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翻香》 第1章 自降为妾 数九隆冬,卷雪的寒风穿隙而过,落在谢韫脸上如刀割斧锯般刺疼。 她提裙穿过廊下,不顾周遭丫鬟婆子异样的目光,径直来到清晖堂前,踌躇再三,还是屈膝跪了下去。 “妹妹,求求你救救祖母吧,如今三日时间已过,你分明答应了我……” 话还未说完,里头便走出来一个穿簇新秋香色折枝袄裙的年轻女子,眉眼娇俏,腕间的金镯沉甸甸的,见了谢韫便乜眼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谢姨娘,大奶奶刚刚小憩,姨娘还是换个时辰再来吧。” 她将姨娘二字咬得极重,周遭也慢慢聚集了越来越多看戏的仆从。 谢韫微怔,随即垂下眼睫。 眼前这个目露得意的女子叫倚湘,原是谢韫身边的大丫鬟,不知何时被谢玉茗拉拢了去,如今竟站在她面前摆出一副得势嘴脸。 是了,她如今傍上了谢玉茗,而谢玉茗才是这平景侯府的大奶奶。 这清晖堂她住了一年,也在三日前亲手捧给了谢玉茗。 三日前她还是人人恭敬的侯府大奶奶,未来的世子妃,如今却已经变成了人人都可来踩上一脚的府中姨娘。 谢韫自嘲一笑,再抬眼的时候眉眼已又覆了一层清冽霜雪。 “倚湘,你不会觉得自己攀上了谢玉茗,自此便可高枕无忧了吧?” 倚湘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微恼地看着她,“谢姨娘又要说什么?” 她一口一个姨娘,仿佛是在提醒谢韫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 谢韫已然从阶下站了起来,透过她仿佛能看到她身后堂屋里有一女子于帘后悠然品茶的身影,当即心中划过一丝了然。 “倚湘啊倚湘,枉你在我身边伺候了多年,难道还不知我这好妹妹的心思吗?” “你是一个背主的丫鬟,谢玉茗如今利用你对付我,等我倒了你真觉得她还会重用你?” “让我猜猜她都同你说了什么,她给你的不只是一点富贵吧,她是不是还同你说往后将你提携做了程少谦的通房?让你在这侯府也享受丁点风光?” 谢韫说的不紧不慢,台阶上倚湘的脸却白了白。 她神色现出些慌乱,暗恼谢韫竟说的分毫不差,只是她向来要面子,下意识就要拧眉反驳她,余光却瞥见身后转出一人,当即噤声退到了一旁。 院中仆妇齐齐躬身行礼。 谢玉茗如今可谓是无比风光。 要说这平景侯府也是谢韫先嫁进来的,谁知不过半年谢玉茗就进了侯府成了平妻,当时还在燕京里传了好一番热闹,说这丞相谢家竟然愿意两个女儿共侍一夫,实在奇也怪哉。 只有当事人知晓,谢玉茗分明是勾搭了自己的姐夫程少谦,这才有这段“燕京佳话”。 “姐姐这般伶牙俐齿,何苦为难一个丫鬟?” 谢玉茗嗓音慵懒,施施然走近却也未曾下台阶,只居高临下地盯着谢韫瞧。 一旁的倚湘好似在这会找到了依仗,全然将方才谢韫提点她的话抛到了脑后,厉声道:“谢姨娘好没规矩!见了大奶奶为何不行礼?” 谢韫置若罔闻,抬眼顺着眼前大红缠枝镶边的裙摆一寸寸往上瞧,好似头一回看见眼前这人。 谢玉茗生得姣好,面容仿若工笔绘的仕女一般秀美动人,满头珠翠宝光熠熠,此刻对着谢韫也是笑意盈盈的,只是细看那笑却不达眼底。 她手中抱着暖炉,方从暖馨的内室走出来所以娇靥绯红,与谢韫此刻脸颊被风霜侵袭的狼狈截然不同。 “倚湘这话就有些不对了,我这姐姐也不过做了三天姨娘,想来是还不曾受过姨娘的规矩,怎知该如何给正室行礼呢?” 谢玉茗巧笑嫣然地说着,又抬手扶了扶鬓边的海棠步摇,端的是当家主母的做派。 丞相家的女儿教养自然是极出色的,可倚湘和谢韫都还记得谢玉茗十五岁时刚被接回谢家畏畏缩缩的样子,更是知道她这通身的礼仪气派其实都是谢韫教她的,一时便都有些恍然。 谢韫定定地看着她,略略平复心绪道:“你若还将我当作姐姐,便拿了那药送去丞相府救祖母一命,说起来,那还是你嫡亲的祖母。” 谢玉茗故作惊讶,“什么药?你说的可是圣上两年前亲赐的那支宝参?我不是数日前就告诉姐姐去岁我身子不适时早已将它用了吗?” 第2章 真面目 谢韫脸色一白,心头似有所感。 她望了一眼周遭,轻声道:“可你分明三日前还和我说那药尚在你手里,如今祖母性命垂危,正缺那宝参入药,你和我说只要我将这主母之位让给你就会将药拿出来,现在又如此说法就不怕丞相府众人知晓吗?!” 谢玉茗轻蔑一笑,对着倚湘摆了摆手,便是让她将其余人都屏退的意思。 “谢韫,三日前的事情,我说了什么自己都忘了,难不成你还有其他人为你作证么?” “再说起丞相府,我才是丞相府的嫡女,而你不过是一个教书匠的女儿,你认为他们真的有多喜欢你吗?” 当年丞相夫人驭下严苛动辄打骂,一次去庄子上保胎的时候途中遇到了山匪,便和身边嬷嬷辗转躲到了一处破庙,惊吓过后顿时动了胎气,恰逢庙里还有个平头妇人不知何故也正要生产,嬷嬷便将两名女婴对换了过来。 这个秘密,直到三年前方才揭晓,谢家也立刻就将谢玉茗接了回来。 只是刚回府的谢玉茗实在是小家子气,性格做派与燕京贵女格格不入,更遑论是得帝王亲口赞誉的谢韫? 谢韫到底在谢家养了十五年,谢家老夫人更是待她如珠似宝,疼得跟眼珠子似的,说什么也不肯让她离开谢家。 丞相思忖着谢韫到底这些年为谢家带来了诸多好名声,便将她留在府中,谢玉茗便称作是刚养病回府的二小姐。 后来谢韫带着谢玉茗学六艺学掌家,一步步将她带入燕京贵女圈,两人十分姐妹情深,丞相府众人也都很满意。 直到谢玉茗也嫁进了平景侯府,如今更是不将自己祖母的性命放在心上。 谢韫有一疑惑未解,便直直望着她道:“可是那是你嫡亲的祖母,你为何如此狠心?” 一说起这个,谢玉茗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是我的祖母,可却处处向着你一个外人!只要她死了,丞相府就再没有人能护着你,谁还会关心你的生死?” 谢韫方才恍然大悟。 谢玉茗,一早就对祖母动了杀心。 谢家老夫人在燕京颇得倚重,在谢家的地位更是不用说,而谢韫可以说就是谢老夫人一手带大的。 这么些年在府中,也就谢老夫人待谢韫最亲,丞相谢淮书和夫人徐氏始终待她不冷不淡的。 也好在谢韫争气,自幼才情出众,年纪轻轻便通晓掌家之事,谢家有许多事就是她打理的,更是在燕京筹措过数次宴会,谢淮书自然也会为了旁人的赞誉待她和颜悦色几分。 毕竟他极好名声。 三年前谢韫得知自己身世的时候,便是因为谢家老夫人的声声挽留才选择继续留在谢家。 眼下正如谢玉茗所说,若谢老夫人不在了,丞相府也未必会将她看在眼里。 毕竟她本就不是谢家的嫡女,谢玉茗才是。 谢韫瞳孔微缩,嘴里喃喃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为了看我的笑话,你竟不惜置自己亲生祖母的性命于不顾……” “她也配当我的祖母?自我回谢家后她何时给过我好脸色?她说我上不得台面,连本该是谢家嫡女的婚事她都一力坚持要给你,对我是如何如何的看不上眼对你却是百般疼爱,我看她分明就是老眼昏花忘了谁才是她的亲孙女!” 谢玉茗一步步走下台阶,掐着谢韫的下巴恶狠狠说道。 “谢韫,我不妨再告诉你,便是我有那药也不会送回丞相府,那老婆子身上本就中了我下的毒,她根本活不了多久了!” 谢韫双眸骤然睁大,怒视着她,“谢玉茗,你真的没救了。” 她通红的眼里满是滔天恨意,那厢谢玉茗似乎十分享受她这般气怒模样,笑容愈发璀璨。 她扬着下巴自顾自道:“那个老婆子只怕是到死也没想到你如今过得是什么日子吧?她为你留下了平景侯府的婚事,以为这样就能保你顺遂,啧啧,那程少谦可是在我进府之前就搂着我说我才是他最喜欢的人,而你,他多看一眼都嫌恶心……” 她笑容得意极了,没有瞧见身前人一瞬间下定决心闭了闭眼,而后骤然拔下头上的银簪对着她脖颈刺来! 谢玉茗惊叫一声,捂着自己汩汩冒血的颈侧连连后退,张皇道:“来人,快来人!给我打死这个毒妇!” 第3章 重生 倚湘本就离得不远,带着几个仆妇赶到这里时也是被这一幕惊愕万分,连忙喊人去请大夫一边喊两个婆子将谢韫制住压在地上。 “打!给我狠狠的打!” 谢韫被几个常年做粗活的婆子用蛮力牢牢钳制住动弹不得,一双眼却死死盯着不远处的谢玉茗瞧。 那眼中的神情让谢玉茗心里一惊,当即道:“不必给她留性命了,左右她如今只是一个姨娘,打死了就是了!” 几个婆子得令,挥舞着棍棒打得愈发起劲,一下一下如同拍猪肉般,神情也是恶狠狠的,而谢韫本就有风寒在身,很快就没了生息。 北风吹得雪花在空中打旋,似有薄雾笼罩下来,一切都变得不甚明晰。 谢玉茗却在这一片白茫里清晰看见了地上人未阖上的眼,下意识抖了抖,又摆了摆手气若游丝道:“快将她抬走,别在这里污我的眼。” 两个婆子应是,低头的神情有怜悯一闪而过。 …… 谢韫神思混沌了许久,飘飘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地,却深知自己已经死了。 想到这里,她心中骤然涌出一种悲凉。 不甘。 她没能揭开谢玉茗的真面目,也没能救得了祖母,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一时间更是悲痛万分。 她不在乎什么主母之位,也不在乎程少谦将要被封为侯府世子之后那个世子妃之位,谢玉茗说她能救祖母,她便信了,二话不说将这主母的位置让出来,左右她对程少谦也并没有什么情意。 祖母是这世上唯一真心疼爱她的人,也是她的底线。 可如今什么都没了。 不知是否是上苍怜悯她遭遇,竟让她死后也化为一缕魂魄悬在平景侯府上方。 她看到自己的身体早已是血肉模糊的一团,看到谢玉茗失去血色的脸,看到大夫进进出出,还看到……自己的心腹抱竹带着一群人闯进了侯府。 对了,她死前看到过抱竹。 就在她被谢玉茗钳制着动不得的时候,抱竹在垂花门外捂住了嘴,谢韫拼命给她使眼色让她离开。 如今她这是搬了救兵了么? 可是也已经太晚了。 清晖堂下方,抱竹看着雪地里尚未被掩埋的血迹,一瞬间跌坐在地上。 “大人,我们来晚了。” 裴时矜带着一行人站在堂下,凤目触及地上浓重的血迹时骤然晕开阴翳,沉不见底。 今日午时,一个自称是平景侯府丫鬟的人前去京兆府报案,说她家主子被人陷害有性命之忧,恰好他带大理寺的人正和京兆府交接一桩牵涉甚广的案子,见了这个丫鬟便替下了这个差事。 鬼使神差。 他见过这个丫鬟,是谢家谢韫身边的人。 原以为是再寻常不过的后宅阴私之事,未料竟闹出了人命。 他见过几次谢韫,说起来,他二人还有过一段渊源,只是谢韫自己怕是不知。 他睨着那团血,心中颇有些难以说明的情绪。 “大人,尸首找到了。” 身后走来两名腰间佩刀的人对他拱手说道,在他们身后还有两人抬着一卷草席,并着几个婆子在后头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谢玉茗神色苍白地从堂屋里走出来,一只手还捂着颈侧的洇血的纱布,一见这阵仗当即辩驳道:“裴大人,这女人对我下手,我也是正当防卫才……” 裴时矜幽黑的凤目里淬着寒意,冷声道:“大齐律法当一命偿一命,夫人这话,还是到京兆府去说吧。” 他见是谢韫身边的丫鬟才带人前来,本就有些让那京兆府少尹诧异,如此后宅之事倒是不归他大理寺管,但他与京兆府交情不错,更何况按照律法也确是死罪。 四大世家又如何?他要对付的本就是世家。 谢玉茗身子晃了晃,似是未料到他如此不讲情面,待回神的时候已由两名官差押着走远。 裴时矜浑身染着霜的清寒,说完这句便带人又风风火火出了侯府。 谢韫在天上望了望这人,正觉疑惑这传闻一向冷心冷情的大理寺少卿为何今日偏帮她的时候,陡然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她眼前也再看不见什么了。 她在心中苦笑,暗道莫不是到了投胎的时辰? 片刻过后,她睁开了眼。 第4章 我自当春 燕京三月,连日晴好。 谢韫就苏醒在这样一个极富生机的日子里,没有她死前的大雪茫茫,楹窗外的晴光一寸寸镀亮了她眼前的景象,未待分辨清楚就先听到了一阵细弱的哭声。 “咱们小姐招谁惹谁了?为丞相府做了这么多,现在却说她不是真正的小姐,我都替小姐委屈得紧。” “抱竹你快别哭了,今日那人就要进府了,咱们还是快想些法子将小姐唤起来吧,否则夫人只怕是要责罚你我了。” “责罚就责罚罢!小姐心里头伤心难过,咱们还要强行将她拉起来去看那样的场面吗?” 抱竹小声埋怨着,倚湘叹息着摇了摇头,面带急色。 谢韫甫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这两人。 两人着同样的雪青色短襦,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面庞却是一娇俏明丽一清秀明净,见她醒了纷纷露出喜色。 “小姐醒了?小姐昨夜想是未歇息好,奴婢先吩咐人给您备些吃食吧。” 抱竹上前,见她怔怔地望着自己,小脸露出疑惑。 谢韫的确是愣住了,就着抱竹在自己身后垫迎枕的功夫,她低头看到了身下黑漆描金的拔步床,又看了看四周奢华的布局,方才确认这是在丞相府她的闺阁无疑。 只是她分明已经嫁人了,如何还会出现在她旧时的闺阁? 她心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猜想,陡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谢韫倏然抬头,抓住抱竹的胳膊略带急切地问道:“你们方才说,今日是谁要到府里来?” 抱竹微微错愕,方有些不忿地道:“还不是那谢玉茗……昨日相爷和夫人才得了消息,今日就赶忙将人给接回来了,小姐莫怕,倚湘已经给老夫人去了封信,她一定会为您撑腰的。” 丞相府养了十五年的千金,金尊玉贵,昨日却有刁奴说真正的相国千金一直流落在外,还说的有鼻子有眼,岂不荒唐? 偏偏相爷和夫人都信了。 谢韫自昨日得知自己身世就恍恍惚惚,晚膳都没用就将自己关在了房里,谁都不让进来。 直到今晨,抱竹放心不过,这才带着倚湘闯了进来。 谢韫见抱竹说的煞有介事,又狠掐了自己胳膊一把,这才确信自己的的确确是重回到了谢玉茗回府的这一日。 也是她人生转折点的一日。 前世的这一日她伤心难过,以为自己就要被赶出丞相府,偏偏自小最疼爱自己的祖母这几日又去了城外的万恩寺斋戒祈福不在府中,她伤心之下连带着谢玉茗回府的时辰都称病抱恙着不愿出去见人。 后来祖母回来了便对父亲说一定要将她留下,谢玉茗也十分大度地同父亲表示愿意与她姐妹相称,更是每日都来看自己,言语间十分温柔,说自己得了个姐妹甚是高兴。 饶是谢韫起初心里别扭,后来也对她渐渐改观。 再后来的事情……谢韫闭了闭眼。 “小姐?” 倚湘和抱竹齐齐对视了一眼,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谢韫看了看倚湘那张俏丽的小脸,顿了顿道:“倚湘给我梳妆吧,今日这样的日子,我总该去前厅瞧瞧。” 这话可把两个丫头惊着了,倚湘颇有些不确定地看她一眼,就见谢韫斜瞥了过来。 榻上的女子黛眉绿鬓、仙姿玉貌,唇边分明是带笑的,却无端让她觉出些冷意。 倚湘不敢再看,忙福身要给她穿衣,抱竹则贴心地去备些吃食了。 半个时辰后,谢韫带着两个丫鬟分花拂柳,一路到了前厅。 前厅十分热闹,丞相夫人徐有容是个性子寡淡之人,但在今日这样的日子也免不得热泪盈眶,忙将膝前下跪的少女扶起来,热切道:“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谢韫一边跨进厅内,一边盈起一抹笑唤她:“母亲,听说今日有客来了。” 徐有容身前的少女身形一顿,随即回头。 倚湘和抱竹悄悄打眼看这少女,见她穿了件杏黄对襟双织的上襦,下配素白的挑线裙子,人是长得文弱秀致,那一双眼却总是四处乱瞟,难免有些露怯,当即就心生不屑。 谢玉茗此刻心里实在慌乱。 她在得知自己是丞相千金的时候几乎是喜不自胜,暗暗感慨自己终于可以摆脱槐清巷的穷苦命运,这时听到有一人唤这夫人为母亲,她便猜想是那个夺了自己命运的人,这一看就滞住了。 第5章 装腔作势 身后跨进来的少女与她年纪相仿,个子却十分高挑。 她脊背挺得笔直,身上是描金海棠花纹络的湖色曳地裙,头戴点翠金簪,一对翡水秋眸间流转着清傲与妩媚,实在是容色逼人。 只看了一眼,谢玉茗就低下了头,局促地拽了拽自己的裙摆。 这个夺了自己命运的人,容貌气度竟是如此出众,若当年一直是自己在府中,想来如今也是她这模样吧? 又听到这女子的问话,谢玉茗抬起头,也想知道徐氏这时会怎么开口。 徐有容清咳了一声,身边的嬷嬷给她递了杯茶,她低头呷了一口,方不紧不慢道:“谢韫,你来得正好,想来昨日府中的流言你也听到了,丞相已经找人证实过,玉茗的确是丞相府的孩子。” 谢韫微微挑眉,静等着她的下文。 徐有容看着她这个模样皱了皱眉。 “当年混淆你们的那个婆子我已让人发落了,从今以后玉茗就是丞相府正儿八经的千金,至于你……你到底也在府中养了十多年,你祖母这几日虽不在府中也素是最疼爱你,我便和丞相商议着还是将你留在府里。” “名义上你和玉茗都是丞相家的女儿,但玉茗毕竟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往后你要多让让她,善待她,知道吗?” 徐有容说完这句话,自觉十分妥帖,满意地又呷了口茶。 谢玉茗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看了谢韫一眼,只觉得老天实在是不公。 她在外面吃了那么多年的苦,谢韫却能够一直做这丞相千金,此时她心中尚不懂这是嫉妒的滋味,却暗暗收拢了手心。 红袖和她说过,要沉得住气,她将将进府,总不能拂了徐氏的面子。 想到这里,她扬起一抹纯真笑意,走到谢韫身边亲切道:“我在家中并无姐妹,如今更是初来乍到对什么都不熟悉,以后还要多仰仗姐姐了。” 谢韫拂开她要挽上来的手,淡淡道:“谢姑娘这话还是不必了,丞相夫人说得对,你才是丞相府的千金,我自然也要回我真正的家才是。” 谢玉茗讪讪地收回了手,却在听到她说什么的时候霍然抬头,神情满是不可置信。 不光是她,整个厅内的人都愣住了。 放着好好的大小姐不当,却要去做平头百姓? 徐有容重重地搁下茶盏,面带怒气道:“你这又使的什么性子?又没有人要将你赶出去,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谢韫心里发出一声喟叹。 在这丞相府,她和徐有容的关系一直不大好。 名义上两人是母女,如今连这层关系也不是了,她便改口唤了丞相夫人。 听闻徐有容当年爱的另有其人,却因为家族不得不嫁给谢淮书,为他生儿育女。 偏偏她性子又别扭,不如府中姨娘温柔小意也不懂低头,故而也不大得谢淮书宠爱,两人之间也只是表面的相敬如宾。 和谢韫也是这般模样。 谢韫幼时不是没有心底纳闷加伤心过,使了许多法子讨她欢心,徐有容还是一直待她淡淡的,后来谢韫自尊愈强,也不强求这丁点的母爱了。 一个不会说话,一个也不肯再讨好,就这么维持了多年。 “夫人,我说得是认真的。” 谢韫提眉,往前走了几步,笑了笑道:“既然您已经找回了自己真正的女儿,我自然也当从哪来回哪去,或许换一种生活会比现在要好,若是继续留在府里反而碍眼。” 方才她跨进厅里时没有错过她对谢玉茗眼中的慈爱之色。 或许是出于愧疚,又或许是出于将将找回来的热情,总之徐有容对待谢玉茗,的确比对自己时要热切几分。 “好。”徐有容冷着一张脸看她,见她坚持也没再开口挽留了。 “只是老夫人回府还需几日,你便在房中等着,过几日再走不迟。” 谢韫摇头,“我今日下午就会离开丞相府,祖母那边我会给她留一封信,这些年多谢丞相夫人的教导,盼您往后身体康健、事事顺遂。” “小姐?”倚湘和抱竹齐齐过来要再劝她,谢韫安抚性地摇了摇头,制住了她们的动作。 阳光铺洒进厅内,落在谢韫明艳的脸上仿若细碎金箔在流动。 她福了福身,转身跨出了厅门。 谢玉茗见太师椅上的徐有容脸色铁青,咬了咬唇道:“母亲,都是玉茗不好,我这就将姐姐再唤回来!” 第6章 打听 “不必。” 对待她,徐有容神色缓和了些,拉着她的手站到了自己近前。 “你这个姐姐是在锦绣堆里长大的,自小什么都不缺,况且那边的人她从未见过,也不知外面的生活是何等艰辛,她必然只是在赌气,你且等着看吧。” 徐有容说的笃定,身边的赵嬷嬷怔怔看着谢韫离去的方向,心道这次或许真的不是赌气。 她都能看出来大小姐如今有什么不一样了,为何夫人看不出来呢? 再看这新进府的玉茗小姐,实在是和大小姐差得太远了。 赵嬷嬷思忖了片刻,低头道:“夫人,如今府中的中馈都是大小姐在掌管着的,若是大小姐不在了,这可如何是好?” 徐有容一愣,似乎才想起这回事来。 谢韫自小被教养得极为出色,聪慧非常,管家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好,有一年徐有容身子不好,府中的事情便交给了谢韫打理,未料她竟处理的井井有条,引得府中上下人人称赞,徐有容病好后索性也当了甩手掌柜。 如今她倒是可以再接回来这档子事,可她当过甩手掌柜早没心思再管家了,这倒有些为难了。 “这样,你去她房里将账册都先拿回来,这几日我带着玉茗先学学,等她后悔了回府了再让她接手。” 后面这个她,自然指的是谢韫。 她似乎十分笃定谢韫受不了外面那等穷酸腌臜的地方,不出三日就一定哭着闹着要回来。 赵嬷嬷张了张唇,终是什么都没说的应了声是。 …… 芙蓉苑里,谢韫正在收拾行李。 她能收拾的东西不多,那些金银首饰珠宝玉器都是凭借着丞相府千金这个身份得来的,她自然不能带走。 好在她从前绣活出众,绣了几架百鸟花卉锦屏被承远伯夫人瞧上了,花钱从她手里买了这些屏风,也是她如今唯一能够带走的银两了。 抱竹连连要拦她,口中急切道:“小姐和夫人置气就算了,怎么还真要离开丞相府?那不是便宜了那人吗?” 谢韫收拾好后将包袱一扎,里头就是她全部的家当了。 她走到长条案前提笔润墨,十分迅速地写了一封信,郑重地交到了抱竹手上。 一回来,倚湘就被她打发了出去,有了前世的经历,谢韫自然信不过她。 “等祖母回来,你将这封信交到她手上,她看了就会明白的。” 见她不似作假,抱竹一张圆脸立时就滚落了泪珠。 “小姐,奴婢舍不得您,夫人都说了您可以继续留在府上,为何还要走?奴婢不明白!” 谢韫摸了摸她的鬟发,神情十分柔和。 她看了看楹窗外的日光,沉吟后道:“大概就是因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要走吧。” 她会揭开谢玉茗的真面目,也会让她得到应有的报应,但不是现在。 前世谢玉茗对祖母的加害就是因为对自己的嫉恨,这一世自己离开了丞相府,想来她心中得意会收敛许多,但自己也要做两手打算。 重生过后,她仍旧恨谢玉茗,但对于自己也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她前世活得太累了,她想换一种活法。 抱竹急地跺了跺脚,一把抹去脸上的泪道:“那奴婢也要跟小姐去,小姐去哪奴婢就去哪!奴婢不要月例银子,就想伺候在小姐身边。” 谢韫失笑,掐了一把她的脸道:“不要月例银子你拿什么供你妹妹读书?再说了我还有任务要交给你呢。” 抱竹愣愣抬头。 “你要小心倚湘,还要提防谢玉茗,祖母房中的丫鬟都是家生子,这几年府中若有新的丫鬟进来,务必不要让她们进到祖母房中,若有难处就写信给我。” 谢韫想过了,谢玉茗前世既然给祖母下了毒,便说明她在丞相府站稳了之后很有可能往祖母房中送了自己的人,这才方便她行事。 就算她不在丞相府,也绝对要杜绝这个可能。 “倚湘?”抱竹微讶,看了眼外头后将声音压低了些。 “她心术不正,总之你要提防些,若能寻到机会便不必将她留在府里了。” 抱竹点点头,“奴婢省得了。” 谢韫又想起一事,看外头天色尚早,便低头问道:“对了,你可知道大理寺的裴时矜裴大人,从前是否和谢府有什么渊源?” 第7章 惊变 谢韫问完这句,就见对面抱竹露出了几许古怪神色。 “好端端的,小姐是从何处听起了这人?” 见她这般反应,谢韫愈发肯定自己猜测,杏眸微闪道:“你只管说来就是。” 她还记得自己前世最后一幕看到的情景,可她和裴时矜素无往来,顶多也就在街上或是宫宴上见过那么一两回,为何抱竹竟能将他请过来? 抱竹犹豫半晌,咬牙道:“那奴婢就和小姐说了!原先老爷和夫人交代过不让您知晓,可如今您都要离开这丞相府了,便没什么不能知晓的。” “小姐还记得两年前皇后在浮霁山办的赏春宴吗?” 谢韫在脑中搜索片刻,点了点头。 赏春宴是燕京一年一度的盛会,京中权贵云集,于春山青翠中把酒言欢,别有一番热闹。 不过……谢韫记得两年前的赏春宴,她还发生了另一桩事。 “当时您和傅家幺女傅瑶在山下赛马,彩头是皇后赏的一支鸾凤金钗,那傅瑶势在必得且一贯与您不对付,竟找人在您的马上做了手脚,后来您连人带马跌下了山谷,丞相府便四下派人去寻您的下落。” 谢韫仿佛也在她的描述中回到了当时情景,不自觉抬手摸了摸颈后的疤。 这疤就是在那时留下的。 丞相府不乏去疤生肌的良药,谢韫当时却不肯用,只说要留着给自己提个醒,万不可再如此落入险境。 “当时送您回来的人,就是裴大人。” 谢韫一怔,而后便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想来是他们重视府中清誉,这才将这事遮掩了去,只和她说是府中护卫找到了她,将她带了回来。 抱竹那厢还在絮絮叨叨:“要说裴大人当时也是可怜,小姐您昏迷着不知道,当时裴大人还是一介布衣寒士,无权无势的,老爷看见他深更半夜带您回府脸都青了,生怕他以您的清誉为要挟将来要攀上丞相府的门楣,便只给了他一笔银子就将人打发了。” “当然了那银子裴大人也没要,老爷却言语之间多有贬低威胁,也不知裴大人是否会怀恨在心。” 谢韫微微扶额。 那裴时矜后来是手握实权的天子近臣,两年多前虽只是一介父母双亡的布衣寒士,却刚巧就在赏春宴那年一举中了状元,自此鲜花着锦前途无量,仅任了两年的刑科给事中就在多位朝臣的举荐之下一跃进入了大理寺,实在不可小觑。 谢淮书如今看见他,只怕也要脸绿。 那么前世他出面到平景侯府发落了谢玉茗,不顾丞相府和侯府的权势,想来和她谢韫这个人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谢淮书当年的几句话吧? “原来如此,那便是丞相府对不住他了,我也始终欠他一句道谢。” 谢韫微微沉吟着,看了眼外头的天色便暂且搁下了这事,自怀中拿出了一些碎银子,唤抱竹去外头请个车夫。 抱竹见此连连推拒,直说自己还有些银子,捏着裙裾就跑远了。 留下谢韫在原地莞尔。 她想了想,还是走到了后罩房抱竹的住处,在她的枕榻边放了一锭银子,又拿被角掖了掖,方觉心中稍宽。 待得车夫到了府门口,她便拿上包袱一步步走了出去。 沿途或有仆从见了她细细耳语几句,也不知该不该弯身行礼,便就都那么僵站着,谢韫只做不知,心中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小姐,槐清巷谢家不比丞相府,奴婢也不知那头是个什么模样,您若是想回来,有老夫人出面定是没问题的,您千万莫要为难自个儿。” 抱竹将她送上马车,忧心忡忡地叮嘱道。 谢韫掀帘与她说话,末了拢起一抹真切的笑道:“我都记住了,你且放心吧。” 抱竹点头,马车便踩着辚辚之声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丞相府和抱竹的影子了,谢韫才放下帘子。 十五年前刁奴刻意混淆相府千金一事说来也是有几分巧,两家竟同样都是姓谢。 只是一个在燕京西边略显清冷的槐清巷,一个则在寸土寸金最为奢华的明照坊,实为云泥之别。 这中间有如天堑,谢韫却在一朝尝了个遍,实在是造化弄人。 她敛下心头思绪,心知这一路颇费时辰,恰巧自己的身子昨夜的确因为心伤而几乎一夜未眠,便预备闭眼假寐,谁知将阖眼的时候就听到前头一阵骚动。 她倏然睁眼,掀帘去看。 第8章 裴大人 马车还未驶离明照坊进入朱雀大街,两旁的人也不算多,前方却陡然传来了兵马相逐的嘈杂声,伴随着几声长喝。 “大理寺抓捕逃犯,闲杂人等快快闪开——” 谢韫耳边一片嘈杂。 她蹙了蹙眉,将要唤车夫绕道而行,下一刻耳边刮过一阵劲风,谢韫颈间一凉,低头便猛然看见了森森刀光。 “别动,敢出声立刻要了你的命!” 身后传来一阵浑浊男音,似是居于暗牢许久未见天日,嗓子哑得厉害,随即谢韫又感觉到那人紧紧地扼住了自己的肩头,力气大得出奇。 她让抱竹雇来的那个车夫本就不是丞相府的车夫,而是在京中随便找的,此刻见了这等场景早就吓得屁滚尿流,顿时弃车而去,更遑论说是替她通风报信抑或护住她了。 即便是通风报信,又有谁能来护她? 谢韫在心中苦笑,暗叹流年不利,同时飞快思索对策。 想来这人就是大理寺在追捕的逃犯,只是这人既千辛万苦逃出了暗牢,为何不往燕京外头去,偏要来这权贵云集的明照坊? 这难道不是自寻死路么? 她正暗暗思忖着,身后的男人又发话了:“裴大人,在下身前这女子想来非富即贵,你若不想这女子死于非命,今日便放在下一马,如何?” 裴大人? 谢韫抬眼望向前头,见对面为首之人身姿英挺颀长,一身锦衣华服腰束革带,于一片刀剑冷光中亦可窥探其俊美如玉的面容,然更加夺人的还是他此刻周身的气势。 犹如阎罗殿前催命的符咒,叫人心中发紧。 因着前世最后的遭遇,谢韫这会看见他陡然生出一丝恍如隔世之感。 只是眼下的情形容不得她想太多旧事,她听到身后人的话,略略侧头道:“这位……我姑且叫您大人吧,我并非权贵之女,身后也没什么依仗,想来这裴大人也不会将我这条性命看在眼里,所以您大抵是绑错人了。” 能被大理寺关押的多为朝廷重犯,她叫一声大人倒也没错。 身后男子没听到女子尖叫啼哭声本就愕然,听闻这话下意识低头瞥了她一眼。 被他挟持着的女子云鬓花颜,身段也颇为窈窕,遇到这事亦能临危不乱,不是大家族教出来的还能是什么? 果然世间女子多狡猾! “少废话,”男子手中的刀又往她颈间抵了几寸,抬头再次直视着裴时矜,“听闻裴大人素来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可这里是明照坊,裴大人也不想这女子出了什么意外得罪权势吧?” 这裴时矜刚上任大理寺没多久,明照坊住的又都是四大世家,料他也得罪不起。 对面裴时矜视线在谢韫身上绕了一圈,而后面无表情地落到男子身上,逐字逐句道:“赵元良,你逃来这明照坊,可是为了向傅家报信?” 这声音犹如一束于春夜檐头滴滴答答落下的一阵细雨,分明好听,却让谢韫身后的人身形一僵。 她心头一跳,蓦地想起了一桩事。 永禧十六年,大齐朝掌管盐铁司的判官赵元良因涉贩卖私盐大案入狱,圣上震怒,认定其利用职务之便以身犯法,下令大理寺彻查此案,务必要将他的同党也给揪出来。 只是后来听说这赵元良在牢中受尽酷刑却仍旧咬定是他一人所为,没多久就签字画押了,怎么如今看这形势,难不成还与傅家有关? 谢韫正百思不得其解,身后的赵元良却在一瞬间呼吸都滚烫了起来。 “你今日是刻意引我出来的?” 大理寺看管森严,今日却叫他寻到一道口子逃了出来,他心中本就觉得怪异,却因事态紧急并未想那么多,先是去了傅家名下的一处典当行传了消息,而后便预备亲自走一趟傅家,未料这裴时矜出现的时机竟那样巧。 现在看来又怎会是巧合?分明是他有意为之! 恐怕他前脚刚离了典当行,裴时矜的人就已经将那里封锁了起来! 是他行事鲁莽了,若是让傅家那人知道他如此铤而走险还让傅家沾染上了此事,那他九族还焉有命在? 他不该、不该为了自己能活命就妄想再去求一求傅家,那人与这裴时矜一样,都是鬼门里的修罗。 想到这里,他仰天大笑三声,低头厉着嗓子对谢韫道:“我赵元良死后能得如此佳人作伴,也是不枉此生了。” 说罢,他手中的刀就动了起来! 第9章 送她回家 风裹挟着破空之声朝着谢韫袭来,她满是汗湿的手心捏紧了银簪,将要霍然抬手就见一柄刀气势汹汹地穿过人群,带着戾气贯入了赵元良的胸口。 闷哼声响起的时候,那人钳制着她的手也缓缓松开。 谢韫便趁着这个当口跳下了马车,待离远了些手中的银簪也终于脱力般坠入了地上。 “叮”的一声。 于这片嘈杂中很细微的声音,她却瞧见裴时矜瞥了过来,凤眸沉沉。 下一瞬他清隽的皮囊微动,抬脚朝着谢韫的方向走来。 谢韫只松气片刻,很快又精神紧绷了起来,觑着他一动不动。 裴时矜走近,弯身将地上的银簪捡起,眉头轻挑道:“方才出马车前就做好了打算?” 自赵元良将她挟持的那一瞬起他就看得清楚,谢韫绝无可能再去将这枚银簪捏入手中,唯一的可能就是她在掀开马车车帘之前就已经嗅到了危险,未雨绸缪。 倒是比两年前聪慧。 谢韫点点头,抬手将那银簪收回袖中,顿了顿道:“此次多谢裴大人出手相救。” 裴时矜闻言颇感意外,看了一眼自己属下收拾残局的场面,低头不经意道:“你今日的祸事本就因大理寺而起,何来道谢?” 四目交汇,谢韫率先错开了眼,盈起了一抹笑,“两年前,不也是裴大人救了我的性命么?” 她说的正是方才抱竹与她说的旧事,裴时矜诧异更深,仔细打量她道:“他们竟说与你听了?” 这一打量,倒真的叫他寻出些不对劲来。 眼前的女子乌发长至腰际,远山似的的黛眉下一双杏眼暗藏风光,又澄澈通明。 有风将湖色的裙摆微微扬起,聘聘婷婷,恰如一株粉荷盈盈玉立,偏又隐隐带了丝惑人的娇艳。 脸还是那张脸,身段也长开了不少,却又与两年前似乎十分不同。 裴时矜压下心中奇异,流转的凤目又瞥到她颈后指甲大小的一块疤,微微缩了缩。 两年了,这疤居然还留着。 若是没有两年前他的那一个顺手,眼前这个花般娇艳的女子此时是否就真要凋零在那处无人问津的山谷? 只是那谢淮书当年猜的也没错,他当时……的确是存了些私心的。 谢韫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微微有些灼热,清咳一声道:“如今我已不是丞相府的小姐了,这事自然也比从前好打听些。” “我原想着欠裴大人一句谢必是要当面说的,谁知这么巧就在这里遇到了,可见老天也看不过去我糊涂愚钝不知自己真正的救命恩人是谁。” 谢韫后退一步,郑重福了一福,“虽则我与丞相府没什么关系了,但裴大人往后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大可差人过来寻我。” 她从前在燕京名声不小,上流之间交际的时候自是少不了贵人之间的体面话,此时便也信手拈来。 只是如今她既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尊贵的身份,反倒是两年前救了她的那个寒门书生一跃成为了炙手可热的新臣,料想他裴时矜也没什么忙是如今的她能够帮得起的。 谢韫这样想着,谁知耳边就传来了一阵悠悠应声。 “好啊,谢姑娘这话我记在心里了。” 谢韫:“……” 两人一时无话,那厢一面皮白净的小吏举着一把刀走了过来,对着裴时矜拱手道:“大人,都收拾好了。” 裴时矜“嗯”了一声,将那柄擦拭了干净的刀重新收回鞘中,谢韫眼尖,竟瞧见了那刀鞘上镶着几颗菩提子佛珠,一时更觉怪异。 这样戾气重的东西,裴时矜此举是行压制之意吗? 未免有些欲盖弥彰。 谢韫压下心中思绪,回神去看自己的马车,这一看目光就凝住了。 那辆市井中随处可见的马车早已被方才一番动静折腾的微微散架,且那车夫也是影子都没了,她今日难道就要一路走着回槐清巷吗? 裴时矜顺着她的目光自然也看到了那马车的惨状,略一沉吟后便对着身边人吩咐道:“谢姑娘的马车也是因我们而起,阿翎,你等会和阿颜一起,带着谢姑娘去街边重新买身干净衣裳,再将谢姑娘好生送回家中。” 谢韫一怔,下意识低头看了自己一眼。 方才她离那赵元良十分得近,身上难免就沾染了些斑驳血迹,的确是不能见人的。 只是这裴时矜竟这么好心,还要差人将她送回槐清巷? 第10章 貌美的小娘子 谢韫推拒的话还没出口,裴时矜似是看出了她的意图,又煞有介事地补充了一句:“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也不必回大理寺来见我了。” 方才被他点名的两人齐齐一震,开口应是。 谢韫:“……” 她从前怎么不知道,她的救命恩人还是这样恶劣的一个人? 罢了,与他计较做什么? 谢韫将话咽回腹中,对着他身侧的两人福了一福,微微颔首道:“多谢裴大人,那就有劳二位了。” 裴时矜漆黑的眸落到她的身上,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如来时般很快就没了踪影。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果真是个忙人。 谢韫微微侧头,对着那名叫阿翎的少年道:“这位大人,你们裴大人今日既是故意引那赵元良出来,可会怪我搅乱了他的计划?” 那少年挠了挠鬓角,认真答道:“谢姑娘言重,我名叫萧翎,这位是我阿姐萧颜,不过只是大人身边跑腿的罢了。” 他顿了顿,说起公事又换上一副严肃面孔,“我们大人料事如神,早就猜到那赵元良即便逃出来傅家也不会见他,今日引蛇出洞已是有了旁的收获,本该见好就收,倒是惊扰了谢姑娘,实是不该。” 谢韫莞尔道了一句无妨,心中却有旁的思量。 如今燕京的四大世家分别为谢家、魏家、许家和傅家,其中傅家根基最深,正是花团锦簇门楣生辉的时候,堪称是四大家族之首。 而大齐朝历来又以世家门阀为贵,其势力盘根错节,门生遍布天下,向来也备受世人推崇,便是永禧帝都要忌惮几分。 在前世里,这桩私盐大案坊间也有传闻背后同傅家有些干系,但最后傅家仍是被摘了个干干净净,想必裴时矜也知道这事不容易查,得慢慢来。 谢韫从前掌家时和其他三个世家亦有过往来。 想到傅家那位世伯一双冷沉阴鸷的眼,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裴时矜背后无权无势,若当真和傅家对上,岂非以卵击石? “谢姑娘,前头不远处就有一家成衣铺子,我带您过去吧。” 谢韫回神,见那萧颜虽为女子,长相却颇有几分英气,谈吐也大方,实在不像只是个跑腿的那么简单。 裴时矜特意给她留了个女子,怕就是为了不让她在选衣裳一事上难堪,倒是十分心细。 她点点头,欣然应允,“那就劳烦萧姑娘带路。” …… 一刻钟后,谢韫换了一身藕荷色的罗裙,坐上了一架更为宽敞的马车,悠悠朝着槐清巷驶去。 马车前头萧翎和萧颜两姐弟并排坐着,时不时说些无关痛痒的话,这一路也并不觉得十分难熬。 槐清巷在燕京西边较为偏僻的地方,马车走的路也是越来越窄,谢韫感受着身下颠簸,又掀开一侧车帘去瞧外头的景象。 她心中估摸着路程,便唤停了马车,对着他二人道:“两位大人就送到这里吧,余下的路不长,我走过去就是。” 萧翎颇有些不放心的样子,反倒是萧颜露出一个笑容:“正巧我们也急着在日头下山之前回去复命,那就送谢姑娘到这里了。” 谢韫点头,提起罗裙下了马车。 萧翎目送她渐渐走远,张了张口,对着身边的萧颜道:“阿姐,大人吩咐我们将谢姑娘好生送到家中,你怎地就这么让她走了?” 萧颜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不忿道:“你不说,大人不就当我们把人送到了?况且也是她自己说的。” “大人是什么身份,如今她又是什么身份,只怕以后都再没有往来了,你跟着瞎操什么心?还是快回去复命吧,这里可离得远着呢!” 萧翎揉揉头,还要再分说几句却冷不防被萧颜捂住了嘴,驾着马车走远了。 谢韫那头并不知这些,她迈着步子走在巷子里,心中泛起一丝紧张。 如今春日里十分和暖,槐清巷两边的槐树十分茂密,于微风中悠然地舒展着枝桠,想来再等一两月槐花盛开的时候,又是另一番美景了。 两侧墙壁斑驳,低矮的屋檐下时不时传来热闹的孩童嬉戏声,是与富贵繁华的明照坊截然不同的景象。 一个穿着蓝底碎花棉布裙的妇人正在同门口挑着货担的货郎买些孩子吃的饴糖,听到脚步声便抬起了头。 她睁大眼睛望着谢韫,心头十分疑惑。 槐清巷,何时来了个这么貌美的小娘子? 第11章 筠筠 槐清巷统共不过百来户人家,俱是知根知底的,平日里也鲜少有旁人涉足,那妇人乍然看见谢韫这张陌生脸孔,便情不自禁地多看了几眼。 尤其是这女子生得姿色出众,那脸看着就是在暖玉春水里将养长大的,说是什么大家小姐也不为过。 这样的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 妇人暗暗打量她,一边麻利地接过货郎递来的一包饴糖,自怀中掏出银钱付了账,待货郎笑着走远继续吆喝了,她还站在门口伸着脖子张望着。 这看着看着,她就瞧见那貌美小娘子走到东头那教书先生谢文彦的家门前,踌躇着站了许久,方抬起手叩了叩门。 妇人心里升起一抹骇异,忙掩上门对着自家在院里劈柴的汉子说道:“快停下,我和你说一桩奇事儿!” 皮肤黝黑的汉子诧异望她一眼,将手中柴刀撂下,抹了把额上的汗问她:“你不是去给虎子买饴糖去了么,怎地,那货郎今日多讨了你几钱?” 妇人嗔他,拉着他的手煞有介事道:“我方才瞧见一个长得忒漂亮的小姑娘去了那谢文彦家里,这不就想起来那家里玉茗那个丫头,今儿一大早就被丞相府的下人给接走了!” “你说这小姑娘,会不会就是谢文彦的亲生女儿回来了?” 汉子琢磨出了她话里的意味,有些不确信道:“不能吧?不是听说原先的丞相府小姐格外出众,也颇得府中老夫人喜爱吗?怎会舍得她就这样回来?兴许是你看走眼了。” 妇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手臂,斜眼看他,“你懂什么?依我看就是这个道理呢,那千金小姐从前再受宠也是个假的,可比不上玉茗那丫头命好呢!” “早知道玉茗那丫头是这样的身份,从前我就该多在她跟前露露脸,让她回了丞相府也记着咱们邻里一场的好,说不定还能让她爹给你个官当当!” 妇人碎碎念说着,一脸悔不当初,汉子却在心里嗤笑了一声。 那谢玉茗听说自己才是丞相府的千金,连自家爹娘都不要了紧赶着慢赶着要回丞相府享福,还能记得他们这些邻居? 依他看,他还是老老实实砍柴的好,什么千金不千金的,同他有什么关系? …… 谢韫在这扇木门前站了许久。 她看着木门前的一株杏树,杏花开得很好,玉白色的一瓣瓣竞相绽放,在枝头里迎风送香。 她就恍惚想起,她前世也是来过这里一次的。 那是她刚得知自己身份的时候,谢玉茗被接回了丞相府,母女相认十分感人,她便也会在辗转的夜里好奇,自己的亲生爹娘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们可也会牵挂着她? 想着想着,有一日她就带着抱竹偷溜出了府,坐了许久的马车才站在这扇木门前。 那时的她只是想远远看一眼,瞧一瞧自己亲生爹娘的模样,却听到了院里两人的对话,都是在牵挂谢玉茗。 ——担心谢玉茗回了丞相府不适应,担心谢玉茗想念他们却不能随便再出来,担心谢玉茗受不得丞相府的规矩会觉得委屈。 一字一句,和她谢韫半分关系都没有。 那时候她看着门前的杏花心想:她这趟许是不该来的。 而今日的她站在这里,没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只有一个陌生妇人瞧见她停在这里许久才抬起手叩了叩门。 “谁啊?”透过狭窄的缝隙,谢韫瞧见有一妇人向着这里张望了一下,而后抬脚走了过来。 想来,这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王成黛了。 门被打开,那妇人望着谢韫,目露疑惑,“姑娘,你是来找谁?” 谢韫露出一个笑,瞬时眉眼生辉。 “娘,我回来了。” 那妇人定定地看了她好半晌,手里端着的簸箕都掉到了地上,失语道:“你是……韫儿?” 她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女儿,却是知道她的名讳的。 从前的丞相府千金谢韫,燕京的第一美人,与魏家的嫡女魏娆并称为“燕京双姝”,实在是出众。 王成黛从前上街时,倒是远远见过谢韫一面。 彼时的她被丫鬟仆从簇拥着,头戴着世家千金出门用的幂篱,根本看不清面容,因此也不知她具体生得什么模样。 也就是这几日她才知道,当时远远瞧见的世家千金竟是自己的女儿。 谢韫含笑点头,不卑不亢道:“从前在府里时祖母给我起了个小字叫灵筠,娘叫我筠筠就好。” 第12章 谢右安的漠然 “灵筠”这个小字,祖母曾说取的是“灵秀聪慧、坚韧且有悟性”之意,也是对她寄予的期望。 可惜前世谢韫的经历终究是辜负了这几个字。 这次重来一遭,她断断不会再走从前的老路了。 “你……你怎么来了?你可是只是来看看我们?你爹、你爹他在书堂里头还没回来,我这就找个跑腿的去喊他回来!” 王成黛神情十分慌乱,也没注意方才谢韫说的是“我回来了”这样的字眼,满心想着她或许只是来瞧瞧,马上就又要回那个富贵堂皇的丞相府去了。 见她激动的语无伦次,谢韫抿唇笑了笑,拉住了她的胳膊温声道:“娘,不急的,我这次回来就在这里了,等爹晚上回来自然也能瞧见我的。” 王成黛整个人都似被钉在了原地,愣愣地瞧着她,也是这时才看见她怀中抱着的一个薄薄的布包。 不回丞相府了? 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娘,我们进屋说。” 谢韫侧头瞥见一侧有人闻声走了出来要瞧热闹,微微蹙了蹙眉,王成黛也终于反应过来拉着她进了门,还不忘将门给掩上。 槐清巷的谢家虽然同明照坊那些高门宅邸没法比,却也比谢韫想的要好得多。 入目处白墙黛瓦,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有一侧挨着高墙,是和隔壁共用的,想来隔音也不怎么好。 檐下并排挨着三间屋子,并着有一间厨房在最右侧和石廊连通的地方,最左边檐下放置着一张梨花木的桌子和几把藤椅,角落里种了株石榴树,眼下郁郁葱葱的煞是好看。 那三间屋子约莫就是从前的谢玉茗一间,谢文彦和王成黛一间,余下的就是她那个哥哥谢右安的了,而最边上一侧的那个厨房瞧着也是并不拥挤,可谓是该有的都有。 眼下谢韫所在的勉强还算宽敞的院子,大概就是起着“厅室”的作用了。 她打眼看着,心中微微一动。 没有巍峨朱门,没有楼台水榭,没有花厅游廊,却让她仅仅只是看着就觉得温暖。 王成黛站在一旁注意她的神色,忐忑道:“筠筠……你莫要嫌弃,快,你来这边坐,阿娘去给你倒杯水。” 她拉着谢韫在院里的藤椅上坐下,一边忙不迭钻进厨房给她倒了杯水出来。 见她似乎还要忙碌,谢韫笑着拉她在自己边上坐下,“阿娘你快也坐着,我想同阿娘好好说一说话。” 王成黛白皙的两颊因为激动而登时变得红光满面,忙“哎”了一声坐到了谢韫的身旁。 见她似乎有许多疑惑要问,谢韫便耐心地细细同她解释。 “玉茗今儿已经回府了,丞相夫人十分喜爱她,阿娘你可以不用担心。” “我见她们母女相认,心中也想念阿娘,要离开丞相府也是我做的决定,自然也和丞相夫人打了招呼的,往后我便留在这里陪着阿娘。” 王成黛这时才觉得不是在做梦。 只是谢韫三言两语话说得轻巧,王成黛却敏锐地觉察出了一丝不对劲。 若是她在丞相府过得很好,为何还会想着回槐清巷?这其中定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情。 “好孩子,你既然想回来,阿娘自然什么时候都欢迎!” 王成黛暂时敛去其他思绪,望着谢韫红了眼眶。 这个年近四十的妇人也是昨日才知道养了十五年的谢玉茗根本不是自己的女儿,今儿一大早就被丞相府的宝马香车给接走了,留给她反应的时间都不多。 虽没有血脉亲缘,但玉茗也在她身边陪了她十五年啊! 她这头心里正难受着,也暗暗想着自己亲生的女儿在丞相府会不会处境尴尬,谁知这时谢韫就主动回了这里。 走了一个女儿,老天爷又将她亲生的女儿送回了身边,可见老天待她不薄! 谢韫见她反应,一双杏眼亦是氤氲了些细碎水光,忙笑着掩过去了。 母女俩在院中说了会话,互相便熟稔了许多,待日头滚落屋脊,王成黛才惊觉今日的晚饭还没来得及做,谢韫便自告奋勇去厨房给她打下手。 谢文彦和谢右安是一道回来的。 两人见着院子里亭亭玉立的谢韫,登时傻了眼,又听王成黛笑着和他们解释谢韫的身份,谢文彦惊得手都哆嗦了半晌。 唯有十七岁的谢右安,目光在谢韫身上逡巡了一圈,又漠然地收回了视线。 嗬,一个千金小姐,能在这里待几时? 这个哥哥他可当不起。 第13章 来日可期 陡然多了个神仙妃子似的女儿,夫妻两个都有些不大适应。 王成黛到底在他们没回来之前就和谢韫多接触了一会,这会便充当起了活络气氛的人,一边给谢右安盛汤一边笑眯眯道:“右安尝尝,这是你妹妹做的。” 谢右安“嗯”了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接过汤碗,低头吃得颇为斯文。 澄澈透亮的月光洒在这方庭院内,青石板也好似被铺上了一层浅淡光华,角落里石榴树上的枝叶微微摇晃,一切都显得那么静。 谢韫心里也十分静。 真和这三人坐到了一处,她心里反倒没那么多紧张。 大概这就是骨血亲缘的奇特之处吧,天生就带着亲近。 谢文彦率先搁下碗箸,思忖了半晌,看着对面的谢韫道:“咳,筠筠,你从前在丞相府还要学着做膳食这些吗?” 他是个读书人,如今又在这槐清巷教书,说话并不粗鲁,这会带着刻意的亲近就更显温和。 谢韫眉眼也温和下来,素手摩挲着碗沿,轻声道:“从前在府里原是不用学这些的,只是有一年祖母过寿辰,女儿便想着做些吃食,这一来二去的也发现了其中乐趣。” 谢文彦点点头,同王成黛对视了一眼,心中同时泛起了一抹酸楚。 他们原以为大家闺秀都该是被娇宠惯了的,只这一顿饭下来发现谢韫十分懂事,性子也静,便难免想到她从前是否过得并不如他们想象中如意? 便是从前玉茗在家里时,都比如今的谢韫活泼几分。 “爹娘,我吃好了,先回房读书了。” 谢右安搁下碗箸,而后便撩袍站起了身。 “哎,这孩子。”王成黛看着他早已挺拔如松竹的身影,嘀咕道:“也不跟你妹妹打个招呼。” “无妨的阿娘,哥哥许是课业比较重,您再多吃些。” 谢韫这一句话落地,夫妻俩都同时默了默。 她敏锐地发现了一丝不对劲,微讶着抬起头,望着谢右安亮起的槅窗若有所思。 她头一日到这里,大抵是不好问太多的,而王成黛显然也揭过了这个话题,自发地去收拾碗筷了,谢韫想要去帮忙,也被她笑着推拒,只让谢文彦再陪她好好说说话。 谢韫只得重新坐下来,看着对面谢文彦欲言又止的神情,勾起一抹浅笑道:“阿爹是否有什么话想对女儿说?” 谢文彦便叹了口气,语气微带凝重,“你能回来,我和你阿娘自是十分高兴的,只是你同阿爹说句实话,是不是在丞相府过得并不开心?你这次回来府中老夫人可知晓?” 谢韫顿了顿,心中划过一抹暖流,抬眸坚定道:“女儿是真心想要回来的,在丞相府的日子过得也很好,只是唯独同祖母亲些,这次祖母去了万恩寺祈福几日,女儿也留了书信,她老人家看了能够理解的。” 谢文彦闻言,神情一震。 唯独同老夫人亲些,那就是丞相和丞相夫人都与她走得不近了。 他想起在槐清巷待了十五年的玉茗。 他家中并不富庶,自己在私塾里教书,王成黛在外头有一间酒肆,于银钱上也就是温饱之上略有结余,虽和丞相府那等高门没法比,但生活也算和乐美满。 玉茗在家里这么些年,夫妻两个都对她十分好,她要的首饰和衣裙夫妻俩也尽量满足她,更是拿着不多的银钱给她单独买了个叫红袖的丫鬟。 只因她羡慕旁人都有丫鬟伺候,王成黛二话不说就应了。 平心而论,于玉茗他们是没什么亏欠的,已经给了力所能及范围内最好的生活。 可现在看来,他们亏待的是谢韫啊! 王成黛掀开帘子从后厨里走出来,看到的就是父女俩沉默相对的模样,微微皱了皱眉。 她一只手在襜衣上揩了揩,笑着上前道:“这是在说什么呢,筠筠,你今儿回来阿娘还没来得及给你收拾屋子,你要不要随阿娘一起去看看,哪些需要改动的你同阿娘说,阿娘来收拾!” 谢韫站起身,杏眼里蕴着一汪笑意:“阿娘不必麻烦,我都能住得。” 王成黛嗫喏了下唇瓣,温柔的脸现出一丝局促,“可那是……那是先前玉茗住过的地方,阿娘担心你……” 谢韫心下了然,上前十分亲厚地挽着她的胳膊,轻笑道:“眼下这么晚了还劳神费力做什么?阿娘先带我去瞧瞧,若有什么我自个儿来就是。” 第14章 他对她不一样 女儿模样娇憨,王成黛心头便好似有烟花绽过,忙挽着她就朝房中走去了。 仍旧坐在藤椅上的谢文彦好笑地摇了摇头,抬眼看了看天边如同卷着一层毛边儿的朦胧月色,心中顿觉温暖。 不管是玉茗还是筠筠,他这个夫人都是个十足的女儿奴。 若是筠筠当真能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长此以往的不怕不能给她养出些活泼的性子。 只是……谢文彦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登时皱了起来。 筠筠虽然回来了,但如今也已过了及笄的年纪。 她从前在丞相府自是不愁婚事,大户人家的女儿有的都会留到十七八再安排出嫁,可他们平头百姓家没那么多路子,是要早早就留意起来的。 他依稀记得,丞相家原是给女儿定了一门婚事的,好像是什么平景侯府的嫡子。 只是如今筠筠不是丞相千金了,和侯府的婚事还能作数吗? 谢文彦这样想着,心头也越发不是滋味。 女儿刚回来,想这些婚不婚事的做什么?且将女儿留在身边多陪陪他们,后头他带着多相看就是了。 燕京的好儿郎这么多,他不信找不到一个才貌人品俱佳的做女婿! …… 谢韫压根没带什么行李,所谓的收拾无非也就是先看看布局满不满意。 王成黛领着她进了檐下最左侧的那间屋,又体贴地为她打帘子,谢韫跨进来抬眼一看,顿时心念一动。 这一看就是一间女子的闺房。 屋内布置简洁清雅,最里头是一张黄花梨木的架子床,藕荷色的纱缦低垂,一侧放置着黄木衣橱,上刻简单的花鸟图案,又隐约透着几分古朴。 临窗是沉香木的小梳妆台和一方书案,书案上笔墨纸砚俱有,一角还放了个梅瓶,里头斜插着两株嶙峋桃枝,散发着淡淡清香。 谢韫还惊喜的发现,那株郁郁葱葱的石榴树就在自己的窗外。 若白日里拉开帘子,得见外头花木扶疏光影摇曳,定然十分赏心悦目。 不奢华却处处透着用心,可见王成黛夫妇对于谢玉茗这个女儿真是十分疼爱的。 王成黛在一旁忐忑地看着谢韫的神色,见她目光落到那架子床上,忙道:“阿娘去给你换个新洗的床铺被褥,也是新买了没人用的,你等等!” 谢韫话还没出口,王成黛已经麻利地抱着那床秋香色褥子打帘走了出去,没多会又匆匆抱回来一床雪青色的,十分干爽,谢韫便跟着一起去收拾床铺了。 待床铺收拾完,谢韫又打眼扫了一圈,笑意也愈浓,“我瞧这里十分的好,阿娘不必忙活了,快回屋歇着吧。” 王成黛心下松了口气,慈爱地看她:“那筠筠也早些歇息,若还有什么不妥的明儿再同阿娘说!” 自家阿娘经营酒肆,性子直爽,又颇有几分古道热肠的意味。 谢韫连连点头,这才将一步三回头的王成黛送回了隔壁的屋子。 回了屋中,谢韫坐在书案前,提笔润墨写了几个字,心中也更加静了。 她即将在这里,开始她的新生活。 她很期待。 …… 云去坊,裴府。 裴时矜从外头回来时,天色已经很晚。 这处宅邸乃是永禧帝亲赐与他的,听闻他出生自扬州,便处处修缮得楼阁轩敞而雅人深致,颇具江南古韵。 只是裴时矜并无其他家人,偌大的宅邸难免就显得空旷,正如今夜此间阒然无声,唯有一侧林立的芭蕉和梧桐随风微动,发出簌簌声响。 他阔步走过逶迤曲弯的庭院小路,径直来到了书房,在那里,萧翎和萧颜姐弟早已等候多时。 裴时矜挥手免去了那些繁琐的礼数,径直问道:“尸身可都处理好了?” 萧翎正色答道:“属下都处理好了,典当行那边的消息也已派人送去了宫中,料想曹提督此时已经收到了消息。” 裴时矜点头,“或许今夜我要进宫一趟。” 萧颜看出他眉宇间的疲惫,劝道:“这也是大人的猜测,大人不妨先歇息歇息。” 裴时矜摆摆手,忽而又想到什么似的掀眼问她:“可平安将谢韫送回了?” 萧颜压下心头古怪,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大人似乎对那谢姑娘有些不一样。” 裴时矜皱了皱眉,脑中忽然浮现起两年前在山谷中他见到的那双如麋鹿一般清澈透亮的杏眼。 能有什么不一样?无非就是两年前他想利用她,最后却没狠得下心罢了。 第15章 她的确颜色动人 若以寻常人的眼光来看,裴时矜本不算是什么好人。 两年多前,永禧十四年的赏春宴,宁皇后命人清扫了整座浮霁山,而后广邀京中年轻的世家子弟与贵女赏春游玩,裴时矜当年不过一介布衣寒士,自是没资格去的。 可他求了宫里那位提督太监曹元淳,将他以马厩小厮的身份安排了随行。 无人会在意这等卑微到泥地里的身份,他当时原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接近傅家的嫡子傅钧,却不妨在马厩里听到了一场密谋。 他没看到傅钧,却见到了傅家据说最受宠的幺女傅瑶。 少女十四五岁烂漫的年纪,娇蛮的小脸上却满是怨毒,颐指气使地命令自己的婢女在谢家嫡女谢韫的马驹上做手脚,要让她当众出丑,最好跌个粉身碎骨。 裴时矜当时隐在一旁漠不关心地听着,而后便想到这或许是老天在助他。 他想对付傅家,是谁都好,并不是非傅钧不可,若傅家小女傅瑶在皇后办的赏春宴闹出了人命,傅家只会更难堪。 届时谢家就会和傅家彻底对上,他亦有法子让曹元淳推波助澜一把,让傅家名声大跌。 因此,对于这场密谋的中心,那个名叫谢韫女子的死活,他当时一点儿也不关心,甚至隐隐盼着事情闹大才好。 后来…… 赵元良有句话说得很对,裴时矜原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 可谢韫瞧着纤弱娇楚的身子骨,分明在马背上都那般狼狈不堪了,却还是咬着牙不肯服输。 那年三月尚有些春寒料峭,林中惊鸟疾飞,马背上女子攥紧缰绳的指节泛红,她故作镇定地与马厮斗了许久,到了最后一刻,鲜亮的春衫仍旧如坠落山谷的一只断翼鸟儿。 裴时矜便想起了自己七岁时,从那场大火中死里逃生的情形。 他凭借着求生和复仇的意志拼命活了下来,哪怕是苟延残喘,因此他见不得这种和命运顽强斗争仍旧落败的可怜人,更何况本就是个无辜的女子。 他违背了自己最初的想法,救下了谢韫,甚至将她送回了丞相府。 也是她自己命大,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只是晕了过去,并无性命之虞。 如果这也算不一样的话,那萧颜方才的话倒也没说错。 他这般沉默着的模样,落到了萧翎和萧颜两人的眼里,便是坐实了猜测。 两人对视了一眼,萧颜望着烛火下男人深邃的眉目,身侧的手心蜷了蜷,又打破寂静道:“大人可是只是看上了她的容貌?若只是如此,千金阁多的是美貌女子,大人有重务在身,绝不可为了此女……” 后头的话还没说完,裴时矜乜眼看了她一眼,瞬时噤声。 容貌吗?谢韫的确颜色动人。 可也远远没到让他失了心魂的地步。 两人无非就是这两次来往,因此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萧颜,你想多了,也僭越了。” 萧颜跪地,面带愧色,“是属下僭越,请大人责罚。” 萧翎在一侧见状,将要开口为自家阿姐求情,外头便有人匆匆来报,让裴时矜此时进宫一趟。 裴时矜那双淡漠的凤眼渐渐聚神,起身边往外走边道:“萧翎陪我进宫。” 萧翎应是,萧颜低头咬了咬唇,没有多说什么。 …… 夜色中的皇宫更加巍峨肃穆,黄琉璃瓦也被泼洒上了一层薄霜,处处透着端华和森严。 裴时矜径直入了皇极殿内侧的书房,永禧帝正坐在案前捏着手中御笔批阅奏章,一见他来便搁下了笔,笑道:“爱卿来得比朕想得还要快。” 殿内的羊角琉璃宫灯散着淡淡光华,裴时矜瞥见曹元淳亦垂手虚目站在永禧帝身侧,忙敛了神色撩袍屈身行礼。 永禧帝于案后笑吟吟地做了个虚扶的姿势,“爱卿快起来,今日发生的事朕都听曹公公说了,便想着再来问问爱卿下一步的打算。” 大齐开国数百年,如今的永禧帝不过才二十七岁正值青年,生得俊眉修目,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总是透着温和,十分得百姓爱戴。 可是如今是永禧十六年,那便说明这位少帝当年登基时,也不过十一岁的年纪。 将将脱离黄口小儿之年。 当年的朝堂波谲云诡,诸多阙疑,少帝却循规蹈矩,持政勤勉,御书房常常深夜秉灯不眠,又提拔世家中人,渐渐才站稳了脚跟。 可即便是这样,他手中堪用的人却很少,裴时矜便是其中一个。 第16章 宁皇后 “臣亦有此意,私盐一案牵涉甚广,今日那典当行背后的东家,便是尚书令傅大人家中的嫡子傅钧。” 傅家作为大齐朝四大世家之首,其家主傅承裕更是贵为尚书令一职,原只掌管内廷事务,后来谢淮书的丞相之位渐渐独大,帝王便行了制衡之术,拔高了尚书台的权利。 也是因此,满朝皆知傅家和谢家不大对付。 昨日里那罪臣赵元良在典当行使人给傅钧递了个信,便是想求傅家保他。 那信裴时矜看过,最多也只能说明两人过从甚密,并不能直接证明私盐案就同傅家有牵扯。 可裴时矜知道永禧帝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因此当永禧帝问他下一步打算的时候,他微微欠身,神情也愈发恭敬,“臣听闻巡检司宗大人的爱子同傅钧关系甚笃,两人也时常出入那典当行,更巧的是,那典当行所在的位置正是宗大人辖区。” 永禧帝神色一动,“爱卿便就笃定,小宗大人会知道如此秘辛吗?” 裴时矜摇头,“微臣不敢断定,恳请圣上再给臣三日时间,若他二人当真于此事有所营私,臣必会进宫给圣上一个交代。” 永禧帝淡淡颔首。 他十一岁登基,到如今十六年都没能扳倒数百年根基的傅家,眼下裴时矜将将上任,他自然也不会操之过急。 “你去吧,若有什么需要支应的,告诉曹公公即可。” 裴时矜合袖应是,恰逢这时,外头的宫人进来禀报,说是宁皇后过来了。 话音一落,宫人便瞧见年轻帝王牵起了唇角,桃花眼如缀了光,是极深情的神色。 在大齐无人不知,帝后情意甚笃。 永禧帝便再没了议政的心思,挥挥袖,“快将皇后请进来。” 裴时矜眼观鼻鼻观心,当即躬身道:“那臣便先告退了。” 永禧帝颔首,侧头吩咐:“天色不早,曹公公代朕送一下裴大人吧。” 曹元淳自是无有不应,下阶走到裴时矜身旁,略略弯身道:“大人请吧。” 裴时矜正色,“有劳公公。” 便是这两句话的功夫,宁皇后便踏了进来,裴、曹二人见那宫装丽人风风火火地走来,忙齐齐给她行皇后大礼。 宁若媗随手挥了挥示意他们免礼,三两步提裙上了阶站到永禧帝身旁,方才福了福身,“臣妾见过圣上。” 这是永禧帝给她的特权,可让她不必像其他人一样与他遥遥相对,若无旁人在场自可与他比肩而立。 方才宁若媗进来的急了,倒是忽略了裴时矜,而曹元淳并不算外人。 未待永禧帝反应,她便仰起脸继续道:“圣上可听闻丞相府千金混淆一事?今儿筠筠便离开了丞相府,臣妾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想着筠筠去年在宫宴上替臣妾解了围,臣妾心中感激,还请圣上允许明儿让筠筠进宫一趟。” 正往外走的裴时矜脚步一顿。 前头两步的曹元淳似有所感地侧头,他便又若无其事地跨出了皇极殿。 殿内,永禧帝微诧着挑眉,他每日操心的事不少,这等官眷的事自然知之甚少。 他也并未计较宁若媗方才的一点失礼之处,只颔首道:“这是小事,朕明儿便差人将她唤到乘鸾殿陪你就是。” 宁若媗便露出了一个笑,新桃般的嘴唇上翘着,配着额间的花钿,比这殿里的琉璃宫灯和殿外的星辰都还要明亮夺目。 永禧帝拉过她的手,又摸了摸她削葱似的指尖,“朕还以为你是专程来看朕的,没想着竟是为了一个外人。” 这会殿里没有旁人了,宁若媗便带着几许娇嗔的笑看他:“臣妾自然也是为了看圣上,圣上每日太操劳了,臣妾这不就带来了参汤!” 永禧帝侧眸看她,见她撒娇模样甚是讨喜,又捏了捏她的指尖,“还算你有良心,走吧,朕去你宫里瞧瞧。” 宁若媗乖觉起身,又哄着他喝了那碗参汤,两人便挽着手一起朝着乘鸾殿而去。 偌大的皇宫上头一轮弯月如钩,映着宫道上相偕的一双身影,沿路的宫人俱是屈着身恭敬行礼,偶有胆大些的抬头看一眼两人背影,暗暗叹一句天造地设。 大齐这位年轻帝王,在位十六年一直励精图治,对待世家亦是十分敬重,唯一一次违背满朝文武的意愿,便是许了一个商女后位。 四大世家的女子他偏都不要,唯要这商贾之家的孤女,也是整个大齐皇室唯一的笑话。 说是这样说,可世间又有哪个女子不会羡慕? 可是帝王终究还是帝王,即便是皇后的位子给了心爱的女子,为了安抚世家,不还是纳了许家和魏家的女子入宫为妃? 可见皇室,终究还是没多少深情的。 第17章 裴大人也在这 春日的夜风并不汹涌,反而透着恰到好处的舒适。 裴时矜和曹元淳一前一后行在宫道上,待出了二重宫门,两旁的宫人也渐渐少了,裴时矜便站定回身,浅浅颔首,“义父就送到这里吧。” 这声义父,也就只有他二人独处时方能被唤出口,因着裴时矜七岁那年大火正是曹元淳的人救了他,这事儿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曹元淳应了个声,抚了抚臂上搭着的麈尾拂尘,抬眼叮嘱他:“你自个儿行事要小心些,咱家给你铺路,让你得天子信重,你更得爱惜自己这条命才是。” 夜色晦暗如墨,这声音细而沉,如有一层威压施加了过来。 裴时矜不动声色,“这条命既是义父当年辛苦救的,哪有不惜命的道理?” 曹元淳便点了点头,顿了顿,话语又含了丝长辈的殷切,“咱家知道你为母复仇心切,只是傅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方才的话也是出于担忧,好了,你快些回去吧。” 裴时矜合了合袖,漆黑的眸中好似燃了一簇火焰的红,又应声说了几句方朝着宫外走去。 …… 翌日,谢韫到了乘鸾宫时已是下午。 晌午的时候,宫中的人竟直接找到了槐清巷,不光是将王成黛吓了一跳,连谢韫自己都是一脸意外。 等弄明白是皇后宁若媗要见她,谢韫便大抵知道了原因,王成黛知道没什么危险后便催促着她早些进宫,晚上也好早些回来。 只因这槐清巷,离皇宫实在很有段路程。 谢韫在宫人的带领下一路进了外殿,远远就见一个身着织金华服的宫装女子正莳弄花草,目光一转瞥见了她便笑着迎了过来。 “筠筠来了,可叫本宫好等呢。” 这话语中的熟稔昭示着两人的关系,谢韫却不敢造次,忙福了福身,“民女见过皇后娘娘。” 这自称登时叫宁若媗柳眉一竖,挥手喝退了宫人,又连忙拉着她的手问是怎么回事。 谢韫知晓她说的是何事,便将昨日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宁若媗听了一拍几案,怒道:“岂有此理,凭什么她回来了你就要走?本宫明日就将她召进宫来看看是哪路货色!” 旁人都说大齐这位皇后德不配位,谢韫却很喜欢她这份真性情。 两人结缘说来也巧,去岁外邦朝贡,大梁的一个使臣得知大齐皇后乃是商贾出身,话里话外少不了讥讽,就连永禧帝的脸色都沉了下来,谢韫当时作为世家千金,便忍不住出言相讥。 她直言大梁国运衰败,百年前的一代雄主,如今还不是只能地处一隅?便是当年的大都城险些都要割让过来,字字句句皆往那使臣的痛处戳,惹得那人席间几番变了脸色,扬言要让永禧帝惩治于她。 莫说她说的是事实,即便她是信口开河,就冲着她维护大齐维护皇后声誉,永禧帝也不会治她的罪。 而宁若媗自此就记住了她,偶有宫宴时也会与谢韫说上几句,两人慢慢就熟悉了起来。 这次便是听说了丞相府的事有意要庇护她,谢韫心中感激,自然也不会掩饰自己的想法。 听闻是她自己离开,宁若媗那份怒意便偃旗息鼓了几分,“可若是如此,本宫以后再想见你,岂不是难了?” 年年的宫宴都是权贵云集,谢韫如今的身份自然没资格到场了。 “娘娘贵为大齐国母,若是想见民女不过一句话的事,有什么难的?” 谢韫扫过她柔美娇艳的脸庞,勾着笑哄她,言行间又拿捏着进退礼仪,不叫人挑出错处。 宁若媗掩唇轻笑了一声。 旁人说这话总觉得是阿谀奉承,怎地她说着就这般动听? 谢韫在乘鸾宫一直留到了申时三刻,两人逛了花园又吃了茶点,眼看着天色不早便要告辞,宁若媗便使了个人送她出宫。 朱雀大街人流车马不息,仍旧如往常一般热闹,谢韫想到王成黛头上只戴了根一点油铜簪,便下了马车预备瞧瞧首饰。 她去了碧玉妆,正是燕京时下最流行的首饰阁,谁知将踏进去的时候就看见一颀长身影,站在一众琳琅耀目的钗环堆里目光沉寂。 不是昨日刚见过的裴时矜又是谁? 第18章 他在维护她 在碧玉妆看见裴时矜,实在很让谢韫意外。 他一个大男人来首饰阁做什么?难不成是给心爱的女子挑选钗环? 不光谢韫吃惊,碧玉妆其余的女子皆是掩着面时不时偷瞄一眼他,想来除了好奇他为何身在这里之外,更多的是被他的相貌和气度吸引。 可见男人若生得太出众也不是件好事。 好在大齐女子讲究含蓄,没有发生万人空巷掷果盈车那般的景象,最多也就是这样看上几眼,回去使个丫鬟打听一番有无婚配罢了。 谢韫心里犹豫了一下,还是提脚迈了进去。 她避开了裴时矜所在的地方,径直走到另一侧低头相看了起来。 说起来她如今囊中羞涩不比从前,这碧玉妆的首饰讲究的就是一个做工精致,二层的便比一层的要奢华许多,银子的价钱也是水涨船高。 从前她是二层的常客,如今也只看看这头的便够用了。 很快,谢韫拿着一支银步摇和一枚羊脂玉簪走到柜前,吩咐小二将这两样东西细细包起来。 这样小巧的两件东西,便几乎将从前承远伯夫人与她买屏风的银两给用尽了,这次回槐清巷后,她得好好琢磨生钱的路子才行。 她这厢付完了账便打算离开,谁料裴时矜那头传出了一个极熟悉的名字,下意识就令她顿住了脚步。 “这位大人,不是我不愿将这金簪卖您,实在是这东西已经被丞相府定下了,我这店里的小二忘了将它收起来,这是他的不是,但决计不是银子多少的问题!” 丞相府。 谢韫拧了拧眉,看着站在那里的裴时矜。 他侧脸肃然,面色也是微冷的,听了这话仍坚持道:“十倍的价钱,买这一支金簪。” 掌柜的面露难色,显然头疼至极。 按理说他两边都得罪不起,一边儿是世家,一边儿是朝堂新贵,偏这大齐向来崇尚世家,在燕京更是抖一抖腿就能掀落一大帮子人的存在,为着这个,也为了合乎规矩的先来后到,他便不能退让。 这么僵持着,掌柜的就看到了谢韫。 他露出喜色,蕴着精光的眼闪了闪,拔高音量道:“谢姑娘!” 谢韫原本正要跨出碧玉妆大门的脚,闻声也不得不收了回来。 掌柜的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先是点头哈腰地行了个礼,而后忙不迭道:“谢姑娘刚好在此,那真是太好了!裴大人在我这看中了一枚金簪,偏偏是早就被丞相府预定了要给谢姑娘的,您瞧瞧这该怎么处置?” 既然本就是给相府千金的,而她本人也就在这里,那就很好解决了! 是要还是不要,不就眼前这个女子一句话的事? 谢韫没有吭声,目光缓缓下移,落到他手中托盘放着的一支衔红宝石的金累丝凤尾簪上头。 簪是好簪,做工也极精细,镂空的雕花栩栩如生,即便是她从前见惯了好东西,也能看出这支簪不是凡品。 只是她前世直到如今的三年后都没听闻裴时矜娶妻之事,也不知这簪他如此坚持,是要送给何人了。 裴时矜这时也走了过来,并着阁里早有将目光落到这里的人,如在观看一场好戏。 他揉了揉太阳穴,撩起眼皮看谢韫。 他听说过她如今的情况,也知道这掌柜口中说的送往丞相府的首饰,怕都是那位丞相夫人预定了给新的女儿弥补母女情谊的。 这事儿和谢韫没关系。 他对这东西势在必得,若是不能光明正大交易过来,也会走其他路子抢回来。 只因这是他母亲在世时极喜欢也戴了最久的一支金簪。 后来出了许多事,经年辗转,它竟出现在了碧玉妆,实在是物是人非。 对于裴时矜来说,这本就是他母亲的东西,他自己会争取。 果然,谢韫那头开口了:“掌柜的许是想错了,我同丞相府已经没有瓜葛了。” 耳边听得扑哧一笑,很快就有几句风凉话闯入了几人的耳中。 “掌柜许是这两日忙昏头了吧?相国千金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 “是啊,如今的千金名唤谢玉茗,可不是从前这个冒牌货呢!” “真是丢人,原本就够难堪的了,这下还被认错了,我要是她就真该找个地洞钻进去,别再见人的好……” 诸如此类议论纷纷。 裴时矜神色陡然沉了下来。 他斜眼看着传出话音的几人,嘴角衔笑道:“怎么,如今掌柜这阁里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得了?” 第19章 一定是冤家 他虽唇边含笑,说出的话却摆明了怫然不悦,那几个女子瞬间就噤了声。 裴大人生得好看,可这脾气比起魏小侯爷还是差得太远了,那些先前心旌摇曳的贵女纷纷白了脸,齐齐将刚冒头的桃粉心思掐了回去。 裴时矜并不知道自己这一句话让他错失了多少成为燕京女子春闺梦里人的机会,他沉吟了片刻,对着满脸尴尬的掌柜一合袖,“既是如此,也是不好再为难掌柜。” 他一边说着,一边想着回去后如何让萧翎将这金簪抢回来,谁知目光一转瞧见门口进来个穿石青色缎裳的妇人,腕上的镯子又润又亮,后头跟着两个高挑丫鬟,一看便知是大家族身边的体面嬷嬷。 谢韫怔忡了一下,意外道:“赵嬷嬷?” 裴时矜了然,那看来便是丞相府的人了。 赵嬷嬷亦是满脸意外,又笑眯眯给谢韫行礼,“大小姐怎地在这里?” 那几个说谢韫坏话的人愣住了,只觉脸生疼。 不是说谢韫已经和丞相府没瓜葛了吗?怎么这仆妇还认她做大小姐? 谢韫忙将她扶起,道:“凑巧来看看,谁知就在这里遇见了嬷嬷,嬷嬷来得也是巧。” 世家里头,夫人身边得脸的仆妇外出的一言一行代表的都是主子,她便将这里方才的事说与了赵嬷嬷。 因着这些首饰钗环都是要给谢玉茗的,裴时矜想要便得和丞相府的人沟通,方才他出面维护了她,她刚好做一个顺水人情,也省得总觉得亏欠他的。 那金簪贵重是贵重,可在丞相府也算不得什么绝世罕见的珍品。 徐有容给谢玉茗订了许多首饰,一定有很多二层的比这金簪还要值钱,所以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这个主,赵嬷嬷自己便能做了。 果然,赵嬷嬷听了原委,笑得十分可亲,“这点事就叫大小姐给难住了?老奴今日刚好就是来取这些首饰的,上次夫人还念叨着裴大人莺迁之喜送去的贺礼恐微薄了些,这簪子今日就给裴大人了,也当作是赔礼。” 裴时矜闻言,唇边捻了一抹笑,“多谢丞相夫人和嬷嬷的美意,只是这簪子于裴某意义深重,平白得来总是有些不安心,还是当作我从嬷嬷这里买的吧。” 他一面说,一面自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送到赵嬷嬷手上。 赵嬷嬷唇边的笑收了收,而后应了个声收了下来。 丞相府有意和裴时矜交个好,他却明摆着没这个心思。 只她终归只是一个内宅妇人,这点事还是回去报与夫人吧。 谢韫瞧着事情解决了,心中松了口气,再次对赵嬷嬷道了谢。 赵嬷嬷结结实实地托住了她的胳膊,不叫她弯下身来,而后语重心长道:“老奴今日既见到大小姐了,有几句话得要和大小姐交代,夫人这两日念着小姐,且老夫人约莫也已得到消息不日就要回来了,还请大小姐早些归府去,莫要叫夫人伤心。” 她是看着谢韫在丞相府长大的,这话虽有几分夸大的意思,可却是真心盼着她能回去。 谢韫抿唇笑笑,只道:“夫人该是了解我的,嬷嬷代我向夫人问好吧。” 赵嬷嬷便只叹了口气,从掌柜那里接过丞相府要的首饰,带着两个丫鬟离开了碧玉妆。 她们一行离开后,方才那些人看谢韫的目光便多了几分忌惮,忙三三两两作势去结账,也不盯着裴时矜瞧了。 掌柜对他们二人略含歉意的笑笑,恭维了两句,也自去忙活了。 碧玉妆门前一时冷清下来。 裴时矜眼皮微抬,直勾勾盯着谢韫,又晃了晃手中装着金簪的锦盒。 “谢姑娘方才人情做的倒痛快,怎么,急着与裴某划清关系?” 谢韫:“……” 这人怎么这样?他不该和她道谢吗? 看着冷心冷情的一个人,说起话竟如此叫人生堵,谢韫一时不想理他,便转身给了他一个背影。 裴时矜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愠怒的样子,湖色裙摆随步子微动,摇曳如将自枝头采撷归来的一朵芍药。 这会才觉出了几分生动,也有了些两年前的影子。 分明刚及笄的年纪,总是老成持重的,也太没意思了。 谢韫那头路走得急了些,并未注意脚下门槛,很不幸地瞬间就崴了脚。 一阵钻心的疼痛自脚踝处蔓延开来。 裴时矜收回抱臂的手:“啧。” 他又不是催债的,她急什么? 第20章 还是他来吧 暮色四合,风也比白日凉了些许,而谢韫的心比这夜风更加寒凉。 她低头望着自己肿起的脚踝思忖了片刻,很快将这一切都归咎到裴时矜身上。 如果不是他,自己怎会崴了脚? 斜倚靠在门梁上的罪魁祸首抬手摸了摸鼻子略掩饰下心虚,对着谢韫身前的小童正色道:“小大夫,她的脚扭得有些严重,怕是要先正回来,劳烦等会儿动作轻些。” 方才谢韫在碧玉妆门前崴了脚,裴时矜也不好与她当街有什么过分亲密的举动,只得跟着她一步步挪到最近的一家小医馆。 这医馆开在朱雀大街却冷清得很,店里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童,言说自己师傅上山采药去了,治一些简单的伤根本不在话下。 裴时矜便将信将疑地让谢韫过去坐好。 此刻那小童攥住了谢韫的脚腕,左右看了看,小声嘀咕了几句。 谢韫没听清,却见他又摆弄了几下,当即额上冒出一层细汗,“有些疼,小大夫您轻些。” 那小童神色古怪地看她一眼,低头搓了搓手,握了两下拳又张开,作势要去将她的脚固定住。 裴时矜以指抵额,看了看他的手法,终究没忍住道:“还是我来吧。” 他有些看不下去了。 从前曹元淳找人教他习武,身上没少有这些伤,自己也久病成医,要不是碍着男女大防,方才他自己就解决了,哪轮得到这小童在这里磨磨蹭蹭? 谢韫却很狐疑地看着他,裴时矜径自蹲下去,沉吟了片刻,褪去了她的罗袜。 她从前是精细养着的,生得手足都秀美,此刻被一个男人捉住了脚踝,下意识便往后缩了缩。 这一缩,也叫裴时矜心头涌起几分不自在。 他凤眸微闪,想起从前有次去千金阁拿人时,无意中听到了几个男子的浑话,言说女子的秀足才是男子于春帐里偏爱细细把玩的美物。 他当时听了只觉得污秽。 眼下手里捧着这玉似的东西,心里很不合时宜的有了几分顿悟。 谢韫耳尖微红,恨不得不管不顾地拿脚踢他,面上催促他道:“你在做什么?” 裴时矜回过神来,耳根也攀起一丝热意,忙正了正神色和她说话:“忍着些。” 谢韫已经等得够久了,正要再催促他,冷不丁被他一个动作惊地短促叫了一声。 疼,是真疼。 都是眼前这人害的。 小医馆里烛火微微,裴时矜抬头,见她明艳的脸上此时如同被蒙了层雾气,因为疼痛而溢出的闷哼迫使她紧咬着红唇,连鬓边的发丝都被汗水洇湿了几许。 明明是春日里,怎地他觉得有些热? 他滚了下喉头,站起身来靠在门梁上,故作平静道:“只疼这一下,往后你就会好许多了。” 谢韫轻轻动了几下,杏眼微亮,暗道果然如此。 没想到他一个文官,还有这般手艺。 谢韫想起他用在赵元良身上的那一刀,看着也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暗想着此人文武兼修,将来怕不是要干一番大事业? 裴时矜也不管她此时想什么,自医馆里买好了药酒,一并交到她手上,又嘱咐道:“待会我找人送你回去,以后走路小心些。” 谢韫点点头,外头天色这样黑了,王成黛还不知该怎么担心她,也是时候该早点回去了。 裴时矜一直目送她上了马车,才转身朝着另一头走去。 只心里的那点不自在,久久萦绕不去。 …… 王成黛见了谢韫的脚踝,一边细细地给她涂抹药酒,心疼地眼泪都快要掉下来。 小屋里燃着烛火,母女两个坐在架子床边,从窗外的剪影来看十分温馨。 在自家娘亲面前谢韫也不忍疼了,几次缩了缩脚,王成黛看了又好气又好笑,“你阿爹说了,后头几日就叫你好好在屋里歇着。” 谢韫一听,那点痛意瞬间消散,握住王成黛的手道:“那怎么成,我还准备同阿娘一起去酒肆帮忙呢!” 王成黛愣住了,自灯火下看着她白生生的脸。 “你从前过的是那样的日子,怎可抛头露面去做生意?不成不成。” 她想也没想,就开口拒绝了她。 谢韫却有自己的打算,忙道:“我听阿爹说了,阿娘这两日没去酒肆是因为账房的薛先生家中有事离京了,可我会管账算账啊,阿娘最多等我两日我就养的差不多了,到时候带我去吧!” 王成黛惊住,“你会管账?” 谢韫连连点头,不光是账务,她会的还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