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 引子 http://.biquxs.info/

有时候我想,一个人死后会不会有灵魂呢? 没有人能回答我。 我知道,从科学的角度讲,一个人死了就是在肉体上失去了生命存在的意义,而精神也随之消失了。人,死去之后是不会有灵魂的。 可是,如果一个人死后仍有灵魂存在,那该多么好啊!这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而会让这世界更美好。 有时候我想,至少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允许好人的灵魂存在。它们会变成善良的美丽的精灵,它们会让这世界更美好。 一个我们舍不得他死去的人,我们是那么不愿意他离去,可是死神往往又是那样残酷无情…… 如果一个人有灵魂,那么即使他的身体死去了,但他仍不会消失,仍有灵魂存在。在这世界上,在这宇宙中,他仍在以一种形式存在着,不会消失——这是我们想念他的人多么热切的祈望的事啊! 尽管我们作为活着的人,无法与已经死去的人的灵魂进行交流,但我们可以想象着他,想象着他以灵魂的形式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想象着他偶尔还能再回到我们身边。或许就在某一天,他还会以灵魂的方式造访我们。尽管彼此间已经再也无法进行交流,但还可以相互看一看,彼此再看上哪怕一眼、两眼。 也许那时我会流泪,那会是说不清是喜是悲的泪。 我想这世界上肯定会有好的灵魂存在的,尽管我们与他彼此间已无法进行交流,他已经属于另一个世界,或许就是科学上所讲的三维世界之外的另一种维度的世界吧,我们再也见不到他。 但,我们能够想象着他,就足够了。只要我们知道他仍然在这宇宙间存在,就足够了。只要我们知道他在这宇宙间仍然过得好,就足够了。 我们会为此热泪盈眶。 我们会热泪盈眶地想象着他,祝福着他。 祝福他的灵魂在宇宙间过得好! 第一章 你到我身边 http://.biquxs.info/

一 那一天是一个清爽的好天气,我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早早地起床。我心灰意懒地躺在床上,不想动。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躺着,枕上湿漉漉的。夜里做了好伤心的梦,梦中的泪水打湿了枕巾。 是很亮的早晨了,从窗子上看,太阳已升得老高。 我掀开身上的被单从炕上下来,没有穿衣,也没有心思洗漱,只穿着内衣在屋里来来回回走动,心情郁郁,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我从没有这样放纵过自己。一个女孩子在天已大亮的早晨,一个人只穿内衣在屋里来回走动,这实在是太“放纵”了。但我其实并不是放纵,我只是情绪低落,没有心思做任何事。 早晨清凉的空气包裹着我的身体。在静静的拉严窗帘的房间里,我形单影只。 我呆呆地坐到镜子面前。 都说女孩子在呆呆地照镜子时,就是有心事了。在平时,我是从不喜欢照镜子的,我也没有“心事”。可今天,我却呆呆地坐在了镜子面前。 镜子里是一个忧郁伤感的少女,一张皎若白雪的脸庞,乌黑的眼睛像秋水一样幽深沉静,细细的黛眉清丽如画。 我的身上只穿着睡觉时穿的小衣,裸露的手臂洁净得一尘不染。我站起来,退后两步,整个身体便全在镜子里了。我望着自己柔韧苗条的身体和两条修长的腿,顾影自怜。 连我自己也知道我是美丽的,尽管我从未过分在意过自己的容貌。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叹了口气。此时我根本没有心情来欣赏自己的容颜,对镜而坐只是想为孤单无助的自己寻一个伴儿。 妈妈一大早就出门了。她去亲戚家借钱,为我筹措学费,但我知道我几乎注定是要失学了。这些天妈妈已经去找过好几家亲戚,都没有筹到钱。今天她去的是最后一家,无法抱什么希望。 这几天妈妈到处借钱,可亲戚们都让我家借怕了,不愿借了,怕我们还不起。就是将来能还上又要等多少年啊?于是就向我妈哭穷,说得比我家还穷,我妈哪还好意思再张口向人家借钱? 昨天,我跟妈妈去表姨家借钱。 我的表姨夫一听说借钱就摇头,说:“你们上次借的钱还没有还,又要借钱去念书?不行不行,你家小灵子学习那么好,要是老让她念书她就老能考上,这么念来念去的哪还有头啊?这书干脆别念了,一个女孩家哪如在家里帮大人干点儿活,大一点嫁出去算了。小灵子长得好,还愁将来没有吃穿?” 妈妈和我都再说不出话了,表姨在旁边一副当不了家的样子。我们就只得告辞了。 表姨夫在后边却追着说:“小灵子要是找对象,这村里老赵家的小子岁数正合适。那家有钱!好几处买卖开着,人家马上就要搬城里去了,说媒的踢破门槛呢。女方要不是长得好,人家还不要呢。” 我瞪了表姨夫一眼,跟着妈妈走出来。 表姨跟出来,手里拿了二十元钱要塞给我。我不要。 表姨叹了口气,说:“再到你二姨家试试吧。我当不了家呀。” 妈妈今天早上走时,我故意没有起床。我说什么也不愿跟妈妈去借钱了,我的自尊心再也受不了了。 二 一个全身黑衣服的人让我跟他走。他领着我进了一家高大的门楼。我心里怕极了。那家的客厅大得很,可是黑洞洞的,那里面坐着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他们都把眼睛紧盯在我身上,眼神贪婪。这种眼神我是常见的,有时候走在大街上就会有男人拿这样的眼神看我。 黑衣人趴在我耳边悄悄说:“他们都是有钱人。” 我说:“他们肯借给我钱让我上学吗?” 黑衣人说:“你还上什么学呀?嫁到这户人家你就有的是钱,不用上学啦!” “不!”我叫了一声,往外跑。 黑衣人拽住了我:“别跑!” 我怕死了,拼命挣扎。这时候大冬瓜跑出来了。黑衣人一见他,就说了声“交给你了”,然后就不见了,好像凭空消失了。 见了大冬瓜我的害怕稍稍小了些,我说:“大冬瓜,怎么是你?” 大冬瓜得意地说:“怎么不能是我?这里是我家呀!我说过要娶你。怎么样,说话算话吧?” 我恼了,“呸”了一声,扭头又要跑。 大冬瓜死死地拉住了我。 我骂道:“大冬瓜,你该死!看我给你告诉老师。” 大冬瓜嬉皮笑脸地说:“我都不是学生了,还怕什么老师呀!” 我这才想起来,我们已经毕业了。大冬瓜没考上高中,他已经不是学生了。 我只好求他:“大冬瓜,不,李金民,你放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叫你大冬瓜了。” 大冬瓜是他的外号,因为他长得像个冬瓜,我们女生都叫他“大冬瓜”。有一回下课,几个男生背后瞎说,大冬瓜说他将来要娶就娶我这样的女孩,又漂亮又聪明。 别的男生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家伙晃着冬瓜脑袋说:“不信你就等着看。我家有的是钱,只要有钱什么肉吃不到?” 这些话却让我们几个女生听到了,气得我不行。可我不会骂人,只是狠狠地叫了他几声“大冬瓜”。 大冬瓜不肯放手,他说:“我不放你,我要娶你。咱们班的女生,就数你最漂亮。我说过要娶你,答应我吧。我家有的是钱,你几辈子花不完。” 我说:“你滚!我死也不会嫁给你这样的人!” 大冬瓜说:“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就是想上大学吗?你连高中都没钱上,还想上大学?做梦吧。” 我又气又急,一下子醒来了,原来是个梦。这个梦让我害怕死了。睁开眼,正是半夜里,四周死一般静。这个讨厌的大冬瓜,我怎么梦见了他?这全是昨天表姨夫的那番话引起的。 我再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想着心事。 我是多么想上学啊,做梦也想!可是我家贫穷的现实在一点一点碾碎我的梦想。 今天已经是学校开学的第七天了,我的学费还一点也没有着落。 难道我就这样再也上不了学了吗?难道我从上小学时就已在心中生根发芽的理想,就要在我刚刚十六岁的时候便破灭了吗?我从小就立志做一个科学家,从小除了学习就对别的什么都不感兴趣。从小,上学,学习,就是我最快乐的事。 从小,我的成绩就那么好。记得还没有上学,妈妈就已经教会我背“小九九”了:“一一得一,一二得二……”我一边玩一边背。邻居们听了都说这孩子真聪明,是个大学的苗子。 这一次中考,我也是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一中的。可是从我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起,我和妈妈就开始为学杂费而发愁了。 爸爸去世早,这些年我和妈妈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清苦极了。家里没什么收入,妈妈一个农家妇女又要操持家务又要种地,累死累活忙一年,只能让我们母女两个勉强糊口。这几年为了我上学妈妈已经借了不少债。学杂费一年一年地涨,我们的压力也一年比一年大。 中考前,家里卖了一头猪一只羊,卖了几百元,原打算用来供我上学的,可没想到今年的学杂费会这么高,通知书上写着各项费用在内一共要交一千五百元。 这些天,我们总共才凑了七百元钱,除了我家原有的卖猪羊所得的五百元,妈妈只借到了二百元。这二百元是两家较近的亲戚借给的,每家一百元。大约因为是比较近的亲戚,他们不好意思拒绝妈妈,虽不情愿也还是要借给一点,而一百元可能是既不失面子又可以打发走妈妈这样的求借者的最恰当的数额。 还差八百元,而这八百元,在我和妈妈眼里就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啊! 那么,我只有失学了? 在今后的日子里,我只有远离学校了,只有过与黄土打交道的日子了,只有在农村过一辈子了。一想到这些我就难过得比死还难受。我自小生长在农村,我并不是瞧不起农村,更不是鄙视农民,但这种生活不是我的理想啊!我自小就向往着另一个境界的生活。我一心想着读书读书,一直读下去,等我长大了,去做一个钻研科学的科学家。 如今,尽管我大些了,知道了要想成为一个科学家是多么艰辛和困难。也许我一辈子也不会成为一名科学家,但我仍向往着渴望着读书读大学读博士,向往着渴望着一生都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的生活。 可是现在,我的所有的理想与梦幻都注定要破灭了。没有人阻止我,没有人打击我。不是因为我的智力不够聪明,没有任何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我们没有钱,只是因为我和妈妈无法弄到一笔数额并不大的钱。 事情就这么简单,就这么一小笔钱,就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就碾碎了我一生的梦想。而这样数额的一笔钱,在当今有钱人那里还远远不够人家在豪华饭店吃一顿饭。 难道,这就叫命里注定吗? 在命运面前,我感到一种欲哭无泪的悲怆!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快天亮时又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里,我仍旧梦着自己再也上不了学。 三 要不是忽然听到院里的两只小羊的“咩咩”的叫声,我还不会起床。小羊的叫声让我想到我家的两只小羊还没有喂草呢。两只小羊好可怜啊!它们还那么小,它们的妈妈却不得不离开它们了。它们的妈妈被我的妈妈卖掉了,为的是给我筹集学费。在离开妈妈的最初的日子里,两只小羊白天黑夜地叫。那哀哀的叫声让我伤感得几次落泪,因此这些天我一见它们心里就不由得存了一点歉疚,因而也更细心地照料它们。这一个暑假里我给它们拔最嫩最好吃的草,给它们梳理毛皮。每天早晨我都要跟它们在院子里玩一会儿,它们每次见到我都欢喜得又蹦又跳。 一想到小羊还没有喂草,我赶紧穿上衣服,开了外屋门出来。来到院里,我先打开羊圈的门,放两只小羊出来,让它们在院里蹦跳着玩一会儿。这些天它们已经习惯了,总要先在院里玩一会儿,然后才开始吃草。趁它们在院里玩耍,我回到屋里去洗漱。 洗漱完毕,我出来给它们喂食。给它们吃的青草是昨天黄昏准备好的,放在柴棚里露水打不到的地方。今天我起得晚了,小羊早已饿了,见我拎出了草筐就仰着头冲我咩咩地叫。我一手抓起一把草蹲在它们面前,它俩就凑上来每个占住了我一只手来吃。这些日子,两只小羊在家里都已习惯了在我手上吃草,再也不把头伸在筐里叼草吃了。两个小家伙,有点像被大人宠坏了的小孩子。 他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 我正在给小羊喂草,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地叫我:“花灵?” 声音好像不是很肯定,试试探探的。 我抬起脸,看见有个***在我家栅栏门外。我家的院子没有院墙,只用玉米秸做成厚厚的篱笆,因此从院里能看到院外,从院外也能看到院里。我看到他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定了,望着我。我并不认识他,就没有答腔,只是沉静地望着他。我不明白这个陌生人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后来他告诉我,他一见我就知道是我。他进了村,是一边问路一边找到我家的。他说他最先看见的是我家的篱笆墙和篱笆墙上爬满的绿丛丛的豆角,美丽的豆角花开满在篱笆上。 他推着车子走近,透过栅栏门,看见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正蹲在院子里给两只小羊喂草。他说他一见那女孩就知道是我。那时他只能看见我蹲着的侧影,而此前他只见过我的照片,但他一见那侧影就肯定这是谁了。他说他知道,那么纤柔的侧影,一定是花灵了。 “我一见这个女孩,心就怦地动了一下,好像与她一直有着多么深的关联,好像是在我的生命的最深处与她有着某种说不清的休戚相关的东西,至少是我已隐隐感到从此以后我的命运将不可避免地要与她有着相牵相系的关联了……”很久以后,我看到他在这一天的日记里,这样写道。 他那时定定地望着我,过了好几秒钟,才轻轻地叫出声来:“花灵?” 我站起身,用眼睛询问地望着他。我用眼睛在问:我不认识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他仍有些怔怔地望着我,没有说话。 过了大约有十秒钟,他才回过神来,说:“你是花灵吧?” 我点点头,答应道:“嗯,我是。” 他说:“我是一中的教师,我叫陈超。” 听他说他是一中的教师,我的肩膀不由得抽动了一下,倏地埋下头去了。我心里明白这是因为我没有入学,老师来家里找我了。 我快步走上去打开了栅栏门。我说不清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我的嘴角露出不像笑的笑。 我说:“您……您好,请进来吧。” 他推着自行车进来了。他在院里把车放好,此时他和我面对面站着了。 他问我:“你被一中录取了,早已开学了,可是你没有入学,所以我来看看你。你为什么没有入学?” 我默默垂下了头。 沉默。 后来他告诉我,在我的沉默里,他隐约猜出了我没有入学的原因。 过了两分钟,我忍住了眼里的泪水,说:“陈老师,请屋里坐吧。”说完我径自走在前面。 “我跟在她身后往屋里走。边走边打量着她家的房子。房子一看就知道至少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墙上陈旧的砖已秃了棱角,房顶上的瓦还是那种旧式的小瓦,成片的杂草错错落落地在瓦垄间蓬勃地生长。房子的门窗漆皮早已剥落,裸露着木材本质的原色,颇为衰朽。我这时几乎已肯定她不能入学的原因了。”那一天他记了很长的日记,把与我第一次见面的过程都记录下来了。 我家的房子是老房子,一进外屋就显得光线很暗。我把他领进我妈妈住的东屋。 我家真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屋里空空的,除了几件极简单的旧式家具再无其它装饰。我让他在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这是一把旧式的大靠背椅,上面有精致的雕花图案,还是我爷爷留下来的呢。当初它一定很气派,现在它已经很旧了,倒像是一件古董。 没有茶叶,我只好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 我说:“很抱歉,陈老师,我家没有茶叶,您喝一杯白开水吧。” 他笑笑,接过杯子,说:“这正好,我从不喝茶。” 他见我仍站着,就让我也坐下。我默默坐在他对面的炕沿上。 他真是很渴了,不等水凉些就小口小口地喝上了。 喝了几口,他抬起头,说:“这水真甜。” 他边喝水边打量着我。后来在日记里,他对我作了这样的描述: “那天她上身穿着一件素花薄衫,下身是一条洗得蓝中发白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平底的布鞋。衣服虽有些旧,但整个人让人感觉是那么清爽雅致。坐在她面前时,离得近了我看出来,她的洁净得一尘不染的脸上透着些苍然,是那种缺乏营养的苍然。当时我的心里就禁不住对她有了深深的爱怜。” 一杯水喝完,我又给他倒上一杯。 他捧在手上,问我:“你家里人呢?” 我说:“妈妈去亲戚家了。” 顿了顿,我又小声说:“我家,只有我和妈妈。” 他点点头说:“我从你的档案上看到了你家的情况。你家生活挺困难吧?” 我埋下头,低声说:“我家没有什么收入。今年的学费这么高,妈妈到处去借也没有凑齐。今天妈妈又去一家亲戚借钱了,也不知能不能借到,亲戚们一听借钱念书都不愿借。其实我是很想上学的,可是我也知道,有时候命运是无法抗拒的。” 他忽然猛地站起身,打断了我的话:“别说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让我看。 他问我:“这题的解法是你自己做出来的吗?” 我说:“是的,这是我在中考时做出的解法。您怎么知道?” 这是一张十六开的练习纸,上面写着一道几何题的极特殊的解题方法。它的全部的解题过程都是由圆规和直尺做出的图解来完成的,而不是像通常的解题程序那样一步步地用定理推导求证。 这是我们这次中考中的数学题,是这次的数学试卷中难度最高的一道题,在考卷上它排在最后一道。这道题按常规有两种解法,但这张纸上的这种解法是常规解法之外的,它不用定理推导只运用圆规和直尺将几何图形分解组合,以图解形式做出了这道题的求证。这样做比用常规的定理推导的解法要难上何止十倍!而我,在中考时就是用的这种解法。 他说:“这解法十分复杂。你怎么在那么紧张的考场上竟会选择这么繁琐的解法呢?为什么不用另外两种简捷的方法呢?” 我说:“当时在考场上我觉得时间还有些富裕,就用这个解法了。这种解法我以前在一本书上学过,因为好玩,我试着用这样的方法解过一些几何题。” 我说着,眼里不由得湿了。没有人会知道,我当时在考场上是在怎样的心情里做出的这道题。那时我已知道今年上高中的学费很高,以我家的经济条件,我很可能再也上不起学了。我的心情是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纠缠,是那么一种幽怨,那么一种哀伤,那么一种决绝,同时又带着那么一种渴望而又难以实现的愿望。在这样一种复杂的心情里,我把这种极特殊的解题方法一笔一笔做在了考卷上。尽管这很繁琐很浪费时间,但这样做能让我的心情好过一些。我不是在炫耀自己,我只是想在这也许是我的一生中的最后一次考试中给自己留下一点特殊的记忆,就像要用它来纪念我的学生时代一样。 他说:“你以前就做过这样的题吗?拿来我看。” 我去我屋里找来一个练习本,这上面是我做过的用圆规直尺方式解题的练习。我交给他看。他很兴奋地翻看着,有些地方看得很仔细。 看完了,他问我:“这么复杂的解题方法,你很喜欢吗?” 我说:“我觉得好玩。我从小就很喜欢做各种各样的难题、怪题。我在解题中寻找快乐。” 他问我:“那你知道这种解题方法的来历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只是偶然在一本书上见过。” 他说:“那我给你讲讲吧。” 他的表情变得郑重起来了。他接下来所讲的深深地打动了我。 四 让我们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古代。 知道阿基米德吧?知道毕达哥拉斯吧?知道亚里士多德吧?知道欧几里德吧?这些古希腊的科学家,他们毕生都在为科学而奋斗。在他们那个时代,几乎整个地球都处在科学的蒙昧阶段,是他们追求科学追求真理追求完美的精神照亮了那个时代。 那是一个崇尚智慧和科学,崇尚真理的年代。尽管那时的科技水平并不高,但那个时代却是整个人类世界科学精神的起源。 在几何学上,直线和圆周是最基本的几何图形。而在几何学的发源地古希腊,直尺和圆规的运用被古希腊的数学家们尤为看重。他们曾经理想化地试图把所有的几何证明都用直尺和圆规做出来,这当然有着非凡的难度,因为事实上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有些几何证明是根本不能只用直尺和圆规来完成的,但是他们这种思维方式这种在科学上追求理想化追求完美的精神是难能可贵的。 古希腊数学家曾经提出了三大数学难题。这三道难题都限定解题条件仅用直尺和圆规求解而不能用其它方法来求解,因为如果运用直尺和圆规以外的方法来求解这三道题那会很容易。当时许多古希腊的数学家都“自寻烦恼”地被这些难题困扰着。他们有的为这难题倾注了毕生的精力。数学家阿那克萨哥拉甚至在晚年被雅典人投入了监狱,在牢房里仍不忘对这些难题的研究。但他们这许多杰出的人类中的智者却没有一个人在有生之年能够解出这三大难题。后来,随着数学的发展,后世的数学家们最终证明了这三大难题均不可能只用直尺和圆规求解。 在这三个他们自己设计的数学难题面前,古希腊的数学家们的结局是悲壮的,但他们是人类科学精神的起源。 三大数学难题之一是:“求一立方体之边,使其体积等于一已知立方体的体积的二倍。” 这道题如果用代数方法求解是很容易的,如今一个普通的中学生就可以完成。首先设这个所求边长为x,根据题意可以列出方程x^3=2a^3,两边开立方,就可以得到x=1.25992105a。就这么简单。 但是如果只用直尺和圆规来求解就完全是另一种情形了,这实际上是用直尺和圆规来给2开立方。后来直到十九世纪法国一位数学家证明了用直尺和圆规事实上根本不能求解2的立方根,这时才算“解决”了这个难题。再后来又有人证明了另外两道难题在事实上的“不可能”。 由此可见,仅用直尺和圆规来做几何题证明会有多么大的难度! “所以,当我在一张中考试卷中看到了这样一种解法时,你知道,我有多么激动!”他望着我说。 “并且,”他说,“我感到幸运。我为我竟在偶然间看到了这样一张试卷,能够得到这样一个学生而感到幸运。” 五 接下来他对我讲了他看到我这张试卷的经过。 他说中考过后的一天,他正在宿舍里写信,房门被推开了,是他的好朋友刘兴来来找他。刘兴来是他上师范时的同学,现在在乡下一个中学教数学。这次刘兴来在二中参加中考判卷,而他因为教的是初三,按规定不能参加判卷。他见了刘兴来非常高兴,正想问一问中考判卷的情况,刘兴来却迫不及待地拿出一道抄下来的数学题来问他。 他一见那题就惊讶得呆住了,因为那种解法是极特殊的。上师范时他因为酷爱数学,很得同样酷爱数学的沈明老师的看重,二人竟结为师友,他们经常在一起钻研数学。后来,沈老师选择了至今未解的世界百大数学难题之一的一道题来做“人生的跋涉”。他曾与沈老师一起对这道题讨论过多次。毕业后,他也一直关注着他的尊敬的老师在这项工作上的进展。像这样用直尺和圆规来解几何题的方法,他曾在沈老师那里见过,并在沈老师的指导下用这种解法解过一些几何题。这样的解法有着非同一般的难度。 他抬起头,问刘兴来是从哪里抄来这样一道题。 刘兴来说:“是从中考试卷上抄来的。这是一个老师在判卷时发现的。他不能判断其正误,就拿给所有的判卷老师看,结果所有的判卷老师都不能判断其正误,我想起了你,咱们的数学王子,就拿来给你看。你快点给个结果,那一帮判卷老师还等着呢。” 他顾不得听刘兴来细说,早一头扎在了那题上。将解题过程严格地推敲了三遍,判定这种解题过程正确无误之后,他长出了一口气,像这样的解题难度他自己也不是不能完成,但他至少要费时几个小时的时间,而那个考生却是在考场上的有限时间里完成的,这说明这个考生有着极高的智商和极强的思维能力。他朦胧地意识到,他也许遇到了一个数学天才。 “完全正确。”他说,“这个考生叫什么名字?” 但刘兴来却不知道,因为考卷上的姓名、考号等都是密封的。 他站起来,说:“我要跟你去看看这张考卷。” 他跟刘兴来到二中来看考卷,把考卷上的那道题又仔细看了一遍,印证了刘兴来所抄的那一份与卷面上的一点无误。他坐下来,很有兴致地把整个考卷都看过来。他的内心兴奋得难以自抑,他真难以相信自己竟会遇到这样优秀的学生。 这是一张满分的考卷,是全县考生中唯一一份满分的考卷。卷面整洁,字迹娟秀,从上到下不仅没有一个错题,连一处哪怕小小地改动的痕迹也没有,清爽干净得令人惬意。从这样的卷面你可以想象到这个考生在考场上该有多么从容和充满信心。如此紧张的考试,面对几十道数学题,他就像写一封轻松的信那样游刃有余地完成了这份答卷。 他眼睛放光地看着刘兴来,说:“兴来,暑假后学校就要我教高一了,我一定把这学生要到我的班上。我先要谢谢你让我认识了这样一个优秀的学生。” 他离开二中时天色已黑。他骑行在夜幕低垂的路上,脑子里仍浮现着那份整洁漂亮的试卷。那娟秀干净得令人感到惬意的字迹在他眼前重现,他猛然意识到:这样娟秀的字迹很像是出自一个女孩子之手啊! 可是,女孩子,会有如此高的智商吗?这会是怎样一个优秀的女孩子呢? 六 他是在中考阅卷完毕后知道了我的名字的。他跑到教育局查阅成绩表,因为全县只有我一个数学满分,所以他很容易就查到了我的名字。他查到我的名字叫花灵,排在总成绩表的第十九号,就是说我的总分在全县考生中排在第十九名。他也知道了我果然是一个女孩子。 他说他一看到我的名字心就一动。花灵,这名字真是太美了,好像在告诉人们这会是多么明丽清纯的一个女孩,会拥有多么晶莹剔透的一颗心灵,以及多么聪颖智慧的头脑。这么诗意动人的名字与那样一份漂亮的优秀的考卷叠合在一起,真让人觉得这简直就是一个美丽可爱的小精灵。 中考录取工作结束,他知道我被一中录取了。学生档案刚到一中,他就跑到教导处看我的档案。从档案上他知道了我的一些情况,也看到了我的照片。后来他说他刚看到我的照片时就像是与一个自己很在意的人初次见面时那样,竟有一点说不出的紧张。 后来他说那就是他第一次看到我。在一张一寸免冠照片上,一个纤瘦清丽的女孩,梳着马尾辫,细眉清晰如画,眼睛明澈似水,脸庞雪白洁净,一尘不染。 接下来,他为了把我要到他的班上颇费了一点力气。分班工作还没有开始,他向教导主任要求把我分到他的班上。主任没有很痛快地答应他,因为分班工作的原则是平衡分配,要将所有新生的各科成绩做为参照来权衡,以求每个班的总体水平持平,所以一般情况下是不能任由哪个老师往自己的班上要哪个学生的。而我是唯一的数学满分的学生,教导主任是不能随便由哪个老师把我要去的。那不公平。 他忧心忡忡,害怕我分不到他的班上。新生一共是四个班,他只教其中两个班的数学,也就是说要是坐等分配,他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分到我的希望,而他是多么期待我分在他的班上啊! 一连几天他跟教导主任软磨硬泡,终于让主任答应了他把我分到他的班上。 他为此高兴了一个暑假。可是到了开学时,他却被我兜头泼了一瓢凉水。他怀着那么兴奋的心情等着见我,我却没有入学。他焦灼地等了我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里他问遍了所有考入一中的我的初中同学,向他们打问有关我的情况。好容易盼到了星期天,他就按着打听到的地址赶了几十里路来找我了。 七 我听他讲完了,简直就像是在听一个动人的故事。我绝不会想到在这个我因学业无着而备感凄惶的暑假里竟会有人如此地关注着我,绝不会想到为了上学求借无门孤单无助的我竟会在另一个我从未谋面的人心里占了那么重要的位置。我埋下了头,我怕他看见我眼里感动的泪水。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发自内心地说:“陈老师,谢谢您。” 他说:“我讲了这么多,你明白了吗?对于你来讲,没有任何东西比学业更重要。所以,花灵,你得上学呀!” 我眼里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声音低低地说:“我明白。” 可是,我心里的泪水在更猛地流淌着,因为我没有办法弄来学费。 他说:“我还想让你明白,因为以上我所讲的这一切,我决不能眼看着你失学。我无论如何也要帮你完成学业,请允许我为你做到这一点。首先我要做的是,我要为你拿出一千元学费。其它的费用,你自己可以筹集了吧?” 我抬起脸,呆呆地望着他。我听明白了他的话。天哪,他说出的竟是这样的一句话!更多的泪水从我眼里涌出来。我泪眼望定了他的脸,我看到他周正的脸庞上一双深邃的温厚的眼睛里充满善意和爱怜,他的平坦饱满的额头让我感到笃诚和值得信赖。 我说不出话,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任泪水不住地流出来。我用眼睛告诉他我接受了他的援助。 我太想上学了啊!家里的境况,我想上学又太难太难了啊!我是在怎样困顿焦心的境况下,在怎样孤助无依的几近绝望的心情里听到了他的这句话呀:“我决不能眼看着你失学,我无论如何也要帮你完成学业。”这话竟是从一个我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的嘴里说出来,这,怎么能不让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 对于我,上学太重要了,那几乎重过了我的生命。但在此之前,在我遇到眼前这个人之前,没有谁真心地帮我。 我用眼睛告诉他,我接受了他的援助。 我这时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候我只要一张口,就会哭出声来。而且这时候,我也想不起我该说什么,我甚至没有对他说一声谢谢。后来,很久以后我回想往事,我问自己,我为什么在那时竟没有对他说一声谢谢呢?但我终于想明白了,那是因为在我的意识深处,在我的潜意识里,当时我对他的心情,远不是一句谢谢所能表达,而他对我所做出的一切,也远不是一句谢谢所能回报。 我这样毫不推托就接受了初次见面的他的援助,还因为我信任他。 尽管我们是今天刚刚见面,但我对他是那样信任。短短的接触,我并不了解他,但我从一见到他的第一眼就从心底里信任他。那是一种再无须防范的信赖,那是一种不容半点亵渎的信赖。 我对他也不再陌生。刚刚见面,刚刚说过不多的一些话,但我面对着他,面对着那张周正端方的真诚的脸,就像是相识已久,相处日深,一点也没有陌生感,而是好像那么自然,那么熟悉。 后来,很久以后我这样想过:我们相信不相信有这样的事情存在呢?在整个世界上,在茫茫人海间,是不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有着这样一个“他”或“她”的存在呢?这是一份与自己有特殊关联的“存在”。这个“他”或“她”并非一般的朋友,他(她)的身上带着朋友的意义,也带着亲人的意义,也带着情人的意义,但他(她)既不是简单的朋友,也不是亲人,也不是情人,可又真的好像这些他(她)全是。他(她)就是那么一种没有确切定义的“存在”。 假如有一天你在哪个地方(有时这个地方会很遥远)与这个陌生的“存在”不期而遇,你在见到他(她)的第一眼时会怦然心动。你在一瞬间的对视后便会对他(她)那么信任,完全消失了陌生感,会想也不想地与他(她)站得那么近,毫无距离地站得那么近。 你相信不相信有这样的“存在”呢?你相信不相信人类应该有这样的“存在”呢? 假如有一天,你真的遇到了这样一个人,你就相信我的话了。那将是你一生中最珍贵的幸运。 八 我明天就可以上学了。 他跟我讲好到学校后先去找他,悄悄地把学费交给我。他与我约定这事保密,不让任何人知道。他说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为一个学生拿了学费,更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靠他为我拿了学费才能上学的。他说他希望我过与普通学生毫无两样的学生生活,不愿我有任何心理负担。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不想让别人来追问或猜想他为什么会拿出那么多钱来帮助一个他原本不认识的女学生。他不愿别人因此认为他挺高尚,更不愿别人因此对他乱猜疑。 时间已经临近中午,他说他要回学校了。 我轻声说:“别,已经中午了,在我家吃饭吧。” 他没有拒绝,答应了在我家吃饭。后来他说,当时他本是不愿在我家吃饭的。他说那时我们之间还并不熟悉,他也不习惯跟一个女孩子一起吃饭。可他又怕如果他拒绝了我,那我肯定会有另一种心情。 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在怎么想,我很高兴他留下来跟我一起吃饭。 我说:“妈妈中午不回来。我来做饭。” 我让他先坐。我去院里的小菜园摘些菜。 只一小会儿,我就摘好了几样菜回来。有豆角、茄子、黄瓜、青椒,都是农家的家常菜蔬。我脸上欣欣然的,像个小雀一样灵活地在灶间屋忙这忙那。陈超老师倚在东屋门框上看着我。 洗菜时,他过来帮忙。我一点也没有拦他,递给他一个小菜盆让他洗。我们两个彼此一点也不怎么客气地忙碌着,就像是早已相识,相处日久的朋友一样。 切好了菜,准备炒了,我才猛醒般地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们应该先和面烙饼,然后再弄菜呀。不然,等弄好了饼,菜就要凉了。” 我急忙和面。他在一旁帮不上忙。 我说:“陈老师,别这么站着了。我做饭,您先到我屋里看看书吧。” 他进屋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在屋里问我:“花灵,这是你的天球仪吗?” 我撩开门帘进去,见他正站在炕边看着我的天球仪。那是一个两尺多高的天球仪,看上去相当精致。虽然已经颇为古旧,但通体铜制,一望便知非等闲之物。这是我爷爷给我留下的呢。 我说:“那是我爷爷传下来的。” “你爷爷?” “是的,这是我的一件宝贝呢。在晴朗的晚上,我可以用它在天空中找到很多的星座:大熊座,小熊座,猎犬座,仙女座……这些星座和遥远和星群能让我的心情特别好,是那样一种广博辽远、宠辱皆忘的心情。” “我能理解。”他说。 “我还有好多宝贝呢,一会儿给您看。”饼要糊了,我跑出去翻饼。 饭菜做好了,我招呼他准备吃饭。我把我屋里的小炕桌收拾干净,把饭菜一样样端上来。平时,我和母亲是在东屋的那张旧八仙桌上吃饭的,可是今天,饭做好了,我却不由得就来收拾了自己的小炕桌。这小桌我平时是用来学习的,但我现在很想在自己的小屋里陪他来吃这顿简单的饭菜。 吃饭的时候,他还很有些不好意思。我的心情倒平静下来了。 吃了饭,我收拾好了碗筷,说:“陈老师,现在请您看我的宝贝吧。” 我打开了屋角的一个大柜子。他吃惊地看着我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往外拿,有两个三角架,有几只不同大小的望远镜。另外的几件他不认识,我告诉他这些都是天文学仪器。 “这是我爷爷留给我的。”我说,“您想听一听我们家的故事吗?” 他说:“当然想。从这些天文学仪器来看,那一定是一个不平凡的故事。” 我拿起一架单筒望远镜,在手里摆弄着,开始了讲述。 九 一九四五年,就是日本鬼子投降那年,有一对年轻的夫妇来到了华北平原上这个叫做黄沙坞的偏僻小村。男人叫花致远,这里是他的祖籍。 这对夫妇在小村的西北角盖起一所在当时称得上是豪华的新居。五间青砖到地的正房,屋顶是崭新的蓝瓦,但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奇怪的是,盖了这么漂亮的房子却不要围墙,只用栅栏围起来。 不久,村人发现这个与他们同族的年轻人行为古怪。他不事农耕,也不做别的什么活计,白日里深居简出,只在晚间夜里村人时常见他一团黑影地在院子里摆弄什么东西,很神秘的样子。那些东西瞄着夜空,像是什么特殊武器。 村里人不知道,那些武器是天文观测仪器。 那时的花致远刚刚从美国留学回国。他因为倾向共产党而不见容于国民党政府,南京天文台没有他的位置。为了寻找一颗新星,他与夫人放弃了大城市的生活,来到故乡这个偏僻的、几乎一无所有但有着繁星闪闪的夜空的小村。 在这平静的乡野,花致远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观测研究中。全国解放那年,他们唯一的儿子出生了,取名花庭芳。 全国解放后,花致远放弃了去北京参加工作的机会,因为此时他的观测正值关键阶段。经过几年的摸索,他已经找到了这颗新星的轨道范围。他的眼前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星际一颗灿烂的新星正在向他招手。他多想立刻捕捉到这颗新星呀,将它作为献给伟大的新中国的礼物。 但是在接下来的追踪中他遇到了更大的困难。有好几次他几乎就要捕捉到它了,但结果又让它隐没了。几年过去了,花致远的积蓄用光了,他们的日子拮据起来。 长期的夜露下的观测严重损害了花致远的健康。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有一天他夜感风寒又并发了肺炎。那时正是建国初期,乡下医疗水平低,他竟一病不起,很快就辞世了。那时花灵的父亲才刚刚五岁。 花灵的父亲上中学时,“文革”开始了。这场席卷全国的风暴也波及了这个偏僻的小村。造反派闯进了他们家,抄走了花致远留下的所有仪器。造反派除了知道其中有望远镜之外,对其它的东西一概不懂,但他们认定这些东西是用来搞特务活动的仪器,于是死去的花致远便成了特务,这母子二人就成了特务家属。 以后的日子是难以描述的艰难。花灵的父亲被迫退学。几年之后,母亲也去世了。 长大后的花庭芳娶了一个地主成份人家的女儿,就是花灵的母亲。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就是花灵。 花庭芳从小体弱。改革开放以后,日子刚刚好转,他却得了病,几年之后就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了花灵和母亲二人相依为命。 家贫如洗。 花灵上了中学。她那天才的头脑里最热爱数学,她的数学成绩从来没有落下过第一名的位置。她立志要做个像爷爷那样献身科学的科学家。尽管对天文学没有特别的爱好,但她仍把爷爷遗留下的这些天文仪器视若珍宝。闲暇的日子,她常用天文望远镜遥望天空。望着繁星浩翰广大无边的宇宙,她的心灵世界也无边地广博辽远。这给她的清贫的日子添上了明丽的色彩。 十 讲完了,我的眼里染着淡淡的泪影。 我说:“这就是我的故事。” 他怜爱地望着我,说:“我没有想到你这个极优秀的女孩子竟有着如此非凡的家世。这是一个多么凄惋动人的故事啊!” 沉默了一下,他说:“我曾经有过像你一样的理想,立志要做一名科学家。由于学识和智商的局限,以及其它的多种因素,我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除了能做一个合格的老师,在我所热爱的数学上我是不会再有什么发展了。可幸运的是,我竟然遇到了你这样一个优秀的孩子。那么,就让我来做一棵大树吧,做一棵能够遮风挡雨的大树,价钱就是一棵小苗。让我为这棵正在成长中的小苗遮避风雨挡避严寒,为它提供一个哪怕是小小的成长的空间吧。花灵,请你不要拒绝我。请你相信我,我甘愿来做这一切,不求任何回报。就让我做一棵这样有用的树吧。” 他的心里此刻一定在强烈地涌动着那种崇高感和神圣感。他的眼睛亮亮地闪着一种灼人的神光。 我的心里忽地生出那样一种滋味。我低下头,眼睛里热热的。 我小声地说:“我不拒绝您。” 他轻轻地拨一拨天球,天球转动起来了,星座和星群转动起来了。一时间,我小小的房间里仿佛装下了整个宇宙。 第二章 最初的日子 http://.biquxs.info/

一 星期一,我骑一辆半旧的自行车,驮着行李,赶了几十里路来到县一中的门前。这时已是上午十点,正是课间时间。我看到校门口有几个学生出出进进。我停下,没有马上进校门。我不愿在课间校园里乱哄哄的时候走进校园,让好多眼睛看我。 我离校门远远的,将自行车倚在路边的一棵树上。我很疲惫。 远远望着校门上金光闪闪的“潮白中学”四个大字,我的心情颇不平静。这是我从上初一时就向往的全县最高学府。那高大的校门透着陌生和庄严。早已开学了,而我却今天才孤零零一个人来入学。此时我远远地站在校门外,能感觉到校园里的热闹扰嚷,这让我更加感到自己的孤单。此时我的心里是一种很卑怯的滋味,就像没有勇气径直走进校门一样。 我想到了他,他讲好的今天上午会在教研组等我。昨天,他详细地告诉了我他教研组的位置。现在一想到他,我的心里就踏实了些。 校门口终于变得空荡起来,上课了。 又沉了一会儿,我才推起车子向那大门走去。 一进大门,我便置身于这座陌生的校园之中了。我仿佛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这巨大的陌生和安静裹了起来,心里的卑怯感也更重了。我不抬头,也不四下看,只按自己记下的他告诉我的路径摸着走。我让自己想着他,这样可以为自己增加些勇气。 找到了教研楼。他告诉我他在一楼。我刚要放好车子去找他,他已从楼里出来,向我走来了。 我就像一个走失的孩子终于见到了可以倚靠的人那样望着他,轻轻叫道:“陈老师。” 他答应着,说:“花灵,你来了。我一直在从窗子往外看着,等你来。我先带你去教务处报到吧。” 他帮我放好了车子,带我去教务处报到。教务处就在楼上。我跟在他后面走进教研楼。 在楼道里,他悄悄地交给我一个厚信封,轻声说:“拿好,这是学费。” 我抬头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我默默接过他的钱,捧在手里。 他小声说:“先装起来。” 他不愿被别人看到。 我把钱放进衣袋里,仍是默默的,也没有对他说一声“谢谢”。我什么也没有说,就只是跟在他身后默默地走。 昨天,妈妈回家后,我对妈妈讲了陈老师来过的事,讲了陈老师愿帮我拿学费的事。妈妈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妈妈说:“灵儿,你遇上好人了。” 沉了一会儿,妈妈又说:“灵儿,这样的好人,咱们得好好感谢人家呀!灵儿,你要跟陈老师讲好,等将来咱们有了钱,我们一定要把这钱还给陈老师。” 我没做声,垂下头去了。在我的心里,这不是“将来”用钱就可以还上的,更不是用“谢谢”二字就可以报答的。 他带我在教务处办好了入学手续,又带我去认宿舍。 宿舍区静悄悄的,宿舍锁着门。他看看表说马上要下课了,让我等一下。他跑去教室找同学来开门。 下课铃响了,不一会儿,他带了两个女生过来。 他给我们介绍说:“这就是新来的花灵。花灵,这两个同学是马燕和崔海娟。” 我小声说:“你们好。” 她俩都热情地和我打招呼。 崔海娟说:“哟,花灵,你长得这么漂亮啊!” 她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马燕说:“陈老师,这几天您一直在想花灵吧?这回好了,终于来了,您该放心了吧?” 我看见他微红了脸,说:“我,我,你瞎猜!我想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马燕说:“全县唯一的数学满分,您教数学,她总不来上学,您不想才怪呢!” 马燕她们并不知道陈老师去我家里找我的事。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放心没有暴露似的,说:“是,我是有点担心她不来。” 马燕和崔海娟帮我把行李抬进宿舍。宿舍是两间的大宿舍,一共有九张上下铺。算上我,这屋里要住十八个人。只剩下上铺了,我只好住上铺。 马燕说:“行吗?要不我和你换。” 我说:“不用,我行。” 她俩帮我打开行李。马燕爬上去接着,一件件铺上床。 崔海娟说:“花灵,咱俩是同桌呢。这个宿舍全是咱们班的同学。隔壁就不是,两个班的学生挤在一块儿。” 转眼间,我的行李已经铺上了床。我试着爬上去,坐在床上。头顶上二尺就是白石膏的天花板。我觉得其实这上铺比下铺还好呢,比下铺干净呀。 马燕和崔海娟对我说:“还有一节课呢,马上就上课了。我们先去了,你自己把剩下的行李再整理好吧。” 我答应着。这时陈超也说他也要回去了,他还要回教研组去备课。他让我先休息一下,下午就可以跟同学们去上课了。 说完,他就跟马燕和崔海娟一起走了。我望着他们走出去。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空空的,陌生而孤单。 其实我在这样的陌生和孤单里,很希望也很需要他能陪我多坐一会儿。这时候他不应该走开,他应该留下来陪一陪我,跟我说一些话。 他离开得有些仓促。 我明白他是不想让别人看出来他和我的“特殊关系”,他只想让我过与普通同学一般无二的学生生活,他不想让我的心理上有任何负担。这都是为我着想,为我的学业着想的。这一点在我家里他与我约定“保密”时,他就已向我阐明了。 我明白他为什么要仓促地跟那两个女生一同离开。 但我仍不由得心里泛起些许淡淡的黯然。 二 下午他没有过来,晚上也没有来。下午自习时,马燕带我去见过了班主任,他并不是这个班的班主任。 第二天才有陈超的数学课,是上午第二节。陈超托着讲义走上讲台时,班长喊了起立。 大家齐刷刷起立,陈超点头说:“坐下。” 他抬起脸时眼睛望了我一下,稍微停顿,然后又看着别处,说:“同学们好!现在我们开始上课。” 我专注地听着他讲课。这一节课,他再也没有有意向我这里看。 离下课还有十分钟,他讲完了新课。忽然他说他要给大家讲一点新课之外的东西。他在黑板上迅速画了一个几何图形。大家都记得这是中考时的最后一道题。他一边讲解一边把我那种特殊的解法演示在黑板上,还要大家先把这复杂的解法记下来,有兴趣的同学可以钻一钻,看能不能真正弄明白。 我的脸慢慢涨红了。我以为他要对同学们讲这是我的解法,是我最初用了这个解法。不知为什么,我很怕他这样讲。他对此什么也没有说,接下去却讲起了古希腊的数学家,讲毕达哥拉斯,讲柏拉图,讲阿基米德,讲欧几里德,讲阿那克萨哥拉在牢房里仍在研究数学,将它们怎样用直尺和圆规解题和他们为什么要舍易求难非要用直尺和圆规来解题,讲人类的智慧和理想,讲人类的科学精神的起源…… 他滔滔不绝地讲,直到下课铃声响起,他才匆匆结束了自己的话:“请同学们记住,人类,正是由于有了这些崇高的精神,才使我们的世界如此美好!下课。” 同学们起立。他收拾好讲义,看看同学们,然后默默地看一眼我,走下讲台。 我明白他的用心了。这节课这最后十分钟,使我完全消除了那种卑怯和陌生感。 三 晚自习,他到班上巡视。他踱到我的座前,轻声说:“花灵,你错过了一个星期的课程。怎么样,前几页的内容自己能够看懂吗?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到教研组找我,我给你补课。” 我站起来,低着头,马尾刷依偎在肩上。我低眼看着他的衣襟。我很想去他的办公室让他为我补一下课,倒不是真的为补课,我在家里时已经找了旧的高中课本把最初的这些课程都自学过,我都能看懂。我只是很想在他身边呆一会儿,和他说上一些话。星期天在我家里,我们是那么自然那么毫无陌生感地在一起,我们还在我的小方桌上一起吃饭。可是昨天我入了学,我们之间竟一下子变得那么疏淡起来,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和他讲上几句话。我知道我们这并不是因为陌生,我见他,仍像那天在家里时那么亲切信赖和熟悉。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他心里对我也是如此,但他是有意对我做这样表面上的疏淡。 教室里静静的。他现在那么近地站在我身边,他身上那股蓬勃的男子的气息在我的脸前弥散开。 我想说好吧一会儿我就去教研组让您给我补课,可是话一开口我却说成了:“不用了,书我能看懂。谢谢您,陈老师。” 我说完“陈老师”三个字时,心里忽然是那样一种难言的滋味。刚刚说出的这句话让我恨透了自己。我埋紧了头,眼泪几乎就要掉下来了。 他说:“能看懂就好。仔细做做习题,把作业补上。你,坐下吧。” 他走开了。 我坐下,捧起一本书,久久没有抬起头。 第二天,交数学作业时,我在当天的作业之外交上了整齐清楚的满满的十几页习题,那是开学到现在的所有的作业。 下午,作业发下来了。我看见他将所有的题都认真地打上了对号。作业的最后,在他签上的日期旁边,他写上了一个工工整整的“甲”字。这还是小学里常见的做法呢。我做小学生时作业每得一次“甲”,心里便会得到一次小小的鼓舞和欢欣。尽管那时我经常得“甲”,几乎每次作业都能得到,但我仍对每一个“甲”都很珍视。 但自从上了初中以后,老师们就再也没有这种做法了。学生都大了,不再幼稚了,这种“甲乙丙丁”的做法显得“小儿科”了。 可是今天,我意外地在我上了高中以后的第一次作业上看到了这样的一个鲜红的“甲”。我感到这个“甲”是那么亲切,又一次体味到遥远的幼小日子里那种无忧无虑的心情。那是多么纯清的日子啊! 我瞥一眼崔海娟的作业,上面并没有“甲”的字样。 我悄悄地合上自己的作业本,转身拿过后一桌马燕和另一个女生的作业,扫一眼,也没有。她们的作业都只有他签下的一个日期。 我明白了,是他有意只给我写了一个“甲”。可是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呢?是想以此鼓励我吗?在他心里他认为我仍会像小学生那么稚气,那么会为一个“甲”字而欣喜吗?(事实上那个“甲”字真的是给我带来了好心情。) 或者,他是想以此把我与其他的学生做一下区别,他是想向我表示在他眼里我与普通的学生不一样。 他是想让我明白,我入学以后,他虽然表面上有些疏淡我,但他并不是想与我疏远。 下次作业,不再有“甲”。我的作业与其他同学的作业没有两样了,并且从这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对我与对其他的同学再也没有两样。而我对他,也像对其他的老师那样。在客观上我们完全是维持着普普通通的师生关系。 作为教师,他讲课。作为学生,我听课。他讲课并不特别对我有所表示,我听课也是如此。只不过上课时他的眼睛望向我的方向的次数稍多些,但他每次又并不正视我。而我上他的课时,目光更沉静更专注,只不过偶尔,我会莫名其妙地低一下头。 四 但有一点他可能不知道,没用多长时间,我便知道了许多有关他的事情。这些“情报”都是我从同学们那里听来的,因为班里像崔海娟、马燕等一部分同学是直接从一中的初中部升入高中部的,初三时他就教他们。 我很快在班里就有了不少的朋友,最早相识的崔海娟、马燕与我的关系更是亲密。我发现,在所有的任课老师中,他是最受同学们“注目”的,崔海娟她们谈论他的时候最多。 每当崔海娟她们谈论他时,我便在一旁静静地听。我一般不让自己插嘴,从不让她们看出来我对关于他的话题的关心。 听她们讲的次数多了,有关他的各种“资料”便在我的心里形成了一个“陈超小传”。 陈超小传 陈超,二十六岁,汉族,本县马坊乡东济河村人,三年前毕业于本地区的中等专业师范学校。头脑清晰思维敏捷,从来没有糊涂的时候。上学时多次在各种数学竞赛上获奖,最高的一次奖项是在全省师范学校数学竞赛中获得第二名。毕业分配时,由于他的数学成绩出色而直接分在了本县最高学府一中。第一年教初二,第二年教初三,第三年还是教初三,现在是第四个学年,正在教他们这个高中一年级。从进一中那天到现在,没有任何一次在学生请教难题时有过超过两分钟的思考,每次都是在看完题意的同时便开始讲解,让求教者都有点措手不及,这一点是最让所有同学佩服的。 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七十公斤,视力一点五,血压六十至一百,脉搏每分钟七十八次,微弱色盲。 这一小段资料可靠性很强。初三时有一次数学课代表在教研组陈超的办公桌上看到了一张体检表,上面写着陈超的名字,体检表上的各项指标当然具有可信度。 喜欢理极短的头发,喜欢踢足球,喜欢生吃蔬菜,并喜欢手持黄瓜、青椒、芹菜、萝卜等诸种蔬菜在自来水龙头下哗哗冲洗,一顿冲洗后便“生啖之”,并有理论:生吃蔬菜比熟吃更利于营养成分尤其是维生素的吸收。 穿衣有特点,一件干净衣服上身之后便基本上不再脱,直至彻底穿脏才脱下,换上另一件干净衣服,再直至彻底穿脏。上下身衣服不太讲究搭配,可能与微弱色盲有关。 住处亦有特点。一间单人宿舍,进去过的人都说乱得可以,气味不太好。一中的单身教师都是两个人一间宿舍,只有陈超一个人占了一间。倒不是搞特殊,当初他分配到一中时也是分给他两人一间的宿舍,但他发现了有一间宿舍还空着,就要求住这间宿舍。总务主任说这间漏雨很厉害,还没有修好,陈超说没关系,于是住了进来。过了一段时间,他自己找了两个学生帮忙把屋顶修葺了一番。屋顶修好后,总务主任本想再往里安排一个床位,但一进他的屋,见乱得不得了,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于是,他就单人独占一间宿舍至今。 另据可靠消息,陈超尚未有女朋友。据传曾经有一次,有人给陈超介绍了一个对象,是本县印刷厂的排字女工,人长得相当漂亮,家里还挺有钱。可是第一次约会,陈超就跟人家做游戏,拿出几个古怪题目来考女孩,气得女孩拂袖而去。事后介绍人埋怨陈超过于唐突,他还振振有词地说他不过是想测验一下对方的智商。婚姻大事非同儿戏,相貌如何有无钱财学历高低俱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智商。他不会跟一个低智商者讨论婚姻大事。 介绍人气愤之余问他,这女孩智商高还是低。陈超说还没等测出来她就跑掉了,因此不能定论。介绍人说,他这种神经病就等着找个神经病讨论婚姻大事吧。 此事流布甚广,起码在一中校园里尽人皆知。 五 我计划两个星期才回一次家,因为学校离家远,也因为我的身体弱。从县城到家里,我骑自行车要骑上差不多三个小时,非常疲惫。因此入学前我就跟母亲商量好了,我两个星期才回一次家,中间那个星期天就在学校过。 初离家门,入学在陌生的环境里,我几乎每天都在想家,想妈妈,但我忍耐着。入学后的第一个星期六下午,同学们纷纷打点行李回家,有同路的女同学也来邀我一起走。我这时候心里想家想得痒痒的难受,差一点就跟同学们一齐走了。可我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这个星期天我要用来补一补各科的课程。再有我知道,自己如果回家,星期日还要赶回来,这样来回一折腾,我的身体肯定得两三天才能恢复。 那个星期六,十八个人的宿舍里只剩下三个人没有回家。晚上,我与那两个女生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孤单的心情让我们更加想家了。隔壁宿舍的两个没有回家的女生也过来了。有个女生唱起了一支很忧郁的歌。大家都被感染着,后来便你一支我一支地把歌唱下去,唱了很久。 次日的星期天,整整一天我都是在教室里度过的。 黄昏时,教室里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我自己。我放下书本,独自站在窗前,黯淡的天色里,校园里人影渐稠,是回家的同学返校了。 忽然,我看见陈超老师从学校大门那边骑着车子过来了,车子的后架上还驮着什么东西。 我注视着他,一直看他静静地骑过来,从教学楼前拐了个弯儿,骑向宿舍区。 教室里静静的,我忽地感到这个黄昏是那样美好。 第三章 清贫的仙女 http://.biquxs.info/

一 入学后的第二个星期六,我回家了。 星期六下午上了两节课之后,我与几个同学结伴上了路。下面的两节课是自习课,可以不上的。我的路程最远,一路上同伴一个一个减少,最后只剩我自己了。天色渐黑,我孤零零地赶着路。路旁田野上潮湿的暮气弥散着,带着那种秋季特有的芬芳。 我望见自己的小村庄时天已完全黑了。将至村头,我看见一个人影站在村口,模模糊糊的。我认出来那是母亲。 我的眼睛忽地湿润了。我紧蹬了几下车子,到了母亲身前,叫了一声“妈”,跳下车来。 妈妈迎上来,说:“灵儿,怎么这么晚?” 我说:“路太远了,几个同学里我最远。” 我听到妈妈松了一口气,好像悬了好久的心才放下来。 妈妈说:“往后可不能这样晚。女孩子家,赶路可不能落晚。” 我点点头,推着车子跟妈妈往家里走。 村里的小街暗暗的,街边人家的灯火透过来。 妈妈想了想,说:“灵儿,越往后天就越短了。” 我说:“以后我可以星期天上午回家来,下午再赶回学校去。” 妈妈说:“那你会吃不消的。” 我说:“不怕,累了,歇一天就恢复了。总比让您担心强,天这么黑了,您还在村口等我。”我说到这里,鼻子有些酸。 到了家里,妈妈早已经将晚饭做好啦。我累了,也饿了。妈妈让我坐在桌前不要动,她将饭菜一样一样端上来,全是我平时最爱吃的。今天妈妈还破例买了半斤肉。 吃着饭,妈妈问:“在学校好吗?” 我说:“挺好的,跟同学们也熟起来了。” 妈妈又问:“陈老师呢?” 我说:“陈老师当然好。”顿了顿,又说,“不过,我们没怎么……”我选择了一下词句,说,“没怎么接触。我们还不熟。一天中除了上课,难得见到他。” 妈妈听了点点头,往我碗里夹着菜。 妈妈说:“陈老师是世上难得的好人。将来你念出书来,有了出息,别忘了报答人家。” 我沉默着。不知为什么,母女两个一谈到这个话题,妈妈总是说将来得报答人家,而我对此总是沉默。每当此时在我的心里总是形不成一种“报答”的心情。这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我是一个极为敏感的女孩子,平时别人对我稍稍好一点,我都会在心里很感激很感激。可是为什么他给了我一生中这么重大的帮助,我的心里反而没有那种应该“念念不忘”的报答的心情呢?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之所以从未存过所谓“报答”的心念,因为我从最初一见到他时,在潜意识里就明白了自己一生中与这个人的特殊的关联。 好像在我看见他的第一眼时,在我心灵的最深处,就有了那种说不出的特殊的亲近。假如我如常人那样“心存报答”,却反而说明我与他有距离。 从我看见他的第一眼时起吗?是的,至少也是从我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从她坐在我的小房间的炕沿上,坐在我的小书桌旁,从他抚摸着我的天球时起,我就对他有了那种特殊的亲近。那是一个女孩子在感到这个人与自己的一生有着这种说不出的特殊的关联之后才有的特殊的亲近。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亲近。 二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天已经老亮了,我不起床,静静卧在被子里。 母亲在院子里轻手轻脚做着早晨该做的一些家务,先是在小菜园里做着什么,又到小矮棚里给小羊添草。我能感觉到母亲早已将早饭做好了,那时我还在睡梦里。 我有些任性地在被子里躺着,也是因为累,不爱动弹。自己难得有如此懒散的时候,今天我索性放任了自己。被子上散发着淡淡的极为熟悉的味道。离开两个星期了,这被子上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味道让我倍感亲切。 被子很薄,可是在这秋日的早晨仍让我感到有些热。我把一只手臂伸在被子外面,裸露着,于是那股淡淡的熟悉的味道便更浓了些。被子上的味道其实就是我身体上的体味儿,并且这小屋里的特殊好闻的味道都是来源于我身上所发散的气息日久天长的浸染。我很早就知道,我的身体会发散一种十分好闻的温馨的体香。不同于一般的女孩,我的体香仿佛极有感染力似的,凡是我使用过的物品和我接触的较久的东西上都会留下我的这种天然的温馨的味道。 小屋里静静的。我这一回来,屋里好闻的温香气息满满的浓得似乎伸手可及。可惜没有人能感受到这一切。等到我起床了,打开窗子,这温香气息便像小精灵一样从窗子跑散了,谁也捉不到他们了。 我顺手摸起一本书,躺着看。我两只手臂都露在被子外面。看了一会儿,我觉得胳膊有些酸,就扔了书,把自己缩回被子里。 外面,太阳升起来了,一缕光线照在窗子上。我想这回该起床了,我揭开被子,整个儿身体暴露在空气里使我一下子感到全身凉丝丝的,有一种令人精神焕发的舒服。我索性先不急着穿衣,就那样让自己先晾一晾。我身上只穿着一件三角裤和一件紧身的女式背心,我的身体洁净得就像刚刚出水的莲花。我感到早晨清凉的空气往自己的身体上细致地一遍遍浸染着,我不由得愉快地闭上了眼睛。 小屋里静悄悄的,屋里飘散着我隐约的体香。真是难得有这样懒散的时候,难得有这么放松愉快的时候。我让自己一动不动地闭着眼。我知道此刻我脸上一副愉快恬适的表情。 可是忽然,我的脸红了。我一侧身坐起来,先拉过被子盖一下,又很快地抓过衣服穿起来。 我的思路跑到了两个星期以前。那时候,陈超老师就坐在我枕旁的炕沿上。此刻,我仿佛看到了他的影像就在眼前。我的脸一下子就热起来了。 吃过早饭,我急急忙忙地换下身上的牛仔裤来洗。已经穿了两个多星期了,尽管我是一个十分干净的女孩,裤子上也有了些许的脏迹。我必须尽快洗出来,赶着回校前晾干,我还要穿哪。 这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还是我上初一那一年买的呢,已经穿了三年多了。那时我穿着它还有些长,现在穿着已经有点嫌短了。这件牛仔裤是我最喜欢穿的一件衣服,也是我一年中穿着时间最长的一件衣服。每年从春天到初夏我便开始穿它,在这段不冷也不热的天气里,我便由这件牛仔裤来相伴度过。除了换洗的日子,我几乎每天都穿着它,一直穿到夏天深处,直到天气很热了,再也穿不住厚裤子,我才换穿裙子。 而当夏天的酷热刚刚有所退减,从夏末到秋初,我便又开始穿它了,再一直穿到秋天深处。天气凉了,就在里面加一件秋裤。再凉,再加一件毛裤。每年它便这样伴着我走向冬季。冬季里要穿上棉衣了,牛仔裤再也不能套在外面了,我才把它换下来洗净,收在箱子里,等着明年春天再来穿它。 这件牛仔裤没有辜负我的爱意。它穿在我的身上,显得那么合体,它把我的身体的所有优点都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了,特别是每次洗过之后新穿上的日子,它的干净的发淡发白的蓝色中透出清纯素雅的韵致,与它主人身上那种清丽脱俗的气质极为相配。它虽然已经很旧了,但它穿在我身上一点也不显寒酸,反而显出一种旁人所难及的素洁典雅。 两个星期前,陈超老师来的那天,我就穿着它,就是换洗过之后刚刚穿上它。 然后,我穿着它入学,穿着它度过了入学之后的最初两星期。 我打来满满一盆清水,先把牛仔裤按在水里浸泡一会儿,待完全浸透,才开始细致地打肥皂,轻柔搓洗。满满一盆水,就只洗这一件衣服。出于对它的爱护,我每次洗这件牛仔裤时都是单独洗它,从不跟其它衣服混在一起,并且一定是用清水,总是让它自己独占一满盆清水。搓洗干净后,漂洗时也是单独漂洗,而且一定要漂洗三遍,每一遍都是用上满满一盆清水。到最后一遍时,把它从盆里拎出来,而盆里的水竟依然像从未用过那样清澈透亮。 每次洗它,我都会选择一个好天气,以便洗好后能让它在暖洋洋的干净无风的天气里晾晒。 我对它的心意没有白费,三年多了,日晒风侵经霜经雨,并且无数次的搓揉洗涤,它除了颜色发白发旧,裤口有些发毛之外,依然结实得像当初新买时一样。 我洗好了牛仔裤,漂洗干净,用衣架撑好,挂在院里的搭衣线上。太阳亮亮地升高了,阳光热烈。没有风,小院里宁静淡然。牛仔裤笔直地垂着,水珠一滴一滴沥下,清清亮亮落于地面,在地上湿出一个深色的小水洼。此时,我坐在我的小屋里的小炕桌前,静静地看书。 午饭之后,睡了一小会儿午觉。下午两点多,我起来洗了脸,与妈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话,妈妈就催我去收拾东西,早些回校。妈妈怕我回校晚了又该天黑了。 我算计了一下时间说:“还早,现在要六点多天才黑呢。我有三个小时,肯定可以骑到县城。” 妈妈说:“一个人赶路,应该把时间打得富裕些才行。” 我便去收拾。牛仔裤已晾干了,与几件衣服一起叠好放在背包里,又装了几本书,还有三个罐头瓶,里面是妈妈给我炒好的咸菜。 最后,妈妈又往我的背包里塞了四个煮好的鸡蛋。我趁妈妈不注意,掏出两个留给了妈妈。 收拾停当,我觉得还有什么事要做似的。我想起来了,就跑到院子里,拿了把青草来喂小羊。两只小羊一边从我手上吃草,一边轻轻地咩咩叫。我抚摸着小羊的脑袋和颈项,默默喂它们吃完了我手里的草。 妈妈又来催我,我才推起车子上了路。 我骑上车子时回头对妈妈说:“妈,下下个星期天,我再回家。” 三 就像我对妈妈说的那样,入学以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与陈超老师“没怎么接触”。我们双方好像都在有意地保持普通的师生关系。 只有一次,陈超老师把我叫到教研组。教研组里没有别人,他想给我一点钱,因为他发现与其它同学相比我生活得太寒酸了。但我没有接受,拒绝了。 我不想让他再为我付出,这和最初的接受不一样,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把他塞在我手里的五十元钱放在他的桌角上,轻轻说:“谢谢您,陈老师。可是这钱我不要。我能行,我能过,真的。” 他没有再坚持。 后来他说其实此时他心里非常非常想说服我接受这几十元钱,因为我生活得太苦了,这几十元钱能够在我十分窘迫的状况中起到很大的作用。他这时候心里暗暗想到假如他再一次硬将钱塞在我手上,我也许不会再次拒绝。 但他望着我,没有再坚持。 他为什么没有再坚持呢?他说他说不清,就像我说不清为什么“不想让他再为我付出”一样。 世界上的事情,原本就有许多说不清。 他默默收起了钱。他看着自己办公桌的桌面,说:“要是有了困难,就来找我。” 我答应着:“嗯。” 我没有马上走开,就那样在他身边站着。我很想在他身边站上一会儿。 他仍然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有人进来了,我向他说:“老师,我回去了。” 他说:“好吧。” 我就出来了。他没有动。走出数学教研组,在楼道拐角的地方,我回过头,向教研组那扇门望了一眼。 同学们都说我生活得太清苦了。我把自己的生活开支压缩到了最低限度。 每天的伙食费,我给自己限定在两元钱以内。早餐,花两角钱买一个馒头,再花一角钱买一碗粥,这便是我的早餐了。对于那些价钱较贵的油条、鸡蛋我从不看一眼。咸菜倒有,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晚餐也是如此,一个馒头一碗稀饭或是一碗汤,又是花三角钱,仍然是用咸菜来下饭。晚餐我从不买炒菜。我有三个罐头瓶,一瓶是炒咸菜,一瓶是咸辣椒,还有一瓶能够变一变花样,或者装着咸青豆,或者装着咸黄瓜,也有时候是炸花生米。每次回家,妈妈都会给我准备好这样三罐菜,然后在两个星期的时间里,这三罐菜便成为我早间和晚间的副食。 这样,每天的早餐和晚餐,共用去六角钱。午餐呢,我吃两个馒头,用去四角钱,再拣一样最便宜的菜来买。一般情况下,学校食堂总有一份五角钱的炒菜卖,这是食堂里最低价的炒菜了。哪种菜在当天的市场上卖得最便宜便是哪一种,这样的便宜菜是为了照顾穷学生。 每天中午,我几乎都是吃这五角钱一份的炒菜。只是偶尔,食堂里没有五角钱的菜,我才会买上一份稍贵一点的菜。 这样,我用于伙食的开支大多都是每天一元五角钱,离我给自己限定的二元的上限还剩下五角,这五角钱我便把它转移到买书的开支中。 除了伙食费,其他的各项日常开支,我也是压缩到必不可少的程度。我从不用化妆品,洗脸时除了一块廉价的香皂之外再也不用别的。但我天生丽质,虽从未搽过这个霜那个粉的,脸上皮肤却十分姣好。对于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条件稍好一点,零零碎碎的日常开支项目便会多得数不过来。而我,只是简简单单的那么几项。女孩子特殊日子的那几天,全宿舍的女孩都用卫生巾,只有我却仍是用卫生纸。 在衣着上,我就更简单了。我的衣服,每一件都已穿过不短的时间,有的颜色已退得淡淡的,但就是这些清贫素淡的衣服,穿在我的身上,却显出一种超然的清净脱俗的韵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有了一个外号:小白鞋。 因为我总是穿一双白色的护士鞋。它不是真的护士穿的工作鞋,而是市场上卖的普通鞋子,不过因为它通体白色(鞋底和鞋帮都是白色的),我们就叫它护士鞋。 这是一种软橡胶底的帆布鞋,鞋跟略微厚一些,但不是高跟,穿在脚上既舒适又整洁雅致。学校里好多女生穿着各式各样漂亮的皮鞋。我买不起皮鞋,这种护士鞋价钱便宜,穿出来却别有一番韵致,一点不显寒酸。我从上初中时就喜欢穿这种鞋,春夏秋都穿,只冬天才换棉鞋。 同学们叫我“小白鞋”,并不仅仅是因为我脚上的护士鞋的颜色是白色的,还因为它非常干净,一尘不染。 穿白色的鞋子,有一点是很麻烦的,就是它太容易脏。脏了,就会很难看。 但我脚上的鞋子总是那么干净,总是一尘不染。 这样白色的鞋,穿上不超过两天就会脏的。无论你穿得多么小心在意,它的边缘处总会有些污迹,所以我每天把它刷一次。我有两双鞋,可以倒换着穿,刷这双时那一双就干了。每次刷完鞋,我都在上面小心地打上白鞋粉,这样就可以不让鞋面变黄。我把它放在一个通风的地方晾干,不放在太阳底下晒它,因为晒干容易让鞋子变黄。 有一段时间,其中一双鞋子先穿坏了,而市场上那一段时间不知为何没有卖这种鞋的。我没有替换的了,头天晚上刷了鞋,第二天早上就要穿。为了让它能一夜干了,我可费了心思,刷完了鞋,先把一条旧毛巾反复地塞进鞋里,把里面的水尽量吸出来,然后再把鞋子偷偷放在开水房的锅炉旁,第二天早上就烤干了。那种心情真是困窘得很,直到我又在市场上买到了这样一双护士鞋。 四 有时候,清贫也是一份美丽。 中秋节很快到了。这一天,学校门口堵了好多小贩,各式各样的月饼和各种新鲜的水果渲染出中秋佳节的欢快气氛。课间,同学们仨一群俩一伙地来到校门口,东挑西拣地买来一堆堆自己喜欢吃的月饼和水果。 我没有结伴,独自来到了校门口,在同学们买这买那的热热闹闹的声音里静静地站在一个水果摊前。 我看中了一只很大很大的雪花梨,用手指着它,轻轻说:“我只要一个,好吗?” “只买一个?”摊主很惊讶地问。 摊主是一个挺慈善的中年妇女。 她打量我一眼,好像马上明白了什么似的,微笑着拿过那个大梨,一边称一边说:“你这个同学真会挑,你把这里最好的一个梨挑去了。这是最大的一个,这么大的一个顶得上一堆呢。” 这个梨确实是这里最大的一个,都快两斤重了。 女摊主说:“你给一元钱吧。” 我付了钱,双手捧起大梨,说:“谢谢您。” 女摊主挺喜欢地注视着我。 待我转身走开,听到背后她自言自语地赞道:“这闺女,长得可真俊。” 我从来不喜欢吃月饼,所以没有买。 回去的路上,崔海娟见我没有买月饼,就说:“花灵,你怎么不买月饼呀?” 我说:“我不喜欢吃月饼。” 崔海娟苦了一下脸,说:“我也不喜欢吃月饼,甜腻腻的。可是,中秋节嘛,总得吃一下来表示表示。” 我举着手里的大梨说:“我就用它来表示了。” 崔海娟一见我买到一只这么大的梨,喜欢得不得了,非要抢过来,用自己手里的一大兜水果来跟我换。 我双手把梨背到背后,躲着崔海娟,笑着答应她说这么大的梨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可以和她两个人分着吃,不过得等到晚上才行。我买这么大的一个梨,是早已打算好在月亮底下来享用的。 崔海娟立刻跟我说:“一言为定噢。” 晚上学校破例免了晚自习。 同学们这一堆那一伙儿地散布在校园里。一年中难得有这么一个轻松的晚上,此时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都是极好的赏月之地。 操场上当然最热闹了。这里地势开阔,抬眼便见整个天空。 我捧着我的大雪花梨,一个人来到操场。我没有结伴,虽然崔海娟白天与我有约,但她从来不是个能够“一言为定”的人。她跑到教室去参加什么“烛光晚会”去了。我乐得清静,对她的失约一点儿不生气。 操场中心的空地早已被占领了。我远离开人群,一个人静静地走向操场边的角落,拣一块干爽的地方坐下。 这天天气很好,天空晴朗,没有一点云彩,月光皎洁。 我凝望着银盘般的月亮,感到心情恬淡而美好。 相传月亮上有一个嫦娥,有一只玉兔,还有一棵高大无比的桂树,桂树上有一只仙蟾。其它,就再也没有了。所以,从月亮上来的光线总让人感觉到一种清寂,即使是月光皎洁的日子也是如此,即使是这中秋节的日子也不例外。或许,正是由于月色的这种清寂,才使人在中秋佳节里倍感亲人团圆的美好和幸福。 我想起了妈妈。妈妈此时一定是坐在我家的院子里,望着月亮。妈妈肯定在想我,就像我此时在想妈妈。但妈妈一定比我想妈妈更想我。 我想象着妈妈此时坐在院子里。我家的小羊是不是正依偎在妈妈身边呢?我上学来了,小羊还会像我在家里那样每天都吃上新鲜的青草吗?我家的小菜园还是那么绿吗?已是中秋了,叶儿该转黄了吧?我想起往年中秋的晚上,我与妈妈坐在院里的情景,寂静的小院儿,寂静的月光,几块月饼,几只水果,让人感到一种清贫和美好。 小时候,妈妈就是在这样的月色下给我讲嫦娥的故事。 相传嫦娥是一个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是射落九个太阳的后羿的妻子。后羿从西王母那里要来两颗不死仙丹,想与嫦娥一起吃了长生不老。可是嫦娥却自己一个人把两颗仙丹都吃下了。不死仙丹一个人吃一颗可以长生不老,吃两颗就可以成仙了。于是嫦娥就飞了起来,抛下了家人和朋友,也抛下了丈夫后羿,一直飞呀飞,飞升到月亮上去了。 我替嫦娥感到难过。月亮看上去那么美好,为什么那上面却只有这么几样东西呢?嫦娥到了上面多么孤单呀! “嫦娥在月亮上吃什么呢?”我问妈妈。 “神仙不用吃东西。有时候,吃一点桂花就行了。”妈妈说。 “她想家吗?” “神仙不想家。” “妈妈,要是我们成了神仙多好!我们不吃饭也饿不死,我们也只吃一点桂花就行了,那您就不用发愁了。” 那时我才八九岁,妈妈把我搂在怀里说:“傻孩子,神仙哪能想成就成呢?” 我认真地说:“是的,我们没处去找仙丹。” 我长大了,有一次读李商隐的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我想起小时候妈妈讲的故事,想起嫦娥,有些不明白嫦娥为什么要撇下后羿飞升到月亮上去。 成了神仙还想家吗?想的,想家的。嫦娥肯定想家的,想后羿,那个射落了九个太阳的英雄。 我用小水果刀小心地细致地把我的大梨削光了皮。我把自己干净的手帕铺在面前的草地上,又把削好的皮揭下来整齐地铺在手帕上。我有这样的本领,能够在削果皮时,刀子在水果的皮下削过而果皮依然附在果子上,直到整个水果削完了,依然那样整齐,用手一拎整条果皮才从水果上依次剥下。 我把削好的大梨放在梨皮上,然后像切西瓜那样把大梨切成八瓣。这么大的梨,也只有切成瓣来吃了。 我拿起一瓣梨,却又放下了。我发起愁来,这么大的一个梨,自己一个人怎么能吃得了呢? 这时,有一个人走了过来。 竟是陈超老师!我高兴得脸颊都热起来。 我站起身,轻轻叫道:“陈老师。” 陈超老师走到我跟前,笑着说:“我说是谁呢,一个人在这里享受寂寥。原来是你。花灵,你怎么不到那边去,大家挤在一起多热闹!” 我说:“我喜欢清静。陈老师,我请您吃梨,我正发愁自己一个人吃不下呢。” 他答应着坐在我对面。他一看手帕上削好切好的大梨,惊讶地赞了一声:“哟,这么大的梨,弄得这么精细,真有情趣呀!” 我用指尖拈起一瓣梨给他,自己也捏起一瓣来吃。 梨一入口,甘冽清甜,他不住地说好吃:“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水果。” 我微笑着说:“陈老师,我高兴极了。您看月亮多好,今天晚上天气这么好。” 我们两个人边吃着梨边说着话。梨那么爽口,一连吃了两瓣,我们还想吃,却撑得吃不下去了。 我说:“我们歇一下,再接着吃。” 他说:“好的。” 我说:“今天晚上,让我们把这梨吃完再回去。” 他说:“好的。” 月光似水银洒下,溅落在每一处角落。 “都说,中秋的夜晚,在月亮下许一个心愿,就能实现。”我说。 “那你就许一个吧。你要许什么心愿呢?” “不能讲的,只能在心里许,讲出来就不灵了。” “那你就在心里许一个。” “好,我许一个。” 我身子一挺,跪在地上,双手合在胸前,虔诚地把眼睛闭上,静默了片刻。 “我许好了。”我重新坐好,“陈老师,你也许一个吧。” “好,我也许一个。”他也学我的样子双手合在胸前。 闭了一会儿眼,他睁开眼,说:“我许好了。” 我说:“但愿我们的心愿都能实现。” 他说:“可是不能讲,讲出来就不灵了。” “是的,不能讲,讲出来就不灵了。” 很久以后,我常常回想起这个晚上,想起我们两个人每人都许了一个心愿。许了一个什么心愿呢?讲出来就不灵了,我俩谁也不知道对方许了一个怎样的心愿。 为什么讲出来就不灵了呢? 否则我可以讲给他听呀。 夜气渐渐凉下来,操场上人已稀了,月亮升至头顶。 他说:“我们该回去了吧?” 我指着手帕上的梨说:“我们讲好的,吃掉了梨才回去呢。” 他笑道:“好的,我们就吃掉这梨再回去。来,我们来分梨。还有四瓣,每人两瓣,吃掉了就回去。” 我拈起一瓣,细细地咬了一小口,说:“我要慢慢吃。” 他说:“这梨反正我们已经分了,各属自己的一份儿,我先吃掉了来等你。” 忽然,我毫无缘由地背脊沟发了一下凉,不由得抱了抱肩。 “冷吗?”他问我。 我摇摇头:“不。” 可是我隐隐感觉到仿佛有什么不对。抬头看看月亮,月亮因悬于正空而显得遥远,皎洁中透出寒意,夜气凉了。 我没来由地眼底发潮,似有泪要涌上来。我忽地极快地抓起手帕上的两瓣梨,极快地扬起手臂扔向了暗影下的草丛里。 他一愕。他的那份梨他咽下了最后一口。 “你怎么啦,花灵?” 我默默无语,站起来说:“我们走吧。” 他也站了起来,仍不明白:“怎么啦,你心情不好?” 我轻声说:“我想起妈妈讲过,梨是不该分开来吃的。” 他说:“为什么?” 我不答,只顾自说:“可是我今天怎么了,竟与您来分一个梨吃。” 他说:“这有什么,不就是分梨嘛。” 我默默无语地走在他前面。有夜风微微地拂来,我背脊沟又一阵发凉。我抱起肩,心底里毫无来由地一阵茫茫然的心酸。 第四章 两颗心有多远 http://.biquxs.info/

一 当树叶从树上纷纷落下的时候,就是深秋已经到了。 这天早晨,我觉出了今年的第一夜寒意,身上的被子薄了。 就是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与陈超老师做了同学,好像是在一所很遥远的学校里。在恍恍惚惚的梦境里,我与他坐在前后桌。可是奇怪的是,我们竟是在晚间上课,好像是每个人的桌上都点着一根小蜡烛。烛光摇曳里,我回过头去与他说话。 说的什么呢?记不清了,好像是很平常的同学间的话。我好像那么认真地打量了一下他,就像做了很久的同学却刚刚认识一样。与我做了同学的他挺一般,谈吐也挺一般,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是那么喜欢跟他讲话,我坐在他的前桌那么喜欢转过身去面对着他。 有夜风过来吹熄了蜡烛,有人嚷着快找火柴来呀,然后就好像一切都飘走了一样,学校消失了,教室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而我却置身在了旷野里。秋天的落叶正纷纷落下,秋风横扫在我身上。 那时我正蜷缩在薄薄的被子下,夜间的寒气透过被子逼近我的身体。我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但没有让自己完全醒来,我还希望自己继续把梦做下去。 可是梦就是这样,一旦醒来就再难继续梦下去了。我在恍恍惚惚中沉睡下去了,再也没有梦到什么,醒来时天已亮了。 这是一个凉意袭人的早晨,我起床穿衣。我给自己加了衣服,穿上了一身秋衣秋裤,外衣仍然穿那件牛仔裤。 起了床我走出宿舍,看见遍地的落叶。晨风扫过,寒意浸面,我打了个寒战。北方的气候就是这样,几天前还热得躁人,节气一过,气温便骤然降下来,季节的转换让人猝不及防,给人一种从一个季节跌入另一个季节的感觉。 我身上的衣服显得薄了,此时已经有不少同学穿上了毛衣毛裤。我却没办法再加衣服,因为上个星期天不是我该回家的日子,我本来计划这个星期日回家拿衣服的,没想到天气变得这么快。 这天是星期二,离星期日还有五天。我只有等到星期日才能回家去拿衣服了。 中午,我走进陈超老师宿舍。课间操结束时,他悄悄告诉我中午来宿舍找他。 教师宿舍是一排平房,十几间房里住着二十几名单身男教师,单身女教师的宿舍在另一排。不是单身的教师大多住在另一个小院里,那里是家属宿舍区。 我今天是第一次来他的宿舍找他,但我早已清楚他宿舍的位置。我在午休的寂静里径直来到他的门前,途中我听到有一间宿舍里有人在下棋,棋子摔得啪啪响。 敲门。 听到里面他说:“请进。” 我推开门,他正坐在桌前等我。见我来,他有点慌乱地站起来,让我坐,那神情有点像他到我家那天我的神情一样。 屋里只有一把椅子,我只好坐在他的床上。我感觉这屋里还比较整齐,床单也是新换洗的,但满屋里男人气很重很浓。我跟母亲一起住惯了,对房间里男人的气味很不习惯,但我感觉陈超老师这屋里的男人气不讨厌。 我看到这屋里只有一张床,我知道这气味只属于他一个人,心里就莫名其妙地坦然下来。 他说:“我今天叫你来,是这样的。我妹妹织了一件毛衣给你,她让我带给你。秋天凉了,你正好穿。” 毛衣放在桌上,用一张报纸裹成了一个卷。 我抬脸看着他,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只说了一个字:“不……”可刚出口又打住了。 他又说:“我妹妹比你小两岁,在读初二,毛衣是她暑假里织的。她让我一定转给你。她知道你,她很钦佩你。她的学习成绩也很好,但她跟你没法比。” 我垂下头,听他说着,我知道他是在说假话。也许是女孩子的直觉,当他第一句说出“我妹妹织了一件毛衣”时,我就觉出这是假话,所以我只说了一个字“不”就说不下去了。 我觉得自己无法拒绝他了。 如果他一开始就讲真话说他买了一件毛衣给我。那我肯定要拒绝他。 可是,他说了那么多假话,我知道他一定是费了不少脑筋才编出了这么多的假话。他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 我再也说不出拒绝他的话来了。 我垂着头,说:“谢谢您……妹妹。” 我拿了毛衣出来了。 我把用报纸裹着的毛衣抱在胸前,匆匆地走。走过下棋的那间宿舍,听到里面摔棋子的声音清脆地传出来。 后来,我挺后悔没有在他屋里多坐一会儿。我干吗要像逃一样地走掉呢?我至少应该跟他多坐一会儿,哪怕只坐一刻钟,而且出于礼貌我也该问一问他妹妹的情况。按照他的说法,是“她”给我织的毛衣呀! 去上晚自习之前,我把毛衣穿上对着宿舍的镜子看。很漂亮。毛衣的颜色是纯红的,鲜艳亮丽。我到此时才来得及细细地看一看它。 从毛衣的平整规则又单调的针法可以看出来,是机器织的而不是手工织的。 我想他一定是从商场买来的。我很满意他选择的颜色,纯红。我喜欢纯的色彩,纯红,纯蓝,纯绿,纯黄,只要是纯色我就喜欢。 走在去教室的路上,我忽然想到在他的宿舍里,他竟没有当时就打开毛衣让我看一看,而我也没有当时就拿过来看一看。我有那么一点后悔,我想假如当时我拿过毛衣,打开,和他一起看一看它的颜色,看一看它的质地,再拿过来在身上比一比,他的心情一定会很愉快。 迎面冷风吹过来,贴着我的身体滑过去,我感到身上的毛衣给我一种踏踏实实的温暖。 二 有一天,我跟几个女伴去逛街,我们一个商场一个商场串着,选购着女孩子喜欢的小物件。 在百货大楼,我有意无意走向针织部,在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毛织衣物里,我一眼就看见了与自己身上这件毛衣一模一样的那件纯红色的毛衣。 我上前,细细地看一看,看清了上面标明的价钱:136元。 女伴们也往这边来了。我赶紧离开了这里,女伴便没有过来。她们逛向别的柜台。 蓦地,我的内心涌上一股类似失悔的滋味。刚才自己怎么竟走上去看那件毛衣的价钱呢?这是怎么啦?我为自己这有意无意的举动愧然不安,仿佛是亵渎了心灵中的某种珍贵的东西。 我低着头走在女伴们身后,情绪低落。我无法原谅自己刚才的举动。 多少年以后,我仍一想起来就为此而后悔。那时他早已死去,早已成为我所想念的另一个世界上的遥远的灵魂,但我仍觉得对不起他,这是一种无法弥补的愧意。 是啊,自己怎么会做出这个举动呢?难道他送我的这件纯红色毛衣,是能够用价钱来衡量的吗? 三 此后,我被这愧意折磨了好多天。就是在这愧意里我第二次走进了他的宿舍,这是我主动走进他的宿舍。 那时已是初冬。 那是个星期天的早晨,寒意笼罩着校园,我去敲他的门。我没有意识到时间很早,因为星期天早晨食堂不供饭,我照例免了星期天早餐。早晨起床后,梳洗完毕,就来找他。我打定了主意今天上午不看书。 我只想到他的宿舍坐一坐,只想坐一坐。 当我敲响他的门时他没有想到会是我。 他随口答道:“请进。” 他正在床上做俯卧撑,穿着一身薄薄的秋衣秋裤。 晨练是他每天早晨起床后的必修项目。他一整套锻炼的程序,这套程序包括:五十个俯卧撑,五十个仰卧起坐,五十个蹲起,五十个扩胸,五十个原地弹跳,五十个正踢腿,五十个马步冲拳,这些个动作做完,能够保证他的全身肌肉的每一部分都得到充分锻炼。这一套程序做完,如果还有时间,他***场跑几圈,没有时间就免了。他跑步也是以一种很独特的方式,他不像别人那样围着操场慢慢地跑,而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毫无保留地猛跑一阵,时间长短以自己能够承受为限,这样做既得到了锻炼,同时又比慢跑节省了时间。 我敲门进来时,他刚刚进行到晨练的第二个程序,正在做俯卧撑。见是我来了,他慌得不知是跳下了床还是跌下了床。 他意外而惊喜:“是你呀,花灵!” 他急忙穿上外衣。 他用眼睛在我的脸上询问着。这么早,他不知我有什么事来找他。 我说:“陈老师,我没事,我只是来坐坐。” 他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星期天总是起很晚。你看,屋里这么乱。”他一边说一边有些手忙脚乱地收拾了几下,“我平时,不是星期天,起床很早的。” 我一笑,说:“没关系。陈老师,您正在锻炼吧?” 他说:“我是瞎练,自己编的一套锻炼方法,不求美观,只求把全身各部位都活动一下,好在是在屋里做,也没有人笑话。” 我说:“我早就听说过您的锻炼方法与别人不一样。” 他说:“不管什么方法,只要坚持锻炼,就会有效果。一个人,没有个好身体不行。”顿了一下,他说,“花灵,我看你应该加强锻炼。” 我说:“我从小身体弱,我也想锻炼,可是总有些力不从心。我平时又不好动。” “你只喜欢动脑,”他说,“可这样不行。” 我说:“把您的方法传授给我。” 他说:“那当然好。”他给我讲了自己每天坚持的几个“五十”。 “可是我连五个也做不了。”我灰心地说。 “最初可以从少一些开始。” 我还是有点望而却步:“要不,我试试跑步吧。” “跑步也行,你只适合慢跑。”他给我讲了慢跑的要领。 这个早晨,体育锻炼成了我们最初的话题。外面的太阳升高了,阳光照在窗子上。 我们又讲起其它的话题。他对我谈起了数学。他讲数学是人类文明之源,人类最早区别于动物的概念是数的概念,并且世界上的科学与发明都源于数学,而将来从根本上揭示宇宙的奥秘也要最终要靠数学。 他这些话我听得似懂非懂。 他还讲起自己的老师沈嘉学,讲他自己是多么热爱数学。他从床下的纸箱里倒出一大堆高等数学的书籍让我看。 我十分喜爱地翻着这些书,也对他讲我最喜欢的也是数学。 “将来考大学,我只考数学系。”我说。 他竟有些激动:“对,你一定要考一个名牌大学的数学系。” 我说:“我从小就喜欢数学,我会努力的。” 他说:“搞数学领域的研究很艰苦。可是,这世界上必定要有人去当数学家呀!搞数学,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成功,可是,这世界上必定要有人一辈子去搞数学。否则,人类靠什么来向前发展?假如人类的数学探索中止了,人类的文明发展也就停滞了。由于人类自身的大脑思维的限制,也许数学总有走到尽头的这一天,这一天终究会到来,那时人类的文明也将走到尽头……”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话我似懂非懂,但我感觉到自己的心灵在向一颗不俗的、杰出的心灵渐渐贴近。 我说:“三年以后,高考,我要考北京大学的数学系。我想,我能考上。” “以你的智力,你当然能。”他说,他从书堆里抬起头来,端详着我。 他还从没有这么长时间地正面端详过我。 良久,他却说:“可是搞数学,很苦的。” 我说:“我想,虽然苦,但只要真心喜欢,就会很愉快。” 他说:“我明白。”顿了顿,又说,“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很苦。” 我感动地抬起头:“我明白。” 此时我正握住一本《数论》的一角,他不由得也伸手握住了它的另一角。我们两个人同时握住了这本书。我们的心里就像共同握住了一个信念。 这天上午,我一直在他的宿舍呆到将近中午才走。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我为他渊博的知识和对数学的深层次的理解而深深折服,而他则对更多地了解了我的内心世界而感到欣慰。后来他对我说,我对数学的热爱让他倍感欣慰。 当我离开他的宿舍,走在路上,我的身心愉悦极了。我感到自己一下子拥有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我有些后悔自己走近他太晚了。我想我真应该从刚入学时就这样走近他。是一些毫不相干的因素让我在入学之后与他彼此疏淡,而与我们所应该拥有的相比,这疏淡太不值得了。 第五章 两颗心有多近 http://.biquxs.info/

一 冬季渐深,由于气候恶劣,我有两个月没有回家。我家在县城的西北面,北方的冬季,西北风十分强烈。狂风肆虐时,路上行人走路都很困难,骑车更要有一种誓与抗争的气魄才行。 以我的身体,这西北风成了我回家的天大困难。我只有在无风的好天气里才能有回家的打算。可是北方的冬季,无风的好天气不多见,要它正好赶上星期天就更不容易了。 我索性不回家,当然不回家也不仅仅是因为北风,还因为我要用所有时间来读书,我每个星期天给妈妈写一封信寄出去,然后就静下心来读书。陈超老师那里有很多书,足够我读的。在选择书时,他做我的顾问。 自从那天早晨走进了他的宿舍,我觉得自己的心灵好像获得了一个崭新的天地,那就是对数学的更深层次的理解。如果说我从很早就对数学产生了热爱,那么现在我对它则是倾心。 从那天早晨之后,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我把高中三个学年的数学课本都“遛”了一遍,虽说这样的速度不会学得很扎实,也没做多少习题,但以我的智商却对全部高中的数学课程至少达到了理解的程度。在这个基础上,我可以向理解高等数学进军了。 在他的指点下,我开始接触高等数学。尽管这挺花费我的时间。但这种接触让我感到愉悦和幸福,我就像浏览小说一样把他那些高等数学的书籍一本本地浏览下去。这样的浏览不会使我学到扎实的知识,但却一步步加深着我对数学的理解。 这几乎是一个无雪的冬季。入冬以来,除了落了两次薄不及寸的小雪之外,整个冬季几乎总是被狂卷的北风塞满了。 二 元旦过后,终于落了一场大雪。 雪下了一整天。这天正是星期天。雪是从夜里开始下的,早晨起床时,地上已经积了两三寸厚的雪,一片洁白。空中,雪正在簌簌而落,几乎每一个推开门的同学都惊喜得嚷了起来。这个星期天,大约有一半的同学留在了学校。 雪渐渐加大,到了太阳应该升起的时间,雪花已纷纷扬扬像鹅毛一样飘舞。 冷极了,这样的天气教室里是没法去的,因为每到星期天教室里的暖气就供热不足,好天气还行,遇上气温骤降或者阴天下雪教室里便冷得像个冰窖。 宿舍里比教室好些,宿舍是平房,不烧暖气,而是生炉火,主动权在自己手里。大家猛烧火炉,熊熊的炉火便拼命地与这恶劣的天气抗争着。 屋里还是很冷。女孩们起了床,梳洗完毕,却又都重新钻进了被窝。大家穿着衣服裹在被子里聊天儿。 我也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拿起一本书来看,却被崔海娟抢了过去不许我看。 崔海娟爬上我的床,掀开被子挤进来,说:“你整天看书整天看书,今天这样的鬼天气你就歇一歇吧。” 我没奈何,只得放下书本说:“好吧。” 崔海娟挤了挤我,说:“你身上像冰一样凉,隔着衣服都让我要打冷战。” 崔海娟是个胖女孩儿,身体热量足,暖烘烘的。 我说:“那你暖一暖我。” 宿舍里一共剩下了十个女孩儿,都裹在被子里,露出脑袋叽叽喳喳像小鸟一样讲着话。 屋里的温度渐渐高了一些,外面也显得不再像早晨那样凛冽。形势刚刚好转,就有人不安分了,也是因为肚子饿,大家的话题便转到了午饭上。星期日学校不供早饭和午饭,她们得自己解决。早饭可以免了,午饭却顶不过去。 有人提议,今天是不是该享受一下,中午可以奢侈一下,大家凑钱买好吃的来一次会餐。 有人立刻深受启发,说我们还可以请两个老师来参加,这样更热闹。 讨论的结果,大家一致赞成。于是就凑钱,先是斟酌每人均摊的数额,讲定了每人出五元。崔海娟从床上跳下来说,中秋节那晚上男生宿舍聚餐,也是大伙凑钱,但他们不是均摊,而是“抓大头”。 “抓大头”就是做几个小纸团,写上不同的数额,大家分别来抓纸团,谁抓到了几元就出几元钱,抓到最高数额的便是“大头”,因为他不但出钱最多,大家还要笑他“冤大头”。这样的抓大头,气氛热烈好玩。 大家都说这是个好主意,咱们也来抓大头吧。便由崔海娟执笔,从五元起,按两元两元往上递增的数目,写了十个小纸条,团成小纸团,大家围上来每人抓了一个,最后剩下的一个给了崔海娟。 拆开纸团看时,大家笑成一团。“大头”是二十三元,抓到了“大头”的大叫冤枉。崔海娟是个“始作俑者”,大家给她剩了个二十一元,这虽然不是大头,却也是个大数额。 我坐在床上看着大家嬉闹着报数目掏钱,我默默展开自己手里的纸团,上面是“5元”,这是最小的数目。 我有点不好意思的对崔海娟说:“我这个是五元。” 崔海娟说:“抓到几就是几,你交五元吧。” 我拿出五元钱,下了床交给崔海娟。 凑齐了钱,又商量要请的两位老师。人很快确定下来,许玲和庄洁平,都是年轻的女教师。 我小声说:“我们是不是可以再请一两位老师?老师来得少了,显得与我们的比例不协调。” 大家觉得有道理,同意再补充一个老师。 崔海娟就说:“花灵你来补充吧。” 我往别人身后退了一步,说:“不不,我不知道请谁好,你们选谁就是谁。” 崔海娟望着我一笑说:“你不知道请谁好,我可知道,咱们就请陈超吧。大家说行不行?” 崔海娟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红了脸,赶紧避开了崔海娟的眼睛,但心里很感谢崔海娟。 陈超老师的人缘好极了,大家当然都愿意请他来。 下一步便是分出一部分人上街去采购,另一部分人则分头去请那三位老师。考虑到请人还是两个人一起去才好,首先是比较隆重,再有两个人一起去话也好讲,于是便由四个人上街去采购,另外六个人分成三组去请人。 崔海娟拉了我的手说:“咱俩一组,去请陈超。” 我却不好意思了,说:“还是让……” 崔海娟说:“还是什么?你不想去呀?” 我不做声了。我怕我再迟疑,真的由别人去请他了。 雪已经有半尺厚,踩上去一陷一陷的。我和崔海娟顶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来到陈超宿舍时,两个人都落了满头满脸的雪,像两个从原野里跑来的雪孩子。 他正坐在桌前看书,敲门进来了两个雪人,让他意外地惊喜。 他高兴地叫了声:“花灵,崔海娟,你们怎么来了?” 我跺着脚上的雪,又低下头用手拂着额发上的雪花,等着崔海娟说话。 崔海娟说:“我们来请您。” 陈超说:“请我做什么?”他伸头看看外面,说,“噢,雪下得这么大了。” 崔海娟说:“可大了。是这样的,陈老师……” 崔海娟就将我们在宿舍里怎样商量午餐,抓大头,又怎样商量请老师来参加,说了一遍。 他饶有兴趣地听完,说:“太好玩了,抓大头,真好玩。好,我也算一个大头吧。” 崔海娟说采购的人马已经出发了,不再需要“大头”了。 陈超说:“那我这里有现成的东西,带上,我马上跟你们走。”看得出他特别高兴。 崔海娟说:“您贡献好吃的,我们当然高兴。” 陈超忙着拿出自己所有的存货,方便面,火腿肠,午餐肉罐头,胀鼓鼓装了一大食品袋。崔海娟争着拎在了手里。这些都是他平时为赶不上食堂饭准备的,他经常由于看书而耽误了去食堂打饭。 他说:“你俩先去。我这里还有两页书,看完了这一章,我马上就去。好吗?” 我从进了门始终没怎么说话,这时我说:“那,好吧,您快些看。” 我冷得如冰般的脸此时刚刚暖过来。 他望着我,说:“算啦,不看书了,这就跟你们走。” 我们拎着一大袋东西回到宿舍,那两位女老师已经到了,她俩也带来不少好吃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上街采购的队伍也回来了。大家围上来帮着她们掸掉身上的雪,又忙着看他们买来的东西,大多是熟食,也有半成品。大家便一齐动手准备。 一个女老师带了两样炊具来,所以这次午餐能够做得挺像样。十一点多一点,午餐就开始了。这是一次热闹快乐的聚餐,大家边吃边讲着小故事和小笑话,还有人兴奋得唱起了歌,后来大家就一起唱歌。 吃饱了也吃光了,大家意犹未尽。有人说干脆中午也别休息了,咱们就这样搞一个联欢会,每个人都出节目,唱歌和诗朗诵都行。 于是收拾了杯盘碗筷,又开起了联欢会。后来左近女生宿舍里也有人来参加,气氛便更加热烈了。大家还郑重其事地给联欢会命了名,叫做“冬雪联欢会”。 外面的雪仍在下,寒冷却被欢乐的气氛挡在门外。这天下午,每个人都唱光了自己会唱的所有的歌,连最腼腆的女生也放开了喉咙。所有的人都快乐极了,包括三位老师,他们说这是他们过的最快乐的一个星期天。 我也快乐极了,我和陈超老师坐在一起,每次都是我唱完了一只歌,他再接下来唱。入学以来,这是我最轻松、最快乐的一天。 不知不觉中,整个下午过去了。冬天天短,又是下雪天,还不到四点钟,天色已经转暗了。 最后一轮节目时,该陈超时,他唱了一首很感伤的歌《同桌的你》:“明天你是否会想起……” 大家都被歌声感染了,这是一种感伤却极美的情调。 我望着唱得很投入的陈超老师,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个跟他做了同学的梦,在梦里我与他是前后桌…… 三 这一场大雪过后,雪还没有化完,期末考试就到了。紧张的考试过后,寒假也就来了。 期末考试的结果,我除了数学以外,其他各科的成绩都不太理想,总分跌到了全班第九名。 我浏览了那么多高等数学的书籍,牵扯了大量的精力,使其他课程的学习受到了影响。 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在寒假里把那几科的课补上。 也许是天公作美,不忍为难出行的人们,我们放假这天竟是一个入冬以来罕见的好天气。 我真是高兴极了。没有一丝风,太阳十分卖力地普照着大地,在这深冬的天气里竟让人感到了一丝温暖。我心里对这难得的好天气充满了感激。 真是得好好感谢这好天气呢,否则要是刮起了大北风,我还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家呢。 寒假里,我给自己严格安排了作息时间。我仍像在学校时那样按时起床,按时梳洗,按时早餐,到了上课时间我便自动坐在自己的小桌前,看书做习题。我拟定了一个假期课程表,一个月的假期,我只给自己留出七天的自由和休息时间,其余的时间我每天都为自己安排了课程。从放假的第一天起,我就开始一丝不苟地按这个课程表来运行了。 放假之后不久,春节就到了,但春节对于我来说很平淡。我一向如此,对各种各样的节日都反应平淡,我从不会为了某个节日的到来而特别兴奋。节日对于我来讲就像平常的日子一样,它的主要含量就是时间。 我与母亲一起过了一个愉快而平淡的春节。与平常日子有所不同的是,在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这两天,我给自己放了两天假,扔下书本,帮妈妈做家务,帮妈妈做饭。家境贫寒,节日饭也简单,无非是肉蛋之类,还有一些蔬菜。春节前后,蔬菜大都很贵,所以只买了少量几样价格不贵的蔬菜,我帮着妈妈尽量把饭菜做得样式丰富些,做得精致些,味道好吃些。 春节里,我照例是不串亲戚的。我从小就没有走亲戚的习惯,对于节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走亲戚这样的活动,我一向十分淡漠,我也不去看同学朋友。我在同学中的人缘挺好的,但我没有交流密切的朋友。我从小就把一颗心浸到了书本里,对世间的一些琐碎的枝节都淡漠了。 几家必不可少要访的亲戚都由母亲去了,我把自己独自关在家里。以前的春节也是这样度过的,那时我也是把自己关在家里,看看书,做做题。那时不像现在抓得这么紧,书看得散漫,有时听听收音机,有时看一些借来的杂志。 现在我则按照自己拟定的课表来运行,显得很正规。 可是,这一次我却平生第一次感到了独自在家的孤单。在放下书本的间隙里,我想起陈超,忽然很想去看看他,就像人们节日走亲访友那样去看看他。但我又不是为了礼节想去看他,心情类似真正的“访友”。 大约有两天的时间,我有些沉不下心来看书,想去看他的念头总是挤进心里来。 当然,我没有真的去看他。尽管如今这年代,作为学生春节里去访与自己关系好的老师已不是少见的事,但我还是没有下决心去看陈超老师。我很想去,但我没有去。 第六章 请让我来关心你 http://.biquxs.info/

一 临近开学一星期时,我忽然那么强烈地盼开学。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这么强烈地盼开学。这种盼望简直让我都心绪不宁了。 开学的前一天,我与女伴结伴返校。我们早早地到了学校。我把行李放好,在床上坐了一小会儿,就再也忍不住想去陈超的宿舍看他。 我只想去看看他来了没有,我想知道他来没来。 单身教师宿舍已经有不少人来了,有人正在整理宿舍。我从这些宿舍前面走过时,勇气真是鼓到了极点,我感觉出自己的脚步走得错落不堪。 他的宿舍的门关得严严的。因为是暗锁,也看不出里面是否有人。站在门前了,我几乎没有了敲门的勇气。 里面有人轻声一咳,我的心不由得怦地动了一下。那是他的声音。 我轻轻地转身,走开了。我知道他来了,这就行了。我来之前就是只想知道他来没来。 第二天上课,有他的课。铃声响过,他抱着讲义走进教室时,我低着头。 他走上讲台,站好,说:“同学们好,假期好。” 我抬起头,望着他,脸轻轻地红了。 天气渐暖,春天的脚步姗姗走近。厚重臃肿的棉衣脱下了,人们换上了春的装束。虽未到百花开放的时节,但已能让人感觉到这世界的美丽。 在宿舍区,许多女生都直接穿着色彩鲜艳的毛衣,展现着青春的蓬勃俏丽。 我也像同学们这样,穿着那件纯红色的毛衣。毛衣大小合适,只是由于我的身材纤细而略显宽松。 我照照镜子,纯红的颜色衬着自己白皙的脸色,显出一种轻盈飘然的美。 我的体质每况愈下。由于苍白,我与普通同学明显不一样。大家都说我像个超然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人。 他曾两次悄悄地问我,身体是否不舒服,怎么看上去这么病态。 我说没有不舒服,没事的。 他也就不好再问了。作为一个男人,他没法过分问一个女孩子的身体情况。 自从开学以后,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不知为什么,本来去年冬季我出入他的宿舍已经挺频繁了,我总要到他那里去拿书和还书,有时我就坐在他的宿舍里半天半天地看书。我那时的大脑简直是有点疯掉了,竟用两三个月的时间浏览了他的全部数学方面的书。 可是过了一个寒假,开学后我竟再也没有走进过他的宿舍,好像是看完了他所有的书就失去了再走进去的理由一样,我怎么也没有办法让自己再去他的宿舍。 开学头一天,那次,我走到了他的宿舍门前,却又轻轻地转身走开了。 开学以后,我们单独在一起说几句话的机会就只有两个。 一次是在校园的甬路上相遇时打过招呼。我们站下,讲了一会儿话。他问了问我的身体,我说没事。那时我正穿着这件纯红色的毛衣,转身走开时,我感觉到他一直望着我的背影。我又想起当初他送我毛衣那天,我竟没有当场拿过毛衣比在身上让他看一看。我穿这件毛衣很美吗?我在心里说,好像在问什么人。 第二次是又过了些天,他在下课时把我叫到一旁,悄悄问我是否不舒服,看得出他很担忧。我再一次告诉他,没事的。 二 但我终于撑不住了。有一天课上,我晕倒了。 那天是语文课,我在思考着一道数学题。语文课我是从来不用听讲的,除去在小学的识字课,我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语文课。我很少在语文课上认真听过讲,尽管我上课时的神情总是很专注的,但那是我在思考别的什么问题。我并不是不喜欢语文,我对语言的感觉能力挺好的。我的作文文笔清新条理明晰,总能得个好分数。我对语文不怎么下功夫也是因为我不用下功夫也能考个好成绩。 我有这样一个本事,我可以用眼睛定神盯着什么东西,比如黑板,然后在自己的大脑里形成一个类似电视屏幕的图景。这个屏幕上就演绎着我所思考的问题。而在老师看来,我是全班最认真听讲的一个。 这天语文课,我又在这样走神思考一道数学题。忽然,就像电视信号中断了一样,我在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一空,随之眼前像断电一样一黑,扑在桌子上失去了知觉。 那时他正在隔壁班里上课。这边课堂一乱,他好像就感应到了什么,扔下手里的粉笔就奔了过来。 他赶过来时,我已经苏醒了。 后来人们告诉我,我只晕过去一分钟。但在这一分钟里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因此我并不知道自己是晕过去了一分钟还是一个世纪。当我醒来时我看到自己面前围满了人。我来不及分辨谁是谁,却看见他正分开众人来到我的面前。 有一串眼泪从我的眼里流出来。此刻我不知道自己晕过去了多少时间,在我的刚刚恢复了意识的心底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十分奇特的念头:要是我真的晕过去一个世纪,我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依偎在同桌崔海娟的怀里。我望着他。 不等他开口问候我,我对他说:“陈老师,您不用担心,我没事。” 他止住我:“你不用讲话,我们送你去医院。” 他找来了学校食堂的板车,崔海娟扶了我坐在车上。他蹬上车,送我上医院。不能让更多的同学陪,以免影响上课。有同学用力在板车后面推了一把,帮助车子启动,他就在大家的目光下蹬动了车子。 事后,对这件事,有人觉出了异样,是那种违背了一般程序的异样。因为在一般情况下,陪送我去医院的应该是我们的班主任,这是班主任的职责范围,而他作为正在另一个班里上课的老师是不负有送我上医院的责任的,按常规他应该继续上他的课。 可是当时,一切都进行得那么自然。我突然晕倒,班上大乱,他赶来了,什么也没有想,他就跑去借来了车子,分毫没有迟疑,骑上车子就送我去医院。 一切都进行得那样不容置疑。他这时候心里再也没有别的了,只有我。 一路上,他猛蹬着车子,恨不能飞到医院。 诊断结果没有什么大事,我只是营养不良性贫血,因为身体太虚弱,学习又紧张,造成了应激性晕倒。这种晕倒是对身体提出的一个警告。 医生给我开了一个月的病假条。医生说我最好是休学一段时间,一定要增加营养,把身体恢复过来,否则身体会垮掉的。 但休假是不可能的,高中课程这么紧,怎么能休长假呢?我只休息了半天,第二天就上课了。 三 这几天,我因为身体虚弱,上课间操时就留在教室里,不去上操。 这天课间操时间,同学们都去操场上操了,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他走进来,站在我面前,问了问我的身体情况。 我说没事,让他放心。我让他坐,他不坐,却也不走开,好像有话要说。 他转身踱了几步,让自己放松一下。 再面对我时,他说:“花灵,明天,明天是我生日,中午我请你到我这里来吃饭,好吗?” 看得出,他想让自己说得轻松一点,但话一出口他却说得很严肃。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我知道他在说谎,明天不是他的生日。我抬脸望着他。 他有点慌了,脸红起来,说:“我只邀请你一个人,明天中午,就在我的宿舍里,你来给我祝贺生日好吗?” “可是,”我说,我低下眼睛,声音小小地说,“明天,不是您的生日啊!” 他一下子手足无措了,一抬手碰响了近旁的桌子。 我说:“您忘了,您告诉过我您的生日。” 我小声说,头垂得更低了。我当时没有细想自己的话会让他多么尴尬。我当时这样揭穿他的谎话是想让他说出实话。 他扭过脸去不敢看我,嘴里说:“我……我……” 他忽然拔腿就大步走出了教室。 我在后面喊他:“陈老师——” 他没有回头。 一连两天,上课时,他不敢看我。 四 “花灵,你的信。” 这天在去晚自习的路上,一个女生递给我一封信。 “我的信?哪里来的?”我对外交往很少,从来没有人给我写过信。 “是你的,我去传达室拿信,正好看见也有你的信。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没写地址。是不是男生啊?” “不会的。”我说,“怎么会有男生给我写信?” “你那么漂亮,怎么不会有男生给你写信!” “去你的!”我说。 那女生嘻嘻笑着跑了。 我仔细看这信。信封上面果然没写地址,信封上的字迹是工工整整的仿宋体。我想不出自己认识的人里有谁写这样的字。谁会给我写信呢? 我借着路灯打开信。一看信里面的字迹,我一眼就知道是谁了。 花灵: 你看到这信时会感到奇怪,你一定想不到我会给你写信。写这信,我也是挺不好意思的,可是不用信好多话又说不明白。我无法当你的面把话说明白。别笑我。 花灵,我很担心你的身体。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一件事。 你是因为长时间营养不良造成贫血和衰弱的,因此对你最有效的治疗方法就是在饮食上补充营养,只有营养充足了,你的身体才会恢复,否则你的身体可能会彻底垮下去的。身体一垮,那么你一生的前途全完了。你有着这么高的智商,这多么可惜呀! 所以我有一个想法,也可以说是计划。那天从医院回来,这想法就有了,可是几天来我又一直在犹豫。我想不出该怎么对你说。那天课间操时,我本来是想对你说的,可是又没有说出来。 我的计划其实简单得很,就是我想让你每个星期到我这里来吃两三次饭,我给你做一些富有营养的饭菜,来给你加强营养,补充你身体的需要。也不是每天都让你来我这里吃饭,一星期两三次就行,这样能保障你的身体别垮,让你能够坚持完成学业。 我这几天,把准备工作都做好了。我买来了一些简单的炊具。可是我又一直在犹豫,因为有一些必须考虑在内的因素。 而且,要把这个计划付诸实施,我自己也需要一个为自己增加勇气的过程。 首先,要对你讲出来就挺难。我害怕我话一出口,你就因为不好意思而拒绝,所以我才想出了谎称自己生日请你吃饭这个小计策。我想你在我这里吃过一次饭之后再跟你讲这个想法,你会容易接受一些。 当然,我知道,一个女学生,与一个老师无亲无故,而她常到他那里吃饭,这样的事,别人看在眼里可能……可能会说些闲话。所以我想,我们可以这样做,我们对别人讲你是我的表妹,我是你的表哥,这样别人就不会猜疑了。 花灵,我讲完了我的想法,也是计划。别拒绝我。想想,从现在到你毕业,还有两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与你顺利考入大学相比,与你将来的前途相比,其它的任何事都是无足轻重的。无足轻重。你,明白吗?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学业,为了你的前途。所以,你,不要拒绝我的提议。 好吗? 陈超 我紧紧地捏着信,我实在没有想到他会给我写这样一封信,也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一个计划。 我没有想到要拒绝他。读着他的信,我也没有过多地想我们真的照他说的这样做会有些什么节外生枝的事。读着这样的信我不可能再过多地去想些别的,我只是想我是无法拒绝他了。 我真后悔那天他说明天是他生日请我吃饭时我揭穿他。那让他多么尴尬呀!他有两三天都不敢看我了。而他,是费了多少脑筋才想出了这么个谎话的呀,他从来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小心地把信折好,放回信封。我拿着信,不去上晚自习了,我径直去他的宿舍找他。我知道他这时候一定是在宿舍里等我。 他果然在等我。我走到他门前,还没有敲门,他就已经从里面把门打开了。 他说:“花灵,来,我正等你。” 我进来,手里紧紧握着那封信。 他说:“花灵,你同意吗?” 我无声地点点头。 他太高兴了,说:“那,太好了。花灵,你能同意,这太好了。” 我说:“只是,这会给您添太多的麻烦。” “不,不能这么说。我会为此感到快乐。”说完,他脸红了,忙说出很快的一串话来掩饰,“那我们就从明天开始。你明天中午就来吧。明天,不是我的生日,不过,明天也许会是某一个伟人的生日——世界上那么多的伟人,怎么也能碰上一个。那么明天中午,我们就一起来为这个伟人祝贺生日。就明天中午,好吗?” 我忍不住为他说的“伟人的生日”笑了,说:“好的。” 顿了一下,他又说:“以后,以后你就对别人讲你是我的表妹,我是你的表哥。我也这样讲。” 但我说:“我不。” “我们这样讲可以少惹闲话。” “我不。”我说,语气坚决。 “为什么?” 我不想说为什么,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说:“我不。” 他只得说:“那好吧,就不说。” 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不愿意对别人假充他的表妹,为什么宁肯承受可能而来的闲言碎语也不肯假充他的表妹。 或许就是为了不肯让我们之间带上这个“假”字。 是的,尽管我不可能说得清,在这世界上我与他之间是怎样一种联系,但我决不愿让这种“联系”抹上任何一点“假”的色彩。 五 第二天中午,我就来到他的宿舍里吃了第一次饭。我没有在意别人怎样看我,我就像平时去食堂打饭那样端着饭盆走进了他的宿舍。 这是我第一次来他这里吃饭。我想起当初他来我家里时,我跟他一起吃饭的情景。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独个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吃饭,好像是从那时起我的内心深处就感应到我跟他之间会有一种抹不掉的联系。 他给我做的是松菇炖猪蹄。因为他听人说炖猪蹄最补身子,所以他特意买了猪蹄。他细细地收拾干净,细细地用文火炖,按照听来的意见,炖时加了不少醋。据说放醋可以使猪蹄的营养成分容易被人体吸收。 他把饭菜分成两份,他和我每人一份分开吃。 后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这样将饭菜分成两份,和我分开吃。 他这样做至少有一个作用,让我最初与他在一起吃饭时,在心理上放松了很多。 最初的时候,我腼腆地面对着自己的这一份饭菜低着头,可以不看他,也可以不说话,默默地吃。 后来他说这样做还有一个作用,就是让他自己心里觉得很坦荡。他毫无理由地感觉把饭菜与我分开来吃心情坦荡,也是毫无理由地认为若是两个人在一个菜盆里夹菜吃饭则有些暧昧的成份。他毫无理由地这样认为。 后来,很长时间以后,我们才在同一个菜盆里吃菜,不再分成两份。那时我们彼此间感觉到再将饭菜分成两份,未免太做作了。 他平时还是吃食堂,每星期自己做两三次饭,请我来吃。他做饭的技术差些,他在意的是营养成分。 每次他都是在午餐时请我来,因为中午这个时间给人留下的想象空间要小些。后来我们就定下来,我星期一、三、五的中午来他这里吃饭。 时间长了,我们两个在一起吃饭时就渐渐自然了,边吃边说些话。有时我讲一讲班里发生的小事情,有时彼此讲一讲天气,讲一讲季节。更多的时候,我们是讲学习,讲数学。我们在一起时,总是大约有一半的时间会讨论数学。 从第一次起,吃完饭我就争着要洗碗,但他却坚持各人洗各人的碗,不用我给他洗碗。他说是做学生时自己洗碗洗惯了。过了很久以后,他才不再坚持自己洗碗,让我来洗。 我洗碗时他就坐在一边看着我。我在他的目光里将碗盘一只只洗好,叠放在一起。碗盘相碰时发出轻轻的响声。这情景,很温馨。 一切都进行得很自然。有一天吃完了饭,洗好了碗,时间还早,我便帮他整理房间。我一边跟他说着什么话题,一边动手收拾他那些凌乱的物品,等到他意识到应该制止我时已为时已晚,我已将整理工作进行到一多半了。这种形势已经让他没法再拒绝我了。 只一小会儿,房间里就变得井然有序了。 “好不好?”我一边欣赏着自己的成绩,一边问他。 他不好意思地说:“好。”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只是为了这些小节问题耽误时间,不值得。根据质量守恒定律,整理后和整理前仍然是同样的质量,所不同的是付出了时间。” 我忍不住笑起来,说:“时间有时对勤快人宝贵,有时却对懒人宝贵。” 他也笑了:“那你说我是算勤快人呢,还是懒人?” 我说:“您嘛,有时候是个勤快人,比如思考的时候;有时候则不是个勤快人,比如不思考的时候。” 他说:“这很好,这样时间对于我来讲就总是宝贵的了。” 我们两个都开心地笑了。 从这一次以后,我就经常帮他收拾房间了,他也不再拦我。 六 这些天我对一个词语有了深刻的体验:潜流暗长。我越来越感觉到周围有一种异样的眼光在跟着我。这眼光好像会说话,会议论,它让我感到日重一日的压力。 关于我俩的传言也开始有了。以往没人注意我们,但现在我经常到他的房间里吃饭,这事没法瞒住别人。 当人们看到一个女学生经常出入一个男教师的宿舍,还跟他一起吃饭,没有谁会认为这事很正常,因此传言是不可避免的。 这让人很无奈。我和他既然无法消除这些传言,就只好“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好在我们对这些是早有思想准备的。 他说:“与你顺利地升入大学相比,其它的任何事都无足轻重。” 他说这句话时就已预料到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我们对传言采取漠然置之的态度。不论别人怎样看我们,我们都对此毫不理睬。 我们能够做得如此坦荡是因为我们的心里坦荡。尽管我们很亲近,但是我们之间没有丝毫暧昧关系。 不管人们相信不相信,我们真的是没有暧昧关系,并且连暧昧的想法也没有。我们俩的心思全在我的学业上。 凭心而论,他对我有没有什么“想法”呢?比如,他是否想过与我发展一种超越师生关系的关系?或者是否想过将来可以娶我为妻?很久以后,我知道,他从没有这样想过。因为他从第一眼一见我就认定我将来会很有出息,认定我将来肯定会考上名牌大学,而且将来会有更大的发展。他认定我将来的地位会远远地超过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他不做妄想。 但他承认,他喜欢我,十分喜欢我。 他从未对我有过非分之想。尽管他给了我决定一生前途的扶助,但他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他只是想他无论怎样帮我都值得。 首先是他愿意帮我,再有他认定他是在帮一个将来会很有出息的杰出的人才。 那么,也许有人会问,假如我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而是一个男孩子,那他还会这样帮我吗? 关于这一点,我没有在他那里得到过答案,也从来没有和他讨论过这个话题。我想,这是一个无法讨论的话题。这就像我们无法讨论假如我是一个男孩子,那么他还会不会第一眼看见我时就打心眼里喜欢我一样;就像我们无法讨论假如我不是一个长得美丽的女孩而是一个长得很普通的或是丑的女孩,那他还会不会如此喜欢我一样。 这人世间,有许多话题是我们无法讨论的。事实发生了,存在了,便是在世间划下了一道轨迹,而我们无法对这个轨迹上的每一个点的形成都做出结论。 那么,我对他有什么想法没有呢? 同样,这也是一个不好讨论的话题,尽管我对此最有发言权。 首先我的心思几乎全用在了学习上,对其它的东西我很少想。凭心而论,我也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能够预想到自己会是怎样一个将来:那会是一条长远的辉煌的道路,那条道路是与庸常的生活道路划不到一起的。但同时,我又无法讲出自己内心对他是怎样的一种特殊的亲近。在我的一生中,我会永远记住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扶助我的人,这样一个可敬可爱的父兄般的人,知己般的人,也可以说是情人般的人…… 说是情人也并不可怕。很久以后,将来的某一天,我才明白,尽管我们从没有过暧昧关系,但他却可以说是我内心深处的情人,我生命里的第一个情人。 但是我却不知道,可不可以说我也是他的情人。我希望我是,我希望这句话在他那里也是肯定的答复。我希望我们之间尽管毫无暧昧关系,尽管他对我毫无非分之想,但我希望在他心里我也是他的情人,但我没能从他那里找到这个答案。 七 亲近,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在将来的日子里,我一生都在庆幸自己与他有过的这一段亲近的日子,有过这一段并不长的亲近的时光。 我也很庆幸我曾经给过他这么一段快乐的幸福的时光。 可以这样说么?我给他? 我有什么理由说是“我给他”呢?我能感觉到每当我在他面前时他有多么快乐和愉悦,但这也许并不是理由。 我不需要理由。我无需讲出理由却可以说是“我曾经给过他这么一段快乐的幸福的时光”,就像我与他从未有过非分之举,而我却可以说是他是我的情人一样。 每当回忆起这一段时光,我的身心便会仿佛重又沐浴在那春末夏初的丽日里。 那时阳光总是十分明丽地照在他房间的窗上。 那时我常能体会到什么是“近在咫尺”的感觉。 “您妹妹叫什么名字?” “她叫陈绵。” “她长得好看吗?” “一般吧,还行。没有你好看。” “她有多高?比我高吗?” “差不多吧,她到我的鼻尖。” “我到您哪里?来,我跟您比一比。” 那天不知怎么我们的话题转到了他的妹妹身上。我那么想知道那个小妹妹的情况,从学习到爱好到她的身高。后来,我非要跟他站在一起比一比,看一看我与他的妹妹谁高。 我像小雀一样跳到他面前,拉过他来跟他比。我把一只手平放在头顶,掌缘正好抵在他鼻尖,而我的鼻尖差一点就贴上了他的下颏。 这是我与他平生挨得最近的一次。我感觉到了他领口发散出的雄浑的男人气息。我想他也肯定能嗅到我发际的芳香,那天我刚刚洗了头发。 我感觉到他不由得在我脑后的发梢上轻轻一抚,随后却别转了脸。 我低垂了头,退开一步,说:“那我,跟您妹妹一样高。” 这是我俩一生中挨得最近的一次。我的鼻尖差一点就贴上了他的下颏。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我再往前挨一点,我的鼻尖就能触到他的下颏了。我那时怎么就没有再往前挨一点呢? 要是他轻抚我发梢的手再稍稍重一点,我也能挨到他了。但是那时,他只轻轻地抚了一下,并且马上别转了脸。 很久以后,我回忆起来,在那段快乐愉悦的日子里,又每每总是带着那么一种或深或浅的遗憾。 八 有一天,下雨了。春末夏初的雨虽不猛烈,但也已能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张雨线织成的巨网里,沁凉的雨线让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起来。 我们俩在他的宿舍里静静地听着外面的雨声,似乎在这雨声里再不好讲什么话题,只该用心享受这美妙的湿润的天然的雨音。 突然,一下尖厉的刺痛来自后颈间。我不由得“啊呀”叫了一声跳起来。我飞快地用手拂了两下,但刺痛仍在继续。 “怎么了?”他急忙来帮我察看。 原来,是一只蚂蚁在我的后颈上蜇了一下。 他急忙伸手指来掐那只蚂蚁,但他的心有点慌,不敢下手似的。小蚂蚁没掐住,钻入我的衣领里去了。这时候他要是稍稍掀一下我的衣领,还能够逮到它。但他没有掀我的衣领,而是张惶地毫无主张。 刺痛还在往我的衣领里深入。这时候如果我说一句“快捉呀”,他也还能够逮到它。可我那时候却没有做声,我只是歪着身子,把颈项伸给他,等着他掀开我的领口来逮。 小蚂蚁一路逃一路蜇,顷刻间我的颈子上便有了一道长长的火烧火燎的蜇痛。这蜇痛从颈间直延伸进蚂蚁逃入的衣服里去了。 他突然转身就跑,跑向屋外,边跑边急急地说:“你赶快自己逮它吧。”就带上门逃掉了。 我在屋里,脱下上衣,好容易才逮住了这只可恶的小蚂蚁。背上已被蜇了好大一片,灼痛难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来。他的身上被外面的雨淋了个透湿。刚才他没有躲在房檐下,而是远远地跑开了。 我急忙把一条毛巾递给他。 我有点心疼地看着他浑身精湿的样子,说了句:“您快换衣服吧。”就拎起伞逃掉了。 我打着伞在雨里走,心情黯然地怪他为什么不掀开我的领口来逮那只蚂蚁,又黯然地在心里怪自己为什么没有让他掀开自己的衣领来逮它。 又想到,他宁可让自己淋个透湿也不肯掀一下我的领口,这种对我发自内心的呵护,又让我忽然眼底湿润。 还有一次,为了迎接一个明丽的夏日,我帮他整理房间,连床底下也彻底地清理了,干完了活,弄得一头一脸的土,我就在他这里洗了头发。 他替我到外面泼了洗下的脏水,免得我自己去泼会里里外外地滴水。他顺手又为我在盆里换上了清水。 洗净了擦干了头发,他很欣赏地望着我。我知道自己刚刚洗过的头发是很美的。 我左摆右摆地抖着长发,一边要他把放在桌角上的发绳递给我。他拿过发绳来递在我的手里。我这时闪过一个念头,想要求他从后面轻轻地把头发替我拢上。 可我没有说出口。很多年以后我真的很后悔我没有这样要求他。一次也没有,在那么一段愉悦亲近的日子里,我竟然一次也没有这样要求过他。 那天,我自己从脑后背过手去,自己用发绳拢上了头发。 其实,那时我完全可以对他说:“来,帮我好吗?” 我想他会很愿意。他会高兴地过来,站到我身后,小心地笨笨地用发绳替我拢起头发。那是湿湿的光滑柔顺的一头长发。 那长发会在他的手心里颤动出一种在将来的记忆里让人永生难忘的美丽的心情。 但我没有说出口。 他也就没动。 他只是那样很欣赏地望着我,很爱护地望着我,那是没有一丝贪念的爱护。 黑发衬着我的脸庞,我微垂下头,手背到脑后,用发绳慢慢地拢着自己的头发。 唉,我那时为什么就没有要求他呢? “来,帮我好吗?” 我那时为什么就没有开口呢? 后来的日子里,我一想起这些,就会为此在心底里微微地痛。 第七章 浪漫的事 http://.biquxs.info/

一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很快,高中的第一个学年就要过去了。 这几天,每天黄昏,我都要到学校的大门口走一走。我在等一封信。邮递员投送信件的时间是在每天下午,学生的信件都摆在大门口右侧传达室的橱窗上。 那应该是一封来自一个杂志社的信,那封信会邀请我参加这家杂志社举办的暑期夏令营。 不过,也许我不会收到这封信,我没有十足的信心。 事情是这样的。几个月前,我偷偷参加了这个杂志社举办的一个作文大赛。我是在偶然翻阅一本杂志时看到作文大赛启事的,我看到时离大赛截稿日期还有五天。大赛的作文题目是:《我的老师》。 我是为了这个题目才决定参加这次大赛的。我想,我能写出一篇好作文。 只有五天时间,很紧,但我有信心。 三天之后,我将一篇修改了三遍的作文《我的老师》最后完成。我工工整整地抄写清楚,仔细写好信封,然后逃了一节自习课跑到邮局把投稿信亲手交给了营业员。我要求营业员当场加盖了邮戳。我必须亲眼看着营业员在信封上盖下邮戳,因为征稿截止日期是“以当地邮局邮戳为准”,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我是为了这个作文题目参加这次作文大赛的,尽管这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题目,但是我非常非常想写一写“我的老师”。 由于字数限制,在这篇作文里我还有好多要说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我相信我的这篇作文能获奖。 大赛启事上说,获奖作者将应邀参加暑期夏令营,在邀请获奖作者的同时还将邀请作者的指导教师一同参加夏令营活动,并且注明杂志社负担一切费用。 我也是为了这个夏令营活动参加这次大赛的。我看重的是要是我能获奖,那么我的“指导教师”也能得到邀请一同参加夏令营。 我在参赛作品上写明我的指导教师是陈超。 临近放假还有三天,我在几乎完全失望时终于收到了那封信。那是一个白色的信封,信封的右下角用绿色字体印着这家杂志的名字。 信封挺显眼地摆在传达室的橱窗上。我左右看了一眼,见没有人注意,极快地拿过信来匆匆走开。好在旁边没有熟人,否则一定会遭一番询问。有时候被人询问信件来历,是一件让人在心理上觉得挺可怕的事。 我跑到一个僻静处才打开信来看。信封里面薄薄的,只有两张打印的短笺,一张是获奖通知。我的作文获得了一等奖。另一张是我最盼望的邀请信,邀请作者和指导教师参加夏令营,颁奖仪式将在夏令营中举行。 邀请信上写着两个名字,一个是花灵,一个是陈超。 晚上,我来找他。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怎样对他讲这件事,因为我知道他多半会拒绝跟我一起去参加夏令营。直到我站在他面前了,我也没有想出该怎么说。 他问我:“有事吗?” 他看出我有事。 我说:“我参加了一个作文大赛,我得了一等奖。” 他高兴了,说:“太好了,你的作文这么好!” 我把获奖通知给他看,同时也把夏令营的邀请信递给他。 他先高兴地看了一遍获奖通知,随后他看见了夏令营的邀请信。 他一看上面的名字就明白了,但他却有点故意装傻,问:“指导教师怎么是我的名字?指导教师应该是语文老师呀!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他说出之后就后悔了,因为他根本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可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冒出了这么一句装傻的话,也许是因为他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吧。此刻,他的心态确实很复杂。 我低下了头,一言不发。我有些恼。我知道他在装傻,我不想恼他,但我忍不住有些恼。我还很羞,脸上在发热。 沉默了半分钟,我只得从头开始解释,从我看到作文大赛的启事一直讲到杂志社的来信,前前后后都讲给他,只略去了自己在好长时间里每天都去传达室看信的过程。既然他说出了那句装傻的话,我就只得细细地给他解释,尽管我知道我不解释他也明白。 在生活中,我们经常要有“装傻”的时候,但我没想到在我与他之间也要“装傻”。 他说:“可是,我,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参加夏令营。我,我暑假里有别的事。” 他说得吞吞吐吐。 我没做声,低着头,什么也说不出,泪水忍不住地流了出来。 他把一直拿在手里的那封邀请信放在书桌上,又伸开手掌轻轻地盖在它上面。 他说:“我真的是不能去。你想,如果我跟你去了,别人会怎么看?一个教数学的老师跟一个学生去参加作文夏令营,这在别人眼里肯定不正常。我不能去,还是你自己去吧,可以好好玩一玩,也认识一些朋友。”顿了一下,他又说,“如果我是语文老师,我会跟你去的。” 我仍然不说话,只是流泪。 随后我们之间静默了好久,谁也不说话,只有我在默默地流泪。 好久,我终于抹了下眼睛,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身走了。我也没有拿那封他放在桌子上的邀请信。我打定了主意,既然他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临近暑假的最后一天晚上,第二天早上我们就要回家了。晚上已经挺晚了,他来找我。 在宿舍外面淡淡的灯影里,他把我丢在他那里的那封邀请信交给我,小声说:“花灵,我想好了,夏令营,我跟你去。” 天哪,他说的是这句话!我都有点不敢相信! 我小声问他:“您真的跟我去夏令营?” 他竟叹了口气,肯定地说:“真的。” 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我太高兴了。 我的眼里热热的,强忍住泪,说:“好的,不许反悔。” 说完我扭头跑开了,眼泪已流了出来。 二 启程的日子是在暑假后的第十二天。我和他约好了在县城的汽车站上见了面,我俩坐长途车赶往北京火车站。 事先,他周密地计划了我们的行程和时间:两个人中午在县城的汽车站会合,因为我们从家里赶到县城大约要用去一上午时间,中午我们坐上汽车去北京,到北京火车站买晚上的火车票,坐夜车去北戴河。这样我们可以在火车上过一夜,省去了住旅馆的麻烦和开销。第二天的早上,我们就可以到达北戴河了。第二天是夏令营报到的时间,我们可以早早地去报到。 在县里汽车站的候车室等发车时,我俩坐在长椅上,谁也不说话。这时候我们是那么害怕碰到熟人。 好在没有人认识我们。 终于上了车。上车后我们两个人竟然没有坐到一起,而是一前一后分开坐的。我们事先并没有商量,我们心照不宣地就分开坐了。 我默默地祈祷着我们此行顺利。 一切顺利,早晨七点,列车到达北戴河站。我们随着人流下了车,站台上富有海洋气息的清爽怡人的空气把我们夜晚乘车的疲惫一扫而光。 夏令营的地点在北戴河南面的一个海滨招待所。按照邀请信上的指点,我们乘上公共汽车。汽车很快到达了海滨停车场。走下汽车,我感觉视线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大海那么突兀地就出现在了我们眼前。 我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海。 我望着海,不由得拉着他向前紧走几步。早晨清冽的海风迎面扑来,海浪那么清晰,仿佛近在咫尺地在我们眼底涌动,脚下再往前走几步就是湿润的海滩。有游人在海滩上悠闲地散步,还有不怕凉的人身穿泳衣在海边的浅水里戏水,而早晨出海的渔人正在慢慢地收网。 我的心情激动得有一种想喊想笑却又什么也做不出来的冲动感。看看他,他也那么激动。他也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海。 我俩紧紧挨着站在一起,痴痴地望着大海。我在心里暗暗庆幸自己参加了这次作文大赛,也庆幸他最终还是跟我一起来参加了夏令营。 我们在海边站了好久,心情平静下来了,才去招待所报到。 我们沿着海滩寻找我们要去的招待所。一路上我与他很近地走在一起,一副形影相随的样子。反正这里也不会有人认识我们,我不用担心有人会说我们的闲话。我心里很轻松。在此后的几天里,我就这样始终与他形影相随地在一起。 我俩赶到海滨招待所时是上午八点。第一天是报到时间,没有其它安排,安排好了住宿,余下的时间就自由安排了。 海滨招待所只与海滩隔着一条几十米宽的林带,站在阳台上就可以望到海。 我与一个南京来的女孩同住一个房间。他的房间在隔壁。 住宿条件很好,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小小的临海的阳台。 这小阳台真好。 我去他的房间找他,我要跟他一起站到这小阳台上来看海。 阳台很小,我们两个就把它站满了。我们手扶着栏杆,站得那么近,仿佛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海,那么美的海,就在我们眼前涌动。此时看海,我们激动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我们所感受到的是宁静、广阔和宠辱偕忘的美好。 这景色真是美丽怡人!蔚蓝的天空,碧蓝的大海,金黄色的海岸、沙滩,葱郁的林带。海风拂面,空气中弥散着海洋深处吹来的湿润微腥的海洋气息,清新、爽冽。 我们望着平静辽远的海面。极远处,海天相接,浑成一体,似有烟雾弥漫。 辽远的天边出现一点帆影。我指给他看。他偏过头来,顺着我的手指往前看去,但他看不到,我把伸开的手臂往他眼前贴了贴说:“就在那边。” 我的鬓发在他脸前拂散开。 他慌慌地躲开了,说:“哦,是的,看到了。” 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其实我们两个此时都并不在意看到了什么,只要大海在我们眼前,就足够了。只要这样站在一起来看海,就足够了。 我无法形容我此时的心情有多么好。在一个没有打扰的安静的又充满了新意的地方,面对着大海,我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享受这美好的环境所带来的美好情绪和感受。 三 下午,我们和我房间的南京女孩一起去了海滩。南京女孩用一只绿色的雪碧瓶剪了一个小花瓶,我们在小花瓶里装满了水,在海滩上逮小蟹小虾养在花瓶里。 夏令营规定除了有组织地去泳场,不准营员私自下海,所以我们不能下海游泳。不远处的泳场上此时正是人山人海。 我很快和南京女孩成了好朋友。南京女孩很羡慕我有一个对我这么好的指导老师。南京女孩是自己来的。她获的是二等奖。这次夏令营只有一等奖获得者,才邀请指导老师参加。 晚饭后,我们又一起到海滩上散步,看远方归航的渔船,看落日把碧波荡漾的海面染成金色。 太阳慢慢落下去,海面上,色彩渐渐褪尽,被雾蒙蒙的灰色笼罩。我们坐在海滩上,静静地,听海涛一声声涌起,落下。哗,哗,哗,那不急不缓的仿佛永恒不变的节奏十分有力地触动着我的情怀。我仿佛整个身心都渐渐与海融合在一起,忘却了所有的人生烦恼与芜杂,在一片清明澄净的心境里无欲无想,只感到生命是这般安然与美好,好像我们能够永远这样在海滩上坐下去。 很晚了,我们才起身回去。为了节省时间,我们不再走来时的路,而是抄近路直接从沙滩上穿入海边的林带,越过林带就可以径直抵达招待所了。 林子里漆黑一团,只依稀可辨树木的暗影,不时有丛生的野草和斜伸的树枝绊了脚拂了脸,还有不知名的小虫撞上来。 他走在前面开路,但周围的黑暗仍让跟在他背后的我和南京女孩胆战心惊。越往里走黑暗越重。 南京女孩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说:“拉着我,这么黑,怕死了。” 他于是把南京女孩的手握住,南京女孩又用另一只手拉了我的手。我们连成一串在树林里穿行。他用一只手边走边为我们拨开挡在身前的树枝。 我走在最后,南京女孩牵着我的手。我知道此时南京女孩的手正握在他的手心里。我的心里禁不住泛起酸溜溜的滋味。我知道这有些可笑,至少是我太不大度了。 可至今,他还从未握过我的手。我还从未让他握过我的手呢。 我有点“恨”南京女孩这么开放,轻易地就伸出了手让人家握。 好在林带只有几十米宽,很快就走过去了。满天的星光和远近的灯火让我们眼前一下子仿佛换了个世界。 走出了黑暗,相互放开手时,南京女孩对他说:“谢谢。” 她又转身趴在我的耳边用英语悄声说:“对不起。” 我怔了怔,不明白:“什么?” 南京女孩嘻嘻笑了,说:“你还不明白吗?” 我忽地明白了南京女孩的用意,立刻像被人窥破了内心秘密般地红热了脸颊。 我抓住南京女孩的胳膊拧了一下,说:“胡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南京女孩说:“哼,没关系吗?那我再去拉一会儿。” 我怕她说到做到,就不敢跟她逗嘴,推了她一把,说:“去你的吧!” 他走在前面,傻傻的,好像对我们的话恍然不觉。 回到招待所,我们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临睡时,南京女孩说:“花灵,你的老师,他的心里就像河底的卵石一样干净。他平时对你很好吧?” 我不想与她聊这样的话题。虽然我和她已经像朋友一样,但毕竟刚刚结识。 我说:“我,我不知道。陈超老师,他课讲得很好。他平时对什么事都不大在意,他只对数学痴迷。” 说到这儿我立刻张惶起来。我意识到我的话暴露了他的真实身份。从一到这里报到,他就是以我的语文老师的身份出现的。好在南京女孩没有察觉我话里的漏洞,没有细想陈超为什么“只对数学痴迷”。 南京女孩伸手熄了灯,最后说了句:“要是我,我会爱上他的。” 我被她这句话说得怦然心跳,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南京女孩如此开放的言辞。 四 第二天上午是颁奖仪式。下午举行了一个别开生面的联谊会,由一等奖和二等奖的作者为大家朗诵本人的获奖作品。 我排在第三个。当轮到我上台朗诵时,我的心怦怦地跳,不单紧张,而且激动。 站在台上,我先看一眼他。他正默默地望着我。从一知道我的作文获了奖,他就想看一看这篇作文,但我一直不给他看。我不好意思也没有勇气把这篇作文递到他的手里。当时我只想着等作文发表出来再给他看。获奖作文都要在这家杂志上陆续发表的,我在心理上能够做到递给他一本发表这篇作文的杂志,却没有勇气直接递给他这篇作文,这就像是某些话只能在信里讲,而无法当面讲出来一样。 但现在,我却要当着他的面朗读这篇作文了。 我屏住气,让自己不再想别的,只一心一意读好这篇作文。 我的老师 我喜欢数学。 在所有的人类发明的学科中,我最喜欢数学。 我很庆幸我喜欢数学,我很庆幸我这一生中能喜欢数学。 因为我的老师也喜欢数学。 我的老师姓陈,是一个痴心地喜欢数学的人。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我还从未见过像他这样对一门学科如此着迷的人。他说他的老师沈加学也是这样的人。受他的影响,我也许会成为第三个。 他常给我讲,数学是人类文明之源。人类最早有数学的概念,人类的科学正是在追寻自然界的数学规律中建立起来的。在科学史上许多次重大的突破都是由于首先发现了新的数学规律,而最终宇宙的秩序也将由数学来做根本性的揭示。 他还给我讲数学的起源,讲古希腊,讲那些对数学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的数学家,讲毕达哥拉斯,讲欧几里德…… 有一次,我和他讨论我将来高考时的志愿。 我说:“我将来考大学,只考数学系。” 他听了,竟很激动地望着我,说:“对!你一定要考一个名牌大学的数学系。” 我说:“我从小就喜欢数学,我会努力的。” 他激动极了,说他今天听到我的话真高兴,太高兴了。他说他一直期望着我将来搞数学,但他又不能对我讲出他的这个期望,因为他怕他一讲出来我就没法拒绝他,他怕我本心不喜欢数学只是因为他的期望而去考数学系。他的愿望是我真心地热爱数学。 所以我才说我很庆幸我是真心地热爱数学,因为这样既满足了他的愿望,同时也满足了我自己的愿望。这很重要。 他沉默了一下,又说:“搞数学领域的研究,很苦。但这世界上必定要有人去搞数学。搞数学,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成功,但这世界上必定要有人去一辈子搞数学。否则,人类靠什么来向前发展?假如人类的数学探索中止了,那她的文明发展也就到头了。当人类的数学走到尽头这一天,由于人类自身的大脑思维的限制,那时人类的文明也将走到尽头。” 他讲得有点悲壮。他是全身心投入地讲出这些的。我听着,尽管对他讲的这些还不太懂,但不由得心里沉甸甸的。我在心里说,请你放心吧,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成功,但我会一辈子搞数学。 如果没有他,我是连这次作文大赛也无法参加的,因为没有他,我早就不是学生了。没有他的扶助,我早已失学了。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 那是在我由于沉重的经济负担而入学无望的时候,在我处在困顿焦心的心境下,早晨妈妈去亲戚家借钱了,实际上是没有希望的借到钱的。钱,对于穷人来讲,对于孤助无依的人来讲,它是会自动疏远的。 他就是在这时候来到我家的。我想他是早有准备的。 他问过我不能入学的原因之后就说:“我来帮你,学费我来拿。” 我那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的声音那么清晰地撞击着我的耳鼓。 是命运之神为我降临了吗?他就像命运之神突然降临在我面前。我的心一下子被一种说不出的东西拥塞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两眼中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出来,流出来。 在他的帮助下,我入学了。在很长时间里,我们就像普通的师生关系一样。在我面前他从不以恩人自居,相反他倒一直在躲我,在有意地疏淡我。 他不喜欢我吗?不会的。我虽然从不很在意自己的相貌,可我知道自己是美丽的。 但我明白他。 后来是对于数学的共同爱好让我们互相走近对方。我们相处得密切了,我经常出入他的房间,因为我每星期都要去他那里吃饭。我患了营养不良性贫血,如果不加营养,我的身体会垮掉的。 但我们的关系是那样的纯洁。我们在一起时总是在讲数学,讲学习,从未涉及过情感上话题,也从未涉及过恩义上的话题。他不讲,我也不讲。我们就像在河床上的两枚静静的卵石,尽管靠得那么近,可谁也不会触到对方。 这就是他,我的老师,一个可敬可爱的人。在我的心里,他不仅仅是我的师长,他还是我的父兄,我的朋友,我的知己,也还是……我说不清也还是什么,但总有那么一种感觉,那就是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任何人不可替代的人…… 读完了作文,我几乎是小跑着下了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没有掌声,没有声音,大家一时忘了鼓掌,也忘了说什么,全场静默。 我跑回了座位,也就是跑回了他的身边,因为我们是坐在一起的,但我不敢看他,一眼也不敢。我不知他此时是什么表情,也不知他此时是什么心情。我低着头,泪水沉沉地压在眼眶里。 忽地,掌声响起来了,经久不息。 在掌声中,我感觉到他的手伸过来,抚着我脑后的头发。 接下来几天的内容全是游玩。我们先是到山海关浏览了“天下第一关”、老龙头和孟姜女哭倒长城的地方,后来又把北戴河附近的景点看了个遍,还游了世界宫、西游记宫等。几天下来,大家玩得痛快淋漓。 后来,这短短的几天夏令营让我每每回忆起来都那样欣慰。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是我与他在一起的所有日子里最为快乐的时光。我也盼望,并且几乎可以肯定,这也是他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日子。 几天里,我与他出入游玩都在一起,形影相随。有时候,南京女孩也加入我俩的行列。对于南京女孩,我既不相邀也不排斥。 这短短的几天与他形影相随的日子里的每一个片断,都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在后来的日子里,这宁静、美好、安逸、无忧无虑的片断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是多么庆幸在自己的生命中能存在这短短的几天,能有这样与他形影相随的日子啊!我又是多么庆幸,在他的生命中能存在这样与我形影相随的日子啊! 在我俩的命运里,不管是出于何种因素,都注定了我至多也就是这样与他“形影相随”,这样短暂的“形影相随”。 几天里,我十分珍惜地用心体会着这种两个人之间“形影相随”的美丽,这种纯净的但又带着深挚的情感的美丽。 只是我不知道,他是否也体会到了这种弥足珍贵的美丽。 五 夏令营的最后两天是在海滨浴场度过的。 海滨浴场,泳衣可以租也可以买。很多人都去租,南京女孩也去租了。他却拉着我去买。 我说:“我们也去租吧,回到家里我们也没地方去游泳,买太浪费了。” 他说:“不租,还是买新的吧,也不很贵。” 我只得跟着他去买。当然,买泳衣他是不会让我花钱的。 后来他才告诉我,他这时心里想的是不愿让我去穿别人穿过的泳衣,也不愿在我穿过之后再让别人去穿。他说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他只是不愿意让我去穿别人穿过的泳衣。 买好了泳衣,我们去更衣处更衣。这时,别人都已经下水了。 他先从更衣处出来,坐在沙滩上等我。 我出来了。他呆呆地看着我,那眼神仿佛在说:太美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身穿泳衣的我。这是我第一次身穿泳衣站到他面前。 褐绿色的紧身泳衣下面是一副白雪般纯净的一尘不染的身体。等我走近他,他却不敢再看,心无所主地扭头望向海边的人群。 我说:“陈老师,我们租一条橡皮筏来玩吧。这样可以两个人一起划。” 他慌慌地答道:“好,好的。” 橡皮筏悠悠地漂在海面上。我和他面对面坐在筏子里,用桨划着水。筏子在套着鲜艳的救生圈的游泳者之间穿行。人很多,筏子不时被人挤碰得荡来荡去。 我们渐渐地掌握了划桨的要领,划得顺手了,终于慢慢地划出了人群密集的浅水区。到了水稍深的地方,人就少多了。 没有人来碰撞我们了。我们放下桨,不再划。我只把手伸在水里,慢悠悠地一下一下用手划着水。 波平浪静,远处的海面上一片蔚蓝色,而近在眼底的海水却是碧绿的,清澈透明,能够看见人没在水面下的一部分身体。 八月的阳光强烈地投洒下来,但海面上依然凉爽怡人。除了裸露的皮肤表面还感到阳光刺人外,在海面上没有一点夏日酷暑的感觉。 我们任筏子在海面上自由地漂浮着。我俩坐在筏子上说着一些散漫的话,没有主题,没有方向,就像这浮在水面上的橡皮筏一样悠然轻松。 我说:“海真是太美了。您看远处的帆船,多漂亮!要是我们天天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该多美呀!” 他望向远处,不把眼睛停留在我的身上。 不知不觉间,我们漂出了好远,附近水面上人已非常稀少。 我们遇上了另一只橡皮筏。筏子上是一对情侣,他们双双懒洋洋地伸直身体平躺在筏子上,望着头上的蓝天白云。 这里的海面静静的,远离了海岸边的喧闹。平静的海面上浪一波一波地涌动,望上去,波面很远很远地传过来,又很远很远地传开去。 我说:“我们要是这时候放一只漂流瓶,它会漂泊到哪里去呢?” “那谁会知道?”他说。 “它会不会在很多年以后还能让我们再捡到它呢?” “从概率学的角度出发,事物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只是要具备足够长的时间,所以再捡到它的可能性不会是零。不过,这又是个无限小的概率,小到不会实现。”他说。 我笑了:“您考虑什么都是从数学的角度出发。可能每一位放漂流瓶的人也不会想自己再得到它。” “那当然,放漂流瓶是想让另外一个人得到,让一个这世界上的绝不能预知的人得到它。不可预知,这就是漂流瓶的魅力。” “要是我们现在放一个漂流瓶,我们应该在瓶里写什么?” 他说:“这还不简单?就写‘朋友,漂流瓶带给你好运’。” “太一般了。” “那就写‘祝下个世纪更美好’,因为也许要到了下个世纪才会有人捡到它呢。” “这还行,我们这样写:‘陈超、花灵祝下个世纪更美好!’好不好?”我说。 “好。”他说。 我说:“我们还可以这样写:谨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陈超,花灵,祝下个世纪更美好!对,就这样写。” “好。” “那,回去我们就做一个漂流瓶。” “好。” “这个主意太好了,多有纪念意义呀!” “是的。”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眼光停在了我身上。 我的脸一红。他赶快偏过了脸。 我们的橡皮筏漂啊漂的,一直漂到了防鲨网边。 晚上,我们在房间里做漂流瓶。 “一定要削圆,表面要光滑。” 他说,他正在削一个新的暖瓶塞。这是我跟服务员要来的。我们一共准备了三样东西,空雪碧瓶、暖瓶塞、蜡烛,有了这三样就可以做漂流瓶了。 我在一张从笔记本上裁下的纸上写漂流瓶里的留言。 我先写上“谨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然后让他来签上他的名字。我又在他名字下面签上我的名字,然后,再写上“祝下个世纪更美好。二○○二年夏”。 留言写好了,它是这样的: 谨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 陈超 花灵 祝下个世纪更美好! 二○○二年夏 哦,祝下个世纪更美好! 下个世纪,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将来。多么美好的祝愿啊!我们相信,下个世纪的人类,会更美好! “你们在干什么?”南京女孩忽然从外面回来了,她好奇地问,“你们要做什么游戏呀?” 我说:“我们在做漂流瓶。” “漂流瓶?好玩!谁想出的这个主意?” 南京女孩说着凑上来看我写的留言。她一看就兴奋得大嚷:“太棒了,‘祝下个世纪更美好’,算我一个,算我一个!来,我也签上名字。” 我慌了:“不行,不行。我们已经写好了,不好再加别人了。” 我急忙把纸折起来:“你自己再做一个吧。我帮你做。” 我怕南京女孩来抢,迅速将折好的纸条塞进了瓶子里,又跟他要过瓶塞塞好了塞子。 南京女孩嘟起嘴说:“小气鬼。加上一个名字有什么嘛,那么在意呀!这又不是坐橡皮船。” 说完,她先鬼鬼地笑了。 我红了脸:“我不帮你做漂流瓶了。” 南京女孩不知道,我是多么在意这小小的留言条上写下的名字呀!这是“祝下个世纪更美好”啊!“下个世纪”,当下个世纪有一个人于偶然间捡起这只漂流瓶,当那个人读出这张小小的留言条上的字,那时我和他的名字将一同出现在下个世纪的某个空间。这是多么美好的想象,这是多么美好的祈盼啊! 我们点燃了蜡烛,化出蜡烛油滴在瓶口,把瓶口密封好,最后旋紧瓶盖,漂流瓶就做好了。 “万无一失了。”我说。 我又帮南京女孩做了一个漂流瓶。这家伙写留言条时故意气我。她学我的样子也写祝下个世纪更美好,签下她的名字后,就拿着来让他签名。 “签吧,”她说,“咱们俩也祝下个世纪更美好。” 他傻傻地拿起笔就要签。 我急了,说:“已经签过一次了,干吗还要签?” 我一把抢过她的纸条,就给塞进了瓶里。 南京女孩哈哈大笑,说:“花灵,干什么呀你?太敏感了吧!” 我举起拳头:“再胡说我要打你了。” 他却装作什么也不懂的样子,专心致志地帮南京女孩封漂流瓶。 放漂流瓶要选择大海退潮的时候。 第二天早晨,天刚麻麻亮,我们就起床跑到海边放我们的漂流瓶。 海滩上沁凉宁静,有不多的赶早游人在捡贝壳。东方天际略显白色,夜里涨起来的海潮正哗哗地退下去。 我们把漂流瓶用力抛向海潮里,看着它们被退潮的海浪一下一下地带远。我们的瓶和南京女孩的瓶很快就分开了,各自在起伏的波涛里漂泊远去。 我一直望着我们那只瓶,望着它在海浪里一下一下地去远,在波涛里时隐时现,最后终于望不见了。 它漂向了不可预知的远方。它将在下一个世纪里被人捡起,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将来。走吧,漂吧,祝它一路平安。 它带着我和他共同给下个世纪的留言和祝愿。 第八章 人间有分离 http://.biquxs.info/

一 暑假开学后,我就上高中二年级了。他仍然教我们数学。 我的身体比以前好多了,同学们都说我的脸上明显有了健康的红润,人也精神了。 那个星期天,是一个难得的轻松日子。昨天刚刚完了月考,大家好容易能够松弛一下,回家的回家,逛街的逛街,也有几个舍不得如此奢侈,硬是顶着发木的脑袋去了教室。 秋日的天空清爽得瓦蓝瓦蓝。 我本来也想回家,可早晨起来忽又想起他那里已经有了一大堆衣服该洗了。我心里摇摆了一下,后来决定还是先去他那里,帮他整理一下房间,洗好衣服,然后我再回家。否则错过了今天,就要搁到下个星期天才能给他洗了。如果不是星期天,校园里人太多,我给他洗衣服显得太招摇了。 我来到教师宿舍这一排。他不在,门锁着。我望着那锁怔了怔。我在想他为什么不在,他去干什么了。我知道他的生活规律,这个星期天不是他回家的日子。 我有他房间的钥匙。钥匙是他暑假前就给了我的,为了让我能方便地来这里取开水。学生水房的开水总是很缺,我总是打不上水。 我拿出钥匙打开门,一股我喜欢的气味扑面而来。尽管我常来,但每次进他的房间,这种气味仍然每次都唤起我一种愉悦的感觉。这气味让我感到亲近。 我有三天没有来了。三天的时间这屋里就乱糟糟了。 我微笑着轻声埋怨一句:“真乱。” 进屋之后我又把门锁上,把自己关在里面收拾他的东西。 先是收拾了他的书桌,再整理床铺,帮他把被子叠上。他肯定是估计今天我不会来,所以竟连被子也不叠了。而每次我来的日子,他都会注意让房间整齐些。 我收集着他随意散扔着的脏衣服。椅背上搭着背心和汗衫,床角扔着两条裤子,衣服都在泛着汗气了。 我觉得好像还不够,就掀了一下床上的褥子。嗬,褥子底下还藏着三件脏衣服呢。我把它们一一拽出来。拽到最后,底下还压着一条皱巴巴的三角裤。 我不由得飞红了脸。 给他洗了这么多次衣服,却还从来没有给他洗过内裤。我红着脸,有点张惶,不知道该怎么办。给不给他洗呢? 犹豫了一阵,我还是伸手捡起它,扔在衣服堆上。 我心理上还是有些不坦然。毕竟,一个少女一般是不会给一个男人洗内裤的。 我用桶打来了水,就在屋里摆开脸盆来洗,仍然关着门。 往常给他洗衣服,洗出的脏水,都是他出去倒掉,洗好的衣服也是他拿着出去晾,这样是想尽量不让别人知道我给他洗衣服。但今天,只好我自己出去倒脏水,洗一次衣服要换几次水。 洗完了,我又用盆端了洗好的衣服到屋前的铁丝上晾晒。 长长的铁丝上搭满了衣服。我额上冒着细小的汗珠,轻轻地喘口气,完成了这件工作,我想该回家了。 他还没有回来。我想等他回来看到了洗好的衣服,当然明白是谁洗的。我知道他会感到高兴的。暑假以后他已经默许了我给他洗衣服,以及做些别的事,而在暑假前他每次都阻拦我不让我为他洗衣服。夏令营的经历,让他不再拒绝我为他做什么。那真是一个难忘的夏令营啊! 有一个人往这里走过来。我看出来那是校长。我想躲,却来不及了。我这时正往铁丝上搭最后一件衣服,我裸露着手臂,水道儿顺着我扬起的手腕倒流下来,顺肘尖往下滴。 宿舍前的地面让我泼得满是水。校长走到跟前时小心翼翼,但他的眼光仍在看我。 我有些慌,礼貌地叫了声:“校长。” 校长“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他若有所思地站下,问我:“你是哪班的学生?” 我说:“高二一班。” 他又问:“这是谁的衣服?” 我说:“是,是陈超老师的。” “他是教你们班吗?” 我说:“是。” 我更慌了,校长问得这么仔细。 我轻声说:“我星期天没事,昨天才完了月考。我……” 校长好像在研究什么一样望着挂满了搭线的衣服。他的目光在那件内裤上面停了下来。内裤洗得洁净极了,那上面滴下的水珠十分清澈,在阳光下晶莹透亮,但是校长看着它皱下了眉。 见校长盯着内裤看,我又一次飞红了脸,心里忽悠了一下,觉出了什么不妥。我想解释一下,可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我不知该说什么。 校长一言不发,几步过去就推开了他宿舍的门,见里面没人就没有进去,回过头来问我:“陈超人呢?” 我说:“他不在。” “他去干什么了?” “我不知道。我来时他就不在。” 说出这句话我觉得心里轻松了一点。“他不在”,这也应该算是一种解释吧。 但是校长接下来问:“那你是怎么进屋的?” 我说:“我有钥匙。” 可是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不该让校长知道我有他房间的钥匙。 果然,校长的脸上罩上了重重的狐疑之色。 他盯着我的脸,终于来问我的名字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只得回答他:“我叫花灵。” 二 心情忐忑的几天过去了,风平浪静。我暗自庆幸。我想。自己也许是多心了吧?原本什么也不会发生的。 我没有对他讲校长看见了我给他洗衣服的事。一个星期过去了,并没有什么事,我忐忑不安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些。 这天,一本少年刊物寄到了我手上,是举办作文大赛的那家杂志的最新一期刊物。我打开,看见封三上用整版篇幅刊登出了我们在夏令营照的全体人员的合影。照片上我和陈超老师挨在一起。 我忽地想到了什么。学校还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和他一起去参加夏令营的事呢,可是这本杂志就要泄露我们的秘密了——学校的图书室就订阅了这份杂志。 我急急跑去学校的图书室。我想赶紧把这期杂志借到手里,这样就可以不让别人看到。然后我可以谎称丢失了,再也不拿出来。 可是晚了。 当我刚一走进图书室,我就觉察到那两个图书管理员一见我就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不等我借书,她们已经拿出了那本杂志指着封三上的照片来问我。 “你就叫花灵吗?” 我说:“我是花灵。” 因为我常来借书,她们是认识我的,我赖不掉。 “这上面的照片就是你吧?” 我说:“是我。我的作文获了奖。” 她们笑了:“你真行。” 我刚想把杂志借走,她们又指着上面的一个人说:“这个人,这个挨着你的,是陈超老师吧?” 天哪,她们到底看出他来了。 我慌了,只得点了头:“是。” “你们两个人去参加的夏令营?这上面写的陈超是指导教师,怎么他教数学的却是你作文的指导教师?应该是语文老师呀。” 我低了头说:“可这篇作文是陈超老师指导的。” 我再也不敢借书了,急急逃了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图书室从邮局订阅的杂志比编辑部寄给我的杂志到得早,图书室的管理员每期都把这本杂志先拿给她的女儿看。她的女儿在本校上初二,这女孩先是在杂志上看到了获奖学生名单和指导教师名单,看到了有本校的获奖作者和老师。这女孩特别兴奋,又在照片上找到了我和陈超老师,马上给她妈妈看,这事就再也瞒不住了。 只两天的时间,这事就成了新闻。很快,那本杂志出现在校长的办公桌上。 三 校长找到陈超时,他已有了预感。 校长没有为难他,只让他解释了与我去夏令营的事,让他说明了我们去的时间地点以及往返路线。校长对此事未加任何评判。 校长没有对他多说什么,也没有问及涉及到我与他之间的任何事,可是因而他也就没有对此做出解释的机会。 学校也没有找过我。后来我听说学校不找我是对我的爱护,是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习情绪。可是,我也因此失去了为我们之间的事做出解释的机会。 一切都显得很平静,但事情在向前发展。 几天以后,校长再次找到他,告诉他教育局已经决定把他调离一中。 校长没有解释调离他的原因。 他问了一句:“为什么调走我?” 校长沉吟一下说:“工作需要。” 他从校长这句话里感觉到了学校调走他的决心。此事是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了,他就没有再说什么。 临出校长室,校长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很有才华,到下面锻炼两年,好好干,还会有前途。你要理解,让年轻人到下面锻炼,是对他的爱护。” 校长一直以为把陈超老师调离一中,是对他和我双方的爱护。 很多人也都认为,把他调离,把我们分开,是对一个优秀教师和一个优秀学生双方的爱护。因为人们认为与他们预测的将要在我俩之间发生的事情相比,把我们分开既是对我们的爱护又是保护。 没有人认真想过,这是否也是对我们的伤害。 他没有对我讲,但我已经知道了他调离的消息。我去看他。 我走进他宿舍时,他正在整理书籍。见我来了,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沉默地望着我。 “我知道了。”我说。 “消息传得真快。我本来不想让你马上知道。”他说,想让自己笑一下,没笑出来。 我蹲下,帮他理书。 “我知道为什么调走您。”我说,眼底忽地发热。 “别在意,别太在意。”他说,“这没什么,我到别处还是当老师。你的身体如今好起来了,我也放心了。你以后要注意多锻炼身体。噢,对了,以后每学期的学费,我想办法送到你手里。” “陈老师……”我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好啦,坚强些。帮我理理书吧。这些书,也正该好好整理一下了。它们在床底下,暗无天日啊!” 我们两个人默默地整理着大堆的书。 他说:“别管别人怎么看你。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别人要怎样看,那是他们的事,我们自己心里是坦然的。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已经高二了,两年的时间也会很快过去的。等你考上了大学,这无聊的一切都会成为过去的。” “您放心,我知道怎样保持自己。只是您……他们要调您到哪里去?” “现在我还不知道。我要先去教育局报到,再由教育局做出分配。” “是我连累了您。”我说着,眼泪终于滴下来,掉落在我手里拿的书上。 “别这样讲,花灵。”他说,“你要是以为你和我之间,会有谁连累谁,我会为此而伤心的。”他停了手里的动作,“将来,你会明白我的。” “我明白。”我说,“您哪天走?我送您。” “不,不用。”他说。 “我要送。” “花灵,你知道我不要你送的原因。现在,好多眼睛都在盯着你。” 我说:“我不在乎。我要送您。” 但我没能送他,因为他选择了一个上课的时间走了。 当我下了课急急赶到他的宿舍前时,已是人去屋空,屋门上了锁。 我望着紧闭的屋门和门上的锁发呆。这个我那么熟悉的房间,昨天我把钥匙交还了他。今天我已经不可能再进去了,以后我也不会再走进这个房间了。 我在发呆中想象着,他怎样拖出行李放到自行车上,绑好,推着车子走几步,骑上去,骑过教师宿舍前的甬路,骑过教学楼前的空场,骑过静悄悄的校园,骑出了一中的大门。那时我正在教室里上课。 有人送他吗? 会有的吧,会有他平时要好的同事送他。不过那时大家都在上课,送他的人不会多。 他是有意悄悄地走的。 我轻轻地叹口气。我竟没有能够送送他。我知道,那时他心里会有多么需要我送他。 而他为了我,竟不让我来送他。 四 后来我知道,他被调到了全县最偏僻的地方,离县城六十里,一个条件最落后的叫做池套的小学校。这所小学校以及它所傍依的小村孤零零地坐落在一个弯弯的大河套里,几乎与外界隔绝。 学校简陋得厉害,所有的房子都已十分破旧,墙上的砖还是早先年烧的那种大蓝砖,早已秃得没有了棱角。学校里甚至没有适合做宿舍的房间,学校里的三个老师都是池套本村的人,不用住学校宿舍。 池套小学的负责人,因为学校小,称不起校长的头衔,所以就叫负责人。负责人很为难地要为他在村里号房住,但他指着学校唯一一间空房说,他住那间房就可以了。负责人说那是一间储藏室,里面全是破烂,屋顶还漏雨。 他说:“没问题,今年雨季已经过去了,屋子虽然破一点,可总比号房强。号房一是扰民,再有我喜欢清静,不习惯。” 负责人说:“那行,你先住这儿,明年雨季到来时再说。” 于是,学校的老师们帮着他把储藏室里的破烂清理出来,又找了点白灰把小屋粉刷一遍,就做了他的宿舍。 他就在池套小学做起了小学教师,教二、四年级复式班。 池套小学离县城六十里路。自从到了这里,他就再也没有到县城去过。 到了那个小学的第二天,他就写了一封信给我。 他在信里说他在小学里很好,那是一个很好的小学,环境宁静,空气新鲜。站在学校边的高坡上,可以望见远处的河水蜿蜒流去。 他让我别挂念他。 第九章 心底的痛 http://.biquxs.info/

一 我想去看看他。不看看他,我无法安心。 六十里的路程,骑车去,对于我,是一段遥远的行程。可是他那里不通汽车,我只能骑车去。公共汽车只通到镇上,而镇上离他那个小村还有十几里。我如果坐公共汽车去,下了车还要再步行十几里,那还不如骑车去呢。 我为了这个行程下了几次决心,不是“决心”去不去,去是一定要去的,我是在选择什么时间去。 最初我是想星期天去的,可又怕他星期天要是回家了,那我就扑空了。我又不能事先告诉他我要去看他,那样他会阻止我,不让我去。 我就只能逃课去了。可是逃哪一天的课呢,编一个什么逃课的理由呢?这都是要费脑筋的。 我上午去还是下午去?这也费了一番斟酌。如果上午去,到那儿看一看他,下午再赶回来,一天来回骑上一百二十里车子,我恐怕做不到,体力支持不了。 如果下午去呢?到了他那里,就必须住上一夜,第二天上午再回来。同样是逃一天的课。可是,在那里住上一夜……你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么犹豫。 最后我终于下了决心:星期五的下午去,星期六上午回来。我们从一上高二就不休星期六了,星期六补课。可是小学是休星期六的,所以我不能星期六去,那样他有可能不在。 我决心已下,选好了那个星期五,中午吃完了午饭,我找班主任编了个谎请了假,然后就偷偷骑上车子上了路。 那天,下了最后一场秋雨。 上路时天就是阴的,我骑车赶了三十多里的公路,又赶了几里的乡间土路,累得精疲力尽。半路上,雨飘下来了,不大,细细柔柔的,不影响赶路。空气凉起来,湿起来,感觉挺好。细雨中赶路有一种特殊的美。前面是一条高高的河堤,我下了车子,推着车气喘吁吁爬上了大堤。 上了大堤,河套就在眼前了。 时节已入农闲,秋庄稼早已收割,耕种也已完毕,四野一片空旷,静悄悄不见人。旷野远远地铺开,似被踩在脚下。细雨织成的雨线清晰地在眼前跃动。我的衣服已湿了,周身沁凉,但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他,心里又涌起一股温馨的热。 放眼望去,河套深处散卧着三个小小的村落。我不知道哪一个是他所在的小村。别人给我指点的路线到此为止了。这时候的大堤上孤零零的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人可以问路。我呆呆地望着那三个小村,它们距离我的远近不差很多,我凭着自己的感觉认定了其中的一个,居高临下看准了路线,下了大堤,骑上车子往那里赶。 没想到这是一段最艰难的路程,因为雨下得久了,路变得泥泞了,而河套里是粘土地,泥泞粘上来,糊满了车轱辘,只一会儿车子就再也骑不动了。我下了车子,找了一段小木棍刮下车轱辘上的泥,然后继续骑车。可是车轱辘一旦粘了泥是极容易再次被糊满的,这次只骑了更小的一段路,就又一次骑不动了。我只好再次下车刮车轱辘。 就这样走走停停,我累得简直支持不住了。到后来道路更加泥泞,根本没法再骑上车了,只好推着一步步走,而且推几步泥便糊满了车轱辘,只能停下费力地刮泥。此时车子笨重得令人恼怒,推也推不动,往往它只转一圈就又被泥糊满了,再也转不得一下。我的手腕和手指已累得不听使唤了,手指哆嗦着握不住车把。这时候我真恨不得把车子扔在这里,可我又不敢,因为要是车子丢了,我更没法办了。 村子离我不是很远,放眼能望见村口,能看清村边的房子,可这段泥路我就是走不过去,我一点也没有信心几时才能挣扎到那里。算了算时间,我已在这几里泥路上跋涉了一个多小时了,天色在转暗了,可能很快就会黑下来,阴雨天天黑得早。 我真是知道了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这时候脑子也已昏了,没有想到其实我可以先扔下车子徒步到村子里去找他,然后让他再跟我来弄回车子。 一个大个子的男人脚步重重地从后面赶上来。他把车子扛在身上,因为他的车子也是被泥粘得既不能骑也不能推。路窄窄的,我把身体侧一侧让他过去。走过我身边,他慢了几步,看我一眼。 我这时候心里害怕极了。 我大着胆子在那人慢下来时问了一句:“请问您,池套小学是在这个村里吗?” 那人说:“不是,在那个村里。” 他用一只手臂指着我们左边的那个村子。 天哪,不在这个村里,那我还有多么远的路要赶啊!我感到一股绝望的情绪从心底里忽地涌出来,一下子塞满了喉咙。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眼泪控制不住地流出来。 那人走了两步回头看了我一眼。 他看到我在流眼泪,就停下问我:“走不动了?你想去池套小学吗?” 我点点头。 “你找谁?” 我说:“我找陈超。我,我是他妹妹。” 那人说:“就是那新来的老师吧?我知道。你怎么赶下雨来呀?这里一下雨路就没法走。” 那人说着放下了自己的车子,从我手里接过车子,扛起来,说:“走吧,我先帮你把车扛过去。” 我对这人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那,太谢谢您了。” 有时候在这种情况下,被帮助者往往会先客套地表示“不,还是让我自己来吧”,直到对方坚持要帮她,她才会表示接受。可是我此时根本不敢来这样的假客套。人家扛起了我的车子,我就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走。 一辆车子在那人的身上好似没有什么重量,很快就到了村口。 那人放下车子还给我,说:“村里的路可以走了。不过你要到池套去,那路还不好走。不如你把车子就存在谁家,你走着去池套。” 我此时已经很信任这人,就说:“行。” 那人就带着我往村头最近的一家走去,跟那家人说明了情况,让我把车存在了那家。 那人回去扛他自己的车子。我们分了手,我徒步去池套。 我赶到池套小学时早已是下午放学以后的时间了。雨已小了下来,但仍星星点点地往下落。老师和学生都走了,学校里空空的。 学校大门还没有关,因此我能直接走进来。 校园不大,静悄悄,冷清清,总共有两排房子,前面的一排显然是教室。我从甬路走过去,来到后面一排。看到一间没有门的屋子亮着灯,里面好像有人。我轻轻走过去,站在门边。 是他在里面。 他正蹲在一个小炉子边上,低着头在吃烤土豆。他两手捧着一只烤好的土豆,就着热气边吹边吃。土豆的半边烤得焦了,他的手和嘴都吃得黑了。地上扔了一些刚刚吃完剥下的土豆皮。旁边的一只小碟子里放着一些盐,他吃一口,蘸一下盐,再吃。他吃得很认真。 我的眼泪猛地流出来。这烤土豆显然就是他的晚饭。 他感觉到了有人,抬起脸,看见我泪眼凄迷地站在他的门外。 他的手哆嗦了一下。我们两人脸对脸打了个照面。我一只手扶住了那没有门的门框,想叫一声“陈老师”,可却出不了声。 他猛地站起身来:“你怎么来了!” 我眼里的泪水更快地往下流。雨水早已经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脸颊,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 他慌慌地走近我,说:“快进来吧。” 我进来,站在他面前,终于叫了一声:“陈老师。” 他也叫着我:“花灵。” 我感觉出来他的心情非常激动,但他掩抑着。 他怜惜地望着我说:“你衣服都湿了。很冷吧?来,先烤烤火。” 我确实是冷得很,有点忍不住地要哆嗦。我凑到小炉子前烤。 他说:“这是水房,老师们烧开水的。我平时也在这里做饭。” 我看着地上的土豆皮说:“您就吃这个饭呀?” 他笑笑说:“今天下雨,没心情,就懒了,想烤几个土豆充饥算了。不过你来了,我可得好好做一下饭了。” 我叹了口气:“您对自己总是这样。” 他说:“先到我宿舍吧。一会儿咱们做饭。” 他的宿舍也兼办公室,简陋得让人心疼。里面除了一张床,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什么也没有,他的那些书都塞在床底下。 墙角有一个老鼠洞,老鼠打洞抛出的新土在洞口堆成了一个小丘。 他让我坐在床上,倒了杯热水给我,让我捧在手里,又找出一条干毛巾让我擦头发。 “您好吗?”我说。 “挺好的。我不是写信告诉你挺好吗,你,唉,这么远的路,还跑来。” 我说:“我总得来看一眼,心里才踏实。” “下午你没有上课?” “没有。我中午吃了饭就出来了。这么远,我骑了三个小时。进池套的路太不好走了,车子连推都推不动,后来扔在那个村里一个人家了。” “天都快黑了,”他心疼地说,“你看你弄得满身都是泥。” 我在泥泞的路上滚了那么久,身上当然干净不了,泥泥水水的简直没法看了。我现在一定丑死了。 他跑出去打来一盆热腾腾的水让我洗洗脸。 我洗好了脸,觉得精神焕发了些。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散发的新鲜气息。 他望着我说:“好了,我去做饭。你歇一歇吧。” 我说:“我帮您去做饭。” 他说:“不用,你很累了,歇歇。” 我说:“我跟您去厨房,我不动手。” 我累得很,但我还是没有坐在他的宿舍歇,而是跟他来到厨房看着他做饭。我愿意在他身边多呆一会儿。 他给我做了热面条,说是可以驱驱寒气,他很担心我会感冒。 做着饭,天已经黑了。等我们吃完了饭,外面已经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了。我的身上暖过来了,衣服也干了,精神好起来。 接下来,我们俩心情都非常好。乡村的夜晚经常停电,今天又停电了。他拿出蜡烛点上,烛光摇曳里,隔着办公桌,我们对面坐着。我两肘趴在桌子上,跟他说着话,我们的话说得很平淡,我们都有意掩抑着自己内心的情绪,但此情此景让我感觉到了那种叫做幸福的东西。 我讲了他走后我的情况,也讲班里的情况,讲到班里的同学都很想念他,新来的数学老师比他的水平差得太远了。 “身体好吗?”他问我。 “好。”我说。 烛光里,他望着我的脸,我也望着他。 “别苦自己。”他说。 “嗯。” “有什么困难,就告诉我。写信就行,不用跑来,路太远。” “嗯。” “我很好,不用你挂念。”他又说,“等你将来上了大学,我还能回一中的。你明白吗?” “明白。”我说。 我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说:“我昨天还梦见您又回一中了呢。” 他笑笑。 我说:“还有一次,我梦见我考上了大学。入学了,忽然发现您竟是我的同班同学。我高兴极了,眼泪都流出来了。可是在梦里我就知道,这不会是真的,这是梦,于是又伤感极了。” 很晚了,他说该休息了。 他说:“你就睡在我的床上,我去隔壁教室里睡。” 我说:“教室里怎么睡?” 他说:“我把课桌拼起来。” 我说:“那怎么睡得好?不如我们不睡了,就这样坐着说话吧,说到天亮就行了。” 他说:“那倒不错,不过,你太累了,还是睡吧。哦,夜里可能会有老鼠,别怕,有什么事敲敲墙壁我就过来了。” 他抱了一条毛毯去隔壁教室。 临出门,他对我说:“把门插好。” 二 这天夜里我就睡在他的床上。说是床,其实就是用砖块架起了一块木板。被褥很薄,似乎在做着清苦生活的注脚。 我拉开被子铺床时,有几分犹豫。我本想和衣睡下的,可是我的衣服在路上弄得泥泥水水,又怎么能穿着衣服盖被子呢?可是脱下衣服睡,我又害羞得很。这是男人的被子呀,虽然是他的,可我还是感到不自在得要命。当然,这要是别的男人的被子,我想也不用想,无论如何也不会盖它的。 我只得脱了外衣。我上身还有一件秋衣可以穿着睡,可是下身我只穿了一件牛仔裤,脱下了身上就只剩了一件内裤。我先吹熄了蜡烛,然后才在黑暗里脱下衣服。我极快地钻进了被子里,只觉得脸上热热地烧起来了。 被子上带着他身上的味道,浓浓地扑向我的脸面。这味道我有几分熟悉。在一中的时候给他整理床铺时我就会闻到它。这是男人的体味,但他的体味一点也不像一般男人身上的味道那样难闻讨厌。他的味道让我感到好闻,感到惬意。在一中时我常常一边给他整理床铺一边欢喜地闻着这味道。 而现在,我躺在他的床上,把自己盖在他的被子里,这浓浓的体味扑面而来,让我感到了微微沉醉的惬意,并且仿佛在身体的遥远的深处,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同寻常的体味。那是一种容易让人的想象浮起来的感觉。 但我的身体实在是太累了,没过多久我就睡着了。 夜里,我梦见跟他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地方陌生得让我们毫无主张。忽然又下起了大雨,我们的身上都淋透了,冷极了。他脱下他的上衣给我披上,把我紧紧裹住。可是他被冻得抖得更厉害了。他对我说:“只要你好好的,我怎么样都行。”我鼻子酸得想哭,可是又哭不出来,只觉得憋得难受,就醒了。 外面雨又下起来了,比白天要大,能听见刷刷的声响。 我坐起身,又感到满屋的嘀嗒声。我点亮蜡烛,不禁“哎呀”了一声,只见屋里有几处在漏雨,床铺上方也漏了,连被子也要打湿了。 我赶紧把被子卷起来,抱到办公桌上,办公桌这里还没有漏。 我急忙把裤子穿上,敲了墙壁叫他。 他马上跑了过来,在门外问:“花灵,怎么啦?” 我打开了门,说:“屋子漏了。” 他进来,说:“糟糕,漏成这个样子了!” 他急忙把他的脸盆放在床上接漏水,又把水桶和饭盆都用上接另外几处漏水。水滴滴在盆子里当当地响。 他说:“上次下过雨之后刚刚修了屋顶的,可它又漏了。我别的不怕,就担心它漏。刚才外面雨一下大,我就醒了,担心这屋会漏。你一敲墙壁,我就知道它又漏了。这破房子!” 我说:“这房子没法住了。” 他说:“没事,等好天把屋顶再修修,只要不漏,就没事。现在是没办法了,害得你也没法休息。” 我说:“没事,我不困。” 我并不怎样懊恼,不睡觉我倒是可以跟他多说说话。此时我愿意跟他一起度过这一个不眠的夜晚。 我们隔着办公桌面对面坐着,好在这个地方还不漏雨。 可是蜡烛很快熄灭了,屋子陷入一片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没有蜡烛了,我们只得在黑暗里坐着。 雨越下越大,屋顶的漏水滴在盆子里,在黑暗里当当地响,把四周寂静的氛围造得颇为恐怖。 我害怕地说:“这房子,会不会塌呀?” 他说:“不会。这点雨不算什么。” 他又想了想,说:“要不咱们到隔壁教室去吧,反正也没法睡觉了。” 我说:“好的。” 我们摸索着出门,屋外仍是沉沉的黑暗,只能看见物体黑黑的影子。 他伸过手来,让我握住他的手臂,说:“慢慢的,跟我走。这里种着花呢,来,绕过来。” 我小心地在他的引导下沿着窗根走。雨线刷刷地扫过来,扫在脸上,扫在脖颈里,冰凉冰凉的,我打了个寒噤。 我脚下被花根绊了一下,身子一跌,控制不住地滑出去,握着他手臂的手也松开了。我惊叫一声,跌倒在地。 好在我及时用手撑了地,才没有摔得很重。 他已极快地反应过来,俯下身来扶住了我,慌急地说:“花灵,你摔着了?” 我说:“没事,摔得不重。” 他捧着我的两肩把我扶起来,说:“怪我,要是我抓着你的手,你就不会摔倒了。” 但我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抓着我的手。 我的两手已经沾满了泥水,我没法再抓着他的手臂走了,他这才只好用手握着我的手臂扶我走。 刚摔了一跌,我的动作笨笨地恢复不了灵活,又怕再跌交怕得很。我想依着他的身体走,可他却有意把身体离开我的身子,不跟我挨上,只用手扶着我。我只好小心地注意着泥滑的地面,不让自己再摔倒。 走到教室门口,我由于注意力全在地面上,没注意门框就在眼前了。他好容易走到了终点一样,拉着我往里一跳。我的头咚的一声碰在了门框上。我“啊”地叫了一声,眼冒金星,只觉得脑袋木木的,嗡嗡的,又很疼很疼! 我咬着牙忍着疼痛。 他好像吓坏了一样,两手捧着我的头,又是摸又是看(当然他什么也看不见),嘴里说着:“花灵,你碰着了,碰着了,疼吗?疼吗?没流血吧,没流血吧?” 我再也忍不住,委屈地哭出了声。 他在我碰着的头上摸了又摸,确认没有出血,才放了心。 他用手轻轻拍着我的肩,说着:“没事,没事。过一会儿就不疼了。” 我把头伏在他的身上控制不住地只是哭,只是哭。我不是单单为了头上的疼痛在哭。 我哭了好一会儿。不知不觉中,他的手已搂住了我。我的头依在他的怀里。他的一只手抱住了我的肩膀,一只手揽住了我的腰。我的头抵在他的下颏上,感觉到他的脸贴在了我的头发上。 我停住了哭泣。我听到他的心脏在怦怦地跳。过了一会儿,我俩都意识到了他在抱着我。我老老实实地一动不动,他也一动不动。 我们就这样保持了好久。 我们一声不吭,谁也不说话。因为我俩都知道,只要我们一说话,就没法再保持这样的状态了。只要一出声,我们就会滑向更深的动作,或者彼此分开。我们并不想滑向更深,可我也不愿他就此放开我。他心里也肯定不愿意。我们在这样的状态里,多少有些“自欺欺人”地互相沉默着,可是这沉默真的是表示着很多很多的东西。 很久以后我想,如果我这个夜里跟他更亲近一些,我会终生不悔……我们保持着这个静态动作,过了好长时间,我累了,也不敢动。我知道我一动我们就会分开。可后来,我还是忍不住动了动。我的身子都僵了,肌肉不由得就抽动了一下。 果然,我一动,他就从我的头发上抬起了脸,仓促而窘迫地松开了抱着我的手臂。 他牵着我说:“坐,坐一会儿吧。” 他牵领着我在拼在一起的课桌上坐下。他自己离开我有两个人的空间,坐下来。我俩一时无话。 黑沉沉的夜包裹着我们。外面的雨已经小下来,周围的世界静得仿佛离我们十分遥远。 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刚才的亲近只是千年一回的美丽。此时如果他坐过来,坐到我身边来,像刚才那样贴近我,我不会拒绝他,我什么都不会拒绝他。但我知道,他不会过来。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有一道数学题,我说给你听,看你能不能解。” 他终于在这寂静里找到了一条“出路”,他给我出起数学题来了。 我们就像下盲棋那样,他说出题来,我再说出解法。 就这样捱到了天亮。 三 天朦朦亮时,雨停了。 他像是终于有了逃开的理由,说:“我去做早饭。” 他做饭去了。我到他的宿舍替他整理房间,一夜漏雨,房间里已经不成样子了。 吃过了早饭,时间还早,还没有一个学生到校。他要送我走,想让我尽早赶回学校去。 他跟着我到我放车子的东村,敲开那家的门,取出我的车子。他扛起车子一直送我走出那段泥泞路。下了一夜的雨,路比昨天更不好走。他头上冒了汗,我要跟他抬着车子走,他不让。到了河堤上,可以骑车了。 他放下车子,说:“行了,前面都是沙土路了,好走了。我就送到你这里吧。” 天已大亮了,太阳露出了半个脸。一缕光线照在我的脸上,让我感到一种灿烂。我望着他,他却不敢看我的脸。(后来我在他的日记里看到了他对这一天的记述:“我们站在大堤上。阳光射过来,她太美了,那张脸像天使。我不敢看她。”) 临别,我忽地有了想让他吻一吻我的冲动。 可我没法向他表示出来。我知道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吻我的。 我很近地仰着脸望着他,默默把手伸给他,让他握了好一会儿。他的手温暖有力,我真不想把手拿开。 他放开了手,说:“走吧,骑上车走吧。” 我几乎是小跑着推着车子走出了十几步,头也不回地骑上了车子。 我知道,他一直在望着我。 前面该拐弯了。我回过头,他还在那里。我向他挥了挥手。 这时我们已相距很远,彼此的脸已模糊。 这时我还不知道,这竟是我看他的最后一眼。 第十章 画眉 http://.biquxs.info/

一 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来看过他。 他给我写信,不让我再来看他。他说出了一个我不能拒绝的理由:如果我总是来看他,别人会继续对我们之间的关系猜疑不休,那样对我和他都影响不好,那样他也许就真的再也调不回一中了。 他也不让我过多地给他写信。频繁的通信,不只是要付出时间,而且会成为心理上的负担。 “偶尔写一写,让我们知道彼此都很好,就行了。” 我依他的话,此后再也没有去看过他,也没有经常写信给他。只是“偶尔”写一封信,让他知道我“很好。” 很快,高二的上学期又结束了。寒假里,我很想去他家里看望他,可是我还没有去,他却先来了一封信,告诉我寒假里他要去他的老师沈加学那里,让我不要去他家里看他。 我按照沈老师的地址给他写了一封信,但他没有回信。我等了好久,一直到开学也没有收到他的回信。 后来我想到,也许他并没有去沈老师那里,他是为了怕我去他家里找他才写了那封信的。 后来我总是后悔。我应该在寒假里去看一看他。在我总也等不到他的回信时,我就应该去他家里看一看,看看他是否真的去了沈老师那里。 开学了,我带着惆怅的心情回到学校。 二 我只在春天里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里照样是讲他很好,让我别挂念他。 收到他的信,我的心里就平静了。不再多想,一心上课学习。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他没有那种“生死恋”般的思念,或许是因为我们之间从没有过什么亲密的表示吧,或许是因为我们之间真的是从未顾及过情感上的事吧,或许是我们自始至终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什么吧,或许是…… 总之,是我觉得自己对他的情感近于“淡漠”。他不让我去看他,我就不去。他不让我多写信,我就不写。我为什么做不到不顾一切去看他呢?我心里明明知道,虽然他一再说不让我去看他,但其实他心里是多么愿意我去看他呀! 连我对他的牵挂也是那么“冷静”,远不如他对我的牵挂更深更重。他每次来信都会嘱咐我在生活上要注意营养注意休息要保重身体,而我却很少对他讲这样的话。是因为他的身体很棒我认为没有必要对他讲这些话吗?每次写信,我都是一种问候的心情,当他回信说他“很好”后,我就放下心来了。 也许是学业几乎占据了我的全部生命,让我无暇顾及其它了吧? 世上的所有后悔都是事后才有的。谁也不知道,在将来的日子里,我会为此而多么后悔! 三 夏季到了。初夏的第一场连阴雨之后,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每个人都震惊了。 这个夏季雨水来得特别早,刚进初夏便来了一场连续两天两夜的阴雨。这场阴雨覆盖了整个华北平原,那两天所有的电台里都在喜悦地报告这场缓解了华北平原长久干旱的雨情。 消息是在雨过之后几天才传到学校的。而我,竟是整个一中最后一个知道这消息的人。 那天上午,我就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对头。我发觉好多人都在偷偷地注视我。我感觉那目光很异样,好像带着一种特殊的同情,而本班的同学好像还有一种沉重的感觉。我明显意识到,所有的人都在瞒着我一件事。 起初,我没很在意。我以为是自己身上的什么东西又触动了大家的敏感神经了,但我认真检点自己又自认没什么异样。可是很快,我就张惶了,我想到了他,想到了他那间漏雨的宿舍。 前几天下那么大的雨,我就为他担心。可是我不敢多想。前些天,他曾经来信说他准备在雨季到来之前搬出那间屋子,也不知他搬了没有。不会有事吧? 下雨那天夜里,我忽然从睡梦中惊醒,想起了他。他的屋子还漏雨吗?他一定已经搬出去了吧? 雨停了我曾想去看他的,可是正赶上月考。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全失了往日里的冷漠和泰然自若,脸上张惶而可怜,像一下子失去了骨气的人,我可怜巴巴地寻找着每个人的眼神,希望能从中得到一点确切的东西。可是每个人的眼睛都在躲避我。 下午,消息已传遍了全校上下。我从每个人的脸色上猜出来了,可是我还没有办法证实,我已经不敢去证实它了。 黄昏时,小卫老师把我带到操场上。小卫老师是去年师大毕业分到一中的,她最能理解我和他的事。 晚自习已经开始,操场上空无一人。在死一般静的偌大操场上,我知道小卫老师要跟我讲什么。我双腿发软,再也走不动路,在操场跑道边沿坐下来。 小卫老师说:“我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心情。你已经多半猜到了,没人肯跟你讲这个消息,因为没有人能受得了在你听到这个消息时与你面对。我也是。可我不愿你再受这样的折磨。你现在,太可怜了! “前几天下大雨,他的宿舍塌了。他被埋在了里面。等到人们发现,已经晚了。他永远离开了我们。” 小卫老师决没有想到我会轻轻地问这一句:“谁?” 小卫老师诧异地望着我:“你还没有想到吗?” 我还是轻轻地问:“谁?” 小卫老师只得正面回答我:“是陈超老师。” 我的肩膀猛地抖动一下,低下头去了。我最害怕的消息证实了,当我轻轻地问出“谁”时,我的心里是多么害怕呀!泪水从我的眼里涌出来,但我没有哭出声。 我的眼泪如泉般涌出来,但我嘴里却发不出声音。我瘦削的肩膀缩得更窄了,一抖一抖地动,而我的喉管里却好像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紧紧地堵住了似的,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小卫老师害怕了。她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摇着,俯下身看着我的脸。我的脸已经整个模糊在泪水里了,但我仍旧没有声音。 小卫老师拼命地叫着我:“花灵,你出声啊!花灵,你哭出声啊!” 可是我哭不出声。 很久,我才说出一句话来:“是你们冤枉了他。” 我没有往下解释。我永远也不会再解释。我永远也不会对人们说出我们之间的事,也不会对谁澄清我俩之间根本没有存在过的“暧昧关系”,因为我害怕那样会把我和他的距离拉开。我从第一次见到他时起就跟他站得那么近,那是一种真正的信任和亲近,一种再也无法证明的亲近。 小卫老师握住我的手,说:“花灵,别太悲痛了,你要保重好自己。” “他的房子一直在漏雨。”我说。 “那是很旧的房子,墙壁的砖都糟了。”我说。 “他写信给我,说他要在雨季到来之前搬出去的。可他为什么没有搬?今年雨来得这么早。为什么来得这么早?”我说。 “这不是真的吧?卫老师,这不是真的吧?我是在做梦吧?”我说。 “是真的。你要坚强些。”小卫老师说。 四 人们所预料的那一声悲恸的失声痛哭始终没有在我身上出现。我始终没有哭出声。 那天在操场上,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止不住地流。直到满腔的泪水流尽了,我仍然没有哭出声。 我哭不出声。 此时此地,我向谁哭啊?没有人理解我。 晚自习散了,我默默地回到宿舍。我的脸已被泪水浸泡得变形。干涸的泪迹把我的整个脸厚厚地覆盖起来。 我没有漱洗就上了床。我没有理睬任何人,别人也没有机会跟我开口讲什么。 我不脱衣服,也不脱袜子,拉过被子把自己整个蒙在里面。我感觉到大家都在默默地关注着我。 我没有想到自己还能睡着,而且入睡得那样快。 我梦见了他…… 五 我赶去他家里。我知道已经晚了,再也见不到他了,但我还是要去。 我不认识他家,进了村里,只得向村里人打听他家的位置。我心痛而为难,他刚刚去世,问起他的名字无论对死者和生者都是于心不忍的事。好在我记得他妹妹的名字,他过去告诉过我他妹妹叫陈绵。 我问一个村人陈绵家住在哪里。那人说不远,让我跟他走。他把我带到了她家门口。 那人在门外叫了一声:“陈绵,你的同学找你。” 他的妹妹应声出来了,瘦瘦弱弱的一个女孩,很清秀。她的眼睛红肿着。 我俩从来没有见过面,但她一见我就知道我是谁了。 她说:“你是花灵吧?” 我点头:“我是花灵。” 她说:“你来晚了,见不到他了。” 我说:“我昨天才知道……” 她望着我默然不语。 我意识到她对我不热情,不是没有好感,也不是恨,甚至也不是冷淡,只是不热情。 我理解她。毕竟她的哥哥可以说是因我而死的,因为如果没有我他就不会被调到那个乡下小学,如果他不去那个小学他就不会住进那个倒塌的小屋,如果他不住进那个小屋他就不会被砸死。 她没有招呼我进屋,只是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说:“我想去看看,看看他的坟。” 她说:“行。你等等,我去拿样东西。” 我的眼睛渴望地看着她。我很想进屋去看看,看看他曾经生活过的家,也看看他的母亲。我的心里几乎很想当面喊她一声“妈妈”。 她停了下,说:“你就在门外等吧,别进去了。我妈妈不知道你,但她见了外人就又要哭的,她这两天刚刚不再流眼泪。” 我只得站下了。 陈绵很快出来了,领着我往村外走。 半路上她把一卷信纸交给我,说:“我哥哥没留下多少东西,只一本日记最宝贵,我把它收藏起来了。日记我全看过了,里面有与你有关的内容。我想那应该让你看看,但我又不想让你看到他日记的全部,就把有关你的地方都抄了下来,打算寄给你的。今天你来了,就交给你吧。我让你看这日记,是想让你知道你在我哥哥心里是怎样的位置,让你知道他心里是多么的……怎么说呢,就说是‘爱护’吧,多么地爱护你。” 我低声说:“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的。我会永远记得他。” 她说:“我就是想让你永远记得他。让他永远活在你心里。在这个世界上,我会永远记得我哥哥,我哥哥会永远活在我的心里。要是他也能活在你的心里,那更好些。而且我知道,他会更愿意活在你的心里。” 我泪眼蒙蒙:“他会活在我的心里,永远活在我的心里,永远!” 路上,我们之间无话,我打开她抄在信纸上给我的他的那些日记,边走边看。 他从最初看到我的中考试卷起,就把我记在了他的日记里了。那些日记记录着他怎样看到了我的试卷,怎样知道了我的名字,怎样盼望着我能成为他的学生,记录了他怎样决定了要去我家里找我,记录了他第一次见到我时的过程,也记录了他那时心中所想的一切。那日记当然也记录了我们后来在一起的所有的日子…… 他的日记让我更清晰、更深地知道了他的内心,也让我更清楚地知道了我在他心中的位置。他的那颗心深沉真诚纯洁无私,但同时也深情。他对我不存任何的“非分之想”,但他同时也爱我…… 我再也控制不住地泪眼迷离。 到了村外,离他的坟墓还有几十步远,陈绵说:“就在那边,你自己过去吧。我不到跟前去了,我到了跟前就会哭他,但我不想跟你一起哭他。要是没有你,我哥哥就不会死。可我不恨你,我哥哥是那样地爱护你,所以我不会恨你,但我以后不想再见你。” 说完她转身就走,她眼睛里的泪水已经流出来了。 我独自过去。到那新坟前。 那是一个半圆的不大的坟包,坟上的泥土都是新的,还在发散着从土地深层带来的气息。这种新鲜的气息让人觉得它的使命不该是埋葬死亡,而是应该孕育新的生命。 我没有按凡俗的规矩跪下去,我觉得那样就让自己离他远了。我坐下来,用手抚摸着坟包,抚摸着上面新鲜的泥土。我又把脸贴上去,泥土的冰凉经过我脸上的皮肤传到我的心底,我感觉我与他贴得很近很近。 我来看你了,你知道吗? 你走得太匆忙了,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对你说呢。 你也一定有好多话没有对我说吧?比如你喜欢我,可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句话。 是我对你太淡然了吧?我为什么没有主动地把我们的关系再拉得近些呢? 我要是还能见到你,我会告诉你我有多么后悔…… 良久,我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洁白的信封上工工整整写着: 寄往天堂 陈超收 花灵 我这次来,最想做的就是把这封信寄给他。 我取出里面的信,自己最后再看一遍。 其实这不是信。这是我在今年元旦写的一篇短文,题目叫做《画眉》。那时他还活着,在离我很远的那所偏僻的小学校里教书。那是在元旦那一天的早上,我写了这篇短文。头天晚上的迎新晚会大家玩到很晚,累极了,早上都还没有起床。我却早早地起来了,学校的大门口上和教学楼上插满了彩旗,一派喜庆气氛。 就在空空的教室里,我写完了这篇短文。写的时候我就想,将来有一天我要给他看。可是我却还没有来得及给他看。 画眉 元旦前一天晚上,班里举行联欢会。 为了让晚会开得热闹欢快,女同学都化了妆。这天下午只有一节正课,另两节是自习,实际上便是放了假,大家利用这时间准备晚上的节目。 女同学回到女生宿舍来化妆,各自都不知从哪里借来了化妆盒。大家嘻嘻哈哈用唇膏打着红嘴唇,又用唇膏代替胭脂来涂红脸蛋儿,有的同学则往脸上扑很厚的粉。 描眼影和画眉是个难题,平时谁也没有化妆的经验,谁也描不好。描轻了没有效果,描重了则眼睛像熊猫眉毛像张飞。 只好两个结伴互相画,我画你,你画我,这样容易掌握些。屋里的几个人都找了搭档,只剩我一个。我没有什么心思来化妆,便在一旁静静地看她们边闹边画。 这时有几个男生来了。 一个男生看明白屋里的形势就兴冲冲地向我走过来,说:“花灵,你怎么不画?要不要我来帮你?” 我赶忙说:“不不,我不画。” 男生说:“快乐的日子,你放松些吧。你看大家都高高兴兴的,你也放松放松,快乐一点吧。” 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我有点感激他,但我还是说:“我不画,我不出节目,不用画。谢谢你,我没有不快乐。” 男生只好作罢了。 其实我就是想画也不会让他来帮忙的,他们都不知道“画眉”的含义。 原本我也不知道,是去年元旦后我才知道的。 去年元旦前一天,我们也是这样在宿舍里化妆。那时教我们数学的陈老师还没有调走,他来我们宿舍。同学们正托着化妆盒互相找伴儿来画眉。我们宿舍的人数是单数,因此必须有一个人落单。我托着化妆盒漫无目的地转着身子。大家都找好了搭档。 我把化妆盒塞在他的手里说:“帮帮我。” 他就拿了画笔笨拙地也很紧张地来给我画眉。我仰起脸闭着眼。我能感觉出他只是两眼使劲盯着我的眉,不敢看我的脸。 画到一半时,他忽然停住了。 他犹豫着,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好像怕人在意一样左右看了看,慌张地把画笔塞在我手上,说:“不画了,让女同学给你画吧。” 我不解地望着他。 他不顾我眼神里的询问,脸红着,急忙走开了。我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他好像忽然意识到这样为我画眉是一件很不妥的事,因此才逃一般地走掉了。 他脸红什么?这事在好长日子里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疑团。 后来我才明白了。原来,在我国古代,关于“画眉”有一个典故。 说是古时候有一个人非常爱他的妻子,每天早晨他都帮妻子画眉。后来这事竟传说成一个典故,于是“画眉”便被用来专指夫妻或是情人间的恩爱之状。 怪不得他要脸红呢。 画眉,原来是这样的意思呀! 我最后看了一遍《画眉》,把它重又装回了信封里。我掏出打火机,把它连信封一起点燃了。 我望着洁白的信封从一角开始烧起来,信封上的字迹“寄往天堂”也在跳动的火焰里慢慢消失,化作一缕青烟袅袅而去。 我望着那青烟旋转着向空中升去,最后弥散进晴朗无风的空间里。 我轻轻叨念着:“寄往天堂,你能收到吗?现在,你还好吧?” 瓦蓝的天空下,我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尾声 http://.biquxs.info/

波音747客机航行在万米高空,脚下是茫无边际的湛蓝的海洋。 我坐在飞机上,远渡重洋赴美留学。 几年来,我把自己变成了一架机器,一架啃书的机器。我没日没夜地扑在书本上。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哑人,跟任何人都没有话说。 我回家,把我的天球仪带到了学校。此后的日子里,我常常独坐着,呆呆地转我的天球。 整个宇宙的星座都在这上面。望着它,能让我们感觉到世界和地球的渺小。离我们最远的星系有一百五十亿光年。光年,就是光在一年中所走过的距离,这是多么遥远的距离啊!哦,多么广大的宇宙啊!关于宇宙,关于光年,关于天体,关于星系,这曾经是我和他喜欢讨论的话题。 “我们个人的一些小小的忧欢荣辱,放到广大的宇宙之中,又渺小得算得了什么呢?”他曾经不止一次这样说过。 由宇宙关照人生,这曾经是他和我之间谈起的关于人生的最为深刻的话题。 而今,他的灵魂,一定正在宇宙间飞翔吧? 又一个学年很快过去了。 高考了。 我心情激动充满自信地参加了高考。一个多月后,我接到了全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数学院的录取通知。 两个星期后,我带着我的天球入学。成为北京大学里的一员。这是我的愿望,也是他的愿望。 入学后,我几乎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去图书馆。我拒绝了一切娱乐和社交活动,也拒绝了所有的情感。我有了一个雅号:冰美人。 四年以后,我毕业了,并获得了赴美留学的机会。 此时,透过飞机的舷窗,我望着外面的空间。飞机飞得安然平稳。我让自己体会着身在空中飞行的感觉。我想象着自己是在空中以超过光速传播的速度在飞行。 现代科技所赋予人的能力使这世界变得狭小,几小时前我还在北京机场,而此时我已置身于太平洋上空。 我现在是在这世界的哪个坐标点呢? 忽然,我眼眶发沉,想起他来了。 现在,他在哪里呢?他仍在宇宙里飞翔吗? 五年了。在平时,作为时间概念,五年是一个很长的时间段。可有时,它只不过是人生一瞬。五年了,仿佛恍然而过。 五年前,那个给了我那么巨大的帮助与爱护的人,那个决定了我一生命运的人,那个注定一生在我的心中占有重要位置的人,离我远行了。他对我所做的一切,我都无法报答了。在这一生中,我再也无法报答他所给予我的一切。 我所能做的,只有对他的思念。 五年里,我无数次深深地想起他,每次都是那么清晰地想起他。 自从他死后,我每次想起他,就在眼前形成他在空中飞翔的影像,那是他的灵魂在宇宙间飞翔。 不知为什么,尽管我明明白白知道他已死去,可是我的意识里却又是那么坚定地认为他并没有消失。我总想他是化作了灵魂,飞翔在浩瀚无边的宇宙中了。 我没有见过灵魂。他的灵魂在我的脑海里是一个幻化的暗色的灵动飞行的影像。他飞行得那么快,在宇宙间,他与光子同速。 在我的脑海里,他所飞翔其间的宇宙是一个浩大无边的空间,背景是遥远的暗蓝色的无边广大的天幕,天幕上点缀着闪烁的珍宝般的繁星。他就在这美丽的背景下以光的速度飞行,宛若一颗迅疾前行的流星。那影像,在广大无边的背景下,那么孤独,也那么英勇。 所以,他死后,我就以我的天球为伴。有多少次,我痴痴地转动着天球,沉默着,那是我在想他,望着天球上的星座在想他。 我想他一定正在向某一个星系飞去,那是一个遥远的行星。他要以光的速度飞临一个又一个星系。当他活着时,他曾与我一起在地球上遥望它们。 已经五年了,这五年里他飞了多远,飞过了多么浩大的宇宙空间呢?他现在离我有多远呢? 现在,他在宇宙的哪一个坐标点呢? 他还会常常回过头来望一望我吗?这个仍生活在地球上的我,就像我常常想起他那样? 作为一个活着的人,目光实在太有限了。我望不到他。我只有望着我的天球上的星座,想象着他飞行的轨迹。 他的终点是哪里?我不知道。 我想将来,当我也变成一个飞翔的灵魂时,要是在宇宙间遇到他,我们会讲好多话。他会给我讲他都到过哪些星系,给我讲他在宇宙间所看到的各样奇奇怪怪的景象和事物,他会告诉我自从很多年前他与我分别孤身远行之后,这么多年间在他的身上发生的许许多多的故事。那肯定是一些最超乎想象的故事。 我也会告诉他,自从他走了之后,我是怎样学习的,怎样考上了大学,怎样出国留学,怎样研究数学。我会告诉他我是怎样地走过了自己的一生,我还会告诉他我是怎样地想念他。 我们会各自倾诉自从很多年前分别后的各自的经历。那肯定会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后了,那会是一个漫长的时间之路。 那时我们都已是宇宙间的灵魂了。灵魂是不会死去的,因此我们便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在一起了,说我们永远也说不完的话题。然后,我们就永远也不再分开,永远在宇宙间相伴而行。 我们共同携手飞临一个又一个星系,共同探索和体会宇宙的博大和幽深。我们相伴而行,有我相伴,他不再寂寞,我们可以愉快地完成任何遥远的行程。 我又想,那时我们会是一种什么关系呢?灵魂是不能结婚的,因此我们做不成夫妻。 灵魂也没有家庭和后代,因此我也做不成他的女儿。 灵魂也不用上学,因此我们也不再是师生。 哦,不想了,只要相伴而行,也不用在意什么名分。不管怎样,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就行了。 我想象着,在浩大无边的宇宙空间里,在美丽无边的暗蓝色背景下,我与他相伴,以光的速度飞行。 “不管怎样,只要在一起,就行了。” 我仿佛听见自己在疾行中,在寂静的宇宙空间里,这样对他说。 内容提要 画眉,不是想说鸟,是想说爱,一种深深地藏在心底的爱。它不是爱情,也不是情爱,但它是确实存在于人间的一种纯洁的爱。 少女花灵考上了县一中,却因家贫不能入学。一中的数学老师陈超被花灵的数学天才打动,向她伸出了援助之手,为花灵交了学费。二人之间开始了纯真的友情和至纯至美的故事。从此,在清亮的月光下,在飘摇的雨夜里,一个年轻的老师与一个清纯的女学生演绎了一段段动人的故事。渐渐地,花灵和陈超之间的交往受到了周围人们的猜疑和误解,花灵被伤害的是心灵,而陈超被伤害的则是生命。 本文的文字一如主人公花灵一样纯净清丽,如歌如诉地讲述了一个催人泪下的凄美故事。愿这个故事能荡涤我们世俗中蒙尘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