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降落》 引子 http://.biquxs.info/

夜已深。初春的四月,十一点多的夜晚尚有寒意,可是何洛洛却已顾不上。她瘫坐在客厅的地板上,身体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她紧紧挨着女儿的房门,一动不动。女儿的房门紧闭着,她不敢推开,也推不开。这一刻,是她半辈子来,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做绝望的时刻。原来,绝望是心中被撕裂,眼中却流不出眼泪;绝望是双腿完全无力,连站起来都没有勇气;绝望是生死的边缘,却都找不到一个人来帮忙。 洛洛的脑海中反复回放着两个小时前的那一幕——她推开房门,正准备喊女儿吃药。谁知展现在眼前的场景竟是,女儿蜷坐在窗台上,只穿了一件单衣,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她的手里握着手机,回头看到洛洛时,脸上满是泪痕,而她们家,是在八楼……那瞬间,洛洛感觉自己的脑袋里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她失声大喊:“子木,你在干嘛!”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在女儿还来不及挣扎的当口,一把从窗台上把女儿抱下来。子木已经比洛洛高出大半个头,可是一位母亲在孩子遇到危险时,迸发出的可怕的爆发力让她毫不费力抱起她。 一离开窗台,洛洛就一个踉跄,子木被她摔到了床上。随即便听到子木的失声尖叫和嚎啕大哭,洛洛两腿一软,瘫在子木的床边。 她恍惚中听见子木的尖叫声里夹杂着“你干嘛要救我?你让我跳下去!你出去!不要你进我房间!”的呐喊。 洛洛听不清,像是自己的耳朵突然失聪了似的,女儿的声音仿佛飘到很远的天外,她只能依据看到的子木被痛苦撕扯得变形的脸和眼中凶狠的光,判断出女儿的情绪又反复了,而这次的反复,非常极端。她跪蹲在子木床边,连视线也不太清晰了,她越瞪大眼睛,越看不清连子木的脸,她的眼睛里像是夏天的洪涝灾害,大量液体不断涌出,很快打湿了衣服和地板,流到嘴里,又咸又涩,苦不堪言。 子木喊叫,推搡着洛洛,叫她出去。洛洛拼命摇头。她怎么敢出去呢?因为声嘶力竭的大哭和喊叫,子木的嗓音已经开始嘶哑了。她用力把洛洛拉起来,往门外退去。一个不惑之年被吓得腿脚发软的女人,哪里是一个十七岁少年的对手?洛洛就那样轻而易举地被女儿赶出了房间。 洛洛站在她房门口,脑中空无一物如同一尊雕像般立着。 “千万不要让她情绪激动,在她情绪反常的时候一定要克制自己,让她独处。”洛洛最后一丝清醒的思维,来自于脑海中闪现的心理医生的忠告。她咬紧下唇,隔着门对子木说:“好,妈妈出去。但是你千万不能再那样。”子木的房间里很安静,没有回应。 这天,是子木被诊断为中重度抑郁症的第16天。 洛洛有个刚满十七岁的女儿,叫子木。子木没有父亲。 或者说,子木没有和父亲一起生活过。再确切点说,她只和父亲生活过半年。然后就像所有丧父的孩子一样,成长的岁月中,再也没有了父亲的踪影和痕迹。 子木突然得了这样的病,也是洛洛始料未及的。而这个病偏偏在子木高二这年降临到这个家庭,更是给了洛洛当头一棒。虽然家里始终只有自己和女儿,虽然洛洛对女儿的管教都十分严苛,可是洛洛一直认为自己的女儿会和自己一样,会强大到坚不可摧,会没心没肺的快乐,会自我排解痛苦和烦恼。可是她没想到,这些能力女儿都没有继承到。也或者,女儿和她根本就不可能一样。从健康家庭走出来,在完整的爱中长大的洛洛,怎是一个从出生半年后就没有了父亲的子木可以比拟的? 洛洛呆呆地立在子木的房间门口,不敢再呼喊她名字,也不敢再大声哭泣,更不敢试图推门而入。十七天前晚上的情景,此刻轮番在洛洛的脑海中翻滚—— 那晚她接子木从画室回家的路上,子木在副驾驶上哭成了一个泪人,她给洛洛看胳膊上自己划伤的道道或深或浅的口子,她泣不成声地说着:“我感觉我的心理出了问题,我需要看医生。你为什么就不愿意面对你和我的相处出了问题呢?” 当时,洛洛都还只是断定女儿不过是在跟她虚张声势,耍耍青春期的小性子罢了。所以她委屈得拍着方向盘,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好!看!明天就去看!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得了什么心理病!”喊这些话得时候,洛洛心里是笃定着,女儿肯定是没事的。她想着,就让医生来让你哑口无言。 可是,第二天哑口无言的是洛洛。那厚厚一沓的心理诊断书,“中重度抑郁”、“中重度焦虑”的字样刺眼地赫然纸上…… 洛洛和子木拿着诊断书,在医院停车场的车里,坐了很久。两人都在哭,两人的眼泪都像停不下来。子木哭,是因为病情,她无端就是想哭;洛洛哭,是因为无助和绝望,抑郁症会造成的可怕结果,那是她不能承受的结果。不知该说是默契,还是疏远,两人的哭,却都是无声的。一前一后,各自掩面,各自抽泣,各自拭泪。 洛洛发动了车,总还是要回家的啊!虽然她知道自己的状态不适合开车,可是谁又能替代她把车开回家?就如同放眼整个世界,找不到一个人替代她来受这些苦一样,没有人替代她遭遇这41年来经历的一切,一个都不找不到。 洛洛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她是个路盲,可是现在的她不太想打开gps导航。她看着后视镜里的子木,可能因为这些天来的睡眠不佳,也可能因为哭得眼睛发酸了,她有些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洛洛看着镜中子木的轮廓,十七岁少女的脸部轮廓,纤细细腻,眼角湿润,还挂着泪痕。她是什么时候长大的?洛洛突然在心里这样问自己。她怎么再也不是那个头上扎着小洋葱辫,小脸圆圆,一笑眼睛就弯成两条月牙的小宝贝了?那个走路摇摇晃晃,整天弯着眼睛笑的小宝贝去哪了? 是的,子木突然就长大了,进了高中后的子木,仿佛长大就在一瞬间。 是的,十七岁的年纪了,应该是长大的年纪了。 十七岁的雨季,难道注定是阴郁的?她自己的十七岁呢?也曾有过雨吗?洛洛在心里又这样没头没尾地问自己。她边开着车,边努力地回忆着曾经的十七岁。 十七岁,十七岁,十七岁,突然一张脸跳到了洛洛面前,几乎与此同时,和这个人有关的一切都瞬间蹦到洛洛脑海中。他就是她的十七岁!不,他是她整个的青春!不,他是她整个人生!如果没有遇到过他,或者如果没有错过他,洛洛的人生应该可以重写吧?至少不会在此时这样漫无目的泪眼朦胧了吧? 洛洛赶紧扯过一边的纸巾擦干眼泪,努力看清前方的路。 不知怎么,那么巧,正好行驶到重庆南路的天桥下。她的心脏一阵绞痛。 1998年的那个初夏,烈焰下,他微笑着叫她以后过马路看着点车,别乱闯。他的身后是侬侬婚纱的大幅广告海报,而在洛洛眼中,那漂亮的海报被自动虚化了,唯一深刻的是他一如既往深邃的眸子,那眸子,温柔地笑。那是他平时不太有的表情,只有私底下,洛洛才能独享他的笑容。 那一刻洛洛很想问他,你喜欢我吗?不走可以吗?对于个性直率的洛洛,这些话应该是脱口而出的。可是骄傲的自尊心,让一个性情中人咬紧牙关,只字不提。 洛洛也知道,那句小心过马路,是他的告别之辞,他们都没有向对方说再见。她很想哭,可是又不想让他看到她哭,所以她就笑,拼命地笑,很灿烂的那种。然后假装轻松地说了声,知道啦,啰嗦!转身闯过了马路,奔上了天桥。 “不能回头!别回头!不能让他看出我舍不得!”洛洛此生最后悔的内心独白就是当时这两句吧!等她一口气跑上天桥后,她却再也忍不住了,迫不及待地回过头,目光在桥下拼命地搜索那个身影,那个这辈子也忘不了的身影,那个穿着黑色t恤的高高的男孩。可是,她再也没有找到他。他就这样消失在人海里,消失在她的人生里,却从此改变洛洛的人生轨迹。 也许,他道别后转身就走了,根本没有留恋;或者,他躲在某个角落,点起一支万宝路,默默地看着那个冲上天桥流着眼泪东张西望的傻姑娘。 他,叫刘书涵。 人们常常在分别的时候说再见,可是往往说这样话的人,就再也不得见面了;人们也常常在错过某样东西或某个人的时候,想着,还会有机会,也许下一个更好。而事实往往是,越是失去的越是珍贵,越是寻觅相似之物,越会发现,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和原来的一模一样。 第一章 童年 http://.biquxs.info/

何洛洛,八零年生人,知青子女。何为知青子女呢?想必现在的零零后是一无所知的。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许多大城市里的青年,被下放到了农村。洛洛的父亲便在那时中止了读书,从上海被下放到了江西。十八岁那年,他考上了当地县级的戏剧团。那年,洛洛的妈妈十三岁,也考入了这所剧团。这就是洛洛来到这个世界的起因了。 记忆中还有一部分模糊的残存,是爸爸妈妈的戏台,和他们的戏服,那是洛洛偶尔跟在爸爸妈妈身边看演出的情景。洛洛总觉得那些模糊的记忆应该属于梦境,但是童年的照片却告诉她,她的确有过那些经历。 洛洛的童年有两个家乡,一个是上海,另一个就是上饶。上海是爸爸的家乡,上饶是妈妈的家乡。因为爸爸妈妈总是在外演出,她从9个月起就由上海慈爱的奶奶带着。奶奶时不时地会带她去上饶,那里也有疼爱她的外公和外婆。于是洛洛的童年就这样时常跟着大人们穿梭于两个城市之间,这让洛洛能够熟练运用两地方言,她拥有的两种母语,让她无论身处哪座城市,都没有隔阂感。 洛洛的童年是快乐的。 从幼年直到小学二年级,她一直在上海跟着奶奶。时常还由未婚的伯伯和姑姑带出门玩耍。直到伯伯新婚,新进门的大妈跟伯伯嘀咕了几次后,八岁的洛洛就被转学去了上饶。 在上饶的日子,洛洛是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的。他们对长孙女何洛洛视为掌上明珠。从小学三年级一直到初二的六年时光里,洛洛承欢于祖父母的膝下,可谓是无忧无虑的。唯一的忧愁可能就是总是在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等爸爸妈妈回来。每次父母回家的日子,对洛洛而言就像过年。不但是因为爸爸妈妈打开行李,掏出来的花花绿绿的各式小礼物,更重要的是,家里的气氛,总会变得轻快。空气中弥漫着妈妈拿手的啤酒酱鸭的香味,还有大人们天南海北的说笑声。这些都会让写字桌前的洛洛突然感觉每一本作业本似乎都有了香味。 继承了父母的基因的洛洛,从小就是个多才多艺的孩子,加之清丽可爱的外貌,各种唱歌比赛、演讲比赛、学校里大队集会的主持,总是少不了洛洛的身影。这让她成了外公外婆的骄傲,也深得老师们的喜爱。这也让她尽管长期缺失父母的陪伴,却也可以成长得充实快乐。 在上饶六年的成长历程,无论何时出现在洛洛回忆中,都是温暖的。这或许也注定给了洛洛一种错觉,就是会把上饶和温暖这两个词划上等号,误以为上饶所有的人和事,都是和美好的字眼相对等的。 温暖的六年转瞬即逝。初三那年,国家实行了知青子女可以回沪的政策。外公外婆虽然万般不舍,但是和她的父母一样,为了洛洛的前途,当然希望她可以回到大城市生活,所以还是办理了手续,让洛洛回到了上海。此时的上海,已经没有奶奶了。对于洛洛而言,上海失去了最后的依靠。寄人篱下的滋味,相比于上饶外公外婆给的温暖,上海一词在洛洛心中就更显出冰冷来。 这样的冰冷感,只有每次爸爸从上饶来探望洛洛时,才能稍微褪去一些。爸爸来的几天,伯伯大妈会对洛洛格外温和与关切,家里也总会做许多好吃的,那种煎炸烹饪的香味,会让洛洛恍惚想起小时候在外婆家的味道。可是爸爸一旦离开上海,伯伯家的冰冷感,会加倍吞没她。 每当爸爸离去的那个早晨,洛洛都能感觉到他悄悄地起床,洗漱,塞了几张纸币在她的枕头底下,然后轻轻地在她额头上留下一吻……爸爸的每一个动作,洛洛都竖着耳朵听得真切,根据每一个悉悉索索的声音,心里默默判断着爸爸在做什么。可她从始至终,却紧紧闭着眼睛装睡。因为她怕自己看着爸爸离去的背影,会忍不住大哭。她知道,哭完依旧只能看爸爸走,还得被大妈奚落。所以洛洛就强忍着,不睁眼就不会让眼泪掉下来。直到爸爸的吻印在额头,听到他轻轻合上门的声音,洛洛才会拿被子紧紧捂住脸,独自呜咽。她天生的骄傲,时刻掩护内心的脆弱,甚至在亲情面前,也不例外。 上海明明是故乡,却让她感到这样的孤独的无助。 拼命读书,努力考到可以住校的大学。成了洛洛的信念和动力。 于是,从小好当孩子王的洛洛,考上了上海师范学院。入学后,同学们、室友间的友情令她摆脱了这份冰冷。清晰明朗的未来,让洛洛对上海总算有了些许归属感。 何洛洛在师范专科学院里师范生的学习生活,几乎等同于军事化的管理,接受的也是针对性极强的教师专业训练。父亲很满意女儿的专业,也对未来她将面对的单纯的工作环境表示安心。 不知怎样的偶然,洛洛在报纸上看到某知名艺校在招募双休日业余学制的学员。有声乐歌手班,表演训练班,舞蹈塑形班等不同的专业。多想继续学唱歌呀,洛洛想起自己初三起因为功课繁忙而中断的声乐训练。在学习生涯中最松快的这个阶段,她特别想腾出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一门心思地想去这个声乐歌手班学习。 说到学声乐,真是命中注定。二年级起她开始接受了专业的声乐训练的,那时洛洛刚转学去上饶,妈妈送她去市少年宫学芭蕾舞。大概世上每位做父母的夙愿就是让孩子继承自己的衣钵,或者实现自己没达到的目标。因此,从小练功,舞蹈功夫一流的妈妈自然也这么想。尽管爸爸从一开始就表示不让女儿入这行,尽管洛洛的韧带太紧并没有舞蹈的天赋,尽管她很担心因为劈不了叉而被其他小朋友笑话,妈妈还是托人想让女儿插班进少年宫的少儿芭蕾舞团。 那天妈妈带着洛洛单独去舞蹈老师的办公室面试,老师让洛洛跳一支舞,洛洛大大方方地表演了在家妈妈帮她排练好的曲目。没想到曲毕,舞蹈老师无任何惊艳之感,却是一边的声乐老师走过来,半蹲着身子问她:“小朋友,你喜欢唱歌吗?我是这里的合唱队老师,我觉得你声音很好听,我邀请你来加入我们合唱队,你愿意吗?”男老师面带微笑,和蔼又亲切,他满眼的期待和鼓励,让洛洛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就这样,洛洛被声乐老师截了胡。这位洛洛的声乐启蒙李老师,在很多年后,仍让她感激不已,不但因为当初他救她于“水火”——让她不用练功疼得面孔变形,更因为他看到洛洛的真正优势,让她找到自己的最大爱好。不敢想象,这么多年来如果无法用歌唱来排遣糟糕的情绪,她又如何跨过每一个坎。 所以当洛洛看到这个歌手班的招募,她几乎毫不犹豫地打了长途电话和爸爸商量报名事宜。当爸爸听见女儿恳切的声音,即使艺校每学期1500块的学费对当年的消费水平来说,并不算便宜,爸爸还是应允了她。就这样,洛洛在一关关面试之后,欢天喜地地考入了艺校的声乐歌手班。 从此,她每周日都有了充实的一天,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可以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交流切磋歌技。当然,她并没有预知到,她即将遇见一辈子无法忘记的人。 第二章 错过 1 http://.biquxs.info/

洛洛17岁的那年秋天,开始了在艺校声乐班的学习。 声乐老师姓周,虽然洛洛所在的班级是通俗歌手声乐培训,但是周老师对学生基本功的训练一点也不懈怠。在每次课程初始的练声训练中,洛洛都能找到在李老师合唱队的感觉,这熟悉的感觉让她十分亲切,不由自主对周老师亲近。有缘的是,周老师对洛洛也很喜爱。 每周一次,每个学生都需要准备一首歌作为还课曲目,唱给周老师听。而每次表演时,周老师总是眼神温柔地看着洛洛,但反之的是,她对洛洛演唱曲目的指导,总是特别严苛,有时甚至是鸡蛋里挑骨头。可奇怪的是,洛洛丝毫不反感周老师对自己的苛刻,她甚至享受于老师的高要求,这让她感觉自己有这个能力做得更好。周老师给自己的如师如母的爱,让她更喜欢这每周一次的课程。 除了有自己喜欢的老师,洛洛在这里还有一大群朋友——嘻嘻哈哈的晓敏,文文静静的馨儿,比他们年长几岁的娇娇姐,以及一大帮天天打打闹闹长不大的男生,当然,还有和她形影不离的大大咧咧的好闺蜜闫莉莉。一群来自于上海各个区域却又志同道合的年轻人,每周可以聚在一起以歌会友,一起学习,还能共进午餐,哪怕只是学校附近小店里的炒年糕或炒面,也能吃得如同满汉全席一样的快乐。没多久,每周日的时光,对洛洛来说,就成了每周的期待。期待见到周老师,期待和同学们在一起,期待这样毫无压力的一天。 开学后两个多月的时候,那天大家一如往常地在教室里边聊天边等周老师的到来。同学们叽叽喳喳,说着自己这一周的所见所闻,说笑声此起彼伏。莉莉也在耳边聒噪着,洛洛边听边点头,但却什么也没听清楚,因为她在心里一遍遍地温习着今天要还课的曲目。她是那么在意周老师的看法,一个眼神,一句评价,都能左右她的心情。每周的还课都是尽可能地选择自己最拿手的,也试图努力练习到最佳状态,以获得周老师的肯定。 没过一小会,门口似乎有周老师说话的声音,却没有走进教室,同学们都伸着脖子好奇地向外探望。“行,我明白了,有基础是没问题的。”周老师说着。 “好的,那谢谢老师了。我就先走了。”一个男人回应着。 然后,周老师走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高出她一个头的男孩。 那男孩大约一米八不到的个子,略瘦的他,穿着黑色的t恤和深色牛仔裤,跟在周老师身后时微微低着头,应该是有些不好意思吧!毕竟教室里的同学们都好奇地看着他。 “这位是新来的同学,他叫刘书涵,来自于香港。请大家以后多多关照他。”周老师面带微笑向大家介绍男孩。然后她看向他,示意做一个自我介绍打个招呼。男孩只是微微向大家鞠了一躬,然后面无表情地对大家说:“你们好,我叫刘书涵,叫我louis也可以。”然后就紧闭双唇没再说话。周老师微皱了一下眉,但这表情并没有逃过洛洛的眼睛。这么看来,周老师也有些吃惊,怎么这新来的男生并没有向大家示好,甚至连微笑都吝啬。 “要不今天就先让新同学唱一支吧?”周老师打圆场地问询大家的意见。同学们见到这样冷漠的新同学,也都不由得表现出一脸的不服气,但是周老师的建议总还是要听的。大家点了点头,只不过纷纷用一些心不在焉的肢体语言表达出心里的不满,比如翘起二郎腿,比如歪过身子坐。洛洛也低下头去玩起自己的手指来,却忍不住时不时地悄悄瞄一眼这位叫刘书涵的男生。 只见他拿出自己的伴奏光碟,放进cd机里,熟练地调到自己需要的曲目,依然的面无表情。“哼!目中无人!”她气乎乎地想着,“香港来的就得这么傲气吗?我倒要听听唱得怎么样!”她又怎能想到,书涵的第一曲,便注定了自己的沦陷。 前奏响起!洛洛忍不住抬起头!是刘德华的《冰雨》!刘德华可是洛洛从13岁起就忠贞不渝的偶像,而这首歌是那年当红的最新单曲!“行不行啊?可别毁了我偶像的歌!”洛洛内心里还是对这位新同学有些不满意,她下意识地嘴角一撇,眉毛一挑,脸上许是露出了些不屑。 谁知书涵的第一句就惊艳了全场。洛洛是等他唱到第二句才回过神的,因为第一句她以为书涵没有切掉原声。直到他唱完了第二句,同学们都难以按捺暗自在喉咙口发出了低低的一声“哇”,莉莉拼命地摇洛洛的手臂:“喂喂喂!他怎么声音和刘德华一模一样啊?哎呀,比刘德华唱得都好呢!太厉害了吧!”洛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世界上,真的有两片一样的叶子,他的声音和华仔的!直到此刻,她才真正开始端详起书涵的样子。 这个穿着黑色t恤的男孩,高高的个子,白白的肤色,清朗的容貌,匀称的身材比例,有着浓密的黑发和标致的五官。他唱歌的样子很投入,闭着眼睛,右手紧紧握着话筒,左手握着拳头,非常用力的样子,像在挣脱什么,也像在捶打什么,好像他的每一句都像在唱心深处的嘶吼,洛洛说不好,但是命中注定般的,他的第一支歌就让她想看透他的心,看透他用冷漠伪装的强大…… 曲毕,教室里特别安静,大家似乎都屏住了呼吸,也似乎都还沉浸在刚才的旋律中。洛洛也听得出了神,直到书涵回应了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惊得她一个激灵。慌忙别过头去,生怕自己的脸红被人看见。幸亏身边的莉莉并没有看她,莉莉只是傻了眼似的直直地望着演唱者,等旋律全部播放结束时,是她带头鼓掌的,一边嚷嚷着“太棒啦!”这个直率的姑娘表情和动作着实逗乐了洛洛,好在无论如何,她倒是缓解了两个人的尴尬——一个是独自站在台上的书涵,另一个是台下做贼心虚的洛洛。 鬼使神差地,周老师安排他坐在了洛洛和莉莉身后的座位上。那是一张空桌子,暂时没有主人。周老师可能也看出这家伙在这里不适合有同伴,所以就把他安置在这儿独自一人。书涵倒是没有任何不快的神色,他依旧板着脸,把肩上的黑色背包随手扔到旁边的空桌上,自己在洛洛身后的椅子上坐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上的同学演唱。莉莉倒是大方,她主动回过头去对书涵说了声“嗨”,尽管她笑容灿烂,书涵也只是轻轻回复了一声你好。然后,从头到尾,也没有和前座的两位女生打个招呼。别说特别拉不下脸的洛洛了,连莉莉这样没心没肺的女孩也懒得再和他多话了。 就这样,整整一个上午,后座的那个男孩,再没有和她们有交集。然而,书涵那双注视她的黑色深邃眸子,那一刻已经烙印在了洛洛心里。 刘书涵在同学们眼里是个怪人,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这和班级里同学一直以来的嘻嘻哈哈,插科打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开始,大家伙儿以为他是不好意思,时间久了,就有人认为他高傲,瞧不起内地人。当然,因为这样的猜忌,大多数同学都疏远他。既然你不爱搭理我们,我们还瞧不上你呢!青春期的孩子自尊心怕是所有年龄阶段里最强的,对他这样的疏远与不屑,倒也是意料之中,甚至是他咎由自取。可是书涵却并未因为大伙儿与他的不融洽而改变自己与同学们的相处模式,依然是我行我素。 让人看不懂的不止是书涵的冷漠和孤僻,最让人奇怪的是,这样一个格格不入的人,竟然也有形影不离的人。那就是,何洛洛,还有,闫莉莉。这个三人行的组合,也让同学们纳闷了好久。神情严肃的书涵,大大咧咧的莉莉,还有蹦蹦跳跳的洛洛,什么时候成了最佳拍档了?其实,洛洛自己也不太记得了,从什么时候起,书涵每次下课后总是和她们俩在一起。 第一次有交集,是某一次下课后,同学们叽叽喳喳地商量着去吃学校附近一家小铺子的炒年糕和炒面,别看那店面小,味道特别棒,也成了声乐班同学们的午餐“根据地”。洛洛和莉莉正在整理着书包,打算和大部队一起。传来后座男孩的带着浓浓广东口音的普通话:“那个,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吗?”他的声音不响,只够洛洛和莉莉听见,恐怕也是知道自己的孤僻,担心遭到拒绝。 洛洛愣了一下,刚想点头,只听见莉莉大叫道:“好呀!我们可欢迎你了!”紧接着是一串专属她的清脆如银铃的笑声。她的喊声惹得全班同学都看向他们,书涵瞬间就红了脸,仿佛被人窥见了自己的小秘密。那个样子,真像个小孩般可爱,洛洛那一刻竟然没憋住笑。书涵见她笑了,也就呵呵对洛洛傻笑起来。那是洛洛第一次见到书涵那样孩子气的笑,也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男孩的另外一面。 从一开始,两位女生带着他一起,加入到大部队,一起吃炒面,一起翘乐理课,一起去唱k。慢慢地变成,三个人的单独行动。 周日下课后,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压马路,一起说笑打闹。一开始,他和这两个女孩在一起时,还有点拘谨,尽量保持着自己酷酷的形象。也不知何时起,书涵慢慢变了,他开始爱闹,也爱开玩笑。这个和她们同岁的男孩,每次和她俩在一起时,简直变了个人。一改他在教室里的沉闷孤僻,变成了一个顽皮长不大的小男孩。走在洛洛身后,特别喜欢突然轻轻拍一下她的肩膀,然后趁着洛洛向左回头,他在她右边大笑;服装店里试衣服,也会故意做一些滑稽的动作和表情,惹得洛洛和莉莉哈哈大笑;吃个麦当劳的薯条,也要玩出新花样,比如把它们插在冰激凌上,号称味道与众不同,又表演将苹果派抛向空中可以用嘴巴接住的特技等等。每当此时,口无遮拦的莉莉总会大笑着朝书涵喊道:“书涵!你真是太可爱了!”她每次说完这句话,自己一串爽朗大笑。倒是洛洛,总是不由自主地头一低脸一红,她再抬头看书涵时,后者就那样对着她俩呵呵傻笑着。这一段时光每每在洛洛的回忆里出现时,是带着彩虹背景,因为它就是一段彩虹般美好快乐的日子! 在洛洛眼里,书涵总是有很多不为人知的一面。有一次在商场里,两个女孩说要去一趟洗手间,书涵便在外面等她们。等她们出来的时候,洛洛远远地看见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香烟,塞进嘴里,打火机点上烟头,然后娴熟地做出抽烟的动作。见两个女孩走近后,他并没有要掩饰的意思。可能是洛洛脸上的惊讶让他觉得幼稚好笑,他偏过头去,轻轻吐出那口烟,然后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问:“不好意思啊!我不是乖孩子。”他这句话可能是说给洛洛听的,洛洛乖乖女的样子让他感觉她不能接受他这么小小年纪抽烟。 “嗨,这有什么呀!不是都快成年了嘛!”莉莉也不是故意给他打圆场,她个性本就是开朗奔放。 “哦,没……没关系的,这是每个人的爱好和自由。我们不介意。”洛洛也跟着附和。 书涵的神秘和多面,让她心里的好奇多过于抵触,他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孩?一个上课时一本正经,唱歌时全情投入,下了课却满满孩子气,现在又这样心事重重。洛洛想着这些的时候,出神地凝视着书涵。他们之间弥漫着的烟雾让洛洛看不清他的脸。但人就是这样,越是看不清的,越是想一探究竟……“抽万宝路,行万里路!”直到书涵轻松地熄灭烟头后,把手中的万宝路烟盒朝她们挥舞的时候,洛洛才回过神来。她这才看清了他爱抽的烟牌,万宝路。 三人行的日子并没有长久。突然有一天,莉莉向另两位同伴宣布,她要离开这个团队了,因为她和同班的小乐陷入了爱河,下课后的时光,她打算都留给他,所以不打算在继续三人行了。 “谁是小乐?”书涵问道,一个插班来了三个月的人,连同学的名字都不知道,也就只有书涵了吧! “就是那个唱张学友和郑中基的歌非常棒的那位。”洛洛回答。 “哦……原来是他。”只有说别人的歌唱特色,书涵才能恍然大悟。洛洛已经习惯他只认歌不认人了。“那好吧!只能解散咯!”书涵撇了撇嘴角说道。 解散这个词,瞬间刺痛了洛洛。她不愿意相信,彩虹般的时光,马上就要划上句号。同时她心痛的是,在那一刻,她感到书涵肯定是因为喜欢莉莉,所以才会一直保持三人行吧?要不然怎么一听说莉莉有了男朋友,他就这样的语气和表情呢? 这些问题整整困扰了洛洛一周。从周日晚上开始,她每天都在脑海中反复回忆书涵的这句解散。每每想到,便咬紧下唇,咬到自己生疼,让生理的痛分担一些心理的痛。也就是在那一周,她突然明白,书涵已经住进了她心里,不知何时起,不知有多久。 思忖到这样的现实,让洛洛竟然慌了起来。她怀疑又不安,十七岁的她,都还不知道真正喜欢一个人,是怎样感觉。从小到大,在舞台上熠熠闪光的她,一直都是别人仰视的对象,而如今,她突然如此这般在意一个人,甚至连他一个措辞一个表情都要辗转反侧好几晚琢磨。这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真的确定了这样情感的洛洛,却又突然失落起来。怎么办呢?书涵的心里可能是莉莉吧?三人行已经结束,那就再也没有机会和他一起共进午餐,一起相处了。 洛洛担心着,焦虑着,一个礼拜的时间倏然过去了。她仍然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和书涵分道扬镳的课后生活,就这样,硬着头皮周日去上课了。 何洛洛带着光盘走进了教室,心里却是没底的,她自知自己这一周还课肯定结果不佳。因她这七天来,几乎每天都被即将结束的三人行困扰着,根本没有心思练歌。和两位同学打了声招呼后,她便忐忑地坐在位置上,心不在焉地时不时看看教室门口,她在等书涵。 过了不一会儿,莉莉和小乐手牵着手走了进来,同学们立马发出起哄的声音,莉莉倒难得露出羞涩的样子,跟着小乐走到教室后排的座位上坐下了。看到这情景,洛洛也跟着笑了。还没等她笑容完全收起,一个熟悉的身影冲进了教室,一个穿着白色t恤,背着黑色背包的身影,是书涵!瞬间,洛洛的笑容全部僵持了,脸色变得和书涵进门时一样严肃。 目光凝在他身上的洛洛,几乎屏住了呼吸,她看到书涵和往常一样,自然地走到了自己身后的座位,把背包往他旁边的桌上一扔。因为桌子下方的空间有限,他只能把双腿伸到旁边的过道里,侧着身子问洛洛:“莉莉今天没来吗?” “来了,和小乐坐后面了。”洛洛指着教室后方声音低沉地回答,她的心里一沉,对自己说,果然吧!他只在意莉莉,他只关心莉莉。她失落着,转过身去,把背对着书涵,怕他看见自己失望的表情。她的鼻子开始发酸,可就在她害怕自己当场掉眼泪的时候,周老师走进了教室。 这节课的歌曲,洛洛果然没有唱好。连周老师都看出她的有气无力,问她是不是不舒服。洛洛只好低着脑袋,摇摇头。周老师是个特别懂这个年纪孩子的老师,她猜到洛洛肯定是有些女孩子家的心事,于是没有再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刨根问底,只是轻柔地拍拍她的肩膀,说了声:“没事,这首歌再练一周,根据我说的要领,下周再唱一次吧!”洛洛非常感激周老师的体贴宽容,逃也似的从台上回到座位上。从那一刻直到下课,她再也没有抬起头看别的同学唱歌,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失败的演唱和即将失去和书涵相处时光的难过中。 “嘿!下课了!想什么呢?”直到听到书涵熟悉的声音从后排响起,她才意识到已经下课了。“今天中午吃什么呢?”书涵边拉着背包拉链边问。 “啊?”洛洛一时还没缓过神来,面带疑虑地看着书涵的脸,“吃……吃什么?” “对啊!问你呢,我又不认识路。”书涵看着洛洛的表情也开始面带疑虑了。 “可是……可是,莉莉,她不和我们一起了呀!”洛洛吞吞吐吐说着,环顾教室,本还想找到莉莉的身影,这才发现,教室里的同学们都走了,空空荡荡的教室只剩书涵和她了。 书涵愣了半秒,突然轻笑了一声,说道:“你吃饭非要有莉莉吗?没有她你吃不了饭呀?”他说着,挑了一下眉毛,这样丰富的表情,他只有在没有别的同学时才会露出来。 “你的意思是……我们俩,一起?”洛洛大约是露出了不敢相信的表情,惹得书涵哈哈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对啊!她既然做了‘叛徒’,那以后就我们俩活动咯!你愿意吗?“书涵直视洛洛的眼睛,洛洛本能地红了脸。她赶紧低下头假装理书包的样子,口中淡淡地应了句:“可以啊”,而心里却已经心花怒放了。 就从那一周开始,每周日的声乐课后,总有两个背影,一起走出长长的走廊,走过大大的操场,走出窄窄的校门。一个背着背包的高高大大的男孩,一个身形小巧的扎着马尾的女孩。 子木确诊后的第14天。 子木在洛洛心里一直是个乖巧的孩子。尽管有时外公外婆会告状说起子木的调皮,但她和洛洛在一起的时候,几乎可以用惟命是从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她。子木并不敢反抗自己的母亲,因为她从小就了解,妈妈对自己的严苛,与其无谓地抵抗,还不如顺从。所以,恐怕也是这样高压的家庭氛围,让子木心里堆积的垃圾最终无处倾倒,积郁成疾。 自从子木被宣布生病以后,在洛洛无法脱身的工作时间里,爸爸和妈妈总会轮流去洛洛家里陪着子木。与其说是陪伴,不如说是在客厅孤独地守候。那时的子木,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拉起窗帘,关了灯,在黑咕隆咚的屋里,裹着被子,蜷在床上,不起床不刷牙不洗脸不打扮,不让外公外婆进房间,也不肯好好吃饭,饿了就吃几块饼干,其余的时间几乎全在刷手机。实际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她只是不停地滑动着大拇指,仿佛成为了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其实她的脑袋中,是嗡嗡的一片,没有思绪也没有情感。 但这样还算好的,就怕情绪突然的起伏,子木会忽然之间莫名感觉到彻骨的悲伤和绝望,满脑子觉得自己是个废人。痛苦会顷刻侵蚀她的心脏,让她恨不得纵身从高楼跃下。但尚存理智的她此时会选择拿起利器划破自己,看着殷红的鲜血从伤口渗出来,她内心的痛苦瞬间就减轻了。 那段时间,上班时的洛洛最害怕接到父母的来电,那便意味着子木情绪不稳定。每每接到子木情况不佳的消息,她只能带着自责和内疚的心情,在学校的地下车库发动车辆。虽然学校的领导十分理解她的处境,在这阶段请假从来不为难她,但是洛洛对她最近在工作时间上的缺席深感不安。教研组工作也好,对学生的管理也好,她都没有办法腾出时间顾全。生活突然在她的头顶上砸了块大石头,让她连呼吸都不畅通了,又怎能顾得了其他?她只是一个单亲妈妈,一个孩子突然生病的单亲妈妈,一个分身无术的单亲妈妈,一个孤立无援的单亲妈妈罢了。 每次车停在公寓楼下时,她要在车里做好久的心理建设,才敢打开车门上楼。她反复告诉自己,要记得心理医生的叮嘱,回到家要微笑,要让女儿觉得没有负担,要让自己先开心起来,哪怕是为了要让自己已经上了年纪的父母心安,也必须假装快乐!她分分钟担心子木,却又不敢回家面对她。她宁愿就这样把自己关在车里,因为只有在车里,她才是她自己。只要推开车门,她就是母亲,是女儿,是别人的某某,要扮演好每一个角色,真的好难。 那个周二,洛洛接到父亲的消息,照例提前回到家。推开子木的房门,洛洛看到子木用被子包裹着全身,身体在被子下微微颤抖着。洛洛走到她床边,温柔地拉下被子,她看到的是女儿满是泪痕的脸,她的手紧紧拽着自己的头发。洛洛掰开子木的手,发现她的手心里有大把自己的头发,胳膊上也有了更多用美工刀划开的伤口,被子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洛洛瞬间泪如泉涌,“我就是难过,我就是想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子木边哭边哽咽着说。母女俩几乎是抱头痛哭。 洛洛不敢想象,就在一个月多前,何子木还是个叽叽喳喳,外向活泼的小女孩。至少从表面看来,洛洛一直觉得自己的女儿没心没肺地快乐,她丝毫不会担心她有朝一日会患有心理疾病。可是世事就是这么难料,那样开朗的女儿,瞬间消失了,变成了一个整天泪水涟涟的少女。人都有两面性,女儿的内心藏着这样一个伤心而压抑的角色,洛洛痛恨自己的后知后觉。 她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感觉自己的无能和绝望,竟也有她帮不了子木的时候,竟有她何洛洛跨不过的坎!每次都有人告诉她否极泰来,她也始终抱着这样的信念继续坚持乐观的生活态度。可是这次女儿的病,重重打倒了她,她开始质疑这种安慰之辞。她人生中最终的否到底在哪里,她无从确定。一次又一次,坎坷不断,仿佛老天爷总有变不完的花样整她,可是她并不是孙悟空啊?凭什么要承受九九八十一难的考验?她想不明白,许是只能认命。 这天下班,洛洛把车停到了楼下。照例,没有马上下车,想给自己一首歌的时间,把情绪过度好。她伸手取手机架上的手机时,手指无意碰到了调频选择按钮,而被她按中的恰巧是103.7,那是个一直放老歌的电台,常常播放一些洛洛这代人在年少时听的那些怀旧金曲。鬼使神差的,电台了播放了一段洛洛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旋律——那是王菲的《我愿意》。 “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耳畔响起这熟悉的歌词,随着这首歌在脑中的萦绕,一张张洛洛熟悉的脸浮现在她面前——周老师,晓敏,馨儿,娇娇姐,小飞,小乐,莉莉,还有……书涵。她甚至记起她站在教室前方演唱这首歌时,周老师给她的每句点拨,周老师的神情、肢体语言,还有讲台下那双凝视着她的黑色眸子……一切的一切,细节的细节,她以为淡忘的所有,此时都历历在目在她的眼前。是啊!这哪里是一支怀旧金曲,这是她全部的青春,这是她人生的转弯!回忆里的一幕一幕,让洛洛的眼前模糊了…… 17岁的何洛洛不算是个安静的女孩。她给人的印象应是能言善道的,在团队中也总能是那个具有表现力的开心果。可是不知怎么了,只要她和书涵在一起,她就变了个人。变得特别文静,特别羞涩,特别不善于表达。后来洛洛才知道,其实女孩遇到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就会变成这蠢笨的样子。这世上,总有个人能让你变成这样。如果那个人没能让你收起自己的锋芒和锐利,那只能说明,他不是那个对的人。 两个人的时光中,按照个性来说,刘书涵本应是那个不善言辞的,而何洛洛才应该是调节气氛的。谁知每当这两人在一起时,情况恰恰相反。洛洛常常欲言又止,或是红着脸一时语塞,仿佛刹那间就丧失了平时伶牙俐齿的能力。有时她特别想念莉莉在场的时候,莉莉会成为尴尬最好的润滑剂。而现在,和书涵的每次相处,洛洛也只能强压住内心的千军万马,而佯装表面的风平浪静。洛洛往往在分别后的晚上,独自躺在寝室的床上细细拒绝他们的每一句对白。然后暗自埋怨,恨自己某句话没说好。而每次,她也只有后悔的份儿,因为只要当着书涵的面,她定是又被打回原形,成了那个笨口拙舌爱红脸的小女生。 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倒是书涵向洛洛倾诉的比较多一些。他有时会教洛洛几句粤语,洛洛也会反过来教他说上海话。他的“洋泾浜”语调,常常逗得她捧腹大笑。渐渐地,他开始谈论到了自己的身世,经历,快乐和悲伤。每次听到书涵的倾诉,洛洛就又庆幸了三人行的解散了。如果大大咧咧的莉莉在场,恐怕书涵就不会这样说出自己的心事了。书涵只想把内心剖析给洛洛看!想到这点,洛洛就会无端地开心起来,露出羞涩又欣慰的笑容,连走路都会一蹦一跳。 果然,书涵在陌生人面前的冷漠和孤僻是有原因的。他很小,父母就离异了。父母本来都是香港人,父亲从事的是某一行业的设计工作,已经是香港这一行业非常知名的设计家了。可是当初母亲离开父亲,书涵才满两岁,理由是父亲在那个时候还一文不名。不相信有情饮水饱的母亲离婚后嫁给了上海的一名富商。然后,他的父母,把他像一个战利品般地争夺。一次又一次地诉讼,一回又一回的判决。其实得到他的那一方,也并不会抽出多少时间陪伴他,只是把他托给保姆和管家,没有一次让他感觉到他们真正想要他,他们不过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向对方宣誓自己的胜利。 目前,他之所以被转学到了上海,是因为这一轮母亲胜利了,他被接到上海母亲和继父的家,也没人问他的意愿。自己的父母尚且如此,这让他不再相信这世界上有真心珍惜他的人。“不!还有我!”那一刻,洛洛在心中呐喊,她多想把这句话说出来,可是矜持,让她使劲咽下这句话,噎得她眼泪都差点夺眶而出。 “所以你知道吗?我在这样大的一个城市里,从来不坐任何交通工具,公交,地铁,或者出租车,我都不坐。每次出门或者回去,我都是用走的。走到目的地,再走回虹桥。”书涵说。 “为什么?”洛洛一脸疑惑。她很难理解,上海这样大的城市,去任何地方都用走的方式,那不得累死? “因为这样可以在外面多呆一会儿,晚点回去。”书涵啜了一口面前的饮料,眼神突然变得忧郁而悠远,“反正我回去早或晚也不会有人在意。” “怎么会?晚回去,你妈妈会担心的。”洛洛自知这句话毫无份量,但是出于对书涵的宽慰,还是只能这么劝诫。 “担心?她才不会!她有太多自己的事情要忙了,要忙着打麻将,忙着去做美容,还要忙着照顾妹妹。哪里有空管我啊!我的继父,就更懒得管我了!恐怕恨不得家里没有我这个人吧!”书涵看着远方,他的表情,又回到第一次见他时的冷漠。他下意识地拿出一支烟,突然意识到洛洛在身旁,连忙问了句:“可以吗?”洛洛点点头。她已经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说到他的家庭,他的父母,他的童年,他就会抽一支。如果万宝路可以帮他驱逐痛苦,她怎样都可以接受。 “所以我连你们那种bp机也不要配,我就要他们找不着我,我就要做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人!”他说着,眼神中,竟多了一份小小的傲娇和得意。 来无影去无踪的人,是啊,最终他在洛洛的生命中,真的就成了这样的人。“如果你在妈妈家里过得这样压抑,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想和爸爸一起生活?我觉得你说了,他们会考虑你的感受的。”洛洛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难道自己是要把书涵推回香港? 书涵点点头:“我之前也这么想过,毕竟明年我就成年了,我有选择自己生活地点的权力吧!可是,我现在想法变了。我暂时,不想回香港。我觉得……上海……挺好的。”书涵说着,看了一眼洛洛,便低下头去转动着杯子。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烟雾缭绕让她花了眼,洛洛竟然隐约看到他的脸红,瞬间两人间的空气有些凝结。“嗯,咱们这儿……是很不错的。至少不比香港差!“多年后的她十分后悔她当时故意说的这句打趣化解尴尬的话,如果当年她等他说完整那句话,也许结局就不是这样了。 他是觉得上海好吗?还是觉得我也挺好的?这个问题一整天都萦绕在洛洛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又开始后悔了,后悔为什么不能追根问底,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如果是莉莉的话,肯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不会给自己留有遗憾的。唉,可惜她不是莉莉,她就是没胆量去问明白。 “胆小鬼!”洛洛躺在寝室的小床上,拍了一下手中玩具熊的脑袋,轻声骂了一句,便用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头,强迫自己睡去,不再去追悔下午的这个片段了。 每周日和刘书涵的两人行,简直成了洛洛生活的最大期待。每次和书涵见过面后,整整一周的时间,洛洛总在不由自主地品味和书涵在一起的每一幕。回味他的每一个眼神,咀嚼他的每一句话,琢磨他的每一个动作,他们之间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都让洛洛可以想很久。想着想着,她会不自觉地偷笑,忽而又泪眼婆娑。这样反常的情景,让同寝室的闺蜜薇薇看出了些端倪。 “喂!我的小洛洛!”这是薇薇对她的昵称,比洛洛年长几个月的她总喜欢把身材娇小的洛洛当小妹妹待,“你最近是不是有情况?瞧你那魂不守舍的模样!还不赶紧老实交代!胆敢瞒我,哼哼!”薇薇假装对洛洛挥舞着拳头。 洛洛是个藏不住秘密的孩子,被薇薇这样一问,她的脸红一下子就出卖了自己,只好和薇薇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喜欢就告诉他啊!”性格爽朗的薇薇向洛洛支招。 “为什么是我呢?不应该是男孩子先开口吗?”洛洛使劲摇着头,“我不要!我再喜欢也不会主动表白的!” “什么年代了,大姐!”薇薇捂脸大喊,“如果你这样坚持,那只能祝愿他能主动些,不然呀,你就等着后悔了!”薇薇笑着拍拍洛洛的头,起身爬去了上铺。 洛洛把辫子一甩,不同意薇薇的说法,无论如何还是觉得要坚守住女孩子的矜持。可是,事实证明,薇薇的话没有错。那不适时的自尊心,成了洛洛这辈子最大的懊悔。 这周的课后活动,是逛街。书涵说让洛洛做个参谋,陪自己选两件衣服。挑来选去,买单的时候选的仍然是黑色和白色的t恤与外套。他们走累了,就在淮海路的百盛一楼的麦当劳歇脚,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你每次都买黑色,要么白色,不腻吗?”虽然洛洛觉得书涵穿这两种颜色很酷,却还是不解地问,因为这和她太不一样了。童心未泯的她想来喜欢颜色明快的衣服,打开她的衣橱,只见满眼粉红、嫩绿、天蓝等如彩虹般的鲜亮,黑白这样的素色几乎找不到。 书涵依然在制作他的“独门秘方”薯条冰激凌,他一边把薯条插在蛋筒上,一边回答道:“黑白分明啊!不好吗?” “倒不是不好,只是觉得有点单调。”洛洛实话实说,一边接过书涵递过来的蘸过冰激凌的薯条,放入口中的时候确实与众不同,薯条的咸咸脆脆配上冰激凌甜甜凉凉,倒也是别具一番风味。 “我就是这样,非黑即白的人,甚至连中间地带灰色都不要选。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一目了然。你看我和教室里那些同学,我不喜欢他们,连笑都省了,我才不管他们怎么看我呢!可是和你在一起,我就……”书涵说到这里,猛然抬头看着洛洛,话却戛然而止。而对面那没出息的丫头,大约是被他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惊到了,刚吸到口中的橙汁,还没来得及咽下就呛着了,她偏过头去咳嗽。 “哎哟,你能不能慢点喝啊!”书涵伸手拍着她的背。等洛洛咳完了,她抬起头来看着书涵,她多么希望他能把刚才的话说完整啊!可是她又不敢直接问他那后半句话是什么。她就只是那样看着他,期待他能看懂她的渴望。但是书涵似乎已经忘记了先前说了什么,拍了拍拿过食物的双手,咧开嘴笑着说:“走吧!再陪我走走!”他的牙齿又齐又白,洛洛就那样着迷地看着他的脸,直到他帮她提起包包,洛洛才猛地缓过神来,悻悻地跟着他走出了麦当劳。她没有追问那后半句话,但是非黑即白的处世之道却成了她半辈子的原则。 爱上一个人真的会改变自己的喜好,这在认识书涵前,洛洛是不会相信的。比如说,她这样一个运动白痴,从小到大,体育几乎没有及格的项目,竟然会疯狂地爱上篮球! 发现书涵篮球打得好,多亏了那年热播的那部日本动画片《灌篮高手》。起先洛洛并没有打算关注它,直到书涵和她提起,他看过,也推荐洛洛看。洛洛想着,虽然不爱运动,但是看看动画片也无妨,至少可以每周和书涵多些共同话题。谁知,这一开始看,便让她着迷了。为了及时看到每天的更新剧集,洛洛向学校申请了走读。要知道,那个年代,没有回放,没有录制,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每天一放学就火急火燎地赶回姑姑家,就为了那一集。每次回到家第一个动作就是打开电视机,如果刚好听到那片头曲的前奏响起,洛洛就有说不出的幸福感。如果说一开始洛洛是为了书涵看的《灌篮高手》,那么后来她的入迷就真的是发自内心了。 由于那段时间这部动画片的热播,男生们开始热衷于打篮球了。课间,小乐,老戴几个人总会叫上书涵一起上操场打球。也正是因为这项活动,书涵总算和几位男生有了浅浅的交集,至少在打球时,他不会显得膈应。他和其他的男孩子一样,大汗淋漓,边奔跑边对着同伴呼喊。带球、转圈、跳跃、投篮——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如此娴熟。他是队里三分球投得最准的,每每看到他远远地投掷,洛洛总会隔着窗玻璃屛住呼吸,紧紧地盯着那篮球,看着它在空中画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然后稳稳地落入篮筐。那一刻,身边的女生都会发出一片惊呼,而她,默默地不喝彩,却莫名有份骄傲在眼中和嘴角。 “你最喜欢《灌篮高手》里的谁?”那段时间,书涵和洛洛的话题总围绕着它。 “我最喜欢流川枫呀!”洛洛不假思索地说。 “不喜欢三井寿吗?他可是三分球高手。”书涵问道,不知是不是洛洛多心,那眼中竟不免留有一丝失落。 “三井寿哪有你三分投得好呀!”洛洛看出了书涵孩子气的心事,仿佛没有得到老师夸奖的小男生,她呵呵笑着故意对他这么说,这倒的确让书涵开心起来,咧嘴笑了起来,果然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呀!“可我还是更喜欢流川枫。“洛洛补充。 “你还真是和他那群啦啦队一样呢!”书涵边说边故意娘娘腔地做了一个啦啦队女生挥舞手臂的动作,惹得洛洛哈哈大笑。“喜欢他什么?”书涵接着问。 “喜欢……喜欢他不爱说话,酷酷的样子。”洛洛轻声说着,不敢正视书涵。就和第一次见到的他那样,当然,后面这一句洛洛是说不出口的,只是在心里告诉了自己。她已经觉得自己的表述已经足够赤裸裸了,多希望书涵听出这句话的含义啊! 只见书涵愣了一下,然后嘴角上扬,却没有做任何回答,只是眼睛看向窗外,但那嘴角的弧度,却保持了好久…… 这个弧度,深深刻在洛洛心里。也是她后来的二十多年里反复寻找却未果的。也许只有刘德华的那首《没有人可以像你》可以诠释:走到哪里,都有人很像你,只是可惜,越看就越有距离。 人真的是奇怪的动物,为了另一个人,可以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不擅长也不喜欢的事,变成自己的特长。 在刘书涵离开后的日子里,洛洛疯狂地爱上了打篮球。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孩子,去了运动商店买了斯伯丁的篮球,随身携带。体锻课,课间,放学后,同学们都在吃零食聊天的时候,她却一个人在篮球架下不停地练习。带球、奔跑、跳跃、投掷——她复制着书涵的每一帧画面,她模仿他的动作,他的神情,他的指关节在投篮时的弯曲度……那个时候,她就是他,她要让自己成为他,才不会太想他。 “何洛洛这是着什么魔了?怎么突然喜欢打篮球了?”同班的女生在操场边嚼着口香糖,不解地问薇薇。呆呆凝视着洛洛的薇薇只能迷茫地摇摇头。她们不会懂的,洛洛不需要任何人懂。她就要这样挥汗如雨,然后把书涵像额头上的汗水一样,轻易地拂去,抛掷脑后。她可以做到的! 期末的篮球考试,看着洛洛三步上篮毫无差错,轻易就拿了满分的体育老师,瞪大了眼睛,嘴巴成了o型,手中握着的笔迟迟不敢往记分册上写,他甚至不能顾及自己作为老师的语言适当与否,惊呆了地问道:“何洛洛,你今天是不是吃了兴奋剂?”身边的同学听了哄堂大笑,老师带着欣慰的表情记下了洛洛的100分。 洛洛抱着自己的斯伯丁,默默走到一边。人生第一次在体育学科中得了满分,她竟一点也不高兴。 “看,我把自己活成了你,你高兴吗?”她心中有个人说,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想分享的那个人,应该叫——刘书涵。 那是二月的第一个周日,也是这学期的最后一节课。离春节只有一周多的时间了,也就意味着,寒假即将开始了。 寒假对大多数学生党而言,是件值得期待又欢欣鼓舞的事情,以前洛洛也是,毕竟她可以在过年的时候回上饶,回到疼爱她的外公外婆膝下,做回那个小女孩,好好撒个娇。可是今年的春节,对洛洛却失去了吸引力。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一个月的寒假,都无法见到书涵了。整整一个月,她都没有机会和他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聊天了,如何受得了? 身边的同学们都在叽叽喳喳讨论着寒假里安排,个个脸上写着轻松愉快。尤其是莉莉和小乐,他俩算是班里最甜蜜的一对人儿了吧?他们悄声讨论寒假里的约会。只有洛洛,她没法让自己和同学们一样开心,她就这样满怀心事地忧郁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书涵。 书涵依然是那样不慌不忙地走进教室,发现今天大家的气氛特别热烈,忍不住瞥了一眼他们,但也没有兴趣去听他们在讨论什么。他径直走到洛洛身边,弯下腰问道:“喂!你怎么了?怎么垂头丧气的?”洛洛心里有些埋怨书涵的木讷,于是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直视着他,神情中有那么一丝生气,亦或是撒娇。她想着,他若再这样明知故问,她就真要想把心里的话嚷嚷出来了。 “喂,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啊!不会对我发脾气吧?我今天可是伤病员啊!”书涵笑嘻嘻地看着她说,同时举起自己的右手到洛洛的面前,食指的指尖部分缠着厚厚的纱布,让他的手指看起来很粗笨,连弯曲都很困难。 洛洛心里咯噔一下,现在回忆起来,那心脏猛的一记疼痛,应该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心疼。她是这样一个被父母祖辈师长们宠爱着长大的孩子,是一个被众星捧月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生,她的世界里,还不知道为别人疼,是什么感觉。但是在那一刻,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那是一种宁愿自己疼痛也不想对方受伤的感觉。 “哎呀!你这手指怎么啦?”那会儿她再也顾不上质问书涵了,“受伤了?怎么弄的?伤得严重吗?”她连珠炮似的连连发问,声音都提高了,也顾不上同学们是否会注意到她不恰当的紧张。好在同学们依旧沉浸在各自对寒假生活的期待中,继续着热烈的讨论,没有人注意到他俩的对话。 当然,书涵把每一句话都听的真真切切的。他没有马上回答她,倒是反过来看着洛洛的表情,嘴角带着一丝坏笑。“哇!一下子问这么多,我哪里来得及回答呀!”他调侃着洛洛说着。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到底怎么弄的?快说!”女孩就是这样,如果看着心爱的人哪怕身体发肤受了一丁点的伤,也会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此时的洛洛,恨不得拥有《家有仙妻》里何丽丽的魔幻手镯,只需轻轻许愿,书涵的皮肉之伤瞬间就痊愈了。 书涵放下书包,在洛洛身后的位子坐下,把受伤的手举得高高的,叹了口气说:“呐,就是这样,我只是伸了个懒腰,谁知道我实在长得太高了,碰到了屋顶的电灯泡,皮被烫掉啦!”他边说着,边笑着。 洛洛歪着头看着他的样子,满脸疑惑。“别胡说!你家屋顶那么低?还是你有两米高?到底怎么回事?”她不信他不正经的回答。 “也没什么,就是自己切水果,切到了手指。”书涵把手臂放下来,将受伤的手搁在他和洛洛之间的书桌上。 “你可真是笨死了!连水果都切不好!”洛洛的第一反应就是责怪他,怪他把自己弄伤了,害她这么心疼,“可是你妈妈家里不是有常住保姆吗?你们的生活起居不是由她照管的?” “保姆……那是请来照顾我的吗?她正好在忙着管我妈妈和继父的女儿啊!”书涵低下头去,他连用妹妹这样的称谓都不愿意说出口。然后把脸埋在桌上自己的手臂上,那样子,十足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 而那时洛洛心中的疼惜,更是无法言表。她多想代替他的父母,把世界上最好的都给他。在那一刻,洛洛甚至想到,如果有朝一日,他们可以走在一起,她会弥补他这十多年缺失的所有的爱,她一定要让他成为最幸福的人,永远不会这样委屈!这样想着,看着那黑发的头,洛洛甚至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抚摸。书涵突然抬起头来,吓了洛洛一跳,及时收回了手,她庆幸自己没有触碰到。 “你能替我摸摸伤口吗?”书涵撅着嘴问。 “啊?”洛洛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请求我……做什么?摸摸伤口?她反复和自己确认。 “嗯,就隔着纱布摸摸,其实还是挺痛的。”洛洛从来没有看见过书涵这样孩子气的撒娇模样,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好好,给你吹吹就不疼啦!”洛洛笑着,满眼疼爱地看了书涵一眼,低下头小心翼翼非常轻柔地在书涵包裹着纱布的食指上摩挲着,嗔怪道,“跟个长不大的小孩似的。”当她边笑着边无意间抬起头,书涵迎接她的眼神让她瞬间笑容凝固了,那时洛洛从没见过的眼神——他的双眼微微泛着泪光,却又是那样满含着温柔,无奈,甚至幽怨…… “周老师来啦!”还没等洛洛读懂书涵眼里的所有内容,只听见同学们喊道,周老师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大家顿时调整了坐姿,也停止了讨论。洛洛赶紧缩回了手,转过身,面朝讲台。她不由得又回头看了书涵一眼,后者没有再趴在桌上,也直起身子坐正了,看到洛洛回头,他吐着舌头回应了一个调皮的笑,刚才眼睛里的东西都不见了。洛洛扭回头,心中隐隐有些不甘。 这一天的午餐时光,书涵和洛洛还是照例在一起。 “寒假,你会怎么过?”洛洛故作轻松地假装随口一问。 “我回香港。”书涵答道。 洛洛一下子像被噎住了,她总想着即使她回了上饶,但是只要书涵留在上海,她就随时能回来。就算不见面,呼吸同一座城市的空气,也会让她心安。可是他现在说他要回香港,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越发遥远,这让洛洛心里没着没落。 “回香港,我爸爸给我过生日。”书涵在洛洛没有任何回应的时候接着说道。 “你要过生日了?”洛洛一下子被这句话转移了注意力,她突然发现自己这么久了都不知道书涵的生日。 “嗯,2月10日,所以下周我回一趟香港。”书涵点点头。回一趟这三个字,让洛洛心定了,这说明他很快会回上海的,不是吗? “哦,那你是——水瓶座?”洛洛的心情轻松起来。 “是哦!你很精通星座啊?对了,你生日呢?我都没有问过你。”书涵看到洛洛笑了,也跟着笑起来。 “我是双子,我和莉莉都是。我们生日只差一天,她是5月27日,我是5月28日,咱俩有缘吧?”洛洛拨弄着可乐的吸管嬉笑着回答。 “唔,5月28日……”书涵若有所思地说着。 洛洛偷偷瞄了一眼书涵,然后壮着胆子,故意咬着吸管口齿不清地问了一个自己特别担心的问题:“那……你下学期,还会来吧?” 尽管她刻意表现得不经意,可是书涵还是看出了她心里的小九九,他狡黠地笑着,盯着洛洛的脸说:“当然!我肯定会回来的,你愿意等我吧?” 洛洛生怕一下子被他读出心事,赶紧躲开他的眼睛,别别扭扭地回答:“我当然愿意啊!那什么,这顿让我请你吧!你下周生日我都不知道,也没准备礼物。就当是提前庆祝吧!”她转移话题。 “哎,你现在应该唱早上受到周老师夸赞的那首歌啊!那首《我愿意》,对吧?”书涵没有接洛洛的话,反而挑起眉毛坏笑着说,洛洛朝他瞪着眼睛,他却全当视而不见,还愈发变本加厉地学着洛洛唱歌时的模样,闭着眼睛,沉醉地模仿,“我愿意为你,愿意为你……”洛洛见他学她的样子,觉得尴尬极了。 “不许学!不许学我了!”洛洛怕被邻桌看到,急得满脸通红,站起身来拍打书涵假装拿话筒的手。 “哎哟!我的手——”书涵突然一声惊呼,让洛洛赶紧住了手。她紧张地看着他受伤的手,谁知书涵又嬉皮笑脸补充道:“我的手——没事!”洛洛一见连续被他戏弄,又好气又好笑,只能佯装生气的样子,白了他一眼,不再看他了。 见此情景,书涵收起嘴角戏虐的笑,郑重地举起手中的饮料杯碰了一下洛洛的,用十分认真的眼神凝视着她说:“不惹你了,谢谢你的生日餐哦!开学见!”面对这样的眼眸,洛洛还有什么生气的理由。想着一个月后,他们依然可以这样对坐着饮茶,感到莫大的安心,她不由得开心地笑了,然后和他一起看向窗外的车水马龙。 错过 2 http://.biquxs.info/

子木确诊后的第29天。 把自己像烙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贴的感觉真的很难受。就这样闭着眼睛,却头脑清醒,听到自己越来越响越来越快的心跳声,越发着急自己睡不着的事实。看着时针一点一点就这样移动了,洛洛开始失去今晚可以睡着的信心了。一开始以为只是自己上了年纪难以入睡,可是这也不是常有的事情,即使是子木生病初期,即使再悲痛欲绝,累到极致的时候,睡眠依然不成为洛洛的障碍,那么是什么让她今晚看着窗帘慢慢发白呢?最终她把它归咎于下午的那杯红茶。 她索性不再强制自己躺床上了。悄悄起身去了女儿的房间,所幸,子木服药后睡得很沉。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庞,洛洛轻轻抚摸着她的额角,默默落泪。十七岁的女孩,究竟还有多少不愿意让旁人看到的一面。不知何时起,她不再向她倾诉,不再信任依赖她,洛洛为之叹息。她回到卧室,拧开台灯,打开在网上订阅的关于青少年心理以及有关抑郁症的专业书籍。她打定主意,她要重新学习怎么与女儿相处,怎么做妈妈。她要让女儿相信她,依赖她,打开心结,才有可能好转。她如饥似渴地读着书里的每一个案例,每一句分析,一些她从未涉及的陌生领域的知识,现在看来,如此重要。 合上书本,夜深人静,全世界都按下了停顿键似的。如若不是子木生病,让她痛恨老天不公,她从来不会去追究今时今日的处境,是她从哪里迈错了步子造成的,更不会这般放肆地去回顾自己的前半生,割开那些血淋淋的伤口。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如泄洪。回忆的书签,夹在最初的那页。他的眉眼,他的嘴角,他说话时的每一个肢体语言,他唱歌时投入时痛苦的神情,依旧如此清晰。都说时间冲淡一切,可是书涵就像矗立在她心海中的巍巍高山,不可撼动。二十多年了,她不但没有忘记他,有关于他的记忆反而越发清晰起来...... 和书涵分别的那年寒假,显得特别漫长。洛洛回到上饶,对外公外婆每天的嘘寒问暖漫不经心,对老同学邀约的聚会心不在焉,她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她的脑中,每时每刻都在想着——现在书涵在干嘛呢? 书涵没有留电话给洛洛,当然他也没有bp机,更没有手机。何况他在香港,那是当时洛洛概念里如此遥不可及的一个城市,她没有办法获得一丝一毫他的讯息。她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跟他要一件小玩意,这样也能睹物思人,让她一解相思之苦。或者索性问他要个电话,哪怕是长途电话,她在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好歹能听他的声音。当然,这些都只是想想而已。何洛洛,多么骄傲的人啊!她又怎么会厚着脸皮问一个男生要信物,又或者主动去找他呢?若是实在被思念逼急了,洛洛就开始听刘德华的歌,通过他的声线想象书涵唱歌时的样子,假装还在教室里看他唱歌。好在,一个漫长的寒假终究还是熬过去了。 洛洛几乎是带着欢欣鼓舞的心情迎接开学的!这是她十七年的记忆里,头一次面对开学这么开心。不但爸妈觉得很纳闷,连同寝室的同学也无法理解。 “我说,你这是抽什么风?从回来上学的第一天,你就这么开心?”薇薇从上铺探下头来,问正在下面哼着小曲儿的洛洛。 “那可不!我是爱学习的好孩子!”洛洛笑得那么开怀。 “切!得了吧!我看呐,内有隐情!”薇薇挤眉弄眼地揶揄她。洛洛不予回答,只跟她吐了吐舌头,边继续整理床铺了。 开学第一周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终于等到了周日! 洛洛坐在老位子,一个月没见的同学们见了面格外亲热,大家都有聊不完的话,洛洛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晓敏说这话,眼睛总时不时望向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不出现,她的心始终就放不下来。 “新年好!”正当洛洛转过身子听晓敏说话时,身后传来的熟悉的声音。洛洛的心都似乎要从喉咙眼里跳出来了!是他!他来了! “嗨!你,回来了!”几乎与此同时,洛洛飞速地转身,迎接到书涵微笑的脸。在看到那双深邃的黑色眸子的刹那,她难以掩饰的快乐。她终于又能看到这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了,这是她思念了整整一个月的眼睛啊! 书涵继续微笑,看着喜悦溢于言表的洛洛,他的嘴角上扬,气定神闲道:“答应了你肯定会回来的嘛!岂能食言?”洛洛使劲儿点着头,她强迫自己把这句话理解为,这一个月,他也在想着她,要不然,怎能一直记得对她的承诺? 他们又继续开启了两人行,没有太多新花样,不过是洛洛陪着书涵走路。书涵说不光是因为走路可以拖延回家的时间,更重要的是,走路让他看到更多细致的风景,那些都是坐车不会注意到的细节。走路让他感觉自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方向都在自己脚下。洛洛像是着了魔似的听他说这些,也真的打心眼里赞同他说的一切,可能是真的有些道理吧,当然更多是女孩子陷入爱情的盲从。无论为何,那一年里洛洛走的恐怕路比她这十七年走的加起来都多,奇怪的是,却也不觉得累。每次她陪着书涵压马路,总是希望马路可以无限延伸,直到世界的尽头,这样她能和他并肩的时光才会长一些,再长一些…… 有人告诉她,可能是因为她后续人生的婚姻不顺才会让她不停地思念他吧!然而洛洛却断定,是因为不断地思念他才有了反复不顺利的感情之路。亦或是,两者恶性循环吧!那又怎么样呢?已然如此了,那就干脆不要试图去忘记他了,反正挣扎这么多年依然失败。她和书涵之间,败的永远是她。 子木确诊后的第39天。 第二天就是五一劳动节了。洛洛在上饶读初中时的好朋友燕子要带着儿子来上海玩。燕子和洛洛从初中起就是无话不谈的好闺蜜,她们在上学期间是同桌,腻在一起的时候,会无话不谈,也会拌嘴赌气,可是初三那年洛洛回了上海,两个女孩分开后,反而联系得紧密了。距离并没有拉远她们的距离,每次洛洛回上饶,第一个联系的朋友就是燕子,燕子也会在小长假或者趁着出差的当儿来上海找洛洛见上一面。两人一见面就是聊不完的话题。青春年华里聊青涩懵懂的情感,成家后聊婚姻,生了孩子后聊育儿。这一对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的姑娘,不知是否是因为距离产生了美,她们都特别愿意向对方敞开心扉。 洛洛在女儿确诊后的一周,拨打过燕子的电话。她是在楼下的车里打的电话,听到燕子声音的那一刹那,洛洛哇地一声失声痛哭起来。那一周,她经历了太多震惊、惶恐、无助和压抑。她不能在父母面前失控,她要装出稳如泰山的样子让他们多点安心;她不能在同事面前哭泣,她是他们眼中打不死的小强,不能脆弱;她更不能当着女儿的面委屈,子木会因为看到母亲的伤心而更加自责,对治疗产生反作用……可是在燕子面前,她不用再做任何掩饰。 燕子先是紧张地问了洛洛一声:“你怎么了?干嘛哭呀?”然后当她听到洛洛的泣不成声时,就不再追问了。她就那样静静地在电话那头,一言不发,等待洛洛的倾诉。她知道,洛洛这样的哭,定是压抑了许久。她是她的出口,她无需多问,只要倾听即可。也不知哭了多久,洛洛终于平静下来。当洛洛把情况跟燕子一说,燕子当机立断,立刻说:“五一我带楠楠来看你们。让子木和楠楠一块儿玩玩。”楠楠是燕子的儿子,比子木小5岁。在楠楠还没有出生前,喜欢孩子的燕子每次都在洛洛她们回上饶时带着子木玩。说燕子是看着子木长大的,一点不为过。所以一说孩子病了,燕子也急了。 五月一日中午,燕子带着儿子到达了上海,他们自己开着车来到洛洛家小区,洛洛早早地在门口等着他们,把他们安顿在了家门口的宾馆里住。可是燕子告诉洛洛,他们两人第二天晚上就得走,因为楠楠三号在上饶还有一场比赛要参加,只能短暂地相会一下。于是两人商量好了,第二天带着孩子们去玩,她们俩则找个地方好好说说话。 可能时现代人生活压力实在太大了,沪上的撸狗撸猫馆越发多了起来。洛洛想起前阵子,子木在撸狗馆里露出过久违的灿烂的笑容,让洛洛对那家店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她相信小孩子都喜欢有小动物的相伴。果不其然,她一提出来,楠楠就欢天喜地地答应了。洛洛回家和子木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子木也满口应允了。这让洛洛和燕子都满心期待第二天可以带着孩子们度过轻松愉快的一天。 第二天上午,燕子带着楠楠来到洛洛家。洛洛事先买了各种早点,放满了一桌子,看到楠楠大口吃着,心中感到宽慰,却时不时地看看子木的房门,她到现在还没有起床的迹象,洛洛开始担心子木是否又会反悔今天的行程了。子木自从生病以后,一反常态,常常食言反悔,答应得好好的事情,突然就会临时变卦。昨天虽然对于撸狗馆的事说得好好的,可是难保她今天心情大变就不肯去了。 “楼下有家奶茶店,走,干妈带你买奶茶去!买完回来,用奶茶叫姐姐起床,她肯定一骨碌就起来啦!”洛洛对楠楠说,别看这孩子就快上初中,长得人高马大的,可是一开口,就还是个幼稚的小朋友。楠楠一蹦三尺高地喊了声“耶”,就跟着妈妈和干妈一起下楼买奶茶了。洛洛给子木选了她以前最爱喝的椰果奶茶,虽然子木生病后几乎没有再要求喝过了,但是洛洛依然记得女儿的喜好。以前洛洛最反对女儿喝奶茶了,因为得知里面加过一些让人兴奋的东西,怕对身体不好。但是现在,她多希望女儿多喝几杯,让奶茶唤醒她的兴奋,让她心情激昂起来。 提着四杯暖暖的饮料回到家的三个人,眼前的情景就不能让他们像刚才一样愉悦了——洛洛刚想走到子木房门前敲门,就看到了她贴在门上的字条。这段时间,在子木情绪不稳定的时候,母女间的交流都用书面的形式。当子木不愿意旁人进她房间的时候,洛洛就只能通过文字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她每次都会将或长或短的信,从门缝地下塞进去。她常会看到它过一会儿就在女儿的枕边,这说明子木虽然不想听妈妈说话,但是妈妈的文字是会去读的;慢慢地,当子木自己心情糟糕不希望大人来打扰,又担心起正面冲突的时候,也会写一张纸条贴在门上。 就在洛洛一行三人下楼买奶茶的时候,子木写了字条贴在门上。纸条是从本子上撕下来的,可能因为当时心情的急躁,纸张的一边撕扯过的锯齿都起了褶子。纸条上的字是用红色的记号笔写的:“今天不要叫我起来!我不想出门!不要敲门!!!不要进来!!!”最后八个字,不但是红色的,还画了三个触目惊心的感叹号,子木还做了加粗加下划线的记号。这是她给出警告的方式。 洛洛知道,这个时候,如果任何人强行进去找她,结果都会让她情绪更为激动和消极。虽然这样的情况,洛洛在这一个多月里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但这次,当着燕子的面,想着自己的好闺蜜特地千里迢迢来看女儿,却被这样残忍地拒之门外,她还是很难让自己平静接受。 燕子看到洛洛呆呆地站在子木房门前,就走近了,当她看清这张字条时,洛洛早已泪流满面。燕子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搂住洛洛的肩膀。楠楠看到妈妈和干妈这样看着房门口,就也好奇地凑过来看个明白。当他看到了姐姐留下的字迹,这个大男孩竟然委屈地窝到沙发里去,撅着嘴嘟囔着:“不嘛!我要去撸狗狗嘛!说好的嘛!” “这样吧!”燕子说,“我带楠楠去,你把地址给我,我们定位过去很方便的。” “那怎么行,你们大老远来的。子木不去,我带你们去。”洛洛怎么也不能让好姐妹人生地不熟地乱跑啊! “子木这样的情绪,你放心把她一个人放家里啊?你放心我还不放心呢!”燕子就是这样,什么时候都替洛洛考虑。 “可是,你们难得来一趟……”洛洛已经无法自控地抽泣起来,即使当着干儿子的面,她也装不了坚强了。 “没事的,没事的。我们来日方长呢!以后等子木好了,玩的机会多着呢!“燕子总是这样的温柔体贴。 那就只能这样吧!洛洛耷拉着脑袋送燕子和楠楠下了楼,两个相识了近三十年的好姐妹,就这样紧紧拥抱了一会儿,分别了。抱住洛洛时,燕子拍拍她的背,轻声在她耳畔说:“看到你这样小心翼翼的样子,真的让我心疼。你要多吃饭多睡觉,照顾好自己,子木一定会好起来的,你们一定要保重!”上车前,燕子用那样不放心的眼神看着洛洛,叹息着说了声:“那,我们就走了。” “路上慢点开。”洛洛告别的时候,已经哽咽得没办法流利表达了。她只能这样呆呆地立定在那里,看着燕子把车慢慢开出了自己模糊的视线。 洛洛不想回家,却也不敢走远,就只能在小区里一圈圈地慢慢晃荡着。真的没有比这个五一更糟糕的假期了!就让她用行走把这些负能量的情绪散尽吧!也许等会儿写封信给女儿,会有缓和吧! 燕子和楠楠走后,洛洛在家等了子木一天。她写了洋洋洒洒的两页纸,轻轻从门缝下塞进去。没有责备,没有埋怨,只是鼓励和安慰。 终于在傍晚时分,子木主动打开了房门,说了句:“妈,我有点饿了。”洛洛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到女儿披散着头发,眼眶发黑,邋遢地穿着睡裙,站在房间门口。她曾经是个多么爱打扮的孩子啊!现在的她不化妆,不梳头,不洗澡,甚至不肯洗漱,简直判若两人……这是什么病,能把人变成这样!洛洛的心碎成一片片的,但她仍很高兴,赶紧起身说:“好好好!妈妈去给你下碗面。” 这天子木的胃口还不错,可能她一整天在房间里没有吃东西缘故,也可能经历了一天和病魔的抗争的缘故,她把一碗面都吃完了。洛洛看着女儿大口吃东西的样子感到特别欣慰。“妈妈,明天我想去欢乐谷玩,你有空带我去吗?”子木放下碗筷,问洛洛。 “当然!妈妈有空!你想去哪儿,妈妈都有空!”洛洛几乎激动得溢于言表了。毕竟好些天了,她都没肯出门。无论洛洛怎么恳求,女儿都不愿意走出家门,她说她不喜欢见到阳光见到人。今天居然主动说要去游乐场,洛洛当然高兴得难以自持了。 “那我去洗个头洗把澡。”子木说着,走进了浴室。洛洛简直看傻了眼,心中的千军万马,化作了两行热泪。 那年寒假后,书涵回上海后的第一个节日,就是上班族和学生党期待的五一小长假。 歌手班的同学们也相识了快一年了,也许因为年龄相仿有着共同爱好,也许因为每周只见一次,距离产生美,大家相处得特别融洽。于是在五一到来前,约好了进行一次聚餐。一群半大不小的年轻人,约定在娇娇姐家里,进行一次厨艺大比拼。娇娇说那天她父母会去走亲戚,也同意她的同学们来家里玩,并且特别通情达理地说不会回家来打扰年轻人的聚会。所以当娇娇说出这个提议的时候,全班都沸腾了,大家都嚷嚷着同意,还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会做什么菜,负责带什么食材。何洛洛也很高兴,她最期待的还是娇娇家里的音响,一直听娇娇说在家唱k,她也想去过把瘾,所以也兴高采烈地投入在那群讨论的人中。 书涵走进教室时,看到位子上没有洛洛,眼睛在教室后方的人群中,很快搜寻到了她的身影。只见大伙儿一个个手舞足蹈地说这话,气氛热烈的程度,是书涵这几个月从没见到过的。 他放下书包,忍不住凑过去,站到洛洛身旁,悄声问她:“在商量什么呢?” “嗨!书涵!你可一定要来啊!一个也不能少呢!”还没等洛洛回答,一旁的莉莉就大声招呼上了。 “去哪儿?”书涵还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 “五一放假,去娇娇姐家里聚会,你来吗?”洛洛轻声地问,她很想书涵会去,却又了解他不喜欢和这么多人在一起,所以试探着问。 “你去吗?”书涵反问洛洛。 “我肯定去咯!我还要去体验音响效果呢!”洛洛呵呵笑了。 不知是要配合洛洛,还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书涵睁大眼睛表情夸张,大声说道:“有大音响啊?那我肯定要去咯!” “那太好了!大家都来。”娇娇姐作为主人,得体地欢迎他。“每个女生都要准备做一道菜哦,每个男生准备一首拿手曲目作为答谢,怎么样?”娇娇接着提议。 “好耶!”大家异口同声地欢呼道。 “哟!这么热闹,说什么呢?”正在此时,周老师来了,看着这群欢蹦乱跳的年轻人,露出宠爱的表情。 “我们要去娇娇家里聚会了!周老师你来吗?”莉莉心直口快,立刻问道。 “我来?那岂不是变成换到娇娇家里上课?你问问其他人同意吗?”周老师故作揶揄地反问。大家哄笑起来。“好了,你们下课再讨论吧!我们上课了!”周老师一声令下,大家作鸟兽散,各自归位。脸上却都挂着欢喜的笑。 虽然有了这样一个快乐的聚会做期待,洛洛又迎来了新的烦恼——她并不会做菜!从小在外公外婆的宠爱下长大的她,可谓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即使是自己洗衣服,都也是回到上海后,住在伯伯大妈家怕被嫌弃,自己默默学会的。聚会中每个女生要做一道菜的要求把她难倒了。但是貌似其他女生并没有为此而困扰,难道只有我不会做菜?洛洛疑惑地自问。那可不行!书涵该多失望啊!“无论如何,我得去学!”洛洛暗下决心。 接下去那两周时间,洛洛突然变得特别“贤惠”,她拿了个小本儿,每天一到晚饭前做饭的时间,她都跟在姑姑屁股后面,讨教着各种菜式的做法,不但一步不落地看着姑姑每一个动作,还事无巨细地记录在本子上。纸上谈兵固然没有用,为此,洛洛倒也浪费了一些排骨、鸡、葱姜蒜等等食材。但是失败是成功之母嘛!终于在五一前的两天,家里的一桌菜由洛洛独立掌勺完成。味道不能算特别出众,好歹也是有了色和香。短时间能突击到这一步,姑姑对于自己的教学成果还是十分满意的。同时心里也纳闷着,这个酱油瓶儿倒了都懒得扶的大小姐,是突然吃错了什么药,吵着要学做菜了。她又怎么会知道,悄悄长大的洛洛,女为悦己者学烹饪呢! 五一就这样到来了,在同学们的满心期待下。大家拎着大包小包的食材,准时来敲娇娇的家门。那是洛洛十七年来最精心打扮的一天了吧!她穿上了薇薇上次陪她逛街买的两件套,淡黄色吊带配上敞开的浅绿色薄薄的衬衫外套,满满的春天的粉嫩。她还特地找了姑姑家隔壁特别会梳头的余阿姨,教她梳了一个两边的内编式麻花辫,然后把余下的头发都披在肩上,显得既干净又清纯。接着她用妈妈年前送她的几件简单的化妆品,给自己化了个淡淡的妆。看着镜子里还算可人的自己,想着一会儿就能见到的人,她禁不住羞涩又憧憬地笑了 洛洛本来担心书涵上海路不熟,想约他一同前往,后来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联系得到他的方式,只好作罢。这样也好,省得同学们见他俩老是同进同出,起哄起来个没完,书涵难得加入大家的聚会,不想让他尴尬。 没想到洛洛到的时候,书涵已经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拿着话筒哼小曲儿了。“我今天坐车了,我怕走路太慢,迟到不好。”书涵说。 “真是难得你大少爷来体验我们上海的交通枢纽啊!哈哈!”洛洛今天的心情是真的不错,“你猜我准备了什么菜?”她故作神秘地问他。 “嗯……让我想想。肯定是——冰激淋插薯条!”书涵摸着下巴假装思考着,然后哈哈大笑说道。 “什么呀!那叫菜嘛!你想吃,还是让麦当劳伯伯下次做给你做吧!我准备的可是拿手好菜!”洛洛见他不正经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她强调着拿手二字。 “拿手好菜?该不会是现学现卖吧?”知洛洛者非书涵莫属也,他像是看到了洛洛这两周在忙活啥,挑着眉毛故意逗她。 “谁说的!我一直会做饭!”洛洛边嚷嚷,边心虚地红了脸。然后拎着食材逃进了厨房。身后书涵哈哈的大笑声从麦克风里传出来,洛洛转头对着他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被自己的尴尬也逗乐了,笑出了声。 前来聚会的有十几个同学,霎时间娇娇家里炸开了锅似的热闹。厨房里女孩子们忙作一团,饭菜的香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大家七手八脚,忙得不亦乐乎;客厅里的男生则个个扯着嗓子疯狂k歌,有的半躺着歪在沙发上,有的坐在地上,还有的一只腿架在茶几上大嗑瓜子。青春期的男孩子,多少都有些荷尔蒙过盛,客厅的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表的脚臭和汗臭混杂的味道。 “拜托!开个窗吧!你们这群臭男人!”端着菜进到客厅的莉莉一声惨叫,捏着鼻子冲到了窗边,男生们被她一声叫得都停止了嘶吼,只有小乐眼力见儿最强,敏捷地赶在莉莉前打开了窗户,抓着后脑勺朝莉莉讨好地笑着。厨房里得女生们探头看到这个场景,个个大笑不止。 这是在洛洛的记忆中最为快乐的一顿晚餐了吧!桌上满满摆放着各种不同的菜肴,“来来来!每道菜都尝尝,然后猜猜看是谁的杰作?猜中了有奖哦!”莉莉站起来,对着围坐在桌子边已经垂涎欲滴的男生们说。女生们个个讳莫如深地暗自发笑,想看看这些菜有几道能被猜中的。 到底还是小乐最了解莉莉,她做的辣子鸡第一时间就被小乐猜到了,当然,他俩也不可避免地被怀疑有‘作弊嫌疑’,被立刻‘剥夺’了参赛权。然后轮到老戴,把洛洛做的糖醋排骨说成了晓敏的。而小飞,却把娇娇做的清蒸鳜鱼猜成洛洛的。真的都是只会吃的主儿! 轮到书涵猜,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指着那道色拉说道:“我猜,这个应该是何洛洛做的吧?”他的眼中,几乎已然流露出胜利。 “还真是哎!你俩不愧是饭友啊!真是心有灵犀!”晓敏第一个拍手称赞。洛洛听到心有灵犀四个字瞬间红了脸,也不知该接什么话。 “这个,很简单啦!你们看啊,这道色拉,里面的香蕉都被拌糊了,和色拉酱混在一起。苹果又切这么大,不用吃都看出是苹果了。这还能是谁做的呀!对不对,洛洛?”说完他笑嘻嘻地看着洛洛。书涵难得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这么多话,大家都安静地听,谁知道一本正经开始的他,后面却来了这么个反转,哄堂大笑起来。 洛洛本来还沉浸在书涵和她心有灵犀的喜悦中,谁知道书涵没有赞美却反而出乎意料地来了这么一段欲贬先褒。让她在众人面前这么下不来台,不由得一阵尴尬,气愤和委屈纷纷涌上心头,他怕是不知道她这两周花了多少精力和功夫去学这些,还这样嘲弄她。洛洛想着,狠狠白了书涵一眼,跑去了厨房。 “哎呀呀!别生气啊!”身后传来小飞故意的起哄声,和其他人的笑声。大家都把书涵的这段话当成了一个调节气氛的笑话,没有人当真嘲笑这道色拉,只有洛洛,是真的生气。 她在厨房里生着闷气,怪书涵不给她面子,也怪自己学艺不精。直到书涵借口拿可乐来到厨房,看到洛洛还在那里红着眼眶,撅着嘴,他竟然不但不道歉,还扑哧一声笑了。这让洛洛更生气了,“你还笑!你也太不够朋友了!”她头一次板着脸朝书涵嚷嚷。 “哎呀,别生气啦!我只是说色拉酱糊了,苹果颗粒大了嘛!又没说口感不好。吃到嘴里还不是都混在一起的,味道好就行。不看表面,真的好吃的。”他咧着嘴说。 “真的?”洛洛歪着头确认。 “真的!我一向不说假话,你知道的。”书涵认真地点头。 “那还差不多。”洛洛破涕为笑。书涵的一个肯定,不管真假,都能让她马上重拾笑脸。 “不生气了吧?那就回客厅去唱歌吧!大家还想听你唱《我愿意》呢!”书涵拍拍她的肩膀,说道。 洛洛擦了擦眼角,不好意思地跟着书涵走回了客厅。 晚餐后,大家又过了一把音响瘾,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拿手曲目唱了一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演唱特色,志同道合,又个个技艺不俗,可以互相欣赏,又可以彼此切磋,这才是让这群年轻人喜欢泡在一起的最主要原因。 热闹的聚会总会有结束的时候,夜幕降临后,大家收拾干净了娇娇的客厅和厨房,意犹未尽地互相道了别,走出了她家门。 洛洛和书涵并肩走着,书涵照例打算送洛洛到车站后,就自己走回家。 “今天就是五月了。”书涵突然打破沉默。 “对啊!”洛洛贪婪地呼吸着这夜间的空气,仿佛书涵在身边,这空气中都有他的味道。 “是你的生日月。”书涵又是没头没脑的一句。 洛洛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是啊,自己的生日就在五月,自己都没想起这事呢!上次在麦当劳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书涵记住了。这让她不由得心头一热。“是啊!”她点着头,庆幸夜色帮她掩饰了溢于言表的笑。 “那你上车吧!我走了。”书涵挥挥手,洛洛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公交车终点站。 “好的,路上小心,走路看车。”洛洛美滋滋地回答,小鹿般欢快地跳上公交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尚且没有到出发时间,书涵还站在车外没有离开。他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昏暗的路灯下只见他指尖的一点亮光。只听得公车发出沉重的引擎启动的声音,洛洛朝车外的书涵挥挥手,窗外的他扬起那只夹着万宝路的手,也朝她挥了挥。车行驶了,洛洛还是偏着头看马路边的他。他没有再注视车辆,自顾自朝反方向走去。 书涵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已经不能被看到,洛洛才转回扭酸了的脖子。她禁不住揉了揉脖颈,嘴角羞涩地上扬,心中被无限的幸福感充斥着。直到那一刻,她都以为他们一起并肩的路还有很长很长。 子木确诊后的第40天。 她不但穿上了在生病前就买好的新卫衣,还化了淡妆,将前刘海用卷发棒固定了一下,准备出发去欢乐谷。这些动作是这一个月来都没有再出现过的,洛洛压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努力表现出一如平常的平静,不让子木感觉自己是个病人。 欢乐谷是位于上海松江区的一个游乐场,十几年前开业的时候热闹非凡,人多得摩肩接踵。直到浦东的迪斯尼开业后,欢乐谷的人流量少多了。也正是因为这点,子木选择到这里来,她不为别的,就为了趁着人少玩遍所有的刺激的游艺项目。 跳楼机、大摆锤、古木游龙、绝顶雄风,甚至蹦极……这些一个比一个刺激看得洛洛腿都软的项目,子木却都一遍玩不够。除了旋转木马,洛洛几乎一项都不敢陪女儿玩,只能每一次都在游乐设施的出口等她。即使只是观看那些机器的运转,就已经让洛洛惊心动魄了,不敢想象上面的人是什么心情。子木的胆子大到她不可思议,每一轮下来都面不改色心不跳。但她知道这是子木的宣泄方式,这些从高处猛然下坠的失重感也许能让她感觉痛快。好吧,这样总比真的从高处坠落好。洛洛心中默默自我安慰。 直到子木玩累了,洛洛提议休息一下。子木指着远处高高的摩天轮,说:“就去那里休息吧!可以边休息边观光。”洛洛用手遮在眉上,迎着太阳,眯着眼睛看到那架慢悠悠旋转着的摩天轮。 子木的这句话非常耳熟,似曾相识。多久没有坐过摩天轮了?十八岁生日坐过一次,二十岁也坐过一次,后来,就再也不敢有下次了…… 那年的生日是洛洛十八周岁的生日,生日日期很不巧地在工作日,书涵说生日必须提起过,推后不吉利,所以就提前到那周的周六庆祝。听到他说这话时,洛洛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的样子真的不像会这么迷信这个的!”洛洛还是觉得他的脸和说的话很不般配,捂着嘴笑个不停。 “傻笑什么呢!”书涵本来觉得没什么好笑的,却被洛洛一直的笑惹得也忍俊不禁。 “你俩说啥这么好笑?”莉莉从他们俩的座位旁经过时,好奇地问。 “莉莉,你知道吗?他……他其实是个风水大师!”洛洛指着书涵,还是傻笑。莉莉一脸懵地看着他俩。 “不是啦!过几天是她生日嘛!但是上学日不好出来玩。我说推迟了过不好,所以提前到这周的周六庆祝,这有什么好笑!”书涵两手一摊,向莉莉解释着,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洛洛笑得更欢了。 “对哦!洛洛你比我小一天,我俩一前一后的生日。”莉莉突然想起了什么。 “啊!是呀!那你周六有空吗?我们一起庆祝也可以啊!”洛洛一激动,脱口而出,也忘了没有事先征求书涵的意见。可是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了。洛洛说完后才看着书涵,那眼神像一个没有经过家长同意,就自作主张的小孩。后者愣了一下,接到了洛洛抱歉的眼神的同时,礼貌地微笑着回答莉莉:“你如果有空一起来更热闹啊!” “好呀!”莉莉一蹦三尺高,“反正小乐是要当天才来我们学校接我去庆祝的,和你们的时间不冲突。再说了,我也好久没和你们一起玩了,还挺想念以前咱们仨在一起的时光呢!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们周六去哪集合?几点?”莉莉兴奋得一口气说了许多。洛洛和书涵面面相觑,他俩还真没来得及商量好要去哪。平时一直是跟着感觉走,走到哪算哪。洛洛从不问书涵要带她去哪,只是跟着他走,因为她也根本不在乎要去哪里,只要和他在一起就行。莉莉的这个问题还真是一下子难到他们了。 “嗯……哎!我看我们去远一点的地方玩吧!不如我们去西郊公园怎么样,无聊了看看动物,累了草坪上坐坐,实在没劲那里也有游乐设施。”莉莉压根没有等那两位有回答,就自顾自地提了议。但这对毫无主张的书涵和洛洛来说,倒也不是坏事,莉莉的提议也真的听起来很不错。 虽然西郊公园对于洛洛和莉莉而言有点远,但是对于住在虹桥的书涵倒是无需走太多路。一想到书涵可以不用太辛苦,洛洛马上就和莉莉一拍即合:“好主意!书涵,你觉得呢?” “既然两位寿星都说了,我这个配角当然是举双手同意咯!”书涵呵呵笑着。 约好了生日聚会的三个人各自欢喜地回到自己座位上。莉莉自然是欢天喜地,书涵也一直保持着那样礼貌的微笑,只有洛洛,心里暗暗有些小懊恼少了一次和书涵独处的机会。但是一想到周六的聚会,她就又有了新的憧憬,毕竟这是她第一次有一个男生陪她一起过生日,而且,这个男生,还是书涵。 西郊公园之约就这样如期而至。 洛洛和莉莉几乎同时到达了公园大门口。因为时间还早,公园门口的人寥寥无几,一下车就四处张望的洛洛没有看到书涵,但却看到了扎着高马尾的莉莉。两个女孩欢喜地向对方招手,然后奔向对方,手拉着手在门口等第三个人的到来。 “呀!你今天穿得可真好看!”莉莉歪过头看着洛洛,五月底的天气,已是初夏的温度。洛洛穿的是前阵子逛街书涵替她选的一条粉色背心裙,内衬的白色衬衫上微微的泡泡袖略显一份公主范儿,腰间的细带子又刚好勾勒出少女的窈窕。因为想到今天逛公园,洛洛特地配上一双洗得一尘不染的白跑鞋,加上一枚粉色的发卡,在这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映衬下,显得特别活泼可爱。 听见莉莉的夸奖,洛洛羞涩地低下了头。她哪里知道,这是书涵的杰作呢!莉莉倒是没有特地打扮过,她和平时一样,t恤配上牛仔裤。这也很正常,洛洛心想,莉莉最精致的打扮应该是留在和小乐的见面时吧! 两个女孩正聊着,书涵从远处走来了。第一个看到他的,当然还是洛洛。在书涵还是很个远的小人影时,洛洛就说:“看!他好像来了!” “哪儿呀?你眼睛真是好,我这近视眼就是不行啊!”莉莉眯缝着眼睛使劲找也没找到。 的确,洛洛从小眼睛视力检查就是满分,这一点令近视眼的同学们十分羡慕。可是此时她能远远就在人群中看见书涵,应该不仅仅是因为良好的视力吧! 书涵走近了。那么巧,他穿的白色t恤也是前两周洛洛陪他在esp it买的。当他看见洛洛的粉色连衣裙,脸上划过一丝不容易被发觉的微笑,但恰巧,被洛洛捕捉了。他们俩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点头微笑。洛洛做贼心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看自己的白跑鞋。 “生日快乐!当当当当!”书涵突然大声喊出一声祝福,然后从身后变魔术地拿出一个纸袋! “呀!这是什么?生日礼物嘛?”莉莉迫不及待地把纸袋的口拉开向里张望。 纸袋里静静地躺着一对米老鼠,穿着红色裤子戴着白色手套的米奇,和穿着粉色裙子戴着粉色大蝴蝶结的米妮。打开纸袋的一刹那,洛洛就明白了那只粉色的米妮是给自己的,她喜欢粉粉的颜色,是他早就发现的秘密。 “你们各自选一个吧!”书涵出于礼貌,并没有直接把米妮拿出来递给洛洛。 “我要她!”正当洛洛伸手想拿米妮时,莉莉已经抢先欢呼着抱走了那只粉粉的米妮,只留下米奇一个人傻呵呵地瞪着眼在纸袋子里看着洛洛。 那一瞬间,洛洛和书涵都傻了眼,他们同时看向对方,书涵的脸上写着“糟糕”二字,洛洛的脸上写着“难过”二字,莉莉才不会观察到这些呢!她抱着米妮已经蹦蹦跳跳地向公园门口跑去了。 “那……你就拿米奇吧!”书涵把它拿出来递到洛洛怀里,看到洛洛撅着嘴的模样,他接着说,“别不高兴嘛!生日不能生气的!你看米奇,不是也很可爱。你看他的眼睛,圆圆的,多像我!”说着,他故意把眼睛瞪得圆圆的,还故意眨巴了两下眼睛扮可爱。他的样子逗乐了洛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书涵的滑稽样子一下子驱散了她心头的不悦,看看怀里的米奇,别说,还真是有点像他的傻样!这么一想,她不再懊恼了,紧紧搂住米奇对书涵笑着说了声:“谢谢!我很喜欢米奇!”然后也蹦跳着赶上前面的莉莉去了。 三人走进西郊公园,首先迎接他们的就是一群白鸽。从头上掠过后停到空地上,纷纷伸着脖子边踱步边咕咕叫着。空地旁有辆车,车上堆满了一包包的鸽子饲料,有位穿着工作人员制服的人在张罗着出售。 “我们来喂鸽子吧!”书涵提议,走向售货车,买了三包饲料,一人一包。 只见他倒出一小把窝在手心里,然后蹲下来,很快许多小鸽子飞到他手边,争先恐后地啄着他手里的玉米粒。一小会儿饲料就被吃完了。莉莉看了,也拆开包装去喂小鸽子了。只剩下洛洛,把倒在手心里的饲料紧紧握住,不敢摊开手,她总觉得那些小鸽子尖尖的喙会不会把自己的手给啄穿了。 “你怎么不喂啊?”书涵走到她身边。 “我……我不敢。”洛洛一脸尴尬,“手疼不疼呀?”她怯生生地看着他问。 “怎么会疼呢?它们很温柔的。就像这样,来。”说着,书涵把手温柔地按在洛洛肩膀上,稍稍用了一点力气,让她和自己一起蹲下来,然后一只手握住洛洛捏着饲料的手,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掰开她紧张的手指,这时小白鸽已经开始降落在洛洛周围了。 当第一只鸽子开始啄食她手里的玉米时,洛洛紧张得忍不住低呼了一声“哎呀”,吓得差点就把手里的玉米都撒了,幸好的书涵的手一直托在她的手下,玉米掉落了一些在他手里。 “真的不疼,你看,小鸽子多可爱啊!它知道你不是来伤害它的,它就不会伤害你。”书涵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他手掌里接到的几颗玉米粒很快被小鸽子啄走了。 不知是不是担心洛洛再吓得撒手,书涵就一直把自己手托着她的手背。他的手掌大大的,暖暖的,特别有安全感。那一刻,全世界都安静了,洛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听不见周遭的嘈杂声,只听到自己的心脏越来越快的怦怦跳动声。 她屏着呼吸,歪过点头偷看了他一眼。书涵丝毫没有意识被观察着,他的嘴里一边发出召唤鸽子的“咕咕”声,一边将洛洛的手托举得更远一些。更多的鸽子来啄食了,而洛洛已经忘了害怕了,任由小鸽子在她手心啄食。甚至,她希望小鸽子永不停歇地来啄食,这样就能让此刻的书涵停留得更久一些。 “你看,我说不疼吧?多可爱啊!”书涵笑着侧脸看洛洛。洛洛永远没法忘记那一刻他的笑,笑得那么灿烂,那么童真,那么无邪,就仿佛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男孩,就仿佛他也有过幸福的童年,就仿佛他从没在父母的争斗中被伤害过。洛洛相信那时那刻的书涵,是最初的他,也是最幸福的他。 小鸽子的喙在手心啄食的感觉果然不疼,虽然它们非常用力,但是没有疼痛感,却让人有一种给予的快乐。书涵的手掌终于还是离开了洛洛的手背,但是那温度,却永远地烙在了她的手背上。这些年,她也试图去找同样的温度,可是不是她挑剔,真的——没有!他,是独一无二的!全世界唯一! 三个人也不知晃荡了多久,除了老虎和狗熊,他们不敢惹以外,几乎把西郊公园里的每一个动物都逗了一遍,走得脚掌都痛了。“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当他们走到游乐场的时候,莉莉双手撑住膝盖赖在原地不肯动了。 “好啊!我们去坐摩天轮吧!一边休息一边观光。”书涵手指向不远处高高的摩天轮。 “不不不!我不要,我恐高!”莉莉断然拒绝,连连摆手。 “那你呢?”书涵转身问洛洛。 “我,我可以啊!”洛洛打肿脸充胖子,其实她也有点恐高,可是想到可以和书涵有独处的机会了,就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那你们俩坐,我正好在这里坐着等你们。”莉莉一屁股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抬起手挥动了几下,示意书涵和洛洛可以离开了。 当工作人员锁上摩天轮的安全门后,气氛突然变得不一样了。狭小宁静的空间里,和之前的任何一次独处都不一样。平时无论是吃饭,还是逛街,都不会如此安静,也总有其他的人在一边走动。可是现在不一样,小小的封闭空间里,只有书涵和洛洛,没有行人没有车辆连一丝杂音都没有。这样面对面地坐着,让洛洛手足无措,甚至呼吸都窘迫起来。她特别想直视书涵,可是又不好意思。也怕书涵直视自己,所以只能把头看向窗外,但是随着摩天轮的渐升高,窗外的景色让洛洛腿脚又有些发软,她就只能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我能和你坐一边吗?”洛洛涨红了脸问书涵,她单纯地只想到,如果两人坐一边,就不需要面对这样对视的尴尬了,她也能壮壮胆。 “坐一边?你想让这个球倾斜吗?我是不怕的,你怕不怕?”书涵反问着,脸上竟还露出坏坏的笑。 “哦!那我不要!”洛洛紧张得竟把这么低级的物理原理都忘了,心中大呼丢死人了。 “你是不是害怕?”书涵转而一脸的关切,刚才的坏笑已然消失。 洛洛咬着下唇不说话,怎么能承认自己刚才吹牛了呢? 书涵看到洛洛默认了的表情,轻声笑了一下,躬下身,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这样就能凑洛洛近点,让她没那么紧张了。“你看那边下面。”此时,摩天轮已经升到了至高点,他指着下方的高架桥说。 洛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这个角度的看下去的高架和车辆,以及周边的房子,都像玩具一般小。“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坐摩天轮吗?因为从这儿看地面,什么都那么渺小,别说人了,连房子和车这些庞然大物在这里都成了蚂蚁。每次从这里看世界,我就会发现我不过是世间一颗尘埃而已,自己以及自己的烦恼都是不值一提的。所以啊,在香港的时候,如果遇到了烦心事,我就会去坐摩天轮。坐完一圈,烦恼就小多了!”书涵就这样在洛洛的耳畔轻声诉说着。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洛洛已经不再紧张了,她看着窗外的一切,听着书涵的述说,早已忘却了恐高。他的声音仿佛就像一剂有魔力的镇定剂,总能让她的不安销声匿迹,当然,这魔力只对她有效果。 就这样与他对坐凝视着,听着他的字字句句,不知不觉地,地面的一切又慢慢清晰,慢慢变大,她才意识到一圈已经转完了,这意味着她和书涵今天的独处时光也已经结束了。她抬起头,刚想提议再坐一圈,却发现此时的书涵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仍然眼睛望着窗外,一言不发。洛洛也就不再说话了。 十八岁的生日聚会,完美地落幕了。 西郊公园,小鸽子,摩天轮,这一件件,一桩桩,就像发黄的老照片,一帧一帧全部存档在了洛洛心里。从今后的二十多年,都成了洛洛不敢去的地方和不敢做的事情。因为她知道,但凡触碰到了这其中任何的一帧,心都会被撕扯得疼痛不已。 日子依旧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时间就像默默无语却永不停歇的实干之人,转眼已将日历翻到了六月,初夏的太阳开始有些火辣辣的了,而上海这座南方城市,也有了即将进入梅雨季节的苗头。每年的黄梅天,都是这样如期而至,从不缺席或迟到。这是洛洛一年中最不喜欢的时节,她恨不得天天都是艳阳高照,心情舒朗。但最近这阴沉的天空,仿佛心情不好总板着脸的人。时不时地来场大雨,潮湿的空气弥漫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里,多少让人有些烦躁,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熬过这一个月的时间,才能重回晴空。 “同学们,还有两节课,这学期的课就又结束了。因为咱们这个歌手班是艺校的业余时间授课,一个学年就是一个周期,也就是说,大家很快就会拿得到毕业证书了。当然了,如果大家觉得自己的技艺还需要继续磨练,是还可以再报一期,跟着下一届学生一起学习的。希望这一年时间的学习真的给了同学们帮助和提高!”周老师站在讲台上,说这番话的时候,洛洛才意识到,有些事情即将面临“结束”二字。她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她没敢回头看书涵,不知道他是不是提前就考虑到这个问题,还是也像她一样咯噔了一下。整整两个月的暑假,甚至更久不见面吗?这怎么做得到?洛洛想着,今天下课后无论如何要问问他,暑假能不能见面?找个借口,什么借口好呢?嗯……就说想学打篮球吧!嗯!就这样说!洛洛自顾自下定了决心,这次非得放下面子主动邀约书涵。 周老师宣布放学后,大家的情绪都有些惆怅,不知是阴雨的天气还是想到大家的共同学习只剩下周的最后一节课了。同学们都耷拉着脑袋收拾书包,再也没有了往日里的嘻嘻哈哈,个个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教室。 “能不能等我一会儿,让我再唱一首歌?“书涵理完书包并没有把它背起来,而是用恳切的眼神看着洛洛问。 “好。”他有什么请求是洛洛不会答应的呢?当然都只会说好。洛洛也放下书包,身子靠在讲台上,做出欣赏的样子。正好也让她留点时间想想,等会儿怎么开口提议打篮球的事。 前奏响起,是刘德华的《真情难收》,书涵虽然有时也会唱些别的歌手的作品,但始终对刘德华的歌情有独钟,可能是也了解自己的声线优势,和a dy有着天生的相似和契合吧!每次课上,他若成功完成一首刘德华的歌,无论是老歌还是新曲,总会用一种期待得到夸奖的眼神看向洛洛,许是知道洛洛一直以来就很喜欢华仔的原因吧! 同学们走后,偌大的教室里空无一人,书涵的歌声竟然产生了一些回声,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有了一种立体声环绕的感觉。他唱得很投入,洛洛听得很着迷。他紧握话筒的手,紧闭的双眼,紧蹙的眉头,翕动的双唇,这一切,都像是他初次站在讲台上演唱的模样。洛洛多么希望,这就是初见面啊,尽管那时他们不说话,尽管那时他还是那么冷漠,但是至少他们还有一年的时间可以相处。“我得告诉他!我必须告诉他!暑假要见他!今天绝不能害羞,一定得说!”洛洛听着歌,却已经心猿意马,心里组织着措辞,紧张得心中的小鹿乱撞。 “而我该何去何从……”这是这首歌的结束句。洛洛听到了这句尾声,生怕自己再磨叽一会儿就不敢开口说了,于是伸出手去要按那个终止播放的键。 可是正当她的手指要触及那按钮的时候,书涵的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而我该何去何从?而我该何去何从!”原来这并不是尾声,最后这句得唱三遍。我怎么连刘德华的歌怎么唱都给忘了,真是该死!洛洛埋怨着自己,有些惭愧,她轻轻地挣脱了一下,却发现书涵更紧地握住她的手腕,并没有打算松开的意思,也没有打算停止最后这两句的演唱。洛洛吃惊又好奇地看向他的眼睛,但是他并没有看向她,还是那样紧闭的双眼和紧蹙的眉头,以及,紧握她手腕的手。他那痛苦的表情,用尽全力地歌唱,和捏紧话筒已经发白的指尖,一如初见时唱《冰雨》时的样子。 他这用力的感觉,对洛洛来说,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第一次见他就是如此,陌生的是她已经很久没有见他这样痛苦的样子了。洛洛有些不解,却更多的是担心,他莫不是家里又出了什么事?可是当她的眼睛落到他紧握着她的手时,心脏敲击的节奏又开始紧凑起来,瞬间呼吸都困难起来。 最后一个音符播放完毕的时候,书涵都没有松开洛洛的手。尾奏完全结束的时候,教室里似乎还有些回声,那时的书涵才睁开眼睛,他一言不发,就那样直直地看着洛洛的脸,手中的力度,却更大了。洛洛用探索的眼神看向他的眼睛,黑色的瞳孔里一如既往地那般深邃,每当他不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说的仿佛更多。但是今天他眼里表达的内容,洛洛真的没有读出来。她只是从他的凝视和力量中,感受到了他隐隐的无奈、挣扎和痛苦。直到因为他的手捏得太紧,让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哎哟”,他才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松开了手。 “对不起,弄疼你了。”书涵看着洛洛的手腕说,脸上没有笑意。 “没关系。我来关音响,咱们走吧!一会儿门卫室的大伯要来赶我们走了。”洛洛疼在手上,却甜在心里。她不敢看书涵,不知为何,他的眼神今天总给她一种说不上来的不祥的预感。 离开教室前,两人张望了一下窗外,不知何时,外面又开始下起雨来,雨滴还不算小。“糟糕,我忘了带伞。”洛洛翻了一下书包说道。“没关系,我有。”书涵拿起靠在他桌边的黑色直柄伞,两人走出了教室,在走廊的尽头,书涵按了一下伞的自动开关,黑色大伞砰地一下张开了。 “进来吧!”他站在伞柄的左边对洛洛说。在洛洛的记忆中,这是和书涵相识后的唯一的雨天,也是唯一一次体验和他共处于一把伞下的感觉。洛洛略红了脸,走到伞下。“你靠近点,不然肩膀要淋湿的。”书涵轻柔地说。洛洛“哦”一声,不好意思地往书涵的方向又贴近了一点。 她的额头,刚好依在他的肩膀,她只需要微微抬头,就能看见他清晰的五官轮廓和坚毅的眼神。他们的手臂在行走的过程中有节奏地摩擦在一起,谁也没有回避这样的肢体接触。那把大大的黑伞,就像一个私密的空间,把两个年轻人笼罩在一起,看似自然的靠近却又带着一分暧昧。谁也没有说话,书涵一直在思索什么,而洛洛则不舍得打破这沉默,这属于她和书涵的沉默时空。 那天书涵说带洛洛去吃元禄回转寿司,而且坚持要请客。在九十年代,对于还没有工作赚钱的学生而言,那是比较奢侈的消费。洛洛当然不愿意让书涵觉得上海的小姑娘想要占男孩子小便宜,她连连婉拒着。“听我的!就今天一次,听我的!好吗?”书涵几乎用恳求的眼光看着她,那神情让洛洛无法拒绝,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于是书涵收了伞,两人走了进去。店里的人并不多,但他并没有坐在可以面对面的桌子,而是挑了回转寿司传输带旁边的吧台椅并肩坐了下来。洛洛不解,书涵平时最爱坐在她对面,眉飞色舞地说笑,今天怎么选这样看不到对方表情的位子。 “洛洛,我要跟你说个事。”吃到一半,书涵突然说了一句,语气中的沉重,让洛洛的心脏不由得再次咯噔了一下,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什,什么事?”她心虚虚地问,都不敢转头去看他的脸。 书涵也没有转头,他紧接着的一句话让洛洛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下周上完最后一节课,我要回香港去了。” “是回去办转学手续吗?还是……”洛洛装傻充愣,不敢面对现实,她不愿意接受书涵这句话的实际含义。 “这次不是临时的。是……真的回去了。”书涵还是没转头,他轻轻转着手中大麦茶的杯子,眼睛盯着面前的空盘子说,“他们商定好了,让我回香港继续读书,和我爸爸生活,因为妈妈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没空管我。可能我继父也不希望我长期住在上海吧!”他始终没有看洛洛。 洛洛知道书涵说的他们指的是他的父母亲,他们之间的沟通有的时候并不需要对方说得一清二楚,彼此都能懂。可是那一刻,书涵的一字一句像重锤一般,每一下锤击,她的心都会裂开一道口子,直到最后成为碎片,无法拼凑……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看着书涵的侧脸。几分钟前她还在想怎么邀请书涵暑假一起打篮球,突然现在分别就在眼前,而再次相聚在什么时候,却是未知的。她宁愿自己在那一刻耳朵是聋的,什么也听不见! “身不由己了十几年了,我已经习惯了。”书涵终于转过头看洛洛了,她却偏过头没有勇气看他,尽管她感觉到他灼热的眼神停留在她的侧脸。 “不!不!能不能不走?能不能不离开?我喜欢你,不能离不开你!”洛洛的心在呐喊,每一个字,都迫不及待地想往外冲!可是,她紧紧咬住下唇,一来希望用这样的痛感来分散心里的疼,二来这是最有效的让自己当下闭嘴的方式。 她该说吗?她能说吗?这是他父母的意愿,他自己都没有违背的意思,她凭什么要他留下?她又有什么值得他留下的?何况上海对他而言,始终是个异乡,他生于香港,长于香港,她又有什么资格叫人家背井离乡?况且还是借住在继父家里。她当年住在伯伯家都看了那么多脸色,何况他住在继父家,那是一种多么委曲求全的日子。她这么爱他,岂能让他一直这样憋屈下去?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孩,她对他的感觉,他不会全然不知,他为什么就不能先把纸捅破? 洛洛的心中翻江倒海,在那一刻,她看到了卑微到尘埃里得自己,在书涵面前,在这个她深爱着的人面前,在这个男孩即将回归香港的事实面前,她忽然觉得自己任何想法和情感都不值一提。她不想困扰他,不想为难他,其实更害怕的是,最后发现自己也许根本不在他要离开的纠结和遗憾之中。与其这样不欢而散,又何必捅破这层纸呢? 洛洛打定了主意,她深呼吸了一口,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尽管笑容有些僵硬,还是勇敢地转过头去正视着书涵。他依然那样凝重的眼神,洛洛迎着他深邃的眼眸,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说:“你应该尊重你父母为你做的决定,毕竟你还没有完成学业,况且他们现在已经不再争斗了。你回去吧!香港和上海并不远,飞机也不过一两个小时,你如果想来玩,随时都可以。提前打个招呼,我都在。反正我的联络方式你都有。”每说一个字,洛洛的心就流一滴血,说完这段话,她觉得可能自己的脸上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 而在洛洛的表述过程中,书涵眼里的光一点点地消失了,剩下又黑又深的一双瞳孔,仍那样直直地看着洛洛。洛洛不敢再看这对眸子,再多一秒,她怕她所有的意志力就会瞬间崩塌,她怕她会一下子抱住他大喊出那三个字,她也怕自己的眼泪会决堤…… “我突然想起学校里同学叫我今天早点回寝室陪她复习,明天有考试,我先走了。”洛洛不知哪里来的随口撒谎的本领,竟然想出了这么个借口。她迅速站起身子,把小背包搭到肩膀上,准备离开,她不敢抬头看书涵的表情。她从来没有把他这样一个人扔下过,她不知道当时他是什么表情,是满脸哀伤,还是如释重负。 洛洛背着包快步走到餐厅门口时,“下个星期!最后一次还要一起吃饭!”身后传来书涵大声的喊叫。这是他们相识以来,他说话最大声的一次,他一向不喜欢公共场合喧哗的人,可是那天,他却喊得整个餐厅都听见了。 “知道了!”洛洛也大声回答,却还是不敢回头,仓皇地从餐厅逃走了。 错过 3 http://.biquxs.info/

子木确诊后的第48天。 五月初的这场等级考,是高考的重要组成部分。每个孩子要进行已选择的小三门的考试,考试结果计入高考总分。洛洛一年前就帮着子木准备这场考试了,为了能打响高考第一炮,洛洛托朋友找到了最优秀的老师,每周给子木补课。每周一次的课,花费也是匪浅的,好在子木也争气,知道妈妈一个人养育她不易,学得倒也认真。本来对于五月上旬的这两科考试,洛洛没有过多担心,不求名列前茅,混个中上等还是可以的吧! 可是啊,世事难料,计划不如变化。谁能想得到子木突发了这场病呢?所有的一切戛然而止,所有的补课学习一律都停止了,只因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这么一个灾难。洛洛十七年来的给子木计划的未来全部被打乱了,乱得她措手不及。她从对女儿考学有很高的憧憬,降低到只希望她能去上学,而现在甚至沦落到,只要她不要自伤,活着就好。这一切改变,仅仅发生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 子木还是懂事的,即使知道自己可能力不从心,但等级考前的一天还是告诉妈妈,她第二天想去试一试。只要晚一点,不要别和同学照面,她想努把力,去把考试完成了。这话感动得洛洛差点眼泪掉下来,她又惊又喜,期待第二天女儿能创造一个奇迹。不求她考几分了,只要她能勇敢地踏出家门,走进考场,洛洛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但是人呢,最好还是不要有什么期待或者希冀,越是有,上天越会无情地将它粉碎,然后看着你痛不欲生,痛哭流涕,而它在暗地里笑话。 等级考在那天的下午进行。一早洛洛就睡不着了,她起了床,洗净了双手,开始伏在桌上抄诵经文。从女儿病了以后,她每天坚持抄写一点,一来为女儿祈福,一来抄经让她心绪宁静。 过了十点,她小心翼翼地试图去叫子木起床。子木应该是已经想到了今天心理的莫大挑战,起床的时候情绪非常低落。还落下眼泪,像个小孩子似的对妈妈说:“妈妈,我害怕。” “宝贝不怕,妈妈全程配着你,只要坚持不了就出来。”洛洛这么安慰着女儿,而她心里却在想,这是多么讽刺的现实——我曾经只担心她考得好不好,现在竟然只担心她能不能去考。 无论如何艰难,好歹子木还是穿着校服跟着洛洛出了门。考场是在其他高中,由于地形不熟,洛洛提前了一些时间发车,在目的地附近找到了一个停车场。泊好车后,子木突然缩在后座开始哭泣,她还是在恐惧。“不害怕,我们晚点进去,等同学们都疏散了再去。我可以和老师联系,什么时候没熟人了,我们再下车。”洛洛安抚女儿。 “可是,我不但怕见熟人,也怕见生人!我就是……不能见人……”子木哽咽得语无伦次。这是一种什么病,洛洛真的不理解,也无法体验,为什么会把那么开朗爱交朋友得子木变成这样,如同一个——怪物。 子木还是鼓足了万般勇气,在距离考试还有20分钟得时候下了车。洛洛几乎是边哄边搂着,才让女儿和自己一起走到了考场校门口。那时门口已经没有了学生,学生们都已入场了,剩下了几个等孩子的家长,以及维持秩序的老师和保安。子木突然止步,她贴到围墙边,满眼泪水,拼命地摇着头,口中央求着洛洛:“我不敢!我不要去!”洛洛握住女儿的手,本来想给她一点力量,谁知这样初夏炎热的季节里,子木的手冰凉,瑟瑟发抖,泪如雨下。她不敢再强迫子木,但又不甘心,毕竟已经走到门口了啊!于是用了缓兵之计,说那就等几分钟吧,反正考试后十五分钟才不让入场。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走过去了,子木越发瑟缩在墙角了。旁边开始有个别好奇的家长,驻足着围观。最后的三分钟里,洛洛感到绝望,她自知已然来不及了,子木不可能在这最后一刹那鼓足勇气的。 时间终于滑过了最后期限,洛洛像打了败仗的将军,心底里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丧气感,带着同样沮丧的女儿,放弃了考试,走回到车里。洛洛是多么要强的人啊!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可是,在女儿的问题上,她除了这样无奈的服输,又能如何? 回到车里,洛洛并没有马上开车,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情绪不适合驾驶。于是她陪着子木一起坐在了后座。子木无力地躺在妈妈的怀里,这一个多月来,本就瘦瘦的她变得骨瘦如柴,她耷拉在妈妈腿上的左手细细的胳膊上,那些用美工刀划过的鲜红的道道伤痕一下子刺痛了洛洛的双眼。 “妈妈,对不起。我是个废人了。正常人简单不过的事情,到我这里就比登天还难。我真是无能!”子木口中默默念叨着。 “别这么说,子木。你会好起来的,不会永远这样的,大不了我们休学,或者复读,没什么的……”洛洛本想安慰女儿,可是说着说着,突然胸中涌起一股强大的不甘心,那痛让她几乎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悲伤情绪,即将从眼眶奔流而出。她既心疼女儿,又可怜自己。但此时,不能让孩子看到妈妈的绝望和伤心,否则,她会更自责,更自暴自弃。 “妈妈没吃午饭,有点饿了。我去那边店里买点吃的。”她找了个借口,逃下了车,迅速地背对着车,朝着子木看不到的方向跑去。可是眼前的路她都看不清楚,被泪水糊成一团。她找到一个墙角,背对着马路,无法压抑地掩面而泣。 心这样痛,泪这样汹涌,悲伤把她淹没的感觉,在公共场合毫无顾忌地大哭,这样的场景好久没有发生23年前有过这样的一次,18岁的那个六月中旬,书涵跟她说要离开的那天…… 洛洛踉跄着奔出寿司店,室外的雨已经成了毛毛雨,没有带伞的洛洛走入了细密的雨丝中,不知是因为雨水,还是泪水,眼前的马路、行人、车辆都是模糊的,她就这样在模糊的视线中马不停蹄地往前快步走着。看见了地铁站,她便钻了进去。来了一辆地铁,洛洛也没看是什么方向,就跟着人群上了车。周日的地铁并不拥挤,看见空座位,她像个机器人般地走过去坐下来,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 “nextstatio ,cha gshuroad.”洛洛听见报站声,骤然感觉好像并非自己要去的方向。可是,她要去哪里呢?她还有哪里好去呢?书涵呢?他现在又在做什么?他还在寿司店吗?她不受控制地一句接着一句问自己。她弄丢了书涵!她怎么把他弄丢了呢?!这时书涵的脸,毫无征兆地闪现在她脑中。他微笑时嘴角的弧度,他凝视时眼中的深邃,他演唱时握拳的用力……哦!他一切的一切,刹那像洪水般把洛洛吞没。 人的情绪崩溃,只在一瞬间。突然间,她控制了许久的内心防线崩塌了,她的泪水,如决堤般泛滥。洛洛就坐在那里,不分场合,不管地点,任由泪如泉涌。情绪一旦开了闸,就再也难收回了。洛洛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纷纷从她眼中涌出,在脸颊滚落,汇集在下巴尖上,把胸前的衣服全都打湿了。就像《东京爱情故事里》最后一集中,从爱媛县回东京的赤名莉香那样,偌大的地铁车厢里,她独自一人,瑟缩在角落的座位上,全然不顾身旁陌生人投来的好奇的注视,只是无声地哭泣,仿佛要把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干才罢休似的。 这个年头,每个人心中都有说不尽的苦,乘客们对她不寻常的举动并无太多奇怪,最多也就是多看两眼罢了。只有一位热心的阿姨坐在洛洛旁边,关切地询问着:“小姑娘,侬要紧伐?”洛洛透着泪眼看了一眼阿姨,那是一位年龄比自己妈妈再大些的长辈,关爱的眼神注视着洛洛。她手里捏着纸巾,递给洛洛。洛洛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接过阿姨手里的纸巾,却没有去擦眼泪,可能她知道,一时半会的,这眼泪擦不干。“阿姨帮侬港,侬艾噶年轻,啥事体才覅要紧额。伤心特就好了,噢?”洛洛看着阿姨点点头。“个包纸头侬拿好,阿姨下去了哦!”阿姨把手里剩余的一包餐巾纸统统塞到洛洛手里,然后走到车门口,洛洛抽噎得已经无法答谢她,只能使劲点头,向着门口的阿姨挥了挥手。这位阿姨纸巾的温暖,至今洛洛都无法忘怀。而她的话,也一字一句刻在洛洛心里——还这么年轻,什么都不是事!一切都会过去的!可是……真的过得去吗?有些人有些事,就是过不去。如果洛洛当时就知道这辈子都过不了书涵这道坎了,她应该就不会那样轻易放手了。 那天,洛洛就那样坐着地铁到了莘庄终点站,再从终点站坐回了上车的陕西南路站。当她走出地铁站时,马路上的人群依旧熙熙攘攘。洛洛自己也不知为何,像是被某种力量吸引着,走回到了寿司店。 “欢迎光临!”店员热情地招呼。洛洛点头表示谢意,眼睛迅速地在店堂里搜索了一遍,书涵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他先前坐过的那张凳子,就那样孤零零地空在那里。洛洛仿佛还看到刚才那上面的男孩声嘶力竭地喊着:“下个星期!最后一次一起吃饭!”他嘶吼的时候怎样的表情?和他今天唱那句“而我该何去何从”一样痛苦吗?他会为我痛苦吗? “小姐,需要用餐吗?”店员面带疑惑地问询站在门口发愣的洛洛,却一下子认出了这是之前独自一人先离去的女孩,于是好心地笑着解释,“哦,我记得你。你是来找你男朋友的吧?你走后没一会儿,他也走了。”洛洛脸一红,匆匆向店员道了声谢谢,就赶紧离开了。 男朋友,多美好的字眼。如果真的这是书涵对于洛洛的身份,叫她用全世界换她也愿意! 那一周,洛洛浑浑噩噩。她像只断了翅膀的鸟儿,只能忧愁地看着天空,却再难振翅飞翔。她变得不再爱笑了,无论宿舍里的同学们是说笑话,还是谈明星,她都甚少参与。她脑中满是书涵忧郁不语的凝视远方的目光。她不能想他,不敢想他,甚至也不想周日到来,如果说那是最后和书涵的相处时光了,那她真的舍不得花去那一天的时光。 时间是世界上最残忍的机器,无论你是痛到如何血肉模糊,心如死灰,它依然毫不留情地往前不停碾压,拖着你往前走,全然不顾你是否可以承受。 尽管如此,洛洛还是希望自己能留个念想给书涵,她怕他一离开这座城市,就把上海连同她一起都忘了。她要找一件不会被消耗掉,也不会因为时间推移而变质,能永久保存的礼物。在某个下午,她放了学独自一人跑去了人民广场下的迪美广场。那里有一家可以diy自制银手链的店。在那家店里,洛洛一眼看中了一根精致的男士手链,有些做旧的色泽,勾扣的设计很时尚,银链的接口处有活动的锁扣,中间的铭条是可以镀上名字的,那是一眼看去就很符合书涵气质的链子。洛洛毫不犹豫地要店员把它拿了出来,让他们在中间平滑的铭条上刻下了louis几个字母。链子被放置在一个精致的黑色的丝绒盒子里,沉甸甸的。 周日还是如期而至。镜子前的洛洛脸色苍白,头发凌乱,眼睛由于这些天的哭泣也略显浮肿。她看着自己的样子,竟然苦笑起来。“你要这样和你的心上人吃最后的午餐吗?留给他一个蓬头垢面的糟糕印象?”她问着镜中人。当然不!她反驳自己。即使只是最后一次相会了,我还是要用完美的形象出现,让我成为他值得怀念的人!想着,洛洛迅速地收拾起自己来。 当穿着干干净净的白t恤,扎着简简单单马尾辫的洛洛出现在教室里的时候,她发现今天的书涵到得比她早,已经坐在她后面的座位上了。她悄悄地深呼吸一口气,尽量保持自然的姿态走进教室。“嗨!洛洛!你今天这样打扮真是干净利落,好灵的呀!”走道另一边座位上的馨儿伸着脖子过来夸了一句。能得到馨儿的夸奖可不算容易,要知道内向到极致的她平时一节课都说话不超过三句的。“谢谢。”洛洛道谢,心里暗自感谢馨儿的赞美,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 “洛洛,你来了。”书涵轻轻的问候声从身后传来,那声音里,似乎透着抱歉,又带着试探。 “嗯,来了。”洛洛转过头去,微笑而不失礼貌。 “今天中午……我们还一起吧?”书涵怯怯地,像个做错过事情的孩子,说话时都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洛洛看在眼里,一阵心疼又油然而生。他做错了什么?要让他如此两难?他只是一枚可怜的棋子,身不由己地被摆弄。她这么爱他,应该是让他温暖的港湾,而不是成为又一个他要看的脸色!洛洛内心自责的声音越来越响。“当然咯!”洛洛不想再逼迫自己疏远书涵,一如既往地用灿烂的笑容迎接他的目光,“不过,今天得轮到我请客!为你饯行!” “好!”书涵松了一口气,看似轻松地笑了,至少他觉得,洛洛没再怪他了。然而,饯行,这两个字还是同时刺痛了他俩的心。 最后一节课,同时也是一节学业成果汇报课。每位同学都准备一首一学年来练习得最拿手的曲目进行表演,然后由授课教师和来听课的其他老师评选出这一学年的优秀学员。之前周老师宣布这件事的时候,洛洛就曾征询过书涵的意见,她唱哪首好,书涵明确说还是那首《我愿意》她拿捏得最好。而当书涵反问洛洛时,她却说《冰雨》、《孤星泪》、《暗里着迷》、《一起走过的日子》每一首都很完美,你唱哪首都好,书涵当时觉得是敷衍,却殊不知这是洛洛发自内心的评价。 洛洛当然会听书涵的,选择演唱《我愿意》。以情带歌,这是周老师教学时一直强调的关键。唱好一首歌,不在于你多会卖弄技巧,又或是飙多高的海豚音,而是在于你倾注了多少感情在歌里。你的歌是唱给谁听的?那个人在不在你心里?周老师一直这样反问学生。今天,当洛洛听到前奏的管弦乐声,她便自问。我的心甘情愿,都是为谁?她看向书涵,而那双深黑色的眼睛,也正目不转睛看着她。洛洛把眼光移开,她怕一直看着他,会不小心哽咽。“我无力抗拒,特别是夜里,想你到无法呼吸……”洛洛侧过脸,轻轻闭上双眼,脑海中滚动着这一年来和书涵经历的点点滴滴。几乎不需要刻意用任何方法和技巧,就近乎完美地演绎了这首歌,只因心里有他,歌中有情。唱毕,后座的老师和同学们都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洛洛看到周老师满意地微笑着,朝她频频点头。洛洛再看向台下的书涵,他轻轻地拍着手的同时,微笑地凝视着她,那笑容里,有赞许,也有自豪。 洛洛怎么也没想到,书涵最后的这一曲,选的竟是他第一次来这间教室的亮相曲目——《冰雨》。经过一年来周老师的指导,书涵在演唱中一些细节的小毛病也已经改了不少,比起第一次演唱的效果,今天给出的汇报成绩还是非常不错的。这是周老师对他的点评,同学们也点头表示赞同。可能整个教室里,唯一没有关注他演唱效果的,就只有洛洛了吧!书涵紧捏话筒时演唱的每一个音符,每一个表情,都让洛洛回忆起一年前,他初次站在这里演唱的场景。那时的他也是这般深沉,这般投入,甚至他表情和肢体动作都没有改变!唯一不同的是,那时的书涵还是个没有表情看似冷漠的少年。而现在,他有太多不同的面让洛洛见过了,他变得立体而完整,也变成了洛洛心里没法拔除的一部分…… 书涵唱完最后一个字,洛洛还沉浸在回忆里,一年来的一幕一幕,如同潮汐涌来。直到眼眶湿润,鼻子发酸,她才如梦初醒,告诫自己是在课堂上,不许自己情绪失控。书涵走下座位时,朝她看了一眼,可能是红红的眼眶让他看出了端倪,他从后座把头凑过来轻轻问了声:“还好吗?”洛洛明知是问她自己的情绪,却佯装不明就里的样子,微侧过头,答非所问:“唱得非常棒!” “想吃什么?可得想好了说哦!过了这个村,可真就没这个店了。”下课后,洛洛故作轻松的问,尽管她已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快,但当这句话真的滑出嘴边,还是有那么一丝伤感的情绪缠绕住她。 “就还是百盛一楼的麦当劳吧!”书涵理着书包说。 “那不行吧!这也太寒碜了!”洛洛想着找个稍微高级些的人少一点的西餐厅之类的,至少留下最后一段美好的回忆,而不是嘈杂的快餐店。 “可我就是想再和你吃一次薯条蘸冰激凌。”书涵坐在座位上,仰头看着站在身边的洛洛,撒娇般地说,“其实,吃什么并无所谓,和谁吃才重要。”他转而深沉地说。 洛洛愣了一下,书涵这句话的含义她很清楚,可是她不知该怎么接,至少在今天,她不敢说什么,她怕一开口就会是“我不想你走,我已经爱上你了!”尽管理性告诉她该怎样做,但她还是本能地因为书涵的这句话红了脸。“那行吧!今天你最大,全听你的!”她背过身,带头走出教室,不敢回头看他。 百盛一楼的麦当劳,很幸运,他俩常坐的那张靠窗的位子还空着。一如往常,点完食物,端着托盘,他们坐在那张小桌前。如果这家店员眼力好认识这两位的话,一定会觉得今天的气氛特别奇怪。平时谈笑风生的男孩女孩,今天只是对坐着,沉默着,分别看着窗外,谁也没有先开始吃盘子里的食物。 “来,我来把薯条插到冰激凌上。”书涵先打破了沉默,故作开心地说。洛洛看着他这熟悉的动作,却突然悲从中来,感觉眼睛里升腾起一股热浪,她赶紧深呼吸,压下自己的哀伤。“好了,吃吧!”他把扎得像刺猬的冰激凌递到她面前,咧嘴笑着,就像以前每次调皮的模样。 “谢谢。”洛洛抽出一根薯条,一点点地放进嘴里咬着,她哪里有心情有胃口,但是为了让书涵走得轻松,她不得不配合他,口中的冰激凌此时竟然变得苦涩起来。“回香港后除了继续读书,还会唱歌吗?”她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问道。 “会啊!我想试试明年能不能去参加亚洲新人榜盛典?”书涵回答,他看向洛洛。 “真的吗?那太棒了!”听到书涵有这样的目标,她突然感觉到了力量,比她自己去实现理想还要开心。“要是参加了告诉我哦,我带着同学们去给你加油!拿个大奖回来!”洛洛想象着大家一起给书涵当拉拉队的场景,久违的欢快笑容又回到她脸上。突然她转而想起了什么,从包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丝绒盒子,递到书涵面前,说:“这是给你的离别礼物。留个念想,别忘了上海,还有.......我。” “是什么?”书涵一脸惊喜,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看到里面躺着的银手链,轻轻拎起来,感叹着:“哇!好漂亮!”然后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指着铭条上的字母说:“看!还有我英语名字哦!”高兴的样子像个小孩子。他立刻把它戴在了手腕上,果然很适合他,洛洛满意地笑了。 “好喜欢!我连洗澡睡觉都不会摘!”书涵夸张地答道,逗趣的表情让洛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又看到了洛洛的笑靥,书涵一下子也轻松了很多,他的话开始多起来了,边搅拌着饮料里的冰块边问:“那你呢?将来毕业了,你有什么理想吗?” “理想?我是师范生。就是说,将来毕业一律都是做老师的,还能有什么理想?难道要立志当教育局局长啊?”洛洛哈哈笑着反问。 “我不是指这个,其他方面也能有理想。比如你唱歌唱得挺不错的,形象也不差,就没有想过朝这方面发展一下?去参加个比赛什么的?”书涵手指比划着解释。 “也不是没有,但是感觉很多时候比赛也不是全凭实力的,往往还需要其他的东西。我不喜欢那样,唱歌纯粹是我的爱好,又何必让别人来评头论足?况且,我爸爸好像不太喜欢我走这条路。”洛洛吐了吐舌头,笑着回答。“其实要说理想,我倒有一个。”她补充道。 “什么?”书涵好奇。 “看一场刘德华的演唱会。”洛洛说。 “那还不容易?你来香港啊!我请你咯!”书涵轻松一挥手,笑着说,“放心,华仔肯定会在到上海来唱歌给你听咯!其实,我倒是觉得,上海比起香港来,更加时尚呢!我挺喜欢这座城市的,这里的风景更好看,这里的马路更宽,这里的建筑更新,我喜欢上海。”他转而回到了那个谈笑风生的男孩模样,他一边说着,一边指着窗外一切,“我还喜欢你……”他突然把手转向对面的洛洛,后者正在非常珍惜地欣赏着他眉飞色舞的表情,甚至忘记了这告别的午餐本该有的悲伤,也跟着笑了起来,可是被他猛然到来这句话和这个动作一下子惊着了!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洛洛递到嘴边的薯条停住了动作,嘴唇半张着,眼睛也瞪圆了;书涵想必也是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惊着了,他也愣住了,笑容僵持在脸上,指向洛洛的手指就那样定格在半空中。 洛洛突然觉得她不想再忍耐了!不想再隐藏自己的内心了!书涵话都说到这里了,她应该袒露自己的真心了!一分一秒都不能等了!“我也喜欢你!”这句话呼之欲出,连嘴型都已经是“我”的口型了。 可是,就在那一刹那,那一毫秒,书涵幽幽地补充了三个字:“……的性格。”洛洛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为什么要加上这三个字?说出喜欢就这么难吗?都要离开了都不能留一句真心话吗?她就那样狠狠地盯着书涵的脸,盯到书涵有些尴尬的表情,他不敢直视洛洛的眼神,只好再次把目光转向窗外,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堆话:“你真的是个很不错的女孩,有理有节,很有教养,很适当的保守,又恰当的活泼,歌唱得好,也很漂亮可爱……”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我一点都不好!”这是一年来,第一次洛洛打断书涵,平时她是多么爱听他说话啊,可是此刻,她不想再听了!除了“我喜欢你”,其他说再多都没用!洛洛心里愤愤然地想着,她觉得自己此时应该是起身马上走了,但是一想到今天之后,书涵就离开这座城市了,她就又像被粘在凳子上似的,怎么也挪不了步了。 突然,对面的他递过来了一张照片:“这是我给你的留念,你收好了。”书涵的声音里竟然带着些羞涩。 这张照片就像一盆水,洛洛的火气一下子就被它熄灭了。照片中的书涵,穿着黑色的风衣,靠在一辆黑色锃亮的吉普车边,一如他在生人面前的样子,紧闭着双唇,没什么笑意。“你看下反面。”书涵挠了挠脑门,略微有些脸红地说。洛洛照着书涵说的把照片反转过来,白色的底板上黑色的圆珠笔字迹是他的:刘书涵,louis,然后是一长串地址和电话,浅水湾…… “这是你的……?”洛洛疑惑着。 “是我香港的地址和电话。”书涵接过她的问话,“你下次去香港,可以直接找我。也可以给我……写信。”他又恢复到了温柔而礼貌的微笑。 洛洛低下头,暗自笑了,这个笨蛋,就这么含蓄吗?她明白的,他的心意都在这张照片里了。他是怕她忘了他的样子?怎么可能!即使没有照片,他的每一个五官,每一个表情,也都刻在她心里的。但是这地址和电话……应该是不想失去联系吧!“好,我知道了,louis,我会收好的。我的你也有吧?”洛洛抬起头,笑得那么灿烂,书涵也开心地笑着点头。 “你们香港人英语都很棒,我以后也是教英语的,你给我也起个英语名字吧!”洛洛调皮地说着。九十年代的大陆孩子,大家并没有起英语名字的习惯。 “好呀!我想想啊……哎,有了!”书涵思考了几秒,突然眼睛一亮,“你就叫ca dy吧!” “ca dy?为什么?我不是很爱吃糖的。”洛洛不解地皱着眉问。 “不是!有意义哒!”书涵故作神秘地说,“呐,你看啊,你这么喜欢华仔,他呢,就叫a dy,那你很想catch他,所以catcha dy,就叫ca dy咯!” “啊?哈哈哈!还能这样起名字的呀?你可真是不负责任啊!”一番解释逗得洛洛前仰后合。在她面前,书涵的孩子气显现在每个地方。但是洛洛哪里想得到,这么草率起的英语名字,却让她用了一辈子。直到现在,已经当了二十多年英语老师的她,仍然叫ca dy。每当孩子们追着她喊的时候,总能提醒洛洛,这是我的第一个英语名,也是唯一的,永远的,因为,它是出自书涵的。 洛洛微笑着当着书涵的面把那张照片塞进了自己的皮夹,原先空着的照片位,现在,书涵在里面。她的心里顿时踏实了,他再也不是无线的风筝了,他把线交到了她手里了,不是吗?这样的话,即使离别,也没有太多伤感了。 如果说这张照片能保存至今,那应该是相册里泛黄却最珍贵的了。它也是书涵唯一留给洛洛的直观的记忆。后来以及现在,每当洛洛谈及到他,都无法向别人完整描述他的样子,他只能说是印刻在洛洛脑海中的一个形象了。薇薇曾经嘲笑洛洛这句话是不是在模仿《坦特尼克号》里rose对jack的描述,洛洛也只能一笑了之。对他的记忆有多清晰,难以磨灭,只有自己懂。 再依依不舍的午餐也总有结束的时候。书涵是第二天的航班,想必也应该早点回去收拾行李的。 两人从百盛走出来,一如既往地沿着淮海路慢慢晃荡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天南海北的话,倒不是没有了共同话题,只是两人都不敢再触及任何敏感的话题,怕再次让气氛变得令人窒息。毕竟,这是最后一段并肩的路…… “前面就是你坐车的车站吧?我就不陪你过去了,你从天桥上面过去就好了。”走到了淮海路雁荡路的路口,书涵止步说道。洛洛抬头看到了重庆南路天桥,是的,她再往前走些就可以坐车回家了。 “那你明天……一路平安!回了香港,要好好的……要开心哦!”洛洛说话的时候还是禁不住有些喉头发紧,可是她还是努力忍着心里的难过,勉强挤出一丝牵强的笑容,应是极难看的。 “嗯,我知道,你也是。”书涵的笑,真好看,干净灿烂,露出白白的整齐的牙齿;书涵的声音,真好听,虽然广东口音的普通话不太标准,可是却那么温柔;书涵的眼睛,真深邃,那里面总藏了太多她想读懂的东西……洛洛贪婪地凝视着他的脸,此时她已顾不上羞涩,也不想管女孩的矜持。仿佛多看一眼多看一秒,后来的她就能少经历一分思念的痛。 街上的行人,从他身后匆匆走过,侬侬婚纱大大的广告海报,高高挂在对面的楼上,这一切都成了虚化的背景,只有书涵温柔微笑的脸,是真实的,清晰的……这竟然是他留在她眼中最后的样子,然而这定格的一瞬,决定了那女孩的心已经死了,只是她自己并不知道。 “你以后过马路要记得看车,别糊里糊涂地乱闯。”洛洛看书涵,看得恍惚。听到书涵说出这句他平时常提醒她的话,心里狠狠地痛了一下,像是被人用刀扎了一下似的。她知道真的到了分别的时分了,她知道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可是她要留给他一个笑笑的印象,绝不要是鼻涕眼泪一大把的。 于是,一声“知道了,啰嗦!”故作埋怨的回答后,她掉头就走了。背过身去的瞬间,泪水已滑落。这就更不能回头了!对!不能回头!不能让他看到她哭,不能让他知道她有这么不舍,不能让他看穿她已爱到无法克制的样子! 洛洛就这样在心里,一边对自己呐喊着,一路小跑着奔上了天桥。可是,在上了桥的第一秒,她就后悔了,她多想再看一眼书涵啊!她趴在天桥的围栏上,探着头拼命地在人群中张望着,搜寻着他的身影。书涵,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能多站一会儿,为什么不等我回头?! 洛洛遍寻不着他的踪迹,已经泪流满面,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在公共场合难以自控地大哭不止了。可是她已经顾不上旁人的眼光了,她就要哭,她只能哭,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痛的呢?她和书涵,真的,就此,分开了…… 人们每次彼此说再见的时候,都是笃定认为有再见的机会的,其实不尽然。一般能悟出这个理儿的人,都已经来不及追悔了。 洛洛就是这样的人。 直到现在,发现自己花了二十三年时间,她竟然都还活在对书涵刻骨的怀念中,才明白,当初的转身就是永远。如果早知时间冲淡一切这句话,在书涵这里如此苍白无力,她怎么也不会那样傲气地扭头就走,不回头,不道别,不挽留。 书涵离开后的上海,在洛洛眼里变成了一座失去色彩,毫无生气的城市。 暑假已经来临,可是她每天都窝在小房间里,同学、朋友,谁约她都不想出去,因为她要守着电话,她想着万一正巧在她出门的时候书涵打电话来错过就糟糕了;呼机也不离身,连上厕所都要拿在手里,生怕书涵如果呼她,她不能第一时间回电;唯一每天的出门,就是奔去楼下的信箱里,翻找有没有自己的信,邮戳上写的香港的那种。可惜的是,电话无数次地响起,她即使再抢着去接,也没法听到听筒那边传来那深沉熟悉的声音;她即使机不离手,呼机上现实的号码也只是大陆地区的区号;她即使将信箱翻个底朝天,也不过找到几张报纸和一沓小广告。 七月的上旬,她满怀期待地等;七月的中旬,她翘首企足地等;七月的下旬,她焦灼不安地等;八月的上旬,她焚心如火地等;直到八月中旬,望穿秋水的她终于心灰意冷了。 起初,洛洛想着,不怪书涵,他刚回去,肯定有很多手续要办,也有很多事情要打理,他还没落停,所以还顾不上联系她。后来,她开始有些许的埋怨,有那么多事情需要忙吗?至少也应该打电话报个平安吧!最后,她终于感到心底凉透,是她自作多情,她根本就不在他心上!旋即,她的情绪从失落转而变得愤怒无比!难道她就只是他在上海的调味剂吗?是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临时拉来消遣寂寞的吗?那么又何苦搞那么多欲言又止,那么多含情脉脉?又何必留给她照片和地址?! “对,我有他的地址,也有电话,我可以找他啊!”洛洛突然像是被醍醐灌顶。她手忙脚乱地去包里翻出皮夹,打开皮夹,书涵抿着嘴唇不笑的脸出现在她面前。看到他照片的一刹,她刚才心里所有的气愤和怨言瞬间土崩瓦解。她的心就像占了水的海绵,一下子变得柔软无比,再也没有一丝怒意。她小心翼翼地将照片从隔层里抽出来,生怕弄皱了一丁点。看着照片反面的电话号码,洛洛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提起电话听筒,开始拨号。可是每拨下一个号码,洛洛的心就往下沉一点,再沉一点,直到最后一个数字按下去前,她突然就按下挂断。为什么是她?为什么非得是她来找他?他明明知道她保守,又为什么一定要她主动?连喜欢你三个字都说出来了,为什么又要画蛇添足,吞吞吐吐? 洛洛越想越生气,气到呼吸都急促起来,她拽过枕边放着的书涵送的米奇,狠狠地拍着它的头,自言自语地问:“你说,到底是为什么啊?以前一周见一次的,这么多天了,连声音都不听,你就这么舍得吗?你太狠心了!书涵,你到底在哪里?在干什么?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过我?哪怕一秒?求你了,打个电话或写封信,只要说我很好三个字,或者说别联系,哪怕不说话也行!为什么就是没有呢?!”洛洛从开始愤愤不平的发泄,慢慢充满了哭腔,米奇就那样瞪着圆圆黑黑的眼睛,上扬的嘴角带着笑,呆呆地看着她,那样子就像当天书涵把它递到她怀里一样那么滑稽。可是这次,洛洛再也笑不出来了,她哇地一声,把头埋进被子,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把米奇紧紧地搂在胸前…… 不知哭了多久,许是哭累了,洛洛的眼睛终于慢慢干涸,情绪也慢慢平静下来。还等吗?她问米奇。不等了吧!她回答自己。她决定在这个黑暗的暑假结束前,让自己心如死灰。 开学前的一周,她接到一个电话,是周老师打来的。听到周老师声音的那一刻,洛洛莫名想哭。潜意识里,周老师和书涵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周老师的声音让她同时想起书涵的声音。尽管听来让她心碎,但是她还是很高兴。这恐怕是两个多月来,唯一让她开心的一件事了吧! 周老师是来通知她,上个学年,她被评为优秀学员了,还有同班的小乐。其实本来是书涵的,可是听说他已经回香港了,无法领奖,所以就给了不分伯仲的小乐。每个专业就选出两位,很不容易。周老师用高昂的声音祝贺她,洛洛也很高兴,毕竟这是一种荣誉。周老师告诉她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日,要先去学校集合,再一起去参加颁奖仪式。因为这次的颁奖是把周日制和全日制的学生放在一起举行的,刚入学的这一届同学也需要参加,人数众多,大家要去剧院举行。 又是周日!还是周日!洛洛现在对周日这个日子很敏感,一提及就能触到她的痛处。 当然,周日上午,她还是如约而至了。 集合的地点在原先上课的教室。 洛洛走进窄窄的校门,穿过大大的操场,走在长长的走廊里。这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现在让她每走一步都心痛。以前身边那个人,早已消逝不见,物是人非,只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如同行尸走肉地在这里穿行…… 剧院的舞台上,灯光刺眼,洛洛有些恍惚。身边的小乐开心得合不拢嘴,洛洛却怎样也没法发自内心地欢颜。 优秀学员们站成一排,校长挨个儿握手和发奖状,洛洛挤出职业的微笑,礼貌地说着谢谢。当她看向台下时,黑压压的,也看不清坐着多少人,坐了些谁,隐约看到莉莉激动地冲到台前来使劲拍着手,洛洛知道,那掌声是给小乐的。她多希望,书涵就在身边,与他一起领奖,或者也坐在下面,看着她光彩照人。 “书涵走了吗?”洛洛拿着奖状走下台后,莉莉没心没肺地问。 “是的。”洛洛的回答那般简洁。 “你们还有联系吗?”她接着问。 “没有。”洛洛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更多的可说。 “他如果回来了,你俩聚会可不能把我们忘了呀!”莉莉丝毫没有看出洛洛的心如刀割,依旧那样嘻嘻哈哈。 “好。”洛洛觉得自己变得和第一次见面的书涵一样冷漠了。 颁奖大会散场的时候,周老师用无比留恋的眼神看着这几个她的老学生。洛洛又何尝舍得周老师呢?她是她见过的为数不多让自己特别有亲近感的老师。这一年,周老师给她的太多了,又何止专业上的提高?然而,洛洛最难压住心头的冲动,是想通过周老师得到书涵哪怕一丝的消息。可是她又不敢直接向周老师提起他的名字,只好试探地问道:“周老师,同学们......有和您联系过的吗?”洛洛不打自招地红了脸。 “就你们仨,还有小飞。你们以后有空常回来看看。”周老师的微笑一如以前那样温柔。 “嗯。”洛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如果有心,总会再聚首的。”周老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你们同学感情是历来最好的一届,别怕以后没机会见面。爱唱歌的男孩都是善良的,因为感性,他们都是重感情的。”周老师说着,轻柔地用手指将洛洛的一撮鬓角头发夹到她耳后。但她却心虚得不敢抬头,她不知道周老师是不是看得出什么,才会对自己说出这些话。但是这句“爱唱歌的男孩都善良,却深深扎在了她心里。书涵肯定是这样的,那么美丽的回忆,他定也不会转身就忘的! 洛洛魂不守舍地走出剧场,路过一台ic电话亭。她驻足了,太想他了!要不打个电话给他吧!在这里打他的电话,应该不要紧吧?就听听他的声音,不说话,他肯定猜不到是谁,这是公用电话啊!要不,试试?她冒出的这个念头,吓了自己一跳,可是却又几乎让她不假思索地拿出小皮夹,抽出书涵的照片。虽然那串号码已经烂熟于心,可是她还是对照着照片上的书涵的字迹小心翼翼一个个数字地拨起来。 “嘟——嘟——”电话接通的瞬间,洛洛几乎停止了呼吸,这串她从来就没有拨完整的号码,此刻突然接通了!她后悔没有好好练习过该怎么说第一句话,该怎么组织语言,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正当她在手足无措的时候,电话居然被人接了!对方是个女人的声音:“hello!”她用英语接的电话。 虽说洛洛是英语专业,但是用英语讲电话还是第一次,可是她也只能硬着头皮问:“hello!mayispeakto......em......louis?刘书涵?”她生怕表达不清,把书涵的中英文名字都报了一遍。 “holdo ,please.”对方放下听筒,然后听到脚步声和遥远的似乎是呼喊书涵名字的声音。 大概过了一个世纪吧,终于听筒那边传来了一声“hello”,至今为止,洛洛无法形容那声“hello”有多好听,那冷冷的低沉的却又不失礼貌的问候,让洛洛的心一下子抽紧到无法呼吸。她很想彬彬有礼地回复说“你好刘书涵,我是何洛洛,你还记得我吗?”也很想欢天喜地地告诉他“嗨!书涵,你知道吗?我被评上优秀学员了!”还很想一股脑地问他“你过得好吗?什么时候会来上海?我们还能见面吗?你能为我庆祝一下吗?”甚至更想对他劈头盖脸“刘书涵!你到底在玩什么人间蒸发?你无声无息到底是为什么!” 可是!可是!可是!在那一刻,她却突然变成了哑巴,她听到书涵在听筒那头接连的几声的“喂”,从开始的沉稳,到后来感到好奇,最后到夹杂着不耐烦,她却没有办法撬开自己的嘴巴。她害怕他说一直没空联系,又害怕他说不会再来上海了,最害怕他说不记得自己了。所以她就那样咬紧下唇,一个字也不说,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书涵从呼吸声中判断出她。 “究竟系边个啊?”书涵终于没有耐心再等对方说话,他像是对洛洛,又像是对刚才接电话的人用广东话大声质问道。 “ido ’tk ow.that’sagi lwhok owsyou chi ese ame.”女人的声音说道。 “agi l?”书涵充满疑惑地声音,重又回到电话边,“喂,我是刘书涵,请问你是?”书涵的语气又变得沉稳,那声音像极了他第一次问洛洛和莉莉“我能和你们一起吗”。 电话里的沉默可能持续了一两秒吧!可是在洛洛这边是令她窒息的几百年。终于,书涵不再等对方的说话声,他果断地挂断了电话。当电话那头发出“嘟嘟”的忙音时,她颤抖的手终于慢慢放下了听筒,这才看到手心里,电话柄上,甚至书涵的照片捏在她手里的那部分,都已被手汗湿透。她轻轻地拔下电话卡,却发现自己的腿根本没有力气迈出步子,心脏跳动的频率让她生怕它会跳出喉咙来。她只能暂时靠在电话亭里,大口呼吸着,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书涵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那么迷人,可是她竟如此没出息,连一句问候也不敢说。洛洛拍打着脑门,心里暗暗骂着自己不适时宜的害羞!可是,至少,她知道他很好,不是吗?他们在一个地球上,一个国度里,各自安好地生活,这不也算是好消息吗?况且,她今天听到他的声音了!洛洛转念一想,竟然又抿嘴笑了。可以阿q到如此境地的女孩,可能世上再难找第二个了! 电话失败事件后,何洛洛对自己很失望,可是又不甘心就此和书涵断了联系。“不敢说话,我可以用写的。”她突然灵机一动,她想起他们最后一次坐在百盛的麦当劳里,书涵递给她照片时的话——“你也可以给我写信”。也许他更喜欢文字呢?也许他也在等我的鸿雁传书呢? 于是洛洛从文具店买了最漂亮的信纸,那种底色上印着淡淡的朦胧的花儿和星空的信纸,因为她觉得一张惨白的纸,配不上书涵的眼,也根本写不出自己全部的心意,她需要这样辅助的色彩和画面来让她的文字更饱满。 “书涵: 你还好吗?我一直在等你联系......”不好,太直接了。她写到这里,撕下这张信纸,团进了垃圾桶。于是开始重写—— “书涵: 你好,我是之前上海声乐班的何洛洛,你还记得我吗?”不行,这太生疏了。她再次撕掉一张信纸,扔掉。再次重写—— “书涵: 回去三个多月了吧?你好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得了我们的优秀学员奖,其实你也是,可惜你不在,奖项就给了小乐。我回去领奖了,看到了周老师。周老师你还记得吗?......” 突然洛洛觉得,还是用这样的口吻吧!就好像他一直在,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就好像他们依然每周一次见面。于是她就这样洋洋洒洒地开始了自己的诉说,很快写满了两页纸。 “书涵,如果你有空,欢迎给我回信。”这是她写的第一封信的最后一句话。写完后,撕下信纸,塞进准备好的航空信封,严严实实封上后,跑到邮局,看着窗口的服务人员替她贴上邮票放在了一堆航空邮件里。 她吐出一口气,像是完成了很久的夙愿,浑身轻松,蹦跳着从邮局走了出来。 在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又继续了等待书涵回信的日子,只是结局一样地令她失望。 刘德华基本每隔四五年就会来上海开一场演唱会,而书涵走后,洛洛是每场都不落下的。学生时代没有那么多钱,就只能买后排的位子。但是无论坐在任何一个角落,每次偶像出场的时候,洛洛并没有像其他粉丝那样起身欢呼和尖叫。她会止不住地流泪,在硕大的场子中,在一片黑暗中,她不能也不想再控制的情绪。然而这样的举动在那样的场景,并不显得怪异,毕竟见到自己的偶像激动到无法自抑的,她也不是独一无二的。然而洛洛的眼泪里,不止是见到华仔的激动,更多的是听见那个酷似书涵的声音。 他们的声音,实在是太像了,令她每每产生幻觉,看到台上深情演唱的人,那紧握话筒、紧闭双眼、捏紧拳头的人,不是华仔,而是书涵。可是当她拭干泪水,视线变得清晰后,就会发现,哪里有什么书涵?书涵就像是她的幻象,她甚至怀疑,她的曾经里真的有过他吗?否则怎么会这样,像是人间消失,像是石沉大海,从此杳无音信。可是啊,那些曾经的眼神、动作、言语,又都是那么真实地存在在她的脑中,反反复复咀嚼温习,挥之不去,那么多细节,难道是她能幻想出来的吗?! 洛洛看的第一场刘德华的演唱会,是在书涵走后的4个月后。她是一个人去看的,用自己勤工俭学做家教赚的第一笔钱买了一张演唱会票,虽然是外场最后一排的座位,却也花去了她辛苦了两个月的钱。好在最后一排的位子是最在高处,居高临下倒也不至于被前排人挡住。妈妈知道洛洛肯定不甘心就这样遥望自己的偶像,听说后,就托上海的朋友给她送去了军用望远镜。洛洛就背着这至关重要的装备去了演唱会现场。 八万人体育场,竟然可以坐到满满一场的人。当灯光熄灭,所有人手里的荧光棒都在闪烁时,洛洛才发现,这就是满天的繁星啊!她也发现,身边坐着得其他歌迷,几乎都成双成对,她一个人坐在人群中,显得那么突兀。又或者说,她自己觉得那么格格不入。可是这不妨碍洛洛的望远镜一直跟随着华仔。军用望远镜果然名不虚传,离开它,华仔就成了远远的隐隐绰绰的一个人影,但是一旦用它,连华仔额头上的汗珠都能看清。每一首歌,大家都跟着节奏挥舞着手中的荧光棒跟着哼唱,洛洛不舍得放下望远镜,也或许是只想纯粹地听华仔的歌声,听那熟悉的声线。就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口中哼唱的声音也是轻轻的。 一段前奏的旋律从舞台上幽幽传出,那是洛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音乐声。“哦!《冰雨》!”隔壁座位的一对小情侣中的男生激动得大喊一句。而这两个字,却在刹那间刺痛了洛洛。她象被什么定格了似的,整个人僵在了那里。是的,是《冰雨》,这是华仔的经典曲目,当然是演唱会必唱的曲目啊!可是,这也是书涵的经典曲目,是洛洛的致命曲目。 “我是在等待一个女孩,还是在等待沉沦苦海......”华仔开始了演唱。洛洛的心却慌了,怎么办?我不敢听这首歌。怎么办?我又开始想他了。怎么办?我的心痛得忍不住了。回忆像无情的洪水,瞬间将洛洛席卷,而她,只是个水性极差的旱鸭子。就像溺水者总是想抓住些什么却无能为力的双手,洛洛紧紧捏住望远镜,把它牢牢地捂在眼睛上,她想着这样封住自己的眼睛,眼泪就不会流出来。可是望远镜又怎能封得住她内心汹涌的疼痛?洛洛不知什么时候没忍住第一滴眼泪,当第一颗泪珠滑落后,后面的就不由分说了。尽管她还是拿着望远镜做掩护,可是不听话的泪水早已爬满了她的双颊,而她也从起初的默默流泪,变成了狠狠抽泣。 直到身边那对小情侣中坐在她身边的女孩轻轻拍了拍她,问了句:“嘿,你还好吧?”随即递过来一包纸巾。看到这包纸巾,洛洛瞬间想起那天在地铁里遇到的阿姨,想起那个蒙蒙细雨的下午,想起书涵握得她得手腕生疼,想起他们头顶上共同的那把黑伞,想起他在寿司店里的嘶吼......她花了几个月努力在忘记他,而这一刹那,她功亏一篑。这些记忆让她的心撕心裂肺地痛起来。她居然毫无办法顾忌形象,拿下了望远镜,露出满脸的泪水,在女孩面前呜呜哭出了声。女孩一言不发,搂住洛洛的肩膀,轻轻拍着她。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感觉一个陌生人的怀抱如此温暖...... 那天的演唱会结束后,已经是深夜,洛洛却选择避开拥挤的人群,独自步行了一段路。 “抽万宝路,行万里路。”她突然没头没脑地想起这句话,谁说的来着?天很黑,人很少,她很疼。 如果说等待是一种煎熬,那么时间就是一剂麻药。它会渐渐地把前者变成一种看似不存在,却深藏在心的行为。家里的电话铃响起,洛洛已经不会跳起来去抢着接了;信箱里的报纸和广告,洛洛也不会一页一页去翻了。她已经开始习惯不再期待书涵消息的日子,或者说,她已经认定他不会再有讯息传来。而在她本来有冲动的情绪可以主动联系的书涵的时候,她也已经放弃了机会。他越是杳无音信,她越要毫不在意。她可悲的自尊心让所有可以抓得住的东西都擦肩而过。 时间的齿轮机械性地不停转动着,它不去管你情不情愿,也不管你还指不指望,它就是那样无情地一圈圈地转动,一年多的时间匆匆掠过,转眼已经将洛洛带到了即将从师专学院毕业的前夕。 同学们纷纷开始投简历,面试或者试教。洛洛也不例外,她并不想让自己处于被动,如果有能力找到和自己更匹配的单位,又为什么要坐等不劳而获的分配呢?女孩太要强了总不算什么优点,可是洛洛就是改不掉这样的倔强。 在考量了路程、地域和知名度几方面的因素以及经过双向选择后,洛洛终于在四月上旬与某区的一所中心小学签订了合同,成为一名准英语教师。 无论如何,学业或事业上的成功对洛洛而言还是会产生莫大的鼓舞。她从教学楼里走下来后,看着夕阳下,操场上,上着最后一节体育课的孩子们整齐地在老师口令下踏着步,喜悦的笑容不由得在她脸上盛开。她像个小女孩那样一蹦一跳地走出校门口,连看到葡萄架上的青涩的果子都想调皮地去跳起来触碰。 一出校门,洛洛就迫不及待地给外公外婆和爸爸妈妈拨了电话,告诉了他们自己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学校的好消息,长辈们纷纷感慨洛洛长大了,为她自豪。她又拨通了宿舍的电话找薇薇。薇薇的家境优越,父亲是一家公司的董事长,所以并没有打算让女儿从此做一名普普通通的老师,彼时的她已经做好了去德国深造的计划,在学校等待最后的毕业。但是她听到洛洛有了好消息,还是非常为她高兴,说定晚上庆祝。 离开电话亭后的洛洛没有直接回宿舍找薇薇。她的内心,有着强烈的想要和书涵分享的冲动,但她知道,自己已没有第二次勇气再给他打电话了,写信也不能纾解她的迫不及待。可是太想找回和他一起的印迹了,不知被什么指引着,她去了西郊公园。到达的时候已经下午时分,公园里和煦的春日暖阳,透过稠密的树叶洒落在她肩头,留下点点金色的光斑。 飞满鸽子的小广场边,可爱的动物笼子前,狭长的林荫道上,洛洛踽踽独行。最后她站定在摩天轮脚下。她抬头看着它绕了整整一圈,独自一人坐上一个转球。不平衡让球体微微倾斜,可是洛洛没有害怕。球体慢慢升高,洛洛看着一切开始变得遥远,也没有腿软。球体升到了制高点,她看到高架上的汽车变得都像玩具一样,那时她耳畔突然有个声音说:“当一切都变得那么渺小,我的烦恼又算什么?”没有任何征兆,她放肆地大哭起来。 眼泪来的如此突然和汹涌,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只有在此时,在这个秋天的午后,在这个城市的上空,在只有她一人的密闭空间里,在祭奠过所有他们的足迹后,她不想再压抑自己任何情绪,任凭自己痛快发泄内心所有的思念和痛苦...... 这是洛洛最后一次去西郊公园。在之后的这二十多年里,她有无数次想再去的冲动,可是却没有了当年那个少女的胆量。时间越久,她越是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这世上并没有刘书涵这个人,他只是一个幻影,只是她幻想出来的男孩罢了。也许,这一年来有关于他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幻象。他根本没来过她的世界。 他来过吗?他没来过吗? 错过 4 http://.biquxs.info/

晚饭洛洛是和薇薇一起吃的,因为是周五,她们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食堂,周末的食堂总是菜式稀少,怎能符合她们现在欢快的想大吃一场的心情?于是两个女生坐着车来到了市中心,逛了一圈迪美广场后,去了对面的必胜客饱餐了一顿。 饭毕,薇薇提议:“洛洛,我们叫上其他同学,一起去蹦迪好吗?” 蹦迪,这个词,在现在的年轻人看来是土到掉渣的。可是,在当初那个年代,蹦迪,唱k,是最时尚不过的娱乐方式了。 “迪厅啊?我,我没去过。”洛洛有些迟疑,在她印象中,那些灯红酒绿的地方是她从来没有踏入过的禁地,她曾一度认为只有坏孩子才会去那样的地方。 可是薇薇告诉她,那里的年轻人可以把跳舞当成运动,不想跳的话可以在一边喝喝饮料聊聊天,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可怕。说着,薇薇拉着洛洛走到电话亭,拿出电话簿,开始联系几位要好的同学。洛洛还在犹犹豫豫中,就被同学们前呼后拥着拖去了淮海路一家最有名的迪厅了。淮海路曾是她和书涵用脚丈量了无数次的街道,但是她还真是不知道这条路上,在夜幕降临后,会有这样一家热闹非凡的店。 果然如薇薇所说的那样,这里都是和他们年龄相仿的人。大大的场子里,人头攒动。薇薇软磨硬泡,才让服务员给她们腾出了一张小圆桌。四五个同学纷纷点了饮料或啤酒,从没来过的洛洛看不懂酒水单,只能看着上面的名字跟着感觉点。“就这个吧!”她指着单上写着的红粉佳人,喜欢粉色的她觉得这应该是适合她的饮料吧,殊不知这是鸡尾酒。 迪厅里的音乐震耳欲聋,灯光五颜六色,时而闪烁,时而转动,令人眼花缭乱。起初洛洛觉得眼睛和耳朵都有点受不了,可是十几分钟后,她就适应了这种喧闹和斑斓。 她看着舞池里的男男女女,他们一个个忘情地扭动着身体,和着音乐的节奏,仿佛在使尽全身的力气。台上的dj不断变换着音乐,把一些本来抒情版的歌曲打成了快节奏的,倒也别有一番风味。洛洛想,无论是谁,只要置身于这其中,都会忍不住跟着节奏舞动身体。这里晃动的灯光和强烈的鼓点声,都让人可以暂时忘却现实。 “怎么样?洛洛,没骗你吧?你也去跳跳舞,自我放松一下多好!”薇薇跳完了一场舞,大汗淋漓地从舞池中走下来对洛洛大声说,拉起洛洛的手就要走。洛洛赶紧摆摆手喊道:“我不会跳舞!”这地方,不扯着嗓子贴着耳朵都没法听得到旁边的人说什么。她随即啜饮了一口手中酒杯里粉色的液体说:“我就在这里喝喝饮料看你们跳。” “喂,你慢点喝!那是鸡尾酒啊!有点度数的!”薇薇大笑着嚷道。 洛洛瞪大了眼睛,然后转而再看看自己手中好看的‘饮料’,竟也哈哈大笑起来,不想端起来又是一口,薇薇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对于酒量好的人而言,鸡尾酒可不就是饮料?可是对于洛洛,这杯三十多度酒精含量的粉色液体,可真就有了点份量。 可能是她喝得有点猛,鸡尾酒的那点酒精很快就对她起作用了。她开始感到头有些晕乎乎的,看着薇薇的脸,也特别想笑,不知道哪里好笑,就只是想笑。这是多年后洛洛才对自己有所了解,每次醉酒的时候,她总是先很想笑,等到笑彻底了,就变成抑制不住的哭了。当年的洛洛当然不明白自己这项生理机能,还只是对着薇薇傻笑个不停。 仿佛就在一瞬间,洛洛突然鼻子酸了一下,有一股难以比拟的痛楚突然从胸腔里油然而生。 “薇薇,你陪我出去透透气吧!”洛洛说着,不由分说地拉起薇薇冲出迪厅大门口。室内的喧嚣一下子全部被抛在身后,此时静谧的夜和刚才的喧闹嘈杂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洛洛的耳朵略微有些耳鸣的感觉。她晃了晃脑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薇薇好奇又关切。 “我不知道,突然心里有些难受。”洛洛还是头晕晕的,眼泪却像不受大脑控制似的吧嗒吧嗒掉下来。她受不了薇薇的追问,把白天独自去西郊公园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她。薇薇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拉着她在路边的花坛沿儿上坐了下来,拍着她的后背,给她一丝依靠和安慰。 “小姐,要买烟吗?”一个小烟贩胸前背着一张平铺打开的纸板盒子,走过来问道。在每个迪厅门口,都少不了这些卖烟的小贩,因为他们知道,在这样的场所,男生女生都有可能会抽烟。这个城市,不知有多少人,在白天斯文保守的伪装后,夜晚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来躲藏心里的伤。这是第一次有人问洛洛要不要香烟,她是一个看起来那么乖巧的女孩。而小贩才不管,宁可错问一百个,也不能错过一个啊! 他走近洛洛和薇薇,又补充了一句:“我这里什么牌子都有,女生抽的520也有。”此时的洛洛通过眼泪已经让体内的酒精挥发了许多,脑袋没那么沉了,便好奇地张望了一眼他的纸板。那上面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地挨个儿放着五颜六色的香烟盒,这些都是洛洛不熟悉的东西,一个牌子都叫不上来,可是其中一盒却跃然于她的眼中——那是个显眼的红白色相间的烟盒,中间赫然印着ma lbo o一排字母,如此熟悉的烟盒出现,它同时带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抽万宝路,行万里路!” “给我一盒万宝路!”洛洛指着那盒烟说。薇薇张大了嘴,看着洛洛付钱,拿烟,又买了打火机的一系列动作,惊得说不出话来。这还是她认识的何洛洛吗?那个乖乖女小洛洛? 洛洛回忆着书涵每次抽烟的样子,打开烟盖,取出一支,将烟的一头在烟盒上轻轻敲击两下。然后把过滤嘴的一头夹在双唇中,用打火机点烟头,点的时候同时吸入一口......洛洛几乎是在复制书涵每一个动作,只不过到了最后这一吸,她露馅了地拼命咳嗽起来。薇薇使劲给洛洛拍着背,一边心疼地责怪她:“洛洛,你这是怎么了啊!怎么突然要学抽烟?你又不会,你看你呛得!” 洛洛咳了半天,终于缓了过来。剧烈的咳嗽让她又流出了眼泪,她挂着泪痕却微笑着,转头对薇薇说了句:“抽万宝路,行万里路!” 那是洛洛抽的第一支烟,她知道自己不会,也并不真的想学会,她只是想念这个烟盒,想念这句话,想把自己活成那个人,就好像和他还在一起。 子木确诊后的第55天。 五月的中旬,春末夏初的天气不冷不热,十分宜人。 一切都在慢慢向着稳定的方向发展。尤其是经历上一次等级考,子木似乎也是暗自下了决心,让自己一点一点打开,接受这个世界也接受自己。她开始大口吃饭,开始允许偶尔房间的门打开,也开始愿意和妈妈促膝坐着一起喝酸奶闲聊。 这天,子木去浴室洗浴了,洛洛问她是否愿意让自己打扫一下房间。子木并没有像初病那样厉声抗拒大人进入自己房间,她说可以啊!但是别把我的东西理得找不着了。洛洛很高兴,能在自己不在场时让妈妈进入房间,这是何其大的信任啊! 洛洛感觉自己浑身都是力气,拿起吸尘器先开始劳作。打扫完地面,她开始擦桌子,然后整理床铺。可就在她掀开枕头的时候,她看到子木的枕头下,一支银色的细长笔管型的小玩意静静地躺着那里。洛洛认得这个东西,是电子烟。洛洛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它,在子木确诊前的一个月,也是这样偶尔的整理房间时被发现藏在她的笔袋里。当时洛洛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她把它拍了照片上网一搜才知道,当时她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脑中。这是一个未成年人不应该有的东西啊!她怒的是,她何洛洛的女儿,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孩子?而她平时却一直扮作乖巧顺从的样子!她还怒,为什么这些缺德的商家会把这些东西卖给未成年人?难道都不看身份证的吗!她最怒的,是她自己!我是什么监护人?高中生女儿偷偷在吸烟!她竟然全然不知!怒火中烧的她当场大发雷霆,盛怒之下就拿着它冲去卫生间质问子木。 一个青春期的孩子,发现自己的私人物品被妈妈翻过了,而且隐藏的小秘密被一下子揭露出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情绪?试想一下子木当时失控地对妈妈大吼:“你为什么要翻我东西?你为什么控制欲这么强?你到底还把不把我当个人?” “我不把你当人?你摸着良心问自己,不当你人,我养你这么大!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把你拉扯这么大!可是我真的没把你养成人样!养成了一个白眼狼!”洛洛歇斯底里地对子木嘶吼,肢体像是不受大脑控制般,甩起手就给了子木一个响亮的耳光。 子木捂着被打红的脸,眼泪汹涌地冲回房间,将自己反锁在里面,任凭母亲在外面又是踹又是拍,就是不开门。“你给我把它扔了!我要是再看到它,你试试看!”隔着门的洛洛仍然不甘示弱地朝子木大叫。 “我偏不!你管不着!”子木大声回嘴。 女儿这是怎么了?一向听话乖顺的她怎么了?最近怎么这么忤逆自己?洛洛百思不得其解。她觉得自己已经尽所能地满足她,让她快乐,让她和其他家庭完满的孩子没有太大的差别。可是为什么?她突然变成这样叛逆?如此不懂得感恩? 当时的她还不明白,女儿这些反常的行为和情绪,其实都是病灶。她也不明白,十七岁的孩子,是不能这样再被她全部捆绑着前行了。她越是想掌控女儿的一切,女儿越是想挣脱。后来子木告诉心理医生,为什么她明明知道未成年人不可以吸烟,却非要去买它,因为她想和同龄人不一样。她也知道母亲禁令这样的行为发生,可是就是因为这是母亲的禁地,所以她才更要涉险。因为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会让她有种挣脱束缚的快感。 洛洛此刻看着枕头下的电子烟管,早已经没有了第一次见到它的震惊和愤怒,她只是心里一沉,怎么她还是在偷偷吸呢?但是经历这55天的她,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易燃易爆炸的妈妈了,她懂得了先让自己冷静,再思考措辞,最后再通过最让孩子接受的方式沟通。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心理咨询师跟自己嘱咐过的话——共情!作为抑郁症孩子的家长,最需要学习的,就是这两个字。实际上,也正是这些家长一直一来缺乏这两个字的体验,才会造成孩子有了这样那样的心理障碍。 洛洛坐在床沿上,深呼吸了一口,手中握着这支银色的小管,想着怎么和女儿说这事。正在这个时候,女儿在卫生间喊道:“妈妈!给我吹头发吧!”女儿病后,叫她帮自己吹头发的次数少了很多。其实这是子木向母亲撒娇的一种方式,当洛洛给她吹头发的时候,她坐在凳子上,脑袋刚好挨在妈妈的胸前,妈妈轻柔地拨弄着她的头发,抚摸她的头皮,耐心地一层层地把头发烘干。尽管吹风机的声音会很嘈杂,让她们俩在吹头发时没有太多沟通,但是这样细致的肢体接触会触及两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即使是母女俩刚刚闹了矛盾,吹完头发的她们总会冰释前嫌,更加亲密。洛洛很怀念曾经这些温暖的片段,很久没有再感受过女儿的撒娇了,突然子木这样喊她,让她心生激动,赶紧放下了电子烟,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卫生间。 还是那张小凳子,还是那个吵闹的吹风机,还是那样无声却柔软的片刻,洛洛轻轻地帮女儿抚弄着头发。子木的发量变少了,她最近落发很厉害,洛洛捏着女儿的发丝,心里生疼生疼的。 “子木,我刚才铺床时,不小心看到了你的......电子烟。”洛洛放下电吹风后,感觉这是绝佳的沟通机会。她尽量把自己的声音调到最最温柔的状态,小心翼翼试探般地问女儿,双眼渴求地看向子木的双眼,紧张而又期待。她好害怕子木会突然情绪爆发,责怪为什么又翻看她的东西;她也好希望子木告诉她这只是放在那里忘了收起来,并不是拿来抽的。 只见子木手里依然刷着手机,并没有看向洛洛,平和的语气中几乎听不出什么情绪:“哦,你看到了,我没有收起来。” “子木,”洛洛觉得嘴唇和喉咙都有些干涩,她忍不住舔了一下嘴唇又咽下一口唾液,问道,“你现在,还抽吗?” “偶尔吧!”子木丝毫不回避,也不迟疑。 “我们,慢慢地,把它戒了,好吗?”洛洛鼓足万般勇气,吞吞吐吐地说,她几乎是在恳求子木,“你从小就呼吸道和肺不太好,这东西对咱们身体不好。我们以后尽量不吸,好吗?你......没觉得有瘾吧?”洛洛非常担心子木会肯定回答。她就那样紧紧地盯着女儿的眼睛,眼神中竟然有一丝祈求。 “还好,没什么瘾。就是觉得蛮酷的。”子木平静如初。 洛洛暂时放下了悬着的心,看着女儿走回自己房间,轻轻掩上房门。她当然不敢要求子木交出那支电子烟,可是她又那么担心那玩意会让孩子就此放不下。她心里七上八下地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呆呆地凝视着前方。家里的小猫咪跳上茶几,对她喵呜叫了两声,见妈妈毫无反应,便跳到沙发上,拿额头蹭着洛洛的手背。洛洛轻轻抱起它,它马上撒娇地躺在她怀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等待她更多的抚摸,乖顺得好似子木小的时候。 洛洛突然想起什么,起身来到书桌边,拿起桌上的信纸和笔,开始写信。这是这55天来洛洛最常做的事了。她已经数不清写了多少信给子木了,但是只要她感觉子木有情绪变化,都会给她写。糟糕的时候鼓励她,进步的时候称赞她,然后从门缝下把信纸塞进去。洛洛知道,文字真的有用。每次读完信的子木,都会平复很多,甚至会对着妈妈露出久违的微笑。所以洛洛立刻想到通过写信说服子木,慢慢戒掉电子烟,也许会更有用。她仔细地斟酌每句话的语言组织,怎么样让孩子不认为是在被教训,是会被控制,而是心甘情愿地接受她的观点。这对洛洛来说不是难事,不能说不敢说的内容,洛洛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用文字表达, 信纸被塞进门缝后,洛洛的心落下了一大半,她坚信女儿看了她的信,会有所动,会体谅她的苦心,也会尽可能地改变自己。 抽烟这事,挺酷的。她想起女儿刚才说过的话。嘴角不自觉地苦笑了一下。谁的青春不是这样荒唐呢?虽然当年她开始抽第一支万宝路的时候,已是成年,她又何尝没有女儿现在这样的幼稚?她当年那些手指间夹着香烟,吞吐烟雾的动作虽不是为了扮酷,却也是为了心中莫须有的执念啊!她有瘾吗?她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抽烟了,仿佛在有了子木后就不再触碰了,女儿的到来占据了她几乎大部分的生活,当生活逼得她没有时间再去紧抱执念的时候,这玩意也就放下了。至今为止,她没有再想买万宝路的冲动。 所以啊!还担心什么呢?杞人忧天。洛洛自嘲地笑自己,心放下了一大半。 半个月后,又一个五一劳动节过去了。20岁的洛洛离开了母校,彻底告别了学生生涯,进入到签订合同的学校进行实习工作了。完成最后两个月的实习后,她就要成为一名真正的小学教师了。 每天的一封以“书涵”称呼开头的信,已经成了洛洛的习惯。她没有等到过他的回信。随着她的毕业,地址的变更,bp机换成手机,这些都意味着他们已然失联。可是每天,她依然乐此不疲第积累着所见所闻,只等着晚上睡前写在信里。有趣的、高兴的、生气的,甚至无聊的,哪怕是白天里看到的一只鸟,洛洛也能在信里和书涵描述半天。她每天写完信,就感觉和书涵又有了某种联系,感觉他就坐在她的对面,嘴角扬起那样好看的弧度,专注地听着她的分享,时而点头,时而凝视,时而大笑...... 洛洛甚至幻想这些信虽然没有寄出,但是她写的每个字冥冥中书涵都能感知得到。于是,她变得快乐起来,就像以前每周日可以见到书涵那样有期待,她现在有了新的期待,每天晚上可以和书涵独处诉说的时光。 五一节的前夕,所有的同学都在打包铺盖行李,准备回家了。薇薇早在一周前飞去了德国,机场的送行,两个女孩哭成了泪人。 洛洛整理好行装后,呆呆地看着她的铺位上方的小床,空空的木板床,就像没有人睡过,谁又能想得到那上面曾有一位和她一直相伴、打闹、说心事的姑娘?终于大家都已清空了自己的东西,在寝室楼下的空地上,一群姑娘抱在一起呜呜地哭泣,然后又流着眼泪互相祝福,勾着手指头发誓要经常聚会碰面。 这是属于毕业季的悲痛,也是属于青春的欢喜。毕竟啊,各奔东西听上去很悲怆,但是各奔前程就显得生机勃勃了。 洛洛单位里还有一位新来的女孩,也是知青子女,父母不在上海。于是学校就给她们俩在教学楼的顶楼安排了一间宿舍,便于她们安心生活工作。洛洛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上饶的父母和外公外婆,他们很高兴洛洛能住在学校宿舍,这样既不用再继续麻烦亲戚,也比自己租房子更安全。于是洛洛和姑姑一家告别,开始了彻底独立的生活。 同住的女生叫茜茜,和她同龄同专业,只是不同院校不同学科。两个女孩背着大包小包走进了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子,但是这并不影响她们开启一段新人生征程的兴奋。两人合力打扫,合力布置,很快把这间拥挤的宿舍变成了女孩子温馨的小天地。洛洛睡上铺,茜茜睡下铺。茜茜觉得很不好意思,要让洛洛天天爬高爬低的,可是洛洛却是心甘情愿。她给自己的小铺位铺上粉色的床垫和被套,那只一直傻乎乎瞪大眼睛笑着的米奇就搁在枕边。她平躺在上铺,体会着这些年薇薇的视角,这让她仿佛觉得自己还在学生时代。转过头,米奇就贴在脸旁边,好像书涵还没走远。 何洛洛原本以为刘书涵应只是生命的过客,谁知他最后却成了回忆的常客。当年奔上天桥的她,如何猜得到,他的背影竟然那么长,长到缠绕她余生。 有时候,你以为错过的是一个人,其实你错过的是整个人生。 第三章 错付 1 http://.biquxs.info/

何洛洛具有最典型的双子座人个性,外表的开朗外向和内心的封闭内向形成强烈对比,不定时地互相切换,让她时而沉浸在某些痛楚的自我折磨中,很快又切换角色成为别人眼中的开心果,一枚看似没心没肺乐呵呵长不大的小女孩。 没过多久,洛洛就拥有了新朋友——同宿舍的茜茜。茜茜是个脾气温和的女孩,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处变不惊,淡然于世。这一点让洛洛十分羡慕,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是她这辈子难以达到的境界,恰恰也是和她最互补的一点。一个性情中人,一个性格平稳,成了最完美的组合。 两个相处和谐的女孩共处一室,互相照顾,互相倾诉,互相安慰,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了。洛洛和茜茜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虽然认识的时间已是在工作后,因为并无某些竞争存在,所以也特别容易交心。两个女孩常在熄灯的夜晚,一上一下地躺在床上,黑暗中聊过去,聊现在,畅想未来。 那个年代,刚毕业到工作单位的年轻女孩们,最忙于应付的倒不是全新的生疏的工作节奏,而是周边阿姨姐姐们对自己个人问题的关心。那些比她们年长的老师们,同办公室也好,不同年级组也好,都会来热情地给洛洛和茜茜介绍男朋友。尤其是看着这俩女孩在上海没有父母在身边,都还住在宿舍里,就更热心地希望能给两个姑娘安顿一个家。前辈们的好意,她俩并不好拒绝。 “就看看吧!万一有缘分呢!”她们总是在这样的说辞下,下班后奔赴各种相亲现场,然后回到宿舍,交流大同小异的相亲体会,倒也成了她们之间一个不失为有趣的话题。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们并没有相中任何一个男生。 洛洛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怪人,因为她发现,在她眼中几乎没有看得顺眼的男孩。她不记得相了多少次亲,其中也不乏资质尚可的,可是无论怎样的男生坐在她对面,她都不愿意去直视对方。这个人的眼镜镜片太厚了,那个人的吃相太难看了;这个人说话很无趣,那个人笑起来很怪异......洛洛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理由,让自己不接受对面的男孩。然而她心里清楚,无论谁坐在她对面,她总是无法控制地拿他去和书涵对比。她记得书涵坐在她对面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谁和他比,都只能是败北!所以这句“对不起,可能不太合适。”就成了她常常红着脸跟介绍人说的话。时间久了,她们就猜想洛洛是个比较挑剔的女孩,也就不再轻易给她介绍男生了。相反,比较切合实际的茜茜,倒是在几次相亲后找到了合得来的对象。于是她晚上的时间,开始用来约会,很少和洛洛一起呆在小小的宿舍里了。 直到有一次,一位老师给洛洛推荐了一个男生,倒也是和她看似匹配。那是个在机场做地勤工作的男孩,比她年长三岁,一米八的个子,清秀俊朗的外貌,彬彬有礼的谈吐。最合适的可能就是他的家庭,他也是个知青子女,父母恰好也是文工团退役的演员,这和洛洛的家庭状况非常相似,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十分吻合了中国人最重要的婚配条件——门当户对。 第一次见面,洛洛竟然并不排斥他。她甚至也找不到什么奇怪的理由去说“不合适”三个字,因为在他身上,确实找不到什么缺陷。 于是有了第二次见面,而那次约会时发生的一件事,更加深了她对他好感。那天洛洛穿了一件胸口镶着字母s的毛衣,对面的他无意中提了一句:“这件毛衣挺好看的,这个s表示的是......”洛洛低头看了一下,一时语塞,她猜应该是性感的意思,可是这个词又怎么开口和一个初识没多久的男孩说?“啊!我知道了!这是聪明的意思!就像你一样!”就在洛洛极其尴尬,无言以对的时候,对方突然恍然大悟的样子,翘起大拇指对洛洛说,发出舒朗的笑声。 一瞬间洛洛被他的机智感动了,他的智慧及时地缓解了洛洛的窘迫,也巧妙地把一个会可能轻浮的话题转而变成了一句幽默的打趣。就在那一刻,洛洛心里告诉自己,这个男孩可以试着交往吧! 于是,她回去宿舍立刻告诉了茜茜关于这个男孩的一切,茜茜听了说这很好啊,既然如此就应该试试,不要再轻易放弃了。“你一天不把刘书涵放下,你就一天得不到自己的幸福,真搞不懂你在为他守什么!”茜茜的批评恰如其分,洛洛没有反驳的余地,听后沉默的她反复思考着这句话,她又何尝不想忘了他呢?都快三年了,她给他写的信已经好几叠信笺簿了,他注定杳无音信,她又在等什么呢?于是洛洛笑了,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接受茜茜的建议。茜茜提议带上自己的男朋友,四个人一起聚一聚,她也好帮洛洛把把关。洛洛欣然同意,那个周末,四个年轻人约在了人民广场的一间茶坊里见面。 年轻人就是这样,即使他们只是初相识的朋友,也很快能找到共同话题,聊得热火朝天,把气氛从开始的生疏炒到火热。茜茜洛洛她们四个也不例外。一个下午的相处,让他们四个人变成了看似相熟已久的朋友,分别时竟还多了一分依依不舍,可是苦于洛洛身边的这位男生,晚上机场还有工作,只能放弃一起共进晚餐的机会,于是临别时彼此都说好了下次的约定时间。 四个年轻人一前一后走出了茶坊,茜茜悄悄拉着洛洛的手,在耳边说了一句:“真不错,好好把握,别任性。”然后就和她的男朋友挥挥手跟洛洛她们告了别,手牵着手甜蜜地走远了。 “我去坐地铁,你愿意陪我走到地铁站吗?”洛洛身边的男孩问道。 “好啊!”洛洛得到刚才闺蜜的肯定,对身边的他更是多了一分欣赏,当然欣然答应了。 两人并肩走着,穿过人民广场去往地铁站。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擦肩而过,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工作上的事,也说起刚才茜茜和她的男友。洛洛莫名感觉,和他在一起,总是有种安心的感觉。他很尊重洛洛,从没有不恰当的肢体接触。他们也不像试着恋爱的暧昧男女,洛洛走在他身边,没有脸红心跳,没有呼吸窘迫,有的却是一种类似老夫老妻的从容和平静,这让洛洛感到奇怪也好笑,却也没有多想。 他们走到广场中央,忽然一群白鸽从头顶哗啦啦掠过,纷纷停在广场上,咕咕地叫着,孩子们欢呼着追逐它们,还有人买了售货车上的饲料蹲着喂食。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刹那刺痛了洛洛的心,心底某种回忆被活生生地撕扯出来。她刚想逃离这令她揪心的现场,不想身边的男孩突然拉住她的手,大声说:“我们去喂鸽子吧!”他满腔的热情让他的脸都红了,但是洛洛的脸色却瞬间苍白。 她低头看到自己被他牵住的手,脑海中的电影胶带突然调到了那个雨天,那句“我该何去何从”的一帧。她像触了电一般地甩开他的手,失态地对着他大喊了一声:“我不要!”就转身飞奔着逃走了,留下不明就里的他呆立在原地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 在看到洛洛落荒而逃的背影时,本能地喊了一声:“那晚上,我回家打电话给你!”他的呼喊却再次撕扯洛洛的伤口,她想起寿司店里背后书涵的嘶吼,奔跑的脚步更快起来,干脆地回应道:“不用!”就那样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逃离了鸽子群的洛洛像个孤魂野鬼似的游荡在人群里。不知是刚才跑得太快,还是心跳太过加速,她突然觉得双腿那般无力,在身边最近的一张长椅上瘫坐下来。 不知何时,她的脸上爬满了泪水,洛洛伸手去拭,却不想越拭越多,唉,第三次了,公共场合这样失控。她一边埋怨着自己,一边在包包里摸索,掏出一包纸巾,却不想皮夹也一起掉落出来。洛洛赶紧捡起来,皮夹被摔得散开了,洛洛拿起它时,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书涵的脸,静静地凝视着她。她鬼使神差地抽出他的照片,书涵在她眼里清晰的样子,再次慢慢模糊,最后他成了她泪光中一个模糊的黑团团。她的眼泪,滴到它上面,浸软了照片的一部分,洛洛却不想擦去。 “你不忘了刘书涵,你永远不能接受一个对的人。”洛洛耳畔突然想起茜茜的话。是啊!这个人,就像长在她心里了一样,怎么都拔不出去呢?这串电话号码,这个浅水湾的地址,对她而言又意义何在呢?她留着他给的这些念想,难道是要孤独终老吗?洛洛一句句追问自己。不!要下决心!要彻底忘了他!要把他从人生中抛弃掉!要重新开始她的青春!——最后,洛洛做了件让自己一辈子后悔的事情——她把书涵的照片,永远地留在了人民广场那张长椅旁的垃圾桶里。 这是让她此生追悔莫及的事,当初的她恐怕是没料到自己的思念能有一生这么长。那张本应在她相册里发黄的照片,那本可以指引她去寻他的照片,就此消失了...... 洛洛拖着沉重的身子回了宿舍。茜茜当然还没回来。她把厚厚的写得满满的几沓信笺簿全部放进文件夹,压在了床底箱子里的最底层,她告诉自己从今天起不再写信,要把书涵的名字从心里挖去,不看不写也不想。 手机一直在响,来电显示是那个男孩的号码。她没有接,他一直打。一个小时后,手机没有再响了,他的号码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在她手机上显示过。 这一天是洛洛多年后想来仍是最后悔的一天,在这天,她失去了书涵交给她的风筝线,又错过了一个有可能对的人。 从那以后,再有同事或长辈热心给洛洛张罗介绍对象的事,洛洛都婉言谢绝了。她知道,自己目前的这颗心,装不下任何人,她也不想在这样不真诚的状态下,和任何一个男孩子以恋爱结婚为目的去见面和相识,她不想那样不负责任的仓皇出逃重演一遍。 不忍心总是让洛洛落单的茜茜,也曾尝试着帮助她扩大交际圈子。如果她和男朋友的约会有其他朋友参加,她一定会叫上洛洛。不是借口自己需要她陪,就借口说今晚的聚会是唱歌,需要洛洛来撑场面。 洛洛也曾去过两次,只是很少和那些陌生人说话,一个人静静地喝茶,或者专注地唱歌。也曾有那些男孩子坐到旁边来搭讪,可是那些聊天内容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尬聊,十分无趣。 其中一个倒是给洛洛留下了一点印象,他个子矮矮,相貌平平,是位老成的男士,第一次见面郑重地递给她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某某厂销售经理,单国勇。一张毫无特色的脸和一个毫无特色的名字,但是他当时的脸红和他的不匹配的年纪却形成了反差,令洛洛觉得有些好笑,却也觉得他不失为一个真诚的老实人,因此留下了淡淡的印象。可对于洛洛这样注重第一感觉和外貌感受的女孩,他自然是被排除在外的第一种人。所以在他隔了一周后托茜茜再次约洛洛时,她果断地拒绝了。而那张名片,很快也不知道被扔去了那里。 慢慢地,洛洛婉拒所有无聊的聚会,她发现让自己静下心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那段时间,她有了更多时间潜心钻研一个新手在教学路上必备的本领。那小半年的沉淀倒也是让她获益匪浅,至少在学校的新教师教学公开汇报展示课上,洛洛呈现了对待学业事业该有的水平和态度。组里的老师和领导在她的课堂后排座位上,面带微笑,频频点头,眼中的肯定让洛洛倍感心安。她告诉自己,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何况现在失踪的只是她想象中的爱情,或许只是她一半的爱情,更不能占据她全部生命了。她还年轻,她不怕再也遇不到比书涵更心仪的男孩,她会找到的,在这之前,她不如什么都别想,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比什么都强! 带着这样积极的工作生活态度,那段时间里的洛洛,再次绽放出如学生时代同样的光芒。那小半年,她很满意自己的状态。至少,在工作填满自己的时候,书涵的影子很难趁虚而入,令她难受了。 半年后,学校团支部和区内一家知名企业的某个车间进行了一场团员青年的联谊活动。那些年的事业单位,领导都挺关心下属的个人问题。他们认为,职工的家庭生活稳定、个人问题解决,会对工作造成积极的促进作用。所以,这样名为团员联谊的活动,实则是帮着学校里的单身男女们寻觅合适的另一半。 就仿佛是冥冥中注定的劫,联谊活动又是在那年五一节的前一周。茜茜没有参加,难得的周末,她当然是忙着和如胶似漆的男朋友约会,有空去参加这样活动的人,恐怕都是孤身一人的主儿了吧! 活动在对方单位租下的一个小型音乐厅举行。因为茜茜的缺席,洛洛没有了同龄的伙伴,显得有些孤单,找了个角落的座位悄悄地坐下,默默地环顾着四周的人。因为洛洛所在的单位是小学,所以到场的女老师比较多,反之,对方车间里到场的大多是男孩子。这间小音乐厅同时也是个卡拉ok的场所,于是这帮年轻人,轮流点歌跑到场地中央去唱。这让洛洛想起了以前和声乐班的同学在一起的场景,只要在一起玩耍,那唱歌是必备的项目。唯一不同的是,当初的他们,个个技艺不俗,每个人都是麦霸,抢着唱的歌也都是让人听了赏心悦耳的。而今天,这些人的歌喉......洛洛真是不敢恭维了。她有个坏毛病,听到音准有问题的歌声,整个人都不好了,坐立难安,非常别扭。因为这样的毛病,这场聚会真是难为了洛洛了,她如坐针毡,只能借口去卫生间,逃出了大厅。 在走廊里呼吸了好久的新鲜空气后,洛洛琢磨着这样的集体活动,自己缺席太久始终不太好,显得很不合群,大伙儿会议论的。于是,她硬起头皮走回了音乐厅。在距离大厅还有十几米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了一段熟悉的旋律,那旋律让她猛地心痛——那是《冰雨》的前奏!她停下了脚步,她不敢再踏进去,她怕自己情绪不对头惹人侧目。 点歌的人开始唱了,这回这个不再是五音不全,他的声音浑厚、节奏准确,他虽然没有书涵那样酷似华仔的声线,但是唱得确实不差。洛洛循着歌声,竟然不知不觉地走回音乐厅中。她看到厅中央站着一个穿着白色t恤的男孩子,拿着话筒,闭着双眼,紧握话筒,专注的神情似曾相识。他没有书涵瘦高,但是发型和他很像;他没有书涵唱得好,但是投入的样子很像他;他......洛洛凝神看着那个身影,全然没有注意到歌曲已近尾声。而当她突然惊觉自己的出神凝望时,已经来不及了。男孩结束了演唱,他大大方方用眼神迎接着洛洛的注视。洛洛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看到对方正礼貌地向她微笑,她只能尴尬地撇了嘴角,想必那是她笑得最难看的一次了。 “喂!何洛洛!你这么会唱歌,快去唱!我给你点了许茹芸的歌!”比洛洛年长几岁的团支部书记热情地招呼她,团支书真是救她于水火了,洛洛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她替她解了围,她内心感激万分地跑上去拿了话筒唱歌。 团支书给洛洛点的是许茹芸的《如果云知道》,确实也是洛洛喜欢唱的歌之一。唱歌这件事,洛洛从来不会马虎对待,无论周遭是什么环境,无论刚才遇到了什么事情,只要开始唱,就是全情投入,这也是周老师一直给她的教诲。曲毕,她在一片掌声中羞红了脸小跑回了自己的座位,端起茶杯大口喝水来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正在喝着水的洛洛,突然听到身边一个声音问道:“老师,你歌唱得真不错,我们可以合唱一首吗?”她抬起头一看,是刚才唱《冰雨》的男孩。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她旁边的椅子上,此时正一脸诚恳地邀请她。脸上挂着和刚才一样彬彬有礼的微笑,期待地看着洛洛。可是,等等——这笑容......这嘴角......这弧度......这是洛洛喜欢的弧度啊!是她难以忘怀的弧度啊!他虽然什么都不像书涵,可是他的笑太像他了! “好。”她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同时附以甜美的笑。 “那,《深情相拥》?你会唱吗?”他思索了一下问。 “会。”洛洛答的干脆又欢快。 一首《深情相拥》后,像是唱上了瘾,俩人又合作了好几首,每一次都感觉很有默契。几首对唱歌曲,让两个本不相识的年轻人,一下子走近了,也让一些东西隐隐地萌动了。在那几首歌曲后,男孩就一直坐在洛洛身边了。 “忘了自我介绍,我叫乐家羽。欢乐的乐,家庭的家,羽毛的羽。老师你贵姓?”男孩一直保持着那样的绅士态度。 “哦,免贵,姓何。我叫何洛洛。”洛洛还是那样灿烂的笑脸。 后来,乐家羽一直坐在洛洛旁边,从唱歌到吃饭。洛洛不抗拒,她喜欢看他笑的样子。她感觉得到家羽对她的好感,也不想否认自己内心对他的认可。他一直守护在她左右的感觉好熟悉,她似乎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吸引住了。 “那个,我们能留个电话号码吗?”那天临分别时,家羽微微脸红地问道。 洛洛知道家羽一定会问,但是真的等到他问时,她竟有种莫名的激动。他们互相留下了手机号码,彼此都预感有些事情注定会发生。 回到宿舍的洛洛,并没有马上跟茜茜说起家羽。毕竟八字连一撇都没有,她都还不确定自己对这个男孩是什么感觉。她说不清楚,只是感觉很久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了,很久没有这样目光总是偷偷溜到一个人的身上了。无论如何,乐家羽好看的笑,那天已经深深刻进了洛洛心里。 那一周里,乐家羽几乎一天不落地跟洛洛发短信。那个年代的短信,每条无论长短都得要一毛钱的话费,俩人有时一晚上可以来回发上百条,到了不得不说晚安的时候,还是舍不得放下手机。 4月30日的晚上,洛洛有个同学聚会,那是两个月前就说好了,算是分别一周年的再聚首吧!那天下午学校没有课,孩子们吃完午饭就欢快地飞出校门过节去了。老师们开了个简短的会议,就提前下班了,大家都身未动,心已远,早想着后面七天的小长假了。洛洛心情也非常好,晚上的同学聚会后,她第二天就坐火车回上饶了,可以见到外公外婆,也能和燕子见面,她的心也像小鸟儿似的早就飞走了。 下午三点,下了班的洛洛独自回了宿舍。茜茜提前半天去了火车站,她这次要带男友回老家,应该是到了见家长的程度了,想必心情比洛洛更激动吧!洛洛一个人在小小的宿舍里忙活着,哼着小曲打包行李。打开衣橱想选一套满意的衣服,第一眼瞥见的是那套搭着白衬衫的粉色连衣裙,洛洛的手指从它那儿轻轻掠过,本想抽出它的时候,心里的一丝疼痛让她终止了这个动作。于是她随手取出旁边的一件小碎花的衬衣,搭上了白色的微喇牛仔裤,那是茜茜上次和她一起逛迪美广场时买的。就它了!随性又帅气! 毕业后的同学们都分布在上海的各个区域工作和生活,为了距离的折中,聚会地点选在了市中心的一家并不豪华的中餐馆。找到这家地段合适,价格又让刚毕业的年轻人负担得起的餐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晚上五点多,到场的同学虽然都不到十个人,但是也是围坐在一起热切地聊着。分别一年了,大家在这座城市的不同角落的,过着各不一样的生活。工作、同事、学生、待遇、爱情等等,都是这些姑娘聊不完的话题。 饭毕,七点多的时候,有同学提议,既然大家意犹未尽,不如去旁边的好乐迪继续唱k聊天。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呼声一片的赞同声,毕竟都是爱玩的年轻人。洛洛当然也很高兴,如果可以唱歌还可以继续聊天,那么明天要早起坐火车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这群姑娘走出饭店的时候,洛洛的手机突然来了一条短信。来电显示的人名让她心里莫名激动了一下——乐家羽。她点开一看:“洛洛,今晚有空吗?想约你。”洛洛看了一眼身边个个笑逐颜开的同学们,带着极大的愧疚感在手机上了回了一个“好”字。 “那我们一会儿就在南京路的汤姆熊门口见吧!我很快就到了,我在那里等你,你慢点来没关系。”她再次收到家羽的消息。“好。”她像被某种魔力控制着,她知道不该这样突兀地退出聚会,大家毕竟难得一见,下次见面也不知猴年马月。可是她就是无法让自己不对家羽说“好”字。 “那个......”洛洛一脸尴尬地对同学们说,“我可能突然有事,得先走了。”她难以启齿,低着头红着脸,手指紧紧捏着包包的背带。 “那可不行!唱歌你不来,我们就没劲了!”小慧第一个嚷嚷着反对。 “对啊!大家这么久没见了,不通宵就不错了,还想先撤?没门!”佳佳也说。 洛洛为难极了,她很自责,感觉自己是个重色轻友的人,但是家羽像一块大磁石,她的心早就飞去了他们约会的地点,她根本没有办法拒绝他,即使内心里还是想和同学们在一起,眼里却写着明显的有更重要的人要见。 “哎哟哟,看把我们小洛洛为难的!”曾经是班长的晓璐最善于观察,她看出了洛洛脸上的羞涩与两难,开着玩笑揶揄道,“是跟男朋友约会是吧?我们就别刁难她啦!” “啊?洛洛你有男朋友了?”大家异口同声地问。一句话把洛洛喊得满脸通红,连连摆手,拼命否认着:“不不不,还不是!” “哦——还不是!快是了!对吧?”佳佳带头起哄,大家哈哈大笑,洛洛也抿着嘴笑,涨红了脸。 “好啦!别趁着薇薇不在国内,欺负她家小洛洛哦!”最后还是晓璐出来打了圆场,“洛洛,你有事就先走吧!我们来日方长,下次还能聚。路上注意安全哦!”大家也就在哄笑声中放过了洛洛,挥手和她说了再见,朝着好乐迪的方向走去。 看着大家打闹嬉戏着远去的背影,被“拷问”得满头大汗的洛洛总算舒了一口气,虽然还是感觉有些对不住同学们,但是想到马上可以见到家羽,她又轻松地笑了。饭店门口距离家羽说的汤姆熊有一站路多点的距离,可是洛洛却连在车站等车的时间也不愿意浪费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着南京东路的方向走去。不,应该是小跑着。 夜晚七八点,正是南京路最热闹的时候。霓虹闪烁,人头攒动,步行街上的观光小车穿梭不停。节日前夕来看灯的、外地来旅游的、逛街购物的,摩肩接踵。店面里的音乐声、人们聊天的嘈杂声、孩子们玩耍的欢笑声,整个街道让人不自觉地情绪跟着沸腾起来。 汤姆熊位于步行街上一个显眼的位子,店面强烈的灯光照得它门口的街道如同白昼,门面上方“汤姆熊”三个彩色霓虹灯的大字夺人眼球,洛洛远远地就看见了它。不知是不是跑得有点急,她开始变得呼吸急促起来。 还有十来米的距离时,她就看见那三个字下面站了几个人。几乎不用仔细辨认,她就找到了家羽的身影。虽然他们只见过一面,虽然他们只相处过一个下午,虽然他并没有高大的身形,但是,她就是能一下子在人群里看到他。 她几步跨上汤姆熊门口的台阶,跳到家羽面前,气喘吁吁地笑着道歉:“对不起啊!让你久等了!”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和家羽近距离的面对面,上一次的集体活动,两人除了在对唱时互相侧面看过对方几眼,就没好意思直视过彼此。眼前的这个男孩,个子不高,洛洛站在他对面,刚好到他鼻尖,她略略一抬头,就能看到他明亮的双眼,和高高的鼻子,周正的五官让他的脸显得很标志。干净而又阳光,这是洛洛最想用在他身上的词。 “没关系啊!不是叫你不用着急吗?你看你都跑出汗了。”家羽的声音充满了怜惜与疼爱。洛洛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他,他的眼神,透露出和他语气一样的温柔,他的微笑一如上次好看。嘴角有那么令她神往的弧度......想到这里,洛洛赶紧轻轻摇了一下头,甩开脑子里即将出现的不适当的名字。 “我们进去吧!”家羽的声音打断了洛洛的思路。她赶紧拿出应该有的兴高采烈的样子,蹦跳着跟着家羽走进了汤姆熊。“想玩什么?”家羽买了一袋游戏币问洛洛。 “咱们去打篮球吧!”洛洛转了一圈,看到不远处的篮球游艺机,指着它说。 “打篮球?你?”家羽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身材娇小的女孩,“你能行吗?”他带着怀疑的神色。 “行不行,你试试呗!”洛洛知道那是自己擅长的项目,一脸自信的一甩辫子,带头跑去了篮球游艺机旁边。 乐家羽是真的没想到,身边这位个子小小的女孩子,能在同样时间内把篮球投入篮筐的几率比自己都高。几个回合下来,两人都大汗淋漓。家羽忍不住笑着摆手说:“算了算了!算我输了!”洛洛下巴一抬,一脸得意。 “你这篮球打这么好,谁教你的?”走出汤姆熊后,家羽好奇地问洛洛。 一个简单至此的问题,竟让洛洛一下子无从回答。是书涵,不是吗?她曾无数次看着他在操场上的每一个动作,他们在讨论《灌篮高手》时,他也曾无数次解说投篮时每一个动作的细节,细到甚至每个指关节怎么发力。可是,她不想提,这个名字的出现会连皮带血地撕开伤口,她不提。 “是......流川枫教我的!”洛洛选择了一个真假难辨的回答,配上一个调皮的笑。 “流川枫?”家羽一脸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不是个卡通人物吗?” “就是他咯!”洛洛呵呵笑着,“动画片里也能学到东西啊!” “你逗我玩吧!”家羽也笑了,但他也不想追问关于篮球的事儿了,毕竟他约一个女孩子出来并不是为了讨论某项体育运动。 那晚,家羽又带着洛洛去了间茶坊,吃了点夜宵,聊了许多,关于彼此的家庭、工作、爱好、现状。这个年长洛洛四岁的男孩给她留下了如此真诚却又不乏有趣的感觉,如若不是第二天有早火车要赶,俩人都觉得一个晚上也不够谈的。 那个五一,洛洛在上饶过得心神不宁。她从来没有在回上饶的时候有过这样的感受——想回上海。自从初三回沪后,回上饶对她来说就意味着度假和放松。以前是远离学业,现在是远离工作。可以把压力全部抛诸脑后,只需要在家里享受和外公外婆的天伦之乐,或是和燕子一起,找三五老同学聚会玩耍。每次回上饶度过的寒假、暑假、小长假,都觉得转瞬即逝,离开时心中万般不舍,想到回上海,回到忙碌如陀螺的日子,就心生郁闷。 可是这次,完全相反!洛洛每天在家的时候,再不是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吃外婆买来的各种零食和水果,也不是天天花枝招展地蹦跳着出门和燕子逛街吃饭,而是守着手机寸步不离,即使是和老同学出去玩,洛洛也总魂不守舍的,总是看手机,因为家羽的消息不间断。每天除了睡觉的时间,几乎每隔一两个小时,俩人就会聊上好一会儿。有时发短信不过瘾,还会打电话。要不是因为长途加漫游的手机话费太贵,可能这俩每天能煲个十几个小时的电话粥吧! 这情况的异常,不仅燕子看出来了,父母也看出来了。 燕子笑着开玩笑说,怎么了心神不宁的?是不是上海有了相好的?洛洛红着脸说等真有了再告诉你。父母因为长期不在洛洛身边,在这么敏感的话题上,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和女儿沟通?只能暗示地问她,是不是不舒服?洛洛当然对他们闭口不谈。 可是到了5月4日那天,洛洛是在沉不住气了。她在晚餐时对父母和外公外婆说,要提前回上海。要把本来5月7日的火车票退了,临时改坐第二天的长途大巴回上海去。家人们惊呆了,问是不是工作上有什么事?不善于撒谎的洛洛只能不置可否,埋头扒饭,不让家人看出自己的脸红和慌张。 到底是外婆把她带大的,看着她的样子,外婆心里明白了大半。她善解人意地替洛洛解围说:“姑娘大了,也不能老呆在家里。上饶没几个朋友了,大多数同事同学朋友都在上海,所以想也多两天时间回去玩玩也是对的,就让她提前回去吧!”洛洛感激地看着外婆,使劲儿地点着头。 当天晚上,爸爸就打电话托人买了第二天回上海的汽车票,洛洛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家羽。家羽听了,自然更是高兴。问了车次和到达的大致时间,说会提前去接她,等她下车的时候,就一定会第一个看到他。 于是这般,洛洛提前结束了在上饶的假期,坐上了回上海的汽车。尽管是几个小时后就要见面的她和家羽,仍在不间断地发着短信,仿佛一分钟也不愿意让对方淡去在自己的生活里。一路上,洛洛看着窗外的风景,听着耳机里自己喜欢的歌曲,难掩心中的期待和喜悦,嘴角一直微微上扬着。 到站了,家羽如约而至。下了车,远远地,洛洛就看见他了。他立在出站口,还是那件白t恤,淡色的牛仔裤,黑色的短发打理得很整齐,一个干干净净的大男孩,在那儿等着洛洛的到来。当他看见她走近的时候,他笑了,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喜,从他的嘴角洋溢出来。他把右手高举起来,朝着人群中的她挥舞起来。洛洛也笑了,朝他的方向回应着挥手,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到了啊?”俩人面对面后,都留了一两秒的空白,可能是那一瞬间彼此都不知该以哪个句子作为开场白吧,他们只是微笑着凝视了对方一会儿儿,先开口的是家羽,问了一句废话。 “嗯。”洛洛可能是心跳得有点快,让她没办法一下子回答出比较长的句子。 “来,我来拎。”家羽接过洛洛手里的行李袋,一如既往的绅士风度。“晚饭想吃什么?为你接风。”他侧过脸问她。 “随便,都行。”洛洛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吃什么不要紧,关键是和谁吃。”家羽笑得意味深长。这话好熟,谁说的来着?不!不想知道谁说的。洛洛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她习惯性地阻止自己联想到任何和书涵有关的东西,她恨透了自己为了他刹那间的情绪失控了。 家羽思索了一会儿儿,突然眉飞色舞地说:“哎,我想到一个地方,我带你去,保证你喜欢!” “好。”洛洛还是那样温柔的微笑,用点头回应家羽每一个请求。 家羽带她去了上海滩一家很老牌的西餐厅。它坐落在杨浦区的江浦路口,老洋房风格的外型特别复古,餐厅门口最拉风的非那个火车头莫属了。听家羽介绍说,它已经存在十几年了,是一家口味和情调都兼具的餐厅。餐厅分为两层,一楼是中餐厅,地下一层是西餐厅。在服务员的引领下,洛洛看到了一台珍贵的古董钢琴,老式的披萨炉,纯手动的电梯......好一份怀旧的浪漫!洛洛在心里感慨着。 当晚来用餐的人不算多,所以家羽挑了离舞台比较近的双人桌,他提前走到桌前,替洛洛拉开椅子,让她先坐下。这还是洛洛生平第一次,感受真正如同英国绅士的举。这个动作让她有点感动,却又有点好笑,毕竟这在传统的中国人眼里,还是稀罕事儿。 “为什么咱们坐这里呢?因为一会儿儿台上会有黑人乐队表演和唱歌。”落座后家羽向洛洛解释道,洛洛恍然大悟,继而有些期待,毕竟有歌听是她喜欢的事。“想吃什么,尽管点。”家羽说着,把桌上菜单其中的一本递给洛洛。 洛洛打开第一页,瞄到了第一页的菜名和价目的时候,就忍不住吐了吐舌头。一分蔬菜色拉就要78块钱!这在二十一世纪初,确实是个令老百姓咋舌的天价了! “这里太贵了,我们还是别这么浪费了。就对面的中餐厅随便吃点就行了嘛!”洛洛用菜单挡住服务员的方向,轻声地对家羽说,为了让家羽听得清她的悄悄话,把能用的表情全用上了。 家羽被她挤眉弄眼的滑稽样子逗乐了,呵呵笑出了声。“没关系,难得一次,况且还是我第一次请你吃饭,就这里最合适。”家羽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是保持着那样的微笑,洛洛似乎从他眼里看到多了一份宠溺的温柔。“来,我帮你点吧!”家羽是如此的善解人意。他知道坚持留在这里吃饭,会让洛洛不好意思点菜,于是拿过她手里的菜单,不由分说地招呼了服务员过来。 “我记得上次集体活动时吃饭,你是不吃海鲜的对吧?”家羽边看菜单边问。他细致到记得这样的细节,令洛洛吃惊万分,又感动不已。这些年来,她每次回忆起和家羽的这段,都非常肯定,自己就是因为这句询问,瞬间被他征服的。 家羽为她点了牛排的套餐,服务员每次上菜,他都会认真布桌,尽量让洛洛方便够得到所有的菜。牛排也是他仔细地先切成小块,再递到洛洛面前。被一个男孩这样温柔以待,这样周到服务,是洛洛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家羽每一次的细心周到,都让洛洛内心的感动更深一层,悸动更多一份。甚至她在心里感慨曾经和书涵吃那么多次饭,竟然都从来不知道女生是可以这样被宝贝的。一个才认识半个月的人,如果不是够在乎,他怎会如此细腻?洛洛甜蜜地低头微笑,她这样告诉自己。要知道,一个恋爱经历是张白纸的女孩,总是特别的不见世面,特别的容易被感动。 吃完这顿优雅的晚饭,已是夜幕降临了。 家羽拎着洛洛的行李袋,送她回宿舍。在洛洛的学校门口,家羽把袋子递到洛洛的手里。洛洛正想着该道谢说再见了,却听得他让她毫无心理准备地说:“你把行李放上去,我还在这里等你下来,我想我们再去唱会儿歌,好吗?” “好。”似乎是她期待已久的邀请,洛洛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答他。天知道她有多不想回宿舍,不想和他分开! 她飞奔着上楼,把行李袋往床边一扔,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手忙脚乱地稍微整理了一下,再飞奔下楼,仿佛生怕晚一秒,家羽就离开了似的。 家羽还是那样端端正正地立在门口,微笑着看着一个小人儿朝他飞奔过来。“别着急,跑什么啊?我会等着的。”他是那样柔软的声音和眼神,这次他不由自主地拂了拂洛洛额头被汗水粘住的发丝。这亲昵的动作没有令洛洛有一丁点儿的反感,甚至反而她渴望他更多的动作,比如牵她的手,比如拥抱她......洛洛把自己想红了脸,连声在心里骂自己,笑着跟在家羽身后走去了ktv。 ktv里的灯光,昏昏暗暗的。家羽主动把灯光调成了亮堂的黄色,温暖又明亮。他调的灯光,让他们既避免了尴尬,又让洛洛有踏实的安全感。这定是正人君子才会有的举动,洛洛心中充满了赞许。 当晚,俩人把自己擅长的曲目几乎唱了个遍,爱唱歌的人都是麦霸这句话真是没错,但是俩人更多的是选了些可以对唱的歌曲演唱。唱的歌越多,洛洛越觉得自己和家羽之间的默契在增长,而她对他的欣赏,也是愈来愈强烈。 终于唱累了,家羽投其所好地选了一首刘德华的歌,按了原唱,调低了音量,只听不唱,叫洛洛一起休息。俩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先是都喝了几口水,吃了点水果。也不知在哪个时刻起,俩人都不再说话了,空空的房间里只听到华仔浑厚的嗓音在深情地演唱。一瞬间,空气中仿佛有些不安的东西在游走,洛洛不由得挪了一下身体,她很想找个话题,可是脑子竟然一片空白,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样安静的气氛出现在他俩中间,让洛洛很不自在。她生怕家羽说出什么让她难为情的话,可是,为什么她又好像很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呢? 正在洛洛纠结矛盾的时刻,家羽打破了沉默:“洛洛,我喜欢你。”他的声音,伴着华仔的声音,混在一起,让洛洛感觉有些混乱,她本能地觉得自己没听清对方的话,脱口而出地“啊”了一声。 家羽拿起遥控器,按了一下暂停键,华仔的歌声戛然而止,空气凝结了!他调整了一下自己和洛洛的距离,坐得更近些,伸过手来,轻轻捏住她的小拇指,用比刚才大的音量重复了一遍:“我刚才说,我很喜欢你!”洛洛看了看他握着自己手指的手,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得家羽继续,且是越来越大声地喊道:“我好喜欢你!我非常非常喜欢你!你听到了吗?” 洛洛像被点了穴一样,一动也不敢动,她其实想说我们才认识没几天,说这样的话会不会太快了?可是她都还来不及思考该怎么委婉矜持地回答,肢体和大脑就像分离了一般,她竟然感觉自己点了点头。 “点头,是表示你也喜欢我吗?”家羽接着问,这次他没有微笑,他严肃地看着她,直视她的眼睛。 洛洛又点了点头,还听见自己轻轻地说了一句:“嗯,喜欢。” “做我女朋友,可以吗?”家羽紧追不放,他不再是只捏着洛洛的手指了,他用双手把她整个手紧紧地握在手里。他的眼里,写满了对爱情的期待和渴求,火热得快要把洛洛融化,叫她不忍说出半个不字。 “好。”撇开几年前书涵那吞吞吐吐的半截表白,洛洛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一个男生如此这般正式的求爱。何况,这是一个她这些日子思念的人,是一个处处疼惜她的人。她当然不懂拒绝,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说出了这个字,这个她一直对家羽说的字。 像是得到了许可,家羽情难自控地把洛洛一下子拥进了怀里。家羽的怀抱,温暖又坚实,洛洛的耳朵贴在他的胸膛,她听到他的心脏也在突突突地飞快跳动,那频率和自己的应该差不多,她没有任何思考地也用自己的双臂环抱住他。他的衣服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洗衣粉留下的清香,但是只有贴近了嗅着鼻子才能闻到,沁人心脾的味道,洛洛贪婪地闻着。 此时家羽的拥抱更紧了,紧得甚至让洛洛感到窒息。令她更慌乱的是,她感觉到他的嘴唇,顺着她的额头、眉毛、眼睛、脸颊,寻找她的唇。洛洛禁不住闭上了双眼,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的身体想抗拒,可是内心却无力拒绝。一个真实的声音在告诉她,她也渴望他的肢体接触。但是,接吻,她真的没经验,她感到从所未有的害怕和紧张,却又不想挣脱他的怀抱。家羽并没有因为洛洛的瑟瑟发抖而停止嘴唇的移动,直到他捕捉到她,毫不犹豫地深深吻下去,将这个女孩的初吻占为己有。 洛洛不记得他吻了她多久,她只感觉自己两颊发烫,浑身发麻,等家羽的嘴唇离开了她的,她已经说不出一个字来了。只听得他在她耳边问:“这是你,第一次接吻?” “嗯。”洛洛梦呓般地答了一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不肯抬起来。 家羽的拥抱更紧了一些。 错付 2 http://.biquxs.info/

子木确诊后的第65天。 不知是药物开始起了作用,还是洛洛的改变与陪伴有了效果,子木仿佛慢慢打开自己了。她开始主动找洛洛聊天,聊起她的偶像,也谈起学校里的同学,甚至提起导致她生病的画室的那些经历。她不回避的,愿意吐露的,洛洛就安静聆听着。尽管有些事情,令她震惊且愤怒,但是她总是假装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只是做子木的听众。她不插话,偶尔表态,积极地鼓励她暂时放下过去,轻装往前。 有时洛洛会看到子木在认真听自己说话,还会若有所思地点头,表达发自内心的赞同。每每如此,洛洛便心生极大的欣慰。她就像一个不懂植物的人,错把娇贵难养的兰花当成了坚韧倔强的仙人掌,用了简单粗暴的方式去对待,却差点失去,赶紧从头学习,悉心修护,让这株脆弱易伤的兰花重新抬头挺胸。只要看到稍有一点恢复和进步,就喜不自禁。 这天,子木主动要求能和母亲出去走走,逛逛商场。洛洛喜出望外,赶紧带着女儿去了最近的商圈。晚饭子木吃得还是不太多,但是比起她前两个月几乎每天粒米不进的状态,胃口已经好转许多。看着子木瘦得跟麻杆儿似的手臂,洛洛的心疼无以言表。 晚饭后,子木提议想去商场里的饰品店逛逛,洛洛欣然同意。如果想买首饰打扮自己了,这也是好现象啊!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各种小饰物在灯光的强烈直射下熠熠闪光,令人眼花缭乱。洛洛虽对这类东西从来不太感兴趣,但是看着子木津津有味地挑选着,她还是很乐意作陪。 忽而,子木左右手各拿了一件小物问洛洛:“妈妈,你看这两样,哪个好看?”洛洛低头看,左手手心里是一串银色的手链,还挂着一颗立体的小爱心;右手手心里是一块手表,亮晶晶的表面,镶着水钻,粉色的表带。“都好看,但是买哪个得看你需要什么。”洛洛中肯地说。 “是给你买的生日礼物,你自己选吧!”子木说。 洛洛一愣,我生日?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果然已经是5月26日了,后天就是自己的生日了。她今年,竟然完全忘了!这是四十年来,她从没忘过的。小的时候早早就盼着,想快快长大;三十岁后,远远地就担心着,怕飞快老去。可是今年,这段时间恐怕是太折磨人了,让她疼得麻木,以至于每过完一天,都完全没有关注第二天是什么日子。但是子木却记得,子木的心里还是把自己看得很重的,她还是像以前那样懂事,尽管她病了,尽管她还没康复......洛洛心中感动,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雾水。 “谢谢宝贝!那,妈妈就选手链吧!”洛洛吸了一下鼻子,努力平静自己内心的激动情绪。 “为什么不选手表呢?表带可是粉色的呢!”子木歪着头问。 女儿的这个问题还真是把她难住了,是啊,为什么不选手表呢?她要怎么告诉她,21岁生日那年,她得到过的一块手表。可是,就从那时起,这种礼物令她忌讳,让她从此害怕有人送她手表。 “现在有手机,谁还戴手表啊?腾出手戴手串还来不及呢!”洛洛用轻松的语气回答。她拿过子木手里的手表,把它放回到原位。离开时回头看了它一眼,她还记得,21岁的生日礼物...... 自从那晚家羽对洛洛表白确认了男女朋友关系后,洛洛进入了一段比蜜还甜的日子。每天睁眼,就想到这个世界上有个和她心心相印的人,倍感幸福;每天下班,家羽只要不上班,都会骑着他的小电驴来学校接她。他们丝毫不回避同事的目光和议论,如胶似漆地守在一起。 每次等洛洛上车,他都会侧过头用逗小朋友的口吻对她说:“要开咯,抱住我!”待洛洛用双臂环抱住他,他会腾出一只手来握住她的双手,紧贴在胸前。有时他还会故意把车开得歪歪扭扭,听着洛洛在身后惊呼,他会哈哈大笑,然后喊一句:“怕什么?有我呢!”这世上最温暖的是哪三个字?对,就是“有我在”。尤其是对于像洛洛这样父母不在身边,在上海没有一个家的女孩,这三个字对她而言显得尤为感人。 第一次听见家羽这样说的时候,她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吓得家羽赶紧刹车扭头看她,没想到洛洛哽咽着说:“为什么?你才出现?害我等到现在!” 家羽又心疼又好笑,摸着她的头顶说:“傻丫头!我当干嘛呢!这不是还算及时吗?以后,都有我在。” 洛洛使劲儿点头。她感恩上苍,让她不再孤身在这座城市飘荡,让她有了可以依靠的港湾。现在想来,男人在爱你的时候固然是真心的,只是不爱的时候也是真心的。 恋爱中的女孩哪里又想得到以后呢?有天午餐时间,单位里比她年长的同事凑到一桌来压低声音告诉她,通过对家羽厂里同事的了解,家羽是个爱玩的男孩。爱玩是委婉之辞,实则是想表达有点花心。可是洛洛又怎么会相信呢?家羽的过去,那天在ktv里都对洛洛和盘托出了。在他发现那是洛洛的初吻后,他感动又懊恼,他忏悔着自己曾有过的几段恋爱经历,他捶胸顿足地后悔,为什么没有耐心点等洛洛出现。洛洛看着他自责的样子,又心疼又欣慰。她不在乎,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在没有遇见她之前,那些都是可以被忽略的。 来提醒洛洛的同事,神神秘秘来告密的样子让她心生不快,何况说的都还是家羽的坏话和洛洛已经知道的事情。但是她也明白人家是出于好意,所以等对方说完了,她微笑着回复说:“谢谢您,这些他都已经告诉我了。您慢吃,我先走了。”然后拿起餐盒,轻巧地转身走了。 “唉,个小姑娘哦!忠言逆耳,非要吃亏才晓得!”她听见身后同事们的议论。 她假装充耳不闻地大步流星走开了。她压根不会把她们的劝诫放在心上,她选择相信家羽,她应该相信他!她难道不该相信自己爱的人嘛?她穿过操场,走向教学楼,马尾辫在脑后自信地有节奏地晃悠着。 在家羽和洛洛热恋的第四个星期里,迎来了洛洛的第二十一个生日。家羽提前三天神秘地告诉她,他为她精心准备了生日礼物,周六下午还有活动。洛洛好奇地问是什么,家羽却一脸坏笑说,不告诉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仅仅三天的时间,洛洛却感觉自己快按捺不住心头的期待了。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家羽这次没有用小电驴来载,而是叫了出租车在宿舍下等洛洛。洛洛知道家羽喜欢女孩打扮得成熟一些,一改往日t恤牛仔的学生样儿,长裙飘飘地下了楼。 “我的小洛洛,今天真漂亮!”待洛洛坐到了家羽旁边,他故意斜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穿着,然后带着坏笑夸张地发出啧啧的赞叹。不知何时起,家羽像薇薇那样在她的名字前面加了一个小字,这让洛洛心里特别温暖。薇薇从某种意义上,类似她的姐妹和亲人,这样的称呼让她更认定了家羽就是她的家人。 “接着!”突然家羽抛了一个盒子给洛洛,她眼明手快赶紧接住。那是一个藏蓝色的精致盒子,还用金色的丝带系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在上面。 “这是啥呀?”洛洛明知故问,带着羞涩的笑。 “生日礼物啊!”家羽笑着回答,“快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洛洛抚摸着质感极好的盒子,轻轻一拉,蝴蝶结就打开了。这么精致的盒子,这样的大小,会是什么呢?洛洛猜测着,看起来像是个首饰的样子。会是戒指吗?哎呀,想什么呢?怎么会这么快!这个念头让她脸一红,马上否定了自己。那么是项链?还是手链?“快打开呀!”家羽的催促声打断了她的猜想。 她顺着盒子的开口处打开,一块精致的手表静静地立在里面。银色的表带衬着暗黑色表面,清晰地显示着日期——5月28日,白色的指针显得十分显眼,正在缓缓转动。这块手表......怎么这么眼熟?洛洛正在疑惑时,家羽把它从盒子里拿出来,在自己手腕旁边一放,她恍然大悟了!难怪这么眼熟,原来这是一款情侣表,和他手上的一模一样,一大一小,挨在一起很和谐的样子,就像那一刻的她和家羽。 “来,我帮你戴上。”家羽说着,把表带扣在洛洛手腕上,“哇!居然刚刚好!我神了,我根据自己的记忆叫店员帮我拆卸的多余的表带,竟然正好合适!”洛洛一看,还真是,大小就像是自己亲自去试戴的。“你看,这样我们就仿佛每分钟都在一起了!”家羽柔声说着,把自己的手腕靠到洛洛的旁边。 “谢谢,我很喜欢。”洛洛轻轻地贴着家羽的耳朵说。她的这声谢谢,不止是对这份礼物;她的喜欢,又何止是这块手表? 家羽转过头,看见洛洛绯红的脸颊,和她略泛着泪光的双眼,他动情地把她揽进怀里,在她的额上重重地吻了一下。“不用谢,我的小洛洛,我会让你永远幸福的。”他把自己的额头轻轻顶着她的,轻声说。这句话,成了她坚信的承诺。那对手表,她在心里把它们视为对戒般神圣。 浓情蜜意中度过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尤其是和家羽这样的男孩子谈恋爱。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洛洛无需多虑,她只要跟随他的节奏和脚步,就能尝得到无尽的甜蜜和浪漫。他几乎能把每个日子都变成某一个纪念日,什么相识一个月纪念,第一次单独约会两个月纪念,牵手百日等等。每逢一个纪念日,他都有一份惊喜,满满的仪式感,让洛洛感觉,自己是家羽最重要的人,即使世界坍塌,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因为舍不得家羽,洛洛这年的暑假大多数时间都留在了上海。三个多月的恋爱时间里,家羽几乎带着洛洛见了他所有的朋友。无论关系远的近的,他逢人就介绍,这是我女朋友,一脸的骄傲!洛洛从那时家羽的表情上,看到的是他发自内心的爱,那种恨不得像全世界宣告主权的幼稚模样,让她心醉。那个时候,洛洛以为自己会永远是他手心里的宝。 “我爸爸妈妈说想见见你。”突然有天,家羽把洛洛送到宿舍楼下时这样说。 “什......什么?你爸妈?”洛洛吓了一大跳。 家羽点点头,郑重地对她说:“他们说我最近有点不一样,我跟他们说了你,所以他们想见你。” “这,太突然了吧?”洛洛心里咚咚跳得像小鹿乱撞,见家长的意义是什么她很清楚。 家羽忽而拉住洛洛的手撒娇般地说:“去嘛!洛洛!就去吃顿便饭,让他们也看看这次我眼光多好!反正,丑媳妇迟早也要见公婆的!”他说着说着就没正形地开起了洛洛的玩笑。 “谁是丑媳妇啊?”洛洛假装生气地敲打家羽的头。 “好好好,不丑不丑,你是最漂亮的媳妇!”家羽笑着哄她。 “我是说,谁是你媳妇?我又没说嫁给你。”洛洛口是心非地说,娇羞的笑早就出卖了自己的内心。 家羽佯装沉下脸来说:“你不嫁给我?不嫁给我嫁给谁?我看看谁敢跟我抢!”继而又拉着洛洛的衣角央求她。 洛洛被他的样子逗乐了:“好啦!我去还不行吗?”见她答应了,家羽开心地在她颊上一吻,得意地吹着口哨把小电驴一溜烟开走了。洛洛目送着他的背影,嘴角的笑意越发深了。 照理说,见家长应当是男方先来见女方家长,这样反向操作令洛洛的父母在电话那头表示出了一丝不满。可是面对父母的老套说辞,什么女方先上门就显得上赶着等等,洛洛也很不满。自打十五岁离开上饶的家,在上海基本独立的生活,让她自己的主意特别正。她决定的事情从不让别人左右,何况这是她已经答应了家羽的。想着家羽欢天喜地的样子,洛洛不可能反悔的!她这样告诉父母,坚持先去拜访家羽爸爸妈妈。 当家羽告诉她,爸爸妈妈请她一起去家里过中秋的时候,她是满脸开心地欣然答应的。那年的中秋刚好和国庆重合,洛洛决定暂停今年国庆回上饶的计划。牺牲了陪外公外婆的时间去配合家羽,这让洛洛多少有些罪恶感。可是她的遗憾,很快就被家羽的细致入微治愈了。家羽的周到向来在方方面面,中秋那天,正在洛洛烦恼不知该带什么礼物的时候,他提前去了超市买好了适合老年人的礼品,用小电驴驮着来到洛洛面前。 “都准备好了,就说这些是你买的。”他指着大包小包说。洛洛看见他额上微微渗出的汗,心疼又感激地掏出纸巾替他拭去。家羽闭着眼睛,仿佛很享受她这样的关爱。 洛洛一如往常坐在家羽身后,拎着礼物来到了他的家。 看着满满一桌子的菜,洛洛心里知道为了这次见面,乐爸爸和乐妈妈也准备了许久。乐爸爸话不多,但是长得慈眉善目,笑呵呵的样子很和蔼可亲,一点都没有国企大领导的架子。乐妈妈是位退休女工,直爽开朗,虽然嗓门有点大,但是毫不保留自己的爽朗热情,饭桌上只一个劲儿地劝洛洛多吃点菜多长点肉。洛洛红着脸点头,出于礼貌,只能拼命吃掉乐妈妈给自己夹到碗里的菜,然后求救地看着家羽。 “好了好了,妈,她胃口小,吃不了这么多的。”家羽看出了洛洛的为难,他拦住了妈妈继续夹菜的动作。洛洛向他投过了感激的目光。“平时小嘴叭叭的,不是很会说吗?今天怎么这么文静?”家羽在自己父母面前特别的放松,就拿洛洛开起了玩笑。 洛洛被他这么一说,反而不好意思了,脸一红,撅着嘴轻声争辩道:“我哪有?” “难道是真文静?我可不信哦!”家羽看着洛洛的尴尬,越发不依不饶起来,一边打趣地说她,一边用食指指关节刮着她微微皱起的鼻梁。这亲昵的动作在平时都是最自然不过的,可是当着乐爸爸和乐妈妈的面,洛洛突然感觉不安,生怕让长辈觉得自己轻浮,赶紧瞪了家羽一眼。没想到二老都呵呵笑了起来,那笑声透露着踏实和欢喜,家羽也笑了,哈哈大笑,洛洛也忍不住笑了,抿着嘴幸福的笑。 那一刻,她恍惚地感觉她成了这个家的一份子,他们给了她一种家的感觉,就好像和外公外婆在一起时的温馨。 中秋晚餐后,洛洛又被乐妈妈塞了好些水果进肚子。乐家客厅的沙发上,两位长辈和两个年轻人,看着电视里的节日晚会,说说笑笑其乐融融的轻松氛围,真是让人错觉像是一家人。 乐爸爸和乐妈妈稍稍询问了洛洛一些关于她的父母和家庭的问题,当然这些也都是在洛洛预料的范围内,见家长嘛,当然是要调查户口咯!家羽的父母已经很委婉客气了。让洛洛最开心的,是从二老的眼中,她看到的是满意。好几次她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后,看到他俩互相时而交换眼神,时而点了点头。 直到洛洛走出乐家大门时,听到乐妈妈说:“过几天还来玩啊,洛洛!你喜欢吃啥告诉家羽,阿姨来做!”洛洛知道她算是过了“丑媳妇见公婆”这关了,心里偷偷地舒了一大口气。她悄悄看看家羽,后者比她还兴奋,抢着替洛洛回答:“知道了,妈!我保准有空就领她回来,满足你饲养员的乐趣!” “这孩子,胡说八道的!”乐妈妈一脸宠爱地拍打着儿子说。洛洛捂着嘴笑,多么有趣又温馨的一家人,她在心中感慨自己的幸运。 因为吃得太饱,洛洛提议不要家羽骑车了,就步行回宿舍吧!家羽的家离洛洛的宿舍也就两三站路的样子,在这秋高气爽的夜晚,走走又何尝不是一件美事呢?家羽欣然同意。 初秋的夜晚,窄窄的街道两旁种满的杏树上,树叶变成了金黄色,在晚风的撩动下沙沙发声,有一些已经纷纷开始下落,零落地铺在人行道上,有种萧瑟的美。 两个年轻人,没有行色匆匆,没有嬉笑说闹,只是那样手牵着手,慢悠悠地走在这条街上。他们不慌不忙,甚至也很少交谈,只是偶尔互相看对方一眼,然后低头笑一下,就好像他们已经看到,幸福就在不远的前方,他们无需着急忙慌。对热恋中的人儿来说,这样漫步的路,应该是恨不得长一点,再长一点吧! 到了洛洛的宿舍楼下,俩人依依不舍的把紧扣的十指松开,说了再见。“记得我妈叫你告诉我喜欢吃什么。”家羽对已经走到楼道口的洛洛说。她点点头,摆摆手,走进了漆黑的楼道。家羽站在大门口,傻傻地看着那楼道口,仿佛在目送洛洛,但其实早已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过了两分钟,他确定洛洛已经上了楼,刚转身要离开,只听见有人匆匆忙忙从楼道里奔出来的声音,他赶紧转头,洛洛回来了!她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出大门口来,对家羽说:“怎么办?我进不去门了。” “怎么了?别着急,慢慢说。”家羽拂了一下她额前的头发温柔的问。 “我出门的时候忘了和茜茜说了别锁门,她把门锁了!”洛洛急得直跺脚。住在学校里的老师本来就很少,洛洛和茜茜的宿舍本来门把手上有一个锁,可是那曾经也是别人的宿舍。为了安全起见,她俩自己另外配了一个插销锁,如果洛洛去姑姑家或者茜茜当天也不回来的话,就会把它锁掉。 “那我陪你等茜茜回来。我们再去走走,你别急。”家羽当什么大事呢,抚摸着洛洛的头像安慰个孩子。 “可是,可是她......他们大概......哎呀!怎么办?”洛洛皱紧了眉头,语无伦次。 “他们?茜茜和他男朋友吗?”家羽追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洛洛咽了一口唾液,喘了一口气,说道:“我今天出门的时候,茜茜还没走。她问我来着去哪里,我说去你那儿玩。她说她一会儿也出门,去她男朋友家里。后来你就打电话叫我下来,我就忘了跟她多说一句,我晚上要回来的,别锁门。然后......她就锁了。”洛洛苦着脸,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懊恼不已。 “她男朋友家在哪呀?远吗?大不了我们去取钥匙不就好了?”家羽说。 “她男朋友......是湖州人。”洛洛低声说着,像是犯了罪大恶极的错,沮丧叹息。 这下家羽也没辙了,只好接着问:“那他们今天肯定是不会回来的了。对吧?” “嗯。”洛洛垂头丧气地点头,“要不我去姑姑家吧!”她突然想到。于是赶紧打了电话给姑姑,可是糟糕的事情总是会一起发生,姑姑一家竟然去旅游了!“可是我真的不想去伯伯家。”洛洛用脚尖拨着地上的石子儿自顾自地嘀咕,初三那年看尽脸色的地方,她真的不想重温。 家羽知道洛洛吃过的那些苦,当然了解她的想法。“我们不去那里!你跟我回家,今天就住我家!”他拉起洛洛就要往回走。 “什么?”洛洛吓得赶紧挣脱,瞪大眼睛问家羽,“住你家?不行不行!像什么样子!好不容易今天给你爸爸妈妈留了好印象。”她连连摇头。 “没关系的,我爸妈要是知道你这情况,肯定不会有想法的,说不定他们会把自己的房间腾给你睡呢!”家羽很肯定的样子,“难道你怕我半夜去欺负你啊?”他转而坏笑起来,还学电视剧里的坏人摸着下巴眯着眼睛的动作。 “胡说什么呢!”洛洛瞬间就红了脸,家羽这么一说,本来不爱给人添麻烦的她,此刻觉得就更不应该去打扰他父母了,“我不要。” 家羽见洛洛如此坚持,也就不再勉强,他思考了了一小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分说地牵起洛洛的手,边走边说:“有我在,还能让你睡马路不成?”洛洛心安地跟着走,她没问家羽带她去哪里,他总是能安排好一切的,不是吗? 洛洛跟着家羽大约走了一站路,他们停在一家精品酒店门口。“你要我住这里?”洛洛疑惑着。 “你不肯跟我回家,我难道送你去杨浦大桥下面睡啊?”家羽刮着她的小鼻子。 说着,他继续牵着她的手,走进大堂,他让她坐在沙发上,自己去前台办理了入住手续。除了以前跟着妈妈旅游的时候住过,洛洛都没有在平时住过酒店,这里的环境,应该还不错吧!她环顾着店堂里敞亮的灯光想着,看到家羽拿着房卡向她走来。 房间在六楼,家羽陪着洛洛上了楼,打开门看到还算干净的房间。家羽检查了一下窗户的锁扣,提醒洛洛晚上一定要扣上锁扣,又教她如何反锁门,并且不厌其烦地念叨着一定要把链条锁也锁上,要不然坏人一样有办法进来。 “知道啦知道啦!我都多大了?你比我妈还罗嗦!”洛洛看着家羽忙活又罗嗦的样子,好笑又感动,她从背后把双手搭在他肩上,边说笑着边把他往门口轻轻推着,“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不是说要带我去四川路的吗?” “就这么想要赶我走啊?”家羽转过身,故作委屈的样子。 “我不是怕你累着吗?”洛洛用手心轻轻拍打他的脑门,嗔怪着。 “一个人住会害怕吗?”家羽笑了笑,还是不放心地问。还没等洛洛回答,他突然搂住她,在她耳边低语,“只要你愿意,我就留下来。” 洛洛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可是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一心想着要把自己完整地交给未来和自己过一生的人,虽然她已经认定就是眼前的这个人了,可是她还是想把最好的留在为他披上白纱的那天。可是看着眼前嘴角有着完美弧度的微笑,她不舍得直截了当地拒绝,只能很轻声地嘀咕:“我一个人没关系,你......”就在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后半句话,她的唇就被他的堵住。 家羽的吻来得如此突然,洛洛开始以为这是个goodbyekiss,却不想他越吻越用力,几乎不给她机会喘气。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有力的臂膀紧紧箍住了洛洛的身子,让她动弹不得。他的嘴唇移动到了她的耳边,他重重的呼吸声让她浑身紧张起来,他轻轻咬着洛洛的耳垂,喘着粗气说道:“我想要你。”他说话时的热气喷到她的耳垂上,让她觉得酥麻,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四肢在一瞬间失去了力气,在仅剩最后一丝理智里,她断断续续地说:“家羽不要......我不想现在。我们以后......”家羽再一次用吻打断了洛洛,而这一次,他的吻来得愈加强烈,像海水般淹没她的清醒,除了回应他,她失去了所有思考的力量。 家羽将洛洛轻巧地捧到了床上,他依然没有停止雨点般的吻,而与此同时,他的手开始游走在她的衬衫纽扣上。洛洛头脑混沌,感官却清晰,她感受到家羽飞速地一颗颗解开它们,紧跟着把手伸进衣服,探到她的背后,胸衣的扣子一下子就被准确地打开了。她的心里咯噔一下,脑中出现了和那个场景很不合拍的一句话——来自于同事的那句忠告——“小姑娘,他很爱玩的,你要当心。”洛洛下意识地猛地用手阻止了家羽的动作。 “为什么?”家羽抬起埋在她胸前的脸问道,被激情涨红的脸和迷乱的眼神中混杂着委屈。 “家羽,我想把自己留到我们真的在一起的那一天。”洛洛抚摸着他黑发的头,亏欠地说。 “我们现在没有在一起吗?还是你担心以后我们不会在一起?你不相信我?”他更委屈了,眼中竟有泪光泛起。 洛洛看着心爱的人遭受着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折磨,心疼不已。“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怕......”她是怕同事说的是真的,家羽那熟练的解开女人衣扣的动作,她怕是一种验证。 家羽就是有一种能力,能看透洛洛所有的心事,他仿佛走到她心里,给了她想要的答案:“我是有过女人,可是那是从前,那是没遇到你。你会是我的最后一个女人,我发誓!我爱你爱到发疯,下辈子也变不了心!” 家羽的话让洛洛的心慢慢放了下去,她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气,用双手把家羽的脸捧到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那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如果今天你要了我,这辈子都会要我!” “今天我要你,这辈子都要你,下辈子也只要你!”家羽深情地凝视着洛洛的双眼,低沉却肯定地对她说。 洛洛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闭上了双眼。她相信他,也相信自己的感觉,她坚信他会履行自己的诺言,她坚信他会给她一个温暖的家,他绝不会成为她的错付......生理上的疼痛还没来得及让洛洛哭泣,家羽倒落了眼泪。他这一哭,洛洛也顾不上自己了。她温柔地拍着他的背问:“你怎么了?” “宝贝,”这是第一次家羽用这样的词语称呼洛洛,他慢慢压下自己的哽咽,低声呐喊着,“我的小宝贝!你永远都会是我的宝贝!我不会辜负你的!你给我的,是我这辈子得到过的最珍贵的东西!” 洛洛笑了,轻拍他的脑袋说:“傻瓜,这本来就是要留给你的东西。” 家羽更紧地把她搂在怀里,他恨不能用全身的力气去拥抱她,拥抱这个就在前一刻被他变成了女人的女孩。 那个国庆中秋之夜,洛洛以为是自己人生走向幸福的起点,却不想成为了难以改写的转折点。 自从中秋那天后,洛洛就成了乐家的常客。每周末乐妈妈总会准备一大桌子菜,等着儿子带她回家吃饭。如果洛洛可以早点下班,她还喜欢带着小姑娘一起去菜场逛。一开始洛洛以为阿姨是为了教她做菜,后来发现只要在小区或菜场里遇见了任何熟人,乐妈妈就会拽起洛洛挽着她胳膊的手说:“哎呀!这是我媳妇!是做老师的哦!”然后满脸自豪地笑看着洛洛,等到洛洛礼貌地鞠着躬把伯伯阿姨一一问候了,她才心满意足地牵着洛洛回家。原来乐妈妈是把自己当成了她的骄傲,带她出门转悠只是为了可以炫耀一下,这世上除了自己的父母,能有几个人可以这样以你为傲呢?每每想到这点,洛洛就感觉很幸运。在办公室里总是听见同事们议论家事,多是对婆婆的埋怨和非议,能有几个像乐妈妈这样对洛洛的呢? 不止是乐妈妈,乐爸爸也对洛洛疼爱有加。像个慈父一样,只要是洛洛会来的日子,他总会带回一点小零食,今天是小冰棍,明天是棒棒糖,把洛洛当成了小朋友在招待。“你叔叔呀,当年就想要个女儿,结果生了个儿子,这不?就把你当女儿啦!”乐妈妈笑呵呵地说道。 “那不成!那我和洛洛岂不是成了兄妹了?这我可不同意啊!”家羽故意捣乱插嘴,让一家四口人都笑得乐开了花。这一幕,多年后回忆起来,都是洛洛心目中这辈子幸福的巅峰时刻。 那年的秋末初冬,周六午餐后,乐爸爸说:“家羽,走,带洛洛一起去看看你们的家。” “家?”洛洛疑惑地抬头看家羽。 后者微笑着说:“是爸爸妈妈去年买的房子,上个月交房了,是给我以后结婚的新房。”结婚两个字让洛洛红了脸。 新房在一个绿化和坏境都非常现代化的小区里,距离家羽父母家,也不过一站路。乐爸爸笑呵呵地拿着钥匙打开了门,一幢十八层楼的房子,他们买的楼层位于十楼,恰到好处的高度。虽然只是一套毛胚房,但是房型方正,光线明亮,阳台对面就能看到马路对面的区里另一所中心小学。 “以后就在床旁边放一张摇椅,”家羽指着阳台边的房间说,“我如果上夜班,你就坐在这里摇着摇椅,看着电视,等我回家,好不好?”顺着他手指着的地方,洛洛看出了神。 “洛洛,你看对面就是xx小学,你如果以后想调过来,我也可以托人帮忙的。这样你上班就近了,早上可以多睡会儿,你们上班太早。”乐爸爸想得最是周到,他仿佛早就规划好了,“你们以后要是有了孩子,这旁边还有个幼儿园,接送都很方便。” “喔唷,爸爸!你想得也太远了吧!”家羽捧腹大笑,洛洛羞红了脸。 那个略有寒意的冬日午后,在那幢空荡荡的毛胚房里,洛洛看见的却是无限美好的未来——她看见,明亮的阳台落地窗旁,一张白色的摇椅上,自己悠闲地享受着午后暖暖的阳光;她又看见,宽敞的厨房里,自己扎着围裙忙碌的身影和餐厅里她和家羽的对坐而食;她还看见,整洁的客厅里,孩子在沙发上蹦跳,家羽陪着ta一起打闹嬉笑,把刚整理好的房间又弄乱,可是她却抑制不住的欢笑......她看见的,是一个家羽给她描绘的世间最温暖最美好的家,一个明朗欢乐又确定的未来,而更让她快乐的,是她毫不怀疑这样的稳稳的幸福定会如期而至,她很笃定。 据心理学家分析,热恋中的男女,激情维持的期限一般在三个月左右。掐指一算,从家羽和洛洛相识,到现在也已经半年多,两人的感情慢慢趋于稳定和平淡。他们不再是每天非见一面不可了,有时家羽下了夜班感觉很累,会告诉洛洛想回家休息一下;洛洛也会因为一些其他朋友的聚会,而临时取消和家羽的见面。但是两人都没有因此感到不悦,彼此给对方一些空间,这是必要的,洛洛可以接受。 但是有一种情况,却是偶尔会让她心生不快的——家羽已经不止一次下了班说要和同事吃饭,当洛洛提出也想一起去的时候,他会含糊其辞说不熟悉会尴尬。家羽的同事本来就都认得洛洛,当初那个联谊活动,他们车间的那些同事是看着他们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相恋的。还会有什么同事会不熟悉到尴尬?洛洛追问过家羽两次,但他每次都转移开了话题,没有正面给洛洛回答。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洛洛这不寻常,但是她却不想逼问他,她怕引起他反感,也讨厌自己变成怨妇。她宁愿选择相信他,不管别人怎么说。直到那件事的发生,让洛洛忍无可忍—— 那是一个双休日的午后,洛洛照例陪着乐妈妈出门买菜,回家陪乐爸爸看了会电视。“洛洛,你去看看家羽起来了没有?这家伙现在越来越懒,你都来这么久了,他还睡不醒!”乐爸爸对洛洛说。 洛洛蹦跳着跑进了家羽的房间,他果然还躲在被窝里蒙头大睡。洛洛坐在床边,拍了拍被子里的他,贴着他的耳朵轻声喊道:“大懒虫!起床啦!都要吃午饭啦!”被子里的人扭动了一下,哼哼了一声,表示不愿意起床。 洛洛无奈地摇摇头,但也不想再回客厅去,于是想着帮家羽把房间里收拾一下。真是不拘小节的男人,外套、衣服和臭袜子都随手扔在地上,洛洛一件件地替他捡起来折好放在椅子上。他的床头柜的相架里,放着他小时候的照片,一个傻乎乎的小男孩,正对着镜头咧嘴笑,缺牙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相架旁放着他的手表,和自己手腕上那块一样,洛洛摸了摸他的手表,对着相架里的小男孩吐了吐舌头,又温柔地笑了。电脑桌旁的烟灰缸里,还有昨晚他抽过的烟蒂和残余的烟灰,洛洛把它们清理后,发现最乱的是他的五斗柜。平时用过的杂物全部散乱地放在上面,家羽从来也不归类。 “真够乱的!下次来的时候我带几个小盒子来,给他规整一下。今天就只能先分个类摆放了。”洛洛心想着,一定得慢慢训练家羽养成物品归类的好习惯,不然以后跟在屁股后面收拾他的残局,还不得累死她!虽是这样想,洛洛却还是笑了。 “这家伙,皮夹子也乱扔!”基本整理干净后,洛洛看到角落里的那个咖啡色的皮夹。“给他放到包里去吧!”洛洛拿起它,正在寻找家羽的包时,手一滑,皮夹落在地上。那是个对折式的男士皮夹,掉在地上的时候恰巧打开了,蹲下身子去捡的洛洛血液都凝固了——家羽的皮夹照片位里,赫然是一个女孩的照片!可是,不是洛洛!那女孩看着比洛洛大几岁,也算漂亮,化着浓妆,坐在家羽的床上,抱着一把吉他,她大大的眼睛似乎是含情脉脉地看着镜头,镜头这边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洛洛从来没有翻家羽东西的习惯,可是这天意的皮夹落地,却震惊了她。一霎那,她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脑中,她不顾一切地一步跨到家羽床边,使劲拍打被子里的人,喊道:“乐家羽!你给我起来!你来说说这是什么?” “干什么呀?”家羽揉着惺忪的眼睛,半坐起身子不耐烦地问道,“我想睡会儿,你吵死了!” “我要你解释下这是什么!”洛洛的喉咙响了起来,把皮夹里的照片递到家羽脸面前,指着照片里的女孩厉声问道。 家羽伸着脖子定睛看了一下,瞌睡醒了一大半,如果洛洛没有看错,他的眼中掠过一丝慌乱。他赶紧调整了自己神情,把脑袋靠到靠枕上,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嗨!这只是......前女友照片。” 家羽无所谓的语气再次激怒了洛洛,“只是?乐家羽,我们在一起多久了?你竟然还放着前女友的照片在皮夹子里!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是忘记拿出来了。哎,对了,你怎么翻我皮夹子呢?”家羽想岔开话题,反过来质问洛洛。 洛洛冷笑了一下:“我什么时候翻过你的东西?要不是这个皮夹子自己掉下来露了馅,你以为我想看到这样的东西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那......”家羽有些语塞,“好,我错怪你了。那我真的是忘了啊!可你想想啊,我要是真的有什么想法,我敢这样光明正大地放在皮夹里让你随时能看到啊?”他的语气软和了下来,一心想息事宁人,伸手去拉床边洛洛的手。 洛洛用力甩开他示好的手,大声说了句:“你自己想好了该怎么办再来找我!”然后毅然决然转身冲出他的房间。打开房门,乐爸爸和乐妈妈正站在客厅里,紧张地看着洛洛,定是已经听到了她和家羽在房里的争吵,手足无措,既不敢进去劝,又万般不放心。看着两位对她关爱有加的长辈这样焦虑担忧的神色,洛洛的心里一下子软了,她想他们不该这样大声,让老人担心。可是既已如此,她也只有暂时离开乐家,冷静一下。 “洛洛,你这样饿着肚子回去不行的。”乐妈妈赶紧拿出几个饭盒,选了几个洛洛爱吃的菜,放在饭盒里,用袋子装了塞进洛洛手里。“洛洛,家羽这个臭小子就是这样,马大哈似的,一点不为别人考虑。你放心,他敢欺负你,我们一定教训他,必须让他给你道歉!”乐爸爸气得挥着拳头咬着牙说。看到两位长辈的样子,洛洛心里无比内疚,一个好端端的双休日,就被这样搅黄了,真的对不起他们。 “叔叔,阿姨,对不起。再见。”洛洛低着头轻声说,带着抱歉和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在地板上。 乐妈妈给打包的饭菜,洛洛回到宿舍,并无心思去品尝。一个下午,空空的房间里,她只是坐在自己的小床上,默默流着眼泪。心里有无数个问号:那个前女友,她和家羽好了多久?他们为什么分的手?家羽这样留着她的照片,是不是忘不了她?那这么久以来他对自己的好,难道都是假的吗?他那么真诚,怎么会是假的呢? 正想得头疼,门却被敲响了,轻轻的礼貌的咚咚声。可能是隔壁的那位科技老师来借东西吧,洛洛赶紧抹去脸上的泪痕,从上铺爬下来去开门。打开门一看,她傻了眼,竟然是家羽!他就那样笑笑地站在门口,手背在身后,嘴角挂着一如既往的好看的弧度。 “怎么是你?”洛洛并没有因为他的意外出现而立马消气,而他更奇怪的是这是学校区域,他怎么进来的?“你怎么上来的?”她忍不住问道。 “因为我看着就是好人,不像有些人,总把我当坏人。”可能是天天接送,门卫师傅已经认识了家羽,所以也就让他上来了。家羽嬉皮笑脸地挤进门里来,洛洛没有搭理他,也没有阻止他,只是转身走回房里,坐在茜茜的床沿上,别过头去不看他。 家羽赶紧钻进了房间,房门在他身后被关上。“宝贝,对不起了!是我粗心了。”家羽忽而从身后像魔术般地变出一支白色的玫瑰花,单膝跪地,假装谢罪的样子,把花凑到洛洛面前。 “什么呀?道歉不应该是黄玫瑰吗?”洛洛开始有点憋不住笑了。 “黄玫瑰卖完了,我就买了白的。这年头,你说怎么有那么多混蛋男人,抢着买黄玫瑰道歉呢?唉!”家羽故作无奈地摇头。 洛洛一下子被他的言语和表情逗乐了,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见女朋友气消了大半,家羽赶紧趁热打铁,他赶紧把写字桌旁的凳子拖到离洛洛最近的距离坐下,将白玫瑰递到洛洛手中,补充道:“你更适合白玫瑰,纯洁美丽。”他深情款款地说着,看着洛洛重又绯红的脸,他向洛洛靠近着。 “可是,你能告诉我,你和她分开多久了吗?你们又在一起多久?”洛洛并没有被他靠近的呼吸乱了心智,女人在必要的时候会保持相当的清醒,“你知道我从来不打听你过去的事,可是关于她......我很想明明白白地知道。”她解释着。 “如果你一定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家羽没有再嬉皮笑脸,他神情凝重起来,坐直了身子,点起一支烟,“我和她,在一起有五年了。”他的这句开场白震惊了洛洛,她的五年和自己的半年,这哪里有可比性?家羽吐出的第一口烟,朦胧了他的脸,他轻声地诉说,而洛洛却看不清眼前爱人的表情...... 那个女孩,和家羽同岁,他们同一年分配进了这家单位,两人因为年龄相仿,又同是新入职的员工,所以经常在一起培训,有了很多相处的机会。会弹吉他的她和爱唱歌的他有挺多共同语言。于是,自然而然地,两人相恋了。也有过一段相亲相爱,如胶似漆的日子。可是恋爱后不久,家羽发现女孩并不是他想象中的专一,五年中,她一共被他发现了三次和其他男人有暧昧来往。可是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越久,越是舍不得果断放弃这段感情,即使知道这感情有缺陷。于是为了寻找心理平衡,家羽也不示弱,报复性地,他也学会了脚踏几条船,这就有了别人口中的他是个花心男孩。 两人就这样维持着这段畸形的恋爱关系,谁也不提分手,谁也不提对方在外面的不规矩。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在认识洛洛前的两个月,家羽得知那个女孩怀了别人的孩子!这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是多么难以启齿的耻辱!可是,这却成了全厂家喻户晓的丑闻,家羽再也无法面对和接受,他陪着那女孩去医院做了人流手术后,毅然决然要离开她。无论她如何跪地求饶,乞求原谅,指天发誓,他都冷若冰霜,再也不肯回头了。五年的感情,如果不是无法挽救,谁又舍得放弃? 说到这里的家羽,突然蹲下了身子,他抱紧洛洛的双腿,把脸埋在她的裙子上,身体微微颤抖着,发出低低的呜咽。洛洛的裙子很快被他的泪水打湿,她开始后悔自己对家羽的逼问。要一个男人对她承认自己曾经承受过这般的屈辱,要他回忆这样一段不堪的感情经历,是不是如同拿刀在割他的心?洛洛紧紧搂住她膝盖上家羽的头,弯下身子亲吻着他黑发的头,自己的眼泪不知何时也顺着脸颊滚落,滴落在他的头发上。她的眼泪,是为了家羽,她心疼他的伤口,却也伤心,她在为他哭,他却在为另一个女孩哭。 无声的悲伤不知在两人之间流淌了多久,突然家羽抬起头,用手抹了一下脸,又抽出桌上的几张纸巾拭去洛洛脸上的眼泪,转而笑了。他坐到洛洛身边,把她搂到胸前说:“所以你知道我最爱你什么吗?你这么干净,这么纯洁,我怎么舍得背叛你,小傻瓜!”洛洛听到他的声音从胸腔里发出的低低的共鸣,伴着他的心跳声,给她一种莫名的心安。 “你看,照片我已经扔掉了。”家羽主动掏出皮夹,打开给洛洛看,照片位空空如也,“等我们俩的婚纱照拍好,我就把它放进去。”他微笑的眼里闪着肯定的光。洛洛用力地点了点头,她怎么会傻到不相信家羽呢?他是世界上最值得她托付的人啊!还害他今天这么伤心,自己真的太不应该了!洛洛满心自责。 家羽的吻再次让她确认了他对自己的感情,绵长又深情,洛洛再次融化在他怀里。意乱情迷之时,她还是意识到了不恰当。“家羽,这是茜茜的床,这里是学校。”她轻轻推开他,温柔地提醒。“走。”家羽拉起洛洛的手就冲出了宿舍。锁了门,下了楼,上了车,他毫不犹豫地用小电驴把洛洛带到那家精品酒店。 为什么有些界限不能踏破?因为一旦踏出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以及无数次。洛洛记得这是自从中秋之夜后,他们第四次来到这里,每次她都告诫自己这样不对,可是她心疼家羽的情不自禁,也控制不住自己喷薄的情感。最疼痛的时分已经过去了,自从洛洛不再喊痛后,之后的每一次,他们彼此都只能感受到灵肉合一的快乐,再也没有了紧张和不安。这让他们对这样的鱼水之欢,都只存有美好的期待和渴望。 可是洛洛却忽略了一句长久不衰的至理名言: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乐家父母认为该和未来的亲家见个面了,在乐爸爸和乐妈妈的提醒下,洛洛把和家羽恋爱的进度告诉了父母,跟他们说了对方父母对自己的好,每周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新房的事宜等等。洛洛按照乐家长辈的意思对自己父母讲述了所有和家羽和她有关的事,当然除了他们已经尝过了禁果这件事。她只是坚定地表达,家羽带给自己的幸福以及自己非家羽不嫁的信念。父亲并没有像洛洛想象中的陪着她一起兴高采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元旦来上海一趟,正好也有点公事要办。不着急和他爸爸妈妈吃饭,我先见一下乐家羽。” 洛洛把爸爸要来上海请家羽吃饭的事情告诉他时,他也没有洛洛想象中的兴奋和激动,但反而让她觉得他有些不安和焦虑起来。洛洛把这理解为家羽的紧张,和自己第一次去乐家一样,心里肯定七上八下的吧! 洛洛爸爸定的餐厅,就在洛洛学校附近。当时父亲是上饶一家国有企业的厂长,他也是趁着出差,抽时间来见未来女婿一面。同桌的还有父亲厂里的司机和一位副厂长。洛洛见到相熟的叔伯们,自然是很亲近,用熟练的上饶方言和他们问候交谈着,家羽却不自在地僵硬在那里。 洛洛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赶紧在桌下轻轻握住他的手,暗示他不用紧张,正巧父亲举起酒杯对家羽说:“来,家羽,一直听洛洛提你的,我们喝一杯吧!”家羽赶紧从洛洛手里抽出自己的,端起面前的杯子。但是他选择的却是一杯茶,而非酒。“对不起,叔叔,我酒精过敏。以茶代酒吧!”家羽没底气地说。 “男孩子哪有不喝酒的?”父亲身边的副厂长孙伯伯说道。 “什么呀!他真的不能喝!喝了会起红疹子的!”洛洛见家羽被孙叔叔说得尴尬得脖子都红了,赶紧出来替他圆场。 “何厂长,女大不中留啊,你看看,都已经护上了!”司机马伯伯跟着起哄。几位长辈呵呵笑了,几句揶揄让家羽难为情地挠了挠后脑勺,红了脸。洛洛悄悄拉住他的手,家羽的手,紧张得出汗又冰凉,她紧握住。 一顿饭的时间转瞬即逝,席间洛洛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时却隐约觉得气氛有些不一样。跟爸爸和两位叔伯道别完后,洛洛满心欢喜拉着家羽的手,边走边问:“怎么样?我爸还好相处吧?我看他应该挺喜欢你的。” 家羽沉默了良久,然后说:“你爸爸刚才问我,以后我们在一起,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花心?” 一句话,像当头一棒,洛洛懵了。一向稳重慈爱的父亲,怎么会这样直截了当地问一个初次见面的男孩呢?而这个男孩还是女儿的最爱,将来要嫁的人!要替他疼爱女儿的人! “你是不是以为,我跟我爸爸说过那些?关于你的事情我都没有说过,我只说了我们现在,和你父母对我的好。”洛洛赶紧解释道,她感觉家羽的不悦是在怪她。 可是家羽没有回应,只是按照原定的计划,和洛洛去了电影院。黑暗中,两人各自坐着,各有所思,没有彼此的交流,也没有肢体的接触。 晚上,洛洛回宿舍的第一件事便是,打电话责问父亲。她一通埋怨后,只听得父亲在电话那头不慌不忙地说:“洛洛,在来之前,我和你们学校领导联系过。你和乐家羽是通过他们认识的,所以他们也很关心你。据说这个男孩的过去并不是很安分,而你在这方面没有任何经历。爸爸不希望你受伤。何况现在你们说要结婚,我们更加应该慎重。” “你不要光听别人乱说!他以前的事,都是有原因的!反正......我不能说,总之不能怪他!我不管,我已经认定他了!是好是坏都是我自己的事,我能自己承受!你们说什么也没用!”电话在洛洛的任性而倔强中被挂断。 遇到了阻力的爱情,反而显现出了一种夺人心魄的美。拨开荆棘,去争取爱情的过程,让洛洛觉得自己勇敢又痴情。她以为这样能感动家羽,感动父母,甚至感动全世界,而实际上,现实最后告诉她,她只感动了自己。 错付 3 http://.biquxs.info/

元旦后的日子里,家羽仿佛慢慢地有了些疏远。关于上次那顿和父亲吃的饭,之后他俩谁也没有再提,甚至可以说是有意地都在回避,但却好像隔了一层什么。虽然他们的日子依然那样有规律地前行,还会手牵手逛街,会陪着乐爸爸和乐妈妈吃饭,会适时地亲吻拥抱,甚至还会去那个精品酒店,但是洛洛总感觉隐隐中少了些什么,是她说不上来的什么东西。女人的第六感再告诉她,他的心,好像在慢慢远离她。有一次洛洛坐在小电驴后座,环抱住家羽的时候,他却说:“你这样勒紧我,影响我开车。”洛洛只能黯然松开,她想起几个月前,家羽开车时把她的手握在自己胸口的情景,不禁悲从中来。 寒假很快就到来了,饭桌上,乐妈妈问洛洛过年是不是还要回上饶,洛洛点点头,然后偷偷看向家羽,她多希望他开口叫她今年别回去了,留下陪他过年;或者说,让他跟她一起回去,见见她的全部家人吧!可是家羽就那样沉默地吃饭,他什么也没有说。 “那就过完年三十早点回来吧!也算来我家过第一个年!”乐爸爸说。 “好,那我初二就回来。”洛洛点点头,两位长辈满意地点头,家羽还是一声不吭地吃饭。 农历春节是洛洛从小到大每年都最期待的,家里所有亲戚都在一起吃饭,那种热闹,让她心生喜悦。三十的鞭炮虽然很吵很闹,但是让她感受上饶的家带给她的最大的温暖。可是那年的春节,洛洛有些心不在焉。这次的心不在焉不同于上次五一回来的时候,上次是因为对家羽的牵挂,而这次,却是因为他对她的疏离感。 洛洛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虽然家羽什么也没说,但是他不再主动的短信,电话里没有温度的问答,和那平静无奇的说话语气,都能让洛洛感受到彼此的渐行渐远。这种冷淡,她有体会,但是无从问起。家羽似乎无懈可击,如果刻意问起却有无事生非的嫌疑。等回了上海再说吧!也许这几天他累了。洛洛告诉自己。 初二那天,火车一到上海,洛洛还是能看到出站口等待她的家羽。还是那个干干净净的男孩,还是那样端端正正的站姿,不一样的只是没有了上次接她时的欢欣喜悦和举手挥舞。甚至在他替她接过行李时,也没有太多的笑容,对比如此强烈,让洛洛失落极了。 家羽直接把洛洛接到了家里,乐妈妈做好了饭菜等着他们回来。与家羽态度形成反差的,是乐家二老的招待,还是那样关爱备至,这多少给洛洛带来一些安慰。 “我后天要去一趟宁波。”饭吃到一半,家羽突然宣布。 “去干嘛?你们又不需要出差的咯!何况这是大过年的。”乐妈妈抢先替洛洛问了想要问的问题。 “几个同事年前就约好了,一起旅游,三天就回。”家羽头也不抬地说。 “年前就约好了?怎么没听你说过?洛洛才回来,你就走,这不行!”乐爸爸严厉地阻止家羽。 “要不这样,你带洛洛一起去,人家小姑娘这么早回上海还不是为你啊!”乐妈妈跟着说。 洛洛多么希望家羽说,好啊!她满眼期待地看着家羽的脸,后者却没有望向她,只是抬起头来看着父母说:“不方便!人家都不带家属的!”洛洛的心,掉到了谷底。又是这样的借口! “你不带洛洛,你就不要去了!”可能知子莫若母吧,乐妈妈像是事先洞察了一切。多年后,洛洛才发现,其实她的这句最后通牒,是在做挽救她和家羽感情的最后挣扎。只是,挣扎无效。 “不行的,我们已经订好了,钱也都付了。”家羽坚定地说。 “你这孩子......”乐爸爸拍了一下桌子,想跟儿子理论。 “算了,叔叔阿姨,我也不习惯和不熟悉的人旅游。”‘自尊心强烈如洛洛,被家羽这样明着拒绝,怎么能接受?“我去姑姑家拜年了,祝你们二老也新年快乐!身体健康!我过几天再来看你们。先走了。”若不是顾忌两位老人的感觉,她可能早已摔门而去。但她还是强压着自己内心席卷而来的失望和伤痛,礼貌地做了告别。家羽并没有说要送洛洛,他只是和两位长辈一起,目送着洛洛离去。 家羽离去的三天里,洛洛逼着自己不去主动联系他,可笑的是,他竟然总共也发过四条信息给她。无非是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吃了吗?睡得好吗?注意安全。把门锁好。简洁而毫无感情色彩。洛洛的心里升腾起一种难以名状的不祥,就像放风筝的人,风和日丽时稳稳握在手里的线,现在突然被大风吹得似乎下一刻就要断。她害怕失去风筝,但又不敢用力去扯线,怕加快了它断的速度。就只能这样,原地不动地紧紧拽着那根细细的线,绝望地看着它摇摇欲坠。 三天像三个世纪那样,终于熬过去了。家羽回来了,初七的早上,他打来电话:“下午我去接你,我爸妈要你来吃饭。”他说话的语气简直像在传达指令,听不出从前的一丝温柔。无论如何,见到他就好,洛洛想着,赶紧对镜梳妆了起来。 乐爸爸和乐妈妈还是一如既往地招呼周到,晚饭后,还故意互相使了个眼色,说是要去趟老同事家有个事,就离开了家。想必是看出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嫌隙,想给他们一些时间独处,把误会解除。 两位长辈离开后,家羽一言不发,走进了自己房间,打开电脑,开始打游戏。洛洛想转身离去,她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她接受这样的冷淡呢?可是啊,看着这个她深爱的付出了一切的男人的背影,她的脚下像生了根一样,怎么也走不了。 她走进家羽的房间,从身后用手臂圈住他的脖子,柔声在他耳边问:“宁波好玩吗?” “还行吧,就那样。”家羽面无表情,手中的鼠标也没有停止拨弄。 “想我了吗?”洛洛用轻如呼吸的声音再问他。 可能是她的气息刺激到了他的某些感官也可能是他出于对她的愧疚,,他转头吻她,但在那一刻,洛洛都理解为他想她了,还爱着她,虽然他并没有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家羽像要吞啮她般地吻着她,他狠狠关上门,把洛洛抵到墙角。他的动作粗暴而急促,像一头被压抑了许久的野兽,把所有的情绪发泄在洛洛身上。他一向是温柔而多情,从来没有过如此这般,洛洛来不及回应,来不及阻止,就那样在惊恐中被家羽疯狂地占有。 事后,她的枕边人也没有一句抱歉或是一句情话,他只是抽烟。洛洛不敢问,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可是家羽的神情让她慌乱不已。她默默地穿上衣服,逃也似地独自走出了乐家,并没有人说要送她回去。她不知道家羽的沉默是为何?粗鲁是为何?冷漠又是为何?她当然更不知道,这是她和家羽的最后一次,他们之间的美好,最后竟然是被这样粗野地划上了句号。 一个月的时间黯然过去了。这一个月里,家羽对洛洛的主动联系甚少,除了每周洛洛照例去乐家吃饭时,两人有一些交流,几乎很少聊天。如果洛洛在沙发上,家羽就会去卧室打电脑;如果洛洛去卧室,家羽就躺到床上打盹儿;她若想想找他说话,他就尽量用最简短的语言回答她。他就那样冷落着她,洛洛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可是他曾经的那些承诺言犹在耳,她想只要自己能咬牙忍受了这样的热脸贴冷屁股,就一定有将来。不管发生了什么,等到家羽自己想明白了,他会回头的,他会发现她永远是最爱他的人,她永远在原地等他。 直至有一次,洛洛放下了自己全部的自尊,为了亲近家羽,对他做出一些自己都觉得无耻之极的挑逗动作,可是,他却仍没有要和她亲热的意思,一副坐怀不乱柳下惠的做派!洛洛瞬间怒了!她的自尊崩塌了!她所有的不满瞬间爆发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怎么了?你对我这样!”洛洛怒吼道。 “你没怎么样,你很好,好到我配不上你。”家羽的声音比冰块还冷。 “你别说废话!你究竟发生什么了?你都变得不是你了,知道吗?”洛洛的怒吼慢慢变成了哭泣,泣不成声。 “我本来就是这样,如果受不了,你可以离开我。”家羽还是那样冷冰。 “你在等我说分手是吗?你这样对我就是为了让我自己提出分手对吗?”洛洛走近家羽,泪光中她瞪大眼睛,想看清楚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觉得值得托付的人,可是却发现她连他长什么样都看不清了。 “你觉得我们这样下去谁会开心?不如分手吧!”家羽的表情里没有痛楚。 “可是我想知道为什么?”洛洛近乎用乞求的语气问道。 “不为什么,我发现以前那么爱你是种错觉,现在清醒了。”男人的多情和无情,怎么可以在一瞬就转变?洛洛拼命摇着头,她不相信这是家羽的话,她不敢信!她的眼泪,在她摇头的时候,一颗颗的,都溅到了家羽的脸上。他只是轻易地擦去了它们。 洛洛不知自己哭了多久,最后她狠狠抹去自己的眼泪,恨恨地说:“乐家羽,你要分手,好!我答应你!但是你记住,我会让你后悔的!“ 身后传来家羽不乏紧张的喊声:“你想干什么?” 洛洛不予回答。径直走出房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乐家。 可是去哪呢?她发现无路可走了。 那晚从家羽那里离开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洛洛不想回宿舍,又不知该去哪儿。她很清醒发生了什么,可是又希望自己失去记忆忘了刚才的事。她的大脑像是乱了程序的电脑,一会儿思维清晰地告诉自己要冷静,一会儿又会失去思考的能力,想尖叫,想摔打,想去操场拼命奔跑。混沌的她去附近的杂货店买了一打啤酒,想把自己灌醉,却无处可去。于是,她只能带着它们,在宿舍楼下的漆黑的楼道里,坐在楼梯上,一罐接一罐地喝。 那个点的校舍,已经空无一人,况且是周末,门卫也早已检查了各个教室和房间的安全情况。洛洛知道那晚茜茜在房间,即使她知道那是她的好朋友,即使知道她可以向她肆意倾诉,即使她也知道茜茜会帮她找家羽理论,可是她还是不想回去。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那一刻她的狼狈,她那无处安放的碎了一地的自尊,和那曾经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如今却消逝不见的美好未来。 她要怎么告诉父母,她的确选错了人?她要怎么面对同事,公开自己不听劝谏的下场?她要怎么面对自己,错把最珍贵的东西给了不该给的人?她就这样一遍又一遍想着,啤酒却没法让她彻底迷糊,大脑仍然不停地转动着这些问题,转着转着,洛洛仿佛看到眼前只有一堵通天的墙,转头看身后,却是一片汪洋大海。她没有办法跨过去,也没办法回头,她唯一的办法,就是一头撞上去。 “哎呀!洛洛,你怎么靠在这里睡觉啊?”她隐约中听到茜茜的声音,她猜想已经是半夜了,茜茜是起来去洗手间的,所以看到了楼梯口的她,和那一地的啤酒罐。“你快起来,我扶你,咱们回房间。”幸好茜茜个子比洛洛高出一些,使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她半扶半抱着回到了宿舍。看着不省人事的好朋友,她知道今晚是别指望洛洛能去上铺睡觉了,只好暂时把她安顿在自己的床上,然后自己躺倒洛洛床上去继续睡。“这是怎么了?唉,肯定是乐家羽那里出了问题!”茜茜自言自语着,打定主意第二天找那个罪魁祸首。 第二天茜茜趁着洛洛还没醒来,悄悄走到房门外,拨通了乐家羽的电话,当初为了联络方便,茜茜和洛洛都曾留过对方男朋友的电话号码。她质问对方究竟干了什么让洛洛一个人半夜喝了那么多酒?乐家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了一句冰冷的回答:“我们昨天分手了。她现在还好吗?” “分手?为什么?你们不是一直好好的吗?我听洛洛说不是都在装修房子打算结婚了吗?”茜茜简直没办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前段时间,还恩爱得如胶似漆的小俩口,怎么突然就要分手?“喂!我说,是不是你老毛病又犯了?你要是欺负我们洛洛,我可跟你没完啊!”茜茜想到同事们的流言,质问家羽。 对方还是沉默,不置可否。许久,他说:“我们,性格不合。” “性格不合?这都快一年了,你跟我说你们性格不合?你......”茜茜气得七窍生烟,对着手机大声喊了起来,却听到对方挂机后的“嘟嘟”声。“什么人啊!洛洛可真是瞎了眼了!”茜茜一边对手机骂着,一边开了宿舍门。 门打开的瞬间,她闭嘴了。她看到洛洛已经坐起在她床上,直直地看着她手里的手机。她本来红润的脸色,此刻苍白如纸;她本来灵动的眼睛,此刻红肿呆滞;她本来顺滑的头发,此刻乱如麻团。如果不是肉眼所见,真的难以相信一个女孩可以一夜之间从那样的容光焕发变成这样的憔悴不堪。茜茜吓得本能地把手机往身后一藏,“你......你醒啦?”她结结巴巴地不敢看洛洛的眼睛。 “他说什么?”洛洛的声音平静得令人害怕。 “谁啊?”茜茜演技不好,装傻不行。 “乐家羽,他刚才电话里跟你说什么?”洛洛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的手机,“你不用骗我,骗我我也能猜到。” “他......他说......你们......分手了?”茜茜还是不敢相信,忍不住用了问句,想和洛洛确认。这两个字一出口,茜茜就后悔了,因为随着这两个字的出口,洛洛的眼泪无声地从眼底滚出来,大颗大颗的,似洪水泛滥,无法遏止。 茜茜赶紧坐到洛洛身边,抽了纸巾就开始给洛洛擦眼泪,一边安慰着她说:“你别太难过,我看他就是真的同事说的那样,花心大萝卜。你要这么想,早点和他分手也好,时间越久你受的伤害会越大。我们重新找,我们洛洛这么漂亮这么好,一定可以找个比他好几百倍的!到时候我们气死他!让他后悔死!”茜茜说着,倒是把自己气得咬牙切齿起来。 重新找?她还能找谁?她已经不完整了!她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他了!那最珍贵的东西,永远讨不回来的东西!他说的,那天要了她,一辈子都要她,下辈子也要她!可是他现在不要了,那还有谁要?谁会要一个不完整的女孩?洛洛的脑中转着这些,眼泪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更加汹涌起来。茜茜慌了神,更加手忙脚乱起来。茜茜那天没敢出去约会,她就守着洛洛,看着她这样以泪洗面,粒米不进,干着急。 整个周末,家羽没有一个电话和一个短信;工作日来临了,学校门口再也没有那辆小电驴等待洛洛下班。门口空空的,洛洛的手机空空的,她的心也空空的。他就那样看着洛洛那晚从家里踉踉跄跄地奔出去,竟然没有感到一丝不放心吗? “他真的还是他吗?那个疼我到骨子里的男人?那个一直告诉有他在的人?那个发誓要让我幸福一辈子的人?如果真的爱过,他怎么舍得这样对我?”洛洛一遍遍地问自己,脑海中全是他微笑时嘴角好看的弧度。那弧度,是她爱上他的第一眼,那弧度,骗得她如此义无反顾,而他在掏空了她之后,扬长而去,不回头不留恋,只留下如同行尸走肉的她。 该怎么办呢?洛洛一次次地自问。她和家羽分手的消息,肯定很快就会传遍学校,他们两家单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当初那些好心劝谏她的同事,肯定都会暗暗笑她不听老人言的下场。她拖着这样不再干净也不再完整的皮囊,她还有什么未来?她还能有幸福吗?她给自己的答案是否定的。 家羽为何如此冷酷无情?是什么?是谁让他如此决绝?这些转变看似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实则应该在他心头发酵了好些日子了吧?从他去宁波前?从 他和父亲那顿不愉快的饭局?还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想和她厮守一生?他的那些花言巧语,只是为了满足他一时的本能需求?洛洛脑中的问号越来越多,胸中的爱与恨交织在一起,绞得她的心生疼。 “我会让你后悔的!”她记得她给家羽撂下的最后这句话。我怎么才能让他后悔呢?我怎么做才能让他永远记得我,只要一想起我就和我现在一样疼?对!我要离开他,离开这个世界,永远!洛洛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但她却再也无法阻止这个念头的滋长。她似乎已经可以看到,在她的尸体旁,家羽是如何后悔到痛不欲生、捶胸顿足。她仿佛也看到,在家羽这余生的几十年中,只要想到何洛洛这三个字,就会流泪。她甚至幻想,看到自己的离去,家羽才明白自己真正爱的是谁,他选择不再苟活于世,和洛洛一起共赴黄泉,就像这世上所有凄美的爱情故事那样。或许,在现在看来,洛洛的想法何其幼稚!何其愚笨!但是,她就是这样打定了主意。“我-只-能-去-死!”她咬着牙对自己说,“活着既无去路,也无退路,走投无路,别无他选。”于是,她开始计划如何自杀。 爱美的洛洛想着,即使离开也要美美地走,所以跳楼绝不是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割腕,她怕疼痛会让自己手软;安眠药,得去医院开,但要有足够的量却不是一家医院可以给的。一定要一招毙命,不能让自己苟延残喘,却又不能太难看。 此时她的脑海中想起初三时听到化学老师说过的一句话:“汞这个玩意,毒素极强。你只要占上一丁点儿,都会让你的血液立刻凝固,立马毙命。所以为什么你们小时候量体温时,大人都会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咬断了体温计。”中考时化学满分的洛洛坚信自己不会记错老师说过的这个知识点,当时课堂上一片唏嘘,议论纷纷。她也曾和同桌说起,小时候不小心咬断过一次体温计,奶奶急得满脸通红,连声叫她快吐出来的场景。 “好!就它了!”洛洛下定决心。 那几天,洛洛表现得特别平静,茜茜心里暗自高兴,她以为洛洛已经慢慢平复了情绪,努力在忘记家羽,也渐渐放下心来。 周四晚上,茜茜问:“洛洛,这周要不我也不去他那里的,我陪你逛街去好不好?” “不用,茜茜,我想好好休息一下,”洛洛的口吻一如往常,“你去玩就好了,不用管我。” “你真的不用我陪?”茜茜心生疑虑地确认。 “真的不用!我可不能成了银河,把你们变成牛郎织女吧?”洛洛笑着打比方。看见洛洛会开玩笑了,笑容又回复到了脸上,茜茜呼出一口气,这样她才能放心地走嘛! 周五下班,洛洛先回了趟宿舍,拿出事先预备好的信纸,用最好看的字写了几封信,一封给父母,一封给茜茜,还有一封给家羽。给家羽的那封只有一句话:“我爱过你,很爱很爱,爱到可以为你去死。你呢?” 然后手机关机,换上21岁生日那天飘飘的长裙,她坐着公交车去了淮海路。 不知为何,离开人世前,她还是想在这条曾经记录过她和书涵脚步的街道上留下最后的印记。在百盛的麦当劳门口,她伫立许久,看着他们曾经坐过的那张桌子,现在空空如也。“书涵即使现在回来,我也配不上他了。”洛洛黯然失神地想。然后她学着书涵的习惯,不再坐车,一路往回步行。 她一共路过三个药房,分别进去各买了一支体温计。虽然她很心急,但她知道,在一个药房买,只会引人怀疑,所以得分开买。可是即使如此,最后一家药房里的药剂师阿姨还是感觉到这姑娘的不对劲,“你没事吧?”她在递体温计给洛洛的时候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 “我不舒服,所以要量体温。”洛洛无力地回答。 “不舒服要去医院。”阿姨接着试探,把体温计捏在手里。 “我先自己量量,温度高了就去。”洛洛说完这句,不由分说地从她手里拿过体温计,像个幽灵般地飘然离去。 带着三支体温计的洛洛,没有回宿舍,她不想把她和茜茜的房间变成凶宅。毫不犹豫地,她去了家羽常带她去的那家精品酒店,那个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的地方,那个她失去贞操失去一切的地方。 巧了,房间还是在六楼,和第一次来一样。 看着窗外夜幕慢慢降临,洛洛知道该是给自己一个了断的时候了。她来到卫生间,为了怕体温计里的水银不小心流掉,特地用玻璃杯接着,一一掰断了体温计,把里面银色的东西倒到杯子里。三支水银很神奇地在杯底汇聚了,然后凝聚成一个整体。她把杯子里液体倾斜到手心里,三支体温计的水银,竟然有那么沉甸甸的份量,果然不愧是密度最大的液体啊!洛洛竟然笑了。 她轻轻转动了一下手,那团银色的液体竟然变成了一个球状,像一颗银色的弹珠。她不再思考,她怕思考让她因惧怕而退缩。她把手心里的东西直接抛进嘴巴,那奇异的液体,入口竟然有点淡淡的咸味,还没来得及吞咽,它们已经直接顺着食道滑了下去。 “好了,不会再痛苦了。”洛洛看着空空的手心,先是愣了两秒,随即而来的却是这即将解脱的快感。她趁着自己神智清晰,赶紧爬到床上躺好,整理好自己的裙子,抹平自己的碎发,把手腕上的手表转转正。现在她可以安心地等待死神把她带走了,就像等待有人带她回家一样,一个没有痛苦没有折磨的地方。她的心特别平静,特别期待。闭上眼睛,就像睡觉一样。 她好像躺了很久,起先有些迷迷糊糊,洛洛以为自己快要死了,谁知过了一会,她的灵魂依旧清醒地附着在她的躯体上。她不敢相信,化学老师说的竟然只是吓唬他们的!她使劲掐了自己的手臂,可是令她失望的是,她竟然疼到叫了出来!那些水银进入她身体后,几乎没起任何作用,她居然没有任何感觉,甚至连胃部不适都没有!“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洛洛绝望地大哭起来。 无望的她突然眼睛一亮,她想起洗手间里还有掰断的体温计玻璃管。她起身,走向洗手间,拿起先前断裂的体温计,挑出最锋利的一头,狠狠地在手腕上划了下去。果然不出她所料,疼痛感让她半途而废,那半截体温计掉落在洗脸池里。手腕虽然开始出血了,但是洛洛知道自己并没有割断动脉,这没有用!她捡起洗脸池里那沾着血的体温计,咬紧嘴唇,想着这次一定要一了百了,一劳永逸。咬牙疼一下,就可以结束这一切了!她滑坐在地上,背靠着浴缸,鼓励自己。 可就在此时,她听见走廊上嘈杂的人声,“这间,就是这间!快开门!”她听到茜茜的声音在门外,几乎是同时,房门被推开了,她还没来得及关上洗手间的门,茜茜和她男朋友、家羽,还有一脸惊恐的服务员出现在她视线中。 “你们......?”洛洛惊呆了,她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他们是怎么找到她的? “你疯了?”家羽失声喊道,一个箭步冲上来抱住她,举起她流着血的手腕。 “快看!这里有好多断了的体温计!”茜茜看着洗脸池周边的一切,吓得捂住了嘴。 “洛洛!这是怎么回事?”家羽疯了般地摇晃怀里的女孩,“这里面的水银呢?你倒了是吗?” 洛洛看着家羽微笑。 “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干了什么?你告诉我!”家羽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洛洛的脸上,看上去就像洛洛在哭一样。 “我吞了。”洛洛不慌不忙地回答,仍然面带微笑。 “洛洛!”家羽一声悲痛欲绝的大吼,“你为什么?” “因为我说过,我要你后悔一辈子。你不记得了吗?”洛洛笑得更深了。 “我已经后悔死了!你怎么这么傻啊!”家羽把洛洛的头紧紧按在胸前,他整个人在颤抖着。 “快!去医院啊!”此时只有茜茜的男朋友尚存些清醒的理智,他提醒道。 家羽一下子抱起洛洛,几个人冲到了马路上,打了车直驱医院 “我的小宝贝,我永远不会再离开你了。”出租车上,家羽把洛洛牢牢抱在怀里,在她耳边反复说着。这久违的胸膛的温度,这久违的“小宝贝”,这久违的他的温柔,洛洛分不清脸上的眼泪是自己的还是家羽的......她唯有点头,她庆幸还没来得及死去,她庆幸以死明志可以换回曾经的幸福。 洛洛的父母收到噩耗后,第一时间火速赶来上海。看到被灌了大量牛奶的女儿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背上吊着点滴,几乎晕厥过去。他们是茜茜用洛洛的手机告知的,茜茜觉得事情到了这一步,必须要让洛洛的父母出面了。 他们走近洛洛病房的时候,隔着门上的玻璃,看到洛洛正看着天花板发呆,不知在想什么,专注得很,但眼睛失去了昔日的光泽,只是那样呆滞地盯着屋顶。他们走入房间,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洛洛才缓缓转过头去,看见父母双双来到自己床前,她先是十分吃惊,而后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爸,妈,你们怎么来了?”她看见两个月前还意气风发的父亲,此刻却头发白了大半,悲痛让他的背都佝偻起来,他瞬间老了起码十岁,而母亲,早已双手掩面,泪水涟涟。 父亲走上前来,用手抚了抚洛洛的额头,说:“女儿,没事就好,我们来接你回家。”父亲手指触到她皮肤的一刹那,洛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像个小孩子那样毫无形象,毫无姿态地张着嘴大声哭喊。在场的人,没有人去阻止她哭泣,任她宣泄着内心的痛楚。 不知哭了多久,洛洛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我们回上饶吧,好吗?暂时请段时间的病假,我们回去好好休息一下,让外公外婆做好吃的给你。”母亲从来没有这样温柔地对洛洛说话,这让她感觉奇怪,只当生场病罢了,何必要请长病假回上饶。 “可是,我还要去上班的呀!”洛洛感到不解,“对了,茜茜,家羽呢?”她的记忆中,家羽全程陪同在医院,直到打上点滴后,她昏昏欲睡了,现在醒来就没有再见到他。她想着他应该是去给她买日用品或者办理手续去了吧,可是好一会儿了,也没见他回来。所以她望向茜茜急切地问道。 后者在洛洛的注视下有些手足无措,“那个......乐家羽啊!他......他昨天折腾一夜了,今天还要上班,刚才赶回厂里去了。”茜茜不敢看洛洛的眼睛,边假装忙着给洛洛的爸爸妈妈倒水,边吞吞吐吐地说。 “哦,”洛洛倒是信了,“他今天还会来吗?”却是紧追不舍。 “要看他身体是否吃得消了,昨晚他都没睡。你别急,一会儿他也许会联系你。”茜茜随口扯谎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大了。 “嗯。”洛洛乖乖地点点头,转而对爸爸妈妈说:“我不回去,我还要上班的。”父母二人面面相觑,像是有难以启齿的话,不知道该由谁开口似的。“怎么了?有什么事发生吗?”洛洛看着他们不寻常的神情,第六感告诉她有坏消息。 考虑良久,终于由父亲来告诉她:“洛洛,你不要急,你听我说哦!你这次把自己伤得也不轻,咱们需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磨刀不误砍柴工,是吧?另外呢,让你请个长病假好好休息,也是你们校长的意思,他是担心你身体吃不消,所以让你养好了再重新投入工作也不迟。” 洛洛越听越不对劲,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是校长不要我上班了?为什么?”她转向茜茜问。 “嗨!你知道的,这医院就在学校旁边,昨晚急诊那个护士正好是那位x老师班级的学生家长嘛!她一眼就认出了你,你这情况......又这么特殊。她......多嘴跟学校的人说了,所以......校长知道了这事,想让你好好休整一下呗!”茜茜故作轻松地描述事情的始末,“你别多想,哪里是不要你去上班了,只是暂时让你休息,为你健康考虑!”茜茜越是小心翼翼地补充,洛洛越是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定是她这一场自杀,吓到了学校领导。而偏偏乐家羽和自己的相识,是因学校组织的活动而起。他们生怕洛洛有个三长两短,牵连到学校的声誉,又怕洛洛的家人找上门来脱不了干系,所以这才想着在这节骨眼上,还是让洛洛跟着父母回家会安全一些。 “那我也不回去,我就呆在上海,我可以让家羽照顾我。我若长病假回去了,他怎么办?”洛洛任性地反驳。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家羽会成为她的依靠。在场的其他三个人,彼此交换了眼神,却都什么话也不接。 “叔叔,阿姨,你们出去吧!我来跟洛洛说。”茜茜礼貌地为把洛洛的父母带到病房外。洛洛满脸奇怪地看着茜茜,什么事情要这样神秘?她的心里隐隐升腾起不祥的预感,可是她并不想面对它。 “洛洛,我跟你说实话,但是你保证,你要冷静。”茜茜郑重其事地坐在她床边。洛洛认真地点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茜茜的嘴唇。她想从那里,听到她想听到的消息。但是事与愿违啊,往往是人生主旋律。 茜茜从昨晚的事娓娓道来——她在晚饭时间本想问候一下洛洛的,可是她的手机怎么打都是关机。于是她开始不放心,就拖着男朋友回宿舍看看,谁知竟然看到那触目惊心四个信封。拆开自己的那个一读,吓得一身冷汗,竟然是一封遗书!她赶紧打给家羽,家羽飞速赶到,三个人看了洛洛留下的文字,一时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们打了所有共同认识的朋友的电话,结果没有一个人知道洛洛的去向。然后他们再分头去找,几乎找遍了洛洛平时爱去和会去的所有地方,也遍寻不见。 午夜时分,他们再次集合在宿舍楼下时,就在大家商量着要不要去报警的时候,家羽突然喊了一句:“我知道她在哪儿了!”于是他带着茜茜他们来到精品酒店。前台的服务员一开始根本不肯带他们去找洛洛,说这是客人隐私不可泄露,最后他们只好告诉那个服务员可能会发生的悲剧。开始她还将信将疑,谁知家羽后来急得对她大吼:“我女朋友要是三长两短,你负全责!”她被吓得不轻,只好赶紧查找洛洛的入住记录,拿着房卡替他们开了门。 “后面的事,你就知道了。”茜茜说,洛洛恍然大悟,原来最终懂她的,找得到她的人,还是家羽。 “可是,洛洛,”茜茜咽了口唾液,鼓起勇气接着说,“你和家羽,可能真的需要彼此冷静下。你昨天这样,把他吓坏了。”她说每一个字,都死死盯着洛洛的脸,观察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生怕她刚平复的情绪,又起波动。 “我们为什么要冷静?昨天他还说永远不会离开我了,还叫我小宝贝的,你都听到了吗?”洛洛摇着头,不理解。 “我听到,我当然都听到,”茜茜拉住洛洛的手,“他很爱你,他还是爱你的。他可能是有些不得已,所以上次跟你提了分手。但是,他真的没想到你这么......极端。他说......他脑子有点懵,他需要点时间沉淀一下。”茜茜边说边抚摸着洛洛的手背,以示安慰。 “这些,都是他告诉你的?”洛洛的眉头紧蹙起来。 茜茜点点头。 “你的意思是,他还是想和我分开?什么不得已的事一定要分开?”洛洛的眼眶开始发红。 茜茜摇摇头。 “他就是......因为我为他去死,让他害怕了吗?是我给他的爱,太沉重了,所以注定要失去他了,是吗?”洛洛已经控制不住噙满眼眶的泪水,它们纷纷滚落下来,湿了她的鬓角,也湿了枕头。 茜茜抱住洛洛。她只感觉到洛洛浑身的颤抖,却听不到她哭泣的声音。她只能让这个可怜的女孩面对这样的现实——即使是献出生命,也没能换回爱人。一直瞒骗只会让她最终更加无法接受,或许结局更糟糕,只能把实情相告。 “他的父母和他本人,也已经向你的父母郑重道歉了,并表示只要有需要,他们随时帮忙。在他们心里,早就把你当媳妇了,甚至当女儿了,只是,你和他们家没缘分......可是洛洛,家羽要我转告你,他爱过你,很爱很爱,爱到骨子里那种。和你分开,他也很痛。”这本是句安慰之辞,可是不想洛洛的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 22岁的何洛洛,一个失去了贞操,又失去了爱人,还失去了事业的女孩。带着一身的伤痕累累,跟着父母回了上饶。 从此,家羽成为一个记忆,一个符号,一个她永远都不能碰触的伤痛。 已然错付的心,收不回。 第四章 错嫁 1 http://.biquxs.info/

子木确诊后的第76天。 一个平平无奇的周日。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生活作息尚不规律的子木还在房里睡觉。洛洛回忆了一下,大约在凌晨四点的时候,听到她在直播间里和粉丝说了再见,估计也是那个时候才睡觉的吧!最近子木爱上了直播,她央求洛洛给她配了一套直播设备,每天给自己画个美美的妆,然后对着手机唱歌聊天。对比前两个月她颓丧得像条咸鱼的日子,这样的状态已经让洛洛无比满意了。至少她会把自己梳洗干净,挑选喜欢的衣服,对着镜子反复欣赏,找出沉寂已久的化妆品,对镜描眉画眼。 还知道爱美就好,爱美才会继续爱生活,这是治愈的第一步,洛洛微笑地告诉自己。 在子木生病前,她是个很爱打扮的女孩子,只是那时的洛洛最恨看到女儿化妆,这种时候,她通常会对着子木念叨:“你以后有的是时间打扮,还不如把这些时间花在学习上。”可是不得不说,子木天生对化妆有很大的悟性,对于色彩有种与生俱来的敏锐,她无师自通,可以用不同的妆容,让自己的风格千变万化,这是洛洛望尘莫及的。从少女时代到现在,她都只会给自己抹个口红而已,她连女儿化妆箱里那些看来相似的各色粉块,都分不清是干什么的。所以子木每次化妆时,她都会好奇地坐在一边观望,看着她一会儿拿着刷子抹脸蛋,一会儿拿着小棒抹眼皮,一会儿功夫,就变了个人似的,非常神奇。 而如今,能看到子木打扮自己竟然变成了洛洛最期待的事情。在现实面前,人只能不断降低底线,曾经厌恶的场景有可能会成为你的奢望。她从以前的严苛管束,到了现在的只希望她开心就好,这是在以前她觉得荒谬至极的事。 即使直播这事,并不是她希望子木将来会走的路,但是作为暂时的她能和社会交汇的平台,也无不可。哪怕只是在网络上和一些陌生人交谈或演唱,她也能有个抒发的途径,现在对洛洛而言这些都是那么值得珍惜的事。所以,每天深夜,她听到女儿在隔壁房间轻轻唱歌或低声说笑,都倍感安慰。唯一让她担忧的就是,子木这样的日夜颠倒,对身体有损伤。但是事已至此,也不能求两全其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就先让她播着吧!洛洛想,希望直播是条船,将子木从忧郁的海洋中慢慢渡出来。 六月初正午的阳光已有一些夏日的火辣,隔着窗玻璃她也能感受到它的温度。洛洛犹豫着要不要去叫醒子木,毕竟还要准时服药,可是那么晚睡的她如果强行被叫醒肯定又会头疼。于是洛洛给自己泡了一杯清茶,端坐在阳台里,看着窗户上方露出的窄窄的一片蓝天,很小一片,但却够蓝。“算了,让她再睡会儿吧!”洛洛吐出一口气,对自己说。 正在此时,手机震动起来了。来电显示是江西上饶,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从上饶打电话给洛洛的人,一般都应该有名字显示,不是亲戚,就是同学。在那座小城里,她总共也就生活了九年,寥寥无几的好友,也只是几位交往甚密的老同学。这串来自于上饶的陌生号码,让洛洛莫名起疑。要接吗?一般这样看到这样外地的陌生号码,她都会果断挂掉,不是推销就是骗子。可是今天她转念一想,好像在网上买了个东西发货地的确是上饶,会不会是卖家联系自己呢?这么一想,她也就毫不犹豫地接听了。 “喂,您好。”洛洛用礼貌而平常的语调接起电话。 “喂,是何洛洛吧?”对方用提问却实则确定的口吻问道。那个声音,非常熟悉,但是却很遥远。 那个声音带给洛洛隐隐一种不安和不悦,她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想把茶杯放回茶几上,问道:“对,我是,请问您是?” 对方开始回答,语气礼貌,语速平缓,吐词清晰,却让洛洛听着听着皱起了眉头。“你好,我是巫俊辰。”这个名字像是把洛洛静止了,杯子被端在半空中,不高不低十分尴尬。她的大脑在飞速地旋转,搜索着和这个声音匹配的面孔,尽管已经听到了那个名字,却还是不太愿意承认会是那个人。 “你是......谁?”洛洛把手机贴得耳朵更紧一些,来确认那是否是她想到的人。 “巫俊辰。”对方再次自报家门,这次比刚才说得更慢更清晰。洛洛这次确认了自己的耳朵并没有产生幻觉,也确认了自己的大脑库存里还留有这个人的声音记忆。 这个人,是子木的父亲。亲生父亲。分别十六年来第一次联系洛洛的亲生父亲。 “你......怎么会突然打给我?”洛洛对着这个声音,不想讲究客套或是礼貌,就这样直截了当地问他。 “我就是想问问女儿,她该有高二了吧?她还乖吗?好管教吗?听说现在青春期的孩子都非常叛逆,她有没有?你会不会管她管得很辛苦?......”巫俊辰在洛洛还没想好用什么语气和他交谈的时候,已经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这一连串关于子木的问题,让洛洛更是疑惑。分开十六年了,女儿已经十七岁了,他都不曾联系过她们,怎么会现在突然打来电话嘘寒问暖?他是知道了什么?可是他们几乎断了所有的联系,也没有共同认识的朋友,又怎么会知道子木的现状?“你为什么,会突然问起女儿?”洛洛还是毫不掩饰自己心里的奇怪。 “我打着试试看,还好你没换过手机号码。我就是想问问,孩子好不好?”他支支吾吾着,“我担心她青春期淘气。” 真是好笑!孩子只有青春期才淘气的吗?前面十六年就都全是不用操心的吗?为什么现在来问,一定事有蹊跷。洛洛的嘴角冷笑了一下,对这个叫巫俊辰的男人,她还是本能地带着敌意和他交流。可是无论如何,他是子木的父亲。既然他主动问起,那她又何苦隐瞒实情一人扛?也该是他分担的时候了,哪怕就是陪着她一起焦虑,也是应该!洛洛这么想着,调整了一下的情绪,用职业性的礼貌回答:“既然你问了,那么我就告诉你吧!最近子木不太好。” 洛洛继而一五一十地向对方告知了孩子如何发病,如何确诊,如何治疗的过程。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巫俊辰会像个泼皮无赖那样,反咬她一口,大骂她无用无能,没把女儿养好,甚至会扬言要再和她打官司,抢回抚养权等等。尽管他十六年来对女儿不闻不问,尽管法院判的抚养费他一分钱也不打给洛洛,但是他肯定能骂得出口,凭着十六年前那几场法庭上的记忆,洛洛真信他能做得出。 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对方非但没有打断她斥责她,在耐心听完洛洛的讲述后,他却还娓娓道来说出了他是如何猜到子木生病的事。听着他的叙述,洛洛不得不感慨血浓于水这四个字—— 全国十几亿的网民,巫俊辰竟然在子木进行的直播的第二天,就刷到了她的视频。尽管子木染了头发,尽管她浓妆艳抹,尽管她用比实际年龄成熟好几岁的模样出现在网络上,尽管他们十几年并未见面,但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可能是他的女儿。他点进她的直播间,试探地故意把子和木两个字分成两次打上屏幕,子木做出了很敏感的反应,她立刻感应到这是个认识自己的人。而她正是最害怕见熟人的时候,所以很快地关闭了直播间,因此他更确定这个女孩就是子木,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连着好几天去直播间观看了女儿的直播,在期间还听到了洛洛找子木讲话的声音,听到洛洛的声音后,他百分百确定了这就是女儿。这样的节骨眼上,正常孩子应是学习时间最紧张的时候,哪有时间这样打扮和直播?如此反常的举动和打扮,让他感到非常奇怪。太想知道孩子的现状了,于是就试着拨打了洛洛的电话。 “既然孩子已经这样了,你也不要太自责了。会慢慢好的,现在不是在好转吗?你别着急了。”巫俊辰的这番话,让洛洛觉得更不可思议了。这个真的是他吗?是那个在法庭上黑白颠倒,信口雌黄的人?是那个对她们娘儿俩冷酷无情,口出恶言的人?难道岁月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也许,他只是做了他自己,不再被自己的母亲左右了?他本来也不是这样恶毒的人啊! 洛洛深呼吸了一口,努力回忆着脑海深处,巫俊辰最初的模样——那个阳光温顺的大男孩,长了一张天生开心的面孔,无论是什么时候,他的表情总是看起来像在笑,让即使不开心的人也想跟着笑。他也曾是个对洛洛千依百顺,百般呵护的人,直到他们对簿公堂前,她都不敢相信,这个她所遇到过的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会突然翻脸不认人,变到她完全不认识。而此刻,电话里的他,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他。 洛洛像一只本来弓着背炸着毛,做好了和即将攻击自己的敌人殊死搏斗的猫,却不想对方突然乖巧地趴了下来向她示好。这让她措手不及,全副武装,却被宣告战斗取消。巫俊辰的态度,让她自嘲地笑了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防御过度。 “你放心吧!你们上班很早,你熬不了夜。直播间由我来看着,我可以熬夜陪她,要是有什么不合适的情况,我第一时间跟你沟通。”他还是继续用刚才那温和的态度安慰洛洛。 “那好吧!谢谢你了。”洛洛的回答仍不乏一丝迟疑的语气。 “不用谢,也是我的女儿。”对方的回答让她语塞。 挂了电话,洛洛半天缓不过神来。一个十六年不联系的人,突然之间直接打来电话,即使是个普通朋友可能都会觉得惊讶。何况,他是子木的爸爸。 洛洛再次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茶水已有些冷却,茶味却正浓。她的思绪,飞回了22岁的那一年。那一年,在乐家羽的重伤下,她伤痕累累,心如死灰,请了长病假在上饶生活了一段时间...... 洛洛出院后,父母买了第二周的火车票,等着带她回去,那几日,就带着洛洛住在宾馆里。而洛洛,每天从天亮就坐在落地窗前,耳朵里塞着耳机,呆呆地看着天边,从太阳露脸看到月上柳梢,除了身边的人主动和她说话,她可以一整天都一言不发,不哭也不闹,反而让人不安。 有一天茜茜来看她,进了门就看到洛洛看着夕阳的背影。洛洛的母亲用眼神示意让茜茜单独和她聊聊,她带着洛洛父亲出了房门。 “看什么呢?”茜茜走到洛洛身边,用手摘下她的耳机。 “不知道,听音乐。”洛洛看到茜茜,嘴角扯动了一下,笑容转瞬即逝。 “洛洛,”茜茜把洛洛的身子拉向自己,“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吧!或者你要是想找他,我帮你打电话。” 洛洛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眼睛干涸毫无润湿。这就是何洛洛,自尊心强到,打掉牙也要和着血吞下肚去。书涵那样难忘的人,她到了打算离开世界那一天,都不肯主动找他。所以乐家羽也是,他不要她了,她就不会再打扰他,打死也不会! “唉!”茜茜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抚摸着洛洛的后背,短短一周不到的时间,她瘦了那么多,肩胛骨戳在茜茜手心里,让人心疼。“你过几天就要回上饶了,自己要照顾好自己。我们保持每周至少联系一次,好吗?”茜茜问。 “好。”洛洛点点头,然后接着转头去看那窗外的残阳。 几天后,洛洛在父母的看护下坐上了回上饶的火车。车窗外景色匆匆掠过,洛洛知道,她离上海越来越远了,离家羽越来越远了,离他们曾经计划好的幸福也越来越远了。她不能回头,回头也无路,人生就像一列单程火车,上了车,你就无从选择,除了往前,别无他选。 这个世界从来不管你什么情绪,什么状况。冬去春来,春暖花开,你再悲痛,它依旧桃红柳绿,鲜花盛开。一眨眼,已是初春四月了。清明时节,时而细雨绵绵,时而艳阳高照。 但这一切都与洛洛不太相干,她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不逛街不看电视也不唱歌,整天只是听音乐。燕子也曾来看过她几次,想约她出去玩,但她都兴趣索然。现在回头想,那段时间的洛洛,应该是得了和子木一样的病吧!只是那时大家没有对心理疾病的认知,只把这当成人生不得不跨的坎。 一如承诺的那样,茜茜和洛洛每周至少一次地保持着联络。茜茜会告诉她一些学校里同事的八卦,会抱怨男朋友的妈妈做的菜不好吃,也会让洛洛以前喜欢的学生在电话那头问候何老师。但是她们之间的默契就是,绝口不提家羽。 其实洛洛的内心,对于得到家羽消息的希望,简直到了如饥似渴的地步。她是多想知道她走后,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更快乐?她的离开有没有让他轻松?更想知道,他有没有交新的女朋友?有没有已经彻底把洛洛从心里抹去?关于他的一切,她都想知道。只是,她绝不会开口去问。 直到两个月后的一个周末,茜茜在电话里主动对洛洛说:“有件事我觉得还是要让你知道。”洛洛的第六感告诉她事关家羽。她不吭声,屏着呼吸等着茜茜继续说。“乐家羽......他上周结婚了。我也是刚知道。”茜茜语毕,电话里出现了长长的一段沉默。洛洛的心脏,像是被一个巨石猛击了一下,差点瞬间停止跳动,脑子里嗡的一片,双耳一下子什么也听不见了,眼前的世界也突然一片缭乱,混乱间她看见“结婚”二字从眼前飞过。家羽结婚?和谁结婚?这两个字不是几个月前他含情脉脉对自己说的吗?她才离开多久,他都和别人结婚了?究竟是谁?是谁那么幸福,和他结婚了?那个会被阳光洒满的摇椅,他给了谁? “洛洛!洛洛!”恍惚中她听见茜茜在电话那头大声呼喊自己的名字,才把她从混沌的世界中拽回来。“洛洛!你在听吗?你没事吧?你说话呀!”茜茜急切地叫道,洛洛想回答她,却发现自己似乎一下失声了,最终拼尽了力气才从喉咙管里挤出了一声“嗯”。 听到洛洛的声音,茜茜才松了一口气。“我告诉你这事,也是想让你断了念想,这个男人不值得你再怀念。如果你还想听,我就接着说。”茜茜补充道。 “好,你说。”洛洛深呼吸,使劲点头,可是她忘了茜茜看不到她的迫切。 “和他结婚的是他们同事,听说是他前女友,哦,是在和你好之前的那个。听说......他们是奉子成婚,那女的都怀孕三个多月了,所以匆忙成婚的。听他们去喝喜酒的人说,婚纱都快遮不住肚子了。所以啊,你别惦记他了,太渣了!配不上你!”茜茜一口气地说完了。 “好,我知道了。”洛洛平静得让人害怕。 “知道了就别再犯傻了,我就是想要你清醒,忘了他!他不值得!”茜茜恨恨地说。 挂断了电话,洛洛一个人呆坐在沙发上不知多久。 怀孕三个多月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竟然连这样简单的小学算术题也不会了。春节!洛洛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时间点!宁波!又紧接着跳出了一个地点!对!就是那次,家羽坚持不肯带她同往的那次。原来他所谓的同事旅游,是和她旧情复燃。那个抱着吉他浓妆艳抹的女孩!那个几次三番给他戴上绿帽子的女孩!那个让他趴在她腿上痛哭流涕的女孩!所以乐妈妈发出最后通牒是因为她早已猜到宁波之行会有今天的结局吗?所以他才突然冷淡她等她绝望分手吗?所以他就是为了要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才狠狠抛弃了洛洛吗? “啊——”洛洛好久没有流出的眼泪,瞬间在眼眶决堤。这一声,她喊得撕心裂肺,这一声,也把乐家羽从她心里扯皮带肉地连根拔除了。虽是血淋淋得痛到窒息,但洛洛的心却突然轻快了。她再也不用苦思冥想,为什么家羽要分手了;她再也不用遗憾,他亲手毁了他们的未来;她再也不用反复咀嚼,他给过的那些海誓山盟了!这些都有了答案了,就是乐家羽他不值得!她解脱了! “洛洛,市里电视台举办了一个青年歌手大奖赛,你不是喜欢唱歌吗?我托文工团的同事帮你报了个名。想去吗?”那天晚饭时,妈妈问道。 “去!”洛洛回答得干脆,茶饭不思了几个月的她,此时拼命扒拉饭的样子让父母激动又奇怪,面面相觑。 青年歌手大奖赛持续了整整一个月,一个月中,洛洛经历了初赛、复赛,到最终的决赛。每天都很忙碌,忙着选歌,忙着练歌,忙着走场。母亲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从演唱,到化妆,都由她每天一手把控,对洛洛进行指导。三场角逐,倒也让洛洛开了眼界,原来会唱歌的人真是不少啊!山外有人,人外有人,小小一个上饶,就已经藏龙卧虎了。虽然也不乏有些普普通通但不知什么原因却名列前茅的歌手,大多数还是实力相当的。一个月后的赛程最终,洛洛以一位之差没有进入前十,但她倒也不懊恼,毕竟本来也只是想找个喜欢的事情打发时间,想来自己还有待修炼。 比赛结束后的两周后,妈妈回到家告诉洛洛,电视台想在今年七一前录制一台庆祝建党的晚会,需要一批青年歌手,于是就把十个大奖赛最终获奖的人招募进去了,而在第十一到第十五名中又挑选了两个形象较好,歌技也不差的加入,其中一个是洛洛。妈妈征求洛洛的意见,可以继续唱歌,还是和会唱歌的人一起唱,况且那其中有值得她学习的人,这当然是件好事,洛洛欣然同意。 于是,在那个南方小城里,电视台成立了一支青年歌手演出队,全队十二个年青人,年龄差异不大,却来自于各行各业,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唱歌。随着每周三至四次的排练,一起学歌、排练、走台,大家慢慢彼此熟悉起来。电视台还会特地找一些机会带着这队人马现场表演,训练这群人的实战经验,培养他们的默契,当然,每次演出后也都会由电视台出资犒劳这群年轻人一顿大餐。 一群都爱歌唱的同龄人,席间谈笑风生,插科打诨,若有人有感而发嚎几嗓子,其他人会情不自禁地附和。这场景让洛洛恍惚回到当初和书涵在声乐班的时候,那顿在娇娇姐家的聚会。也是这样的氛围,也是技艺不俗的伙伴,可是,她却找不到当初在那群人中间的那种单纯的快乐了。 一般来说,参加演出的晚会都是在晚间。吃完晚饭,都会有一段比较自由的休息时间。大家换好了服装,化好了妆,在后台等待演出开始。那时演出队的伙伴们越是热闹,洛洛却感到越是落寞。这感觉很奇怪,就好像那些在后台打闹嬉戏的人都只是画外音和背景墙,洛洛和这些是隔绝的。在他们嬉闹的那些时候,洛洛往往就走到场外,找到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点起一支万宝路,一个人静静地抽着,暗黑的夜色中只能看到烟头的那点光,忽明忽暗的。 自从和乐家羽认识后,洛洛就没再抽过烟。可是这次回到上饶,她却彻底抽上了。当她第一次把那包万宝路和打火机直接从口袋里掏出来时,她看到父母眼中的惊讶和担忧,而他们却不敢多说,只是给了一句忠告:“少抽点,对身体不好。”就像后来的洛洛曾对子木说的那句。也只在子木病了以后,洛洛才懂得当初父母压抑了内心多大的痛苦,才能风轻云淡地只说这么几个字。 洛洛在场子外抽烟的时候,一般都是独自一人的。她远远地看着那群打打闹闹的年轻人,笑得那么开怀,那里面有比她年长的,也有比她年龄小的,几个女孩听着那些男孩子讲笑话时,笑得前仰后合,她羡慕她们的天真快乐和不谙世事,却深感自己和她们的不一样。她想回到那样的自己,曾经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以为这个世界会永远善待自己,也曾以为自己的笑靥在心仪男生眼中永远那般美丽。 “真够傻的!”洛洛在心里嘲笑着她们,深深吸了一口烟。现在的她是真的会吸烟了,再也不是像只小金鱼那样吐进吐出了,也不会再呛到咳嗽咳出眼泪了。她会深吸一口,然后让这口烟在嘴里转个圈,从鼻腔里呼出去,然后感受其中一部分的烟沁入她的肺部,她知道它们正在对她的身体进行伤害。“反正我的身体已经残缺不堪了,不差这一点。”她自嘲地笑笑,将剩下的半截烟夹在两指之间,转过身去不再看那群天真的孩子,他们的快乐和她的苦痛对比太强烈,她不想比较,也不想融入,她只想在自己的世界里,孤独终老。 “能借支烟抽吗?”有天晚上,黑暗中她的背后有人问道。 洛洛转过身,看见演出队里的一个男孩,站在他对面,一脸诚恳地问。那个男孩擅长唱民歌,平时不太说话,但是饭桌上说起笑话来也能把大伙儿逗得哈哈大笑。他的脸就像是天生就会笑,每天看到他都是一脸的笑呵呵,对队长的吩咐言听计从,还会定时跟父母通电话,一看就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他站在她一步之遥,面目清秀,年轻朝气,健康正派,和自己这么不一样。他来问洛洛讨烟抽,这让她很惊讶。 “你?会吗?”洛洛斜睨着他,有些戏谑的笑扬起在她嘴角。 “我会啊!只不过我爸妈不让我抽。”那男孩咧嘴笑着说,“我看到你经常一个人悄悄在外面抽烟,就想能不能带上我?” 他的语气像个想讨大人喜欢的小孩,央求的眼神让人不忍拒绝,洛洛一时竟想用可爱一词来形容他。“万宝路,外烟抽得惯吗?”洛洛打开烟盒,递过去让他自己抽取。 “抽得惯!”男孩笑得像是得了家长允许可以吃糖般开心的孩子,乐呵呵地抽出一支,接过洛洛递过的打火机,点上了烟。看他抽烟的姿势应该的确是会的,但是可能还是不习惯外烟的浓烈,才抽一口就呛得咳了几声,洛洛忍不住笑出了声,男孩自己也尴尬地笑了。“你叫何洛洛,对吧?通俗歌手,唱得不错。”第二口烟,他仿佛是适应了,不再咳嗽,就与洛洛攀谈起来。 “嗯,谢谢夸奖,”洛洛吐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烟圈说,“你是唱民歌的吧?你叫什么?”她头也没转地问。 “巫俊辰。”男孩清晰地答道。 “哦。”洛洛就只回了一个字,再无下文。 “你做什么工作的?”巫俊辰又问道。 “我?小学老师。”洛洛还是没转头,她就像一台机器在机械地回答问题。 “哇!现在的老师都好叛逆啊!”俊辰本想用一句玩笑话来缓解有些冷冰的气氛,却不想洛洛根本没有接话。他只能自己尴尬地没话找话说:“那......你是哪所学校工作的?” “在上海工作。”洛洛终于转头去看他的脸了。这次她看到的,是他脸上掩饰不了的吃惊。 “上海?那你怎么每天晚上在这里?现在不是寒暑假呀,你不用上班的吗?”巫俊辰就像个十万个为什么的小孩子,好奇心使他一股脑地把心里的疑问倒了出来,也没考虑这些问题是否是对方想回答的问题。 换谁都要奇怪的吧!她这奇怪的样子,奇怪的状态,谁能不发问?洛洛心里苦笑着,她并不怪巫俊辰这样追问,熄灭了手里的烟头回答道:“我病了,请了长病假。” “病了?”俊辰面带疑惑地端详着洛洛,后者看上去并无病态,她的脸在余烟袅袅中若隐若现,显得很不真切,可是人却有一种劣根性,就是对于越看不清的东西,越想一探究竟。俊辰想到,这个女孩平时在舞台上用尽全力投入演唱的样子,和她参加排练时一遍遍的挥汗如雨,都不像是一个病人该有的样子,她哪里病了呢?他刚想接着发问,只听得队长在远处对他俩一声大吼:“走台啦!快回来!” “来了!”洛洛带头大声回应,然后小跑回后台,巫俊辰也只能一头雾水地跟着跑了回去。 从那以后,当洛洛离群抽烟的时候,巫俊辰总会适时地来加入。他有时也会带上自己的烟盒,递给洛洛,但是她也只是婉拒地说:“谢谢,我只抽万宝路。” “女孩子抽那么冲的外烟,真是很少见。”巫俊辰有一次禁不住评论。 洛洛淡然一笑,无从解释。 在巫俊辰眼里,洛洛太多神秘了。他不懂为什么她有稳定的工作,却请了病假离开大城市,来到这座南方小城和他们一起唱歌表演;也不懂她的外貌看着天真可人,行为却离经叛道,与人格格不入;更不懂她独自一人时那望向远处的虚无缥缈的眼神,和偶尔长长的叹息,跟她的年龄太不相称。她虽然并不是一直爱独处,可是即使和大家在一起笑,也仿佛隔了些什么。一样的青春年华,她好像和他们都不一样。他不知,在看似这么美好的年纪里,她已是走过了千山万水,也不知她竟是千疮百孔。她眼中写着的东西,是和她这个年龄不匹配的,却也是深深吸引巫俊辰去探知的。好奇不止害死猫,也会害死人。 他心里的疑虑,并不敢直接去询问她,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去接近她,借着一起抽烟的名义,每天聊上几句,成了他最渴望的时刻。洛洛并不多话,俊辰问什么答什么,甚至有时问了也不答,沉默成了他们相处的一种默契。虽然他那么想多了解她一些,可是他知道洛洛这样有个性的女孩,刨根问底只会让她心生厌恶,甚至疏而远之。 洛洛倒是觉得这个纯真的大男孩很是可爱,即使他比她还年长一岁,但是长年在父母的呵护下成长,让他保持着一份童真,这在当今的社会,一个男孩还能如此单纯,实属难能可贵。重要的是他不像队里其他男孩一样油嘴滑舌,口无遮拦,他懂得对女孩保持一份尊重与距离。偶尔问到了洛洛的禁忌,看到她不予回答,也就识相地不再追问。 就这样,巫俊辰成了何洛洛在这个演出队里唯一交流较多的人。在大队人马行进转移演出场地的时候,他们也会慢慢地并肩而行,说一些年轻人时下常常交流的话题。洛洛慢慢地,对他比对其他人热情些了,笑脸也多一些了。 巫俊辰也算会照顾人,用现在的话说,算是暖男吧!一桌吃饭的时候,他会留意到洛洛爱吃的菜,有意无意地将它转到她面前;晚上的演出,温差较大时,他也会借自己外套给洛洛披上。神奇的是,洛洛倒是不反感他对自己的关心,只是也不特意道谢,就像认识很久的朋友,不需要见外似的。 所有的训练和演出的录制在六月初都结束了,而这个临时演出队也算是暂时解散了。吃散伙饭那天,队友们表现得都有些伤感,连洛洛也觉得心里有点空,倒不是为了和这些感情并不算深厚的伙伴分离,而是毕竟,忙着奔走于唱歌表演这件事已经两个多月了,这让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又无可事事了,她害怕不充实让自己的心又被其他事情填满。 散伙饭后,巫俊辰来找何洛洛抽了最后一次烟。 “以后我可以找你出来玩吗?”他问。 “可以啊!”洛洛说。 “也可以叫上你其他的朋友一起,我们唱歌去。”他心中有所顾虑,生怕自己的目的太过明确,用了这句话掩饰。 “我在上饶没什么朋友。”洛洛依然侧着脸抽烟,“哦,有一个姐妹,是初中同学,可是她不爱唱歌。” “那......那再说吧!到时候你想约谁就再约。”他有些尴尬地脸红。 “行。”洛洛干脆利落。 演出队解散一周后,临近学期结束的点儿,上海的学校托茜茜打电话来通知洛洛,是时候回去销假了,如果不回一趟上班的话,病假时间会影响日后评职称等很多事宜。去一趟也不过就是报个到,哪怕学期最后一天也行,然后就是暑假了,可以接着回来休息。茜茜转告人事处老师的话。 “你想回吗?”父母在饭桌上不无担忧地问。 洛洛深吸一口气,她的内心是惧怕的。那个坏境,会让她想起家羽;那些同事,会让她难以面对。可是,学校人事的老师说的如此在理,也是为她的将来考虑,不回去的话,以后又怎么办?难道就永远这样逃避?逃避又能解决什么问题?“那......我就回吧!”洛洛思忖半晌,说道。 坐上火车那天,她看到父母眼中的担忧。 火车出发了,窗外的景色再次飞一般掠过洛洛眼底,和四个月前一样。不同的是,上一次,随着火车离上海越来越远,她的心像是慢慢被掏空;而这一次,随着火车离上海越来越近,她的心却像一块湿了水的海绵,越来越沉重起来。“家羽的孩子应该没多久该出生了吧?”她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吓了自己一跳。 如茜茜所说,只要去报个到就行。但是洛洛倒也参与了几天的工作。学期结束,各项杂务繁忙,洛洛就在学校教导处帮了几天忙,打打下手。出乎她意料的是,没有她想象中的大家奇怪的眼神,更没有她担心的旁人的指指点点。所有同事看到她一如往常那样亲热,嘘寒问暖,也没有人去提起她为了乐家羽自杀那件事,更没有人幸灾乐祸来嘲笑她不听老人言的下场。“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多了,”洛洛自嘲地想,“早知这样就早点回来上班。” 学期末最后一天,校长打来电话叫洛洛去一趟他的办公室。洛洛走了进去,看见团支书和副校长都在,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洛洛心里敲起了鼓点。 “何洛洛,最近身体还好吧?”校长先发问,有些欲言又止的尴尬。 “挺好的,谢谢您关心。”洛洛礼貌地回答。 校长看了一眼另外两位领导,接着说:“你这次能回学校上班,而且听说这几天工作得还挺不错,真的为你高兴!不过......”他有些语塞。 “不过这样哦,洛洛,”副校长接口说,“你的工作能力我们都有目共睹,但是作为你的领导和长辈却更为关心你的身体。在我们学校是不是还会让你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呢?” 洛洛还没来得及摇头,团支书说:“如果有也是正常的,谁遇到那种人都会受伤害的。我也很惭愧,要不是我组织了那次活动,你也不至于认识这样的人。” “所以说啊,何洛洛,”校长开始了总结性陈词,“我们站在你的立场想了一下,要不,我们托关系给你换个学校,换个环境,你看怎么样?”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躲闪着。 一时间空气有些凝固,没有人发声。洛洛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三位,咀嚼着他们的话,品味着其中的含义,却不敢确认,曾经那么器重她的领导,现在是在......赶她走吗? 当晚,她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只喊了一声“洛洛”,她就听出了那是乐爸爸,那个像慈父一样照顾过她的人。乐爸爸约洛洛出来晚饭,洛洛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虽然没有了家羽的关系,但是乐家父母对她的好,她不会忘记。而隐隐中,她的潜意识让她期待和乐爸爸的见面,侥幸以为会听到有关家羽的消息。 乐爸爸坐在洛洛对面,还是那样慈爱的笑容,温暖的询问。“洛洛,你们领导打电话给我了,说如果你想换单位,叫我帮个忙。我把你当我女儿一样,你想不想换学校?想去哪里都可以告诉我。”终于,乐爸爸道出了约饭的主要话题。 原来如此,绕了一圈,还是想要我离开!是啊,她自杀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听说校长的邻居都来跟他打听细节,领导的颜面何存?唯有她走,可以挽回学校声誉。洛洛想明白这点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叔叔,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也谢谢您的好意。如果非走不可,我可以自己找学校。如果需要帮助,我第一个找您。”说完,她起身向乐爸爸鞠了一躬,就转身离开了。 她不知道乐爸爸看着她的背影时是怎样的表情,但她知道,这一躬,算是结束了所有的恩怨情仇。她和乐家的缘分,到此为止了,以后和乐家的任何人,再无相会的机缘。 完成所有工作的最后一天,洛洛打了长途电话跟父母说了上海这边工作的情况后,他们便让她第二天火速回了上饶商量。父母问她想不想换个单位?洛洛摇摇头,但也不代表她还想留在原来的学校,只是表达她的不知所措。 “唉!”他们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也默不作声。让父母如此为自己担忧,洛洛感到很抱歉。女儿已经培养成人,有了稳定的工作,发展正是顺利时,突然遇到这样的重击,一下子失去了所有未来。如果说子木的病就像洛洛在精心制作一个瓷器的过程中,被捣乱损坏了它的一部分,那么当年的洛洛在事业和生活中的跌落,就像一个精致的瓷器被制成后,突然被摔得粉碎。从小到大,那个同龄人眼里璀璨被羡慕和仰视的星星,就这样黯然陨落,想必当初父母的心情,比现在的洛洛痛心百倍吧! “我出去一下。”洛洛低声说了一声,走出家门,父母没有反对,也许此时让她自己静静地思考更好吧! 出了门的洛洛习惯地点起一支万宝路,站在马路牙子上轻轻地吸着,仿佛只有通过吞咽这些苦涩的烟雾,才能让她的心沉下来。恰在此时,她的手机响起,来电显示写着三个字:巫俊辰。 “喂。”洛洛抿着嘴叼着烟嘴,口齿不清地接起电话,在她此刻心乱如麻的时候,接到一个交往得不咸不淡的朋友的电话,多少有些不耐烦。 “何洛洛,你在上饶吗?”电话那头的男孩声音怯怯的。 “嗯。”洛洛似乎再懒得多一个字回答他。 “那你快看电视啊!我们上次录制的节目正在播呢!”俊辰突然兴奋起来,催促着洛洛。 “我......”洛洛抬头看看楼上的家里的灯光,想着现在跑回去可能也播完了,况且,她现在并不想回家面对父母,可是一时也无法和对方解释清楚,所以只能含糊其辞道:“嗯,马上就开电视。” 正想挂断电话的时候,对方轻声追问了一句:“你......今天晚上有空吗?请你出来坐坐?”他又怕单独约洛洛,让女孩心存芥蒂,不肯答应,于是又赶紧补充道,“再叫上队长他们。” 洛洛本能地想拒绝,但转念一想,反正也暂时想不到该怎么办了,回家也只是面对的父母的哀叹和自己的愧疚,与其如此倒还不如和他们出去溜达一圈。于是她果断地熄灭烟头,干脆地说了个“好”字!对方高兴地挂断了电话,给了洛洛一个地址,然后又接着联络其他朋友去了。 整天泡在一起唱歌的几个队友,对于唱卡拉ok已经不太感兴趣了,而饮茶聊天又似乎安定不了这群年轻人躁动的心,商量了一会,决定一起去上饶最大的迪厅玩儿。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场合,对洛洛而言并不陌生,认识乐家羽之前,薇薇就带着她去过一次,之后,她和茜茜也去过几次。迷乱的灯光,震耳的音乐,反而能让她的心更加平静。 几个人找了个卡座,虽然有最低消费的要求,好在五六个人aa一下,也不是开销很大。服务员端来几个,一瓶轩尼诗和几瓶雪碧,打开酒瓶后,队长便示意他离开了。他站起身来,开始往每个杯子里倒上些许酒,洛洛也起身帮忙,她打开一瓶雪碧,往队长倒过酒的杯子里平均地倒入。 看着她熟练的动作,俊辰有些晃神,这个女孩,像是有很多不良嗜好,却又从事那么规矩的职业,台上的她看似纯洁甜美,但台下的她却又桀骜不驯,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她?他心中默默问自己。“你会调?”他愣愣地问。 “这有什么不会的?”洛洛停止进行中的动作,回头看着他问,“难道你不懂?真是个乖宝宝。”眼角流露出一丝不屑。 “这有什么不会懂的!稀释一下嘛!不稀释的我都敢喝!”俊辰被洛洛的眼神激将到了,不服气地嚷道,还故意拿起一杯没有倒入雪碧的,仰脖子喝了一大口,不想把自己辣得满脸通红。队友们哈哈大笑,洛洛也笑了,看着他的眼神却像在看个孩子。真是个长不大的大男孩!她摇了摇头,心想。 洛洛他们的卡座在迪厅的二层,只要站起身往栏杆下一看,便是乌泱泱的人脑袋。喧闹的音乐很快响起了,舞池中央的人开始多起来。虽是酷暑之时,但那些挥汗如雨的人却都还不知疲倦地扭动身躯,相识的,不相识的,此时都不再想保持距离,不过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发泄掉那些负能量而已! 队长在号召几个队友一起下去活动活动,洛洛笑着摆摆手,她不太喜欢和陌生人汗水相黏的感觉,于是大多数人走下了卡座,加入了汗流浃背的人群,只剩下洛洛和俊辰。 洛洛走下座位,走到卡座栏杆边,点起她的万宝路,看着下面的人头攒动,跟着音乐节奏微微摆动身体。俊辰起先可能是因为那一大口轩尼诗喝闷了,只是瘫坐在沙发上。但是酒量尚佳的他只花了一小会儿时间,就让自己清醒过来,他看到空空的沙发座,才意识到队友们都已经去跳舞了。闪闪烁烁的灯光下,他隐隐绰绰地看到一个瘦小却倔强的背影,手指间烟头的光点随着她的摇摆有节奏地舞蹈。她就像是一本封面简单,而内容艰涩的书,越是读不懂,越是想弄明白。俊辰看出了神,忍不住走近那个背影。 “休息一下吧,喝点东西。”他递给洛洛一杯兑过的轩尼诗,雪碧还冒着新鲜的泡泡。 洛洛许是真的热了,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喝完后又有些后悔,想到以前几杯啤酒就已经哭哭啼啼摇摇晃晃,洋酒哪能喝这么猛?别再出了洋相,可是喝也喝了,她也只能笑着递回杯子说了声谢谢,跟着俊辰回到沙发上坐下。 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几个装骰子的小圆盒,洛洛信手拿来一个,“掷骰子,会玩吗?”她挑起眉毛问俊辰,对方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来,我教你。”看他的样子,她差点又笑了,又怕俊辰耍小孩子脾气,于是用手遮挡了一下嘴巴,不让他发现。 按照规则输的一方就得喝酒,洛洛本想着,对付俊辰这样的菜鸟,那还不是信手拈来。谁知菜鸟的运气都不是一般的好,连胜了洛洛好几局。看着洛洛一直在喝酒,俊辰又有些不忍,想替她喝几杯。 “愿赌服输!”洛洛摆摆手说,端起酒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女孩子如果多一份英气,可能反而会比娇滴滴的更吸引人,俊辰有些着迷地看着她喝酒的豪爽样子。 “又输了!”洛洛重重拍打了一下茶几,摇摇头笑起来,然后正要伸手去拿酒杯,俊辰阻止她:“你不能再喝了吧?”他关切地问。 “我不喝难道你喝啊?回头把你这乖宝宝喝醉了,你妈妈要来找我啦!”洛洛说着,竟然拍着大腿哈哈大笑了起来,一反往常她的深沉忧郁,明显的酒精已经对她产生了作用。 “你喝醉了,洛洛。”俊辰担忧地说。 “放屁!我才不会醉呢!”她竟然开始爆粗口,这简直震惊了俊辰,还没来得及表达吃惊,谁知她紧接着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完全不懂她在笑什么,其实洛洛自己也不懂,她的表情神经似乎和大脑失去了联系,自己心里也知道很失态了,却无法终止这样的举动。可是自己越是这样,就觉得越是好笑,特别是她看到巫俊辰莫名其妙的表情,更觉好笑。笑到后来,俊辰也跟着笑了,他可能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因为洛洛在笑。除了那些公式化的微笑,他很少看到她发自内心的笑,现在她这么开怀的笑,倒是看得人也开心起来。 奇怪的是,看到巫俊辰笑了,洛洛却突然停止了大笑。她停下来凝视着他的脸,表情严肃,目不转睛,看得他心里发毛,不知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嘈杂的音乐声中传来她大声的质问:“你笑什么?你有什么资格笑?” 俊辰一愣,无言以对,还没反应过来洛洛干嘛用这样的语气来跟他说话,就只见她歪歪倒倒地站起来,想往楼下走。他吓得赶紧也站起来,怕她摔着,扶着她的胳膊。不想她大力地挥开他的手,喊了一句:“别碰我!不要我了就别碰我!” 俊辰听到她的声音里夹杂着哭腔,不禁看向她的脸,后者已是满脸泪水,他一时手忙脚乱,想帮她擦眼泪,又想扶她坐下,可是她突然哭成这样,他不知该怎么既扶稳了这个女孩,又不让人家误会他是坏人。正巧队长带着跳舞过了瘾的伙伴们回到了卡座,见此场景,也是大惊失色。 “你先送她回家吧!”队长对俊辰说。俊辰“噢”了一声,脑子想也没想就背起洛洛走出了喧闹的迪厅。直到走出门,走在月色下,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她住哪里,除了演出队里的伙伴,他们也没有共同认识的朋友。 喝醉了的洛洛却并没有因为环境的安静而安静下来,她在俊辰的背上,继续拍打着他,歇斯底里地哭喊着:“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你为什么要选择她?你为什么说话不算话?到底是为什么?”那一声声为什么,一句比一句更凄厉,犹如对灵魂的拷问,他并不知这是对谁的拷问,只是莫名羡慕这被拷问的灵魂。 再身轻如燕的人,一旦烂醉如泥,身体也会变得越来越沉,何况她还在不断地抵抗。俊辰终于吃不消了,找了路边的一个花坛,把她小心翼翼地放下坐在水泥沿儿上,可是她东倒西歪根本坐不正,他只好和她并排做好,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此时的洛洛已经不再叫骂了,只剩下呜呜的哭声,那种令人肝肠寸断的哭声。 “洛洛,你家住哪?”俊辰试着问她,明知身边这位已经不省人事,没什么可能回答得了。 “我的家?”洛洛口齿不清地问,手指指向星空的某个角落,说,“在上海!”随即她突然笑了,像个孩子般童真的笑,那是俊辰在她脸上从来没见过的笑。“我告诉你哦,我家里有个大阳台,”她贴着他的耳朵,语带炫耀地描述,手臂在空中划出好大一个半圆,“阳台旁边有个白色的躺椅,他叫我,就在那里等他回家。他说的,会回家......可是,可是......他没有再回来。呜呜......他突然告诉我,他不给我家了!我没有家了!”俊辰没想到一个简单普通的问题,又引来她一阵恸哭。只好不再说话,任由她哭湿了自己的肩膀。赶紧拿出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知了父母会晚回家,然后就那样陪着洛洛坐在花坛边。 渐渐她开始迷迷糊糊,不再哭泣,也不再嘀咕,像是有些睡着了。俊辰不敢动,生怕吵醒了她。他侧过脸看她,她的脸近在咫尺,睡着的样子乖得像个婴孩,脸上泪痕犹存。“究竟是什么人,把你伤成这样?”他在心里问着,心里微微发疼,忍不住用手指拂去她眼角最后一滴眼泪,把她的身体轻轻放下,头放在自己的腿上。 不知她睡了多久,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俊辰的腿都感觉发麻了,但还是不敢太大幅度动弹。可能是眼泪带走了大部分酒精,洛洛的酒醒得总是比较快。她突然睁开惺忪的眼,第一眼看到的是俊辰的脸,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睡在他身上很久了。 她吓得立马坐正了身子,揉着自己半边被压麻的肩膀,尴尬地问俊辰:“不好意思哦,我刚才就一直这样——躺在你腿上?” “何止啊?还给我洗了半件衣裳。”俊辰指着自己湿透的肩膀,半开玩笑的说。 洛洛轻轻用手指摸了一下,顿时红了脸,连声道歉,然后心虚地试探着问他:“那我哭的时候,说什么了?” “哦,什么都说了。”俊辰的笑意越发浓了,一直以来都是洛洛戏弄他,终于轮到他了。 “啊?哦,好吧,那你就当没听过吧!”洛洛央求着他。“现在几点了?”她问。 俊辰看了一下表,已是凌晨两点的时间了。“很晚了,赶紧告诉我,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他说。 “你就为了送我回家,一直没有走?”洛洛问。 “可不!” “你不认识我家,也没想过把我带到......别的......什么地方?”洛洛欲言又止地狐疑着问,她早已感觉得到这个男孩对她的好感,他时时处处的照顾也都在她的感应范围内。这样的情况不是一个最佳机会吗? “什么地方?”俊辰一脸莫名,转而恍然大悟,“哦!我懂了!你说的那种事,我可干不出来!那叫趁人之危!”他一脸大义凛然,让洛洛此刻觉得十分可爱。 洛洛指了指不远的前方,说:“反正也不早了,就走走吧!就在前面。”于是两人在夜色中慢慢前行,她开始对这个男孩有不一样的看法,应该是个正人君子吧。而同时俊辰也感觉洛洛看他的眼神,已是略带暖意,不再是以前那般冷冰。 到了洛洛家的楼下,两人止步。洛洛道了谢,正想转身离去,听见俊辰在身后唤她名字,“怎么了?”她转身问,她的脸隐没在楼道的黑暗中。 “我喜欢你。不管你以前受了多少伤,我都有把握能治愈你。”俊辰站在月光里,一字一句,不急不缓,洛洛听得真切。 “知道了。”洛洛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喜怒哀乐,俊辰看着她白色衣服完全消失在楼道里。 “如果不是你,那么和谁在一起又有什么不同?何况,他是个好人。”洛洛这样对心里那个人说,她其实也不知道这个“你”,究竟是指书涵,还是家羽。 她拿了钥匙开了家门,看见父母熬红了眼睛在客厅里等她。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喝醉这么晚,都没有事先打过招呼。 “爸,妈,我想,如果换学校,换到上饶来教书,也无不可。”洛洛在父母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她去了哪儿,就扔下这样一句,回了房间,留下一脸茫然的父母。 第二天下午,洛洛就接到了俊辰的电话:“一起吃晚饭吧!我下班来接你。” “行。”在他面前,洛洛一直干脆利落得像个男人。通常一个字能回答的问题,她不会用一句话。也许女人只有在觉得想要依附得男人面前,才会表现得像株藤曼般柔软攀缠。而俊辰始终让洛洛感觉他只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很温暖,很阳光,但却少了些坚定。 走下楼后,洛洛看到,楼下的小径上,站着一个男孩,脸上的笑容,灿烂胜过阳光。黄昏的夕阳把他的身影镶了一层金色的边儿,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奕奕有神。“是老天爷派来拯救我的吗?”洛洛远远望见,在心里自问。 “我们去哪儿?”待她走近了,他问道。 “你说呢?上饶你比我熟。”洛洛回答。 “我都可以,全听你的。”俊辰微笑着,依赖的表情望着她。 “我......”洛洛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想起第一次家羽带她吃西餐的情景,他们以前在一起,从来不需要洛洛出主意,她只需要跟着走,家羽一切都会安排好。“那我们就去上次队里带我们去的美食城吧,那儿有家西餐馆,看着还行。”想了一会儿,洛洛被迫支招。 “好呀!”看见洛洛有了主意,俊辰显得非常高兴,“你们上海人就是小资,去哪儿都爱吃西餐。”他笑嘻嘻地说。洛洛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样子,也不由得跟着开心起来,脚步也跟着轻快了。 美食城的西餐馆里,俊辰和洛洛在临窗的沙发座上,对面而坐。 “昨天晚上,不好意思啊!”吃到一半,洛洛抱歉地说,尴尬地低着头,“我酒量太差,失态得很。” “没事儿,本来也是我叫你出来的,有责任送你到家。”俊辰轻松地说,转而语气有些凝重起来,“我不知道你有那么多伤心事,要不然就不会让你喝酒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洛洛,只是低着头不停转动手里装着红茶的玻璃杯。 “你想知道吗?”洛洛突然没头没脑地问,直视着俊辰的脸。 “啊?什么?”俊辰被问懵了,继而明白了她所指,迎着她的眼睛说,“你想说吗?只要你想说,我就想听。你不想说,我也不问。” 多么有分寸的男孩!洛洛在心里赞叹着,也有些感动,突然萌生了强烈的信任和倾诉的欲望。接下去的很长时间里,她用时断时续的叙述,和时断时续的眼泪,把和家羽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俊辰。听着洛洛的诉说,他的脸上呈现出了洛洛从未看到过的表情,那是一种严肃中夹杂着愤怒的神情,他的眉头紧蹙起来,和平时笑呵呵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故事讲完时,俊辰深深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窗外,夜幕已经降临,美食街上的霓虹灯绚丽缤纷,照得周围如同白昼。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场景让洛洛觉得似曾相识,却带来些许痛楚,于是她也不再去追究这画面的相似情节。 他们走出西餐馆,俊辰说要送她回家,她还是指着前方说:“那就走走吧!我喜欢走路回家。”他点点头,跟上了她漫不经心的步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刚才西餐馆的菜式口味。 在过马路的时候,绿灯通行的时间显示只剩下最后十五秒了。“快!跑过去!”俊辰喊了一声,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住洛洛的手,奔向马路对面。毫无心理准备的洛洛被他拽了一个踉跄,只好跟着他飞奔。奔跑中,她看着左前方的男孩,跑步时迎面而来的风把他头发吹得飘动起来,他的发色本来就稍偏淡,此刻在对面的街灯照耀下,竟然有些金色的光,那些光瞬间神奇地温暖了洛洛,触到了她久违的心底最软的地方,莫名打动了她。即使在后来二十来年的时光里,彼此给对方留下的伤害让人咬牙切齿,可是只要想到这一幕,洛洛还是能理解,当初嫁给他的冲动。那一幕也成了记忆中她和俊辰最美的一帧,让她不忍删去。每当她想要恨他的时候,她都只能用这发黄的一帧画面来自我安慰。 等穿过了马路,俊辰就再也没有松开手,洛洛也没有挣脱。就用这样彼此心照不宣的方式,跨越了友谊的关系。 错嫁 2 http://.biquxs.info/

俊辰生活在一个美满的家庭,父母都是事业单位的职员,生活说不上富足,但也是稳定。他自己在上饶的一个国有大企业工作,虽只是一个小职员,倒也算是稳当。在父母羽翼的呵护下,他无忧无虑地长大了,也塑造了他没有野心没有闯劲不争不抢温柔乖顺的性格。稳定的工作,安定的家庭,父母的照顾,他很满足也很依赖于这样的现状。 他和洛洛在一起的时候,每一分钟都紧紧牵着她的手,有时洛洛只是抽回手擦一下手汗,他也会很快地抓过她的手。“就好像生怕一撒手你就飞了似的!”后来俊辰的父母总是这样笑说。 俊辰的父母是在儿子和洛洛刚确定男女朋友关系的第二次,就加入了他们的约会。当时俊辰已经和洛洛在步行街上溜了一圈,然后他突然告诉她,为了确定他交的女朋友是否靠谱,其实他的爸爸妈妈一直跟着他们,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吓得洛洛一个激灵,四处张望,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不被尊重的怒气,好在忍住没有发作出来。 直到俊辰从人群里叫出自己的父母,交流了一段时间,洛洛才慢慢消除了刚才的不悦。俊辰长得不像他的父母,或者说他的五官取了他们的优点,他们相貌平平,但是却生了俊辰这样眉目清秀的孩子,只是俊辰的清秀,多了一份阴柔,少了一些阳刚。也许在那个时候,也正是他这样的温柔,才成为洛洛一剂疗伤的良药。 俊辰的父母很热情,在步行街肯德基的小桌上,他们点了满满一盘小吃,满脸笑容地对洛洛说着:“多吃点!你太瘦了!”好熟悉的场面啊!洛洛心里微微发疼,却还是礼貌地微笑着点头,一一回答两位长辈的盘问。大约聊了一个多小时后,巫妈妈对巫爸爸使了个眼色,说:“我们先回去吧,我还要买菜呢!”然后对两位年轻人说:“我们先走了,你们慢慢玩,有空让俊辰带你回家吃饭!” 他们才刚离开,俊辰就欣喜若狂地告诉洛洛,他们可以安心交往了。洛洛不解地看着他,他顾不上她疑惑的表情,自顾自兴奋地说:“我妈妈说了,如果他们满意就会让我们继续玩,要是不满意,他们就拖我回去啦!而且她还叫我带你回家,这不就是同意了吗?” “如果他们不同意,你就不和我好了?”洛洛梗着脖子看着他问。 俊辰想了一会,说:“真要那样,我也不依!一定争取到同意!”洛洛看着眼前这个长不大的妈宝男,心里略略有些失望。“孝顺也是一种美德吧!”她这样自我安慰着,“对自己父母都不好的人,也别指望他对你好了。”何况巫爸爸和巫妈妈的温和热情,给洛洛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上饶这座城市,一直留给她温暖的感觉,此刻看着俊辰因高兴而微微涨红的脸,她一如既往地这样坚信着。 和俊辰在一起相处的时光里,洛洛总觉得自己有时更像个男人。大到带什么礼物去见她父母,小到珍珠奶茶要不要加冰,没有一件事情他不让洛洛做主。她尽量不让自己拿他去和家羽比较,但洛洛本身是个不爱动脑筋做决定的人,和俊辰在一起她却必须习惯事事有主张,这让她有时感觉疲倦。他的优柔寡断,甚至让她怀疑自己还能坚持这样的相处多久。可是她却又贪恋他治愈系的笑容,每次不耐烦的时候,看到他阳光般的笑,心里的疙瘩好像也就一下子都解开了。 她把这样的疑虑跟燕子提起过,可是燕子说她生在福中不知福,说自己的男朋友总是唱反调才让人讨厌。洛洛想了想,觉得可能也是自己太挑剔了吧!“我又有什么资格挑剔别人呢?俊辰都不计较我的过去。”洛洛这样想着,叹了口气。 “你会跟我去上海吗?”交往了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在步行街的长椅上,洛洛突然问俊辰。 “什么?去上海?去旅游?”他被她问得一头雾水。 “不,去生活,去找份工作,和我在一起。”洛洛说。 “什么?”俊辰惊得张大了嘴巴,不可思议的表情,仿佛上海比月球还遥远,“那我可从来没想过!去旅游还行,叫我离开上饶,离开家,我可没想过。”他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那我们怎么办?我总要回上海的,到时候离开我了,你可以吗?”洛洛反问。 俊辰使劲儿挠着脑袋,为难地说:“那也不行啊!我现在一天见不着你都跟没着没落似的,何况你回去上班!” “那你说怎么办?”洛洛不罢休地追问。 “那......我也不知道了。”俊辰两手一摊,肩膀都耷拉下去,垂头丧气地看着地面说。 “唉,”洛洛发自内心地叹息了,这样一个稚嫩如孩童般的男孩,让他离开生活二十多年吃喝不愁的家,离开精心照顾疼爱他的父母,离开安稳熟悉的工作单位,离开生活中所有的舒适圈,跟随她去一个异乡,去一片未知的世界里打拼,这也许对他是残忍了一些吧!如果论独立生活的能力,那肯定是洛洛强得多。十五岁就离开家,这些年无论是寄人篱下,还是住校生活,都打造了洛洛一个人敢去任何地方的胆量。 可惜上海已经成了她的伤心地,她回去只能不得不面对和家羽的过去,她有把握很快适应换个学校的新环境,可她没有把握接受和他呼吸一座城市的空气却不可以接近他,那座城市,散落了太多和他有关的纪念,走到哪儿,都有可能揭开血淋淋的伤疤。既然如此,与其让俊辰打毫无准备的仗,还不如让她急流勇退回上饶。于是,她侧过脸问他:“那如果,我调到上饶来工作呢?”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瞪大了眼睛,但这次却是从满眼的惊讶到满脸的喜悦,过了半晌,他结结巴巴不敢确信地问:“你......你说的......是真的?” “嗯。”洛洛很肯定地点头。 “你肯为了我,从上海,到这里来?你确定?”他的笑容开始盛开。 “嗯。”洛洛犹豫了半秒,还是点点头。她犹豫的并非是否要回上饶,而是这个决定是否为了俊辰。她知道,其实不过是为了逃避,谈不上为了他,只是他促成了她有这样的想法。可是眼前的男孩遏制不住的喜笑颜开,让洛洛不忍心如实相告,也存着一点私心,让他这样想也无不可,如果这个善意的谎言可以让他快乐,又可以让他对她死心塌地的话。何况如果没有他,她还真不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令洛洛没想到的是,俊辰兴奋得蹦了起来,突然一下子把她从长椅上抱起来,扛在了肩膀上撒腿就跑起来,吓得洛洛大叫“快放我下来”。大男孩却根本压抑不了自己的欣喜若狂,必须用这样的方式表现出来。他扛着她一路在步行街上小跑着,嘴里还欢呼着:“我家洛洛要回来啦!要回来啦!”洛洛本来在不停地挣扎,嚷嚷着要下来,听到他这样喊,反而被他逗乐了,也忍不住跟着哈哈笑了起来。两个如此欢呼雀跃的年轻人,引得路人们纷纷侧目,也都禁不住驻足捂嘴笑。 撒欢过瘾的俊辰终于放下了洛洛,他气喘吁吁,满脸通红,却还是忍不住眉欢眼笑,那发自内心的神采奕奕的开心,刹那间感动了洛洛。他该是有多喜欢她,才会这么开心,乐不可支到这样疯狂的地步。为了他对自己的这份好,这个决定应该值得吧?肯定值得的!洛洛在心里自问自答,伸手拂去他额头上的汗珠。 “洛洛,你肯为我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我肯定一辈子对你好!我发誓!”他语速极快地说道,正要用手指天,洛洛条件反射地按下他的手。她不要他发誓,她听过别人发誓,结果全成了泡沫,从那以后,她害怕看到任何人在她面前发誓。 “我信你!不用发誓。”洛洛捏住俊辰的手,“你陪我做一件事。”洛洛说着,拉着他走到镜湖旁。镜湖是上饶市最大的景点,也是知名的地标,它位于市区中心,就在最繁华的步行街旁。水清可鉴,形似圆镜,故得名镜湖。 俊辰只见洛洛倚栏而立,从手腕上摘下一块手表,那是她一直戴在手上不离身的物件,他常看到她下意识地抚摸它,在发呆时,在思考时,在交谈时,这成了她最无意的动作,他能感应到它应是她的心爱之物。只见那块手表,圆圆的暗黑色表盘上白色的指针特别清晰,缓缓地移动绕圈。 俊辰不懂为什么此时洛洛把它取下来,就在他还没来得及发问之时,洛洛狠狠一挥手,那块手表在夜空中划过一道又高又长的抛物线,掉落在湖面上,发出扑通一声,随即钻进湖面,只剩下道道涟漪,在步行街的霓虹灯下照耀下,发出层层柔光。 “呀!你为什么把手表扔了呀?你不是很喜欢吗?”俊辰今晚第三次大吃一惊。 洛洛没有回答他,看着湖面上荡起的温柔的涟漪,眼角泛着泪光,对着它们喊道:“你走吧!带着它从我心里走吧!现在是我不要你了!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我要找回我自己了!你滚蛋吧!”俊辰明白了,洛洛这不是冲他在喊,她是在对那个伤害她的人喊,她是在和那段令她肝肠寸断的感情作彻底的告别,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仪式感。 俊辰也懂了,眼前这个女孩直到此刻,才算是真的愿意把整颗心交给他了,她不再是只抽烟不说话紧闭着心门的那个背影了。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只是用手指轻柔地拂去她滑落在脸颊的泪珠,揽住她瘦削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当洛洛和父母提出要将工作调动至上饶时,仿佛在家里投掷了一枚重磅炸弹。他们先是沉默了一小会,然后是母亲坚决的反对,她不甘心女儿好不容易在大城市站稳了脚跟,却轻易放弃,再次回到上饶。她劝说女儿如果换个单位,时间能冲淡一切,什么坎都能过得去。即使现在和俊辰在交往,也并非是要黏在一起的,距离产生美,异地恋也可以成为佳话。 这些话洛洛已经听过无数人劝说过她,从学校领导,到乐爸爸,还有茜茜,包括自己,但是没有人可以说服自己,她就是跨不过乐家羽这道坎,说白了,她不敢回去面对那些曾经的影子。再说,现在生活中又有了俊辰和他家人,让她越发贪恋他们给的百般温暖,舍不得从其中抽身而去,回去那个令她伤痕累累的地方。 父亲起先是一言不发,只是抽烟,面无表情。从小到大,洛洛最害怕父亲这个样子。小的时候,如果考试成绩不理想,对外婆外公耍了性子,或是撒了小谎被揭穿,她就会看到父亲这样的表情,每每看到这样的场景,洛洛便知道自己铁定会挨一顿臭骂甚至一顿揍,本能地感觉害怕。但是这次,她虽仍然感到紧张,但是心里却做好了即使父亲大发雷霆也要表达自己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意愿。 许久,父亲终于熄灭了烟头,严肃地看着洛洛问:“你要回上饶工作,想好了吗?”洛洛点点头。 “虽然你小时候在这里生活过,上饶也是挺繁华的城市,但是大部分时间你都在上海,上海和上饶,还是有差异的,你会不会不习惯,将来后悔?”他接着问,洛洛摇摇头。 “好,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回来是因为巫俊辰吗?”洛洛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过了半晌,她认真地回答:“他并不是决定性因素,是我自己不想回上海了,本来我也不知道我该去哪里,但他让我明确了方向。” 听完女儿的解释,父亲不再发问,洛洛和母亲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只见他停顿了一两秒后,郑重地说:“洛洛,你已经二十多岁的大人了,你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人生道路,爸爸妈妈不求你飞黄腾达,只求你平安顺遂。如果回上饶可以让你轻松开心起来,我们都尊重你的想法。我明天去帮你打听一下学校,就是这个时间点,离开学有点紧了。我只能尽量,如果有需要,你准备一下面试。”父亲像是已经了深思熟虑很久的答复,让洛洛愣在原地很久都没说话。 倒是母亲及时作出了反应,但她还是反对,她责怪父亲什么都依顺女儿,没有原则,事关女儿的前程,怎可如此草率?可是父亲没有跟她辩驳,只是站起身,默默无语地走近了卧室。母亲又转向洛洛,喋喋不休,这是洛洛最烦母亲的一点,明知说得越多越苍白无力,却一定要徒增对方的焦虑。而洛洛今天却一反常态,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和母亲分辨争论,只是一言不发地静静坐着,看着母亲的嘴唇不停地翕动,而从那两片嘴唇里蹦出的字字句句,她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见。直到她看到母亲的嘴唇闭上了,她幽幽地说了一句:“我不是不要前程,我只是想快乐起来。”说完,她也走回了卧室,独留母亲一人在客厅唉声叹气。 22岁的何洛洛,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哀恸里,并不知父母的感受比她更痛心。如今子木变成了她,她才体会当年父母经历的痛苦,远不比自己的少。 已是八月上旬,很少有学校在这样的时间里招老师。但是洛洛的运气还算不错,恰巧有所学校有位老师怀孕生子,本已经安排好了产假期间可以代替她的老师却突然提出离职,让校长措手不及。而恰在此时,洛洛父亲的朋友询问起是否有师资需求,两者一拍即合,当即就决定让洛洛来面试。 从全国英语教学的角度而言,上海作为国际性开放大城市,无疑是走在前列的。既是科班出生,又在上海有过两年教学经验的洛洛,对于学校领导面试中有关专业方面的提问,几乎可以做到对答如流。面试完毕,正副校长交流了一下眼色,点了点头。校长给她两天时间准备一节课,在下周的一次学生返校时,做一节课的试教。这程序和当时洛洛在大学毕业前的应聘差不多的,她并不陌生。在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后,她胸有成竹地走上了讲台进行了一次面对所有校领导和学科教师的试教课。下课铃响起时,洛洛看到后排的老师们纷纷面带微笑地互相交流。随即她被请去了校长室,跟她确定了开学后的班级课务,并让她尽快办理好上海的辞职手续,并回来办理入职手续。 父母对洛洛顺利面试的结果并无惊讶,从小到大,女儿的学业和事业确实没有让他们操过心,甚至是引以为傲的。要不是洛洛和家羽的这场风波,他们的女儿就是所谓的别人家的孩子。而现在事已至此,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把一切推倒重来,即使再痛心疾首,也无能为力,只好用最大的耐心,等待女儿心伤的痊愈。 于是,洛洛和上海学校的人事处做了及时的联系,飞驰的火车将她匆忙带回上海,办理辞职手续。听说洛洛做了这样的决定,人事处的老师感到非常惋惜,起先还试图劝说洛洛不用离开上海,甚至想通过自己的能力帮她找一个合适的学校。但是洛洛是个想好了的决定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倔强女孩,她语气委婉,却意志坚定,直到最终,人事处的老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放弃了劝解,拿着洛洛的辞职信,去办理了相关手续。 两天的奔波后,洛洛拿着写了“同意”盖着红公章的辞职信,在茜茜的含泪挥别中,登上了回上饶的列车。这一回,再次看着窗外飞快掠过的树木和田野,她知道,这次的逃离是无法回头的。她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后悔,但至少在当时,她没得选。 半个月后,迎着九月一日的朝阳,洛洛走进了这所上饶市一流小学的大门。 洛洛很快就适应了新环境,这是她的强项。才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全校老师就都知道,有个从上海辞职的女孩,来到了学校就职,相貌不错,业务不错,性格也不错,见人就笑,见人就叫,懂礼节好相处。她有个男朋友,家庭不错,工作不错,长相不错,每天都能满脸笑容地在校门口等她下班。然后俩人手牵着手,开开心心地晃荡。有的时候准婆婆也会来办公室等她下班,很和善很健谈,一口一个“谢谢对我家姑娘的关照”,然后勾着未来媳妇的胳膊,说说笑笑地走出校门,像是母女般亲亲热热。 这个令人羡慕不已的女孩,成了那段时间学校里老师们的热议话题。同事们对待人友善的她,没有妒忌,多是欣赏,只感概造物主太过偏心,把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人和物都给了她。 同事们溢于言表的赞美和仰慕,曾一度让洛洛真的产生了错觉,以为如今这光鲜亮丽的外表,真的是老天爷开了眼,在她历经了一场劫难后,用最温暖的幸福来补偿她。在深夜的房间窗口,她也曾望着星空感慨,自己的选择这般明智。也更加确定了从小到大的一种感觉——上饶,是座温暖的城市。至少,对她而言,能温暖她的人,都在上饶。 一年的时光里,洛洛的事业和恋情同步飞速发展。她的能力,不仅仅体现在英语教学上,除了各级各类的公开课展示,学校里集体演出和比赛,她也成了主力。即使是校长临时赋予她的团支部书记职务,也让她干得有声有色,第一年就拿了一个省级的文明称号,自己也被招募到了区级团支部委员的行列。继而领导见此人可以委以重任,便让她同时也承担起了教研组长的职务。身兼数职,但是这并难不倒洛洛。打小起,只要是洛洛想做好的事,她就会用尽全力,一般来说都能达到预期的目标。 虽然俊辰偶尔埋怨她太过忙于工作,冷落了他,但洛洛还是坚持,尽量完美地完成承接下来的任务。无论是教研组,还是团支部工作,她都不负众望,没多久就得到了老教师们的肯定和同龄同事们的喜爱。她的勤快热情和尊重亲切,让她的高速发展并没有惹来同事的嫉妒,倒反而得到了大家更多的支持。 安定的生活让她有更多的精力和心思去钻研自己的专业,而蒸蒸日上的事业,又让她对未来的生活有了更美好的期待。这两者之间的相辅相成,让洛洛彻底忘记了曾经历的低谷期,重新回到那个只迎着朝阳走的女孩。 操场上,又常常看到她自信而有节奏在脑后晃悠的马尾辫,一如当初。 和学校里其他适龄女青年一样,洛洛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和俊辰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没有求婚,没有鲜花,更没有单膝下跪,只是有天俊辰的父母请洛洛的父母吃了一顿饭,大家推杯换盏,谈笑风生间,就定下了他们的大事。 说来现在的年轻人可能都不信,这对新人在商量结婚细节时,没有谈论房子谁买,房产证写谁的名字,谁家装修,嫁妆多少,只是在双方父母见过面后,定下了婚礼的日子,就这么简单。洛洛的父母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加之他们对钞票没有太强烈的概念,也没有想到过提出任何和经济有关的问题,只想着两家合力办好孩子的事就好,只要洛洛幸福就好。 洛洛也暗暗问自己,想不想嫁给俊辰,从此安心留在上饶生活?她其实已经习惯了他在身边的无微不至,体贴入微,如果不嫁给他,她想不到还能有谁更合适。好吧,那就和他结婚吧!反正大家都是这样的。 俊辰的父母带着两个年轻人去看了新买的房子,原来他们早已做好了准备。那是一套上下楼的复式的房子,在未装修的毛坯房里,准婆婆指着楼上那层对他俩说:“你们住上面,我们住下面,你们上面清净,厨房在下面,我们方便做饭。” 俊辰开心地笑,洛洛却皱眉了。她悄悄问俊辰怎么会和父母住在一起。 “住一起不好吗?你看我妈把我养得多好!”他嬉皮笑脸地捏着自己脸蛋上的肉说,“再说我爸妈这么喜欢你,你难道还怕婆媳关系不好相处吗?” 洛洛不再说话了,她脑海中描绘的和俊辰结婚后的画面,从来都没有包括和公公和婆婆的朝夕相处。但是他说的仿佛又无懈可击,让她无法辩驳。是啊!还有比俊辰的父母更好相处的公婆吗?他们对她简直千依百顺,她需要的、想要的,不用她开口,他们都能替她先考虑到,很多时候,洛洛甚至觉得俊辰的父母对她的好都胜过自己的爸妈。那就这样吧!嫁了吧! 六月初,初夏的夜晚,领证的前夕,洛洛倚着房间的窗口,抽了最后一支万宝路。第二天,她和俊辰一人领了一个红本本,一如莫文蔚歌中唱的——傻傻两个人,笑得多甜。 新房是公婆买的,装修也没让何家出钱,洛洛爸爸想着怎么着也该给亲家买家电吧!于是,洛洛的父母把十万元的积蓄作为嫁妆给了女儿,这在零零年代初期,并不是一笔小数目的钱,也是父母自己省吃俭用存下的钱。洛洛和俊辰,带着这笔钱,穿梭在城市的各大电器城。不但给自己楼上的新房购置了全套的家电,也给楼下俊辰的父母配了全套。 房子装修完毕的那天,俊辰带着洛洛去看了。他们的家,在六楼。俊辰和洛洛的小窝,其实是在七楼。他牵着她的手走进他们的卧室,洛洛惊呆了——明亮的落地玻璃窗,把阳台上灿烂的阳光全部折射进来,洒在窗边的白色躺椅上......洛洛倒吸了一口气,回过头去看到的是俊辰微笑的脸:“我知道,你喜欢的家是这样的,我猜的对吗?”她想起他告诉过她,在那晚她喝醉的时候,跟她描绘过那个没成型的家,他便按照她叙述中的样子去打造,给了她一个心目中的家。 瞬间她的眼泪溢出眼眶,感动在胸中无以言表。她紧搂着俊辰脖子抱紧他,把流满泪的脸埋进他的前胸,拼命点着头说:“猜得对!谢谢!谢谢你,俊辰!”那一刻,她发自内心地告诉自己,她一定要和这个男人白头到老,跟他柴米油盐,生儿育女,她会用一生回报他所有的付出! “不用谢,这是老公应该做的。”俊辰在她耳边温柔地说,继而突然抱起洛洛在房里转起圈来,洛洛被转得两脚离地,脸上挂着眼泪却在欢笑,俊辰也在笑,像两个闹腾的孩子。如果可以不长大,谁又不想永远做个孩子呢? 洛洛的婚礼非常热闹,亲戚同事来了几十桌人。洛洛的好朋友里只有燕子出席了,薇薇还在德国,茜茜就更巧了,她的婚礼竟然定到了和洛洛同一天,所以她们两人一个在上海,一个在上饶,各自举行婚礼,约好了下个假期一起旅行。 “洛洛,你真是选对了!你看俊辰对你多好,你幸亏没和那个乐家羽在一起,要不然哪有这么幸福!”茜茜在化妆师给她做头发的时候跟洛洛打电话聊着,听见家羽的名字,洛洛心里还是震了一下。 “哎,你知道吗?他当初那么对你,现在可遭报应了!”茜茜没有感觉到洛洛的不安,继续说着。 “啊?他怎么了?”洛洛禁不住追问。 “他和他老婆离婚了!”茜茜大声说,像是推出一个惊喜。 “为什么?”洛洛惊讶极了,不是相爱五年,分手又复合,感情深厚吗。 “他呀!不是和老婆奉子成婚吗?谁知道狗血了——孩子又不是他的!你说好不好笑?听说他们办过婚礼没几天,他老婆又和孩子的亲生父亲有来往,一来二去被乐家羽发现啦!一再追问下,他老婆在一次争吵中自己说漏嘴了,说孩子不是他的,因为那个男人有家室,才拉了他来垫背!乐家羽这回这冤大头当的呀!真活该!”隔着手机,洛洛都能看得到茜茜那幸灾乐祸的样子,她是在为好姐妹打抱不平,可是洛洛怎么也笑不出来。 “喂!何洛洛?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会还在想那个人吧?”茜茜发现电话里出奇的安静,开始不安。突然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喊:“洛洛,还要多久?摄影师和我都准备好了。” “哦,头发梳好就好了!”那是洛洛的声音,茜茜听到她压低声音说:“先不说了,茜茜,我这边要去拍外景了。新婚快乐!回头聊!”然后就挂断了。 曾经想象过无数次,家羽有朝一日,后悔莫及,悔不当初选错了人。但是当事实如此时,挂了电话的洛洛,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像茜茜那样开心。家羽过得不好,她没有难过,但也没有开心,就像是对一个老朋友,她只是觉得可惜。她找到自己的幸福了,她希望他也会有。 婚礼是在那年的国庆举行的,洛洛和俊辰刚好达上了晚婚年龄,都各有二十三天的婚假,加上七天的国庆小长假,他们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可以休息,于是洛洛开始计划他们的蜜月旅行。她从旅行社拿回许多广告传单,想和俊辰一起选一个浪漫的好地方。俊辰看到满床花花绿绿的图片纸,高兴像个小孩,连蹦带跳地奔下楼去告诉父母这个主意。 可不一会儿,俊辰走了进来,洛洛正坐在白色躺椅上翻阅广告单,俊辰垂头丧气的样子预告了洛洛有不好的消息,但她却想不到竟是这样天下少有的奇怪消息—— “洛洛,那个......我妈妈说,如果去旅游的话,能不能带上他们一起?”俊辰自知要求过分,吞吞吐吐说道。 “什么?”洛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能地反问,等反应过来,都笑了出来,“这是我们的蜜月旅行哎!为什么要带爸爸妈妈一起?” “她......他们说,我们两个小孩出远门,他们不放心。”俊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红着脸。 “我们哪里是小孩子?我们都结婚了!再说了出去都跟团的,有什么好不放心的?”独立如洛洛,是根本不能理解一个从未离开过父母的孩子,他的生活模式竟是这般。 “可是,”俊辰撇了撇嘴,像泄了气的皮球把自己往床上一扔,“他们不同意我们单独出去啊!” 他们不同意你就不能反驳了?洛洛很想这么责问,甚至想自己冲下楼去辩驳。可是那毕竟是公婆,不是父母,平时再相亲相爱,也不是可以随便争辩的。这才刚结婚没几天,媳妇怎么能去找公婆吵架呢?再说,这样不是让俊辰变成了夹心饼干?洛洛看看躺在床上撅着嘴生闷气的俊辰,忍住了一时冲动。 “那要是他们非要跟去,我就不去了。我去跟校长说,婚假我一天也不请了,我上班去还不行吗?”她试图用激将法让俊辰幡然醒悟,希望他再去努力一下,说服父母。 谁知他竟然也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那我也不请假了。” 洛洛瞪大了眼睛,又惊又怒又悲哀,这么小的事情,他都不敢为她去争取,以后她还能指望他啥呀?她深呼吸了一口,才新婚没几天,她不想和丈夫吵架,再说事情涉及到公婆,他们对她总的来说已经很不错了,不要因为这点事儿伤了感情。不去就不去吧,省得回来的时候学校事情堆成山还是得她自己补完,旅游的机会,以后有的是。她和俊辰,来日方长。她这么想着,努力让自己释然。 一天婚假都没请的洛洛在学校第一次受到了非议,尤其是几个和她在同阶段准备举行婚礼的姑娘,都心存诸多不满。她们认为洛洛这样做是为了向领导表现自己的工作积极性,也做了错误的示范,害得她们正常的婚假申请却显得觉悟很低。领导还会在她们递上请假单时,捎带上一句:“也不是非得请满吧!人家何洛洛一天都没请呢!”她们心中不悦。明明是法定的事儿,怎么显得不应该似的?都怪何洛洛,自己要表现,还拖累我们。 这些话东折西转地,传到了洛洛耳朵里。她除了苦笑,还能作何解释?除了自己办公室里几位亲近的同事知道事情的原委,替她愤愤不平,难道她还能像祥林嫂似的满世界去解释,是自家婆婆非要跟着一块儿去度蜜月吗?这事儿连燕子听了都匪夷所思,摇着头无奈地叹息着“妈宝男”三个字。 虽然洛洛不想承认俊辰真的那么没有担当,可是婚后生活上的一切细节都在告诉她,他就是个孩子,永远藏在他父母的羽翼下不敢出来的巨婴。而洛洛从小独立而自强的经历,让她特别不适应也看不惯他对妈妈的话言听计从。为此他们开始有了争执,俊辰觉得事事听父母的没什么错,父母不会让自己吃亏,可是洛洛却觉得要有选择性地听话,要不然还要分什么成年人和未成年人? 两个在不同环境和家庭里长大的孩子,结合后产生了磨合,这是婚姻的第一步,没什么稀奇,互相让一步就好了。可是多了楼下公公婆婆的掺和,就不一样了。不知是否洛洛多心,每次她和俊辰的争吵如果声音大了些,婆婆就会跑上来劝架,听着句句都在责怪俊辰帮着自己,可是细细想想,又是在含沙射影责备自己。不劝还好,劝完两人更僵。洛洛再次感到了寄人篱下的可悲。 好在小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洛洛和俊辰的矛盾从来不会过夜。洛洛只要超过一个小时不搭理他,他也就会自己腆着脸跑到她身边来赔礼道歉。洛洛如果还是不理他,他就学小狗学小猫做鬼脸扮可爱,直到她绷不住笑出来,这俩人就算冰释前嫌了。 结婚后的第二个月,洛洛怀孕了。因此她也算过了好几个月女王般的日子。 婆婆请了保姆,每天变着花样地给洛洛做好吃的,餐后的水果也是天天都有不一样的选择。只是洛洛恶心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可是看着洛洛在洗手间干呕,婆婆总会显得挺高兴。尤其是看到她爱吃酸味比较浓的水果,她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枇杷、李子、酸橙,她几乎把水果铺里所有带酸味的水果全部搬回家来了,看见洛洛吃得欢,她喜不自禁地说:“看来呀,这胎是个男孩!” “你怎么知道呀,妈?这才没到四个月呢!”洛洛不解地看向婆婆。 婆婆笑得皱纹都快打了结:“傻孩子,酸男辣女呀!你不知道,你爸爸多喜欢男孩。我怀俊辰的时候,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女孩,谁知生下来竟是个男孩,你爸爸高兴得在楼梯上一蹦跶,把胳膊都给蹦骨折啦!即使骨折了,一个胳膊还在月子里给儿子洗尿片洗得欢呢!”婆婆描述得绘声绘色,一旁的公公也呵呵笑,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可是洛洛的心里却似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儿。 很不幸的是,六个月孕期开始,洛洛开始偏爱辣的食物了。老两口常常给她准备些酸味的食物,看见媳妇不爱碰,他们好像也笑不出来了。 “俊辰,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洛洛靠在床头问丈夫。 “你生啥我就喜欢啥。”俊辰抚摸着洛洛圆滚滚的肚皮,把耳朵贴在上面,傻笑着说。洛洛似乎释然了许多,这是属于她和俊辰的孩子,只要他爱他们就行了,管别人什么想法呢! 七个月产检的那天,洛洛做了个b超检测。婆婆托医院里的私人关系,让b超大夫暗示了婴儿性别。 “医生,我们家宝贝的衣服可以准备起来了,咱们买什么颜色的好呢?”婆婆看着屏幕上那一团影像巴巴地问道。 “你们家呀,买粉色的吧!”医生回答。洛洛后来才明白,这是打的暗语。粉色就是女孩,蓝色就是男孩。 婆婆瞬间笑不出来了。她不甘心,又带着洛洛去挂了中医科,让医生搭脉听胎心。老医师把了半天脉,只说了一句:“胎心不快,温柔得很。”其实就是暗示孩子是女性。 回去的路上,婆婆有些沮丧,也不知是安慰洛洛还是安慰自己,说道:“没事,洛洛,当初俊辰的胎心也弱得很,一直被当女孩的,结果就是个惊喜。” 当晚,在巫家的餐桌上,爆发了洛洛过门后第一次大矛盾。 公公问起今天在医院的检查情况,婆婆轻描淡写地说了情况,公公的脸沉了下来,饭桌上有几秒钟气氛特别沉重。然后一片鸦雀中,公公对洛洛和俊辰说:“那过两年你俩再生一个吧!反正你们符合国家双独的政策,可以生二胎。”生二胎?现在一胎还没落地呢!就想着要我生二胎了?一个女人怀孕要经历多少痛苦,当我生育机器吗? 洛洛是那种女孩,吃软不吃硬。有些事情,不要强迫她还好,也许自己想通了就会去做。但是一旦受到了强制,她就会全力反抗。对于公婆的重男轻女,早有不满的洛洛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火爆的脾气,她拍案而起,冲公公喊道:“爸爸,你们家是有万贯家财还是有皇位需要人继承,一定得是男孩呢?!这一胎,已经让我苦不堪言了!二胎?你们想都别想!”说完,公公脸都黑了。而她气得气也喘不匀,抱着沉重的肚子,小碎步跑上了楼。 楼下传来婆婆的呼喊:“洛洛,你别气,你爸爸就随嘴一说,你小心孩子!”然后听见她对老伴的责备:“你这老头子,你急什么?非得今天说啊!”又听见她催促儿子:“你快去看看你老婆啊!别气出个好歹来!”之后就听到俊辰噔噔噔上楼的声音。 洛洛早已趴在床上哭成了泪人,这是俊辰第一次经历妻子和自己父母发生正面冲突,一时手足无措,看见洛洛的眼泪既着急又心疼,只能一边念叨着:“洛洛不生气,你气宝宝也不开心的。”一边抚摸着她的肚子。 “巫俊辰,我问你,我千里迢迢回来嫁给你,就是为了给你生个儿子而已吗?你们家是什么大户人家,女人得做你家生育工具?”洛洛哭着喊道。 “没有没有,怎么会这么想?”俊辰连连摇头,“我把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哪里会当你工具?” “那你爸爸......” “我爸爸老糊涂了,胡说八道,你别听他的。孩子是我们俩的,我喜欢就行。咱们不生二胎,咱们就要这一个宝贝。”俊辰一口气说着,然后使劲儿亲着洛洛的肚皮对它说:“小宝贝,你做证,爸爸说到做到,快让你妈妈别伤心了。” 洛洛被他的滑稽样子逗乐了,破涕而笑。是啊,只要俊辰爱她,爱孩子,就别和老人计较了。她这辈子,是和俊辰过,又不是和他们过。她再一次成功劝慰了自己。 炎炎夏日,暑假八月,临盆前的一个月,是洛洛这辈子记忆中生理上最煎熬的一段时间。由于洛洛个子小,骨盆窄,所以随着婴儿不停地生长,孩子开始挤占她的内脏空间。 她每顿饭最多只能吃下一调羹的饭,因为孩子把她的胃挤住了;她时不时就喘不上气,家里得常备氧气袋,因为孩子把她的肺顶住了;最让她痛苦的,是在孩子出生前的二十七天里,她几乎没法大便!孩子把她的肠子也压扁了!这是至今为止洛洛觉得最痛苦的一件事情,便秘三天恐怕对一个正常人而言都是苦不堪言吧?何况二十七天!可是洛洛又不敢为了自己舒坦,拼命使劲,生怕伤着孩子。这就是为什么从古至今的诗歌散文赞颂母爱的主题都会感人至深,人世间最大的力量莫过于一个母亲为了护住孩子的勇气,为了自己的孩子,什么苦都能熬得过去。洛洛就是这样的母亲。那时看到她孕期状态的人,无一不感慨,她仿佛全部的肉都长去了肚子上,四肢纤细到让人生怕支撑不住沉重的肚皮。看到洛洛怀孕,真是令人望生孩子而生畏。 终于熬到子木降临,剖腹产又让洛洛着实吃了一次苦。她对麻药的不吸收,让她的腹部被切开时,感觉得到手术刀的冰冷和被割裂的剧痛;子木被医生从她肚子里拽出来时,她心跳的速度和几乎停止的呼吸让医生不由得紧张,吩咐护士赶紧给她接氧,她在那一刻甚至已经想好自己的孩子可能一来这世上就没有了妈妈。女人的韧劲是有多大!尽管死神曾离得如此之近,却还是可以咬牙熬过去。和手术台上的险情相比,之后伤口愈合、口唇干裂、哺乳之痛,简直就不值一提了! 好在,母女平安! 看得出,俊辰非常开心。洛洛被推出手术室时,麻药的余力让她眼睛睁不开,耳朵却可以听见周遭的一切。她听见俊辰贴着她耳朵反复说着:“宝贝,你受苦了!我爱你!”也听见他吧唧吧唧在一边亲吻女儿的声音。 她想哭,想笑,想说话,却像灵魂出窍了一样,没法控制自己的躯体,没有力气做任何一件事。只能闭着眼睛,耳听八方,辨别身边发生的一切。她听见爸爸和妈妈忙碌的声音,听见俊辰手忙脚乱的帮忙,听见燕子守在床边问这问那,也听见婆婆说回家去取些必需品,但是,没有听到公公的声音。 七天的住院期后,洛洛出院回家了。 起初的几天,洛洛总是忍不住坐在子木的摇篮边,她看着里面躺着的那个总是闭着眼睛,脸色泛红,哼哼唧唧的小东西,觉得不可思议。有时恍惚,一周前她还在肚子里折腾她,这会儿家里就多了一个小生命。这就是她的女儿吗?她这就是有女儿的人了?她什么时候才会叫自己妈妈呢?她托着腮,常常看着熟睡的子木发呆。然后被妈妈和婆婆训斥,坐月子必须躺下,只能躺在床上,歪着脑袋盯着摇篮里的小家伙。 小宝贝睡着了是天使,可是夜晚哭闹的时候却成了小魔鬼,让洛洛崩溃。每每夜深人静,睡意正浓,她哇的一声啼哭,成了洛洛的噩梦。新手妈妈共同的烦恼可能就是,想睡个整觉,怎么就那么难!好在她有俊辰。 每当洛洛要为女儿的哭声抓狂时,他总会马上起身,说:“你睡吧,我来换尿布,一会儿要喂奶,你就睡你的,我会看着她的。”然后洛洛便会迷迷糊糊地睡去,听见俊辰悉悉索索忙活和唱着歌谣哄女儿的声音。对女儿,他比洛洛更有耐心,当小家伙夜里精神抖擞不肯睡的时候,他会抱着她在房间里到处溜达,直到孩子困了睡去。他再去厨房下碗面或是打个蛋,轻轻叫妻子起床去吃,他知道哺乳期的女人营养流失得厉害,得及时补充。 “老公,你这样晚上熬夜,每天上班,吃得消吗?”洛洛看着俊辰疲惫的脸,既自责又心疼。 “我没事,白天中午可以补个觉。你别担心。”他看着她,黑着眼圈却温柔微笑。洛洛点点头,乖乖吃完所有东西,心满意足靠在丈夫怀里继续睡去。嫁夫如此,夫复何求?她想着,庆幸自己遇见这世界上对她最好的男人。 与俊辰恰恰相反的,是他父母的态度。奶奶还行,回家看见孙女儿总是乐呵呵的,抢着要抱,爱不释手,把尿洗澡,也一定要亲力亲为。但是爷爷,在洛洛的印象中,应该只抱过子木一次。那一次,还是因为家里其他人都出门了,而洛洛需要他帮忙,才抱的孙女儿。 老爷子虽然对孙女儿漠不关心,但是却也不闲着,养了好多鸟儿,画眉、八哥、百灵、黄雀......品种应有尽有,只差没养麻雀了。早上遛鸟,白天逗鸟,一会儿换水,一会儿喂食,晚上还得伺候睡觉,在笼子外罩上深色的布。看到爷爷宁愿把大把时间和精力花在那些生灵身上,也不愿意多看自己孙女儿一眼,满心的不乐意。憋了一肚子的火,只有等俊辰回来撒。搞得俊辰莫名其妙,担心着妻子别是得了产后抑郁症。 子木刚满百日的时候,洛洛的妈妈来家里看外孙女儿时,发现孩子的嘴巴上方人中处有些发青,还爱用唾液吐泡泡。这奇怪的行为惹起了外婆注意,洛洛说发青是可能因为孩子皮肤白,吐泡泡大概是她调皮学小螃蟹吧!摸摸小脑袋,也不发烫就觉得没关系。可是外婆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坚决带去医院看看。 幸好外婆有些医学常识,医生一看就说这是得了肺炎!婴儿得肺炎是不发烧的,典型症状就是嘴唇周边发青,还爱吐泡泡。很多家长不当回事,就会耽误治疗。子木太稚嫩,炎症不轻,得住院治疗,洛洛一听,就吓哭了。眼睁睁地看着子木的头发被剃成了瘌痢头,护士在头皮上扎针。子木嗷嗷大哭着,一个小小的婴儿,挣扎的力量竟然要外公外婆两个人才能按得住,而洛洛不敢看孩子受苦的画面,躲在注射室外面呜呜地跟着子木一起哭,俊辰安抚着洛洛,自己也是一脸茫然。 子木住院治疗了整整半个月,终于痊愈出院了。临走前医生嘱咐说:“孩子这阵子不能喝凉的水,也先别洗澡,以防着凉。如果家里有养猫狗鸟儿之类有毛的宠物,也都不能养了。那些毛发和细菌肉眼看不见,却会在空气里,钻到她呼吸道里,大人抵抗力好没关系,可是孩子就扛不住了。再感染一次可就不是小问题了!”洛洛听到这,瞪了俊辰一眼,后者脸红了一下,为难的表情一览无遗。 “必须得跟你爸说,鸟不能再养了。”回家的路上,洛洛怀抱着孩子,郑重地跟俊辰说。他的脸色,有些尴尬,有点畏缩,看得洛洛一肚子火。“你不敢说?好!那我来说!我倒要看看,是畜生重要,还是孩子重要!”洛洛恨恨地说。 “别别别,还是我来说,我好好说。”俊辰讨好地说,却紧锁眉头陷入了沉思。 饭桌上,俊辰吞吞吐吐地请求父亲停止养鸟,可是老爷子却觉得莫名其妙,认为自己养几只鸟不会让家里空气脏到要生病。 子木才出生三个月就生了一场大病,老爷子不照顾不陪伴,回家没有嘘寒问暖也就罢了,洛洛已经心疼得心乱如麻,而现在丈夫畏畏缩缩的样子,和公公理直气壮的态度激怒了她。 “爸,俊辰思路不清楚,我来说吧!”洛洛语气强硬地打断他们,然后直截了当地将医生的话转述了一遍。“这是医生说的,不信您可以去问!这是科学,不是偏见!不是我们不让您有业余爱好,毕竟那个是您亲孙女儿,她姓巫的!别说她现在得肺炎了,就是没得,也不能养!新闻里说的禽流感知道不?大人都能直接感染致死的!”洛洛越说越生气,音量也慢慢失控,看着公公慢慢阴沉下来的脸,看着婆婆不以为然的淡定神情,看着俊辰的脸上充满的惊恐。她忍无可忍,愤愤地摔下筷子,就上楼回了房间。 “洛洛!”她听到身后传来俊辰含着责怪语气的呼喊。 “别喊我!”她重重地摔下房门。 “这孩子,脾气怎么越来越大了呢?”婆婆埋怨着说。 “妈,你们让着点她,她可能是有点产后情绪不稳定。”俊辰巴巴地解释着, “爸,关于养鸟的事情你考虑一下吧,宝宝真的经不起折腾了,头上吊针太可怜了。”他继而转向父亲。老爷子铁青着脸不出声。 俊辰垂头丧气地回了房间,想找洛洛说话,可是她却一直别过头去不搭理他,只把子木抱在怀里,一声不吭。那一夜,他们俩一句话都没有说。 第二天,俊辰满面春风地推开房门,拉着洛洛的手告诉他,父亲答应了不养鸟了。可是要他一下子一只也不养也是舍不得,所以恳求洛洛同意就留两只,而且笼子一律放在阳台上,绝不拿进屋里。 俊辰家的阳台,只在楼上他们的客厅和卧室外有,楼下是没有阳台的。虽说鸟儿放在楼上,但是在阳台外面,怎么也是空气流通的。再说正是隆冬时节,客厅阳台的落地窗一直是关闭的,这对孩子的康复来说应是无甚大碍。再说老人家已经退了一步,洛洛又怎能得理不饶人? 想到这儿,她开心地笑了,看见她笑了,俊辰也笑了。正听得婆婆在楼下喊吃饭,两人抱着女儿,轻快的脚步跑下楼。洛洛看见公公坐在餐桌旁,想到他做的让步,有些难为情地红着脸说了声:“谢谢爸爸。”声音虽很轻,但老爷子还是客气地笑着说了声没关系。这时婆婆端来热气腾腾的饭菜,洛洛又大声说:“谢谢妈妈!”老太太笑得眼睛也眯成了缝。餐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那样的温馨和轻松,见此状况,俊辰高兴得抱过女儿,在她的小脸蛋上亲个不停。 “好啦!你闺女脸都被你亲肿啦!”婆婆打趣俊辰。 大家爆发出哈哈的大笑,只有子木瞪着小眼睛,一脸懵地看着四个大人,等他们停止了笑声,子木却咧开没牙的嘴笑了。她那一笑,让一桌子人又更乐了。 如果时间可以定格,洛洛希望那是大结局的画面。 可惜,不是。 错嫁 3 http://.biquxs.info/

平静温馨的日子转瞬即逝。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洛洛正在房间里给子木播放儿歌,家里打扫卫生的阿姨敲门请求进来给他们的房间清洁。洛洛抱着孩子正打算走出房门,阿姨跟洛洛笑着说:“何老师,你们家真是我做过的最幸福的一家人了。连你家小宠物,都比人家幸福,还有空调吹。” “什么小宠物?还吹空调?在哪儿?”洛洛心里一阵不安。 “就在你们楼上那个麻将室里啊!好多小鸟呀,都是你爸爸的吧?”阿姨指着洛洛所站立的客厅旁的那扇门说。洛洛家楼上有间麻将室,但是其实家里却没有人会打麻将,只有逢年过节,家里有客人需要用才打开,平时也不会有人进去,所以常年是关着门的。 洛洛连忙把子木放回到床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麻将室门口,开门前她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强大的心理准备。可是打开门的瞬间,她还是被眼前的情景震惊了——十几平米的小小房间里,竟然挂满了鸟笼!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只!每只笼子外面统统都罩着黑布罩子,大概是怕鸟儿见光叫唤,让洛洛发现。 房间里开着暖暖的空调,窗户紧闭。也就是说,空气完全密闭,这个房间里鸟毛横飞的空气直接流通去了洛洛他们那儿,比以前还糟糕;也就是说,鸟儿一只都没有少养,阳台上那两只不过是装个样子给洛洛看;也就是说,巫家上下三个人,在合着伙儿地骗她一个人! 难怪子木出院后,还是断断续续地病,原来根本生活在了污染源里!老头子竟然全然不顾自己亲生孙女儿的健康,只顾自己!而巫俊辰,竟然也不管自己女儿死活,连句话也不敢说!婆婆呢?婆婆就是帮凶!她会不知道吗?她肯定帮着一起偷偷养这些鸟!如果因为她是外人就罢了,可是子木呢?这不是他们的后代吗?难道就因为她是女孩儿,就可以如此不被重视吗? 洛洛的脑后,猛地冲上来一股血,她捏着门柄的手气得颤抖。她冲进麻将室,二话不说,打开了窗户,掀开每个鸟笼的黑布。瞬间所有鸟儿叽叽喳喳,重见光明让他们兴奋不已。洛洛开始打开鸟笼,一只、两只、三只......她把它们全都放飞了! “哎呀!何老师!这是怎么了?你千万别啊!这可怎么办?我不该说!哎呀!可怎么办?”阿姨急得语无伦次,几次想伸手阻拦洛洛,可是盛怒之下的洛洛仿佛拥有了成倍的力量,轻易就推开她,继续放飞那些鸟儿。阿姨吓得只能呆立在一边,抹着眼泪。 在完成所有的放飞后,洛洛冷静地走进卧室,找出小包被,把子木层层裹起来,然后自己穿上厚厚的羽绒服,把手机和钱包装进包,就抱起子木背上包,走出了家门。听见阿姨在身后哭喊着:“我可怎么交待啊?” “你不用交待,这是他活该的!”洛洛咬牙切齿地扔下一句,转身就下了楼。 一月中旬,上饶已是最冷的季节。那天下了楼,才发现天上开始飘雪。洛洛生怕冻着孩子就把围巾裹在她身上,自己则拉上羽绒服的帽子,缩着脖子奔跑到马路上伸手打车,一只手紧紧抱着子木。 还算老天开眼,洛洛很快打到一辆车,她报了娘家的地址,车很快带她离开了俊辰家的小区。洛洛坐在后座,掏出手机,先拨了俊辰的电话,她听到他兴冲冲的声音却回以冰冷的一句:“我回娘家去了,不会回来的。要想知道为什么,自己去问你的好爸妈!”然后就挂断了电话。接着拨通了爸爸的电话,告诉他,她带着子木很快就到家。 下了车,她看见父亲略有佝偻的身影站在小区门口,雪花儿落在他的帽子上,肩膀上和脚上,都被染白了。 “爸——”洛洛才刚叫了一声,眼泪就哗地滑出眼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呜呜地哭出了声。 父亲什么也没问,只是赶紧让女儿抱着孩子进了屋。 父母家里,客厅的空调暖暖的,洛洛低头看看怀里的子木,在刚才车辆的颠簸中,她竟然睡着了。她睡着的样子特别像俊辰。 洛洛离家的第一周,俊辰几乎每天往洛洛娘家跑。第一天他先是把自己摘干净,表示自己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同时也试图劝洛洛回家,可是她态度强硬,决不妥协。于是他在丈母娘家吃了晚饭后,抱抱洛洛,亲亲子木,依依不舍。子木外婆说要不这么晚了,就在这边住吧!这几天洛洛在气头上,等过去了,自然就回去了。俊辰抓耳挠腮,考虑再三还是不敢不回家,只能带着万般留恋把妻儿留在了娘家。 回家后,他也试图说服自己的父母,一起去接洛洛,毕竟是答应她的没有去履行,理亏的。谁知母亲眼睛一瞪,喊道:“没门儿!她一个晚辈动不动跟我们摔筷子摔门,看在她怀孕生子的份上,我们已经忍了!还想叫我们服软?不就几只鸟吗?至于这么厉害吗?随她去,她爱在娘家住多久就住多久!我倒不信了,都给我们巫家生了孩子了,她还能不回来了!你离她几天还活不了了?没出息!”母亲嗓门一大,吓得俊辰再不敢多话。 徘徊在对妻儿的思念,和对父母的惧怕之间的俊辰,整整一个礼拜都在两家之间周折,两边想说服,却两边都不讨好。那个星期,俊辰像个搬运工似的忙碌,按照洛洛的指示,把她和女儿的生活用品一点点地送到洛洛娘家来,他知道这是洛洛在用行动告诉他父母,她不会再回那个家生活。他感到焦虑难安,却无能为力。就像是裁判遇到了实力相当的拳击对手,几个回合都分不出胜负,战局只能僵持。 那一周的最后一天,俊辰的大姨笑眯眯地来到洛洛娘家。先是寒暄了几句,再是装模做样地说了几句巫家二老的不是,然后说自己是受了二老委托来接媳妇的,问洛洛愿不愿意跟她回巫家。 “那为什么他们自己不来?”洛洛毫不留情面地问。 “姑娘,”大姨故作亲热地拉着她的手,“他们怎么说也是长辈,怎么拉得下这脸呢?让我来不就是等于代表了他们低头了啊!” “做错的事的不是您,您代表不了他们。”洛洛就这一根筋的犟脾气。 “洛洛,你要不给大姨个面子吧!要是回去了实在合不来再回来。”妈妈看到大姨脸色尴尬,赶忙圆场。 “我不!”洛洛梗着脖子扭过头,“我回去干嘛?让我女儿继续生病吗?” “那你要是不跟我走,我可就不会再来第二次了,到时候可就没台阶了,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了。”大姨似笑非笑着说,听似玩笑,实则威胁。 “谢谢大姨关心!我不需要台阶!”洛洛一甩马尾,骄傲地走回房间。 大姨气乎乎地走出了何家。 奇怪的是,自从那次大姨来过以后,俊辰却再也没有来过。 起先,洛洛还没有在意,后来,她突然想起,俊辰已经整整两天没有联系她了。她本能地想打给他,可是转念一想何必如此上赶着,别让他父母以为自己真想回去了!女儿在这里,他才舍不得孩子呢!可是,出乎洛洛意料的是,他又持续了三天的失联。都五天了,竟然都不思念女儿吗? 洛洛从怀疑,到气愤。俊辰失联的第七天,就已经是大年三十了。她想着,无论如何,这是女儿到人间来的第一个春节,俊辰绝不会扔下她们的。可笑的是,洛洛又猜错了——从年三十,到了初一,过了初二,又过了初三......俊辰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样,别说来看她们了,一个电话一个短信都没有。 洛洛每天二十四小时开着手机,期待俊辰的名字出现在来电显示上,连垃圾短信都一个不落地去翻阅,生怕错过了他的信息。白天等,夜里也等,总时不时看一眼手机,看看有没有他的消息。可是,直到大年初四的凌晨,她都没有收到他的任何讯息。她的心,和窗外那冰天雪地的天气一样,冷透了。 大年初五的下午,门铃响了。洛洛恰巧刚把睡着的子木放在客厅的摇篮里,生怕门铃吵醒了孩子,猫眼也没看就开了门。门口站着俊辰,没有笑容的脸。洛洛心里一惊一喜,可是想到今天已经是初五,便没好气地转头走了,俊辰跟在她身后走进客厅。 “你怎么来了?”洛洛气乎乎地问。 “来问你要录像机。”俊辰面无表情,录像机是他们俩拥有的最有价值的东西,这个时候他来要这东西,洛洛那时就应该想得到后面的结局。 “女儿就在那里睡觉,这么多天你都不想她吗?快去看看吧!”洛洛指着摇篮的方向对他说。 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俊辰嘴角一抹轻蔑的笑,眼里满是挑衅地说:“我又不是来看她的!我是来问你要录像机的!” 洛洛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她清醒过来,她不敢相信站在眼前的这位是她的丈夫,是那个对她千依百顺,对女儿温存耐心的男人!他就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带着那样的表情和语气跟她说出这样无情的话。 “滚!你滚!你马上给我滚!”洛洛震怒了,她几乎用出全身力气对他吼道,并同时对他拳打脚踢起来。俊辰来不及躲闪,挨了几拳,只好逃到了门口。洛洛的父母循声赶来,看到的场面已是女儿把女婿轰出了家门,气得双肩发颤,脸色苍白,泪流满面。 怎么会这样?俊辰怎么会突然性情大变,变得这样面目全非?他这一个多星期,究竟经历了什么?是谁把他从那样的温存多情变成了这样的冷酷无情?这样的变化对洛洛来说不可置信,她百思不得其解。那一天,她都把自己和子木关在房间里,时而思考,时而踱步,时而发呆,时而凝视着子木熟睡的样子恸哭...... 春节过后,洛洛请母亲帮忙找开房屋中介的朋友帮她租一套一家三口可以住的房子。她想着,孩子还这么小,不能就这样一直没有爸爸。她坚信,她和俊辰之间感情没有任何问题,矛盾主要来源于和老人同住生活习惯的不一致。只要他们搬出来单过,一定可以和以前一样和谐。她相信那个夜里捧着女儿哼着摇篮曲满眼温柔的俊辰会回来的。只要她这样告诉他,他一定会回到她身边。 在空荡荡的出租屋里,洛洛第一次主动向俊辰低头,拨通了他的电话。 “俊辰,你还想和我过吗?”洛洛努力用最温柔的声音问。 “想啊!” “那我们搬出来住好不好?这样就没有和老人生活上的矛盾了,周末回去吃饭,距离产生美,这样我和你父母的关系也会缓和的。我现在正在看房子,你要不要也来看看?我觉得这里很适合我们带着女儿住。”洛洛变得急切起来,一股脑儿地说。 “啊?搬出去住?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俊辰仿佛很惊讶,沉默了半晌后,他用低沉的声音回答她,“我不行,我不能离开我爸妈的,我从来没离开他们单住过,我不习惯的。” 洛洛深深叹息,事已至此,有了妻儿的他,竟还是离不开父母的庇护。可这不可调和的矛盾,又该如何解决?“那好吧!我周末来拿走我所有的东西,你就跟你父母过一辈子吧!”洛洛又一次被他的软弱激怒,扔下这句决绝的话就挂了电话。本来想好的和好团圆又被这样不欢而散代替了。 周末,洛洛跟父亲说,想要厂里的司机帮个忙,跟她去一趟巫家,把所有她的东西都拿回来。洛洛的父母太了解女儿的脾气,她想好的事情千万不能试图劝她改变,不劝还好,劝了反而会奔着更恶劣的结局跑。父亲也只好陪着她去一趟巫家。 如果问是什么令洛洛和俊辰的婚姻决裂的?那么那天的那件事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巫家的大门口,洛洛带了好几个蛇皮袋,打算打包衣物。掏出钥匙开了半天门,却发现钥匙都不能插进锁眼里。起先她以为自己没插好,后来以为自己走错了楼层,抬头确认后再试了几次,发现什么都不是,事实是他们家在这之前已经换了锁!洛洛如五雷轰顶,脑袋嗡的一下,在那一刻,她是切切实实地感觉到自己和子木都被巫家抛弃了。他们竟然把门锁都换了,就是在告诉她,永远不让她进这道门了!这不是宣布抛弃是什么?! 洛洛生气地用力拍着门,大喊着开门。俊辰打开了门,看到洛洛和老丈人都站在门口,突然尴尬地红了脸。洛洛看到公公婆婆只是默不作声地坐在客厅里,没有和父亲打招呼,也没有看向他们。于是她也一甩头,直接冲去了楼上。俊辰一路尾随,她没有问他为什么换锁,他也没有解释,洛洛的父亲全程表情凝重,一言不发,跟着女儿收拾了所有的东西,就离开了巫家。 从巫家走出来后,洛洛对父亲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的一句话:“爸爸,我要和巫俊辰离婚。” 子木确诊后的第91天。 洛洛的车开在从画室回家的路上,而方向盘前的她,泪眼模糊,抑制不住地抽泣。副驾驶座上,放着一张退费单。洛洛刚给子木办理了画室的全部退费手续。 就在前一天晚上,子木彻底向母亲敞开了心扉,吐露了真心,这让洛洛惊喜万分,却在了解了子木确切的发病原因后难平心绪—— 子木继承了母亲直来直去的倔脾气,喜形于色,爱憎分明,从不愿意为了任何目的趋炎附势或是虚情假意。子木是从初中就开始学画的,洛洛无意间发现了女儿这一天赋,便决定从这方面培养她。美术生将来的出路很广,而子木自己也喜欢,坐在画架前画到肩膀发硬也不觉得辛苦。刚进入高一,子木就有了自己的明确目标,一心想考上海戏剧学院的化妆专业。她对化妆有着天生的灵敏度,无师自通也可以化得出神入化。洛洛也为此咨询了画室的老师,老师说按照子木的能力,保持努力应该问题不大。如若将来能把爱好变成工作,岂不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一切都向着梦想稳稳地飞翔,可就在此时,却临空降落了灾难。画室里的一个男孩,爱慕子木甚久。父亲是全国知名书法家,家底甚厚,虽然自身长相不佳,却认为没有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可是却偏偏碰到了子木这样倔强的女孩,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毫无商量的余地。他表白了两次,均以失败收场。子木明确告诉他,如果还想做朋友的,就停止对她的追求。可是男孩仍不甘心,第三次表白,找了一大帮哥们做后援团,势在必得。却不想再次被子木当场拒绝。洛洛可以想象得到子木当时言语的犀利,肯定一如年轻时的自己。男孩不死心,突然抱住子木强吻了她,子木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哭着逃走,留下了那捂着脸的男孩和一群脸色尴尬的哥们。大家就这样不欢而散。 爱而不得,让男孩因爱生恨。恰巧画室还有一群女孩,早就对子木的我行我素和老师对她的赞扬心存嫉恨。在那个男孩的带领下,一群孩子对子木实行了精神霸凌。他们用不着痕迹的方式欺辱她,有时是不屑的眼神,有时是阴阳怪气的语气,有时是隐晦的动作,他们孤立她,排挤她,让她在课堂上如坐针毡。 这样的行为老师们自然是看在眼里,否则也不会当洛洛一说起子木的病情,前台老师就说是不是因为人际交往的问题。可是因为男孩的父亲是这个行业的大腕儿,画室里的老师们恨不得巴结他,又怎会为了一个普通家庭的小女孩而去训斥他?他们几乎都装聋作哑,视若无睹。只有最喜欢子木的速写老师站出来说过几句公道话,可是一个人怎成气候? 零零后的孩子,个个都有自己的个性,一位老师的几句不疼不痒不点名的训斥,对他们而言根本无所谓。正因如此,他们有恃无恐,变本加厉。子木除了跟自己最好的朋友倾诉,无人可说,也无证据指证他们的霸凌。而家里,洛洛只是会和她谈学习,她早已不愿和母亲聊学校里的事情了。橡皮筋绷到了极致,终于她承受不住,病情爆发。 洛洛在子木病情爆发第一时间,便通过子木的闺蜜菲儿了解了大致情况,果断帮子木办理了转学手续,换到了菲儿所在的画室。这样既是一个新环境,没有了那些恶人的欺负,又有好友在侧,可以作伴。可是谁知子木才去了两周,又不肯再去。洛洛开始觉得很失望,甚至觉得子木在故意戏弄自己。直到六月中旬,子木告诉自己,只要进入画室的环境,无论哪个画室,甚至只要拿起画板和画笔,她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些不怀好意的脸,她就会害怕紧张,继而手抖,抖到无法执笔。洛洛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女儿这是条件反射,哪怕她给她找一对一的老师也是无用。 她一再跟女儿确认是否要退出画室,没有集训没有指导,她还想不想参加艺考。子木摇摇头,表示不要去画室,也表示不艺考了,更可能就像她当年因为自杀事件被要求换学校时,摇头只是表示无助,不知道自己的将来怎么办。 “如果有能力,谁会不想实现自己的梦想!谁想这样做个废人!谁不想争口气,气死那群欺负我的坏蛋!”子木痛苦地抱着头哭喊。 “子木,没关系,”洛洛抱紧女儿,“如果你画不了,我们就先放放,以后你想画了我们再捡起来就是了。不能参加美术艺考,我们也可以改方向,你形象不差,唱歌好听,又会跳街舞,咱们也可以走表演艺考的路线。你伶牙俐齿,从小主持大队集会,播音主持也无不可。其实人生有很多选择。”为了让女儿不会再次绝望,洛洛强压着自己心头极度的失落,说了一番鼓舞的话,像是说给子木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在这第91天里,洛洛去了画室,和老师说明了原因,办理了彻底的退费手续。“我记得她才来第一次画就上墙受表扬了,很有天赋,这孩子画得这么好,退出真是太可惜了!”临走时,老师惋惜地摇着头说。洛洛鞠躬道谢,奔回车里,泪如泉涌。 刚把车停进公寓的车库,就收到俊辰的微信语音,他告知了这几天子木在直播间里一切,让洛洛安心。女儿每天在直播时很快乐,唱歌聊天,满脸笑容。同时也转达了自己爱人的一些建议,俊辰的第二任妻子是高校的心理老师,遇到像子木这样的案例不在少数。那段时间,她常会让俊辰将一些专业知识以及和孩子沟通的技巧转达给洛洛,给了她不少帮助,洛洛打心眼里感激她,能把专业素养和私人感情分开是很不容易的,能这样真心诚意帮助丈夫的前妻和女儿,也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做到的。 听完俊辰所有的话,洛洛按下微信语音键,本想说声谢谢,可是不知为何却呜哭了起来。她抽泣着告诉俊辰女儿画室退费的事情,她诉说自己的失落、痛恨、绝望和无助,“十七年!十七年的努力!十七年的心血!就这么白费了!为什么呀!”她对着手机呐喊着,身边能倚靠的竟只有方向盘。 “洛洛!你要振作!女儿越是这样,你越要振作!”手机那边传来俊辰声音,“什么叫白费了?人生不到最后一刻都不算白费!女儿才十七岁,她有的是其他机会!你想想,当初你和我结婚时从上海辞职,之后和我离婚又从上饶辞职,当时你事业正是上升期,有多少人认为你轻易丢了前程好可惜,可是现在呢?你白费了吗?你不是每次都能推倒从头再来,依然能站得很稳吗?女儿也会的,你别慌!”他的声音再不是以前那般唯唯诺诺,他给了她真真切切的鼓励。俊辰说的没错,她的每次辞职都让父母捏了一把汗,但她总能自己再站起来。可是子木和她不一样,她有完整健全的家庭做强大的后盾,而子木从小就残缺了一半啊!她没有洛洛的强韧,也是意料之中。可是即使如此,倒带回到十六年前,洛洛还是会选择和俊辰离婚,因为他已经彻底伤了她的心...... 一如两年前,洛洛宣布要调动工作回上饶一样,当她宣布要和俊辰离婚的时候,再次全家轰动。只不过这次,爆炸的结果不是争吵,而是沉默。一家四口,只有子木在桌边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其他三个大人,都紧锁眉头,紧闭双唇。 过了许久,父亲终于打破了沉默,沉重地问:“洛洛,当初你和俊辰结婚,我们没有干涉,现在你们要离婚,我们却有自己的看法。夫妻俩拌嘴闹矛盾是常有的事,如果一点小事就要分开,那全中国就没剩几对夫妻了。你们俩也不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你想想以前他对你的好。”母亲在一边点着头附和。 洛洛歪起一边的嘴角冷笑了一下,以前?可不就是以前太好了,才看到今天的他有多狠心。她摇摇头,很肯定地说:“我和他,无法调和了。我不是没做过努力,我愿意吃苦,自己带孩子,自己做家务,只靠我们自己,和他单过,可是他呢?他说他离不开父母,”说到这里她苦笑了,“再说,他们家现在把锁都换了,这说明什么?他不仅对我,对女儿也一样绝情。虎毒不食子,可是我和子木加起来都没有他听父母的话重要。那就算了吧!难道叫我跪地求饶,回去甘愿受凌辱?这样的日子我熬不了。” 洛洛一番话,又引来一阵沉默,父亲和母亲像是无法反驳她了,不再说话。 “那就和他好好谈谈,如果你坚持的话,至少好聚好散吧!”母亲说。 当晚,洛洛编辑了很长的短信发给了俊辰,她告诉他既然无法各退一步,那么还是离婚吧!她希望好聚好散,约了他第二天晚上在上岛咖啡见面,谈协议细则。俊辰没有回复,但是洛洛还是打定主意明晚去等他。 俊辰倒是准时到达了约定的地点,洛洛坐在二楼临窗的桌子,看见他走上来,朝他挥挥手,他走过去坐在她对面,俩人就像老朋友会面。洛洛点了西瓜汁,俊辰点了柠檬水。 “你要和我离婚?”俊辰挑着眉毛,翘着嘴角,满脸挑衅。 “对,”洛洛尽量让自己不被他的表情激怒,努力保持平静,“我觉得这个样子我们谁也不好过,还不如好聚好散,你看呢?” 俊辰鼻子眼里哼了一声,端起柠檬水,看向窗外,说:“你够可以的,给我生了孩子还有胆量跟我离婚!行啊!要离婚也行,你什么也得不到!” 洛洛笑了,这都什么年代了,如果真的走到了尽头,还有女人为了孩子不敢离婚的吗?“没有女人会奔着离婚而嫁人,也不会在生孩子时想着要孩子没父亲,除非,被逼急了。”洛洛也咄咄逼人,“我本来也没想从你们那儿得到什么,我只带走女儿和属于我的东西,其他的,你们随意。” “你的东西?你有什么东西?”俊辰突然看向她,面目狰狞,“你猜,为什么一开始我爸妈就要和我们住一起?因为他们早就担心这一天,所以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住一起房本上就没有你的名字,你就带不走我们家一分钱!你以为女儿是你的吗?她姓巫!她是我的!你如果要离,得把她也留下!我一定要叫你,光着屁股出门,真正的净身出户!” 洛洛被眼前的俊辰吓呆了,她从没想过他有这样的一面。但是一听到要让她和女儿骨肉分离,还是做出了反应:“你们家本来就不喜欢女孩,为什么要和我抢女儿?” “哼哼,”俊辰还是那可憎的面目,“我的东西,我摔烂了也不让你带走。我喜不喜欢是我的事,但就是不给你!” “你以前从来不是这样的,巫俊辰!我们认识到现在也有两年多了,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洛洛低声喊着,痛心着。 “我一直就是这样的!只不过我一直伪装着罢了!”俊辰的话赤裸裸到令人发指,“还有我父母,对你好不过是看你长得不错,基因还行,想着娶你过门,生个一男半女,你以为呢?” “你要这样的话,咱们就只有法庭见了!”洛洛咬了咬牙,放出狠话。 俊辰愣了一下,突然他激动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女人,真是不可理喻!我妈妈真是看错你了,她说你有了我的孩子不会舍得离婚,只要我强硬一点,就一定能把你的坏脾气拗过来,以后都听我的。谁知道你食古不化,竟然真的要跟我离婚!她教我背了那么多狠话,对你竟然都没有用!你的心是什么做的?说离婚就离婚,还要跟我打官司!你都怀疑你根本没爱过我!” “对!我没爱过你!”洛洛脱口而出,俊辰的每一句话都已经让她无法相信,这是她曾经认得的阳光大男孩,他的恶言相向竟然都是按照婆婆的脚本背给她听,来强迫她改脾气的!多么可笑,多么可怕的一家人!于是她不假思索,只想用最恶毒的话气他,“我从来没爱过你!你不过是我逃避现实的避风港!你以为你魅力有多大?我会为了你从上海到这里来?我......” 俊辰脸色从白到青,还没等洛洛说完,就将手里杯子里的柠檬水一下子泼到她脸上。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杯凉水清醒了,中断了说话,看着湿透的衣服,摸着湿透的头发,她惊呆了。只听得俊辰骂了一句:“你真是犯贱!”然后起身要离开。 “你这混蛋!”洛洛声嘶力竭喊了一声,将手边的西瓜汁连同玻璃杯一起扔向俊辰,红色的西瓜汁撞翻在他白色衬衫上,杯子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俊辰看着自己胸前的红色污渍,瞪大眼睛指着洛洛说了句:“法庭见!”转身便下了楼。 身边几桌客人投来好奇的眼神,洛洛无地自容,悲不自胜,瞬时掩面哭泣起来。服务员小姐惴惴不安地走过来,弯下腰轻声询问:“小姐,你没事吧?”洛洛抬不起头,只能摇摇头。“杯子摔碎了,可能一会要算在你的账单里,不好意思。”她很抱歉地说,洛洛点点头。 那晚,洛洛在上岛咖啡坐到了打烊,看着窗外的霓虹灯盏盏亮起,再一一熄灭,等身上的衣物基本干了,父母正巧打来电话,她说了句马上回来。 到家后,父母用渴求的眼神看着她,期待他们见面后的好结果。 “明天我去找律师,起诉他。”洛洛说完,走回了房间。父亲和母亲站在客厅里,好久没回过神。 洛洛是个行动派,她一向是想到什么就雷厉风行。第二天她立刻就去到律师事务所进行了咨询,并办理了委托手续。 她的代理律师是个比她只年长四五岁的女生,也有家庭有孩子。当她记录完自己当事人的陈述,沉思片刻,问洛洛:“何小姐,你真的想好要起诉你丈夫离婚吗?其实我觉得,你们没到那一步。”洛洛心中对这位律师姐姐肃然起敬,脯乳期的孩子肯定是判给母亲的,打这场官司不过是走个过场,她放着稳稳的律师费不赚,倒想劝和,让洛洛不由得暗暗佩服,这也是后来她成了洛洛口中的“陈姐”,像朋友一样的原因。 “我想好了。我不会后悔的。”洛洛认真地点头。 陈姐思忖片刻,放下了鼠标,拿起洛洛签署好的委托协议说:“那好,我们就开始走流程了,过几天巫俊辰会收到传票。是寄到他家里还是......?” “寄到他单位!”洛洛几乎迫不及待,嘴角露出阴险的笑,就是要他在单位里颜面扫地!她恶狠狠地想着。 走出律师事务所,正午的阳光十分热烈,洛洛却感觉不到温暖。春天已经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人间。冬去春来,时间从来不跟你讲情面,无论你在经历什么,它只管拖着你往前走。 洛洛的产假休完了,她若无其事地回到学校上班,没有人知道这半年来她经历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她正将要面对什么。她还是那样见人露出和善灿烂的微笑,还是那样激情澎湃地在讲台上演绎,还是那样自信地走在操场上,脑后的马尾自信地晃荡。只是在无人的片刻,她会陷入沉思,眼眶泛红,喟然叹息。 她和俊辰的官司被排期到了六月,看来排队离婚的人不在少数。那段时间,她和陈姐几乎每天都有联系,每天讨论案情交流观点。而同步进行的是,洛洛开始联系上海的朋友,决定打完官司就带着子木回上海。是俊辰指引着方向让她回的上饶,现在婚姻都将灰飞烟灭,皮之不存,毛之焉附?还是走吧!既然有条件,还是要让子木在上海长大,那是本来就该属于她们的家乡。 朋友给她联系到了一所民办学校,因为洛洛当年是辞职离开上海,所以编制已经没有了。从上海调入外地方便,可是从外地想回上海就没那么容易了。编制一时半会儿是拿不到了,只能在民办学校先过渡一段时间,日后再慢慢考虑编制的问题。洛洛对自己的工作能力毫不怀疑,也相信无论要不要编制,自己都能在学校里立稳脚跟。何况这所民办学校在那个区域还算不错。校长打来电话亲自和洛洛约了面试时间,洛洛坦率地把自己的情况如实相告,校长很体恤地同意她周五面试,可以用双休日的时间赶来回。而这一切,洛洛都是先斩后奏,最后让父母知道的,不过是个通知。 “这孩子,主意太大了!好好的工作,又给辞了!干得这么好,都到区团委当干部了,还随便辞!区里的人事局长都挽留她了,也不听!都不跟我们商量!”洛洛听到母亲在厨房里跟父亲抱怨。 “唉,怎么办呢?谁叫从小我们不在她身边?她一直独立惯了,不让我们管。不过你也别担心,我相信咱女儿的能力,养活自己和孩子是没问题的。既然和巫俊辰走到了这一步,我倒也觉得没必要窝在上饶了。”父亲替洛洛解释。 站在阳台上,洛洛抬头看着天,在心里对父母说:“爸妈,让你们一直在担心,真是抱歉。可是女儿也无能为力,我比任何人都想安定下来,可是命中注定我就是无根的浮萍。” 就在开庭前的两周,俊辰突然打来电话,洛洛正在下班路上,犹豫半晌,最后还是接了电话,但她没有吭声。 “何洛洛,”俊辰连名带姓地称呼让她立刻建立起了防御心理,“想求你个事。” “求我?我可不敢当!”洛洛讥讽的语气。她本以为他想请求她撤回诉讼或是不要让他单位知道,没想到他说的话令她惊得停下了脚步。 “是这样的,我爸爸,他这几天查出得了肠癌,晚期,但我们还是想努力一下。手术安排在大后天。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你带着子木在手术前一天来看一下他?毕竟,他只有这一个孙女儿。如果你不想来,我去接子木来一趟也行。”俊辰的语气平铺直叙,听不出什么感情色彩,没有强迫,也没有恳求。 这就是因果报应吗?来得竟然这么快?那一刻,第一个跳到洛洛脑中的是这样一个恶毒的幸灾乐祸的想法。如果换做别的老人,她肯定会同情万分,可是她公公——她想到那一屋子鸟,想到子木满头的针眼,想到俊辰后来的变化,她就成了铁石心肠,不但不同情,反而涌起深深的快感。 她没有直接说出心中所想,却阴阳怪气地问:“哟!现在想起来子木是他孙女儿啦?怎么?需要人送终就来找我们了?不过你想美了,我不会来,我女儿也不会,我们怕占晦气!”洛洛尽可能用最文明的词语表达最恶毒的诅咒,她仿佛看到俊辰气得发红的双眼,竟然在电话这边冷笑出了声。 “何洛洛!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你竟然诅咒自己的公公!”俊辰在那边歇斯底里大叫,他越是气愤,洛洛越是痛快。 “巫先生,你搞错了,很快就不是我公公了。你们家的事情,自求多福,看看这样造孽的人,佛祖会不会保佑你们?以后任何时候,都别来找我!”她挂断了电话,心里畅快淋漓之余,掠过一丝惭愧。从小被教育与人为善,什么时候也成了这般尖酸刻薄。她想象着俊辰气愤不已地紧紧捏着电话,指尖泛白,脸色发青,可是她却依然觉得大快人心。她对这家人,竟然没有一丝丝的留恋与怜悯。那通电话,推他们之间的关系坠入黑暗无底的深渊。 那个暑假,是洛洛人生中最黑暗的假期。俊辰在法庭上的信口雌黄、黑白颠倒让她看到了世间人心最丑恶的一面,这一面竟然来自于俊辰,这让她无法接受。 她食不知味,夜夜无眠,闭上眼睛就看到俊辰可恶的嘴脸,他说出的话如同一把把利剑,扎得她千疮百孔。她想不通,她不敢相信曾经那个在她身边浅笑温柔的男孩,怎么变成了今日这般穷凶极恶的无赖。在极度悲伤和气愤的包裹下,她一度高烧40度,躺在医院病床,体重降到只有38公斤。 他们的婚姻,竟然用了三场官司,才彻底结束。前两场都是洛洛起诉俊辰,最后一次,是俊辰上诉到了中级人民法院。 以前她只在电视剧里见过法庭,直到自己坐在了原告席上,看到昔日的爱人和她遥遥相望,坐在被告二字后面,才知道和枕边人对簿公堂是一种怎样的悲凉。 俊辰的牙尖嘴利,一点不输给洛洛,可是他歪曲事实的能力,却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她不知道这次是不是仍然是他母亲给他事先背好的稿子,她几次被他的话惊得哑口无言,连法官都哑然失笑—— 第一次上庭,俊辰彻底否定感情破裂,在离婚问题上,他邪恶地笑着说,他们彼此相爱,不同意离婚。依照婚姻法,分居未满半年,经过调解也不成,最终的判决是不离。可是休庭后,俊辰恬不知耻地走过来对她说:“知道我为什么不同意吗?我就是拖死你!拖到你人老珠黄,我看你离婚后找谁去!”洛洛那一年,背负着仍然是巫家媳妇这奇耻大辱,先回了上海工作。 第二年暑假前,洛洛在上海联系陈姐,再次起诉俊辰。而这一年,分居一年半的事实让离婚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但是在财产问题上,俊辰又大放厥词。他否认女方曾经陪嫁十万元买电器,他拿出那些票据,指出每一张都写了他家的地址和他父亲的名字,无法证明钱是洛洛出的;他否认洛洛出嫁那天佩戴的一整套蓝宝石首饰是给她的聘礼,即使洛洛拿出婚礼当天的照片为证,他却说那是婚礼当天婆婆只是借给媳妇戴上撑场面的;他否认他们家重男轻女,还强调一定要争夺女儿的抚养权,甚至血口喷人说怀疑这一年洛洛在上海已经找了别的男人,不配抚养女儿。 听到他这些狡辩,在场的人发出一片唏嘘,女法官嘴角撇了一下,想笑却忍住了。可能也觉得男方的证词虽十分荒谬,但前两点却无懈可击,毕竟这是个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地方,即使觉得再无理,你找不到破绽,也没辙。只能在最后一条上给了洛洛应有的支持,由于孩子尚在脯乳期,且是女孩,跟着母亲比较合适。加之母亲生活在大城市,从事教育行业,对子女的成长比起男方来,更有优势,所以最后宣判,两人解除婚姻关系,子木的抚养权归洛洛所有。俊辰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自己的工资金额变得很低,抚养费只需要每个月出250元。除去判决书上写着的这些,其余的,都不再议。 休庭后,法官和书记员刚离开。子木的奶奶就气急败坏地冲到洛洛面前,穷凶极恶地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骗走了我儿子的童子身!你骗我们家优秀的基因!我们肯定会上诉!我们就要这个孩子,要来了就送去乡下找人养,反正是个女孩子!就是要你一辈子看不到自己的女儿!走着瞧!”这像泼妇一样的疯女人,竟然是她那温文尔雅的婆婆?处子之身?俊辰居然和妈妈亲近到连他们的闺房之事也会交流?洛洛看着她凶神恶煞的样子,呆呆地站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 只见燕子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急赤白脸地对老太太喊道:“你这疯婆子!快带着你乖儿子滚吧!你家变态,不适合娶媳妇,你陪他过一辈子就好了!还基因呢!巫俊辰你快撒泡尿看看自己,到底什么垃圾基因!”老太太也被气得不行,拽起儿子和尚在康复期的老爷子就走了。 燕子一把抱住洛洛,后者半天都没发出声音,直到燕子的手轻柔地抚摸她的背脊,她才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第三场官司,俊辰的确上诉了。一个一分钱一滴血都不涉及的民事案件,居然要闹到中级人民法院,这简直成了笑话! 那年秋天,特别热,都11月初了,洛洛还只穿了一件薄外套。她接到陈姐的电话,通知她下周需要回去一趟,到中级人民法院出庭,也请她放心,一般来说维持原判,连刑事案没有十足的证据,都很少有翻案的,何况她这种小到不能再小的案子,再说上次的判决也都在情在理,她不过是需要回去走个过场。 这次她和俊辰互换了座位,她成了被告。她看见俊辰又打算把上次的那番“慷慨陈词”讲述一遍时,法官打断了他。然后直接关于他所不服的抚养权判决这点上,做了法律角度的阐述。一如陈姐所料,维持原判!而且从头至尾,整个开庭时间只用了二十多分钟。 见大局已定,无法改变,走出法庭的子木奶奶竟然立马走到洛洛爸爸身边,变脸比翻书还快地,拽住他的衣袖喊了声“亲家”,父亲拂袖甩开她,说了句:“你早不该这么喊了。” 她却死皮赖脸地跟在父亲身后,喋喋不休地说着:“好,那何大哥,怎么说我们也是孩子的爷爷奶奶,以后洛洛放假带子木回来,我们还得探视的啊!” “你放心,该你们的探视权,我们一律不阻拦。就希望你们还记得探视这个孙女儿。”父亲不卑不亢,义正言辞地说着。然后带着洛洛走出了法院威严的大门。 俊辰一家望着这父女俩的背影,不知作何感想。 那晚,洛洛终于可以睡个踏实觉了,她终于再也不是巫家的媳妇了,而子木,是属于她的。她看着身边熟睡的两岁的女儿,尽管她那么像他,尽管她那么恨他,可是她却如此爱她。 和俊辰三年的时光,纵是错嫁,何洛洛也不可脆弱。 为母则刚,只因子木的到来。 第五章 错信 1 http://.biquxs.info/

25岁的何洛洛,再次回到上海。离开的整整三年里,她经历了恋爱、结婚、生子和离婚。三年时间,她几乎过完了别人的一生。 爸爸妈妈卖了上饶的大房子,换来的钱只够在上海买了一套一居室和上饶的一套二居室。上饶的,他们自己住;上海的,是让洛洛有个落脚处。他们俩轮流到上海来帮洛洛照顾子木。好在子木两周岁时就去托儿所了,还算忙得过来。 回到上海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茜茜。两个女人含着眼泪紧紧拥抱在一起,洛洛听见茜茜在耳边对自己说:“你怎么,又让自己遭罪了?”瞬间她的眼泪滑落。这三年,就像隔了一世。她离开时是个伤痕累累的女孩,归来时却成了千疮百孔的女人。她也想像茜茜这样,像燕子那样,像所有身边生活一成不变的女人一样,过着安稳的日子,平平淡淡就好。可是天不遂人愿,你越是想要的,越不会给你。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告诉你。你还记得那个单国勇吗?”哈根达斯店铺里,两人对坐着品尝甜点时,茜茜突然问。 “谁啊?”洛洛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就是你在认识乐家羽之前,我带你出去玩的时候,跟你搭讪的。那个个子矮矮的,有点老相的,那个时候好像做经理的。”茜茜比划着,试图勾起洛洛的记忆。 “哦!”洛洛脑海中突然跳出一张名片,“我好像有点印象!给过我一张名片,你还没有朋友给过我名片!就他,年纪挺大的那个!” “他来找过你。”茜茜说着,吃了一大口蛋糕。 “他来找我?干什么?”洛洛被她说糊涂了。 “你和乐家羽的事情后来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他也知道了,毕竟这个圈子也不大,他跑到学校来找我,请我吃午饭来着,”茜茜边搅拌着杯子里的红茶边说,“他问我你去哪了,说知道了你的事情,想见你。我说你回上饶了,他问我能不能联系到你,直截了当告诉我想和你在一起。那个时候你都有巫俊辰啦,我就替你拒绝了。后来也忘了告诉你,你不介意吧?” “哈哈,我怎么会介意呢?你不提我都忘了这个人了。再说了,我的品味你了解,他那款不适合我。谢谢你帮我拒绝,省得我尴尬!”洛洛吐了吐舌头,对茜茜说。 “其实他现在经济能力还行,自己开印刷厂了你知道吗?因为他人脉很广,生意还不错,赚钱不少呢!可能就是因为长相差了点,听说都三十好几了,还是单身。你一个人带着女儿这么辛苦,要不要考虑......”茜茜故意挤眉弄眼地说。 “no!”洛洛立马打断她,用双臂交叉在空中做了一个绝对不要的手势。茜茜哈哈大笑起来,洛洛伸长手臂假装要打她,仿佛还是五年前宿舍的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般快乐。 在那所民办学校工作了两年后,洛洛换去了外区的一所学校,很多人不理解,那个学校地理位置偏远,生源素质不佳,学校声名不大,洛洛为什么要去?还是为了那两个字——编制。在中国人心里,稳定二字比什么都来得重要,尤其是对于洛洛这样,既没有另一半,还拖着一个孩子的。 当初招募她的民办学校老校长已经退休,知道洛洛要辞职,电话打来家里挽留,可是她只能告诉他自己的无奈,老校长也只能惋惜着祝福她顺利。洛洛想过很多次,如果当年听了老校长的劝,不要编制,不换学校,也许就不用经历那噩梦般的八年。可是命运,早就在冥冥中安排好了一切,谁都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新学校在城郊,上下班路上费时较多,但是给了洛洛编制,而且待遇不错。对一个单亲妈妈来说,还有什么比待遇更重要的呢?和洛洛一起从原来区里调动过去的,还有另外两位老师,一位教语文,一位教科技,都比她年长。虽然这三个人都彼此不相识,但是因为都是新来的,有些手续和培训都需要一起去,洛洛便和他们俩熟悉起来了。教语文的她称呼为虹姐,教科技的她称呼为荣哥,他们笑洛洛搞得跟黑社会似的。虹姐和荣哥都很照顾她,无论从工作到生活。虹姐有辆车,上班可以路过洛洛家门口,于是时间一致的时候,她偶尔会捎洛洛一段路。而好脾气的荣哥,特别会做菜,他总会做些好吃的,中饭的时候拿出来给大家分享,会特地给洛洛多夹点。 他们都像照顾小妹妹那样关照着她,遇见这两位,曾让洛洛认为是换来这所新学校最庆幸的事。可是,幸与不幸,只在一念间。 开学一个月还不到,有一天虹姐突然问洛洛:“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单国勇的人?” 洛洛差点就脱口而出说不认识,转念想起上次茜茜说起过,她一拍脑门,说:“还真认得!” “那就没错了!你和他唱过k?”虹姐问。 “大概......是吧!”洛洛努力回忆着,“应该有六七年了吧!” “什么?那么久了?”虹姐很吃惊,“听他口气我还以为就最近呢!我和他认识,以前老同事。前几天打电话说起我换学校,不知怎么地提到你名字,他马上就激动万分说认识你。我说人家小姑娘可比你小得多,他说就是认识!我还以为他搞错了,原来你们真的认识啊?”说完虹姐哈哈笑起来,然后压低声音说:“他说如果你还记得他,想加你一个qq,你愿意吗?” “啊?加我?我跟他又不熟。”洛洛有些为难。 “加归加嘛!有话就聊,没话就不说,多个朋友多条路。他开机构的,以后你女儿要学什么也可以让他帮忙啊!”虹姐特别会从对方的角度说服别人。 “那倒也是。”洛洛听了,便点头应允了,把自己的qq号码抄给了虹姐。 第二天,她的列表中便有个人申请通过好友验证,她点开一看,备注里写了“单国勇”三个字。她点击通过验证。对方先是和她互相问候的一下,还没出三句话,单国勇直接发来一句:“国庆节你会出游吗?如果有空,我想请你吃个饭。”其实洛洛是没有出游计划的,但是她又不想直接答应他,却又不好意思拒绝,只好说:“我还不知道爸爸妈妈怎么安排的,我回家问一下再告诉你。” 下班回家,还在楼下,就听得子木在楼上哇哇地哭,急得洛洛两个台阶一跨地奔上楼。“这是怎么了?”洛洛紧张地看着女儿哭红的小脸。 “唉,你问她吧!”母亲一脸无奈地把子木留给洛洛,自己走去了厨房。 “宝宝怎么了?哭什么?”洛洛拿纸巾擦着孩子的眼泪问。 “我......我要.......我要爸爸。”刚满3岁的子木虽然口齿还不太清晰,而且抽噎着断断续续,但是这句话却是着实把洛洛震惊了。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孩子总会问到爸爸在哪里,可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俊辰只曾在他们离婚后的第一个春节接了子木回去住了几天,后来他有了女朋友,也就没再联系洛洛了。她该怎么回答子木呢? “你怎么突然要爸爸呀?”洛洛抱起子木问。 “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接,我也要!”子木坐在洛洛腿上,抽抽嗒嗒地说。 “可是子木的爸爸在外地呀!那妈妈下次跟爸爸说,叫他给你打电话,好不好?”洛洛不知该如何糊弄这个小不点,于是拿出杀手锏,“你乖乖不哭了,妈妈带你去超市买棒棒糖!” “好!”子木马上停止了哭泣,小脸上还挂着泪珠,但是却笑得很开心。 洛洛擦干净子木脸上的泪痕,心疼地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孩子的快乐很简单,但是她总会再问她要爸爸的,到时候该怎么办?不能每次都糊弄啊! “也许该是时候,给她找个爸爸了。”洛洛想着。她也不是没有在努力,无论是在相亲的网站还是长辈介绍,对方看了照片,都表示愿意交往,可是都提出一个共同的要求,就是孩子不能一起生活。如果要她抛下子木去独自幸福,她还算什么妈妈呢?她又何苦和俊辰打个你死我来地争抢她呢?什么都能答应,可是只要对方提出这点,洛洛立刻放弃,无论对方的条件有多优厚。 洛洛突然想起茜茜跟她说的,单国勇在六年前就找过她,又和虹姐聊起过她,应该对她的情况有所了解,却也主动找她见面,这会不会说明,他能接受子木的存在呢?于是那天晚上,洛洛在qq上回复了单国勇,写道:“我国庆有空,可以吃饭。” 单国勇几乎秒回,和洛洛约定了时间地点。 “去看看吧!也许现在再看到他,能接受呢?”洛洛那晚躺在床上努力说服着自己。 洛洛比约好的时间提前到了,任何约会,她都习惯提前。宁愿等对方,也不要别人等,无论对方是谁。巧了,约定好的那家必胜客就在家羽三年半前带她吃的西餐馆附近。公交车路过时,她扭着脖子看着那火车头好久。幸好,心里已无痛感。现在的她,只有女儿的事情可以牵动她的神经,其他的人和事,仿佛都已经成了路过的风景,会看一眼,却不会为ta停留。 洛洛有些忐忑,她担心一会儿可能单国勇来了都不认得人家,毕竟六年多前那匆匆一面,她也没有多看一眼,只有一张名片和一个轮廓的印象,况且这么多年了,万一又有了变化,可真是认不出,那该多不礼貌!于是她认真观察每一个路过的可能是他的人,正在她东张西望时,听见背后有人喊“何洛洛”,她回过头去,看见一个戴着鸭舌帽,穿着运动服的人朝他走来,个头只比她高出半个头。看这身高像是单国勇,但是她印象中他应该是又矮又瘦的,可是这位又矮又胖,她不敢认,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犹豫地问道:“您是单国勇单先生吗?”对方点点头,咧嘴一笑,露出抽烟抽得有些发黑的牙。 在那一刻,洛洛已经想找个借口逃脱了,她知道自己不会喜欢上眼前的这个人,又何必去吃人家一顿饭呢?可就在脚往后退的一刹那,她想到女儿哭泣的小脸,于是对自己说:“再看看,说说话,你已经不该是以貌取人的年纪了。”于是,她跟着单国勇走上了二楼的餐厅。 他们找了张角落里的小桌子面对面坐下。单国勇摘下鸭舌帽,洛洛看到他光秃秃的头顶,那上面几乎没有几根头发了,油得发亮。“我助动车停在了你身后,所以从后面喊你来着。老远我就看到你了,你一点都没变。”他拿起桌上的纸巾擦着自己油亮的额头自顾自说着,“我呢?我是不是变化很大?”他又咧嘴笑了,耷拉浮肿的眼皮微微泛着红,晃着肥头大耳的脑袋,白白的皮肤更显出他的胖硕。 洛洛低下头,不太敢看他的脸。其实她并不记得他具体原先什么样子,但至少胖瘦上的确有些差异,也就笑着点了点头。 一顿饭的时间,洛洛几乎没有直视过对方,听到他吃东西时吧唧嘴的声音,偷偷瞄了他一眼,对方的吃相让她不愿意再抬头,也是怕自己看多了他的样子,就不愿意把这顿饭吃完,所以就尽量只埋着头吃东西,回答他的问题。 “你那时出事的时候,我去找茜茜问情况了,她告诉我你嫁去上饶了。”单国勇像是在说,也像是在问,仿佛希望洛洛说说后来的经历。 “是的,我嫁了一个上饶人,所以把工作调动回去了。但是,后来我们离了。所以现在我带着女儿在上海。”洛洛在说这段话的时候不得不看着他的脸,所以尽量让语言简洁。 “哦——”单国勇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那天吃完饭,单国勇提出一起去唱歌,说还记得洛洛歌唱得很不错。洛洛连连摆手,推说女儿在家里需要回去带孩子,就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逃也似的钻进车里走了。 “看你那怂样!人家也没有丑到那地步吧?不过,还是算了吧!何必这么勉强自己。”看着车窗外的夜幕降临后的街景,洛洛在心里暗暗嘲笑自己。 第二天傍晚,一家人正在吃晚饭,洛洛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子木最积极,跳下小凳子歪歪倒倒地跑进房间,帮妈妈拿出手机,小嘴里还颠三倒四地叫着:“妈妈,妈妈,电话,爸爸!”爸爸?洛洛一脸狐疑,俊辰从来不会打给她,上次探视孩子也是和父亲联系的。再说了,子木又不识字,怎么会认得来电显示的名字?手机拿到手一看,果然这孩子在胡说八道,那震动的手机上明明写着“单国勇”。洛洛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了。 “何洛洛吧?现在说话方便吗?”他的声音还是挺好听的,如果不匹配上那张脸的话,这声音听着应该是个高大白净温柔有礼的男孩。 “嗯,方便的,你请说。”洛洛礼貌回应。 “我想问问你,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单国勇这句单刀直入的话,差点让洛洛嘴里的汤喷了出来。 因为见她要接电话,餐桌上父母都保持着安静,因此手机听筒里得声音就显得特别响。父亲和母亲也同时停止了咀嚼,瞪大了眼睛看着洛洛。子木也瞪着好奇的小眼睛看着妈妈尴尬的表情。“呃......你......”洛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知道,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对方还没等洛洛回答,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自述,“如果喜欢,六年前就喜欢了,也不会等到现在了。可是我六年前就喜欢你了,而且一直记着你。” “单先生,谢谢你......”洛洛本想委婉地拒绝,也不想让父母跟在一边听着他这段表白。可是她再次被打断了。 “你听我说完!我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给你打的这通电话,一定听我说完!”单国勇的声音有些着急起来。 “哦。”洛洛无奈地撇了下嘴角,只能硬着头皮和父母一起继续听他说。 “这些年我也相了不少亲,可是看来看去,我心里还是想着你,别看六年前我们就那么一面之缘。本来你已经嫁人生子了,我也断了念想,可是现在你这个情况,又点燃了我的希望。我不是要趁人之危,我只是觉得你一个女孩子,带着个孩子生活,肯定很不容易。我想照顾你们,你所有的一切我都接受。你的过去,和你的女儿。我一定把她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你放心,我昨天跟我父母都谈过了,他们同意我的。只要我喜欢,他们都同意的。就是......你......愿意和我试试吗?”他一股脑儿地说着,仿佛也不管洛洛是不是在听,他只是为了自己一吐为快。 “我......”洛洛的脑子在快速地飞转,在想什么样的措辞既可以让他死心,又可以最小程度地伤害他。 “我们可以先试试,让我和你的女儿相处看看,如果你觉得不合适,我就再也不提这事了。可以吗,洛洛?”单国勇几乎再在用恳求的语气问她。 洛洛抬头一看,家里的三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父母的眼里写着期待,母亲还一个劲儿地点头鼓励她同意。小小的子木,圆乎乎粉嫩嫩的小脸上沾了饭粒,孩童特有的清澈的瞳仁里闪着光亮,巴巴地看着妈妈。洛洛知道子木当然是没听懂,可是她却又像什么都懂似的,她看着洛洛的眼神仿佛在说:“我想要个爸爸,我想和其他小朋友一样。” 洛洛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地咬了自己的嘴唇一下,心一横,对着电话说了句:“好!试试!” “太好了!”听得出,单国勇一直屏着呼吸等待洛洛的回复。听到她的这个肯定回答,他几乎欢呼起来。而与此同时,她看到父母也舒了一口气,高兴地笑了,子木看到外公外婆都笑了,也跟着咧嘴笑了,露出一排细小洁白的牙。看见女儿笑了,洛洛也不由得笑了。四个人都笑了,可是洛洛的心,却笑不出来。 国庆假期的第五天,单国勇就约了洛洛。叫她带上女儿,说带孩子去游乐场玩。第一次约会就让她带上女儿,这让洛洛心里多了一丝安心。这可能也是他表达诚意的方式吧! 单国勇要来洛洛家的地址,洛洛带着女儿下楼的时候,看到他已经站在楼下了。还是那顶鸭舌帽和那套运动服,站在秋日的阳光里。见洛洛和孩子从楼道口走出来,就咧嘴笑了,那是洛洛最不喜欢看到的他的表情,她又本能地低下头去回避。子木抬着小脑袋望向单国勇,竟然也跟着咧嘴笑了。这神奇的一幕惊到了洛洛,那时的他,对子木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而他在洛洛眼里那样不忍直视的笑,却能感染子木,这可能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吧! “子木,快叫单伯伯。”洛洛晃晃手心里子木的小手。 “单爸爸。”子木说,模棱两可的发音令洛洛有些尴尬。 “不是,那个,子木。是单-伯-伯。”洛洛红着脸蹲下来对着子木一字一顿地说,指着嘴唇,让她看清自己的唇形。 “单爸爸!”子木重复了一遍,还是介于伯伯和爸爸之间模糊不清。 “哎呀!别为难孩子了,爱叫什么叫什么!”单国勇此时已经乐不可支,高兴得一下子抱起子木。 “单先生,你让她自己走吧!”洛洛尴尬地拉着子木的裤脚说。 “你别老叫我单先生了,太见外了。叫我国勇,或者老单,都行!”他没有放下子木,反而纠正洛洛对他的的称呼。 “好的......老单。”洛洛还是想叫他老师,毕竟大了自己十来岁,是个前辈,但是对方既然已经觉得见外了,就只能改口。但是国勇二字,她实在叫不出口,只好选择了老单这个称呼。 老单仿佛并不在意她选择了哪个称呼,把子木一下子举得高高的,嘴里喊着:“我们去游乐场玩咯!”三岁的子木,除了外公偶尔会把她抱起来跑几步,从来没有一个成年男子会这样逗她。所以子木在半空中咯咯的笑声特别清脆,阳光照耀下,她的笑脸特别可爱。那一刻,洛洛突然不再因为和老单的见面感到别扭了。挺好的,就这样试试吧!她对自己说。 几乎每次约会,老单都会要求带上子木。几次下来,子木和他稔熟起来。只要一下楼,她就会张着小手跑到老单面前,小嘴里嚷嚷着:“单爸爸,抱抱!”老单总会咧着嘴笑着把她举起来。洛洛已经不再去纠正子木对于伯伯和爸爸的发音,也不再劝老单放下子木让她自己走路了,她甚至有些享受看到这一幕,她能感应到子木每次被老单举高高的幸福感,看到女儿开怀的样子,她觉得什么都值得。 两个月后,终于有一次,老单在qq里问洛洛:“明天,我能约你去看电影吗?大人的片子,可能不适合子木看。”洛洛心里突然感到不安,她能明白老单的意思,也知道这一天迟早要面对,她不能永远带着子木去约会啊! “好的。”她回复。 老单选的影片,是一部打打杀杀的片子,恰巧是洛洛最不喜欢的,但是他已经买好了票,洛洛也不好意思再反对。好在电影是原版的,她可以认真地听影片中的原音,看着字幕,就当是做个听力训练。就在洛洛聚精会神的时候,突然她感觉自己放在扶手上的手被人握住,当她反应过来那是老单的时候,下意识的反应是想抽回手。可是还没来得及反抗,老单握她的手更紧了些。洛洛浑身像爬满了蟑螂似的,顿时浑身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她急中生智,故意打翻了自己的爆米花桶,然后顺势抽回手来,装得像是无意间的动作,嘴里念叨着:“哎呀!糟糕!打翻了!”然后双手紧紧抱住爆米花桶,像是拽住个救命稻草似的,死死也不放。为了让动作自然点,她只好假装一颗一颗吃起爆米花来。 “就剩那么点了?你爱吃,我再去买!”老单看了眼桶里剩下的小半筒爆米花,立刻猫着身子从走道里钻出去,去了大厅。 洛洛还没来得及说不用,他就已经在灯光昏暗的影厅里跑出去了。“真不该这样,何洛洛!人家对你不好吗?对你女儿不好吗?你还想怎么样?你又不是仙女下凡,还能要求人家十全十美?不就牵个手吗?看在女儿喜欢他的份上,你可以的!踏出这一步,也许后面就不别扭了!加油!”在老单离开影厅的时候,洛洛一个劲儿地在心里对自己又是批评,又是鼓励。 老单很快买了满满的一桶爆米花回来了,他坐回到洛洛身边,把桶递给她。这次,洛洛只用一只手接过了桶,然后留另一只手在扶手上。不出所料地,老单过了一会儿,又牵起了她的手。她强忍住心里的不适,没有缩回手,就那样让他握着。 黑暗中,老单开心地笑着,洛洛紧紧咬着下唇。 一如洛洛料想的那样,有了第一次牵手,后面再让他牵,也就没那么难受了。然而洛洛发现,和以前两次恋爱时不一样的是,她从来不愿意在人群中注视他。她记得和家羽也好,跟俊辰也罢,当他们在公共场合时,哪怕临时的分开,无论他们去了何处,洛洛的眼睛总会追随他们,可是对老单就不会。 她潜意识里不愿意在人群中去寻找他,一方面身高不出众的他往往很难一眼找到,然而更多的,是洛洛不想多看他几眼,甚至有时会担心旁人知道他们是一对。为此她很自责,人不可以这么自私,她对自己说,不能一边贪图他对子木的好,却一边想逃避和他在一起的事实。洛洛总是被道德和情感两边碾压,无所适从。 只要不讨厌,总还是能培养得出感情的吧?以貌取人让自己吃的亏还不算多吗?也许这次应该忽略外貌看本质,老单的本质多么善良,对毫无血缘关系的子木这么疼爱,上哪找!洛洛这么想着,每次见他都靠这个意念支撑着。 他们还是那样,时常带着子木一起。洛洛恨不得每次的见面都有这个小“电灯泡”存在,她的在场会避免不得不和老单亲近的场面。她的在场,也能让洛洛和老单的话多起来,要不然俩人也只能聊一些关于教学的话题,常会冷场,很是尴尬。如果实在不能让子木加入,洛洛就会想尽法子组织一些集体活动,把彼此认得的共同朋友约出来一起。当老单说要带着她去某个饭局的时候,她会表现的异常高兴,这样不仅给了老单面子应了约会,还有了那么多人的掩护,也就没有两个人的不自在了。实在不行,就找茜茜。茜茜和她老公就成了她常拿出来的挡箭牌的。可是茜茜并不懂洛洛的真实用意,还常常开着玩笑揶揄她说秀恩爱。面对茜茜的嘻嘻哈哈,她只能苦着脸笑。 元旦后的两周,临近放寒假,洛洛接到以前民办学校的老同事电话,邀请她参加新年老同事聚会,这对于重情义爱交友的洛洛来说,是个令她兴奋的好消息。于是,他们很快敲定了聚会的时间和地点。不巧的是,老单那天也想约洛洛去一个饭局,两者既有冲突,老单便同意洛洛去自己同事的聚会,然后自己早点结束去接她。 洛洛的老同事聚会放在一个火锅店举行。包间里挤挤挨挨坐了十几位同事,有男也有女,来自于各个学科办公室。看见最交好的同一学科的静静,洛洛赶紧坐到了她身边。同桌吃饭的还有体育组的小辉和阿川,语文组的毛老师和数学组的秦老师,虽然是男老师,但是也曾是和洛洛配合默契的伙伴。几个人坐在一起,马上开始了热烈的交谈,大家争相问候洛洛在新学校的情况,关于工作量,关于待遇,关于老学校发生的八卦,一时间有说不完的话题,饭桌上谈笑风生,时间一下子就滑倒了九点多。洛洛的手机响了起来。 “哦,你来啦?那我这还有一会儿,要不你先回去吧?”洛洛接电话的声音让周边同事慢慢安静了下来,“你等我吗?会不会很冷?不用等了啦!我会打车的。” “是男朋友吗?”先是静静挤眉弄眼地问。 “那就让他进来一起吃吧!外面太冷了!”秦老师说。 “对啊!也让咱娘家人把把关!”最年长的毛老师说。 一句话让一桌人哈哈笑了起来。 “他们让你进来。”洛洛被闹得红了脸,对着电话说,“行,那我到门口去接你。”她在一片起哄声中跑出了包间。 等到洛洛把老单领回包房向大家介绍:“这位是我男朋友”时,空气仿佛凝固了,大家都愣住了,小辉竟然夸张到筷子一松,夹着的一块羊肉从半空中掉落了。洛洛明白他们在讶异什么,相信老单从他们的眼神中也看出来了。还是阿川情商高,马上站起来让出座位招呼说:“来来来,坐洛洛旁边,一起吃点!”洛洛瞥见老单眼神里掠过一丝不快,她微微感觉有些不祥,却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 桌面上,只见几位男老师纷纷热情地给老单敬酒,一开始他还笑着婉拒,推说自己刚才喝过了,酒量不好不能喝多。但是那几位不依不饶,还是坚持要他再喝点。于是,一杯,两杯,三杯,老单开始自己主动给别人敬酒了。洛洛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红,舌头越来越不听使唤,她的不祥预感越发强烈起来,她开始坐立不安,拉着他胳膊让他少喝点,可是一桌人吵吵哄哄哪有人听她劝呢? “单先生......来,我再敬你一杯!”只见毛老师站起来,端着酒杯,语无伦次地对老单说,“我......我跟你说!我们洛洛,可是个好姑娘!我们大伙儿,都很喜欢她!你......你可得对她好点!”毛老师以娘家人自居的口吻对老单说,这是一句在任何旁人听了都那么自然的话,可是,却成了一个引爆炸弹的火星! 在洛洛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桌子被猛地拍了一下,摇摇晃晃了一下,瞬时被推到了一边,她扭头一看,这些动作都发自于老单!他推开桌子后,立刻冲向毛老师,一把封住比他还高半个头的毛老师的毛衣领子,大声对他吼着:“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敢喜欢洛洛?!” 坐在洛洛这边的大多是女孩,好在小辉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拉架。“哎呀呀!单先生,别冲动!老毛不是那个意思!”谁知老单就像发了疯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地给了小辉一个耳光,小辉猝不及防,被他扇得连连踉跄了几步,阿川及时扶住他才没摔下来。服务员也冲进来,想拉开老单,却也都被推开了。 洛洛刹那间简直惊呆了,和其他女生一起,恐惧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直到老单扇了小辉耳光,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冲上前去拉老单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喊着“别打了!” 谁知老单已经翻脸不认人,他胳膊一挥,就像轻轻赶走一只小鸟似的,把洛洛推得老远要摔倒下来。她本能地伸手去撑,却眼见着自己的手离滚烫的火锅就差一步之遥,她吓得闭上双眼。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使劲拽了一把,把她从即将跌入火锅的千钧一发中救了出来。是小辉! “你竟然敢推洛洛!我特么抽死你!”小辉突然也像被激怒的雄狮,他怒睁着双眼,要朝着老单冲去。 “我拉住他,你拽着小辉啊!”秦老师紧紧抱着毛老师,而个子最高大的阿川控制着老单,朝洛洛大声喊道。洛洛被他一喊,才反应过来,一把抱住小辉的胳膊。 “小辉!小辉!我求求你!别打了!算我求你了!”洛洛紧紧拽着小辉,泪眼迷蒙地对他喊。 小辉回头看着她,被愤怒激得满是血丝的双眼通红。在看到洛洛泪眼的那一刻,他突然不再那么用力要挣脱了,却又不甘心地怒吼着:“可是,可是他对你动手!他还莫名其妙扇我!” “我知道,小辉,我知道!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他今天喝多了,是我不好,不该叫他来。求你了,别打了!好吗?”洛洛已经哭成了泪人,她愧对朋友,又害怕又委屈。 “洛洛!”小辉歇斯底里的这声呼唤,洛洛听出了他的无奈、心疼、愤怒和疯狂。“你怎么!你怎么这么糊涂!找了这么个人!我要不是因为你我肯定......我今天就为你,我咽下这口气了!”他双手紧紧捏着洛洛的胳膊,仿佛在给自己力量,充满血丝的双眼竟开始变得湿润。 一个男人,要他承受这样莫名其妙的一掌,简直是奇耻大辱。“好!小辉!我记你这个情,一辈子记得!”洛洛的胳膊生疼,泪如雨下,不知是疼痛感使然,还是心里太多的感激,拼命点头。 此时饭店外的警笛声响起,“我们报警了!”服务员站在包间门口说。 “洛洛,你快带他走吧!”小辉抹了一把眼泪,拽着洛洛出了包间,阿川也顺势把老单拉了出去。四个人跑上街,小辉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先把醉醺醺的老单塞了进去,再把洛洛往车里推。“你快带他走!警察来了,会找先动手的!去了警局就麻烦了!”小辉迅速关上车门。 “那你们怎么办?”洛洛按下车窗,摇着头,流着泪。 “我们没关系,我们都是被打的,不会有事的。你别管了,先走吧!回头再联系!”小辉拍拍车门,对着司机喊了声:“开车!” 洛洛哽咽着向司机报了自己家的地址,扭头看着车窗外饭店门口乱成一团,几位警官正在往里面走去,小辉和阿川各站一边像在比划解释着什么。她欠他们的,这次真的再也还不清了。 一旁的老单还在骂骂咧咧,他看到他拿出手机不知打给了谁,只听得他报了饭店的名字给对方。洛洛不敢问,不敢说话,不敢哭出声,甚至不敢出大气,紧紧地缩在离车门最近的地方,尽可能地远离老单,只祈求司机开快点,再开快点。老单挂了电话,途中几次,想伸手去够洛洛,口中喊着她的名字,酒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令洛洛有想尖叫和呕吐的冲动。可是她不敢惊动身边这个魔鬼,她只想着赶紧下车,拼命地躲着他的手。 车一到小区门口,洛洛就逃命似的钻出来,还没等老单移到她的座位这边,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砰地关上了车门,把自己和老单隔绝,对着司机大喊:“师傅,你快走!去哪问他!”然后一路飞奔,一口气跑回了家。 回到家生怕自己的惊慌会吓到父母和吵醒女儿,她直接冲进了卫生间,气喘吁吁地半天才缓过神来。脑海中回忆起刚才的一幕幕,她才感觉到自己被惊吓和恐惧占领过的身体已经彻底透支,双腿的无力感让她软软地靠在卫生间的门上滑坐在地上,紧紧地捂住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一时间,夜深人静,泪水奔涌,却悄无声息。 一夜无眠。洛洛几乎不停地在轮流拨打着小辉和阿川的电话,可是他们俩,谁也没接电话。他们定是对她失望透顶,交了这样的男朋友,搅了聚会,还伤害了他们。直到凌晨两点多,手机震动着,小辉的电话。洛洛一个骨碌爬起来,溜进卫生间压低声音接听电话。 “怎么样?你们都怎么样?后来怎么了?”洛洛连珠炮似的问着。 “洛洛,我说你这个男朋友怎么这么差劲呢?”小辉没有回答洛洛的问题,用哀叹的语气反问着洛洛。 “他......又怎么了?”洛洛心里没底地问。 “我们为了不让他被抓走,先让你把他送走了。谁知道我们好不容易把警察劝走了,他居然带着几个流氓回来了!还好几个女孩子先回去了,不然不得吓死啊?谈到现在,人刚散。”小辉气愤得嗓门都大了。 “什么?”洛洛喊出了声,小辉他们以德报怨,他却以怨报德。平时是在他和朋友的饭局上听到过他说自己黑白两道通吃,但是一直以为他在吹牛,却没想到真的认识那些三教九流。“那后来呢?他们动你们了?”洛洛关心的是不是真的出事了。 “那倒没有,估计也就是虚张声势想吓唬我们一下吧!主要是警告我们以后要少跟你来往,否则后果自负之类的。”小辉说。 幸好没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洛洛胸口松了一大截,可是他有什么资格控制她交友的权利呢?就凭他认识流氓吗?他自己简直就是个流氓!洛洛在心里狠狠地咒骂老单。 “洛洛,你确定你要跟他继续吗?”小辉不再那么生气了,他语气平缓地问。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我不会因为他跟你们绝交的。”洛洛肯定地说,“小辉,麻烦你帮我跟大家打个招呼,下回我一定负荆请罪,请大家补一顿。” “唉,你先照顾好自己吧!记住,他要敢再欺负你,你必须马上告诉我!下次可饶不了他!”听小辉咬牙切齿的声音,他应该是挥舞着拳头说的。 挂了电话,走出洗手间,发现母亲坐在外面,刚才的内容,她全都听到了。洛洛只好一五一十,跟她说了晚上发生的一切始末。 母亲并没有对此评论,只说了一句:“你先去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看着女儿有气无力走进房间,她叹了一口气,她感觉得到,这个老单,洛洛不喜欢,她全是因为子木在硬撑着和他谈恋爱。若不是因为孩子,她哪里是可以强迫自己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的女孩呢!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叫她和他继续应该是不可能的了。 第二天清晨,天开始下雨。洛洛一下楼就看到老单站在他常等她们的那棵树下,撑着伞,一脸沉痛。洛洛吓得心脏一阵收缩,她见他走进过来,马上厉声喝止:“你站住!不许过来!”老单真的站住了。 “洛洛,对不起,我昨天喝醉了,我糊涂了!我肯定会请你同事吃饭赔罪!求你原谅我!”他苦着脸的样子比平时更难看一些,洛洛只好把眼睛看向他身体的后方。 “我不会原谅你的,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洛洛冷冰冰地说着,往后退着步子,“我要去上班了,你不要再联系我!”她说完便转身朝着车站的方向快步走去。 “洛洛!我求你了!”老单居然快步跟了上来。 “不要!”洛洛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猛地回头厉声喝道,“你再跟着我,我就报警了!”她看到老单脸上痛苦的表情。她的脚步越来越快,索性跑了起来。“快跑!快跑!别让他追上我!”她在心里催促着自己,耳边只有风的呼啸声和自己紧张的呼吸声。 到了车站,一辆车刚好进站,她不顾一切地跳上去,当车门关上的那一刻,她看到老单在不远处停下脚步目送着她,就像是摆脱了一个鬼魂的追赶,这才舒了一口气。伸手一摸自己的额头,隆冬季节,她竟然出了一身汗。 到了学校,虹姐仿佛已经在等她了,看她的表情,应该是已经知道了昨晚发生了什么。老单打给虹姐,是想让她做说客,肯定是避重就轻,不会把自己说得那么暴力。为了避开同事,虹姐把洛洛叫道荣哥的实验室里,三个人坐在一起讨论起了这件事。 洛洛把事情从头到尾陈述了一遍,可是虹姐和荣哥却劝她说老单只是喝多了。“喝多了才见人品呢!”洛洛一句话堵住了他俩的嘴。等虹姐和荣哥听说了他后来又派流氓去威胁朋友时,也不作声了。 “可是,你要知道,能找到对你女儿这么好,而孩子又喜欢的人,真的不容易啊!”虹姐说的,正是洛洛最纠结的。 “但是,虹姐,我现在,很怕他。”洛洛的一句话终结了他们所有的劝解之辞。 洛洛整整一周都没有让老单联系上自己。电话,来一次挂断一次;信息,发一条删一条。她不愿意看见单国勇这三个字,哪怕看见他的来电显示,也能吓得她一个激灵。 直到第七天,母亲问:“我看你这样不想和他再有联系,是不是不想继续了是吗?”洛洛不置可否。 “单爸爸,带我玩!”子木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突然手里拿着汤姆熊的彩券向她奔来,嘴里念着老单。 “对不起,子木,这次妈妈可能真的没有办法了。”洛洛抱歉地看着子木想。 和恋人吵架洛洛不是没有经历过,她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抗拒。她记得甚至会期待对方来找自己,然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冰释前嫌,和好如初。可是这次和老单,她是真的不想和他再有瓜葛,对他的厌恶和惧怕,让她没办法过自己这关。她自知已经没有办法再坚持下去,算了,干脆就结束吧!也不要拖延了!洛洛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第八天的傍晚,父亲让洛洛去小区门口的超市买些日用品。子木一听到超市二字,就激动不已,跳着小脚说要一起去,买棒棒糖。“好吧!那就只能买一根哦!吃多了虫虫会啃牙齿!”洛洛和子木勾着指头谈好了价码,俩人牵着手走下了楼。 一到楼下,洛洛就被吓得愣在原地——她看见老单,就站在那棵树下。顿时一阵惊慌向她袭来,不知该向前逃还是往后退,只能傻傻站在原地,满目恐惧地望着他。却不曾想,身边的小人儿,看见了树下的那个人,小手立刻挣脱了她的手掌,径直向他奔去,嘴里大声喊着:“单爸爸!单爸爸!” 看见孩子向他跑去,他立刻蹲下身子,张开双臂,子木冲进他的怀抱,他像往常一样,一下子将她高举过头顶,嘴里高声喊着:“宝宝飞啦!”子木咯咯地笑个不停,一如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夕阳斜斜地从他们背后照过来,金色的光晕很美很暖。她定睛看去,子木这么开心的笑,是老单不在的时候,从来没有的。 许是金黄色的夕阳让人眼晕,洛洛不禁闭上眼睛,却不想两行热泪瞬间滑落。“要不,就这样吧!子木喜欢,我喜不喜欢,有什么重要?我是妈妈了,我不能计较自己的情感了。现在不是我要给自己找爱情,而是要给子木找爸爸。算了,就这样吧!” 27岁的何洛洛,在这个还有很多女孩子都没恋爱结婚的美好年纪,她就这样把自己当作一件商品似的出售了。为了给女儿换一份父爱,她在心里和老单做了一笔交易。 洛洛没有向小辉履行自己的承诺,实际上,她因为老单,慢慢和原来的老同事断了联系,尤其是男同事。 相处的时间越长,洛洛越发现老单最忌讳的是她和男性朋友来往。性格爽朗的洛洛,很有男人缘。她憎恶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口是心非,宁愿和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男生来往,而她刚烈的性格,让她和男生们称兄道弟也不违和。在洛洛这儿,男女之间可以存在真正的友谊。可是老单才不信,他对她身边所有的男人都持怀疑态度,怀疑他们和洛洛来往的目的。曾经那场闹剧在洛洛心里烙下了可怕的阴影,她害怕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也担心因为自己,有其他的朋友遭遇不快,所以索性用远离来保全他们。 小辉后来也离开了原来的民办学校,换了一所新学校,两人渐渐不再联系;阿川干脆从上海辞了职,回了山东谋职,手机号码也更换了,和洛洛他们彻底失联;毛老师和秦老师等人,自从上次那一架,大家都不再来往。洛洛发现后来身边唯一可以聊得上话的男同事,怕是只有荣哥了。可是老单为何偏偏只对荣哥信任呢?是因为荣哥比自己年长比较多吗?那毛老师比荣哥还大呢!是因为荣哥忠厚老实吗?哪位又是脸上写着刁钻耍滑呢?如此,仔细一想,不禁哑然——因为这边有虹姐看着,所以他放心。 “洛洛,我很担心你。那个人,真的适合你吗?我上次看到,他对你都动手。”很久后和静静的一次聚餐,她满脸担忧地对洛洛说。 “也许,他那天喝多了,没看清是谁。”洛洛眼神空洞地回答。 “那他也很暴力啊!喝多了就乱打人,太可怕了!我是怕他对你不好!”静静激动起来。 “可是,他对子木好。”洛洛仍是那空洞的眼神。 “洛洛!你得对自己好点啊!”静静冲她嚷道。 洛洛空洞的眼里闪着润湿的光。 也许,是因为他太在乎,所以看不得她和别的男人来往,即使他对别人暴力了,可是对她依旧柔情似水啊!最最重要的,是他对子木的好啊!洛洛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谬论说一百遍,都能够成为真理,何况这是肉眼可见的事实,她就不信感动不了自己。 老单对子木的好,确实让人无可挑剔。是发自内心的好,是心甘情愿的好,即使是俊辰陪伴她成长,恐怕也很难做到老单这样的程度。 第一次子木对他的称呼从单爸爸变成爸爸时,他感动得告诉洛洛,将来他可以不要她再为自己生孩子,不要她再受妊娠的苦痛。他可以把子木视如己出,一心一意养她到长大成人。无论她长大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会不会再孝顺他这个继父,他都不会介意,他只要有洛洛就足矣。 这些感人肺腑的话,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洛洛的脑海里反复滚动播放。她不是没有听过海誓山盟,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山崩地裂,可是这次老单的诺言却能让她反复咀嚼,只因这些承诺是给子木的。她需要什么,已经不再重要,子木需要的,就是她需要的。 错信 2 http://.biquxs.info/

一年后的国庆节最后一天,老单提出想和洛洛结婚。比起当年和俊辰的水到渠成,老单的求婚更随意。“我们要不结婚吧!在子木上小学前,总得给她个一个家吧!”他驾驶着助动车,洛洛坐在身后,双手紧紧拽着后座的置物架。她可能自己从来没有发现过,同样时坐在座驾后面,她从来不像以前坐在家羽车上那样紧紧抱着前面那个人。 “好。”几秒钟的空白后,洛洛回答前方的老单,声音几乎被呼呼的风声吞没。 这一次结婚,洛洛想着这次再也不能犯同样的错误,无论她在不在乎钱财那些身外物,该给自己的保障一定要留住。所以在老单提出即将买的新房房产证上要写上他父亲的名字时,她提出了坚决的反对。 “你什么意思?还没结婚就想着离婚,要防我是吗?和他一样是吗?”洛洛板着脸质问老单。 “我哪有那个意思!我......哎呀,这是我家老头的意思!”老单尴尬得抓耳挠腮。 “那你就去跟你父亲说,你不同意!或者说,我不同意!”洛洛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终有一天,也会把婚姻和钞票挂钩,也会为了钱财直截了当提出要求,这曾是她觉得最不耻的事,而现在她就成了这样的人。“如果你父亲不同意,那我们无需结婚!我都无所谓!一切随你!”她甚至开始威胁老单。 被爱的总是有恃无恐,只是老单不知道洛洛其实并不只是威胁,她真的是无所谓有没有和他的婚姻,她只在意子木有没有一个完整的家。 很快老单高兴地把和父母商量的结果告诉了洛洛,他们同意在房产证上加上她的名字。洛洛正想打开网站寻找合适的房源时,老单就掏出一本薄薄的绿色小本,原来他已经在一周前火速买好了一套二居室,她当初天真地以为这是给她的惊喜,却在日后慢慢明白,这其实是个计谋,是个对付她的计谋。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她要加名字,他就先买好房,成为婚前财产。也许,在算计的世界里,女人永远没有男人的精明的和前瞻。 去房产局加名字的那天,老单带着洛洛吃了一顿晚餐,算是庆祝他们有了自己的家。饭毕,她像往常一样坐上他的助动车后座。老单没有直接发动车辆,扭过头问了洛洛一句:“今天不着急送你回家,我想带你去个地方,有时间吗?”她点点头,现在除了家和学校两点一线,她几乎已经没有和其他朋友的约会,还能有什么借口拒绝呢? 坐在他后座的她,心里却莫名有种忐忑,她感觉老单刚才的问话有着某种深意,隐约觉得会是让自己不安的要求。果然不错,女人的第六感令人不得不佩服,老单将助动车停在了一家酒店门口。洛洛心里开始咚咚地打起了鼓,她的手心开始出汗,眼神开始躲闪,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却不敢面对那个意思。 “洛洛,你愿意吗?”老单没有点破说明,只是在酒店门口明亮的灯光里问她。见她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有任何反应,老单以为那是女孩子的羞涩,于是接着说:“你看,我们都要结婚了,我们应该......可以吧?”他的语气带着试探又似非常肯定。 是啊!她只是个有婚史也有生育史的女人,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有什么好害臊的?何况那是个她女儿追着喊爸爸的人,今天又献出了一半的房子,她有多矜贵,这样付出都不能给人家一次呢?洛洛找不到拒绝老单的理由,就像演员面对买了门票入场的观众,即使再没激情,也得硬着头皮把戏演完。 她不想抬头看他的脸,怕看了就会不由自主拒绝,于是只能低着头用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那你进去办理入住手续吧,办完了你先上去,打电话告诉我几号房间,我自己上来。”她一向是如此不愿意让旁人认为是他们是一对,何况,让人家看到她和他开房。所以她不要和他一起出现在那个亮堂堂的大厅里,也不要坐在沙发上等他,更不要和他成双入对走进宾馆的电梯。见洛洛点头答应了,激动不已的老单哪里还会想到这些,他只当洛洛是怕别人看见不好意思,迫不及待地小跑着进了酒店大厅。 洛洛很快收到了老单的短信,很简短,只有几个阿拉伯数字组成的房号。她深呼吸了一口,带着赴死的心情走进了大堂。 给洛洛开门时,老单只在下身围了一条浴巾。她尴尬得不知该往哪儿看,只好快步走向沙发,打开电视装腔作势。他咧着嘴跟她说他先洗把澡,那猥琐的表情几乎令她作呕,可是她却只能故作镇定地点头。老单可能是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冲了一遍,便跑了出来,只穿了一条内裤。他龇牙咧嘴地发出“丝丝”怕冷的声音,光光的脑袋,圆圆的肚子,细细的腿,他的样子竟然让她想到了青蛙这种动物。看他一下子钻进被子,洛洛赶紧一溜烟地钻进浴室,说了声“我也洗一下”,她此时唯一的本能策略就只有拖延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浴室的淋浴头下冲了多久,在水蒸气的微醺下,她甚至开始思考还有没有机会逃脱,一直到老单在外面喊她:“洛洛,你好了吗?你没事吧?”她才知道,拖无可拖。咬着牙从浴室走出去,还特地把自己又穿戴了整齐。 可是,该发生的一切,还是得发生。直到最后一刻,她不可控制地捂嘴哭了出来。 “哎呀!你怎么哭了?我弄疼你了?”老单发现洛洛的眼泪,慌了神。 洛洛没有回答,也无言以对。她在哭什么?她在哭她英年早逝的美好青春,她在哭她已被出卖的干净纯洁,她在哭她做的道德沦丧的交易,她在哭她再也回不了头的人生路。 何洛洛28岁的那个小雪节气,是她难以忘怀的一天。那天是她和老单扯证的日子,也是她噩梦的开始。 那天的天气,阴冷阴冷的,乌云低低压着天空,像是要憋着下一场雪。南方的冬天,那种冻到骨子里的寒气,从地面上钻进人们的鞋底,直叫人跺着脚搓着手还是不胜寒。 洛洛站在车站,等老单的助动车,接她一起去民政局。身边的人个个缩着脖子,揣着手,看见打着暖气的空调车开来就跟见了救世主似的眉开眼笑。而洛洛却似一桩毫无知觉的木头站在那儿。 十几分钟前,她还在家里,迟迟不肯出门。母亲问她不是今天要去办结婚证吗,怎么还不出门。她不说话。母亲又问她是不是不想去了,如果这么不情愿,后悔还是来得及的。她还是不说话。但看着子木学着电视里的美羊羊的样子蹦蹦哒哒时,她突然站起来说:“我去吧!” 车站上,无数辆车从她面前经过。每一辆她都想不顾一切跳上去。不仅仅是因为车门打开时,那里面温暖的空气对人本能的吸引,更是因为无论哪辆车都能带她离开原地,逃离那个将由老单接走她的地方。她就那样犹豫着,迟疑着,踌躇着,终于,老单来了。她没机会犹豫了,该去哪儿,就去吧! 如果说从认识老单到现在,洛洛一直存着想逃跑的念头,那么直到她看着民政局那个敲章的铁家伙在他俩结婚证的照片上盖上戳的时候,才彻底认命。“没关系,没爱情没关系,我可以努力,让时间帮我熬出亲情,也是一样可以好好过日子的。”她继续着自我催眠,这一年多来,她几乎已经习惯了这样。 扯完证的那晚,洛洛陪着老单回了他父母家吃饭,也算是给两位老人一个交待。晚饭后,老单又带着洛洛去了上次去过的那家酒店。这次来这里,包里还揣着两个小红本,他显得更理直气壮了,而洛洛也抱着麻木的心情,就当完成一个必须达成的任务。 “洛洛,我想跟你坦白三件事情,你先答应你不能生气。”老单完事后,吞吞吐吐地说。 “你说。”洛洛只想快快结束和他的相处,催促着。 “第一件事,我其实是个高度近视眼,有一千多度,但是我怕你嫌弃我,也怕你不喜欢我戴眼镜,所以就一直戴着隐形眼镜,没让你发现。我们就要生活在一起了,我想我不能再不说了。”他说完后紧张地看着洛洛,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心想着其实无论老单戴不戴眼镜,她都一样没办法喜欢,又有什么区别。 “没事。”她轻松地说。 “第二件事,我骗了你说我自己有本科学历,其实我连成人专科还没毕业。我知道你这人对工作和学习要求高,自己又是学士学位,我怕你看不起我。不过你放心哦!我很快就会专科毕业的,然后我肯定继续进修学历!”他紧接着说出了第二件。 洛洛还是笑了笑,“也没关系。”她说。 见洛洛这样大度,老单放松多了。“第三件呢?”洛洛有些好奇。 “第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其实我也可以不说,可是我怕你以后知道了更生气,所以还是今天一起说给你听吧!”老单咽了口口水,“我在三年前,差点犯了刑事案进去。” 洛洛想触了电似的从床上跳起来,她跪坐在离老单远一些的地方,瞪大了眼睛紧盯着他,连为什么三个字都惊得问不出口。 “你别怕!”老单见状,紧张了,赶紧解释,“后来私了了。” “到底是什么事?”洛洛压下快跳出来的心脏,故作淡定地追问。 “是因为......我把一个老头的腿......踩断了。后来鉴定他是......九级伤残......”老单每说一个字都盯着洛洛的脸。 “你为什么会踩他的腿?”洛洛禁不住抱紧了枕头,刨根问底。 老单见话已说到这份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便和盘托出。原来那时他喝了酒,开着助动车和一个逆行的骑自行车的老头相撞,老头倒地,不肯起来,叫着受伤了,要老单赔偿他三十块钱。据老单分析,他觉得老头只是碰个小瓷,否则也不会只要这么点钱。但是自己当时喝了酒,头脑不清醒,一定要跟他掰这个道理。说着说着,两人争了起来,老单就失去理智上前猛踩老头的腿,然后就是那样的结局。 事后路人立刻报了案,老单描述自己在警局的样子,就和罪犯一样,正面、侧面的照片都被拍了下来。他们的案子被定性为故意伤害的刑事案,老单眼见着只能蹲监狱了。“幸好老头的子女贪财,后来托人找关系和他们私了,花了十万块钱把这件事情摆平了。”老单用一种轻松解脱的语气结束了他的第三次坦白。 洛洛震惊了,九级伤残啊!那得是粉碎性骨折吧!那么在老单踩他的时候老头会发出多么痛苦的惨叫啊!他都全然不顾吗?还是继续吗?最后造成不可逆的伤残吗?这该有多么残忍才能做到这样呢?难怪他会莫名其妙在同事聚会上掀桌子!难怪他会顺手就给了小辉一巴掌!难怪他是这样可怕的暴力男!原来,他根本就是个罪犯! “你这个骗子!”洛洛的情绪瞬间失控了,她把手里的枕头用力砸向老单,却别对方轻易接住。“你这是骗婚!你有刑事案底,你居然不告诉我!你在今天扯了证才说,你这不是骗是什么?”她歇斯底里地朝他喊着。 “我不是故意的,洛洛!我怕失去你,我不敢说!”老单苦着脸的样子让洛洛厌恶极了。 “你不敢说?你今天就敢说了是吗?因为今天我已经没办法反悔了是吧?当初你打小辉他们我就看出你是个暴力份子,我看在子木的份上咬牙过去了!今天你却告诉我远不止那样!你猜,如果你在扯证前告诉我,我会不会嫁给你?我要不是因为子木喜欢你,我怎么会嫁给你呢?如果让我知道,我早就离开你了!我七年前不爱你,七年后,七十年后,给我七百年我都不会爱你!我不爱你!我讨厌你!我恨你!”洛洛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空洞又凄厉地回响着。 她不顾一切地狠狠抹去眼泪,套上外套拼了命地逃出了那家酒店。老单被她的吼叫惊呆了,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洛洛离开房间,撞上房门。他的眼睛从伤心,到失望,变痛苦,最后愤怒。 失去理智的洛洛跑出酒店,一路狂奔,迷失方向。而她没想到的是,这一通畅快淋漓的发泄,暗暗为自己埋下了祸根。 子木确诊后的第101天。 七月的第一天,暑假的开始。却是洛洛最近忙碌的一天——搬家。 这是洛洛带着子木在离开老单后的第四次搬家。好在每次有父母帮忙,所有生活用品都已经运送到了新租的家,洛洛只需进行规整清洁。 子木显得很活泼很激动,看见新家,欢天喜地。积极地帮助母亲打扫,一会儿帮妈妈拖地,一会帮妈妈整理,洛洛欣慰地看着女儿忙碌却快乐的小脸。 整整两天后,新家终于有了个模样。洛洛满意地看着整洁的屋子,抹着额角的汗笑了。微信里跳出俊辰的消息:“这两天女儿还好吗?”这一个来月,俊辰和她保持着友好频繁地联络,交流着直播间内外女儿的状况,共同进行分析商量。在那一个月,洛洛终于又找到了一些俊辰以前的影子,他如此担心女儿,让她的心里好受一些。想来毕竟是血浓于水吧!她甚至开始考虑是否该找个机会让他们父女相见。 子木早已在六年前母亲和老单离婚时就已清楚了自己的身世,她对自己的父亲的似乎只有憎恨,没有怀念。她说她只记得一点父亲的轮廓,那还是俊辰唯一一次探视留给她的浅浅印象。自从女儿进入初中,自己和老单分开,洛洛就一五一十地将以前的事情告诉了子木。她没有伟大到替俊辰美言,也没有卑鄙地添油加醋,只是将事实陈述给了子木。 “其实我觉得你爸爸不是坏人,他只是没主见,他本身很善良,可是被奶奶左右了。他挺爱你的,你半岁前一直是他照顾你,比妈妈耐心得多。”洛洛对子木这样解释过,她已慢慢放下对俊辰的恨,从一个客观的角度去评论他,她希望女儿心里也能舒坦点。 可是,十七年的成长,无论大事小情,俊辰都没有出现过在她的生活中一次,这是事实,洛洛的解释在现实面前显得很苍白,子木耿耿于怀他当年得弃之不顾,反驳她说:“没主见才是最坏的!我要是见了他,什么话也不想跟他说,就找他要我的抚养费!” 洛洛知道女儿是在为自己打抱不平,也知道她虽然把抚养费三个字念在嘴里,其实并不是在意那点钱,只是把那每个月少得可怜的250块钱看成了判断她父亲心里有没有她的依据。洛洛只能抚着女儿的头,不言不语。她不愿意为了这点连子木半节课的补课费都不够付的250元钱去联系俊辰,她当年义无反顾带着子木离开上饶,就发誓要自己一个人养大她,权当她生来没有父亲。 事实上,她做到了,她不缺俊辰这点钱,也放不下自己的尊严。但是女儿的放不下,让她隐隐感觉在子木的心底里,这次生病还有一个根上的原因,可能就是因为父爱的缺失,俊辰的缺席。她开始后悔当年他们俩之间打得不可开交的三场官司,如果没有闹成那样的结局,也许他们偶尔还能有联系,也许子木不会一直没爸爸。如果这每个月的250元钱能够减少子木内心受的伤害,能够帮助她恢复得更快,她也愿意放下骄傲,去和俊辰好生相求。何况俊辰如今又恢复了他的通情达理,也表示出了自己对女儿的牵挂惦念,应该是可以商量的吧! 洛洛想着,拨打了俊辰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俊辰听完了洛洛的诉求后,二话没说地回复说:“女儿的抚养费,我都存好了的。虽然不多,但是我一直都准备好的。”洛洛听了,莫名感动,虽然她知道这是俊辰作为父亲应该做的,却还是心存感激。 “如果你怕我用了女儿的钱,我可以给你写一个承诺书,这笔钱将来用作她读书或创业,都可以。”洛洛由衷地说。 “不用不用!这钱就该给你的!你一个人带大女儿,很不容易。我知道你在她身上花的钱不知有多少,应该你拿着的!”俊辰的这番话深深感动了洛洛,她在电话这头哽咽得不知该说什么。 “如果有可能,你来上海一趟吧,你亲自给女儿,让她知道你心里有她,也许病就好了。就算她现在心里对你有意见,你也理解一下,可毕竟你们是父女,我相信你拿出真心,她一定会接受你的。”洛洛真诚地说。 “好,我晚上和家里人商量一下。”俊辰肯定的语气回答。 终于看到俊辰又回到从前那个父亲的样子,洛洛欣慰地笑了。 夜幕降临后,洛洛一连收到俊辰好几条语音,她毫不怀疑是他给她白天的请求一个肯定的回复,可是越听却越不对头——俊辰从自己厂子的不景气说起,谈到他父亲第二次复发的肠癌,再聊到他现在抚养儿子的艰难,甚至向洛洛承认他目前是在让现任妻子承担更多的家庭开销,也叹息着自己是个无能的男人。总之,从头到尾的主题便是,他囊中羞涩。 洛洛起初心生疑惑,她想他是不是为了逃避责任在找借口。可是转念一想,谁不想让前任看到自己光鲜亮丽的样子?谁又愿意在前任面前承认自己生活的拮据?何况是俊辰这么要面子的人!让他在洛洛的面前坦白这些,对他而言,可能不是迫不得已,都说不出口。洛洛竟心生出一分心疼,她也没想到,她离开后他的生活,竟然变得如此捉襟见肘。那毕竟是子木的爸爸! “好的,我明白了,没关系。如果你一下子没有那么多钱,先给一部分也行。我算了一下,250元一个月的话,即使算满十八年也才五万多块。子木小的时候你给过我四千多了,剩下的你能给多少都行,多少都是给女儿的心意。”洛洛体谅地说。 俊辰没有回复。 第二天一早,洛洛收到俊辰的微信,内容却令她大跌眼镜。 俊辰在微信中写着:“你还是一如既往的骄傲啊!跟我算得还是这么清楚!要知道现在孩子是在你手里弄病了的,我没有找你算账,帮你出主意,你还有脸跟我要钱?你搞搞清楚!”俊辰态度的180度大转变令洛洛惊得半天没回过神来。她仿佛又看见那年在法庭上黑白颠倒,信口雌黄的无赖,她如此体谅他,宽容他,却换来他这样的回复!真是死性不改!可是,等等!他昨天电话里不是这么说的,洛洛仔细回忆着,他那时的语言和语气,和今天微信里的他再次判若两人!她瞬间明白了,这一晚俊辰又经历了谁的游说。 此刻,她对那区区五万元的抚养费已经毫无念想,对这个男人的人性也已经没有指望,但是道理一定要说清楚。 “巫俊辰,首先你要搞清楚,抚养费是你的义务。我不是不可以走法律途径找你要,我甚至还可以按照生活水平追加,我们若在上法庭,我必然会再胜诉!其次,你没有任何立场来指摘我,孩子长这么大,你一个电话都没有,我告你遗弃罪也无不可!可是,上面两条路我都不想走了,不是因为我怕你,是因为我不想把精力浪费在你身上!女儿现在生这样的病,和我们一直的争斗是有关的。她是我们俩的组合,她身体的两部分在长年互相抵抗打仗,冥冥中她是被割裂的,我们继续闹只会让她更糟糕。所以你记住,不走法律程序不是我斗不过你,而是为了女儿!最后,我只想问你,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才能选择性地听妈妈的话?十六年前你遭遇妻离子散,到底是因为谁,你好好想想!”洛洛收起微信,打算不再跟俊辰多话。这个只要谈到钱就会翻脸的男人令她不齿,即使这是给他女儿的钱,也一样如同割肉。 她把手机关机,站在窗口深呼吸。整整一个月,洛洛差点都要改变对俊辰的印象了,她甚至都想告诉洛洛,爸爸即将来看她的好消息了。可是今天他的态度再一次打垮了她好不容易建立的对他的一丝信任,恐怕他连出路费来上海坎女儿都不舍得吧!她嘴角轻蔑地一笑,嘲笑自己这一个月来的天真。可是,无论他如何不堪,子木身上也流着他的血,他始终是她父亲。她若执着于恨他,对女儿并无益处。放下仇怨,许是唯一的路。 洛洛叹了口气,要不是他这么吝啬,她当初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甘心在老单身边受苦。和俊辰相比,老单对子木的慷慨,更像亲生父亲,虽然那些都需要洛洛付出代价...... 洛洛那夜从酒店的逃脱,在老单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她大声呐喊着只是因为女儿才嫁给他的声音,常常在他耳边回荡。她根本不爱他,只是爱他给她的安稳,爱他给子木的父爱!老单想到这些,就垂头丧气,愤愤不平。可是他却没有办法因此不爱洛洛了,她是他曾经惦念了六年多的女子,若不是出现了这样的转机,他这辈子也不会拥有她。谁让自己隐瞒了这么重大的事情这么久呢?老单只能像个赎罪的人,加倍对洛洛和子木好。 洛洛也自知无法回头了,即使说出再多狠话,还是得硬着头皮跟老单过下去。“其实他也可以选择不告诉你啊!现在跟你坦白说明本质还是老实的。”虹姐这样劝她。她点点头,把虹姐的话反复咀嚼,多好的解释,她差点都信了!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阳春三月,老单高兴地告诉洛洛新房装修好了,开着助动车带她去验收。粉色的墙,白色的顶,特地挑了洛洛最喜欢的颜色。“还满意吗?”老单的问题和当年俊辰一样,当然,没有落地窗户和白色躺椅。 “就这样吧!”洛洛平静地说。 洛洛就这样开始了和老单的婚姻生活,他们没有婚礼,只是叫了些亲朋好友吃了一顿饭,然后去旅游了一趟,算是结婚了。当老单问洛洛想去哪儿时,她几乎不假思索说香港。 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她似乎能感受到书涵的呼吸。当他们旅行团的大巴车行驶在路上时,她瞥见有道路指示牌上写着“浅水湾”三个字。那是书涵的家吧! 也许他已经不住那里了,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浅水湾就代表了书涵。她知道,她不该在和自己丈夫度蜜月时,心里还想着自己的初恋,挑了他的家乡来旅游。可是,书涵才是让她最终成为老单妻子的原因不是吗?她的人生道路,在寻觅书涵影子的执念下,越走越崎岖。 该来的还是会来,老单第一次对洛洛动手是在结婚一年不到的某个周末。 周一到周五,子木由洛洛带着,他们三个人生活。到了周末,子木会去外公外婆,算是让她撒个欢,也是给洛洛喘口气。 那晚老单有饭局,想叫洛洛一起。可是她却因为那一周繁重的工作,有些不适,只想回家睡觉,于是没有同意和他一起出席。洛洛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听到老单开门的声音,她才迷迷糊糊醒来,瞥见窗外夜色已暗。 老单像是喝多了的样子,摇摇晃晃地走到洛洛床边,嘴里口齿不清地念着:“你身体怎么了?今天干嘛不去?”洛洛只好把身体不舒服的原因又说了一遍,强撑着绵软无力的身体倚在靠垫上。 “你是不是嫌我丢人?所以不要跟我一起吃饭?”老单无理取闹地问,被酒精催得又红又油又亮的脸向她凑近。 “怎么会!我什么时候嫌弃你了?以前我都去啊!今天实在太累了!”洛洛不耐烦地说着,双手推开他。 “你哪儿不舒服了?我给你按摩一下!”老单索性无赖地抱住洛洛,满嘴的酒气直接扑到她脸上,令她反感极了,撇过头去。老单却丝毫没有觉察出洛洛的不悦,反而将手伸进被子里去探寻她的身体。她本能地使了更大的劲儿推开他,口中喊了一声:“别碰我!” 老单毫无准备地被她推坐到了地上,他愣了一秒,转而像一头野兽,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向洛洛,笨重的身体压得她喘不过气,手却在撕扯她的衣物。他竟然要强迫她!洛洛愤怒极了,却无力反抗,他就像一块大石块,推不开也躲不开。情急之下,她对着他的肩膀咬了一口。下嘴过猛,老单疼得一个激灵,一下子跳下了床,怒睁着双眼看着洛洛,那眼神像要吃了她。洛洛开始惊慌。老单突然扯掉洛洛身上的被子,把她像拎一只小鸡似的从床上拽下来,全然不顾她还光着脚穿着单衣。 他捏着她的双肩,拼命地摇晃着她吼道:“你什么意思?你是我老婆,不让我碰让谁碰?你不喜欢我,不想让我碰是吗?你说!你到底爱不爱我?” 洛洛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但倔强如她,怎肯服软?“不爱!我说过了!我是为了女儿嫁给你的!”她倔强地一甩头,一字一顿地把这句话喷到老单脸上。 “你!”老单扬起右手,想扇她耳光,却突然改变了动作,把她往后猛一推。洛洛一个踉跄,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手撑地,立刻站起来,可是刚抬头,就看到老单的鞋底朝着自己踩下来。她本能地举起手臂抵挡,他的脚重重地落在她的手臂上,她疼得发出尖叫声。这叫声像是刺激了老单的暴力神经,让他失控般发疯地用脚踢她。 他的脚落在她的腿上,背上,腰上......除了脸部以外所有的位置。后来洛洛才明白,这是老单家暴的法宝,绝不打她脸,让她在旁人眼里永远是他那个幸福光鲜的娇妻。 洛洛觉得自己抱着头蜷缩在地上的时间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她屏住呼吸,老单的咒骂像是画外音,她只听得到老单的脚踢在自己身体上的声音。没有疼痛感,却害怕极了。直到老单停止了踢打,她听到他的声音在高处问她:“你以后还敢告诉我不爱我,我就打到你爱我!”洛洛看到他居高临下的可怕的脸,那种自尊被他踩在脚下的卑微和恐惧压倒了她。她不敢再顶嘴,只是怒目对视着他。 “看什么看!不让我碰?我今天就非要你不可了!”老单拽起洛洛,把她重重向床上一推,像扑食猎物的猛兽。这次洛洛不敢再反抗,刚才的那一幕着实吓到了她。当电视剧里才有的可怕情节,真实地呈现在她面前时,她本能地畏惧,本能地服从。她不敢开口喊,不敢伸手推,也不敢大声哭,只能任他粗暴地蹂躏。酒醉后的老单很快就得到了满足,躺在一旁呼呼大睡去。洛洛坐在一边看着这个魔鬼般的男人,她惊恐的眼里竟已流不出一滴眼泪。 那天半夜,洛洛的手臂慢慢肿胀得如木块般僵硬。她不敢叫醒老单,自己悄悄起来,打了电话给茜茜,陪着她半夜去看急诊。当医生问及怎么弄伤的,她迟疑了一下,回答说自己撞的,医生抬起头看了一眼,没有再多问,说是撞击后的肌肉应激性水肿,开了些药就让她们走了。 回到茜茜的车里,她撩起洛洛的衣服,看到她身体上几处大小不一的淤青,茜茜开始咬牙切齿地咒骂老单。 “对女人动手,真不是男人!这玩意儿和出轨一样,有第一次就有无数次!你还要跟他过吗?”茜茜恨恨地说。 “那怎么办?我再离婚吗?”洛洛含着两汪眼泪,迷茫地看向窗外。 “唉!如果再离婚,人家肯定说的有问题的是你,不会是他。还有子木怎么办呢?她把老单当爸爸的。”茜茜叹着气说。 是啊!离一次婚也许会被当作受害者,离两次就不一样了。谁也不会来关心你为什么会离婚,只会觉得你是那个有毛病的人。何况,她和老单才结婚一年。何况,子木以为他是爸爸。 “那我就再看看吧!”洛洛低下头,两行热泪滚落在胸前的衣服上。 “以后他喝了酒,你自己小心点,别惹他,吃亏。”茜茜抚着她的头顶说。 她送洛洛到楼下,告别后,看着她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楼道里,令人担心的虚弱。 第二天一早,老单是被茜茜的电话吵醒的。他才刚按了接听键,就挨了对方好一顿劈头盖脸的骂。听着听着,他脸色就变了。然后一骨碌坐起来,抓着脑袋仔细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一切。也许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懊恼地用手猛拍脑门。几乎立刻,他挂了电话,从床上跳下来,嘴里唤着洛洛的名字,各个房间四处寻找,最后在子木的小房间里,他看到洛洛静静地坐在钢琴前,对他的呼唤充耳不闻。 “洛洛!”老单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蹲在洛洛膝下,“对不起!我喝多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求你别怪我!” 洛洛麻木地低下头去看看他,还是那张丑陋不堪的脸,他装可怜的样子完全符合东施效颦这一成语的含义。她不禁移开目光。 老单一下子双膝跪地,抓着洛洛的手,直往自己的脸上拍,嘴里嚷嚷着:“你打我!你打我!你别不说话!”洛洛惊吓地抽回手。老单于是举起自己的手,开始掌掴自己,继续嚷嚷:“你不打,我替你打!我该死!我该死!”洛洛就像看一个小丑表演般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应该被称之为她丈夫的人,此刻让她觉得如此可笑和不屑。 “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老单声泪俱下,握住洛洛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那样子做作又刻意,可能只有他自己觉得真诚。“我主动罚款!我这就去银行,我转罚金给你!我去接子木回来,晚上我们带她去吃大餐!”见洛洛还是不搭理他,他自顾自地整理好了自己,冲出了家门。 没过多久,洛洛收到一条短信,显示她的账户汇入一万元人民币。一顿揍值一万!她看着手机屏幕,苦笑、冷笑、惨笑着,笑到眼泪润湿了眼角。 又过了一会儿,老单带着子木出现在家门口。“妈妈!”孩子看到洛洛,一头扑进母亲的怀里,她赶紧悄悄拭去自己的眼泪。“妈妈,爸爸说一会带我去汤姆熊抓娃娃,还吃肯德基!”子木兴高采烈的蹦跶着。洛洛笑着朝她点点头,子木用拉起母亲,仰着小脸看着她,请求着:“妈妈一起去嘛!” 洛洛凝视了这张小脸一会儿,然后微笑着说:“好,妈妈去换件衣服。”起身去了卧室。老单紧跟其后,悄声在她耳旁说:“这样多好,子木需要爸爸和妈妈啊!”洛洛别过头,表示不想再听。 那晚在子木的欢声笑语中,第一次家暴风波就这样过去了,老单回家后为了表示诚意,还写了一份保证书。信誓旦旦,言之凿凿,洛洛再次说服自己去相信。这几年里,她最擅长的便是自己劝解自己了。 而在这以后的日子里,那封保证书并不能保证什么,甚至洛洛还接连收到好几封这样的保证书,也收到过几次罚金。老单总是在喝醉酒夜晚失控,再在第二天的清晨忏悔。 她最害怕听到他晚归开门的声音,每当听到钥匙开锁眼的轻微响声,她便凝神屏气,心跳加快。紧接着就是老单换了拖鞋走进房间的声音,他的的脚步声,会在她床前停止。洛洛从来不敢睁开眼睛看那时立在床边的人影,就像恐怖片一到关键情节,她总会捂住眼睛一样。 老单会在她床边站很久,她无从猜测到底他会是什么表情,什么心情,但她做好一切的准备——或许老单会突然上前紧紧拥抱她,口中念着”洛洛,我爱你“;或许他会叹息着轻轻抚弄她的发丝;或许他会悄无声息,只有浑浊的呼吸喷在她脸上——最糟糕的就是,猛烈的爆发。老单会突然冲上来,从被窝里拽出洛洛,质问她到底爱不爱他,从不愿意说出违心话的洛洛,却也不敢说出“不”字,往往紧咬双唇,一言不发。但这倔强的沉默反而会更加激怒了老单,让他遏制不了内心的失衡,而对洛洛大打出手。拉拽、推搡、踢打,这是洛洛熟悉的三部曲。她尽量不太去喊叫,因为喊了也没用,反而让他越加兽性大发。若是子木在家熟睡,洛洛则更加努力保持安静,尽量避免碰撞家具,不发出声响,不吵醒女儿,不能让孩子看见这样可怕的场面和她完全失去尊严的可悲。好在这样的状况并不是非常频繁,老单像是阶段性发作似的,一两个月一次,大多数时候,洛洛的旧伤基本已经好了,有能力接受新的创伤。 每次动了手,他第二天也总是把跪地求饶、银行打款、写保证书这个流程完整地走一遍,一次不落。在她第三次被他伤害后,她相信了茜茜说的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她感到无望,提出和老单离婚。老单一听慌了,但是他太了解洛洛的软肋了,那就是子木。于是他立刻接上子木,让她代替他在洛洛面前撒娇,让子木享受到更多的快乐,然后悄悄地问洛洛:“看,你好不容易给她找的爸爸,安的家,难道要亲手拆了吗?”如此这般,洛洛便哑口无言。看着子木天真的笑脸,她只能继续等待下一次的风暴来临。 她和老单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笔交易,只要他让子木幸福,她就甘心做人质。而老单每次交给她的那些罚金,她总会在第二天找茜茜陪她逛街,花得一分不剩。茜茜很不解洛洛这样的消费方式,批评她奢靡,可是洛洛却没告诉她,这些钱,是她用身体和尊严换来的,留在银行卡里多一天,屈辱都更重一点。她就要乱花,把它们挥霍掉,然后就好像她没有经历过那些苟且偷安的情节。 和老单这样的相处模式,洛洛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茜茜和父母。亲近的人,她怕他们担心;普通的人,她怕他们笑话。她只要在人前光鲜亮丽就够了,背地里,谁又不是千疮百孔地度日呢? 一年多后,老单突然问洛洛要不要换一所学校。 “为什么要换?”洛洛不解地问,现在的单位里有虹姐和荣哥,她和其他同事也相处融洽,并无再次调动工作的想法。 “子木九月就要读小学了,你那个学校那么偏远,生源多是外来务工子女,你真的想让子木跟着你去那样的小学读书?”老单的理由让洛洛无法拒绝。 老单的人脉资源非常之广,公检法、医疗、教育,各个系统仿佛都有他的熟人,所以对他而言给自己妻子寻觅一个好单位并不是难事。很快他向洛洛推荐了一所重点小学,让洛洛第二周去见校长。一如既往,经过了面试、试教、会谈,洛洛被顺利录用。 看着漂亮的校舍,想着九月即将带着子木在这里出入,洛洛心里升起了对老单的感激,“他真的是做到了视如己出,我的付出也都值得了!”她天真地想着。殊不知老单之所以把她调到这所学校,根本原因是这里从上至下,都有他的熟人,从此他可以有更多眼线盯着洛洛。她每天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一切尽在他掌控。 发现不对头的时候,是那天晚餐时候,老单板着脸问洛洛是不是和学校里某位男老师很聊得来,洛洛一脸懵地看着他,他直接道出了他的学科和姓氏,洛洛赶紧解释是因为共同教一个班级,就一个问题学生多交流了几句。当时她心生疑惑,她白天和那么多人说话,为什么老单独独要提这件事? 第二次老单露出马脚,是他在洛洛进家门时,主动替她提包换鞋,嘴里念着:“今天我老婆辛苦了,别生气了。”精疲力竭的洛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接着说:“是不是有淘气孩子惹你生气了?听说你在学校都气发火了?” “你怎么知道?”洛洛越发好奇。 “我......那个......李校长告诉我的。”老单自知暴露了,只能随便扯了个人。李校长是这所学校的副校长,当初也是她引荐洛洛去应聘的。但是洛洛知道肯定不会是她,一校之长,哪有那么多空余时间来替他监视洛洛! 为此洛洛也悄悄展开了调查,通过自己交好的同事打听了可能和老单相熟的人,光从表面的关系看来,就至少有四五个人,是老单常来往的。这些人分布在不同的办公室,不同的年级组,不同的职务等级,简直是天罗地网,让洛洛躲无可躲。真是费心了!洛洛冷笑着自言自语。无所谓!反正她身正不怕影子歪,爱查不查! 其实和老单的日子也不算太糟,只要他不喝酒,不暴力,不变态,他是个优秀的丈夫和父亲。他会在家做饭给洛洛和子木吃,也会抢着干家务活儿,洛洛和子木提出的物质要求几乎没有拒绝的。每当他在正常的状态下,洛洛都会感觉自己是很幸福的,就和外人眼中的她一样;可是每当老单酒后施暴,看着他呼呼睡去的背影,洛洛就咬牙切齿地甚至有想杀了他的冲动!这样的生活让她绝望,她就像走在无尽黑暗中,前方一点光亮也看不到,如果不自己设法结束,那就还有未来好几十年这样的可怕的光阴等着她去熬。 好在,每次都有最后的一丝理智控制住了她,那就是不能让子木背负着杀人凶手母亲的罪名活一辈子。但是洛洛心里很明白,她做不到一辈子这样忍受。也许在某一天某一刻,在老单的一个巴掌下,她会突然崩溃,她会冲破这牢笼,她会亲手摧毁这个家。甚至在那时,她也顾不上女儿的意愿了。 于是,抱着这样想法的洛洛变得越来越自私起来。她知道自己永远没办法爱老单了,本来打算培养两人的亲情,现在看来也是奢望。她只能强迫自己,过一天是一天,既然她付出了肉体和灵魂备受折磨的代价,那么在这样可预见有时限的婚姻内,她就要这代价值回票价! 她开始借口各种节日或生日的名义,要求老单给她买首饰买包包,她要为未来的决裂做储备;也开始毫不客气地用他给的钱给子木购买各种课程,她要子木在有“爸爸”的时间里尽可能地享受他提供的学习资源;还开始每年假期让老单带着她们母女出去旅游,从日韩,到新马泰,再到美国欧洲,哪里贵挑哪里,她要在他们的交易结束前让子木最大限度地开眼界看世界! 她赤裸裸像买卖似的生活模式,老单并不是丝毫没有感觉到,为此他也更肆无忌惮。但凡是为洛洛或子木花了钱的那天,他就一定会提出那方面的要求,从而寻求心理平衡。如若洛洛一旦不从,那又是一场狂风暴雨,然后一切再次轮回。 恶性循环下,洛洛和老单维持着这畸形的婚姻。洛洛也曾虚伪地在朋友圈里晒全家福,秀恩爱照,炫老单给她买的包包和礼物,就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越是缺什么,越会晒什么,这是洛洛从那些年通过自己开始看得懂的社交网络潜规则。 以为自己为了女儿,就可忽略一切。以为忽略一切,老单就会是她可以停靠的最终港湾。可惜,她终是错信了自己,错信了他。 34岁的何洛洛,使出全身力气,守着这个看似幸福完满,实则奄奄一息的家庭...... 第六章 错遇 1 http://.biquxs.info/

就如同很多看似病怏怏的人,却能比一些表面强壮健康的人更长寿一样,洛洛和老单的婚姻,貌合神离,却苟延残喘着维持了八年。如果不是在第七年的光阴里,闯进了一个顾晓,也许这表面光鲜,内里溃烂的家,还能流着脓依稀尚存。 顾晓是那年新进的老师,教的学科是信息科技,也就是电脑。他和洛洛原是井水不犯河水,没有任何交集。既不在一个校区,也没有共同教授的班级,互不相识。洛洛的学校是个大校,全校教师员工近两百人,新来了哪些同事,洛洛根本分不清。如果没有搭档教学的话,甚至可以是一两年都说不上一句话的陌生人。 洛洛当时在学校里算是领导重用的人。三十岁出头一点的她,无论从年龄上,形象上,还是能力上,都是大家公认的出众。她善于开公开课,节目主持、歌唱表演或演讲比赛等特长,都为她的工作做了极大的推动作用。学校领导知人善用,了解了洛洛的特长,便让她在这些抛头露面的场合中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所长,洛洛接二连三获得荣誉证书的同时,也为学校争得很多荣誉。那段时间她深得领导器重,身边当然少不了锦上添花的人。如果撇开在上饶的那三年不说,那么在这所学校的时间应该算是洛洛事业的巅峰期了。 那年她在区里的教学比赛中脱颖而出,被推往市级的比赛。 参加市赛的多媒体课件,是赛事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必须是精美绝伦的,尤其是英语学科,涉及到许多视频和动画的插入与播放,不是专业的人员根本就无法合成。于是领导指定顾晓来协助洛洛完成课件的制作。他俩也就是因那一次契机而认识,不知是缘还是劫。 第一次见到顾晓,洛洛并无惊艳。 那个周五没课的下午,她去到分校区,敲开他的办公室门,一个高瘦白净的男孩子起身来迎接她,“你好,是何老师吧?”他彬彬有礼地问洛洛,“林校长已经告诉我了,你要去参加市赛了,让我帮忙。” 洛洛微笑着点点头,她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同事,二十多岁的年纪,一米八的个子,因为偏瘦的体型显得更加高,和所有it男一样,或许是因为用眼过度,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他恰到好处的礼节带给人相处的舒适感。 他接过洛洛手中的电脑,给她拉了一把椅子,放在靠近电脑桌的旁边,两人并排坐下直接进入了工作模式。分校区就他一位电脑老师,这间办公室也就属于他一个人了。洛洛环顾四周,整洁而干净,没有多余的杂乱,一切事物的摆放都那么井井有条,办公桌上的一套藏蓝色咖啡杯配上墙上的油画,竟布置得还有些文艺小清新。一个男孩的独处空间能够这样洁净整齐,真的出乎了她的意料。 然而,更出乎她意料的,还在后续。如果说顾晓起先干净礼貌的外在给了洛洛很好的第一印象,那么在工作中他的灵敏和专注则给了她更多的好感。 一般来说,很多电脑老师在给老师制作课件的时候,因为学科的不相通,做不到完全理解任课教师教学设计的用意,没有办法完全达到学科老师心目中的理想程度,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差异和疏漏。但是顾晓的聪明却是洛洛没有想到的,她每次描述她在某一部分想要学生达到什么样的学习目标时,他总会先是紧锁眉头仔细聆听,然后在某一瞬间恍然大悟,眉头一舒,眼睛一亮,嘴角一扬,伴随着“哦”的一声,飞快地按动鼠标,很快洛洛就能从屏幕上看到自己预想中的画面,让她惊喜不已,口中连连惊呼:“就是这样!太棒了!”然后她会看到他略带得意的眼神笑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洛洛恍惚觉得他的笑很熟悉。 这样的合作在洛洛比赛前进行了四五次,洛洛很担心浪费同事太多时间,所以尽量把自己可以完成的部分在家完成,留下些实在不会的让顾晓帮忙。没想到他比自己更完美主义,即使不是洛洛要求他帮忙的部分,他也会主动去检查,发现不美观的地方,还要再作修改。 “我这样会不会很耽误你工作?”洛洛有次不好意思地问。 “当然不会!我的工作就是为你服务啊!”顾晓呵呵笑了一声,一边滑动鼠标,一边说道,专注得连眼睛都没有看向她。 第一次遇到这么不计较自己得失的年轻同事,她忍不住偷偷地近距离观察起他来。平时也不好意思仔细看他的脸,现在趁着他专心工作,她认真端详起他的脸来,发现其实黑框眼镜遮挡了他俊美的面容。高高的鼻梁在眼镜的重压下还是那么挺拔,明亮清澈的眼睛,睫毛又长又密,向上卷翘,令女孩都会羡慕不已,白皙的皮肤,竟然连一个毛孔都找不到。红润的嘴唇在他工作的时候时常是半张,有时还会自言自语一些洛洛听不懂的专业术语,时而又向上微翘,尤其在他有了某个满意的创意时。 “他竟然是这么才貌双全的男子!”洛洛在心里这么肯定着他,却殊不知自己脸上浮现了着了迷似的微笑。可恰巧就在那时,顾晓完成了制作。 “好了!”他猛一回头,看到洛洛的表情,笑了。 洛洛被吓了一跳,想赶紧收回表情,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的心理活动许是全部被他看进了眼里,他直视着她,露出不可名状的微笑。而这次,那个上扬的嘴角,那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洛洛再也无法回避,她不得不承认,那是属于书涵的弧度。 她赶紧保存了文件,收起电脑,红着脸道了谢,仓皇逃出顾晓的办公室,一如当年不敢回头跑上重庆南路桥的样子。发动了汽车开出校门后,她竟然发现自己心中如小鹿乱撞。这种久违的感觉让她预感不妙,甚至紧张,她不由得踩紧了油门,想用加速度摆脱想要冲出心口的冲动。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的一切慌张都被站在窗口目送她的顾晓看在眼里。不解,好奇,失落,忧伤——统统交织在顾晓黑亮的眸子里。 五月中旬,市赛正式拉开序幕。洛洛在经过反复的试教,充分的准备后,终于带着学生登上了去往市赛的大巴车上。拎着大包小包的教具,在班主任的帮助下,洛洛总算安顿好了学生和自己。她临窗而坐,心里惴惴不安,脑中反复地滚动着几个重要的教学环节。 “嘿!别紧张啊!”突然有个人坐到她旁边,熟悉的声音对她说。她侧头一看,是顾晓! “啊!你怎么来了?”洛洛的惊喜,已经全部不自禁地写到了脸上。 顾晓得意地一挑眉毛说:“我不去,课件出了问题你可别哭鼻子啊!”露出洛洛熟悉的调皮的笑。她安心地笑了。 不知为何,自从顾晓上车的那一霎那,洛洛的心就放到了肚子里,她踏实得就像带学生去春游而不是去比赛。她不得不承认,刚才的紧张大部分是来自于对电脑操作的不自信。教学环节已经烂熟于心,就是生怕课件万一有个出入,那就功亏一篑。但是现在顾晓主动调了课跟随她一起,她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轻松快乐写在了她的眼角眉梢。 到了比赛现场,顾晓先洛洛一步调试电脑,确保可以顺利播放后,他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开始了。随着一声“ssbegi s!”,台下上千人的眼睛都集中在她身上,来自于外地的观摩团架起照相机,咔嚓咔嚓的闪光灯亮得她眼睛都花了。 一开始的课堂教学热身环节,在孩子们朗读英语儿歌的时候,洛洛看着下面人头攒动,心跳如雷,手心冒汗,小腿发抖,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她的眼睛遇到顾晓的,他的双眼透过黑框眼镜,紧紧盯着她,隔着那副眼镜,她看到他黑色眸子里的肯定和鼓励。他再次朝她点点头,洛洛突然就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练过无数次的开场白瞬间跳回到她的脑海中。她深呼吸一口气,看着黑压压的人头,重新回到那个“人来疯”的洛洛——观众越多,表现越好。渐渐地,她已然忘记了自己身处赛场,忘记了自己被上千人围绕,甚至也忘记了顾晓的观看,就那样完全忘我地投入了课堂。 “ssisove .”直到说出这句结束语时,雷鸣般的掌声才让洛洛一下子轻松了。走下讲台她就收到教研员的祝贺短信,告诉她这节课她和学生的表现都非常完美,她没有辜负自己和身边所有人的付出。此时,她的眼睛开始搜索顾晓的身影,远远地,她看见他在人群外,微笑着等候。 “谢谢你啊,顾晓!今天多亏你了!”回程的车上,洛洛感激地说道。 “不用客气的,成功了就好。”顾晓礼貌地回应,“洛洛,你这么年轻就参加市赛了,真是让人羡慕不来!”不知何时起,顾晓和洛洛已经不以老师互称,而是直呼其名了。称呼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能瞬间把人的距离拉远或拉近。 “我哪儿年轻了?我都34岁了!”女人说起自己的年龄,多少有些尴尬,洛洛脱口而出后,也未能免俗地脸红了。 “啊?”顾晓大吃了一惊,转过身去瞪大眼睛看着她,不可置信地问,“你有三十?我以为我们差不多大呢!” 洛洛苦笑了一下,如果有可能,谁不希望时光倒转呢?“你比我小多了吧?”她问道。 “我已经虚岁28啦!”顾晓带着骄傲说。 “嗨!你就是个小朋友!”洛洛看着他孩子气的表情,捂嘴笑了。比她小七岁呢!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她对他之前奇怪的感觉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心里暗暗嘲笑自己多么可笑,差点对一个小朋友有非分之想。 “我哪里是小朋友了?你就比我大......没几岁好嘛!”顾晓不服气地反驳。 洛洛看着他可爱的样子,反倒笑得更欢了。“你看看,就是小孩子嘛!跟我女儿表情都好像!”她捂着嘴笑说。 “什么?你......女儿?”顾晓表情一下子严肃了,“你都有女儿了?”他追问。 “嗯,是啊!她三年级了,就在我们学校读书。”洛洛不解地看着顾晓的表情。 顾晓不再说话,直到车停靠在校门口,他都没有再笑过,看着他凝重的表情,洛洛也不再多说话了。 下了车,她匆匆和他道别后,就忙着把学生交到等待的家长身边,和他们一一告别。直到这些都安顿好,她看见子木背着书包从操场上向她奔来,呼喊着妈妈,她笑着张开双臂把她抱住,摸着她额上的汗嗔怪着:“你看你皮得,满头大汗,回头又要着凉了!”然后牵着女儿的小手走向停车场。 马路对面,顾晓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表情严肃,黑框镜片后的眼睛里,有些特别的光。 两周后的一个周二,是洛洛的生日。 5月28日是个好日子,天气好,日期也好,每年她的生日都是婚礼扎堆的日子。而这天,巧的是,父母带着子木去参加了他们朋友儿子的婚礼,老单下午也打来电话说晚上有饭局,要晚回家。看来没有人记得这是她的生日,她自嘲地笑了笑。不过也好,难得过一个平淡如水的生日,一个人在家,没有蜡烛和蛋糕,却多了一份清净,是另一种享受。 带着轻松的心情回到家,先把房间整理干净,然后打电话叫了楼下小餐馆的几个小菜,边看电视剧边悠闲地吃了晚餐。餐后,她习惯性地打开电脑,上网查看邮件等信息。那是个智能手机才刚刚普及的年代,大家都还是保持着开电脑上网的习惯。 打开qq后,看到燕子、茜茜和静静白天发来的生日祝福,洛洛赶紧一一表达了感谢。正在懊恼着怎么没想到约闺蜜一起出来庆祝,突然有个海贼王的小头像开始闪动,qq发出清脆似蟋蟀叫声的来信提示音。那是个前段时间很熟悉的头像,那是顾晓的头像,他有个很奇怪的网名叫做“l号的热水瓶”。 之前他们为比赛课课件共同努力的时候加了好友,有时突然有了什么新想法都会及时在网上沟通联系。点开顾晓的头像,能看到之前的聊天记录,几乎都是和工作相关,或是文件的传输,没有一句废话。可是他今天却发来了不一样的话—— “小洛洛!生日快乐啊!”他的称呼让她既惊讶万分又隐隐作痛。 “你是怎么知道我生日的?还有,别没大没小的,叫姐!”洛洛本能地刻意要拉开和顾晓的距离,她知道称呼对于两个人的关系,太重要了。 顾晓先发来一个做鬼脸的表情,然后打来一行字:“你傻呀!qq会提醒好友生日啊!你又不提前说,要不我得备个礼物啊!还有,我就是不叫姐,你就是小小的洛洛!”他针锋相对着。 “谢谢你了,礼物不用,小生日而已。可是姐姐必须叫,我可是比你大整整七岁呢!不能没规矩。”洛洛回复,不附加任何表情表达自己严肃的态度。 “今天生日过得好吗?蛋糕吃了吗?”谁知顾晓不接她的话,撇开了称呼这个话题转而说其他。 “吃了,和家人一起庆祝的。”洛洛撒谎,她知道说实话不合适。 “那怎么没有发朋友圈?过生日这么热闹的事,你不发朋友圈不像你啊!”顾晓不依不饶,仿佛一定要揭穿她。 “我爱发不发!你管得多!”洛洛不讲道理地怼他。 “哟哟,这就翻脸啦?小洛洛果然是典型的双子座啊,转变就在一瞬间。”顾晓开玩笑地和她逗闷子。 “不许黑我们双子哦!双子座的好,你可是不懂的。”洛洛不服气地回复,“哎,对了,你是什么星座?”她随口的一问却注定了天意。 “你猜,你看看我网名再猜。”顾晓卖关子。 “l号的热水瓶?”洛洛疑惑着。“水瓶座?”她试探着问,对方发来肯定的回答。水瓶座,和书涵同一个星座,洛洛莫名微笑起来。“那为什么是l号的热水瓶?大号的?”如果没有这个追问,也许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可是偏偏,洛洛问了。 “因为我英语名字叫louis啊!”顾晓发来的这句话像是把洛洛定了格,她呆呆地坐在电脑前无法动弹,看着屏幕上那五个字母回不过神。 时隔十五年,当这个名字忽然再次回到她眼中,她觉得好像在做梦,又好像时光在倒流,可是无论是怎样,她心里的伤口被撕裂的痛,却是实实在在的。 “小洛洛,你还在吗?”半天没有洛洛的回复,顾晓急了。 洛洛深呼吸,再次和他说了谎:“在,但是我要下了,女儿回来了,回头聊。”也没有等顾晓的回复,她就匆匆退出了qq。但是人却像生了根似的,坐在电脑前动不了,瞪着屏幕发呆。 又一个水瓶座的louis出现在她生命中,带着书涵一样的嘴角好看的弧度,带着家羽一样宠溺的“小洛洛”,这是她的劫数吧! 第二天下午快下班时,洛洛突然接到顾晓的电话,他告诉她车就停在楼下,叫她下去一趟。 “你怎么来总校了?”洛洛气喘吁吁地跑到顾晓车窗旁问。 “我下午调休了,出去了一趟,给你买这个!”他说着,指着副驾驶座位上的小盒子,“生日蛋糕!”他补充道。 “哎呀!都过啦,说了不用了嘛!”洛洛很不好意思。 “没关系,很小的一个,就够你自己吃,是个意思。快拿去吧!”他的笑真的很好看,洛洛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她无法从他上扬的嘴角移开眼睛,不由自主地回应给他一样的笑。 她道谢着接过蛋糕,目送着顾晓的车开出视野,才慢慢走回办公室。把蛋糕盒子轻轻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她惊艳了!小小的爱心型蛋糕,雪白的奶油上,一簇粉色的花儿恰到好处地点缀着,沿着爱心的边,有一行小字:“小洛洛,生日快乐!”他是什么时候这么了解我的?洛洛欣慰又纳闷,知道自己喜欢粉色,也知道自己喜欢爱心装饰,他不过和她相处才一个来月,他的观察是多多细致,才能做到这样入微? 她想着,在办公室电脑的qq上,给顾晓发去:“蛋糕好漂亮,非常感谢!”顾晓发来一张笑脸。在那一刻,洛洛不知自己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把顾晓的qq备注名和手机通讯录里的名字都改成了louis,也许是心虚地预感到有朝一日老单看到什么,这个名字则可以让他混迹于她通讯录中以前认识的几个外教的名字中,不容易引起他的怀疑;又或许每次看到这个名字的来电或者短信,就可以假装书涵还在身边,从没远离。 洛洛每天都在告诫自己要和顾晓保持距离,可是越多的自我警告却越发的难以控制。她明知道该回避和他在qq上的聊天,也知道在听到他的“小洛洛”时应该厉声斥责,更知道学校上下都是老单的眼线,她不该当着别人的面,对他温柔地笑。可是有些东西,就像野草般,一旦发了芽,就像发了疯似的,烧不尽,吹又生。 这样的感觉同样也弥漫在顾晓的心里,他反复告诉自己即使不在乎年龄的差异,洛洛也是有家庭有孩子的女人,他不该和她如此频繁地聊天,也不该用“小东西、小洛洛”这样亲昵的称呼叫她,更不该不管不顾地当着同事的面,用不一样的眼神看着她。可是这些,也都是他无法控制的。 他们就像两块正负极的磁石,明知不该往一块凑,却偏偏抵抗不了相互吸引的强大力量。 他们在一起从工作聊到生活,从明星八卦聊到文学作品。产生最大共鸣的,是他把自己最喜欢的作家余华的作品介绍给洛洛,他借给她的那本《活着》让她抹着眼泪反复阅读;她也把收藏在家的韩寒的作品和他交换,然后两人一起称赞这位当代鲁迅的快人快语。共同的话题让他们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令洛洛惊喜的是,顾晓有着远超他实际年龄的成熟,很多职场上的自处原则,都是那段时间他教给她的。除了制作课件专业方面的问题外,她遇到了工作上的人际关系问题,也是第一个向他求教,他总能给她恰到好处的指点。洛洛慢慢开始依赖他,也是从那时开始明白他为什么总在她名字前加一个小字了,原来在他眼里,她的个性和小孩子一样幼稚。他们在心理年龄上,似乎是颠倒的年龄差。 他们的心真正开始靠得更近的,是因为顾晓向洛洛坦白了那件事—— 那天晚上,他们聊到一半,顾晓突然跟洛洛说:“我有个秘密,除了当事人,没有一个人知道,但我想告诉你,关于我的事,你想听吗?”关子都卖成这样了,洛洛怎能不想知道。她自己的经历和再婚的事实,顾晓早有耳闻,加之在这段时间的交流过程中,他得知了更多细节。可是顾晓能有什么事,如此神秘?她已经迫不及待想知道了。交换秘密,是更深交往的必备步骤。 她先是收到了一张他发来的图片,打开一看,是一张婚纱照,女孩手里抱着捧花,男孩从背后抱着她,两个人都笑得很甜。定睛一看,男孩是顾晓,女孩的脸很熟......等等!是陈林!是总校的音乐老师!洛洛反复确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生怕看错,而在她确定后,惊愕得都不知该打什么字回复对方。 “小洛洛还在吗?你吃惊了是吧?”顾晓看洛洛半天没有回复,问道。 “我没有看错吧?是陈林......和你?”洛洛疑惑。 “你没看错,这是我们的结婚照。”看到顾晓的话,洛洛目瞪口呆。“我在来这所学校之前,和她已经结婚了。”他接着打字,洛洛瞪着屏幕不敢喘气。 “可是你们,看起来并不认识!”她心里的疑问已经到了最大化。 “对,那是因为她要求和我隐婚。”顾晓说。隐婚?现在的年轻人真的会玩,晚上回家是夫妻,白天在单位是陌路人,这样冰火两重天,很刺激吗?洛洛不解。 “为什么呢?”洛洛的好奇心到了极致。 “她说办公室的同事会嘲笑她嫁的人不够有钱,只是个小老师。”顾晓打来一行字,“我家庭条件一般,我是她们家的上门女婿,她不愿在外面承认,怕丢人。” “怕丢人干嘛又要嫁给你呢?都嫁了又何必在意这些呢?”洛洛开始愤愤不平,那是个看上去很单纯的女孩,相貌平平但性格温顺,根本看不出来这么市侩。 “所以我们离婚了。”顾晓再次扔出一个重磅炸弹。洛洛再次惊得瞠目结舌。“隐婚是我同意的,可是她打着隐婚的名头,继续以未婚的身份,让别人给她介绍对象去相亲,我不能接受。况且我这个招女婿,并不招她父母待见,他们瞧不起我,住在他们家的我如同寄人篱下,我的自尊心再也不能接受了。所以去年过年时,我在年夜饭上提出了离婚。”这次没等洛洛问,顾晓嫌打字太慢,就拨通了她的电话,直接口述了。 “所以你们现在是?”洛洛问。 “我们2月份就离婚了。不过才过了一个多月,她就又开始回来找我,保证痛改前非,要求和我复婚。”顾晓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那......那你呢?你想和她复合吗?”洛洛不无担忧地问,很荒唐的,她心深处竟然很担心听到顾晓说想。 “之前犹豫过,但是现在,不会再考虑了!我不会和她复婚的。”听到顾晓这样肯定的语气,洛洛莫名地感到安心,但是她很快为自己的心理活动所不耻。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她现在不是应该好好劝说顾晓回头,凑成一对好姻缘吗?怎么可以偷着乐呢!可是,规劝的话她就是说不出口,仿佛心里关着的邪恶的小人,一直在砸门,似乎快要关不住了。她居然试探地问他:“为什么现在不了呢?” “因为现在有了让我不想回头的人出现。”顾晓说,意味深长的语气。洛洛知道他的意思,也知道那个人指的是谁。她的心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猛烈地跳动了,在顾晓说出这句话之后,她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女孩,一如坐在书涵对面的她,情窦初开,小鹿乱撞,脸红心跳。可是她的理智告诉她,这不是她该做的!别再问了,不能问了,一个问号都不能再有了!那是自己无法承受的答案,今天的谈话,还是到此为止吧! ”你放心,你的秘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洛洛不等顾晓继续说话,就故意岔开话题,然后找了个借口挂断了电话,她不敢再听他后面的话。 然而人性就是如此,你越想压抑的东西,越是跟你抗衡。就像饥饿的人,隔着门闻到别人家的饭菜香,明知不能破门而入,却又舍不得离去,只好假装闻不到。可是无缝不入的气味,它会从门的底部、缝隙,甚至锁眼里慢慢地弥漫出来,你以为你把它拒之门外了,其实它已经遍布在你身边的空气里。 你越挣扎,它越浓郁;越不可得,越是诱人。 学校在学期末组织了一次为期两天集体旅游,目的地是宁波。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洛洛的第一反应是不去。宁波是她本能抵触的地名,尽管她一直听人提起这个地方,是个值得一去的城市,可是十多年前,家羽留给她的痛彻心扉,事发地就是宁波。条件反射地,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就产生了排斥的心理。 正在犹豫是否要跟领导请假,这时收到了顾晓的消息:“去宁波玩的事你知道了吧?到时候有自由活动的时间,我们约上几个要好的同事,去唱歌吧!知道你是麦霸,想听现场版。”伴着一个吐着舌头的笑脸,一如他调皮的模样。 收到顾晓的消息后,洛洛动摇了,对啊,子木放假不在家,好不容易可以有机会摆脱老单,为什么要放弃?可以和顾晓去唱歌的吸引对洛洛来说太大了,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回复了他:“好!我在总校找人,你去分校找!”顾晓发来欢天喜地的一排大笑表情,洛洛不自觉地笑了。 宁波的行程中,顾晓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如影随形。大巴车上,他独自坐在洛洛后面的一排;参观活动中,他总是保持着一点距离地跟随着洛洛;用餐时,他就在离她不远的邻桌。他们彼此并不说话,但只要洛洛回头,就能看到他在不远处,彼此短暂一瞥却心领神会。只要看到他的身影,洛洛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踏实和快乐。 几乎一分一秒地熬到了晚餐后的时光,洛洛和顾晓,各自叫上了自己相熟的同事,在餐厅门口打了车去往市中心的ktv。为了避嫌,在去的路上,顾晓故意坐在副驾驶而让洛洛和其他同事坐在后排座位上。每个人都兴高采烈,为了能从大部队中解散出来得到暂时的自由感到兴奋。 顾晓第一次看到洛洛叽叽喳喳这么多话,她脸上有从没看到过的轻松和快乐。这的确是洛洛久违了的快乐,和老单婚后的七年里,她几乎从没有这样像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鸟儿般自由,况且,她身边还有顾晓,一个不用说话也互通心意的蓝颜知己。她不奢望和顾晓有什么结果,可是她却自私地不想他离他远去,她甚至希望他们之间永远隔着这层纸,遥遥两岸,彼此相望,淡淡暧昧,永不分离。 这次到ktv,洛洛倒没有急着点歌,谦让着其他同事先唱。自己在一边为大家服务起来,斟茶倒酒,摆放果盘。顾晓过来帮她忙,轻声问了一句:“你喜欢刘德华是吧?” “嗯。那当然!”洛洛使劲儿点着头,笑得那么开心。 “我知道了。”他托了一下眼镜走开了,洛洛没去注意他,和身旁的同事们聊起天来。 大家伙儿还是让洛洛唱了开场曲,她选择了一首老歌,李玟的《暗示》。那是书涵走的那年最火的歌,那首歌里有她的心事,所以多年来每每演唱,总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洛洛在大家的掌声中,不好意思地回到沙发座上,同事递过酒杯与她干了两杯,洛洛连连摇头说不喝了,她清楚自己的酒量,以前在俊辰面前喝醉的场景依稀历历在目。今天不一样,都是同事,可千万不能失态,传出去可得被笑话。可是两杯洋酒的力量并不小,尽管洛洛及时刹车,还是微微地有些头晕起来。她只好用胳膊肘抵着桌子,托住有些沉重的脑袋。 可是糟糕的是,她开始不受控制地想笑了,这是个坏信号,说明酒精开始对她的大脑起作用了。面对同事递过来的酒杯,她竟然不由自主地去接过来,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因为别人寻常的一句话,笑得花枝乱颤。顾晓见状,正想走过来拦下她接过的下一杯酒,却听见有人叫他:“顾晓!你点的歌来了,唱吧!”他犹豫了一下,回身去拿了话筒。 大脑开始混沌的时候,洛洛的听力都会变得异常敏锐,当《冰雨》的第一个音符播出,她就辨识出了是这首歌。她放下了酒杯,看向拿着话筒的人。唱这首歌的,是顾晓。他怎么会唱这首歌?关于书涵的事,她一个字都没有向他提过啊!前奏结束后,顾晓开始了演唱。他虽然没有专业的功底,也没有酷似华仔的嗓音,但是他唱的每一个字,依然扎在洛洛的心上,字字如刀,刀刀见血,疼得洛洛流出了眼泪。 没有人注意到她脸上的泪珠,直到她把手中的塑料骰子盒子扔向顾晓的脚边,大喊着:“别唱了!我讨厌这首歌,别唱!”哗啦啦,骰子从盒子里落出来,一屋子的人都安静了,大家惊呆了地看向洛洛,顾晓被吓了一跳,躲开砸过来的盒子后,紧握着话筒,呆立在那里看着她。时间凝结的瞬间,只剩《冰雨》的伴奏声和大屏幕上华仔的深情表演。一向温文尔雅的何洛洛,怎么脾气会这么坏,边哭边发火,还砸东西。 大家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顾晓一个箭步走到洛洛面前,二话不说地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扔下一句话:“她喝多了,我带她出去醒醒。” 晕乎乎的洛洛被顾晓拽得踉踉跄跄,恍惚中她以为是老单又要动粗,条件反射地挣脱他的手,在走廊里的墙角里蹲下一躲,举起双臂挡在面前像在躲避他即将到来的踢打,嘴里的嘟囔像是习惯性的语句对白:“你别碰我!不要!走开!” 顾晓试图用手拉下她的胳膊,却被她狠狠反击着拍打,又听见她喊道:“你有本事打死我!打死我也还是不爱你!” 顾晓听出了洛洛这几句话的主旨,他瞬间明白了她说话的对象并不是自己,而是那个比她大了十来岁的朋友圈里“模范丈夫”。但洛洛的话深深刺痛了他——这就是她过的日子吗?这个看上去事业蒸蒸日上,家庭幸福圆满,光鲜亮丽得人人都羡慕甚至嫉妒的女人,但实际上却只是个习惯于承受家暴的可怜女人!他短暂的拉拽动作竟让她作出这样激烈的反应,这是经历了多少回这样的场面啊! 顾晓看着洛洛缩在墙角的样子,心碎成片,他蹲下身子,握住她的双肩,温柔地说:“洛洛,你看看清楚,是我,我是顾晓。” 洛洛许是力气用尽了,她没有再去用拍打抵抗顾晓,她顺从地从墙角站起来,抬起头来用不太能聚焦的双眼努力看清了眼前的脸。黑框眼镜给了她安全感,当她确认眼前的人不是老单,先是笑了,转而泪如雨下。 她的梨花带雨,让顾晓刹那间感受到什么叫做心如刀割。他不顾一切地把洛洛紧紧拥入怀中,手掌安慰地抚摸着她黑发的头,任她的眼泪浸湿了胸口的衣服。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卸下干练礼貌的面具,将自己的脆弱和无助全然袒露,她因哭泣而颤抖的肩膀令他既疼又恨。如果他不知道她的生活是这样,那也就只能远远地观望祝福;可是现在他知道了,他怀里这个心爱的女人属于一个魔鬼,她日益煎熬,备受折磨,他不能袖手旁观了!不能让她继续这样生活!他要拯救她!他要把她从火坑里救出来!顾晓告诉自己。 在那个嘈杂的ktv,在纷纷扰扰的走廊里,在那个无人知晓的墙角,那对看上去非常般配的青年男女,流着热泪,紧紧拥抱。 第二天从宁波回去,洛洛从同事嘴里得知自己又失态了,又笑又哭,然后就呼呼大睡,好在有顾晓力气大,一路把她背回宾馆,让同屋的女同事把她架到了床上。她们的话勾起了她隐约似梦境的记忆,梦境里有顾晓惊愕的眼神,紧紧的拥抱,淡淡的体香和他镜片后的泪光。 她不敢去问顾晓,她怕他拆穿自己生活的真面目,也怕他深情的凝视让她真正失控。好在暑假来临了,不用抬头不见低头见。 从宁波回来的那晚,老单在家等她。开了门,她看见他围着围裙在厨房忙活。洛洛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莫名心虚起来。她对自己狡辩说其实自己什么也没做,没有做任何对不起老单的事。可是在老单问起前一天晚上是不是和同事去唱k了,她还是心跳加速起来。老单在餐桌上问得非常仔细,几个人去的?几男几女?都教什么学科?都叫什么名字?洛洛故作镇定地一一作答,但是在她的答案中,却独独省略了顾晓的名字和段落,是一种本能的保护,也是一种强烈的预感。 那晚老单没有多问,也没起什么疑心。晚饭后,只是叫洛洛整理行李,准备下周去日本的旅游。洛洛一边忙着打包,心里却没有了往年那种要带着女儿出行的期待,反而是满满的不舍。她不愿承认也是事实,她舍不得的,是顾晓。虽然暑假中也见不到他,可是毕竟在一座城市,这让他们之间的距离感会小一点。去了日本,就是不一样的经纬了,最重要的是,她的身边会日夜有老单守着,到时候可能她连和顾晓的联系都会变得不方便。 “为什么你会觉得不方便?”洛洛问自己,“因为你在精神出轨!”她给自己的回答吓了自己一跳。但是她已经来不及了,她管不住自己的心了,等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顾晓这个名字已经住进她身体的每个细胞里了。 暑假里,她和他之间的关系仿佛开始变得微妙起来。他会毫无征兆地发来一句:“这几天好吗?需要我就告诉我。”或是“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而洛洛竟然对他“小洛洛,小东西”这样的称呼不再反驳,已然默认。 慢慢地,她几乎每天期待顾晓的问候和关心,无论是qq、短信还是电话,如果某天没有收到,她会感觉自己整颗心都空空的,辗转反侧,整夜难眠。他就好像是她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生活中的一座灯塔,她看见他给的光,才有勇气继续前行,才知道方向在哪里。 那是第一次洛洛感觉带着女儿在外旅游是度日如年的。登机前顾晓从qq里发来:“开心点玩,保护好自己,我会每天想你。”这句话让洛洛在那一周内反复咀嚼。 而让她没法回头的是当时她被情感冲昏头脑的那句回复:“我也会想你的,等我回来。”她知道他等她这句话等了很久,虽然她没有看到顾晓当时幸福陶醉的表情,但是她能想象他上扬的嘴角,完美的弧度。 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和袒露出的心意是一样的,一切既已不能收回了,不如就爱吧!洛洛放纵地告诉自己。所以古人云勿以恶小而为之,只因一旦门开了一丝缝隙,风就会把它彻底吹开。此刻的何洛洛,心一横,打算彻底释放自己心里的恶,成为过着冰火两重天的女人。 在日本的一周旅程中,洛洛几乎都心不在焉。导游带着他们在某个景点,她看见一串虎眼石串成的手串,她忽然觉得那应该是她带给顾晓的礼物。她趁着老单不注意时,悄悄买下了它,塞在包的最里层。那七天里,她不能随时随地和顾晓联系,想念他的时候,只能轻轻地伸手抚摸一下包里的手串,抚慰自己也像在抚慰顾晓。 七天的行程终于走完了,在回程的飞机起飞前,洛洛发了朋友圈:“终于要回家了,归心似箭。”了解她的朋友们都纷纷评论说:“想回家不想玩?这不像你!”“旅游达人,怎么归心似箭了?”她看见顾晓的评论普通而平淡:“一路平安,欢迎回家!”他的留言被淹没在几十条回复中,那么不起眼,却是洛洛心里最重的。 回上海的第二天,老单就去机构上班了,放假的时候,是他们最忙的时候。临出门时他说了一句:“今晚我有饭局,子木去外婆家的话,你就自己随便吃点。”洛洛喜不自胜,连连点头。 老单才刚出门,她就收到顾晓的消息:“小东西,睡醒了吗?醒了告诉我,我想和你打电话。”她秒回了他。几乎与此同时,louis几个字母出现在来电显示上。洛洛迫不及待滑下接听键, “小洛洛!”顾晓的声音让缠绕了她多日的思念,有了尘埃落定的感觉。 “是我,我在。”洛洛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温柔的声音了。 “你终于回来了!我想见你!马上就要见!可以吗?”顾晓毫不掩饰自己的迫切。 “可以!当然可以!”洛洛在心里骂着自己不要脸,可是嘴里却连连答应。 “我接你去吃晚饭,你家在哪里,我来接你,你想吃什么,全听你的!”顾晓连珠炮似的说,洛洛笑靥如花,明知他看不见,却还是连连点头。 夕阳西下的时候,顾晓的车停在洛洛家小区的门口,反光镜里他看到洛洛穿着粉色的小碎花连衣裙,向他翩然走来。 “嗨!”洛洛敲敲车窗,顾晓摇下车窗,他们相视而笑。“快上车,外面热。”他伸长手臂帮洛洛打开车门。 “想吃什么?”顾晓打开方向灯问。 “随便,我都可以。”洛洛莫名脸红,低下头去假装整理包袋。 “吃什么不重要,和谁吃才重要。”顾晓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没有看洛洛,微笑着说。这是洛洛这辈子第三次听到这句话,心里揪痛了一下,却很快被甜蜜治愈。她点点头,羞涩微笑,不说话。 顾晓开着车带她来到了淮海路的一家素菜馆,恰巧就在当年薇薇带着她蹦迪的马路口。素菜馆的装饰复古而典雅,很合洛洛的心意。菜式的口味也不错,洛洛很惊讶大厨能把素食都做出肉的味道,这太神奇了!顾晓坐在她对面,看着她时不时大惊小怪的感慨,眼中满是宠溺的温柔,嘴角挂着最好看的笑。直到后来,他提到宁波那晚洛洛醉酒,她叹着气,黯然向他讲述了她的全部故事,他的笑容慢慢消失,皱着眉,握着拳,低头喝茶不说话。 晚饭吃到夜幕降临,顾晓问洛洛还想不想去哪里坐坐,洛洛一看时间,已是十点不到,她依依不舍地说一定要在十点半前回去,不然......她的眼神,略带着惊慌和不安,他心知肚明地点点头,把她送回到了小区门口。 “对了,差点忘了,这是在日本给你带的礼物。”下车前,洛洛从包里取出藏了一周多的虎眼石手串。 顾晓把手串戴在右手手腕,不大不小刚刚好,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他朝她晃了晃右手,意味深长地笑着说:“谢谢小东西,我很喜欢。以后洗澡睡觉也不会摘下来。”这句对白好熟悉,仿佛在某年某月某日,洛洛也听到谁说过。 正当她恍惚时,他从后视镜上拿下一串菩提佛珠,盘起递到洛洛手里,说:“这是我给你的回礼,从普陀山请回来的,星月菩提,跟了我一年多,贴身之物。” 洛洛手捧菩提珠串,凑到鼻子下一闻,那佛珠散发出一股熟悉的味道。她努力在脑中搜索了一下,原来那是宁波那晚顾晓抱着她的时候,她闻到的他身上的味道。“我也会收好的,永远做贴身之物。”洛洛侧过头,笑着对顾晓说。说完她便打算打开安全带下车。 顾晓突然按住她要打开安全带按钮的手,洛洛触了电般的,一动不敢动。 “小洛洛,你愿意跟我走吗?”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暗夜里也看得到他红着的脸和眼中急切的光,“我要把你从那个魔鬼身边带走!你不能再这样过日子了!让我来疼你爱你保护你!你放心,子木我也会视如己出的。你别看我年龄不算大,但是孩子们可喜欢我了!就让我当子木的小爸爸吧!我什么都愿意为你们做!” 不等洛洛回过神来,顾晓就自顾自地说了一大段话,每一句都让她感动得想落泪。她胸中有个声音在呐喊:答应他!跟他走!她捏紧了手里的菩提,咬紧了嘴唇,可是她不能让这样的呐喊脱口而出,她要保持理智,她还有女儿,她要怎么跟子木解释?告诉她老单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吗?告诉她要给她换个爸爸吗?她已经过了只想着爱情只想着自己的年龄了! “顾晓,对不起,我不能......”洛洛垂下眼睛,无力地说。 “为什么?是你不喜欢我吗?还是不信任我?”顾晓受伤的眼神紧盯着她。 “不是!”洛洛斩钉截铁地否定他,“我怎么会不喜欢你不信任你!我......”这些话冲出口的刹那,她就后悔了,却也来不及了。 顾晓没等洛洛说完,松开她的安全带,越过手刹盘,把她揽入怀里。这次的拥抱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洛洛非常清醒,没有酒精的催化,却还是不舍得推开他。她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特有的香味,忍不住也伸出双臂拥抱了顾晓。贴着他胸口的耳朵,听到他坚实有力的心跳声,她多希望这一刻可以凝结,就让她永远这样赖在他怀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多一秒,是一秒。 “我愿意跟你走,你去哪儿我都愿意。可是,我有女儿,我不能随心所欲。”她听见自己梦呓般的叹息。 “那我等你,等你想好了,任何时候,我都等。”她听见他铿锵有力的语气。 车厢里一度安静得只听到空调风的声音,洛洛感觉到顾晓的嘴唇,落在她的额头、眉梢、鼻尖......她觉得应该阻止他,可是却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就在他的呼吸碰到她嘴唇的一瞬,她突然清醒过来,恢复了所有的理智和力气,猛地推开他,“不可以!”她轻声喊道。 “可是我爱你,洛洛!”顾晓低声呐喊。 “我知道,我答应你,我会想办法脱身。等到可以和你光明正大走在一起,我们再......”洛洛没有把话说完,她心疼地看着顾晓噙满泪水祈求的双眼,不忍地在他额上留下一吻,打开了车门说了声:“我先走了。”一如她翩然而来,她很快翩然消失在他的反光镜中。 脑子一片混乱的洛洛走到了楼下时,一个激灵地醒了——老单站在楼下,看见她走来,阴着脸说:“我饭局取消了,本来想回来接你出去吃饭,谁知道你出去了。去哪儿了?” “去......去淮海路了。”洛洛犹豫了一下,她知道老单对她的手机一直在gps跟踪,所以关于去过的地点,还是不要撒谎的好,不然反而引起他怀疑。“和茜茜吃饭的。”她做贼心虚地补充了一句。老单没有再问,只是和她一前一后走上了楼梯,两人都没有说话。 那晚,洛洛一夜未眠,顾晓的怀抱令她回味不已,而她不知的是,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正的拥抱。此后余生,唯有靠回忆取暖。 错遇 2 http://.biquxs.info/

整个暑假的八月,洛洛都在思考怎么向老单提出结束这段畸形的婚姻,也在思考找什么样的机会和子木坦白她的身世。如果不是顾晓的出现,她不会下这样的决心,她可能只想着如何继续维持生活表面的明艳动人,忽略实质上的病入膏肓。可是顾晓就像一束强光,他把她千疮百孔的生活照得一清二楚,让她自己也不忍直视,在他给的温暖面前,那个可怕冰冷的家更像一个牢笼。 可能因为老单对子木始终的无微不至让她不舍,又或是因为他对她偶尔的横行无忌让她不敢,她自知和老单同床异梦的婚姻已不可能长久,也清楚顾晓焦虑不安的等待总有一天会让东窗事发。可是她变得和所有有婚外情的女人一样,自私得什么都想要,既舍不得老单给女儿的父爱,又舍不得顾晓给自己的温情。她犹豫着、纠结着、矛盾着,把自己置于一个两难的境地。 顾晓几次还想和洛洛见面,洛洛又何尝不想见他,可是她不敢。她知道,如果再见,那便是干柴烈火、电光火石,他们俩谁也无法控制自己不越轨。一旦迈出那一步,他们都将万劫不复。她能做到的,便是守住这最后的防线。无论如何,即使和顾晓已经感情炙热到难耐,也得等到她结束了这一段婚姻,再想他俩的未来。 “等开学吧!等开学了,就能常常见面了。”洛洛告诉顾晓,也说服自己。 可是老单又怎么办?万一暴露了顾晓,老单会不会发疯。不行,得赶紧和老单摊牌,不能让顾晓再这样置身于暗处受委屈了。洛洛开始计划。 可是每当她想开口,不是被老单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内疚到开不了口,就是被他施暴时的狰狞嘴脸吓得不敢开口。事情就这样搁置到了国庆后。顾晓和她只能每天通过没完没了的qq聊天一解相思之苦,唯一能四目相会的时候也只能是午餐时间的偶遇或是教师大会时的擦肩了。 十月下旬的一日,周日的晚上,不是月黑风高,也并非狂风大作,但那是洛洛记忆中最可怕的一天。 九点多的时分,老单带着子木回家,那晚子木在老单朋友的机构里学奥数课,洛洛对此一窍不通,每次都由老单陪同旁听。听到女儿敲着门喊妈妈,洛洛就赶紧奔到门口给他们开了门,打开鞋柜递过拖鞋,却发现老单的神色有些不对劲,眼睛带着怒气。她深深嗅了一下,没有闻到他身上有酒气,既然没有喝酒,又怎么像是要失控的表情。无论如何,洛洛还是决定今晚小心行事,她预感着有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子木才换了拖鞋,老单就气乎乎地说先不进屋,下楼抽支烟。洛洛不敢多问,只管把女儿赶紧迎进房间。 “子木,今天爸爸怎么了?好像在和谁生气?是不是你上课表现不好?”洛洛边给子木睡前梳洗边问。 “不是我,今天我在上课的时候,两个叔叔找爸爸。”子木稚嫩的声音回答。 “叔叔?什么样的叔叔?”洛洛问。 “两个剃着光头的叔叔,看上去有点凶。”子木回答。 “那叔叔跟爸爸说什么了?”洛洛隐约感觉到这两个人来者不善。 “那我不知道,他们是去了教室外面说的话。”子木说着,洛洛感觉到不妙,第一反应是送子木回隔壁小区的父母家。路过楼下老单的身边时,女儿说了声“爸爸再见”,但是老单却神色凝重在打电话没有回答她。等洛洛回来的时候,老单已经在家门口等着她了。 这次回来,老单的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洛洛本能地想躲开他,不想他一把抓住洛洛的手,把她拖到卧室,把她按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的茶几上,瞪着眼睛问了一句让洛洛魂飞魄撒的话:“我问你,顾晓是谁?” “是......是我们同事。分校的,新来的,好像教信息科技的。你......你问他干嘛?”洛洛咽了一口唾沫,结结巴巴地回答。 “那你和他什么关系?”老单的眼神更狠了。 “我?我和他有什么关系?我们......我们只是同事......不太熟。”在那一瞬,洛洛有想过索性就和老单摊牌吧,索性就告诉他她和顾晓的难分难舍吧。可是她又退缩了,老单眼里的凶狠让她本能地害怕,她也不知道老单到底掌握了多少,她不能打无准备之仗啊! “不太熟?”老单哼哼冷笑了两下,“不太熟人家在宁波背你一晚上?不太熟为了你都和老婆决裂了,说好复婚的都不肯复了,是怎么回事?” 老单的话让洛洛倒抽一口冷气,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可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突然。“他们不复婚,关我什么事?”洛洛还想垂死挣扎。 “看来你连他的婚姻状况都清楚,还说不熟?好!你不见棺材不掉泪!那我就告诉你,今天来了两个人到机构找我,说是受人所托来传话,告诉我管好自己的老婆,别让你出去祸害人,把人家小伙子搞得五迷三道的,本来已经说好的和前妻复婚的,现在坚决不同意了!说是有要等的人了!死心塌地要等!他要等谁?是不是你?等你干嘛?跟我离婚是不是?”老单几乎开始咆哮。 洛洛慌了,她知道一切都已暴露。是顾晓对陈林宣布的决裂,让她因爱生恨,心生嫉恨,为了挽回和他的婚姻,为了得到他,她已经不择手段。她自知顾晓已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只能从洛洛这里下手了。可是洛洛不能承认,当她看到老单眼里的凶光时,她就更加确定她不能承认,如果一旦承认,顾晓就完了!老单凶神恶煞的样子,对她都能下手,何况对顾晓!她的脑中像走马灯似的想起那年冬天在火锅店里小辉和阿川他们的遭遇,又想到扯证那天老单对自己坦白有刑事犯罪记录的回忆,老单什么都干得出来,她想要保全顾晓,就必须咬牙什么都不能说。 老单站起来在她面前踱了几步,突然蹲下身来,用温柔得令人恐惧的声音说:“宝贝,你告诉我,是他缠着你的是吧?没事,谁欺负你,老公替你出头。”洛洛咬着下唇,摇摇头。 他站起来,抓了几下后脑勺,突然封起她的衣领,把她拎起来,洛洛几乎双脚离地,他对她吼叫道:“难道你们是你情我愿?你这个无耻的女人,仗着有几分姿色,一边让我养着女儿,一边和别人不三不四!”伴随着一记响亮的耳光,洛洛觉得脑袋闷了一声,脸上又麻又辣,她发现自己被扔在了沙发上。这是第一次老单打她的脸,也是第一次在没喝酒的情况下动粗,她的泪珠疼得滚落下来,捂着脸,却依然摇摇头。 老单不甘心,握住洛洛得双肩,拼命摇晃着她,挑最难听的话骂道:“你这个贱货!你还想护着他?你快说!你们到底有没有干那事?”洛洛继续摇头。 “没干过人家就为你和前妻决裂了?没干过人家就来找我理论了?你这个妖精,当我傻吗?快说,你们在哪开的房?有过几次?”老单这样一个满脑子金钱和欲望的男人,他怎能理解她和顾晓之间柏拉图式的爱情呢?洛洛使劲摇着头,眼泪随着她摇头的节奏甩到老单的脸上。 老单得不到任何答案,甚至连一个字的回答都没有。他抢过洛洛的手机,不停翻看她的所有聊天记录。洛洛绝望地闭上眼睛,他当然会看到她和顾晓的聊天,那些她都舍不得删去的缠绵悱恻的互诉相思之情的记录。 老单看了好久,然后轻轻放下手机,“这个l开头名字的,是他吧?”他阴郁地问,洛洛明知已经无路可退了,却还是死不悔改地咬紧牙关摇摇头。老单又撩起茶几下层的那本《活着》,把它扔到洛洛面前,厉声喝道:“那这个呢?是他的吧?一本破书看得哭不停,我早就看出不正常了!”洛洛横下心来,执着地摇头。 老单的情绪在那一瞬间崩溃爆发了。他狠狠把洛洛推倒在沙发上,用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咬牙切齿地嚷嚷着:“你竟敢对我不忠!死到临头了,还为了他死扛!你去死!我成全你们,让你们到地下去恩爱!” 那是洛洛第一次感觉自己离死亡那么近,比十三年前自杀时还近。她感到自己的喉头在老单的手指重压下变得紧迫,仿佛身边所有的空气一下子都消失了,自己喉咙里仅剩的氧气也被抽走了,她找不到一点缝隙可以呼吸。她想用脚踢他,却借不到位,她想掰开他的手指,力气却根本无法与他抗衡。生存的本能让她的手在空中胡乱抓着,突然她触摸到茶几上的塑料茶盘边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使出了最后一点力气,抽出茶盘,重重地砸在老单的头上。她听见茶盘上玻璃杯砸落到地上碎裂的声音,老单“啊”的一声松了手。 洛洛大口喘着气,咳嗽着,她看见老单捂着脑袋坐在地上。理智告诉她此地不可再留,或许就命丧黄泉。她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拿起手机,汲着拖鞋,狂奔出了家门。刚出门,拖鞋就跑掉了,她顾不上,只穿着袜子奔出了小区,奔上了马路,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跳上去。这一系列的动作,洛洛都没有片刻的停留,求生的欲望让她爆发出力量。她知道稍一犹豫,那个魔鬼就会追上来,她就再也见不到顾晓和女儿了。 “小姐你去哪儿?”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这个狼狈不堪连鞋子都没穿的女子。 “我......我想想。”她惊魂未定,完全没有方向。父母家不敢去,不能让他们知道;顾晓不能找,他知道了会和老单拼命;唯一想到的可以投靠的人只有茜茜。对,茜茜!洛洛打通了茜茜的电话,还好她没有睡,听到洛洛的情况赶紧到了小区门口等洛洛的车到。 “是我,”洛洛思来想去,还是拨通了顾晓的电话,“这阵子你注意安全。他知道了,陈林让人去找他了。我得暂时删了你的微信和qq,不到迫不得已不联系。记住,任何人问起我们的关系,你别承认!或者你就说是我死皮赖脸缠着你的,总之你就是什么也别说!” “什么意思?你怎么了?你在哪里?洛洛,你到底怎么了?”顾晓一串问号,洛洛都无从回答。 她哽咽着留了一句话给他:“无论我怎么做,你只要记得我爱你,很爱你,不比你的少。”她听见顾晓还在电话那头大声追问,她却挂断了电话,任凭泪水泛滥。 子木确诊后的第118天。 坚持了近四个月的药物治疗和心理疏导,还是看到了效果。子木的情绪已经基本稳定,病情也得到了很大的控制。 洛洛为了女儿的康复用上了全部的力气。她彻底改变自己,变了个人似的,与子木的相处完全换了个方式。为了女儿可以对她放心信任,把她作为倾诉对象,她尽可能地把女儿当成朋友,换位思考,去体会她的所有感受。这样一来,她便能设身处地为子木考虑,获得她更大的依赖。 母亲,是曾经和女儿共为一体的,也曾是孩子最信赖的人,可是她几乎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忽略子木的一切感受,变得咄咄逼人,回忆里自己的强势和霸道,让现在的她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子木找回对妈妈最原始的亲近。 好在精神卫生中心的医生和心理咨询师都在告诉洛洛,女儿的病情已经得到了很好的控制,并在不断好转中。她倍感安慰,慢慢地放下了不甘心,慢慢接受现实。如果注定孩子摊上了这样的一场劫难,如果命运早在冥冥中安排好一切,如果已然无法抗衡,那么不如坦然接受吧!就把现在当作一个新的起点,一切重头再来,应该还来得及。至少女儿还平安陪伴着她,这就足够了。 这个暑假,她取消了女儿所有的补课班,制订了海南三亚的旅游计划。自从进入高中后,子木就再也没有时间跟着妈妈出去游玩了。她对于洛洛的提议感到非常高兴。“她愿意出去走走看看,这是很好的信号。”心理医生说。 出行的前几天,洛洛都在忙着整理行李。她习惯性地在自己的随身背包里放了一本书,用以打发飞机或者其他等候时间。子木看到母亲从一格书架里抽出了新买的余华的《文城》,不解地看着那格书架好奇地问:“妈妈,你怎么那么喜欢余华?全是他的书。” 洛洛顺着子木的手指方向看到自己的书架——《活着》,《兄弟》,《第七天》,《许三观卖血记》,《在细雨中呼喊》......还有自己手里的这本《文城》。 “因为,这是我的一个好朋友曾经推荐给我的作家,他的作品写实而又深刻,语言犀利,我们都很喜欢。我自从读了第一本后,就迷上他的书了。你也可以试着读读看。” “我才不要看这种书呢!我还是带上我的ipad吧!”子木蹦跳着跑开了。洛洛笑着摇摇头,现在的孩子,哪里还能静得下心来看书呢!她的手指拂过那一排书,在《活着》的书侧停留了一会。这本书已经不是顾晓当年送她的那本了,那本早就被老单毁了,就在她差点被他掐死的那晚,她仓皇出逃后,他像发疯的野兽般把那本书撕得粉碎。眼前的这本《活着》,是她去书店里重新买的。尽管不是顾晓的书,但不知为何,洛洛还是觉得那上面有他的味道,一如她车里那串星月菩提上的味道。 嗅觉其实比视觉更能激起人的回忆。八年了,顾晓的味道竟然还没有散尽,每当她使劲儿嗅那珠串,她还是能清晰地闻到他的味道。 那个九死一生的夜晚,等在小区门口的茜茜,接到了下了出租车,没有穿鞋,瑟瑟发抖,浑身是伤的洛洛。带她回家,边给她抹药,茜茜边落着眼泪。她反复念叨着,为什么当初自己要让老单认识了洛洛,把她今天害成这样。洛洛说不是因为你,可是茜茜还是自责哭泣。她建议带她去医院验伤告老单家暴,可是洛洛不肯,她知道这件事错不在老单,是自己出了问题。茜茜抹着眼泪说你有什么问题,你又没有和那个顾晓真有什么事。 “可是我的心去顾晓那儿了,我否认不了。而且现在,谁也不能证明我们是清白的。”听着洛洛的话,茜茜叹息着,还是坚持要帮洛洛把身上的伤都拍下来,即使不去验伤,也要备日后不时之需。现在想来,幸亏茜茜当时拍了照,否则洛洛恐怕就永远在那个渣滓洞里出不来了。 洛洛在茜茜家住了两天,顾晓疯狂地给她打电话,打听事情的始末。她避重就轻,只说了事发的原因和现在的结果,中间那段可怕的经历,她没有告诉他。 “洛洛,我求你了!离开他吧!我快担心死了!我不怕他的,让他来找我好了,我正好和他摊牌!要不你把他电话给我,我现在就找他!”顾晓说这些话的时候应该是捏着拳头的。 “不!不可以!”洛洛厉声打断他,“你斗不过他的!他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认识,他也什么都干得出,你不是他的对手!你听我说,我去找他谈,我争取和他和平分手,然后来找你。你乖,等着我的消息就好了。不许去找他,不许轻举妄动,你答应我!”洛洛生怕顾晓一时冲动,自不量力,自投罗网。 总算暂时安抚了顾晓,可是老单能不能接受她现在提出离婚的请求,她不能确认。她迟迟不敢给老单打电话,只好由茜茜出面和他沟通。她躺在床上,听见茜茜在客厅,时而谩骂,时而恳求,时而静听,她多么希望茜茜挂了电话后能告诉她,老单决定和她离婚。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她只想要回一个自由身,直奔顾晓的怀抱。 可是走回房间的茜茜告诉她:“老单说不管你有没有真的背叛他,他都不舍得和你分开,也不舍得让子木没有爸爸,只要你肯回家,他什么都可以原谅你。” “那如果我坚持要和他分开呢?你问了吗?”洛洛问。 “问了,”茜茜说,“他说如果你离开了他,他就要那小子付出代价。”茜茜的语气极其平静,却让洛洛出了一身冷汗。她知道老单是什么人,她也知道他既然放出这样的话来,顾晓就凶多吉少。除非......除非她继续做他的人质。 “那你帮我再问问,如果我答应他回去,也答应他从此和顾晓断了联系,他能不能保证不去找顾晓麻烦?”洛洛强忍着眼泪央求茜茜。 茜茜揉揉她的头发,又去给老单拨了电话。一会儿她折回来,告诉洛洛老单同意她的条件。“可是你真的确定你要回去吗?他差点掐死你,太可怕了!这一回去还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很担心!”茜茜不无担忧地说。 “我乖乖听他的话,他应该不会伤我的。我一个人,可以给子木换一份父爱,还给顾晓换一份平安,也算值得了。”洛洛说着,深深叹了口气,擦去脸上的眼泪,换上来时的衣服,打算回去那个牢笼。 茜茜在小区门口目送着好友乘坐的车远去,她知道她即将回到那个可怕的洞穴,那里面有一只随时会失去理智的野兽。可是她却无法阻止她,她是为了两个深爱的人,宁愿自己身陷泥沼,求子木和顾晓的平静。 洛洛到家的时候,子木在自己的房间里弹钢琴,老单在厨房里忙活。在楼下,她就听到女儿房里传出的清脆的琴声,开了门,就闻到厨房传出来的煎炸烹饪的香味。子木听见妈妈进门的声音,从房里向她跑来,妈妈妈妈地喊着,老单也从厨房探出头,问了句:“回来啦?”仿佛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仿佛在这扇门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洛洛却宁愿,现在这里鸡飞狗跳,宁愿老单继续和她大闹,然后不欢而散,然后可以把离婚提上议程,然后她可以真实拥抱顾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他傻傻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盲目等待着,她却在这里享受这虚伪的家庭温暖和天伦之乐。 晚饭后,子木去了房间写作业,洛洛识相地去厨房洗碗。 突然老单从身后抱住她,洛洛紧张得整个人都绷紧了,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不知道在下一秒等待自己的,是温柔相待还是暴力相对。 “洛洛,对不起,我那天晚上真是气昏头了,事情没搞清楚,就那样对你。我求你再原谅我一次。”老单在她背后轻轻说。 洛洛不敢动弹,满是泡沫的手僵在半空中,她等待他的下文。 “我这两天找你们学校的人调查过了,你和那个人没事对吧?就是因为比赛,有过几次合作,你们在学校,也没什么过分的举动。我估计是那小子自己不想复婚就拿你做了个借口,然后他前妻就当真了。是这样吧?”那一刻,洛洛好想反驳老单,她想大声告诉他不是这样,她想向他坦白她和顾晓两情相悦,她不是他的借口,他们真心相爱,求他成全。 可是当她转身看到老单时,又突然心软了,老单的样子瞬间让她无法把那些残忍的实话说出口——他的额角上有一块红肿,应是那晚她用茶盘砸的。那一刻,他的眼睛不再有凶光,竟然闪着泪光,带着祈求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洛洛,渴望她给一个肯定回答。爱的多的那个人总是卑微的,老单也是可怜人,为了让自己相信洛洛,竟然编织了这么牵强的谎言骗自己。 老单拿过手巾擦干洛洛的手,把她拉进了房间,指着茶几上的香奈儿盒子说:“这是我给你买的这次的赔罪礼物,你看看喜不喜欢,不喜欢明天我陪你去恒隆换。”洛洛不动,他替她打开盒盖,里面躺着一个精致的香奈儿手袋,是时下最流行的leboy款式。 洛洛还是原地不动,老单讨好地拿出另一个盒子,“这是给子木的。”他打开它,里面是一双漂亮的粉色轮滑鞋。“女儿一直想学轮滑,我给她报了课程还买了鞋,她刚才看到可高兴了。” “谢谢。”洛洛想果断拒绝那个包包,但是却无法拒绝他对子木的好,不知该说什么的她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两个字。 “那你是原谅我了吗?”老单试探着问,还没等她回答,他就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和以前一样,跪在洛洛面前狠狠扇着自己耳光,骂道,“我混蛋!我不是人!” 这一幕对洛洛而言已经太过熟悉了,这也是每次解决问题的一个流程,好似例行公事。但这次洛洛见下跪的老单却没有了底气,她把他拽起来,只说了句:“别这样,被孩子看见不好。” 老单顺坡下驴,一骨碌起来,拉着洛洛坐在沙发上,顺势搂住她肩膀,洛洛吓得一缩,但又不敢表现出抵触,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那你算是原谅我了啊!这事儿我们就过去了。我不追根究底了,你也别离家出走了,行吗?咱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好不好?”说完,就凑上他满是黑黑牙齿的嘴巴要亲洛洛。 她本能地闪躲开,然后说了句:“碗还没洗完。”就赶紧转身回了厨房。 水池边的洛洛,擦洗着沾满泡沫的碗碟,心中却绝望地想,今晚老单一定是又不会轻易放她过门了。 如她所料,待子木刚睡,老单便缠上了洛洛。他要以此来值回那个香奈儿的票价,也要以此来证明洛洛还是他的女人,他就是一个凡事都得有回报的人。好吧,就当自己是赠品回报他对顾晓的不杀之恩,也回报他对子木的养育之恩。 关了灯一片黑暗的房间,洛洛闭上眼睛,咬紧双唇,却关不住眼泪...... 老单很快就困倦地睡去了,洛洛突然萌生出邪恶的念头——偷看他的手机,看看他到底掌握了顾晓多少信息。既然他可以翻看她的手机,她为什么不能反过来看看呢?她为自己的坏念头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老单睡得很沉,洛洛越过他的枕头拿到他的手机,他竟毫无察觉。滑开他的手机后,洛洛惊呆了—— 他和教育局朋友的聊天记录里,有顾晓所有的信息; 他和洛洛某个同事的聊天记录里,有她和顾晓唱k时的照片; 他和移动公司朋友的聊天记录里,有洛洛近期所有的电话和短信记录; 他和派出所朋友的聊天记录里,发去了她和顾晓的全名和身份证号码,要求对方查这两人的开房记录,对方四个小时前的回复是:”单先生,并没有。“ ...... 这就是他所谓的不再追究了?这就是他所说的他信任她?从一开始,他就没有信任过她,就像她没爱过他一样。他们真是世间绝配的生意人,做了一笔货真价实的交易! 洛洛把手机悄悄放回了他枕边,竟然想笑。 趁着办公室里没有人的时候,洛洛拿着座机拨打了分校区顾晓办公室的电话。“顾晓,是我!”在听到他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那头的那一刻,洛洛差点哭出来。 “小洛洛!你在哪儿?你昨天怎么样?我给你回电了,你手机关机了,我打那个座机,结果打到你闺蜜家了,她说你住回去了?”顾晓仿佛等了很久她的电话。 “嗯,回去了。”洛洛委屈地说,“对了!我是要告诉你,微信和qq我都已经删除你了,对不起。还有手机,也尽量少联系,他在查。有陌生电话你不要接。如果有需要,我们就这样用学校的座机联系。我的课程表你有,你的我也有,我们这样是最安全的。”她语速很快,生怕下一秒就有同事推门而入。 “为什么要这样?”顾晓不解。洛洛简单描述了昨天偷看手机的结果。“好,我都听你的。”他声音低沉地说,“他有没有对你......”他迟疑地问着。 “没有!”洛洛果断地对顾晓撒了谎。 而正是因为她的果断,让他瞬间就明白了这不是实话。他的脑海中出现了各种洛洛被责打侮辱的画面,他捏紧了拳头,顶着桌子,咬着牙说:“有事情你得告诉我,我来保护你!” 傻孩子,洛洛眼中含泪笑着想,你怎么能保护我?“我会保护好自己的,还有你。”她说,“我得挂电话了,办公室电话不能一直占线。” “等等,”顾晓急切地说,“我爱你,洛洛!”他压低声音。 此时总校的下课铃声已经响起,走廊里有了人来人往的脚步声,“我也是。”洛洛痛苦地闭上双眼。 “我二十分钟后过来吃午饭,我们在食堂见一面吧!我不跟你说话,我就想看你一眼。”顾晓说。 洛洛还想说什么,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好,我知道了。”她警惕地调整了语气,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洛洛按照约定走向食堂。才刚下楼,就看到顾晓站在一楼的大厅,午间的阳光把一楼大厅的落地玻璃窗照得透亮,顾晓高瘦的剪影映入她眼眶,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他怎么能这样等着她呢,这傻瓜!洛洛心里念道,但是脚步已经不受控制地朝着他走去。 他们站在彼此的对面,目光焦灼在对方的脸庞上,眼中都泛着泪光,片刻中,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强忍着拥抱对方的冲动。 “何老师,我来这边做些工作,刚好要去吃饭,我们一起吗?”是顾晓先镇定下来,故意放大声音让经过的人听到他们的话。 “不了,我们办公室的人先去了,她们会给我留位子的。”怎么能和他对桌吃饭呢?这所学校,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替老单盯着他们。洛洛艰难地说出这些,眼睛却一刻也不能离开顾晓,看到他神色中的受伤和失望,心痛不已。“我先走了。”她痛苦的眼神让他也心碎。 “那你多吃点,你又瘦了。”在洛洛转身后,听到顾晓在身后关切的声音。她使劲儿点点头,不敢回头看他。 那段时间,洛洛和顾晓只能通过这样偶尔的见面和学校那根电话线,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每隔几天能有这样一个机会,让两人都确认对方还是平安的,就心满意足。他们只能在无人的办公室,在电话里匆忙互诉相思,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也只能用炙热的目光和饱含深意的只字片言给对方传递爱的信号。 老单并没有因为上次差点失手杀了洛洛而停止对她的暴力,相反,他发作的频率仿佛更高了。几乎是每次喝了酒就会拿她撒气,台词中现在又多了一个顾晓。 她常在午夜时分被他摇醒,然后被逼问到底有没有和顾晓上过床。如果她否认,那么老单便会继续拷问;如果她沉默,老单则说她已经默认;如果她任他打骂,老单就会说她的顺从都只是在为顾晓做牺牲;甚至如果她在他的强迫中,只是要求像以前一样采取避孕措施,老单也会勃然大怒,喊着“你不想怀我的孩子,是想怀谁的孩子”,然后把洛洛手里递过的避孕套扔掉,强行与她发生关系。 每每这样,洛洛只能在整个过程中想着顾晓,咬牙忍耐,即使痛不欲生,受尽凌辱,想到只要能护他周全,她就什么都可以承受。 那年的整个十二月,洛洛都被牙疼折磨,毫无征兆也没有原因,就像中了邪似的,无论怎么降火消炎吃药,都没法把它压下去。连甲硝锉这种牙疼的特效药,都没有办法起效。俗话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关键是在疼的时候,牙医也爱莫能助,只能等炎症消除后才能进行治疗。 直到十二月的月底,洛洛开始频繁呕吐的症状,她才发现自己的例假晚了半个来月,有个可怕的念头蹦到她脑中——会不会是怀孕了? 忐忑不安的她用药房买来的验孕棒测试,当看到两道红色的杠杠时,整个人像被雷击了似的,呆在原地。她竟然怀了老单的孩子!她怎么能怀了老单的孩子?那个猥琐的、凶残的、可怕的魔鬼!一瞬间她的呕吐感愈加强烈,在卫生间发出很大的声音。 老单闻声赶来,见洛洛不舒服伏在马桶上呕吐,赶紧蹲下身子替她拍背。她好不容易止住呕吐,转头看见老单的脸,强忍住再次反胃的感觉,给他看那两道红杠杠,告诉他今天得请假去医院,她可能怀孕了。 听到怀孕二字,老单先是一愣,然后咧嘴笑了,一如第一次见面,露出黑黑的牙齿。像是蓄谋已久的计策得以成功实施,他乐呵呵地去房间里拿医保卡。在那一刻,洛洛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他的计谋,他想用一个孩子永远绑住她的心。他知道子木怎么也不是他亲生的,她总会长大,最终不能成为维系他和洛洛关系的纽带。除非有一个他们自己的孩子,洛洛才会死心塌地跟他过。 赶到医院,他们直接挂了妇产科。直到那一刻,洛洛还抱着一线希望,期望药房买的验孕棒并不准。可是从化验科递出来的化验单上,写着两个触目惊心的字:阳性! 洛洛颤抖地拿过那张单子,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很快闪现了顾晓的脸。她还什么都没有给过他,却怀了别人的孩子!他还在等着和她有朝一日可以堂堂地牵手,她却怀了别人的孩子!他那么爱她,她却怀了别人的孩子!而那个人,竟然是老单!洛洛的心在滴血,满目怨恨地看向老单。可是后者根本没在意洛洛的表情,接过化验单搂着她欢天喜地地去门诊室找医生。 “最近有什么反应吗?”医生例行公事地问着。 “呕吐,”洛洛机械地回答,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说,“还有莫名其妙牙疼,疼了一个月了,这两天开始吐了反而不疼了,难道还有人妊娠反应先是牙疼?” “这可说不准,每个人反应都不一样。对了,你牙疼没吃药吧?”医生一边记录一边询问。 “吃了,”洛洛从包里掏出这些天每天随身携带着的甲硝锉,“这一个月都在吃。” “甲硝锉?”医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吃了多少?” 洛洛摇晃了一下药片所剩无几的药瓶,说:“就这一瓶。” 医生轻笑了一下,停下笔尖,摇摇头,说:“甲硝锉可是辐射类药物,吃几颗都不行,别说一瓶了。你们这孩子,看来是不能要了,就算非生下来,也肯定是智商有问题的。” 洛洛和老单面面相觑,老单皱起眉毛,洛洛心里却升腾起一丝可耻的喜悦。 “你们打算要吗?”医生抬起头正视这二位问道。 “那......如果孩子肯定是有问题的,我......我们,就不要了吧!”洛洛迟疑地回答,一边说一边怯怯地看老单的脸。 “你说呢?”医生直接问老单。 “行吧!都这么说了,只能不要了。”老单垂头丧气的。 “是这么个理儿,明知带他来世界上是遭罪的,又何苦害了孩子害自己呢?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呢!”医生一边开着手术单,一边劝说这老单和洛洛。 拿着手术单从门诊走出来的时候,老单闷闷不乐,洛洛却浑身轻松。可是那毕竟是她肚子里的一个生命,她轻轻抚摸着肚子,愧疚地在心里说:“孩子,对不起,妈妈不是不要你,是你来的不是时候。” 路过一个垃圾桶,她把包里的甲硝锉扔了进去,竟然是带着感恩的心看它落进去。如果不是她无意间吃了这么多甲硝锉,她现在可能真的不得不生下这个孩子,毕竟要她亲手杀死自己腹中健康的孩子,她也做不到的。不堪设想,如果真那样,她怎么办?顾晓怎么办?他们怎么办? 洛洛的手术就放在三天后,老单陪着洛洛进了手术室,可是等到洛洛从无痛人流的麻药中醒来,她发现只有她一个人躺在日间手术留观室。 她很渴,很想喝水,可是身边什么都没有。她从枕头底下找到手机,拨打老单的电话,但是一直没有人接。洛洛想可能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吧!他的计划落空了,他可能正在生气,会不会回来找她麻烦,此刻洛洛已经顾不上了。 正当她口渴难耐的时候,茜茜和父母出现在留观室门口,他们看到她,立刻叫着她的名字向她走来。茜茜说他们是在门口遇上的,问老单去了哪里,洛洛答不上来,茜茜正想开骂,洛洛给她使了一个颜色,示意她的父母在场。茜茜知道洛洛习惯报喜不报忧,他们不知情,不宜多说。 无论如何,洛洛喝到了水,她把茜茜倒给她的一大杯白水一口气喝完,出了一身虚汗。茜茜擦着她额上的汗,趁着洛洛爸妈去打水的时候,诅咒着老单。 “没关系,至少我身体不好这半个月,他不会找我麻烦的。也是好事。”看着洛洛由衷轻松的笑,茜茜偷偷转身擦去眼角的泪花。 那半个月的病假,应该是那半年多来,她最清净的一段时间了。为了让她好好养身体,父母把子木接回家住。老单知道她的身体在这个时候是折腾不起的,所以一天也没有回来折磨她。他每天早出夜归,不回来做饭,也不在家吃饭,即使晚上喝了些酒,看到洛洛紧闭的房门,也就直接去了子木房间睡。虽然从早到晚,这个家就只有她一个人,可是她却觉得那么自在放松。 在她病假的第一天,中午她就接到一个电话。看到是学校的来电显示,洛洛想着可能是领导跟她确认请假时间,赶紧接听了。 “小洛洛,你病了?你怎么了?”没想到是她日思夜想的顾晓的声音。“我刚才在食堂吃饭,听到教导处的老师在讨论谁来代你课的事,才知道。你不舒服吗?哪里不舒服?”顾晓温柔的切切关心,瞬间让洛洛的委屈开了闸,她明知坐小月子不能哭,可是就是止不住眼泪。听见洛洛的哭泣声,顾晓急了,大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他把你弄伤了?你在哪?我马上来找你。” “不是......不是的,顾晓。”洛洛泣不成声,“是我......是我不好......对不起。” “干嘛跟我对不起?你到底什么病?你快说,急死我了!”顾晓焦灼不安极了。 “我......我不是病。我是......我是做了人流手术。我......我上周查出来,怀孕了。”洛洛说完这句,电话那头很长一段时间安静,“顾晓!你还在吗?对不起!我不想的!老单他......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顾晓,对不起!”轮到洛洛心急如焚了,她几乎拿着手机在呐喊,她多想告诉他为了保全他,她不得不做老单的人质,任他宰割。可是她又怕顾晓知道,怕他以卵击石去搏击,怕他无端受伤。她也怕顾晓以为她家庭和睦,伤心负气,就此远离。她在电话里喊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那个她在梦里喊了一百次的名字,那个刻在她骨髓里的名字! 过了好久,顾晓才说话:“小洛洛,我明白。不是你的错,肯定不是你。我相信你,你的心里只有我,对吧?我不会怪你的。你好好养身体,有没有想吃的,我给你送过来。” “你不能来,”顾晓的体谅安慰比他的沉默更催泪,洛洛泣不成声,却还保持着理智,“你别来,万一遇到他......” “好,好,我不来,你别急,那你有需要就告诉我。你别哭,现在哭对眼睛不好,听话,好吗?”顾晓像哄小孩子似的语气。 “嗯嗯。”洛洛拼命点头。 两周的假期,洛洛恨不能无限延长。白天顾晓会从学校打个电话问候她,她不需要再偷偷摸摸说话,着急忙慌挂电话。晚上只要她在老单回家之前伪装成已经睡着的样子,他就不会来打扰她。除了不能偶尔和顾晓四目相对,其他都很好,好得让人不敢相信,日子可以美好成这样。 暴风雨前的平静,最可怕之处就在于,大多数人是无知无觉的。 休完小产病假,已经是元旦后,离期末不远了。 回到学校,洛洛很快就投身到各种繁忙的期末工作中去了。仍然是保持那样的节奏,和顾晓偶尔通个电话,在校园里制造一场偶遇,以慰相思之苦。她从顾晓的语气中,愈来愈感受到他的按捺不住。 陈林还是在不断地找顾晓,祈求他回头。顾晓对于自己曾对陈林一时冲动提到洛洛的名字感到后悔不已,更是因陈林出了这样的下策导致洛洛受苦而愤恨不已。他冷酷绝情地拒绝了她,告诉她即使没有洛洛,他也不会回头了。他想拯救洛洛的迫切和冲动,几乎呼之欲出。他几次冲来洛洛的小区门口,想和老单谈判。洛洛费尽唇舌才让他打消这样的念头。 “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成为你的男人?我不要总是躲在你的办公室的电话线里。”顾晓坐立难安地在办公室里问。 “我答应你,过完年,好吗?子木一直把他当成亲生父亲的,就让她和爸爸再过一个年吧!我开学就会给你答复。我比你更想快点离开他!”洛洛安抚着他。 对于摊牌这件事情,比起已知的老单会有的歇斯底里,洛洛更惧怕的是未知的子木的反应。毕竟在子木心目中,老单是个好爸爸,她不会理解妈妈为什么会抛弃爸爸,选择那样一个小爸爸。如果让她事先了解她和老单并无血缘关系,可能会有个缓冲,可是告知她身世,这么大的信息量,年仅十岁的女儿是否能接受。 她不舍得顾晓苦等,也不舍得女儿受创,带着这些纠结,洛洛过了一个心神不宁的年。有些事情,就该是快刀斩乱麻。可惜洛洛错过了斩麻的最佳时机。 年后开学的第一周,洛洛在周四和顾晓通了电话。她告诉他周五晚上她会和老单谈,如果有好消息,她会第一时间联系他。如果到了周六早上都还没有联系他,那么请他报警。 “你这样太让我担心了,我去你小区门口等你好吗?如果发现不对头你就赶紧跑出来,我就在门口等你,好吗?”顾晓不无担忧地说。 “好!”想到这是最后一搏,想到过了这一关,她就可以和顾晓双宿双飞了,洛洛有了莫大的勇气,连这个“好”字都充满了力量。然而,他们谁也想不到,他们的缘分,根本没有等得到过那关。也没想到,这通电话竟然是他们最后一次在学校的电话线里互诉衷肠了。 周五上午,洛洛只有一节课,上完以后,她正在批阅学生的作业。突然手机响了起来,赫然写着louis!洛洛吓了一跳,快步走到办公室外面的大厅里接听。正想责怪顾晓沉不住气,却听得他的声音略略颤抖着说了一声:“何老师。” “啊?”洛洛愣了,这是什么称呼,也不是在众目睽睽中,何必在电话里这样称呼她。“怎么这样叫我?你怎么了,顾晓?为什么不用办公室电话?”洛洛好奇。 “何老师,我是来跟你说,以后我们就别打电话了。”顾晓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意思?你是说直接用手机?”洛洛越发不明白了,“你不要心急,顾晓,我今晚就给你答复,不急在这一时半会的。好吗?”她好言相劝着。 “不......不是。何老师,我的意思是,我们......我们从今以后就不要再联系了。”顾晓的话像是给了洛洛当头一棒,她闷了,这是从何说起? “为什么?”她忍不住大声问道。 “因为......因为我......我根本没有爱过你。我只是跟你玩玩的.......我不爱你。”顾晓哽咽的声音沙哑又干涩,遥远得像从外太空传来的。 “不可能!你胡说!”洛洛对着手机叫道,“你骗人!” “对不起,我骗了你。”顾晓留下一句荡气回肠的叹息,电话就被挂断了。 洛洛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嘟嘟的忙音,呆立在明亮的大厅里。窗外树梢上悄悄爬满了嫩绿的生机,洛洛心里却瞬间荒芜一片。 此时胆战心惊的她,竟然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她强迫自己努力保持冷静,滤清思路。她的大脑飞速旋转,几乎可以断定,顾晓是被胁迫的,他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不信!可是,他在哪里?什么处境?现状如何?洛洛一无所知。 她回拨顾晓的手机,对方已关机;她再拨他的办公室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可是,她必须找到他!她不能让他一人置身危险中!那是她的爱人啊! 洛洛拔腿想往分校区跑,转念一想,不能这样无缘由地跑去。于是回了办公室提了电脑,抱着沉重的笔记本,急速奔跑着冲向分校区。都来不及和门卫打招呼,就直冲进了教学楼,一口气跑到顾晓的办公室。可是铁将军把门,无论洛洛怎么拍打,呼喊,都没有人应门。 “洛洛?你怎么来了?”走廊里经过分校区的教导主任小颜,她是和洛洛私交尚好的同事。 “我......”洛洛满头大汗,满眼血丝,一时语塞。 “电脑出问题啦?找顾晓?”小颜看到了她抱在怀里的笔记本问。 “啊......对!电脑坏了,我很急。他在哪儿?你知道吗?你看到他在哪儿吗?”洛洛强忍着眼泪,却还是压不住心急如焚的语气。 “哦,他早上跟我请了假,说有急事出去一趟。不过刚才他又打电话告诉我,今天回不来了,家里有点事。”小颜没看出洛洛着急的真正原因,只当她是为了电脑的事。 “啊?他请假了?突然请的假?”洛洛两腿发软,眼前发黑,只好无力地靠在顾晓的门上。 “是的,谁家没点急事啊!所以我就准假了。”小颜说,看见洛洛脸色不对,赶紧上前扶着她问,“你怎么了?不舒服了?” “我没事,跑急了,让我休息一下就好。”洛洛靠着顾晓的门,慢慢坐到地上。 铃声响起,“呀!我先去上课了,你要是不舒服就找我。”小颜匆匆忙忙离开去上课了。 洛洛拱起双腿,把电脑紧紧抱在怀里,仿佛当它是顾晓。她埋下头去,潸然泪下。看来她今天找不到顾晓了,她以后还能找到他吗? 那晚一下班,洛洛就冲回家,看到老单还没回来,她破天荒地开始拨打他的电话催他回家。老单在电话里阴阳怪气地揶揄,今天怎么这么想他,洛洛听了直恶心。 “你把他怎么了?”老单刚进家门,还在换拖鞋,洛洛就捏着拳头站在他旁边,咬牙切齿地问道。她再也不想忍这个魔鬼了,她再也不想假装了,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得到顾晓的讯息!叫她付出生命,她也甘心! “谁啊?你说的啥啊?”老单的表情明显表示他知情,却口是心非地挑衅她。 “你说谁?顾晓!你把顾晓怎么了?”洛洛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跺着脚对老单嘶吼着,即使此刻老单会杀了她,她也要宣泄出情绪。 老单换了拖鞋,走进客厅,逼近洛洛,她连连后退。“你急什么?我能做什么?现在是法治社会,难不成——我能打断他的腿?还是废了他?”他挑着眉毛反问洛洛。“这些都不能做的话,也许我只能扇他一耳光,然后让他跪在我面前,舔我的鞋。”他全然不顾洛洛惊愕恐惧,喘着粗气,濒临崩溃的表情。 “你这个疯子!你为什么伤害他?我已经做了你的人质,你还想怎么样?你把顾晓还给我!”洛洛最后的理智被老单的挑衅和她头脑中的画面完全摧毁,她怒吼着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用拳头砸老单的头,老单猝不及防,挨了一拳,怒气冲冲地捏住洛洛的双手,阻止了她的暴击。 “终于说真话了吧?你现在还敢说你和他不熟吗?”老单瞪着眼睛吼道。 “好,我现在说实话,你听好了——我爱他,爱到为了保全他,可以牺牲自己的全部,像个妓女一样地把自己出卖给你!你知道我有多恶心你吗?你比蛆虫还让我想吐!怀上你的孩子就是奇耻大辱!如果不是想着顾晓,我连手指头都不会让你碰一下!你说了你不会追究他了,可是现在既然你不遵守游戏规则,那我就告诉你,这游戏我也不玩了!我一定要和你离婚!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洛洛一口气把这些压抑在胸口多日的话,不顾后果地统统喊出来。 “那你自己就遵守游戏规则了吗?”老单反问,“你和顾晓藕断丝连地保持着暧昧联系,还偷偷策划着怎么摆脱我,你以为我不知道?陈林全部都告诉我了!顾晓铁了心地要奔你来,死也不肯跟她复合,如果你不给他希望,他能对陈林这么绝情?”老单的话让洛洛一下子理清了脉络,原来除了那些眼线,他们还有一个最大的敌人时刻埋伏在身边,就是陈林。她和顾晓的眼神,骗得了别人,又怎能骗得了陈林? 可是激怒陈林也好,让顾晓欲罢不能也好,这些都是她一个人的责任,怎么可以算在顾晓头上?凭什么让他替她受苦?她想象着顾晓上午可能遭遇的各种画面,那比自己被差点被掐死来得更痛苦!好吧,已然如此,那就让暴风雨彻底来吧!失去理智的洛洛反过手来抓住老单的手,往自己脖子上套,口中呐喊着:“来啊!你掐死我好了!和你在一起生不如死!如果你非要绑着我,让顾晓离开我,那就不如让我死了吧!” 可是老单反常地没有暴跳如雷,大打出手,相反的是,他的脸上浮现出莫大的哀伤,双手无力地垂下,看着洛洛爬满眼泪的脸,低低地说了一句:“我不会让你死的,也不会让他和你在一起的。”转身走入了子木的房间,反锁了门。留洛洛一人蜷缩在客厅的角落,欲哭无泪。 错遇 3 http://.biquxs.info/

从那个周五后,顾晓一直没有来学校上班。洛洛已经顾不上任何后果,拼命打他手机,可是永远是关机,发消息也不回。洛洛只好厚着脸皮去分校区问小颜,小颜告诉洛洛,他请了两周的假,说是身体不适。 洛洛掩饰不住内心的关切,问他是哪里不舒服,小颜摇摇头说不清楚,他递交的是事假单。单纯的小颜只觉得洛洛问这些是为了修复自己的电脑,和对同事的关心,她答应洛洛等顾晓一会来上班,就会通知她。 两周的时间,比两年还慢。老单和洛洛在家里几乎没有交流,除了当着孩子面有一两句生活上必需的对话,他们一言不发。洛洛已经彻底放弃了伪装,她打算和老单直接对峙。 于是她当着老单的面故意告诉子木这几天她得跟妈妈睡,爸爸有工作要忙,让他一个人去小房间睡。老单没有反驳,每晚自己走去小房间。小小的子木嗅出了家里氛围的不对劲,但是看着爸爸妈妈铁青的脸色,也不敢多话。 两周后的一天,洛洛收到小颜的一条微信:“顾晓回来了,不过腿脚好像不太方便,看来你还得把电脑抱过来走一趟。”洛洛几乎跳起来,顾晓回来了!他回来了!我可以见他了!等等,为什么腿脚不方便? “他腿怎么了?”她问小颜。 “走路一瘸一拐的,他说打篮球扭伤了。”小颜回复。 打篮球?顾晓还有打篮球的爱好?洛洛咬着嘴唇思索,他除了偶尔和朋友打打保龄球和斯诺克,她不记得他有篮球的爱好。谎言!她立刻判断。 “好,我过去。”洛洛拎上电脑包,立刻出发去分校区,她一分钟也等不了了。 又是一年阳春三月,分校区操场边的花坛里,小草已经迫不及待冒出了头。 洛洛快步走向教学楼,连上楼梯都是两格一跨的。正是上课时分,教学楼里一片安静,她心脏的跳动声太大,让她慌得呼吸都急促起来。顾晓的办公室虚掩着,洛洛没礼貌地连门都没敲,就一把推开了门。 顾晓专心坐在电脑前点击鼠标,被猛然进入的不速之客惊了一下,他抬头看见憔悴不堪的洛洛,抱着电脑,站在门口,噙满泪水地注视着他。 “顾晓——”洛洛从胸膛里迸发的呼喊,伴随着她的泪水,一起宣泄出来。 “进来说。”顾晓想起身,没想到刚站起来,就把受伤的腿碰疼了,他又跌坐回椅子,皱着眉头,应是在抵抗生理上的疼痛。 洛洛走进办公室,把门再次虚掩上,放下电脑,还是坐在他旁边那个当初他们一起做课件的凳子上。 “你的腿怎么了?”洛洛想伸手触碰他的腿,不想顾晓却避开了。 “没什么,扭伤了。”顾晓不敢看洛洛的眼睛,自己摸着小腿说。 “你不要骗我了,我都知道了,他还伤了你哪里,你转过来给我看看!”洛洛不由分说地用手捧住他的脸,转向自己,甚至没考虑随时会有人进来。 顾晓换了一副眼镜,原先的黑框眼镜变成了金边的。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她隐约看到他的眼角、鼻梁和嘴角处有淡淡的淤青痕迹。“你告诉我,是不是他弄的?你眼镜为什么换了?你到底受了多少伤?”洛洛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地上,很快地板上就湿了一滩。 “不是,洛洛,你别问了。我都没事了。”顾晓把洛洛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把它们放回到她的膝盖上。“对不起,那天跟你打了那样的电话,说了那些话。”他低着头,不看洛洛。 “我知道你是被逼的,那些不是你的真心话。可是当时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你不说我还得回去问老单。”洛洛抹去眼泪,急切地追问。 “你别问他!太危险了!我告诉你,我说。”顾晓急了,抬头看着她。他的眼神带着莫大的哀伤,语气带着心有余悸的恐惧,向洛洛描述了当时的场景—— 那个周五他上午没课,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个陌生的号码。虽然洛洛告诉过他不要接听陌生号码,他也想到过可能是老单,但是他还是接听了,他太想和他谈判了,哪怕早一分钟从他手里救下洛洛,他也愿意铤而走险。 果然是老单,电话里听他的声音竟然是温文尔雅的。老单说他在分校区门口等他,想和他谈谈。顾晓想,如果他白天可以和老单谈拢了,就不用洛洛晚上冒险了。于是什么也没想,就走出了校门。 老单礼貌地迎接了他,还和他握手,然后客气地请他上出租车,说找个地方喝茶慢慢聊。顾晓想光天化日之下,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况且老单看上去和颜悦色,于是不假思索地坐进了老单为他开门的出租车。 可是他哪里想得到,就在他刚坐定在后座上,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彪形大汉也上了车,老单自己坐到了副驾驶,撞上车门,吩咐司机驶离学校。车开出了一段,停在了一个来往车辆比较少的施工路段。顾晓这时看清,坐在他左右两边的男人剃着板寸,留着胡茬,胳膊上雕龙画凤,一如电影里的黑社会,让他不寒而栗。 他对前面的老单喊了一声“单先生”,只见两个男人分别拿出一根木棍和一把西瓜刀,顾晓吓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其中一个人拿出手机,对着顾晓的脸连续拍照,另一个人则说着:“就这张脸,我们记下来了。” 当时顾晓已经吓得不敢动弹,此时老单转身,给了他一张纸条,上面写了要顾晓对洛洛说的话,低沉地说了一句:“现在就打给她,把这些话一个字不落地告诉她。如果做不到,我让你今天出不了这辆车。”顾晓看到纸条那些绝情之辞,本能是想一口拒绝,可是他看到左边粗大的木棍,和右手边亮晃晃的刀,恐惧让他无助,让他屈服,于是便有了他和洛洛的那通电话。 听着顾晓说到这里,洛洛已经泣不成声,“那后来呢?他们还是打你了?”洛洛看着他的腿问。 “你别问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吗?”顾晓迟疑了一下,还是不肯告诉洛洛后续发生的事。就像洛洛一直隐瞒老单对她家暴的片段一样,他们的初衷是一样的,不想爱人听见那些残忍的桥段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已经告诉老单了,我肯定会和他离婚的,就最近了,我不会再拖了!你等我!”洛洛握住顾晓的双手,低声喊叫着。她再也不要步后尘,像错过书涵那样失去顾晓了,她发誓这次要为自己争取! “不,不要,洛洛。”出乎洛洛意料的,顾晓把手从她的指尖抽回,惶恐不安地摇着头,“你不要和他离婚。我退出。对不起......何老师......我放弃你了。”他的声音几经哽咽。 洛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嘴唇翕动着,她蹙着眉头紧盯他的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你叫我什么?你要从哪里退出?你要放弃谁?为什么?”她听见自己喉咙在问完这些问题后,发出呜咽声。 顾晓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说,我放弃了。以前你告诉我,我不信,现在我明白了,我的确不可能斗得过他。我承认,我怕了,我要不起你,我自不量力。我们,还是回到原点吧!” 洛洛不可置信地凝视着顾晓说话的嘴唇,从那两片红润饱满的嘴唇中,冒出这样的词句,令人难以置信,她摇着头,许是表示不相信,许是表示不同意。 “对不起,洛洛。我坚持不了,我做了逃兵,我们有缘无份,你忘了我吧!和老单好好过日子,只有你和他好了,他才会放过我。以后也不要在他面前维护我,你越维护,我越遭殃。你懂吗?”顾晓哽咽语塞,声泪俱发。 洛洛的心荡到了谷底,她明白了,她已经完全失去顾晓了。他的害怕,是人之常情,遇到这样的魔鬼,谁能无畏?她能理解他,也能体谅他,可是却不能忘记他。也许他说得对,如果真的为了他好,或许她能做的最好的努力,就是离开他。 洛洛点点头,擦去最后一滴眼泪,站起身拿起电脑,转身跨出了他的办公室。没有留下一个字,一句话。 顾晓抚着洛洛刚才坐过的余温尚存的凳子,低下头,肩膀抽动,长而密的睫毛上,不断有泪珠顺着滚落,掉落在地上,和洛洛先前的眼泪汇聚在了一起...... 也许没有人会相信,仅仅是一段肌肤之亲都没来得及发生的爱情,仅仅是留下了一串星月菩提的爱情,能让洛洛永生难忘,也让她和老单的婚姻加快了结束了进程。 洛洛的生活又回到了一团漆黑,那盏曾经给她温暖和光明的灯塔消失了,她再次失去方向,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 她很佩服顾晓,可以一下子斩断情丝。他们在学校里偶遇时,她很想和他像以前那样,可以四目相对,可以浅笑温柔,可以仅仅一个“嗨”就让彼此感受到余情未了。 可是顾晓再也不看向她,无论相向而行的意外相遇,还是洛洛在学校活动中台上的主持表演,他都低垂着眼帘,连一瞥都不给她。他不痛吗?他怎么做到一下子就不爱的?每每看到他,洛洛都心痛到窒息。 顾晓是真的被吓怕了,连同洛洛一起,都成了他紧张害怕的一种条件反射。这种恐惧,压倒性地战胜了所有他曾对她热烈的爱。在生存和爱情面前,他不得不选择了前者。他也曾想咬牙坚持一下,哪怕被欺辱一次,哪怕遍体鳞伤,只要最终可以赢得心爱的人,幸福一生,也是值得。可是老单把他扔下车时说的那句话彻底熄灭了他心头最后一簇火苗——“你记住了,小子。就算何洛洛跟我离了婚,你也休想得到她!如果你敢和她在一起,我让你们俩都生不如死!还有,滚出这个区!去找个何洛洛永远找不到你的地方!你们领导很快就会和你谈解约了!”如若最终的结局是他即将失业,然后和洛洛永无宁日,他又在争取什么呢?难道他要千方百计抢来洛洛,让她陪着他逃亡吗? 老单的势力强大,一如他所见,黑白两道,都能让他无从喘息。他和洛洛势单力薄,十个他们在一起,也斗不过老单。他可以想得到的最佳结局,就是洛洛留在老单身边,而他远离消失,各自安好。可是他的小洛洛怎么办呢?她只能被遗弃在那个可怕的渣滓洞里,继续受着魔鬼的严刑拷打,他又怎能心安理得?可他连自己都顾全不了,又怎么顾得上她?是他不该招惹她,燃起了她重新开启新生活的希望,现在却又要放弃她。 顾晓日日被自己的矛盾和愧疚撕扯着,再也不敢直视洛洛的眼睛,他怕看见她眼里的留恋和哀求,他怕只要一眼就又沦陷,然后重蹈覆辙,一切再次轮回。只有让自己狠着心,切断一切和她的关联,他们俩才能有各自的未来。活着,才是出路。 洛洛在学校里得知顾晓要离职的那天,老单也通知给她重新找了一所学校,她得尽快办理调动手续。 “我不走,我为什么要离开?我喜欢现在的学校。”洛洛梗着脖子,斜睨着他。 “你是喜欢学校,还是想睹物思人?”老单又开始阴阳怪气。 “随你怎么想。”洛洛已经破罐子破摔,自从顾晓被打之后,她和老单的每次交谈,都是带着报复的挑衅。即便因此更频繁地被他施暴,她还是不想服软,她要用自己的倔强让他灰心,让他明白她要离婚的决心。 “我要你换学校不是为了那个人!他也要走了,你应该知道了吧?你留不留下其实对我是没伤害的。”老单突然口气软了下来,用劝诫的口吻耐心说道,“我给你换的学校是九年一贯制的,你知道的,我们区最好的那所。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应该为女儿考虑吧?她快要五年级了,就要升初中了,你就不想她能读一个好小学?那个学校不是异常优秀的孩子都是考不上的,咱们闺女只能说资质一般,考得上的可能性不高。如果你去了,她就不用担心了,作为教师子女,她顺理成章就能入学。” 子木再次成为老单说服洛洛的法宝。既然顾晓注定要离开了,她和他曾经山崩地裂的爱情也已经灰飞烟灭,那么又为何要死守那个物是人非的地方呢?为了女儿的前途也好,为了自己的解脱也好,也许离开也是明智的。洛洛思忖了一会儿,对老单点了点头。 6月30日学期末最后一天,教师大会后,她和顾晓的车,先后开出校门。她模糊的视线中,看着那辆她熟悉的车尾。在一个丁字路口,她目送着顾晓左转,而她自己选择了直行。 这世间总有措不及防的再见,和毫不留情的散场。她和顾晓就像是钟面上的分针和时针,看似努力转向彼此,却始终无法永恒。看着属于彼此的时光匆匆逝去,却无能为力。既是一场错误的相遇,上天又何苦要安排这场闹剧? 35岁的何洛洛,在那年夏天,和此生她爱过的最后一个男人,终于劳燕分飞,各自前行,流失在人海中。 此去经年,后会无期。 第七章 解脱 http://.biquxs.info/

进入新学校,洛洛通过各种渠道打听顾晓的去向。他辞职,意味着他放弃了好不容易考出来的编制,但是恰在那年,上海实行了新政策,非师范专业院校的毕业生一律不再于公办学校被录用,而顾晓恰恰不是。这对来自于一个普通家庭,好不容易才落实了工作的顾晓而言,简直就是灾难! 他给校方留下的离职理由是出国深造,但是洛洛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一来出国读书的费用并非顾晓一个工薪家庭可以承受的,否则他也没有必要成为陈林家的上门女婿看人脸色;二来就顾晓目前的英语水平,没有个几年的刻苦,想考出雅思或托福,也是痴人说梦。那么他到底去了哪儿?洛洛不敢明目张胆地打听,只能在和老同事电话叙旧或聚会中旁敲侧击,但是甚少有人知道他的落脚点。 洛洛四处探听,只有小颜给出一丝讯息,听说好像有人看到他在郊区一家民办幼儿园里就职,但是具体情况,无人知晓。 洛洛的心,碎成了片。凭什么她可以全身而退,而他要遭受这样的报应?凭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得到过,却要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凭什么爱是他们两个人的,但现在由他一个人去承担后果?这不公平!留下他和放下他,她既然一个都做不到,那就赎罪吧! 因此洛洛在那段时间萌发了极其变态和自虐的念头,她常常会故意在老单醉酒后惹恼他,然后任凭他对她施暴,在他的拳打脚踢中,她得到一种快感。只有那时,才让她觉得她在陪着顾晓受苦,她没丢下他独自享福,他们的心一样在受煎熬。这样一想,洛洛竟然觉得挨老单的打,成了唯一在心理上靠近顾晓的方式。而恶性循环的是,她每每在被他家暴后,变本加厉地花他的钱,毫不心疼地刷他的卡。当然,老单也因此愈加怨恨洛洛,更容易被激怒和爆发。 他们婚姻的红线终于在那年的国庆到来。 老单和他几位相熟的朋友,各自带着家属,以家庭为单位,相约国庆一起进行短途的近郊游,目的地定在崇明岛。按照原计划去崇明两天后,第三天,直接由洛洛开车带着老单和子木回上饶看外公外婆。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无论在家老单和洛洛如何反目,但是当着外人面,老单还是那个千依百顺的模范丈夫,洛洛还是那个知书达理给他挣面子的妻子。一早就开着车自驾出发,到了目的地,游玩、休息、吃饭,然后唱k。 老单从中午那顿就开始喝酒,下午酒还没有彻底醒,晚上又续上了。洛洛暗暗担心,他这个喝法,万一在这里情绪爆发就丢人丢大了。于是她一直设法拦住他喝酒的节奏,惹得他有些不快,所以洛洛也不敢过于干涉,生怕反而激怒了他。 晚上在卡拉ok房,老单继续喝,然而他慢慢失控的模样,开始显现——他开始说话含糊不清,又似小丑般上蹿下跳,模仿迈克尔杰克逊跳舞。他扭动着自己那五短的身材,毫不遮掩丑陋的醉态,带着那油亮发红的脸和光秃秃的脑门,出乖弄丑,不堪入目,却不自知,让洛洛倍觉耻辱,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 就在她无地自容的时候,其中一位朋友起哄让她唱首歌,说是没听过洛洛唱歌就等于白唱了一场。洛洛不好推脱,于是大方接受邀请,在点歌首页上随意点了一首丁当的《我爱他》。从第一句歌词开始,洛洛心中就暗暗叫不妙,这歌可能会戳到老单某根神经,但是此时叫停已经来不及了。 “我爱他,轰轰烈烈最疯狂,我的梦,狠狠碎过却不会忘。”她唱到副歌部分时,分明听到了老单把打火机重重扔在玻璃茶几上的声音,她预感今晚将不平静。 洛洛作为压轴歌手,唱完了这曲后,大家就结束了这一日的玩耍,打算回度假村的别墅休息。k歌房到他们租住的别墅,有十分钟的步行路程。十月的夜晚,秋风凉爽,正是最舒适的季节。 旅行组织者,苏大哥,在行进过程中,问老单道:“国勇,今天玩得还开心吗?” 老单抽着烟,不说话,洛洛替他尴尬,于是开口说:“当然开心,还有谁比他更开心?一个人又唱又跳了一晚上。”她本不想这样揶揄他,可是自己也不知为何,开口就是不怀好意,大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 毫无征兆地,老单扔了烟头,骂了一句:“老子开不开心要你管!”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拉拽和推搡,洛洛直接被他推到路边的草丛里,头撞在地上的石块上。 众人谁也不曾想他会以如此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击洛洛,苏大哥愣了一下,就在老单即将用脚去踹洛洛的时候,他反应过来,迅速冲上来从后方横腰抱住老单,大声喝道:“国勇!你在干嘛!” 一众人等,统统惊愕止步,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子木呆愣了两秒,大哭着:“妈妈,妈妈!”扑向地上母亲。 洛洛艰难地支起胳膊,在草丛里坐起来,摸了一下额角,看到怀里惊吓万分的女儿,和周围目瞪口呆的朋友们,竟然爆发出哈哈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这样的反应让在场的人惊吓不已,苏大哥的妻子王姐赶紧一步向前,要扶洛洛起来。可是她却挥开了她,继续大笑不止。刹那间,她的笑声,老单的怒吼声,和子木的哭声,相得益彰,好似交响乐般完美融合。 “洛洛,你没事吧?你怎么了?你别笑了。”王姐恐慌又担忧地问她。 “我很高兴,”洛洛笑得满脸是泪,她用沾了泥巴的手抹去眼泪,脸都弄脏了,却拍着手喝彩,“很高兴大家都看到了!不用藏了!不用装了!让大家看清楚吧,我们过的是怎样的日子!谢谢你,老单,今天如果不是你这样亲自示范,谁又能想象得到你是一个变态家暴男!”洛洛托着脏了的脸,挑衅地看着老单。他果然又被激怒,用不堪入耳的话辱骂着她,继而想冲过来踢她,被几位男伴拉住。 “我们回上海就离婚吧!别折磨彼此了!”洛洛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当着众人的面,用平静的语气对老单说道,后者则更像兽性大发的动物,恨不能奔过来撕扯她,被大家拦住。 “你们先带洛洛回去,这边我们来安顿。快走啊!”苏大哥死死按住老单,对王姐喊。王姐和其他女人孩子们,这才反应过来,匆匆护着洛洛离开了事发地。老单的吼声在身后越来越远,洛洛头也不回,牵着女儿的手,在大家的保护下往别墅走去。 既然遮羞布已经扯下,她也就没什么好遮掩的。此刻的她,一如十几年前那个走在操场上的女孩,挺胸抬头,迈着轻松自信的步子,马尾有节奏地在脑后晃动。只是手边,多了一个哭哭啼啼的子木。 第二天一早,洛洛叫醒了子木,提前发动了车辆,准备出发去上饶。车辆开出度假村的时候,接到苏大哥的电话。 “洛洛,你带子木去哪啦?”苏大哥焦急的声音。 “我们回上饶,外公外婆等着的。”洛洛说。 “那国勇呢?你们不一起回去了?”苏大哥说话的语气让洛洛听出老单就在他身边。 于是她故意放大了音量说:“不用了,我后天回去就跟他办离婚,麻烦你向他转告一下。” “洛洛!”苏大哥压低声音喊了一声,不无担忧地说:“你这样事情就搞大了!” “苏大哥!”洛洛也喊了一声,“搞大就对了!我不会回头了!这次是你们看到了,你们没看到的是,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快八年了,我忍不了了!这个婚,必须离!对不起,我开车,先不说了。”她的手机开着免提,挂了电话后,她听见后排座位上子木嘤嘤的哭泣声,她才意识到女儿从昨晚到现在都目睹经历了些什么。对一个孩子而言,父母这样的决裂意味着什么。 “子木,不哭,”洛洛柔声唤着女儿的名字,“来,把头伸过来,让妈妈摸摸小脸。”子木乖巧地把脸凑到母亲的座位旁,洛洛腾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女儿被泪水打湿的脸庞。“子木,你长大了,有些事情妈妈得告诉你了。”她尽量用最平和的语气,把女儿的身世和自己与老单结合的全过程告诉了子木,除了关于顾晓的那部分,她都和盘托出了。 她边开车边偷偷看着后视镜里子木的表情,她等待着女儿的嚎啕大哭,或是强烈反对,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子木出奇的平静,她甚至擦干了眼泪,但这反常的行为而让洛洛更加担心。要知道当初她和顾晓的错过,她最大的顾虑就是子木,谁知道知情后的子木竟是这样的气定神闲,让她忐忑不安。 “子木,你怎么了?你跟妈妈说说话。”洛洛急切地问,眼睛时不时撇着后视镜。 半晌,子木轻轻地说:“妈妈,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什么?知道?你怎么知道的?”洛洛瞪眼咋舌,看见有服务区的指示牌,赶紧打了方向灯顺着高速公路开了下去。车停稳后,洛洛迫不及待地转向后座,“你都知道些什么,子木?” “我知道,我不是爸爸的女儿。”子木低着头抠着指甲说,“我知道,我还有一个爸爸,在上饶。我记得他的轮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去过他们家过年。”那是洛洛和俊辰离婚后的半年,唯一的一次俊辰的探视,那时子木才两岁半,洛洛以为她什么都不记得,原来她都记得。 “我也知道,爸爸打你。”洛洛还没来得及感慨子木的记事如此之早,女儿的第二句话让她越发惊愕失色。 “你......你怎么知道的?”最担心的就是女儿看到这样的场景,这会对一个女孩今后一生的感情之路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形成无法消除的阴影。所以洛洛和老单的矛盾多是发生在周末,子木不在家的时候。偶尔的几次工作日的深夜,她也是已经熟睡了,她又是如何得知的? “有几次你们声音很响,我就起来了,在门缝里看到的。一次在客厅角落,一次在厨房边。我看到......我看到爸爸,在踢你。”子木像是自己做错了事,看着母亲的神色试探着说,直到描述到最后一句,她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洛洛的眼泪随着女儿的迸发而一并决堤。子木是个敏感懂事的孩子,原来她早就看到了,她不敢说,是她知道母亲不想让自己知道,是她明白母亲的自尊心有多么强烈,也怕说了这个家就没了。小小的她,把这样可怕的画面,层层压在心底这么多年,表面还要装作完全不知的天真模样,她承受了多么大的压力啊!洛洛紧紧抱住女儿黑发的头,母女俩抱头痛哭。 “所以说,子木,妈妈现在想离开单爸爸,你同意吗?”在彻底挥洒了泪水后,洛洛问道。子木沉默。“目前他和妈妈的关系,你也看到了。之后只会变本加厉,妈妈有些害怕。妈妈的前半生,为你活了,你能同意妈妈把后半生留给自己吗?如果你不同意,妈妈也可以坚持下去。”子木还是没有回答,呜呜地哭出了声, 让孩子突然开始一段彻底陌生未知的生活,可能是和原来落差极大的生活,是多大的恐惧!看着女儿如此伤心,想到再也没有能力给她换一份父爱,洛洛悲不自胜,伤心欲绝,再次陪着女儿痛哭流涕。 不知哭了多久,只听得子木从后方哽咽着说了句:“妈妈,我还是希望你过得开心。”女儿的懂事,让洛洛愈加心碎,眼泪淋湿了女儿的头发。 “谢谢你,子木。别怕,就算离开了那个家,你还有妈妈呢!”她抚着女儿颤抖的身体,坚定地说。子木点点头,用小手擦去母亲脸上的泪水。 洛洛发动了车辆,嘴角带着解脱的微笑,重新开上高速公路。 洛洛回到上海已是国庆假期的第五天,她直接把子木送去了父母家,她知道这几天将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得先保全子木的安全。但是她却没有跟父母说即将和老单离婚的计划。包括老单这些年来对洛洛做的一切,她的父母完全不知情。 在父母眼里,老单是一个知冷知热的好女婿,能这样毫无怨言地抚养孙女儿,已经让他们感恩戴德。加之自己女儿的犟脾气他们了解,所以每当老单和洛洛之间出现矛盾,他们总会批评洛洛任性和倔强。时间久了,洛洛养成了报喜不报忧的习惯。尤其是关于家暴这件事,如果让他们知道孙女儿的美好生活是女儿用血肉之躯换来的,他们又如何无动于衷?还是等尘埃落定后,再告诉他们吧!洛洛想着,和子木说好一起保密,就独自回了她和老单的那个家。 老单并不在家,洛洛以最快的速度打包自己的物件,然后提前把首饰等值点钱的东西藏到了车上,她很不齿自己既憎恶老单,又舍不得他送的东西。可是她不能再犯和俊辰离婚时的错误,她必须置清高于一边,现实点,她要尽可能保全自己的利益。整理完毕,她按照网上的格式打印了两份离婚协议,表明自己房子和存款都不要,只要离开。她把协议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想着要是老单如果回来就可以看到。 随即她立刻去学校附近的中介公司租房。中介公司的小伙子只带她看了两套公寓,她就定下来一套看着小区环境不错,也比较安全的一居室。甚至都没来得及和房东讨价还价,就付了定金。她必须尽快落定住处,她必须尽快从哪个渣滓洞逃出来,老单已经当着众人面撕扯她了,如果继续留下,她真有可能死在他手里,她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幸运,可以摸到东西反击他。带看房的小伙子见她这么着急,便推荐了自己开搬家公司的老乡,立刻约好了第二天一早八点搬家。 如果不是打定了主意,洛洛不会这么思路清晰干脆利落地办完这些事。晚饭时间后,洛洛联系了茜茜,在大学路的一家咖啡馆门口,他们见了面。 茜茜很惊讶怎么洛洛突然决定要离婚,虽然她早料到迟早有这一天,因为没有一个女人可以永远忍耐得了这样可怕的生活。听了洛洛对于崇明事件的叙述,茜茜勃然大怒。“告他!洛洛!告他家暴!你那些受伤的照片我发给你,现在你还有了这么多人证!还有他找黑社会打顾晓的事!还有他开后门解决了以前刑事伤人的事!我们一并告他!告到他净身出户!告到他坐牢!”她拍着桌子低声怒吼着。 “茜茜,你还不了解老单吗?我比你更恨他!光想着顾晓身上那些伤,我就......”说到这里,洛洛哽咽了,她缓了一下,接着说,“这些年来,无论如何,他对子木的付出不少,在我们母女俩身上也花了不少钱。如果我不但要离婚,还要瓜分他的财产,你能想象他人财两空后的疯狂吗?他会杀了我的,茜茜。我倒无所谓了,最担心的他对子木下毒手,那毕竟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虽对她好,可也全是看在我出卖自己的份上,如果没有了这份交易,很难说他会做出什么来。他是个疯子!我投鼠忌器啊!”茜茜听洛洛叙述到此,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她哑然,洛洛说的,字字在理。有得必有失,想要全须全眼地逃离,只能放弃一些身外之物。 洛洛和茜茜约定好,第二天一搬完家就联系,如果在十点还没有联系上,那么就请茜茜报警。茜茜点点头,沉重地目送着洛洛走远的背影,眼眶湿润,这个曾经和她亲密无间的女孩,这个曾经被所有人看好的女孩,怎么会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回到家已是深夜时分,老单却还没有回来。洛洛有些困倦了,却不敢踏实睡去,她和衣靠在床上,迷迷糊糊等他回来,和他谈判,做好了随时逃亡的准备。 也不知等了多久,奔波了一天的洛洛沉沉睡去,等她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日光透过了粉色的窗帘,房间里开始微微亮起来。洛洛看了一眼手机,六点五十分。她隐约感觉有人站在床边,一个转身,吓得一骨碌惊坐起来——老单像棵树一样正杵在床边,身边是洛洛打包好的衣物行李,他什么也不说,就站在那儿看着洛洛。她不知道他看了自己多久,或许当她还在睡梦中时?她惊得一身冷汗,本能地扯过被子盖在身上,警惕地问道:“你干嘛?” “洛洛,原谅我吧!这次,我给你二十万。”老单还是那样僵硬笔直站着,昏暗的房间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毫无感情的声音。 “不!你给我二百万,我也不要。”洛洛几乎无缝衔接地回复他,“你看到茶几上的离婚协议了吗?我不要你的钱,你放我一条生路。”洛洛从床上站起身,想去客厅拿协议。 “那你让我再抱一下。”老单伸开手臂拦住洛洛的去路,身上散发着昨晚残留的酒气。 “你想干嘛?”洛洛惊叫着,推开他,奔向客厅。她过激的反应,让老单半天没回过神。这个和他生活了八年的女人,原来骨子里这么害怕他,只一个拥抱的需求,就让她如惊弓之鸟。他耷拉着脑袋跟随她走到了客厅,瘫坐在沙发里。洛洛拖过一把椅子,隔着茶几和他对视而坐,把两份协议书,放在各自面前。 “我们走到头了,好聚好散吧!”洛洛平静地说,老单低头沉默。 “你是要和我离婚去找顾晓吗?”老单还是一如既往地阴阳怪气。 洛洛轻蔑一笑,说:“你明知道顾晓不会让我找到他的,你对他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我谁也不想找,我只是要保全性命,离开这个家。” “那我要是不同意呢?”老单接着挑衅道。 洛洛沉思了一下说:“不同意,我也没办法,我只能起诉你,反正离婚官司我不是第一回打,你如果想让我有第四场实战演习的话,我不反对。” “你想离婚也行,什么都不许要,汽车也是我买的,你也不许开走!你自己卡里的钱也全部给我留下,给我光着屁股滚蛋!”洛洛觉得这话似曾相识,不自觉地笑了,难怪人家说分手看人品,她的两任丈夫,都是看走了眼的。 老单并没有驾照,他要车显然无用,而洛洛卡里那些钱,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九牛一毛,是他根本不在意的数字。很明显,他的这些要求就是在刁难洛洛,让她在经济上知难而退。洛洛琢磨着老单的想法,越想越觉得他幼稚可笑。如果她真的还会为了钱和他在一起,何不在刚才他提二十万的时候就欣然接受呢?笃定的老单看着洛洛不屑一顾的笑,心有些发怵。 洛洛笑着打开了手机,翻开相册里老单曾经在她身体上留下的伤痕,递到他面前,平静地说:“单先生,你是个生意人,你应该比我精明,我手头的这些证据还有那晚的人证,告你个家暴应该是不在话下,如果胜诉了,那么房子和存款至少有一半,甚至三分之二都有可能判给我,难道比我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要更好吗?” 老单拿起手机翻阅了几张照片,然后把它扔到茶几上,双手抱臂在胸前,无赖地说:“你有这些有什么用?你以为我的朋友会给你作证?再说了,以我的人脉,你就是被我打死在家里,我也能全身而退,你信不信?” 看着他无耻丑陋的模样,洛洛深呼吸,反复警告自己今天的诉求是安全离开这个家,千万不要激怒他,不要节外生枝。于是忍着厌恶和怒气,继续耐心地说道:“好!我知道你的能耐,黑白通吃,谁人不晓?连致人九级伤残的刑事伤害案,你都能摆平,我肯定斗不过你!但是别忘了,单先生,你做生意可是靠口碑靠人脉的。我承认我提供的证据可能无力指控你,但是你要知道,无论什么年代,人们依然还会相信无风不起浪的古训。我提供的这些证据在法庭上或许不起作用,但是在酒桌上应该还是具有一定摧毁力的吧?你试想一下,如果你认识的那些权贵们,知道你是个家暴男,还会不会和你同桌吃饭?如果你的学生家长知道你如此变态,他们还敢不敢送孩子来机构上学?” 洛洛说到这里,只见老单的脸色由青变灰,又由灰变白,还不淡定地换了个坐姿。“没关系,老单,你不同意就算了,那我也只能麻烦点,走法律程序了。”洛洛收回手机,斜睨着他微笑。 “你真是犯贱!还想威胁我?”老单听了洛洛的陈述,一时语塞,无从辩白,于是恼羞成怒,拍案而起,一声怒骂,看那架势又打算用武力征服她了。 门铃响得恰是时候,洛洛犹如找到了救命稻草,赶紧打开了门,是昨天约好的搬家公司。见有人来,老单只能收起了凶神恶煞的面孔,眼睁睁地看着洛洛指挥着几个工人把打包好的包裹一一搬走。直到洛洛关上门留下一句:“单先生,你想好了打电话给我。”他才彻底醒悟,大势已去。他们生活了八年,他了解她,她想好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洛洛这次是毫无转圜余地,铁了心要离婚了。 他环顾着一片安静的家,看了看空荡荡的衣橱与鞋柜。她走了。她把自己的痕迹消除得一干二净。除了卧室床头上他们的那张结婚照,她的笑容依旧灿烂。 搬出老单家的第二天,洛洛向父母坦白了自己第二次婚姻失败的事实。看到他们眼里的痛心和失望,洛洛倍感内疚。可是能怎么办呢?她努力了,也坚持了,结果只换来了变本加厉。她突然想起大学里外国文学老师在讲解论述题时谈到的性格决定命运,她可能就是这样的典型人物吧!冲动和感性,以及在重大决定中的草率,让她一步步走到今天。好在没有更加严重的后果,好在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好在她也曾为子木的童年换来过快乐。 老单还是不死心,通过苏大哥劝说洛洛,也亲自到家来央求洛洛的母亲规劝她。可是当他们问及他是否能戒酒时,他的回答是不能。不能戒酒也就意味着会喝醉,同时也意味着会失控,当然也意味着会继续施暴。“国勇,还是算了吧!我怎么可能把女儿交给一个随时有可能要了她命的人呢?”母亲叹息着说。 在老单的反复和洛洛的坚持下,那年国庆后的一个月,他们终于达成了离婚协议。从民政局走出来的那一刻,洛洛觉得头顶上的天都更亮了。在民政局门口的马路上,洛洛扬手找来一辆出租车,她一边上车,只听得老单一边在身后追赶喊着她名字。直到她关上车门,他还在拍打着车窗,口中喊着:“有困难就回家!”她头也不回地对司机说:“开车!”也许八年前,在火锅店风波的第二日,她就该如此决绝。 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带着阴影生活。她的包包里随身携带防狼喷雾,只要是天黑后走在路上,总感觉老单悄悄跟踪自己,她知道只要他想找到她,简直易如反掌。想象着那张可怕的面孔紧跟在身后,她的脚步便会禁不住越来越快,最后在霓虹闪烁的街头狂奔回家。这样莫名的紧张感持续了两个多月,终于在平静的日子中慢慢沉淀,恢复正常。 几个月后的某一天,在一次和苏大哥的闲聊中,她才明白,其实老单同意离婚并不是真心要放她走,不过是一种策略。他料定洛洛带着子木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在外面碰到经济上的困难肯定会向他投降。到时候再委曲求全,他便更可随心所欲。 “不要小看了一个女人的韧劲,尤其是一个母亲。”洛洛微笑着说。 历经八年时光,她才得以从一个备受煎熬的牢笼中逃脱出来。这是她人生最不堪回首的八年,也是最历练她的八年。磨过了这八年的她,愈加坚韧。岁月和折磨,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从当初书涵身边那个纯真烂漫的羞涩少女,她变成了如今可以独当一面的铿锵玫瑰。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惋惜。 35岁的何洛洛,把自己活成了一道光,从此可以自由而硬气地在世间穿梭。 她已经不需要任何人再来做她的灯塔,因为她自己就是灯塔。 第八章 降落 http://.biquxs.info/

直至子木被确诊前,何洛洛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育儿方式早已偏离了轨道。 进入初中后,子木的学习状况不尽人意。洛洛有些后悔当初为了让孩子进这所一流的小学,而费劲努力地调动工作。小学阶段的子木尚算上游,但是在这所精英云集的初中,子木便失去了优势。子木的性格酷似俊辰,无欲无求,心态平和,对于学习从来就是稍作努力,然后顺其自然,年级排名每况愈下。但是从小成绩优异,好胜心极强的洛洛,又怎能接受得了这样的现实?由此,她和女儿的碰撞,越来越多起来。她的眼里,似乎只剩下了成绩,无论女儿和她谈到任何话题,她都能完美地转到学习二字上。每当女儿拿回分数不好看的考卷,洛洛便会大发雷霆。随着爆发的频率增高,她开始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斥责的措辞。特别是想到前些年为了女儿,在老单身边忍辱负重的日子,她愈加暴跳如雷,感觉自己一片苦心,全部付诸东流。失望透顶的她,常常口不择言,脱口而出责骂子木丢尽了她的脸,是自己最错误的选择。 尽管每次母女间的冲突后,洛洛都会后悔莫及自己的言行,去安抚子木。但是这些无情的指责,已然默默对子木产生了无形的伤害。从小没有父亲的疼爱,成长中亲眼目睹继父对母亲的暴力,现在又要面对暴躁易怒的母亲的频繁斥责,子木的心灵已经千疮百孔。可是洛洛却仍旧在自己的世界里抱着执念,定要独自把子木抚养长大,并培养得出类拔萃,由此好在俊辰和老单面前扬眉吐气,却完全忽略了女儿也是独立的生命个体,并非是她的附属品和她实现理想的工具。 直到女儿在高二这年,这场重度抑郁症压倒了她。直到女儿哭着向她喊道:“妈妈!我知道你很爱我,你把你认为最好的给了我,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洛洛才意识到,她在和女儿的相处中,出了大错。功亏一篑,一切成空。 41岁的何洛洛,在再次万物复苏的三月,手里捏着子木的诊断书,涕泗滂沱。她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希望一下子能从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满身冷汗,虚惊一场。可是,无论她怎么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这场梦都醒不过来。她不得不承认,这是现实,是她前半生必须跨过的又一坎。 一关又一关,她好似手握金箍棒的悟空,打不完的魔,除不完的妖。短短半生,却仿佛经历了几辈子的,这究竟是为什么?洛洛流着眼泪愤愤不平地问苍天。 也许生活永远无法预料,你只能去经历,才知道结果。 子木确诊后的第129天。 在海南三亚的沙滩边,洛洛远远看着女儿的背影,在摄像师的照相机中,那么美。 在出行前,洛洛就预约了旅拍。难得去一次海边,这对于内陆的孩子来说,充满了新鲜和兴奋。在看到一望无垠的湛蓝海面时,洛洛和子木同时欢呼起来。夕阳斜斜地照在海面上,每一道光晕都镶上了金边,熠熠闪光。 子木穿着一条露背的灰色长裙,背后缠绕的细带让她白净的肌肤若隐若现。淡棕色的长发被挽起盘在脑后,愈加显出她小巧秀气的脸庞。海风牵起她的裙角,一望无际,水天一色的波光粼粼之下,映衬得她纤细瘦长的身形愈加飘飘欲仙,看得洛洛入了迷,嘴角泛起不自知的微笑。什么时候,跟在她身后的小不点,已经出落成这样亭亭玉立了?跟着摄影师的指挥,子木摆出各种优美的姿势。跳跃,回眸,凝望,戏水,有过舞蹈基础的子木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恰到好处。美貌是一个女孩子的优势,却也成为一个女孩子容易受伤害的原因。如若不是因为女儿的相貌,又怎会惹来这场大病之灾?洛洛看着子木,一时不知是否该为她高兴。 “多好的年华呀!”洛洛心中感慨着,羡慕着,怀念着。遗憾当初的自己没有机会记录下自己的美丽。“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看着海面上的残阳,洛洛如同所有的中年女子,默默悼念着自己早已逝去的青春。 “妈妈!妈妈!你快来!”远远的子木的呼喊唤回了洛洛飘飞的心绪,她看见女儿向她使劲招着手,示意她过去。“摄影师说让我俩一起拍几张!”子木笑呵呵地说。海滩上细腻的沙粒,带着阳光的余温,踩在脚底又软又暖,让人由衷地快乐。母女俩牵着手,漫步在沙滩上,时而远眺,时而欢呼,时而跳跃,摄像机里拍下了所有美好的瞬间。有多久没有像这样,一起欢笑了?如果不是子木这次生病,洛洛可能永远也学不会和孩子像朋友一样平等地相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这是老天爷给洛洛一个机会和子木修复母女感情吧! 洛洛满足地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女儿,几个月前,这张秀美的脸曾被忧愁和泪水占据,而今看到笑容重新回复到了她脸上,洛洛心中满满的幸福。既然老天要考验她对女儿的真心,那就坦然接受现实。无论女儿的病还需要多久才能完全康复,她都打定主意尽一切所能陪她走出来。无论她的未来是否按照她规划的路线走,她永远都是她最疼爱的小宝贝。每个母亲在孩子出生的时候都只希望ta健康,只是在时间洪流的冲击下,忘了初心。洛洛要做的就是,找回初心,一如既往。 没有人会永远停在春天,也没有人会永远留在冬天。她只需默默陪伴和努力,总会有属于子木的春天到来。 子木熟睡后,她走到阳台上,趴在围栏上,看着不远处月光下的海面和深蓝色的夜空融为一体,隐隐绰绰,波光粼粼。三亚夏日的晚风,带着海水的咸味,黏黏的,拂过她面颊,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温柔。 自从和书涵分别,自从他们失联,她一直在潜意识中寻找某个和他相似的人。也许她能找到嘴角弧度一样的人,或是找到和他拥有同样名字和星座的人,可是,他们终究都不是他。如果当初她有勇气把那层纸先捅破了,至少她会有个答案。即使和书涵不能走到底,但起码她不会一直带着遗憾,盲目寻觅。兜兜转转,如今才明白,不同频道的感情,还不如高质量的孤独。 错过书涵,才让家羽闯入她心中;家羽始乱终弃,才会误嫁入巫家;巫俊辰突然翻脸,才会委身于老单;老单暴力变态,才留了缝隙给顾晓;和顾晓有缘无份,所以最终走到这孤独终老的结局。一步错,步步错。耿耿于怀心中的遗憾,始终跟着幻想走的女孩,注定会选错岔道口。 这段日子以来,她自省式的回忆,竟然让她慢慢释怀。家羽、俊辰、老单、顾晓,这些曾在她身上留下过深深浅浅伤痕的人,她发现自己不再那么恨了;而对于书涵的失联,她也不那么耿耿于怀了。这些年里一直郁结在她心头的乌云,似乎在这番自我剖析中烟消云散。原来不是命运愚弄了她,而是她错把草率当作认命,又把认命有当成了结局。 这半年来陪伴子木的疗愈历程,即治愈了子木,也重塑了自己,颠覆了她之前所有消极的生活观。有些事情,认命只会被动。有的时候,努力真的有用。如若坚持不懈,上天也会给她惊喜。 “没关系,一切都来得及。错了的既已不能回头,至少我还有自己和子木。我可以等,等一切慢慢降落,尘埃落定。”41岁的何洛洛,微笑地对自己说,仰望着这片海上空,温柔的月光。 番外大结局 http://.biquxs.info/

1998年的初夏,淮海路,重庆南路桥。 刘书涵的目光跟随着那个飞奔着上天桥的女孩的背影。白色的t恤,高高的马尾,随着她奔跑的节奏在脑后晃悠。 回头吧!洛洛!回头你就能看到我眼中的留恋和不舍! 别回头!洛洛!我连自己的未来都主宰不了,又怎敢给你承诺? 书涵的心,被两种力量撕扯揪痛。在刚才分别的那一刻,他分明看到她眼中有泪光,可是倔强如她,却非要用笑容来表达。如果她会像其他女孩一样,哭着撒娇,让他别走,他定会不顾一切拥抱她,也就无需如此这般纠结,不用瞻前顾后,不会在那句“我喜欢你”后面多加三个字了。一年来,她的心意他怎么会不知?他的暗示她怎会不懂?想抛开一切顾虑和她在一起,成了他梦境里的主要情节,天知道他压抑着这样的冲动有多难! 可是他能怎么办?他从来都不属于自己,生活在哪里,从来都不是他说了算。在他独立前,他都永远是父母的战利品。难道要让洛洛跟着他一起身不由己?上海香港两地相隔,藕断丝连只能让她愈加痛苦。仅仅一个寒假,他们就已经被思念折磨得翻来覆去,何况这是一次不知尽头在哪里的分别?或许,萍水相逢对她来说才是最仁慈的结局。 书涵躲到街角,看着洛洛跑上天桥后,扒着围栏四处张望。她渴望的眼神,四处搜寻;她忧伤的脸上,泪如雨下;她紧咬的双唇,满是痛楚。书涵的眼镜里,有液体掉落下来,不知是被他手指间的万宝路熏到了,还是被洛洛的眼泪传染了。 那年那天,重庆南路桥上,一个女孩趴着围栏哭得伤心;桥下,一个男孩红着眼睛抽着烟。 第二天书涵落地到达香港时,来接机的并不是父亲,而是父亲工作室的司机。车的副驾驶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衣着华丽的女人,“louis,认识一下,我是你家的新成员,你可以叫我susa , icetomeetyou.”女人转头,伸出手要和书涵握手。 “新成员?”书涵并没有伸手回应,他皱眉疑问。 “对,上个月我和你daddy结婚了。应该说,算是你继母。不过我年纪不算大,你可以不用叫我mummy,直接叫我名字也可以。”眼前这个看上去至少比父亲年轻了十多岁的妖娆女子,说出了让书涵愣了半晌的话。 父亲结婚了?他都从来没有让自己见过这位所谓的继母,然后就直接让她来通知他,她成了他的妈妈?他还算是他的儿子吗?书涵脑中有一团火在燃烧。 “对了,还有一个好消息,”女子没有发现书涵表情的变化,继续说,“你很快会有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她指着自己的肚皮说,脸上的微笑不知是示好还是挑衅。 书涵不予回应,眼睛看向车窗外的街景。 到了家,父亲将他叫到书房,就继母一事对他做出解释。在农历春节过后,书涵回到上海不久,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继母。她的家族会对书涵父亲从事的工作有很大的帮助,也会对他的事业发展起到非常决定性的推动作用。恰巧这家的千金对书涵父亲一见钟情,年轻美貌和利益对等,让父亲没有理由拒绝,所以俩人闪电结婚,只能对书涵先斩后奏。 听到这里,书涵翘起一边的嘴角,用很难发现轻蔑口吻对父亲说:“没关系,我都习惯的。”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三个月后,我们打算全家移民去意大利了。susa 和她家人,以及他们的家族产业,都在那里。意大利是个设计之都,对我来说也是更好的选择。所以你要准备一下,我们已经给你找好了学校,要去意大利读书。这样也省得你mummy一直闹不停,把你两边折腾。”父亲后续的这段话让书涵震惊了。他可以接受他组成新的家庭不事先告知他,但是他不能接受他突然要被带离这个国度,这个他唯一能感觉和洛洛有维系的地方! “要去你去!我不要去!”书涵倔强地说。 “我去?把你一个人扔在香港?”父亲瞪大了眼睛。 “不用你管!大不了我回上海!”书涵潜意识里,把上海当成了有归属的城市。 “回上海?回哪?你还想住你继父家?”父亲开始吼叫,他不能接受儿子把上海作为可以投奔的地方,“你休想!出国读书也是为了你的前途,你必须跟我走!” 书涵蹭地站起身,不再顶嘴,也不服软,骄傲地扭头走出了书房,重重地摔上门,父亲在门后的勃然大怒,他置之不理,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忙碌的三个月,书涵每日目睹父亲办理各项移民手续,处理香港的工作事务。他想反驳,想抵抗,可是根本没有人听他的意见,问他的感受。 三个月后,九月初的香港,秋风穿过留在夏天的温度,让一切慢慢回到宁静。 刘书涵站在二楼的阳台上,透过落地窗看着父亲忙于收拾行李,继母托着已经凸出的肚皮,跟他说着什么。他吞吐着指尖的万宝路,他知道明天他即将离开这片国土,跟着他们去到一个全新陌生的国度。那个国度里,他没有同学,没有朋友,更没有洛洛。他没有力量去反对父亲的决定,他只能像个影子一样,跟随着他的方向。可是他能怎么样?他无能为力!他无奈地转过身,不再看屋里忙碌的人影。 “louis,有电话找你。”继母推开落地窗,客气地笑着对书涵说。 还能有谁找我,香港的朋友上周已经开过分别pa ty说过再见了,书涵好奇着,走下楼接起电话,“hello!”他礼貌地说。 对方没有说话。 书涵喂了几声,对方还是没有声音。 “到底是谁啊?”他用广东话问楼上的继母。 “ido ’tk ow.that’sagi lwhok owsyou chi ese ame.”继母回答。 叫我中文名字的女孩?香港的同学朋友都只叫他louis,喜欢叫他中文名字的就只有......那个名字他差点脱口而出!“喂,我是刘书涵,请问你是?”他强迫自己的语气沉稳。 电话那头依旧一片安静。 洛洛,我知道是你,你就说一句话,一句就好!书涵在心里呐喊着。可是,对方还是一言不发。算了,还是不要拖累她了,书涵转念想,明天即将远行,归期尚不可知,我又何必给她这些无用的念想?他咬着牙,果断挂断了电话,往楼上阳台走去。 可是每走一步,他和洛洛曾经的一幕幕突然像海水向他扑面而来——她的笑容,她的眼泪,她和他并肩行走的呼吸,她奔跑时在脑后晃悠的马尾辫——不!他要听她的声音!他要和她保持联系!他要她等他回来! 他重新奔下楼,跑到电话机旁,迅速调出那个接听过的电话号码,毫不犹豫地回拨过去! “嘟——嘟——”始终只有长长的无人接听提示音。几次重拨,都是无果。他轻轻搁下听筒,慢慢走回阳台。 “滴零零——滴零零——”洛洛离开后的空空的公用电话亭,电话一直在响...... 半个月后,浅水湾空荡荡的刘宅,信箱里多了一封航空信,只是,一直无人去拆...... 两年在意大利的生活,刘书涵如同行尸走肉。父亲给他选的专业,是希望他继承自己的衣钵,服装设计。可是书涵对此压根不感兴趣!学校里他没有办法融入新的环境,对意大利语一窍不通的他,只能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在家里看着父亲和继母常常疼爱地抱着小弟弟逗乐,他觉得自己完全是多余的。 离开这里吧!回国吧!回上海!他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敦促自己。那里才有你的世界!才有你存在的意义!才有真正牵挂你的人! 终于有一天,他对父亲提出了想回国的想法。 “我还是喜欢唱歌,我想回国去学音乐。”他郑重对父亲说。 父亲凝视了他一会儿,思考片刻,问:“你确定吗?” “我很确定。”他点点头。 父亲望着天花板,叹了一口气,说:“书涵,你已经是20岁的大人了,我也不想强迫你跟随我的选择了。你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只是不要后悔。毕竟走设计这一行daddy可以帮你很多,玩音乐的话......” “我愿意靠自己。”书涵打断父亲,语气坚定。 父亲无奈地凝视了他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千禧年的四月底,20岁的刘书涵,一个人登上飞机,目的地——中国上海。 回到上海,他想去第一个地方便是西郊公园。祭奠也好,回忆也罢,他只想到那里寻觅他和洛洛曾经的足迹,曾经18岁的他们走过的每一步...... 公园门口,一如两年前的熙熙攘攘。又是一年芳草绿,又是一度春花红。四月的温暖,让草坪和枝头纷纷生机勃勃。春日午后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白色t恤,黑色牛仔,被拉长的影子,略带踌躇。 他走过可爱的动物笼子,走过狭长的林荫道,走过百花怒放的草坪,走过庞然巨大的摩天轮,停留在飞满鸽子的小广场。 白鸽成群,时而飞舞,时而停留,时而踱步。广场边售卖饲料的小车依旧。他买了一包,拆开蹲下身。 “咕咕咕”,忽而,他听到身边不远处,有个女孩和他一样,半蹲着,伸着手,发出召唤鸽子的声音。 一只,两只,三只......她面前的鸽子多了起来,白色的衬衫,粉色连衣裙,雪白的跑鞋,熟悉的背影,正专注地逗引身边的白鸽。“慢慢吃,不要抢。”她温柔的语气一如从前。小鸽子的喙啄在她的手心,她却微笑着没有退缩。 书涵的微笑,慢慢透过上扬的嘴角洋溢开来。他走向那个背影,悄悄蹲在她身边,“现在喂鸽子不怕了吗?”他也伸出手来,让白鸽啄食手心里的饲料。手腕上的银链,在阳光下折射着耀眼的光,五个字母清晰可见:louis...... 女孩转头看他,眼中从诧异,到惊喜,再嗔怒,最终释怀,露出一如既往的灿烂笑容。 “回来了?”她站在他对面,仰着头微笑着问,就好像他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儿。 “嗯,回来了,”他微笑地答,凝视着她的双眼,“来找一个人。” “谁?”她浅笑温柔。 “一个舍不得放弃的人。”他眼含深情。 她笑而不语,羞涩低头,一如当初。 时光清浅,春意盎然。 夕阳如酒,醉了天边的云霞,悠悠地独自绚烂,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射在上幽长的林荫道上,手牵着手,漫步斜阳...... 外传 http://.biquxs.info/

2026年初的冬日傍晚,医院走廊的尽头,站着何子木孤独的身影。她目送着逐渐远去的拖着行李箱的几个人的背影,咬紧着牙关,眼里噙着泪。那些人是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箱子里装着的是她46岁母亲尚有生命力的器官。 就在两个小时前,子木接到交警队的电话,告知她何洛洛出了交通意外,请她速来医院。警察并未告诉她当时洛洛的状况,当然,子木也不敢问,立刻放下手中正在洗澡的小猫咪,跟店长请了假,匆忙赶去医院。一路上,她的心跳快得出奇,仿佛是种预感,可是她自我安慰自己说,应该没事,市区里的速度能有多块,母亲可能只是骨折或者暂时昏迷。 直到医院,当她看见白布下蒙住的人体轮廓,她无意识地咽了口唾沫,紧闭了一会儿眼睛,本希望睁开眼可以消除眼前的一切,可是当所有的事物都纹丝不动地再次映入她眼球时,她才清楚地发现,自己给自己的安慰多么苍白。她的腿麻木无力地走向那张窄窄的床,医务人员掀起白布的一角的那一刻,她的心脏几乎紧张到停止。为了看得更真切,为了确认那不是何洛洛,她睁大瞳孔瞪大眼睛,她发现她曾经以为无坚不摧,永不言败的母亲,脸色如纸般苍白,额头上有撞伤的红色伤痕,而表情,竟然像睡着的孩子般恬静。 警察说在高架上,一辆大巴车和一辆小车的超车行为,无意撞击到了何洛洛开的小汽车,导致她的车撞向围栏。其实本来这样的撞击应该无大碍,可是因为是在高架上,一个最低限速六十码的地方,有了速度的助力,所有的碰撞就开始变得致命。洛洛的车胎瞬间爆炸,轮毂断裂,整个轮胎弹出车身,汽车整个儿失去了平衡,侧翻在地,导致了如此严重的事故后果。 警察的声音就在身边,可是何子木却感觉像是从遥远的山涧里传来的,很不真实。她呆呆地看着医护人员再次用白布蒙上何洛洛的脸,脚底突然一空,像坠入了深渊,腿一软差点跌倒,幸好身边的警官扶住了她。 “何小姐,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警察说。 何子木没有回答,她的喉咙发不出声音,眼睛也干涩,眨眨眼,她想哭,却发现没有眼泪。她的脑子里滚动播动着与何洛洛最后告别的一幕——就是一个那样普普通通的早上,在子木刚起床的时候,洛洛就已经要出发去上班了。“我今天下午要去闵行听课,晚上会晚点回来。”洛洛把子木起床后要吃的早点一一摆放在桌上后,抓了一个肉包子装进袋子,就出了门。有谁又能知道?那会是最后一面?一起交通事故,就在洛洛赶去闵行的路上发生了。 “何小姐,我们在系统里输入您母亲姓名和身份证号码的时候,发现她签署过器官捐赠的意愿书,您知情吧?”这时走来一位穿白大褂的大夫,身后跟着几个胸前别着红十字会工作证的人,他们的手里提着行李箱,手里拿着一张纸问何子木。 子木茫然地点点头,她回忆起在她小学五年级时,那时她还有一个叫单国勇的爸爸。三十出头的母亲曾经让她陪同着去红十字会填过一张表格,那时负责的阿姨反复向母亲确定是否健康,为何年纪轻轻突然要签署这份意愿书。母亲说没有生病,只是从十八岁那年就想做这件事。那位阿姨当时对子木说等你到了十八岁成年后陪妈妈再确认一次签名,一定要你的同意哦。年幼的子木点点头,心里却想着原来也有我可以左右妈妈决定的时刻。她又如何知道,母亲的心在十八岁那年已经死了,留着这副皮囊倒不如给社会做点贡献。相比于把一切烧成灰留给老单,当年她宁愿把有用的留给陌生人,让生命延续。 五年级的子木,在十八岁成年前,也有过突然明白了器官捐赠的意义而反悔的时候。每当此时,何洛洛也不知道哪里找来一些有关于这些主题的视频和文章,让子木看。“如果你同意了,那么有朝一日即使妈妈走了,生命还能在别人的身上延续,你若想我了,还能去看看装着我器官的那个人,就像妈妈还在身边一样。多好啊!”这个话题到子木十七岁那年,她突发抑郁症后,何洛洛无暇再跟她提及。直到子木成年,病情稳定后,洛洛再次提出。子木犹豫了一秒,然后就点了点头,第二天跟着洛洛再次去了红十字会。当年那位阿姨已经退休了,工作人员在档案库里一阵忙活,翻出那张发黄的表格,又让何洛洛重新填了一张表格,让何子木在成人子女的一栏签名。子木看了一眼洛洛,母亲带着坚定期待的笑容,朝她点点头,子木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可是当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如今真的出现她的面前,何子木还是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何小姐,如果您现在不同意了也是可以的。”工作人员扶住子木说。 这是何洛洛十八岁时的愿望,她曾告诉过子木,当时的她并非一时冲动,如果是的话就不会二十多年后仍然坚持。作为洛洛唯一的女儿,她如果不帮她实现,她又怎么对她交待?何子木轻轻摇摇头,还是提起颤抖的手在确认同意书上再次签署了自己的名字。 看着所有医生护士对着母亲的遗体三鞠躬后,目送着几位工作人员拉着箱子离开的刹那,何子木忽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她依然不敢相信,相依为命二十多年后,母亲突然就离开了。没有告别,没有嘱托,在还没看到她抑郁的痊愈,在还没看到她成家立业,在什么都没来得及的时候。她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的滑落,却又觉得有种想微笑的冲动;她感觉很充实,却又像被掏空;她感官清晰,看得见那些箱子的远去,听得见箱子下滚轮的声音,却又一刹那无知无觉。何子木软软地晕倒在医院走廊上...... 何子木做了个梦,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回到17岁的那年春天,自己和母亲在精神卫生中心医院的停车场,母亲坐在驾驶室,手里捏着诊断书,赫然写着“重度抑郁症”。母亲在哭,她也在哭,各哭各的,默契而无交流。从那之后,她度过了一段漫长的昏暗的时光,在那段时光里,她除了昏天黑地日夜颠倒地蒙头大睡,没有力气去做任何事,似乎对什么都失去了动力和兴趣。食物失去了原有的滋味,时间失去了原有的质感,唯一有感觉的时刻,是刀片划破皮肤的瞬间,疼痛感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依稀获得释放的快感。 她就像走在漆黑漫长的地道中,摸索着,试探着,茫然着。她也曾看见过一丝光亮,那是母亲的陪伴和温柔。当然,也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那是母亲感到绝望时的眼泪。她千万次克制伤害自己甚至杀死自己的冲动,在旁人不懂的世界里,拼命地和自己搏斗。 20岁那年,她终于看到了曙光,她敢独自走出家门了,也敢走入陌生的人群了。只可惜她错过了高考,也错过了自己的梦想。母亲说没有关系,人活着也可以有别的梦想。喜欢小动物的子木选择了去一家宠物店应聘,这是一份无需和太多人打交道,也能感受到温情的工作,很适合她。在对小宠物们温柔的抚触中和人们依旧带着善意的脸上,子木觉得自己头顶的天开始亮起来了,日子开始好起来了,她终于不用满怀愧疚地面对母亲日渐佝偻的背影和头顶出现的白发了...... 可是突然之间,她醒了。床边没有何洛洛,只有苍老的外公外婆哭红的眼睛,还有好朋友菲儿关切的眼神。现实血淋淋地告诉她,她已经没有了母亲的依靠,她得被迫长大了。 在杂乱的房间里,何子木整理着母亲的遗物。 整理得一丝不苟的相册里发黄的老照片,许久不佩戴的色泽已黯淡的首饰,保存完好的余华的一整套书籍,刚启封没多久的她常用的护肤品......她坚强的母亲,无论生活给了她什么重击,她都能始终保持尽可能精致地活着。何子木的手指从这些物件上一一温柔拂过,仿佛那上面还留有母亲的余温。视线模糊中,她的手在箱底的触摸到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她拭干眼泪,挪去了压在上面的书,看到一个文件夹里第一张上写着:致刘书涵。 刘书涵是谁?她从来没有听家里提过这个人。她轻轻取出文件夹,用袖口拂去边角上的灰尘,拉开了文件夹的拉链,小心翼翼地拿出里面厚厚的一沓。那是一些印着好看的暗花的信纸,大约有几百张的手写稿,却并没有装订,有些纸张已经发黄,上面本来应是粉色或淡紫色的花色褪得很淡。可是每一张上,都是何子木熟悉的字迹,是何洛洛的笔迹。她移开封面那张—— “书涵:你好吗?”她开始读第一封信,“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得了我们歌手班这届的优秀学员奖。幸亏听了你的,选了那首《我愿意》。其实获奖者本来还有你,可是你回香港了,没法回来领奖,所以就让小乐领了奖......” 第二封——“书涵:你知道吗?我今天在路边看到一只小猫,特别像之前我们在学校操场边遇到的那一只,很可爱又很可怜,我好想把它带回去,可是宿舍管事的老太肯定会跟辅导员告我的状......” 第三封——“书涵:我快毕业了,可是也不知道该选择哪里的学校。我在上海虽说有家却也没有家,我可以四海为家,却又不敢离开熟悉的区域,突然明白了你说的身不由己四个字的含义了......” ...... 最后一封——“书涵:最近相亲我遇到了一个很合适的男孩子,各方面都很不错,连茜茜也觉得不容错过。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和他并肩走着的时候,总觉得不对劲,和他在一起,根本找不到你当年在我身边时的心跳感,我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 读完了厚厚一沓的信,何子木已经哭成了泪人。母亲曾经也在和她的交谈中浅浅地提起一些自己的爱情经历,她知道有过这么个香港的男孩,却不知他对于她而言是如此的刻骨铭心。原来这就是母亲一辈子没有找到自己归宿的原因!原来这就是母亲说希望自己嫁给爱情的原因!原来这就是她每每提到要去淮海路母亲总是犹豫不决的原因! 思来想去,何子木还是跟红十字会要了器官受益者的信息。一如母亲所预判的那样,在她离开后,子木只能去寻求母亲生命延续的痕迹,这样才能缓解心里的苦痛。母亲的眼角膜和心脏分别两位受益人匹配成功。心脏的受益人是一位比何洛洛年轻几岁的女性,是个先天性心脏病患者,生命垂危之际,因为洛洛的捐赠,得以续命,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说受益人家属感恩不尽,如果子木同意,他们很想当面感激,可是子木摇了摇头;眼角膜的受益人和何洛洛同龄,是男性,何子木眼睛扫过那张信息表,受益人那一栏中出现的名字让她眼前一亮——刘书涵。 何子木的手指颤抖着,她指着那个受益人的名字反复跟工作人员确认,得知他是因长时间操作电脑,用眼过度后引起的角膜坏死导致失明。工作人员告诉她,这位刘先生是香港人,从事的是流行音乐录制工作,本来常年定居在香港,因为大陆这几年的流行乐市场前景可期,所以他八年前把自己音乐工作室搬到了上海。不知何时起,他的视力逐渐减弱,然而一直忙于工作没有重视,很长一段时间后突然发现连续几天视力模糊甚至短暂性失明。等他放下手头的工作,再去就诊,病情已经被耽误了。整整一年,他也没有成功匹配到合适的眼角膜,何洛洛突如其来的车祸,让他在绝境中,遇到了希望。 何子木的第六感告诉她这个表格里的名字和母亲那一沓信纸上的名字是同一个人,她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确认。她向工作人员申请见一见这位受益人,工作人员做了记录。在约定好的见面时间,子木将母亲留下的一沓信纸整理好,塞进原来装着它们的那个文件夹,放在包里带去了医院。 一尘不染的眼科医院中,何子木边走边仰着脖子侧头查找刘书涵的房号。终于在走廊的尽头,找到了他的病房。可能是为了利于患者手术后眼部的恢复,避免强光的刺激,医院的病房里,光线柔和昏暗,窗口垂下的百叶窗遮挡了强烈的日光,房内一盏黄色的灯发出淡淡的暖暖的光。 “请问是哪位?”何子木在虚掩的门上轻轻敲了三下,推开门后,听见房间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浑厚而深沉,带着浓浓的广东口音。 “您好,我是何子木,是角膜捐赠者的女儿。”子木说着,试探着走上前,看见床上靠着一位男士。四十岁出头的模样,被子盖住的他的身形轮廓显得瘦削,他的眼睛上还蒙着纱布,左手打着点滴,头发干净整齐,只是两鬓略有些白发。即便是手术后的恢复期,他除了几日未打理的下巴上冒出的胡茬,也并没有任何病态的邋遢。尽管只穿着病服,也不忘在听到陌生人进来时,下意识地单手整理了一下衣领,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平时就一丝不苟干干净净的人。 一听到子木说出自己的身份,他的身子立刻坐正了,脸颊因激动略略有些发红,虽然眼睛被纱布遮挡,但子木仍然能感觉到他眼睛一亮的刹那。“啊!原来是您啊!快请坐!”刘书涵手臂伸出作邀请状,露出手腕上银色的链条,那上面刻着louis五个字母。看到它,子木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见刘书涵嘴角弯成一道好看的弧度,露出白皙整洁的牙齿。何子木愣了一下神,看着那嘴角出神,想起了母亲在日记中反复提到的这道弧度,这道曾让她魂牵梦萦,念念不忘的弧度。 此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一位护工穿着的工作人员拿着洗干净的餐盒餐具走了进来。刘书涵招呼她赶紧招待何子木,护工阿姨给她倒了一杯热水,便礼貌地离开了病房。 “何小姐,红十字会的人告诉我了,您今天回来。我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感激您母亲,也感激您!”刘书涵声音有些颤抖。 “没事,刘先生。这是我妈妈的遗愿,我只是做了她想做的事。”子木答道,眼睛依旧没有离开他微笑的嘴角。“我的妈妈......刘先生,我想给您听一段音乐,您介意吗?”她问。 刘书涵愣了一下,随即本能地点点头。他没有想到这位前来造访的恩人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他想难道她了解到自己的职业,她也是流行音乐爱好者吗?如果真的她有这方面发展的意愿,他也很愿意帮到她。即使如此,也无法报答她们母女送他光明的恩情。可是所有的思考在何子木手中的音乐声响起时,戛然而止。 子木打开手机软件中洛洛以前录下的歌,《我愿意》的前奏旋律让刘书涵心弦瞬间绷紧了,更震撼他的是紧接而来的演唱者的声音——那是——何洛洛!那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名字! “您的母亲叫......”刘书涵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连呼吸都变得急促,那个名字他呼之欲出,但是却不敢脱口而出。 “何洛洛。”何子木平静地说,她已经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自己完全准确的猜测。 “那洛洛呢?”刘书涵急切地问,话一出口便住了嘴,这是一句明知故问的话,他转而问,“她......是怎么走的?”声音哽咽。 “车祸。”何子木依然平静,“您别激动,您的眼睛还没恢复好。”她看到他颤抖的嘴唇赶紧说。 刘书涵的手触摸到何子木递到他手中的文件夹。 “这是什么?”书涵本能地摸索到文件袋的拉链。 “等您眼睛康复了,再慢慢看吧!我觉得我妈妈一定很希望这些能回到您手里,所以我在看到受益人名字的时候,就想见您一面。”何子木解释道。 刘书涵的手指摩挲着文件夹里纸张的侧边,努力克制住自己起伏的情绪,喉结在颈部上下动了好几次,终于从他半张着的嘴唇中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我当年被我父亲带去了意大利,前些年回上海,我也想找洛洛,可是她留给我的那个bp机号码已经不存在了,我也没有她的手机号码。她留给我的地址好像是亲戚家里的,我去找过,可是拆迁了,我打听了,却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我......”刘书涵缓缓地诉说着,却再次被自己的叹息打断了,“那您父亲呢?”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下巴像看着天花板,问子木道。 “我没有父亲,他在我半岁的时候就抛弃了我们。我妈妈没有丈夫,我和我妈是相依为命的。”何子木淡淡的语气。 刘书涵的身体再次微微震了一下,把脸转向子木,他带着洛洛眼角膜的眼睛,仿佛透过纱布凝视着她,露出的半张脸上惊讶的神情掩饰不住。“洛洛也是一个人?”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捶胸顿足的遗憾,“我当年真不该顾虑那么多啊!我以为除了我,其他人都能给她幸福......” “事实上,只有您才能给她幸福。”何子木打断了他,她的话,字字掷地有声,扎在刘书涵的心上,刀刀见血。“刘先生,我先走了,您好好休息。看到您一切平安我就安心了。我母亲的眼睛......请您好好爱惜......”子木起身,往后退了几步,哽咽着喉头说。 “嘿!”书涵先是点了点头,突然他坐直身子,朝着病房门口的方向喊道,“何小姐,那个,我没有子女,也没有爱人,以后......你能不能......不叫我刘先生,叫我叔叔可以吗?”他问完这些话,屏住呼吸等着何子木的回答。 “好的,书涵叔叔。您好好养病,我会再来看您的。”何子木脚步轻松地走出了病房。她面带微笑,但眼眶却有泪水滑落。 走出住院部大楼,林荫道两旁的树木光着脑袋,沐浴着冬日温暖的阳光。金色的光芒穿过光秃秃的树枝,洒在子木肩膀上,驱散了她手指尖的冰冷。“没有冬日的萧瑟,哪有春天的盎然?”何子木突发奇想地对自己说。旋即笑了,蹦跳着走出了医院大门,背影活泼又轻松,一如十几年前被母亲牵着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两个月后,在又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天里。在宠物店下了班的何子木背着包哼着小调一路跑出店门,听到有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喊她的名字。她转身,夕阳里她看见一个身影,白色上衣,黑色裤子,远远朝她笑着。 何子木走近那个身影,也报以微笑。 “书涵叔叔,您好。” “子木,你好。” 何子木看着那双眼睛,温柔,明亮,深邃,又熟悉。 在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妈妈说的,生命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