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为何这样,下官很为难》 第1章 顾大人,别来无恙 东宫太子疯了。 消息递到御前,也不过是传出一道不痛不痒的口谕——“毒杀叔父,罪有应得,严加看管,勿自戕。” 内务府的太监正指挥宫婢太监们往外搬东西。太子被废,这东宫的主位,自然要腾出来了。 殿里光线晦暗,只隐隐听见一阵忽高忽低的呜咽声,裹着殿里阴寒的潮气扑出来,没来由地让人背上起栗。 尝过高位上的滋味,就差一步,又一气儿跌到了烂泥里,换谁都得疯。 错眼间有人从殿里跨出来,管事太监俯身迎上去,笑得眉眼挤到一处,“顾大人辛苦,如今这东宫,也就您肯来了。这会儿可是要回衙门去了?” 顾常念,大胤的国公爷,说是爷,不过才刚二十岁的年纪,老国公一死就袭了开国郡公的爵位,十四岁入仕,十六岁就进了清戎司。 清戎司是什么地方,名字起得倒是风清朗月,却是掌行狱,用私刑的黑衙门! 宫里人背后都称这位爷是“笑面虎”,手段了得,谁见了敢不巴结着! 管事太监咧着嘴等了半晌,大嘴唇子都咧酸了,也没听见上头那位的回应,背上不禁起了层薄汗。 看来今天走霉字儿,马屁拍到了蹄子上。 他偷偷朝上觑了一眼顾大人的脸色。 顾家的男人都有副好相貌,男人女相。一双乌目里潋滟着养尊处优的淡漠,比后宫里的妃子长得还要精致艳丽些。平日里一副蓬莱菩萨的慈悲样,但你若因此小瞧了他,敢生出半点旖旎的心思,不用等,保管今晚二更就叫你尝尝老二被剌口子的滋味! 福瑞嘴角抽搐,到底没撑住,腿一软“咚”地一声跪倒在地,“奴才该死。” 身后的宫殿里突然传出一声接一声的哀嚎,“本王是太子!是大胤的储君!是太子!” 殿宇广深,回声激荡在四处,惊起了檐顶上成群的飞鸟。 顾常念收回远望的目光,视线落回到跪着的人身上,又扫视一圈,冷哼一声,“你们这帮子奴才,眼皮子浅的只看得见自己的脚趾头,太子即便被废也是你们的主子,再叫我发现跟前短了人伺候,一个个都送到清戎司去刮刮油!” 是死是活不过是当权者一句话,廊下的太监宫女们劫后重生,恨不得把头磕出血来。 常念摆手作罢,出了东宫往宣德门去了。 宫门外侍立的段青眼尖,见她出来急忙迎上去,又趔趄着身子撩轿帘,“爷,咱们回府去?” 常念踩上脚凳,“回衙门!” 清戎司的衙门设在宫外的官道上,出了宫禁往北再走一段就是了。 一个掌典狱的衙门,是个最能让人尝到权力滋味的地方了。不用多,一十八种刑具一上,再嘴硬的人也要湿了两条裤管。 常念从十六岁入宫,在男人堆里装男人装了四年,能爬到这一步,实属不易。虽然有时候难免有些遗憾,但大部分时间都乐在其中。 这点,大概遗传了老国公。 清戎司的副指挥使是个满脸胡髯的糙汉,正倚着廊柱剔牙,见他进来,笑着招呼,“顾大人还没用晚饭吧,厨上还给大人备着呢。” 常念暼了眼油光满面的徐副使,不怪他一个“假男人”能做到这个位子,身边净是些好吃懒做不求上进的官油子,就他一个人整日野心勃勃地钻营弄权,别说一个清戎司总使,就是摄政王,将来也当得上。 常念朝他和煦一笑,“徐大人胃口倒是不错,看来今天没下地牢审犯人。” 徐枫最怕他没头没脑的朝自己笑,急忙换了一副正经脸,“顾大人,东宫的案子已落定,移交刑部的文书还得劳烦大人签个字。” 常念“嗯”了一声,抬脚要回档房,被段青急匆匆地叫住,“大人,济王殿下要过来。” 常念闻言脚下一顿,扭身诧异道:“济王?” 皇上有五子,济王李洵舟行四。除了太子和因病过世的大皇子,王爷们一过十五,都要出宫开府另过。 济王和其他皇子稍微有些不同,十二岁就自请去西北戍边,一去就是八年,常念入清戎司那年,北狄正和大邺闹得不可开交。三年后,济王所率军队大获全胜,随后北狄应降,济王奉旨归京,到如今建府也不过才一年。 清戎司监管京官,打交道最多的不过是王公大臣,济王回京时间不长,常念自问和他并没有什么交情,在宫里偶尔打了照面,也不过是主子奴才叩头免礼这些。 真要说有交情,常念和他勉强算得上是同窗。 当初朝廷兴学,四品以上官员子弟和皇子们同在国子监进学。六七岁的年纪,玩起来就顾不了那些细枝末节的规矩,一散学就三三两两聚到一处,在园子里抓油葫芦、八角儿玩。 济王小时候挺讨人嫌,看见常念总爱嘲笑她长得娇气,抓了油葫芦还要作势塞到她领子里吓唬她。 一想到这里,她就有些不悦,“来了吗?可说了什么事?” 段青回得爽利,“没有!济王这会儿已经在门上了……” “蠢才!”常念气得直咬牙,伸腿踹过去,“还不快去请!” 段青躲得飞快,嘴里还在狡辩,“殿下说了,清戎司是关押朝廷重犯的机要,就算是皇子,也要守规矩先通传……” 常念顾不得和他耍嘴皮子,急匆匆地往大门上赶。 入了十月,天色暗得越来越早了,衙门门楼上的风灯早早就点上了,风一吹,灯影晃动。 灯下的人,宽肩瘦腰,身形萧肃。 济王听见身后的动静,视线调转过来,一半侧脸便隐匿进暗影里。 他缓缓转过来身子,负手站定。 到底是在沙场上拼杀过的,年少时的佻达早已经褪尽了,一身深色暗纹朝服在斑驳的灯影下泛出乌沉沉的光晕,静水流深中透出一股凌厉,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跟前。 一双深邃的眼睛,云山雾罩般地看过来,顶着这样的目光,常念没来由地有些心慌。 “微臣拜见济王殿下。” 李洵舟上前一步,伸手虚扶了一把。 “顾大人,别来无恙。” 第2章 一切罪责,由本王承担 清戎司官员品级虽不高,但直接听命于皇上的衙门,没人敢小觑,官服也自然要有别于同品级官员。 一样的绯色缎面官服,在高挺的领褖边缘用金丝交织着绣了一圈海澜云纹。 李洵舟看见一双圆滑事故的眼睛朝他快速看了一眼,又快速低下了头谢恩。 离得近,眼前闪过一抹白腻的脖颈。 红梅白雪,分外养眼。 他缓缓抬手免礼,“顾大人不必多礼。” 常念顺势站起身,“劳殿下记挂,微臣感激不尽,”边说边伸手往里引,“济王殿下前来,臣等有失远迎,实在该死。” 济王抬脚走在前头,“是本王没有提前打招呼,突然过来,想是扰了顾大人的公务。” 常念从善如流,“殿下哪里的话,殿下公务繁忙,这会儿想必是刚从营里下值吧,辛苦了一天,还能抽空来清戎司指导臣等,是臣等的荣幸。” 身后的一群千户听得直啧舌,要论拍马逢迎,还得是咱们顾总使! 人家年纪轻轻就能坐到这位置,该! 徐枫见顾总使一面说,一面侧脸给他递眼色,急忙干笑着附和,“是,是,辛苦,辛苦”。 济王倒是给足了面子,很有耐性地一路同她敷衍着入了正堂,喝了茶,扣上杯盖儿才缓缓道:“今儿来不为别的,只为大人给行个方便,本王想来见见毒杀皇叔的人犯。” 堂上的人面面相觑,太子毒杀皇亲一案,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夺权。 皇上因在先帝灵前起过誓,“相约兄弟世事继立”,把中外庶务都交给了自己胞弟祁王打理,太子虽位主东宫,却连个协理监国的权力也没有,堂堂太子成了朝堂上的笑柄,一怒之下便起了杀心。 古往今来,兄弟阋墙,皇储相争原本就不是什么稀奇事,叔侄夺权,往大了说是国事,往小了说,是家事,皇上大概也觉得事情因他而起,传出去有失皇家脸面,因此便早早批了字,结了案,对外只说太子德行有失,不宜再为储君。 如今朝中上下不管是知情的,还是不知情的,对太子被废一案都绝口不提不问。 济王是皇子,不避嫌不说,这个时候反而还要来见人犯? 常念敛目皱眉,面上显出万分为难的样子,“这……事关重大,不是下官不通融,结案的文书御前早已经过了目,主要人犯马上就要移交刑部行刑,这……容微臣冒昧地为一句,殿下究竟所为何事?” 济王面上仍旧淡淡,“倒也没什么要事,东宫的总管太监刘德胜,本王以前在善宁宫时受了他不少照顾,如今他要行刑,自然要来送上一送。” 济王母妃早逝,被父皇指到蕙贵妃宫里扶养,刘德胜入职东宫前,曾是蕙贵妃宫里的掌事太监,后来经过贵妃举荐,才又去了东宫。 太子毒杀叔父一案,刘德胜是投毒实施者。 常念有些犯嘀咕,案子都结了,突然来一个皇子要见嫌犯,上头一直催着要结案,若是突然有什么差池,她如何担待的起? 再说,一个太监,用得着不避嫌地亲自来送行? 她不由得多看了济王几眼,堂室宽阔,各处都点着灯,照得室内煌煌如白日。 济王坐得端稳,身形磊落,连腰间的锦缎也看不出多余的皱褶,搁在扶手上的食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红木漆面,静静地等着她回答。 察觉她看过来,弯唇一笑,一副好脾气的样子,“顾大人是怀疑我要把犯人劫走不成?不过是问几句话,顾大人若果真是不放心,可随本王一起去。” 常念急忙起身拱手,恭敬道:“殿下是皇子,更是卫国之肱骨,臣不敢怀疑。” 济王听出她话里的敷衍,抚了抚箭袖,“大人放心,若有人追问,本王就说……” 他皱眉想了想,“就说是本王以势相压,顾大人不得不从,一切罪责有本王承担。” 有人肯担责,自然一切好商量。 不过是见一见旧人,况且东宫虚位以待,他是个皇子,身上还有军功,保不齐还有机会坐上那个位子,卖个人情也无可厚非。 常念一脸羞惭状,“殿下所言叫臣汗颜,实在是职责在身,还请殿下恕罪。另外清戎司由正副指挥使分管,还请殿下稍侯,臣还要问过徐副指挥使意见。” 济王不置可否,微笑着表示,“那是自然。” 常念扭头,有模有样地和旁边的徐副使打商量。 徐枫哭丧着脸点了点头。 济王打了包票,谁敢说不行! 要不说他这副使当得窝囊,好事儿不一定轮得到他,要担责的事儿,总少不了他的那份儿! 他忙不迭说好,随即躬身哈腰地做手势,“殿下,这边请。” 清戎司的牢房设在半地下,进门就是扑鼻的腥湿气。 缓缓下了阶梯,两侧墙上对插着火把,火把子上缠着棉纱,蘸满了松油,正烈烈地燃烧着,空气里都是油脂焦乌的刺鼻气味。 林林总总的刑具挂了满墙,重枷,铁链,鞭子,锡管,各式各样一十八种。 正中地上有个一人宽的刑凳,大概躺的人多了,光滑的漆面都磨成了乌黑色。 下面的青石板地面大概是刚拿水冲刷过,看起来不容易冲干净,黑一片黄一片湿腻腻地,走几步就粘在脚底上,再往里多走几步,渐渐就渗透了靴底。 尽头处有一间空荡僻静的刑房,正中立了一个一人高的十字木架,牢房四面的木栅上都绑了火把,一根接一根地密集排列着。 清戎司作为别人口中的“黑衙门”,自然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把人绑在十字刑架上,四肢拿牛皮扣带绑上,挣扎间就磨破了皮肉,牛皮吃透了血水,变成了深褐色。 犯人端端正正地站好,也不严刑拷打,只点着火把没日没夜的熬着,看眼睛阖上了,番子就拿个削得尖刺般的竹竿,专挑肉皮儿薄的地方捅。 济王见怪不怪,他在西域见过那些游牧人熬苍鹰,抓了黄鹰绑在撑杆上,不吃不喝地和人僵持对立,熬到撑不住,一头栽下来,再烈的性子也会任人差遣。 济王跟在常念身后,进了一间空的刑房。 刑房局促,李洵舟站在她身后等她提人犯。 她身量算是高的,站在他身前刚好够到他的下颌,一低头就能看见她的发顶,圆润精致的线条,从头顶一溜儿滑到纤细的脖颈处。 他别开眼,环视一圈后夸赞,“想不到顾大人看起来文质彬彬,倒是审讯的好手儿。” 常念正有条不紊地吩咐手下提人犯,闻言回头,弯唇一笑,“殿下长年驰骋沙场,金戈铁马,比不得我们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让殿下看笑话了。” 她一笑,嘴角处就显出一个浅浅的窝,灯火杳杳下显得格外绮丽,和身旁满脸乱须的徐副使,还有那些咋咋呼呼的千户比起来,莫名有些违和。 番子们已经把刘德胜推倒在地上,常念引着济王走到跟前。 太子要下毒,自然用不着他亲自动手,刘德胜作为总管太监,实施起来都是他一手安排。 他虽不是个真男人,却是个硬骨头,从始至终都没吭过一声。 不过,也用不着他开口,下毒的小太监打从一开始就招了,剩下的就像捅竹节儿,没怎么用大刑,顺顺当当地就查了个水落石出。 番子搬来了椅子,常念等济王落了座,便把一干人等都打发了下去。 徐副使咧着嘴,拿手指默默指了指自己,见总使大人要翻白眼,便识相地退了出去。 常念虽然不知道济王要问什么,但有些话,听了倒不如不听的好。 她抬手正要告退,李洵舟却伸手挽留。 “顾大人职责在身,还是留下的好。” 常念噎了噎,无奈说了声“是”。 地牢内只剩火油燃烧的吡啵声,刘德胜被折磨了多日,早就变得半疯半傻,见了人也是勾着头不言语,脑袋像半挂在颈子上似的,几乎要垂到胸前。 常念在圈椅里坐稳了,正等着济王问话,冷不丁听到他探过头问,“顾大人,你可知道小暖要死了?”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楞怔怔地看着一脸讳莫如深的济王,搜肠刮肚也没想出他说得是谁,“小,小谁?殿下说的是谁?” 一直垂着头的刘德胜像是突然回了魂,木登登地抬起头,睁着一只眼长嚎一声,“暖儿!暖儿不会死!暖儿!” 第3章 顾大人脑子有坑 常念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 这到底唱得是哪出? 暖儿?叫得这么亲切,关系想必匪浅,一起出宫?难不成是刘德胜在宫里的相好? 可是这和济王又有什么关系? 她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最终落回济王身上。 火光照耀下的济王,脸色白得发凉。 他不说话,她也不便过问他们说的这个“暖”到底是谁。 她强忍着好奇,在圈椅里拧了拧身子。 沉默良久,济王才缓缓站起了身,踱到刘德胜跟前,冷冷一嗤,“刘公公果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奴才!” 刘德胜仰着脸,待看清眼前人的模样,突然像是被人抽了筋骨般萎到了地上。 墙上的火把烧得久了,没番役收拾,扑簌簌地往下掉油脂。 火光不定,李洵舟的面色也晦暗不明。 常念脑子转得飞快,可转也白转,来回看了好几遍也理不出一丁点头绪。 济王和刘德胜的交情,是在蕙贵妃的善宁宫里时有的,那这个小暖,一定是善宁宫的人。 难不成济王看上了人家的相好? 只是人家女子不愿意,济王因爱生恨,才远走西北,这会儿情敌要死了,就来刺激刺激他,好解心头恨意? 她暗暗摇了摇头,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可笑。 清戎司替皇帝监查京官,眼线遍布京城,京中的官场是个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各人手里都有根线,这头牵着那头,牵线的是谁,她心里都有数。 济王归京不过一年,人际关系并不复杂,用不着费劲儿查就能查清。 要真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别的王爷府里不说妻妾成群,侧室总会有几个,可济王建府后,府里却从未迎进半个侍妾,谣传说他取向有问题,可也从没见他往府里带过半个漂亮男人。 难不成,真是心有所属? 若果真如此,那济王倒是个爱而不得的情种了。 她不由得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济王。 大概是察觉到她目光古怪,李洵舟扭头看她,看见她的表情,知道她想歪了,不由得拧眉横她一眼,“顾大人想什么呢?” “没什么,”她忙摆手,斟酌了一下又迟疑道:“殿下,您的那个小暖,是宫里人吗?要不要微臣把她提到清戎司来审审?” 他的,小暖? 他愣了一下,眼底里有惊愕,随即变了脸色。 “怪道顾大人能办好差,连脑子里都要比旁人多出几个坑!” 他说她蠢,她当然听得出来,可谁叫人家是皇子,她不服也得忍着。 常念只当他是恼羞成怒,“既是殿下私事,那臣就不再过问,”随即识相地退到一旁,横竖只要和他们清戎司的案子无关就行。 他却一副受了辱的模样,拂袖转身出了牢房。 常念忍不住朝上翻了个白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是那个小心眼儿的臭脾气。 她殷勤地追上去,“殿下!黑,小心脚下!” 门口侍立的徐枫迎上来,见济王面色不善,不由得惴惴开口,“不知殿下可曾用晚膳,衙门里有······” 济王早恢复了端稳,略抬了抬手说不用,对身后的常念视若无睹,“扰了各位的公务,本王这就回去。” 说完便直直地出了大门,一众人看着他上了马车离开了。 徐枫伸着脖子看马车走远了才道:“这就走了?” 常念剜他一眼,“怎么,徐大人还想让人来翻个案,好拿了本官的错处,好革了本官的职?” 要说总使大人这嘴厉害,挤兑起人来谁都招架不住,徐枫赔着笑,“瞧大人说得什么话,咱们是一家人,吃的是一锅饭,您若革了职,我还能有好儿吗?” 常念不置可否,转身回了档房,段青正把食盒里的吃食往桌上摆,摸到微温的菜盘子,撇着嘴嘟囔,“都凉了,主子,要不咱们回府里吃,这饭吃了又要作弄的肚子疼。” 又俯低身子,“主子月事来了吗?” 见她摇摇头,不禁担忧道:“以往咱们俩总前后脚,这个月拖了这么久还没来,八成是办案累着了。” 段青长常念两岁,常念四岁时,国公爷怕她一个人无聊,便从乡下找了个丫头伺候,说是伺候,其实就是玩伴儿,乡下丫头性子野,正合常念的脾气。 段青并不觉得陪主子装男人委屈,“跟着主子在外头长见识,总强过整日呆在绣楼里浇花做女红,要真把我关在家里,主子不疯我也要疯了。再说了,我们主子是衙门总使,比那些个男人都厉害!主子真要是呆在家相夫教子,那才叫屈才!” 常念伸手挑了挑钎子上的蜡烛,随口问道:“你可听过一个叫小暖的宫女?” 段青是个碎嘴,到哪儿都能和人说上两句,平时跟着主子出入,见得听得比常念的都多,嘬着嘴想了半天,“小暖?小的还真没听过。” 常念接过她递上来的筷子,“那有没有快死的宫女?” “宫女要死也用不着昭告天下吧,再说,咱们衙门只管死了的宫女,不管快死的宫女,”段青一面把饭食摆在桌上,一面低声说:“不过,快死的宫妃倒是有一个,听内务府的小崔说,蕙贵妃病了,昨儿好像还吐血了。” “蕙贵妃?”常念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大对,“善宁宫的蕙贵妃?蕙贵妃可有小名儿?” “那小的可不知道,就是有,也没人敢叫,”段青瞧她皱眉,“要不,明儿我去打听打听?” 常念吞了口饭,含糊“嗯”了一声,“别叫人察觉。” 两人吃完饭,从衙门里回了府,远远就看见有人守在门上张望。 刘妈一迎到人就开始絮叨,“最近怎么都回来这么晚,太子的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做了官难道就把命都卖给朝廷了不成,连口热饭都不给吃?” 等两人进了寝室,刘妈还不肯罢休,“主子今年都二十了,当初国公爷咽气时,就千叮咛万嘱咐老奴,要是主子哪天乏了,就赶紧卸了职,别在那吓人的地方当总指挥使······” 段青蹲在地上伺候着脱靴子,“刘妈,您歇会儿成吗,主子在外头忙了一天,已经够累了,回来耳朵还要受累。” 刘妈摆手,“好好好,我不说了,我就问一句,主子到底什么时候辞官,等辞了官咱们回徐州老家······” 段青丢下靴子,没好气道:“刘妈,您怎么越老话越糊涂了!” 刘妈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气得直捯气儿,“我就希望咱们主子平平顺顺的,用不着整日争强好胜,图什么大计……” 见段青捂着耳朵做怪样儿,站起身骂她,“你个混小子,越来越不成样儿,你别以为你大了,我就不敢打你!” 常念见她动了怒,连忙安抚,“妈妈别生气,您说的我都记着呢。” 边说边朝段青使眼色,段青见刘妈真生气了,笑嘻嘻地上前哄她。 刘妈不领情,“你们大了,我也不管了,我要到夫人灵前烧香告状去!” 段青告饶求情,又好说歹说把她劝走,回头长出一口气,“总算走了。” 常念把脚放进柏木桶,热水浸过脚脖子,说不出的舒畅,“也让你尝尝平日里你在我跟前聒噪时的滋味。” 段青把一侧的胯骨递出去,扭着腰福了福,捏腔拿调,“奴婢再也不敢了。” 常念忍不住笑骂,“你就欠刘妈的一通锤!” 段青吐吐舌,擦了脚伺候她换衣裳,看她躺下才说,“累了一天,主子快睡吧。” 常念“嗯”了一声,段青取了帐上的银钩,帐子里顿时一片昏暗,她仰在枕上,闭上眼,脑子里却清醒。 刘德胜入宫前父母皆亡,生计艰难又了无牵挂,进宫净了身后,一直在内务府做杂碎,后来机缘巧合救了落水的三皇子,得了蕙贵妃的青睐去了善宁宫,后来二皇子立储,身边缺个得力事务太监,慧贵妃在皇上跟前举荐了他,才又去了东宫。 这些都是调查地再清楚不过的东西了,可办案多年,常念总觉得遗漏了什么。 太子一案被上头催得太紧,如今看来,那么快顺利结案,难免漏了些细节。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 反正明天就移交刑部行刑了,横竖再多人来问话,也翻不了案。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朦胧中听见外头窸窸窣窣的动静。 脑子昏沉,她勉强睁开眼,隔着帐子唤了一声段青,“什么时辰了?” 常念房里一向不留其他人伺候,里里外外都里由段青一个人进出侍候。 没有回应,她艰难坐起身,猛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后背凉浸浸的。 再唤一声,还是没人应。 第4章 似乎是在等她 常念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段青身上有功夫,平日在外间值夜很是警醒,一丁点动静就会起身查看。 难道,段青出事了? 她急忙掀开被子,正要伸手撩床帐,帐帘突然被扯开一道缝。 一个脑袋嵌了进来! 竟然是,济王李洵舟! 她几乎要惊声尖叫! 他为什么会在自己卧房里! 济王一双阴恻恻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咬牙切齿,“清戎司办案不力,总指挥使顾常念,革职查办,今日问斩!” 说完从身后掏出一把大刀,手起刀落。 常念眼看自己的脑袋顺着脚踏,一路“咕噜咕噜”地滚到青石地上,头顶上的官帽却还稳稳得戴在头上。 “啊!” 一声尖利的嚎叫响彻顾府。 段青从床上一跃而起,弹射进了内寝,手忙脚乱地扒开床帐,“主子,主子怎么了?是不是魇住了?” 常念一头冷汗,捂着胸口喘着粗气,两腿间冰凉的触感让人莫名生呕。 她一把掀开衾被,亵裤上一团刺目的殷红,连身下的青色缎面都洇湿了一大片。 段青见状,急忙取来外衣给她披上,一面安抚一面说,“来月信前身子乏,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容易入梦,主子是做噩梦了。” 常念愣愣地看着那一团刺目的血迹,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脖。 她缓了口气,“段青,今天陪我去一趟枢密院。” 段青正收拾床铺,闻言一头雾水地抬头,“枢密院?” 大邺朝的枢密院掌军政,管军事机密,边地防务,并兼皇室禁军,偶尔管掌皇帝出行警跸,以前一直由皇帝的胞弟祁王担任总使,祁王被太子毒死后,只能暂由懂军务的济王执掌。 收拾妥当从府里出来,常念没去衙门就直接坐轿去了枢密院。 等下了轿,仰头朝枢密院的大门看了看,到底是正规军,连牌匾上“枢密院”三个大字都显得中正大气。 哪像他们清戎司,破门破户! 她长叹一口气走近,门上站班的禁卫一身兜鏊护甲,挺腰收腹,眼神坚毅,面目堂堂。 想起手下那帮子千户,一步三摇晃的邋遢样儿,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守门看见来人的官袍服制,就知道是清戎司,又看了看那异于寻常的容貌,即便没见过,也知道是谁了。 守门禁卫上前抱拳行礼,“可是顾总指挥使?” 常念点头,“不知济王殿下可在值上?” 禁卫说没有,“大人来得不巧,殿下去了御前还未归。” 禁卫看他面色不好,恭敬道:“大人可以先回衙门,若殿下回来,属下再差人告知大人。” 常念道了声“好”,坐轿重新回了清戎司,进了值房,枯坐着发愣。 天儿不好,日头躲在云翳后不肯露头儿,显得衙门里光线越发晦暗,前路不明。 徐枫从外头进来,看见这副光景,小心翼翼地赔着笑,“文书已经移交给了刑部,咱们这会儿就打发人把人押过去吧?” 徐副使是短圆脸,咧嘴笑得时候,嘴唇两边的纹路被压扁,朝耳朵横向扯过去,显得脸更短更胖了。 常念身子不爽利,刚又吃了闭门羹,说话便没好气,“徐副使,咱们共事也多年了,办事怎么个章程,你不说知道全部,总也该知道个七七八八,文书交了刑部,自该他们刑部来提人,咱们再做交接。清戎司替皇上办事,乱了章程,怎么向上头交待!” 徐枫有些摸不着头脑,清戎司和刑部打交道多,两边差役相熟,移交文书时顺带就把人犯押过去当面交接了,省得对方多跑一趟,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稀奇事儿。 这次因为案子重,没顺带,多嘴来问了一句,谁知问到蹄子上了。 徐枫暗呼今儿出门没看黄历,顾总使心气儿不顺,还是不招惹为妙。 他连连认错,“顾大人说得没错,规矩就是规矩,您别上火,我这就通知刑部那边自己来提犯人!” 伸手不打笑脸人,徐副使是个不计较眼前得失的人,知好歹,懂进退,肯做低俯小,又会看眼色。 能坐上副使的人,也必然不是酒囊饭袋。 常念不由缓了缓声气儿,皱眉问道:“徐副使,刘德胜是如何从善宁宫进到东宫里的?” “当初二皇子突然入主东宫,身边人手一时不足,是荣宠正盛的蕙贵妃向皇上举荐了刘德胜,刘德胜去了新东家那里倒是很尽职,颇得太子信任,后来便一步一步成了总管太监。” 这些案宗里都记得清清楚楚,徐枫见她问得奇怪,忍不住试探着询问,“大人,可是有别的发现?” 顾大人心细,脑子又活泛,总能发现他们发现不了的细节。 当年清戎司初设时,衙门里拉帮结派,各个只顾捞油水打压对手,搞得衙门乌烟瘴气。 顾总使刚来时,徐枫几个千户见她长得娘们唧唧的,还颇为不服,私下里说她是走后门的“啃爹”,跟着破了几回案才知道,人家只是长得娇,手段丝毫不软。对下头的人又宽和,有了好处了也不独揽,带着一帮子兄弟,把清戎司从一个小小的协查衙门,直干到皇上特封的监察机关。 还把他从一个站边儿的千户提拔上来做了副使。 虽说自己这个副使处处都要被她压一头,可有这么一个处处都尽心尽力的上锋,他们做底下人的,才能毫不费力地跟着往上爬。 常念没吭声。 她突然有种乌云罩顶的错觉,如果真如猜想的那般,那她总指挥使的官帽,恐怕真的戴不稳了。 徐枫没见过她这副千愁百绪的样子,忙安慰道:“顾大人若真遇上难事,可千万别自己扛,咱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况且,我是大人一手提拔上来的,大人要有事,我们这帮子兄弟岂能站干岸?” 正说话,段青进来了,“主子,枢密院派人来说,济王已经回衙门了。” “枢密院?”徐枫狐疑地看向她。 她站起身,脸上恢复那副不好相与的表情,“行了,人犯等我回来再签字交接,有人问起来,就说我去枢密院交还祁王相关案宗了。” 徐枫茫然地点了点头,看着顾总使一阵风似的出了清戎司。 一回生二回熟,枢密院的守门一看见她的轿子落定,就回身进去通传去了,另一个禁卫抱拳,“还请大人暂候。” 常念微微点了点头,没等多会儿,禁卫脚步匆匆地赶了回来,恭敬道:“殿下叫大人进去叙话,顾大人,请!” 说着立直身形肃礼,肩甲与胸甲相击,铿然作响。 这是常念第一次进枢密院,绕过影壁,中间是片空地,三面合围的是各种处理事务的堂室。 枢密院构造特别,从前院入门处设了箭道,从空地处始,穿过正堂,直直地延伸至后院,形成一个“巾”字,犹如利刃出鞘。 枢密院的官员大都武职出身,无人侍弄花草,前院空空荡荡,只在廊下种了几盆白兰,入了秋,叶子萎靡干枯,伶仃地挂在笔直的杆子上。 后面大概是训练场,今日无兵士检验操练,堂室内通往后院的门紧闭,常念被人引着进了左手间的一间堂室。 一进门,就看见济王安静地端坐在上首。 似乎是在,等她? 第5章 雨太大,没听清 常念进门时,有议事的官员正捧着册子要出去,见了她,匆匆行了礼便错身出去了。 枢密院的堂室也跟这个衙门一样的调性,一张宽大的乌木案桌,放了一圈乌木凳,没有多余的装饰,一砖一木都透着沉郁肃穆。 常念朝上座的人望了一眼,天不好,屋里即使点了灯,看起来也昏昏然然。 那人拢在半明半暗中,看不清表情,让人有种烟雾缭绕的错觉。 济王看见她进来,站起身却不走近。 如同昨晚上一样,负手站定,就那么淡漠地看着她走进来。 没几个人敢这样盯着她看,所以她实在不喜欢他这种眼神。 不知道为何,在他面前,常念总觉得缺了分底气,大概同样是官,人家是真刀真枪杀出的军功,而他们,是营营不休地钻营得来的。 她心里不痛快,面上却笑得温婉,走近了才向上拱手,“微臣见过济王殿下。” 李洵舟伸手让座,一开口倒没有看上去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叫顾大人多跑一趟,实在对不住。” 常念等他坐下,自己也落了坐,“殿下客气,打扰殿下议事,臣实在是万分惶恐。” 李洵舟勾了勾唇角,没再客套,接过杂役递上的茶,抬手指示意侍立的差役都退下,又朝俯身在侧的江望低声嘱咐了几句,这才抬手向常念让了让,“顾大人喝茶。” 那股子不紧不慢的劲头,看了让人心焦。 他不开口问她为什么来,常念只能自己说,“想必殿下已经知道微臣来的用意……” 他侧过脸,一脸疑惑,“哦?本王还真不知道。” 常念暗骂他装蒜,面上仍旧和颜悦色,“昨日殿下离开后,刘德胜越发疯癫,口里一直喊什么’暖儿’。” 见他毫无反应,她有些气闷,索性开门见山,“微臣想问,这个小暖,是否和蕙贵妃有关?” 济王抬眼看她,眼里闪过惊异,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以前听人说清戎司手眼通天,本王只当是那些人做了亏心事,心虚罢了,如今看来,顾大人才思敏锐,果然是天生做官的料。” 常念不想和他掰扯自己到底是不是当官的料,她只想证实自己的猜想究竟是否属实,正要再问,济王却自己开了口。 “当年母妃病逝,宫里妃子大都不愿将我收养入宫,还是蕙贵妃主动求父皇留养我,我才得以进了善宁宫。” 后宫妃子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轻易过继孩子,怕压了自己孩子的福气。其实说白了,隔着肚皮隔着心,就是怕养不熟罢了,况且济王那时已经九岁。 常念不知道他为何提起这个,还是点了点头,“据微臣所知,殿下进善宁宫时,蕙贵妃身边的三皇子已经十二岁,还年长殿下三岁,皇上因此觉得她温蕙宅心,特升为贵妃,封号为“蕙”。” 后宫是另一个硝烟场,谁不想在硝烟里突出重围呢? 说起来蕙贵妃才是那个聪明人,比起那些真真假假的玄学,还是位分来得更实在 。 济王起身踱到窗边,天上飘起细细密密的碎雨,迷迷滂滂的水气如同在空气里铺陈了一条薄纱。 也是一样的天气,他躲在箱柜中,恐惧地看着刘德胜将头埋在蕙贵妃两腿间,大气也不敢出。 “这世上的人总以为能藏住秘密”,他复踱回去,看着她笑了笑,眼里却是无波的海,漾着凛凛的寒光,“你知道,刘德胜怎么叫惠妃娘娘吗?” 看她渐渐变了脸色,才笑着说道:“对,就是顾大人想的那样,暖儿,那是慧贵妃的闺名,本王入了善宁宫后,曾在暗地里听了无数次。” 尽管有所准备,常念还是吃了一惊。 刘德胜入东宫十二年,她曾详细查过他的行踪,并未见和东宫以外的人有牵扯,所以对他以前的事并未深究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 若他和蕙贵妃有这层关系,难不成太子一案,还有其他牵扯? 她稳了稳心神,斟酌着问道:“殿下的意思是,太子是受人挑唆吗?” 济王没回答她的问题,侧过脸看她,一脸玩味,“怎么?顾大人怕牵涉清戎司?” 常念混迹官场多年,越是心慌,面上越平静,她淡淡一笑,“太子一案由清戎司全权办理,出了任何纰漏自然是由微臣承担,但太子毒杀祁王是事实,即便是受有心之人利用,也难掩其毒杀亲叔父的罪行,想来清戎司并无失职。” 他看着她一副不肯认输的模样,不由挑了挑眉,“太子一案和其他人有没有关系,本王没有证据,自然也不敢妄下定论,但清戎司替皇上办事,是皇上的耳目,一个太监竟敢和妃子有勾连,顾大人竟没半点察觉,不知道这算不算失职呢?” 常念看着济王一双闪着光的眸子,心里暗骂他老狐狸! 寻常男子做了龟公还要血溅三尺,更何况一代帝王! 以皇上的脾性,若是知道他被太监带了绿帽子,身边还尽是些瞎了眼的废物,别说她的官帽,恐怕国公爷的坟墓都要掘开来泄愤! 她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嘴上仍旧不肯屈服,“清戎司多管前朝之事,后宫嫔妃不在衙门管辖之列。” 济王“啧啧”摇头,“顾大人,那你说,若是本王去御前回禀此事,父皇会不会迁怒于你呢?” 常念看着济王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只觉得自己面前有一个巨大的陷阱,进也进不得,往后退也是末路,只能闭着眼睛往坑里跳。 她咬了咬唇,“殿下昨日去清戎司,定是怀疑太子一案和其他人有关,既然如此,为何不去御前揭发?” 他转过头看她,笑着摇头,“揭发?别说本王空口无凭拿不出证据,就是有证据,现今这个关口,太子被废,父皇又一向中意三哥,叫本王去揭发,父皇未免不会觉得是我有异心,况且,”他顿了顿,“揭发了贵妃的私情,大人可怎么办呢?” 见她一脸不相信的表情,低沉的嗓音如同蛊惑,“顾大人且放心,本王不会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傻事,不论何时,本王都会顾及顾大人的安危。” 这是要拉拢她吗? 东宫主位空缺,内庭妃子们又虎视眈眈,要说三皇子不知自己母妃所做的事,恐怕连傻子都不会相信。 皇帝对皇子戒备心重,而她是皇帝身边最信任的人,也许他从一开始就抱着与她结盟的意图。 朝中不是没有人曾有意无意地试图拉拢她,碍于皇帝的信任,常念一直走在中间那根线上,不偏不倚,要不然也不能安稳走到今天。 如今皇帝年老衰弱,对皇子们再戒备,也总有禅位的一天, 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办案无数,不知招了多少官员的恨。也许老皇帝驾崩的那天,也是她顾常念人头落地的那天。 济王母妃早逝,但背后母家的势力不容小觑,况且,他手握军功,执掌兵权,是真正的实权派。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早晚要做打算,常念没有平常女子的瞻前顾后,她有自己的野心。 她起身走近,躬下身,下巴几乎要挨到他的肩头,低声道:“既如此,殿下是想要和微臣结……” “盟”字还未出口,他已明了她的野心。 两人的脸离得很近。 他不由得侧过脸看她。 满室昏黄中一张素白的脸,玲珑清丽的眉眼,从眼神一路蔓延拉扯到嘴角,写满了蓬勃的野心。 离得近,有丝丝缕缕的幽香飘过来,让他有片刻的失神。 一个被人眼红的衙门总使,能站稳脚跟不是件易事。 更何况是她。 说起来,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她的呢? 大概是每次学堂散学,那些个世家子弟都围成群瞎胡闹,只有她独来独往。他实在看不惯她那个清高样儿,仗着老国公的排头,对谁都不远不近。 他让随侍太监抓了油葫芦,趁她从跟前走过,一把扯开她的后领,从背后塞了进去,就想看看她出丑的模样。 其实虫子早换到了另外一只手里,他虚拢着拳头,假装虫子在她肩头挠了一下,指腹上滑腻的触感让他鬼使神差地又摩挲了一下。 原以为她会又蹦又叫,谁知她只是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冷冷朝他瞪了一眼。 那张过于艳丽的脸,没来由的让他心头一悸。 从此,他便再也没有招惹过她。 如今这张艳丽的脸近在咫尺,近得能看清她脸上细细薄薄的一层绒毛。 李洵舟笑了笑,一脸无辜。 “顾大人刚刚说什么?” “雨声太大,本王没听清。” 第6章 不介意再抱一回 常念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他真得没听清,犹豫着要不要把那句大逆不道的话再重复一遍。 待看见他的表情,才彻底明白过来。 她又被他耍了! 她缓缓直起身,浑身的气血渐渐上涌,激得她几乎站立不稳。 等勉强稳住身形,恨不得把眼前这个无耻混账给千刀万剐。 济王对她的愤怒视若无睹,若无其事地说:“顾大人别误会,本王可没有拿此事威胁大人的意思,不过顾大人刚刚的提议,本王会好好考虑的。” 常念一口老血恨不得吐到他脸上,“殿下既然不愿揭发,昨日又何必跑清戎司那一趟!引下官多想!” 济王一脸无辜地摊手,“顾大人案子办的多,遇上事情难免爱联想,这也怨不得本王吧,不过嘛,顾大人请放心,咱们今日聊的话题,本王绝不会往外泄露半句。” 她恨得咬牙切齿,又无从申辩,又听见他大言不惭地说道:“本王如今有一事相求,不知大人可否帮忙?” 她恨自己太急进,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就着了他的道,如今也只能咬碎牙齿和血吞,她压着怒意颤声道:“讲。” 他得偿所愿,眉眼舒展,“二哥身边的有个贴身女侍叫素青,如今被关押在清戎司牢房,二哥被废后,身边的奴才没一个肯上心伺候,本王想请大人容个情,把她给替换出来。” 清戎司找替死鬼替换个把犯人出来,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自己被他白白耍了一道,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恶气。 可狼子野心被他抓了个正着,小辫子被人揪着,就算噎死,这口恶气也得咽下去。 看着济王这副嘴脸,她扮了个极其难看的笑脸,“殿下顾念手足,微臣定尽心办妥。” 像是办成了一件大事,济王长吁一口气,在膝上拍了拍,“那就劳烦大人了,本王如今已定居京内,咱们同为朝廷办事,想必以后打交道的地方不少,若有事相求,大人可不要推辞啊。” 常念低头说“不敢”,再拱手告退。 她算是明白了,自己算是彻底栽到这个老狐狸手里了! 呸,什么黑衙门,还中正大气,比他们清戎司还要黑! 济王此刻显得份外周到,“本王送大人出门。” 常念推脱不过,从内室辞出来,回头让留步,济王自有皇子的尊贵,没有送出门的道理。 他站在廊下,看她绷着身子,别别扭扭地走在青石地上,蹒跚着绕过影壁。 不是常念腿软不经事儿,她有个毛病,每次月信来的头两天,总会疼地头晕恶心,严重的时候几乎要疼得厥过去。 就好像要开闸放水,杂物在闸门口淤阻得多了,疏导起来总不那么畅快。 所以每次来月信前几天,她都有些恐惧,不过也不是每次都能遇见,顺利开了头就要谢天谢地,不顺利的话,就比方这次,刚在堂上时就觉得不太妙。 大概延后太久又生了闷气,这会儿已经疼得有些呼吸不畅,眼前如同蒙了一团白雾。 她忍着绞痛跨出门槛,门禁上的两个禁卫朝她肃礼,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就进了轿子,“快回衙门!” 段青见她脸色青白,还没来得及上前询问,就见人从轿子里一头栽了下来! “主子!!” 枢密院门口是青石板地,一板一眼的铁血衙门,连内务也不含糊,衙役们唯恐扬起的尘土迷了主子的眼,石缝里连青苔都清理的干干净净。 地上没有可供缓冲的东西,失去意识的顾总指挥使,结结实实地把脑袋磕到了地上。 朦胧中传来段青打鸣儿似的哭嚎,“主子!不得了啦!流血啦!” 枢密院门口顿时乱做一团,李洵舟赶出来的时候,常念正仰着磕懵了的脑袋,脸色青白,眼睛上翻着,额头上一条寸来长的口子,血液顺着额头一直蜿蜒至鼻尖。 常念磕在地上时,脑门上的疼痛让意识有一瞬的清醒,可转眼铺天盖地的眩晕又压了上来,模糊中看见济王的脸,手伸向她的后脖颈。 又要往她颈子里塞虫儿吗? 她想站起身大骂他一顿,可仰头间天地回旋颠倒,她一时没撑住,陷进了昏昏的世界里。 等那片白雾散去,常念一睁眼,就看见一张大脸戳在眼前,正一脸好奇地盯着她。 见她睁开眼,对方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小顾大人可认得我?” 常念勉强撑着身子拱手,“微臣见过五皇子殿下。” 李成瑾朝身后喊,“四哥,小顾大人醒了!” 又回过头来笑眯眯地让免礼,“不用起来,歇着吧。” 五皇子李成瑾今年不过十四岁,大胤的皇子公主不多,大皇子早夭,二皇子被废,三皇子冷情冷性地不好相与。 深宫亲情淡薄,他玩性又大,也就四哥待他亲厚些,他自然和济王更热络,时不时就跑到衙门里和他说话。 他冲济王挑眉,“四哥,人可是在你门上受的伤,你可得好好照看,省得传到父皇那里,说你殴打朝廷命官。” 常念这才看见他身后的济王,奇怪他连官服也脱了,换了一身鸦青色蟒纹常服,连头发都重新梳过了,拿一条攒珠发带绑着,高高束在脑后,显得越发清朗挺拔。 他远远站着,干干道:“顾大人清醒了吗?” 见她神情木然,一脸嫌弃地看她,“怎么,你还想吐?” 五皇子李成瑾朝常念比划,嗓音里都透着吃惊,“小顾大人,来之前你是不是吃坏肚子了,吐得那叫一个厉害,四哥把你抱进来时,身上全都是……” 说着忍不住干呕一声,见她面色尴尬,急忙解释,“不怨你,是我胃口浅,见不得别人吐。” 常念此刻如五雷轰顶! 老天爷,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她局促地抬手回礼,眼尾扫到前臂,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也都换过了,脑子“嗡”地一声,一张脸瞬间变得惨白,她徨然朝门外看了一眼,颤着嗓子问,“段青呢?” 五皇子李成瑾接茬儿,“你那小厮跟着大夫取药去了,你要干嘛?要不我来帮你?” 李洵舟蹙眉看他,“几时了,大学士今日不授课吗?” 李成瑾一拍脑门,“糟了,”随即火急火燎地跳过门槛,又转身扒着门嘱咐,“四哥,你上次说了要带我出宫,今儿下值了可千万别忘了叫我!” 又朝常念抬了抬下颌,“小顾大人别忙下来,我走了啊!” 常念看着出了门的五皇子直愣神。 她还沉浸在被人换了衣服的打击中出不来。 李洵舟见她拽着衣服,站在床侧解释,“衣服是你的那个小厮换的,你额头上的伤,衙门里的大夫已经清理过了。” 她闻言,迟迟地转过头,头上缠着纱布,一双眼睛木登登地还没醒过神,和她之前老练的模样很不一样。 李洵舟勉强压住了嘴角,“顾大人公务繁忙,也要注意身体才是,明儿我让人送到衙门里一盒祛痕膏,脸上总归不同于别的地方,即便不能全消,也能减淡些。” 她有些受不住他的盛情,原本不过是公事公办的政治交情,如今一个跟头摔得失了立场。 常念撑起身子,哭丧着脸谢恩。 她知道自己这次真的丢人丢大了。 受伤倒是其次,在人家衙门口摔得不省人事,那么多人看见了不说,还吐了济王一身,她这辈子都没这么没脸过。 她知道他肯定在看笑话,徐徐出了一口气,故意板着脸,“劳殿下费心,臣先谢过了,叨扰了半日,我也该回去了。” 说着就要起身下榻,可惜头晕无力,一阵天旋地转后,胡乱中不知道抓住了什么才没至于跌下脚踏。 等眼前恢复清明,耳畔悠悠传来李洵舟幽怨的声音,“顾大人怕不是故意的吧!” 常念低头,定睛看清手里抓着的东西,赫然是李洵舟高高束起的长发。 李洵舟被她拽得趔趄,两只手撑着床榻,眼梢被鬓角扯得老长,白眼几乎要翻出来了。 等她慌忙松了手,他才站直身子,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理了理鬓发。 一切发生的太快。 常念欲哭无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李洵舟回头瞪她,“顾大人若还想摔,我不介意再抱你一回。” 原本是一句训斥的话,可时候不对,到他嘴里仿佛突然变了味儿。 两个人都察觉出来了,不由自主地同时别开了脸。 段青提着一串草药进来的时候,皱着眉头闻了闻,“什么味儿?” 见她醒了,一个箭步扑到她的床头,抽泣道:“主子爷,您吓死小的了,那伤口再往下点,您就真成铁面无私包青天了!” 常念被她吵得脑仁疼,扯着她的手臂站起身来,手忙脚乱地朝济王拱手告退,“殿下好意,改日再谢。” 说完不等他做反应,倚着段青出了房门。 一出门,段青就眼神古怪的看她,“主子,人都说四皇子好男色,你一晕倒,他就急吼吼地抱你进了他的屋,还有他刚才那眼神,别是看上你了。” 常念没好气,“你还好意思说,主子晕倒了你不抱,倒让别人抱。这会儿连自己主子都编排,还嫌我丢人丢得不够!” 段青大呼冤枉,“我不敢动你,一动你就吐得哇哇叫,再说济王那个毛病,哪里是我编排的,他在军营多年,回京连个妾室都不肯收,好多人都议论呢!” 常念咬牙切齿,“没事儿,他要真好这口儿,有现成的,把你送过去,一举两得!” 段青自己给自己打圆场,“我只是像男人,又不是真男人。啊!主子别拧我,我错了还不成嘛,下次我指定抱您!您脑袋还疼吗?肚子疼不疼!您看我跑东跑西,腿都跑短了!” 第7章 又见面了 等两人吵吵闹闹地回了清戎司,徐枫已经在台阶上候着了,“顾大人,皇上……” 话说了半截,忽然看见她头上的伤,明显愣了一下,“这是……顾大人和济王殿下过招了?枢密院还有这规矩?” 常念瞪他,“说事儿!” 徐枫正色道:“御前派人来传,皇上要召见顾大人!” 皇帝日常理政在勤政殿,年事渐高,昔日象征荣誉的腿疾逐渐成了负累,除了上朝,如今大部分时间都在南书房公务。 廊下掖着两手侍立的曹公公看见常念过来,朝她招了招手手,等她走到跟前。 “曹公公,皇上要见我?” 曹总管“嘘”了一声,“万岁爷这会儿不大高兴,小顾大人待会说话可要留神。” 常念朝他打拱,低声道:“多谢曹总管提醒。” 听见里头传顾大人觐见,急忙提袍迈了进去。 皇上果然面色沉沉地坐在御案后,她惴惴地跪地请了安,等了良久才听见他开口让起来。 “有言官参户部侍郎赵武鸣,说他私养外宅,你们清戎司可知道?” 赵武鸣是蕙贵妃的娘家弟弟,小门小户的出身,仗着后宫的恩宠做了高官,骤然乍富,没有足够的底蕴见识支撑,一头扎进钱权的旋涡出不来,到头来没有最贪,只有更贪。 以前她走中间,如今不一样,既然下决心要走得长远,自然不能不黑不白。 有时候,不是他们野心太盛,是对手漏洞太多,既如此,添一把火也无妨。 “赵大人私养外宅之事,清戎司早已知晓,只是碍于赵大人身上有些事情还没查清,所以未曾回禀皇上。” 皇帝一听还有事情,怒目问,“他还有什么腌臜事?” “秋季南方水灾,朝廷早早就拨了善款救济,但据微臣所知,地方流民仍旧众多,因为粮食问题起了不少冲突,照理说朝廷所拨善款数目不菲,粮食问题早该解决,微臣怀疑是否有地方官员中饱私囊,所以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 她朝上觑皇帝脸色,面色犹疑,“另外,灾区贫老抚恤救济一直是侍郎大人负责,赵大人是蕙贵妃的娘家弟弟,臣不知……” 皇帝没等她说完,一掌拍在御案上,颇有雷霆之怒,“你们清戎司为朝廷办事,用不着看谁的脸面!朕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都让这帮子蛀虫给吃空了!既然查就要严查,若情况果真属实,给朕砍了他们的脑袋,把他们吃下的亏空全给朕挖出来!朕……咳咳……” 常念急呼“皇上息怒”,“微臣一定严查到底。” 曹公公上前在他背上顺气儿,宽慰道:“皇上,有顾大人替皇上分忧,皇上还是保重龙体要紧啊!” 皇帝在一阵剧咳后总算平静下来,“朕原以为只要他们肯为朝廷尽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如今看来,朕的宽容反倒纵容了他们,那些外放两广的官员,不在眼前看着,想必没一个干净。至于赵武鸣,查清他的家底,若属实,揪出一个也好叫这些京官紧紧弦儿。” “不过,”他靠着龙椅,半阖了眼,“先暗查,查清了再来回我,别弄得满城风雨,蕙贵妃身子不好,别叫家事扰了她养病。” 说了半天,还要再查。 不怪后宫那些妃子挤破头争宠,后宫有人总归好办事。 常念俯首在地,“微臣遵旨!” “先不忙!” 皇帝仍旧没睁眼,“你头上的伤怎么回事?” 常念有些难为情,“多谢皇上垂询,臣去枢密院交还卷宗,临出门时突然头晕摔了跟头,叫那些军士们看见了,实在有失为人臣的体面。” 皇帝缓缓睁开眼,“你是为公所累,谁敢笑话!待会儿让内务府送些上好的山参过去,你虽然年轻,自己的身子也要紧。” “微臣,叩谢圣恩!” 说到枢密院,自然要提到济王,“老四在外多年,也就他身上能有些朕当年的风采,如今国势稳定,这几个皇子,朕不要他们出去开疆拓土,只要他们守成就行。” “可是那个不争气的,”提到太子,皇帝眼里骤然有狠戾,“太子失德,叫朕被天下人耻笑,若不是顾及皇家颜面,朕恨不得赐他一杯毒酒叫他下去陪他叔父 !” 大胤朝的皇帝,如今已经过了耳顺之年,却越来越难坦然接受自己的迟暮。 常念幼年时随父亲入宫第一次见到他时,彼时的皇帝和他胞弟祁王征战匈奴大捷而归。 战功彪炳的年轻帝王,身上有意气风发的鲁直爽利,行立坐卧都有身为潢天贵胄的独断气魄。 可对于自己仅有的五个儿子,他却一个也信不过,即便立了储君,也颇多戒备。 在权力中浸淫久了,年岁见长,越是抓不住的东西反而越是不甘心。 经年累月,气韵下沉,徒剩一股子戾气和偏执。 常念知道这是逆鳞,轻易说不得,只得劝慰道:“皇上息怒!龙体要紧!” 皇帝盛怒过后脸上有难掩的疲态,挥了挥手让退下,“去办你的差事吧,有什么事情,即刻来回朕!” 常念从殿里却行退出来,抬眼看见骠骑大将军崔松涛刚拐进门内。 常念遥遥朝他拱手。 崔将军直走到廊下才“哟”了一声,“顾大人受伤啦!不用说,一定是因公负伤,顾大人这么尽心尽力,果真是朝廷的肱骨良才啊!” 清戎司的威名在朝中虽然叫得响,但在这些世代簪缨的旧臣眼里,不过是帝王家的爪牙,所以有时候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轻视。 常念懒得和这帮子武夫一般见识,赧然一笑,“嗐,说起来倒叫大将军笑话,不说也罢,卑职还有公务在身,咱们改日再叙。” 说完朝他一拱手,匆匆回了衙门。 衙门里,千户们正和刑部的小吏移交人犯。 徐枫见她回来,上前说话,“皇上那儿可是又有什么旨意了?” 常念点点头,看着被押上囚车的犯人,“刘德胜可又招了别的?” 徐枫撇撇嘴,“人早疯了,已经审不出什么了,还留下继续审吗?再审就没气儿了。” 常念想了想,抬手作罢。 刘德胜一死,太子一案就算揭过去了,即便里头有再多脏污,也都一并掩进去了。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把一个叫素青的宫女留着。” 徐枫一听就知道要找替死鬼,没多问就去办了。 在衙门里用过午饭,常念和徐枫说了御前的旨意。 要不惊动人就只能暗着来,先确定那十几处外宅的具体位置,再好好搜罗贪赃的证据。 中饱私囊的事不好定罪,上下官员得了好处,口调一致地相互袒护,要找出证据不是件易事。 可那十几处外宅不一样,是实实在在矗立在那里的,光凭一张嘴抵赖可是不够用。 等到傍晚,等千户们趁着暮色出发,她翻身上马,由段青陪着,先去赵武鸣的老宅探探风头。 出了衙门,才沿着御道跑了一段,就隐约听见有人唤她,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听不真切,等人近了些才听清。 “小顾大人!小顾大人!” 常念勒了勒缰绳,似乎是五皇子的声音。。 果然李成瑾驾着马飞奔过来,跑到跟前“吁”了一声。 大概是喊她的时候灌了几口冷风,不住咳嗽,“咳咳……我就说是小顾大人嘛,咱们又见面了,小顾大人不是受伤了吗?咳咳,为什么还骑马?你要去哪?咳咳……” 常念被他一迭声的问话问得插不上话,正不知从何说起,听见身后有马蹄“嘚嘚”的驻足声。 她视线越过五皇子看向来人,果然是济王。 上午听五皇子说要济王带他出宫,没想到这会儿就又碰上了。 她朝俩人作揖,“见过两位殿下。” 马背上的李洵舟似乎和之前见过的不太一样,少了一分沉稳,身上多了一种外放旷达的气度。 因着早上衙门里的事,常念对他心有芥蒂,人前不由得多看对方了两眼。 她看他,他也打量她。 京官们出行大多坐轿,像她这样骑快马的不多。 天一落暮,凉风像竹篾似的削在脸上,笠帽下是张秀致的脸,紧绷的面皮上有被风吹散了的红晕。 第8章 就是故意的 李成瑾缓过了气,一味伸着脖子问,“小顾大人,你不是下值了吗?四哥带我去北边营场练骑射,然后带我去听风楼吃招牌菜,要不你和我们一起去吧!” 五皇子是个孩子心性,玩性大,见了人就想让陪着玩。 她笑了笑,“属下还有公务,恕不能作陪。殿下这会儿出宫,不怕皇上怪罪?” 李成瑾声音低了低,“父皇一向不怎么管我的。” 李洵舟回头乜他,“你明年就要出宫开牙建府,难不成还要人像奶妈子似的,日日在旁边看着?” 碍于有人在跟前,只在他肩头拍了拍,“宫里戊时下钥,我们早去早回。” 李成瑾不无遗憾地朝他点了点头。 正说话,一辆马车从后方急吼吼地驶过来,车辕上坐着一个农夫打扮的男子,目不斜视地高高扬起鞭子,车舆在马匹的牵引下左右摆动,呼啸着错身而过,堪堪擦过站在路边的四人。 段青把常念护在身后,叉着腰冲车尾激起的扬尘大骂,“赶丧呢,跑这么快!一辈子吃不上四个菜的混账东西!吓死你爹了!” 李成瑾被段青的爽辣震住了,一脸纳罕地问,“什么叫吃不上四个菜?” 常念把段青扯回来,神色尴尬地打岔,“殿下是金尊玉贵的皇子,还是别打听这些混话了。” 说罢朝济王拱手,“属下有要事在身,改日再请殿下小酌!” 清戎司在皇帝辖下,办的大多是皇帝私授的机务,他这会儿不便多问,朝她看了一眼,遂轻描淡写地点了头。 几人翻身上马,同行了一段路,各自扯了缰绳,在岔路口分开了。 京里的富户大都爱在城郊置地,清戎司的眼线遍布外朝,谁私设了宅邸一清二楚,说不知道不过是留而不发。 赵武鸣管赋役、招抚流民,白花花的银子从手上过,早就暗中置了可传世的老宅。忙碌一天后有处清净地,喝茶逗鸟,吆三喝四,自己就是这一片天的土皇帝。 常念为了赶在天黑前赶到地方,引着段青抄了近路。 城边有一处空地种了不少麻柳,宽圆的叶子被风一吹,相互搏击,如厉鬼拍掌,在暮色中发出“哗哗”的声响。 暮色四合,她们行至林子中间,才看到唯一的小路上停了一辆马车,两人急忙收缰停下。 车上空无一人,只剩马匹沉默地立在那里。 段青翻身下马,一面去扯马身上的缰绳,一面嘀咕,“谁这么不长眼睛,把马车停路中间。” 常念环顾四周,隐约看见不远处有人影晃动,还没来得及开口提醒,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啸的嗡鸣。 一线阴影穿云破雾地射向段青的方向,下一秒,有锐器穿透皮肤的脆响,还有段青的一声闷哼。 “段青!” 常念跌跌撞撞地下马,伏低身子跑到段青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 段青回握住,压声道:“主子!快躲到马车后!” 等段青掩护着她移到马车背后藏身处,常念急忙就着天色在段青身上摸索,摸索到臂膀处,触手粘腻。 她压了压喉头的颤抖,“段青,你受伤了,你现在感觉如何?” 段青捂着肩头,脸上有苍白的笑,“主子不用担心,要不是奴才反应快,就扎奴才胸脯子上了。”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说笑!” 常念扶住她站起身,低声道:“上车!” 有脚步声渐渐朝她们围拢上来,两人爬上马车,段青要掌绳,常念一把把她推进车舆里,回身奋力一抖缰绳,“驾!” 如雨般的箭矢射过来,刺破车围,有乱箭刺到马腹,马匹前掌高抬着嘶鸣一声,开始胡乱急奔起来,常念控制不住缰绳,回头喊段青,“前面有条河,我们一起……” 话还没说完,一个猛转弯,整个人被甩飞了出去。 身子重重撞到树干上,笠帽滚出去老远。 她瞬时被摔得七荤八素,眼里直迸金芒,回过神发现马匹还在发足狂奔,忍着疼痛欲起身追赶,身后突然有响动,她一个闪身躲过,那歹人追上来,挥刀便朝她颈上砍,刀刀直击要害。 常念连滚带爬地躲避,可哪里躲得过一心要她命的对手,刀刃直击面门的一瞬,她咬牙看向杀手,想要看清对方的面目。 凝集的眸中赫然出现一把凌厉的剑身,剑风逼面,豁然挡在她的脸前。 “铛”,铿然一声,火星四溅。 常念跌坐在地,挡在身前的身形,俨然是老狐狸,李洵舟! 到底是出生入死过的战将,和平时只在校场上做些花架子的皇子们不一样。 济王的剑出得狠且准,三下五除二地把对手砍倒在地,居高临下地指着对方,脸上有阎罗似的阴寒,“是不是蕙贵妃派你们来的?” 常念讶然看向济王,怎么又是这个蕙贵妃! 一个深居后宫的妃子,竟能调遣人马来暗杀她! 地上的男子一条腿被废,勉强支着双臂撑起身子,常念此时才看清那张脸,赫然就是刚才驾车的男子。 济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地上的男子握紧刀柄起身,济王正欲迎面反击,那男子自知不敌,竟突然手腕回旋,刀刃瞬间刺破自己的喉咙,血液四溅。 常念正兀自心惊,远处有箭矢破空而来,常念大喊“小心”,朝济王飞扑了过去。 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对声音极度敏感,其实没等她喊出声时,他已经提剑迎上。 箭矢铮然如弦断,跌落在地。 常念一心要扑救他,只是刚才摔狠了,腿上发软,竟跌跌撞撞地,一头拱向了济王脐下的那块方寸之地。 他正全神贯注地应付那冷箭,不提防自己胯下突然被人偷袭 ,登时手上一松,长剑应声落地。 他脸上顿时五颜六色地变换起来,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再转黑,一本正经的脸忍了又忍,最终再也忍不住,夹着双腿咆哮。 “顾常念!你想撞死爷!” 他全然没了之前的正经,捂着要害控诉她,“你把爷害得断子绝孙了,你来负责!” 常念这一撞,连眼泪都出来了,不为别的,只因撞到她额上的伤口了。 她从他裆下退出来,缓缓抬头,哭丧着脸说对不住,“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疼得咬牙切齿,也不忘寒着脸瞪她,“你哪回都说不是故意的!我看你哪回都是故意的!” 她虽然苦于被他抓着把柄,但说她是故意伺机报复,她绝对要喊冤。 要报复他捉弄自己的仇,用不着使这么损人不利己的招数。 李洵舟夹着双腿,弓腰顺气。 早前儿吐了他一身,这会儿又伤了他的命根子,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问问他那处到底伤得重不重。 远处突然有杂踏的马蹄声。 常念循着声音看去,忧心忡忡地说:“又来了一批,殿下受了伤,恐怕这次真的招架不住了。” 济王匀了匀气儿,直起身子望了望,说不是,“是巡城护军,是我让五弟寻来的。” 见她如释重负地叹口气,很快又开始四处张望,知道她在找她那个随从,他没好气道:“你的那个侍从还没死,五弟已经去追那匹疯马了。” 济王虽然招人嫌,但做起事来倒挺周全,她抱拳表示感谢,“多谢殿下。” 说话间,护军统领一身黑甲驾马至跟前,翻身下马后跪地行礼,“属下来迟,殿下恕罪!” 济王伸手拂了拂腰腹部的袍襟,说不碍,“人抓住了吗?” 统领垂袖,“回殿下,这群贼人行事诡异,听见我们来,没怎么交上手就趁夜向南逃窜了,恐怕是早有预谋。” 济王脸色沉了下去,显见对这个结果很是不满。 济王虽然只是代职枢密使,但他不是能随意糊弄的草包皇子,是实打实的铁血上司,统领小心翼翼地回道:“属下已通知南城护军拦截,势必将逃跑的贼人合围捉拿。” 济王脸色越发难看了,常念知道,这帮人恐怕是追不回来了。 他们目的明确,只为取她性命,并无心恋战。 只是她有些不明白,慧贵妃,为何会突然对她动了杀心? 第9章 保证殿下龙马精神! 济王脸色冷峻,“吩咐下去,盯紧一个,捉住一个算一个!” 统领肃礼领命,和一众护军往南追赶去了。 天色昏昏,护军举着的火把越行越远,星星点点绵延开去,看久了像落进水里虚化后的幻影。 她眯眼思量,“皇上命我暗查赵武鸣,如今证据还没拿到手,就已经被人惦记上了。” 她伸手扯了扯还在出神的济王,“殿下怎么就敢肯定,是蕙贵妃要杀我?” 他低头看了一眼抓着自己官袍的纤纤五指,双宫丝织成的绸面挺括粗犷,衬得那只手更加纤弱素白。 她也觉出了不妥,不好意思地笑笑,松开了手。 刚从铡刀下死里逃生就能跟他分析时局,也就她有这份胆识。 他冷然一笑,“这世上,除了刘家,恐怕没人能使得动下明勇军。” “明勇军?”常念皱眉,“一个深居内庭的妃子,怎么差遣得动这样训练有素的人马?” “蕙贵妃的外祖父家在太祖时,曾任都护府副都护,我在营中时听说,燕都护为人中正,在军中颇有威望,手下很有一批忠义之士追随。” 他拿剑挑开地上尸体的袍袖,“那些人手腕处都有个日月同辉的图腾,燕都护死后,那些人便辞军没了踪迹。现在看来,这些人都归到燕都护的外孙女,蕙贵妃手上。” 她蹲下身子,看着那个已经血肉模糊的图案,沉吟片刻,“皇上要我彻查赵武鸣,想来蕙贵妃是为了他的胞弟,杀了我好阻止我查案,只是没想到,她的消息竟然这么快。” 这个女人的狠辣和果决让她心惊,一个病若西子的深宫后妃,听到消息就毫不犹豫地派人除掉她。 也许是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要趁早为三皇子扫清前路。 她低头看了一眼地上死掉的车夫,“可惜人死了,没留下证据。” 济王眼眸深沉,“既动了杀心,没得手,定不会善罢甘休。” 说着轻飘飘看她一眼,淡淡道:“顾大人最近,还是小心些为好。” 常念真诚地俯下身子说:“多谢殿下提醒。” 今天若非被他出手,躺在地上的就该是她了。 抛开被他戏弄了几回不说,认真论起来,济王真的算是个不错的盟友。 只是,不知道这个济王,究竟有没有夺嫡的心。 她抬头看他一眼,企图从那张脸上看出些端倪。 这紫禁城里的人人都有自己的谋算,人前装出一副无所求的姿态,可遮掩的再好,不经意间总会露出马脚,比如眼神,比如语气。 她暗暗瞧了几回,却见济王那两条浓眉渐渐拢了起来。 常念咬了咬牙,甭管他是真糊涂还是假正经,这世上就没有不愿意做皇帝的皇子,与其整日担心他背地里给自己使绊子,倒不如低下眉眼,拉拢住一个胜算大点的皇子,也好过日后皇权更迭中横死。 李洵舟早就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知道她又在瞎琢磨,不由皱了眉。 正要发作,她竟一个箭步跨到他跟前,视线朝他那处游走,一脸殷勤地问,“殿下,您……那里,还疼吗?” 李洵舟在她探究的目光下没坚持多久,挥袖转过身,握拳咳了一声,“无碍!” 听说男人的那活儿很是脆弱,自己刚才那么不遗余力的一撞,肯定是受伤了。 她暗暗凑近一步觑他脸色,眼看他颈后有模糊的红晕缓缓地攀爬上来,直漫到耳后。 真伤着了! 她吓了一跳,竟然疼成这样了!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殿下要是真觉得不适,臣在民间认识个大夫,虽没宫里的御医正统,但医术绝对高明,要不您屈尊去府上看看。” 见他不吭声,以为他不信,她举起右手,指天打保票。 “微臣绝不说谎,那大夫性子虽怪,却有真才实学,绝对能保殿下,”她顿了一下,一鼓作气说出口,“保殿下妻妾成群,龙马精神。” 他斜眼看她,语带讥诮,“顾大人果真周全,连这个都替本王考虑到了,你放心,本王要是真能恢复龙马精神,头一个就要感谢你!” 常念噎了一下愣在原地,什么意思,怎么还有种秋后算账的味道? 两人正僵持,李成瑾拉着马车远远的朝他们招手,“四哥,小顾大人!” 他扯着缰绳走到两人跟前,一脸得意地表功,“四哥果真眼力好,一眼就察觉那马夫不对劲,看见我们几个这么出众的人才还能目不斜视的,绝对是装的!不过小顾大人,我也不差的,你看!再烈的马我也能给驯服了!” 他扬了扬手里的鞭子,那马匹腹部中了箭,正鼻息咻咻地喘着粗气。 常念急着要看段青,郑重地朝五皇子作了一揖,“殿下英勇,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李成瑾被她突然的一本正经弄得尴尬,不好意思地伸手挠了挠头皮。 常念跳上车,一把掀开帘子,扑鼻的血腥气。 段青正恹恹地歪靠在车围上,看见她,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主子。 她急忙爬进车厢,躬身查看她的伤情,臂上深蓝色的袍袖吃透了血液,在晦暗的光线里显出沉重的黑色。 段青上下打量她,确认无恙后才喘息着安慰她,“主子我没事儿,不过是被颠得有些头晕罢了。” 她抓紧了衣服又道:“主子,小的衣服破了,咱们快回府去,别叫人发现异常。” 她们共同掩着一个秘密掩了十多年,性命攸关的时候也唯恐暴露她们的女儿身。 常念重重点点头,“好,我们回府。” 外头的五皇子已经把伤马替换下,那马躺在地上倒气儿,他在它肚皮上抚了抚,“我救不了你了,下辈子托生到好人家儿吧。” 见常念挑帘出来,他跃上车辕,朝济王喊:“四哥,我来做把式,送顾大人回府吧。” 济王看了眼一脸焦急的常念,点点头,“稳着点,这是生马,不比你平日里训得那些。” 李成瑾高扬蛇皮鞭,说“得嘞”。 几人匆匆赶回顾府,府里大夫察看伤情后直言未伤及要害,只是失血过多。 常念总算放下心,把段青托付给刘妈后,出门向站在院中等候的济王和五皇子道谢,“今晚若无两位殿下搭救,微臣怕是连家都不能回了。” 五皇子正好奇地四处乱看,闻言扭头,“小顾大人何必这么客气,我整日在宫里不得施展,今儿个也算露了一手,多好玩儿啊。” 见四哥拧着眉瞪他,吐了吐舌头,躲开了。 济王调回视线,在她脸上顿了一下,很快就移走了,“顾大人对下属细致,自己倒是不羁。” 常念低头看了看袍褂上沾染的血迹,想起自己额上的伤,刚才只顾着让府医救治段青,额上的伤也没来得及换药。 她朝外看了一眼,“不碍,微臣还得先赶回衙门。” 她侧过头叫五皇子,“殿下,快戊时了,您不回宫?” 李成瑾“哎呦”一声,急得跳脚,“四哥快走!晚了又得挨母妃训斥了!” 常念立即吩咐下人牵马,三人上马后一路驰骋。 等到了清戎司衙门口,常念翻身下马后朝两人拱手,“还有些时间,殿下不必心急,恕微臣不能相送。” 离宫门不远了,李成瑾这会儿有了笑脸,“小顾大人,你说过要约我吃酒,可别忘了啊!” 常念哑然失笑,“殿下放心,属下没忘。” 济王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缰绳一抖,两人便驾马离开了。 入了秋雨水多,晌午间停了的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远处的马蹄踩在湿了的青石地上,“嘚嘚”声传出很远。 透过稀稀落落的雨帘,能看见济王挺拔磊落的腰身随着马的颠簸而起伏。 偶尔零星几个行人只顾低头赶路,走到衙门口灯火照耀的边缘处,抬头看见“清戎司”的招牌和台阶上立着的人,立马绕开那片光亮,缩脖弓腰的跑开了。 目送他们消失在夜色中,常念转身进了衙门。 第10章 出师不利 常念进衙门没多久,徐枫就带着一众千户回来了。 他一跨进正堂,就一把扯下官帽,重重地摔在案上,拉过桌上的茶壶倒了杯凉茶,仰头灌了进去。 “娘的,寻了五处私宅,那些门上的老婆子见了我们,就跟见了鬼似的,老子话都还没问呢就开始朝门外嚎丧,说清戎司要杀人,那些个家奴一个挺身就躺在门口装死人,弄得门外围观的街坊百姓指着我们骂祖宗,说我们欺负孤儿寡母,说咱们清戎司草菅人命,咱们爷们儿办案,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我怕闹大了不好收场,也就没再继续往剩下那几户翻查,只能先把那几户闹事的家奴和婆子先给抓了回来。” 常念早已经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安静听完徐枫一箩筐的话,漠然看了他一眼,“外头走漏了风声,那些家奴早有准备,你们当然讨不到好儿。” 徐枫“啊”了一声,怔怔地问,“哪头儿走漏了风声?大人从皇上那儿回来,一下令,咱们就直奔城北了啊!” 皇上下令时只有曹公公在跟前,常念离开时曹公公还在御前伺候,得了令她就直奔衙门了。 她皱眉问,“从衙门出发前,队伍里可有谁离开过?” 徐枫揪着唇边的一撮乱须思索,“留了两个千户留守,据我所知都两人没出过衙门,剩下十个千户。” 他顿了顿,突然在案桌上猛拍一掌,桌上的茶壶跟着一蹦。 “临出发前程良正跑茅房,我还骂他懒驴上磨屎尿多,直娘贼!一定是他走漏了消息!我这就去挖了他的眼睛,看看他那两只狗眼里到底认了几个主儿!” 程良原是前任总指挥使跟前的人,常念进清戎司后雷厉风行地挤走了挡道的人,至于那些以前跟在前指挥使身边的部下,她没下劲儿驱赶,省得别人说她赶尽杀绝,但衙门里的大事儿,也没怎么让他们参与过。 就跟后宫妃子不肯过继别家孩子一样的想法——喂不熟的狗,不计哪天就会反咬你一口。 这次因为人手不足,一时就忘了这茬儿。 常念抬手拦住徐枫,“且让他再高兴几天,先办要紧事儿,赵武鸣这么看重这几处宅子,千方百计阻拦你们进门,想必里头一定有猫腻。” 她拿手指点了点桌面,“咱们要抓紧,等他把里头的东西给淘腾出去,咱们什么都捞不着,拿什么由头给皇上做筏子,治贪腐。” 徐枫直皱眉,“皇上究竟什么意思,他若一心要查办赵武鸣,何必让暗访,弄得咱们有劲儿没处使,要我说,直接上门把这十一处宅子一封,甭管是否属实,大刑一上,什么都成真的了。” 皇帝让暗查,终究是顾及蕙贵妃。 一个对儿子们百般猜忌的人,却对一个缠绵病榻的妃子如此上心。 一个帝王,竟还有这般情致。 不知道皇上若是知道自己被戴了绿帽子,还是一个太监的,会作何感想。 常念斜他一眼,“皇上办赵武鸣要师出有名,不然怎么和后宫那位交待!今晚要连夜审,不把赵武鸣那点家底儿掏出来,就等着咱们这些人背黑锅,填窟窿吧!” 徐枫声气儿十足地回了个“是”,临起身时突然想起来,扭头问她,“我们回来的时候遇见巡城护军正抓刺客,顾大人真遇上刺客啦?没伤着吧?” 常念不屑一哂,“这城中上下,多的是想杀我的人,真要这么容易得手,我这总指挥使的位子早空出来给你坐了!” 徐枫一副“又来了”的表情,朝她拱了拱手,“得,属下还是先办要紧事儿去吧。” 他甫一跨出门,就站在台阶上招呼人,千户们聚拢过来,他看见人群中低头听令的程良,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咬着后槽牙高声喊道:“今儿晚上要连夜审那几个杂碎,谁要敢偷奸耍滑,叫我发现你们躲在犄角旮旯里打瞌睡,老子就叫他一睡不醒!” 差事办的窝囊,众人一肚子火气正没处撒,听见吩咐,院子里立即响起一声声高呼,“得令!” 听着众人一个个下了地牢,常念缓缓踱到半开的槛窗处,天已经完全黑透了,连一个星斗也没见,也没有月亮。 偶尔不知从何处卷过来一阵冷风,清戎司院墙上青黑的瓦楞也变得飘飘渺渺,墙跟处的枯柳迫不得已地随风摇曳,从她这里看过去,俨然成了一幅萧瑟厚重的挂画。 她抬手掖了掖颌下的围领,想起父亲临死前紧握住她的手,口角有黑色的血线,“念儿,你后悔吗?” 后悔? 她自问从不后悔。 常念两岁时母亲因病去世,老国公虽然是个官油子,却也是个痴情种,唯恐心爱的女人留下的唯一骨血受委屈,再没迎妾室进门。 她自小没受过寻常闺阁女子所应遵守的规矩束缚,她要学骑射,国公爷便让她学,她要考功名,国公爷就送他进学堂,她野蛮生长至今,扮男人,入仕途,进清戎司,说她权欲熏心也好,野心勃勃也好,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忠于自己的内心所做出的的选择,为何要后悔。 她不是爱抱怨的人,命里抛给她的所有因果,是好是坏她都愿意全盘招收。 一个小小的影子从挂画角落匆匆移动过来,她转到堂室门口,是门上看守过来回话,不慌不忙地回禀,“大人,济王殿下来了,在门上等着见大人!” 常念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差事,闻言扶额道,“他又来干什么?” 看守惴惴回道,“济王殿下说有东西要交给大人,小的请他进来,他……” 常念实在没太多精力支应,“行了知道了,马上来。” 既然他装样儿不愿意进来,那就让他在门口等着吧。 常念不紧不慢地净伤口,换纱布,换了脏污的外袍和里衣,盥手净脸,收拾停当了才跨出门。 临到跟前小跑几步,笑脸早挂到脸上,“哎呦,殿下不是送五皇子回宫了?这会儿没回王府,这么晚了又有什么事儿要吩咐微臣?” 她嫌他烦,他听出来了。 她脸上那种惯常作出的笑脸,自打他回来后见了无数次。 朝会上言官们嘴炮打得山响,她抱腹站在官员的队伍中,偶尔出来回应质疑,也是这副周全的笑脸。 他这次没跟她客套,没等她走到跟前,就错身越过她,直接进了衙门。 常念的笑脸扑了个空,对上守门不知所措的眼神,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半晌。 那小吏快哭了,“大人,小的没得罪殿下啊。” 她回头看济王的背影,心里暗骂他不知道又抽什么疯。 别是等的时候长,生气了吧? 她快步赶上他的脚踪儿,“殿下,殿下,您有什么指派,叫手下人来告诉微臣就是……” 济王走得雷厉风行,几乎追赶不上,常念一路小跑,谁知他突然站住脚,她脚下刹不住,差点撞到他身上。 他没回头,阴沉沉的嗓音幽幽飘过来。 “顾大人,之前说的话可还算数?” 第11章 你去你的吧 这世上大概真有冤家这一说,自打和济王打了交道,她时常有种束手无策的困顿感,不单因为他是皇子,更有摸不清他路数的绝望,在官场上再善于周旋应对,在他面前全没办法施展出来。 她想了想,“不知殿下指的是哪句话?” 他转过身,冷哼一声,“大人真是好记性,看来结盟的话不过是愚弄本王罢了。” 他声气儿不高,常念却被他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急忙四处看,衙门里正忙于审案,院子里四下无人,守门和他的随从正在门上攀谈,全然没注意这里。 她略略放下心,一本正经问道:“殿下,您不是说您没听清嘛!” 他噎了噎,又不愿意吃她的挤兑,只能抵赖,“我说了吗?本王不记得了。” 常念对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由衷的敬佩,可对付无赖,只能比他更无赖。 “殿下,您要这么说,那我也没说过那些话。” 简直像两小儿辩日一样愚蠢的对话,济王没办法再继续下去,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深思熟虑后的郑重,“行了,本王已经认真考虑过你的提议……” 常念一看他这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殿下,您老这么逗我玩儿,有意思吗?什么提议!明明是您故意给下官下的套儿……” 话还未说完,余光瞥见守门小吏跑过来,正站在不远处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常念截住话,朝他抬抬下颌,小吏走上前,跪地朝两人见礼,“大人,安嫔娘娘托人传话,叫大人过昌顺宫说话。” “安嫔?” 安嫔是五皇子李成瑾的生母,莫不是五皇子回去后出了什么事? 她不由得和济王对看一眼。 济王皱眉问道:“是五皇子的事吗?” “不是,传话的小太监着急回宫,说得不清不楚,好像是娘娘宫里丢了什么物件儿,挺贵重的,”小吏压了压嗓门,“好像是御赐之物,白天怕惊动人,所以这会儿才叫大人进宫。” 清戎司执管前朝官吏,后宫虽鲜少走动,但遇上宫人枉死,失窃偷盗之事,衙门里也会协助审讯。 所以皇上特许清戎司侦办后宫案件时,指挥使可持手牌在后朝走动。 原本这种事,用不着她亲自进宫,只是关系到五皇子,碍于他之前才救了段青的命,她亲自跑一趟也无妨。 常念说“知道了”,转头朝济王作揖,“既如此,属下先进宫了,明日下官去拜访殿下可好。” 济王这回没计较她赶客,朝门上唤了声江望,江望小跑着到了跟前,垂手行礼,“主子什么吩咐?” “你跟顾大人一道儿进宫。” 没等她开口拒绝,就拦住她的话头儿,“顾大人盛名在外,再遇上什么杀手刺客之类的,若果真因公殉职了,连个报信儿的人都没有。” 段青不在身边,徐枫又在地牢审人犯,济王倒是心细,只是话说得不好听。 她心里不满,面上客气,“多谢殿下替微臣周全。” 济王没理她,抬脚往衙门正堂去了。 常念以为他犯迷糊,高声唤他,“殿下,大门在这边!” 济王顿住脚,转身盯着她,脸拉得老长,“本王知道,本王歇会儿脚不行吗,你去你的吧!” 主家不在,他倒好意思自己坐堂上喝茶。 常念拿他没半点奈何,只能自己扭身出了衙门,坐轿往宫里去了。 等到了宫门上,江望躬身上前打了轿帘,伸手扶她下了轿。 城门上的禁卫正关闭宫禁,见有人靠近,立马压刀上前盘问。 宫里戊时下钥,但常念有皇上的特令,手牌一亮,畅行无阻。 连着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门禁,远远就看见昌顺宫宫门上立了两个人。 还没等她走近,一个人影就一个箭步蹿过来,拽住她的胳膊,“小顾大人,你可来了!” 她听出是五皇子的声音,微微躬身朝他行了礼。 不远处的海嬷嬷提着灯笼走上前,朝她福了福,拉开五皇子,在他手上压了压,“殿下别急,咱们请大人进门再说。” 李成瑾看了看嬷嬷,低下头按捺住了。 昌顺宫和宫里其他妃子的住所一样,安嫔为主位,东西两向各住着一个贵人。 这个时间贵人们大都已经安置了,廊下上职的宫人听见这边的动静,探头看了一眼,很快缩了回去。 常念回身嘱咐江望在廊下候着,随着两人进了大殿。 后宫不受宠的妃子大都喜欢诵经拜佛,无处安置的苦闷托付给佛祖,也算一种纾解情绪的方式。 昌顺宫的大殿里也焚着香,空气里弥漫着厚重的香火气,一进门便弥漫包围上来。 安嫔娘家在先帝爷时期也算权贵,当年老尚书眼光毒辣,万岁爷在潜龙邸时就把女儿送进了王府,指望她将来能母凭子贵,自己也水涨船高。 奈何女儿不争气,进宫蹉跎多年,好不容易生了个皇子,才勉强进了嫔位。 老尚书年纪渐长,眼看没了指望,心劲儿早散得七七八八,母凭子贵的事儿也就撂开手,不再过问。 没有荣宠的嫔妃,再没有娘家的帮衬,在宫里过得还不如那些得势的太监,所以安嫔眉眼间那点不得志的阴郁,总是在不经意间就显露出来。 常念撩袍跨进门槛时,端坐上首的安嫔正斜倚着引枕,手里拿着帕子揩泪,一张秀丽的脸上有惊魂未定的徨然。 见人进来,安嫔忙坐直身子,赐了坐,稳了稳神思才道:“这么晚叫大人进宫,实在是事出突然,我是个经不住事儿的人,要不是成瑾提起大人来,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李成瑾握住安嫔伸过来的手,坐在她身侧,“母妃,不要担心,顾大人行事审慎,既然来了,就定能还您清白。” 听他们这么说,常念料定不是丢了东西这么简单,她朝上拱了拱手,“娘娘不必担心,尽管说清原委。” 安嫔抓紧了五皇子的手,脸色发白,“我罚了跟前一个丫头,谁知道她气性那么大,竟然……”说着又哭了起来。 海嬷嬷见主子泣不能言,遂上前一步,“大人请恕奴婢无礼,娘娘受惊过度,还是由奴婢来说吧。” 得了允后才缓缓说道:“死的宫女叫春蕊,是娘娘跟前伺候梳头的宫人,咱们娘娘有只翡翠发簪,是陛下御极前在王府里送给娘娘的,御赐之物娘娘一向看重,今儿晚上娘娘卸了头饰装匣时,发现里头独独少了这根发簪,问了负责妆奁的春蕊,她竟一问三不知,娘娘平日虽然好性儿,但遇上这种糊涂丫头也动了怒,罚她在殿门外跪了一柱香时间,幸亏后来簪子找到了,也就免了她的罚,等宫里快下禁时,同屋的丫头见她没回来,就过来回了娘娘,娘娘立刻遣人去找,最后在后花园的深井旁找到了她的绣鞋,料定她是投了井。” 海嬷嬷两手摊开,无奈道:“原本是这丫头犯了错,如今她投了井,谁还管你对错。大人也知道,皇上最厌恶宫里苛待下人,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声张起来不知要起什么波澜呢,所以娘娘一时没了主意,还是咱们殿下说可以找大人帮忙,所以才遣人往大人衙门里递了消息,来看看如何是好。” 其实宫里死个宫女不稀奇,内务府料理不清的案子,大都交给清戎司审理,稀奇古怪的案子在衙门里过了不少。 后宫女人的争斗并不比前朝的男人少。 得罪了人,说了不该说的话,生了不该生的念头,不定因为哪样被人灭了口,得了上头的示下,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只是宫女子自戕是大罪,还要祸及家人,一个宫女因为一件小事受罚,如此决绝寻死倒也是稀奇。 安嫔见她没吭声,掖了掖哭红了的眼角,哽咽道:“姑娘家脸嫩,让她在人来人往的宫门前跪那么久,是我伤了她的脸面,她到底是我宫里的人,明儿内务府的人一来,我如实交代就是,到底是我逼死了她,只是害了成瑾。” 她在五皇子脸上抚了抚,“母妃在圣人面前不得脸,连累你也不受待见,以后阖宫都知道你有个虐死宫人的恶毒母妃了。” 说着捂着脸,哭得几乎晕厥过去。 海嬷嬷替她在背上顺气儿,“娘娘太善性儿了,何必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宫里的那些奴才惯会拜高踩低,您平日里把他们惯坏了,说上一句就受不了,搁别的宫里,板子早挨上了,难不成那些宫人各个都要寻死不成?” 一旁的五皇子猛地站起身,“小顾大人,本王不想叫你为难,我自会去御前领罪,本王就不信,一个混账宫人的死,也要算在我母妃头上不成?” 常念急忙站起身安抚他,“殿下稍安勿躁,不过是死个宫女,算不得什么大事。” 说着转头问海嬷嬷,“如今尸首在哪?” 海嬷嬷面色为难地回道:“奴才想着,尸首打捞出来也无处安置,所以,还在井里。” 她缓缓摇摇头,说不行,“尸首泡上几天难免鼓胀,不定哪天浮上来,昌顺宫里住的还有其他贵主儿,被人发现了又是一桩麻烦事儿,趁现在还没泡发,把人捞出来,丢进沧青苑的枯井里,覆上一层生石灰后再盖上土就是。如今天凉了,味道没那么容易发散,也招不来什么蝇虫,等到冬天剩一把枯骨,也就认不出来了。” 殿里的三人听着,渐渐都变了脸色。 宫妃们斗法是暗刀暗枪,死人的血沾不到她们手上,眼不见心不烦,转头照样吃斋念佛。 久居深宫的女人们听过她的恶名,却没见过她的手段,如今听她处置起死人来如同砍瓜切菜,灯下那张漂亮的脸也变得仿佛阎罗般可怖。 第12章 蕙贵妃有请 安嫔惶惶然地看着常念,“可……可沧清苑是禁地……” 常念起身拱手,“娘娘若信得过,就交给微臣来办,在下必不负所托。” 安嫔迟迟地看海嬷嬷一眼,见海嬷嬷点头,才叹了口气,“既如此,那就偏劳大人了。” “此事宜早不宜迟,微臣先告退,事情办妥后自会有人来回禀娘娘。” 安嫔倚着海嬷嬷站起身,“那就不留大人了,成瑾,你送顾大人出门。” 五皇子跨下脚踏,引她走至殿门外,激动地朝她道谢,“小顾大人,多谢你替我们解了燃眉之急。” 常念说客气,“今日殿下救了我的人,如今也算还了殿下这份人情。” 李成瑾垂了眼,浓稠的眼睫盖住了眼底的失望,“我并没有拿人情挟制小顾大人的意思,我把小顾大人当朋友。” 深宫寂寞,连带不受眷顾的皇子也一样。 和一个人多说几句话,多走了一段路,就觉得处成了朋友。 常念不忍拂了他的心,“殿下的诚心微臣自然明白。” 李成瑾眼神灰暗,“我知道,他们都看不起我……” 常念皱眉打断他,“殿下,您是大邺的皇子,除了皇上,您就是这皇城内最尊贵的人,您如今尚年幼,前途不可限量,万不可妄自菲薄。” 李成瑾自觉失言,愧怍地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大人点醒我。” 常念笑笑,“时候不早了,还请殿下和娘娘早些安置,至于那些小事,还请殿下和娘娘不必挂心。” 李成瑾重重点头,“我信得过大人。” 看她和侍从一起离开,他才转身进了殿门。 安嫔见他回来,一脸担忧的叫“成瑾”,“把顾大人送出去了?” 李成瑾点头,挨着安嫔坐下,“母妃,下次再有这种事,您千万不要自己担着,儿子大了,再遇上这种不服管的宫人,您尽管交给我来处理。” 海嬷嬷极有眼力见儿,“哎呦,我的好殿下,哪还有什么下次,这一遭儿还不知道能不能掩过去呢,再遇上这种祸害,咱们谁也经不住啊!” 李成瑾抬起头,“母妃放心,小顾大人和儿子有些交情,一定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的。” 安嫔欣慰地点头,“好,好,咱们殿下长大了,以后母妃在这宫里,总算有了可以仰仗的人了。” 李成瑾乖顺地偎在安嫔肩头,抬眼看向殿外。 庭院深深,廊下的风灯只能照亮廊庑外头的一片空地,再往外,便是无尽阴沉的暗夜。 常念从暗处走到门禁处,站班的宫人提着灯笼,哈腰上前,“大人要回去了?” 江望原本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见她侧身朝自己看,立即识相地退出了一丈远。 离得远,只看见她动了动嘴,那当值太监伏低了身子,随即提着灯笼离开了。 可她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背对他负手站着,门楼檐角上挂着的宫灯勾勒出她的身形,那磊落的身姿,虽没有主子爷高大,但气度确实不凡! 又等了大概一刻钟,空气里渐渐起了层薄雾,寒意带着湿气往后颈背里钻,他忍不住搓了搓手指结,抬头看天,没有星斗妆点的天穹,像个倒扣的黑锅底。 明儿一准又是个阴天。 再回头瞧,刚才离开的太监匆匆赶了回来,坍腰回话的样子像个煮熟了的虾米。 听不见说了什么,但顾大人那优雅的侧脸,显见绷了起来。 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那头儿唤他,“江晃。” 江望愣了愣,忙应声是,疾步上前,随着过了门禁。 江望在一旁挑着灯照路,抬眼看她,张了张嘴还是闭上了。 “怎么,你有话说?” 江望“嘿”了一声,“大人果真料事如神,没别的话,就是,就是大人刚才叫错了小的名字,小的叫江望。” 常念暼他一眼,那副委委屈屈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想发笑。 她哦了一声,“江望,你今年多大了?” “小的十八,比大人您小两岁。” “成家了吗?” 江望很知趣儿,大人屈尊和他搭话,自己遮遮掩掩不像样。 他笑着说没有,“小的爹娘死的早,没有家里人上赶着催促,再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们主子那样的天皇贵胄都还没娶王妃,我一个奴才急什么。” 济王对下人大概不严苛,身边的人不像其他奴才那样一脸畏缩样儿,说起话来也透着机灵。 “京中那些世族宗亲,娶十几房妾室的都常见,你们主子倒是个清流。” 江望知道外头的传闻,忍不住要替主子辩白,“我们主子在西北那荒地儿呆惯了,爱清净,有时候下了值辞不过,也跟着同僚去喝花酒,不过中途就退了出来,说一帮子女人叽叽喳喳,聒噪得他脑仁疼,要是把后宅也置上十来个女人,他倒宁愿回西北那荒地去。” 常念意味深长地笑笑,只当他是为主子遮掩,正要再开口,西边儿突然有一团光亮,直直地朝他们奔过来。 到了跟前,打头儿的人抬手擎高了灯笼,灯光下映出一张熟悉的脸,是善宁宫的崔嬷嬷。 崔嬷嬷是蕙贵妃的贴身随侍,皇上一向独宠蕙贵妃,即便料理政务也要传召过去,常念在立政殿外和崔嬷嬷打过多次照面。 崔嬷嬷身后还跟着两个身形颇高的太监,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见了常念,也不过微勾了勾头,开门见山道:“顾大人且慢,贵妃娘娘听闻大人进宫,想请大人进善宁宫叙叙话。” 善宁宫离昌顺宫不远,想必那边早就得了信儿,一直在这候着她呢。 江望戒备地把她挡在身后,不动声色地起了势。 常念抬手隔开,抚了抚袖上的金丝线纹路,脸上虽带着笑,声调却冷硬,“嬷嬷这架势,是打量我不去,就把在下扭送过去吗?” 崔嬷嬷仗着蕙贵妃的势头,自觉在宫里高人一等,但心里到底怵她的身份,身上又担着主子的令,转头呵斥两个太监站远点,再说话,声气儿就软了下来。 “瞧大人说的,咱们也不是头回见面,给奴婢十个胆也不敢在大人面前放肆。原是宫里下禁,娘娘担心奴婢一个人行走不便,才叫人陪着来的。” 见她不领情,走近一步,语气里带了点央求,“我也跟娘娘说了,这么晚恐怕大人不方便来,可您也知道我们那位主子,主意一上来,连皇上的情面也不给,更何况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奴婢得了娘娘的令,一定要把大人请过去,求大人,快别难为我们这些下人了。” 没能把她一气儿害死,她倒要瞧瞧,这个蕙贵妃,究竟还存着什么能耐? 她转身把腰间的牌子卸下来,朝江望递过去,“你在这等着。” 江望是聪明人,俯身接过来,“是,小的等着大人一道出宫。” 第13章 我要杀了你 后宫佳丽三千,当今皇帝算是明君,不怎么流连床笫,太子没出事前,皇上在中宫那里也不过初一十五按例留宿,蕙贵妃虽不常被翻牌子,但善宁宫皇帝却常去。 皇帝多疑,年纪越长,越觉得谁对他都有所图,比起其他妃子热切的眼神,不是为晋位就是为娘家人谋职位,蕙贵妃永远一副清冷模样,见了皇帝也不甚热络,一双柔弱机敏的眼睛,无所求的透着疏离,连她弟弟赵武鸣的户部侍郎,都是皇帝主动提拔的。 其实蕙贵妃的容貌在后宫算不上挑尖儿,体弱的缘故,一张脸上的线条收得过于瘦削干净,她又不喜大红大紫,连日常服饰也不过于繁复华丽,大部分都着碧色或水蓝,没有满头的金钗玉翠,一头乌发梳得妥帖,至多簪一只样式再平常不过的扁方,疏懒里透着一种精细。 但就是这种天然去雕饰的清冷,让人见过一回,就忘不了。 常念跟着崔嬷嬷进了正殿,崔嬷嬷回身蹲福,“顾大人,贵妃娘娘在配殿,我去通禀,您稍候。” 常念点点头,崔嬷嬷领着一众宫人退下了。 善宁宫不燃香,殿里只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不怄人,反而有种冷然的清草气。 廊庑上的铜壶滴漏“噗嗒,噗嗒”一声一声的滴落下来,听得久了,几乎要在心上砸出个坑来。 白天又是碰头又是摔跟头,站久了腿肚子直转筋,常念扭了扭脖子,在殿里缓缓踱步活动筋骨。 没要成她的命,又着急忙慌地把她叫过来罚站。 这样沉不住气的人,也办不成什么大事。 听见廊上有细微的动静,她停住脚步,单膝跪倒在栽绒地毯上。 一双做工精细的天青色软缎轻靴,在她跟前略一停顿,缓缓移开了。 蕙贵妃在软塌上落了座,嗓音细软,“顾大人免礼。” 她拿帕子掩着嘴角,中气不足似的咳了两声,见常念还站着,侧脸轻斥道:“你们越发不懂规矩了,还不给顾大人看座。” 常念拱手谢礼,欠身落了坐。 蕙贵妃接过宫人递过的茶盏,微抿了一口,吐在另一个宫人高举过头顶的漱盅。 “太子鸠杀祁王的案子想必已经结了吧,哎,你说那孩子多糊涂,他已经贵为储君,何必这么沉不住气。” 后宫不得妄议朝政,皇上原本就忌讳太子之事,常念没打算和她细聊,只点头回道:“回娘娘,案子已经结了,”便没了后话。 蕙贵妃看她一眼,抬手挥退宫人,殿里瞬间寂静下来,只有蕙贵妃虚弱的喘息声。 蕙贵妃缓缓开口,“顾大人,咱们不常打交道,你是万岁爷身边的近臣,我是万岁爷的枕边人。” 她眉眼深深地看向殿外,“总之都不是为自己。” 常念抬眼看她,她斜倚着隐囊,软榻旁的矮几上燃着火烛,火光拢在琉璃罩子里,铺撒到她脸上,脸颊上呈现出一股靡废的红晕来。 “顾大人受万岁爷器重,万岁爷在位的一天,大人自然就风光一天,只是顾大人监察百官,想必朝中也得罪了不少人,大人可想过,若万岁爷百年后殡天,又有谁可以依仗?” “这世上,谁不想为自己活呢?顾大人,您说呢?” 她看过来的眼神依旧良善,可常念知道,那温柔的姿态背后藏着尖细的牙齿,会毫不犹豫地插进她的脖颈,一分毒液也不会浪费。 常念几乎要失笑,若不是济王相救,自己这会儿早就成了她的刀下鬼,蕙贵妃灭口不成,这会竟想着游说她。 真不知道她是真蠢还是太自以为是,别说她已经和济王开了口,就是没有济王这个人,她也不会想着仰仗她蕙贵妃! “娘娘说的话叫微臣惶恐,微臣身为朝廷命官,食君禄,担君忧,问心无愧。若真得罪了人,想置臣于死地,”她哼然一笑,“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蕙贵妃听出了她话里的锋棱,尖细的眉眼在跳跃的灯光下显得越发尖锐,眼里的光像是将溢未溢的液面。 她冷笑一声,“顾大人说得冠冕堂皇,说到底,不过是万岁爷跟前的一条走狗罢了,用得着的时候就赏口馊饭,用不着就一脚踢开。” 她视线重重地落到她身上,“你那国公爹不就是这么死的吗?你,早晚也是一样的下场。” 常念突然觉得这个女人果真是蠢,这会儿撕破脸对谁都没有好处。 既然她不留情面,她也没必要留在这里和她敷衍。 她缓缓站起身,挺直了腰背。 “贵妃娘娘深居后宫久了,怕是忘了规矩,后宫不得干预前朝政事。娘娘这样挑唆微臣,就不怕臣回禀圣上?” 见她果然变了脸色,常念温吞一笑,“娘娘您别忘了,太子就是受了身边奴才挑唆,才犯下大逆不道的罪,太子是储君,还一朝被贬为庶人,别人?估计连个全尸都保不住。娘娘记性不好,没关系,臣来提醒您,娘娘可记得要谨言慎行啊!” 她前头的话让蕙贵妃心惊,以至于后面话里的不敬,蕙贵妃根本没有在意。 蕙贵妃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伸出一个手指遥遥指着她,脸上有锐不可当的癫狂。 “狗奴才!用得着你来胡说八道,太子心思歹毒,是他自己害怕皇位被夺,才毒杀了自己的亲叔父,谁又能挑唆得了他!一定是你清戎司乱用私行,屈打成招!我要上御前回禀皇上!” 常念看着她一脸恓惶,凉凉一笑,“皇上赏刘德胜一个全尸已是仁慈,难不成,娘娘还想让皇上知道更多?” 蕙贵妃一脸震惊地看着她,单薄的身形抖了抖,突然一阵风似的从脚踏上冲下来,一巴掌抽在常念脸上,颧骨上凸起的红热几乎要撑破惨白的皮肤。 “狗奴才,是你滥用私刑,屈打成招!你逼疯了刘德胜!是你杀了他!” 常念结结实实地受了一巴掌,身子连晃也没晃,看着蕙贵妃那纤细的脖颈,眼里渐渐起了杀意。 蕙贵妃几乎处在崩溃的边缘,她看不见眼前人眼里的阴寒,尖刻的声音几乎要撕裂殿里寒薄的空气,一双枯枝似的手在她胸前撕扯。 常念没怎么用力,一把把她推倒在地,嫌恶地拂了拂前胸的衣襟。 “贵妃娘娘怕是失心疯了!刘德胜毒杀皇亲,理该千刀万剐!” 蕙贵妃连鬓角都散了,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一双冷而淡的眸子里满是血红的恨意。 “贱人!贱人!你逼疯了胜哥! “是你把他逼疯了!我要给胜哥报仇!”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常念突然一瞬间醒悟过来。 原来,蕙贵妃要杀她,根本不是为了她的弟弟赵武鸣。 是为了刘德胜。 刘德胜在清戎司受尽折磨后疯魔,几乎半死,她把过错全归咎到她身上,派人暗杀她,不过是为了给心上人人报仇! 皇帝薄情,深宫里的妃子大都晋位不易,可再难也要费尽心思取悦龙颜,即便要不到真心,能要到位分也好。 位分意味着权和钱,没有真心可以过活,但没有权和钱,拿什么在深宫生存,拿什么照拂娘家人。 蕙贵妃大概是不在乎的,她要的是真心,可偏偏得到的是位分。 她对皇上无所求,不过是不爱罢了。 常念没经历过情爱,可也知道情爱误人。 她看着地上面目几乎扭曲的蕙贵妃,一瞬间甚至有些可怜她。 和一个太监苟且,她大概并不觉得背德,如今的她,早已被内心灼热的欲望烧得失了自己原本的面目。 蕙贵妃艰难地站起身,晃晃悠悠地扑倒在常念脚边,声嘶力竭。 “来人!杀了她!杀了她!来人啊!” 门外侍立的宫人早听见里头的动静,只是没有吩咐不敢靠近。 听见贵妃娘娘唤人,急忙都跨了进来。 一同跨过门槛的,还有三皇子,纯王李长嬴。 第14章 顾大人,我送你回去 大胤的五个皇子里,纯王李长嬴最不出挑,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他太过于寡言。 他不像其他皇子一样,性子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张扬,他性格不鲜明,外人提起他时总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至多夸一句深沉内敛。 就像是一片风平浪静的海域,永远起不了波澜。 常念记得以前在学堂,别的孩子上蹿下跳,只有他立在一旁静静看着,遇上闹腾太过的,他就上前摇摇头阻止,所以大家背地里都叫他“老夫子”。 后来她做了官,随侍皇帝身旁,朝议时不论旁人诋毁或赞赏,他也不过三两句就交待完了。 如今蕙贵妃的疯癫没有让他恼羞成怒,他只是缓慢而有力地揽住歇斯底里的贵妃,就像阻拦那些不懂事的孩童,轻轻说了一句,“母妃,不要再做傻事了。” 常念一直信奉,在宫里过营生,看起来没有半点锋棱的人,除非是傻子,否则必然是韬光养晦的积年。 可如今纯王这一句话,让她不禁有些怀疑,蕙贵妃做的那些事,和纯王究竟有没有关系。 惠贵妃定定看着纯王,等了好久,才认出眼前的人,趴在他臂上哀哀地哭起来,“长嬴,他死了,他死了……” 李长嬴温言劝了几句,吩咐宫婢把她扶回寝殿,看着宫婢一左一右的搀扶着她跨出了门槛。 他回过身来朝她肃礼,“顾大人,贵妃久病,神思错乱,要是有得罪的地方,还请……” 看见她脸上鲜红的五条指印,不由得顿住了,良久才苦笑道:“母妃,真的已经疯了。” 他伸出手要触摸那鼓胀起来的肉皮,她却满眼警惕地退后一步。 “我既敢来善宁宫,就不怕再死一回。不过贵妃做下的丑事早晚也掩不住,你杀了我,恐怕善宁宫上下也活不过今晚!” 李长嬴抬眼看她,见她一脸厌恨,眼里有微光在闪烁。 他缓缓垂下手,负手踱开。 “刘德胜入狱后,母妃的神志渐渐就出了问题。母妃要杀大人的消息,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不过,幸好大人能安然无恙。” 他策马奔到城北时,远远看见她和四弟站在一起,知道她并无大碍,心里万分庆幸。 他一脸坦然,“既然大人已经知道母妃和刘德胜的事,那我也没必要再隐瞒。刘德胜和母妃的事,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刘德胜能入善宁宫,还是我一手促成的。” 常念愕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剖白心迹。 他个子颀长,远处的灯光照不全他的脸,一大半侧脸只能被迫笼罩在昏暗里,显得模糊而深沉。 “我七岁时贪玩,不小心跌进御花园的池子,彼时还在浣衣局的刘德胜路过救了我,我便求父皇把他留在了善宁殿。”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殿外的庭院,高高的宫墙阻隔了视线。 若是能从天上俯瞰,大概能看见偌大的皇城被切割成一块块小小的四方天地,他就活在这锦绣堆叠的四方牢笼里。 “母妃和刘德胜之间的事,我一直都知道。他入善宁宫的第一个晚上,就进了母妃的寝殿,父皇的绿帽子,还是我亲手戴上去的。” 他把头转向常念,嘴角有摇摇欲坠的坚强,可转眼又恢复平和,“所以你瞧,我也犯了欺君之罪,是不是?” 常念怔怔地看着他。 他突然朝她逼近几步,语气仍旧温和,说出的话却让人心惊。 “顾大人,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作为交换,我保证,也会替你保守秘密。” 常念徨然对上他的眼睛,这才真正看清他的面目。 李长嬴长得像蕙贵妃多一些,高高的眉弓,眼窝深邃。 男人硬朗的骨相上一双深秀内敛的眉眼,少了份威势,多了分四平八稳的平和和退让。 她一时有些茫然,喃喃道:“秘密?” 他看向她的眼神里有种慈悲的怜悯,“顾大人,你也是有苦衷的,是不是?” 她愣愣地看着他。 渐渐反应过来,明白他指的什么。 血液里有渐渐冻起来的冰渣,狠狠刺穿她的心肺,四肢百骸都冷得打起颤来。 她猩红着一双眼,“你知道……” 他眼里有挣扎,有些愧疚地避开她的视线,“我宁愿不知道,顾大人,我原本打算一辈子替你守着这个秘密的。” 她渐渐冷静下来,冷眼看他,“可是,你说出来了。也好,你有理由杀了我,蕙贵妃苟且的秘密就再没人知道了。” 李长嬴摇摇头,“顾大人,我若要害你,不会等到现在。” 李长嬴说得大概是真话,若他想要她的命,她不会平步青云地活到现在。 常念咬紧牙关,“我如何相信,你以后不会拿这个要挟我?” 李长嬴嘴角牵起一丝苦笑,“顾大人,你手里也握着我的把柄,若是鱼死网破,你猜父皇会先砍谁的头?” 她为官多年,太实际,又太世故,两厢制约,她才会安心。 各自握着彼此的把柄,方能长久。 若要不顾情面去揭发,不过是两败俱伤。 她不会自讨苦吃。 李长嬴看她脸色稍微和缓了些,走到门上,吩咐宫人取了几枚煮熟的鸡蛋。 知道她不会同意他帮忙,拉过她的手,把鸡蛋放进她的手心,“女孩子家,脸面最重要,拿去了壳的蛋敷一敷,明早才不会破相。” 鸡蛋上的温热炙烤着手心,常念不知道是鸡蛋的原因,还是因为他那句“女孩子”的原因,只觉得脸上渐渐烧了起来。 她抽回手,忿忿道:“殿下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他的嘴角渐渐沉了下去,沉默了片刻,才下定决心似的握住她的肩头,俯下身子和她平视,一字一顿道:“顾大人,我知道你一向有仇必报,母妃为了刘德胜差点杀了你,我不敢求你宽宥,我只请你先记在心里,等以后你有需要的时候,我再替母妃补偿给你。” 常念自认不是个心软的人,清戎司审犯人时,有太多哭天抢地许诺她万贯家财,做牛做马地求放过的,她从不把那些空话放在心上。 这世上,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权力才是真的,旁的她一个也不信。 可她做男人太久了,实在不习惯他和她说话的口吻。 她装作不经意地别过脸,语气生硬,“微臣不敢,殿下手里握着我的命,要补偿,微臣哪里敢领受。” 脸上的红热不受控制地加深了,被掌诓的地方热辣辣地抽痛,连她自己都听出了她话里的别扭。 他没再纠缠,松开了手,“那好,顾大人,我送你回去吧。” 第15章 三人相见 常念自认为和他还没熟稔到这个地步,说不用,“不劳殿下,臣自己回去就行。” “我也要回王府,况且,没有让你一个人回去的道理。” 他撩袍跨出门槛,在廊下站住脚等她出来。 常念没办法,只能两手各握着一枚鸡蛋跟了出来。 经过来时的门禁,左右站班的太监呵腰问候,常念点点头。 江望果然拿着她的手牌出宫了,大概是替她搬救兵去了。 善宁宫位于皇城的西南部,两人出了内左门,沿着宫城夹道往北走,路上经过一座又一座的石亭子,光亮相接,勾连成一条起起伏伏的金色光带。 李长嬴的侧脸沐浴在黄色的光晕里,五官显得更加柔和。 “顾大人,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的身份的吗?” 常念虽然也好奇,但却没主动问出口,“若是有心,自然什么都能查得到。” 李长嬴笑了笑,像老父说起儿女幼时的趣事。 “说起来还和四弟有关,四弟小时候爱作弄人,其实他人不坏,不过是脑子太活络。那次他抓了虫儿往你脖子里塞,你当时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怕,可是等没了人,你自己躲到国子监附近的那个荒园子里。” 他有些不好意思看了她一眼,“我就在殿里,你大概是吓坏了,也是,女孩子哪有不怕虫的。” 天不怕地不怕的顾总使,唯一怕的,就是虫。 油葫芦那么长的须须,全身油光锃亮,背板上还有黑斑,那些好斗的宗室子弟四处寻摸,还放到瓮里宝贝疙瘩似的喂着,常念看见就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仅是油葫芦,所有会爬的活物她都怕。 那时候济王把虫从背后塞进去,她怕得头皮几乎要撕裂,强忍着恐惧瞪了济王一眼,匆匆离开,走远了才一路尖叫着跑进了那个荒园子。 她让段青守在门口,自己进去把衣服脱得只剩了小衣。 段青扒着门缝悄声问她,“找到了吗?” 济王把虫放进去的时候,那虫子还在她肉上咬了一口,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那虫儿蠕动的恶感,急得几乎要哭出来,“还没有!” 段青嘀咕,“别是跑裤裆里了吧?” 她咬了咬牙,连裤子都脱了,里里外外地翻找了个遍,冻得直吸溜鼻涕。 最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被济王骗了! 她咬牙切齿地咒骂一通,急吼吼地穿上衣服就出去了。 没想到那时候殿里竟然有人! 常念面红耳赤,“你,你为什么在那里!知道我进去你为什么不吭声!” 他停住脚步,一脸愧怍地看她,“我平时不愿意回善宁宫的时候常去那里,那天你进去之前我已经先到了,我怕吓到你,索性就没敢吭声。” 宫里总有一两处禁忌地,那个园子据说是过去处理枉死的宫人的地方。 学堂里再 胆大的人,也不敢乱往里头乱闯,怕撞了邪祟。 李长嬴虽比常念长几岁,那时候也不过才七八岁的年纪,常念不知道他一个人去那里做什么。 她叹口气,“算了,如今计较也晚了,还请殿下记得今天和微臣的约定。” 见她没生气,他松了口气,“你放心,我自然会遵守。” 其实他当时受到的惊吓远比她更多。 看着她气急败坏地走了,他从槛窗上溜到地上,蹲在地上缓了很久才敢出去。 这之后,他才开始处处留意她。 从国子监结业后已经不能再天天见到她,不过还好她入朝做了官,偶尔还是能见面。 老国公谢世时,他去国公府吊唁,她满眼血丝,却仍旧周全的应付各个官员,看见他后躬身朝他行礼,“多谢殿下垂询”。 他让免礼,千言万语只能淡淡汇成一句,“顾大人,多保重。” 这么多年下来,远远观察她似乎已经成了习惯。 看她入清戎司,雷厉风行地铲除异己做了总指挥使,在朝中霸揽弄权,成了父皇的左膀右臂,如此意气风发,让人畏惧又让人钦佩。 她果真和别人不一样。 她不是柔旖的菟丝,她是峰顶上独立的凌霄,让人看过一眼,便刻骨铭心。 他站在她面前,久久没有说话。 两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离得这样近过。 可这份意外的亲密,却是用她最不愿意提及的秘密,威胁得来的。 他凝目看了她一眼,很快转过身。 “顾大人,小心脚下。” 出了神武门,常念仍坐车,他策马伴在车外。 轿帘放下,她磕破鸡蛋剥了皮,捧着那枚温温软软的白煮蛋在脸上滚起来。 其实蕙贵妃下手不重,一个吐了血的妃子,再恨也不过是徒劳挣扎。 要说被人赏了一巴掌还能心平气和,那她指挥使的恶名就白担了,但她知道不能只图眼前痛快,现在还不是报仇的时候。 风掀起幔帘一角,马上那瘦长的身形一闪,随即又隐去了。 常念紧紧握住手中的鸡蛋,身家性命握在别人手里,怎么能叫她安心。 皇上宠爱蕙贵妃,对纯王爱屋及乌,若她与纯王结盟,那两人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再不用担心她的秘密泄露。 可如今朝中上下,拥护济王者众多,和济王结盟,显然胜算更大。 她缓缓靠向车围,前路还未明,到底花落谁家,再等等,再等等也无妨。 马车晃晃悠悠地行到衙门口,她俯身掀帘,突然听见江望惊喜的叫声。 “主子,顾大人回来啦!” 李洵舟一只脚正踩在马蹬上,听见喊声急忙拧过身子,看见两人明显愣了一下。 他丢开缰绳,叫了声三哥,“你怎么来了?” 李长嬴翻身下马,“出宫时碰上顾大人,顺路,所以一道回来了,四弟怎么也在这里?” 济王轻飘飘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常念,“顾大人今儿去枢密院送公文,不提防在衙门外摔了跤,白天说好了送顾大人去疤的膏药,怕顾大人说本王言而无信,索性就亲自送了过来。” 说着笑着抬手,一副大包大揽的主人做派,“三哥也进来坐会儿。” 李长嬴说不了,侧身朝常念和善一笑,“府里还有事,顾大人和四弟先忙,我先告辞。” 常念还没来得及张嘴,济王便开口道:“既如此,就不留三哥了,三哥慢走。” 李长嬴翻身上马,济王和常念两人站在台阶下目送。 夜晚的长街显得格外宽绰,没有行人,仿若空城般静悄悄的。 疾驰了一段路,李长嬴突然勒紧缰绳,停了下来。 他朝来路回望。 黑暗的长街上,只有清戎司衙门的门楼上燃着灯笼,有两个人影笼罩在那片温暖的光亮下,似乎在对话。 不过一刻,两人转身进了门,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16章 殿下不疼了? 常念目送三皇子离开,回身朝四皇子作揖致谢。 李洵舟冷着脸递给她膏药,“顾大人别是后悔了吧,一个靠山不够,还要再拉拢一个?” 常念听他说话没头没脑,顿时寒了脸,“殿下这话什么意思,您若信不过微臣,大可直接到皇上跟前回禀,说清戎司办案不力,直接砍了臣的脑袋就是,不必这般费心劳力的折腾自己。” 说完任由他举着那盒膏药,转头就进了衙门。 谁知才走了两步,身后就传来济王“哎呦”一声。 她想装作没听见,谁知济王声音越来越大,连地牢门口守门的番役都不住往这边探头。 她没办法再装聋子,只能无奈地回头,发现李洵舟正弯腰捂着肚子直哎呦。 她不情不愿地赶回去,“好好的,您这是怎么了?” 他头也没抬,“爷,那里疼!” 她蹲下身子凑近看他,见他果然面色涨红,知道肯定是之前伤到他命根子的缘故,登时吓得朝衙门里喊,“快叫……” 李洵舟一把捂住她的嘴,“别喊,爷还要脸!” 常念扒拉开他的手,一阵发急,“殿下,都这会儿了您还要什么脸,等真不中用了就晚了,我马上让那个大夫过来看看!” 他勾着头,声音嗡嗡的,“没事,你把本王扶进去歇会儿就好了。你自己也有,难道不知道这东西受伤后不能生气,一生气就疼,等气消了自然就好了。” 常念装男人装了十几年,可到底不是真男人,再装也长不出来那东西。 不过他那会儿不是说不疼了吗? 她不知道这东西受了伤后竟然这么娇贵,还不能受气? 她含糊地点了点头,也顾不上问谁敢惹他生气,把他的一只胳膊架到脖子里,扶着他一瘸一拐地进了自己的值房。 常念把他架上床榻,替他褪了鞋,盖上衾被。 又乍着手把那处的铺盖往上揪了揪,拢起一个坟包似的凸起,唯恐压住了再雪上加霜。 济王有些难堪,却也不好说什么。 “殿下别嫌弃,值房里的铺盖段青才换过。” 她是个精细人,不像衙里那些糙汉邋里邋遢,榻上的铺盖虽比不上他府里,但胜在鲜焕整洁,连枕头都带着股不寻常的幽香。 她让他倚上引枕,自己下了脚踏,“殿下既然不让叫大夫,那您就先消消气,好好休息一会儿,微臣先下地牢看看去。” 他连声叫住她,“你先别忙,我问你,蕙贵妃为何要见你?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还有,三哥为什么要送你回来?” 头两个问题还是公事,最后一个就是私事了。 她简短截说,“慧贵妃要杀我,是为了刘德胜,她恨我把刘德胜折磨疯了,可惜我没死成,她气不过就叫臣过去,赏了臣一耳光。” 他脸上顿时有阴寒浮上来,“她一个后宫嫔妃,竟敢打朝廷命官耳光!这个女人,心思歹毒,早该杀了她!我现在就去御前!” 说着就要撩被。 常念平白受了一巴掌,心头虽恨出血,但已经和三皇子做了交易,不敢再节外生枝。 她急忙按住他,“殿下莫急,您为臣抱不平,臣感激不尽,您去了皇上那里怎么说呢?刘德胜教唆太子这事儿咱们到底空口无凭,至于他们苟且这事儿,刘德胜和蕙贵妃谁也不会承认,况且,早不说晚不说,这个时候您去揭发贵妃,以皇上的性子,未免不会疑心您要借机拉纯王下马。” 说起纯王,想起两人的交易,她喃喃道:“况且,慧贵妃做的这些事儿,纯王可能真的不知情。” 他起初还耐心听她分析,听到后边她替三哥开脱,加上她那副表情,他顿时觉得不妙。 他大大不满起来,猛地直起上半身,“顾常念!本王知道你野心大,但也忒大了点,怎么,一个拉拢不成,还想脚踏两只船,做两手准备?” 常念被他戳破心思,有些心虚,但还要虚张声势,乍着嗓子道:“殿下,您这是在侮辱在下!” 见他要生气,急忙提醒他下头的伤,把他按倒在床上,耐着性子解释。 “您瞧您说的什么话,微臣一向洁身自好,连妾室都没有,哪里就脚踏两只船了。纯王的母妃想要我的命,我还认他做主子,我怕不是真的脑子有坑!” 她是审人犯的头子,最是知道如何避重就轻。 他满脸怀疑地斜眼看她,“你别以为爷好糊弄,你还没回答我,三哥为什么要送你回来?” “不知道,可能纯王善于装好人吧,”她敷衍,“我出宫时碰上纯王,说着话就一道儿回来了,再说天黑了,他不放心我一个人走道儿。” 李洵舟冷笑一嗤,“你堂堂清戎司总指挥使,一个大老爷们,还怕一个人走夜路?还要人送?” 她不服气,“殿下忘了,微臣才刚刚差点被人暗杀,再说,我的贴身随侍没在,就是换一个人,也不会让我一个人回衙门!” 她心里腹诽,说不定眼前这个人就会让她一个人走夜道儿。 她不明白他对三皇子送她回来这件事,怎么就这么大成见,想起段青说济王好男色,突然有些醒悟过来。 “殿下您,不愿意微臣和纯王走得近?” 原以为他会否认,没想到他竟然大喇喇说是,“你不是要拉拢本王吗,在本王没考虑好之前,谁也别想半路截爷的道儿。” 所以你瞧,这些皇天贵胄骨子里都霸道,桌上的饭自己不想吃,也不许别人也拿来填饱肚子,济王尤甚。 他不仅爱胡搅蛮缠,脸皮还厚得很。 常念咦了一声,“殿下那里不疼了?” 他这会儿才想起来忘了装样儿,脸上讪讪地,嘴却硬得很。 “疼!怎么不疼!” 她现在开始怀疑,他说那个地方不能受气到底是不是真的,说不定又是在作弄她。 想起小时候他的所作所为,要不是他,她也不会脱光衣服露了馅,也不会被纯王拿捏。 她登时没了好心情,“殿下要是还疼就躺在那多歇会儿,微臣忙得很,失陪!” “诶,诶,”他把床沿拍得咚咚响,“顾常念,你给我回来!回来!” 常念恨得咬牙切齿,转回身,磨蹭到他跟前。 他一把抓过她的手,把那盒膏药拍到她手里,“去,把这个涂了,脸上还有额头上,别到时留了疤,丢人!” 所以你看,人和人果真有差别,有的关心如清风拂面,让人熨帖,有的如寒风刺骨,让人嫌恶! 门外番役高喊,“顾大人,回事儿!” 常念丢下济王走到门边,“怎么了?” “徐大人叫大人过去,说带回来的犯人死了一个!” 第17章 等我长大就有了 常念匆匆下了地牢,一进刑房,扑鼻的血腥气,刑床上躺着的大汉,脖子已经耷拉到了刑床底座下,显然已经没了气息。 徐枫见她进来,脸上有些挂不住,清戎司办案,最忌讳案子还没审清,就把人犯给折磨死的。 虽说这人不是他直接弄死的,但死在他职上,终归是他的责任。 没审出半点头绪不说,还先摊上了人命官司,徐枫咬牙切齿,“原以为不过是些寻常家奴,没想到净是硬茬儿,审得狠了,竟然咬舌了。” 事出有因,现在不是互相追责的时候。 常念低头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两个人,“一共抓回来了几个?” “查访了五户,抓了其中三户的家奴。” 她思索片刻,问徐枫,“你们去的时候,可注意到这几户家里,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不寻常的地方?” 徐枫拢着两道粗眉回忆,“要说异常嘛,有,这几户看上去不过是普通小院,门上却都安排的有打手守门,并且对陌生人很是警惕。” “那你们见没见这几户的主家?” 徐枫摇了摇头,转头问其他几名千户,都说没见。 千户首领贺彦回道:“属下去的那家,有个妇人和一个孩子,我们进去的时候,他们只探头看了一眼就缩回去了,属下没看清面目,不过,他们看起来对守门很是畏惧。” 常念眉头拧了起来,原以为是赵武鸣得了信儿,提前派人蹲守在私宅的,现在看来,那几户私宅的打手,恐怕一直都在。 一个普通宅院,养个小妾,再小心也不至于不让人靠近。 常念指着地上的两个人,“他们两个看见这个人死了吗?” 贺彦回道:“没有,死的那个,就是看他们两个昏死过去,怕受不住刑才咬了舌。” 常念点了点头,“把尸首先抬下去,别让他们看见,剩下这两个留着,这几日先不用审,派人好生守着就行。” 几个手下领命,抬人的抬人,泼冷水的泼冷水。 常念从地牢踱出来,对跟上来的徐枫交待,“今天抓了人,赵武鸣那里应该已经得了消息,不过那几处私宅里头太过蹊跷,明天我先过去瞧瞧。你找两身衣服,要旧一些的农妇衣裳。” 她不敢保证那些人没有见过她的面目,扮上女装更稳妥些。 她原本是女扮男装,如今倒要“男扮女装”了。 “农妇?” 徐枫一脸疑惑,见她眼锋扫过来,急忙应承下来,“没问题,没问题,明天属下陪大人一起去!” 段青不在,她自己一个人出行的确不太安全,她瞥了他一眼,“你们今天惊动了附近街坊,恐怕会有人认得你的脸,到时你远远跟着就行。” 她抬脚要回值房,原以为济王肯定回去了,没想到她一进门,李洵舟正负着一只手,俯身从她案桌上拿起一个光屁股的小瓷人儿,就着灯,低头仔细端详着。 常念脑子里“嗡”地一声,太阳穴狠狠地揪了揪。 其实光屁股小人儿倒也没什么,大胤朝这几年国势稳定,关外敬奉来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多了去了。 以前皇上对这些小致趣还颇有兴致,御花园里的水池里还造过一座举着水瓶子的半裸女人,姿态丰美,一股细流从她举着的瓶子里汩汨地流出来,给静谧死寂的后宫添了不少生气,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龌龊。 可惜太后在世时嫌有违祖制,败坏后宫风气,皇帝无奈,那雕像立了两日就给拆了。 济王手上拿的瓷人儿,是她小时候在关外淘回来的玩意儿,那时候她对这个光屁股的小人儿很是稀奇,肉肉的小脸,圆润的小屁股,后背上还有一对儿金色的翅膀。 虽然只有和她手掌一样大小,但笑貌表情,烧制的栩栩如生。 她那时候问母亲,“那小人肚子下面肉虫似的是什么啊?” 阿娘刮了刮她的鼻子,羞她,“念儿是女孩子,这个是男孩子才有的,等你长大后就知道了。” 她仰头问,“是不是死掉的常玉哥哥就有?” 母亲眼里有潋滟的光,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我知道,等我长大了就有了,然后念儿就能和常玉哥哥一样厉害了,是不是阿娘?” 母亲眼里的光滚落下来,“不会有的,念念生下来就是女孩子,永远也不会变成常玉的。” 她不信,“哼,我肯定会有的!早晚有一天,我会像常玉哥哥一样厉害的。” 母亲最后到底耐不住她缠,还是买给了她。 等母亲死后,她就一直留着当念想了。 平日里值房里除了段青,一般无人敢进来,所以那瓷人一直就在案桌上搁着。 她一个箭步冲过去,劈手从济王手里夺过来,扔进了屉子,又“哐”地一声合上了。 李洵舟连瓷人的轮廓都没能看出个大概,被她一连串的动作给镇住了,手僵在了半空。 她对她无礼也不只是这一回了。 比这出格的事她都做了,李洵舟倒也没觉得多恼。 两人相处了这两日,却仿佛相识多年,已经大概摸清了对方的脾气。 说到底,怨他,没经过允许动了她的东西。 他摸了摸鼻子,嘟囔了一句,“什么东西宝贝似的。” 他踱回床榻前坐下,“忘了告诉顾大人,护军虽然没抓到暗杀你的逆贼,但有一个受了重伤,想必也跑不了多远,等护军搜查到了再来通知顾大人。” 见她拱手要说话,他略略摆手制止,“顾大人不用谢我的救命之恩,不过是举手之劳。” 常念僵着脸扯了扯嘴角,肉皮连动也没动,“属下没想说这个,我是想问,殿下还有事儿吗?” 他不甚满意地睨她一眼,“心里谢也行。” 说着清了清嗓子站起身,“行了,本王也该回去了。” 见她要送,他撇下一句,“不用送,省得顾大人送我回去后,自己还得走夜路回来!” 临到门口又留下一句让她气噎的话,“明儿去城北,记得等我!” 第18章 男扮女装 常念对着济王的背影半晌没回过神,自己去查访,他去干什么? 可是她也顾不上深究了,今天一天遇到的人和事,已经够她琢磨了。 明天还要早早出门,等回去再看看段青伤势如何吧。 她转身把屉子上的褡裢绊上,稍作梳洗后正要躺下,瞥见床头炕几上济王留下的那盒药膏,一个八棱形精瓷盒子,乍一看像女人用的胭脂盒,她旋开后拿指腹挑出一点,细细涂到脸上,清凉熨帖的触感,已经麻木的肉皮感觉好受了不少。 额上那个伤口已经结上了膜,其实伤口不大,不过磕得那一下太猛,蹭出了不少血。因为靠近发际,戴上官帽也看不出来,她索性不去管它了。 和衣躺倒一会就入了梦,只是梦里也不安生,梦见济王掐着她的脖子,“你为什么要杀了我的相好儿?” 蕙贵妃也扑过来撕他,“她是我的相好儿!” 所以常念没等天亮就起了身,上议事堂去了。 两个正头上司夜里都歇在衙门,那些个千户也都没好意思归家。 清戎司一个总使,一个副使,各有值房,下设的十二千户只能在议事堂将就了一晚,一群人一脸倦容却还强打着精神和她行礼。 常念安排完,招呼千户统领贺彦,“留两个千户看着,剩下的在衙门里用过饭先歇上半日,等我回来了,后头且有忙的。” 贺彦肃礼说“是”,“大人放心,我留下,叫兄弟们先回去换洗一下就来,也不折咱们清戎司的体面。” 常念看他一眼,赞许地点了点头。 等上了马车,常念催促,“快走!” 徐枫坐在车辕回头,“昨儿济王殿下走得时候,特意交待我让咱们等他,咱们不等了?” 常念掀开幔帘伸头往路上看了一眼,天光没大亮,路上人不多,只有商贩偶尔挑着担子经过。 她摔下帘子,“不等了!” 话音还没落,帘外就传来李洵舟幽幽的声音,“顾大人,为何不等本王?我们昨日不是约好了吗?” 她一惊,撩开布幔,济王赫然就站在车围旁,正一脸沉重地看着她,“果然和本王预料的一样,你不会等本王!” 这个济王,行事怎么越发难以捉摸! 现在才明白,昨日初见时的稳重和谋算,不过是她的错觉! 她现在真有些怀疑自己选他结盟,是不是选错了。 她有理也说不清,歪腰从车舆里出来,下了脚凳走到他跟前行礼,“殿下,您说您来了还站在车尾干嘛,属下后面也没多长只眼睛,得亏咱们这马笨,天生不会倒着走,要不说您运气好,要不就卷到车底下去了。” 她长了一张利嘴,阴阳怪气起来能说得人直不起腰。 李洵舟不吃她这一套,一句话就把她给堵了回去,“我愿意!” 常念噎得直咽唾沫,知道说不过他,也不再和他理论。 他上前一步走到她面前,常念矮他一头,以为他要发一通火,缩着脖子等了半晌,听他在自己头顶喘气儿,谁知他仔细瞧了瞧她的脸,才面无表情地绕过她,“走吧。” 常念知道,他是看那一巴掌留下的伤褪了没有。 要说那药膏果然不错,早上起来,连红印子都消了。 济王虽然行事乖张,但对她这个同党,还算不错。她虽不愿意他跟着去,念着他的好心也没了脾气。 “殿下要出门,就让徐副使先送殿下过去,微臣另行骑马去就行。” 李洵舟退后几步,两道浓眉拢得老高,“顾大人什么意思,不想让本王和你一起去?” 常念抬头,李洵舟穿着玄青缎面外袍,袍身上海水江崖在袍沿上起伏绵延,脚上蹬一双粉底朝靴,锦衣轻裘,天资风流。 歪头看向她时,侧过来的那半张脸,在不甚明了的天光里,那俊朗凌厉的线条也清晰镌刻,如诗如画。 她是暗访,他这一身打扮,唯恐人家不知道他是王爷吗? 她耐着性子,和声和气道:“殿下,微臣是去查案,您这样的皇天贵胄,真要遇上什么,微臣担待不起啊。” “不是乔装吗?”说完朝徐枫吩咐,“把你给顾大人准备的衣服给本王也准备一身。” 徐枫看了看一脸不情愿的顾总使,苦笑着垂手说“是”,回身进衙门取衣服去了。 李洵舟看她僵在原地,“不用担心,我的身手你不是见过了吗?有我在,不但我自己的命,连你的命本王也能保住。” “殿下如今任枢密院指挥使,公务不忙吗?不用坐镇军营?” 济王知道他话里话外嫌他跟着,“本王本就是挂职枢密院,况且,如今又不打仗,用不着天天坐镇。” 说完一脚踩上洋红板凳,撩袍进了车舆。 徐枫捧着衣服小跑了出来,皱着脸问,“要不我骑马?” 常念长出了一口闷气,接过衣服,一跃坐上车辕。 “你留在衙门守着,皇上若要召见,问起赵武鸣的案子,就如实回禀。” 说完一扬鞭子,空气中一声“啪”的脆响,顶马撂开蹄子,疾跑了起来。 出了城越往北走,沿途大片的种植地越多,房屋村落稀稀落落的一片一片,人烟属实不算多。 常念驾辕行了大概一炷香时间,见徐枫描述的村落渐近,找了一处山坳背风处,收了缰绳,朝车舆里回道:“殿下不必下车,在这里等着属下,一炷香后若属下未归,再请殿下前去搭救。” 里头没有回应。 她试探着唤了一声,“殿下?” 她趋身要撩开帘子,竹叶底幔帘后探出一只手来,白而修长的指节,接着是一截光洁有力的手腕。 李洵舟歪腰出了车舆,身上穿着那身徐枫给她准备的一身褐色短打。 他长手长脚,短促的袖子遮了大部分胳膊,只是腕子和前臂那一大截,像是多余似的,衣架子似的朝外抻着。 裤腿儿高高的吊在半空,像是带着笠帽,一大早就要出门打渔的老夫子。 他一做动作,短衫就随之提溜了上去,那一截精瘦紧实的蛮腰,就光裸裸的暴露到空气里。 她愕头愕脑地看着他,“您,怎么都换上了啊?” 第19章 微服暗查 李洵舟下了车,扭扭捏捏地走了两步,脸上有羞涩,“这衣服,怎么这么小啊?” 常念的嘴角疯狂地颤抖,她强压住要咧开的嘴角,“殿下,您穿的,是徐副使为我准备的衣服。” 他顿时黑了脸,“你一个大男人,准备什么女装?快把那一身男装给我!” 常念咬了咬嘴唇,压住笑,“您可以不用换,在这里等着属下就行。” 李洵舟一把夺过来,“换!” 常念听着里头窸窸窣窣的声音,混着李洵舟嘟嘟囔囔的抱怨,捂着嘴发出了无声的笑声。 车舆里传来李洵舟厉声的警告,“你别以为爷没看见你在偷笑,回去别给说漏嘴,听到了没有!” 常念急忙正色道:“没有没有,殿下放心,微臣口风绝对紧。” 李洵舟换好衣服从里头出来,那双骄矜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行了,你进去吧!” 常念仰头看着,不得不承认,济王天生一副好皮相。 一身月牙白长衫,一双粗布软鞋也不显寒酸落魄,倒有种遗世独立的散淡气质。 这次不是高高在上的王爷了,但也绝不是穷苦人家出来的泥脚杆子,倒像书香门第出身,但家道没落的俏书生。 他一边下脚凳,一边头也没转地说话,“爷知道自己好看,不过顾大人看够了吗?看够了就上去换衣服!” 常念几乎要一口噎死,她扶了扶额,勾下头说:“属下遵命”。 等他下来,自己进了车舆,看见那一身粗葛衣服已经被他叠得整整齐齐搁在座位上。 她脱了外袍,知道今天要乔装,里面多穿了一层高领褖中衣,好遮住颈子。 那身衣服粗布短衫沾染上济王身上的味道,名贵的迦南香气淡淡地罩在身上,通窍醒神。 外面响起李洵舟低沉的嗓音,离得有些距离,听不真切到底是什么调调。 她朝外头喊,“殿下唱的什么词儿?” 外面立刻没了声音,沉寂了片刻,才听见济王简明扼要的一声,“少打听!” “得”,常念闭了嘴,把盖头围在发髻上,撩开幔帘下了车,朝不远处的济王拱手,“殿下,走吧。” 其实徐枫办事很是细致,找来的庶服跟她的身形很是妥贴。 大胤的老百姓为了方便,劳作的时候把齐膝的袍衫撩起来塞在腰间,后来干脆直接改短,大褂下摆短至大腿根处。 好好的总指挥使被分成了两截儿,上七下三。 李洵舟看着她那副滑稽样毫不留情地笑了,“顾大人这身村妇打扮,’妇’倒是没见着,就剩村了。” 常念不屈,“下官虽是男子,身条儿却是出了名的好,殿下不知道罢了。” 李洵舟什么也没说,但常念从他的沉默里感受到一股浓浓的鄙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一处茅草凉棚,常念叫住前面一脸悠哉的济王,“殿下,您屈尊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咱们两个一起还是太惹人注意,属下去去就回。” 其实她是想说济王太扎眼,路上经过的人大都勾着头赶路。他是皇子,除了在皇帝面前,好像这世间没任何东西值得他低下那高贵的头颅。 那副样子,任谁见了都要多看两眼。 李洵舟这次倒是没表示反对,撩袍坐下了,“顾大人去吧,本王一会就去救你。” 常念腹诽,您就不能盼着我点好,面上带着笑,“那是自然。” 常念一个人往千户们说的那户宅子过去,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在不远处的槐树底下捡掉落的槐豆。 常念走上前搭讪,“你是哪家的孩子?” 那孩子伸手朝身后不远处的院门指了指,有些戒备地看着她,“你是谁?” 常念笑了笑,“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 那孩子仰着一张稚气的脸说:“我是小顺儿。” 常念摸了摸他的头,“小顺儿,听你说话,不像京城人。” “我和娘是从南方来的,我们那里发了水灾后闹饥荒,阿娘带着我逃到了这里。” 常念很吃惊,“好远的路呢!那你爹呢?” 那孩子大概不常和人聊天,兴致很高,“我没有爹,但我有干爹,是干爹带我和娘来京城的。” 常念冲他一咧嘴,“你干爹?你干爹长什么样?说不定我还认识呢!” 不远处的门里出来个大汉,叉着腰冲这边大喊,“小顺子,你个兔崽子还不赶快回来!跟谁扯闲篇儿呢!” 小顺子缩着脖子,手里的槐豆也不要了,朝她挥了挥手,飞快地跑了回去。 常念也朝他挥手,压了压盖头遮住眉眼离开了。 那大汉对着她的背影骂骂咧咧了半天,才哐地一声关上了门。 常念走出一丈地,又绕道回到凉棚,“殿下,那处宅子果真有蹊跷,宅子里大概没多少人口,外墙看起来和其他宅子一样,只是门房不许人靠近。” 李洵舟听完,抬脚就走。 常念追上他,“殿下去哪?” 李洵舟头也没回,“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 两人沿着墙根来到那处房子的后墙,后院大概无人居住,常念望风,等济王一纵身跳上墙头,再伸手扯她上去。 她从小到大没爬过树,还好身子轻,李洵舟把她捞上来,搂着她的腰跃到了院子里。 常念有些别扭,看济王一脸坦荡,她暗暗觉得是自己小家子气了。都这会儿,还计较这些有的没的。 不过是普通的农家院,两人悄悄踱到后窗,并排三间土房,从这里看倒看不出什么特别。 李洵舟朝她比手势,“进去!” 常念点了点头。 他缓缓推开窗扇,纵身跳了进去,常念紧随其后。 两人进去后,乍看没什么不妥,可看来看去,总算觉察出异常。 一个农户家,竟然有这么大一个书架。 济王皱眉,“找找看。” 常念随意拉出架子上的书,拉了半天,也没见动静。 她侧过脸,书架一侧的挡板明显有经常触摸的痕迹,她低声唤“殿下”,济王走过来,两人抵着头看了半天。 她把手伸进去摩挲半天,隐隐摸到一处凸起,指腹用力一按,书架缓缓移动开,露出了一道宽深的阶梯。 两人对看一眼,李洵舟打头阵,拿出腰间准备的火折子,在唇边吹了吹,一簇火苗腾地燃起来。 两人扶着墙壁缓缓下了阶梯。 暗道里阴冷潮湿,常念背脊发凉,不知道里头到底会藏着什么。 好不容易到了底,踏上平整的青石地,李洵舟高举起手里的火苗。 一片金色映入眼中,直闪得的人目瞪口呆。 常念知道赵武明贪,却没想到竟然贪到这种地步。 第20章 耳鬓厮磨 这间暗室不大,四五阔步宽窄的距离,地上放了四五口朱红箱笼,箱内东西太多,阖不上盖子,只能任由它敞着,即便没有火光,暗夜里也能看见金银闪烁的冷光。 常念幽幽开口,“赵武鸣留了十一处外宅,如今看来,大胤国库里一半的银子都被他淘腾了出来。” 楼梯顶上突然有细微的响动,李洵舟示意她噤声,随即吹灭了手里的火折子。 暗室门外有细微的响动,大概是有人要下来。 幸好两人都是警醒的人,下来前将动过的东西都随手规制回了原位。 常念咬了咬牙,知道这次无处可躲。刚才下来的时候就已经看了,这间暗室,除了几个箱子,再无一物。 济王拉住她躲到箱子后,箱子矮长,他躺倒身子,曲起腿,整个身子都隐在箱笼后。见她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又起身拉住她。 “趴在我身上。” 她在黑暗里顺从地伏在他身上,因为怕身子拱的太高,只能尽量把脑袋贴在他的脖颈旁,整个胸腹部都往他身上贴紧,两条腿曲跪在他身子两侧。 这姿势让堂堂的清戎司指挥使很是憋屈,让她想起卧地孵蛋的鹌鹑。 他大概也不称意,胸膛上紧实的肌肉僵硬成一块铁板,常念很不舒服的在这块铁板上拧了拧身子。 耳畔突然拂来济王有些紊乱的气息,他大概怕人听见,声音压得极低,“不许乱动!” 黑暗里看不见彼此的脸,声音就有种触及人心的悸动,突然记起济王好男色的事情,如今两人姿势这么尴尬,常念吓得立刻定住了身形。 书架缓缓移开的声音传下来,有光亮从顶部照射进来,那人大概只是每日例行检查,站在阶梯顶部并未下来,站着大致看了一眼便重新按动机关,将书架移回原处。 室内重新恢复黑暗,常念暗暗松了一口气。 身下沉默许久的济王缓缓开口,“你能不能别往本王脸上呼气。” 常念“哦”了一声,偏过了头。 李洵舟语气幽怨,“怎么,顾大人莫不是还没骑够?” 常念回过神,慌慌张张地摸索着起身,也不知压到济王哪处要害,只听他闷哼一声,常念急忙压低嗓音问,“属下伤到殿下了?” 黑暗里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鼻息咻咻地喘气,“你,你先起来。” 常念一噤,急忙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楞楞地看济王喘匀了气,她在黑暗里拼命眨了眨眼,影影绰绰地看见济王那不甚明晰的轮廓,可看不清楚他到底恼了没有。 李洵舟坐起身,泥木雕塑似的坐在地上,就在常念心惊胆战着想问他是不是旧疾又复发了的时候,他却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站了起来。 “顾大人,我们该回去了,”说完便摸黑往阶梯过去,常念在黑暗里吁了口气跟了上去。 两人摸黑爬上楼梯,在出口处的贴墙听了半天,没听见动静才在墙上摸到机关,悄悄出了暗室。 这会儿宅子里的人大概都已经起来了,隐约听到有人走动说话的声音。 常念一着急,碰倒了窗下踩的条凳,外面有人高喊一声,“谁在里面!” 门外有错杂的脚步靠近,李洵舟推着她的臀部,助她越过了槛窗。 “先去马车那里等我!”说话间已经有几个大汉持刀站在了门口。 为首的彪形大汉大概不认识济王,看他一副书生打扮,拔高了嗓门凶神恶煞道:“我就说早上那个贼头贼脑的妇人形迹可疑,看来你们是一伙的。既然来了,就别想走!杀了他们,咱们大人有赏!” 挥着刀便扑了上来,身后两人助威似的也跟着扑了上来。 李洵舟在关外御敌多次,近身搏斗不在话下,三下五除二撩翻了几人,趁三人捂着伤处,犹豫着不敢上前,李洵舟手扶窗台,纵身越了出去。 济王手上没有武器,那三人只是一时疼痛动不了身,缓过劲儿来纠结了几名莽夫追了出去。 常念在牵着缰绳山坳处左等右等,终于看见那抹颀长的身影赶过来,她顿时松了一口气。 两人急忙上车,打马离开。 身后几人呼啸着骑马赶了上来,眼看就要追上。 不远处有边界守军大营,李洵舟一扯缰绳拐到大营门上。 门上守卫远远就看见有人驾着马车横冲直撞过来,守卫早就横刀拦截,“守军大营,何人敢闯?” 李洵舟从腰中扯出腰牌,“枢密院总指挥使!” 枢密院如今由四皇子代职,军中无人不知,眼前除了那位济王李洵舟,还能是谁。 守卫瞬间让出通道,“卑职无礼,殿下请进。” 马车一阵风似的进了大营,身后追赶的几人远远看见两人进了军中大营,只能无奈地收缰,徘徊了几圈,恨恨离去。 常念和济王进了大营,营中统领听说济王来营,官帽都没带好就立马过来行礼,“殿下前来,卑职未能相迎,属下失职。” 李洵舟摆手说“免礼”,“尹统领不必多礼,不过是偶然经过,稍作歇息本王就回去了,统领大人自行忙公务就行。” 尹统领虽然疑心,但济王让退下,也不敢不遵,一脸忐忑地退出了堂室。 常念看着统领大人离开,“皇上让暗中彻查赵武明,如今惊动了他的人,现在回宫派人来恐怕来不及了。” 李洵舟对她的话不置可否,赵武明既然能费尽心思隐藏金银,自然早就有所准备,等他们派人来搜查,恐怕东西早就被转移了。要拿人自然要人证物证,他们是有人证,可物证呢? 那些金银,赵明武不会眼睁睁等着他们人赃并获。 李洵舟蹙眉,“父皇大概会怪罪,惊动了他们,再要查就难了。” 常念咬唇点了点头,从源头怕是难查了,只能从下面查起。赵武明私吞赈灾款,徐州州主那里查不出,县令那里总能查出,县令那里查不出,老百姓那里里总会有线索,从下往上摸索,总能抓住证据。 常念是不懂气馁的人,此路不通就另辟新路。 “殿下,我们回宫。” 第21章 狗争骨头 归途仍旧是常念驾车,济王坐在车舆里,回了衙门,济王身边的随侍上前低语了几句,济王便匆匆辞别离开了。 常念看他离开,转身进了衙门,千户统领贺彦迎上来,“顾大人,您回来了,可查到了什么?” 常念摇了摇头,“赵武鸣的那些外宅,不过都是为了私藏金银,我们回来的时候被发现了,他有了警醒,恐怕很难再抓住他的把柄。” 贺彦也枯了眉头,“皇上要召见,徐大人已经到御前回禀了,现如今还没回来。” 常念抬眼,“去了多久?” “已经有半柱香的时间。” 常念原以为皇帝让暗查赵武鸣是顾及后宫蕙贵妃的面子,如今看来,着令暗查赵武鸣,不过是想在不惊动其他的前提下,趁机纠出一连串的贪官污吏,好整顿整顿京中官场。 若说京中官员,哪有不贪的,大胤国势稳定,没了外敌,就要从内里开始腐坏。可要把大胤一半的江山都吃坍塌,一国之君自然不会再容忍,拿赵武鸣做筏子,不过是碰巧有人参奏,才把他顶了上去。 如今别说赵武鸣有了准备,剩下的那一串贪官污吏,恐怕也都得了风声。 常念赶到养心殿外,等到曹公公通传才忐忑地进了室内。 常念跪地请罪,“卑职无能,未能查到赵武鸣罪证,请皇上降罪。” 若说查到赵武鸣设私宅是为了藏钱,可钱款如今没了着落,恐怕皇帝要疑心他们清戎司也得了好处。 徐枫低着头看了看她,知道她没探出结果,幸亏自己并未向皇帝提及她乔装暗查一事。 御案后的皇帝嗓音低沉,“朕知道你们清戎司的手段,可你们办案到现在,没半点线索不说,还走漏了风声。” 语气并不严厉,可话里话外都有问责之意。 徐枫触地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常念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斟酌片刻才俯身回禀,“微臣办事不力,罪该万死。微臣原是夜中暗访,谁知千户们不小心惊了街坊,怕闹得满城风雨才只抓了几个人匆匆返还。臣罪该万死,微臣恳请皇上再宽限两日,清戎司必从根儿上挖出所有贪官,还朝廷一片清朗。” 挖出所有贪官? 明着还不一定能查清,更何况是暗查。 皇帝有心治贪腐,若真要狠下心来查,拔出萝卜带出泥,自然能砍倒一大片。 只是渔网织得太密,一网打尽难免伤了根基。 一个帝王,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皇帝果然忍不住了,霍地站起身,抓起案上的茶盏劈头盖脸地朝两人丢了出去。 茶水飞溅,淋淋漓漓洒了两人一身。 杯盖儿被龙袍袖子一带,拐了个弯,不偏不倚地撞在常念的额头上。 原本才结了膜的伤口,被这么一撞,渐渐渗出血来。 皇帝坐下身,眯眼看她,良久才道:“大胤百年基业,如今四方太平,滋养出那些黑了心肝的,连赈灾的款都敢眛下,将来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干的。朕原是想把那些赃官全给一气儿拔除,如今想来,这万里江山也不过是个水塘,水至清则无鱼。叫你们暗查赵武鸣,朕知道你们顾忌朕的面子难免受掣肘。如今且放你们的权,先去拿了赵武鸣敲山震虎,也好叫那些个赃官往后都缩着脖子过日子!” 皇上松了口,别说赵武鸣有罪,就是没罪,清戎司也能替他网罗出罪名。 常念不由得松了心弦,两人异口同声道:“微臣遵旨。” 皇上扶着膝头,疲乏地闭了眼,两人正要告退,皇帝突然叫住她,“太子一干人犯处置了吗?” 常念肃立回禀,“回皇上话,刘德胜一干人犯已移交刑部,明日即将行刑。” 皇帝猛地睁开眼,嗓音里透着怨毒,“主子失德,身边的奴才难辞其咎,把刘德胜的尸首给朕五马分尸,拿去喂狗!” 皇帝很少失态,一国之君即便震怒也带着高高在上的天威,拿奴才泄愤,不是天子的德行。 常念抬眼看了看被愤怒扭曲了眉眼的皇帝,一瞬间有些怀疑皇上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谁知御案后的人转眼又恢复平静,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她低头说了声“是”,才从内殿退了出来。 徐枫脸上一副劫后余生的惶恐,低声道:“大人,您头上的伤没事吧。” 常念回身看了一眼,廊下的和玺彩画蒙了尘,浓墨重彩的颜色在秋后昏黄的节气里有一股光华渐褪的颓败。 她朝不远处的太监颔首,“去内务府那里把执事叫来,御前的事务都办不好,让他自己去清戎司领罪。” 小太监早就看见指挥使大人望着顶上的雕栏画柱出了半天神,知道是内务没办好,当即两股战战地领命叫人了。 一回衙门常念便下了地牢,番役把剩下的两个家奴押上来。 常念撩袍坐进圈椅,气定神闲道:“你们倒果真忠心耿耿,想必赵大人一定许了你们不少好处。” 她一抬手,番子立马把死掉的家奴尸首抬了上来。 “本官放他回去,原本是要试一试赵大人,谁知赵大人是个不留情面的,换了新的家奴不说,怕走漏了风声,连人都给杀了。” 两个人呆呆地看着她,她“啧啧”惋惜,“说了叫你们寒心,进了清戎司,谁会信你能守口如瓶,不管你们认不认,等你们出去,赵大人都不会留你们活口。” 瘫坐的两人对看了一眼,年长些的汉子一脸怀疑,“人到底是谁杀的,大人别是诈小的吧?” 常念挥手让人把尸首抬下去,闻言冷冷一笑,“其实招不招结果都一样,皇上要办赵武鸣,用不着你们作证也能办,不过是面儿上好看罢了,本官给了你们机会你们不珍惜,那就罢了!自然有想活命的愿意招。” 她转头朝徐枫吩咐,“行了,把这两个不知好歹的拉下去,扒了皮赶紧扔出去,给衙门里腾腾地儿。” 几个千户都是惯常在身边跟着办案的,没等徐枫吩咐就吆呼喝六地绑上两人要拽走,徐枫装模作样地招呼番子提后头的人来审。 就好比狗争骨头,有人争着抢着吃,就算不饿,手里的骨头也成了香饽饽,不肯再让出去。 年轻一些的汉子果然着急了,蹬腿哭嚎着要挣脱钳制,常念一挥手,按压他的番子松了手,他伏在地上抖抖索索地爬到她跟前,“大人,招,我招……” 常念重新靠上椅背,慢条斯理地拂了拂箭袖,“那就说吧。” “小的叫申小五,年十七,赵大人当初在庄子里招精壮庄稼汉,小人家里穷,家嫂一个劲儿劝小人去,可没想到去了才知道跳了火坑。” 申小五满脸羞愤,“赵武鸣男女通吃,但凡看得过去的,都成了他的消遣。他许了重金给小人哥嫂,又拿小人的老母亲做威胁,小人只能继续在那宅子里干下去。” 这次轮到常念吃惊了,没想到赵武鸣还有这种癖好。 怎么最近京中盛兴好男风吗? 济王是,这个赵武鸣也是。 她抬眼看了看申小五,的确比别人清秀些。 申小五知道他们不屑听这些污糟猫腻,急忙继续招供,“小人知道书房里有处暗室,我见过大管事带人往里抬箱子,但并没有进去过。有次小人想上前帮忙,还被大管事训斥着滚回去看门,不过那口箱子没阖严,小人看得清清楚楚,里面摆了一排排的金锭。” 常念说,“若现在让你指认,你可能认出赵大人的脸?” 申小五抬起头看她,那张美得让人心惊的脸上带上笑,一丝一缕的笑意上都淬满瘆人的严霜。 他以前虽没见过她,却知道清戎司总指挥使的大名。 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即便是指尖的一个轻微动作,也能将他们这些蝼蚁碾成齑粉。 他别无选择,咬了咬牙道:“赵大人来去匆匆,小人虽只见了几面,但绝对能认出来。赵武鸣每次行完房,都是我端着热水伺候着冲洗的,不用看脸,光凭身子他也能认出来。” 常念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身来,朝身后吩咐,“把他留下,剩下那个,处置掉。 第22章 父子对晤 “阿嚏!” 案桌后的济王掩袖连打几个喷嚏。 正垂手回话的江望急忙回身倒热茶,“主子爷着凉了?要不要叫大夫过来瞧瞧?” 李洵舟皱眉,“哪就那么娇弱!” “也是,”江望递过茶盏,谄媚一笑,“许是有人正挂念殿下呢。” 济王习惯了他的不着调,接过茶盏浅抿一口,“接着说你的。” 江望说是,“昨儿顾大人从善宁宫离开后,蕙贵妃就卧床不起了,三皇子一直在殿内侍疾,善宁宫那里再没有什么动作······” 济王点点头,“叫人盯紧外头,谨防那群叛贼往宫里递消息。” 江望垂首说明白。 济王又问:“太子那里收拾得如何?” “太子爷那里大致都收拾妥了,”江望压了嗓子,“就是动身的日子恐怕要提前,前儿听说皇上因为政务发了火,又迁怒着要把太子立即遣送出去”。 一个被废的疯太子,留在皇宫实在碍眼。 皇上心里恨太子杀了胞弟,但一个疯子,杀了也无济于事,更何况还是自己的亲骨肉,就算不顾皇家颜面,为了出气给杀了,恐怕后世要说他猜忌过重,和子孙后代夺权。 最后只能咬牙暗暗下旨,将二皇子贬为庶人,遣送福州万佛寺悔过。 说是遣送,其实不过是流放。 万佛寺位于大胤最南部——福州榕城,榕城气候湿热,人烟稀少,一个自小养尊处优的皇子,到了那里不过是了此残生罢了。 但能远离皇权的倾轧和勾心斗角,也好过哪天突然暴毙于冷宫之中。 只是,能不能活着到达目的地,恐怕不好说。 江望顷身询问,“主子,二皇子身边伺候的,只有顾大人那边送出来的一个素青,要不要再添几个随行?” 不是什么大事,济王随意点点头,“以前的那些女侍,随便挑出几个带着就是。” 江望提起这个就来气,“二皇子身边的贴身女侍都下了狱,剩下外头伺候的那些,一个个哭爹喊娘,说家有老祖老母要人伺候,呸!跟着主子吃香喝辣的那么多年,一说要离京,一个个都成了孝子孝孙。” 李洵舟面色显得有些不豫,“那二哥的意思呢?” “太子他,”江望叹了口气,“太子不肯再添人,他说去了就再不能回头,跟着他一个疯了的罪人没有前途,那些不愿意随行的没必要跟着去受苦,还说让主子您设法放她们出宫。” 李洵舟一时无言,他知道二哥的脾气。 当初远在西北,太子毒杀叔父的消息送来时,他有些震惊,却也觉得在意料之中。 他们五个皇子,除了早逝的大哥哥,二哥和父皇的相貌最像,性子也最像,敏感多疑。 其实二哥天资一般,可正因着一般,不管是课业还是骑射,他都是最刻苦踏实的那个。 后来大皇子离世,二哥被册封为储君,他愈发兢业刻苦,唯恐辜负父皇及朝堂上下的期望。 可父皇对于太子的努力,几乎视而不见,平日里更是恩庇平平,每次朝议,群臣在堂,不仅从不过问他意见,连看也不曾多看他一眼。 储君之位,形同摆设。 他离京前遇上太子,发觉他性情已经大变,以往那个温煦和善的二哥,眼底只剩下阴郁和戾气。 那日和常念从城郊回来,听说父皇要把太子流放,他便急匆匆地赶到了二哥的住处。 看见他来,二哥收了疯癫,朝他笑了笑,有种历经千帆后的泰然,“洵舟,我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到榕城。” 江望犹有些不平,“要我说,二皇子何必对这些忘恩负义的奴才这么好心,绑上手脚塞进车里,再有嚎丧的就打烂她的嘴,管她愿意不愿意!” 济王乜他一眼,江望悻悻住了口。 济王沉吟片刻,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道:“随行的人数就随二哥的意,你且去照应着,那些要带的物什药品别短了就行。” 江望立马回道:“主子真细致,那地方到底不比京城,就是犯个头疼脑热的小病都没地儿抓药去,您放心,您说的东西小的都备足了,保管够用。” 济王点点头,看了眼桌上的西洋钟,“清戎司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主子是问顾大人吧,立政殿里的宫人说,皇上今儿早发了好大的火,把顾大人的头都给砸破了。” 济王手上顿了顿,蹙眉问,“然后呢?” “然后顾大人从皇上那出来,就忙着抄家去了,赵武鸣那个大贪官,从头顶上飞过去一只鸟,他都恨不得拔两根毛下来,要翻他的家底儿,顾大人可有得抄,有得忙喽。” 和父皇打交道,他尚且需要小心应对,她能得父皇信任,靠得不仅是手腕和心计,还有揣摩人心的能力。 他起身吩咐江望备马,跨上马往皇宫奔去。 赶到立政殿外时,曹德阳正打帘出来,招呼人进去伺候,转头看见他,笑意盈盈地下了台阶。 “殿下还请稍后,皇上午觉刚起身,这会儿正梳洗呢。” 济王点点头,“曹总管,父皇最近夜里睡得可好?” 曹公公抱着拂尘直摇头,“还是老毛病,今年冷得早,一入秋腿疾就犯了,夜里寒凉,愈发疼痛难忍,太医的药早早就吃上了,可治标不治本啊。” 说罢轻叹了口气,仰头瞧天色。 今天一早起就开始刮北风,吹了半天,天穹都高了几分,过了晌午,才渐渐住了,天边又开始堆叠起一层层暗沉的云。 “这天,眼看又要变了……” 伺候茶水的小宫女长夏挑帘出来,站在廊下压着声音叫他,“曹总管,皇上叫您呢。” 曹公公应了一声,“想是收拾好了,殿下稍等,容老奴去通禀。” 济王拱手,“那就偏劳曹总管了。” 曹公公直言“不敢”,等到殿门上小太监叫进,济王才迈步上了台阶。 皇帝有腿疾,立政殿已经偎起了炭盆,门上挂上了软帘,殿宇内弥漫着温吞的热气,乍一进内殿,浓稠的热气扑面,几乎让人喘不上气。 李洵舟拂袖跪倒在地毯上,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儿臣见过父皇。” 皇帝拿杯盖儿刮茶沫儿,眼皮都没抬,“什么事?” 济王拱起手,“父皇,儿臣有一事相求。” 对于这个在战场拼杀了几年的儿子,比起其他几个皇子,不说青睐,总不讨厌,他懒懒应了声,“说吧。” 济王抬头,“二哥不日将动身离开京城,儿臣想自请护送他动身。” 一句话又立刻挑起了皇上的怒意,拍着炕几怒吼,“那个孽障毒杀亲叔父,叫朕被天下非议,朕早该活剐了他,你反倒来自请送行!” 李洵舟脸色如常,“父皇,儿臣年幼时顽劣,二哥曾多次善意训诫规劝,如今二哥疯癫,儿臣一直自问,若也能多尽规劝之责,以解二哥之心结,也不至于让他铸此大错。” “你远在西北守边,如何规劝,他自己权欲熏心,怨得了别人吗!” 说着又勾起了无边的回忆,“你皇叔和朕一母同胞,十四岁便同朕一起上阵杀敌,论才能,论功勋,一点儿不比朕少,朕能册封为储君,不过是因为年长你皇叔一岁,可他从未有过觊觎皇位,忤逆反叛之心!” 当年倭贼偷袭,大胤军队腹背受敌,多亏祁王舍身替父皇挡了一刀。 其实那时储位未定,祁王若有异心,大可任由自己兄长被刺。 战场上刀剑无眼,储君人选为国拼杀不幸蹈义,任谁也不会怀疑到他头上。 所以父皇能对祁王毫不设防,并不顾太子的脸面,把协理监国的权力交给胞弟,根源就在这一刀。 “是儿臣无能,皇叔能衷心辅佐父皇,可儿臣却未尽手足之义,儿臣有愧。” 皇上冷笑着看他,说出的话格外锋利,“朕知道,你们怨朕,怨朕不肯放权给你们。” 济王以头触地,言语戚戚,“父皇的话叫儿臣惶恐,儿臣不敢这么想,也从未如此这么想过。儿臣戍守边关五年,曾从崔老将军口中听说过不少当年之事,儿臣虽不及皇父的见识,但也了解父皇的苦处,大胤江山的每一寸土地都来之不易,父皇为了社稷稳固,一直甘愿受天下人指责。二哥和儿子的母妃薨逝时我和二哥都尚年幼,不懂亲情之珍贵,直到儿臣远赴边关多年,每每饱受思念亲人之苦,也才更懂亲人手足之不可多得,儿臣虽恨二哥因权欲迷失了心性,但也因骨肉亲情而可惜他。” 济王直起身子,语气决然,“儿臣既不能替父解忧,又未能阻止二哥走上歧路,所以儿臣恳请,护送二哥回福州,重回边关。” 皇帝探究的视线重重落在他身上,目光闪烁不定。 济王郑重地磕了个头,再抬头时面上有哀戚,“二哥已经疯了,儿臣不忍他一人背井离乡,臣不能替父皇分忧,唯有为大胤守好国门。” 天色越发阴沉,宫人进来掌灯后又鱼贯退出。 御案后的皇上沉默许久,良久才道:“你肯顾念手足,那就护送他去吧,至于回西北的事,还是容后再议。” 济王膝行几步,苦苦哀求道:“父皇……” 皇帝没容他说话,“清戎司奉命查封户部侍郎,人手不足,你们枢密院从旁协助。” 济王仍不肯罢休,“可儿臣……” 皇帝脸上明显露出不耐烦,“如今你代职枢密使,军职在身,别的暂不要想,你跪安吧!” 济王再要说话,看见一侧侍立的曹公公朝他打眼色,只能无奈叩头,“儿臣,遵命,儿臣告退。” 从立政殿出来,天已经下起了绵密的细雨,门廊下的小太监接应着要替他撑起伞,他伸手隔开了,冒雨出了殿门。 第23章 你不看我,焉知我看你? 徐枫领着一众千户直驱赵家,拿了赵武鸣,只是十一处私宅都要查封缉拿,几个千户饶是封了东家再封西家,也忙得脚不着地。 赵武鸣胆大包天,外宅全然成了他的私人金库,银子放不下,砌进墙里,掀开铺板,里面整整齐齐地码了两层银锭。 徐枫朝地心唾口唾沫,嘀咕着骂起来,“妈了个巴子,背上长了个龟壳吗,床这么硬,也不显硌得慌。” 边上千户嘿嘿一笑,“再硬也没有咱们侍郎大人的小老弟硬,什么都能捅进去。” 一群人哄然大笑。 常念把手里的簿子递还给徐枫,冷冷一笑,“一个宅子就这么大油水儿,剩下那十处,今晚务必一气儿给淘挖干净了。” 徐枫说是,板着脸朝那几个插科打诨的训斥,“别光顾着过嘴瘾,赶紧干活去! 千户们忙敛了笑,把搬出来的财物一样样装箱记档。 徐枫见她出门,丢下手上的账本子追出来,“顾大人,我看不行,咱们的人虽然把各处宅子都封了,但要一家一家清点,还得连带盘查人犯,把兄弟们都叫上,衙门里怎么办。” 常念揉了揉眉心,“衙门里的先各司其职,我已经和皇上回禀……” 正说着,门上进来一队人,那精气神儿,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枢密院的人。 常念侧脸叮嘱,“有外人在,叫他们手指缝儿都干净点,别为了几两银子坏了衙门的名声。” 徐枫说明白,“大人放心,兄弟们都省得。” 常念冲进雨幕,朝队首的人拱手,“殿下来了,您一来就解了我们的急了。” 济王抬手还礼,见她站在雨里,便一面说一面往廊下走。 “顾大人客气,父皇下令枢密院协助大人办案,大人尽管吩咐就是。” 常念颔首,“那下属就不客气了。” 清戎司指挥使审讯断案是好手,统筹调度也照例不在话下。 大手一挥,一项项分派下去,既不厚此薄彼,也不显得压人一头。 一众兵士肃立,由徐枫带领分派至各处。 常念看他们有序离开,转头和济王说话,又变成一个八面玲珑的官油子。 “能顺利查封赵武鸣,还得感谢殿下能陪微臣一起去暗访。” 济王没接腔,看她官帽上一团干涸的血迹,“听说,顾大人又挂彩了。” 常念笑了笑,“茶盏摔在头上,下属得了个碰头彩,今天才能顺利办案。” 笑里没有半分勉强,若不是伪装的太好,便是一切尽在掌握。 她是天生的弄权者,吃得苦,忍得辱。 偶尔受点委屈,只要无损大局,照样甘之如饴。 他带了点欣赏的目光看她。 那对清浅的梨涡像春水里荡起的涟漪,让他不自觉地也勾起了唇角。 她侧脸看过来时,他也没来得及收回去。 果然她毫不客气,直喇喇问道:“殿下为何看着我笑?” 济王面不改色,淡淡瞥她一眼,“本王笑了吗?再说,你不看我,焉知本王看你?” 夫子常说,不与厚脸皮者争长短。 常念如今已经充分熟悉了他的无赖本质,横竖不能真和他打嘴仗。 况且,比厚脸皮,她自知不是对手。 她背转过身轻哼一声,走到滴水檐下远远站着,不再搭理他。 隔着雨幕看向院子中央,千户正吆喝着把那些妇人和护院赶至一处。 一个形容粗野的老婆子试图突围,被千户一推,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撒起泼来。 “冤枉啊!你们这帮子欺负老百姓的强盗!” 见哭诉无果,拼命挣掉肩上的手,挺直了腰杆子,叉腰骂道:“你们这帮子瞎了狗眼的强盗,你们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押着她的番子笑道:“你瞧,这会儿还想着狗仗人势呢!” 一旁的千户懒得和她费口舌,压刀上前,把刀柄捅进那老婆子嚎啕的大嘴里,毫不怜惜地一通搅,刀柄上粗砺的浮雕在嘴里狠劲儿磋磨,直磨得唇角撕裂。 那妇人惊恐地瞪大双眼,想要挣脱,奈何双臂被番子反剪,下巴又被千户的铁掌钳制着,只能仰头承受,嘴里发出痛苦的呜咽。 千户骂骂咧咧地拔出刀柄,抬腿一脚将她踹翻在地。 那妇人满口鲜血地瘫在地上,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本还在一旁助其声势的几个人,见此景象,一个个都瑟瑟发抖,犹如被淋湿的鹌鹑,一脸菜色地挤作一团。 徐枫从雨幕里进来,站在廊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赵武鸣做戏做得足,每户都安排了小妇人和孩子住着,怎么处置他们?” 常念收回视线,凉凉道:“既然觉得冤枉,那就带回衙门好好审审,看看怎么个冤枉法儿。” 于是兵士千户们轮番上阵,男的上枷,女的和孩子进囚车,一轮呼天抢地后,院子里总算回归平静。 常念揉了揉太阳穴,听见门上有人叫她,“主子!” 抬眼看过去,段青正侧身躲过乌泱泱出门的士兵,快步走到廊下。 走近看见她那模样,关切地问道:“主子,您又着急上火了。” 常念见她脸色苍白,一只胳膊半吊着,顺手接过她手上的伞,“你怎么来了?” “您一天没回府,小的担心您······” 常念皱眉,“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不好好养伤,冒雨来这里干什么!走,先回衙门!” 说罢抬脚要走。 “咳,咳······” 不远处的人重重咳了两声。 常念心里暗呼,坏菜! 怎么把那位爷给忘了! 她急忙回身上前肃了肃,讪笑着打圆场,“殿下,您瞧忙了这半天,眼看就要天黑了,殿下是回衙门还是回王府?” 济王凝着眉,有些怀疑自己,她刚才是不是准备要走? 被晾了半日不说,她竟然真把他给忘了! 在她眼里,他就这么没有存在感? 济王有些屈辱,“你是不是忘了本王还在?” 常念虽然心虚,仍旧毫不犹豫地扮出一脸意外,“怎么可能!” 随即殷切一笑,“殿下这样金尊玉贵的人,下官怎会忘了您!” 她脸上挂着笑,嬉皮笑脸的模样分明是在装无辜。 他没来由地生气,一股怒气积滞于胸,半晌才冷冷接过话茬儿。 “回清戎司!本王奉旨协查办案,不敢擅离职守,总使大人那么大的官儿,若被总使大人参上一本,本王可受不住!” 说罢拂袖愤愤离去,高高扬起的袖角几乎要抽到常念的脸上来。 第24章 顾大人可准备好了 段青伸长脖子看济王走远了,“主子又得罪这位爷了?” 常念看着济王扬长而去的背影,知道这回是真惹恼他了。 她沉重地叹了口气。 和这样性子难以捉摸的主子共事,真是她的福气。 她撑开伞迈出去,段青紧走几步跟上,接过伞擎过头顶,“我瞧平日里济王架子端得挺足,怎么在您面前,倒像是受气的小媳妇儿似的。” 常念伸手拧她的嘴,“要是嫌嘴多余,趁早去衙门里锯掉。” 雨越下越大,落在油绸伞上噼啪作响。 一行人赶回清戎司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常念赶在前头拦住济王,“殿下,皇上既下了旨叫查办,就不过是在供状上画个押的事儿,您不用下地牢,让番役伺候您上正堂歇会儿。” 衙门里办事有自己的章程,有这尊大佛在一旁盯着,那些千户恐怕施展不开手脚。 徐枫也是一样的想头儿,“殿下还未进晚膳吧,衙门里的饭虽然粗陋,但好歹能饱腹,殿下先进堂内歇着,我马上让厨上送过来。” 济王在人前永远是一副宽宏稳重的模样,随和地说好,“那就有劳徐副使。” 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正堂,他微微侧了侧身,余光瞥见她没跟上来,扭身下了地牢。 地牢里的赵武鸣已经受过一遍刑,一身滚刀肉如今成了烂肉,却仍旧不肯识相卖乖。 看见她下来,喘着粗气叫骂。 “顾常念,老子是国舅,你不过是皇上身边的一条狗,等老子出去,定要你受到十倍折磨!” 国舅? 常念忍不住嗤笑。 赵武鸣和蕙贵妃并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 慧贵妃的生父赵伯雍原本不过是个五品员外郎,经人介绍认识了时任副都护的燕时,燕都护见他家世清白,为人踏实诚恳,便把唯一的女儿燕秋嫁给了他,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女儿一世安稳。 可燕都护忘了,自古文人多寡恩,燕秋入府多年只生了个丫头,赵伯雍颇多不满,碍于老丈人的情面,面上仍旧恩爱,等老丈人一死,赵伯雍立刻就纳了妾,没过一年就给生了儿子。 自此,母女二人越发受冷落,燕秋最后郁郁而终。 哪成想,鸡窝里飞出了个真凤凰,那个不受待见的女儿竟然被皇帝看上了,还颇受宠爱,赵家父子俩在朝中的地位随之水涨船高。 蕙贵妃平日里虽然对这个弟弟没有好脸色,但同属一个爹,不耽误他仗着姐姐的恩宠攀高揽财。 一身的荣华富贵都寄托在姐姐身上,爬得越高,越证明他是个草包。 京城里的贪官数不胜数,唯独他被言官联名弹劾。 所以,人若是没有自知之明,难免会死的早。 她懒得搭理他,抬手示意番子提人犯。 申小五从一间单独的牢房里押出来,跪在地上朝她磕头,“小的见过大人。” 常念朝他抬抬下巴,“你去瞧瞧,是不是他。” 申小五说遵命,站起身咽了咽唾沫,慢慢靠近春凳。 等走到跟前,不禁有些腿软。 趴在春凳上的人正咻咻喘着粗气,偏向一侧的脸上都是血乌,凌乱成结的发缝间,那一双半翻着白眼的眼珠子正不错眼地盯着他。 显然,赵武鸣并不记得他了。 申小五心一横,上前扒下他的裤子看了一眼,扭头噗通一声跪在常念面前。 “大人,就是他!他折磨小的几回,他不记得,小的可记得清楚!他屁股上有块巴掌大的印记,小的确定就是他!” 常念点点头,示意番子递上文书,看申小五签了字画了押,又被重新带回牢房。 常念撑着膝头站起身,经过赵武鸣身边时,哼笑一声,“侍郎大人,您瞧,本官为了找出证据定你的罪,费了这么大周折,也算对得起你的身份了。” 赵武鸣要开骂,被番子拿破布狠狠堵在嘴里带下去了。 前头带回来的人犯,一股脑儿的全都关进一个牢房,要紧的不要紧的都得走一遍流程,里里外外提审一遍,街上的梆子已经敲到了三更。 今天有朝议,卯时还要进内阁复旨,常念忙过这一阵回值房暂歇,经过议事厅,从段青抬起的油伞一角,模模糊糊看见一个身影。 济王竟然还在! 段青缩着脖子躲潲进伞下的雨,“这位爷的气性可真大!” 常念提袍踏上一阶台阶,远远看见济王正靠在椅背上假寐,身后侍立的江望,正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头。 常念心里腹诽,真是没苦硬吃。 正犯瞌睡的江望听见脚步声,立时警醒地走到门口,看清阶下站着的人,叫了声顾大人。 常念走到近前,朝他身后看了眼,“殿下怎么还没回去?” “我们主子说了,就得在衙门里待着,叫那些眼里容不下他的人常常看着,叫他们窝心。” 江望替主子不平,“顾大人您说,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眼里敢没我们主子……” 济王没办法再装睡了,提高了声线唤江望。 江望截住话头儿跑进来,“主子有何吩咐?” “几时了?” “主子,丑时三刻了。”江望见他没后话,俯下身子询问,“小的去膳厨上要些点心和清茶,主子晚饭没进多少,空着肚子不好受。” 济王暼他一眼,没回应。 没回应就是允了。 江望屁颠屁颠地退出去,冲进门的常念扮了个笑脸,“顾大人也坐下歇会儿,等着我给端吃食儿去。” 常念笑笑说行,让段青一道过去,自己进门呵腰行礼。 济王朝对面指了指,“顾总使,坐吧。” 听那声气儿,就知道他余气未消。 济王似乎很耐得住寂寞,让她坐下后,自己又阖上眼静静养神。 她知趣儿地落了座,没主动开口。 深幽的堂室一静下来,门外哗哗的雨声似乎都放大了几倍。 她转头看门外的夜景。 堂室的门大开着,飞溅的雨滴撞在檐顶上守夜的白纱灯上,像夏日里舍命扑火的飞蛾。 济王究竟有没有夺嫡的心?她看不透。 他的心思太难琢磨,至少现在看来,他没有这个心思。 皇上不愿意立储,济王在朝中呼声甚高,皇上越发对他忌惮,让他代职枢密院,也是无奈之举。 早年枢密院的军权比较集中,基本上都交由祁王掌管,一人可总揽全国的兵力调度,后来皇帝觉得风险太大,渐渐把衙门里的职权分解开来,权力都分散了出去。 祁王死后,皇帝不放心把权力交给那些外姓大臣,只能交给济王暂时接管,但军机大事,仍由皇帝自己定夺。 济王似乎也乐得清闲,每天进衙门不过点个卯,不借机揽权不说,甚至还有心情拿此事来逗她取乐。 还有那个纯王,不借着母亲的恩宠好好讨好皇帝,还反手给自己亲爹戴了个绿帽子。 她有时候真怀疑,是他们脑子有问题还是自己太执着,这世上难不成只有她一个人热衷于钻营登高吗? 正胡思乱想,对面的人突然开了口。 因为长时间没说话,嗓音有些喑哑。 “外头的人都回来了吗?” 常念说没有,“不过也快了,只是田产账目要理清,恐怕还得费上好几日,先大概理出个头绪,明日好进宫向皇上复旨。” 又沉默片刻,济王发问,“顾大人,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什么? 准备好交差的奏本?还是准备好跟他结盟? 他总爱在她面前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字字句句都不忘给她设陷阱。 她如今长记性了,可不吃他那套! 她嗯了一声,答得随意,“属下已经准备好了。” 第25章 互相试探 济王看她那副表情,知道她八成觉得他又不怀好意。 他左右晃晃头,坐直身子抻了抻筋骨,正了正神色道:“皇上既然打算拿赵武鸣敲山震虎,声势自然要大些。” “我记得我初回京时,曾在街上听见孩子唱童谣,”他眯着眼回忆,“’京信常通,腰包自然丰,上下一气,前途自然通’,如今借着抄家,把河底的老泥翻一翻,也叫这些京官们明白,吃得太肥,早晚会被丢上砧板开膛破肚。” 常念很少听他主动聊政务,不由得想借机试探,“赵武鸣这么明目张胆,说起来不过是仗着后宫里的恩宠,如今他罪名坐实,恐怕善宁宫那里也会多少受到牵连吧。” 济王知道她的心思,却没点破,悠悠道:“没有赵武鸣,还会有孙武鸣,钱武鸣,父皇喜欢贵妃娘娘,恰好赵家无势,这点恩宠,断不断都对前朝没有影响,对善宁宫那位,也不会有大的影响。” 帝王家没有纯粹的爱,即便真喜欢,也要权衡利弊,掂量好孰轻孰重后再喜欢。 “至于三哥嘛,”灯下的济王一脸促狭,“怎么,你怕影响三哥的前途?” 常念忙摆手,“在下可没提纯王的事儿啊,只是想着没能借赵武鸣的案子给蕙贵妃些教训,有些可惜罢了。 ” 济王听罢,一脸不相信的表情。 “您不是说过,现在动手,皇上难免疑心咱们是有意做手脚,大事儿要慢慢做,”她俨然一副同盟的口吻,“未免皇上疑心,就算再等等也无妨。” “不过,”她阴沉一笑,“殿下有句话说的对,既起了杀心,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我倒要看看,她还能再杀我一回不成。” 她争强斗狠时,脸皮紧绷,脸颊上会显出平日里不常显露的锋棱。 其实远在西北那些年,他偶尔听人提起她的名字,脑海里一瞬间会浮现出那张过于女气却惊艳绝伦的侧脸,以及年少时的莫名悸动,回忆起来让人忍不住想发笑。 但相隔万里,记忆里的轮廓在漫天黄沙里渐渐褪了色。 再过了几年,除了战场上厮杀后躺倒在地上兵士们的脸,京中的一切,在他脑里都渐渐淡去了。 回京时,她已经稳坐总指挥使的位子,且因为父皇的关系,她在朝中风头无两,任谁走过去都要在背后多看她两眼。 上下朝路上和她打了照面,彼此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次数多了,那张脸映到眼里,枝枝蔓蔓延伸到各处,在脑子里、心里生了根。 过去那个已经模糊发白的脸庞,重新被描画填补,在脑中刻画得越发清晰。 离京太久,京中人事变动太多,他在军中颇受拥戴,手里又握着军功,父皇对他多有戒备,任职枢密使也算得上是一种试探。 他知道外头的传闻,也有意要坐实这个名头。 一个私德混乱的皇子,有什么资格做太子。 从她那里入手,也算是个好的开端。 他抬眼看她,那张过于浓艳的脸上都是世故,每次看,还是觉得扎眼。 太过世故的人往往让人难以轻信。 她野心昭昭,他尚没有把握能完全掌控她。 所以,两厢都在试探。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常念离座,确认后朝济王回禀,“是徐副使他们回来了。” 枢密院的兵士身披蓑衣,黑压压的一片,列队整齐地站在院子里,衬得一旁东倒西歪的一众千户越发潦草散漫。 徐枫站在台阶上往下看,自己也觉得不像样,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开口训斥,只能干叹一口气,转头迎上出来的两人,他把一沓卷宗夹在腋下,弯腰朝两人拱手。 “殿下,顾大人,查封的账目已经汇总过来,还请殿下过目。” 济王摆摆手,“既是清戎司主理,交给顾大人过目就是。” 常念应声是,伸手接过文书。 瞥见段青和江望提着食盒过来,朝济王躬身,“案子也算告了一段落,殿下留下暂歇,用过宵夜再回府也不迟。” 济王说不了,抬手让台阶下的众人散班归家,转头公事公办道:“今天的差事办完了,若是有其他差遣,顾大人再打发人来枢密院知会本王就是。” 常念没有强留,“好,那就请殿下回府歇息,等整理好文书,下官会派人送到殿下府里过目,明日有朝议,到时进宫后您再给下官就是。” 济王点点头,常念送他出门,看济王翻身上马,率领他的一众兵士飒踏离开。 回身进衙门,命段青备上一壶眼酽茶,一直忙到四更天,总算理清了,吩咐人交到济王府让他过目。 熬了一夜,脑袋里像塞进去了一块榆木疙瘩,怎么也翻转不动。 段青吊着一只胳膊进来伺候她洗漱,接过温热的巾栉敷在脸上,脸上的困倦总算敷散了些,抬头照镜子,铜镜里的人像被吸了一半精气,眼下已经泛起了深重的青影。 出门前抬头看天,东边的天际才微微泛出些青白,俯身上车,下了一夜的雨,急驶过的马车溅起积水,不时听见有路人惊呼。 卯正时进宫,在奉天殿外才站住脚,济王迎面就来了,她遥遥朝他拱手,他脸上淡淡,递过文书后便转身站定。 太监尖细的声音悠长响起,诸臣工听诏列队陆续进了大殿。 案子由常念主理,进了殿内,自然由她打头交差。 赵武鸣除了御赐的官邸,一处六进老宅,其余九处宅子,各搜出地契一百二十张,白银千万,其余珠宝奇珍,数不胜数。 “赵武鸣侵吞赈灾银,所有涉案官员已经全部捉拿,另外,”她把供状和整理好的卷宗呈上去,“微臣在侍郎大人城北的宅子里,发现了一间拿银砖砌的屋子,想来钱财来路不正,没办法存进钱庄,一时半会儿又花不完,只能砌进墙里。” 殿内一片哗然。 皇上把常念呈上来的文书狠狠地丢出去,“都好好看看,朝廷每年几十万的养廉银子,分派下去恐怕还不够这些贪官塞牙缝!都给朕狠狠地办!钱财来路不正的一律抄家!赵武鸣的妻儿不论多少,一律问斩!死了的也要从坟里给朕刨出来鞭尸!” 皇上三两句就处置干净了纯王的母舅家,站在御案下首的纯王垂着眼睫,连眉头都不曾动一下。 至于蕙贵妃,果然如济王所说,皇帝念惠贵妃病重,且对兄弟所为并不知情,只降了位分,仍旧允许她留在善宁宫养病。 大家看着纯王高举双臂,缓缓叩拜下去,“儿臣谢父皇宽宥,儿臣叩谢皇恩。” 大家对皇帝的有意偏袒虽然颇有微词,但一个没了娘家支撑的将死妃子,处不处置也不重要了。 第26章 怎么,顾大人不愿意? 要紧事儿说完了,接下来,就是聊民生聊边防,聊到最后,只剩一桩——立储。 有些人跃跃欲试,“皇上国事巨万,我等虽与皇上同心,但毕竟有心无力,皇上何不册立储君,朝政上也好替皇上分忧。” 皇上迟迟不提立储,官员们早就按捺不住,有人起头,顿时七嘴八舌都上前谏言,唯恐落了下风。 那些言官颇有些视死如归的势头,即便圣颜不悦,也照旧大义凛然地昂着头规劝,“储君乃国本,国本不定,必然危及江山社稷之稳固!” “皇储之位空悬,对上不能慰先祖,对下无以安万民……” 皇帝虽然独断,但大胤一贯的制度就是“国之大业,取决于群议”,只能揉着眉心耐心听他们聒噪。 “三皇子行事审慎,作风正派,多年来辅佐皇上处理内务,从无怨言,且如今纯王为长……” 御史大夫从鼻子眼儿里出气,眼里都是鄙薄,“大邺自高祖皇帝起,就主张立贤不立长,太……” 想到提前太子犯了皇帝的忌讳,话锋一转,“太放肆了,赵武鸣贪赃枉法,连放赈的钱都不肯放过,蕙贵妃作为家姐长辈,不行规劝,如何教诲后世之……” 话还没说完,就被吏部侍郎给堵住了,“前朝之事关内庭何关,再说女子出嫁,便与母家没有关系,皇上都已经允许贵妃娘娘留在善宁宫内养病,御史大人这般忤逆,难不成要凌驾于皇权律法之上!” 御史大夫是辩论好手,没有半分慌张,朝上拱了拱手,“侍郎大人不必乱给在下扣屎盆子,在下有没有忤逆之心,皇上心中自有论断,济王战功赫赫,礼贤下士,朝中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明君自当择贤……” 拥护济王的声音越来越多,支持三皇子的也不遑多让,殿里吵吵闹闹,俨然像城西的菜市口。 李洵舟和李长嬴处境尴尬,立在两侧一言不发,任凭两边吵得唾沫飞溅。 常念奏对完就退到了御桌旁,她是皇帝的人,没有表明立场的必要。 她勾着头,却忍不住偏头看两位当事人。 纯王是座上菩萨,雷劈在脑袋上也舍不得皱一下眉,两只手交握在身前站着,脸上依旧是那副平和澹宁的模样。 再撇过眼神看另一侧,没想到正对上济王那双锐利的眼睛。 她一惊,忙装作不经意地垂了眼。 御案后的皇帝听了半天,到底忍不住了,一声够了,乱糟糟的大殿里立时安静下来。 皇帝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从济王身上飘过,最后落回那群慷慨激昂的老臣身上,冷笑道:“朕还没死呢!你们一个个嚷嚷着立储!是不是且等着朕死呢!” 这话说得重,原本垂手站立的官员一个个像被砍断了腿,纷纷跪倒在地。 皇帝愤然离座,“立储之事,朕自有定夺!谁再敢妄议,别怪朕不顾贤名儿砍了他的脑袋!” 说罢,不顾群臣的苦苦哀求拂袖离去。 皇帝对皇权地掌控,仿佛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官员们一个个失魂落魄,曹总管扬声叫散朝,众人只能惶惶地退出殿门外。 御史大夫和吏部侍郎冷不丁碰到一处,各自朝对方翻了个白眼后扬长离去。 几个官员站在廊下,对插着袖子看着院子愣神,一阵冷风吹过来,才渐渐醒过神,满面愁容地下了台阶。 常念最后一个出来,济王和纯王站在滴滴水檐下并肩而立,看起来似乎很亲厚。 亦真亦假的客套,不过是面上好看罢了。 她趋步上前,弯下腰朝两人作揖,“微臣见过两位殿下。” 两人齐齐转身。 昨儿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到这会儿总算缓了过来,太阳初升,斜照的日光从廊庑下的青砖地上,逐渐攀升至两人身后,一黑一红的颜色,在日光的映衬下显得越发浓墨重彩,远远看过去,如同两把淬炼后新鲜出炉的利剑,鲜焕猖獗。 顶着两人的目光,她不紧不慢地朝上拱手,“二位殿下且聊,衙门里琐事缠身,下官先行告退。” 济王却说不忙,转头接过刚才的话头儿,“昨夜在清戎司熬了半宿,早上骑马又冲了冷风,没想到就发作了,以前整日的风餐露宿也没见犯头风,如今锦衣玉食,身体反倒不如以前了。” 纯王说起话来,还是老夫子的口吻,“你还年轻,如今回了京就该好好调养,别到最后留下什么病根。” 两人一递一句,全然不提刚才殿内发生的事。 济王一脸乖顺地说好,“三哥,那你忙,我们就先回去了。” 他们兄弟二人说话,没有她插嘴的余地,济王叫她留步,她以为有公务交待,便退后半步等在一旁,冷不丁听他说我们,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狐疑地四处望了望,廊下除了如偶人般站立不动的宫人,就剩他们仨个“活人”。 她抬起一根手指在两人之间划拉,愕着两眼问,“我?们?” 济王似乎对她这副傻样儿很瞧不上,站在台阶上不耐地招呼,“顾大人,本王头疼的厉害,可否快一些?” 常念有些傻眼,他头疼,她又不是大夫,叫她快些干什么,转头见纯王正静静看着她,只能勉强牵出一丝笑,拱手说告辞。 纯王仿佛已经忘了善宁宫那一夜,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顾大人,告辞。” 常念疾步下了台阶,追上济王的脚步,一面走,一面问道:“殿下叫微臣去做什么?” 济王蹙着眉,头也不回,“回王府。” “殿下不去衙门?” “本王犯头风,告假一天。” 常念越发纳闷了,“那殿下叫我一起去干嘛?” “顾大人今早不是坐马车来的吗?骑马太颠簸,本王头痛受不了,本王要坐顾大人的车回府,”他站住脚,一脸不快,“怎么,顾大人不愿意?” 看着那张理不直气也壮的脸,常念差点被气笑。 就没见过这么霸道的人! 她真恨不得现在就把他摁在地上,狂甩十大鞭子! 第27章 下官伺候的不好? 常念皮笑肉不笑,“不是不愿意,主要是殿下没提前知会一声,今儿来的时候坐的一人乘,恐怕没办法和殿下同乘。” “一人乘?”济王面无表情地扭过头,“本王不胖,坐得下。” 两个大男人乘一辆车,说出去让人笑话。 她存着怨气,不肯挪步,“殿下坐车,我骑你的马回衙门。” 济王没理她,走出几步才说:“马已经被江望骑走了。” 常念看着他的背影,有种铁拳锤在棉花包上的无力感。 回头看看,同僚们已经走光了,她长叹一口气,磨磨蹭蹭地跟着济王出了宫门。 不远处就停着衙门的马车,马夫看见他出来,忙从驾辕上蹦下来,弯着身子摆脚凳。 上次出城是她驾辕,可这次是城内,堂堂清戎司总指挥使,坐在车头扬鞭“驾,驾”的当马夫,实在是有失体面。 她一咬牙一跺脚,跟在济王身后上了车,进车舆前吩咐车夫,“先去济王府。” 车夫俯身说是,撤下脚凳,拽着缰绳喊声驾出发了。 尽管极力往后缩,两人的膝盖还是几乎顶在了一起,常念万分不自在,自打老爹死后,她还没和别的男人同乘过一辆马车。 济王完全没注意她的困窘,大概是头疼,一坐下就仰头靠在车围上,眉头拧成了一团。 他满身都是心眼儿,常念不知道他是真闹头风,还是又要借机作妖,有意装病。 不过听纯王刚才那口气,好像知道他有这个病症,她暗暗观察一会儿,憋不住开口,“殿下平日里犯了头风,是怎么医治的?吃药吗?” 济王似乎不愿意和她说话,轻喘了口气才回答,“无药可医,不过是揉捏缓解罢了。” 说罢就闭上了眼。 常念吃了闭门羹,讪讪闭上了嘴。 街上的人已经多了起来,来来往往地在路边的摊贩上驻足,马车急一阵缓一阵,车身随之颠簸起伏。 济王起先还闭着眼,后来干脆抱着头,俯身趴在了膝盖上。 常念有些慌,轻声唤殿下,没有回应。 她朝他挪了挪,车顶太低,她干脆蹲在地上,犹豫着拍了拍他的肩头,“殿下,你还好吗?” 济王的声音像困在牢笼里的困兽,沉闷阴郁,“不好!” 问也白问,她悻悻坐回座位,撩开车帘看看,离济王府还要好一段距离,折返回宫也不划算。 再转回头看,济王的十指插进鬓角里,紧紧抓着鬓发,头上的发冠都抓松了,俯下的身子绷成了一张弓。 她吓了一跳,没想到他的头风发作起来这么厉害。 又低声唤一声殿下。 还是没回应。 就这么干坐着实在有点不仁义,常念低声喃喃,“念着你前日救了我命的份上儿,就帮你这一回。” 她咬咬牙,又俯下身子,“要不,下官替您揉揉?” 俯身抱头的济王沉默了一会儿,艰难地直起身,重重地仰倒在座位上。 常念挪过去一些,伸着脖子看看他的脸色,白洁的面皮底下透着青气。 不像是装得。 她弯腰挪到他跟前,坐在他头顶前方,挽了挽袖子,学着段青平时伺候她的样子,乍着膀子在他脑袋上按压起来。 好在有车围挡着,她做贼似地看一眼帘子,唯恐有人看见。 大概是按得不到位,济王突然拽住她的两只手,重重地压在太阳穴上。 常念愣了愣,反应过来忍不住撇嘴。 她从来没伺候过人,没一会儿就有些吃力,腰也坍了,肩也垮了,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点在太阳穴上。 济王没叫停,她也不好停手,到这会儿才真有些后悔开这个口。 她不满地垂眼看,济王俊秀的脸毫无遮掩地闯进眼里。 济王的母妃是大邺出了名的美人,济王自然也不差,高高的眉弓上横着两条英挺的眉毛,浓密的眼睫下一溜上去是高挺的鼻子,再到上面丰盈嫣红的唇,没有一处不精致,不赏心悦目的。 从她这个角度俯视下去,俨然一副美人倒卧图。 可惜,常念暗暗啧舌,这么一张俏脸,竟是个断袖。 济王虽闭着眼,但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正在他脸上肆意巡视。 要说他这个头疼的毛病,倒真没骗人,以前作战前要排兵布阵,整宿整宿的熬夜筹谋,随军前进的路上,随意找个背风处眯上一时半刻,睁开眼就得迎着烈烈的风雪继续前进,后来一受风就要疼上一阵。 不过回京作养了一年,已经好久没犯过病。 她蹲在他腿边,半仰着头观察他的神色时,他差点没绷住,还好最后强行忍住了。 她伺候人的水准不高,越到后面越敷衍。 没握过刀剑的手没有筋骨,力道也是轻飘飘的,似有若无地在太阳穴上随意打圈。 两人挨得近,有幽幽的香气随着她的动作从袖笼里飘出来,清幽甘甜的味道,和她平日里的强势很是不相配。 她俯低身子,那香气瞬间放大了几倍,他平日里不怎么喜欢用香,府里丫鬟熏衣服前都要先问过他的意见,如今躺在这被这股香气包裹,他没来由地有些喘不上气。 常念正盯着他的脸看得起劲儿,济王突然睁开眼,偏过头,一把握住了她的指尖。 她窒了窒,以为又是嫌她没按到位,可他竟一直攥着没松手,拇指上的虎骨扳指紧紧压在她的食指上,压得生疼。 她僵着脸要发怒,他却丢开手,缓缓坐了起来,高喊一声停车,还没待车停稳,起身摔帘蹦了下去。 常念低声咒骂一句又抽疯,起身掀开车帘,站在车辕上冲他的背影喊,“殿下去哪?” 见他不回头,她无奈地蹦下车跟上去,“好好的,怎么了这是?” 她探着脑袋问,“是下官伺候的不好?” 济王没回答,脸色虽已经不复之前那么苍白,但表情尴尬,脸颊上还浮现出一抹可疑的红晕。 常念看着看着,恍然大悟,猛拍大腿。 刚刚她只顾低头看美人,忘了男男有别。 这个济王殿下,怕不是思春了! 第28章 李洵舟你疯了! 其实京中的达官贵人养小倌儿不算稀奇,戏班子里或贫苦人家但凡面目清秀的孩子,都搜罗进府里养着,闲时当做玩意儿似的取乐。 济王作为皇子,也许是看不上这些下九流,更或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毕竟有了污名的皇子,保不齐就会有人拿着这个名头做文章。 以前一直以为济王的传闻不过是捕风捉影,没想到竟然在她这里验证了。 刚才两人靠得那么近,他憋了这么久,一时忘情抓着她的手不放,也算是情有可原。 毕竟这种东西,哪里能忍得住嘛。 常念促狭一笑,追上去说:“怪属下手艺不精,不知殿下好受些没有?” 济王含糊一嗯。 她一面观察他的表情,一面故意调侃道:“殿下如今回了京,就应该找个手艺精湛的人好好伺候着仔细调养些时日,像纯王殿下所说,别留下什么病根才好,听说殿下回京后,府里后院一直空置,也是,殿下公务繁忙,哪顾得上张罗这些杂七杂八的琐事。” 济王站住脚,迟迟地把视线移过来,冷然一笑,“顾大人似乎对本王的家事很清楚?” 常念讪讪一笑,“殿下一向作风清正,京中谁不知道,殿下虽不爱奢靡,但王府的规制不可破。不过趁手的下人不好找,我府上有几个巧手机灵且精于推拿的小子,要不给殿下调到后院伺候您去?” 济王“哦”了一声,颇有兴致地看她,“顾大人果然贴心,连这个都替本王考虑到了,不知道顾大人给本王的后院里,都准备了什么样的人?” 常念笑得意味深长,“殿下想是什么样儿的,属下就安排什么样儿的。” “是吗?”济王笑得诡异,一面朝她逼近一面说:“如果我说,我就想要顾大人这样的呢?” 护城河两岸的柳树叶子已经焦黄了大半,一阵秋风吹过,落下了一地的黄叶,踩上去有簌簌的脆响。 常念被他突然发难,控制不住地往后退,最后被堵在沿河的阑干前。 她有些慌,勉强堆出笑,伸出手推住他,“殿下别跟下官开玩笑了。” 他却沉着脸不肯罢休,直把她欺地紧贴阑干,伸出一只手撑在她身侧的扶手上,把她圈进怀里,一步也挪不开。 大理石雕刻的阑干很凉,硌在腰间,寒意直透心肺,常念真的慌了,在他胸前支起双臂,尽量隔开一些距离,偏头斥道:“殿下,请别这样!” “别哪样?”济王不以为意,俯低头凑近她的领褖嗅了嗅,“别这样吗?” 又慢慢往上移,停在她鬓边,贴着她的耳垂低语道:“还是别这样? 常念瞬间汗毛直立,尴尬地咽了口唾沫,“殿下,殿下何必这样戏弄下官?” “戏弄?”他在她耳边哼笑,在她耳垂上蹭了蹭,“顾大人不是要替本王张罗后院的人吗?你问本王要哪样儿,本王现在告诉你,就要你顾大人这样的!” 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说得就是她! 老虎头上拔毛,自讨苦吃! 常念叫苦不迭,看着远处走过的人影,放低声求饶,“殿下,属下不过顺嘴一说,您这样叫别人看见了,就真的误会了!” “本王不怕他们误会,”他直起身子,目光暧昧地在她脸上婉转打了个转,最后落到她嫣红的唇瓣上。 她因为紧张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再松开,犹如浇灌后的蔷薇一样丰盈,他突然觉得喉头有些渴,低声道:“既然不怕,又何须再忍下去!” 常念见势顿感不妙,有些语无伦次,“殿下,你听我说……殿下,殿下!” 他越来越近,她慌到了极点,阑干不过齐腰高,她受惊后退,整个身子控制不住地朝后仰过去,济王急忙伸手揽她。 没能四仰八叉地摔进护城河,两人却贴得更近了。 直筒的官袍腰身宽绰,他扶上她的腰时才惊觉,一个男人的腰竟然可以这么细,他张开手掌丈量了一下。 感觉她的身子明显往前瑟缩躲避了一下,脑内有一根弦铮然拨动,他紧了紧手臂,刚才车舆内那股清幽的香气再次氤氲进脑子里,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绪突然通向四肢百骸,冲得他头晕目眩。 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了。 他几乎贴在了她的唇畔,常念眼见他的气息越来越不稳,忍不住抬腿朝他胯下顶去,可他早有防备,一掌捶在她膝盖上,疼得她几乎直不起腰来。 打也打不过,她气愤地朝他一侧的耳朵上大吼一声。 “李洵舟!你疯了!” 耳内一阵嗡鸣,所有旖旎的念想瞬间被打断,济王捂着耳朵踉跄后退。 “顾常念!你好大的胆子,敢直呼爷的名讳!”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常念弯腰揉着膝盖,作出十分委屈的声口,“殿下拿下官当乐子,下官原本无话可说,可光天化日的就这么调戏下官,难道还不许下官反抗吗?” 济王自知理亏,皱眉揉了揉差点被她喊聋的耳朵,等耳内那阵嗡鸣过去后,才轻飘飘丢下一句,“本王调戏你,是你的福气,”说罢徉徉踱开。 常念气得不轻,鄙夷地看着他的背影,“呸!这福气你爱给谁给谁,反正我不稀罕。” 她再不肯和他同乘,还好王府已经离得不远了,济王对她那一嗓子很是不满,选择一个人漫步回去,好透透气缓解刚才的不适。 常念一脸丧气地坐马车折返回衙门,徐枫来和她说话,她摆手让他自行处置,恹恹地回了值房,转头吩咐段青打热水。 段青听她说了事情经过,听她指挥着给她擦脸,擦手,擦脖子。 “我说我陪着您,您还不让,要不然也不会让他占您便宜!” 常念指指耳根,“还有这里,都得擦!” 她嫌段青一只手使不上劲儿,劈手夺过来,在脖子连接耳根的那块肉皮上使劲蹭了蹭。 段青看得呲牙咧嘴,“主子,快别擦了,再擦就破油皮了。” 常念停了手,觉得颈子火辣辣的,往镜子里一看,果然红了一大片。 段青接过巾子放在盆沿上,唤人端了出去。 “看来济王是断袖这传言不假,回京这一年都憋着,以为能给封个太子当当,谁知道皇上不放权,他还得憋,你说一个大男人旷了那么久,你那么刺激他,他可不就忍不了嘛。” 常念乜她一眼,“敢情还怨我了是吧!” 段青诶一声,“小的哪是哪个意思,小的意思是主子长得太好看,换谁挨得那么近,能忍住不动嘴。” 常念狠狠剜他一眼,揉着脖子长叹一口气,“招惹了一个这么个难缠的主儿,以后的日子恐怕难捱,我怎么这么倒霉,就这么白白被他占了这么大便宜!” 段青哪壶不开提哪壶,“主子,你说济王是不是真看上你了?他说不定来真的呢!” 段青是个二五眼儿,她一时半会儿和她说不清里头的厉害关系。 她伸开手臂,直撅撅仰倒在榻上,长舒了一口气。 “管他真不真呢,他看上也白搭,他看上我,我可看不上他。” 第29章 活腻歪了 常念第二天一进衙门,就觉得气氛不太对。 徐枫看见她进了档房,在门外踌躇半天,才进来朝她拱手,说起抄家带回来的那些孩子。 “赵武鸣私宅里的那些孩子,大部分都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民,原本就是为了对外做样子装门面,皇上下旨要灭门,这些孩子也一并押走吗?” 常念正翻看案头的文书,头也没抬,“都多大?” 徐枫挠挠头,“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三岁。” 清戎司虽然手黑了点,但那也仅仅是在官场,她有时候也愿意自己手上少沾点血,想起那回在城外碰上的小顺儿,“又不是赵武鸣的亲骨肉,用不着都替他陪葬,大的送出去自谋生路,小的送养就是。” 常念交待完,低头继续翻看文书,伸手拿架子上的笔时瞥见徐枫仍旧站着,她有些不耐烦,“皇上那里我自会料理,你尽管去办就是。” 徐枫应声是,搓着手仍不肯走,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能说出半个字。 常念料他有事要说,抬眼看他,“说吧,什么事?” 徐枫干干一笑,“还是顾总使懂我,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就是外头有传言……”说着又开始觑她脸色。 常念没见过他这么黏积,料想一定和她有关。 她丢开笔,抱臂靠向圈椅,“说吧,传得什么?” 徐枫从袖子里伸出个大拇哥儿,“大人果真料事如神,属下还没说是什么……” 常念的耐性都被他磨光了,拾起笔赶人,“行了行了,你要不愿意说,就赶紧下去办差,别杵在我面前,扭扭捏捏看着反胃。” 徐枫话头儿被堵在嘴里,不吐不痛快,急忙说好好,“我说我说,就是吧……” 见她要拍桌子,他立刻加快语速,“据说有人撞见济王和您当街搂搂抱抱,亲密异常,咱们放出去的探子传话进来,说外头都传您和济王殿下有染。” 更难听的话他没敢说,他今天来得早,一下地牢就听见底下两个番子偷摸议论,“济王和咱们顾总使那叫一个不避嫌呐,一个轿子里坐着,还当街就抱着啃,也不知道两个大男人,啃个什么劲儿?” 另一个番子说这你不懂了吧,“甭管什么味儿,人家就好这口儿,就跟你爱和婆娘亲嘴儿,一个味儿!” 那个番子坏笑着接口,“你说,他们谁在上,谁在下?” 两人对视一笑,“自然是……” 徐枫没等他们说完,上前左右开弓,两个耳刮子打下去,两个人才反应过来,满嘴血地跪在地上,把头磕得“砰砰”响。 徐枫一口气说完,眨巴着眼睛等她发作,没想到她脸上毫无意外之色,心顿时往下沉了沉,难不成传言是真的? 看她离了座,背着手在地心踱步。 档子房里竖着一排排的书架子,上头堆山积海的全是各式各样的文书,窗外的日光照不进深处,加上入秋后雨水重,即便有檐下的一排天窗开着,阴天里也照旧能闻见一股子霉味。 徐枫不知道她琢磨什么,眼珠子跟着她的脚步来回转,好不容易不转了,总算盼来她开口。 “徐副使,你觉得大胤的几个皇子里,谁最有资格做皇帝?” 徐枫诧然抬头,顾总使平日说话做事向来圆滑谨慎,问这种大逆不道的问题着实把他吓了一跳,但能问出这种话,自然是把他当自己人。 他斟酌了片刻才道:“那自然是济王。” 常念继续问,“怎么说?” “五皇子年幼,尚不堪大用,三皇子纯王虽最得皇上的心,但背后无势,且为人中庸,恐怕根基不稳担不起大任,济王手里有功,论实权和功绩论才智,远比其他两位皇子胜算大些。” 徐枫虽然看起来粗钝,但偶尔的见解也能一针见血,常念点点头表示赞同,“那你觉得皇上愿意立谁为太子?” 徐枫挠挠后脑勺,“这可不好说,纯王多一些?也不像。” 他瞧一眼门口,憋着嗓子说:“皇上这皇位啊,他谁也不愿意给。” 她在地心散够了,绕过案桌坐回座位,“皇上此时不愿意立储,不可能一辈子不立储,熬过这段时间,该是谁的还是谁的。” 徐枫咂有些摸不着头脑,“你的意思是,还是济王?” 她摇摇头,“那也得看能不能熬过去再说。” 徐枫咂摸出些不寻常的味道,“那济王和您的传言是假的?是不是有人在后头故意推波助澜?” 常念咳嗽了两声,摸了摸鼻子,“我和济王要说假倒也不全是,昨天济王犯头风,坐我的马车回府,下车散步时不小心迷了眼,我不过帮他吹了两下,被有心人落了眼,没想到竟传得人尽皆知。” “我就说嘛,顾大人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那些外头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您不肯娶妻,肯定和济王一样是断袖,咱们共事这么多年,也没见您对我有什么意思啊。” 他拍拍胸脯,“顾大人放心,再让我听见有人胡喷粪,我保证替您证明,再去撕烂他的嘴!” 常念望一眼他那张过于粗犷的脸,磕碜地牙酸,又不忍心打击他,“徐副使能替本官澄清,本官真是感激不尽。” 徐枫说客气,压声问,“大人,那您说,这究竟是谁的手笔,敢把您都给拉下水?” 常念有意考他,“你觉得会是谁的手笔?” 徐枫拧着两道浓眉,嘬嘴思索了半天,“难道是纯王?” 常念仰天翻了个白眼,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叹息,“也是,你要有那心计,我早被你拱下台了。” 徐枫很擅长顺杆儿爬,执起桌上的笔递给她,“属下脑子里都是浆糊,装不下那么多弯弯绕绕,有您在前头替兄弟们筹谋,我们就只管跟在大人后头牵马射雕,指哪打哪就行。也甭管是谁的手笔,您只要下令,兄弟们保管把那人给揪出来。” 常念晃了晃手说打住,“动脑子不行,嘴皮子耍的倒溜。他们要传就让他们传去,本官身正不怕影子斜。” 徐枫笑笑说行,小心翼翼地和她提起有番役在背地里嚼舌头,“这些王八羔子活腻歪了,敢在背后议论主子的是非。” 不用问就知道说得有多不堪,常念倒不在乎别人怎么挤兑她,她在清戎司这么多年,知道人性有多恶,嘴长在别人身上,背过身去,别舞到她面前就行,可自己衙门里的人若不管教,不定哪天就会反咬一口。 在这样的衙门任职,一味对他们好,反而不能服众。 要忠心不能只在嘴上,手底下的人只有表面的宾服远远不够。 有时候现实逼得她不得不强硬。 要立威,一味的纵容只会让他们觉得她仁慈,只有足够强硬,才能叫他们畏惧,叫他们服从。 她低下头在文书上勾画。 “既然活腻歪了,就赶紧送他们下去,顺便告诉其他人,这回抄家的数目,一个子儿都不许少,在谁手里少的,就拿谁的命填上。” 第30章 顾总使没来? 上位者大都无情,有慈悲心的该坐在城南的皇城庙里受香火,清戎司要是出了个大善人,那才是活见鬼,他们选择走的这条路,不求光耀门楣,只求路过时别人既敬且畏着,足矣。 徐枫对她的决定表示十二分的赞同,“还有那个程良,要不要把他也一并除了。” 常念抬起手,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伤,“这程子太忙,竟把他给忘了,精心留意着,有第一回自然有第二回,以后不平静的时候多了,说不定还能借他的手,帮咱们一把。” 徐枫听了,脸上惘惘的,“案子不是都结了,还能有什么事?” 她这样精明的人,身边却养了两个榆木脑袋,一个他,一个段青,常念苦恼地揉揉眉心,“下半晌还有公务要办没有?” 徐枫说有,“枢密院的人还在城外的那几处宅子里驻守,今儿去清算完就封门了。” 常念点点头,“去吧,早办完早让他们回去交差。” 徐枫拱手退出档子房,下了地牢,番役把那两个被打的没有人形的番子丢在地上,上前拱手等示下。 徐枫是副使,二把手嘛,得懂得藏拙,所以平日在衙门里,他大部分时候都敛着锋芒,可到了这会儿一张粗豪的脸上却满是戾气,如同一只即将狩猎的藏獒。 “都给老子绞死!” 番子下去准备缰绳,随堂的番役低头看看瘫在地上的两人,到底是一起共事了十几年的同僚,念着旧情欲上前说两句好话,突然一声断喝,吓得他急忙退了回来。 “都给老子夹紧你们的嘴!好日子过惯了,就忘了以前夹着尾巴当差的时候了!都瞪大你们的狗眼好好瞧着!谁再敢胡喷粪,老子就送他下去陪这俩猪狗不如的东西!” 候在一旁的番子领命,如狼似虎地扑上去,一左一右地拽紧缰绳,如同串在绳上的蚂蚱,绳上的人无望地踢腾了一会儿腿脚,很快便没了动静,阴暗的地牢里顿时充斥着一股屎尿味。 对于济王和自家大人的传言,衙门里大都有所耳闻,虽不敢明着议论,但有不少还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如今眼睁睁看着昔日同僚被绞死在眼前,谁也不敢再多说半句。 千户点了几个人出来,徐枫沉着脸吩咐,“今儿出城去做最后清点,总使大人发了话,抄家的东西一样儿也不许少,别说少了一件,就是半件,也得拿你们的脑袋来填!” 衙门里办案,最喜欢办抄家的案子,抽头捞油水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总使大人不发话,他们就能赚得盆满钵满,这回顾总使不愿意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赖这俩不长眼的东西。 原本的同情瞬间变成怨恨,地牢里留守的番子待徐副使他们离开,朝躺在地上的尸体踹了两脚,“妈的,死了还要连累老子替你收尸。” 徐枫几人出了地牢,经过档子房,千户们朝窗屉子上瞧瞧,窗纱上隐约透出个人影。 要说这京城,谁还像他们家总使大人一样,身居高位还能这么勤勉?办起案来事事躬亲,不偷奸不耍滑,有雄心有手段,这样的主子,还有什么不足意的? 至于那个济王,总使大人爱怎么勾搭就怎么勾搭,反正有顾总使在的一天,就有他们安身立命的一天,于是翻身上马,雄心勃勃地直奔城外。 徐枫进门时,番子正往门外的马车上搬箱笼,手上不得闲,微躬了背说见过徐副使,跟在后头出来的千户之首 贺彦朝他拱手,走近了压声道:“济王来了。” 徐枫一惊,“他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徐枫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前脚进门,他后脚就来了。” 这会儿容不得他们细聊,徐枫说知道了,撩袍进了院门,济王正背身而立,身形笔直,精干利落的身段看起来充满力量。 徐枫老老实实地弓腰上前,叫了声殿下,待他转过身,垂手说:“下官见过济王殿下。” 济王转头见是他,闲闲问道:“你们顾总使怎么没来?” 这位爷倒是不避嫌。 一个堂堂的爷们儿,喜欢什么不好,非要喜欢男人。这些皇天贵胄,下头人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玩意儿,他要是能背着点人,何至于连累他们顾大人也摊上这么个污名。 徐枫心里不大高兴,面上却显得越发谦恭,“顾大人还在衙门里,案子牵拉出来不少的官员,一个个都得调查过审,顾大人一时不得闲所以没过来,还请殿下见谅。” 济王“哦”了一声,“你们大人倒是仔细,这种小事也要一一过问?” 徐枫说:“殿下不知道,别人都以为我们大人稳坐高位,大事不管小事不看,其实逢着办差,衙门里就属她最谨小慎微,就这还有人在背后乱说闲话呢!” 济王没言声。 昨天的事虽是他有意促成,但传得这么快,这么广,属实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原想解释两句,没想到人没等来,倒来了个替她打抱不平的。 济王不吭声,徐枫顿时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一时义气上头,忘了这位主子不是善茬儿,他话里有话,他不会听不出来。 他垂着头,心惊胆战地等了半天,济王仍旧未说话,就在他以为济王有心放他一马时,济王却开口了。 “你倒是挺忠心。” 徐枫愣了愣,不知道他是夸他还是挤兑他,正惶惶不知如何回话,门上传话的小厮小跑进院子,插秧跪下去回禀。 “殿下,宫里派人传话过来,说善宁宫的贵妃娘娘崩了,请殿下立刻回宫料理丧仪。” 消息太突然,济王明显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说知道了,转头吩咐江望备马。 徐枫赶紧上前,“殿下请放心,这里暂且有下官照应着,出不了岔子的,等清点完后,下官回宫向您回禀,还请殿下一路小心。” 补救的太晚,济王没领情,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就翻身上马,扬了扬缰绳,策马往皇城方向奔去。 马蹄激起的扬尘盖了徐枫一脸。 第31章 春暖,景和 常念进宫时,六宫的丧钟刚好敲响。 当的一声,浩大的嗡鸣声震荡在四九城内,一声声仿佛敲击在人的太阳穴上,她踏在丧钟震荡的余韵里,迈步进了善宁宫大门。 慧贵妃的梓宫设在善宁宫正殿,一道又一道的经幡,从宫门外延伸至善宁宫正殿,尚衣局的太监看见她,把早就准备好的丧服替她穿戴好。 她缓步进了殿门,正殿中央的地心上设了高案,案桌上摆着已故贵妃的牌位,上面写着她的谥号,“贞德皇贵妃之位”。 蕙贵妃在死后,也得到了其他妃子得不到的恩宠。 太子被废后,后宫就没了皇后,皇贵妃之位,位同副后,丧仪完全按照皇后的规制来办。 殿内梵音连绵,跪在火盆跟前的宫女时不时地往盆里投进去一沓纸钱,没人注意她进来。 一大波的嫔妃们正跪在地上守灵,孝帽子戴得深,遮住了眉眼,即便没有一滴泪也能演出情真意切的悲戚。 一个死了的皇贵妃,比活着的贵妃更让人安心。 有宫妃抬眼四处看,眼梢眉角有掩不住的窃喜溢出来,不提防被站在一旁的常念看见,脸上顿时讪讪地。 常念不以为意,欠了欠身,“请娘娘们去偏殿稍作休息,下半晌的时候还长,千万要保重身体才好。” 干嚎了半天,总算能松口气,灵堂里不能带宫婢,宫妃们相互搀扶着站起身,陆续从她身旁经过,或轻慢,或敬畏。 皇贵妃的娘家人因为前日的抄家已经死绝了,没有内命妇哭灵,偌大的殿内只剩下守灵的宫人和诵经的和尚。 常念撩开垂下的帐幔,幔帘厚重,一放下,就能把嗡哝的梵音隔绝在外头。 她提袍跨进后殿,殿里正中停放着皇贵妃的灵床,不出她所料,纯王正垂首跪在灵床一侧,紧紧握着蕙贵妃的手,仿佛只要握在手里,就有地方可以寄托哀思。 殿里燃着檀香,她不喜欢这种味道,太过浓烈的味道闻久了头晕,她掩了掩鼻子,上前几步,看了看灵床上的人。 慧贵妃的尸首上裹了好几层的绸子,外头再套上一层丧服,看起来比平日里臃肿了不少,大概是没了人气,口唇有些青紫,但脸仍旧是那张脸,比起那夜在善宁宫掌掴她那一回,肿了不少。 纯王偏过头,看见是她,又迟迟低下头。 “顾大人,不用看了,母妃已经死了。” 常念确认完,退后一步淡淡道:“斯人已去,还请殿下节哀。” 他侧脸看她,脸上竟然带着笑,“顾大人是不是有些惋惜,还没来得及报仇,人已经就死了?” 衙门里接到消息时,她还真有些吃惊。 知道她活不长,但没想到崩得这么快。 “殿下已和下官做了约定,殿下保守秘密,我便不再追究,如今人死债消,下官不会和死人过不去。” 纯王跪得久了,起身时有些踉跄,他扶着灵床缓缓站起身,“那我该替母妃谢过顾大人。” 常念没再搭话,欲转身离开,不经意的一瞥,看见蕙贵妃的手心里,似乎有一团黑色的东西。 纯王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解释道:“是头发。” 他折回去,重新握了握蕙贵妃的手,只是尸身已经僵硬,很难握紧,那团黑发只能松松地躺在手心。 他无奈地松开手,低头看着闭着眼的母妃,似乎是因为没有替她办成最后一桩事而感到愧疚,言语里颇多遗憾。 “是刘德胜的头发。” 见她脸上有惊愕,他自嘲地笑笑,“他们生前没能做成夫妻,死后也没来得及结发。” 转头又看她,“顾大人一定不理解我的做法。” 她何止是不理解,简直有些佩服他的胆大妄为了! 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温和谦恭的纯王,背地里竟然是个实打实的反叛,皇上拿他母妃当皇后,他给皇上戴绿帽子不说,还忙着让母妃在死后和别人做结发夫妻! 大胤三个皇子,两个做事都不着调! 她实在想不通他这么做的理由。 “殿下难道就不怕被皇上发现?” 纯王摇了摇头,笑了笑,“父皇连多看一眼也不愿意,何来发现一说。” 说来奇怪,蕙贵妃崩世,常念原以为皇帝会守在灵前,结果听说他只在贵妃咽气时到场看了一眼,其后官员举哀时也未亲临。 她有些疑惑,“皇上他对贵妃不是一向很好吗?怎么会……” “好?” 殿内燃着白烛,簌簌颤动的火光映在纯王的瞳孔里,涌起一股晦暗的,冷戾的光。 “顾大人说的好,是指每回侍寝时百般虐待的好吗?还是嫌不够尽兴时鞭打的好?” 他垂着袖子走到窗边,烛火掩映在他身后,他眼里的光随着他的移动,如潮水般逐渐退去。 “其实,母妃原本是有机会出宫的,还差两个月,父皇知道她就差两个月就要出宫了,可他的东西他不允许别人拿走,他强幸了对宫外一脸期盼的母妃,对他来说,一个选秀进来的宫女,不过是件东西,一个权力的证明罢了。” “和母妃议亲的那个人原本就是她的青梅竹马,在宫外等了她十年,可惜最后只等来了她充入后宫的消息,他受不住打击疯了后,最终下落不明,母妃再见到他时,他正沿着各宫收恭桶。” 窗外有风,前殿的梵音随风飘过来,隐隐约约,听起来像梦呓。 “后头的事情顾大人已经知道了,刘德胜的原名叫景和,他自裁入了宫,没想过相认,只为了离母妃近一些。” 他缓缓扭过头,在窗边昏昏的灯光下看她,沉沉的眸子里一片死灰。 “母妃不是病死的,是饿死的。” “那晚你从善宁宫离开后,她就不肯进食了,咽气前让我去找刘德胜的尸首。” “可是我没办成,刘德胜的尸首在乱葬岗被野狗撕烂了。” 他转头,远远看着蕙贵妃手心里的那团头发。 “我回来时,母妃的身子已经半僵了,连他的头发也握不住了。” 第32章 她不是好母亲 常念没见过纯王这副样子,也从没听他说过这么多话。 纯王在人前一直是清贵持重的皇子,鲜少表露情绪,因为少言,所以总给人一种距离感。 那夜他拿她的秘密做交换时,也不曾露出一丁点咄咄逼人的架势,如今说起皇帝来,即便言辞没有多激烈,也能听出来里头的怨恨。 她跟在皇帝身边多年,皇帝有多冷情,她身在其中,早就看清了。 帝王家薄情,不但对后宫的女人是这样,连前朝的官员也一样。 所有人都得依附于他的皇权而生,在他眼里不过都是案头上可供任意挑选的商品,用得上的时候封官晋位,不用的时候弃之如敝。 可听到纯王说皇帝在床笫间百般折磨蕙贵妃时,她还是产生了莫名的忧惧。 她从来没想过,人前看起来铁血尊贵的皇帝,人后竟然如此阴暗不堪。 他坐在这世上最高最尊贵的王座上,手里握着掌人生死的至高权力,和他谈真情,还是太奢侈了。 后宫里的女人在逼仄的深宫中锁闭久了,没有爱的供养渐渐会失了本心,一天一天地腐败下去,不是彻底心死,就是掉进欲望的泥淖里泥足深陷。 蕙贵妃是后者,她记得济王说过,刘德胜入善宁宫的头一晚,就进了蕙贵妃的房间。 对她来说,蕙贵妃是一心要杀她的仇人,她虽然对她的经历感到遗憾,却实在没办法感同身受。 她反倒觉得纯王这个皇子当得可怜。 纯王对着她说了那么多,想来蕙贵妃从来没有想过在他面前隐瞒。 大概是因为无处安放和寄托,便把所有的痛苦分担到了最近的亲人身上。 她之前还奇怪,幼时的李长嬴为何会那么大胆,敢一个人去沧青苑。 现在看来,他常常一个人去园子里,大概是为了躲清净。 也许对他来说,园子里的厉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至亲亲手为他编制出来的窒人的欲网。 他大概天生是温柔纯至的人,不愿意把自己埋首进那座荒淫的宫殿里,只能在皇城的巨大牢笼里为自己寻一处僻静地。 纯王没有变成蕙贵妃那样歇斯底里的人,实属难得。 她看他的眼神里有猜忌,有怀疑,还有怜悯,他察觉到了。 母妃死了,他松了一大口气,可心口却闷得厉害,像有块重石沉甸甸地压着,拖拽着,让他如同溺水一样喘不上气。 好在她来了,对着她,他控制不住自己倾诉的欲望,大概在暗处看了她这么多年,心底已然把她当做最熟悉的人。 可他对她来说,是陌生人。 他从暗处走出来,脸上是平静的疏离,“母妃新丧,一时失态,还请大人海涵。” 常念说无碍,“不过下官有个疑问,刘德胜进善宁宫时,殿下几岁?” 李长嬴不明白她为何突然问这个,怔了怔,“左不过,七八岁吧。” 她身在清戎司,看问题的方式,很多时候和常人不同,“皇子七八岁的年纪,身边都有嬷嬷太监跟着,殿下落了水,怎么会让一个过路的太监去救?” 纯王眼神闪烁,侧身避开她的视线,“想必是他们都不会水,不知大人,为何突然想起问这个?” 常念说没什么,“只是觉得,贵妃娘娘的身世虽然悲惨,但把这一切全加到一个七八岁孩子身上,实在算不上一个好母亲。” 纯王愣住了,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勘破。 他那时还不会凫水,所以身后的嬷嬷把他推进水里时,他惊得呛了好几口水,拼命朝岸上的人呼救。 可他们只是站在岸上,冷冷地看着他奋力挣扎,直到有人过来才开始惊慌失措地大喊起来。 他知道那是母妃授意的。 可他恨不起来。 他幼年时的印象,就是母妃成日坐在窗扉前发呆的样子,他还记得刘德胜进善宁宫那一日,她脸上难得有了笑意,可她受得那些苦谁也弥补不了,每次从父皇那里侍寝回来,但凡能拿到手里的东西她都会摔个粉碎,即便有刘德胜在身后默默收拾残局,她仍旧不开心。 可不管怎样,总算有人可以替他陪着母后了,他总算可以松一口气,有时候下了学,他会躲到沧青苑那个禁地,仿佛无边欲望中开辟出的唯一清净地,可以让他毫无牵挂地暂时落脚,歇息。 从来没有一个人告诉过他,这些不是一个孩子该承担的。 他才刚建立起来的壁垒瞬间崩塌下来,嘴角往下沉,有股酸楚冲进喉头和鼻子,冲得人眼眶发酸。 他眼里细碎的波光,几乎控制不住地要掉下来。 怕她看见,忙背过身去,闭上眼睛,包住眼底的一汪眼泪,用力吞了下去。 再转身,脸上已经恢复成无波的海。 “顾大人,您能说出这样的话,长赢感激不尽,只是今日所言,请大人还是忘了吧,就当,从来没有听过。” 所以他还是愿意选择宽宥。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儿,别人无权置喙。 她点到即止,“殿下伤情,不过疏解几句,下官并未听到殿下说过什么逾矩的话。” 她退后几步,“下官还要上外头料理娘娘的丧仪,先行告退。” 纯王说好,“劳大人费心。” 她拱手退至帷幕外。 前殿里诵经的和尚刚换了一波,正不知疲倦的诵经吟唱, 悲天悯人的曲调里总算让人有了办丧事的沉重感。 善宁宫的宫门外白幡漫天,一阵风刮过,金银箔发出哗哗的声响。 常念抬眼,远远看见中路上过来一个人,一身素衣素服,腰间的腰带收得紧,打眼看过去下半身尤其长。 搁别人身上她还能夸一句好身段,搁他身上,就像御花园池子里的长腿苍鹭,不协调! 昨天他非要和他挤一辆马车,又当街不知廉耻地调戏了她一通,今天一早就闹得满城风雨。 他算盘子打得啪啪响,她不相信他没在中间捣鬼。 要不是蕙贵妃突然崩了,替她挡了一道儿,今儿进宫来,指不定别人拿什么眼神瞧她呢! 济王明显也看见她了,脚下顿住等她过来。 她装作没看见,转头上了夹道,临拐弯前往后暼了一眼。 济王正气呼呼地叉着腰,定眼看她走远了。 第33章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夹道里风大,呼呼一阵疾风吹过,两侧高墙顶上的瓦楞发出呜咽似的长鸣。 没走多远,就迎面看见五皇子正搀着安嫔不慌不忙地过门禁,后头还跟着海嬷嬷。 她紧走两步迎接上去,“下官见过安嫔娘娘,见过五皇子殿下。” 李成瑾看见她,眼里难掩惊喜,碍于手上还搀着母妃,只朝她点点头,“小顾大人哪里去?” 常念说:“才去看过孝慧皇贵妃的梓宫,前头还有公事要回禀,这会儿打算上南书房面见皇上。” 李成瑾说恐怕不巧,“我和母妃才从父皇那里回来,父皇因为皇贵妃的事情伤情,精力不济,不知这会儿歇下了没有。” 常念“哦”了一声,“也不是什么要紧公务,实在不行,明日再去就是。” 安嫔因为她之前的慷慨相助,说话很客气,“宫里有大丧,各处都忙得脚不沾地,大人忙完衙门里的还要忙宫里的,真是辛苦。” 常念朝上拱了拱手,“下官食君禄,不过是行份内事罢了。” 李成瑾问她,“小顾大人,你来的时候见到四哥了吗?” 常念说出门时看见了,“不过下官走得急,没来得及和殿下说上话。” 安嫔拍了拍五皇子的手,“你也快去吧,你三哥一向孝顺,这会儿一定很伤心,你帮不上什么忙,在一旁陪着,也算尽了你做弟弟的情份。” 李成瑾说好,转头和她说:“小顾大人,咱们以后有时间再说话,你还欠我一顿酒呢。” 常念笑笑说不敢忘。 两人目送他走远,安嫔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这孩子,仿佛永远长不大。” 常念望着五皇子的背影,“殿下天真可爱,倘若以后能一直这样无忧无虑,这一世也能比别人多些快乐,想必娘娘也是这样的期盼。” 安嫔讪讪一笑,“那是自然,这世上做母亲的,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康健顺遂一辈子的。” 她低了低声音,“还得感谢一声顾大人,若不是您的帮忙,我到现在还慌着手脚呢。” 常念揖手道:“娘娘太客气了,原就不是什么大事。现如今六宫无主,宫眷里就属娘娘您的位分最高,娘娘可得拿出您的威仪来,后头还有好多事情,且都等着娘娘操持呢。” 安嫔听了,脸上惘惘地,“是吗?我没怎么料理过丧仪,恐怕不能周全……” 常念抿唇一笑,“娘娘太过自谦了,往后手里过的事情多了,自然就得心应手了。” 说着往前朝方向望了一眼,“下官还得赶着往御前回事儿,晚了怕皇上歇下了。” 安嫔连声说好好,“顾大人快去忙吧。” 常念告辞,提起袍子往勤政殿方向去了。 有时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她一走,安嫔伸手扶住海嬷嬷的手臂,脸上的懦弱之气已经散尽了,抬手扶了扶鬓角,懒懒道:“他刚才说得话,你听见了吗?” “奴婢听见了,她那样的人精都这样说,想来,”海嬷嬷谄媚一笑,“娘娘的好日子就快来了。” 皇贵妃的丧仪按皇后的规制来办,大丧之日起,宫里每隔半个时辰敲一回钟,好不容易等那阵钟声停了,安嫔瞥了一眼善宁宫方向的青烟,“也不知道等我死了,有没有这个福气。 ” 宫里只有逢着大丧时,才允许烧化纸钱。 海嬷嬷暼她一眼,知道主子心里存着怨气。 皇上今儿把主子叫去,说是让料理后宫诸多事宜,满以为这回该把主子提上去了,谁知皇上吩咐完,就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让她们退下了,弄得两人面面相觑地出了勤政殿。 敢情只让驴拉磨,不让驴吃草。 她温言劝解道:“位同副后,说到底不还是个皇贵妃,又不是真皇后,况且还是死后的荣光。娘娘如今春秋鼎盛,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现如今放眼看看整个后庭,哪个有您的位分高,除了您,谁还有资格进凤雏宫,等您封了后,咱们殿下自然就是太子,等殿下御级,您就是这皇城内一顶一的皇太后!” 安嫔迷眼看天上的云翳,絮絮绕绕的云层,像滴落水中的墨,飘散在不甚透亮的天幕上,仿佛透过那些云雾,就能看见自己坐在高位上,俯瞰众人时的场景。 希望固然是好的,可眼下的糟心事还得先解决完。 她瞟一眼身侧的海嬷嬷,“这回手脚利索些,别又像上回似的,生出那么些不必要的枝节。” 海嬷嬷抬着的手臂抖了抖,上回要不是五皇子回来的突然,听见她和娘娘说的话,自己也用不着编出那么一通瞎话来敷衍他,还硬着头皮陪他绕那么大一圈子。 “娘娘放心,那个小太监已经处置过了,绝不会有任何问题,再有别的差池,老奴自行了断!” 安嫔不耐烦地皱起眉,“才刚死了一个,再死一个,我可忙不过来。” 海嬷嬷连声说是,瞧她脸色和缓了些,才小心翼翼道:“人人都说清戎司指挥使不近人情,如今看来,倒也不尽然,他对娘娘倒是颇敬重。” 安嫔了耷拉着眼,轻轻一嗤,“你以为他真看得起你,不过是瞧着殿下的面子罢了,这个顾常念,心里有成算的很,有胆识有野心,要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坐上这个位子。” 海嬷嬷谄媚地笑了笑,“殿下是娘娘的亲儿子,殿下的面子就是您的面子,那个顾总使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如今看殿下和她已经攀上了关系,也算是走对了路。” 安嫔长长叹了口气,“一个皇子,竟落得要巴结一个皇上跟前的走狗,你没听见别人说他昨儿和济王在街上情形,听着真叫人恶心。” 海嬷嬷开导她,“不过是些坊间传闻罢了,殿下如今大了,有人在能在前朝说上几句好话,说不定哪天入了皇上的眼,殿下的胜算不就大上一分嘛。” 安嫔幽黑的瞳仁蒙上一层阴翳,“皇上?皇上眼里只有那个死了的狐狸精,他何尝把我们母子放进眼里过,如今连个位分也不给,与其指望那些阿猫阿狗的关系,倒不如自谋出路!” 海嬷嬷正要再劝慰她,看见前头有一排浑身缟素的宫人经过,忙缄了口,不动声色地搀着安嫔路过,等着主子受完礼,不慌不忙地扶着上了中路。 第34章 我真没看见您! 常念进了殿门,南书房外静悄悄的,她拉住一个从殿里退出来的宫人,“皇上歇下了吗?” 那宫人曲了曲腿,“回大人,皇上才刚歇下。” 曹德旺最后从殿里退出来,一转身看见她,压声叫她,“顾大人。” 常念转身,“曹总管……” 他伸出一根胖手指竖在嘴前,示意她噤声。 抱着拂尘挨到跟前,引着她进了西边的值房,里头候值的宫女太监们见他们进来,急忙放下手头上的活计,朝两人蹲双安。 一个宫女端着托盘进来,红漆描金的托盘上放着茶盅和杯子,蹲在地上向两人奉茶。 常念接过来,倒了两杯茶,分给对面的曹总管一盏。 曹德旺冲底下人摆摆手,宫人们相继蹲安后,退了出去。 曹德旺坐在炕沿上问,“顾大人是有急事儿?” 常念说:“倒也不急,我才从贞德皇贵妃的灵堂回来,见守灵的除了后宫宫眷,没有内命妇在场,规制上实在是有些不像样儿。” 赵武鸣一家老小被砍了脑袋,宗族内的都削籍为奴给发配到长白山去了,这会儿恐怕已经在路上了,能上灵前守着的,恐怕连半个也找不出来。 曹总管喝了口茶,长长唉了一声。 “那也没办法啊,她兄弟前头犯事儿,那些宗亲们,稍微近些的都躲着怕牵扯,远的都装没有这门亲戚,这会儿谁再进宫吊唁,那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嘛!” 常念说也是,朝东边望了眼,“皇上那头儿怎么样?” 曹德旺歪着脑袋摇头,“才服了药歇下,皇上嘴上虽然不说,但老奴知道,他惦记皇贵妃,心里不好受。” 常念想起灵堂上纯王说得话,既然惦记,那怎么不到皇贵妃跟前多看几眼呢。 不过她最终还是忍住没问。 她手里端着的茶到底没喝,搁在案子上,“也不值当为了这点事就惊扰皇上,我先去把各宫里的人手多派过去一些,多些人在灵前守着也好看相。” 又闲聊几句,拱手离开,走在立政殿西边的夹道里,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过一会儿再回善宁宫。 她实在不想面对济王,看见他那张脸她就恼火。 可是皇城里地邪,她过了内左门,刚转过弯,就有一个人毫无声响地杵在拐角处。 她吓了一大跳,抚着胸口惊呼,“殿下,您不吭不响地站在这儿作什么!” 济王嫌她大惊小怪,十分不满地说:“什么叫杵在这,宫里办丧仪,进出人员繁杂,要是混进来一个不相干的人怎么办?本王不过是恰好,巡逻到这而已。” 宫里但凡有大事要办,进宫朝参的人选要先记名呈报,再复议审核,都准备妥了后,临到门禁前还要查验牌子,要混进来个不相干的人,哪有那么容易! 常念不想和他多废话,哦了一声,“那您忙,”提袍就要走。 济王看她没搭理他的意思,负着手跟上去,和她并肩上了游廊。 “那会儿在善宁门外,你明明看见我了,为什么不过来?” 和他相处也要学他的厚脸皮,常念冲他眨巴眼,“殿下说得是什么时候?下官可真没看见您。” 济王目光幽幽,一副已经看透了她的模样,“你不是和五弟说,你出门时碰见我了?” 常念没想到这么快就露馅了,一瞬间决定先发制人。 她一个错步过去,站在他面前,痛心疾首的控诉,“殿下究竟要干什么!您昨天那样侮辱下官,今天还想调戏下官不成!” 不远处的太监原本要过游廊,看见这头有人,急忙顿住脚背过身,耳朵却伸得老长。 敢情顾总使不是自愿的啊! 济王瞠目结舌地看着她,“顾常念,你……” 她一副良家被欺的模样,抱着膀子大喊一声,“这可是在宫里!” 这回连巡逻经过的侍卫都忍不住侧目了。 济王想上去捂她的嘴,又怕她闹得更厉害。 昨天的事的确是他不厚道,他原本就是为了让人看见,这会儿自然也不怕别人看。 可她这样大呼小叫,实在不成体统! 哪里还有一点身为总使大人的威严,倒像是个癞子,也不嫌丢人! 他上前拽住她腕子,打算把她拉到僻静的地方,再好好解释。 可脚下迈不动步子,扭头一看,她一只胳膊抱着游廊的柱子不肯撒手。 他扽了扽,她越发往后撤。 那头的太监张大了嘴,早看傻了眼,谁知济王一个眼风扫过来,一声断喝“滚”,吓得他捂着嘴,连滚带爬流地朝着原路窜回去了。 他拽着她腕子不放手,她拼命往后撤。 两人中间,她的胳膊被抻得老长,像满弓上绷紧的箭。 济王看着,突然松了手。 “顾大人,昨天的事,是本王孟浪了。” 常念戒备地看他一眼,抱着柱子的手没敢撒开。 昨天的事,原本打算不过做做样子,借机再捉弄她一回,可谁知竟然做过了头。 他回了府还在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旷了太久的缘故。 府里敬茶的丫鬟进来时,他盯着那小丫头的脸看了半天,除了觉得黑了点之外没有半点想头儿,倒把那丫头片子吓得跪在地上直磕头,鼻涕哈拉地求饶命。 他气得把她轰了出去,又唤江望进来,江望不明所以,傻呆呆地看着他,他实在下不去手,让他转过身背对自己站着,手还没挨到身上,自己就先恶心地起了一身栗,他一脚又把江望给踹了出去。 他安慰自己,是那张脸的问题,一个男人长了一张妖孽的脸,扰人神思也是正常。 朝议时父皇的那一眼,几乎要刺穿他的脑袋。 朝中拥护他的人看起来确实不少,但里头有多少是跟风,或者有意把他顶上风口的人,他尚不清楚。 他看了一眼眼前的人,其实他用不着顾忌她怎么想,但安抚好她也算计划的一部分。 不管怎么说,他调戏他这事儿做得不地道,毕竟人家并不是真断袖。 他咳嗽了两声,“昨天的事,我没想到会传的那么快……” 常念松开手,却也不愿意再听他狡辩,“殿下,您的私事下官也管不着,但是还请殿下自重些,别拉下官搅进浑水里就好,以后也请殿下和下官保持些距离,毕竟您不要清白,下官还要呢!” 他当她傻子,真以为她到现在还没想明白他昨天那么做的缘由,他坐实他是断袖的传言,不过是为了消减皇帝对他的戒备! 她是想过和他结盟,好等皇帝百年后借着他保命,但在利用她之前能不能提前知会儿她一声。 况且,外头小倌儿粉头儿多的是,偏偏把她顶在风口浪尖上干什么! 他这样不管别人死活,等助他登上帝位后,说不定会第一个拿她开刀。 她提腿要走,他伸手拦住她的去路。 “顾大人后悔了?”他目光沉沉,“这会儿想撇清恐怕晚了!” “本王已经慎重考虑过了,同意你的提议!” 常念毫不畏惧地昂着头回敬他。 “晚了,殿下错过机会了!” “现在是,你同意我不同意!” 他气得上前一步,把她吓得往后挫了一大步。 昨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可不能再让他白白占她的便宜! 正僵持着,游廊那头一个太监压着帽子窜了过来。 “殿下,顾大人,可找着你们了,佟贵人和怡贵人在灵堂里打起来了!” 第35章 又打起来了! “什么!” 济王和常念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 那小太监累得气喘吁吁,“怡贵人哭灵的时候,抬肘子擦眼,一不小心撞到了一旁的佟贵人,佟贵人不依,非说她是故意的,怡贵人哭得不行,仪贵人就说她是个白莲花,惯会装样儿,安嫔娘娘来劝,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撕扯起来了,还把安嫔娘娘推得撞到了神案上。” 佟贵人和怡贵人是同年选秀进来的,后来又分在一个宫里,原本关系该比别人近些,可佟贵人仗着着娘家的势力和平日里出手阔绰,自觉比别人吃得开,事事都要占先。 时间一久,同住安庆宫的另一位自然看不过眼,“都是一样的位分,凭什么事事都要让她先。” 常念记得那个佟贵人,户部尚书家的闺女,一双丹凤吊梢儿眼,平时鼻子眼儿朝天,看人的时候永远不拿正眼瞧人。 刚才在灵堂里朝她翻白眼的,里头就有她。 三人赶到善宁宫时,里头的吵闹已经暂告一段落。 怡贵人跪在安嫔腿边哭诉,“娘娘,是奴婢不懂事,惊扰了皇贵妃的灵位不说,还连累娘娘受了伤,奴婢会到皇上跟前领罪受责罚,请娘娘千万保重身体!” 佟贵人跪在一旁,不屑地朝佟贵人冷冷一哼,“这么会装腔作势,也没见你在皇上面前得过脸。” 安嫔好不容易缓过了气,皱着眉头劝,“都是姐妹……” 怡贵人虽然平日里不声不响,却懂得打蛇打七寸,一听她这话顿时哭得打噎,“佟贵人有气朝我撒就是,娘娘是好心,何必拿话呲哒娘娘。” 一句话又点了佟贵人的机簧。 佟贵人平日里最恨她装无辜耍心机,如今还敢当着她的面,牵五绊六地扯上别人,她大跨步上前,一个巴掌打下去。 “啪!” 打得全场人都愣住了。 怡贵人瞬间不干了,捂着脸要上去还手。 安嫔气得手指打颤,扶着额头一句话也说不来。 原本跪在她们两人身后听训的宫妃,急忙起身上手去拉。 劝得劝,扯得扯,中间不乏有徇私的,有拉偏架的,有唯恐天下不乱的。 孝帽子落了一地,被踩得乌七八糟,殿内吵吵嚷嚷地又乱做一团。 常念看得哭笑不得。 她见过大臣们打嘴仗,没想到后宫女人们比他们更厉害,直接动起武来了。 边上压刀站着的侍卫没见过这场面,一脸无措,喊也不是,扯也不是。 都是皇帝的女人,哪个都是身娇肉贵的主儿,要是折了胳膊划花了脸恐怕不好交待。 门口侍立的太监们更不敢上前,乱麻似的,要是哪只手不小心碰了不该碰的,十根手指头恐怕都不够砍。 济王寒着脸走到那群女人跟前,大长胳膊一推,拨开挤成一团的女人,找到起事的两个贵人。 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一手拧住一只胳膊,强行把她们分开了。 两个女人被拧得背转过身,疼得连声哀告。 常念朝一旁站立的太监和侍卫怒喊一声,“还看!还不赶紧上去,帮殿下把人都给带下去!” 众人如梦初醒,一边拖住一个,很快便押了下去。 纯王冷眼站在神案旁,看闹剧结束,冷笑一声,转身进了内殿。 常念上前安抚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安嫔娘娘,和五皇子一起把她搀到了配殿的榻上。 李成瑾垂首站在一侧,刚才母妃被他们推倒在一旁, 他恨不得上去撕烂那群女人的嘴脸,可在后宫,她们是父皇的女人,他要叫她们贵人,他要自称儿臣,他若上手,那便是大逆不道。 他没有四哥那样的魄力。 他没来由地觉得窝囊透了,尤其还是在小顾大人面前。 常念唤宫人上安神茶,捧了茶盏递上去,看海嬷嬷扶着安嫔喝了一口。 “皇贵妃灵前就敢闹出这样的大逆不道的事来,娘娘请放心,下官一会儿回御前,一定会像皇上如实回禀,替娘娘讨回公道。” 安嫔止了泪,脸上木木的,“我知道,我这样的品级,服不了众。佟贵人的意思,分明就是说我不够资格管束他们罢了,也是,我不过曲曲一个嫔位,哪有什么权利约束后宫那么多女人,不用顾大人上御前说。” 她站起身,表情决绝,“妾身自己会上皇上跟前领罪,我担不起皇上交付的担子,叫姐妹们互生怨气,叫皇上后庭不宁,叫皇贵妃不得安息,我甘愿受罚。” 皇帝的午觉到底还是没歇成。 自己后宫里的女人,竟然如同市井泼妇一样大闹贞德皇贵妃的灵堂。 他没问缘由,也顾不上听佟贵人和怡贵人跪在地上声如泪下的申诉,拖下去各打二十大板,下旨一并夺了两人的位分。 佟贵人被拖到冷宫时,只剩了一口气,怡贵人虽然勉强还能说话,但皇帝下令把她关进了安庆宫,不到死的那天,不许她出宫门,好时时刻刻提醒着后宫里其他的女人,嘴上要警醒。 皇贵妃虽然死了,但余威还在,有了那一通闹剧,守灵的宫眷们哭灵时,都显得更加虔诚了。 佟贵人被扔进冷宫的当天夜里,有人暗暗往清戎司递了本账簿。 原本赵武鸣犯案,作为赵武鸣的顶头上司的户部尚书,不可能独善其身,可清戎司把赋税册子翻了个遍,贫老救济的款项每一条都有出处,至于下发到赵武鸣那里的赈灾款,也清清楚楚地登记在册。 清戎司拿不出证据,只能把户部尚书佟富给放了。 佟富挺着脊梁从牢里出来时,连个眼神也不曾给身边的清戎司总使,低头朝她脚边啐了一口。 “顾总使,咱们来日方长。” 常念躬下身,仰头看着他趾高气扬地离开。 来日方长? 有时候报仇不计较有多晚,找准时机最重要。 户部尚书公然做假账,一个用来应付上头的督察,另一个才是记载户部账目出入的真账簿。 阴阳账本经清戎司一一对比核查后呈报到御前,佟富是个能人,有赵武鸣那么憨大胆在前头顶着,他在背后着实也贪了不少墨。 皇上一道圣旨下来,佟贵人在冷宫咽气的那一天,户部尚书就跟着下了地牢。 前朝和后宫的命运其实息息相关,佟家一夕败落不是什么稀奇事,稀奇的是立政殿很快接着下了一第二道圣旨。 第36章 不是做梦吧 保和殿大学士高举着圣旨,黄绫缎面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安嫔只觉得魂儿都变得轻飘飘的,一句也没听清上头念的什么。 “端良着德,六行悉备,宜教于六宫……” 等宣旨的人走了,安嫔眼前还闪着那团金芒。 她腿上发软,倚着海嬷嬷问,“海嬷嬷,你说,我是不是在做梦?” 海嬷嬷稳稳托住她,含着泪道喜,“恭喜娘娘,不是梦,您如今是皇后啦!” 安嫔脚步虚浮地进了殿,坐在榻上还觉得如坠云里。 “皇上昨天还……怎么今天就松口了?” 海嬷嬷取过引枕让她靠上,“皇上这一年来都不肯封后,是对前皇后灰了心,前皇后因为皇上独宠蕙贵妃,心里一存着怨气,为了和皇帝置气就不管后宫,你说这是什么道理,虽说她是因为太子德行不端才被废,但奴才觉得也和她常年不作为有关,要不是她不问事,这些人何至于一个个头上长反骨,还荒唐到在贞德皇贵妃的灵前打架,依奴婢看呐,这些人就欠整治。皇上如今是看明白了,这后宫啊,少不了一个能主事的主子不行,所以才当机立断的下了旨意。” 安嫔闭了闭眼,“灵堂上那一顿闹,我原以为也免不了跟着受惩戒,没想到皇上反而升了我的位分。” 海嬷嬷说:“说明皇上心里还是有您呐,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敢不服管教,还伤了您,皇上心里知道您受了委屈,也知道您的难处,不升位分拿什么管教人呢,所以转头就下了封后的旨意,这是替您做主呢。” 皇上心里有没有她,安嫔自己心里再明白不过。 那两个贵人被拖下去的时候,她虽然怕得发颤,但因为心里已经做了准备,知道躲是躲不过的,索性破罐子破摔,“臣妾有负皇上所托,惊了贞德皇贵妃的圣灵,臣妾万死不辞,请皇上降罪。” 可皇上只冷冷看了她一眼,就背过了身。 “朕心里有数,你退下吧。” 就是那不咸不淡的一眼,让她心口紧到现在。 她从入府到进宫,籍籍无名了十五年,这十五年里,她和皇上说过的话,还没有她和御前总管曹德旺说得话多。 皇上除了蕙贵妃,后宫里的其他女人,恐怕连脸都认不全,即便是对着皇后,也没见他给过多少笑脸。 所以这十几年来,她侍寝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要不是有一段时间皇上突然冷了蕙贵妃,她捡漏被翻了几次牌子,这才有了身孕,否则这后宫难捱的岁月,她就要一个人蹉跎到死。 所以海嬷嬷的话,一点没有宽到她的心。 海嬷嬷见她仍旧一副惴惴的模样,凑近了问她,“娘娘是担心蕙贵妃那事儿……?” 安嫔对她在这个当口提那个死人有些不快,“人都死了,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海嬷嬷不解,“那您是怎么了?” 安嫔说不知道,握着手绢顶在胸口,“反正我这心里突突地,总感觉有点没着落似的。” 海嬷嬷明白过来,笑了笑,“您只是一时没醒过神儿,您放眼看看,这后宫里那么多女人,哪个有您的资历,您还有皇子,所以哪个也不能越过您的次序去,这后位啊,不过是来得比预想的早了点而已,再说,诏书都已经下了,这会儿家里大人和太太想必也已经接了册封诏书了,娘娘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 也是,封后的诏书都下了。 昨天她还在忧心前路漫长,今儿就梦想成真了。 那个心头恨已经除了,说到底,她才是那个最后的赢家。 皇上心里有没有她又有什么重要。 反正这几年她都是这么过来的,横竖这个后位现在已经给她了,谁也夺不走。 李成瑾很快也从善宁宫回来了,没像往常一样一进门就扑到她怀里,而是郑重其事地站在地上,深深地叩拜下去。 “儿臣恭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海嬷嬷见状,也跟着跪了下来。 “奴才,恭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殿内殿外的宫人,一个个也齐齐地跪在青砖地上叩头。 “奴才,恭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恭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洪亮的恭贺声振奋人心,声音穿过高高的宫墙,压过了城外寺庙悠远的钟声。 那种切实的,巨大的欣喜在呼声中渐渐升起,先前的种种忧虑很快烟消云散。 她起身,亲自把李成瑾扶起来,看着已经长成男人的儿子,她心里越发地踏实。 朝地上的人挥了挥袖子,“你们也都起来吧,虽然升了位分,但往后只要你们忠心,本宫自不会亏待你们。” 众人齐声应了是。 尚衣局很快把皇后的服头面送了进来,御前的赏赐也开始源源不断地往宫里运,金玉,瓷器,珐琅……大大小小的赏赐看得人眼花缭乱。 总管太监躬身上前,道了声皇后娘娘万福,“皇上说了,这些东西娘娘先慢慢规制,什么时候移宫由娘娘做决定,另外娘娘的吉服还得等尚衣局替娘娘量体裁衣后,再一一送过来。” 皇后说无碍,“贞德皇贵妃大行才第二天,咱们这头兴冲冲地叫移宫,叫人在背后说嘴就不好了,等这头收拾妥了,过两日再移宫也不迟,至于吉服那些,不是什么要紧事,旨意下的急,你们慢慢赶制就是。” 内务府总管哎呦一声,“瞧咱们皇后娘娘这心田,真叫人没得说,娘娘体谅咱们,但奴才可不能因此就忘了本分,眼下正赶上要换秋袍,奴才回去会吩咐尚衣局,让尚衣局先紧着娘娘的来,再加派些人手,争取移宫前就把娘娘的吉服给娘娘送进来。” 这些太监,最会看人下菜碟,以前对她们这些不得脸的后妃,虽没有横眉冷对,但每回要托他们置办点什么,他们总是百般推脱地敷衍了事。 皇后很有种扬眉吐气地畅意,“行了,知道了。” 太监们恭恭敬敬地纳了礼,陆续退出了善宁宫。 太后崩世的早,皇后没有恩要谢,也没有再去善宁宫的必要。 皇后没有去灵堂悼念妾室的道理,反正那帮子莺莺燕燕,早晚要进善宁宫来叩拜新主子。 但皇后的贤名儿她还是要挣。 她对搀着她进殿里的李成瑾说,“咱们这里这头热热闹闹的,叫纯王知道了难免伤心,夜里记得去灵前陪你三哥守夜。” 李成瑾说知道了,又眨着一双晶亮的眸子,里头有藏不住的欣喜,“母后,您往后就是皇后啦。” 皇后嗔他,“稳重些吧。” 他摇撼着她的胳膊,“那母后会不会跟父皇说?” 皇后知道他的想头儿,宫里就剩他们三个皇子,其他两个早早就封了二字王,只有他,这么多年,还是个名不经传的皇子,在宫里没少受冷落。 她看着他孩子气的脸庞,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惆怅,更多的是心疼。 也许,应该再早些替他筹谋。 不过,现在也不晚。 “母后知道了,你且等着吧,母后为你谋的前程还在后头呢!” 第37章 祸从口出 封后的诏书不仅传到了老尚书家,同时也昭告了天下。 悬空一年的后位,如今总算有了主子。 那些大臣们这会儿醒过了神,皇后都封了,封太子也不会远了,只是储君的人选,从两个变成了三个。 原本从不被人提起的五皇子李成瑾,这会儿反倒成了热门人选。 连坊间都开始讨论起,五皇子成为储君的可能性。 “皇上也跟咱们一样,这后院儿啊,不封出一个当家做主的女人出来,那帮子女人能翻天。” 旁边的短圆脸男人嗤之以鼻,“还跟咱们一样,你后院里养得起几个?” 另一个容长脸的男子从桌上的盘子里捡起一粒花生米,扬手扔进嘴里,“你说皇后也封了,皇后的儿子也该封太子了吧。” 圆脸男子说,“谁知道,原本以为济王胜算大些,谁知道他竟是个兔爷儿,还和那个清戎司的奸佞搞到了一起。” 头一个说话的矮个儿男人嘿嘿一笑,“你们懂什么!你们是没见过清戎司那位,那模样儿,是男是女啊,都不重要!” 听风阁的跑堂在大堂里来回穿梭,吆喝着“来喽”,把漆盘里的菜搁到几人的桌上,临走前低声提点,“几位爷,小心祸从口出。” 矮个子男冲他一瞪眼,“怎么?你们听风楼吃个饭还管人说话不成,爷几个就愿意说,许他们亲嘴儿撅腚,还不许人议论了!” 跑堂一看,得,碰上个二百五,好心提点他他还不知好歹,撇了撇嘴,转身引新来的客人上二楼。 “二楼贵宾一位!” 另一个跑堂引着客人上了二楼,绕进一个隔间,临走前识相地关上了门。 崔松涛朝坐上的人抱拳行礼,“崔某见过济王殿下。” 济王起身回礼,“大将军不用客气,快坐。” 崔将军等他落了座,自己才坐下。 “殿下,如今朝中风向已大变了,咱们后边该怎么打算。” 李洵舟不急不慢地斟上一杯酒,递到他面前,“不用打算,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崔松涛忙双手接过来,“可如今连封后的旨意都下了。” 李洵舟自己又斟上一杯,递出去和他碰了碰,“皇上封后,自是有他的打算,如今东中西三路的兵权还在我手里,我但凡有一点动静,想必上头都看得清清楚楚,先等着吧,等熬过这段日子再说。” 崔松涛虽然着急,但知道他这样做,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便举着杯子说属下遵命,一仰脖儿,把被子里的酒干了。 两人推杯换盏了一会儿,崔松涛斟酌了一下,“崔某进来时,听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话……” 济王抬眼看他,“大将军是想问,本王和清戎司总指挥使之间,是不是真的对吧?” 见他一下挑明,崔松涛索性不再遮掩,“属下只想做到心中有数,并无其他意思。” 济王牵着袖子又替他斟上一杯。 “如果本王真是个断袖,大将军还会如此拥立本王吗?” 崔松涛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听他问他,不由得怔了怔,认真思考了片刻才回答。 “崔某虽没有一直跟在殿下身边,但殿下当年战场上的救命之恩崔某不敢忘,在下敬重的是殿下的为人和大义。” 他离座跪在地上,朝上拱手道:“只要殿下初心不变,崔某誓死追随到底。” 济王急忙上前把他扶起来,两人重新落了座。 “我离京时间太长,父皇的心思有时候难免捉摸不透,顾常念是皇上的心腹,很多机务都是父皇私下授意给他的,能拉拢住他,提前探探朝中的风向,咱们也能少走些弯路。” 崔将军大大松了一口气,“我原还担心,殿下要真是断袖,以后子嗣上该怎么办。” 说完又打嘴,“崔某是糙人,说话直接,殿下莫怪。” 济王笑了笑,“咱们二人,用不着费心思挑着话说,不过我就算是断袖,也绝不会断了子嗣,拿江山社稷开玩笑。” 崔将军哈哈一笑,转口道:“那个顾常念,看起来颇有野心,殿下有把握拉拢住他吗?” 济王说:“正因为他有野心,我们才好拉拢,只是这个人……” 他眼前突然浮现出她挑眉说不同意时的样子,皱着眉抬手挥散,“徐徐图之吧。” 他把杯子里的酒干了,站起身告辞,“最近宫里差事一个接一个,偷闲出来和你见个面,还得赶紧回去。” 崔松涛忙起身相送,开了隔间的门,站在门后躬身。 济王先走,过了一会儿,崔将军才离开。 听风楼大堂里的客人也走得七七八八,先前的矮个男人摇摇晃晃地出了听风楼,抄近路往家去。 窄巷里没灯,走到半道儿,才看见一个黑影儿堵了大半的路。 矮个男大着舌头骂,“谁!谁挡爷的路,快给爷让开!” 酒壮怂人胆,见那人纹丝不动,他骂得越发难听。 “狗娘……” 没等他骂出口,一道阴寒的刀光闪在他眼前。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阴云密布的天上连月亮都是黑的,一阵风过去,地上的浮尘上下翻飞,街头巷尾的狗突然都狂吠起来。 一个妇人紧了紧领口,骂骂咧咧地从屋里出来。 “你还知道回来啊!” 她嘟嘟囔囔地拉开门闩,开了门,探出头,一眼就看见自家男人正趴在门前的石阶下醉得不省人事,不用靠近,就能闻见那股熏人的酒臭。 她走出去,气得往他屁股上猛踹了一脚,“整天就知道喝花酒姘粉头儿,家里有点进账全被你给霍霍净了,门房的钱都掏不出来了,回来还得老娘给你收拾,你还回来干甚么!” 见地上的人没动静,她嫌不解气,又踹上一脚,地上的人连哼也没哼一声。 她愣了愣,心里有点慌,蹲下身子把他翻过来,挑着手里的灯笼往他脸上照了照。 只见男人的脸已经肿得认不出模样,满嘴的鲜血正汩汩往外冒。 她嗷嗷大哭起来,“当家的!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了啊!” 第38章 找了个替身 新后继位,贞德皇贵妃的遗体没有照祖制停灵七天 ,照民间的做法,时间减半,第三天就把灵柩移到到山岭上的殡宫里,在那里停灵三个月后,再起灵入地宫。 皇上身上抱恙,灵柩移宫用不着出面。 纯王平静地安排丧礼的所有事项,棺椁沿着御路往城外十里的殡宫进发,官员们在御道跪拜相送,浩荡的丧仪队伍看不见首尾。 常念从众人中抬起头。 纯王抱着贞德皇贵妃的神牌缓缓走过,神情肃穆,脸色白得惨然。 死前被困在皇城内,死后的躯壳也要留在帝王家。 一辈子也跳不出去,生生世世都是皇家的人。 后宫里虽然少了一个人,但很快会有更多的人填补进来。 宫里每年九月选秀女,十月复选,今年赶上贞德皇贵妃的丧事,复选只能往后退迟。 赵武鸣案牵涉到的官员,子女自是不能再选,至于剩下的那些,皇帝兴致缺缺,寥寥交待了几句就叫退了。 常念从西暖阁退出来,转身时不提防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茶水顺着垂顺的袍子淋了一鞋面。 曹总管原本跟在常念身后,诶呦一声,压声喊了句长夏,“你怎么办的差!” 听见里头又叫他,忙应了一声,隔空朝长夏的面门上点了点,赶紧又退回了暖阁内。 那个叫长夏的宫女吓得筛糠,膝头一软就要跪。 常念皱着眉抬了抬下颌,示意她往西边廊庑那里去,别惊了圣驾。 那宫女抖抖嗦嗦地跟在后面,到了拐弯处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常念看她一眼,觉得这个宫女有点眼生,“我怎么好像没有见过你。” 那宫女颤声回道:“奴才叫长夏,奴才原本是在尚衣局任职,是昨天才调到御前来奉茶的。” 常念打量她一眼,“尚衣局?” 那头的曹总管出了殿门,左右一看,看见他们在这头,忙搓着步小跑过来。 “顾大人,这丫头是皇上昨天才安置过来的,毛手毛脚的还没调理,顾大人您多担待啊。” 常念看着那有些熟悉的眉眼,心里明白过来。 “既然是皇上调你过来的,我自然就没有权力处置你,只是到了御前,做事就更该谨慎些,今儿幸亏是我,要是这一杯热茶泼到皇上身上,你就真罪该万死了!” 曹总管连声说对,“以后可得警醒些,”又提醒她,“还不快谢谢顾大人。” 长夏又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千恩万谢道:“奴才谢过顾大人,谢过曹总管,奴才以后一定警醒。” 曹总管晃晃手里的拂尘,“还不赶紧快去换了新的来,皇上还在里头等着呢!” 长夏连声说遵命,慌慌张张地起身往茶房去了。 曹总管看着她仓皇的背影,扭过头嗳了一声,“顾大人瞧出来了吗?” 常念点点头,说:“看出来了,眉眼间挺像先头那位。” 她转过脸,一脸认真地问道,“曹总管,皇上他果真那么喜欢贞德皇贵妃吗?” 皇上对贞德皇贵妃的宠爱,其实大家有目共睹,他身为御前大总管,后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想找机会贴一贴,可人家蕙贵妃没那么下作,每回来,脸上都是不冷不热的,可耐不住皇上就喜欢人家那股劲儿劲儿的耿直。 皇上待后宫女人的态度的不一样,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至于背后那点不能与人提的秘辛,实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天子嘛,有点独特的嗜好,怎么折腾也都是他的自由。 曹德旺说那是当然,“皇贵妃娘娘没了,皇上把宫里但凡和娘娘有关的东西都给收了,如果不是伤情太深,何至于连提都不让人提。” 又朝茶房努努嘴,“不喜欢,何至于又找个替身?” 常念说也许是吧,可心里却想的是纯王在灵堂前的那些话。 她想不明白,皇上既然喜欢贞德皇贵妃,为什么会在床笫间百般折磨她。 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一样,一面说喜欢,一面还能硬着心肠羞辱鞭打她。 另外既然说真喜欢,为什么又能找个替身来,能替代的喜欢算喜欢吗? 可见啊,皇帝喜欢的时候是真喜欢,但杀你全家的时候也绝不手软,过后再拉出个替身,来标榜一下自己的长情。 所以帝王家所谓的喜欢,都当不得真。 曹总管见她脸上惘惘的,不知道平日里办起差来就六亲不认的顾总使,今天为何如此反常,想到顾大人至今还未婚娶,对男女情爱好奇倒也正常。 贞德皇贵妃的突然离世,皇上这一个月以来都阴晴不定,对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来说,无异于脑袋绑在裤腰上,每天办差都提着一颗心,如今来了个替身,皇上有了寄托,他们这些人,心里难免松快了不少。 如今也有心情在这打科打诨了,他眯萋着眼看长夏端着茶盘,身姿袅娜地进了西暖阁,仿佛过来人似的总结。 “这男人啊,身边女人再多,能交付真心的,也就那么一两个,等顾大人娶了亲,说不定就能明白喽。” 转头见顾大人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曹总管忙摆手,“大人可别这么看老奴,老奴可算不得男人。” 说完自己也觉得臊地慌,“嗐,这些不过是老奴瞎胡诌,当不得真,顾大人可千万别瞎想。” 常念不厚道地笑笑,“多谢曹总管指点。” 曹总管立马臊眉搭眼地摆摆手,“那丫头进去了,我得去看着点,别回头真烫着主子爷,我可就真脑袋不保了,”说罢甩着拂尘往暖阁去了。 常念笑了笑,转身往外走。 远远看见宫门上进来两个人。 海嬷嬷探着手臂,皇后的手搁在她臂上,指头上带着赤金嵌翡翠的护甲,整个人显得从容华贵。 皇上心绪不佳,册封典礼也一切从简,但并不妨碍皇后娘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 门上守卫看见她立马跪了下去,她看也没看,抬腿进勤政门,头上的点翠步摇微微轻颤,膝上的缎面随着她的动作,立马开出了朵朵繁复精美的花。 听说皇后从昌顺宫移出来后,就立马到皇上跟前为五皇子请封,皇上倒是很给新皇后面子,下旨命内务府操办,封李成瑾为顺王。 皇后颇有种重见光明的自得,现在看人总带了点睥睨的味道,料理起后宫的宫务和那些妃子,也越发有了底气。 大概因为被压制太久,一朝翻身,为了和过去被忽略的日子一刀两断,做什么都有些迫不及待。 第39章 怎么没成家 暖阁外的庆荣看见她,快步下了台阶迎上去,“皇后娘娘来了,您来的巧,皇上刚和顾大人聊完公务,您稍候,奴才立马给娘娘通传。” 她垂着眼问,“怎么是你在外头,曹总管呢?” 庆荣心里腹诽,这位主子娘娘架子也忒大了点,自己接她的大驾还不够格不成? 他歪着脑袋赔笑,“新调来了个奉茶的女侍,大总管怕她不懂规矩,在里头照看着呢。” 皇后长长哦了一声,想要问清楚是哪里调过来的,看见顾常念沿着廊子绕过来,便动了动手指,“你去通传吧。” 转头看常念走近,堆出笑脸,“顾大人还没走呢。” 常念拂了袖子,插秧跪下去行了礼,“下官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笑着说免了,“成瑾如今在军机处历练,昨天回来还和我说起你来,说顾大人在朝堂上舌战群儒,三言两语就把御史大夫回敬地哑口无言,实在叫人佩服。” 常念赧然一笑,“不过是公务上的争论,叫殿下看笑话了。” 皇后收回搁在海嬷嬷臂上的手,牵了牵袖子,“他如今才上前朝,有时候遇上了,还需要给大人提点一二,将来也好和他两个哥哥一起,替皇上分忧。” 这话说得太过,常念低下头,只说不敢。 抬头间转了个话题,“殿下快要出宫建府了吧。” 皇后说是啊,“过了年就满十五了,总觉得他是孩子,没想到这么快也该建府成家了。说起来,顾大人年岁不算小了,怎么到现在没成家?” 常念枯了眉眼,“下官处理的案子多了,有时候难免会有几个仇家,上一任指挥使即便隐退了,前不久也还是被仇家给暗杀了,所以我们这种人,娶妻生子不过是害人害己罢了。” 想起之前从别人嘴里听到的传闻,皇后想他不过是找借口罢了,心里没来由地泛出些嫌恶。 她轻叹一口气,“顾大人为公牺牲太多了。” 两人敷衍地热闹,庆春从暖阁里出来,殷切上前,“皇后娘娘,主子爷叫娘娘进去呢。” 常念侧身让开路,摊手道:“娘娘请。” 皇后点点头,款款上了台阶。 等她进去了,常念才直起身子。 宫里封后,皇后的母家必定要封爵封侯,皇后原本有个正五品的校尉哥哥,如今给越级提拔成了一品大员。 原本默默无闻的沈家,转瞬成了手握重权的重臣之家,果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一个人处在风暴的中心,难免看不透外面是怎样的腥风血雨,还自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尽在掌握之中。 可惜了。 她转头出了宫门,驾车回了衙门。 段青的胳膊吊了一个月,今天总算放开了,站在院子里抡胳膊,“主子瞧,我真的好了,往后您出去我又可以陪着您了。” 常念越过她回了值房,“不疼就别呲牙!” 段青追上来,“我那不是疼,是太久没动,一抡起来有点转筋而已。” 常念说随你,“让你干活时,别又嚷嚷着我虐待你。” 段青腻到她跟前,说哪能啊,“我家主子最体恤小的了……” 常念没空和她闲磕牙,之前连轴转地忙了一个月,才消停两天,今儿又接了案子。 长公主府上的驸马爷突然死了。 原本王室宗女的案子不归他们清戎司管,只是府衙里接了密报,说驸马爷死得蹊跷,衙门不敢管,报到御前,最后还是分派到她头上。 长公主毕竟是皇帝的亲骨肉,若查明是讹传倒也罢了,要真查出些什么,打的还是皇帝的脸。 太子的案子牵扯出那么多事情,她实在不愿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当时就跪地请辞,“请皇上恕罪,赵武鸣案子牵扯出来的一众案犯还未完全查明,微臣恐怕分不出人手。” 皇上对这种小事情懒得费心思,“你不用搪塞朕,这件事就由你来办,人手不够,那就还和上回一样,让枢密院协查,尽快查清结案了堵住外头那些嘴。一个个的,朕的脸面都不知道往哪搁。” 又是要快快结案。 常念觉得,她这个位子越来越不好坐了。 她叫住还在甩胳膊的段青,“你去枢密院,就说要协查公主府,需要枢密院出面。” 临出门又回头,“就说用不着劳驾济王殿下,让枢密院统领大人去就行。” 段青说是,常念转身下了地牢。 徐枫今天轮值休沐,点上贺彦和几个千户,扬鞭策马地赶到公主府门外。 长公主今年二十八岁,和已逝的大皇子属一母同胞,小时候两人一同出花,弟弟没活成,她侥幸活了下来,生母自此有点过不去这个坎儿,两年后也跟着去了。 皇帝对后宫的孩子不怎么上心,连皇子也不怎么过问过,更别提一个公主,十三岁的长公主爹不疼,没娘爱,更没有后宫妃子愿意收养。 前皇后一想,索性直接出降吧,不过早几年而已,到了公主府照样过得和宫里一样。 所以长公主大婚时年仅十三岁,驸马爷整整比她大了八岁。 许是结婚的年纪太早,伤了根基,长公主和驸马爷刚完婚那一年,不幸小产过一次,此后便再未生下个一男半女来。 常念负手站在公主府的台阶前,贺彦上前敲门,门房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见门口立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官差,不由得有些不悦。 “您几位要干吗?” 贺彦亮了亮手牌,“清戎司,奉旨查案。” 门房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常念,嘀咕道:“前头不是已经来问过话了吗,怎么还来查,我去回禀,你们先等着。” 没等太久,门房出来时把着门,“公主说要问话可以,但用不着那么多人都进来,总指挥使一个人进来就行。” 贺彦要上前理论,常念抬手制止,“没事,你们在这等着。”随门房进了府。 公主府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皇家的颜面,府里和皇宫里的大多数宫殿没什么两样,一样的和玺画彩,一样的雕梁画栋。 但比起皇宫,显然更自由。 长公主大概爱侍弄花草,院子里左右各种了一棵栾树,黄色的花,红色的果,开得盛大,开得轰轰烈烈,甫一进来,颇为震撼。 游廊前摆了一排的应季盆栽,甚至还在廊前扎了一排葡萄架,这个季节,葡萄已经成熟,一串串或紫或绿的葡萄掩映在肥大的叶子后。 一切都看起来那么家常,那么有温情的味道。 门房把她引到阶梯前,一个女侍过来接应,“是清戎司顾大人吧,小人倚兰,殿下在正殿等候,请随奴婢来。” 常念登上台阶,跟着牵引进了殿门,正殿内的陈设是皇亲的规制,华贵却冰冷。 第40章 你真的被他? 长公主李容玉长得不算太美,尖窄脸,五官又太大,搁在一起就显得局促,但胜在身上有种高雅娴静的气质。 常念躬身向她肃立,“给殿下请安。” 长公主仔细打量她一眼,很和善地摆出笑脸,轻声细语道:“顾大人,小时候国公带你进宫时,你才不过四五岁,没想到如今你竟然当上清戎司指挥使了。” 常念受宠若惊,含笑道:“殿下竟还记得这些,那还是臣头一次入宫,臣记得殿下领着我们这群半大孩子在御花园里捞蛤蟆骨朵儿,算算那会儿到现在,都已经过去十六年了。” 长公主笑得很开怀,“是啊,说起来咱们真是旧相识了。” 攀完了交情,后头就有话好说。 长公主转头吩咐倚兰给她看座,“顾大人快坐,今儿来我这儿,是为了什么啊?” 养尊处优的人,说起话来,缓慢而慵懒,仿佛再紧迫的事,到她这里,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常念落座后拱手谢恩,“臣来是为了驸马爷的案子。” 长公主没有太意外,“前几日不是有官府来查证了吗?怎么,又让你们清戎司接手了?” 常念恭敬道了声是,“驸马爷是酒后暴毙,原本问清事由后小事化了,直接让府里发丧就是,那些衙役不懂规矩,接了案就直接往上呈报,既然呈报了,就得取证走流程,殿下毕竟是宗亲,更是大胤的长公主,府衙不敢随意处置,案子最后就交到清戎司,不过殿下请放心,臣来这一趟不过是走个过场。” 长公主听完,点了点头,“驸马出事那天我不在府里,他身边伺候的小丫鬟不经事儿,几乎吓个半死,没回禀我就咋咋呼呼地先报了官,弄得我这公主府到现在都不得清净,不过顾大人既然接手了,想知道什么,就尽管问吧。” 常念说多谢殿下体谅,“驸马爷平日在府里就常饮酒吗?” 长公主对于她和驸马的不睦并没有遮掩,短嗤了一声,“他不敢,至于在外头怎么个喝法儿,我不清楚,反正隔个三两日就喝得不省人事,不怕顾大人笑话,我早就习惯了,照他这种喝法,要我说,不过早晚的事儿。” 常念点头,“听说驸马爷是在卧房里暴毙的,殿下平日里,可曾与驸马同住?” 长公主漠然看她一眼,“我与驸马是夫妻,自然同住。” “那可否让臣看一下驸马爷与殿下的住处?” 长公主骄矝的脸上露出些不悦,先前的和善全没了踪影,“不是走过场吗?还要查我的卧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的卧房是跑马场呢,谁来都要溜上一回,衙门里取证过,顾大人直接去衙门里看档案就是!” 刚才陪同常念一同进来的倚兰上来奉茶,长公主接过来浅抿了一口,缓了声气儿。 “我倒不是针对顾大人,你们清戎司平日里办的都是大案,你们这样兴师动众的登门,让街坊四邻怎么看我,不知道的还以为驸马爷的死是另有隐情呢。” 有没有隐情,常念尚不敢断言。 驸马爷死时的档案,她来前已经翻阅过了。 现场的衙役记录地潦草,驸马死在寑殿的床上,身上规规矩矩盖着锦被,嘴角的污物有丫鬟清理后的痕迹,其余的床帐,脚踏上的鞋具,屋内摆设一应如常。 可有时候,太过寻常,反倒让人起疑。 常念做低伏小道:“殿下说得是,是下官考虑不周,毕竟是殿下的闺房,下官办案心切,一时忘了忌讳,还请殿下恕罪。” 长公主叹口气,“罢了,你也是为了办案,驸马爷正值壮年突然暴毙,外头难免捕风捉影的议论,那些市井小民一个个唯恐天下不乱,你们要是隔三差五地往我府里跑,不说外头议论,就是我自己脸上也挂不住,顾大人既能理解我的难处,那就回去尽快料理清楚,到时也赶紧给我个交待。” 常念说:“那是自然,不过殿下有所不知,这回的案子,不由臣做主,是由枢密院总领,如今清戎司包括下官在内,都是听吩咐办事罢了。” 长公主闻言一滞,“枢密院?你们清戎司不是直听命于父皇的吩咐吗?怎么又牵扯出一个枢密院来?” 常念回道:“殿下也知道我们清戎司的名声,那些官员看见我们一个个都咬牙切齿,在御前没少告臣的黑状,皇上为示公允,这几回办案,是由枢密院坐镇,下官不过是听差遣办事罢了。” 长公主不怎么问外头的世事,也没有涉足过官场,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上回枢密院和清戎司的人在京中一起办案,她在道儿上也的确见过几回。 原以为和这个顾常念套上了交情,没想到他竟做不得主! 她想不明白,不过死了一个驸马,怎么就牵扯出这么多不相干的衙门来。 才将压下去的焦躁又翻腾上来,那会儿要不是倚兰趁着奉茶的当口,在她手上压了压,她早就发作出来了。 她皱着眉道:“顾大人怕不是在找借口吧,你们清戎司办案,什么时候还由得别人经手了,说来说去,不还是要翻查我公主府!” 常念起身,惶恐跪地,“臣不敢,清戎司办案虽不用别人经手,但现在不比以往,臣做不得主啊,不查清没法儿往枢密院交待。” 长公主没好气,“枢密院现今是不是由四弟代职?” 常念回了声是。 长公主枯了眉头,她对几个弟弟没什么太深的感情,她出降的时候,他们都还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在她的记忆里,四弟是个满脑子鬼点子的猴儿精,向来只有他捉弄别人的时候,没有他受愚弄的份儿。 他回京后,自己也见过他几回,原以为被发配到关外这么多年早就被磨光了性子,没想到一说话,人还是那么活泛,恐怕不太好应付。 她想起之前从倚兰那里听来的传闻,按捺住性子问道:你和四弟的关系,不是很近吗?” 女人天生对探听这类秘辛有巨大的热情,既然她不能搜查,索性撂开手,都扔给济王办吧。 常念抬起头,眼神有些空洞,“长公主,济王是皇子,他说什么,臣没有不遵的道理,臣,也不过是不得已罢了。” 长公主瞪大了眼,“四弟他,竟是这样的人?你真的,被他……” 第41章 我是他的玩物 常念不知道外头把她和济王的关系传到了哪种地步,横竖这次这口黑锅,她不打算自己背。 她作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殿下,下官在济王那里,不过是个玩物罢了,实在是说不上话。” 长公主没料到还能探听到这种惊人的内情,一时瞠目结舌地望着她,反应过来才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既如此,我知道了,你跟四弟捎话,就说是我不同意搜查,和你没什么相干。” 常念连声说遵命,抬头见长公主突然愕着眼望着门口,不由得也跟着转过头。 济王正站在槛外,含笑看着她们。 常念脑内一阵霹雳闪过,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究竟听到了多少。 长公主忙站起身,讪讪接应,“四弟什么时候来的,府里的人没规矩,怎么也没人通传。” 济王笑着行礼,“洵舟见过长姐,长姐别怪罪他们,是我没让人通传,下边的人办案没忌讳,没唐突长姐吧?” 长公主看了一眼常念,笑说没有。 济王说那就行,“才刚听见长姐让顾大人给我捎话,长姐的意思我明白,驸马的案子我会尽快结案,好还长姐的清白。” 长公主红了脸,赔笑道:“不是我有意阻拦顾大人办案,只是两次三番地来翻查,实在是伤脸面 。” 济王说我明白,“长姐的脸面也是咱们大胤的脸面,我作为亲兄弟,自然要好好维护。” 济王做戏的本事高超,陪着长公主上演了半天姐友弟恭的戏码。 好不容易和这个不甚贴心的长姐敷衍够了,济王辞道:“我会交待下面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来长姐府里来叨扰,驸马的事长姐也不必悲痛,事情既过去了,养好身子最重要。” 长公主边点头边起身相送,“四弟不常来,再坐会儿吧。” 济王说不了,这会儿才转过头看常念,板着脸道:“常念,你还不走?” 她被他这一声常念叫得头皮发麻,别扭地应了声是,转身涩然地朝长公主告辞,“叨扰了殿下,臣这就告退。” 长公主目光古怪地看了一眼济王,点了点头,不无怜悯地看着她跟在济王身后出了门。 济王在前面走得飞快,常念没敢和他搭话,两人一路沉默着出了公主府。 门上等候的千户和番子见了济王,都上前行礼。 济王没搭理,转头道:“本王府上有件东西办案用得上,麻烦顾大人和我一起跑一趟。” 贺彦和身边的千户对看一眼,什么东西用得着劳烦两个主子爷去取。 看看济王,又看看顾总使,两人脸色都不好看,两头都不好惹。 贺彦暗暗思量,这位主子爷别不是老毛病又犯了吧。 他觑了眼济王,知道自己这种人入不了他的眼,可若是再闹出当街调戏总使大人的艳文,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他们自家大人。 他身为千户之首,没有不维护自己上司的道理。 贺彦壮着胆子垂手上前,悠着声气儿说:“殿下和大人也出来了半日,不如先回衙门歇着,取东西的事儿,交给属下去办吧。” 济王看了一眼这个不知死活的千户,不怒反笑,“顾总使手下的人,对顾大人可真是忠心啊,一个两个都肯豁出命来替主子出头。” 什么一个两个的,常念知道他是存心拿她手底下的人撒气。 两回了,自己在他面前露了两回底了,说不难堪是假的。 不是她不够精明,要怪只能怪济王人品太差! 厚脸皮,装傻充愣,还偷听人墙角,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都让他使了。 她怎么可能防得住! 常念在心里骂了他十八代,又怕他真一时上头,治了贺彦忤逆的罪,忙上前阻拦,“不用,我这就跟着殿下去王府。” 济王见她维护身边人,脸上更加不悦,眉峰攒得老高,撇过眼看她,“这可是顾大人自己愿意的,别回头又怪本王强人所难!” 说罢便翻身上马,等她一起出发。 贺彦一脸担忧地看着她,她硬着头皮让他们先回衙门,自己翻身上马随行。 济王在前头走,常念在后头咬牙切齿地攥着缰绳,延捱到王府门前,跟着下马进了府。 济王府她是头回来,王爷的府邸不像公主府那样处处都透着繁复精致,济王的院落院落里,各项陈设都少而精,有种极简庄重的味道。 但她这会儿没心情欣赏他府里的景致。 他特意把她叫到府里,没有外人在,指不定憋着什么坏,说不定要和她算总账。 济王府里的下人也精减,从前院走到后院,也没见着几个仆从。 常念暗自思量,要还像上回在宫里那样大喊,估计没人能听见,就算听见了,恐怕也不敢来探听主子的好事。 她抬眼看了看院子的围墙,有点高,要是有人在下面托着点,兴许能翻过去。 济王顿住脚,回头看见她的眼神,森然一笑,“顾大人不用怕,毕竟顾大人和本王都有那层关系了,本王自然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常念有些气短,在脸上抹了一把,认栽道:“殿下,咱们之间的传言人尽皆知,我若不把你挡在前头,长公主恐怕早就把臣给轰出去了,臣说那话过是为了办案。” “所以你说你是本王的玩物,还被迫承欢,本王不是也没反驳嘛,只是这种事儿你要是喜欢,往后还是先别往外说,到底得背着点人,是吧。” “承,承欢?” 常念瞪大了眼,张口结舌了半天,才面红耳赤道:“下官没有说这个词儿!” 济王转身,迈步上了凉亭,“意思都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差得多了! 常念追上他,气闷地吼道:“殿下,咱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您自己心里清楚!” 济王被她吼得站住了脚,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她。 “顾常念,这是你第二回冲本王吊嗓子了,本王宽宏大量,不跟你一般见识,你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什么打算,为了自己不担责,就把担子扔到本王身上,顾大人做官做到这般圆滑,属实让本王佩服。” 常念被他说得矮了半截儿,但却不觉得有任何亏心,梗着脖子反驳道:“殿下不是也一样吗,当街猥亵下官,把下官挑到风口浪尖上后又闹得满城风雨,难道不是殿下有意为之吗?” 他利用她,她也利用他。 其实说到底,两人不过是半斤对八两。 第42章 本王对你有好感 济王不可置信地看了她半天,拧着眉毛问道:“你说什么?猥亵?” 常念到底只有一个脑袋,站得太直只怕会碰得头破血流。 她最后还是不争气地怂了,垂头丧气道:“下官一时情急,口不择言,殿下息怒。” 济王鄙夷地看她一眼,“亏你还是个总指挥使,遣词这么不雅。” 常念低声嘟囔,“承欢就雅了吗?” 见他又要瞪眼,她忙呵了腰,“是,是,下官下回一定注意。” 济王没再追究,抬眼看向远处。 “街上那事儿,没提前知会你一声,是本王的不对,本王向你赔罪。” 总要有一个人先低头,老这么闹下去,何时才能坐下来筹划,是他捉弄她在先,错也在他。 他能屈尊低头认错,常念觉得他这个人,不算无药可救。 谁知他接着长叹一口气,目光幽幽地转向她,“本王那是情不自禁,你难道不知道,本王对你有好感?” 常念又开始头皮发麻,带着哭腔恳求,“殿下,下官同意和您结盟,您别拿下官开涮,成吗?” 济王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掩着鼻子咳了两声,不自在地在石桌前落了座。 其实耽搁了这么久,两人之间不知不觉地牵扯了太多,也完全清楚了彼此的野心。 除非置对方于死地,否则无论谁想在半道儿抽身,恐怕对方都不会善罢甘休。 倒不如顺水推舟,两人面上也都好看些。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下人进到凉亭里朝两人奉茶,济王抬了抬手指,下人很快又不知道退到了何处。 常念这会儿才明白过来,济王府里的仆从大概都不是普通人,她刚才竟还想从围墙上逃出去。 现在看来,可能性几乎为零。 济王朝她抬抬下巴,她老老实实地在他面前落了座。 没让她经手,济王自己斟了一杯,又替她斟上,隔着石桌,往她面前推了推。 常念连连拱手,“多谢殿下。” 已经过了霜降的月份,北风里夹着刀,坐一会儿背上就寒浸浸的。 石凳上虽然不算潮湿,但凉意刺骨,即便隔着一层朝服,凉意也逐渐渗透进大腿上来。 她不甚满意地瞟了济王一眼,觉得他有些缺心眼儿。 这么冷的天,坐在凉亭里吹着寒风喝茶,热茶也吹成了凉茶。 她伸手触了触茶杯的外壁,忍不住撇嘴。 半温! 她重新把手缩进袖笼,在石桌下搓了搓。 济王没察觉,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茶。 “驸马爷的死,你看着是不是真有蹊跷?” 常念抚了抚胳膊,含糊嗯了一声,“衙门里呈报上来的死因,是秽物堵住口鼻窒息而死,但头一个去取证的衙役写的档子里,并没有记述有污物的痕迹。” 济王皱眉,“会不会是下人已经更换清理过了?” 常念吸了吸鼻子,“所以我才想去卧房看看,清理的再干净,也有遗漏的地方不是。” 济王沉吟了片刻,“公主府不必再去,去的次数多了反而有损皇家的颜面,驸马的尸首如今在哪?” 所以,皇帝的家事不好管,既要查清,还要掩盖,皇帝的儿女若真犯了律法,律法也得变成家法,通融着来。 “已经送到了义庄,”常念揉揉鼻子,“不去就不去吧,我改天跑一趟义庄就是。” “你不用去,那种地方不干不净的,让下头人去就行了。” 济王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一沓纸张,朝她递过去,“城外的县衙里收到的密状,府官不敢擅作主张,直接递到了我这。” 常念接过来展开,上头一张张,清清楚楚还有长公主每日什么时辰出城,什么时候回,还有一张写的是驸马进酒楼的时间,喝了多少,从酒楼出来的时辰。 她舔了舔风干的嘴唇,“拿人要拿赃,若是怀疑长公主品行不端,就拿出证据,写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完全不能证明驸马的死和长公主有关。” 话虽是这么说,可府衙里那么多人都看过,难保会有一两个不怕死的长舌妇,对外宣扬一国长公主为了私情,谋害驸马爷。 其实要查清驸马爷究竟是不是妄死,并不是什么难事,既然铁了心要保长公主,案子怎么断都不要紧,紧要的是把递密状的人给揪出来。 济王拿起搁在桌上的纸条又看了看,“你觉得会是谁递的信儿?” 常念极力压住了要打出来的喷嚏,“下官觉得是高驸马的家人,觉得驸马死得冤,不敢明着来,只能这样暗地里告黑状,别人,恐怕不敢触这个霉头。” 济王递还给她,还是那句话,“查吧,等需要本王出头的时候,来告知本王一声就是。” 常念接过来揣进袖袋,讪笑着朝他上下拱手,“殿下真是菩萨心肠,有您这样的上司,下官定当尽心尽力地查案,好报答殿下的宽宏。” 济王对她的狗腿子样儿很是看不上眼,没接她的话,低着头喝茶,瞥见她面前的杯子里还是满的,连动也没动。 他逮着机会呲哒她。 “怎么,嫌本王府里的茶叶不够档次?还是本王倒的茶你不稀罕喝?” 常念忙瑟缩着手去端,嘴里说着,“不敢不敢。” 原本还半温的茶水,晾了半日彻底凉了个透顶,喝进嘴里,凉得苦涩。 她猛吞了一大口,凉意从喉头一路寒到心里,登时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 济王叹口气,很是无语地看着她,“我让你喝,没让你灌。” 她惊天动地地咳了一阵,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很是狼狈地朝他道歉,“下官,失礼了。” 济王看她顺过了气儿,转脸看院子北角里种的竹子。 回京时才不过几株,过了一个春天,已经发成了一大片,他暗暗思忖,明天还是叫江望都砍了吧,长得太旺,容易藏人。 一阵北风刮过,济王没怎么觉得冷,在外头历练了那么多年,练就了一个耐寒的身子骨。 有时候早上起来,他还会赤膊打上一个时辰的拳。 他院子的景致其实不错,把那些没用的假山、拱桥都拆了,只铺了草坪。 他喜欢那种开阔些的空荡,深秋后更是添了些许荒凉。 回京后到处都是人和物,再难骑上马,随意地扬鞭驰骋了。 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这种荒凉的景致。 他转头看她,她正勾着头不知道想什么,石桌旁的一条腿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抖着。 他忍不住皱了眉。 没坐相! 第43章 怎么这么多事儿! 一阵北风刮过,凉亭里四面都没有遮挡,风直往有口的衣服里钻,像把冰凌子倒了进去。 她冻得上牙磕下牙,两排牙齿磕得咔咔作响。 济王看她抖抖嗦嗦,不解风情地说了一句,“顾常念,你得瑟什么?” 常念几乎气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那是,冷的!” 说罢很应景地“阿嚏”一声,鼻涕差点飞出来,她不自觉地吸溜了一声。 他颇为纳罕地看她,这会儿才发现她口唇冻地有些发紫,搁在石桌上的手已经蜷成了鸡爪子。 他探手过去摸了摸,冰凉。 他又攥了攥,手心里像渥了块冰。 常念还没来得及收手,两只手就被他捉住了。 她心里暗暗咒骂,这个死断袖,见缝插针地就要占她的便宜。 没想到他摸完还不罢休,反而攥得更紧了,绕过石桌要拉她起来。 常念在冷风里坐了半日,两只脚都冻僵了,十个脚趾头发木,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似的。 济王本打算把她赶紧拉到暖阁去,谁知看她撅着屁股挪了半天,也没挪几步路。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顾常念,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冷你不会说吗?” 常念咬着嘴唇,想压住不受控制地上下牙,仰着脸想骂他,嘴唇哆嗦了半日,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 济王恨铁不成钢,也没问她意见,一把把她横抱起来,一边吩咐跟上来的人去熬姜汤,一边把她送进了暖阁的南炕上。 济王耐寒,府里的地炕不到寒冬腊月是断不会烧的,这会儿要是现烧,恐怕也来不及。 只能让人拢上炭盆,搁到她跟前,炭煨的多,还得开窗通风。 屋里热气没上来,常念抱着膀子,仍旧不住地打摆子。 府里没有手炉这种女人用的东西,他环视一圈,大步流星的进了里间,抱了一床被子出来,伸臂展开裹在她身上。 自己则坐在他身侧,捞起她的一只脚,随即就脱了她的官靴。 常念伸手惊呼,下一秒,她的袜筒就被他顺顺当当地抛出了一个弧线。 常念还没来得及脸红,济王就开始在她脚背上搓了起来。 常念手脚打颤,这回不是冷的,是吓的。 她往回缩了缩脚,却被他用劲儿拽回了怀里。 “有什么可害臊的,本王以前在冬天里行军打仗,遇上失温的兵士,都是这样取暖施救的。” 她腰细,连脚也长得精细,和那帮子行伍里的男人完全不一样。 玲珑精致的脚踝连着光洁细腻的脚背,脚趾像五个精致小巧的羊脂玉,因为冻透了,修剪的干净圆润的甲床里头透着紫气。 他清了清嗓子,手上收了点力,“脚上热了,身子自然就热了。” 他多年舞刀骑射,手掌上有一层薄茧,温暖而有力。 常念极力忍着,可他的手每刮过一下,她就忍不住抖上一抖。 常念挣扎地东倒西歪,表情扭曲,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他十分不快地让她坐好,她强忍着坐直身子,“您别,别搓了成吗,我不是害臊,我是怕痒。” 济王烦躁地看着她,“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多事儿!” 她觉得很冤枉,“下官身上天生痒痒肉多,真不是故意要找事儿。” 他没好气地伸手把她另一只脚的靴子和袜筒也褪了,把两只脚并排搁在膝头上,见她又要缩。 他毫不客气地在她脚掌上重重扇了一掌。 常念疼得“嘶”了一声,没敢叫出声。 见他一只手握住她的两个脚踝,腾出的另一只手,回过去解前襟的扣子。 常念吓得忘了痒和冷,拥紧了被子,瑟缩着往门上望了一眼。 都是他府里的人,若是他用强,就算她喊破了喉咙,也没人会管她的死活。 她快速的扫了一眼炕桌,上面摆着一个瓷瓶。 她估算了一下距离,他若敢扑上来,她一定会把他的脑袋抡出花儿来。 济王解完了扣子,没起身扑上来。 握着她的脚踝,一把塞进了他的里衣内。 初接触到皮肤,那种凉意让他忍不住腹壁紧绷。 他缓了一下,放松下来,又把衣服往缝隙里塞了塞,捂得严严实实。 做完了这些,抬眼一脸坦然地看着她。 济王有一双惑乱春心的眼睛,不说话时,温暖明亮,像山巅初升的朝阳。 外面又起了风,身后半开的窗户下传进竹叶飒飒的声响。 常念能听见自己胸腔里嗵嗵的心跳。 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心跳加速的时候了。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可还是控制不住心慌。 她别开脸,看窗外风吹枝叶,一簇簇的黄,摇摇摆摆地晃动。 济王的好相貌在他初回京时,就得到了那些世族贵女们的认可,不知道多少媒婆站在门口张望,却一个也没能进门。 那些十七八岁的闺女有的是办法,路上偶遇恰巧摔倒在他面前,谁知他看也不看,抬腿就从人家身上跨了过去。 次数多了,圈中渐渐传出他好男色的传闻,后来又在街上和她闹了那一出戏,那些贵女一个个都死了心,平日里见了他,也只远远地暗自嗟叹,伤怀遗憾。 少女十八总怀春,连她那时都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从这皇城中脱身,找一处山青水秀的地方,有一个妥帖温和的夫君,可以让她远离那些营营不休的纷争。 可是十八岁很快就过去了,青春年少时的萌动很快从她身体里抽离出去。 比起一生一世一双人,她更爱无上的权力,要在朝代交迭中保全自己,就要找好同盟。 脚趾渐渐恢复了知觉,能感受到济王腹部上一棱一棱的肌肉轮廓,她忍不住动了动脚趾,蹭了蹭。 占了她这么多回便宜,也该她占他一回便宜了。 说起来,济王还不算太丧良心,肯替她暖脚,是把她当自己人了。 可他一张嘴,就把她仅有的一点感激之情给打碎了。 “顾常念,你脚趾头能不能别老乱动!” 常念裹了裹被子,难堪地蜷了蜷脚趾,“下官知罪。” 他低着头,把她蹭开的边角又往里塞了塞。 “等公主府的案子结了,我会护送二哥往福州一趟。” 常念想了想,说道:“殿下,放任一个前太子活着离京,您不怕日后有隐患吗?” 济王摇摇头,“不会,二哥原本就不想当这个太子,当初是父皇执意册封的,他被这个储君之位压了太久,废位对他来说,反而是解脱。” “所以你才让二皇子装疯,好躲过杀头的死罪。” 他眼神锐利,像要把她的脑袋射穿,“你……” 她忙解释,“您先别恼,下官是个专管破案的,二皇子是实诚人,头回装疯难免露破绽,再说了,东宫除了我,也就您进去过。” 说罢又补上一句,“您放心,我没跟人提起过,以前不说,以后也更不会说。” 济王被她一阵抢白,沉默了半天才重拾话题。 “二哥罪不至死,能留着命离开京城,后半生也能过得自由一些。” 常念身上暖和了些,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去福州要一个月,我担心……” 他侧身倚在炕桌上,“担心什么?担心我回不来?暖了一回脚,就开始知道惦记本王了。” 他插科打诨地本事奇高,每回一说正经事,他就开始往斜岔里胡诌,有意拿她逗咳嗽。 常念已经习惯了,白眼也懒得翻了。 “皇后已经册封,殿下离京后,宫里难保不会出变故,就算殿下能安全回京,回来后倘若已经立了纯王为储君,您怎么料理,难不成再废一回太子?还是杀了纯王?” 第44章 你别管! 这样特殊的时期,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底下暗潮汹涌。 人人都在算计。 皇上算计着怎么长久地坐在皇位上,皇后算计着让自己的儿子当上太子,济王算计着有朝一日能登上皇位,连她也在算计,算计着如何在夹缝里保命。 朝政的更迭,有时候不过是在一瞬间,稍有差池,就成了别人垫脚的基石。 江山易主,易的不仅仅是帝王,还有太多太多的人命,也包括她的命。 她的权力要依附于这泱泱皇朝中的最有能力的人,若要重新投靠别人,不知道又要费多少周折。 她等了很久,济王一直沉默着。 搁在炕桌上的手紧紧握着,虎骨上的扳指紧扣着指节,扣得那根指尖血色全无。 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吗? 最后获利的是谁? 他和父皇不同。 他做不到。 可倘若别人一心要杀他呢? 济王脸上露出工于筹谋的阴沉,“都是皇子,没有我坐得,别人做不得的道理。” 他调转视线,眼神轻飘飘地落在她脸上。 “顾大人,你觉得,父皇会让五弟坐上太子的位子吗?” 见她一脸徨然,他笑了笑,脸上没有一点温度,“怎么,顾大人不明白?” 他拨弄着拇指上的扳指,一圈一圈地细细把玩,脸上是严霜般的冷漠。 “顾大人,既然你要追随本王,就得拿出你的诚意来,若是一味隐瞒,反倒辜负了本王的一片诚心。” 她在官场经营这么多年,很多时候,都抱着隔岸观望的态度,有所保留,才能及时抽身。 可在济王面前,这套在官场行走的准则,行不通。 她起身要跪,才想起自己的两只脚还捂在他怀里。 两人这个姿势,实在不适合现在对峙的局面。 她缩了缩脚,想抽出来。 他隔着衣服按住,“就这么坐着!” 她有些臊,说了声遵命。 “皇上自然不会让顺王当太子,皇上对皇后的所作所为,样样都知晓,包括她毒害蕙贵妃的事情。” 济王对她能识时务的做法很满意,“皇后给蕙贵妃下毒,也是你发现的,是吗?” 常念嗯了一声,“殿下还记不记得那夜在清戎司衙门,昌顺宫的人来叫下官进宫那一晚上?” 济王点点头,说记得。 “就是那一晚,昌顺宫里死了一个宫女,说是受罚后跳了井,下官派人把她捞上来时,叫人仔细检查过,脖子上有勒痕,所以下官自此就留了心。” “后下官来查明,那个宫女曾和善宁宫里厨上的一个小太监过往甚密,加上蕙贵妃死得实在突然,死相也有些异于常人,像是慢性中毒,所以就……” 济王接过话,“所以你就告诉了父皇,皇上封后,也是他有意为之。” 常念惴惴说是,又觑他脸色,觍着脸说:“那会儿,咱们不是还是没正式结盟嘛,要搁现在,下官肯定先来向殿下您回禀。” 反正她就是个反叛,吃着碗里的,还要盯着锅里的。 两头都不耽误! 济王横她一眼,“算你的良心还没被狗全吃完。” 若她只是一味搪塞敷衍,就算现在为了大局要留住她,往后早晚有一天,他也会亲手除了她。 其实她能坦白,他颇有些庆幸。 他承认。 对她,他有些喜欢。 关外天高地阔,帮他养成了旷达的心性,一旦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就用不着遮掩。 喜欢就是喜欢,不论他是男是女。 就好像喜欢一副漂亮的山水画,不用论出处,只要足够赏心悦目。 他喜欢她那张漂亮的脸,不代表他可以为感情所累。 这点喜欢,比起他筹谋的大业,还有身后那些一心拥护他的谋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在那些拥立他的人面前发了愿,就绝没有反悔的那一天。 不杀身,便只能成仁。 父皇玩弄计谋手段之老道,他早就知道。 即便他们没有兄弟相残,他也能借机除了皇后和五弟,他百年的帝王伟业,便又少了一个的阻碍。 可是没有野心便没有可乘之机,他挡不住皇后和五弟疯长的野心。 他努力过,有没有效果,不到最后,他也不知道会如何。 常念看他沉默,往前倾了倾身子。 “殿下,您是怎么知道皇后的事情的?” 济王回过神,看她一眼。 “你别管!” 所以哪有什么公平,他要她拿出诚意,她却对他一无所知。 她悻悻然地缩回身子。 他还有后手,往后恐怕糊弄不了了。 坐得久了有些腰酸,她伸出手撑在身后,“殿下打算怎么办?是等着皇后自己跳进去,还是帮五皇子一回?” “他若有仁心,我自然会有义。” 常念问,“若他不念手足之情呢?下官在京中该怎么替殿下周全?” 济王沉默了一下,只说:“我出京后会和你联络,你听令行动就是。” 他把手伸进怀里,在她脚上握了握。 已经暖过来了。 他斜靠着炕桌,扬声唤了句墨染。 等人进来吩咐道:“去打盆热水来。” 墨然很有做下人的自觉,连头也没抬,恭敬地应了声是,趋步退了出去。 当着外人,常念有些不好意思,试探着把脚从他怀里退了出来。 济王没再把她扯回来,只说:“脚上温热了再泡脚,免得生冻疮。” 外头有人唤殿下,“厨上把姜汤熬好了。” 济王起身,亲自端了进来,递到她嘴边。 她忙掀开被子,双手捧过来。 一满碗的褐色汤汁,冒着辛辣的热气,她实在不爱闻这个味儿。 她讪笑着,“有点热,下官一会儿再喝。” 济王没让她得逞,“端了一路,哪里还热,喝了!” 常念朝他咧咧嘴,说遵命,低头苦着脸看着比她脸还大的碗口。 济王还在一旁盯着,她深吸一口气,捧着碗豪饮起来。 热辣的姜气在胃里翻滚,她搁下碗,打了个饱嗝。 墨染很快就搬了一盆热水进来,把木桶搁在榻前,跪地说道:“墨染伺候大人洗脚。” 常念不习惯别人伺候,忙隔开她的手,“不用,我自己来。” 济王挥了挥手,墨染便躬身退下了。 常念看她走了,转头问济王,“谁给这丫头起得名字?” 济王站起身正系扣子,茫然回头,“江望起得,怎么了?” 常念想起那个古灵精怪的江望,心说,这家伙也太损了,人家不过长得黑点,就给人起个这种的名字,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面上却笑着恭维,“没什么,挺诗情画意的。” 第45章 真是一对璧人 济王系完扣子,拂了半天前襟的皱褶,王爷的朝服是上等的锻料制成,腹部往下那片料子,光用手,怎么也抚不平。 他回头嘱咐,“你先泡着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常念正泡着热水,暖意顺着下肢流遍全身,说不出的舒畅,只觉得整个人总算活了过来。 她随意应了一句,“你去吧。” 说完才察觉不对,怎么弄得老夫老妻似的。 她起身,站在柏木桶里朝他拱手,“让殿下替臣忙活了半日,臣实在有愧,您快去忙,不用管下官了。” 济王看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出了门,看见江望正和墨染在偏殿的廊庑前站着,嘀嘀咕咕地说什么。 墨染抬眼间看见他,忙拍了拍江望。 两人走上前垂首肃立。 济王问,“事儿都办完了?” 江望说是,“都办完了,主子,咱们接下来要去哪?” “先回衙门,”见江望跟着上来,济王说:“我去换身衣服,你不用伺候。” 江望瞟了一眼他身前的那处褶皱,低下头说:“小的遵命。” 等他走远了,江望转过身,抱臂质问墨染,“你刚没说完,顾大人来了多久了?都干什么了?” 墨染看他耀武扬威的样子就不称意,老大不情愿地回答,“反正时候不短了,先在院子里陪着济王看景儿喝茶,后来殿下就把顾大人抱屋子里去了。” 江望顿时惊掉了下巴,“真抱屋里了?” 又低下身子,探着脖子问她,“你不是进去了吗?都看见什么了?” 墨染撇过眼看他,见他脖子伸得老长,后背拱着,活像个王八壳子。 她猛一转头,把脑后的辫子甩得老高,“不知道!” 江望没提防,被她的辫子一下子甩到了眼睛。 他哎呦一声,一手捂着眼睛喊她,“你给我回来!你这小黑丫头!胆儿肥了你!” 墨染一听,瞬间不乐意了,转身双手叉腰,昂着胸脯欺过来。 “谁胆儿肥!谁胆儿肥!你在背后议论主子,还想让我泄露主子隐私,别以为你在主子跟前得脸,我就不敢告你的状,你等着!我现在就去告诉主子!” 江望瞬间蔫了,忙伸手扯住她,“姑奶奶,姑奶奶,我错了还不成吗?主子爷正换衣服呢,你去干嘛呀!” 她脚上是顿住了,脸还是别着不肯看他。 他又往自己嘴上拍了两下,“臭嘴!臭嘴!” 墨染背着脸笑了笑,转过身一脸严肃,“亏你还整天跟在主子身边,不知道主子的事情不能往外乱说吗?” 江望嗐了一声,“咱们又不是外人,再说我怎么会往外乱传自己主子的谣言,我其实也没别的意思,我这不是……” 他挠挠后脑勺,“不是怕咱们主子爷吃亏嘛!” “吃亏?” 墨染有些不明所以,两个男人,有什么吃亏不吃亏的。 刚才主子爷腹部那块褶皱她也看见了。 她平时没事儿时,就爱看个画本子,从鬼市上淘换回来了不少书,那些摊主没存好心,大概觉得她一个小姑娘好欺负,什么乌七八糟的书都打包卖给她。 什么唐僧大战白骨精,什么鱼玄机夜会豪放女,还有法海力压许汉文。 她涉猎地多了,也不觉得男男,女女相爱有什么特别。 况且顾大人那样的绝色,配他们主子爷,很相称。 这样一对璧人,光是站在一起,就让人赏心悦目。 她回忆自己进屋时,从余光中看见顾大人把脚伸到了主子爷的两腿间,还拿衣服盖着,主子爷敞着胸膛,仰靠在炕桌上,好像很陶醉…… 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反正,她不觉得他们主子爷会是吃亏的那一方。 她横眼看江望,“吃亏不吃亏,主子爷只要喜欢,你管得着嘛!” 江望傻了眼,想起上回主子怪异的举动,哭丧了脸,“那我往后还怎么伺候主子爷,是不是得避嫌啊。” 墨染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他,“你用得着避嫌?就你那模样,主子爷就算再饥不择食,也轮不着你!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个儿,究竟是不是那!盘!菜!” “诶你个小……” 见她又瞪眼,江望忙改口,“你个小丫头片子,敢这么说我,我怎么了!我虽比不上顾大人那样俊,但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皮肤白皙的少年郎。” 他对自己怕这么一个丫头片子感觉窝囊,没好气地补上一句。 “哪像你,那么黑。” 墨染正忙着作呕,听见他又说自己黑,抡起拳头在他背上锤了一拳。 “嘿!你个臭丫头,怎么打人!” 江望正欲上前理论,看见顾大人从廊下过来,忙撇下墨染上前行礼,“小的见过顾大人。” 墨染在身后跟着蹲福。 常念朝两人点点头,“你跟你们主子说一声,我先回衙门去了,谢谢你们主子款待。” 江望回头望一眼,说:“大人要不再坐会儿吧,我们主子去换衣服去了,想是快出来了,一会儿我们也要回衙门,咱们顺路,就一起吧。” 刚才他们两人的话她隐隐约约听见了几句,江望要和她比脸,让她着实有些无奈。 她不知道他对他主子感情有多深,但她明白,用情就容易猜忌,他在他主子身边这么多年,她一来,他大概自觉被撇下了。 难为他对她还能这么殷勤,没对她使脸色,是个知好歹的孩子。 常念笑说不了。 走到门上,临下台阶前又转过身,歉意地拍了拍他的肩,“其实,我和你们主子之间,没什么,你不用担心。” 说完就下了台阶,上马离开了。 江望还没揣摩出她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身后的墨染就上来,狠狠剜了他一眼。 “要是再让我知道你在顾大人和主子爷之间作梗,我非去告诉主子,砍了你的头不可!” 江望愕着两眼眼,看她气哼哼地走了。 这个不着四六的疯丫头,到底在抽什么疯! 他还没找她报那一拳之仇呢,她反倒来威胁起他来了! 他冲她的背影喊,“我说什么了我!我做什么梗了我!” 第46章 不是说不让你来了吗 常念骑马回了衙门,一进门,段青和贺彦就围了上来。 段青碍于有人在跟前,不好直接问主子被占便宜了没。 贺彦站得稍远些,他刚才还在懊恼,没让顾大人一个人去了济王府,如今看她面色如初,料想应该是没有发生什么不堪的事。 他上前一步,“顾大人,济王没有为难您吧。” 常念摇头说没有,“下回断不可随意替我出头了,我能应付,要是你把自己折进去,就得不偿失了。” 贺彦羞惭地低下了头,“是属下不自量力了,属下谨记大人教诲。” 常念在他肩上拍拍,走了几步,碰见徐枫从地牢里上来。 “不是准你回去休沐,陪家人了吗?” 徐枫没好意思说,别人回家都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儿,他家里只有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娘,一回去就朝他念秧儿要儿媳妇,他实在是烦闷,只能借口衙门里有新案子回来了。 他挠挠眼皮,“天生就是劳碌命,歇了两天就浑身不舒衬。” 见她空着两手,问她,“不是说济王有证物要给咱们吗?什么证物,还得顾大人亲自去拿?” 他望了望门口,没见后头有人,转头问她,“是不是太重,大人一个人拿不回来?” 常念把袖袋里的纸张掏出来,递给他,“去吧,既然闲不住,就查查是谁往府衙里递的信,查出来,公主府的这桩案子就破了。” 徐枫两指捏着这沓纸,狐疑地看了贺彦一眼。 贺彦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儿。 段青跟着常念进了屋,前后脚地追着问,“主子,济王那个混蛋没占您便宜吧。” 常念正忙着找帏帽,转过身,她就挡在脸前唠叨。 “就一张破纸还非得让您亲自跑一趟,我就说嘛,这个济王八成就是对您上心了,喜欢也行,搞这种霸王硬上弓的手段,真叫人瞧不起。” 常念想把她扒拉开,谁知她定住了身,她一时没扒动。 正要开口骂她,抬眼却看见她眼里噙着泪。 “主子,您是不是受委屈了,那混账东西真没动您,下回您走哪我就跟到哪,谁也别想近您的身。” 常念不好开口再训她了,牵起袖子在她脸上抹了一把,“没有没有,真没有,济王没动我,要真霸王硬上弓的话,我还能安稳地回来?” 她索性不找了,靠进圈椅里,“我们和济王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要是这点喜欢是真的,对咱们反而有好处。” 段青靠近她,“主子答应他结盟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原本就是我先提出的,由不得我反悔。” 她叹口气,“皇上下台不过是早晚的事,咱们不能跟着他落马,我爹的死因还没查清,我得提前谋划。” 老国公是被毒死的,所以她一向对毒物很是留心。 其实那夜在善宁宫里,蕙贵妃的状态就有些不寻常,一个常年气血两虚的人,颧骨潮红,神情亢奋,明显是用药物催出的。 皇后只顾着除了那个煎药的小太监,却忘了最后那顿药渣,她仔细查验过。 很可惜,和爹爹中的毒不一样。 段青见她表情郁郁,知道她又想老国公了,忙岔开话题。 “主子,您刚才找什么?” 常念醒过神,“我找帏帽,咱们得去一趟义庄,驸马是谁杀的不重要,但怎么死的咱们得查清。” 段青知道她的毛病,不把案子前前后后捋顺了就睡不着觉。 “您忘了,帽子上回咱们出城时给丢了,我又买了两个回来。” 她转身把两个新的帏帽从柜子里拿出来。 “要不您别去了,让徐大人去吧,那种地方尸体都排排放,阴气重的很,克撞了就不好了。” 常念嫌她老婆子架势,“还有比清戎司阴气重的地方吗?衙门里见过的死人不比义庄少,有什么可克撞的。” 段青没办法,怀里揣了两块纱布,出门架上马,随她去了义庄。 管事儿的见有人来,面纱遮着脸也没看清是谁,堵在门上问,“你们要干嘛。” 段青把腰牌举到他脸上,“查案!” 管事儿眯着眼,看清了牌子上的三个大字儿,立马哈着腰赔罪,“小的眼瞎,大人莫怪。” 说罢伸手往里引,“顾大人也是来查驸马的案子的吧。” “也?”常念拧眉,“还有谁来过?” 管事儿笑呵呵地说:“济王殿下。” 常念顿住脚,“济王?他什么时候来过?” 管事儿忙摇手,“不是,殿下刚来,这是头一回,在里头还没走呢。” 常念望了望去,有些犹豫。 她转头问管事儿,“之前还有谁来看过驸马的尸首吗?” “头一天是官府里的衙役,后来驸马爷家里的人连着来闹了几回,哭着喊着要把驸马爷的尸首给运回家去,案子还没结呢,小的哪能那么轻易就让他们把尸首给运回去。” 常念再要问,暼见济王正要从屋里出来。 他个子太高,门框又低,只能勾着头跨过门槛。 她笑着上前行礼,“下官见过济王殿下。” 屋里光线太暗,猛一出来,外头的天光有些刺眼,他一时没认清眼前的人是谁。 常念撩开面纱,笑眯眯道:“殿下,是我。” 他脸上蒙着纱布,遮住了口鼻,只留了刀裁似的鬓角和那双蛊惑人心的眼睛在外头。 济王定了定神,看清了人,那张玲珑的五官,在白纱的映衬下显得如诗如画。 常念冲他眨眨眼,看见他那两道峥嵘的眉峰突然拢了起来。 果然他开始训斥道:“不是说了不让你来吗!” 常念松开手上的面纱,借纱幕挡脸,呲了呲牙。 “徐副使拿着信笺往府衙里去了,下官总不能什么活儿都留着让人家徐大人干吧,况且,下官心细,说不定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她理由向来充足。 他看她一眼,“你不用进去看了,驸马不是中毒死的。” 她悚然一惊。 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她多年来都在查爹爹的案子,每回遇上枉死的人,都要先确定是不是毒死的,好找出和爹爹同样死因的人,借此揪出幕后凶手。 爹爹死在她怀里时,那种深重的绝望和仇恨像利箭一样穿透了她的骨髓,痛得她几乎直不起身。 她在灵前起誓,一定要找出凶手,好替爹爹报仇。 她抬眼看他的背影。 究竟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也许,他什么都知道,却乐意看她像个丑角一样,咿咿呀呀地在台上表演。 段青察觉出她的异常,上前低声询问,“主子,您怎么了?” 常念在面纱下无望地闭了闭眼。 “段青,你说,在我有生之年,还会查到是谁杀了爹爹吗?” 段青从没见她这么萎靡过,也从没听见她说这么丧气的话,不由地牵住她的胳膊,哽咽道:“主子,您别吓我,您到底怎么了?” 第47章 不过是个玩物 济王走了两步,发觉她没跟上来,转身朝她喊,“顾常念,你还不走!” 常念垂着头,突然喊了一句。 “我不是你的一条狗!” 这一声喊得所有人都愣住了。 段青瑟缩着上前,扯了扯她的袖子,“主子……” 江望看了眼顾大人,又看看主子爷。 顾大人带着帏帽,看不见表情,可主子脸上的阴寒几乎把他吓破了胆。 墨染不是说主子喜欢顾大人吗? 怎么转头两个人就成了这样势不两立的模样。 想起墨染对他的威胁,他给自己壮了壮胆,小心翼翼地劝慰,“主子别生气,顾大人她一时……” 济王脸色铁青,“都滚出去!” 上头斗法,一点火星子就能把他们这些小喽啰给崩成灰。 管事儿原本就担心被杀人封口,听见让滚,立马领着那些小厮们连滚带爬地滚出了大门,躲到了八丈开外。 江望也要跟着出去,却看见那头的段青,倔强地护在顾大人身前。 他朝段青招招手,可那个没眼色的混小子竟然白了他一眼。 他气得牙痒痒,他主子能容顾大人,可不见得能容他一个下人,他杵在顾大人跟前算什么事儿。 别回头主子一怒之下杀了他,主子和顾大人之间的误会就大发了。 他小跑过去扯住他的胳膊,可他死拽住顾大人的袖子不肯松手。 他跺了跺脚,压声说:“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常念在段青手上拍了拍,“你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段青泪眼婆娑地看着她,“主子,要是那个混蛋敢动你,您就大喊,我就在门外。” 江望诶了一声,压着嗓门说:“你个不知死活的臭小子,你说谁呢!” 段青斥他一声,“撒开!” 江望立马松了手。 段青一步三回头的出了大门,走到济王身后,狠狠白了他一眼。 江望跟在她身后出去,很是贴心的阖上了门。 院子里终于安静了。 济王沉默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他知道自己哪句话触了她的机簧,她这么不听话,原本那句话就是为了点醒她,叫她知道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 可看着她伶仃地站在那里,心里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震怒过后,他突然生出些颓丧和灰心,也许自己远比想象中的在意她。 他缓缓取下遮面,带着些许无奈。 “顾常念,第三回了,你别以为本王不敢治你的罪。” 她沉默着,没回应。 其实喊完那句话,她就后悔了,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只图嘴上的一时痛快有什么用,她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做。 她要是死了,身后的人也活不了。 她还得留着命,继续仰人鼻息的活着。 济王见她不吭声,踱过去,走到她面前。 “你若现在向本王认罪,本王便再原谅你一回。” 可她还是勾着头,不说话。 他心里突然有些发急,反倒有些期盼她像往常一样油嘴滑舌地说殿下恕罪。 她不发一言,执意要用静默和他对峙。 他看不见她的脸,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隔着一层面纱,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 心头的无名火再也克制不住,他掀翻她的帏帽。 一把擎住她的脸,强迫她抬起头。 那样小巧玲珑的脸架子,尖尖的下巴,与他张开的虎口刚好契合。 可她闭上了眼,不肯看他。 他无计可施,只有咬着牙发狠话,“顾常念,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她缓缓睁开眼。 眼里有盈盈的水雾。 他心里骤然抽痛,痛地让人惶恐。 他猛然甩开了手。 常念被他甩地偏过脸去。 “殿下这样耍着下官,很好玩吗?” 她缓缓转过脸,眼底有自嘲。 “您一句话就能决定下官的生死,您说喜欢我,我就当了真。” 济王眼神闪烁,“你……” 她笑着,眼里的水雾却落了下来。 她昂起头看他,纤细的脖子扯出一个脆弱的弧度。 “你什么都知道,却还要若无其事地看着我表演,在殿下眼里,我和那些王府里养着的小倌儿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个可以随意把玩的玩物罢了。” 她说的对。 她对他来说,不过是个玩物罢了。 即便这个玩物是个男人,只要他喜欢,没什么大不了。 可刚才的抽痛是怎么回事? 他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感觉,仿佛连着五脏六腑,浑身无一处不缩起来。 他想,也许是愧疚。 他做得的确有些过了,不该拿她爹爹的事来刺激她。 他上前一步,想跟她解释。 她却往后退一步,躬下身朝他肃礼。 “殿下叫下官拿出诚意,下官已经拿出来了,至于殿下有没有隐瞒,下官自知没有这个权力过问。” 再起身时,面色决然,“下官命如草芥,殿下若觉得还有用,就留着,若实在厌弃,拿去就是。” 他身侧的拳头,握了松,松了握,最后还是没忍住。 上前一步,紧紧把她箍进怀里,“顾常念,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向本王道歉,本王就当做无事发生,否则,本王就……” “就杀了下官,是吗?” 常念垂着双臂,任由他抱着。 “您说了好多回了。” 她的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哀戚地想,做了男人,也逃不过出卖色相的命运。 她的眼泪簌簌落到他的肩头。 他感觉到了,有种更为巨大的无望笼罩上来。 为自己,也为她。 他抬手抚抚她的发顶,喃喃道:“是我错了,你别哭了,我保证,不会杀你。” 她挣了挣,见他不松手,伸出手臂在他腰上环了环。 “殿下,您这样,会让下官误会的,这里没有外人,反正您喜欢男人的名头已经打出去了,就不用再陪下官演戏了,往后也用不着再勉强自己喜欢男人了,我抱您一回,咱们就算了结,往后您是主,我就是臣。” 她推开他,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嘴角却带着轻快的笑,“殿下不杀臣,那您还愿意和下官结盟吗?” 济王看着她,脑里千头万绪 ,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您不说话,下官就当您还愿意。” 她又恢复成溜须拍马的官油子,“下官能得殿下垂青,不胜感激,往后一定衷心辅佐殿下,万死不辞。” 她弯腰捡起被他打掉的帽子,毕恭毕敬地朝他躬身。 “下官先行告辞。” 说罢戴上帽子往门上去了。 第48章 攒得越多越好 段青在外头,使劲扒着门缝往里看。 缝隙太小,只看得见一线光,别的什么也瞧不见。 她又把耳朵贴上去。 江望吓得在身后死命拽她,“你不要命了,主子的壁角也敢听!” 隔得远,原本就只能影影绰绰地听出一丁点声音,江望还在他耳边絮絮念叨。 “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在顾大人身边伺候年数不短了吧,怎么做起事来这么没有眼力劲儿,主子的私事儿也是你能管的?” 他拍拍他,“还看!我跟你说,我们主子能喜欢顾大人,是顾大人的福气。” 段青一把把他推开,“你给我滚开!” 江望没提防,被他推了好大一个趔趄。 他顿时恼了,“碰上了一个不知好赖的蠢货。” 段青闻言,扭过脸一脸阴沉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江望撸了撸袖子,“你让爷说爷就说,你当爷跟你一样蠢吗!” 段青缓缓直起身,眯眼盯着他,突然一记直拳冲他面门捶过去。 江望快速偏头躲过,险些从石阶上滚下去。 他错牙一笑,“好小子,你给爷来真的,爷爷我也绝不跟你客气!” 段青冷冷一哼,没跟他废话。 双掌交叉,稳稳起了势。 两人对峙着下了台阶,站在空地上扎上马步,迅速缠斗在一起。 江望原以为自己三两招就能把对方给打趴下,没想到这个二五眼儿竟是个好手儿。 他显然有些轻敌了,几招下来,他就只剩防守的份儿了。 常念出来时,两人正打得不可开交。 她拿下帽子,一脸震惊地看着两人,“段青,江望,你们在干什么,快住手!” 江望想收手,可对面的人不依不饶,他一面应付着对面凌厉的掌风,一面喊,“顾大人……不是……小的不听……您的话……小的要是一收手……非……非被你的小厮……打死不可。” 常念快步下了台阶,“段青,你再不停手,就滚回你的老家去!” 段青一掌打在江望的肩上,结束了打斗。 江望被迫退后了好几步,捂着肩头,气喘吁吁地看着段青。 济王早已经跟出来了,负手站在门槛前,静静地看着他们。 常念转身,曲腿“咚”地一声跪倒在地。 身后的段青看着主子因为她的莽撞下跪,立马羞愧地跟着跪了下去。 “臣调教下人不力,伤了殿下的人,臣不敢推脱,只求殿下饶他一命,其他是杖责还是鞭刑,臣愿一并领受。” 他看她伏在地上,额头抵在碎石地上,还在不停地叩拜。 她不肯求他,却愿意为了一个下人向他下跪。 他有些烦躁,胡乱摆摆手,“别磕了!” 转头问江望,“怎么回事?” 江望扶着肩膀,一脸委屈,“小的不过和他拌了两句嘴,谁知他气性那么大,还使阴招下死手,要不是顾大人阻拦,小的差点就被他打死了。” 济王冷着脸训他,“技不如人,还有脸告状!” 江望闹了个大红脸,臊地脸都抬不起来。 济王下了台阶,在她跟前站住脚。 “习武之人,切磋武艺,用不着追究谁的责,你起来吧。” 他的袍裾在她眼前晃荡,石青的缎面泛出一圈圈的光晕。 她伏在地上叩谢,“谢殿下。” 刚才跪猛了,膝头磕在一块尖石上,着实有点疼。 她支着膝盖,起身时有些摇晃。 济王伸手想扶她,她微微一躲,避开了他的手。 他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走开几步,看见地上她的帽子,想捡起来,又觉得不合时宜。 江望很有眼色,见主子望着顾大人的帽子愣神,上前捡起来,小跑着送到顾大人面前。 拍了拍土,“顾大人,您的帽子。” 常念笑着接过来,“多谢,段青手上没轻重,叫你受委屈了,改日我带他向你请罪。” 段青因为他没有揭发他偷听的事,自觉有些不厚道,不好意思地朝他拱了拱手。 江望忙说:“大人快别说了,主子都说我技不如人,您再说向我赔罪的事儿,我就该臊得一头撞死了。” 听见那头的济王咳嗽了一声,忙又补上一句,“不过不打不相识嘛,您要能来府上,我们主子一定好好招待您。” 说罢又行了一礼,转身扶济王上马。 济王上了马,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江望现在对主子所有异常的举动揣摩地很明白,马上转头喊顾大人,“您不回衙门吗?咱们一路走?” 常念这回是朝着济王回答的:“下官想交待管事儿几句话,一会儿就走。” 济王坐在马上,点了点头,扯扯缰绳调转马头。 常念目送他离开,“恭送济王殿下。” 那头的管事儿远远立着目送,看见人走了,才颤巍巍过来,缩着脖子问,“顾大人,小的领着您去查验驸马的尸首?” 常念说不用了,“公主府的案子是济王负责,济王既然说没什么特别之处,那本官就不必再进去看了。” 管事儿忙说好,“那小人,要不,先回去?” “别忙,”常念拦住他,“往后高家的人再来,不用管,由他们闹就是。” 管事儿怔了怔,“那……” 常念皱眉,“怎么,赵管事有疑问?” 管事儿忙不迭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常念不耐地摆手让他走了。 段青跟上她,留神看了看她的脸色,没敢说话。 半蹲着让她踩在膝头,翻身上了马。 常念坐在马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段青跪在地上,“主子,我知道错了。” 常念又翻身下来,搀着她的手臂,把她扶起来。 “段青,打今儿起,不能再只凭意气做事了,其实我不单是说你,更是说我自己。” 她叹口气,“是我把济王想得太简单了,也许他什么都知道。” 段青攥紧了她的手,“他知道……” 常念极慢地摇摇头,“我不确定。” 济王和三皇子不一样,三皇子替她守了十三年的秘密,她相信他会替她继续守下去。 可济王呢,她信不过他。 她想起济王说起那句话时的随意,她知道他在敲打她。 让她像个玩物似的听话顺从。 她不想让段青太忧心,极力扮出笑脸。 “也许是我多心了,刚才我有意试探过,他可能是真的喜欢上我这个男人了,要是知道我是个女人,恐怕早就把我砍了。” 段青知道她是为了宽自己的心,很配合地笑了笑。 常念问她,“江望说你们因为拌嘴才打架,我知道是他的托词,究竟是为了什么?” 段青有些不好意思,“怨我,是我先动的手,他说济王喜欢您,是您的福气,我看不惯他那得瑟劲儿,谁稀罕他的那点福气!” 常念说不,“他说得对,济王喜欢我,的确是我的福气,往后我得让他多喜欢些,把福气攒得越多越好!” 第49章 别难为他 隔天一大早,徐枫就把往府衙里偷偷投信的人揪到了地牢。 是个在码头跑营生的穷小子。 对付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用不着太大的阵仗。 徐枫闲适地靠在圈椅里嗑瓜子,“怎么,驸马爷是你亲爹,还是你亲爷,你这么替他申冤,高家许了你多少银两?” 那小毛头吓得浑身哆嗦,“官爷,小的不认识什么驸马爷啊,小的整天在码头上扛包袱,怎么会替一个不相干的人去申冤啊,还有什么高家,小人真的不知道啊!” 边上千户不怀好意,“是不是你给驸马爷当过干儿子?” 那毛头小子直磕头,“官爷明察,小的真的不认识什么驸马爷!小的要是说谎,就不得好死!” 他举着两根细长的手指起誓,那瘦骨嶙峋的胳膊细得像麻杆儿。 没爹没娘的孩子,他们擦黑找到他时,他怀里正兜着一捧偷来的米,番子们把他追赶到巷子里,两边架住他时,他还死命顾着他的米,唯恐撒了。 造孽啊。 徐枫呸地一声,把瓜子皮吐到地上。 “爷是看你可怜才没上刑,就你那小身板,赶紧招了,说不定爷还能留着小命,让你回家喝稀粥。” 见他只顾筛糠,却说不出半句囫囵话,徐枫在扶手上一拍,“别不识好歹啊,爷忙着呢,没空和你逗咳嗽。” 那小子有嘴说不清,对着一帮子凶神恶煞的番子,吓得几乎尿裤子。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王法,平日里遇见这些横着走的官差,他连头都不敢抬。 他想起家里那个等着他买米回去的妹子,壮着胆子磕了磕头,“官爷,您放小的回去吧,家里妹子饿了两天,小的再不回去,妹子就该饿死了。” 那些番子像看猴儿似的哈哈大笑,进了清戎司,竟还妄想着全须全尾的回家。 “没事儿,你那妹子往后有哥儿几个替你疼着,天天有热玉米棒子吃,保管饿不死。” 有个千户涎着脸凑到徐枫跟前,“徐大人,您不老抱怨老夫人成日问你要儿媳妇吗?这有个现成的……” 徐枫啐他一脸瓜子壳,“去你娘的,老子领回去当闺女养啊?媳妇还没捞着,就过上了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你他娘的纯粹没安好心!” 其他人哄然大笑。 那孩子呆呆地看着嬉笑的众人,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 常念一面下石阶一面说,“你们是官差,不是畜牲。” 地上立着的人一个个都变了脸,忙肃立问总使大人好。 徐枫起身,把手里的瓜子丢到地上,上前拱手,“顾大人,您来了。” 常念没来得及开口,掩着口鼻打了个喷嚏。 徐枫哎呦一声,“顾大人病了,那您快上去歇着吧,这里让属下料理就行。” 济王的那碗姜汤没顶住事儿,从义庄回来时她就有些鼻塞,又撑了一夜,来的路上脑子发涨,有些头重脚轻。。 她拿绢子掖了掖鼻子,扫了一眼满地的瓜子壳,徐枫悻悻地在衣襟上蹭了蹭手。 她踱到那孩子跟前。 “叫什么?几岁了?” 那孩子仰头看她,那样菩萨一样高不可攀的容貌,是他从没见过的。 可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不是真菩萨,连那些吓人的番子都毕恭毕敬地叫他总使大人。 他战栗着朝她磕了个头。 “大人,小的叫毛头,小的不知道自己出生年月,所以不知道自己具体几岁,大概是十一二岁吧。” 穷苦人家的孩子,仿佛是无根的野草,没有出处,便连个姓氏、生辰也不配有。 段青把圈椅递到她身后,她款款坐下。 “你家里有个妹妹,是亲妹妹吗?” 毛头说:“小的无父无母,妹子是小的在码头上捡的,她是个瘸子,大冬天搁在岸边没人要,我怕她冻死就捡了回去。” 常念点点头,“你是个好哥哥 ,只是光靠码头上的营生,就能养活你们两个人吗?” 因为瘦,眼睛就显得越发大,那双空洞的眼里渐渐蓄满了泪,“小的没劲儿,一天也挣不了一个大子儿,但小的勤快,多跑几趟也能挣上几个钱。” 常念“哦”了一声,“河上的漕运一到冬天就要停运,你挣得那几个钱,有这么多盈余?足够你和妹妹撑到来年?” 毛头悚然地愣住了。 他想到自己一瘸一拐地回家时,妹子扒在床头正抠墙皮,看见他回来忙缩手,甜笑着喊他哥哥。 他突然猛地往地上磕头。 “大人,小的招,小的招,小的是被逼得没办法啊,小的不能眼睁睁看着妹子饿死,只能偷过路人的荷包,别的,小人真的不知道啊。” 常念俯下身,手肘支在膝盖上,十只交叠地撑在颌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放心,你那妹子饿不死,我已经让人给她送了饭菜,想必她这会儿,吃得很开心。” 他徨然抬头,那张看似慈悲的脸离他那么近,悍然的红唇像血口,菩萨像也变成了鬼魅。 他知道她不会轻易饶了他和妹妹的,瞬间抖得像风里的烛火。 “我说,我说,小人技艺不精,被人捉住过,几乎打了个半死,那人让小人每天往府衙里扔纸条,若是不从就要报官,小人连那纸条都没敢打开过,是真的不知道和驸马爷有没有关系。” 他膝行到她跟前,央告道:“大人,小的不敢说假话,我是真的不认识什么高家人啊。” 常念笑了笑,“既如此,我问你,你还记得那人的长相吗?” 毛头一听有立功的机会,立马捣头如捣蒜,“记得,记得,小人记得!” 那就没必要再审下去了。 常念摁着扶手站起身,“行了,把他带下去,找个牢房,先别难为他。” 又转头吩咐道,“让画师按他的描述画出来,找到人了,先别动手,让济王过目后再说。” 徐枫说:“行,行,马上办,立马办。” 她没言语,转头上了台阶。 番子牵着锁链把毛头往最里间的牢房带,等他进去了,关上门一圈圈地绕铁链。 “你小子有福,衙门里人犯多得都快漫出来了,你小子还能住个单间儿。” 毛头从栅栏里伸出手,“谢谢官爷。” 番子把锁子“啪”地一扣,“别谢我,谢我们总使大人去吧,你谢我,回头骂你的时候,我怕我张不开嘴。” 毛头往出口望一眼,那人正咳嗽着上台阶,出了地牢大门,就看不见了。 段青在她背后捋了捋,“都吃上药了,怎么就不见好呢?这个薛长青到底行不行!” 常念又咳了两声,喘息着说:“薛大夫听见你这话保准要气死,才喝药不到一个时辰,又不是仙丹,哪有那么快。” 段青搀住她上值房,一挨上她的手猛然惊呼,“主子,您的手怎么这么烫!” 常念被她猛一嗓子喊得心头突突直跳,“别大惊小怪行不行,没病也被你吓出病来了。” 第50章 她病了 常念看段青在床前急得团团转,半阖着眼打趣她,“看来真有比咱们清戎司阴气还重的地方,我那天还真该听你的话。” 一句话给段青提了醒。 “主子,咱们家去吧,府里有薛大夫在,您这样我实在不放心。” 常念这会儿觉得浑身又酸又乏,勉力抬着眼皮,“好,你先去交待徐枫……” 段青气得跺脚,“您就别挂心那破案子了成不成,徐副使又不是棒槌,他知道该怎么办!” 刚好徐枫拿着画像在值房外头回禀,要顾大人过目,段青上门口说了情况,徐枫吓了一跳。 顾总使的值房不许人进,他朝门口望了望。 “顾大人能走吗?要不把轿子抬到门口?” 段青说行,徐枫立马下去张罗人抬轿。 段青跨进屋里,常念在被子下抖得厉害,她替她掖上被角,有些犹豫,“要不,先让薛大夫先来衙门瞧瞧,您这样能撑住吗?” 常念闭着眼摇头,“他不愿露面,何必勉强他。” 她撑着身子起来,胳膊直打颤。 段青蹲在床沿前说,“我背您到门口吧。” 常念说别了,“一个风寒就得人背着出门,下头人怎么看我?” 段青知道拗不过她,架着她出了门。 徐枫立在轿子前,见她出来忙要上前搀扶。 常念推开段青,伸手要他腋下夹着的画像,看了一眼递还给他,“别整日吊儿郎当的,改天你当了总指挥使,那些下头人怎么服你。” 徐枫看她烧得满脸通红,不敢耽误她回府,虚扶着她上了轿子,一面口上应承,“下属听您的,等您当上辅政大臣时,下官一定做个称职的指挥使。” 送到门上,目送轿子走远了才长叹一口气。 转身下地牢,点上人传看画像,嘱咐好,把画像揣进怀里就出了门。 码头上的人不知道毛头被抓走,还纳闷今天怎么这么多官差。 千户朝那些看热闹的工人吆喝,“有人犯逃到附近,知情者上报,重重有赏。” 见没人上来,压刀驱赶,“不知道就赶紧滚回去干活,别围在这里耽误老子办差。” 工人们知道这银子不好赚,纷纷散去了。 贺彦凑到徐枫耳边,“在那。” 徐枫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个圆脸三角眼的男人正朝散去的人群里张望。 和画像上的模样大差不差。 徐枫半垂着眼皮,“跟上他。” 贺彦说是。 那三角眼男人找了半天,大概是没找着人,见压刀的千户瞪眼看他,忙缩着脖子走了。 贺彦不动声色地跟上去,一路尾随着看他进了一间府门。 他隔着一条街,确定了门上的牌匾,转身回了码头。 徐枫见他回来,朝前面的千户一使眼色。 那千户一挥手,“走,去别处搜查。” 番子们翻身上马,鱼列离开。 回了衙门,贺彦说:“果然是高家的人,属下亲眼看见他进了高老爷 的府门。” 高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上进,原本有望进军营做个统领,只是大胤有规定,驸马尚了公主就不得再领兵挣军功,皇命不可违,高家老爷子靠着一张老脸,勉强把不成器的二儿子高言时给填进枢密院,做了个属官。 徐枫说这好办,“高家老爷子往府衙递密状,不就是觉得死了一个儿子很冤枉嘛,那咱们就再让他死一个,看看他到底有多冤。” 贺彦提醒他,“大人,既然高言时 在枢密院任职,咱们倒不如先告诉济王一声,再行事。” 徐枫拍了拍脑门,“顾大人说了几回要交济王先过目,皇帝的家事,万一后头再查出个公主私会外男的艳事,咱们也得牵绊进去不是。” 他吩咐千户把毛头的供状拿上来,“你先派人守着高家,我去枢密院一趟。” 说罢自己夹着一沓文书往枢密院去了。 上回抄家,他和枢密院里的统领共过一回事,隋统领见了他打招呼,“徐副使今儿怎么有空来枢密院闲逛?” 徐枫瞪他一眼,“什么闲逛!我有正事儿。” 隋斌笑着说:“去吧,你来的巧,济王在里头呢。” 徐枫凑近了问,“你们济王之前不是老爱往我们衙门跑吗,怎么这两天不来了?” 隋统领对他的问题实在无语,兜天翻个白眼,“你问我,我问谁去。” 他追着问,“殿下今天心情怎么样?” 隋斌丢下一句话,“自己看去!”就走了。 江望嘿了一声,“你个没义气的。” 上回在城外他得罪了济王一回,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徐枫拾步上了台阶,到了议事堂门口,看见里头有人回事儿,为了避嫌,站在门外等了好半天,等里头的人出来了才进去。 “卑职拜见济王殿下。” 济王没抬眼。 他已经得了消息,清戎司一大早就往码头抓人去了,他料到他们是有了线索,所以早早就坐在衙门里公务,心里盼着是她来回禀驸马爷的案子。 谁知,盼了半天,又盼来了这个倒灶儿的徐枫。 济王脸上有些不是颜色,连眼皮也没抬,语气不善,“查到了什么!” 徐枫心里大呼倒霉,这么不待见他,铁定是因为上回的事儿记恨上他了。 他躬身把手里的文书呈了上去,悠着声气儿回禀。 “贺彦亲眼看着人进了高御史的府里,想必是御史大人指使人往衙门里递的密状,属下想着高御史的二公子在枢密院任职,所以来问问殿下,是咱们清戎司直接上门去,还是殿下这里先提点一下二公子?” 济王翻看着文书,片刻后,沉声道:“光提点怕是不够,给他点教训,让高御史他们一家人都醒醒神,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其他的,你们就不用管了。” 徐枫明白过来,说了声遵命,就拱手告辞。 济王说别忙,仍旧没抬头,只是语气颇为不悦,“你们顾总使呢,怎么没来?” 徐枫愣了愣,忙躬身解释道:“顾大人她病了。” 济王正提笔往文书上落款,正好写到“舟”字的最后一笔。 听见徐枫说她病了,不由地晃了神。 那最后一笔的横,就那么突兀地飞了出去,又粗又长。 打眼看去,就像一方扁舟上斜放了一杆浆板。 身后的江望看见了,忙朝徐枫使眼色。 徐枫会意,伸着脖子看了一眼,忙把手里的备份递上去。 江望伸手接过来,把那一张毁掉的纸替换下来,重新压上镇纸。 济王意识到自己反应有点大,镇定着执着笔,往砚台里蘸了蘸。 “病了?怎么病了?” 徐枫说:“听顾大人身边的段青说是受了风寒,加上这两日忧思过重,两厢夹攻就病倒了,今儿早上在衙门里就起了高热,几乎站不住脚。” 所以,还是冻病了。 他让他在冷风里坐了那么久,还拿那句话刺激她。 说到底都是他的错。 他迟迟未落笔。 狼毫上的墨水渐渐汇聚到笔尖,“啪嗒”一声,滴落在纸上。 晕染了一大片。 第51章 我不想和你了断 徐枫看见江望后仰着,在济王背后又和他使眼色。 再使眼色也没用! 他这回是真的没有能替换的了。 徐枫笑着打拱,“下官突然想起来,这份供状写的有错漏,还得回去重新撰抄一份,到时候恐怕还得麻烦殿下,再过一回目。” 放在平日,下头人这样逢迎,济王不见得会领情,可如今,他没有心思再计较他是不是真的有错漏。 他把笔扔进砚台,墨水崩溅出来,污了一大片桌面。 济王脸色阴沉地盯着徐枫,“既然站都站不住了,为什么还要去衙门?” 徐枫想起刚才隋统领呲哒他的话。 你问我,我问谁去? 可他不敢拿这话呲哒济王,只能一个劲儿地夸赞顾大人。 “我们顾大人多年的习惯,即便休沐,每天也要来衙门看看,她一向尽职尽守,手上的公务从没耽搁过。这回病着,下官劝她歇着,她还要带病下地牢问话,下官看着属实心疼,我们顾大人这份勤恳……。” 济王越听越恼,脸拉的老长,没等他说完就截住。 “又是这种话!她一个总指挥使,什么都尽职尽守,还要你这个副使干什么!什么都等着他来干,你们个个都当饭桶吗!你这个副使要是嫌做够了,就赶紧请辞回家伺候你老娘去!” 徐枫被他突然骂了个狗血喷头,半张着嘴摸不着北,还没来得及跪下请罪,济王就一阵风地旋了出去。 “备马!” 江望杀鸡抹脖子地朝徐枫瞪眼,一面高声应道:“是!” 等徐枫追出去,只看见了济王疾骋后的一溜儿烟尘。 徐枫拍着脑门儿“嘿”了一声,“真是邪了门儿了。” 济王赶到顾府时,一大群人正簇拥着从门里出来。 江望看着鱼贯而出的萨满大人,有些疑惑,“怎么还跳上大神了?” 济王虽然知道是伤风,心上还是不由得一沉。 连鬼神都求上了,莫不是病得太重? 他脚下愈发匆促,门房见过济王一回,也没敢多问,直接把他带到了顾大人的房门前。 段青听见外头人喊济王来了,搁下手里药碗出来叩头。 “小人拜见济王殿下。” 济王顾不上叫起,急切地问她,“你主子现在如何?” 段青不知道济王突然跑来干什么,她不待见他,但主子交待过她,不可再意气用事。 她垂首一板一眼地回禀,“大夫刚诊了脉,说是外寒内热,并无什么大碍,才刚又吃了一副药,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济王大大松了一口气,抬眼注意到她身后还跪着一个人。 不是官家大夫的打扮,头勾得深,看不见容貌,只看见他耳后连接脖颈那处,有个很大的伤疤。 他想起顾常念和他提起过的那个民间大夫,这会儿也顾不上盘查他的身份,只警告他一句。 “主子赏识你,你就尽心医治,要是敢糊弄蒙事儿,别怪本王不顾你主子的情面,搬了你的脑袋。” 说罢抬脚就要往里进。 段青急忙起身阻拦,“殿下,您不能进去!” 见他眼锋冷厉地扫过来,段青赶紧重新跪下。 “请殿下恕罪,不是小人有意阻拦殿下,主要是,是我们主子有交代,不准外人进她的卧房。” 济王拂袖,“本王不是外人!” 说罢撩袍跨进了门内。 外间和内寝隔着一扇缂丝屏风,他临到跟前,脚下突然踟蹰起来。 他有些怀疑自己这么没头没脑的地闯进来来,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要是她还像那天一样驳他的面子,他难不成再自说自话地原谅她一回? 其实从义庄回去后,他就打定主意要冷上她几天。 他要让她知道,要结盟就得服从。 可她是个刺儿头,浑身反骨,宁愿死也不愿低头向他求情。 他控制不住抱了她一回,她说抱过了就算了断。 了断了也好。 那点不值得一提的悸动,打从八岁那年开始,就不该有。 他是要利用她,绝不能掺杂太多私情。 况且,和一个男人这样夹缠不清,于他的大业来说,实在无益。 他原本已经打定主意,往后见了她就公事公办,绝不徇私。 可惜,那个让人倒灶儿的徐枫一说她病了,他就火急火燎地跑来了。 他站在屏风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想看看她醒了没有,别看见他,又像上回在宫里一样抱着膀子大喊,“你要干什么!” 他微微侧了身,扒着紫檀木屏风的边框探出头。 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床帐挡住了大半边脸,身上盖着的被子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他脚下放轻,站在榻前,低头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突然什么念头也没有了。 他在床头前的杌子上落座,垂眼看她睡得呼吸匀停。 许是刚才出了汗,鬓边有缕碎发散乱地贴在脸上。 这是她的卧房,到处都是她的味道。 他伸出手,把那缕乱发替她别到耳后。 拇指不经意间蹭到她的脸颊,他震了震,鬼使神差地凑上去捧住她的脸,认真欣赏起来。 都说儿随母相,她却像是照着老国公的脸画下来似的,一样深邃的眉眼,一样高挺的鼻子,除了嘴唇不太像。 她的嘴唇更丰润些。 这样一张脸,幸亏是个男人,否则肯定是个殃国殃民的祸水。 他晃动着拇指,细细摩挲着那白瓷似的肌肤,最后落到她的唇角。 她大概不称意,皱着眉头朝外翻了个身。 他心跳如雷,怕她突然醒过来,定住身子没敢挪动。 还好她一直没睁眼,又等了一会儿,看她似乎又睡了过去。 他趴在床沿,两人脸对脸,离得那么近。 他不得承认,他对这张脸毫无抵抗力。 他大着胆子贴上去,在那唇角处缱倦停留。 她身上热度未退,唇上的温度炙烤着他。 他满足地叹息,“顾常念……” 他喜欢她的睡颜,那么温顺纯至,仿佛永远不会忤逆他。 可她总有醒来的时候,只要她一清醒,她就要时刻不忘地和他使心机。 他冷静下来,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有深潭一样的坚定。 “顾常念,你既然选择了我,往后就永远只能是我的人。” 第52章 太平日子快到头了 常念一觉睡到了天黑,睁开眼时,听见有人唧唧哝哝地在门外说话,一时没明白过来,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段青正和刘妈说主子的热退了,听见里头的动静立马掌着灯进来,引燃案头上的灯,俯下身子问她。 “主子冷不冷?饿不饿?要不要喝水?” 见她还没醒过神儿,探手摸了摸她的领口,“出了好多的汗,您睡得沉,我没敢叫您,里头的围布一定都湿透了,我给主子拆了吧。” 段青扶她坐起来,脱了她的中衣,解开她腋下的绳结,一圈圈地绕着,半尺宽的布面越往外绕,围布湿的面积越大。 她把拆下来的围布丢在地上,怕她光着膀子冷,赶紧把床尾提前准备好的干净衣裳替她穿上。 看着地上凌乱的白布,常念神情木然地问,“济王来过了是不是?” 段青在她背后放上引枕,又给她掖好被子,“主子听见了?” 常念其实什么也没听见,她强撑着从衙门里回来,段青还不让她躺下,非让她坐在椅子上驱邪。 那群萨满围着她转圈,都快把她脑子里的脑浆给转成浆糊了,好不容易躺下了,又听见薛大夫说要施针。 施针就施针吧。 五根指尖轮番放完血,喝完药,她总算安生了。 仿佛跌进了绵软的云翳里,期间有人一直摸她的脸,她以为是段青,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后来感觉嘴角有点凉,她以为自己睡觉忘了闭嘴流口水了,朦胧间想睁眼却睁不动,她闭着眼在床边随意蹭了蹭,又继续睡了。 她晃晃头,“我太困了,什么也没听见,但我猜他会来,否则昨天那么些眼泪,不就白流了。” “您流的那些泪绝对值回来了,您没看见济王那样儿,急吼吼地唯恐见不着您最后一面似的。” 常念斜过眼,“你还有脸说,我都快见阎王爷了,你还有空让人跳大神!” “呸!呸!呸!”段青往地上连啐三口唾沫,“口误口误! 又转过头狡辩,“是您自己说的,该听我的话不去义庄,反正只要能让您好起来,不管是不是冲撞了,我都得试试。” 常念无力地仰倒在引枕上,良久才问,“济王来了多久?” “也没多久,大概一盏茶的功夫。” 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也不知道他看见自己睡觉流口水的模样了没有,要是因为这个坏了他对她的印象,那真是得不偿失。 她缓过了精神,腹里就觉得有些空荡。 段青是她肚里的蛔虫,上来问她,“主子想吃什么?” 常念说:“一天没吃饭,我想吃酱牛肉。” 段青知道她这是好了大半,碎嘴着给她报菜名,“酱牛肉,酱肘子,酱鸭子,红焖狮子头,红烧小蹄髈,这些啊,您都不能吃,您现在只能吃白粥。” 见她叹气,又哄她,“薛大夫交代了,您才好,那些油腻的吃了克化不动,还得添病症,改天咱们再吃,啊。” 常念叹口气,拖着长腔,“好~清粥~小菜,忆苦~思甜~” 段青往厨上去了,她掀开被子,趿拉上软鞋,走到槛窗边,支起了半边窗子透气。 长公主府的案子这两天就能料理完,等回禀了皇上,济王想必就要送太子出京了。 太平日子,恐怕过不了太久了。 她看向院子,外头浓雾大起,湿重的水气洋洋洒洒地飘散下来,包裹住院子里用来照路的灯笼,里头的光亮困在琉璃盏里发散不出来,灰蒙蒙地缩成了一团。 天上的月亮已经瞧不见了,满世界都是迷滂的雾气,一群人马突然从浓雾中突围出来,又借着雾气的遮挡,冲进了胡同里的一家暗窑。 番子们不顾老鸨的惊呼,一脚把门跺得歪掉了半边,见不是要找的人,接着跺下一间。 跺了七八间,那老鸨把大腿都快拍烂了,番子总算找见了人。 高言时站在床边,正渐入佳境,轰隆一声吓得他痿倒在地上,看清来人,忙拿起地上的裤子遮掩。 番子们一脸玩味地看着里头的女人抱着衣服仓皇跑出来。 徐枫哎呦一声,“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驸马爷的亲兄弟高大人吗,高大人这么有兴致啊,您作为朝廷命官,不会不知道,咱们大胤朝严禁官员狎妓,您倒好,明目张胆地夜宿窑子。” 高延时平日里是看不上徐枫这号人的,但如今光着身子,即便知道他是有意刁难,也只能低三下四地求情,“徐副使,您行行好放我一马,往后,往后我做牛做马的报答您。” 徐枫大手一挥,“用不着等往后了,今儿就是现成的!” 身后的番子上前,伸手拽过他的一只手死命摁在桌上。 高言时已经顾不得脸面不脸面了,松开捂裆的手,拼命把那只手往回拽,“徐大人!徐大人!求您了!” 另一个番子上前,手起刀落,凄厉的一声惨叫,一根残破的指节狰狞地落在地上。 高御史被门房叫醒时,他正搂着小妾睡得香甜,被一通锤门声惊醒,没好气地披着衣服进了前堂。 那门房吓得面无人色,把从门口捡回来的锦盒递上去。 高御史睡眼惺忪地接过来打开,“什么要紧东西,非得把我叫起来。” 高夫人凑过去看,只一眼,就吓得跌坐在椅子里。 高御史烫手山芋似的把盒子抛到地上,粗喘了两口气,转头恶狠狠地冲高夫人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别想着告状,告状!现在好了,老二的手指头都给切了!” 高夫人哭得撕心裂肺,“那是我掉下来的肉,你不管,难道让儿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冤死吗!” 高御史气得手打颤,“怎么管!那是长公主,你能管到皇上面前去!” 高夫人咬牙切齿,“什么长公主,她就是个淫妇!她害死我儿子,就算告到皇上那里我也不怕!” 高御史跺着脚骂,“蠢货!我问你,你是看见了,还是抓现行了,就算你把人堵在床上,你该装哑巴还是装哑巴!” 高夫人顿时坐在地上撒起泼来,“你还是人吗!儿子都被人害死了,你还有心情抱着那个小妖精睡觉,你要不管,我就一头撞死在这!” 高老爷子看着她那泼妇样儿,实在是嫌恶,索性一甩手,“你要告就告去吧!今儿是手指头,明儿就是人头,你要想再死个儿子,你就告去吧!” 高夫人听罢,颓然瘫在地上。 第53章 远着他点 “明事理”的御史大夫第二天还是没逃过进牢狱的命运,在进宫的路上就被请进了清戎司。 高御史颇有文人的清高,梗着脖子问,“顾总使这是什么意思?” 常念平日里最烦这些酸儒,张嘴仁义,闭嘴道德的,干的却都是顶顶下流的事,一个土埋半截儿的老头子,娶了一个十四岁的小妾,还美其名曰“一树梨花压海棠”。 常念坐在案桌后,身上的病气虽去了大半,但声音听上去还有些嗡哝。 “什么意思,高大人能不明白?” 她身后的千户把牛皮绑带打上对折,一松紧,抻得啪啪响。 高御史有些腿软,脖子也不硬了,坍腰拱手,“还请顾大人指点一二。” 常念抬抬手,身后耀武扬威的番役躬身退下了。 她绕到高御史身边,“高大人,我也不瞒您,还是因为驸马爷的事儿,您指派人整天往衙门里扔密告,这不是存心告诉别人,驸马爷是长公主害死的嘛。” 高御史急得脸红脖子粗,“不是我指使的人……” 常念掖着手哼了一声,“下官不管是谁指使的,反正我们的人是亲眼看着那人进了您高家的府门,高大人想抵赖,恐怕难了点。” 高御史起先还想辩驳两句,听到这,身上那股子清高劲儿,顿时泄到了脚底。 清戎司的手段他知道,要查清这点子猫腻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常念见他脸色发灰,语重心长道:“高大人啊,您为官几十载,不会不明白,长公主代表的可是咱们大胤的脸面,那是皇上的亲闺女,你污蔑长公主偷人,那不是明摆着打皇上的脸嘛。” 高御史骇然,结结巴巴道:“我……那……那该怎么办?” 常念笑了笑,安慰他,“高大人放心,下官知道不是您授意的,咱们皇上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您上回在朝堂上那么顶撞皇上,皇上不是还夸您敢于谏言嘛,您衷心耿耿这么多年,皇上也不愿因为一点家事就随意处置忠臣,但您那夫人不知好歹,不感念皇恩不说,还告长公主的黑状,您身边有个这样的祸头子,下官真是担心,您早晚得被她给连累死!” 高御史听完,咂摸出了一点她的意思,咬着牙说:“我回家就把她休了!” 常念对这个不开窍的老头子很是伤神,沉着脸道:“高大人,您就这点诚意?” 御史大人犯了难,不让休妻,那能怎么办,难不成给打死? 他突然明白过来,嗫嚅着,“她可是皇后娘娘的亲姨母啊。” 高夫人和皇后娘娘的母亲是姐妹,原本他一个御史没资格和尚书家结亲,但高夫人是妾室所出,再者,他迎娶高夫人的时候,高家的门槛可没有现在这么高。 高夫人也是看她外甥女做了皇后,原本就泼辣的她在家里更是张狂地没边儿,高御史的话是半句也听不进去,御史大人拿她没办法,才让她闹成今天这样的局面。 常念看他粘叽,丢下一句话,“不舍得就留着,回头皇上问起来,我就说高大人甘意替他夫人受死。” 高御史原本就厌烦自己这个跋扈又善妒的夫人。 他十天半个月里,好不容易宿在妾室屋里一回,她就站在窗子外头叉着腰叫骂,弄得他心里落下阴影,每回行房前都心惊胆战,几乎成不了事。 他咬了咬牙,“我明白了。”说罢抬脚就要回去。 常念笑着说且慢,“高大人,到底是您内人,您管教不严,死罪可免,二十大板是免不了了。” 见他要张嘴,常念忙按住,“大人放心,下官会交待手底下的人,叫他们手上悠着点,您配合着,做做样子就行。” 高御史最后被按到春凳上,扒了裤子,连打了二十大板子,心里越发恼恨那个悍妇。 常念把他送到门上,看着他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出了清戎司。 徐枫凑上来,“高家这嘴算堵上了吧?长公主那头,还查不查?” 常念说还查什么,“查出来又怎么着,咱们还能把长公主的相好儿给抓了?济王说不用咱们管,那就让他处置去,咱们落个清净。” 徐枫说:“那驸马的案子就算结了,公主府那里我去回禀?” “你先去枢密院一趟吧,回了济王再去公主府。” 徐枫想起上回在枢密院被济王骂得找不着北,心里有些怯,“顾大人,要不您去见济王,我去替您办事去。” 常念瞪他,“我要进宫见皇上,你也要替?” 徐枫耷头耷脑地说:“那替不了。” 常念没再理他,吩咐段青备上马车,进了宫门,沿着夹道进了勤政殿的西暖阁。 皇上今天似乎心情不错,很有闲情地端着鱼食盒子喂缸里的几尾长尾金鱼。 常念跪在地上回禀,“臣已经按照吩咐交待给高御史了,想必这两天就会有信儿传到凤雏宫。” 皇上嗯了一声,拈着手指把鱼食撒进去,纷纷扬扬的鱼食缓慢地沉进水里,那几尾金鱼摇着尾巴,鱼嘴不停地开合。 常念跪在栽绒毯上,上面繁复的花纹一圈圈环绕回旋,看久了让人有些眼晕。 皇上把盒子放下,拍了拍手上残留的鱼食,踱回北面的主位。 走姿看起来有些僵硬。 常念说:“皇上的腿疾看起来缓解了不少,想是快要痊愈了。” 皇上拍了拍膝盖,“痊愈怕是不能够了,太医院那帮子庸医最近调了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腿疼倒是缓解了不少。” 抬眼看她,眼神里仍旧是冷厉,“朕听说,你和老四,最近走得很近?” 常念知道皇上早晚有一天会过问,也早准备好了说辞。 “皇上,臣不知道该怎么说。” 皇帝很不耐烦,“尽管说!” 常念叩了下头说是。 “济王他似乎,取向有些异于常人,臣和殿下在公务上多有牵扯,可能有时候言行上不妥当,叫殿下误会了,所以……” 皇上脸上露出明显嫌恶的表情,“朕说那帮子酸儒最近怎么不嚷嚷着立老四的储了,原来是知道他干出这么荒唐的事,没脸再说了。朕真不知道做了什么孽,儿女一个个都是这样!” 说起这个也有些难以启口,“往后你远着他点,他荒唐由他荒唐去!” 常念说是,“臣明白。” 侍茶的宫女端着茶盘进来,常念留意了一下,还是那个叫长夏的宫女,大概受了调教,行动间似乎稳妥了不少。 她跪下身,恭恭敬敬地把茶盘放在案桌上,又端起来一盏朝上敬奉。 皇上转过脸,没接,就那么盯着她的脸若有所思。 常念忙低下头,“皇上若无要事吩咐臣,臣就先行告退。” 她起身趋步往后退,临退出门前抬眼。 长夏已经坐进皇上怀里了。 第55章 没同意,不算数 她退到暖阁外,看见曹总管正站在廊子的尽头处冲她招手。 她走过去,“曹总管站这么远,不怕里头叫人。” 曹总管老神在在,“有长夏在,用不着咱们这号人伺候。” 常念朝那头努努嘴,“幸了吗?” 曹总管说早幸了,“你以为咱们站这么远干吗,专喝西北风呢!” 常念问,“那怎么不封位,还搁在御前伺候茶水?” 曹总管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封了位就得住进后宫去,想见人还得翻牌子,那多没意思,万岁爷他正新鲜着呢,搁在眼前多刺激,兴致来了……” 见顾大人又一脸坏笑地盯着他,他把拂尘甩到肩上,清清嗓子,边走边说:“得,老奴不说了。” 常念笑着说:“恭送曹总管。” 曹总管隔空点了点她,“你就拿老奴寻开心吧,”悠哉悠哉地往茶炊上去了。 常念六岁那年,她爹带着他进宫面圣,因为要和皇帝聊机务,就让他先出去等着。 曹总管看她在外头冻得瑟瑟发抖,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了围房,太监宫女们瞧她长得瓷娃娃一般,都拿她逗乐子,曹总管却在他兜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吃食儿。 所以,这深宫里难得有温情,却也不缺有血有肉的人在。 她沿着中路往回走,从勤政殿到内右门,四年来这条路她不知道走了多少回。 脚下的青砖记录着她从无名到权倾一时,也记录了权力交替中无数的生杀予夺。 清戎司在外人眼里耀眼风光,晦暗处有无数虎视眈眈的眼神盯着,历任指挥使里,起码有一半都不得善终。 到了她这里也一样,即便防得住那些暗箭冷刀,也没办法应对将来的江山易位。 她以前考虑过五皇子,年纪小好狭制,可惜太弱,保不保的住她不说,一朝败落,连她也得搭进去。 三皇子纯王更不行,手里握着她的秘密,恐怕不会任一个女人在朝中肆意妄为,况且,在她看来,纯王似乎无心夺嫡。 济王是个好盟友,有谋略有手段,若他愿意保她,一定保得住。 只是她要加深济王对她的感情,光靠牵手拥抱恐怕不够。 要是到了那一步,她究竟该如何应对。 她不知道男人和男人之间怎么“幸”,可说起来总归都差不多,她要是真男人,为了活为了权,咬咬牙幸了也就幸了,可惜她不是。 太长远的事情她不愿意想,走一步看一步,天无绝人之路。 天边拢起一团团的乌云,她脚下加紧,出了内右门,再走上一段路后出了神武门,段青正站在不远处的马车旁等她。 她走到跟前,发现段青揣着手,脸上一副想说,又不能说的憋屈模样。 常念奇怪地问她,“怎么,闹肚子了?” 段青又哀又怨地摇摇头,她也没在意,踩在脚凳上正要上去,段青牵住她的袖子,低声说了句,“济王在里头。” 隔着车门上的雕花窗往里望一眼,果然看见济王神色端然地坐在里头。 她从脚凳上退下来,站在车辕旁朝里头行礼,“下官拜见济王殿下。” 看不见人,只听见里头一声低沉的嗓音飘出来,“上来。” 常念没接茬儿,“殿下要用马车?要不让段青送殿下先去,下官在这里等会儿就是。” 里头的人显见有些不悦,“你给我上来!” “下官风寒未愈,咳嗽的厉害,”她掐着脖子咳嗽两声,“别把病气过给殿下了,殿下要用车尽管去用,下官后半晌没什么急事,走回去也行。” 车窗上的幔帘被掀开,济王阴恻恻的一张脸出现在窗口,“一个风寒都治不好,本王一会儿就把那个糊弄人的大夫处置了!” 常念忙改口,“不是,下官刚才只是有些嘴干,所以咳嗽了几声,这会儿感觉好了不少。” 济王摔下帘子,隔着围子又问了一句,“你进不进来?” 她打定主意不和他同乘,站在车辕旁行礼,“殿下先走吧,下官觉得心头憋闷,正好走路回去发散发散。” 车帘突然被打出去老高,济王站在车辕上,俯身架在她的两腋,使出蛮力一提,像架孩子一样把她提上了车。 她一下子扑倒在他的膝头,那形容,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又半托半抱着把她送进车厢,直接按在座位上,又转身“砰”地一声关上了雕花木门。 一切发生的太快。 段青欲哭无泪,站在车辕前无奈地问,“殿下,主子,咱们去哪?” 济王回了一声,“去公主府!” 段青跃上车架,长鞭破空,马车平稳地驶了出去。 天穹边怒云堆叠。 里头坐着的常念气得脸色发白,嗡哝的鼻音显得越发重了,“殿下,您这是干什么?咱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往后你是主,我是臣,您刚才那样对下官,实在是越矩了!” 济王双手搁在膝上,很是悠闲地坐着,“什么时候说好了?本王没答应,就不算!” 和他对嘴,她从来就没赢过。 她气恼地瞪着他,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让她遇上了这么个百无禁忌、心眼又多的老狐狸。 他全当没看见她的愤怒,靠着围子安然地合上眼养神,嘴角还有隐隐的笑意。 她往外移了移,尽量和他隔开些距离,但济王身量太高,两条长腿占据了大半个车厢,她缩手缩脚地紧贴着车围,膝盖还是和他抵在了一起。 她郁塞地别过头,打了窗帘子往外看,外头开始落雨,雨点儿落在车顶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济王半掀着眼皮看她,那样出尘脱俗的侧脸,他嘴角的笑靥不由得加深了一些。 两人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即便她连看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他也觉得满足。 他以前觉得自己不能容忍她的一点不听话,可现在,他允许她在可控内范围内的反叛,只要她在他身边,好多东西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她正歪坐在座位上,一只胳膊架在窗子上,身上的袍子在腰间勾勒出一个窈窕的曲线。 想起那天在街上搂过的细腰,他突然心猿意马起来。 第56章 真好听 济王自认为不是个贪图享乐的人,他在那方面一向克制。 军营里头纪律严明,布兵期间不允许军士出营狎妓。 可行军打仗,一来一回就得三个月,那些兵士们打了胜仗,几个月荤腥不沾早就按捺不住了,没等解散就簇拥着出了军营往妓馆里跑。 他知道了,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下头人为了逢迎,往他营帐里塞过女人,也塞过男人,他二话不说,出了营帐就军法处置了那个不知死活的统领。 心里装着宏图大业,那些酒肉情色,对他来说都是负累,在未站稳脚跟前,他不允许任何人试图动摇他的决心。 可如今,没人来蛊惑他,他自己却先动摇了。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对一个男人起了念头,平心而论,他对她虽有悸动,却也过不了伦常的那个坎儿。 那天在她卧房里,那短暂的一点接触,没能解除他的情动,反而勾出了更大的渴望来。 济王看见她的眼珠子在眼梢处停留了一下,很快又转走了。 他暗暗一笑,坐直身子问她,“顾常念,你是不打算开口说话了吗?” 常念没动,语气生硬,“下官和殿下无话可说。” 济王拍了拍身旁座位上的垫子,“你过来,本王有话要和你说。” 常念不得不坐正身子,朝他肃了肃,“殿下要说什么,尽管说就是了,下官坐在这儿,听得见。” 济王盯着她,眼神沉郁,“你确定不过来?” 常念恨他这样霸道,又怕他真激怒他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这样狭窄的空间,她逃也没处逃。 她不情不愿地抬屁股挪过去,尽量和他身体上没有接触,抬手行礼,“殿下有什么要交待的,下官听着呢。” 济王看她畏手畏脚,抬眼看他的眼神仿佛当他是个禽兽。 他挪过去,“我问你,为什么叫徐枫去衙门里请我,还让他陪我去公主府,你为什么不去?” 常念往一旁挫挫,“徐枫怎么了,他也是朝廷亲封的清戎司副指挥使,正三品官员,况且,长公主府的案子他从始至终都有参与,比我了解的都多,他陪您去公主府回禀案情,合情合理。” “本王不愿意和其他男人一路,”他紧追不舍,又挨坐到她身边。 “你进宫干什么?”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济王,他时刻保持清醒。 即便对她不怀好意,也不忘从她这里获取皇上的动向。 常念嫌弃地避了避。 “皇上他已经开始下网了,借长公主的案子杀了皇后娘娘的亲姨母,沈尚书那里得了信儿势必会动怒,想必会对凤雏宫那位施压。” 济王眯眼思量,“父皇把我手里的兵权分出去了一道,西路的兵力给了皇后的哥哥沈柳鸣,想来就是这个用处。” 他紧贴着自己的肩膀,常念不得不错身移开。 “殿下打算如何应对?” “明日我会进宫向父皇禀明,后天启程出发出京,城中的防务先由崔将军和枢密院副使负责,我会交待好别人,”他伸长胳膊,揽住她的肩膀,“保护好你的安危。” 常念挣了挣,“下官身边有段青,不用殿下派人保护,您顾好自己的安危就行,您以二敌一,想必胜券在握。” 济王胳膊紧了紧,把她揽进怀里,“不是二敌一,是四敌一。” 常念在他怀里瞪大了眼,“那两道兵权不是在崔将军手里吗?他也是你的人?” 他另一只手掬起她的脸,让她面对着自己,“你以为呢?” 身子和胳膊都被济王紧紧箍在他怀里,常念只能拼命地别开脸。 他是练家子,自己那点功夫对他来说不过是花拳绣腿。 她拼了蛮力也没挣脱他的魔掌。 她挣得气喘吁吁,“殿下这是干什么!下官说过了,咱们往后只谈公事,没有私情!” 看着她气急败坏地样子,济王不厚道地笑了笑,“你囔着鼻子说话的声音,真好听。” 常念几乎气绝,紧紧地闭着嘴巴,不再说话。 他起先不过只想抱一抱她,可人心总是不足,看着她紧抿的嘴唇,他生出了更多的欲望。 昨天她睡着,今天她是清醒的。 常念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有恐惧,也有庆幸。 他越对她痴缠,她将来存活的机会也越大。 外头的雨势渐大,滔滔的雨水泄在车顶上,发出震耳的声响,偶尔有雨水顺着风势,从车窗处飘溅进来。 车厢内光线昏暗,气氛旖旎。 常念被困在双重的牢笼里,恐惧渐渐战胜了庆幸。 她知道自己逃不过,不止是今天,以后也一样。 她渴望权力,却自知能力有限。 只能靠牺牲自己的色相和尊严来维持,即便做了男人,仍要担惊受怕地承担这一切。 她头一次有些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如果不做男人,是不是就不用承受这样的侮辱? 他贴上她的唇角,她在怀里猛地一哆嗦。 他手上松了松,两人气息相接,他在她唇边安慰她,“别怕。” 怎么能不怕? 他这样跋扈,要做什么从没有问过她的意愿。 可怕又能如何? 不做男人,就得做回女人,困在闺阁里,不能入学堂,更不得入仕,早早地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成婚,相夫教子,和后院的那些女人勾心斗角,一辈子湮没在俗事里。 比起这些,她宁愿死在朝堂的纷争里。 不过是亲一口罢了,连这个都承受不住,何谈以后? 她猛然睁大了眼,大义凛然地准备接受他的亲昵。 济王却有些不好意思了,难为情地撤开脸,“你怎么这么笨,这种时候,要闭上眼睛。 常念拿一双无辜的眼睛看他,“下官是男人,没和别人干过这种事情,所以不知道,不像殿下这么有经验。” 他咬着牙说:“谁说我有经验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见她还瞪着两只牛眼,没好气地说:“闭上。” 她听话地闭上了,他低头,俯身相就。 第57章 你杀了他 外头突然传来段青的声音,“殿下,主子,长公主府到了。” 大概是怕雨声太大两人听不见,木门上“咚咚”地又响了两下,外头的段青拔高了嗓门,“主子!殿下!公主府到了!” 常念趁济王分神的当口,把他推开,朝外应了一声,“知道了。” 常念笑着朝他躬身,“殿下,咱们到了,该下去了,别叫长公主等急了。” 济王看着她洋洋得意的模样,实在是气闷。 他伸手捧起她的脸,把两个丰润的唇瓣捧得撅了起来。 “啪”地一声,快速在上面啄了一口,嘴里说着,“先盖个章。” 起身推开车门,兀自下去了。 公主府的侍卫举着伞,在车旁接应着送他上了台阶。 段青在车旁等了半天,也没见她主子下来,她探着身子往车厢里看,见她主子呆愣愣地坐着,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她急得爬上车辕,顾不得脱掉身上的蓑衣,躬身进到车舆里,一只手摸上她的额头,“是不是又起热了?” 又用另一只手在自己额头上摸了摸,“好像不太热。” 常念推开她的手站起身,“没事,外头下雨,车里太闷了。” 段青抚着胸口说没事就好,回身撑起伞,接应着她下车送到府门。 长公主不允许外人进出,常念吩咐段青在门上候着,自己撑伞进了公主府。 济王在前头走,间或回头看她一眼,常念只当没看见。 长公主院子里树上的那些娇花,被这突然的一场豪雨冲刷着,凌乱的落了一地,廊沿下那些盆栽没来得及端走,好多花枝被檐顶汇聚下来的水流给打折了,凄零地耷拉在盆沿上。 常念和济王还没跨进正殿,就听见长公主在殿里的哭喊,“怎么会找不着?” 看见他们两人进来,忙拭了泪,也顾不得客套,直通隆地问济王,“四弟,人是不是你抓走的?” 济王抬抬手,长公主身旁的倚兰退了下去,把殿门外侍立的人也都带了下去。 等人都走了,济王才开口,“长姐说的是什么人?臣弟不太明白。” 长公主显得有些咄咄逼人,“案子就是你负责的,你怎么会不知道?” 常念摸了摸鼻子,上前搀扶她坐下,“殿下,您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长公主的眼泪又泛了上来,“我和他有情,又碍着谁了?” 济王皱着眉,颇有些怒其不争,“碍着谁?长姐,您是大胤的长公主,是大胤的脸面,您有家室,有驸马,你做出这样的事,就不怕父皇怪罪?” 长公主脸上突然变得僵硬起来,“ 父皇?父皇何时在意过我这个长公主!母妃刚死,他就把我赶出了宫,我出嫁时才十三岁!要不是他逼着我出降,我怎么会被那个武夫折磨的连孩子也养不住!” 长公主想起那个在她肚子里短暂停留过的孩子,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我才十三岁,身子原本就没长全,可驸马他非要行房,害得那个孩子还没满三个月就没了,所以我喝了红花,我要让他后悔,让他往后一辈子都没有孩子!” 长公主愤恨的站起身,尖利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 “我恨他们,父皇还有驸马,他们都该死!” 常念大惊,慌乱了看了一眼济王。 外面大雨倾盆如注,原本晦暗的天光,被雨幕遮挡,天色竟像到了傍晚时分。 殿内没有燃灯,济王背对着殿门站着,看不清他的表情。 济王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语气很是平静。 “长姐,驸马的案子已经了结了,以后不会有人再说您的闲话,您往后就在府里安心静养,有什么事情,遣人去我府上说一声就是,臣弟定会替您料理。” 长公主慌了,“四弟,我的人呢?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济王面无表情,“长姐,案子已经料理清了,您不用再过问。” 长公主突然明白过来,慌乱地抓住济王的衣角,“驸马真的不是我杀的,是他自己喝醉酒,窒息死的,我们平日根本没有同寝,我怕你们怀疑,就把他搬到了我的卧房,人真的不是我杀的!四弟,求求你,你把我的人还给我!” 济王深吸一口气,眼里有不忍,“长姐,驸马是不是你杀的并不重要,即使驸马没死,他也得死!” 长公主缓缓松开手,仰着脸问,“你杀了他是不是?” 见济王不回答,她压抑着抽泣问,“那他的尸首在哪?” 济王朝他行礼,“长姐,若没有其他事情吩咐臣弟,臣弟就先行告退了。” 常念想上前劝慰几句,可济王已经扭头出去了,她左右为难,只能朝长公主躬了躬身,“请殿下保重身体。” 长公主看着济王离去,泪眼里闪烁着恨意。 常念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济王,要不是她把济王顶在前头,他们姐弟也不会成了仇人。 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劝导几句,“殿下,您是大胤的血脉,应该懂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您不该恨济王殿下,他为的不仅是大胤的脸面,更是您的脸面。” 长公主迟迟地看着门外,没有回应。 能不能想明白都随她吧,反正她该说的话也都说了。 她转身跨出门槛,济王没等侍卫撑开伞,就大跨步迈了出去。 她小跑着跟着出了府门,济王两步跨上马车,她犹豫了一下,也登了上去。 她试探着问了一句,“殿下回衙门吗?” 济王看了她一眼,“回王府。” 常念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其妙,没顾得细想,探出身和段青说:“先送殿下回王府。” 段青应了声是。 她关上木门,转身坐回座位,等车舆动了,朝济王拱了拱手,“下官多谢殿下。” 济王拿眼梢看她一眼,“谢我什么?” 常念有些扭捏,“要不是殿下替下官周全,这会儿,长公主恐怕要恨的,就是下官了。” 济王听了,长叹一口气,“恨就恨吧,若不杀了以绝后患,父皇若是知道了,死的就该是她了。” 常念有些震惊,“皇上难道真的会因此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他现在还不能和她说太多,只叹了口气。 “大胤江山如今能四方太平,很大一部分都是靠父皇早年一点一点打下来的,他自然不允许有人做出动摇朝政的事情来,长公主这样的事情,宣扬出去,皇威难免受损。” 他见她听得认真,不动声色地把手盖在她手上。 她没在意,只歪着头问,“那殿下何不向公主说明其中的厉害?” “说明又如何,人毕竟我处置的,长姐的经历确实可哀,可她不该自轻自贱。。”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温润柔软的皮肤,像水头儿上好的玉石。 “帝王家的骨肉亲情,原本就凉薄,我小时候和长公主一样,其实也没少受冷落,母妃死了后,我在宫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孤寂无依的日子,后来还是曹总管无意间提起,父皇才想起来我还一个人住在原来的宫里。” 常念印象里,幼年的济王是个往他脖子里塞虫子的顽劣,她从没想过他还会有这样的经历。 她母亲虽然去的也早,但老国公又当爹又当妈,她从小到大,从未受过半点委屈。 她油然升出了一点同情,正要再开口。 济王突然执起她的手,放在嘴边,在她手背上“啪”地一声,又盖了一个章。 第58章 您又来了 常念猛然把手从他嘴下抽回来,在衣襟上蹭了蹭,“殿下,下官在和你说正事!” 济王一脸泰然,“本王干的也是正事。” 常念在公务上雷厉风行,却在济王身上永远讨不着便宜。 她拿他无可奈何,只能撤出去老大一段距离。 济王这回倒是没不依不饶地挨过来,只是看着她笑了笑,一路相安无事地到了济王府。 到了王府门上,常念随济王下了马车,江望在门上撑着伞迎接。 几人到了檐下,江望见了她,很是热络,“顾大人,您身上大好了?” 常念笑着说:“不过是个风寒,喝了两剂药就好了。” 济王背过身去,咳嗽着清了清嗓子。 江望眯着眼仰头看天,“顾大人,这会儿雨势太大,马蹄子走路打滑,您进府里歇会儿,等雨小了再走吧。” 常念看了一眼济王,想推辞说要回去公务,又想起那会儿为了不和他同乘,扯谎说自己下半晌没事儿。 仰头看看,雨势确实没减,段青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湿了大半。 她笑笑说好,朝济王拱手,“那就叨扰殿下了。” 济王没什么太大的表情,转过身说:“进来吧。 ” 一行人进了正堂,墨染进来奉上热茶,济王坐在炕桌旁悠闲地品茶,没怎么开口说话。 堂上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江望朝常念拱手,“顾大人,我带您的小厮去换身衣服吧,衣服湿了半截儿,免得受了凉,再过了病气给主子。” 有济王在这,没有段青一个下人坐下喝热茶的份儿,常念原本就有些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让段青下去换身干衣服。 江望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她越发觉得他体人意,眼里都是感激,“江望,你真是贴心。” 济王一道凌厉的眼锋扫到江望脸上,几乎没把他的脸皮给削掉,吓得他使劲摆手,“没有,没有,小的应该的,应该的。” 段青有些忸怩,“主子,小的没带干净衣服,回去再换也不迟。” 江望上下打量他,“咱们俩身量差不多,穿我的就行,你别嫌弃就行。” 段青不好再说什么了,朝常念拱拱手,“小的去去就回。” 常念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的出去了。 堂上一时只剩她和济王两个人。 槛窗半开,哗啦啦的雨声响在耳边,她望出去,想起上回来王府时,在亭子里看见的那片竹林。 现在下着雨,雨中看景,想必一定有种不一样的趣致。 济王没心思看景儿,他一门心思要完成他未完成的事。 他是个“言必行,行必果”的人,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在对待那种事情上头,也是一样的决心,没在回来的路上行动,是因为怕再被打断。 马车上那短暂的一嘬,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心慌,他下车时,手都有些抖。 谁能相信,战功赫赫的济王,到现在竟还是个童男子。 以前他不在意这方面,是因为没遇上他在意的人。 现在他明白,喜欢一个人,就会想要和她亲近。 他清了清嗓子,“那天在义庄,你说你当真了,”他看她一眼,“是不是,你也喜欢本王?” 常念转过脸,一副他是不是吃错药了的表情。 “殿下,您又来了,刚才在车上,您已经占了下官两回便宜了,下官不说,是怕拂了您的面子,您再这样,下官就告辞了。” 她作势站起身,济王隔着炕桌拽住她的手腕。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人总是贪心的,他以前把她当成一个可供赏玩的玩意儿,并不在乎她的看法,可一旦交付了真心,就希望从对方那里得到一样的回应。 常念抬眼看济王,他眉眼间少有的有些急切,仿佛讨要糖果的孩子,一旦被拒绝,就要大哭一场。 他这样要强的人,倘若自己说不喜欢,他是不是会觉得伤了脸面和自尊,就此丢开手,再不纠缠。 她低下头,看着紧握在自己腕上的手。 济王看她勾着头,久久没回应,心里没来由地有些失望。 正要松开手,她却伸出手掌,合在了他的手背上。 “殿下,你我都是男人,我们,不能这样。” 她涨红了脸,似乎连抬头看他的勇气也没有。 一种巨大的狂喜扑面而来。 济王翻过手掌,把她的手攥进手心,趁势把她拉过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她惊慌失措地要起身,他按住她。 “别动,让我抱着你。” 他依偎在她的颈间,这一刻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 “我不在乎什么男人女人,我在乎的是你这个人,你喜不喜欢我也不重要,我喜欢你就行。” 常念怔住了,心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济王对她用了心,她该高兴才是。 可那种丝丝缕缕的不明情绪,像蛛丝,看不见,却在无形中缠绕着她。 她紧握了拳头,似乎这样能抵住那些情绪往外蔓延。 济王以为她紧张,把她攥紧的拳头拉过来,一根一根地摩挲过去,等她的手全部张开,伸出手和她五指交握。 他仰起脸,把合在一起的两只手举到两人面前。 她顿时羞得连耳朵都红了,伏在他的肩头,不好意思再看。 济王笑了笑,松开手捏了捏她红热的耳垂。 “这样就不敢见人了。” 他把她扳正,胳膊往后送了送,她突然后仰,不由得伸出胳膊去够他的脖子。 两人的脸贴在一起。 济王如愿完成了他没完成的事。 他从她的唇角移过去,和想象中的一样,让人满足地几乎要轻叹出声。 他生出满心满腔的柔情,像要雕琢出一件精细的雕塑。 他一遍遍地轻触描摹,有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从脑里冲向四肢百骸。 可他犹觉得不足,手上紧了紧,重重地压在那两个唇瓣上。 一瞬间只觉气血上涌,天旋地转。 所有的神思都飘飘渺渺荡地荡到高处,再不见踪影。 耳内嗡鸣,连窗外滴滴啦啦的雨声也听不见了。 第59章 去我府上吧 窗外的景色渐渐模糊。 常念默默地闭上眼。 没有能力抵抗,只能学会承受。 攥着济王肩头的手渐渐松开了,她伸出胳膊圈在济王的脖子上,仰头迎上去。 听见济王忍不住喃喃叫她,“顾常念……” 她仿佛在和他较劲。 可惜鼻子一侧不通气,没一会儿常念就有些喘不上气。 济王顺势挤了进来。 他是领兵打仗的好手,在这上头也有绝高的领悟。 无师自通,一切都顺理成章。 他不知疲倦,缠绵辗转,决不允许自己当她的手下败将。 常念却渐渐开始手脚发软,她奋力推开他,捂着胸口气喘。 “殿下,下官要憋死了。” 济王眼神迷蒙,由她猛吸了几口气,又要贴过来。 她从他怀里挣出来,合着手哀求,“殿下,您饶了下官吧,下官身子没好,下次,下次咱们再说好不好?” 济王看她一脸可怜相,自己倒仿佛成了个不知餍足的禽兽。 他清了清嗓子,拉她坐在身旁,不舍地抚了抚她那艳色欲滴的嘴唇,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笑。 “好,是你自己说的下次。” 常念咬了咬唇,嗔道:“殿下……” 说完自己也觉得头皮发麻。 济王眼神暧昧的看着她。 她不是个擅长演狐媚子的人,也从来没想过要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去献媚,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好在段青回来了,站在殿门外回话,“主子,小的换完衣服了。” 常念起身理了理衣襟,坐到了炕桌的对面。 济王说进来吧。 江望朝两人俯身,转头和常念说:“顾大人,我和段青又过了几招,小的技不如人,又输了。” 常念笑了笑,安慰他。 “段青学得杂,不比你在殿下跟前练得正统,能赢你不过是靠着蛮力罢了。” 两人攀谈的火热。 济王反倒被晾在了一边,他横了一眼江望,“快别丢爷的脸了,以后出了门,别说你是爷的人。” 江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顾大人,等您清闲的时候,能不能带着段青来府上,或者我陪着主子到您府上,您让段青教上小的几招,行不行?” 常念自然说好,“你这么机灵,学上几天,就该她喊你师父了。” 外头的雨已经已经住了,常念转过身朝济王告辞。 “在殿下府上逗留了这么半日,下官也该回去了,公主府的案子已经了结,殿下过两日还要出京,想必这两天也要忙得脚不沾地。” 是啊,他手头上还有千斤重的事情要办。 要送二哥出京,宫里的事就要提前筹谋。 他手里握着中西两道的兵力,父皇终究是不放心。 虽然知道自己用不了多久就要回来,但想起要离开她,心里竟突然生出了些惆怅。 他搁下茶盏,点点头,面无表情道:“若本王能安全回来,一定找顾大人兑现承诺。” 常念红了脸,为了遮掩,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拱了拱手,“那下官就先行告退。” 原本济王不必相送,但他跟着出了殿门,把人送到门上,看着她上了马车。 常念撩开车帘,朝门上的济王又拱了拱手,“殿下不必相送,下官告辞。” 济王负着手点点头。 常念放下帘子,说一声,“走吧。” 马车摇摇晃晃,平稳地驶走了。 济王刚才说“倘若他能安全回来”,难不成他还能出什么事情不成? 常念靠在围子上摇了摇头,他手里握着两路兵马,虽不至于都带着,但全身而退肯定不成问题。 她倒不是真担心他的安危,只是要是真是失去济王这个靠山,她一时还真不知道自己能找哪个山头儿去投奔。 她拿手背蹭了蹭嘴。 横竖他不会坐以待毙,自己何必操心他那么多。 回了衙门,又接了京官回京路上遇刺的案子,陪着徐枫料理到天黑,才从衙门里出来。 刚要上马,听见后头有人叫她。 “小顾大人!” 五皇子李成瑾如今也封了二字王,远远看过去,颇有种意气风发的感觉。 常念上前走近几步,俯下身子去,“卑职见过顺王殿下。” 顺王骑到近前,翻身下了马,丢开缰绳。 那马很是通人性,不用人牵缰绳,往后退几步,乖乖站定了。 常念纳罕,“殿下这马驯得真好。” 顺王扭头看了一眼,笑着说:“小顾大人忘了,我可是驯马的好手儿。” 他在她面前还是孩子模样,一点不拿王爷的架子。 等他走到自己跟前,她惊觉顺王个儿头好像又窜了不少。 她仰着脸看他,“殿下长大了,个头儿比下官都要高出一个头了。” 他似乎不喜欢她说话的口气,垂着眼说:“小顾大人还拿我当孩子,我现在和四哥一样,是王爷了。” 常念笑说:“卑职没有别的意思。” 她拱拱手,煞有介事地赔罪,“请殿下恕罪。” 顺王有些腼腆地说:“小顾大人又拿我开涮。” 他转眼又高兴起来,“小顾大人,咱们最近好久没见,你之前许诺我要陪我吃酒,还算数吗?” 常念说自然算数,“您上回的救命之恩我还没报答呢。” 又抬眼看他,“咱们要叫上济王殿下吗?” 顺王顿了顿,迟疑着说:“四哥恐怕不得闲,咱们还是改日再叫他吧。” 常念说好,“那殿下打算去哪?” “我过了年就要出宫建府了,王爷府就在清戎司衙门两条街后面。” 他转身指了指,“这一段时间我都在盯着,如今大致都已经收拾妥当,咱们今儿就去我府上,清净!” 常念含笑着恭喜他,“殿下建了府,府里就该添人了,皇后娘娘想必早就盼着这一天呢。” 顺王潦草地笑了笑,“小顾大人,咱们走吧。” 常念应声是,回身吩咐段青去牵马。 顺王朝不远处的马打了个呼哨,那马踢踏着马蹄乖乖地走了过来。 三人翻身上马,将夜的路上行人不算多,两边的商户铺子已经开始收摊关门插门板,绕过两条街,顺王府就到了眼前。 三人翻身下马,段青陪着门房把马匹牵了下去。 顺王踏上阶梯,回身朝常念招呼,“小顾大人,快进来。” 第60章 都是误会 顺王王府规制和济王府一样,但有皇后娘娘在后头坐镇,顺王府的派头,比空无一物的济王府不知强了多少倍。 两人从前门进去,顺王把常念往后头的正殿里让,自己朝管事儿的一一交待下去,管事儿恭恭敬敬地应声,然后领着下人整整齐齐地叩拜下去。 今天府里来了客,加之天色阴沉,他扭身吩咐管事提前上灯。 负责点灯的太监两两一队,一个拿着撑杆儿把檐下的灯笼挑下来,另一个吹亮了手里的折子,引燃里头的灯芯儿,另一个再挑起来勾上去。 一路走下来,所到之处,亮起了一片。 他的王府很快从昏昏的夜色中突围出来,煊煊赫赫的排场,在满园橘色的光亮中显得越发庄重俨然。 人的尊贵有时候就是靠这些外在所赋予的。 母后以前天天要他争强,他不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可他有自知之明,他知道,那个皇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坐。 可有时候就是时也,命也。 时运来了,挡也挡不住。 母妃做了皇后,他封了郡王,终于可以随意处置过去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太监。 那些官员见了他,再不是过去那样轻视敷衍的态度。 他进了军机房,看见父皇如何大手一挥就能决定人的生死,门阀的凋落也不过在他提笔的一瞬间。 权力叫人迷醉,也叫人不甘。 他转头往她的方向看过去。 他现在有资格,也有能力去争一争。 他盯着她,负手沿着游廊往她的方向走过去。 她瑀行在满院错落的灯光里,那恃强独绝的背影,和他那时候看见的一模一样。 内务府的太监克扣了母妃的用度,他找那掌事的太监理论,那太监翻了一通册子,发现并没有少发放,对他好一顿冷嘲热讽。 她路过恰巧听见了,立马把那太监拖下去打杀了。 她俯下身朝自己行礼,“您是皇子,谁也不能这么待您。” 他懵懂地点点头,看她负着手离开了。 人本质都是慕强的。 他喜欢她那股子张狂劲儿,因为他从来没有过,也不敢。 他看她撩袍上了拱桥,不知桥下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她,她驻足站在桥上,探着头往下看。 他小跑几步,远远朝她喊,“小顾大人,你在看什么?” 常念朝他招招手,“殿下快来。” 顺王脚步轻快地上了拱桥,跟着她探身往桥下看去。 拱桥上挂满了装饰用的灯笼,人工河两岸的石亭子也都亮着灯,水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水面上漂着一大片的锦鲤,灰白的大肚皮朝上翻着,细细数数,得有十几条。 常念指给他看,“好端端的,怎么都翻了肚子了。” 顺王突然变了脸,厉声喊道:“来人!” 府里的管事立马从远处跑了过来,哈着腰站在桥下说:“殿下有何吩咐。” “你们眼睛都是瞎的吗?河里死了这么多鱼,不赶紧捞出来,非要等着臭了再捞吗?” 那管事儿战战兢兢地探头看了一眼,心说今儿白天他还见游得欢畅呢,怎么这会儿全死了。 他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小的该死,小的立马叫人去捞。” 说罢连滚带爬地去办了。 常念见顺王一脸怒容,忙上前宽解,“殿下息怒,不值当为了这点小事儿气坏身子气坏了身子不值,兴许是下头人为了轻省,鱼食儿一下子撒了太多,这些锦鲤不知饥饱,下官小时候也喂死过不少。” 顺王神色缓了缓,看着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鱼,“这些奴才平日里办事糊弄惯了,一句不交待就能把事情办砸。” 常念朝他拱手,“殿下才建府,立威是应该的。” 顺王见她有些生分,脸上重新挂上亲切的笑,“小顾大人小时候也干过这种事儿?” 常念笑了笑,“下官小时候管这些鱼叫猪头鱼,一听见有人来,就张着大嘴开合,怪恶心的,就让人端了一盆鱼食儿直接往它嘴里倒,看什么时候它能吃饱,可惜第二天再去看,全都飘在水上了。” 她转过头,脸上的表情意味不明,“现在想想,怪残忍的,贪心是它的天性,只是下官要是不动手,它还能多活几年。” 顺王不以为然,“谁让它们那么贪吃,不怪你,小顾大人,咱们入席吧。” 顺王大概是早做了准备,常念一落座,府里的下人鱼贯进来,七七八八上了十几道菜。 常念受宠若惊,“殿下太客气了,本来该下官请您,倒让您张罗了这么多。” 顺王把碗筷亲自递到她面前,又把她面前的酒杯斟满。 常念慌忙起身,“殿下……” 顺王朝她无害的笑笑,“小顾大人快坐下,咱们还像过去一样处着,不用这么拘谨。” 常念说好,举起酒杯朝他敬了敬,“那下官就不客气了,下官先敬殿下一杯,多谢殿下款待。” 说罢仰脖干了。 顺王端起酒杯也仰头干了,笑说:“小顾大人先别贪杯,肚子还空着,小心一会儿吃醉了。我听你有些鼻音,怎么,受凉了吗?” 常念取过酒壶替他斟上,“前几日去济王府上谈公务,在院子里坐了不大会儿,没想到就受了寒,不过现在已经大好了。” 顺王夹菜的手滞了一下,不经意地问道:“小顾大人,你最近,和四哥好像走得挺近?” 常念知道他的意思,等他动完筷子自己才去夹菜,“济王殿下和我最近总在一处办案,外头传的那些,都是误会。” 顺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那就好。” 他端着酒杯看着她,“顾大人觉得是误会,可能对四哥来说,并不是误会。” 常念为难地看着他,“殿下,下官可是男人。” 他仰头又把酒干了,低下头时笑了笑,“四哥他喜欢的,不就是男人吗?” 常念伸手替他斟满,“殿下恐怕是误会了,我和殿下真的只是公务上的,并无其他交集。” 她岔开话题,“皇后娘娘替殿下找好哪家官员的女子了吗?下官对京中的官员门儿清,想打听什么,尽管来问下官。” 顺王大概不胜酒力,三杯酒下肚,皮肉下的红晕渐渐就泛了上来,衬得那一双纯至的眼睛越发清明,波光潋滟。 他摇摇头,“我不喜欢那些闺阁里的女人,整天困在家里,一定无趣的像块木头。” 常念坏笑一声,“殿下,您这就不懂了,那叫娴静,女人要温文尔雅,体人意,要都像个泼妇,您怕是从此不敢回王府了。” 他兀自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自顾自地斟上,“那顾大人怎么不娶妻?” 常念端起酒杯和他碰了碰,回答的得心应手,“娶妻让她做寡妇吗?清戎司指挥使有几个能善终?” 她朝他眨眨眼,灿烂一笑,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下官还是别祸害那些闺阁里的木头女人了,她们已经够苦了。”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快要醉了。 她的梨涡那么浅,他竟然差点晕厥在里面。 他伸手按住她的手,目光灼灼,“小顾大人,等我做了太子,一定会保护你的。” 第61章 她帮不了他 常念抬头看他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殿下,你喝醉了。” 顺王嘴角挂着苦笑,“小顾大人,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常念缓缓抽出手,“下官感激殿下的心意,只是,下官的命,用不着谁来保护。” 顺王眼睛有些发红,“你是觉得我保护不了你?还是我做不了太子?” 十五岁的年轻孩子,心高气傲,窥见了权力的一角,就以为自己走上了人生巅峰,觉得自己也能站在高位上翻云覆雨,颠倒乾坤。 是她把他拖下水的,为着他曾经救过段青的恩情,她也该适时地拉他最后一把。 常念说:“殿下,有时候,人要先看清自己的处境,才能长久,您还年轻,没必要卷进那些纷争里,您是大胤的皇子,您不用争,往后的日子照样能过得平平顺顺。” 顺王清秀的脸有些变形,眼里满是不平,“什么处境?你的意思是我不够格和四哥争吗?我母后是皇后,我以后也一定会是太子,我当然不用争,你若肯跟着我,我日后一定保你前路坦荡,替你荡平所有对你有威胁的人!” 这泱泱的皇城是个巨大的染缸,短短的时间里,就把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少年快速地染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势利者。 连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也在一步步催逼着他长成一个野心勃勃的巨兽。 野心谁都有,但要成就野心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不是人人都能得偿所愿。 她帮不了他。 她站起身,拱手道:“殿下,下官就当今天没听过这些话,时候不早了,下官该回去了。” 她眼里的鄙薄那么明显,像一把利箭一样击碎了他的自尊。 殿里燃着巨烛,照得室内煌然如白昼。 他被明晃晃的光亮照得无所遁形,自惭形秽。 他突然升出无尽的恨意。 谁都可以看不起我,唯有你不可以。 他猛然站起身,伸手拽住她的手腕。 身后的椅子被他带倒在地,落在地毯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他发狠地用力,恨不得把那细细的腕骨给捏碎。 她一定很疼,可是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突然泄了气,身形摇晃地按住了桌子,垂下头,连看她的勇气也没有。 “小顾大人,对不住,我,我喝醉了。” 常念冷笑一声,转头离开了。 殿里空寂下来。 顺王抬起头,突然发狠,把桌上的餐盘全数横扫在地上。 双狮戏球的地毯上顿时杯盘狼藉,斑驳脏污。 府里的管家在殿外头探头探脑,犹豫着不敢进来。 顺王蹒跚着走到她坐过的位子上,空气里还残留着她的味道。 他瘫坐在凳子上,疲惫地说:“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有什么快进来说!” 管家弓肩塌腰进来,惶恐不安地跪在地上说道:“回殿下,皇后娘娘叫殿下进宫,说有要事要交待殿下。” 顺王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问,“几时了?” 管家说快戊时了,“殿下,宫里就快下钥了。” 他摇晃着站起身,“备马!” 下过雨的夜,寒风刺骨,冷风一吹,原本昏聩的神思清明了不少。 他快马加鞭,赶在宫门锁闭的前一刻进了凤雏宫。 皇后娘娘正坐在妆台前卸钗,看见镜子里的他一进来,就满脸郁色地坐在她身后的杌子上,一言不发。 她朝海嬷嬷使了个眼色。 海嬷嬷会意,领着殿内伺候的人蹲了安后,退出了寑殿。 皇后转过脸问他。 “怎么,那个顾常念不肯归顺?” 见他不说话,她冷嗤一声,“母后早跟你说过,她是个反叛,不会同意的,你的药用了吗?” 顺王双手撑在膝头,有些难以置信地问,“母后,您给儿臣的,是毒药吗?” 皇后转过身,对着镜子蓖了蓖头,“不能为我所用,就得为我所杀,他和济王走得那么近,留着是个祸害。” 顺王站起身,语气怨怼,“母后,您明知道……” 皇后把手里的蓖子摔在妆台上,厉声道:“成瑾,你太让母后失望了!” 见他垂头丧气地噤了声,又不由得开始心疼。 他虽是个皇子,十几年来却没享受过一个皇子该有的尊贵和荣宠,皇上眼里没这个儿子,连那些最下等的太监都敢呲哒他两句。 她这个做母亲,实在愧对他太多。 她叹口气,朝他招招手。 顺王乖巧地走过来,拿起妆台上的篦子,一下一下地替母后蓖头。 她透过镜子看他,“这世上,您能托赖的,只有你的母后,还有你舅舅,旁的人都没用,那个顾常念,没有她,咱们照样能成事。” 见他仍旧一脸不快,她转头握着他的手拍了拍,“我的儿,等你当了太子,当了皇帝,要什么样的可意人没有,这会儿和母妃吊脸子,以后你就该感谢母后了。” 顺王勉强笑了笑,“儿臣没有和母后吊脸子,儿臣只是贪杯,多喝了几杯酒,有些头晕罢了。” 皇后扬声招呼海嬷嬷进来,“给殿下准备一碗解酒汤。” 海嬷嬷蹲身说是,出了殿门吩咐厨上预备去了。 皇后仰头问他,“你舅舅那里可都筹备好了,你自己考虑清楚了吗?” 顺王微皱着眉,“四哥他平日里对我颇多照顾,我……” “就这么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你给笼络住了,你怎么就知道他不是为了收买人心!” 皇后恨铁不成钢地盯着他。 他的脸虽然长成了大人模样,但眉眼间还都是稚气。 她不由得唏嘘。 他太年轻了,不知道他们选的这条路,原本就要靠无数的血肉和白骨铺就成。 有些事情,如果她不逼着他做出决定,他就永远不能狠下心走后头的路。 皇后从他手里拿过蓖子,继续对着镜子梳头。 “济王后天才动身,横竖还有时间,母后不逼你现在做决定,你再考虑两天,等你想好了,再来告诉母后。” 第62章 你走吧 段青看见常念出来,有些吃惊,“这么快就结束了,顺王的席面这么不经吃?” 常念吩咐门房去牵马,“殿下喝醉了,让他休息吧,咱们先回府。” 门房把马匹牵过来,常念伸手接缰绳,手腕上顿时一阵刺痛,她忍不住“嘶”地抽了一口冷气。 段青在马背上扭过头问她,“主子怎么了?” 她蜷了蜷手指,换了另一只手握缰,“没事,绳上的毛刺扎了一下,走吧。” 回了府,洗漱安置完,常念才伸手让段青看她的腕子。 就着灯下看,腕子一圈都是青黑。 段青急忙找出上回济王送的膏药,一面吹着伤口在她腕上涂药,一面错着牙咒骂,“平日里装得那么纯善,下这样的黑手,真是个黑了个心肝的畜牲。” 常念靠在引枕上,长吁了一口气,“皇后一心要把他推上去,其实是毁了这孩子,眼睁睁地看着他跟着她母后送死,我还是有些不忍心。” 段青回身取纱布给她缠上,“顺王都十五了,也不是孩子了,他要是不愿意,别人还能强摁着他的头让他干?只能说明,他骨子里就是个阴险小人!” 她在她腕上打个结,“您也就比顺王大五岁,老孩子孩子的,一个毛头小子也敢惦记您。” 她呲牙一笑,“我们主子魅力真大!” 常念仰倒在榻上,“做了男人也这么多人惦记,魅力大,真是让人烦恼啊!” 段青在自己脸上刮了刮,“没羞!” 常念不忿,“不是你说我魅力大吗?” 段青把东西收好,转头把她按倒在床上,“魅力大的好主子,快睡吧,明天您还得上衙门忙呢。” 第二天起床时,常念的手腕子已经粗了一大圈。 还好她不用带镯子,她拽拽袖子盖住,只是一伸手,那截纱布头就露在了外头。 徐枫对她三天两头就受伤表示很怀疑。 “顾大人,我老子娘说,要是有一阵儿总磕碰的话就是身上跟了东西,改天您要不去城隍庙拜一拜吧,兴许有用。” 常念横他一眼,“你老子娘还让你娶媳妇呢,你怎么不娶?是不愿意娶吗?” 徐枫搓了搓满脸的横肉,面容愁苦,“属下跟顾大人开个玩笑,顾大人怎么老戳人心窝子呢。” 常念翻看着昨天的文书,问徐枫,“这就没了?” 徐枫摊摊手。 “彻查江西粮道的官员是在山西的一处荒郊被杀的,当地的官府说那一处地方最近有一群流寇出没,遇上商贾显贵就抢劫财物,地方上衙门来信儿说,京官的死大抵也跟这群劫匪有关。” 常念短嗤一声,“还是群有道义的劫匪。” 这些年来清戎司查办了不少贪腐的官员,大胤的河海清宴很有清戎司的一份功劳。 官员们有所畏惧,不敢克扣下面的太厉害,百姓自然安居乐业,所以近几年已经很少听闻,有强盗敢光天化日抢劫的案子。 虽说上半年闹了水灾,但清戎司揪出了大贪官赵武鸣,朝廷又派人往江西查清赈灾款的去向,和赵武鸣上下串通的官员都下狱抄了家,克扣的亏空也都很快填补上了,那些反动的流民没多久就安抚了下去。 常念沉吟片刻,“恐怕这群流寇没想象的那么简单,等我回禀皇上吧,皇上定夺后咱们再决定要不要派人往山西去查房。” 徐枫去看了看她的手,“要不我去?” 常念摆摆手说:“我去吧,省得你哪句话说错惹了皇上不高兴,砍了你那大脑袋。” 徐枫千恩万谢,牵着袖子比大拇哥儿,“顾大人,您真是这个,义气!没得说!” 常念把手里的册子砸过去,他恭恭敬敬地捡起来搁在她面前,一溜儿烟跑出去了。 和段青一起骑上马,到了宫门上,段青留在外头,她一个人进了东华门后沿夹道往南走。 快到勤政殿时,远远就看见济王正打南边过来。 济王明显也看见她了。 他站住脚,负手等她过来,还没等人走近,他的嘴角就不可抑制地勾了上来。 常念躬身请安,“下官见过济王殿下。” 济王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顾大人要上御前?” 常念拱出手,“是,殿下也是刚从皇上那里回来吧。” 济王正要开口说是,骤然看见她腕上缠着的纱布,也不管有没有人,拉过她的手就要看看伤得如何。 她有些吃痛,蹙着眉说了声疼。 济王忙托住她的腕子,皱眉问,“怎么伤的?” 不远处的门禁上还有站班的侍卫,她唯恐被人听见,讪讪地收回手,把袖子往下拽了拽,“殿下,没什么事儿,是下官不小心蹭到了。” 见他不依不饶地盯着自己,常念低声抱怨,“殿下,真没什么事儿,您别这么盯着下官看,叫人看见了,又得好一阵议论。” 济王置若罔闻,眉眼沉沉地看着她,“你先进去见父皇吧,等回衙门了我再去看你。” 常念拱了拱手,“殿下好走。” 他抬了抬下颌,“你走吧。” 常念走出去一段距离,回头看,他还负手站在那里,似乎还在看她。 高耸的两道宫墙对垒而立,他就站在两道宫墙中间,远远看去,显得有些渺小,也有些孤寂。 她转过弯,进了勤政殿的东侧门。 进了勤政门,先往围房处看了一眼,没有看见曹总管。 正要叫门上的太监通传,曹总管从殿里退出来了。 看见她,忙哎呦一声,“顾大人,你来的不巧,万岁爷他刚歇下。” “怎么这么早就歇下来,传过午膳了吗?” 曹总管掖着手说:“传过了,万岁爷没进太多,才刚济王殿下又来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殿下一走,皇上就说他乏了,要歇下了。” 常念有些担忧,压声问,“是皇上龙体有恙了吗?” 曹总管挤眉弄眼地摇头,“万岁爷他昨儿夜里太操劳,没睡好。” 常念瞬间明白过来,“不是十万火急的公务,今儿就让皇上好好歇着吧,下官明天再来。” 她辞了曹总管,从来路出去上夹道,一抬眼。 济王竟还站在原地。 第63章 本王,想你了 济王正仰着脸看天。 不动如山的身形,即便无所事事,眼神也坚韧专注。 日光浓烈,照在他身上,把他卓然的身姿镶上一层金边,配上他身后红的墙,绿的顶,仿若一幅浓艳过头的画作。 济王听见脚步声,转过脸,看见是她,脸上绽出璨然的笑意,往前迈出一步。 他对待感情不含糊,也从不打算遮掩,如果不是处在这样的位置上,他实在算得上一个不错的伴侣。 她远远向他拱手,“殿下为什么还在这里?” 等走近了,借着他身形的遮挡,她歪着头,露出一个腻人的笑,“难道是在等下官?” 济王恨不得立即把那张笑脸按在怀里给揉碎,他捺了捺那股子悸动,从她身旁迈步过去,“跟我走。” 她在地心旋了个半圆,“殿下去哪?” 济王没说话,她小跑着追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过门禁,门上站班的太监躬身朝两人过礼。 才过了角门,济王就牵着住了她的右手,往西绕进了御花园。 常念吓得赶紧转头看那几个太监,还好转了个弯,没人能看见。 常念絮絮叨叨嘀咕,“您把我带到这干什么?不是说回衙门再找我吗?” 他转过头看她一眼,“我等不及。” 常念只顾着四处张望,没看见他不怀好意的眼神。 她嘴里嘟嘟囔囔,“等不及什么?什么要紧事儿,这么等不及。” 御花园的东西两个入口都有侍卫守着,她要挣开手,他紧攥着不放。 他就这么握着她的手,明目张胆地从侍卫的眼皮子底下走过去了。 常念臊地几乎要钻进地底下。 “殿下,您不要脸面了吗?” 他不以为意,“皇城内的驻守和防务都是由枢密院负责,他们敢议论自己顶头上司的是非,怕是活腻歪了。” 他牵着她坐进凉亭,见她仍旧转着脸四处张望。 他伸手按住她左右摇晃的头。 “这会儿宫里各处都在用膳,不会有人来的。” 可她仍旧不放心,“您有什么要紧事儿要和下官说,咱们回衙门说不行吗?” 他半垂着眼皮看她,“不行。” 常念叹一口气,“行吧,您说吧。” 济王清清嗓子,“本王,想你了。” 说出去实在扫脸,堂堂的一个王爷竟然像一个女人一样黏缠。 他眨巴着眼满怀期待的看着她,满以为她会含羞带怯地说:“我也想你。” 谁知她满不在乎地“嘁”了一声,“这就是您说的要紧事儿?咱们昨天不是刚见过面吗?” 所以 ,她对他的感情,远没有他对她的深,不过他不在乎,知道她心里有他就行。 对她的感情这样丰沛且不求回报,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她还在喋喋不休,“殿下,您往后还是稳重点吧,这样冒冒失失…… ” 他扶住她的后脑勺,不假思索地堵了上去。 她拿手推他,忘了自己手腕上的伤,忍不住痛吟出声。 那一声低吟猫爪似的挠在他心上。 他扶上她的腰,把她拉近,托起她的肘部,把那只受伤的手搭在自己的肩头。 再撤开一些,贴着她的唇瓣哄她,“听话,再挣又该疼了。” 常念心里哀叹,知道会有第二次,只是没想到这第二次来的这么快。 她这回鼻子倒是通气了,却也越发受煎熬起来。 他循序渐近,撬开她的牙关,比起上回,好不莽撞地纠缠上来。 他食不知味,纠缠不休。 常念起初还硬着头皮应战,渐渐招架不住,歪倒在他怀里,任由他毫无节制地索取。 好不容易结束,她趴在他肩头轻喘,他附在她耳边问,“你喜欢吗?” 她直起头,怨怼地白他一眼,“不喜欢!” 那气鼓鼓的模样,活像受了气的小媳妇。 他忍不住仰唇笑倒。 常念气得不打一处来,窜起来想揍他,但最终也没敢动手,只瞪着眼问他,“下官有这么好笑吗?” 济王见她动了怒,忙止了笑宽解她,“我不是笑你,我只是太高兴了,过去的二十年里,都没有这么高兴过。” 他牵住她的手重新让她坐下,把纱布一圈圈的解开,面色如常。 “你昨晚去五弟府上了?” 常念心头作跳起来。 不是因为说谎被拆穿,而是因为他竟然派人盯着她的行踪。 他活得太清醒,绝不会因为一个拥抱,一个亲吻就昏了头。 他对她痴缠,但绝不沉溺。 她垂下头,怏怏道:“殿下信不过我,是不是?”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眼看她,“你以为是我派人跟踪你?” 见她冷着脸不吭声,他低下头继续拆剩余的纱布。 一圈青紫的淤痕肿胀着显露出来,让他心头抽痛。 “五弟府里有我安插的人,”他面上很平静,声音却单寒。 他从袖袋里拿出一小瓶早就准备好的药油,倒上去缓慢推开。 “我知道你心里尚且有不忍,但你不该开口劝他,若是让他起了疑,即便他没有除了我的心,皇后也势必要除了我。” 皇位只有一个,最后的结局无非是你死,或者我亡,就看谁的心够狠,下手更快。 其实不肯付诸信任的人是她,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他,她有些心虚,“下官知错,以后绝不再妇人之仁。” 济王乜她一眼,“不过你有一件事情倒是做对了,你拒绝了五弟的求爱。” 常念大窘,“求……求爱?下官是男人,五皇子他……” “我不是男人吗?”济王横过眼睛一瞪,“你是男人我也知道,你不用总跟本王强调这件事情。” 常念脸色变了变,“下官,下官只是担心……” 济王伸手在她鼻头上刮了刮,“担心什么?” 他把她揽进怀里,“我说过,我要的是你这个人,不论你是人,是鬼,是男是女,我都不在乎,知道吗?” 这样的话说出口连自己也吃惊,前不久她在他眼里还是玩物一样的存在。 可见,感情这种东西,半点不由人。 她在他怀里含糊地点点头。 她现在才发觉,要以感情狭制人太难。 这样的困局对两个人来说是泥淖,不仅他陷了进去,连她自己,都在不知不觉中陷了进去。 现在她尚且能冷眼旁观,可等泥淖淹到脖子的时候,她该怎么脱身? 济王见她半晌不说话,推开她,沉着脸吩咐,“我明日出京后,你不能单独见老五。” 见她傻呆呆地,似乎没缓过神。 他把她捞过来,又贴了上去。 西边入口处突然传来守卫的高声问候,“卑职拜见顺王殿下。” 第64章 顾常念 常念吓了一跳,急忙推开济王站起身,没站稳,一时情急按在木头阑干上,手腕上一阵钝痛。 她咬着牙,没喊出声。 顺王缓步走到凉亭前的台阶下。 看见济王状似不经意地把她挡在身后,他蜷在袖子里的手直打颤。 他们都把他当傻子。 御花园西面的围墙上开了一个镂空的花窗,他隔着纵横的间隙看见她在他怀里辗转应承。 园子里的日光那么刺眼,像一把把利刃一样刺进他的眼里,刺得他眼前一片晦暗。 他勉力自持着拱出手,“四哥和顾大人今儿怎么有空在这里逛园子?” 年轻的幼弟城府初现,再不会像过去一样,追在他身后喊四哥了。 有城府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以后兵戈相见时,不用再顾忌彼此过去的情面。 济王没回答他的问题,神色漠然,“五弟打哪来?” “臣弟往西市去了一趟,府上还缺些东西,母后说祖母来了,所以我才着急赶了回来。” 常念从济王身后错身站出来,朝他行礼,“下官拜见顺王殿下。” 顺王打眼就看见她腕上的伤,昨夜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没敢看她的脸,只寥寥应了一句顾大人好。 顺王艰难地牵出一个笑,“听说四哥明日就要出京了,什么时候能回来?” 济王语气平淡,“等把二哥送到地方就回来,短则三四个月,长则半年。” 顺王说时间的确不短,“臣弟明日先上军机房向父皇告个假,然后再去城门上送四哥,四哥几时动身?” 济王似笑非笑着说不用,“我动身的时辰太早,你如今在军机处帮着父皇处理军政,还是别随意告假惹父皇生气,往后务必要更加勤勉些,父皇才能放心把政务交给你办。” 顺王讷讷地应了声是,“臣弟谨记四哥教诲。” 他们两人站在高处俯视着他。 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顺王没办法再敷衍下去,慌乱地行了礼,“四哥,母后还等着臣弟,臣弟先回去了。” 济王负着手,微微点点头。 他逃也似地离开了。 转过弯,顺王沿着宫墙失神地走了一段路。 夹道里的宫墙那么高,路那么远,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 他顿住脚,屈辱感湮没了他,让他无法呼吸。 “顾常念,你说和四哥是误会,为什么连你也在骗我。” 他握住拳头,重重地捶向宫墙,一拳又一拳,拼命发泄也压制不住灭顶的屈辱和痛楚。 赤色的宫墙上留下斑驳的血印,他感觉不到疼痛。 他仰起脸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白的发硬。 十月的节气,即便有日头照在脸上,也没有一丁点的暖意。 他抬起袖子,胡乱蹭了蹭脸。 他没有听见他们说话的内容,但两人你侬我侬的情景,他看得真真切切,顾常念成了四哥的人,不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以后都不得不防。 母后说得对,没有顾常念,他们照样能成事。 他握了握那只残破的手,这会儿才有了切实的痛感。 他下定决心,抬脚往凤雏宫方向走去。 进了凤雏门,总管太监满寿在廊下看见他,忙抱着拂尘迎过来,“殿下,老夫人来了有一会儿了,娘娘才刚还问起您呢。” 顺王嗯了一声,“跟娘娘说一声,我换身衣服就过去。” 转身时被 满寿瞧见他手上的伤,“哎呦”一声,“殿下,您这是……” 顺王扭过脸斥他,“混账东西,你是怕母后听不见吗?” 满寿忙捂住嘴,靠近了压着嗓子问,“殿下,要不要叫太医来一趟?” 顺王往正殿的窗子处看了一眼,“别多事,去找点金疮药过来。” 满寿躬着身子说:“光有金疮药可不成啊,要不殿下先去配殿里歇着,我让燕喜过去给您包扎一下,那丫头细致。” 顺王点了点头,迈步进了配殿。 燕喜很快端着药箱子进来,跪在地上磕了头,膝行到顺王的腿边。 小心翼翼地把顺王的手搁在引枕上,拿干净的纱布把血迹一点点的擦干净,指节处的皮肉几乎碎烂。 燕喜在要上药粉前,怯怯地抬起头,“殿下,会有点疼,您忍着点。” 顺王低头看了一眼,不耐烦道:“你尽管上药就是,弄疼了本王,本王不治你的罪。” 燕喜低下头,“谢殿下。” 撒上药粉,燕喜手上缠着纱布,偷偷抬眼觑了觑正愣神的顺王。 年轻的少年王爷,单那张白净俊秀的脸,就让她们这些宫女私底下没少议论,况且还是那样尊贵的身份,也许不久后还会升级为太子,未来还会是大胤最年轻的帝王。 机会稍纵即逝,她不甘心就此错过。 燕喜细细地打上结,双手攀上顺王的膝头,“殿下,您真厉害,竟然不怕疼。” 顺王移过视线,落在这个一脸谄媚的宫女身上。 这些奴才是天底下最势利的人,攀龙附凤的意图毫不遮掩,实在让人倒胃口。 他意兴阑珊,“多大了?” “奴婢今年刚十五,和殿下同岁。” 燕喜嫣然一笑,一对深深的酒窝漾在脸颊上。 顺王心头一紧。 “你上来。” 燕喜膝行几步,攀在榻沿,一脸娇羞地仰脸看着他。 顺王俯下身,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左右转着看她的脸。 粗鄙,比起小顾大人,不知道差了多少。 燕喜皱着眉娇嗔,“殿下,您弄疼奴婢了。” 顺王冷然一哼,“疼吗?待会儿有更疼的。” 燕喜一时有些不明所以,下一秒却被他捞起来,一把推倒在榻上。 燕喜惊惶道:“殿下……” 顺王冷冷一哂,“你不就是想勾引本王幸了你吗?怎么,怕了?” 燕喜脸上顿时羞红一片,“殿下,奴婢是真心喜欢您的。” 顺王一脸玩味地看着她,“是吗?那本王倒要看看你有多真心。” 他上前扯她的衣襟,燕喜又惊又喜,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得偿所愿。 她故作矜持地按住他急躁的手,“殿下,您别急……” 她脸上的娇媚那么碍眼,他一把把她掀得背过身去,撩开袍子,解了腰带俯身上去。 燕喜原本娇羞的脸,渐渐恐慌起来,“殿下,殿下,求求你,不要在那里……” 两人抱在一起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 心头有一团火,火越烧越旺,几乎快把他的皮肉给烧穿,骸骨给烧毁,只需轻轻一握,就能把他变成一团齑粉。 身下人的哭喊声渐渐变得远了,他任由自己堕入无边的深渊里,喃喃叫出她的名字。 “顾常念……” 第65章 少一分隐患 海嬷嬷送走福晋回来,见皇后娘娘歪坐在炕上,看起来心气儿颇为不顺。 她走到跟前安慰,“娘娘,夫人她年纪大了,说起话来没顾忌,您别放在心上。” 皇后眼神冷冽,“我们娘俩艰难的时候,他们不管不问,如今起了势,就死命催逼,怎么,难不成让我们娘俩篡位不成?” 海嬷嬷忙暼一眼门上,好在刚才福晋来时,人就都给清退了。 “娘娘,老夫人这不是因为死了妹妹,一时心急才说出这么一通不着边的话,您就当她是发牢骚,千万别挂心。” 那个高御史为了撇清罪责,从清戎司回来,就把老夫人的妹妹给捉起来死命打了一顿,又不许人叫大夫医治,老夫人的妹妹在床上倒了一天的气儿,第二天就死了。 高御史第二天就上了御前请罪,说自己的夫人因为驸马的死心里不平,恶意散布长公主的谣言,毁了长公主的清白,自己已大义灭亲,请皇上降罪。 皇上倒没什么表示,只说了几句罪不当死,罚俸几月了事。 老夫人的妹妹被人活活打死,凶手却安然无恙,她不敢上皇上跟前申冤,只能上皇后娘娘这里撒气。 皇后无奈地叹口气,“我要是挂心,早就不认他们了。” 可说到底还是生养自己的爹娘,她往后还要仰仗哥哥手里的那点兵权。 常嬷嬷也有些气不平,“得亏殿下没在跟前,听夫人那些阴阳怪气的话,真是委屈了咱们殿下。” 说起这个,皇后扬声叫满寿。 满寿抱着拂尘进来,说奴才听主子示下。 “殿下还没回来吗?” 满寿躬身说:“回来了,在偏殿呢。” 皇后皱着眉问,“那怎么不过来,他祖母来,他连个面儿都不露。” 满寿面上露出为难的表情,“殿下他……” 这事儿他说不合适,他偷偷朝海嬷嬷使眼色。 海嬷嬷心说这个老油条,偷奸耍滑不说,捅灰窝子的事儿都留给她干了。 她笑了笑说:“娘娘,咱们殿下才刚幸了外头伺候的那个燕喜。” 皇后一听,把手里的佛珠掼在桌子上,“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做这种事!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海嬷嬷没料到她会生这么大的气,忙跟满寿使眼色。 满寿出去往配殿叫人去了。 海嬷嬷小心翼翼地上前,“主子,您别生气,奴才说句僭越的话,等殿下他来了,您可千万别冲他发脾气,殿下大了,因为这种事情训斥他,难免伤了殿下的脸面。” 皇后烦躁地拈着佛珠,“罢了罢了,一会儿等他来了,问问他,愿意留就留着,不愿意留就赶紧打发出去,那个燕喜,平日里我就瞧不上眼,整天娇娇俏俏的,留着也是祸害主子。” 海嬷嬷说是,听见外头的脚步声,忙住了口走到门边,叫了声殿下。 顺王应了一声,大跨步迈进门槛,朝榻上的人躬身,“儿臣见过母后,儿臣回来晚了,请母后责罚。” 皇后正要说他两句,看见他手上缠的纱布,怨气瞬间变成了惊吓。 “天爷,你的手怎么了?” 顺王坐到她身边,背了背手,笑着说:“没什么,今儿去王府一时兴起,打了一会儿木桩子,太久没练,没留神一拳打在桩子上头,就给伤了。” 皇后抚着胸口直呼阿弥陀佛,“练可以,下回一定留神,你明年就出宫了,母后不在身边,别跟没了约束似的,张张狂狂不管不顾的。” 顺王说儿臣知道了,又问,“祖母急匆匆地进宫,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皇后捋着串珠上的络子说:“还不是因为你那外姨祖母的事,那个高御史不知道受了清戎司什么挑唆,回去竟把你外姨祖母给打死了,你祖母不依,哭诉着让我去请求皇上下旨,惩处那个高御史。” 顺王思索了一下,认真道:“清戎司敢挑唆高御史打死嫡妻,想必也有父皇的授意,外姨祖母污蔑长姐与外男有染,实在是太放肆了些,父皇脸上不好看,只是不好下旨处置外姨祖母,才借了高御史的手罢了。” 皇后醒过了神,“我的儿,你说的太对了,肯定是你父皇授意的,怪道那个高御史没受半点惩处。” 顺王说:“您是咱们大胤的皇后,父皇脸上无光,您脸上也无光,所以下回祖母再来哭诉,您别管她就是了。” 皇后和海嬷嬷对看一眼,两人眼里都露出赞许的目光。 皇后朝海嬷嬷点点头,海嬷嬷会意,笑着走上来。 “娘娘还天天说咱们殿下孩子气,您瞧殿下分析起里头的厉害关系,比您还要通透。” 皇后笑着说老了老了。 海嬷嬷适时提点了一句,“娘娘,您前几日不是还说户部尚书家的闺女和咱们殿下同岁,要不什么时候找个由头,把那丫头叫进来瞧瞧?” 皇后说:“你不说我倒忘了。” 转头和顺王说,“母后也不过是随口一提,你要是不想见,母后也绝不勉强你,我听说你把外头那个燕喜给幸了,你要是真喜欢,就留着搁房里当个贴身丫头,先别封位,别回头迎了正头福晋进来,惹得人家不高兴。” 顺王皱眉听完,俯下身子说:“母后说得是,儿臣原也是这样想的,一个奴才太抬举她,反倒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另外,儿臣想和母后说,儿臣已经考虑好了。” “您跟舅舅打好招呼,济王明日就要出城了,请他务必做好万全的准备。” 他眼神里闪着不易察觉的狠戾和决然。 “不仅要杀济王,连那个废了位的太子也要一并除掉,少一个人,我们便能少一份隐患。” 第66章 那个样儿 常念随济王往宫门上走,天气冷,南北长街上没什么人走动。 济王几次放慢脚步,想让她跟上来。 可她很谨慎,他脚下一放慢,她就顿住脚等着,等他走了,她又跟上。 他转过头看她,她也没在意,只顾皱着眉瞎琢磨。 他站住脚,问她,“又怎么了?” 她慢悠悠应了句没什么,“下官只是纳闷,怎么就赶得那么巧,偏偏让顺王给撞上了。” 从西市回来要从西华门进宫,顺王要去凤雏宫,肯定要从御花园抄近路过去。 他停下脚,眄着眼看她,“你又怀疑我?” 就算他派人盯着顺王的一举一动,那他怎么能提前知道她没见成皇帝,就算掐着点点等顺王路过,也不可能掐得那么准吧。 她暗暗叹气,只能算自己倒霉,昨儿晚上她还一脸无辜地和顺王撇清她和济王的关系呢,今儿就被他撞见他们两个人在宫里厮混,他八成恨死她了。 常念呵着腰赔笑道:“下官哪敢怀疑殿下,下官只是觉得叫别人撞见咱们,那个样儿,终究是不大好,往后在宫里,您还是控制着点好”。 她语气里很有嫌弃他的意思。 济王横着眼睛看她,“哪个样儿?控制什么?” “就是……就是……” 她“就是”了半天也没好意思说出口。 济王不满地朝她哼了一声,“让他看见我们亲嘴儿正好,知道你是我的人,省得我不在宫里时,还肖想着动手动脚地占你的便宜。” “殿下,您说什么呢!” 她瞠着两只眼,呆头鹅一样的看着他。 他头一次觉得她有些蠢相,连五弟都知道说要告假送送他,她却连提也不提。 他虽然不至于说真要离京半年,但半个月的时间总是有的。 在清戎司断案久了,难不成也把她煅成了个铁石心肠? 夹道里有风,他头一次觉得风吹得那么凉,他把她捂在怀里亲了两回,如今看来一点没捂热,都白亲了。 他转过身,抬脚就往前走,腿长得长,步子自然迈得大。 常念只能在后头小跑着跟上,亦步亦趋地在身后劝他。 “殿下,您别生气,下官没说不让您,那样儿,就是您往后能不能背着点人,前儿皇上还叫下官远着点您呢,您这么不拘小节,传到皇上耳朵里……” 她还在后头喋喋不休,完全没注意到济王的脸色已经变得阴沉。 渐渐快到宫门上了,她才住了口。 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东华门,江望和段青正各自牵着马,站在一处攀谈。 济王大跨步走过去,夺过江望手里的缰绳,沉着脸跃上马背。 江望还没来得及和常念问声好,济王就甩了缰绳驾马离开了。 江望忙转身翻上自己的马背,嘴里喊着“顾大人回见,”边夹着马肚子奋力追赶济王去了。 段青牵着马凑过来,“主子,您又惹殿下不高兴了?” 常念看着济王不告而别的背影,半张着嘴干瞪眼。 他拿她当乐子,高兴了赏个甜枣儿吃吃,不高兴了,说不理就不理。 她接过缰绳,气闷道:“刚刚还好好的,谁知道他又抽什么风,不管他,咱们回衙门去。” 清戎司的公务永远都忙不完,档房里还有那么多没处理完的案子。 她一头整理以前没断完的案宗,想起什么了,就把徐枫叫进来问上几句,徐枫地牢档房两头跑,跑了几趟,就坐在她面前喝起茶来。 “顾大人,干不完的,结了这头,那头又出来一个,您歇会儿吧。” 常念没抬头,“眼看就要年底了,再不把那些没头没尾的案子整理出来,再推明年,越堆越多。” 徐枫抿了一口热茶说:“公主府的案子结了,那个小毛头要不打发出去得了,占着那么大一个牢房,隔壁的犯人眼红的见天叫唤。” 常念说:“你看着安排就是。” 徐枫说,“高家夫人死了,想必高家也不会再有人来找他们的麻烦,不过俩半大孩子,挣不来钱,等天冷了不是冻死也是饿死。” 他想了想,迟疑着说:“要不属下把他们接到我府里,伺候我老娘去。” 常念抬起眼,眼神里有警告。 徐枫大呼冤枉,“顾大人,您真把我当畜牲了,那么小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下得去手,我是想着最近我老娘身边放出去了一个丫头,把毛头的妹妹填进去,有小孩子在我老娘跟前解闷,也省得她天天念叨我娶媳妇。” 常念有些半信半疑,“那她哥哥呢?” 徐枫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不相信他会这么好心。 他恶声恶气地说:“算了,我也不当什么好人了,把毛头扔出去,让他俩都饿死得了,顾总使自己看着处置吧。” 常念搁下笔,“徐副使,您这么会安排,要不我把位子让给你来坐吧。” 徐枫忙说别别,“我当然不会把那毛头小子一个人丢在码头,我府里虽然比不上那些高门大户,多雇一个小厮做洒扫的本钱还是有的,我没进清戎司以前,也过过苦日子,要不是看他们可怜,我管这些闲逑事。” 常念把头重新埋进案宗里说:“去吧,办完这个赶紧找个媳妇,女儿都有了,没媳妇也不像样,不行了,本官替你张罗一个。” 徐枫吓得头皮发麻,赶紧拱拱手逃出去了。 今儿是十六,常念忙活完从衙门里出来,坐在马车上撩开帘子看天,一轮圆月当空,墨蓝的天顶上偶尔有彩飘着丝丝缕缕的云,月光洒下来,铺陈了满地的银辉。 快到顾府附近了,听见段青在外头喊她,“主子,您瞧前头是不是济王殿下。” 常念撩开帘子探头看了一眼。 光线亮,一眼就看见济王正负手站在大路边上,等他们的马车过去,后头还跟着牵马的江望。 他阴晴不定,动不动就甩脸子给她看,就是泥儿人也没有这么摔打的。 她放下帘子,对外头的段青说:“别吭声,就当没看见他,拐弯,走小胡同里回府。” 第67章 你就是个混账 江望眼睁睁地看着就要到跟前的马车,突然转了个弯,拐到小胡同里去了。 他抬头看济王,主子的脸色果然变得十分难看。 他自己打圆场,“主子,顾大人可能没看见咱们。” 济王翻身上马,转头沿着大路上跑出去一段,在下一个胡同口拽住一侧缰绳,绕了进去。 胡同窄小,马车怕磕碰,不敢走得太快。 常念正扒在窗子上帮段青看路,听见段青说:“主子,完啦,被堵上啦。” 常念扭过脖子一看,济王坐在马背上控着缰,身形僵硬,即便看不清表情,也知道他肯定一脸怒气。 她又开始后悔了,老虎的胡子拔不得,她总是不长记性。 她撩开帘子爬下马车,济王已经翻身下马,气势汹汹地过来了。 她知道自己这一劫横竖是躲不过去了,让段青从马车旁边挤过去,让她在另一头守好,别让人进来。 自己硬着头皮迎上前,刚抬起手要行礼,济王却把她按在墙上。 “顾常念,你眼里究竟有没有本王?” 她还想抵赖,笑着拱出手,“殿下说什么呢,下官什么时候眼里没有您了,您在下官眼里是一顶一的存在,谁也越不过您的次序。” 他厌恶透了她的敷衍和虚情假意。 她从没说过她喜欢他,是他心存侥幸,以为她也对自己有情。 她在官场上从善如流,利己且虚假,对他也一样。 他缓缓松开她,退后一步。 “顾常念,如果你只是为了逢迎才假意说喜欢本王,本王可以告诉你,大可不必,往后我绝不会再勉强你一分一毫,只是我对你有情,以后恐怕无法再与你一起共事。” 常念有些慌,勉强笑着说:“殿下,您这是什么话,您不是都同意和下官结盟了,难不成还想半路把下官给撇下?” 济王面色平静,“你放心,你的事我不会向外人透露半句,至于你的野心,只要于本王的大业无碍,本王绝不会对你动手。” 常念心里有些乱,慌不择言,“那我要是有碍呢?” 济王愣了一下,片刻后回答,“我说过不杀你,至于其他人,本王管不了。” 常念彻底慌了,抱住他的胳膊,“那要是有人把我暗杀了怎么办,还有顺王,他要是把下官掳走,先那什么再……” “顾常念!”济王喝止住她。 “你不用再说了,本王不想勉强你,你既然心里没有本王,那往后咱们就两清。” 常念最擅长分析事情的前因后果,济王先是突然对她甩脸子,又拦住她问她心里有没有他,一定是自己在哪个地方忽略了他。 她跟段青取过经,段青说这种在画本子上叫患得患失。 她理解他的患得患失,是因为自己也经历过了。 她以前从不会把他对她的训斥放在心上,可如今,她心里会不舒服。 可不舒服也只能忍着。 她要仰仗他,还要引诱他,这样的关系,即便她做了男人,也永远不会对等。 他转头要走,她扑上去抱住他的腰。 “下官不要两清,”她贴在他的背上,声音听起来有些发嗡。 她突然又松开手,语气哀怨,“不过殿下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了,那就两清吧,反正下官从来没想过会爱上一个男人,也不再愿意和一个男人这样纠缠。” 他转过身,眼里灼灼的光,像要把她穿透,他伸着手上前一步。 她猛然退后一大步。 “你就是个混账!我讨厌你的忽冷忽热,你是主子,我是奴才,你喜欢了就抱着,不高兴了就踢上一脚,这样的爱,我不要也罢。” 她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他自然气得要过来捉她。 她转头往马车上跑,他追上来,把她按倒在车辕上逼问,“顾常念,你再说一遍!” 她不顾腕上的伤,手脚并用地奋力推他。 他怕弄疼她,把她圈进胸膛里拖进车厢,压在座位上。 他不知道她倔起来竟然这样难以控制,好不容易等喘匀了气要和她平心静气地说话。 她突然高扬起手,他以为她要打他耳光,出于本能反应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啊”地惨叫一声,“李洵舟,你好狠的心!” 济王心里一紧,忙扶着她坐起身,查看她的伤处。 她垂着头,疼得浑身颤抖。 济王大概是慌了神,顾不上尊卑,蹲在她腿边焦急地问,“很疼吗?咱们去找太医看看好不好?” 常念咬着唇抬起头,眼角有泪花,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气的。 她抽噎道:“你就是为了报复我,故意的是不是?” 他仰起脸,脸上满是不忍,“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常年习武,你那样偷袭我,我实在是……” “谁偷袭你了!” 她眼角涌出越来越多的泪。 那种心头抽痛的感觉再次兜头罩了上来。 他坐到她身边,把她揽进怀里,“我错了,好不好,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以后再也不对你使脸色了好不好?” 她仰起头,眼里的泪还未止住。 突然伸手抱住他的脸,学他的样子在他唇角缓缓停留,一点一点地轻移过去。 她是个好画师,先仔细勾勒出轮廓,再缓缓描摹,或添或减,最后晕染着色。 他正闭眼享受,她却撤开了。 他再也压抑不住,把她抵在车围上。 她泪眼楚楚,那种兼具疼痛和冲动的煎熬,几乎要把他溺进那片泪海里。 所以她心里有他,不是他自我安慰和侥幸。 他吻上去。 从起初的柔情万千变成索取似的压榨。 舌尖的每一次接触仿佛勾连着心,他任由那股血潮,涌向四肢百骸。 她抱着他勾缠,他舍不得松口,抱紧她把她压到座位上。 压抑了太久,总是不足,指尖顺着她的曲线游走,下移到腰上,随即伸进了她的里衣。 常念在一阵眩晕中悚然睁开眼,他的手在她腰臀间摩挲,周身散发的热量让人心慌。 她从唇齿间呜咽着唤他,“殿下……” 她屏住气,感觉他的手顿住了,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 常念暗暗庆幸,还好还好,两个男人做那种事毕竟有违伦常,大概他自己也过不了心里的那个坎儿。 若不是吃准这一点,她也不敢这般挑逗他。 等了一会儿,常念忍不住推他,“殿下,好重。” 第68章 你还敢 济王有些依恋似的,缓缓直起身,怕她撑着起身弄疼伤处,又伸手把她扶起来。 车舆里不比外头有煌煌的月光照着,光线偏昏暗,人也有些恍恍惚惚,仿佛刚才的情热是一场梦。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突然都有些尴尬。 还是常念先开口说道:“殿下,明日您几时动身,下官去送您。” 所以这木头疙瘩还算有救,不是真正的铁石心肠。 济王伸臂把她圈在怀里,柔声道:“以后只有咱们两个人的时候,不要再叫我殿下,叫我洵舟就行。” 常念仰头,“下官不敢,下……” 他伸手捂住她的嘴,这个时候他实在不愿意听她说那些毫无情调的官话。 “二哥流放的事原本就是背着人的,所以明日寅时我们就要动身,你明天还有朝会,还是别去送了,你在京中安心等着,用不了半年,也许一个月我就能回来。” 他的话刚说完,只觉掌心突然有一下湿暖的轻挠。 他心头一抽,愕然地看向她。 她的脸太小,被他的大掌一捂,只剩下一双圆滑狡黠的眼睛在外头,仿佛挑衅似的朝他眨巴着。 她在他的掌下撅嘴,掌心那种温厚濡湿的触感让他两腿发软。 他拿开手,抱紧她轻喘,“你还敢……” 常念慌忙告饶,“您捂着下官的嘴不让下官说话,下官不这样,您哪肯松手。” 他不敢再磋磨她,刚才要不是她喊他那一声,把他从情欲中拽出来,他不敢想接下来自己要做出什么样的事。 也许什么也做不了。 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个结,他越不过那个坎,却又对她欲罢不能。 他叹息一声,自觉有些辜负她。 常念以为他是担心离京时间太久有什么变故,在他肩上拍了拍,安慰道:“殿下不用担心,宫里有我和崔将军在,皇后做不出什么逼宫篡位的戏码,再说,您不是说了,也就一个月就能回来吗?” 听起来,她倒觉得一个月时间很短似的。 济王暼她一眼,有些负气,“顺利的话一个月,不顺利的话,这辈子都回不来。” 常念朝地上“呸呸呸”了三声,又在地上剁了几脚,“口误口误口误!” 济王一脸狐疑地看着她,“你又从哪学来的这些招式?” 常念说:“您别管从哪学的,这种丧气话本来不该乱说,您手上有那么多兵力,怎么会不顺利?” 济王白她一眼,“你以为是行军打仗,那些兵走哪跟哪?另外,父皇对我一直多有防备,所以我已经把手上的兵符交还给他了。” 常念懵了,“没有兵符,你这一路怎么对付皇后?” 济王不以为意,“就算有兵符,也不可能领着兵士去护送二哥,所以这一路我只能拿命对付,要是能活下来,我就陪着二哥一起去福州,或者折返西北,再也不回京。” 虽然知道他大概率是在说笑,但她还是有些心慌,“拿命对付也太吓人了,那您不回京,您的大业怎么办?我怎么办?” 济王冷笑一声,避开她伸过来的手,“京里又没有人盼着我回来,我还回来干嘛!” 常念看着他一脸愤懑,刚开始还不明所以,渐渐缓过神才明白过来。 他这是又闹别扭了。 她暗叹,遇上这么一个黏缠又别扭的王爷,果真是她的福气。 她清了清嗓子,腻歪地挎住他的胳膊,“谁说没有,您还没走,下官就开始想您了。” 这样假的话,说完两个人就都笑了。 济王把手撑在膝头上,“兵符我的确曾交还给父皇了,不过他没收,大概也是为了防着皇后那里会起事端。” 其实父皇的心计他何尝不知,把他手里的兵权分给皇后娘家,让他和五弟相互牵制,不论谁先起了反心,最后也不过是互相残杀,渔翁得利。 父皇终究还是信不过他。 他侧过身握住她的肩,“皇后的哥哥沈柳清手里虽然有兵,但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就派人围剿我们,清戎司最近是不是接到一个案子,说有流寇出没,想必就是他们派过去去的人。” 常念恍然大悟,忙说:“我就说有蹊跷,这个年节怎么会有流寇,没想到他们这么早就开始布局了,那殿下带的那些人手,能抵挡的住吗?” 济王说:“他们这群人行迹不定,到处流窜,想来就是为了到时候和我们来个恰巧碰头,我暂时还未探清他们有多少人,但我料想应该不会太多,毕竟要出兵来围剿我们,动静太大,于他们反而不利。” 常念没来由地有些担心,抬手握住他搁在她肩上的手,“下官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殿下最好还是多带些人手,毕竟路途凶险,多带些人手多一分保障。” 她大概是真的忧心,手上微微用了力。 济王俯下身,抬起她的下颌,在她唇上珍重的吻了吻。 “他们在明,我们在暗,你放心,我应付得来,其实皇上原本就不同意我护送二哥,我只好说我送到应天就折返回京,如果我赶得急的话,也许不到一个月就能赶回来,毕竟,我还没动身,已经有人开始想我了。” 两人唇齿相接,一笑牙齿便磕到了一起。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他把她压在怀里,气息咻咻地纠缠盘弄,大概分别在即,狂热里也带着一些惆怅。 常念在迷乱中睁开眼。 她比他清醒,可她毕竟也是人,除了对权力的无尽索求,还有对感情的感知和渴望。 济王的坦诚和热烈感染了她,连带着被他拽动,一路往下滑。 她明白,自己已经被泥淖淹到了大腿根儿,再不抽身,恐怕来不及。 也许等他离开京城,没有人在她身边这样纠缠,自己就能彻底冷静下来。 胡同口传来马匹响鼻的声音。 常念呜咽着告饶,他掐着她的腰不肯罢休。 她趁他辗转的间隙,拼命别开头,“殿下,时候不早了,您还是早些回去吧,您别忘了,明日您还要早起呢。” 第69章 没好日子过 济王把最后的一吻落在她额上,替她挽了挽耳边垂落下的鬓发,自己先下了马车。 看她也要探身下来,他拦住,“不用下来了,回府吧。” 常念要拱手,他伸手按住,“我告诉过你,只有我们两个人时,你不用再自称下官,叫我洵舟。” 月光下的济王面目皎皎,眉眼间有种温情和善的味道。 常念点点头,有些腼腆地说:“洵舟,我等你回来。” 母妃死后就再没有人这样温柔的叫过他,他一时觉得眼眶有些发酸。 他立马转过头唤段青,自己转身到胡同口等他们的马车出来。 段青从缝隙里又挤回来,跃上车辕驾马出了路口。 济王摆摆手,马车没停,常念掀开帘子往后望去。 夜深了,有云层遮住月亮,满世界的银辉变成浓稠的墨蓝,济王挺拔的身影也渐渐溶进这片深墨的夜色中去了。 常念搁下车帘,等回了府,段青伺候她梳洗完后才问她,“主子,济王没对你怎么样吧。” 常念把手枕在脸下,摇了摇头,“我试探过了,他迈不出那一步,所以暂且不用担心我的身子暴露。” 段青安慰她,“那就好,济王明日出城,您也能消停一段时间了,主子睡吧,渴了叫我。” 这一夜没睡好,醒了好几回,再起来时案头的座钟已经快戊时了。 洗漱收拾停当出门,刘妈正在院子里喂几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鸽子,大概是年纪大了,刘妈渐渐开始有些忘事儿,有时候去铺子里买东西,回来却两手空空。 常念叮嘱府上的人看好她,别再让她出门,和段青到门上,驾上马进宫,和众臣工走边路上了月台。 站在这七丈高的基座上回头看,月台连接着九龙丹墀,旭日初升,眼前是一缕朝阳铺陈出的金色龙身,再昂首,庄严而广阔的皇城就在脚下,人不由得会生出一种我由我主的豪情来。 常念往城外的方向望过去一眼,济王他,应该早已经出城了吧。 身后的官员只顾低着头走路,没注意前头的人站住了脚,不留神撞到她身上,忙拱出手赔罪。 “对不住……哦,是顾大人。” 常念扭过身,拱手回礼,“高大人。” 经过长公主府的案子,高御史现在看见她,再没有像以前那样横眉冷对的模样。 他顺着常念的视线往后看了一眼,“顾大人在看什么?” 常念笑了笑说:“没什么。” 又低声道:“听说高大人府上的妾室有了身孕,下官先在这里恭喜高大人了。” 高御史的小妾昨天才诊出有了身孕,今天他们清戎司就得了消息。 高御史脸上一时有些难看,勉强应了一句就甩袖走了。 太监站在丹陛前一甩拂尘,尖利的嗓音拉着长腔。 “诸臣工,进殿!” 众人有序进了大殿,等六部的官员陈词完毕,常念才上前回禀彻查京官被害一案的结果。 皇上大概是昨天没歇过来,坐在御座上一脸疲惫,寥寥吩咐她交给地方官员彻查后就要散朝。 立储的事情迟迟未定,总有人想以身试险,好名流百世,有言官举起笏板做好了准备,打算出列谏言。 皇上精神不济,心绪自然也不佳,一个阴狠的眼神扫过去,吓得那言官歪着身子又退了回去。 皇上拍了拍龙头扶手,说既然无事,那就散朝。 殿里的太监高呼一声,“诸臣工,退朝!” 等皇上人一走,那些官员们又这一团,那一簇的围在一起,闹哄哄的开始议论。 常念不属于任何一个派系,正打算从人群中穿过去时,通政司通政高承突然伸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顾总使,京官回京路上被杀害,果真是流寇所为?” 常念淡淡一笑,“是不是流寇所为,高大人不用问我,去问问当地的官府就可以。” 高承嗤之以鼻,“查案是你们清戎司的事,为何要本官去问,你们清戎司手眼通天,没深入调查,一句流寇所为就结了案,这样的年月,哪里还有流寇,想来是顾大人不愿意长途奔波调查,索性敷衍了结,也是,顾大人向来不把人命当回事儿,咱们这些人的命,在顾大人的眼里,自然也不值钱。” 殿里的官员原本就一个个伸长了耳朵注意着这边的动静,一听这话,立马怨恨地看向常念。 高承是上次在灵堂上闹事的安答应的兄长,安答应因多嘴被关了禁闭,他这个兄长不单不长记性还没有脑子,在这里挑衅寻事,企图挑起其他人的怨气来针对她。 看来这兄妹俩,都是搅屎棍成精。 常念今天和皇上一样心绪不佳,懒得和他多费口舌。 “高大人要是觉得案子结得仓促,就上御前提议重审此案,要是只是为了借机挑下官的错处,那高大人恐怕打错了算盘。” 她上前一步,那嚣张的气焰逼得高承不由得退后了一步。 “你……你要……干什么…” 常念朝看热闹的众人扫视半圈,朝上拱了拱手,铿然道: “本官行的是忠君之事,自然无愧于皇上,高大人说本官不重视人命,那也得看这个人命值不值得被重视。本官在这个位分上,自然要行本官应行的权,但请高大人记住,本官绝不和人平白过不去,要是你觉得自己够干净,大可以上皇上跟前告我的状,但若是有意刁难,就别嫌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这样色厉内荏的话不单单是说给挑事的高承听,也是说给殿上所有看热闹的人听的。 高承伸着手指,憋得脸红脖子粗,“你……你……” 殿上的官员哪一个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是干净清白的,即便知道她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也无人敢上前指责,一时都有些惕惕然地避开了眼神。 常念宽袖一扫,就把那个晦气的高承推到了一边,撩袍出了大殿。 抬眼却看见纯王李长嬴正负手站在殿门外。 纯王自打蕙贵妃死后,越发沉寂了,若不是今天突然迎头撞上,常念几乎快要忘了自己的秘密还握在人手里。 常念紧走几步,上前躬下身朝他行礼,“卑职拜见纯王殿下。” 纯王微微点头算是回了礼,一句话也没说,淡漠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 第70章 快进宫 常念沉着脸地走出宫门,登上马车后,关门的力气有点大,咚地一声吓了段青一跳。 知道她心情不好,段青也没敢多嘴,驾着车回了衙门。 守门看见她回来,躬下身子行礼,正要张嘴,常念直接进门去了议事堂。 徐枫今日告假,常念叫来贺彦,蹙着眉问他,“通政司通正高承,衙门可查出过他们家的事儿没有。” 贺彦回忆了一下,躬身回道:“前年咱们查处内务府总管太监贪墨的案子,有不少官员为了选秀的事儿贿赂过内务府,里头就有高家,不过数目不大,只有几百两,咱们这里就没再仔细往下追究。” 常念有些意外,“没想到你记性还挺好。” 贺彦腼腆地笑了笑,“属下断案不灵光,只能记住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 常念说这还不灵光,又吩咐他,“找人把高家的文书翻出来,今儿在朝堂上他嫌咱们清戎司不够重视他,这回我就好好重视他一回。” 贺彦知道这些赃官儿记恨清戎司,也没少暗地里寻顾大人的晦气,只是每回也都讨不着好。 他会意一笑,“属下明白,明儿属下就好好提审他一回,属下告退。” 常念点点头,牵着袖子去拿案头堆积的文书,看见左腕上的淤痕,不由得顿住了。 肿胀已经轻减了不少,边缘处淡成了青黄色。 段青从门外进来,见她托着腕子发愣,把手里的药油递上去。 “门上的守卫给我的,说是济王府里的人送过来的。” 常念接过来,小巧圆润的瓷瓶,细长脖子上塞着一个短木塞,打开晃了晃,还剩了大半瓶,应该是上回在御花园里济王给她用的那个。 段青盥了手后擦干,拿过瓶子倒出一些在手心里,边按摩边低声说,“主子,济王对您可是使了真心了,往后你该怎么办?” 常念一只手把木塞子塞回那细脖子上,语气淡然,“什么怎么办,他越真心对我越有利,我自然高兴着办。” 跟了十几年的主子,段青知道她不过是嘴硬,便不再进行这个的话题。 按摩完洗干净手,站在一旁替她研墨。 徐枫不在,时不时有人进来回事儿。 常念有些怀疑自己平时是不是真的霸揽地太宽,什么大事小事都要她来过问。 她冲来回话的千户发火,“只会上重刑,就不能动动脑子吗!下去继续审!人要是死在你手上,你替他顶罪!” 贺彦抱着文书站在前门,等她发完火才进来,跪在地上请罪,“卑职身为千户之首,未能调教好下头的这些千户,实在无能,还请顾大人息怒。” 常念深吸了一口气,看他抱着一沓文书,气闷道:“文书交给番子去找就行,这种事也要你干,牢里的正事谁来办。” 贺彦羞愧地回道:“卑职明白。” 常念说起来吧。 贺彦起身把手里的文书递上去,常念翻了翻,是记录高承案子的文书。 档子房里的文书堆山积海,虽然都有登记编号,但来回抽扯,难免会有错乱的地方,没想到他转个身的功夫就给找了出来。 想是他记性好,翻找起来快,懒得再找别人经手。 贺彦做事周全细致,且顾全大局,当初她把他提拔上来做千户之首,看得就是他做事不推诿的品格。 常念摆摆手,“行了,你下去吧。” 贺彦抱拳应是后,下地牢去了。 常念揉了揉眉心,心里烦躁,自己也知道因为什么,就是因为这一点,才更加气闷。 段青把案上的文书给她规制好了,小心翼翼道:“主子,要不您先歇会儿,这么多的案子,一时半会儿忙不完的。” 常念看着堆积在案头的文书,无奈地摇摇头,“马上就年底了,衙门里堆积的陈案年前就得清算完,否则皇上跟前不好交待,衙门里也过不好年。” 就这么忙了一天,再抬头,已经到了申时,在衙门里用过晚饭,下地牢一趟,再出来,日头已经偏西了。 人一忙,先前的烦心事也就都忘了。 她一壁上阶梯,一壁吩咐跟上来的贺彦,“京官被害的案子,皇上虽说要交给地方上的官府来查,但下朝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所以咱们还是不能丢开手,叫那几个千户先不要着急回来,四处探访一下,不要局限于事发的周边地方,往远些的地方去。” 贺彦道是,迟疑了片刻才问道:顾大人,人手不足,是叫他们往南,还是往北去探?” 常念抿唇思索,问道:“一共去了多少人?” “四个千户,十五个番子。” 常念摇摇头,“人数太少,那就兵分两路,一南一北。” 贺彦双手抱拳,“得令,属下这就去办,若有消息,就叫他们立时飞鸽传书回来。” 皇上离朝前的那一眼,深刻且意味深长。 要说她随驾这么多年,品不出皇帝的意思来,那她也活不到现在。 皇上大概也觉察出点什么,认为济王这趟恐怕不会太平。 只是他叫她继续查,就凭清戎司那点人手,该怎么查清那群流寇的踪迹,她也不能直接大喇喇上御前说就是皇后派出的人,只为追杀济王,所以清戎司要增援。 她长叹一口气,在一片混沌的暮色里抬头看天,他说他应付得来,想必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他说他会和她联络,这也都一天了,也没见有人来和她递个信儿,敢情她这个盟友不过是他嘴上的一个消遣。 连那个崔松涛看见她,也跟没看见她这个人似的,昂着头踩着她的脚就过去了。 她安慰自己,济王的安全与否,关系着她的往后的官运权势,旁的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无关紧要,只要他能活着回来就行。 她叫了一声段青,段青“诶”了一声从档子房跑出来。 跑到近前了仰头问她,“主子,咱们回府吗?” 常念抻了抻胳膊,说:“回府。” 大门上突然一声马嘶,有人不顾守门的阻拦,一气儿冲到常念跟前。 飞扑着跪倒在她跟前,是御前的庆荣。 “顾……顾大人……快……进宫,皇上他昏迷了!” 第71章 是不是中毒 如同一把重锤锤在脑门上,常念一把揪住庆荣的衣领,厉声道:“好好说!皇上怎么会突然昏迷!” 庆荣抖得不成样子,几乎语不成句,“皇上……说困乏……别叫人打扰……曹总管伺候……喝完药……等到传晚膳前……去叫皇上时……就……就叫不醒……” 常念把他扔在地上,一面往门上疾走,一面问,“叫过太医没有!” 庆荣从地上爬起来,抹着眼泪追上来,“叫了,曹总管怕起不必要的风波,只叫了平时请平安脉的高太医去看诊,只说是染了风寒”。 常念临到门口,回头喊,“贺彦!” 贺彦跑到她跟前,“卑职在!” “派人通知徐枫立即进宫,你带着千户在衙门里候命,听见消息,立即进宫侦查取证。” 她咬着后槽牙说:“先盯住了,别叫人走漏风声,皇上龙体康健,说病倒就病倒,我就不信这里头会没有猫腻!” 贺彦抱拳,“卑职遵命!” 门外的马匹段青早已经准备好了,常念站在门上附耳叮嘱段青几句,自己纵身跃上马背,疾驰进夜色中。 西暖阁外,敬事房的小太监正托着漆盘,身旁跟着敬事房的总管太监赵房顺。 两人看着常念步履匆匆地走进来,一时有些没回过神,茫然地行了礼,叫了声顾大人。 常念走到跟前,稳了稳声气儿,“我有要事要和万岁爷回禀,你们先在外头等着。” 赵总管转头看了一眼漆盘里的十几副绿头牌,为难道:“顾大人,咱们是按时辰向皇上呈牌子,这……” 常念正要开口,曹总管从暖阁里出来,掖着手说:“赵总管,皇上叫去。” 见赵总管迟疑,曹总管冷冷一笑,“赵总管,要不您进去,再问问皇上的意思。” 赵总管虽然疑惑皇上为什么今儿不让进殿,但近半个月也都一直叫去,所以他也不疑有他,忙赔笑道:“大总管说笑了,皇上既然叫去了,奴才就不进去了。” 看他们端着漆盘走远了,常念忙拿眼神询问曹总管,曹总管一脸愁苦地朝她摇了摇头。 常念忙掀帘进去,高太医正跪在榻前,诊脉的手不住颤抖。 常念突然开始脊背发凉,若皇上果真遭遇不测,这皇宫里,得利的会是谁? 不用想也知道,必定是皇后和顺王。 皇后是中宫之主,由她的儿子顺王继承大统,合情合理也顺理成章。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实在打得她措手不及。 常念勉强压抑住心头的疾跳,等高太医起了身,忙上前询问,“皇上到底怎么样?为什么会突然昏迷?” 高太医声音有些打颤,“皇上脉行微软,举按皆无力,是阴阳两虚之症……” 常念不愿意听他啰嗦,直截了当地问道:“是不是中毒!” 高太医忙摆手,“下官并未诊出有中毒的征兆。” 常念顿时松了一口气,又急道:“皇上喝完药没多久就陷入昏迷,我听皇上说不久前太医院才调了药,是不是有人在药上动了手脚?” 高太医慌忙撩袍跪下,“顾大人,皇上的方子前段时间虽做了调整,但皇上已经喝了半个月了啊,而且每次抓药熬药,太医院都有专人在旁看着,最后一次的药渣下官也仔细看过了,并没有什么异常。不过,皇上腿寒湿痹,汤药里一直有用附子,最近太医院里加了附子的用量,但都在可控范围内,只是,只是……” 常念怒道:“这里没有别人,尽管说!” “下官刚才诊脉时,诊出皇上最近房事上可能过于频繁,内里阴阳两虚,又加上受了风寒,寒热交错,再用附子就显得过于凶猛了,所以才承受不住,一时头脑麻痹昏厥了过去。” 常念拧眉,“既然知道两厢犯冲,太医院没有提前去敬事房查档吗?” 皇上服药上头一向有禁忌,但太医们又不可能明目张胆地直接跟皇上说要禁房事,只能每次用药前先去敬事房查档,好减轻或加重药量。 高阳说:“查了,皇上最近并没有翻过后妃的牌子,所以最近附子的量稍大。” 曹总管突然咳嗽了两声。 常念看他一眼,想起那个未封位的长夏,立时明白过来。 既然如此,皇上的床事她管不着,现在当务之急是要皇上能顺利醒过来。 她抿唇思索后说:“高太医既明确了病因,那就请按当前的病情用药就是!” 高太医跪地哭道:“顾大人,平日里虽然都是由下官请平安脉,但用药一向是有太医院合计后才出方子的,如今叫下官一人,下官实不敢独自做主啊!求顾大人把太医院其他人一并请来吧。” 这些太医们一向懂得明哲保身,他们是医,也是官,虽然明确了病因,但一国之君昏迷在侧,倘若出一丁点差错,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就完了。 这个担子,她同样也担不起。 既然查明不是有人蓄意谋害,那事情就好办。 常念转身吩咐庆荣,“速速去太医院请太医们。” 转头又和曹总管说道:“麻烦曹总管派人往中宫递消息吧,就说皇上突然病倒,请皇后娘娘上前朝来主持大局,还有纯王和军机大臣们那里,都要通知到。” 曹总管说了声奴才这就去,出了殿门站在廊下指挥人去各处传消息。 太医们十万火急地赶过来,进了殿里,上榻前陆续看诊后,当机立断的落了银针,皇上很快悠悠醒转过来。 常念忙跪倒在病榻前,“皇上……” 皇上转头涩然地看了她一眼。 常念附身过去安抚,“皇上放心,臣已传令给崔将军,禁军已经将宫内外把守好了,请皇上安心休息。” 皇上微微点了点头,又缓缓闭上了眼。 常念起身,走到外间问高阳,“皇上既然醒了过来,是不是已无大碍?” 高阳卷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暂时是,后续还要太医院调整完药方再说。” 常念留他们在里面商议,自己也出门站在廊下候着。 徐枫赶过来,看见她在廊下站着,走到她身侧揖手,压着声儿问,“皇上醒了吗?” 常念点点头说醒了,“御前伺候的那几个人着千户们先严加看管起来,等皇后娘娘来了势必要问话,特别是那个长夏。” 徐枫抬眼看她,“顾大人的意思是……” 常念摇摇头说:“太医们已经说了,皇上不是中毒,只是药物相冲造成的,只是这个长夏……” 她还未说完,皇后已经跨进了勤政门,远远看见她,就露出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 随着她一同进来的,还有顺王李成瑾。 第72章 这么喜欢做官 常念从廊下奔过去,跪在地上请安,“微臣见过皇后娘娘,顺王殿下。” 皇后面色愠怒,“没想到顾总使眼里还有我这个皇后,皇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顾常念担待的起吗!” 中宫皇后有监管帝王临幸后宫的职责,若是皇帝偏幸了哪个后妃,皇后要规劝皇帝雨露均沾,原本这些事她也规劝不动,但日常查看敬事房记档还是要有。 今儿翠儿从敬事房回来,说皇上今儿又是叫去,甚至敬事房赵总管连殿门都没进,就被御前的曹大总管给撵回去了,还说当时清戎司顾总指挥也在,说是有要是要回禀。 皇后听了,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放在心上,谁知一会儿御前的人就来说皇上病倒了,前后一联想,她立时明白过来,皇上其实早就已经病倒了,是御前的人有意隐瞒。 常念见她怒气冲冲,知道是敬事房那头出了岔子。 顺王招揽她不成,那天还在御花园撞见她和济王在一起,估计他们母子俩,现在都把她当眼中钉,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往她身上泼脏水。 常念伏在地上请罪,“微臣罪该万死,只是并非下官有意隐瞒,皇上病发的突然,且毫无征兆,御前的人担心是有人蓄意谋害,才急召下官进宫,下官进宫后,担心若急召群臣,难免会有人趁人多浑水摸鱼,破坏证据,所以在下官查清原委后,才派人通知娘娘和军机处。” 皇后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顾大人不愧是清戎司总指挥使,这样有先见之明,是对是错,说到最后,不还不是你顾总使一句话的事儿!” 常念以头触地,“娘娘的话叫微臣惶恐,微臣不敢辩驳,只是微臣所言,绝无一句虚言。” 皇后满脸不屑,“顾大人查了这么半天,可查出是谁谋害皇上了吗?可别某些人自己就是个祸首,却在这里故意混淆视听!” 常念直起身子,一脸坦然,“皇上如今已经醒了,太医也在跟前,娘娘若怀疑下官有二心,进去一问太医便知。” 皇后怒目瞪着她,“你……” 远处乌泱泱过来了一群军机处的重臣,打头的是纯王。 皇后不想再当众和她斗嘴,锐声道:“你忤逆罔上,本宫罚你就在这里跪到天亮!” 说罢愤然拂袖从她身旁迈过去了。 常念伏地叩头,“微臣遵皇后恩旨!” 那些军机大臣从匍匐跪着的常念身旁经过,也都只是垂眸轻蔑地暼她一眼,陆续往暖阁里去了。 常念等眼前的纷乱的脚步都走光了,才直起身子。 一抬眼,没想到纯王竟站在她身旁。 她有些吃惊,但很快镇静下来。 “微臣拜见纯王殿下。” 李长嬴看了她一眼,语气平静。 “顾大人,你就这么喜欢当官?” 常念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一个女人,这么热衷于官场,孜孜不倦的往上爬,实属罕见。 她的国公爹问过她这个问题,可惜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她受过的冷眼和苛待都没能让她退缩过。 也许,她天生就是个反叛。 她仰起脸,轻笑道:“殿下是在和下官说笑吧,这世上哪个有志男儿,会不想入仕为国效力。” 纯王垂眼看着她,没再言声,安静地从她身旁走过去了。 其实蕙贵妃死后,她没有了威胁,大可以直接杀了纯王,可她一直没动手,甚至有时候会有意忽略纯王知道她秘密这件事。 不仅仅因为他那晚对她所做的承诺,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替她守了十几年的秘密都没有打破过,更多的可能还是因为多年前的那件旧事。 她看着纯王的背影,既然他还愿意替她守着秘密,那就还是留着他的命吧。 常念正发怔,徐枫从暖阁里跑出来,见她还跪着,脸上有些不落忍,“顾大人,快起来吧,皇上正问你人在哪呢!” 常念白他一眼 ,“那你跑出来干什么!你没回我正罚跪呢!” 徐枫怔了怔,一拍脑袋,转身又往疾跑进了暖阁。 很快,曹总管掀帘出来,站在廊下朝她招手,扬声喊道:“顾大人,快起来!皇上要召见!” 天冷,地上的青砖凉意刺骨,常念撑着已经僵硬的膝盖,艰难地站起身。 她朝廊下的曹总管应了一声,一瘸一拐地进了暖阁,从外殿拥挤的臣工中经过,歪斜着身子进了内殿。 皇上脸色比之前缓和了些,听见动静,勉强掀了掀眼皮,只是身子虚,没能开口说话。 皇后正质问高太医,“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皇上究竟为何会突然昏迷,既然治腿疾的药已经吃了那么久,为何这回就不行了?” 皇后是有意要攀咬她,不借机撕她一块肉下来看来不会罢休。 常念暗笑,太医不愿意说实情,是不愿意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揭皇上的短,难道告诉众人说皇上缠绵床笫,才造成的病情加重。 常念装作一副急切的样子劝说:“娘娘,清戎司已查清,药上并无不妥,药渣也由太医一一分类,药量的确并未见有增多和异常。” 皇后一听,顿时变得咄咄逼人,“顾总使不仅瞒报皇上发病,还这般遮掩病因,难不成是和太医院的高阳串通一气,在皇上的药里做了手脚!” 高太医顿时冷汗直下,再不出声,恐怕就背上弑君的罪名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也顾不上替皇帝周全了,“皇后娘娘明鉴,皇上他是肾虚血亏,一时耗空了内里,才致突然昏厥。” 皇帝一向有洁身自好的贤名,外间的臣工们听见这些话,不由得议论出声,很快又安静了下来。 皇后一时有些徨然,喃喃道:“肾虚……血亏?皇上最近不是一直都没有翻牌子吗?” 纯王突然接了一句,“听说父皇身边有个和母妃颇为相似的宫女,是不是父皇思念母妃,才忧思过重,伤了身?” 皇后目光突然冷厉起来,把曹总管叫到跟前,质问道:“皇上召幸宫女,为何不回禀内务府!你们就是这么做奴才的!” 说罢指着殿外尖声道: “去把那个惑害皇上的贱人给本宫叫过来!” 第73章 别怪本王杀了你 皇后疾言厉色,连顺王都察觉出了她的失态。 公然把皇帝的床事搁到了台面上评判,终究不是什么多光彩的事。 顺王上前一步,暗暗在身后扯了一下皇后的袍袖,“母后……” 皇后却像是铁了心的要除掉那个惑主的宫女,丝毫没有察觉到顺王的暗示。 “曹德旺!你为什么还不去!” 曹总管喏喏上前,“娘娘,奴才……” 皇后纤手一指,“连你也在内,皇上就是被你们这起子狗奴才给坑害的!” 榻上的皇帝突然捶了一下床铺,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殿内殿外的人都听见。 皇帝虽然口不能言,却把殿内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颤着手又奋力锤了一下床铺,把地上站着的人都捶得栗然噤声。 原本在外间等候的王公大臣,纷纷跪倒在内殿的门口。 皇上弼弼急喘,挣扎着要起身,曹总管抢在皇后之前扶住皇上。 一壁在他胸前顺气,“皇上息怒,奴才知罪,奴才这就去清戎司领罪,只求皇上圣体康健。” 常念见皇上撑着眼皮看她,忙上前跪在榻前安抚,“皇上息怒,娘娘所言极是,御前宫人的确有失职,清戎司已经严查并看押了起来,等皇上您龙体恢复后,下官再来乞旨发落,如今重中之重,是皇上万不可再动怒,您的龙体关乎着大胤的江山稳固啊,皇上!” 这么多军机大臣都在外头听着,都知道皇帝的病是和一个宫女有关。 直接把她提到众人面前,免不了要当场审问,局面闹得太难看,不单伤了皇上的脸面,那个长夏最后只有一死抵罪。 皇上现在正情热,公然袒护免不了被群臣诟病,倒不如先关押到清戎司,还能保她一条命,风波过后要不要处置,只不过是皇上一句话的事。 皇上有了台阶下,果然重新枕回枕头上,闭着眼点了点头。 大臣们见皇上平静下来,又有了处置结果,纷纷伏在地上恳请,“请皇上保重龙体!” 皇上缓缓抬起手臂,动了动手指,意思让散。 外间的王公大臣跪完安,陆陆续续退了出去。 皇后登上脚踏要侍疾,可榻上的皇帝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比着手势让她出去。 皇后怔在榻前,一瞬间脸色惨白。 纯王置若罔闻,上前一步躬身,“皇父好好休息,儿臣告退。” 顺王站在脚踏下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后,朝榻上的皇帝躬了躬身,“既然父皇想安静会儿,儿臣和母后先回宫,等皇父缓过来,儿臣再来服侍您。” 榻上的皇帝没有言声。 顺王只能搀着皇后慢慢退出了寑殿。 常念跟着他们身后一起退到殿外。 等退到廊下,她恭敬地朝皇后和顺王两人长揖,“娘娘,殿下,这里有下官守着,若是有事需要定夺,下官会立即往凤雏宫向皇后娘娘回禀。” 皇后斜过眼睛看她。 回禀? 回禀她又有什么用,连个宫女都处置不了,现在看来,她这个后位也不过是个挂名的。 皇上刚才那一眼, 满满的都是嫌恶和冷漠。 她不明白,为什么好不容易弄死了一个蕙贵妃,怎么会又来一个和她长相一样的宫女? 为什么他就这么痴迷于那个死人! 皇后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的人一脸胜利者的得意,突然怒火中烧。 若不是这个顾常念故意作梗,皇上何至于这样厌弃她。 宫门上罚她的那一跪,如今连本带利的都被她讨了回去。 皇后轻笑一声,笑声里仿佛带着一把刮骨刀,恨不得连皮带肉地把她的骨头给剔干净。 “顾大人用不着这样假情假意地奉承本宫,你尽心伺候好皇上就行,别贪心不足,这头儿还没顾好,又转头忙着舔那头儿,你是皇上身边的人,你不洁身自好,皇上脸上能好看吗?” 这是打算彻底敞开了说,也好,撕破了脸皮,也总比过去拿腔拿调,阴阳怪气来得痛快。 常念起先还躬着身,听完她的话,缓缓站直了身子,温吞一笑。 “娘娘这是在哪听了什么腌臜话,什么舔啊,吃啊的,皇后娘娘是一宫之主,可别因为那些不入流传言,脏了您的耳朵,您自己也说了,下官是皇上身边的人,皇后娘娘这样说,难道不也是在污蔑皇上?” 皇后被她噎得张口结舌,“你……你这个不知廉耻的……” 她扬起手要掌她的嘴。 常念毫不退让,她会受这一耳光,但绝不会白受! 可皇后高扬的手,却突然被顺王摁住了,并踅身挡在了皇后身前。 顺王面色如常,仿佛先前的一切并没有发生过。 “顾大人,皇父不肯留别人在跟前,所以,还得有劳顾大人在御前周全,只是顾大人往后最好还是不要这样独断,不然若是真出了岔子,顾大人的衷心,不知要被怎样糟践,到时候,恐怕谁也帮不了你。” 顺王说起话来,似乎还是像以前一样诚恳,只是语气里含着不容忽视的锋棱。 常念抬起眼看他。 他靠近一步,俯视着她,声音低沉,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威胁道: “顾大人,你若再敢对母后无礼,别怪本王杀了你”。 他眼里再没有过去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没有任何感情的冷冽。 两人四目相对,终于彻底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 他们站在廊沿前,廊内是光亮辉煌的巍峨宫殿,廊外是光线晦暗的皇城大院。 皇宫大内里的光明与黑暗,有时候仅仅是一线之隔。 常念原本还对顺王残存了一丝愧疚,听了他的话,那点儿愧疚,很快就消失殆尽了。 想想威胁过她的那么多人里,除了济王,最后全都死了。 她莞尔一笑,撤后一步弯下腰,朝他郑重拱手,高声道:“殿下的教诲,下官一定谨记在心,若有再犯,甘愿领罚。” 顺王目光闪烁,视线落在她手腕处的那一圈青褐色上,不过一瞬,很快就移开了。 他伸出手朝她还礼,最后看了她一眼。 “顾大人,告辞。” 第74章 交给儿臣来杀 皇后对自己那一巴掌没能落在顾常念脸上,很是恼怒。 回了凤雏宫,把殿里伺候的人,连同海嬷嬷都给遣了出去。 “成瑾,你告诉母后,你是不是还对那个顾常念还没有死心?” 见他沉着脸不肯吭声,皇后顿时瘫坐在榻上。 “成瑾,你是个男人啊!你将来要当太子,还要当皇帝,你……你究竟有没有羞耻心,是你自己亲眼看见她和李洵舟苟且的,你被她那样作践,你竟然还丢不开手,你就这么下贱吗!” 顺王跪倒在她面前,垂着头说:“母后,儿臣不是不死心,儿臣只是不甘心!” 皇后登时直起身子,怨恨道:“你有什么可不甘心的,说得好听点,她是皇帝的鹰犬,说到底,不还是个主子的一条狗!李洵舟自甘堕落,难道你也要跟着自甘堕落吗!” 皇后腕上的佛珠串子渐渐滑落到膝上,眼泪也随之簌簌落下。 “母后若早知你这样不堪,就不该把你给生出来,只是现在悔之晚矣。” 皇后转过头,泪眼婆娑,“成瑾,你不要再这样执迷不悟下去了,李洵舟可以不顾名声,如今朝中跟风拥立他的人已经偃旗息鼓了,难道你还没看明白吗?你的机会就在眼前啊,不要因为这样一个奴才毁了自己啊!” 顺王膝行到她跟前,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母后,儿臣不孝,惹母后伤心,儿臣不孝。” 他一个接一个磕头,地上铺着栽绒地毯,叩头的声音又沉又重。 皇后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涕泪横流的把他扶起来,攥紧了他的手。 “成瑾,你舅舅已经派人出发了,你不能再这样下去,这个顾常念已经是济王的人了,你若狠不下心除了她,后患无穷啊!” 皇后见他眼神空洞,一把推开他的手,“好,母后不逼你,你不做,那就由母后来做,母后信佛,却早就造了无数次的杀孽,也不怕再造一回,以后再不用自欺欺人地期盼着神佛渡我!” 说罢,把手里的佛珠用力一挣,原本串成一体的佛珠顿时四散开落,崩溅地到处都是。 李成瑾垂着头,缓缓拈起落在怀里的一粒佛珠,良久才又抬起头。 “母后,顾常念,交给儿臣来杀。” 殿外的天已经黑得透透的,这样的冷夜,黑夜也似乎比往日更晦暗,暗得让人看不清前路,身处其中的人,即便身不由己,也只有把心中的利刃磨得锋锐尖锐,才能无所畏惧的继续走下去。 常念从殿里退出来,转头看见从暗处走过来一个玄衣银甲的人。 是骠骑将军崔松涛。 常念笑着拱出手问候,“崔将军,有您在这里调遣禁军守在御前,卑职就安下心先回衙门去了,徐副使押回去的那些宫人还等着提审呢。” 崔松涛眼神复杂看了她一眼,见她笑着,不好意思像往常一样冷嘲热讽,含糊地牵了牵唇角,便算是回礼。 常念知道他看不上她,但迫于济王的关系,却又不得不支应她。 常念复行一礼,没管他情不情愿,转身出了勤政门。 徐枫已经把御前的人带回了衙门,为了以示公正,连曹大总管都给带了回来。 其实这些下头人何其无辜,皇上不让他们开口,到最后还要再背上好大一口黑锅。 敬事房的赵总管有苦说不出,哭丧着脸跪在地上,“顾大人,咱们只有晚膳前才往御前呈敬绿头牌,白天的事咱们敬事房也不知道啊,另外,敬事房没有长夏姑娘的绿头牌,皇上没有牌子可翻,咱们敬事房怎么记她的档啊!” 其他围跪在后面的宫人不由得暗笑出声。 人人都知道是走过场,皇上不分白天黑夜的御幸一个宫女,还不肯册封,连皇后都劝不动,他们这些奴才,算哪颗葱哪头蒜,敢开口去劝谏。 常念悠悠道:“你们别以为事不关己就嬉皮笑脸的,皇后发了话,前朝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这事儿,没你们想的那么容易翻篇儿,就看谁有这个福气,能帮咱们皇上,堵住这悠悠众口。” 谁都知道这事的症结在长夏身上,大家即便有怨气,却谁也不敢给她白眼看。 毕竟,她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 常念偏头吩咐徐枫,“把他们都先带下去,长夏姑娘留下。” 一个在尚衣局当差六年的宫女,怎么就那么凑巧地在蕙贵妃死后被皇上撞见,偏巧这个宫女,长得还那么像死了的蕙贵妃。 番子们把宫人都押走了,徐枫很识相地把衙门里的人也都撤出去了。 这间牢房离连排的牢房有些远,索性就当作审讯室了。 常念趁着架子上的火把子观察她的脸。 其实说像也不像。 蕙贵妃那股子爱搭不理的劲儿,一个宫女即便长得再像,也缺了那股神韵。 不过谁叫皇上喜欢。 长夏见这位顾总使只看着她不说话,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脸上顿时灰白起来。 常念扬起唇角,“长夏,你进宫多久了?” 长夏看着那张妖艳的脸,即便笑着也让人瘆得慌,她知道宫里人都叫她笑面虎,她一笑,自己就生死难料了。 她扑倒在她脚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顾大人,奴才真的没有故意勾引皇上做那种事,皇上他……奴才没有办法……奴才……不敢劝……” 常念怔了怔,她已经努力做出一副和善的模样了,怎么她还是吓成这样。 大概坏人做得太久,笑脸也让人觉得不怀好意。 她索性不装了,不耐道:“别哭了!我问你话,你就老实回答就是,哭什么哭!” 长夏果然立马绷紧了嘴,拼命压住那点不小心就要溢出来的抽噎。 常念又重复了一遍,“你进宫几年了?” 长夏回道:“刚满六年。” “你在尚衣局当差,怎么会突然碰上皇上?” “大人明察,那段时间尚衣局上下都忙得脚不沾地,因为忙着赶皇后娘娘的吉服,耽误了各宫娘娘的秋袍,奴才往各宫送花样儿时,免不了受各宫娘娘的责骂,所以回尚衣局的路上没忍住哭了一路,没成想路上碰见了皇上。” 她仰起脸哭道:“奴才真不是故意设计邀宠献媚的!” 第75章 她不是济王的人 常念似笑非笑的凝视她,“长夏姑娘,本官有说过,是你用计勾引皇上了吗?” 长夏怔了下,反应过来,却自嘲地笑了笑。 “大人嘴上不说,心里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人人都知道皇上宠爱皇贵妃,奴才顶着这样一张酷肖娘娘的脸,要想使手段引起皇上的注意,一定不是什么难事,顾大人难道不就是这样想的吗?” 常念微微挑一挑眉,“人有远志,无可厚非,姑娘得偿所愿,难道还不足意?” 长夏眼里含着泪,“深得圣心?” 人人都说她像皇贵妃,连尚衣局的蔡嬷嬷都拿这个打趣她,有回临时被派去善宁宫送衣服,宫里的嬷嬷看见她的模样,怕惹得贵妃娘娘不痛快,直接没让她进殿,蔡嬷嬷大概也因此吃了挂落,便再没派她去过善宁宫。 她没见过蕙贵妃,自己也忍不住嘀咕,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就那么几个组合,像一点儿又有什么稀奇。 再说,一个谁都能挤兑几句的宫女,和一个深得盛宠的后宫妃子,长得再像,也是同脸不同命。 可有回在路上碰上了一个王爷,她没见过宫里的几个王爷,愣怔着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边上的太监喝斥她还不快拜见纯王殿下。 纯王倒是没怪罪,抬手让她走了,她走出去好远,回过头看,纯王还站在原地侧目看着她。 她这才知道,自己大概是真的和皇贵妃长得很像,不然也不会连皇贵妃的亲生儿子都能注意到她。 后来她偶然间撞见了皇上,皇上见了她果然愣住了,甚至还亲自上手把她扶了起来,她回了尚衣局和蔡嬷嬷说起,蔡嬷嬷连声说她的福气来了,第二天,她果然就被调到了御前伺候茶水。 人人都羡慕她凭着一张脸就攀上了高枝,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个替身,皇上失了神魂和体统,不是为了她,是为了逝去的皇贵妃。 她就像是个影子,像个人偶,就是不像人,皇上没日没夜的磋磨她,她躺在皇帝身下百般应承时,会恨老天爷的不公,为什么一样的脸,别人可以享尽浩荡皇恩,她却要被折磨的千疮百孔。 长夏扬起脸,看着眼前这个生在锦绣堆里的权臣,她黯然垂下头。 “奴才是屎壳郎一朝变季鸟,一个下等宫女能得皇上青睐,是奴才十世修来的福气,可奴才笨手笨脚,伺候不好主子,上回还冲撞过顾大人一回,奴才每天都提心吊胆地怕做错事,怕掉脑袋,要是有得选,奴才宁愿呆在尚衣局做苦力。” 常念站起身,围着她绕了半圈,站在她背后问道:“所以,长夏姑娘所做的一切,都是身不由己,对吗?” 长夏背上没来由地有些恶寒,忙转过身子叩头。 “奴才不敢,奴才只想告诉顾大人,奴才绝对没有勾缠皇上的意思,皇上他要奴才,奴才哪有胆子拒绝,只能尽心应承,皇上最近兴致又高,所以才掏空了……” 常念有些尴尬地打断她,“长夏姑娘,不论你是有意还是无意,皇上病倒终究是因你而起,皇后的话你在殿外应该也听见了,外头的那些老臣也都一个个紧盯着清戎司,即便皇上有心偏袒你,也不能不给群臣一个交待。” 长夏颤声接口道,“所以,就该奴才来做这个交待,是吗?” 说实话,把所有的过错都归结到一个宫女身上,就和昏君把亡国的罪责推到女人身上一样,实在是有些不厚道。 常念原本猜想她应该是皇后安排到皇上跟前的眼线,可纯王一句看似无意的话,就让皇后炸了毛,反倒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皇后那么恨皇贵妃,对于顶着那张脸在御前晃荡的长夏,恐怕早就想除而快之了。 可如果不是皇后,难不成是济王? 也许是以为自己难逃一死,长夏的眼里浸满了恐惧。 “顾大人,你们……你们……不能杀奴才。” 若长夏果真是济王的人,她就更得保住她了。 常念安抚她,“长夏姑娘,没人要杀你,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皇上他也……” 没想到长夏咬着嘴唇,颤抖地更厉害了,“什么活罪,要打奴才板子吗?” 常念敷衍她,“进了清戎司的,只是挨上几板子就能出去,姑娘也算是古往今来第二人了。” 长夏膝行到她脚边,抓着她的裤腿不放,一脸惊恐,“顾大人,你们不能打……不能打奴才。” 常念蹙着眉毛看她,要不是顾忌她是济王的人,她实在懒得站在这儿和她磨这么长时间的嘴皮子。 “长夏姑娘,皇上宠你,但也不能不顾脸面,不能杀还不能打,那些言官的唾沫星子就能把皇上他老人家淹死。” 长夏的脸顿时白得发凉,嗫嚅道:“奴才……奴才……已经有身子了。” 常念一惊,盯住她问,“你说什么?” 长夏又重复了一遍,“奴才真的有身孕了。” 说罢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奴才的月事,到现在还没有来。” 常念目光闪烁,一时千百种念头涌上心头。 她不是济王的人! 任何一个有心登上帝位的人,绝对不会允许一个宫女再怀上皇帝的子嗣。 常念缓缓蹲下身子,目光和她平齐,伸手把她捂着脸的手轻轻移开。 “长夏姑娘,我问你,除了我,你还和别人说过这件事吗?” 长夏愣愣地看着她,随之缓缓摇了摇头。 常念温吞一笑,“长夏姑娘,你若是对本官撒谎,恐怕本官也帮不了你。” 长夏胳膊撑在地上拼命摇头,“奴才真的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奴才原本也不敢确定,只是这两日突然开始犯恶心,奴才才意识到是真的,皇上又突然病倒,奴才实在不知道该和谁说去。” 见常念半信半疑,长夏伸出两根手指发狠道:“奴才要是撒谎,就叫奴才肚子里的孩子和奴才都不得好死。” 常念点点头,说好。 “你的确谁也不该说,若是说了,想要你的命的人,就不止是皇后了。” 第76章 别忘了装病 长夏瑟瑟发抖,“是不是后宫那些主儿都容不得奴才?” 一个整日只会担心伺候不好主子的宫女,不会明白在这种特殊时期,一个皇嗣在前朝能搅动起什么样的风云波澜。 若是公主,倒也罢了,若是个皇子…… 常念直起身,退后几步重新坐回圈椅里,缓声道:“姑娘想保住肚子里的孩子吗?” 长夏徨然抬起头,不知道从何处吹来一阵阴风,吹得墙上火把头上的火焰左右煽动,坐在圈椅里的人侧对着火光,脸上的一时面色忽明忽暗,诡谲难测。 长夏抱住胳膊,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在宫里无亲无故,即便怀了皇帝的子嗣,没有封位就仍旧是个人人看轻的蝼蚁,不论谁一抬脚,就能立时把她给碾死。 她把眼前的人当救命稻草,膝行过去扑在常念的脚边。 “求顾大人救奴才!奴才身无长物,只有这个孩子是奴才的,求顾大人救奴才一命!” 常念叹了一口气,俯下身把她扶起来,把座位让给她。 “长夏姑娘不用害怕,你既在清戎司,没有我的准许,就谁也动不了你。其实皇上虽没有封位与你,但心里还是看顾你的,若没有皇上的示意,在宫里那会儿,皇后娘娘就直接把你给打杀了。” 长夏垂着头,恹恹道:“皇后娘娘一定觉得奴才是个祸国殃民的狐狸精,整天就知道勾引皇上干那事,所以恨不得立刻就除了奴才,皇后娘娘也是女人,一定也知道,这种事儿,哪是奴才一个人能做得了主的。” 这丫头大概真没什么心眼儿,心直口快,说话又不懂得拐弯,的确不是在御前伺候的料儿,幸亏她胆子小,平日里不敢多说话,否则就这么个直肠子,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她砍的。 常念觉得很有必要让她认清自己现在的处境,省得哪天口无遮拦,连累她也给填了窟窿。 她清了清嗓子说:“不单单是皇后,姑娘想过没有,皇上如今病不能言,朝中又尚未册立储君,要是让人知道你又怀了皇上的子嗣,你还认为想要除掉你的,就只有皇后和后宫的那些主儿们吗?” 长夏再愚钝,也听懂了里头的厉害,她畏畏缩缩地说:“奴才怀的又不一定是皇子,如果是女儿呢?他们会不会放过我?” 常念对她的天真实在有些无语,皱眉道:“你觉得,会有人在乎你怀得是男是女吗?” 长夏哭丧着脸摇了摇头。 她不是傻子,不论她怀的是男是女,她都是个不堪一提的隐患。 她紧抿着嘴,嘴唇崩得发白,良久才说:“奴才明白了,奴才有身孕这件事,打死也不会和任何人提起。” 常念嗯了一声,欣慰的点点头,“姑娘明白就行,至于皇上那里,等皇上龙体康复后,朝中局势稳定,我会找机会告诉他的。” 长夏似懂非懂地看着她,“顾大人,你是皇上的人,你会保证奴才的安全,是不是?” 常念点点头,“那是自然,我替皇上办事,不仅要保证姑娘的安全,还要保证你肚子里的孩子的安全,不过,下官还有件事要交待姑娘。” 长夏要起身,常念按住她说:“姑娘身上怀着皇上的血脉,不必多礼。” 长夏坐着躬了躬身,“奴才谢过顾大人。” “明天本官会让府上的大夫来给姑娘诊个脉,不是信不过姑娘,是要保证皇上的子嗣无恙。” 长夏点点头,“大人不用找借口,奴才到底是口说无凭,找大夫诊脉确定一下也是应该的。” 常念扶了扶额,无奈道:“所以姑娘明日得装作染了风寒,好让本官明天安排大夫进来看诊。” 长夏说装病我会,“以前在尚衣局,奴才为了少挨嬷嬷们的责罚,装过好多回了,不过顾大人,要是大夫真的诊出奴才有喜脉,他会不会告诉别人去?” 看来这丫头还不算完全没心眼儿。 常念说:“姑娘放心,那大夫是本官的人,本官以人头向姑娘保证,他绝不会说出去。” 长夏笑了,“奴才自然信得过顾大人。” 常念转头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牢房,“这两天还得先委屈姑娘在牢里住着,要是有什么需要,让看守上去回我就是。” 那间牢房已经打扫过,还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干草。 长夏站起身,伸着脖子看了看,知道自己不用死,也不用挨打,团团的脸上有了点笑意。 “奴才不是个伶俐的人,以前在尚衣局的时候,就因为不会说话受过不少嬷嬷们的打骂,奴才被关过的暗房比这牢房条件还差好多,所以奴才不觉得有什么可委屈的,顾大人这样看顾奴才,奴才不知道该怎么感激大人,皇上赏赐奴才的东西不多,想来顾大人也看不上眼,要是奴才能活着出去,奴才一定要给大人再奉上一回茶,好弥补上回泼了大人一身水的过失。” 常念不禁哑然失笑。 一个人没有城府的人,连感谢也不懂得如何粉饰。 常念见惯了那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圆滑奉承,官场行走的人,人人都能装出一副滴水不漏的圆滑,连她自己也装成了一副假面,不仅对上,也对下,更对济王。 如今遇上这样一个心直口快又真性情的姑娘,虽然一时有些不太适应,但她还是觉出了她的赤诚和可爱。 她不由地笑了笑,和善道: “姑娘的茶,惟有当今天子能喝,你怀着龙嗣,总有封位腾达的一天,往后在本官面前,不用再自称奴才,称’我’就行。” 长夏似乎有些羞涩,垂下头福了福,“奴才……长夏多谢顾大人对长夏的宽宏,长夏不敢奢望有飞黄腾达的一天,不过若真有这一天,长夏一定要好好感谢顾大人的救命之恩。” 常念似乎若有所思,随即笑了笑,“姑娘休息吧,别忘了明天装病的事儿。” 长夏点点头,眯着笑眼说:“绝对忘不了。” 第77章 皆安 常念负手出了地牢,不知何时起了狂风,寒风猎猎,檐下的灯笼被风拽得歪斜,几欲挣脱檐顶上的吊钩。 段青站在门口等她,一见她出来,忙撑开大氅给她披到肩上。 徐枫捂着帽子从门上跑过来,“才把曹总管送出门,御前叫人来传信儿,皇上跟前没有老人儿伺候,要把曹总管给叫回去。” 常念把吹到脸上的乱发拨开,“回去就回去吧,这两天皇上没缓过劲儿,那些老臣不敢上御前刺激皇上,等过两天,咱们就该被弹劾了。” 徐枫朝地牢抬抬下颌,“那个’主子娘娘’怎么办?” 常念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阵风刮过,三个人迎风刮了一脸的土。 常念朝地上呸了两声。 “好生伺候着吧,怎么也轮不着她来顶这口锅,跟看守说一声,姑娘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就是。” 走出去两步又回头,徐忙紧走两步追上来。 “把敬事房的总管太监给绑起来,那么有闲情和皇后宫里的人聊御前的事儿,这回就让他长长记性,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徐枫呲着牙说明白,既然指定了背黑锅的人,这差事儿就好办多了。 徐枫转身下地牢,贺彦正拾级上来,看见他拱手见礼,“徐副使,顾大人回府了吗?” 徐枫站住脚,“怎么了,有事?” 贺彦摊开手,递到他面前,“顾大人吩咐让去山西的千户分南北两路查探流寇的踪迹,刚才老刘说飞回来了一只信鸽儿,卑职拿给顾大人瞧瞧去。” 徐枫知道贺彦的为人,自己偶尔不在衙门,大事小事都是他在干,他也从没有因此抱怨,实在算是个不错的同僚。 他看了一眼他手心里的小纸筒,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顾大人回值房了。” 贺彦知道规矩,走到值房外站住脚,隔窗朝里头喊话,“顾大人,有从山西传回来的信儿。” 常念正漱口,段青出去带了进来。 常念嘴里正含着一口水,伸手接过来,拈开那个小纸卷,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很想你。” 常念一口水没吐出来,瞬间呛咳了起来。 段青忙在她背上猛拍,“怎么了这是?” 常念只顾扶着腰咳嗽,背过手去,指着门外。 段青忙到门外叫住正要走的贺彦。 “你先别走!” 常念好不容易顺过了气儿,擦了擦嘴,才走到门房外问,“确定是咱们衙门里的信鸽吗?” 贺彦一脸茫然,“衙门里养鸽子的老刘拿给我的鸽子,不应该弄错啊,属下没看里头内容,是出了什么事吗?” 常念皱眉,“去把养鸽子的差役叫过来!” 贺彦说是,不一会儿就把老刘提到了值房门口。 老刘一脸惊恐,结结巴巴道:“大……大人,您……您找小人?” 常念伸出手摊开手掌,“这是咱们府里的鸽子送来的吗?” 老刘低头看了一眼,说是,“这只鸽子飞出去了一天,今儿天黑才回……” 常念冷声打断他,“飞回来的鸽子你能辨认清楚吗?混进了别的鸽子你难道不知道吗?” 老刘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大人,小的不敢夸口,小的几百只鸽子都养过,只要是自己经手养的鸽子,小的基本都能辨认清楚,咱们衙门养的鸽子本来就不多,只有二十三……” “二十三?”常念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纸卷,有些回过了神。 “我怎么记得,不是二十只吗?” 老刘掰扯着手指,细细数道:“大人,原先是二十,上半年跟着枢密院的鸽群飞丢了三只,小的添了三只,上上上月又被带飞了两只,小的又添了两只,上月济王殿下又送来了三只……” 常念一时没理清,侧着耳朵问,“谁送来的?” 老刘扁着嘴说:“大人,是济王殿下送来的,那天您没在衙门,他说他告诉过大人您了,不用再回您,小的就没来说。” 常念把手心里的纸条攥了攥,无力地摆了摆手,“是我忘了,你下去吧。” 老刘抹了抹额上的汗,磕了磕头,“小的告退。” 贺彦看老刘走了,转过脸严肃地看着她,“顾大人,是千户们出事了吗?” 常念扶着额头,清了清嗓门,“不是千户们递的消息,才过了一天,想来消息也没这么快,对了,下回再有信儿,你先不要看,记得直接带过来给我。” 贺彦一脸不明所以地说是,等她示意后才转身离开。 段青陪着她进了值房,一副了然的神情,“是济王吧。” 常念又看了一眼,她没见过济王的笔迹,纸笺是秀润遒劲的笔触,看起来颇有风骨,只是再看一遍内容,还是腻歪地让人倒胃口。 她把纸条扔了出去,段青拾起来展开看了一眼,顿时酸得倒牙。 常念扶着桌子坐下,“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应该一早就得了消息,现在竟然还有闲情写这些。” 段青把那个纸条卷起来,搁在她手旁。 “想来济王早就着手了……” 她突然拍了拍大腿,“咱们府里前段时间每天都会有几只鸽子飞到院里,刘妈天天喂,昨儿还跟我念叨,说谁家的鸽子送错了小情郎的信,这么久了,没人回信还让鸽子天天送,还非让我查。 常念一手撑着脸,把桌上的灯罩取下来,就着烛火把那个纸条点燃。 一丛小小的火苗窜上来,她不紧不慢地把那团火苗丢进炭盆里,那团光亮跳跃了一下,很快就熄灭了。 “济王临走前跟我说会派人跟我联络,没想到就是这么联络的。” 段青问她,“那咱们还回府吗?要不要回去看看都送了什么信。” 常念说不用,段青便上来替她解了大氅。 她坐在案前沉思。 案上的烛火颤动,看得久了,即便闭上眼,眼里也闪着一片金芒。 段青上前拿灯罩覆上去,屋里的人和物,便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 长夏有孕,对她来说,是逼仄路上突现的一缕曙光,她有一些茫然,更多的是感慨。 感慨老天待她不薄。 她吩咐段青拿纸笔过来。 “既来了信,就该有回信。” 常念在那张小小的纸条上落笔。 “皆安。” 第78章 真病了 皇上歇了两天,手脚虽然还仍有些麻痹,但至少能说出话了。 “听说长夏病了?” “姑娘家身子弱,在牢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受了风,咳得喘不上气,微臣不敢声张,只能把府里的一个大夫叫去衙门,悄悄给姑娘诊了脉,倒也无甚大碍,喝了两剂药就退了热,只是咳嗽得比较厉害。” 那些言官一见皇上有了好转,就争先恐后地要来死谏,储君的事管不了,一个祸害天子的女人总能管得了。 皇帝原本第二天就要召长夏回宫,只是那些老头子整日来他跟前念经,他也只能暂时作罢。 常念掖着手说,“皇上,微臣有个提议,只是……不知当说不当说。” 皇上正倚着引枕喝茶,因为手指麻痹,只能有宫人代劳,太监不敢抬头窥视天颜,皇上刚抿了半口杯沿就离了嘴,皇上喝得不畅快,沉着嗓子怒吼一声,“滚!” 那小太监吓得手上一松,差点没把茶碗扔到皇帝身里。 曹总管夹着拂尘,忙上前接过手,“皇上,奴才来吧。” 皇上一脸不耐,“朕不喝了,都下去!” 曹总管悻悻然地端着盘子,却行退了出去。 皇上垂着眼皮看她,“连你也学会跟朕打哑谜了。” 常念忙撩袍跪到地上,“微臣不敢。” 皇上没细追究,阖上了眼,“说吧,什么提议。” 常念说是,“微臣是想着这两天天气实在寒冷,即便有微臣照应着,长夏姑娘在牢里吃住还是有些艰难,兼之还生着病,微臣怕姑娘经不住这样煎熬,捱不过去就……。” 她顿了顿继续道:“所以微臣考虑,倒不如把姑娘先悄悄送进微臣府上,等姑娘病好了,就差不多也该回宫了,到时候也能早早进来伺候皇上。” 其实皇帝这样薄情的人,不见得非长夏不可,只是这样一个自矜自傲的帝王,让一个宫女顶在前头成了众矢之的,大概也会觉得脸上不光鲜。 常念朝上觑了一眼,见皇帝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接着说道:“微臣最近公务缠身,这几个月都要一直住在衙门,只能让府里的一个老嬷嬷在姑娘跟前贴身伺候,不过微臣会抽空回去看看姑娘,到时候再来向皇上回禀姑娘的病情。” 帝王多疑,若不避嫌,难免会叫皇帝疑心她是有其他意图。 皇帝听完,缓缓睁开眼,沉吟片刻道:“你是在跟朕抱怨公务繁重,还是担心朕信不过你。” 常念忙窘迫道:“微臣并不是这个意思……” 皇帝侧过脸看她,语气却并不严厉,“你去安排吧,等过了这段时间,朕再传她进宫,好不容易调教出来一个还不能放在身边,现在倒好,还得朕来适应这些个奴才,你赶紧去办吧!” 常念以头触地,“微臣遵旨,微臣,告退。” 常念垂首却步退出内殿,到殿外才直起身,曹总管正忙着低声训斥那个奉茶的小太监。 她上前几步,低声道:“大总管快进去吧,皇上跟前没人伺候,恐怕一会儿又要喊人了。” 曹总管忙点点头,转头又叮嘱小太监几句,脚步匆匆地迈步进了暖阁。 常念出宫回衙门,交待好段青,安排把长夏送上马车,悄无声息送进了顾府。 临近晌午,贺彦直接抓着一只信鸽进了议事堂,鸽子腿上的铜环里嵌着纸条,常念伸手取了下来。 贺彦在旁边观察着她的神色,看她神色如初地合上了纸条,才问道:“顾大人,是千户们送来的消息吗?” 常念说是,把手里的纸卷递给他,“说是已经沿路探到了那拨流寇的踪迹。 贺彦把手里的鸽子丢出去,鸽子扑棱着翅膀分出门,往后院飞去了。 贺彦抻着纸条,看了一眼疑惑道:“不是说这群流寇行迹不定吗,怎么看赵云这意思,是这群贼人一路都没作停留,直接北上了?” 常念取出竹筒里的缩略地图,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群人是直奔济王的来路去了。 常念看着地图,肃然道:“传信给赵云,让他尽快探清这一拨流寇的人数,另外通知给南向的两个千户,让他们立刻转头和北向的人汇合。” 贺彦抱拳应是,疾步出去了。 常念按着地图缓缓坐下,手指沿着地图上标记的御道游走,济王一行人若走得顺利,大概明天才能到达南北直隶交接的地方。 这才出京三天,凤雏宫那位就按捺不住要动手了。 想来被压制太久,多一天也等不得。 若是刺杀失败,追究起来也是那群流寇的罪责,若是有幸得手,对皇后一党来说,那可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她伸手按了按眉心。 这几日没了济王在身边黏缠,脱离了那种要时时示弱谄媚的处境,那点儿因一时情热产生的情愫,也如燃后的纸焰,渐渐只剩下了冷烬。 她庆幸自己还能及时抽身,没有儿女情长缠身,就能继续冷着心肠背着他做筹谋。 济王对她的情究竟有多少,她还是有些拿不准,横竖比她多吧。 但济王也绝不是为了一个情字,就能耽误自己大业的人。 他和她一样,野心勃勃,势均力敌。 段青从外头进来,看见她正对着地图发愣。 “主子,长夏姑娘已经安排妥当了。” 常念回过神,“薛大夫又去诊脉了吗?” 段青说是,“薛大夫说姑娘底子不错,今天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薛长青是常念老爹活着时的府医,此人虽忠诚却颇有些傲性,性子又古怪,老爹在被毒死后,他自此便不肯再在府里住着,不过府里有需要时他仍旧会回府。 长夏虽然头脑简单,但做戏的水平却不低,常念昨天一下地牢,就听见她咳得惊天动地,常念皱着眉说她演得太过了,没想到她红着一张脸说真冻病了。 常念一惊,立马就请了薛大夫进衙门,薛大夫诊了脉,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便没有再言声。 段青压了嗓子说:“薛大夫说,有是有,就是时候太短,拿不准性别。” 第79章 归心似箭 常念在衙门待到天色擦黑才回府,原以为长夏已经歇下了,谁知一进门,就看见她和刘妈两人抵着头蹲在院子里,手里拿着几张纸条翻看着,间或捂着嘴偷笑一回。 旁边几只鸽子正“咕咕”地啄地上散落的谷子。 常念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 也不知道济王又写了什么酸话,偏让她们两个人瞧见了。 她扶着额头暗自懊恼,早知道就让段青把鸽子处置了。 转念想起衙门里收到的信上没有开头和落款,想必家里的这些也一样。 那就没人知道是写给她的了。 她清了清嗓门,上前道:“长夏姑娘,天都黑了,外头风又这么大,你们怎么还在外头。” 两人齐齐扭头,看见是她,长夏扶着刘妈站起身,把手里的纸条递给她,嬉笑道:“顾大人,刘妈还说是鸽子送错了地方,我倒觉得不是,这个写信人这么久了,难道都没发现送错地方?” 她促狭一笑,“说不定就是写给顾大人的呢,大人快看看,认识不认识这个笔迹。” 刘妈一听,猛拍大腿,脑子也不糊涂了,喜上眉梢地说对啊。 “老奴怎么没想到啊,说不定真是哪家姑娘看上了我们主子了,借机表心迹呢!段青,赶紧查查鸽子是从哪家飞出来的,到时候让咱们主子在暗处瞧瞧,先看看合不合心意。” 这都什么乌七八糟的。 常念尴尬地接过纸条,囫囵看了一眼说:“我不认识这个字迹,想必就是送错了,姑娘还是快去歇着吧,身上没好利索,再着凉就不好了。” 长夏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装病,捂着嘴应景儿地咳上两声,“好……咳咳,我……咳咳……这就回去。” 刘妈仍旧不死心,“京里那么多待嫁的姑娘,难道每个人的笔迹主子都见过吗?还是查查好,反正主子专职干……” 段青半是恐吓地推她,“姑娘都走了,你还不赶紧去伺候着,她可是皇上的人,怠慢了她,咱们主子也吃罪不起。” 刘妈瞪她一眼,走出去两步又回头,“主子一定记得查查啊!” 常念哭笑不得地点点头,看她们两个相携着,唧唧哝哝着去了后院。 说起来稀奇,一老一小,凑到一处竟然也有说不完的话。 段青喃喃着嘀咕,“两个碎嘴 可算混到一块儿去了。” 常念叹了一口气。 府里后院没有女主子,刘妈要管的杂务不多,也没有孩子逗趣儿,就只剩天天操心她的终身大事了。只是常念和段青有时候在衙门里几天不回来,刘妈想唠叨,也无处可说。 长夏呢,久困深宫,说话前都要先摸摸脖子斟酌一下,难得有这样不受规矩体统束缚的自由岁月。 虽然两人年纪差了一大截,但长夏性子率真,想来很得老人喜欢。 常念低头看了一眼那几只四处漫步的鸽子,“先收进笼子吧,明儿再放出去,过两日告诉她们说没查到,让她们有个乐子算了。” 段青道好,蹲在地上把剩余两只鸽子脚上铜环里的纸条取出来,递给常念后把鸽子往鸽笼里赶。 常念拈开一张纸。 “思之若狂,想你。” 又拈开另一张。 “归心似箭,等我。” 常念一阵恶寒,胡乱揉皱了纸条扔在地上,狠狠踩上几脚。 行至哪里不说,还有他的计划他也半点不提,只用来传这些酸话。 横竖京中有他的眼线,也用不着再跟他报平安。 她这回连“皆安”两个字都懒得回,一脸晦气地回了寝室,自己洗漱完,张罗好铺盖,躺下独自睡了。 睡意昏沉之间,突然有人在边上奋力撼她。 “主子!主子!快醒醒!” 常念睡懵了,睁开眼看窗外,一片墨黑。 她一时没醒过神儿,挣扎着起了上半身,眯着眼睛问段青,“怎么了,是长夏姑娘那里有事吗?” 段青一脸焦急,“不是,宫里派来人说,济王一行人路上遇袭了!皇上召主子尽快进宫!” 常念猛然清醒过来,纵起身问道:“怎么这么快就遇上了!济王人有事吗?” 段青一面张罗着替她穿戴,一面摇头,“现在还不知道,说是济王下落不明……” 常念如遭雷击,猛地攥住了她的手,震惊道:“怎么会下落不明!他身边的那些护卫呢!” 段青见她反应这么大,忙出言安抚,“主子先别急,下落不明反倒说明性命无虞,再说,您不是说济王早就有准备吗,说不定是这只是他的缓兵之计。” 常念缓缓松开手,喃喃道:“对,你说的对。” 她不知道为何会突然心慌地这么厉害,大概事情的发展完全不由她掌控,她心里没有底,才会这么失态。 她疾步跨出门,接过府里小厮递来的缰绳,转头吩咐段青,“你去衙门通知徐枫,北上那些千户应该也会得了消息了,让他一道进宫回禀。” 她一个纵身跃上马背,扬鞭疾驰,往宫门上奔去。 漏夜接连几位军机大臣进宫,宫禁上的侍卫挑着灯笼,看清来人,没等常念拿出腰牌,就侧身让行,“顾总使请进。” 皇上歇在保和殿,西暖阁外灯火通明,曹总管通禀后让进,常念掀帘进去,撩袍跪在地上行礼。 骠骑大将军还在回禀,“微臣已经传信山西健锐营,如今兵士正沿途往北四处搜寻,暂时还未有济王殿下的消息。” 常念侧目看他,崔松涛敛眉垂目,看不出有任何担忧的表情。 崔将军是济王的人,济王的所有计划,想必都有授意过他。 皇帝还在沉吟,曹总管进来说:“皇上,清戎司徐副使求见。” 皇帝随意点了点头。 徐枫应召入殿,躬身行至殿中,撩袍跪在常念身侧。 “微臣拜见皇上。” 皇帝斜倚着床架子,轻喘了几口气,“你们清戎司,得了什么消息?” 常念微微偏过头,对上徐枫的眼神,他微微点头示意。 徐枫随即朝上拱手,“微臣来前刚得的信儿,派去山西查案的千户正在回京的路上,途径了济王遇刺的现场,只是去的晚,贼人已经散去。距离较近的兖州府衙已经赶去协助千户勘察,在现场发现了一众侍卫,还有……” 徐枫顿了顿,一脸凝重道: “还有,二皇子的尸首。” 第80章 果真没有济王的消息吗 殿里沉寂了片刻。 皇帝手脚不灵便,但不耽误他半握着拳头捶着床铺发泄他的怒气。 “老四出京不是带了五十多个精卫,怎么连几个贼寇都敌不过,你们清戎司可查清了,这拨流寇究竟有多少人?” 常念记得济王说过,宫里亲情凉薄,她如今算是亲眼目睹了。 对于二皇子的死,皇帝仿佛没有任何触动,竟然绝口不提如何安置二皇子的尸首,是移柩回京还是仍旧送至福州安葬。 常念暗叹,皇上心里大概只有对二皇子的厌恨和鄙弃。 即便是死亡也唤不醒他对二皇子的一丁点骨肉亲情。 皇城里容得下无数的算计和倾轧,却容不下一个被废了位的皇子。 徐枫喏喏不知如何回复,常念只能接口道: “回皇上的话,侦办京官被害一案的州官说粗略估算起来有四五十人,但臣怀疑远远不止这个数,济王所带走的五十精卫,平日里作战起来可敌百军,这次竟然死伤众多,只能说明是寡不敌众,另外清戎司查访的这波流寇,原本在山西地界,怎么可能一日就能赶至兖州,又那么凑巧遇上了济王一行人,显然匪徒并不止一拨,并且这波人对济王一行人的路线了如指掌,想来是早有预谋,如今济王下落不明,恐怕凶徒仍旧在穷追不舍,他们这一趟,摆明了只为取两位皇子的性命。” 真要一下子死掉两个皇子,得利的该是谁? 常念已经把话已经说到这种地步,皇上不会不怀疑到凤雏宫。 皇后这回大概是下了死手,连一个废太子都不肯放过,也许连娘家哥哥沈柳清手里的那点兵权都用上了。 也许是已经打定主意,不弄死济王,誓不罢休。 果然皇上的眉头拧了起来,脸上的神情愈发阴冷,声音又冷又硬。 “崔将军留下,你们出去!” 常念心不由得往下沉。 皇上信不过他们。 她只能和徐枫两人齐齐磕头,起身却行退了出去。 到了殿外,徐枫和她面面相觑,压着声问,“什么事儿,还不能咱们听。” 清戎司听皇帝派遣,办的是皇上的私务,但军机派遣这类要务,清戎司从来不得旁听,也不得参与。 他们是皇帝的爪牙,却见不得光。 常念这回没挤兑他,掖着手道:“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处,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还有点事需要回禀。” 徐枫一脸“什么事,还要瞒着我”的表情。 常念暼他一眼,“你想听是吧,我正愁没人替我担责呢,那你就留下吧。” 徐枫立马躬着腰朝她拱手,郑重其事道:“属下还是先回衙门吧,说不定赵云又来了信儿,衙门里没人可怎么行。” 说完挺直腰背走出去了。 常念过了一会儿,才跟着出了殿门,沿着夹道缓缓踱步。 西一长街上的梆子响了三下,已经子时了。 皇城里的夜晚,和白日里大不相同,煊赫鼎盛的皇城隐匿在暗夜里,有种繁华落定后的静谧。 一个人独自走在其中,只听得见官靴落在青砖上,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她掖着两手漫步,眼看快要到下一处门禁上了,身后才响起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等人走到身后,常念转过身看向来人,伸出手行礼,“崔将军。” 崔松涛拱手回礼,凉凉应道:“顾大人怎么还没出宫。” 常念说:“是卑职有意在等崔将军,卑职有事想问将军。” 崔松涛站住脚,看了一眼不远处门楼上的灯笼,站班的太监正倚着随墙门打盹。 他轻飘飘地看她一眼,漠然道:“顾大人,军机大事,崔某恐不能相告。” 手握重权的铁血将军,战场上历练多年,浑身上下都透着宁折不弯的钢火。 在他眼里,大概视她这种人为洪水猛兽。 和皇上跟前的长夏一样,觉得她必也是个魅主殃国的祸害。 更何况,她还是个男人。 若不是因为济王的缘故,他绝不会在这黑灯瞎火的夹道里站着和她说话。 她要依托济王,并不代表他的手下可以这样轻慢她。 常念哂笑一声。 “崔将军,本官对你所谓的军务没有半点兴趣,我只想问一声,将军果真没有济王的消息吗?” 崔松涛缓缓转过视线瞧了她一眼,唇角轻轻一牵,“顾大人,本官刚才在御前说得很清楚,本官,尚无殿下的消息。” 他嘴角的那抹浅笑,仿佛在笑她的不自量力,有何资格过问他们的计划。 那种轻蔑的意味,丝丝缕缕地从他的眼神中漫延出来。 常念握着拳头,指尖掐着手心,勉强把那种屈辱感压了下去。 她慢慢吸了口气,很快舒展了眉眼,笑了笑,“崔将军,是下官多嘴了,将军慢走。” 崔松涛寥寥拱手,“告辞。” 常念微微前倾了身子,拱手道:“崔将军,告辞。” 那道人影很快走远,踅身过了门禁,守门的太监缩肩哈腰地送走了人,回身朝她这里望了一眼,见她没有要过门的意思,便没有上锁,只虚掩了门,重新垂首侍立在门侧。 夹道里再次沉寂下来。 常念知道,济王没这么容易死。 崔松涛不会不知道她和济王的关系,可他对她这样讳莫如深,未尝不是济王的授意。 济王从她身上得了利,却始终未曾把他的计划告诉她。 她竟然还自作多情的以为,他用情会比她要多。 他是手腕高超的政客,也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借着这次皇后的迫不及待,一举铲除夺他兵权的沈家,少了一个顺王,宫里只剩下一个毫无背景的纯王,储君之位,非他莫属。 她不过是他获取皇上动向的一个傀儡罢了。 她自以为深陷泥淖的是他,没想到到了该收网的时候,被困住的,却是她自己。 常念内心一片荒寒。 她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仰人鼻息的日子太难熬,她以前总怕自己有一天会熬不下去,没想到竟也熬到了现在。 往后,她再不愿意过这样在夹缝里求生存的生活。 第81章 快了 常念没有回衙门,直接回了顾府。 段青没回来,大概还在府衙里等她。 还有两三个时辰才天亮,她在正堂内静默地坐着。 堂内没燃灯,只有外面廊庑顶下吊着风灯,偶尔照进门槛内的一点光晕。 有风了,风灯随之摇曳,那片光晕就如同海水涨退,朝外漫延一些,随之再缩减一些。 常念不知道坐了多久。 目光所及的院子里渐渐泛起一点蓝,府外响起笃笃的梆子声,仿佛敲到人心上。 五更了,府里渐渐有了人声,后院的人丁起来开始忙碌,一个小厮挑着灯笼进到前堂打扫。 光线晦暗,一时没看清座上的是谁。 他擎高灯笼,灯笼圈口的光晕映照到常念脸上。 待看清是她,倒也没有很吃惊,因为主子回府和出门的时间,一向都没有定规。 他愣了一下,很快呵下腰请安,“小人见过主子。” 常念“嗯”了一声。 “先把手里的活放一放,去把薛大夫给请来。” 薛大夫是顾府常客,府里隔三差五就要去请上一回,他们这些下人都熟门熟路。 小厮垂着手说是,“小的这就去。” 常念慢慢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僵的身子,踱到廊下才发现,竟然下雪了。 再迈出去几步,细碎的沫子刮进来,飘到人的眼睫上。 常念笑了笑。 不是雪,只是下霜了。 细密的霜雨很快就把廊前的一段台阶寖湿了,走到前院的下人看见她在廊下站着,缩着肩膀过来。 “大人要在府里用早饭吗?小人叫厨房准备。” 常念胃口不佳,皱眉道:“不用了,一会儿还去衙门里用,先上壶热茶进来。” 下人应声是 ,常念转身复回堂内坐着。 熬了一夜,不喝些酽茶醒神,恐怕今天一整天都要昏昏沉沉的度过。 下人很快送进来一壶浓茶,常念一盏茶没喝完,薛大夫已经在门口站着了。 薛大夫和常念的母亲年纪相仿,今年大概四十一二的年纪,早年因为一场火,毁了大半张脸,所以看人的时候总不肯抬头。 他进来垂首问候一句,“奴才拜见顾大人。”就再没有说话。 他性子古怪,常念知道,所以并不以为意。 她抬手示意,“薛大夫坐吧。” 薛长清躬了躬身,撩袍坐了下来。 “薛大夫,长夏姑娘的脉,你有几分把握。” 薛长清垂首道:“九成。” 长夏有孕不过一个多月,薛长清这样的倨傲的人,绝不会和她夸大其词。 只是事关重大,她必须要万分确定,长夏肚子里怀的,是男胎。 常念拢着眉心问道:“薛大夫,你可确定?” 薛长清难得抬起了眼,语气淡然,“顾大人若有怀疑,那就再请个大夫来替姑娘诊脉就是,小人先行告退。” 薛长清是国公爷活着时万分托赖的府医,在她面前其实算长辈。 常念忙伸手拦住他,“薛大夫别误会,我并不是信不过你……” 她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作罢,“算了,我知道了。” 常念自从十五岁有了月信后,连带段青,都没再让薛长清诊过脉。 但段青上回受了箭伤,失血过多,迫不得已只能让他又给段青诊了一回。 有些事情,只要他不说,常念便可以当作他不知道。 只是她这步棋,走得太险,她不能不防着。 她搁下手里的茶盏,“薛大夫,长夏姑娘如今在府里住着,你每天往返来诊脉,倒不如先住回府里,等长夏姑娘出了府,您再回你的住处,可好?” 薛长清站起身,朝她拱了拱手,“顾大人,小人住得并不远,况且国公爷生前曾答应小人,可以不用住在府里……” 常念笑着打断他,“薛大夫,我爹临死前,你还答应过他,说你会照顾我呢,怎么,现在说话不算话了?” 薛长清的眼神颤了颤,右脸连接脖颈的那一大片疤痕,虬结扭曲着,在斑驳的灯光下显得份外狰狞。 常念指尖点了点檀木扶手。 “薛大夫,当年我爹被仇家设计,差点烧死在火海里,还是你把我爹给救了出来,你脸上的伤疤,也是那时候留下的,你对我们顾家有恩,所以顾府里一直还留着你原来的院子,但你若是执意要回你自己的住处,我也不勉强。” 这世上的人谁不为自己打算? 只是,牵扯太多,想要独善其身,恐怕并没有那么容易。 她脸上虽还带着笑,言语里却有种不容辩驳的寒意。 “长夏姑娘有孕这件事,事关重大,不瞒薛大夫说,关乎你,和我的性命,还请薛大夫,一定要体谅。” 薛长清看着眼前这种酷肖国公爷的脸 。 他还记得,她幼时就比寻常孩童少了很多烂漫和婉约。 如今长大,锐利的气质覆盖了相貌上的女气,年轻的脸上,偶尔会隐隐透出掩不住的肃杀。 比起国公爷,她显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薛长清不由地垂下眼,仍旧是宠辱不惊的语气。 “小人明白,小人遵命。” 常念换上轻快的声口,“那就有劳薛大夫了,姑娘还没起来,薛大夫就先去住处吃些早饭吧。” 薛长清道了声谢,躬身退出了堂室。 常念唤下人打来一盆水,擦牙洗脸,温热的巾子盖在脸上,混沌的脑子瞬间清明不少。 她踏出府门,翻身上马,在半明半暗的晨光里策马回衙门。 一阵疾骋后,霜露打湿了露在官帽外的鬓发,段青正站在衙门口,往皇城的方向张望,听见马蹄忙转过头。 看见是她,快步下了台阶,扶着她下了马,连声问,“主子回府去了?早上露水这么重,怎么不穿披风?” “没事,没多远的路。” 常念把鞭子扔给她,边往值房里走,一面问她。 “有济王的消息吗?” 段青摇了摇头,“没有,赵云那边也没来信。” 常念进了值房,脱下有些潮湿的外袍,冷笑一声,“没消息,就说明还没死,要真有了消息,就是找到他的尸首了。” 段青狐疑地看着她,“主子,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常念朝手心里哈了口热气。 “宫里没事,不过,也快了。” 第82章 不是奸臣,是权臣 段青忙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一件外袍给她穿上,从茶吊上倒出一杯热茶,让她先晤在手里。 常念在炭盆前坐下,挨着杯沿啜了一口。 段青又转身翻找出一只铜手炉,里头还留着上回用的香灰,埋上一小块炭压实,接过她手里的杯子,把手炉递到她手心里。 段青知道她从不无的放矢,一面往炭盆里添炭,一面问她,“主子和皇上说过长夏的事了?” 新炭很快被引燃,团团的热气扑出来,有些灼人。 常念略偏了偏脸道:“还不是时候。” 段青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主子,你是不打算仰仗济王了吗?” 常念垂着眼睫,两颊被升上来的热气熏出了桃花般的红晕。 “顾家手里没有兵权,再翻腾也当不了大胤的主子,就算不仰仗济王,也要去仰仗别人,如今人还在矮檐下,就不能不委屈求全,济王的势还要靠,只是他信不过我,我只能提前留好后路。” 段青惘惘道:“主子,济王出京前对你那样……还有那些信,他对主子是动了真情的啊,怎么会不信任主子呢?” 常念用手背压了压脸颊。 “真情?要是让你看见崔松涛对我的态度,你就不会这么说了,他是济王身边最得力的干将,他的态度就是济王的态度,我特意留下问他济王的下落,他绝口不提,至于济王……” 她凉凉一笑,“段青,别人只有对你有所图谋时,才会对你百样俱好,济王他也许对我有一点情,但这并不耽误他防着我,他出京后的一系列计划,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段青垂了眼,良久才咬牙切齿道:“该死的济王,说一套做一套,下次他要再敢占你的便宜,我就撅了他的手指头!” 她抬起头注视常念,似乎有些不忍,“主子,那你对济王……” “段青,”常念截断她的话。 只有最亲近的人才怕她受委屈。 常念摇头一笑,“我没有,你把你主子想得也太傻了。” 段青嗫嚅道:“主子……” 常念抬眼问她,“段青,若是有机会让你做回女人,你还愿意吗?” 段青一时有些茫然,随后才道:“主子,若我做不成男人,怕是也没有命再做回女人。” 段青平日里看着没心没肺,其实她看得才最通透。 常念知道,她的赌局下得太大,一旦开盘,就再也不能收手。 摆在她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则是辉煌荣华,一则是千刀万剐。 她没有中间的路可以选。 不论是哪种结局,她和段青一样,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再做回女人。 段青见她神思恍惚,伸手搭在她臂上,“主子,你别想撇下我,你走到哪儿我就要跟到哪儿,那些敢给你脸色瞧的人,都去见阎王爷了,你放心,长夏姑娘是你的福将,一定能保你当个摄政王,让你一辈子在这个位子上霸揽下去。” 常念听了,不由得失笑,“听你这话的意思,我倒像是个十足的大奸臣。” 段青忙打嘴,“不是奸臣,是权臣。” 外面的霜雨凝结成了冷雾,衙门里新上职的差役已经开始换班了。 段青上膳房给她准备吃食,常念独自进了议事堂。 衙门里吃饭不像府里吃饭那样精细,什么点心饽饽海参粥。 都是一帮子糙汉子,在吃食上没那么多讲究,只要能填饱肚子,一碗白粥,几碟小菜,照样也能吃得红光满面。 常念进门时,几个千户刚吃完饭出来。 知道她的吃食一向都有段青亲自安置,也没有虚让,拱了拱手就各自去公务了。 屋里只剩徐枫一个人,大海碗挡着脸,吃粥也吃得山响。 常念不由地皱眉,撩袍在他对面落了座。 徐枫搁下碗才看见她,有些吃惊,“顾大人,你才从宫里回来吗?” 常念说不是,“回了一趟府里,赵云那边又传消息了吗?” 徐枫抹了把嘴说没有,又拢起两道粗眉,“没来消息就说明还没找到人,顾大人,你说济王他,难不成真是凶多吉少?” 常念没回答他。。 段青提着食盒进来,一盏蛋羹,几碟小菜,还有碗白粥。 常念不愿意闻蛋腥气,把蛋羹让给段青,自己端了白粥,斯斯文文地吃上了几口。 徐枫看看她,又低头看看自己剩的半碗粥,没好意思再呲溜出声,用筷子一气儿扒拉进了嘴里。 吃完了才压着声说,“顾大人,皇上派兵了,天还没亮的时候,咱们的人看见崔将军带着人马出城了。” 常念等嘴里的一口饭咽下去,才问道:“可看清了?带了多少人?” 徐枫说:“不光咱们的人看见了,好多人都看见了,听说崔将军把燕郊一带的军队都给带上了。” 说罢又咋舌,“济王到底和其他皇子不同,要是真落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朝中一时半会儿,还真是无人可用。” 常念搁下筷子,思索了片刻,笑道:“阵仗这么大,看来除了皇城内的禁军,京师附近可没有能再调遣的兵力了。” 徐枫一口咸菜还没咽下去,听见她的话不由得怔住了。 “顾大人,你……你,什么……意思……” 常念暼他一眼,提醒道:“徐副使,还记得本官和你说过的话吗?” 徐枫急忙把嘴里的食物吞下去,压抑着嗓音道:“记,记得,是凤雏宫那位……” 见她点头,徐枫猛然瞠大了两只眼。 “既然如此,皇上为什么还要派崔将军出京?城外无兵拱卫京师,要是真出了事,再要调兵,恐怕也来不及转寰啊!” 常念看着他,隔空点了点,颇为无奈地摇头,“徐副使啊徐副使,你……” 她站起身,“罢了,皇上不肯提前知会咱们,对咱们也有好处,毕竟知道的越少,咱们越能活得长久些。” 临出门前又回过头,语重心长地叮嘱他。 “徐副使,下回吃饭,记得动静小些,别媳妇儿还没进门呢,就先被你吓跑了。” 徐枫顾不上脸红,窜起来跟着她前后出了门,一路跟到档子房。 “顾大人,您又不是不知道,卑职的脑子比段青蒸的鸡蛋羹还要滑,要是哪天突然有了沟壑,我也不愁娶不上媳妇儿了。” 常念在案桌前坐下,抽出上回还未处理完的文书,抬起头说:“徐副使,你娶不上媳妇,可不单单是因为没脑子。” 第83章 以后会想起来的 徐枫被她挤兑地有些自暴自弃,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丧气地搓了搓脸。 “我娶不上媳妇儿是因为我长得丑,不仅丑,还吓人,脾气又差,还整天在清戎司干着虐人杀人的营生……” 常念蹙着眉“诶”了一声,“徐副使,你是拆自己的台,还是拆我的台?” 徐枫讪讪笑了笑,“卑职自然是拆自己的台,您又长得不丑,属下要是有您一半的样貌,也不至于吓跑那么多良家子。” 常念说:“好了,说正事。” 徐枫忙前倾着身子,正色道:“顾大人,皇上既然知道皇后和顺王心有不轨,为何还要派崔将军领兵出京?” 常念也不再和他调侃,一脸凝重道:“光心有不轨远远不够,皇上赌的就是沈家旺盛的野心,崔将军领兵出京这么大的动静,但凡皇后聪明些,就该先按捺住才对,只是,皇上病倒,济王又下落不明,城外无兵拱卫,这样的机会恐怕百年难遇。” 皇上也许并不是恨皇后毒死了皇贵妃,他是恨有人敢在眼皮底子下,挑战他的权威。 先把一个人推到高位上,再一把拽下来摔个粉身碎骨,亲眼目睹那种诛心的绝望,显然比直接诛杀要来的解恨。 徐枫听得直愣神,眨巴着两只小圆眼睛,总算揣摩出了个大概。 “顾大人的意思是,崔将军带兵出京是假,给皇后设套是真?” 他仍旧有些难以置信,“皇上就不怕皇后真来个床前弑君?” 常念说放心吧,“皇上不会把自己的命拿去做赌局,倒是我们这些人,弄不好就要把命给搭进去了。” 徐枫看着她一脸淡然的模样,急得跳脚,“顾大人,咱们的命就不是命吗?皇后要是真敢逼宫,咱们怎么办?” “皇上跟前除了守城的禁军,就剩咱们清戎司这些虾兵蟹将,”常念提点他,“你和枢密院统领隋斌,不是还有些交情吗?如今济王和崔松涛都不在,侍卫调度应该都由他负责,提前打点一下,说不定能帮上忙。” 徐枫枯了眉,“交情倒是有,不过平平……” 常念重新埋头于文书中,淡声道:“那就叫兄弟们警醒些吧,能不能立功,就看自己的造化吧。” 朝中局势暗流涌动,要说徐枫半点没察觉出来,那他就真是个棒槌了,只是要论动脑筋,十个他也比不上顾总使。 他有小智却无大谋,只要足够忠心,就能弥补掉他身上的不足。 可现在不是装愚钝的时候。 风暴前越是平静,背后的不可测也越多。 皇上那里若真是出了岔子,不论是谁当权,头一个要铲除的,就是他们清戎司。 他站起来,呵腰道:“属下明白,属下会提醒底下的兄弟们。” 常念点点头,徐枫人还没出门,廊下一阵匆匆的脚步赶了过来。 门房跨进来跪地回禀,“两位大人,御前宣召两位大人即刻进宫。” 徐枫和常念对看了一眼。 徐枫说知道了,等人出去了,才和常念道:“顾大人,咱们……” 常念搁下手里的笔,“走吧,崔将军都已经派出去了,也该轮到咱们了。” 段青从小厨房回来,看见他们两个要出门,转身就要去备马。 常念叫住她,“你先回府一趟,看看长夏姑娘的咳疾好些没有。” 段青应声是,转身离开了。 徐枫转头和常念说道:“皇上恐怕一时半会儿想不起这个长夏姑娘了吧。” 常念下了台阶往门上走,“现在想不起来,以后就想起来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翻身上马。 路上雾气未散,还好时辰尚早,路上行人不多。 路人远远听见疾驰的马蹄声,早早就避到道路两侧,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地急速从身旁略过,侧身望去,只瞧见驾马人身后开叉袍襟上下翻飞,很快又隐没进了雾气中。 早起的摊贩探身又往雾里望了一眼,心里纳闷今天怎么这么多官兵来去匆匆,暗叹一声不太平啊。 常念和徐枫听召进了西暖阁,撩袍进了内殿。 一抬眼,没想到皇后和两位王爷也在。 再往里看去,皇帝的榻前跪了一圈的太医。 常念心上猛地一颤。 正直着身子回话的高太医看见她进来,眼梢不经意地瞟了她一眼。 常念立时明白过来,皇上并无大碍。 她上前一步,撩着袍角跪下去,一一参拜道:“微臣拜见皇上,皇后娘娘,纯王,顺王殿下。” 榻上的皇帝似乎神志不清,半抬了眼皮微微颔首,随之又阖了眼。 皇后转过脸,眼里的气焰逼人。 “顾大人,若不是本宫今天来看皇上,还不知道皇上治了这么些时日,竟还是没恢复半分,今天反而较前两天更加严重了。” 皇后环视了一圈地上跪的人,“本宫真有些怀疑,究竟是太医院医术不甚高明,还是某些人沆瀣一气,有意延误皇上的病症。” 她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常念,“顾大人常伴皇上左右,如今两位皇子都在,还请大人如实告知,皇上为何今日还未能好转。” 常念恭恭敬敬地回道:“回娘娘的话,皇上原本第二日就已经好转了,只是昨日突然听说二皇子枉死,济王他又下落不明,想来一时伤情……” 常念偏头看了一眼闭着眼睛的皇帝,低声道:“皇后娘娘,皇上需要休息,这里有太医守着,不如请两位殿下先去偏殿,微臣再向娘娘回禀皇上这两日的病情。” 皇后不置可否,转身朝榻上的皇帝欠身,“皇上,妾身一会儿再来伺候皇上。” 皇帝没睁眼,艰难地点了点头。 常念等皇后和两位王爷陆续退出内殿,才朝皇上跪安请辞。 徐枫要起身,常念按住他,低声道:“我能应付,你在皇上跟前守着,和皇上说说话。” 徐枫心领神会的点点头。 常念自己退到殿外,曹总管在殿门外抱着拂尘,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常念颔首回礼,跟在三人身后,身踅进了偏殿。 第84章 意图谋反吗 常念进殿时,皇后坐在上首,正好整以暇的等着她,两位王爷分坐在下首两侧。 这场面,倒像是三堂会审。 顺王抬眼看着她进来,很快又移开了视线。 纯王伸手接过太监奉上来的茶,低头浅酌,眼里仿佛看不见她这个人。 皇后待她站定了,凉凉往下一瞥。 “顾大人,本宫记得你说皇上跟前有你看着,有事儿就会去凤雏宫回禀,本宫在宫里等了三天,也没见你来回禀本宫一回,也是,顾总使公事繁忙,等闲之人也使唤不动,想来凤雏宫也不值当顾总使赏脸跑一趟。” 皇后现在拿她当仇人,说起话来下狠劲儿挤兑。 以前两人在宫里碰上,面上好歹还能维持住和气,自从上回在御花园撞见顺王后,再见皇后,她就再没了好脸色。 想来是顺王把她和济王在御花园厮混的事告诉了她。 做母亲的,理所当然地要为自己儿子鸣不平,大概心里认定了她是个不知好歹的贱骨头。 上回罚她下跪,这回还不知道要怎么惩罚她。 常念拱出手,并没有理会她言语里的锋棱,呵低身子道:“娘娘,微臣并非有意不去凤雏宫,只是衙门里的确是有公务,御前带回去的人还要一一审问,所以前几日都是崔将军在御前调度,御前的事,微臣并不知情。” 皇后牵着唇角冷冷一哂。 “审问?顾总使审了这么几日,审出什么了!御前的那些奴才,特别是那个祸首长夏,一个奴才,敢这样惑乱一国皇帝,还串通御前的一干人等隐瞒着不作记档,这样的昭然若揭的祸心,顾总使还要审什么!难不成顾大人也搅在里头,想存心包庇不成?” 常念听完,不过一笑,心平气和道:“娘娘哪里的话,文武百官都盯着清戎司,微臣不敢徇私包庇……” 皇后喝止住她,“顾大人借着皇上的令,党同伐异的差事干多了,文武百官?大胤一半的官员都折在你顾总使的手里了,剩下的一半,可不都拉拢到你顾总使手底下了!” 常念实在不耐烦和她这样少智的人玩猫捉耗子的游戏了。 惹恼了她正好,把火烧起来,让她早点动手,也好早点去阎王爷那里排队。 她抬起头,放下拱起的双手,平静地望着皇后。 “娘娘是想说,下官意图谋反吗?” 这下连纯王都抬起头看她了。 皇后气得手脚发颤,硬着脖子呛道:“你有没有那个心思你自己知道,本宫告诉你,先别太张狂,早晚有一天,本宫会拿住凭证,把你……” 常念也不辩驳,脸上浮起一点飘忽的笑,打断她道:“也好,娘娘哪天要是拿准了,最好提前知会下官一声,也好叫下官提前做好赴死的准备。” 这样猖狂的话,惊得殿里的三人都愣住了。 纯王重新端起茶盏,很好的掩藏住了上挑的嘴角。 常念拱了拱手,“娘娘若无其他事吩咐,微臣先行告退。” 她没那么傻,不会巴巴站着等挨罚,没等上首的人应准,常念旋身就跨出了偏殿。 纯王也懒懒站起身,朝上拱手,“娘娘面色看起来不太好,还是先回宫歇息歇息吧,父皇榻前由儿臣先去照看着,儿臣就先行告退了。” 纯王一走,皇后几乎不支,一下子崴倒在扶手上。 顺王忙上前扶住她,切切喊道:“母后,母后……” 皇后半垂着头,良久才撑着他的胳膊站起身。 等她再仰起脸时,顺王惊奇地发现,母后眼里竟然没有泪。 只有炙人的癫狂。 皇后目光灼灼地看着顾常念站过的那一块地,“成瑾,母后不能再等了,母后再不要过这种被人随意轻践的日子了,那个贱人敢这样忤逆我,我要让她们一个个都死无葬身之地!” 也许是因为恨意太盛,皇后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眉眼看起来很是狰狞。 顺王有些心惊,扶着她重新坐下,放低了声音安抚她,“母后,济王的尸首如今还未找到,况且舅舅的兵,还有一部分在路上,现在时机还不够成熟……” 皇后僵硬地转过脖子看他,脸型显得有些扭曲变形,“还要等什么时机,这时候已经是天赐的良机了,你舅舅今天夜里就能赶回京城,那个顾常念守在御前,咱们怎么做手脚。” 她两只枯手紧紧扣住顺王的胳膊,因为要压着声调,嗓音愈发颤抖起来。 “你许诺过母后,说那个顾常念由你来办,母后也答应了,可如今她还活蹦乱跳地骑在母后脖子上作威作福,你难道非要等到母后被她作践死了,你才舍得动手!” 皇后最近消瘦的厉害,精力却旺盛,他每次往母亲宫里去时,她都拈着一串菩提不知疲倦地念诵。 那串被母后扯断的佛珠,海嬷嬷和宫人寻了半日,最终还是有几粒珠子没找到,所以他从太佛寺老住持那里又求来了一串。 如今那串菩提正挂在母后的腕子上。 赤红的菩提手串上垂挂着一串琥珀缀角儿,随着母后的动作,正不住荡漾。 半透明的黄色珠子,在她苍白的脸上洒下一片橙黄。 母后是他在这宫里的唯一血亲,是这深宫里,唯一和他割不断的牵系。 顾常念成了济王的人,最初那种仇恨和嫉妒几乎要吞噬掉他的心智。 午夜梦回,每每想起她和济王相拥亲吻的画面,他就要把那个同样有着两个酒窝的宫人按进被褥里狠狠收拾。 他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 可如今,他决不能为了那一点私情就辜负母后的期盼。 顺王在皇后腿边蹲下来,温柔地唤了声母后。 皇后瞪着一双猩红的眼,在他的注视下,眼睛里渐渐蓄满了眼泪。 “成瑾……” 顺王把她揽进怀里,像哄孩子一样拍着她的后背。 “母后,你相信儿臣,儿臣不会骗你的,儿臣不会毁了母后这么久的谋划,儿臣向你保证,舅舅回京前,儿臣一定会杀了顾常念,替母后雪耻!” 第85章 小心些吧 常念还没进到内殿,就被身后的纯王追了上来。 错身而过的一瞬,突然听见他冷然的嗓音,“顾大人真是不怕死,小心些吧。” 她脚下顿住,转过脸看他,只暼见纯王上挑的眼梢和沉沉的鬓角,很快就从她身旁掠过去了。 她错愕地盯着他的背影,没想到他这样不问世事的人,竟然会想起提点她。 她知道他指的是刚才她在偏殿里冲撞皇后的事。 她刚才的几句话,字字句句都在凿皇后的心,皇后想除了她,简直再正常不过。 只是时局所迫,由不得她思虑太多。 她抬了一只脚正准备进去,徐枫从里面出来,一个眼神示意,常念随之又退了出来。 徐枫撇眼看看左右,低低道:“皇上是有意装病,叫见机行事。” 常念嗯了一声,正要再问 ,看见顺王搀着皇后出了偏殿,正沿着廊庑往外走。 大概是察觉到这边的目光,顺王偏过脸,朝她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常念没有避让。 有风掠过,拨散了薄雾。 两人短暂的眼神交锋。 顺王漆黑的瞳仁里是凛凛的寒意,这样的眼神,她见过太多。 想起纯王刚才提醒她的那句话,常念勾了勾唇角。 看来她刚才那几句捅心窝子的话,奏效了。 只是这眼神似乎掺杂了其他东西,常念一时难以意会。 顺王很快调转回视线,搀着皇后出了勤政门。 徐枫在旁边说了句话,常念没听清。 徐枫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衙门里的千户递进来消息,说段青叫您先回府里一趟。” 段青不会平白无故的突然让她回府,难道是长夏那里出了什么事? 她匆匆叮嘱徐枫几句,“既然皇上无大碍,你先在这里盯着,有纯王在这,有事就先请示他拿主意。” 说罢脚步急促地出了殿门,等到了宫外,揪紧缰绳一路驰骋回了府。 段青正安抚刘妈,看见她回来,有些吃惊,“主子怎么跑回来了?” 常念没来得及问她别的,“长夏怎么样?” 刘妈一脸羞愧,“主子,是老奴没看好姑娘,老奴糊涂了,忘了姑娘有……身上不便,叫姑娘攀高拿东西,从凳子上摔下来了。” 段青接口道:“凳子不高,长夏姑娘跌下来的时候胳膊撑了地,只扭伤了胳膊,小人已经让薛大夫看过了,说长夏姑娘脉象平稳,并未受到惊吓。” 刘妈哭着掌脸,“不中用的东西,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忘了呢!” 段青忙扯住她的手,抬头看常念的脸色。 常念松了一口气,微微笑着安慰她,“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儿,既然薛大夫都说没伤着,妈妈就别自责了,姑娘伤了手臂,身边离不开人,妈妈去吧,我让绿芜去给你搭把手,这样你也能轻省些。” 刘妈拭了泪,怏怏地去了。 段青看她走了,回过脸说,“我去衙门见主子没在,听贺彦他们说你和徐副使进宫了,想着也没出什么大事,就自己又回来了,没想到他们又往宫里递了信儿。” 常念看着刘妈有些蹒跚的背影,轻叹了一口气,“你这两天先在府里守着吧,刘妈年纪大了,找个信得过的丫头指派到长夏跟前伺候吧。” 段青说是,“那主子跟前没人怎么办?” 常念转身往门上走,“我这两天都会在宫里,不用担心我。” 段青跟着她出了门,“皇上他……” 常念摇摇头,段青马上住了嘴,扶她上了马,“主子小心。” 常念叮嘱一句,“有事再叫人回我。” 她拽紧缰绳,扬鞭冲了出去。 先回一趟衙门,召集上千户。 “皇上病体未愈,咱们虽不是护城的主事,也得提防有些心怀鬼胎的人趁机挑出事端,这两日都在衙门里住着,省得要增调人手的时候找不着人。” 千户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何突然这样风声鹤唳起来,但也没敢多问,纷纷呵腰道是。 常念扬手叫散,临出门前有人在身后叫住她。 “顾大人!” 常念转过身,是那个吃里扒外的程良。 她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什么事?” 程良弯着腰说:“顾大人,才将公主府的人上门,叫顾大人回来了去公主府上一趟。” 常念垂眼问,“可说了什么事?” “属下不知,属下也是从地牢出来时,守门进来说的。” 常念点了点头,看着他道:“皇上这两日病情加重,衙门里人手不够,和你手里的番子说一声,都勤快些,别整日就知道偷奸耍滑。” 程良俯低了身子,拱手道:“属下明白。” 常念摆了摆手,“去吧。” 常念走到门上,在门楼下站住脚。 “今天公主府里派人来过吗?” 守门的差役躬身说来了,“是个姑娘,小人告诉她说您没在衙门,她还不肯走,夹缠了半天,小人只能进去回禀,碰上了程千户,跟她保证说说等您回来了一定向您回禀,才把她打发回去。” 常念问,“确定是公主府的人吗?” 守门愣了愣说:“姑娘拿的有手牌,小的仔细看过了,的确是长公主的牌子,另外,姑娘说她叫……叫……” 守门歪着脑袋想了半天。 常念道:“倚兰吗?” 守门一拍腿,“对,她说她叫倚兰,还说是她们殿下找见了一样东西,叫大人去帮忙给认一认。” 常念缓缓颔首。 没想到长公主还没放弃,找到的那一样东西,无非是她那个小情儿的尸骨罢了。 可就算找到了又有什么用,人都已经死了。 看来上回那几句话没说进长公主心里,她现在急于要找人发泄。 如今济王不在,这烂摊子还得她去收拾。 差役已经把牵过来了,常念接过来缰绳,改道去了公主府。 公主府上的门房看见她来,忙殷勤地上来牵马,“顾大人总算来了,咱们殿下正打算去衙门里再请您一回呢,这下好了,您来了咱们也能少挨几句骂。” 常念蹬着脚蹬下马上了台阶,门内自然有人接应着她进了正殿。 院子里的盆景想是长久无人打理,如今都成了枯枝。 常念跨步进了大殿,朝正座上的长公主行礼,“卑职拜见长公主殿下,不知殿下今天叫臣来所为何事?” 第86章 分给我一点,好不好 长公主见了她,很是心平气和,简直出乎常念的意料。 “顾大人,你总算来了。” 她缓缓走下脚踏,朝一旁的依兰颔首示意,依兰出去了。 很快又进来,后头跟着四个抬着铺板的仆从。 仆从把铺板放在地上,躬身退了出去。 铺板上盖着一面厚重的毡毯,即便有浓重的香料气味做掩盖,仍掩不住的一股恶臭。 常念不由蹙了眉头,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 她勉强压着那股不适,“殿下,下官平日里只管侦缉,不管验尸,殿下要是想认人,可以把府衙里的仵作请来。” 长公主走到铺板跟前,蹲下身子,似乎闻不见那股腥臭气,伸手抚了抚缎面上的金丝绣线。 “不用,他死了我也能认出他,他身上有我们定情的信物,”她抬起头,无害的地笑笑,“其实四弟还算有心,没把他胡乱丢弃到乱坟岗,还找了一处地方葬了他。” 常念想劝两句,想想又作罢,慢吞吞道:“殿下,人死不能复生,既然已经入土为安,殿下为何又把人给挖出来。” 长公主按着膝盖站起身,抬手示意人把板子抬下去。 “四弟找的地方太偏僻,好歹我们好过一场,我怕他寂寞,等寻个好地方了再厚葬他,叫大人来,不过是替我做个见证罢了。” 常念凝着眉,一时没反应过来要让她做什么见证。 长公主突然问她,“四弟待你还好吗? ” 常念顿了顿,含糊说还好,“下官微末之人,尽心侍奉罢了,不求回报,只求无过。” 长公主挑了挑眉,“顾大人留下喝杯茶吧,我先去换个衣服,一会儿就来”。 这一趟来得不该。 处处都透着诡异,实在不宜久留。 常念婉言谢绝,“殿下,皇上这两日病体未愈,微臣还要……” 长公主“哦”了一声,“对了,父皇他病了,原本我也该进宫瞧瞧去,不过父皇他大概不会愿意见我,我也别自讨没趣了,一会儿我嘱托几句,劳烦顾大人帮我转交问候吧。” 说罢也没管常念如何推辞,便款款出了殿门。 依兰朝她福了福,垂首把她往偏殿引。 常念无可奈何地跟着她进了西边的一处偏厅。 依兰朝她行礼后,弯腰退出去了。 常念负手站在厅内四处打量。 长公主喜欢讲情调,内外室不用冷硬的屏风,只用两重幔帘隔开,外间会客,里间用来暂时歇息。 常念慢慢踱步,不经意地往门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长廊里站着两个压刀的侍卫,手上紧紧扣着刀柄,神色冷硬。 她的心突然吊了起来,隐约升出些不详的预感。 常念快步往门口走去,身后却突然响起一道单寒的嗓音。 “小顾大人。” 常念慌张回身,悚然瞪大了眼。 身后的殿门轰然一声关上了。 殿里一下昏暗下来。 顺王擎着一盏琉璃灯,在昏昏的灯火下盯着她。 “小顾大人,看见本王,为何会这么吃惊?” 常念扣住袖笼里的匕首,缓缓退后了几步。 她算错了。 她低估了长公主对济王的恨,长公主让她来作见证,就是要拿她作祭,好向济王报仇。 她也实在没想到,顺王能搭上长公主这条线。 顺王看她一副受了惊吓似的噤在那里,很是满意地笑了笑。 他把手里的琉璃盏搁在案桌上,缓缓坐到椅子里,慢吞吞和她讲起旧事。 “小顾大人,十二岁以前,我一直都过的窝窝囊囊,是你帮我杀了那个一直欺负我的狗奴才,也是你告诉我谁也不能瞧不起我,你让我明白了权力究竟有多么的珍贵,你告诉过我,切不可妄自菲薄,要相信自己一定会前途不可限量,所以,我一直在为之努力。不瞒你说,和四哥亲近,也是我有意为之,可惜,光靠他的照拂,并不能解决我的困境。” 常念怔住了,没想到自己无心的几句话,无形中竟然促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她还记得他在风里招手叫她小顾大人的模样。 对权力的迷失,毁了这个不成熟的翩翩少年。 顺王站起身,摇晃地靠近她。 那张魂牵梦绕的脸近在咫尺,他不由喃喃道: “小顾大人,其实我一点也不想杀你,我知道你是四哥的人,可我不在乎,只要你说一句你愿意跟着我,我可以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上前一步,低低地哀求,“小顾大人,把你给四哥的爱,分给我一些好不好……只要一点就可以,或者,或者你把我当做四哥,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都可以接受,好不好?” 常念讶然地看他,“殿下……” 他卑微至此,让她震惊且不忍。 她对济王并没有多少感情,其实,连她自己也不懂究竟什么是爱。 过去的二十年里,她会的也只有营营不休的算计和揽权。 她不懂人究竟可以为了感情退让到什么地步,也许别人可以做到,但对她来说,绝无可能。 顺王看她神思恍惚,把手放在她肩上,沙哑的嗓音充满了蛊惑,“小顾大人,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帮我,等我做了太子,做了皇帝,我会一直都护着你,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常念骤然醒悟过来。 他所谓的爱,怎么可能那么纯粹。 如今他已经成了陷阱里的困兽,却还浑然不知危险即将来临。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他伸手触她的脸,她皱着眉头避开了。 顺王看清了她眼里的抗拒,嘴角不由地往下沉,双手铁钳似的扣紧她的肩膀,推着她,一直把她推到抱柱前。 他带着切齿的恨意问她,“为什么连你也要瞧不起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他愤恨地把她压在抱柱上,铺天盖地的吻,报复性的汹涌而来。 顺王再年少,也毕竟是男人。 他双腿紧紧抵在她的膝盖上,她连抬腿踢他要害的力气也没有。 常念只能趁他撬开她的牙关时,奋力咬在他的唇上。 他嘶地一声退开,唇边流出一条蜿蜒的血线。 他气极,扬起手狠狠抽在她的脸上。 “你若想活命,最好顺从我。” 段青说得对,他本质就是个卑劣的人,她以前竟然还想着为他开脱。 常念转过脸,笑得前仰后合,“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呸!只会让我更看不起你!” 到现在她还在嘴硬,那天御花园里那样的放荡,现在却做出这样刚烈的模样,他恨不得立即撕碎她这副伪装。 他用力制服住她,“你和四哥已经做过了是不是,告诉我,是不是!” 第87章 不能死 顺王没有耐心等她回答,伸手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用蛮力把她按倒在地上,双掌重重地压在她的脖颈上。 常念的后脑勺磕在地上,还好青砖上铺着地毯,一瞬间的钝痛后,只剩下被他掐脖的窒息感。 她用力掰扯着他的双手,可是力不从心。 一重重的血浪渐渐涌到脸上,耳内的嗡鸣声越来越大,眼前也开始笼上大片的霾。 她在逐渐模糊的视线里,看见顺王那张年轻却可怖的脸,变得那样陌生,渐渐地,连那张脸也变得失焦了。 常念残存的意志告诉自己,她不能死,至少不能现在就死。 她缓缓攀上他的手腕,从快要窒息的空隙里,勉强挤出一丝哀婉的声线,“殿……殿下,不,不……要……” 顺王大概没想着要一气儿把她掐死,手上很好地控制着力道,居高临下地欣赏着她的神色。 虎口再缓缓收紧一点,她那张如花的脸上渐渐蒙上了一层深似朱砂的红晕。 也许再用上一点力,母后就再也不会逼他,他就能把所有的不平和困顿做个永远的终结,从此做个毫无软肋的皇子。 可惜,他到现在仍旧舍不得。 她哀恳的嗓音让他心软了。 他缓缓松了松手。 她因为他的手下留情,开始急促地大口喘息起来。 顺王满意地俯视她。 她怕得浑身发颤,和平日里那个不可一世的顾总使相去甚远。 这种能将她掌控在手中的快感,让他迷醉。 她脆弱喘息的模样让他心颤神迷。 他再也遮掩不住自己见不得人的欲望,空出一只手掀起她身下的袍襟,从她腿间挤进去,开始解自己腰间的玉带。 常念在神思渺渺间静待着时机。 只要他一俯在自己身上,她就能做到一击毙命。 她没有再反抗,两手瘫在身体两侧,只是半垂着眼,不发一言,静静地望着他。 顺王避开了她的视线,没敢和她对视,怕他窥破自己肮脏的本性。 也许是太过心虚,满心的欲望和昂扬突然间衰落了下来。 他懊恼自己在关键时刻变得这样无能,原本只要再进一步就能占有她。 他不甘心,又怕她看见,越发瞧不起自己。 他心里愈发着急起来,掐着她脖子的那只手不由地松开了。 常念趁机抽出匕首,瞬时起身,挥刀朝他的脖子上抹去。 顺王惊惶抬眼,本能地伸出手遮挡。 锋利的刀刃几乎把他的手掌从中间劈开,翻开的白色皮肉瞬间被奔涌出的鲜血覆盖住。 顺王握着手掌歪倒在一旁,皮开肉绽的痛楚让他不住地哀嚎起来。 常念跌跌撞撞地起身,拨开重重叠叠的帐子跑进内室,推开半阖的窗子,纵身跳了出去。 前院守门的侍卫一定能听见顺王的嚎叫,也许不久就会追赶过来。 窗台有些高,常念跳下来时脚下一歪,窗下干枯的枝条刺穿了靴子。 她顾不上看脚踝上的伤势,攥紧了匕首往后门上逃。 长公主大概没料到她能从顺王的手底下逃出来,后院里并没有安排守卫防护。 那些洒扫的下人看见她满手的鲜血的冲出来,一时都愣住了。 一个胆大的小厮战战兢兢地迎上来,横着手里的竹枝扫帚阻拦,“你……你不能走……” 常念没和他废话,转过手腕,手起刀落间间割开他的喉管,解决了眼前的路障。 血液喷溅了她一脸,空气中有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剩下的几个小厮再不敢上前,被她阎罗似的气场逼得连连后退。 杂沓的脚步声渐渐接近,公主府里的守卫正从四面八方涌向这里。 绝望的预感爬上了脊背,手心粘腻的血液让她几乎握不住刀柄。 常念知道,她抵不过这么多身手皆在她之上的侍卫。 如果今天死在这里,她的秘密就再也掩盖不住。 她唯今只有寄希望于顺王对她残存的那点肮脏的欲望。 可顺王和济王不一样,他对她只有野蛮的控制欲,暂留她的性命之前,也许会先砍了她的手臂,让她再也举不起刀刺杀他。 断一只手臂又如何,只要能留着命,她早晚都能讨回来。 她握紧了短刀,缓缓转过身,旋着刀柄的手一松,短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侍卫从拐弯处聚拢过来,见她交了缴了械,遂隔着距离,抽刀出鞘与她对峙着。 剑锋闪烁的寒光汇成一片,顺王从围聚的人群里走出来。 手掌上缠绕的纱布已经浸透,有血液顺着边缘滴落。 他分明怒火中烧,嘴角却漾着阴森的笑。 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围墙上却突然跳下两个蒙面的黑衣人。 常念一左一右的被架住了,震惊中瞬间被黑衣人飞纵着带到了围墙顶上。 下面传来长公主气急败坏的叫喊。 “快放箭!快!别让她跑了!” 箭矢如流火,瞬时破空而来。 两个黑衣人伸出手臂替常念遮挡。 常念转头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却看见了顺王惊愕的脸。 下一秒,一只冷箭直直地没入了常念的身体,血液迸溅。 有皮开肉绽的脆响。 常念脑中瞬时一片空茫。 她低下头,还没来得及看清墙外立着的是谁,就失足从高墙上跌落了下去。 第88章 第二次救我 常念几欲昏迷之际,跌落进一个坚实的怀抱中,被人用披风兜头给罩了起来。 马背颠簸,常念在黑色的披风里捂着肩膀,那支冷箭射偏了一些,贯穿进左肋下几寸处。 马背上的每一下颠荡都让她多了一分痛楚,即便睁着眼,眼前也是一片黑暗,她痛得几欲作呕。 常念攥紧了身前人的衣襟,浓重的血腥气让她无法辨清救她的人是谁。 她艰难开口,“李洵舟……是……你吗?” 马背上风声呼啸,隔着一层披风,常念被他揽在怀里,只感受到他急促起伏的胸膛和浊重的呼吸。 手上一松,她堕入了无边地黑暗中去。 再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卧榻上的青色帐顶。 窗外的天色已经昏黄,常念僵硬地转动着脖子,又勾起脖子看向伤处。 箭矢已经取出来了,从右肩到左腋下,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因为胸前有裹布在身,上身只穿了一件交领中衣,中衣的带子未系,只虚虚地交叉掩着。 她一起身,松掩着的衣襟就敞开了怀。 常念猛地心惊,连痛也忘了,支着右臂挣扎着撑起身子。 伤处似乎又生出一颗心脏,随着她动作的牵拉,突突地跳疼起来。 床榻不远处的案桌旁坐了一个人,见她醒了,站起身走近道:“别乱动,才止住血。” 常念额头上淋漓的虚汗流到眼睛上,她勉力眨了眨眼,待看清来人后,才脱力地跌回枕头上。 纯王一身月白色锦袍,两肩挺挺,面上仍旧是淡淡的神色,低垂着眸子看她。 “顾大人,本王提醒过你,要小心些。” 常念蓦名松了口气,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哑着嗓子笑了笑,“是殿下救了我?” 纯王没吭声,负手踱开,倒了杯水复转身走到榻前前,见她起不了身,搁下杯子扶她倚在靠垫儿上,才又把杯子递到她嘴边。 常念失血过多,人仿佛虚浮在半空,甫一坐起来有些头晕,眼前蒙着一层乱麻似的白翳,身子不由地晃了晃。 纯王轻叹一口气,“取箭的时候用了麻沸散,麻药尚未褪尽,可能会头晕。” 他撩袍坐在床榻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从她背后绕过手臂把水递到她嘴边。 常念被他圈在怀里,纯王身上甘松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飘上来,她有一瞬间的心慌意乱,但如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不是讲男女大防的时候。 她低下头,就着他的手把那一盏茶喝尽了。 她轻喘了几口气,仰起脸问他。 “是殿下派的人救的我?” 纯王在她头顶点了点头,抬手帮她把留在嘴角的水珠拭掉,做完才发觉不妥,清了清嗓子道:“母妃当初派他们刺杀你,这次也算偿还了欠顾大人的命债。” 常念神情木然,虚弱道:“是明勇军?” 纯王扶着她重新躺回枕头上,拿起帕子缓缓把她额头上的冷汗拭干。 “母妃死后,我已经让这些人各自归乡安家了,只留了两个无家可归的人在府上。” 当初这帮人受蕙贵妃的指派,差点要了她的命,她和济王都暗中调查过一段时间,没想到全无半点踪迹,原来竟是被纯王遣散了。 今天这些人又把她从鬼门关上给拽了回来,还为了救她而丧了命。 常念仰在枕上,闭着眼颤声问道:“殿下为何要救我?” 纯王低头看着她,良久反问道:“顾大人,你为何不杀我?” 他手里握着她这样惊人的秘密,以她的脾气,她早该暗中除了他。 母妃死后,两人做的交换其实早已经作废,虽然他仍像过去十三年一样,当她是个无甚交集的陌路人。 但他知道,单凭自己口头上一两句承诺,其实并不能让她信服,虽然他要护着她的心,是真的。 常念偏过脸看纯王,暮色四合,他在最后一点天光里,依旧白衣胜雪,一副温润的君子模样。 常念笑笑,“那次在朝堂上我被高承为难,挑动着群臣对我虎视眈眈,其实那天殿下早就出了殿门,却为何没走?” 纯王留在殿外,不过是怕那些大臣群情激愤时动起手来,她一个人,双拳难敌众手,难免要吃亏。 他以为她没在意,没想到她都知道。 常念闭上眼,轻喘着气道:“想要我命的人太多,可惜大都不自量力,高承第二天就进了我们清戎司的地牢,后来他病死狱中,我一向有仇必报,却也牢记着谁曾对我有过善意。” 常念周身乏力,麻药让她脑子虚空,她眼神迷蒙,大概不知所云。 “其实殿下这是第二次救我了。” 常念因为“女相”,学堂里那些纨绔总对她不怀好意,下学后有意在路上堵过她,因为忌惮段青的身手,几次都未能得手。 “那次因为有东西落在学堂,段青返回去取,我被那几个人堵在草丛里,他们扒了我的裤子,我里面穿着亵裤,就差一点也要被扒了,是你在不远处喊了一声,那群人才一哄而散,我躲在树后,殿下没看见我,我却看见殿下了,你让我快快回家,然后就离开了。” 她说得那些纯王的确不记得了,也许不过是无心之举,却让常念记了多年,所以即便纯王手里握着她的秘密,她也信得过他。 被人扒裤子的场景,后来成了常念挥之不去的噩梦,她在梦里总梦见有人扒光了她的衣服,扬在手里宣扬着她是个女人。 常念喃喃如同梦呓,“当年扒我裤子的那些人,不仅他们,连同他们当官的爹,都被我网罗出了各种罪名,统统给送进了诏狱,我不仅扒掉了他们的官服,也扒掉了他们的皮,只要我攥权在手,从今往后,就再也不会有人敢那样欺侮我。” 纯王俯在榻前,她还在低声喃喃,“十六岁时,我也曾幻想有一个温润如玉的郎君,像李长嬴一样,像爹爹一样,可是,爹爹他……爹爹,求求你……不要死……” 天色终于彻底黑下来了,纯王并没有燃灯,他垂眼看着昏沉睡去的常念,伸手把她中衣腋下的衣带系好,又把被沿仔细地掖到她的颌下。 窗子上有人影晃动,他警觉地走到门口,打开门,看见的是济王风尘仆仆却目光暗沉的脸。 看见纯王出来,济王缓缓踱到门前,沉声问道:“三哥,她怎么样?” 第89章 真成了软肋 济王抬脚要进去,纯王抬手阻拦,“她睡了,”清了清嗓子又道:“已经没什么大碍,只是失血过多。” 济王凝目看他一眼,纯王避开他的目光,伸手把他往廊上引,“你在城外的布防都安排妥当了?” 济王站着没动,“沈柳清的兵大概今天夜里会赶回京城,崔将军领着燕京的兵士已经守在城外了。” 他不走,纯王只好也站住脚,转过身问他,“沈家手上有七千兵力,只是燕京一带的兵够吗,崔将军不用调遣南路的兵吗?” 济王阴森一笑,“就算他有七万的兵也无济于事,兵符不过是个死物,沈柳清不过是个半路封的一个将军,谁会真服他,将士们认节也认人,他以为自己能拥兵自重,不过是替自己摇旗呐喊,唱独角戏罢了。” 纯王知道自己这个四弟的能耐,他在军中八年,一天都未曾虚度过,既立下了赫赫战功,也拉拢了人心,京中的消息虽不是他传递的,但四弟也从没断过对京中官场的探听。 八年时间,足够他笼络住各军的将士,掌控大胤大半数的兵力,他是天生的当权者,连崔松涛那样清高孤傲的大将军也肯对他唯命是从。 纯王微微点头,“那你就按计划行事吧,父皇那里你放心,我会处置好,等你顺利即位,我也该离开京城了。” 济王皱了眉,眼神沉郁,“三哥,当初还是你劝我离京去戍边立军功的,如今我们马上就能推翻父皇,你为何还是要执意离京,二哥是死在我怀里的,他的尸首如今还留在兖州,五弟能狠心下令杀了他,还妄想杀了顾常念,我是断不会留他的,往后我身边没了亲人,你为何不能留下?” 纯王抬眼看他,眼里是兄长一样的慈怜,“当初母妃为了封位把刘德胜调进来,故意把你带到善宁宫,是她的不对,她困住我一个人就够了,你不该被埋没在暗无天日的宫里,她们上一辈的算计,原不该再加诸在后辈身上,这帝位除了你,谁也不配坐,其实我作为兄长,并没有帮过你太多,没有我在身边,你一样能管理好大胤的江山,只是,洵舟,我已经厌倦了这些,我和二哥的一样,自知身上罪孽深重,也许只有远离京城才能安心过活,等我南下路过兖州,我会把二哥的尸首带去他想去的地方的。” 宫廷是个繁华冢,底下埋了累累的白骨,父皇贪恋权势,亲情骨血并不在他考量之中,大哥年幼时贪玩爬上了龙座,他自此就起了疑心,大哥十岁了竟然还会染上天花,长公主能活下来,他却因此而夭折,大皇子的死究竟是不是父皇的手笔,谁也不敢断言。 三哥是个心慈的人,对父皇出手也是逼不得已。 他没有他和顾常念一样勃勃的野心,若不是生在帝王家,他合该是个清高淡泊的教书先生。 济王深吸了一口气,眼里有光闪烁,“没能护住二哥,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所以,三哥,你若执意要离京,我不会强求你留下。” 纯王点点头,见他不住往房门上看,不由得问他,“洵舟,你对顾常念……” 济王隔着雕花木门往里看了一眼,苦笑一声,仰头道:“三哥,我对这个顾常念,大概是动了真心了。” 纯王眼神轻颤,看他满脸疲惫,却目光灼灼。 他没想到四弟竟真对一个“男人”动了真情,他对待感情从不含糊,若他说用了真心,那他往后定会护她周全。 他心头有些酸涩,迟迟道:“洵舟,顾常念是男人,等你登上帝位后,你打算把她怎么办?你的那些部下能容得下她吗?” 济王笑道:“三哥,你怎么跟顾常念一样,总在强调她是个男人,她是男人我看得见,我告诉过她,我要的是她这个人,我不在乎她是什么,至于别人怎么看,只要我愿意容得下她,就用不着和其他人交待。” 纯王张了张嘴,想了想,最终只是嘱咐他,“四弟,你最好还是提前想好,如何和崔将军他们交待吧。” 济王顿时敛了眉,“是不是有人为难她?” 纯王摇头道:“有没有人为难她我不知道,但顾大人若愿意说,她会告诉你的,你先进去看看她吧。” 济王眼里有探究,却也顾不上细问,待要推门时,手上又顿住,转过头狐疑地问他,“三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纯王勉强勾了勾唇角,“京中之事,有什么能瞒地住你,你快进去吧,一会儿就该出城了。” 济王挑了挑眉,轻轻推开了雕花木门。 他缓缓靠近,如同上次初入她卧房时一样,控制不住地开始心头疾跳起来。 屋内光线昏暗,他从腰间取出火折,点亮了案头的灯。 他想好好看看她。 不过几日未见,她竟瘦了许多,卧在被子里瘦小的一团,呼吸浅急,脸上竟一点血色也没有,那张丰盈的嘴唇也变得灰白。 他蹙了眉,心头揪痛,想掀开被子看她的伤处,又怕弄疼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后只替她拽了拽被角。 他单膝跪在榻前,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伸出手小心地抚在她的脸颊上,她鼻子皱了皱,他忙移开了手。 他趴在她鬓发边低语,“我写了那么多信,你为何只回了我两个字,就再不肯回我了。” 他离京五天,为了赶路好早日归京,一路奔袭,因为心里顾忌着要经历一场围杀,一路上几乎没有合过眼,偶尔闭上眼假寐,看见的也都是她的脸。 皇后和顺王下了血本,派了两千精兵南下合围他们的队伍。 若不是那精兵里有他安插的人故意阻拦,恐怕连他也难以脱身,只是二哥为了救他身边的那个素青,生生挡下了群刺而来的刀剑,他抱着浑身是血的二哥疲于应对,江望百般拉扯下才让他把尸首放下。 济王低下头,在她唇角绵绵地吻下去。 他听说她受了箭伤,不顾一切地丢下了一众手下,快马加鞭地暗自赶回京城,连日奔波后也顾不上收拾,唇上的乱须约有半寸长。 她大概被他的胡茬扎得不舒服,纤细的眉眼拢在一处,嘴里呢喃,“不要……” 他怜惜地笑了笑,没再触碰她,伸手抚了抚她铺陈在枕上的青丝,气哽道:“我几天没梳洗了,你若醒着,肯定要嫌弃我一身汗臭。” 济王一遍又一遍地捋着那如瀑般的发丝,强压着喉头那股哽咽,“顾常念,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你竟真成了我的软肋。” 第90章 有些怪异 大概是药劲儿已经散了,她即便在睡梦里,也疼出了一脑门的汗。 济王掖着袖子要替她擦,又怕衣服上的薄土玷污了她,拾起枕边的帕子细细的抿她鬓边的汗珠。 她颌下交叉的衽口微微敞着,露出一点纤纤的脖颈,汗珠汇聚到隐隐绰绰的锁骨处,仿若一块出水的玉石。 他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该心猿意马,想起离京前那一夜在马车里的情动。 其实就算她没有及时唤住他,他也不会再更进一步。 他愧对于她,口口声声说不在乎她男人的身份,即便对她痴缠,却深知自己迈不出那一步。 济王换了一条帕子,把她的交领稍微松开一些,手上尽量放柔,将她露出的那一点脖颈上的汗沾干净。 “常念,二哥死了,还有你放出来的那个素青,你还记得吗?我突出重围时回头看,素青自刎在了二哥身旁,他们有情人相伴,黄泉路上应该不会太寂寞。” 他在战场上杀人无数,从不觉得死人有什么可怖,可不能保护手足至亲,眼睁睁看二哥死在怀里,还是让他突然意识到,死亡是这样可哀的一件事。 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她,不知自己这辈子有没有可能和她一起,白头偕老。 他暗暗摇头苦笑,太难了。 他若做了帝王,怎么能不为江山后代考虑,半个月前他还信誓旦旦的和崔将军做保证,说他就算好男色,也绝不会耽误孕育大胤的江山子嗣,可如今,他竟然有些动摇,只要她活着留在他身边,他可以不去想那些长远的事。 可就算他能力排众议把她留在身边,她这样强势,会甘愿只做他背后的一个情人吗? 他凝目望她,她失了血气,原本就白皙的肤色,如今更是白的发硬。 那细细的脖颈,底色发着青气,随着她深深的呼吸,显得嶙峋而伶仃。 他从露出的那截皮肤上,隐约看见一点紫痕。 他起身,躬着身子把她的交领扯开一些,一圈红紫的掐痕赫然围在她的软颈上。 济王唇角慢慢垮下来,紧抿着唇切齿道:“李成瑾,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摩挲着那一圈伤痕,沉沉地叹一口气,柔声怨怼道:“顾常念,你平时脑子那么灵光,怎么今天突然犯起傻来,你身边那个身手了得的段青呢,为什么你要一个人去公主府?” 他正说着,手上突然顿住了。 她的脖颈滑腻无骨,纤细羸弱。 他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窗外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啸叫,济王猛然直起身子,疾步跨到门口。 纯王定身在院中,仰头看着那一线光亮蜿蜒升空,转头和他对看一眼,“四弟,你该出城了,沈柳清的兵已经归京了。” 济王看着那线光束在夜空中熄灭后,伴着零星的火点渐渐陨落,寒声道:“没想到他这么着急赶回来送死。” 他转头,恋恋地朝室内望了一眼。 纯王知道他放心不下,温言劝道:“一会儿我就去把顾大人身边的那个仆从带到府来,有他在身边照看着,你放心出城吧。” 济王点点头,想再进去看她一眼,还是咬了咬牙,狠下心走出几步,突然又顿住,回过头叫了声三哥。 纯王忙应了一声,上前一步,“怎么了?可有什么忘了交待?” 济王搓了搓脸,觉得自己的想法未免太过荒唐,遂笑了笑,“没什么,照顾好她。” 说罢转身疾步走进了沉沉的夜色里。 —— 常念这次是被疼醒的,转过脸,看见的是段青一双红肿的眼。 常念艰涩地笑了笑,嗓子喑哑,“你怎么来了?” 段青咬着嘴唇,拼命忍了忍才没落泪,“主子,小人无能,当初国公爷叫小人陪在你身旁,就是为了能保护你,可小人……” 常念微微摇头,“不用自责,你有你的事情要做,长夏姑娘怎么样?” 段青忙道:“薛大夫又诊过几次脉,摔得那一跤,并没有影响,我来前她和刘妈正睡得安详。” 常念点点头,侧过身看天色。 那种虚浮的感觉消失后,伤处只剩下切切实实的痛感。 段青忙扶住她,“主子,还未到卯时,再睡会吧。” 常念粗喘一口气,“睡不着了,扶我起来坐会儿。” 段青没办法,只能避开她的患肢,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起来。 常念见她忧心忡忡,想起上回她受伤时说的话,宽解她道:“就差一点,也要扎胸脯子上了,上次你受伤,我倒没听你叫过疼。” 段青怕她看见,在她背后不着痕迹地抹了眼泪,“小的伤口浅,您那箭都贯穿胸背了。” 她突然想起来,讶然问道,“主子,谁给你治的伤?纯王吗?” 常念倚在她身上,喘匀了气才道,“其实,纯王他,知道我是女人。” 段青身形骤僵,森然道:“要小的杀了他吗?” 常念摇摇头,“我一直没告诉你,他十三年前就知道了,不过说来话长,等我好了再和你说这些,宫里可有什么消息?” “暂时还没有,徐副使曾派人来府上找过您,寻不见人,只能出动衙门里的千户出来寻找,纯王他入夜才暗中派人把我叫来,并未告诉其他人。” 常念点点头,“你来时见过纯王了?” 段青说没有,“他见小的来了后,就急匆匆地进宫去了。” 外头淅淅沥沥地落了雨,落在檐顶上,有沙沙的声响。 “京外可有什么动静?” 段青思量了片刻,犹豫道:“主子,守在城外的探子来了消息,有一路兵马漏夜入京,不知是沈家的,还是济王的。” 常念倏然地睁开眼,挣着身子要下榻,“送我进宫。” 段青见她冷汗涟涟,哀求道:“主子,您要办什么,小的替您去办,您这样,会没命的!” 常念捂着伤口咳嗽了几声,牵拉住伤处,很快有丝丝缕缕的血迹浸透了中衣。 “那就先回府,叫薛长清想法子别让我流血而死,就算撑上一天也行。” 第91章 中毒了 西暖阁里,皇帝倚在软枕上,神志虽然清醒却气息孱孱,“顾总使还没有找到吗?” 徐枫嗓音微颤,紧握着的双拳青筋毕露。 “回皇上的话,据长公主所供述,顾大人今晨早早地就从公主府离开,下官命千户们遍搜城内,暂无所获,微臣恳请皇上下旨,给下官一列禁军,允臣出城寻找,微臣定会把顾总使给找出来。” 皇帝正喝汤药,闻言并未吭声。 皇后曲腿上前接过空药碗,又接过曹总管呈上来的茶碗奉上去,皇上低头饮了一口,漱了漱嘴,吐进了漱盂。 皇后卷着帕子替他揩了嘴角,又奉上新茶,皇上浅抿了一口,就皱眉推开了。 皇后退下脚踏,柔声道:“皇上,您如今病体未愈,皇城守备不可缺,调禁军出城去找顾大人,恐怕不合时宜,再说,顾大人这个时候突然失踪,还有济王如今也一并下落不明,世上的事怎么会凑地这么巧……” 徐枫抬头看她,语气冷硬,“皇后娘娘,您贵为国母,说话要讲证据,空口无凭,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下官实在不知,娘娘究竟是何意图!” 一个小小的副使竟也敢这样呛她,不过碍于皇上如今醒着,她不敢疾言令色的把他打下去。 皇后冷眼看着徐枫,转头道:“皇上,臣妾只是觉得顾大人失踪实属蹊跷,再说,济王和顾总使的传闻,并非臣妾杜撰,如今这个关口,两人齐齐失踪,难道不可疑吗?” 顾常念在公主府被救走时,两个黑衣人已经被射成了刺猬,无从审问,等长公主派人绕到围墙外时搜寻时,人早已跑得没了踪影。 如今箭在弦上,顺王已经顾不得去查究竟是谁救的她了。 先扣上谋反的罪名,即便她和济王都还活着,过了明天,只要他们敢回京,一律以逆贼论处。 徐枫跪在地上,以头叩地,“皇上,顾总使兢兢业业,忠心天地可鉴,请皇上下旨让臣出城寻找,等顾总使回来,自会证明顾大人的清白。” 皇帝多疑,给皇后设局虽然是他一手布局的,只是两人的失踪,却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皇帝脸色变了变,突然觉得有些气闷,捶着胸口咳嗽了几声。 徐枫仰头,殷切地看着皇帝,却见皇帝闭着眼沉默了下来。 皇上不肯下旨,徐枫转脸看肃立在两侧,仿佛事不关己似的两位王爷,恨得后槽牙几乎咬碎。 他愤然朝上拱手,意欲再求,“皇上!求皇上……” 榻上的皇帝疾咳了两声,越来越剧烈,忽然仰脖,猛地从嘴里喷出了一口鲜血。 紫檀木脚踏的踏面打磨的光滑无痕,血液顺着脚踏边缘淌了下来,染红了榻下富贵长绒地毯。 地上或跪或站的几人怔在原处,反应过来都纷纷上前查看。 皇后扶着皇上尖声喊了起来,“太医!快叫太医!” 太医院的医官原本就在隔壁,听见动静匆匆赶了进来。 纯王把声息微弱的皇帝放平后退下脚踏,让太医上前诊脉。 皇上脸色灰败,竟像死了大半。 高太医膝行到上前查验,才搭上脉就变了脸色。 又颤颤巍巍地探头掀了掀皇帝的眼皮,一时吓得魂飞魄散,转头看看皇后,又看看两位王爷。 皇后看他呆头呆脑地茫然四顾,不由得逼近一步,“你还看什么!皇上他到底怎么回事?还不快说!” 皇帝的病情一向都瞒着皇后,如今没有顾大人在身边商量,高太医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正惶惶不知从何说起,错眼间,竟看见顾总使撩袍跨了进来。 他仿佛看见了救星,打颤叫了一声,“顾大人!” 屋里的人又着实吓了一跳。 纯王看她若无其事的进来,眸子里难掩震惊之色,“你……” 徐枫激动得差点上前捶她一拳,到底按捺住了,只是颇为得意地暼了一眼皇后。 皇后和顺王完全是一副看见鬼的表情。 顺王是亲眼看见她被箭矢击中的,就算不能一命呜呼也得元气大伤。 如今她却一身绯色官袍,身形萧素,面上的容色竟比平日里还要殊胜。 顺王不知是心虚还是惊惧,看着她,竟出了一背的冷汗。 常念没理会众人各异的表情,径直走到榻前,焦急问道:“高太医,皇上究竟怎么样了?” 高无庸眼神闪烁,常念立刻会意。 皇帝突然真的有恙,现今实在不宜声张,先不论是不是皇后的手笔,那些军机重臣若是得了信儿,各自拥立所支持者为营,朝廷必要大乱。 况且,济王还未归京,她必须先撑住。 常念簇眉问道:“是不是上次的病症又加重了?” 高太医忙道:“是是,皇上忧思过重,急火攻心,加上连日夜不能寐,所以才吐了血,如今气血两虚,等微臣开了药,还是要多休息为宜。” 常念看着他点了点头,转过头朝皇后作揖,“娘娘,不若您先留下来侍疾,臣等先退下,好让皇上有个安生歇息的时候。” 皇后越过她,看了一眼榻上双目紧闭的皇上,对她的话表示半信半疑。 这个顾常念对于自己被设计谋杀一事竟然没有立时发作,皇后实在有些拿不准她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时不知道究竟是留下好,还是暂时离开好。 正犹豫间,顺王上前几步搀住了她,皇后立刻身形晃了晃,状似要昏厥。 高太医疾呼,“皇后娘娘!” 殿里立时乱成了一锅粥,守在外间的一众御医听见连皇后也倒下了,一股脑齐齐涌了进来。 常念皱眉喝道:“皇上尚在昏迷中,高太医要在这里留守,刘贲,你带几个太医先送娘娘到偏殿医治。” 刘贲应了是,簇拥着顺王和皇后离开了。 外头雨势渐起,哗哗的雨势泄在殿外的金砖碧瓦上,殿里光线晦暗。 曹总管惶惶地跪在榻前,“顾大人,皇上他……” 高无庸看了一眼仍在一旁站着的纯王,不知该不该说。 常念微微喘了口气,朝纯王拱了拱手,转头示意高无庸说话。 高无庸咽了口唾沫,“皇上他,中毒了。” 第92章 斯文点 不用说,下毒的一定是皇后。 杀了皇帝,就不用再谋求什么太子之位,弑君称帝,一劳永逸。 她不知道纯王会不会借机也生出些别的的野心,但如今济王未归,必须趁沈家发兵围城前,替济王留出足够的时间斡旋。 她转身单膝跪地,“殿下,皇后和顺王一直有谋反之心,皇上原本有意要借机揭穿他们的阴谋,没想到竟被皇后下了毒,如今还请殿下出面,主持大局。” 纯王垂眼看她,不知道她为何要拖着那么重的伤进宫,也许是担心顺王夺了四弟的皇位吧。 四弟对她用了真心,她对四弟,也是一样。 如今她还不知道他和四弟是同谋,他亦不知如何开口。 他还记得她,昨天她在睡梦里说的话。 “我想有个郎君,如李长嬴,如爹爹……” 他无意中救了她一回,她也并不是真对他有意,“如李长嬴,如爹爹”,她不过是把他当兄长看待。 他伸手把她拉起来,脸上的表情,少有的冷厉。 “高太医,你去瞧瞧,父皇还有救吗?” 高无庸颤声应了一声,探过身子查验皇帝颈间的脉动,又拨开眼皮看瞳仁,很快退下来朝纯王叩首,扒着砖缝的手抖搂得不成样子。 “回殿下,毒药入了心肺,皇上他……” 纯王不待他说完,抬手一挥,“曹总管,立刻关闭所有殿门,别叫人走漏了风声,徐副使,去通知枢密院统领隋斌,叫他立刻派人来立政殿。” 偏门才关上,正门上突然扑跪进来一个内侍,反手指着门外,“殿下,大人,沈将军带重兵把宫门围了!” 终究是他们先到一步。 常念慌了起来,打算要出门看看,却被纯王拽住了。 殿门上进来了一队禁军。 为首的是二等禁军侍卫长佟鹤,他压着刀,冷冷扫了一眼殿里的人,厉声道:“纯王李长嬴,伙同清戎司总指挥使顾常念,谋害皇上,意图谋反,押起来!” 他一挥手,身后的一列禁军鱼贯而入。 徐枫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入宫禁前要解武器,无刀可用,他只能展臂拦在前头。 “佟鹤,你他娘的脑子被驴踢了吧,你算哪颗葱哪头蒜,敢说清戎司谋反?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顾总使谋反了?” 佟鹤唰地一声抽出佩刀,刀尖直逼徐枫面门,咧着嘴角冷冷一笑。 “徐副使,别急,有你的份儿!来,把这些蛇鼠一窝的逆贼,都给我抓起来!” “谁敢!” 枢密院统领隋斌领着兵士站在殿门口怒喝,铮然的拔刀声不绝于耳。 佟鹤忙调转矛头,一个个都抽刀对上枢密院的兵士。 一瞬间剑拔弩张。 廊庑下拥挤,两队人僵持着下了台阶,退到了殿门前的广场上。 佟鹤打眼一扫,看隋斌身后不过跟了四五十人,抬指一挥,各个宫门上瞬间涌进来大批身穿甲胄的侍卫。 他轻蔑一笑,“隋统领,念着平日咱们是上下级的份儿上,我再称您一回大人,现在弃暗投明,还来得及。” 隋斌不屑于接这种腌臜货的茬儿,朝廊下的纯王拱手,“请殿下下旨,容微臣斩杀逆贼!” 纯王从容点头,短短一字,“杀!” 徐枫早窜到了隋斌身边,抬手一把接过隋斌丢过来的大刀,朝对面怒吼一声,“直娘贼,老子今天非砍死你这个背信弃主的狗崽子不可!” 两队人很快厮杀到了一起。 血液染红了广场上的汉白玉方砖。 偏殿的皇后和顺王早已经出来,站在廊下冷眼看着皇权争夺下,人命间的拼杀。 那群太医半张着嘴,连带着那些四处逃窜的宫女太监,看着台阶下的人杀红了眼,瑟缩在殿门里,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也不知该过来这边还是继续留在原地。 顺王扬了扬手,很快有几个侍卫压刀往这边过来了。 纯王似乎没看见,转过脸对常念道:“你身上有伤,先进殿里去。” 他脸上的表情从容且淡定,眼里仍旧是无波的渊,常念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生出波澜。 她抓紧他的袖子不肯进去,“殿下,御前的亲军都被皇后策反了,你不能去送死……” 他安慰她,“你放心,我们都不会死的,崔将军还有四弟,会来救我们的。” 他掰开她攥紧的手,不顾她的阻拦,把她推进了殿内,交待曹总管从里面锁好殿门,转身看着身穿甲胄的亲军渐渐逼近。 纯王大喊一声,“隋斌!” 隋斌应声,远远抛过来一柄长剑。 纯王伸手接住,提剑迎了上去。 隋斌因为分神,对面的敌人毫不客气地朝他头顶劈了下来。 “当”地一声,徐枫伸刀挡住,火星四溅。 隋斌捡起地上的刀,瞬时砍在对面的脖子上。 “去你妈的!” 喷溅的血液呲了徐枫一脸。 徐枫气喘吁吁地抹了把脸,“隋大统领,你能不能斯文点!” 殿内的常念听着外面刀剑相击和阵阵哀嚎声,急得在殿里四处乱转。 她低声咒骂了一句,“李洵舟,你是不是真死在外头了!” 仰头看见南墙上斜挂着的一方宝剑,是皇帝年轻时出征西域用过的,她大跨步上前,忍着肩上的疼痛,抬胳膊取了下来。 正要转身将殿门劈开,听见曹总管在身后急声唤她,“顾大人,快来!皇上似乎有话要说!” 常念扑到榻前,“皇上!” 皇帝艰难地转过头,气弱游丝,“长夏……长夏她……” 皇帝终究还是喜欢长夏的,不然不会这个时候,还惦记着她。 常念惊觉,若今日错过这个时机,她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已经没有太多时间思量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了。 她俯在皇帝耳边,低声道:“皇上,长夏姑娘很好,她有身孕了,微臣已命大夫诊过,是男胎。” 皇帝的眼珠子定在她脸上,有一瞬间常念以为他断了气息。 下一秒,皇帝脸上竟然浮出了一个诡异的笑。 “遗……诏……” 曹总管急忙转身拿来纸笔和印玺,常念按照皇帝断断续续的叙述,撰写了下来。 “着令宫侍长夏之子继皇帝位,清戎司总使顾常念为摄政大臣,辅佐幼主……” 第93章 争去吧 皇帝防了儿子们一辈子,没想到最后却还是栽到了儿子们的手里。 他拼命攥在手里的那抷沙,就像他现在的生命一样,眼看就要流尽,唯余一点残存的不甘。 把一个尚在腹中的皇子立为新帝,说起来很有些荒唐,别说还没出生,就是册立个五六岁的孩子,大胤的江山也要再动荡一回。 那些个酸儒若是知道了,一定会指天咒骂,说皇帝是因为将死才昏了头。 皇帝要任常念为摄政大臣,不见得是有多信任她,不过是借她的手,报复儿子们的背叛罢了。 她手里握着这样的遗诏,皇帝大概笃信,只要她野心不死,她就会把遗诏公之于天下。 遗诏一旦昭告天下,不管这场宫乱的赢者是谁,想坐皇位,只有杀了长夏和那个遗腹子。 谋逆得来的皇位,永远坐得名不正,言不顺,一辈子都要担着谋害手足的恶名。 这煌煌宫阙里隐藏着数不尽的风暴,皇帝就是要在临死前,最后一次引燃这些暗雷。 她有忠心,但人性终究是自私的。 皇上临终托赖她,要她以身入局,她没那么傻。 遗诏若现在拿出来,长夏会死,她也活不久。 到了紧要关头,还是要先顾全自己。 济王说过,只要于他的大业无碍,他便不会动她,她也问过他,要是有碍呢,他其实并没有正面回答。 她要干的,恰恰就是有碍于他的大业的事。 这个遗诏她早晚会拿出来,但绝不是现在。 在夹缝里求生存,绝不需要硬碰硬,看准时机才最重要。 皇帝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响,常念把写好的诏书呈到他面前,请他过目。 皇帝想来已经看不清了 ,不能提笔落款,只能颤着手摁了指印,由曹总管握着手压了印玺。 做完这些,力气几乎耗尽了,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嘴角流出了一丝黑线,眼睛死死地盯着常念。 “争……争……去吧……” 皇帝眼里的斗志最终还是熄灭了,擎着的手渐渐垂了下去,最终落在了榻沿外,微微地晃荡着。 曹总管和一群太医跪在地上,抠着砖缝哀哭起来。 常念在这绵绵的哀哭里突然被激得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伤处的发作。 为何皇帝的死相和爹爹这么像。 爹爹死时的场景仿佛再次重现在她眼前。 也是一样的口角流着黑血,也是一样的不甘,也是定定地看着她,“念儿,不要……争……” 她猛然转过身,一把揪住了高无庸的领口,“皇上他,究竟中的什么毒!” 高无庸被她揪地半曲着腿,一脸惊惶,脸上还挂着成串的眼泪。 “顾大人,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皇上中的毒,和国公爷当年中的毒一样,是红药。” 常念摇摇晃晃地松开了手。 叫它红药,是因为它是从一种表面赤红的矿石中提取,高宗皇帝时,西域发掘出这种赤矿,因为产量极少,不过一年就采尽了。 加上提取红药的过程颇为复杂,远没有矿石本身的价值高,所以赤矿多用来装饰摆设,能传入中原的就更少。 当年爹爹中毒,薛长清对爹爹的病情无计可施,只有求了同年的高无庸一起救治,可惜高无庸也不知道究竟是何种毒物,最终还是无力回天。 高无庸是个药痴,回去后曾多番查找医书,知道了这个毒药,却仍旧无药可解。 连常念也是查了很久,才查清这种毒物的来源,可惜,那个毒死爹爹的人,她一直都没查到。 她怀疑过所有和爹爹有过过节的官员,连皇上也怀疑过,却从没怀疑到皇后头上。 爹爹死的时候,皇后不过是后宫里不起眼的一个后妃,和爹爹根本没有一点交集。 最有可能的就是皇后的爹,当年的户部尚书沈明义。 沈明义是个墙头草,在朝中从不轻易得罪人,和爹爹虽没有私交,却也没有明面上的过节,所以她并没有在沈家费力气细查。 她找了这么久,没想到红药竟然在皇后手里出现,还用它毒害了皇上。 沈家人的阴险和野心,一代一代,藏得太深。 沈明义致仕后一直缠绵于病榻,如今吃喝便溺都要在床上解决,杀了他,简直是在帮他解脱。 父债女偿,沈家的人,都该死。 多年的盲目有了目标,她有生之年,终于可以替父报仇。 虽然过了今天,沈家人都得死,但死之前,她至少要弄清,他们害死爹爹的原因。 常念把遗诏掖进怀里,快步地踱到门口。 外头兵刃相接的声音渐次低了,渐渐只能听见落雨声中,未死的兵士一声又一声的悲鸣。 常念转身捡起地上的宝剑,抽剑出鞘,多年未见天日的剑身,依旧寒光大盛,利可断发。 她两手握紧剑柄,高扬剑身,一剑劈开了殿门上的门锁。 用的劲儿太大,伤处的缝线都给崩开了,她觉得前襟处渐渐濡湿了一片。 身后传来曹总管的惊呼,“顾大人,别出去!” 常念提剑跨出了殿门,往广场上看,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不少的尸体。 血水被雨水冲刷,泱泱冲过天街,淌到常念的脚边。 她已经顾不上心惊。 纯王和徐枫,还有隋斌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冒雨在满地的死尸中绕行几圈,没发现他们的尸首。 那就是还活着。 雨声中夹杂了阵阵的呼号。 她侧耳细听,两仪门上传来的声势渐渐大了起来。 济王的援兵应该已经到了。 第94章 为何毒死我爹 皇后和顺王一直都在偏殿里候着。 就等着沈柳青杀光那些亲军和清戎司的叛贼,领着群臣进来向皇帝禀明后,再昭告天下,纯王和清戎司意图谋反,已经全力扑杀。 那些老臣势必要逼着皇帝下旨册封储君,这太子之位,除了成瑾,就再没有人能来争了。 至于济王,他若死了最好,若不死,等回了京,那就再杀上一回也无妨。 皇后气定神闲地坐在殿里的宝座上,并不在乎隔壁锁上了殿门。 一道锁而已,再让那个顾常念多活一会儿。 她等得及。 皇后拈着佛珠盘桓,看顺王在地心一圈一圈的转着,安慰他,“且安心等吧,你舅舅会来的。” 虽然这样说,心里却也隐隐不安。 七千人对上皇城内两千的亲军和几百的千户,围堵剿杀,早该结束了。 可迟迟未有人来。 宫门上突然传来一阵呼号声,一浪接过一浪,听不清喊的什么。 皇后攥住佛珠,攥出了一手心的汗。 顺王心头渐渐升起恐惧,却强压着不安镇定道:“母后,儿臣去瞧一瞧,说不定舅舅是被那些酸儒给缠住了。” 皇后不相信这个时候还能有什么变故,她顿了顿,“你去吧,把这些侍卫都带上,叫你舅舅不用和那些言官费口舌,进来禀明皇上,由皇上来定夺。” 顺王领着殿里的侍卫冲进了雨幕。 广场上的死尸横布,已经看不见站着的活人。 顺王顾不上查验里头有没有纯王的尸体,沿着中路往城门上赶去了。 皇后待顺王走了,才闭上眼,一粒一粒地转着那赤红的珠子。 更漏嘀嗒,地心的髹金铜炉里燃着香,和外头风雨飘摇的世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对比。 尘埃落定前的忐忑和激动间,她突然回忆起怀上成瑾的那次侍寝。 在那之前,她已经将近有半年没有被皇帝召幸过。 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姑娘,在王府时,后院没有那么多莺莺燕燕,她一个月总也能轮上几回侍寝。 可进了宫,花有千朵,皇帝应接不暇,后来又封了一个蕙妃,自那以后,蕙妃就圣眷独宠了。 母亲有时候进宫,会怨她拢不住主子的心,可皇上眼里没她,她能怎么办? 她看不起后宫里那些贵人,为了要侍寝,每每见了皇帝,都要做出一副下流谄媚的狐媚样子,没见过男人似的。 她自觉她和她们不同,毕竟她是陪皇帝从王府到皇宫的。 可那夜敬事房的太监来说,皇帝翻了她的绿头牌时,她竟也着急忙慌地开始打扮了起来。 尽管知道谢了恩旨后,还要沐浴更衣,再打扮也要脱个精光,不着寸缕地钻进皇帝的被窝。 和相爱的人交欢的滋味,她自己也差不多都快忘了。 皇上上来的时候,有扑鼻的酒气。 皇帝是一国之君,很少贪杯,可他那夜,竟然喝醉了。 他一上来就掀了她身上裹着的被子,扯住她的胳膊,粗暴地把她丢到脚踏上。 十一月的天气,和现在一样,外头是哗哗的大雨。 她跪在榻沿,冷得浑身颤抖。 皇帝把压抑的愤懑和暴虐,都发泄在她身上。 她流着泪,尽心地奉承他,可他情动时,却在她耳边喃喃。 “暖儿,朕要你,朕只要你,你为何要这样对朕……” 她的丈夫是皇帝,她一辈子只能交付给这一个男人,也只能爱这一个男人。 她不知道皇帝念着的暖儿是谁,她允许他不爱她,却不允许他把她当成替身。 她仰着脸哀求,“皇上,臣妾是风萦,我是风萦啊。” 皇上愣了一下,显然没认清楚她究竟是谁。 只是短促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一巴掌就甩到了她的脸上。 “你这个贱妇!” 自那夜后,皇上冷了那个惠妃很久一段时间,满后宫的女人都以为自己有希望了。 可惜,没过多久,皇上又开始招惠妃侍寝了。 她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哪个后妃叫暖儿。 不过她已经不在乎了,因为,她有了身孕。 皇帝对她,和以前相比,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有在她生成瑾的那一天,下旨升了她的位分。 有了孩子,她再也不用整日忧愁,即便没有皇帝的爱,她也能活下去。 可就是那么巧,那日她无意经过善宁宫时,听见三皇子和四皇子坐在殿门外,小声嘀咕着。 “三哥,刘公公喊的暖儿是谁,是惠娘娘吗?” 李长嬴左右瞧了一眼,“嘘”了一声,“那是咱们娘娘的乳名,不能乱喊。” 李洵舟不明白,“那为什么刘公公可以喊。” 李长嬴岔开话题,“母妃刚才不是有意冲你发火的,你不要害怕,三哥带你去别处玩去,好不好?” 她躲在树丛后,等两人牵着手走远了,才探出头。 原来那一夜,皇上把她当成了惠贵妃。 刘德胜一个太监,竟然敢叫后宫贵妃的名讳,她不由得有些怀疑,惠贵妃和那个太监,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可惜还没等她开始下手调查,刘德胜就调到了东宫太子那里。 那一完遭受的痛苦,她无论如何,也要向那个蕙贵妃讨要回来。 正沉思之际,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哐”地一声响动。 皇后和身边的海嬷嬷俱是一惊。 屏息凝神地听了听,并没有刀剑的声响。 海嬷嬷按住皇后,安抚她道:“娘娘别怕,奴婢先出去看看。 人还没都到门上,常念已经提剑跨了进来。 海嬷嬷见她满脸杀气,不由得后退道:“你要干什么?” 皇后缓缓站起身,冷眼看着她进来。 “乱臣贼子,你还敢杀了本宫不成?” 常念笑了笑,“杀自然要杀,可在杀你之前,我要问清楚一件事。” 海嬷嬷惊慌起来,想要逃出殿外去搬救兵。 常念伸剑拦住她,悠然道:“要搬救兵就快点,别等我问完话了,救兵还没来,你们主子娘娘,恐怕就要人头不保了。” 说罢移开了剑身,海嬷嬷嚎叫着跑出了殿门。 常念以剑拄地,死死地盯着跌坐在宝座上的皇后。 “沈家当年,为何要毒死我爹?” 第95章 你不得好死 座上的皇后有一瞬间的茫然,很快又厉声道:“顾常念!你说什么疯话,你爹被人毒死,和我们沈家有什么关系!” 常念握着剑柄上前,剑尖拖行在金砖上,划出一道细长的白痕。 “我再问你一遍,沈家,为什么要毒害我爹!” 皇后只当她是垂死挣扎,又害怕她真发起疯来一剑杀了她。 她勉强在扶手上拍了一下,威胁道:“顾常念,你若投诚,成瑾说不定会留着你的命,你若敢谋逆犯上,早晚会落个和你爹一样的下场!” 威胁无用,她毫无畏惧地逼近,提剑指向她的面门。 皇后仓皇地跌下宝座,在抱柱间躲避着她的剑尖。 已经没必要再问了。 常念追上去,把她按在抱柱上。 皇后满头环钗,早掉落了一半。 常念以剑抵着她的眉心。 “皇后娘娘,下官小看你了,连带皇上也小看你了,你以为毒死皇上,你就能让你那好儿子坐上皇位吗,你未免太过天真了,你以为你的那些心计手段能蒙骗过所有人,可惜了,你们沈家,全都要葬送在你手里。” 常念以为她要破口大骂,谁知她震惊地盯着她。 “皇上他,死了?” 常念轻蔑地笑了笑,“皇后娘娘,死到临头了,何必再惺惺作态,你毒死皇上的毒,和毒死我爹的毒,不都是你们沈家的传家之宝吗?” 皇后突然尖声道:“顾常念!你血口喷人!我没有下过毒,你那该死的爹,也跟我们沈家没有半点关系!” 常念见她仍旧死不悔改,微微靠近她。 “皇后娘娘,你的弟弟来不了了,你知道皇上为何会封你做皇后吗?” 皇后惊惧地看着她,常念轻蔑地笑着。 “因为他知道,是你毒害了惠贵妃,崔将军压根就没有出京,他的兵就守在燕郊一带,只要你一有动作,他就会立即率兵进城,这些,都是皇上他亲自授意过的。至于济王,你不会以为,他真的那么容易就死了吧。” 一股大厦将倾的预感渐渐从脚底涌上来。 皇后靠着抱柱,才勉强能站直了身子。 她爱皇帝,即便她要推自己的儿子登上太子之位,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谋害他。 可他眼里,她和后宫里那些面目模糊的女人都一样。 她毒死了那个贱女人,他就要杀她满门。 他把她推到皇后的位子上,让她自以为靠近了皇权的中心。 只是靠得越近,欲望膨胀的也就越大,大到遮住了双眼,看不清脚底下踩的阶梯是那样虚浮。 也许早看见了,只是顶峰上的宝座诱人,乱了心智,以为跑得再快些,就能爬上顶端,就不至于踩空坠入万丈深渊。 殊不知他们追寻的这个宝座底下,原本就是空的。 费心筹谋了这么久,临终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皇后呆滞地看着她,明白过来,忽然大笑起来。 “顾常念,你怎么就这么笃定,皇上是我毒死的,我告诉你,本宫没有下毒,你的那个爹,也不是我们沈家毒死的,你自以为能玩弄权柄,殊不知你也在被人玩弄罢了,毒死皇上的另有其人,不是纯王,就是济王,你不是说济王没死吗?他绕了这么大一圈,不也是为了谋反吗?这样心思深重的人,恐怕连你爹,也是他毒死的!” 皇后忽然想起来什么,恶毒地看着她。 “顾常念,你和济王不是有情吗,济王要杀皇帝,难道没有提前知会你一声吗?还是说他只是利用你,等他用完了你,就会像毒死你爹一样,把你也给弄死!” 殿里殿外都静地出奇。 雨还在下,只是小了,滴水檐上流水似的雨线,渐渐断成了一节一节,打落在檐下的青石板砖上,发出“扑哒,扑哒”地声响。 常念不知道她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济王对她的防备和隐瞒,是真的。 她对他的每一步计划,都一无所知。 也许他早已经进了宫门,却任由她在这内宫里自生自灭,一朝御极,她便再无可利用的价值。 那些情难自抑的时刻,是欲望,更是利用。 现在想想,他的每一回亲近,连带那些肉麻的信,都带着麻痹她戒心的目的,是她太自以为是,竟然以为他是真动了心。 他的心计让她自愧不如。 皇后见她不说话,以为自己说中了她的心事。 她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常念,摇头讥讽道:“顾大人啊顾大人,说到底,你不过就是个玩意儿,济王看上你,也不过是看上你这张非男非女的脸,你真以为济王会爱上你一个男人吗,你且等着吧!等他当了皇帝,你也活不久了!” 常念退后一步,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娘娘倒是懂得攻心,不过,记性倒是差了些,我爹死的时候,济王尚远在西北,至于我能活多久,也轮不到您操心了。” 她不再和她废话。 出剑一击,刺穿了她的肩胛。 皇后好像没反应过来,迟迟地低下头,看着没入身体的剑身,发出了痛苦的呜鸣。 常念咬着牙,用尽了最后的力量,奋力一推,把她钉在她身后的抱柱上。 皇后瞬间发出了痛苦的尖叫,“顾常念!你不得好死!” 急剧涌出的血液很快染红了皇后的凤袍,堆积的腥气混合着香炉里的香气,让人作呕。 “皇后娘娘,这一剑,是为了报你们和长公主合谋杀我之仇,下官一向记仇,不过我也很公平,顺王没让人射穿我的心脏,下官自然也不会要了你的命。” 皇后渐渐不再挣扎,大概是晕了过去,头手都垂落了下去。 像挂在墙上的一件华服,光耀夺目却毫无生气。 常念跌跌撞撞地出了殿门。 她胸前的伤口已经控制不住地汩汩往外冒血。 薛长清医术再高,也不是神仙。 不过是在她的洞穿的伤口里填塞上蘸了白药的纱布,再细细地缝合,吃上麻沸散止疼。 如今伤口被挣开,血液漫延,渗透出来,那赤色的绸面颜色加深,成了浓重的乌色。 海嬷嬷还是搬来了救兵。 不过人不多,只有顺王一个人,形容狼狈地疾跑了进来。 第96章 皇上已死 神武门门楼上,沈柳清一身银色甲胄,一脸睥睨地立于城垛前。 他的长相和他的名字一样,清秀有余,英武不足。 从一个五品提督校尉升到神武将军,一个花架子被哄抬得太高,难免就失了自知之明,以为自己真是个治国之良将。 他垂眼看着下面哄闹的群臣,冷冷嗤笑一声。 常念入宫前吩咐过段青,叫她召集群臣入宫,如今文武百官都聚集在了宫门前。 段青和千户们在人群中穿梭,暗中寻找入宫的突破口。 兵部尚书仰着脖子朝门楼上破口大骂,“沈柳青,你为何要围宫?为何不让我们进去!” 沈柳清义正言辞道:“纯王伙同清戎司及御前亲军谋反,下官已奉皇命剿杀,为防宫外有他们的援兵助阵,卑职自然要在此守好宫门,等处理完那些叛贼,卑职自然会开城门,让诸位进宫。” 底下的官员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说济王谋反他们倒还相信一些,只是如今济王下落不明。 纯王呢,要兵无兵,要权无权,敢谋反,实在有些不自量力。 御史大夫气得胡须乱抖,“那皇上呢,叛军在宫内,皇上的安危怎么办?” 沈柳青哼了一声,“卑职守城,自然就是要保皇上的安全,宫中有皇后娘娘坐镇,御前侍卫行护卫之职,御史大人就不用操心了。” 很快有两位参将押着一个人上前。 细雨霏霏,官员们手搭雨棚遮在眉毛上,待看清被押着的人时,顿时大吃一惊。 竟然是纯王殿下! 沈柳清一把扯下塞在纯王嘴里的掩布,冲底下的人喊道:“三皇子李长嬴意图谋反,斩立决!” 身后的参将举刀上前,高高的扬起了砍刀。 底下的百官哗然。 纯王面色泰然,没有一点被俘虏的狼狈。 他扫视一圈底下群立的百官,淡然地笑了笑,转过头问道:“皇上已经死了,沈将军奉的谁的命?” 他突然朝下面大声喊道:“皇后和顺王下毒杀害了父皇!皇上已死!” 所有人都噤住了,连带沈柳清都惊愕地愣在了原地。 皇上死了!? 御史大人哀嚎了一声,百官顿时乱作一团,簇拥着往宫门上挤去。 纯王身后的砍刀眼看即将落下,一只穿云箭破空而来,直直地射入了举刀人的眉心。 再一箭,堪堪擦过沈柳清的鬓角旁。 沈柳清吃痛,捂着被射掉一半的耳朵,惊愕地看着济王驾马穿过人群,在城门前勒紧了缰绳。 沈柳清扑在阑干前,遥遥地望着着下面的人。 “你,你……” 济王坐在马上,风尘仆仆却仍旧神色端严,丝毫不见落魄。 他撤下手中的弓弩,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沈大将军,看见本王这么吃惊吗?你身为武将,大概忘了,追兵就要追到底,若不赶尽杀绝,来日,必将后患无穷。” 沈柳清咬着牙扬起手,高呼,“弓箭手预备!” 那些兵卒架好箭矢,从墙垛处伸出去,直直地朝向城下的人群。 原本群情激愤的官员们开始四散逃亡。 有官员捂着脑袋怒骂,“沈柳清,你敢造反!你伙同皇后毒杀了皇上,难道还想屠城不成!” 不远处有隆隆地马蹄声传来,沈柳清眺目望去,黑压压的军队奔着宫城而来。 连绵的雨,空气里湿气氤氲,透过迷茫的水气,他看见打头阵的崔松涛带着军队朝宫门奔袭,突然幡然醒悟过来。 沈家的谋反,都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他们成了济王登顶的垫脚石! 大势已去,原以为他和家姐的计划周密,怪他心存侥幸,心急赶回京城围宫。 放虎归山,终酿大祸。 如今,唯有死战。 他满目怨恨地看着济王。 “弓箭手!” 所有箭尖都朝向了马背上的人。 崔松涛率兵很快赶至,兵卒们使用玄铁的盾牌矗起一面铁墙。 济王拽着缰绳,朝门楼上高声喊话。 “神武将军沈柳清,假传圣谕,毒害皇上,罪不可恕!众将听令,立即捉拿沈柳清,若有助纣为虐者,与沈将军同罪!” “杀无赦!” 门楼上的沈柳清几乎同时断喝。 “射!” 箭矢混着细雨纷纷落下。 铁矢撞击在盾牌上,发出咚咚地声响。 段青和千户们不停地挥刀斩断落下来的箭矢,护着那些官员躲进了偏门的檐下。 江望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着挤了过来。 段青看见他忙拽住他的袖子,急得跳脚,“快让殿下破门,我们主子还在里面呢!” 江望用肩膀蹭了蹭眼角的雨水,安抚她道:“别急,一会儿就开了,殿下吩咐过崔将军,叫他派人保护顾大人的安危,你放心吧,顾大人不会有事的。” 果然,神武门轰然一声被推开,皇城里的守军冲出来,和外头的兵卒拼杀在了一起。 段青提刀要出去,江望拦住她,“别去,里面也有咱们的人,马上就结束,一会儿咱们再进去找顾大人。” 段青一脸震惊地望出去。 那些守城的兵卒两面夹击,很快败下阵来,围杀的圈子越来越少。 有些守军开始退缩,提着刀站住脚,驻足观望。 本来将和兵就不一心,跟着沈柳清就是造反,站错了队,只能是白白送死。 这大胤天下,谁有权有人心,谁该做新君,大家心里都有数。 几个统领杀了沈柳清手下的参将,连沈柳青都从城楼上给活捉了下来。 押解沈将军的是他身边的副将,沈将军被反剪着双手,推到了济王跟前。 “殿下,反贼已擒,请殿下发落。” 沈柳青没想到连身边的副将都是济王的人,眼里有震惊,更多是彻骨的恨意。 他试图直起被压弯的脊梁,“李洵舟!你早有反……” 副将一拳锤在他的脸上,沈将军的嘴立马被堵上了。 济王翻身下马,轻飘飘看了沈柳清一眼,似笑非笑。 对付这么个草包将军,根本用不着大动干戈。 “先关进清戎司诏狱,既然沈大将军心有不平,那就在史册上写清他的罪名后,剥皮揎草,昭告天下,让他死个明白。” 他转头吩咐,“崔将军整顿收兵吧,那些死尸规制后晚上再运出城,别惊了京中的百姓。” 抬眼间看见满身是血的隋斌,朝他吩咐道:“你带官员们先去太和殿等候,我一会儿就来。” 崔松涛和隋斌抱拳应是。 济王转身,沿着幽深的门洞往里走, 看见尽头处站着的纯王。 他走上前,皱着眉道:“三哥,你何必自己上去,万一……” 纯王笑了笑,“你不是救下我了吗?再说,你的箭术,我信得过。” 济王无奈摇头,正要开口问,“她……” 段青挤过人群,突然扑倒在两人脚下。 “小人见过两位殿下,纯王殿下,我们大人在哪?她身上还有伤,她现在在哪?” 纯王看了一眼济王,朝段青道:“你放心,我把她锁在殿里了,不会有事的。” 济王慢慢蹙起了眉头。 “她进宫了?” —— 第97章 顾常念,你怎么样 干戈已止。 不远处的顺王看着舅舅被狼狈地押解出去,摧枯拉朽的颓败感瞬间湮没至头顶。 其实早该有预感的。 父皇那样恋权谨慎的人,册封皇后,荣封郡王,擢升将军,调拨兵权,桩桩件件,都透着不寻常。 可人就是这样,存着改天换命的心,就总是心存侥幸,以为自己有改天换命的命。 只是他没想到,四哥竟然早就开始筹划了,他们的野心,成了他登顶夺嫡的基石。 母后说的对,他的那点小恩小惠,不过是为了拉拢人心。 只是他没有他的心狠手辣,为了夺嫡,竟然毒杀了父皇。 他顾不上济王投过来的目光,跌跌撞撞地往勤政殿方向跑去。 半路上撞见海嬷嬷。 海嬷嬷揪住他,“殿下!殿下快去,顾大人要杀娘娘!” 顺王脑子猛地清醒过来,脚下加快疾跑起来。 到了殿门外,他一眼看见常念扶着门框,正垂着头疾喘。 他顾不上向她问罪,跨进殿门寻找母后的踪影。 殿内晦暗,突然海嬷嬷凄厉地一声惨叫,“娘娘!” 顺王这才看清,母后被刺穿了肩膀,像只蝴蝶一样被钉在抱柱上。 他扑上去唤母后,颤抖着握住剑柄,奋力拔出插在抱柱上的剑尖。 母后没死。 她声气孱弱,嘴唇微微煽动,“成瑾,快走,快出宫去!” 他强作镇定,吩咐海嬷嬷去隔壁叫太医,转过头看着常念。 仇恨烧烂了他的皮肉。 “顾常念!” 他快步走到门上,一脚把她踹到了台阶下。 常念扑倒在地上,只觉耳内嗡鸣,眼前一片黑影,夹杂着斑驳的白,喉头一股腥甜。 最终还是忍不住伸着脖子,呕出了一口血。 顺王迈出去,从院内纷乱的尸体中捡起一把残刀。 俯身揪住她的衣领,一把她从地上揪起来,拖近。 这才发觉她竟然涂了脂粉,唇上点了口脂。 乱雨落在脸上,打得人睁不开眼睛。 雨水冲刷后,再也压不住她脸色的青白,若不是他拎着,她想来已经倒在了地上。 他惨然地望着她。 “顾常念,我以为你刀枪不入。”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我喜欢你,你为什么要和四哥合谋害我,为什么!” 常念仰着脸,浓烈的鲜血染红了唇齿,从嘴角蜿蜒流到颌下,染红了半高的白色领褖。 雨水浸透了她的官袍,伤处的血液被稀释,顺着衣襟的下缘,淌出了淡色的粉红。 她几乎要失笑出声。 “喜欢我?” 每个人都在说喜欢她。 喜欢她,也不耽误他们杀她,凌辱她,利用她。 她要做一个男人,为何他们要像对待玩物一样的喜欢她? 她浮起一个鄙夷地笑,“殿下,难道你没有和长公主合谋杀我吗?” 争权夺利。 各个都要争得头破血流。 常念头一次觉得这么累。 她想靠在谁怀里歇上一会儿,可是爹爹死了,没人能让她倚靠。 她还要守着自己的秘密,守到死。 她撑着一口气挺直了脊背,一字一句道:“李成瑾,你的喜欢,是控制我,掌掴我,还是蹂躏我?我告诉你,就算没有济王,我也不可能那么下贱地,委身于你。” 他愣了愣,把那柄残刀压在她的脖颈处。 背后突然传来济王单寒的嗓音。 “放开她。” 顺王扣住她肩膀,强迫她转过身子。 济王张着满弓,弦上的箭矢蓄势待发。 在看见她那张没有血色的脸的一瞬间,握弓的手不由得颤了颤。 段青哭着唤道:“主子!”要上前,却被江望和纯王拉住了。 顺王把刀刃贴紧常念脖颈处的动脉,有恃无恐道:“四哥,你觉得,是我的刀快,还是你的箭快。” 济王却把手里的弓放下了,寥寥一笑,“五弟,你难道真的以为,一个玩物就能威胁住我么?” 顺王状似惆怅地笑了笑,“是吗?” 他控着常念肩头的那只手,在她伤处狠狠捏了一下。 常念忍不住痛吟出声,渐渐控制不住神思,腿上软了下来。 济王咬着牙迈出一步,被纯王死死拉住了。 “还不是时候。” 徐枫混在廊下的人群里,猫着身子试图往他们俩人背后靠近。 顺王警觉地扫视一圈,用臂弯扣紧了常念的脖颈,死死地托住她,在她耳边低语,“顾常念,现在还不是死的时候,他不是不在乎你吗?那我就要他亲眼看着你,死在我手里。” 她缓缓伸手摸索腰间的软剑,听见济王淡定的声音。 “五弟,你毒杀父皇,就算杀了她,你今天也不可能活着出宫。” 顺王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四哥,若为大业,至亲亦可杀,对吗?父皇和我,都低估了你的野心,臣弟并不惧死,胜者王,败者寇,我如今只恨自己没有你的心狠手辣,若早早动手杀了你,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个局面,既然你不在乎这个玩物……” 济王攥紧了手里的弯弓,眼神微动,顺王身后的徐枫悄悄逼近。 “那我就杀了她,让她下去陪着……臣弟……” 济王手里的弓弦应声射出,顺王同时动刀,可惜背后被人先一步戳穿了心肺。 这么多人都想让他死,连她也是。 顺王低头看着被她刺进掌心的软剑,心头有无限的悲凉。 她就在自己怀里,却永远不属于他。 他突然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转头看殿里的母后,可是廊下站立了那么多人,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支撑不住她,渐渐倒了下去。 常念再也站不住了。 她感觉自己身上的血快要流尽了,浑身冷得止不住发颤,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力不从心。 济王丢掉弓弩,冲了过来,在她倒地前使劲儿托住了她。 常念听见济王在她耳边切切地唤她。 “顾常念……常念……你怎么样?” 她看见济王眼里的焦灼,突然觉得厌恶。 等她好了,她还要继续讨好他,继续谄媚地委身于他。 雨丝落在脸上,她阖上眼,缓缓伸出手臂。 济王看着她,努力控制着抖得难以自持的双手。 她细细的眉眼紧紧蹙着,连看也不愿意看他一眼。 可她遥遥伸出手,朝着的,却是纯王的方向。 第98章 罪孽深重 济王只当没有看见她的手势,低下头温声安抚她,“你别担心,我会找人帮你治伤的。” 江望适时的递上一个大氅。 济王接过来把她包裹住,打横把她抱起来。 可在经过纯王身边时,她伸手抓住了纯王的衣服。 常念勉强睁着眼睛,脸色如同金纸,喃喃道:“我不要,我……不要跟着你走……” 纯王知道常念怕什么,可济王显然误会了。 他脸色隐隐泛青,微微避让了一下,就挣开了她攥着纯王衣服的手。 纯王在他错身经过时,伸手拦住他。 “四弟,大臣们还在前殿等着你,还有父皇的丧仪还要料理,这么多事情需要你定夺,我先把顾大人带回府,等宫里的事情都安置妥了,你再去看她行不行?” 段青大着胆子上前,不敢公然和济王要人,只能问常念,“主子,我带你回府好不好?” 纯王眸眼沉沉,凉凉地扫了两人一眼,“她哪里也不去,就在宫里。” 又侧过脸唤江望。 江望诶了一声,“小的在。” “去把院使找来!” 太医院院使是高无庸,江望早就看见他了,立马躬身道:“小的这就去请高太医。” 济王一路把常念抱进了乾清殿,不论是顾府还是纯王府,他都不放心,他要一下朝就能看见她。 乾清殿东边紧临勤政殿,西面是大佛堂和慈宁宫,虽然比勤政殿局促了些,但位置离前朝近,离后宫远,很是清净。 段青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脸无措地看着纯王。 纯王叹了口气,追上去,搭手把人安置进乾清殿的西暖阁里。 转头招手叫段青进来,伺候着常念换湿衣。 见济王一脸担忧地在榻前站着,纯王只好叫住他。 “四弟,先让顾大人换衣服,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济王看了榻上人一眼,这才退了出来。 纯王转头朝段青点了点头,跟着跨出了殿门。 雨势渐渐小了,济王在廊下站住脚,脸上的寒意已经压制下来,恢复了平和。 “四弟,你打算怎么处置皇后和长公主?” 济王语气淡淡,“长公主和逆贼串通,差点害死顾常念,她是长姐,我不杀她,就让她禁足府中,老死在公主府吧,至于皇后,她是毒害一国之君的主谋,自然要和她弟弟一样,剥皮揎草,昭告天下。” 雨丝随风斜撒,淋淋落落地湿了鞋面。 纯王的眼里,有说不出泠然。 “四弟,父皇的毒,是我下的。” 济王震惊地扭头看他,“四哥,你……” 纯王苦笑道:“四弟,我并没有你认为的那样的心慈,其实皇后对母后下毒,父皇他都知道,就像他知道二哥当年想杀叔父一样,他任由这些事情发生,沉着气,就是要亲眼看着母后死,叔父死,二哥死。” 父皇为何会对母后突然变了态度,也许他早就知道母后和刘德胜的奸情,他就是要看着她受凌辱,受折磨,才能消解心头之恨,那样的作践和虐待,比拿刀杀人要痛快。 他眼睁睁看着母后被困在荒淫的宫殿里,日日堕落枯萎,却毫无办法。 还有太子和叔父,当年在宴会上,叔父对太子的冷眼和羞辱,父皇都看在眼里,叔父手里握着五军都督府的兵权,即便他没有反心,他的狂妄和不可一世也是隐患。 父皇是天生的阴谋家,他借着别人的手,扫除了所有对他有威胁,有阻碍,有违逆的人,还博得了顾念手足,痴情忠义的天下美名。 若他还活着,四弟这个皇位,绝不会平平顺顺地就坐上去。 他杀至亲,至亲杀他。 因果循环,罪孽深重。 弑父杀君,天地不容。 纯王笑着,笑得却有些晦涩,“其实,我和父皇也没有什么区别。” 济王沉默了良久,抬眼定定地看着纯王,缓缓开口。 “三哥,咱们是骨肉手足,也是一条船上的人,你杀的便是我杀的,不过……” 他冷冷一哂,“父皇是皇后毒害的,文武百官骂的是她,史册记载的也会是她,和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檐顶翘角上挂的宫铃随风晃动,伶伶的声响隔着细雨传过来,听着有些凄冷。 纯王眼睛酸涩地看着这个唯余的弟弟,低下头眨了眨眼,抬起头,轻轻说道:“毒是当年母后从父皇那里偷来的,和毒死国公爷的毒物是一样的。” 说起这个,他不由地皱了眉,“顾大人想来也知道,所以才一心想杀了皇后,我只担心,若她知道真相,会不会以为……” 济王笑了笑,“她没那么傻,国公爷的死,我会替她查清的,至于其他……” 济王转头望着檐外纷飞的雨雾,乜了纯王一眼,“三哥,你难道没有别的话要和我说?” 纯王知道他说的是顾常念,哭笑不得,“你不会真以为是顾大人对我有意思吧?” 济王一副吃味的表情,横着眼睛看他,嘟囔道:“难道不是吗?她不肯跟我走,却要拽你的衣裳,你不过救了她一回,她的心就偏了,早知道,我去!” 大概因为早年自己照顾过他,济王对着他时,总有些孩子气。 纯王无奈摇头,安慰他道:“你想多了,顾大人只是心思重些,也许她是有苦衷,或者受了委屈,没办法和你说罢了。” 济王往殿里回望一眼,俯首叹息,“怪只怪我自己不争气,偏偏喜欢上一个大男人,我知道我手底下的人容不下她,我出京后,她一定受了不少委屈。” 纯王没办法和他解释,她的事情,只能她自己来说。 他能替她做的不多,只能替她死守这个秘密,顾她周全罢了。 江望领着高太医过来了。 济王转过身朝太医拱手,“高院使,有劳了。” 高无庸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躬下身子回礼,“殿下客气,卑职份内之职罢了。” 济王比手让进,高太医侧身进去了。 纯王扯住他,“四弟,太医来了,你去前朝吧。” 济王说不急,“我再瞧瞧她。” 第99章 我要回去 济王他们进来时,常念已经悠悠醒转过来。 她倚着段青,气喘连连,却仍旧揪着领口冷声道:“求,殿下……把……下官送回府中。” 济王上前,向她伸出手,可她避开了。 他蹲在榻前,涩然地看着她,“高太医已经来了,让他先瞧一瞧你的伤,就算你真要回府,也得等他看过了不是,你放心,等瞧完伤,我就送你回去,好不好?” 她眼神冷冷地看着他,只是重复着喃喃,“送我回去……我要回去……” 济王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变得这么执拗。 看着她全无血色的脸,只能耐着性子劝解她,“你的伤口还在流血,实在不适宜颠簸,让高太医包扎完伤口,我一定送你回去,好不好?” 常念推开他的手,突然掀开被子扑下床榻。 洁白的中衣前襟上,刺目的红,已经浸染了一大片。 段青哭了,“主子!” 济王拖住她,“顾常念,你疯了!” 她的手又僵又冷,整个人抖得如同将要燃尽的烛火,杳杳欲灭。 他从没见过她这样脆弱的模样,心头抽痛,惶惶生出些恐惧,怕她就此倒下,抱住她哀声哄劝,“好,好,你先躺下,我马上就送你回去,你先躺下,好不好?” 可她不让他碰她,拼命挣开了他的臂膀。 常念突然觉得,自己可能要守不住了。 她心头燃着一汪火,烧得她神思昏聩,可身上又冷得彻骨。 所有人都在拦她,她看不清前路,找不到方向。 胡乱奔逃中听见纯王急切却温柔的声音,“常念,我让薛长清进宫,我让他进宫来给你治伤,好不好?” 常念已经识不清眼前人的脸了,可她能闻见纯王身上那股清冽的甘松的味道。 她放下心,顺从地点了点头。 再也撑不住,昏死了过去。 济王垂手站着,看纯王把她抱上床榻。 他想上前瞧她一眼,又怕她厌恶,只能远远看着段青和纯王两人把她安置到床上。 他颓然地叹了口气,转身唤江望,揪下腰间的令牌,“去吧,去把那个薛长清给带进宫。” 江望躬身接过令牌,小心翼翼道:“主子,崔将军派人过来,叫主子现在去保和殿。” 纯王回头望了一眼,转身跨出了殿门。 保和殿里的大臣们已经吵作一团,看见他进来,都噤住了声。 原本顺王尚有一丝希望,可惜脑子发昏,竟然做出弑父谋反的蠢事,纯王自不必再提,现在连面也没有出,论才论智,继位的人显而易见。 皇帝崩了,大臣们的悲切是真诚的,毕竟文帝虽然恋权,于国政上,却算得上一个好皇帝。 只是死了就是死了,再悲痛也一去不返了。 商议完对沈氏一族谋逆的处置,以及大行皇帝的入殓事项后,六部重臣们就跪在地上磕头。 “国不可一日无君,大行皇上骤然崩逝,虽未留遗诏,但济王殿下护国有功,德高勤业,臣等恳请,济王殿下承袭尊位,以慰大行皇帝及大胤列祖列宗在天之灵,顺应天下臣民之期望。” 济王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朝服,在众臣工泥首在地的呼声中,缓步登上那个王座。 他负手站在高台上,神色肃穆道:“皇父新丧,诸臣工先入勤政门为父皇举哀吧。” 一年内宫城里两次大丧,可这次,是真正的国丧。 所有人都在忙碌。 乾清门很快支起了灵堂,内务府一应张罗开,准备大行皇帝的小殓。 先前的谋反厮杀后留下的血液,很快就被大雨涤净了,雨水冲刷后的皇城,有新的气象和格局。 军机处商议完大行皇帝停灵的殡宫,就散了会,三三俩俩地出了值房。 户部尚书背着手,和身旁的同僚低声道:“清戎司是大行皇帝的人,皇上不肯吐口说撤销,恐怕没人敢提。” 旁边的同僚摇摇头,“难,你难道不知道……” 听见身后有人走近,两人慌忙住了口,回头看去,双双拱手,“隋统领。” 隋斌笑着回礼,“尚书大人,你知道今天在宫门上,是谁救的你吗?” 户部尚书笑得尴尬,“下官还真不知道,还请隋统领告知。” 隋斌挑了挑眉,“是清戎司的副指挥使,徐枫。” 说着啧啧摇头,“可惜,没人承他的情。” 那两个人讪讪地称赞了一声,敷衍了两句赶紧离开了。 崔松涛从值房里出来,隋斌回身拱出手,“崔将军。” 崔松涛点了点头,问道:“皇上他去了乾清殿?” 缠绵了一天一夜的雨总算停了,将近黄昏是愈发冷了,说话间有成团的白雾呼出。 隋斌说了声应该是,看他面色似乎有些不豫,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丧钟当当地敲起来,余音震耳,风里隐隐有焚化纸钱和麻布的腥气,是办丧事时独有的味道。 济王,不,是皇上。 曹德旺在前头掀着一层又一层的白色帐幔,又一路跟着出了勤政殿,张口时差点嘴瓢,自己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 等出了灵堂,才犹豫道:“皇上,奴才往后还能在御前伺候吗?” 李洵舟站住脚,笑了笑,“曹总管,你伺候过父皇和先皇,没有什么大过,往后就还在御前伺候吧。” 曹总管暗暗松了一口气,撩袍跪在地上谢恩,“奴才叩谢皇恩,能得皇上信赖,奴才万死不辞,往后势必尽心侍奉皇上。” 李洵舟摆了摆手,“起来吧。” 曹总管谢恩后站起了身,见他要走,忙抱着拂尘,搓步跟上。 “皇上要去看顾大人?” 李洵舟嗯了一声。 曹总管想起那份遗诏,不由得有些悬心,暗自琢磨后,才谨慎道:“皇上,您还记得大行皇帝跟前的那个长夏姑娘吗?” 李洵舟皱了皱眉,想了半天才问道:“是肖似皇贵妃的那个宫女吗?” 曹总管说是,又犹豫了片刻,才道:“皇上,长夏姑娘她,如今还在顾大人府上。” 第100章 谁准她回去的 皇帝一死,后宫只要有名分的嫔妃们就都成了未亡人,甭管年纪多大,都得称太妃,大胤没有殉葬这一说,只是品级低或者没生养过的,等大行皇帝移宫后,就得跟着一起入皇陵清修。 皇帝原本不怎么上心,听见曹德旺说住在顾大人家,不由地转头问道:“现在还在?” 曹总管紧走两步跟上他,回了声是,又道:“皇上,长夏姑娘并未被册封。” 李洵舟哦了一声,“进幸了吗?” 曹总管说幸了。 “既幸了就不能放出宫了,赶紧带进宫替父皇守灵,”他说着,突然皱了眉,“顾大人尚未成家,老住在臣工府上,像什么样子!” 曹德旺诺诺称是,“是奴才疏忽了。” 长夏若进了宫,就算不言声地去了皇陵,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早晚掩不住的。 只是遗诏的事不能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顾大人送命,他得哪天抽出空儿来,先和顾大人通个气。 已经快到乾清门上了,曹德旺斟酌了一下,叫了声皇上,“长夏姑娘她,已经有身孕了。” 皇帝果然站住了脚。 曹德旺看他一味皱着眉思量,只能静静候在一旁,敛神等他问话。 没想到他扭过头,突兀地问了一句,“是进了顾府后,才有孕的么?” 曹总管一时有些拿不准这位新帝的想法,只能老老实实回了声是。 “奴才原先也不知道,是大行皇帝临死前,顾大人说的,姑娘在清戎司的时候受了风寒,顾大人怕姑娘身子骨弱,撑不住,才请旨把姑娘带进了府里,想来就是那时候诊出来的。” 李洵舟没吭声。 曹总管暗暗觑他脸色,见他面色倏忽变得阴沉,猛地意会到他那句话的意思,忙跪在地上磕头,吓得直摆手。 “皇,皇上,长夏姑娘进顾府才不过半月,况且入清戎司前,奴才见过姑娘犯恶心,皇上那时候病着,奴才没敢回禀,但长夏姑娘和奴才整日在御前伺候,奴才敢保证,她怀的绝对是大行皇帝的子嗣。” 李洵舟沉默着点了点头。 其实不该多心的,只是一个年轻女人搁在她府里,日久难免会处出点别的意思,不过就算……这么短的时间内,应该不至于能诊出有孕。 他一路都在想,为何顾常念会突然对他变了态度,明明他出京前,两人还是那样如胶似漆的模样。 现在自己这样,属实有些疑神疑鬼了。 他揉了揉眉心,“既然有了身孕,就赶紧召进宫,她身上怀着父皇的的骨血,若是传出去,叫人说朕不容人。” 已经到乾清门上了,江望正掖着手在殿门上守着。 他抬了抬下颌。 江望小跑着过来,“主子。” “你再跑一趟,去顾府把那个长夏接回宫里。” 江望不知道这个长夏是谁,迟疑了下,才垂首说是。 李洵舟望了一眼西暖阁,“她怎么样?睡下了吗?” 江望没敢直接回答,觑了觑他的脸色,才小声道:“主子,顾大人她,回府去了。” 他尚未换龙袍,又执意为大行皇帝带孝,众臣劝阻了半天,说皇帝虽有孝心,但法不可违,所以只在腰间围了一条白玉带。 如今扣在那条白玉带上的手指,紧紧捏着,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谁允许她回去的?” 他语气平静,可是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嘴唇紧紧抿着,从侧面看过去实在是瘆人。 江望瑟缩着答道:“小人拦不住……” 李洵舟缓缓转过脸,神情越发阴寒,脸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坚冰,戾声重复了一遍。 “朕问你,谁允许她回去的!” 曹总管和江望噗通一声,双双跪在了尚未洇干的湿地上。 曹总管趴在地上,颤声求道:“皇上息怒。” 江望知道,主子这回是气大发了。 他就知道不该放顾大人走,早知道就豁出命拦着了。 江望干干咽了口唾沫,颤颤巍巍道:“顾大人说,说主子答应她让她回府的,纯王殿下也劝了,可顾大人不依,殿下怕她把伤口挣开,所以一换完药,就……” 他没听江望说完,就大跨步进了暖阁。 落地罩的金丝垂帘落了半扇,他挥臂一打,垂帘在他身后飞出去老高。 她果然已经不在了。 榻上的衾被垂落了一角。 南边的槛窗半支着,想来她离开了有一会儿了,连气味散得都没有了。 殿里空空荡荡的,入夜后的寒气从开着的窗子外漫延进来,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冷。 身体里的血潮一股股地往上翻涌,冲得他忍不住咬牙压了下去。 他听说她受了伤,一路快马加鞭,原本要三天的路,他一天就赶到了,只为了确保她平安无事。 他送二哥的路上,送信的鸽笼就在他身后的马车上,那封“皆安”的信笺,到现在还他的袖袋里。 他牵肠挂肚了这么多天,谁知一腔热血全撒进了沙地里。 究竟是哪里不对? 她若受了委屈,只要她肯开口,他绝对会替她做主。 可她避他如蛇蝎,连碰也不让他碰她。 他连怨恨她的勇气都没有,他只恨自己不争气。 原本两人就是因利益才有了交集,如今他继承了大统,结的盟还有什么用处! 他要当明主圣君,为一个男人掏心掏肺,他真是失心疯了! 他狠狠出了口气,转头出了暖阁。 曹总管和江望没敢跟着他进去,缩着脖子在滴水檐下鹄立。 曹德旺整日在宫里,虽然也听过皇上和顾大人的风言风语,可他一直不大相信,如今这架势,两下交情倒真是不浅。 曹德旺正想问问江望,皇上和顾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皇帝冷着脸出来了。 两人忙一前一后的跟在后头。 江望硬着头皮上前问道:“主子,那个长夏姑娘还要带进宫吗?” 李洵舟哼了一声,拧着眉头道:“孤男寡女,不进宫,难道一直住在她府上不成,你去告诉那个顾常念,朕准她休沐一个月,一个月内,朕不许她进宫!” 第101章 朕看见你就烦 先皇的灵柩第二天移宫至奉天殿,在这里停够三十天,再移到景山殡宫,兹等帝陵建好,才能下葬。 新帝登基,朝政却由不得人松懈,官员们整日都有忙不完的奏报和机务要到御前回禀。 做了皇帝也一样,不能只享受人人俯首的凛凛天威,还要承担起各种繁复冗长的政务。 大行皇帝死后,阴雨缠绵了半个月,等进了腊月才收了雨势,天寒地冻,人在外头走上一圈,直冻得脸疼鼻酸。 勤政殿的东暖阁里热气暾暾,内务府的宋主事掖着手跨进来,回禀大行皇帝后天移宫的各种事宜。 皇帝勾着头在折子上批注,“朕听钦天监说后儿虽是正头日子,但天气不好,路上恐怕要结冰,那些抬杠的杠夫都交待好了?” 宋主事磕了个头,“叫皇上操心这些琐事,是微臣的罪过,不过皇上请放心,那些杠夫已经训练了多日,绝不会出半点差池。” 皇上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宋主事叩首后,缓步退出了内殿。 曹总管呵腰进来回禀,“皇上,清戎司顾总使求见。” 皇上执笔的手顿了顿,面上看不出表情,“ 让她进来吧。” 曹总管说是,转头把常念给召了进来。 常念撩起袍襟,一板一眼地跪下叩头,“微臣叩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她面色还有些青白,在冷风里走上一圈,脸颊上有抹奇异的红晕,因为瘦了许多,一双大眼,如同他初进清戎司见她的那次一样,世故且灼人。 短短一个月而已。 她仍旧是那个生机勃勃的顾总指挥使,仿佛之前那个受伤后脆弱奔逃的人不是她。 他憋着不去抬眼看她。 “朕不是准你休沐了吗?一个月时间到了吗?” 常念抬起头,笑得谄媚,“皇上体恤下官,下官不能不知好歹,虽说还差两天就满一个月了,但下官时时惦念着要进宫叩谢皇恩,所以这两天身上一好,就迫不及待地进宫面见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不允许她进宫,但没说不让她回衙门,其实从宫里回去的第三天,她就开始去衙门公务了,不过每回进宫回事儿时,都是徐枫出头罢了。 她脸上堆砌着笑,是游走官场时那种惯常的从容,假的虚浮,让人看不见真心。 李洵舟皱了眉,“别嬉皮笑脸的,有事儿说事儿。” 常念窒了窒,敛了神色道:“下官来,是想问问,怎么处置沈家人的尸首。” 皇后和沈柳清被定罪后,就被下旨扒了皮,皮囊放进干石灰吸干水分,里头塞上稻草,挂在城门上风吹雨打了半个月,取下来时已经成了两个硬布口袋,还有义庄里顺王的尸首,到底是皇家的人,清戎司没有圣意,不敢随意处置。 皇帝把批完的折子搁到手边,沉声道:“既是沈家人,就埋到沈家的墓地里去,立碑做记,让世人都知道他们曾经毒杀一国之君的恶行。” 先皇的毒,究竟是不是皇后和顺王下的,常念原本就有些怀疑。 顺王说的那句“至亲亦可杀”,让她越发确信,皇帝的死,也许就是李洵舟所为。 皇位只有一个,所以他连至亲手足都可以放弃。 他的心计对比如今的坦然,着实让人心生心惊。 只是若她处在同样的处境下,恐怕也会和他一样,不择手段。 常念叩首下去,朗声道:“下官遵旨。” 李洵舟抬眼,见她还跪着,有些不情愿地问,“还有事儿?” 常念笑了笑,“皇上,微臣有件事想求皇上,安太妃在府上住着时,和府上的刘嬷嬷处成了忘年交,嬷嬷嘱托下官给太妃送些她自己做的孩子的小衣,太妃毕竟是先皇后妃,微臣不敢擅自入后宫,还请皇上应准,怜恤府中嬷嬷的一片诚心,容臣往太妃院里跑一趟。” 刘妈如今越发糊涂了,每天都要问她,长夏什么时候回来,还做了好多孩子的小衣,常念原想私下里扔掉,到底不忍辜负刘妈的苦心,只能答应她进宫后一定把小衣交给长夏。 皇帝缓缓地直起身子,眼里浮着嘲弄,“想来是顾大人的诚心吧。” 常念怔了怔,不知道他究竟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安太妃心思纯善,下官……” 他却突然变了脸,啪地一声把手里的折子阖上,一脸嫌恶地看着她。 “你出去!朕看见你就烦!” 常念愣住了,回过神来,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她按在地上的手微微打着颤,勉强弯着唇角笑了笑,“皇上息怒,千万别因为下官这种蠢人伤了身子。” 她把额头磕在地毯上,声音沉闷,“下官,告退。” 殿外的风声呼啸,常念站在廊下,为了平复情绪,深吸了一口气,谁知猛灌吸了一口冷风,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曹总管送她出来,看她扶着廊柱咳得面色通红,忙扶住她,“顾大人,上围房喝口热茶吧。” 常念摆了摆手,笑了笑,“多谢曹总管替下官周全。” 曹总管知道她说的是遗诏的事,拉着她往门上送了送,走远了才低声道:“顾大人,高太医是自己人,为着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也不会说漏嘴的,只是那遗诏,握在手里终究是个烫手山芋,如今乾坤已定,顾大人,还是把那个遗诏毁了吧。” 是啊,乾坤已定,她想借着遗诏翻出些风浪,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常念说好,又劝她,“曹总管,我明白,你放心,我会小心处置掉的。” 曹德旺点点头,“皇上公事繁忙,一时急恼,顾大人千万别放在心上。” 见她笑着点头,又问了几句她身上的伤,才目送着她出了殿门。 李洵舟负手站在镶了玻璃的窗子前,看她笑着辞别曹德旺,转身往勤政门上走去。 外头突然下起了粉尘一样的雪沫子,纷纷扬扬的飘荡下来。 混沌的天色里,她突然趔趄了一下,他不由得攥了一下手里的册子,再看过去,她一个转弯,就消失在了殿门外。 他转过身,把手里的折子扔到御案上,对刚进来的曹德旺说: “朕出去一趟,军机处要是有人来,就先打发回去。” 第102章 有没有真心 长夏被接进宫后,住进了太妃院里的安寿堂,常念出了勤政门,往北走了一段路,又犹豫着站住了脚。 皇上刚才那意思,明显是不愿意让她去见长夏。 那样疾言厉色的让她滚出去,要是让他知道她抗旨不尊,不知道会不会借口开发了她。 她虽然有近一个月没有进宫,但朝中官员的动作,她都一清二楚。 已经开始有言官暗暗上书,要皇帝清君侧。 清戎司作为先皇身边的爪牙,朝代更替后,那些賍官恨不得也把他们给剔下去。 当初结盟的时候,李洵舟曾答应过她要保着她,现在大概还算数,那些弹劾她的折子都压了下去,如今她尚能安稳地立于朝堂之中。 皇帝对她的态度,让她有点捉摸不透。 她那时候高热,被烧得七荤八素,又怕在宫里被太医发现她的身子,不吭一声地就逃回了府,原以为李洵舟会抓她回来,没想到她养伤的这一个月里,他都没什么动静。 不过现在这样也好,两厢避着嫌,对彼此都有好处。 雪沫子洋洋洒洒地落到头顶、衣服上,她没有赏雪景的旖旎情调,在冷风里站了一会儿,脸都冻僵了。 她胡乱搓了一把,决定暂时不去触这个霉头,转过身,却一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皇帝胸前的五爪团龙正对她怒目而视。 常念仰起头看他。 他不怕冷,没有带暖帽和围领,连撑伞的太监都被他打发到了八丈开外的地方。 他垂着眼睫,脸上无情无绪。 称帝后不用再遮掩藏拙,身上的那股与生俱来的威严,叫人望而生怯。 常念欲下跪,却被李洵舟拽住了腕子,一把捞了起来。 她要跪跪不得,想挣开他的铁手,他却攥得更紧了。 碎雪扑落在她眼上,她只能强装镇定地眯起眼,笑着问道,“皇上,您有事交待下官?” 李洵舟定定地看着她,看得胸口起伏。 她的笑那么刺眼,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能这么若无其事地对待他。 被困住的只有他一个人,凭什么她就可以全身而退。 他把她拉近,恨恨道:“顾常念,你把朕当什么?” 常念讪笑着,“皇上,您是九五至尊,下官自然当您是主子。” 他眼里的光渐渐暗下去,出京后的思念,还有沉积了一个月的苦闷,如今都变成了沉甸甸的怨恨。 他被困在透明的玻璃罐中,窘迫和耻辱那么显眼,她却选择视若无睹。 两人僵持太久。 常念皱着眉四处望了望。 他是皇帝,有他出现的地方,宫人要自发回避,回避不了的,就背转过身。 横竖他是天子。 可她现在的处境,周围都是暗藏的刀锋,有多少人想让她死。 她挣不脱,只能冷声道:“皇上,请您放开下官。” 李洵舟错牙一笑,“顾常念,朕真是小看你了。” 他不管不顾,拽住她的手腕就要往乾清殿方向走。 常念慌了,压声道:“皇上,请您自重!” 他充耳不闻,冲那些要跟上来的太监大吼一声,“滚远些!” 他一路拖着她就进了乾清殿,又拽着她进了上回她待过的那个次间。 守宫的宫人避之不及,忙低下头背转身子,等他们过去了,才逃似的窜了出去。 常念腕子被他拽得生疼,抗争着顿下脚步,气急败坏道,“你是皇上,你不怕被人看见,下官怕!” 李洵舟松开她,哂笑道:“怕?你的命在朕手里,你最该怕的人,是朕!” 他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常念不敢再惹怒他,只能义正言辞地规劝,“皇上信守承诺,登上皇位后也肯看顾下官,下官感激不尽,可您现在是天子,您往后要有皇后、有妃子,以往是下官不懂事,下官保证,往后绝不再纠缠您,您是圣主明君,若因为下官污了您的名声,下官真的就万死不辞了。” 她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利用完他,就想把他抛开罢了。 他步步逼近,妒意冲昏了他的头脑,“顾常念,你如今开始喜欢女人了是吗,还是你又爱上了别的男人?” 常念愣怔地看着他,什么男人女人的。 她不肯回答他,反倒印证了他的猜想。 常念看他一脸颓然地垂着头,怕他突然再发疯,忙拱手告退,慌张地往门上走去。 谁知他几步就追上她,扳住她的肩膀把她拉了回来,推着她靠在了落地罩前。 他把她挤进这方小小的角落里,伸手捧住了她的脸。 她拼命的别着头,说话时的声音通过指尖的震动传达到他的手心。 她还在强装大义,“皇上!你这样,会被天下人耻笑的!” 耻笑? 她到现在还企图拿这种冠冕堂皇的话逃避他。 他死死按住她的肩膀,她推着他要逃,又是一番纠缠抢夺。 常念最后被他钳制在臂弯里,终于没了耐性。 “李洵舟!你放开我!” 她的慌乱让他觉得畅快。 “顾常念……”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嗓音沙哑,“我只问你,你为什么要避着我,你知不知道,这一个月来,我是怎么过的,你究竟,对我,有没有一点真心?” 他连爱这个字都不敢说,只求她的一点真心,他就能心满意足。 常念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崔松涛那种轻浮的眼神仍历历在目。 他那样防着她,如今却要做出这副深情的模样,他的伪善着实让人作呕。 她脸上渐渐浮现出嘲弄。 “皇上,下官一直觉得您和先皇不一样,没想到,你和他也没有什么区别,您要立一个痴情忠义的人设,何必总是找下官呢,下官和您,原本就是各取所需,您就算喜欢我,也不过是喜欢我的皮囊罢了,您喜欢漂亮的,只要你愿意,后宫里就会有无数个漂亮的皮囊等着侍奉您,您何必为难下官,又何必做出这样爱而不得的虚伪模样。” 皇后的攻心术到底奏了效,她不知不觉说出了和她一样的话。 她恨他,出京前那一夜,她几乎相信了他,可他却信不过她,连他的生死也不肯透露给她。 由爱生恨,没有爱,何来的恨。 她真的只是把他当跳板,过去的亲昵和话语,全都是假的。 他心头钝痛,那种痛楚慢慢扩大,从头到脚把他整个笼罩起来。 只有她能让他有这种痛楚。 他再也伪装不下去了,蛮横地吻了上去。 “李洵舟!你……” 他不顾一切,仿佛要把她的魂魄给吸出来。 临了才俯在她耳边气喘吁吁,咬紧了牙关说道:“你以前不就是这样勾引朕的吗?你别以为朕不敢动你,你不过就是个玩意儿,朕今天就要了你!” 他抱住她,把她扔到她躺过的那张榻上,结结实实地覆了上去。 他已经疯了,像头被激怒的野兽,只想把她拆吃入腹。 什么九五至尊,什么宏图大业,圣主明君,她这样作践他的真心,他恨出了血。 朝服的圈领做得紧,里头的素白中单高高交叠着,他满心的愤懑和委屈,一把扯开了她的交领。 那样急切。 第103章 我只恨杀不了你 窗外的雪渐渐密集起来。 殿里的光线不知何时开始变得凄迷。 乾清殿自从她离开那日起,暖阁里的地龙就一直烧着,常念光洁的肩头裸露在空气里,并没有很冷,可她却抖得如同风里的枯叶。 她的气味总是能让他迷醉,他细细摩挲着她的肩头,她趔趄着身子躲避,两根细细的锁骨伶仃地耸立起来。 他压制住她,埋首在她的脖颈处辗转流连。 眼睛闭着,耳朵就分外警醒。 常念不过一动,他便死死摁住了她握短刀的手腕。 他抬起脸,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有难言的失望和恨意,“你敢刺杀朕!” 她回望他,眼里有愿赌服输的绝望,连以往那种求怜的眼泪也没有。 他劈手夺过短刀,竖直指向她的鼻尖,颤着嗓子吼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对我,究竟有没有过一点真心!” 她却连眼神也不曾闪躲一下。 “李洵舟,我只恨我杀不了你。” 这才是她。 有深谋,有算计。 有所图谋时,可以屈尊摇尾乞怜,待到撕破脸时,便毫不犹豫地绝情切割。 答案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解开龙袍,一手扯断了她的腰带,扒下她的官袍扬了出去。 顾不上思量为何她胸前会缠了那么多白布。 那一圈圈的缠绕只让他感觉愤怒。 他想靠近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阻碍。 也许她的箭伤还未痊愈,他暗暗苦笑,这种时候竟然还在担心会弄伤她。 刀尖挑开一点豁口,那把匕首被他奋力掷了出去,撞到地心的铜香炉,发出“磴”地一声清响。 常念昂着头,再也坚持不下去,喉头哽得生疼,泪珠渐渐从眼角渗透出来。 他看见了。 突然为自己感到悲哀,她并不爱男人,过去的纠缠和奉承,都只是为了利用他而故意做出来的假象。 他有预感,只要迈出这一步,他的真心就再也回不来了,两人之间,往后就只会剩下对彼此的怨恨。 可他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 他说她是玩物,其实自己才是。 他要为自己的真心讨一个说法,不舍得杀她,只能用这种方法报复她。 他再次俯低身子,满含恨意地在她唇齿间肆虐。 双手扯住那点豁口,撕拉一声,布帛被撕裂的脆响,回荡在空荡的殿里。 廊外有细碎的脚步声经过,很快又走远了。 他吞下她的呜咽,顺着她的脖颈轻抚下去。 可是,隐隐有哪里不对。 他撤开些距离,垂眼看下去。 如同千斤的重锤轰然砸在他的太阳穴上,天旋地转,他的脑子里霎时间变得一片空白。 恍恍惚惚中直起身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颤抖着从她手中抢夺过她的裤带,想要探手下去确定。 她在他身下蜷缩着,拼命地后退躲避,终于痛哭出声,“求求你,不要……” 他惶惶顿住手。 过去种种的怀疑和猜忌终于有了答案。 她竟然是个女人! 顾常念竟然是个女人! 他以为自己爱上了一个男人,也百般说服自己,即便她是男人又如何,只要她真心待他。 可如今,老天爷却和他开了个偌大的玩笑。 这么多年来,她骗过了所有人,包括他! 他木然的从她身上撤下来,晃晃荡荡地退后几步,最终跌坐在脚踏上。 她的哭声突然止住了。 他猛然惊醒过来,转头看她。 她双臂护在胸前,缓缓坐起身,脸上的表情,还有那些泪,如同冻住了一样。 “李洵舟,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杀了我。” 他呆滞地看着她,她脸上的空洞和麻木突然让他升出恐惧。 他伤害了她。 她的尊严已经被他盘剥殆尽。 也许,他要永远失去她了。 他挨到榻沿,没敢牵她的手。 “我不知道,常念,我真的不知道……” 她转过脸,迟钝地看着他,滔滔的眼泪滚落下来。 他伸手欲揽住她,她突然扬起手。 他没有躲,生生受了这一巴掌,脸上很快浮现出五条赤红的指印。 他灼灼地望着她。 “常念,我不会杀你的,就算你是女人又如何,我说过的,你是谁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我……” 她冷冷地推开他,踉跄地下了榻,拾起被他扔掉的官服,一层一层套回身上。 即便杳杳欲坠,也挺直脊背,穿过落地罩后跨出了殿门。 他如梦初醒地追了出来。 雪沫变成了雪片,成团成团的飘坠。 他在廊下站住脚,看着她身形伶仃地迈进了茫茫的风雪里。 门口侍立的江望一抬头就看见他脸上醒目的五个红指印,忙垂下着眼说:“主子,小人查问过了,您失踪的那天,顾大人的确问过崔将军关于您的去向,只是崔将军他,有意给隐瞒了。” 李洵舟似乎没听见他的话,一味地盯着她的背影,想追上去,怕她动怒,只是一脸惨淡道:“你去,去给她送把伞。” 江望诶了一声,从宫女那里要了把油绸伞,临走前一脸担忧地看他一眼,“主子,您小心着凉。” 说完三步并两步的追了出去。 李洵舟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还敞着怀。 北风卷着飘雪,铺天盖地地扑在毫无遮挡的脸上,也顺风飘进领窝,因为皮肤上的温度,渐渐消融后变得冰凉刺骨。 常念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乾清殿的了。 雪越下越大,扯絮一般,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积雪。 那些红墙碧瓦,还有远处巍峨的宫殿,被突如其来的白雪半遮半掩住,一切都如同当年这座皇城给她的初印象,浓丽但冷漠。 她每走一步,脚下都有雪被压实后的轻响。 大胤朝几百年的江山帝业,从来没有女人入朝做官的先例,李洵舟虽不杀她,却也绝不会为了她,打破这百年来的教条定规。 腿上无力,走得自然艰难。 她最终还是定住了脚。 任由风雪模糊了双眼,把所有的屈辱和呜咽就着这突然而至的暴雪,悉数吞进肚子里。 头顶和肩上积了雪,寒意便像水一样,浸泡过人的头顶。 不过转瞬,她便从那种自怨自艾的情绪中拔了出来,转身去了安寿堂。 第104章 好像哭过 大雪下得热闹又安静。 曹德旺在廊下急得直转圈,看小太监清扫完一轮积雪,又转了一圈,招手唤廊庑另一头的庆荣。 庆荣颠颠地跑过来,“干爹怎么了?” 曹德旺叮嘱他,“这么大的雪,主子爷连个大氅也没穿,你在这候着,我去看看去。” 庆荣回身给找来油布披风,一面给他披上一面压着嗓子说:“主子爷不让人跟,您去干嘛,皇上追顾大人去了,恐怕一时半会儿且回不……” 还没说完就遭到曹德旺一记低声断喝,“什么都敢混说!你早晚得死在这张嘴上!” 庆荣吓得忙捂嘴,“干爹别生气,儿子往后不敢了。” 撇眼间,勤政门上一顶黄盖悠悠转进来,身后还跟着一溜儿太监。 他惊喜道:“干爹,皇上回来了!” 曹德旺撤下披风,急急忙忙地下去迎接。 皇帝满脸严霜,曹德旺暗暗瞧了他一眼,看见那几个鲜明的指印,不由得窒了一下,却也没敢多言。 他一面接过小太监手里的伞,踮着脚撑在皇帝的头顶,一面说道:“几位军机大臣被大雪裹住脚,还在偏殿里等着,皇上您看,奴才是先把他们打发回去,还是召进来?” 说话间到了廊下,曹德旺收伞递给庆荣,打起门上的软帘。 皇帝进殿前丢下一句,“让他们进来。” 曹德旺说遵命,转过身给庆荣打眼色,让他先进去伺候,自己转身去了围房。 他脚下蹉得飞快,到了围房门口,含笑着催促内阁的几个大臣,“各位大人,皇上回来了,请大人们进西暖阁吧。” 官员们一听皇上回来了,纷纷离了座,崔松涛落在最后,在曹总管身前站住脚。 “皇上他,刚才去哪了?” 曹德旺囫囵一笑,“皇上不叫咱们跟,咱们自然也不敢问,”他比手请他过去,“大将军还是快去吧,别叫皇上等急了。” 崔松涛看了他一眼,佯佯往暖阁去了。 一入冬,北部边疆就不太平,匈奴对大胤称臣后,北狄只剩下乌桓和鲜卑,鲜卑这几年内乱不断,逐渐落寞,剩下一个乌桓,乌桓新任首领性格激进,时时烦扰边疆地区,临到年关,更是猖獗到率队到边陲小镇上烧杀掳掠。 有人主战,自然也有人主和。 几个大臣争论不休,到最后争不出结果,只能齐齐看向御案后,有些心不在焉的皇帝。 皇帝兀自沉默着。 越不说话越叫人不安。 新帝和先皇不同,他很少对臣下疾言厉色,有时候甚至称得上是温和。 但这言笑晏晏背后,谁都知道,藏着一个帝王的杀伐果断。 他以四两拨千斤的手段处理朝政,那些先前反对他的声音和种种议论,在他上位后很快销声匿迹了。 这样的年轻帝王,天生就是站在云端的,所思所想,由不得他们随意揣测。 官员们忍不住抬眼去觑皇帝的脸色,猛然发现,皇帝的一侧脸颊上,似乎隐隐有红痕。 臣工们不由得心惊,迟疑地交换眼色,不敢往别处想,以为皇帝是磕碰着了,正想巴眼儿再瞧几回,皇帝却站起身,负手绕过御案,不紧不慢地踱到了他们身后。 “乌桓敢屡次挑衅,不过是仗着入冬后,大胤调军不易且行路不便罢了,只是纵容了太久,也该让他们知道,朕并不是个宽和的皇帝,匈奴既然都能降伏,一个小小的乌桓,自然也不在话下。” 那就是要战了。 兵部尚书没敢直接转过头,微侧着头,迟迟道:“皇上的意思是,此时出兵吗?” 倒不是怕战败,乌桓的兵力不及匈奴三分之一,大胤一向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只是眼看就到了年关,要调兵马,征粮草,没有三四个月的时间,恐怕没那么容易回转。 该叫谁去才好? 京官们在温暖的富贵窝里滋养久了,寒冬腊月,一个个都不愿意挪窝。 皇帝饶有兴致地在他们身后来回踱步。 靴子踩在厚厚的新疆栽绒毯上,没有声音,却让人有种钝刀割肉的煎熬感。 隋统领转身拱出手,凛然道:“ 微臣愿带兵出京。” 皇帝侧身站定,挡住了那半张脸上的红痕,“冬季大雪封山,你领兵经验终归不足,不知雪中行军的利害。” 他的声音里透着冷漠,“就由骠骑大将军去一趟吧。” 所有人都愣怔了一下。 崔松涛很快转过身,跪地领命,“微臣必不负皇上所托。” 皇上点了点头,踱至他跟前,却并没有伸手搀扶。 “朕不愿意做一个闭目塞听,一意孤行的君王,朕大多时候愿意放手,只因信赖臣工,朕要的不多,唯诸位的忠心而已。” 皇帝意有所指,大臣们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开始说教,都转过身,惶惶跪地表示忠心。 李洵舟静静地看着崔松涛,多年的出生入死,已经把这个不甚年轻的将军锻造成一个坚毅冷峻的老将。 皇帝挥袖让众臣起身,转头对崔松涛道:“边疆战况多变,崔将军千万别因为政令而感觉掣肘,如何调兵应对,悉由将军定夺,另擢崔荣为副将,上阵父子兵,还望二位能早些结束战事,早日归京。” 崔荣飞快地瞟了一眼爹爹,跪地谢恩,“末将遵旨。” 君王放权,是信赖,也是考验。 崔松涛深深长揖下去,“微臣,遵旨。” 等人都从暖阁退出去了,李洵舟才托着那半边脸坐下。 脑子里仍旧盘桓着那个惊人的发现。 顾常念竟然是个女人。 他心心念念了那么久,到头来竟然变成了一个女人。 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欺君罔上,胆子着实大得滔天,可他对于这件事情的态度,震惊远大过愤怒。 如今呢,他有些留恋似的摸着有些鼓胀的脸皮。 连震惊也没有了,只剩下惶恐。 他欣赏她的气性和胆识,可正因为她的气性,自己对她做得那些事,恐怕把她推得更远了。 江望裹着一身寒气进来,李洵舟捂着脸忙问。 “她出宫了?” 江望不由得有些好笑,主子爷待顾大人的这份儿心田,可真是一点不背人,但凡碰上有关顾大人的事情,他处理朝政时的老道就全没了踪影,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江望肃了礼,一板一眼地回禀,“顾大人接了伞,就往北宫去了,想来是去寿安堂看安太妃去了,就是……” 李洵舟不由得蹙了眉,“她是不是很生气?” 江望说那倒没有,“顾大人还是平常模样,就是,小人觉得……顾大人她,好像哭过。” 李洵舟怅然地坐进座椅。 突然又纵起身。 “起驾,朕要去安寿堂!” 第105章 自己弥补 长夏有孕尚不足四个月,腰身看上去并没有什么起伏。 常念进门时,她正拽着绸布,嘴咧得像裂开的葫芦,一脸惊恐地听嬷嬷讲生产时的要注意的要领。 常念躬下身,“微臣拜见太妃娘娘。” 长夏腾地红了脸,一面赶紧让宫女解吊在窗子上的绸布,打发人都退了下去。 请常念落了座后,才难为情地嗫嚅道:“我是不是准备的有点早了。” 常念说没有,“妇人生产,原本就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太妃早些准备,也是应该的。” 长夏听了,一脸郁塞,“我娘当年就是生我的时候难产死的,所以我在家里也不受人待见,我爹在我娘死后没多久就纳了妾,那些妾室待我也不过是面上好看罢了,背地里我没少挨她们掐拧,进了宫也一样,我觉得自己一直都在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在家里时怕爹怕姨娘,进宫后怕姑姑怕嬷嬷,后来上御前又怕皇帝,现在虽不用怕那么多人了,又怕生孩子的时候和我娘一样也一命呜呼了,我的孩子就得和我一样怕一辈子,那些后宫的主儿,恐怕比我那些姨娘要狠心的多。” 这世上孤苦寂寞的人太多,但长夏是泥淖里的向阳花,即便环境严峻,却仍旧长成了阳光纯至的样子。 不过这丫头的嘴,做了太妃也没有一点长进,哪有人自己咒自己死的。 常念安慰她,“太妃何必说这种丧气话,宫里有的是医术高明的太医,况且您怀的是先皇的子嗣,没人敢慢怠他,先皇在天之灵,也定会保佑皇子顺顺当当地降生的。” 长夏讪讪地点头,抚着小腹那片光腻的绸料,那下面是尚没有起色的肚子,可她知道,她的孩子就在里面睡着。 “正因为他是先皇的子嗣,所以我才担心。” 她身份尴尬,饶是性格再乐天,身在局中,也能察觉出前路上充满了彷徨和危险。 先帝的遗诏里,她和长夏都是当事人,常念没有权利替她作选择,所以她进宫前,常念还是把先帝留有遗诏的事告诉了她。 常念垂下眼,没有看她,压低了嗓音道:“请太妃不必担心,那封遗诏,不到万不得已,下官不会轻易拿出来的,除非……” 长夏叹了口气,“我知道,除非皇帝想赶尽杀绝,什么遗诏,简直就是个催命符,先帝不想让儿子继位,就把我们顶在前头当冤大头,皇帝要是想杀我,遗诏也挡不住!” 话虽糙,却一针见血。 长夏很快又转了话头儿,一脸期盼地问道:“顾大人,听说太妃的皇子们出宫建府后,太妃们也可以出宫随居,是不是真的?” 常念想了想,说:“高宗皇帝时,是有太妃出宫随居藩王的,想来应该是真的。” 长夏顿时喜不自胜,“那我的孩子要是有幸长大,等他长到十五,我岂不是也有机会出宫?” 一边忧心,一边却也忍不住期盼。 有时候不知情,反倒能多些快乐。 这座皇城是个巨大的围城,外面的人仰着脖子向往里头的金尊玉贵,里头的人,却心心念念地逃离。 当初若不是常念私心作祟,在先皇临死前告诉他长夏有孕一事,也不会有遗诏这一说。 常念自觉对不起她,却也知道没有退路,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长夏站起身,撅着嘴走到门前,“我真不喜欢安太妃这个称号,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太妃太妃,人没老也给叫老了,安寿堂如今只有我一个人住,形同监禁。” 她扁着嘴,“我想嬷嬷了,顾大人,你能不能求求皇上,让嬷嬷进宫陪我说说话。” 刘嬷嬷不过是个仆妇,身上没有诰命,也没有内命妇的身份,无论如何也是进不得宫的。 长夏没有经历过双亲的慈爱,已然把刘妈当亲人了。 常念随着她走到廊下,躬下身安抚她道:“嬷嬷记性不好,进了宫难免会冲撞了太妃。” 远处的几个小太监正扫雪,年纪小,扫着扫着就打闹起来。 长夏眯着眼睛笑了笑,转过头问道:“顾大人,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我怎么觉得你心事重重的?” 常念从来就不是个纯粹的人,为了野心牺牲无辜的人,在清戎司这么多年,她仍旧做不到心安理得。 她笑得很勉强,“没什么,嬷嬷做了不少孩子的衣服和褥子,连摇车都备上了,原本今天……下回吧,我下回一定给你带来。” 长夏惊讶道:“嬷嬷这么早就给准备上了呀,那就劳烦顾大人,下回来一定给我带上。” 常念说好,辞别了太妃,撑起来时的那把伞,走出了院门。 大雪未停,安寿堂的西边夹道里有潇潇的风声吹过。 皇帝听完护卫的话,脸上那点温情突然止住了,像退潮似的,一霎褪尽了。 江望也变了脸,压刀跪在地上,“小人该死,没有查探到先皇留有遗诏的事,是小人的疏忽,小人办事不力,甘愿受罚。” 江望如今成了禁军统领,掌握着皇城护卫的警跸。 先皇身边护卫的最后倒戈,给了李洵舟警醒,如今皇城内各处的侍卫,都安插着他的心腹。 李洵舟抬了抬手指,那个护卫悄声退下了。 他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从院门里跨出来,撑着油绸伞瑀瑀独行在甬道上。 他一直都知道她有野心,他在没爱上她之前,也曾十分忌惮于她的反叛。 如今知道她是女人,反而由衷地心生钦佩。 她的性子太强了,他经历过的女人不多,却也知道她和这王朝里所有女人都不一样,他要拿出十二分的精力和她斗智斗勇。 爱情和政治纠缠在一起,他却两样都不想放弃。 他垂眼看江望,寒声道:“一个未出世的皇子罢了,这个疏漏,你自己弥补吧。” 转头复看一眼那抹已经走远的身影,没有犹豫,就追了上去。 第106章 朕不愿意 常念从安寿堂出来,脑子里有一瞬间是空的。 内务府的低等太监们,几个人一排,把木制的锨板对齐,一路推过去,后头的太监再用竹枝扎成的大扫帚跟着扫过去。 夹道里的积雪经过又一轮的铲扫,两侧的宫墙前已经积雪成堆。 那些低等太监看见她忙让道儿,都拄着工具躬身,“顾大人。” 常念微微点头,走过去了,才长出了一口气,伞下有茫茫的白雾交织成云。 雪还在下,身后有鞋履踩在积雪上的吱吱声,常念以为是那帮扫雪的太监回返,撑着伞往路边移了一些。 谁知却并没有人经过,她侧身回看,却突然愣住了。 李洵舟一身龙袍,又不喜穿得太臃肿,漫天风雪里,远远看过去,身形依旧萧然峥嵘。 见她转头,不由地也顿住了脚。 彼此相隔不过十步远 。 常念紧紧攥着拳。 为什么他要这样缠着她! 经过乾清殿的那一番羞辱,再见就该是明日先帝入陵时的对峙! 为何他还要来看她这样受煎熬! 她握着伞柄的手微微颤抖,“皇上追来是什么意思,当时没能杀了我,现在后悔了?” 李洵舟神情复杂地望着她,原想解释两人之间的误会,只是如今隔着那道遗诏,彼此都各怀心思。 那些不值得一提的误会,已经无关紧要了。 他抬脚缓缓靠近,“后悔什么?朕说过,不会杀你,就绝不会食言。” 常念极力控制着,才没有因为他的逼近而后退。 他低头步入她的伞下,常念不得不往后倾了伞,不甘示弱地回望住他。 两人在伞下这方窄窄的庇护下对视,分明是温情浪漫的场景,彼此却满含仇恨。 “那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洵舟眼里有阴霾,沉声道:“什么意思?我说过,我要你,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 常念皱眉一笑。 “要我?要我继续做皇上的玩物吗?” 李洵舟几乎要给她气昏了头,“我们之间有误会,况且,那些话,不过是一时的气话!” 他捺了捺,调整好情绪,不敢再有多的碰触,试探着覆上她撑伞的手,见她晃神,随即便把她的五指包进掌心里。 “我来,是想告诉你,乾清殿里,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样对你,我对你是真……” 常念突然打了个寒噤,慌忙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挣脱出来。 “皇上不必再说了,您若还容得下臣,下官以后定尽心辅佐,只是那些话,还求皇上不要再说了,下官担不起魅惑君主的恶名。” 她眉眼里都是疏离,“皇上若真为我考虑,就该远着下官才是。” 她说着就要退出伞下,李洵舟却扣住了她的肩膀。 “朕不愿意!” 她的凉薄让他变得偏执,他发狠盯住她,看着她那倔强细洁的脸庞,心头一股钝痛涌上来,直堵在嗓子眼儿里。 他不想和她再起冲突,只能匀着声气儿道:“顾常念,你有别的野心或心思我不管,但只要我在位一天,就绝不会对你放手,你想做官,那便由你做去好了,但你想就此和我撇清关系,除非我死了!” 雪花静静地落在油绸伞上,有扑簌簌地沙响。 常念如同不认识他一样,良久才凉凉笑了笑,“皇上,何必呢?您难道是要强迫下官做你的笼中鸟吗?” 她一字一顿,声音与风啸混作一团。 “若真如此,下官,唯有以死明志了。” 他愕然松了手,眼睁睁看着她从伞下退出去,恭敬地躬下身,朝他行礼,“皇上,时候不早了,下官该出宫了。” 太难了。 究竟为何会这么难? 不光因为那些误会,还有他们彼此蓬勃的野心,还有那封遗诏。 一切只是因为她没那么爱,也因为他爱的比她早,比她多罢了。 现实世界里他虽是王,但在感情世界里,她才是主宰。 已经到了夜幕将垂的当口,昏黄的寒气浮在半空,夹道里没有光,只有远处的门禁上挂着两盏孤灯,杳杳亮着,渲染得人心都开始荒寒。 她走远了他才缓缓反应过来,伞还在自己手里。 江望看人走了,才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主子,小人已经备好了,安太妃那里,现在就动手吗?” 李洵舟把伞递给他,“明天移灵,明天动手,别做的太显眼。” 江望说遵命,收拢了伞,踌躇地问道:“还给顾大人送伞吗?” 李洵舟往远处望了一眼,疲惫道:“明天且有的折腾,光凭一把伞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不用送了。” —— 常念这头刚出了夹道,转过弯就碰见了和硕亲王。 常念忙曲下一只腿见礼,“微臣见过亲王殿下。” 李长嬴还是淡淡的模样,“顾大人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说话要走,瞥眼见她脸色不好,还是多问了一句,“顾大人的伤可好了?这么大的雪,怎么不打个伞?” 常念忙说,“下官身上的伤已经大好了,出来时急,没顾上打伞。” 李长嬴点了点头,想脱下身上的氅衣给她,到底忍住了,转头叫不远处站班的侍卫,“去取把伞。” 侍卫忙回去取了职上备用的油绸伞递上来,躬身道:“大人别嫌弃。”说罢退了下去。 李长嬴推开伞递了过来,常念原想推辞,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 “殿下当初亲自送下官回府,下官还未曾登门感谢,实在有失礼数。” 李长嬴想起那日她受伤后的情形,有些恍神,“顾大人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 “下官听说,殿下不日就要出京就藩了?” 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怕皇帝多心,原本三皇子被封了铁帽子王,用不着离京,可他却执意要离开京城。 这京中贵地,果然不是人人都愿意待的地方。 李长嬴说是,“等父皇移柩景山后,再等些时日,我就该出京了。” 说起来,李长嬴算是她的恩人,常念对他的感觉,其实一直很复杂。 他算是常念为数不多的,能完全信赖的人。 可惜了,他若是离了京,在这官场中,她能信任的人,实在不多了。 她突然生出了不舍。 “殿下,您往后还有机会回京吗?” 第107章 由我来做 说起来,常念和李长嬴两个人都算是异类。 她是女人中的异类,野心太盛,而他则是男人中的异类,毫无野心。 起初常念一直对他持怀疑态度,他怎么可以在知道她是女人后毫无波动,竟然就这么默默地替她守着这个秘密,且守了十三年。 另外,一个皇子,生长在善宁宫那样的环境下,竟然养成了这般澹宁清高的性子。 可经历了这么多,常念不得不相信,这世上真有这样心无尘埃的人。 也许他有自己的骄傲,因为有一个那样荒唐的母妃,所以就越发自珍自重,不愿意叫人在背后诟病。 李长嬴皱眉看着她,他心思一向机敏,听出了她话里的惆怅。 “藩王虽无诏令不得入京,但皇上不是不顾念手足的人,想来,回京的机会总还是有的。” 他垂下眼睫看她,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不过,父皇的陵寝还未建成,起码还得半年后才能完工,所以我想,还是等父皇的梓宫落葬后,我再出京为宜。” 常念轻轻地笑了笑,“那就还有时间,改日吧,请殿下一定赏脸,容下官设上酒席,以谢上回殿下的救命之恩,还有,”她低了低声,“多年的庇佑。” 李长嬴眼底波光微漾,轻轻颔首,“好,我等顾大人的邀约。” 他走出一步又顿住,回头问道:“顾大人,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常念一股酸楚瞬间冲进鼻头。 想起幼年时,爹爹回府后,一看见她吊油瓶似的撅着嘴,就会笑着抱起她,问她是不是又受嬷嬷训斥了,她就再也控制不住,哇哇大哭地扑进他的怀里。 可惜,现在不能了。 眼里有热潮涌出,常念忙垂下头,拱出手道:“不过是些烦心事罢了,微臣会妥善解决的,多谢殿下垂询。” 也是,这么多年,她从未被世事困住过。 李长嬴慢慢地点头,没再多问,转身离开了。 眼里的热气逐渐散了,常念转身出了宫门。 段青在宫门外等了大半天,冻得鼻子都红了,吸溜着鼻子扶她上马车。 常念骂她实心眼儿,“你不知道进车里等吗?” 段青抿了抿嘴,说不碍,“主子,你今儿进宫,皇上没骂你吧。” 常念有些头疼,收拢了伞身,俯身坐进车舆,“先回衙门再说。” 段青抖了抖身子,把蓑衣上的落雪抖搂下去,又跺了跺脚,跃上车辕一路回了清戎司。 常念进了衙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徐枫就进来回禀,“顾大人,长公主府来人,说想叫您去一趟。” 段青一蹦三尺高,“还去!要不是她,我们主子能受那么重的伤!禁了足还不死心,还让登门,怎么有脸的!” 徐枫脸上讪讪地,“瞧你,又急!我又没说要让顾大人去,这不是回绝了吗?” 常念暼了一眼段青,段青立马朝徐枫拱手赔礼。 “徐副使别怪罪,小人绝不是冲你,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徐枫嗐了一声,“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转头问常念,“顾大人,程良那厮已经处置了,你看,上任指挥使手下的人,要不要都借此给清退了。” 常念摆了摆手,“不必,要有异心,这回宫变就不会舍命跟着咱们入宫了,贤时当用,都留着吧。” 徐枫点点头,“也是,顾大人果真想事周全,要不是您让千户们在宫门外救了那些官员,这会儿弹劾清戎司的折子恐怕要淹死咱们了。” 常念站在炭盆前熏烤了一会儿双手,沉思道:“徐副使,你觉得,当今皇帝能容得下清戎司吗?” 勤政殿里的西暖阁里,李长嬴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那你还容得下清戎司吗?” 李洵舟看着案头的那一沓奏折,“为何容不下,有她在,朝臣们终归有忌惮,父皇在世时,唯恐武臣恃功而骄,如今朝中上下都重文轻武,养出了些沽名钓誉的酸儒,朕要是靠这帮子口是心非的文臣来治国,大胤安能得太平。” 李长嬴说,“那就好,那你对顾常念……” “我对她的心仍旧不变,”李洵舟眼神微黯,“只是那个长夏必须死,父皇的遗诏终究是个隐患。” 李长嬴说:“父皇的这道遗诏可谓用心阴险,我并不是要劝你妇人之仁,那个长夏的命还是留着吧,要做到不留痕迹,就最好还是留着她的命,将来遗诏若是有公之于众的一天,也不至于会有人把过错都归到你身上。” 说着深深叹了一口气,“你还是不要动手了,由我来做吧。” “你做我做又有什么区别,三哥,”李洵舟懊恼地揉着脸,眼里有揉不开的愁绪。 “她手里握着父皇的遗诏,我已经允许她继续做官了,难不成还想把我推下去,自己当这大胤朝的皇帝不成!” 李长嬴说:“她不会的,不过是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光凭一个遗诏就造反,风险太大了,她身后还有整个清戎司,也许,她不过是为了自保。” 一个女人行走在官场,除了过人的心智和手段,还要学会未雨绸缪,当初她和自己结盟,不就是为了能继续活命吗? “三哥,”李洵舟斜睨着眼,“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 李长嬴摇头说没有,“我已经有妻子了,你忘了?” 李洵舟撇嘴,“她喊你舅舅,又不是真的。” 李长嬴摸了摸鼻子,见他一脸吃味的表情,无奈笑道:“你不要那样看着我,我能知道她是女人,还不是因为你。” 李洵舟一脸怨怼地嘟囔。 “所以她打一开始就不待见我,如今恐怕更是恨死我了,你要是早告诉我,我也不会对她那样儿。” 李长嬴对他孩子气的一面有些哭笑不得,却也觉得弥足珍贵。 他们之间的和睦并不因一个人做了皇帝而改变分毫。 兄道友,弟道恭,因为父母的缺位,这种骨血里的亲情,谁也不愿舍弃。 他拿他没办法,“四弟,你已经是皇帝了,把过错全推到臣工身上,不是明君的做法。” 玻璃窗外一团团光亮升高,直挂到了滴水檐下,已经到了掌灯的时候,廊下有匆匆的脚步声走近,厚重的门帘很快被掀开。 皇帝和李长嬴转头看过去,曹德旺有些慌张地跪在地上回禀。 “皇上,清戎司副使来回禀,说长公主殿下薨了。” 第108章 都会过去 长公主自从被禁足后,过去煊赫的门厅已经变得很是冷清,除了皇帝派来监视她的侍卫,多余的侍从丫鬟都已经给打发出去了。 锦衣玉食惯了的长公主,想来受不住这突然的监禁和冷落。 常念举步迈入正殿,里头静无人声,只有莲花更漏发出的轻微嘀嗒。 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帐幔,落地罩后的寑殿里,弥漫着闺阁里惯有的幽香。 长公主的尸体就垂挂在头顶。 常念仰头看着。 一袭穿堂风吹过,垂落的裙裾和轻纱飘飘荡荡,死气沉沉又缠绵悱恻,如同水中飘摇的浮萍。 人的生命有时候就是这么脆弱,二十八年的锦绣堆叠,最后被一条索子轻飘飘地就了结了。 常念皱眉招呼身后的千户上前,“你们怎么当的差,一国长公主就这么挂着,还不赶快放下来!” 千户慌慌张张上前,尸首很快被取了下来。 贺彦俯身上前看了一眼颈间的勒痕,又翻着看了看眼皮和口鼻。 “确是自戕而死,顾大人,还要衙门里的仵作来验尸吗?” 常念垂眼看着番子给尸首蒙上了白布,“不用了,金尊玉贵的公主,还是留些身后的尊荣吧。” 常念转过身,“已经进宫回禀皇上了吗?” 贺彦说是,“徐副使进宫……” 话还没说完,门上就进来了一个穿着月白曳撒,肩披绯色大氅的人。 院里的人纷纷跪了下去,李长嬴抬了抬手指说都起来吧。 常念垂首说道:“殿下进去看一眼吧,下官来的晚,长公主已经没了气息。” 李长嬴叹了口气,撩起袍角跨了进去。 常念立在汉白玉台阶前,抬眼看院子里那两棵树,入冬后上头的叶子已经脱了个精光,只剩下枯败的枝桠畸伸着。 草木也都通人气儿,公主府这一个月里突然衰落,廊下那些大大小小的花盆里的枯花,如今已经成了真正的死物。 李长嬴出来站在她身旁,看着番子把长公主的尸首抬出去。 “吩咐下去,长公主因病暴毙,府里照常设灵堂祭奠吧。” 常念说下官遵命,拱手要退下。 李长嬴叫住她,“顾大人,你恨长公主吗?” 常念转头看着铺板边缘垂下来的一截细腕,突然想起上回长公主请她见证她那个小情儿的尸首,也是这样躺在铺板上。 她移开视线,望着灯下纷飞如流萤的雪片,“记恨下官的人太多,下官要是都一个个恨回去,恐怕恨不过来。” 李长嬴凝目看着她,“那皇上呢?” 常念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调开了视线,转了话题。 “长姐出降时我也才五岁,那时候不懂她为什么会哭得那么厉害,能出宫不好吗?可是瞧见她哭,我也忍不住流泪,为此还挨了管教嬷嬷一顿训斥。宫里办事的流程一向繁杂,一板一眼只有体统规矩,没有喜兴,后来长姐小产,我曾来看过她,不能入房间,只能传几句话便算作是关心。” 出嫁的女儿是外人,帝王家也一样,更何况宫里并没有真正盼着她的亲人,亲情对长公主来说,不过是冷掉的死灰。 “宫里的孩子其实大都过的很孤寂,我记得有回在下雨天遇上当年才七岁的四弟,他一个人坐在殿门下躲雨,那时候他的母妃新丧,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寑殿,他说嬷嬷不肯陪他,他一个人睡觉太害怕,我虽有母妃,其实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大部分时间,也都是一个人苦熬罢了。” 除了蕙贵妃死的那次,常念没再见过李长嬴失态过,如今说起这些不算愉快的旧事,他仍旧是淡淡的模样。 常念记得李洵舟也曾和她说起过这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他们一个个都是金尊玉贵的出身,却各个都走过一段苦连一样的岁月。 李长嬴转过头笑了笑,“我并不是想和顾大人诉苦,只是想告诉顾大人,人活一世,沟沟坎坎再所难免,终有一天都能过去,但千万别因此而忽视了身边人的真心。” 四弟无意中伤了她,他没办法直接开解她和四弟之间的误会,只能旁敲侧击地让她开怀。 太要强的人难免会自伤。 她大概对四弟还是有情的,只是被喜欢的人那样羞辱后,索性就选择冷漠回避。 李长嬴看着她,她受伤后大概没作养好,对着他的那半张脸,白的如同院子里堆积的霜雪。 常念沉默了良久,“多谢殿下的开解。” 她转过脸,恬淡地笑了笑,“不过,下官怎么有种错觉,感觉您是在替皇上说好话呢。” 李长嬴窒了窒,她和四弟一样,脑子都太活络,一个不察,就要被她绕进去。 李长嬴清了清嗓子,“顾大人多想了,我只是怕顾大人争胜心太强,难免会自苦罢了,不过想来是我多虑了。” 他移开视线,“原本是上御前商讨明日父皇移灵的事,”说完才觉得有点欲盖弥彰,索性不再多言。 “我先回宫复命,公主府这里还请顾大人先看顾着吧。” 常念拱出手,“请殿下放心,长公主的丧仪,下官会依皇上的吩咐,妥善筹办的。” 驸马亡故后,高家几乎已经和长公主断了来往,如今又遭禁足,得了消息,能诚心来吊唁的实在不多。 徐枫招呼着贺彦去叫设灵堂的丧班进府,转头和常念低声唠叨,“咱们清戎司现在不管京官,管张罗丧事了。” 长公主被禁足也有常念的一份儿功劳,她和顺王合谋要杀她,皇帝因此而禁她的足,她也因此而丧命。 常念转头看着院子里升起的白幡,颇有种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感慨。 檐下还挂着一溜的红灯笼,在浓稠的夜里泛着刺眼的红光,很快就有人一一给挑了下来,统一换成了白纱灯。 一众人忙活了大半宿,总算能松口气。 段青从门上窜进来,“主子,圣驾要来啦!” 常念没来由地心上一紧,扭头吩咐道:“跟贺彦说一声,衙门里有事需要我支应,就说我已经回去了。” 段青狐疑地看她,迟疑地哦了一声。 第109章 朕让你走了吗 常念从长公主府回来后没多久,徐枫他们也都回来了,说是皇上安排了内务府的掌事太监主持丧仪。 她问徐枫,“皇上没怪罪吧。” 徐枫站在炭盆前搓手,“那倒没有,咱们尽心办差,为什么要怪罪,顾大人,衙门里又有急案了?” 常念说没有,三两句给搪塞了过去。 天寒地冻,第二天还是大行皇帝移宫的日子,常念索性就在衙门里住了一夜。 不过老天爷总算对先帝不薄,下了一天一夜的雪,到了四更天时,总算是止住了。 天未明时,穹窿边缘隐隐有红云浮现。 先帝的梓宫按钦天监拟定好的吉时起驾,文武百官要跪在御道一侧哭祭参拜,送葬的队伍绵延出去了几十里。 御道上的积雪虽然已经铲过,但气温太低,被踩踏后的泥地冻得又硬又滑,脚踩上去,有冰砾沙沙的挤压碎裂声。 几百个杠夫脚底下绑着麻绳,进山的道路坡度又大,连常念都看得有些心惊,更别提那些身上有差事的内官。 内务府的官员们一个个都白着脸,跑前跑后地调度差遣,送葬的人一个个都冻得鼻涕哈拉的,他们帽沿儿边上却全都是热汗。 不过总算是有惊无险,先帝的棺椁在响彻云霄的丧钟声中,安然无恙地进了提前设好的灵堂里。 棺椁放置稳妥后,繁琐堆叠的白帐底下,皇帝拈香祭酒,身后是匍匐跪地的百官,再就该是后宫的宫眷和内命妇上前祭奠哭灵。 一片乌泱泱的白里,常念看见长夏在跪祭的命妇群里偷偷地抬起脸,眼珠子咕噜噜地转着。 眼圈倒是红的,只是没有泪。 长夏明显也看见她了,刚咧开了一半的嘴角,大概突然意识到这是灵堂,急忙又给捺了下去,哭丧着脸勾下了头。 常念从灵堂里退出来时,皇帝正和内阁的几个一品大员说话。 他神情颇为矜重端严,看人时偶尔有不自知的冷冽闪过,给人一种天威难犯的威压感。 新帝初登基,官员们都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尽心办差,不敢轻易叫人挑出错处,清戎司最近忙得都是些旧案,没有需要回禀的,常念趁皇帝没有注意,暗暗退了出去。 她走远了,才招呼远处的段青上前,“把马车里给太妃准备的东西交给她的丫鬟。” 段青说好,“小的来时留意了太妃的车架,还是直接搬进去好了,省得落了人眼,又生事端。” 长夏是先帝的后妃,就因为在她府上住过一段时间,就又成了一道可以弹劾她的罪过,皇帝因为知道内情,照旧压下了那些言官的胡言乱语。 常念说难得,“比我想得周到,去办吧。” 太阳总算升起来了,只是冬天的阳光惨白又寡淡,照在身上也没有半点暖意。 山上的温度又低,吸一口气,寒气脆厉地像树梢垂挂下来的冰凌子,直插人心肺。 但却也能让人瞬间眼明气清,头脑清醒。 皇帝那般粗暴地揭露了她的身子,起初的怨恨过后,就只剩下满心的担忧。 她唯恐皇帝一怒之下,治她个欺君瞒上的抄家之罪。 没想到皇帝竟然黑不提白不提的就给揭了过去。 她后来思量,皇帝能留着她,很大一方面还是为了用她掌控清戎司,从而继续辖制京官。 另一方面,可能还有些被利用后的不甘心。 说起这个,常念就有些气短。 他昨天竟然口口声声地说要她。 他不是好男风吗,难不成是男女通吃? 常念不由得捏了捏袖袋里的遗诏。 要是他能对她没有那么多乌七八糟的心思多好,她还能心安理得地做这个清戎司总指挥使,也用不着像猫避鼠似的避着他。 还是先避着吧,既然他男女通吃,等后宫添了人,说不定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急哄哄的上赶着要她了。 常念转身准备回去,冷不丁听见不远处李洵舟单寒的嗓音。 “去吧,再敢有疏漏,朕扒了你的皮。” 常念不知道怎么就昏了头,大概还想着能避一时是一时,转头就躲进了身后的佛堂。 景山上原本就只是停灵,不做驻避跸行宫之用,仪式一进行完,人马就要原路返回。 皇帝大概是累了,常念听见他吩咐曹德旺,“昨儿一宿没阖眼,容朕少歇一会儿,告诉他们,过会儿再下山,你在门口守着,谁也不许进来打扰朕。” 常念一咬牙,踅身进了内间,躲进了一排博古架后头。 躲进去后才有些后悔。 还不如坦然地迎上去,磕个头请个安就能离开了。 如今躲在这里,倒像是她心虚一样。 只是后悔地有点晚,皇帝已经进来了。 有布料窸窣摩擦的声响,常念暗忖他应该是在外间坐下了。 圣驾在山上一般不会耽搁太久,几时下山都有定规,料他也不会停留太长时间。 常念放下心,转过头去看对面墙上贴着的的偈语。 “心者佛之别名,有百千异号,无形状,非青黄赤白,男女等相……” 常念对这些佛号偈语没有研究,只觉得有些深奥,遂走上前几步,接着默声读道:“在天非天,在人非人,现天现人……” 身后突然有人接口。 “能男能女,非始非终,无生无灭,是谓灵觉之性。” 常念猛然一惊,愕然地转过身。 李洵舟一脸揶揄,幽幽道:“顾大人,可参透了?” 常念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自己竟然一丁点声响也没有听见。 李洵舟面无表情,“没想到,咱们顾总使,还有闲情躲在这里参佛悟道。” 他把“咱们顾总使”这几个字咬得尤其重,常念一时有些难堪。 知道他是故意的。 也许他早就看见她过来了。 不过一瞬,常念便冷静下来,跪在地上深深叩首,“微臣叩见皇上。” 李洵舟皱了眉,“你起来,往后只有我们两个人时,朕准你不用跪。” 常念只当听不懂他话里的深意,谢恩后起身,垂着手道:“微臣不知道皇上进来,打扰了皇上休息,微臣这就出去。” 谁知他不动如山地挡在她身前。 “朕让你走了吗?” 第110章 不要拒绝我 常念原以为他免不了又是一番纠缠,没想到他竟然背着手,佯佯踱开了。 “顾大人,你可知道你刚才所所念佛语的出处?” 常念怔了怔,老老实实答道:“下官不知。” 李洵舟转过身看她,如玉的脸上,眉眼里皆是坦荡。 “ 是《五灯会元》里,禅师弘辨答唐玄宗所问之语……” 常念“唔”了一声,夸赞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外头曹德旺急切的声音。 “大人,您老要干什么去?” “老臣自然是要找皇上去,皇上在里头吧,请曹总管代为通传,就说老臣有事要奏。” 常念听出来了,是御史大夫何瑞英。 曹德旺含糊地笑道:“皇上他歇下了,大人还是等回宫后,再上御前奏事吧。” 常念暼了一眼皇帝,趁他换气儿时,小声插嘴道:“皇上,何大人要见您。” “不见!”李洵舟乜了她一眼,“朕还没说完呢,你好好听着,何为佛心,日应万机即是佛心……” 外头的何御史 突然道:“老臣怎么好似听见,皇上在说话。” 曹德旺伸着耳朵听了听,眉眼含笑,“大人听岔了吧,奴才怎么没听见呢?” “心有佛之别名……” 常念舔了舔唇,为难地嗫嚅道:“皇上,您不用说了,下官没有慧根,听不懂……” “你要能听懂朕就不讲了,正因为你不懂,朕才要讲!” 外头的何御史:“又听见说话声了!曹大总管,你是不是觉得老臣年纪大,就有意搪塞糊弄老臣!” 曹德旺连忙赔笑道:“阁老,您是国之栋梁,给老奴十个胆儿,老奴也不敢糊弄您呐,老奴是真没听见,皇上他真的歇下了。” 常念知道,这个何瑞英是个老顽固,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但他又是真正的清流。 为官几十载却家境清贫,老妻死后唯余一女,他也未曾纳过一个妾室。 先皇曾赞他“清廉刚正, 忠介千秋”,是褒奖,也是抱怨。 因为这个何瑞英认死理儿,非黑即白。 清戎司替先帝办私务,有时顾不上什么章程法纪,他能连着十几天不间断地上御前呈奏疏,因为言之有理,所以连先帝都有些怕他。 要是让他知道她如今正和皇帝共处一室,虽然并没有不清白,但曹总管在外头这样阻拦,要是真让他进来,恐怕他要指着她的脸骂她祸主殃民。 常念倒不是怕和他对峙,只是七老八十的老忠臣,若被她一句话顶得厥过去,她的罪过就大了。 常念压着声,哀求道:“皇上,您别说了成吗?” 李洵舟漠然地看了她一眼,继续道:“禅师这段话的意思,是教诲…… ” 他绝对是故意的! 外头已经叫嚷起来了,“皇上!臣有事要奏!” 李洵舟还在嘚嘚不休,常念哀求不行,急得一把捂住了他那张不停开合的嘴。 屋里屋外都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听见曹德旺苦劝道:“阁老,您再听听,真没有人说话,皇上他真的歇下了,您不知道,皇上昨儿一宿儿没睡,长公主突然病毙,皇上顾念手足,出宫探望后还得回来批那些批不完的奏折,原本奴才无权议论国政,但皇上成宿成宿的熬夜,于国于民,终究不利啊,这会儿主子爷好不容易睡着了,您瞧您……唉……” 何瑞英听了半晌,果真没有动静,颇为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放低了声音,“既如此,是老臣的不对了,让皇上歇着吧。” 常念竖着耳朵,听见人走远了,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手心突然湿热了一下。 她愤怒地看着李洵舟,要松手却被他拽住了。 他一寸寸地把她拉近,“顾常念,以前你做这种事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马车里那旖旎、沼泽一样的夜,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让人心颤神迷。 他还记得自己当初要拉拢她时所做的结语。 徐徐图之。 现在也依然。 徐徐图之。 以前当她是男人,他尚有耐心和她周旋,现如今,知道她是女人了,他有足够的耐心让她对他重拾信任。 他苦恼过,因为在爱情上纯粹且固执,如果爱的人是男人,如何再接受和女人同床共枕。 子嗣怎么办,江山怎么办。 他只认她,让他宠幸女人,他做不到,恐怕连当初许诺崔松涛的话也难以兑现。 在知道她是女人后,说实话他有窃喜,更有庆幸。 可他犯了错,所以只能慢慢地把她拉回自己的生命里。 从他看着她退出人群,直到他进来看见她的那一刻前,他都在忍,在克制。 越克制越渴望。 他抵挡不住那份贪念。 不顾她的挣扎,紧紧把她掬进怀里。 “你舍不得三哥出京,你喜欢他是不是?” 对于三哥能那么早知道她的隐秘,他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嫉妒地牙有八丈长。 他何尝不知道三哥也对她有情,爱一个人的眼神怎么可能遮掩得住。 三哥的牺牲他看在眼里,却装作毫无察觉,含糊着没有挑明。 他太贪心了,要手足,更要爱情。 常念因为他的话瞬间瞪大了眼,奋力地推他,“皇上!您胡说什么!你,你放开我!” 嫉妒的火熊熊燃烧起来,把他烧成了灰,已经卑微到了极致。 他横了心,无惧把脆弱暴露出来,恨不得把她揉进骨血里。 他紧紧圈着她,在她耳边轻声喃喃,几乎是在哀求。 “顾常念,不要拒绝我,若你果真喜欢三哥,就把我当成他,不要拒绝我,好不好,不要拒绝我……” 常念愣住了。 这样卑微的话,顺王李成瑾也曾经对她说过。 可感情从来没有公平可言,不爱的,再卑微也弃之如敝。 他的话,却没来由地让她有些心疼。 那种泥足深陷的困顿感再次袭卷而来。 李洵舟见她没有再挣扎,心里油然升出了一丝喜悦,不敢表现的太明显,怕希望落空。 他勉强压住勾上来的唇角,不舍得把她推开,只能贴着她的鬓边,怏怏道:“若我能早些知道,就绝不会那样对你。” 心爱的人,要珍而重之,要百般呵护,要明媒正娶。 总有一天,他要她做他的皇后! 第111章 不要怕我 怎么办? 常念自问。 昨天她还恨不得一刀杀了他,今天就被他的做低伏小给弄得心软了。 所以当初的以情制人真是下下策,一朝不慎就有崴泥的风险。 他从她鬓边贴面移过来,两人气息相接,他盯着那张丰润的檀口,忽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勉强压制住那股悸动后,犹豫再三还是问道:“ 你真的喜欢三哥?” 常念觉得他这话问得没头没脑,轻蹙了眉,“皇上为何会这么问,下官和亲王殿下交集并不算多,不过殿下救过下官的命,下官当殿下是恩人。” 想起他刚才说她不舍得和亲王出京,她不由得从他怀里撤出来,“整个皇城都是皇上的耳目,下官和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皇上都一清二楚,又何必再来问下官,再说……” 她凉凉笑了笑,“难不成遇上个男人,下官就都要喜欢上吗?” 李洵舟深深叹了一口气。 她是个刺头儿,稍有不慎,就要扎手。 她不肯对他合盘托出,不过她对三哥没有情,倒让他大大松了一大口气。 他觍着脸说:“顾大人眼界高,心里有了我,自然看不上别的男人。” 常念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差点忘了他当皇帝前就是个无赖,当了皇帝以后也没改变这个劣根性。 对于他自说自话的本事,她着实佩服地五体投地。 她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不自在地干咳了两声,退后一步道:“皇上,时辰到了,该下山了。” 他竟然还不肯罢休,走近了两步,沉着脸道:“朕说没到就没到。” 他在她面前,一会儿“朕”,一会儿“我”的,混说一气,全没有当皇帝的威严和体统。 常念被他逼着后退了两步,避开了他灼灼的目光,“皇上,既然您想再休息会儿,那下官还是先行告退吧。” 他不肯让步,几乎把她逼退到了墙角,脸上的神情堪比上朝时面对众臣时的端庄和肃穆。 “朕要和臣工说些贴心话,你安静听着。” 常念被他的无赖相气得说不出话,拱出手隔在他胸前,愤愤道:“皇上,您不用站得这么近,下官听得见!” 他不以为然,“贴心话自然要贴着心说,不然怎么让顾大人知道朕的真心和信任。” 他厚颜无耻时,常念着实有点招架不住,一时慌不择路地要逃出去。 他伸出长腿一挡,结结实实地把她给挡了回去。 “我刚才问你,我出京前那一晚,你舔我手心的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常念没料到他会问得这么直接, 登时头脸和脖子都涨红了,难堪地别过了脸。 他苦笑着自答,“你一心要让我上勾,要让我沉溺,要让我非你不可,不是吗?” 她身在清戎司,人情冷暖看得太多,遇到事情总会先考虑自身的得失利弊,即便用情,也要留上三分。 虽然当初两人都是各取所需,可他在不知不觉中就偏离了初衷,连自己也不知道,幼时印在眼里的那张脸,何时就变成了非君不可的执念 。 他太浓烈,而她又太凉薄。 所以他不能不主动。 他俯下脸,嗓音沙哑,带着点蛊惑的味道,“顾常念,你早就成功了。” 他试探性地牵起她的指尖,见她似乎没有抵触,合起她的手掌,覆在自己被她掌掴过的那半张脸上。 她身形顿时变得僵硬,要撤回手时被他轻轻按住了。 他叹了口气。 “不要怕我,也不要避着我。” 她似乎呆住了。 他松开她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指腹顺着她滑腻的面皮渐渐上升,绵软微凉的触感。 他渐渐捧住了她的脸,却不敢再造次,直直地望进她的眼里去。 他掌心的温度惊人,漆黑的瞳仁里映着她的轮廓,目光如水,几乎要把她湮没。 他初登清戎司的那次,也是用这样毫不遮掩的目光看她,那时她就不太喜欢,到现在也仍旧是不习惯。 她渐渐有些招架不住,眼神开始变得闪躲。 “皇上,该下山了,别耽误了时辰。” 说话间,有融融的气息扑在他脸上。 心头火热,他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要吻她的欲望。 他垂下头,艰难地吸了口气,缓缓松开她,后退了一步。 “好,朕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常念拱了拱手,也不管他看没看见,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门口掖着手侍立的曹德旺看见她慌慌张张地出来,半张着嘴讶然道:“顾大人……” 到底是见过惊涛骇浪的老人儿,不过一瞬,面上便恢复了平静,含笑道:“顾大人,圣驾是不是该下山了?” 常念清了清嗓子,说了声是,“请曹总管进去伺候皇上移驾吧。” 曹德旺应了一声是,转身进了佛堂。 常念匆匆下了台阶,段青已经找了她半天,“主子,你去哪了?” 见她神色恍惚,簇眉道:“是不是皇上又……” 常念示意她噤声,“东西都给太妃送过去了吗?” 段青说送过去了,“刚巧碰上她的丫鬟,那小丫头说太妃来得路上大概是颠着了,肚子有些不适。” 常念心上一紧,忙问,“可传太医看过吗?” 段青说:“想是看过了,刚才问的时候说已经好了。” 常念松了一口气,“把咱们车架里的软垫都给太妃送过去……” 话还没说完,命妇群里突然一阵骚动。 常念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快步奔了过去。 人群里突然一声尖叫,“见红了!” 常念顺着喊声跑过去,长夏两边被人驾着,她抬眼看见常念,眼里都是惊惶和茫然。 “顾大人,我的肚子好痛……” 常念已经顾不得其他,一面安抚她,一面急声唤徐枫,“叫侍卫快设上围布!” 附近守备的的侍卫很快聚拢过来,扯起了帐子,把人围在了里头。 远处准备迎驾的官员们听见这头的动静,也都齐齐地往这边看过来。 长夏眼看已经站不住了,两个宫女半托半抱,年纪小,几乎支撑不住她的重量。 段青纵步上前,打横把她抱了起来。 垂落的孝袍子上已经染上了大片刺眼的红。 曹德旺在不远处高喊,“皇上起驾!” 常念转头看去,李洵舟在众人的俯首中缓步踱出。 朝阳跃升。 金芒如潮水,攀上他的脊背。 他站在高处,背光而立,面目模糊。 第112章 会好起来的 皇上的贴身护卫闻讯赶了过来,“顾大人,皇上已经起驾了,打发我来问问,安太妃到底是怎么了?” 常念仔细分辨他的神色,江望的脸上是四平八稳的严正。 年轻的少年,成长有时候只在一夕之间,收敛起嬉笑后,脸上只有公务时的肃然和凌厉。 常念对他拱手,“请侍卫长回禀皇上一声,太妃娘娘路上受了颠簸,见了红,还请随扈皇上的太医,来给太妃诊个脉。” 江望一脸惊愕,“要不要叫皇上来……” 常念垂下眼,压住了眼里的惊涛骇浪。 “既然圣躬已经起驾,还是别耽误时辰,这里先交给下官料理,等回宫后,下官再上御前回禀太妃的状况。” 这声“江大人”让江望着实有些意外,他正了正神色,随即垂手作揖,表示领命。 常念不等他离开,转头进了长夏所待的屋子。 太医还没来,长夏正安静地躺在略显局促的榻上。 长夏跟前的两个毛丫头本来就是临时调进安寿堂的,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乍着两只手,不知道该怎么安置她们的主子,只顾站在榻前抽泣抹泪。 常念喝止住她们,“别哭了!去给你们主子预备干净的衣裳,还有热水来!” 长夏听见她说话,转过头,虚弱地唤了她一声,“顾大人……” 山上没有地龙可烧,一阵阵的冷从小腹升上来,心里的恐惧大过身上的钝痛。 “顾大人,我好冷……” 常念上前焐住她的手,转头叫段青,“再去叫太医!” 长夏脸上已经起了一层薄汗,“顾大人,我的孩子,要保不住了是不是?” 常念蹲下身子,一面搓着她的手背,一面温声安抚她,“不会的,太医就快来了,不过是受了颠簸,吃些安胎药就会好的。” 长夏笑了笑,其实她的手并没有比自己暖和多少,可死前若有她伴在身边 ,也不算太遗憾。 她不喜欢先帝,即便身子给了他,心里也装不下他。 她怕他,在他身下时,怕得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可他不称意,一直要虐到她叫出声。 起初她也怕顾大人,可接触下来才知道,她和那些权贵不一样。 她是盾牌的两面,对外阴冷强硬,盾牌里掩藏的,是温柔坚韧的内里。 “顾大人,我真想念在你府上住的那段日子……” 她记起自己把茶水泼到顾大人身上那次,不由地紧了紧她的手,“顾大人,我以前说要给您敬茶,没想到竟然给忘了……” 常念把她落在嘴边的发丝拂开,“等你好了,我再来吃你的茶也不迟。” 长夏羞赧地笑了笑。 可小腹上的钝痛渐渐变成了切肤的刺痛,她闭着眼摇了摇头,“我好不了了……” 身下很快如泄洪一般,身上的力气似乎也跟着流尽了,紧接着就是急如擂鼓般的一阵急痛。 身下的锦垫儿都被血浸透了。 长夏仰着脸,人似乎有些麻木,艰难地翕动着嘴唇。 “顾大人,我完了,也许我也要步我娘的后尘了……” 常念低下头看去。 那样触目惊心的红,长夏整个人如同漂浮在一片血海上。 她紧紧攥着她的手,“不会的,会好起来的……” 长夏再也说不出话了,眼神迷蒙地看着她,眼泪终于滚滚落了下来,“顾大人……” 袖袋里的遗诏如同地狱之火,隔着衣服灼烧着她,烧得常念抬不起头,愧疚感让她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太医终于来了。 常念很快被请了出去。 山风呼啸,利刃一样划在人脸上。 常念行至山崖边缘,浩浩长空下往北看去,远处的京城一览无余。 这大胤江山,终究是姓李,不姓顾。 段青小心地走上前,“主子,太妃她……” 常念突然生出了深深的无力,“孩子恐怕保不住了。” 孩子没了,那封遗诏,就如同废纸。 她转过头叫徐枫,“你先回宫,说太妃突然滑胎,事有蹊跷,清戎司请旨彻查。” 不是说受了颠簸吗? 徐枫有些迟疑,“顾大人,安太妃毕竟是内宫的人,这事儿该内务府管,咱们清戎司出面,是不是有点……” 常念脸上出奇地冷静,“太妃怀得是先帝的骨肉,如今皇上初登帝位,不彻查清楚,难免会叫那些有不臣之心的人利用,栽赃皇上处心积虑,为了帝位稳固而铲除手足。” 徐枫愣了愣,知道事情说大可大,忙肃容说是,“卑职这就回京”。 没站多久,医正托着一个盖着白布的银盘出来了。 常念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掀开盖布的一角。 一个血肉模糊,拳头大小的肉团,若仔细看,能看出人脸的轮廓,脑袋的部位上,已经隐隐长出了头发。 太医躬身回禀说:“是个男胎,月份儿小,太妃没有受什么大罪,现在已经止住了血,性命没什么大碍。” 常念复看了一眼这无辜的婴胎,落了盖布,无力的摆手,“处理掉吧,别叫太妃看见。” 长夏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元气大伤,山上太冷,终究不适合养身子,常念等她醒转过来,就安排了车驾送她回京。 常念怕她受不住颠荡,把边缘的盖被都塞进她的身下,填补完那些空隙才让马车出发。 段青看她发愣,忡忡道:“主子,您不用自责,太妃小产,并不是您的错。” 常念摇了摇头,“段青,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终究是对不起她。” 段青有些难受,“害长夏小产的是皇上,不是您,那会儿他也许就是有意绊住您的。” 常念蹙着眉头,渐渐攥起了拳头。 她自诩清醒,却仍旧还像个傻瓜一样被戏弄了这么多次。 他密谋杀害先帝的子嗣时,她竟然还在因为他的做低伏小而心软。 果真是天大的讽刺! 热血上涌,冷风吹得人头脑发胀。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冷气。 脑子逐渐清醒过来,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若真是他动的手,恐怕遗诏的事他早已经知晓。 只要找出证据,那道遗诏就不再是废纸。 常念已经问过太医,给太妃诊脉时,并未发现什么异常,长夏在山上并没有进过东西,那就只能是在来的路上。 “你去给太妃送东西的时候,她的车驾上可发现有什么异常?” 段青回忆后,说没有,“小人不知道是不是女人的车里都一样,不过,太妃的车里,似乎香气重了些。” 常念沉下脸,“把太妃身边的那两个宫女扣下来,进宫前从府里挑以前伺候过太妃的人,替换她们进宫。” 段青说是,两人翻身上马,抖了抖缰绳,一路往北驰骋。 常念护送长夏一路进了安寿堂,等一切安置妥了才退出来,直接去了勤政殿。 第113章 要什么 常念入勤政殿时,军机处几位大臣正在暖阁内和皇帝议事。 曹总管朝她招手,矮声道:“皇上吩咐过了,顾大人要是来了,就进去在外间等候,外头冷。” 常念皱了眉,不愿意领他这份情,“不用了,皇上商议军机大事,下官还是在外头等的好。” 曹总管面上露出了难色,“顾大人,皇上吩咐过,况且议事且要等一程子呢,要是叫皇上看见您在外头吹风,老奴可就要遭殃了。” 曹总管掀着软帘,比着手请她进去,哀恳道:“顾大人,就当是可怜奴才吧。” 常念无可奈何,只得撩袍跨了进去。 她在落地罩前站住脚,一抬眼,就能看见御案后的李洵舟。 先帝的大丧算是告了一段落,他已经不用再穿孝服,如今着兖龙袍,金丝翼善冠。 军机处的几个重臣都是他的亲信,回禀前线战事时,他不动声色地听着,脸上有种沉沉的肃杀之气。 他谋天下,拢人心,能这么轻松的就登上帝位,绝不是因为皇后和顺王的谋反,凭的是他在军营八年来的稳扎稳打。 她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她能凭靠的,不过还是那点色相罢了。 也许他的情是真的,但守权的心更是真的。 常念等那几位军机大员离开后,才跨过落地罩,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回禀,“下官叩……” 李洵舟头也没抬就打断了她,“你起来,朕和你说过的话,你又忘了?” 常念噎了噎,老老实实站了起来,拱出手还未开口,他就截住了她的话头儿。 “清戎司请旨彻查太妃小产一事,为何?” 她垂着眼皮,冷声道:“下官问过平日里替太妃诊脉的太医,太妃脉象一向平稳,怎么会因为路上的一点颠簸就滑了胎……” “先帝的子嗣,你为何就这么上心,连太医去诊脉你都知道。” 李洵舟抬眼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意味不明。 常念眼神微动,很快又抬头直视着他,“皇上,下官和您说过,太妃在府上小住时,和府上的嬷嬷颇为投缘……” “顾常念!”李洵舟猛然喝止住她。 “你知不知道,你和太妃来往这么密切,有多少弹劾你和先帝的妃子暗通曲款的折子,你不是惜命吗,为何不知道避嫌!” 常念冷声道:“下官没有做过,自然问心无愧,况且,别人不知道,皇上难道不知道吗,下官这样的身子,如何和女人暗通曲款!” 她说着,嘲讽地笑了笑,“其实,该避嫌的,是皇上您,下官在外人眼里是男人,是人臣,皇上昨天那样纠缠下官,那会儿皇上怎么忘了,下官最是惜命了?” 李洵舟凝目看着她,扣着筒戒的指节渐渐变得发白。 他缓缓站起身,踱到她跟前,良久才道:“顾常念,你究竟想要什么?” 要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却知道自己不要什么。 她不要这样无休无止的纠缠和利用,不要这样毫无意义的争论不休。 离得近,她记得他不爱熏香,如今身上却馥郁着象征帝王气象的龙涎香气。 他肩头金线交织绣成的团龙,煊赫的纹理衬着那张脸,那样的无情和高高在上。 她眼神冷漠,屹然看向他,“皇上,下官想要你永远不要再纠缠我。” 李洵舟无言地看着她,突然觉得怅然。 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心肠,为何一有事发生,她就可以这样轻易地说出要把他抛下的话。 其实他可以不用在乎她的想法的,一个女人,给她权力,让她做官,已然是天大的恩赐了,可她不知好歹。 他是皇帝,他不能由她这样践踏他的尊严和真心。 他突然生出了倦怠,晦涩地看着她,不想再这样无止尽地和她争斗下去。 “顾常念,你应该感谢朕,是朕宽仁,留了她一条命。” 常念愕然地看着他。 所以他还是承认了。 他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动了手。 他什么都知道,一如既往,什么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连带他对她的那些剖白,也在计划之中。 她眼里涌起了光,却强忍着笑出了声。 “皇上,下官早就说过,何必呢,您费那么大的周折,倒不如直接杀了我,遗诏自然就能到手,您的那些’情真意切’,现在想想,真是叫人厌恶,叫人作呕!”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心里已经千疮百孔,嘴角却如涨潮一样漫上来一点笑意。 “一个遗诏而已,朕原本就不在乎。” 他缓缓靠近他,掐住她的下巴。 “朕说过,不会杀你,朕要杀的,是你身后的人,朕要让你看看,你的野心,会害死多少人,有多少人,会因为你的野心而死,朕都会帮你记着,那个孩子的尸体你不是见过了吗?他就是第一个!” 他看着她眼里的光渐渐破碎,忍着心头的抽痛继续道:“顾常念,朕知道你身边那个段青,她也是个女人,不是吗?欺君瞒上,其罪当诛!” 她在他的手里微微发抖,眼里蓄满了泪。 他知道如何拿捏她。 求权者当无仁无爱,可惜他们都不是。 他的胸口里一阵阵搅动,搅得他几乎四分五裂,已然走到了极端。 “你也会难受吗?你拿到父皇的遗诏时,可曾想过我!顾常念,我说过我会护着你,你为什么从来信不及我!” 第114章 你放过下官吧 现在想想,两人最和睦的时候只有他出京前那段时间。 时间太短,有时候连回味都尚觉得不够。 隔阂已生,想要弥补,已经永无可能。 眼睛胀得生疼,她不愿意在他面前再落泪,以前是有意示弱,故意为之。 可她天生就不是愿意示弱的人。 常念拂开他的手,颤声道:“皇上,杀那孩子的人是你,你休想把罪过全部加诸到我身上,你是皇帝,要杀谁,自然由你说了算,但下官自会倾力保护身边的人,就算死无葬身之地!也在所不惜!” 在她心里,自己就是个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暴君。 两个不知道妥协的人,到最后只有碰得头破血流。 两人怒目而视,分明当对方是死敌。 只有彼此剜心,才能知道自己活着。 他脸色铁青,神经质的点着头,“好,好,朕倒要看看,就凭你,还能反了朕不成!” 他大袖一挥,“你走吧!你要查朕就让你查!朕且等着你昭告天下,说朕这皇位是杀害手足夺来的!” 常念咬紧了牙关,控制住颤抖的手,拱了出去,“下官……” 已经说不出话了。 她压住哽咽,决然转过身。 袍袖却被人从身后扯住了。 李洵舟垂着头,拽着她的袖子,嗓音发颤。 “顾常念……” 他抬起眼,几乎低到了尘埃,“为何会这样,我不过是想爱你罢了……” 她甚至不曾回头,侧影像窗外滴水檐下垂挂的冰凌,那样不可触摸。 “皇上,你是君,我是臣,下官……” 嗓子发紧。 情字误人。 当初蕙贵妃的痴狂已经让她体会到了。 她是女人。 这煌煌帝都没有女人能立足的地方。 想活命,想自保。 可惜太难了。 人心不足。 她苦苦挣扎了这么久,在夹缝里求生了这么久,到头来,也许会像爹爹一样,连身边至亲也护不住。 她仰着头,不想让眼泪流下来。 “皇上,你放过下官吧,我可以不做官……” 他突然生出了恐惧,攀住她的胳膊,“我不许你……” 不许,不准,所有的话都是在命令。 分明他是真心待她的。 他满身心的悲哀,只能把她圈进怀里,似乎这样就能让两人的心贴的近些。 他有些语无伦次。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那封遗诏你留着,倘若,倘若有一天,我对你动了杀心,背叛了你,你拿出来,昭告天下,就说朕是个弑父杀弟的奸佞……” 他说的对,她野心太盛,害人也害己。 以前她不愿意想得太长远,如今却不得不想。 她自以为自己身在权力中心,官场的种种诡谲和算计,她一向得心应手。 求权柄,谋声色。 各取所需罢了。 她缓缓伸出手,揽上了他的后背。 他明显僵了一下。 “皇上……” 他不愿让她再说话,迷乱中吻上她的嘴唇,把她所有的虚情假意全数吞下去。 她忍不住战栗。 如同失而复得的珍宝,几乎快要忘了这种绵绵不休的厮缠。 他贪恋她的味道,即便是假的也不愿放手。 殿里的香炉里青烟袅袅,香气暾暾。 御案上的奏章文书堆叠,被他挥袖扫落在地上。 她被他压在桌上,铺天盖地的龙涎香气笼罩下来,闭上的眼里,满含清醒和悲怆。 恨不得把她嵌进身体里。 他的爱浓烈又危险,她逃不开。 也不愿意再逃了。 既然注定她是个女人,为何不好好利用。 她撑起身子迎合他,他吻得更凶了。 每一次唇舌的勾缠,都能激起心头的振荡。 温热的手掌从她交领里探进去,一侧肩头的衣服被他推了下去。 一板一眼的官服下掩藏着玲珑的轮廓,她受伤后一直没养好,那娇脆的肩头拱在手心里,让人生出千般怜惜。 他掌心的薄茧下有细软的触感,俯下头,在她伶仃的锁骨上逡巡轻噬。 她不由得抽了口冷气。 那缠绕的白布阻隔了他的视线。 他气喘涟涟,贴在她耳旁哑声道:“以后来见我,不用再缠这些东西。” 常念难堪地别开脸。 贞洁也是筹码。 换取自由的筹码。 以前尚觉得屈辱,现在想想倒觉得好笑。 她不过是个帝王家的爪牙,所凭靠的就是无非是帝王的那点恩宠。 要入局难,想脱身,恐怕更难。 不过,如今,她什么都放得下。 他察觉出她分了心,一片迷醉中再次寻到她的唇。 她慢慢仰躺下去,光滑的紫檀桌面有些凉,他托住她裸露在外面的肩膀,细细摩挲着,怕她冷,还是把她的衣服给拉上了。 嘴上却仍旧不肯放过她,她一时被他的情热摆弄地有些气短。 “皇上……” 她的柔声哀告是欲拒还迎,他身子紧绷,贴紧她,顺着她的曲线摸索。 外头突然传来曹总管小心翼翼地声音。 “皇上,和硕亲王求见。” 常念猛然推开他,直起身子,手忙脚乱的整理衣服。 他突然被打断,脸上又气又怨。 他上前,摩挲她有些潮热的脸颊,爱不释手,“不用这么着急。” 她却慌得白了脸。 他匀了匀气,伸手替她抿被他蹭乱的鬓发,又正了正她的官帽,垂着眼低声问:“以后我们还有时间,解除那些误会,是不是?” 常念只顾着整理衣服,低着头看领口,“皇上瞧整理好了吗?” 他淡淡笑了笑,“好了,看不出来你刚和皇帝亲热过。” 常念撇眼看他,要从桌上下来,却被他抱住了。 他在她鬓边蹭了蹭,交颈而立,却什么也没说。 她推了推他,“皇上,殿下要等着急了。” 他说好,掐着她的腰把她抱下来。 常念胡乱拱了拱手,“下官告退。” 李洵舟看她临走到门前,还在正官帽,随即便毫不犹豫地跨了出去。 从掀开的软帘处,突然旋进来一股冷气,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常念对背身等待的李长嬴揖手,“卑职参见亲王殿下。” 李长嬴转过身,拱手回礼,“顾大人,听说太妃出了些状况,孩子保住了吗?” 常念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皇城里人人都有假面。 她躬下身子说没保住,“下官值上还有事,恕下官先行告退。” 李长嬴听出了她的疏离,只是点了点头,“顾大人,慢走。” 目送她走远了,他才转头进了殿内。 李洵舟正隔窗看着她的背影。 “三哥,她为什么就可以这么清醒?” 第115章 他已经知道了 常念出了宫门,坐上段青的马车回了衙门。 徐枫正忙着审内务府官员贪墨的案子。 内务府管整个皇城的吃喝用度,是皇帝的大管家,小到一根油蜡,大到金库里的金山银海,都要经他们的手。 他们要想捞油水儿,就是脚下的一块墁砖也能榨出二两油来。 如今换了新主人,新官上任尚有三把火,皇帝要立威,既要整顿政务,也要整顿家务。 那些满肚肠都是肥油的官儿简直贪得没谱儿,皇上正准备烈火烹油,这时候也有人敢放水,简直是嫌脑袋长得太结实了。 徐枫抱着册子进来给常念过目,自己絮絮叨叨,“一朝天子一朝臣啊,这宋家在内务府浸淫这么多年,多少代的根基了,白搭!皇上只要动了换人的心思,甭管你腰有多粗,都能给你连根拔起。” 常念翻看着册子,头也没抬,“徐副使,我怎么听着你话里有话。” 徐枫“嗳”了一声,“卑职可没提您顾半个字儿啊,”见她没什么表情,遂笑了笑,“顾大人,我这叫居安思危,以人为鉴,对吧?” 常念把册子递给他,没接他的茬儿。 “去吧,签字画押赶紧办,搁在年前把家抄了,你们也能过个好年。” 总使大人一放话,那他们这一趟的油水绝对足足的,真能过个丰收年。 徐枫两眼放光,“顾大人,你真是青天大老爷转世啊!” 常念不耐地打断他,“别穷贫嘴,太妃跟前那两个宫女审完了吗?” 徐枫说别提了,“那两个黄毛小丫头不经吓,还没开审呢,人就吓得晕过去了。” 他敛了眉,低声道:“顾大人,卑职有些不明白,她一个太妃,害她有什么用处呢,除非……” 常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除非什么?” 徐枫笑着摆手,“下官这榆木脑袋能想出什么好儿,大人就告诉下官,往哪个方向审吧。” 常念说罢了,“太妃的案子你不用管了,你带着底下的人先忙别的的案子去吧。” 徐枫垂手说了声是,出去时段青进来了,两人彼此拱了拱手。 常念问她,“可办妥了?” “妥了,都是些小乞丐,给几个大子儿就能跪下叫爹,散播几句话不成问题。” 常念点了点头,起身走到炭盆前,把袖袋里的遗诏拿出来,看也没看就掷了进去。 皇上偏顾清戎司,衙门里烧得都是上好的红箩炭,见光不见烟。 段青想拦,已经来不及了,眼睁睁看着窜起来的火苗,倏忽一下就把绢帛给烧尽了。 段青惊诧地看她,“主子,您怎么给烧啦!” 常念不以为意,“他已经知道了。” 段青瞪大了眼,“那,那……” 常念瞥眼看她,“那怎么没杀了我,是不是?” 段青有些发窘,“那倒不是,小人只是有些琢磨不透,那位主子爷到底是怎么想的,知道您是女人,官也照旧让坐,如今连遗诏的事都知道了,难道真是用情至深,再然后就等着让您往后和他在朝中厮混不成?” 段青的话一向简单直接,却叫人醍醐灌顶。 常念坐下来,极慢地摇了摇头,却不愿意就这个话题多谈,转了话锋问道:“刘妈最近还好吗?” 段青不知道她心里是什么打算,又不好直接问她,只能回答,“时好时坏,能记事儿的时候和常人没两样,犯起病来,连我也认不出了。” “徐州老家可还有她的亲人?” 段青说有,“徐州老宅就是她的儿子在守。” 常念站起身,“过几日收拾收拾,送她回老家吧。” 段青有些吃惊,“主子……” 常念解释道:“并不是嫌弃她,咱们总不在府上,她一个人太孤寂,还是有亲人陪在身边,有人陪她说着话也许会好些。” 段青缓缓点头,说也好,“年纪大了,有儿孙在身边,还是回去颐养的好。” 常念在她肩头上拍了拍,“到时候,你护送刘妈回去。” 段青“啊”了一声,“我走了,您怎么办?” 常念笑了笑,“我就住在衙门里,你放心好了,顺王和长公主都死了,没人能再来合谋要我的命了。” 段青犹不放心,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隐忧。 “我不去,从衙门里挑一个靠得住的千户去送。” 常念回头,皱着眉头狠狠瞪她一眼,“衙门里的千户也是能让你随意指派的,不过几日,你早去早回!回来还有别的事等着你办!” 她气哼哼地下了地牢,段青只得紧跑几步,跟了下去。 地牢里的气味不太好闻,番子们嫌冷,不愿意开窗透气,血腥气混杂着潮气,还有犯人身上的酸臭气,偶尔还飘出一股脚丫子味儿。 甫一进去,一股浊气扑面,熏得段青差点干哕出来。 段青捂着鼻子唤徐大人,“咱们能不能开会儿窗子,透透气儿啊!” 徐枫连带身边的贺彦,都有些赧然地看了常念一眼。 他们顾总使是个洁净人,有时候在衙门里头和他们一样忙公务,几天也顾不上洗澡,也不会跟他们一样,弄得蓬头垢面,酸气漫天地连自己都嫌弃。 徐枫忙命番子开窗通风。 常念掩了掩鼻子,吩咐番役道:“窗户先开着,你跟段青上去,把值房里的炭都拿下来,多煨上几个炭盆,晚上值夜,也不至于太冷。” 那些好炭是皇上赏给顾大人用的,他们这些三脚猫,原本这辈子都没机会享用的。 常念问关押太妃的宫女在哪个牢房,领路的番役显得越发谦恭了,虾着的腰几乎要弯到了地上,“顾总使,在这边,小人领您过去。” 常念转头吩咐发愣的徐枫和贺彦,“你们接着审你们的。” 那两个宫女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被激得几乎续不上气,衣衫尽湿后又没有避身的地方,只能挤在一起,抱着膀子瑟瑟发抖。 番役搬了圈椅过来,又牵着袖子在凳面上擦了擦。 常念抬了抬手指,他便悄声退下了。 常念撩起袍角在圈椅里坐定,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袖口。 “你们是和硕亲王的人,是不是?” 第116章 将功补过 清戎司地牢是个令人深思恍惚的异世界,任外头如何日光如倾,深牢里也照不进一丝光亮。 常念在一片火光中静静地注视着这两个如同蝼蚁一样的宫女,脸上的表情平静如水。 那两个宫女原本冷得上下牙直打磕,听了她的话,不由地互看了一眼。 年纪稍大的那个宫女膝行了两步,不住地往地上磕头。 “顾大人,奴婢的主子只有太妃娘娘,奴婢从来没有害过太妃娘娘,奴婢对娘娘的忠心,您是知道的啊!” 常念点了点头,“你叫芳春是吧。” 叫芳春的宫女立刻磕头,“是,是,奴婢是芳春……” 常念朝后面那个几乎吓破了胆的丫头抬了抬下颌,“你呢?” “奴婢叫……叫……晚依……” “断云依水晚来收,”常念慵懒地笑了笑,“你主子倒是有致趣,给你取了个好名字。” 晚依惊恐地看了她一眼,“顾大人,奴婢的名字是当初进宫时管教嬷嬷取的,奴婢真的不是和硕亲王殿下的人!求大人明鉴啊!” 常念没理会她的哭嚎,转头问抖如筛糠的芳春。 “太妃娘娘最近可用过什么药?” 芳春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战战兢兢地回道:“主子有身孕,就算身上不适,也不敢随意吃药的,前几日主子受了寒叫太医来瞧,也只说喝点姜汤发发汗就成。” 她明白上头人问话的意思,接口道:“顾大人,您交待过奴才,所以奴才在主子的吃食上一向小心,每次传膳前都用银针试过,奴才,奴才绝没有二心!” 常念凝目看着她,想起那日在山上闻见长夏身上的香气,灵机一动问道:“ 你们主子平时的衣物是由谁负责打理的。” 芳春朝后指了指,哭着道:“ 是,是晚依。” 身后的晚依顿时变得脸色煞白,喃喃道:“奴婢,奴婢没有……” 常念了然地笑了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晚依,太妃娘娘可曾苛待过你?” 晚依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头深深地埋在地上,抖得如同将坠未坠的枯叶。 李洵舟已经承认,已经没有必要深究细节,知道是谁做的就够了。 常念皱了眉,突然没了耐性。 她靠向椅背,懒懒道:“晚依,我问你,你可愿将功补过?” 晚依仰起脸,看着眼前这个世事洞明的清戎司指挥使。 那张对于其他男人来说过于艳丽的一张脸,安在她身上却分外适宜。 火光簌簌闪烁,她卓然的面庞蒙上了一层金黄的壳,看起来更加高不可攀。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却也知道自己遮掩不下去了,只要能活命,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她伏在地上,额头磕出了血。 “奴婢愿意,奴婢愿意!” 常念缓缓点头,说好。 “太妃娘娘怀的是先帝的骨血,那孩子没长到四个月就没了,他一个小娃娃,一个人难免会孤单,既然你愿意将功补过……” 常念顿了顿,说了句来人。 远处侍立的两个番子立马垂首上前,“听大人吩咐。” 常念拿手指点了点稍远的晚依。 “不用留了。” 凶神恶煞的番子一瞬便扑了过去。 年轻女人的脖子,纤细羸弱的像柳枝。 用不着两个人都上手,一个番子把手里的麻绳绞上去,稍微一用力。 那宫女喉咙里求救的声音还未及发出,隐约的喀啦一声,脑袋就歪到了一边,身子软塌塌地瘫了下来。 另一个番子像拖布袋一样,拽着一只胳膊就给拖了出去。 芳春尖叫了一声,捂着嘴往后蹉出去老远,恐惧让她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常念按着扶手站起身,缓步踱到她跟前,凉声道:“娘娘身边缺人,往后你就尽心伺候你的主子,今天的事就烂在肚子里,记住,做奴才的,顶重要的就是忠心。” 官袍边缘的江水刺绣在眼前微微荡漾,经纬间的金色刺线在光线的照射下,迸射出刺眼的光芒。 芳春垂下头,匍匐在地上,已经抖得说不出囫囵话来了。 “奴……奴婢……遵………” 常念出了地牢,胸中那股浊气总算能吐了出去。 段青追上来要替她披上披风,常念说不用,几步路。 段青把披风放进臂弯里问她:“主子,人你怎么不给留下,没有证据,怎么证明是他动的手脚?” 常念想起皇帝那句“就凭你,还能反了朕不成”,不由地叹口气,“他都已经知道了遗诏的事,留证据有什么用,蚍蜉撼大树?” 段青又问,“那你怎么知道是和硕亲王派的人?” 夕阳西落,地底的寒意渐渐升了上来。 常念说:“那天在山上,离得近,长夏身上的香气我闻见了,是零陵香,所以他们的车架里香气会重些,这种香可以驱风寒,但有身孕的人不能用,溶于血后会致滑胎,还有这个晚依,以前在安寿堂时我总觉得有些面熟,现在知道了,那次在善宁宫里,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值房,段青从螺钿柜里取出常服要替她换上。 “那就不是皇帝动的手?” 常念冷笑一声,“他们俩个是一路人,谁动的手,又有什么分别。” 段青“啊”了一声,“不过和亲王倒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主儿,平日里看起来和皇帝没什么手足之情,没成想还能替皇帝做这种事。” 常念叹了口气,“他们兄弟联手倒也无可厚非,是我疏忽了,以为他是个无心政治的人。” 段青伺候她脱下官袍,“主子,您不是说和亲王十几年前就知道你……会不会他早就告诉皇帝了?” 乾清殿里那次,李洵舟的反应不像早就知道的样子。 常念摇了摇头,“应该没有,其实这么这么多年来,我该感谢他,至少他没有用那件事算计过我。” 他们这头正说和亲王,外头就有衙役隔着窗户喊话。 “顾大人,和硕亲王求见。” 段青立马说:“小的去把他打发回去!” 常念制止她,“你不要命了,他是亲王,你敢把人轰走。” 脱了一半的官服重新又套了上去,常念从值房出去,走到门上,看他站在台阶下,又下了抬阶才躬下身。 “微臣拜见亲王殿下,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第117章 人会变,都一样 李长嬴这是第二次来清戎司,那回是送她回衙门,不过略略停留就离开了。 所以常念出来时,他正仰脸看门楼上的匾额,上头是先帝御笔写就的三个大字——“清戎司”。 激越的飞白,笔触急骤有力,很合父皇的性子,也符合清戎司这个衙门的调性。 常念躬身请他进去,“殿下还没进过衙门呢,天冷,咱们还是先进去吧。 前几日的相熟已经没有了,她眉眼间显见客气且疏离了很多。 李长嬴面色平和道:“不用了,还是去外头走走吧。” 走走? 常念愣怔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扭身走开了。 常念朝上来给她系披风的段青示意,让她不用跟着,自己踅身跟上了他的脚步。 李长嬴比李洵舟长三岁,长相各随其母,但其实眉眼间能看出某些相似的神韵,只是他身上没什么锋棱,一笔一划,都简洁明了。 他背着手走在前头,背后的斗篷被风挑起了老高,坚定挺拔的身影,有自己的坚守。 说实话,常念在知道他和李洵舟合谋的事后,对他也并没有太大怨气。 他不曾害过她,甚至一直在默默守护她。 这份恩情,她无以为报。 常念原以为,他会为太妃的事为自己分辩几句,谁知他并没有。 “顾大人,你还记得你哥哥的样子吗?” 他说话的口气永远温和慈爱,絮絮道来,天寒地冻中很有种家常的感觉。 常念想了想,很快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 “常玉哥哥死的时候我还小,爹爹曾经告诉过我,说他长得很像母亲,天资又聪颖,我想正因为这样,母亲才会那么伤心,以至思念成疾,在我两岁的时候她就离世了。” 常念对母亲的印象也不深,三岁前的记忆几乎不存在,但她有一丁点印象,母亲总是远远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也许并不是不喜欢她,只是伤情太甚,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照顾她。 李长嬴侧过脸,有些歉疚地看着她,“惹顾大人伤心了……” 常念拢了拢颌下的飘带,笑了笑,“我并没有伤心,我母亲虽然早逝,但爹爹给了我足够的关心,我并不曾欠缺过。” 李长嬴看着她颊边漾起浅浅的梨窝,也跟着笑了,“是,顾大人向来不是个自苦的人,其实,我和你兄长算得上挚友。” 常念有些纳罕,“是吗?四五岁也能称得上挚友?” 李长嬴被她调侃地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道:“大概因为我们性子相近,不喜热闹,又总嫌别的孩子闹腾,所以每次国公带他进宫时,都是我们两个人在一处玩耍。” 常念掖着手“哦”了一声,“以前我调皮的时候,爹爹就总说,我和哥哥大概是托生反了。” 她侧脸看了李长嬴一眼,“现在看来,的确是。” 两人沿着大路,不知不觉地已经走到了护城河堤岸上,岸边的灯光错落起伏,让人想起曾经和她在宫里相伴走过的那一段夜路。 “要是常玉还活着,”李长嬴顿了顿,“想来,我们真的能成为挚友。” 常玉哥哥的死,对外说是因病导致,其实是爹爹带他回宫的路上,被暗箭给误伤了。 常念舒了一口气,茫茫的白雾交织在眼前,又很快消散。 “薛长清曾经和我说过,他曾经劝过爹爹,可惜……” 国公爷当初在朝中结党揽权,当初储君未定,党争频繁,爹爹善钻营,顺应上意当了保皇派,说什么一国之君尚年轻力壮,用不着立什么储君。 至此深得圣心,圣券隆重。 只是握住权柄的同时,也失去了很多。 也许,爹爹在临死前终于幡然醒悟过来,所以才在濒死之际劝她不要再争权夺利,也或者是担心没有了他的庇佑,她一个人该如何在朝中经营生存。 天色昏沉下来,西北风刮过来,冷得彻骨,常念忍不住缩了缩肩。 李长嬴很细致,忙向她致歉,“实在对不住,顾大人,是我疏忽了,叫你在冷风里吹了这么久,咱们回去吧。” 常念说好,转身时没注意脚下,被枯枝绊了一脚,因为怕冷两只手都揣着,整个人毫无防备地朝前扑了出去。 李长嬴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顾大人不要紧吧?” 常念唬了一跳,定了定神,讪讪道:“不要紧,怨我没看路。” 他没有松手,视线定定地落在她脸上。 明知道不该的,可牵挂太久,有了感情,总会生出一些奢望。 “顾大人,你可曾想过,有一天远离这官场?” 她脸上浮上来一些惆怅,好像没察觉出他的反常,极慢地摇了摇头,“我知道殿下的意思,我在官场上树敌太多,有时候我也担心,怕最后落个和爹爹一样的下场,也连累身边的人,可是……” 她笑了笑,那对浅窝在清冷的月色下一闪而过。 “下官功利心太重,叫我闲云野鹤,恐怕有些难,不过也说不定,人总是会变的,是吧,殿下。” 她模棱两可,叫人勘不破她真实的想法。 他问的那句话,是替四弟问,也是替自己问。 四弟怕她生了远离的心,而他也有私心,若是她倦了,他会竭尽所能地帮她远离纷争。 可她有自己的打算。 留与不留,她都不需要别人来替她做决断。 他松了手,涩然地笑了笑。 “是啊,人会变,谁都一样。” 他俯身捡起那根枯枝,远远丢了出去。 “走吧,顾大人,看着脚下。” 两人沿着原路返回,李长嬴一路上仍旧没有提起关于遗诏的事。 只是在看见段青给她递手炉时,又轻声说了一句,“顾大人,实在对不住了,你快进去吧。” 常念笑着说无碍,朝他拱手拜别。 他来来去去总是一个人,身边连个长随也不曾跟过。 段青看他骑上马走远了,转过头问常念:“这位老夫子来干嘛了?” 其实常念知道,他是来道歉的,因为向她隐瞒了他和皇帝合谋的事。 他们兄弟两人对待感情,都是一样赤城。 不同的是,一个热烈,百无禁忌。 另一个含蓄,发乎情,止乎礼。 她善于察言观色,在感情上并不是个迟钝的人。 只是情债难背,她宁愿背负他的恩情,也不愿意多一项情债的附加,只能装作毫无察觉。 常念收回远望的目光,吸了下鼻子,“来叙旧而已。” 段青在她身后嘀咕,“叙旧,他来叙的哪门子旧?” 常念抬脚进了衙门,“收拾收拾回府,回去告诉刘妈一声,你们这几天就动身。” 段青很不满,“明儿就是腊八了,不能晚几天吗,主子?” 常念头也没回,“那就喝完腊八粥再动身。” 第118章 我相信顾大人 宋家在京城算世家了,内务府的官职在手里传了几代,如今被抄家,贪污只是明面上的说辞罢了。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当初站错了队,宋家和先皇后的娘家多少沾点亲故,曾经明里暗里支持过顺王,后来眼看势头不对,很快就转了风向。 可惜,李洵舟眼里容不得沙子,借着继位的时机,要彻底淘一淘池塘里的老泥,充盈国库的同时,顺便也能肃清政敌。 常念站在宋府的廊下,眯眼看着远处的苍穹,混沌乌浓的云翳堆叠着。 想来,又要下雪了。 清戎司的人正从屋里往外搬东西,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看得叫人咂舌。 象牙雕成的福船,七彩斑斓的珊瑚树,碗口大小的夜明珠,还有女人房中成套的赤金头面和各式各样的珠玉首饰。 内务府要查验番邦的进贡,还有年关时各地官府的岁供,下头人为了逢迎,免不了要提前打点那些查验的官员。 有些时候即便无心贪污,一次两次尚能坚守住,次数多了,哪还能两眼空空,两袖清风。 人呐,经不得考验,更何况是多次的考验。 府里很快就被搬空了,耳边全是妇女孩子的哭喊声,喊得人脑仁儿都要炸了。 常念揉了揉眉心,朝贺彦挑了挑眉。 贺彦会意,一抬手,千户们腰间的燕翊刀唰地一声,纷纷抽了出来。 “嚎你娘的丧!受用的时候也没见你们嫌多,这会儿哭爹喊娘的喊冤枉,冤你爹的冤!不见棺材不掉泪,都给老子闭嘴!” 有人不服气,“丧良……” 底下的话还没说出口,燕翊刀立刻压到了她的脖子上。 不知人间疾苦的官家妇人,吓得迟迟地转过脸,白净的肉皮蹭在刀锋上,渐渐渗出血来。 凶神恶煞的千户不懂得怜香惜玉,瞪着眼睛威吓,“喊呐!继续喊!” 那小妇人被吓得萎在地上,被番子给提溜儿到了囚车上。 一番忙碌后,徐枫要留下来清点,常念进宫去复命。 驾马至宫门,进了宫后也没着急去御前,一路往北拐进了安寿堂。 长夏头上戴着抹额,正斜倚在榻上发愣,看见她进来,勉强咧了咧嘴角,“顾大人来了。” 常念看了看她,失血过多,脸白得发灰,连带嘴唇有些发乌。 常念深深长揖下去,“太妃娘娘,下官有负所托……” 长夏挣扎着坐起身,“顾大人快别这么说,芳春,快给大人看座。” 芳春如今见了她仍旧有些怵,连眼睛也没敢抬一下,等她落座后,一得主子的首肯,就慌慌张张退了出去。 “顾大人,不怪你,其实我早知道会是这么个结局,胳膊拧不过大腿,能留着我的命,我就谢天谢地了。” 她扶了扶抹额,脸上露出惘惘的表情,“ 只是,害我的人是身边的人,真叫我寒心,我虽然当了她们的主子,却从没在她们面前摆过主子的谱儿……” 常念安慰她,“娘娘性善,是那些奴才不知好歹,不值当为这些吃里扒外的人伤神,养好身子才最重要。” 长夏垂下眼睫,脸上没有血色,半晌才道:“顾大人,我真怕,我怕我往后一辈子都要孤伶伶地住在这深宫里,提心吊胆地……” 常念突然截住了她的话,“娘娘相信下官吗?” 长夏徨徨抬起眼,见她灼然地盯着自己,那双水光潋滟的乌目里,有叫人勘不破的坚定。 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绞着手里的帕子别开了脸。 “信,我相信顾大人。” 常念说好,“下官亏欠娘娘,断不会叫娘娘担惊受怕地过完后半生的。” 长夏还没弄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已经站起身了。 “娘娘好好休养,下官有空,再来看娘娘。” 外头飘起了雪花,长夏撑着身子,从南边的槛窗望出去,那抹红色身影走在漫天的飘雪中,那颜色鲜焕地触目惊心。 西暖阁里的皇帝刚见完六部的官员,常念进去时,他面上尚余不快,见她进来,神情一瞬平和下来。 李洵舟听完她的回禀,不由哂笑,“满朝官员都是富人,就朕是个穷皇帝,这些贪官,就是把大胤的国库交给他们,他们恐怕也能吃干抹净,不用交六部复审,着内阁拟旨,沈铖午门斩首,其余亲眷一概流放。” 常念垂手应是,“下官遵命,这就去办。” 李洵舟顿了顿,垂眼看她,“你等一下。” 她恭恭敬敬地垂下头,擎等着他开口吩咐。 分明离得不远,两人之间却如同隔山隔海一样,那么远。 明明昨天她还在自己怀里,两人那样亲近。 为何她就能分得这么清,公是公,私是私,连个眼神也不肯多给他一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 刚张开嘴,庆荣垂着两手进来通禀。 “皇上,枢密院隋副使求见。” 李洵舟不耐地说:“让他进来。” 隋斌应召进殿,曲膝问了皇上安后,一五一十地回禀崔将军父子在西北的战况。 李洵舟一面听,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不时地往下瞥她一眼。 当初打发崔松涛父子上西北,其实存着为她出气的意思。 中间的误会,他曾经想解释,可她显然不在乎,她不信任他,只是因为不爱他。 他心里有些堵,想起这个,又开始丝丝缕缕的抽痛起来。 常念垂着头,听隋斌讲崔松涛如何布局,如何深入敌人阵营,她渐渐有些站不住脚。 先帝在时,但凡涉及军政要事,他们清戎司一向都不参与。 要不,还是避点嫌吧。 常念抬眼偷觑上头的脸色,没想到正对上李洵舟的视线。 她咧着嘴朝他拱了拱手,表示要告退。 见他没什么表示,以为他同意了,便蹉着小碎步往后退。 李洵舟眼看她猫着腰退到门前,长腿一迈,撩起软帘就退了出去。 他两道眉毛不由得拢了上来。 底下正回话的隋斌瞥见他的表情,不由地顿住了,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 李洵舟垂下眼,“没你的事,继续说。” 门口的庆荣看见常念退出来,嬉皮笑脸地问好,“顾大人,准备回去了?” 常念望了一眼抱厦那头叉着腰的曹总管,抬了抬下颌,“你干爹干什么呢?” 庆荣捂着嘴一笑,捏着嗓子说:“司寝的宫女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主子爷,主子爷一气儿把跟前伺候的那几个丫头全给换了,这不,刚调过来几个机灵的小太监,我干爹正训话呢!” 常念噎了噎,“司寝的胆子那么大吗,敢得罪皇上?” 庆荣嘿嘿一笑,“大人不知道……” 猛然醒过神,知道不能在这位跟前乱说话,忙干咳一声掩饰过去。 “嗐,主子爷肯定嫌弃那丫头不机灵呗。” 殿里突然传来一声,“来人!” 庆荣吓了一跳,胡乱朝常念拱了拱手,掀开毡子窜了进去。 第119章 你过来 常念从勤政殿里出来,沿着甬路上夹道,出了宫门,眼看雪片子越来越大,她翻身上马一路急骋回了衙门。 衙门里照旧是兵荒马乱地忙,今儿是初八,早上送走刘妈和段青,她就直接进了衙门,连粥也没顾上喝。 眼看再有二十多天就该过年了,不能再拖了。 案头还堆积了那么多没处理的文书,常念一坐就是一下午。 等到上灯的时候才站起身,出了门一看,围墙的琉璃顶上已经积了半指厚的雪。 衙役提着灯笼过来,“顾大人,厨上还给您留着饭呐,您是现在用还是先留着?” 段青不在,没人替她张罗吃食了。 常念说罢了,“我还要回府,不用留了。” 她转身回了值房,找出一件防水的斗篷穿上,还没穿戴好,就有人隔窗喊顾大人。 常念扣着领扣出来,“什么事儿?” 衙役垂着手说:“顾大人,亲王殿下来了。” 常念微蹙了簇眉,心想这和亲王跑得有点太勤了吧 。 她提袍下了台阶,衙役忙撑开黄栌伞接应。 到了门槛前,阶下竟然停着一辆马车。 一个短圆身子的人正背对着她,站在车辕旁和里头的人说话。 常念狐疑地下了台阶,那圆胖身子转了个圈儿,常念看清后,顿时吃了一惊。 “曹……曹公公……” 曹德旺看她披着斗篷,眯着眼睛笑了笑,“顾大人要回府吗?正好,坐我们主子的车驾,咱们顺路!” 常念朝车厢上暼了一眼,讪讪地赔笑,“曹公公,你们主子今儿怎么有空出来?” 曹德旺含糊地笑了笑,“今儿雪大,主子想出来看看雪景,顺便来找顾大人叙叙旧。 常念面上笑得十分难看。 叙旧? 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下。 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他要让她当他的提线木偶,一辈子困进他的牢笼里。 曹德旺见她犹豫,在边上催促,“顾大人,快上去吧,瞧这么大的雪,落了您一身。” 说着就要上手替她掸,常念忙拱出手,“不敢劳您的大驾,我这就上去,这就上去。” 她脱了斗篷,递给身后的衙役。 车帘被高高地打了起来,常念抬脚迈上脚踏,站在车辕上还有些犹豫。 车厢里的光线比外头暗,她看不清里头人的表情,只看见他穿了一身家常衣服,温润如玉的派头,仿佛又回到当初他当王爷的时候。 里头的人见她踟蹰着,迟迟不肯进来,不由得倾着身子,探出一只手来牵她。 李洵舟有一双漂亮的手,不是作养地柔软无力的手。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匀称修长,拇指上套着一截绿得幽深的筒戒。 见她不动,指尖微微勾了勾,示意她过来。 常念没来由地有些怯,“主子,要不我……” 李洵舟紧抿着嘴唇,见她不肯伸手,倾身拉住她身侧的手,一把将她拽了进来。 常念被他拉得趔趄,膝盖一软,一个扑身过去,他敞着双臂,把她抱了个满怀。 车门还开着,她真怕被外头的人看见。 急忙挣脱他的怀抱,就势跪在地上叩首,压低了声音道:“下官拜见皇上,皇上怎么想起出宫了?” 那短暂的一抱,没能缓解他的情绪,反而勾起了更大的苦闷。 他和她说过很多次,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不用跪,可她从来没有听过。 他默默地看着她,没有吭声。 曲起一根指节在车围上敲了敲。 车门上的厚毡落了下来,马车缓缓移动出去。 路上有积雪,车架行得很慢,人在里头,像在摇车里一样,微微晃动着。 昏暗的光线里响起李洵舟沉闷的声音。 “你起来吧。” 常念说是,缩手缩脚的坐在了西边的窗子前。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常念看见李洵舟两只手撑在膝盖上,表情很是严肃。 气氛太僵,不开口说点什么就要被冻死了。 常念笑着拱出手,“皇上,您今天真是好兴致,您要下官陪着您去哪赏雪景?” 李洵舟暼了她一眼,“你能别总是嬉皮笑脸的吗?” 常念僵了僵,抹了一把脸,笑道:“下官怕皇上看见我不高兴,喜兴点总没错,不过皇上既然不想……” 李洵舟突然感到挫败,低声道:“顾常念,别拿官场上的那一套对付我,你就不能和我说说心里话。” 常念只能把手放了下去。 圆滑世故是她的假面,脱了这层壳,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她对他有真心,但不多,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坐在一起,还能推心置腹不成? 她嗫嚅道:“什么心里话,下官没什么心里话要说。” 李洵舟转过眼冷冷地看她,“你没有,我有!” 他摆开架势,“我问你,你干什么总是要避着我?” 常念不解,“下官哪有避着您了,要是想躲您,就不会上您的马车了。” “要不是我打着三哥的旗号,你能出来见我?” 常念以前就领教过他的胡搅蛮缠,他闹起别扭来比女人还可怕。 常念朝他转过身子,“皇上,你要是不打亲王殿下的旗号,下官就更得出来见您,不光我,清戎司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得出来见您,可您不是不愿意叫人知道您微服出巡嘛。” 她低下声音嘟囔,“您把帐算在下官头上,实在是有些不公平。” “你……”李洵舟难得有些词穷,想了半天才说:“暖阁里我跟你使眼色让你留下,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常念瞠着两只眼睛大呼冤枉,“皇上,您不能这样冤枉下官,您那眼神,分明是叫下官出去,再说了,您议军政,下官杵在那里也不合适啊!” 她扭过脸,又接了一嘴,“下官觉得,您纯粹就是看下官不顺眼罢了。” 李洵舟看着她,突然缄默了下来。 常念暗暗咧嘴,别又惹恼他,自己又该遭殃了。 她从窗户漏进来的光,偷偷瞧皇帝的脸色。 他脸上表情淡淡,眼里却有凛凛的光。 常念心上一悸,果然下一秒就听见他寒着嗓子叫她。 “顾常念,你过来。” 第120章 你不要走 李洵舟见她一脸提防的模样,缓和了脸色,“你过来,我不动你。” 常念小心地捱过去,刚坐下,他就攥住了她的手。 她往回缩了缩,没成功。 看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能任由他牵着。 他垂着眼,乌浓的眼睫盖住了所有的情绪,五指和她交握着,紧紧地拢着,却仍旧觉得抓不住她。 常念咧着嘴,“皇上,有点疼。” 他忙松了劲儿,随即把她的一双手包进掌心里。 她的手掌冰凉,他捧起来在手心里搓了搓。 遗诏的事是个坏疽,若是一味掩着,底下的创面只会烂得越来越大,与其各自讳莫如深,倒不如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他握着她的双手,缓缓吸了口气,“遗诏的事,是我对不住你,还有那个长夏,我知道你们并没有反心,只是我是皇帝,常念,我不能对这种威胁朝纲的事情视若无睹,父皇他从没有放下过对我的戒备,你告诉他长夏有孕的事,不过是给他递了个枕头罢了,他盼着我这个皇位坐得名不正言不顺,到最后我和你离心离德,我不能叫他如愿。” 常念何尝不知道先帝的用心,她从拿到遗诏的那一刻就参透了。 要论玩弄人心,谁也比不过先帝。 她低着头,良久才道:“皇上,遗诏我已经烧了。” 李洵舟有些吃惊地看着她,歉疚地说道:“常念,我杀那个孩子是不得已,有他在,我们两个往后只会相互猜忌……” 现在说这些有何意义,说到底都是各自为谋罢了。 她并没有怨恨谁,人心如此,连她自己都不能免俗。 “皇上,若我处在你的位置上,也会和你做出一样的事来,其实你说的对,那孩子是因我的野心而死……” 李洵舟恳切地看着她,“那是我的气话,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往后,往后再不用彼此猜忌下去了,是不是?” 常念顿了顿,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皇上,下官有一件事想求您。” 她还是不肯正面回答他。 他不由地感到失望,慢慢松开了手,怅然地靠在车围上,惨然地笑了笑。 “你说吧,只要别叫我就此放手,别的我都答应你。” 她迟迟道:“下官想求个恩旨,容安太妃出宫上孝陵守孝,她不愿待在宫里……” “那你呢?” 李洵舟转过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愿不愿意留在宫里,一直陪着我?” 常念蓦名觉得有些心酸。 男女之间的感情,谁付出的感情多,谁便落了下乘。 她占了上风,却并没有觉得很快乐。 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雪片子飘落在车顶,有细微的簌响。 常念咬了咬唇,艰难地笑了笑,“皇上,下官忠心侍主,自然愿意陪伴皇上左右……” 李洵舟僵直地坐着,静静地看着她,一双眼睛如同沉进了水底,熠熠地闪着光。 见她看他,他别开脸,“你不要再说了,朕不愿意听你打那些官腔。” 他低下头,不着痕迹地捂了捂眼,“你的请旨朕准了,什么时候出宫,由她自己做决定。” 他没再看她,朝车外抬了抬下颌,“已经到了,你下去吧,朕也该回宫了。” 常念站起身,跪在地上谢恩,“多谢皇上成全,下官感激……” 话还没说完,他却突然离了座,蹲在她面前,按住了她的肩膀。 常念徨然抬起眼。 “常念,你不要走,陪着我好不好?” 他语调委屈,像个求而不得的孩子。 常念自认为并不是个心软的人,也许这不过是他以退为进的手段罢了。 可她的心没来由地缩成了一团,四肢百骸都跟着抽痛起来。 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皇上,您要是真的喜欢下官,下官可以先陪着您,等您有了皇后,有了妃子,就不能和我这样子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那样的眼神,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握在她肩头的手越来越用力,常念忍不住呼了声好痛。 他泄愤似的吻了上来,如山的身形一瞬间罩了下来,结结实实地困住了她。 两人跪在地上,她被他压在座位上,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纠缠。 又回到了那个凄迷的夜。 他对她没有抵抗力,一直渴求着她。 每每克制,每每失败。 明知道她对他没有感情,他仍旧攥紧了不肯松手。 他害怕,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便再也追不回来。 有时候想想,倒不如直接幸了她,横竖她又不是真的男人,要是一气儿有了身孕,说不定就能彻彻底底地绊住她了。 可是不行,她那么要强,什么也不在乎。 常念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对他,她伸出手抱他,却被他制住,举到了头顶。 他的吻里,带着惩戒的味道。 负着气,带着不甘心,不服输的绝望。 心已经荒芜成了空壳,几乎要坍塌。 他支撑不住,痛彻心扉,连亲吻也不能缓解。 他趴在她的肩头,轻微地哽咽,最终还是狠心推开了她。 他站起身缓缓坐回座位上,脸上如冰霜一样寒凉。 “你下去吧。” 她躬了躬身,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出了车厢。 他听见她和曹德旺辞别的声音。 很快天地间又归于平静。 不知道停了多久。 曹德旺在外面小心翼翼地问,“主子,咱们回去吗?” 他木然地说了声好。 车身晃荡着,轿厢里没有光,他却觉得眼睛一阵刺痛。 抬手捋了捋,掌心竟然湿了一片。 他愣愣地看着,只觉得可笑,一个皇帝,竟然为了一个不爱他的女人落泪。 他把脸埋进手掌心,神魂杳杳。 爱里衍生出了恨。 不甘和痛楚一层一层地堆叠上来,终于决了堤。 他不想阻止,靠在车架上,任由泪水模糊了双眼。 车辇进了神武门,宫墙内外的禁军如同旗杆一样屹立于风雪中,等马车驶出了门洞,身后的宫门轰然关闭。 车辇一路驶到了乾清门前的广场。 江望很快被召进了西暖阁,曲腿跪在地毯上,“小人听主子吩咐。” 李洵舟负手站在窗前,看着铺天盖地的白色倾覆下来,盖住了一切。 “去把那个段青,给朕抓回来!” 第121章 朕要出宫 常念站在半阖着门的门洞里,等那马蹄声消失后才转过身。 手在袖陇里打着颤。 她能傍身的东西实在不多,手中的权力是倚靠皇权得来的,也许他的一个抬手就能将她瞬间打入地狱。 她不能步爹爹的后尘。 她养伤的一个月里,薛长清日日来看诊,终于告诉了她是谁毒死了爹爹。 爹爹的毒,是他忠心侍奉的先帝下的。 他结党营私,知道先帝太多的秘密。 先帝倚重他,也忌惮他。 权臣,只有臣服于皇权才能活命。 她和爹爹一样,不过是皇权下的一枚旗子罢了,她竟然还兢兢业业地为这个王朝卖了那么久的命。 她决不允许自己像爹爹那样,死前才悔悟过来,她也绝不会让身边的人因她盲目的野心一个个死去。 况且,一个为了帝位能弑父的皇帝说爱,实在叫人难以信服。 先帝也曾爱蕙贵妃,可他背后却是个狠戾的施虐者。 如果让她像慧贵妃那样在深宫里蹉跎一辈子,日日仰靠着帝王施舍的情爱活着,想来她也会疯。 她仰起头,把那些眼泪生生吞了下去。 门楼下吊着白纱灯,从圈口处溢出来光,照亮了那些雪花坠落的轨迹,有来路,无归处。 —— 连日的大雪,南北都开始有灾情往朝廷上报。 朝会上分派完赈灾的事项,内阁那些文臣鸡一嘴鸭一嘴地,又开始扯到立后以及选秀的事上。 本来前几日城中接连有精壮男子暴毙,民间盛传说是有狐妖专门淫惑男子所为。 狐妖一说简直是无稽之谈,官员们讨论时都嗤之以鼻,直言是有人借机生事,扰乱民心罢了。 可皇上深夜出宫密会清戎司指挥使,不知是落了谁的眼,很快就宣扬了出去,皇帝好男风的传闻,不过一日便闹得沸沸扬扬。 大臣们如今一个个义愤填膺,眼锋如矢,恨不得活生生把常念这个真“狐狸精”给射出几个窟窿。 “皇上,先帝已逝,守孝三年,是为愚孝!” “后宫乃前朝之本,中宫之位不可缺!” 皇帝大概是顶不住压力,终于吐了口,“选秀的名册由内阁选举定夺,一个月后交由内务府承办秀女大选之事宜。” 一锤定音。 瞬间挡住了所有的异议和不平。 日子仍旧要过,至少在常念准备好一切后路之前,仍旧要粉饰着过下去。 临近年关,各地的番邦使节要进京拜贺,又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场大宴,自然要隆重举行,朝臣都要入宴作陪。 那些外邦来的使臣,一个个长得比徐枫还要粗犷,喝起酒来简直像牛饮,常念渐渐有些招架不住,朝徐枫使眼色,徐枫立刻端着酒盅就挡在前头,“大人,您是不是忘了下官了?” 常念松了一口气,抬眼往高座上看了一眼。 李洵舟原本就容貌出众,如今在那些形容粗犷的番邦亲贵的衬托下,越发显出众星拱月下的从容不迫。 他大概已经有了三分酒意,两腮微微有些泛出了红,言笑晏晏间接过呈敬上来的新鲜鹿血,在番邦王爷一口闷了后,托着杯底如品佳酿般,仰脖喝了下去。 底下的人齐呼“博格大汉威武!” 常念不知道是因为酒劲儿上来了,还是因为鹿血腥气的缘故,突然有些反胃。 趁徐枫和那使节觥筹交错间,她忍着心头的恶心,暗暗退了出来。 贺彦看她脚下有点不稳,忙追出来扶住了。 “顾大人,想来也快该散了,要不卑职送您先回府吧。” 常念摆了摆手说不用,又笑道:“你先回去,都走了未免太显眼,我自己回去就行。” 贺彦替她撩开毡帘,搀着她下了台阶,又找来了个小太监替她打上灯笼,自己才折返回了宴席。 御座上的皇帝瞥见那抹身影,抚了抚拇指上的鎏金玉扳指,手指压在那凸起的浮雕纹理上,指腹狠狠挤压后也没有丝毫痛感。 他垂下眼,嘴角渐渐沉了下去。 有人上来敬酒,他端起酒盏,和那些亲贵周旋了几句笑道:“明儿上猎场,各自都使出真本事,猎得好,朕自然有赏赐,今儿时候不早了,诸位远道而来,早些回去洗净风尘,等狩猎结束,朕再设宴款待各位。” 皇帝叫散,底下的番邦亲贵们纷纷站起身,手扶胸膛,躬身谢了恩后依次退出了大殿。 李长嬴没走,上前要和他说几句话,见他握着拳头捂在嘴边,连续咳嗽了几声,不由得皱了眉。 “皇上的风寒还没见好吗?” 曹德旺一面搀扶皇帝下台阶,一面说,“皇上不叫太医来看诊……” 李洵舟扭过头呵斥,“多嘴!” 李长嬴蹙着眉劝他,“一个风寒,两剂汤药就好了,皇上何时变得这么讳疾忌医起来了。” 见他一味说无碍,不由得沉了脸,“风寒没好,你才刚又喝了鹿血,鹿血性热,还是叫太医来瞧瞧吧,别又因为这个积了病症。” 李洵舟无奈地笑了笑,“三哥,不会的,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 他有好几年没有生过病了,以前那样风餐露宿的军营生活,都不曾染过风寒,这回不过在夜里吹了几回冷风,竟然就病倒了。 大概人心也是个容器,伤情太多太盛,承载不了,就要流向别处。 他缓步出了保和殿,在殿里酒酣耳热久了,甫一出来,冷气扑面而来,倒让人觉得分外清爽。 他转头说,“三哥,你回去吧,一个风寒倒叫你生出老婆子架势来了,行了,我知道了,一会儿就召太医来。” 李长嬴看了看他,知道他是因何故病倒的,劝慰的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又叮嘱了两句,才转身离开。 殿前的廊庑下灯火辉煌,光亮如白昼。 他仰头看了一眼,突然有些头晕目眩,眼前的虚影里也有她的脸。 克制了太久,连日的压抑和思念已然到了极点。 一个月的时间太短,他不能放任她就这么离开。 既然打定主意不放手,那就撞个头破血流吧。 他定了定神,转身吩咐曹德旺,“去准备车辇,朕要出宫。” 第122章 我不会 雪沫子漫天飞,不知是风吹落了檐顶上的碎雪,还是又开始飘雪花了。 顾府上的守门提着风灯,拉开门闩,门臼轻微吱哑一声,碎雪在眼前铺陈成了障眼的轻纱。 他一时没看清门前的人是谁,等那一阵风过去,才看清眼前的人,圆胖的脸和身形,一身太监的打扮。 上回送他们家顾大人回来的也是这位,他虽然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内侍,但能送他们家大人回来的,想来也是高官。 他哎呦了一声,不由地哈下腰,“大人,小人这就去通传,不过今儿我们家大人歇得早,可能要大人稍候。” 曹德旺眯着眼说好,台阶下突然传来一声,“不用叫她起来,进去说一句话就走。” 守门这才看见阶下还站着一个人,他擎高了灯笼,只见那人穿了一身石青色常服,身形萧素。 离得远,没看清模样。 他负手缓缓登上台阶。 守门讪讪笑笑,“大人,不是小人有意阻拦,我们大人不让……” 等他走近,守门突然窒住了,济王以前来过顾府,府里人都见过,只是那位王爷如今已经是当今皇帝了。 他惊惶失措地要跪,曹德旺适时地托住他,“不忙跪,”说着牵着他进了门。 等身后的皇帝进了门,曹德旺才松开他。 那门房噗通一声跪下了,“小人有眼无珠,不知圣驾来临……” 李洵舟垂着眼,“你们主子歇下了?” 门房支吾道:“大人今天在宫里吃了酒,回来就道乏,说不叫人打扰,不过后院的灯还没熄,想来还没睡。” 见皇帝转身就走,他又不敢拦,只能抓着曹德旺的袖子,低声哀求,“大人,大人,我们主子不叫人进她房间,皇上他……奴才会被打死的……” 曹德旺有些哭笑不得,觉得这门房有些分不清大小王,不由得皱眉斥他,“别人进不得,难道皇上也进不得!” 皇上进一个臣子的寝室,说到底有些不妥,只是如今,不妥的已经太多了,他一个做奴才的,当问则问,当听则听,其余的,除了替主子周全,还能做什么? “皇上有急务要和你们主子交待,你们大人要是打杀你,我替你求情。” 门房哭丧着脸松了手。 一阵风吹过来,又扬起一层盐粒似的雪沫子,纷纷扬扬地洒下来,她寝室前的廊庑地上蒙上了一层白,仿佛下了一层霜一样。 李洵舟缓步上了台阶,站在门外却顿住了,她房里不留人上夜他是知道的。 如今那个段青已经被她打发去了徐州,她正一步步地在安排身后的事,一心一意地要撇下他。 他陷得这样深,是当初和她结盟时万万没有想到的。 两人为了彼此的野心陷进了权力的漩涡,如今却只有他被困住了,她却打算全身而退。 凭什么! 他忍了这么些时日,打定主意,就等着她出逃的那一刻再把她抓回来,罢了她的官,把她锁进深宫,长长久久地陪着他。 一个女人罢了。 没有爱可言,那就恨着吧。 可看见她跌跌撞撞地从宴席上退出,殿里那么多人影往来,他似乎都看不见了,心被牵引着,倏忽空荡起来。 恨过,怨过,不甘心被她愚弄和漠视,临出宫前还恨不得玉石俱焚。 可他还是屈服了,眼巴巴地,不顾手下那些奴才怪异的眼光,不等她迎驾就自己跑过来了。 他想再问问她,究竟她有没有爱过他。 如果没有,是不是自己真的就该放手了? 他伸手推门,她应该还没睡,连门闩也没上。 他拢着袖子站了会儿,却仍旧不见她迎出来。 他负着气大步跨了进去。 里头静悄悄的,外间没燃灯,只有里间的一点光亮照出来。 他站在屏风前试探着叫了一声,“顾常念?你还不出来接驾!” 仍旧没有声音。 他皱眉绕过屏风,屏风前的地上,凌乱地扔着她的官袍。 他心头突然疾跳起来。 她从殿里退出去时,是被衙门里那个不知死活的千户扶出去的。 是不是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他踱过落地罩,架子床上的帐子垂落着,看不见里头的情形。 床前的脚踏上扔了一堆衣服,还有一堆交错缠绕着的白布。 他知道那是她用来缚胸的绑带,不由地皱了眉。 她不是一向谨慎吗? 现在这样,未免也太不设防了。 那个段青不在,她门也不锁,也不怕人进来看见。 他捡起那截白布,拿在手里时,能闻见馨然的香气,是她的味道。 他不知为何,竟然腾地红了脸,别扭地整理好那细软的白布,怕搁在案头太惹眼,想了想,揣进了袖子里。 转头朝帐子上看了一眼。 架子床两旁的灯架上亮着琉璃盏,灯光把他的影子打在帐子上,颀长扭曲的身形,简直像个不真实的梦境。 他料想她是睡了,可他不想就这样离开。 她睡在幔子后的深处,他一层层的撩开,如同抽丝剥茧。 只剩最后一层绡纱,柔顺垂坠的轻纱后头,她在一个朦胧的世界里仰面躺着。 身上的缎被堪堪只斜盖住了半边身子,轻薄的绸衣在锁骨处撕开了一大片。 她屋里不算暖和,醉酒后这样睡一夜,明日恐怕会作病。 他抬指挑开那层轻纱,那张脸在昏黄的烛光下,清晰又模糊。 他俯身拽住被沿,想往上提一提。 可刚提起来,他脑子嗡地一声,脸上突然烧灼起来,沿着耳廓一路烧灼到脖颈。 她寝衣上的系带未系,被子遮住的那一半,衣服是敞着的。 他忙拽住被子,一直覆到她颌下,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她。 转过头,嗓子有些发紧,忍不住捂着嘴咳嗽了一声。 她睡得不踏实,听见了动静,却没睁眼,喃喃道:“段青,你回来了?” 李洵舟鬼使神差地接了口,“是我。” 常念听见了,悠悠地睁开眼。 她大概以为在梦里,浅笑着望着他,“殿下,你又来了,你又要砍了我的头吗?” 她眼睛里水光潋滟,毫无那种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戒备,脸颊上有酒酣后的红热,嘴唇艳丽地简直像初初浇灌过的蔷薇。 李洵舟抚上她的脸庞,喃喃道:“我不会,永远也不会……” 她似乎不信,皱着眉转过头,一头乌黑的青丝铺陈流淌在枕边。 她大概嫌受桎梏,伸出胳膊挣开了他卷好的被筒,辗转间臂上的宽袖一路落到肘弯,又流到了肩头。 那伶仃的臂膀,在灯下看去,有种孱弱震心的美。 第123章 这个我真不行 他从来没想过,她遮在官袍下的身子,竟然是这样细弱,看得让人怜惜。 想想她在男人堆里沉浮了这么多年,不知道承受了多少的重压,他不由地心头一阵牵痛。 见她眉头紧皱着,他俯下身子问,“头疼吗?不过喝了五盏就成这样了,明知道酒量不行还喝那么多,回来没喝醒酒汤吗?” 说着就沉了脸,“你府上的奴才就是这么伺候你的?”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她不过斜了他一眼,就偏过了头,没理他。 他无奈地在床沿边坐下,从腰带上挂着的荷包里拈出一粒丸药,递到她嘴边。 她左右躲避不肯张嘴,他温声劝她,“快吃下去,又不是毒药……” 她怔住了,撑着肘部直起半边身子,迷蒙的眼里似乎聚焦了些,定定地看着他。 “就是你毒死了我爹爹,是不是?” 李洵舟别开眼,伸手把她身前垂落下来的被子搭在她的肩头。 她犟着脖子一直追问个不停。 她清醒的时候就执拗,喝醉后更是难对付。 国公爷的死其实并不难查清,的确是父皇动的手脚,一个野心勃勃,又善于钻营的权臣,对于父皇那样恋权且猜忌心重的人来说,要除掉他,不过是早晚的事。 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原本就对自己的处境没有安全感。 他用被子把她裹起来,耐心地和她敷衍,“不是我,我那时候还在西北……” 常念知道自己一定是醉了,朦胧中觉得眼前的人是先帝,一会儿又变成了李洵舟,可心里认定李洵舟不会出现在这里,索性就任由脑子继续混沌下去了。 她重新仰倒回枕上,喃喃道:“我好难受……” 他没办法,只能握住她的下巴,把那粒药丸塞进她的嘴里,一面哄劝,“吃进去就不难受了……” 一股辛烈的药味从舌尖直冲进鼻子,她不喜欢,感觉像吃刘妈丢进箱笼里的樟脑一样,伸着舌头就要吐出来。 他忙捂住她的嘴,哄劝着让她咽下去,她折腾了半天,见吐不出去,只能乖乖咽了。 他额上渐渐沁出了汗,因为掌心被她舔湿了一大片。 那盏生鹿血的后劲太大,如今在身体里左奔右突,他心头突突直跳。 她只顾发酒疯,完全不顾他的死活。 强烈的感官刺激在心头拱起了一团火,他在膝头上狠狠蹭了蹭手掌,有些邋遢,但已经顾不上了。 他日日肖想的爱人就在身边,可他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要了她。 低下头看她,她咬着唇,似乎仍旧难耐。 他撩开帐子,到外间的条案上倒了一杯水。 水有点凉。 他暗暗想,明天还是把那个段青放了吧,没有人在身边伺候,她连口热水也没得喝。 转身回来到床边,她竟然又睡过去了。 他把杯子放在床头的矮凳上,俯下身子看她,她睡着的时候和醒着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人。 那双圆滑机敏的眼睛因为闭着,整张脸显出一种娴静柔软的光华。 可他这会儿不想让她睡,他这里一团火似的,她竟然睡得那么酣然。 他伸手揩了揩她鼻尖上的汗,指腹落在她的唇瓣上,轻声唤她,“顾常念,你睁开眼睛看看,看看我是谁,好吗?” 她倒是睁开眼了,眄着眼打量了半天,大着舌头道:“你是狐狸精!” 李洵舟额角抽了抽,见她又把眼睛闭上了,捧着她的脸晃了晃,见她不为所动,又用力撼了撼她。 “顾常念,你睁开眼睛!” 她不耐地扒他的手,“干什么呀!” 他伸手撑她的眼皮,她生气了,推开他的手就要坐起身。 “李洵舟,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在她起身前按住她,她这么不管不顾,不知道自己那副衣衫不整的模样,落在他眼里,简直能要了他的命! 他低低地喘了两口气,把她按回枕头上,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是谁就好,常念,我问你,你有没有爱过我?午夜梦回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窗子外头有呼啸的风声,常念愣愣地看着他,人也仿佛被萧萧的北风给抛到了半空。 一面觉得这是梦中,一面觉得眼前的人是真的。 她混迹官场这么久,权力腐蚀了她的心,她早就没了爱人的能力,因为时时刻刻要记着保全自己,交付信任前也要考虑对自己的利益有没有损害。 因为自己的匮乏,对于别人的付出,总觉得后怕。 她眼神散乱,眼角有些灼痛,拼命地眨了眨眼,“爱过又有什么用,我只想好好活着……” 他俯身吻住她眼角氤氲出的泪珠,心头涌出无限的狂喜。 她心里是有他的! 他隔着被子揽住她,听她颈间奔流的血脉,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心。 他离不开她。 也许一切冥冥之中早成定局。 如果当初自己没有作弄过她,如果她没有入清戎司,没有得父皇的信任,或者自己没有夺嫡的心,他们没有结盟,他就不会这样泥足深陷。 他的这个帝位,仿佛就是为了让他一步步地爱上她才谋来的。 他辗转反侧,却也甘之如饴。 他痴痴地望着她,“常念,你相信我吧,我不会背弃你的,你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她拧着眉头看他,乏累地摇头,喋喋地说不好,“我是男人,顾常念是男人,男人做不了皇后……” 他撼着她,“常念,你醒醒,你是女人,你不要离开我了,好不好,我会替你安排好一切,不会有人知道你是原来的顾总使……” 她仍旧说不好,“我不要当皇后,我要当摄政王。” 他不由得苦笑,“摄政王恐怕当不了了,不过等你当了皇后,我就把江山让出来一半给你,你不是爱做官吗?你那么有谋断,和我一起治理大胤的江山,好不好?” 她惘惘地看他,摇着头又闭上了眼,“不好!” 他哄她睁开眼,喑哑着嗓子劝她,“等你生了皇子,我称病退位给咱们的孩子,你不就可以当摄政王了吗?” 常念终于可以确定自己是在做梦了,因为李洵舟不会说这种疯话。 她蒙蒙地看着他,笑着点了点头,欣然说好,“那谁生皇子?” 李洵舟太阳穴突了突,低头在她唇边吻了吻,想了想还是有些为难。 “别的我能替你周全,生孩子这个,我真的不行。” 第124章 你醒醒 她大概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翻了个身把背对着他,又睡了过去。 李洵舟颇为无奈地看着她,缎被在她身上勾勒出了一线旖旎的线条。 他低头看看自己,有些愁闷地望着她的背影。 他未登基前,寂寥的时候一个人会去山上的寺庙,倒不是喜欢参禅悟道,只是觉得那些禅机玄奥,能暂时安心。 住持曾说他私欲太炽,伤人伤己,他寥寥笑过,以为他是说自己沽名钓誉,野心无边。 现在总算明白了。 是情字上太炽。 他斜倚着半边身子,靠在她身侧,在她侧脸上亲了亲,她恰巧转过头,吻便落在了她的唇角。 他悸了悸,扳住了她的脸。 她蒙蒙地一双眼望着他,要开口,却被他堵上了。 他的自制力在她面前向来说不响嘴,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情不自禁了。 她嘴里有清冽的酒香,还有辛凉的药味。 他浑身燥热,忍不住栗然打了个寒噤。 像沙漠里渴极的人遇上清泉,忍不住俯身掬水畅饮。 浓烈的感情如同那盏炙热的鹿血,混混沌沌间已经袭上脑子。 他迷乱地纠缠她。 她起先还别着脸躲,渐渐品咂出他的柔情,被他挑唆地鼻息咻咻,手渐渐攀上了他的肩头,两臂交叉搂住了他的脖颈,生疏地逢迎。 她醉着,一切全凭感觉,厮磨间嘤咛出声。 他心头的火一瞬燃得更高了。 他酒量一向不错,可如今却像吃醉了一样,轻颤着扳过她的肩背,拢着她往怀里挤压。 他溺在情热里不可自拔。 她是他的解药。 一个翻身覆在她身上,细密的吻从她艳致的唇角一路蔓延至锁骨。 她耸起肩膀缩了缩,肩头从缎被里滑出来,娇致玲珑的模样。 床帐里的温度渐渐升高,他热出了一头的汗,身上袍子穿不下去了,拆了腰带,又抬手解纽子,“哗”地一声敞开胸怀。 一把掀开被子,俯身上去。 肌肤相亲。 喟然一声长叹。 他气息急促地扣住她的腰,手在她腰腹间盘桓着,似乎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克制住了。 他俯在她肩头轻轻啃了啃,她似乎没有察觉。 他有些失望,“常念,你醒醒。” 她脸色酡红,眯缝着两眼看他,似乎不明白他到底在干什么。 他移上去,在她唇上啄了啄,哑着嗓子唤她,“常念……” 她乖顺地“嗯”了一声。 他忍得牙关酸痛,两腿发软,颤声道:“我想要你……” 她迷离的眼神看起来有些无辜,他有些心虚,伸手蒙住她的眼睛。 “可是你醉了……” 他从她身上退下来,俯身在她坦露的腰腹上亲了亲,没敢再乱看。 垂着眼,快速把她的中衣交叉掩上,腰侧的系带系牢,又一股脑儿把她裹进被子里。 再慢一点,他就要把持不住了。 他坐在她身侧,仰着头深吸了口气。 帐子顶上垂挂了一圈璎珞,底下结着不长的穗子,他呼吸间碰到帐幔,那穗子就微微颤动。 像他不安分的心。 他定了定神,探出胳膊让她枕在颈下,隔着被子拥住她。 “常念,你答应我,不要再想着离开了,好不好?” 她埋头在他脖颈间,没言声。 他勾下头,用力晃了晃她。 “顾常念,醒醒!快答应我!” 常念快被他摇散架了,只觉得这个李洵舟不论梦里梦外都这么难缠。 她半梦半醒,闭着眼睛一味地应承,“好……好……答应……答应……” 他放下心,看着她熟睡的脸,不由地舔了舔唇。 心里冲得厉害,身子还僵着,少不了回去自给自足。 他不能趁她醉酒时占她便宜,他要明媒正娶,绝不能让她再受委屈。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胳膊,又掖了掖被角后才站起身。 犹不足地望了她一眼,想想还是作罢,撩开床帐退下脚踏。 矮凳上还放着那杯凉茶,他端起来一仰脖子喝尽了,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蜿蜒下去,没有半点用处,浇不灭他心头的火气。 他叹了口气,整理好衣服,转头又把垂落到地上的床帐掖到褥子下,吹熄了架子上的灯。 站在床旁听了一会儿,听她呼吸匀停,自己才转身绕出内室。 拉开门时,顿了顿,又插上了门闩。 倒不是要折返回去,只是不放心她一个人这样门不闭户地睡在屋里。 他撩起衣摆,躬着身子,从南面的窗子纵身跳了出去。 曹德旺原本立在滴水檐下,听见身后的动静,见他从窗子里跳出来,不由地愕住了眼。 “皇……皇上……” 李洵舟面色如常,负着手慢慢往门上踱,“走,回宫。” 夜里空气凉薄,焦躁的情绪被窗子外的冷风一吹,渐渐平静了下来。 总算没再落雪,道路两边的积雪被踩踏多了,渐渐有些脏污。 江望从宫里出来,骑上马匆匆赶回了潜龙邸。 拿上衣服进了后院,刚打开屋子的门,就被人猛捶了一拳。 江望捂着鼻子把衣服递出去,没敢看她,“又不是我愿意把你关起来的!” 段青一把夺过衣服,背转过身穿戴好了,伸出手就要和他过招。 江望蹭着鼻血躲避,忙不迭拱手告饶,“祖宗,饶了我吧,我又打不过你,除了这个办法,我真不知道还能怎么困住你!” 段青气得脸色发白,“你们主仆都不是好东西!” 江望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吓得忙做出嘘的手势,“你不要命了!” 段青把他推到一边,恶狠狠道:“别让我再逮着你!” 江望没在意她的威胁,追上她急切道:“祖宗,血祖宗!这件事千万不要和顾大人说,皇上和顾大人闹得太僵,对谁都没有好处,你想想,顾大人和你这样的身份,泄露出去,恐怕一天也活不了,皇上能替你们遮掩,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段青迟缓地转过头,冷冷看着他,“我告诉你,我们主子不稀罕你们的恩赐,能不能活是我们自己的事,跟你们没什么相干!” 江望愕然地望着她的背影,等她出门了才敢枯着眉头低声嘀咕。 “反了天了,主子是这样,身边的奴才也是这样,真真是倒反天罡……” 第125章 想她 常念睡眼惺忪地醒来时,外头的天光才微亮。 段青打了热水进来伺候她洗漱,常念正揉眉心,看见她进来,“咦”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段青上前把帐子挂到银钩上,“夜里回来的,主子还头疼吗?” 常念揉了揉眉心说还好,咂摸了嘴巴,只觉得一股子药味。 “你喂我吃醒酒药了吗?” 段青手上顿了顿,上脚踏伺候她穿鞋。 “想是主子昨天宿醉的原因吧,睡起来嘴里有些发苦,要不先漱漱口吧。” 常念歪着脑袋下了脚踏,擦了牙漱完口问她,“原以为你还要过几日才能回来,嬷嬷送到了吗?” 段青拧了巾栉递给她擦脸,垂着头道:“送到了,嬷嬷还记得家里人,很高兴,主子不用担心。” 常念调过视线看她,“我怎么觉得你有点不大对劲?” 段青抬起头,颤声道:“主子,你是打算要把小人撇下吗?” 常念清了清嗓子,别开了脸,“你说什么胡话,我什么时候说要撇下你了?” 段青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仰脸道:“主子,你若厌恶了官场,要离开京城,小人便替你杀出一条血路来,若小人只求自己安稳,留主子一个人面对腥风血雨,小人宁愿立时被雷劈死,曝尸荒野!” 常念愣了愣,转过脸,脸色铁青地厉声斥道:“你说什么疯话呢!大清早地发这些乱七八糟的毒誓,起来!” 见她不动,常念把帕子扔到盆架子上,白了她一眼,“杀出血路来,就凭你和我吗?” 她有自知之明,手里无兵无权,指望硬拼,只有死路一条。 她在妆台前的凳子上落座,郁郁道:“既然你回来了,就不用再牵拉上别人了。” 见她不动,她愤愤道:你还不起来,你要跪就还回徐州去!” 段青讪讪地站起身,挨到她旁边,见她脸色缓和了些,忙拿起篦子替她梳头挽发。 “主子,接下来要怎么办,您尽管吩咐我。” 常念缓缓道:“现在还不急,再等等。” 其实若论真心,她并不想离京,李洵舟逼她逼得太紧,她少不了要来个金蝉脱壳。 不过他松口一个月后选秀女,最近也都没有再纠缠她,她尚且心存侥幸,说不定等后宫充盈起来,他就能把她给撂下了。 段青伺候她换朝服,找了半天没找到她换下来的绑带,怕误了进宫的时辰,便先从斗柜里拿了新的出来。 “主子昨天喝得那么醉吗?不过你倒是警醒,还知道上门闩。” 常念随意应道:“其实喝得不多,主要是空着肚子喝酒的,回来风一吹,顺风倒,不过我怎么记得我没上闩啊……” 昨夜的梦多少还有点印象,说起来有点羞耻,现在想想,就像真的一样。 她见段青没回应,转过头问,“不是你锁的门吗?” 段青眼神有些闪躲。 她立刻察觉了。 昨晚上也许不是梦。 李洵舟真的来过。 段青见她突然变了脸,有些不知所措,知道瞒不住了,低声嗫嚅道:“主子……其实,我早就回京了,是……是皇上把我抓回来的,他本来是想拿我威胁您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把我给放了,您想离京的事,想来他一早就察觉了……” 常念不由地苦笑。 还有什么能瞒住他。 他这样纠缠不休,换一个人,恐怕要感激地涕泪交加。 可他打算拿她身边的人要挟她,逼她就范,不论这份感情有多真挚,她都觉得可怕。 他是打算要把她困在后宫吗?就像当年的蕙贵妃一样,到死也逃不脱? 爹爹是被先帝害死的,她和爹爹都不是他们李家父子的对手。 权力在别人手里握着,她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她瞻前顾后,也许还存着一点不舍的心思。 其实她并没有多少身后事,官场上没有私交,有的只有衙门里的那些同僚,她这个清戎司指挥使,换了谁也照样做。 现在想想,这京中实在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如果他算一个的话,她摇了摇头,还是罢了。 他们关系不对等,她不想做个困兽。 她说:“不用换衣服了,你去衙门告诉徐枫一声,今日的朝会,让他替我告假吧。” 段青应了是,搁下绑带,急匆匆地出去了。 缠绵了几天的阴雪天气总算止住了,只是天仍旧不好,冷得伸不开手。 朝会散后,皇帝的小朝廷搬到了勤政殿的西暖阁。 城中接连死了几回人,因为死者身上没有伤口,只剩一张脸被抓挠的看不清面目。 衙门里一时摸不着头绪,案子搁置了好些天。 于是狐妖的说法越传越广,越传越离谱,说什么狐妖善妒,专挑年轻貌美的人下手,吸干血后就毁了他们的容貌泄愤。 原本不过是些歪门邪道,可传得人越来越多,官府破不了案,那些升头小民逐渐信了谣传,人心惶惶起来,一到天黑就开始闭门锁户。 负责查办案子的官员回禀完,还一副戚戚然的神情。 李洵舟看得又气又好笑,“现场周围可有打斗痕迹?” 府官说没有,“凶杀现场连多余的血迹也没有。” 御案旁的和硕亲王掖着手,颇为无奈地看着他,照府官所言,那凶杀现场其实根本不是第一现场, 李洵舟一掌拍在桌子上,骂道:“蠢才!这种事情也要朕来替你们想!” 府官一脸惕惕然地觑着他。 李洵舟气得猛咳了一阵,摆着手说:“滚滚滚,想明白了再来回朕,给你两天时间,两天后查不到凶手,你就提头来见朕!” 那京官面无人色地拜了拜,匍匐着退了出去。 李长嬴接了曹总管呈上来的茶水递给他,上来替他拍背,“皇上没召太医诊脉?” 李洵舟没好意思说,原本发了汗快好了,只是火气太旺,他用冷水擦了擦身子,谁知又加重了。 他喝了口水顺过气,岔开了话题,“一会儿的宴席三哥替我支应吧,她今天没来参加朝会,我想去看看她。” 李长嬴顿了顿,想想还是劝道:“皇上,使节都在,你不出席实在不妥,另外,”他犹豫了一下,“如今官员们对顾大人颇有微词,皇上还是先避避风头,要是落了口实,到底对顾大人也不好。” 也是,他这样不管不顾,完全没有考虑过她的安危。 可他想她,想要立刻要见到她。 昨夜醉着酒,他还折腾她那么久,是不是冻病了。 朝会上她没来,他头一次觉得有些坐立难安。 这个皇位,如今倒成了负累。 不过她已经答应他了,身边有那个段青伺候着,想来不会像昨夜那样,连口热水也没有。 等他安排好一切,她就能顺顺当当的进宫,他再不用这样苦苦挂念。 想见她,也不差这一两天。 第126章 只许进,不许出 宴席上免不了又是一番推杯换盏,李洵舟并不觉得有多难应付。 这些藩王和附属小国,是高宗皇帝就分封下去的,手里有多少土地兵马,早早都有定规,不怕他们敢生出别的心思。 大胤太平久了,边疆偶尔打仗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可他骨子里有好胜的血液存在,从没放下过警惕且打压这些番邦的心思。 其实他和父皇在某些地方很相似,比如说过分执着,比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对待感情上也是如此。 他转着手里的杯盏,想起昨夜的场景,即便没有喝酒,也觉得耳酣脑热。 她虽然喝醉了,但她能认出他是谁,想来他说的话她都听见了。 他幻想她戴凤冠,穿华服的样子,冠服俨然下再配上那双精于世故的眼睛。 他借着酒盏挡住了上勾的唇角,实在有点想象不出来那是怎样的情景。 其实他答应选秀,也不过是为了能堵住那些人的嘴,一个皇帝,三宫六院空着总归不像话。 至于幸不幸,那是后话,等秀女满二十,就一气儿全给放出宫去。 他有她一个就够了。 皇帝出行,身边的随侍一大堆,但他偶尔还是会觉得寂寥。 母妃死后,他独自一个人在母妃停灵过的宫殿里,过了很长一段凄风苦雨的生活。 倒不是怕,只是觉得宫殿里太大太空了。 他身边已经没有亲人了,连三哥不久后也要离京去就藩。 不过还好,他还有她。 往后深宫里有她的陪伴,想来他这个皇帝再也不会寂寞了。 皇帝意兴阑珊,底下的人都没敢再上来敬酒。 李洵舟原打算略坐一会儿,就由他们自己作乐去。 错眼间瞥见那个倒灶儿的徐枫急匆匆地从外头进来,挨到三哥跟前低声耳语了几句,三哥皱着眉头往他这边看了一眼。 他料着是有什么事,站起身和那些亲贵应付了几句,由那些内阁大臣先作陪,自己从御座上下来,踱出了殿门。 身后丝竹声乐,笑闹声仍旧不绝。 他在廊下站住脚,等他们跟上来回禀。 徐枫惴惴地看了身旁的和硕亲王一眼,一脸难色。 李长嬴抿了抿嘴,上前一步,斟酌了半天才道:“皇上,清戎司接到府衙的消息,说同盛胡同里,发现两个尸首,衣着身形上……看起来像是顾大人和她身边那个长随……” 他很快又接口道:“不过还没真正确定身份,因为面目被毁,所以……” 同盛胡同…… 那是他出京前那一夜,和她一起待过的那个胡同。 李洵舟缓缓转过脸,面上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表情,平静地看着徐枫。 “那就让仵作先验身,验完再来回朕。” 他转过头看李长嬴,“劳烦三哥替朕跑一趟,朕不方便出宫,请三哥替朕好好认一认。” 李长嬴深深看了他一眼,说好,“臣这就去办。” 李洵舟沿着廊庑走出去了两步,又顿住,侧脸吩咐压刀跟上来的江望。 “通知巡城护军,关闭各处城门,让守城参将严格盘查要出城的人员,传朕的旨意,今天夜里,城防上,只许进,不许出。” 封城算大事了,江望不由地顿了一下。 不过一瞬,抱拳拱出手,“小人遵命!” 不知是因为雾气太重还是天上落了细雨,远处的宫殿在雾气里突然失了以往的轮廓,有些陌生,叫人辨不清方向。 走在这迷蒙的湿气中,就像走在一层层的轻纱里。 衣服因为沾了湿气,厚重地让人抬不动腿。 他突然感觉有些冷。 他的爱,他的恨,突然一下子都抵消了,只剩下空空荡荡的空虚。 他握着拳,只想快点找到光明的地方,好让他看清方向。 主子爷走得快,曹德旺一手挑灯,一手打伞,渐渐有些跟不上他的脚步,怕照不清他脚下的路,只能小跑着跟上。 灯笼圈口上的灯光照着皇帝的脸,深邃的眉眼笼罩在那片和暖的黄光里,曹德旺小心觑了觑,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可越是这样越叫人不安。 主子爷和顾大人的事,其实他心里门儿清。 男人和男人欢好,其实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但像主子爷这样较真的却不多。 他虽然是个没嘴的茶壶,但经的事和人多,也能看出来,他们主子爷对顾大人,是动了真情了。 一个皇帝,对一个男人这样,说起来叫人唏嘘。 顾大人那样一个精干的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 他有点闹不清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古怪。 只是皇帝冷静地有点反常,他不敢频繁窥伺天颜,只能呵着腰低声道:“皇上别忧心,还没确定是谁呢,那起子瞎了眼的混账衙役就在那里瞎说,顾大人那样有福气的人,断不会有事的。” 要搁平时,内庭太监这样诋毁官员,且妄自揣测上意,是要砍头的大罪。 可皇帝没言声,脚下的步子走得又沉又稳。 好不容易到了西暖阁门前,曹德旺暗暗松了一口气,把灯笼交给侍立的宫人,打起毡子引皇帝进去。 李洵舟撩袍跨进殿内,却在落地罩前顿住了脚,咳嗽了几声。 曹德旺趋身上前,恭敬道:“主子爷有何吩咐?” 他勾头站在皇帝身侧,视线里是皇帝香黄色的绸面袍角,上头有松鹤延年的圆形暗纹,在灯下泛出一圈圈的光晕。 皇帝没有发话,他只能静静候着。 忽然……一滴赤红的液体,落珠一样坠落到那黄色的缎面上,很快便渗透进那交错的织绣纹理里。 红黄相交,显眼的刺目。 曹德旺悚然一惊,视线上移—— 皇帝的手指死死扣在拱形落地罩上的镂空木纹里,脸色变得煞白,唇角还残留着一丝细细的血线。 “皇上……” 他骇然地叫了一声。 第127章 朕死不了 曹德旺徨然上前扶住皇帝,朝殿外哭喊道:“快、快传太医,快通知亲王殿下……” 李洵舟待眼前那团黑雾散去,抬手掖了掖嘴角,看清袖子上的血迹后,惨淡地笑了笑。 “杀才,喊什么,朕死不了。” 曹德旺压着哭腔说:“主子爷,您别吓老奴,您福寿绵延,万寿无疆,跟那个字儿沾不上边儿,奴才扶您上榻上歇会儿,行不行?” 殿外的内侍拥进来一大堆,搀扶着皇帝上了南炕。 太医很快赶了过来,诊脉后跪在地上,谨慎地回禀,“皇上气积郁致,急火攻心,一时气血逆施,皇上虽在盛年,也万不能过度消耗……” 李洵舟扬了扬手,嗓子却已经哑了,“行了,开方子去吧……” 曹德旺拧了热巾子上来替他拭嘴角。 李洵舟没睁眼,抬手让都出去,“你也搁下吧,让朕静一静。” 曹德旺期期艾艾地看了皇帝一眼,“皇上……” “出去!” 皇上心情不好,曹德旺不敢再劝谏,只能诺诺道了声是,领着一众宫人缓缓退出殿外。 殿里沉寂下来,巨烛哔啵燃烧,恍如白昼。 跳跃的火光灼伤了眼角,李洵舟抬臂遮住了眼。 他当然知道,她不会死。 感情被她当作了傍身的利器,一次又一次,刺穿了他的心肺。 一直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她的不爱,让她可以随时全身而退。 臂上的缎子很快被洇湿了两小片。 他抬起胳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了一个可以随意抛弃他的顾常念,屡次把自己作践地这么狼狈。 她究竟何德何能?值得自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谅且放不下。 可劝不住自己,他脑子里全是她的影子,从七岁时的捉弄,到抱着她进枢密院,到两人的耳鬓厮磨,过去的经历如同拉洋片一样闪现。 她果然成了他的坏疽,无休无止地折磨着他。 他缓缓坐起身,把眼里晶莹的光狠狠咽了下去,眼里是大风过境后的荒寒。 “顾常念,你想撇下朕,没那么容易。” —— 出城的门楼下聚集了不少人,巍峨的城头两腋挂着树桩子大小的白纱灯,灯下的禁军队伍身穿甲胄,抱胸站定,朝聚集的人群呼喊。 “都往后退,朝廷要捉拿凶犯,明日才开城门!都回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开始哄闹。 “我们家在城外,让我们回哪去!” “抓犯人也不能不让老百姓回家啊!” 只是任他们再喊,那些铁面的兵士仍旧岿然不动。 守城的班领压着腰间的刀冲跃跃欲试的几个人喝止。 “谁敢上前,便是与杀人凶犯同谋,斩立决!” 骚动的人群立刻落了声势。 常念和段青站在人群里,听见边上的人小声议论道:“听说死了一个大官,你瞧,连五军都督府的参将都来了,。” 有人凑话道:“我知道,死的是那个清戎司总指挥使。” 另有人掩着嘴葫芦笑,“那个指挥使可是个标致人,要不狐妖会找上他,听说还是上头那位的心头好,所以九道城门都封了,那个指挥使幸亏是个男的,要是个女的……” 有人很是忌讳,低声劝阻,“快别说了,叫朝廷的人听见,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原本不过陌生人之间胡诌几句,这么不知深浅的话的确有些过了,边上的人一听,都讪讪踱开了。 段青白了那个嘴不把门的人一眼,转头看常念,低声道:“主子,怎么办?” 常念知道那两具死尸没那么容易敷衍过去,但李洵舟这么快就下令封城,着实有些出人意料。 她朝段青抬了抬下颌,两人便穿梭着从人群中退了出去。 牵上来时的马,段青问她,“主子,咱们去哪?” 常念漠然地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城楼,“他拦不住我,去河边!” 城中的护城河连通京西以外的运河, 因为有城外的地下河汇入,所以靠近城际的一段河流,即便岸边尚有积雪,水面却如同海浩一样雾气蒸腾。 在水里迈步份外吃力,行得久了,已经感觉不到冰冷,只剩下无边的麻木。 雾气很大,混混沌沌地扑在脸上,仿佛梦境一样。 段青拉住她的手,压着上下两齿间的磕绊,“主子,前面就到城际边缘了,水有点深,需要下潜一段,你能坚持住吗?” 常念会潜水,还是小时候段青教会她的。 她牵起已经冻僵的嘴角,点了点头,“能。” 两人闭住呼吸,潜进水底,湍急的河流声冲击着耳膜,耳朵里隆隆地一片,什么也听不清楚。 不知潜了多久,就快力竭时,段青托着她浮出了水面,把她推至岸边,喘息着问道:“主子,你还好吧?” 常念趴在斜坡上,湿衣紧贴在身上,冷得直打哆嗦。 段青取下背上的包袱,里头用油绸布包着两身干净的衣服,“主子,快换上,不然会作病的。” 常念接过来,浑浑噩噩间转头远眺,迷雾中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逃出……” 侥幸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至。 石砌的河岸陡直,常念已经没有力气爬上岸了,段青揽着她就要往远处的桥梁下藏。 可是已经晚了。 人马转眼已经冲至岸边,火把子燃了起来,将斜坡下的两人照得无所遁形。 两名禁军粗暴地把她们从坡下拖拽了上来。 两人精疲力尽,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李洵舟坐在马上,一张凝白阴沉的脸上满是嘲弄。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形容狼狈的两人。 “顾总使,折腾够了吗?” 第128章 给朕杀了她 河水顺着鬓边垂落的头发淌下来,常念仰起脸,狠狠地望着马上的李洵舟。 他身上的九龙曳撒在火光下显得锦绣辉煌,那张睥睨天下的脸,在常念眼睫挂着的水珠的放大下,变得扭曲模糊。 他一定早就发现了她的行踪,才一路跟到了这里。 她想说话,却冷得嘴唇颤动,发不出声音。 李洵舟翻身下马,蹲在她身前,幽深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她。 “顾总使已死,叫朕怎么称呼你呢,常念?” 她大概为了掩人耳目,身上穿的是女装,如今通身都湿透了,过去掩在官袍下的身形如今显露无遗。 她抱着肩头簌簌打颤,脸上已经冻得没有了人色。 他咬着牙别开脸,以为不用看她就能维持恨意,可是没用,心里如同凌迟一样的痛。 再硬的心肠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也硬不起来了。 只要她还在,只要她留下,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 他脱下了身上的大氅,紧紧裹住了她,扶住她的双臂,灼灼地望着她,“常念,跟我回去,以前的事我们都不要再提,跟我回宫。” 常念想笑,却冷得扭曲了嘴角,“皇上,猫捉老鼠的游戏好玩吗?” 她是他的提线木偶,一直都是。 什么清戎司指挥使,自己为杀父之人卖了那么久的命,若她还继续委身在帝王家,那她就是天底下最最愚蠢的人! 常念扯下他的大氅,勉强维持住镇定,“多谢皇上的好意……下官微末之躯,不值得皇上这样殚精竭虑地替下官周全……” 事到如今,其实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再维持虚假的平和了。 她咬着牙,索性直截了当,“我是不会跟着你回去的,我说过,若你非要强迫,我只能以死明志!” 李洵舟的手从她的臂上缓缓滑下来,眼睛渐渐红了起来,脸色白的狰狞。 “以死明志?顾常念,你果然好大的志气!” 他扶着膝盖站起身,身后的火焰随风飘荡,影子被拉长,深重的黑影覆在她身上。 他咬着牙冷笑,“朕倒要看看,你的志气究竟有多大!” 他转过脸,对押着段青的两个禁军曼声下令。 “给朕杀了她!” 常念徨然转过头。 段青红着眼睛说主子不要管我,两腋的禁军把她压弯了腰,见她挺着身子挣扎,一个提膝顶在她的腹部,接着就把她踩到了地上。 风声呼啸,满世界都是萧条的景色。 段青的脸被压在岸边的枯草地上,路上残留的积雪已经糊到了嘴上,口角流出的血液把那抹残血染成了红色。 常念喃喃着,“不要……” 另一名禁卫反手抽出腰间的长刀,高高扬了起来。 常念终于失声尖叫。 “不要!” 李洵舟一个抬手,那两名禁军就定住了手上的动作。 她不是他的对手,她早就知道。 他是帝王,天威凛凛,不容人轻视。 是她太自以为是了。 拉他入局的是她,要脱身的也是她。 做男人做了太久,有时候会忘了自己是个女人,有了无边的野心,就真的以为自己可以随心所欲。 她突然明白了爹爹临死前的后悔和绝望。 只要身边的亲人活着,什么荣辱,什么自由,不过都是虚妄。 她拽着他的袖子,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深深泥首下去,低入了尘埃。 “皇上,求你……我跟你回宫……我回宫……” 除了上次他用强那次,她其实从没有在他面前真正的哭过。 她的眼泪是她的武器,是手段,可如今她的泪是真心的,却不是为他。 她的感情,从来都吝啬予他。 他俯身揪住了她的衣领,心如刀绞。 “顾常念,你的志气呢!你不是一心一意的要抛下朕远走高飞吗!以死明志?你敢死!朕立刻就杀了她!” 常念仰着脸,一闭眼,滔滔的眼泪流进了脖子。 他攥着她衣领的手在发颤,有泪凝固在眼眶里。 两人的泪眼里都是绝望。 他也许是爱她的。 她想起他在御花园揽着她,说二十年来都没有这么开心过,那样恣意的笑恐怕再也不会有了。 感情成了桎梏两个人的枷锁,她拼命想逃离,他却死死抓着不放。 他们其实一点也不相配,两个不懂爱的人在一起,只会碰得头破血流,最后酿成一出冗长的悲剧。 可她也的确是爱过他的啊! 如果她离京,也许她会为这份感情遗憾一辈子。 可他用权力斩断了她的骄傲和志气,她的爱短暂的存在过,犹如火堆上迸出的火星,瞬间就熄灭了。 不远处驾马赶过来的李长嬴还没到跟前,就纵身下了马,看见跪在地上的常念,还有被压在地上的段青,震惊地拉住李洵舟。 “四弟,你这是干什么!” 他朝两个禁军断喝,“都松开!” 身后和他一起赶来的江望急忙解下身上的披风,裹住了地上的段青,搀着她站起身,徨然地望着皇帝。 常念已经摇摇欲坠,李洵舟打横把她抱起来。 李长嬴拦住他,切切道:“四弟,你自己还没好,何苦这样彼此折磨……” 过去的场景再次上演。 李洵舟看他的眼神冰冷,“她是朕的人,朕绝不允许有人再把她从朕的身边带走!” 李长嬴错愕地看着他,他很少拿帝王的威势压他,如今正在气头上,再劝反而适得其反。 他无奈地侧了侧身,由他把常念抱上辇车,等辇车离开后,才转头吩咐那两个不知好歹的禁卫。 “再去寻一辆马车来,那个长随要是冻死了,你们一样也活不了。” 那两名禁卫面面相觑,不敢怠慢,立刻领命去了。 皇帝的御辇常念不是第一次坐了,兜兜转转,还是被他带回了皇城。 常念在极度的寒冷里渐渐开始有了困意,朦胧中听见李洵舟的声音。 “顾常念,不要睡!” 第129章 我不能没有你 车顶上吊着熏炉,随着车架的颠簸胡乱晃动着。 湿衣裹在身上,等暖干人也僵了,失温可不是好玩的。 她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筛糠似的打摆子了,呼吸渐渐也没有那么急促,脸色却开始白的发青。 守城参将的消息来的太急,他赶来时她们已经下了水。 看着她涉在水里时,他又恨又痛,她为了逃离他,连命也不要了。 他让她靠在怀里,一面切切地唤她不要睡,一面伸手脱自己的衣服。 常念昏沉间感觉湿衣被人扒了下来,很快又被摆弄着换上了干净的中衣。 只是这中衣似乎太大,伸不出手脚。 座上铺着虎皮绒毯,他托着她躺上去,用外袍把她严严实实地盖好。 她蜷缩着卧在上头,他光着膀子浑然没觉得冷,蹲在她跟前瞧她脸色。 看完仍觉得不妥,她身上没有一点热气,恐怕暖不过来。 他倒腾着又披上龙袍,掬起她抱进怀里。 皇帝的衮服冰凉,肩上金银丝线堆叠交错,因为脸上是湿的,挫在肉皮上磨得生疼。 他大概也想到了,撩开衣襟让她直接贴在他的脖颈上。 她贴着他的皮肉,能听见他隆隆的心跳。 他对着她的时候,永远有十足的耐心,不管是爱她,还是威胁她。 有时候倒宁愿不要清醒,就不用再面对他。 她就要被困于权力横陈的世界里,难道往后真的要自绝于深宫吗? 可是不能,她要是死了,就得搭上段青的命。 她闭上眼,太多复杂的情绪撕扯,反而厘不清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他也一样,紧紧地圈着她,久久都没有说话。 犯了一次又一次的错,可他不悔,若是就这样放任她离开,恐怕他要后悔一辈子。 胸口冰凉的一片,是她的眼泪。 他又一次伤害了她。 心里有愧,还有灭顶的恐惧。 不敢看她,心仿佛被抻地四分五裂。 他只能用力把她揽得更紧,似乎这样才能确定留住了她。 他眼角微湿,嘴里喃喃着,“对不起,对不起……常念,我不能没有你……” 宫门下了钥,皇帝的车辇不会有人盘查,进了玄武门,车驾沿中路长驱直入。 李洵舟只披了一件外袍,没有假别人之手,抱着她一路送进了乾清殿的暖阁,吩咐宫人送沐浴用的热水进来。 乾清殿里的宫人是他早就分派安置好的,得了令很快就下去筹备妥当了。 柏木桶里蒸汽袅袅,墨染接应过皇帝手里的人,扶着常念,见皇帝还愣愣地站着,也不敢抬眼看衣衫不整的主子,只能低着头道:“请皇上放心,奴婢会伺候好顾大人的。” 李洵舟看了常念一眼,她垂着头,至始至终没有看过他一眼。 他留了一句,“那个段青已经叫人安置好了,”转身便撩开帷帐出去了。 常念定定地站着。 墨染小心翼翼地觑她脸色,伺候她脱了中衣,搀着她迈进了浴桶。 常念不习惯别人伺候,可如今已经没得选了。 他府上出来的人,看似单纯却都颇具城府,墨染对她是个女人的事,似乎并没有表现的很意外,还有闲心和她话家常。 “顾大人,您在衙门里当差是不是会遇到很多事?” 常念闭着眼靠在桶壁上,懒得搭腔,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你是想问,女人在衙门里当差是不是很难,是吗?” 墨染脸上讪讪地,舀水替她打湿头发,“顾大人,奴婢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心里佩服您,”她解释,“其实奴婢起初也不知道您是女人,是江望把您那长随带进王府时,怕她身上有武器搜身时才发现的,江望还挨了一巴掌,后来是奴婢去搜的身……” 见常念沉了脸,墨染忙跪下告罪,“奴婢无意冒犯大人和您的长随,请大人恕罪……” 常念冷声让她起来,“你们主子是皇帝,你遵的是皇上的令,不用跪我。” 墨染惶惶地跪着不敢起身,常念皱了眉,“你起来吧,跪着怎么替我沐发。” 墨染忙应了声是,起身取了皂角和香料,细细地往那缎子似的长发上涂抹。 顾大人不高兴,墨染也不敢再聒噪。 往浴桶里又添了一回热水。 常念漫不经心地开口问她,“你们主子为何又放了段青?” 墨染拿长柄勺浇着她的头发,诚惶诚恐道:“奴婢不太清楚,只是听江望说了一句,说需要你的长随回府伺候您起居。” 墨染知道她问话的意思,怯怯道:“顾大人,其实主子并没有真心想杀您那个长随……” 见她面色不豫,墨染没敢再说下去。 他身边的奴才倒都是忠心耿耿,时时想着替他说好话。 他早就打算拿段青来要挟她,她也是因为这个才草草布置就准备离京。 李洵舟那一夜来,究竟都做了什么,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只知道他似乎说了很多话。 她已经自绝后路,清戎司指挥使已死,她的官途已经到头了。 他执意要让她进宫,她搞不清楚他到底怎么想的。 京中的官员几乎没有不认识她的,让她当后妃,除非她一辈子不见人。 如果真是那样,恐怕她也有一天会落个疯癫的下场。 营营不休了那么多年,临了却落了个被禁于深宫的下场。 她绝望地靠在桶沿上,任墨染施排梳洗。 头发已经洗完了,身上也已经泡得发胀,打完胰子冲洗干净后,墨染替她擦干身子,捧着香盒上来要替她扑粉。 她嫌恶地挥手,“你出去!” 墨染战战兢兢地说是,搁下香盒退了出去。 常念取下架子上准备好的寝衣穿上,燕服的大小很合身。 他早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她缓步踱到窗前,夜里的雾气越发厚重了,凉气从窗台的缝隙里流淌进来。 她静静站着,湿发贴在背上,很快冻僵了手脚。 她转过脸,盯着那盒香粉看了半天,走近拿起来攥在手心里。 突然发狠,咬着牙把那盒香粉狠狠摔了出去。 圆饼状的盒子咕噜噜滚出去老远,一直滚到屏风前一双石青色皂靴前,才晃荡着停下。 第130章 给我次机会 李洵舟缓缓地踱进来,站在她身侧,半晌才道:“我知道你不愿意让别人近身,这两日姑且先让墨染伺候你,等那个段青好了,我再让她进宫……” 她站在窗子前没动,他回身拿起架子上的巾栉,垂着眼睫,仔仔细细地替她擦干背后的头发。 “进去吧,好不容易暖过来,别再受了寒,饿不饿,今天太晚了,吃点好克化的,叫人上些梗米粥先垫垫肚子?” 他絮絮说着话,仿佛看不见她的冷漠。 常念突然有些心酸,不知道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她转过身,退后了两步,“不敢劳皇上伺候。” 说完踅身离开,发尾从他手掌心缓缓略过。 他垂眼看着空无一物的手掌,心里止不住一阵痉挛,却没有气馁。 他是男人,犯了错就要认,只要她在身边,他愿用剩余的半生来弥补。 她和别的女人不同,遇事绝不会大哭大闹,这么多年来的官场生涯,早就煅造出她暗自消化,审时度势的处事态度。 他握了握拳,跟着出来,绕过屏风进了卧房,她却已经躺下了。 他蹲踞在床前,惘惘地看她闭着眼假寐,连瞧也不愿意多瞧他一眼。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在榻前略做停留,转头出去了。 等他的脚步声消失,常念才睁开眼。 屋里一片黑暗,想是他离开前熄了灯。 她在黑暗里僵硬地躺着,不知道躺了多久,眼眶里渐渐蓄满了泪,吞咽不下去,只能顺着眼角滑下去。 奇怪自己当官那么多年,遇到过那么多的刁难和坎坷,都不曾为难到落泪,如今才进宫就开始自怨自艾起来了。 日子才刚开始,难不成真打算变成怨妇吗? 果然人的处境一变,连往日的斗志都给抛诸脑后了。 她哗地一声掀开被子,赤脚下了地,还未走到窗边,就听见外间突然一阵窸窸窣窣衣料翻动的响声。 紧接着响起了一阵匆促的脚步声,一道高大的身影投射在落地罩前垂落的半副帷帘上。 常念屏息凝神,警觉地攥紧了拳头。 “是谁!” 进来的人提着一盏琉璃灯,橙黄的灯光上映出一张眉目深刻的脸,是李洵舟。 他缓缓走上前,“怎么了,要喝水吗,还是肚子饿了?” 见她有些讶然地看着他,有些不自在地说:“既然你不愿意让别人伺候,我在外头替你上夜好了。” 等走近了他才发现她赤着脚站在地上,转身把脚踏上的软鞋取下来。 扶她坐在束腰圆桌旁的凳子上,搁下灯盏,蹲下身抬起她的一只脚,套进软鞋里。 他没抬头,“是不是不习惯一个人睡?” 她不说话,在两人之间竖起了一面无形的墙。 他无可奈何地垂着头,握了握她冰凉的脚踝,嗓音低沉。 “常念……” 该说什么? 他明知道症结在哪里,却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地留下了她。 所以什么都不能说,也不可说。 他抬头看她,她的脸隐在昏昏的光线里,似乎隔了很远。 他替她套上另一只鞋,温声道:“快去睡吧,有什么事叫我,我就在外头陪着你。” 让一个皇帝替她上夜吗?还是怕她逃跑? 常念调过视线看他,一头乌发松松的束在背上,身上的明黄寝衣勾勒出坚实宽阔的肩背,没有白日里的煊赫跋扈,只有不加修饰的挺拔翩然。 他一惯会伏低做小,只是她的心已经软不下来了。 他站起身要走,她牵了一下他的袖子,很快松开了,冷冷道:“皇上请回去吧,我不用人上夜,也习惯了一个人睡,宫里守备森严,皇上大可不必担心我会逃出去。” 她站起身,却被他拽住了手。 “常念,”他叹息,“给我次机会弥补,让我好好爱你……” 常念迟迟地转过脸,不可思议地看他,“皇上,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喜欢我这张非男非女的脸,还是因为我是个做官的女人,所以你觉得特别?” 他静静地看着她,“不论是做官的你,还是做男人的你,亦或者现在的你,我都喜欢,你在我眼里,本来就是千万人之中,最特别的那个。” “你……”常念涨红了脸。 论厚脸皮,舍他其谁。 她甩了甩他的手,没甩开,不由地冷了脸。 “皇上,您回去吧,您万金之躯,我不敢劳您替我守夜,也不需要!” 他不舍得松开,语气哀恳,“常念,我知道你不信任我,可我对你的心是一心一意的,不用现在,一年两年,或者五年十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心……” 五年,十年,这么漫长的日子听起来就叫人惧怕,人心哪里经得住这么长久的试炼和考验。 他现在非她不可,等经历了后宫的眼花缭乱,说不定就会觉得,花花世界不过如此。 她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皇上,这世上好看的女人多的是,你是皇帝,没人要你专情,说不定等你尝过滋味后就知道,我和其他女人都一样。” 他看着她苦笑,“常念,我不是昏君,我不想要其他女人,只想要你。” 她的目光定格在他脸上,“皇上,你果真想要我吗?” 李洵舟脸上有些难堪,“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迟疑了一下,很快两只手攀了上来,圈住他的脖子。 他知道她的意图,苦笑着轻抚着她的脸颊。 “常念,幸了你,就更不可能放你走了。” 她果然触电一样缩回了手。 他拽住了她退到半途的腕子,拇指在那块柔软的皮肤上碾磨,“常念,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夜你答应过我的话?” 常念抽了抽手,闻言茫然地看他,“什么话?我答应什么了?” 她果然醉得什么也不记得了,他原以为她至少能记得一两句。 他有些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我以为你都记得,我以为你又骗了我。” 他两手牵住她的胳膊,抵上她的额头,“我们之间有太多误会,往后不会了。” 他额头上的热度有些异常,常念愣了愣,“皇上……” 他却猛地揽她入怀,下巴抵在她的肩头。 “常念,现在你是清醒的,是不是?” 第131章 你真的病了 两人之间只隔着两层薄薄的寝衣,他心头火热,有庆幸,有痛楚,种种情绪交织涌上心头,浑浑噩噩间突然有些晕头转向。 他定了定神,在她脊背上抚了抚,杭绸中衣下的身子有些僵硬。 他深深吐纳,转过脸和她四目相对。 “那天你喝醉了,我说的话你都没听见,无妨,我再说一遍给你听,往后我的后宫里只会有你一个女人,常念,做我的皇后吧,我把江山分你一半,你的雄心壮志用来治理我们的江山好不好?” 她不吭声,他仔细审视她的表情,见她脸上一副茫茫然的表情,似乎搞不清楚状况,不禁有些失笑。 “那夜,你还说你要当摄政王,我告诉你摄政王恐怕有点难,不过等我们有了孩子,我称病隐退,你辅佐皇子,不就可以当摄政王了吗?” 常念惊讶地看他,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还是他疯了。 她探手摸他额头,觉得他是病糊涂了,“皇上,您还是回去吧,您可能发烧了,召太医瞧瞧吧。” 他的确一直都病着,从三哥说在同盛胡同发现她的尸首,一直到抱着她坐马车回宫,他的心都如同在油锅里熬煎一样难捱。 就算现在她已经在身边,那颗心也没有安定下来,因为无处可依,所以依旧彷徨。 他笑着说没事,“我很清醒,我刚刚说的话都是出于真心,常念,你都听清了吗?” 常念抬起眼看他。 李洵舟有一双深潭一样的眼睛,被昏暗的灯火晕染后,显出了别样的温柔。 对上她探究的目光,里面的波光轻轻一漾,很快坚定无畏地望进她的眼里。 他对待感情一向主动,被他那样炽热的几乎透骨的眼神盯着,她心头开始弼弼疾跳,一面暗骂自己没出息,一面无措地移开视线,准备推开他。 李洵舟扶正她的脸让她正视他,“常念,我不要你现在回答我,你不相信也没关系,只看我往后怎么做就好……” 做皇后,不开后宫,让她辅政,这桩桩件件,简直是痴人说梦。 她咬了咬嘴唇,勉力镇定道:“皇上,你先放开我,你说的那些话太不现实,我不知道……” 她在感情上太被动,因为考虑的太多,反而没有他纯粹。 也或者投入的真心太少,连感情都是需要考量后再决定要不要付出。 他无可奈何,却也无怨无悔。 如果不是他步步紧逼,也不能在她心里烙下印记。 他说没关系,“是我对不起你,不该拿你身边的人胁迫你,可我……” 私欲太炽。 伤人伤己。 他在心口抓了抓,似乎有些喘不上气,“我,我陷得太深,害了你……” 情劫难渡,她以前还能站在客观的角度看待两人的感情,可如今看着他一脸痛苦,那样子装是装不出来的,她的心仿佛被掐住了,咬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对她永远有无限的眷恋,看着她的一排贝齿咬在嘴唇上,又松开。 唇瓣从白到红,那样柔艳的颜色,还有朝思暮想的容颜,早已经刻进了心里。 他伸手描摹,她的轮廓在这样昏暗的夜里,旖旎的仿佛一场梦。 他的手缓缓上移,攀上她的后颈,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唇瓣,近得让人心悸,声音里带了蛊惑的味道。 “常念,我知道,你对我也有情……” 她脸颊上的红晕顿时漫延到了耳廓,“皇上……” “常念,”他叫她名字时总是带着些缠绵,“你以前叫我洵舟的……”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颌,偏着脸,吻得很谨慎。 没有一点攻击性,因为有恐惧,怕她拒绝。 浅尝辄止,一触便离。 见她怔怔地站着,没有抗拒,他试探着又挨上去。 才触到她的唇边,她就支着胳膊推开了,迟迟地看着他。 他搁在她脖子上的手掌热的像个手炉,嘴唇也热得炙人。 常念皱眉道:“皇上,你真的病了。” 李洵舟因为被她推开,满脸落寞。 他在她面前总要使出莫大的定力才能自持,他垂下头深吸几口气,缓缓收回手。 因为先前一直提着心,如今卸了劲儿,才觉得腿软心慌,踉跄了几步才坐到床沿。 见她还站着,喘了口气,“你睡吧,我上外头去。” 他扶着床架子站起身,晃了晃又跌坐了下去。 常念有些不知所措,却也没上前,“皇上先躺着吧,我去叫人。” 他扶着额头说别去,“太医看过了,不过是风寒。” 她没理,穿上外衣提着灯出去,到门上扬声叫来人,帘子很快被打了起来。 墨染提着灯笼进来,躬身道:“大人有何吩咐?” 常念说:“叫曹大总管去请太医,就说皇上病了。” 没想到曹德旺就在门外,听见叫他的名字立马哈着腰进来,看见常念安然无恙,脸上又惊又喜,碍于皇帝在里面,没敢寒暄。 “顾大人,皇上进来前已经吃了一剂药,想是药效没那么快,您不知道,今儿听见您出了事儿,主子爷一时急火攻心,呕了一口血出来,可把老奴吓坏了,幸好主子爷底子厚,高太医说并无大碍……” 里头突然传出一阵重重的咳嗽声,曹德旺忙掩住嘴,躬着身子往里头瞄了一眼,低声道:“劳顾大人先照料着,老奴先退下了。” 常念“诶”了一声,曹总管和墨染已经一溜烟退了出去。 她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神,想了想,转身进了内间,提着灯往床上的人照了照。 曹总管刚才说他吐血了,她心惊之余,只觉得李洵舟真是疯了。 她探头往榻上看了一眼,他仰躺在床上,满脸潮红,胸口起伏的幅度有些大。 她有些担心,一面登上脚踏,一面嘀咕着高无庸的医术是不是不行了。 她把琉璃灯搁在一旁,伸手撼了撼他,“皇上……” 他没应。 被子被他压在身下,她拽不出来,只能把里面的那一半反折过来盖在她身上。 提起灯又瞧了一眼,转身正要下脚踏,却被他突然拽住了衣角。 “你去哪?” 第132章 我陪着你 常念吓了一跳,“我去拿水,总不能看着您就这么烧一夜吧……” 他说别去,“不用折腾,我也没那么脆弱,歇一觉就好了。” 他牵着她的衣角不松手,常念没好意思直接扯回来。 “那您睡吧,我上外头去,您有事叫我。” 他勉力睁了睁眼,“罗汉榻上睡一夜,要作病的……” 他伸手拉她,她的手掌冰凉。 “上来,我晤着你。” 常念还没反应过来,他拉着她的胳膊一扯,脚踏上铺着毡子,她脚下趔趄把毡子蹬了出去,一头扑倒在他的胸膛上。 他闷哼了一声。 常念慌忙支起身子,问他伤着了没有,他伸手摸她的脸颊,安抚她道:“伤不了。” 说着牵起她的手按在胸口,“只要你在这里,就伤不了。” 生病的人难免脆弱,连帝王也不例外。 他想起幼年时独自住在宫殿里时,每每半夜惊醒,独自一人怔怔地坐到天亮,不由得惨淡地牵了牵唇角。 “常念,原来我也会生病,也会害怕,我真害怕再也见不到你……” “保和殿到勤政殿那段路,我从来没觉得那段路会那么长,只是迈步就几乎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他们说你死了……” 同盛胡同……她的尸首…… 虽然心里知道她不会就这么轻易的死掉,可还是隐隐有一丝恐惧,她那么要强,若真的宁肯玉碎,也不愿留下,他怎么办? 无边的惊惧一瞬间包裹住他,他被黑暗蒙住了眼,脚下如踏云雾,胡乱奔走,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 还好曹德旺及时唤醒了他,那口堵在心头的血,吐出来后反而清醒了。 “我知道你不会死,所以我要带你回来……” 案头的烛火燃到了底,没有人添油,闪了两下便灭了。 常念在一片黑暗里静静地伏在他的胸口上,什么也没说。 他恍恍惚惚,如同梦呓,“常念,别走……” 常念抬起头,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湿津津地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她放下心,脱下外袍,掀开被子躺到他的身侧,伸出胳膊揽住了他。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李洵舟已经离开了。 常念艰难地翻了个身,因为一夜都提着心,怕李洵舟身上的热褪不下去,时不时地要摸一摸,还好三更天时稳定下来,她直到天蒙蒙亮时才阖上眼。 她抬手撩帐幔,外头侍立的人听见动静立刻就进来了。 “主子,小人伺候您洗漱。” 常念睡眼惺忪,待看清了才惊道:“段青,你怎么这么快就进宫来了,不是叫你养伤吗?” 段青笑了笑,转身取架子上的袍子,“不过挨了一拳,那点伤不值当养,主子昨天冻坏了吧,没着凉吧。” 常念说没有,掀开被子套上鞋,仔细审视她,“你呢,有没有受寒,是亲王殿下把你带回去的?” 段青有些不好意思,说不是,“小人哪敢跟他走,是江望把小人带回王府的。” 常念边穿衣裳边说那就好,转头看见她的表情,“怎么,他唐突你了?” “他敢!”段青哼了一声,取梳子为她梳头,“其实,他并没有难为过我,”说着瞧她脸色,“主子,您接下来怎么打算?” 常念愣愣地看着案上的青花缠枝香炉,“打算……” 段青蹲下身,低声道:“主子,你想离京,咱们再慢慢想办法,总有机会逃出去的。” 常念转过头,“段青,如果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想过离开京城,你会不会怪我?” 见她一脸不解的神情,常念缓缓道:“我们逃不掉,哪里也去不了,不单单因为李洵舟,还有别的人,如果那晚没让人假扮我们两个,躺在同盛胡同的,就该是我们两人的尸首了。” 段青一惊,忙道:“主子,你是说有人想借着狐妖行凶的案子,趁机杀了你?” 常念苦笑着摇头,“根本没有狐妖杀人的凶案,你去徐州后,是我派人散播出去的谣言,之前死的那些男人,是从清戎司里偷出来的尸首,让那两个人乔庄,不过是为了试探。” “主子的意思是,我们在暗处看见的那几个人,原就是想刺杀我们的?” 常念说是,“之前让你传皇帝和我私会的传言,已经让太多人对我起了杀心,他们果然打算借着狐妖的凶案准备动手,若不是我们的人动手早,先毁了那两个替身的面容,恐怕也不能蒙骗住他们。” 段青皱眉追问,“主子觉得会是谁?” 常念叹气,“没必要查探是谁,朝中想要我命的人数不胜数,这清戎司指挥使的位子,我坐不了一辈子,我动过就此抽身的念头,可就算离开京城,无权无势,我们又能去哪里,从那两个替身死的那一刻我就决定不逃了,既然总指挥使已死,那我们就索性借着机会脱掉这层男人的皮,我赌他会追来…… ” 她转过头看段青,一脸惭愧,“可我没想到,他的心是真的,我为了试探他到底能为我牺牲到哪种程度,连你也骗了,带你下水,让他拿你的命威胁我,如果你因为我的野心死了,我真的……” 她捂住脸,负疚、野心和真情催逼着她,她哽咽着,话说得颠三倒四。 “段青,我舍不掉权势,舍不掉野心,我恨他的以权相压,却又不得不倚仗他的权势,我已经没有爱人的能力,可我对他……我的心已经烂掉了,早就不是过去的我了……” 段青愕然地看着她,良久后蹲下身,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含着泪安抚她,“主子,奴才这条命本来就是您的,您爱怎么利用就怎么利用,能为您出一份力,是奴才的荣幸,您在京城经营了这么久,也不该就这么离开,您喜欢他是人之常情,不用有负罪感,但有一件事您得答应我,往后不管您想干什么,您都得带着我。” 常念怔怔地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今天是个大晴天,只是冬天的阳光,发白发淡,凉薄的像人心。 她恨先帝毒害爹爹,恨这吃人的皇权,可她凝视深渊的同时,自己也堕了进去,她和先帝一样,利用身边所有能利用的人和真心,扒开这层皮,她的心也许是黑的。 第133章 你心里有我 段青看她不吭声,故作不快地说:“主子不答应,那我就走好了。” 常念回过神,缓缓长出一口气,“我这样的主子,你还愿意跟吗?” 段青失笑着摇头,觉得她小题大做,转念又想,主子拿她当亲人才会感觉愧疚,她又点了点头,坚定道:“主子,小人愿意跟着您。” 两人各自含着泪对视,却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平时没正形惯了,到正经时也觉得矫情。 段青蹭了蹭眼角,才站起身就听见殿外的墨染隔门回禀,“主子,曹总管求见。” 段青说稍候,转头问她还戴冠吗。 常念说不用,“既然要做回女人,以后都不用戴了。” 段青说好,只是还不会簪发,只能捡起桌上的发簪松松绾了个髻。 曹德旺进来时,连脸也没敢抬。 “皇上上朝前交待老奴,叫老奴来看看顾……看看主子缺什么东西,好提前安置。” 常念看他谨小慎微的样子有些想笑,正了正神色道:“ 不用麻烦,做惯了男人,也清减惯了,暂时没什么需要置办的,不过……” 曹德旺因为她的前一句话差点惊掉下巴,虽然皇上走前提前暗示过他,但她直接挑明,饶是见多识广的曹大总管也有些不知所措,结结巴巴道:“顾……不是……主子,您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奴才就是……” 常念站起身,走到地心的熏炉前,里头燃着炭,热气蓬蓬腾出,她伸出手感受那股暖意,缓缓道:“曹总管,知道我是女人的人不多,皇上能让你来,想来也是信得过你,以往我们打过的交道不少,往后想来要打的交道更多,所以皇上的意思,想来您也能明白。” 曹德旺一凛,说奴才明白,“承蒙主子们信任,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奴才都省得。” 以前他还觉得是皇上好男色,闹了半天,顾总使竟然是个女人。 女扮男装入仕任朝廷命官,这样的欺君之罪连皇上都能托底担待,可见那份情不是一般的重。 只是想起先帝在世时,两人没少在一处插科打诨,他就有些不自在,局促地笑了笑。 “奴才以前不知深浅,言语上可能多有冒犯,还请主子恕罪。” 常念有些茫然,想了想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说不碍,“曹总管,私下里咱们还像以往那样处着,我记得小时候随爹爹进宫,您没少看顾我,我一直记得你的好意。” 曹德旺有些受宠若惊,说不敢,同时也有些感慨,掖着手道:“奴才不过是无心之举,那时候您才四五岁,国公爷带着你出入禁中,您懂规矩,国公爷叫您站在外头等,你就老老实实的站着,没想到……没想到您一个人经历了这么多……” 那时候的老国公是天子近臣,又疼爱失怙的幼子,常带着她出入宫禁,议政不能带在跟前,她就一个人站在外头的雪地里,不哭不闹,乖顺地叫人心疼。 虽然她入仕有老国公的扶持,可进清戎司可是她自己的本事,一个女人,能在那种虎狼之地站稳脚跟,着实不易。 说起过往,总有些惆怅,能和她谈论爹爹旧事的人不多。 常念低下头笑了笑,“有时候连我自己也吃惊,这么些年,竟然就这么蒙混过去了……” 李洵舟进门时,她低着头,脸上漾着盈然的笑意,有些羞涩,有些怅然。 她穿月白色长袍,只在脑后挽了个发髻,剩余的乌发半披,萧萧然然,弱柳扶风。 曹德旺看见他进来,忙跪下身请安,他抬了抬手,曹德旺躬身退出去了。 段青看了常念一眼,也垂首退出去了。 他走上前,仔细审视她。 “常念,我有时候怀疑自己以前是不是瞎了眼,竟然没早早的看出你是个女人。” 常念哼了一声转过身,“您小时候,不就是因为我长得女气才欺负我的吗?” 李洵舟摸了摸鼻子,说那倒不是,“我那时候只是觉得你太清高,我好几次想和你说话,你都冷着脸,所以只能干了那种不着调的事,引起你的注意。” 他站在她身后,她身上的香气,还是记忆里的味道。 渴求了太久,反而有种近乡情怯的畏惧。 他沉默下来,她不解地拧过头看他。 他笑了笑,扶着她的肩膀,把她转过身子,“那时候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一眼定终身,后来你便在我心里生下了根。” 他说起情话来一套一套的,常念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真的?” 他有些羞怯地笑了笑,“其实那天夜里我就做梦梦见你了,可那时候不知道你是女孩子,倒把自己唬了一跳,以为自己是个断袖,从此再也不敢看你,也不敢招惹你了。” 不敢招惹她是真,但却没少偷看她。 离京八年,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他原以为已经忘了,借着结盟遮掩,把他的那点私压制下去,最终遮掩不下去,彻彻底底地陷了进去。 他抚她的头发,唏嘘道:“总算我多年的苦恋有了一点回报,你心里有我……” 见她要翻白眼,他觍着脸说:“难道不是吗?你昨晚上时不时地摸我一下,摸了一整晚。” 常念低声骂他不害臊,“您身上那么热,我担心您熬干了!” 她自觉话说得重了,不自然地问他,“皇上身上好了?怎么这么快就下朝了?” “不过是个风寒,有你在,解了心病自然就好了,”他观察她的神色,“朝会没有什么要事,我不放心你,所以早早就叫散了。” 常念平静地点了点头,朝中已经没有她的立足之地,她身后已经无路可退。 李洵舟见她脸上惘惘地,知道她心里远没有面上那样平静。 “常念,你还怪我吗?昨天我说的话,你还记不记得?” 常念顿了顿,说记得。 她仰起脸,不再回避,神情专注地看他,“皇上,我答应你做皇后,你能容纳我的野心,我自然也不会让你太为难,我知道朝臣绝不会同意你空置后宫,所以……” 她终究没有安全感,也许怕受伤害,也许是倾情不深,所以可以不假思索地应承他,让他广纳后宫。 感情在她手里是可以商议,讨价还价的物品。 他沉了脸,“所以什么?” 他不在乎她的心机和利用,却不能容忍她的冷漠和不在乎。 他趋身抱住她,把脸埋进她如云的散发里,不想再和她争辩。 “常念,我会好好安排的……” 可她还是要说。 他凑到她唇边,堵住了她未出口的话。 第134章 我相信你 常念没有再推开他。 既然已经做出选择,就没必要再扭扭捏捏下去。 他对她的顺从有些意外,拥着她一直退到罗汉榻前,托着她仰倒在榻上。 罗汉榻的地方够宽敞,上头铺着熏过香的厚褥子,两人双双跌进这蓬勃的温香里。 她的发簪也跌掉了,散发如海藻一样铺陈,两人像在水里颠荡的鱼。 他在这方面总是有巨大的热情,常念的胳膊原本还挂在他身上,后来就有些喘不上气,想别开脸。 他的手指插进她松散的头发里,用力固定住她,她无所遁形,什么感觉都杳杳远去,只剩下他炙热的纠缠。 他终于抬起脸,眼神蒙蒙,有些忐忑地地看她。 “常念,你果真答应做我的皇后,永远不后悔?” 顾家在京中的族亲不多,老国公是独苗,倒台后那些亲族早就树倒猢狲散,挑她做皇后,起码不用担心那些世家借着后宫的恩宠壮大势力。 也许他们本来就是一类人。 我爱你,但我更爱至高无上的权力。 当然这只是常念自己的考量。 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病了,所有的事都要权衡利弊,自己也觉得累。 她抬起手,把手背搭在额头上,乏累地闭上了眼。 “皇上信不过我?” 他很快说不,“我相信你。” 他移上去,让她靠在怀里,轻柔地按着她的太阳穴,“昨夜没休息好,是不是头疼?”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 绵长的尾音,不看她的人,听起来像是涉世未深的少女。 想起以前为了蹭她的马车,骗她说有头风,她竟然还傻傻地替自己按头,他不由得勾起唇角笑了笑。 他垂眼看她,那张玉白的脸,因为和国公的面貌太相像,所以官场的人最多觉得她长相过于艳丽,也从没有怀疑过她的性别。 他欲言又止,手上没停,“常念,我知道让你远离官场,接受起来很难……” 常念睁开眼,截住了他的话,“皇上,我很少后悔自己的选择,不过做你的皇后前,我有件事想问皇上……” 她坐起身,煞有介事地问道:“你会打我吗?” 李洵舟一脸震惊地看着她,有些不明所以,“我为什么要打你?” 常念脸色有些凝重,“先帝不是爱蕙贵妃和长夏吗,可我听说,他经常在床笫上折磨她们,是每个人都这样吗?” 他难堪地咳嗽了两声,虽然他和先帝不睦,但谈论自己老子的床事还是有些别扭,他舔了舔嘴唇,斟酌着解释道:“不是,这算是个人喜好,但做这种事情之前,要看对方是否喜欢,否则便是虐待。” 常念仰着脸,一脸好奇地问他,“那皇上有这种爱好吗?” 李洵舟忙正襟危坐,信誓旦旦地看着她,“我没有做过这种事,但我觉得我也不会喜欢,因为我不舍得。” 常念后知后觉地红了脸,两人对看一眼,都有些局促地避开了视线。 李洵舟清了清嗓子,捡起掉落在榻上的发簪,替她拢头发,她乖顺地倚了过来。 他突然涌上一股酸楚,说不清心里的感觉,不敢说幸福,因为来之不易,总怕失去。 常念微微回头,笑着问他,“皇上打算怎么处置过去的清戎司指挥使?” 他手上顿了一下,缓缓道:“既然已经有了替身,正好借此换个身份吧。” 清戎司总指挥使被谋刺身亡的消息很快被昭告天下,尸首落葬的这一天,京城被一片巨大的阴霾笼罩着。 皇帝叫厚葬,送葬的队伍里头没有多少亲故,大都是陪衬着壮势且一脸恶相的官差。 老百姓对清戎司没什么好印象,撇着嘴纷纷往一边躲避。 常念撩开幕篱上的纱帐,掀着窗幔的一角,看着漫天的纸钱洋洋洒洒的落下,心里是木然的平实和寂灭。 能在活着的时候看看自己的身后事,也算是不可多得的人生经历。 过去的二十年,她一直活的骄矜自负,太张扬,处处树敌,就算能顶着男人的名头继续在朝中施为,走到最后也不过是个死局。 她不想离京,不愿意做个无根的浮萍,说她势利也好,野心勃勃也好,或者违背初衷也好,她都认。 一个女人在这样的朝代,要立足委实不容易,何况她是个这样不知足,一心要做人上人的女人。 既然不论如何都要倚仗别人,那就倚仗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人吧。 段青站在车窗旁,小心翼翼地看她,“主子,您真打算留下了,您信得过皇上?” 常念淡淡笑了笑,“我为权,他为色,各取所需,有什么信不过的。” 丧仪一办,皇帝就下令封了顾府的大门,车架从同盛胡同绕回去,两人开了后院的角门,缓步进了院子。 段青拽了拽身上的襦裙,一脸不耐,“主子,这裙门能撕得大点吗,我迈不开步子。” 常念拧眉瞪她一眼,“撕吧,让人都知道你过去是个男人。” 段青悻悻地住口,迈着碎步跟了进去。 天气阴沉,过了申时,天色就有些晦暗,风有点大,吹动了檐下挂着的风灯,灯笼顶上的铁钩在钮子上来回蹉动,吱哑作响。 西暖阁的李长嬴一脸为难地看着案桌后的皇帝。 “皇上,要是失误了怎么办?” 李洵舟沉思片刻,郑重其事道:“失误的话,那朕就是大胤第一个不能震卦的皇帝。” 李长嬴嘴角抽了抽,无可奈何地按住了膝盖。 “臣会想个周全的法子,保证皇上能……能……” 李长嬴是个内秀的人,能了半天也没好意思说出口,红着脸站起身告辞,却步退出去了。 曹德旺抱着拂尘进来回禀,“皇上,主子娘娘说今儿夜里要在府上住一夜……”他抬头瞧了皇帝一眼,“就先不回宫了。” 李洵舟埋头在奏折里,说知道了。 曹德旺见他没再说话,料他要忙政务,弓着腰正要退出去,却被叫住了。 “给内阁的几个大臣知会一声,朕有别的事要办,明儿再来奏对。” 冬至过后要大选,内阁的人又最擅粘缠,没两三个时辰恐怕打发不过去。 曹德旺知道主子这是抱定主意,能拖一天是一天,他哈着腰说奴才明白,试探地问了一句,“皇上要出宫吗?” 李洵舟头也没抬,“备辇去吧。” 第135章 是对是错 常念过去一心都扑在衙门里的公务上,很少有在府里游逛的兴致。 段青走在前头,一路走,一路引燃抄手游廊上的灯笼。 过了宝瓶门,人工凿出的湖泊前矗立着一方石亭,四面围着用来遮风挡雨的细纱,因为昏昏的天色,没有仙气,反倒有种阴森可怖的荒凉。 段青提着一盏灯笼折返到她身边,看着清冷的院子,有些惆怅,“主子,咱们的事儿,刘妈还不知道……” 常念知道她的意思,她们在世上唯余的亲人,只剩刘妈一个了。 也许是她太凉薄,感情和理智之间,她永远会先选择理智,所以常念必须和她说清里头的厉害。 “刘妈有自己的家人,我们不能再连累他们,以李洵舟的性子,若他知道,未免不会赶尽杀绝。” 段青闷闷地点头,声音矮了下去,“主子,我知道,我只是……” 和前尘割舍不算容易,段青和刘妈之间的羁绊比她要深,常念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刘妈记性不好,就算她听见我们死了的消息,伤心一阵子,说不定很快就能忘记,所以不要担心。” 所以遗忘比记得要好,糊涂人有糊涂人的福气和快乐。 风里飘过来一串细碎的声音,两个人仰脸看翘脚飞檐上挂着的铜铃。 凄凉悠长的铃声,仿佛在宣告她们一段人生的结束。 段青笑了笑,“也是,老太太说不定已经不记得我们是谁了,是我糊涂了,竟然还要主子来开导我。” 只是笑里带着泪,怕她看见,段青忙转过头看另一个方向,“主子,咱们走吧,外头太冷了。” 常念看着她,摇了摇头,“你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段青知道她心里也不好受,不好再聒噪她,“主子,那我先去把卧房的炭炉煨上,你一会儿也快点过来,千万别待太久。” 常念笑着说好,催她快去。 天上又开始飘起雪花。 茫茫的碎雪从头顶的勾头瓦当上密而静地落下。 段青转过垂花门,远远看见廊庑的尽头处有人缓步而来。 一袭牙白襕袍,金玉革带束出了窄而挺拔的腰身,那股帝王气质,绝不因微服而减了分毫。 那双敏锐的眼睛淡漠地扫过来,蓦地让人心头一惊。 段青忙紧走几步迎上去,曲下一只腿要跪,跪到一半才发现不对,忙弯下膝盖福了福。 “奴才拜见皇上,不知皇上亲驾,奴才有失远迎,”怕他怪罪她们不回宫,段青大着胆子解释道:“奴才已经告诉庆荣公公,说明儿我们主子一早就回去,想来公公已经回宫了吧。” 李洵舟没答她的话,只是问,“你们主子呢?” 段青欠下身子道:“主子还在后院,奴才怕夜里冷,先行一步,去把房里的暖炉点上……” 他缓缓转过脸看她,一双深邃的眼睛里半点温度也没有,“她身边只有你一个人,你留她一个人在外头?” 段青一凛,慌张道:“是奴才考虑不周,奴才这就回去陪着主子。” 李洵舟一哂,眼神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当初她独自去长公主府,若不是朕派人营救,恐怕她连命也没有了,她从宫里出来,还是别人借你的名义把她叫回府的,你呢,竟然连半点忧患意识也没有,那样的当口让她一个人离开,她一再舍身保你,朕知道是她重情义,但朕眼里容不得你这样的蠢才,别怪朕没有提醒过你,打今儿起,脑子里最好分清孰轻孰重,往后再有让她一个人涉险的事情发生,别怪朕不顾情面,私下处置了你。” 他声调和缓却字字诛心。 他的和气只对主子一个人,她们这种无关紧要的人,若不是因为主子的缘故,他绝不会这样平心静气地站着说话,说不定早就死在他的刀下了。 他在乎主子,所以主子之前遇险的来龙去脉都查的一清二楚。 段青渐渐起了一身冷汗,知道他早就因为这件事对她有了怨言。 当初主子从宫里急匆匆回府,明知道里头有蹊跷,她这样的猪脑子,竟然没有往深处想想。 那次若不是和亲王去的及时,主子就绝不是一个箭伤那么简单了,她每每想起来就觉得后怕。 段青也顾不长裙门的宽窄,并着膝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上愧怍地几乎滴血,“奴才辜负主子和皇上的信任,往后奴才一定警醒,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第二次!” 李洵舟没让她起来。 她看重身边这个一起长大的奴才,他也不好忤逆她的意思,只是她身边的人这样大条,不给她紧紧弦儿不行。 他没有再言声,示意江望留在这里等着,自己转身沿着廊庑往后院去了。 他没来过顾府的后院,当年的国公爷权势滔天,府邸的规制几乎快赶得上一个王府的规格。 亭台水榭,假山楼阁,廊庑回旋穿梭其中。 他站在湖边往水榭里四顾望去,没看见她的身影,有些着急。 急急过了宝瓶门,撩袍上台阶,才走出去几步,就看见了她的身影。 那空荡荡的世界里,只剩她一人坐在院子中央的石凳上。 她身上鲜亮的裙裾被天地间飘洒下来的混沌覆盖住了一部分,没有了鲜焕宜人的颜色,反而一并溶进了院子里荒寒的景致里。 他一瞬间有些恍惚。 她终归不是自愿的。 他突然有些怀疑,自己强留下她,究竟是对是是错。 第136章 你不后悔 常念听见身后的动静,转过头看见他,明显滞了一下,忙站起身,“皇上……” 李洵舟走上前,牵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你怎么这么傻,下着雪还坐在这里,不怕冻坏了吗?” 萦绕回旋的雪沫子落下来,常念长长地叹了口气,回首四顾,“这是我的家,我总要来做一次最后的告别。” 他仔细审视她的脸。 她没有哭。 她太清楚自己要什么。 这样也好,他能少些愧疚。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圈,轻叹一口气,扫落她肩头的积雪,问她,“冷吗?” 她憨笑着说还好,“才站了一会儿。” 可她的手分明冰凉,眼睛因为寒冷变得愈发清亮,颈上白洁的狐毛围领斜切过她的脸颊,烘托着那双楚楚的眉眼,他渐渐有些看痴了。 常念被他看久了,脸上微微露出了点羞赧的笑意,“皇上这样瞧着我做什么?是不是因为我穿上女装太美,惊艳了皇上的眼?” 李洵舟伸手描摹她的眉眼,虔诚地说是,“因为太美,所以观之不足,思之欲狂。” 她有这世上最动人的颜色,所有艳丽的织物对她来说都是陪衬。 杀伐冷厉是她,柔媚绮丽也是她。 他何德何能,能留她在身边。 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常念,你想回家,随时都可以,皇宫不是牢狱,我也从未想过让你枯萎于深宫。” 常念皱眉推开他,歪着头问,“皇上后悔了?” 李洵舟摇头说不:“我和你一样,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只是怕,怕你……” 常念把冻僵的双手伸进他的领口,他顿时打了个哆嗦,却没往回缩一下。 她轻叹了口气,要收回手却被他按住了。 “就这么暖着吧,我不怕冷。” 常念看着他眼里如水的柔情,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决然道:“皇上,我对你有情,但却不像你那样非君不可,我承认是你的承诺打动了我,我一直都是个世俗且势利的人,这样你还愿意留我吗?” 她突如其来的坦诚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一个没那么爱你的女人,因为你的权势才决定依附,说起来着实有些可悲。 他见过她握权游刃的模样,若要她像母妃那样,在深宫里蹉跎一辈子,最终凋零成泥,他自己也于心不忍。 可她太通透,总把人心想得太复杂,把情与权分得太清。 分权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事,虽然这这是御极前从未想到的,如今为了她,他竟然连江山也放得下。 他费心筹谋这么多年,兜兜转转这么久,原来都是为了她。 他平和的笑了笑,把落在她头顶的碎雪拂掉,“常念,你把唯一爱人的能力留给了我,我该感激你,我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庆幸自己是个皇帝,可以有资本留下你。” 常念低下头,有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若真硬下心肠,就该一直曲意逢迎下去,可她不忍心,耍心眼也有厌倦的时候,自己也觉得活得可悲可恨。 知道她为难,李洵舟在她低头的瞬间吻上她的额头,然后牵住她的手,转头看愈来愈深的夜色,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好了,咱们回屋再亲热,在这里久了怕把你冻坏。” 他对着她的时候,一向这么不着四六,常念只能任由他牵着上了台阶。 层叠的裙裾缠绕绊在腿上,她谨慎地迈上一节阶梯,枯着眉头轻声抱怨,“ 这裙子一点也不实用,我都快迈不开步子了。” 他瞥她一眼,眼梢有无限的风情流转。 常念知道他误会了,红着脸要解释,他已经俯下身,打横把她抱了起来。 常念挣着要下来,“皇上,我自己能走,我又没受伤,再叫他们看见! ” 他却说又不是头一回了,“他们看见,只会躲得更远。” 果然他们进门时,江望和段青躲避不及,蒙头往外退,转头差点一头撞在雕花木门上。 李洵舟只当没看见,常念已经抬不起头来了。 他抱着她放到床上,身后的门一阖上,他便迫不及待地倾身吻了上去。 她双臂吊在他的脖颈上,全心全意地迎合。 李洵舟撑起手臂,含笑着看她,“我的皇后也食髓知味了,是不是?” 常念红着脸问,“皇上今天夜里……不回宫了吧?” 李洵舟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常念咬着嘴唇别开脸,“皇上许我江山,我无以为报……” 李洵舟有些无奈,泄气地歪躺到她身侧,看着帐顶纵横的纹理,眼神复杂,“常念,我是心甘情愿的,你不用……” “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常念脱口而出。 她支起半边身子,眉眼依依地看着他道:“你就当是我为了自己安心, ”她顿了顿,做出一副无赖的样子,“你不是要让我生皇子吗?你不留下怎么生?” 他转过脸看她,勾起唇角笑了笑,抬手拈她的耳垂,戏谑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当摄政王?” 常念顿了顿,点头说:“就算是吧。” 她是个十足的官迷,讲究有来有往,把感情当成权色交易。 可这不怪她。 他想起她在朝堂上,只身面对言官发难时的冷静,他未回京前,她不知道经受过多少次那样的场景。 那些围攻磨尖了她身上的棱角,也造成了她在感情上的匮乏。 她对待感情,永远只敢付出三分。 可对她来说,三分已经是极致了。 虽然仍旧难免失望,他以前会觉得受辱,可如今却开始体谅她。 既然无法改变,那就随她吧。 他挺起身子,在昏暗的光线里,寻到她的唇,辗转反侧。 清心寡欲了这么多年,遇上喜欢的人,不只有心理上的倾慕,更有生理上的吸引。 情难自持,心头渐渐热切起来。 常念被他勾缠着打转回应,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快要窒息了。 他松开她,笑着仰倒在床上,她趴在他肩头轻喘,她的重量对他来说是种甜蜜的负荷。 他扶着她的脖颈,垂下眼着她,“常念,你不后悔?” 常念抬起头,他眼里漾着虎视眈眈的光,她有些吓到了。 她不由得往后缩了缩,咽了口口水。 “不……不后悔。” 第137章 幸好时间不长 常念忙从他身上撤下来,坐在他身侧,没敢看他,支吾着岔开话题,“皇上打算怎么安置清戎司的人?” 他知道她想临阵退缩,用手支着脑袋看她,脸上有意味不明的笑,“清戎司往后照旧还听你的指派,不过明面上总要有个总指挥使。” 她有些意外,转过头迟疑道:“还听我指派吗?我在后宫,他们怎么听我的指派?” 李洵舟不经意地抚上她的腰,“这个以后再说,你觉得这个总指挥使,谁做合适?” 她一说政务就一脸严肃,“自然是徐枫……” 他拉她躺下,不以为意道:“就那个憨头憨脑,一脸蠢相,看着就倒灶儿的徐枫?” 常念有些替徐枫抱不平,“皇上,你别看他平时四六不懂的样子,其实是他有意藏拙,并不是真愚钝,他跟了我这么久,我知道他是个审慎的人,更要紧的这个人有忠义之心……” 李洵舟不满地看她,“ 别夸了,也没见你夸过我一句。” 常念牙碜地看他,仍旧一副议事的肃穆,“还有副使,贺彦最合适……” 李洵舟手上没闲着,“你说谁就是谁吧,反正是你的衙门,你说了算。” 常念拨开他的手,“你说真的?” 他没抬头,呼吸有些乱,“自然是……真的……” 常念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衣裳的纽子都被解开了,腰上的裙带散乱地落在一旁。 她面红耳赤,“你……” 李洵舟一个翻身,把她覆在身下,“常念,是你自己说,不后悔……” 他的指尖顺着边缘游走。 他不是没见过她的身子,可那两次时间、地点和境遇都不对,他根本生不出半点旖旎的心思。 那个薛长清看来还有点本事,锁骨下的那处箭伤如今只剩下一圈淡淡的红痕。 再往下,让他想起刚才在院子里看见的那几株冬梅。 常念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抱臂挡住了,嗫嚅道:“灯……” 他笑了笑,解了腰封,从革带的七事上拽下一样东西,抬手掷了出去。 可灯没有灭,李洵舟额角抽了抽。 常念很是无语,“皇上,外头罩着琉璃盏呢,您下去跑一趟吧,把灯熄了。” 他说不行,身子没动,伸长胳膊勾下了银钩上的床帐。 窗帐合围,两人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只朦胧中看得清彼此的轮廓。 仿佛她一手造出的梦境,他在虚幻的梦境中触摸她,鲜明的触感。 她就在他怀里,再也不会失去。 他欺下身子吻她。 接触间如一道火,瞬间把两个人点燃。 帐子里的空气节节升高,常念只觉得空气快不够用了。 他温热的气息从脖颈下移,在她过去的伤口上浅浅停留,很快擦了下去。 一股难以言喻地羞耻感涌上喉咙,带着些奇异的悸栗,常念紧咬住嘴唇,唯恐溢出声音来。 他移上来,嗓音低沉喑哑,目光里的温情如水一样罩住她,“常念,你怕不怕?” 常念压抑着喘息,怕又怎么样? 火是她挑起来的,他一副吃人的架势,难道说怕,他就能放过她吗? 她难堪地摇头,他安抚似地吻她,一遍又一遍。 如临大敌,两个人都是一样的感受。 常念等了半天,听见他低声嘀咕,还在给自己鼓劲儿。 “应该是……不会太……” 常念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心里隐约有些仓惶,帐顶四围的穗子簌簌颤动,陌生又熟悉的场景让她感觉心慌气短。 他顿下,贴着她的唇边喃喃:“常念,我这么爱你……” 他心头激荡,连身子都在发颤。 常念感觉到了,知道他艰难,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他贴紧着她脆弱的颈窝,试探着,“别怕……” 毫无预兆。 她疼出了一身的汗,忍不住捶了他一拳,哽声道:“李洵舟!你干什么!” 他有些委屈,“我以为……长痛不如短痛……” 两人都是个愣头青,他只是在装老练而已。 常念无力地躺回枕上,有种心如死灰的绝望,碰上这样一个莽撞的男人,说起来还是个皇帝,也不知道她是造了什么孽。 她拿手盖住了裹满了泪的眼睛。 他移开她的手,满含歉意地吻干她眼角的泪,慌乱道:“对不起……常念……对不起……” 进退两难。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 常念抚上他的腰,再次鼓励他。 他不敢再莽撞行事。 可她还是嘶嘶地抽气,那种钝刀剌肉的感觉实在是种折磨,穿云破雾的痛楚渐渐扩散地越来越大。 她带着些哭腔问他,“还没好吗?” 李洵舟顿住了,她疼得痉挛,他一个不察,瞬间瘫了下来。 像打了场恶战,紧张过后只剩下虚脱,他抚抚她的脸,拉过被子盖住两人。 “常念,还疼吗?” 她摇摇头,可身上那种伤口撒盐的痛楚实在难以忽视,她又皱着眉点点头,在他怀里仰起脸,“疼,不过幸好时间不长。” 他如同被雷劈过一样,无望地望着帐子,一脸颓丧和绝望,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不是,我……我太紧张了……” 常念裹紧被子,伸出胳膊抚抚他汗湿的背,安慰他,“我知道,人之常情嘛,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这一夜不知道怎么熬过去的,因为要避着人赶回宫,所以不到四更就要起来。 常念倒还好,只是上车时,看见李洵舟眼下有深深的青影。 常念纳闷,“皇上怎么了,没睡好?” 李洵舟一脸怨怼。 鬼才能睡好! 人生的第一次简直是天大的败笔。 男人在这上头本来就看重,昨天是怕她疼,紧张地几乎成不了事。 可她竟然说幸好时间短,转个身就睡过去了。 天知道他熬得有多辛苦,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一夜未睡,想证明自己,可想起她疼哭的样子,强压着没敢再动她。 他叹口气,闷闷不乐地别开脸。 常念知道他又在闹别扭,大度的宽慰他。 “皇上,人家说第一次都这样,”见他背着身子不理。 她背过身挑了挑眉,低声嘀咕,“时间短点多好,不受罪。” 第138章 来日方长 他曾幻想过无数次和她的第一次,设想自己会有多么骁勇,明明已经和她耳鬓厮磨过那么多次,可是一到实战,竟然那么快就败下阵了。 大概因为渴慕了太久,已经承载不了负荷。 听见她小声的嘀咕,原本已经自我缝补好的自尊心再次被豁出了口子。 他噌地转过身,悲愤地瞪着她,“我要申请再战!” 常念噎了一下,真不明白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游戏有什么值得他这么牵肠挂肚的,知道他经不起招惹,只能一味搪塞着奉承他,“皇上,我没别的意思,我知道您那样已经很厉害了,人家不是说,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时不在长,况且湖中泛舟,池浅舟大……” 他再次被她的敷衍伤到了,面子已经折损殆尽。 这个没有风情的女人完全体会不到他的痛苦,可是能怪谁,只能怪他自己手艺不精。 不是都说女人的身子给了谁,心就跟了谁吗?怎么到他们这,愁肠百结的反倒成了他,她还有心思在这儿胡扯什么湖中泛舟。 他琢磨了半天,突然白了脸,“湖中泛舟”,她是不是嫌他……不够…… 他心头发凉,扶额靠在车围上,面如死灰。 她靠过来,担忧地看他,“皇上头风犯了?” 她脸上血色不大好,嘴唇淡得几乎看不见颜色,一个女人,再极力扮刚强,没有钢筋铁骨,和真正的男人比,总是差了一大截子。 他心里泛出温柔的疼痛,说没有,怜惜地揽住她,“昨天晚上是我太莽撞了,身上还疼吗?” 常念偎在他胸前,犹豫地抬眼看他,迟迟道:“歇了一夜,好点了。” 他装模作样地点头,揉着她的肩头自言自语道:“那就好,回头得把那个薛长清召进宫,不调理好怎么行,来日方长呢。” 来日方长? 常念听得心头骤跳,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马上岔开话题,“听说皇上明日要去京郊营里巡兵,要去几天?” 李洵舟说不会太久,“也许一两天吧。” 常念嘀咕,“巡视兵营这么快吗?” “马上到年关,堆积的事太多了,不能不快,”他蹙起眉,“边疆的战事还未平复,乌桓和鲜卑的几支残部竟然结了盟,崔松涛那边还未来信,也不知道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故。” 她抬手抚平他的眉心,“皇上不必忧心,崔将军领兵作战的本事,您比我更清楚,最多是好费些时日罢了。” 她回忆地图上的疆界,沉吟道:“鲜卑在南,迢迢千里到乌桓汇合,这个节骨眼儿结盟,我倒怀疑里头是有咱们的内应,说不定是崔将军有意让他们碰头,好来个内外合击。” 她分析地头头是道,他惊诧于她在用兵布阵上的机敏。 她果真不该困于闺阁和深宫! 他捧住她的脸,用力在她脸颊上嘬了一口,“我的心肝,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常念不领情,卷着袖子蹭脸,让他有点正形。 他其实是有意提起崔松涛,就是想听听她的意思,他笑着拉下她的手,感叹道:“我何德何能,遇上了这么大个宝贝,我的皇后这么聪敏,还这么深明大义,你怪不怪崔松涛以前在咱们中间作梗?” 常念一副了然的表情,哼了一声挪开些距离,“谁是你的皇后,皇上也不用试探我,公是公,私是私,我还分得清。” 李洵舟厚着脸皮挤过来,“我不是试探你,他过去冒犯过你,可他毕竟是有功之臣,我不能随意处置,所以怕你心有芥蒂。” 常念白他一眼,沉了脸负气道:“我就是心有芥蒂,睚眦必报,小心眼儿!” 她不经意间显露的风情让他又焦躁起来,勾着她的下巴吮了上去,手也有自己的主张。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中了她的蛊毒,即便她在身边也觉得寂寞,只有肌肤相亲才能聊以慰藉,灵魂深处的渴望,只能通过一呼一吸传递给她。 车辇停下来,常念听见策马伴驾的江望让禁军开城门,宫门的门臼旋动,发出沉重的声响。 她在一片迷乱中按住他的手,压着声音唤他,“皇上,到了……” 李洵舟手上顿住了,趴在她耳边艰难吞咽,恢复理智后支起身,在马车停下之前,替她整理好仪容。 车辇沿着中路行至广场,他纵身下车,转过身接应她,她踱下脚踏时腿上有些发软,不由得趔趄了一下,他忙伸手托住了。 段青摘下车架上的灯笼照明,常念瞥见他勾起唇角,灯下的一双眼里还染着未褪尽的情热,她不由得红了脸。 他牵起她的手,慢吞吞回勤政殿,常念想收回来,却被他攥紧了。 曹德旺领着几个太监候在殿外,见他们回来,忙迎了上来,没人敢抬头往她这里瞧。 雪在半夜已经停了,只是天色未亮,人的面貌在昏昏的光线下显得不甚清晰。 勤政殿的宫人过去虽然大都见过常念,但如今她这副打扮,恐怕没人会往死去的顾总使那头儿想,大概只会暗暗震惊皇帝就这么明晃晃地领着一个女人进宫吧。 常念等暖阁里的宫人都出去了,狐疑地问他,“皇上什么打算,怎么今天不怕人看见了?” 李洵舟拉她坐到腿上,说就是要人看见,“朕要替你正名,自然得让别人看见。” “正名?”常念傻了眼,“怎么正名?现在吗?” 他大言不惭,“朕思恋死去的顾总使,找了个替身以解相思,不行吗?” 常念简直佩服死了他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皇上当别人都是瞎子吗?这世上有这么相像的替身?” 他说有,“你有个远房表妹,叫顾常容,年十八,父母早逝,和你有血缘关系,长得相像些也不为过。” 常念对这个远房表妹隐约有些印象,她的母亲也就是常念的姨母,因为是祖父的妾室所出,所以婶母远嫁南方后,和京中很少有联系,这个表妹,她只在祖父葬礼上匆匆见过一面,听说婶母死后,她被家里的继母苛待,她受不住逃了出去,后来便下落不明。 常念不知道李洵舟是怎么找到她的。 她原本就知道,她要换身份活着,免不了要李代桃僵,这也是她在清戎司时,做过了无数次的事。 可如今,她突然有些心虚。 她缓缓站起身,他要拉她,她退后了一步。 “所以,皇上杀了她,是吗?” 第139章 等你回来 他患得患失惯了,她一丁点的抗拒动作都让他心生惶惑。 他从案桌后走出来攥紧她的手,“常念,我没有杀她,只是她从今往后不能再开口说话,我知道她是你的亲族,可若不绝了这个后患,会有更多人跟着万劫不复,对你永远都是个威胁,我只想保住你,其他的,我顾不了那么多。” 常念明白,他其实一直都在替她考虑,怕她就此背上谋害亲族的罪责,因为在乎她的想法,甚至留了常容一条命。 常念红了眼,“我知道,我知道……” 她明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却从来没有过问过他会如何安排。 这种不过问,何尝不是一种默许! 默许他用别人的命来换她的命。 她如今做出这样一副伪善的模样,自己都唾弃自己,她以前还觉得先帝和李洵舟伪善,其实她也一样。 她羞惭地几乎抬不起头,“谢皇上替我周全,”她快速地朝外看了一眼,低下头告辞,“今天有朝会,皇上快去换衣服吧,我这就回乾清殿去。” 她要走,李洵舟一把拉住她,低头看她,见她眼里有泪光,喃喃道:“不要自责,要是真有报应这一说,也该报应到我身上才是……” 这本来就是个胜者为王的世界,弄权的人,无暇去细想有多少性命被人为的毁灭,他唯一在乎的只有她,就算为此再填进去几个人,他也再所不惜。 过去听朝臣们议论清戎司指挥使多么杀伐无人性,可如今他才看清她的心。 她心思太重,对自己要求太苛刻,所以做不成纯粹的恶人。 常念没有哭,她没有脸面为那个无父无母的孩子落泪。 她勉强笑了笑,“皇上别这么说,该万劫不复的是我。” 她实在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只让他快去梳洗,“皇上快去吧,别误了上朝的时间。” 她惯常遮掩,不习惯在别人面前流露软弱。 他涩然说好,怅然地看着她,“今天早朝我会下旨,先册封你为贵人,你要受些委屈,不过我的承诺还算数,”他审视她的神色,“常念,你相信我吗?” 常念点头说相信,“没什么委屈的,皇上其实不必这么着急,无名无份,那帮子大臣恐怕会闹翻天。” 他却说不急不行,“马上就该选秀了……” 外头候了半天的曹德旺到底耐不住,抱着拂尘进来,低声提醒,“皇上,到时辰了。” 李洵舟不耐地说知道了,“出去等着!” 曹德旺连连说是,躬肩塌腰地又出去了。 李洵舟仍旧看着她,“不要多想,你先去内寝眯会,我一会儿就回来。” 常念摇摇头,“我还是回乾清殿吧,在这里不合规矩……” 他虎着脸说朕就是规矩,“没人敢挑拣你的不是,乾清宫里没有安排宫人伺候,如今你已经改头换面,不用再避着人,”他抿抿她的头发,“你就在这里,我想一下朝就能看见你。” 常念笑了笑,“皇上,我跑不了,也丢不了,”见他不依,只能无奈说好,“我哪也不去,就在这儿等着你。” 李洵舟想起那回出京前,她也是这样答应他的,可惜那时候她心里没他,说要等他的话也都是违心的。 他想起这个就不大痛快,“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常念不解,“以前?我以前说什么了?” 他瞪着眼睛,“我出京前那一夜,你不是说,’洵舟,我等你回来’吗?” 常念简直要被他臊死了,嗫嚅着,“皇上,您不过是去上朝,又不是出京……” 他说不行,“那回你不是出于真心,这回得补回来。” 常念有些挣扎,见他一脸期待,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叫了声洵舟。 他有时候执拗地像个孩子,爱上一个人,就要不停纠缠,这样坦坦荡荡的爱,她该感激才是。 她认真起来,柔声道:“洵舟,我等你回来。” 他总算满意了,绵长地吻她,喜欢她被他拽进欲望漩涡时迷茫的眼神。 尝过她的滋味就再也戒不掉,想时时刻刻黏在一起,头一次想当回昏君,从此君王不早朝地躲进她的温柔乡里。 可是不行,税务,灾情,还有案上永远也批不完的奏折,这江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他必须要经营好。 今天雨雪太多,秋季处理完南方的水患,北方接连开始有报不完的灾情。 李洵舟在御座上散漫地笑了笑,“ 灾情年年都有,朕不知道先帝在世时赈灾究竟花费了多少银两,朕只知道国库的支出一年比一年多,每年都有建不完的房子,援不尽的灾民,朕有时候真怀疑,这银子是拿来养了大胤的百姓,还是用来填一些人的胃口了。” 治不完的贪腐,砍不完的脑袋,一个王朝没有外患,就必定有内忧。 他扫视着栗然噤声的朝臣们,冷冷一哂,“朕倒要看看,这灾究竟是怎么个赈法。” 接下来免不了一通问罪追责,清戎司指挥使的任命不能再耽误,下完旨意,临到退朝时,他才疲惫地提了一句,“着内阁拟旨,封顾胜之孤女顾常容为贵人,朕的后宫不能再空着了。” 内阁几个老臣面面相觑,还没反应过来这个顾胜是谁,还有顾常容是谁,皇帝已经站起了身。 御史大夫何瑞英悍然出列,拱手执言,“皇上,顾胜当年不过江浙七品县官,他的子女何德何能,能跃封贵人!” 众人这才醒过神,纷纷拱手附议。 皇帝不怒反笑,“顾国公和顾总使都是因公殉职,如今朕提拔他们族中一个遗嗣,又有何不可?” 他踱出去几步,站在台阶前负手而立,“朕听说,顾总使被刺一案,牵涉了不少人出来。” 他脸上没有半点愠色,漠然地扫视群臣一眼,“看来顾总使在朝中人缘果真不好,得罪的人太多,案子这么久,真凶却至今未挖出来。” 皇帝的冷厉从不作在脸上,是从话里一字一句里透露出来的冷。 皇上要替那个顾常念鸣不平,他们再反对,恐怕皇帝要怀疑顾总使的死也有他们的一份儿。 皇帝和指挥使的关系,朝中的大臣们隐隐约约都知道,听说今天一大早就领了一个面貌颇为相像的女人进宫,想来是为了缓解思君之苦。 不过女人总比男人好。 一个帝王,老和朝臣厮混太荒唐,死了反倒干净。 再说,一个没有娘家倚仗的贵人,还能翻了天不成! 第140章 夫复何求 勤政殿的寑殿只供帝后同寝用,她在殿里转了两圈,段青进来问她,“主子,江望在外头,问您这会儿要不要排膳?” 江望这样的亲信旧侍,皇上的私事大抵都是由他亲办,排膳这种事用不着他来提醒,想来是李洵舟知道她有心事,有意留他在这儿,让她问话的。 常念说让他先进来。 段青走到门上叫他,江望进来后,恭恭敬敬向她行礼,“卑职拜见娘娘,听娘娘吩咐。” 诏书还没下,他娘娘倒是叫的干脆,实在机灵地有些过头,不过这会儿也没必要矫情着纠正他了。 常念在南炕上落了座,缓缓道:“我进宫的事应该是由你一手经办,皇上想必也交待过你不许乱说,我无意插手此事,只是想问问,你们是从哪里找到顾常容的,我听说她一直下落不明,你们找到她时,她过的好吗?” 江望拱出手,如实回禀道:“回娘娘的话,顾常容其实并没有下落不明,她一直在江浙老家,因为继母虐待,她逃过,不过给抓回去打瘸了腿,因为不好张扬出去,所以一直被锁在家里,对外说下落不明,说实话,她过得属实不算好,被带回京时,已经半年没和人交流过。” 他顿了顿,补充了几句,“她的那个继母,还有府上一应家仆,已经全部处置了,并没有人知道她的近况。” 常念搁在炕桌上的手紧了紧,良久才问道:“她现在在哪?” 江望说在清戎司大牢,“是借着狐妖案网罗进去的,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 常念迟迟地点头,说好,“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段青看她在窗子前的一片日影里坐着,脸色白得发凉,等江望出去了,忙上前开解她,“主子,把那个顾常容带进京反而是件好事,您不顶了她的名头,她早晚也要默默无闻地被压榨死。” 常念没应,站起身说:“先不用摆膳了,我等皇上回来再一起用。” 段青想再劝她,她已经扭头进了内寝。 外头日光如倾,她嫌刺眼,让段青放下帐子,光线阻隔在明黄的帐子外,床帐里立刻变成一个红彤彤的世界。 檐顶上积雪很快被晒化,闭上眼睛听,仿佛置身在淅沥的雨天里一样。 其实她不愿意往深处想,也许是皇上有意让江望这样说,好减轻她的负罪感。 她以前当自己是贡品,他付出感情,她付出身子,她的阳奉阴违他不会没有察觉,所作所为却依旧毫无芥蒂。 这世上真有这么死心眼儿且不计回报的感情吗? 也许有吧。 她胡思乱想半天,将将滑到梦的边缘,帐子就被人撩开了一角,一溜天光溜进来很快又消失。 一阵窸窸窣窣后,有人从背后贴了上来。 他的手环住她的腰,试探着摸索到她的身前。 常念按住他,“皇上!” 李洵舟吓了一跳,支着脑袋看她,“我把你吵醒了?” 常念说没有,翻过身看他,“皇上今天的朝会有些长。” 李洵舟躺回枕上,说让你等久了,遂叹了口气,“朕真是恨透了这帮子蛀虫,灾情有一分,他们能夸大成十分,账目虽然核得上,但窟窿却填不上,灾情一天天往上报,朕还要耐着性子听他们狡辩,真是比打仗都累。” 常念探出手替他揉压太阳穴,皱着眉头思量,“ 账册上的门道太多 ,先不论是不是阴阳册子,即便账簿是真的,这里短几笔,在别处再添上几笔,算下来数量也能核得上,咱们远在京中,上传下不达,只在死物上计较没什么用,还是派信得过的钦差大臣亲自去灾区才好。” 李洵舟点头,“京中的官员贪图安逸惯了,也该叫他们出去历练历练了,一个不行两个,朕就不信,还能让他们联合起来,把朕给糊弄了不成。” 常念说也好,“皇上说的对,不怕他们联合起来糊弄,一个不行砍了再换一个,京中的官员投机的多,忠义正直的也不少,不过好人容易受排挤,地方官难免会沆瀣一气,钦差大臣说不定会受掣肘,所以还是最好有武将跟随,下官心里有举荐的人选……” 她一说起政务,就忘了自己的处境,见李洵舟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反应过来,支吾道:“皇上,我是不是说的有点多了。” 李洵舟说没有,“我喜欢听你说,”他抬起手触了触那微红的脸颊。 这张脸早已经刻进了脑海里,可他看不够,视线一刻也没有停下。 他唏嘘,“有此贤内助,夫复何求?” 他把她拥进怀里,手臂收紧,严丝合缝地相贴,附在她耳边问她。 “等了这么久,想我了没有?” 暧昧的气息拂在耳边,常念还没来得及推他,下一秒却被他含住了耳垂。 她忍不住打了个颤栗,撑着手臂推他,“皇上!”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捞起她的一条腿就要嵌进来。 常念慌了,手脚并用,连推带蹬,“皇上,您不是还有一堆的奏章没批吗?您饿不饿,我叫他们布膳!” 他埋着头说不饿,“反正也批不完,一会儿再忙也来得及。” 常念挣扎着推他,见推不开,奋力喊了一声,“皇上!” 他知道她生气了,总算识相地停了手,长叹一声仰在枕上,闭着眼拉她过来。 “我就是有些犯困,你陪着我再睡会儿。” 他一肚子坏水儿,她已经被他骗出经验来了,绝不会再轻易上他的当。 她朝外张望了一眼,装作不经意地坐起身,“我怎么听见外头有人说话,皇上不是说今天要下旨册封吗?是不是旨意来了。” 他侧耳听了听,说哪有,“旨意是朕下的,内阁拟完旨我来前才看过,没那么快。” 他拍了拍褥子,“快躺下,没人管得了咱们睡觉。” 宫里没有太后,可不就是没人能管得住他。 常念不傻,探身撩开床帐,说我真的听见了,趁他没防备,纵身跳下了床。 他没抓住她,有些气急败坏,“顾常念,你回来!” 常念没理他,穿上衣服就要出去,他忙下床拉住她的腕子,皱着眉道:“咱们好不容易在一处,我就是想让你陪我一会儿。” 常念笑了笑,“皇上就单单只是想让我陪着吗?” 他心虚地点头,随即信誓旦旦地说就只陪着睡觉,什么也不干。 常念说好,“那您先松开我。” 他不肯,常念妩媚一笑,说那好吧,伸手解他的中衣,探手就要解他的裤带。 李洵舟愕然地看着她,被她突如其来的主动惊得合不拢嘴,心道这个不懂风情的女人总算开窍了。 他胸怀大敞,裤子将落未落,激动地神迷肝儿颤。 青天白日的,他到底也有些不好意思。 松开她,两手握住裤腰,一脸羞涩,“咱们先上床上再说。” 常念甜笑着看着他,转头高声喊了一句。 “曹总管!” 曹总管在廊下欢喜地应了一声,“奴才在!” “快进来伺候皇上更衣,皇上饿坏了,急着要用膳呢!” 常念说着,扭身就出了内寝。 李洵舟手忙脚乱地穿中衣,系裤带,一面咬牙切齿地抱怨。 “顾常念,你等着!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第141章 怕不怕 一个贵人,实不算多大的位分,可皇上就在旁边看着,内务府的总管太监福瑞把皇上赏赐的东西一应送到跟前,跪在地上可着劲儿地拍马。 “奴才是内务府的管事,叫福瑞,贵主儿往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奴才就是,奴才一定尽心伺候主子,”他笑眯了眼,抬眼间看见这位贵主儿的模样,不由地愣住了。 这世上有这么相像的人吗? 福瑞犹记得当初在东宫外头,被顾总使一顿劈头盖脸训斥时的惊惧,猛不丁再看见这张脸,仍旧心有余悸地发慌。 跪在一旁的小太监见干爹噤住了,借着大袖的遮掩,探过去在他袖子上扽了扽。 常念只当没看见,面上笑得很和善,嗓音温柔地能掐出水来。 “福公公……” 福瑞回过神,忙把头磕下去,“不敢不敢,主子叫奴才福瑞就行,福瑞听贵主儿的吩咐。” 常念笑了笑,“真是有劳公公了,往后有麻烦公公的地方,还请公公多担待。” 福瑞诚惶诚恐地说不敢,见皇帝眼风如刀,忙磕了几个头退出去了。 等走出去老远,边上随行的小太监才道:“干爹今儿怎么了,那个贵主儿再好看,您也不能那样巴着眼儿瞧人家呀,您再看两眼,皇上就该把您眼珠子给挖出来了……” 福瑞一个干栗子凿在他头顶,“放你娘的屁,”左右看了看,低声斥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巴眼儿瞧人家了!你就不能盼着你干爹的好!” 小太监不屈地挠了挠被他凿出来的疙瘩,“儿子冒着死罪提醒您,怎么不是盼着您好?” 福瑞瞪了他一眼,摸着下巴颏自言自语,“真是见了鬼了……” 小太监嫌他少见多怪,“干爹,您不就是觉得这个贵主儿,和死了的顾总使长得像吗?” 福瑞扭过头,“你也看出来了?” 皇上和顾总指挥使那点事儿,满京城谁不知道。 小太监嗤了一声,“干爹,这世上长得像的人海了去了,不是一个爹妈生的还有长得一样的呢,皇上本来就是照着顾总使的模样找的,况且这个贵主儿和顾总使还是表亲,模样长得像些,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也是,当初的先帝爷不也爱找替身吗?敢情男人都一个样儿,认准了一个款儿,就得贯彻到底。 小太监瞧干爹脸上惘惘地,揶揄道:“那个顾常念都已经死了,难不成余威就这么大,叫您看见个相像的人就害怕?” 当初清戎司彻查内务府贪墨的案子,干爹虽不是主事,却也在清戎司受了些苦头,后来赵总管给砍了头,干爹给提拔成了内务府总管。 如今不过见了个一样的模子,倒把干爹给吓破了胆。 福瑞被说中心事,脸上不由地讪讪的,回过神来“嘿”了一声,狠狠啐了他一口唾沫。 “你个臭小子,平日里把你惯得没了王法,如今敢拿你爹开涮!明儿滚回北五所刷你的官房去!” 小太监一阵低声下气地告饶,总算平了干爹的怒气。 这厢常念看着一堆的赏赐有些发愁。 “皇上,一个贵人的衔儿,您赏的这些东西,让那些阁老知道了,又该上折子了。” 李洵舟不以为意,“随他们的便,早晚都是你的东西,早给了你,你早受用。” 他从官帽椅里站起身,在殿里转了一圈,“这畅音殿是我母妃以前住的地方。” 常念跟着环视一圈,殿里的摆设全是新的,看不出过去生活的痕迹。 常念对他的母妃有一丁点印象,大节端庄的模样,应该是不争不抢的性格,得过宠但很快又失宠,安静地在深宫里生活十年,又很快安静地死去,只留下皇陵里的谥号,是后宫无数女人的一个缩影。 常念问他,“皇上想娘娘吗?” 李洵舟站在平头案前,看墙上挂着的字画,良久才道:“以前想,不过现在已经快记不清她的面貌了。” 常念从李长嬴口中听了不少他幼年的事,她走到他身侧,“皇上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他转过脸笑了笑,“记得,如果不记得,我也做不了这个皇帝。” 常念仰头看他,“皇上以前一个人在这里住的时候,怕不怕?” 他垂下眼睫,眼里看不出凄苦,却非要装出一副可怜相,“孤家寡人,怎么不怕。” 一句话果然引来了她的同情。 她怜悯的眼神像看被丢弃的小狗小猫,他忍不住失笑,“其实也不是一个人,宫里有嬷嬷,有太监。” 想起那段日子,他把她揽进怀里,还是叹了口气。 “其实有也等同没有,原本还有奶嬷嬷陪着,后来奶嬷嬷也死了,父皇想不起我这号人,那些太监自然也看不起我,晚上没人上夜,我最怕夜里打雷下雨,白天有时候一天也吃不上一顿饭,要不是三哥让曹德旺在父皇跟前提了一嘴,我恐怕要饿死在这深宫里了。” 被人遗忘的日子不好受。 他和她一样,不是自苦的性子,既然别人给不了,那就自己争取好了。 他俯下脸,撅着嘴巴向她讨赏,“你瞧我过去多可怜,你不安慰安慰我?” 常念无奈地笑了笑,捧住他的脸,在他唇瓣上印上一吻。 坚冰总有裂开的一天,她这次是出于真心。 他扣紧她的腰肢加深了这个吻。 用嘴唇勾勒出她的鲜活,每寸每缕都让他爱到彻骨。 情之所至,摄人心魄。 第142章 在等我? 当皇帝的好处多,坏处也多,比如不能随心所欲地和爱人震卦。 和硕亲王来商议巡营的事,见了常念,竟然少有地有些局促,大概因为她突然改头换面,让他有些难以适应。 朝堂上有太多的事等着新帝做决断,先帝在世时,早早的就分解了五军都督府的兵权,这点他们父子难得地想法一致,李洵舟曾任枢密院正使,为了避忌不再设正使一职,增设枢密同知,绝不会让谁一家独大。 李洵舟和李长嬴谈论这些时,并没有避讳常念,因为还要去军机处,他转头牵住他的手,笑了笑,“你留在衙门值房里的东西,我没让他们动,我先去军机处,你若是无聊就出宫瞧瞧,有什么要留下的,就去带回来。” 他在他的权力范围内,给了她最大的自由。 常念看了他一眼,回握住他,说好。 李长嬴的视线落在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上,很快移开了。 李洵舟站起身,趁李长嬴俯身比手的当口,在常念耳边低语了一句。 常念顿时面红耳赤,忙遮掩着低下头恭送,李洵舟一派坦然地出了门。 李长嬴朝她颔首示意后也跟着离开了。 常念出宫没让段青跟随,打扮成墨染的随侍,隔着幕篱上的轻纱,守门朝两人躬身,比手道:“徐总使已经交待过小人,两位姑姑请进。” 清戎司仍旧是过去的模样,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紧东西值得跑一趟,常念站在门前顿了顿,举步进了值房。 她的值房算是清戎司的禁地,衙门上下都知道规矩,即便她“死后”,房间内外也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她开了屉子,取出那个小瓷人,在室内绕了两圈,才徐徐退了出来。 走到门上时,撞见刚从外头回来的贺彦,贺彦看见她,明显愣了一下。 墨染上前一步,常念跟着她曲腿行礼,“奴婢拜见贺大人。” 贺彦暼了一眼她身后的人,抱拳说姑姑客气,“皇上要的东西,可找到了? ” 墨染说找到了,“顾大人的值房往后就由衙门自行指派,不用再留了。” 连皇上都放弃了,贺彦低下头,说了声卑职遵命。 墨染朝他福了福,说告辞,贺彦将两人送到门上。 夕阳斜照,一阵风逶迤吹过,掀起两人覆面的轻纱一角,白纱飞舞的情形,让人忆起那天出殡时漫天纷扬的白幡和纸钱。 一瞬间的恍惚,人已经转身上了辇车。 门房呵着腰,等马车走远了,才直起身,回头见贺副使还愣愣地站着,等了片刻才迟疑地唤了他一声,“贺大人?” 贺彦回过神,问他,“徐总使回来了吗?” 守门回还没有。 他没再言声,转身进了衙门。 常念在马车里摘下帽子,墨染忙接了过去,自己也摘了帽子,不发一言的坐着。 自从常念初回宫时给了她冷眼后,她如今在常念面前,说话做事都显得十分谨慎。 常念闲闲问道:“墨染,你会功夫吗?” 墨染毕恭毕敬地回禀,“会是会,不过都是些皮毛罢了。” “多大了?” “奴婢今年十八。” “什么时候进的府?” “奴婢是家生子,七八岁就在府上了。” 常念哦了一声,突然发觉自己像是在审犯人,遂缓和了语气。 “你在皇上跟前伺候了多久?” 墨染慌张地看了她一眼,解释道:“皇上不喜欢我们这些手脚不利索的丫头,在潜龙邸时身边就只有江望近身伺候,奴婢虽然进府早,但一直都在外头,并没有在皇上跟前伺候过。” 李洵舟的“洁身自好”她早就知道,当初传他断袖,大概也是因为他太不好女色的缘故。 谁能想到他如今看见她,每每就像久旷的饿狼一样,想起他临走前在她耳边说的话,脸上不由隐隐发烫。 他大概是个不愿意将就的人,不论是感情上还是身体上,在没遇上对的人之前,宁愿隐忍着。 常念撩开窗帘朝外观望,借着冷风吹走脸上的红晕。 快到宫门上了,远处的宫城落进眼里,红的墙黄的瓦,在落日余晖里有种遗世独立的恢宏和磅礴。 那样巍峨高矗的宫墙,在天寒地冻的景致里没有落魄,只有高不可攀的磅礴。 马车很快行至宫门前,墨染扶她下了马车,取出牙牌给禁军过目。 两人进了侧门,刚走进门洞,就看见直路的另一头立着一个孑然的身影。 因为背着光,看不清面目,但那绰然的身形,常念知道是他。 墨染看清后,讶然道:“是皇上!” 常念没想到李洵舟比她结束的还早,竟然还站在这里等她回来。 她走出去几步,墨染很识相,没有跟上来。 门洞很长,两人相距有些远。 他在她面前从不端帝王的架势,见她走得有些急,也迈开步子朝她走过来。 两厢奔赴到一处,常念笑着仰起脸问他,“皇上在等我?” 他偏着脸乜她一眼,“除了你,还有谁值得朕在这冷风里候上大半天。” 他面上不悦,眼睛却含笑盯着她,那种专注的温情,在杳杳的宫灯下显得深邃异常,有种慰藉人心的力量。 常念主动牵住他的手,“那就走吧。” 他翻过手背把她的手攥进手心里。 两人手牵着手悠然走在长街上,他把她的手握得很紧,仿佛怕她在昏昏的暮色里走丢似的。 常念挣开他的手,从怀里掏出那个瓷人,“皇上还记得这个吗?” 李洵舟接过来,就着石亭子的灯火看了看,说记得,“我记得下面有字。” 他翻转过来,分辨着那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低声念道:“顾常念是男人,也会有……” 他念不下去了,有些失笑,“当初若是看见了,说不定就能早早知道了,”他黏上来,贴着她的耳朵说:“没事,你没有,我有,我的就是你的。” 常念红了脸,骂他不害臊,推开他自顾自地走开了。 他把瓷人揣进怀里,追上来问,“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常念“嗯”了一声,“我一直没舍得丢,小时候觉得她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是女孩,我一直不服气,所以才写了那句话。” 李洵舟拉住她,低头看她脸色。 常念笑了笑,“怎么了,皇上怕我伤心?” 他说不是,“我只是有些后悔,后悔没能再早一些,表明我的心意。” 第143章 再等等 两人相携回了勤政殿,曹德旺提着羊角灯把人迎进殿内,等皇帝点了头,才击节传膳。 盅盘被太监端着鱼贯而入,侍膳的太监查验品尝后,就被他抬手挥退了。 殿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他让她到坐到跟前,常念知道推辞不过,乖乖坐了过去。 只是还没动筷,敬事房的太监就驮了膳盘进来磕头,银盘上孤零零地搁着一枚绿头牌。 满后宫就她一个女人,况且她就在跟前,翻牌子纯属多此一举,除非是李洵舟故意的。 果然他满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煞有介事地把牌子翻个面儿。 等敬事房太监退出去,李洵舟欲开口。 常念拿起筷子,“皇上,食不言,寝不语。” 他要出口的话生生被憋了回去,一脸怨怼地看着她。 常念只当没看见,一顿饭就这么静静地吃完了,中间他偶尔劝她多吃,大概怕她不自在,间或看她一眼,自己却很少动筷。 饭毕两人漱了口,他总算能把没说出来的话吐了出来。 “你别回畅音殿了,就在这里睡,”怕她拒绝,又补了一句,“夜里太冷,跑来跑去,生病了怎么办?” 常念站起身说不用了,“皇上,我既然受了册封,就该遵后宫的规矩。” 他的眉头渐渐蹙了起来,“常念,我说过,这宫里没有人要你遵什么规矩,你……” 他突然明白过来,对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感到无奈,也有些自暴自弃。 “算了,你若不愿意,我断不会强迫你,你能留在宫里,我已经很知足,你若果真不喜欢我近身……” 常念支吾着说不是,半天才低声道:“我只是不太……习惯……” 李洵舟看着她,渐渐缓过神,她做了二十年男人,可以叱咤朝堂,也可以在衙门的男人堆里摸爬滚打,却没有人教过她男女之间的人伦,女人出嫁前,原本该有母亲或者嬷嬷教她,可惜她身边只有一个和她一样什么也不懂的假小子。 上次她是抱着献祭自己的心态,她一直在隐忍,他什么都没替她准备就要了她,他突然对自己第一次的莽撞生出了无限的悔意,叹息着上前抱住她,“对不起,常念,我只顾满足自己的私欲,难为你了。” 常念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你已经很好了,是我自己……”她有些困顿,“我是不是做不了女人,因为做男人太久,冷情冷性,已经不知道如何和人亲密……” 他笑着说她傻,“不是你的问题,”他捧住她的脸,在她唇瓣绵绵吻了吻,“你讨厌我这样吗?” 她咬着嘴唇摇头,他接着勾缠,只等她有些气短时才撤开。 “这样呢?” 常念红着脸,又摇了摇头。 他庆幸地说那就好,“你只是没准备好,怪我,”他深吸一口气,凝目看她,“今晚,你还愿意留下吗?” 常念顿了顿,迟迟地说了声好。 他扬声唤来段青,“叫墨染带上宫里的老嬷嬷,带你主子去沐浴。” 常念和段青对看了一眼,一时都有些尴尬。 浴房里准备好了热水,和上次不太一样,水的颜色又浓又重,一股子草药味儿。 她脱了衣服坐进去,老嬷嬷只当她是头回侍寝,絮絮叨叨地告诉她这是宫里的修珍药,专门减轻女人房事上的疼痛,又讲了一堆夫妻同房要注意的事项,段青木着脸,只管问她水烫不烫,凉不凉。 她今天泡的时间有些长,进卧房的时候他已经在了,沐浴后披着头发坐在红烛前看书。 他抬眼看见她,搁下书朝她笑了笑,笑里有种鼓励似的安抚。 常念不习惯他褪去帝王盔甲后的随性,有时候宁愿他一身龙袍冠冕,起码不会让人忘了自己的初衷,迷失在他的赤诚和纯粹里。 她害怕他的盛情,怕被淹没后再也逃不出来。 他见她发愣,站起身走到妆台前,柔声招呼她过来。 她没有理由拒绝,轻轻点头,经过他时,看见他后背的寝衣被氲湿了一片,没吭声,把他按坐在黄花梨妆台前的方凳上,自己转身取来细纱巾,包住他的发尾仔细揉搓。 他从镜中看她,婷婷的身姿,出浴后的脸像即将盛放的花苞,剔透中透着玲珑,可她看他的目光,分明克制又淡漠。 他勘不破她的想法。 他一直竭尽所能巴结她,怕她生出悔意,怕她因为这悔意再次生了远离的心。 “常念……”他唤她,她随意“唔”了一声,探过身子取妆台上的桃木梳。 他扭过身子抱住她的腰,她身上的香气铺天盖地罩上来,他突然生出一种力不从心的绝望,“常念,你不开心……” 常念僵了僵,笑着说没有,拿梳篦有一下没一下地梳他后背的头发,也是在梳理自己的心绪。 “只是突然闲下来,有些无趣罢了。” 他仰起脸望着她,向她保证,“不会太久,你相信我,再等等,再等等就能封后……” 常念手上顿住了,叹了口气,“皇上,我没有着急要这个后位,我只是……”她有些难以启齿,“我不知道,该怎么爱你……” 爱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混淆了她的志向,可怕又让人悸栗,就像站在毫无遮挡的风雨中,明知要被侵袭地无路可退,却还要迎头直上。 李洵舟仰脸看她,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回过神后,突然生出苦尽甘来的狂喜。 只有爱了才会迷茫。 他贴着她的身子站起来,目光柔软地将她整个罩住,“ 常念,爱人并不可耻,爱我也不可耻……” 他眼里漾着沉沉的温情,看得人心里百转千回,两人离得这样近,只消一顾,就能让她再次情不自禁地沦陷。 她不敢再直视他,咬着唇避开视线,一排贝齿在唇瓣上划过,唇色顿时变得滟然鲜洁。 “皇上……” 他扶正她的脸,痴痴地望着她,“别怕受伤害,我以自己的性命起誓,此生绝不负你,若有违此誓,叫我不得……” 常念忙抬手捂住他的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心里真乱,常念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才足够贴切,惆怅里伴着幸福,惶惑里伴着憧憬。 她一直是个好的赌徒,就算再赌一把,又何妨。 她抚上他的脸,半晌后轻声答复他,“我相信你,真心的。” 他眼里顿时潮汐翻涌,她的面目都变得有些模糊。 他扣住她的腰,一个旋身,常念已经被他抱上了妆台。 手心的木梳“啪”地一声落在地上,她有些疑心是不是摔断了,想探头瞧瞧,却被他制住了。 第144章 不会有事 常念能看清他鼻尖沁出的细汗,他两手按在桌沿,犹豫着问她,“可以吗?” 常念蹙着眉摇头,“不可以。” 他顿时憋红了脸,进退不得地模样着实可怜,看她憋不住笑倒,他才知道自己又受了捉弄。 他气急败坏地扳住她的肩膀,炽热的吻简直像是要把她吞噬。 常念半仰在妆台上,后背抵上了冰凉的铜镜,脚上的软鞋再也勾不住,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他追着她倾下身子,一面解扣子,嘴里还不住嗡哝,“之前的账还没算……” 常念被他压得控制不住平衡,忙探手扳住他的肩头。 他捞住她的双腿,隔着细软的布料一路抚上去,突然整个托起,转身把她送到床榻上。 她一头长长的乌发如同在风中飞扬,转眼倾泄铺陈在缎被上。 他迫不及待地再次覆上来,唇齿相依、肌肤相亲间,浓烈的感情迸溅四射。 他眼神蒙蒙,呢喃似的唤她,“上次是我太莽撞,这次我会小心点……” 她两颊绯红,浑浑噩噩地点头。 起先还咬牙坚持,渐渐生出了股难言的感受,恍惚中忆起小时候,避着爹爹往深水里潜泳。 风太大,河水也如同海浪扑岸,岸边水石相击,她一腔孤勇地潜进去,跟着水浪摇曳,一阵强似一阵的浪头扑在她身上。 她渐渐溺进这滔天的巨浪里,没有浮木可依,只能伸臂紧紧勾住他的脊梁。 一阵灭顶的浪头打过来,隔着水幕,她听见他不停地唤她的名字,她情难自持,难堪地吟泣出声。 他把她掬进怀里,匀着气息温声安抚她,“别怕,我在……” 爱到了极致,恨不得把所有的柔情都献给她。 曲折的路途上有了陪伴,仿佛在黑暗里携手,他在她的轻吟里受了鼓舞,浴火中重生。 纵情的瞬间,俯下身紧紧抱住了她。 夜里起了风,窗外枝桠摇曳的敲打在窗棂上,呼啸了一整夜。 皇城的安危除了禁军,京郊的军队才是拱卫京城的主力,皇帝突然要巡营,营中自然早早做好了准备。 留京的兵士都是往年层层选拔出来的,弓马骑射,是观察也是筛选,皇上有意改变朝廷过去重文轻武的局面,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由皇帝亲自提拔出来,分派进各衙门,自然就成了亲信。 隋斌是旧相识,看李长嬴牵过来一匹马,不禁莞尔,“怎么,殿下也想小试身手?” 李长嬴不置可否,等皇帝下了看台,抚了抚马颈上光亮的鬓毛,“皇上,尹统领说这马天赋异禀,能通人性,要不要见识见识。” 李洵舟打量了一眼,“这马匹有些眼熟,是谁的坐骑?” 尹统领没料到皇帝会记得,忙从人群里穿过来,跪地请罪,“皇上恕罪,这马曾是罪民李成瑾的坐骑,手下人不舍得处置,所以就留在营里了,臣实在罪该万死。” 李洵舟哦了一声,轻描淡写道:“五弟擅长驯马,良驹难求,军中之人一向爱惜牲畜,留着吧。” 围场上突然响起一阵欢呼声,想来已经决出了胜负,角逐场上不分贵贱,有时候连宗室子弟都上场,不为输赢,只为切磋。 故去的祁王之长子李鹤年,兴冲冲地从围场上赶过来,意气风发地说道:“皇上,要是您上场,他们这帮子人,恐怕只有哭鼻子的份儿!” 李洵舟朗朗一笑,牵过李长嬴手里的缰绳,看着远处的靶子跃跃欲试,“朕久不锻炼,恐怕身手都废了。” 皇帝到底年轻,禁不住鼓动,随行的官员听见皇上要下场,想谏言劝阻,皇上已经纵身跃上了马背。 皇上要射靶,自然要清场,陪同上场的只有几个宗室子弟。 李洵舟接过江望呈上来的弯弓,弹了下弓弦,笑道:“ 鹤年,朕记得你的骑射向来出挑,别一味让着朕,回府后又自己偷偷哭鼻子。” 马上的人纷纷哈哈大笑,李鹤年控着缰绳,脸上一派英姿勃发的笑意,朝皇上拱手,“皇上既然这么说,臣可不能输了阵,担了这出挑的虚名儿。” 马上的李长嬴和不远处的江望快速地交换了一眼神色。 隋斌撑着满弓,对空射出号箭,一声尖利的长啸破空后,出发线上齐头的马匹如利箭一般纷纷射出,隆隆地战鼓随之擂响。 李洵舟迎风射出第一箭,正中靶心,围场周围发出暴烈的欢呼声,他俯下身腰拽着缰绳驰骋。 身后很快有人追赶上来。 权力的追逐永远不会止息,从他迎回二哥官柩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了李鹤年他们的异心。 其实很难说清谁对谁错,他们要为自己父亲的死抱不平,可皇叔的死不单单是二哥的错,里头夹杂着父皇的私心和听之任之。 那场风波波及了太多人,一直持续到现在,其实他不是不能容人,只是时间越久越发现,一味地宽和反而是纵容。 欲望只要冒了头,只会疯狂滋长。 他才是这大胤真正的帝王,只要有人妄想挑战他的权威,他必定会铲除干净。 看台上的华盖被风吹得噗噗作响,常念站在营帐前,朝围场上远眺,视线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影。 没来由地心慌,她咬紧牙关,指甲渐渐掐进了掌心。 她早就预料到这场巡营会有事发生,以前是抱着观望的态度,想看看他的承诺究竟会怎样兑现,可交付真心后便再也不能置若罔闻。 他合盘托出了他的计划,她知道他想一箭双雕,坚决不同意他以身试险,他把她压在身下,一面无赖地纵送,一面向她保证绝对会保证自身的安全。 她放心不下,只能坐他的马车偷偷进营地。 鼓声越擂越急,围场周围的人越集越多,人头攒动,她一时有些分辨不清场上的人了。 她走出去几步,段青拉住她,“主子别去,皇上不会有事的。” 墨染也上来安抚她,“主子别担心,有江望和殿下在,皇上绝不会出事的。” 她喃喃着自言自语,“对,不会有事……” 围场上突然传出一声凄厉地嚎叫,人群顿时骚动着围拢上去。 常念猛地一震,顾不上她们两个的阻拦,发足朝围场狂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