣小公子......” 宋怀玉! 宣六遥下意识地要朝他奔去,却被胡不宜和佘非忍紧紧抓住。他急得大喊:“他醒了!” “师父!”佘非忍也喊,“你就老实点吧,等风停了再去!” 他是越发长大了,也是越发不听师父话了。 宣六遥惆怅地看着他:“非忍,你如今翅膀硬了不是?管起我来了?” 佘非忍看着他咂咂嘴,似在惋惜他的不识好人心,看神情,佘非忍是打算放手了,但只是一松,又将他抱得更紧了。他喊得更大声:“师父,要怪,只能怪你武功太差。你若掉下海去,还得连累我们救你。我们救——不——了——你!” “对!”胡不宜也在他耳边大声喊道,“我们会护着你!别怕!” “我不怕。”他弱弱地回道。 一个大浪打进舱门,淹没了他的声音。他突然想起来,“紫萸,紫萸在上面!” 莫紫萸一个人在上面,她一定怕得要命。 想着她柔弱的身躯在舱房里滚动,一边滚撞一边恐惧地哭喊,宣六遥有一丝心疼。 可此时他也无计可施。他只有希望她也同他们一样紧紧地抱着什么,而且二层的舱房平素都关着窗,想来也没有被甩出去的危险。 ------------- 大风不知刮了多久,但总归也有平息的时候。 外边的天色亮了,乌云褪去,船渐渐恢复了平稳。 宣六遥没来得及理会宋怀玉,径直奔向二层:“紫萸!紫萸!” 第197章 看女鲛人 他冲进莫紫萸的舱房,房间里空空荡荡,七弦琴摔落在地,有根弦已是断了。窗子半开着,显然被风吹开了。他急步走到窗边低头看,甲板上没有她,那就只有掉进海里了。 可惜。 真是可惜。 回了世间两年,又这么去了。 他长叹一声,回转身靠着舱壁颓然地坐到地板上。 胡不宜和佘非忍也跟了进来,看到他难过的模样,也都明白了。俩人沉默着走近他的身边,依偎着与他一起坐着。 莫紫萸和他们在一起有两年了,她说话不多,有时还显得傻傻的,但,总归也已有了一种姐妹的感觉。 过了一会,佘非忍开始四处张望。 床下露出一双手,正抱着床腿。 他慢慢起身,四肢并用地爬到床边往里张望,正好对上莫紫萸巴巴的眼神。他看了她一会,问:“怎么不出来?” “想听听你们怎么哭我。”她回道。 --------------- 虽然他们仨谁也没哭,但他们也难过了。莫紫萸也就没露出不高兴的神色,跟着下了甲板,取回了宋怀玉脖子上的起死回生珠。 宋怀玉还有气,奄奄一息。 他们只能给他灌药,灌米汤。 他养伤的日子里,宣六遥他们只能亲自掌舵、拉帆、钓鱼、做饭......偌大的船,美滋滋得很,唯有在服侍宋怀玉时会有一点点的不痛快。 该谁服侍谁呢? 可是没办法。 那女鲛人......原本宣六遥想把她抱回海里,可看到她浮在水面处的丰腴时,他便红了脸退了开去。算了,反正她也挺安静的。 但看看宋怀玉的状况要好了,他狠狠心,还是让莫紫萸帮忙把她抱出来扔海里去,否则,等宋怀玉醒了,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莫紫萸站在桶外,从身后穿过女鲛人的双腋用力往上提,却是连一寸也未提上,倒是在不小心摸了她两把之后,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身前,一张精致的巴掌脸慢慢涨得通红。 “六遥哥哥,我抱不动......”她低着头怯怯地说道。 “算了,我自己来吧。” 宣六遥挽起衣袖。 “不。”莫紫萸突然抬起头,一脸坚决,“我来,我可以。” 宣六遥莫名其妙:“好,那我帮你。” “不用你帮,你走远些。” 莫紫萸似突然长了无数力气,她搬了一张凳子,站在凳子上用力往上提女鲛人,这次是因为吃力而涨红了脸。 女鲛人被往上提了一截,顿时春光满舱。 宣六遥扭头就出了船舱。 虽说美人只是皮囊,但毕竟是美人的皮囊,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看的。 只听里头“空嗵”、“哐当”、“哎呀”乱响,宣六遥返回舱内,只见木桶里直直地伸着一双手臂,而桶外,凳子翻倒在地,莫紫萸仰面朝天、衣裙半湿地躺着...... 惨不忍睹。 “胡不宜!”宣六遥扯着嗓子大喊一声。 “哎!” 眨眼间胡不宜冲到他面前,漆黑晶亮的大眼睛望着他:“宣六遥,怎么了?” 宣六遥指指莫紫萸,又指指木桶:“那个......” “好!”胡不宜不等他说完,转身去扶起莫紫萸,随后走到木桶边。 “别踢!”宣六遥大喊一声。 这木桶挺好的,踢坏了可惜。 “谁说我要踢了?”胡不宜脆生生地回了一句,伸手抓住桶沿用力往下一掰。 哗! 女鲛人随着桶里的水一下子淌到舱板上,她仰着光溜溜的身子,徒劳地拍打着大鱼尾,脸上有些羞愤。 宣六遥连忙提醒:“轻点。” “好!” 胡不宜答应得很爽快,她好奇地打量着女鲛人:“我好像见过她。” “是。你还记得?” “不记得了,但我一定在哪里见过她。她真滑,真软......还香。”胡不宜摸了把女鲛人,还凑近闻了几下。 宣六遥真是没眼看,只能催促:“行了,快把她送回海里,若是那宋怀玉醒了,说不定就不让我们放她了。” “我们为什么要听他的?”胡不宜不以为意。 “不听他......找不着回去的路啊。” “哦。” 胡不宜明白了。 她夹起女鲛人,不顾女鲛人冲宣六遥伸出手臂,直往甲板上拖。 女鲛人一把抱住一根柱子,眼巴巴地看着宣六遥,竟然不想回到大海中去。 识相点! 宣六遥原本想斥责她,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听话,快回去。” 语气温和,一点也起不了威慑的用处。 全靠胡不宜一身蛮力,生生将女鲛人拉得松了双手,只在舱板留下一道宽宽的水渍,就听“扑通”一声,不一会,胡不宜拍着双手进了船舱,喜笑颜开:“女妖怪送走了。” 令宣六遥很是欣慰,她见着女妖怪,倒也不是一言不发地上手就杀了。 ------------ 这一日,佘非忍端着饭菜送进宋怀玉的舱间。 宋怀玉已经养了一个多月的伤了。他死前被捅成重伤,死后脖子上又被捅一刀,此次活过来如游丝一般,时不时地让人疑心是救不活了。但好歹此时已经伤势稳定,神智也清晰了许多。 佘非忍把放有饭菜的托盘放到床边的桌上,抱怨道:“你什么时候能出舱啊?倒是看看船往何处开,还想不想回家了?” “想,想。” 宋怀玉艰难地爬起身,趴在桌边努力地往嘴里扒饭菜。他知道佘非忍可没有莫紫萸或宣六遥那么有耐心,若是半刻后吃不完,饭菜便被端走了。 吃得太快容易呛着,尤其脖颈处还有一个伤口,他咳得差点米粒从伤口里喷出来。然而喷出的是血,将缠在脖子里的白布染得一片绯红。 佘非忍靠坐在舱壁处,看着宋怀玉的窘相,心里有些后悔将他救回来。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慢慢吃,这回不催着你。你可知道,是我救的你?” 宋怀玉斜睨了他一眼,点点头:“多谢,多谢小哥救命之恩。” “我救你呢,也不是白救。” “是,是,我定会把你们平安送回慧州。” “这是自然,你也要回。你知不知道上次逮着的那个女鲛,被我师父放走了?” “哎?”宋怀玉吃了一惊,连饭也顾不上吃,回了头问他,“为何要放走?” “你也知道我师父心善,听说取珠要剖腹,实在不忍心,就将她放走了。” “可惜呀。” “是可惜。” 两人沉默了一会。 宋怀玉又呼噜呼噜地吃饭,吃完了,往床上一躺,长长地舒了口气:“可惜啊,这女鲛体内有珠子,这珠子怕是年份不低。” 此时轮到佘非忍吃惊了:“还未剖,你怎么知道?” “我闻着她身上香气了。有香气,就有珠子,越香,这珠子的年份越长。”宋怀玉楞楞地盯着舱顶,过了好半晌,“小哥,等我身子好了,我教你潜水,我们下海取鲛去......别让你师父知道。” “......行。” ---------------- 莫紫萸在弹七弦琴,琴弦轻拨,淌出流水、清风、山泉、疾马......宣六遥搬了椅子坐在窗边,一边听,一边心不在焉地往外张望。 海面始终起起伏伏,海浪间撞出无数白色泡沫。那泡沫间,却也常常浮起一个美丽女子,乌发雪肤、唇如朱砂,正是被他放走的女鲛人。 不止如此,这女鲛,曾在他很早的轮回中,与他有过露水情缘。 虽然他早已遗忘,也未再生情愫,但她这么没日没夜地在海上跟着他,时时投来含情脉脉的目光,却也会在这聊闲的日子里,有些乱了他的心怀。就好像,他知道路边有人在议论他,原本他不想在意别人的想法,但总会有一些好奇心,想去听听旁人说了他些什么。 更何况,她这么跟着,难说有一日会被宋怀玉看见。 宋怀玉熟知海性,又难说会有手段将她引过来。 从心底里,他是不希望她遇险的。 窗边多了一个矮些的身影,是胡不宜,看他总往外看,亦站到窗前,好奇地张望着。她的大眼睛乌黑灵动,让宣六遥无法忽视。他有些心虚:“胡不宜,念书去。” “念了好一会儿了。”她回道,继续往海面张望着,很快,便发现了那个美丽的女鲛,“女妖怪......宣六遥,你是不是在看女妖怪?” “妖怪有什么好看的?”他抵赖道。 “妖怪是没什么好看,可女妖怪就不一样了。” 她是越发牙尖嘴俐了,一张嘴便将他顶撞得满面通红。他只能伸手去关窗:“我不看了。” 窗框却被顶住。 “让我再看一会儿,那女妖怪可真好看。” “你也觉着好看是么......”宣六遥凑过去,跟她一起望着将半边身子浮出水面的女鲛人。 女鲛人白净的身子模糊在海浪和泡沫之中,如一朵白莲沉浮,看着很是赏心悦目。 既然胡不宜不吃醋,宣六遥也光明正大地看了好几眼。他不是登徒子,但也不是卫道士,倒也不会觉着看几眼女子的身体便成了肮脏不堪的浪荡之人,尤其女鲛也算不得真正的女子。 连莫紫萸的琴声停了,他也没有在意,只在她走过来时,他让过一边,让她也看了好几眼。 -------------- 海面的夜,既喧嚣又安静。 月光是喧嚣的,它肆无忌惮地跳跃在船舱之中,将宣六遥从梦中生生吵醒。他觉着睡觉的舱内似乎有异常,这只能容一人自在的空间,略有些拥挤。 何况,还有呼吸声。 他屏住气息,可那细微的呼吸声仍在。 虽无杀气,他仍是在被窝内摸上了朔月剑,再慢慢睁开眼睛,看向床边。 朔月剑在被子下轻轻地动了动,随即归于平静。 他转开脸,望向平淡的舱壁,冷静地说道:“紫萸,穿上衣服,回自己的舱去。” “六遥哥哥不是喜欢看么?”她怯怯回道。 他朝里侧翻过身:“听话,回去。” 第198章 拉我上去 良久,她的呼吸声仍在。 他不再理睬,闭上眼,自顾自地睡去。 ------------ 他觉着,约摸是这些时日对莫紫萸亲近了,才又让她生起非份之想。他隔空取了两本《女诫》、《女训》送与她看,又对她恢复了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态度。 不过,仍是留意着。 第一日,佘非忍:“莫小姐不想吃饭。” 第二日,胡不宜:“紫萸不吃饭。” 第三日,佘非忍:“莫小姐还是不想吃饭。” 唉。 他端了饭菜,亲自送到她的房间。 她正坐在窗边,茫然地往外望着,海风吹起她鬓边散落的几缕长发,凌乱地在风里飞舞。平素里她总是将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她的脸颊也似消瘦了,原本便有些尖圆的下巴像种坏了的瓜子仁似的不见丰腴。 宣六遥把饭菜放在桌上,轻声招呼她:“紫萸,来吃饭。” 她吃了一惊,迅速地转过脸,楞楞地看了他一会,喜悦在她眼里掠过,可又似学会了使小性子,低了头,绞着手指,却是不起身。 她依然是娇俏的,甚至因为这略许的消瘦,更显出如秋叶一般的脆弱与惹人怜爱。 宣六遥突然有些迷糊,仿若此时微噘着嘴不理他的,就是那时的紫萸。“她”比从前个子拔高了许多,苗条而修长,多了许多女子的柔媚与魅惑,正在此时,欲拒还迎地,挑逗着他。 他怔怔地望着她,直到她红了半边脸颊,抿着嘴含着窃喜地向他瞥过来时,他才回过神。 原来眼前的,并不是“她”。 他定了定心神,耐着性子唤着:“紫萸,快过来,我陪你。”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低着头扭扭捏捏地起身走到桌边坐下。 宣六遥替她摆好碗筷,盘里的虾子着实有些大,一只约有巴掌长。他拿了小刀替她剔开虾壳,又将大块的虾肉切成一段一段,再将盘子挪到她面前。 “谢谢六遥哥哥。”她低声道谢,满眼都是欢喜。 他没有应声,又挪过另一盘海鱼,细细地将骨头剔去。等她慢慢吃完,又将碗筷收进托盘,好声好气地叮嘱一声:“往后可要好好吃饭。” 莫紫萸抬头瞥一眼他,没有说话。 他只能不轻不重地威胁一句:“若是不吃,我就将你丢到海里喂鱼,反正也要饿死的。” 嗝。 她猛地耸了耸肩,从嗓子眼里溜出被惊吓的冷嗝。 过了一会,她又耸耸肩:嗝。 他无语地看着她,她亦受了惊地看他。 良久,他扔下一句“逗你的。”,端着托盘离开她的舱房,往甲板而去,只听着身后嗝声渐隐,他心中怅然,又想着,若是“她”受了这一句恐吓,说不准是要将他打一顿的。 ---------- 甲板上,胡不宜扒在船舷处往下看,半个身子几乎探出船外,白鹿使劲叼着她的衣衫往后拉,生怕她落入海水之中。 他亦怕吓着她,静静走过去,待一只手拢住她的脖颈,才出声问道:“看什么呢?” “非忍,在下边。” 她的髻辫垂在脸颊边,被海风吹得轻轻晃荡。髻上缠着红绳,衬得神色振振如雀。 宣六遥却吓了一跳,亦俯身往船下望去。 从前的绳网仍挂在船边,偏有一根长长的细管没入水中,那出气处牢牢缚在网边,却又在端口处绕了一个弯垂下,使得水不得进入,倒也是思虑周到。 水色蓝莹,细管也不知没入多深。 他蹙眉问胡不宜:“非忍在水里?” “是。” 宣六遥吓得倒抽一口冷气:“跌下去的?多时了?” 她摇摇头:“不是跌下去的,他自己爬下去的。” “那也......” 他不知要说什么,只觉佘非忍胆大包天。他把胡不宜往后拉了拉:“你小心些,我下去找他。” 船边虽有绳网,他自忖没本事沿着船舷下到绳网处,仍用隔空取物术取了一只八爪金钩,钉牢在舷边,又打开结界,万事俱备,才翻过船舷,拉扯着钩索小心地往下落。 水中却“哗”的一声,将他吓了一跳。 低头望去,水里冒出一个人来,穿着一件紧身甲衣,背着一只小篓,口中衔着细管,他吐掉细管,攀着绳网往上爬。一边爬,一边仰起小脸:“师父,你也要下海?” 宣六遥正用全力盘攀着钩索,吊在舷外处晃晃悠悠,他看着佘非忍手脚利索地爬到船边,抓着舷栏飞快地翻身钻上甲板,却留他一人天地间、海面上独沧然。 好在不一会,佘非忍从船舷边探出头来,他已脱去甲衣,只穿着短衣,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扬声说道:“我只削了些贝蚌、海鱼,刚一只大章鱼被他逃脱了,不如师父一会把它逮回来吧。那章鱼着实凶猛,差点被它卷进肚子里吃了。” 宣六遥憋红了脸,他的身子在慢慢滑下,娇嫩的掌心被钩索磨得生疼。 他抬头望着又探出半边身子的胡不宜,用尽力气说道:“胡不宜,拉我上去。” “哎!” 她爽快应一声,只几把,便将他如一只树熊似地吊了上去。她一把揪住他后颈的衣领,也没怎么费劲,他嗖地穿过舷栏,痛快地跌落在甲板之上,五体投地。 偏偏佘非忍成了个不知趣的:“师父你怎么上来了呢?大章鱼还不曾逮到呢。” 他不理这个不知趣的弟子,刚刚攀绳,已用去半生气力,他没空斗嘴。只听啪答答的脚步远去,一抬头,佘非忍和那小篓子都已不见踪影,连胡不宜也只剩下一个背影很快也要消失。 他朝着胡不宜抬起手指,只一念间,胡不宜的身影顿住。她低着头左右四顾,又抬腿瞧瞧,疑惑不解地往前走去,一条腿却似被什么缠住似的,怎么也不能往前。 她终于看到仍匍匐在甲板上的他,眉头一蹙,回身向他走了过来。 个子不算高,气势不算小,两条腿迈得跟獒犬似的。 宣六遥赶紧撤去法术,假装无力地把头侧枕在手臂之上,听着她战鼓似的脚步近到头边,又用手指戳他的脸:“宣六遥,你醒醒。” “嗯?”他缓缓睁开眼睛,很是懵懂地看一眼她,轻声问道,“胡不宜,你回来啦?” “你刚可曾捉我的腿了?” “哎?”他一脸疑惑,“谁,谁捉你的腿了?” “刚有人捉我的腿,害我走不向前。” “是么?”宣六遥慢吞吞地爬起身,“谁敢捉你的腿?带我去瞧瞧。” 胡不宜拉着他去了刚被绊住的地方,宣六遥装模作样地挥了几下朔月剑:“好了。” 这架势,颇像一个作法驱鬼的小道士。然而胡不宜狐疑地看了他几眼,扭身又跑掉了,连句道谢也没有。 因为从厨间传来了让人垂涎欲滴的香气,跑慢了,怕佘非忍这小子把最好吃的先藏肚子里去了。 ---------- 幸得胡不宜的机警,宣六遥赶到时,佘非忍连一口生蚝也尚未入口。他爱吃生冷,宣六遥和胡不宜不爱吃,把这些一并扔进开水煮了。 “生的吃了肚子里长虫子。”宣六遥不知佘非忍体质,好心劝道。 佘非忍也未在意,他已藏起数只。 待最后,等他们摸着肚子满足地走后,又才从木桶下拿出所藏之蚝,自己痛痛快快地吃了,只剩两只,他送与宋怀玉去。 “老宋,潜水我已练得差不多了。你何时能下水?” 宋怀玉摸摸伤痂:“大约再过半个月吧,待我再养养。下水需得体力。” “行。我师父问起时,你可仍得装病。若不然,他要让你返航。” “自然。”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肚里计算。 ----------- 大船漂在东大洋,漫无目的。 佘非忍每日下水,从船底削上不少附船之海鲜,又依宣六遥之法提淬淡水,舱内又多储存,宣六遥惯会隔空取物,而海上风暴也已习以为常。 此船竟成了世外桃源。 每日莫紫萸弹琴,海鸟鸣鸣,海浪低沉,再配上女鲛人常伴左右的吟唱,众人将小日子过得别有风味,几乎忘了何年何月。 就连宋怀玉,已渐渐失了斗志,每日躺在舱内养肉。 他原本精瘦结实,这一日日地只睡不动,竟把自己养得如一只肥羊,连着肤色都白了几分。他原本出海心里也有打算。家中妻子生了病,若是寻得鲛珠,他是要贪下一两颗来,以治妻子的病,最好自己也能和她共享日月。 若是只寻得一颗,那就想法设法昧下。 可如今,他慢慢想通了。 在海上漂了几个月,妻子在家中无人照顾,多半是已经死了。前一阵子自己也想着,那就自己独活吧,可如今,一个人孤零零活在世上,活个千年、万年的,又有何意思?还得为着一日三餐四处奔波,倒不若像现在,饭有人送、衣有人洗,被人服侍着,舒舒坦坦地,活够了好日子,哪天死都不要紧。 舱窗打开着,窗外碧天白云如苍狗桑田,海风咸湿地吹进来,习惯了倒也觉着舒适。 舱门又悄无声息地被推开。 那个讨厌的小子又悄悄地溜了进来:“老宋,你还能不能下海了?” 宋怀玉的身子往下滑了半寸,有气无力地:“这些日,总觉着头晕。” “你娘的,跟我装什么病?” “不曾装病,是真的,大约之前伤得太重,损了根本。” 佘非忍盯了他一会,眼珠子一转,换上笑脸:“怎得像我那死鬼老爹,发病前也总是整日里头疼腰痛的,我娘使他做个什么事,也是这般推推托托。若他知道自己有一日会发癫,又英年早逝,亦不知会不会后悔当年不曾好好对待我娘?” 他的癫老爹,在温家营里是个个知晓的。 第199章 自己驾船 宋怀玉抬眼看他,琢磨着话里的意思。这小子是在跟他拉近关系,还是在威胁他? 可不太容易看得出,这小子的笑诚恳得像这无遮无挡的海风,可眼底却幽黑不见底,令人背后生出一丝寒气来。听说这小子的老爹死后,他都不想收葬,可见心肠也是冷的。 宋怀玉不情不愿地往上坐坐:“再养几日,不管能不能痊愈,我都下海去。我发誓。” “什么誓?” “......用我妻儿的性命发誓......我不得留着命送你们回去么?” ----------- 终于这一日,风和日丽。 宣六遥和莫紫萸、胡不宜都在二层。 宋怀玉被佘非忍引到了甲板,俩人眺望着不远处在海水里吟唱的女鲛,商量着如何引她过来又不被宣六遥他们发现。 俩人商定,佘非忍假装落水,引女鲛靠近大船,而宋怀玉穿着甲衣先行潜入水底,趁机绞杀女鲛,在水中剖腹,挖出珠子。 “等一下。”正欲下水,佘非忍却又有了疑问,“鲛腹中有几颗珠子?” “一鲛顶多一珠。” “取珠后,如何分配?” 宋怀玉看了他一会,老谋深算的眼里闪过一丝暗笑:“珠子先放你身上,上岸后把它卖了,所得银钱......你六我四。” “行。” 待宋怀玉沿着绳网潜入水下片刻,佘非忍抬头望望二层,舱窗全数关着,并无人往外张望。 他曲着身子滚下船舷,“嗵”的一声,水花四溅。 踩着水波,他举起手臂在水中一沉一浮,引女鲛注意。起起伏伏间,他也失去了女鲛的踪影,不知她是去了别处,还是正往他游来? 二层的舱窗突然打开,从里头探出两个脑袋,一阵嚷嚷:“非忍落水啦!” 竟被发现了。 佘非忍心想今日算是完了。 却见不远处的青蓝水波中,一条白色的身影正迅速向他游来,一头乌发如水草覆盖洁白身躯,想来是那女鲛过来了。 他欣喜地挥挥手,下一刻,他的身子突然坠下,啪叽一声,实实地跌在木舱板上。 肉木相贴之处,火辣辣的疼痛不输于朱青颜曾给过他的鞭笞。 他呻吟一声,转头张望,却见风雅俊秀的宣六遥正盘坐在地,一脸肃然地放下手臂:“你这小崽子,怎么这般不小心?” 又一阵暖风吹过,全身的湿漉漉瞬间干透。 他知是师父使了法术将他运回船中,又使了法术替他干衣,原本他当三跪六拜,以谢师父救命之恩,可他勉勉强强爬起身后,草草率率地磕了一个头,便兔子似的窜出舱房,奔向甲板,徒留宣六遥暗骂一句“没良心的”。 ------------ 船下似乎暗流涌动,可又平静得很。 佘非忍趴在船舷处已经张望了许久,既不见宋怀玉,也不见女鲛人,像是这两人早已同归于尽似的,又或者,女鲛人将宋怀玉已拖入深海? 他没有师父的天眼,也不会掐指一算,只能焦急等待,不停地在肚里揣测。 一抬头,几个三角灰翼在海面上倏忽间由远及近,是那些巨大无比的杀人鱼,定是闻着此处有血腥味。 佘非忍疑惑地嗅了嗅,咸湿的海风中似有若无地夹着几丝血腥味。看样子,水下多半是有死人。他看着杀人鱼往船底下窜去,想着宋怀玉在水下被杀人鱼撕扯成碎片的样子,一时觉着腿肚子有些发抖。 及至暮色降落,也不见宋怀玉回船。 必是已死。 他也不敢下船查看,只得怏怏回舱——还得做晚饭去。 ----------- 宋怀玉难得出舱,宣六遥也未问起他。 惴惴中入了夜,佘非忍在床上翻腾了一会儿,也便在海浪的起伏中睡熟了。 半夜时分,他在梦里突觉背上一寒,醒了过来。 床前一条人影杵着,佘非忍于夜色中定晴一看,竟是宋怀玉,浑身湿透,头上盖着几根水草,面色苍白如纸。 佘非忍腾地起身,四肢并用地,瞬间缩到角落处,惊惧地望着这不是是人是鬼的宋怀玉。 宋怀玉缓缓伸出一手,展开时,掌心中竟是一颗发着莹莹润光的小珠子,流光溢彩,让人恨不得立时吞进肚中。 这珠子,此时现在他手里,想来自然是有长生不老之效的鲛珠——那活了三千年的女鲛的。 佘非忍眼睛一亮,情不自禁地探出头,打算爬过去拿这鲛珠。 之前说好的了,由他保管,由他来卖。 鲛珠迟在眼前,他一伸手便能取到,然而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视线落下,宋怀玉的另一只手负在身后...... ------------ 海上的夜,总是喧嚣又安静。 宣六遥在睡梦中听到甲板处传来咚地一声,他的心一跳,心想,不会是非忍这小子又掉进海里了吧? 可睁开眼看看,月光静静地打在舱壁上,正是半夜。佘非忍怎会大半夜地跑到船舷处跳海? 他闭上眼。 可又睡不着。 万一,佘非忍梦游呢? 还是去看看吧。 可是,佘非忍竟然真的不在舱内! 宣六遥顿时清醒透了。 他噔噔噔冲向舷梯,正要三步并两步地跳下去,舷梯的那头却站着一个半高的人影。明晃晃的月光打在那人脸上,却正是佘非忍。 佘非忍仰着脸,看样子正要上来。 宣六遥先是被他惊了一下,此时也是出了一身虚汗,海风一吹,周身的凉。 “你干嘛去了?”他急问。 佘非忍却一声不吭,只直登登地往上走,走到他跟前,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绕过他的身侧便往里走了。 宣六遥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进了自己的舱房,往被窝里一钻躺着不动了,才知他果然是梦游了。 他叹一口气,看看下舷梯处,心想天明后还是做个栏板,夜里把它锁起,免得谁再梦游真掉下海去。 掉下海? 刚刚梦里确有听到咚的一声。 他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静悄悄地看过胡不宜和白鹿,又看过莫紫萸,她俩都睡得无知无觉,却让宣六遥又差点起一身冷汗。 船上还有一个宋怀玉,他竟这样大敞着二层,浑然不怕万一他起了坏心。 他走向舷梯,打算在那儿看上半宿。 地板上有亮光晃了他的眼,他低头一看,又是一背的汗。那是道湿漉漉的水渍,从佘非忍的舱房直往舷梯而下。 他站在舷梯处往下张望,甲板上静寂无声、空无一人。 他又回了头,轻轻走进佘非忍的舱。 月色下,各处朦胧不可清晰,他取出夜明珠,细细地看。 舱间,一根水草搭在水渍处。 他蹲下用手指拈起,水草沾饱了水,新鲜得很。沿着水渍,舷梯处又是两根饱满的水草,搭在梯阶上,随意而凌乱。 那水渍,滴过无人勤加打扫的甲板,映出一双大脚印来,那脚印直到船边。只是这脚印又被蹭过,不知是才刚留下,还是白日里留下。 他伸头向船下望了望,只觉海水晕眩,冒出一股阴森森的气息。 头上的黑夜,像一口扣不紧的锅似的,跑出了无数魑魅魍魉。 他打了个激灵,紧走几步,上了二层,又将各间舱房细细看过,然后站在舷梯处,生生守了半宿。 及至次日天亮,他问起佘非忍,佘非忍一脸懵懂,浑然不知夜里发生过什么。 ------------ 宣六遥补完觉,隔空取来一些木头后,和佘非忍、胡不宜又劈又砍,忙乎了大半日,做成了一扇七八尺高的窄门安在舷梯处。 虽然难看了些,倒也令人安心。 过了两日,宣六遥又心神不安起来。他频频推开舱窗往外张望,这两日风平浪静地,竟一次也未听到女鲛人的吟唱,会不会在另一侧的船外? 他起身走进莫紫萸的舱房,推窗往外看。 她弹琴时,女鲛有时和应声而和。 可是浪头互相涌挤着,却也未见那美丽的面孔和身子浮现。 他寻了好一会,才疑惑地放下舱窗。一转身,莫紫萸就站在他身后,期期艾艾地看着他,像是有事要说。 “怎么了,紫萸?” “六遥哥哥是找那个女妖怪么?” 她跟着胡不宜的叫法,也跟着叫女鲛为女妖怪。 宣六遥点点头:“是,你知道她在哪?” “我不知。六遥哥哥想看,我脱......” “罢了。” 他掉头便走......舷梯处的木门关的震天响。 ---------- 他又去找宋怀玉。 已经几个月了,宋怀玉的身子也该好了。他可别悄摸摸地下海捉了女鲛。 宣六遥推开宋怀玉住的舱间。 他的舱间在船尾处,不大不小的一间,一床一桌,简单得很。被褥凌乱地堆在一处,也未叠整齐,人,却不知去哪了。 甲板上转一圈,只佘非忍和胡不宜在船边拿着一枝小网在往海水里下。 “你们见着宋怀玉了么?” “不曾。” 俩人齐齐摇头,一门心思地盯着海水里的网兜。 “非忍,这两日你给他送饭了么?” 佘非忍回过头,沉思了一会:“前几日他说可以自己出来吃饭,我就没送过。” “那他人呢?” “不知。” 佘非忍飞快地回了一句,和胡不宜凑到一起,叽叽咕咕地往上拉网,全然没有心思与他掰扯。 宋怀玉一个大男人,似平空消失了一般。 宣六遥在船头甲板盘腿坐下,催开天眼。天眼下,波涛汹涌,无尽的深蓝海面,有一个人虫似的飘在水中,离大船已是极远.......再催开天眼寻找女鲛,满眼是极蓝至黑的海水,偶尔间游过几只小如浮漂的鱼虾。 再掐指算来,皆是凶卦。 这俩怕是凶多吉少。 他在船头坐了许久,浓重的悲怆与孤独感从心里生出,盘旋不止。 终于他唤来佘非忍和胡不宜:“今日开始,我们自己驾船,回航!” ---------- 大洋茫茫,极易迷失方向。 第200章 也就没说 天眼下只有波涛,连海岸线也看不到,可见他们离岸极远。只能凭着日头与罗盘往西航行,至于能不能正好回到慧州,怕也是要撞大运才行。 用来记日子的横线时划时不划,总有遗忘的时候,从那时起又划二十来根时,他们终于看到了一条岸线,长而直地嵌在天边。 “嗷——” 佘非忍最先看见,忍不住嚎叫起来。他与胡不宜玩得多了,也沾染了遇事嗷叫的习惯。 胡不宜正想嚎叫,却听身边的宣六遥也发出一声长长的“嗷——”,与他平素里稳重矜持的形象极是不符,她抬眼看看他,发现他的下巴上有一圈浅黑。 “宣六遥。” “哎。”他满脸兴奋地低头看她,“我们要回家了,连着这艘大船一起回家了!” 她却指指下颌,提醒道:“蹭了脏的。” 宣六遥摸了摸下巴,满手的绒茬,再往下摸,喉结也出来了。他叹了口气,喉结倒也罢了,长就长了,只是这胡子,往后还要每日刮,麻烦。 没有船工,他们也就不特意找码头,免得仓促间冲撞了其他船只,只找了块浅水的地方靠了上去。眼前似是一个孤岛,泥滩、疏树,看着有些荒凉。岸边停了几只旧渔船,挂了几张旧渔网,想来也是有人来过的。 仿若庆贺他们的靠岸,连着日光也很明媚,让人心头没来由地觉着舒畅。 “行了,我们去整理行装,先下岸。搞清楚这里是何处。” 一声令下,他们噔噔噔冲上二层舱房,各自整理起行装来。宣六遥顺便在门口喊了莫紫萸:“紫萸,收拾收拾,准备下船啦!” 莫紫萸在里边应了一声。 不多时,四人牵着白鹿聚到甲板处。 宣六遥的目光扫过莫紫萸,她的个子越发苗条丰盈,因着难得出舱,肌肤也是养得白晳嫩滑,比“她”时显得越发柔美文静,神情敛敛的,连笑,也是微微的。 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他的喉头略略哽了一下。 其实算下来,他和“她”在一起的时日不过两年,而莫紫萸复活后,跟着他们不知不觉又是两三年,若不是莫紫萸跟着,此时他想起的,也只是“她”十三四岁的模样。 他们先下了船,胡不宜在船上收好舷板,再翻过船舷,纵身跃下,稳稳地落在地面,冲着他们仰脸一笑,小白牙锃地发亮。 宣六遥忍俊不禁,不由得伸手牵过她的手:“走吧,小祖宗。” ------------ 小岛上居然有几间房屋,用砖和蓬草建起,看着并不算新。有开着门,门人有人在劳作,见着他们几人,惊讶地直起身子打量。 佘非忍上前询问:“老丈,请问此地是何处?” 老丈说话并不清楚,好不容易才搞清楚,这个岛并无名字,也不知靠近何城,好在有个稍年青些的,与外头的人有来往,也便知晓了,此处在大梁朝东北边境线附近,离京城约有一两百里。 那年青些的自称阿甲,将他们引至一处空屋:“此屋空着,诸位可在此歇脚。小的弄些吃食来。” “多谢。” 佘非忍给了半吊铜钱,跟着他去取吃食。 其实在船上也不缺吃食,不过脚踏实地地吃东西的日子,已是隔着许久了。 宣六遥坐在屋中等着,撑着头,闭着眼,感觉脚底仍踩在船上似的,晃晃悠悠。身边莫紫萸亦坐着,胡不宜坐不住,已经走到屋外去了。 屋内安安静静,只有俩人轻微的呼吸声,虽然无风,却也似有一股如烟般的轻风在屋内慢慢游动。忽然听到屋外一阵奇怪的声音,似有人在叫骂,却又听不清在骂什么。 那声音由远及近。 胡不宜嘿地叫了一声,像是远去了,在那边呼喝起来。 出什么事了? 宣六遥赶紧奔出屋,极目一望,胡不宜竟然在跟一个满面黑须的男人打起来了,而佘非忍在不远处抱着一棵树,心有余悸地望着他们。 那男人自然是打不过胡不宜的,胡不宜连踹带刺,那男人哀嚎着翻滚到一边去了。 “住手,住手!”宣六遥着急慌忙,才踏上人家的地盘不到一刻,怎地就打起来了呢? 阿甲也奔了过来,一脸莫名其妙,不过脸上并无恼怒,想来打的不是他的家人。 “怎么回事?”宣六遥捉着胡不宜问。 “他打非忍!”胡不宜气乎乎的。 哎? 这人莫不是疯子? 他望向佘非忍,佘非忍却躲在树后,也不出来。他又看向阿甲,阿甲也糊里糊涂,拿着铲子指指那男人:“从海上漂过来的,有些时日了......你们认识?” 宣六遥刚想说不认识,却止了口,过去仔细瞧了两眼,哑口无言。 竟是不曾打理胡须的宋怀玉,他又变得黑黑瘦瘦,却也没了精实的模样,头发凌乱着,衣衫也是破旧,显出许多潦倒与落魄来。 他落下海去竟没死? 又为何要追打佘非忍? 正思忖间,有人从身后拉着他的衣襟:“师父,离他远些,他已经疯了。” 也是有些道理。 宣六遥退后两步,可宋怀玉抬起头,指着佘非忍嗬嗬叫喊,眼里极是愤怒。显然这俩人之间有着不小的恩怨。 这俩人能有什么恩怨,难不成佘非忍捉弄过他? 罢了,罢了。 宣六遥温言劝宋怀玉:“宋队长,我这孽徒若是做过对不住你的事,在下替他道歉了。你不若跟着我们回去,待到了城里,找个郎中看看嗓子和身子,如何?” 宋怀玉想了想,一骨碌爬起身磕了个头,然后跟着他屁颠屁颠地进了屋。 佘非忍站在原处,盯着宋怀玉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不屑与阴冷。 ---------- 五人围桌而食,饭菜简陋,上的又是硕大的梭子蟹——他们吃腻了的。宋怀玉却不客气,一大碗糙饭,两只大蟹已经落了肚,手中还在剥第三只。 佘非忍手中擎在竹筷,筷尖无意识地斜斜撇向他,若是没有师父在,那筷子大约已经往宋怀玉脖子中捅去了。 诱杀女鲛那日,宋怀玉取得鲛珠后,在船底躲了许久,躲过杀人鱼,又攀着绳网,直到入夜才悄悄爬上大船。 本欲用鲛珠引佘非忍上钩,趁机先除佘非忍,再图其他仨人,以便夺下大船、独吞鲛珠,不想佘非忍眼里冒起绿光,他不知不觉间见他妻子招手,将他引向一条康庄大道,待醒来时冰冷的海水包裹着身子,自己竟已堕入海中。 又醒时,他被此处渔民相救,才知自己被海水冲至岸边,保得小命,然而大约是呛入海水所致竟不能言语。 而那鲛珠早已不知去向。 想来定是那小子使了邪术,令自己神智丧失,抢了鲛珠又引他投海,真是心狠手辣心黑如夜。 他恨透了佘非忍,竟也未想到,老天保佑,让他在此处又遇见他们。 他恨恨地剥着蟹壳,心想吃饱了饭,有了力气,再将他们一一除去。若是那小子吞了鲛珠,便剖开他的肚子找回来。 一碗热汤被送到他跟前。 宣六遥柔声说道:“宋队长,海蟹性寒,喝些热汤,中和一下,免得伤了脾胃。” 语气真真切切,温温和和。 这是个慈悲心肠的,宁愿不要鲛珠也不肯杀鲛人的。 宋怀玉手一抖,几缕玉白的蟹肉掉落桌上,停了半晌,他掩饰似地捡起蟹肉塞进嘴里,仓惶地点头谢过。 ----------- 既知道此处在大梁朝北线,往南陆路可去京城,海路可去江南。原本宣六遥还有些犹豫,现下多了一个宋怀玉,他决定仍是回船,将大船和宋怀玉交还温若愚,再作打算。 他们返回船边,佘非忍攀着八爪钩索先行爬到船上,再放下踏板,站在舷处看着几人上船。 宋怀玉走在最后,正欲踩上甲板之时,佘非忍突然伸手拦住:“等一下,搜身。” 搜便搜,杀人的短刀已经坠入海中,否则,今日见到他时便已一刀结果了他。 他展开双臂,任由佘非忍伸手在自己腰间摸来摸去。 宣六遥他们已经走至船头,身影隐于船舱之后。 宋怀玉正低下头,打算用目光瞪视佘非忍,却见他仰起小脸,对着他笑得如花开鸟飞、一片欢欣,令他情不自禁地生起一股寒意。 随即,那双清秀细目瞬间阴狠如磔。 宋怀玉觉着自己的肚腹处凉了一凉,又热了一热,冷热冲叠几次,身子不听话往后仰起,眼中只见这姓佘的小子得意的黑睛、高大的船舱、蓝天、白云......他觉着自己坠了下去,又飞了起来。 ---------- 佘非忍将短刀在踏板上蹭去血渍收起,不紧不慢地抽上踏板,一回身,他只觉全身的血都滞了一滞。 宣六遥不知何时返了回来,正站在转角处看着他,眼里的震惊尚未褪去,脸上却渐起怒色。 “为什么?” 他只问三个字。 佘非忍低了低头,解释道:“这厮不安好心。我怕惹来祸患,干脆先除了他。” “如何说?” “他......他杀了那个女鲛人。” “什么?”宣六遥吃惊地冲了过来,“你说他杀了她?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杀的?” “那天夜里,我去甲板上撒尿,正好看见他杀了那个女鲛人,他威胁我不许告诉你们,要不然就把我们几个全杀了。我气不过,趁他不备,把他掀进海里去了......怕师父难过,也就没说......” 佘非忍的眼眶泛了红。 宣六遥从船舷边探出头。宋怀玉仰面朝天,肚腹处大片的血渍染红了身下的泥土,双目怒睁,尤不能闭眼。 死人却是不能说话的。 宣六遥捏着拳头,狠狠地捶了捶舷栏。 疑窦又升了起来。佘非忍的话,究竟能不能信? 第201章 自相残杀 若是以往,他自然相信佘非忍杀不了女鲛,能杀女鲛的,必是宋怀玉。可他亲眼见过佘非忍在海水中来去自如,此时想来,他的落水、宋怀玉的落水,都显得疑点重重。 他瞥向佘非忍,佘非忍垂首站在一旁,神情委屈得紧。 这神色,在他脸上已经见过不止一次。 还有女鲛死去的痛心,亦在心头搅动。许久他才平复了心情,吩咐道:“下去把他埋了。” “是。” 佘非忍去放杂物的舱间找了铲镐,利落地下了船,就近挖了一个大坑,连身都未搜就把宋怀玉扔了进去。他断定宋怀玉身上已无值钱的东西,何况师父还在船舷边看着,若是他还翻死尸的荷包,只怕要引来斥责。 而宣六遥在甲板上盯着,眉头早已蹙成一座小山。 待佘非忍把下边处理干净,重新回到船上,宣六遥缓缓走回船头:“今日晚了,明日再开航吧。” “好。” ------------- 第二日,宣六遥焉焉地靠坐在船舷边,有气无力地对佘非忍说:“今日不走了,明日再走吧。” “哦。” 如此又过了两日,宣六遥仍不肯开航,总坐在船头或船尾,要么望着岸边,要么看着大海,痴痴地发着怔。 船上吃食储存已不多,他总没精打采地,佘非忍让他隔空取些美味,他却扭头不理。即便胡不宜来逗他,他也打不起精神。 如此一来,佘非忍心里未免有些打鼓。 他从未见过师父如此萎靡不振的样子,也不知是因为自己杀了人,还是因为死了女鲛。 从前莫姐姐殁时,师父满是悲伤,该做的事却一样也未落下。如今不过死了一个宋怀玉和一个女鲛,他却丢了魂似的,连最要紧的吃饭事宜也不管了,难不成这女鲛比莫姐姐还重要? 师父这般,连带着胡不宜也不愿跟他玩了,也整日里虎着个脸,仿若旁人欠了她多少银子似的。这船上的日子一下子变得无聊难挨起来。 他只好去了二层,进了莫紫萸的舱房,她正坐着绣帕子。 “莫小姐,” 他知道这个莫紫萸跟先头的不是同一个,平素里话说得也不多,是以到此时仍觉着有些疏离。 莫紫萸抬头看他,柔声问道:“怎么了?” “你可不可以去劝一下师父,他不高兴。” 她的神色黯了黯:“我每次想让六遥哥哥高兴,他却好像更不高兴了。我想是我太笨了,六遥哥哥不喜欢我。” 哎,这也是个榆木脑袋。 佘非忍有些无奈:“你多去和师父说说话,他就高兴了。” “说什么?”她有些犹豫。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啊。” ——从前的莫姐姐跟师父说话,师父就很高兴。 莫紫萸放下针线,把帕子细细揉了一会儿,微微一点头:“好。我试试。” 她从床头柜里翻出几块帕子,跟着佘非忍下到甲板上,在他的示意下在宣六遥的身边坐下,也顾不得身下的甲板可还干净。 “六遥哥哥,这些帕子送你。” 几块亮闪闪的帕子叠得整整齐齐地递到宣六遥眼前。 第一块,润白的绢布上,一个肩头有一朵赤梅的少年倚风而立,耳朵上挂着一弯纹饰,平添几分狂狷之气。 宣六遥缓缓地掀开。 第二块,浅粉绢底,又是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腰间佩一枝木色短剑,仰头望着明月。 第三块,还是这个少年。 第四块、第五块,皆是这个俊秀少年,唯逐个地,身量要高些。 他转头看她,她正涨红着脸,垂眼看着他手中的帕子,微翘的长凤眼底,似含着秋波,水光莹莹,鼻子挺秀,略略带起一丝隐隐的俏皮。 可她却是文静而柔弱,娴雅而热烈的。 因“她”用过这副身子,是以她也与旁的莺莺燕燕有了不同,多少也能牵动些许他的心。铺天盖地地,也不知是感动还是悲伤,把他的心浸润得柔软而潮湿。 他心里,已默认她是他的侍妾,虽不曾有过亲密之实,但已作好准备让她跟着自己一辈子,除非她某一日又喜欢上了旁人。 “绣得不好,六遥哥哥若是不喜欢,我再去绣。” 她脸上的红晕更甚,眼里几乎要含出泪涟,急急地,只恐他嫌弃。 “很好。”他赞一句。 “真的么?六遥哥哥喜欢?” “嗯。” 得了他的首肯,她立时欢喜起来,不由得吁了一口气。少女的芬芳送到他鼻下,让他有些不自在。 莫紫萸如今也十七八了,若在民间,早已婚配熟知人事,可她的心智偏偏又短了几年,可也不是个傻子,就像这男女痴情,却是发自真心地,不学而知。 令他觉着沉重,却也隐隐地,生出一丝被依靠、被需要的温暖来。 他决意不再深究佘非忍的隐瞒。 那日他在舷边,看着佘非忍利落地掩埋宋怀玉的尸体,都不曾想着去搜身,似乎确信宋怀玉身上是没有被杀女鲛的鲛珠的。 这么贵重的东西,他不信佘非忍不会找上一找。 若说当时佘非忍是忘了,可一连几日,他一直留意着,也未见佘非忍突然醒过味要找鲛珠,神色之间是很是轻松,连半份遗憾也没有。 想来想去,这鲛珠,或许已经落进了佘非忍的手里,被吃了亦有可能。 他是上仙,深知世间百年不过是一段戴着桎梏的旅程,自然不会在意这有长生不老之效的珠子,他在意的,是佘非忍对他的一片心。 他希望胡不宜和佘非忍,对他都是一片毫无保留的赤诚之心,因为他对他俩,亦是完全的真心。 可如今看来,不过一厢情愿罢了。 ------------ 大船终于开动,往南而去。 宣六遥要把这大船还给温若愚,让他多一分挡敌之力。 扯帆的事,胡不宜干了。掌舵的事,佘非忍干了。无人划桨,只靠风吹。有北风便行,无北风便收帆,而时已天气转暖,多东风而少北风,停停歇歇,到达江南时,已是盛夏。 海面明媚,迎面数十只铁甲盔船,于海面上呈扇形铺开,船头猎猎旗帜,上书大字“温”。 这些船慢慢靠拢过来,将他们围个水泄不通。从那些船的顶层舱窗里,伸出无数铁黑弩箭,直直对着甲板。 宣六遥站在船头,负手而立,静静地等着有人上前询问。 对面船上有人朝着他呼喊:“来者何人?” 两船相隔仍有数丈,若是如寻常那般说话,除非有佘非忍那等耳力,是万万听不见的。宣六遥叹口气,正准备放下矜贵身份,如莽夫一般大声回答时,身旁的胡不宜已经喊了起来:“老温在吗?宣六遥回来啦!” 老温? 对面的兵士显然一楞。 有一旗忽地一挥,顶舱弩箭收回,其余船只渐次散去。只最近那船,漂浮于原地,一面旗子朝南边上下挥舞,也不知是何意。 不过总归是放行之意吧。 船底渐渐冲向沙滩,将水底的浮沙蹭得混浊一片。 胡不宜扔下船锚,待船身不再漂荡后,嗷地仰天长啸一声,噔噔冲上二层:“莫姐姐,收拾收拾,下船!” ------------- 他们如一家四口,又牵着一头形影不离的“驴”,下了大船。 脚底踩上软绵绵而湿润的沙滩,他们回头望了一眼,那高大威武的大船,伴了一年多,从今后,便不再是他们的居所了。 各自都有些感慨。 也不知此行,算不算白跑一趟,还损兵折将,唯独佘非忍,眼底一抹窃喜,又深深隐去。 步行至半程,前头马蹄声急,几匹马由远及近,马上正是温若愚,带着几个亲兵前来迎接。 至丈余处,温若愚纵身跃起,脚尖在马鞍上轻轻一点,衣袂在风中忽忽作响,如一朵亮紫莲花盛开,稳稳地落在宣六遥身前。 俩人惊喜相望。 不觉间宣六遥的身量又追一肩,与温若愚只差半头,仍是那身浅色金丝银缕袍,自始自终合身体贴,不见一丝捉肘,那副从容雍容的气度更盛。 而温若愚,眉骨间肌肤较之从前却是缺了些润泽,眼见着略显老成了。 他似察觉到宣六遥略含诧异的目光,眼神赧然闪避了一下,才又直视过来:“走,回营去。” 他如初遇那晚,问都不问一声,擅自上前搂起宣六遥的腰际,旋手一托,带着他翻身跃上高头大马,又回头招呼胡不宜她们:“走!” 宣六遥从马上回头,越过温若愚的手臂,看到胡不宜和莫紫萸乘了鹿,而佘非忍也被一个兵士安排着上了马,才放心地坐正,又小心地侧开些,免得挡了温若愚的视线。 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适于在这一刻的马行间开始,温若愚也未问及走时随行的那二三十个兵士去了哪,想来海上转一圈,不见了的,便是没了。 ----------- 仍是那两个营帐,宣六遥让他们把行李放回去歇息一会,自己跟着温若愚去了议事帐。 俩人面对面隔桌坐着,桌上两杯香茶,只见汤色青黄,而无点热气。 “夏日天热,用的凉开泡的茶,皇殿下莫嫌弃。” 宣六遥拈起茶盏一饮而尽,浑身舒坦。 温若愚歪着身子靠在椅子上,眼里含着笑,也不知从哪句开始说起。倒是宣六遥起了身,深深地作了个揖:“折了温兄的人马,还请大将军治罪。” “跟我说这个......你知道温某治不了你的罪,再说,想必是有原因。” 宣六遥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如何编造那些兵士的体面死因,话到嘴边,却仍老老实实的:“互殴至死。” “互殴?”温若愚吃了一惊。 “是。我去看时,他们已都死在舱内,非忍说,他们是自相残杀。” “你那小弟子说的?” “是。” 第202章 让我看看 俩人同时向帐门口瞥了一眼,都在心里升起一朵疑云,但谁也没有说出口。 半晌,温若愚开口:“罢了,就当他们报国了吧,对家属多加抚恤。” 只能这样了。 沉默半晌,宣六遥问道:“封家二公子呢?” “去年又在军营呆了半年,看他老实得很,还回宰相大人了。” “哦,不苦和玳弦还好吧?” 温若愚看了半圈营帐,在宣六遥一颗心要吊起之时,才施施然回道:“眼下还好......你回来了,就说不准了。” ------------- 其实倒也还好,晚上接风宴时,温不苦和封玳弦都过来了。 都有些陌生之感。 头一次见时,温不苦尚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少年,如今却是十七,常年练武的身躯很是健壮,下颌间凌厉又温敦的线条,自显出一番略显青嫩的雄姿。而封玳弦,比温不苦小一岁,年方二八,却是花苞从内含往盛处开,自有一番鲜嫩却艳丽的风情。 他们看着宣六遥的眼神,也是带了一丝陌生和艳羡的。 宣六遥十八,刚成年,因惯不练武而显得线条顺滑,举手投足间从容不迫,别有一番如玉温润的风雅气度,眼神却又不似文弱之人的软绵,偏是那种绵里藏针,似澈却深,让人第一眼隐隐觉着不好惹,再看时却是如沐春风。 胡不宜他们仨自然也跟上桌来。 宣六遥与温若愚靠着,胡不宜坐在宣六遥下首,身边是佘非忍,再过去才是莫紫萸。而温不苦靠着温若愚,封玳弦靠着温不苦,坐下来便是莫紫萸和封玳弦又坐到了一起。 在船上时,他们仨的个子不断在长,却也是莫紫萸抽着空地,一针一线地做各人的衣裳。但总归小时因体弱没有好好习得女红,做的衣裳能简单便简单,只针脚细密不至于露了怯。 此时她也只是白织衫上套了一层浅色绿纱,极其素简,好在面容娇俏,倒显得很是雅致。 封玳弦不知为何,仍是有些看不惯她。 反正就是这个姓莫的,勾走了皇殿下宣六遥的魂,不仅姐姐封玳弦气这莫小姐,自己看着她也有些来气,总低眉顺眼的,显得多贤惠似的。 既然她看起来那么好欺负,不如欺负欺负她。 封玳弦故意往莫紫萸那边坐得近一些,又把手肘展得很开,把吃下的鱼刺、虾壳有意无意地堆在她那边。一眼望过去,都会以为这些壳、刺是莫紫萸吃剩下的。 莫紫萸收着手臂,左边是佘非忍,也不方便靠得太近。 自己没吃几筷,手边的残壳倒是堆成一座小山。 她有些委屈,从小母亲教导她坐有坐相、吃有吃相,她从未有如此饕餮之时,这满手边的壳像是刺在她的身子和心上,让她坐立难安。 她瞥了眼宣六遥,他却在和温若愚说话。她又看看胡不宜和佘非忍,这俩人的心思显然在吃的上面。而封玳弦似乎也全心在吃,那扔过来的一根根嚼得稀烂的蟹脚却显然是在暗戳戳地针对她。 一股气恼在心里暗暗地盘旋。 她扫视了一圈,发现无人在意她,便拿了筷尖悄悄地将手边的残壳往封玳弦处轻轻一拨,那壳咻地飞到了封玳弦的臂上。 封玳弦吃蟹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斜视了一下莫紫萸,看到她涨得通红的脸,便知道是故意的。她心里暗笑一声,就知道她不会来明的,倒会来暗的。 手里那根大螯有些咬不下去,她故意斜里一扔,啪地一声,大螯落在莫紫萸身前的酒杯里,半杯暗红的梅子酒几乎全数溅到莫紫萸脸上。 她“哎哟”一声,闭着眼睛,好半晌才举起衣袖拭脸。 再睁眼时,满桌的人都看着她。 她故意委屈地瞥了一眼封玳弦,又拘谨着往佘非忍那边靠了靠,顿时她和封玳弦两个人的位置,她占半个,封玳弦占了一个半。于是满桌人的视线又转到了封玳弦身上。封玳弦斜着眼睛瞪她,恨不得把“看不惯”三个字贴到额头上。 温若愚的眉头蹙了起来,他目视着儿子温不苦:怎么管你家娘子的? 温不苦微低了头,他心里也苦,他哪管得了他家娘子? 宣六遥也瞧着,他也看见了封玳弦虽大吃特吃,身前却是干干净净,而靠近莫紫萸的地方,却是一堆壳屑骨架。摆明了,封玳弦在暗暗地欺负她嘛。 他有心护一护莫紫萸,但打狗还得看主人,封玳弦是温若愚的儿媳妇,他上赶着倒像是在责怪温若愚了。 何况这一桌子的人,目光交错几乎演出一场大戏,倒把喝酒吃菜的正事给忘了。 “温兄,这酒不错。”他扯开话题。 温若愚接上话题:“可不是,特意在慧州城里找的,不是最烈的,也不是最淡的,但口味却是最好的。你如今可不能跟孩子一样地喝果酒糊差事了。” “是,是。” 满桌子松快下来,无人再去看她俩,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封玳弦得意地瞟了一眼莫紫萸。 ------------ 席散。 回了营帐,宣六遥坐到床铺上,身子一仰便睡着了。今晚还是喝了一点烈酒的,如温若愚说的,他这年纪,该喝些男人喝的烈性酒了。 佘非忍尽心尽职,打了热水,替师父脱去鞋袜,把他的一双脚塞进热水里慢慢搓洗。 这一年漂在海上,也没怎么走路,宣六遥脚底的茧子已褪软变薄,他脚形长润又白净,佘非忍细细洗过擦干,又拿了小绞刀,把这双脚抱在怀里剪去长甲。 师父此时睡得昏沉,那脚这般听话温顺,却是一丝也不带抵抗的,也不会那么矫情地要自己动手,免得脏了尚书嫡长公子的手。 尚书嫡长公子? 佘非忍心里苦笑一声,从前还能觉着自己是个富贵公子,眼下,自己和莫紫萸一样,不过是落了毛的小凤凰,却是连只小鸡也不如的。 只能紧紧抱住了师父的大腿,依附在他不算强硬的羽翼之下,好歹也没那么孤苦伶仃。 他抽空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在肚脐下方一寸处,有一粒硬硬的东西,正是那颗鲛珠,应当安安稳稳地在他身子里安下家来了。 这也算跟着师父得到的一个好处吧。 正想着,帐帘被掀了开来。回身一看,是胡不宜来了。 “不宜,还没睡?” “莫姐姐一直在哭。”她说。 “为什么?” “不知道。” 胡不宜爬上床铺盘腿坐下,托着腮看他给宣六遥磨指甲。好一会儿又问道:“怎么办?” “师父睡着了,我也没办法。让她哭会吧,反正也哭不死人。” 佘非忍把宣六遥脚上落到的细屑吹去,又用干毛巾擦了一遍,又忙着把他拖上去,让他睡得舒服些。师父的身躯有些沉重,好在胡不宜也在。 俩人把宣六遥摆正,开始研究起他下巴上刮去又长起的胡茬,磨在指腹上像刷子似的,硬硬的。 “怎么长这玩意儿了呢?”胡不宜问。 “男人都要长胡子的。” “你以后也长吗?” “嗯。” 胡不宜嫌弃地咦了一声。 佘非忍又说:“还有一个地方,师父应该也长了的,但他不让我看。” “哪里?” 佘非忍看宣六遥睡得很沉的样子,神秘地招招手:“我给你看。” 他一双罪恶的手伸到宣六遥的肚腹上,正要拉开他的裤腰,宣六遥福至心灵,叮地醒了过来。他一把捂住裤腰抽身坐起,惊恐地看着两脸好奇的另俩人:“你们想干什么?” ----------- 胡不宜被赶回了她自己的帐,她都没来得及告诉宣六遥,莫姐姐在哭,就灰头土脸地滚回去了。 佘非忍被罚在营帐内扎马步,头和手上各顶着沉甸甸的书册,若是一个时辰内不掉,才能允许上床睡觉。 帐内只一盏油灯在桌上。 宣六遥坐在桌边,撑着头苦思冥想。 这些年自己带着他俩在外漂泊,也是少了教导。想来还是要回到京城安居下来,请一个先生教佘非忍,再请一个女夫子,专门教导莫紫萸和胡不宜。 至于练武这一块,这俩人都比他强多了。再说也请不起武师了。 这就这么定了。 过两日就跟温若愚辞行。 他打定了注意,一拍桌子,上床睡觉去了。 一旁的佘非忍扎着马步顶着书,一脸苦相地看着师父酣然睡去,也不知他是真睡了,还是假睡着。 ------------ 封玳弦大约是受了公爹的训诫,一大早提了一篮糖糕钻进了莫紫萸的营帐里。 莫紫萸还睡着,胡不宜已经起来,看到她手里散发着香气的篮子,伸手要拎:“里面是什么?让我看看。” 封玳弦把篮子往身后一藏:“不是给你的,是给莫小姐的。” “莫姐姐的不就是我的么?” “不是。”封玳弦看看这个曾跟自己并肩战斗过的半大丫头,软下声气,“你的我再给你买,这个是昨日的,不好吃了。” “哦。” 胡不宜乖乖让到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封玳弦把一篮“不好吃”的糖糕摆到莫紫萸的头边。 “莫小姐,起床啦,我来给你赔罪了。” 莫紫萸朝另一边翻了个身,也不知醒了没有,反正没理她。 封玳弦有些来气,蜷起手指,用硬硬的指节用力推了推莫紫萸的后脑勺:“我知道你在装睡,装,就喜欢装!” 莫紫萸捂了后脑勺,开始抽抽噎噎。 “这么大人了还哭?哭给谁看呢,他又不在。”封玳弦惊得往后仰了一仰,很觉不可思议,想了半会儿,扔下一句,“我反正给你赔罪了,回头别又告我的状。” 她起身就走,一掀帐帘,背影隐入日光之中。 她倒是清爽了。 莫紫萸的哭声渐渐变大。 第203章 称心如意 胡不宜站在帐中眨巴着大眼睛无措地看了她一会,仍是去找宣六遥救命去了。 可他俩不在帐中,想来是去拿吃的了。她蹲在帐门外,眼巴巴地等着。 夏日的日头一出来便烘人得很,她找了个荫凉处,一根一根地揪地上的杂草,心里飘飘忽忽的。 从前的莫紫萸尽管与她不能碰触,但总觉着心心相通,即便不说话也安心地很,自己也愿意听她的话、追随在她的身边。可她从棺材里爬出来后,就变了个人似的,变得陌生,变得比自己更像个小孩。 从前的莫紫萸,怎么跟宣六遥亲近,她都觉着高兴。眼下却是不一样了,她不爱看莫紫萸往宣六遥身边凑,也不爱看她哭哭啼啼的模样。 但是,从前那么好,眼下却也不能不管她。 “小米糊,在干嘛呢?”突然有人在她面前站定。 她抬起头,高高大大的温若愚站在她跟前,黑漆漆的眼里含着笑。他让她觉着一丝依靠,她赶紧告诉他:“莫姐姐在屋里哭。” “出什么事了?” “早上封姐姐来了,打了她的头,她就哭了。” 她看到封玳弦用手推莫紫萸,在她看来,推和打没多大区别,反正莫紫萸的头被推得往前顶了一下。 温若愚皱紧眉头:“带我去看看......哦不......等六遥来了,一起去看。” 他在胡不宜的身边蹲下,跟她一起,一根一根揪着脚下的野草。袍子耷拉在地上,他把袍子往膝弯里一塞,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胡不宜搭着讪。 “米糊你几岁了?” “不知道。” “几岁都不知道?” “四岁。” 大约是怕温若愚笑她,她随便给了个答案。 温若愚侧着头看她,她穿了一件对襟的细麻布衫,一色的浅褚,针脚倒也还算好,但也经不起细看。鞋子有些大,脚在里边有些空荡荡的。好在长得娇俏,一双大眼睛乌黑发亮,让人不会觉着她是个泥地里长出来的丫头。 总归还是没有妥贴的照顾到她。 原本看莫紫萸的年纪也该能照顾人了,但似乎是个心智不太全的。 温若愚有些心酸,也不知是为宣六遥,还是胡不宜。 ----------- 日头转了过来,把俩人烤得冒汗。 温若愚撑着膝盖站起身:“不等了。我们先去看看,走,米糊。” 他牵着胡不宜的手走到她俩的营帐门口,正要让她先去看看莫紫萸起了没,却发现帐帘大开,里头呜呜咽咽的,还有宣六遥的说话声。 他竟然已经到了。 温若愚不再顾忌,探头望了一眼便走了进去。 莫紫萸已经起来了,却伏在宣六遥的怀里哭。 宣六遥如今已高出她半个头,拢着她在轻声安慰:“行了,没事了。别哭了啊。” 温若愚楞了一会,不能断定宣六遥与她可有夫妻之实,但无论有还是没有,又都在情理之中。他带着歉意:“莫姑娘,别哭了,我让不苦好好约束玳弦。” 宣六遥转过头来看他,略带惊奇地问道:“昨晚一点小事,早过了。” “咦,不是说玳弦早上打她了么?” “有这回事?”宣六遥惊问莫紫萸,“你怎么不说?” 莫紫萸抽噎着:“我怕她再打我。” 温若愚转身就走。 --------- 封玳弦被传到议事帐。 温若愚板着脸坐在桌后。 公爹一向很少跟她说私事,但凡有私事都是让温不苦转告。她以为是军务上的事:“大将军,找属下何事?” 温若愚神情变幻,良久,终于气乎乎地问道:“无端端地,去打莫姑娘作甚?你和不苦已经做了几年夫妻,难不成还忘不掉皇殿下吗?若是实在忘不掉,你大可请奏圣上和离,何必身为温家妇,却为了皇殿下做出这等拈酸吃醋之事?” 封玳弦楞了半晌,脸上现出苦涩:“爹爹,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不苦的意思?” “有何区别?不苦平日里让着你,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你,如今我这公爹也说不得了?我温家从未做过仗势欺人之事,你虽是宰相之女......” 话未说完,封玳弦扭头就出去了。 温若愚还有半句话噎在肚子里,只能捏着拳头闷闷地捶了捶桌子:“个个都是祖宗。” ----------- 宣六遥这边好不容易劝好莫紫萸,让她吃了早饭。他心头闷闷地走出营帐,却见封玳弦牵了一匹马往营外走。 她看到他,恨恨地瞪了一眼,连声招呼也不打。 宣六遥也有些气她欺负莫紫萸,漠然地避开视线,俩人擦肩而过,各怀气恼。 他去了议事帐。 正好温若愚还在,脸上犹自挂着恼意,待他进来,才展开笑容:“六遥,你来了。” “温兄,我是来向你辞行的。离京已是许久,也该回去了。” 温若愚的笑容僵在脸上,慢慢散去,换上苦相:“我已经训斥了玳弦,我再亲自去跟莫姑娘请个罪。” “倒也不为这个。”宣六遥假装轻松地走上前去,“两个孽徒不通学识,也不懂人情世故,紫萸也是,我回去请夫子教他们读书,再不教导就真成朽木了。一想起这个我就心急如焚,巴不得立时办成才好。”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师父替弟子请先生的,不过你是皇殿下,你说如何就是如何。我着人替你们准备准备,正好替我带些礼物给亲家,还有皇太后。” ---------- 既然还要替温若愚带礼物,宣六遥也不好推托,只得再呆几日,正好也带她们去慧州城里逛逛、买买衣裳什么的。 岂料当日晚上,宣六遥正在帐内安坐,温不苦急匆匆掀了帐帘进来,难得地连个招呼也未先打:“宣小公子,你可知道玳弦去了何处?” “哎?”宣六遥莫名其妙,他怎么会知道她去了哪里,“我见她骑马出去的,但未说去往何处。” 温不苦脸上焦灼:“哨兵说她沿着江往西边去的,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出去找找。” “你等等,我来掐算一下。” 宣六遥说是掐算,却是盘腿坐下,入定打开天眼。 天眼下,夜色中一片树林,影影绰绰,往北去,江水冲着江岸,飒飒有声。宣六遥看了几眼,虽未看到封玳弦身影,但既然在天眼能看到的范围之内,想必她在树林之中,亦或江边。 他退出天眼又掐算一卦,果然在西边,卦象平安无事。 他松口气:“别急,她此时还好,我与你一同去寻。” 俩人各骑一马,又带些兵士,执着火把匆匆出营,沿着江边往西寻去。 江边一处处小树林颇多,也不知是哪个,只能遇林便搜,乱哄哄地直过了码头的残霞镇,又到一片树林,在林边寻见了正坐在一个土堆前发呆的封玳弦。 火光下,也能看得清她身上衣裳沾满泥土,头发略有些乱,脸颊上也溅了点点黄泥。 温不苦跳下马向她追去:“玳弦!你在这里,找得你好苦啊!” 封玳弦抬头茫然地看了一眼他们,又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温不苦在她跟前站住,想去抱她,却又有些不敢,只能垂首嗫喃着:“玳弦,这是怎么了?我哪里又惹你生气了?” 依然没有回应。 宣六遥看得着急,把她欺负莫紫萸的事抛到了脑后。他亦下了马走近劝道:“玳弦,心里若是有气,回去再说。一个人跑出来,别说你是个姑娘家,即便是个男子,也是让人担心的。不苦不见了你,急得不得了。回去吧。” 却见一个冷冷的眼锋,如尖刀一般丢向他,将他丢得噎了一噎。 他心想,紫萸的事还没跟你算,倒像是她打了你似的,可真是娇惯坏了的大小姐脾气。 江风呼呼,倒也驱散了火把带来的燥热。只是这野地里总有蚊虫在飞,多大的飞也吹不跑它们。不一会儿,各人身上便被叮得直想拿手去挠。而封玳弦偏坐着不动,像是铁了心不跟他们回去似的。 没奈何,一个兵士去砍了艾草,在附近燃了起来。 烟气赶跑了蚊虫,火光也更亮了。 众人发现封玳弦身旁的土堆泥土湿润松散,倒像是新建的。土堆前还竖了一块木条,没有写字,却也像个坟茕,在深更半夜地看着,着实有些头皮发麻。 温不苦大着肚子去拉封玳弦的手臂,劝道:“这土里不知是什么,我们坐得远些罢。” 她终于有了反应,疲惫地抬眼看他:“两具枯骨罢了,有何可怕。” “你怎知?” “我埋的。一大一小,像是母子,也无人收敛,着实可怜。人死了,就跟这秋叶似的,烂的烂了,枯的枯了,身前之事,全作不得数了。” “玳弦......”温不苦一时语塞,不知拿什么话去宽慰。 他见惯了死人,却也从未想过这些。 宣六遥心里却软了,这封玳弦虽脾气娇蛮,心地却是好的。他自忖着也算是她的娘家人,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打算好好与她交个心。 不想封玳弦见了鬼似的,紧让两尺,逃也似地起了身躲到温不苦身后去了。 宣六遥屁股还没坐热,众目睽睽之下,被嫌弃如此,也算是生平头一遭。他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拍拍屁股:“行了,回去吧。” 封玳弦却往西走去,温不苦紧紧跟在身后。娇妻贤夫,莫过于此。那些兵士也跟了过去,把宣六遥一人一马丢在原处。 人影在火光中绰绰,他自一人,隐于黑暗,孤独由衷从心底生起。 宣六遥将夜明珠嵌在发冠之中,在土堆旁坐下,托着朔月剑漫无目的地打量。这剑,虽是法器,却也不似这金丝银缕衣,跟着他的个子逐渐长大,与他如今的身量相比,真个是嫌短拙了。 也只嫌短拙罢了。 旁的,却是极称心如意的。 第204章 洪水猛兽 看了一会,他的视线溜到了旁边的土堆。土堆里是两个苦命人的尸骨,一母一子,怎地命丧于此却无人收尸? 一母一子...... 他想起两年前出城寻找莫紫萸的那个晚上,那母子俩乘着一辆马车连夜回娘家,被他误以为藏匿了莫紫萸而踢坏了。那母子俩,他着佘非忍送去客栈,佘非忍却很快地追了过来...... 当时乱哄哄的也未多想什么。 然而此时想来,却是起了疑心。佘非忍当时可曾将那母子俩送去了客栈?还是如同杀宋怀玉那样,将她俩杀了了之呢?说不准那妇人身上还带了些财物。 还有那贺家大叔伯夫妇,甚至那个女鲛人...... 疑心一旦升起,怎么驱也驱不去。 -------------- 有马蹄声和纷乱脚步从西边由远及近。 他起身西望,那边的火把渐渐靠近,可见着前头的马上,温不苦把封玳弦搂在怀里,正往这边骑来。 他吁了一口气,牵过马,让出一条道,等他们都过了,才上马跟了上去。 进了军营,兵士们散去。 封玳弦勒停马,回过头冷冷地对着宣六遥说道:“从今后,你我见着,只当素不相识。” 身后的温不苦欠了欠身,以示抱歉,甩了甩马绳,俩人径直离去。 这又干他何事了? 宣六遥呆在原地好半晌,才回过了神,自行下了马,将马交给一旁的小兵,自己回帐去。 反正过几日也离开江南了,素不相识就素不相识,就算老死不相往来,也无所谓。 走至帐前,心里却压上了一块石头,沉甸甸地让他透不过气。 他静静地站了会,待得心里略舒坦些,才掀帘走了进去。 佘非忍已是睡熟的样子。 地上却有一大盆清水,一个暖瓦罐,一条毛巾搭在盆边,想来是留给他清洗身子用的。他的心里似被暖瓦罐里的热水淌过,松软得要流出泪来。 可这些贴心事,从前阿九也做过的啊。 阿九到最后,还不是想置他于死地? 他怏怏地洗完身子,换了干净衣裳,盘腿坐到佘非忍的身侧,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初遇他时,自己是小少年,如今,他亦成了小少年。 眉眼并不浓烈,眉尾甚至有些疏淡。相术上写,眉淡者情薄。可他的眼形是长的,眼皮是单的,相书又云,长眼单皮者,情深。 那他到底是个情种,还是个薄情之人呢? 宣六遥忍不住伸手轻抚,他的眼睛,鼻子,嘴唇,和他的心。 手指在他的胸口前后滑动,若是开膛破肚不伤性命,此时在胸口滑动的,便是朔月剑了。想看看他的心,是红是黑...... 似他的手指冰冷,佘非忍的身子轻轻颤动起来。他悚然睁眼,第一句便是:“师父,我错了。” “错哪了?” 宣六遥眼皮也不抬一下,只虚虚地盯着佘非忍的胸口,手指依久轻轻地滑来滑去,似要给他打开心口一般。 “我不该私吞了鲛珠。” 声音并不大,带着微微的颤抖。 宣六遥的手指停了停,又慢慢滑动起来:“还有呢?” “还有......宋怀玉想杀了我们,我把他骗到船舷边,把他推下海去了。” “这个你说过了......怎么骗的?” “我......忘了。” “还有呢?” “......没了。鲛珠被我吞了,在我肚子里。师父剖开我的肚子拿去罢。” 佘非忍苍白着一张脸,认命似的,仰面躺着,自己褪下裤腰,把白白的肚皮露了出来。又将枕下的短刀递给宣六遥:“师父,剖吧。” 宣六遥接过短刀,抬手扬起,轻轻落下...... ------------- 佘非忍飞快地滚过一边,仓皇着仰脸问道:“师父你还真下手?” “不是你让我剖的吗?”宣六遥仍悬着刀,不冷不热地问道,“你以为今晚逃得过去么?” 沉默。 佘非忍举手捏出一串如影手诀,突然没了身影,随即床下他的鞋子也失去踪影。 只是还没待他掀开帐帘,他已被宣六遥破去隐身术现出身形,一条腿更是被一根看不见的藤缠住,慢慢地往后拖去。 逃无可逃。 身后是举着短刀的师父。 冰冷的脸肃然出几分阴森。 佘非忍极是后悔,他原本只想演个苦肉计,再一次拿捏了师父,过往的事便一概不究了。没想到师父竟真的要出手,想想鲛珠可有长生之老之效,高洁如师父也不免动了攫取的心。 隐形的藤蔓将他拉到宣六遥跟前,眼看小命不保。一瞬间,他想使出自己独有的摄魂术,又想夺下师父手中的短刀反手制杀,可一抬眼,看到师父俊秀的面孔,膝下一软,直直地跪了下去:“师父,饶了我吧。我把珠子的位置告诉你,你轻些挖,留我一条小命吧。” 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淌了下去。 宣六遥似不为所动,微微一摆脸:“行,躺下。” 佘非忍无可奈何,仍把他的白肚皮敞于师父身前,自己泪眼模糊地望着帐顶。小腹处有刀锋贴上的凉意,随即是针扎一般的疼痛,想来师父正在细细挖那颗鲛珠。 泪水不停地从眼眶里涌出,淌都来不及淌,盛在眼窝中又流回眼内,弄得眼睛又酸又痛。 他只敢低低地抽噎,却是动也不敢动一下,生怕惊了师父,刀尖要往别处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肚腹处又是一阵凉意与暖意,似师父的手指在那埋珠处涂抹伤药。又过一会,宣六遥轻拍他:“好了,起来罢。” 肚腹上已经缠了一圈白布,大约是伤口不大,竟是一丝血渍也未洇出,只隐隐地皮肉的疼痛。 宣六遥慢条斯理地擦着短刀,有意无意地问他:“怨我么?” “不敢。” “不敢?” “嗯。” 佘非忍撑着身子赌气地回了一声,正要爬去自己的床位躺下,却见师父手中尚握着短刀,却伸一臂越过他的身子,随即俯身过来,几乎整个身子要压了上来:“你有什么不敢的?” -------------- 你有什么不敢的? 他只问了一句,却是不绝于耳。 佘非忍抬眼呆呆地看着他,他的面孔近乎完美,杏眼黑亮,微薄的唇角似笑非笑地翘着,未完全系紧的衣领间散着一层若有似无的汗香,却也正是风华绝伦的年纪,如那高高的树即将要绽放满冠的花似的。 待回过神来,宣六遥已无趣地扔掉短刀,躺到一旁睡觉去了。 佘非忍只觉一背的汗湿。 他小心坐起身,摸了摸白布包裹着的肚腹,此时似乎已没什么痛感了。他有些遗憾,却又想,罢了,原本这鲛珠也不配我用,只配他用。 ------------ 一觉醒来,身上无痛无痒,仿佛昨晚根本不曾挖过鲛珠似的。 但约摸是师父手艺精湛,又用了上好的伤药,才好得如此之快。心里边仍是觉得肚脐下边有微微的异感。 也不知这鲛珠,师父是交给圣上还是自用? “师父。” “嗯?” “这鲛珠你自个吃了吧,别上交了。” “嗯?”宣六遥正在穿鞋,闻言回过头来看他,墨黑的眼眸在睫毛下无喜无怒,只有微微的疑惑,“那如何交差?你不想回京城了?” “倒也不是。这鲛珠外形与蚌珠很是相似,不若我去海底摸些蚌,挖些珠子,捡粒最好看的交上便是,反正等圣上一命呜呼,也顾不上追究师父的责任。” “嗯......”宣六遥转回头,思索片刻,“倒也有理。可圣上发现自己仍在慢慢老去,这珠子却无半点驻颜效用,该又如何?” “那也是一二十年后的事情了,到时说不准这圣上早就死翘翘了。” 佘非忍说得忘形,却见师父又转过脸来瞪他,赶紧闭上嘴巴。 又听师父说道:“那快点,吃完早饭去海边。” ------------ 海边是船队,他们往南绕了绕,沿途见农田渐生、房屋田地之间有人出没,便知贼寇已少,乡民渐渐在回归。连着海滩边也有了些小渔船,捕鱼赶海的,显出一番热闹景象。 宣六遥心甚安慰。 一直到人烟稀少处,他隔空从大船上取来紧身甲衣与细管,让佘非忍下水摸蚌去。 佘非忍心想,肚皮还有伤呢,这就让我下海去,真是一点也不疼我。 可又看看矜贵的师父,文弱的莫紫萸,小丫头胡不宜,挑来挑去,能下水的也只有自己了。 他走入水中,青蓝的海水轻舔着他的脚趾,他的脚板也是细长的,脚趾头勾啊勾的,能扒开一个沙洞。可惜那甲衣连着一双大脚蹼,垫在脚底板,挡住了他不安分的脚趾头。 他想师父一定在怪他磨磨蹭蹭,偷偷地回身去看,师父却并未在看他,只盯着海面虚虚无无地发着怔。 也不在意他。 佘非忍叹了一口气,快走几步,潜入海水里。 海水在眼前退避三尺,生生隔开一个蛋形的窄小空间。他试着不再憋气,竟也呼吸畅通无阻,想必是师父施法术替他结上了结界。 师父还是疼我的。 他心里暗喜,紧蹬几下,沿着海底的薄沙寻去。 ---------- 第205章 说些闲话 海滩上,胡不宜追着白鹿,皮猴子似的,捉着它的长角一会上、一会下,动个没停,把镜面似平整的沙滩踩得零落满地。 莫紫萸却是安静得很,老老实实地站在宣六遥身侧,他望哪里,她就望向哪里。 宣六遥跟她说话,回应的却也只是乖顺的“嗯”、“是”。 说来说去,亦无甚乐趣。 宣六遥干脆就地坐下,静等佘非忍回来。 莫紫萸左右张望了一下,沙滩上亦无可坐的树干之类,她犹豫了一会,亦贴着宣六遥坐下,有意无意地,将身子贴了上去。 她倒也不一定有诱惑之意,只心里倾慕着宣六遥,觉着靠着他很是舒适。 宣六遥也未介意,自己的侍妾贴过来,难不成还当成洪水猛兽? 海风吹着,日头晒着,这滋味,也算不得极好。宣六遥在天眼中见着佘非忍已经采了几颗大蚌,也就好整以暇地,随意环视一圈。视线落在两丈外的胡不宜,她骑着白鹿,楞楞地看着他和莫紫萸,眉头紧皱,脸色微愤,想来是不喜欢他和莫紫萸贴得这么近。 只是,干她何事? 宣六遥也就没动弹。 不多时,一个身躯挤进他和莫紫萸之间,却是胡不宜,生生地,用蛮力隔开了他俩。 小醋精。 宣六遥心里暗笑,也任由她挤去。就她那好动的性子,看她能挤多久。 可偏偏她颇有耐心地,用身子隔开他与莫紫萸,直到佘非忍拖着一网兜的大蚌上得岸来。 数十颗大蚌,挖到数十颗珍珠,不尽是浑圆,也不尽是大的,多的是黄豆大的、表面又是坑坑洼洼的珠子,胜在颜色各异,白紫粉黑,惹人喜爱。 宣六遥把看起来珍稀的挑去,余下的,让这俩女娃分了去。 胡不宜在这上面倒不小气,几乎全给了莫紫萸。她捡了一个佘非忍顺便摸到的大海螺,放在嘴边呜呜地吹,乐滋滋地,大眼睛眯成一条弯线。 ----------- 回营收拾收拾,歇息歇息,几日过去,温若愚带往京城的礼物也备齐了。他顺便也送了宣六遥一个礼物——一个模样端正、约摸二十岁的姑娘:“反正做侍妾,年纪大些就大些,只要能照顾好你们便行。这也是个良家姑娘。” “温兄,我好清静,却是再多不得人了。” 宣六遥原本想诉苦养不起人,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怕温若愚会错了意。自然他也不愿再多个陌生女人跟在身边,又是一桩麻烦。 可温若愚偏偏不死心,继续劝说:“紫萸已经去了三年,也该放下了。眼下这个小娘子,你若嫌她粗陋,拿她当个婢女使唤便是。总也有人知冷知热地,即便不照顾你,也好照顾他们仨个。” 宣六遥略略有些动心,转身要去打量女子长相,却见胡不宜和莫紫萸俩人齐刷刷地斜睨那女子,眼里的针几乎能用来绣上百千朵的梅花。就连佘非忍,也撇着一张小脸,像是嫌恨那女子要抢了他的活一般,满心满眼的不乐意。 罢了。 反正兜里的银子也在叫疼。 温若愚却又把那女子往前推了推,她手里捧着一只不小的木盒。 “你看,她力气也大,不会拖累你们。这一盒小东西是我留给你的纪念,让她替你带上吧。”他又吩咐那女子,“芸香,侍候好宣小公子,往后他就是你的主人。” “是。” 芸香欠了欠身,神情举止倒也稳重。 宣六遥却之不恭,只能道过谢。 温若愚又安排了一队兵士护送他们。 宣六遥笑问:“你就不怕我又把你的兵弄丢了。” “他们这次护的不是你,是给贵人们的礼物。” 温若愚笑眯眯地,一双大手搂在宣六遥的肩上,紧紧地,怎么也舍不得放手。 ---------- 送君千里,终需一别。 码头上,众人正准备将车马赶上渡船,天外来音似的一声轻笑:“巧了。” 可真是巧了。 说那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长得风流倜傥的俊俏小公子,却也正是被温若愚已送回去的宰相封愁初之二公子,封容醉。 一把黑色大纸扇挡在胸前,一晃一晃,衬得他的面容如月明霁,俊俏如小生。 他一伸手,挡住先前运货的兵士,又不紧不慢走过来,对着发楞的宣六遥和温若愚说道:“别坐那渡船了,过了江还得赶路。正好,我也要回京去,就上我那船,直抵京城,岂不方便得很?” 他在军营里已是乖顺老实得很,此时却是一副戏谑油滑的嘴脸,可见在军营时,全是装的。 温若愚微微有些不爽,沉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里又不是温大将军的私邸,我为何不能在这里?”封容醉见温若愚微愠,转了话锋,“在家呆不住,往故地来转转。正要回去呢。” “甚好。”温若愚假意夸一句,板了脸,“搭船就不必了,这么多人,怕叨扰了封二公子。” “不叨扰,正愁无人陪呢......大将军,你该谢我才是。” “此讲怎讲?” “前几日你们温家可曾欺负了我四妹?她本想离了温家,随我漂泊,是我将她拦在船下,断了她出逃之意,你们才能保全眼下富贵......大将军,四妹虽不是我最疼的妹妹,但我父亲却是疼她的,若是她有个什么好歹,你们温家,怕是没脚穿鞋子。” 封容醉说话时,始终是笑着的,只眼底幽幽一抹杀气,给足了威胁之意。 温若愚脸色铁青,无语可说。 他当日气走封玳弦的话却是宣六遥所不知的,他听得一头雾水,执言相助:“温大将军对封四小姐给足敬重,只有你家四妹欺负夫家,可没有温家欺负你四妹的。” 封容醉一笑:“不跟你辩。皇殿下说是如何,就是如何。走吧,上船去,皇殿下,让我好好侍候些日子。” “罢了。” 宣六遥自然是要拒绝的。 上了封容醉的船,就得听他的话。万一他又使性子,将船驶向了旁的什么地方,到时又是一番争执。再说了,岂能让他与佘非忍又勾搭上? “皇殿下是在怕我么?” “是。” 宣六遥回得干脆利落,毫不觉得有何丢脸,倒把封容醉噎了一噎。他无措地合上纸扇,思忖着如何往下说去。 却听一旁又传来一声:“别怕,我与你一起去。” ------------ 这下,温若愚省了护送的兵士。 大箱子、马、人轰隆隆上了封容醉的大船,宣六遥与温若愚告别后,在他怅然的目光中,施施然踩上了上船的踏板。 踏板在脚底微微震颤,他的心却定了一大半。 因为身后,跟着那疑似四皇子宣四年的白溪山。 咦,他是宣四年,自己怎地心定? 宣六遥在脑海闪了一下疑问,脚下一滞,被身后人一撞,差点跌下踏板,幸得身后一双手按到他肩上:“小心。” 最后上船的,是脸色极其难看的封容醉,他甚至已经有没有余心去招惹宣六遥和佘非忍,气冲冲地回二层舱房去了。 白溪山反客为主,安排好各处。大船启了航,沿着航道绕过江左滩涂,进了大运河往北而去。 ----------- 白溪山教过胡不宜剑术,也算是她小半个师父。 师徒重逢,自然也要切磋一番。 日暮时分,江风自东而来,驱去许多闷热。这俩人在船头甲板打了起来,剑有所短,笔有所长,胡不宜又仗着对方不会真伤着自己,将判官笔的笔尖攥在手心里,笔尾却是划得狂草一般步步进逼。 白溪山长剑如白冼,在日光下闪着反光,纷杂如云。 却也是一番热闹好景象。 宣六遥几人凑在二层舷梯旁的空处,看那俩人热闹,皆是眼热得很。就连宣六遥自己,也恨不得自己就是个身怀绝世武功之人,方寸或天地之间,任由驰骋施展一身本事。 可惜呀,他这个身躯,却是练气气不走,练功功不成,加上他自己疏懒,这一年年地,痴长十八岁,仍是个只能手缚两只鸡的闲散公子,眼下也只能看旁人打得热闹。若是那剑或笔长了眼睛往他身上刺来,却也是躲不开的—— 扑。 有人在他耳后吹了一口气。 “别闹。”他以为是佘非忍。 那人又细细柔柔地吹气,吹得他耳朵里麻麻痒痒。一转头,却是那讨厌的封二公子,不知何时贴到了他的身后,漆黑的眼眸里满是戏谑:“宣小公子,你的耳朵可真特别,像头小兽似的。你不会是狐狸或豺猫转世吧?” “自然不是。” 他的耳端不过微有一些尖罢了,是把仙界时的印记带了下来,可非狐狸或豺猫那般尖耸凌厉,何况,真正的灵狐转世都不曾带了痕迹。 封容醉一笑,又继续往他耳朵吹气,扰得他不胜其烦,却又不想置气,只得捂了耳朵轻斥:“别烦我。” “那我烦谁去?你那小弟子又不肯理我。” 宣六遥伸颈一看,佘非忍果然不在旁边,他已经跑下船舱,正靠在甲板的舷栏上,看着船头一大一小的斗殴。 那封容醉像是受不得冷落似的,非得找个人来招惹,宣六遥想到他的身世,也就软了心肠,任他像个苍蝇似的围在身边打转。 佘非忍抬头看了两眼,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似与封容醉素昧平生。那些共同沾过血的日子,就跟这混浊的河水一般,被翻滚埋进了最深的底里。 ------------ 第206章 堂屋在哪 大船缓慢地在宽阔的河面上航行,有时也会停下,去河上走走逛逛再回来,反正这船已经被白溪山的人控制,也不怕封容醉丢下他们。 封容醉却厚着脸皮跟在他们身后,丝毫不觉得受到了嫌弃。 这一日,他们上岸游玩,在一座茶竂歇脚。 茶寮建在一座山下,抬眼是青葱翠山,近处是浓树绿荫,此处人又不多,坐着如觉辰光停滞,惟有鸟鸣清风,轻拂人心。 宣六遥搬了靠椅坐到树下,只嘱咐芸香看着点另仨个小孩,当心别让他们跑远了,自已盘腿窝在椅中,舒舒服服地打盹,偶尔间睁眼瞥一下,却见白溪山冷眼瞪着封容醉,封容醉一脸不情不愿的无奈。 真是万物相生相克,封容醉的克星想必就是白溪山吧? 宣六遥心里暗笑一下,却忍不住琢磨起白溪山来。白溪山是不是宣四年?他知不知道自己是宣四年?他如今在干什么,要做什么? 越想,心里越觉得痒。 一件事情,若总是朦朦胧胧的,岂不是让人难受得很? 他起身将椅子搬到白溪山身边,白溪山将盯着封容醉的视线收回来,转过头跟他说些闲话。说着说着,宣六遥将话题又扯到他身上的伤痂:“你那痂口倒是特别得很,不曾问过是什么伤的么?” “我那时已经昏迷过去,不记得发生什么了。” “那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么?” “自然记得,是我十三四岁时的事。” “十三四岁?”宣六遥在心里算了一下,似乎不太对,却仍不死心,“你今年贵庚?” 白溪山的眼神凝了凝:“皇殿下似乎对我很有兴趣。不如我跟你讲讲我与无苔相知相识的事情吧?” “啊?” 宣六遥难得见有人主动坦白情史,正欲点头,却识觉白溪山实际上是暗示他喜好女子,不好男色。 他也不好男色。 可他也不能直言为何打探这些,只得悻悻然坐直身子。 身边封容醉却凑了过来,低声说道:“皇殿下,我与无苔是兄妹,也没有娘子,我一心只倾慕皇殿下......” 宣六遥撑起手臂,不动声色地隔开了他。 ----------- 自白溪山察觉到宣六遥对他有“色”心之后,似乎疏远客套了些。 直到到了京城下船,宣六遥也没有找到机会与他说些私密话,也只能作罢。 不过他问了白溪山在京城的住处,还有可身挂职务? 白溪山含含糊糊地,只说了一个坊名,透露自己是一名小武官。再问便是:在下一介莾夫,实当不起皇殿下如此记挂。 半遮半掩间,吊足了胃口。越发地让宣六遥心间像是用蛛网挂住了一只老鼠似的,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 他没有权力去查吏官部的名单,只能......隐着身混进吏部的档案室,在密密匝匝的记载簿中,终于查到了白溪山的名字,不过一个小小的典狱校尉,手下的人大约也只有十来个。 他又去户礼部,查白溪山名下的屋产,果然京城有一所小宅子,大约几年前过户到他手上。 问题来了,一个小校尉,怎买得起京城的宅子?又怎能带着数十个高手出没江南? 即便说家中支持置产的银子,那这些个高手又是从何而来? 他回到了梅花观,恍然回神,才想起第二日是允准进宫的日子。 ——他已年满十八,不能再自由出入宫中。 ----------- 交给圣上宣五尧的“鲛珠”用了一只黑檀木匣,垫上柔软绵腻的宣纸,将那粒浅粉的珠子衬得如少女般娇艳欲滴。 宣六遥又带了好些从慧州城药铺里寻来的各式“养生丸”,满满当当地堆在御书房的书案上。 宣五尧盯着“鲛珠”看了半晌,狐疑地抬起头:“这和海珠有何不同?” “臣弟初见时,也很是惊讶。不过这确是从鲛人肚中剖出,当时珠子上染满鲜血,臣弟恐惊了圣上,特意用东大洋的海水洗净后装入匣中,小心保管至此。” “鲛人......”宣五尧沉吟着,“说起来,从前朕的珍奇苑中有个女鲛人......” “是。” 宣六遥心里恻然,也未多话。 宣五尧看了看他的神情,盖上匣旁到一边:“也该替你封王了。不过,封了王,你就要往属地去了。你想要去哪里?” 这事,宣六遥也曾想过。 真提起来,却让他心下一沉。 从前虽也在外漂泊,京城和傅飞燕也算是他的根,这会儿,却像是要把他连根拔起似的,扔到外边去。他也不知宣五尧会把他扔到哪里? 他已经觉得这个皇兄对他,并不似表面的那般交好。 “或者,”宣五尧又开了口,“不封王,你继续呆在京中,也不能养府兵。如何?” 其实若是亲厚,呆在京中也可封上一个闲散王爷。 但宣六遥仍是认了:“多谢圣上。” ----------- 骤见傅飞燕,宣六遥的眼一阵酸涩。 虽在外时,也会在天眼中看她,此时亲见,她满头的花白似落了残雪,掸之不去。薄粉遮不住肌肤的暗沉。 她,终究是老了。 算下来,傅飞燕也年五十了。一双清亮的眼眸已略显暗淡,却在瞧见宣六遥时,又灼灼地亮了起来。 “母后。” 宣六遥直视着他,他如今不需再仰脸看她。 她打量了他好几遍,许久,才展开笑意:“我儿出落得如此俊俏......若是一梧和两桐都在,哎,怎么又提这个?” 坐下后,却又提起封王的事情,得知他不封王、留在京中,她楞了许久,泛上泪来:“欺负我孤儿寡母......” “怎会?圣上有他所虑,孩儿已经成年,若是留在京中再做王爷,怕会结交权贵,动了他的根本。孩儿也不愿纷扰,能常常进宫来见母后已是幸事。” “我在宫里苦苦支撑,为是的你将来能有一个好的前程......当年先帝去时,分明指的是你......” 宣六遥轻轻拍一拍她的臂袖,示意她止住,扯开话题:“我在江南,遇见一个人,长得与四皇兄极是相似。” “相似罢了。” “是,奇在他的胎记跟四皇兄一样,身上的伤口与当年被白蟒所咬处亦是一致。” “哦?”傅飞燕有些惊奇,“难道当年他没死?确实也未找着尸身。” 她沉思了一会,脸色有些不好:“他若未死,那她的报应岂不少了一半?我那一梧和两桐有一个岂不冤了?还有当年宫里各妃嫔夭折的孩儿,岂不都白死了?” “母后......”宣六遥怨道,“怎么还改不了这胡说的性子?” “你?” 宣六遥的耳根被用力拧了一下,怪他不跟她站在一边说话。 ------------ 过了两日,西宫太后梅紫青又将他召进了宫里。 两日前进宫时,他已请过安。此次怕是有事。 梅紫青亦是老了,发间白丝斑驳,面容却未因年华老去而显得慈然,唇角、眼梢隐隐含着一丝刻薄,却又被浮起的笑容遮住了。 香茶袅袅,梅紫青在这满室茶香中开了口:“六遥,听说你去江南时,遇见了一个和四年极是相似的人?” 宣六遥原本装模作样地端着茶杯欲喝,乍耳听到,不由得楞了一楞。 他慢慢放回茶盅,回道:“是。” “能和我仔细说说么?他相貌如何,年纪几许,你又是如何遇到他的?” 宣六遥垂眼思索一会,简略地讲了一讲,也未提起封容醉。 梅紫青的手紧紧攥着裙裾,眼角似有泪光闪烁:“六遥,替我把他寻来可好?” 宣六遥又是一楞:“他应当在京中,太后把他召来即可。” “不不,我想悄悄地见一面,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这......” 当年刺客身上带的“御”字令牌,他如今尚不知是梅紫青还是宣五尧派出,又抑或是这娘俩一起串通好的。如今也不知这俩人对自己是否还存除去之心,如何替她行一桩秘事? 若是事败,他无法脱身。 若是事成,他亦无法脱身——因欺君之罪。 他不是不敢欺君,只不想这么白白地被这娘儿俩设计了去。 梅紫青欺身上前,堪堪地竟像是要跪下,慌得宣六遥立时腾起娇臀,只待梅紫青跪下之时他一并滑跪下。 好在她只是弯腰握起他的手,将他的一双手握得紧紧,眼里更是垂泫欲滴:“此事尚不可让圣上知道,若他知了,断然不会高兴。这么些我常常想起四年,只觉肝肠寸断,我那么好的儿......六遥,我知我这些年对你薄待了,但本宫只是个西宫太后,实在帮不了你什么。不过,往后本宫定然多在圣上面前美言。对了,这次圣上不是允你留京,却未封亲王嘛,我去跟圣上说,让他再封你个亲王......” 倒是什么也瞒不住她。 不过,白溪山的身世,他也想搞清楚。 他缓缓地点点头:“太后,我要引他去哪里见?” ------------ 第207章 莲花开尽 离宫之前,他拐了弯往晚晴宫去了。 摒去众宫人,他才问道:“我与您提起的遇见一个与四皇兄酷似之人的事,母后可曾与他人听?” “我怎会提起这事?若是让梅紫青听见了,她必然会去找。若那人真是四年,我岂不悔青肠子?......怎么,她知道了?” “是。” “我就知道。”傅飞燕竟然不意外,“这些年调走我好些宫人,又塞进来些新的。我怎会不知那些新来的都是她的人?反正饮食我都会让这些新来的尝过,若要毒,也先毒死她的人。” 她垂着眼,说起话轻描淡写,仿若毫不在意。 宣六遥一阵难过:“母后,是孩儿不争气。” “罢了。也好......在宫里呆久了的人,不是染了毒,就是被毒染,这哪是富贵,却是要人命的牢笼。你在宫外倒还自在些,只是要稍加小心些......对了。你也该成家了。在外头可曾看上哪家的好姑娘?若是没有,我这些年倒是留意了几个,我把她们召来你们相见一下?” “母后,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宣六遥起身想走,却被傅飞燕紧紧拉住:“这么大人了,害什么羞?圣上只比你大两岁,皇子们都满地跑了。” “是,是。孩儿真有事,急得不得了的事......” -----------京城某个坊的白宅。 白溪山回宅时,老仆在宅门跟他通报有位姓宣的公子等了他半天了。他一想便想到了宣六遥,进了书房,那客椅上气定神闲坐着的,正是不久前才道别的皇殿下。 时已日暮,这皇殿下摆明了是来蹭晚饭的。 说不定......还要留宿。 白溪山只觉头皮发麻,勉勉强强一抱手:“皇殿下,找小人何事?” “白兄,见外了。” “不敢。” “有饭么?等了半日,肚子都饿了。” 果真猜对了,先是蹭饭...... 白溪山赶紧引着宣六遥往外走:“不知皇殿下要来,竟不曾备膳。不如去外边去吧,卑职知道有一处......” 话未说完,老仆在门口回道:“公子,您与客人的晚膳已备好,是送到堂屋么?” “对对。” 抢着说话的是宣六遥,他已经走出书房:“堂屋在哪?”宅子不算大,正东两间作书房,正北三四间大屋,正西又是两间厢房,那堂屋,自然在北屋了。宣六遥稍一环顾,便知斜对面屋里架子摆着瓷瓶的那间便是。 院里、屋里都是冷冷清清,除了刚才那老仆,竟未见着再多一个。 “咦,白兄一个人住这宅子?” “是。” “真够清静的。” “是。” 言简意赅,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宣六遥有些讶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白兄似乎不愿我来?” “蓬屋鄙陋,怕委屈了尊贵的皇殿下。” 白溪山一本正经,全然不似初见时那般坦然。 真是见了鬼了,坐了趟船,怎地反而生分了呢?难不成就因为我打听了一下他的私事?至于么?看来他身上确有秘密,否则不会这么讳莫如深。 宣六遥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却也未想出更多的。 好在酒菜上来,香气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的肚子确已饿得咕咕叫,眼见这浓酱重赤的红烧肉端了上来,顾不得矜持,忍不住伸箸先吃了两口。 倒让白溪山看了他一眼。 俩人不再多话,面对满桌佳肴,下箸如飞,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宣六遥把筷子一扔,摸着肚皮心满意足:“你家厨师倒是不错。” “哪有什么厨师,总归是福叔让近边的酒家送的。” “哦,比我还可怜。不如我把芸香送你罢,我那边反正也不缺洗衣做饭的。” “不要。” 宣六遥一楞。 也是,他不要的,就能赏人了么?白溪山一个有数十高手属下的秘密首领,会在乎他一个不要的婢女? 他倾前身,直直地盯着白溪山的眼睛:“老实告诉我,你除了校尉的身份,还做什么?” “皇殿下,似乎你在朝廷并无官职吧?” “是。” “那你问这些做什么?不怕圣上怪你妄议政事?” “政事?你一个校尉,有什么政事不能让人议了?不怕我告到圣上那边,把你查个底儿掉么?你查得起么?” 白溪山猛地抬眼,清明如星的眼眸顿时变得黑沉沉:“皇殿下,有胆识是好事,光有胆没有识,却是要命的。” “何来此说?” 宣六遥毫不退让地看着他。 俩人身量已是差不太多,白溪山略略高出些许,咬牙间他的颌线却冷硬起来:“皇殿下,不该你管的事就别管,这才是保住你千年富贵的要诀。” 却是打死也不肯说了。 宣六遥慢慢往后坐去,直至靠到椅背,才长吁一口气,幽幽说道:“眼下有个天大的事,我不想管,也得管。你不想理,也得理。” “何事?” “我欲跟你交底,你却连个面也不肯跟我揭......” “若想套我话,皇殿下就免了吧。” 宣六遥不知他哪来的胆气,也不怕惹恼了他,他回头真告圣上去。他总不能为了封口今晚就杀了自己吧? 是他就有这耿直得过分的脾性,还是断定自己动不了他? 宣六遥看上去若无其事,心却纠来结去,烦人得很。做人真难,心思都要猜来猜去,全不若神仙,使个“他心通”便知他人心里在想什么。 这个全然看不透的人,他哪敢带给梅紫青? 可,若是不带去,梅紫青往后绝不会再承他情,傅飞燕在宫里明里暗里地被她欺负。若是带去,又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自己和傅飞燕会不会被波及? 都怪自己这该死的好奇心和藏不住嘴...... ----------- 他思忖了好一会,决定就此罢手。 梅紫青实在要怨,他也没办法。 满桌的残羹冷灸,院外敲起竹更,却是夜了。 他站起身,拱一拱手:“白兄,叨扰了。告辞。” 白溪山满脸的防备散去,他愕然:“你这就走了?” “白兄既不肯交心,我也不是这等不知趣的人。” “卑职送送皇殿下。” 俩人爽快往外走。檐下挂着一只灯笼,宣六遥蓦然想起佘景纯曾提起的弯月胎记,他止住步,趁着白溪山埋头往前走过,一把捉住他的手臂往他右耳后看,果然一枚白色弯月,小巧玲珑地挂在耳后。 白溪山先是一楞,待回头看见他直勾勾往自己耳后瞧,以为皇殿下起了“淫”心,脚尖一旋,手一掸,让出三尺远,涨红了脸说道:“皇殿下请自重。” 看一眼,怎地就不自重了? 宣六遥莫名其妙,脑中又想着这枚胎记,昏头昏脑地回他:“白兄,让我再看个仔细。” 白溪山又咬了牙,眼里射出慑人杀气:“世风日下......皇殿下若是仗着自己的尊贵身份再纠缠不休,抑或跑出去乱说,即便卑职不计较,总有许多人来跟皇殿下计较。” “你知道?” “自然知道。” “你为何不去说个清楚?” “我此刻便跟您说清楚......我去哪里说?” 白溪山一头雾水,宣六遥也很是茫然:“去宫里啊,跟太后说啊。你是怕惹祸么?” “......需得跟太后说么?” “太后是你母后,她自然要替你作主的。” “我母后?”白溪山吓了一大跳,“皇殿下你喝了几杯酒?竟说出这等胡话来。” “咦,你不是说你知道吗?” “我......我知皇殿下您对我另有图谋。” “我能图谋你什么,你不图谋我已是谢天谢地了。” “我自然不会图谋您,我有无苔......即便没有无苔,我也只喜欢女子。皇殿下您虽丰姿绝尘,令人仰慕,但卑职是个俗人。皇殿下若是实在要图谋,容醉正好与您两相情愿......” ----------- 一只“鸡”,一只“鸭”,两相讲了好半天,终于明白了各自的意思。 俩人怅然坐在书房内,各各对眼下要做的事情愁绪满怀。 “我这一去,不是给自己招祸么?” “谁说不是呢?” “那我不去了。” “不去就不去吧。只是,若你真是我四皇兄,往后可别埋怨我没替你拾阶啊。” “我不过一个冀州的乡野小儿,父亲官职也不算大,怎地就成了皇子了呢?去了宫里,若说不是,哪那么容易脱得了身,若说是,怕是当今圣上也容不下我,露了迹又要惹来破家之灾。唉......” 白溪山仰天长叹,脑子倒是清楚得很,丝毫未被这眼看迎面而来的滔天富贵迷了心思。 而宣六遥也未在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作伪,要知道,宣四年是个喜怒好恶形于色的人——倒也和白溪山很是相像。 思来想去,自己也算露了行踪,若不去,梅太后惦记得紧,总归要找上门来,到时动静更大。不若去罢。 ----------- 第208章 叫我母后 不多日,宣六遥又应诏进宫。 应的梅太后的诏。 给太后送上从民间搜罗的“礼”。 一只大箱子从绿染宫外抬进绿染宫内,一路抬到梅紫青的跟前。 宣六遥随行在侧,屏退宫人后,打开箱盖,取走几匹江南丝绢,拍拍箱沿,低声唤道:“白兄,出来了。” 箱内毫无动静。 梅紫青已经站到箱子跟前,箱子里还有一层硬板隔着,她着急忙慌地弯腰抠去那一层硬板,下边却又是几匹布。 哎? 她顾不得使唤宣六遥,急急地将布匹一个个抱出扔掉:“人呢?” 她的长指甲被重甸甸的布匹压折也顾不得整理,及至布匹被抱走大半,余下的小半凌乱地散在箱中。梅紫青猛地直起身,头上的步摇枝须沾在发髻上,额角渗出滴滴细汗,她的眼里漫上怒气:“你耍我?” 宣六遥一脸懵懂。 梅紫青的怒气越来越盛:“好哇,宣六遥,给脸不要脸了是不?竟敢戏耍于我。若不是我念着情,你娘俩......好,好,你个不知好歹的,我此刻便去请圣上下旨,将你赶出京城,永不得回来!” “可临行前,儿臣总归要跟圣上辞行。圣上若是知道太后瞒着他寻四皇兄,也不知会不会责怪太后把他当成外人?” 宣六遥语气幽幽,甚是哀怨。 梅紫青停下往宫外走的脚步,半晌,回过身来冷笑:“行,别以为我没办法对付你们母子。你走吧。” “其实太后可以派人召白溪山,何必非得我这偷偷摸摸地?” 梅紫青定定地看着他,眼里如染了黛的青山:“圣上连你都忌惮得很,又怎么容得下四年?” “既如此,即便他真是四皇兄,又如何回得来?” “若是你的儿子流落在外、生死不明,突然说有一个人极可能是他,你会不会急着去认?”梅紫青渐渐平静下来,也沮丧下来,“罢了,跟你说了也不懂。” 宣六遥站在原处,神情几无变化:“太后恕罪,儿臣多虑了。儿臣担心这是个圈套,故而未敢将他带进来。” “圈套?”梅紫青楞怔一下,冷笑一声,坐回椅中,“在外边闯荡了几年,心眼也多了。眼下你也知道不是圈套,可还肯替我将他带来?” “只是太后刚刚说的话让儿臣仍心有余悸着,万一带来了,太后却仍记恨我对耍于你......” “行了。”梅紫青打断他,“你若是将他带来,不管是不是,我都承你的情,承你们母子的情,可以了么?” “行。” 宣六遥欠了欠身,退后两步,捏起手诀,指影如莲,渐次开放。 最后一朵莲花开尽。 哐的一声,白溪山平空落入箱中。好在他原本便是坐在宫外的马车上沉思,束手束脚,也未砸着了箱沿,身下又有布匹垫着,好端端地,满身洁净地坐在五彩锦斓中,越发显得清峻如仙。 他只楞了一下,即刻扶剑四顾,目光扫过宣六遥,扫过梅紫青,又左右张望着屋内一切,眼中现些疑惑,稍顷,他起身跨出大木箱,微微挑眉示意宣六遥:这是太后? 梅紫青一脸诧异地看着,似还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她的视线牢牢沾在白溪山身上,即便宣六遥在一旁说道:“太后,这就是你要找的人。”,也不曾转开半瞬。 白溪山双膝跪下:“母后......” 顿时惊了四座....哦不,两座。 梅紫青终于回过神:“你叫我母后?” “啊......”白溪山突然意识到自己嘴瓢了,赶紧磕了一个头,“太后恕罪,小人惶恐,一时口误。” “免罪。” “谢太后。” “起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白溪山站起身,梅紫青又细细端详了他好一会,眼里渐起满意之色,又走至他身侧:“耳后让我瞧瞧。” 白溪山的个子比她高,单膝跪下。梅紫青拨开他的右耳,弯腰查看,她的眼神凝了一下,定定了看了好一会才直起身来。 又令他脱下上衣,看过前后胸的伤口。 她坐回椅中,呆呆地,也不知在想什么。 沙漏渐尽。 在外人看来,宣六遥跟梅紫青单独在屋内已近半个时辰,也不知会引起如何猜测,若是传到宣五尧耳里,只怕又会引起猜疑。 他原本以为梅紫青见着白溪山,总有些亲儿复得的唏嘘或认错人的失望,眼下这反应,难不成有哪里对不上? 那多半就不是了。 既然不是,还是早撤为好,免得被人撞破,到时宫里有外来男子,各是百口莫辩。 他上前半步:“太后。” 梅紫青茫然地看着他。 “太后,可曾认出来了?若不是,儿臣让他走了?” 她的眼珠子缓缓转了两下,突然清醒过来:“等等。白溪山是么?” “是。” “你先带他走,等我再召。从此刻起,及至有定论之前,你要护他周全,不令他有一丝一毫的折损。” “我护他周全?” 宣六遥从未想过有人会将一个武艺高强之人托会给文弱的他,却又是如此重要的一个人物。 “对。我看你的法术不比平阳的差,想来护个人也简单得很。” “我这只是民间戏法,唬人用的。” “我不管。你让他住到你的梅花观去,隔些日子,我会让封愁初过来找你。” “......是。” 他好歹知道了,宰相封愁初与梅紫青有勾联。 ----------- 绿染宫的宫人们眼见年轻的皇殿下在屋内和梅太后呆了半个时辰多,又孤身一人离开,虽不敢说话,眼里却闪烁着八卦之火,灼灼地烧着他的脸皮。 他回到马车——如今佘非忍、胡不宜还有莫紫萸都已请了先生,日日在观内读书,不让跟在他身边了。马车里,白溪山已经被他用法术送回来了,见他进车厢,倒生出一股如见高人的钦佩来。 把一个有数十高手下属的武功高强之人带到自己的观内保护起来......宣六遥侧头看着平静中带着一丝懵懂的白溪山:“白兄?” “嗯?” “要委屈你跟我住道观了。” “无妨。皇殿下的道观,怎会委屈?” “不许让你的那些人进来,免得惊着了我的几个孩儿。” “自然。那是你的地盘。” 第209章 静待溪山 当日,绿染宫的赏赐送到了梅花观,除了布匹瓷器,宫内小吃,还有满满两大箱的银子。 梅太后的银子,不要白不要。宣六遥将银子收进库房,去后宅的树林里找白溪山,他正在那里躺在吊床上纳凉。 他丝毫没有惊讶于皇殿下住道观,又是这么一个阔广的道观,像是早已知晓似的。也或许,京城凡是有些人脉的人都知道些皇家秘事,也不算得稀奇,只是他此时并未因见到太后,或许要成为皇子的事情而有什么不安或激动,淡然地如同去媒婆家转了一次似的,倒是显出他的不同凡响来。 宣六遥坐到旁侧的吊床,又细细地端详他清峻的面孔。 他突然叫了一声:“四皇兄。” 白溪山张嘴欲应,突然想起这只是个玩笑罢了:“皇殿下,你这么叫,倒让我觉着自己真是个皇子了。” “说不定你就是呢。” “怎么可能。”白溪山思考了一会,“虽然那次从山崖跌下后,我是想不起以前的事,但后来也模模糊糊想起了,我就是在冀州长大的。” “我觉得你颇对我胃口,不如你就认了吧。太后找回儿子,我有一个对脾气的皇兄,你呢,又得荣华富贵,三全其美。” 白溪山抬眼看他:“我这人眼里揉不得沙子,你眼下觉着我还好,若是处久了,说不准你会恼得我恨不得去死。再说了,荣华富贵,也不过一张床、一口饭,要多了也是累赘。” “原本我还有些顾忌,此刻我倒真希望你就是我四皇兄了。” 白溪山笑了笑,却是不以为意。 ------------- 过了几日,一个贵客趁着暮色登门。 贵客只带了两个随从,一乘小轿送到梅花观门前,几乎是偷偷摸摸地进来了。贵客穿了一身细棉袍子,戴了个瓜皮帽,简朴得如同外头任何一个略有家本的生意人。 仆人将其引入书房。 书房内只宣六遥一人等候:“封宰相,别来无恙?” “微臣见过皇殿下。” 封愁初恭敬作揖,却也只是微微欠身。 原是宣六遥这个皇殿下有名无实、无职无权,年纪又小,自然受不得老臣太多敬重。他并不介意,待仆人奉上香茶,寒喧几句后,直入主题:“封宰相此次前来,是受了太后懿旨么?” 封愁初抬眼左右看看:“太后着我来看一个人,那人呢?” 话音刚落,一面墙壁处无声无息地开了一道暗门,白溪山从里头走了出来,向封愁初见礼。 眼锋交错,各自不动声色。 封愁初围着白溪山慢吞吞转了三圈,仔细审视了他耳后的胎记,又同样命他脱下上衣仔细观照,不发一言地一挥手,白溪山退入暗门。 门自动关上。 流畅默契得似心照不宣。 封愁初朝着宣六遥又是一拱手:“微臣告退。” 半句话也不得多,连桌上的香茶仍是热气袅袅,汤色未稠。 宣六遥在案后呆坐,直到白溪山又从暗门后走出,才回过神,浮出一丝微笑。 “皇殿下,宰相大人如何说?” 宣六遥摇摇头:“不曾说什么。” “那我......” “继续在观里呆着。” “......是。” 宣六遥抬眼看他:“白兄不必见外,或有一日你跃升为皇殿下,本宫倒要尊您一声皇兄。” 白溪山一向冷静的面孔突然间涨得通红,难得地有些嗫喃:“皇殿下说笑了。我不奢望荣华富贵,只求无祸无灾罢了。” 宣六遥盯着他,想起初遇时他在大船上刀挟封容醉、力救婴儿时的情形,这样的人,怎会只是一个求太平的人? 而刚刚他与封愁初之间克制的缄默和不动如山,但愿是自己的多疑才好。 ----------- 白溪山,明明就是宣四年啊。 宣六遥陷入沉思之中。 他刚冒着风险在天眼中搜寻宣四年。 他果然不在地府,而是在这梅花观,正步履匆匆地钻进小树林,一头躺倒在吊床上,他用手掌狠狠地抹了一把脸,眼里流露出疲惫与茫然,似有万千困扰一般。 这副神情,分明是心里有极大的心事。 明白了! 宣六遥猛地一拍桌子。 定是宣四年与封愁初早已有联结,苦于无法自曝身份,怕惊动了圣上不知惹来怎样的后果,才迂回曲折地,与封容醉、甚至桂无笞演了一场戏,借机与自己邂逅结识,借自己的嘴向太后透露消息,再借太后的手要回四皇子的身份,而后做上亲王。 至于做了亲王后,他还会不会觊觎皇位,那就是以后的事——这也正是他们担心宣五尧忌惮的点。 既然借了自己的手,那就得如宣五尧一般,也得思考一下:宣四年若是做了亲王或皇帝后,对自己是利是弊。 宣四年从前对自己是不冷不热,甚至有一丝恶感的。 宣五尧对自己口蜜腹剑,好歹面上还能维持着一点点体面。若是宣四年上位,他会不会连最后一点体面也不给?自己倒也罢了,皇亲也好,平民也罢,哪怕丢了性命,也不算大事。可他身边的这些人,尤其傅飞燕呢? 唉,事到临头了,才考虑起这般的利弊来。 却也是举棋不定。 宣四年,也不见得就是个坏人。 他亦觉着有些疲惫,往椅背一靠,正欲闭目养神,芸香出现在书房门口,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一只白玉瓷碗,想来是甜汤一类的东西。 “殿下,这是厨房做的冰镇酸梅汤,清火去燥,您尝尝。” 深褐色的汤碗里飘着几块晶莹的冰,又撒了些金黄的桂花,看起来诱人得很,如同芸香胸口处未系紧的扣子,随着她的弯腰,露出几丝洁白丰腴来。 宣六遥避开目光:“不是让你去照顾她们仨个嘛。我这边不用你管。” “她们都在跟先生念书呢,奴婢空着也是空着。当初温夫人教导过我,要好好服侍皇殿下,奴婢未敢忘却......” 她絮絮叨叨地,有着些想要完成自己使命的急切。 宣六遥轻叹一声:“你放着吧,一会我自己喝。” 芸香噎了一噎,沉默地退了下去。 她想做什么,宣六遥心知肚明。他不由得想起紫萸——“她”。若她还在,他与她,想必早已其乐融融,说不准连孩子也已有了。 一闭眼,仿若她在身侧,直着舌头轻轻俏俏地喊:“小先生——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她若还在,如今会是什么模样? ——可不就是莫紫萸的模样么。 他忍不住苦笑一下,怅然得如同屋外即将入秋的鸣蝉,热闹而悲凉。 ----------- 与白溪山之间,却似横生了一丝隔膜。 他在自己面前,再不是那副坦坦荡荡的君子模样,倒像是蒙着一层君子的面皮,行着虎狼之事。只是眼下局势未定,宣六遥自然不会与他为难。 谁知道往后,他是个什么局势呢? 白溪山或许察觉到他的察觉,佯装的笃定下终于有了一丝慌乱与心神不宁。 宣六遥瞧着他那点几乎盖得死严的心虚,心想原是高估了他,在未知的富贵或灾祸面前,终究仍是不够强大啊。 一日日过去,封愁初没再来过,宫里也无一丝一毫消息传来。 眼看在梅花观蛰伏了将近一个月,连着秋蝉都不再叫唤的时候,梅花观的门开了大半,送进来一顶遮得严严实实的轿子,紧跟着,又一顶严实的轿子跟了进来。观外顿时散落了好些“小商小贩”和“行人”,静默地作着买卖,静默地东张西望。 宣六遥站在楼前,看着从轿中分别走出梅紫青和封愁初,俩人皆穿着暗色衣裳,似要将自己隐入阴影中,不让人瞧见。 梅紫青脸上却是仓惶与期盼,眼神在宣六遥脸上虚虚掠过,急急地在他身后搜寻了一圈,眼波又似受了惊的飞鸟,扑簌簌地恍惚起来:“他呢?” 他呢? 不知情的旁人听着,只以为她在寻找昔日的情人。 封愁初以眼询问宣六遥,宣六遥转身吩咐家仆:“去,把白公子寻来。” “是。” 宣六遥将俩人引进书房,静待白溪山。 书房不大不小,三四个人坐却也绰绰有余。此时却如挤满了人似的,令人呼吸不畅。日光移动得分外慢,直至闪了一下,窗外走过人影,屋里才似投了一把闷闷的蚕豆,说不清是松快还是喧嚣,总归梅太后的神情有了变化,目光亦是灼灼地燃烧起来。 白溪山也似呼吸不过来的样子,白着一张面孔,看着是惴惴不安的神情,大约也是知道大事将定。 “卑职叩见太后、大人......” 他曲着双膝将要跪下,梅紫青上前一把托住他的臂弯,眼中泛起泪来:“儿啊。” 白溪山似大吃一惊,双膝仍是直直落地:“太后,折杀小人了。” “我已查过了。你当年坠于崖下,昏迷不醒,白氏夫妇正巧遇见,将你救了下来。他们原本刚失一子,见你不记得前事,便诓你是他们亲儿,又将亲儿往事常常?叨于你,让你深以为然,以为自己便是白家亲子......儿啊,你是我的四年啊。母后这些年,想你好苦啊......” 梅紫青再不顾太后矜持,抱着白溪山痛哭起来。 白溪山楞楞地,似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直待梅紫青再捧起他的脸颊细细看时,才一脸迷茫地:“难怪卑职见着太后时,如见到亲人一般,只是不知......” “儿啊,你该称我一声母后了。” “......母后!” 俩人抱头痛哭,又再相互拭泪,实在是母子情深,令人动容。 宣六遥举手用衣袖抹了抹眼窝,偷眼瞄一眼封愁初,果然他满脸的悲恻中有一抹复杂的掂量。 然而...... 第210章 我那孽子 白溪山送走了梅紫青和封愁初,随着观门的关闭,他的悲伤与不舍从脸上散去,只紧紧地蹙着眉,满目踌躇。 他一转身,迎面是宣六遥似笑非笑的探询眼神。 俩人沉默对视。 半晌,白溪山开口:“六弟,从前我俩关系如何?” “尔尔。” “可与我讲讲宫内的事么?” “你知道的呀。” 宣六遥淡淡地扔下一句,转身便走。 白溪山站在原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喃喃一句:“我不是不记得了么?” ------------ 蹭府多日,终需一别。 白溪山趁着夜色离了梅花观,回了自己的宅子。紧跟着,有人送来两只箱子,未提一字一句,箱里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闪着闹哄哄的光芒,令他的心里烦扰得似扎了无数根银针。 银子、权势,如他曾经所言,无需贪多。 可他不得不去贪,因为不贪,便是挡了上头人的前路。 他始终相信自己不过是冀州白氏家的亲儿,若自己真是四皇子,当初有“知遇之恩”的封宰相怎会数年不与他提?何况,他依稀记得儿时琐事,即便是父母唠叨,他能有印象,便是经历过的。 他明面为一个小小校尉,实际上,是宰相封愁初暗中豢养的杀手兼情报组织“飞花”的首领。他在某一次比武中被封愁初看中,暗中揽进了“飞花”,做了几年杀手才替下前任首领。而那前任首领,据说是做事不得力,被处理了。 一个多月前,封愁初找到他,告诉他西宫太后要认四子,让他作好准备,并告诉他如何应对。 他有些懵。 皇子还能假冒? 何况,他当了皇子,封愁初就不怕将来控制不了他么? 然而封愁初似乎并不担心这个问题,只告诉他莫露馅。 若是哪里露了马脚,冀州他的白氏家族将与他一起倾覆——如同他做杀手时一样。可若成了,不但他能当上权势倾天的亲王,连着白家也能跟着鸡犬升天,却是有着莫大的好处。 有白家人做质,封愁初又怎会担心他有一天会过河拆桥呢? 自然,白家人得了好处,他封愁初的好处又如何少得了。 冒认皇子,是诛九族的罪行。 他如扛着整个白家,脚底踩着刀刃,稍不留神,咔咔咔......便成了京城最好酒家头牌厨师刀下的鱼肉,片得细细嫩嫩、入汤滚氽。 此时想来,仍如芒在背。 尤其,今日西宫太后告诉他:做回四皇子的时机尚不成熟。 当年四皇子的丧事已办,名字早已入了死籍,想让圣上认回他,恐怕不是易事,而他一旦暴露却做不成皇子之时,如同没了壳的鸡仔站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大约一顿饭功夫就可以让他从这世上消失无影,死无对证。 她让他仍如往常一样,做一个小小的校尉,他甚至不能往上晋升,免得接触的官儿大了,难免会被人认出,从而传到圣上的耳朵里,招来戗害。 就像是已经把他串到签子上了,却挂在锅边,要下不下的,让人进退两难。 “福叔,拿壶酒来!” 他在书房里大叫一声,想来这安静的小宅子里,那个耳朵不算聋的老仆能听得见。除非他此时已经睡着了。 不一会,门口有人影一闪,那人提着一壶酒,拈着两只酒杯,脚步轻灵地走了进来:“妹夫,也不点个灯?” “你来做什么?” “想来问问你哪里比我好了?皇殿下看不上我,却看上了你。你在他处厮混了一个来月,跟我说说,是他爱死了你,还是你爱死了他?” “你以为旁人都如你那般......” “哦?”人影飞快地窜到他身旁,低眉顺眼地来瞧他,“那你去住那么久?为了何事?” “你别管。” “你是我妹夫,也算是一家人,怎能不管了?” 不如回去问你那爹去吧——白溪山很想这么回他。但终究那句话在肚子里转了转,又深深地化入肚肠之中。 他不理他,任着封容醉在黑暗中挤眉弄眼地逗他,只自行斟了酒,一口一口地闷下去......不过闷了三杯而已。 闷多了,怕封容醉趁他醉时套他的话。 ------------- 梅花观里又来了客人。 前脚刚走了白溪山,后脚便来了封容醉。提着酒,捧着一些市面上的小玩意儿......好在胡不宜她们被赶去另一座小楼读书去了,也只宣六遥招待了他。 这小子长得俊美,初见时的倨傲褪去,却又变成了讨人嫌的不知趣。也正因为他的皮相好,那讨嫌就减了几分,刚刚好宣六遥还能容他。 “我那妹夫哪里比我好了?竟惹得皇殿下对他留连月余,对我,却是连个正眼都不带的。” “你平素里没事做,光盯着我这破道观了?” “连个神仙塑像都没有,还敢自称道观,我可没见过这样的破道观......你别打岔,那姓白的,哪里比我好了?” “哪里都比你好。”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搪塞我,你可得说细些,若不然,我有的是闲功夫烦你。” 他像一只长得俊美的苍蝇,时时跟着,时时念叨着,这让宣六遥一瞬间起了恶念:“不若你把自个儿阉了,我留你在这里做个小黄门。” 封容醉顿时悟了:“原来你喜欢的是这个......其实不阉也行的,皇殿下你爱怎么......哎——” 他低头看着肚腹,肚子上不知为何似被一根棒子顶住了似的,有一股很大的力在推着他往外走。他愕然抬头:“皇殿下,你这观里,有鬼啊——” ----------- 封家二公子不是个怕鬼的。 他来了兴趣,誓把这观里的鬼捉净。他先是奔着楼上楼下、楼里楼外地窜了一通,直把这小楼的构造、陈设都看清楚了,又往另一栋小楼奔去。 另一栋楼里,置了他们读书的学堂,宣六遥哪容得他胡闹,却又不能时时用着法术,免得灵力用尽自己当场睡去。 若是在旁人身前睡去,他是不怕的。 却怕这个封容醉。 他只能豁出这副读书人似的身子,用力抱着封容醉的腰往后拖:“不许去——” “要去。” 封容醉也未使出武功,为得能和他多僵持一会。 “不能去——” “能去——” 俩人在两幢小楼前拉拉扯扯,如同兄弟俩打闹,又似爱侣间绊嘴——前者是宣六遥所想,后者是封容醉所觉。 却是纠缠不清。 直到有仆役奔来:“殿下,宰相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 宣六遥随口应道,手里却是不曾放松丝毫,连封容醉低了声气求饶“放开我罢,不闹了。”,他亦是自顾自地:“你说放开就放开?早干嘛去了......” 封容醉泄了力,身子被宣六遥拉得往后退去。宣六遥的脚却仍用劲往前蹬着,一时收不住,竟抱着封容醉仰面跌了一跤,哎哟一声,下巴生生顶在他的脊梁骨上,硬碰硬,比的是谁更疼。 封容醉顾不得趁机揩油,忍着背壳疼,连滚带爬地起身窜进了小楼。 只留得宣六遥冒着泪花、摸着下巴昏头昏脑地从地上爬起身,才见封愁初黑着脸站在前头不远处看着他。 这脸色,像是欠了他家十八条人命似的。 宣六遥顾不得作揖,只问道:“封大人,有何指教?” 封愁初看了一眼小楼,把前半句话吞了进去,只带着气说道:“替太后送赏赐来了。” “咦,不是赏过了么?” “皇殿下不要,微臣带回去复命便是。” “要,要,拿进来吧。” 轰隆隆又是两只大木箱。宣六遥当着封愁初的面开了箱子瞧,一箱绫罗绸缎,一箱又是白晃晃的银子。他乐滋滋地取出两锭塞到封愁初的手里:“封大人,你也辛苦了,替我谢过太后。” 封愁初拿着那两锭银子哭笑不得:“有些话,太后不说,微臣不说,但皇殿下应当懂的。” “懂,懂。” “皇殿下是真懂,还是假懂?” 倒也不是阴阳怪气,纯粹就是封愁初看他像个小孩似的,实在令人不能放心。 宣六遥楞了一下,歪着头想了想:“让我别说,不是么?” “对,谁也不能说,包括东宫太后、身边任何人,还有......我那孽子。” “封大人放心,本宫不是小孩子了,兹事体大,说不得。” “嗯。” 封愁初点点头,瞟了一眼小楼,犹豫道:“我那孽子,行事乖张,皇殿下可别跟他学坏了。” “放心吧。令公子好得很。” 今日的皇殿下,比起以往来,举手投足间倒是多了一些轻浮,到底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封愁初又看他一眼,告了辞,自行往外走去。 走到观门,又回头望一眼,那宣六遥并未看他,却是抬眼望着小楼,似在寻找封容醉的身影。他嘟囔了一句:“到底是真懂,还是假懂?” ----------- 夜风袭袭,秋夜却是清凉,好睡得很。 梦中铁马金戈,一只大指破空伸来,直捅在他的腰间,硌得生疼。宣六遥醒了过来,四周除了几缕月色,黑得朦朦胧胧。 身侧是细微的声音:“有外人进来了,提着剑,四个。” “听清楚了?” “嗯。” 宣六遥下床,蹑手蹑脚走到窗前,透过窗隙往外看。 这里是佘非忍的房间,在小楼的侧边,看楼下院子里倒也清当。果然有几条人影,穿着黑色紧身衣,提剑在院里张望。 很快,有人将爪钩甩上二层栏杆,轻快地爬了上来。 那人站在正卧室的窗前慢慢撬窗,那卧室,今夜由封容醉霸占着。因为他要跟宣六遥睡,宣六遥不得已,躲到佘非忍处了。 另外三个黑衣人也爬了上来,一起聚到窗前。 宣六遥暗暗使了法术,将窗棂顶住。黑衣人撬了许久,那窗却是一动不动。 第211章 皇家面子 四人往后退了一步,看样子是想要破窗而入了。 其中一个举起手,将另三人驱散,自己抬起一脚,窗棂应声而碎。 咔地一声,在夜色中如惊木似的炸开。 如此动静,想来里头的封容醉当是醒了吧。可也难说,他睡前是喝过酒的。 宣六遥急急替各人结上结界,提了朔月剑冲了出去:“什么人!” 胡不宜也冲了出来,判官笔在手中呼呼作响。 那四个黑衣人大约不想跟他俩纠缠,各自蜷了身子滚进破窗去了。只听里头一阵金石相撞之声,又有惨呼响起。 宣六遥一把将胡不宜抱起扔了进去。 自己也吭哧吭哧地扒着窗沿往里爬。好在如今也算身高个大,只要小心避开窗楼破裂之处,进去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等落了地,掏出夜明珠扣于发中时,屋内相斗已然结束。 地上横七倒八躺了三个,另一个,被封容醉用剑抵着逼在墙角处。 “皇殿下,留一个我们来审。”封容醉头也不回地说道。 “好。” 长剑微挑,黑衣人脸上的蒙面巾随风而落,一张熟悉的面孔露了出来。 宣六遥有些楞怔,疑在梦中:“铁......总捕头?” 竟是铁星蓝,八扇门的总捕头,与他也有过惺惺相惜的交情,当年在灵山上也手下留情放过他与紫萸。 可今夜,他竟带了人来刺杀他。 “谁派你来的?”宣六遥脱口而出。 铁星蓝苦笑一下,幽蓝几黑的眼眸里满是苦涩。 宣六遥试着问:“圣上?” 铁星蓝的眼神微微闪躲了一下,又斜睨向他:“皇殿下,不如你还是离开京城吧?” “为何?” 铁星蓝瞟了一眼封容醉,又说道:“有些话,只能跟你说。” “你说吧,这里的人,都信得过。” 铁星蓝思忖了一会:“我本不欲杀你,此时亲自前来行刺,也是为有机会跟你说上话,然后把你放走。你已引起圣上猜忌,你手上无权无人,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不如离开京城。圣上不觉着你对他有威胁,想来不会再对你下手。” 宣六遥笑道:“咦,我既无权无人,有何可猜忌?” “我也不知。不过,圣上与梅太后之间已起嫌隙,梅太后曾想在朝中培养自己的势力,与圣上起了争执,圣上再不允许梅太后插手前朝之事。我听说......梅太后有意想要扶植你......” “哎?”宣六遥失笑,“梅太后扶谁也不会扶我,我有自己的母后。” “皇殿下曾与梅太后密会近一个时辰,可有此事?” 铁星蓝盯着他,连封容醉也转过头来,略带好奇地看着他。 “有,可也......跟这毫无干系。” “旁人实在想不出梅太后有什么事能与你私谈如此之久,总不会是梅太后看你出落得俊俏对你有意吧?” 铁星蓝的唇角挂了戏谑,眼底却伸出长长的钩子,迫切地等着他的回答。 宣六遥无奈地摇摇头:“来来,坐下喝茶。非忍,去泡壶茶来。胡不宜,你先把这三个扔出去。芸香,你把这地擦一下。” 片刻之间,他已把惊醒的众人都安排了个遍,还有:“紫萸,你去睡觉。” ------------ 茶过三巡。 铁星蓝仍未从宣六遥口中套出:梅太后当日与他密会,到底所为何事? 封容醉却坐在一边,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上了。密会太后——白溪山住到梅花观月余——太后——白溪山。 啪! 他猛然一拍桌子,将铁星蓝和宣六遥都吓了一跳。 封容醉的手搭上铁星蓝的肩:“回去跟你那好圣上说一声,不用担心皇殿下篡位,他不过是替那老太后物色了一个小白脸罢了。” 啪! 宣六遥一拍桌子,怒道:“别胡说!” 随即,他软下声气,心虚地瞟一眼铁星蓝,低声道:“罢了,话说到这份上,我就实话实说了吧。我母后在宫里势弱了些,我有心与梅太后拉好关系,也望她在圣上面前替我们母子说些好话。剑走偏锋了。若是圣上不喜欢,我也不动这个心思了。” 沉寂。 佘非忍他们都已被赶出去,屋里只他们三人。 铁星蓝下意识地转着杯沿思索,不置可否,良久:“我信不信不要紧,就看圣上信不信。那小白脸是谁?” “喏。” 宣六遥朝封容醉努努嘴。 封容醉吃惊地张了嘴,正欲抗议,却被宣六遥眼中慑人的冰冷呛住,不由得拿着茶杯猛喝了两口,呛得口沫乱飞,只得慌乱地擦着衣襟,以掩盖内心的不满。 铁星蓝打量了封容醉一会,微蹙眉头:“封二公子?说给圣上听,圣上能信么?” “封二公子受封宰相打压多年,常年流落在外。封二公子内心不愤,在江南邂逅了皇殿下,意图通过皇殿下搭上梅太后这条线,以谋得权势,在父亲面前能抬起头来......这个,说得通么?” 宣六遥语气悠然,流畅得像是在讲一段评书一般。封容醉在一旁气得肚皮一鼓一鼓,却又不敢再乱说话。 “好。”铁星蓝点点头,“说得通。不过,说与圣上听,给封二公子带来的是福是祸,却也难测。” 宣六遥心里咯噔一下,为了白溪山,搭上封容醉......不过,封容醉的父亲是封愁初,不怕没有托底。他也就笃然:“嗯,本就是如此。” ---------- 铁星蓝走了。 封容醉直僵僵地坐着:“你为了一个面首出卖我?” “别这么说你妹夫。” “他既能做出这等事,便不配做我的妹夫。” “怪你多嘴,谁让你扯出他来?” 封容醉怆然抬头:“这事是真的?白溪山真的把自己卖给了老太后?” “别胡说。”宣六遥低斥。 “那是什么事?......我明白了。”他似又想起了什么,“不是他被卖了,是皇殿下你被卖了。一定是他效命的人或组织,让他打到老太后身后,他们一定是在图谋什么事......一件大事......说不定,是一件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大事。要有好戏看了......” 封容醉仰着头自言自语。 宣六遥在一旁暗笑,浑然不知对面那小子的胡言乱语,却乱打乱撞地,几乎说中了事情的真相。 ----------- 除了此事,梅花观几无别的事。 封容醉于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找到了这一处能容他撒娇任性的所在,整日里赖在观里。宣六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理他,也严令芸香守好学堂大门,切不可让他进去扰了讲课,别的,便随他去了。 过了些日,封家有仆找上门来,请封容醉回家去。 封容醉在后宅的树林子里呆上了瘾,只回话说不回。 家仆急了,说圣上有旨,召他入宫。 他这才直着两眼,跟宣六遥道了别,跟着回去了。只留下小树林子里好几个不曾切削好的木像,那些木像,眼睛不是眼睛、嘴也不是嘴的,只依稀看得出是想削出人来着,大约是手艺太差,连草草了事都谈不上。 又过了几日,宣五尧又召宣六遥进宫。 及至御书房,门口站了几个侍卫,这也是惯例,无甚特别。只是宣六遥往里走时,余光里掠过一个貌似熟悉的身影,他止步一看,那几个侍卫里的一个,站得端端正正、面目呆滞的,却正是那个混不吝的封容醉。 其实他也不小了,此年也有二十一二岁,比宣六遥还要长上三四岁,可在他跟前却总像个不稳重的弟弟一般。他站得纹丝不动,转过来的眼珠子里却充满了哀怨。 宣六遥又上下打量一番。 封容醉从前都穿着修身光润的长袍,通体的富贵公子打扮,现下却是上衫下裤,灰不隆冬,腰间的软剑也换成了手掌宽的长刀,衬得一副风流俊美的面孔也少了大半颜色,只能称为眉目清秀、端庄持重了。 原来这就是铁星蓝担心过的福......或祸。 若不是在御书房门口,宣六遥真想仰天大笑三声,以好好嘲笑一番这个曾经做尽坏事的浪荡公子。 进了御书房,屋外头的日光一下子被拦在外头,冷色的书案后,是此年正好廿岁的年青皇帝宣五尧。 权柄握稳,他已少去用来虚与周旋的和善笑容,只一副冷眼,冷冷地看着不紧不慢走进来的六皇弟。 这皇位,原本是他的。 是自己的母后,联后权臣平阳,把这皇位送到了他的臀下。 只是让他坐坐罢了,掌权的,却仍是那平阳。平阳死了,母后又来指手划脚,拿准他性子绵软,却不知他这绵软,不过是暂时的俯低做小罢了。毕竟,那时他非长非嫡,年纪又小,不绵软,哪有好果子吃? 婚事是母后决定的,皇后、妃嫔也是母后指定的。 就算这无可厚非,毕竟他年纪尚小,母后作主也无不妥。可皇后与太后沆瀣一气,随意摆弄后宫各嫔妃,害得她们只顾着讨好太后和皇后,都不敢讨好他这个圣上了。 皇后的娘家,封宰相,更是与母后内外勾结,把持朝政,把他这个皇帝差一点架空。 他只能想办法从夹缝里培植自己的亲信,比如平阳留下的八扇门总捕头铁星蓝,可他办事虽利索,在皇殿下宣六遥那边却屡屡出了岔子。 好在此次行刺,虽没有拿下他的性命,却也打探出了一点消息。 这六弟,在外头怕也学坏了,竟学会拉批条了。拉的,还是封家的二公子。杀不能杀,捧不能捧,只能让他做个御前侍卫,时刻看在眼皮子底下。 再想想从前,他串通莫紫萸假死私逃,上次回来又拿寻常珍珠谎称长生不老药,真当他这个五皇兄是傻的? 犯下的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死罪呢? 都可以从明面上让他去死了——若不是考虑到皇家的面子。 第212章 认了旧帐 而今日,他也要警告一下这个不安分的皇弟,别想着跟他这个已定的圣上作对,梅太后,终究是自己的生母,而非他的。 瞧这六弟不紧不慢的样子,没有半分的奴颜卑膝,怕是骨子里没有臣服他这个五皇兄吧? 宣五尧盯着宣六遥,几乎已有半炷香时间。 若是旁人,怕早已经天子之威下吓得双膝酸软、浑身打颤了吧。可他,只是疑惑地挑了挑眼角,随即微微垂首,脸上只显出一丝凝重,不见半点惧意。 宣五尧用指节敲敲案桌:“上前。” 宣六遥走前两步。 “再上前。” 再上前就要贴到桌子了,这是想干什么?但宣六遥仍是听话地走前去,只隔着桌子面对这个皇兄而站。 “你把你做过的事一一详述于尽朕。” 宣六遥抬了一下眼,恭敬回道:“圣上,臣弟从何时说起?” “从当年三皇兄如何死的,开始说起吧。” “是。臣弟当时年幼,依稀记得跟三位皇兄读书不久,三皇兄突然破伤风,不幸......” “破伤风之前呢?” “之前......臣弟记不清了。” “让朕来告诉你吧。当年是你砸伤了三皇兄,才致他伤口恶化,无力回力......我与四皇兄念你年幼,不忍告发,护了你的周全。” “是......是么?”宣六遥蹙眉想了许久,“那时的事我竟记不清楚了。” “当年你也是这么装糊涂骗过父皇,让父皇以为是我们三兄弟互相打闹而嫁祸于你,将我们母子四个一顿好骂,差点失宠。我看六弟不是记不得,是怕担不起罪责罢。” 宣六遥默然,眉间泛起一丝愧疚。 宣五尧捉到那丝愧疚,脸上的怒色略消:“六弟,从小你我交好,三皇兄、四皇兄欺负你,朕可有欺负地过你?” “自然没有。臣弟心内感激得很,幸好是五皇兄您当了圣上,若是三皇兄或四皇兄,只怕臣弟此时正在边塞饮风喝露、啃饼度日,哪来此时的锦衣玉食、安稳度日?” “你知道就好。” 两相无言。 御书房内一片沉寂,外头众侍卫也是不语,只觉日光渐移,辰光无谓地流去。 宣五尧又看着宣六遥,半晌不言语。 宣六遥原本不怕,但知他是要立皇威,故流露出一丝畏惧与扭捏:“臣弟可是做了什么错事?圣上不妨直说,该责罚的,臣弟一并认下。” “安生些,别跟外头那些三姑六婆似的,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丢了我们宣家的脸。先皇和列位先人都在天上看着,容不得不肖子孙披着宣家的皮,做着贱婢的事。” 这话说着极重。 字字如钉,打在宣六遥的脸皮之上,纵使宣六遥自觉轮回过二十多世,什么不堪场面未曾经历过,此时仍觉着心里的骄傲被粗暴地打翻,终于在薄嫩脸皮上泛出被辱的绯红。 他却无从争辩。 因着座上的圣上,并不是他从前以为的纯良温厚的皇兄。他有些怅然,也不知宣五尧被无上权势熏染至此,还是本就如此。 他应了一声“是”,压制着心里的屈辱与烦躁告退。 走时,却是半眼未瞧封容醉。 ------------- 却不知,这不安分的封容醉,下了差便去白宅找上了白溪山。 宅子里看起来跟从前一样,简单清净。封容醉看着小院的安寂,总觉着这静默的空气里有许多的鬼鬼祟祟。 如同在书房里装模作样看书的白溪山。 他明明知道他在屋外,却是眼皮都不抬。 封容醉终是忍耐不住,大步走进去,一把抽掉白溪山手中的书册,直言问道:“你与西宫太后到底什么勾当?” “嘘——” 白溪山伸出食指,在唇前轻轻一挡,又伸手取过另一本书,慢条斯理地翻开,眼里浑然没有这个准大舅子。 封容醉着了恼:“你知不知道为了替你掩事,我如今被捉到宫里当差,每日站得跟个死人似的,风吹日晒、忍饥耐憋。皇殿下今日还在圣上面前遭了训斥。你说,是皇殿下要卖你求荣,还是你求皇殿下助你做入幕之傧?若是皇殿下引的事,那他受斥活该。若是你惹的事,那我与他受的罪,又如何说?” 白溪山终于抬起头,正眼看他。 不过半晌,他颓然放下书册:“我不过一枚棋子,身不由己......” “什么意思?” 封容醉俯低了身子,眼睛几乎贴到白溪山的睫毛上,直勾勾地直盯进他的眼睛。 白溪山自觉失了言,往后仰了仰身子,避过封容醉逼人的目光,搪塞道:“你别问。你难道不明白,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么?” “可我每日里站着,心里实在愤愤不平。凭什么我要糊里糊涂地替你受了这份罪?” “咦,与你有何干系,竟连累到你?” “我......”封容醉语塞。 他直起身,低头思忖一会:“这件事,我管定了。我封二公子从不吃那闷亏,你不说,我就从旁的查起。实在不行,我问圣上去。” “胡闹!”白溪山忽然起身,变了脸色,“此事你碰不得。更不得在圣上面前透了半点口风。若不然......你们封家只怕也会满门遭殃。” “跟封家又挂上了勾?”封容醉乌亮的眼珠子颤了一会,“我父亲也参与其中?......你是我父亲的人?” 真是越坏的人越聪明。 白溪山不期然自己言语间漏出的错处竟被封容醉道破了秘密,气得一时无言以对,只煞白着脸死死盯着他,脑中不停地打转:要不要杀他灭口? 再一想,他是无苔的亲哥,是主子封愁初的亲儿,却是杀不得的。若不然,在江南时,他又何必费心费力地照顾他,将做了坏事又受了重伤的他救回来? 他定下心神,平静说道:“你既已知道秘密,好在你是宰相大人的儿子,想来也知利害。我只当今日我未说过,你未听过。出了这个门,便将此事忘却。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 “你打算灭我口?我如今在圣上跟前当差,出了事,我父亲不查,圣上也要查的。” “你还是嫩了些。要一个人死,自然有许多种捉不到错处的死法。你嘛,留你一条命,下半辈子做个傻子。封家枝繁叶茂,养你一个傻儿子轻巧得很。” 封容醉盯着他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打得过我?” 白溪山只笑了一下,一扬手,袖间射出一股细烟直喷封容醉鼻间。封容醉悚然一惊,正欲闭气,鼻内已吸入少许烟雾,眼前的白溪山变得模糊,恍恍惚惚间再不见踪影。 ----------- 再醒来时,自己正躺在一张大床上,床帷被褥却是十分眼熟。 他好半晌才认出这是自己的卧房。 他明明是在白宅,何时回了封家?想来是那白溪山不敢下手,仍是将他送了回来。终究还是怂了。 封容醉在心里冷笑一声,打算翻身起床,身子一动,突然一阵剧痛让他忍不住痛呼直声。门口忙不迭地跑进一个婢女:“二公子,你醒了?” 醒是醒了,却是痛得糊里糊涂。 封容醉待最疼的那股劲过去,才察觉这痛是从左腿传来。他掀开被子,赫然发现自己的左腿竟绑着一根直棍,像是腿断过了。 而那剧烈的疼痛,却确确实实地告诉他,他腿断了。 “怎么回事?”他惊问。 “二公子,你不记得了么?昨夜你在红映楼喝醉了酒,爬上楼顶不小心摔了下来。” “红映楼?”封容醉更加愕然。那是京城有名的烟花之地,可他.......从来不去,“谁送我回来的?” “是红映楼的人,赔了一箱银子。主母就让他们走了。” 是了,主母名为自己的嫡母,却不是亲生,他摔断了腿,她才不心疼。 他跌回床上,颓然了一会,恍然想起白溪山来。 这腿,必然是白溪山给他弄断的,手可真辣,自己是不是要谢他的不杀之恩?不,若不是看在父亲面上,他此时已经下了地府了。 这恩不必报,这断了腿的仇,却是要记的。 不过,白溪山的手,似乎伸得够长,也不知还伸到了哪里...... 不久他便知道了,还伸到了他的梦里。 恶梦醒来,汗湿衣衫,动一动,左腿的疼痛便漫延到了全身。他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 封容醉在自家府里挨痛憋气之时,宣六遥也在梅花观里与自己置气。 他算是看清楚这个当了圣上的五皇兄的面目了,无势时装得人畜无害,得了势,便是这一副刻薄寡恩的模样,是拿准了他势微力弱,翻不得身。 亏他平素里,不介意圣上总借故将他赶出京城,也不深究那些个刺客是否他所派遣,直到铁星蓝明打明地杀上门,并且告诉他:圣上猜忌他。他才弃绝了心里最后一点侥幸——原本以为,所有的恶意全是梅紫青的。 当年,先皇去世时,指的继承人明明是自己。 宣六遥知道自己不该去翻这个旧帐,因为这旧帐他是认了的,也是情愿的。 这时候翻起来,便是自己的小气了。 罢,只算那些自己不曾认过的帐吧——不如,把宣四年扶上去吧。 等等。 自己正在气头上,待气平了再做决定。 他喝了一日的清茶,心头的火气便平了下来。 宣五尧如此忌惮他,忌惮旁人,不过是因为恐惧,怕旁人夺走他现下的一切:皇位带来的权势、金钱、后宫......而这一切,偏偏是锁住他的枷锁,将他锁在方圆只有几里的皇宫之内,锁在无尽的担忧与惊惶之中。 这样的日子,让他过着,岂不是合适得很? 他买了一些字画,当面送给了宣五尧。 第213章 回了原地 都是些山水、花草,清淡雅致的有,繁复热闹的也有,挑不出什么错处。他笑着对宣五尧说:“这些都是我们大梁朝的好山好水、好花好草,都是圣上您的。闲暇时看看,添些小兴。” 宣五尧有意无意地问一句:“你观里还有多少这样的好画?” “臣弟只有一些字,是用来临摹,拿来修身养性的。上不得台面。”他轻描淡写地回道。 宣五尧瞥一眼他,大约看出了他眼底的坦荡无私,神色松快许多,拍拍他的肩:“不愧是朕最疼爱的弟弟。对了,那封家的二小子前些日从青楼的屋顶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往后朕也不让他进宫了,一个浪荡子,污了朕的眼。” 宣六遥一楞:“难怪刚进来没见着他。” 哎呀,会不会让宣五尧疑心他一直留意着封容醉? 他飞快地瞟了一眼宣五尧,对方只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却也未恼。 -------------- 年底的时候,大雪把京城妆成白玉一般,梅花观的牌匾换了,换成了:木王府。又有好些赏赐和仆人涌了进来,好在原有的仆人房够住,才未把这原本清静的府邸挤得满满当当。 尽管如此,宣五尧仍催着他在宅子里多建些小院,等着来年替他赐婚,往后开了枝、散了叶,可不得添些屋子,可这木王府占地已经够大了,再往旁边扩,怕被占了地的百姓要闹。 一个忌憧到要杀他而后快的圣上,须臾间成了慷慨慈爱的兄长,这转变让宣六遥一时间有些摸不清头脑。 宣五尧是真的对他放了心,还是惺惺作态? 只不过这重回的兄弟关爱,让他对宣五尧的恼恨消散了许多,几乎全无。 他就是这么好收买。几箱礼物、几个仆人,一个亲王头衔,便抵过了多年的飘泊、数次的刺杀。以至于白溪山找上门时,他竟差点忘了,这位是他曾经的四皇兄宣四年。 此时,热热闹闹的年已是过了,连雪也开始消融。后宅梅花上的残雪已被莫紫萸收尽,只露出枝枝节节,等着旁边的桃杏渐次。 白溪山不想在书房里说话,因为,若是关着门,旁人以为他与宣六遥有何听不得的大事,若是开着门,还真是旁人听不得的大事。 俩人各捧着一壶热茶去了后宅的小树林子里。 吊床犹在,冷意尚存。 白溪山瞟了瞟宣六遥,他仍穿着那一身一年到头穿着的袍子,虽比夏日里略略鼓了些,里头应是加了夹层,但怕也冻人,看他的一双耳朵,冻得发红,尤其耳尖处冻得灼灼发着红光。 他盯了那耳尖许久:“皇殿下,你那耳朵,我似见过。” 宣六遥哧然一笑:“自然见过。” 白溪山知他会错了意,闪过一丝羞赧,低声道:“我真不记得小时曾在宫里过。” “那太后认你时,你又怎知自己必是我四皇兄?” “我并不知。” 俩人互相深望一眼,又各自避开目光,落入心思之中。 良久,白溪山挣扎了很久似地,冒出一句:“年里头,梅太后托宰相大人转告,圣上不允她寻找四皇子,也就无从回宫。” “是么?”宣六遥同情地看他一眼,“是想让我帮忙么?我也......” “不。”白溪山很快回了一句,“有很多事情想不清楚,憋得难受。想来想去,能说的,也只有皇殿下你。” “遇上这样的事,是挺憋屈的。” “只是......”白溪山止了口,捧起茶壶大大地喝了一口,从嘴里吁出一团白雾,却又闭上了嘴,只摩挲着壶身。许久,他从吊床站起身,“我该走了。我带来的礼不重,劳驾你连礼带人把我扫出门去。” 他的话还未说呢,已经吊了宣六遥好一会子胃口了。宣六遥本想大度放他离去,可那心口像是揣了老鼠似的,挠得难受:“你等等,只是什么?” “算了,不说了。说出来惹祸。” “......行吧。” 宣六遥跟着他出去,心里思忖着会是什么事,不提防白溪山一个转身,差点将他手中茶壶撞跌。好在白溪山眼疾手快,一手托着自己茶壶,另一手托住了他掉的茶壶。 白溪山把两只茶壶托在胸前,直楞楞地:“皇殿下,我并不想卷进此事中。” “何事?” 白溪山回头一望,又把他推回吊床边,低声说道:“我并不是什么......皇殿下,你可有什么法子,让圣上认回我?” “哎?”宣六遥楞在原处,白溪山原本想说的话是这个吗?他有些为难,“梅太后都没办法,我只是一个闲散王爷。” “皇殿下可否替我出面找到宰相大人,就说在宫外找到了我?” 宣六遥有些不悦:“你让封宰相或梅太后自己去跟圣上说不可以么?偏得拿我作桥。于我有何好处?” 白溪山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咬住了唇,用一双点晴似漆黑的眼望住了宣六遥,良久:“我眼下不敢承诺皇殿下,只敢保证:即便事败,我也不会吐露在这之前皇殿下便已帮过在下。” “这么说来,我更不敢帮你了。”宣六遥冷冷回道。 “好。”白溪山振了振精神,“那我此刻承诺皇殿下,若是事成,待我将来握得权柄,必护你周全,皇殿下想要兵要权,也自当奉上,绝不让皇殿下如此时这般憋屈。” “白兄何出此言?本王何来憋屈。再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事,难不成白兄在这险恶江湖中未曾经历过么?” 白溪山楞楞地看着宣六遥,他正沉着脸,满脸不乐意。 扑。 两把茶壶跌落尚有残雪的泥窝之中,壶盖飞出,凉了的茶水泼出,溅污了俩人鞋袜。白溪山慢慢蹲下身子,手肘夹着脑袋,似乎很是痛苦的样子。 “白兄?”宣六遥急忙拍他肩膀,“你怎么了?” 白溪山伸出一只手摆了摆,示意无事,又抱着头许久不吭声。 宣六遥摸了摸脸和耳朵,身上的金丝银缕衣带了羽绒夹层并不冷,但裸露在外的头脸在冷丝丝的空气里冻得冰似的。 从前平阳会在树林里摆许多炭,以便四季能有鲜果。 可他不是猴,有没有果对他不重要,所以树林子里有雪,也有冷。 他忍不住轻轻跺了跺脚:“白兄,要么我们去屋里?” 白溪山慢慢抬起头,眼里带着红色血丝,目光灼灼地令宣六遥觉得有些陌生。那目光里,似有无数迷雾,迷雾里却裹着熊熊的火光。 宣六遥有些楞怔:“白兄?” 白溪山定定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丝笑:“你叫我白兄?” “不叫你白兄叫什么?” “你不应该叫我四皇兄么?” “时机不到,叫这岂不是给你惹祸?” 白溪山嗤笑一声:“想不到你如此替我着想?” 这等阴阳怪气,倒像是宣四年不想再披着白溪山的皮似的,也没有耐心跟他周旋了。宣六遥脸一冷,坐回到吊床处:“说到底你也是我皇兄,自然要替你想着些。你若不喜欢,臣弟我不想便是。” “哈哈哈。”白溪山竟敞怀大笑,“六弟年纪长了,竟一丝一毫未变得圆滑,比小时还要难相处些。若不是你误杀了三皇兄却把罪责推得一干二净,我还真喜欢你这个六弟。” 想来是自己的拒绝让他不愿再伪装下去。既如此,自己也不必客套。 这个四皇兄,只怕会比宣五尧更苛待自己。 宣六遥垂了眼笑笑,并不搭话。余光里,宣四年也不跟道别,转身就走,想来是气极了。远去的脚步声听起来却比刚来时要重而利索得多。 ------------ 宣四年回了白宅。 依他的想法,他真想冲进皇宫,冲到圣上宣五尧、太后梅紫青跟前坦露自己的身份,做回四皇子,可他替封愁初做了那么多年杀手,自然明白这世间不止朗朗乾坤,更有黑夜里行走的恶鬼。 他终于想起来了。 想起他曾经被白蟒叼走,想起在被叼走前,在宫里的一切。 他果真是四皇子,而不只是一个与四皇子酷似的人。而他也看明白了许多算计,养父母将很多不属于他的记忆灌输给他,是为了让他相信他们就是亲生父母。封宰相看中他,是早就算计好了今日的篡位。 可他依然是白溪山。 封愁初要他迂回曲折地请求宣六遥先向他引荐,他好在朝堂之上当着百官的面跟圣上提起,再辨明他四皇子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变成皇亲,正是怕没有百官的坦护,宣五尧会封锁消息并将他暗中杀死。 为什么会觉得宣五尧会杀他,是因为宣五尧曾让封愁初两次追杀过宣六遥,只因为担心这个六皇弟将来会篡位。而封愁初也正是从那时起,开始暗地里培养自己的杀手组织。 想来想去,想要做回宣四年,仍是要通过宣六遥引荐。事实本是宣六遥撞见了他,才将消息带回了宫中。 且,他仍要向封愁初隐瞒自己本就是宣四年的事实。 封愁初选中他,是给自己挑一个把牢权柄的工具,而非真正效命的主子。 一切都回了原地。 不同的是,心里不再有犹豫和无数的纠结。 ----------- 沉思间,一个人影裹挟着丝丝凉意冲进了进来:“溪山!” 来人二十出头,穿着一身青袍,背着一个小包袱,提着一把佩刀,头发束在头顶,个子修长,面目清秀娇俏却带着一丝英气,正是他从前时时挂念在心中的桂无苔。 只是自从让他冒认四皇子后,他心思纷乱,竟没怎么想起她。尤其今日回忆起自己的身世后,种种往事,竟如隔世,只宫中事近在眼前。 他定定地看着她,明明知道她是谁,却又像与她隔着一条看不见的天堑。她在笑,她在说话,他知道,却未听见。 第214章 今日休沐 直到桂无苔收起雀跃,疑惑而失落地看着他时,他才回过神,漫天的现世嘈杂,夹带着这么一个真实而鲜活的女子撞破幽思,鲁莽地占据了他整个身心:“无苔,你怎么回来了?” 她笑起来:“押解一个犯人回京,我告了假回来看看你。明日就走了。” 她隔着书案凑近身子,盯着他的眼睛:“溪山哥哥是有什么烦心事,此时不想见到我么?” “胡说。”宣四年笑笑,移过一张矮凳在身侧,“来坐。” “嗯。” 她从前在宅中时,常常坐在这张矮凳上,陪着他读书。她坐下来,仰着脸托腮看他,良久,有一丝失意掠过她的眼里:“我觉着你没那么喜欢我了。” “胡说。”宣四年温和而敷衍,他掩饰地站起身,“你坐着,我去给你拿些吃的。” 逃也似地离开书房,茫茫然却不知去哪里找吃的。厨房走一遍、正屋走一遍,卧室再走一遍,等回到书房时,手里只拎了一只茶杯,拈着一把陈皮:“我替你泡陈皮汤。” 只剩了半壶水,还是冷的。 茶杯里的金黄色陈皮在水中泾渭分明,一点汤色也没有泡出来。 宣四年把这杯冷茶递过去。 桂无苔接了,喝了一口,压下万千沮丧,却又在眼皮上挂起日光,笑嘻嘻地:“溪山哥哥没了我可过的什么日子?我去做饭。” 她抱着包袱脚步轻快了出去,不一会又在书房外扬声喊道:“溪山哥哥,我出去买些菜去。” “好。” 宣四年随口应一声,并未像从前那样陪她一起出去,只仍干坐着。他是皇子,本应是亲王,自然没有亲自跑腿买菜的道理。 只是坐着坐着,心头的坚决又似化了边界,慢慢地,重又纠结起来。 桂无苔虽是宰相之女,却是小妾所生,何况她们娘俩于许多年前私逃出封家,已归于死籍。如今却是顶着她舅舅家一个死去儿子的名头,女扮男装,被他托关系送去江左城里做一个小捕快。 白溪山都不能娶她,宣四年,更不能娶她了。 她也是个烈性子,不肯依附男人而生,更不愿做妾、做外室,宁愿在尘世间赤着足讨生活,也不肯低下半分玉颈,哪怕在心上人面前。 在他一门心思是白溪山之时,她在他心里如同通透的翡翠,愿意用一辈子的真心去爱慕着。可眼下他是宣四年了,那份爱,却变成了另一个人的爱,像是他的,又像不是他的。 屋子里很冷,他没有点着炭盆。 在这残寒里,他的一颗心慢慢又硬了起来...... 夜里,他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听着房门被轻轻打开,又轻轻关起,很轻的脚步声走了过来。他听出是桂无苔,只合着眼,只当自己此时正睡着。 凉凉的手指尖在他脸颊上点了点,又轻抚过颌角、耳垂,像蚂蚁爬似的,无声无息又酥痒。那已微温的指腹停留在他的唇角,似因没有探到他勾起的窃喜而顿了一顿,随即收了开去。 他能感觉到黑暗里,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床边细细地在他的面庞上望来望去,等着他睁开眼睛握住她的手,与她喁喁私语,问她在外头过得可好,什么时候愿意回京与他呆在一起。 可他仍是合着眼,直到听她起了身往外走去,他才睁开眼,等着她出了门,又经过自己窗前,才侧脸望去。她的身影被冷淡的月色打在窗上,一闪而过。 她回了隔壁的卧室,那是他在小宅子里特意为她留的房间。 也在主屋,而非厢房。 ------------ 次日,宣六遥又在木王府里迎来了他尚未拾回名头的四皇兄。 今日的他已没有了昨日的倨傲与尖酸,却似又变回了坦荡沉稳的白溪山。 当着仆人的面,宣六遥不能称呼他为四皇兄,只得含了笑说道:“白兄,一点小事,哪劳烦你一趟一趟地跑,可折杀我了。我只是个闲散王爷,你的忙,我实在帮不了。” 宣四年还以微笑:“在江南初遇时,我还不知你是皇殿下,却满心眼里觉着你是个亲近的、可信任的人儿,此时才知是血浓于水的骨血亲情......” 宣六遥瞬间瞪大了眼睛,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宣四年如何笃定地说出这番话,全然不怕被人听了去,难不成,他与封愁初或梅紫青,甚至圣上,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 宣四年却笑得更笃定了:“六弟,如今我的一条命攥在你手里。” 他似站在悬崖边往前走,宣六遥肯拉一把,他便荣登繁盛,宣六遥不肯拉,他便坠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而拉与不拉,也容不得宣六遥多犹豫片刻。 小楼里安安静静,似乎走动侍候的仆人们须臾间都散尽了。 只两人之间的香茶,袅袅地散着白雾,而那白雾,也渐渐淡去。 越淡,宣四年眼间便越暗淡幽深。他终于落空了期待与笃定,点点头:“我早该想到,六弟连自己犯下的错都不肯担承,又怎会因为我的事卷进是非?告辞。” “你去哪儿?” “回家等死去。” 宣四年等了片刻,未等到宣六遥的回应。他整整衣袍,转身离去。 小楼外日光如洒金,宣四年觉着眼睛有些酸涩,其实自己早就死了,在他十二岁时。白溪山的日子,不过是他偷来的,于昨日,也已死了。眼下自己不过一个行尸走肉罢了,过上几天,自己将无声无息地再次死去。 又或者,改头换面,做一个见不得的人,偷偷摸摸地,倒也可以再偷生些时日。只是,他不想。他贵为皇子,何苦要学蝼蚁鼠虫? 人生如梦。 身后有人嗒嗒追来,即便一双手扣上了他的手心。 他有些意外,一转头,那已和他长得差不多高的俊秀六弟戴着一顶瓜皮小帽,贴着他走在身边,嘴里嘟囔着:“你总得容我找一顶帽子,天气还冷。昨日耳朵差点冻掉了。” ----------- 因着这一刻,宣四年被推上了朝堂,在百官的群意汹涌、梅太后的力争下,他终于挣回了四皇兄的身份,成了一名与宣六遥无异的无权无势的闲散亲王,他的王府,设在城西,门头上挂着的牌匾写着三个不情不愿的大字:兰王府。 宣六遥原本打算提醒他一句:夜间加强防备。 可宣四年虽得了他的助力,却是连个谢也没有。这木王府的大门,似乎连朝哪开都不知。 等到春暖花开、夏蝉初鸣,木王府也清清静静,再无贵客登门。 甚至他想入宫向傅飞燕请安的请旨,也被宣五尧无视了两次,似乎把这平空召来一个比自己更有资格登上皇位的皇兄一事的帐,算到了他的头上。 他是吃力不讨好,两头不着落,谁也不承他的情。 好在他仅仅失落了一会会,便释然了。自己不过顺带提拎了一把,人家的富贵,那本来就是人家的,干他何事。只要宣四年别恩将仇报,再跟自己算宣三今和雀儿的仇,那就谢天谢地了。 ---------- 这一日,他又在书房中静坐,渐渐生出一股落寞。 自开了小学堂,胡不宜他们被每日赶去上学,自己也清静多了,成日里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荒废。却听外头有噔噔蹬急促纷乱的脚步由远及近,书房的门呯然大开。 胡不宜穿得花红柳绿地站在大开的门前,肩上斜挎着一只布包,大声吆喝道:“宣六遥,我们上街逛逛去!” 她今年十岁了,手长脚长,已然是个娇俏小美人,眼睛又大又亮,似半轮明月倒扣,温润中灼灼地满是狂嚣,倒长得有些像温若愚。只是头顶仍是挽着两个髻,便脱不了孩童的稚气与跳脱。 宣六遥看着她,笑得绵软而温和,随即板起脸来:“夫子才夸你听话,这又逃学了?” “今日夫子不在。”她理直气壮。 “不曾听说夫子告假,怎地不在?” “不信你问芸香!” 可是芸香不在,他疑惑着往外走去。一出门,门外还躲着两个,佘非忍和莫紫萸都在,正贴在墙壁上偷听他俩说话——虽然门大开着。 佘非忍扒着墙偷听倒也算了,他是个才十四岁的少年,比不得自己当年稳重,仍有些淘气。莫紫萸明明已是十九岁的大姑娘,却也如同一个孩童一般扒着墙,同样把耳朵贴在墙上,只窃笑间多了几丝羞怯。算下来,她的心智也才十二。 宣六遥佯装发怒:“好哇,你们竟合着伙地逃学?” 佘非忍仰脸哈哈大笑起来,小脸挤到了一处:“师父,今日休沐啊。” 既是休沐,那就不客气了。 宣六遥呼芸香取来荷包,准备带他们几个上街游荡去。 芸香羡慕地看着他们,却听宣六遥问她:“走,一起去?” 哎? 她楞了一下。 宣六遥朝她眨眨眼睛:“去找一件我的常服换上,快点,我们等你。” 芸香不信地看他两眼,直待他又催促,才如梦如醒般地应了去换衣裳。 一行五人,还有白鹿,浩浩荡荡地出了木王府,往长平街而去。府里又追出几个家丁跟在后头,宣六遥也不介意他们是保护还是盯梢,只当他们不存在。 在学堂里关久了,这乍一放出来,比江南江北地游历还要来得开心,尤其长平街上人多物盛,店铺林立、贩摊遍地,胡不宜他们流连其中,钻进钻出,芸香又是第一次来,一双眼不知该盯着他们,还是盯着宣六遥,只觉手忙脚乱,额头汗津。 第215章 拜你为师 正忙慌间,不注意呯地撞上一个路人,那人又似身子骨健壮,撞下来纹丝不动,反倒芸香被一股力反推,直往后跌去。 哎哟一声,那人一把搂住她,深深的一双幽黑眼眸直视进她的眼里,却如波心投下一颗石子一般,她仍心漪荡漾间,那人已经将她扶正松开,一言不发地擦身而过。 她转身望着他离去的修长背影,正犹豫着要不要叫住他时,宣六遥已拦在此人面前:“封二公子?” 封容醉冷眼看了看,认出是他从前颇倾心的皇殿下宣六遥,冰冷的脸色才略略拂过些春风,勉强回道:“皇殿下,幸会。” 他仍是那么俊美无暇,可又似乎变了模样。那一身的油滑之气全无,甚至连眼底的那份倨傲,也似从雪山化成粗砺野山一般,越发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似乎过了一个年,他已经从少年,径直成了一个冷硬汉子。 宣六遥正恍惚间,封容醉却又似换上了从前的面孔,从唇角边浮起一丝讨厌的笑容:“皇殿下,好些日子没见,可想死我了。” 宣六遥侧了侧身子,穿过他的肩头寻找佘非忍他们的身影。他们正围在一个卖小玩意的摊子前,芸香陪着他们,眼光却往这边溜。而佘非忍往他这边看了一眼,目光从封容醉的背上溜过,随即便收了回去,继续和胡不宜讨论手中物件。 封容醉顺着他的目光回身看了一眼,戏谑道:“皇殿下可真是一个好师父,我都想做你弟子了......不,做你的儿子可好?” 宣六遥笑笑,望向他的腿:“好了?” 他的脸色变了变,随即眯起眼睛笑:“早好了。” “当初圣上告诉我你腿跌坏了,原本该来看你,不过......想着避嫌,也就未来。眼下看你没事了,我也放心了。” 封容醉盯着他的眼里闪过几丝针似的冷光:“圣上告诉你之前,你知道么?” “自然不知。怎么......?” 难道他跌断腿的事情另有隐情? 宣六遥不自觉地蹙眉回忆,那时,他们正在纠缠宣四年的事,封容醉跌断腿难道与此有关?又怎会有关? 他疑惑不解地抬眼望去,眼前已没了封容醉,张望去,他的背影在人群中显得寥落,正渐渐离去。 却是一个令人生起几分心疼的背影。 他呆呆地看着,封容醉心有灵犀似地,回头望了一眼。俩人隔着熙攘人群,将视线化成茫然的长剑,堪堪地撞了一撞。 宣六遥回过身,目光落在佘非忍身上,眼睛亮了一亮,却又陷入思索之中。 满眼里芸香在向他招手,他却视而不见,直待被经过的路人撞了一下,他才醒过神来,匆匆过去替挑好了心仪物件的他们付帐。 ----------- 过了几日,不待他想好是否派佘非忍去送信,封容醉不请自到,当着仆人的面,修长的手便往宣六遥的脸上抚去:“日日思君不见君,君不召奴奴自请。” 宣六遥推开他的手轻斥:“别胡闹。” “就闹了。谁让你回了京,当了王爷,就对人家不理不睬了?” “再闹,赶你出去了啊。” “好,不闹。不过你这里不清静,皇殿下陪我去小树林里坐坐。” “不去。” “去。” 封容醉不由分说,牵住他的手腕就往书房外走。他是练家子,看起来皮白脸净的,手却似一副好看的铁钳,将他牢牢锁住、身不由己。 宣六遥想起了当年被温若愚掳上屋顶的情形,可温若愚只是开个玩笑,眼下这个,却是实打实的,有那异癖的。他一边跟着走,一边警告道:“封二公子,你若惹恼了我,我可是不会客气的。” “怎么?”封容醉手一拉,将他猛地拉到身前,几乎脸贴脸地低声问道,“也把我从屋顶上扔下去么?这回,是想摔断我的右腿,还是两条腿都要断?” “什么意思?” 封容醉的眼里现出恼意,他搂着宣六遥,几乎是将他抱进了小树林里,确待四周无人后,才将他往吊床里一扔,直通通地站在吊床边垂眼问道:“当初我摔断腿的事,你当真不知?” “知道......圣上告诉我的。我承认,我那时心思不在你身上,也没想办法去看你,是我的错,我跟你赔罪。”宣六遥把手臂挡在胸前,急赤白脸地争辩。 封容醉弯下腰,逼近他的脸:“我再问一遍,让我摔断腿的事,你真不知?” “知......哎?让你摔断腿?谁让你摔断腿?” “白溪山。他是我父亲的人,那段时日,他与你有来往。你们在密谋一件大事......当然,眼下我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但那时,你可知他要摔断我的腿?” “他......”宣六遥一时语塞,想问白溪山为何要摔断他的腿,但想来,总归是怕他碍了事,“我真不知。我若知道,自然会保护你的。” “保护?” 封容醉显然楞了一下,他盯着宣六遥的眼睛,似在辨认此话的真假。好半晌,他的眼里起了雾,脸又往下沉了沉,嘴唇几乎贴了上来。 宣六遥赶紧扭开脸,把他推了推:“容醉,虽然你年纪要比我长些,但我觉着你像我弟弟似的......” 封容醉嗤地一笑,直起身:“我也觉着你像我师父似的。不过我师父长得没你俊,我对他也只有师徒、父子情分。” 他伸手将他拉起,自己坐到另一张吊床上,似乎脑子锈住似地,顿了半晌才说道:“我一直在想,你知不知道此事?若是连你也算计我、伤我,那我就学你那弟子,到处杀人取乐去。” “非忍那时被你教坏了,你居然有脸说学他?”宣六遥蹙起眉,语气间生出一股反感。 封容醉又是一笑,点点头:“嗯,是我教坏了他。” 宣六遥余怒未消,扭开脸不再说话。封容醉看了他一会,默然一笑:“不如我也拜你做师父吧?” “不敢。” “莫不是皇殿下嫌我辱没了你?” 宣六遥横了他一眼:“是我怕降不住你。” “皇殿下若收我做弟子,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 “既然是天大的秘密,你若愿告诉我,便告诉我。若不愿,便不告诉。莫与旁的扯上关系。” “你若不是我的主心骨和靠山,我哪敢告诉你?” “即便做了你的师父,我也不定能做你的主心骨和靠山,怕是你打错主意了。” 宣六遥一句一句地杠他,封容醉沉默,脸色暗淡了下来,再抬眼时,眼里似有些波光,倒像是要哭了。 在江南时,他也曾这般,欲泪还休地,把他诓到了烟花之地。 宣六遥决计不理他,他总归是拿个不入流的小秘密诓他,骗他允了当这便宜师父,往后也好有借口常来骚扰——他定是从佘非忍处知了他的脾性,知他心软,要用这些苦情来软他的心肠。 他往吊床上一躺,闭上眼。 听着封容醉的脚步往外走去,却也不曾远去,一会儿,不远处传来喀喀的凿木之声,想来是把上次未雕刻完的木像继续完成。 喀喀声不断,间或还有封容醉吸鼻子的声音,似在边刻边哭......真是,这般地想让他心疼。宣六遥终是不忍,隔空取了一条干净帕子替他送去,果见封容醉闷着头,在用一把小刀刻木头,眼里眼泪一汪一汪地涌出来,擦都来不及擦。 像个无助而绝望的孩子。 宣六遥又想起白蟒曾说过的话:“他没有摸到钥匙,哭了。” 封容醉那时还是个年幼的孩子,想来是绝望地嚎啕大哭,才引来人救。可他如今已二十出头,自然不能如小时那样,在人前放声痛哭。 可那眼泪,不会因为没有喧嚣,而少了痛苦。 “我......做你师父。”宣六遥也蹲着,慢吞吞地说道。 封容醉的手停了一下,却赌气似地,又一下一下地刻起木头,偏不肯理他。只眼泪却是止住了。 又削了一会,他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看宣六遥:“真的?” “自然是真的。” “可我不想拜你为师了。” “......无妨。” “我把那个天大的秘密告诉你,”他直勾勾地看着宣六遥,“那兰王是假的。” “什么?”宣六遥莫名其妙。 “白溪山是我父亲的棋子。我的人亲眼见着他当上亲王后在城外的一个尼姑痷里密会我父亲,举止仍如他的属下一般。如果他是真的亲王,又怎会尊我父亲为上?” 宣六遥疑惑地看着他,白溪山自然是宣四年,宣四年也知道自己是宣四年......或许,只是宣四年感念封愁初助他一臂之力,才如此敬重。 他正要提醒封容醉不要多想,不要管这种闲事,封容醉却低声说道:“我猜,父亲的野心不止于此。接下来,他会让白溪山篡位,他好做幕后皇帝,又或者,他再替了白溪山直接当皇帝......” 宣六遥一把捂住他的嘴:“你知不知道你讲的什么?!” 封容醉轻轻巧巧地扒开他的手,反过来牢牢攥在手心里,像是对情人发誓似的,眼里冒着灼灼的狂野的光:“与其让这种贼臣奸子做皇帝,不如皇殿下你来做,你是东宫太后的亲......” 宣六遥又伸出另一只手捂他的嘴,却被他又一手抓住。 “皇殿下,你想想如何此事一举打败白溪山,再把那傻皇帝踢下去。我会帮你的......” “你别胡说......” “我不是胡说,我更不会害你,我愿意把我的心剖给你看。哪怕在这件事中我最后因封家的连累死了,我也情愿。” “封容醉,你闭嘴。今日说过的话,我就当你放屁,出了这个林子就什么也没有了。以后若再胡闹,我定不饶你。” 第216章 说了不是 封容醉似乎并未听进去,眼里的狂热益盛,攥着他的手也越发用劲。 宣六遥只觉手腕疼痛:“放开,疼......” 他的眼里也泛起泪光。 封容醉这才清醒了些许,松开手,宣六遥两只手腕上,红通通的,加起来十个指印,一圈圈地绕着。 待他平静些,宣六遥才好声好气说道:“容醉,我相信你说的,也相信白溪山伤过你,可......白溪山真是我四皇兄,你不要掺乎这事了。至于他会不会篡位,那是他们亲兄弟之间的事。我们不必管,也管不了。” “他不是,他就是我父亲的一个鹰犬,你别看他一脸正派,其实暗里地干的也都是杀人越货的事情。” “行了,封容醉。从前他或许是迫不得已,眼下他就是兰王,当今圣上的四皇兄,也是我的四皇兄。这件事情你别去碰,以后也别提起。你不要觉得有什么不平,白溪山他就是先帝的四皇子,当年他并未死。” 封容醉有些迟疑了:“朝廷查到的不一定是真相啊。” “我说的就是真相,我跟先师学过道术,岂能占卜不出他的真假?” “那......”封容醉强压下疑惑,沮丧道,“那我就白被他摆了一刀?” 他觉着失言,忙补道:“我不是为了这个,我真觉着他是假的。” 宣六遥微微一笑:“我明白。” ------------ 秋风渐起。 封容醉又带来一个消息:宣四年要去封地了。封地在西北,辽阔而贫瘠,那里多戈壁滩与沙漠,有少许绿洲,两三个小城邑。 “那西北军......” “西北军干他何事?就算归他,那边的武将愿意才行。” 也是,西北军的大将军苏四海怎会甘心把军权让与他? 但......若是这两人勾结又该如何? ------------- 八月十五,宫内举行家宴。 席上自是圣上宣五尧和皇后封玳瑶,另两个尊位归东宫太后傅飞燕和西宫太后梅紫青,下首是宣四年与宣六遥相对而坐。 过完仲秋,宣四年就往西北封地去了。 席间又有十数位妃嫔,还有四五个皇子。皇子都还小,最大的也不过四五岁。 繁琐的行礼与敬酒流程结束,众人略安了心,在丝竹钟磬、轻歌曼舞中开始享用美食。 一块桂花糕让宣六遥想起了江南,他的目光穿过舞女们飘舞的袖间,落在也正抬头看他的宣四年。那一瞬间,宣六遥觉着自己看到的是白溪山。 而他与白溪山,是惺惺相惜的。 然而只一眼,再看,宣四年的脸上又似蒙了一层薄而透明的面具,面具上写满了倨傲与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的身侧,坐着一个端庄秀丽的王妃,却不是桂无苔。 宣六遥在喧闹中闭上眼,天眼望到了一座清冷的小楼,桂无苔正与封容醉并肩坐在阶前,仰着脸,想必在望天上明月。俩人的脸上各各写满迷茫。 这冷酷无情的世间,好在还有两个孤独的人,能在一起取暖。 而睁开眼后的热闹喧嚣,似包裹着他,浸透着他,可又似都兜着一层纸似地,将他与他们隔成了两个世间。 而纸后有人在呼唤他:“六弟,六弟。” 身后随侍的佘非忍捅了捅他的肩,他猛然惊醒:“在。” 宣五尧在席上流露出兄长的慈爱:“六弟,四皇兄一回来就成亲了,终身大事也算解决了。你呢?你可有看中的女子?朕替你作主。” 宣六遥起身回答:“谢圣上好意。臣弟暂无此打算。” 宣五尧正要说什么,一旁的封玳瑶插言道:“木王心里和身边都有佳人相伴,只是这佳人不便露面罢了。圣上就不用为他操心了。” 宣五尧转身看她:“为何不能露面,难不成是个神仙精怪不成?” 封玳瑶嗤然轻笑:“那得问木王自己了。” “连朕都不知道,你怎么这般清楚?” “圣上忘了,当年那莫小姐进宫选秀之时与我同住一室,我听着她梦里呼喊木王名讳,当时臣妾也不敢相信,后来她假死失踪,臣妾才相信自己所听非虚。还有,我四妹被圣上赐婚去江南,她在木王身边又见到莫小姐啦,一直都在呢。当年送来的莫小姐的尸首怕不又是个假的吧?” 虽仍有丝竹为乐,却让人人觉得一片死寂。 太后傅飞燕看向封玳瑶的视线生恨如刀。 宣四年死死地盯着宣六遥,看他如何应对。 宣六遥微微一笑:“选秀之时,是皇后将莫小姐带来钦天司,臣弟才得以见过莫小姐一面,仅此而已。至于身边有个莫小姐,倒也不假。臣当年遇见之时以为是莫如是之四女,打算送回圣上,但后来发现不是,只是一个长相酷似的孤女,看其可怜,也就留在了身边。至于真正的莫小姐,当年也已验明正身行了火刑。皇后你别耿耿于怀当年我对你的拒婚,我早说过,你是贵命,只要安分知足地服侍圣上,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我与圣上兄弟情深,旁人说上几句闲言碎语倒也无妨,皇后你是金枝玉叶,可须知金口慎开,否则怕会引起天怒。” 封玳瑶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半晌,她冷笑一声:“那女子是不是当年的莫紫萸,传来一问便是。” 宣六遥耐着性子:“她是个心智缺失的女子,我才不忍抛弃,将她留在身边照顾。莫紫萸早已灰飞烟灭,皇后又何必揪着不放呢?” “既然不是,把她传来让圣上看一眼,大家也就放了心。我再怎么胡言乱语,圣上自然不信。你藏着掖着,倒让圣上心里不踏实。” 封玳瑶铁了心要将莫紫萸揪出来,宣五尧沉吟不语,倒像是顺着她的意似的。 “行了。”西宫太后梅紫青插了言,“罪女莫紫萸早已烧成灰了,就算木王身边的女子是她,也只怕是个阴魂罢了,有什么好看的?就算当年那个莫紫萸与木王两相情愿,那也不是什么罪过,那时莫紫萸还未成圣上的妃子呢。若是做了圣上的后妃还对旁的男子心怀念想、拈酸吃醋、勾勾搭搭,那才是先人都不肯饶过的罪过呢。” 封玳瑶不曾想到西宫太后会为宣六遥说话,又对她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一时间愕然地回不过神来。 傅飞燕松了一口气,瞟了瞟梅紫青,心想这些年的曲意奉承倒是有些收效。 宣四年也垂了眼,眼底掠过一道沉沉的微光,只看不清是替宣六遥庆幸还是遗憾。 ----------- 余下时间,众人也无多少兴致,草草而散,逐次而散。 最先离席的是两位太后,傅飞燕身边的一名宫人绕到宣六遥身后,低声告诉他,太后请他宴后去一趟晚晴宫。 宣六遥应承了。 却听席上一声惊叫。 华衣锦袍的封玳瑶不知为何绊了一跤,摔得了个狗吃屎,满头珠翠哗啦啦乱响。她脸色煞白地从地上爬起,左右张望:“刚才谁踢我?” 自然是无人敢踢的,封玳瑶只得拿了最近的一个宫人出气,狠狠地打了两个耳光,又着人拖了下去。那宫人凄惨喊冤声渐渐远去。 宣五尧更加扫了兴致,沉了脸自行离去,封玳弦气急败坏地在宫人们的搀扶下离去。 可真是恶人自有天磨,只是可怜了那小宫人。 宣六遥心内暗笑一声,视线又与正欲离席的宣四年遇上。宣六遥正想着要不要示好,宣四年已经绕过桌案,径直走到他跟前,板着脸说道:“六弟,我离京以后,你好好侍奉圣上和太后,好自为之。若让我抓着你什么错处,即便圣上容你,本王也容不得你。” 说完,他转身离去。 仿若他从小至今都当着那个凌厉的四皇兄,而不曾受过宣六遥的恩情。 宣六遥莫名其妙,招他惹他了?是宣五尧把他发配出京,自己可不曾掺乎一丝半点。 正也要离去,宣四年那边又有了动静,只听他呼喝一声“什么人?!”,那边的人被推搡成一片,哗啦啦跌倒了好几个。 兰王妃也被推得跌倒在宫人身上,神情仓惶,一只手无助地伸向宣四年。 宣四年却警醒地站在众人身前左右张望,丝毫不理会兰王妃的求助。 有宫人的衣裳无风自动地往里凹去,似有个看不见的人正穿过人群往外奔走。宣六遥突然想起佘非忍,左右一环顾,果然不在自己身边。 想来是他为替自己出事,使了隐身术绊倒封玳瑶,又吓唬了宣四年。 若是平素,佘非忍这般替他出头,他心里多多少少会承他的情。只是看这家宴花盛却遭风吹似地露出一丝乱象,让他原本便不踏实的心也空空地跳了几下。 他担忧地向宣四年望去,又一次俩人对上视线。 这一次,宣四年似读到了他眼里的忧心,眼神微微一凝,冰山似的眼眸里似燃起一层薄薄的青蓝焰火:保重。 宣六遥正凝神细看他眼里的意味时,他又一次转了身,扶着兰王妃离开了。 ----------- 宣六遥在外头散去的人群里找到了正等着他的佘非忍,他压住想要责备的心思,带着他先去了晚晴宫。 傅飞燕已经在等他了,当头一句问的却是莫紫萸:“莫如是的四女在你那儿?” “不在啊,母后。我身边那个只是长得像而已。” “那也不行。”傅飞燕斩钉截铁,“你呀,不知人心险恶。有一点像也不行,容易被人抓着把柄,今日若不是梅紫青替你拦了一下,这事可如何收场?让圣上知道你对他的女人有心,你不是给自己找事么?” 宣六遥无奈:“都说了不是。” 第217章 等我回来 傅飞燕并不听他的:“你之前捡的那个小丫头,看着还算聪明伶俐,你留着就留着。你又捡一个心智不全的孤女,还跟罪女长得酷似。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心肠好也不一定非得把她带在身边,普天下就你一个菩萨心肠?” 她并不知莫紫萸的来龙去脉,他也不打算讲。只低着头默默地受着训斥,心想训斥如一阵风,过了就过了。 良久,突闻傅飞燕问一句:“那孤女,你收进房了?” “不曾。” “那就好。把她送出去,这回别送什么白鹿做养女来糊弄我,你要不忍心我替你送出去。她留着就是个祸害。” “母后,我该出宫了。再晚宫门要关了。” 傅飞燕恼怒地盯着他:“翅膀硬了......行了,你先回去吧。过两天来回我。” ------------ 回木王府的路很是清静。 除了佘非忍,还有几个家丁跟在身后,就算是保护了。 圆月清辉,众人皆是默默无语,只脚步声踢踏。远处又传来有醉汉不知所谓的叫喊:“等我,等我回来啊......” 宣六遥站住脚,侧耳倾听了一会。 紫萸,你还会回来么?我答应你,只要你回来,我这辈子被你拿捏在手心也无怨无悔。 ----------- 小楼里,芸香还未睡,正在灯下等,见他们回来,忙使人去准备热水、澡盆。 “胡不宜和紫萸睡了?” “睡了。” 遣去旁人,宣六遥和佘非忍进了同一个大澡盆。佘非忍殷勤地过来替他擦背,宣六遥却拿眼狠狠地瞪了他一下:“往后别做这种促狭事,也不看看场合。” “是。”他乖巧地回答,却又问道,“太后为何说莫小姐是个祸害?” “你又不是不知。” “那师父心里喜欢眼下这个莫小姐么?” 宣六遥垂眼看他:“你懂什么喜欢不喜欢?” “自然懂的。” 宣六遥恍然大悟,佘非忍当下已是十五岁,已是开了情窦,说不准心里头也有喜欢的人了。他不由得有些好奇:“你喜欢何人?我去替你作媒。” “师父真是贵人多忘。” “......胡不宜?”宣六遥生出抵赖之心,“她还小呢。不如你重新挑一个吧。” 佘非忍双手沾过血,眼下也看不出什么前程,他有些不舍得将胡不宜嫁他,虽他俩之间前缘已定,但,人间来一趟,与喜欢的人相会才更重要,胜过什么丹不丹的。大不了等他做回上仙,再想办法替她炼一颗呗。 “师父别打岔,眼下说的是莫小姐的事。你若不喜欢,我替你把她卖了去。” 啪。 一声脆响。 佘非忍楞怔地看着蹙眉含怒的宣六遥,一边脸颊湿潞潞的,又热辣辣的,分不清是水的烫,还是打得疼。 宣六遥也不期然自己竟又打了佘非忍一巴掌。他向来觉着自己不算是个暴虐的人,可不知怎地,那手比火气窜得还快。 他不知如何教导佘非忍。 那么多前世里,他也未好好地教诲过某一个子女,只觉着自己树榜样在先,子女学着在后。许多礼义?耻,皆在圣贤书中写着,读了书,自然也就懂了。 可眼下这个小子,据他说是读过书的,可做出的事,又哪像是一个读过书的人? 他压下性子,隔着腾腾的热气:“紫萸跟了我们五六年了,就算是一头牲口也有了感情,不是说卖就卖的。她还是个大活人,是个孤苦无依的女子,平素里跟你们玩得也算要好,你忍得下心?” 一行泪从佘非忍眼中滚下,悄无声息地隐入水中。 “太后说她是祸害,她会连累我们,连累师父,我们不杀她,也不把她交给圣上,已经对她得起,为何忍不下心?难不成眼睁睁看她将我们害得一无所有、甚至害死吗?师父心肠软,这种恶事交给我来做,有何不可?” “你也知道是恶事......” “是。”佘非忍哗啦从水中站起,居高临下地低头看宣六遥,“我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师父和师妹。我要你们都好好地。谁要想伤害你们,我定然不饶了他们!” 他幽黑的眼底如一口深井,在他尚显青涩少年气的脸上,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之气。那一瞬间,宣六遥仿佛见着他的前身——灵蟒,它从水中高高扬起头颅,又低头对着他说出这番话,令他感动又惶恐。 宣六遥仰脸呆呆看着站在热气中的佘非忍,如仰望天神,或天魔一般。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把佘非忍拉回水中:“你坐下,别受凉了......我明白你的一片赤诚之心。若你能把这份心稍稍分与旁人,师父也不至于这么为难。再说了,世间事并不全是非黑即白,左右之间,总要先想办法找一条出路才是。” 或是水热,或是听了有所心动,佘非忍眼里的阴冷之气散去,换上了迷蒙:“什么出路?” “我们不是会易容术么,替她换张脸不就好了?” ----------- 他们想得很是妥贴,可莫紫萸不愿意了。 她望着镜中姿色平平的自己,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此时正在京城的一间客栈之中,宣六遥言语上让佘非忍将她卖掉,再买个普通的丫头即可,实则上是掩过府中耳目,替她易个容再回来。 佘非忍还自得于自己的易容术不输师父,对莫紫萸很是不耐:“别哭了,再哭就真的把你卖掉!” 约摸是颜汁上脸时间尚知,不够牢固,磅礴的泪水竟冲坏了佘非忍刚细心上好的妆容,近一个时辰的劳作竟被毁去。 佘非忍心头火起,啪啪打了莫紫萸两个耳光。 莫紫萸从前挨过封容醉一脚,此时又被佘非忍蛮横粗暴地对待,惊得睁大了眼睛,一时不知所措。眼里的柔弱仓惶搅起了他骨子里的阴狠,若不是怕师父追责,若不是多少有些同伴之情,他一双手已经拔出短刀划出她的鲜血与颤栗。 但他仍是粗暴地将她扯到水盆之前,用力一摁,莫紫萸的脸扑进满盆水里,气泡从水里冒出,显然她喝了好几口水。 佘非忍揪起她,在她喘了几口气后,又摁进水里。反反复复,莫紫萸腿一软,瘫倒在地上,肚腹鼓起如斗。 佘非忍在她肚腹上小心而用力地踩了几脚,清水顺着她的嘴边溢出,脸上的妆容也已毁得差不多。佘非忍取过毛巾,狠狠地将余下的妆容揉净,生气地坐到床边,想着又要花一番功夫重新替她易容,正是麻烦得紧。恨不得再狠狠地打她一顿。 算了,真的把她卖了吧,就说她跑丢了。 不行,师父一定会怪他的。 还是要把她好好带回去。 佘非忍思忖了好一会,催促仍蜷在地上的莫紫萸起来,可她一动不动,也不知是不理他还是昏过去了。 心头的火气泄去,竟生出一丝愧意。 莫紫萸虽不讨人喜欢,但也不曾对他恶过,连恶声恶气也未有过。他又何苦这般欺负她呢?还得哄着她不要跟师父告状。 ---------- 日暮时分,木王府的仆人们见着佘非忍领回了一个面生的丫头,那丫头看着身形与原先的莫姑娘相似,五官却是不一样的。 他们只当原先的莫姑娘卖掉了,又买了一个新的。 名字也很普通:柳绵。 柳绵比起从前更加安静,只跟着胡不宜和佘非忍,该去学堂便去,该下学堂便下,如同活着的一个人偶,连稚嫩之态也不现。 宣六遥很是满意,想来他的提醒有了用处,她甚至不再脉脉含情地叫他六遥哥哥,连看都不多看他一眼。 没过多少日子,铁星蓝突然上门要人,说圣上想念莫紫萸姑娘,想把那位长相酷似的莫姑娘收作宫女,也好有个念想。 宣六遥知道莫紫萸应是不愿意离开他,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尤其她心智不全,去了也容易遭人欺负。推托自从皇后指摘后,自己也觉着不妥,已将她卖出去了。 铁星蓝为难道:“圣上说了,那就把新买回来的丫头送去。想来木王选人的眼光不会差。” 俩人大眼瞪小眼,左右是个难办。 最后,铁星蓝说道:“不如你问问莫姑娘自己愿不愿去?” 也只能如此。 宣六遥唤出柳棉:“圣上让你去宫里,你愿不愿去?” 柳绵勾着头,两手绞啊绞,也是十分为难。良久,微微一点头。 却把宣六遥吓了一跳,再三确认:“你愿意去宫里?” 柳绵又是一点头。 宣六遥一屁股坐回椅上。 她愿意,这也罢了。可这易过的容可如何办,他也不可能时常去宫里替她修补,万一被人看出破绽又是一起欺君之罪。 宣六遥跟铁星蓝明人不说暗话,苦笑道:“铁兄回去后不必提起新买不新买的,我去把她的脸洗一下。” 领去别室,洗颜的汁水在柳绵脸上抹了一层又一层,除了肤色变得暗了些,竟是原封不动,仍是那张面饼似的、但还过得去的面孔。 他只能又唤来佘非忍:“你给紫萸用的什么,怎么洗不去?” 佘非忍期期艾艾的,一双脚在地上磨啊磨地要往外挪。 一股不祥的感觉冲了上来。 “你不会真把紫萸给卖了吧?” -------------- 铁星蓝正在书房内等着,门口走过佘非忍和宣六遥的身影。 他追出去:“皇殿下,你去哪儿?” “失陪一下。要么铁兄明日再......”宣六遥刹住脚,转回身,“铁兄,劳驾,跟我走一趟吧。” “好。” 铁星蓝莫名其妙地,回头望了一下在隔壁门口站着的柳绵,赶紧朝着他们追了过去。 秋风已起,落叶追不上匆匆的脚步。 佘非忍原本还走得脚下犹豫,被宣六遥在屁股上狠狠踢过两脚后,终于像一条饿急了的小狗似的,急急地朝前窜去。 第218章 成亲之夜 七拐八绕,仨人来到了一个宽阔的府邸之前。 大门牌匾上,写着两个大字:封宅。 佘非忍正要上门请家丁通报,宣六遥却一把拉住了他:“算了,先回去。” “哦。” 佘非忍哈着腰点了点头,二话不说,往回路走去。 铁星蓝就这么跟着这师徒二人,来了个京城半日游。只能权当松筋散骨了。然后领着重新涂了脂抹了粉的柳棉走了。 ------------ 书房内,佘非忍跪在宣六遥跟前,垂头丧气:“我就提防着有这一日,才请封二公子帮忙换了个丫头。我怕师父责备,故而瞒着。若是师父觉着我擅作主张,尽管打骂便是。反正,师父打我骂我,我只当是师父疼我了。” 宣六遥也有些沮丧:“怪你做什么?若不是你,紫萸这会儿就在劫难逃,我也有麻烦。我要谢你才对。” “弟子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 佘非忍偷偷抬眼,宣六遥仰靠在椅背上,修长的脖颈上,那上下滚动了一下的喉结清晰而不突兀。佘非忍盯了那喉结半晌,又低了头,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喉间,那里光光滑滑,要按下去,才能摸到了一个蓄势待发的结子,像是春土下埋藏的一颗种子,等着来日喷涌而长。 过了好一会,才听到宣六遥疲累地说了一句:“你先去歇着吧。等过了这阵子再去接她。” 佘非忍大着胆子说道:“师父既然不喜欢莫姑娘,若是她在那儿过得好,何必非要接来,万一又让那些狗奴才见着了。莫姑娘又不喜欢别的面孔。” 宣六遥长叹一句:“说得也有道理。但总归也要问一下她的意思。若她想回来,我说服她换张脸。” 底下佘非忍还在嘀咕:“师父这般不干不脆地,倒让人为难。” “轮得到你教训我?” 佘非忍正要抬头回嘴,却看到师父的手里不知何时竟握着一根竹鞭,不由得狠狠打了个寒颤。 宣六遥也想起他背上被鞭打过的伤疤,知道让他想起了旧事。 手一甩,竹鞭啪地被甩到架子上,将一只花瓶撞得哐地摔落,碎片开了花似的,从地上飞往四处。 佘非忍跪着不动,很没眼力见,也不知上来收拾。 宣六遥起了身,叫了一个仆人进来将碎片收拾尽,才又关上书房门。 佘非忍的身前洇开一滩水渍。 “你哭什么?又没真打你。”宣六遥愕然道。 可佘非忍却抽抽噎噎地。 “对不住,我不该吓唬你。” 那眼泪,却是扑簌簌地,掉个不停。 宣六遥围着他绕了两圈,停在他跟前:“虽说我不觉着男儿落泪有何不对,但像你这般掉豆子,是不是过了些?你都多大了?” “我不想哭......是眼睛里进了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刚那瓷花飞进来了。” “啊?” 宣六遥大吃一惊,蹲下身捧起佘非忍的脸,小心地翻开他的眼睑。 “没有啊。” “有东西,硌得疼。” “我吹吹......” 一番忙乱,虽未在佘非忍的眼里找着碎瓷花,但宣六遥也已忘了,他为何跪在这里。 ---------------- 天眼下,莫紫萸在给封容醉端茶送水。 封容醉虽有些吊儿郎当的模样,但也没有为难她。 宣六遥稍稍放了心,倒也庆幸起佘非忍当时将她换掉。这小子,倒也不尽干坏事。他想。 --------------- 秋去春来,又一年桃花开时。 宣五尧后来没再找他麻烦,宣六遥得知莫紫萸在封容醉的小院里过得还好,暂时放下了接她回来的心。诚如佘非忍说的,木王府里还有宣五尧的耳目,还是不回来的好。 可傅飞燕又找上了他的麻烦:“我不管你怎么说,你今年必须成亲,明年必须生出至少一个王孙来。你自己没有心仪的千金小姐,母后替你选。” 宣六遥只得继续敷衍:“儿命中的红鸾星尚未发动,若是强行娶亲,怕所配非良人。” “良不良的,先生出个孙儿出来。母后年纪大了,还想享儿孙绕膝的福。圣上就比你大两岁,皇子们都会爬树了。你呢?你的王子在哪爬树呢?找不着回家的路了?” “王子......在白马上呢。”宣六遥不知为何竟冒出这个。 “哦,”傅飞燕压了些火气,“原来你心仪会骑马的女子。倒也是品味独特。不过也好说,京城往北多牧区,西北、东北,总能找到会骑马的千金小姐。我这就去请圣上下旨,命令那里的官员把适龄女儿的生辰报上来。当然,往南也要问一问,只要会骑马,哪里都行。” 她又赞许地看看他:“想不到你竟比母后还懂,知道身体强健的女子好生养。只是她们怕是性子不够温驯......也无妨,若是性子不好,到时把孩子留下,生母休了便是。” 宣六遥无言以对。 ------------------- “骑马?我妹啊!” 封容醉跳了起来,使的劲太大,竟一蹬纵上了树顶,哗啦啦落下好几片落叶,打在宣六遥的脸上。 他摸了摸隐隐生疼的脸皮,惊诧道:“你妹?你还有几个妹妹?” “旁的妹妹我才不管,我说的是无苔,她会骑马,从京城骑到江左都不带歇的。”封容醉从树上跳下来。 宣六遥楞了一会,就那束着发、穿着男袍,整日里跑东跑西的小捕快——白溪山的未婚妻、宣四年始乱终弃的旧心上人? 他倒也不是嫌弃,反正在他眼里,除了紫萸——“她”,旁的女子不过是面目不同、身份不同罢了。 只是,总觉着哪里有些怪异。 想了一会,他慢慢吞吞回道:“我母后怕是看不上她的身份。” “你若愿娶,我让父亲认回她,虽是庶女,总是也是当今第一重臣之女,也不算太辱没了你。再说了,我妹已是绝情绝爱,怕是普天下没有哪个男子能入得了她的眼,但皇殿下你身份尊贵、长相风流,一丝一毫也不比你四皇兄差,除了武功差点——不过也好,最起码不会欺负她。” 傅飞燕从前倒是一直想与封宰相联姻呢。 宣五尧娶个嫡女,他娶个庶女,封愁初自己,跟一个皇帝、一个亲王都结了亲家,跟另一个亲王又有知遇之恩,可真是美得不得了的三全其美。 虽然宣六遥自己并不觉得特别完美,不过,若不是“她”,谁都是个遗憾。 再说,桂无苔为人热心,心地也算得上纯良。 他也就点了点头。 下一刻,他被封容醉猛地抱进怀里,在他脸上叭地亲了一口。 “好妹夫,我这就去江左找我妹。你呆着别动,等我。” 封容醉一阵风似地冲出树林,不见了踪影。 呆着别动......宣六遥原地呆了一个时辰,想想封容醉没那么快从江左来回,也就怅然地回屋去了。 ----------------- 过了几日,封容醉从江左回来了。 他又拉着宣六遥到小树林里,欲言又止。他的额上还有些细汗,像是刚从江左披星戴月地一路奔回来似的。 “是,马不停蹄。我从来没这么着急过。”他说。 “你妹不愿?” “你也不看看是谁当说客,她怎会不愿?” 宣六遥看了一眼他,封容醉顿觉话里有漏洞,赶紧说道:“她刚开始脸皮上有些过不去,不过一说是你,她就愿意了。她也觉着你......十分可亲......对。” “可还有别的?” “还有......俊俏,心肠好......”封容醉搜肠刮肚。 “我是说,她可有什么要求?”宣六遥打断他。 “没什么要求。只是......”他又开始吱吱唔唔,看宣六遥只是安静等着,心一横,“她说她心里已经有了一座坟,在那坟平掉之前,她不想和你有夫妻之实。她之前与白溪山互相爱慕,却仍守着处子之身。她说,若是将来她爱慕上了你,便全心全意奉你为夫。若是爱不上,她只占这个妻的名义,也不拦着你纳妾、寻柳。若你愿意,她便嫁。若你不愿意,就算了。” 封容醉越说越心虚。 宣六遥微微一笑:“好极。我心里也有一座坟。” --------------- 秋果飘香时节,木王府的大门上挂上了红绸。 一顶大花轿在吹锣打鼓的送亲队伍的护送下,从宰相府送进了木王府。 恭贺的宾客散尽后,宣六遥走进了新房。 ——也就是他平素里睡觉的屋子。 新娘子一身红通通亮闪闪地坐在床沿上,红盖头盖得严严实实,一丝新娘的肌肤也看不到。宣六遥拿了挑红盖头的秤杆,站在新娘子面前。 若是此时是“她”,她会是如何的神情?可会觉着害羞?或许会,或许不会。 说不准,她早已自行掀了盖头,自顾自地坐在桌边咬上了红枣——饿了——她一定会这么说。 也或许,自己像这般迟迟不揭她的盖头,她一定一伸手自己扯了下来,然后仰着脸嗔怪他:怎么那么慢,不知道我等得心急么? 然后,然后起了身,一把将他压在床上...... 宣六遥突然觉着有些口渴。 他转身走到桌边,倒了水慢慢地呷。茶水已然冷了,但他不介意,冷的正好。 一杯冷茶喝完,他心里又恢复了清明。 重又走去,将红盖头挑开。 俩人对视笑笑。桂无苔今日复了女妆,脸上抹着粉,唇上涂了脂,云髻微垂,多了许多柔媚,与从前男装打扮的她很是不同。 第219章 木刻小人 “饿了么,无苔?” “有点。” “我去替你拿些吃的。” “桌上不有么?” 她伸手取下金光灿灿的凤冠,脱了沉重的霞帔,按了按脖子,起身往桌边走:“真累啊。你也该做一次新娘,戴这么重的大金帽,再一动不动地坐上一整日......下辈子再不做女人......不,连人都不做。” 她絮絮叨叨地抱怨,自顾自地坐下吃东西。 与“她”倒也有些相似。 宣六遥看着她,脑子里有根弦一抽,脱口而出:“四皇兄送了贺礼,要不要看一下?” 桂无苔茫然地抬了头,随即想起四皇兄是谁,僵了一会,笑道:“好啊。” 宣四年的礼不算轻,也不算重。 一对上好的润白玉璧,一只流光溢彩的玛瑙花瓶,放置花瓶的大盒子里边,还有一只小木盒,盒长不过半尺许。 桂无苔瞟了瞟宣六遥,伸手取过小木盒,又瞟了瞟他,犹豫着不肯打开。 可宣六遥的心思都在好奇里边是什么上,也未注意到她的眼神,只催道:“打开看看是什么宝贝?” 盒盖轻轻一抽,里头的东西露了出来。 在揉碎的细软糯白的宣纸垫上,静静地躺着一个浅褐色的木雕人像,是个少女,面容娇俏,衣袂轻飘,木色已被时光浸染得发出润光。 “手艺不错。这是你么?”宣六遥问道。 半晌没有回应。 他抬头看她,呆了一下。 她从前都是一副明媚的模样,此时却双眉微蹙,眉尖挂了许多愁云惨雾,眼里更是泪光涟涟。 下一刻,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差不多高的木刻人像,却是个俊俏公子,发发束冠,手执长剑,亦是轻褐柔泽。 与那木刻少女自然是一对。 她将木刻公子往盒里一丢,盖上盖子:“你这里有什么地方可以埋东西的么?” “埋它做什么?刻得多好。” 桂无苔讶异地看他一眼,躇踌道:“你想把它们烧了?” 宣六遥拿过这一对人像,放到墙边的架子上:“多好的一对人儿,最起码,他还活着。” “你的......死了?” “嗯。” ---------------- 婚后的日子似乎和从前相同,也有些不同。 宣六遥又过上了睡地铺的日子,好在睡了月余,地板着实太凉。桂无苔看不过,自己跟胡不宜挤一块睡去了。他又占回大床,左右翻滚亦是自在得很。 白日里,桂无苔跟着胡不宜和佘非忍去小学堂读书,夫子是个老头子,没什么不方便。散学后,桂无苔更是带着这两小的舞刀弄枪、互扮贼匪,后宅成了一座山头,里头藏着匪,外头围着官。 然而常常看到两个女官把一个男匪追得屁滚尿流,男匪甚至要躲进书房才能逃过一劫。 “师父,她俩老打我。”佘非忍整个身子缩在宣六遥的椅后,轻声抱怨。 “打得疼不疼?” “自然疼。我看书中将女子的拳头称为粉拳,可这哪里是粉拳,明明是铁拳才对。” “哈哈。”宣六遥忍不住大笑。 书房门被哐得踢开,胡不宜和桂无苔执着练功用的木剑齐齐站在门口。 虽天色寒冷,胡不宜却是热得脸色绯红,额头热气腾腾,她已是一个十二岁的娇俏少女,虽和桂无苔一样,穿着束腰的紧身袍子,发髻却已改成了单髻,髻上还插了一枝小小的珠花,更是显出几分伶俐来。 “宣六遥,你笑什么?”她大声质问。 宣六遥翻了翻手中书册:“看到一则笑话,故而笑上一声。” “什么笑话?” “额......”宣六遥舌头像被米浆沾住似的,他赶紧看了看书页,可惜此书是圣贤书,不曾写着笑话。 胡不宜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若是他不能当场编出一则笑话来,只怕她俩的铁拳就要招呼到他身上。 她又逼问一句:“什么笑话?说出来让我们也笑笑。” “从前有一只狐狸,被一条蟒蛇偷了一颗内丹,它跑到主人那里呼天抢地,要主人替它主持公道。可主人也不曾逮住蟒蛇,被它逃了。没办法,主人只好带它去追蟒蛇,追了好多年,这会儿还在追......” “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笑......主人太笨。” 胡不宜慢慢向他逼近。 宣六遥将书册挡在身前,好在她伸出铁拳之际也能挡上一挡。 她的粉脸慢慢凑到他跟前,黑亮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一股将要做坏事的笑意。宣六遥抱紧胸口“瑟瑟发抖”。 她将木剑放到书案,两只手慢慢伸向他的脸颊两侧。 “宣六遥,我好喜欢你哦。” 她突然狠狠地捧住他的脸,抵着他的额头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他的脸颊被挤成一团面似的,嘴唇像一朵南瓜花似地突了起来。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唇碰到了他的唇,他顿时觉着脸上起了火,一瞬间脑子里满是“她”。 可胡不宜很快地放开了他,往他身后探了一下头,随即拿了木剑转身跟着桂无苔走了。 桂无苔临走时,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 宣六遥觉着她的目光里另有深意。他很想追上去解释,他和胡不宜是纯洁无暇的师徒、父女、兄妹之情,胡不宜说的喜欢,就是纯粹的喜欢,而他的脸红,只是因为脸皮薄而已。 可,人家又没说什么。 好半晌,他回过神。想起躲在他身后的佘非忍。椅后空空如也,他伸手摸了摸,那虚空里却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他顺着那人的肩膀摸上去,掐了掐脸蛋:“打算在这躲一辈子呢?” 没有回应。 宣六遥念了卸去隐身术的咒,佘非忍从椅后现出身形,他蹲在地上,双手抓着椅背正怔怔在想心思。 宣六遥想起他是想娶胡不宜为妻的,顿时生起一股心虚:“你师妹还是个孩子。” 佘非忍抬头看他一眼,眼里无喜无怒,也没有说话,只站起身打算往外走去。 他的沉默有些吓人。 宣六遥一把揪住他的衣袍:“佘非忍,在这世间,你算计谁我都有一丝原谅你的可能,即便算计的是我。但若你敢算计胡不宜,我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会将你挫骨扬灰,打得你永世不得翻身。” 佘非忍瞥了一眼他:“那你来追我啊,就算在这宅子里,你能追到我我都喊你一声爹。还天涯海角......” 语气平淡。 越平淡,越不屑。 他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在门口停了停,突然逃命似地撒腿窜了出去...... ------------ 晚。 空荡荡的卧室。 桂无苔睡胡不宜的屋,芸香睡在她们那边的丫头屋,佘非忍睡在厢房,他一个人,占了一整间宽大的屋子。 他们都睡在小楼的二层,倒也算近。 宣六遥坐在床边,心头生起一股孤单。 他想了想,起身准备去找佘非忍同睡,好歹有个人陪在身边,即便不说话,也好过心里空荡荡。何况与佘非忍有时还要斗智斗勇,辨认他话的真假,不失为一件乐事。 余光扫过墙边的架子。 似乎有些不对。 那一对木刻雕像,怎地只一个少女孤孤单单站着,那位俊俏公子呢? 他想了想,决定去问一下桂无苔,免得她发现时还以为是他偷偷藏了起来。 笃笃。 “进来!”里头脆生生地回应。 推门进去,她俩正坐在桌边,胡不宜手里拿着一根不长的木头,还有一把小小的刻刀,她面前的桌上,正是那个不见了的公子木像。 “你们在做什么?”他问。 桂无苔朝他笑笑:“胡不宜想刻一个你,我正在教她呢。” 原来如此。 宣六遥放了心:“那你们刻吧......哎,既是刻我,为何要照着四皇兄的模样?” 半盏茶后,他悔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但他不能咬,他还得直挺挺地站着,以便胡不宜照着他的样子,把他刻进那根才削了几刀的木头里。 何况,手艺活,哪是一次两次、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就能使得很好的? -------------(第二卷完结,第三卷开始) ------------ 窗外的雪飘了又停,花开了又谢,果结了入腹,又飘起了鹅毛大雪。不觉间,四季已过了两个轮回。 屋外寒意清冽,屋内温暖如春。 宣六遥脚下摆了一个炭盆,盆内炭火在一层灰黑下闷闷地燃烧着,将桌上一个个站着的木刻小人照得发亮。 胡不宜从又一个木刻后抬起头来。 她的额前留起刘海,黑色刘海下露出半轮明月似的乌亮眼眸,一眼不眨地盯着他。 一瞬间,宣六遥仿若看到乌蓝海水与幽黑天边交界处升起的圆月,静谧却又热烈,顷刻间牵动着无边波浪往他的心里奔袭,似乎要引起一场海啸般地蓄势待发。 他的心尖抖了一下。 他垂下眼,想起桂无苔曾经跟他讲过的:“在冀州时,我顶了表哥的名头在白家做书童。白溪山是白家长子,我是他弟弟的书童。那时,白溪山在我心里,是明珠一样的存在,我把他藏进心里时的年纪,也就十一二岁。” 当时他问:“他知道么?” 她回答:“后来知道了。” 宣六遥从回忆中回过神,再看向胡不宜时,她已经拿了一块砂布仔细打磨手中人像。她已经十四岁,到了可以婚嫁的年纪,且,读了四五年的书,比从前已是稳重许多,已经有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架势。 只是大家闺秀的手中拿的是针线,练的是琴棋书画。 而她,拿着刻刀、砂纸。 当然,不刻小人时,也干别的。 第220章 你很热吗 “胡不宜,刻了满桌子的我了,要么再刻刻非忍、无苔他们,我这一天天站的,腰都要折了。”他嘴里抱怨着,坐到桌边留意着她的神情。 她投来微微得意的一瞥,顽皮地嘟了嘟嘴:“先把你刻好了,再刻他们岂不是手到擒来?” “已经刻得很好了。你看,这个,这个.....”宣六遥指点着桌上数十个栩栩如生的自己,“个个比我还俊。” 它们大多是站着的自己,左手垂立,右手握着朔月剑,长身修立,微微仰着头,似在眺望天上明月一般。也有坐在椅子上,单膝撑起坐在地上,双拳冲前拢抱明月的...... 那些保持同样姿势一连一两个时辰的日子,宣六遥都觉着不堪回首、寒栗不已。 “那是我手艺不精,若是精了,它们就跟人一样俊了。再说了.....”她停了嘟囔。 “再说什么?”他的好奇心起来了。 胡不宜又嘟囔了一句,这次,他没有听清。再问,她也不告诉他。 “不说算了,我回房去了。” 他起身欲走。 胡不宜瞟了他一眼,没有吭声,只是脸庞慢慢落上一层薄霜。 那薄霜也冻住了他的脚,他又坐下,看着她磨一下手中自己、吹口气,磨一下,又吹口气,木上自己的眉目越发清晰,连垂下的发丝也根根可见,真是比杵在桌边的自己还要俊上三分。 ----------- 直到芸香又来提醒被窝已用暖炉烘好,胡不宜的长睫毛也因困意微微垂下时,他才离了胡不宜的屋,回到自己的卧室。 一推门,一股淡淡的苦药味和着炭盆的热气扑鼻而来。 床里侧,桂无苔从被窝下探头看了他一眼:“回来了。” “又喝药了?” 她叹口气:“可不。一滴也不剩。” “苦了你了。”他怀着歉意。 她轻笑一声,又长叹一声,朝里翻了个身:“是我自找的。今晚还要唱吗?” “......不必了吧。” “那我睡了。” 她把被子往颌下一垫,闭了眼睡去。 宣六遥脱去外衣、鞋袜,钻进外侧的被窝里。 被子是同一条被子,只是中间用了另一条小被子,隔了个结结实实。 过了一会,正朦朦胧胧要睡去时,桂无苔翻过身来拍他的肩膀。他一下清醒,侧头望去:“怎么了?” “我问你,”她抬着头看他,“你愿意娶胡不宜么?” “哎?”他吃了一惊。 桂无苔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之前旁敲侧击过,我问她愿不愿意嫁给非忍,她却是铁了心的不肯。我问她愿不愿意做你的侧妃,她说,侧妃也是妾,她不愿当妾......跟我倒是像得很。我情愿不嫁,或者嫁给一个娶不起妾的穷人,只要我爱他,一生一世地,只两个人,高兴也好,吵架也好,反正我心里只有他,他心里也只有我......说远了。你愿不愿?” 宣六遥认真想了下:“你不是说,她不肯做侧妃么?” “你休了我,再娶她,不就好了么?反正我喝药也是喝怕了,也害得你二十三了还跟条光棍似的,怪对不住你俩的。” “休妻在平常人家也是件大事,何况你还是王妃,到时你会成为全京城的笑柄,不说你父亲脸上无光,我也实在不忍如此对你。你不用太过忧心,胡不宜年纪还小,从小养在我身边,眼里只有我也属正常。回头我们带她出去多见识见识,她自然也就知道,我不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了。” 桂无苔噗地笑了:“也好。不过,我做外边做了那么多年捕快,也算有一点见识了,在我心里,他一直是最好的。我是说白溪山。” “你一个捕快,见的不是贼就是杀人犯,能有什么好的?” 宣六遥嘴上说得痛快,腿上被踢了一脚,好在隔着被子,也不算太疼。 低闷的笑声滚过,帐内突然安静。 俩人尴尬地各自翻了个身,在中间隔出一条城墙宽的河来。 宣六遥突然想问桂无苔一句:你心里的坟平了么? ----------- 他没问,她不答。 他也就不知道答案。 太后傅飞燕也想知道,她把他召进晚晴宫:“你那个王妃怎么回事?我都安排了丫头日日侍候她喝药,怎么还不见动静?若是实在生不了,你赶紧纳几个侧妃,好好地生上一串。还有,我怎么听知画说,你跟她难得行周公之礼?你不喜欢你的王妃?若是如此,喝再多药有什么用?你当初不是自己指名要她的么?” 知画是傅飞燕安排到桂无苔身边的宫女,平时贴身侍候,喂药、听壁角这些也都在干。 宣六遥低了头,乖顺地听她训诫。 她已年过五十,看着也不似从前那般精干,抱不上孙子,着实心急。他自然明白。 确实,他成婚择妻时,并未考虑周全。 当时他只觉着俩人同命相怜,自能互相明白、互不打扰。眼下他想给傅飞燕添个王孙,他又如何对一个心里有坟的女子下得了手? 那埋在坟里的又不是他,他怕坟里人爬出来打他。 待傅飞燕火气平息,他再好声好气地敷衍:“回去我再试试。” ----------- “再试试?” 桂无苔坐在床里侧,抱着被子抬头呆呆地看他。 宣六遥很不自在地点点头,抬手指了指外边,意思知画听着呢。 桂无苔把头埋进被子,声音闷闷地:“我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偏让我唱这种戏。” “哈哈哈。” 也真是从前未遇过的趣事。 宣六遥笑够了,又觉着不忍心:“罢了罢了。不若我们出去抱个孩子回来,太后跟前交了差便行。” 桂无苔猛地抬头,愕然地看着他:“那怎么行?你是亲王,血统怎能不正?再说了,知画贴身侍候我,这种把戏怎能瞒得过太后?” “也是。”宣六遥想了一会,摆摆手,“不想了,睡觉。” 睡是睡了。 桂无苔翻来覆去。 想来她心里怀着愧疚。 半晌,黑暗里冒出她的声音:“我想通了,你是个极好的人,我愿意为你生子。” 没有回应。 连个翻身也没有。 桂无苔转头望去,枕上宣六遥的侧颜如一枚青墨的剪影,如一座温润的青山,于静默中众鸟归林、万兽归心,醒转时,却会是日光万丈。 只是此时,它还沉寂着。 那影子,竟有几分像是白溪山。 桂无苔忍不住翻过身,伸手轻抚他的额、鼻、唇...... “紫萸。” 他在梦里叫了一声,翕动的双唇蹭过她的指腹,桂无苔楞了一下,想起已经被封容醉纳为侍妾的莫紫萸。 他心里的坟埋的是莫紫萸? 那为何他说心上人已经死了?又为何将她留给封容醉? 哦......桂无苔想起来了,封容醉告诉过她,莫紫萸是罪女,不能呆在宣六遥的身边,否则会引来灭顶之灾。 真可怜。 有情人难成眷属。 只是......那姑娘有些傻傻的,怎么会成了他的心上人?就因为长得俏? ----------- ----------- 让胡不宜出去多见识些青年才俊,这事让宣六遥有些为难。 为了避嫌,他很少跟外头的官员、学子来往,除了封容醉时时来找他,几无朋友。与铁星蓝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封容醉是个纨绔子弟,又经常在外漂泊,以他的臭脾气,怕也没几个知交。 桂无苔么,更别指望她与别的官员女眷有什么来往了,从小私逃在外,又在慧州当小捕快的。 真是犯愁。 这一晚,他照例在胡不宜的闺房里,站够一个时辰的桩后,再得以坐下来,看她打磨新的木刻小像。 这丫头,倒是出落得越来越俏了。 这几年没在外头奔波,养得又好,肌肤白嫩柔腻,眸如星辰,唇如红脂,一笑,明媚得如雪地上落了一轮金乌。 她伸过手,在他的嘴角边一抹:“宣六遥,你怎么流口水?” 哎? 他大惊,赶紧拿衣袖擦擦嘴角。 不会吧?才刚是盯着她看来着,也觉着她好看极了,可也不至于如登徒子般色相毕露吧? 美人嘛,皮囊而已。 可这皮囊里,灌的是胡不宜——自她出生后,便是他一手带大的,如同一棵他亲手栽种的花,开出的色即便不倾国倾城,也能倾他的心啊...... 但也......不至于流口水。 他急急地擦着嘴角,胡不宜的手又摸上了他的额头:“你很热吗?这么多汗。” 她的手温温的,指腹处不算柔软,大约握多了刻刀和判官笔而生了茧,有一丝隐隐的粗砺感。不知为何,宣六遥觉着此刻的她特别像紫萸——胡、林宁。 胡...... 突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闪过。 未容他抓住,他的脑中混乱成一片热的浆糊,果然觉着自己额头汗冒如雨。 “是,真热。我出去凉快一会。”他头也不回地冲出屋,噔噔噔冲下了小楼。 ----------- 夜风寒冷,热汗瞬间退去,脑中的一片浆糊终于冷成一块硬糕,木木得无法思索。 不知不觉,他已站在后宅小树林中。 他想,还好没将这片树林砍掉建屋。 他知道佘非忍在林中的一棵树上搭了一个厚实的棚子,这样冬日里亦可来作一只冬栖的闲鸟。他将夜明珠塞于发束中,找到那棵树,沿着梯子往上攀爬。 还有两梯就能爬进去了。 一抬头,佘非忍坐在棚中,正直勾勾地盯着他。柔和的珠光打在他脸上,半明半暗,衬得他的眼珠子黑得像鬼魅。 偏偏还不说话。 宣六遥只觉背上的汗瞬间又冒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 “我搭的棚子,师父能来,我不能来么?” 还是那熟悉的顶撞。 第221章 谋反证据 宣六遥松了一口气,爬进去坐他身边:“还以为你在做梦。” “是啊,在做梦。”他幽幽回道。 若不是片刻后他笑出声来,宣六遥已经打算想办法将他引下去了。 可他也只是一笑,随即又陷入落寞之中。落寞得像是被冷落的孤家寡人——想想,都十八了,马上就是十九岁了,还没个暖被窝的,是该不高兴。 可是,胡不宜不愿嫁他啊。 ——宣六遥也不想她嫁给他。 好像有些对不住他。 “我......”宣六遥想起如何对得住他了,“替你父亲申冤?” “申什么冤?” “当年你父亲并未假报军情......哎呀,那苏四海岂不......也不对,无凭无据的,还得我来顶罪......那我去顶?可若是我获了罪,你们怎么办?要么,不做这个亲王了?不行,母后岂不是很伤心......” 宣六遥抱着头,在脑壳里又煮了一锅浆糊。 只听佘非忍“嘁”了一声,不屑地扭过脸去。良久,他回过脸,凑近宣六遥,小嘴巴巴的:“其实你也可以认罪,我父亲平了冤,把那大宅子、家产都还给我,往后,我就是佘大公子,我来养你们,也可。” “用一个亲王换一个佘大公子......也......行。”宣六遥勉强答应,毕竟,这本就是他欠佘家的。 ----------- 虽然不太情愿,也或许佘非忍也只是半真半假,但宣六遥真的进宫面见宣五尧,告之当年是他误判苏四海在谋反,报信之人正好认识佘宅的大门,便通过佘景纯上了奏折。 他说完心内惴惴,也不知宣五尧会如何趁机整治他。 若是治他一个倒也无谓,可他的荣辱也干系到身边人的光景。 宣五尧皱着眉头听他说完,并不言语,只扔给他几个折叠起的信纸。打开来,竟是密报宣四年在西北与苏四海交往甚密,有人探听到他俩在策划回京逼宫。 “六弟,当年四皇兄是你找回,如今他要谋反,朕不得不疑心你与他早有勾结。不过,朕从小看你长大,感情甚厚,也不信你是有这等狼子野心之人,眼下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证明你的清白。” “圣上请说。” “你去西北,要么拿到他们谋反的证据,要么拿他俩的头来见朕。” 圣言凿凿,宣六遥只能应下。 只是,不给兵。 只许带一个自己的随从,另外再配一队护卫的兵士。 仅此而已。 且,不许告知旁人他去哪里、去做何事。告诉了无妨,因为桂无苔和胡不宜被接进宫里软禁了。 铁星蓝在木王府前的某个街角沉默地望着一辆马车驶出府门,往西而去。他未告诉宣六遥,他如今是宣五尧的心腹,明面上仍是八扇门总捕头,私下里却也掌握着一个杀手兼情报组织。护送的兵士里,也隐藏着几个杀手。 ------------ 车轮辘辘。 宣六遥与佘非忍相对而坐。 “我已经跟圣上说了你父亲的冤情,等这次回来,我再催促圣上把本属于佘家的名誉和产业还给你。” “圣上可曾说了,若是你拿不到谋反证据或他俩的头,你怎么办?” “......不曾。” 佘非忍翻了个白眼。 宣六遥多少心里有些不舒服。 就算此行是宣五尧为难他,可他又能如何? 宣五尧必定不会派兵给他,因为会担心他拿了兵权,又将这些兵与宣四年汇在一起,反过来对付自己。 也扣下王妃和胡不宜做人质。 若他办不好交待的事,回来如何发落,也在宣五尧的手里。 左右是个难。 但左右也要去办。 ---------- 车行近一个月,终于在苍茫的天尽头看到了安邑的城墙。 而城墙的前面,早已等候了一队人马。 直到马车行至人马之前,宣六遥从车厢中探出头,一眼看到苏四海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苏四海的鬓边已经泛白,眼窝越发深凹,明明脸上浮着一层笑,却仍让人觉着,这是一头鹰隼,发狠时随时会啄掉旁人的眼珠子。 他们有多少年未曾见过了?七、八、九、十年? 上次自己来时,还只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少年,如今,已是一个......温文尔雅的青年。 宣六遥下了马车。 苏四海却未下马,只一味上下打量着他。身边的兵士皆肃然站着,没有一个人提醒他,对前来慰问的皇殿下多些尊重。 佘非忍站在车辕上,对苏四海很不满意。正是这个家伙,害得佘家家破人亡,连半丁儿家产也未留给自己。但他并不想让苏四海一眼便看穿自己的怨气,也就没有斥责他的轻慢。 他跳下马车,站到宣六遥身侧,装作第一次来的样子左右张望,惊叹道:“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是人呆的啊,怕是连畜牲也不愿多呆吧?” 苏四海的脸颊抽了一下:“你这小子说得对,也只有畜牲会来......皇殿下,我说的不是你。” 宣六遥温和地笑笑,仰着脸看他:“数年不见,大将军的嘴皮子越发利索,想来这些年身边是有挚友相伴。” 苏四海终于翻身下马,亲热地来搂他的背:“我苏某心中的挚友,惟皇殿下而已。只是皇殿下身份尊贵,不屑于与我等武夫交往罢了。多年来的信件总是有去无回,也真是凉透了苏某的心啊。” “信?” 两人面面相觑,于疑惑中突然有种冰释前嫌。 苏四海的笑添了许多真切,尤其看到他们带来的几车礼物,更是笑得喜悦:“安邑穷乡僻壤,此时看到圣上的赏赐,如同天降横财似的。” 这话说的,好像宣五尧平时没有赏赐。 宣六遥不涉政事,却又不好相问,只同笑着跟他走进安邑。 邑中兵士、百姓井井有条,似乎这些年也没怎么变过。只是未见副将王北斗。 “王将军呢?” “死了.....急病。” 宣六遥看一眼苏四海。如今他俩的个子差不多,宣六遥甚至还高些一点。 苏四海知他何意,辩道:“他自己生病死了,我可是一丝一毫也未曾害他。我也犯不着害他,有他在,我少操心许多事,何必......害他呢。” 他的声音高高低低。 自然,何必......除非他挡了他们的谋反大计。 宣六遥心里自然存着疑惑,但眼下不知真相,也不好随便栽赃泼罪,只能露出遗憾的神情:“可惜了。” ------------ 将军府的门大开着。 门里, 宣四年锦衣束腰,长身玉立,比之白溪山时,已是多了皇家的尊贵气派与冷傲,连眼角边也带上了与苏四海一般的鹰隼之色,可宣六遥觉着,在这冷狠之下,隐隐有一丝苍凉。 “四皇兄。”宣六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宣四年矜持地点点头,转身带着他们进去。 接风宴,仍是数年未变的歌姬舞女,只是苏四海身侧没有美人环绕。宣四年也似心事重重。三人在喧嚣鼓点与细腰丰肢的扭动中沉默地喝着酒,喝出了一席的冷清。 及至席后入了夜,宣六遥和佘非忍去了小院歇息,宣四年孤身一人跟了进来。 院门一关,两人终于有了一种亲兄弟的牵连。 他却问:“她,还好吗?” “甚好。” “......她嫁你,也算是良缘。只望你全心全意、坦荡无私地对她。” 夜色隐去了眼角眉梢的沧桑,宣四年似乎又变回了那时的白溪山,年轻而纯粹,即便在黑暗中行走,亦是一身的正气。 然而,此时的他,有何资格说这样的话? 宣六遥有心在言语间刺一刺他,但终究仍只是暗叹一口气,温顺地应道:“是。” 宣四年用心地打量着他,黑眸被已挂起的灯笼烛光映着,从眼底遥遥地闪着微光:“六弟,我真看不透你。有时我觉着你从里到外都是个纯良的人,可有时,我却觉着你狡诈可恨。若不是那时我亲眼见着是你手中的砚台砸伤了三皇兄,而你在父皇面前却浑然是个无辜稚子,我也全然不会想到你竟会有两副面孔。我想信你,可又不敢信你。” 亏他一直记着此事,那害得他被白蟒叼走的雀儿之事,倒是只字未提。 宣六遥微低了头:“四皇兄,那时我胡诌的雀儿,并未你身边的雀儿。” “你不提,我倒忘了。”宣四年挑了挑眉,“宫里还有别的雀儿么?” “嗯。你那雀儿,被打死了......” 一片静寂后,宣四年怅然开口:“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了,只记得当时很喜欢她。一听你要跟她私会,气得什么也顾不得了.......害了自己,也害了她。” 又是沉默。 “你不打算跟我解释三皇兄的事么,其中可也有什么误会?” 宣六遥摇摇头,却也不吐一字,在宣四年面前坐实自己当年的罪过,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事。 宣四年盯着他看了一会,笑一声:“果然。你就是那样狡诈的人。” 他转身欲走。 宣六遥脱口而出:“四皇兄!” “如何?”宣四年止步,只侧了身用余光看他。 他却不知如何开口,桂无苔心中的坟、宣五尧的猜忌与他要做的事,如何跟宣四年开得了口?可除此之外,却似乎没有什么心里话要说。 良久,宣四年回了身扫他一眼,不再等他,也不再多言,自顾自地打开院门走了出去。 院门关上,将他的身影隔在了外头。 宣六遥知道,这一刻,他是打算完成宣五尧交待的事的。 ------------ 相比起来,苏四海似乎更念旧情,陪着他在安邑、在城外,甚至还有宣四年的封地,到处游玩,来去自如。也不知是宣四年已交待过,还是平素里这俩人的交情极够。 然而只这样,又如何拿得到谋反的证据。 第222章 平空消失 这边塞的风沙,满地的牛羊与沙砾,字字不提谋反,粒粒透着不甘心。 这一晚,苏四海带着他去宣四年的兰王府里饮酒。 兰王府在另一个城邑,取名兰邑,与安邑有百余里之远,不过骑马半日也就到了。 兰王府比起将军府要更大,楼台高阁,要更繁华些,却也挡不住风沙,足底、手下,总有一层扫也扫不清的细沙。 宣四年站在一棵树下,那树已是满树繁花,花瓣细碎粉嫩,风一吹,便飘飘洒洒地落在他的肩头。他的肤色在日光下显得很是白净,连眼角的细纹也似抚平,他细长的丹凤眼清清冷冷,略薄的嘴唇却殷红如血,比树上的花,还要艳。 “六弟,你来了。” 他一开口时,嗓子有些沙哑,大约已是沉默良久。 宣四年意识到这点,掩了嘴轻咳一声,伸出掌:“里边请。” 他瞟了一眼苏四海,没有出声招呼,却心有灵犀地,各自对视过后又避开目光,皆跟在宣六遥的身后进了屋。 酒席摆好,伺候的下人都被驱出屋外,连佘非忍,也被请了出去。 门一关,只他们三人。 西斜的日光从窗棂中照进来,满屋的红木被映出一片诡异的似血赤光。 宣六遥心想,这杯酒怕是不太好喝。 果然宣四年掏出一把短刀,放到宣六遥的面前。 银制刀鞘上镶了一圈绿松石,刀柄上也有两颗暗红的宝石,让人忍不住想要拿起轻抚。可宣六遥忍住了,他抬头注视宣四年,不知他是何意。 “送给你。”宣四年轻描淡写。 只是如此么? 宣六遥拔出刀鞘,刀身寒亮,是一把好刀。 “多谢四皇兄。” “六弟,还记得我曾和你说过的么?我那时给你承诺,若是我将来握得权柄,必护你周全,你要兵要权,也都奉上,绝不让你憋屈。我那时虽未想起自己是谁,但此时想起了,那话,仍然算数。” “多谢四皇兄。我不想要兵,也不想要权,只想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那就是要周全了。” “是。” 宣四年笑笑:“若是这周全,如同树上的鸟巢,随时会被打翻,你要,还是不要?” “四皇兄,我和苏大将军奔波大半日了,早就饿了。” 宣六遥左手倒酒,右手拿筷,自顾自地大快朵颐起来。 心不动,树不动。心动,树动。这番道理,宣四年他能明白么? 自然是不明白的。 看他食不下咽、酒不知味的样子,就知道他算不得一个玩弄阴谋的无影高手,这盘棋,他未必能盘得动。 天下的棋,有几个人能盘得动? 连宣六遥自己也没有信心。但他眼下的信心是,面前这桌菜、这壶酒,当是无毒的。因为宣四年和苏四海虽吃不太下,但也在吃。 “六弟,我是为你好。”宣四年突兀地来了一句。 宣六遥一粒豆子呛在喉中,咳得脸红耳赤。苏四海赶紧上前替他拍着后背,却又偷偷望向宣四年,目光纠缠片刻,似下定了决心,各自不动声色地微微点了点头。 咳息,却也吃不下了。 宣六遥喝了两口水,放下茶盅:“树无风不动,树不动,鸟不躁,巢安矣。一念动,万民苦。一己苦,万民安。己一人与万民,孰轻孰重?” “哈哈哈。”宣四年仰天长笑,“原来六弟心里清楚得很。不过,这一趟浑水既已趟了,就别想清清白白地脱身。” 他凑近宣六遥,低声细语:“以你五皇兄的性子,你与我俩在屋内密谈这么久,你觉着他会如何想你?又如何对付你?想来你从未有过谋逆之心,却已被他刺杀数次,这次你若不办了我,你猜,你能平安回你的木王府么?而我,会老老实实地让你办么?” “四皇兄所言极是。” 宣六遥仍是一脸的乖顺。 宣四年皱起眉:“我最厌憎你这副温顺模样,越温顺,肚子里包的坏水越多,与我那五弟如出一辙。你嘴上大义有道,实则是想躲在一边看我们兄弟相残,你再渔翁得利。当初若不是你写那纸条,我也不会跑到后花园,更不会被蟒蛇叼走流落民间。若不然,此时做皇帝的是我,我何苦要费这番心思?我只是想拿回原本便属于我的东西。” “可不就是因为你没这个命?”宣六遥面不改色,如同佘非忍顶撞他那样,不软不硬地扔了个钉子。 宣四年气极反笑:“六弟此话说错了。老天让我流落民间,知人间疾苦,再助我遇到你,让我回到宫中,正是想让我做一个好皇帝,让天下万民过上安生日子。你,是想顺天意,还是逆天而行?” ------------- 门突然开了。 门外等候的众人惊讶地看到宣六遥出现在屋门口。 这并没什么,令众人目瞪口呆的,是他左手拿着一把滴血的短刀,右手提着一只尚在哗啦啦往下淌着鲜血的头颅。 那头颅黑发白面,双目紧闭,薄唇如血,分明是这兰王府的主人——宣四年。 哗—— 众人四散而开,却又涌上一批带刀侍卫,围在屋前,雪亮的刀尖对准了神色恍惚的宣六遥。 宣六遥环视一周,突然展开双臂,宣四年的头颅顺着去势晃起,甩起一道血瀑,落血点点,污了满地。 “兰王意图谋反,已被本王就地正法。诸位避让,算尔等被兰王蒙骗,若敢不轨,与谋逆同罪!”他的声音并不算得洪亮,却也清清楚楚。 然而佘非忍却很清楚,就凭他们俩个和带的几个护卫,今日想走出兰王府实非易事。 果然兰王府的侍卫们并没有放下刀剑,反倒步步紧闭,侍卫们的眼中满是愤怒,被杀了主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 然而苏四海从屋里走出,肃然着脸色站在宣六遥身后。 宣六遥并未做出任何避让或防备之举。 显然,最起码此时,这俩人,是同一战线。 苏四海的护卫涌过来,拦在前面与木王府的侍卫对峙,一时僵持不下。突然间一个华衣美妇冲破人群撞了进来,仓惶大叫:“兰王!夫君!” 她一眼看到宣六遥手中提的头颅,楞了半晌,慢慢瘫倒在地。 宣六遥并无恻然之色,冷冷说句:“拘了,一并押往京城。” ----------- 来时,马车后跟的是宣五尧赏赐的礼物。 回时,跟的是囚车,还有大队兵马。 第一辆囚车,关的是宣四年没了头的尸身,血污的头颅挂在旁边木栅上,随着车身的颠簸一晃一晃,令人不忍直视。 第二辆囚车,兰王妃和两位年幼世子仓惶而悲伤地拥在一起。如母鸡护仔,等的,是杀鸡的刀。 再后面,是数百个垂头丧气、手无寸铁的兵士,那是兰王府的亲兵,被一并押去。 押后的,是苏四海,和他的大队人马。 马车厢里,宣六遥垂目养神,脸色冰冷,全然不像平素里温和得有些好欺负的模样。 佘非忍看着,心想,师父还真是有两副面孔。他耳力异于常人,候在屋外时,宣四年说的“两副面孔”听得清清楚楚。 他掀开帘子往外看去。 跟在车侧的,有原本便跟来的兵士,也有苏四海安排的侍卫,互相之间并不说话,只沉默着往前赶路。 他的目光在那些新安插的侍卫脸上溜了一会,又默默地坐了回去。 ----------- 途中歇息时,宣六遥终于对兰王妃和世子露出了和善的微笑:“兰王妃不必害怕。本王定会向圣上求情,护你们母子周全。” 吐! 兰王妃突然冲他啐了一口,眼里满是愤恨。 宣六遥用衣袖抹了抹脸,并不动怒:“多吃点,我也不知圣上会不会开恩,只怕没几顿好吃了。再说了,兰王妃不吃,两位侄儿如何吃得下?” 送进囚笼里的,是与他们一般的吃食,有肉有馍,甚至还有一壶清酒,丝毫不显怠慢。 兰王妃恨恨地看着他,当着他的面将馍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两位世子见状,也开始低头吃饭。 宣六遥微微一笑,转身离开,坐到了苏四海身边。 苏四海就地坐着,正嚼着一块肉干。他左右张望了一会,凑近宣六遥低声说道:“都是我们的人,不必演了吧?你看把兰王妃伤心的。” “怎么?”宣六遥一瞪眼,轻斥道,“你想谋反么?” “这不早晚的事么。”苏四海嘀咕到。 “这会儿不是早晚,是晌午。” “我看你是首鼠两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正主不翻脸。你这样子,让兰王如何全心信你?” “我是为你好。兰王的宠信,给你一个人就好。” 苏四海很是感动,递过半块嚼过的肉干,声音越发低不可闻:“皇殿下,其实我的心意你是明白的。你放心,往后我会护着你......我终究是你的人。” ------------ 车马继续往前,向着京城,向着不可知的风云涌动而去。 终于,快要到了。 前头,明黄色的帝舆,明晃晃地,几乎刺痛人们的双眼。帝舆后方亦是数千兵士,肃然无声,只旗帜猎猎。 宣六遥这边的人马停了下来,离帝舆隔着数丈远。 马车的厢帘动了一动。 仅此而已,等了片刻,也未见宣六遥下车。 站在帝舆两旁的铁星蓝和封愁初互视一眼。 铁星蓝走上前去,撩开帘子:“皇殿下......” 厢内,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人。 铁星蓝茫然四顾,目光与一个护卫对上:“木王呢?” 护卫们显然有些懵,不一直在马车里未见出来嘛?找了车上车下,木王和他的那个随从平空消失了。 第223章 那你救吧 铁星蓝站在一旁,看着侍卫们忙哄哄地,几乎把马车的每一块板子拆开。其中一个面生的护卫不好好找,视线却往后投去。 顺着那护卫的目光,铁星蓝看到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将领从后边的人群中穿过来。那将领一身戎装,精瘦的面庞透出一股鹰隼之气。 将领并不下马,只居高临下地说道:“在下苏四海,西北大将军。护送木王回程,并将兰王尸身、家眷及手下兵士押回京城,请圣上检阅。” 虽然心里不爽,铁星蓝仍是耐住性子,仰头问道:“木王呢?” “木王......”苏四海一时语塞,他早见了众护卫搜寻马车的情形,“原本一直在车上,不信,阁下问问这里所有人。” 他瞟了一眼马车旁侧,似想起了什么:“木王带了宝物,要献给圣上。来人,将宝物呈上......” “不急。先把木王找到。否则,谁也不许动。” 可又谈何容易? 苏四海环视数圈,不见宣六遥身影。汗珠从他的额上滴落,他又望向马车旁刚才给他递眼色的护卫,两人视线轻轻一碰,各自不易察觉地垂了垂眼。 那护卫突然长身暴起,直向数丈外的帝舆纵身扑去,手中长剑如一道白虹—— 然而顷刻间,铁星蓝和那几个隐藏在车队护卫中的杀手同时向他扑去,可又顷刻间,他们听到如天雷般的呐喊滚滚而起,那些看着无精打采的被虏亲兵从背后抽出长剑,如狼似虎地涌了上来,须臾间将他们几个淹没。 铁星蓝一边奋力抵挡,一边大声疾呼:“封宰相,护驾!” 一分神,数把长剑凌乱地压上头顶,将他牢牢制住。 ----------- 封宰相几乎没有抵挡。 他甚至示意身内里的侍从将一副笔墨递进帝舆。 一双手接过,送到宣五尧面前:“圣上,请下旨,您即刻禅位于四皇兄宣四年。乖乖听话,饶你一条命做亲王,继续享受荣华富贵。不听话,送你去皇陵,贴身侍候先帝先祖们。” “你是谁?四皇兄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死不死的,与你无关。圣上只管写好了。” 那个扑进来的护卫武功高强,只一瞬间便将长剑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宣五尧尤自有几分骨气,不肯动笔:“你如此明目张胆地篡位,恐怕即便我让了位,你也进不了城。” “别废话,快写。” 剑尖轻轻一拧,宣五尧的颈上出现一朵血花。他终于识了相,拿起毛笔:“兰王没死?” “说了别废话。”那护卫冷冰冰地。 宣五尧沾了沾墨:“木王呢?” “死了。” 笔尖顿了一顿。宣五尧叹一声:“我竟不知木王忠心。” 护卫冷笑一声:“是么?我竟不知。” “何意?” 护卫却不回答,只又催促:“快写。” 宣五尧无可奈何,正要下笔,那纸却是无风自动,唰地飞了出去。 两人大吃一惊。 那护卫的剑也飞了出去,楞怔之时,似有人用力踢了一脚,护卫短促地叫了一声,身子一歪,跌下帝舆。 帝舆外,已是围了满满匝匝的兵士,一半苏四海的人马,一半封愁初带来的人。那护卫跌跌撞撞穿过苏四海的兵士,也无人拦阻。 苏四海不知发生了何事,吃惊地往里看去。 里头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护驾!”,将苏四海吓得往后一退。 封愁初亦往里探头,看到宣五尧虽仍脸色煞白却好端端地坐着,面前只一枝泼笔,顿时明白,这位是没有禅成。他当机立断,指着苏四海一声“拿下!” 苏四海懵里懵懂地被拿下长刀、摸走兵符,五花大绑地扔在一边。他回过神来,回身大叫:“皇殿下!救我!” 人心凌凌,不知他喊的是哪个皇殿下。 可两个皇殿下都被关在囚笼里。 兰王、木王,还有木王的随从,他们从栅栏中伸出手臂狂呼:“救命!救命!” 另一个囚笼里,兰王妃和两位世子更是哭得死去活来。 ----------- 苏四海死到临头了,也不知为何只自己一人,担了这谋反之罪。 乱哄哄之中,也无人在意,关着两位亲王的囚笼,那锁早已被劈坏,只知道无数人冲过去,一拉,门就开了。 两位亲王还互相幽怨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各自扭开脸,谁也不理谁。 ----------- 夜。 宣六遥从梦中惊醒。 他已回到木王府,桂无苔和胡不宜也都回来了。 此次单枪匹马的镇压谋逆,算是圆满地交了差,没有引起大的骚乱,宣四年和宣五尧也未出事,唯一牺牲了苏四海。 牺牲——也不算。 论理说,他也是罪有应得。 可宣六遥心里不痛快,刚梦里,便是遇着了他:皇殿下,我心里有你,你却把我卖了? 是啊。 总要有人顶罪。 可宣四年,总归是亲兄弟,拿他顶不得罪。 宣六遥起身下床,打算出屋走一走。身后桂无苔也坐了起来,在黑暗中注视着他。 她一定有问不出口的话。 “他没事。”他一边披袍子,一边说道。 “你去哪儿?”她问。 “有些闷,去宅子里走走。” “你有心事?” 他回转身,温和说一句:“你先睡。” 然而她悉悉索索地,也下了床,跟着他走了出去。 眼看就要入夏,夜风吹着,有一种舒爽。心头的闷气渐渐散去,一只手却牵了上来,与他十指相扣。 宣六遥诧异地看了一眼桂无苔,却也任她牵着,慢悠悠地,仍往小树林而去。 林子里只一些夜虫轻鸣。 他指着另一只吊床:“你躺那个。我躺这个。” 然后她在他躺下后挤了过来:“一个人躺着凉。这吊床受得住两个人么?” 她把他的胳膊枕在颈下,因着吊床窄小,整个身子几乎蜷在他怀里,头顶的发丝轻轻地蹭在他的下颌,令他生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你这次出门,我在宫里几乎没睡好。我虽然不知你去做什么,但此事必定凶险......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你。” “是么?” 宣六遥生起一股感动。 这些年相敬如宾,虽无夫妻之实,却总也有了相濡以沫的相惜。 “六遥,”她握起他的另一手,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背,再一次鼓足勇气,“我愿意给你生孩子。” 宣六遥半晌没有回答,直到她以为他又睡过去了,或假装睡过去了,他却闷闷地开了口:“也行。” 也行......勉强得不得了。 大约是不喜欢自己吧。 桂无苔反了口:“开玩笑的。我生的,总归不是你喜欢的。不如我们把紫萸接回来。我会把她生的孩子当成亲生。” “哎?”宣六遥却有些意外,“好好地,接她回来做什么?你哥欺负她了?” 桂无苔觉着好笑,自己心爱的女子送给旁人作妾,还理所当然地很。满腔的温情迅速褪去,她起了身:“有些冷,我回房去了。你回么?” “你先回,我一会就来。” “好。” 林子里只剩他一人,繁茂的枝叶将天上的繁星遮得零零碎碎,他有些想念仙界的日子。但他知道,若真回了仙界,说不定他亦会想念在人间的牵绊。 比如紫萸——胡,林宁。 胡...... 他轻轻地噘起唇,从嗓子眼里挤出一道气流,仿若念了她的名字。胡......不宜? ......怎么想到她了呢? 他在吊床里翻了个身,吊床晃晃悠悠地,像是他的心。自己把胡不宜带到世间,是为了帮她找回内丹,再不济,也让她体验一番人生滋味,而不是来跟自己有男女私情的纠葛。 他又像烙饼似地翻了回去,仰望着枝叶后的天空,碎散的星辰,哪一颗是“她”呢? ----------- 天明后,宣四年竟然上门了。 上次来,他还是白溪山。 “去林子里坐坐?” “好。” “怎么全是树?那半边可以辟出来,做些亭台阁榭、小桥流水,再植些牡丹翠梅,可不比这高高矮矮的树要有意思?” “这样也挺好。” 宣四年转过头来看他,微笑道:“哪里好了?” “春时有花赏,秋时有果吃,岂不好得很?” “孩子气。” 他评价完,自顾自地躺上吊床,一双脚高高跷起,模样惬意地很。宣六遥站着看他:“什么时候回西北?” “不回了。” “哎?” “圣上说,担心外边的将领又会利用我行谋逆之事,不让我出去了。” “......也好。” 宣四年笑笑。 枝间有一块发亮的日斑落在他唇边,颤颤微微,却把那笑容照得有些落寞。 在兰邑的兰王府时,宣六遥用一段木头易容成宣四年的模样,又使上障眼法骗过众人,又将宣四年易容成普通的侍卫,混在护卫队列中,原本打算趁宣五尧在城外接收降兵时,以献宝的名义接近,然后逼他禅位。 何至于这么有信心宣五尧一定会来城外,且身边的护兵不会反抗?因为封愁初会说服宣五尧出城,并且作内应。 可惜宣六遥隐了身用法术抽掉纸墨,又将不知发生何事的宣四年塞进囚笼、洗去妆容,一举变成了被苏四海胁迫的囚徒。 “六弟,你为什么要帮他?”宣四年闭着眼睛,似在享受这林间的轻风,却突然幽怨地来了一句。 “因为我也不想帮你。”宣六遥坐在另一个吊床,面朝他说道。 宣四年瞥了他一眼,自嘲道:“也是,你与我并不亲厚,你何苦帮我?” “苏四海何时行刑?” 宣六遥并不想跟他讨论兄弟之情,本也没什么感天动地的情,此时他与宣四年都安然无恙,要想的,自然是这事中唯一倒霉的那个倒霉蛋。 “后日午时,东门外,车裂......你要用你的妖术救他吗?” “我想救。” “那你救吧。” 第224章 不许说话 宣四年似乎很喜欢这里的吊床,不但不走,还在吊床上睡了过去。就像当时藏在他府中时一样自在,也丝毫不担心宣六遥会趁他睡着给他来一砚台。 当他迷迷糊糊醒来时,听到身周有克制的呼吸声,似乎有人正站在旁边居高临下地看他。 什么人鬼鬼祟祟? 他心下一紧,佯装仍熟睡着,右手不经意地摸上了放在身侧的长剑剑柄上。 有人轻笑一声。 那笑声听着像悦耳的撕帛之声,想来其人也是一位任性的大小姐。 他微微睁开一条缝,映入眼的,果是一位长得霁月明日似的娇俏少女,大眼睛乌黑发亮、清澈有神。这少女,曾经跟他学过一段时日的剑术。那时,她还是个女童,如今,却是要以礼相待了。 “白师父!” 她欢快地叫了一声。 那时,她连名带姓地叫他一声白溪山。 宣四年一下子觉着变回了白溪山,不由得笑了起来:“小丫头,逃学了?” “今日已经下学了。我们一到这林子里来就看到你。” 下学了? 什么时辰了? 宣四年坐起身左右张望,猝不及防地,眼里撞上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他曾觉得这个人即便烧成灰,他也能认得出来。可此时见着,却又觉得,或许,她只是自己做过的一个梦。 她穿得并不华丽,只一身常服,素淡得很。只是从前束起的头发已经挽成发髻,一眼便能让人看出,这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似一株未开满的翠梅,热烈而青嫩。 她的神情并不讶异,只认真地审视着他,像是在看他可有变化、可有歉疚? 有。 自然有。 席天幕地的往事与愧疚,如滔天的海浪拍上礁石,瞬间将他拍成一个品性卑劣、忘恩负义的龌龊小人。 他在她的目光中成了一个罪人。 连说一句话的资格也没有。 他落荒而逃。 那种挫败,比篡位失败还要可耻,与痛苦。 ------------ “今日见着四皇兄了?” 已是夜幕降落。床帷后,宣六遥和桂无苔铺着被子,准备睡觉了。 “是。” “你还恨他吗?” 他问的,是她心中还有他吗? 桂无苔语塞了一会。 她不知道。 她从前会以为再见他时,会心痛,会伤心。可今日见着,似乎并无想象中的那般地动山摇,不过一阵林风呼啸过。 仅此而已。 她的心里凉凉的、空空的。 男人嘛,或许都是薄情的。即便眼前这个看起来温厚多情的宣六遥,不也是为了避祸,将心上人送与他人做妾么? 她的沉默,让宣六遥误会了:“四皇兄有他的苦衷。那时你还只是个顶了旁人名头的小捕快,梅太后断然不会让他跟你在一起,只怕会给你引来祸患。不得已只能放下你,也是为了护你周全......” 他絮絮地讲着,桂无苔躺下,翻了个身,只留了个背脊给他。 “哎,”他凑过去敲敲她的背,有些话,他想说,可又觉着似乎有些羞耻,想了又想,他想,世间的规矩算什么,成全真心人才是真道义,“不如,我去找个清静的地方,然后和四皇兄约好,把你送过去......” 桂无苔忽然回身,诧异地看着他。 他觉着两股有些打战,咽了口唾沫:“我是说真心的。” 啪! 啪啪! 嗵嗵嗵...... 嗵! 片刻后,宣六遥从冰凉的地板上艰难地抬起头,周身是被拳打脚踢过的疼痛。他怅然心想,有个做过捕快的娘子,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 转眼间到了苏四海行刑的日子。 东城门外,圈了一块好大的地方,供百姓们观赏。苏四海身下空空,仰面朝天,只四肢与脖间套上了绷紧的绳索。 碧空如洗,连一片云也没有。 却沉沉的,一会儿笼着一层名为死亡的阴影,一会儿又浮出宣四年和宣六遥的面孔。 他曾沾沾自喜,自己身为一方大将,与两位亲王又私交如此之好,滔天的富贵与荣华就在一步之遥。 然而他踩空了。 他看到两位亲王被在囚笼里呼救时,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恍然大悟,他被这两位卖了。卖得连裤衩也不剩。 吃人不吐骨头——说的就是这两个亲王。 他没有多做挣扎,也没有喊冤。 喊冤,将两位亲王拉下水,对他来说,不体面。 他只会在地府门口守着,等他俩的阴魂下来时,他一定会将他俩咬得支离破碎,连胎也投不了。 咚咚的鼓声响起,围观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行刑的时刻到了。 仿若被鼓声吸引,天空上飘过来一大朵黑层层的乌云。那云里似乎包裹着活物,苏四海定睛看了一眼,果然两只黑漆漆的圆眼睛正从云层里盯着他。 这是地府里的牛头马面,等着拘他飘起的魂灵么? 咣! 一声锣响,五根绳索瞬间绷得笔直,它们还在往外拉,要把他的手、他的脚、他的头、他的身子,拉成几个大小不一的肉块,血肉模糊得像屠宰场上的猪下水...... 顷刻间,那黑云搅动起来,东城外忽地起了一阵狂沙走石,吹得众人皆闭上了眼睛。 苏四海也闭上了眼睛,却觉头处的绳索一松,随即手腕、脚处的绳索依次松脱,有人抓紧了他的胳膊把他往上扶起:“快走。” 快走,走去哪儿? 苏四海脑海里咣咣当当地想着,脚下却糊里糊涂地跟着那人往人群中走,又推开那些正闷着头遮着眼互相推搡的围观百姓,茫茫然地挤了出去,被塞进了一辆马车。 周遭一下子安静许多,只听得马蹄声急,他甚至看到有带刀侍卫掀开厢帘往里看,却对他视若无睹地放了过去。 又是马蹄声,敲在青石板的声音,急促而清脆。 他转头四顾,虽有人紧紧捉着他的手臂,他却未在这车厢内发现任何一人。他低头看自己,却只看见了车厢中的坐凳与垫褥...... 原来,一切都是幻境。 是那颗不甘心的、失去了身躯的头颅在干瘪前制造出的幻象。 他往后仰去,长叹一声。 “别出声。”立即有人提醒了他一句。 他茫然四顾,仍未见到何人。可那声音,像是宣六遥。他老老实实地闭紧了嘴。 ------------ 不多时,马车慢了下来,进了一道门,又慢慢停了下来。 有人在他身边低声说道:“跟我下去,不要说话。” 厢帘掀开,苏四海看到有个马车夫正坐在车辕上,他下了车,回头看了一眼,赫然发现,马车夫竟是宣六遥的那个长相清秀的随从。 不容他多想,他又被一股看不见的力拉进了一片树林,在最深处有一道围墙,围墙边搭着两只鸡窝。鸡窝上,有一只木箱子,木箱子上是一套灰扑扑的粗布衣裳,看起来像是仆人穿的。 “把这衣裳换上。” 身侧的声音又响起。佘光里出现一个身影。 苏四海转头一看,吓了一跳。 宣六遥不知何时竟站在了他的身边,脸色肃然:“快点。” “哦。” 苏四海懵懵地,依言换上了那套仆人的衣裳。 “坐下。” “哦。” 他觉着自己成了一条听话的狗,主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脚下明明是泥土,他却毫不犹豫地坐下了。 宣六遥取来鸡窝上的木箱,从里头取出各式细针和粘粘乎乎的东西,在他的脸上摸来涂去。好半晌,宣六遥站起身,在他脸上左右审视了一会:“记着,往后你是木王府里的一名仆役,名唤阿升。你平日就在这林子里喂鸡,等风头过了我再把你送走。” “哦。” 苏四海觉着自己木木地,如同一个木讷的仆役一般只会应声。 换下的囚衣燃起一团火花,不一会儿,只剩下一堆灰烬。 “好了,沿着围墙走,你会找到茅房、厨房、睡觉的杂役间,不许跟人说话,也不许在此间解手,若有违反,我即刻把你送出府外,任你自生自灭去。”宣六遥凑近他的脸,威胁道,“我其实是个妖道。你若想堕进无边黑暗,大可把我的话抛到脑后。” 宣六遥的杏核眼黑白分明,黑眼珠清亮有光,却在一瞬间似漫上无边黑夜,眼神幽幽,深不可测。他明明长得极是俊秀,苏四海甚至觉着此刻心内仍有些许悸动,可还是被吓得连声应诺:“是,是。” ---------- 苏四海听着宣六遥的话,白日里蹲在鸡窝旁,把手中的黍米一粒粒地扔进去,也不嫌费事,消磨时间罢了。 有时也会将它们放出来,跟在后边看它们寻虫子、啄虫子。 他跟在一只羽毛最鲜亮的公鸡的身后,一步一低头,一步一低头,直到看到树下出现一双脚。 那脚左脚搭着右脚,状似很悠闲。 他沿着脚往上看,黑鞋、素色绢裤、浅蓝色袍子,腰间挂着一颗不算大的玉石,手掌修长、脖颈细长、肌肤白净、唇色红润、眼睛如柳叶,细长而好看,眉尾疏淡,额头略嫌窄了些,头发束在一块浅色绢布中...... 他又从头顶往下看,面容清秀,眼带戏谑,年约二十不到,身形略瘦却顺滑,端的是一个好小子。若是在西北,大约是要将他收入帐.....军中。 可在这里,却是一句横话也不敢给的。 他堆起谄媚的笑:“小哥,可是皇殿下何吩咐?” 啪! 却是一记耳光。 苏四海勃然变色,手往腰间摸去,却是摸了个空。他如今已不是大将军,而是藏匿在木王府中的一个死刑逃犯。 “皇殿下怎么吩咐你的?不许跟人说话,这才几个时辰,你就忘了?” “是,是。” 又是啪的一记。 “叫你不许说话,你又说?” “......”苏四海张了张嘴,欠身不语。 第225章 就这么定 那小子却似不想放过他:“我问你,畜牲的牲怎么写,是不是阿升的升?” 他还记着当初的“畜牲”之仇。 苏四海敢怒不敢言,只敢欠欠身,聊作点头。 却又是啪的一声,第三个耳光打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脸上痛辣,想来指印也肿现。 当真是虎落平阳遭犬欺。 “问你话,居然不吭声,不把爷放在眼里?” “......” 啪! 啪! ...... 不一会儿,脸上已是横七竖八挨了不少巴掌。 既然横竖要挨打,不如遵循木王的叮嘱,不开口说话便是。等有朝一日脱了身,再想办法来弄这小子。 他想,木王既然会冒险救他出来,断然不会再派心腹来羞辱他。从来都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他平心静气,一下一下地受着佘非忍的巴掌。 辣辣的痛,像是冬夜里的胡椒,有种奇异的舒适感。 突然,佘非忍将他一把推得背转身去,一踢他的膝盖弯,低声喝道:“跪下。” 跪下便跪下吧。 苏四海认了命,扑通跪在一颗树前。肩上是佘非忍卖力地按压,还有热情洋溢的问候:“力道如何?还行吧?” 简直是莫名其妙,翻脸如翻书。 苏四海点点头,亦不吭声。 佘非忍啪啪啪在他肩背拍打起来:“舒服么?若是打疼了你说一声。” 这能说么......自然是不能的。 苏四海明白了佘非忍为何突然变脸,且是变得好看了。 因为一个温润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你们在做什么呢?” 佘非忍停了手,回道:“师父,阿升说背疼,我替他疏通一下筋骨。” “我也背疼。”宣六遥显然是吃醋了。 “师父,我去替你拍,走。” “等一下,我问问阿升在这里可呆得惯。” “惯,惯极了。他对师父感激涕零着呢......” 原本以为,宣六遥要被他的弟子蒙骗过去了,他却窜到苏四海的身侧,弯腰凑近他的脸:“可惯......你的脸怎么了?这么红。” 他又看了看佘非忍,眉头皱了起来:“你们做什么了?木王府清静之地,可容不得你们胡来。若敢胡来,我把你们两个扫地出门。” “无妨,”苏四海开了口,“几个巴掌而已,我挨得住。小时我常受他们......” 他正要感慨地回忆起小时受欺负的情形,宣六遥已经直起身,怒气冲冲地走向想要逃窜的佘非忍,抬起一脚,将他踢得跌在地上。 佘非忍爬起身,宣六遥又是抬脚一踢。 再起身,再踢......偏偏不让他起身。 他有些生气:“师父,这臭家伙打不得,我就打得......” 宣六遥知道自己踢人不对,但因为踢的是他,便觉着正义在手,却又觉着佘非忍把那些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好好打一顿实在对不住先生这几年的辛苦付出,也对不住他替他们付的酬劳。 他肚里的火飚了一下,一伸腿,硬梆梆的鞋尖不小心踢到了佘非忍的嘴上,当时上唇肿了起来。宣六遥却是不肯为这小小的失误而向他说出歉意的,只恨恨道:“臭小子,滚!” “滚就滚。”佘非忍捂着嘴,含糊不清地回了一句,起身跑掉了。 看了半晌好戏的苏四海幽幽来了一句:“算了,他还是个孩子。” 他当孩子的时候,也这么打过人的。 宣六遥没有听到他肚里的后半句,只抱歉道:“委屈你了,回头我再好好教训他。” “不必了,徒增他对我的恨意罢了。” 不早说,打都打了,骂也骂了。 宣六遥默默无语。 苏四海挑了挑眉:“风头过了么?” “这才一日......” “我无端不见,城里可有在搜寻?” “旁人不知你不见。我扔了些猪肉和猪下水在行刑场,他们认不出来的。” 苏四海盯着他:“他们是傻子?” “倒也不是,使了些小法术罢了。” 苏四海长吁一口气:“对,你说你是妖道,这种小把戏手到擒来。既如此,我再向皇殿下借些盘缠,去北翼国寻一个故人,回头加倍奉还。” “好说。” ----------- 苏四海顶着易过容的面孔出了城。 宣六遥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又一件好事降临:佘景纯当年谎报军情的罪被撤,佘宅,抄没的银子一并还给了他的后人——佘非忍。 这一日,宣六遥带他,还有胡不宜、桂无苔一起去佘宅收房,收银子。 宅子已打扫干净,枯萎的草木去除去,尚未种下新的,显得有些空旷。虽然不比木王府大,但着实也算得上是大宅子了。 佘非忍站在最前院,望着一片沉寂的宅子,明明脸绷得很紧,两眼却在放着光。 他又做回佘公子了。 这个大宅子,归他了。还有数千两银子,也归他了。 这么些年的憋屈如一块小石子,在胸膛中飞快地转了数圈后,呯地一下飞了出去。他十九岁,正正好的年纪,若不是师父有个亲王的头衔,他觉着比宣六遥还要扬眉吐气。 唯一遗憾的是,数千两银子,实在少了些,哪够一辈子吃喝玩乐? 宣六遥带着桂无苔和胡不宜在宅子里转了一圈,回来提醒他:“你一个人住,不用太多下人。一个看门的,一个厨娘,一个打杂,一个侍候的丫环或嬷嬷足够了。我府上正好仆役嫌多,我发几个过来,你先用着,等往后再慢慢挑些......” “多谢师父,好走不送。” 此话一落,万鸟尽绝。 宣六遥仨人灰溜溜地出了佘宅,看着佘非忍当着他们的面关上大门。 渐闭的门缝中,佘非忍清秀的脸上浮起得意的笑容,终于在大门合上时再看不见。 他的翻脸无情,宣六遥早已见识过。他很是悻悻然,望着新上了漆的朱漆大门喃喃道:“好好守着这宅子,也好好保重自己,你还有数百数千年的余生,可别把宅子弄丢了,到时无处安身。” 门内的佘非忍摸了摸自己的脐下,柔软的肌肤下有一粒硬硬的东西,似乎那颗鲛珠仍好好地在里边不曾挖去。 他的唇边绽开一丝笑容:师父,就知道你心肠软。 门外。 胡不宜尚觉着莫名其妙:“怎么走了?非忍呢,他不跟我们走吗?” 桂无苔瞟了瞟宣六遥,见他非但没有发怒,还露出了几分委屈,心中亦是好气又好笑:“不宜,往后选夫君,一定要选个最尊荣的,免得人家将来有朝一日登了高,转头便看不上你。” “最尊荣的?......宣六遥算不算最尊荣的?” “他......除了圣上,也算得最尊荣的了。” “那我就选他。”胡不宜斩钉截铁,“就这么定了。” 佘宅的大门打开,佘非忍从里头探出头来:“师妹,师父已经有王妃了,你不如嫁我吧。在这宅子里,我就是最尊荣的!” ------------- 梅花欲开的时节,封宰相举办生日大宴,邀请京城各路权贵,及他们的家眷一起参加。宣六遥自然也在被邀之列。 他带上桂无苔,还有胡不宜、佘非忍一同前往——这位尊荣的佘公子,难耐宅子里孤寂清冷,又没脸没皮地跑回了木王府,还做宣六遥的杂役弟子。 宰相府专辟了一个宽阔的园子,用来举办此次宴会。 园子里请了戏班子、杂耍班子,还有各式投壶、蹴鞠、马球之类,供客人在宴前玩乐。宾客们好多一大早就已进了园子。 宣六遥他们来时,园内已很是热闹。 转了一会,桂无苔的眼睛放了光:“不宜,你看,这里好多青年才俊,你好好挑挑,看得顺眼的记下来,我们去替你打听可曾婚配。然后挑个最好的。” 回应似乎并不热烈。 宣六遥楞了一会,才勉强笑道:“是。胡不宜你好好看看。” 胡不宜的目光在那些公子哥儿身上扫了几回,又看看宣六遥,大眼睛忽闪两下:“瞧着都没宣六遥好。” “王妃,”佘非忍横插进来,“师父已经把师妹许配给我了,再说了,我哪里比不上那些歪瓜裂枣?” “你师妹愿意么?” “师父愿意就行。” 桂无苔瞟了一眼宣六遥,继续说道:“你师父嫌你没功名,成日里吊儿郎当的,将来不宜跟着你要受气。” “功名嘛......只怪师父不争气,做个亲王,手上一点权柄也没有,只他一人升天,鸡犬还是鸡犬。” “要升天岂不容易得很。” ——这话也不是宣六遥说的。声音却也熟悉得很。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兰王宣四年。他不知何时站到了他们身边,发束玉冠、长袍系腰,他年已三十,不复青涩,却也如芝兰玉树,自有一番贵气风流。 可他也不过一个闲散亲王,口气却大得很。 胡不宜一下子展开笑颜:“白师父!” 在宣六遥和桂无苔惊诧的眼神中,她亲热地挽起宣四年的手臂:“白师父,他们嫌弃我,你带我去转转吧。” “嫌弃你?” 宣四年惊讶地挑挑眉,下一刻他被胡不宜推得滴溜溜转了个身,情不自禁往远处去了。 两人的身影很快融进了园里的人群中,佘非忍跟在他俩身后,很快也不见了。 只剩下宣六遥和桂无苔两人,像被孩子们抛弃的老父老母,落寞而强颜欢笑。 “胡不宜真是的,好不容易见着四皇兄......哎哟!” 宣六遥刚歉意地吐出一句,膝弯处便被踢了一脚,顿时单膝跪倒在地,引来无数旁人侧目。他委委屈屈地站起,不解地看着桂无苔:“我还不能提他了......你是不是心里还有他.......” 他识趣地闭了嘴。 再说下去,桂无苔就要不顾满园众人,对他痛下杀手了。 ----------- 第226章 一阵心酸 可很快,他也落入了尴尬的境地。 封容醉带着莫紫萸过来。 他在京城算是声名狼籍,没有哪家权贵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勉勉强强娶了一个清白人家的姑娘,他也成日流连勾栏园,小倌、清妓,也不忌口。妻子劝他,他嫌烦,倒觉得文静又傻乎乎的莫紫萸更可亲些。 木王妃桂无苔挽着兄长封容醉的手臂离开,把莫紫萸扔给了宣六遥。 ——他知情识意,她也得报答一下不是么? “六遥哥哥。”莫紫萸羞答答地。 她虽仍有些清瘦,但也生得俏丽可人、眉眼含情,只这么站着,下巴微微勾起,万般纤弱风情如春风轻起,引来好些好色公子哥儿觊觎的眼神。 宣六遥心中暗怨。 怨封容醉,明明知道莫紫萸见不得人,偏还带到耳目众多之所,不嫌事多。万一被宣五尧知晓,即便不生起一场风波,也够这个五皇兄猜忌半生了。 他只得使上障眼法,让莫紫萸在旁人眼中成了一个面目普通的丫环,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边。 ----------- 信步往前。 远处传来大呼小叫,热闹极了。 宣六遥带着莫紫萸过去看。 一大片空地上,大约十来个年轻男子正在场中追着一只蹴鞠。宣六遥一眼看到穿着粉嫩绿裙的胡不宜,她混在这一堆男子中追着蹴鞠奔跑,奔得极快,踢得极准,她的裙裾在奔跑中抛散成一朵硕大的花。 看台上坐着好些人,有官员,也有家眷。 “这谁家的小姐,这般没有教养?” “性子活泼,倒也算得喜人。” “活泼也不能扎进男子堆里,推来搡去的,一点也不知避讳。这将来即便嫁为人妇,也不知能教出什么样的一群野小子、野丫头......” 妇人自己下不得场,只能动动嘴皮子过过瘾。 宣六遥瞟了一眼那个说得唾沫横飞的白胖妇人,手指在袖中飞快地一捻。妇人面前的茶盅忽地飞了起来,在她的头顶上失了力一般,哐地掉了下来,泼了妇人满头满脸的热烫茶叶水。 妇人嗷嗷叫了起来。她刚说得高兴,也未在意到茶盅飞起,只知道突然一只热烫茶杯从头顶上落下,是以也无从计较,只能狼狈地离开。 宣六遥嘿嘿一笑,垂眼间,正遇上也在围观的宣四年的视线。 宣四年看他的目光意味深长,他却冷哼一声扭开脸——全怪宣四年,让胡不宜众目睽瞪下踢球,才会惹来如此口舌。 ---------- 一场球下来,胡不宜衣衫尽汗湿。好在莫紫萸带她去自己屋里换衣,宣六遥和宣四年也就自然而然地走在了一起。 这一次,倒是宣六遥怨气满腹,而宣四年,因带了一丝歉意而分外宽容。 “阿升已经到北翼国了。”说这话的,是宣四年。 宣六遥一楞。 苏四海换名阿升,去了北翼国,他只告诉了佘非忍。而苏四海可曾到了北翼国,连他也不知道。 “你和他还有联系?” “他走之前找过我,知道我是全心全意,奈何遭人设计,也就释了前嫌。往后,我和他还是知交。”宣四年平平淡淡地说道。 “挺好。” 宣六遥只心里不舒服了一下。 宣四年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不问问他如今怎样么?” “有你,自然不会差。”他回道。 宣四年一笑,却也不反驳。 ----------- 等胡不宜换好衣裳回来,四人在布置了吃食的地方填饱肚子,继续逛园。只不知原本跟在他俩身后的佘非忍去了何处,想来园中玩耍的颇多,总也掉进哪个游戏里了。 有一处爆发出喝彩声。 过去看,场中是玩杂耍的。一汉子手握着一根长棍,长棍的顶端竟站着一个姑娘,身轻如燕地,在棍尖上时而金鸡独立,时而单手倒立,扭曲出各种姿势来。 “好!” 宣四年用力拍掌,往场中扔了一块银子。 场中人卖力表演,又有各式喷火、吞枪之类的,引来声声喝彩,奈何宣六遥对此兴致缺缺,可胡不宜很是来劲,两眼放光地看着,拖也拖不走:“别管我。” 可哪能不管她? 无奈,宣四年先行去了旁处,留下宣六遥陪着她和莫紫萸。 看到高兴处,胡不宜挽起他的手臂蹦跶:“好看么?” “嗯。”他敷衍地回了一句。 她横了他一眼,大约是嫌他无趣,嘴里嘟囔一句,却又把他的胳膊抱得更紧,一边高兴地蹦着,一边有意无意地,把手扣进了他的掌心。 掌心一阵温暖。 因着她的蹦跶,她的手指也一会松一会紧地抠上他的手背,掌心处,更是像小可在里边放了几道雷电似地,这电传遍了他整个身子,几乎麻了整条手臂,更觉背上热津津、汗乎乎。 胸膛里,那颗心像被唤醒了似地,扑嗵,扑嗵,重重地,震得他直疑心自己可是生了病。 他木木地,周围的人群和喧嚣都已模糊,他只觉着她掌心的热度,和她欢快的笑声。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她”,“她”变成了胡不宜,陪在他身边大笑。 他有些分不清身边的她是“她”还是胡不宜。 下意识地,他笼上五指,紧紧地攥紧了她。 周遭安静下来。 有一道目光深深地注视着他,他转过头去,垂眼间,分明是那时的“她”,目光醇净如一片安静深厚的湖泊,泊心是藏起的柔情......慢慢地,他看清,“她”虽然仍是十四五岁的模样,却长着胡不宜的面孔。 这面孔,他也是喜欢的。 他朝着她微笑。 她似乎有微微的楞怔,随即,眼里的那汪湖泊起了风,却在湖边开满了整片桃花林,风过处,粉色桃瓣,漫天飞舞。 ------------ 他在重重喧嚣中回过神来。 胡不宜仍在对着场中笑着,时不时雀跃地蹦跶一下,却始终与他十指相扣,牢不可分。 他却觉着有些羞惭。 他一向把胡不宜当成自己的妹妹、弟子,甚至养女,无论何时,都不敢对她起一丝一毫的杂念。可刚才他是怎么了? 他竟然对她心神荡漾。 虽然或许是把她当成了“她”。可即便如此,也是亵渎了“她”和胡不宜。 他挣了挣手,试图把手掌抽出,可胡不宜的手劲很大,攥得牢牢。他干脆伸出另一只手去掰开胡不宜的手指。 胡不宜楞了楞,不解地看向他。 “放开,胡不宜。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和小时那样没个正形了。” “不放。” “放开!”他蹙起眉头,责备地瞪她。 她一向也算听他的话,虽不舍得,却仍是慢慢松开了手。 宣六遥挣脱出来,一边挣一边轻斥:“还得请个女夫子,教教你的言行举止。你看看你,哪里像个大家闺秀,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也不知避讳,什么人都搭得上,真是没教养......” 他急赤白脸地絮叨着,也不管这些话伤了胡不宜的心和兴致,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与她划清男女大防的界限,才能相信刚才自己的心悸不过都是误会。 胡不宜再没教养,也听得懂好话赖话,她低下头,过了一会,默不作声地转身走开。 宣六遥想要叫住她,却又觉着沮丧。 他分明觉着心尖上滚过一丝疼痛。 就像下了雨,若是心是一块地,那这地上一定满是雨滴。 他暗叹一口气,转头看看正不解地看着他的莫紫萸:“走吧,我带你去找容醉。” 一转身,宣四年和桂无苔就站在身后不远处,齐齐看着他,像是刚刚看过了一场闹剧、看透了他见不得人的心事一般。 他们俩站在一处,分明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他们俩之间,有他什么事? 却偏偏叫他做了她的夫君,害得他俩有情人不能相聚。 宣六遥拉起莫紫萸的手腕,拉着她漠然往一旁去了。 ---------- 园子里人多热闹,他找了好久,才在一处喝茶处看到封容醉,他正跟一个华衣女子坐在一处,那女子的背影看起来有些眼熟,却是坐没坐相,身子倚在茶桌上,一只手撑着,正歪着头跟封容醉说话。 封容醉的身后,却又坐着佘非忍,正无聊地四处张望。 “容醉!”宣六遥喊了一声。 那华衣女子回过头来看他。 原来是封玳瑶,如今的中宫皇后,也来参加父亲封愁初的生日宴来了。 宣六遥对她没有太多好感,只淡淡地道了声安,便转向封容醉:“你把紫萸领走。” “怎么了?”封容醉勾起嘴角坏笑,“腻了,还是高兴了?” “去去......我带她在园里转了一会,她念着你呢。我告诉你,她是我干妹妹,你别把她当成普通侍妾。” “明白明白。皇殿下的心上人,哪敢怠慢了,我都不敢把她当成是我的女人。” “又胡说......” 宣六遥悻悻然地,把莫紫萸交还给封容醉,又唤上佘非忍去胡不宜。 ----------- 找着胡不宜时,她正坐在一个看台上,离所有人都远远地,一个人孤单单地望着戏台上重彩浓墨的伶人,那些戏与喝彩,却似与她无关。 宣六遥一阵心酸。 他慢慢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戏台上,一个背上插着数面旗帜的武伶在滴溜溜地转圈,逐次踢着“小鬼”们扔来的短矛,脚法熟练轻巧。 “好看么?”他问。 胡不宜摇了摇头,没有作声。 “若是看懂了,便觉着好看了。”他没话找话。 她只是点点头,显然是在敷衍。 “胡不宜,我刚是胡说,你别当真。”他小心翼翼地赔罪。 可她仍只是摇摇头,抿了抿唇,似有些不耐他的絮叨。在他说那番话之前,她少女的脸上是阳光的明媚与清翠,可此时,像是一大片竹林,不但没了日光,还从里到外地冒着凉气。 第227章 把我赎了 她的眉毛略有些粗,但配上有神的大眼睛却是刚刚好的,此时正微微地蹙着,似过早地挂了许多烦心事一般。 她不想听他絮叨。 宣六遥识趣地闭了嘴,心里觉着似百爪挠心,挠着挠着,他觉着有一层泪水被薄湿地挠上心头。他想走了。 想离开这个嘈杂的地方。 封愁初的生辰,与他有何干系,又不是他生的。 他转头吩咐佘非忍:“去,把无苔找来。” “无......无苔?”佘非忍有些楞怔,像是不知道无苔是谁。 真是玩得魂都不知丢哪了。 宣六遥本就心情不佳,此时更是来了气,提高了音量:“对,把无苔找来!我不舒服,要离场。” “哦......是。”佘非忍不情不愿地起着身。 桂无苔却已经走了过来:“怎么了六遥?哪里不舒服了。” “头疼。” “那我们先回去歇息吧。”她扶起宣六遥,又招呼胡不宜和佘非忍:“走吧。” 胡不宜自然没什么意见,爽快地起了身。佘非忍更是偷偷舒了口气。 ------------- 回程的马车厢里,宣六遥、桂无苔,还有佘非忍面面相觑。 胡不宜是骑白鹿的。 佘非忍来时是跟在车外的,毕竟他如今也已十九,好歹也知点趣。可这次却跟在他俩屁股后面也钻了进来。 又不说话。 眼神恍恍惚惚,鬼鬼祟祟。 让人看着就心烦。 宣六遥不客气地一伸腿,用脚尖拨了拨他的裤管,干脆利落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佘非忍又似吃了一惊,扭扭捏捏地:“出去?去哪?” 这话问的,简直可以打上一顿了。 宣六遥瞪着他。 不想他往厢壁上一靠,一闭眼,装着睡过去了。 气得宣六遥冲他挥了挥拳头,桂无苔哈哈笑了起来。 ----------- 有他在,桂无苔有些话不方便说,直憋到回了木王府。 又憋到了晚上睡前,等两人都坐上了床,才神神秘秘地,低声开了口:“六遥,你的心上人,到底是谁呀?” 宣六遥一楞:“你怎么问起这个?” 桂无苔噘起嘴,假装有些埋怨:“我的事情你都知道,偏你心里装的谁,却不曾跟我透露过。” “我......不是说过,她已经死了么?我也不知她如今去了哪一界,可曾投胎了。” “真......没了?” “是。” 桂无苔托着腮,不解地看着他。 宣六遥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不对。”她说。 “什么不对?” 桂无苔垂了垂眼,似下定了决心要把话说开:“你以前是不是喜欢紫萸?” 宣六遥点点头:“是......不过不是这个紫萸。” “哦......”桂无苔挑了挑眉,恍然大悟,接着更是有了兴趣,干脆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坐到他的身旁,“跟我讲讲?......讲了,或许你心里更舒服些。” “她......”宣六遥微低了头,像是要看一眼心窝子里的“她”。 桂无苔等了许久。 他才慢吞吞地说道:“她是个很不一样的女子......。” 只开了头,却不再说下去。桂无苔又等了许久,没再等到更多的言语,宣六遥深深地埋下头,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落寞的神情。 她的所有,哪是几句话能说清。凡能说清的,都不算是所有的她。 而她的离去,也带走了所有。 他唯有把她埋在心里,把那“所有”深深藏起,如同黑暗里一颗黑色的果核,似乎会长成参天大树,却又沉默着,永远不会发芽。 “可我,”桂无苔靠近他,小声说道,“怎么觉着,你喜欢胡不宜?” 哎? 宣六遥有一种做贼被抓住的感觉,连忙反驳道:“别胡说,我是她师父,一向拿她当女儿看。” 话虽说着,脸颊和耳根子却发起烫来。 桂无苔转着眼珠:“她也很倾慕你。” “我是她师父,她自然高看我一眼,这有什么奇怪的?”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无苔,”宣六遥压下慌乱,肃然说道,“这种玩笑话,往后不能再说了。若不然,胡不宜的名声也毁了。我还想替她找个好人家。” 桂无苔盯着他,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太后前两日召我入宫,说已经替你选定了几家官宦小姐,等看好黄道吉日就送过来......若你喜欢胡不宜,我去想办法说服太后再等等,然后你立她为妃......” “我说了我和她不可能。”宣六遥断然回道。 心头轰然间,像是倒塌了什么东西。但他不会承认,他打心眼里,是愿意的。可,哪有把她从小养到大却养成了自己侧室的道理?原本的大道,眨眼间成了一种别有用心。 桂无苔点点头,又鼓足勇气:“我上次说愿意替你生孩子.......是真的。不过,你若是喜欢更年轻的......” 她的话被堵住。 一瞬间,她睁大了眼,又闭上了。 ------------ 这些日子,佘非忍似乎神出鬼没。 大晌午出门,夜黑才归。 很少与宣六遥打照面。 晌午前却也不去学堂,只在屋里睡觉。 却又不管多晚,也要叫开木王府的大门。 宣六遥这些日子也在忙着说服傅飞燕不要替他纳侧妃,他保证,等明年夏去秋来时,一定会交给她一个世子,往后,他会继续交,交到她满意为止。只是别让自己的身边再出现什么莫名其妙的女子,他不希望身边出现妃嫔争斗,到时帮谁都觉着心里不舒坦。 “当年父皇纳了那么些后妃,到最后还不是只剩下我们仨个?还争得你死我活。何必呢?若没有那些妃子,父皇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母后您希望我是颐养天年还是英年早逝?” “你这不省心的......你自己说的,明年,一定让我抱上孙子。这么算下来,其实开春就能知道能不能抱上了......到时若看不到显怀,我就当你骗我,不管你怎么说,我定是要替你纳妃的。” “是。不过母后,您既然这么有空,不如替我那女弟子胡不宜挑个合适的才俊,孩儿我正替她发愁呢。” “就那活蹦乱跳、还跟我抢白鹿的小女娃?”傅飞燕想了一会,“行。” “多谢母后。” 他如释重负,又笃定地回了木王府。回了府,便开始寻找佘非忍,府前府后地找,终于从看守大门的仆役处得知了佘非忍每日几乎半夜回府的情况。 看这作息,多半是跟封容醉胡混去了。 这没出息的小子,既如此,又何必回来,直接回他的佘宅不好嘛? ——无人管他,也碍不了旁人的眼,堵不了旁人的心! 宣六遥气乎乎,坐在佘非忍的屋里等他。 自从那次封愁初的生日宴回来,他再没去胡不宜的屋里陪她刻木像,她也没来唤他,听桂无苔说,这些日子她也不在刻木头,倒是在磨一根长棍,说要用来杂耍。 到底是狐狸转世,偏喜欢这种江湖气的东西。 等这世结束,她跟他回到仙界,仍旧做一只灵狐,却成了一只会杂耍的灵狐...... 他的脑海里出现灵狐站在一根细棍上抬脚撩腿、大尾巴高高翘在身后的模样,倒也有趣得很。他忍不住笑出声,笑声在安静的屋里显得乍然。 他猛然想起,闲着的时候,自己心里想的,竟然全是她。 无妨,这段时日是要多操心她些,等她将来择了良婿、成了家,自己就能放下了。他眨了眨眼睛,因为有些酸。 笃笃。 有人敲门。 这是佘非忍睡房的门。 “进来。”他应了一声。 进来的是桂无苔,她穿着内衫,当是要歇息了。 他想起还要造世子,竟还得她来催,歉然回道:“我等会非忍,等他回了,我就过来。” 她却递来一张纸条:“他被赌场扣住了。” “哎?” “别急,我跟你一块去。” ----------- 桂无苔拾起旧差事,换上男装,佩上腰刀,带着一脸斯文、仍佩着一把桃木剑的宣六遥和几个家丁气势汹汹地冲到了那个赌场。 内堂里,佘非忍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看着前来赎人的宣六遥。 桂无苔凶巴巴地大喝一声:“放开他!” 可惜她只是穿了男装,既没有捕快衣裳,也没有腰牌,那些人不但不放,还挑衅地踢了一脚佘非忍。 他顿时大骂:“你他娘的敢踢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知不知道他是谁?我告诉你,你这条腿,我要定了!......啊!” 虽说是来了救兵,但此时嚣张还嫌早了些。 他又被踢了一脚,比先头的还狠。 宣六遥和桂无苔目瞪口呆,佘非忍何时换了一付好嗓子?清脆脆、甜甘甘,像是......这清秀的皮囊里裹了一个好娘们。 还在楞怔,佘非忍冲着他破口大骂:“宣六遥!你存心是不是?还不把我赎出去?” 啧。 若不是嗓音有异,宣六遥这会儿便已扭头离去了。 他终是耐下性子,问那个貌似档头的汉子:“他欠了多少银子。” “一千两。” 档头以为这数字够吓人的,但眼前的这位公子眉也未挑,平静得很:“一共输了多少?” “一千五百两。” “赌本五百两,倒输一千两,是么?” “对!” 宣六遥点点头,转向佘非忍:“一千五百两你拿不出来?” “拿......不出来。” “把你宅子卖了不就有了么?” “我哪有什么宅子......宣六遥,别废话了,先把我赎了,旁的,再说。” 可宣六遥仍是蹙着眉,开始絮絮叨叨他的任性、顽劣、无可救药,偏就不肯派人去取银子来赎。气得佘非忍咬着牙恨恨地瞪他。 第228章 她是外人 末了,宣六遥总算止了口,醒悟似的:“你这声音,我想起来了......我这就替你叫封大人来赎你。” “别别......”佘非忍一下变了脸色,“你先赎了我,回头我还你一千五百两。” “此话当真?” “当真。” “好。空口无凭,立据为证。”宣六遥一抬手,掌心平空出现一张雪白宣纸,空中又掉下一枝沾了墨的笔,“劳驾替这位小公子松绑。” ----------- 佘非忍垂头丧气地跟着宣六遥他们走出了赌场,他回头望了一眼赌场牌匾,恨声道:“等我回宫,我定然让人把这里砸了,再把那个狗养的腿砍了!” “顺便还我一千五百两银子。”宣六遥接道。 他一下蔫了。 ----------- 木王府。 随着洗颜水从佘非忍脸上抹过,一张娇俏美艳的面孔露了出来。 她有些得意:“木王,若是不想让你那孽徒受连累,最好闭上你的嘴。” “你都说了是孽徒,我管他作甚?”宣六遥漠然回道。 “是么?那我便攀咬你,说是你出的主意,又是你替我们易的容,你看圣上是信你还是信我?” “美人面孔蛇蝎心。” 她嗤地笑了一声:“我就当你在夸我。行了,我还要歇息了。我还要玩几日,等玩厌了,我会让你把我换进宫。” “是,皇后娘娘。” ------------ 初寒的清晨格外好睡,宣六遥睡得正香,肩膀被啪啪啪地重重拍了好几下。 那人又不说话,不像是有急事的样子。 他也就不理,自顾自地继续睡。他此时后腿搭在......桂无苔的肚子上......那拍他的是,胡不宜? 他终于舍得睁开眼睛回头望了一眼。 一张俏丽的面孔,发束当顶,身穿蓝袍,却是女扮男装的封玳瑶,很没教养地闯进他们夫妻屋里来了! “做什么?”他没好气地问了一声,松开已经醒来的桂无苔,替她掖好被子,自己坐起身穿衣服,嘴里喊着,“知画!知画!” “哎!”侍候桂无苔的宫女冲了进来。 宣六遥责备她:“有人进来了你不知道?” “不......知道。”知画吱吱唔唔。 封玳瑶不知趣地插了一句:“我让她别出声的......宫里都嚼舌根说木王和王妃是假夫妻,这些年都没生下一儿半女。眼下我知道了,不是假夫妻,是真生不出来......哈哈哈!” 她一屁股坐在床边仰头大笑,也不管宣六遥就在身边穿衣穿裤,而桂无苔虽也跟着起床,却是一脸难堪。 封玳瑶笑够了,回过头来,挑剔地打量着桂无苔:“我记得你,你娘是个不得宠的妾,后来说是带着你跳河自尽了。原来你没死,竟然跑回来认亲,还做了王妃......你是不是我父亲的种哦?” 妾生之子不一定是家主的,这在大梁朝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庶女能当上王妃,却真是烧了高香。 宣六遥已经穿戴整齐,听封玳瑶言语间处处带刺,不由得蹙眉道:“封玳瑶,你是不是吃撑了没事做?就你这偷偷摸摸出宫,将来别替我五皇兄生个还不如庶子的野种。” “你!” 封玳瑶气极,一脚踢上宣六遥的屁股。 桂无苔虽然平时也算大胆,但封玳瑶是封家嫡女,算是自己的姐姐,又是皇后,没来由地觉得矮了她半头,也不敢顶撞,只听着宣六遥夹枪带棒地骂回去,心中好笑,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 封玳瑶不悦地横了她一眼,随即起了身,一把搂住宣六遥的胳膊:“六遥,陪我出去逛逛。” “让无苔陪你去。” “不行,我要你陪。” “成什么体统?” “就是不成体统。那时你明明答应娶我,回头反悔不说,如今还娶了我家庶妹,你存心糟践我是不是?” 宣六遥很是无奈:“我何曾答应要娶你了,你要跳城墙,我不敷衍一下,你此时如何做得尊荣无比的皇后?” “我不管。”封玳瑶一边往他肩上捶拳,一边拖着他往外走,“反正你伤透我的心了,你陪我几日,就当补过。” “好好,别拉拉扯扯的......” 俩人活像打情骂俏似地,当着桂无苔的面出了屋,没多会便不见了踪影。 桂无苔坐在梳妆台前,知画在替她梳头发。 屋里安安静静,寂寥极了。 ------------ 晌午时,胡不宜来找她:“桂姐姐,你今日怎么不去学堂?就我一人,先生只盯着我考问,芸香只会坐在后头打瞌睡,什么也不会。没意思透了。你怎么了桂姐姐,身子不舒服么?” 桂无苔正怏怏地躺在躺椅上发呆,闻言勉强笑了笑:“昨夜未睡好,身子有些乏力。下午我陪你一起去。” “嗯。” 胡不宜凑近来仔细看她的脸,大约是想查看她的脸色。黑眼珠清亮如星辰,直望进人的心里。 桂无苔心想,这丫头是越长越好看了,像一株国色天香的白牡丹,蓬蓬勃勃地抽了枝,带了花苞,微微绽放着,再过些日子,那便是天下最好看的了。 若能嫁给宣六遥,却也是极好的。 只是,甚至在不久前的封宅生日宴时,她看到胡不宜和宣六遥深情对视时,她还愿意全身退出,成全他俩。而眼下,她却已把宣六遥连根种进了心里,只肯让出半枝的。 虽然宣六遥已经放言绝不会娶胡不宜,桂无苔仍是从心里生出愧疚,像是她夺走了胡不宜的心爱之人。 她正打算起身,胡不宜摸了摸她的脸:“桂姐姐,你好生歇着,下午不用勉强。宣六遥呢,替你请郎中去了吗?” “他有事出去了。” “那我去替你找郎中。” “不用了,我无妨,躺会就好。” 胡不宜又絮叨几句离去,下午又来看了两次,倒比宣六遥更挂念她。 而宣六遥和封玳瑶,直到夜色沉沉,才一身酒气地回了木王府。好在是封玳瑶喝得多,几乎整个身子挂在宣六遥身上。 其时桂无苔和胡不宜都在正屋里等他,一眼便望见搂搂抱抱的两人。虽都穿着男装,可,即便是两个男子,这般搂抱也着实引人侧目。 桂无苔心下了然,却也怅然,只看着,也没有起身相迎。胡不宜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何时宅子里多出一个陌生公子,又与宣六遥如此亲热。 倒是宣六遥有些赧然,忙不迭地把大乌贼似缠着的封玳瑶掰开。 有芸香和知画侍候着,桂无苔原本打算拂袖离去,可不知怎地身子却是一动不动。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俩,像看一出折子戏似的。 封玳瑶好不容易坐下,转眼间望见胡不宜,她心想宣六遥屋里竟有这么多漂亮丫环,着实让人看不顺眼的很。她想起那些与她争宠的妃子们,心头更是痛恨。 她朝胡不宜招招手,口齿不清地叫道:“过来。” 胡不宜不知她要做什么,也就过去了。 不想封玳瑶一伸手扯住她的头发往下摁,嘴里更是不清不楚:“妹妹,我看这小妖精狐媚得很,我替你教训教训她!” 身周一片惊叫。 封玳瑶心里正得意,不期然肚腹上重重地中了一拳。痛楚从五脏六胕漫开,她身不由己地松手抱住自己的肚腹,满脑酒气与嫉妒冲起的混沌不情不愿地散了大半。 她不敢相信地抬头望去,却见刚被她揪头发的娇俏少女正攥着拳愤愤地瞪着她。 而宣六遥也愤怒地瞪向她。 痛楚仍在身体内蔓延,封玳瑶忍了一会,明白了自己是在木王府里。这府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们自己人,而唯独她,是外人。 这一拳,眼下看来,是白白地挨了。 她摸索着坐下,心里琢磨着怎样把这仇给报回来。 身后,宣六遥和桂无苔都在关切地问着胡不宜:“怎么样,还痛吗?” 痛啊。她痛啊。可是无人理会她,连这庶出的妹妹也不知护她,倒一心帮着那狐媚子丫头,到底是出身卑贱、好坏不分。 封玳瑶咬咬牙,转过头去:“宣六遥,你今日抱着我时怎么说的?你说家里的女人都是野花野草,唯独我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你说你心里只喜欢我一人,往后也会全心全意地对我好,这会儿我被你屋里的丫头打坏了,你白日里说的话全不作数了?” 宣六遥气得笑出声来:“封玳瑶,你看你说的都是什么话?一个堂堂的皇后,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富贵日子过腻了么?我这府里可不都是我的人,回头圣上怪罪我倒也罢了,只怕你皇后也没得做,封宰相也会后悔当初把你送进宫去。” “你别吓我。我要是怕这怕那,今日我便不会随你去庵里私会。” 宣六遥猛地攥紧拳头。 当年正是贺家姐妹用自身清白来污蔑他,紫萸才会跑出去被人抓了,才会送了命。眼下,竟又有人用这一招来对付他! 仿若“她”正在身旁那般无望地看着他,他的心头升起一股杀意。 他慢慢走向她,弯腰掐住她的脖颈,咬牙切齿:“你说清楚,今日我陪你玩耍了一整日,何曾去过什么庵,又何曾抱过你?你不看看你什么模样,值得我宣六遥稀罕你?” 他虽不是武人,终究也是个男人。 封玳瑶只觉喉头被紧紧攥住,眼前一阵发黑。偏偏发黑间,她看到宣六遥一向温和的脸庞此时却显得无比狰狞与凶恶,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即便她曾在仲秋家宴上揭发他与莫紫萸的关系,那时他也不曾如此动怒。 她终于觉着了恐惧。 好在很快地,他似乎克制住了怒气,在她快要死去之时及时松开了手。 ----------- 第229章 保重勿念 夜。 封玳瑶静静地蜷在床上。 已是很晚了,她无处可去,只能仍栖身佘非忍的睡屋。 脖下和肚子仍隐隐作痛着,泪水已经流得快干了。 宣六遥怎么可以这么对待她? 纵使天人都可以欺辱她、对她拳打脚踢,可他宣六遥,在她心里如温润君子般的皇殿下,怎可如此粗暴冷酷地对待她? 在他心里,她竟不如他屋里的一个丫头么? 纵使她动手在先,可她仅仅扯了一下丫头的头发,那丫头也已经还过手了好么!而且她想起来了,这个丫头,正是从前在长安街上打过她的那个小女娃! 宣六遥,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我恨不得将你剥皮生啖,然后把那丫头也杀掉! 封玳瑶在心里痛骂了半宿,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而斜对面的屋里,宣六遥仍沮丧万分。他知道封玳瑶行事乖张,不想与她对着来,免得往后她再给木王府下绊子,他已经委屈求全、强颜欢笑了陪了她一整日,自己都觉着自己像是烟花深入卖笑的苦命女子。 委屈似乎也求不得全。 他仍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这下子封玳瑶算是恨死他了,木王府和晚晴宫随时可能会被圣上枕边的大风吹得晃晃悠悠。 桂无苔想要安慰他,却不知从何安慰起。她自小离开封家,对这个嫡姐并不了解,也不知宣六遥今晚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她也未见他如此凶恶过,那瞬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或许男人都有两副面孔吧。 就像兰王,做白溪山时多么专一深情,从不鄙视她的身份卑微,也从来对她尊重有加,谁承想一转眼当了皇殿下便将她弃之如敝履呢? 或许宣六遥也一样,有一张温和斯文的脸,却藏了一颗凶恶暴躁的心。若是有一日能登上皇位为所欲为时,他会不会成为一个喜怒无常、暴虐之人? 要知道,做捕快的那些年里见过的杀人凶犯,平素里也不全然是一副恶人的面孔啊。 她正乱七八糟地想着,突然宣六遥翻了个身,直勾勾地看着她。 烛火已熄,他的眼睛在幽暗中泛着几点光。 依稀能看出,他此时的神情仍是绷紧的。 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桂无苔等着,可良久,他却又翻过身,又过一会,他坐起身,踢踏着鞋子往外走。 桂无苔赶紧起身,拿了袍子跟在他身后。 他却去了只隔了一间起居屋的胡不宜的睡房。他站在睡房门前耐心而又轻缓地敲门,直到里头应了一声,他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桂无苔抱着袍子,在屋外站了许久,沉默地返身回屋。 胡不宜的屋里,宣六遥取出夜明珠塞在发束中,拖了一张椅子坐到胡不宜的床边,隔着帐帷问:“胡不宜,你还记得莫姐姐么......是从前那个莫姐姐。” 胡不宜扒开帐帷一角,露出脸庞看他:“记得,怎么了?” “她那时说过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你跟我讲讲?” 胡不宜露出疑惑:“怎么了?” “想听。” “哦。” 胡不宜坐起身,两只白净的脚无意地伸出被窝外。宣六遥把它们塞进被子,细细地听她一点一点地回忆“她”。 那时胡不宜还小,也就三、四岁,可很神奇地,似乎记得颇是清楚。 他在她的回忆中回到了与“她”相伴的时光,甚至看到了那时他不在她身边所发生的事情,仿若那短短两年的时日里,他时时刻刻地在她身边...... ----------- 醒时,身上很是温暖。他记不清何时回的屋,桂无苔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几乎整个身子都贴着他。 他有些不自在她对他如此亲昵。 虽然为了生世子,他与她有了夫妻之实,他也把她看成了自己的妻子,心里也是护着她的,但终究,他觉着与她是隔了一层的。 隔的是什么?或许是宣四年,或许是“她”。 他小心地挪开她的手臂,她在耳边轻声地昵喃一声,又把手搭上了他的身前。 昵喃声如轻燕细语,却也像在他耳边炸开一道惊雷。 他压住心头的惊悸,小心翼翼地侧过头去看,映入眼帘的,分明是胡不宜那张娇俏似花的少女面庞。她睡得香甜,脸蛋红扑扑的,如同小时那般。 可她早已不是小时。 她已长大了。 他昨夜竟未回自己的屋,而是在迷糊间觉着了冷,自己钻进胡不宜的被窝去了。或许当时他以为,他是在过去。 重新挪开她的手臂是一段无比艰难的过程。他总算在她睁开眼之前脱了身,悄悄地出了屋。可回到自己房中,面对桂无苔沉默的眼神时,他觉着自己像是一个赤身裸体的贼,无地自容。 ----------- 两相无语。 封玳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幽魂似地,站在屋门口:“宣六遥,送我回宫。” 她说过还要玩耍几日,但昨晚几乎被宣六遥掐死,她自然没心思再继续玩耍下去。她仍穿着男装,头发束得整整齐齐,唯一双眼睛红肿似桃。 “好。” 宣六遥心不在焉地看她一眼,虽注意到了她的眼睛,但也未多说一句。 没什么好说的,掐了就是掐了。 ----------- 他向宫里递交了入宫请安的奏折,很快批了下来。他让封玳瑶换上婢女的衣裳,草率地涂了些颜汁,便带进了宫里,顺利地将佘非忍换了出来。 卸去易容后的佘非忍似乎比入宫前要胖了些,脸颊略略鼓了些,遗憾间却又神采飞扬:“难怪天下女子都想当皇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珍奇宝物,无不尽有。” 他取出从宫里顺出来的几块玉璧:“看,只一块便抵半个宅子。” 宣六遥看不惯他的轻浮模样,抬了抬眼皮:“你孤身一人在宫里,虽两眼一抹黑,竟能活得如此滋润,倒也是个人才。” “自然有人相助。”他得意一笑,“那个柳绵,你们还记得么?她做了皇后的贴身婢女,凡事有她在身旁提醒着。” “行了。有件事要跟你们说一下。”他扫视一圈,屋里,桂无苔和胡不宜也都在,“太后已经给胡不宜挑了两个有前途的青年才俊,也安排了让我带胡不宜去相看一眼,挑一个更顺眼的成婚。非忍,师父当初答应你的事,怕是办不到了。” 屋内一片沉寂。 佘非忍和胡不宜皆面目呆滞,似乎傻了一般。 桂无苔的眼里流露出愕然和隐隐的责备,似在怪他的始乱终弃。他觉着百口莫辩,不如不辩,好在胡不宜并不知那夜他钻进了她的被窝。 良久,胡不宜含着眼泪站起身:“我不想嫁给旁人。” “那你要嫁谁?” 宣六遥脱口而出。一出口便后悔了。 果然胡不宜回道:“我要嫁你,我要一辈子留在你身边。” “胡闹。我是你师父,你怎好嫁我?太后替你选的两个,都是新进的学士,年青有识、前途无量,你嫁过去又是正妻,将来是官臣贵妇、当家主母,可不比在这王府里好?” “我不嫁!” “不嫁也得嫁。过了年你就十六了,再不嫁,越发地难挑佳婿。我又不能让你随便嫁个人家。你准备一下,过几日我就带你去见人。”他斩钉截铁。 胡不宜不再说话,只转了身,噔噔噔了回自己屋去了。佘非忍随后也不发一言地离去,那几块玉璧就扔在桌上,才刚当成宝贝似的,这会儿浑然不在眼里似的。 可没一会,他又返回来,把玉璧满把一撸,冷着脸走了。 宣六遥心里像塌了一座山似的,空空荡荡、荒荒凉凉。 ----------- “都这样了,你为何不娶胡不宜?”桂无苔问。 宣六遥抬起头,求饶似地看着她:“我不曾动她。那晚我是迷糊了,我和她是清白的。” “是你自己大半夜地,只穿着内衫衬裤地进她的闺房,这会儿你说你迷糊了?” “我......”宣六遥只觉心上像有一根绳子栓着,一紧一紧地拼命拉扯,“我是想她了。” 桂无苔更觉不可理喻:“想她你去找胡不宜?什么道理。” “是,我错了。我不该去找她。”他痛苦地抱住头,“无苔,你就当不知道好么?她睡着了,她并不知道。” 这一句激起了桂无苔心中的反感,她不可思议地冷笑一声,亦转身离去。 宣六遥闭紧双眼,没出息的泪水汹涌而出。 是他伤害了所有人。 他让所有人都寒了心。 早知如此,他情愿不曾将灵狐带下世间,也不曾遇到过“她”,哪怕此世平淡如水、或艰难如斯,也好过此刻,几颗好端端的心被自己撕成了千块百块。 彻骨的疼痛如同末日一般,将他牢牢浸透,浑如在地狱中受刑——比之更甚。 因为,他发现他心底长出了一双手,想要将胡不宜牢牢攥住,告诉她,他对她亦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 不该。 不该呀。 ----------- 屋漏偏遭连夜雨。 接连几日,胡不宜都躲在屋内,也不让人进去。佘非忍倒是让人进,只是不跟人说话。 这一日,宣六遥准备带她去看那两个傅飞燕挑好的青年才俊,他想,或许她看上了眼就好了。 可是芸香慌张地拿着一张纸过来:“爷,小姐和非忍都不见了!” 宣六遥一惊,可转念一想,他俩总归也走不远:“宅子里找了么?可在后宅的小树林?” “奴婢这就去找。这是小姐留在桌上的信......信里写什么走了、勿念......” “什么?” 宣六遥这才真的惊了。 他一把抢过信纸:吾与非忍走了。从今往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天涯陌路,会后无期。保重,勿念。 落款:胡。 第230章 是个世子 信纸微微抖动着,那是他的手在颤抖。 “什么时候走的?” “不,不知道啊。” 他颓然摆手,示意芸香出去。自己定了心神,催开天眼。 天眼下,胡不宜背着包袱骑着白鹿,佘非忍也是背着一个小包袱,骑着一匹马,马背上又挂了两个包裹。两人正沿着官道向前疾驰。 宣六遥去了这俩人的房间,胡不宜屋的架子上站满了木刻的他,风度翩翩、神采各异,一些要紧的细软已经没了。佘非忍顺到的那些玉璧也不见踪影,看来亦是带走了。 他略略松了口气。 总归没有蠢到什么都不带便踏上陌路。 他又掐指算了一下,他们正往南而去,卦像平平,无吉无凶,总归也是平安顺遂。 那就好。 他出了屋,芸香还在屋外等着。 “芸香,一会你和无苔说一声,我去追他俩。” “是。” 桂无苔去小学堂读书去了。虽然胡不宜和佘非忍都没去,但她不想留在屋里对着宣六遥,也进不了胡不宜的屋,只能由知画陪着,去听夫子讲学。 宣六遥去牵了马,正欲出门,却来了一个小黄门:“皇殿下,太后身子抱恙,请您即刻前往。” ----------- 晚晴宫。 傅飞燕坐在正屋内,慢慢悠悠地喝着茶。旁边坐着急赤白脸的封玳瑶。 “母后!”宣六遥心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却见她俩正好好坐着喝茶,不由得一楞,“不是说您病了嘛?” “我让他们这么说的。皇后要急死了。” “怎么了?”他莫名其妙。 封玳瑶犹豫着不肯说话,直待傅飞燕示意身边下人全部退出,才压低了声音急急控诉:“我又没说不还银子,你为何让你的弟子拿走我好几块玉璧?!” “我并不知此事,你俩换身份之事也是瞒着我进行,我如何让他拿你的东西?” “行了,”封玳瑶不耐地摆着手,“你让他还来,我不追究。” “他走了。” “走了?去哪?” “离家出走了,已经出城,不知去往何处。”宣六遥垂着眼,漠然回道。 封玳瑶气得一拍椅靠:“混帐!” 傅飞燕不悦地抬了抬眼。 封玳瑶并未注意到她,或者,注意到了,也没有理会。她气恨地楞了一会:“你可知你那弟子还干了什么事?” “......什么?” “他,他......他把柳绵糟踏了!” “哎?” 宣六遥这才惊讶地抬眼看她。 封玳瑶显然是在克制着怒气:“柳绵也算是从木王府出来的人,你说怎么办?” “她,以前应该在你封家侍候吧?” “对。所以我才把她留在身边,哪晓得你那弟子花言巧语地把她骗了。我不想把她留在身边,看着她就来气。念着她侍候过我,我也不想让她死。我把她打发出宫,你让你弟子把她娶了。” “我弟子离家出走了。” 封玳瑶楞了一会,冷笑道:“唱的什么戏呢?又是偷玉璧,又是离家出走,我原本还想借着指婚将柳绵送出宫,既如此,那只能怪她命苦了。” “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意思?万一哪天圣上心血来潮要临幸她,却发现她不是处子之身,到时不是一场麻烦吗?” “你打算.....” “既不能好好安顿她,那只好让她开不了口。” 宣六遥沉吟一会:“我弟子出走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你把她送到我府里吧。” “行吧。” ---------- 可是过了好些日子,柳绵也不曾送过来。 宣六遥正有些担心她是不是被封玳瑶灭了口,知画通过宫里送信的小黄门转告了他一个消息:圣上知道了木王府出走了两个弟子,皇后没有将柳绵送来的借口了。 他进宫那天派了家丁出去追佘非忍和胡不宜,却未找到。他自己后来又追了一些路,却想想心灰意冷,勒转马头回来了。 既然家丁们都知道的事,自然宣五尧也知道。 既如此,他对柳绵也爱莫能助。 他自己,心里也不痛快着。 天眼下看到的胡不宜丝毫不显得难过,反倒与佘非忍说说笑笑、相处融洽,看起来倒像是一对情投意合的小情侣。他俩也算是青梅竹马了,何况又是天定的缘份。 按理说,他应当为他俩高兴。 可他心里堵得慌。 就连桂无苔对他不冷不热,他也不放在心上。 ----------- 转眼间,又到年关。 京城每天年关时都会飘雪。 年三十晚,宣六遥和桂无苔在晚晴宫内,与傅飞燕一起家宴。 傅飞燕瞟了一眼桂无苔的肚子:“怎么样?” 无前无后,桂无苔却领会了,谦恭地回道:“前日里请郎中把了脉,说是喜脉。” 宣六遥吃惊地转头看她。 这事,他竟不知。 可桂无苔并没有看他,也未做任何解释,冷淡得如同每晚冰凉的背脊。 傅飞燕一下子高兴了:“多少日子了,瞒得这般严实?看我儿的模样,连他也不知道。” 桂无苔含羞回道:“也就两个月。从前听老人家说胎儿三个月内不要惊动,是以妾身谁也不曾说。” “好,好!”傅飞燕压低声音,“不说,谁也不说。” 虽是不说,从前往后的态度却是不一样了。 临走时,傅飞燕恨不得亲自扶她走过雪地,总算被香龄劝住,却又对宣六遥和知画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好好照顾木王妃。 宣六遥喏喏地应了。 他看着桂无苔并不显怀的肚子,心想真有了?他这世又要有孩子了? 回了府中,芸香已在屋里点了炭盆,屋子里暖烘烘的。 宣六遥伸手要帮她脱去披风,却被她轻轻格开:“我自己来。” 自那晚他宣布要替胡不宜择婿后,她似一直对他有厌憎,约摸觉着他是个懦弱卑鄙之人,实在不值得她对他有副好脸色。 宣六遥也是如此觉得,他也厌憎自己,实实在在地,不配做个高洁贵气之人。甚至他都觉着或许此世结束后,他回不到仙界了。 桂无苔脱了一半的衣裳,突然说道:“妾身既已怀了世子,再与殿下同床实在不妥。既然胡不宜的屋空着,往后我去她屋里睡吧。等她回来我便让与她。” 宣六遥点点头。 如此也好,省得夫妻二人同床异梦,相伴无言。 至于胡不宜还回不回来......他也不知道。 ----------- 日子一下子变得味同嚼蜡,甚至有些缓慢。 封容醉和宣四年偶尔会来木王府拜访一下他,惊讶于他的胡子拉茬、不修边幅之余,却是一头钻进小树林霸占了吊床,有时也会拉着他同躺。 风从林中吹过,吹得吊床中的他昏昏欲睡。 他在渐次吹过的风中睡过了春日,睡到了夏末。 “爷,爷!”芸香冲进小林子,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 “怎么了?”他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觉着满身的不对劲,“什么事这么惊慌?” “要生了!要生了!” “谁要生了?” 芸香不顾主仆尊卑,在他耳边大喊:“王妃要生啦!” 要生了? 这么快要生了? 几个月了? 他盯着芸香焦灼万分的脸,突然想起,是该生了! 他顿时清醒无比,一个翻身下了吊床:“请稳婆了吗?” “已经去请了。爷快去看看,羊水已经破了。”芸香差点要哭出声。 他迈开腿往小楼奔去,他的心呯呯跳着,似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 桂无苔躺的是胡不宜的床,他曾在这张床上与胡不宜共眠过半宿。他恍惚了一下,随即清楚地看到了桂无苔因痛苦而挤成一团的面孔。 她的额上布满了汗,可她仍强忍着不叫出声来。 “无苔!”他扑倒在床边,一把握住她的手,“想叫就叫出来,别怕,我在呢。” 她已经无暇再对他甩脸色,反过来握紧的手几乎捏碎他的掌:“六遥,我害怕......” “别怕,稳婆马上就来,你忍一下......” 她终于痛得叫出声来。 芸香和知画急得团团转,一会过来安慰桂无苔,一会奔出去看稳婆可曾到了。好不容易稳婆到了,去拿着俩婢女准备热水、毛巾什么的,又将宣六遥赶了出去。 他记得自己出生的时候,似乎快得很,一忽儿便从傅飞燕的肚子里钻了出来。可此时桂无苔生产,却不知为何磨磨蹭蹭地,只听着桂无苔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喊,扯得他心里忽上忽下,难受得很。 这几个月,他把她扔给了芸香和知画照顾,自己混混沌沌地,竟未察觉到她的肚子已经足够大了。想想自己,是够让人厌憎的,竟对怀孕的妻子毫不关心。 桂无苔的叫喊声越来越弱,直至平息。 宣六遥扒在屋外,恨不得直闯进去时,里头突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生了。 生了! 宣六遥心内一喜,松泄了一口气,只觉双腿软得要跪下。 过了一会,芸香抱着一个襁褓出来,脸上毫无喜色:“爷,是个世子。” “好,好。” 他喜悦地看着那个皮肤仍皱巴巴的丑婴儿,心内却一点也不担心,他知道,再过些日子,这个丑婴儿就会长得粉嫩白净、活泼好动,如同那时的胡不宜一样。 胡不宜......他的心里漫过一阵忧伤。他就知道,有一日她会离开他。 他暗叹了一口气,伸手想要抱过儿子。 可芸香一偏身让过,不让他抱:“爷......你去里边看看吧。” “哦。对。” 他竟忘了桂无苔。她受了那么些罪,此时一定很需要他陪在她身边安慰她。 他兴冲冲地推门进去。 屋里悄无声息。 稳婆在收拾着东西,知画跪在床边一动不动,桂无苔头歪向一边,亦是一动不动。 “木王爷节哀。” 稳婆抱着自己的东西,心虚地溜过他的身边。 ------------- 第231章 天神下凡 知画抱着婴儿入了宫。 往后,他的儿子宣斯玉便由傅飞燕帮忙抚养了。 芸香留在木王府照顾他。 听说封玳瑶也在宫里生了个皇子。 ------------ 木王府显得寥落如孤月。 这里唯一的主人,年青俊秀的木王,终日坐在书房内,有时在小林子的吊床上一躺就是一整日。倒是把胡子刮净了,衣衫也穿得齐整,越发显得眼里的失落沉重如石。 他原本也知道,人的一生,总会遭遇离去。从前世的他,未入仙界却已超脱世外,对死生看得并不重要,对离别也觉着无可厚非,可以把孤独做成他的战衣,而悲伤,如同晨雾一般稍纵即逝。 此时想来,那时的他其实并不知情为何物。又或许,那些世太需要他的强大和庇护,他没有余暇去体会让人软弱的情感。 故而即便登了仙界,上界仍要将他赶下世间,再体会一番爱别离与求不得。 灵堂前,宣四年和封容醉都曾想好好揍他一顿,可拳头都举起来了,终究没有打下去,只是,他们都决绝地离去,再不踏足木王府,再不愿多看他一眼。 他如今每日清清爽爽地,反倒无人看他了。 小楼里只剩下他和芸香。 这一日,他木木地走过起居室,发现胡不宜的屋门开着,从里头传来木头轻撞的声音。他心头一动,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有个女子背着他,正在擦着架子上几乎排满的木刻人像。 “胡不宜......”他轻轻叫了一声。 女子回过身,是芸香:“爷,你起了?” “嗯。” 他点点头,转身欲走,目光落在木刻人像上。 ----------- 原来雕刻人像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在小林子里砍了一棵树,然后把它锯成一段一段,再剥去树皮,先用墨线划上轮廓,再用小刀一点点地挖去多余的木头。 每个人像要两尺高,这样看得更清楚。 胡不宜那时有桂无苔教,他只能靠自己摸索。好在从灵山顶上带下的小刀锋利无比,刻起来不需用太大的力,可饶是如此,手指上仍是伤痕累累。 不小心划伤溢出的鲜血沾染在木头上,待人像渐成后便成了一朵桃瓣或是一滴血泪...... ----------- 总算略有所成。 小林子里有了几个栩栩如生的小人:凤眼微翘的“紫萸”,娇俏少女胡不宜,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娃胡不宜,襁褓内的婴儿胡不宜,清秀少年佘非忍,女扮男装的小捕快桂无苔,风流倜傥的温若愚,邪魅天真的封容醉,正气凌然的白溪山......他也刻了一个自己,翩翩少年,温润如玉地,先是站在小女娃胡不宜身边,“紫萸”又站了过去。 后来,小女娃胡不宜悄悄地让开,少女胡不宜换了进来。 少年宣六遥,左边少女“紫萸”,右边少女胡不宜。 然后,少女“紫萸”和少女胡不宜打了起来,因为谁都要独占少年宣六遥....... “哈哈哈。”宣六遥盘坐在地上,拉着“她俩”的手乐不可支。 突然他觉着背后有一道黑影慢慢靠近,想来是有人进了林子,却是悄无声息。他不动声色,迅速催开天眼,竟是神情肃然的宣四年。 大约是来看看他死了没有吧? 无苔已经走了大半年了。宣四年也有大半年未来了。 宣六遥若无其事地把木像摆放齐整,然后盯着它们发呆。 想来宣四年在一堆人像中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开口时语气很是温和:“西北起了战事,我对那儿地形有些了解,本想去援战,可圣上不准。圣上让我问问你可愿去?你去的话,我把地形图画给你,教你一些战术。” 宣六遥没有吭声。 宣四年等了一会,继续说道:“你今年二十六了吧?也该建功立业了。每日这么颓废着也不是个事,还有几十年要过呢。无苔在天上看着,想必也不愿你这么荒废岁月。你还有个儿子,你要做个榜样出来,也替他的将来打算打算。做父亲的懦弱无能,儿子以后如何抬起头来......” “好,我去。” “嗯?” “我说,我去西北。” 宣六遥如此平静,回答得又如此利索,倒让宣四年楞了一会。他担忧地看了一眼宣六遥:“打仗不是件容易的事。敌方的首领......是苏四海,他对大梁的西北边境熟悉得很,又有很多旧部。我们已经在节节败退了。” “那还等什么?”宣六遥站起身来。 -------------- 五万军马,由宣六遥带领着,日夜兼程地奔向西北。 途中一次次地接到西北送来的战败的消息,待到达安邑城下时,城头上站着的已经是苏四海。 城门紧闭,城墙上一排排弓箭正对着城外的大梁朝兵马。 俩人在人群中很轻易地对上了目光。 身后是五万大梁兵,身侧是宣五尧安排的助战副将。宣六遥不方便与苏四海叙旧情,更不能责问他恩将仇报。 身旁的副将有些惊惧:“苏大将军不是已经死了吗?他......是人是鬼?莫不是有神鬼相助?” “是,”宣六遥目光盯着城头的苏四海,扯扯嘴角,“神鬼也不会只助他一人。” “怎么说?” “我先去城下与他谈判,你派一小队步马跟在我身边,若是苏四海掉下城墙便将他捉了。” “皇殿下不可,太冒险了......” 话音未落,宣六遥已经替自己结上结界,拍马走向城门。副将只得派出一列兵士跟上,自己在原处候着。 城墙的箭头跟着对准了宣六遥。 他在城门前停下,抬头仰望相隔两丈的苏四海,苏四海在城墙上垂眼看他,眼底倒是有些愧疚,但也只是些许罢了。 “苏四海,你可愿受降?本王可向圣上奏请仍封你为大将军。”宣六遥一边喊着话,一边暗暗将马催至城墙边。 苏四海从城墙探出身子回道:“我此时就是大将军,是北冀国最大的将军!安邑是我的,这片土地也是我的!我不稀罕当你大梁朝的将军。” “苏四海,你是不是糊涂了?这岂能一样?且不说你在此地可做得稳大将军,我们大梁朝想灭掉北冀国也是轻而易举,到时,可无人救你了。” “皇殿下,我苏四海当过一回傻子,这回若是再信你,岂不傻得彻底了?我要降了,我还能当大将军?怕是去地下当大将军吧。别说了,看在往日情份,你此刻回阵前去,我不放箭。战鼓再响起,我们便是各为其主了......” “好!” 宣六遥喝一声,手一扬,谁也没看清怎么回事,苏四海便从城墙上一头栽下,啪叽摔了个脸朝黄土背朝天。 “抓上!” 宣六遥又喝一声,身边的兵士们回过神,一拥而上,将苏四海摁了个结结实实。 城墙上大约有弓箭手的手抖了一下,嗖地一声,一枝冷箭直射过来,正中一个小兵后背。那小兵扑倒在苏四海身上,垂死挣扎的手揪住了苏四海的头发。 苏四海大叫起来:“他娘的!想篡位啊?宣六遥,你这妖道,竟敢使妖术害我,不怕遭天谴吗?” 扑腾挣扎间,他已被五花大绑地拎到了阵前。 ---------- 主将被擒,安邑原本也就是大梁的。 才降苏四海的梁将又降了大梁,北翼国一众兵马全部被擒,城门大开。 未动一兵一卒,安邑被收复。 西北又归了大梁。 宣六遥坐在将军府里喝茶,思索着如何处置被扔在堂下的苏四海。 他原本并不想使用法术,围困或攻城,都能让他重新体会驰骋战场的快感且不露痕迹。 可城内有百姓,也有大梁的将士,他担心苏四海他们被困久了会去烧杀抢掠。他猜苏四海不会一进城就屠城,毕竟这原本就是他自己的地盘。 可宣六遥也不想这么早就结束战争,总觉着摩拳擦掌了这么久,又是大动干戈地带了数万人马,不打一下有点可惜,回京也无法交待。 难道告诉圣上,自己是用法术赢了一场战争么? 那宣五尧岂不夜夜睡不踏实,想方设法地又要除去自己嘛。 他突然有了主意。 放下茶盅,他正了脸色:“苏大将军,是否对本王不服气?” “自然不服气,用妖术有违天道,有本事跟苏某面对面打一仗!”苏四海昂着头,额头几乎爆出青筋。 “好。本王给你机会,打到你服为止。松绑!” 麻绳脱下,苏四海爬起身,揉着手腕:“用剑?” “不用剑,我们是领兵打仗,又不是比蛮夫之勇。”宣六遥淡淡一笑,“我把北翼国的兵士还你,你带他们出城。然后再来攻打,如何?” 苏四海楞了半晌,犹犹豫豫:“也行。” “我已在你身上下了咒,若你不战而逃,百日内必暴毙而亡。”宣六遥面不改色地胡诌一句,眼见着苏四海的脸色转白,满意地多加一句,“乖乖来打,不管输赢,都自会归你天命。若你赢了,这安邑还是你的。” 苏四海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点点头:“好。” ----------- 出了城,苏四海便觉上了当。 宣六遥的五万大兵,在三万驻扎在城外,有两万留在城内,与原先的守兵合在一处,只留了一个城门给苏四海攻打。 北翼国是小国,他带的两万人马已是举国之力。 两万打守城的两万五,屁股后边又有三万人马,光看着便吓死了个人。 宣六遥这显然是猫戏老鼠。 可苏四海又不敢逃,他害怕宣六遥的咒术。 宣六遥今日穿了一身戎装,银盔甲在日光底下闪闪发光,手中更是执了一柄雪亮长剑,站在城头上,如天神下凡一般。 第232章 好生之德 苏四海骑着马,在城墙下仰头看他,三日之间,俩人的位置完美地错换。 皇殿下真是神鬼莫测的人物......苏四海想起了初见他时的情形,那时,他还只是个文弱少年,连马也骑不上去。 宣六遥垂眼看着逡巡不去的苏四海,微微挑了挑眉:还不先退开去,然后开打? 好。 苏四海咬咬牙,拍马先退出两里,整理了兵马与装备,就和上个月初来时一样,从头开始。 既然只有一个城门可打,那倒也好,集中兵力攻便是。 战鼓响,沉重的擂木撞向城门。 箭羽嗖嗖,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在空中交错飞过,顷刻间已有了伤亡。 苏四海毕竟是个老将,此次前来本也是势在必得。因宣六遥厚道,未扣下他的投石车、云梯、硝火之类的武器,竟让他一时间与城内守兵僵持不下,甚至几乎砸开城门。 宣六遥满眼都是火光与鲜血,满耳是喊杀与惨叫声。 他先是愧疚了一下,随即,这一世沉静已久的血液沸腾,热血冲上脑门,不再顾惜苏四海和他的兵士,满怀杀气地指挥起反攻。 城门打开,数千兵士冲向苏四海的兵阵,当那两万兵士似包饺子似地包围上来时,从城内冲出更多的兵马,将围拢过来的两个侧翼冲得凌乱不堪。 北翼兵无暇攻城,带来的攻城装备一无是处。 刀对刀,剑对剑,杀的就是人数和蛮力。 苏四海觉着这次他要全军覆没了,没承想杀得正酣时,城头上一阵锣响,大梁军有条不紊地退入城中。 城门重新关闭。 酣战之时修好的城门比之前更加牢固。 苏四海清点人数,折兵五千,似乎还好。一看装备,气得鼻子都要歪掉,那些投石车、云梯被砍得不能再用、硝石也被散尽。弓箭也是散得七零八落。而后边集中好的粮包,也全数被砍开,哗哗地散在草泥之中。 不过是不是还要感谢他们没有一把火烧掉? 再次攻城时,苏四海派了人在阵前叫骂,把宣六遥的祖宗从上到下地骂了数遍。 宣六遥皱着眉,神情很是不爽,但仍是极为克制,只无聊地将手中长剑一下一下地敲击墙面,以打发时间。 长剑不过做做样子。 要拼剑术,他大约是拼不过谁的。 只是一个统兵的大将,拿着根桃木剑实在有失威信。 北翼军骂了一整日,日暮时分退了回去。 又骂两日。 再出阵时,投石车和云梯又出现在阵中,原来这几日他们是在抢修攻城装备。好个拖延之计! 宣六遥兴奋地轻捶拳头,这苏四海兵法使得可真不赖。 这次不像第一日那般猛烈。 投石车隔着数丈,一颗一颗地城里扔石头,还有泥块,哗啦啦地洒人满头满脸。城上射下的箭射程不够,息战之时,北翼兵把那些箭全捡了回去。 又一日,投进来的泥块臊气烘烘,有些甚至带着显而易见的污秽之物,宣六遥虽打开结界挡了自身干净,却也闻着满天臭气、满眼不洁,城头守兵吐了好几个,更是一片狼籍。他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下令打开城门出兵攻打。 大梁军怒气冲冲,奋勇直前。 北翼军哗啦啦往后退去,溜得飞快,却在大梁军行进的路上铺满污秽,令步兵无处下脚。正进退两难之际,一股北翼骑兵却又突然冲回来围杀先头兵,待城内再冲出兵马时,却又迅速撤走。 宣六遥赚了满城粪土,折兵数百。 百姓们也遭了殃,被赶上城头清洗城墙。 宣六遥望着从天会山处流进城里的一条河流陷入了沉思。 沉思着,沉思着,那河,不流了。 苏四海的人将那河堵住了。 探子回来报告说苏四海的兵马驻扎到了天会山脚下,宣六遥自然要派人去挖开河道,顺便痛打一次苏四海。 河道是挖开了。 苏四海的兵马退进天会山,天会山后有几座小雪山,他们的人隐藏在山中。大梁军的领兵知道里边有冰川和雪窝,不敢冒进,退了回来。 第二日河道又被堵了。 反反复复。 派人看守的人马若是少了,被苏四海打掉。若是多了,城内兵力空虚,苏四海提马来攻城。而宣六遥在之前跟他说好,若是动用城外的另外三万兵力就算输。 更不能使用“妖术”。 已经僵持二十天了,城内城外的数万大军消耗巨大。宣六遥心内发苦,口内更是发苦。 要么耍赖? 不行,他发过誓的。 正左右为难之际,苏四海终于领着些兵出现在城下,举着白旗要求议和。 好事啊。 宣六遥当即让他进了城。 “皇殿下,打得差不多了吧?我可以走了么?” 苏四海竟然率先撑不住了,他原本只是鬓发斑驳,此时已是整个半黑半白,瘦削的脸上又添几道皱纹,想来这些时日于他也是煎熬。 宣六遥沉吟不语,琢磨着最好能报一下粪便之仇,心里才舒坦。 他摩挲着下颌,颌下已是青茬密硬,沉思着倾身打量苏四海。 苏四海承受不住,扑通跪下,抱着他的膝盖哭诉:“若是旁人,我苏四海拼了命也要攻下此城,只是苏某实在不舍得皇殿下受苦,迂回曲折打得实在辛苦。皇殿下不如杀了我,用妖术把我的阴魂带在身边,让苏某日日夜夜看着、守着,也好圆我一片倾慕之心......” 他涕泪横流,一双手更是把宣六遥的膝盖当成美人的头,笼在掌心不停地摸,宣六遥浑身鸡皮疙瘩掉了满地,想要报复的心情荡然无存。 “好好,不打了。不打了,苏大将军快回吧。” “当真?” 苏四海停止揩油,仰着脸委屈巴巴地望着他。 “自然当真。” “那咒......” “除了,除了。” “好。”苏四海站起身,抹干眼泪,一抱拳,“告辞......皇殿下,你还会守在边境么?” 宣六遥愕然回道:“干你何事?” “苏某此番回去,定然要重振旗鼓,两年内我必会再来攻城。” ------------- 因着这句话,宣六遥交完差继续守在安邑。 他想起在灵山时,他和上央曾将守山的兵士变成农民的事,他留了一万兵士在城外开荒、放牧。忙时农牧忙,闲时练兵勤,又将附近兰邑归于属下,命他们在边境种上无数棵树木,且日夜巡逻。 又与云胡国开通互市,以物易马,以充实战马。 西北的风很硬,刮得脸皮比从前粗糙了不少。 他也每日与兵士一起练兵,剑式舞得行云流水,虽仍无内功,好歹也能唬一唬人了。 从前的岁月在漫天黄沙中褪色。 随着树木的生长,风沙也少了许多,绿洲渐生,牛羊遍地,开垦的荒田也长出了麦子。 天会山的河道也被挖深、拓宽了许多,再不怕被堵,甚至若是敌兵有意投毒,那毒在水里一散便几无影踪。 他甚至想要在西北驻扎下去,过一个和从前截然不同却又熟悉的日子。 然而时近两年,苏四海尚未依约前来时,宣五尧将他召了回去。 ---------- 宣五尧如今也有了些疲态,白胖的脸,浮肿的眼皮,眼圈下隐隐发青,显然是夜里累着了。他既不像小时的友好,也不象前几年那般隐隐地带着刺,倒多了些冷漠的专横:“你这两年在西北辛苦了,太后常忧心着要替你续弦,故朕召你回来,把这事先办了吧,在府里享享天伦之乐。” 宣六遥猜他是担心自己在西北坐大,但想来制衡有术也不算什么坏事。他不动声色地应了:“是。” “另外呢,有件事朕一直想问你。那苏四海不是已被施了裂刑,为何又去了北翼国?” “臣弟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听说你原本已将苏四海擒住,又为何放他归去?” 宣五尧的语气并不激烈,像在询问一件寻常不过的事情。可越平静,越让宣六遥觉着心惊,他赶紧回道:“臣弟担心就这么杀了他会引起北翼兵士的反抗......” “若是反抗,杀了便是。” “圣上说得对。只是臣弟常年修道,知上苍有好生之德......” “大梁的将士就该死么?” 宣五尧似乎连面子都不怎么给,一句打断一句,似一颗一颗冰冷的钉子砸下。宣六遥不再争辩:“臣弟有罪,请圣上责罚。” 宣五尧摆弄着手边的镇纸,沉吟半晌:“若是旁的将士与叛将勾结,削官抄家总是要的。但你是朕的弟弟,看在东宫太后的份上也该饶了你。只是也不能一点也不罚,否则,民愤难平.....这样吧,暂先褫夺你亲王封号,旁的不改。” “......谢圣上恩情。” -------------- 木王府的牌匾拆掉,重新换成:梅花观。 宣六遥站在观门处欣赏那三字,只觉要比木王府三个字更显字体端庄脱俗。 宣五尧打一巴掌给了蜜枣,又送了一些赏赐,让人哭笑不得,简直是爱不是、恨不是。 他想,倒是如今这三个字更合自己心境。世间繁杂,得一观避一世即可。只是连累了自己儿子没了世子的身份。 此事他还未跟傅飞燕讲,怕她生气。但想来她很快就会知道,毕竟旁人也知道了。 次日,封容醉来访。 乍一见,宣六遥有些恍惚。 当年站在船头睥睨天下的俊美少年,竟在唇上蓄起了两缕小须,俊则俊矣,却已沧桑,不知不觉他已三十了。 而自己比他也就小两岁,又在边塞呆了两年,想来也是风霜满面。 因为封容醉也是盯着他,好半晌没有说话。 终于,唏嘘一阵,封容醉说了来意,约他出去玩耍。 去的却是烟花之地。 第233章 对你还好 他本推托着,奈何封容醉一只手托在他后背,推得他身不由己地往里走。进了一个厢间,又叫了两个美人作陪,吃吃喝喝、听些小曲。 宣六遥甚觉无趣,但看封容醉兴致颇高,只得勉强陪着,心里却早已后悔。早知如此,不如在后宅小林子里躺一会儿,也比此时惬意得多。 酒至半巡,封容醉却将美人皆驱走了,只剩他和宣六遥两个。他也不说为何,只拿指关节在桌上敲敲打打,笃笃有声。 宣六遥冷眼看着。 通往里室的门帘动了一动,从里头走出一人,竟是宣四年。 宣四年盯着他看了一会,慢慢走至桌边坐下:“听说你又成了闲人?” “是。” “高兴?难过?” “本就一闲人......你俩,又交好了?” 俩人只是笑笑,各自呷酒,也不言语。 宣六遥看着他俩,疑惑道:“找我只为喝闷酒?” 宣四年横了封容醉一眼。封容醉起身,屋里屋外有意无意地探过,小心关上门才坐回来,竟是像要商量大事一般。 宣六遥心内打鼓,莫不是宣四年夺位之心未死吧? 一只手伸过来,搭在他手背上。 宣四年从未对他有过如此亲近举动,宣六遥顿觉大事不妙。 果然,宣四年凑近他:“六弟。你安定边塞有功,圣上不但不嘉奖于你,反夺了你的封号,这口气,你能忍下?” “能。” “当年你若助我们成事,此时早已扬眉吐气,又何必如此憋屈?” 宣六遥略略冷了脸:“四皇兄,天下乌鸦一般黑,圣上最起码还能留我一条命,若是四皇兄,哼......” 宣四年的手僵了一僵。 他抽开手去,低着头闷了一口酒。 封容醉瞄瞄这个,瞄瞄那个,想起他俩之间隔了一个桂无苔,怕早已结下仇怨。但想来想去,这仇是自己让他俩结下,也只有自己能作和事佬:“皇殿下,兰王性子虽硬,却也光明磊落,比起那个肚肠有九千八百转的圣上要好得多。” “你整日浪荡在外,又知这些宫廷秘事了?”宣六遥没好声地回了一句。 封容醉脸上有些挂不住,好在也是厚脸皮人,须臾间便又油嘴滑舌起来:“可不是?别看我屁事不干,我知道的事可不比你少。我跟你说,圣上已经打算铲除你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春秋大梦?” “可别胡说。”宣六遥一惊。 “你这次去了西北,一举拿下苏四海,却又将他放跑。满朝文武百官都知道你木王是扮猪吃老虎,都在圣上面前夸赞你骁勇善战、治军有术,又有人说你是等着与苏四海联手,意图谋反......你自己说吧,圣上会如何对你?” “我......圣上忌惮就算是真的,铲除一说,你却是捕风捉影了。” “还不信......我劝你这些日子放根木头在被窝里,看看哪天早上会不会断成两半。哦,还有别的死法,毕竟木王府里有不少圣上的人,想下点毒也是举手之劳。” “危言耸听。” “不见棺材不掉泪。” 仨人又闷闷喝了一阵酒。 宣四年酒盅一放,站起身:“既然此事谈不拢,那就算了。” 封容醉讶异地抬头看他,憋了一会说道:“不是说好一定要让皇殿下答应嘛?” “答应有什么用,临了又坏事情。” 他还记挂着上次他与苏四海意图篡位却被宣六遥搅和了的事。 可这种大事,岂能如生意一般谈不拢就一拍两散? 封容醉左手拉住宣四年,右手按着宣六遥:“兰王为何不把实情说出?” 宣四年瞥了瞥宣六遥:“我怕他把我们都卖了。” 阴阳怪气地。 宣六遥只当没听见,才不替自己辩解。信任这东西,越表白越显心虚。 倒是封容醉在替他辩白:“皇殿下不会的,他那么傻......不,他扮猪....他本就是猪......反正我不信皇殿下会出卖我们。” 急赤白脸的,也不知是在夸他还是骂他。 不知谁笑了一声,仨人的神情皆缓和了下来。 宣四年重又坐下,脚下被踢了一脚。他看看封容醉,下定决心似地,跟宣六遥说道:“封愁初......与我母后有私交。圣上在他面前说漏了嘴,他正在设计除你。” 字字清晰。 宣六遥抬眼看他,宣四年的眼神毫不躲闪。 “圣上打算如何除去我?” “用安插在你府中的人刺杀或下毒。” “这可真是......”宣六遥苦笑一下,“防不胜防。这么说来,观里我是住不得了?” “你得一切如常,若有异常,圣上就会疑心封宰相。只不过是得事事小心.......但你不想永远过这提心吊胆的日子吧?想想,你还有东宫皇太后,还有儿子。你若出了什么事,他们会怎样?” 宣六遥半晌不出声,半空的酒杯在他掌心里磨来转去,迟迟下不了决心。 宣四年失望地吐了一口气:“就知道你优柔寡断......可真是一头猪,待宰的命。” “我在想,”宣六遥望着他的眼睛,“你们要怎么做?” 宣四年和封容醉对视一眼,又看向他:“你愿意了?” “还打算逼他禅位?”他反问道。 “不。直接弄死。他能做的事,我们也能做。” “然后呢?长皇子快要成年了吧?” “正因如此,我们得早些动手,有封愁初在朝堂全力配合,到时把皇位一举夺下。”宣四年的眼里带着赤裸裸的野心和贪婪。 宣六遥想起了白溪山,那个在黑夜中行走的一身正气的青年。若封容醉此时还在贩婴,宣四年还会去执著地解救么? 他有些伤感,放下酒盅,往后仰靠在椅背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篡位之事,从古至今并非没有成者,但每次都会流血,流很多血,牺牲很多人,甚至自己、亲人。四皇兄,你如今也贵为亲王,非得如此么?” 宣四年的脸色有些冷:“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事已说开,谁也别想脱身。若不然,除非你俩都死了,我怕是不能安心,更思虑夜长梦多。又或你俩把我杀了,此事便到此为止。” 屋内寂然无声。 只听着外头喧声瀼瀼,似远似近。 宣六遥问:“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你的妖术。”两人异口同声。 -------------- 此时初春,乍暖还寒。 宣六遥到达晚晴宫时,傅飞燕正带着宣斯玉在院子里玩耍。 宣斯玉已经三岁,长得粉雕玉琢,两条小短腿迈得像风火轮,满院子得不停歇。傅飞燕却将近六十,白发苍苍,尽显老态,好在精神头不错,只在孙儿后边赶得气喘吁吁。 宣斯玉奔跑间看到宣六遥进来,立时刹住脚步楞楞地看他,他觉着这位在他眼里显得很高大的男子似乎见过,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他傻楞楞的模样让人心喜,宣六遥蹲下身伸出两臂,示意宣斯玉过来。 宣斯玉终于想起,这是他爹爹。 他欢叫一声,咻地扑进宣六遥怀里,速度之快、力道之大,差点把宣六遥撞翻在地。拥在怀里的小家伙热腾腾、鲜嫩嫩,身上还带着一股子奶香,欢笑声清脆悦耳。 那一瞬间,宣六遥想起了小时的胡不宜。 一股泪水猝不及防地涌向眼眶。 他掩饰地抱起宣斯玉,把他高高举起,放下,举起......他现在的体格,举个小小的儿子还是轻而易举。 宣斯玉开心得手舞足蹈。 末了,宣六遥用力把他抱住,狠狠地亲了一下。才放回地上,由宫人们陪着,自己去问候傅飞燕。 傅飞燕已经知道他被贬的事情,也早已发过了火,暂下也无计可施。 俩人在屋内坐下,一时间相对无语。 傅飞燕发现他似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他仍未释怀,劝慰道:“算了,等过些日子圣上的气消了,或许又封回来了。” 她从前凡事计较得很。 宣六遥有些惊讶,却见傅飞燕的眼下闪过一丝疲惫与无奈。母后老了,没有多余的气力去计较。只是他烦扰的并非此事,而是宣四年和封容醉要他做的事。 他们已经商定,三月时,皇家会在后山举办一次围猎,宣五尧和长皇子都在,宣四年和宣六遥,一些重臣子弟也会受邀前往,到时宣六遥使法术唤出狂风暴雨,他们趁乱先将长皇子除去,而宣五尧必然受惊受凉,他们会安排在汤药里加些添料,以助宣五尧早日殡天。 殡天之前,封愁初会让宣五尧写下让宣四年继位的遗诏。 宣六遥要做的,只要呼唤一场风雨,其他的由他们来做。待宣四年登基后,将赐宣六遥永钦亲王,除谋逆外,谁也无法剥夺他的身份和封地。 而即便事败,谁也不会想到这场风雨是他唤来,更无真凭实据,他断然可以置身事外。 听起来,是个大便宜。 可宣六遥觉着,自己这么做了,和平阳这个大奸臣有何不同?都是以术来操控旁人的人生,那这术,便真的成了邪术。而他一个上仙,怎么使邪术?他将会堕入歪门邪道,再不能回到仙界。 回不回仙界倒也罢了。 只是他实在不想让他的术成为邪术、他的道成为邪道。 这些他也不能跟傅飞燕讲,只苦笑着点点头,又看到屋内摆了好些鲜果,随口问道:“他们对你可还好?” 他们,自然是梅紫青、宣五尧他们。 傅飞燕点点头:“这些都是皇后送来的。” 她知晓皇后封玳瑶的秘密,封玳瑶总要巴结着她。 她又说:“你还记得,你那个弟子糟蹋了她身边侍女的事?” “怎么,出事了么?” 第234 左拥右抱 傅飞燕凑近他耳边,低声说:“那件事后,有一次我在后花园遇到皇后想把侍女扔下废井,我念那侍女在木王府侍候过,就说了两句好话。后来啊,皇后的肚子鼓起来了,那侍女却不见踪影,我本以为她已经死了,没想到,皇后生了个皇子后,她又出现了......前些日子,我瞧见那个小皇子,正由那侍女带着,这眼睛鼻子,跟你那弟子几乎一模一样......” “哎?”宣六遥惊讶了,“母后的意思是......?” “嗯。” “皇后生的?” “她那肚子八成是用来掩人耳目的......神色不对。”傅飞燕颇为笃定。 佘非忍和柳绵的孩子?成了嫡小皇子? 这...... 宣六遥哑然失笑。 突然他笑不出来了,这三四年,佘非忍和胡不宜也不知怎样了?是早已分道扬鑣,还是在一起成亲生子了?他好多次想打开天眼看看他俩在哪,如何了,可每次动念时便心痛如绞、无法自持,他也就把这心思压下了。 佘非忍这坏小子,只怕早已把胡不宜骗到手,能不始乱终弃已算他良心未泯了。 “怎么了?”傅飞燕见他脸色突变,不由得有些担心。 他叹口气:“无妨。这小子,离家出走了这么久还不让人省心。” “你这儿子也不省心,跟你小时一点也不一样。你小时多乖,又安静又温顺,几乎不用操心。斯玉倒好,跟你长得虽像,性子截然相反,从早到晚动个不停,跟你带在身边的那个小女娃一模一样,若不是知画贴身跟着木王妃,我都要疑心是不是从那丫头肚子里钻出来的......” “母后!”宣六遥低声止道,“别胡说。” 傅飞燕知道自己胡说了,也只笑笑:“让斯玉跟你回去住一阵子吧,从生下到现在,你才看过他几眼?我也正好歇一阵子。” “是。” ------------ 宣斯玉头一次出宫,惊讶于世间原来不只一堵宫墙,他站在南大宫门外,对着宽阔的长安街哗地一声惊叹,奔到长平街头,对着人来人往的街市又是哗地一声,一眨间钻进了人群。 陪侍的知画急得直跺脚,赶紧要追过去。 宣六遥止住她,淡淡一笑,手指微微一转,宣斯玉从人群中哎哎叫着倒退了出来,手上抓着一枝糖做的小马,却听摊主在里边嚷嚷:“小孩儿,还没给钱呢!” 这一路,宣六遥又成了散财童子,跟在宣斯年身后噼哩啪啦地丢铜板。 总算快到梅花观,观前清静,没有店铺与商贩,宣六遥才得以松了一口,指着前方对宣斯玉说道:“这是我们住的地方......” 那里没有石狮子看门,却有一对年轻男女,牵着一头白得晃眼的大白鹿,正仰着头看牌匾。 从他的方向,宣六遥看不到他俩的面孔,可那头大白鹿,却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的喉头有些哽咽,心也呯呯跳了起来。 宣斯玉脱开他的手,直奔到那对男女面前,扬着小脸问道:“你们是谁呀?” “你是谁呀?”他俩不答反问。 “我是宣斯玉。” “你姓宣么?” “对。你俩是谁?” 宣六遥慢慢走近,看着这对年轻的男女转脸向他看来。 ------------ 夜。 宣六遥坐在帐内,眼泪不停地往下流,抹也抹不净。 他俩不在的日子,他都从未这么哭过。 而今他俩回来了,他倒觉着自己原来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像是被抛弃了数年的孩子,父母不声不响地离开,又不声不响地回来,都未顾及过他的感受。 从隔了一间的屋子传来宣斯玉的大笑声。他好像很喜欢胡不宜和佘非忍,这会儿还跟他们在一处闹腾。 宣六遥抹了抹脸,侧耳倾听,忍不住跟着宣斯年一块笑了起来。 笑一会,再哭一会。 累了,他蜷着身子躺下,心里仍是说不清是悲是喜,只觉有些茫然。 至于茫然什么,他也不知。 隐隐约约有更鼓的声音,周围安静下来,宣斯玉也有一会儿未发出声音,想来应是睡下了。却听到有人开门、关门,然后有脚步声轻轻地往楼下去。 宣六遥用天眼看了一下,是胡不宜。 她比离家之前又长高了,身形修长,脸形也从小时的圆润变成了鹅蛋脸,不变的是那双大眼睛乌黑发亮,灵动极了。 相见时,她既未哭,也未笑,只盯着他看了好一会。 只有佘非忍没皮没脸地叫了一声:“师父,我们回来了!叫人做些好吃的吧。” 他亦不再是个少年。 这一年,他二十八,胡不宜十九,佘非忍二十三。 散了四年。 在这四年里,没了桂无苔,有了宣斯玉。被褫夺了亲王封号,又成为富贵闲人。 他俩亦是在江南遇到温若愚,听说了此事,才风尘仆仆地奔回来看望宣六遥。看望过后,还是要走的。 胡不宜正往后宅走去,想来是去那小树林。 月光照着她,影子紧贴在脚下。 宣六遥起身出屋,在月光下推开了佘非忍的屋门。 佘非忍睡得四仰八叉,半拉子被子压在肚子上,别半拉压在身下。 宣六遥拉了拉被子。佘非忍悚然惊醒,看清是师父后,才不耐地拉长声调抱怨:“吓死我了,还以为是盗匪。” “这些年,你们怎么过的?” “就这么过。”佘非忍把被子一裹,朝里翻了个身,越发对他这个师父不客气了。 “你俩.....成亲了?”宣六遥终于问出在肚子里憋了四年的疑问。 佘非忍回转身,目光灼灼地看他:“嗯。” 呯。 宣六遥听到了一颗心摔成两瓣的声音,他在心里急急慌慌地整理,噎了半晌才又问:“没孩子么?” “嗯。” “都快四年了,怎么还没有?” “正打算着呢。”佘非忍一脸认真。 “哦......”宣六遥有些失落,强撑精神,“晚上问你们这些年在哪里,为何不肯说?” “师妹不让说。” “为何?” “师妹不让,我要说了她会生气。” “......行吧。那你睡吧。” 他正欲走,佘非忍却坐起身,两条手臂圈住他:“师父,求你件事。” “什么?” “刚我骗你了......”他停了一会,松开手臂,“算了,别被师父抢了先机。” “什么啊?”宣六遥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你快说,说完了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 佘非忍又勾了上来,半边身子很亲热地贴在他背上。宣六遥往旁边让让:“你先说,什么事?” 他想了一会:“我告诉你,不过师父,你可不许跟我抢。” “自然不会。” “发誓?” “不说拉倒。” 他再一次起身要走,佘非忍挂在他背上不放:“好好,我说。我刚骗了你,我和师妹尚未成亲,我求了她好多次,她偏不肯,说这辈子不嫁人了。这哪成?这么俊俏的师妹,岂能暴殄天物。师父你主持一下大局,让她嫁我呗?彩礼、嫁妆我自己来,不劳师父费神。” 似乎有一口气忽忽悠悠地堵在胸口。 佘非忍的声音忽远忽近,如梦里一般。 宣六遥失神了片刻,回过神时,佘非忍正狠狠地斜睨着他:“师父,不许跟我抢师妹啊。你现在是个老鳏夫,又是个闲人,别埋汰了师妹。” 出走三年多,佘非忍的言语似乎粗俗了些,连着举止也有些粗鲁,难怪胡不宜看不上他。 宣六遥推开他,淡淡回道:“我看不如你先靠自己的本事考取了个功名,做上一官半职,再来求求你师妹吧。若那时她还不肯,你就要再找找自己的短处了。” “我哪短了......”佘非忍一语双关地嘀咕道。 宣六遥从床边站起身,垂着眼看他:“我看,你还是别想着你师妹了。” 随即,他拂袖离开。 佘非忍楞了半晌,自言自语:“不是说有件事要告诉我的么?师父竟也会诓人了。” ----------- 待宣六遥发觉时,他已经站在小树林的入口处了。 胡不宜正抱着一个木雕从里边走出来,猝不及防地与他面面相觑。他正想看她抱的哪个雕像,胡不宜却把雕像往怀里一抱,捂了个严严实实,然后瞟了他两眼,做贼似地溜走了。 他想跟她说话,都没找着机会。 宣六遥楞了一会,还是走进小树林,他实在好奇,胡不宜抱走的,到底是哪个? 月光下,各个木刻像站得错落有致。 他原本以为胡不宜会抱走少年的他,可“他”好端端地站在那儿,左手少女胡不宜、右手少女“紫萸”,左拥右抱,尽享齐人之福。 简直比他还舒坦。 想想少年时的自己,是过得比如今要舒坦,身边围满了亲近的人。 宣六遥痴痴地看了一会,觉着好像有些对不住桂无苔,本想把她挪到自己身边,可想了想,把她和白溪山摆到了一起。 他又扫视一圈,似乎个个都在,可胡不宜怀里明明抱了一个的。 疑惑了好一会,他突然想起,那个躺着的婴儿胡不宜不见了。 ---------- “你俩......”他吞吞吐吐,“别走了吧?” 已经很久没在一起吃饭了,气氛竟有些尴尬。好在有宣斯玉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这会儿他吃完下桌,只留下他们仨,食不知味地扒着碗里的米粒。 佘非忍瞄了一眼胡不宜:“再住一阵子吧?师妹,在外头够辛苦的。” 胡不宜低下头,唇角边似乎勾起了一丝笑:“也好。” 哎? 佘非忍好奇地凑过去:“你不是说看一眼便走的嘛?师父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 胡不宜抬起头,垂着眼舀汤,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她眼底含着笑意。 第235章 你别胡说 宣六遥松了口气,不自觉地,笑意也浮了上来:“别胡说,这里是你师妹的家,她自然要住下的。” “师妹明明说她是捡来的孩子,师父是看她可怜才收养的她,这里跟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干系。” 佘非忍真的非常不知趣。 胡不宜朝他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又偷偷看了眼宣六遥的神情。 宣六遥不能告诉她仙界的事,那是天机不可泄露,他只能假装生气:“胡说什么,只不过我不能生孩子,若不然......” 若不然什么......他咬住舌尖,把后半句“若不然定是我生了她”咽进了肚里。 可是,胡不宜真那么想么? 他忧心地看向她,她也向他看了过来。 不知为何,他看到她,又想起了“紫萸”,俩人的脸叠在一起,终是成了胡不宜的模样。他心下微微一动,可又不知这心动,是心有所感,还是对胡不宜暗潮涌动的情愫。 一只手隔开了俩人交错纠缠的视线。 “师父,不许馋师妹。” “你......”宣六遥意识到刚刚他的痴望有些失态,忙低了头,“别胡说。” 他一味地推诿,却又像在欲盖弥彰。 ---------- 好在,这俩人暂时安生下来。 佘非忍回自己的宅子看了一眼,还是回梅花观厮混,至于师父让他考功名的事...... 要考,不是简单得很? 自己读过的书字字记得,可要想办法再作一篇文章出来,着实要费些神。何况,父亲佘景纯考了状元、当了大官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被抹得一干二净、家破人亡? 还不如略过此步,想办法助师父重新做回亲王,自己再躲在他背后吃香喝辣便的。 他陪胡不宜、宣斯年在观里玩了几日便呆不住了,找了个借口直奔封宅。 正巧封容醉在。 相见时,俩人互相打量了一阵,想起从前干过的荒唐事,各各避开目光,随即又生硬地转了回来,脸上浮起笑容。 “非忍?你回来了。” “封公子,久违了。” 两人寒喧一阵,封容醉自然也关心这些年他在哪里,做了些什么。 胡不宜只说不许告诉宣六遥,又未说不许说与旁人听。佘非忍自然乐得倾诉:“我那师妹不肯用我的积蓄,非得自力更生。她要卖艺为生,我也只能陪着他,走南闯北,顶枪舞剑,挣些辛苦钱。” “卖艺?” 封容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让佘非忍有些羞惭:“是。就跟你家上次生日宴上那些玩杂耍的一样。” “哦......”封容醉往后一仰,脸上现出钦佩的神色,“换我我是豁不下这个脸的,情愿去偷去抢,哪怕去骗,也不会干这么下九流的活。” “可不?我也不用偷抢,我从你姐那顺......我家的银子也够活得舒舒服服的了。可又拗不过师妹,我也不能让她一个人卖艺,我在场下看。这也太不是个男人了。” 俩人又叽叽咕咕地说了一会话。佘非忍抱怨胡不宜不肯与他相好,封容醉嘲笑他太规矩,看他变了脸色才扯开话题,又相互问起对方往后的打算。 不知怎地,提到了谋反这件大事。 ------------ 佘非忍从封宅出来时,已是落日西坠,低低的日光把他的身影长长浅浅地打在青石板路上。他一步一步地踩,那影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始终不能真正踩到脚下。 封容醉原本约他晚上去戏耍,他拒绝了。 师父会找。 若是宣六遥知道他和封容醉在一起筹划坏事,定然会很生气。 他不想师父生气,虽然已经生过好几次气了。 他慢慢吞吞地沿着街边溜达,脑子里琢磨着是否跟他们一起干。他若加进去,什么都很简单,甚至无须宣六遥再插手。 他只要隐着身进宫将毒药丢进宣五尧的饮食中便能大功告成。 只是,这样对他有何好处? 他与宣四年并无私交。 宣四年登基,只会感激封容醉,他即便在封容醉的帮衬下捞些好处,但总极为有限,更何况,若是师父知道了,一定会将自己赶出去。 甚至师父也沾不到半点好处。 再尤其,若他们知道了他有隐身术后,会不会投鼠忌器,事后将他也除了? 算来算去,对自己没半丁点好处。 可这副想干坏事的心又蠢蠢欲动得很。 ---------- 梅花观里。 宣斯玉骑在白鹿背上,两手扶着鹿角吆喝:“驾!驾!” 白鹿小步颠颠,梅花观里够大,够它好好地奔上几圈。胡不宜追在旁侧,热得脸色绯红,却依然脚步矫健。 他们奔过宣六遥的身前。 他正坐在一块石头上,自惭形秽自己才跟了两圈便追不上了。 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不知疲倦的那俩人一会儿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一会儿又出现在另一头。 终于,胡不宜抱下宣斯玉:“去陪爹爹玩一会儿。” 宣斯玉踢着腿,显然还不舍得白鹿,可下一刻他被送到宣六遥的怀里,只能转过身抱住爹爹。 宣六遥让出半块石头。 可时隔三年半,胡不宜已经没有了从前的大胆和无惧,与他之间有了生分。她不自在地退后两步:“我去看看晚膳可准备好了。” 她转身急步走开,秀色的短衣长裤显得腰细腿长。她不肯穿长长的裙裾,觉着不方便。 宣六遥盯着她的背影,觉着胡不宜自有一种动人之美,怎么看也看不够。 “爹爹!”怀里的宣斯玉拍拍他的脸。 他回过神,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不由得红了脸。好在落日泛红,也就遮了过去。 “怎么了?儿子。” “姑姑是我娘吗?” “......姑姑是姑姑。” “姑姑是姑姑.....”宣斯玉嘀咕着,“娘是娘......那我娘咧?” 他在宣六遥膝上转着身子,往地上四处寻找:“皇祖母说我娘在地下睡觉......睡到什么时候啊,她怎么不来陪我玩?” “你乖乖的,等你长大。” “他们骂我是个没娘的小杂种。” “谁?” “哥哥们。” 想来是宣五尧的皇子们。 宣六遥亲亲他的额头:“你有娘,也不是小杂种,不用理他们。” ----------- 又至深夜。 宣六遥舒坦地躺在床上。 虽然胡不宜已经把架子上他的木刻小像全部收起来了,但他在把爬她床上的宣斯玉抱下时,还是发现了枕边躺着一个“他”,和婴儿胡不宜躺在一起。 “他”比婴儿胡不宜要小得多,靠在一起,“他”也像个婴儿似的。 可见胡不宜心里还是有他的。 他觉着愉快,可又有些烦恼。他该不该去喜欢胡不宜呢?总觉着像犯了错。 黑暗中一声轻微的喀答,有人推开门,轻步走了过来。 谁这个时候进来也不先出声打个招呼? 他突然想起封容醉的警告,心下一紧,手握住了朔月剑的剑柄...... “师父,”佘非忍的声音,低低地,“你睡了么?” “睡了!” 宣六遥松了口气,却又有些没好气。 被子一掀,佘非忍钻了进来:“跟你说说话。这些年可想师父了。” “想我不知道回来?是不是你拦着胡不宜不让她回来?” “师父冤死我了,我几乎日日劝她回来,她偏不肯,我能有什么法子。” “我这里是火坑还是狼窝,她不肯回来?” “是真的,不信你问师妹。”佘非忍恨不得扪天扪地,“在外边苦死了,除了傻师妹,谁愿意多呆啊。” “怎么苦了?”宣六遥认真地问。 佘非忍沉默了一会:“师妹不让说。” “师父让说呢?你听师妹还是师父的?” “师父难道没有找过我们吗?你若想找,自然是能找到我们,怎会不知我们过的什么日子?”佘非忍把自己说生气了,忘了自己干嘛来了,起身就走,“算了。是我傻,不是师妹傻。” 可是这三年半里,自己消沉了将近一年,桂无苔死后,更加消沉了大半年,又有两年是在西北边境,也打算将他们放下了。 是,自己是没有去找他们。 没什么好说的。 宣六遥的心又沉沉地坠了下来。他们俩翅膀硬了,想飞就飞。这次回来,说不准哪天便又走了。 他叹了口气。 叹气声留住了佘非忍的脚,他又返了回来:“我错了。师父这些年过得不好,我们不但没在师父身边尽孝,还要给你添乱。” 他的道歉听起来无比真诚,但有微微的月光照进,他看到佘非忍眨了眨眼睛。 说得过于认真了,便有些刻意。 宣六遥嗤笑一声,往里翻了个身:“往后别添乱就行。” “自然不会......不过,”佘非忍站在床边微微弯着腰,看着宣六遥,不肯离去,“师父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宣六遥沉默了一会:“你有什么打算,去做便是。我如今是个闲人,也帮不上你什么。只是别走邪路。” “师父打算做一辈子闲人吗?” 宣六遥想起即将到来的狩猎,他皱皱眉头,翻转身,认真地说道:“非忍,你带胡不宜,还有斯玉,芸香、知画,都住到你宅子里去。等我来叫你们了再回来。警觉些,宅子里多备些吃食,备好马车。我教你的隐身术在练吧?若有什么迫不得已的事,就带了他们往外逃,越远越好。” “为何?” “你不用问。” 佘非忍盯着他:“你不说,只教我们担心。胡不宜的性子师父懂的,她不会听的。” “不听也得听。你们不是想尽孝吗?照我的话做,替我照顾好斯玉。” 佘非忍单膝跪上床沿,凑近了低低问道:“师父,你是想谋反吗?” “你......”宣六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不自觉地起身往外看,“你别胡说。” 第236章 附近转转 “除了这个,我实在想不出师父要我们这么做的理由。” 就他聪明。 宣六遥干脆坐起身,低声细语:“你呀,聪明外露,不是好事。你就装什么都不知道,照我说的做。我是为你们好。” “我自然知道师父是为我们好。是不是兰王要你跟他一起谋反......师父,既然都做了,何不做个彻底?没有我们,他想做皇帝难于上青天,可我们想除掉兰王和圣上,却是易如反掌啊。师父,你做皇帝吧。” 他眼疾手快地躲过宣六遥的巴掌,继续劝说:“兰王不会真心对你好的。你帮了他,若是成了,他回头会忌惮你,说不定会比现下的圣上做得还绝。若是没成,师父不是白白害了自己和斯玉、太后,还有我们嘛?” “你以为我不知道?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不帮兰王,兰王眼下就要除掉我们。” “那就先把兰王除掉。” ---------- 钦天司夜观天象,发现南方雾障蒙蒙,需一颗主星镇压。 主星需有力。 ——这是宣四年接到派他即刻出京、去新封地南疆的理由。 此时离春间围猎还有数日。 传令的黄门官甚至不许他逗留至次日,宣四年甚至没有机会去跟梅紫青或封愁初父子通个气,便在数百宫内亲兵的监督下整理了行装,匆匆踏上去程。 那些亲兵顺便护送他们。 歇息时,宣四年遥望北方,望了数日,也未等到有任何人来跟他送别——自然,他更想得到一些消息。 可什么也没有。 他甚至在护送的亲兵脸上发现了一些可怕的蛛丝马迹。 他骑着马,一路护在坐着王妃和两个世子的马车旁边,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间剑柄上。 他想,一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会不会是那个不情不愿的宣六遥?只有他,不想惹事,只想做个四平八稳的老好人,谁也不下痛手。再说,星象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可不就是修过道的宣六遥能编得出来的嘛? 然而一肚子心眼的宣五尧,一定也嗅出了什么。 越往南走,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算下来春间围猎已经结束,北边也未送来什么消息,一切都平静地很,只有他们一队车马,孤单地往南行走着。 过了大江,过了江南,再走些时日,便要到蛮荒之地——南疆了。 晌午,他们停下来歇息。此处有几棵大树可以遮荫。 宣四年一家坐在一棵树下,护兵们分坐在另几棵树下。远处一望平川,几无遮挡,若有什么情况即刻便知。 树冠浓密。 啪的一声轻响,落下一片树叶,正好落在宣四年的手前。不一会,有侍女替他整理身周,捡走了这片树叶。 侍女与仆役们分发食物与清凉饮。 这些吃食都是从途经的驿站或酒馆提前买好,存储在大冰桶内。在这渐热的天气中,很是适合。 饭后,众人纷纷睡去。 树上的浓叶晃动起来,数十个身上绑着绿色叶片的人从树上跳下,很快,那些昏睡的兵士被活活埋进了地里,他们喝下的清凉饮里混了蒙汗药,那蒙汗药,正是先头落下又被捡走的树叶送来。 半晌后,又来了一辆马车,把王妃和世子接走。 宣四年换下锦袍,穿上粗布衣裳,坐在树下对镜贴“花黄”,再站起身时,他已成了一个胡子拉茬的黑瘦汉子。 车队依久往南行去。 易过容的宣四年骑着一匹快马踏上返程。 ----------- 宣六遥站在兰邑原先的兰王府前,看着仆役们把牌匾换成木王府。他觉着“木”没有“兰”好听。 佘非忍从府里头脚步轻快地奔出来:“这里头的屋子真多,景致也好,比梅花观强。” 宣六遥笑笑:“那就好生呆着吧。若是呆厌了,你就回京城去。反正不拘着你。” 佘非忍脸一垮:“一个人回去多没意思。你让师妹跟我一块走。” “我又没拦着。” “哼。” 佘非忍气乎乎地在他身旁站了一会,见仆役们都忙着,无人注意他们,便低声说道:“师父,这圣上怎么想的?又封还你做亲王,这么随便?” “兄慈弟恭,不好嘛。”宣六遥随口敷衍道。 宣五尧惯会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看他实在没有反心,却又担心还会有人找他作盟,干脆远远地打发走。西北军的首领往后几年一换,谅他翻不起什么风浪。 对,是他找了钦天司,说了星宿之事。钦天司没替他瞒着,跟圣上宣五尧直言,是梅花观的那位皇殿下说的。 宣五尧立即猜到,一定是宣六遥发现了什么动向。 打发走宣四年,随后,又打发走宣六遥。 也打乱了佘非忍的计划。 他暂时无计可施,只能跟着宣六遥他们到了西北。 ——好在,他是自由身。往后自能再做打算。 胡不宜牵着白鹿,鹿背上驮着宣斯玉,也从府里奔出:“我带斯玉去附近转转。” 俩人皆是一脸明媚,一大一小,虽无血缘,却也情浓。 宣斯玉也奶声奶气地喊道:“我跟姑姑去打野兔,爹爹和佘家哥哥要不要一起去?” 宣六遥含着笑蹙起眉头:“斯玉,这鹿是姑姑的,玩够了还给姑姑。” 宣斯玉不太情愿地“哦”了一声。 “姑姑的就是你的。”胡不宜赶紧揉揉他的脑袋安慰道。 宣斯玉刚要展颜,却见宣六遥皱紧眉头严厉地看他,知道父亲不允,不高兴地噘起小嘴巴。胡不宜看过来,与他轻轻碰了碰视线,立即嘴角勾起一丝笑,却又扭开脸避开目光。 她如今跟小时可真不一样了。 宣六遥压住想要喷薄而出的回忆,拍拍佘非忍:“佘家哥哥陪着一起去。” “为什么我是哥哥,师妹却是姑姑啊?”佘非忍很是不高兴。 可宣六遥和胡不宜除了又从嘴角淌出笑意,谁也不跟他解释。简直是明目张胆地暗送秋波、夺他所爱。 佘非忍只能再次警告师父:“不许馋师妹。” “别胡说,快滚。” 宣六遥发窘,悻悻然望着他们的背影远去,心里果然被勾起愧疚与犹豫。 ----------- 京城。 宣四年快马加鞭,混入城内。 其时已是春暖花开,梅花观前栽种的花树也已开满了粉红花瓣,如朵朵祥云,充满生机。然而梅花观的门蒙了一层灰尘,敲了很久,才有一个仆人开门。 他这才知道宣六遥也被遣走了。 这六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害人害己! 他暗暗骂了一声,只得离开。 他牵着马随意地走着,打算等确定无人跟踪后,再去封宅。 正经过的巷子前头,有一个姑娘倚在门口笑了一声,宣四年望过去,有些恍惚。那不是桂无苔么? 她小时来到冀州白家做幺弟的书童,他看她聪慧大胆,有心带到京城让她见见世面,谁承想她住进了他的小宅子,又住进了他的心。 可她只是个女扮男装的书童、仆役,身份悬殊,即便他知道她是个从官臣家逃出的庶女,也仍是地位卑微。何况他当时还暗暗地做着杀手,不想被男女之情打扰。 他一发现自己的心思,便将她打发到了江左,在一个相识手下做个小捕快。 他想割断对她的情意,可剪不断、理还乱,兜兜转转,他还是找到了她,进退试探间,终明了心意。 然而,他最终还是因为身份抛弃了她。 她此时,仍是十来岁的娇俏模样,正在门口对着他笑。 笑容甜美,甜到他的心里。 他亦笑了笑:“无苔......” 她却翻了个白眼,一扭身,进了一扇门。 哎......宣四年追过去。院门紧闭,他推了推,没有打开。他拍拍门,大声叫:“无苔,开门!” 门内寂静。 一阵风吹过,宣四年突然惊醒,无苔已经死了。 他往后退了退,惊讶地发现,这里竟是他从前住的那个小宅子。他起了一身寒毛,随后,在门边坐下,低声地哭了起来。 无苔,无苔的阴魂没有走! 她在这小宅子里等他。 他决定撬开门,在这里住上几日,说不定夜里还能见到她的面。 门栓很轻易地被挑开,院子里很干净,屋里也很干净......除了有几个人蜷缩在门后,里头有一个姑娘,穿的衣裳和刚才看到的无苔一模一样。 他们惊恐无比地看着他:“大侠,我们把银子给你,你留我们全家性命......” 他此时是个邋遢的黑瘦汉子,落魄不堪,眉目阴郁,手里提着一把长剑,刚刚还在门外哭......宣四年给他们留了一块银子,牵着马重又出了门,倚在墙边晒日头。 晒着晒着,他觉着做不做皇帝其实不重要。 ----------- 西北兰邑,木王府。 瓷做的勺子碰在碗边,叮叮当当,从碗里勺出一大块蛋羹,送进宣斯玉的小嘴里。 宣斯玉利索地咽下,在下一勺蛋羹送过来之前赶紧说了一句:“姑姑,你做我的娘吧。” 当。 这次勺子撞击得有点重。 胡不宜像是受了惊吓,飞快地瞥了一眼宣六遥,心虚地辩解道:“我可没教他这么说。” 宣六遥一楞:“没有说你教他啊。你也不用喂他,让他自己吃。” “他掉饭太多。”她低声说道。 “在宫里太过宠溺,什么事都有人替他做了,这么大了吃饭都吃不好。你小时候,用手抓得满脸米粒我也没管你,不很快学会自己吃饭了么。” “我小时候......?”胡不宜微微噘起唇,有些羞涩又有些暗喜,“我不记得了。” “那时你还小,几个月大吧。” “几个月?”她有些惊着了,“几个月你就不喂我?” 第237章 今年十九 “这个......也喂。其实山上也没什么好吃的,掉也掉不了多少。” 宣六遥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说得好像自己对她一点也不好似的。果然她的眉尾往下耷拉,从鼻子里低低地哼了一声。 “你还记得真人爷爷么?” 胡不宜有些茫然,黑眼珠缓缓地转了一圈:“是坐在山顶上那个道长么?” ——若是上央听到,断然会气得吐血。 “是啊,小时你叫他爷爷,他会变很多烟花逗你,还......” 他还干什么了?送过一只很快坏掉的金球、一枝很快坏掉的自来神笔,照顾过她一些时日,但在那段时日里他就先行坐化了...... 宣六遥思索了一会,下了结论:“真人爷爷很喜欢你,他对你很好。” “好像记得一点......”胡不宜犹豫地说道,对自己的没有良心有些愧疚,但那出走三年多生起的和宣六遥之间的隔阂,似乎如遇热的冰川在慢慢融化,“爷爷对我更好吗?” “自然不是。”他觉着这时候不能推功,“都是我在带着你,我就离开过一阵。” “这我信。”她认真地点点头,“我只记得你。还有非忍,我还记得在非忍之前好像有个......阿九。那个阿九后来死了。” 说起阿九,宣六遥略略黯然了一下,随起舒展脸色:“是。后来你和非忍一直在我身边,我拿你们两个当儿子、女儿来着。” 胡不宜皱起鼻子、抿着嘴唇笑,笑声细微,像风中吹落的桃花瓣。 不知趣的佘非忍逮住了话柄,故意大声说道:“是啊,师妹,你是师父的女儿,我是师父的儿......弟子......那个......” 他贼眉鼠眼地看了一圈,低下声气:“父女是不能相互倾慕的,那叫乱......哎,师父我没瞎说啊!” 他已经被宣六遥揪着耳朵扔出了门外,手里的筷子一下子没了用武之地。他只能用它敲击着石板地面大声喊冤:“我的傻师妹,这些年我对你不离不弃,我从未有过婚配,对你一片忠心。师父已经娶过妻、生过子,他配不上你啦......” “你不也生了一个?!”屋内传来一声大吼。 佘非忍楞了楞,哭道:“师父你污蔑我......”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止了声思忖起来。半晌,他起身进了屋,脸色认真地问宣六遥:“我真有一个?......不可能,就算有,它怎么活得下来......” 宣六遥冷哼一声。 佘非忍倒抽一口冷气,蹙了眉走到屋外就地坐下,背对着他们默默盘算起来。 倒是胡不宜好奇地挑了挑眉,低声地问:“他真有?” “......对。” 说起此事,宣六遥就一肚子火气。 不一会儿佘非忍又走了进来,一脸郑重地凑近他俩:“事关重大,不许泄密。往后不许提起。” 换了两个白眼。 不过这也是他们默许的意思。佘非忍放了心,重又坐到槛前思忖。 宣六遥和胡不宜对视一眼,有些好笑。转眼却见宣斯玉虎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 “怎么了斯玉?” “哼......”宣斯玉的白眼翻得都要上天。 自己的亲儿子,宣六遥反倒不便软下性子哄他,只板着脸瞧他。 胡不宜贴近宣斯年,好声好气地问:“斯玉乖,跟姑姑说,你怎么不高兴了?” “我要姑姑做我的娘。我娘睡觉不陪我,姑姑陪我!”他大声宣告。 “行。”胡不宜一口答应。 宣六遥的心嘣地一跳。 可后面还有一句:“你就当我是你娘,不过还得叫我姑姑,若不然你娘会生气。” 似乎什么也没变。 可宣斯玉高兴地答应了。 宣六遥的心像被一根弦悄悄地扯了一下,说不准是高兴还是难受。他结结巴巴地开了口:“不宜,你......今年十九了吧?” “嗯。” “.....想过成亲的事么?” 胡不宜的脸唰地涨得通红,她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等着他说出下一句。 好几种问法在宣六遥脑海里盘旋打转,但似乎哪一种都不合适说出来。他硬着头皮问,问出哪个算哪个:“你有看中的人么?我去替你打听一下。” 他看见胡不宜的脸白了一白,她垂下眼,扯起嘴角淡淡一笑:“没有。我还不想嫁人。” “都这个岁数了......” “这个岁数怎么了.....莫姐姐说过,要嫁就嫁喜欢的人。不喜欢的人什么年纪嫁了都不会高兴。我不想不高兴。” 宣六遥闭了嘴。 胡不宜也不再看他。 刚刚暖起的温情,眨眼间,又冷成雪花飘飘。 --------- 兰邑的这个王府庭院多。 宣六遥和宣斯玉占了一个,胡不宜占了一个,佘非忍占了一个。知画跟着宣斯玉,芸香服侍宣六遥。 但宣斯玉总是去胡不宜那里,知画也跟了过去。 宣六遥这边便静悄悄的,他一个人坐在小池边喂锦鱼,芸香端来香茶:“爷,喝口茶解暑。” 她原是温若愚宅子里的,跟来也好些年了,如今早已过了好年纪,连眼角也有了微微的细纹。 宣六遥有些感慨:“竟未曾好好安置你。” “爷,芸香能侍候你,已是最好的安置了。”她小心地看了看他,“爷,我看小姐心里有你,你心里也有她,你也该......” 宣六遥苦笑笑,指指池里的一条大锦鱼,又指指另一条小锦鱼:“这条小锦鱼是大锦鱼抚养长大的,你说,它俩能成一对么?” “又不是真的父女,顶多算是师徒罢了。可不宜小姐从未叫过你一声师父,也算不得是师徒。老夫少妻自古以来也多的是,何况你俩年纪相差也不算大,八九岁而已。都是好时候呢,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花......直须折。” 胡不宜他们之前上小学堂时,她会跟去侍候,总也有片言只语落进了耳里。 宣六遥笑了:“你提醒我了,该给斯玉请先生了......唉,这西北荒凉之地,哪有什么好先生?你替我把非忍找来。” ------------ “啊......”佘非忍呆呆地,心思全不在眼前,“教斯玉念书......哦,不行。” “这些年白让你读书了?”宣六遥皱起眉。 “我想去看看我儿子。等我回来再教。” 沉寂。 宣六遥指尖的一颗鱼食终于落进池内,几条锦鲤追逐间搅起一片水花,咚的一声。他回过神来:“就不该告诉你。” “师父就是个大骗子。” 佘非忍利索地扔下一句,掉头就跑。 宣六遥瞪着他迅速隐身的背影,又狠狠朝池里扔了几颗鱼食,嘀咕道:“骗你什么了?给你吃、给你穿、给你住......骗你什么了?!” 可佘非忍不这么想,他真的整理了一下行装,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绝尘而去。 倒也好。 没有佘非忍杵在一旁捣蛋,宣六遥顿时觉着吃饭时清静了......一点点。 宣斯玉在宫里被宠溺惯了,回了身边胡不宜接着宠他。之前宣六遥一直未说,此时觉着不立规矩,怕是往后更难管了。 胡不宜听宣六遥的话,不再给他喂饭,知画和芸香更不许。 宣斯玉拿着筷子,两根筷明明一样长,却又分别从拳头的上边和下边钻了出来,要么叉得大大地,连根骨头也夹不起。 又不让他用勺子,他急得把筷子一扔。 咣啷。 溅起菜汤四飞。 宣六遥板着脸瞪他。 他不敢哭,泪水却一汪汪地从眼眶里冒出来,一双小手擦也擦不净。 胡不宜心疼地看他,可又碍于宣六遥的脸色,忍了好一会,低声说道:“要么让斯玉用勺子嘛......” “他已三岁了......”宣六遥没好气,立时察觉到自己是在对胡不宜说话,软下声气,“早晚要用筷子,到时仍要这样改。你小时......” 他住了嘴,因为胡不宜开始瞪他了。 ----------- 原来,佘非忍不在,他反而落了弱势。 胡不宜当着他的面,用小瓷勺子一勺一勺地往宣斯玉嘴里送饭菜,也宣告了宣六遥作为父亲的威信,如风吹过的槐花树一般,只剩下光凸凸的枝丫强撑门面。 不过向来也是祸福相依。 宣斯玉睡下后,胡不宜主动来找宣六遥了。 其时他正坐在院里看天上繁星,胡不宜踩过满院鹅卵石走到他身边,抿了一会唇,又跑进屋搬了一张椅子坐到他身边。 他发现,自胡不宜这次回来后,似乎没有开口叫过他“宣六遥”或别的什么,反正有事说事,似乎觉着像从前那样直呼名字有些不客气,但又不想叫他师父,更不知该称呼他什么。 他自然不会介意,想来想去,他自己也不知该教她如何称呼。 “哎,”他忍不住拍拍她的手,“你猜星星上有人么?” “嗯?”她仰着脸往天上看,“没有啊。” “猜对了。” 然后他不说话。 胡不宜莫名其妙地等了一会,才发现他原来只是说了一句废话,倒觉着说正事有些扫兴,不如先安静坐一会。 轻风习习,时已至夏,可西北地宽,一到夜间,那风呼呼地窜,再窜进木王府时又温柔了许多,带着些清凉的夜露,很是舒适。 芸香早在院里点了艾草,艾烟驱走蚊虫,只留花香与清静。 等宣六遥回过神时,他的一只手已经握了胡不宜好一会儿了。胡不宜任他握着,坐得端端正正,动也不动,垂着眼,满脸不自在。 她已不是小时的胡不宜了。 这手,轻易碰不得。 第238章 不算好人 他连忙收回手,可刚刚的宁静与惬意仍在心头缠绕。 觉着自己有一丝冒犯了胡不宜,慌神间,他突然又发现自己舒服地躺在躺椅上,而胡不宜坐的却只是一张宽背靠椅。 他连忙站起身,拉她去坐躺椅。 “不用。”胡不宜摇着头,可看他诚意满满,又有些却之不恭,扭扭捏捏地站起来,走到躺椅前往下坐。 此时双手还被宣六遥握在手里。 她发现坐下后还要往后躺。 那原本也没什么。 只是若是她躺着、他坐着,怪不好意思的。 她赶紧站起身,不料起身太快,宣六遥还未来得及放手后退,俩人一下撞在一起,胡不宜慌了神,算了,还是躺下吧。 她又赶紧躺下,可她的手还在宣六遥手里。 胡不宜从小一股蛮力,虽然平素里能控制,可这情急慌忙的,她竟死死地攥住宣六遥的手往下躺。倏忽间,俩人都不知怎么回事,已经亲密地压......抱在一起了。 更可怕的是,咳......亲着了。 一切安静。 安静得连风也没有。 热津津的汗从宣六遥额上冒出。 他想要起来,可胡不宜约摸是吓着了,一双手仍攥得紧得似用胶水沾在了一起。 “你......” 他想说话,可一开口,更觉着不对,只得重又牢牢闭紧嘴巴。 半晌,他突然飞了起来。 嗵! 满池的水花溅起,他的手穿过留着白日余温的水,撑到了浅浅的池底,接着脚尖也触到了池底的石板。 此时的他或许是狼狈的。 满头满身的池水,怀里抱着一尾锦鲤,眼巴巴地望着站在池边不知所措的胡不宜:“你......要不要拉我一下?” “哦。” 胡不宜茫然地伸出手。可在他握上并用力拉紧的时候猛地一甩手,宣六遥身子往后一仰,悲催地再次跌倒在池里,刚刚伸下的那条锦鲤在他的脸上甩了一尾巴,似在痛斥他的无用。 无用的他又一次握上她伸过来的手。 只要她愿意伸,他就愿意握,哪怕身下是悬崖万丈——他悲壮地想。 好在这一次她没有甩开。 他站在她身前,幽幽问道:“你为什么要甩开我?” “你手上有针。” “哎?” “和莫姐姐一样,你刚刚手上有针扎我。” 她有些难为情,把手藏在身后。 “怎么可能?”他去拉她的手,“从前都没有的。” “就刚刚.....”她指指他的唇,带着羞涩,“也有。” 宣六遥突然明白了。 哪是针,明明是......情意。 他看看天、看看地,又看看她:“嗯。我晓得了。” “晓得什么?”胡不宜微微睁大了眼。 紫萸和温若愚从前会说“晓得”了,那是大江一带人说话的口音,听起来无比婉转,舌尖在上颚一顿:晓得了。 晓得你对我的情意啊......宣六遥心里默默回了一句,却不言语,只勾起嘴角在靠椅上坐下。 心念催起,衣裳和头发在一阵暖风后重又干透。 胡不宜摸了摸他的衣角,眼里露出艳羡。 “我从前教你的小法术,你还记得么?” “嗯?”胡不宜一楞,举起双手,手指直通通地晃了几下,“忘了。” “小笨蛋,坐下,我再教你。” ---------- 只能说,人都不是全能的。 像宣六遥,会法术,有心念力,可是练武不行,至今也只会些花拳绣腿。 胡不宜天生——其实也不算天生——带了神力,判官笔无师自通,又有白溪山指点过,剑术也很不错,想想杂耍这种高难的事都可以做,可是,这手指头直来直去的,再编不出一朵花,还不如小时柔软。 学到宣六遥已经打着哈欠犯困,她也未捏成一个完整的手诀。 “不急,不急,哪有一日学成的,我当初也学了很久。” 宣六遥侧靠在椅背上,睡眼惺松地安慰着她,慢慢闭上眼睛。朦胧间,他的身子被胡不宜抱起往屋里走。 虽然心里很羞愧——羞愧到他情愿装睡也不愿睁开眼瞧一下,他还是觉着有一种被宠溺的快乐。胡不宜若有若无的体香钻入他的鼻中,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这几步路再长些,再长些...... 她把他放在床上,小心地替他脱掉鞋袜。 然后,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脚步声轻轻离开。 宣六遥在黑暗中辗转难眠。 他觉着他很是卑劣。 明明知道她心里有他,他却不敢承认他心里也有她,更不敢接纳她,却又贪恋她给他的一点小小的快乐。 因为迈不过设在心里的世间规则,害怕自己会犯错——他想要做君子,却又做了小人。 他就是个伪君子。 就连佘非忍也比他强,最起码他能坦坦荡荡地说出心中所求。 这床今晚特别地难睡,总要推他起身似的。他干脆不睡了,拖着鞋走到屋外,月光下,躺椅上有一个人举着两只手,手指扭来扭去。 胡不宜竟然还在......练手诀。 ---------- 她听到动静,转过脸来看他,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再练一练,说不定就成了。吵醒你了么?” “我睡不着,出来坐一坐。” 他重新在靠椅上坐下,心里犹豫着要不要跟她表露心迹。 他想起了曾经送给紫萸的玉佩,那玉佩在真正的莫紫萸醒来后被他收起,此时藏在灵清观的密室里。若是把这块玉佩再送给胡不宜......紫萸会不会追回这个世间骂自己不要脸? 可心念一转,掌心里温温凉凉。 温润得,像是“她”的手心。 他慢慢伸出手,直到她疑惑地将手掌托在他的拳下,他才张开,任由它从自己的掌心掉进胡不宜的手里。 “这是以前我送给紫萸的......后来又从紫萸那儿拿回来了。” “嗯。”胡不宜没有多问,她明白两个紫萸是两个不同的紫萸,“送给我?” “想来想去,我最珍视的就是这个......密室里还有些宝贝,不过那是真人爷爷留下的,什么时候我带你去,你喜欢什么就拿。” 胡不宜摩挲着玉佩,好半晌没有说话。 “若是不喜欢.....” “喜欢。” 俩人不再说话。 胡不宜把手搭在宣六遥的手背上,他翻了下掌心,与她十指相扣。 就这么静静地,一直到天边曙光渐起。 ---------- 京城,皇宫。 佘非忍蜷在后花园的一个假山石里,初起的日光透过石缝照到他脸上,暖烘烘的,他砸着嘴醒来,只觉腰酸背疼。 他深知隐身术过了时辰会失效,是以不敢大摇大摆地在宫里走动,封玳瑶所居的芙蓉宫总是宫门紧闭,附近又无可藏身之处,他不敢久待门前。 可是不甘心就此白白奔波一趟。 干脆驻在后花园里,若是饿了渴了,就隐身去御膳司里偷上些吃的。 这会儿,他摸摸自己的肚子。 饿是饿了,饿得还不明显。这会儿御膳司里怕也没什么好吃的。还是晚些再去。 外头传来声音,是有人进园,想来是那些妃嫔和宫人。 可那声音里还杂了几声小孩子的说话声,虽远远地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可仍让他心里跳了几下。他小心地转动身子,往石缝外望去。 树影绰绰,树间有一个宫女和一个约摸两三岁的小娃。 小娃穿着一件绸衣,衣色暗沉,不像是上好的料子,小脸白白瘦瘦。约摸是个不受宠的小皇子。跟着的宫女穿着倒也算伶俐,只是这鼻子、眼睛怎地这么熟悉? 再看那小娃,细眉细眼的。 佘非忍心里略略有了数。 小娃似乎觉察到有人在看他,前后张望了一会,没有发现,便继续迈着两条小腿走过来,那宫女跟在身后亦步亦趋,满眼关切。 两人走到假山附近。 佘非忍眼尖,看见小娃白嫩的下颌处有一块青紫,再仔细看,从衣领间透出的肌肤上似乎也有数块,像是被人拧过一般。他立时想起小时被朱青颜虐待的事,若他真是自己儿子,封玳瑶必定知道,这女子性情乖张,也实算不得好人。 他顺着石缝张望几眼,不曾看到旁人,便探出头轻轻叫唤:“柳绵,柳绵......” 那宫女吃了一惊,认了一会才确信是他。 她不曾料到佘非忍竟躲在宫里。她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才拉着小娃的手慢慢走近假山,却也只背靠着假山石,微垂着头,眼睛看着小娃:“你怎么在这?” 小娃已经发现了佘非忍,扒在洞口好奇地看他:“你谁呀?” 柳绵插了一句:“是旁的宫的。你别管。” 她又继续低声催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是谁?” “皇后的。” “是我跟你的儿子么?” 柳棉微偏过头来,轻轻点了点。 “她打过他?” “有时气不顺会打几下,不过还好,毕竟让我们母子活下来了。” 也是。 明知是外面的杂种,还当皇子养着,打几下如何了? 可佘非忍心里还是有一股怒气。 第239章 神鬼一般 说了几句,柳绵急着要走:“你快走吧,小心别让人发现了。小皇子人小,说话也不知深浅的。” “好。我知道了。你们走吧。” 柳绵带着小娃匆匆离开,佘非忍想起还未问自己儿子叫什么。 不过算了,别人起的名没有意义。 他隐了身,跟在柳绵母子身后,顺利地混进封玳瑶所住的芙蓉宫。 一进宫门,封玳瑶就在院子里心神不宁地走来走去,见柳棉和小娃回来,没好气地剜了一眼:“行了么?再闹就把他舌头剪了。” “奴婢已劝过小皇子,他不会再闹了。” 柳绵低眉顺眼地领着小娃往里走,小心地离封玳瑶远一些,偏偏她皱着眉,厉声喝道:“过来!” 待小娃走过去仰脸看她,她好像又没了兴致,把他往旁边一拨:“行了,进去吧。” “是,母后。” 小娃也不知犯了什么错,懵懂地走开了。 --------- 封玳瑶此时年已三十,已失了娇嫩的颜色。 宫里头新人不算多,宣五尧很在意后妃们的命辰八字对自己可有克刑,宣六遥不在京里时,他都让钦天司去做筛选。 是以后宫并非塞满,但一茬茬地,虽不满满当当,也积少成多,挑的又都是些命造又好、长相中上的年轻官家小姐,宣五尧喜欢得不得了,已很久未来芙蓉宫了。 皇后失了宠,虽不至于变成冷宫,但总会有妃子有意无意地顺着圣恩想爬到她头上来,即便面上没有张牙舞爪,吃穿用度和赏赐却眼见着高出了皇后。 嫡长皇子虽已接近成年,仍未立太子,却已分了宫,且总觉着不够聪慧,不如如何讨好父皇。 而父亲封愁初虽大权在握,在这件事上,宣五尧却总是滑得像抓不住的泥鳅,偏不肯立下太子。 亲婆婆西宫太后亦是贵妃出身,圣上非嫡出,想来在嫡庶上也不会特别看重。 封玳瑶愁得白发都多了好几根,恨不得亲自出手,将旁的妃嫔生的皇子一个个除去,只留下自己的。 她生子不多,只有长皇子......所以那时想除柳绵不成,干脆由她生下,充作自己的皇子,也好多一把筹码。 可心里仍是堵得慌。 佘非忍从焦躁的她身边绕过,静悄悄地在各个屋子里转了一圈,径直进了封玳瑶的卧室。这里是他熟悉的地方,他了解金银所摆的位置。 ——可惜,换了。 要紧的地方上了锁。 何况屋里还有宫人,他也不能大剌剌地翻箱倒柜。 想了片刻,他钻进了封玳瑶的床底。 他也不知想干嘛,反正就想在这儿多呆会儿,说不准还能找着机会,找找值钱的东西,或者看看封玳瑶会不会虐待他儿子。 床底空旷,除了垂在床边的床围。 只要有人俯了身往里看,就能看到已经现了形的佘非忍。 他安静地趴着,缩在最里边。卧室地板用檀木铺成,不冷不热,还带着一股厚重的香气,很是舒适。他的耳朵贴在木地板上,静静听着各人的脚步声,不远不近地,慢吞吞、或急匆匆地走来走去。 那最急促奔跑的小脚步,自然是他儿子的。 封玳瑶虽然对他儿子没有好脸色,但似乎也未拘着他的行动。 佘非忍一整日未吃未喝,也未解手。但并不难受,他已经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与常人略有不同,他猜可能是身体内有鲛珠的原因吧。他并知道他身上另有灵丹,那灵丹触发了他被封印的些许灵力。 “小狗!小狗!”封玳瑶在屋内叫喊。 一阵噔噔噔的脚步,他儿子嫩声嫩气的声音响起:“母后,叫孩儿何事?” “学个小狗给母后看看。” “好......汪!汪!汪汪!” 从佘非忍趴着的地方望去,他看到儿子伏在地板上的手肘和膝腿,他的儿子正趴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卖力地学着狗叫以讨好喜怒无常的“母亲”封玳瑶。 他的名字,和那些村头乡野贱生贱养的小儿一样,随便、潦草,在这华丽的宫院内,像一坨臭狗屎,散发着极尽卑贱的味道。 可他的亲爹,好歹也曾是个尚书家的嫡长公子啊。佘非忍攥起拳头,指甲深深地抠进肉里。 屋里,封玳瑶乐得哈哈大笑,然后很愉悦地扔了一颗糖在地上:“给你吃,小狗。” 似圆非圆的粽糖咕噜噜地往床底下滚来,“小狗”像一条真正的小狗一样,双手往前撑、双腿往后蹬,飞快地在它滚进床下之前用嘴叼住,粉红的小舌头一卷,粽糖没了踪影。 他溢着微微的得意,余光里却出现了个身影。他往床底下看去,早晨时在后花园看到的那个男子,此时正趴在床底下,静静地看着他。 那男子的眼里,有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可是“乳母”柳绵早晨也再三交待,真正的男子汉要藏得住秘密,千万不能让人知道他们看到过这个人。 他想,他要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样,母后和乳母才会一直喜欢他。 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调转头,利索地爬到封玳瑶身前,用很低很低地声音说道:“那里有个人。” 可封玳瑶此时已失了兴致,正从头上取下沉重的步摇,步摇晃动,互相之间碰撞出的叮当声盖住了“小狗”的声音,何况她根本无心去关心他说什么,只嘱咐着新换的贴身侍女替她按摩头皮。 可始终跟着“小狗”的柳绵却留意到了他的话,她不确定他说的意思,更没有往佘非忍那儿想。她觉着此时声张与不声张都不太合适,于是抽出帕子,假装去擦刚粽糖落地的地板。 视线轻扫间,她看到了佘非忍。 她自然吃了一惊,不明白他怎么会在这床底下,想着他从前顶着一张封玳瑶的脸却把自己给那个了,虽然她心里清楚那是他,可不知为何身不由己地随他摆弄去了,此时想起来仍觉着像是做梦一般。 而这会儿这个莫名其妙要了她身子、让她替他生了个儿子的木王弟子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趴在皇后床下,怎么想都觉着如神鬼一般。 第240章 本事不小 她的背上生起一阵热汗,又迅速冷去。 她飞快地擦干净地板,起身走到封玳瑶身边,弯腰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上次替您留在宫里的那位在床下。” 封玳瑶惊讶地张着嘴,半晌没有动弹。 良久,她挥挥手,将屋内所有的宫人,包括柳绵和“小狗”,都赶了出去。 等她们关上房门,才冷冷地开了口:“还不出来?” 佘非忍不太确定她说的是他,但看屋内人已走尽,只封玳瑶与他两人,想来总归是他,若不然也不必将人驱尽。 他慢吞吞地爬了出去。 一动不动了一整日,也不觉着腿脚有什么不舒服。 封玳瑶看着床下果然爬出一个佘非忍来,暗暗心惊,却佯装着镇定冷笑一声:“本事不小。” “小把戏而已。”佘非忍亦装作满不在乎,往床边上一坐,二郎腿一跷,斜睨着封玳瑶,“皇后,对你的皇子好一点,他可不是小狗。” “哼,你还有脸说。”她有些气恼。 佘非忍不语,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房门紧闭,屋内只他二人,孤男寡女于一室。 偏偏佘非忍如今已长成一个俊秀青年,一双细长眼里更是幽幽暗暗,似开了桃花,又似在更黑暗处藏了一头凶兽,让人又惧,又忍不住被吸引住。 这头凶兽渐渐逼近于眼前,只一念间,封玳瑶便被无声地裹入、吞噬......她在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往后,对我的小狗好一点。”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知道了。”她泪眼盈盈地将他推开,一边穿衣一边催促,“快滚回床下去......等一下,好好呆着,我什么时候让你走,你才能走。” “......行。”他爽快地要滚下去。 却又被拦住:“算了,我就说我夜里一个人睡,不用她们服侍。你先躲一躲,一会我有事跟你说。” ---------- “想不想让你儿子往后做上尊贵的亲王?” 她说的是这个。 佘非忍看着她尚非褪尽绯色的脸,不解地眨了眨眼:“他是你儿子,皇后的儿子,将来可不就是亲王么?” 封玳瑶冷笑一声:“你师父可是三起三落,才又做回了木王,不知哪天圣上若是不乐意了,谁知道这个木王的位置能不能坐得稳呢?” “说的对。”佘非忍注视着她,“你继续说。” “......”封玳瑶横了他一眼,“我是说认真的。” “我在认真听。” “你能混进我的宫里,想必也能混进别的妃子们的宫里吧?” “当然,但我不想,我只要混进你这里,我尊贵的皇后娘娘.....” 这句话说得很低,似含含糊糊,却又很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封玳瑶脸一热,压住他不老实的手,“若是我让你去呢?” ---------- 一场疑似时疫的恶疾在各宫漫延,短短一两个月,已经死了好些妃子和皇子,而没死的,也卧病在床、绵延不起。 症状却似中毒,只是不能解释为何各宫都有。 御膳司的人审了又审,送膳时用银针查了又查,却查不出什么毛病。查得最严之时,时疫却又停了。 来得猛烈,去得突然。 死伤最重的,是最得宠的几个妃子宫里。 而最轻的,是芙蓉宫以及长皇子的殿里。 还有令人疑心的地方,是有几个宫人说在主子发疾当日有看到过宫门无风自开、又自动关上。 哀鸿一片中,却也有喜事,那就中宫皇后一个月前主动爬上龙床后,查出怀了龙胎。芙蓉宫一时又是一枝独秀、风光无量。 传言四起:中宫皇后用了邪术,请了狐仙在各宫作乱,只佑芙蓉一宫。 除芙蓉宫外,各宫妃子不敢惹怒中宫皇后身后的邪仙,各自忍气吞声,家里有些本事的却在暗暗寻找高人,试图重新扳回一局。 可不等他们寻到,佘非忍已经出了宫,回了自己的宅子。 他原本想看过一眼儿子后便返回西北木王府,但眼下,他想在京城再流连一阵。 跟着胡不宜在外漂泊的三年多里,他不是没对师妹产生过邪念,也曾想过动用自己的控魂术,可她是师父最宠爱的人,与他又是青梅竹马。 在他心里,唯师父和师妹是这世间最重要、最珍贵的。甚至师妹比师父还珍贵些许,若不然,他不会拍拍屁股离了木王府,跟着胡不宜天南地北地风餐露宿,做一个他自己都瞧不起的卖艺人。 胡不宜就像是他的白月光,封玳瑶唾手可得得就像白饽饽。 吃完了,余犹未尽。 他又想吃些别的。 京城里有的是。 ---------- 他拉上了封容醉,这个愿意跟他一起鬼混、臭味相投的“知交”。俩人已经席卷了一遍京城的烟花之地,甚至偷偷摸摸地杀了几个乞丐过瘾,这会儿一起在佘宅里躲清静。 久战之后的疲累让俩人无声地躺在床上,只闻着从屋外飘来的阵阵桂香。 不知不觉地,竟已入秋了。 也不知师父和师妹在荒凉的西北如何了。 他终于开始思念他们,想着趁入冬飘雪前赶紧赶到兰邑去。 身边的封容醉却侧过身来,幽幽说道:“兰王去了南疆,木王去了西北,也都没了音讯,京城里只剩下我们俩个,还干不干了?” “干什么干!”佘非忍脱口而出。 他如今俩个儿子都成了嫡皇子,他若推翻宣五尧,不就亲手撬掉了儿子们的富贵嘛。 反正师父也不想当皇帝。 封容醉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你......变心了?” “变什么心......”佘非忍也朝他侧过身去,微微得意地说道,“你三姐肚里的那个......是我的。你是他的舅舅,要扶,就扶他,将来你就是皇帝的亲舅舅。” 封容醉顿时僵成了一块石头。 他花了好些时才想明白这句话。 他僵硬地坐起身,楞楞地问:“你是不是跟你师父学到了什么歪门邪术?看在.....的份上,教我一点呗?” ----------- 佘非忍当然不会教,隐身术这种法术,除非是连命都可以给的人,旁人是绝不给送他如此大的便宜的。 封容醉还不能让他甘心情愿地送上命。 但也被他缠了好些时日,等大雪飘起时,他只能一个人孤单地在院子里喝酒。 宅子里仆人很少,就按那时宣六遥说的,配了几个要紧的,做完事都躲进仆人房里去了。他此时坐在自己住惯的大屋前,仰着脸张着嘴,用舌尖一点一点接接连不断飘下的雪花。 雪花,无声无息,如柳絮满天。 明明是寒冬,却有着浓春的意境。 他心里有些空空荡荡,如这飘雪一般无处着落。 他原以为他与胡不宜是现世一双人,即便她不肯嫁他,他也愿意全心全意地对她。可回到京城的这半年,他活得醉生梦死,几乎很少想起她。 那她还是他的么? 这半年,师父会不会趁虚而入,不要脸地夺走师妹? 他们俩个若是在一起了,将来师父和师妹就是一家人,再生上一堆孩子,自己就彻底成外人了。他会永远这般孤单地守着一个大宅子,没有人拿他当自己人,他也没有一个自己人。 这样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他突然觉着一阵恐慌,仿若宣六遥和胡不宜都已经不要他了。他慌里慌张地冲进屋里手忙脚乱地整理行装,他要赶到兰邑去,在他俩抛弃他之前,隔在师父和师妹中间,不让他俩成一个家。 也不能各自成家。 马蹄踩薄刚铺满的雪地,脚印慢慢延至宅门。 宅门半开着,看门的仆人似乎在跟门外的什么人说话。 他走到跟前,门外的人却已经转身走了。看门仆人转交给他一颗蜡丸,说是宫里的消息。 宫里? 宫里能递消息给他的,总归是封玳瑶。 他将马交给仆人,自己转身回了屋。 蜡丸在炭盆上融开,他拂去残余的薄蜡,打开里头裹着的纸条:速来。 只两个字。 什么事、何时去,都没说。 想来是怕被人截了落了把柄。 他略一思索,决定即刻就去,若是不顺利的话可以在日暮宫门关前溜出来。 ----------- 虽然他已经很小心了,可雪地上平空出现的不断往前延伸的脚印总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脚印从宫外一路进了芙蓉宫。 ----------- 此时尚是下午,封玳瑶却睡在床上,脸色不太好看。 屋里宫人们轻手轻脚地走来走去,脸色凝重。 佘非忍趁人不注意,从梳妆台上拿起一朵珠花,放进封玳瑶伸在被外的手心里,然后躲进了床下。 “你们都出去,把门关上。” 床上的封玳瑶慢吞吞地说了一句。 一双双脚都出了卧房,房门关上。 封玳瑶敲敲床边的木头:“人呢?” 佘非忍钻了出来,但没有现身,只问道:“叫我来做什么?你这会儿有肚子不能碰吧?” “肚子?”封玳瑶对着空空的床头苦笑,然后掀开被子,“哪有什么肚子?” 被下,她穿着简单的睡衣,肚子果然平平坦坦。 佘非忍一惊:“不是说有了么?” “没了。” “去哪了?” 情急之下,他问了一句废话。 “不知道。”她重新盖上被子,“前几日我吃了我娘家送来的糕饼,突然肚子很痛,就没了......剩下几块糕饼我让柳绵收着了,你去找她,把糕饼带出去请郎中看一下,里头可有什么不对?” “你娘送来的......你娘不是你亲娘么?” “我娘家送来,不是我娘送来。你可曾跟那坏小子透露过什么?” 佘非忍僵了一下。 然而封玳瑶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催促道:“你赶紧去拿吧,别让人发现了。” “好。” 佘非忍压住心里乱七八糟涌出的猜疑与隐隐的恐惧,顺从地出了屋,转去偏厢跟柳绵要糕饼。 第241章 略派用场 柳绵之前听封玳瑶交待过,对平空出现的声音没有惊慌,利落地拿出放着糕饼的食盒交给了他。 算算隐身的时间完全足够出宫,佘非忍不急不忙地走到芙蓉宫门口,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出去。 门外有一些守卫松松散散地在走动,大约是在日常的巡行。他自然也不在意,转了身准备沿着墙边出去。 离得最近的一个侍卫突然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方向。 那双眼睛是灰蓝色的,竟是八扇门总捕头铁星蓝! 佘非忍心内一慌,顾不得脚步声可能会引起注意,拔腿就跑。谁知哗啦一声,自己的手脚竟在刹那间被捆了个结结实实,手中食盒啪答掉在地上现出形,糕饼也随着盒盖的跌落洒了出去。 身上捆的是一根闪着寒光的铁链,是铁星蓝的缚妖链。 佘非忍气得咬牙切齿,这根链子莫不是专门用来捆他的? 旁的普通物件会跟着他一起隐形,可这根缚妖链算是半仙半妖的法器,明晃晃地替铁星蓝指引着方向。 铁星蓝提着长刀,一挥手当头就要朝他劈下,佘非忍赶紧扑倒在地滚了几圈,嘴里叫道:“铁总捕头!饶命!” 随着话音落下,乱了心神的佘非忍也现出身形。 “是你?” 铁星蓝一眼便认出了他。 ----------- 看在相识的份上,佘非忍少了一顿皮肉之苦。 但刑室里琳琅满目的刑具仍是让他不寒而栗。他此时被双手展开,紧紧地贴着一个十字形的架子上,手脚和脖颈间都箍着铁圈,丝毫不能动弹,像一头等着被开膛破肚的鸡仔或肥猪,而旁边还有个狱卒拿着根铁条不紧不慢地在火上烤。 “佘公子,不说实话,木王也保不了你。” “我说的就是实话,我真的是进去偷银子的。” “银子呢?” “偷错了。” 铁星蓝悲悯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离开了刑室。 正当佘非忍以为逃过一劫时,那烤铁条的狱卒扒开了他身前的衣裳,然后神情从容地将烧得通红的铁条贴到了他的胸前...... 佘非忍第一次发现自己号叫的声音竟然那么难听......且绵延不绝。 ---------- “可以说了么?” 铁星蓝又站到了他跟前,眼里依久是那一抹悲悯。 他已觉着自己奄奄一息,只有出气,没了进气,连说个字都要用尽全身的气力:“说,什,么......” “实话告诉你吧,你这次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 铁星蓝的声音听起来颇有些悲天悯人。 佘非忍抬头看他,不知这话背后还藏着什么没说的。 铁星蓝似在说给他听,又似在自言自语:“你被两位贵人盯上了,你那师父,可真没办法保你。” 两位贵人? 佘非忍还在思忖,铁星蓝继续说道:“圣上要你的口供,封宰相要你速死......你不如给我口供,我给你个痛快的死法。” 封宰相......要他速死? 为什么? 真的是封容醉出卖了他?! 他连谋反这样的大事都跟他共商,自当是铁打一般的盟友,他会出卖他? 佘非忍惊疑不定,铁星蓝已凑到脸前,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问:“如何?” 铁星蓝比起从前已少了豪爽之气,多了几丝阴鹫,灰蓝的眼珠子似乎也比从前干涸坚硬,像一块风化过的石头,随时会迸成几颗要人命的暗器,此时也正嗖嗖地往他心里送着寒气。 如何......他能如何? 若是说实话,会害了封玳瑶——他不是为她,是为了她庇护下的“小狗”。 也于事无补。 说不准,圣上会将他凌迟上千八百刀,如同他对那些枉死的人做的,又或者,会将他五马分尸,是从前苏四海差点受的车裂。 倒不如就这么在刑讯中死去。 反正此时,也与死去只差一口气了。 佘非忍笑笑,从嗓子眼里吐出:“你杀了我吧。” ----------- 此时此刻,活不活的有什么干系呢? ----------- ----------- 兰邑。 宣六遥正窝在垫了软褥的躺椅中,身旁是一盆闷闷燃着炭盆,正屋的门关着,屋里温暖如春。他闭着眼打盹,丝毫不觉着这样的舒坦是虚度了自己的岁月。 宣斯玉在旁边的桌案上练字,胡不宜正陪着他。 安安静静,偶尔有纸张发出的悉悉索索,还有宣斯玉和胡不宜的喁语。 过了一会,朦朦胧胧地,连细语声也听不见,只觉着脸颊处有细微的痒,酥酥麻麻,像含了糖的蚂蚁爬过,间隙里有吃吃的轻笑。 他眼皮沉重,想来是宣斯玉在抚着他的脸,也抬不起手去制止。 “他要死了。” 突然有人这么说了一句。 没头没尾,也不知是谁的声音。 宣六遥心下一惊:“谁?谁要死了?” “我爹老子......”那声音里含了悲伤。 白树真? 非忍要死了? 宣六遥猛地睁开眼睛,屋里照旧,练字的他俩、炭盆,只是原本盖在腹上的小毯子滑落了下去。此时他有些心惊肉跳,不知是做了个虚无的梦,还真是白树真前来报信? 起身出屋,屋外白雪皑皑,除了被打扫过的庭院,屋檐上的雪厚得有尺许。 之前他曾用天眼看过佘非忍,只看到他花天酒地地淹没在温柔乡里,差点又长了针眼,后来也就没再看过。 怎地突然地,要死了呢? 得花柳病了? 突然檐下雪花漫飞,又簌簌地跌落在地面,是有厚雪从屋面上滑落下来了。 他走进院子回身往檐上看,若非仔细辨别,那条藏在雪窝中的几尺长的白蛇几乎隐匿不见。 真是白树真? 宣六遥疑惑地喊了一声:“蟒兄?” 白蛇又用尾巴掸下一蓬雪,投下悲哀的一瞥,飞快地游走了。 屋门打开,胡不宜探出半边身子:“怎么了?” 宣六遥不知如何答复她,只匆匆地走过她的身边,径直进了书房坐下催开天眼。 --------- 书房里半晌没有动静,胡不宜放心不下,悄悄推开书房的门往里看。 书案前,宣六遥正打开着那个易容的小木箱,一张脸上已经涂了一层薄白,他只瞥了一眼胡不宜,又继续对着镜子鼓捣自己的脸。 胡不宜走过去,隔着书案看他。 他终于说了一声:“你来了,正好,我要跟你换张脸。” “哎?” “我是亲王,没有圣上的允准不能出封地。我用你的身份出去,你替我在这里呆着,顺便照顾好斯玉。” “你要去哪里,出什么事了?” 他叹口气:“非忍在京城出事了。” 他放下手中的家什,楞了半晌又继续开始,眼里泛了一点晶亮:“或许来不及了,但我还是要去看看。” “大雪封路,你怎么走?” “我不知道。” 胡不宜绕过书案走到他身侧,将他的手按住:“不许你去。要去我去。” “路上不好......”宣六遥脱口而出,却又想起,路不好走,他也不好走,他反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好,我也不去了,我试试能不能让他过来。” --------- 呯! 一个看不清是何人的身躯跌落在宣六遥身前的地上。地是青石板铺成,想来若是个活人,此时怕是跌得不轻。 好在他不是活人。 他一定是死人。 没有人血肉模糊、几成焦污还能活着,何况他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若不是宣六遥一刻前在天眼里看到过,他定然不会相信这具悲惨之极的尸体会是佘非忍。他是从乱葬岗上将他隔空取了过来。 胡不宜在旁边看着,一脸惊疑:“这是......” “别哭。别惊着斯玉,你悄悄地让芸香取热水和帕子过来。”宣六遥几乎是咬着自己的舌头说话。 ---------- 芸香差点将热水跌落。 胡不宜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他们围着佘非忍的尸体,默默地替他擦去血污,将已经粘连在伤口处的破烂衣裳一点点撕去......慢慢地,他又变得洁净,除了前胸和肚腹处一条条横七竖八黑色的伤痕。 他安静地躺在冰冷的石板地,身子也是冰冷的,不着寸褛,修长、紧实、白润,甚至连脚板也是一种好看的瘦长。 宣六遥用一条干净帕子将他的要紧处盖住,悲哀而仔细地查看他的伤口。 伤口外翻,像犁过的田垅,痂厚而黑,粗糙而坚硬。 他认出那是用热铁炙烤,往往是用来逼问口供。全身上下,除了后背仍残留着些许小时被鞭过的痕迹,也就是这些惨不忍睹的伤了。 佘非忍是被活活灸烤而死。 此时他完好处的肌肤按上去仍有着弹性,想来已经过了僵死的阶段已经逐渐要开始腐烂了,但是身上也没有尸斑。若非没有气息和脉动,简直和活人无异。 宣六遥按了按他的脐下,那里硬硬的,鲛珠还在。 真可惜,费劲心思、好不容易得来的长生不老的鲛珠,却仍挡不住他英年早逝。若是他早知有这一日,那时还会不会瞒着这颗珠子? 宣六遥觉着咽下像是藏着一处深海,那里翻滚着无数哀嚎与眼泪,但他眼下不能哭,他还要想想,要不要将莫紫萸的起死回生珠不问取来,以救回佘非忍的性命。 起死回生,也算是一种逆天改命。 却也违了天道。 所以莫紫萸会被“她”夺了舍,而“她”终也横死,真正的莫紫萸虽然也回来了,却也少了那几年的心智,终究只能败落为妾。 也用过此珠的宋怀玉,白白挨了两刀,不久后仍是丢了性命。 故而桂无苔死时,他并不想把她重新拉回世间面对不可测的命运。 眼下,佘非忍...... 宣六遥轻轻握住他冰冷的手,泪水终是泛了上来:“非忍,师父想来想去,还是让你安生回去吧。你应当还是回灵台山吧,在那里好好修行,等我和师妹回来。那颗丹你当还给师妹,你想要,师父再替你想办法......” ----------- 前些年在边境种下的树,略派了些用场。 第242章 傻就傻吧 宣六遥和胡不宜踩着厚雪拖回了几颗长得不算太高壮的树,在府里边仔细地削皮刨板,打算造一口还算结实的棺材。 佘非忍的尸体暂且躺在一处干净隐蔽的雪窝里,静静地等着他们把棺材做好再入土。 按宣六遥的想法,想把他埋到灵山去,等棺材做好了趁夜让小可送回去。 呯呯乒乒了几日,又刷油漆,再等油漆干透,宣六遥看着这口快成形的棺材陷入沉思。 这些日,他每日会去看一眼佘非忍,起初倒不觉得什么,只是这两日,显而易见地,佘非忍胸前的伤口在痊愈...... 对。 痊愈。 那些像烧焦了的大毛虫般的伤痕,一点点褪去了颜色、痂在脱落。 完好处的皮肤始终白净,身子......始终那么修长、结实,更让宣六遥头皮发麻的,是他的指甲仍在生长,就像是佘非忍的魂灵已经弃壳而去,而这副躯壳,却仍静静地活着。 宣六遥猜是鲛珠的缘由,他想把鲛珠挖去,但又想看看再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佘非忍的魂灵能不能找到回来的路途,然后在某一日突然醒来? 所以,棺材终于能用的时候,他只是把佘非忍放了进去,而未盖上棺盖,更没有将它埋入土中。指甲长了就剪,身子有浮灰了就替他擦擦,像照顾一个昏迷不醒的病人似的。 虽然这病人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待满府的桃花开时,佘非忍身上的伤痕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躺在棺内,身下垫着柔软的绸缎薄褥,身上仅在要紧处盖着一条丝绸帕子,因为没了往日的聒噪与坏心眼,清秀的面容显得很是温柔与纯净,甚至有一丝丝的少年感。 宣六遥和胡不宜手牵着手,一起站在棺边低头看他,轻声赞叹。 “皮肤越发好了呢。” “是啊。真俊。” “腰真细,比我的还细。” “是么?让我量量。” 下一刻,胡不宜蹦出三尺远,绯红着脸愤愤不平地瞪宣六遥。宣六遥难为情地摸了摸后脑勺,低头嘟囔一句,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胡不宜双手负在身后,大声问:“宣六遥你说什么?” “没什么。” “你定是说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 宣六遥用脚尖蹭地,也把双手负在身后,目光幽远地望着一堵墙,只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模样。 胡不宜也没办法,她不能把那句话从他的牙齿缝里抠出来,可又觉着下不了台,气哼哼地打算掉头走人。 却听一声幽幽的:“师父说:他都让你看别的男子的身子了,你都不肯让他摸摸腰......师父,我不是别的男子,我愿意给师妹看,爱看多久就看多久......” 刷了一层清漆而显得油光光的棺材里,佘非忍慢吞吞地站起身,腰间盖着的那块帕子随之飘落...... 宣六遥都来不及去捂胡不宜的眼睛。 等他奔过去捂起时,胡不宜已经咦了一声,黑亮的大眼睛睁得很大地从他的指缝间使劲往外张望:“那是什么东西......” 长睫毛刷着宣六遥的手指。 他痛心疾首:“要长针眼的呀!” ----------- 佘非忍穿上了衣衫,与宣六遥和胡不宜在一间屋里对面坐着。 宣六遥想知道去年在他身上发生了何事,可佘非忍只托着腮痴痴地看着胡不宜:“还是师妹好看,不施脂粉、浑然天成,比起那些庸脂俗粉不知强了多少倍。” “他是不是傻了?”胡不宜皱起眉头,“我记得莫姐姐醒来后就变了个人,总是傻乎乎的。非忍不会也这样吧?......算了,傻就傻吧。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非忍。” “自然是同一个。”他答道。 可胡不宜显然不信:“你都不记得去年的事了。” “怎么不记得......”佘非忍的眼底掠过一丝恨毒,想要藏起,对面的宣六遥和胡不宜已经微露惊诧,他自觉无法完全瞒起,却又不肯露出自己的疼痛,只得强撑着笑笑:“犯了桃花劫。” “什么桃花劫?” 能问出这么无知的话,自然是都年已二十却未见过男子全貌的师妹。 佘非忍往外挥挥手,轻描淡写:“你出去。” 胡不宜正要瞪他,宣六遥已经凑近她,温温和和地说道:“你出去。” 宣六遥的眼里满是央求,胡不宜不忍生气,只好灰头土脸出去找宣斯玉去了。 屋里只剩下俩人。 佘非忍犹豫了一会,终于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最后问道:“师父,是封容醉把我卖了么?” “我怎么知道?” “我只告诉过他一人。除了他,我想不到旁人。” “若是他,也分有意或无意。再者,皇后自己也有可能泄密。” “是。”佘非忍叹一声,“我在死的时候,也是翻来覆去地想,我想将来定要找出真相,若是他有意卖我,我定将他千刀万剐,把他的骨架放在油锅里炸得酥脆,再扔进粪坑搅拌......” 他止住嘴,因为宣六遥正嫌弃地看着他。 良久,宣六遥开口:“你可曾想过,或许这正是你以往做过坏事的报应?你还要去给自己添罪孽,不够死是不是?” 佘非忍心虚,却又不甘心:“若是旁人也便罢了,他却不能。我那么相信他。” “从前你也卖过他。” “......那我白受这个罪了?” “本是你心术不正,受这罪一点也不冤。非忍,为师很惭愧,你跟我身边十多年了,竟然还如此不辩是非、胡作非为,是我管你太少还是对你不够狠心?” “师父,”佘非忍倾身向前,逼近宣六遥的脸,可怜巴巴,“自然是师父管我太少,这次若不是我出事,你会想到我么?你眼下有了师妹和斯玉,我在师父心里可有可无,是么?” 他在棺中躺了三个月,肌肤光洁滑腻、毫无杂色,只瞳仁乌黑、唇色鲜亮,连疏淡的眉尾也似抹着一层淡淡的油彩,有一种平淡却又惊心动魄的俊美凄绝——他的眼底,藏着一丝茫然与悲凉。 就是他眼底强掩不住的脆弱,让宣六遥觉得他没那么可恨,尽管做了不少荒唐坏事,却总能被原谅。 总能。 宣六遥伸手揽他入怀,不知是责备还是心疼:“你明明知道我一直拿你当家人。你知道吗......” 他咬住舌尖,差点将仙界往事和盘托出。 怀里,佘非忍幽幽问道:“师父,灵台山是哪里?听着怎么有些熟悉?” “什么灵台山?我说的是灵山。” “你明明说的是灵台山。” “你听错了。” “你说错了。” “对,我说错了。” 虽然,佘非忍已不再是孩子,可师父的怀抱仍然让他很是安心。他把下巴抵在宣六遥的肩上,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师父,我能叫你一声爹吗?” “当......” 然字还未出口,佘非忍已经狂笑着、风卷残云般地滚了出去。 宣六遥的手虚虚地拢在身前,耳旁尤存这臭小子放肆到尖利的嘲笑,不甘心地张了张嘴:“......然。” ------------ 开春一般也是最忙的时候。 宣六遥带着胡不宜、佘非忍在领地上巡视。 西北一带,除了边境的大军不归他管,这里土地上的收成大多归属于他。他要督促着封地上的佃户、牧民们做好农田、牧地、畜牧配种生养的事。 虽然也有个老户头在替他干这些活,但他作为领主,总也要过问。 这一日老户头又跟他提起家里的小女儿,他的小女儿已经十七了,长得娇艳美丽,他想把小女儿送给宣六遥做侍妾。 他招招手,将屋里的小女儿唤到身边,推到宣六遥跟前:“我的爷,您看看,阿扎她就是为侍候王爷您而生的,您若不收了她,她就什么用也没有,还不如一条看家的狗。您看她的一头乌发、结实的臂膀和腰身,她一定能替您生下十个、八个小王爷。” 阿扎的大眼睛几乎比胡不宜的还大,黑长的睫毛忽闪忽闪,鼻子挺直,肌肤雪白,像一只充满汁水的大苹果,正等着被捧进他的手里咬一口。 她微低着头,眼睛却不停地往他身上瞄,嘴角含羞带笑。 宣六遥原本出于尊重,已下了马,此时阿妃跟他站得颇近,他有些窘迫,回头看看骑在鹿背上的胡不宜。她嘴角也含着笑,但看起来像是冷笑。再转过去,马上的佘非忍也含着笑,却似在讥笑。 没一个好相与的。 他无奈地转回头,微笑着摇摇头:“本王没有纳妾的打算。” “做妃子也行。” 老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妾都不行,还要做妃子? 宣六遥哑然失笑,扯开话题:“走吧,带我去看看他们的田开得如何了。” 老户头有些失望,嘟囔着往前走去。 宣六遥脚一迈,打算从阿扎身边绕过,没想到阿扎脚一伸,身子轻绵绵地扑了上来。原来勾引男人的事情,不管什么地方的女子,都会有。 他以为阿扎是不小心绊了脚,赶忙伸手抚住。 阿扎顺势贴紧了他,手臂也乖巧地拢上他的腰。她长得漂亮、身子也丰腴,似乎也不怕冷,穿的裙袍薄薄的,都能感觉到她的玲珑凹凸。 可惜宣六遥只对动心的女子动情,并未察觉阿扎的真实意图,看在她是老户头女儿的份上,颇是耐心地扶着她,嘱她注意脚下。 阿扎粘粘乎乎了好一会,才被宣六遥拉开,却也觉着木王没有立刻推开她便是喜欢了她,欢天喜地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对着逐渐生出浓绿的田园、草地挥斥方酋,少女的眼里长满了灼亮的星星。 ----------- 宣六遥跟着老户头几乎转了一整日,都是用脚在走,到傍晚回到木王府时,已是累得什么都不想管,只一头扑倒在长长的椅榻上,闭着嘴抱怨:“累死我了。” 第243章 你醒了吗 立时有人替他按肩按腿,力道劲足,疲累顿减。他以为是胡不宜,心想这丫头可真体贴......她摸的地方似乎有一点点过界,怎地,她在暗示什么? 她开窍了? 宣六遥喜上心头,低声说道:“多按按。” “是,王爷。” 一声娇媚的回复吓得他差点当场仙逝。 “谁?!”他怒喝一声,一翻身掸开那双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揩了不少油的贼手,才看清这个勤勤垦垦揩油的竟是老户头的小女儿阿扎。 他惊讶地睁大眼:“你怎么在这儿?” “王爷已经收了我,我自然在这里啊。”阿扎无辜地瞪大了双眼。 倒是颇有一番我见犹怜的味道。 宣六遥扫视屋内,发现只他与阿扎两人,其余的,都不知去哪了。他立时想到了胡不宜生气、伤心的样子,也来不及跟阿扎辩解,起身冲向胡不宜住的庭院。 时已日暮,日头落山,渐黑的夜色爬了上来。 胡不宜正在睡房里,背对着他站在床边,把一件件衣裳叠好放在一边。 宣六遥扑过去一把抱住她,哀求道:“胡不宜,我不知道是她。我以为是你,我错了,你原谅我,你若气不过,打我骂我都可以,可千万别再离家出走了。” 胡不宜似乎有些半推半就,扭扭捏捏地拿肘子推他,却也没发脾气。 那是没生气了? 宣六遥如得了赦令,心里一下子轻松起来。怀里的胡不宜抱着很是舒服,他舍不得放开,横了心,反正这会儿没有旁人,不如多抱一会吧。 他把下巴轻轻地抵在她的头发上,低声细语:“不宜,我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我从前,只想你好好地,好好长大,然后我把你好好嫁出去,看你好好过日子......” 她的头发软软滑滑,他把脸贴上去,闭着眼幸福地想:小狐狸,没想到本上仙竟会爱上你...... 胡不宜任他抱着,只拘谨地站着。 夜色已有些浓,安静中,却从屋外传来脚步声,脚步声很快地冲进屋中,停了下来,大约是撞见了这两人的亲密。 宣六遥心想,撞见就撞见吧,反正总要让你们知道。 来人很快知趣地转身走了,脚步咚咚,像跟地板有仇似的。 他觉着总归是芸香,她自来时便想着要做他的侍妾,都十来年了却仍是个丫头,心里难免有气。不过这也没办法,他不是那种来者不拒的纨绔子弟。 他微微一笑,吻了吻胡不宜的头发:“想必芸香是来叫我们用膳去的,走吧。” 他松开手臂,胡不宜慌里慌张地继续弯腰整理床上的衣裳。 “等会儿再弄,我们先去吧。”他温柔地催促着。 可胡不宜不理他,只颠来倒去地将衣裳叠来叠去。 这丫头,想必在害羞呢。 宣六遥不再强求:“那我先去了,你一会就来。” 她依然不理他。 ----------- 宣六遥施施然上了吃饭的桌子,宣斯玉和佘非忍已经在等他俩。却见阿扎和知画并排站在宣斯玉身后,像两个女金刚似的。 阿扎一见他过来,忙不迭地过来替他盛饭、舀汤。 宣六遥心情好,不烦,却也打趣着她:“阿扎,本王可不曾收你,你在府里也只能做个丫环。你若愿意,我派你去管家那儿,领个做饭或做衣裳的活吧。” 阿扎有些意外,眼珠子乱转着,不知是该应还是不该应。 宣六遥掏出两块银子递给她:“不急,你先回去。愿意再来。” 银子不算小,阿扎在手心里盘了盘,又看宣六遥不再理她,想来求了也没用,只好谢了一声,捧了银子走了。 阿扎走了。 胡不宜迟迟不来,仍是开不了饭。 本应在旁侍候的芸香也不来。 又等了一会,宣六遥打算亲自去叫胡不宜,出了屋才发现芸香站在外头,他也没介意,只嘱她去叫胡不宜。 芸香应了,转身往胡不宜的院落走去。 宣六遥瞟了一眼,突然发现这个背影很是熟悉,他想了想,突然汗毛都竖了起来。 ----------- 芸香没有找到胡不宜,她返回来时,发现宣六遥也已不在。 饭桌上,佘非忍和宣斯玉两个已经开动。 她疑惑地问了一声:“爷呢?” “只说让我们先吃,不知去哪了。”知画回道。 ---------- 月辉清朗。 宣六遥策着马,焦急地寻找着胡不宜。他在天眼中看到胡不宜骑着白鹿不知往哪去。他想起了失去莫紫萸的那晚,心头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 看到站在胡不宜床前的女子,想也不想便抱上去了。也不认认清楚,那是她还是别人?毕竟芸香有时也会来这屋替她整理屋子......偏偏胡不宜回来时,他还陶醉地把芸香当成她抱着...... 简直是糊涂透顶! 想想胡不宜看到他抱着芸香时会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他将夜明珠塞在发冠里,一边驾着马一边高声呼喊:“胡不宜——” 西北荒蛮,尽管已大力开荒、种牧,仍是人烟稀少,有大片的戈壁滩和沙砾地,而那些地方难免会有一些如流沙那种的松软地势,若是不小心陷入也有性命之忧。 “胡不宜——” 他的呼喊声有些断续,因为喉头哽咽,几欲泫涕。 勒马的缰绳几乎捏进肉里,他奋力鞭马前行,只望能早一些追上她,千万、千万,再不能失去她...... 若是没了她,他觉着或许往后的日子活不活着也没了意思。 他已经追了许久,却不曾追着胡不宜半点踪影。 白鹿带着灵力,它若全力奔起,或许此时都已到了千里之外。可宣六遥仍是全力追着,他不想留下一丝一毫的遗憾,即便他死去—— 身下的马突然一头栽倒,他的身子飞了起来。 他看到粗砺的地面一分为二,他的马已经陷入地坑之中,而他自己,来不及思考,只觉着自己耳边呼的一声,已跌落在黑暗之中。 ----------- 仙界灵台山,灵浮宫。 无境上仙在玉床醒来,他疑惑地坐起身,低头看看身上柔软的浅色细袍——这不是金丝银缕衣,而是他在仙界平素里穿着的袍子。 他不是已经去了凡间投胎,成了一个不得志的亲王么?他守护下的灵蟒与灵狐都在人间陪着他。 屋外一年四季浓绿淡红,花、叶、果自然而然地长在一处,若想看寒冬皑雪,或许金乌玉兔再转一轮窗外便铺雪满地。 石台上有一面透亮的水银镜,无境上仙走过去望向镜内,镜里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杏核眼黑白分明,鼻子挺秀,脸形可柔可刚,确是跳下堕仙池前的自己,也是在世间的宣六遥的模样。 他出了灵浮宫,径向山下而去。 他记得那是灵狐住的地方,若它在,那之往的一切不过是他做的一个梦罢了。 那只有半人高的屋子仍在,院内一只空空的石鼎,屋内床垫草席,干干净净,唯不见灵狐身影。 他又在山顶寻了几圈,不曾找着它,也不曾见到灵蟒,用起神通一算,它俩都在人间蹲着呢。 只他自己回来了? 醒前的情形回到脑中,自己从一匹马上摔下......他叹了一口气,自己那是摔死了......他不是危急时刻有结界护身的么,约摸是摔得太重了,结界撑不起他一百来斤的肉身。 他怏怏地回到灵浮宫内,翻出一本生死簿。 仙界也有生死簿,不止地府有。只是他的生死簿与旁的不同,他翻开,里头一片空白,只在他抚过的地方显出字来:灵狐,第一世,胡不宜,第二世......第十世,林宁,第十一世...... 林宁...... 他把显出的文字重又看了一遍。 没错,灵狐,第一世,胡不宜......第十世,林宁。 他将手指停留在林宁上,从旁边又浮现许多小字,概述了林宁的一生:出身富商人家,十三岁上女子中学,十七岁参加护国......二十七岁死于炸弹。 是“她”。 他往后看,后边还有很多世,却都在大好年华早逝,令人唏嘘。他不再看下去,手指离开纸面,文字渐渐消失,重又变成空白。 他合上生死簿。 脸上亦是从容,心下蓦地生起波澜。 灵狐,胡不宜......林宁....... 她俩都是灵狐转世,不过是前世与后世的干系。他的心里,始终挂念着的,就是她——此世的胡不宜。 可惜,自己竟先行丢下她回来了。 她以后会怎样,会带着宣斯玉孤独终老,还是与佘非忍终成眷属,又或者,遇上了别的青年才俊? 他只要打开生死簿再查看一下便能知道,可是,他不忍打开,怕自己越发地心痛。 一挥手,生死簿从眼前消失。 窗外有一根柳枝垂下,嫩绿的叶苞开、合、生絮、飞舞、泯灭...... 无境上仙在辰光的渐渐流淌中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 有一双手温柔地抚着他的脸。 这双手显然在指腹与掌心处生着薄茧——这是一双凡人的手。 神仙的手心从来不长粗茧。因为他们无需劳作、无需练武,想做什么用灵力即可。 他疑惑地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双黑亮而清澈的大眼睛,如半弯明月,月光淡淡,含着忧伤,还有爱慕。这双眼睛,他很熟悉,是胡不宜。 她显然楞了一下,随即眉尾轻挑,整张脸仿若起了晨曦瞬间明媚:“你醒了?” 他细细地看她。 似乎要重新认识她一般。 他曾将她和紫萸联系在一处,可也仅仅是一个模糊的念头。从未想,她便是紫萸,紫萸便是她。她为何在第十世的时候回来找他,住进他的心里......知道了,必是她生怕自己会在爱上她之前又爱上旁的女子,才赶紧回来把他的心占住。 真是个狡猾的小狐狸。 他微微一笑,摊开掌心,等着胡不宜把手放进来,然后俩人脉脉含情地安坐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