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髓经》 楔子 小舟上,慧能最后看一眼东山寺,住持房内的烛火熄灭,与朦胧的青山融为一体,一切归于沉寂。忽地,各处僧舍的烛火接连亮起,可以想象众僧的惊讶、疑惑与不满。仍有九间僧舍黑漆漆的,正是祖师弘忍的九大弟子。 慧能放掉缆绳,接连的阴雨天,暴涨的河水加速小舟驶离。猛听半空中一声爆喝:“贼人!我来渡你一程!” 夜幕中,巨大的白色风筝伴随一道闪电劈下。智洗双脚倒挂住风筝,满怀被欺骗的伤心与愤怒,迅猛地俯冲扑来。 慧能心中冷叹:“到底还是不明白我。修佛的人就能将情义看得这样淡么!”他将木钵托在掌中。有四颗黑色舍利子,光泽晶莹,像初生的野兽在黑夜中睁开眼睛。 究竟哪一方犯了不可饶恕之罪让苍天如此愤怒,电闪雷鸣,大地震动,竟出现罕见的球状闪电,像佛珠挂在空中,天地时不时亮如白昼。 天上传来惊空遏云的一声鹰唳,一只大鹰把天空划出一道伤痕,从天而降,踏碎风筝。智洗被鹰爪所伤,心中却喜道:“释尊割肉喂鹰,鹰世代食髓知味,果然是佛主真身舍利!” 大鹰叼起一颗舍利,欲振翅高飞。智洗双手紧扣鹰爪,大鹰口含舍利,唯有奋力扑腾,一人一鹰,忽高忽低,不见生死地消失在黑夜中。 一条白影随着湍急的江水冲到小舟前,一个打挺跃出水面,用头撞向慧能。几乎同时,一只凶猛的大鱼高高跃起,恍然伴着一声龙吟,生生将白影撞回江中。紧接着,大鱼头拱木钵,啄住掉出的一颗舍利,跃回江里。含着舍利的鱼,像腾龙入海,江面汹涌澎湃。白影涌出水面,是玄约,他毫不迟疑,钳住鱼身,强夺舍利,竟到了用口撕咬的程度,一人一鱼,淹没在江心。 岸上,皮鞭抽肉“啪啪”声不绝,三匹快马嘶鸣,追上小舟。 舟头所坐竟换成一位粉脸如雪的白衣女子,在黑暗天地间,尤为醒目。她正弯着腰取水,江水流过她水中倒影,娇滴滴如春露落水,清澈大眼睛勾人魂魄,秀发从肩膀一缕缕滑落,让人忍不住想帮她掬一把。 三匹马只坐一个人,两匹用来换乘。马儿雄健,千里良驹,非王侯权贵不能有。 “好个惠藏,富可敌国却青菜豆腐十余年。”慧能甚至替他不值。 “女子”受惊回眸,眼神没有惊慌,脉脉望之。 惠藏心中震动,失魂落魄,四周全是“女子”的眼睛。闭上眼更糟,全是她晶亮的双眸。 “摄魂术!”惠藏暗叫不好,狠咬舌尖,再睁眼,哪是什么美女,长须雀斑的慧能正眼睛眯成一条线,笑吟吟看着被缆绳绑住的自己。 “你会毁了佛门清誉的!”惠藏恨恨道。 “菩萨原是男人做。他骗得,我也骗得。”慧能骑上宝马悠然而去。 弃马步入山林。义方侧卧在入口大树的枝干上,慵懒地道:“亏我是局外人,早算到弘忍会传衣钵与你,在此等候多时了。” “道家出身,佛学竟偷得这般精湛,还能不为所动。”慧能不得不佩服。 义方右手掐指估算,目露凶光,却笑着道:“此地后有靠山,左青龙右白虎,前案山中明堂,而水流曲折,外洋宽阔。是个死人的风水宝地。” 慧能也笑道:“我却算出,你躺的方位有雷劫!” 义方大笑,翻身下树。一道雷击随即劈断大树,义方惊愕间,大雨倾盆而下。 深秋天,光秃秃的树林单调而阴森,风刚卷走枯杈败叶,大雨又冲刷出动物腐烂的尸骨,空气透着腐坏的气息。 慧能自顾自步入黑暗的山林。 神秀等赶至山下。淋透的义方,正面如死灰看着铺在山道上的佛陀大衣袈裟。前面树林向山麓深处延伸,山道阴暗,仿佛有未知的恐怖在等待着他们。 山林是一片奇门遁甲,用袈裟样式布局的五行迷宫。历代相传的衣钵的确是旷世奇物,祖师皆是高僧,为什么不亲自参透,而把衣钵传给慧能?驱兽、摄魂术、卜卦、奇门遁甲……社会底层出身的慧能把中原文化融入佛教,想将佛教带入万劫不复么? 老安一把抄起袈裟,施展轻功逃走,狂笑声直到他消失成黑点仍然不止。 神秀叹息一声,再看看穿道袍的义方,什么人别有居心,一套衣钵、四颗舍利便全暴露了。 “哼,窃贼,雕虫小技!”法如冷笑,不判断生门,快步进入山林。神秀、刘主簿、智德跟进。已经没有时间判断生门,四人唯有相互信赖,凭武艺才智随机应变才能追到慧能。 山林里的动物不惧生人,停下来打量。 “不对!动物都不躲雨,而且毛发无损!都是等人经过后才出现。”神秀等发现疑点后,动物的瞳孔越发像慧能的眼睛,监视着他们。 一只白虎叼着舍利子从他们眼前飞快跑过,白虎身后跟着一只白狐。白狐回头望了他们一眼,拐个弯消失了。 刘主簿一定看到什么特异,追了上去,智德拉住他。刘主簿回头,眼睛变得细小,嘴唇拉得细长,根本不是人会有的笑容,和刚才的碧眼白狐一样。智德一惊松手。刘主簿拐个弯,也消失了。 而神秀等就是找不到入口。 果然,一般破解奇门遁甲的方法总是走进一条循环的死路。指向用的司南不停地打转,陷入一个巨大的力场。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法如阴沉着脸,抽出衣袖中藏着的薄如蝉翼的两尺短剑,“假的必定要有真东西做凭仗。” 宝剑在黑夜中通体寒光,剑身映出身后景象,果然随着动物漫不经心的走动,花草树木缓缓移位。 神秀皱眉道:“你将剑带出来作甚?” 法如面貌狰狞,道:“这些师兄弟,抢的抢逃的逃,只好见神杀神,遇佛杀佛!”说着出手将一条蛇钉死在树上。三人只觉得头晕,像在原地转了几圈,而他们根本就没动。稳住神,原先在左手的山道偏离了一丈。 法如一击得逞,就要大开杀戒。神秀一惊,天气明明寒冷,怎么心中有股嗜血的焦躁感。他急忙制止法如,要破阵,另有办法。他夺过宝剑,一剑将一棵老树截断,露出年轮,确定南边。法如却着了魔向山道跑,那边明明是一片沼泽。叫他听不见,想救援却来不及。法如陷入沼泽,仍未察觉,继续向前跑。沼泽表面一道道水纹,随着法如彻底的陷没而消失。 智德头皮寒到脚跟,怵在原地。神秀是何等人物,拉上智德往南方前进,逢山遇水都不改变方向,直来到一棵三人合抱不来的参天大树跟前。 大树盘根错节,像被远古的封印深深钉入泥土里。神秀向下挖,确定根茎吸水的方向,往水源充足的方向走。忽地,宝剑变暗,与夜色融为一体。神秀停步,道:“这里已无实物,便像筷子插入杯水,折了一个方向。”神秀小心翼翼挪动脚步,十步开外距离用了百来小步,宝剑又忽地亮起。 脚下是一座悬崖,而方才宝剑变暗的地方是一座小瀑布,水流经过舒缓无声,骤然落差处,声如雷鸣。 智德说道:“大师兄是按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找出路。” 神秀点点头,低头看瀑布从绝壁处腾空而下,撞击岩石成为飘渺的水烟。他点燃火折子往下抛,水面上竟然能浮起火焰,转眼成片燃烧,照亮池底。带火的水流冲刷着池中心一块石头。 两人赫然看到石头上整齐叠放着祖师中著衣和上衣袈裟。湿透的袈裟一时还烧不起来,但形势已经和火烧眉毛差不多。 雨骤然停了,下弦月半露云端,像要偷窥什么。两人才发觉自己的衣服没有淋湿,所谓的雨,竟全是汗水。 幻象已破,而瀑布下是另一层幻象。神秀没有丝毫犹豫,在智德的惭愧中纵身跳下。 很快掉入一滩粘稠液体池中。神秀身处未知环境,顾不上恶心,钻出头,哪有什么地狱火海,但见四周鸟语花香,林草葱郁,祖师衣钵伸手可得。 向前蹚,池底像一面极有韧度的皮,一低头,神秀看到连佛门故事都描绘不来的情景,成千上万的动物死尸绵绵层层浮在池底,几无空隙,大到大象,甚至未知的上古猛兽,小到灵鸟。动物闭着眼,表情安详,是安乐死,最有可能是自知死期将至,自行步入池中赴死的。 幻象外看是大瀑布,其实只是一条涓涓细流。池水原本不深,被动物的尸身一点点堆积涨高。神秀看到池中心一小块池面闪着润泽的光,不耀眼,但极诱惑的神采,仿佛天地万物的精华全融会在这六尺长两尺宽的圆块中。 神秀再次大吃一惊,像镜子一样的圆块,里面镶嵌着一个人,在微笑,是慧能。神秀压抑心头的惶然,摸上去,材质似冰似琥珀。神秀杵立一个时辰,目不转睛,细微地发现慧能的皱纹有极微小的收缩。 仅仅是为了长生么?那也太小看慧能了。以他的智慧,一次“逃亡”之旅就将祖师衣钵的奥妙全参透,他要留在“冰琥珀”中到哪朝哪代? 注:弘忍座下十大弟子:神秀、智洗、刘主簿、惠藏、玄约、老安、法如、慧能、智德和义方。 第一章 少年 明正德某年伊始,福州府的雨便淅淅沥沥一如往年,一下就是好几天,可苦了游子商客,斜风细雨,略带寒意,又不甘心为小雨耽误行程,越赶心头越是烦闷。 盘桓的山道上走来一主一仆。主人身上文士白袍滴雨未沾,对打伞的老仆道:“东边日出西边雨。闽中天气真是多变,一座山头就隔开晴雨。” 老仆右肩灰衣湿漉漉的,一脸愁大:“少爷,放在江南,那是西子流泪。这的雨,简直邻家怨妇,叫人难受上火!” 主人是新科进士,他朝中无人,补了个闽西知县上任。老仆服侍他家三代书生,连抱怨都沾点文气。 地方官履新先要向本省布政司上递官凭。主仆风雨赶路行至福州郊外,忽地,又一阵中雨泼淋而下,主人踯躅道:“这下该是西边日照东边雨了,不如先折回去避雨?” 老仆心中叫苦:“初春哪来阴晴相隔的阵雨。就是赶上雨停雨落罢了。”望见不远郊田有几户农家,忙道:“少爷,前面有间破庙,那里避避吧。” “破庙?”主人脑中闪过野记杂说里的异事,奔了几步,才看到雨中农舍,数落老仆一句老眼昏花,才一起奔过去。 田间小路阡陌相通,远远能看到,走起来得好一会儿。主仆脚底不断打滑,倒把雨中闲庭信步的鸭子吓得“嘎嘎”逃散,正狼狈间,身后突然喊杀震天,又飘着一股臭味,一群乡野孩童手提棍棒农具向他们冲来。乡间孩童走惯田地,少时,主仆便被最前面的孩童赶过。 他约莫十二三岁,浑身泥水,手上抓着弹弓,怀中紧捂着湿透了的学堂书包,身后箩筐装着臭味来源——牛粪。他瞥了主仆一眼,脸上略过一丝讶色,脚下不敢停住,口中大叫一声各地方言贯通的国骂。须臾,左近农舍一片喧哗,分别冲出三五不等手持棍棒的孩童,大嚷大叫,冲向先前那批孩童撕斗一处。 乡野孩童打群架,主仆心下稍定,刚奔至屋檐下,迎面冲出一个凶如罗刹的中年农妇,看也不看二人,朝孩童们奔去,人未至,连珠大喝,盖过万籁之声,将众孩童震住。书生也被唬住:“穷山恶水出刁妇,做个农夫真是可怜的紧。” 左近农舍也相继冲出俱是一般装束的农妇,在孩子堆中又骂又拽,撵回自家孩子。先前那批孩童尤自叫骂不休,声势却明显变弱,几个农妇又迈前喝骂几句,那些孩童就往回跑了。众农妇回头看到避雨的主仆,这里地处郊外,没见过多少外人,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相互小声调笑两句。 这屋的妇人把三个十来岁的孩子赶回屋,才回头见了两个生人,全然没了泼辣劲,听到老仆问询,轻声用方言回问两句,见主仆面面相觑,知道是外地人,就僵住了。 “两位先生,外面风大,快进来喝口热水吧。”变声期的童音打破尴尬,说得字正腔圆。 却是刚才仓皇的孩童,已换上干净衣裳,面上虽有青淤,但长得平头正脸,有农家小孩少有的白净。 主仆心中一宽,向农妇行个谢礼就随孩童进屋。孩童扭头向母亲做鬼脸,盘算待会如何躲过责罚。 农屋有些破旧,但井井有条。孩童将主仆的衣服挂在灶火前烘烤,找来父亲的衣服给他们换上,又递了两碗热水。书生见灶旁摆着几本湿烂的书,墨迹已被雨水冲糊了,即便烘干也不能再用。书生爱书,也觉得可惜,问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我叫清子,先生贵姓?” “我家少爷姓秦,大名仲允,是今年的新科进士,来这里赴任的。”老仆抢先接口,他家少爷如今扬眉吐气,只要是百姓,都由他抢先告知来历。 老仆见清子只是“哦”了一声,心中有些不悦:“读过书却不知道进士的么?毕竟只是小孩子。” “大人记文章很快吧?” 秦仲允没想到清子会这么问,他文章记得不快,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教书先生说,能考中进士的大人都是文章倒背如流的能人。” 秦仲允暗觉好笑:“这个教书先生定然科举多年不第,就编了这种理由来搪塞学生。”他顿了顿,道:“也不尽然,亦要有运道,考题正中下怀……” 老仆大声咳嗽。 秦仲允改口道:“怎么还在读这些书?”灶上晾的全是六七岁初入学堂的启蒙书。 清子愣了一下,随即明白,有些怏怏道:“只为识字,过两天我就要上山当道士了。” “怎么去当道士?难道比读书有用?” “家里的田够两个哥哥种了,当道士混口饭吃。” 清子从小就确定要出家的。就像有的地方专出杀猪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婊子太监,他的家乡“盛产”道士。家里弟兄多,就送一个去当道士。 福建山多地少,朝廷“海禁”不准出远海,前些年又有倭寇犯境,若遇天灾,百姓苦不堪言。清子十岁那年,爹娘商量,决定让他当道士。清子觉得在情在理,为家里省口饭,而且只要学会超度做法事抓鬼,按例能分到辛苦钱,积攒起来,将来还俗娶亲。 但那一年遇上大风灾,当道士的人数倍增,清子家钱送出去,仍被排到今年。 要当道士,得下点本,念书识字,清子就启蒙入学,也拜过孔孟先师。附近几户人家春联都是清子写的,又大又黑。 屋外“当啷”一声,水盆掉到地上,接着农妇“哎呀”惊呼一声。清子急忙起身,从灶台取一把菜刀揣进怀里,两个兄长听到声响,也提了柴刀走出去。 主仆心头一跳,早听说当年倭寇侵扰,本地人多有依附,同胞相残,没想到民风坏到这种程度。半响,外面没什么动静,主仆才出来。 道士之乡却来了一个老和尚,他两肩淋湿但脚不沾水,腹胯部被馊水弄脏臭,是农妇出门倒馊水,没留意泼到老和尚身上。老和尚身材高大魁梧,寒风冷雨中依旧站立如松,积水流过坑洼的小院,细沙堆积在他脚跟处,已悄然在门外站立良久。 “老师傅等等,我拿饭给你。”少有和尚来化缘,本地道士又从不化缘。 老和尚国脸剑眉,如雕塑法相圣严,他望着清子,清子没来由的慌。老和尚探低身子,深沉的声音道:“你应该当和尚!”说着,他有力的大手突然往清子的裆下摸。 “妈呀,你是选和尚还是挑太监啊!”清子钻心的疼,疼在那,好比宫刑。 清子娘惊叫一声,大哥当头一柴刀劈过去。老和尚顿觉失态,缓缓抽回手,向众人行礼。那凶狠的一刀不知怎地偏了方向,从右脑划过去。 二哥拳头抡过去,老和尚结结实实受了,但看起来跟挠痒一样。 清子一家人这才气顺了一些,老仆见机过来劝清子几句。清子捂着裆部,就先听听老和尚的解释,何故掏有主的“鸡蛋窝”。 老和尚道:“常闻此地多出化外高人,贫僧慕名而来。” “我朝几代天子都被道士害得早崩,什么高人,一群祸国蛀虫!”秦仲允心中愤愤然不屑。 老仆问道:“大师何处挂单?” “少林寺。” “是南边的少林寺?”清子问,没多大惊奇。 “嵩山少林寺。” “你是假和尚!狐假虎威,哪有跑这么远收弟子的!”清子彻底不相信。 “不打诳语!”老和尚道,“少林寺从不主动收弟子,但此番情况特殊,挑的是念经的文僧,担心居心不良之徒钻空子,所以走得远,挑得很仔细。” 清子家人自然不信,本地常有人口贩子,都很会忽悠的。 老和尚依旧正身正色,正声道:“世人的偏见正是鄙寺的不足,僧人太过专研武学,全然抛弃祖师经为主武为辅的初衷,仰仗聪慧将经义死记硬背不求甚解,误入歧途之例不胜枚举……” 老和尚说话明显有所保留,将实话绕着弯说也够他辛苦,光头上的雨水早就干了,汗水接着渗出来。过了老半天,老和尚才明白对乡农多说无益,初次见面,先要以利示人,他做了一个很俗但很有说服力的动作,掏出一锭金子。 把清子卖了还不值这个价钱。 母亲做不了主,准备请老和尚进门,等丈夫回来决定。 清子终于忍不住问:“老师傅为什么挑中我?” 原来老和尚已经注意清子两天了,先是远远听到清心喂鸡“咕咕”的叫声,是念经的好材料。第一眼看到清子,坚若磐石之心突然一动,这便是机缘。清子生得面如朗月,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佛缘。 “我被人偷偷盯了三天。这么龌龊玄乎!”清子背脊发凉。反正都是出家,少林寺能给家里钱,他是中意的。 老和尚忽地转头望向远处,众人也跟着看,初春新雨,客舍青青枝芽新绿,但哪有什么人和事出现。正想老和尚又故弄玄虚时,有个人急匆匆向这边来,却是领清子的道士。 清子娘迎上去,问:“不是两天后来吗?” “听说来了个和尚,怕他找你家麻烦,过来看看。”道士充满敌意地盯着老和尚,又为他威严所摄,眼神躲闪,在心里开骂:“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这和尚先花点小钱把本地生源控制住,等道士没了便只能当和尚,就任他于求于夺发横财。” 老和尚也是极不自然,他认识的武当泰山道长哪里是这样的仪态装束,这道士满脸世俗尘欲,外出居然穿只有盛大节日才能穿的衣冠。 清子一家忙活起来,也请主仆上桌,把老和尚晾在一旁。清子家原本就准备招待道士的,把厨师傅请来,将蘑菇豆腐等素菜做成鸡鸭鱼肉的样式,连味道也有八分像。老和尚直皱眉头。清子以为老和尚恼火不受招待,就盛饭夹菜给他。老和尚合十而谢,只要过米饭,吃完,还把饭沫合水吞食。 清子爹回来,见到这种场面当然很奇怪,好长时间才明白前因后果。他没有立刻决定,喝着米酒,一声不吭的考虑。 清子家人不敢吱声,习惯一家之主这模样考虑事,也不管怠慢了客人。主仆起身告辞。清子小声对父亲道:“秦大人是新上任的进士,见识广,请大人说说……” “当和尚吧……”秦仲允脱口而出。 老仆想到一层利害关系:“少爷的主考恩师就是送妖道进宫的刘大人,虽然这是八竿子打不到的地方,终归谨慎点好。”他接住少爷的话,道:“只是,大师出家的地方离福建远了些……” 清子爹一饮而尽,重重地放下杯子,道:“我们虽是乡下人,却也知道‘信义’两字,如果改主意,传出去,道观对乡里其他孩子有看法,这不公平,清子还是当道士!” 翌日清晨,清子向爹娘磕了一个头,就随道士上路了。 第二章 忘川 道士和清子刚踏出门,就见到老榕树下坐着老和尚,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晨曦在他身上布着柔和的光。 道士“啐”了一口:“晦气,阴魂不散!” 老和尚在树下打坐一夜,裟衣上沾满晨露,他起身,晨露全化作一团雾气。清子错以为老和尚受了寒,对老和尚的身份信了八分,对老和尚痴痴地想收自己为徒有些过意不去,道:“各地到处都有穷孩子,本地道士‘手段’多,别在我身上浪费钱了。” “贫僧参悟一夜,正要向你父亲说。”老和尚道,“他眼中的信与义,传统的忠孝,也是佛门的慈悲,切不可滥施与人,否则纵容姑息贻害更广。” “和尚,都吃这碗饭,别做的太过份!”道士语带威胁。 老和尚充耳不闻,继续道:“若道观没能帮你实现娶妻成家的承诺,贫僧就可以带你走。” 清子“啊”了一声,道:“只有混得好才有钱还俗娶亲,再说也要好几年呢,老师傅说笑吧。” “不打诳语!”老和尚认真的表情像石刻,容不得他人怀疑,“三年是等,十年也等。” “你脸皮真厚!”道士拉清子赶紧走。老和尚亦步亦趋跟着。道士回过头瞪老和尚,老和尚停步做路人状。道士忍不住骂:“果然是只驴!”清子又劝:“老师傅别跟了,过了河,就真正全是道观了!”老和尚道:“这是官道,贫僧持心而走,随缘而化。” 晌午,进入一间酒店,道士自个叫吃的,清子啃油饼,没多余的给老和尚。老和尚向店家化到一碗清汤面。 道士讥道:“和尚不是香油钱特多吗,还用化缘!” “施主的赠与岂可用来饱食自肥。”老和尚一只手始终按着胡须慢嚼细咽,一派心清食自甘的斯文。先是坐在店中角落,客人变多,又站起,按胡须的手伸出一根手指端碗继续吃。 “自个不花?哈哈,原来你是搞借贷的!还不如我呢。”道士见老和尚只是长相谈吐威严,却没做任何行动,不将他当回事了。 一个八九岁,穿冬装还不能蔽体,脏兮兮的小女孩奔过来。她头发特别长,不束发型,随着跑动,左右摇摆,上下波荡,她气喘吁吁,仿佛头发的重量随时会把身体向后拉倒。近看她,戴着的银白大耳环一直垂到下巴位置,在黑长发中时隐时现。 小女孩把手伸到店家面前。细看她,五官精致,眼神灵动似会说话,很讨人喜欢。店家看她第一次来,就给了一碗饭。 小女孩嗅了嗅,扔了,连碗都打碎了。 店家恼了,抓她头发,滑了手。小女孩回头,恶恨恨地盯店家一眼,跑了。 “连乞丐都不如!”道士不忘损老和尚一句,接着问道:“和尚,你从不浪费施主的赠与,对吧?” “莫说举头三尺,就是于心也不安。”老和尚话未说完,道士拉清子赶紧走,正沾沾自喜摆脱老和尚时,又看见老和尚在前面化一碗水喝。道士仗着壮年,走得快,老和尚丝毫没落下,到后来是道士和清子歇息,老和尚等他们。 傍晚,行至一条大河边,一艘船满载善男信女朝岸边驶来,对岸还有许多香客在等船,鞭炮香屑浮在河面。远处连绵的丘陵笼罩在迷离的香火炊烟中,错落而置的道观,夕阳下金碧辉煌,双耳虽听不见,但有人声鼎沸之感。 “老和尚,这是你最后离开的机会。”道士有恃无恐,语气反倒温和许多。 很快客满就要开船,岸上传来娇嫩轻喝:“喂喂喂,等我一下!”却是酒店遇到的小女乞,她纵身一跳上船,磕到脚,一头栽倒,头发散了一地,起身,跌倒的地方黑糊糊一片。 整船人都嫌脏,没人敢靠近她。她就坐在清子对面,掏出小柚子吃。仔细看,她的皮肤其实很白,衣物的质料其实很好,脏和破,是太久没洗澡,但身体没有异味。 “眼睛好漂亮啊,晶莹黑亮,像颗宝石。头发也很飘逸,天生的吧,从来不洗也能这么柔顺有光泽。”清子专注她的头发,已婚妇女都将头发盘起,普通小女孩很少有这么长的头发。 “你是少林寺的和尚吗?”小女乞脆嫩的声音语出惊人。 “正是。小施主怎么晓得?” “我爹也在少林寺,我正要去找他,你认识他吗?” “小施主父亲法号是?” “不知道,我婆婆和妈妈没跟我说。”小女乞看向清子,细细端详一会儿,又说:“我爹大概长得像他长大以后的样子。”说着,摸向清子的脸。清子下意识拍开她的手。 “我会帮小施主留意的。”老和尚脸上难得的笑意,“这张脸确实很有佛缘。” “老师傅不如带她去找爹爹,功德一件啊。” “不要,我要自己找到爹!”小女乞脸上不合年龄的哀伤,扭头看江上的景色,手搓秀发成条状,放手,螺旋散开。她突然伤心地问:“出家有很多好玩好吃的么?竟连漂亮的娘亲和我都不要了!” 换做其他僧侣,一定会摆出一大堆道理,而希佑只是缄口不言,表情随小女孩伤感。 相识的香客寒暄后便不怎么说话,两岸隔得远,景色单调,船舱变得安静,只听见船桨拨水的声音:“哗——许!哗——许!”荡漾在江水中的船像儿时母亲的怀抱,清子只愿这船不要靠岸才好,就这么永远的划下去。他太早出门,一有停歇的机会,迷迷糊糊睡过去。 船摇晃得很厉害,江面起雾,雾越来越浓,雾气充溢船体,连对面小女乞的脸都看不清了。雾气会窜进人的鼻子,胸口很闷。 清子嘴巴张了几下,没人应。船身猛地一震,靠上岸。雾一瞬间散尽,视野顿时开阔,身后竟是一望无际的大海,长长弧形海岸线,能望见尽头,可又像是另一条弧线的开端。拍岸的海水颜色深幽,岸上景色单调,没有沙滩,盛开着暗红色的花,却不见叶。 身后半边天,深红色残阳暖暖铺在海水中,前面半边天,月色把花儿照得油亮,竟到了日月交辉的时刻。清子瞧得痴了,浑然不觉身边已经没有人。 岸上立着一块崭新石碑,鬼画符,却又一眼看出“忘川”二字。 两个孩童站在岸上,像是等人。女孩生得极俏丽,小小年纪,弯月一样的眉毛,星辰般的眼睛,笑得精神气十足,仿佛日月的精华全眷顾在她身上。男孩低着头,弓腰曲背站在女孩影子上,阴影遮蔽不了他的吊眼歪嘴,满脸凹凸疙瘩。 他们身后是一条小路,小路不远处有一座亭子,一个人的轮廓,正坐着,往一个小瓶子里吐痰。 清子起身要上岸,顺手搜身看看有没落下什么,总觉得身上没了一件很要紧的东西,一时又想不起来,很急。 身后蓦然涌出一个孕妇挺着大肚子走过清子身边,孕妇身边跟着一个大男孩,手里还抱着一个大男婴。清子瞧她的背影,像极了母亲。只是农村妇女装束相近,不能十分肯定。 清子这才想到其他船客,浏目四周,空空旷旷。只有亭子方向,后面似有一群人影影绰绰地移动,极目所视,一片片朦胧的青山,青山上有怪状不规则的凸起物,不知是怪石还是楼宇,定是一处极广阔的天地。 “真是世风日下,也没人顺手帮一下孕妇。”清子上前帮忙,脚一沾水,黏糊糊的,毳毛、毛发等小片物混悬在水中,最靠近岸的海水呈乳白色絮状。清子既觉得亲近,又有些恶心,再看孕妇,正端详小女孩的脸,那张秀脸,任谁都想摸一摸以示爱怜,孕妇的手却停在小女孩脸颊三寸外,凝滞不动。她身边的大男孩突然说:“妈,我想要个妹妹。” 这句话让孕妇下定极大的决心,摸向丑陋的小男孩。丑男孩喜出望外,一下子扎进孕妇怀里,倏地消失了。小女孩极不甘心,脸上布满绝望与怨恨,也冲进孕妇肚子里。 场面怪异离奇,确定绝非现实了,清子感觉出在做梦,却没办法自己弄醒。身体又猛地觉得多了一件东西,方才要找的自动回归,就是每个男人该有之物。 此新物非旧物否?!清子自顾自地检查。 坐在亭子里的人显然吃了一惊,猛地起身,快步走过来。是一个相貌像女子的男人,之所以知道他是男人,是因为清子看到他凸出的喉结。似女子的男人相貌端庄,穿白衣原本很合适,但因为是男人,让清子觉得不伦不类。隐隐听到他说:“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接着,嘴巴翕动,念了一段咒语。 船倏然间消失,清子掉进海里,水深正好没过头顶,水苦涩带咸,很滑难行走。清子四肢连走带游,爬上岸,一股腥味极难闻,久久不散。 清子要站起来,四肢无力,想出声求救,只能指着喉咙哇哇声。白衣男子的脸赫然出现眼前,咧开牙,似要微笑,却极不自然。他深皱细眉,夸张地摇头,总是半张脸对着清子,左脸说男声,右脸说女声,老妖般的声音:“想得美,想得美!拿东西来换吧!你拿什么来换!?”清子离他极近,异常惊惧。男子手里的瓶子举起,清子正猜他要干什么,瓶子突然将清子吸了进去。 清子身体本来觉得冷,突然进入一个窒息所在,瓶子里的液体让清子身体疼痛,想到液体是男子吐的痰,立刻反胃呕吐,呕吐物又被自己吞进去,成了一团火。亲眼见着自己身体每个部位被灼热得慢慢融化。 清子头皮一下子就吓麻了,脑袋要炸开,惊悚坐起,“哇”大叫一声,头重重撞到船舱木头上。满船船客奇怪地看着他,许多浅睡的也被惊醒了。 还好,还好!原来是枫然一梦,“都说新年初梦很灵验,可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清子大口喘气,怀里包裹压着胸口,怪不得闷塞难透气。清子后背湿透,额头全是汗珠,裤裆黏糊糊的,又浓又稠的一大块,可能也是汗水。哥哥传下来的裤衩又小了,不透气。 小女乞刚安静了一会儿,又耐不住好动起来。她肚子苗条,“咕咕”饿的响声却大,秀挺的小鼻子闻船舱里的气味,“条糕、芝麻香油、檀香……还有,古书……”她一一说出船客携带的物品,尤其是食物,猜得又快又准。 船客只当碰到有趣的事,本来就是善男信女,便将食物分与她吃。老和尚一脸惊讶,对小女乞的来历产生怀疑,船舱里气味繁杂,除了天生嗅觉好,需要专门训练过。老和尚不由自主的摸一下怀里的古籍。 小女乞像小狗,凑过来闻清子包裹,逐一说出名称,无一不准,见清子不给吃的,也不在意。忽地,她蹙眉不解,低下头,缓缓将鼻子滑向清子裤裆边。 第三章 师徒 清子赶紧并拢双腿,浆糊似的黏着裤子,更难受了。 “你偷偷藏了什么东西?这味道我没闻过。”小女乞问得诚恳天真。 船客全都暧昧地笑起来。 小女乞深吸一口,以便记住这种味道,立刻“哕”的一声吐出一小团呕吐物,叫道:“你是来拉屎的吧!?臭死了!”船舱里的气味比她的呕吐物还臭,船家专心划船竟没转回头看。 似懂非懂的清子终于闻到了,这股异味确实与汗水不同。 船已行至江心,船家来收钱,小女乞直说没钱,船家轻骂道:“没教养的,你不懂规矩么?记得讨钱还我。”小女乞仇恨极了,漂亮眼睛瞪过去却毫无杀伤力,于是一拳打过去,船家不疼,但很生气,作势要把她扔到江里。老和尚急忙止住,替小女乞付了船钱。 小女乞坐回位子,手指又挠又弹,柔顺黑亮的头发里面掉出两块头皮屑,然后拍了拍手,变得很恬静。 清子瞧得恶心,却又见小女乞收拢裙摆,两腿并拢微侧左边,双手放腿上,低头瞧脚尖,很有小淑女的范儿。 船一靠岸,清子便跳上岸找地方换裤子。小女乞扯了扯老和尚的衣角,跑上岸,扭头喊:“大和尚,你快上岸!” 老和尚愣了一下,突然感到脚下虚浮,鞋子沾水,船在下沉! 小女乞坐过的船板溶出一个小洞,正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扩大,洞的边缘有两只与船体相同颜色的大虫子,体型还在随洞口的扩大而胀大。船客慌忙上岸,只有老和尚仔细看腐蚀处,虫子其实是透明的,把木头吃进去才变成木色。虫子胀到人头一样大小,再也撑不下,就随江水飘走,有鱼来咬,虫子反把鱼吞进去,一起爆掉消失。 船家不明白怎么回事,不甘地用勺子排水,最后随船一起沉了,他水性好,没见他怎么游泳,就浮在水面又哭又骂。 只听小女乞咯咯笑声,消失在岸上瞧热闹的人群中。 清子就近冲进一间客栈,最后一间茅房。心里慌慌然,从身体里流出未知的液体总让会人恐慌,又难以启齿向人倾诉。又想到老和尚那一记“掏鸟窝”重手,会不会是什么邪恶印记,让自己一辈子都要跟着他。 清子用清水将裤衩冲了又冲,直到闻不到异味,将裤衩藏到包裹最里面,换上新的,没事一样出来。 老和尚看着起伏的丘陵,错落的道观建筑,微微走神。道士以为他怕了,不依不饶道:“和尚,都到这了,别耍赖不敢上山!” 老和尚道:“这里道观的布局倒有些玄妙!” 道士嘲道:“和尚也学我们看风水不成。” 来往香客如织,山脚下已形成一片产业,茶馆客栈香火店等应有尽,乞丐也很多,几乎每登山百步,就有乞丐向路人乞讨。一个比老和尚还老的乞丐麻木地不断向路人磕头乞讨。老和尚口中念道:“罪过,罪过!”踯躅不前。 道士笑道:“你也怕折寿?” 老和尚道:“凡是众生苦厄的年头,佛道却反之兴盛,委实不该。” 这时,斜前方下来五个道士,面色不善。道士迎上去,指着老和尚说叨,眼睛幸灾乐祸地瞥向老和尚,等一场好戏。 两个道士挽起袖口,现出粗壮的胳膊,左右包夹。 老和尚从老乞丐身后走过去。 老乞丐背后是几乎垂直的岩壁。老和尚的脚底,准确的说只有鞋底的右侧粘着岩壁,身体丝毫没有倾斜,任何发力的动作也没做,手上还挽着清子。 等同于在空气中临空行走。 道士、行人全部石化,呆呆看着老和尚从身边走过。这是道士的山头,道士临空是仙,老和尚只怕是被当作妖怪了。 又登五十余步,竟来了五个老乞丐跪着,把住各个方向,再次让老和尚前进不得。道士在后面一脸坏笑,清子也觉得好笑,打不过,就用这种损招。 老和尚未犹豫,道:“众道不妨先行,贫僧改走山下小路。”转身便下山。 清子对道士道:“我……也走小路。有个老乞丐长得像我去世的爷爷。” 道士气得骂:“死脑筋!以后还想混出头?” 老和尚走后,老乞丐们就撤了,但清子还是跟着老和尚,老和尚身上某种特质渐渐吸引清子,他问老和尚法名。 老和尚眼中透出嘉许,回道:“‘希佑’,希通稀,少受庇佑,泽陂众生之意。” 又遇见小女乞,正坐在山石上啃鸡腿,狼吞虎咽,满地碎骨头。她举起鸡腿向清子炫耀,然后扔给清子一个鸡翅膀。有两个壮年乞丐站在她身边。 “这里的乞丐都是一伙的。”清子没接,鸡翅膀掉在地上。他咽口水,当道士和尚都要吃素。 来回一折腾,天色已晚。山下小路起初也很宽,半山腰就只够一人前行,只是偶尔经过坟地,心里发毛。隐隐约约能听到道观里传出诵经法器之声,但向前走一段路反而消失,再向前走一段又听到,如此反复,却总也看不到道观的影子。 万物复苏之春,却听不到鸟叫虫鸣,更奇怪一个人都没遇上,即使是小路也不至于如此荒僻。清子心慌:“夜行路,鬼打墙!”边走边留心,不对呀,并没有在某段路程来回打转,山路边的景色是处在变换之中。 清子正要开口,希佑先道:“我们看似不断前行,其实都是在绕圈。夜间山路更容易发生这种情况。” 清子走不动了,鬼怪传说塞满脑袋,道:“大师先教我念几句驱鬼的经吧。” “经文不可能驱鬼,但你若有心学习,我必诚心相教。”希佑老怀欣慰的笑容,继续道:“这是有人故意布下的路障。你静下心,留意除了道观的声音,还有什么,每间隔一段就会遇上?” “坟墓?山里有墓地很正常呀。”正说着,一座坟就在眼前,“坟头插梅花!”南方,而且又是春季,怎么会有梅花。 希佑欣然点头,道:“若用其它物事做标记亦可,也许布下这路障的主人喜好梅花。” “缺德的人就喜欢附庸风雅!”清子嘴上小损,心里又把设计者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一遍。 “这路障就像许多人和事,明说一套,暗做一套。”希佑神色自若道,“如果让你设计一片迷宫,会怎么做?” “我根本不会设计。” “就是以不会为前提,仓促设计。” “嗯……我会将某个部分画得越乱越好,引人误入歧途,然后简单却隐秘的画一条出口。” “这就是声东击西。”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走的路,哦不,我们听到的声音,见到的梅花,其实与出口毫不相干!” “正是,既没有神奇的奇门遁甲,也不是九宫八卦……” “只是肤浅的以声色迷人,将声色弄得越乱越好。”清子得意笑道,只差与希佑击掌相庆。 “我们只是眼睛暂时被迷惑,只要心中笃定,路一直在脚下。”两人一唱一和,完全就是师父教导徒弟,徒弟交出满意答案。 两人听到道观的声音便停下来,见到梅花时便往回走。听到声音与看到梅花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最后走到一处月满树梢,鸟儿惊飞的实情实景中,清子也像冬眠苏醒的蛙虫,终于能长长舒一口气。已经能看到山顶灯火通明的道观。 “大师,如果不是父母之命,我是真心想拜你为师。”清子对希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也只是有幸与几个真正懂得奇门遁甲的老友坐而论道,粗懂了一些。”清凉月光下,希佑面色略带遗憾的说道,“不管佛经道经,只要发自真心,心境自会膯明,事物也多看透一分。” 忽见不远处有火光映出,两人来到一个山洞前,觉得奇怪,丘陵地区怎么可能形成大洞。希佑道:“原来布下的路障是为了掩饰这个山洞。”清子接道:“肯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用细看,山洞全是人工开凿的痕迹。希佑放缓声息前进,山洞不深,里面映出火把通明,有十来个人影倒映在洞壁上。 一个人举着刀砍下去。山洞里传出男人的一声惨叫,和小女孩的哭声。 希佑冲进山洞,眼前场景骇人。一只断了的胳膊连在小女乞长发上,胳膊中了毒的黑紫色,断胳膊的拳头紧紧抓着长发,小女乞躲到角落无助的哭泣。一个壮年乞丐痛苦的捂住断臂处在地上打滚哀嚎,另一个持刀壮年乞丐全身发抖。 地上绑着四个小女孩,全都昏迷着。旁边站着八个成年人,有乞丐,有道士,他们吃惊地看着两个不速之客,脸现杀机。 清子豁然想起小时候老人给他说乞丐之乡的故事:乞丐头子散布全国,专门拐骗收购孩童,先卖去为奴为妓,剩下的手足弄残去乞讨,而这些钱最后会上交乞丐头子,他们大鱼大肉,而残丐只能勉强温饱。 刚才的情形也猜到七八分,两个壮年乞丐用鸡腿把小女乞骗到山洞,一个壮年乞丐要教训不听话的小女乞,小女乞的头发藏毒,另一个壮年乞丐不得已废掉同伙一只胳膊。 清子气愤道:“大师,他们是人贩子!” “小兄弟别血口喷人,担心闪了舌头。她们无依无靠,我们好意收留,是功德一件。”一个富态的中年男子不紧不慢踱步而出,手掌捏着雅致的紫砂茶壶,像个财主。他外衣象征性的弄了几个破洞,很干净,有八个袋子。 他是丐帮闽浙分舵舵主,地位颇高,原以为希佑会认出自己,见希佑一脸正色,他喝口茶掩去尴尬,对希佑行礼,道:“希佑大师贵人多忘事,唐宋楼一别已有五年,大师精神依旧健硕,真是武林之福。” 希佑双手当胸合十,缓缓回礼,微微敛眉,思索道:“你是丐帮闽浙分舵舵主,胡……” 胡舵主脸现喜色,不是所有江湖中人都能入希佑法眼的。他走向前,有些虔诚的微微弯着腰,正欲谄媚地颠倒黑白,眼前一暗。 希佑右掌拍出,大力金刚掌,霸道刚猛的掌法,竟能使得无声无息。 周围的空气全被掌风抽走,众人刹那窒息。 希佑双掌复又合十,表情悲悯,道:“非我不仁,作孽如此,你我同赴阿鼻地狱!” 这胡舵主还站着,身体阵阵抽搐,手掌还捏着茶壶,脑袋向后垂,与脖子连成一平面,头骨胫骨已经粉碎,只有皮还连着。 希佑仿若伏魔罗汉降世,瞬间将小鬼们踏于足下。 乞丐道士全都吓瘫了,双膝发软跪坐在地,屎尿失禁。清子的心灵被强烈的震撼,初次见到杀人,对强者的敬畏,希佑身上仿佛朦着一层炫目的光。希佑双手合十,满面悲悯虔诚,在清子眼中,庙堂里的金佛瓷相,塑得再高大漆得再金光,也不及希佑此刻半分神彩。 第四章 剧斗 擒贼先擒王,既已掌毙首恶,希佑不愿妄造杀业,但除恶务尽,他对其余的人贩子说道:“你们将孩子的籍贯交于我,而后领你们到官府自首。” 一个道士战战栗栗地回道:“要我们自首也就认了。可她们……家乡刮风灾,籍贯地早就没了,真的是无父无母。” 清子凑到希佑身边,小声道:“他们这么干脆的答应自首,说不定官匪勾结。” 希佑道:“我也想到这一层,我们改到州府报案,一个舵主能收买知县,难道还能买通州府所有官吏么?” “我是被骗到这里,被舵主威胁才干下这种勾当……”一个佝偻的乞丐背身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好像吓得站不起身子。希佑来到他身后,忽觉有异,反射性的运功护住周身,虽为时未晚,但也是亡羊补牢之举,一阵阴风扑面,肋下一阵剧痛。 乞丐极迅猛地摆了个简单难看的狗刨式,右腿向后侧踢,用脚化用降龙十八掌中的“神龙摆尾”,极隐蔽的攻击希佑右肋。盖因肋部柔软,而且用手脚防护时很别扭。轻轻一声闷响,结结实实击中肋下。乞丐一击得逞,杀气更盛,双手撑地借力,左腿抬上攻向面门,只为遮蔽希佑的视线,腿风能搅乱听觉。右腿则往胸、腰、腹、腿各攻一脚。 希佑全身气血翻涌,见到第二脚冲向面门,知道有后招,但肋下剧痛,一时无法发力,当即后倾身子,左右两手分别虚托住乞丐脚跟,一个太极圆转,将乞丐抛出三丈多远,希佑才借机借力连退七步,身子晃了晃,扶住洞壁,这才勉强稳住,将胸中一股腥血生生压下。 “陆副帮主,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希佑尽全力,最快最严厉的呵斥出声。 陆副帮主一怔,实在没料到希佑这么快就能开口,难道他伤势不重?这一缓便失了先机,索性停住不抢攻,道:“我早就怀疑闽浙分舵舵主对我不忠,还要多谢大师替我除掉他,若不用偷袭,百招内还真难取胜。”他其实心中痛惜有加,嘴上还要气希佑。 希佑仍站着不动。 “果然伤到了!”陆副帮主心中大喜,道:“江湖盛传大师德高艺精,连住持都不愿当,今天我算真正见识了。堂堂‘少林四希’中的希佑圣僧竟然暗算伤人,还偷学起武当老道的邪功。”他站起身,活动手脚,筋骨作响,身材高壮如巨塔,迥然方才的猥琐。他取过火把贴近脸颊,脸上的肉一滴滴像蜡掉在地上,特制的人皮面具,甚是恶心。他连头发都是假的,是个大秃头。 希佑道:“朝闻道夕可死。老衲今晨在这位小施主家,悟出对怙恶不悛之徒姑息就是养奸杀生的道理,此刻便是死了,下地狱也无畏无惧。” 陆副帮主哼哼冷笑,道:“大师念的经全用来耍嘴皮子,强盗的歪理。同样是偷袭杀人,你就是得道开悟,我这叫花子就成了卑鄙下流。”他的眼光望向小女孩们,对人贩子使眼色,道:“那我就随了大师普度众生的心愿,索性更下贱一些!” 手下虽未全明白前因后果,但看到幕后主脑现身,有了转机,恶念再生,互使眼色推诿后,一个道士壮着胆子,提刀走向小女孩。 “老师父还没输呢,你若杀人,待会可不是自首这么便宜了!”清子其实也在怕,将性命赌给希佑了。 小女乞向清子招手,道:“喂,你快过来!” 清子挡在小女乞身前,双臂张开,护住。 “哎呀,笨!我是叫你到我身后。”小女乞双手拽住清子领子。 “你要死由你好了……”清子正骂着,转头看到怪异的一幕。 小女乞低头,双手伸到脑后,将头发向前披,遮住头脸,像个小女鬼。她跳起祭祀召唤的民族舞蹈,姿势缓慢阴柔,静态如蟾蜍,扭动时似蛇似蝎,身体舞姿带动头发披张,又如百足的蜈蚣,小小的身躯却透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妖异美感。 所有人的视线都无法挪开。小女乞黑头发、脏皮肤脏衣服,好像从地狱里刚爬出来的怨灵,与魔鬼签了契约,急于想摆脱什么,得到什么。 许多小虫子顺着小女乞的长发爬到地上,先直直地爬成一条线,然后围成一个圆圈,把小女乞和清子还有昏迷的小女孩们围起来。虫子在头发上是黑色的,着地后,亮兵器般的,每一只头部伸出各种不一样颜色的触须。 即使离小女乞最远的人都退后一步。清子更是倒吸一口冷气,即恐怖又恶心,想跳出这个圈子,又怕被虫子袭击,想把小女乞抱住有个倚靠,又想到毒虫是她身上兜出来的,她岂不是更恐怖。 清子狭促的动作把小女乞逗乐了,道:“它们不会攻击圈里的人。” “你干嘛不早点用啊!” “我功力不够要多花一点点时间。再说我没妈妈跳得好看,不好意思跳出来。”小女乞对希佑喊道:“老和尚,我只会这样了,你这真秃头可别输给这个假秃子!” “万幸她年纪尚幼,道行只能防身,若会袭击人,这里一个也别想逃出去。”陆副帮主脸上浓浓的杀意,“等她族中长辈寻来,真就缠上一辈子了,早下手解决,免留后患。” 希佑踏前,道:“你伯伯何等侠义,你却这般丧尽……对得起他的培养么!” “老秃驴,别想拖延时间了!”希佑提到陆副帮主生平恨事,他咬牙切齿道:“死老鬼宁可将帮主之位传给外人也不传给侄子。钱多多这匹夫何德何能压在我头上拉屎撒尿!”他说话时全身内力聚集双掌,话音刚落,左掌击面门,右掌击胸口,拍向希佑。 成名高手、一派之主之间绝不会轻易比试,更何况以命相搏。陆副帮主贩卖人口的事传出去必然引起天下公愤,不但多年经营付之东流,还会遭到正派武林追杀。这一战事关生死,陆副帮主铁了心杀人灭口。多年前,他与少林掌门、戒律堂首座各交手过一次,实力不分秋色,相较之下,与希佑的武功应也在伯仲之间,方才偷袭得手伤了希佑,觉得已是稳操胜券。 陆副帮主是笑里藏刀之人,表面学降龙十八掌,靠聪颖和努力有所小成,但绝非专长。他伯伯从小乞丐到帮主,经历多少人生事故,教降龙十八掌时就看透他,未把帮主之位传他。陆副帮主另学绝技,翻云覆雨手。每一招有九个变化,变化之外又有变化,用之不尽。所谓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翻云覆雨手。 什么样性格的人就适合什么样的武功。 希佑拍出般若掌应敌。 陆副帮主心中又是一喜:“般若掌号称少林第一掌,对我却是老套了。”他与少林僧人多次交手,熟悉般若掌各种变化。 希佑这一掌却毫无变化,向后退了一步,避过左掌,直接对上右掌,头部胸部全敞开,只为抢攻一招半式。高手过招,一招半式足以重创对手。 “你信佛主,死了不打紧。我可不想伤了少活十年!”陆副帮主避让,时间托愈久,他愈占上风。 既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希佑毫无畏惧,道:“陆副帮主可知何为般若?” 陆副帮主吃了一惊,对敌中说话,也不怕岔了真气,真太小瞧我了。他心中恼怒,又一招,左掌在前,右掌随后。 希佑向左侧闪避,也就是虫子结圆圈处。虫子感应到有人,触须动起来,五颜六色,艳光炫目。陆副帮主心存顾忌,招式放缓。希佑口中又道:“般若既是大智慧。其实众生的本来面目既是般若,人人都有大智慧。《金刚经》有云:‘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只可惜后来为尘欲所蔽,倒变愚钝了。” 陆副帮主不知道希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恼怒道:“藏头露尾的秃驴,要躲到什么时候!”急攻三招。 掌风刮起气流,在山洞内呼呼作响,火把随掌风飘忽不定,众人几欲跌倒,有的干脆趴在地上。放眼武林,达到如此内力的又能有几人。 希佑右走两步躲过两招,但第三招非但不躲,还迎上去,硬撼一掌,连退三步。内息频乱,口不能言。 陆副帮主虽有些不解,但即以稳占上风,怎可错失良机,翻云覆雨手源源不断使出。 希佑倍感吃力,胡须散乱,极其狼狈,即使不会武功的人都看出他久战必败。 小女乞干着急。清子却隐约看出一点门道,轻声道:“你能把虫子向右移动一步吗?”小女乞虽不解其意,还是指挥虫子移动,虫阵宛如行军,整齐划一。 山洞狭小,希佑已被逼到死角。陆副帮主一鼓作气,双掌交叠击出。 希佑面色惨淡。人人都以为他要败亡了。 火把瞬间熄灭,复又燃起。 只见希佑右臂硬接下陆副帮主的掌力,衣衫锦裂,整只手短了数寸,从肩骨突出,右手算是废了。这一伤,换来离陆副帮主近在咫尺,希佑奋起浑身余劲,左掌击中陆副帮主肩头。 这一掌虽是强弩之末,仍把陆副帮主击飞数丈。 希佑生生吃下一掌,后劲霸道,直退到洞壁,想追击,可力不从心,浑身不能动弹,强自挣扎两下,复又无力靠在洞壁上。洞壁土块“啪啪”掉落,塌出一块小洞。看前方,已叫不出声,惊恐地看着地面。 陆副帮主毫无损伤,飘在半空,正准备落地后击杀已无多少抵抗能力的希佑。他看到希佑张着嘴眼神惊恐,下意识低头,来不及做反应,已掉落虫阵中。 虫子瞬间蜂拥而上,啃食陆副帮主的皮肉毛发。陆副帮主在地上打滚,杀猪般惨叫,声音凄厉,他用正被虫子咀嚼的眼珠看着清子,没了下唇的嘴大声哀嚎:“快……快杀了我!快把……把我打死!”虫子咬嚼的速度极快,许多部位已经露出白骨。 清子捡起一把刀,对着陆副帮主脑门砍下去。死掉的陆副帮主,一半皮肉一半骨血的躯干仍在地上滚了几下。虫子不吃死人肉,再次结队,回到小女乞身边。 陆副帮主死相奇惨,绝非希佑所愿。自觉背负罪孽,希佑眼中含泪,道:“罪过!罪过!” 希佑胜得实在是侥幸中的侥幸。山洞地势狭小,照明不足,而地形与两仪四象八卦相似,希佑踏位,诱使陆副帮主不断走阴仪阴象阴卦,待火把忽灭,踏位接近陆副帮主,舍身接受一掌,原本要还击两掌,至少能重伤陆副帮主。可惜人算终有纰漏,希佑自身伤势过重,只能打出一掌。没想到上山破路障时,清子对布局有了一点认识,把虫子移到死门,等于完成第二掌,但实在太过惨烈。 第五章 父子 清子的手不住的颤抖。他方才脑子一片空白,不知是出于要早点解脱陆副帮主痛苦的好意,还是本性凶残,一刀就这么砍下去了。 小女乞倒是异常镇定。虫子本来就是她养的,第一次看到自己培育的虫子杀人,她蹲着,脸色微微兴奋泛红。 希佑强忍痛苦的脸扭曲着,煞是吓人。剩下的人贩子体若筛糠,不住磕头。希佑令他们脱下外衣,互相捆绑。清子提刀看着,有杀光他们的冲动。 他们刚走出山洞,希佑“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晕过去。清子背着希佑下山,但希佑身体太沉,山路又颠簸,希佑硬是被疼醒的。 这样背下山,不死也剩半条命。清子搜希佑衣袋,少林寺出家真有钱!下山请轿夫,又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希佑精神好转,但右手臂残废。希佑报官,衙役态度敷衍,他拿出一份文碟,连知府都变得很客气。清子越加敬重希佑,僧道社会地位不高,那份文碟应该是很大的衙门颁发的。 之后勘现场,录口供,又花去两天时间。因为担心连累到家人,清子都没露面。小女乞像跟屁虫一样赖上清子。 道观肯定回不去了,清子前脚杀了人,后脚就下决心当和尚。希佑为他剃度。 “当和尚要烧戒疤呕!你不怕疼?”小女乞趁机对清子上下其手。清子的头型很圆,像剥了皮的鸡蛋,亮亮的,还有一点点弹性。 希佑莞尔一笑,道:“到了寺里才受具足戒。” “哎呀,原来现在剃我头是怕我反悔!”想到身体发肤授之父母,清子有些后悔。 清子行拜师礼。希佑受了礼,老怀欣慰,却道:“多想等到你熟通经典,你我师徒一起专研佛法奥义。可惜,我命不久矣。” 想到希佑方才莞尔一笑大异平时,清子问道:“难道丐帮副帮主还不是罪魁祸首吗?”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就算死了贼首,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丐帮弟子遍布天下,少林与丐帮世代交好,为这件事,要多生事端了。”希佑喟然一叹,全无哀怨自身之意,只担心武林又将迎来多事之秋,“我重伤的事,想必早已传扬出去,少林俗家弟子不涉足福建,无处求援。福建顶尖高手虽不多,但对付现在的我,却是绰绰有余。” 清子恨恨的想,如果杀光剩下的人贩子,希佑是有机会走出福建求援的。 “不如叫她……呃,你叫什么名字?”清子指着赖在他们身边的小女乞。 “我叫蓝彩妮。好听吗?”她一直注视着清子的光头,感觉很亲近。 “比我家乡的女孩好听多了。你布个虫阵,让我们躲在里面好不好?”清子不得不与蓝彩妮对话时,她总是爱凑近身,清子便一点点往后退。 蓝彩妮爱莫能助的表情,很委屈的道:“你也看到了,我修行不够,发一次功很麻烦。现在虫虫吃过人肉,若放出来不给人肉吃,会把我吃掉的!” 希佑也道:“如果不相干的人一不小心误闯,我们就罪孽深重了。再者,不说碰上暗器名家,就是水泼火攻,虫阵也防不来。” “那怎么办?”看透生死不等于等死。 “南少林寺同是江湖佛门一脉,我师弟希施与忘尘住持又是旧识,收容我养伤应是不难。”少林在福建不收俗家弟子,就是碍于南少林的缘故。 希佑身体虚弱,行不了海路,便雇一架马车。车夫披着斗篷,也不还价,就上路了。 元宵将至,沿途散落的农舍都挂起大灯笼,被风轻轻吹摆着,红彤彤遥相呼应,反添了几分诡异。农村人休息得早,只有些孩子穿着喜庆新衣裳,提着小灯笼在街上玩耍,偶尔几声鞭炮响在寂静的夜空,倒让人心头一跳,发起慌来。 希佑在车厢内打坐。蓝彩妮手里提着小灯笼,想探出去照亮夜路看景色,忽地一阵怪风将小灯笼吹灭,天上月光骤然一暗,随即又亮起来,马车剧烈的颠簸几下。 几乎同时,听到农舍里、树上、田地间传来几不可闻的几声闷哼闷响,紧接着,似有很重的东西从树上跌落到地面。 希佑深沉的叹息一声,道:“罪过!施主究竟是敌是友?为何不现身一见,无缘无故徒添杀业。” 马车停下来。月光下,就在马身边,无声无息站着一个男子,脸上似笑非笑,手上提着五个血淋淋的人头。 坐着的车夫,身上的斗篷被摘下,却也没了头颅。在清子“哇”的惊声尖叫中,却有一张脸出现在斗篷里,在车夫垂坐的尸体边,也冲着他们笑。 这张脸明明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但他明明站着,却只比无头车夫的上半身高出一点点。 车下男子对希佑略一欠身,权当行礼,道:“我的来意大师大概猜到了。这六个不自量力试图截击大师的宵小不必有劳您亲自动手。有我在,担保在福建没人敢动您一根寒毛!” 希佑下车,接过五颗头颅,准确的找到尸体,将头颅安上,对男子道:“希望施主明日能将他们装殓。” 男子全不将死人放在眼里,道:“我早年自恃勇武,树敌无数,妻子临产时被仇家追杀,受惊吓而死,只留下这……‘长不大’的独子,还望大师收他做俗家弟子,传以《洗髓经》。”他脸上不见喜怒,声音却是激动哽咽着,“大师对追杀您的贼人尚且怜悯,对小儿所受之苦却视而不见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望大师垂怜!” 希佑无奈道:“俗家弟子不传《洗髓经》,断不能在我这里坏了千百年来的寺规。” “我可只有一个儿子,怎能一辈子当和尚!”男子也是称霸一方的枭雄,放下身段相求却不被待见,有些沉不住气,“若在平日,我岂敢高攀。只是今日大师虎落平阳,说不定还要为一个败类沉冤,何必呢!”言下之意,似乎他有能力化解少林与丐帮将要发生的冲突。 希佑丝毫没有动摇,直视男子双眼,道:“我做事,但求无愧于心。我心中境界止于如此,恕我爱莫能助!” “我听说,大师在这位小兄弟家门口冥想了一夜,就心安理得大开杀戒。谓之朝闻道夕可死。我也给大师一夜的时间,好好想想。”男子语气依旧客气,却隐有威胁之意。他负手而立,内力劲透而出,夜风吹不动他长衫上一角,长衫在这一刻仿佛成一片精铁一般纹丝不动。 侏儒男子的目光不住在清子和蓝彩妮身上打转。蓝彩妮动了动,肯定要对侏儒男子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清子就担心这个,他挡住蓝彩妮,抓住她的双手。蓝彩妮在清子后脑亲了一下。 男子与希佑对峙良久,忽地哈哈大笑起来,道:“我敬佩大师为人。但我不信少林寺首座个个都能如大师一般。我且留在这里帮大师装殓尸首。大师前路多保重了!” 侏儒男子大概还不明白《洗髓经》对他的意义,他做一个鬼脸,配上身形,很像猴子,惹得蓝彩妮咯咯直笑。他裹起车夫尸首下车,站在父亲身边,月光拉长他们的身影,极不协调。清子只觉得他们好可怜。 马车行了一日,来到一座小城。元宵节,大街格外热闹,到处是小吃、杂技班子。蓝彩妮很爱看热闹,可精彩的地方里三层外三层,清子又不愿被她垫着,就找个冷清的把式看。一对父子在表演老套的‘胸口碎大石’。 父子俩皮肤黝黑,那少年比清子年长却还矮一些,大石块压在身上,憋红了脸,旁人看过去仍是一张黑脸。父亲举重若轻,干净利落,一锤破石。少年起身端着铜锣来收钱,清子拉着蓝彩妮跑开了。 蓝彩妮趁着喜庆去要小吃,霸在摊位前。她可爱,清子长得顺眼,倒真有几个商家怕影响到生意,给了他们东西吃。再次路过刚才的街市,那对父子还在,还是‘胸口碎大石’,围着寥寥数人。 “他们大概还凑不足今天的饭钱。”清子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摸搜出几文零钱,他用了点力,盘子砸出声响。那父亲拱手作谢,那少年只是捡起钱,面无表情。 节日,饭馆座无虚席。清子吃素面,只有他注意到一对入夜才收摊的卖艺父子。此时已经没有单独的空位,小二就询问客人可否凑坐,有一伙总数不过六人,却把三张桌子拼凑成一排好把脚翘在椅子上。这伙人白了小二一眼,同行相轻,有人奚落道:“今儿的钱赚够吃饭,吃完明天继续搬石头。”举座笑出声来。 少年似要发作,瞧着父亲,父亲向小二道了声有劳,转身向门口走去,听到有人喊,是黄昏时给过钱的客人:“大师傅,坐这桌!” 那父亲感激地望了清子一眼,拱手道:“多谢!”拉着儿子坐下来。 清子道:“靠近厨房,热了些,将就。” “不敢,叨扰三位了。”那父亲在桌上仔细点完一个个铜板,一字字的看完菜名,要了两碗牛肉刀削面。面上来后,将牛肉从自己碗里挑出放在儿子碗里,道:“爹以前放过牛,不吃牛肉。” 蓝彩妮突然对那少年道:“你长得真像我家养的蛤蟆!” 少年横眉一挑,看着蓝彩妮,又怒不起来。 “大师傅贵姓?”清子捂住蓝彩妮的嘴巴,一手油腻。 “免贵,鄙姓楚,名雄。小儿楚芥。”之后父子二人只顾吃面,偶尔由楚雄应上几声“恩、哦”,楚芥还是一声不吭。 吃完面,楚雄又叫了两角酒,对儿子道:“今天过节,你也喝几杯。”楚芥点了下头。父子二人见到和尚,不敢敬酒胡言,只蒙头喝着。 清子问道:“楚师傅哪里人,要往哪里去?” “我们是广东潮州人,要去江南,那边富庶,好讨生活。”楚雄的酒量看来并不好,话开始多说了,还反问道:“两位大师父呢?” “我要去少林。”父子是卖艺的江湖人,清子便没说自己是去当文僧。 “少林?河南嵩山少林寺?”楚芥首次开口,语气急促。少林寺在武林人心目中的分量不言自喻,清子听出楚芥语气里的惊讶,心里小小的虚荣了一下。他没有发现楚芥眼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嫉妒和不忿,一瞬既逝。 第六章 兄弟 外面鞭炮声响个不停,有舞龙舞狮队伍经过,蓝彩妮又拉着清子要出去玩。楚芥望着父亲,眼中透着渴望。希佑道:“元宵节本是信徒点灯敬佛衍生出来的节日,即使苦修之人也一定要过的。”楚雄答应道:“恩,早去早回。” 空中皓月高悬,街上人群接踵摩肩,江两岸张灯结彩,形成两条长龙,江面上飘着各种形状的许愿灯。蓝彩妮捡起石头砸许愿灯,对岸传来骂声,反正方言听不懂,蓝彩妮咯咯笑。 清子可不想惹事,赶紧走,蓝彩妮紧跟着他,楚芥最后。听见不远处人声鼎沸,猜灯谜开场。妙龄少女、俊郎才子穿梭其间,过身回首,眉目传情。 自从那场初梦后,清子看女孩子不是先看脸,而是情不自禁先看胸脯和臀部。他假装看灯谜,眼角余光偷瞧比自己年长的少女。 “你在看灯谜还是看那个女孩啊!”蓝彩妮嘟着嘴。 清子不理她,去猜灯谜。 “斩木为兵称木枪。打一字。” “这还不简单,柔。” 管灯谜的老头给清子一串糖葫芦。蓝彩妮嚷着要,清子不给她,随手给旁边某个一脸渴望的少女。少女接过,道声谢,转手给弟弟,走了。 听到道谢,清子心里有一丝丝欢喜,见到转手给他人,又有一丁丁失落。 蓝彩妮撅着嘴,生气地道:“我族里随便一个阿姨都比她好看。” 他们就让楚芥评价,楚芥漠不关心,随口应付:“长得挺像我姐的,当然美。” 蓝彩妮瞪楚芥一眼。 清子道:“你还有个姐姐,真羡慕你。” 楚芥道:“我们分开了。姐妹有什么好,兄弟多才实在。” 蓝彩妮道:“不对,只生一个好,所有人都只疼我。” 争不出个所以然,又猜灯谜。“一顿夜餐挥珍玉。打一字。” 清子想了很久,摇头不知。 “餮。”身后一个书生猜出来,少女们多看了他几眼。 清子咕哝着:“不就多念几年书么,这字有几个人学过啊。” “刘邦闻之则喜,刘备观之则悲。打一字。”这一片全是字谜。 清子沉吟片刻。蓝彩妮急得直嚷嚷。清子叫她闭嘴。 “翠字,上头羽,下头卒。项羽死了,刘邦当然高兴,关羽死了,刘备当然哭了。”清子放大喉咙,故意让旁人听的真切,众人侧目而视。老头给清子一个关羽的糖人。 清子故意将糖人举过头顶。蓝彩妮跳着,嚷:“清子哥哥好厉害。给我,给我!” 有一个人匆匆走过,蹭了清子一下,蓝彩妮把糖人摘到了。 “你不觉得有几个奇怪的人从街上走过去么?”楚芥看着走过去的黑衣人,突然道。 黑色的背影走得很匆忙。在接踵摩肩的人群中,他总能找到缝隙,像泥鳅一样划过去。但是,凡是看到他脸的人,总会停下脚步,心情一下子抑郁,因为那张哭丧的脸,仿佛一辈子都没开心过。 “我们像刘关张那样拜把子好不好!”楚芥突然道。 “和尚的戒律里有规定不能拜把子的么?”提议太过突然,清子没有心理准备,原本摇头,看到楚芥一脸肃穆,又点头,“反正又不少块肉。”他听过三国水浒,少年人多少有些向往。 “我们现在就煞血为盟!”楚芥不苟言笑的脸,很偏执。 清子嘴角无奈地抽动两下,道:“煞血为盟就不必了吧,拜拜佛主就可以了。” “拜关二爷!”楚芥总是感情充沛的感叹句,把人唬住。 “那就两个都拜好了。”清子取了个折中的办法,跑到江边,将关羽糖人插进土里,两人跪下,齐声道:“我楚芥(清子),今天向关二爷(佛主)像前立誓:我二人结为异姓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如违誓约,不得善终!” 拜完,蓝彩妮就把关羽糖人吃掉了。清子才想到,楚芥与自己结拜可能是因为少林寺的缘故。 三人原路返回,进入阴暗的小巷,周围一下子沉寂。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在小巷里不易散去,感官开始迟钝,街市的喧嚣隐隐能听得见,却感觉很遥远飘渺。清子忽然感到口干舌燥,眼皮沉重得几乎睡去,还在向前走,但双脚已不听使唤。 一步之遥,看到一张脸,让人一辈子再也高兴不起来的脸。是那个黑衣人,他袖口中白光一闪。 清子后领口被人猛拽,头上一凉,剑风划过。 黑衣人“咦”了一声,向后倒退,融入黑暗中。 是蓝彩妮把清子拽回来。她嘴对嘴,在清子舌头上咬了一口。清子神经一震,清醒过来,连吐几个唾液。 楚芥在清子身后几步,脸色沉重,强忍着睡意,猛地一咬牙,也清醒过来。 三人急忙往饭馆里冲。大惊失色,只见到,除了希佑,所有人伏在桌子上,全睡着了,但脸上表情丰富,分明是突然迷倒,表情停留在上一刻。 连鼾声也无的饭馆,只听到一个白衣老人嗤嗤作响的出剑声,可见剑力霸道。更绝的是,希佑的左手,用大力金刚指,每一指均弹住剑背挡住来剑,只要差上一分半毫,就有断肢截手之险。 “当当”声不绝于耳,到后来只听到连贯的碰撞声,眼睛竟跟不上耳朵。白衣老人快捷无伦绕着坐在饭桌上的希佑,白衣银剑渐渐化作一环光圈。 楚雄也伏在桌上睡着,他面色微醺,似在想心事欲落泪的样子。 战圈外站着四个黑衣男子,同一张哭丧仇怨的脸谱,包括袭击清子的那个人。他们嘴巴微微张合,念梵文咒语。 白衣老人即使用剑也占不到半分便宜,希佑只用手指随手格挡,一眼高下立判。当清子三人进来时,白衣老人已由快渐渐转慢,使剑也由右手换到左手,额上汗水也在地上渍了一圈。而希佑依旧气定神闲,仿佛不是用手指御敌,而是在信手翻阅经书。 楚芥见父亲趴着,立刻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用力掷去,人随之前冲。 匕首冲不进战圈,被剑气荡开,折开,刺中一个黑衣人胸口,缓缓栽倒。 楚芥没料到黑衣人如此不济,他江湖阅历不够,没有持续出击,看起来还想等人还手才觉打的过瘾。 另一个黑衣人右手拔兵刃,左手成拳,正中楚芥胸膛,却好似击中了大石。黑衣人功夫如此稀松平常,楚芥夺过短刀在手,他没杀过人,不知该如何处治。 死了一个黑衣人,白衣老人漠不关心,但他却好像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犹犹豫豫地又挥几剑,突然撤剑,身体如一枝箭般向后平飞一丈,将饭馆桌椅撞得破碎飞溅。 楚芥立刻托起父亲,嘴对嘴,舌尖咬上一口。 “小庞!”楚雄猛然惊坐而起,叫一声妻子的小名,脸上杀气大盛,霎地打出一猛锤,身旁又一个黑衣人脑浆崩裂,头被拍进胸腔里,当场毙命! 鲜血溅在楚芥脸上,他愕然的望着父亲。 楚雄道:“记住,这就是当年害死你娘的同一类邪术。见到就杀!” “爹,你以前杀过人吗?” “没有。” 父亲的话就是信念,楚芥手起刀落,又结果一个黑衣人。杀人这种事,有天赋的人会上瘾,楚芥面目狰狞,连捅最后一个黑衣人三刀。 黑衣人倒在地上,脸皮蛹动,从皮肤上生生滑落,慢慢收缩成一只毛毛虫模样。黑衣人的脸变得血肉模糊,只看到红黑色,干腌的七窍,恐怖万状。 肉色的“毛毛虫”在地上蠕动,它好像能闻出血腥味,在寻找宿主。 清子翻胃欲呕,连忙退后好几步,被这种虫子粘在脸上,一定再也拔不下来。 蓝彩妮蹲下来,凑上去,用手指挑逗“毛毛虫”。老实说,如果不是因为知道恐怖,“毛毛虫”还是有点可爱漂亮的。 清子刚想大叫提醒蓝彩妮。“毛毛虫”忽地垂直跃起,扑到蓝彩妮脸上,迅速胀大,微小圈状的触足吸进蓝彩妮脸上的血管里,变成面妆。 蓝彩妮问清子:“我现在什么样,好看吗?”她找到一大碗的酒,当镜子照。 蓝彩妮的面具和黑衣人不同,是笑着的,好像遇到一生最高兴的事情,让观者的心情也跟着好转起来。只不过,在场的人都了解内情,除了白衣老人,都露出惊悚疼惜的神色。 清子不敢上去,连连后退到墙角。 “怎么,不好看吗?那就摘下来吧。”蓝彩妮的表情无法变化,但语气有些失望。 白衣老人调整内息,冷笑道:“岂是那么容易就摘得下来的!”他又换一种乞怜的语气,对希佑道:“还请大师放我一条生路,我有办法摘除腐骨虫。”刚说完这句,他就张着嘴,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蓝彩妮的长发里钻出四只黑虫。变成面妆的腐骨虫像是遇到天敌,痛苦挣扎,化成此起彼伏的脓疱,开始极具收缩,最后被黑虫扯碎分食。 蓝彩妮脸上不再脏兮兮的,白皙清秀,可人得像个瓷娃娃。 “你这女娃是……”白衣老人指着蓝彩妮,正要猜出她的出身。他眼角余光一直盯着希佑,话到一半,突然哈哈狂笑,转而指向希佑,道:“我还以为你真有刀枪不入之身,原来是反着了你的迷魂道儿!” 顺着白衣老人所指,众人再次惊悚。只见希佑面色惨白,双手无力地垂着,左手五指血流如注,剑伤清晰可见,皮肉外翻,一道道宛如凌迟,有些已全无皮肉,露出白骨。 第七章 伤逝 希佑缓缓站起身,走到蓝彩妮身边,道:“能借蓝小施主的头发一用么?” 白衣老人横剑胸前,戒备防御的剑式。他心中自认大有胜算,但希佑威名实在太盛,白长老担心又重蹈陆副帮主覆辙,一时间不知该不该抢占先机。 蓝彩妮摇头道:“一路上,好些人连买带抢,想用我的头发做假发。我才不给呢!” 希佑微笑道:“你想不想看我和清子戴假发的样子?” 蓝彩妮看了看两个光头,笑着拍掌,道:“好啊!以后清子哥哥想还俗,向我要点头发就好了!” 希佑缓缓蹲在蓝彩妮身前,蓝彩妮拢起长发放置在希佑光头上。蓝彩妮的长发又浓又密,向光头两边披分,又不会全部滑落。蓝彩妮帮希佑捋了捋两耳端的发髻,真像一个苦行者,模样好滑稽,蓝彩妮咯咯笑起来。 其他人想笑又笑不出来,实在不解大敌当前,希佑为何突然童心大发。 披在光头上的长发突然舞动,像八爪鱼进食,紧紧包裹住希佑的后脑勺。和刚才一般恐怖,后脑勺腐骨虫,还不止一只,它们不断挣扎着想要突破束缚,但对抗不过极有韧性的头发。 黑色虫子又顺着长发钻进去,双方在后脑勺上斗在一处,不规则的在头皮上一起一落。片刻之后,腐骨虫败阵,最后无力的扭动几下。黑虫爬出来,举着腐骨虫半截躯体,进入长发,像蚂蚁储藏食物。 希佑掠掉长发。蓝彩妮“啊”的大叫一声,连忙推开希佑,道:“丑和尚,老骗子!” 希佑被吸干的后脑勺上青筋血管暴露,几乎透明,能见到淡蓝色血脉里血液在流动,像天生畸形的婴儿一般,委实可怖。 希佑对白衣老人道:“四个黑衣人在四方位偷施迷幻术时已被我察觉,我自知右手已废,斗不过白长老,反而会连累食客。我只好借虫反施幻术。我自残身体,定是惹恼了佛主。唉,为胜负一念骗人骗己,是我咎由自取!” 白长老并不回话,沉疑回想之前种种,起初他心理上已被希佑的幻术击垮,但三个孩子正巧冲进来误破幻术。“看来今日运道在我一边!”高手对决,运道太重要了!白长老信心大增,握剑也由守势改为随时能进招的攻势。 希佑颇有些伤悲地道:“白长老在江湖上做的种种善事,都是假的么?” “慈善就算用来搏名声掩饰作恶,那也是慈善。我善事做了就是做了,希佑你不该否认吧!”白长老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道,“你杀了丐帮陆副帮主这个江湖公认的怪人没人会怀疑你,要是连有着青城派首善的我也和你作对,恐怕少林寺的人都会心存一点疑虑了吧!” “若因为贫僧的一点虚名引来江湖恩怨,真是致死不安。”希佑习惯了双手合十,但今日右手废左手伤,他两肩动了动,只无奈地叹息道:“只是他们与江湖无关,三个小孩更是请白长老放他们生路。” 白长老警惕地看着蓝彩妮,道:“这小女孩是谁,难道你装作不知么?放了她,一辈子都会被厉鬼缠身!” “大师,你也太小瞧我们市井父子了!”木讷少言的楚雄突然开口,“一饭之恩必偿,不能快意恩仇,混什么江湖!”他拿着铁锤,踏前,全身肌肉紧绷,道:“大师,自古邪不胜正,人定胜天!做事要对得起自己良心。我内子就被这些邪术所害,今日不杀他,还不知要害到多少无辜的人!” “好一句快意恩仇!”白长老全无一个名宿前辈的风范,倒像个讨到大便宜的小人,哈哈大笑道,“我早就被青城派三戒九律逼疯了!你一死,我名头更响,今后伪君子就要装得更像。今天你先要让我痛快的杀一场!” 希佑道:“白长老可知何为般若?” “又是这句。”清子心中暗暗一喜:“大师一定又想扮猪吃老虎了。” “般若你奶奶个雄!又想故技重施!”白长老随手砍下一个食客的头颅,当球拍过来。头颅全无血色,却还挂着喝酒时醉眼朦胧说荤话的表情。 希佑大是不忍,知道他要滥杀,抢步攻击。他左手挥舞袖袍,用内劲鼓风,却只能将剑锋荡偏少许,再以步法身形躲闪。他嘴中仍继续道:“般若既是大智慧。其实众生的本来面目既是般若。《金刚经》有云:‘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青城剑法以快密见长,正克制希佑的步法身形。每一剑虽被希佑内力鼓荡开而无法刺中要害,但希佑全身上下剑伤一处添一处,入肉寸许,血迹遍身。 楚雄一旁相助,但他武艺低微,手握的大锤又迟钝,根本伤不到白长老这样的一流高手,若不是白长老全力对付希佑,他早就中剑毙命了,他身上也是剑伤,伤口少,但极重,全靠心中一股毅力支撑。同样,也多亏楚雄,希佑才能越来越靠近白长老。 希佑大喝一声:“我已六根互用,通身是眼!”已用上佛门正宗金刚狮子吼。 希佑身上的剑伤倒真像长在身上的眼睛,随着这一喝通通睁开来,振人心魄。 白长老只觉全身感官为之一窒,刹那迟钝。 只听希佑又道:“若通晓我所说的道理,岂止有般若掌,般若腿也是有的!” 自达摩祖师创七十二技以来,少林虽人才辈出,但无人能够再创新招。难道希佑胜过祖师达摩不成? 白长老手上剑招不缓,暗自留意。 希佑右腿向前轻轻一抬。江湖中从未听说希佑用腿伤敌。 这是虚招,稳住下盘,全身发力一抖擞,伤痕上的血滴、血丝全都飞溅出来,又密又急。 白长老心知不妙,手掌护眼,向后疾跃。 两个人比快。 希佑人随血动,倏地疾冲上前,一瞬之间,与白长老相距只有一步。希佑威仪的面相,对着白长老怒目而视。 这一冲的招式,希佑怀抱必死之心,白长老以己度人当然想不到。希佑兼用上唐门暗器的手法,青城与唐门相持百年,相生相克常互换的,这一次太出白长老意料之外,希佑稳占先机。 白长老的双手,右手中的长剑,正好因为相距这一步,全已到希佑的背后。 白长老若出剑,希佑必能抢到这一步的时间用腿击杀白长老。 白长老只能退。他退一步,希佑跟一步,如影相随,瞬间相逼到墙角。 直角的墙角,两人具是施展不开。白长老的长剑转换握剑手势,要倒刺希佑后背。他想希佑一定会躲。 希佑竟不闪不避。这一剑顺势真的刺进背心。 到这种险境,一旁的清子还是不担心,在他心中,希佑是神佛一样的存在,不死的化身。 楚雄丢弃大锤,猛冲上来,双掌一推,长剑贯穿希佑身体,要窜刺白长老。 白长老大骇,惊惧地看着两个疯子。他当然不懂两个人的嫉恶如仇,楚雄的护犊情深,希佑舍身卫道之心。 但这一剑抵在胸口,怎么也刺不进白长老的身体。正好有一面护心镜在白长老的内衣中。 死里逃生,白长老纵声哈哈狂笑。 楚雄对楚芥大喊:“儿子,胸口碎大石!你怎么还把握不住火候!” 父亲的话从小到大一直是楚芥的信仰,是天经地义的一种存在,从未生过半点违拗。被眼前惨烈血仗弄懵的楚芥,恍惚看到一块大石头横在父亲身上,他冲过去,抄起大锤,一击而下。 楚雄吐出大口鲜血,特意扭一下头,全吐在白长老脸上。长剑贯穿护心镜,白长老难以置信的圆瞪双眼,也用一种魔鬼般的眼神与希佑对视。 清子将希佑脱开时,希佑已经出气多入气少了。 清子这时候脑袋完全空白,嗡嗡声一片,连哭也忘了。 希佑左手紧紧握住清子,几无皮肉,连着筋血的白骨手指很是骇人。临死之时,希佑突然满心不甘,他有巨大的宏愿想要和清子一起完成。希佑脸上对清子又全是愧疚,断断续续开口道:“我……怀里有一书……一信,你……去少林寺找我掌门师弟!你还有一个师兄……”说到这里,心里又是一阵酸楚,原来自己竟什么也没看透。希佑见清子眉清目秀,而一旁的蓝彩妮,三个人力战而死,她的目光还停留在清子身上。悲剧的宿命感涌上心头,担心清子重蹈大弟子前辙,希佑接着道:“红颜祸水……”出家人不恶口,更何况希佑这等苦修得道之人,足见他畏惧之深。希佑即刻打住恶口,心念罪过,再也不知说什么好。 希佑看到白长老的身体还在地上痛苦的扭转痉挛,他只觉得世间正道不彰人心险恶,而他已经无能为力,有一股气在胸中迟迟不肯咽下。直到白长老彻底死了不动了,希佑才甘心。 尽管眼前模糊不见,希佑一直睁着眼盯着清子,语无伦次:“你别怪我……别怪我……”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最后消声。他的左手却将清子越抓越紧。 楚芥干嗷几声,不知喊些什么。冲过去抱着父亲。父亲的伤口零散全身,血流干了,魁梧的身躯成了一坨肉泥。肉泥人的手臂不再有力道,终于沉沉的从儿子身上脱落,连遗言都没留下。 楚芥不停地嚅齿自语:“爹,抱紧我,抱紧我……我们一起去找姐姐……”他本该放声大哭,此刻却没有一滴眼泪,他心中只是恨,恨世道不公,恨自己无能。 “武功高强,慈悲为怀的希佑真的死了!”清子终于回过神来,一下子锥心之痛万分难过,他销心成泪,泪水啪啪一粒粒掉在希佑尸体上。清子第一次为了非血缘关系的人,哭得这么伤心。 蓝彩妮好像也懂得了什么,看到清子伤心,也跟着心里难受。 第八章 大雨 血腥味越来越重,尸首和头颅,还有似乎永远醒不来的食客,饭馆像一锅用温火煲着的血肉模糊汤。 “怎么一个进出的人都没有?”清子楚芥擦干眼泪,顾不上这些食客,也不敢报官,拖着楚雄希佑的尸首上马车。 街头只剩下三三两两晚归的行人,还有几个醉鬼倒在路边。这是一片民间坊巷建筑,结构与漆色都近似,过节又都挂起大红灯笼,来串门的亲戚朋友搞不好都会认错门。 清子揉了揉眼睛,看到左首不远处,有一间和饭馆一模一样的门面,站在门口拦客人告知打烊的小二正是刚才那个小二。“难道是我们走错了饭馆?”清子回头看出来的大门,门面成了一间民宅,隔着照壁,一片死寂,空气中仍飘着迷香气,已经由浓转淡。 不敢探究,也不知人贩集团的首脑在希佑死后还会不会追杀他们。楚芥架马车一路南奔,直到马跑不动了,三人才在野外露天歇息。楚芥打算回老家土葬父亲,蓝彩妮缠着清子上少林找父亲。清子楚芥身心疲累,有一搭没一搭说了几句,任凭蓝彩妮吵嚷,很快就睡去了。 翌日,楚芥早早将清子唤醒,继续赶路。清子掏出希佑的包裹,几套换洗僧衣,一封信一本古书还有些银两,心中稍安。打开古书,是彩绘本,映入眼帘的竟是男女交媾的春宫图,这些男女每一幅相貌都不同,但都是皮肤稍黑,不似中国人,旁边还注有梵文。 “这是什么,他们干嘛摆这么奇怪的姿势?”蓝彩妮被马车颠醒,坐在清子背后,揉着睡眼,倚着清子肩膀问道。 清子赶忙把书合上,藏入怀里,脑子有点乱,他决不信希佑是会藏春宫图四处走动的人,一定有什么目的或是哪里出了差错。 马车又跑不动,清子算来此处已经离事发地很远,就摸到镇上买食物,还把希佑的僧衣改小穿到身上。他对楚芥道:“盘缠足够我们一起去少林寺。” 楚芥两眼放光,骤然又黯淡,语含愤世嫉俗之情,道:“少林寺收徒向来严谨苛刻,权贵子弟都不能随便入门拜师,怎么会收我一个卖艺的?” 清子道:“蓝彩妮的父亲不也在少林么,有希佑的信,再送点钱,托点关系,总可以的。” 楚芥哼了一声,显然不抱希望。蓝彩妮也道:“我是去少林带爹爹回家的!” 三人拾柴火火化希佑。他们没经验,又怕引来什么人,火焰烧不旺,尸体都是焦臭味,三人就一直往火堆添柴火,倒像是在烤人肉吃。看到希佑死后,自己又让他遭这种罪,清子忍不住眼眶又红了。火苗照在楚芥脸上,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吹来一阵风把骨灰吹散不少,清子慌了,扑上去收骨灰,直烫手。他看到有一块人心形状的红色结晶一直烧不化,听说得道高僧死后都会留下舍利子。清子小心翼翼的包好。 三人又赶到镇里为楚雄挑一幅上好的棺材装殓。因为要分手,不知何时再见,又没了说话的兴致,累得早早睡了。 翌日醒来,楚芥不在身边,蓝彩妮正流着口水。马车不见了?清子收拾包裹,希佑推荐他去少林寺的信没了!连银两也全没了!清子的心猛地往下沉,他把全身上下翻了两遍,最后彻底绝望,心中发凉,颓瘫坐倒。 清子心中郁结难平,愤怨难当,实在不能相信被第一段友情欺骗的事实,那个楚芥,顶替结义兄弟去做和尚了! 凄风扑面,艳阳成霜。清子想到楚芥拉着父亲的棺材应该行不远,他迈开腿朝南追,一个分岔口,两个、三个分岔口……街上行着车轮,地上道道碾痕,灵车虽然显眼,却无人见过,自己追错了方向,楚芥居然如此不孝,不将父亲葬在家乡,而是直接去了少林寺! 清子衔恨怨诽,惶惶忽忽走一阵,失魂落魄坐在路边一会儿:“现在应该去哪里?继续北上少林寺揭发楚芥,可手上一点证据都没有,最重要是路途太过遥远,拖着一个累赘,走得到么。回乡么,丢不起这个脸,家里人都以为我去当道士了,会受到邻里耻笑的……”清子已经没有勇气再想了。 蓝彩妮气喘吁吁追上来,小脸一阵白一阵红,道:“我以为清子哥哥撇下我一个人走了。”她提也不提楚芥,有他没他无所谓。 “谁是你哥哥了!”清子将气撒在蓝彩妮身上,阴魂不散真讨厌,自己又没责任照顾她。 蓝彩妮扁着嘴,杵在原地,见清子自顾自走掉,她又坚持了一小会儿,清子越走越远,她又跑上去跟着清子。 这时,有三个和尚走过来,为首一人道:“小老弟,凑份子不?” 清子是知道的,和尚道士做法事,最基础的是四人配置。一些小庙观的和尚道士平时做其它营生,有出单时,由领头的再召集起来。今天其中一个家有急事,领头的病急乱投医,路上找到面相清秀的清子。 清子顺杆子往上爬,商量好价钱,他对蓝彩妮道:“我去做法事赚钱,然后给你买吃的。”清子决定甩掉蓝彩妮。 蓝彩妮急道:“我也去看热闹。” “不行,和尚做法事,家属不能观礼。你是我妹妹啊。” “那我在这里等!” 清子随三个和尚进一个土财主家里,是小妾生子满月的法事。小妾下巴尖削,给人刻薄的印象。正妻满脸素黄,似生了长久医治不好的病。她身边站着的儿子,脑袋挺大,五官稀松平常,前额扁平,眉宇分的较开,身体微胖,给人傻头傻脑的感觉。 清子是伴唱,照本诵经,不懂的地方就含糊过去,念着念着,就想象蓝彩妮蹲着等自己的样子,也不知她会等多久,以后又漂泊到哪里,以她的性子,又会遇上各式各样的歹人。 一个和尚唱小调,另一个耍杂技,就是逗亲属乐子。清子跟着绕圈、跪、烧纸钱,最后是孩子父母扔小钱给邻里亲戚哄抢,凑个热闹。 忙了一个上午,吃了斋饭,主人给领头和尚钱,清子分得最少,他不介意,想得是:“这钱赚得也太容易了!” 正要出门,老村长跑过来,问道:“谁能求雨,有重谢!” 领头和尚以庙里有事谢绝了。清子贪心不足蛇吞象,道:“我来!” 三个和尚怪异地看着清子,道了声小老弟好运,就匆忙走了。 清子跟着村长走了一段,从家家户户陆续涌出老老少少村民,簇拥着清子来到一片稻田,一座简陋的祭坛前。在这短短一段路程时间内,清子整个人凉透了,原来求雨不只是仪式,等和尚道士求完雨,要住在村中七日,七日内必须下雨。 光头只适合夏天,初春的风一刮,冷飕飕的。好像着凉了,肚子胀胀的,想拉屎。 “这不被活活打死才怪!”清子在祭坛上双腿发软,随口背诵方才念的经文,用一盏茶功夫,想到欺骗的谎言:“雷公电母今日被王母娘娘请到蟠桃圆赴宴,已收到我等通禀,过几日便来本村降雨。” 所有村民用狐疑的眼神盯着清子,这么简单的仪式,不靠谱啊,是个骗子? 有个小女乞从远处跑过来,蓝彩妮双手卷成圆形放在嘴边,高声喊道:“你们听着,我的清子哥哥现在就能求到雨!” 清子心中叫苦不迭:“骑虎难下,这下完了!” 这一声喊在鸦雀无声的田地上显得异常嘹亮。百姓齐刷刷的转过头,蓝彩妮又道:“你们等等我,让我准备一下!”说完,掉头跑掉。 时间在这一段内凝固,静寂的大空地,静寞的村民,台上紧张得发不出声的清子。他们真听了蓝彩妮的话,在等。 “沙踏……”鞋跟磨破,成了拖鞋。蓝彩妮身穿沾满灰尘的破旧蓑衣,双手拖着一把破了好几个窟窿的大伞,尽最大努力向祭坛方向奔回来。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这身行头,活象一个会走动的深色大粽子。 “你们让一让!我要帮清子哥哥撑伞!”蓝彩妮气喘吁吁的说着,用衣袖擦拭头上的汗水,却把小脸又弄脏了。她的话现在仿佛是一道命令,让人难以抗拒,村民不约而同让开一条小路。 突然,脚下一个踉跄,蓝彩妮扑倒在地,皮都磨破了。她很快又站起来,嫌麻烦,将鞋子套进手掌,把大伞扛在肩上继续跑。 蓝彩妮上台后,站在清子背后用力撑起大破伞,骄阳还是透过那些窟窿映照在清子光头上,闪着白花花的光点。她身上原有淡淡的香气,由于跑动流下的汗水让人感觉越发的好闻。 “清子哥哥,加油!我在旁边帮你挡雨。我要观礼!”蓝彩妮语气异常坚定。她不久前才明白观礼是什么意思,现在就用上了。她又冲着台下的村民着急的大声嚷嚷道:“你们快回家收衣服、拿伞呀!很快就要下大雨了!”她也不知道因为缺水,这里人已经很久没有洗身子了,哪有衣物可晒? 人人惊愕动容! 一阵莫名的感动涌上清子的胸腔,将心虚的心烤暖,看着台下老人们一张张皱巴巴的老脸,小孩子干裂的嘴唇,龟裂的稻田。清子心中大恸,只觉得怀里希佑的心形舍利也随着自己的心跳动,心诚则灵,尽力而为。 清子跪倒在地,口中随口念出已经滚瓜烂熟的《般若波罗蜜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菩提萨婆诃。” 世上原来真有奇迹!就当清子要绝望的时候,起风了,燕子低飞,天上飘来朵朵乌云,继而雷声隆隆。村民先是呆若木鸡,不敢置信,当确认滴在稻田里的雨千真万确后,转而欣喜若狂。一群小孩子涌上祭坛,围着清子和蓝彩妮唱歌跳舞。 蓝彩妮开怀、骄傲的娇哈大笑,她刚才一直仰望日空,现在眼前五光十色亮芒芒一片,清子在她眼里是彩装塑身,耀如一尊神佛。 “清子哥哥,你好厉害啊!” “小妮子,我以后就叫你小妮子好不好?!”清子激动的抱着蓝彩妮,发自内心的叫道,她难不成是菩萨化身的么!? “恩,只准清子哥哥你一个人这么叫我!” 第九章 奈何 老天爷大概也是憋了太久,放肆的宣泄大雨。几乎是死里逃生,清子把什么都忘了,牵着蓝彩妮,任雨水淋透,漫无目的游走到村外山林。 大雨足足下了半个时辰后转为小雨,才渐渐止住。雨一停,所有烦恼又全冒出来,初春的寒冷,湿透的衣服黏着肌肤,很难受,还有忘了向村民要报酬…… 林风郁郁,山泉叮咚。清子在山中寻到一条小溪,生火梳洗。僧衣扣子一排七个,稍费点时间,清子正想叫蓝彩妮离远一点自行梳洗,只听得“唰唰”衣服肌肤的摩擦声,蓝彩妮单手一抹,双肩一收,衣服滑落在脚下的溪水里,一丝不挂的站在清子面前。 蓝彩妮蹲下来,长发随意披散在娇小身躯上,她将衣物浸在水里用来擦身子,溪水立刻浮着一层黑渍,皮肤却像被抹了一层白粉一般白皙。溪水清冷,清子连忙递过一件僧衣。蓝彩妮开心地笑,当真明眸皓齿,笑颜如花,十足一个美人胚子。她哼起不知名的俚歌,声音好似莺啼鸟啭,清子因为听不懂,反而更觉得好听。蓝彩妮身后是雨后彩虹,阳光照在浪花上的光芒围绕在她周围,一时间,清子竟瞧得有些恍惚。 蓝彩妮今日刚满十岁,把情窦初开的清子瞧得有些害臊,回过神,赶紧背过身去,走到水源的另一头梳洗。 “清子哥哥,你还是讨厌我?”蓝彩妮感觉被“伤害”了。 “没,小妮子很好看。可是我们那边规矩不准这样。” “什么规矩?” “呃,就是要结了婚,成了夫妻才能脱光衣服,不然会生病。”清子含糊不清地解释。 “哦,我晓得了。”蓝彩妮嘴上说着,动作却学着大人模样,左手托着右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在蓝彩妮站起身甩动头发的一刹那,清子见到她臀瓣边缘纹着一小幅画,很快就被头发遮住了。清子有些惊奇,总感觉这画在哪里见过,又明白绝无可能,也许是少见多怪,这只是她家乡的习俗。 清子先洗好站在林外等。好半天,才见到蓝彩妮走出林子,僧衣太大了,袖子搭拉在手掌外面,她双手提着裤管,走得很慢很别扭,还不时绊住,她已经摔了几跤,衣服上几处淤泥,脸上又脏了。 一日内,清子精神状态从极度紧绷再到一下子放松,此刻疲惫已极,他身子发冷,头昏昏沉沉的,找了块干净地面,在火堆边,迷迷糊糊睡去了。 蓝彩妮推不醒清子,又摸他身子冰冷,就去捡柴火,火自然越旺越好,蓝彩妮就把柴火铺开,火堆烧在清子身旁。 清子身体转而发热,心却好冷,趋利避害的,身体慢慢挪,离火堆远些。 明明是躺在广阔的山林中,怎么空间这么狭小,手脚施展不开。头碰疼了,清子发觉自己竟躺在木盆中。抬眼,一只手扶着木盆,是劳动妇女的手,手上有茧有冻疮。妇人迟疑不决,她另一只手上抱着大婴儿,还在吃奶,农村孩子断奶晚,孩子又多,妇人腰身胸前都不再挺拔。大婴儿突然转过头,恶狠狠地瞪清子一眼,那眼神像在说:“别和我抢奶!”大婴儿用力拍打妇人扶木盆的手。妇人旁边有个大男孩,也催促道:“快呀,我饿,我要回家吃饭!” 妇人下狠心用力一推。 “这不就是母亲和两个哥哥么,为什么要了我,又把我赶走?”清子内心深处对此还是有怨念的。 木盆载着清子顺流而下,水流越来越急,还有礁石,木盆摇摇晃晃,随时有倾覆的危险。清子手脚乱舞,偏偏说不出话,只是恐惧的哭泣。 妇人后悔了,淌进水里,水面出奇的高,妇人终于不支,只能游回岸上。她驻足良久,满脸的后悔与不舍。 木盆漂了一小段,水流趋于平稳,清子想爬起来,但没力气,始终看不到妇人的脸。 妇人终于转身离去。清子看到那条海岸线,原来海水竟是这条水流的发源地,是倒灌,也不知会流向哪里。清子猛然惊觉,这海岸线的形状与蓝彩妮臀瓣边缘的纹身一模一样。 两岸景色单调,两旁连绵不绝的矮山,怪石嶙峋,山向内侧倾斜,像随时会倒塌,森然欲搏人。山上又长一种怪树,网状纵横交错,外面有光依稀透进来,在清子眼中,树木忽闪忽灭的青色红色,树林似睡似死,有风轻轻吹动,如人呓语呻吟。 这次,清子一下子就想到,这就是希佑被虫寄生的后脑,自己在血管里随着血液飘流! 明白身处恐怖之境,清子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起来往外看,水流果真赤红如血,水底下还浮着人头,男女老少都有,但以和尚尼姑居多,表情贪念痴嗔各异,这些一定都是希佑认识的人。 这些人都咧开嘴笑,像在欢迎希佑脑海中的新成员,也是最后一个成员——清子。这些人有的虽然生的俊美,但表情却是狰狞可怖,有的虽长得丑陋,但看过去慈眉善目。得道高僧视众生平等,何况同属佛门。想来,是希佑内心深处对这些人品性的印象。 清子害怕的发抖,闭上眼睛,没敢去一一认清这些人。良久,眼皮乍然一亮,睁开眼,豁然开朗处,已经出了层峦叠嶂的山谷,两岸已是一片平地。 清子看到一大群男人在井然有序的排队。突然一记浪花打来,木盆被掀翻到岸上,把清子甩到队伍的最后。 顾不上疼,清子好奇地想知道这一大群男人要买什么?或在做什么?他耐心的排队,在地上爬着。 到了近处,清子身体一下子就有了反应。一个变化着的女人,在同排队而至的任何一个男人交媾! 立刻有一团火在清子心里烧,急不可耐。 女人的相貌身材会随男人的喜好而变化,或丰满或娇小,或青春少女或少妇。有几次甚至变成幼女和老妪,把清子看得直恶心,咒骂这些人渣。 男人们摆出姿势,女人立刻心领神会,或者她早已熟能生巧,摆出相应的姿势相交媾。只是,女人面色萧索,全无兴趣地不耐烦着。 男人们在交媾完,走向远处一座桥,桥头碑文“奈何” 空气中泛起一股怪味,随着完事的男人越多,味道越来越浓。 终于轮到清子。 女人看到婴儿状态的清子,露出惊异疑惑的神情,随即如遇大赦,转头对着后面喊到:“婆婆,婆婆!他来了,可以放了我吧!?”这个口中的婆婆许诺过什么。 清子像个正常婴儿那样扑过去吮吸,女人没有奶水。女人乳沟中间有开缝,清子听到风吹进山谷一样的声音,一瞧,这个女人没有心! 桥的方向有个暗影,有人露出半张树皮一样的脸,在森冷诡异的怪笑。 清子使尽浑身气力一推。 一惊坐醒,身旁火堆正旺,周身毫无暖意,裤裆湿了。 蓝彩妮方才正压着清子睡着,被清子一推一拱,摔在地上。蓝彩妮起来,摸清子额头,用手擦自己的鼻涕,笑着道:“清子哥哥,你话说的好准,我们真的生病了。” 这一下更觉得不值,清子回村庄要报酬用来看病。 村口,一群小孩在踢蹴鞠,财主儿子被他们当做活靶子,脸上还笑嘻嘻的。这群穷孩童轮番将蹴鞠往他身上踢,他不躲不闪,踢中头部算最高分。清子心中不平:“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人么。” 球滚向这边,蓝彩妮向前一脚踢空,转了一圈,差点摔倒。清子正无处发泄,大脚一抡,正好砸中其中一个踢人的孩童。那群孩童却反围住财主儿子,作势要打。清子上前护住,卷起袖腕,对众孩童怒目圆瞪。 是能求雨的和尚!众孩童不敢造次,转身逃走。 “你们别走,陪我玩,陪我玩啊!”财主儿子追了几步,又折回来,拉住清子衣角,悻怨道:“他们都走了,你陪我玩!” “好啊,就去你家玩。” 有一个小厮跑过来,一点也不恭敬对财主儿子道:“少爷,老爷叫你回去!免得到时候又要我们去找!”小厮看见清子,反倒语气谦恭,道:“师父,我家老爷正找你。” 财主儿子这才认出清子,道:“你是求雨师傅啊?我刚才就是出来找你的,结果玩着玩着就忘了。”他看清子的眼神满是崇拜。 到财主家。见主妇座上,妻子抚着心口,脸现愁苦之色,几次欲言又止。下首小妾裹着貂皮大衣喝茶,满脸得色。奶妈抱着婴儿站在小妾身后,不时闪躲蓝彩妮对婴儿的纠缠。 财主问道:“师父哪里出家?” “少……林寺。”清子底气有些不足。 “少林寺果然名不虚传,培养出师父这般年纪轻轻,法力高强的弟子。”财主道,“烦请师父代为引荐,我愿筹资送我儿入寺。” 农村常有将儿女弄进寺庙延命的说法,但有钱人多是买个人口代为入寺,万不得已不会让长子出家的。清子看到财主妻妾的表情,大约猜到什么。 清子心中一动,一条谋生之路就在眼前。 清子知道财主说的是南少林寺。以前南少林寺选僧严格,百里挑一。可习武的好苗子大多家境贫寒,这样就造成僧穷粥少,只好分出一些名额给那些想习武的达官贵人之子。这些公子哥儿和还俗的和尚,就是通常所说的俗家弟子。到后来更是发展到只要交一份钱就能入寺的程度。 真是此少林非彼少林。清子自我安慰:“反正都是少林寺,管吃管住,在里面总能学到一些本事,今天这场法事多好赚钱啊!远比面带愧色回乡,遭邻里耻笑好。” 财主儿子还懵懵懂懂的,傻笑着朝婴儿勾小指头,他挺喜欢这个弟弟,浑然不知命运已被他人改变。 清子第一念想到是生存,接着就想到学好本事为希佑报仇,像希佑一样行侠仗义。清子叹一口少年气,装作颇是为难,道:“好吧,我托关系,尽力而为!” 第十章 窥秘 财主小妾一直催,清子推诿要择良辰吉日出行,一来自己和蓝彩妮要养病,二是清子心中微感内疚,想让正妻和儿子多相处几日。 人人都赞蓝彩妮玲珑可爱,她听了也不见得很高兴,这样的赞美在家乡听得都腻烦了。锦上添花并不可喜,清子哥哥的称赞才是“雪中送炭”值得珍惜。清子哥哥原本并不喜欢我,我们共过生死后他才觉得我漂亮的。 财主叫柳灿,儿子就叫柳灿生。临行前几日,财主怕儿子走丢,不准他出门。柳灿生无精打采的在地上画圈圈。 清子没有刻意的要欺负柳灿生,清子没钱,以后相处,想占心理优势。清子乡野长大,自找乐子是小菜一碟,看到柳灿生在地上乱画,他想起‘画公公’的游戏,便说:“一个人在地上乱画,也有好玩的。” “一个姓丁的老公公,欠我两个蛋,他说三天还,结果四天还不还……把他抓进大牢里。”清子一边唱游戏的儿歌,一边在地上画出一个老公公的脸:‘丁’字是鼻子,‘两个蛋’是眼睛,‘三天’是额头上的皱纹,‘四天’是嘴巴,‘大牢’是脸……清子画得维妙维俏,一旁的蓝彩妮柳灿生赞叹不已,也在地上画了起来。蓝彩妮一遍就会,柳灿生总画不象人脸,急的都快哭了。 清子心里偷笑柳灿生傻。他又教柳灿生做弹弓,柳灿生终于做出来一个,但橡皮筋把手抽打疼了,他就直接要了清子那个。跑到树边,枝上一只鸟儿正专心的啄虫子。柳灿生上石开弓,射歪了,把鸟惊飞,清子就爬上树,将鸟窝摘下来。蓝彩妮兴奋的大叫,柳灿生要把鸟蛋捏破。那只飞走的鸟儿又冲回来啄柳灿生蓝彩妮的手,绕着两人打转,总抓它不着。 胸口有一股冰凉之气,是希佑的舍利子。清子陡然想起学堂学过的一首诗:“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一时心动恻隐,幡然醒觉:“自己正在杀生啊。” 清子将柳灿生拦下。柳灿生还是要射,清子瞪他一眼,把弹弓抢回来,又将鸟窝放了回去。 清子又教柳灿生跳格子、撞膝盖、踩高跷、滚竹线圈……把柳灿生乐的颠屁颠屁的,从来都没有玩得这么高兴,把清子看做外地来的“孩子王”,佩服的五体投地,那神情,让他上刀山火海都愿意。 柳灿生的母亲挑灯夜织,她视力不好,好几次刺破了手。她再将衣物一件件叠的整整齐齐,最后又翻了一遍行囊,惟恐落下什么。准备了针线,又想到儿子不会用,就嘱咐儿子破了就再买一件。清早临别,更是千叮咛万交代,不住的掉眼泪,就要分别四年,宛如生离死别。 但柳灿生似乎并不太懂这份真情。 清子一旁看柳母舐犊情深,心中羡慕:“我出家的时候,爹娘笑呵呵的要我多赚钱。都是命里注定,他出家几年就能回来,小妾抢得再多,财主总会留点钱给大儿子。” 清子问蓝彩妮:“你爹是在北少林还是南少林?” 蓝彩妮被问住了,道:“我婆婆没说。” 清子道:“那先跟我去南少林看看。” 此地离南少林寺已经很近,坐船沿海而下,再上岸做马车。 柳灿生一听做和尚都要吃素,就开始拼命的多吃多餐,爆食肉类。他本来就肥,一路下来又胖了一圈。他餐餐点鱼肉,在清子强烈要求下才点上一两样素菜,他还劝清子:“你赶紧吃啊,以后就没机会了。” 清子对未来怀有不安,对所去的南少林寺又持偏见,觉得自己是水向低处流,心情有些抑郁,本来没什么胃口,后来竟也被柳灿生调动情绪,大吃起来,只不过他对希佑怀有敬意,大口米饭加素菜。 柳灿生晚上一定要有人陪着才能入睡,蓝彩妮也拉着清子一起睡,三个人大被同眠,全无异样之感。 柳灿生一倒就睡去,把大腿盖住清子肚脐,抱的紧紧的。入睡之后还打起呼噜,而且打的不是有节奏的那种,是先轻呼几声,再有一个音节突然高亢而上,吵的清子无法入睡,就在清子迷迷糊糊将要入眠之际,柳灿生尿急醒来:“清子,你陪我一起上茅房,我一个人怕。”清子现在是拿人手软,无奈的和柳灿生一起去茅房。 柳灿生由小便变成大便:“清子,你在外面等我,不要走开啊,我怕。” “清子,没有纸擦屁股啊。你给我去买。” “都过二更了,哪有店铺开着,用瓦片啦。” “瓦片好脏。” 到最后柳灿生用旧衣物擦屁股,第二天或扔或由清子去洗。“我可是你请来陪着去南少林的,怎么倒成了仆人。” 越近南少林,羁旅装束的行人越来越多,很多都已经是光头了。人流逐渐汇拢同登一座矮山。到了山顶,极舒双目,眺望山下:两片风格迥异、占地相当的建筑群,左首是县城,右首就是南少林寺。庙宇分布宛如佛主座下莲花,九极而开,九极之下又有荷叶相偎,是许许多多小间庙堂围着九所大庙宇,九间大庙宇再拱出中间那所最为宏伟的建筑,想来是大雄宝殿了。还有好几间僧舍正在加紧新建,是给扩招来的僧人入住的。 南少林寺又催生出这座繁华的县城,养活了一方百姓。走在街上,车毂相击,人肩互磨,挥汗能成雨,抬眼便是光头,城里的到处是靠和尚吃饭的百姓:寺里肯定配备了剃头僧人,但街上剃头铺还是有增无减,因为他们帮洗耳、剪指甲、足浴等等,服务周到舒服。专做兵器的铁匠铺连成了一条街,南少林棍术精绝,这里所做的僧棍早已驰名江湖。还有四处飘香的素食馆,背地里躲避巡逻僧而开着的荤食店。 清子将柳灿生蓝彩妮安排在客栈,一个人进了南少林寺,找招僧的掌座人。掌座人法号忘归,是戒律堂首座,人却不在。忘归座下一个弟子接待清子。清子很隐晦的说要在芳名簿上添两个名字。一听送钱,那弟子不敢怠慢,就告诉清子忘归的去向。 清子对南少林寺又小瞧了一分。 清子去了,扑了个空,又一个弟子告诉他,忘归去了某某处。如此,清子连问了三个弟子,最后那弟子说忘归出寺了。 在寺门口。溜出客栈的蓝彩妮正和守门僧人吵嘴,南少林寺不让女人进。见到清子出来,蓝彩妮也不吵了,跟着清子。 清子心里没底,着实着急,打破沙锅问到底,又问了几个人,最后行到一片水塘。天色黄昏,水塘边一个人影也无,正沮丧着,忽听到一阵若有似无的女人叫声。 声音有一股魔力吸引着清子。 清子掰开水塘里疯长的植物,声音变得真真切切,大胆炽烈。最后,映入清子眼帘的是一幅香艳的活春宫:两具赤裸的肉体正进行着盘缠大战,一男一女放浪形骸,姿态狂野夸张。男人是个四十好几的和尚,鼻息吐着粗气。女人像是农妇,娇喘呓语。 夕阳水塘下,粼粼水光照着肉体,水中映出一对相同的倒影,给予清子更加直观的视觉冲击。 “这一片只有南少林寺的和尚,正巧我问了许多人来到这里,难道他就是戒律堂首座忘归?”清子对南少林寺彻底失望了。 男人的太阳穴高高隆起,好似练功到了最关键的关口。女人的呜咽已近乎哀惨,就要濒临崩溃的边缘。 蓝彩妮钻到清子跟前,踮起脚尖探头看,嘴巴正要叫,清子连忙捂住她的嘴。 肉光霍霍杀的清子僵在当场,心中惊吓,进退失据:不走,全身都在难受。走开,又怕被他们发现,南少林和尚是习武的,被发现就完了。这索性成了清子的借口,将一片旖旎春光尽收眼底。 这发于天籁,本乎人情的旷野之欢在清子眼里是多么的惊世大胆。清子口干舌燥,有一种自然的魔力牵引着他不能自拔。他血脉喷张,水塘也成了一锅沸水,底下膏火慢慢煎熬。青春的萌动,压抑的的渴望在迅速膨胀着,清子也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霸王上弓,如箭在弦。 蓝彩妮扭动着身体,回头看清子,有东西刺着她了。 这场男女鏖战持续了良久良久又良久……终于云雨初收,男女穿上衣物。清子面上烫霞渐褪,就要解脱之际,男女二人却开始绵绵情话,山盟海誓,奏起靡靡之音。清子不能逃跑,这些情话毕肖于耳,字字如能目睹。又是良久良久,终于道完了想恋,诉尽了闺思,男人才目送女人离去。男人看了清子这个方向一眼,径自走了。 清子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身体感受到初春水塘散发的冰凉,才回过神来,放开蓝彩妮。 蓝彩妮道:“清子哥哥,他们刚才一直摆你书上画着的奇怪姿势,在练功吗?” 清子浑噩地胡乱点头,赶紧拉着蓝彩妮离开。他此刻心里乱糟糟的,竟成慌不择路,来到一处山坳,山中无风,春夜恼人,清子大汗淋漓。 忽地,有一阵劲风扑面吹来,夹杂争辩之声。 又让清子窥探到南少林寺一桩隐秘。 山石的拐角处。两个五十余岁的和尚相对而峙,气氛很不对劲,无风春夜,两人却僧裳鼓鼓,内劲催得山地起风,折花压草。 劲风刮到清子的脸,他叫苦不迭:“这南少林寺怎么搞的,这边演的又是哪一出?” 第十一章 门户 左首老和尚虽然身形消瘦,但皮肤圆润,还有点大肚腩,想是平日养尊处优惯了。右首老和尚足足高过一个头,肤色黝黑,双手有很多老茧和裂纹,想是练硬功所致。 左首老和尚神情不解看着对方,好像还不明白到这里来是要干什么,对方杀气腾腾,也鼓气护身防御。 右首老和尚怒目而视,喝道:“忘尘,当年师父看走了眼,选你当了住持。你看看现在寺里被你弄得乌烟瘴气,铜臭熏天。你死后怎么去见师父!” 清子想不到被呵斥的竟是堂堂南少林寺的住持,那么呵斥者想来也是忘字辈的掌座。 右首老和尚正是般若堂首座忘悲。他僧衣有些破旧还缝有补丁,全身一件身外之物也无,后背微驼,定是平时苦修之人。 忘尘的僧衣却是上好丝缎所制,颈上挂珠用温润细腻、光洁晶莹上好材料制成。他面露悲苦,受了大委屈,道:“阿虎,你错怪我了。盖过武当,胜过北少林,何尝不是我心所愿。只是情势比人强,多年入不敷出,只好多收弟子以进财源。近百年基业万不能断送在我们手里。”阿虎是忘悲出家前的小名,他们系出同师,从前都都直称出家前的名讳。 忘悲听到忘尘呼他小名,癫狂的眼神一时回归平静,点了点头,仿佛回忆到当年同师学艺的场景。 忘尘见忘悲点头,以为他明白自己的苦衷,心中一喜,耳听忘悲道:“我自然晓得,不过再这样下去,南少林只会日渐沉沦,成江湖中不入流的门派。我想到了一个方法,不知道住持同不同意?” 忘尘脸现喜色,什么方法既能不伤师兄弟感情,又能解决南少林寺的困难?他忙道:“阿虎,何必说的这么见外,好办法尽管道来。” 忘悲深望了师兄一眼,终于下定了决心,颤声道:“那就是……投靠朝廷,投靠东厂!由朝廷拨款,我们只需钻研武学。” 忘尘听了,心中惊骇巨震,慌忙摆手。他对师兄弟情义看得较重,此时见师弟似已入魔道,不再顾虑,净言直斥道:“阿虎!无功不受禄,这要帮东厂干多少见不得人的恶事。多少门派投靠朝廷后落得灭门灭派的下场你又不是不知。纵然一时风光,又能如何?这个万劫不复之境,想都别想!” 忘悲心中早已打定主意,听不进人劝,他心已褊急,也叫起忘尘小名,大声驳道:“金八,你放纵忘心不理罗汉堂的事务,明知忘归和那寡妇伤风败俗也不揭发,就知道做你的佛门‘好人’,教出的净是佛呆子、佛败类,用一根破铜烂铁招摇撞骗,成了天大的笑话,南少林寺迟早毁在你们手里!” 忘尘面色发白,忘悲双眼赤红。局外人清子心中摇头:“没想到南少林寺名利之心这么重,这两人和希佑大师根本没得比!” 忘尘正要再做争辩,却听忘悲怒语连珠:“我爹已经在朝中奔走,今天从是不从也由不得你了!想你一个卖豆浆的儿子凭什么爬到住持之位?”忘悲心忧南少林的前途,越说越是激动,情感淋漓倾注。只觉自己对南少林爱的最深,功夫最高却屈沉人下,有才难展,眼见南少林在江湖中的地位日渐卑下,急火攻心,已近成魔。 忘悲手足开始在空气中挥舞,双眼血红,仰天长啸:“我……我要让南少林成为江湖第一大派!江湖之中哪有什么南北少林,只有我们是正宗少林!” 忘尘见师弟如癫如狂,心中悲悯,凄楚道:“阿虎,菩萨畏因,众生畏果。切莫太过痴念……”话未说完,却见忘悲面目扭曲,狞笑一声,一手‘裂心掌’向自己推来,气浪排山倒海。 唉!实在是可悲可叹。南北少林本系出同根,第一代南少林弟子行走江湖也自称少林。可后来北少林的弟子瞧不上南少林,不再与其并称少林。南少林寺的弟子暗下决心:有朝一日,定要让你们北少林的弟子将‘少林’二字羞于启齿。这种执着传到了忘字辈弟子手里,这批弟子不同与清子这些人,他们从小在南少林寺长大,对南少林爱得深湛。可同样是爱,却化成了两种理念,起了争斗。 师兄弟知根知底,出手疾如锥出,战如雷电,解如风雨。 清子躲在山石后,周围气浪卷涌,刮得他脸上生疼,舞起的石沙,吹得他睁不开眼。 清子猛然想起现在看的正是南少林的家丑,无论谁胜谁负,自己都没有好果子吃,他们虽然是出家人,却是打打杀杀的出家人,搞不好来个杀人灭口。清子拉起蓝彩妮转身要逃,两人打斗吹来的风劲象是要送他一程,让他步伐轻快很多。只听身后两人同时爆喝一声,接着又一声大喝传来:“小沙弥莫走!” 清子心头欲呕,不由得停下脚步往后瞧:一切都静止了,两人双掌相抵,一动不动,能开口说话的是忘悲。 二人之间太过熟悉,用到相同一招,缠斗至比拼内力的阶段。忘悲年纪较轻,所学的内功又敷张而扬厉,此刻正处在走火入魔的边缘他,试图速战速决,内劲如大江东去奔涌而出。他仍有余力开口说话,再也不顾同门情义,以为清子是寺中弟子,忙叫住清子,想让其杀了苦苦支撑的忘尘。他们同学的是南少林的《易筋经》,这门内功若是同门相斗,只要有个外人稍施外力,胜负立分。为什么会有这种缺陷?这又是当年一桩少林公案了。 忘悲催道:“小沙弥,过来碰一下对面的金八。事成后我保你前途无量,当十八铜人,当首座,以后还能做官……” 清子停住脚步,有些动心了! 忘悲又道:“你要怎的,都随你。”到最后竟似成了情人调情,摘星星,捞月亮都愿意了。 忘尘渐落下风,气闷于胸,无法开口。他见这个“小沙弥”脸上,一副全无定力,欲念横生,迷惑到爪洼国的模样,心知大限已到,不禁五内俱焚:今后南少林投靠朝廷,定是凶多吉少,还有忘悲师弟神智疯狂,死后见到恩师如何交代……他难免悲怨,心情激荡,内力又弱了几分。 忘悲感受到了变化,心中狂喜,一边加紧发动内力,一边催促清子道:“小沙弥,还等什么?荣华富贵就在眼前啊!” 清子还处在犹豫之中,他一路上也算几经生死,也看了点沿途的人情世故,你尔我诈。他不能确认忘悲话中真假,兔死狗烹可是常有的事。 忘悲见这个小沙弥这么婆妈,急催道:“你没看到他脖子上的玛瑙挂珠吗?现在就给你!” 清子间接杀死陆副帮主,有这胆量。他抬起一块大石头,心中杀念萌生。 忘悲见清子开始迈大步走来,以为他答应了。转头对忘尘狰笑道:“金八!杀了你之后再杀忘心、忘归,重振南少林,江湖之中唯我独尊!”说完纵声狂笑,响彻云霄。 突然,清子的胸口再次感到寒冷,是希佑的心形舍利,清子甚至能感觉它在微微跳动。 大石头掉在地上。清子想起希佑说过,住持忘尘和希佑的某位师弟交情很好,能让希佑赞赏的人,忘尘应该也是好人。 忘悲的笑声止住了,“小沙弥”的手戳的竟是自己的胸口。忘悲的内息如决堤的洪水向外泄露,软软的载倒在地上,他转头看了清子一眼,眼神不解,不甘的似要将清子吞噬。 忘尘也是一脸的疑惑,他大难得脱,并不觉得庆幸,有的只是无穷的悲伤。忘悲师弟武功尽失,以后形同废人。他们二人代表着南少林寺不同的出身,即便是怀有同一种理想,贫富也难相容么?再想到忘悲的家世,朝中三代为官,小儿子成了废人,岂会善罢甘休?南少林的麻烦还不止这些……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忘尘只能用这句话来解释清子的行为,“自己不也是个卖浆出身的和尚么?”忘尘更坚定了多收民间弟子的决心,将来总有人会开花结果,重振南少林! 清子正要扶起忘尘。从刚才藏身处走出一个人来,忘归。 忘归脸上阴晴不定。他原本是来追清子和蓝彩妮的,他已发觉清子蓝彩妮的行径,只是女人在身旁,没有立刻做擒拿。万没料到竟会目睹门户之变。 除了蓝彩妮,所有人脸色怪异,各怀心思,但无疑,生死掌握在忘归手中。 忘归何尝不知两位师兄日积月累下来的矛盾,只是他无心于此,并没有加入哪一方。忘归是忘尘扩招僧侣政策的既得利益者,但他眼见南少林日渐积弱,心中是偏向忘悲的。忘归一时千头万绪:“这两个小孩一定要堵住嘴的,但两个师兄在这……他们一时无力还击,住持之位……重振南少林,二者是可以兼得的……”一念之间,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忘归抬起右掌,掌心红光大盛。 “咕……咕……”低闷的野兽叫声,从石林远处沉沉传来。好象是只野狼,近了,从身影上看,不像,待众人看清楚,是只白狐狸,还是只眼睛被人射瞎的白狐狸。它脚步很慢,却一下子近到众人跟前。这次看的真切:半人多高的盲狐,撕牙咧嘴,抽动着鼻子,竖起身上的白毛,做出腾越的姿势。它肚子股股的,仍做出饥饿的样子,流着口水,像等待谁一声令下,随时准备出击。 蓝彩妮突然一个箭步离开清子,奔到盲狐身边。清子大惊失色,急唤了声:“小妮子,不要!”想拉她回来已是来不及。清子第一次见到狐狸,还是这么大的白狐。他迟疑了,可还是跟了过去,不过,换成他躲在蓝彩妮后面。 盲狐闻到蓝彩妮的气味,低沉地发着鼻音,似在责怪蓝彩妮害它走了那么远的路,但当蓝彩妮轻抚它脖子上的白毛,亲昵地与它脸贴脸时,它又温驯的趴在她脚下,舔她黑黑的小脚丫。再闻得清子和蓝彩妮身上穿的衣服味道相同,它也凑过鼻孔朝清子吹气,做势欲舔他的手,清子吓的围着蓝彩妮打转,躲闪盲狐的舌头。 “清子哥哥,它叫大白。我婆婆来了!”蓝彩妮回眸,安心一笑,但想到会离别,说得伤感。 第十二章 外婆 夕阳拉长一个矮小驼背的人影,手中拄着比人还高的拐杖,一步一挪朝这边走来。人影在山石上投下倒影,就好像一只怪兽趴在山石上爬行,随时会扑将过来。人影走过之处,初生的花草如霜打了一般蔫下来,益虫奔走逃散,害虫跟行,蛇与蜈蚣这对天敌竟能相容追随着人影。 三个和尚与清子具是相信鬼神之说的人,直瞧得毛耸孔然。 夕阳坠落西边,新月升起。 来人正是蓝彩妮的婆婆,她身体臃肿,步履蹒跚,穿戴民族服饰,配饰挂件在月光下闪着妖异的银光。她的头发竟比蓝彩妮还长,盘了发髻仍能垂至膝盖处。她的臃肿主要在双腿,清子猜绝非天生的,应该是产后没有做月子或受了什么刺激,等老了以后自然形成的。农村穷苦人家的媳妇无论生男生女都会在床上休息一个月,生男娃的更是鸭虾进补,她这样的富贵人家怎么反而没有? 清子看到她的脸,不寒而栗,竟是梦中树皮一样的老脸。 婆婆立在不远处,森冷地盯着清子,毒虫在她脚下布阵。清子不由得松开搭在蓝彩妮肩上的手,退了一步。 蓝彩妮和大白快步迎上去,蓝彩妮亲昵地搂着婆婆,低声耳语,还不时笑吟吟地偷瞧清子几眼。 大白插不上嘴,围着祖孙两,似在守卫。婆婆找着孙女当然开心,慈祥地聆听孙女说写什么。她起初敛眉,定是着恼孙女偷偷溜走,接着微微点头含笑,轻声道:“对无赖一样的汉人就该这样。”想是蓝彩妮说到她一路上报复欺负自己的坏人。蓝彩妮说到山洞中惊险处,婆婆表情一滞。 随着蓝彩妮的遇险记,婆婆脸上浮现出各种表情,都让人瞧得心生恐惧。婆婆表情越听越凝滞,语带责备与担忧,道:“你和你娘一样,从小就喜欢外面花花世界,她向北,你向南,都迷上俊俏的后生!” 突然,婆婆注意到孙女身上穿的是僧衣,立刻勃然大怒,拐杖重重敲着地面走进清子,伸出长满老茧的短手,用力抓住清子的手腕,尖声厉叫道:“你个死贼秃,敢坏我孙女清白!今天定要你毙命当场!”她激动的身体颤抖,衣袖里飞出两只象苍蝇一样的虫子。 清子翻胃欲呕,忙辩解道:“什么清白?我……我什么都没做。”清子猜她说的是蓝彩妮裸体被自己看个精透。可蓝彩妮不过十岁,在家乡这种年纪还穿着红肚兜四处发野,蓝彩妮只是多脱了一点而已。清子被婆婆的气势震慑,加上手腕疼痛,语气虚弱,说出来更让人觉得他是理亏。 “啪啪”两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清子脸上,立刻红肿起来,清子拂着脸,挣脱不得,实在害怕她的毒虫将自己弄得半生不死。 婆婆五指成勾,指甲上散发黑气,一排米粒大小的虫子有秩序的顺指甲而下贮留在指甲尖上等待主人号令。清子直吓得肝胆具裂,双腿打颤。这些虫子若爬到身上会有什么后果?是从上窍进去下窍钻出,还是肌肤被一寸寸摄食? “婆婆!你坏,你怎么打清子哥哥?他是好人!”蓝彩妮拉住婆婆扣住清子的右手腕,泣言道,“是我以为爹爹可能在南少林寺,才跟清子哥哥一起来的。你又没说爹爹是在南还是北!” “小妮子缠得紧了,我才随口说说,没想到你当真要去少林寺找了。”婆婆放松手上力道,语气前松后紧,“你爹爹虽然品行不端,但却是何等心高气傲的男人,怎么会去南少林寺?” 婆婆说这一句时看也没看忘尘三人,足见轻视。和尚忌讳驴,道士忌讳牛。婆婆开口便骂清子是贼秃,等于把所有和尚都骂上,忘尘三人心中愠怒。又听婆婆瞧不起南少林寺,这是忘尘三人的痛处,激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忘悲挣扎站起。 婆婆眉梢一挑,道:“怎么?不服么!三言两语就气不过,算什么出家人!”说话时手上一紧,把清子疼得撕牙咧嘴。 “婆婆!你放开清子哥哥!不然,我不理你了!”蓝彩妮用出了杀手锏。 婆婆颓然放下手臂,指甲上的小虫又结队回到腕袖里,她摸着蓝彩妮的头,道:“小妮子,和外婆一起回去吧,汉人的地方太凶险了!别说师兄弟,亲兄弟都能杀起来呢,没一个好心的!” 清子没逃开,反而向前一步紧挨着蓝彩妮当护身符。 “出家人就要任人辱骂,这是什么道理?”忘归见老太婆句句带讽,忿怒已极,道:“我见你是个女流,不与你计较,恶口伤人,也不怕入拔舌地狱!” “女流?哼!”话音未落,众人眼前黑影左右一晃。 一股腥恶之气扑面,忘尘急提内劲,护住忘悲,僧袍左右一挥,荡开的毒气将五步外一棵樟树的新叶弄得枯黄凋落。 另一边,忘归向前一步,只见一只比常人厚大两倍的手掌向自己拍来。身后是两位受内伤的师兄,忘归不能闪避,结结实实对悍一掌。对方力道不强,但掌心一阵剧痛,鲜血流出,血色鲜红,幸亏无毒,再看伤处,竟是被动物利爪所伤。 前方盲狐爪上带血,护在主人跟前。 “幻术?” “倒还有点良心,知道护着师兄弟。”婆婆道,“还要再斗么?” 一朵乌云遮住月亮,天色愈发暗了。春晚,正适宜毒虫繁殖,四周有破土破壳之声轻轻响起,听在耳中,毒物似乎无处不在。忘尘三人刚经历一场内斗,更是无心恋战。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南少林一方。 婆婆再次冲着忘尘三人冷笑一声,转而又温言暖语对蓝彩妮道:“小妮子,现在可以和婆婆一起回去了吧?” 蓝彩妮娇气的扭头不理婆婆,转而垫起脚尖,双手围成圆形,在清子耳边悄声道出这些天来的心事:“清子哥哥,我以后做你老婆,要不要?”她粲然笑着,很期待。 “小妮子,你说什么!他怎么配的上你!”婆婆耳尖,听了这话,以为孙女在赌气,又一想她才十岁,怎么会想到用这个气自己,“哎哟!不好,这少年莫非会什么蛊术?”她关心太甚,也不想想这时候清子和蓝彩妮才几岁,这不过是像农村小孩办家家一样罢了。 蓝彩妮双臂轻轻挽上清子的脖子,贴着脸颊,说:“清子哥哥,跟我一起回去吧?我那边风景可美了!”她这一刻的举止,颇有大人般迷人的神采。 清子轻轻推开蓝彩妮,忙不迭摇头摆手,他可不想和可怕的老妖婆在一起,什么时候尸骨无存都不知道。 “呜~小妮子,你娘她现在……”老太婆以手拭泪。她见孙女对清子依恋颇深,不肯回家,只好用女儿临行前交待的办法。 “我娘……我娘她怎么了?是不是老毛病又来了!?”蓝彩妮抽涕道。婆婆欲说还休,更惹急了她。 “这老太婆演技未免太假了,一看就知道是装的,小妮子也真好骗,居然相信了。可是我总不好戳穿,挡人天伦之乐吧。”清子看着凶巴巴的婆婆为了接孙女回家装腔作势,甚是好笑,又不敢笑出声。 蓝彩妮泪眼婆娑,对着清子哽咽道:“清子哥哥,对不起,不能陪你了……你一定要记得我!……我很快就会去找你。……到时候我驱虫术也很厉害了,再也不让别人欺负!”她梨花带雨,小脸布满泪痕,一句话说得时断时续。 蓝彩妮一步三回头被婆婆拖走,身后还跟着一只很高兴找到小主人一起回家的盲狐。 蓝彩妮突然用力挣脱婆婆,折返跑来,很认真很神秘地问清子:“清子哥哥,要是我以后长得像我婆婆那样,你还要我吗?” “怎么可能?”清子心道。看着蓝彩妮一闪一闪的大眼睛,清子诚恳地点头。 蓝彩妮心满意足地离去。 “清子哥哥,你到底要不要我给你做老婆?到时候我脱衣服给你看就不会生病了!”蓝彩妮隔着一片矮树林,突然高声喊道。看来她不得到答案是不会罢休的。 伴着婆婆尖锐的斥责声,清子也高喊:“恩。”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清子大声地喊:“要!” “你喊什么!” 清子大大声地喊:“要——。” 万籁寂静,一切回复原状。 忘尘三人相视一眼,三人间的关系已经回不了从前了。忘归带忘悲疗伤。忘尘带清子回到南少林寺方丈精舍。 清子浏目忘尘的寝室:黄花黎木床、软硬适中的蒲团,一张金丝楠木桌子、一个书架装着上百本精装经书。 清子心里在算着能有什么奖赏:“现在就打通我的任督二脉,让我更适合练功夫。哪怕是为了保守秘密,给点钱打发我回乡。最少先请我大吃一顿……” 忘尘一句话也没出,大概伤势较重,直接在蒲团上盘膝打坐运功,头顶笼罩氤氲白气。清子虽然心里急,却不敢也不忍去打扰,就这么干坐在椅子上。“好香的味道。”清子深吸一口,怡心爽肺,“是最好的伽楠香,能驱蚊虫,最宜入定。”这还不是这间屋子最奢侈的东西,桌上放着皇家贡品武夷大红袍。 “出家人该享受的,他全享受到了。”清子开始幻想有一天,他也能得到这一切。 月光转为晨曦,忘尘头顶汗气不再上蒸,还在闭目静坐。 “是不是入定入睡着了?”清子想站起身活动筋骨,想吃桌上上好的糕点干果,想泡一壶大红袍,想翻翻书……又觉得在这么肃穆的环境下,贵气逼人的住持面前做小动作实在是不敬,硬是按耐下去。他无聊至极,又四下张望这间屋子,原来还有一幅画,是达摩祖师的画像。 “小沙弥,你叫什么名字?”忘尘终于缓缓的睁开眼皮。 “回禀方丈,我叫清子,已在芳名薄上捐了名字,还未入寺。”清子按捺心中的激动,不疾不徐道。 忘尘微微颔首记住名字,道:“你回去吧。” 清子以为听错了:“这样就完了?”待要“提醒”忘尘还有什么交代,却见忘尘又闭眼入定了。这个“逐客令”让清子面上一红,退出房间,回到客栈。 弟十三章 受戒 清子进入客栈,里面嘈嘈杂杂,多是一般年纪的准和尚,没心思用早饭,瞎热闹。 许多少年正围着一个头戴方巾,长相斯文的少年。只见他表情遮遮掩掩,声音却大声,道:“寺里的僧人在客栈都有参股,所以指定我们入住这的客栈。” 又有好些中年人三三两两散座在客栈各个角落,竟然有一个年近五十才来当和尚的,二十出头的几乎见不着。 有少年高声附和道:“江湖上的门派都是这样,我听说北方几个名门大派出师的弟子连钱也不用入,只要亮出自己的名号挂在墙上,就能坐地收钱。” “北少林也是这样么?”问这话的是清子,在南少林地界,入乡随俗,提到嵩山少林都要加个北字。 斯文少年很爱成为众人焦点,抢道:“北少林不象武当那样有朝廷拨银子。他们除了收俗家弟子的孝敬,还做会收钱——人在江湖飘,怎能不挨刀。平时入会交钱,一旦出了闪失,北少林帮你。” 斯文少年忽地转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对众人道:“听说了么?” 众少年早听闻这件事,但想知道更多,拉长脖子等。 吊足众人胃口,斯文少年才道:“北少林与丐帮青城为希佑的事吵起来了,零星冲突不下十次。” “谁胜谁败?”热血少年只关心胜败。 “没根据的事我不瞎说。”看不出斯文少年很有品性,“但我想,天下熙熙利来利往,丐帮青城除了要回面子,更心疼的是钱。丐帮陆副帮主掌财政,青城白长老本人就是个大地主。” 有人问道:“那希佑上哪去了?” “没根据的事,我有兴趣时也会瞎猜。我猜,希佑是‘胜了拂衣去,自挂东南枝。’那两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希佑不可能全身而退吧?呃……”斯文少年顺口得嘴巴都扯歪了,猛然看到清子对自己怒目而视,咬到舌 头。 “喂!你还是先说说为什么朝廷单拨银子给武当?”少年人未入江湖,却各有一个江湖梦,又有人转话题。 斯文少年兴致更高了:“当年张真人和我朝成祖……”小二走过来拍拍他的肩,陪个笑脸,指着墙上一块牌子:“莫谈国事” 众人立时哑声。 从入夜起,就有知客僧来领人进寺受戒,首批剃度受戒的是南少林寺在各地选拔的习武苗子,他们有推荐信,住店都不用钱,脸上亦是多有傲色。有个三十出头,胸毛浓密的男子气愤道:“神气什么啊!奶 奶 的,我们这些交钱做和尚的待遇反倒差了。” 直等到下半夜,清子这一批人上下眼皮正打架时,来两个知客僧来引领他们。清子匆忙忙把迷迷糊糊的柳灿生拉出床。从各个客栈出来会合,与清子一起受戒的一共十八人。受戒的地点在大雄宝殿。 柳灿生在路上叽喳起来:“妈呀!好好的头皮上烧十二个洞,那不疼死啦?” 胸毛男子道:“小兄弟,咬咬牙!出来混,这一关总要过的。” 一个相貌身材略显猥琐,但双眼有神的少年问道:“我多给点钱,不烧疤,就学武,行不?” 众人中个头最高的少年回道:“有这个例子,不过我们身份不够。” 清子问:“受了戒有啥好处?” “受了戒,四年后还有一份戒牒,你就是真正的南少林出身。就可以到处云游,逢寺挂褡,吃住都不用钱。”斯文少年又开始侃了,“这样就可以在江湖中行走,找事做,比如参军、开镖局、当有钱人家的保镖护院……甚至做杀手……” 通往南少林寺的路面平整宽阔,路两边是大片肥沃的南少林私田,良田把县城与寺院隔得老远。背后县城灯火零星,前方寺院烛火通明。众人不像是要远离红尘,倒像是要进入一片繁华。 终于走到大雄宝殿,月光照下一片柔色的金碧辉煌。第一道门坎比清子的肐膝都高。迎门矗着两块大牌,左边写着斗大两个字:“放戒”,右边是:“禁止喧哗”。让人看了甚至不敢大声喘气。走过的天井足有二亩地大,铺着上好的大青石,种着苍松翠柏。再进一道大门就是偏殿,哼哈二将、四大天王,有三丈多高,都是簇新的,才装潢了不久。最后一门进主殿,里面凉嗖嗖的,庄严肃穆,又到处金光耀眼。释迦牟尼佛所坐的莲座,就比最高的少年还高,只能看到微闭着的嘴唇和胖敦敦的下巴。两根一搂多粗的大红烛。佛像前的大供桌上供着鲜花、珊瑚树、玉如意、还有整根的大象牙……香炉里烧着最高级的檀香,闻着自己的衣服都是香的。四周一千个金佛,不知道有没有人仔细数过?走了这么长一段路,腿都有点酸了。 “这也太奢靡了!一千个金佛啊!忘尘经营得这么有钱,换我也不愿投靠朝廷,拿一点拨款还要去卖命啊!”就要受戒做真和尚的清子,心里想的却是这些。 清子记得希佑帮自己剃度的时候,头发茬把脸皮弄得有点痒,可以伸手去搔,在这却万万不敢。剃头僧已经很老了,清子心想:“做了一辈子剃头的,真没出息。”再一想:“就是没脾气才能做剃头僧,不然哪天一个不高兴,去剃头的命都没了。” 老和尚用温水洗一遍光头,滑不溜手。一定要摸不出头发茬子,不然香一烧,就会“走”戒,糊成一片。然后用枣泥子先点在清子头皮上,然后用香头子点着。第一下感觉很疼,后面就一点点减轻了。 清子是第九个受戒的,第十个,也就是胸毛男子进去后不久,就传来杀猪一样的嚎叫,接着是骂人声:“我塞你奶奶!我不烧了!” 护戒僧人中有一个赶紧过来劝,好像是老乡。胸毛男名叫屠勇夫,他在江湖中已是镖师,只是总镖头爱提拔门派出身的人,才先来当和尚镀金的。 余下的人就怕了,问道:“很疼么?”前七个都说不疼,只有第八个和清子说第一下挺疼。第八个就是爱说江湖逸闻的少年,名字也够贴切,百晓知。 柳灿生战战兢兢不敢进去。清子就“劝”道:“你敢一个人回乡么?”柳灿生更怕一个人回乡,他如赴刑场,进了戒堂。众人原会传来“喤喤”而啼的哭声,哪想竟一点声息也无。柳灿生待在里面的时间比别人多了半响,待他出来,众人就问:“你不觉得疼?”柳灿生道:“不疼。”清子正想表扬他,柳灿生又补了一句:“我晕过去了。” 烧完戒疤,都要喝一碗蘑菇汤,让头皮“发气”定疤型。还要不停地走动,叫做“散戒”,寺院离客栈那么远,倒省下这功夫了。众人被带回客栈,都有些兴奋,睡不着,有几个人就要求百晓知继续说武当旧事,百晓知一口回绝:“我很困了。” 刚眠上一会,天就蒙蒙亮,知客僧又跑来:“即刻到寺里,先寄存行李,再用膳,然后去校场拜见主持和三位首座,最后入住僧舍。”最迟受戒的清子等人心中抱怨:“我们都是后娘生的不成,受这样的虐待,眼刚闭上就被叫醒。” 一入寺,众新僧被戒律僧领着去存行李,这主要是防范新僧私藏兵刃。其中一人包裹里搜出一对判官笔。戒律僧奇怪道:“寺里都不开这门功夫,你带这个干什么?” “我家传的。” “你有家传的武学还上南少林干什么?” “南少林出去的好混饭吃啊。” 戒律僧还是把判官笔没收,说四年后再归还。又见戒律僧从个头最高的少年包裹里搜出一副棋盘翻转察看。棋盘上有他名字,邵平。 邵平急道:“这只是一个棋盘啊!木头做的。” “明明是暗器,你看棋子是石头做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谁会用这个做暗器?我看唐门的人都做不出。” 相貌身材略为猥琐的少年把脸凑过来,将棋子对着光线仔细端详,最后两眼精光,下结论道:“色质纯优、手感温润,这是上好的寿山石,市价高的很。”他还自我介绍,叫颜如玉。 颜如玉这么一说,邵平更心疼了,说了一大堆好话才把棋盘留住了,值钱的棋子一个不存。邵平哭丧着脸。百晓知过来安慰道:“据我所知,四年后,除非东西真的丢失,一般都会还的。” “就是好的东西才会真的丢失啊,说不定哪个首座正在挑呢。”清子主观臆断的插话道。忽听屠勇夫冷硬的语气说道:“只要你将来功夫够高,还有什么东西要不回来!” 戒律僧翻清子的包裹。清子猛然想起那本春宫图,头上立刻冒汗。好在戒律僧对书籍没兴趣,倒是对心形舍利观察良久,连颜如玉也认不出是什么,清子只说护身符。鬼使神差般,清子留下春宫图,将心形舍利寄存到仓库。 各路的新僧汇集,井然有序,穿着统一的新海青,黑色的裤腰带,下摆绣着四个金字:“南少林寺”。光光的头皮上都有十二个点,昨天点还是黑的,今天就脱落了,白白圆圆的,大小都一样。 再看昨夜在客栈的中年人,没见他们去受戒,也变成了光头,只是戒疤是旧的。原来年年扩招,南少林寺师傅不够用,他们是回聘的。清子这路新僧就小声问知客僧:“我们师父哪一个?”知客僧答道:“还在路上,你们师父最远,九华山回聘的。” 好大一个膳堂,上下三层,坐得下千百个和尚。粥是糯米粥,加了香草、蘑菇等等,味道很不错。那么多的和尚吃粥,竟然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因为每层的上首都盘膝坐着一个穿着黄色僧衣的厨子和尚,手里拿着长戒尺。哪个和尚吃粥吃出了声音,他下来就是一戒尺。这一戒尺的轻重就归一个自诩“食堂首座”的胖师傅管,他可是南少林寺“实权”人物,只要哪个得罪了他,指不定什么时候在你饭里放些老鼠屎、小蟑螂什么的,还有让他的手下拿着戒尺往你头上重重一拍,嘿嘿…… 饭后,照惯例,新僧集结在大校场听主持或是某个首座训诫。在南少林寺习武,除非你真的天赋异柄,否则留寺的机会并不多。每年有新和尚,也有旧和尚还俗,有能力背景的做小住持、小庙祝……只有一小部分入了江湖。江湖中的门派分好几类,有家族式的,有只收一点人材专心培养的,有广收门徒的……各门各派,尤其是帮会对人才的争夺是很激烈的,朝秦暮楚的“叛徒”到处都是,楚才晋用之事也非止一端,今天你还是少林的扫地僧,明天也许就是慕容世家的坐上嘉宾…… 通过这些天,清子渐渐知道,江湖只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行,进入顶层,自然叱咤风云,但若天赋有限或不肯用功,混口饭吃也是很难的。 大校场鸦雀无声。清子站列前排,看得清楚也听得真切。正站着讲话是戒律堂首座忘归,他身后分居左右而坐的是达摩堂首座忘悲,罗汉堂首座忘心。住持忘尘却没见着。 第十四章 入寺 戒律堂掌管戒律,忘归出来训诫最有威严,而且他生得一张国字脸,面相阳刚,不怒自威,让人感觉正气凛然,不可侵犯。 忘悲面色浮黄,场下只有清子知他武功尽失与常人无异,而众人瞧着忘悲,只觉得深不可测。 忘心则脸色颇似不耐,好像有什么急事要去解决,又不得不留在校场干耗时间。 清子想到那天池塘一幕,以及师兄弟相残,只觉他们道貌岸然、可笑肮脏。 忘归环视众僧,开口声若洪钟:“不管你们看书看戏,还是听庙里老人讲,一定都听说过关云长。”他说了一句话就此打住,看底下新僧人的反应。 台下新僧原以为听的是种善因得善果之类教戒话,听到关羽,一阵骚动,都提了兴趣,频频颔首,心中称是:“义薄云天的关二爷,黑白两道都要拜的神仙英雄啊。” 忘归对底下众新僧的反应很满意,但他并没有马上接口,而是叫三个弟子抬出一件用长红布包着的事物。看这三个弟子正当壮年,身板结实,却抬得满头是汗,步伐吃力,可见这东西有多重了。众新僧都心奇:“这是什么东西,要这么费力。是不是装出来的?”忘归解开众人的疑惑,答案石破天惊:“这就是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 答案实在是匪夷所思,令人震惊。众新僧顾不得环境身份,尽皆惊呼,哗然一片:“今天看到的可是南少林镇寺之宝啊!” 各路师父好久才让新僧们安静下来。忘归缓缓的掀开红布,众新僧的视线也一点点的随之移动,图穷匕现却令他们大失所望:哪里是什么刀,只有一根锈迹斑斑,青色的长铁棍。 清子想到忘悲指责的靠一根铁棍招摇撞骗,应该就是这青龙棍。果然见台上忘悲不易察觉的面容一黯。 众新僧的反应又在忘归意料之中,他继续胪述,说起这根铁棍的由来:“关二爷桃园结义,忠勇辅义兄,框复汉室正统。只可惜勇不过三代,配用青龙偃月刀的乞能是泛泛之辈?关二爷的儿子关平也算是响当当的好汉,孙子就差了些,到了曾孙、重孙那更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终于对这把刀没了感情,生活艰难便把刀卖了。买这把刀的是个富商,富也不过三代,后来也转卖掉了。如此这般辗转流离……”忘归突然停顿,众僧急于知道下文,注意力更集中了。 忘归憾恨而叹道:“这把青龙偃月最后刀棍分离,青龙棍留在我们南少林,偃月刀……却落入倭寇手里!” 众僧随着忘归讲的故事发愤叹息,喟然做声。清子则心笑:“忘归真是调动人心的高手。那村妇也许就是这么骗来的。这些话对每一届新僧都复述过一遍。” 忘归把众僧的表情尽收眼底,回首往昔,铿然一声大吼:“这件事实在是我们中华武林的奇耻大辱!” 南少林弟子抗倭确实是南少林寺悲壮的一笔,忘字辈弟子当年刚刚入寺就随师祖辈一起投入杀场,最后元气大伤,忘字辈幸存下来的也就寥寥数人。 “倭寇这等见利忘义、猥琐龌龊的矮小人怎配保有关二爷的偃月刀!?历代南少林弟子都要以寻回刀身为己任,自强不息!”忘归又道,“那年倭寇初犯福建,南少林弟子浴血杀敌,方丈和我们三个掌座都是从血堆里面爬出来的!” 忘悲忘心每一年都要听上一次,但每次都是面色震动,可想而知当年血战惨烈。 堂堂一个南少林首座大爆恶口已够让人炸舌,再听到方丈和三个首座都打过战,杀人无算,台下新僧更是震惊得无以复加。这些话犹如平地惊雷,炸得众人面色各异。许多人被燎得满腔热血,面色义愤,只恨自己生不逢时,不能杀敌卫民。也有人忧心忡忡,面带惶恐。还有人面色复杂,心思与众人不同。 “我爹小时候就是被少林寺大师救的。”清子寻声后望,说话的是个头最高的邵平,他不再为棋子被没收的小事介怀,一脸感恩崇拜地全力赞起好来。 “清子,做和尚还要去杀人啊,我们赶紧回去吧。”柳灿生浑身战栗,拉拉清子衣角说道。 清子没理他,又听站在后面的百晓知道:“一入江湖岁月催,古来征战几人回。可惜没和他们生在同一个年代。”百晓知一念诗就让清子别扭。 屠勇夫挠了挠胸毛,不耐地道:“什么偃月刀、青龙棍,我家还有把祖传的方天画戟呢。身上有真功夫才实在。” “若能将刀棍重新合二为一,不仅青史留名,还能卖个好价钱呢。”颜如玉又两眼放光,抵掌揣摩,做深思状。 骚动过后,相比忘归的惊世发聩,达摩堂首座忘悲、罗汉堂首座忘心就说的平衍无奇了。忘悲说的是南少林寺从创立到誉满江湖的奋斗史、各项清规戒律。 忘悲在台上说一句,百晓知就在下面嘀咕纠正,他们这一组师父还没到,没人来阻止百晓知。据百晓知所说,其实南少林寺几度兴衰,断过许多代,所以一直不如北少林寺。 忘心教训的是“莫到老来方向佛,孤坟多半少年人。”之类的陈词滥调。底下新僧听得好生没趣。 忘心似有多动之症,边说话边搔首弄姿,很不配场合。他说到一半,突然把藏在怀里的稿子拿出来念,实在烦得念不下去,转头对忘悲道:“师兄,下面究竟有多长?” 若不是旁边站着将来师父和戒律僧,只怕要笑倒一大片了。 散会后,清子和邵平被知客僧带走。众人不解,便都看向百晓知,都开始养成习惯了。百晓知道:“放一堂戒,要选出一个沙弥头,一个沙弥尾。沙弥头要老成,要会念很多经。沙弥尾要年轻,聪明,相貌好。我看邵平和清子应该是我们的沙弥头沙弥尾了。” “当了沙弥头、沙弥尾跟我们有什么不同?” “功夫好、背景强的沙弥头,沙弥尾,将来都有可能当上方丈。现在的方丈和几个首座原来就是沙弥头和沙弥尾出身。” 此时一个相貌平平无奇的少年也说道:“说不定将来方丈就出在我们中间啊!” 剃了光头烧了戒疤,许多僧人乍一看都很相像,清子这一组这个平平无奇的新僧和谁都聊过几句,一直未被人记住。百晓知便问他姓甚名谁。 “我叫鲁七发。” 屠勇夫道:“哦,你排行老七,送来当和尚。” 颜如玉嘿嘿笑道:“我有个倭寇朋友,叫一夜七次郎,也是家中老么,送去当海盗的。” 百晓知道:“我知道啦,你的哥哥们就是鲁一发到六发不等。” 众人都低声笑起来,总算把这位同届记住了。 两人在庙宇间行了一段路,邵平被带到另一间大堂。知客僧继续领清子走,寺院很安静,清子心慌,暗叫不好,是杀人灭口吧。正想着如何逃脱,已被带到天王殿。 一进大门,就看到忘归居中坐着,身后站着一高两矮三个僧人。中间高的相貌颇为端重,年岁大概只小了忘归五六岁,一看就是练家子。两个矮的年纪则小了许多,有市侩轻浮之气。站在一起显得很不搭的三个僧人同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清子。 清子不忘行礼,有些害怕得微微发抖。 忘归道:“清子。负责方丈师兄饮食的师侄还俗去了,方丈师兄指名要你来照顾他饮食。” 清子愣住。 忘归道:“我身后都是你克字辈的师叔伯,皆是照顾方丈师兄起居的。” “居然有四个人照顾忘尘。”清子心里又感叹做住持的好处。他又向师叔伯行了礼。 忘归唤道:“克也。”高个老成的僧人走出来。忘归道:“他明日会教你,你要用心学。除了早午晚伺候方丈师兄饮食,其它照旧,与新僧无异。” 清子唯唯诺诺退出天王殿,脑袋还是没转过来。 知客僧将清子带回僧舍。 新僧舍都分配给有钱又有势力的公子哥和习武苗子住了,旧僧舍留给柳灿生这样的土财主、带艺投师的江湖人。 邵平的确是沙弥头。清子把经过一说,引来一阵哗然。 鲁七发道:“給方丈端屎尿,多大的荣幸啊,前途远大。” “给方丈端饭菜,你怎么说成屎尿了!” “清子你回僧舍,一定要当着我们的面把手洗干净才行!” 小小一间旧僧舍要住满八个和尚,茅房是整排六间僧舍共用,吃饭的膳堂离得又远,洗澡要去寺外的小河塘……床位由新僧人自己挑,一进门靠墙两排床铺,床铺底下放日用品,统一交钱发放。 颜如玉几个箭步抢到了他心目中的好床位,有人喜欢躺中间,比如清子和百晓知。柳灿生就睡在清子旁边,清子这一路和柳灿生一起睡怕了:“他的鼾声太可怕了,等下有必要提醒下大家。”墙角留了一个众人心目中最差的铺位给将要调来的沙弥尾。 之前相处两天,爱讲话的人相互之间早就混熟了。众人又各报姓名,谈话的焦点转到百晓知身上,众人都问:“你怎么知道那么多江湖中事?” “这是我全家的爱好。” “你家的癖……爱好真是独特,可总不能当饭吃吧?你家是做什么的?” “你问这么清楚干什么?” “他家有个小妹正准备找婆家呢……” 门外有阵脚步声,是一主两仆,门没敲、话没问,直闯进来。就是新调来的沙弥尾了,他见僧舍简陋,住僧舍的人更是陋简。深敛眉头,又见好铺位都被人占了,故意针对他似的,脸色不善,走到柳灿生身边,语气好似威胁道:“你站起来,这个铺是我的。” 柳灿生见他派头十足,心就慌,低头默不做声,不想离开清子睡。沙弥尾立刻恼了,手下两个仆人见状,就要上前动手架起柳灿生。 邵平上前护住柳灿生,对沙弥尾笑道:“师弟,你将就些,和我换床位,现在天冷,这铺保暖。” 沙弥尾就是不同意。最后择中,百晓知睡邵平的铺,邵平睡到墙角,沙弥尾如愿躺到中铺。 鲁七发见这个沙弥尾言行嚣张,定是个背景硬的大家子弟,有心巴结,想问出他的家世:“师兄这样的人怎么和我们住在一起?” “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来这做沙弥尾,以后好做方丈。”这话说的好直白,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因为说人是“鸡”在福建就等于骂别人是妓女。没人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上经课点名,才知道他叫付瑞,过了几天,才知道他是一个从六品县令的儿子,浙江台州人,原来是和一些相同家世的公子哥分在一起,后来自己向罗汉堂首座提出要调到这里来的。 清子这一夜睡得不好,一早起来,就去方丈寝室。 第十五章 新师 清子赶到住持寝室,还未及行礼,守在门外的克勤先用惊讶的语气,道:“你不去膳堂取早膳,怎么先跑这来了?” 清子一怔,心道:“你们又没教我。”待要张口问询,又听克勤歉声道:“哎呀,都怪我,你是新僧,没事先说清楚。方丈师伯午间有很重要的饭局,克也师兄出寺安排去了,我也不知该如何教你。” 这一句便把清子想问的堵死了,知道他有意为难。 方丈精舍门开,飘出一股臭味,克守出来倒夜壶,见到清子,便将夜壶交给清子来倒,克守昨日守夜未睡好,他一边打哈欠向外走,一边对清子道:“方丈师伯醒来了,你可以去问问爱吃什么。” 清子前脚迈进门槛,瞥见屏风后面,忘尘的纱衣仍挂在衣架上,“还未睡醒?”清子突然转念一想:“难道以前每日三餐都要先问忘尘的么?”一脚收回来,道:“我去取方丈常吃的早点来,要不和昨日一样也行。” 清子猜想这些人肯定嫉妒了,一定把自己十八代都查了个遍,这些人肯定不明白毫无背景的自己怎么会被忘尘挑中。 清子到了膳堂。其他杂役僧人有些还未睡起,“膳堂首座”就在那忙活了,伺候住持掌座,是他唯一亲自下厨的。 “膳堂首座”打量清子一眼,道:“新来的?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今天吃什么?” 清子又愣住片刻,才道:“住持爱吃的。最好有家乡的味道。” “膳堂首座”破口大骂:“我怎么知道方丈他妈的味道!你成心和我过不去是不是!” “原来不是方丈家的亲戚啊,哪天被下毒都不知道。”清子搜肠刮肚,他没吃过什么高级斋菜。想到忘尘是本地人,闽人口味偏好酸甜。忘尘与忘悲相斗,是内伤初愈,应清淡调理为主。 时间不多,清子看一遍食材,一口气爆出三种:“糯米红枣粥、素斋粥、山药枸杞南瓜粥。” 这回轮到“膳堂首座”干瞪眼。清子硬着头皮毫不示弱看着他。方丈要吃的东西,“膳堂首座”没办法,一边做一边骂:“干了四年,也没听方丈赞一声饭菜做的好!” 清子瞧他年纪快五十了,怎么才在南少林做四年,随即想到南少林寺如此敛财,膳堂不包给亲戚定是租出去的。清子道:“我会在住持面前说说,合口味,年年都让你做。”果然“膳堂”首座的骂声小了。 清子忐忑送到忘尘寝室。里面忘尘已经起来,克守正服侍梳洗。清子猛地又想起夜壶里的尿,浓稠色黄泡沫多,农村老人说过,这是消渴之症,清子就把糯米红枣粥撤了。 摆碗筷,清子惴惴不安站在一旁。大概换了人,忘尘竟有些许不自在,再看到两碗都是粥,略微一愣,各吃了半碗。吃完,在室内点香,坐上克勤备好的马车出寺了。 清子奇怪忘尘临走还要点香,这香的味道又与第一次进忘尘寝室看他入定时的檀木香不同,好像,好像有……激发食欲的效果。清子肚子也被熏得“咕咕”叫。 清子端碗筷回膳堂,双手都在微微发抖。第一次就这么挨过了。 这一天中午晚上,忘尘都不在寺内进食。清子知道忘尘为了南少林寺常在外应酬,比如为了征一块地,为了打通官府关节,为了几个“大善人”的捐施等等。 翌日,清子送上更清淡的粥。忘尘在外应酬,吃的即使是斋菜也偏油腻。清子这一次不忘先点上特制的香。忘尘吃了许多,在清子看来,有嘉许之意,算是过关了。克也为昨日的疏忽道了歉意,他老成圆练,不会将敌意表现的较明显。 清子掌握忘尘饮食规律,进食时一定要点特制的香,每一餐让“膳堂首座”绝不加入过多糖份,多以蜂蜜代替。绝不送上要忘尘亲自用手抓的食料。午膳以素食药膳为主,羹为辅,绝对要有垫饱的各色米饭。如果忘尘在寺内用晚膳,以蔬果、活泉水为主。 起初,这寺内人人艳羡的差事,清子做的万般辛苦。掌握了规律后,轻松不少,也和膳堂的人混熟了,常得点东西打牙祭。成了老油条后,更是连忘尘的膳食都敢吃上几口。 如此过了月旬,清子不吃忘尘的早膳就会觉得浑身不对劲,心慌乏力嗜睡,常打哈欠,一吃忘尘的早膳,一整日都有精力。清子就觉得给忘尘的早膳不对劲,莫非掺了药? 清子能见到忘尘的时间很少,他想连自己都发觉了,忘尘应该早有察觉才是。还有,做为住持,服侍的居然不是贴身亲传弟子,克也是忘悲的大弟子,克字辈中修为最高。而克守克勤这等将喜怒形于色的年轻师叔被安排在住持身边,更是不合常理。清子不敢参合寺里派系之争,也就三缄其口。最重要的就是清子明知早膳有问题,却再也离不开,试过两三天不吃,浑身难受。 清子这一组,九华山回聘的武术师父还没来。但内功课是新僧一起上的,就是由一个总师父,也是忘悲的弟子克己来传授口诀,当场讲解一遍,就由新僧回去自己修炼。这是少林内功最粗浅基本的修习法门,功用只在两个字:练气。既巩固筋脉,让体内真力能凝聚运行。 其他新僧很快就入门,但清子运气行周天,经过胯下时总觉得不通畅,强自修炼,练稍微久一点,四肢有轻微酸麻疼痛感。清子想问,但看到连柳灿生都能练习自如,也就不好意思去问。 清子是真心努力要练好功夫,他练功时,脑海中总能浮现希佑击杀恶人时,天地浩然正气凝于一身的神采,总让清子热血沸腾。 清子坚持练习,在所有新僧进入第二阶段后,他依旧停滞不前。初学内功者与常人无异,没有人看出清子的不同。 经课也是每天必上的。经课是大课,所有新僧一起上。台上有抽点名字,宽敞的大殿里,圆溜溜的一片光头,一个不落。南少林寺的僧人越招越多,干脆不起法名,直接用俗家名字了,五年后有本事又愿意留在南少林寺的才统一起法号。 这些五湖四海的少年人来南少林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学武术,对枯燥的经文毫无兴趣。起初上经课,因为是新僧,不敢旷课,可没过几天,一些捣蛋的新僧见讲经的老和尚一副两眼不见四周,一心专渡觉海的摸样,就慌称害了病,躺在床上睡大觉。后来个个都成了老油条,爱去不去,分散的空位越来越多。偶尔被抽到名字,就由交好的僧友代答。经书没学到几本,个个倒成了口技高手,一张嘴能变几个人的腔调。清子不明白:“连膳堂都有僧人看管,怎么经文课反管的这么松散?” 清子念经果真如希佑所说的字正腔圆,而且语气抑扬顿挫,能调动人心。一段时间后,甚至只要清子有心,能装出佛主菩萨罗汉金刚念经文时的语气。 经课老师父把清子惊为天人,在南少林寺练武人才不稀罕了,清子才是可遇不可求,说自己一把年纪,还担心他归西后没人上经课,总算后继有人了。他也不管清子愿不愿意,常给清子开小灶。清子会念经的名声都传到方丈和几个掌座耳里了。不过,也就经课师父把清子当宝,在武风盛行的南少林寺,经文念得好,反而被其他僧人暗地里嘲笑。 某日,众人用过午膳,正在僧舍歇息。百晓知提着裤子匆匆跑回寝室,神色像只受惊的兔子,对众人道:“来了一个奇怪的中年和尚,一直蹲在茅房里。” “这有什么稀奇,刚吃完饭,其他地方茅房不够用,过来借一借。” “不是,他蹲在茅房已经一个时辰了。” “大概堵住了,今天膳堂土豆太硬了。” 不一会儿,颜如玉也提着裤子跑回来,青着脸,道:“吓死我了,一个中年和尚偷看我如厕!” “该不会是有龙阳之好吧!” 众人这才感到事有蹊跷,纠集了临近两个宿舍的新僧,抄家伙进茅房。 只见一个身材不高但肌肉发达的中年僧人,不顾恶臭,一个坑一个坑的移动步伐,手里捏着一根烧火棍往粪便里撮,好像要在粪便里找宝贝。听到人声,中年僧人转过头来,将烧火棍举到众人面前。 烧火棍带分叉的一端黏着“新鲜”的粪便。众人捂住鼻子连忙倒退。屠勇夫往地上大吐口水,举拳正要发作。中年僧人道:“我蹲在茅房一个时辰,十一个人用过茅房,我查过粪便,你们中有一人昨日或今日偷吃过荤食,我且不点名是谁,算你初犯,下次发现必定重罚!” 听到这里,好些人连隔夜饭都能吐出来了。 中年僧人自报姓名,姓林名强,和克字辈同一批弟子,还俗所以没有法号,是这一组新僧的武术师父,从九华山回聘的。他一路风尘,居然一点未现疲态,将众人拉到校场,催去习武,时不我待,已浪费月旬。 众新僧在练武场站成两排,等林强先训几句话,然后再教点什么。却见林强话也不多说,脱掉上衣,放松裤带,展露浑身肌肉。他上身使力,前后左右各摆造型,很得意的摆弄健美的身材,胸前的肌肉还能随自己的意愿跳动。也不知道他这体形是如何锻炼出来的,明明是个五大三粗偏丑的大男人,却让人看得有一种独特的美感。新僧们不禁啧啧赞美。 “你们在我手里学的将是武林中最好的功夫——金钟罩。”林强直奔今后的武学主题。 第十六章 医治 为了让新僧更深刻体会金钟罩的好处,林强道:“我给你们说个我亲眼所见的事:那年一个武举出身的官员得罪了东厂,拉到午门问斩,刽子手刀都砍折了三把,竟一点伤痕都没有,最后东厂太监威胁他的家人,他才自刎而死。” “和尚虽不近女色,但绝不同于阉狗,我们是正宗好男儿,就要胸怀坦荡!”林强命所有新僧脱掉上衣,见新僧体质或骨瘦如柴或臃肿肥胖,林强不住摇头,道:“这门功夫因材施教,身体肥的适合练,身体不好的也能把身体练扎实咯。” 事实胜于雄辩。林强说完,前迈一步,青筋爆展,内劲护住周身,喝道:“现在不管你用什么东西砍我,皱下眉头,我认你们做师父。” 众新僧起初不敢动手,邵平带头打了一拳,把自己反震的疼。其他人见沙弥头先上了,就放开了胆子。肉拳肯定不行,就四下寻找家伙往林强的身上招呼,林强越被打越高兴,不断的鼓励:“好,很好,再用力!”轮到清子,清子只是盯着林强的下身,没有动手。 林强晓得清子的顾虑,道:“没关系,尽管踹我下面,你们一定认为那是罩门。最低级的金钟罩、铁布衫才会那样。” 得了这句保证,清子就上前狠踹一脚师父的下身,真的一点没事,林强还在笑咧。 颜如玉最后一个上去,他的手在嘴边吹了口气,去挠林强左边胳鸡窝。林强嘴角动了一下,可这威信决不能丢,硬是忍过去了。百晓知想上去帮忙挠右边胳鸡窝,林强却已收回架势,对百晓知道:“你刚才已经打过了。” 林强雄健的体魄、刚才的以身示范和他说的话都很有诱惑力,把众新僧燎的跃跃欲试。林强忽地笑声豪爽,但表情诡秘,道:“金钟罩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要保持童子之身。少年人精血正旺,这不失为守节爱惜身体的好方法。” 徒弟们大呼上当,又被林强泼一盆冷水:“金钟罩不能立刻就炼,第一年学基本功、罗汉拳、铁纱掌,第二年才能主修师父的功夫,第三年开始习棍术,第四年按各人的资质重新编排习更上层的武学。” 之后一年,清子勤学苦练,奇怪的是,口诀和套路记得很快,但打出来的拳却总是软弱无力,他的内功停滞不前,招式内功本该相辅相成,清子内力不济,纯凭记忆悟性记住口诀招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学得愈发痛苦。 一年后,清子越来越离不开忘尘的早膳里的药,生出惰性,在一次修习内功,强迫内息冲丹田过下盘时,不断剧痛,如希佑当初抓清子一般的疼,清子发起狠劲,不断催动内息,终于疼得晕厥过去,醒来后,对自己彻底失去信心。 清子也开始常请病假,与他人不同,请的是武课的假,他真的是今日头疼脑热,明朝生了脚疾,从头病到脚,再从脚伤到头,周身轮着害病。林强来探望清子,当着众人面,奇怪道:“我看你拉的都是‘黄金颗粒’,那些都是住持才能吃的东西,你身体还这么差!”众人看清子的眼神变得很怪异,清子羞愧难当。 以后,清子常往经课老师父那边跑,因为忘尘很敬重经课老师父,而林强又是忘尘当年教的弟子。 清子身体未见强健,经文却悄然增长,与众人背道而驰。他有饭便吃,有水既饮,全然一副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的模样。只不过,每当夜深人静,希佑的音容会时不时闪现在脑海里,让清子一阵内疚。清子又以当年希佑就是来找自己当学经书僧人的借口安慰自己。 若不是亲身经历过苦难才磨练出的坚强意志,榜样的力量也只是暂时的,清子已经努力做得很好了。 第二年盛夏天气,忘尘寝室里的水果不会间断,清子端着切成薄片的西瓜,在门口,听到经课老师父对忘尘叹息道:“真是佛门凋零,学风日下啊。” 却听林强不轻不重的声音,反唇相讥道:“想做和尚的明明越来越多,哪来的佛门凋零。除了清子,寺里人人向上,发奋习武,何谈学风日下。”林强显然已经忍无可忍,对师父敬重的人说出这种话。 “林强!不得无礼!”果然听忘尘低声斥止,接着道:“还是让清子自己来说说吧。” 清子乖乖进来,辩解道:“我恰巧在门外,提到我,就停下来听了听……” 忘尘摆摆手,不以为意,道:“你且说说,你的内功修为为何停滞不前?少年人莫仗着聪慧,投机取巧只记招式口诀。”修习内功极耗时间精力。 清子忙道:“我也不知为何,一修习内功,身上就疼。” 听到清子的不幸,经课老师父浑浊的眼珠却亮了起来,道:“人体质有别,清子不适合习武,只适合念经,何必埋没了他,等我死后,他接替我教授经课,金八,你不是正愁没人代替我么。” 忘尘点点头,似深以为然,习武要天赋,有时勤未必能补拙。 林强觉得经课老师父倚老卖老,他不情愿道:“讲经课也要练气吧。我小的时候个矮,都坐在前排了,还是只能听到您嗡嗡叫,索性睡起大觉……” “林强!”忘尘沉下脸来,又问清子:“是哪处疼?” 清子脸一红,期期艾艾道:“脐下……三寸处。” “不就是蛋疼嘛!”林强一拍大腿,盯着清子裤裆处,大笑。 忘尘脸色一变。林强忙打一下自己的嘴巴,挠了挠光头,冲忘尘讪笑。 忘尘抓过清子手腕搭脉,并无异常,又领清子进隔间检查,仍是无恙,不得其解,道:“我传一句话给忘心师弟,他精通医理。若实在无解,切莫强求了。” 清子胡乱点一下头,他刚才发现,一夜之间,他长大了,和歌里唱的一样,每个人的身上都有毛毛。 因为不抱太大希望,清子随便选一日闲暇来找忘心。忘心出身医术世家,家业只传长子,他为兄长所猜忌,便出家。 忘心不掌寺内俗事多年,主动调到很偏的寝室居住,也不要弟子服侍。寺里流传,忘心是医人难自医,有些失心疯了。 清子原本想叫上同寝室僧友伴着来,但想到检查的是难以启齿的病,还是不要让人知道的好。忘心在新僧会上念稿口齿清晰,并不像害了失心病,而且之前找他医治的僧人病都好了。 清子在门口叫了几声:“太师叔。” 无人应。房里光线很暗,很浓的药味,一个人影在晃动,好像在抓痒,手够不着后背。 清子走进去,道:“太师叔,我帮你。” 话音刚落,只听忘心肩膀部位“咔嚓”断裂声,像是骨折了。 清子吓了一跳:“老人家就是不行。” 却听忘心兴奋的声音,自语道:“成了!”接着清子就看到,忘心折了的手伸到在后背抓痒,那是正常人不可能挠到的背心部位。折了的手本该使不上力气,但忘心的肩膀操纵手臂,像握着一把木质的“不求人”,煞是怪异。 又听“咔嚓”一声,手臂又与肩膀复合在一起。 清子这才注意到忘心肩膀处扎着长针。清子听说过,扎穴道练功,事半功倍,如果方式不当,对身体伤害很大。 清子惊悸之感稍减。 忘心转过头,道:“你的病方丈师兄和我说了,练内功,气息不能沉入丹田以下,这可奇了,让我瞧瞧。” 忘心表情语气再正常不过,却把清子惊骇得连连倒退。忘心的头转过来了,但身子根本没转! 清子转身要跑。 忘心手臂一挥,门合上了。忘心道:“见着怪病,我就技痒,你怎么要走了?”忽然低头看到自己的屁股,忙道:“吓着小小师侄了,你可是第一个见到的,别跑,看久了就见怪不怪啦。”说罢,转过身,右手臂暴长,扣住清子手腕,食指中指搭上脉搏。 清子不敢动弹。 忘心“咦”的一声,眉头慢慢皱拢,过了一会儿,晃完脑袋,左手又搔着光头,嘴上喃喃:“奇怪,奇怪!”去搭清子另一只手的脉搏,左手摸着清子丹田画圆,倒像在看妇女怀孕。隔了良久,忘心问道:“真是古怪,你出家前就认得少林高僧么?” 清子想到希佑的死到现在还只是江湖传闻,也许楚芥告诉少林后,少林寺的人秘而不发。清子也就不说,只是道:“我家乡,经常有游方僧人路过。” 忘心也不深究,只说道:“这僧友真是好心,多少人求还求不来呢。”说完,拉着清子到一个隔间。 隔间却与寝室大不相同,一尘不染,忘心一拉天窗,光线充足,屋内还有许多面磨得很平的镜子用以采光。 清子自觉的褪下衣裤。忘心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刀。清子赶紧把裤子提上。忘心点了清子的穴道,令清子动弹不得。 忘心把清子的毛发全剃光了,每一寸肌肤都瞧得很仔细,像是自语又像是问清子:“谁这般无聊?” 强光下,清子几个大穴极其隐约的有个卍字样。 清子道:“胎记吧。” “佛陀转世么?谁能有卍字形胎记!”忘心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帮清子解了穴,“我还没想到好的方法,也许一辈子都想不到,但只要一想到,就会去找你试试!” 天啊,身体哪能给你乱试。清子连滚带爬,逃将出去。 第十七章 孟婆 清子对武学之道彻底放弃,而且在明了是天生身体缺陷后,对希佑的内疚感随着日子的流逝而减弱。清子为了在寺里能有一席之地,转而专攻经文。不久,经课老师父就让清子自由出入藏经阁。 藏经阁里都是佛经史典,并无拳谱心法,各派高深武学均是代代口授,所以在普通僧众看来,这虽代表一辈子能留在南少林寺旱涝保收,却为人所不屑。 清子的作息也随之调整,午休改在藏经阁。藏经阁所处的位置极佳,离几处大殿还有方丈精舍都很近,有时清子就睡在藏经阁,明晨方便去做早课送膳食。 某一日,一个肥肥的中年商贾来找经课老师父,送上三张银票:“谢谢老师父关照弟子,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清子看老师父接过了银票,心里的敬意荡然无存,却听老师父说道:“我购进你的经书,是因为你的书好些都是孤本、手抄本,和你是俗家弟子没有半点关系。”他仔细看着银票,似在鉴定真假。 商贾面上堆笑,眼神有些得意与嘲讽。 突然老师父指着银票上一枚印章,问道:“这是什么字?” 商贾一怔,以为老师父还在怀疑,便道:“官府印章,兑换真金白银。” 老师父还是问:“这是什么字。” 商贾无法,道:“好象是‘华’字。” “你一个卖书的,竟不识字!这是‘芈’字,也是人的姓。”老师父竟是气极,手指颤动,指着那个“芈”字,银票也在手中抖动。 “师父的教训有如醍醐灌顶,令弟子茅塞顿开,受教了。”商贾连用两个近意的成语来显示自己并非一无所知。 “我问你,知不知道醍醐灌顶出自何处?”老师父抓住话头问道。 “这……这……”商贾连说好几个“这”字,却再也吐不出什么。 老师父见商贾问题答不出来也不脸红,他怒由心生,咄咄逼人的口沫飞溅,道:“亏你还是佛门出身,醍醐灌顶出自:《敦煌变文集·维摩诘经讲经文》:‘令问维摩,闻名之如露入心,共语似醍醐灌顶。’以前教你经课全当耳边风了!” “这……这……”那商贾又一次口吃难语。 老师父将银票塞还给商贾。商贾还想说什么,老师父走到一座小山似的新经书前,点亮一盏油灯持着,右手轻轻抚摩经书,翻阅,好象一个妇女正照顾初生的婴儿,口中尤自不饶:“你搭上一些孤本手抄本,强卖大量劣质经书,可怜,可怜!” 商贾终于面上一红,对清子道:“老师父才德兼备,你跟着他学经文,将来前途无量。”这话不知是出自真心还是讽刺。 清子方才还为老师父收下银票而鄙视,现在银票被带走了,反觉得有些可惜:“收下来用做修补经书的费用不是更好。” 老师父保持持灯姿势到半夜,直到尿实在憋不住,与清子一起在茅房槽前解手,老师父动作迟缓,清子解决完毕,老师父竟然还在扶墙解带。老吾老,吾及人之老,清子真想上去帮他一把,极力的按捺下这股冲动,见老师父滞在手中良久就是凝而不决堤,骤然一泻,全喷到手上,滴在裤子上,又驻立了很久,才步履蹒跚的走回去,又扑到经海之中。 清子冷汗直冒:“自己老来千万别变成那个样子……” 清子在藏经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被老师父逼着看经书整理经书。经文甚是枯燥,清子常挑佛教典故看,某一日,看到一篇小品:观音菩萨化作“贤女马郎妇”,在金沙滩上与一切过往的男子云雨,“凡与交者,永绝其淫。” 清子看了大是愤慨:“什么‘以淫止淫,淫是成佛的必经之路。’真是假借大义,道貌岸然!” 清子突然觉得这篇小品与梦中场景很像,他就想:“梦非自我能掌控的,这样到底犯不犯色戒?”他自问却无法自答,经书里也没有答案,这里更是无人能够请教。 清子留了心,又挑了几本同一档的书,里面更有甚者竟公然鼓吹:“大道真体,不离声色。一切声,是佛声。一切色,是佛色。” 恰此间少年,风华正茂。清子正热血年纪,他就专挑一些“古怪”的书看,他嘴上批判着,脑海却蝉联而想:“和观音菩萨相亲相爱,是什么样的场景?”随即狠狠的拍一下自己的额头,深自懊愧:“我真是……胆大包天,畜生,哦不,是畜生都不如。观音原本是男的,这不成了龙阳怪癖了么?实在令人发指!” 另别筛选,他对藏密佛教大感好奇,兴趣勃发。藏密,本身与汉人习俗传统有所悖离,流传有限,在元朝随着藏传佛教的强力介入,汉密也被藏密所吞并,太祖驱逐哒虏,合并后的藏密远遁西藏、西域。 清子又整理佛史,才知道即使是汉密在中华地也是严禁研习的。他正好碰到爱藏书的老师父,才有机会看到。 藏密所供的是欢喜佛,清子望词生意,藏密定是污秽不堪,决定细细深究,好好批判。清子一夜不睡将它看个大概:“欢喜”二字在教义中并非淫乐,而是指大无畏,大愤气慨,凶猛的力量,残忍的手段,把异教徒俘掳到手,蹂躏尽兴而踩在脚下,而欢欣喜悦的样子。曾有这样的传说,“毗那夜迦”是崇尚婆罗门教的国王,残忍成性,杀戮佛教徒,释迦牟尼派观世音化为美女和“毗那夜迦”为爱鼓掌,醉于女色的“毗那夜迦”终为美女所征服而皈依佛教,成为佛坛上众金刚的主尊,故亦称“爱恋之神”。 “原来原经里佛祖也会用美人……美男计,使这种手段驯服对手。”“欢喜”二字攫抓着清子敏感的神经,他就觉得心中有一团火,一定要追本溯源才能将它扑灭。 终于,清子把希佑留下的彩绘书翻出来看了个遍。前些时候一直没机会,如今藏经阁环境清幽,没有旁人,再也忍不住的清子从头翻到到尾。后面几页,书里画的已经称不上是人,其外表怪诞难晓,有睦丑陋凶恶,有的人身兽面,有的多个脑袋,有的有多只手,有的腰间挂着人头,有的脚下踩着伏卧在地上少男少女,有的单身,有的负距离的相抱拥…… 清子原来只想看图,图看了好几遍,又想知道注释到底说些什么。时间多的是,心又痒,也是清子欲望弥坚,开始研习梵文。 梵文更是全靠智慧与记忆,清子搜罗梵文原经,在校对不同版本的翻译,一个字一个字的记录成册,再拿出彩绘本对照,虽不能看全,但许多已经看出个大概。 这些注释笔迹不同时间不一,确定非希佑所记。清子只觉得这些人写这些注释是在这些图案开脱。里面写着什么:“男女合抱是一种修炼方式,男女佛交是阴阳调和、消邪避灾的佛法威力,并非着意宣扬男女房事。” 开篇更是写道:“按‘佛’字本意,‘亻’是人身,而‘两竖’是人体左右二脉,‘弓’则是形态弯曲的中碎屑。通过脉气修炼使左右二脉采地之阴气以补阳,用中脉采天之阳气以补阴。利用补气一呼一吸使内气达到天人合一,阴阳调协,延年益寿,功力日进。练功之时若稍有不慎,左右二脉若被精血充满、压迫,致中脉扁缩不通,状如‘弓’形的干枯羊肠,又因烦恼、习气积聚在身体里,致三脉在顶、眉、喉、心、脐、生殖和海底七轮互相缠绕,形成“脉结”从而阻气入中脉,轻则功力全失,重则走火入魔,全身瘫痪。修炼得法并长期修习,发动中脉,次依将七轮溶于水脉、火脉、灵脉,开五眼、通六神,冲千结,使气脉通畅,使精力充沛,使心境升华,达到大彻、大悟、大觉,始成佛。惟有法力无边方能普渡众生。” 再翻下去,就好像是修习的法门,也就是练内功。清子一下子失去兴趣,只不过里面写着:“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键为雄。……持之匪强,来之无穷……”清子读着读着,发现这里面充斥着诸如:“长、键、大、勃、强……”这类男性专用字眼,他忽地联想道:“这该不会是什么药方吧。”想起商贾的狼狈像,还有老师父撒的陈年童子尿,也就放弃询问老师父的念头,自我“钻研”起来。 “我佛真乃博大精深,做那种事也能练功,真叫人匪夷所思。”清子就觉得这门内功听起来很好,可未免太过荒谬怪诞,定是作者痴想生幻,意淫而出的怪论……说出去鬼才信,而且清子对南少林寺甚为失望,也没打算将这个发现告诉寺里。图和梵文注释,一遍遍的,自然牢记在脑海里。 寺里给老师父的待遇与忘尘等同,四菜一汤,又备有饭后水果、茶点,清子整个人又吃壮了一圈。俗语云:“饱暖则思俗欲。”无人打扰、幽幽静静的藏经阁,一种躁动趁虚而入,越来越狂热。 清子吃的全是素食,晚上竟流出鼻血,半睡半醒。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清子白天满脑子的求欢求喜的精神劲也带入睡梦之中。 那张在暗处“咻咻”冷笑的脸是一个老太婆,长得真像蓝彩妮的婆婆,也拄着拐杖。 “你以为他是你的救星么?他是你命中的克星!”老太婆说着,从后背掏出一把刀,寒光闪闪,她把刀尖顶在把她视作救星的女人的肚子上。“扑”的一下!刀刺进了肚皮里,她扔掉拐杖,紧接着双手用力攥着刀柄,刀刃往下滑,霎时间,女人肚皮就被割开了。 奇怪!里面涌出不是血,却是乳白色的液体,可以清楚的看到各种内脏。老太婆极贪婪的表情,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碗去承接,碗小有缺口,对满出的液体极可惜的样子。 突然,老太婆发现了异样。她用手伸进女人的胸腔里,用力拽出肝脾肺肾等各种内脏,用力之大,都能听见内脏破裂的声音,红呼呼一片掉到地上。 女人居然没断气。老太婆还用刀慢慢地在女人脖子上来回拉着,像锯木头一般割她的头。女人眼皮上翻,眼睛泛着白,很快发出骨头断裂声。割到过半,颈部支撑不住头颅,头颅耷拉到左肩。继续割了几下,头颅在脖子上无力地绕个半圆,终于掉下来。 又过了段时间,女人身体已经成了血淋淋的肉块,只有头颅滚在一边。 四周有孤魂野鬼的吼叫声,它们闻到鲜血的气息,正向这边赶来。 老太婆的拐杖用力的打着女人的头,声音凄厉:“你的心呢?你的心呢?心还留在别的地方,你就过不去!” 女人表情很痛苦,也很迷惑,跟着老太婆,碎碎念道:“我的心呢……我的心呢……我的心呢?” 老太婆将怀疑的目光落在清子身上,厉声道:“你不要害她!” 从另一头走来一个健硕的男人,声音却是娇滴滴的女声:“我多了一颗心,你去这男婴身上割个东西跟我换吧。” 第十八章 白衣 清子觉得有一只手搭上脖子,滑溜溜的,吓的惊醒过来,床单表面全是鼻血。清子仰着头,匆忙清洗被褥,不但误了早课,连给忘尘送早膳都错过了。 清子赶去方丈精舍,远远的就遇到克守,他告诉清子:“方丈师伯的早膳我送过了,师伯还念叨到你呢。”他见清子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他就脸现幸灾乐祸之色。 也许就是这种以他人痛苦为乐趣的人,才被安排在忘尘身边挑错告密。清子没多去理会克守,只说:“我进去收拾碗筷。”他没吃早膳,身体开始乏力难受,甚至没听见克守在身后说:“方丈师伯严禁现在有人打扰!” 清子打算请教忘尘,哪怕只是用佛偈安慰一下也好。 清子头昏沉沉的,胸口恶心,心理几欲发狂。他问过一些师兄弟,只有清子做梦,梦里有如在耳畔之声,历历在目色彩,甚至有触觉,味觉,嗅觉,还有随情随景的力道!清子的梦里往往都带有连贯的剧情,有时迷糊半醒,夜尿后梦又继续下去。 清子进去得有些莽撞,奇怪忘尘居然没察觉。清子低首进来行礼,忘尘也没回应。清子偷偷抬起头,只见到坐在蒲团上的忘尘额头一直冒汗,如三岁小孩般流鼻涕,都垂到嘴边了,忘尘间歇性地身体打冷战,清子很明显看到忘尘双腿在打哆嗦。 这不像在练功,是和清子不吃早膳后一样犯瘾症状。清子关切问了几声,忘尘仍是没回应。出家人从不留指甲,清子却看到忘尘双手紧攥成拳,手指缝里都抠出血丝来。 清子明白过来:“忘尘在戒瘾。怪不得有许多次借故将我打发出去。” 桌上还摆着未动过的早膳。清子席地而坐,也试着忍,片刻后脸色便刷白了,又随口背经文分散注意力。 一老一少,极其怪异地戒瘾。 良久,清子迷迷糊糊听到忘尘声音有些虚弱,道:“也真难为你了……”原来忘尘早就知道清子吃剩下的早膳上了瘾,也知道寺里有人下慢性瘾药害他,却一直隐忍不发。 两人忽地听到一声似是想忍又忍不住的冷笑声,紧接着房梁上抖下许多灰尘落入眼中。 清子被这突如其来诡异的冷笑声吓得身体一阵僵直,抬头,宽大的房梁上,一个高挑的白衣女子,原本与房梁平行侧身藏匿,冷笑后转身探出脸来,瓜子脸的少女,却与一般刺客或偷窥者不同,不但身穿白衣,而且黑布遮的不是脸,而是蒙着双眼。 白衣少女年纪轻轻却笑得这般阴沉。她手上一扬,“嗖”的第一声,暗器将烛火扑灭。 冬日夜长昼短,清晨光线不足透过纱窗,刹那间,双眼难以适应黑暗。 白衣少女蒙着眼,是为了一直处在黑暗中,杀一个视觉的时间差。 “嗖嗖嗖”连续第二声,暗器无疑飞向忘尘。 听声辨位,忘尘飞身房梁以掌相击,只荡起更多灰尘,他一扯挂珠向四周用力掷出,双脚甫一着地便跃起再掷挂珠,再次落地,又跃起再掷挂珠,电光火石间,十八颗挂珠分三次掷向四方。 清子听到挂珠破空之声,玛瑙挂珠有昏淡光泽,清子看到四周幽幽闪闪而过的轨迹,有两颗挂珠各“当”一声脆响后,骤然改变方向,显然与白衣少女的暗器相撞。暗器体积细小,竟与挂珠相撞,足以想象得出白衣少女出手又快又密。 清子双眼渐渐适应黑暗,白衣少女身形变得醒目。她仍蒙着眼,对寝室的布置摆设有如自己房间一般熟悉,她显然窥视很久或许多次。 清子眼前白影一闪,白衣少女跃至清子跟前两尺。清子又感到后背生风,忘尘在清子身后一尺。忘尘一只手搭在清子肩头,还未及抛开清子。白衣少女腰间寒光陡然一闪,腰间甩出一把软剑径直向清子咽喉刺来。 清子躲避不过,已觉得喉咙冰凉时,软剑在清子咽喉处猛地打了个弯,贴着肌肤刺向后面的忘尘。 忘尘急忙低头闪过这一剑,手顺势就要将清子抛出战圈。白衣少女手腕轻轻一抖,软剑又打一个弯,像一条软鞭套住清子咽喉,又绕刺回来。忘尘不敢硬扯清子,松手。软剑又弹向忘尘。忘尘向后跃开。 暗器与软剑,只两个回合。白衣少女杀不了忘尘,忘尘已隐约可见少女相貌,再不走便会被记住体貌特征,白衣少女又不甘心一无所获,她手腕一翻,剑脊转成剑刃,稍一用力,便要将清子斩首毙命。 几乎与此同时,只听墙角传来“嘚嘚嘚”连续三响,紧接着白衣少女一声闷哼,受伤了。 忘尘先前击向墙角的挂珠折射回来,无奈他此时药瘾发作身体虚弱,只有一个射中白衣少女。 白衣少女夺窗而出。 点上灯,清子脖子上环绕一条血痕,亏得女子年少内力不深,否则剑气就能将清子重伤。 如此接近死亡,清子又何曾受过刀剑伤害,一下子就吓瘫在地上。 “一对毒物!”屋外又传来冷笑冷语,白衣女子竟未离去,要伺机再次刺杀。她见忘尘全神戒备,专门笑话一声后,才杳然离去。 白衣女子将忘尘和清子看做一对瘾君子。 确定刺客远去,忘尘语气甚是惋惜愧欠,对清子道:“你不能修习内功,怕是不能解此瘾,将来……唯有多存些积蓄……才够开销。” 清子还未从死亡边缘回过魂来,听了忘尘的话,心底一片无助冰凉,清子知道,给忘尘下的药瘾价值不菲,绝非清子所能承受,他一辈子也许都离不开这些毒品。 南少林寺是福建古迹名刹,信徒都迷恋历史悠久的寺院,香火法事是寺院生财之道,许多寺院的头柱香钱就足够一户中产人家一年花销。南少林寺就专门有替信徒做法事的僧人,香油钱很足。清子便由忘尘一句话安排进去。 不练武的清子异常忙碌,经课不落下又要学做法事,在众僧眼里是方丈跟前红人。因为被楚芥背叛过,清子一直与师兄弟们的关系不冷不热,柳灿生找清子好几次,都被藏经阁看门僧人拦下来。而清子主动找柳灿生,就是为了钱。 所谓本事,有本才有事做。想要在做法事的僧人里迅速出头,刚开始一定要花银子,头头才会照顾,老手才会教你窍门。 清子找柳灿生要钱,在茅房门口,却看到柳灿生被付瑞鲁七发等五个人围住,地上还散落许多铜钱。另外三个,有的也是花钱进来,有的是练武好苗子被选中的,人以群分,这些人不论贫富,最大的爱好就是花钱。 清子听到付瑞命令柳灿生把钱捡起来,还要一个个洗干净。 清子也是后来听说的,付瑞嫌弃林强是俗家弟子,功夫也不是寺里拔尖的师父,托关系拜到克也门下,也搬出原来的僧舍。 柳灿生略微臃肿的身体卷缩着,又矮了三分,在他蹲下去的时候看到清子,眼里满是泪水汪汪的希翼,却又不敢过来。他被霸凌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现在是方丈身边的红人。”鲁七发退到付瑞的身后,低声附耳道。清子看到鲁七发边说边瞟向自己,也猜到说什么,大着胆子走过去。 “哼,在新一代弟子里边,我还没怕过谁。方丈……哼,马上就要换人了!”付瑞最看不爽清子这种人,清子家世并不好,仗着相貌佳就能在和尚中混得好,并且,同住一个僧舍时常不鸟人。 少年时代,看不顺眼,是很严重的罪名。 付瑞说的话把所有人都惊住了,他是克也的弟子,也就是忘悲的人,寺里已经在传要换新住持,现在由他口中说出,那就是真的了。 付瑞摩拳擦掌的时候见到众人惊诧的表情,马上自觉失语,这么多人看着,他骑虎难下一阵,猛然一拳打来,反正都是打,他拳头揍得更猛了。 清子刚开始还能见招拆招,反击几拳,但他没内力,头被结实打了一拳,就失去反抗能力,只有挨打的份,被打得鼻青脸肿。直到鲁七发把克守叫来才停住。鲁七发实际上是看到清子被打得差不多,估摸着付瑞打爽了要找一个台阶下,才把克守找来,他前前后后将经过很快说了一遍,暗地里等于也阴了付瑞一把。 无论哪个门派,弟子私下斗殴都是极严重的错误,但戒律堂打算不了了之。林强听说清子被欺负,虽说清子极少上他的武课,但毕竟是记在自己名下,相反改投克也的付瑞却是欺师灭祖,林强极护短,便找上戒律堂罗汉堂理论。林强出身市井,学泼妇骂街能算一流,可要在庙堂之上讲理,就显得拙相宛出,何况忘归偏袒克也,忘心听到这等事是一个头两个大从不管的,林强越说反倒成了自己这边理亏。后来逼急了,干脆也骂一句:“鸟你娘的,敢欺负我的徒弟!”便与克也“切磋”一番,生生被忘归阻了下来。林强被罚面壁一个月。 林强是忘尘弟子,他护着清子,也是护着师父。 清子真正开始担心忘尘住持之位不保,他在寺里小小的一切都是忘尘给的。清子的烦恼有如树上枯叶,落地日多。诸如刚走开不远,就突然会记性不好,究竟僧舍的门关上没有?清子便边走边细想自己有没有做出关门的动作,最后还是不放心,又跑回僧舍,仔细查看门锁,摇了几下,确定锁上后才去上经课。清子又老觉得有人在监视自己。而清子上茅房则情不自禁的偷察他人“虚实”,开始有种自卑感:“是不是功夫好、内力强的高手也比平常人大?” 清子的这个“嗜好”有一天终于被百晓知发现。百晓知护住隐私部位,会错意,道:“我们来比试比试,排个名次如何?“清子正要开骂,僧舍里的人各来了一泡尿尿。毒瘾对清子的摧残越来越深,清子距离排名最次。柳灿生也进来小解,百晓知看得惊异:“哇,灿生,没想到你平日深藏不露,竟是天生奇葩……” 清子的烦恼又多了一层。生活是最好的老师,清子小心翼翼的试了试藏密里记载的内功。起初欣喜若狂,因为一点也不疼,后来又跌落谷底,丹田里内力没有丝毫内力留下来。之前太多失望,清子也不差这一次,并未强求。 第十九章 唐九 行刺之后,忘尘对外宣称闭关修行,足不出寺。他和清子未与人说,但知道忘尘遇刺的人肯定有的,猜测忘尘受伤,知难而退了。过了些时日,克勤克守来告知清子,忘尘闭关不用太多人服侍,用不着清子了。清子心头隐隐觉得发生了什么变故,但他人微言轻,不敢追着细究。 忘归暂代住持,忘悲的二弟子克己接替达摩堂首座之职。 这中间纠缠许多利益,忘尘管理南少林寺逐利的方式已经深入人心,形成招僧、香火法事、僧具兵械买卖等等多个利益群体,而一旦换住持,凡是有关联的人都在盘算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南少林寺表面一潭死水,底下暗流汹涌。 屠勇夫半夜里偷偷去付瑞现在住的僧舍门前解手:“哼,还说要当鸡头呢,还不是墙头草,倒去当尾巴了……”尿液臭气熏天。付瑞等人防范了一阵,以为不敢再来,哪知屠勇夫就等他们有这想法的时候又跑去撒了一泡。 付瑞殴打清子,林强与克也的冲突带了很坏的头,僧人之间私相拉帮结派,霸凌殴斗现象越来越严重,忘归暂代住持,兼任的戒律堂沦为摆设。。 转眼又是一年春来到。寺里年夜饭丰盛,膳堂气氛却很怪异,排座次时,辈分与贫富,天资武功的高低……僧与僧之间隔阂有如尘世,泾渭分明。 真正在刀口上讨生活的人更看重与家人团聚的节日,除非血海深仇,年关期间是江湖默认,最平静的日子。这样的时节,南少林寺要来一位贵客。寺里要挑相貌好的知客僧,清子自然入选的。来的是唐门一位公子,要做福建武林的暗器生意,先来南少林寺,有拜山之意。 暂代住持的忘归与达摩堂首座克己陪同一个不高的少年进寺。少年身着一袭白衫,手持一把大白扇,旁边两件火红袈裟将他烘衬而出。 待少年走得近些,眼尖的一望便知:为规避不入女流的寺规,是个女扮男装的雌儿。知道‘他’是个女子,清子‘老毛病’又犯,先瞧身体,失望莫名。初春,大概是怕冷,‘他’裹的严严实实。再看‘他’的脸,并没有刻意易容,瓜子脸如白玉,雕着大大凤眼,柳眉细细,这等妩媚的眉宇之间又现股英气。‘他’用眼睛审视着南少林寺建筑与僧人,唇红齿白的嘴角偶尔现一抹冷笑。 引入客室,清子上茶。唐九看清子的眼神却是似曾相识,还透着一股嘲讽的笑意。 清子也是一怔,唐九唇角抽动的轻蔑神色,分明就是那日行刺忘尘的刺客,胆子也太大了! 清子先直溜溜盯了一小会儿,接着又躲躲闪闪的。清子失态,忘归面色不愉。清子才联想到唐九兴许就是忘归或忘悲派去行刺忘尘的,也不敢多做逗留,端完茶转身要走。 唐九突然开口道:“小师傅且住。”一口川音,声质沙哑,却不象刻意装成男子的声音。初春里每说一句话仍会有热气从嘴里冒出,这本该吐气若兰的美景,却因为这撕哑的音质大煞风景。 清子停住,只觉得背脊发凉,虽然男女声有别,但说话的语气语速,这分明是梦里的声音。 “小师傅生得相貌出众,身形挺拔,武艺自也是不俗吧。”唐九说着,脸却看向忘归克己。武林同道考校武艺,唐九又远来是客,再平常不过。只不过唐九一个女子当面赞年轻和尚长得俊,她又装成男装,听得怪别扭的。 忘归将清子不能习内功的情况对唐九解释。唐九一脸不信,道:“既然内功不行,那小师傅都学什么外家武功?”听到清子这一组练的是金钟罩,唐九饶有兴趣的样子,忘归就将唐九带到校场。 林强正带着弟子练功,气沉丹田,蹲马步。 两位首座驾临,又认清唐九是个女子。成长中的少年人无不亢奋,个个鼓足精神,悄悄话对唐九品头论足。 校场上的众僧好奇带着躁动,毫无教养直勾勾看着那‘少年’:“一个少女能到忘归肩膀,已是少有的高挑,她一定有一双大长腿。” 百晓知道:“唐门女子未出嫁前有入族谱,她在唐门排行第九,我们寺明年要增设暗器课。” 众僧全都心中叫苦:“虽然是走走形式,也够辛苦的。” 没见唐九动,五指扣住食指长短的透骨钉。 柳灿生个矮,站最前排,一下子便晕了过去。 唐九“扑哧”一笑,大扇遮住小嘴,心中嘲讽:“南少林寺为了增收,什么窝囊废都要,不知门主怎么想的,拉拢这种门派。” 弟子们许多都脸现惧色,普通兵器倒是不怕,倒是暗器尖锐细小,是金钟罩天生的克星。 众人脸色尽收唐九眼底,道:“忘归大师,不必再浪费时光了,有空不如让这位师父带徒弟学学暗器的入门。”‘他’转身要走,又扭头对众人说道:“想不到还有人肯学这等吃力不讨好的笨功夫。再强的‘金钟罩’‘铁布衫’都只能防御外家功夫,碰到神兵暗器根本没机会使。” 林强见徒弟们听了这话面色沮丧,眼神哀怨,定是在想:“这三年白流汗了。”林强看到脱了上衣的徒弟中有些个练的皮都脱了几层。他心中磊落交杂负欠:“自己毫无藏私,能教的都教了,却换得这样的结果么?”胸中随即升起一股不平之气:“这些徒弟仅仅因为所谓的身世天赋,一开始就不能拜到好师父,将来如果真在江湖中行走注定低人一等,甚至一招之差,性命便没了。我这个做师父能给他们做些什么呢?”想到此处,开口唤住唐九。 “小娃娃,来,比试比试!”林强出身市井,为人却率真无忌,称这唐九“娃娃”别无他意,他人听来却像在挑衅。 唐九听了大是不喜,也不征得忘归同意,点头道:“那就请大师傅赐教了。”抬眼见林强胸前肌肉强健,还能跳动,面上竟是一红,眼中有股妒意:“哼,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林强要争一口气,让徒弟们对各自所练的‘金钟罩’有信心。他真气全开护住周身。唐九手扣‘无影神针’,待林强内劲鼓在最大的时候方才出手。 出针开阖,飘针荡漾,入针急坠。八根细能绣花的小针有七根掉在了地上,还有一根刺入林强的上臂。 唐九心中冷哼一声:“自找苦吃。若不是要和南少林寺合作,你早被钉成刺猬了。” 众人眼中撅泪,举目含恨的看着唐九。这一根小针必定留下后患,与人打斗上臂就会隐隐作痛。待师父年老后,碰上逢刮风下雨天气,定是疼痛难当。他们望着忘归克己,“弟子被唐门的人伤了,视若无睹,还陪笑脸赞人功夫好!”克己心中暗叫倒霉:“好弟子不瞧,偏偏今日是这批弟子来丢人现眼。” 邵平出列对唐九叫道:“有种你也不动,站着让我师父打一拳。” 唐九听到“有种”两字,用力合上折扇,便想向前比划拳脚。见到忘归面色怫然,心道:“第一次独自出门替家族铺门路,莫要搞砸了。”她不屑地冷嘲一声:“这年头,傻子才用拳脚。” 听唐九声音低沉,出手刚猛有如男子。众人又有点疑惑了:“莫非他真是个男的?只不过天生长的像个女子。” 入夜,客室,清子与另一个年轻俊美的师兄守在唐九厢房大门外。师兄也是做法事的僧人,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说到南北少林寺都不允许女信徒入寺。 清子言道:“佛祖在菩提树下打坐前,曾有一个女人,施舍牛奶给他喝。有了营养,身体安舒,方有打坐的精力。七日成佛,难道不是因为一个女人么?” 师兄便笑道:“有庙的地方,不远处便有庵,是同一个道理。”紧接着神秘兮兮地对清子道:“想女人了?你我做的差事,再加上相貌,其实也不难。” 清子周身顿时一紧一松。 师兄指着远处尼姑庵的灯火,道:“夜宿观音殿求子,女子的丈夫在殿外的搭床守候,防人进入,殿内的花轿又是能从窗户里窥视到的,应该一夜无事,但做贼的是庵中比丘尼,殿内地板有机关,可引女子入地下室……怀上的是相好比丘的孩子……” 清子只听得目瞪口呆。 师兄道:“忘尘太师伯做了住持,早知其中奥妙,严禁此事,封住地道,得罪了好些人。”他又不屑地笑了几声,道:“我又何必靠着地道鬼鬼祟祟,封住地道能封住人心么?我将来积攒够银子,做法事时若瞧见了中意的女子,学先辈古人,私奔去。” 清子突然幽幽叹道:“住持封住了地道,善恶难分,也许……是在作恶。” 师兄呆住了,看着清子,再不知廉耻的和尚也该知道引人通奸是罪吧,他干笑道:“若换了住持,也许通道又会开了,到时候,嘿嘿……” 清子看着远处尼姑庵出神许久,师兄以为清子精虫上脑痴然向往,哪知却听清子说道:“那些与女子偷情的师长辈们,有的也许并不是淫行,而是慈悲。” 清子死读经书,许多佛经中都说佛法的功德可以转女成男,但为何女人要变成男人?概因女人在现实中要受种种限制,处境痛苦,甚至出家境遇也比不得男子。又比如女人不育,往往原因在于男人,而世俗却归咎于女人。女人入观音殿一宿后仍不怀孕,她在家族中将永遭轻贱。 清子仍有话还不及组织语言说出口,忘字辈之前的南少林寺弟子大多数品性情操是很高尚的,为了女子可怜身世才不得以犯戒,是舍我的大慈悲。 唐门中人耳朵练得最是灵敏,唐九又天生不易熟睡,两和尚的对话全被唐九听见了。 门突然“砰”一声被推开,唐九一肘打在清子后脑,将他打晕过去。未了,仍不解气,在清子身上踹了几脚。要不是身在南少林寺,唐九恐怕已经把清子打死了。 第二十章 地狱 清子扭头一看,这不是唐九么,就是今日女扮男装后的唐九。却看他下巴的扎须和喉结凸起,身理上如愿以偿成为真正的男人,讲话却是细细绵绵的女声,不像是装出来的。 老太婆、女子和清子都盯着男唐九,清子甚至打了个哆嗦。男唐九很娇媚地瞪了清子一眼。 男唐九向老太婆要汤喝,软软地说道:“下一世要做个真正的男人,再也不要这么苦了。” “你还不能喝!”老太婆用背拦住男唐九,左手捧着碗收至腹部护着,右手举起拐杖指着远方,桥的另一端,大地苍穹交界的尽头,说道:“在地狱的最底层,有个和尚一念之差,正受着无穷无尽的煎熬。他起因,果却让你们与众生承受。你们必须找到他,一起喝下这碗汤,这一世才算真正解除了轮回。” “我不听!我不听老太婆念经!”男唐九说着,温柔的作势欲用小拳拳捶老太婆胸口,却发现一点力气也用不上。 看男唐九这矫揉造作的模样,幸亏清子正饿着才没东西吐出来,想到:“这该不会是唐九本人梦里自以为是的模样吧?”男女唐九反差萌太大,清子好久才反应到老太婆的话上,她说的和尚不就是希佑吗?心里立刻直叫道:“老太婆你胡说八道想骗我们下地狱,希佑怎么可能在地狱底层!?” 男唐九抱起清子,像是看到别家宝宝的贤妻良母,忍不住爱怜起来。他脸贴着清子,用胡子扎清子的脸蛋。“在梦中,她是男人的身体女人的心!”清子心底委屈地直叫唤:“你不要过来啊!”可嘴巴只能发出“啊,啊……”的婴孩叫声。 老太婆并不理会,继续说道:“地不生长无根之草木,天不生养无用之人畜。你成为这样,自然有上天的道理。你这一世非要逆天改命,就必须和天地斗,走到天地都管不到的地方,那就是和尚所在的炼狱,至此跳脱天命之外,成为堂堂正正的男人。” “我怎么使不出太大力气?”男唐九被说的心动,嘴上仍道:“素不相识,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过了这座桥,你的力气就恢复了。下一次你们回来喝汤,奈何桥边已换人了。我行将就木,所谓人之将死其言善哉,又何必骗你呢?我只是放心不下她呀……”老太婆显然还有话说,但半响却仍不言语,她走回化成血浆肉碎的女子尸体处,像捏泥人一样,将女子复原。 老太婆捏得极仔细,该圆该凹该凸该翘毫不马虎。滚在一旁的女子头颅也在欣赏,享受一件艺术品的诞生。末了,老太婆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层极薄的皮嵌进女子的下身才算大功告成。 感觉女子复合后起了变化,真真正正是一名少女了。 老太婆喘着气,擦干汗水,道:“很久以前,一位高人从洪荒而来,赐予我们族一件圣物,世代由圣女掌管,便是这少女之心。为了这少女之心,最近我们族人尸横遍地,所以这段时间由我在这接引族人投胎转世。”原来在奈何桥边的人并非固定,哪里一段时间死人多,就由哪里人来引渡。 老太婆看着清子,接着说道:“真也奇怪,见到这婴孩后,圣物便失踪了。” 男唐九道:“就是被他偷了呗。” 老太婆说了一句令人不解的话:“偷是他偷的,只不过起因也是那个和尚,所以要把他找到。”老太婆说着,捧起少女头颅,深情地亲吻少女的面颊,将少女的头与躯体接合在一起。老太婆不自主地流下泪来,她的脸上满是长者的慈祥与爱护。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她对少女的残暴原来是爱。无论多么丑陋的人,爱护子孙父母配偶时的模样,从不是丑的。 男唐九和清子这才明白,原来老太婆夹私,找人结伴护送所爱之人去找心。果然,听老太婆道:“既然丢了心,不如放她去找。既然你们都是天残地缺,何不结伴同行呢?” 男唐九害怕的像造作的女人撞见老鼠,说道:“那里可是地狱啊,进得去还出得来吗?” 老太婆笑道:“没听过一句话么,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堕入地狱多是好人,那里反而没什么危险。” 权衡利弊后,男唐九前脚开路,少女抱着清子跟着,后脚就过了桥。回头望一眼,老太婆还看着少女,一转眼便看不见了。 刚过桥,就看到许多绿色光芒向这边飘来,看似不紧不慢,一眨眼又变得很近,还伴随着“叱呼叱呼”低沉的吼声。闻着人味的虎豹豺狼离三人三丈开外后,向四周游走开,对三人形成包围,伺机进攻。 男唐九对少女骂道:“这糟老太婆坏得很!这叫没有什么危险?!” 这群野兽竟然长着人的脸!人面兽皆是雄性,有老有少,甚至长着刚出生的婴儿脸。它们鼻子不停地嗅,嘴角流口水,动作表情和野兽一样,却像人在模仿野兽的动作,危险四伏,突然让人有些想笑。 清子看不到男唐九的脸,但看他耸动的肩膀,指关节的微微颤抖,似乎认得这些脸,并且充满怨恨。老太婆没让三人喝汤过桥,就是要三人记得生前人的模样。 未等野兽出击,男唐九一掌竖劈,将领头者,一个人面虎身面相衰老富态的人面兽,生生劈成两半。男唐九尤不解恨,劈到人面兽胯部,他手腕轻轻一翻,将虎鞭剁下。抓着虎鞭过顶,仰头张嘴,从虎鞭的头部吞到根部,没入喉咙深处,最后才用牙齿咀嚼。精血从他嘴里流出来,有嚼劲的皮筋还发出声响。 看到男唐九如此强悍,死了还要被他作践尸体,人面兽极恐惧四散奔逃。男唐九并不善罢甘休,有的放矢的追上几只他极仇恨的人面兽,如法炮制,生吃豹鞭狼鞭。人面兽早已吓出尿来,男唐九茹毛饮血照吃不误,浑然不以为意。 男唐九果然恢复了力气。人面兽的鲜血浸透他全身衣裳,真是豪气干云,英雄气概直上云霄。他对着人面兽奔逃的地方仰天长啸:“咩……咩……”原来他发不出粗旷的声音,却像一只山羊在叫。 清子从梦中笑醒,嘴里却吐着白唾沫,全身一片狼藉。守夜的师兄畏惧唐九,居然跑了,也不知是谁在清子身上乱洒黄白事物。 翌日,达摩堂首座克己作陪唐九,清子在膳堂服侍。 清子对唐九是又恨又怕,小心翼翼的,素菜都是精心想出来的,想川人来闽肯定爱吃海鲜,但海里素的东西只有三样,海带丝、紫菜豆腐、麻香素海蜇全点上。湖南以西又人人好辣,清子又弄了好些辣椒。 唐九住店吃饭,习惯住最顶最角落。甫一落座,骚动四起,所有的和尚都看着‘他’。 林强的弟子们对唐九恨之入骨,既然没能力上去爆打一顿,有几个就开始在嘴巴上讨点便宜。 “川人没吃过海鲜,到我们福建反成了乡下人了。”颜如玉道。 好不容易打破沉默,众人接着气氛,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开来,都开始抱怨寺里不帮弟子撑腰。 “君子坦荡荡,小人藏鸡鸡。‘他’裹得这么紧,定是个该凸不凸,该凹不凹的。女扮男装就是因为这个。”百晓知念的诗,邻座的饭全喷了出来。 “我们打个赌如何,猜‘他’是‘环肥’还是‘燕瘦’?” “师弟,留三分口德,出家人怎可涉博弈!”邵平忙阻止喝道。 听声辩音位,唐门中人自小练起,辅以内力,耳朵较常人灵敏十倍不止。唐九嘈杂之下,也能将特定方向的声响听个真真切切,一字不落。 他们的对话句句被唐九听进耳里。见他们狠恨的眼神望着自己,一幅要把自己生吃了还不解气的模样,唐九心中爽笑,听到百晓之的诗,心里恨急了,脸上仍是皮笑肉不笑的回看这群和尚。 闲言闲语字字如针刺中唐九最伤之处,心中一阵凄楚:自己是如假包换的女儿身,可女儿家功夫再好也要嫁人的。唐门是个大家族,暗器是一门有诀窍的武功,长辈们可不想传女儿一身武艺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甚至反噬一口作茧自缚。所以出嫁的唐门女子要废去武功,所以唐门女子大多从小不习武功。 唐九从小就看到爹爹眼神里的落寞,只因为她不是个男孩子。她发奋习武,想让父亲以自己为荣,看着其他姐妹玩耍,心中羡慕,却咬牙坚持,失去了童年应有的欢乐。别人回想无忧无虑的童年都是满心喜笑,而自己现在回想的只有头悬梁,锥刺骨,身体柔韧得比杂技班子还能弯,哪像个青春少女的身体?在澡盆水倒影容貌,自己都觉得骄傲,再看看因习武而缺陷的身体,却是独自落泪,常常深夜暗问自己:“这一切值得么?” 克己见唐九脸上喜怒不定,他哪知道唐九心思细腻在自伤身世,可该商量的事还是要定下来,道:“本寺即将举办法会,不知唐……公子家中长辈何人贲临?” “我便不能代表么?”这话自然没说,唐九心道:“家主派自己来福建找不入流的南少林寺摆明了不重视自己也不重视此事。哼!总有一天自己会证明给爹和族里的人看!谁说女子不如男!” 唐九道:“我姑姑会来。” “姑姑?”克己知道唐门女子中除了唐九这个异类,其余的都足迹不涉江湖,他突然想到是谁,大喜道:“是念结师太么?那真是好极了!” 唐九看到素的海鲜,她未见过,踌躇下筷,偏偏唐九是川人里面不能吃辣的,她瞪了一眼清子。 克己正要详谈法会正事,待要将清子支出去。这时,颜如玉等人真的开始赌唐九的身材。唐九负能使气,摸进怀里,想发铁针,将打赌几个射成个哑巴。 “膳堂首座”在自己一亩三分地管得很严,他长长的戒尺,像拍探出头的地鼠,在颜如玉等人头上狠狠拍了几下。唐九手上一缓,暗器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