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贵女”江小蓠》 第一章 网破 01 江蓠再次走到窗边,哆嗦着用冰凉的手把木窗合上。已经好几日没有见过阳光了,在树叶都凋零的时候,倾盆大雨也跟着落下来。日复一日,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一条一条的雨串,把云层和天一寸寸拉向大地。关窗的时候,江蓠感觉自己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积满冰水的云朵了。 “婆婆,再起一个暖炉吗?”江蓠不停地搓着手,虽是朝着里间说话,脚步却是快快地要往外头厨房赶去。 “回来回来!”那个被叫婆婆的小个子老人,提溜着自个儿手上的炉子就跑出来。“这大雨天的,往外跑做什么呢。仔细淋了雨,又咳了!”婆婆硬是把自己的手炉塞进江蓠手上,推着她往里间走。 “就夜了,婆婆去给你再弄一个吧。”老人家即使青丝不再,但精神头却好像很好。 “哪能让您去呢。我已经长大啦,可以换我照顾您咯。”那个被当宝贝的小姑娘刚要按下婆婆的手跑出去,就又被喝住了。 “哪里就长大了,过了下个月也才刚刚十六!婆婆哪里就要你这个小崽子照顾了,给我在屋里呆着!”老人佯装生了一场气,皱着眉头把她孙女按在椅子上,挑上一盏灯就往外头厨房去了。 虽说是刚吃过晚饭,灶台可能还存着烧剩下的余温,但毕竟夜里凉,再烧一次炉也需要些时候,江蓠想拿件厚袄子给婆婆披上。 她快速地在暖炉上手心手背地来回捂几下,就起身去把收下在床底下过冬才穿的衣服箱子给拖出来,这些也都是婆婆收拾妥当的。 当时天气转暖,正是春风送爽的时候,江蓠就爬到门前的杏花树上坐了一天——她本想去更远一点的桃花林里,但没有婆婆的陪伴,她是从不可以独自出门的——婆婆还真是一直都把我当小孩呢!江蓠边拖箱子,边自己笑到。 这箱衣服好像是自己的:这是去年爷孙俩上街时,小孩一眼就看上的鹅黄色斗篷。 省吃俭用的老人家不难从停步不前的孩童眼里看出喜爱的意思,那天不知怎的竟然忘记讲价,白花花的银子付得十分大方。 “婆婆,我又不喜欢了......” “傻孩子,这点钱不算什么,婆婆有的是钱呢!” “那婆婆再给我两个铜板去买糖吃吧。” 于是那天江蓠是被提着新衣服的婆婆给打回家的。 江蓠突然趴在箱子沿上,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有防虫用的茶叶味,也有婆婆洗衣惯用的皂荚香。 江蓠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山下那边的孩子们不一样,只有婆婆没有爹妈。每次小孩调皮惹恼了她婆婆,老人家总是会毫不忌讳地说:“我管不了你,你去找看看谁愿意当你爹妈吧!” 每次婆婆讲这种话,犯错的小人儿都会使劲儿地抱着老人家的脖子,往她脸上边蹭边说“不嘛,我只要和婆婆在一起。”然后婆婆会就狠狠地往地上啐一口,一手抚着孙女的背,腾出另一手给她梳头。 老人似乎很爱给江蓠梳头,每天都要认真的梳好久:“女孩子的头发呀,只有用手梳才会越来越好看呢。” “哎呀,怎么走神了。”江蓠拍拍脑袋,对自己说道:“婆婆可还冷着呢。”于是她迅速盖上这一箱子,拖出了放在旁边更小一点的,随手拿出最上面一件青底暗纹的袄子就要往外走。 突然,有雷声划过云层,惨白的一瞬间江蓠被淋着雨水冲进来的老人家给吓了一跳。 “小蓠,小蓠!快躲起来。”不明所以的江蓠被直接塞进角落的衣橱,来不及挣扎的她眼角撇见了一群血红的人眼和脏兮兮的衣袍。 老人家果断地把孙女隔绝在安全的地方,但绝望和恐惧还是像一个巨大的黑色麻袋一样,把衣橱里的江蓠包裹起来,不能呼吸,没有呼吸。 02 杀手们得到的信息是目标一老一弱,毫无灵力。所以,当他们拆了这座小破房子也没能找到要活捉的人的时候,当他们看到原本要给躺在血泊中的老妪最后一剑的时,那突然闪出的鬼魅青光的时候,当他们觉得天旋地转,人头落地的时候,他们也还没搞清楚,这次的任务怎么就失败了。 “人在哪里。”这不是个问句,它来自一个显然苍老但是充满威严的声音。地上束着黑衣的一群人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像是受过训练似的又齐刷刷地以首撞地然后一动不动,这些是第二批负责接应的杀手,等他们觉得不对劲再赶到现场的时候,连只会呼吸的老鼠都没能找到。 任何有用的信息都没办法带回,这一次,他们失败得很彻底——“一群没用的废物!”那声音在怒吼,也在颤抖。 “主上——”站在最前面的黑衣人想要解释什么,可是他面前的人一甩衣袖,又是一颗人头。 “我只要她手上的那颗九尾狐丹。”下命令的人一字一步地走上前来附身盯着地上的小妖们,下着最后的通牒。 “带上祸斗,再去白岐山!” 3.向南 一场秋雨一场寒,今年的杏儿没有多少丰收,在冷风里留下一树的枯枝——实际上,每年都花开灿烂的杏树永远留不下多少果子。 “这老树知道我们小蓠只喜欢花,不爱吃那酸溜溜的果儿。是以拼着一把老骨头,把力气全都用在了开花上咯。”婆婆每到秋天都要拄着拐站在大树下感慨一番。 江蓠盯着远处光秃秃的树枝看了好久,才确定自己还在白岐山上。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身处在一个枫树林里,连日的大雨已经停了,一阵轻风吹过,刮落了许多水珠子,有几颗落进了她的脖子里,却丝毫没有被注意到,也许是身体已经和雨水一样,透明冰凉。 江蓠移开视线仰起面孔朝上望去,树枝上挂满了水珠,雨珠上悬着一轮圆月,清冷的月光洒到水珠上,然后再折进看月亮的人的心里。又几滴水珠掉下来,她终于打了个激灵。 回家。 也许是个梦呢,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江蓠脑子里空荡荡地,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厚厚的枫叶上就要回家。 几个踉跄,有什么东西咬住了她的裤腿。几只灰漆杂毛的小兽把水滩和落叶踩得一团黏糊,其中一只最小的,正使劲儿地拽着少女的裤腿布,让她不能往前。 “什么东西?”江蓠俯身想把它们把拉开。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怼在江蓠前脚的那只老一些灰毛忍不住开口。 “什么?谁在说话?”又有陌生的声音!江蓠的神经再一次被恐惧支配。 “是我,是我,你面前的狐狸。”灰毛再次开口,一双漆黑的眼珠柔和地迎接着上面那对惊恐的目光。 江蓠见过树头上飞来飞去的各色鸟儿,见过林子深处呦呦叫的小鹿,见过毒蛇见过狼狗,可从没见过什么狐狸。 但是她没见过并不能说明人家不存在呀。白岐山的狐狸们自从这一老一少来了之后,便不约而同地纷纷隐藏了自己的踪迹,不是害怕,也不是树敌,反而更像是一种,默默地守护。 “你能......我能......听得懂你说话?”江蓠不敢相信。 “嗨哟,我的乖乖。”老狐狸好像很无奈地苦笑了几声,“你可真是啥都不晓得,啥都不晓得!” 可是江蓠并不想弄清眼下这个情况,她更想回家,回家看到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婆婆站在门前气急败坏地一边拿拐杖锤地一边怪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哎呀。”裤腿被扯掉了一大块,江蓠有些生气了。 “走开!我要回家!”她跨过脚下的障碍,急匆匆往前跑。 “停下停下,不能回去!”这一次换了那只最小的灰毛一溜烟挡在江蓠前头。 “啊呸,呸,呸。”它吐了几口刚才撕扯下来的布条,“姥姥说,你不能回去了!”它又把爪子张得大大地,以为可以多挡一些路,“你家被拆光啦,你家没啦!” “什么意思?”江蓠腿一软,噩梦终于被告知不是噩梦。 “我婆婆呢?你们有看到她吗?”江蓠感觉自己的嗓子一阵发苦。 “没有,我们到的时候,这里就你一个人了。”小灰毛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把爪子搭在江蓠腿上。 “去找找好吗?你们也帮我找一找好吗?”瘫在地上的人想起了自己耳朵听见过的声音,婆婆血管干涸的声音...... “我偷偷去看过了,地上都是尸体,没有一个活下来的。”有一只健壮的灰狐狸也围上来。 江蓠好像听见了它们说的话,又好像没听见。她还是很想回家看看,但又突然很害怕回去了。苍白的手指掐着大腿:清醒,清醒,快清醒些。 狐狸一家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都闭上嘴巴不敢言语。老狐狸纵容孙子触碰江蓠的大胆行为,同时在心里发誓即使连拖带拽拼上老命,也要让眼前这个姑娘平安离开这里。 突然,坐在地上的人先警觉起来,然后是灰毛们。他们纷纷压低了身形,眼睛却始终盯着北边的天空:又有人来了。人群驾着鸠鸟,拉着一只浑身黑毛形状似犬足有两人高的巨兽,那兽不时地张着獠牙,呲啦啦地往外喷着火星。 他们正好,降落在小屋的院子里。巨犬一落地,便把比它还稍微高些杏树一掌拦腰拍烂。远处再也看不见枝头的江蓠和狐狸们面面相觑。 还是老狐狸先反应过来,它大着胆子也拍了一下江蓠,一歪头示意江蓠跟它走。狐狸的脚掌心有毛,身形又小巧,行动起来悄无声息,逃跑起来并没有难度,只是带上个人,便就难说了。老狐狸真怕落叶踩踏的声音被那群人听见。 好在连日的大雨泡软了落叶,鸠鸟也因刚才大树突然倒下而呱呱乱叫一通,那喷火的黑犬更是不耐烦地在对它们低吼着。一时间没人听到枫林里有哪些动静。 “畜生!”等指挥的人喝住场面时,枫林里已是一片静悄悄空旷。“把祸斗牵过来,让它找!” 黑色的巨兽接到命令,趾高气昂地踩过鸠鸟们的站地,往木屋走去。 天边又是一阵嘈杂。 巨兽把残破的家具和满地的尸体来回嗅了一遍,仰着头朝枫林里嗷嗷两声,又望着东边怒吼起来。 “看来杀了弟兄们的人往东边跑了。”领头的人感受到祸斗的愤怒,长啸一声把自己的坐骑召了下来,“走!”他不知道,带着神兽祸斗,能不能追上几个时辰前就跑掉的目标。 一行人已经离开一小会儿了,首领又突然飞到祸斗身边跟它耳语两句。只见那巨兽降下云头,很满意地回到原地,张开烈焰大口,将白岐山上这已经破败了的屋子化作一堆灰烬,连同周边草木,山野村林,尽管刚才还在湿答答地冒着水汽。 “即使我们找不到,也不能让其他人看出什么来。”首领头也不回地带着队伍急匆匆往日出方向追了过去。 江蓠在狐狸洞里好像待了好久好久,她一时感觉到有火在烧着地面,热气难耐,过会儿又感觉到有雨落下来,打在发硬土地上,发出空旷的回音。等到一切都归于宁静时,江蓠第一个翻出了狐狸洞。 秋风瑟瑟,一片焦土。 地面上什么都没有留下,江蓠的前面、后面,都是一模一样的凄凉。雨后升腾的雾,好像是原本长在这片土地上生灵们的灵魂一样,上升、上升、然后破散。 老狐狸让江蓠喝点水,江蓠就喝了口水;老狐狸让江蓠吃点用来过冬的干果,江蓠就吃了几个果;老狐狸问江蓠要不要给婆婆磕头,江蓠就朝着四面八方都跪了一边。 老狐狸问江蓠要不要留下?江蓠茫然地看着它,很久以后摇了摇头;老狐狸问江蓠打算去哪儿呢?江蓠茫然地看着它,很久很久都没有反应。 老狐狸心疼地在心里叹道:这娃娃,可不是丢了生存的念想了罢。 老狐狸让江蓠看地上的焦土,江蓠便看着地上的焦土。老狐狸问:“你可知土里有什么?” 那江蓠本就是个天资极好的,在地上坐了个把时辰,放下心中悲凉之后,哪里会领会不到老狐狸的话。 “绝处便逢生。” “是啦,这土里埋着数千生灵的尸骨,岂不知来年风一吹,又是数千生灵冒出。”老狐狸开心她的眼里终于有了些生气,赶紧接着话头不放: “你说你是第一次见过我们狐狸?” “是。” “你从没有出过白岐山吧。” “没有。” “所以这世间很多事,很多物你都没碰过没见过。如今......如今这样,何不出去走一遭呢。”老狐狸差点说错话,赶忙咳嗽几声。 江蓠看着老狐狸,又看着焦土地,良久。 “狐狸婆婆,您觉得那些人还会回来,对吧?”江蓠的语气非常冷静。 “啊?”老狐狸显然对这样的问题没有丝毫准备。 “所以您才费尽心思让我远离这里。” “......” “他们没找到我,所以杀害了婆婆,烧了白岐。” “......” “我和别人不一样对吗?”江蓠回过头看着老狐狸,“所以我能和狐狸说话,所以婆婆为了保护我而——” “您确实和别人不一样。”老狐狸受不住少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但我只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山野狐狸,一辈子没有离开过白岐山。知道得实在少得可怜,给不了您想要的答案。” 江蓠沉默了一会。 “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听得懂你们说话。” 老狐狸第一次感受到来自这个少女身上的威严,那是血脉上的压制。 “是的,但是,但这原因,也不是我这低俗之辈能讲的。”老狐狸跪在了地上,“请原谅。” 当狐狸一家子望着那个穿着薄衣南下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时,小灰问奶奶,江蓠姐姐还会回来吗? 它奶奶狠狠地敲了一下小灰的头:“叫谁姐姐呢!你这个没有规矩的小杂毛。” 第二章 南荒 1.狐狸驿站 在北边正秋雨霖霖的时候,萧瑟的冷空气还爬不过岭南的高山。是以南荒一片,仍是林深茂密,硕果满枝。 江蓠本不知自己该往何方,该寻何处,可奇妙的是,这一路总有一波又一波的狐狸,像开驿站似的接力相送。它们有的灰毛,有的青毛,偶尔还能看到漂亮的红狐狸,它们毛色不同,性情不同,但总是不约而同地引着江蓠一路往南边走去,似乎都在催促着她赶紧离开这片曾经的故土。 虽说路上有小狐狸们陪同,但江蓠还是很孤独。是那种身处沧茫天地却不闻一声人语的孤独,越是往前走她便越是思念从小陪伴的婆婆。她觉得自己仿佛就像是一个孤零零的浮萍,突然有一天被抽走了根茎,逃出了那片叫做“家”的池塘。即便是身边南行的小狐狸都还有回家的一天,可她自己呢?没有了婆婆,哪里会再是家呢? 江蓠一路看着黄色的叶子落下来、红色的叶子落下来、橙色的叶子落下来、然后有一天发现没有叶子落下来了,忽而抬头是满枝满树的宽大绿色。 到最后,陪在她身边的那只红尾巴狐狸也准备开始告别: “姑娘,原谅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下了这座山,前面便是人烟聚集之处,我们不方便再露面,愿姑娘能够找到心安之处,余生平安康健。”狐狸朝江蓠拜了拜,末了又补充道:“对了姑娘,之后碰到其他人,可千万别说您能同狐狸讲话。” “知道了。”江蓠淡淡地回答。 又是一次离别,这便是狐狸们护送的终点站了,江蓠想朝那狐狸作揖表示感谢,地上的小畜生果然又一次避开,往旁边退了一步转头消失在丛林中。 “我该不是什么狐狸精吧。”每一只狐狸都对自己战战兢兢的,江蓠看着远去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小时候听故事,这世间从混沌之初便分为人、妖、仙三类,“若我真是狐狸精,那红尾巴嘱咐我切不可泄露我身上这点‘本事’,可算是良苦用心了。”江蓠自言自语道。故事里的人都是勤勤恳恳,受仙家庇佑;高高在上的仙人们灵力高强,受着万人敬仰;而妖族呢?每个故事里都说是它们人见人躲,仙见仙杀的阴邪恶毒之辈。 “不会不会,”江蓠拍了拍脸,忙摇头,“从小婆婆就说我单纯善良,聪明可爱,怎么会是妖精呢。” 实际上这话不是婆婆亲口说的,是她和村头卖豆腐的王大妈聊天时,王大妈说的,但那王大妈也不见得是真心实意说出来的。 那会儿卖豆腐的王大妈看上了小江蓠,趁爷孙俩赶集路过时,一把拉住她婆婆,对着江蓠那是铺天盖地一通海吹啊。她飞着唾沫星子一会儿夸江蓠天真浪漫,从没长开的小脸蛋里也能看出是个美人坯子,一会儿又赞江蓠她额头宽,眼皮深,一看就是有福气的面相,配她家那刚中了秀才的侄子啊,正正好。 婆婆听着也点头如蒜捣连连称是,然后用非常诚恳的语气谢了王大妈一番,说自己这小孙女整天傻不拉几的,盐粒米粒都分不清楚,嫁给秀才之后从此也能有个佣人侍候着自然是顶好的;再者她从小便没个娴静温婉的样子,自己年纪大了更是管束不住,任由她在泥巴地里打滚,用烂泥糊住蚂蚁洞,用棉花塞满小鸟蛋,若是日后进了门,感受了秀才家浓郁的文化熏陶,说不定慢慢儿也就有个女孩的样儿了......婆婆在日头下口若悬河地讲了一大堆,江蓠便跑到卖豆腐的车轮底下躲太阳,等到有人再叫她时,她便听王大妈打着磕碜的最后总结:“那您孙女可真是单纯浪漫,聪明可爱哈。” 然后婆婆便一口一个“是啊是啊”的,很开心地牵着江蓠回家了。 “婆婆是舍不得我离开她吧。”江蓠抬起空落落的右手,看了看周围密林环绕,心头一紧,叹了口气。 “可是她终究还是离开我了。” 2.青石 岭南之南的山,是一重叠一重,岭南之南的树,是一片连一片,一重重的山和一片片的林,圈出了一块黔地。要说这黔地呀,它有“三不”:人不出、仙不来、妖不往。北方人管这里叫做“南荒”,当地人则管自己叫做:被大山阻隔,被森林覆盖的人。 山里有许多被称为“坝子”的盆地,当地人在坝子周围建起许多寨子,其中最北边的那个寨子叫做浑蛇寨,因为附近常常有各种蛇虫出没,稍微大胆一些的当地人在不那么忙的时候便会去抓一些稀奇古怪的来,或换钱,或酿酒,有时没抓到值钱的,就直接炖了汤给一家老小补身体也很满足。 浑蛇寨里有个抓蛇顶好的高手,叫做青石,才十八九岁的模样。倒不是因为天赋异禀或者有什么抓蛇的诀窍,他才被叫做高手。究其原因,完全是因为熟能生巧而已。问一问当地人就知道,他们总会放下手上的秧苗抹掉额头上的汗,道一声“嗨!还不是闲的呗!” 那名唤青石的少年没有田要种,没有果要收,无父无母无家产,大山便是他的金银库,因此他日日都往山里跑,时间一长,练就一身打蛇的功夫不说,还把山里的宝藏摸得那叫个一清二楚。 例如他知道山溪涧的阴面长着全坝最好的灵芝,虎头沟里夏天有可以救命的还魂草,北坡下怪石嶙峋的荆棘丛中有最值钱的毒蛇。 可是这天,来抓蛇的少年转悠了半天连一条蛇影都没来得及瞧见,倒是先被灌木堆里的一团人形似的白影着实吓了一跳。 “呵!”青石赶忙拍着自己的胸口,抬头看着天空嘴里念念有词:神仙保佑神仙保佑,妖魔鬼怪快走开。 那影子一动不动。 青石念了半天神仙,终于发现那个东西可能还真是个人,一个从山坡上摔下滚入荆棘丛里受伤的人!于是他摸出腰间的砍刀,破了一路带刺的灌木,这才看清地上人的模样。 放眼整个寨子,不,是整个坝子,不不,是整个黔地,不不不,是整个大荒,青石觉得再也没有比眼前这位女子更漂亮的姑娘了。她凝脂一样娇嫩的肌肤没有因为染上泥土而变得肮脏,反而衬着那一双柳叶眉下精致的五官更加凄楚动人了。只是她的头发大概因为摔落时牵扯到崖壁上的藤蔓,正凌乱地散着,衣衫也被划破了好几道,也不知头部和身体有没有受伤。 傻小子在原地愣了又愣,终于回过神来赶忙上前去探她的鼻息: “幸好,还活着。” 几乎没有犹豫地,青石决定把她带回家养伤。 快到寨子头的时候,青石意识到如果就这么背回去一个姑娘对话,村头村尾肯定会生出闲话来,青石觉得他自己一个大男人反正厚脸厚皮的不要紧,可没得白白侮辱了人家姑娘。所以他先找了块隐蔽的地方把背上的人放下,将自己的外披把她从头到尾裹严实了,再探头探脑地观察着路口的情况,看准了时机寻到一个大家都没注意的档口,才一溜烟抱地着姑娘冲回了家。 他轻轻地把怀里的人放在床上,合上门,这才有功夫细细的端详。青石发现这个姑娘不仅身上有多处被荆棘划破的伤痕,清瘦的骨架和凹陷的脸颊也都是好久没吃饱饭的结果。 青石毕竟是男子,为姑娘做做饭还行,但要想清理伤口还是得找个帮手。青石第一个就想到了花杏儿,若论起血缘,这花杏儿是自己奶奶的妹妹的外侄女的表舅家的二姑娘,若单说关系,那就是四个字:兄弟情深。山野里瘴气多,不好生养,子嗣少,因此南荒的女儿们也如同男儿一样,一般地田间劳作,一般地爽朗大方。 当花杏儿被青石从田里拽回来时,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受伤的姑娘是顶顶的好看。 “不说别的,就单说她那一头瀑布一般的黑头发,就像黑色的银河一样。啧啧啧,要说如果搁咱头上......”青石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套母亲留下来的衣物,掏出一瓶又一瓶自己珍藏的伤药,催促着他“兄弟”赶紧停止春秋大梦:“救人要紧。”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滚出去烧一壶热水来。”花杏儿踹了一脚青石,“我幻想幻想怎么了,烦得很。” 青石跑到外头烧了一盆热乎乎的开水,搭上一条自己留着过年再换的新毛巾,放在房门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然后又跑到厨房里熬粥去了。 等花杏儿清理好伤口,换好衣服出来时,青石刚好盛了一碗粥端在手上。 “她怎么样了?” “还行,伤口都不深,我猜可能是饿过头了才一直昏迷不醒的。” “那就好。”青石觉得一颗心终于放下了,“那你把这碗粥给她喂了吧。” 花杏儿笑嘻嘻地看了一眼她平时大大咧咧的兄弟,接过面前的白粥,又回到房里很小心地连喂带洒,用了半柱香的功夫终于算是将昏迷的肚子填了个半饱。 “接下来就等她自己醒来吧。”花杏儿扭扭头示意青石跟她一起出去。他们轻手轻脚地掩好房门之后,花杏儿坐在门前的石阶上问道: “你也是第一次看到外面来的人吧?” “嗯。”青石点点头,“你要保密。” “这个自然,”花杏儿摆摆手表示青石无需多虑,她也觉得这个漂亮小姑娘根本不会是坏人。 “你是在哪里发现她的?” “北坡下边。”青石也坐了下来,手里摆弄着地上的杂草。 “北边来的?” “嗯,可能吧。” “那是要爬过很高很高的山哦。”花杏儿开始有的同情这个姑娘了,“我爷奶他们说,那山上的毒蛇猛兽们可是狠着呢!她一个姑娘家家,怎么就闯进去了呢?” “不知道。”青石拽了一把地上的青草。 “该不会是被妖怪追过来的吧。”花杏儿家的老一辈们很喜欢给晚辈讲故事,讲完盘古女娲炎黄五帝,便讲蚩尤饕餮鬼怪妖魔。是以花杏儿这时候脑洞大开,觉得自己好像猜准了什么一样,紧张兮兮地拽着青石的衣袖不放,“妖怪铁定是看上了这姑娘的美貌,想要霸占她。姑娘誓死不从。然后有一天这姑娘瞄准了个好时机,便从妖怪的洞府里逃出来,妖怪一路追,姑娘一路跑,吃了不少的苦头,最终一个不小心滚下山坡,被你给英雄救美了。”花杏儿越说越离谱,越说越起劲儿,最后她拍着手感叹一声,“哎呀,真是鲜花遇着了牛——诶诶,你别走呀,去哪儿啊?” “想象力这么好,你怎么不去唱戏本啊。”青石提步就往门口迈。 “等等我呗。”花杏儿追了上去,脚下生风地跑着,嘴里却还在念念有词,“你的得仔细着说不定哪天妖怪就找上门来。” 3.留下 青石下午跑到河边打了一桶又一桶的水,准备把父母在时用来放置杂物的房间给收拾出来,花杏儿索性就放下田间的活计帮着青石打扫。眼看这日头一点点落下,她怕她爹妈找,才放下抹布慢吞吞回家去。 “那姑娘醒了你记得来叫我啊。我也想和美丽的女孩儿说说话。”花杏儿走得依依不舍,另一边青石忙着给自己的新房间收尾,嗯嗯啊啊地点着头,也不知听到没听到。 江蓠是先闻到饭菜的香味才醒过来的。 当青石端进一盆烤鱼、一盘青菜、最后再把一锅鸡汤捧进房里时,就看到了白天被救下的姑娘坐在床沿上懵里懵懂得看着自己,以及一桌还在冒热气的菜。 青石想说“你醒啦”,但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来吃饭吧。” “谢谢。”江蓠虽然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饭桌,但身体却硬是一动不动。 青石看在眼里,忍不住悄悄笑了两声“我叫青石”他说。 “哦。”江蓠随口应者。 青石等了一会儿,才只好又开口:“你呢?” “我?”江蓠不知道他的意思。 “对呀,你叫什么名字呢?”青石往前走了一步离她更近了些。 “我叫......我......”记忆先是搜索到一片空白,就像从来没有那个东西一般,江蓠很努力地想,也想不到任何东西。 因为没有任何记忆,所以也勾不起任何情绪,失忆的江蓠很平静地回答:“我想不起来了。” 奇怪,青石在心里纳闷:白天检查的时候并没有看出头部有过受伤的痕迹。难道,失忆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外伤吗? “可有难受的地方?”青石担心地问。 “没有。”江蓠很诚实地摇摇头,身上那些被荆棘划破的伤口因为被小心地包扎过已经不感觉很疼了,和它们比起来现在比较难受的是自己的肚子: “只是有些饿。” “哦!那先吃饭吧。”少年尴尬地也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扶她起身,只好在嘴里直问:“你能自己起来吗?” “嗯。”虽然扯到一点皮肉,但是现在的江蓠只在乎眼前到那一桌香喷喷的饭菜。 当江蓠扒拉着米饭,就着清甜的鸡汤和她从没吃过的烤鱼时,对青石很开心地说:“喜欢吃吗?” “嗯嗯!”扒饭的人舍不得断掉扒饭的节奏,只好用一连串的点头来感谢主人的善意。 看着她嘴角挂着的饭粒,青石觉得他从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姑娘。 青石又给江蓠舀了碗汤,江蓠咕噜咕噜转眼便喝干净了。 青石把青菜推到江蓠面前说:“也要多吃蔬菜。”江蓠撇撇嘴刚想拒绝就被门口传来的脚步声转移了注意,霎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 “有人。”江蓠害怕得缩起了身子。 “别怕,别怕,估计是花杏儿又来了。”青石看到江蓠的反应,一时间不知道是去开门还是上前去安慰。 正踌躇着,门就开了。杏花儿一手捧着套衣裙,另一只推门的手还没放下,就被里面神情惶恐的江蓠给吓了一跳:“怎,怎么了?”她在犹豫自己能不能把另一只脚再踏进来。 “没事儿,没事儿。”青石赶忙跑到杏花儿身边向江蓠解释道,“这是我的好朋友花杏儿,就是她下午帮你清理伤口,换了衣裳。” 就在花杏儿推门的那一刹那,记忆的某个片段闪过了一位老人在急促地叫她: ——江蓠! 她被这声凄厉给冷不防地下了一跳,回过神来看见面前的男女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甩甩脑袋,决定先站起身向花杏儿道谢。 “嗨呀,举手之劳而已。”花杏儿见她正常了,便走过去把站着的江蓠按下,自个儿坐到旁边,将手里的衣裙塞进她怀里,“喏,这是我的衣服,才穿过两次,给你啦。她阿娘的衣服你穿来太老气,不好看。” 江蓠听完,这才认真地打量着身上的衣物:布料绵柔,针脚细腻,其实是一件不错的好衣服,只是颜色太暗了,像做瓷器的陶土,穿在小姑娘身上很难说合适。 倒是怀里这条裙子,摸上去虽没有前者舒服,但是颜色嫩黄,还绣着两只好看的白兔,俏皮可爱,果真更适合姑娘家。 青石看出了江蓠对这条裙子的喜爱,忙伸手拍了拍花杏儿的肩膀,开心地笑道:“那就谢谢这位有心的小姐啦。” “去你的,什么小姐不小姐的。滚外面去。”花杏儿也笑着回嘴,转头对江蓠说,“你快换上试试,看合不合身。” 嫩黄的对襟裙,衬得江蓠雪白的肌肤闪闪发亮,束紧了腰带,勾勒出少女略显消瘦但仍旧妖娆的身材曲线。 “好看好看。”花杏儿绕着换完装的江蓠啧啧赞叹。 “谢谢,那我把这件衣服还给青石公子的阿娘吧。”江蓠开门就要去找青石母亲。 青石原本就是站在房门下等着的,他背对着门抬头看一朵接一朵的云从月亮前面飘过。所以当江蓠冷不丁出门,没刹住车时,当青石听到开门声猛地一转身时,两人撞了个满怀。更矮的那一只,要不是被高的那个拉住,眼看着就要摔个屁股蹲儿坐门槛儿上了。 “青......青石,公子。”江蓠有点害羞地抽出手往旁边退了几步,“这是你娘亲的衣服,还给你,还请你帮我谢谢她。” 本来要接过衣服的人还愣愣地站在原地,脑子里只有刚才一个姑娘差点被自己拉进怀里的画面,脸烧得热热的,根本没听见任何声音。 “谢什么谢啊。”还在屋里的花杏儿早就一脸不屑了,拿眼看了半天的青石,看他可真是变成石头似的,一动不动的,便自己大步流星地走出来一把夺下江蓠手中的衣裳,“他娘早就不在了,你谢了也白谢。” “啊?”江蓠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抬头抱歉得看着青石。 “哦,没关系的。”青石终于反应过来,他觉得没什么可对不起的,反过来安慰江蓠道,“我爹娘在我小时候就意外去世了,这衣服是我娘留下的,反正放着也是放着,我明天再去找找还有没有颜色好的,若有,回头就让杏儿花帮忙改一改,或许能给你换着穿。” “遵命,公子。”花杏儿阴阳怪气地学着刚才江蓠说话,那一个“子”字拉得老长老长了。花杏儿的话是对着青石说的,但青石反而挠挠头对江蓠道: “别叫我公子,听着挺奇怪的。你可以叫我青石。” “或者你把我当兄长也行。”青石后来又小声地加上一句。 花杏儿忽然觉得自己今晚铁定是缺心眼儿了才会巴巴地送衣服来,她实在受不了这个气氛,于是便气鼓鼓地从他俩中间穿过走掉了。但江蓠没有注意到这个,她如今什么也想不起来,只隐约记着个名字和老人家的身影。身处陌生的环境,有个能帮到自己的朋友也好。江蓠充满谢意地开口: “青石哥哥。” 山林里的虫鸣四起,但青石在那个晚上只听到了这四个字。 第三章 新年 1.星星 浑蛇寨里是勤劳淳朴的人民。劳力们白天都往田里山里干活去了;稍微小点儿的牵着稍微老点儿的在附近山脚捡柴准备过冬;更小的和更老的,就在自家院里呆着,等候亲人们回家做饭、洗漱、说话,然后睡觉。 大家都在忙活各自的生计,没有人注意到全村只有青石整日呆在家里,也没人注意到青石的家,多了个女娃娃。 话说那天青石第一次听到有人唤他“哥哥”时,惊喜的目光寻过去,却碰上了一汪点点的泪花,江蓠终于在果腹之后想起了白岐山上的一切,红润的嘴唇瞬间又苍白了下去。 于是青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心疼,青石小心翼翼地问江蓠:“你在想自己的家人吗?” 婆婆走后,这是江蓠第一次再碰到“人”,第一次再和“人”说话。她觉得眼前这个让自己叫他“哥哥”的人对自己十分地好,和婆婆待她一般地好。想到这里,江蓠终于再也忍不住,悲伤决堤,“哇”地一下,哭得眼泪鼻涕直流,哭得胸口一拱一拱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我、我想、我想要婆、婆、婆婆。” 青石明白了,江蓠应该是才刚失去自己唯一的亲人吧。他想着,父母离去后,自己是怎么渡过那段孤独无助的日子呢? 青石用自己的衣袖帮江蓠把眼泪仔细擦干净,然后拍着江蓠的背一遍又一遍轻轻地说:“没关系,没关系,以后有我在呢。”他越拍越轻,越说越轻,青石怅然:要是当时有谁也这样抱着自己说“我在”那该有多好啊。 后来江蓠睡下,青石便在房门前的台阶上坐了好久好久,他对着星空喃喃道:“放心吧阿爹阿娘,我如今过得很好。谢谢你们让我遇见江蓠,我也会把她照顾得很好。” 第二天一早青石便煮了两个滚烫的鸡蛋等江蓠起床,然后教她怎样揉才能把哭得红肿的眼睛揉开,然后他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两件娘亲年轻时穿过的衣裳跑出门去求花杏儿按照江蓠的尺寸再改改,一整天忙前忙后地安置,深怕新成员在这里住不习惯。江蓠看在眼里,内心很是感动。 晚饭之前,青石摸出三根香烛,喊江蓠到院子里来祭拜。 江蓠不解地看着他,青石解释道:“我们这边,信奉着万物有灵。人死后灵魂就会离开躯体,回到天上去变成一颗星星。”青石说着自己先跪了下去,“我爹娘在那里,你婆婆也在那里,他们都好着呢。” 江蓠也跟着跪下,沉默地看了好久的星空,然后跟着旁边的青石一起虔诚地拜了三拜。少女仍然跪坐在团蒲上没有起身,男孩就陪着她一直跪着。 “哪颗星星是婆婆呢?” “你觉得最亮的那颗。” “我婆婆在那里会碰见你爹娘吗?” “会的。” “婆婆那天流了好多血,她变成星星之后还会疼吗?” “不会了。” “她会一直看着我吗?” “不会,她有她新的生活,你也有你新的生活。” 青石觉得旁边的女孩又沉默了好久。 “青石哥哥?”江蓠小声地试探,青石觉得这声音轻得就像被风吹起的蒲公英一样,飘飘零零。 “我在。”他很想把这株蒲公英接住,护它周全。 “青石哥哥。” “嗯。” “你是新的家人吗?” “我是。”蒲公英好像,终于落在了自己的手上。青石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 月华如水,当草药架子上的簸箕被风吹下来的时候,江蓠缩了缩脖子,秋风终于爬过山岭,往南边来了。青石让江蓠先回屋里吃饭,自己收拾完烛台就来,江蓠回屋看到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悄悄揩去眼角的泪水: “婆婆,如今我也过得很好。” 2.装哑巴 抹了几日青石给的膏药,江蓠被荆棘划破的伤痕已经开始结痂了。这段时间当哥哥的天天守在家里又做饭又洗衣,还时不时找些有趣的故事和笑话给妹妹解闷,初见时消瘦的脸庞终于看到了一丝红润的影子,他俩仿佛本来就是一家人一样,建立起了亲人一般的亲切感。江蓠也渐渐忘了那个下着大雨的晚上和狐狸们的事情,仿佛自己就是个正常在浑蛇寨长大的孩子一样。 一天下午俩人又坐在了院里的小椅子上,江蓠正好奇地看青石用稻草编蛐蛐,许久不见的花杏儿出现了。 第二次见到花杏儿,江蓠觉得这位客人不知怎的远没有刚见面时的热情。只见花杏儿把两件衣服往青石身上一扔,说:“喏,改好了。”然后转身就要走。 青石见状赶忙放下手上的蛐蛐,腾出自己的椅子把花杏儿按下,一脸笑嘻嘻地对她说:“怎么来了就走呢,一起玩会儿。等我去给你倒碗茶。” 花杏儿一扭头不知是真生气还是装生气,总之看也不看另外两个人,没好气地回到:“很不用。”但也没有再站起来的意思。 青石进屋倒茶了,江蓠有点尴尬地把桌上刚编好蛐蛐移到花杏儿面前,说:“花杏儿姐姐,你——” “谁是你姐姐了!”花杏儿更加不高兴了。 “那......妹妹?”江蓠被突然提高的嗓音吓一跳,要搁以前她可受不了这样的臭脾气,但今时不同往日,毕竟自己受惠于人,江蓠悄悄在衣袖里握了下拳头,告诉自己,要忍。 “用不着也跟我称兄道妹的,我爷爷说了,像你这种来历不明的——” “花杏儿!”青石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江蓠又被吓一跳,一向和颜悦色的青石此时面上的表情很是难看。 “怎,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花杏儿显然也没见过这么生气的青石,不由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大门的方向向后挪了两步。 “你跟别人说起江蓠了?”青石问。 “嗯......还没有。”花杏儿觉得今天的青石很陌生,她想跑回家,但似乎还有没发泄完的怒气,只见她鼓了半天嘴扔下一句“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外人进来过,你以为你能把她藏起来一辈子吗!”然后就跑掉了。 江蓠终于听懂了,自己的出现会让不欢迎外人的村民为难青石,她很抱歉地看着哥哥。 “花杏儿危言耸听了,”青石又变回了温柔的青石,“我们生活的地方被大山包围着,外面的人难进来,所以大家都对外面的人有各种各样的想法。”青石示意江蓠坐下,自己又拿起一根新稻草开始编。 “有人对新事物抱以喜爱,也会有人敌对她。”青石把编好的另一只蛐蛐放在江蓠手上。 “那我会给你惹麻烦吗?”江蓠有点明白为什么这几天青石总让她在家里待着了。 “不会的。”青石摇摇头。 “会的。”江蓠盯着他很肯定地点点头。 青石有点诧异,他一直觉得江蓠是个柔弱单纯的女孩,没想到竟还有这般思量和倔强。但他觉得无论如何自己肯定可以保护好她。思忖半晌后他出了个主意:“我就说你是我母亲娘家那边的远房亲戚,因为家里出了变故才来找我的。” “若是别人问起伯母娘家其他细节来,我怎么说呢?” “嗯......你一概就说不知道或者忘记了吧。其他的你别管,我会处理好的。”青石觉得自己的这个理由很不错,既可以不让江蓠的身份暴露,也能顺理成章地把这个妹妹留下。 可是江蓠想了想,还是说不好。 “我对你们这里一点也不熟悉,难免三两句就会露出破绽。最好是不要让别人同我说话,我可以......我可以装哑巴!”江蓠觉得这个方法顶好,与其用谎言去圆谎言,倒不如让谎言停止在沉默里。 青石一开始不同意,他觉得不说话就委屈了江蓠,但她坚信这是最好的办法,不愿意给她新哥哥惹更多的麻烦。 “就是不知道花杏儿会不会......” “放心吧,她其实是很善良的。”青石接过话。 江蓠觉得,青石这就算是同意了吧。 3.收秋 青石后来让江蓠换上母亲的衣服,又想把江蓠的头发扎成他们寨子里姑娘们都弄的那个样式,可是一根红线来来回回绕了半天愣是没梳上去,又急又羞,面红耳赤。 江蓠坐在镜子前觉得她青石哥哥像一个刚学表杂技表演的小丑一样,滑稽可笑。憋了半天忍不住了,一把拉过绳子说:“还是我来罢!”推开青石,自己鼓捣了一阵,还真就被她梳了个像模像样的发髻出来。 “你怎么也会这个?”青石觉得很神奇。 “我是照着花杏儿的样子弄的,好看吗?”江蓠有点骄傲。 “好看,好看,比她还更好看。” 准备妥当之后,青石便带江蓠出门了。两人原本是要去山上捡树上掉下来的栗子,但都很默契地放慢脚步绕了段远路,碰见晒太阳的老人,寒暄几句,碰见田埂上收稻子的乡亲,也寒暄几句。没有一个人再关心青石今天是去捕蛇还是采灵芝,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个跟在他身后天仙儿似的姑娘。 “这是哪儿来的姑娘哟?” “我母亲娘家的表妹。” “找你干啥子?” “家里出了变故,我把她接来相互有个照应。” “姑娘长得可真水灵,多大啦?” “......” “许人家了没有哇?” “......” “青石你看我家狗儿......” 目的达到,青石赶紧拉着江蓠一溜烟跑了。 至此,浑蛇寨茶余饭后的家长里短里江蓠就变成了头号主角。年幼的说那个姐姐长得真漂亮;年老的说瞧那水灵灵的眼睛,一看就是好姑娘;年长的接过话茬,可惜了,是个哑的;年青的朋友们都默默不出声,把饭碗扒得当当响。 岭南地区林深叶阔,山路崎岖,水田分布稀稀拉拉的,各家种粮食的,大多都只是刚刚好自足罢了。饶是如此,也总有人在收割之后或提一两袋谷子,或拎两条活鱼,在青石家门口张望,都要看看那个不会说话的美娇娘,送点充满怜爱的心意。 有时青石不在家,江蓠只好装作很无助的样子,跟人家摇手推却个半晌,然后在人家佯装生气之后,闪开几步,任由他气冲冲地走进院子把东西放在石桌上,有些面皮薄的人还会故意说“这可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哥的!”然后江蓠就一边点头哈腰地感谢对方,一边心里暗爽:今晚又可以加餐了。 次数多了,青石便很委婉地跟江蓠说:无功不受禄。 于是之后江蓠就用棉絮扎了一朵朵很好看的小花,一家家地回礼。 送得多了,青石又很委婉地跟江蓠说:那是冬天要做袄子的储备。 烛光下的江蓠撇撇嘴,两手一摊,说:“没关系,我皮厚,可以穿薄一点儿。” 青石愣了半晌然后哈哈大笑,两个月的相处下来,他发现眼前这个姑娘不仅不是自己当初认为的柔弱小病娇,反而活泼可爱得紧。青石每天睡前都要感谢父母让江蓠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秋天的风吹得差不多了,秋天的收获也攒得差不多了,当青石把一年里存下的宝贝都换成了一筐筐粮食的时候,他开心地向江蓠宣布:接下来就好好准备过年吧。 “这么快就过年了?”江蓠问,如今刚刚小雪,冬至未至。 “在我们这里,子月十五就过年啦。到时大家都会聚在一起摆祭台,感谢山神、水神们赐予我们富饶的粮食。祭祀结束后,每年轮到做东的那几户人家就会摆长桌,吃宴席,然后喝酒、对歌!好不热闹。”青石说得眼睛闪闪发光,江蓠听了心里也痒痒。 日子很快便到了农历十一月初,果然家家户户又都开始忙碌起来。只是这一次的忙碌,大家身上没有汗水,脸上总挂着喜气洋洋的微笑。青石家也是,又是洒扫又是置办年货,父母走后这是青石头一回有人陪着过年,也是江蓠在这里过的第一次年,他想让她开开心心的,真正喜欢上这里的生活。 年节前夕,青石将早已储备好的鱼虾、豆腐、年糕等东西都放在外头冻着,“这也是我们过年的习俗,这些冻菜是明天祭祀祖先用的”他给江蓠解释道,“明天的长桌宴上可都是鱼肉鸡鸭呢,新年第一天浑蛇寨都不吃青菜的,我们总会特地做好多吃不完的肉食,这叫做‘吃剩有余’。寓意来年也能谷仓丰满,富足有余。” “快睡吧,明天带你好好玩儿。”青石温柔地把江蓠推到房里,帮她关好门后,又对着星空说:“阿爹阿娘新年好啊。”顿了顿,他又加上一句:“江蓠婆婆新年好。”一阵冷风吹来,他剁了剁脚,也跑去休息了。 房内的江蓠,跪着床上,虔诚地双手合十:“婆婆,新年快乐。” 一大早的祭祀活动主要都是男人们参加,是以青石等到要开宴席之前才跑来叫醒还在呼呼大睡的江蓠。 “快点快点,好位置都要被人占去啦。”纵使平日里溺爱着妹妹的青石,也忍不住催促江蓠快快梳头。 当青石拉着江蓠穿过花桥,到设宴的广场上时,看见果然一条条长桌上坐着满满当当人,几个负责传菜的大婶们两手各举着一盘看不清是什么的肉,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这里的鸡肉上了没啊?来来来,快搭把手。”、“哎呀错了错了,这熏鸭上过了哟。”、“唉,这是谁家的小孩,别瞎窜,仔细汤洒下来烫到你。”当然,说得最多的就是:“借过,借过,借过啊......” 来晚的兄妹俩很艰难也很小心地在长桌旁穿梭,可是走来走去不是没位置就是恰好只有一个空位,眼看着他们又快惹一个上菜的婶婶不悦时,花杏儿的声音响起来了:“青石!江蓠!这里!留了位!” 青石很爽快地坐过去:“嘿嘿,谢啦。” 江蓠很小心地坐过去向她点头致谢,还好现在她是哑巴,不用再纠结任何姐姐妹妹的称谓。 “这是我大姐冬梅,这是我小妹海棠”花杏儿像是不记得之前和江蓠闹过脾气一样,竟然主动和她说话,“坐在对面那个白胡子老头儿旁的是我三弟虎子,哦,对了,那老头儿就是我爷。” “喂!你们爷孙平时不是嚷着要见一见这个外面来的的漂亮姑娘吗?今天见着了,觉得怎么样啊?”要说花杏儿这女娃也是真猛,嗓门大得隔壁桌都听见了,江蓠脸皮再厚也抵挡不住四面八方闻言停著纷纷向她投来的目光。 还好自己在装哑巴,不用一一打招呼,江蓠低着头对自己说,又可惜自己在装哑巴,不能将这话反抗回去。花杏儿啊花杏儿,你可真能装。江蓠从来不知道自己哪儿得罪过她,思前想后捋了一遍,不得其解。 一旁的青石终于感受到了江蓠的尴尬,他咳嗽两声故意大声地说:“这么还没上酒啊?今年喝的又是谁酿的好酒咧?” 黔地人爱酒如命,什么米酒白酒山果酒,能酿得都给它弄来酿着,高兴的时候喝几杯,不高兴的时候多喝几杯。是以闻言毕,纷纷躁动起来,“对啊,酒呢?酒呢?冯婶儿,快把你们家的好酒抬上来吧!” “就来就来!这不是人手不够嘛,等一等是会渴死你们这群酒鬼吗?”那个被大家叫做冯婶儿的,胖乎乎身材,围着个白围裙站在最边边的那个长桌旁,往这头笑骂道。江蓠抻着脖子才看见摆在她脚边一坛坛半个小孩儿高的酒坛子,“这么多酒啊”,江蓠正在心里盘算着这么多酒得多少人多少天才能喝完时,旁边的青石用胳膊肘捅了捅自己。 “想什么呢?”青石朝坐在对面的白胡子爷爷努了努嘴,示意有人在和她说话。 “啊?”江蓠把目光转向跟她说话的人,用眼神表示到刚才自己没有听见。 “我说,你们寨子里,过年也是这样的吗?”那个爷爷显然耳背,说话全靠喊。 江蓠很自然地点了点头。 “难为你这娃娃了,大老远地过来只能跟着青石这个愣头青。”爷爷继续喊着,“你想家了吗?” 这回江蓠很真实地点着头。 “嗨,爷爷,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坐在花杏儿右手边的大姐冬梅插话了,“今天过节呢,就应该开开心心的才对。”她说完便向江蓠投以抱歉的目光,江蓠感受到对方真挚的感情,朝她眨眨眼示意自己很好。 “爷,您没听过一句话叫‘乐不思蜀’吗?人家现在有哥哥照应着,过得可都是小姐才有的生活呢。”花杏儿今天十分爱讲话。 江蓠知道了,花杏儿很是没有忘记她对自己闹脾气的这件事,今天特地留了位置,就是要再好好延续她那场几个月前没有发解完的脾气。 “这个小妞还很能忍啊。”江蓠叹一口气,哥哥被同桌的几位好友教唆着抬酒去了,是以在帮手回来之前,江蓠决定采取按兵不动,装聋作哑的方法,拿起筷子就找肉吃,表示自己也耳背,听不到其他声音。 那边厢,杏花儿觉得自己攒了好几个月的力气不但没有狠狠发泄出去,还都打在了棉花上,因此更加生气了,饭都没吃几口,脸反倒成了菜盘里的猪肝。反观这边厢的这位,关闭了听觉之后,食肉动物江蓠沉浸在寻找鸡鸭鱼肉的天地里,面前的骨头是摞了一堆又一堆。最后青石看不下去了,笑着小声在她耳边阻止道:“你再这样吃,别人会以为我平时虐待你,只给你吃素呢。” 江蓠最后扒拉了两口剩余的鸡腿,打着饱嗝对青石点头,示意“我吃好了。” 一顿长桌宴,加上男儿们的喝酒划拳,竟花了近两个时辰才结束。因为吃太饱小眯了会儿眼睛的江蓠醒来后看到之前忙活的婶子们好像刚坐下没吃几口就又匆匆忙起身要收拾碗筷,自己白吃白喝有点过意不去,也跟着要收拾时,被一个叫田婶儿的给拦下:“傻姑娘,年轻人都潇洒去咯。你哥呢,这么没带你一起?” 江蓠转头一看果然旁边空了五六七八个位置,刚才坐一起的男孩女孩们已经不知去向了,她又转过头一脸迷茫地看着田婶儿。 田婶儿嗔怪道:“这青石也真是,喝了几口酒就把妹妹忘记了。来,婶婶带你去。”说完她就像拉着自家姑娘一样,在围裙上抹干净了油腻腻的手,牵着江蓠走出寨子,来到一条宽宽的小河边上的一块大空地旁,用手一指:“喏,那儿呢!” 只见河边的石滩上面对面躺着两截巨大的枯木干子,男孩儿们在一处坐着,女孩儿们则聚在另一处。男孩儿们手上抱着一排好像管子做成的乐器,和着女孩儿高高低低的声音在吹着。 “他们在赛芦笙呢?你也去听听。”田婶儿说完推了推江蓠的背,就自己回去了。 “赛芦笙?”江蓠并不往前走,只好奇地站在原地观望着。 芦笙的音调高亢亮丽,好像是天空上好动的雀儿一样追着女孩儿的歌声上上下下地翻跃,又好像是那身旁的流水,载着歌词曲调婉婉转转,绵密悠扬。江蓠在旁边听着听着,被深深吸引了去。 是那个叫海棠的第一个发现江蓠,小姑娘十三四岁的样子,比江蓠还矮一个头,但却比她姐姐懂事许多,只见那小姑娘并没有伸张,悄悄地一个人跑过来牵起江蓠的手就把她带过去,女孩儿们没有注意到她,反而对面的男孩子看到江蓠来了,纷纷把芦笙吹得更响亮了。尤其是青石,也不知吃了多少酒,脸红得像个猴屁股,看到妹妹来了,恨不得跑到她身边对着她吹。 一群人打打闹闹的,玩儿到了夕阳退下。江蓠就海棠旁边坐着,看眼前这群恣意潇洒,顿首摇足的年轻人玩闹,忽然觉得自己能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也许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月上柳梢头,大家早已升起了篝火,火光映着大家的脸庞,江蓠发现有些人开始害羞了起来。 浑蛇寨的人选择在月圆之夜过大年,除了讲究生活圆满之外,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寓意爱情在这一天也会得到神明的祝福,圆圆满满。年轻还未出嫁的姑娘会提前绣好荷包,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把它赠给自己的情郎,那未娶妻的少年们也会把自己最拿手的歌唱给钟意的女孩儿听,若双方都有回应,那么这段感情便会得到月神的祝福,长长久久。 也有人对江蓠唱歌,从蒹葭苍苍唱到蒹葭萋萋,但由于江蓠一直装傻充愣低头不语,他们便放弃了。一旁始终盯着江蓠的青石终于松了一口气。 要么说寨子的姑娘就是豪爽呢,江蓠看着花杏儿直直地走过去把一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丢进青石怀里:“呐,送你了!”然后也不管青石什么表情,就自顾自地站在刚才大家坐的树干上对着月亮唱起歌儿来: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江蓠和其他朋友们暧昧地看着青石,等他的回应。可青石却面无表情地看着潺潺河水,手里的荷包也是一动不动。歌声还在继续: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 她的歌声被一个惶恐的尖叫打断,尖叫之人用手指着青石身旁的江蓠,颤声道:“妖、妖怪!”所有人把目光移向江蓠,霎时像是受了惊吓的样子纷纷往后退了好几十步,脸上不无惊恐状。 银光戚戚,原本妙龄的少女此时已满头的白发,一对狐狸眼在和着月光闪动着狡洁的怪异。 青石,那个江蓠唤了好几个月的哥哥,双腿灌了铅似的一动不动,眼睛也是不可置信地看着旁边的“人”。江蓠从他瞪大的眼球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月光下,苍白的头发被照得闪闪发亮,一对耳朵越变越长,最后像狐狸耳朵似的停在青石的眼睛里。 渐渐地江蓠觉得自己的身体变轻了许多,她举起手掌反复细瞧,原本清晰可见的血管仿佛融化了一般,从深蓝变成浅蓝然后再也到看不见踪影。 原来身体失去的那些重量,是这些东西。 此时天上的月对她来说犹如蚕食的牢笼,它不是洒下月光,而是吸收气息。江蓠想要逃走,又想要找哥哥帮忙,她摇晃着发软的双腿,用力伸手刚要碰到青石,就被狠狠地一掌劈下。 是花杏儿,她飞也似地跑过来连拖带拽地要拉青石离开,可青石就是一动不动,他就这样保持惊恐地看着江蓠,江蓠急得眼泪都流下了。然而青石也不知是真被吓傻了还是不想像别人一样离开江蓠,任由花杏儿怎么拽都一动不动,同时也任由江蓠怎么哭,也无计可施。 有人开始捡石子扔“妖怪”了,江蓠终于心碎绝望,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头砸中她的额头,在倒下的最后一丝清明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叫“天上有人”。 第四章 睚呲 1. 白岐往东百里便是崆峒山脉,要说这崆峒,西接六盘,东连八百里秦川,自古便是道教仙人修行之所,传说轩辕黄帝还曾亲临此山,向在山中修行的广成子请教治国之道及修身法术。更有传言那辅佐周文、武二王一统中原的龙子睚呲,销声匿迹后就是藏在了这崆峒山里,不问世事。 却说那日黑衣带着祸斗一路往东追去,途经崆峒山界时,大家都不免放慢脚步故意绕行,饶是如此,也差点与崆峒道士发生冲突,心惊胆战。 等到终于远远地出了崆峒地界,大家决定在距离九黎不远的外方山稍事休整,补充水袋和口粮。 瞧那黑衣老大跳下鸟背,摸了摸颠簸了几天几夜的屁股,很是生疼的样子。他站定后回手拍拍坐骑的翅膀,示意它可以自己去找食了。然后便找了个光滑的石头,直挺挺地躺下去让僵硬的脊背也歇会儿。 有个贯是机灵的手下,见首领如此,抄起一个水袋就过去献殷情:“老大,听说这外方山上有一处玉溪,那里的水甘甜可比王母酿的琼浆,溪水里的鱼恐怕连洞庭的都不能比呢!” 他吞了吞口水小声接着道“老大,您说......咱们到这儿也是一场缘分......不如,小的给您去......嘿嘿,您看可否?”这一路风餐露宿,因为害怕暴露行踪还总不敢打猎生火,是以有啥吃啥,甚至连地上的薇草都被当成食物,一群人早就有苦不敢言。 想来那献殷情的手下多半也是被其他人怂恿着来建议,他身后的其他人纷纷停止手上的动作,个个紧张兮兮地拿眼只瞟头领的脸色。 躺在石头上的头领原本只觉身体劳累,听到玉溪的鱼时,这才觉得腹内空空,也想开开荤。但他仍旧揣着架子,眼皮都没睁开,只稍微点点头,表示同意了。手下大喜过望,得了令扭头便跑,但听耳后又传来头领的吩咐:“带上祸斗吧,它也好久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 “是!”一群口水都快流出来的人,牵着祸斗,寻玉溪去了。 要说他们运气也是不太好,原以为早已躲开崆峒山上的一众仙家,却没想那并非崆峒家却也长居在崆峒的、那曾经踩着战场上的血河走出来的睚呲将军,这一天竟也同他们一样,打了玉溪青鱼的主意。 正翘着腿独享一片玉溪湖的睚呲今天收获不错,竹篓里活蹦乱跳着三只大青鱼,他本打算再钓上来一只就打道回府,突然听见一串人的脚步声往这里过来,于是叹了一口气,便想提前离开,不愿见人。可刚好刮起的一阵风,吹来了不仅不是普通人类的味道,其中还夹杂这一只上古凶兽。 “祸斗?”睚呲一惊,决定去看看。 要么说祸斗是一直修为很高的神兽,本能就让它最先停下脚步,警觉地盯着不远处黑黢黢的树荫。其他人看到祸斗如此,纷纷拔刀,退在它后面,目光也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 树荫下的芦苇丛晃荡,从里面走出来一只龙头豺身的黑影,那黑影高大威猛,昂头立尾,它往前走一步,祸斗就往后退半步,等到树荫不再挡着黑影时,祸斗他们看到的仍是一只影子一样通体漆黑的巨兽。身后的人早已吓得两腿发软,这巨兽模样奇怪不说,每走一步所散发的气息便让他们觉得胸口压抑,仿佛有人把周围的空气一次又一次地用力压缩,让人喘不上来一次呼吸。想跑,奈何腿已不能自己,于是他们纷纷看向战斗力极强的祸斗。 “睚呲!”龙的儿子,以嗜血好斗闻名天下的睚呲!纵使祸斗再目空一切,面对鳞虫之长龙的后裔,它一眼就认出他来,并不由自主地曲下膝盖,行礼。 这大概就是血统的压制吧。 原本指望自己这边的祸斗能压制敌人,但见此情形,那些人哪里还敢再想吃鱼,能捡着一条命就不错了,因此滚的滚,爬的爬,顿时没了踪迹。睚呲见到对方如此识趣,很满意地点了下头,大啸一声问祸斗为何在此。 那祸斗想自己毕竟为主人卖命,不受睚呲管制,并且若真动起手来谁输谁赢都还说不准,没必要把主人的机密泄露出去。因此只大概说了此行的前因,避开了自己往东追寻的人物身份,单曝露出似乎遇见了个青丘的小狐狸。 青丘早已隐世百年,这大荒里不可能还有它的踪迹。睚呲眯着眼睛,盯着祸斗良久...... 莫非—— “涂山依依?”睚呲猛然想起百年前的那个人,他往前又走了一步,问:“她在哪儿?” “不知道,我们离开时,我只能感觉到她在南面,并不清楚下落。”祸斗说的倒也算是实话,它此行的任务是活捉那个老的,因此当初嗅竟然有青丘的气息时也大吃了一惊,但它不管,自己对现在主人的契约只剩百年,没必要节外生枝。如此还算江蓠运气好,逃过一劫。 “你们去哪儿了?” “白岐山。” 睚呲又打量了祸斗好久,终于确定它说的是真话后,招来腾云,往西边寻白岐山去了。 至于祸斗一行人回去如何禀报此事,有无透露睚呲行踪,就不得而知了。 2.少年睚呲 在还是懵懂年纪的时候,为向父亲证明自己,睚呲决定投身天涯,搏一身功名。外面的世界,天高海阔,不可丈量,年少的睚呲选择追随周文王,起兵伐纣,四处征战。 当时青丘还在,一年,周商于泗水交战,纣王不知哪里请来石怪、黑豹等凶猛怪物,逼得姬昌步步后退,毫无反手之力。正当睚呲等人一筹莫展时,从旁边的青丘国里,突然来了位足智多谋的义士,他带着汤谷边上的扶桑神火交与睚呲,助他们击退怪物。 睚呲感念此人不仅仗义相救且有着自己缺少的谋略之才,与之相处如若手足一般。于是便想要挽留他加入商周,与自己一起平天下,立威名。 那天日落,睚呲邀他登高眺望,两人各捧一个大酒缸,饮酒如饮水。 “以兄台之智,届时定当扬名天下,流芳百世。”睚呲将拎着酒缸的手向山下壮阔的景象一挥,语气中满是仿佛已经功成名就的豪情壮志。 可是那人却丝毫被他感染:“小将军过誉了,我乃一届凡夫俗子,胸无大志,家中尚有爱妻与未出世的孩儿,怎敢远行?” 堂堂热血男儿,抛弃卓越功名竟然只为小小的情爱。睚呲看着面前这位兄长,开始怀疑他是否是自己之前认识的那个才华横溢的救世英雄。 可是对方却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清澈执着,仿佛在说:没错,妻儿才是我的世界。 那时候的睚呲觉得他愚蠢至极,放着触手可及的功名不要,却沉迷于温柔乡中——家,有什么好的呢?睚呲当时心想。 被拒绝了的睚呲失望了好一会儿,却又突然拉着对方的肩膀问到:“倘若有一天我为周统一归来,可往何处去寻你?” 那人哈哈大笑:“吾乃青丘涂山无名氏,如今天下战火连年不断,小将军若日后真的功成名就,恐怕我已魂归地府,死生茫茫了。将军还不如寻我孩儿,让她告知亡父,我友睚呲,变成何等风光。” 睚呲听了不解,为什么涂山兄正当壮年却如此言语,他张了张嘴没问原因,只说:“不知令郎——或令爱,如何称呼,家住何处,我定寻往。” 涂山氏闻言突然不语,他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平川丘陵,目光里仿佛看到了战火平息后人们的生活,他缓缓吟道: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 年少的睚呲听不懂如此恬淡的田园生活,不过他似乎能听出一点涂山兄与自己所追求功名确是是有天壤之别。便也真的放弃了挽留的念头,因此默默不语。只听涂山氏继续说到: “前段时间内人同我说,她梦见我们得了个女儿。小将军,你说若真是个女孩儿,该起什么名字好呢?” 睚呲拿不准他是仍在自言自语还是真的问自己这个武夫,因此没有接话,直到涂山氏转过身看着他,睚呲才明白他真的是在认真地问自己。于是赶忙推辞: “我乃一介武夫,哪里懂得给女子起名,涂山兄莫要羞我。” 谁知涂山氏并无半点玩笑意思,他的神情比睚呲见到的任何时候都严肃认真。 “无妨,我们缘分一场,今日私心请你赐我孩儿一名,也是为着将来。 将来若我......若我有什么不测,还请睚呲小兄弟看在你我相识一场,护我孩儿平安。” 睚呲见他竟然朝自己拜首行礼,急忙跳开:“涂山兄为何如此?可是家中有难?我睚呲别的没有,一身蛮力倒是多的很,兄台一句话,即使刀山火海,我一定帮你。” “世间变化莫测,今日商周争霸,明日天道轮回,说不准倾覆的变化都只在一瞬间......”有些话涂山氏不便说出口,只好自己在心中感叹一番,然后笑着说到:“小兄弟刀山火海都敢上,区区一个闺名也可起得吧?” 睚呲见对方不愿多语,便也哈哈大笑:“这有什么,只要兄台别嫌我年纪轻,又没读过几本书、起的名字没文化,就成!” 涂山氏听完果真静静等着他的答案。 睚呲放下酒缸,在山头上来回踱着步,细细地回忆着刚才听到那首诗,用尽毕生的文化水平在努力思考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相见,语,依依......今日我留兄台不成,相见、相别竟都依依不舍。如此,便叫做‘依依’,如何?” 涂山氏一怔,心想自己孩儿尚未出世,青丘族中情况复杂,自己又与外人结亲,保不住日后真的有与骨肉分离的那一天:“不忍分离,不忍分离,那便唤她‘依依’吧。”他心头一惊,恐怕日后一语成谶。与睚呲又喝了三回酒,心事重重地离去了。 大荒的四季轮回了百次,大荒的土地被战火侵袭了近万里,这场战争终于在武王即位后渐渐平息下去。从几百几千个战场里走过来的睚呲,忘记了当初建功立业的豪情,不知道是站在哪次战场的遗骸上,他看着早已分不清敌我的献血白骨忽然就不知道战争的意义在何处了: 商周的士兵需要守护,替纣出征的将士也有家人在故土等候,然而他们,此时全都化作血淋淋的残躯,留在不知名的异乡。看多了白骨,见多了人心,便觉得功名也不过如此,最后他竟与武王不辞而别,寻山探水去了。 等再次路过泗水时,他想起了当初青丘的那位故人,然而走遍方圆百里的丘陵,也不见青丘国土,不闻涂山氏族。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原来由于受不了硝烟连绵处处生灵涂炭的惨状,青丘已经举国隐匿世外,主动退出大荒版图了。 有一天睚呲敲破了一位老山神的庙门,才听他小声地说,当年从青丘里,逃出一位涂山家的白狐,自断八尾以绝命之势求青丘放他一条生路,为的就是同外邦的女子在一起,看那夫人当初,孩子都快落地了,还得背着只剩一口气的丈夫离开。 一定是他!睚呲终于明白当初涂山氏脸上阴愁不定的原因了,他的妻子竟然是外族女子——要知道青丘的涂山家族,为了稳定自己九尾的高贵血脉,有世人皆知的严格血统联姻制度。 难怪他会担心自己的命运,睚呲急急地追问:“他们去哪儿了?” “在下从未离开此山,以后的事真的无从知晓了。”山神回答。 辽辽四海,茫茫大荒,即使有心,也无力寻遍每个角落。 但也许睚呲真是与那涂山氏有一段尚未断灭的缘分,后来他走到白帝曾居住过的江水城,在和土地公喝酒的时候,又从老头儿那听到了一件轶事:传闻上代江水城城主一表人才,治下有方,他娶的是老城主的女儿玄鸟氏,夫妻非常和睦。男方气宇轩昂,女方国色天香,在当时可算得上一段神仙眷侣。 可是不知怎的,有一年两人从北方回来之后——据说是从青丘而来——城主便一病不起,夫人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汤药不离,饶是如此,城主愣是没撑到孩子长大,小几百年之后便离去。可怜那玄鸟氏整日以泪洗面,勉强撑到小娃娃百岁生日之后就追随她父亲去了。 江水城是五帝中的白帝所建,城中大小贵族也算得上是神族后裔,是以长到百岁时,仍是孩童模样也并不奇怪。 “那他们的孩子呢?可是叫涂山依依?”睚呲问。 “涂山?不是。不过那女娃确实叫‘依依’,玄鸟依依。”子随母姓,在当时也是令人惊叹过一番的。 “玄鸟依依?”睚呲在心里思量了一番:从青丘出逃,隐姓埋名自然是必须的了。想起当初诺言,他拽着土地公的手问道:“她人呢?她总还在吧?” 土地公摇晃着早已喝得通红的脑袋,唏嘘着:“要说这家人不知是不是得罪了天上的司命,命运艰难得很呐。那小姑娘后来有一天偷偷地溜出家门玩耍,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可怜呐可怜。找也找不到......找也,找不到......”土地公竟然醉晕了过去。 纵然睚呲是龙之二子,仙家正宗,百兽之长,无奈多方打听寻遍大荒,也没有一丝玄鸟依依的消息。年复一年地无果,于是便也渐渐放弃,将更多的时间打发在崆峒山里。 回忆至此,急急西奔的睚呲,终于降落在了寸草不生的白岐山上。 “这大概是祸斗的杰作吧。”他看着脚下的焦土。闭上眼睛,凝神引出追踪术,找寻涂山狐狸的气息。 如此,便一路南下,如此,便终于看到了倒在石滩上的白发少女。 第五章 相遇 1. 众人转身往尖叫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半空中果然有人影。黑衣黑袍,他停留的位置正好遮住了圆月,但圆月却描摹清了他的轮廓:挺拔如苍松的身姿不怒自威,凌厉如利刃的气势慑人心弦。 是天神还是妖怪,大家都对此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只好怔怔地,看着他缓缓降落。 河滩上的孩子们都在仰着头惶恐地看着眼前这个从天上下来的人。是友是敌,他们分辨不出。 因为那人的表情实在是太难以让人琢磨,只有略微长而宽的脸上写满了杀戮的痕迹,给人以难以接近的恐惧和威仪;但他的眼睛却一点血腥气都找不到,不仅是血腥气,花杏儿挡在青石的身前,当睚呲走过去的时候她发现,这双眼睛里,平淡地得看不到任何一丝情绪。 只见他走到已经昏厥的江蓠身边,稍微打量了她一番,像是确定了什么似的,终于弯身将她抱起,然后一句话没说便就要离开。 “她是我妹妹!”青石终于鼓起勇气朝他的背影喊出了这句话。 但睚呲并不曾回头,他甚至都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他只简短地回了句:“她不是。” 然后便踏上祥云,消失在北边的山头上。 剩下浑蛇寨的那群孩子各个错愕不止,他们回家后纷纷添油加醋地将此事报告给家人,有说江蓠是妖怪的,被一只更大的妖怪给收了回去;有说江蓠是九天仙女流落凡间的,被天上的真君给找到带回天宫了;更夸张的是有人看到他们一黑一白,就说是阴间来的使者,到我们浑蛇寨查看来的。 至于查看什么,他们也说不上来,只是那红烛、鞭炮、香烟,一直烧了好几个月才稍稍停歇。 只有花杏儿,掩抑着内心的喜悦,日日祈祷那个叫江蓠的,再也不要出现便好。 2. 睚呲原本想要连夜带江蓠回崆峒,但不一会儿竟察觉到手中她的气息如瀑布般淋漓消散,运力一探,江蓠体内哪有青丘灵兽的上古真气,简直是只剩下一副狐狸躯壳。难怪会在月圆时受不住旺盛的阴气,退化要显出原形。 睚呲看了一眼怀中已经开始毫无血色的人,急急转道来到不远处的天虞山。天虞乃一座上古神山,因水深山高不可攀,是以山上奇珍居多,且并无人迹。 他降落在山峰高处的一片草凹里,睚呲把她放在柔软的草甸上,然后抵住冰凉的手,缓缓地注入灵气。 灵气所向,空洞得如同深渊一般,连最低阶的神族内息都不如。睚呲不禁皱起了眉头,他打量着眼前之人,她的眉目像极了当年的涂山氏,但除此之外,她身上再无任何一个高贵神族应有的气息了。 感受到血气恢复的江蓠,终于回转了神识,她发现自己似乎已经不在浑蛇寨了,周围是高高的草地、和一个正在看着自己的人。 “醒了。”睚呲在她开口之前,先把适才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江蓠仍旧躺在刚才的草甸上听着,没有力气、也没有想要起身的意思。 最后她听到那人说:“你想要回去吗?” 回去?是回到惊慌失措的青石身边还是一无所有的白岐山上?江蓠低着头沉思了半晌,终于开口:“我为什么会这样?” 睚呲见她不哭也不闹,自然也并无想要回去的意思,先是在心里惊讶了一番,但面上却一点也不露声色:“因为你体内的灵气已经消失殆尽了。” “灵气?”江蓠从没听说过这个东西。 “九尾狐族的灵气。”睚呲补充道。 听到“狐族”这个字眼,江蓠不禁心中一荡,想起之前南下之事,终于不免有些失落:“我果然是狐狸妖怪么?” “妖怪?”睚呲的嘴角抽动了几下:“你不知道你是谁?” 这句话问得好生奇怪,好像对方比自己更了解自己似的。江蓠用手撑着自己从草甸上坐了起来,她忽然有一种直觉,并且这种直觉非常强烈:“你 知道我是谁。” 这句话并非问句,江蓠紧张得不自觉把一只手搭在对方盘坐着的腿上。睚呲悄悄起身拂开膝盖上的手掌,“青丘的九尾白狐,是与龙、凤和麒麟并称上古四大神兽的神族。你这只狐狸,身上流着的,正是那白狐的血。” 从以为自己是妖怪,到瞬间变成了神族,江蓠觉得紧张变成了夸张,她张着半天的嘴巴终于开口: “青丘?那是个地方吗?你说我是那里的人——哦,不,那里的狐狸?那我的家人也在青丘吗?你可以带我去么?”江蓠突然变得十分兴奋。 “不可以。青丘在几百年前便隐匿世外了,谁都找不到。” 江蓠眼睛里的火苗滋得一下被瞬间浇灭。 “可是作为九尾之后,你体内的灵气为什么如此空虚呢?”睚呲摸着自己的下巴喃喃自语,百思不得其解。 “这些年你去哪儿了?”睚呲问。 “我一直都在白岐山上啊。”江蓠回答。 睚呲觉得她的话里有蹊跷,因此追问道:“你几岁了?” “十七。”想到今年的生日是独自在荒郊野岭过的,江蓠心里不免有些黯然。 果然,睚呲心想,难怪什么都不记得,是失忆了吧。 “你在白岐山上和谁一起生活?又是如何到岭南去了?”睚呲又问。 江蓠觉得眼前之人是和之前所见其他人完全不同的气质。仿佛果真是他口中所说的神族一般,虽然面目冷峻疏离,但确是此时唯一一个能为自己解惑的机会。于是江蓠选择和盘托出,将婆婆、雨夜、青石之事统统告知睚呲。 “除了你的婆婆,还记得碰见过什么其他人,或者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江蓠不知道为什么焦点突然拐到了这个问题上,思索了一番:“没有呀,遇见的都是寻常百姓,吃的都是和大家一样的食物。” 睚呲听了来回地踱着步,继续问道:“那你婆婆,或者刚才你叫哥哥的那个人,对你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特别之处......他们对我都特别好。青石哥哥对我特别好,不仅收留我,还会每天给我做好吃的吃。婆婆也对我特别好,虽然婆婆做的饭没有青石哥 哥的好吃,但是婆婆会给我买好看的衣服给我穿......”江蓠讲了好大一堆青石做得烤鱼,烩面,婆婆买的裙子,衣衫。睚呲听了默默汗颜,心想这怕不是个隐形的话痨。 最后江蓠一拍手:“我想起来了,婆婆每天晚上都会用手帮我梳头,从不拿梳子的。” 传说九尾狐的血乃山泽丘陵之精华所化,灵异非常。但若非自愿,它们的灵血是不可以渡给别人的,否则便立马失了灵气,与凡人之血无异。发为血之余,莫非那老妪用了什么法子,才一点点了耗尽江蓠体内的灵气?想到这儿,睚呲不禁对这个人起了疑心: “你说你婆婆死了?” “嗯,我听到哪些人砍伤了她,她一直在流血。”一说起那晚,江蓠还是忍不住害怕感伤起来。 “你亲眼看见她的尸体了?”睚呲步步紧逼。 “没有,我醒来之后不知怎的就在枫树林里了,后来整个白岐山都被烧光了,我找不到婆婆的一丝痕迹。”江蓠觉得自己很没用,找不到尸体,连个衣冠冢都没办法为婆婆立。 “那也就是说,你没看见她了。”睚呲更觉此事蹊跷,“你原先藏在衣橱里,醒来后发现被人救了躺在黑衣人看不见的地方......”睚呲的眉头皱了皱,继续问道:“你婆婆有提起她的家乡或者认识哪些故人吗?” “没有,婆婆鲜少说起过去。”江蓠实在搞不懂对方为什么一直追问自己的婆婆,她决定在睚呲再次提问之前,抢先弄清楚自己心中的疑惑: “你刚才说我是一只一百多岁的青丘九尾狐狸?那我为什么只有这十几年的记忆,从前的事都忘得干干净净地呢?” “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我为何在枫树林里醒来吗?” “不知道。” “那你知道我爹娘在哪儿么?” “我......不知道。” “我们从前认识吗?” “不算认识。”在事情没有查明之前,睚呲决定还是先不要将她父母的事情告知江蓠,以免生出更多的感伤来。 “所以你也只是知道我是一只血统还算不错的小狐狸而已。”江蓠以为这个人肯定对她的身世了如指掌,没想到却一问三不知,难免面露失望之色,怀疑自己是不是一时冲动跟错人了。 睚呲看到江蓠神情忸怩,心中定是在埋怨自己什么都不能告诉她,但他却也不在意,继续说到:“但我知道,如果你再不修养,不久便会因灵力耗空,变回狐狸而死。” 江蓠震惊地看着他,前一秒还说自己血脉高贵是神族后裔,后一秒就说自己快要死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过得跌宕起伏的。 “忘记你刚才长出的狐狸耳了吗?”睚呲提醒道。 确实,刚才的自己的样子,真像要变回狐狸了,江蓠点点头,表示自己相信了。 “你先睡吧,我再渡你一些真气,明日便带你回崆峒。我那儿有处太清泉,是疗伤修养极好的去处,你先去泡个十天半个月,其余的再做计较。”睚 呲说完一抬手,江蓠身边的草便开始哗啦啦地往上长,直至变成一个小草棚才停止。 江蓠看得呆呆地,直到被推了一下才和睚呲一同走进去。 “你为什么要帮我?”江蓠想自己与他素不相识,莫不是觊觎自己是九尾狐才特意接近的吧。 “我曾经欠了青丘一份恩情。”睚呲没看出来江蓠的心思,很模糊地答道。 江蓠将信将疑,躺在草垫子上:“最后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睚呲。”睚呲在她旁边坐下。 “我叫江蓠。”江蓠躺下之后才觉这一天非常漫长,此刻身心俱疲,来不及再思考什么,眼皮便合上了。朦胧中只觉手掌被人握住,一股温暖的热气缓缓自手心而上,在体内流动。 有人在她睡着后仍旧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脸庞,良久,他才悄悄开口: “涂山依依。” 3. 次日,睚呲等到江蓠睡到了日上三竿才带她回到自己在崆峒的住处,主峰后山再后的玉清岩。 快要降落时,江蓠在云头便感觉到那里祥云翻涌,似龙腾凤转一般,连她这么个没有见识的都能感觉出来此处仙气缭绕,实为一块宝地。江蓠默默地咽了口口水,跟着睚呲降落到一处温泉旁边。 冬日的太阳照着太清泉,水面上有无数的金点闪着光芒,微风摇着水波,金光在池里忽生忽灭。伏在周围的小草,随着天空云朵的移动,一会儿绿得发亮,一会又披上了一层墨色,明亮交替。云、阳光、水与无声的山林,好像在无穷无尽地变换着,又好像一层不变地静默着,把江蓠迷得定定的。 身后被推了一把,她才想起此行的目的。 “呃,那个,那我下去了?”江蓠看着睚呲。 “去吧。”睚呲点点头。 “我要去泡温泉了。”江蓠很委婉地再说一遍。 “去啊,最好每天泡上个把时辰,有助于你体内灵力的凝聚。”睚呲回答得很认真。 “我这个女孩子要去下水啦。”江蓠很无奈地大声又讲了一遍。 “哦!”睚呲脸上一红,脚下生风地跑开了,“日落之前,我来接你。”他再不敢回头,运力送来自己的外袍和这句话,然后就真的不见了。 睚呲年少时在军队的男人堆里混着,离开人间后又独自一人无拘无束惯了,这身边突然多了个人,而且还是个只比自己小一百来岁的女娇娥,实在是不习惯。但自己曾向她父亲许诺,要护她平安,这可如何是好呢。 正抓耳挠腮之际,突然想到好友南极子,心下一盘算,想出了一个主意,便兴高采烈地从酒窖里拿了两坛好酒,往太元宫方向去了。 太元宫为崆峒主峰正殿,偌大的主峰只有道长南极子与他的两个徒弟,南极子的师弟南尘子和其余人则常在侧锋及其他各小峰上修行并打理道观。是以传说中一介好斗嗜血的人物竟与崆峒道长相交甚欢,别说世间,就连崆峒山上,也只有南极子的两个徒弟才略略知道。 大弟子青泽曾经壮着胆子向师父八卦过,师父大手一挥毫不避讳地说,在他还是师尊广成子的小徒弟时,曾经在山脚下偷偷抓到一只野鸡,想要开开荤,不料就在烤鸡时去旁边捡几根柴的功夫,那香喷喷的食物却被人偷了! 气急败坏的他将那小偷追几十里,与其扎扎实实地打了三天三夜的架,最后竟然引为知己。是以睚呲才会几厌了人世后后巴巴地跑到崆峒山来定居。 “不要看世人把睚呲传得魔鬼般可怕,其实不过就是在人前装的一副面孔罢了。要不如何打赢战场上的那些魑魅魍魉呢?”师父拍了拍青泽的肩膀,加上一句。 当时的青泽,也在心里默默地回了一句:“师父您也是在人前装的一副得道高深的沉稳样子吧?要不怎么避开师叔他们不理事务,好让自己游山玩水喝酒畅意呢。”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手上还是很恭敬地给师父作了个礼。南极子拂尘打在青泽的脑瓜子上:“臭小子,不要以为为师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睚呲拎着酒壶出现在太元宫前时,青泽和东阳正在扫地。他俩看见睚呲,赶忙停住扫帚,很恭敬地给睚呲行礼,然后再很恭敬地开口:“师父此时正在偏殿。” 酒过三巡,睚呲才说明了来意。那南极子连忙摇手:“不成不成,青丘的涂山狐狸,哪里是我能教授的。”南极子把他那束着的白胡子摇得都要散架了。 睚呲不发一言,只看着对方。 “你怎么不亲自教她?”南极子原本就对江蓠好奇,此时已有些动摇。 “我虽有一些修为,但毕竟学识不能与你们这些整日研究道法礼仪的人相提并论。若收男子为徒,倒也罢了,但若是女子,只怕不妥当。”睚呲回答。 “按你说来,让她拜我那师弟为师倒是更合适。” “此话怎讲?” “我虽为师尊所选,成为他的接班人,但若要论道法研究,伦理纲常,我那师弟可都是远远地胜过我。”南极子这话可不是自谦,他的师弟南尘子在这些方面的成就,在人间仙界,都是有口皆碑的。 睚呲听了摇头不妥:“南尘子教条气息太重,管教弟子甚严。好好的狐狸,会被他教傻的。”睚呲自己也一向不喜死板的循规蹈矩之人,他往前探了一下身子,压低声音接着道:“况且她的身份......” “唔......”南极子摸着胡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今没了同族庇佑,世间仅存的一只九尾狐若暴露了,难免会引来各方觊觎。最后他说:“你放心吧。交给我便是。” 睚呲心里松了口气,向南极子抱了抱拳。 这时门外传来东阳的叩门声: “师父,将军,今日可是还一起用晚膳?” 睚呲闻言猛地起身推开门,一轮夕阳红彤彤地斜在天边,他想起了还在温泉里泡着的江蓠,一声告辞都来不及说,飞也似地跑去接人了。 话说那江蓠,原本打算边泡温泉边盘算一番昨天睚呲跟她说的那些话,仔细想想他究竟是纯粹为了向青丘报恩还是对自己另有所图——“他说我九尾狐的血是世间灵药,会不会是想将我养肥了然后......”防人之心不可无,那睚呲看上去可远不像自己的青石哥哥一样和善。 因此江蓠一边想着这个温泉该不该继续泡,一边想着若是逃跑之后能去哪里,不知不觉见便睡着了。 是肚子里传来的叫声把江蓠弄醒,江蓠抬头一看只见落日的余晖,低头一看泡发了的手指,转头一看睚呲还是没来接自己。便可怜巴巴地捡起地上的黑袍裹着,在附近的树林里找有没有可以果腹的东西。 因此当睚呲赶到玉清泉时,正好看见冷风中瑟瑟发抖江蓠在摘树上的浆果吃。 “我忘记再给你寻一套衣服来了。”睚呲看着她这副模样,有点想笑。 江蓠于是更加生气地看着他了。 他用灵力为江蓠烘干衣服,带她回到自己居住的小草房里。江蓠一边惊讶这灵力高强的神仙竟然住得如此简陋,一边肚子又狠狠地咕咕叫着。 “你再等等罢。”睚呲只得又返回太元宫找到东阳,让他把刚才为自己准备的晚餐装在盒子里提回来。 睚呲把晚餐摆在桌上,江蓠看了之后欲哭无泪地望着他:一碗素面,一份豆腐。 “神仙都吃这些吗?”此时的江蓠十分怀念青石的烤鱼。 “哦,我又忘了狐狸都爱吃肉。这是从前面道观里拿来的,你先凑合填一填肚子吧,我明天再想办法。”要说睚呲以前在军队里也是大鱼大肉地吃着,自从自己一个人住久了之后,便仗着修为灵力高,便有饭蹭的时候便吃,没得蹭的时候也懒得生火,因此只为自己建了酒窖,而不搭伙房。 江蓠扒拉着饭碗,正想着做道士真可怜的时候,就听到睚呲说打算过几天送自己去道观,拜他的好友什么南极子为师。 “什么?”手上本来就不香的面,突然更加不香了。 睚呲看江蓠的反应好像是自己欺负了她一样,虽说自己的确曾经答应过她父亲要照顾她,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真的......很难为睚呲这铁铮铮的汉子。 “是这样的,”睚呲在江蓠旁边坐下,很耐心地跟她说,“你身上本应该有充盈的灵力,然而我发现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竟然空空如也,南极子是修为极高的道家真人,他可以帮助你一点点让身体主动创造新的灵力,而不是靠我这泉水不停地输入,这是原因之一;之二呢便是看你想不想也和我一样能够腾云驾雾,会各种仙法本领了。” “想又如何?” “南极子现下有两个徒弟,受他教导如今都十分有能耐。你的天资比他们更好,想来在他座下也能精进非常。”睚呲好像在哄小孩儿一样,很认真地观察着江蓠的反应。 江蓠含着素面,回顾这自己这一路上,从小狐狸帮忙,到青石收留,再到遇见睚呲,都是靠着别人才活下来的。如果真能够自己强大起来,有了本事,哪管对面这个人是不是真对自己另有所图,或是再遇到其他意外,都能够有自保的本领,与其再依靠着别人,还不如靠自己来的有保障。 于是江蓠点点头,把素面吞下,说:“好吧。” 第六章 数星星 但是睚呲说不急,他让江蓠先好好地再用玉清泉养几天,等底子足够了再带她去找南极子。 蛙鸣在秋天第一片叶子落下的时候就渐渐低了下去,此时的太清岩上只能听见夜晚出行的飞禽偶尔拍打翅膀的震动声、羽毛碰在还没有掉下来的树叶上擦过的沙沙声,以及一座茅屋里那唯一点着的油烛偶尔发出的霹啪声。 但这些宣告着宁静甚至还有些温馨的声音,似乎对此时屋里正面对面坐着不知该说些什么甚至也不知该做什么的江蓠和睚呲来说,好像只能平添尴尬。 “这叫干瞪眼。”江蓠低着头想着,以往她吃过晚饭,都习惯在外头走一走,一方面是消磨睡前的一些时光,另一方面,江蓠觉得有些美景须得晚上才能欣赏到:比如夏天的萤火虫,比如万里无云的星空。 睚呲在想什么呢?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一个床铺,便是他的全屋家当。他在很认真地思考,今晚自己是睡外头的树上呢,还是跑到南极子的西宫院里随便找一间客房。 灯花爆了又爆,斜斜地晃着两个人的影子。最后睚呲终于站了起来,说:“早些休息吧。”然后带上房门出去了。 江蓠想问他去哪儿,可话到嘴边又突然不好意思开口了,看到房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有些没来由的恐惧。仿佛在这陌生的山中,那扇看起来毫无抵抗能力的木门随时都有可能被再次推开,然后进来奇怪的东西。 小狐狸屏着呼吸,心跳的每一次都在察觉睚呲的去向,幸好,已经熟悉了的脚步没有走远,它好像在门前稍微徘徊了几步,然后好像是跳上树干了,一定是跳上树干了。因此江蓠听到他说:“我就在外面,这里很安全。” 不安的情绪被抚平了,孤单的伤痕被重新包扎,有人悄悄松了一口气,躺下了。 第二天江蓠从太清泉里回来时,便看见睚呲卷着袖子在院里搭了一座土灶;第三天他们吃完睚呲做的烤山鸡时,江蓠问他可不可以在山里走走;等到第四天时,他们已经可以一同坐在太清岩最高的大石头上看星星了。 “我的婆婆在那里呢。”江蓠指着最亮的那颗星说到。 “嗯?”睚呲显然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 “青石哥哥说,人死后,都会变成星星看着我们。”江蓠然后很小心地转头问睚呲,“你有没有认识的人,也在上面呢?” “嗯......如此说来,也有很多的。”睚呲低沉的声音让江蓠感到一丝陌生。 “很多?” “那些曾经与我一同浴血奋战过的袍泽们。”睚呲的声音变得很远很远,“还有那些死在我剑下的商朝战士。”他没有说敌军,没有说俘虏,而是称呼他们为“战士”。 “后来你们赢了吗?”江蓠从没听说过民间传闻的睚呲,甚至在遇见他之前,都没听过有一个叫做“睚呲”的人。 “赢了。”睚呲的语气仍然很平淡。 “那如果当时输了,你还会活着吗?”江蓠没来由地紧张了一下,她没有见过战场,对打仗的概念只有很简单的活下来了或者死掉了。 “如果输了?”睚呲只怕自己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同样想不起来的还有当年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自己对功名如此热崇,“也许,也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吧。”他把双手扣在后脑勺上,躺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上那些会发光的东西,思绪不知道去了哪里。 江蓠没想到睚呲会是这样的反应,心里懊恼为什么要开始这样的话题,她想要活跃一点气氛,想了想突然一副很兴奋地样子对睚呲说:“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有个本领,那就是数数特别厉害。你敢跟我比一比么?” 躺在地上的睚呲很好奇地看着这个突然一脸兴奋的小姑娘,他问:“数数?” “譬如现在这些星星,我就能准确地数出它究竟有几颗。”下了战书的人挺着肩膀,眼睛里充满了挑衅的傲娇。 睚呲觉得很新奇,已经很多年,哦不,是从没有人敢在自己的面前露出这副模样,一下就来了兴趣:“比就比,输了如何,赢了又当如何呢?”他立马坐起身,反过来向对方挑衅。 “输了的人便到林子里找一只野猪对它喊‘我比你还笨,我比你还笨’,连着大喊十句才作数。”江蓠摇晃这脑袋一本正经地约定。 睚呲听后哈哈大笑,他从没见过如此奇特的惩罚手段,笑够了之后开口道:“届时,你可别说我欺负你了。” “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江蓠说。 于是他开始认真地对着天空数了起来,一盏茶的功夫,睚呲揉了揉睁酸的眼睛,胸有成竹地说:“共有三千一百二十六颗。” 谁知江蓠听了缓缓摇头:“我看见三千一百二十八颗。” “那便是你错了。”睚呲的一双眼睛,那是刀山火海练出来的,百里之外的鸟儿尾巴上有几根毛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不,是你错了。”江蓠用异常坚定的目光看着睚呲,令对方不由地生出了一丢丢怀疑——他倒不是就开始怀疑自己数错了,而是怀疑这其中该不会有什么圈套。江蓠让他再数一遍,于是睚呲又瞪大了眼睛细细地真的又再从头开始数起。 “还是三千一百二十六。”睚呲说。 “绝对不是,还得再多两颗。”江蓠仍然一副斩钉截铁。 睚呲心想不可能,倔犟的劲头一上来,于是干脆站起身,一颗一颗地从头再数过: “1,2,3,4......3124,3125,3126。不可能再多了,你告诉我,另外两颗在哪儿呢?”睚呲觉得自己的眼睛酸得都要冒金星了,他又累又不想放弃,一脸认真地问江蓠。 “另外两颗,便是你眼中的金星呀!”这原是人间小孩儿们捉弄人的把戏,如今骗到了这么个大神仙,江蓠开心的简直一蹦三尺高,摸着肚子笑到眼泪都出来了还不肯停住。 被尊称了几百年将军的睚呲,活了一把年纪的贵族神仙,站在原地愣了一瞬,才发觉自己被戏弄了,他也不生气,反倒跟着一起拍着手掌笑起来:“你这小狐狸,果然狡猾得很。” 那笑声,不像是打了胜战后的豪爽,也不像是看过世俗百态后的洒脱,是今生第一次,因为单纯地被惹笑了,便就笑了。 池塘里“咕咚”一声有什么小动物跳进去了,睚呲一脸笑意地看着身旁的人,好像又发现了两颗星星。 第二天当然没有人去林子里面找野猪,更没有人喊“我比你笨”,当江蓠又泡了个舒舒服服的温泉回去时,看到家里除了睚呲,还有一个穿着墨绿长衫的男子站在他身边,见到江蓠进来,他便高兴地上前对她打招呼:“这便是小师妹吧?” “啊?”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要去拜师的事情。 “我是你的大师兄,青泽。师父让我过来跟将军说一声,明天日子好,可行拜师礼。”那个叫青泽的人似乎很喜欢眼前这个小师妹,语气比刚才向睚 呲禀报的时候轻快了好多。 “哦!”她想起来了,她看了一眼另外那个人。 “回去跟你师父说,明日辰时,我们便过去。”他好像,又是昨天之前的睚呲了。 第七章 拜师 次日辰时,睚呲就在门前站着,他面对着薄雾漫漫的晨曦,面对着还没有爬过树梢的太阳,沉默地享受着一个新的早晨,仿佛今天和平时一样,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要做。 江蓠把双手搭在门闩上,不由地先叹了一口气,才将门给打开。这段时间她的生活都在不断变化:从白岐山到南荒,再从南荒到这间草屋。虽然睚呲早就说过要让自己去学艺,也明明做好了思想准备,但临了心里还是有些空落落的,就好像一株突然被迫扦插的柳枝,不断地在更换位置。 想要下山,他们得先穿过一条陡峭的石子路,然后是一大片全是紫色竹子的林子,一出竹林,江蓠便立即看到一座青灰却庄严的宫殿背影。 他们是从宫殿后面绕行的,这里也许鲜有人经过,甬道上破破裂裂的青砖缝里,冒出许多密而厚的苔藓,走在上面软乎乎的,江蓠相信即使是下了暴雨,也不能溅起一点儿砖块声。 他们一路无话,就像是从不同地方来的陌生人要往同一个方向去的一般,一前一后,顾自地闻着空气中山雾的潮湿和越来越近的香炉味。 穿过三层楼高的大石台,走进白石雕栏围起来的正殿内,走在江蓠前头的人向右边让了一步,宣告着目的地终于到了。 有三个人早已在等着他们,江蓠把低着的头稍微抬了一些,才看清他们的样子:两个站下首的年轻人,穿着一墨一白的长衫垂手而立,另一个身着旧道袍,抱着大拂尘的白胡子老人,想必就是自己将来的师父吧。他们站得有些远了,又或许是自己还有些紧张,江蓠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但是南极子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了,他看到少女的元神里,那九条白色的尾巴在身后有气无力地晃着,他摸了一下胡子先开口便笑:“哈哈哈,想我南极子一个从未想过要收徒弟的人,竟被毕方家的塞一个,北海家的塞一个,如今在后山蹭吃蹭喝的大将军也带来一个。这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可就全齐了!” 江蓠听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她想到了青石在准备过年时准备的那些鸡鸭鱼肉。 她转过头去看睚呲,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然后微微点头。 “江蓠,拜见师父。”她接到信息后,恭敬地跪下了。 “好好好,乖徒儿,起来吧!”南极子虽然说得好像自己很不爱有徒弟似的,但行动上却明显很是溺爱地亲自过来扶起江蓠,然后领着她见了两位师兄: “这位大的,想必你昨儿已经见过了,是章莪山家的老四,叫青泽;这位是你二师兄,北海家的老大,刚来不到一百年,叫作东阳。”他说完拍了拍东阳的肩膀,然后对他俩说,“日后要好好爱护小师妹,明白吗?” “是,弟子谨记。”两人异口同声。 拜师部分好像就这样很简单地结束了。一个人唤一声,另一个人应一声,从此便成了亲如一家的师徒,缘分这个东西,有的时候真是一声又一声给声声叫出来的。 师父没有再说话了,他把目光转向睚呲。 “她的伤还没养好。”睚呲说。 “我知道。”师父点头。 “我一直都在后山上。”这回他换了个说话的对象。 “好。”江蓠回答。 “我走了。” 当黑色衣袍消失在视线中时,青泽说: “那我先带小师妹熟悉一下环境吧。” 青泽把江蓠领着左边右边地到处转,一开始还在很正经地介绍向她宫殿陈设、法器来由。说一说这根柱子是哪个老祖从灵山搬来的,讲一讲那个太湖石又是哪个先辈从若水移过来的,如倒豆子一样背诵着书本里看来的记史文章。 等走远了,确定师父师弟都听不见的时候,那文邹邹的念白才蹭地一下话风突转,他用手背拍了拍江蓠,开启了真正的自己: “小师妹,我跟你说啊,别看太元宫是崆峒最大宫,其实平时就只有我们师徒三个人——哦,不,现在你来了——四个人,寂寞——啊不——清净得很! 师父每日早晚课之后就不再和我们一道了,我那个师弟,你二师兄东阳,他那张嘴十天都蹦不出三句话,心思从不和旁人说——小师妹你可别学他啊,我跟你讲,以后有什么事都来找大师兄知道吗,师兄我罩着你。” 青泽非常热情地笼络着这个小师妹,好像一直憋了很久的母鸡终于在村子里遇见了只小鸡仔一样,十分迫切地想要把这个它培养成能在这枯燥的环境中陪自己唠嗑消遣的对象。 “这是东宫院,每日的早晚课我们都要在这儿上——小心台阶。”青泽在江蓠滑倒之前拉了她一把。 “早晚课是做什么?”江蓠稳住身形后顺势在石阶上跺掉了积在鞋底的青苔。 “就是师父教授的心法修行或者奇门八卦,有时师父心情好,也会拣一些上古的奇闻八卦讲给我们听。 “哦?”江蓠从小在人间长大,从未听过神仙之间的八卦,此时的精神竟莫名其妙地比之前更好了,说话的语调也跟着不自觉升高,“比如说?” 要么说一个巴掌拍不响,青泽自从来了崆峒山,一个人拍了几百年年的巴掌,拍得十分寂寞,如今另一个巴掌终于来了,老母鸡非常激动地搂住小鸡仔的肩膀,压低声音道: “远的咱先不说,先说隔壁侧峰纯真殿的南尘子师叔。听闻他老人家年轻的时候不仅修为就已经绝冠天下了,那张容颜更是举世无双,迷倒天上地下一大片小仙女:有从天上借着送琼浆之名下来目睹他容颜的瑶池女官,也有从东海巴巴地飞到这里就只想送他一颗夜明珠的小公主。 还有啊,听说江水城那凤凰的后裔玄鸟氏,几百年前还亲自来了老城主要给自己的女儿说亲呢,啧啧啧,听说那桩亲事后来都快定下了,不知怎的又突然黄了。”青泽一脸痛惜,好像是自己的亲叔叔没了姻缘似的。 “从那之后,师父说师叔更加一门心思的只专修行,在师祖归隐后便以一己之力承接了崆峒山大大小小的各种事务,治下甚严,条条律令堪比民间法典。所以说——” “以后碰到师叔千万要小心。”江蓠刚想要感谢师兄提醒。 “不,所以说,失恋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青泽很认真地纠正。 江蓠愣了一秒钟,忍不住朝他拱了拱手,表示对方确实是个人才。 “不过你若是日后不幸去到了纯真殿,小心些总是没错的。毕竟哪儿的规矩甚多,随便做错一小事搞不好还要掌戒尺,罚面壁,不像我们太元殿,只要早课晚课不迟到,师父才懒得管我们呢。” “嗯,谢师兄提醒。”江蓠说。 “嗨,都是一家人了,不用这么客气!”青泽豪爽地拍了一下江蓠的背,顺便用眼神示意她东宫院已经形式上的走完了,可以去下一个地方了,“你 在这里呀,除了我可以聊聊天之外,还真没人会陪你解闷呢。”他们慢悠悠的又往西边走去。 “你看东阳,那小子你还别说,和师叔的脾气可真有点像:一本正经沉默寡言的。不过他悟性和天赋着实很不错,才刚来十几年的时候,便有我三四十年的长进了。”青泽说这话的时候一点都不为自己不如师弟而感到脸红害臊,反而一脸骄傲,仿佛是自己调教出来的成就一样, “我看你也是个机灵的,平时没事的时候可以多找他玩玩,让他也放松放松,别整天只知道做功课做功课,本来就不活泼,以后只会越来越傻。” 青泽说这话的时候江蓠不由地抬起头看着他,念叨着师弟的青泽,这时候才真正的像一个大师兄一样,散发着“父爱”的光芒。 “怎么啦,你这么看我干嘛?”青泽没听见江蓠应答,以为她是不乐意,因此特地转过去看她。 “哦哦,是。”江蓠回过神后慌忙应答。 “对了,你跟东阳相处的时候,千万别提起他的家人。” “为什么?” “因为......唉,真是说来话长。”青泽说着别人的八卦的时候一副讲戏文一样津津乐道,遇到自家兄弟,他反而严肃谨慎起来,摘了一些细枝末节,只给江蓠讲了个主要的。 那东阳原是北海龙王唯一的的儿子,母亲是鲛人族的三公主,两人婚后恩爱不移,很快便有了东阳。后来等东阳稍微长大了一些母亲又有了身孕,可这一次竟然难产,随她而去的还有一个尚未出世的妹妹。 大概是因为伤心,东阳的父王便没怎么管过东阳,等东阳两百岁时,北海龙王又从鲛人族里续弦了一位小娘子,在他们成亲的前一天,龙王便把他儿子送到这里来了。”青泽顿了顿,变幻了语调“所以说——” “成亲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江蓠这次摸到了门路。 “对咯!”青泽很高兴地拍了一下师妹的脑门,非常高兴地说:“孺子可教也!” 第八章 摸摸头 太元宫的生活正如青泽所说的那样,清净又单一。但这正是还处在修养阶段的江蓠所需要的环境。 二师兄东阳正如青泽所言,仿佛生活里只有练功这件事情可做。师父隔三差五地便会寻几本高深难解的道法给东阳,让他自己琢磨领悟,有时候也会让东阳当着大家的面打几套拳,耍两下剑法,然后再指点一二。这就是东阳早晚课的全部内容了。 但是与他比起来,江蓠觉得她和大师兄简直就在划水,因为他们的功课是:打坐。 师父说,术为气所化,气为修行之根本。凝神运气,是修行的基础也是修行的尽头。“你们一个体内什么都没有,一个体内乱七八糟已经有了一大堆,刚好。就在那团蒲上一块儿打坐吧。” “师兄,如何打坐?”江蓠悄悄地把自己的团蒲往青泽那里靠了靠,低声耳语道。 “像这样,”青泽像绑螃蟹钳一样把江蓠的腿盘起来,然后摆好她的脊背和手势,“闭上眼,屏气归神,调动你身体里的气息,感受它,最好能将它和你的神识融为一起......” 江蓠很痛苦,她努力了好几次也只能做到“闭上眼”这一步,至于“体内的气息”她倒是能找到一些,但那些都是一丝丝一缕缕的,像傍晚的炊烟,一靠近就散了,更不要说“调动”了。 青泽看她一脸茫然的样子,很好意地用手掌抵着她后背,想要用自己的内力帮她一把,可运力之后竟然发现自己犹如进入一个巨大的黑洞一般,自己的仙气竟然碰不到任何东西。 青泽一边感慨一边同情,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睚呲将军要把她送来学艺了。 “师妹,我建议你还是先选一个灵力旺盛之地打坐。吸收周围的灵力,再把它转换为自己的仙气。”大师兄非常认真地提点江蓠。 另一个也听得十分认真,只见她认真地思考了一瞬,然后很认真地再将自己的团蒲往更靠近青泽的方向拖过来。 “多谢大师兄。”江蓠靠着师兄,再次很认真地重新打坐起来。 青泽全程瞪大着眼睛看完师妹的一通操作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是那个要被“吸收灵力”的地方。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一边默默地将自己的灵力缓缓往旁边输送,一边暗暗下决定今晚一定要再多吃两碗饭。 站在中庭的南极子眯着眼睛看着这两个可爱的徒弟,对正在一旁练剑的东阳说:“手足之情,才是你们三人在这里学艺的最大收获。” 东阳停下手上的剑,也跟着师父的目光看向师兄和新来的小师妹,这时候的他,掂量着手上的兵器,并不理解师父说的话。 过了两天,南极子竟然直接宣布江蓠可以不用来东宫院上早课了。爱睡懒觉的青泽顿时一脸羡慕,直到师父接着说要让江蓠在羲和出南天门之前自己到后山上找一块打坐之处的时候,青泽一颗羡慕的心才幸灾乐祸地放下。 “羲和是谁?她什么时候出南天门?”江蓠一脸懵。 “羲和是太阳神,她每日卯时一到就会驾着马车驶出南天门,这时候天上的太阳就升起来了。”青泽很积极地为她解释,“也就是说,你卯时之前须得抵达后山了。” “为什么要这么早?” “因为日初出天始明,万物苏醒之际正是最纯正的灵气升腾之时。这时候吸收的灵气质量最高,能达到事半功倍之效力。”青泽一副“你就认命吧”的样子。 说白了就是一定要在鸡叫之前就起床嘛,江蓠心碎欲哭,第一次向师兄撒娇:“师兄,我想你陪我一起。” 然而青泽也是第一次坚定地拒绝了小师妹:“修行路漫漫,须得靠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才可以。” 习惯板着脸的东阳也被这两个人逗笑了,在东阳笑过后不到五个时辰,可怜巴巴的小狐狸裹着大大的外衣,和湿答答的晨露,摸黑上山了。 借着月光穿过紫竹林,往太清岩上的小坡在露水深重的凌晨须得手脚并用才能爬得上去。 一个不留神,江蓠在潮湿的石块上打滑了手,脸颊重重地砸在地上,险些磕断一颗门牙,穿的外衣好像海绵一般此时早已吸满了水汽,变得厚重笨拙,满身脏兮兮的江蓠生气地将它一把甩开扔在地上,用手背揉着摔得生疼的左脸,只穿着一条嫩芽缠绣芍药长裙配一件轻薄的鹅黄对襟小袄,眼泪吧嗒吧嗒地继续往前。 这套衣衫,还是拜师那日睚呲送来的。当聊完八卦的两个人回到西宫院时,东阳早已捧着一叠衣服在江蓠的房门前等候多时了。 “这是将军托我交给你的。”他说。 一旁的青泽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胆子吃睚呲的八卦。 江蓠接过衣服摸了摸,料子柔软颜色明丽,之前自己一直舍不得穿,直到今天才拿出来。 “睚呲那天说,他一直在后山上。是让我去找他吗?”江蓠一边郁闷地走着一边跟自己说话尽量分散疼痛的注意力,“也不知道他现在醒了没有。我是先去草屋那里看看呢,还是直接到太清泉去?” 江蓠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想要去找这个也才认识不久的睚呲,只是摸着黑,忍着疼,终究还是先拐到了草屋前面。 屋里一片漆黑。 算了,那就走吧。天边已经可以朦朦胧胧看见日出的迹象了,江蓠不得不加快脚步。温泉的热气伴着些许硫磺的味道慢慢地蒸腾着,把周围的灌木丛林都笼在浓雾中,这片浓雾里,一只豹子模样的动物若影若现。 “你是谁?”江蓠吓了一跳,心脏都要蹦出来了。 那黑影一愣,它好像并没想到会吓着对方,故意轻轻地叫了一声表示自己没有敌意,然后一边观察对方的神情一边缓缓地从雾里从出来。 羲和终于驶过南天门,晨光照在那只豹子身上,它的皮毛漆黑到发亮。江蓠警戒地打量着它,直到看到那双深邃的眼睛,莫名的亲切才稍稍感取代了恐惧。 “原来是一只小豹子啊。”江蓠大着胆子走上去拍了拍它的头,“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如果可以石化,睚呲这时候真想让自己瞬间变成石头。 他前两天特地同南极子交代江蓠怕是还不能自行运化仙气,要让她再来太清池滋养一段时间,今天又特地变成普通豹子模样就是想在一旁悄悄观察她的状况,谁知一不小心被发现了—— 还一不小心被,摸,头,了! 第九章 陪伴 睚呲一时之间,竟怀疑自己是否是在做噩梦。 江蓠见它略微尴尬地定在那里,以为是它和自己一样要来“偷”灵气,被发现了。 “你是不是也是冲着这里的灵气来的?”江蓠索性蹲在它面前同他讲起话来,“师父和睚呲都说这里灵气充沛,是修行的好场所。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他们的。”江蓠又拍了拍“小豹子”的脑袋,“走吧,我也要去那里。以后我们可以相互做个伴。” 如果自己还不跟着他走,江蓠很有可能会再次上手。睚呲将军此时十分痛恨自己刚才草率的举动。 “小豹子你随意吧。我要开始练习师父教的打坐了。”江蓠在温泉旁选了一块温暖的石头盘腿就坐下准备开始练习。这几天在大师兄的帮助下,她似乎已经可以找到自己体内所谓的“气”了,虽然还很轻微。 江蓠闭上眼睛,手指相抵,缓缓地感受着。 睚呲发现江蓠脸上的淤青,皱了皱眉头,在心里骂了几句南极老头儿。悄悄抬起一只前爪,停在她额前。 江蓠以为大概是太清泉的灵力起了作用,它很舒服地从自己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渗入,然后更奇妙的是她能感觉到有一个力量在合着自己的神识,教它如何引导这些灵气。她们一起引导它在周身运转,融合吸收进来的灵气一起,最后再收归到自己的丹田和血脉里。 江蓠首次,感觉到了掌控仙气的力量。 等到再睁开眼睛时,太清泉就只剩下自己了。 回去地路上,草屋里还是没有人。 江蓠蹦跳着回到太元宫,青泽他们看到如此精神焕发的小师妹,都不由地赞叹池水的神奇。江蓠想把自己今天遇到的事情告诉师父他们,可转念一想也许小豹子真是是偷偷去的,它并不想让别人知道。因此就什么也没说。 次日凌晨,江蓠没有在太清泉里遇到那只豹子。是在紫竹林外面就碰见它了。 “早呀,小豹子。”江蓠哈着寒气小声地对它打招呼,“你今天怎么跑这里来了,师父他们会察觉到的。”她伸出手想把它往山上赶。 可是那豹子并不畏惧,反而撇了撇脑袋,眼睛一直看着江蓠。 “什么意思?”江蓠愣住了。 它又朝自己的后背撇了撇脑袋。 “你要......背我上去吗?” 它点了下头。 “不用不用,这点路我自己能行。”江蓠对它的举动甚是感动,心想它昨天肯定是猜到自己脸上的伤是在这里弄的了,“师父昨天让大师兄给我好些灵药,抹上去没多久就不疼了,你放心吧。”江蓠说着就要自己往前走。 谁知那豹子也是很固执,硬生生地拦在路口,眼神固执地盯着江蓠。江蓠被它弄得没办法,只好诚恳地先道了声谢:“那麻烦你了。”然后爬上了它的脊背,“小豹子我可先告诉你啊,我最近吃得有点——啊——多——啊。”矫健的身姿在石坡上跳跃,江蓠不得不赶紧闭上嘴巴抱紧它的脖子,心想这豹子兄弟力气可真大。 如此一连好几个月江蓠都和化身黑豹的睚呲一起打坐修行,有时她忍不住睡晚了,小豹子便直接到西宫院去拍门接她。 冬去春来,惊蛰过后的某一天,江蓠给小豹子带去了一份礼物: “这是我从大师兄房里偷出来的牛肉干。”纵使远在太清泉上,江蓠还是很谨慎地压低了声音,“师兄下山的时候偷偷从人间带回来的,有一天被我发现了——但他不知道我知道,所以就算他发现牛肉干不见了也不敢伸张——你可别出卖了我啊。” 江蓠吞了吞口水把有三个拳头那么大的肉干放在睚呲面前。 “师父说我终于可以不需要再依靠池水的灵气就能自己控制体内的仙气了。这段时间感谢小豹子你的照顾和陪伴,你也要好好修炼,等我得空了再来找你玩啊。”虽然对方从头至尾都没有表现出一丝情绪,但一整个冬天的寒冷和凌晨的漆黑,因为有了它的陪伴自己觉得过得很温暖。 江蓠鼻子一酸,有些不舍,忽然一把抱住这个好朋友的脖子,在它脸上“啪唧”亲了一口,噙着泪水道:“谢谢你。” 这段时间她虽然起早贪黑地辛苦练功但过得却也很愉快,只是心里唯一遗憾,睚呲就像消失了一样,一次都没见到。 江蓠离去的风中,有一只黑豹独自在风中凌乱,这一次它是真的石化了。 事实证明排除法这个东西很好用,特别是在怀疑对象只有三个,哦,不,只能说是只有一个人的时候。 “你这小丫头,鼻子还挺灵啊。”那天早课后,江蓠被青泽拽到一个角落里。他们兄妹二人,早在每日叽里呱啦的分享八卦中建立起了深厚友谊,因此即使没料想自己这么快就被师兄逮着,江蓠也还是迅速装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一口一个师兄英明,师兄我绝对不会告诉师父的赖皮样。 “你还敢威胁我。”青泽气得抬手就要捏她耳朵。 “哪有哪有,不敢不敢。”江蓠马上求饶。 “不过话说,师兄,吃独食......可不厚道啊。”江蓠的眼神透着丝丝促狭。 “好啦,下次带你一起去。”青泽表示虽然很无奈,但也没办法。 于是维系两个人友谊的纽带从聊八卦,拓展到了偷吃肉。 那天师父在检查完江蓠的身体之后,终于宣布她可以开始学习如何运用仙术了。 早课上南极子摇晃着白胡子缓缓道:“气,聚而收为神,聚而发则为力。”他边说边让东阳给江蓠示范,江蓠只见东阳手指捏决,一甩,庭院中的那棵刚冒几片嫩芽的银杏树叶便像被砍了一刀似的利落地掉下来。 “这只是基础,你跟着东阳慢慢练吧。什么时候能把自己练到飞上天,什么时候再派青鸟来找我。”南极子一个冬天没出门憋坏了,抬脚就要离开。 “师父你去哪儿?”一切来得太突然,江蓠忍不住喊道。 “许久未见女夷、花姑二人,是该拜访拜访了。”南极子边说边头也不回地腾云走了。 “师父说什么?”江蓠感觉自己好像没听清,回头问师兄们。 “师父找女仙娥赏花去啦。”青泽非常直白地翻译道。 这么说,太元宫里就只有我们三个人了?大师兄和小师妹互相交换着眼神,各自心里早就都生出了九九八十一个鬼主意。 这个江蓠,刚来的时候原本还能不时地感怀一下自己的身世经历,激励一下自己要好好求学修行。可是青泽的出现就像一辆拉着她往前冲的马车,加上江蓠原本也不是那种会沉浸在过去顾影自怜之人,在太元宫呆习惯后,早就又是那个逍遥快活的小狐狸了。 “师父说,你要好好练习。”东阳有的时候真觉得自己才是大师兄。 “哎呀,二师兄。师父也没说要什么时候练习呀,我们晚上回来再练也无妨的。”江蓠一撒娇,东阳不由地退后一步:“你想干嘛?” “嘿嘿。”东阳这时候不仅看到了江蓠不怀好意的笑容,还听到了大师兄青泽做坏事之前惯有的诡异笑声。刚要跑开,两只胳膊却已被一左一右地架着往山下走去。 “走哇师弟,哥哥带你喝酒去。” “走哇师兄,妹妹带你吃肉去。” 东阳从来没有到过人间,之前青泽偷偷跑出去的时候没带上他,也没想过要带上他,因为他觉得拖着一个不会享受的人出来简直是对自己的折磨。但现在不一样了,两个逍遥子带着一块木头,那将会有更多的乐趣。 此时正是中春之月,他们换了便装来到崆峒山下的陇镇里,原本只是想寻间能不错的酒肆带东阳小小地先感受一下人间烟火,不曾想今日运气着实好,撞上一个盛会,着实大大地感受了一把浓厚的烟火,不止是东阳。 第十章 白泽图 今天的陇镇好像长在了春天里一样:大街小巷来来往往的青年男女穿红着绿地穿梭着,原本兜售些日常用品的小商贩全都把商品换成了五颜六色的芍药:有卖芍药真花的,有卖芍药荷包的,还有卖芍药样式的发钗……总之芍药的周边产品应有尽有。 “师兄,你确实喜欢这里么?”江蓠看着满城的花海,真心希望这里没有人花粉过敏。 青泽也很惊讶,他用咳嗽来掩饰尴尬,一个劲儿地向他的师弟师妹们解释这里之前并不是这样的,不要误会自己作为一个阳刚正气的男子的审美。 江蓠没有理会大师兄,东阳也没有,因为他正被师妹拖到一个卖首饰的摊位上被迫帮她挑选发钗。 “这个好看吗?”她拿着一支累丝白芍银簪问东阳。 “不好看。”在北海见惯了珍珠珊瑚的东阳,看诚实地表示自己看不上民间的这些小玩意儿。 “那这个呢?”江蓠又选了一支看似白玉的简约簪子,上面还坠着一串碧绿的芍药叶。 “不好看。”还是很诚实。 “……” 一旁的店家终于着急了,照这个势头下去,眼前这位公子哥非把自己的商品全都贬得一文不值才罢休。他赶忙陪笑道:“请问姑娘,这位公子他可是你的情郎呀?” “啊?不是,他是我师兄。”江蓠回答到。 “哎呀我就说嘛,我看姑娘年纪尚小,还不适合参加今年的相亲大会。反倒是这位公子……” “相亲大会?”从后面赶过来的青泽一脸震惊。 “三位是外地来的吧?”店家看到他们全都一脸惊讶的反应。 “是啊是啊,我们兄妹三人随家里做生意的马车出门,途径陇镇,听闻这里繁花似锦,热闹富足,心想这里的百姓一定都个个善良大方又热情。果然,一进城就遇到了老板您,瞧您这商品的手艺做工,恐怕连皇城里的师傅都比不上呢!”青泽果真的混迹江湖的老手,一顿彩虹屁夸得店家那张嘴巴都要碰到耳朵了。 老实巴交的小百姓一边挠着后脑勺,一边“哈哈”地笑着。 青泽趁热打铁:“所以这‘相亲大会’……” “哦哦!要说这‘相亲大会’呀,是每年春天我们这儿都会举办的一次大型活动。”此时已飘飘然店主也不要照顾生意了,非常认真地给他们介绍起来。 在劳动力十分紧缺的人间,地方官府为了能够保证人口的发展,促进生产力,会鼓励年满三十的男性以及年满二十的女性在二月的某一天出门参加相亲活动。 在次过程中如果有看对眼的,便互赠芍药作为信物。 “今年有人包下了城东的得福楼作为相亲地点,大家可以在宴席中挑选自己的有缘人。我看两位公子年纪——呃,那个——年轻有为,不如也去瞧瞧?说不定小姑娘的哪位嫂嫂便在今天定下了呢。”店家终于想起了自己是做生意的,捧着几个芍药首饰向青泽示意。 有宴席吃,有热闹看,这不就是此次带东阳下凡的目的吗!青泽大手一挥给了店家几两银子,把刚才江蓠看上的那两个簪子都拿走了。 “给,二师兄眼光不好,大师兄也觉得好看。”青泽宠溺地对江蓠说。 兄妹情深的两个人走了几步之后,又都很默契地后退,然后再左右夹击地挽着另一个一点都不想看热闹的人的臂膀,急急地往城东去了。 青泽东阳仙资不凡,在仙界也算得上是高门贵族,因此即使扮作平民,站在人群里也还是难隐超世脱俗之气,瞬间成为整个得福楼里姑娘们的焦点。跟他们坐在同一桌的江蓠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被四面八方投过来的目光给烧焦了,“你们就应该变丑一点。”她悄悄地抱怨道。 东阳一言不发,低头慢条斯理地喝着酒,江蓠在拼命给他碗里夹肉,青泽一开始还会很礼貌地跟过来打招呼的姑娘回礼微笑,现在也不得不装作一副很饿的样子埋头吃饭,边吃还也不忘边给东阳夹肉。 碰上大方主动的姑娘来给师兄们送花,江蓠总会放下手里的碗筷很开心地隔岸观火;但若碰上几个大胆的男子看上江蓠,总会在还没开口前,被东阳给瞪回去。 “师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每个人都有表达自己爱意的权利。”青泽把抓过猪蹄的手搭在东阳的肩上,很是认真地劝导。 “他们不配。”东阳虽然觉得小师妹弱不禁风、贪玩懒惰一点都没个神仙样,但毕竟是自己东阳的师妹,怎么着也不能配个凡人。 但江蓠显然没想到这一层,她心头一热,觉得二师兄真是面冷心善,微不可查地把屁股往东阳那里挪了一寸。 虽然看热闹的人不小心一度把自己变成了热闹中心,但在大家都看出这三个人均不好惹且根本没有要相亲的意思之后,便当他们都没存在一样进行着自己的活动了。 毕竟长得帅是别人的事,结没结婚那可是自己的终身大事啊。 隔壁桌的王二和翠花,在窃窃私语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互赠芍药,手牵着手出门去了;脸上长着痦子的李麻子从一楼追着杨柳腰的小娟跑到了二楼,再从二楼跟到一楼,人家愣是没有回头理他。后来在江蓠他们吃完一盘肘子一份扣肉和一条草鱼之后,抬头又发现李麻子正和一个身材圆润满脸福相的姑娘聊得正欢。 这就是人间的味道,春天播下种子,经过一个夏天的精心照料,便开始期待着秋天的丰收。到了冬天万物封藏,一家老小也便理所当然地躲在家里享受一整年的劳动成果。 生、老、病、死,就如同这四季一样,循环往复着一个人生,和一个沧海桑田。 “啊,今天吃得可真过瘾。”江蓠摸着圆滚滚的肚子享受着这许久没有过的感觉。 “好吃吗?”他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 “好吃呀。”吃饱的人脑子总比嘴巴慢,等江蓠反应过来这个声音属于谁的时候,她发现石化的不止是她一个人。 “师、师父!您不是……您——”太元宫的大殿上,畏畏缩缩地跪着三个人。 “真是出息了,为师前脚走,你们后脚就跟来。怎么,这么着急地也想娶妻嫁人啦?”南极子的胡子都要气炸了,他倒不全是因为徒儿们贪玩,更多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好容易争取到这次民间相亲大会的举办权,结果在场子里竟然发现混进来了自己的徒弟! 他回想到花姑指着那个吃得满嘴是油的青泽说“那位似乎是道长的大徒弟?”时,自己的老脸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是以这一次南极子很生气,他要罚他们关禁闭,但不能都关在一起。于是青泽被丢到了兵器库,江蓠被锁在了藏书阁,东阳…… “师父相信你是被逼的。”南极子安慰他,“那你就负责每天把江蓠放出来两个时辰,并且教会她飞行之术。” “教不会你也关禁闭去。”南极子末了还补充到。 东阳气绝,江蓠很心虚地缩着脖子看了他一眼:“师兄,我保证认真学习。” “你最好是。” 太元宫是崆峒正宫,藏书楼里尽是些稀缺典籍的原本或者孤本,因此历代道长都用法器无火烛镇楼,以保证它温度适宜且干燥。 因为温度适宜,加上酒足饭饱,便很容易让人睡着。江蓠一觉睡到日落西山,才被东阳一把捞起来拖到练功场上。 “师父呢?” “师父下山了。”东阳一脸严肃地问江蓠,“你要不要开始练功了?” “要的。”江蓠只是爱玩,但并不代表她不爱学习。这话虽然听着有些矛盾,但实际上有些人玩的时候非常投入,学的时候也能够很投入。 东阳后来发现,小师妹的脑筋转得极快,还很会举一反三。例如他教她如何用掌力劈断石头,不久后她便能用这股力量结合下盘,让自己在空中稳稳地飞行起来。 “不愧是睚呲将军带来的人。”东阳心里暗想。 一个尽心尽力地教,一个尽心尽力地学,江蓠在夏天没有到来的之前,早就完成了师父留下的任务。但东阳还在教,江蓠也还在学,只是那藏书楼,也还是得住着。 没有练功的时候,江蓠只剩下一个消磨时间的活动了:看书。 要想在这儿找到话本,那简直就是在做梦,江蓠在一大堆阴阳五行学说之类的书籍里终于翻到了一本有趣的故事书《白泽图》。 相传白泽为上古瑞兽,口能人言,通万物之情,知鬼神之事。黄帝在东巡海滨时发现了它,白泽向黄帝讲述天下妖怪的情形,共计一万一千五百二 十种,黄帝命人记下,成《白泽图》。可惜流传至今,即使是崆峒山,也只能找到一些残卷。 江蓠翻开积满灰尘的竹简,细细看了起来: “诸怀,居北岳之山,其状如牛,四角、人目、彘耳,其音如鸣雁,是食人,以麻黄、附子揉粉可驱之。 狂鸟……双双,三青兽并之,居于东海…… 南有厌火之国,祸斗居之,其状如犬,色黑,能喷火,所过之处皆燃。” 祸斗?江蓠的目光在这里徘徊了好几遍,终于想起来了,自己见过它!就在那天晚上,是它让整个白岐山化为灰烬的! “二师兄!二师兄!”江蓠激动地拍着门。 东阳进来了。 “你听说过‘祸斗’吗?”江蓠急切地问道。 “祸斗?”东阳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只听过它是上古凶兽,因四处放火为祸人间,被千年前被天帝镇压在虞渊之下,后来竟不知去向了。” “我见过它。”江蓠肯定地说。 “什么?”连无火烛这等平常法器都要自己给她介绍的人,竟然见过消失千年的怪兽,东阳不可思议地看着江蓠。 “就是它害我家破人亡的。”第一次,江蓠的眼里满是凶狠,“还有那些人。” “哪些人?” “不知道,当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它和一群人在一起的声音。那群人的坐骑叫声很奇怪,呱呱呱的。”江蓠回忆着。 “乌鸦?”东阳的好奇心也被勾起来了。 “不是,我见过乌鸦,它们的叫声不一样,应该是比乌鸦更大一些的鸟。”江蓠从没见过那种鸟,因此知道的线索也只有这些了。 东阳虽然在仙界长大,但毕竟年纪小,经历少,也不能帮到江蓠什么。他没想到平时活泼可爱的师妹还有这样悲痛的经历,在替她的遭遇感到心疼 时,心里竟还有些佩服她。 “睚呲肯定知道。师兄,我可以去找下他吗?我保证问完事情立马就回来。”从前的江蓠手以为自己就是个平凡的小丫头,能活下去就是已经是万幸了,因此直到学艺之前,都没有想过要去查当时的原委,替婆婆报仇。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自己有了些本事,并且还可以更有本事,有能力去想,去做这些事情了。 东阳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他深知此事对江蓠的重要性,此时也不管师父交代的禁闭了,一侧身把路让出来,说:“你去吧。” 如今再山上,江蓠已感觉自己身轻如燕,那段曾经容易摔跤的石坡,三下五除二便可以跳过去。她忘了自己已很有些内力了,一路喊过去的“睚呲”震飞了无数的飞禽。 “听见了。”正在晒太阳的睚呲也被她吓了一跳,只好出来相见。 江蓠跑得太快,又因张着嘴巴吃了不少风,是以现在正拽着睚呲的手臂不停地咳嗽:“我、我、我知道,我知道那天是谁在白岐山了。咳咳,咳。” “先把气喘匀了再说。”对方不得不帮她捋着后背。 “是祸斗!是祸斗!睚呲,你知道它吗?”江蓠抬起头,眼睛里冒着希望的光亮。 “你怎么知道的?”睚呲没想到江蓠今天来找他是为这个。 “我被师父关了禁闭,在藏书楼里看到了一本书,书上说——等等,你已经知道了?”江蓠反应过来。 “你被关禁闭了?”睚呲却关心这个。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是祸斗害死了我婆婆。”江蓠有些生气。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要去找它报仇吗?你知道它在哪里吗?你打得过它吗?”睚呲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平静地看着江蓠。 江蓠心情很复杂,她不喜欢杀戮,更没想过真要杀了谁,但是婆婆不能白死,山上的其他生灵也不能就这样白白地化成灰烬。她泪盈于眶,带着哭腔走到睚呲身边:“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来难为我们。”她本可以继续无拘无束地和婆婆生活在一起,想到这里便哭得更崩溃了。 她边哭边说:“二师兄说祸斗是从虞渊里逃出来的,那些人肯定就是当初救它的人,他们还有骑着叫声像乌鸦一样的坐骑。你知道怎么去查吗?你一定知道吧?” 江蓠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信任睚呲,信他知道这些,信他会帮助自己。 “他们是幽都的人。”睚呲终于开口了。 “幽都?”江蓠忍住抽咽。 “北边的妖魔混杂之地,传说是人间通往地狱的入口。” “他们为什么来找我,难道,是因为也知道我的身份了?”江蓠以为,他们惦记的是自己身上的狐狸血。 “他们,是来找你的吗?”睚呲给她到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回答。 江蓠也坐下来,手上摆弄着茶杯,回想着当初的情形,杀戮过后,确实并没有人来搜寻自己。那么—— “婆婆?他们找我婆婆做什么?” “是啊,他们找她做什么?”睚呲自己也没弄明白这个问题,“或者你应该也想想,你婆婆,她有什么地方值得幽都的人动用祸斗这样的上古神兽来找她?” 什么意思?江蓠看着睚呲。 睚呲之前不想让江蓠背负着复杂的仇怨和痛苦生活,可是如今既然她自己来问了,那就索性都告诉她,是祸是劫,就看她自己怎么处理了。 他站起身负手背对着她:“你昏迷后并不是在原地醒来,你原本的记忆没有了,该有的法力也没有了,甚至连体内的灵力都所剩无几。”睚呲突然降低语速,一字一句说到“你说,究竟是谁在觊觎你的狐狸血?” 东阳看到师妹是咬着嘴唇哭着回来的,他还没来得及问,江蓠就已经把藏书楼的门给反锁了。崆峒山海拔高,每回抬头看星空的时候江蓠都觉得婆婆离自己很近很安心。可是今晚之后,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会愿意再看见它了。 至亲之人,竟然也许是从头到尾都想要自己的命的人。 “为什么?”此时江蓠的脑子里只有无数个这样的疑惑。所有的呵护,真情,难道都只是为了得到灵力而做的戏吗? 第一次,江蓠感到心里有一块地方在撕裂崩塌,有记忆以来,婆婆便是她唯一的亲人,即使在婆婆死后也依然是,是这点亲人的寄托给予了江蓠一个“家”的港湾,在她心中自己始终不是孤独一人。可是现在,她感觉自己就像河边长出来的小草一样,没有任何归属。 书架旁有个影子动了一下,是许久未见的那只豹子。 它走到江蓠的旁边,关切地看着她。 江蓠想要背过身去,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样子。但它却始终徘徊在自己身边,不肯离去。 哭够了,江蓠索性抹掉了脸上的眼泪,喃喃地开始同他讲起话来:“小豹子你有爹娘吗——你当然有了,要不然你怎么来的呢?”江蓠被自己没有脑子的话逗笑了,还打了个鼻涕泡,她用袖子擦了擦继续道: “我以前有个婆婆,她待我极好的,我想做什么她都纵容我,我想要什么她都会买给我。有一次山下村子里的小胖子欺负我,把我推到河里差点没淹 死,婆婆气的当他就去他家理论,还当着他父母的面甩了小胖子两个耳光—— 啊,你说婆婆她会不会只是怕我死了她就得不到我的狐狸血了呢……” 江蓠渐渐没有声音了,她的身体因为哭累到睡着所以慢慢滑了下来,睚呲赶紧用豹子的身体去接着,就这样让她枕了一夜。 后来这几天,江蓠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东阳在教授技法的时候一直想要询问,但又一直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得默默地陪着,甚至还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一只烧鸡塞给师妹。 但江蓠只是笑笑并不吃:“师兄,我现在还吃不下。” 同样陪在她身边的还有每天晚上的小豹子,它比东阳还沉默,只是静静地呆在江蓠身边,再时不时地观察一下她的表情。 “你放心吧,小豹子。”江蓠觉得这是一只非常有灵性的豹子,肯定能听懂她所的话。 “我不会做傻事的。虽然我是一定要去一趟幽都,查清事情原委——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她把豹子的头按下去,“我要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找婆婆、婆婆究竟是谁。查清了婆婆的身份,或许就可以知道我失忆的原因了,如果万一还能想起以前的事情,那我就可以找到自己的爹娘了!” 江蓠这几天想明白了,其实知道真相也不见得全是坏事,至少它给了自己一线希望还可以找到亲生父母。 “但我不会傻到现在就去的。”江蓠摸着小豹子的头安慰它,“师父说神仙的寿命几百上千年,我如今才这点本事,即使到了幽都也打不过他们的一兵一卒,更不要说去查祸斗了。 “幽都不会跑,祸斗也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可以慢慢来。”江蓠说这话的时候,让睚呲想到了他在战场上的样子,谋定而后动。自己在刀剑血光的战场上摸索了好几年才弄明白的道理,江蓠小小年纪竟然就做到了。 “到时候你也会帮我的对不对?” 它把头在江蓠的手心来回蹭了蹭,表示答应了。 第十一章 红杉林 九、红杉林 1.比试 师父这一次,出门的时间比往常长太多了。 等到江蓠把藏书楼里的竹简翻得差不多,青泽也把兵器库里的各种玩意儿拆的差不多的时候,南极子才踏着已经盛开过好几回的桃花的脚步慢悠悠地回到太元宫里。 两个三年未见面的兄妹被放出来后,激动地在东宫院的梧桐树下执手相看泪眼。 “师兄,你瘦了。” “师妹,你怎么圆润了?” 青泽瞪了一眼站在旁边的东阳,仿佛在说我才是那个你更先认识的人。 “师父,你这次也去了太久了吧。我以为您都快把我们给忘了。”纵使青泽是一个大男人,被锁在只能见得到冷漠兵器的地方三年,也忍不住向师父撒娇埋怨,“是吧?师妹。”他还想拉个队友。 “呃,呃,啊,嗯,是啊。”江蓠回答得含含糊糊。 因为毕竟,她每天都能出来两个时辰和东阳一起练功,而且很多时候二师兄还会故意放水让她在外面多玩一阵。再说了她还有个“宠物”陪着,比起青泽,那真是幸福太多了。 “哈哈哈,为师此去这段时日,徒儿们可各有长进啊?”南极子看他们两人各自古怪的样子,顺势在一旁的石凳坐了下来,一副要检查功课的样子。 “师父!我先来!”江蓠自问这段时间白天跟着师兄潜心学艺,晚上睡前认真和小豹子一起打坐增强内力,实力大有进益。因此积极地自告奋勇,想 要在大家面前展示一番。 青泽也很好奇,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师妹如今会变成什么样。他叉着手站在师父后面饶有兴趣地看着。 只见小师妹对东阳行了个礼,左脚向后划半圈,手掌成劈刀状,眼神里流露出的是与刚才完全不同的严厉与果敢。青泽心头一惊,没想到短短三年不见,小师妹似乎长大了不少。 但东阳似乎已经见惯不怪了,他看着江蓠,眼里除了一如既往的冷淡之外,好像还多了一丝骄傲。东阳把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江蓠的掌风便到了。 江蓠比东阳小了一百多岁,学艺比东阳又少了百八十年,此时竟能与单手的北海世子来来去去对招三四十回。 青泽此时才明白刚才东阳眼神里的骄傲不是因为自己比江蓠厉害而骄傲,而是他觉得这段时间自己把江蓠教得很厉害而骄傲。 “妙啊,妙啊。”青泽先跑过去给江蓠擦汗,然后激动地用手狠狠地锤了一下东阳的后背,“师弟你行啊,真是好师父——啊——我是说,真是学师父的样学得好啊。”青泽忙给自己找补,很心虚地瞄了一眼南极子。 江蓠和东阳都一眼期待地看着自己的师父。南极子摸着自己又长长了的胡子,颇为满意地点着头:“甚好,甚好。蓠儿你过来,让为师看看你的脉象如何了。” 还在喘气的江蓠深赶忙调匀呼吸,稍微平复之后才走过去跪坐在师父旁边,乖巧地伸出手。 把脉是真,想要证实自己心中疑虑也是真。东阳刚才并没有故意放水,虽然让了一只手,但是凭他两百八十年的修为,任江蓠天资再好,仅凭三年的功夫,根本不可能在他手底下走过五招。除非...... 果然,顺着经脉,南极子探到江蓠体内除了自己青丘那派的气息外,还有一股汹涌、刚毅的龙族灵力。它混在江蓠自己的内力里,似乎想要与之融合,又似乎想要在关键时刻作为冲在最前面的遁甲,保护它的主人。 他有千百种方法弄来灵芝神草,却用这最直接也是最笨的方法来提升江蓠的灵力。睚呲啊睚呲,你还是那个让世人闻风丧胆的将军吗?南极子在心里苦笑道。 “嗯,恢复得甚好。”师父扶着江蓠起身,“现下你的力量与东阳比明显孱弱,但若只会以自之短去攻他人之长,那必是大大的愚蠢。” “是。”江蓠低着头听师父训话。 “你觉得自己哪里比较有优势呢?”南极子提点她。 江蓠回想了这些年自己的练习与东阳的行法,说:“速度。” “没错。你的行动灵活敏捷,东阳的雄厚稳重。以你的巧劲,应当避免攻击他的下盘,你们再试试。”南极子说完自己往后退了几步,把地方让出来。 江蓠先自己思索了一番,心里有个计较,然后才对东阳说:“劳烦二师兄了。” 这一次,江蓠把自己的重心放在对方的上身,用灵巧的身姿躲开一阵又一阵的攻势,六十招后竟能拽下东阳的一小片衣袖,然后再被逼开,毫无近身的机会了。 “好!”看完两人比试的南极子此时比刚才还更高兴,“看来为师这一趟没有白出去。小徒弟长进了,二徒弟终于也有进步了!”南极子满脸笑意地看着东阳。 东阳刚才的小心思被师父发现了,有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不去回应。 “哈?”江蓠左看看师父,右看看师兄,表示并不理解。 在一旁的青泽也看见了,过招并不假,假的是东阳似乎为了能让江蓠更有成就感,故意让她抓到自己的袖子,扯下一个战利品。 大师兄眯着眼睛,很满意地重新打量着这个逐渐开始有人情味的师弟了。 “那么,接下来让我们一起看看你们的大师兄有什么进益吧。”南极子转身走进兵器库,想要看看他的爱徒这三年与它们相处如何。 “呃......”青泽想要拉着师父但为时已晚,他冒着冷汗对师弟师妹们扔下一句“永别了”转身就跑。 他的身后,传来了南极子气绝的吼声:“青、泽!你个孽徒!败家子!!!” 太元宫感觉自己震了震,裂开几个琉璃盏;崆峒山感觉自己震了震,断掉了几条小溪流;南极子看着一地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的兵器也震了震,感觉自己死后无颜面对收集它们的祖宗。 所以,被关了三年的青泽,又被关了三年。 在柴房里。 相聚不到半日的兄妹又要分离,江蓠在之后的三年里,总是会时不时地很“好心”拉着东阳,一起坐在柴房门口吃着从各个地方偷来的荤腥。 有时候是烤鱼,有时候是烧鸡,但更多时候是青泽最爱的酱猪肘。 于是当他们终于又见面的时候,江蓠很真心地握着师兄的双手说: “师兄你又瘦了。” 青泽顶着高得自己都能看见的颧骨说:“你走开。” 分离了六年,师兄妹之间的情分不减反增,连带着东阳,他们三人站在一起感觉似乎比以前更加亲厚团结了。 日子就这样在打打闹闹中过着,睚呲非常偶尔地会来找南极子喝酒,顺便看一看江蓠他们的功课。好几次江蓠想同他单独说几句话,但总是没有机会。 “睚呲好像从来没有和我一起看过星星一样。”她靠在老朋友小黑的背上絮絮叨叨着,“他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躺在地上的小黑愣了一下,它在想自己怎么就让江蓠感到陌生了。 “他好几年都没和我说过话了。”好像就是在回答自己心里的疑惑一样,它怀里的那个人说到。 好吧,那下次我同她讲几句话好了。小黑心想。 虽然江蓠不再被关禁闭,但仍旧要每天继续打坐,提升内力才行。因此睚呲每晚都化身小豹子在西宫院的卧房里陪她练习,然后悄悄地输送着自己的灵力,他不知道要如何践行当初对她父亲的许诺,只能在力所能及处帮他的女儿,至少能让她以后遇到危险,有自保的能力。 另一方呢,被小豹子对自己的友情深深地给打动,感动之余还为它起了个自认为非常亲昵,也能够代表自己对它深厚感情的名字:小黑。 那豹子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头皮麻了好几天都没缓过来。 江蓠没想到,等睚呲终于和自己说话的时候,是师父让她去红杉林里的那一天。 如果说时间会在哪里驻足,那一定就是西北再北的红杉林了。 相传盘古劈开天地之时,因耗尽气力倒下,肉体化作高耸的山脉,血管变为奔腾的川流,毛发长成了参天大树。经过无数个沧海桑田,山脉依然伫立,川流依然连绵,唯独那可以制成庙宇、宫殿,可以燃烧殆尽的树木,只剩下一小片红杉了。 “传闻红杉有鸟,名为鸾凤,其身五彩,其音如乐。如今你学艺十年多少已有些长进了,为师命你明日出发,自行前往那红杉林,若能带回一只鸾鸟,准你十天假期作为奖励。”这是学艺以来,南极子第一次布置给江蓠的考验。 江蓠一听很兴奋,一方面师父此举是对自己刻苦练功的成果终于有了明确的认同,才会让自己出去历练,另一方面,十天的假期......她悄悄地想,说不定可以回到浑蛇寨,看看她的青石哥哥。 自从睚呲带自己离开之后,她只在拜师的第一天请大师兄用信鸽帮自己捎一封信给青石,谢他前段时间的收留,顺便告诉他自己如今已拜崆峒山的道长为师,让他不用担心。 江蓠没有收到过回信,因此他们之间便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但如果可以,江蓠还是想要回去看看。睚呲收留自己,是因为青丘的关系;师父收留自己,是因为睚呲的关系;只有青石,收留自己只是单纯的因为她是江蓠。 “师妹,你在想什么呢?”第二天送她到山门口的青泽杵了杵江蓠的背,以为她害怕了。 “啊?没什么。”现在最重要的是完成任务!江蓠甩了甩头。 “给,这是我被关在柴房里的时候研究出来的小玩意儿。”青泽偷偷地塞给她一个手镯一样的环。 “这是什么?”那手环暗绿没有花纹,乍一看就像是老树藤上扒下来的树皮。 “哎你不要嫌弃它吗。”青泽害怕江蓠不要,立马硬是给她套在手上,“柴房条件有限,能做出这个已经很不容易了。关键时候说不定还能保你性命呢。” 他不容江蓠再多说,丢下一句路上小心,早点回来。“砰”地一声把她关在山门外了。 “真是的。”江蓠苦笑着扶了扶肩上的包裹,里面是二师兄给的干粮,再看一眼大师兄的手环,心里一阵暖暖的,抬头正准备招来祥云时,终于注意到一直站在远处的好久不见的睚呲。 这十年,江蓠早就看出了两个师兄对睚呲的崇拜与敬畏,在他们心里,睚呲始终都是叱咤战场的将军。而这个将军,也总给人一副不敢靠近的冷漠与疏离。 但是江蓠觉得这不该是真正的或者全部的睚呲。他会笑,会温柔,还会给她做饭吃陪她一起数星星。可是十年过去了,她再也没有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就连偶尔跑到太清岩上也找不到他。 因此这时候看见睚呲,江蓠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红杉林是盘古大神一部分所化,妖兽从不敢入侵。”睚呲开口。 “嗯。” “但是最恐怖的,也许是正最宁静的东西。” “嗯......”江蓠听不懂这句话的内容,但她听得懂对方说这句话的好意。 “今天是你第一次出远门......”睚呲竟然会结巴,“这个,这个玉佩,你带在身上,若万一遇到危险,我能感觉得到。”他把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白玉递给江蓠。 江蓠低头看着那人手中温润洁白的小玉石,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地生了一股气,扭头说了句“我不要”,腾云便走了。 站在云头上的人,用双手夹着发烫的脸,稳定的心神不规则地跳动了几下。 若说参天大树,崆峒山也有不少。它们盘根错节地紧抓着土地,旋转着身子一节一节往上爬,一棵树的叶子便能遮盖一大块天空,江蓠有的时候还 会跳到第三、四枝树干上躲避二师兄无聊的练字邀请。 可是这里不一样,无数棵红杉树像是一个模子浇铸出来的擎天长棍,直直的长到天庭里去了一般。要把头仰到最大限度,才能看清高处那金红的叶片,阳光下像金箔一样闪闪烁烁。 睚呲说的对,这片森林,安静得好像它本身就已经失去了生命一样。几千几万棵粗壮得就如同城墙一样的古树站在那里,散发着来自远古时代最陈旧的空气,透露出比死亡还寂寞的气息。 别说一只鸟了,走了大半天的江蓠就连一个会动的生命都没碰见。 走得两腿发软的江蓠决定先靠在一个树根上坐下,修整充饥。 不得不说东阳准备的食物再一次验证了他毫不疼人的钢铁形象。江蓠啃着一点味道都没有的光饼,一边喝着同样没味道的清水,心里把二师兄来来回回骂了好几遍。 落日斜斜地刺进了这晦暗的树林,江蓠可不想一个人在这死气沉沉的林子里过夜。她于是立即站了起来,使劲拍打已经开始昏沉的脑袋好让它能够清醒些,然后重新踏着厚厚的落叶往深处走去。 总有些被晒干的叶子在脚步落下去的时候发出脆响,空旷的巨树林竟然因这点树叶碎裂的声音而显得焦躁嘈杂。江蓠开始恼火起来,这样下去别说鸾鸟了,连最迟钝的蜗牛也都会被她吓跑的。 她停下了,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着。没有风,没有任何流动的气息,只有远古的神明和,和某些灵兽的气息。 躲在暗处的......灵兽。 与其无头苍蝇一样盲目乱转,不如来个引蛇出洞。江蓠打了个主意,化身本体,一只小小的九尾白狐便出现在了红杉林里。 这只狐狸肆无忌惮地在林间跳跃,玩耍,好像在呼朋引伴一样等待着好友的到来。 一只飞鼠从树干上探出脑袋好奇地看着这个从来没见过的邻居,一只灰兔悄悄地从洞里冒出来打量着这个长着好看尾巴的小怪物......过了好一会儿,江蓠终于听到了一声非同寻常的鸣叫,她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鸟儿。 那只小幼鸟拖着长长的尾巴,煽动着宝石色泽一样五彩的翅膀,它一开始只远远的在上空盘旋,像挥动起来的彩旗一样耀眼。 显然它对这只狐狸也十分感兴趣。江蓠停下动作,眼睛直勾勾地也看着它,血脉里,有什么东西在偷偷地牵动着。 鸾鸟飞近了些,它又叫了一声。 江蓠竟然听得懂它的鸣叫似的,欢喜地也回应了一句。 明明是两个物种,却都对彼此生出了亲近的好感。一答一应,小狐狸已经能摸到它长长的羽毛了。 “唉,你去吧!”江蓠突然一挥爪子,要赶它走。意识里,有一种声音在叫她不要伤害这种鸟。 小鸾鸟不明所以,以为狐狸在跟它玩耍,因此一高一低地来回,装作要往江蓠身上扑的样子,玩着躲避的游戏。 “走开走开,回家去吧!”江蓠又挥了挥爪子。 那鸟玩得更起劲儿了。 “回家!”江蓠装作很生气的样子,瞬间变化回人形。 小鸾鸟吓了一跳,飞到半空中愣了好久,歪了歪头竟然又敢往江蓠身边飞。 “真是个小笨蛋。”江蓠无法,只得不理它,迈着大步就往回走。 那鸟一路跟在她旁边,“薏,薏”地叫着。 它越叫江蓠心里越烦,烦躁自己不仅要让师父失望了,还丢失了去浑蛇寨的机会。等她猛然看到一汪湖水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心烦意乱地不认得回去的路了。 湖水碧蓝无纹,倒映着同样沉寂的天空,发出潮湿的气息,一人一鸟站在湖边,呆呆地,完全被定住一般。 蓝色的镜面被越来越密集的气泡给打破,水泼里分出来一只长着十对翅膀的怪物!它从湖中央向前滑行,怒气冲冲的鱼头竟然幻化成和江蓠一模一样的面孔,那条一下就可以拍死猎物的尾巴不时地在水面上扫荡。 鸾鸟受到惊吓,扑扇着翅膀想要叫身边的人一起离开。 可是江蓠,仍旧呆呆地看着那张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脸,眼神逐渐空旷。 那鱼名为幻鱼,也叫鰼鰼。因口里常存清水,每当有发生火灾时,它便会去喷水灭火。鰼鰼从不单独行动,永远都是雌雄相伴伉俪情深,今天江蓠 只看到一只雄鱼的原因,是刚才她和鸾鸟发出来的叫声影响了正在生产的雌鱼。 作为准父亲的那一方,眼见妻子受难之时被打扰,在愤怒的驱使下,对入侵者毫不犹豫地使用了狠绝的摄魂取魄之术。 江蓠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好像从原来躯体里,慢慢地跑到另一个“自己”里面,平静,并且竟然还有点有趣。 鸾鸟慌乱地叫着,拿翅膀不停拍打江蓠,但是对方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它已经能感觉到江蓠躯体里逐渐空虚的气息了,情急之下,鸾鸟用它尖尖的喙狠狠地啄了一下江蓠的脖子。 疼痛的鲜血猛然使她惊醒,江蓠赶紧切断自己与鱼怪的连结,就想回身逃跑。鰼鰼摄魂失败,再次恼羞成怒,这一次它不打算再让这两个东西安静地消失了。 它张开水池一样的大口,无数水滴化作锋利的冰锥子密密麻麻地刺向江蓠和鸾鸟,江蓠边后退边挥手捏决遮挡,但她只能自己勉强支撑,小鸾鸟的翅膀上被扎了一个血洞,歪歪扭扭地在空中凌乱。 江蓠见状,来不及多想,奋力跃到小鸟身边把它紧紧抱在怀里,滚到了腐朽的落叶堆中。 她背对着鱼怪和攻击,胳膊,后脊,脚踝,只要对着冰锥的地方都被扎出深深浅浅的伤痕,她以自己的身体作为肉盾,靠着这几年修炼的内力,硬 是抱着鸾鸟挪到了最近的杉树后面,企图躲开停留在水面上的敌人。 但是她忘记了那是拥有十对翅膀的鱼,鰼鰼离开湖面跟着血迹寻来,今天它杀红了眼,好像不把江蓠她们的尸体留下就决不罢休似的。 衣衫已经变得通红,像是淋了一场血雨一样,血珠滚滚顺着江蓠的身体流下,浸湿了鸾鸟的羽毛,浸润了手臂上枯藤一般的手环。 吃了血的手环感受到主人的危险,晃动着自己的身体蠢蠢欲动,当江蓠终于想起来大师兄给的兵器时,它已经像一张强弩一样飞了出去。 鰼鰼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一跳,它刚想防御,就发现这张弩的目标并不是自己。 清泽给的弩,很机灵地飞到了湖面上,对准湖底下的什么东西,瞄准预备。 鰼鰼大惊失色,瞬间冲回原来的位置,用自己的身体与可能伤害它妻子的危险对峙着。 江蓠见状顾不上感激师兄的未雨绸缪,一手抱着鸾鸟,一手连滚带爬地远离这是非之地。 不知道爬了多久,当兵器又以手环的形式回到自己手上的时候,江蓠知道危险终于算是过去了。 “还好,你伤得不深。”检查完鸾鸟的伤势,江蓠松了一口气。这件事终究,是自己先把它引出来才导致的,江蓠用剩余不多的力气用自己的灵力为 鸾鸟抚好伤口,推着它的背,“小家伙,今天是我对不住你了。快回家去吧。” 鸾鸟站在地上,一双眼睛关切地看着江蓠。 “我没事,都是些皮肉伤,死不了呢。”她忍下一口从胸腔涌上来的血气,强撑着精神对鸾鸟笑一笑,“再说了,它会带我回家的。” 江蓠说的,是刚才救了她们的手环。 刚才的爬行牵动到太多伤口,原本就快要凝固的血块又被新的血流汩出,她再也没有力气了,终于一个趄趔趴倒在地上。江蓠用血迹淋淋的右手摸着另一只手上的环,给予全部希望地祈祷:“拜托你了”。 一把青剑载起了昏迷的江蓠,从鸾鸟身边起飞,往崆峒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