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帝向来很敏感》 影帝很难搞(1) 邵瑛武又失踪了。 朱奈接到助理赵乐的电话,差点又昏过去。 为什么是“又”? 这已经不是邵瑛武第一次玩失踪。 “根据您的经验,您觉得他会跑去哪里呢?”赵乐在电话那头嗦着酸辣粉,把压力给到经纪人朱奈这边。朱奈只得暂且压下和社长第五轮的涨薪谈判,踩着高跟鞋哐哐哐地往办公室走。 上一次,全国放送的跨年演唱会,赵乐在男厕所里找到因为记不住歌词而便秘的邵瑛武,上上一次,某知名杂志拍摄工作室,朱奈在男厕所里抓出因为介意原片中有一张照片拍到他闭眼而自闭的邵瑛武,即使修图师表明这张图不会采用,并声称影帝闭眼依然完美,他仍闭门不出,局面一直僵持至朱奈破门而入,破口即将大骂。再上上次,朱奈眉头紧锁,努力思考是在哪个拍摄地点的男厕所。 影帝的经纪人怒气冲冲甩上门,全公司的人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 因此,电话那头的嗦粉声便显得异常清楚。 “赵乐,你是猪吗?公司雇你是为了让你在正主失踪的时候跑去嗦粉吗?现在是下午两点半,你的胃是平均两个小时消化一餐吗?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吃吃?在你的正主可能在哪里挨饿的时候你摸摸你的良心你好意思吃吗?” 赵乐让手机里一大串连环炮给炸懵了,她下意识地咽下嘴里的粉,发出充满不解的一声:“嗯?” “嗯什么嗯?”朱奈猛拍桌子,吓得她桌上的合同直跳脚,“赶紧找人啊找人!”她深吸一口气,用理智压下怒意,即使对面看不见她的脸,她也努力扯出一个客套的笑容,用尽量和缓的语气询问,“亲爱的赵助理,您现在在哪儿乐着呢?” 赵乐让她的声音给激起一身鸡皮疙瘩,酸辣粉也不敢吃了,连声回答:“朱奈姐,我把拍摄现场那个公园的公共厕所——男的女的都找遍了,就是没找着邵哥。” “其他人呢?他那几个保镖,化妆师?都去仔细找找?” 赵乐朝桌子对面的人摇摇头,示意他噤声:“没呢朱奈姐,刚发现邵哥不见我就打电话给你,您不是让我别声张嘛,我就谁也没告诉。” 朱奈心想:赵乐做法极端,但精神领会了,可以少骂一句。于是她随口问道:“这么说,现在这情况只有你和我知道对吧?” “应该……吧……”赵乐含糊不清地敷衍着,冲对面的人直摆手,“不用不用,说了这碗粉我请,你看你……” 朱奈眼神瞬间锐利:“你在跟谁说话?” “啊没……”赵乐虚弱地对着手机说,“就片场认识的,说是老乡,我们就一块出来嗦粉……”她把手机立在桌上,对着它竖起四根手指,“朱奈姐,我发誓,他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你说的这个老乡,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明星手下的?”朱奈手指敲着楠木桌子,脑子里迅速回忆今日片场有拍摄戏份的明星,思考着怎么跟他们做公关工作。她以为赵乐一个助理,也就跟其他助理一块吃个饭。 那一头的赵乐笑得一脸天真:“我问问他啊朱奈姐……哦,他说他叫梅普。” 朱奈的指甲深深插进桌子里。 “赵乐……你记得这个电视剧的导演叫什么名字嘛?” 赵乐乐呵呵的:“我记得啊,邵哥叫他梅导,您不老说他没谱儿嘛……” 赵乐的眼神死了。 “朱奈姐……” “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赵乐。”朱奈咬牙切齿,说话有气无力,她望着电脑黑色屏幕里的自己,印堂发黑,额头上用墨笔写成两个字“早衰”。 赵乐祈祷的眼神看着对面故作正经的中年男人,双手拍掌合十:“导演,您刚刚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 “我不聋,也不哑。”梅导双手抱胸,嘴唇紧抿,作出一副严肃表情。 赵乐急的眼神乱转,忽而指着桌上的碗,叫道:“导演,您刚刚吃了我的粉,那您就得听我的!” 导演乐了:“嘿!行啊小丫头片子,跟我玩恐吓呢?” “求求你了导演!”赵乐当场一脑袋磕桌子上,声音闷着,“年轻人找工作不容易,为了干这份五险一金月入过万的工作我已经三个月没有睡个好觉了,内分泌失调,脱发长痘长体重,您大发慈悲可怜可怜我……” 导演整个人笑得牙不见眼的,连连摆手:“行了行了,快去找你的正主吧。还有半个小时,就要拍主角了,我忙里偷个闲,也得回去工作咯。” “感谢导演!导演您好人不脱发!”赵乐扫码结了账,跟在起身的导演身旁,轻声说道,“导演,其实我知道邵哥在哪儿。” “嗯?” “他刚刚有句台词没说出他要的感觉来,就是那一句’我就是个无用人‘。那个角色以前是个风流公子,现在流落街头成个乞丐,但成为乞丐后的他又记起了自己曾经也是胸怀大志之人,所以在被曾经追求过的女主角质问的时候,他说出那句话,心里是后悔还是释然,总之是很复杂的一句台词。”赵乐看着导演的表情,知道他听进去了,便更加自信地说道,“邵哥拍完那场戏后就很沮丧,因为他那句台词没有说出他要的感觉。” 导演的表情很凝重:“那一场我是让他一条过的。” “没错,但是邵哥对自己非常严格,达到了您的标准固然满意,但他总是会不自信。”赵乐趁胜追击,“如果可以,待会儿他回来的时候,他若是提了,您就让他再拍一次。” “这好说,现在不是胶卷时代了,只要不浪费大家的精力,来几遍我都可以接受。”梅普导演义正严辞,他看着赵乐笃定的表情,问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赵乐朝着他身后努努嘴,梅导循声望去,对面街道的垃圾桶旁蹲着个乞丐模样的人,拿着个馒头肯得正香。 梅导欣慰地回头:“你很了解他。” 赵乐双手叉腰,露出一排银牙,十分自得:“我可是他的助理。” 告别导演和手机里的经纪人,赵乐拎着一袋子手抓饼,信步走到对街的垃圾桶旁。 “邵哥。” 邵瑛武整张脸埋在遮阳的草帽里,沉闷的声音传出来。 “我是个废物。” 赵乐把他的草帽摘下来:“亲爱的小废物,啃馒头哪有大饼卷鸡柳香。” “我不吃,我不饿。”邵瑛武把晃到他眼前油不拉几的手抓饼推开,抢过草帽又盖回自己脸上,“你刚刚和别人嗦粉。” 赵乐闻着这句话有股怪味儿,只说:“你又不吃辣。” “而我只能啃馒头。”邵瑛武的话里带着哭腔。 赵乐闻出来了,这话里加了醋。 “我喊你嗦粉你去不了,我自己去了正好碰上他,再说我真不知道那是导演。”赵乐急哄哄地解释,“我还把你拍完跟我絮叨的那番话跟他说了,他同意让你再拍一次。” “我不要。”邵瑛武自己掀开草帽,“我不拍了,就这样吧,我懒得了。” 赵乐这气不打一处来,不过再大的火气,看到邵瑛武这张消瘦的乞丐脸,也瞬间过眼云烟了。“行吧。”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拆开手抓饼的包装,准备再续个甜点。邵瑛武在一旁盯着她张大嘴巴,默默说道:“我饿了。” 赵乐尴尬地合上嘴,把饼递给他:“吃吧,小乞丐。” 邵瑛武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懒散少爷似的半瘫在路边台阶上,他咽下那口没加辣椒的饼,问她:“你觉得我那么说……对不对?” “嗯?”赵乐又闻着一股怪味儿。 邵瑛武又咬了一口,说:“就那句台词,我的看法和导演不一样,可能导演的才是正确的诠释……” “我不知道嘛,你是演员他是导演,每个人的看法都不一样的……不是有一句话叫什么‘一千个人心里有一千个哈姆太郎。’你演的是一个小乞丐,导演导的也是一个小乞丐,但他们都是小乞丐。”赵乐看他嚼得那么香,馋的她直咽口水,只敷衍道,“多试试找找不同感觉,总归是好的嘛。” 邵瑛武听罢,先是一愣,之后哧哧低声闷笑起来。赵乐听出他嘴里还留着食物残渣,但不知为何这笑声低沉浑浊,贴着耳旁又只剩下性感,听得她不小心老脸一红,只转过脸去。 然后她终于发现了怪味儿的来源。 “我们要坐在这个垃圾桶旁边多久?”她一使劲,把剩下的饼全塞邵瑛武的嘴里。 邵瑛武鼓着腮帮子,吃力地吞下这口来自助理的爱心。 “是哈姆雷特。”他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告诉她,“tobeornottobe,thatisaquestion.” “准备了准备了!各单位就位了!”不远处,副导演举着大喇叭四处叫喊。 邵瑛武戴上了他的草帽。 在与梅普导演和编剧们讨论之后,那场戏又重拍了三遍。 ——“我不过是个无用之人。” 影帝很难搞(2) 凌晨五点钟,天熹微亮时,刚入睡两小时的影帝突然睁开了双眼。 噔噔噔—— 无人回应。 咚咚咚—— 还是无人回应。 哐哐哐—— “吵你大爷吵!”赵乐猛地推开门,一张挂着黑眼圈,胡子拉碴,乱发耷拉的脸在手机背灯的照射下撞进赵乐眼里。 赵乐的心怀像是有一只成年公鹿在发了疯的四处乱冲,大脑瞬间清醒:好家伙!我在做噩梦吗? “乐啊……”噩梦级别的脸上缀着的那张嘴出声了。 赵乐伸手把对面嘴上边的乱发拨开。 “哦,邵哥啊……” 邵瑛武往两边甩了甩头,一手把头发往后推成个大背。赵乐顺手开了门边的灯,就看见自家正主顶着一头油,两眼灯泡似的盯着自己。她的注意力先是被头发给吸引了,她忍不住发出赞叹:“我从没见过油的这么恰到好处的头发。” 然后她看到邵瑛武的眼神里充满了悲伤。 “乐啊……”发出的叫唤也仿佛叫丧。 赵乐关了手机的背灯,打了个哈欠:“哎哟邵哥我闹钟还没响呢,让我再睡五分钟吧。” “乐啊……”邵瑛武的眼眶红了,赵乐开始害怕起来:“咋了邵哥,出什么事儿了?” “我想起来一件令人绝望的事情。” * 影帝今天心情不好,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看出来了,碍于他那张不怒自威的脸,所有人都小心翼翼,不敢大动静。 朱奈把赵乐叫到一旁,轻声打探:“他又便秘了?” 赵乐顶着一脸黑眼圈摇摇头,她也心情不好,可是没人搭理她。 “今天要彩排的歌儿歌词又记不住?” 赵乐摇的更用力,颇有把气全撒在脑袋上的意味。 朱奈更惊奇了,将所有能想到的理由,诸如什么不小心拿到加辣椒的盒饭了,台词卡了,拍照又闭眼了,都列举了一遍,赵乐都没给出肯定的回应。 “嘿——”朱奈惶恐,不由得望向角落里发呆的某影帝,呐呐道,“这小子还能给我整出什么幺蛾子?”“他说什么了?你具体给我讲讲。” 赵乐缓了缓,好似才听到这个问题,她抬起头,露出一个充满智慧与麻木的笑容,干巴巴地念道:“邵哥说,他要隐退了。” * “他今年还不到三十!二十八岁拿了个影帝还不到两年,不到两年,他脑子里就生出这么荒谬!荒唐!可笑!的念头!” 社长办公室隔音良好,外边静若深渊,内部咆哮如雷。 丁无虞坐在私人订制的完全符合丁无虞本人人体工学的办公椅上,笑眯眯地看着虚空中的,他的得力干将——朱奈经纪人,难以自拔地对公司里闪闪发光的摇钱树倾倒出最痛心疾首的怨气。丁无虞好想看看窗外的太阳,但是他不能,一旦他的表情有所松动,那股黑暗的怨气就会转移目标。他首当其冲。 “没错,你说的太对了!”他时不时地附和几句,好似没了干粉的灭火器,即使自己有心无力,也尝试着出一点气。 朱奈一巴掌砸在丁无虞的办公桌,桌上的茶杯颤颤巍巍地晃了几晃。 “我讲了这么多,你听进去没有?” 丁无虞从抽屉里拿出一版喉片,递给他的得力干将。 “辛苦你了,瑛武现在变成这样我也有很大责任,我会找他谈谈。” * 公司顶楼的天台上,影帝一脸忧伤地喝着可乐。 赵乐默默地凑过来:“邵哥,我查了一下,你这个问题还是有办法解决的。” “来不及了。”邵瑛武望着遥远的天空,它是浅蓝色的。 “您先别急着放弃啊!”赵乐往他空着的另一只手塞了个平板,自己伸出两个手指头,绕着邵瑛武身后,从他的臂弯中探出去,在平板上划拉,“你看,我甚至做了个ppt,你看这几个方案我觉得都还不错。可能我的艺术水平没有您的造诣高,但您总可以试试看嘛!”她偷偷打量他的表情,见他没有反应,赵乐有点急了。 “邵哥——” 邵瑛武屈尊下移了眼瞳,扫了一眼平板,甚至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她接着划拉。赵乐脸上一喜,殷勤地为他介绍。 “您看,我个人最推荐这个方案,非常适合您,简直是为您量身定制。” 邵瑛武突然出声:“乐啊……你说待会儿下雨吗?” 赵乐愣了一下,望了眼天边,现在是下午四点半,晴空万里,万里无云,看不出有什么天气突变的迹象。 “应该不会,如果说是待会儿的彩排的话,您完全不用担心,那个晚会是在室内。” 邵瑛武就着吸管喝干最后一口可乐,罐子里发出空气碰撞的滋拉声。 “那就好,也许那将会是我最后一场演出。” 赵乐抽了抽鼻子,颇有些伤感:“邵哥,您永远是我心中最帅的影帝。” 天台的风很冷,但它又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可乐,让人又冻又爽。 等一阵狂风扫过两个悲伤的人,朱奈才从阁楼走出来。 “准备出发了,你们磨叽什么呢?” 赵乐抱着电脑站起身,伸手摸了摸眼角。 朱奈眉头一皱,心中犹疑,看着邵瑛武的脸,毕竟是自己带出来的孩子,她心中还是放心不下。 “小武,你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邵瑛武撇过脸,看起来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朱奈一阵心疼,赶忙问赵乐:“怎么了到底,你还拿着平板,你俩是不是查什么东西呢?” 赵乐紧紧抱着电脑,做了个长长的呼吸,重重的点了下头坚定信念,将平板递到朱奈面前。 不过一分钟,朱奈呼吸一滞,只觉得自己濒临死亡。 * 彩排现场。 衬衫扣子松开顶上三个,露出若隐若现的胸肌,半卷的衬衫袖子卡在举起麦克风而爆出的肌肉里,一条量身定做的阔腿直筒牛仔裤将一双大长腿拉出新的黄金比例,修饰出紧致健壮的腰身,更致命的是,那滴认真工作后渗出的汗,正沿着流畅的脸颊弧度滑落至脖颈,渗进衣服里。 摄影师在镜头面前吞了吞口水。 “当初让他健身增肌果然是正确的。”朱奈怡然自得地端详着自家孩子,“瘦鸡一跃成猛男,只要他不开口,荷尔蒙呼之欲出,是个性取向正常的女的都扛不住。”末了,她砸砸嘴,嘴角勾起一个迷人的弧度,“我天,我真是太有远见了!” “性取向正常的男的可能也扛不住。”赵乐眨了眨眼,朱奈会意地望过去,一名男性工作人员正痴迷地盯着邵瑛武。 “台里的人。”朱奈低头叮嘱赵乐,“平时注意点,多防备,如果事态严重,直接告诉丁无虞。” 赵乐疑惑地回看她。 朱奈轻轻摇头:“我也是食物链里末尾的一环。” “邵哥换衣服,最后一次彩排。” 邵瑛武应了一声,进了内场化妆室。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赵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保镖安sir飙车过去取的,四个小时来回,人到时后边还跟着几个交警。东西我亲自接收的,刚才都交过去了。” “很好,你确定他能够接受?”朱奈仍有些疑虑。 赵乐笃定地拍拍胸脯:“他曾经在看到那个东西的时候停顿了十分钟,且曾借用我的平板多次欣赏那个东西。下午我将几个候选方案呈给他看时,他的眼神停留在那个东西上超过了十秒,同时嘴角弧度有5度左右的上扬。” “……”朱奈尴尬地笑了笑,“呵呵,挺……你还挺严谨哈,有秒有度……” 赵乐笑得憨厚,脸上都有些红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谢谢您的夸奖,我一定努力做好助理这份工,如果可以的话,还请您多给我涨涨工资……” 朱奈心想,她自个的工资都还没谈上去呢。但她只一本正经地回道:“我会跟丁无虞谈谈的。” 鼓点声乍6起,贝斯与吉他紧跟其后,邵瑛武从幕后阔步走到舞台中央。现在的他换上了一身长至小腿的黑色软绸金丝云纹大衣,内搭一件绛紫色v领衬衫包裹住隐藏着巨大力量的肌肉,下身是比绛紫色稍浅的宽松裙裤。他冷着脸,踏着自身的风迎面走来,高高在上的压迫与极致冷漠的疏离在他深灰色的瞳孔里迸发出强大气场,笼罩住整个舞台。 赵乐呆呆地看着,不管多少次,她都为之倾倒。 “很帅吧。”朱奈欣慰道,“我当时见到他时,就觉得这是块璞玉。” “朱奈姐。”赵乐叫了她一声,“你看他头发上。” 邵瑛武被造型过的蓬松铂金卷发中,点缀着一串以绿宝石为基底设计而成的头饰,那隐隐闪耀的祖母绿,成为高贵与神秘的点睛之笔——也是他所演唱的这首歌所要诠释的剧中角色特质。 “那天晚上他说,他找不到一顶可以符合这个角色的帽子来配这身衣服。”赵乐说,“我告诉他这是服装师该操心的事情,但他觉得,他在用角色的身份表演,那个角色是个矫情怪——他自己这么说,如果衣服不够完美,那家伙会膈应死。”赵乐咳了几声,模仿邵瑛武的语气,“乐啊……身为一个艺人,被人质疑时尚度就是质疑他的专业水准。与其受辱,不如退圈。” 朱奈听得毛骨悚然,顾不上欣赏自家艺人精彩的表演,她拉着赵乐穿过痴心观看表演的工作人员们,来到无人的角落里。她压低了声音,问道:“赵乐,他是不是有毛病?” 助理吃不饱(1) “我建议他,心情跌入谷底时,就去健身房锻炼。跑步也好,举铁也罢,让自己沉浸在机械的身体运动,能够暂时地抛却心中的郁结。”丁无虞为自己的得力干将呈上一杯刚泡好的速溶咖啡,自己端着一壶二十年普洱小青柑,一脸慷慨地说道,“来,尝尝社长我的心意。”朱奈瞥了一眼,将社长的心意置之不理,着急追问一句:“他这个情况不是一时半会了,要不还是去医院挂个号吧?再这么下去很多工作都要被耽误!” “你急昏了头,说出这么没有专业水平的话。”丁无虞说这话时眼都不抬,语气温柔,让朱奈一瞬间以为这是句安慰。她反应过来时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咬了咬唇,自认错误:“是……去医院,如果让粉丝或者媒体发现,徒增麻烦。可社长,你真的觉得他只是心情不好的缘故吗?” 丁无虞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十年前她还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带着一股初出茅庐的魄力毅然加入了自己这个刚成立的公司。那个时候她还扎着马尾,痛恨交际圈内的一切不平,又如勾践忍辱负重。他们团队从公园的人工喷泉一路披荆斩棘,发展到如今成了圈内四大洋——四大娱乐公司之一,朱奈的马尾也进化为利落的法式短发,更精致的妆容,更自信的身材。 但有一点没变,她仍然是把自己和自己家的艺人当成人,而不是工作的机器。 丁无虞心一软,收住了一些残酷的话,决定帮一帮她。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邵瑛武,是什么样的感受吗?” 朱奈不明白社长的用意,但仍跟着他的话,思索着回答:“嗯……当时我觉得,这个孩子很独特。” “他长得不是很吃香,但他有他独特的世界观,即使很年轻很幼稚很迷茫,也不随波逐流。”社长见朱奈的眼睛亮起来,欣慰地向后靠在沙发椅背上,“你当时说,听话的艺人太多了,你想要带一个刺激点的。” “……”朱奈无言以对,但她重新亢奋起来的表情回答丁无虞,她记起了一些被忘却的心情。 “慢慢来吧。” 丁无虞抿了口茶,瞥见对面玻璃门外,邵瑛武的保镖安sir举了个牌子,上蹿下跳无声地叫喊。显然不是能慢慢来的情况,他感觉脸有些疼,试图收回上一句话,“或者也可以快一点……嗯……好像有什么急事儿,需要你立刻处理一下。” 朱奈疑惑地回头,心脏差点停住。 ——邵哥又不见了。 门外的牌子如此写道。 朱奈那点好心情立刻被点燃成了怒火,回头正欲跟丁无虞又来一顿发泄。丁无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捡起桌上的手机,小跑到窗边:“欸你好你好!李总啊,好久不见好久不见……”眉头皱成川字,一脸忙得不可开交的模样朝朱奈疯狂努嘴,催她赶紧出去。 朱奈憋住一口气,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办公室,末了还不忘轻轻合上门。 “咔哒”一声,门刚扣上,赵乐的电话通了。 “他——又——怎么——了?!!!!”她使尽毕生内功压低自己怒火中烧的声音,“你又在哪里?” 电话那头,赵乐正猫在健身房vip招待室的沙发里嗑着瓜子看杂志,她吐出一口瓜子皮,不以为意,随口问了句:“怎么了?邵哥在健身呢,跟他私教两人在里头呢。我?我在外头等他啊。” “你先等会。”朱奈按住手机问安sir,“你怎么知道他不见的?” “我朋友说的。”安sir弱弱地解释,“邵哥那私教是我发小,他去上个厕所出来就没人了。” “赵乐怎么不知道?”黑影在朱奈脚下无限扩散。 “他胆小……不敢告诉她。”安sir颤颤巍巍地辩解,“他努力了,他以为邵哥也去厕所了,就把健身房的厕所挨个挨个找了一遍,又拖女同事把女厕所也找了一遍……”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在朱奈无限扩大的怒意面前,他器用的肌肉也逐渐丧失了实用功能,沦落为观赏性的器官。 另一边,赵乐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猛地推开大门,私教——又是一名壮汉正跪在地上,试图以头抢地尔。 赵乐的喉咙开始发干。 “他没跑吧?” “对不起。” “告诉我,你是在跟我开玩笑。” “……跑了。” “多久了,我一直在外面守着,他从哪里跑的?” “里面的淋浴间有出口,应该是从那边……估摸有二十分钟。万分抱歉!”私教给她磕了俩响头,把赵乐给整懵了,她也条件反射一样地跟着跪下了,声音直发颤,“大哥啊,你别这样,我害怕。你有他电话吧,先给他打个电话。” “滴滴——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赵乐脑子里一片空白,和私教大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赵乐!赵乐!”她隐约听到有人在喊她,伸手一看,原来是还没有挂掉电话的朱奈,“喂啊喂我在我是赵乐您说。” ”我把他手机的定位发你了,你立刻去找他。” 赵乐惊喜中带着几分茫然:“还有定位啊……” “总不能每次都去扒厕所。”朱大经纪人运筹帷幄,在办公桌上核对了邵瑛武的日程表,提醒赵乐,“六点前带回公司,六点半有个剧本研讨会要开,编剧导演都要来,一定带到啊!” “好嘞!”赵乐笑呵呵地挂断电话,检查下信息,果然收到了朱奈发来的定位,跑得不算太远。她扶着膝盖站起身,伸手把私教大哥也给搀起来,收了手机,看着大哥泫然欲泣的脸,戳了戳大哥健硕的手臂,安慰他道,“人没丢,事儿不大,放心吧。” 大哥委屈巴巴的:“他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赵乐双手抱胸,一脸神气道:“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不喜欢你他还能跟你一块捣腾那些五金工具捣腾好几年呢?” “……那叫健身器材。”虽然话里有点毛病,但大哥还是受到了些安慰,他看了眼手表,催她赶紧去找人。赵乐连连应着,刚走出门口便回头看他,“你快点啊?” “啊?我也要去吗?”大哥指着自己的脸。 赵乐点头:“当然,你肯定有个车什么的吧,车我一程,离这儿不远。赶紧的!” “哦哦哦!”大哥被她催着,下意识地边走边答道,“我只有辆摩托车。” 赵乐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晕一回摩托车。 她在路边扶着墙,差点把昨晚吃的辣条给呕出来。 “完了,货卸完了,肚子里又没库存了。”她摸摸肚皮,大哥在一旁停车,摘了头盔,一脸潇洒。赵乐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大哥啊,你这飙车功夫跟谁学的?这么莽啊?” “都是高中的时候,不好好念书,跟小安我们有一个摩托车队,开着鬼火天天在山上飙。” 赵乐惊奇地打量他,又看看他的摩托,虽然不懂什么牌子,但外壳好像打过蜡,像冷酷的黑曜石,底座很高,至少一米六五的赵乐坐上去脚都沾不到地。看起来像一匹黑色骏马,沉默地守在一旁,随时等着驰骋。 “宝刀不老啊!”赵乐啧啧道,“大哥咱们交换个联系方式。” “行。” “大哥你请我吃烧烤吧?我有点饿了。” “啊?为啥我请?”大哥迷糊了。 赵乐理所当然地垫起脚拍拍他的肩膀:“你当私教工资那么高,我又喊你一声大哥,可不得你请我!” “好妹妹!这次你也帮我解决难题,哥请你一顿烧烤又算什么!”大哥猛地扇了几下赵乐的后背,称兄道弟似的揽着人走。赵乐猛咳几声,笑嘻嘻地跟着蹭饭。他俩来的地方是离健身房不远的小吃街,平日里人山人海,跟着邵瑛武连看都不敢肖想看一眼,现在是工作日,又是上班时间,行人稀稀寥寥,倒是摊主们忙碌进出的身影居多。 “我跟你说大哥,这有个摊我以前来过,烤的那叫一个好吃,火候,咸淡,甜辣,掌握的那叫一个炉火纯青,而且还不贵,多买多送。”赵乐习以为常,在摊位面前的空桌子,随手拉了个小板凳坐下,拿起桌上的菜单,抬高声音对烧烤摊里边的店主喊道,“老板,二十串五花肉,十六串鸡胗,鸭肠四十串,再来五个大鸡翅膀,加双倍辣。” “妹啊,你多点点吧,这些都不够哥吃的。” 赵乐头都没抬:“我点完了啊,哥你想吃什么自己点啊!别客气!” 大哥让她噎了一下,默默地扫码点单。 烧烤摊的老板是个黑脸老头,手艺虽好脾气太差,带个鸭舌帽,不爱搭理人,赵乐也怵他,点完单就坐着玩手机。定位上那个红点离她很近,看着像是只有几米的距离,赵乐抬头四周望了望,瞧见一家火锅,一家麻辣烫,还有间奶茶店和炸鸡店相连着。她心里推测,邵瑛武不能吃辣,不喝奶茶,火锅还不到营业时间,思来想去也只有炸鸡店是最优选。赵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邵瑛武对炸鸡可乐的爱堪比我佛慈悲。 赵乐心里有了盘算,索性翘起二郎腿,从口袋里摸一把从健身房里装的瓜子,边嗑边跟大哥唠起来。 “大哥你是哪儿人啊?” “南方来的。”大哥震惊之余,顺了她一半瓜子,“妹啊你呢?” “我也是,不过我在这边上大学,五年前有个综艺来这边取景,我过来当志愿者。”赵乐抽了张纸巾垫瓜子皮,觉得口有些干,伸手从旁边的冰柜里取了瓶可乐,“那节目忘了是个什么节目,但是福利好啊,没钱但是包餐,就这个烤串——”她比了个手势,“八十串,但我只付了二十串的钱,其他全是送的。” 说话之余,两盘鸭肠端了上来。赵乐瞥了一眼,就推给大哥。 “妹你吃吧,我不爱吃鸭肠。” “啊?你不爱吃你点它干啥?”赵乐疑惑,“不是这鸭肠不是你点的,我点的鸭肠也不能这么白啊!老板——”她冲车摊里边叫道,“你家辣椒是不是还在飞机上度假呢?我的双倍辣呢?” 戴着棒球帽的老板抬起头,一脸冷漠地看着她。 赵乐动了动嘴唇,没再说话,默默地转头,一口气撸了三串。 助理吃不饱(2) “邵哥,您这肠子烤的真不错,能上吉尼斯世界纪录了!”赵乐机械地撸过一串又一串,嘴巴笑成个鸡翅形状,讨好地看着她家勤奋烤串的正主。 “烤串能有什么纪录?我看你可以去大胃王节目露个脸。”邵瑛武熟练地给串串翻面刷酱,脸上没有一点感情。赵乐心里愈发慌了,这是又怎么惹他生气了。她干笑两声,苦涩地说道:“邵哥,你在那么热火朝天的环境里怎么还能说出这么冷若冰霜的话?” 邵瑛武把烤炉还给老板,自己端了一盘子串串走近。他嫌弃地看了眼坐在一旁瑟瑟发抖的私教大哥,盘子一放,拖了个带靠背的椅子到赵乐对面坐上,翘起二郎腿,傲然得像一个王子,他抬起下巴,抬手道:“你们难道都没有工作吗?” “有啊。”赵乐说。 私教大哥跟着点头。 邵瑛武“啧”一声,飞快地指了私教大哥一下,又把手收回去,他意识到指着人说话不礼貌,但他就是想强调一下坐在这张桌子边的另一个人。邵瑛武摆出一副不屑的表情:“他,他为什么也在这里?” “……额,大哥他车我来找你啊。”赵乐结巴了一下,低头凑近大哥耳朵边上询问,“大哥,我都忘了你叫什么名字了?” “……”大哥无语,大哥的心冰冷,再火辣的串串都温暖不了的那种。但大哥还是善良地用丹田发声,回答她:“妹啊,我姓乐。” 赵乐兴奋得一拍手:“哎呀,我也叫乐,我赵乐。” “好的赵妹。” “行了行了。”邵瑛武看不下去,转头对着私教大哥说道,“我说老乐啊,你这上班时间怎么跟个小姑娘在外头吃烧烤呢?钱不赚了?摩托不换了?不跟女朋友私奔了?” 老乐的心被狠狠地揉捏一番,沉默一会儿,他忍不住伸出熊掌般的大手捂住脸,痛苦道:“她跟人跑了,我工作也要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突如其来的猛男痛哭让整条小吃街都陷入了寂静。 邵瑛武和赵乐面面相觑,用若隐若现的眼神默契费劲儿地向对方传递信息。 邵瑛武说的是:“怎么办我把他惹哭了我也不知道他女朋友真跟人私奔了救命啊你快说句话!” 赵乐说的是:“现在这个场面我不好动作你能不能把面前那罐辣椒粉给我挪过来!” 此时,一名勇敢的战士挺身而出,他昂首挺胸,阔步前来,将一盘烤好的炸鸡翅膀放在了老乐面前。 无声的,他拍了拍老乐的肩膀,又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去。 ——黑脸老头。 老乐就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啃着加辣的翅膀,赵乐羡慕地吞着口水,跃跃欲试地伸出手,在握住辣椒粉的那一瞬间,她的手也被人握住。她抬头,邵瑛武趴在桌子上,压低了棒球帽,窃窃说道:“那边有几个女生好像认出我了。” 那你还摆出这么容易出绯闻的动作? 此时的两人面对着面,中间只隔着一只鸡翅膀。 赵乐心痛地看着手里完好无损的鸡翅膀,妄想咬上一口,但当她的嘴巴刚张开,就听见一句果断的—— ”一二三,跑。” 然后她就攥着鸡翅膀被拉着飞奔而去,只吃了十几串鸭肠的肚子发出微弱的抗议,然而反对无效,鸡翅膀都掉在了路边,不知去向。但被拉着跑的时候,迎面拂过的风又别有一番舒爽,这让她立刻忘却了难过,反而加快了速度,跟上了邵瑛武的步伐。 他们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下,躲进了一棵枝繁叶茂,垂条成墙的大榕树里,直到那几个尾随的女生从眼前跑过去,才敢出现。 “朱奈姐让我六点前要把你带回公司,现在快五点了。”赵乐看了眼手机,“不是有那个什么研讨会嘛,哦对,你手机怎么关机了,坏了吗?” 其实是故意关机的,目的就是不想被人联系。但邵瑛武看了看赵乐,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没电了。” “这样啊……”赵乐没多想,纠结着要怎么带人回公司,她脑子里转着嘴巴也跟着广播,“哎呀我刚刚喊那大哥一块来就想着让他待会儿能送你回去,现在咱们这样,打车也不太方便,喊人来接又会被朱奈姐质疑我助理的水平……要不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把大哥叫过来。” “别去。”邵瑛武叫住她,“他是什么车,我有驾照。” “摩托车,好像改装过,很猛。你会开?” “大排量的重机车?可以。”邵瑛武四处看了看,直觉没什么可疑的迹象了,压低帽子走出去。赵乐领着他在前边走,邵瑛武小声说道:“我以前演过赛车手,专门去练过几年,还参加过车队。” 赵乐问:“拍一部戏最长也就一年,为什么你还得去练几年?” “因为我很闲。”影帝幽幽然,“忙起来之前,我都很闲。” 赵乐若有所思:“你讲了一句很有哲理的废话。”她拐了几个弯,那摩托车停放的地方倒也离得不远,或者说——他俩刚刚就没跑多少路。邵瑛武绕着车子打量了一圈,朝赵乐伸出手。 “干嘛?” “钥匙?” “没有。”赵乐很无辜,“你看着我干嘛?这车又不是我的,我哪来的钥匙?” 邵瑛武也不生气,笑容和煦:“那亲爱的助理,我们开什么车回去呢?” 赵乐看了看四周,忽然盯住一个方向。 不得不说这是一辆优秀的代步工具,它有着忧郁深邃的深蓝色外壳,节能环保的动力系统,以及小巧灵动的身躯——共享电动车,为了防止跟丢——且两人有且只有一台手机,两人决定共骑一辆,一人开车,一人在后边看导航。 “谁开车?” “一般来说是助理开车。”邵瑛武说。 赵乐眼珠子转了转,脑瓜子忽然一亮:“对哦,你可以拿我的手机看导航!而且你的声音比导航里的还好听!” 突然被夸了一脸的邵瑛武老脸一红。 “可是——”赵乐又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骑车的人才有安全头盔戴。” 需要护住脸的人坐在后边,需要护住脑袋的人坐在前边,但只有一个安全头盔。 邵瑛武刚想提议自己来开车的时候,赵乐解下了外套的扣子。 “干什么?”邵瑛武冷静地问道。 赵乐说:“你把这个衣服罩住头,就不会被人看见脸了。” “但我就会以另外一种形式被人拍下上传到网上成为热门,再不久以后成为黑历史被人扒出来。”邵瑛武叹了声气,接过头盔,“我来开车,你坐后边导航,我们尽快赶回去。” 小蓝慢悠悠地出发了。 “前面路口右转。”赵乐从他背后探出头,大声喊道,“邵哥,我觉得坐你的车和坐那私教大哥的车感觉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受到风的阻挡,邵瑛武也在努力提高声音。 赵乐的脸贴着邵瑛武的后背,仰着头冲着他耳朵喊:“不知道,可能是电动车的车速比较慢?邵哥你耳朵好红,你发烧了吗?” “又不是什么都是快比较好。”邵瑛武避开了另一个问题,并且在回答了以后,加快了电动车的速度。 赵乐仔细看了看导航,前面拐过一个弯后有着两点六公里的直行,她将这事儿告诉邵瑛武后,又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邵哥,你这次又是为什么跑了呀?” “有人偷拍。”邵瑛武默默地降低了车速,风声小了,也不用那么费劲地扯着嗓子叫喊。 赵乐又问了:“那你为什么在那儿烤串啊?” 邵瑛武没有回答,直到车子开到一处斑马线前,红灯亮起。赵乐抬头望了一眼,好家伙,一分半钟的红灯。邵瑛武这才撇过头告诉她:“有个角色,职业是卖烤串的,我来学习一下。” 赵乐为他鼓掌:“要不您是影帝呢,真敬业。不过邵哥,你那串串香是香,怎么都不加辣啊?不加辣的烤串就好像一副没有灵魂的美人皮囊,没那味儿,不过瘾啊!您可得改进改进。” 邵瑛武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一会儿,他看着她,问道:“你有不吃辣的时候吗?” 不吃辣?赵乐被问住了,她吃辣椒长大的,小学开始的零食都是啃辣椒,除了生病需要戒口的时候,都没有一顿是不加辣的。但是她这人从小身体又不错,没生过几次病。这能算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她正犹豫着,绿灯亮了。狂风呼啸而过,将他的问题,她的回答,都堙灭在空中。 到了公司,朱奈正好有事儿出门了,赵乐躲过一场劫难,邵瑛武也被带去了会议室。赵乐在自己的格子间核对日程表,顺便听听隔壁格子间的八卦。又是哪家女明星被人拍到照片了,还是哪家公司又推出了新人,亦或是谁和谁明面上相亲相爱实际上各玩各的。她摸了摸口袋,还剩下几颗漏了的瓜子,捡起来嗑着,思考晚上吃点什么。 正发着呆呢,脑袋被人敲了一下。 她懵懵地回头,朱奈回来了。于是她起身,跟着朱奈去了办公室。 “他这次又是为什么跑了?” 赵乐站在办公桌前,手背到后边,手指头不住地绞啊绞。 “有个角色……说是,职业卖烤串的,去学习。” 朱奈点点头,看起来确实是有这么一个角色。 “跑去哪里了?” “健身房后边的一条商业街。” “等等!”朱奈回忆了一下,确认道,“是兰亭商业街?” “嗯。” “哦……他去忆苦思甜了。”朱奈心里头明白了,不再多问,准备交待其他的事情。赵乐反倒疑惑了:“什么?什么忆苦思甜?” 影帝很青涩 影帝不是一开始就想当艺人的。 22岁那年,邵瑛武在兰亭大学法学专业毕业后,陷入了对人生和未来的迷茫之中。 他不断地追问自己,当时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 答案是——高考的分数正好到达了这个大学,而这个大学的招牌是这个专业,他便选了这个专业——法学。 入学当天,他站在韩非子的雕像前发了半个小时的呆,直到他的师兄过来接他。 大学四年,他通过了堪称全国最难考试的法律执业考试。毕业时,他抱着证书和韩非子合了张照,转头就把证书束之高阁,在朋友的推介下,给识丁娱乐文化有限公司——丁无虞起步三年的中小型企业投递了简历,面试时被朱奈相中,从此开始了演艺生涯。 他非科班出身,说唱演舞无一精通,空有一张弱不禁风的清秀皮囊,也如过眼云烟,让人留不下印象。但早年流行文弱书生风,加上他又是法学这种听着挺高大上的专业出生,朱奈便想以此为卖点。 但被买之前总要先上架,于是25岁的邵瑛武再度过了两年的平面期后,开始在电视上动起来。和每一个刚出道的新人一样,他们捆绑了一个临时性男团,上了一个户外真人综艺节目。开拍前朱奈叮嘱他,按照导演的指示来,不能做太出格的动作,如果有不懂的就问随行pd。 开拍后,负责串场的导演表示,他的任务是蹲在一个据点,给主卡(主要嘉宾)提供线索,同时不被其他嘉宾发现,就算胜利。 邵瑛武理解了这个用意,并且领悟到,这次节目他并不是重点,所以只需要安安分分地待着,关键时刻衬托一下主卡的戏份,他的任务就算完成。 在综艺节目里,饰演一个配角,或者说,只是一个路人。 这是邵影帝接到的第一个剧本。 与打过招呼的黑脸老头心照不宣,他便一直待在摊位那儿,闲的无聊,索性投入心思,学学烤串技巧,偶尔抬头看一眼主卡是否靠近。 火候不能过大,会烤糊,过小,烤太慢甚至烤不熟。撒调料的时候手要稳,力道要均匀,才能保证味道一致。肉类串串要烤多久,蔬菜串串又得与肉类串串放在不同的烤炉上。烤了半个多钟后,逐渐掌握技巧的邵瑛武开始沉迷烤串,无心接戏,主卡从他摊位前走过,他也没心思去想要怎么引起主卡的注意,结束自己的戏份。 随行导演烦于他的不配合,关了摄像头,训斥了他一顿。摄像头一关,主卡嘉宾也从嬉笑怒骂变成一脸冷漠。难听的辱骂与嫌弃厌恶的眼神如刀如剑,捅得邵瑛武千穿百孔,无一是处。 “我现在不是我自己,我是一个路人,我在戏里。” 邵瑛武在心里将这句话重复了数十遍,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笑得合眼些。 导演叹了声气,看着他那堆积如山的串串,索性重新给他安排个隐藏任务。 ——和主卡一起把他刚才烤的串串全卖出去。 这就有点难为人了。社恐艺人邵瑛武皱着眉和黑脸老头面面相觑。镜头一亮,主卡嘉宾热情地跑过来,搭着他的肩膀,表演着有声有色的商讨。黑脸老头冷哼一声走开了,独留邵瑛武一人应付着主卡时不时抛过来的话,虽然也只是一两声“嗯,啊”。 商业街受到管控,路人进不来,主卡嘉宾能想到的就是求助那些充当路人的粉丝志愿者们。 ——很尴尬,他一个大龄平面模特几乎没有粉丝为他来当志愿者。他甚至后悔早知当初,应该花钱雇上几个。 但是主卡嘉宾不需要,他只要皱着眉,摆出一副忧郁的冷酷表情,走近一些,就能得到欢呼和簇拥。 他跟自己不一样,他有很多粉丝。 在镜头里,主卡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大前辈,为了照顾,解决后辈的难题,也为了让节目能顺利进行,他“不要脸”地求粉丝买账,粉丝们乐此不疲,求着为主卡买单,甚至开出一个串串一百块,五百块之类的高价。 有意义吗?邵瑛武看着眼前这些由他亲手烤出来的串串,五百块一个串串,只是不同的人收银,味道就能天差地别吗? 烤到一半的时候,主卡远远地喊他:“……那谁!再取五个串过来!” 邵瑛武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在叫唤自己,着急忙慌地拿着串跑过去,递给他。回摊位的时候他心想,这个时候屏幕上应该打上“鱼的记忆”或者是“记性不好”之类的梗,观众也会为这梗笑得开怀。 其实这样也可以了,这说明他实现了自己的价值。邵瑛武安慰自己。 因为有着主卡的活跃,串串卖出去了不少,但不可能让一个主卡在这一直卖着串串。果不其然,串串卖出去一半后,主卡便被其他任务叫走。独留他一人,遥望跟着主卡离开的大部队粉丝们,手足无措。 也不是所有人都离开了,总要有一些人头充场子。 邵瑛武和他们无声的对视,他看不清他们的脸。 所有人都在等待看他笑话,包括未来那些在电视上可能看到他或者看不到他的观众。 “或许我可以自掏腰包,请他们吃。” ——你是个艺人啊。邵瑛武陷入自我怀疑,艺人就是要表演给观众看,无论故事真假,他们想看自己难堪,那自己就要难堪给他们看。这是工作。——喜不喜欢再说。但是这和我之前的专业又有什么区别。我是因为不喜欢之前的工作才选择来做艺人。——难道我要去换另外一份工作吗? 他端着盘子,慢慢靠近那些“路人”,而“路人”们下意识地后退以及脸上看不出情绪的笑容更让他举步维艰。 五彩斑斓的“灰色”以他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开去,包裹了大地,囊括了天空,花败了,鸟死了,就剩他自己,也渴求着成为虚无。 这一步,还是迈不出去吗? 突然,灰色中钻出一只小狗,她闻着肉味儿登登登地扑过来,兴奋又有点羞怯地问他:“老板,这些串串卖多少钱?” 邵瑛武怔愣在原地,不由地点了点头。 小狗疑惑地眨眨眼,接过他的盘子放在一张空桌上,习以为常地搬了张小凳子坐下,催促老板给她下单。 “饿死了饿死了,都中午了还不放饭,简直要饿死我这个辛勤打工人。”她拿着菜单,却纠结了,打一天工才一百块,可菜单上这些串串的价格,她要吃饱得反贴一百,这不太合算。羞涩的口袋让她陷入两难——毕竟老板的串串闻起来真是太香了。但是她忘了,太过为难的思考,总促使她将脑袋里的想法脱口而出。听到她苦楚的邵瑛武立刻又端了两盘过来,轻声告诉她:“你买那一盘,二十串,一串算你两块钱,我再另外送你这两盘。” 小狗的眼睛慢慢瞪大,如同夜露蔷薇绽开花苞,盛着亮晶晶的晨露。 “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老板你长这么帅人还这么善良,我这个人长得不大胃口不小,要不是你送我这两盘,我今天工白打还吃不饱,您救我一命不说还顺便挽救了一名少女差点被金钱击倒的脆弱灵魂……”小狗话还没说完,邵瑛武又拿过来两盘。 “这是我刚刚烤的,都给你。”把串串解决了,他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去思考自己的人生问题。 但导演显然不会让他这么好过。 “这名路人不在十分钟内把串串吃完,不能算完成任务。”随行pd发现了真人秀需要的“神路人”,戏谑地告诉他。 邵瑛武又一次陷入了难过,即使这个女孩是个大胃王,也不可能在十分钟内吃下那么多串串啊…… 他磕磕巴巴的,把导演的意思转述给女孩。末了他加上一句:“吃不完也没关系,你能出现……然后能帮我解决一些串,我很感谢你。” 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几个盘子,默数了串串的数量。她摸着肚子,掐指一算,自信道:“没问题!” “你真的不要勉强……吃太快了伤胃。”邵瑛武是真的担心。随着导演一声“记时开始”,女孩便开始一口两串,大快朵颐。她游刃有余,樱桃小嘴张开来却好似血盆大口,一块一块肉入口就没,甚至连汤汁都不能四处飞溅。不到五分钟,四盘串串已解决了三盘,围观群众陆陆续续凑了上来。 “哇这个女孩好能吃……是大胃王吗?” “可是她吃东西的样子好像恐龙……” 眼见着女孩在七分半钟吃完了所有串串,与邵瑛武兴奋地击掌。邵瑛武大声说:“你也太厉害了!而且你吃串串的样子好可爱!” 导演肯定会把那个观众的话与自己的声音剪辑在一起,给自己立一个嫉妒主卡,从而怒怼主卡粉丝的人设。 才不管他。邵瑛武笑得很是灿烂。 他突然觉得,当艺人好像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 女孩脸红红的,笑得牙不见眼。 “嘿嘿嘿……” 赵乐笑得很无邪:“我那时候还不知道那是邵哥呢。”她看着对面的朱奈,兴致勃勃,“我当时以为,就是占了个便宜。谁能想到——缘分啊!这就是缘分呐!千里姻缘一线牵,老板啥时候给我涨工钱?” “我会跟丁无虞聊的。”朱奈把这个笑得脸通红的姑娘赶出了自己的办公室。 影帝是音痴 朱奈一开始没有预料到这会成为一个无解题。 “不会唱歌就学,没有天赋就比常人多花上千倍万倍的刻苦和努力。”朱奈说的头头是道,这么多年来,她都是这么过来的,“最关键的是你想不想做,愿不愿意投入。” “她好像一个老师。”邵瑛武半蹲下来,悄悄跟赵乐磨耳朵。 赵乐踮起脚尖,悄声说道:“晚饭吃什么?” 滋拉—— 朱奈拖拉椅子,椅子脚和地板摩擦发出一声刺耳难受的嘶鸣,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 “所以说为什么我也要开会?”丁无虞抱着保温杯,在一旁很是无奈。 “这一单我们一定要抢过来!”朱奈拿着剧本在桌上拍了三下,发号施令,“社长,我晚点约了制片人吃晚饭,你也一起。小邵,你主抓两个任务,一个是准备试戏,另一个是把歌练好。” “报告”,邵瑛武举手,“我的定位不是演员吗?” 朱奈恨铁不成钢:“你知道现在多少演员都跨界了吗?电影的跨剧,拍剧的tie歌,主唱歌的上综艺,还有的全面开花!就你这个木头,上综艺综艺不出戏,唱歌唱歌没个音,就会演俩戏,迟早让人挤出去!” 邵瑛武被训得委屈巴巴,赵乐举手提问:“报告,演员不是拿个什么影帝视帝就很火了吗?为什么要演戏还得会唱歌啊?” “这是因为——”丁无虞悠哉悠哉地喝茶,笑眯眯给小助理解释,“我们国内的演艺圈发展较晚,受到其他国家娱乐文化的影响,对演员,歌手,偶像,舞者,主持人等这些职业没有明确的区分,既然统称为艺人,在文艺领域都能有所作品,毫不限制。” “这也意味着,只要你有作品,不管什么作品,能火就是成功。”朱奈拍板,结束闲聊,“好了,小邵去练歌,赵乐你监督他,再让他跑了扣你奖金。晚上我跟老丁把剧本谈下来,你再去研究研究。” “我不想唱歌。” 天台,可乐,黑云压城,弦月欲坠。 风拂过他褪成枯草色的头发,带起白色的衬衫。 “怎么了?”赵乐深知自家邵哥一向心事重重。 邵瑛武垂头丧气,望着地上的蚂蚁爬过:“我唱歌太难听了,会把老师吓跑。” “不会啊,你上次不是在那什么晚会上,唱得挺好的嘛?” 不提还好,一提更惨,赵乐眼神颤抖,眼睁睁看着自家正主的表情从失望走向绝望,他甚至扯出来一个戏谑的微笑:“乐啊……我们出生在这个时代,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比如说,让一个听不到声音的人唱出歌唱家的水平。” “是一股神秘的力量,来自诡秘的黑箱,来自每一个隐藏在幕后的黑手……” 赵乐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瓜子,交到邵瑛武手心里,安抚道:“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邵瑛武磕了一个瓜子,觉着有些咸了,扔回给赵乐。 “以前呢,是刚入行不懂,原来可以提取声音,用软件加工合成,表演的时候动动嘴巴就可以了。”邵瑛武望着远方,“我那时还有点负罪感,后来慢慢就没多大感觉了……” “为什么?” “休息二十五分钟——” 邵瑛武从录音室里出来,两只脚走路都在飘。 声乐老师脸色苍白,看他出来,只是拍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邵瑛武意味不明,只得将眼神投向自己的助理。赵乐正乐呵呵地看小说呢,忽然被个身影罩住,以为是朱奈查岗,慌忙地摘下耳机。 “怎么样?” 赵乐瞟了一眼他阴晴不定的表情,猛地拍掌叫好。 “你别哄我,说出你真实的感受。”邵瑛武眼神乱飘,有些心虚,“是不是真的……很难听?” 赵乐吞了吞口水,撸起袖子,竖起两个大拇指,露出陶醉的表情:“邵哥,真不骗你,您玩过消消乐吗?最高级的评价——unbelievable!” “真的啊!” “嘘——”赵乐竖起手指,“现在的你,需要休息,不要出声……保护好您珍贵的嗓子……” 一个钟后,朱奈果真来查岗了。 “怎么样?” 赵乐头也不抬:“难听。” “……”朱奈哑然,在她旁边坐下,“具体说说,怎么个难听法?” “您吃过彩虹糖吗?” “吃过。” “那您一定知道彩虹长什么样。” 朱奈佯装挥手要打她:“说重点。” “邵哥的歌声就如同彩虹一般,每个音符都唱出了七种色彩。”赵乐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嘴角耷拉着,“朱奈姐,就不能让他专注演戏吗?” “别扯这些黑粉发言。”朱奈走近录音师身边,拿了个耳机戴上,二十秒以后,她摘下了耳机,面无表情地坐回赵乐身边,“我觉得你的建议可以考虑。” “您厉害了,坚持了二十秒。”赵乐敬佩地点头。 朱奈麻了:“……有十五秒是间奏。”她甩甩脑袋,一本正经地分析,“不是没救,能唱出个声儿来,让编曲把什么前奏间奏弄长点,后期再加点电音……” “……必掉粉。” 朱奈抱头:“没办法,老丁头喝酒上头,把牛皮吹破了天,这窟窿就是女娲再世都没法补!” 赵乐抬头看了看,朱奈姐发际线有点稀疏。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她慌忙转移视线,问道:“社长说了什么……” “……我们小邵是个全才,就差一个机会,这歌唱不火,劳务费我们不要了!”朱奈咬牙切齿地低吼,“个老瘪三……明儿我要吃炖王八!” 一团黑影从朱奈脚底下蔓延开来,迅速膨胀。睡梦中的丁社长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您息怒啊……”赵乐手忙脚乱地灭火,“其实也不是不可能。”她摸了摸脸,“黑火……也是一种火嘛……” “是啊……”朱奈抬起头,眼神里射出锐利的光,“让所有人都知道邵瑛武连只鹦鹉都比不上,就是只乌鸦唱什么都跟说一样,乌鸦都在调上他连汉语拼音四个声调都踩不上点。让他成为所有人的笑柄,那可不火遍全球。以后别演戏了,就唱歌得了,不那也不叫唱歌,说唱吗?那侮辱了另一种艺术。” 赵乐听着她毫无感情地嘚叭嘚,听得头皮直发麻。 整个房间里,打了粉的没打粉的,脸色都一样苍白。 朱奈眼神一转,“我突然想起来。”她拿出手机查了查通讯录,给对方发了几条信息,“给他换个老师吧,这个声乐老师不了解他,找个熟人。” “熟人。”赵乐跟着念了念。 那边回复得很快,似乎答应的也很干脆。朱奈盯着录音室里邵瑛武认真对着乐谱一个词儿一个词儿发声的表情,严肃道,“这回你可得盯住了。他肯定要跑!” “对不起!”赵乐一把鼻涕一把脸地鞠躬,就差给人跪下了。 对面人一脸了然,也很是无奈地把人扶起来:“没事儿,不用在意,我就知道他肯定不来。” “楚大师!楚老师!都怪我一时没把人盯住。” 圈内知名声乐博士楚勤头上绑着一条黄灿灿的头巾,上身复古黄色t恤,下身一条绿色短裤,脚下一双发着绿光的运动鞋,中间一水毛绒绒的腿毛,他双手抱胸,气势昂然:“我跟他当了四年舍友,他那鸵鸟性格本大师早已了如指掌。这事儿他没跟你说嘛?” “哦哦哦哦舍友啊……”赵乐疑惑,“可我记得,邵哥不是法学专业的吗……” “对啊,后来他不是跟舍友闹矛盾了嘛?欸这事儿他没跟你说嘛?” “没有。”赵乐摇头,“那您打算怎么教啊,他都不肯见您。” 楚勤摸摸下巴:“你临来时,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今日嗓子抱恙,不能出声,唯有琢磨剧本之用。”赵乐表情痛苦地一字一字背出来。 楚勤咂咂嘴:“什么时候变这么文绉绉的……不管了,他在家吧,既然他不来录音室,那就去他家里。” “家里?家里能练声吗?” “他家里有个房间是装了全隔音的,欸这事儿他没跟你说嘛?” “都说了我今日身体抱恙——”邵瑛武穿着睡衣,一脸冷漠,就要关上门。 楚勤一条腿卡住门缝,硬生生挤了进去。 “对待昔日同窗你就如此绝情嘛小鸟儿!” 赵乐紧紧攥着手里的钥匙:“为什么叫小鸟啊?” “鹦鹉嘛。”楚勤还有工夫回过头来问,“欸这事儿他没告诉你嘛?” “可是鹦鹉也不小啊?” “行!那我给你个面子,小助理。”楚勤卡在门缝间,脸涨得通红,整个人都在用力,“大鸟,我喊他大鸟,大鸟你放我进去吧!我要被榨成汁儿了!” “滚蛋!” 嘭—— 门被粗暴地关上了,身手灵活的楚大师还是被门撞了个踉跄。 赵乐摇摇头,叹了声气,晃了晃手中的钥匙,挪揄道:“叫什么门啊,直接开就得了。” 啪嗒一声,电子锁发出解锁的声音,两人慢悠悠地进门。 “人呢?” “肯定跑房间里锁起来了。”楚勤鞋也不脱,一步一蹦地直奔房间去,途中还念叨着,“他大学的时候碰到有别的班的来找我们舍友玩,他就躲床帘里边装不在。能憋一个下午不出声,可牛逼了。” “欸这事儿他没告诉你嘛?”他探出个头来。 大师年轻时 “为什么是我的房间?!!”小助理死死抵着门,瞪着又一次卡在门缝里的楚大师。楚大师郁闷:“为什么你和小鸟住一块啊……这事儿也没人告诉我呀!哎呀好好好大鸟大鸟,别推我你tm!”门外头,邵瑛武死死地把楚勤往门缝里塞,他颇有技巧的横向发力,尽可能的让楚大师恰如其分地插在门缝里,很难不怀疑他再报一些私仇。 “我是他助理,不和他住一块,谁喊他起床吃饭,谁帮他拿快递外卖,谁帮他厕所捎纸!”赵乐全身都在使劲,以至于脑子都开闸了。 “别人的助理!都是住在自己家!谁和艺人住一块!老实交代,你们是不是有一腿!这事儿为什么没告诉我?”楚大师气沉丹田,声如洪钟,每一个提问都如海浪波涛汹涌,向赵乐打过来。赵乐满头大汗,手劲一松,正好外边邵瑛武手机响,松了劲儿,里头的两人让门一打,双双如多米诺似的摔倒在地。 楚勤怕压着女孩,及时撤力,往旁边摔去,但这并不妨碍两人都摔得两眼冒金星。 “负心汉呐……”楚勤按着不知那个地方戏曲的调调哼唧着,“谁闻旧人哭,但见新人笑……” 赵乐试图接梗,无奈摔懵了,脑子里只能蹦出两句“两只老虎”,便和着:“新人笑不出来,新人笑不出来,真奇怪,真变态……” “小妹妹音准不错。”楚勤把人扶起来,“跟我学唱歌吧,我保证你在天桥下边月入五千。” “谢谢大师,五千块连这房子一平都买不起。” “你当助理就能买得起吗?” 赵乐笑而不语。 楚勤惊悚:“你知道这房子多少钱么?一平五万!我路过楼下中介看了,现在已经五万八了!” “我以为撑死一万……”赵乐泪流满面,“要不还是回老家吧,乡下四五千,快活似神仙。” 两人正执手相看泪眼,计划着找个风景如画面朝大海的地方搞农家乐,一只魔爪抓住楚勤的头巾,把他整个人拎起来。 “行了!”邵瑛武把人随手扔到门外,对屋里的赵乐解释道,“房子是朱奈找人装修的,我也不知道这间让她装成了个隔音间。既然要用到,你就先把私人的东西收拾收拾。” 邵瑛武话音未落,赵乐已经在疯狂点头,并表示自己没有什么私人东西。 “人怎么可能没有隐私?”邵瑛武不由得抬高了声音。见赵乐被自己突如其来的高声吓到后,着急转移话题,于是便把楚勤的头巾扯过来,指着它介绍道,“这人为了不让我们发现他大晚上的xxx,骗我们说自己的床垫是高定按摩床垫。“ “怎么说?” “是床垫在震呗!” 楚勤冲上去一手抢过自己的头巾,另一只手试图捂住自己的秘密。但邵瑛武这几年的肌肉不是白练的,他使出了一招翻江倒海——将楚勤整个人背摔到地毯上,接着冲听得津津有味的赵乐说道,“还有啊,学校女生节不是有文艺汇演么,这人报了诗朗诵——你都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学声乐的不唱歌,要诗朗诵——” “那是因为声乐班的,十个有五个唱歌。” “另外五个呢?” “阿卡贝拉!” 楚勤摔得四仰八叉,挣扎着要爬起来,慌乱中他抓住邵瑛武的头发,邵瑛武头皮一疼,索性翻身靠体重把楚勤彻底压制。 “不走寻常路的楚大师,诗朗诵不选名家巨作,他读什么,读他高中写给隔壁班女生的情书——读的那叫一个声情并茂,闻者伤心,听者流泪,因此人送称号——楚大师!” 赵乐蹲在地上,欢呼一声,兴奋地拍起手来,活像一只来到了无人看守的瓜田的猹。 “邵小鸟!”楚大师振作起来,楚大师开始耀武扬威,楚大师开始东山再起。邵瑛武以牺牲了三根头发为代价获得了一时爽快,但之后他遭到了报应。 “小助理,你知道你们家邵哥为什么跟宿舍里的人闹矛盾吗?”楚大师猛地扑倒墙角,抱起了一套瓷盆栽种的一看就很贵的白色花花,“你过来啊,你再打我我就跟它同归于尽!我这个人做事一向说一不二,宁死不屈,这事儿没人告诉你嘛?” 邵瑛武停在空中的手微微颤抖,连带着声音也开始漂浮在空中:“楚勤,你知道你手里的那盆叫什么吗……它叫水晶兰花……我买的时候只是一小棵就要六十万……现在它已经长这么高了,你猜……它现在多少钱?” 楚勤撅起嘴,十分不甘心地,小心翼翼地,放下了花盆。 然后他缩在角落,盯着赵乐喊道:“因为他们宿舍的人不带他玩儿,笑死我了,居然会不带他玩儿!” “不带他玩儿怎么了?”面对“敌人”对自家艺人的嘲笑,赵乐护犊子的热血一下子奋勇上头,她挺身而出,捂住自家邵哥的伤口,“我们邵哥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儿~” 楚勤继续开炮:“他还说我,他去公司面试的时候,他唱情歌!” “哦哦哦哦哦!邵哥这不是能唱歌嘛!”赵乐眼睛亮亮的,邵瑛武被她看得心虚,弱弱解释说,“那是有原因的……” “他唱的那首情歌,还是原创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邵瑛武云淡风轻:“曲是原创,但是词……用的是楚勤写的情诗。” 笑声戛然而止。 连遭重创的楚勤叹了口气,颓丧地摆摆手,道:“不玩了,累了。” “准备上课吧楚大师。”赵乐说,“我房间里没什么东西,你们可以直接进去。” “不了,我不上课了。”楚勤瘫倒在沙发上,因为头巾被摘,头发凌乱蓬松,像个被凌虐过的鸟窝,“赚这几毛钱都不够赔我精神损失……” “是啊,你赔的钱也不够我压惊。” 楚勤垂死病中惊坐起,怒目而视:“什么赔钱?赔什么钱?” “你前几日与朱奈在微信上签合同,表示答应邀请,为我提供声乐教学服务。” “我没有签!我只是微信上随口一说!”楚勤试图挣扎,此时一股不详的预感蔓延至全身。 邵瑛武露出一枚小人得志的笑容:“真遗憾,口头允诺也意味着合同成立哦!况且……昨天下午我司的财务人员已经把定金转到你的银行卡里了。” 那一刻,楚勤回想起了。是啊,他的舍友,他的客户,在他当演员之前,他是个……法学生。 “来准备一下开嗓。” 楚勤掐指一算,故作神秘:“今日不宜练声。” “为何?” “没人弹钢琴。” 赵乐选手在原地积极小跳:“我会我会。” “哦?你会弹什么?两只老虎?”楚大师欣赏的表情中,发射出不屑的眼神。 赵乐坐在钢琴前——那是刚刚三人从仓库中拖出来的雅马哈,随手来了一支小星星变奏曲。 “还行还行。”楚勤敷衍式鼓掌,一旁的邵瑛武已经看呆,楚勤瞥过头,心中暗嘲:就这点水平也妄图班门弄斧。楚博士抬眼看了看钢琴,说道,“你还会弹点别的吗?” 赵乐的手指在琴键上摩挲,她歪头想了一会儿,潺潺音符从指尖下流出,楚勤的表情亦认真起来。 “《博士》——德彪西。” “很厉害吗?”邵瑛武小声问。 楚勤撇撇嘴:“还行还行……普通的钢琴十级曲目……”联想到曲目名称,他很难不怀疑这小助理再嘲讽自己。楚勤的目光从手指跃至赵乐脸上,心里琢磨着:这小助理什么来头,也是个音乐生? 曲毕,赵乐抬头,看着两人笑得灿烂:“开始了吗?邵哥课上完,接下来还有工作呢!” 楚大师的教学与以往的声乐老师略有不同。之前目的明确,只要邵瑛武能够唱下一首歌即可,治标不治本,楚大师打算把基础给邵瑛武打下来。 “先学会呼吸的方法,再找准发声的位置……”楚勤摸了摸邵瑛武的腹肌,随手戳了戳,“你之前是仗着自己练出来肺活量,什么音都大白嗓顶上去,难听一说,音容易跑。” “感受气息的位置,腹式呼吸你会的咯健身的?ok。至于发声,你试着把那股气往脑袋上顶,如果脑袋顶不出去,就往鼻子顶,我们来试试你的音域在哪个范围。”楚勤拍拍手,“助理,先来个两只老虎。” “好羞耻……我不想唱。” “邵鸵鸟,我现在是老师,你是学生,让你唱你就得唱。”楚勤深知原舍友的臭毛病,厉声说完又给他顺毛,“学会唱歌啦咱们就能赚多多的钱,赚了多多的钱咱们就能买大大的花!” “我想在天台种一棵樱花树。” “种!一棵哪够?多种几棵!” “大师,哪里?” “c2。” 邵瑛武冒出一句:“c2不是驾照嘛……好好好我不说了,我唱。” 一首两只老虎如一辆拖拉机咔哧咔哧地驶过田地。 “小鸟,你听听你那声音,跟钢琴的声音,它俩像一个音吗?” “我听着挺像的。”赵乐说。 “你闭嘴非科班的。”科班博士楚大师做了个深呼吸,拍拍赵乐的肩膀,对邵瑛武说,“给几个音,你听听看都是什么?” “哥哥哥哥哥我给你画考试范围。”赵乐过了一个八度,问他,“记住了吗?” 邵瑛武抱头:“我要退出演艺圈。” 助理的秘密(1) 折腾了四个多小时,楚大师总算把本应在一个半小时内上完的内容教完。虽然不见得成效显著,但—— “我觉得已经非常有效果了。”赵乐在一旁起哄,“我们邵哥,至少知道输出不能纯靠吼这个道理。”听出了这是对自己教学水平的嘲讽,楚大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原舍友,喝一口他舍友泡的花茶,空闲下来的脑子有余力把矛头转向了另一个人。 “赵助理,你是艺术生么?哪个学校毕业的?” “我是农大毕业的。专业是畜牧管理。” “……”楚大师被这一回答冲撞得措不及防,哑口无言,他望向邵瑛武,对方一脸平静,“你知道?” “我只知道是管理方面的。”邵瑛武端着茶壶,坐在一旁,欣慰地看着两人喝茶的样子,贤惠得像个管家,“茶怎么样,酸吗?” 赵乐哄孩子似的:“刚刚好,酸甜酸甜的!” “那就好。” 楚勤感觉自己的胃一阵一阵抽痛,他分明觉得这杯中的茶酸到令人发指,眼前一哄一笑的画面也臭到让人想呕,他举起茶杯遮住自己扭曲的脸,问道,“赵助理……钢琴弹得不错,师从哪位同僚?” “咩咩。”赵乐天真无邪,“我们学校有一头奶牛叫咩咩,她也是我的毕业论文,我给她按摩的时候学会的,那是一种对奶牛特别舒服的手法。” 邵瑛武满眼睛憧憬:“给奶牛按摩,是不是要先学钢琴?” 赵乐笑眯眯的:“可以。” 邵瑛武大手一挥,指着楚勤说道,“大师,加钱,我要学钢琴。” 楚勤面无表情地干了手里这杯花茶,放下杯子,二话不说,提头巾跑路。他烦死这对天真浪漫的主仆,坐进车里时,楚勤让引擎一阵,冷静下来,觉着方才种种颇有些诡异。 “这个助理……有点问题……”他的手机在私家侦探与另一个头像上面停留片刻,拨通了另一个头像的电话。 “滴滴滴——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收拾完房间的赵乐猫在沙发里,等着邵瑛武洗头洗澡换衣服,一个小时后要赶去参加《月上梢头》的剧本研讨会,赵助理需要把人送到。通知了保镖兼司机的安sir来楼下接驾后,她望了一眼卫生间,紧闭的门里水声不停,她拎了一件外套,走进隔音间。 钢琴是熟悉的钢琴,房间也是熟悉的房间,十六岁那年她被藏在这里,二十五岁了,她还是躲在这里。赵乐盯着床,简单的不锈钢折叠单人床,上头承载着水绿色的四件套,只有她知道,那床垫底下藏了个什么秘密。赵乐的眼神变得凝重,敞开的门让她随时能听见邵瑛武的动静,水声停了。这意味着她不能再放任自己的情绪溢出。 如果可以的话,平淡的生活日复一日。 ——是她的奢侈。 意外的是,这次安sir并没有准时到达。赵乐打了多次电话,无人接听,又电话给了朱奈,也显示忙音。幸好她及时想起,联系了私教乐大哥,才得知安sir有一个私人紧急电话。 “赵妹子,我刚联系到他,你们公司出事儿了。” 赵乐听见电话那头有风声。 “他通知了另一个保镖过来接你的艺人,另外——他让我去接你。” 分开接送,这是为何? 邵瑛武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许是赵乐的表情从未如此沉重,他选择了闭嘴不问,但却夺过电话,冲对面的人厉声道:“是朱奈的意思?” 乐教练被训得心一惊,空白了半晌,弱弱地应了一声。 “她人呢?” “……有,有些急事儿……” “转达朱奈,除非她亲自来接,否则我不会离开。”邵瑛武挂了电话,扔回给赵乐。 赵乐也没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这让她一时间忘记了自己面临着的危机。她谨慎地打量着邵瑛武的表情,希望那张被不爽僵直的脸能够让她看出一丝裂缝来。 但邵瑛武的脸依旧绷着,冰冷如山,他坐在沙发上,翘着腿,双手大张着靠在后背,严峻的气场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往常总是温暖又脆弱,不曾有一分愠色,如今低垂着眼眸,双唇紧抿,让人望而生畏,难以捉摸。赵乐上一次见着这副表情,还是在他入戏时分。 而现在并非演戏,而是生活。 这让一贯靠着看人脸色说话做事的赵乐慌急了。 她本能地想凑上去,又不敢靠近一步。明明吃住在一块已经有一段时日,她还是觉得邵瑛武离她太遥远了。或许是他面貌俊美过她太多,也或许是他的眼里从来都没有自己。 不是爱情,不是友情,不是同事情,也不是陌生人。 但她还是开口了,如果不说话就无法打破僵局。 “邵哥,我待会儿……” “嗯。”邵瑛武手捂着脸往后倒去,哀嚎着,“啊——我刚刚是不是耍大牌了?我天我怎么能……” 赵乐好一阵怔愣,不由得眼眶发酸,她深深吸了口气,不让眼泪渗出来。 她笑着抽了抽鼻子。 太好了……邵哥还是那个邵哥。 “乐啊……遇到什么事情,如果实在是……我是说迫不得已,万不得已,无药可救了的时候,你可以……报一下你邵哥的名字。”她邵哥谨慎地斟酌用词,脸上藏不住一点得瑟的笑容,“你邵哥我……勉勉强强,算是,就有那么一点知名度,能罩你那么一罩。” “邵哥……” “欸嘿乐啊……”他还是憋不住了,“你邵哥我好歹是个影帝。” 赵乐也憋不住笑,她邵哥说完不好意思的表情太过可爱。她往前蹦跶两步,扑进她邵哥胸口,小狗脑袋蹭了蹭,在她邵哥害羞到濒临爆发的边缘迅速跳开。 “谢谢邵哥,那我先走了,下次再见!” 她转身的时候,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尽,只等门合上了,杀意渐起。 楚勤进电梯时,与一个女人擦肩而过。他正欲观察一下,电梯门夹走了她的身影。楚勤只看见她穿着一条白底红玫瑰花纹吊带裙,长发在身后飘飘的倩影——活像一个女鬼。 楚勤告诉邵瑛武。 “这栋楼闹鬼。” “别胡说,你知道这栋楼住了多少演艺圈大佬。”邵瑛武嫌弃地问,“你怎么又来了?” “朱奈让我来接你。”楚勤往房间里探头探脑,“你那个助理呢?” “刚走。” “很好,咱们也走。”楚勤打开门,见门外风平浪静,并无蹊跷,才推着邵瑛武出去,关门前,他还从门后边捎了一顶鸭舌帽给他戴上。 “我刚吹的头。”邵瑛武以行动表示拒绝。 楚勤“嘘”了一声,鬼鬼祟祟地往四周打量,压低了声音告诉邵瑛武。 “你助理是个杀人犯。” “哦。” 邵瑛武的发型没了。 “一个总是笑眯眯的人,我们称它为和蔼。一个总是笑呵呵的人,我们称它为乐天。一个总是笑哈哈的人,我们称它为没心没肺。一个总是笑嘻嘻的人,我们称它为犯贱。” 赵乐一本正经地对前来抓她的黑衣人讲述道。 “你们不应该打扮成这样,以为自己很有气势,但其实只会引人夺目。”她屏气凝神,忽而睁眼,怒吼一声,“啊——!余明辉——!” “什么?余明辉?” “余明辉是谁?” “傻子吗?视帝啊!你没看过他的《万千灯火》?” “余明辉在哪里!啊啊啊啊啊——这么多黑衣人,是在拍电影吗?” 赵乐微微一笑,手机扔了撒腿就跑。 跑到街头,乐教练的大排量机车正好杀到,她跨步翻上车,踏着长烟而去。 “余明辉的公司突然说要你这个角色。”楚勤瞥了一眼低头摆弄手机的人,“你还在担心你助理的事情?” “没事。”邵瑛武说,“合同签了。” “正常人都不会冒着巨额违约金去换掉一个已经通过试镜,并且有一定的名气和地位的演员。”楚勤似笑非笑,“但是余明辉不是个正常人,他是个杂种。” “……”邵瑛武说,“这是朱奈要解决的。” “朱奈——我联系不上她。”楚勤脸色沉重,“我以为她太忙——她经常不回我信息。我找了私家侦探——” “你调查朱奈?” “我调查你助理——赵乐。”楚勤望着不远处,一辆摩托车疾驰而过,“她秘密还不少,你那点上课费居然还不够。” “他说如果你不出现,就要公布邵瑛武的秘密。”乐教练说。 赵乐问:“他针对邵哥?” 乐教练点头又摇头:“之前说过要公开你是个杀人犯的秘密。” “跟朱奈姐说的?朱奈姐什么反应?” “她说……滚。” “事情麻烦就在于……他聚集了一大批流氓去堵你们公司。”摩托车停在公司楼下的一家饮品店边上,赵乐远远望着,认出了那个人,冷笑道:“是他会做的事情。” “妹子,哥就先送你到这里,我是借口上厕所出来的,再不回去要被学员投诉了。” “乐大哥,你相信我是个杀人犯吗?”赵乐叫住他。 乐教练抬了抬下巴,“你会杀我吗?” 赵乐摇头。 “那信不信的,又有什么关系?” 助理的秘密(2) “人赶不走?”丁无虞惊讶事情竟然这么棘手。 “商业楼的十几个保安挡在门口,无论是恐吓还是好言劝说,那几块狗皮膏药就是死死赖着。”朱奈趁着电话接通的空档跟丁无虞抱怨,电话显示无人接听,她狠狠地挂掉手机。 “可恶。” “联系谁?” “周云。”朱奈不甘心,又拨过去电话,“余明辉的经纪人。” “怎么是余明辉?小邵什么时候得罪他们家?” 电话还是不能拨通。 丁无虞给她倒了杯茶。 “不是小邵,是赵乐。”朱奈就着喝了口,心中的郁闷稍微畅快些,她解释道,“楼下那个带头的说是小邵助理的父亲,说小邵谋杀亲妈,还不赡养老父亲。” “人力背调怎么说?” “赵乐特殊。我筛过一遍简历后留了四个人给小邵,小邵点头要的赵乐。” “艺人找熟人当助理不奇怪。” 朱奈摇摇头:“他们也没那么熟,就小邵说,是一起吃过饭的关系。” “小邵点头了,你们就不背调?全盘相信艺人,这可不是你的工作风格。”丁无虞绵里藏针。 朱奈自然是听懂了,她赶紧补充:“当然做了背调,当时的结果我记得尤为清楚,赵乐家中,母亲丧偶,在她十四岁那年车祸死亡,她是在邻居家长大的。”朱奈推测,“小邵可怜她的身世,才供给她住处,工资也比寻常助理开得更高。” “丧偶?她的父亲早就去世,那楼下那人?” “是来讹诈的。”朱奈思考片刻,说,“等赵乐回来,如果确实是个寻衅滋事的,报警了事,如果真有其事,就让她和她那个爹一起滚蛋!” 丁无虞挑了挑眉,默认了这个决定。 “那你联系周云是……?” “余氏集团——这个垃圾家族企业的三公子,余明辉,斥重金要替《月上梢头》剧组代付给咱们小邵的违约金。”朱奈咬牙切齿,“我从没见过这么野蛮的抢角色行为。” “豪门行径,不罕见。”丁无虞安抚她。 朱奈听了这话,也是无奈:“豪门豪门,不就是有钱没钱,钱多钱少的问题嘛。” “剧组怎么说?” “制片人传了消息给我,试探我们公司会不会跟对面竞价。” “法务部呢?” “走法律途径我们是得势的。”朱奈皱着眉头,“起诉上诉一审二审再审,咱们有的是办法拖到他剧组破产。但法务总的意思是让咱们在衡量一下。” “有没有必要为了一个角色得罪一个集团。” 门响了。朱奈的助理送进来一个牛皮文件袋,上书四个大字——余氏背调。朱奈拆开袋子,厚厚的一叠堪比新华字典。 “很难解决?”丁无虞没有去接。 一沓沉甸甸的压力尽数压在朱奈手上,她掂了掂,撇了社长一眼,这人难得露出了困恼的神情。 余氏集团是个家族企业,起家于上个世纪,巅峰于十年前,这棵世纪大树的枝叶八方伸展,主枝干深深扎进列维坦,在国家垄断的产业中各持有股份与话语权,而演艺行业只是其中之一。 影响力直至如今,说是十六夜后的月亮,盛极必衰。最新一代的继承人是个典型纨绔,事业一窍不通,爱情满地开花。在边缘处浪荡完回家时,家中的斗争已然结束,几个兄弟鹬蚌相争,阴差阳错地,他成了那个渔翁。 余明辉就是这渔翁在青青草原中栽下的其中一朵爱情结晶。 但凡想在政商两界混的,或多或少都得知道这个家族的事迹。 “血缘真厉害。”丁无虞叹了一声,“小邵呢?” “去研讨会了,让楚勤去接的。” “现在……还去研讨会?” “你们朱奈经纪人还没通知你解约的事情么?” 说话的是余明辉的经纪人周云,这个女人长得有些矮小,穿一身纯桃色制服,身材丰满,皮肤白皙,一副细框银丝眼镜架在小巧的鼻子上,显得干练精明。她踩着一双极细的高跟鞋蹬蹬蹬地走到邵瑛武的面前,仰头指着他的脸,很不客气地命令他:“请你离开这里。” “合同还没有解除……” 楚勤还没说完,那根粗短的小指头转向了楚勤,她用着一种让人极为不悦的眼神——仿佛是在超市里挑选商品,上下打量着楚勤,把楚勤看得心里直发毛。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楚勤楚博士。”周云说话的时候,下巴抬得很高,甚至能看到两个圆圆的鼻孔,“今年年初,余氏集团赞助了你们学校的三个——三个项目,其中一个项目里,你是主要负责人。如果我是你,我会识趣地从这里消失,以保住自己的学校,同事,以及学生的荣誉。”她讥笑道,“他们会很感激你。” 楚勤的额角渗出几滴冷汗,恶魔面目可憎,每一句话都化作现实的利刃扎进他心里。 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他的博士生涯已经耗了五年,还差一个主要项目就可以毕业了。但攒项目何其困难,他与同僚们奔波许久,费尽口舌才成功谈下余氏集团的赞助,如果赞助被撤,项目中止,他们这一批人的前程又不知要被耽误多少时日,甚至……无法毕业。 “楚博士,希望你还能接到与余氏集团的合同。” 悬住达摩克利斯之剑的绳子被割断。 断头台上血溅三尺。 身后的余明辉笑出了声。 一只手掌从天而降,它压下了周云的手指。 邵瑛武脸上冷淡,语气漠然:“请不要指着我朋友的脸说话,很没有礼貌。” “你还没有搞清楚情况么?”感觉到被小瞧了的周云又立起了那根手指,愤怒道,“你,邵瑛武,你再也得不到余氏集团旗下任何资源,你的演艺之路没有未来,你被封杀了,懂么?” 她的话掷地有声,高傲与得意尽显。其他人都在偷偷观察邵瑛武的表情,好像在说:看,你得罪了豪门,鸡蛋撞大山,这就是下场。 认怂就好了,跪在地上,磕头认错,把豪门哄高兴了,就还有条生路走。 他越过周云头顶,直视着她身后的余明辉:“我以为你才做得了余氏的主。” 余明辉脸色一变,周云更是吓得回头打量她主人的反应。 楚勤也好奇地看着余明辉。 这是他第一次见余明辉真人。屏幕中的他端着一套任劳任怨老好人的人设,塑造成贵公子的形象。但实际上——圈内人众所周知的秘密,他不过是个有钱有颜的精神病罢了。总爱穿着跟他那个精英大哥同款的长风衣——领带,皮鞋无一不让人怀疑他是完全照着他大哥——余光拍过的哪一本商业杂志的封面搭配的。唯一不同的是,余明辉标志性的白金色头发高高竖起,轻佻又怪羁的风格与他那个成熟稳重的大哥截然不同。 楚勤暗自吐槽,就像一把褪色的扫帚。 “不过也是——”邵瑛武轻飘飘地说,“你大哥比你强多了。” 话音刚落,余明辉当即撞开身前的周云,冲上去一拳就要砸进邵瑛武脑袋里。但邵瑛武几年的散打不是白学的,左手格挡,右手挥拳,杀意凛然,一股劲风扫过,拳头却停在余明辉的鼻尖。 力卸了,一只小拇指勾起,轻轻地,在余明辉的鼻尖刮了一下。 收势,他又恢复到方才那股气定神闲的模样。 “说不过就打人,真想送你们去我的大学本科接受一下法治基础教育。” “不用。”周云挺起胸脯,“我就是法律硕士毕业的。” “那还真是个噩耗。” 余明辉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整个房间内回荡着一股震动人心的撞击声,若仔细瞧,能发现他的手掌渗出细细血丝。 “邵瑛武,这个角色已经决定由我饰演。”余明辉笑得像个疯子,“你可以滚了。” 邵瑛武沉默。 他扫了一眼满座的工作人员,导演和编剧低头默不作声,制片人在拼命给他使眼色。他们也是一粒沙子,得罪不起惊涛骇浪。朱奈不在没人打圆场,更不能累及楚勤。邵瑛武在心中思索片刻,烦闷地看看余明辉,心想:这个人你跟他又讲不了道理。 被宠坏的豪门末子,心智甚至都未及一个十岁孩童。他记起不知在哪里看见过的文章,说是孩童突然的敌视理由往往很简单,要么是你抢了他的玩具,要么是你抢了他的父母。邵瑛武隐隐感觉,这事儿或多或少可能和他那个倒霉助理有关。 余氏集团也不可能专门来招惹他。 既然孩子不听话,那他只能找监护人了。 于是邵瑛武当着众目睽睽——尤其是余明辉惊愕的眼神下,联系了那个人。 “喂——光哥。”邵瑛武拉了把椅子坐下,“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了,哦,我身体还可以,工作不是很忙。光哥,那什么,能不能麻烦你来认领下你们家的熊孩子?”他歪着头,对上余明辉惊慌错乱的眼神,微微笑着,“对,他给很多大人添麻烦了。” 赵乐借了饮品店里的公共电话,那个“自称父亲”的男人手机响了。 “不孝——” “你继续闹吧,我回老家了,想见我就去我妈的坟前等着。”说罢她飞快挂了电话,要了杯橙汁,坐在店门口观望。 她一身黑色便装,在三三五五零零散散的商业人士中,倒也不显突兀。过了一会儿,商业楼楼下的人群散了,她看见那个气急败坏的男人打了辆车。她赶忙低头,以免对上视线。 男人离开。她撕了一张桌上的便利贴,写下几个字。 “你好,您点的十八杯奶茶两杯橙汁做完了。”服务员小哥问她,“是送到这边十一楼的识丁娱乐公司吗?” “对,再加上这张便利贴。”赵乐把纸条贴在橙汁上,叮嘱他,“记得联系人叫朱奈。” 助理的秘密(3) “请一周假,望批准——赵乐。” 邵瑛武躺在丁无虞办公室的沙发里望着天花板,茶几上那杯不加糖的橙汁又化去了一方冰块。 丁无虞和朱奈在隔壁小会议室里听楚勤讲述方才在研讨会上的经过。得知余明辉的经纪人如何挑衅他们,余明辉打人被邵瑛武反杀,以及在邵瑛武打完电话二十分钟后匆匆赶来领走集团三公子的大公子的助理穿的是什么品牌的西装。 ”他那西装真那么贵么?”朱奈蠢蠢欲动,“一个助理……赚那么多,真是助理?” “他自称是。反正长得不像杂志上的余光。”楚勤摊手,耸了耸肩,“不过比起这个,我们不应该更关心一下里头那位,是哪家的公子吗?” “你是他舍友,不应该比我们更清楚?”朱奈取笑他,“怎么,这事儿没人告诉你你就不知道了?” “这事儿他告诉你了么你就嘲笑我!”楚勤坐在会议桌上,头发用发胶梳得整整齐齐,如果光看脸,还以为是哪位成功的商业人士。 两人显然都对这事儿不清楚,他们的目光投向唯一可能有门路的丁师傅。 丁师傅端着一杯茶,若有所思:“他入社时,登记的家人信息是一父一母,兄弟姐妹里只有一个姐姐。父亲为医生,母亲为律师,姐姐在外国留学。算算时间,应该毕业多年了。” “那有没有什么邵氏集团?”楚勤心不死,谁不想自己的舍友是个豪门子弟。 朱奈踹了他一脚:“一大把年纪你少做梦!” “我还不知道我那点赞助会不会被撤呢?”楚勤可怜巴巴地捂着小腿,“读博士有多不容易这事儿没人告诉你嘛?” “你现在告诉我了!”朱奈冷漠地转头,“如果小邵家里是有这些势力的话,我觉得我们可以联系一下,利用起来。” 丁无虞放下茶杯,说道:“小邵刚入社时,我们还没有一个系统的背调部门,后面发展起来,也就忘记了这事儿。但回归本质,小邵的家庭背景或许能成为他的发展助力,但这跟我们选中他,培养他,与他的合作并没有太多的联系。显然,共事这么多年,他一次也没有提到过他的家人。秉着尊重与合作的原则,我认为我们不要深究这件事情。” 朱奈点点头,楚勤目瞪口呆:“不是,丁社长,你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像一个商人!” “商人无往不利。”丁无虞似笑非笑的,像一个世外高人,“但小邵是我们的同事,不是商品。” “行可以没问题。”朱奈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橙汁,“那么,我们的小赵——该如何解决。” “你是她的直接领导。”丁无虞事不关己,喝着茶,眼神飘向窗外,夜色渐浓,转眼一日又要过去了。 三人开完会出来,邵瑛武已然在丁无虞的办公室里睡了一觉。商业楼里仍灯火通明,公司里的同事稀稀寥寥散落在各个角落。社长办公室没有开灯,朱奈开门的时候,一股寒意从房间里窜出来。 “暖气没开?” “秋天而已。”邵瑛武回应的声音带着嘶哑。 朱奈叹了口气:“唉,小心着凉啊。”她打开了暖气的开关,等着一股暖流将这房间填满,“吃饭了吗?” 邵瑛武沉默回应。 “那我们去吃烤串?”朱奈试图兴奋起来。 邵瑛武说:“前两天刚吃。” “那不加辣的麻辣烫?”朱奈再次试图雀跃起来。 “昨天刚吃。” “……那火锅?” 邵瑛武扭头盯着她:“赵乐订了今晚的位子,打算开完研讨会后去吃的。” 朱奈捂脸:“赵乐整天都在带艺人吃什么啊……”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走到沙发边蹲下,她的艺人即使睡过一觉,脸色也依然憔悴。她与他共事多年,深知他是心累。这些合同纠纷本来不应该让他一个艺人去处理,这是她经纪人的失职。这让朱奈心里很是难受。 她心中积攒了一堆话语,挑挑拣拣,如今也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合适。 邵瑛武先开口了:“社长呢?” 朱奈下意识回答:“回家了。” “楚勤?” “在外头接电话。” “他的赞助?” “没丢。”朱奈说,“托你的福。”她说完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于是她坐回到对面的沙发上,问道,“你要不要再招个助理?” “不必。”邵瑛武几乎是立刻回答。 “赵乐可能不会回来。” “但她从来没有失信过。” 便利贴被水沾湿,紧紧贴在桌面上,但油性笔写下的字,依然清晰。 窗外雾蒙蒙,空中飘飘洒洒扬起满城风雨。对着窗户哈了口气,赵乐一笔一画,用手指写出了个字,凝视许久,又把它擦掉。火车跌跌撞撞地向前推进,好似一叶纸船,在蓄满水的洗手池上方前后漂摇,漂不出屏障。 降温了。 赵乐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后悔没把邵瑛武的外套给顺出来。那身外套应该挺值钱的。她心里堵得慌,还能再回去给他当助理吗?如果没有意外,现在应该在火锅店里涮着牛肚,而不是在这儿挨冷受冻。 大约十几分钟后,车里渐渐暖和起来,想必是火车里开了暖气。赵乐自娱自乐地想,总不能是有人在火车里烧烤。 “南方就只有这个地方和高档酒店里有暖气了……”她抱紧自己,窝在火车的座位里,闭着眼睛,任由自己随着火车浮沉。 睡一觉吧,醒了就到了。 凌晨三点钟,她被同样睡眼朦胧的乘务员叫醒,火车到站了。她恋恋不舍地在火车门口站了许久,直到冷风把自己灌醒。双手插进口袋里,哆哆嗦嗦地往前走,看见同时下车的旅客都打车走了,她才想起自己没有提前叫车,更重要的是——她把手机给扔了。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自力更生,男耕女织……”脑子冻成雪糕的赵乐走路跟个瘸子似的,一旁熬鹰的大仙儿小仙儿捂着军大衣蹲在路旁边看她笑话。赵乐心想至于嘛,这才秋天。等她穿过了黑灯瞎火的出站路段到了有路灯照明的市区,才看见地上湿漉漉的。 “原来这儿也下雨了。” 南方的雨是磨人的妖精,往往伪装在风里,一层一层地剥皮入骨,冷得灵魂都在发抖。 她沿着熟悉的街道往下走,两边的路灯不知是坏了还是为了省电,细细碎碎地亮着。赵乐抬头看了眼天空,月亮也不稀罕出来亮相。倒是不远处一簇簇的灯火通明,她不由得轻笑出声,加快脚步,像那不夜城赶去。 “月光墟,月亮都没出来还开什么档!” 临到入口时,她听见有个细尖声音叫骂:“刚刚雨下那么大,我那些翡翠珍珠差点就遭了殃!天公床上不如意,跑下来坏我们民间福气!” “呸呸呸——福婶你这张腌臢嘴,自己生意不好也不要咒天公!免得祸害到我们这些无辜百姓。天公在上,保佑我们赚大钱!” “就是——我看是福婶自己床上不如意,生意也不景气。我看你今天没客人了,收拾东西回床上找你家福叔吧!” 赵乐听得心里好一阵爽快。这些个带着乡音的下流话,她听了好多年,自从去了大城市,整个人的嗓子跟得到了净化似的,一句脏话都不会说了。她一瘸一拐地凑上去,那尖细声音的女人一头紫红色的卷曲短发,蓬松得像个变了质的西兰花。赵乐对这头变质的西兰花充满了怀念之情,她用本地的乡音叫她一声。 “福婶啊,出来开档,生意兴旺啊!” 那女人以为来客,转头一看,脸上的笑脸在看到她的瞬间立刻变得严肃。她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大冷天没穿外套的傻姑娘,半晌才半张着嘴,大声叫了句:“哎呀!乐乐!这不是小妖姬家的乐乐嘛!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不是在北方那大城市工作吗?哎哟大冷天穿这么少!”她用力地拍了一下赵乐裸露的胳膊,嗔怒道,“你这孩子!穿这么少!太不懂事了!” 赵乐赔着笑脸,默默地揉着自己被拍红的胳膊,往旁边招呼着:“哪位婶婶阿姨帅哥美女卖衣服的……给件衣服穿啊……” “来来来,我这儿有祖传多年的vintage古着外套!”对面摊的美女往这边招手。 赵乐哆嗦着挪步过去,福婶看她冻成这幅惨样,心有不忍,也陪着过去。 几件古着齐整整地挂在架子上,但“古着”的意义则各有千秋,破了皮的皮衣,抽了线的牛仔,染了色的灯芯绒,赵乐扒拉了个遍,硬是没找出一件“不古”的,她贴着笑脸问道,“美女,你这儿有新的么?” “就是。”福婶撇着嘴,嫌弃地看着那几件衣服,“你这些衣裳,阴气太重,我们这姑娘体虚,压不住!回头穿出什么问题,你就等着遭报应!” “不是大婶你不能这么说话呀!我这正经古着,放网上卖好几百千呢。”那美女不甘示弱地喊了回去,回头看了眼可能掏钱的客人,还是从箱子底下扒拉出件羽绒服来,“这个,绝对新!” “先给我看看。”福婶一把抢过那羽绒服,摸摸外边,搓搓里边,又把鼻子伸进去闻了闻,“马马虎虎,有点臭。” “鸭绒才臭,我这是正经鹅绒,鹅也不是一般的鹅,都是守边疆的那些,又猛又威。毛暖的要死啊!” 哪里的鹅对赵乐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身体终于得到了温暖。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叹息。 赵乐看了一眼福婶,福婶见她满意,即准备开展进一步作战。 杀价—— 助理的秘密(4) 杀价这门行当若是有执业资格考试,定有成千上万中年妇女得以免试获取,且每一个年轻人都具备中年妇女的发展潜质,因此只要市场经济长久不衰,杀价行业生生不息。 杀价的形式很多种,但目的只有一个——将对价杀至内心预估最低价。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赵乐与福婶默契地对视一眼,按兵法例,先下手为强。 “50块都多了。”赵乐打出第一枪。 对面美女冷笑一声:“这件衣服进价都不止一百了。” “你赚钱也难,我们要价也别太狠。”福婶唱红脸,上演一出周瑜打黄盖,“她要五十,你进一百,70块我们拿走。” “婶儿你这太过分了,我哪里说一百了,我说的是不止一百!”美女急的直跺脚,“实话告诉你们吧,这件衣服进价380。我平常卖450,你们要的话,400拿走。” “四百都可以买一打了!”赵乐急赤白脸的,“你是不是诈骗啊美女?我们国家可是有一部完整的消费者保护法!” 福婶在中间拦着,“哎呀闺女儿,说什么法法法的,你读个法律专业把脑子读傻了吧?难道你还想把你俏儿姐告法院去啊?” “俏儿姐?”赵乐疑惑地眨眨眼,“这是……” “里巷的俏儿姐,你去上大学那年搬来的,算算和你们家还是亲戚呢!”福婶围魏救赵,“你妈啊老来给她买衣服,你俏儿姐啊每次都给便宜价,不会坑你的。” 赵乐动容:“原来是这样……” 福婶摸了摸羽绒服,笑道:“俏儿姐,你在月光墟这儿摆摊也不是一两天了,这衣服咋样咱俩都心知肚明,多少钱,你跟福婶儿说句实的。” “……行了,二百五拿走。”美女努力抑制自己脸上不悦的情绪。 赵乐却是个硬茬,她毫不退让地扬起下巴:“我要是买了我就是个二百五。” “我靠!”美女抽了抽嘴角,瞪了赵乐一眼,转头跟福婶说,“婶儿,这你也看到了,我最低价都给你了,是有人不识好歹!” 福婶苦着脸,不痛不痒地打了赵乐几下,好声好气地对俏儿姐说:“她俏儿姐,咱们呐都是自家人,乐乐她在外头跟人打官司,这人的脾气就硬,你年岁长她,不要跟她计较。咱们做生意的不求赚大,不亏就行。” 俏儿姐心想,她来这月光墟摆摊儿时日不长,福婶在自己对面摊吆喝,也确实能给自己带来点生意。更何况,在这乡里,面子人情尤为重要。她偷偷打量着赵乐,这姑娘说是学法律的,学法律的多计较,最好别得罪。 眼珠子好一圈转溜,俏儿姐张了张嘴,刚要报价。福婶张口就到:“我看啊,就来个好数字,八十八,结个善缘,俏儿姐你看可好?” …… 赵乐穿着她的新羽绒服跟福婶回对面摊位。 “乐乐啊,咱们这出戏配合得可真叫一个绝!”福婶搂着她,低声说道,“她那些衣服,都是从武口市场拿的,进价五十最多,小丫头片子还敢卖到四百五,赚钱真莽!不怕遭报应!” “多少钱?”隔壁摊的婶子凑过来问。 “大发!”福婶比了个手势。婶子给她俩比了个大拇指:“厉害厉害,上次我给她买了件外套,花了我一百五。” “下次去你喊我呀,让人坑了大血。”福婶作势埋怨道,“不过她那些衣服看着时髦,我摸着布料不行,改天我带你去后巷那家。她妈经常去。” 婶子看了赵乐一眼,问福婶:“这姑娘是?” “小妖姬家那闺女。”福婶低着头摆弄她那些古董翡翠,隔壁那婶子听了她的回答,也不再说话,装作忙碌的样子回自己档口去了。 又来了又来了……赵乐微微笑着,跟福婶道谢后,晃荡着离开了,她要去的地方在月光墟更里头,为此她得穿过十个古董店,五个小吃店,三个服装店。路过一家麻辣烫前,她看到了自己以前的高中同学。男人绑了一条蓝色围裙,头顶上裹了白色头巾,一扇透明口罩挂在脸上。手里一双有胳膊长的筷子在各个小锅里搅nnn弄,时不时地回应下摊子前面的客人对辣度的询问,聚精会神工作着的高大男人,赵乐眼里却闪过他挥着拳头冲向人群的那一片红色的激情。伤口上的红色鲜血现在成了锅里滚烫的麻辣汤汁,赵乐嗅了嗅,犹豫着犹豫着,她的肚子识时务地发出回答。 “去吗?”“去吧。” 她顺从自己的内心,排在了队伍的末端。赵乐探头数了数人头,前面还有六个人。 “赵乐!”男人发现了她,喊了她一声,他想走出这些锅子到她身边去,可身边没人帮手,他若是走开,锅子没人顾,就麻烦了。于是男人动动手指,招她上前来,赵乐摇头,指了指地上,表示自己在队伍里等就可。 她向前进了一步,排她前面的姑娘玩着手机,赵乐小心地戳了下她的肩膀,问:“你好,请问现在几点了?” “四点二十。”姑娘回头看了她一眼,猛然转身,盯着她仔细地瞧着,大叫一声,“赵乐!” “你怎么回来啦!” 赵乐让她一惊一乍吓得够呛。 “我怎么不能回来呀……王荣荣你可真行,嗷地一声差点把我魂儿吓没了!”赵乐兴奋地伸手捏住王荣荣的肉脸蛋,“荣荣还是这么可爱!手感真好!” 后方是热火朝天,前方却是冰天雪地。 王荣荣感受着扑鼻而来的熟悉味道,心中的酸涩与恐惧一瞬间交杂上头,包裹全身,她低头不敢看赵乐的眼睛,却在低眸时眼泪扑朔奔腾,泪水打湿了赵乐的羽绒服袖子。 赵乐手足无措,茫然的眼神求助档口里的男人。他终于找到人帮忙,摘下口罩,解了围裙,从玻璃窗后走出来。 “她她她见我好像太激动了……” 被火炉烤热的身体让冷风一吹,张樾的心和身体都冷却下来。他知道王荣荣为何激动,他又何尝不是。看着与记忆中相似的人站在面前,张樾忽然松了口气。 “干嘛突然叹气?”赵乐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戳了戳张樾手臂上的肌肉,“哦练的硬邦邦的。” 张樾脸一红,轻轻拍开她的手指。 被嫌弃的赵乐一脸无辜:“干嘛哦,当老板了不认老同学啦?” “这话是我们要说的吧!”王荣荣叫了一声,引的队伍前后的人好奇,张樾虚搂着两个女孩走出人群。三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张樾率先在一间奶茶店门口的椅子前坐下。 “比不上大城市,你将就下吧。”张樾笑着,没有笑意。 赵乐懂了,她双手摊开,甩着两个袖子,看了看两人:“大哥大姐们,毫无疑问,我现在是三个人里最穷的一个。” “可是阿姨说,你在大城市当律师。”王荣荣眼泪抹干了,追问道,“当律师不是很有钱吗?” “尽听那女的瞎说。”赵乐避开两人探究的眼神,一味盯着桌面那盒纸巾,说道,“我啊……是在大城市没错,只不过没做什么律师,做律师要考一个什么证,我没学过那专业,考不了。” “你现在在做什么?”张樾问。 “助理,给公司打打杂,跑跑腿……哎呀,说说你们吧,荣荣我记得是考上了师范,现在是回来老家当老师吗?” “嗯。”王荣荣点头,没再细说。场面顿时冷场。赵乐舔舔嘴唇,将话题引向另一个沉默的人。“张哥,张哥现在了不得,当大老板,准备开分店了吗?给小弟我找份饭吃?” 张樾打断了她的笑脸,单刀直入:“这些年为什么不联系我们?” “还换了手机号!”王荣荣紧跟着数落她,“你是不是要跟我们绝交?” “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张樾握紧了拳头,“我们当年拜过把子的!” 赵乐挠了挠头:“那都是小时候不懂事……” “我们拉过钩的!”王荣荣眼睛一酸,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你欺骗我们的感情……” “别哭别哭!我是有原因的,不太方便说……” “你杀人了吗?”王荣荣瞪大了眼睛,嘴唇颤抖,“还是……放火了?” 张樾则一脸沉重,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往嘴里夹了一根:“欠了多少?” “哥哥姐姐们!”赵乐抱住脑袋,她跟不上这两位的脑回路,天呐,在他们心里,我有这么倒霉吗?她解释道,“我没杀人没犯法,也没借高利贷,真的是一点私事……而且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彻底解决这件事情……”说罢,她顺手抽走张樾嘴里的烟。 “你回来竟然不是为了看我们……”王荣荣捂住嘴,泪水又要掉下,张樾飞快抽了张纸巾按她脸上,说道,“戏过了戏过了。” 张樾是这饮品店的熟客,他去吧台前和老板打了声招呼,就自顾自地从冰柜里拎出一打啤酒。 “干一个!” “敬——” “——敬重逢!” 助理的秘密(5) 一打啤酒喝到月亮落山,这月光墟熄了影,热辣辣的油烟与喧闹被冷清清的西装和灰色工夫替代。一些人下班了,一些人上班了。生活在日落日出中,日复一日。巷子里的猫打了个哈欠,它也是月光墟的客人。 天光光,不见乌云,一日晴。 赵乐伸了个懒腰,在两个喝趴在桌上的老朋友头发上疯狂地揉搓,直到把人烦醒。 “赵乐——”张樾先清醒过来,骂了一句,“你怎么还是这么贱呐!” “荣荣——荣荣——荣荣——”赵乐一个词喊出四个调子,“你还要不要去上课啊!” “翘了吧。”王荣荣顶着一头鸡窝,认命地趴着。 “可是你是老师啊——” 王荣荣惨叫一声,上半身跟装了弹簧似的反弹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赵乐:“现在几点?” “六点。” “还能睡一个小时……”说完又趴下去。 赵乐推了推她:“回家睡去。” 张樾盯着满桌子狼藉,反应了好一会儿,突然朝赵乐的后背猛拍一掌。 “哎哟我去!” 赵乐猝不及防,吓得直蹦起来,她无辜地瞪着张樾。这一掌力道很大,幸好她还穿着一层羽绒服,才不至于搞出内伤。张樾傻傻地笑起来:“回来啦……” “啊……” “挺好……” 赵乐也跟着嘿嘿笑着。 “咚——” 直到张樾的脑袋又一次砸桌子上。 实在是没有力气扶起这两位大爷。赵乐心想,要是她有她邵哥那一身肌肉,也许就能轻松扛起这两人,可惜她没有。找足了理由,赵乐坐回椅子上守着这一桌,双手撑着下巴,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 街上不认识的人多了起来,没见过的店面招牌也如雨后春笋。似乎是新上位的市长终于舍得将他珍稀宝贵的眼神,分出一分两分施舍给这常年不见日光的村落。钱到位了,路新了,店新了,人也新了。 “万象更新,唯有回忆是旧的。” 赵乐想着,这是他邵哥某一部电影的台词,是她此时心情的凝练。 六点半的时候,张樾醒了。他说每天早上六点半要起来给送菜的师傅开门,无论前夜几晚睡,第二天都会自动醒,早已养成生物钟。赵乐问他都什么时间补觉,他说没事儿的时候就睡。 “都是为了赚钱。”张樾笑了笑,把王荣荣扶起来,“我送她回家吧,你也回去吧。好好休息。” 走前,王荣荣伸手抓住了赵乐的衣服,她睁开惺忪的眼睛,说话时,喷出一嘴的酒气。 她说:“赵乐,改天给我们讲讲,大城市里的生活。” 高中毕业那年,赵乐是唯一一个走出老家的人。武口镇是这个国家里最南的村落,也是最难的村落。赵乐出走时,据说来了一个大学生村官,做了五六年,倒是把这贫穷荒凉的村落给扶起来了。 赵乐一路向前走着,阳光熹微,照在几个迎面走来的旗袍女人身上,她们一脸倦意,曲着背,嘴里叼着烟。赵乐暗道,扶起来,但没有完全扶起来。 她拐进巷子里,停在一座小房子前。 这是一座二楼独栋,门口被三方矮墙围起,以一扇铁门拴住,铁门从不上锁。她推开门,矮墙围起来的空间,让房子的主人打造成一个小院子,两边角落种着各色月季,如今是秋冬交际,却因在南方,仍然能见花色。中间是鹅卵石铺成的小道,繁星点点,通往另一个大门。 另一个大门门口堆放着几双鞋子,赵乐仔细观察了一下,没有男鞋,才放心地推开门,走进去。 “我回来啦!” 房间里传出几声响动,赵乐循声过去,房间门被粗暴地关上,发出一声巨响。赵乐被摔了个闭门羹,摸摸鼻子,走向另一个房间,躺在熟悉的床上,一觉睡到下午三点。 “醒了?”女人坐在客厅沙发上,一头凌乱蓬松的金色长卷发搭在肩上,身上只着一件紫红色的丝绸吊带睡裙,未着内衣,外披绿白棋盘格子毛衣,却依然能看出女人有着丰满有致的身材。她翘着腿,圆润白皙的脚趾上挂着一双黑色拖鞋,拖鞋晃啊晃,盛住了女人吐出的烟圈。 红唇轻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露出陶醉沉迷的神情,片刻之后,一缕轻烟缓缓吐出。 赵乐喊了她一声:“妈。” “晚饭想吃什么?” “肉吧。”赵乐皱起鼻子,“你少吸点烟,还有,你怎么又不卸妆就睡了?” “懒得。”烟头在手指间转了一圈,指了个方向,“厨房里有苹果,去切了。” “哦。”赵乐顺从地去了厨房,洗碗池里竟奇迹般的没有堆积的餐具,她找到冰箱里的苹果,一边削皮一边冲外边问他妈,“妈,你多久没煮饭了?” 她妈慵懒的声音传出来:“最近人丁兴旺。” 生意好的时候就不做饭,这是她们家的规矩。生意遇到淡季,也是赵乐来做。她妈宁可坐山吃空,也不肯自己动手。后赵乐出走城市,她妈保持着一如既往的习惯,生意淡季时,也有赵乐寄的生活费来填补。 “你还不退休吗?” “现在只喝酒,不上床。” 苹果端出去的时候,她妈妈手里的烟正好吸到头。 没人知道她的真名,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人,家在何处,家中几口人,只知道她生的漂亮,又有点文化,气质非凡,孤身一人在荒村里讨生活。她工作时的花名叫蓝色妖姬,村里人喊她小妖姬。赵乐十二岁那年逃出来,那是个黑灯瞎火的深夜,刮着冷风下着冰雨,幸好遇到夜里上班的小妖姬,被捡回家,喊了十几年的妈。 “你找到你亲爹了?”小妖姬问她。 赵乐咬着苹果心:“没呢,但是我不亲的那个爹找到我了。” “哇……”小妖姬云淡风轻,“那你可真倒霉。” “我让他去我亲妈墓地找我。”赵乐说,“他就是要钱,要我亲妈给我留的遗产。” “遗产多么?” “一个盒子吧。”赵乐说,“我亲妈死前说,那盒子里的东西,能让我得到一笔巨额财产。” “有多巨?”小妖姬突然乐了,“那盒子里不会装了一张纸条,写着‘巨额遗产’四个字吧,哈哈!” 赵乐无语:“妈大冷天的你别这样行不?不过我也不知道那里面装的什么。” “那你回来干嘛?” “解决我那个不亲的爹。” “你要去你亲妈墓地?” “嗯。” “有人帮忙吗?” “没有。” 小妖姬犹犹豫豫的:“我那通讯录上,有几个以前混黑社会的……” “妈,现在黑社会都被抓进去了。”赵乐打断她。 小妖姬又问:“那你没几个能帮上手的?” “……不太好。”赵乐说。 她读书时的一帮兄弟,如今各自过上安定的生活。且不说她想不想去求助,就是真去求助了,大家又怎么会愿意抛弃自己安稳的生活,来帮自己呢? 小妖姬说:“如果你说把财产分给他们,肯定就来了。” “别说这话。” 赵乐把吃光的盘子拿去厨房洗了。 吃完晚饭,小妖姬穿上一身蓝色旗袍,那是她的工服。旗袍是特别定制的,长度仅到大腿,露出一双白皙修长的腿以及若隐若现的毒药。上半身做的修身紧致,勒出了女人特有的美丽和致命的迷人。 ——蓝色妖姬出门了。 “妈。”赵乐喊了她一声,递给她一件羽绒服,“到了再脱掉吧,外头挺冷的。” 蓝色妖姬裹上了一身白色羽绒服,羽绒服很长,合拢起来时,包住了膝盖。女人抬头望了望夜空,眼角的皱纹盛住了天上飘下的泪水。 “啊……下雨了。” “今年冬天雨反倒下得密。”朱奈抱怨着,“很多外景都得让咱们的艺人冒雨演出,这可不行。” 邵瑛武喝着外卖小哥刚送到的橙汁,他猛吸一口,外头敲响一阵惊雷。 会议室里的人齐齐望向窗外。 “其他人看能不能再谈谈,把演出改到室内。”朱奈跟另外几个经纪人交代,他们手底下那些艺人都是刚出道的萌新,萌新的特点就是傻,经纪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为了红火,狂风暴雨都能在操场上裸奔,“机会很重要,但咱们公司有的是能给他们的机会,让他们不要心急。” 交代完其他事情,朱奈转头看向邵瑛武。 “小邵,《月上梢头》剧组的事情你知道了?” 邵瑛武摇摇头,显然他从那次研讨会后就没再关注过这事儿:“我以为这剧没了。” “不。”朱奈说,“余氏集团投资了这个剧,导演换成了梅普,梅导演是咱们老熟人了,跟他合作对你有利。” “剧本改了。” 朱奈硬着头皮劝他:“只是加了一个角色进去……毕竟金主爸爸摆在那儿。改成双主演,你也还是主演,无论是宣传和戏份我们都不会吃亏……” “……好。” 朱奈松了口气。 “明天去开剧本研讨会,梅导演刚进组,漏了个口风给咱们,说可能要磨个两三天。我把你这三天的其他工作空下来了,除了楚勤的声乐课,工作重点主要放在这部剧上。然后这周末,按照往年的惯例,给你腾出了三天的假期。” 邵瑛武问:“按照往年惯例,应当是一周。” “如果你要亲自去说服梅导演的话。”朱奈说,“我最多争取到三天,前提还是剧本研讨会进展顺利。” 邵瑛武沉默片刻,说道:“三天也好。” 朱奈还是放心不下,再叮嘱道:“余明辉进组,你不要跟他起冲突,忍一忍。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但工作哪有永远开开心心的呢?” “……嗯。” 邵瑛武望着窗外,放空了自己。 助理的秘密(6) 赵乐去小店里买了张手机卡,插在被她妈淘汰掉的破手机里,给她那个讨债的爹发去了信息。 黑色的垃圾袋包严严实实地裹住她精心准备了许久的装备,凌晨三点半,冒着雨离开了月光墟。自去了大学以后,她的积蓄除了寄给小妖姬,还要挤出一部分来消除那个讨债爹烦人的声音。要钱——要钱——要钱,她总在午夜噩梦惊醒,在颈动脉浑浊的跳动与银行卡账户上寒酸的数字里感受到自己仍生存在现实。 武口市场。 她打车到了市场口,下车,徒步前行。 武口镇位于山坡,地势较高,四周林木茂盛,中间平坦。武口市场是武口镇最有名的景点,是南方地区有名的货源集中地,不管是摆地上的还是挂商场里的,基本都来这儿拿货。武口市场因之闻名以前,是个墓地群集的地方。 十几年前,封闭自存,与外界隔离的武口镇的人供奉着自己的神,他们信奉天,信奉土地,信奉山。生前拜天地,死后葬山林。几年前通了山路,为了建设与开发,许多人家或主动或被动地将坟墓迁到公墓,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厝代替了坟。 赵乐要去的地方,需要绕过武口市场,步行大概二十分钟。 她亲妈的墓地在山坡上,是座野坟,那时候还没有公墓,山坡上只要是光秃秃不长草的地方,下边儿一定埋着先人。雨在她下车的时候停了,但满山泥泞,她用破手机的微黄灯光照着前方的路,另一只手扶着两旁的树枝,奋力地往上蹬。一步一脚印,穿越荆棘之后,寻到了她亲妈的坟。 她亲妈的坟埋在一棵李子树边上,坑是她挖的,人是她埋的,赵乐永远都不会迷路。 赵乐小时没钱买石碑,用一块木板刻了她亲妈的名字,为了标识,她刻意把木板上头削出两个羊角,冒充爱心桃。 ——清河之墓。 赵乐跪在幕前的荆棘上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把她妈坟前的荆棘花野草山花给拨到后边去。她不把它们拔掉,因为她亲妈喜欢花,但她不喜欢鲜花,喜欢这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悄悄开放的野花。 死人也会孤独么? 也许这是她亲妈故意用来装饰自己家门口的,就跟她那妖姬妈独爱月季,就在门口载满月季一样。 木牌上的字糊了。 她从袋子里取出一把刻刀,一笔一笔重新雕刻,末了,用红色墨水描上颜色。 她站起身,跪在泥土上,任由泥水溅了自己一身,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零星雨滴打在叶子上,林子里阴森森的,连老鼠的声音都难得其闻。蚊蝇趁着雨后,在树上大肆繁衍,漆黑的夜里,无数双眼睛盯着孤独的人类。 但赵乐不害怕,她知道自己的亲生妈妈就躺在自己脚下,而不远处还有一座野坟,那是从小便帮着妈妈照看自己的叶子婶婶。回忆起两人的音容笑貌,赵乐脸上露出怀念的笑容。 她站起身,开始从垃圾袋里掏装备。一个手电筒架在一旁,剩下的是三枚微型的红外摄像头。赵乐要将这些摄像头逐个安装在墓碑前方与两侧的树上。 秋冬季节,树上的叶子虽不如春夏繁茂,但也不至于光秃秃无一遮挡。她查看好方位,将事先在固定位置处插上钉子的摄像头叼在嘴里,把锤头和手机灯插在胸前衣服里,戴上手套,扶着树枝往上爬。 小时候,她常常跟着母亲和婶子上山来捡柴火,拾蘑菇和野果子。妈妈不懂这些野生的食物,婶子就像个专家一样,带着她们母女俩一个一个地认。夏天的时候,李子熟了。她负责爬树上去摘李子,妈妈在树下拿框接。她们会把摘下来的李子分一些给婶子,剩下地就拿去月光墟卖掉。 赵乐将所有的摄像头安装好。最后,她在荆棘里藏了一把小刀。 “就等明天,妈妈。”她心中默念着,收拾好自己的装备下了山。 她在山下宾馆开了个房间,叫了外卖火锅进门。 “在你们店最辣的标准上再加辣!” 她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养精蓄锐。赵乐拿起手机,调了个下午三点的闹钟。 她那个讨债爹回了信息。 “好,敢骗我就杀了你!” ——明晚六点半,我妈坟前见。 赵乐看了一眼,骂了一声:“傻x。” 半个小时后,房间门响了。 赵乐在把手处等了一会儿,直到对方报出自己的身份才敢出声。 “放门口就行。” 脚步声渐远,赵乐一开门,门口赫然杵着两个人。 “张樾?” “哈喽——”王荣荣摘下红色的外卖帽子,笑得像只得逞的狐狸。 张樾一只脚卡着门,防止赵乐突然关门,又挤进去半个身子。王荣荣端起锅子,从张樾的臂弯下钻进去。 “谢谢赵老板请吃火锅。” 门关上了。 赵乐傻了眼:“你们什么情况?” 张樾熟练地插电,热锅,王荣荣则在一旁负责码菜和调蘸汁。 赵乐自然而然地坐在锅子前,盯着红汤里慢慢冒起的泡泡:“不对啊,张哥,我没叫你们家的锅啊。” “我开了几年的店,这一带的老板都是熟人。”张樾说,“听他们说,有个精神病想白嫖辣椒。” 王荣荣说:“你那天晚上出门我们就发现了。” “怎么?” “你叫的那辆车,司机是樾哥家的常客。” 赵乐咂咂嘴:“强不过地头蛇。” “我们有线上群,你要是决定留在老家发展了,我就拉你进去。” “王荣荣,几年不见你腹黑了不少。”赵乐接过她递来的筷子,在汤里搜寻烫熟的肉片,“那你俩费尽心机来找我,就为了蹭我一顿火锅?” “不完全是。” 王荣荣看了张樾一眼,他埋头下菜,没有开口的意思。 王荣荣说:“你去了武口市场。” “是。”赵乐目不转睛地盯着火锅。 “你去干嘛?” “探亲。”赵乐说,“我亲妈的坟在上边。” “……凌晨四点半扫墓?” “对,凌晨四点半。” 这件事情过于违背她的常识,王荣荣一下不知如何接话。她求助的眼神投向张樾。 张樾问:“你有什么计划?” “我要杀个人。”赵乐云淡风轻。 王荣荣惊愕地张大嘴。 张樾挑了挑眉,问:“你那个讨债爹?” “你们还记得?”赵乐有些惊讶,说道,“对,我要在我亲妈坟前,杀了他。” “赵乐你又在跟我们开玩笑……”王荣荣不禁抬高了声音,“你以前就老爱开这种玩笑,说要杀了那个讨债爹……先别说杀人犯不犯法,你一个人也杀不了他啊。” “我是开玩笑的。”赵乐嘿嘿两声,“好笑不?” 张樾冷不丁说了一句:“我可以帮你。” 王荣荣打断他:“张樾,你在说什么?” “那种人渣活得够久了。” 两人相视一眼,默契地露出阴险的笑容。 “你俩不是说真的吧?”王荣荣着急放下筷子,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不要这样好不好!我们隔了这么久才重逢,你们两个又想去做冒险的事情。读高中的时候就这样,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就去砸了班主任办公室那扇窗户!” “那是因为她体罚。”赵乐比划着,“她拿了一条那么长的教鞭,不留余力地往张樾的屁股抽打!” “主要伤在精神上。”张樾纠正她。 赵乐伸出一脚试图踹他屁股,被张樾灵巧躲过。 赵乐问他:“屁股不疼?” “现在不疼。”张樾一本正经。 王荣荣不甘心,又说道:“还有那次,你俩大半夜溜进教室,在黑板上画了班主任的丑画像。” “谁让她在赵乐试卷上骂她‘biao子’!”张樾说。 赵乐用筷子指挥张樾下毛肚:“当时也不是没喊你,你睡的太熟,但是你家狗不睡。” “我作证。”张樾说,“我们俩衡量了一下,叫醒你有生命风险。” 王荣荣被堵的哑口无言,撇撇嘴,拿起筷子把刚下的毛肚全捞到自己碗里。 “我知道你们关心我。”赵乐放下筷子,“拜过把子的兄弟姐妹,记着呢。杀人那事儿我真开玩笑呢,我是觉着天亮了武口市场这么多人,我上去扫墓不方便。” “你不怕吗?” “怕什么?我亲妈欸。”赵乐说,“吃完这顿你俩就回去吧,该上班的上班,该开店的开店。” “今天周六。”王荣荣说。 赵乐咂咂嘴:“瞧我这脑子,行,那就回去睡觉。” “那你呢?” “我在这儿睡觉。”赵乐打了个嗝,叫张樾把最后那点面条全下进去,“爬山很累的。” 王荣荣起身去开了排气,后又回来着手收拾包装盒子。赵乐望着她的身影,心想,王荣荣读书时就是乖乖女,他们两个混蛋偶尔看着她纯良的眼神还直泛悔意。长大以后,她依旧是最懂事的一个。 “什么时候迁坟?”张樾问。 张樾也成熟了许多,高中时候,他俩一起上山爬树,打人犯浑,赵乐一马当先,而张樾永远在赵乐身后。 他俩都过挺好的。 赵乐咬着唇,垂眸道:“没想好,再看吧。” 助理的秘密(7) 送走了两个旧日好友,赵乐复躺在床上休息。 离三点半的闹钟还有五个半小时,他们仨吃个火锅吃了两个钟。 “真能磨叽。”赵乐笑着埋怨道。 她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做个美梦吧。”她默默祈祷。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许愿,亦或许是夜里的祈求得到了回应。 赵乐梦见了她的妈妈。 她叫清河,不知道姓什么。自赵乐有意识起,她便一直留着一头如绢如帛的黑色长发,那头长发会变化成各种形状。麻花,小包子,或者是花瓣饼,虽然不能吃,但赵乐总爱去摸它们。清河不爱笑,冷着一张脸,大家都说她是冰美人。叶子婶婶告诉她,以前有个女人叫包子(褒姒),也是个冰美人,她的丈夫为了博她一笑,放了几次火调戏各个王爷。 清河妈妈不是褒姒,她丈夫恨她冷冰冰,恨她从不媚他,不管怎么打,怎么骂,她的笑脸都只给她最亲爱的人——她的女儿乐乐。 “乐乐——” “乐乐——” 赵乐跑着跳着朝她奔去,直扑进她怀里。她胸前总是温暖得像冬天烧好的洗澡水,环抱着自己的小宝贝。 赵乐记得,她的皮肤总晒不黑,润润的,赵乐喜欢亲妈妈的脸,喜欢用脸颊去贴妈妈的脖子。她永远不会生气。 “乐乐——” 她也不爱说话,就喜欢喊“乐乐”。 赵乐开心的时候,她在一旁笑着说“乐乐”。 赵乐伤心的时候,她摸着眼泪抱着她“乐乐”。 赵乐跑远的时候,她焦急地冲山里喊“乐乐”。 赵乐睡着的时候,她望着夜空喃喃着“乐乐”。 梦里的夜空一片漆黑,直到妈妈出现,才有了月亮。月亮上有一棵李子树,她的妈妈坐在树枝上,脸上露出一如既往熟悉的微笑。 八岁的时候,赵乐知道了自己的妈妈不是山里的人。她被一个姓赵的男人带进了山里,坐在破破烂烂,可能下一秒就会散架的拖拉板车上,和几头小猪一起来到了这个家。 然后,生下赵乐。 她有世界上最精致的双手。她会在地上,用粉笔画上琴键,教自己的女儿用稚嫩的小脚丫一个键一个键地踩,女儿每落下一步,她就唱一声。她会唱小星星,会唱两只老虎,会唱欢乐颂。 赵乐一开始只能咿咿呀呀,后来,也会了。 十二岁的时候,清河走了。被一个姓赵的男人用一卷凉席卷起来,扔在山里。 赵乐放学回家,收到叶子婶婶的知会后,想进山去找她。无果,被男人打了一顿。 于是凌晨三点半,在男人喝醉如死尸一般躺在床上时,赵乐偷偷起身,进山里,将她的妈妈埋在那棵李子树下。 “妈,那个男人是我亲爹吗?” 赵乐不止一次地问她。 叶子婶说,赵乐七个多月就出生,都说是十月怀胎,最迟也是八月。赵乐十有八九是清河揣进山里的崽。 梦里的清河露出为难的神情。 她伸出手心,那里面装着一颗星星。 银色的星星,被赵乐紧紧地抱在怀里。 “放心吧妈妈,我会把我们的秘密好好地藏住。”赵乐将手放在妈妈的手心里,“不会让任何人发现。” 星星碎成钻石飞往天空,赵乐清醒过来。 “哐哐哐——” 有人在疯狂地敲门。 赵乐不敢出声,她轻手轻脚地起身,穿上牛仔裤和外套,捎了枕头下的小刀,一步一步靠近门口。 敲门声停了。 赵乐屏住呼吸。 只听外边有人温和地问道:“你好,请问需要客房服务吗?” 赵乐没有应声。 门口的脚步声远了,赵乐正松了口气,下一刻,门锁开始震动。门锁是老式的把手转动式,用两根螺丝固定在门板上。外面的人用一把十字螺丝刀,或者用一把一字螺丝刀用力—— 他已经撬开了一半。 赵乐想翻回去拿手机报警,已来不及,门锁已被整个撬开。 他在把门锁拆下来,入口岌岌可危。 赵乐深呼吸,将小刀别在裤子后边,拎了把凳子,毅然打开了门。 “臭丫头——” 凳子的四只脚将男人卡出了门外。 “没人告诉你撬门犯法吗?赵二。” “敢直呼你老子的大名,你个标子找死么?”男人扔掉手中的门锁,一手揪住赵乐的头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这街上那么多人,我只要随便抓个人问一句,有没有看见一个面生的,看起来很有钱的标子,他们就全告诉我了。”男人凑近赵乐的脸,嘴巴里的臭气随着说话不断地往赵乐脸上喷,赵乐窒息地闭上眼睛,忍受着这一痛楚。 身体为什么突然失去了力气?是习惯了默默忍受,才不敢反抗吗? “东西呢?” “我没有。” “少废话!”男人提着她的头发把人拽到墙角,“你知道那东西有多值钱……”男人脸色一变,“你个标子,不会瞒着老子偷偷去换钱了吧?换了多少!拿出来!敢私吞找人xxx死你!” “没有,我不知道。”赵乐紧紧抓住他的手臂,那只黑黝黝毛绒绒的大手曾经像棍子一样打在她身上。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会叫我去你妈坟前?”男人见她不肯松口,拎着头发就往墙上撞,“说不说!” 屁股后边的小刀抵着墙,给赵乐带来几分安全感,她无力地垂下双臂。 “说不说——” “说不说——” 赵乐眯着眼睛,隔着眼前朦胧的血雾找着对焦,另一只手偷偷向后,摸到了小刀。这一动作正好被男人捕捉,他以为赵乐识相,终于要交出他要的东西,银光一闪,一把匕首从他脸前划过,只因他条件反射般地向后一退,才只划上了脸。丝丝疼痛彻底激怒了男人,他使出浑身力气,抢夺赵乐手中的刀。 “放手!” 张樾从楼梯冲上来,两只手交叉锁住男人的喉颈。 赵乐的眼前却闪过了她邵哥的脸。 那曾是她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借着男人被分散了注意,赵乐将男人往外边一推,手底下将小刀换了个方向,刀刃对准自己的腹部。 “啊——” 闭上眼睛前,耳朵里回荡着王荣荣凄惨的尖叫声。 * 剧本研讨会进行得很顺利。余明辉似乎被余光教育过,不敢再生事故,兢兢业业地配合导演和编剧,对着邵瑛武,也是暗暗较劲,连狠话也不敢放。 梅导演对此很是欣慰,他本为了那些两人不合的风闻忧心。头顶着知名导演的光环接下剧本,梅普自认为“知名”二字压力极大。导演谁都可以做,但当一个导演做到了让观众与业内都知晓了他的名号,每一部作品的基础分从还未诞生就会被打得很高。因此梅普极其重视作品团队的质量,水平参差可以互补,同伴不合却是大忌。 副导演在梅普要求的日期前发来了参考的视频。 “请查收。” 那是先前的团队留下来的取景材料,他们为了这个故事找了不少地方。《月上梢头》是一个现实向故事,主要讲述了男主人公因为校园暴力辍学,在家乡开小吃摊谋生。一日,他收到已故高中校花的来信,随之而来的还有称其为父亲的女孩。为了找到女孩的亲生父亲,因过往而封闭自我的男主人公被迫带着女孩联系曾经的高中同学,探寻校花死亡的秘密,在与女孩的交往中,渐渐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一段沉重又治愈的故事。 海边,山里,小镇还是乡村。梅普戴着眼镜将几个实地视频看了又看,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无论是山还是海,无一不风景宜人,叫人忘却烦恼。 “看起来太幸福了,不合适。”这样的理由让副导演满头省略号。 梅普打开电脑,在搜索引擎上打下“荒凉”与“偏僻”两个词条。为他端茶的助理觉得滑稽:“导演,您这想拍的是鬼片吗?”梅普不置可否,淡定地搜寻着网页上的信息。蓦然间,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这网页上的实地照片和副导发给我的,是一个地方吗?” 助理凑过来看:“标识的是一个地点。”助理小心地接过导演的手机,点开那些视频。“这些视频加了后期效果,而且都选择了适合取景的角度,而网上这些照片,像素不高,取景也是死亡角度,也没有调过色。” “那还是得亲自去看看才行。”梅普圈了一个地点,发给副导演,“我明天先去这个地方看看。你再帮忙找一找还有无合适地点。辛苦你。”他在好友列表上看了看,锁定了邵瑛武的名字。 邵瑛武争取的角色是男主人公时寻,他沉闷寡言,善于忍受,直到被退学前都是耐力极强的长跑运动员,背负着沉重的过往,却仍守着一颗善良又温柔心的青年。对此要求沉淀丰厚与强烈敏感的共情能力的演员。 邵瑛武在自我介绍时说道:“更重要的是,我有着丰富的路边摊经营烧烤的经验。” 其他的工作人员闻言都憋不住笑,只有梅普露出不以为意的微笑:“请开始你的表演。” “小邵很擅长这种心理活动很丰富,但外壳坚硬的角色。”梅普的左手托着下巴,思考得很用力,“这可能跟他的气质有关,他心里藏了一个世界,但保护壳非常厚重,要逼迫到一定的程度,才会裂开一条缝。但同时他会向外渗透出非常深情的能量,很轻易就将人打动。”他向助理分析着,“从另一角度上讲,这样的人是极致的单纯,极致的深情。” “您是在说邵影帝这个人吗?”助理笑道,“但他之前拿影帝的角色,却是一个花花公子。” 梅普意识到助理话里的意思,挪揄道:“我知道你们有在说,他那个影帝是假的,花钱买的。对不对。” 助理赶紧摇手:“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 “深情人,滥情相,最难演。”梅普的表情变得凝重,他放下手机,“你帮我问问小邵明日有没有安排,叫他一起去。” 影帝的作业 天公倒了几日夜的雨,在邵瑛武放假那日终于放晴。他在公司楼下等车,只见他全副武装,裹满了朱奈要求的保暖衣物,下到羊毛袜子,上到羊绒帽子,若不是他强烈拒绝穿羊毛内裤,今日邵瑛武外号就要从邵大鸟变成邵咩咩。 “咩咩……赵乐她毕业设计那头奶牛。” 邵瑛武灵光一现,拿出手机看了,距离赵助理的一周假期结束还有两天。 不远处传来两声车鸣。 那人拉下车窗,摘了墨镜,朝他点点头。 邵瑛武朝他走过去。 “光哥。”他打开后座车门。 “坐前面。”余光叫他,态度坚决。 邵瑛武与他沉默僵持了一分钟,顺从地打开车前门。 “光哥你换车了?”邵瑛武心想,上次余光来接人,还开着某莎拉蒂某个很贵的系列车,至于是哪个系列,邵瑛武也不求甚解。这次开的车显然是稍有些富裕人家中常见的代步车牌子。 余光说:“你姐姐说车子而已,方便代步即可,在此之上追求更多,就显得冤大头了。” 邵瑛武不服气:“我姐姐不知道车子的品牌也是男人身份的象征吗?” “她说的很对。” 车子沉默地向前行驶。 “小武不买车吗?” “房贷还没有还完。” “光哥送……” “谢了不用。”邵瑛武飞快说完,从口袋里摸出耳机,“光哥您每次都问这个。” “你也每次都这么回答。”余光瞥了他一眼,“车子里开暖气了。” “谢谢光哥,我不热。”邵瑛武戴上耳机,“光哥我睡会儿啊,到了叫我。” 余光无奈地应了一声,这个弟弟每次都这么不近人情。 车子穿过满街的钢筋铁骨,从水泥路开到青草坪,轮胎压着坚硬的石头滑向湖边的泥泞小径。这是只容一车通过的空间,两边被高木绿林层层包围,土地里本来长满野花野草,每年的这个时候,会有专人清理,空出一条道路,因此土面柔软,车子只能缓慢前进。加之近日大雨刚过,湖水上漫,使得通行更加艰巨,一颠一沉仿佛白发老人拄拐挪步。 磨了近二十分钟,车子从沼泽中爬出来,这头与自然格格不入的怪兽扯着低吼声开进了林子里,豁然间,视野变得开朗。他们来到了一片广阔平原,中央矗立着一幢竹木材质打造而成的双层别墅,别墅外头挖了一个环形水池,接着从山谷里滴落的山泉。泉水在水池中走了一圈,沿着池边特意留出的细孔渗出,一直流进十几米以外的湖内。 车子停在了外围,与一排车子并列。邵瑛武下车一看,车子是统一的黑色,井然有序如蝙蝠并立,十五辆车子森森然匍匐在林荫之下,颇有一股蓄势待发的气势。邵瑛武延着车队向别墅的入口走去,余光在身后默默跟着,两人在某一处默契停下,不约而同地笑了。 “粉红色的吉普。” “很可爱。”余光说。 邵瑛武瞥了他一眼:“我姐的,你都觉得可爱?” “我只是实话实说。”余光一本正经。 邵瑛武“切”了一声,踢开脚边的石头。 “小武——”一声熟悉的呼唤轻飘飘地传来,邵瑛武的姐姐邵瑛染踮脚尖伫立在池子边朝他们招手,齐耳的黑色短发让一阵风吹成群魔乱舞的模样,但那张如鹅蛋般洁白丰润,不施脂粉的脸颊依旧可爱。 更有一阵风吹过。 邵瑛武愕然发现,余光不知何时已经到达了尽头,做作地脱了西装给他姐姐套上。 “……”邵瑛武惊恐道,“我是在拍鬼片还是在看狗血偶像剧?” 喃喃着,他也快步过去,与他俩会和。邵瑛染抬头打量自己的弟弟,他似乎瘦条了不少。她习惯性地捏了捏弟弟手臂的肌肉,并将手伸向他的大腿时,邵瑛武激烈地躲开了。 姐姐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无辜地看了看弟弟:“怎么了?” “姐姐我觉得我年纪也不小了。”邵瑛武摸了摸鼻子。 邵瑛染闻言心下了然,双手叉腰,作势要教训弟弟:“我是你姐姐,你身上有多少块骨头我比你还清楚!” “那可不……”邵瑛武低着头,“你是学医的。” 邵瑛染说:“我就是不学医,我也想摸就摸!再说——”她将他四肢与腰背的肌肉摸了个遍,“我又不是占你便宜,检查一下你最近有没有锻炼身体,是不是又偷懒!” “爸妈来了吗?”邵瑛武别开眼神,试图转移话题。 邵瑛染说:“爸来了,妈还没到。她半个小时前告诉我,尽量在半小时内结束那场庭审。”她拢紧身上的外套,挽着余光的胳膊往室内走,“太冷了,我们不要在外面受冻。” “你不管你亲弟弟了吗?”邵瑛武嘴上抱怨,两条腿顺从地跟上,“姐,你怎么还穿着白大褂啊?” “刚从手术台下来,怕迟到就没来得及换。”邵瑛染怕余光冻着,身体紧紧贴着他,头也不回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今年人来的比往年少,爷爷有点生气。爸叫我来帮忙缓一下气氛。” “也是,姐你比较会搞笑。” “什么搞笑,我那叫幽默!”三人进了室内,迎门是一面硕大的屏风,大约能遮住并排站着的十个人之长,纸面上绘着百佛诵经图。邵瑛武从屏风的右边绕过,发现屏风后边站着十几个人。他们跟小学生似的排成一列队伍,见了他们,无声地点头致意。邵瑛染低声说:“刚刚大伯在里面被爷爷训了好久。” 邵瑛武见惯不惯地点点头,跟着邵瑛染往他们的房间走,关上门,俩姐弟才敢用正常声音说话。 “你作业准备得怎么样了?”邵瑛染将西装外套递还给余光,他们的房间是一个通铺,一家四口苦行僧一般的挤在一个二十平米的房间里,中间用一袭竹帘隔开,分成男女两处,地上也只留竹席竹枕,平日吃坐皆在上头,只有晚上睡觉时才会从柜子里拿到一床棉花被子。 按照惯例,他们只会在这里住上一天,倒也不觉得辛苦。 邵瑛武席地而坐,将耳机塞进背包里,答道:“不好不坏。” “这是什么形容?”邵瑛染坐在弟弟对面,“你当时做出了比较复杂的选择,不像我,我只要提供数据和证明就好了。” 余光在姐姐身边坐下,他这次穿的质地柔软的休闲裤。上次陪邵瑛染过来时因为穿的太过正式,西裤过于紧绷,无法自然跪坐,他为此尴尬了一天。 “作业是什么?”他看了看邵瑛染,“上次你告诉我说来话长,下次再说。” “有吗?”邵瑛染若有所思,“我说过这话……”倒也不是装傻,她也不太明白。邵瑛武说:“确实很复杂,说实话,上学的时候老师布置的作业,你会去想为什么要做这张试卷,这张试卷对我的人生有什么意义,这样的问题吗?”他看着邵瑛染,示意她回答。邵瑛染不假思索:“我不会专门去想,但老师布置作业,是为了帮你巩固知识,提高分数,能够考到一个好的大学,谋求更好的出路。” “你这是模板回答,太客观,没有你的主观性。”他看向余光,余光莫名被卷入姐弟聊天,下意识答道,“我没上过学。” “那你怎么考的大学?” “私立大学,从小家教上课,偶尔有作业。” “……”邵瑛染挡在余光面前,质问弟弟,“他跟我们条件不一样,我们普通人不就是得老老实实读书考试工作,这有什么意义可想?” 她恍然大悟,“你就是整天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才会大学毕业以后去当了艺人!我要告诉妈!” “你不要挑拨离间好吗?邵女士。”邵瑛武表面淡定,“这是两个人之间的决斗,你休想开外挂!” “才不!”姐姐做了个鬼脸,“你当时说服妈的时候,就是用了什么‘寻找人生意义’之类的假大空借口吧。我要告诉妈,让她别惯着你,让你去她手底下做律师助理。” “你谋杀我——”邵瑛武指着她,气愤道,“你想让我从月入几十万堕落成月入两千没社保,从富裕水平直降亡魂,最毒妇人心呐!” “你俩怎么又吵起来了?”一身黑色西装的棕发大美女拉开房门,手提包随手放在门后,气势昂然地越过三人,踉跄几步,倒在竹席上。邵瑛武推了推她,小心地喊了声:“妈?” “欸——” 邵瑛染把欲起身的余光按在原位,自己爬过去,摸着她妈的腕子:“又没吃饭。” “家宴下午四点开。”邵瑛武看了一眼手机,“还有四个钟哦。” 邵妈妈摆摆手:“没事没事,去找你爸,他衣服和包里总会有那么一两块巧克力。” “我这儿有压缩饼干。”余光从自己包里掏出来一块“小板砖”,“硬是硬了点,但是很抗饿。” 门再一次被拉开。 “马上轮到我们汇报作业了。”邵爸爸站在门口,“收拾一下出来吧。” 几人纷纷起身。没有汇报任务的余光在邵瑛染耳边轻声问道:“所以作业到底是什么?” “嗯……”邵瑛染眨了眨眼,说道,“说来话长,下次再说。” 婚礼之路 邵瑛武必须去看一看那两个女孩。 被爷爷赶出大门,甚至所有人都不得送他离开,邵瑛武在自家爸妈心疼的眼神中,艰难地越过沼泽。 “你建立了羁绊,又不曾珍视,他人是他人,自己是自己。”他从未见爷爷如此动气,“你当初选择了这条路,就要负责到底!滚出去!” 那就是他完成不好的作业。 邵瑛武悻悻然地踩着草坪一步步往回走,他不记得路,也不知该去哪里。打车也打不到,这种时候只能叫朱奈来接了吗? 手机适时地发出声音。 梅导演的助理问他要不要陪同梅导演一起去采景。 “我去,你们在哪里?” “我们准备晚上开车先过去。”助理告诉他,“需要的话,我这边帮您在梅导隔壁订好酒店。” 邵瑛武抱紧手机:“我可以跟你们一车吗?” 还好临走前顺走了余光给的压缩饼干,邵瑛武和梅导演坐在一起,相对无言。 副驾驶的助理和司机位的安sir更是不敢说话。 “武口镇。”梅导演打破了寂静的空气,“我的老家,八岁的时候我就和父母搬离了那里,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回去。” “我以前去过那里。”邵瑛武说,“我记得那里很荒。” 梅导看了他一眼。 “没有公共交通,路面坑坑洼洼,荆棘丛生。” 梅导冷哼一声:“你说的也对,不过那是以前了,你是什么时候去的?” “十八岁那年。”邵瑛武说,“有点私事。” “既是私事那就不过问了。”梅导故意大声说道,“不过我听说,现在不一样了。” “火车通进去,山路也修平了,甚至有了批发市场。”梅导说,“想必生活应当都过得不错了,我记得当年村里没有水果卖,我们这些小孩都跑到山上去摘果子,夏季时候李子最多,酸酸甜甜,倒也止渴。” “听起来是一段很快乐童趣的时光。”副座的助理说道。 梅导斥责道:“荒谬,那时候吃不饱,才以摘果子为生,哪里快乐!” 助理被他吓得噤声,不敢再多言。 梅导不禁感慨:“听说现在的孩子还有的得了挑食病,以前我们是能果腹的东西,皆来者不拒。”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邵瑛武,“你那小助理呢,我记得她曾经告诉我,是与我同乡的。” “请假了。” “什么事?” “家中……出了点事情。”邵瑛武想起那张纸条,“她没细说。” “你也不问?” 邵瑛武支支吾吾,不知该回答什么。 梅导点点头,一脸了然,不再追问。 车子一路驰行,路程很长,中间助理和安sir换了一次驾驶,直到凌晨五点半,他们才到达导演助理订的据说是当地最好的酒店。 “被封了?” “据说是出命案了。”助理打听归来,交代的工作没完成好,他也很着急,“附近还有别的酒店,但条件没这家好……” “他没有别的房间吗?”梅导问,“整个酒店都要封?” “嫌疑人在逃。”安sir回头说道,“我混进了他们本地的群里,现在讨论热火朝天。” “怎么说?” “说是一个父亲为了他妻子的遗产,跟踪,然后捅了他女儿。”安sir盯着手机屏幕说道,“最新消息是女儿在icu昏迷不醒,还在抢救中。但是那个父亲跑了,所以警察把整个酒店都给封了。” “世风日下——”助理感叹。 梅普摇摇头:“这种事情,还是等警方通报……助理,你去订房间,我和小邵小安先去四处看看。”最年长者做出了安排。 如今天还未亮的彻底,除了做早起工作的人,街上稀稀寥寥,倒也方便了这“两个名人”四处闲逛。 “小邵,怎么了?”梅导注意到身边的邵瑛武,自刚才下车时,情绪便比车上低落很多。 邵瑛武口袋里紧紧攥着手机,紧紧抿着嘴,摇了摇头。 “这里是月光墟。”安sir将从本地群里得知的信息介绍给两人,“晚上月亮升起时开始营业,月亮落下时收摊。” “那我们真不赶巧。”梅导望着天边冉冉升起的太阳,“月光墟,都卖些什么?” “主要是二手品,也有淘古董的,再有就是宵夜小吃。”安sir突然脸一红,“哎呀——”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他在梅导的眼色下纠结了好一会儿,说道,“他们说有需要的话,可以牵线去一些风俗店。” 邵瑛武愣了愣,不禁问道:“什么是风俗店?” 梅导拍了拍邵瑛武的手臂,说道:“一些贩卖世俗风流的商人。不必介意,咱们接着往下走。” “安sir,我这儿有个地方,你帮我看看是在哪里?”邵瑛武发了张地图给他,回头与梅导解释,“我认路的本事没有安sir熟络。” 安sir将这地图放大,这是武口镇的地图,图中月光墟,武口市场的位置标识清晰,唯有一处地方打了个星号,这是什么地方?他正疑惑着,又收到他邵哥发来的文字消息。 “带去这里——” 这是要做什么?安sir虽不解,仍老实做好自己的工作,领着两人前进。梅导好奇,以为是邵瑛武事先做了功课,不置可否地跟着走。星号标识的房子离他们所在的地方不远,穿过一条小吃街,再拐几个巷子,巷子多是一到两层的平房,寻常的乡镇群落。穿过一层一层的灰白色,豁然间,一捧捧鲜绿撞进眼里。梅普情不自禁地驻足门前,探出院墙,垂悬于壁的月季藤蔓上挂着露珠,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印下斑斑星点,发绣的铁门遮掩着房子里的郁郁葱葱。更迷人的是绿叶丛中,金色的蝴蝶栖息在蓝色的月季花瓣上,抬眼间,她眼下只余淡漠和茫然。 也许是意识到他们的视线,金发女人毅然抬手,将喷涌而出的水龙直冲于外。 邵瑛武和安sir本能地向一边躲开,剩下看痴的梅普结结实实地受了一身水。 女人放下水管,凛然眼神直视着他们。 梅普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手指向后将头发梳成背头,他径直走近那扇铁门,一只手无畏地穿过缝隙,热情地说道:“我叫梅普。”地上水流仍喷涌不止,一股股地漫向门外,淹没了女人的赤足,和梅普的皮鞋。 女人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狼狈的样子,那双手卡在门里,拔不出来似的。她嘴角微微上扬,转身去了院子一角,再回来时,手里的水管变成了一把剪子。安sir心里一紧,下意识要冲上去“护驾”。下一刻,从藤蔓间露出了女人的另一只手。 一朵白色的月季。 “今年的最后一朵。”女人将剪下来的花枝插进梅导手心里,“就送给你吧。”她侧着头微微一笑,金发上落满了晨光。 浪漫的花香迸发,似乎能让人忘记一切世俗,陷入风流。 “您是赵乐的母亲?” 妖姬为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两人端上白水,另一边,梅导正借了卫生间清洗自己。 听了邵瑛武的问话,她并没有回答,但也算默认了。 邵瑛武舔了舔嘴唇,先自我介绍:“我姓邵。” 妖姬的手一顿。 看到妖姬的反应,邵瑛武直接开门见山了:“7777——39542766。”他观察着她的表情,“您还记得这串数字吗?” “听起来是一个电话号码。”妖姬淡淡地说着,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她抬了抬下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邵瑛武,“那是什么?” “邵先生的联系方式。”邵瑛武说,“如果您忘了,可以查一下通讯录。” “出现在我的通讯录里的可不是什么好人。”妖姬翘起腿,心中了然,“我知道你是谁,你来做什么?” 邵瑛武低垂着眼眸,陷入了沉思。 他不知该不该直接暴露身份。他的作业——他的助理——他的友人。邵瑛武心中衡量着,下一句话说出来可能导致的利益得失,更重要的是——他对一些感情,会有多大程度的破坏。预示到了一些悲剧的可能性,他在心中反复斟酌着。 “我答应过你,会对赵乐保密。”妖姬说道。 安sir听出这是自己不该知道的事情,自觉起身去了外头。 卫生间里,水声不断。 “十八岁那年,我来到这里选择,赞助了两个女孩读中学,后来又赞助了她们读大学。”邵瑛武说道,“她们是这个荒村里唯二两个考上大学的女生。其中一个就是赵乐。”妖姬默默听着,等待下文。“当时我说无条件赞助,但现在我希望她们能帮我一个忙。” “嗯。”妖姬撑着下巴,温柔地应了一声。 邵瑛武在她柔和的眼神下,逐渐地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 “我不是想要还钱,而是,这是我的一个任务,我需要知道一个答案。就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对她们的意义是什么——” 十万块钱 “哦——”妖姬恍然大悟,“你是要她写一封感谢信?” “不是。”邵瑛武连忙摆手,“不是这个意思。”他听着卫生间的水声停了,急的面红耳赤,“这是我们家族一个传统,如果不能求到这个答案,我就要被剔出族谱了。” “听起来很严重。”妖姬也露出为难的表情,她陪着思考了一会儿,天真地问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赵乐呢?” “啊?” “虽然她现在还在昏迷,但如果你着急的话,不妨去找她。如果她能醒来的话,你就能第一时间问到一些答案。如果这个答案对你有用的话。”她接连用了几个假设,平淡无奇地说出了一件骇人的事情。邵瑛武的心仿佛被一柄重锤重重地砸了几记,呆若木鸡。 “您……您说什么……” “你还不知道吗?她前几日被她的‘自称父亲’捅了一刀,现在仍然昏迷。”她快速站起身,摸着自己的腰腹,“好像是捅在了这里,总之不可能是心脏。” “她在哪个医院?” …… “幸好小邵背的包里还有一套衣服。”梅普上身套着一件过于宽松的羊毛衫,下身一条紧巴巴的牛仔裤,回到了客厅里。他摸了摸自己的肚腩,感慨道,“不愧是艺人,身材都这么好,看来我也得勤于锻炼。” “他去医院了。”妖姬原封不动地将邵瑛武没喝过的白开挪给梅普。 在卫生间听到了后面几句对话的梅普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您的女儿一定会恢复健康的。” “不是亲生的。”妖姬说,“活着也好,死了也罢,都是她的选择。” 邵瑛武的理智尚存,离开时还喊上了安sir。 “我租了一辆摩托车,邵哥。”安sir向他换了换手机,“在本地群里,有一个女孩说她就住在这附近,待会儿就将车骑过来。” 邵瑛武沉重地点了点头,心里不禁想道,自己表面风光,不食人间烟火,实则一旦被流放则废物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能对她们有什么意义吗? “嘿妹子——这边——” 王荣荣骑着电动车停在两人面前。 “钥匙给你。”王荣荣下车,看一旁的邵瑛武身材高大,丰神俊朗,饶是不痴迷追星,也莫名觉得他有些眼熟,“你们是外地来的吗?” 邵瑛武抬起手臂挡住脸,背过身去。 “是啊。”安sir上前一步,遮住他,说道,“我这个兄弟有点感冒。欸您这租金一个月只要十五块钱吗?” “是的,您转我爸那账户就行。”王荣荣笑得开朗,也没再去看他,对着客人打趣道,“你们外地人长得还挺帅的嘛。” “您别夸我,夸的我不好意思问您联系方式了。”安sir也开着玩笑回应。 王荣荣笑得羞涩,却很是自信地扬起头道:“您想租车联系我爸就行,我只是替他打一下工。至于我,我已经有对象啦!” “遗憾,真遗憾。”安sir故作惋惜地摇摇头,“您这怎么回去?” “我来这边正好有点事。”王荣荣随意指了个方向,在他说出下一句话之前,果断挥手告别。 安sir跨上车,只见自家邵哥用一种很奇妙的眼神盯着他。 “邵哥……您不是急嘛?” “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熟练……哦,您是说撩妹吗?”安sir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邵哥,我这也不是撩妹啊,就是普通的聊天。” “普通吗?” “挺普通的。” “哦。” “您上车吗?”安sir手拿着安全帽,眨眨眼,颇有些犹疑,“还是您——” “你会骑?” “会。”安sir十分得意,“我以前还组过车队。” “登记了吗?” “没……”安sir气势虚弱,“中学那会儿玩的……” “没登记那就是不会。”邵瑛武勾勾手,催他下来,“你在后面指方向,自己夹紧,不准碰我。”他长腿一迈,戴上安全帽,启动引擎,“出发——” 摩托车朝前方轰然驰骋,排出一长串愤怒的尾气。 靠着安sir在风中凌乱的大嗓门以及邵瑛武卓然的技术,一阵兵荒马乱后总算到达了医院。安sir顶着一张友善脸从护士那里问到了icu的位置,并意外得到了一个信息。 “赵乐的家属,你们费用才交了一半,再不补交做手术人都要死了。要是不想救就把人拉走。”护士一脸的不耐烦。 邵瑛武闻言,让她把账单取来。 原来赵乐送来时伤及内脏,失血过多。有人替她交了输血和住院的费用后,就没继续交费,切除和修补内脏的手术迟迟未做。 “多少钱?” 邵瑛武问她。 “零零总总加起来,扣除医保还要再交十万。” 邵瑛武掏出卡来。 护士利落地办理缴费。 “请您输入密码。”她趁邵瑛武低头输密码时,多看了几眼,问了句,“你们和那女孩是什么关系?” “同事。”安sir说。 护士收回密码机,在电脑上操作着,摇了摇头说道:“这世道,有钱才有情。刚送来时说是两个朋友,十万死活掏不出来。不过也是,在武口镇工作的人,十万……得做几年才做得回本。”她办理完业务,将卡还回来,说道,“我通知医生了,他们也急着要给那姑娘做手术呢,估计一个小时后送手术室,四楼,你们从右边坐电梯上去就行,记得小点声,别吵到其他病人。” “好嘞,谢谢您。” 两人进了电梯,安sir按了四楼。 安sir瞥了一眼他邵哥沉重的表情,试图转移话题:“有钱了那女的就热情了,个老妖婆。” “十万,对你来说,是多还是少?”邵瑛武低声问道,“说具体点。” 安sir抽了抽鼻子,说道:“邵哥,您一个月给我开8k,外加一些补贴,一年我能赚到12万,但是我的房租——我是跟人合租的两室一厅,房租一个月我要给1k2,加上一些吃喝拉撒,我不抽烟不喝酒,零零散散的花费加起来,我一年能存下1万。” “所以十万对于你等于十年。” 电梯门打开,两人顺着头顶的指示方向走着。 “您如果想知道对于武口镇的人来说……我看过沿街的小吃摊,他们一碗面最高不超过八块钱。”安sir压低了声音,他越说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咱们那儿,一个烤串两块钱起步,花不到十五块钱吃不到一碗带肉末儿的牛肉面。” “十万块对于这里生长的人来说,是死神的镰刀。” 两人守在手术室门口,此时手术室内的灯依然亮着。安sir出去买早餐,邵瑛武留在原地等着。他看这医院人来人往,躺在地上的是中年人,坐在椅子上的是孩子,跪在地上的是妇女,慢吞吞拄着输液架子挪去卫生间的,是老人,而青年人——他站起身,看着医生和两个护士将一个年轻人从手术室里推出来。 与此同时,赵乐被推进手术室。 手术室的灯依然亮着。 他的心脏被狠狠地揪紧,好像不会跳动,也不再呼吸。 此时该祈祷嘛?那个跪在孩子面前的妇女在祈祷什么,那个躺在地上的中年人在梦想什么,那个孤独去卫生间的老人又在想些什么。邵瑛武握紧了拳头。 “病危通知书和手术知情通知书你们签一下字。”年轻的护士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赵乐的家属吧?” 手术室前只有他一人。 “不……我是她……”我是她的谁? 护士不想耽搁,将笔塞到他手里:“你现在写一份授权委托书,证明一下你为签字负责。病人情况特殊,你赶快点。” “好。”邵瑛武果断签字。 手术室里一个护士探出来询问,两人相互点了点头。手术室的大门关上。邵瑛武知道,手术开始了。颤抖的手指挣扎到最后一秒,将每一个字写完,他的额上冒出一滴滴冷汗,眼前一片发虚。年轻的护士拿着资料跑开的瞬间,邵瑛武瘫坐在椅子上,望着灰色的天花板,一阵头晕目眩。 “邵哥——邵哥——” 他听见有人在喊他。朦胧中,他看见赵乐的脸,回过神来,却是安sir焦急的面孔。 “没事,别晃。”邵瑛武挣开他的手,“低血糖而已,你不是去买吃的了么?” “对,您赶紧填一口。”安sir将牛奶吸管塞进他嘴里。 邵瑛武缓过神来,看着那袋子白花花的包子,轻声说道:“看见外头那些躺地上的人了么?请他们吃吧。” “我想他们不至于穷到包子都吃不——” “不是这个问题。”邵瑛武摇摇头打断他的话,“你就说,吃饱饭了,人都会好起来的。我不知道怎么说,反正,重要不是包子。” 安sir抬头眨了眨眼,自觉取出一个包子塞嘴里,冲着邵瑛武笑道:“好。” 然后邵瑛武开始闭目祈祷。 他本不信神明,但面对脆弱的生命,他愿意成为信徒。 于是选择了被杀 不知今夕何夕,只觉得阳光有些刺眼。眼皮上的热度灼烧着眼球,那股温暖一直流淌到蓬勃的心脏,每一次起伏和跳动,是生命舞蹈时落下的鼓点,灵动有力的活跃着。 赵乐听着鼓声,风声,音乐声,脚步落地的声音,缓缓睁开了双眼。 天花板是木质的,柔和踏实的棕褐色落入眼帘,好像确实活在了大地的怀抱中。 活着。 还以为死定了。她想着,脸上没有束缚的呼吸面罩,她在自由地呼吸。但是大脑以下,是一片空虚,连麻木带来的刺痛都感觉不到。 或许我已经死了。她想着,却能感受到温热,或许还活着。 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搞不明白。她眨了眨眼,听见大脑之外,有其他的响动。 “麻药应该已经过了,怎么还是不能动?”有人在说。 “这是正常现象,缓解一段时间就好。” …… “们说话她听得到吗?” “的……她的大脑已经……意识。” “赵乐?乐啊……乐啊……听得见吗……听见了你就眨眨眼。” 赵乐使劲地闭上眼睛,又猛然睁开。 “哦,听见了。” 声音于是渐渐飘远,远到她一丝都捉摸不到。 病房外,医生告诉邵瑛武,由于失血过多,她的脑部神经系统无法一下恢复到正常状态,需要休养一段日子。 “会失忆吗?”邵瑛武想起自己曾参演过的某个剧本。 “哦,那倒不至于。”医生煞有其事地介绍,“人类的大脑比我们想象中的坚强,更何况她并不是脑部直接受到伤害。” 邵瑛武握住医生的手,诚恳道谢,并表示不久将送上一打自己的亲笔签名照以贺医生之女十八岁生日之喜。 医生腼腆地低下头,说道:“谢谢你,不过,我能不能要一张邵莲医生的签名。” 邵瑛武皱眉,声音尴尬到变调:“你要——我爸的?” “邵莲医生是外科界的神明。”医生老脸一红,“我自入行起每日每夜看着他的手术视频吃饭,无时无刻不钦羡邵莲医生的手法,神明救人也不过如此了。据说他的刀下,就没有失败的手术。” “你们不要这么夸张……” “而且,邵莲医生每年都会腾出五十个免费手术的名额,五十个啊!专门用来服务家境清寒无力治病的重症病人。”医生两眼冒星星,“多么伟大的善人,说是医圣在世也不为过!” 邵瑛武撒开医生的手,无奈扶额:“行行行,我努力帮你要一张。”他打量着医生感激的表情,试探地问了一句,“那我的,还要不要?” “如果可以的话,也行。” 邵瑛武站在病房里的窗户旁边,望着白日喃喃自语。 “是我还不够火吗?我还不够努力,所以别人不稀罕我的签名照。也是,我是什么玩意儿,影帝?开玩笑,都不知道怎么就得了的奖项,我自己都不知道是真影帝还是假影帝。甚至都没有私生,听说朱奈带的一个新人出道一年都有私生粉,我怎么没人跟。看来还是不够火。不,可能是早就糊了,糊而不自知。算了,退圈吧。” “邵哥——” “邵影帝?” “别喊了,我明儿就开发布会退圈。”邵瑛武气冲冲回头,赵乐坐在病床上不解地看着他。 “您怎么又要退圈?”赵乐努了努嘴,“您退圈了,我工资谁开啊?” “脑子里还想着工资,看来确实没毛病。”邵瑛武坐回病床前,笑道,“你还敢跟我提工资,旷工几天了?自己心里有数吗?” “啊?”赵乐确实是心里没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邵瑛武问她:“你还记得多少?” “有把刀捅进我肾里。” 邵瑛武难受地咂咂嘴:“你别说这个,听得我肾疼。” “我梦见我妈了,亲妈。”赵乐说,她的眼神里没有悲伤,只是有人问了,她便回答,“我妈跟我说,李子还没熟,不能吃。” 邵瑛武说:“听说你亲妈的坟前有一棵李子树。” “嗯。”赵乐试着抬起手臂,仿佛工人搬运货物,将两只手移到肚子前,隔着被子,她感受到腹部的纱布材料,“这里好像不怎么疼。” “打着麻药呢。”邵瑛武说。他抬眼观察赵乐的表情,上头不悲不喜,空茫一片,此时可能并不适合回想那些刺激性的记忆。 “我……”他搜肠刮肚,试图讲一些温和的故事,再次开口时,他对上赵乐的眼神,她的嘴角微微翘起。 “邵哥,我在那些树上装了摄像头。”她的语气云淡风轻,“我打算在我妈妈的坟前,杀了他,或者被他杀死。” 他感受到气氛沉重,绞尽脑汁,也只吐出一句:“杀人……犯法。” 赵乐轻声笑了笑,但这声笑扯到了伤口,脸上的表情痛到扭曲。 “麻药快过了……”邵瑛武急忙起身。 “没事,已经不怎么疼了。”赵乐喊住他,“邵哥,我能跟你说说话吗?” “嗯嗯,说吧孩子,邵哥在这儿呢。”邵瑛武抓住她的手心,“你辛苦了,哥知道你辛苦了。” “又好像没什么好说的。”赵乐笑着,眼泪无声的落下,“邵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邵瑛武为她抚去泪水,沉着声说道:“乐啊,你邵哥我,我发现我不够关心你。”他语无伦次地解释,“你看你当邵哥的助理,邵哥也不是只把你当助理,邵哥把你当妹妹,但邵哥都不知道你会弹钢琴,还弹那么好,甚至养过一头叫咩咩的牛……” “你遇见这么困难的情况,不辞而别。我们都很担心,朱奈订了来这儿的车票,估计晚上就到。” “朱奈姐也来了?”赵乐讶异,“专门,为了我来?” “嗯。”邵瑛武说,“当然还要处理一些事情……”他焦急地问道,“比起她,乐啊,你是不是告诉邵哥,你有没有抑郁症之类……那种轻生的念头……” “没有吧……” “那你为什么想要……被杀死?” “因为您老说杀人犯法嘛。”赵乐笑嘻嘻的,“当时想着一刀捅下去,那个男的就完蛋了。但是接下来……我会变成臭名昭著的弑父杀人犯,您也会因为我上一些黑边新闻,我的养母也会因此蒙受污名,大家本来就生活的很辛苦,没必要因为我再……” “但是我死了,您再招一个比我能干的助理,我的养母会继承我的工资,在大家的同情下继续夜夜唱歌,那个男人也会被抓住判刑……” “大家都会有美好的未来。” “那你呢?”邵瑛武苦笑:“你就这么给自己判了死刑?想过我们的感受吗?” “没有。”赵乐果断摇头,“一个人从生活中消失,对于共同生活的人来说,可能一开始会有些不习惯,用惯的牙膏断货了,试试新的口味就好,偶尔回想起来,感叹一句‘曾经用过的牙膏味道还不错……’,但是买不到了也不会强求,因为新的牙膏照样很好用。” “好像有点道理……” “所以,只要习惯了就好。”此时的赵乐,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么悲伤,她勾着的嘴角没能传达出笑意,倒是她泫然欲泣的模样,让邵瑛武更加坚决地握紧她的手。 “不会哦。”他笃定地摇头,“在牙膏断货前,我会在家里囤上很多,我会向我的朋友们,粉丝们推荐,让大家都去买,这样他就会继续生产,不会断货。新的牙膏再好用,也不是我喜欢的味道,能理解吗乐啊……” 赵乐在自己脑海里构造的世界观裂了一个缺口,她绷在原地,瞳孔震颤着,思海中拼命地找补。 不是的——我本来就是被抛弃的人,没有意义——我的妈妈也是被抛弃的——人本来活着就没什么意义——死了也没什么关系,因为时间会将每个人的存在淡化成灰—— “邵哥——”门响了,安sir开门,拎着三个袋子放在墙边的桌上,问道,“是你叫的外卖吗?” “嗯,医生说有家麻辣烫还不错。”邵瑛武说,“我特意让他做了三个辣度的。” “您不是不能吃辣吗?”安sir拆开袋子。 “所以我的那碗是微辣。”邵瑛武被辣味呛到,忍不住皱了皱鼻。。 三碗汤底,一碗白底漂几丝红,跟白内障还红血丝似的,一碗红灿灿浓郁亮堂,香辣扑鼻,另一碗……红到发黑? 安sir仔细看了袋子上的标签:“变态辣再加辣。”备注上还写着,“你们店里最辣的程度。” “这碗下去,要出人命。”他客观评价道。 同样的香味窜进了赵乐的鼻子里,她的世界观被迅速修补,拼图以细胞分裂的速度迅速愈合,组合成了麻辣烫的形状。 “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 “不行——”邵瑛武按住她,“你得静养,清淡调理。” “不让我吃辣我会死。”赵乐面目狰狞,眼里射出豺狼捕食的凶光。 安sir乐了:“邵哥您知道她不能吃辣还点这个?” “生物都是向死而生的。”邵瑛武动用了自己的肌肉,将人按在床上,盖上被子,笑眯眯道,“放心吧乐啊,你的葡萄糖溶液待会儿就到——” 应该不是亲爹 山里总有人唱着:“归去来——归去来——”从幽幽林中飘然而至,不知是哪家仙女,或者魑魅魍魉。歌声总是拖的很长,和着缭绕的云雾在山顶上盘旋,久久不曾消散,夜夜不缺席。 姓赵的男人是城里开运输车的,在家中排行老七,姑且叫他赵七。赵七每日晚上将这城里的垃圾运到乡下的垃圾场,总有经过这座山头。 “归去来——” 太阳落山的时候,听着这招魂一般的歌声,只叫他脚下不敢松懈,油门踩到底,只盼望能快点逃离。 一日傍晚,他照往常一样开着车往乡下走,车里放着一台二手收音机,一米多长的天线从打开的车窗往天空探去,车子里回荡着因为信号卡顿而错拍的dj鼓点。赵七的脑袋小鸡啄米似的跟着晃啊晃,嘴里叼着一根烟,烟灰落在路边买的牛仔裤上,也不觉得烫。 平日运垃圾赚不到赌本,工头今天早上又以他迟到扣了工资。生活到处不痛快,前几日他一起打牌的赌友送了他一包糖果,他尝着味道不错,有种登仙之感。赵七琢磨着回去找赌友再买几包。 如此想着,脑海里又开始回味糖果给他带来的美梦。梦里他有套大房子,房子里有个老婆,老婆长得比工头的老婆还漂亮。老婆给他买新衣服,衣服口袋里掏出来全是钱。然后他拿着那些钱又去买了个老婆,妻妾成群,儿孙满堂,逢赌必赢。 青烟散去,一声尖叫刺破他的美梦。赵七恍然间踩下刹车,一声刺耳过后,尘埃落定。他出了一声冷汗,整个人清醒过来。赵七急忙忙下车,车前倒了个女人,女人身下没有血,看起来没有受伤,这让赵七稍稍放松了些。女人穿着一条白色的吊带睡裙,裙摆因为她的姿势被掀到大腿间,露出细长的肢体和洁白的皮肤。赵七脑子里嗡的一声,他凑近女人身边,理智逼着他叫醒女人,但女人一动不动,仔细一看,她的脖子与手腕都有发红的勒痕。 “是从山上下来的吗?”赵七迷惑了,与此同时,女人沉睡的侧脸让他手足无措。遵循着本能,他抱起女人,把她藏在垃圾里面,趁着夜色无人,车子一去不回。 他带着女人回到老家山上。当时父母双亡,大哥二哥早夭,三哥去给城里的小姐当入赘女婿,四姐五姐早早嫁人,除了一个智zhang的六哥住在家中唯一一套老房子。他回家,理所应当地将智力残缺的六哥赶去了猪圈住,天上掉下来的媳妇绑在房间里,他照样每日赌博,时而输,时而赢,日子平平淡淡。 “男人嘛,在外有多浪,都得记得家里有个女人。”他常这样说着,一时间村里的人都将赵七当作那绝世好男人,三姑六婆无一不夸他,夸她女人是好命女,还骂她老想去外头搞别的男人,不要脸。 后来,女人怀胎七月生了个闺女,便不再想去外头搞男人了。但是她生不出儿子,身体也因为生孩子而渐渐虚弱,男人便时常在外头搞女人。三姑六婆时常惋惜,说是那好命女不知好歹,忘恩负义,不给赵家留后。 女人拖着病体活到女儿上学,便郁郁而终。男人终日不着家,回家便是喝个烂醉,折腾闺女,后来闺女也跑了。 赵乐在梦里又回到了小时候。妈妈睡着了,她便在院里帮叶子婶择菜,听着她叶子婶掰一棵菜叶讲两句的,把她妈妈的事儿告诉她。 “你妈跑好几次都没跑成,后来发现有了你,就再也没跑。”叶子婶告诉她,“你一定要好好报答你妈。” 赵乐不懂什么叫报答,叶子婶就掰着手指给她数:“你看啊,你以后嫁人,挑个老实的婆家,别整日来烦你妈,再努努力,生个大胖小子,这样村里人都会夸你妈生了个好闺女。” “可是——我妈让我小心男人,如果有机会就别嫁人了。”赵乐说。 叶子婶脸色一变,惊恐地低下脖子看着四周,幸好隔壁的麻将声够亮,没让小孩的声音传出去。她“嘘”了小孩好几声,小声斥责:“乐乐,这种话不能乱说,女人就得嫁人,不嫁人活不下去,还会被人骂。” “哦哦哦——”赵乐也惶恐地低下脖子。 叶子婶转念一想,探了声气,轻声说道:“你妈会这么想也不是不能理解,但人一辈子,过得下去,那一眨眼就过了,跟男人犟,就是跟自己添罪受。” 接着叶子婶又讲起她女儿在婆家的事儿了。 光怪陆离间,赵乐看见麻将房子里走出来个男人,那男人有一双毛茸茸如同钢筋铁骨的手臂,那双手臂挥舞着,银光乍现,她的腹部开始往外喷血。 赵乐仿佛整个人被摔到地上,震醒过来。 一睁眼,门被打开,男人就站在门口,挡住了背后的灯光,咔吱一声——锁上了门。 赵乐坐起身来,下意识地捂住伤口,屁股往后挪。 “想杀死我是吧?”男人摘下伪装的鸭舌帽,露出一张黑黝黝的憔悴的脸,他一步一步地靠近,在赵乐的病床上坐下,“嘘——别声张,我不杀你。” “你想干什么?”赵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透露出心里的害怕。 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木盒,他打开木盒子,在赵乐震惊的眼神中,取出盒子里的锦囊袋子。 他得意地冲赵乐笑道:“认得这个吧。” “你不是人……”赵乐被气到失语。 “你们母女俩玩的一手把戏。”赵七将袋子往赵乐面前晃了晃,在赵乐伸手时又迅速收回手里,就像在逗狗玩一样,乐得他咯咯直叫,“真有意思,你以为藏起来我就找不着嘛?” “你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吗?” “我知道,我看过了。”赵七的表情被愤怒充斥着,“两束绑起来的头发,是你妈和她那个奸夫吧!” “不给我生儿子,还背着我偷人,你这个做女儿的,还帮着那个贱人偷情!”男人怒不可遏,冲着赵乐疯狗似的吼叫,“我养着你们母女,你们就这么报答我?两个贱人!那个奸夫是谁?说!绿我赵七的女人,我要杀了他!” “没有这个人。”赵乐淡淡地回答,如一阵轻风吹过。 赵七看她冷漠的眼神,怒气上涌:“不可能!”他忽然想到什么,冷静了下来,讥笑道,“我明白了……你果然是她和那个奸夫的种,帮着你那个亲爹说话,是不是?” “我不知道。”赵乐的眼神瞥到门上的转锁动了一下,她冷静道,“你不要乱说,我妈跟你不一样,她才不会去乱搞!” “我乱搞?我乱搞还不是因为你妈生不出儿子!”男人踢了病床一脚,“你是不是要挨打才肯说实话?”他作势抡起手臂。 赵乐大叫一声:“好!” 男人被她这一声给叫愣住。 “我说。”赵乐只觉得这一声奋力的嘶吼,似乎把她的伤口扯开了,此时正隐隐作痛。她两只手叠在一起,紧紧地捂住纱布。她抬起头,满脸冷汗,仍扯起一个笑容:“我告诉你,我是谁的孩子——” 男人抡起的手臂仍停留在半空,拳头顿准了赵乐。只要赵乐说的不能让他满意,下一秒,这一拳可能就会砸碎赵乐的脑袋。 不知是谁忘记关窗,冷风偷溜进来,刺得人生疼。 这里是三楼的病房,从窗户跳下去有几成活路?赵乐心里盘算着,注意着男人的动作,一边慢慢地下了床。 “你想干什么?”男人扯着她的手臂要她回到床上。 赵乐试图甩开他,但男人的手掌手铐似的死死禁锢着,她动弹不得,只得服软陪笑道:“我要去倒点水喝。” “饮水机在门外,你别想溜走!” 赵乐嗤笑一声:“我这是高级病房,饮水机就在门边。” “现在不喝水是会死么?”赵七完全不理她,“是不是想偷溜去门边,趁机开门喊人?” “那我会被你一拳抡死在这里。”赵乐说,“就像你当年对我妈那样。” “胡说!”男人气急败坏地叫骂,“当时明明是你把你妈给杀了,为了掩盖罪行,还把她给埋了。” “我把她埋了,你去挖坟。”赵乐无奈,“你图什么呢?我都告诉你,没有什么奸夫!” “没有奸夫你哪儿来的钱?” 赵乐笑了:“你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什么奸夫,偷情的,纠缠我这么久,就是为了钱吧。” “少废话!”男人一把掐住赵乐的脖颈,逼问她,“你妈藏的钱在哪里?” “嘿嘿……”赵乐指着他手里的锦囊袋子,努力地咽着气,说道,“这个,就是钱……” 男人的眼里迸发出杀意,突然,门被踢开,邵瑛武飞快冲进来,一只手掐紧赵七的肩膀,脚一蹬地,另一只手顺势给人往地上来了个背摔。 赵七挣扎着,被紧跟在后的安sir制服。 “邵哥,这人怎么处理?” “带到后面,有人处理。”邵瑛武云淡风轻,一心安抚着呆若木鸡的小姑娘,心疼道,“没事儿,你邵哥演反派没被人骂过。” “邵哥——” “欸——” “你坐我妈头发上了,亲妈——” 邵瑛武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捡起床上的锦囊袋子,交到赵乐手里,严肃道:“对不起,阿姨,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儿。”赵乐捂着嘴笑道,“阿姨原谅你啦。” 掏空家底买条命 朱奈来了。 她带来了邵瑛武的工作,也带来了赵乐的工资清单。 “小赵,遇到这样的事情我真的非常非常的心疼——”她一改往日的强硬,将同情灌输到话语里,“作为你的同事——你的上司,我为你申请提前批下了这个月的工资。不多,但积少成多,总能帮上一点忙。” 赵乐盯着工资条条,眼神仿佛死了。 “朱奈姐,我这个月就剩……六千啦?” “你旷工了半个月。”朱奈贴近她耳边轻声说,“有两天我拿外勤给你搪塞过去,不然还没有这个数呢。” “谢谢您……”赵乐面无表情。 “还有——配给你的手机让你给丢哪儿去了。”朱奈若无其事地提到,“如果遗失,赔偿款从你下个月工资里扣。” 赵乐咽了咽口水,她想起首当其冲阵亡当场的手机……心脏一阵抽搐:“……多少钱?” 朱奈抬头看了她一眼,半信半疑地问道:“真丢了?”她说道,“不多,两千而已。” “……好。”赵乐从脑子里调出所有跟钱有关的线索,存款扣除平时的开销,以及她购买摄像头,吃住的花费,大致还剩下五六万。她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胸口,感慨道:“还好还好……” “什么还好?” “……余额。” “赵乐,我是个外人,但有件事还是确认一下……”朱奈皱着眉,严肃地问道,“你和我们家小邵是不是在谈恋爱?” “……这倒还没有。”赵乐数着指头,“我喊他邵哥,他喊我乐啊,他给我发钱,我给他……添乱?” “不过我确实把邵哥当恩人,如果邵哥寂寞,我愿意以身相许!”赵乐的眼里射出笃定的光芒。 朱奈脸色不变。显然,赵乐自以为是的玩笑话并没有发挥作用。她锁了锁脖子,小心翼翼地说道:“真没有……” “那好。”朱奈说,“若是你真把他当恩人,投桃报李,成为他的助力,我也没有别的意见……十几万不多,但他毕竟为了救你的命掏了钱,还耽误了拍戏的时间……” “十几万?”赵乐反应过来,“医药费?” 朱奈不再拐弯抹角:“对,医药费,手术费。如果不是他及时赶到医院给你掏了这笔钱,你根本活不下来。听说你的朋友们只给你出了五万还是六万的费用就消失了。” “朱奈姐……”赵乐打断她,“我现在真害怕见到你。” “为什么?” “每次见到你,都没有什么好消息。”赵乐叹了声气,她想活着的时候,压力总是与她不期而遇,“开个玩笑……”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又低下头,说道,“钱我会还给邵哥,恩我也会报的……” “还有……” “恋爱我也——不会谈的。”赵乐说,“您放心吧,耽误邵哥的事儿,我一件都不会干。” 朱奈走了,听说她旷工半个多月的时间,邵瑛武并没有再招或者配置一个助理。因此助理的一些活,只能由他和朱奈分担,朱奈重操旧业,跑起现场,文件审批一件不落,甚至还能抽出空来安抚员工的情绪。 “朱奈姐真的很厉害……”赵乐捧着脑袋,艰难地思考着人生。 过去她从来不去想这些东西。赵乐的人生就是快快乐乐地活着,报了仇,也算快快乐乐地死去,缺钱了就去打工,生活贫苦就少吃一点。“怎么都过得去吧。”是她的人生格言,但是现在面前摆了一道槛。 欠债了。 欠债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同样是打工和缩衣节食,但得来的钱却注定不是自己的。从得知自己欠债的那一刻起,就预示着她的人生中将插入一段“无用功”的时间。 “太难受了。”她痛苦地捂住脸,对安sir说。 安sir把她床上的小桌子架起,摆上翠绿翠绿的病号餐。 “再忍忍。”安sir安慰她,“我也不喜欢吃素,但医生说你现在不能食荤腥。”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不再养养?”安sir在她隔壁的桌子上拆开了一碗麻辣拌,盖子一打开,红油味儿飘香四溢。 赵乐怒视他,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再住下去,我就要去卖身了!” 安sir点点头:“我没住过这么高档的单人病房,能理解。”他吸了一口鸭掌里的汁水,吧唧道,“但邵哥肯定不会同意的。” “邵哥人呢?” “进组了,哦你还不知道吧——”安sir咂咂嘴,“邵哥那新戏导演换成了梅导,就那个梅普,他来这边取景,定下这边了。”赵乐眯了眯眼睛,凝视着他。 安sir定神看她,问道:“你跑路之后的事儿,你知道多少?” “……我是一个失职的助理……”赵乐试图以头抢被子尔。 “哎呀不要这么说……”安sir呼噜呼噜一阵吸溜,大快朵颐,不过几分钟,就将那一份麻辣拌尽数吞进肚子里。他抽了张纸巾擦擦嘴,坐到赵乐床边,抬了抬下巴,“你吃,我给你讲,可带劲儿了。” “下饭吗?” “保你吃三碗。” 安sir便在那儿绘声绘色,添油加醋,锦上添花,火上浇油,使尽浑身招数,将邵,余二人短短几句对话,描绘得如沉香大战二郎神,林黛玉怒撕薛宝钗,李逵倒拔假李鬼般,惊天地泣鬼神。赵乐听得目瞪口呆,连连给安sir倒水。 “至于梅导……”安sir喝了一大碗茶,“我听他助理说,副导演给选了好几个地,他都不满意,说那些地方看起来太幸福了——嘿!我去,这叫什么理啊,幸福还有错了?最后他就来了这儿,不过——不过我觉得,他定下这里不单是因为这地方看起来不幸福——”安sir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压低声音,凑到赵乐耳边,鬼鬼祟祟道,“我觉得,他是看上了个美女。” 赵乐看他神神秘秘的,也跟着压低声音:“谁?” “我不认识,可能你会认识,一头金发,老穿着一件蓝色的旗袍,身材非常不讲道理。”他吸了吸口水,转念一想,“欸——她好像住你家里——” 赵乐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那是我妈——” 安sir脸上写满惊恐:“你妈不是死了吗?” “不是亲妈——” “靠!你到底有几个妈?” “你管我几个妈!”赵乐的眼里闪烁着危险的色彩,“梅普老头看上我妈了?” “你怎么叫人老头——”安sir牙齿直打颤,他挪向了远离赵乐的地方,“你先别生气,不一定呢,梅导见过多少明星,多少美女投怀送抱,他不还是柳下惠上身——坐怀不乱呢嘛,眼光可高了……” “你是说——他看不上我妈?” “我可没这么说!” 赵乐起身,在床头的柜子里翻找,捡出了一套自己的私服和内衣。 “那个金发美女托我放在这儿的……”安sir假装头皮发痒,双手挡着她的视线。 赵乐二话不说,直接脱了病号服的上衣。安sir尖叫一声,拎着自己的外卖包装撒腿就跑。 门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整个医院为之一颤。 外头阳光灿烂,风和日丽,闻不出一丝冬季的味道。 赵乐回家的时候,望见二楼的阳台处挂着一条月蓝色的裙子。她记得那条裙子,布料上乘,请城里的师傅专门定制,是小妖姬最宝贵的一件珍藏。 怎么想起拿出来洗了? 她心中狐疑,推开铁门。吱呀一声——一阵风带起丛丛绿叶,小妖姬种的月季都谢干净了。 赵乐试着拧开门,没拧动,她下意识地往绿叶丛中探寻,左数第三个花盆——本来种的是一款名叫“婚礼之路”的月季,在那土里藏着一把钥匙。赵乐会心一笑,因为小妖姬是夜不归宿的工作,白日是她的睡觉时间,赵乐下学回家总叫不醒她,索性给赵乐配了把钥匙。赵乐去外地上大学后,又叮嘱她在小院里藏一把钥匙,以防不时之需。 当时的小妖姬不情不愿的,但花盆里又不会长钥匙。 赵乐开了门,又把钥匙藏回花盆里。 两个房间门大敞,赵乐望了一眼,小妖姬并不在家。厨房里没有吃完剩下的外卖盒,更让她感到惊悚的是,平底锅里有两个碗!碗里还有没倒干净的水! “真恋爱了?居然开始做饭?”赵乐喃喃着,正想回到自己房间,偶然瞥见小妖姬房间的床上,放着一本书籍模样的册子。那本册子两面摊开,小妖姬走前似乎在查找什么。赵乐认出来,那是小妖姬珍藏多年的通讯录,那上面记满了几十页的人名和电话号码。好奇心促使赵乐一步步靠近。 这本通讯录的存在一直是个谜。小妖姬常说,这通讯录是她记着玩儿的,但平日又将它藏的无踪无迹。赵乐坐在小妖姬床上,看着面前的这一页。一页纸上大约有二十个人名与他们的电话号码,有十几个人名面前用红色笔打了勾,有几个人名被用两条横线划掉。赵乐往前翻,通讯录的第一页,额外空出了一块地方,写着“邵先生:7777——39542766。” 突然,外头的铁门发出一声生锈的嘶吼,小妖姬回来了。 初次交锋 第一次对话一共进行了十分钟。 小妖姬非常自然地倚着吧台,双腿交叉贴着玻璃柜面,裸露的小腿时刻被冰冷的触感刺激,由此为肌肤的主人带来身体上的冷静。吧台上只放了一杯蓝色的鸡尾酒,冰块在酒精里稀释,每一次的相互碰撞都是生命的消融和对烈酒的驯化。这酒不知是谁点的,她一来便放在这儿。小妖姬抬眼给了酒保一个眼神,梳着大背头,活像一匹黑背犬的中年男人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的身后。 小妖姬感受到来自背后浓烈的眼神注视,也许比这烈酒还浓——她嘲弄地勾起嘴角,每一个初进烟花之地的愣头青,没有不被她的艳色倾倒。 “她为什么穿得这么暴露?” 这是所谓的正经人。 “她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装嫩?” 这是愤世嫉俗的批评家。 “她那双腿一定很好玩。” 这是半俗不俗,在物欲与q欲之间纠结出来的变态。 “我想搞她。” 这是遵从人类本能的自然人。 “她真漂亮。” 这是纯情至上,试探着人类根源的新社会人。 不管是哪一种人,小妖姬都不会去记他们的脸。身份,地位,性别功能,他们付出的价款,有可得价值之物,才勉强能入她眼。长相,味道,口感,疼痛,情话,没有价值,没有意义。 小小的乡村里又能有多少价值。她的通讯录里写下了自以为有价值的人,几十年下来,凑了一本生死簿,每划一笔,只剩可笑。 小妖姬没有回头,她将桌上那朵蓝色玫瑰摘了,往角落一撒,剩了个空壳,还回给酒保。 “浪费了。”酒保惋惜地为她续上一杯绿色莫吉托,杯脚处放了一支烟。 她两只细长手指熟络地夹起烟,起身,迈着袅袅步伐,径直走向身后一个抬起酒杯,假装喝酒的男人面前,居高临下地凑近他,红唇吐出淡淡烟雾:“能请我——一星火么?” “一星火够吗?” “再猛的火,我也能浇灭。”小妖姬顺势坐下,在似笑非笑的男人面前吐出烟圈,眼波流转,给了酒保一个示意。忠诚的黑背犬会意地将轻调的鸡尾酒送过来,清新的柠檬和薄荷一个在上一个在下,酒精和苏打里沉沉浮浮。 梅普端详着她的侧脸,从金色波浪花纹下勉强可窥的精致面孔,下颌线利落如夺命的刀,睫毛娇俏如猫,有意无意瞥过来的眼神,扰乱着他的心神。 他许久没见长得如此纯媚之人。 演艺行业不乏长相精致,五官深刻的美人,或男或女,被训练过的人偶知道如何展示出自己最迷人心窍的部位,知道哪一个角度能让看客心醉,知道举手抬足的幅度,知道每一缕颜色的深浅最与其相称。偶尔有一两个打着天然招牌的人偶,但说到底,“天然”也不过是商品的招牌。商人趋利避害,若有天人们厌倦了人偶,追捧着猪偶狗偶,那电视里的画面也会随之翻天覆地。 说到底,天然美最吸引他的,无非就是美而不知美,若其中再渗出一些不经意的美而知美,更让人回味无穷。 “你不喝浓酒。” “还不到时候。” 她戴上了接待时的面具,将他当作平常的客人招待。嬉笑,怒骂,娇嗔,猛然,这都是招待的手段。 梅普会想起第一次见面,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里,明明有着纯净的白玫瑰。 “赵乐来过这里吗?” 他开口的一句话便刺痛了她。 “工作时间不提私人。” 表情藏在面具后,但她也不会给没付钱的客人好脸。 手指在桌面上轻敲,那点怒意自然也传到梅普这边。 她厌恶别人在她工作的场合提及亲人。她厌恶这份工作。那么她为什么仍然从事着这份工作,是为了生计,还是因为兴趣?是迫不得已,行差踏错,还是水滴石穿,铁杵成针? 种种的迷惑给他的灵魂点燃了一星亢奋的火焰。 “你想过离开这里吗?” 这是在问工作中的小妖姬。 是了。小妖姬抿了口酒,让苏打气泡在喉咙里滚动。男人们尽兴了,满足了雄风,自然地就会站在高处可怜跪伏在下面的人。“想过从良吗?”“我包养你吧。”“跟我私奔吧。”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的一厢情愿,但眼神里却赤裸裸地写着:感激我吧。爱上我吧。被我征服。 对于这样的客人,只要撒撒娇,满足他们的虚荣感即可了事。 小妖姬习惯性想地装出一副可怜楚楚的模样。但眼中的泪光还没蓄满,她心中一沉。这是赵乐的同事,他们会产生交集,他会告诉赵乐,“我”是如何搔首弄姿地取悦她的同事,甚至会借此羞辱她。 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 小妖姬低垂下眼,收拾了情绪,淡漠道:“下班五分钟前就会想离开。” 梅普将她表情的变化观察的一清二楚。他配合得笑了几声,说道:“你们都很喜欢讲些冷笑话。” “不谈——” “我知道。”梅普打断她,“不谈私人,我只是有感而发。” “客人是做什么工作的?”小妖姬微微笑着,她想把气氛变成自己以往熟悉的感觉,带到她能驾驭的范围里。 “我是个导演。”梅普说。 “具体是做什么的?” “具体啊……我想想。”提起自己半生的职业,梅普内心满是自豪,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豪爽道,“让一群人按照我的意思,演一出戏吧。” “听起来很了不起。”小妖姬奉承着,她见梅普杯中空了,做手势让酒保来为其续杯,“您开一瓶吗?” 酒保会意地携着店里最贵的酒缓步而来。 梅普挑了挑眉:“喝不完吧。” “请我就喝得完。”小妖姬狡黠一笑,梅普欣然买单,哄美人开心有何不可。 “您这样的工作,一定有很多人喜欢追求您吧。” 男人爱看女人争风吃醋,小妖姬假装嗔怒道。 梅普看着她起身,代替酒保为他斟满酒。女人的手指将胸前的发丝挽至肩后,露出洁白脖颈皮肤淡淡玫瑰香,她起身靠近他时,好似玫瑰在身后绽放。他心道:初次见面时,她便在为玫瑰浇花,应是耳濡目染,人也变成玫瑰了罢。 米白色的手臂肌肤在他的眼前晃啊晃,梅普注意到,她的臂窝处有一颗棕褐色的痣,那么小巧的玩意,是怎么藏到那么隐秘的角落里去的呢? 酒保又带来一个酒杯,那酒杯比男人的要高,却比男人的要小。 小妖姬为两人斟满。 梅普问她:“一定有很多人喜欢追求您吧。” 小妖姬表情一顿。这是在讽刺她吗?还是小肚鸡肠在作祟?有些男人喜欢将女人捧得高高的,这样征服起来的满足感更强烈。但看梅普的表情——他没有佯怒,也非真的生气,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 “是的。”小妖姬直接答道,“说来不好意思,但我从业多年,倒一直是这小店里的招牌。但无论如此,比不上客人您……” “很多人讨厌我。”梅普打断她的话,“他们只是表面上喜欢我,但背地里,觉得我事儿多,嫉妒我拍的片获奖,痛恨我抢走了他们觊觎的荣誉……还有人骂我丑。” 酒气一波一波地从他嘴里喷出来。 小妖姬不动声色地向后倾了倾,又为他斟酒,劝道:“客人气质不凡,何必理会那些闲言闲语,总归荣誉都是客人您应得的。” 梅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喜欢过谁吗?” “我喜欢客人呢。” “你说喜欢的时候——是觉得需要这么说,或者有人想要听到你这么说。”梅普直勾勾地瞧着她,“是不是给你花钱了,你就可以说上一千句,一万句喜欢。” “是。”小妖姬很冷静,“客人您喝醉了……” “那你与人偶也没两样。”梅普冷笑一声,扔下一句,“酒送你了。”便起身,愤愤然离开。 第一次对话不欢而散。 小妖姬目送他离开,耳边回荡着他走时那句话。 ——你与人偶也没两样。 “明明自己也是做着操控人偶的工作……”她喃喃着,打算将这个不速之客抛之脑后。小心翼翼地扶起酒瓶,里面还是七成,她莞尔一笑,脚步轻快地回到吧台。 “存上。” 她掐灭了烟。 酒保问她:“方才那客人留的什么名字?” “他姓……”小妖姬皱着眉头想了想,脑子里灵光一闪,挥手道,“存我的名字。” 酒保笑道:“若他来找,怎么办?” “他说酒送我了。”小妖姬慵懒地伸了伸腰,声音变得生涩起来,“他不会来找的。”她的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周围没人会去在意他们在说什么。也许只有她一个人听见了。 小妖姬闭了闭眼,她得休息一会儿,反正今天的业绩已经不愁,偷个小懒也算报酬。 确实有很多人追我。小妖姬心里想道,不缺一个帅哥,也不多一个丑男。 而且有一点你想错了。她在心里回击,我是一个活人,不是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