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夫人有点野》 楔子 电闪雷鸣,一明一暗的天空照出常府惨状。府中各处都是横亘的尸体,一家老小随意地叠摞在一起,雨水和血混成河,从院中流下山。 一个人面具遮面,身披黑袍,立在雨中。一个女子跪坐在他面前,目光恐惧,身体瘫软。雨水濡湿的黑发贴在她细嫩的脖颈上,喉边是映射寒光的锋刃。 另一位同样打扮的黑衣人,手握长伞,从后院轻巧走来。 “这是常氏唯一的血脉了,不会武功,你想放过她吗?”提刀人说。 握伞人斜睨一眼,手中数片薄刃做成的钢伞一开一合,那女子睁着眼应声倒下,鲜血从颈边汩汩流出。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握伞人回答道,声音清脆,不像个冷血杀手。 提刀人闻声一笑,没有多说。两人淋着大雨,连夜下山去了。 大雨很快将刃上血迹洗净,两人行至山下时,雨已经渐渐停了。天边露白,空气中早已没有血腥的气味,清新得令人舒畅。 山下拴着的两匹马,正悠哉游哉吃着草叶。 不过一盏茶功夫,两人已经换回平常的装束。收起刀,他问她:“你之后有何打算?” 她朝他嫣然一笑,回答说:“照夜楼的债,我已还完,但还有恩怨未了。若恩怨了结,我还活着,就好好去过我的日子。” “好!”他朗声相应,“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两人说罢便跨上马,一南一北,各自上路了。 第一章长风起(一) 赵绮风尘仆仆赶到青城镇时,是八月十五的清晨。风中微微透有凉意,弥漫着桂花香。 站在云来客栈门前,赵绮驻足看了看。 两层的客栈,简单朴素,后面还有一个小院。怎么看都与安全无虞毫不沾边。 赵绮忍不住想起动身前,凌林蛟信誓旦旦向她保证。 “恩人你信我。若是要寻找一个安全处所,没有比青城镇云来客栈更好的。”说完他还重重拍向胸脯,一副童叟无欺的样子。 迟疑片刻,赵绮决定试一试。 晨光熹微,任三世何往日一样,坐在门边的桌子上喝茶。见一个侠客装扮的姑娘进来,他抬头打量了两眼。 尽管这姑娘面容平和,举止沉静,却让他觉得阴冷,不自觉戒备起来。但来者是客,总该好好招待,他便向柜台边喊了一声“芳瑛”,又低头吃茶去。 赵绮一入客栈,就觉得门边的人不简单,探察气息,楼上还有一位高手。抬头见一个紫绫罗裙,手拿团扇的女人笑脸迎来,“欢迎欢迎,姑娘这边请。”不过一个平常妇人,赵绮回之一笑,默默跟过去。 铺开纸张研墨的当儿,赵绮左右观望一番。堂中布置典雅,台上的云片松价值不菲,茶壶杯盏均是上好青瓷。 那叫芳瑛的女子左手抚扇,右手执笔,两支紫玉珠钗将青丝斜插绾住,绯红的眼线衬得人风情妩媚。温声软语让人舒服,不觉松懈下来。 行走江湖几年,赵绮看得出,这客栈老板确有几分本事。 “姑娘打尖还是住店?如何称呼?” “在下赵绮,来此住店。” “姑娘便是赵绮?”芳瑛峨眉一挑,轻轻赔了个笑,便转头朝二楼喊,“老板,赵姑娘来了。”赵绮心中纳罕,跟着向二楼看去。 只见楼梯尽头的一扇门倏然打开,一位深绿袍子的男子走出。看见赵绮,他眼睫微微一颤,但很快展开习惯似的笑容。坐在门边的任三世此时也起身相迎。 “前段时间已经收到小蛟书信,今日姑娘便到了。”他一边微笑说着,一边不紧不慢走下楼,步履稳健,气息平和,“在下李竹庭,云来客栈的老板。” 他走到柜台,娴熟地整理起来。芳瑛欠身行礼后退下,走到任三世身边,挽起他的手,默默等李竹庭吩咐。 “敢问姑娘贵庚?预计在此处停驻几时?”李竹庭拿起笔,抬头却见赵绮怔怔地看着自己。 “赵姑娘?” 赵绮缓过神来,看见眼前人正笑盈盈望着自己,脸颊飞上一抹红晕。干咳两声后,她收束神思,落落大方地回答说:“在下今年二十,或住三月或住半年,之后要去北方。” 他与记忆里那人实在太像了,赵绮忍不住又多看上几眼。 李竹庭没有束冠,半绾着头发,笔直的坐在椅子上,娴熟飞快地记录。纤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右手手腕的疤痕格外突兀。 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些许雕琢的痕迹。一样挺直的鼻梁,一样浓密眉毛,但比记忆中的容貌柔和许多,赵绮盯着他。一别多年,或许是自己认错了,赵绮转念一想,又垂下眼睑。 “姑娘既是独身一人,便住二楼第二间,那里景致不错。”李竹庭低下头吩咐,手边也飞速记着。 见他安排好客房,赵绮从腰间解下一只钱袋,将它放在柜台上,对着李竹庭说:“这些暂且算作定金,日后若是不够,我再补上。” 李竹庭抬眼打量赵绮两眼,用笔杆轻轻将钱袋向前推了推,笑着温声说:“既是朋友嘱托,房钱就不必了。若你愿意每日与我们一同吃饭,将伙费交给芳瑛即可,若有需要也可与她说。” 此时能省钱,赵绮自然高兴,连声向老板道谢。任三世和芳瑛互相望了一眼,看看老板,又看看那姑娘,心中讶异,也只能默默听着吩咐。 赵绮怀中抱着竹伞,腰间佩刀,手上挎着包袱,身后背着长盒。李竹庭见状略微仰头,向后面吩咐:“三世,你带赵姑娘上去,顺便帮她拿些行李。” 任三世点点头,接下包袱和长盒。正要伸手去接伞时,赵绮将伞往怀中略微一收,笑着解释说:“多谢任大哥,这伞我自己来就行。”任三世也不多说,转身便领着赵绮到楼上去了。 赵绮行走江湖,为了方便常穿劲装,妆容不算精致。芳瑛仔细相看,觉得赵绮虽然英气利落,但眼下一颗黑色的小痣,倒显现一分风情,看得出底子是个美人。芳瑛看着正值壮年的老板,忍不住掩扇偷笑。 李竹庭瞟了一眼,手中仍在写,淡淡问道:“怎么了这是,今日这样开心?” 芳瑛摇着团扇,悬挂的东珠一摇一摆,轻声回答说:“今日老板格外大方,与不同往日呢!”颇有些玩味地看着李竹庭。 “她一个姑娘,独身在外不容易。”李竹庭被芳瑛调侃,浅笑一声,但很快又回复平静,“又到中秋了,按惯例将酒和茶,分别送到京城和渤海去。另外,往渤海送些金疮药,用上次玉手小医预备好的。” 得到吩咐,芳瑛也行礼退下。任三世将物件安放好,便离开赵绮房间。 李竹庭望着合上的房门,回忆起曾经他在北境的生涯。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浅浅叹了口气。那里曾带给他荣耀,那里也留给他伤疤。 北境瀚海黄沙,朔风刺骨,生死与困苦常伴,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此时门外熙熙攘攘,阳光明亮温暖,是江南小城静静流淌的岁月。 他闭上眼,使自己静下心来。 坐在房中,赵绮收拾好,看向窗外。 她的房间与李竹庭的房间相邻,位于交汇的街角处,看得清过往来客,确实是好位置。窗边有一棵桂花树,树荫掩映,枝叶稍稍探进窗口,芬芳得令人欢心。 伞与刀皆放在床边,长盒置于桌上。犹豫再三,赵绮没有把长盒打开。 与他们一起吃过晚饭后,赵绮便回到房间赏月,今天是八月十五。 第二章长风起(二) 梳洗后,赵绮散开头发,换上白色纱裙。客栈后院传来箫声,呜咽幽深,赵绮轻轻探出身子,一眼就看见吹奏竹箫的人。 李竹庭立在院中,月光柔柔披在他身上。他低垂着眼,站得笔直。四下无人,只有桂树随着风时时摇曳,细碎的小花纷纷落下,说不出的落寞孤寂。 赵绮倚着窗沿,凝神望着,默默听他吹奏。那位将军确实一直在江南休养,可惜他向来只爱雕弓长枪,不爱丝竹风雅。 一曲终了,李竹庭走到窗台下,含笑轻声问:“可是吵到姑娘休息了?” 赵绮摇摇头,也笑着回答说:“不,是先生的箫声太好,引得我神思飘渺了。” 长发自赵绮耳边垂下,换上裙衫后,显出她纤细窈窕的腰身。微风轻轻拂动青丝,溶溶月色隐去她英气,留下独属女子的温婉。 李竹庭看着她,心中莫名一跳,凉凉的秋夜竟使他觉得口舌干燥。 道别之后,赵绮坐在镜前,轻轻打开长盒。里面存着一把古琴,多次修葺,已经有些年份了。 对琴端坐良久,她轻轻一叹,不自觉又想起母亲了。 吃过安神药,含了个茶饼,她回到床上休息。一觉醒来,已是天明。来这里的第一夜,竟难得睡的安稳。 第二日赵绮看着任三世,一时技痒,也为试探,便拔刀讨教。 雁翎刀翻飞如燕,进退有度;宽刀力道强劲,霸道有力。来回之间,不分伯仲。芳瑛在一边看着,惊叹连连。李竹庭也在一旁观战,看过之后,他便对这个小姑娘有些佩服。 双方停手之后,任三世抱拳敬佩道:“赵姑娘领教了,之前是任某失礼。”赵绮也还礼说道:“不敢当,在下能与任大哥讨教,实乃在下之幸。” 住了几天,赵绮只呆在客栈里,对这里已经十分熟悉。 客栈一共上下两层,客房在二楼,还有三间空闲。楼下是厨房和仓库,芳瑛和三世一起住在客栈一楼左侧的房里。 芳瑛负责招呼客人,清扫房间,有时也会做一些针线。任三世烧得一手好菜,早上爱饮茶,下午空闲时会练武,使得一手好宽刀。李竹庭每日起得比她早,睡得比她晚,平日有许多要事必须处理,忙碌辛苦但尽然有序。 得空时,赵绮常与任三世还有芳瑛说笑。笑得多了,赵绮也显得温和可爱,周身阴冷的气息减退许多,任三世戒备也减少许多,和芳瑛一样对她亲和起来。 李竹庭每日的话不多,空闲时便在读书练字,晚上则会在院中吹奏竹箫。听过两日之后,赵绮便以琴相和,两人倒十分有默契。 一连十来天,都过得平和舒适,倒也确实安全无虞。 一日早晨,赵绮起来梳妆,她取出一些首饰和裙衫,想着要不要换上。 其中一条项链最为精巧可爱,上好的羊脂白玉,由名匠雕刻成蝴蝶,银丝镶嵌链接,一看便知价值千金。 这便是那位将军所赠,可惜后来两人一别六年,竟再无联系。 再三考虑,她还是将他们放下,和往常一样,长发紧紧束起,换上另一身干净的劲装。 清晨一般很安静,少有客人,今日竟热闹起来。 一位黑衣侠客来到店中,头戴斗笠,手中拿着一个油纸包,他是来住店的。 他衣上以金线绣有暗纹,背后微露的刀,带有菱形交错的格纹。步履稳健,一看便知是常年习武之人。李竹庭正在堂中,于是亲自来应付。 照惯例,是要询问些信息。 “斩风刀晋元习,来此暂住一月。”他说的明白简单,之后就注视着李竹庭的一举一动。一进来就明白,面前站着的人武功不俗。 李竹庭低头写着,虽然不多说话,却隐隐有一种压迫。 但青年侠客练武多年,还是有些底气在,将腰间的钱袋子定定放到台上,正声说道:“饭食就不用管了,每日人定给我送一壶花雕来。” 赵绮听见这声音熟悉,从屋里推门出来,倚着栏杆看。 任三世此时正从房中出来,一见晋元习便抱拳行礼,感慨万分:“晋老弟别来无恙,今日相逢竟是缘分。” 晋元习也有些惊喜,向他回礼,略一神伤后,又爽朗回道:“一别经年,师父又遭逢不幸,许多事务缠身。我也不知道你在这儿,不然定要早些来看望你。” 赵绮听见他说到师父,神色也跟着有些黯然。 李竹庭用小秤称量好银钱后,收紧抽屉里,态度亲和,面上带笑:“晋大侠就住楼上第五间,那里清净适合休息。”说罢,还用手指了指楼梯尽头的另一边。 晋元习抬头一眼看到赵绮,觉得这客栈并不简单,心中担心她安危,决定还是应该住得离她近些。 他望向她笑了笑,接着转头对李竹庭说:“不,我那位姑娘旁边,都会江湖儿女,应该是不拘这些小节的。” 李竹庭惊愕之际,晋元习突然将手一扬,将油纸包扔向正在观望的赵绮,却也没有用十分的力道。 李竹庭本欲拿茶杯帮她挡开,但他见那纸包较软,那人也与任三世相熟,拿起茶杯的手又松下了。赵绮转身之间,已伸手将纸包抓住。 “师兄多日未见,一来就要欺负我吗?”赵绮躲过偷袭,略带得意,笑着反问。 “知道你喜欢羊肉包子,这次过来特意带的,你先尝尝合不合心意。”到底是多年的师兄妹,闹过之后,晋元习恢复一贯对她温和的神情。 “怕不是有毒吧?”虽然赵绮一脸嫌弃地说着,但还是很快将纸包拆开,毫无戒心地将包子大口塞到嘴里。晋元习拿了房间的钥匙,自顾自地上楼,走到赵绮身边。 赵绮专心吃着,鼓起的腮帮,显得她有些可爱娇憨。因为还没吃早餐,腹中饥饿,一会儿功夫,她就吃掉了两个。 “你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看着自家师妹这样没形象,晋元习不禁皱皱眉。 “我很久没吃到这个,而且现在正好饿了。”赵绮并无所谓。她江湖飘荡几年,狼狈之时比这更甚。 “我进去收拾一下。”晋元习被逗笑了,双手抱在胸前,“等会我陪你一起去药局。” 赵绮点点头,没有功夫接他的话。他扯下斗笠,进了赵绮旁边空闲的房间。 李竹庭看着,不由得又握紧了茶杯。 第三章长风起(三) 羊肉包子么,他记得那个小姑娘也爱吃羊肉包子。看着正在吃包子的赵绮,李竹庭眼前浮现起原来那个小姑娘爱娇爱笑的样子。 他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思虑良久,待赵绮和晋元习离开客栈之后,他吩咐芳瑛说:“今晚做一碟桂花糕,再加上一道鲈鱼脍。” 去了药局,晋元习买了些补血药丸,也一并帮赵绮将银子付了。 “这么快就到江南来,可别说只是不放心。不说说有什么事?”赵绮拿着东西,和晋元习在街市上一边走一边说。 晋元习在青城镇有一座宅子,她是知道的。只是他不常住,所以她来到这里也没有去叨扰。但如今他回来,却要住在外面,定然是事出有因。 “确实有几桩事,但不放心也是真的,要你帮我的只有一件。”晋元习仍是笑着,阳光洒在他脸上,眉宇之间轻拢着淡淡阴霾,“过几日,帮我送个东西,给一位姑娘的,是一枚玉簪。” 赵绮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她就住在我那宅子里,马上就要嫁人了。”晋元习接着说,“我回去不方便。” “行。”赵绮答应了,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师兄二十七岁,如今孑然一身,在江湖多年,总会有不忍提及的旧事,她也一样。这是师兄妹间互相留有的体面,也是曾相依为命的默契。 一晃就到了正午,另寻酒楼吃过饭后,晋元习送赵绮回云来客栈。 走在路上,一个小孩子拿着风车,与其他的孩子追逐打闹,差点撞到赵绮。晋元习伸手将那小孩子挡住,冷冷看了一眼就随意推到一边。那孩子没站稳,摔了个趔趄,看来他用了些力气。 晋元习看着赵绮,气色与半年前所见无二,忍不住关心问,“那些药真的有用吗?” “安神的药还不是那样,总要静静养着才行。玉蓉膏倒有用,积年的旧伤疤确实浅了。”赵绮看着前面,阳光温暖,她走得很自在。 叹了口气,晋元习关切地望着她说:“翾翾,你抓紧养着才行。我既能找到这里来,他们自然也行,不过是时间早晚。玉手小医与我有些私交,听说她近日会来青城镇,到时去寻她看看。” 赵绮苦笑,半年没见,师兄都变得有些啰嗦了。但她心里也很感激,师兄是真心为她好。而且如今在江湖上,就只有他们俩能相互照应。 晋元习还有商铺的事情要处理,从客栈门口径直去了铺子。 刚过未时三刻,李竹庭正坐在柜台上看书,书页已经有些折旧。芳瑛正在理线,任三世在一边帮她。 阳光暖暖地照着,这里真是一个过日子的地方。赵绮看着,微微笑出来,以后她也要过这样的日子。 李竹庭见赵绮进来,放下书,起身递了一杯茶。赵绮道谢之后,将茶水一饮而尽。 茶中加了蜂蜜,是她一直喜欢的样子,于是她又向他讨了一杯。李竹庭唇角上扬,好似心中有数,不过并没有多说,接着看书去了。 赵绮低头之际,匆忙撇到他摊开的书,好似是有关行军经略,许多地方还有批注。字迹遒劲,好似故人。 一瞬间,赵绮觉得,他就是那位曾经带她迎风骑马,带她逛朔北集市的将军。几乎要喊出那个名字,但她最后还是将这份冲动压下。 她既希望确实是他,又不希望这偏安一隅的人真的是他。她下定决心,等她帮完师兄事情,日日相处,她一定要找机会再仔细确认。 她平复心绪,仍是神色如常,自然地坐到了芳瑛身边。 “芳瑛姐姐,镇上最近可有喜事,我听药局的人在说。”赵绮拿起瓜子,漫不经心问起来。 芳瑛绕着丝线,没有多想,点头说道:“确实是,教书先生赵简之和浣纱娘林若云。婚期在半月之后,还请了我们老板呢。” “那你们会去吗?” “我和三世就不去了,但老板应该是要去的,你可以去问问他。”芳瑛用下巴朝李竹庭的方向扬了扬,“但是礼我们还是要送的,这理着的线就是。我是打算绣一幅牡丹扇面送给她。” 赵绮点了点头,向芳瑛问起林若云的事情。芳瑛就一边理线,一边说了一些。 林若云是一年前,独身一人来这里的。教书先生与她住的不远,常常帮她,一来二去就熟了起来。 赵家原来也是富户,四年前赵简之的双亲病故,家中也就不复当年了。后来赵简之就再学堂教书,做一些书画生意谋生。 不过是十分寻常事情,真不知道师兄怎么突然就上心了,赵绮心里暗自思忖。不过她既然答应了,自然不会食言。 在桌边坐了一会儿,赵绮突然觉得有些困倦,就告辞回楼上去休息了。 芳瑛将饭菜布置好,李竹庭看了看,将鲈鱼脍和桂花糕放到赵绮的座位旁,然后亲自上楼叫她下来。 赵绮见有爱吃的菜,心里高兴,还多添了一碗饭。李竹庭看着,不自觉微笑。即使容貌易变,但习惯饮食难改,看来他猜得不错。 人定之时,芳瑛正要送酒,晋元习回来了,便自己将酒拿了上去。后院已有琴箫和鸣之声,他默默坐在房中饮酒,门窗紧闭,烛火未点,些许月光从窗外浸入。 她终究还是那个喜爱舞乐雅艺的小姑娘,晋元习忍不住轻笑,但想起城西的那位姑娘,很快又闷声喝起酒来。 第二日天色未明,李竹庭已在房中正襟危坐,有一黑衣侍卫半跪他案前。 李竹庭面无表情,低声吩咐说:“飞将军徐行离世之后,留下个十四岁的姑娘。当年他的旧部与他情谊匪浅,尽管如今留在朝中的不多,但也都担任要职。你去找找那位姑娘,尽快向我复命。” “属下明白,那京城那边是否要向老爷禀明。” “不必急着向父亲说,我还要再仔细想想,怎么为谢氏所用。只想我回复就可。”李竹庭头也没抬,看着手上的扳指,冷淡地说。 黑衣侍卫颔首之后,从窗边跃出,如风般来去,引得树梢一阵轻响。 天仍是深蓝,李竹庭松懈下来,闭着眼靠在太师椅上,想起在北境的时候。 第四章老板?将军! 那时徐将军还没有还乡,带着他唯一的姑娘住在崇川城中,还请来名师教她舞艺。边境苦寒无趣,长久相处,两人虽相隔十二岁,但也互相真诚交心。 那个小姑娘率真可爱,长于北方却不似北境女子那般豪爽,独有一股江南女子的温婉,令人忍不住升起保护的欲望。那时他便暗下决心,以后但凡力所能及,一定极力照顾她。 可徐将军离世后,他不久也遭逢劫难,养伤时常想起她,却也是自顾不暇。直到近日,他稍微腾出手来,手中又握有谢氏的暗卫,便忍不住要查查她的下落。 那一日她来时,他便觉得她容貌相似。后来听见她娴熟的琴声,芳瑛又引他看见桌上的项链,李竹庭便更加笃定。再后来,他试探了她几次,他的把握便加到八分。 可她为何有那倌人的习惯,又为何变成如今这浑身尽是江湖气的样子? 他闭目想着,心中纠葛,天渐渐白了。隔壁传来洗漱声,李竹庭蓦地睁开眼,下楼准备去了。 总归还要再住一段时间,赵绮今日决定给许姨寄信,报个平安。算算日子,许姨应该已经从北望山回京复命了。 今日早餐有莼菜羹和鱼粥,竟又是她喜欢的。近日她的运气不错,都让她有一种被照顾的错觉了。 心情愉悦,阳光也格外明媚,她一时高兴,竟有些得意忘形。在角落中,一个衣着破落,右手拿弯刀的男人,正恶狠狠盯着她,左手紧紧握拳。等他另一个兄弟到了,定要这妮子付出代价。 接连两日艳阳,也有她喜欢的菜式和点心。赵绮想着会不会真的是他,在悄悄照顾自己的原因,但想想又觉得难以置信。 第三日,天气骤然冷下来。寒风裹挟着雨,滴滴答答打在屋檐上。阴冷潮湿的味道蔓延各处,令人反胃。 李竹庭正清理账目,赵绮坐在堂中和任三世一起吃茶。芳瑛正端着鸡汤面走过来,一个像乞丐似的的大汉手拿弯刀,直直地冲进来。 他边走边骂:“赵绮你个小贱人,你跟着许如意和沐川来北望山剿匪,伤了我们不少兄弟。今天老子非要了你的命。”挥起刀就向赵绮砍去。 众人十分惊诧,赵绮转身躲开,大刀将紫檀做的桌子瞬间劈成两半。 芳瑛吓得大叫一声,手中的汤碗摔在地上碎了一地。那匪徒正要继续追砍赵绮时,任三世已经取了刀回,只三两招便将他制服,挑了手脚筋撂在一边。 赵绮正要松口气时,后院飞来三只飞镖,齐刷刷往她飞来。赵绮抽刀转腕挡开,三枚飞镖随即被钉到楠木柱子上。 一个瘦高的独眼汉子,拿着双钩闯了进来,明显也是奔着赵绮来的。 赵绮冷眼看着那人,眼神狠厉,飞身过去。白光一闪,雁翎刀将那人由前到后贯穿,死死挂在墙上。那人挣扎几下,便断了气,血顺着墙流了一地。 倏忽之间,赵绮又抽刀而出,向一白色身影挥去。刀锋被一柄长剑挡住,正要加重力道,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翾翾,是我。” 这声音熟悉,赵绮兀一抬头才发现,竟是在岳山教她的师兄沐川,当即反手收起锋芒。 任三世见是熟人,又看李竹庭起身未动,一手护住受惊的芳瑛,一手用刀比着躺在地上山匪,也在门边默然不动。 那后来偷袭的贼人已死,另一人也已被重伤。沐川也收起长剑,小声寻问赵绮说:“你可有受伤吗?”赵绮摇摇头,他也放下心来。 转身看见一脸严肃的李竹庭,沐言先是一愣,很快便低头向他问候:“谢将军,别来无恙。”声音恭敬而顺从。 李竹庭点了点头,走到沐川身边,以极冷静的语气说道:“你现在先去找官府,拿上我的令牌,只说谢氏的客栈有些麻烦。” 沐川点点头,当即就动身。赵绮瞥了一眼,正是忠毅侯的令牌,她倒吸一口冷气,惊异的神情就挂在脸上。 李竹庭神情冷漠,走向门边,看似轻轻一刀就将那土匪的头砍下。然后他对着门边人说:“三世,你先带芳瑛回房,好好安抚,她应该吓坏了。” 收刀回鞘,李竹庭转过身来,神情也跟着柔和下来,好似轻声安慰道:“你先上去休息熟悉一下,等事情解决之后,再下来。” 他有条不紊地吩咐着,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丝毫没慌乱。 赵绮还想说些什么,但李竹庭止住了她:“先上去休息,等会我要亲自去找你。”声音加重,威严不容辩驳。到底是人命官司,赵绮没有多说,转而欠身行了个礼,默默回到房间。 因为有关谢氏忠毅侯府,知县很快就过来。 沐川是江湖人,也是朝廷追缉的捕快。两个土匪本来就是通缉犯,现在都死了倒也没什么可说,事情很快就解决好。 知县来行个过场,算是过了名录。不过是土匪前来打劫时,恰好被客栈里护卫制服,又被官差击毙。赵绮在这件事里,算是干干净净的。 晋元习一早出去打理生意,回来的时候,官府的人正陆陆续续离开。 客栈中安静极了,没有人讲话,三世在清理血迹,李竹庭和沐川沉默地站在堂中。 晋元习看见沐川,难以掩饰脸上的错愕。沐川无奈苦笑,声音沙哑地喊了一声:“师弟,许久未见。” 晋元习见赵绮的房门紧闭,挤出个微笑应付:“劳烦师兄挂念。”一时无措,两人就僵在这里。 李竹庭瞥了他们一眼,语气略带嘲讽地说:“云来客栈好久没这么热闹了,晋大侠请先回房休息。我与他有些事情要了。” 晋元习知道不是李竹庭的对手,而他既然能吩咐沐川,自然与朝廷关系匪浅。他也是识时务的人。不过他真是没想到,这小小的江南客栈,竟还有这样的背景。 李竹庭正要和沐川上楼,一个身穿蓑衣的男人冒雨跑了进来,是京城给赵绮送来的信。 第五章故人相认 任三世麻利的将信接过,又给了几枚茶钱,将邮差好好打发走了。李竹庭伸出手,任三世知趣地将信递过去。 他瞥了眼信封,便什么也明白了。信来自京城的许将军府,加急的信函。许将军正是当年徐行的部下,信封上写着“徐翾亲启”,出自她师爷的笔记。 果然是她,现在倒是明明白白了。 大雨继续下着,今日的云来客栈,早早闭店歇业了。 李竹庭和沐言在房中商谈,窗外的雨声将隔壁的交谈掩盖,赵绮心中五味杂陈。他的确是至今仍威震朔北的谢明懿,也是那时在崇川轻声安慰逗她开心的大哥哥。 六年相别,今朝相认,她应该高兴。可心中忐忑万分,实在静不下来。毕竟他是她自年少时,便暗自倾慕的人,几经变迁,至今未曾更改。 她设想过很多与他相认的场景。 或是在大雪的京城佛寺中,借着朋友相邀,以茶相敬,淡淡道好再就此别过。 或是在江南的朦胧烟雨中,借着竹林园景,远远瞧上一眼,也能心满意足相忘江湖。 但绝不是在他的客栈里,在他的面前,被人寻仇,又不得不残忍击杀。最后还是他来帮她处理干净,免去麻烦。 溅到赵绮脸上的血迹,已经就着早上梳洗的水清洗干净。但镜中的她眉毛粗疏,面容疲惫,皮肤也不光滑细腻。这副模样在她心里是见不得他的。 赵绮想好好修饰一下,可是行走江湖为求清简,手边没有眉黛,也没有胭脂。可总该好好打扮一下。 想来想去,她记起自己还有一套裙子和首饰,匆匆拿出来换上,梳了发髻,还特意戴上那串项链。左右端详之后,她又脱下他们,赌气丢在一边。 发髻好像怎么梳都不合心意,裙子也不够别致。其实她也明白,经过几年江湖磨砺,自然与精细养着的时候比不了。 摩挲着项链,她心中不住地揣测。他会怎么看她,又会怎么想她?是不是觉得她现在一点也不好看,是不是觉得她现在粗鄙残忍,会不会很嫌弃也很厌恶她? 正坐立难安之时,房门突然被敲响,是师兄沐川。他已经和李竹庭谈完,现在要离开。 沐川站在门口,轻声说:“翾翾,侯爷请你过去,我与晋元习说几句就走了。”赵绮没有动,继而问他说:“那你今日就离开青城镇吗?” “不,还要在这里盘桓一阵儿,就住在驿站,有事你尽可来寻我。”沐川说完,赵绮默然,没有再多问。 李竹庭的房间就在隔壁,很近也很安静。赵绮犹豫地举起手,迟疑之后,还是轻轻扣了扣房门。“进来。”里面传来声音,她长吁一口气推开门。 李竹庭正端坐在椅子上,神情严肃,手中玩弄着翠玉的扳指。旁边的小炉子里正咕嘟咕嘟煮着茶。檀香冉冉生起轻烟,氤氲在温暖的房里。 房间布置的简单,门边是博古架,窗边放着小几,有外及里依次是圆桌,书案和以屏风相隔的床榻。赵绮站在博古架边,有些不知所措。 李竹庭见她进来,神情温和下来,声音温柔地说:“先坐吧。” 说着他站起身,倒下一杯茶,又从旁边的罐子舀起一小勺蜂蜜,放在窗边的小几上。 赵绮听话地走了过去,半坐在小几边的软榻上,盯着碧绿的茶汤。她有些不敢看李竹庭的眼睛。 李竹庭刚刚已经大致了解一些有关她的事情。 赵绮六年前来到岳山,正是徐将军离世后不久。 那时她还叫徐翾,柔弱弱怯生生,身子也不怎么好。她生的美又独身在外,晋元习的师母陈碧不忍心,就带着她回来了。 养了一段时间之后,徐翾的身体强健一些。她便求着陈碧,说想要学武功。 思来想去,陈碧决定请晋元习的师父,也就是沐川的师叔江岩,收她为徒。 江岩绕不过妻子的软磨硬泡,最后好事应下了。 但他觉得徐翾这名字太招摇,更何况之前也有人找过她麻烦,所以替她改名为赵绮。也算是图了一个绮丽生花的好兆头。 那时晋元习虽然已经有家室,但每月还是会回来,孝敬师父师娘。自从有了小师妹之后,也常常给她带些玩意。 沐川是江岩师兄的入室弟子,性格谦卑温和,曾在朔北忠毅侯谢明懿的军中为国效力,与徐行将军也有私交。 江岩喜好医术,时常要出游寻访,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或者更久。但赵绮的修习不能懈怠,所以就找来沐川。他不在的时候,沐川就会帮忙教一教赵绮。请他来也免去由于身份引来的许多麻烦。 赵绮虽然不会父亲的长枪绝技,但年少时也有些底子,只是因为更喜欢跳舞,不愿意在武艺上下功夫。徐将军老来得女,千娇百宠,自然就由着她。 可今时不同往日,来到岳山之后,必须日夜勤奋练习。三年来竟也进步神速。她有时也跟着沐川下山历练,也能千里骑行,也能饮酒露宿,渐渐没有原来那么娇气了。 可惜好景不长。又过了一年,江岩旧伤复发,在家休养时,夫妇俩双双被人刺杀。恰巧赵绮和晋元习都不在,回来后为时已晚。独自在岳山派住了一段时间,她就下山自己去云游了。 不过赵绮虽然在岳山,因徐将军离世前曾有委托,他的旧部也对她十分照顾。只是这几年来,或因伤病,或因匪患,如今只剩京城的许如意和在朔北的刘哲风。 而来客栈截杀赵绮的人,则是几个月前北望山剿匪留下的祸事。 第六章由来因果 北望山常年匪徒为患,许将军就是朝廷派来剿灭山贼的。沐川离开朔北之后,就跟在许如意军中。那时赵绮正好在秦川,所以就帮了些忙。 剿匪之后,沐川通过许将军的举荐,在京城做了捕快。匪众在押往京城后,有两人从牢中逃脱,他就自告奋勇前来追缉。本来想一网打尽,就多等待了两日,没成想他们竟找上了赵绮,所以才有了客栈中一档子事。 幸好赵绮刀法娴熟,倒也没有伤及分毫。 李竹庭直默默听着,眉头不禁微微皱起。他自小习武,期间种种艰辛,至今仍历历在目。 当年抱着琴都有些吃力的小姑娘,要吃过多少苦,那样纤细的手腕才能拿得稳刀?当年坐在马上都要人扶住的小姑娘,要流过多少泪,那样娇弱的身体才能扛得住江湖上明枪暗箭? 六年多没见,她现在已经能一刀利落地结果他人性命。李竹庭回想刚才,只觉得心里百转千回。 尽管她现在已经有能力好好保护自己,尽管她现在已经能在风雨中独当一面。但她现在没有亲人,他是真的于心不忍,也是真的想竭尽所能,多帮帮她。 曾经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今他尚有余力,必定要好好爱护。毕竟她既是故人唯一的女儿,也是他曾经真心想要照顾的姑娘。 李竹庭看见赵绮默默坐在那里,低头望着茶,眉头紧锁。想着或许是她经历刚才一事,心中仍有顾虑,便柔声安慰她:“翾翾,那两人是唯二逃出的匪患,现在北望山的事情已经完全解决好了,你不用再担心。” 他语气温和,也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赵绮微微松了口气。只是今天闹成这样,实在不好看。所以她仍低着头,回避着他的眼神,小声回答说:“多谢明懿哥哥,只是那些桌椅...” “那倒不必担心,也没有花销多少,等过两日派人来补上就行。”李竹庭微笑着,尽力温柔地与她说,“但是翾翾,你为何去了北望山,又为何与凌林蛟有了往来?” 赵绮听了心中一跳,只觉得喉咙发渴。知道已经瞒不了他,她饮尽杯中茶,润了润嗓子,就说出原委。 “北望山本来是路过,正好许姨在那里,所以就去见了见她。朝廷派兵去讨伐是名面上的事情,但是总会有不方便,这时候就需要江湖人。 但是许姨觉得危险,就让我呆在她身边,出手也只是为了自保。”赵绮一边说着,一边眨着眼睛偷偷看向李竹庭,眼神中也透露出无辜。 “许姨有军务,我就自己去了城中住。一日在城郊,今日的那两个歹人那时正绑架一个年轻妇人,我见情势危急,就将他们打伤,然后送到官府。结果他们竟是北望山上侥幸逃过的匪人。 之后我就送那位妇人回家,发现她是凌林蛟的夫人,所以就结识了这位江湖百晓生,算是因缘际遇吧。 在城里住了一个多月之后,我想着去江南,找个地方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所以就来这里了。后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说完之后,赵绮见李竹庭神色无异,心中轻松大半。 李竹庭听完之后,也只能感慨,小丫头的运气也确实太好了。不过照现在来看,事情确实已经告一段落,近期应该也不会有其他麻烦。 李竹庭想了想,将桌子上的信交给了赵绮:“翾翾,驿站来了人,是送给你的。”赵绮接过来,上面的蜂蜡完好,京城来的加急信件。她当即将信拆开,仔细阅读起来。 想着既然身份已经说开,也不必再藏着掖着,赵绮一边看信,一边说与李竹庭听。 “许姨邀我今年春节去京城,刘叔叔从朔北要回来。”赵绮看着渐渐喜笑颜开,毕竟她也许久没见过他,这几年常收到他财货上的资助,总应该好好感谢才是。 李竹庭听着,点点头说道:“那确实是好事。” 接着往下看时,赵绮脸上的笑容就漫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凝重,眉头也渐渐拧起。 李竹庭心里觉得奇怪,忙问她怎么了。赵绮折起信,看着他,有些犹豫地说:“定北将军顾常山也要回来,向皇上述职。”声音越说越小,后来竟如同蚊子一样。 她见李竹庭的脸色冷了下来,感觉不妙,小心翼翼看着他。 李竹庭挑挑眉,笑了一声,低头喝了口茶,神色很快恢复平静。接下来,没有她以为的不满和愤怒,就好像只是在听一件寻常事一般。 六年前,他为国征战,身负重伤,甚至性命垂危。回朝之后,皇帝下诏褒扬,让他好好休养,却削去了他手中所有的实权,只留下一个忠毅侯的名头,稍加了些俸禄而已。可他明明是当属头功第一人。 当年从战场上回来的人,留在官场的各个高升;而他如今却蜷缩在小小乡镇,做着迎来送往的小事。时至今日,赵绮再次想起,还是在心中为他不平。 赵绮看着他,皱起眉,心中替他不值,几欲说话安慰他,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看着他。 李竹庭抬头,看见她为他委屈替他不平的神色,感觉一丝温暖。看来之前在朔北对她的好,也不算错付,他心中思量。 最后还是李竹庭先开口,才算是打破了静默。他笑着说:“顾常山骁勇善战,能力出众,确实是很好的人选。”赵绮听见他这么说,也平复下来,说起信中的其他事。 言语之中,李竹庭发现她好像不愿多提顾常山,好像不太喜欢他。 可他突然记起,顾常山有勇有谋,徐将军也十分欣赏。在北境时,徐行多次提拔他,好像曾属意他做女婿。之前赵绮也曾说要去北方。 不过李竹庭看小丫头的样子,想来他此时询问并不太合时宜,于是就暂时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此时外面天已经完全暗了,雨也渐渐小了,有些要停下的意思。 小丫头一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他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反正有些事也要慢慢查。 第七章有风之夜 “翾翾,你饿了吗?要不要下去吃点东西。” 陡然被李竹庭问起,赵绮也觉得此时腹中空空,就点了点头,乖乖跟着他出房间了。 收拾好厅堂,记录好破损的物件,任三世回到他和芳瑛的房间。喝过几杯热茶,芳瑛的脸上也恢复了一些血色,正盖着被子斜靠在床上。 见任三世回来,她看着他轻声问:“怎么样了?老板他打算怎么办?” 任三世关上门,走过去帮她披好衣服,坐在她身边,看着她说:“有朝廷的事,也有故人的事。赵姑娘与老板看来故旧挺深,还在里面说着话,咱们暂且等等看吧。” 他摸上芳瑛的手,只觉得她的手仍是凉的厉害。任三世一边搓着芳瑛的手,一边关切地问:“是不是今天吓坏了,手这样凉。” 芳瑛笑着,抽出右手搭在他手上,安慰他说,“还好。之前在那儿的时候,有的人吃多了酒,也总有这样的事。早该习惯了,你别担心。有你在,我定然是安心的。” 听完,任三世也笑了,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听着窗外漫漫雨声。 晋元习和沐言许久未见,交谈几句之后,两人一同离开。毕竟是客人,任三世也不好阻拦。 正当两人担心,如何安排今晚膳食时,李竹庭出来了。有了吩咐,事情自然也就好办了。 “三世,你去做些鸡汤面,多加些火腿丝和云丝,另外替我温一盅酒。”李竹庭边下楼边吩咐。 赵绮跟在他后面,心中却十分开心,嘴边忍不住漾出笑意。 她的明懿哥哥,仍然记得她喜欢的东西。今日相认后,他既没有责怪自己,也没有嫌弃疏远。能被他放在心上,赵绮心中觉得甜丝丝的。 晋元习是沐言的师弟,也是赵绮的师兄,多少也会有所顾虑。所以他和沐言离开,李竹庭没有多管。 面端上来时,雨已经停了。寒风虽然透着些冷意,但客栈里温暖而舒适。 赵绮吃着面,时不时偷偷看李竹庭。 因为军中留下的习惯,他吃得很快。仍是和在朔北时一样,会在饭后稍稍饮一些酒。现在看起来,之前许多事情,确实是有迹可循。 李竹庭喝完酒,看见她还在慢吞吞吃面,吃得还不专心。今日说开之后,小丫头好像恢复本性了。他看了,忍不住多说她两句:“翾翾,你快些吃。天凉,面吃冷了,会胃疼的。” 听到这些唠叨,赵绮看着他眨眨眼,老老实实照做了,但心中还是高兴的。 吃过晚饭,赵绮是真的有些累了,坐了一小会儿就回去休息。坐在镜子前,赵绮梳着头发,仔细端详着自己。 这看着镜子里的人,好像容貌也不算太差。虽说行走江湖几年,但底子还在,也算有几分姿色在。若是站在他身边,好像也配得上。 李竹庭查过账册之后,就说起赵绮的事情。 “那小丫头在这里的饮食起居,之后要更加仔细些,所有的支出记到我私账上。平日里,她喜欢吃的用的,芳瑛多费心。等过两日,我带她上街去再置办些物件。” 任三世和芳瑛对于徐行将军的事情,也略有耳闻。三年前,他们的命是李竹庭救下的,后来也是他给了他们生计,对他向来是言听计从。 如今老板对她更是非同寻常,他们对于赵绮,也要更加小心仔细,可不能惹她不快。 云消雨霁,月亮都出来了。赵绮躺在床上,裹着温暖的被子,很快就睡着了。 夜晚很静,静得能听清水滴滑落树叶打在地上的声音。 窗台的木板,微微响起“吱呀”的声音。赵绮从床上忽然起身,抽出枕畔的刀。寒光一闪,刀锋直抵坐在窗沿上那人的脖颈。 那人丝毫没有惧色,从容摘下黑色斗篷的帽子,一张带笑的熟悉面容。 看清来客,赵绮浅笑一声,将刀收于背后。“师兄就不怕我这一刀没有收住,直接将你结果了。” 晋元习靠到窗台上,懒懒地说:“我知道你不会。”手中把玩着一个亮闪闪的玩意儿,一枚银质镂刻的麻雀。 赵绮看见,脸色顿时冷了下来,睡意全无。她咽了咽口水,低声询问:“你不是和沐师兄一起出去了,怎么又换上这件衣服。” 晋元习低头瞧了瞧自己的黑色袍子,定睛看着朝赵绮说:“分开之后,回去了一趟,夜晚穿这个方便。” 说罢,他翻身进来,坐到桌边说:“今天我看见寒雪了,不知道她会不会是照夜楼派来江南的人。” 赵绮听罢,闭眼调整了气息,叹了口气说:“多谢师兄了,我会多加留心。” 沉吟片刻,晋元习看着赵绮,还是忍不住多说几句:“翾翾,我知道你今天高兴,但是你别忘了,顾常山和你还有婚约。而谢氏,无论是朝廷中还是江湖上,都不算容易的去处。” 赵绮没有接话,只是别过脸,看向外面静不下来的树叶。 “明日我再来找你吧,拜托你的事情来了。”说完,晋元习就翻身而出,踏夜而去。 他轻功了得,来去之时,只有微微响动,片刻就停歇。可那些轻微的水渍,竹叶的气息,还是表明了他的踪迹。 赵绮站在一边,寒风吹到她的脸上。僵得有些发疼,她才如梦初醒一般。收起刀,她落寞坐到床边,静静想着许多事。 朔北,好像是前世的事情一样。今天的一切,惊恐、担忧、忐忑、欣喜,一切仿佛是在梦中。 想着想着,天边露出欲晓的亮白,赵绮摸了摸脸,整个手掌竟被泪水全沾湿了。 好久都没哭成这样子,在江南住了几天,都变得软弱了,真成水做的了。赵绮看着镜子,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擦着脸。 旁边隐约传来梳洗的声音,李竹庭已经起身了。她换好衣服,用清水洗了把脸,挂上笑容,高高兴兴出去了。 晋元习已经在客栈外等着。赵绮向李竹庭说明去向后,李竹庭只嘱托要她注意安全,之后也没有阻拦。 第八章是故人非故人 阳光明媚,因为雨水洗濯,地面干净得仿佛昨日无事发生过一样。几只鸽子扑扇着翅膀,飞落在客栈后院。 晋元习带着赵绮,渐渐走到城西,竹林渐丰,清幽雅致,隐隐约约能听到读书声。 “怎么,今日是要带我去学堂?”赵绮走在路上,随手摘下一片竹叶戴在发间。 “当然不是,学堂我可不爱去。”晋元习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盒,递给赵绮,“你把这个交给宅子里的那个人,话说得漂亮点,就这件事。” 赵绮接过锦盒,里面躺着一只翠绿的玉簪,水润透亮,上面雕刻的荷花栩栩如生。 “就这样?”赵绮狐疑地问他。她今日还特意带上刀,原本还以为是十分棘手,要费些功夫的事情呢。 “就这件事。”晋元习肯定地回答。 不一会儿,出现一座幽静的院子。院中古树参天,树叶上的水珠映射着微微阳光,时不时滴答落下。 晋元习站在门外不远的竹林里,看着这边情况,赵绮上前叩门。 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姑娘。只一支银簪将头发挽起,衣衫素净,柴扉半遮半掩,却描出窈窕的身姿。如花枝堆雪一般的美人,赵绮轻轻惊叹一声。 “妾身林若云,请问姑娘有何事?”她轻启朱唇,淡淡问道。 惊叹之后,又让她惊异。赵绮下意识要回身看向晋元习,但究竟是忍住了。陡然一看,赵绮差点以为,晋元习曾经的妻子阿楚,死而复生了。 但赵绮知道,她绝对不是。当年是她亲自为阿楚入殓,亲眼看着阿楚下葬。 但之前留存的疑惑,此时突然得到了答案。 怪不得他那样上心,原来是借此略微慰藉愧疚罢了。 赵绮微微一笑,打开锦盒,向林若云解释说:“受朋友所托,得知姑娘好事将近,愿以此簪,为姑娘略添鬓上光彩。” 林若云见赵绮态度亲和,行事坦然,虽然半信半疑,但也道谢收下。 能来到这宅子,除了青城镇上的邻里,应该是他的朋友吧,林若云心中思忖。 他回来了,林若云心中微微一动,长风拂过,竹林之内的身影隐约好像是他。她望向赵绮,想要一个答案。但赵绮只是微笑,并不多说。 林若云心中了然,将簪子紧紧揣在怀里,对赵绮说:“姑娘请等等。”接着就跑回屋中。 院中有一个婆子,正在花圃里浇水,抬头看了看赵绮。不多时,林若云就出来了,拿出一纸红色请柬。 “多谢姑娘今日前来,还请替我向他道谢。十日后还请姑娘能赏光,我希望他也能来。”说着她将请简交给赵绮,眼神温柔而坚定。 赵绮道谢收下,转身便离开。小院的柴扉慢慢掩映在竹林深处,俯仰之间,晋元习已经从林中出来,回到赵绮身旁。 “多谢了。”他轻笑道谢,长舒一口气,仿佛了结了多年心愿一样。 “师兄,阿楚已经离开很久了。”赵绮尽力平和地劝说,“你又何必如此,再相像也不是她,应该放下了。” “我知道,我也不全是为了这个。”晋元习远远看着前路,“你知道我是如何与她相识的吗?” “她本来不叫林若云。”不等她回答,晋元习自顾自地说起来,赵绮跟在一边默默听着,“你知道的,我一直帮照夜楼做事。师父和阿楚走后,更是毫无顾忌。她的父亲就是袁成峰。” 听到袁成峰的名字,赵绮对林若云的身份,已经猜到八分。 袁成峰原是湘州的富商巨贾,族中兄弟数十人,但他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可惜一年多前,他被人买凶杀害,之后袁氏内乱,他的独生女儿袁蕴也不知所踪。都以为她死了,原来竟是躲到了这里。 “林家堡买了她父亲的命,我去做了这件事情。”晋元习看着赵绮若有所思的样子,淡淡笑了一声,继续说, “我取了他性命之后,被她看见了。本来照规矩是该杀掉她,但是她和阿楚长得真像啊!她惊恐地看着我,就像是阿楚害怕地看着我一样,我便不忍心下手,然后就放过她了。” 但这样既不稳妥,也不符合规矩。 赵绮听到这里,忍不住皱起眉问:“那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现在除了你我,就没有了。”晋元习轻声说着,仿佛自语一般,“我忘不了她,就四处打听她的踪迹。后来知道她落难,我就救了她,将她安顿到这里。” “你把她带到这里来,就不怕袁家来找她?”赵绮接着问,握紧刀柄。 晋元习听到这话,一脸不屑,好像对袁氏鄙夷至极:“袁氏就是害她的罪魁祸首,族中诸人为钱财丧尽天良。她没了,他们更乐意。如今袁家没落至此,完全是咎由自取。” 晋元习哼了一声,笑了笑,接着就是一阵沉默。 不一会儿,他们走到学堂。里面的先生还在授课,孩子的朗朗读书声时不时传出来。 “那你现在算是心愿已了,可以安安心心去京城了。”赵绮挑挑眉,从门的缝隙里,匆忙看了看学堂里的景象。其实她也挺喜欢小孩子的。 树木葱郁,浮金一般的阳光笼在屋檐上,却照不到屋檐之下的阴影。 “我倒不急,元日之前回到京城就行。”晋元习瞥了赵绮一眼,眼中却露出怀念的神色,“总要看见她安安生生嫁人,我才放心。” 赵绮心中慨叹,只是两年的夫妻,竟深情至此。 可惜他们的过往早已经抓不住了,前路也不知道还能走多久,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骨埋荒野了。 接着两人说起回京城的事情,往客栈去了。 学堂阴暗的阁楼里,窗户微微被推开一角。 一个衣着华彩,浮金暗绣的女子站在窗边,涂有丹蔻的手指正绕着一绺头发。年轻娇娆,妩媚含笑,身边靠着一柄千刃钢伞。 “你想要看见她安安心心嫁人吗?”她的声音很轻,好似自语一般,却又透露着狡黠。 第九章侯爷遇险 回到客栈的只赵绮一个人,正是中午,晋元习去找沐川了。 李竹庭坐在堂中无事,芳瑛正准备布置着饭菜,任三世靠在门边正在刻一只小兔子。 李竹庭看见赵绮,眉眼瞬间柔和起来,温柔问道:“累了吗?今日可还开心?”一眼就瞥到她手中的红纸。 “不算太累,去了趟城西。”赵绮笑笑,想起手中的请柬,递给他看,“收了份请柬,是林姑娘的。” 李竹庭接过来看了一眼,又还给赵绮,笑着说:“那十日之后我们一同去。” 赵绮也笑了,轻轻点点头。心中却慢慢浮现起,十二岁那年在朔北的情景。 那时谢明懿初封侯,被皇帝赐婚,尚娶当时年方十四的清阳公主。 接到圣旨的那一天,所有人都在恭贺他双喜临门,徐翾也得跟着父亲向他道喜。但她心中却是酸涩难忍,言不由衷地说了几句,再也挤不出笑脸,回去之后更是偷偷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夜。 第二天,她看向窗外,漫天的雪和梅花就落满了南山。 父亲去世后,她零星打听过他的消息,可那时她不得不努力学会谋生,原来那些心思也就慢慢消磨干净了。 几经辗转,她却又意外碰见他,或许真的是天意吧。 “翾翾,吃饭还是应该专心一些。”一起吃饭时,看见她又心不在焉,李竹庭又忍不住,多说了她几句。总还是忍不住把她成原来的那个小丫头,李竹庭心里苦笑。 赵绮点点头,乖乖听他的话。芳瑛和任三世互相对视一眼,虽然没有说话,但心有灵犀一般地笑了。 吃过饭,芳瑛和任三世向李竹庭告假,晚上要去街上看花灯。 赵绮眼睛一亮,也有些心动。李竹庭瞥了一眼,看着她轻轻笑了一下,低声说,“店里总要留人,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看着李竹庭温和俊逸的笑脸,赵绮心中窃喜,原来潜藏的心思渐渐复苏过来。 第二日,赵绮很早就醒过来,开始琢磨着今日的装扮。昨日芳瑛给她送来一些胭脂眉黛,今天怎么也要好好打扮一下。 早饭时,大家等了好一会儿,赵绮才从房中出来。任三世看了低声发出惊叹,李竹庭看着也微微愣住了,一路看着她走下来。 赵绮一改往日,换上了一身绣有紫色玉兰的白色织锦裙,外面轻轻罩了一层纱衣。一头青丝规矩梳了起来,衬得她肌肤愈加雪白。细眉如月,朱唇轻点,眼下一颗黑色小痣给眉目之间平添出一分妩媚。 她款款坐下,芳瑛忍不住赞叹道:“这好好一打扮,果然是个大美人。”听见这话,赵绮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微微低下头,心里还是泛起一阵得意。 李竹庭看着她,眼神中多了些昔日不曾有的柔情。他在江南这几年,床榻清冷,此时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旖旎的心思。 他瞥向一边,默默将这些暂时压了下去。以现在他的处境,实在不该对她存下这样的心思。 吃过早饭,照例处理了一些事务,李竹庭就和赵绮出去了。 李竹庭今日将头发束成马尾,赭色的长袍,上面是混了金线绣的青松,英武之余更有一分稳重。走在他身边,赵绮显得娇小妩媚。两人美好的像幅画,时不时引人侧目回头看。 他们先去了绸缎庄。那里的老板热情相迎,好像与李竹庭相熟,赵绮做了几身衣服。然后他们又去了首饰铺。为首的掌柜亲自招待,看起来与李竹庭也有交情,赵绮选了几样,完全也没跟他客气。 走在路上,赵绮脸上一直挂着笑,看得出来是真高兴了。虽然她知道这样不好,但她还是想和他有些联系。 李竹庭心中快慰,她不和他客气,也不算和他疏远。 他一边走一边和赵绮说:“我记得翾翾喜欢衣裳,也喜欢首饰,这些暂且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但是多年未见,也不知道现在翾翾喜欢什么。” 赵绮娇俏向他一笑,回复道:“曾经喜爱,如今亦然,明懿哥哥大方,我自然也不客气了。” 她不跟自己疏离,李竹庭心里也是乐意的,毕竟他身边曾经的旧相识,如今也没几个了。 到了中午,两人到了一个幽谧的临湖酒楼,湖边的树林静得出奇。 坐了一会儿,赵绮抬头,只见李竹庭神情谨慎,小心注视着四周。 她心里正生疑,突然刀鸣声突然划破寂静,一位黑衣刺客从旁边树林冲出。惊慌失措间,赵绮习惯性向腰间伸手,却记起今日她换上长裙没有佩刀。 刹那之间,李竹庭已经将她护在身后,抄起桌上的杯子就向刺客砸去。刺客用刀挡开,瓷杯清脆的碎开,四散飞去,李竹庭用衣袖替赵绮挡住。 刺客冷笑道:“谢侯爷自顾不暇,还要忙着怜香惜玉,真令人敬佩哪。”说罢,执刀向他再次进攻。 李竹庭今日身边也没有兵器,左右躲闪后,顺势从旁边造景的竹上折下一支。不曾与刀正面交锋,直击那人身上要害,刺客竟渐渐占据下风。 刺客心有不甘,招式渐渐慌乱。一个破绽,李竹庭击中手腕,将刀打落,接着将手中毛竹用力掷出。那刺客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宛如长枪的毛竹刺穿身体。 解决之后,李竹庭忙转过身来,询问赵绮有没有受伤。见她无事,他紧张的神色才略微放松下来。 接着几个侍卫模样的人赶过来,得到李竹庭眼神示意后,他们沉默快速地清理现场,像是训练有素。 稍稍整理衣袖后,李竹庭看向赵绮,用温和的语调说:“抱歉啊翾翾,今日的兴致被我败坏了。等会儿回去稍稍休息一下,晚上再陪你出去好吗?” 赵绮见他神情严肃,知道事关重大,此时听从他更好。 带了几个侍卫回到客栈,李竹庭立刻叫了任三世去房间。赵绮坐在房里,屏气凝神,关注着外面的动向。 隔壁传来瓷器的破碎声,李竹庭严厉的责问声,还有侍卫们请罪时重重跪地的声音。然后就剩下低语和沉默。 第十章谢氏暗卫 旁边的房门突然被打开,侍卫迅速而静默地下去,不久又走进来另一批人。赵绮透过窗户的缝隙看见,同样着装的另一些人,捧着一个盒子来照李竹庭。 客栈里静极了,仿佛被罩在在一个严密而不透风的笼子里。 晋元习昨天和沐川一起喝酒,没有回来。刚刚任三世也匆忙出去,芳瑛得令来赵绮房中陪她。 芳瑛和赵绮坐在床上,将手按在她手上,轻声安慰说:“赵姑娘放心,这样的事虽然不寻常,但也不是没有过。想来应该是老板家中的事情,若顺利,今天应可以解决。” 赵绮在江湖的六年里,惊险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见过,但此时还是不自觉将芳瑛的手默默抓紧。 李竹庭或者说谢明懿,他家里的事可不会是简单的江湖事,那一定是有关朝廷上的事,甚至有可能是有关党派相争的事。 可他不是已经只剩一个虚名了吗? 李竹庭阴沉着脸,坐在房中。今日的刺客确实让他心烦,但大大小小的刺杀他经历过无数次,战场上刀光剑影他也见识过许多,这只不过是稍稍瘙痒而已。 可是从此人尸首搜上来的东西,让他不得不开始考虑朝堂中的局势。 人来自无风堂,江湖上一个名声不好的门派,专干劫财杀人的污糟事。明面上只是一个地头蛇,但是在江湖上嚣张已久。官府打压就伏一段,官府放过就张扬一段。 他们能这样,无外乎是背靠武林盟主碧湖山庄。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江湖就像朝廷的背面,许多时候,江湖上的争端不过是朝廷角力的延申。 碧湖山庄在官方名录上只是一个富商,可户部左侍郎杨慎和上一任庄主有些姻亲关系。尽管碧湖山庄在江湖上德高望重,但也免不了是朝廷的缘故。 如果李竹庭没有记错,杨慎有一个庶出女儿,做了大皇子的一个侍妾,较为受宠。 这样的手段实在不算高明,甚至看起来有些愚蠢。 可无论真是他们所为,还是他们的对头故意陷害。都足以证明,谢氏再次卷入朝廷之争。 不一会儿,那些人也有序离开,过了不久又来了三个人。他们从长廊走过的时候,脚步稳健而轻快。赵绮隐约至间似乎闻到一丝血腥气,只是还未曾辨别仔细,他们就已经进去了。 房中,为首的那人,正跪着向李竹庭回禀。 “今日巡查的护卫是从却月城调来的,刺客是昨日晚上换班的时候偷偷进来。今日他是特意换班,独自去巡视,刚要逃跑被我们捉住了。” “问出什么了吗?”李竹庭面无表情,喝了一口茶,继续问道。 “压入地牢后,发现他是改装易容的朔北人,嚷嚷着要杀了忠毅侯,为曾经牺牲的朔北儿郎报仇。” 那人说的有些停顿,毕竟今天主子在气头上,不像再惹得他不痛快。但还是照审出的话,完完全全说给他听。 李竹庭没有什么表情,更难听的话他也听过千百遍。若仅为此而动怒,也太贬低他了。 “我知道了,你们继续审着,这付竹苑是该好好清一清了。不干净的不用留活口,结束之后再来回禀一遍。记得给老头子回个信,完完整整告诉他。”他轻飘飘说着,好像只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等所有人离开,事情也终于告一段落。窗外已经是红霞漫天,夕阳茸茸地照着大地,街边已经零零星星有灯笼挂起。 李竹庭捏捏鼻梁,长舒一口气,只觉得疲惫。但他不想失信于她。 略微休整后,他起身走到赵绮的房间。 一推开门,李竹庭当即换上笑容,温柔说道:“翾翾,你和芳瑛下楼去吧。我让三世出去的时候,顺便叫酒楼的饭菜回来,今天芳瑛也幸苦了。” 在楼下坐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任三世就回来了。 这顿饭吃得有些压抑,今天这一遭事,李竹庭心情实在好不起来。任三世没有讲笑话逗趣,芳瑛也没有说今日街上听来的八卦消息。 赵绮本以为今日夜游要作罢,但吃过晚饭,李竹庭还是兑现中午的诺言,依旧带着她出去了。 李竹庭这次拿上了惯用的长剑,赵绮见状没有带上翎刀,而是抱起放在一边的伞跟着出去了。 走在路上,李竹庭分神想着谢氏的事情,眉头紧锁。赵绮看见李竹庭神情严肃,觉得还是不要聒噪为好,就安静地走在他身边。 两人走在路上没有说话,气氛微微有些尴尬。 街上花灯高高低低,年轻夫妇带着他们的孩子猜灯谜。小吃摊的老板热闹地招呼着来往客人,远远还能能听到茶馆里说书的声音。一片温馨的生活气。 李竹庭走着,只觉得身边安静。回过头发现,她正低头沉默地跟着。本来是想让她开心一些,这样反而有违他所愿了。 于是他率先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蔓延的沉默。 “翾翾,街上可有你中意的东西吗?”李竹庭略微低头,轻声询问。 赵绮之前只顾低头跟着,没顾得上看街景。来到江南休养后,若非有事,她也只是呆在客栈里。现在他蓦地一问,反倒让她愣住了。 可他正等着她回答,赵绮有些慌,立时也不知道该去那里,胡乱向前指了一下,说道:“要不就去那边看看吧。” 李竹庭昂首一看,是一个两层茶楼,正是听书的地方。里面人头攒动。他略微皱皱眉,现在他实在不大喜欢热闹,不过他不想拂了她的意愿。“嗯”了一声,他带着她过去了。 越往前走,人也越来越多。李竹庭走在赵绮外侧,所以她一路走得还算轻松。 茶楼二层的雅座,有一个约莫十五六的姑娘,正与旁边的一位富家少爷调笑。桌上躺着一柄伞,大小与普通无异,只是精雕细刻,泛着寒铁的冷光。 她妆容艳丽,紧密闭拢的钢伞掩映出灯上的烛火。忽然看见赵绮进来,勾唇一笑,一面用三言两语敷衍着那公子,一面端起一杯茶悄悄看赵绮,指尖的丹蔻鲜红欲滴。 十一章杀手现身 一楼挤满了听众,李竹庭只觉嘈杂得让人头疼,就要来二楼一个包间。 轻纱的帷幔将包间三面拢住,左右又有屏风遮挡。房间正中是一张圆桌,掩在纱幔边有一张榻。临着大厅的护栏边,放着茶几小凳。两人就在护栏边坐下。 小二倒好茶,端上点心,立刻就退了出去,脚步很轻。 赵绮右手拿着一块点心,左手仍抱着那柄伞。李竹庭抬头见,不禁笑着问:“翾翾,怎么出来还要带着这么大一柄伞,今日也没有雨呀。” 正将糕吃了一半的赵绮,噎了一下,忙抬起头说:“以防万一嘛。”说着吃掉手中的点心,擦擦手,将伞放到身边圆桌上。 李竹庭和她对坐,饮茶之余,仔细观察了那柄伞。 伞尖雕刻成莲花苞,伞骨也较其普通的伞更粗更长。伞面看起来也不像油纸,更像是一层包裹的皮膜。伞柄也比常见的伞要长一些,长短倒与半个长枪类似。 原来只觉得看着有些异样,现在细细打量,更引起他心中疑惑了。 楼下说书的先生正讲到,朔北右贤王如何骁勇,使得朔北雄踞一方。 李竹庭的兴趣并不大,他现下的注意力,都放在赵绮那把伞上。 沉思一会儿,看见她正用心听着楼下的故事。他冷不丁说:“翾翾,你那把伞雨寻常不同,我想看看。” 赵绮听到这话,心中猛然一惊,脸上的惊慌一时没有掩住。可这时候狡辩是很没有用的,她极力维持平静,将伞小心地递了过去。 李竹庭把一切都看的明明白白,包括她微小的错愕和有意的谨慎。 他稳稳接过伞,触手之时便觉得这伞寒凉,不像竹质或木质,更像是钢铁。拿到手里,他更加惊讶,这伞实在有些重量。他掂量了一下,估计重量不会比一柄长枪轻便多少。 赵绮心中忐忑,头上已经开始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谢明懿在战场多年,兵器自小熟稔于心。就算六年未曾碰过,手上会有一些功夫。更何况今天中午,他折枝为刃,根本就是未曾懈怠的样子。 周遭嘈杂的声音一瞬间什么也听不到了,赵绮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心越跳越快。 正在此时,楼下说书人惊堂木一响,昭告诸人这一折结束。赵绮也被唤醒,低头瞥见他此时正细细看着那柄伞。她心里更是急切,想着如何不露声色打断他才好。 这时,楼下有人叫道:“先生,上一折说到朔北右贤王,那何不讲讲我们大晟的战神将军,谢明懿。”说话人是一个年方十岁的男孩,虎头虎脑,手里还拿着一支木头短枪。 堂下人纷纷应和,“就他”,“就讲他”。 那说书人眯着眼睛,用手将长长的白胡子一抿,慢悠悠饮下一口茶。拿起惊堂木一拍,笑着说:“那咱们今天,就再说说那位力挽雕弓,用兵如神的忠毅侯。” 随即众人静下来,只听他一个人的声音,慢悠悠地说:“这定北将军,身高八尺,鹰视狼顾之相。十二岁入军,即能开八石弓...” 听见这话,赵绮急忙去拉李竹庭衣袖,惹得他放下那柄伞,赶忙问:“翾翾,怎么了?” “明懿哥哥,你听听这堂下的说书人在说谁?”赵绮笑着,声调放缓,语气有些撒娇。 李竹庭看了她一眼,将伞还给了她,然后望向楼下。端起一杯茶,一边喝一边仔细听着。 赵绮拿到伞,见没有异样,就将伞轻轻放回到桌子上。暂时可以安下心来,她想。她偷偷看向李竹庭,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平静的像一池深水。 那说书人继续说着。 “话说那定北将军谢明懿,先是在南方作战。十五岁时,出征百越,那是勇冠三军啊。因此还得了圣上嘉奖。有南疆首领送来两个美人到他帐中,娇滴滴水灵灵。真可谓是美人在怀,沟壑在心啊.....” 听到这里李竹庭忍不住将口中的茶喷出来。他有些哭笑不得,这是什么话。他看见赵绮听的倒是津津有味,忍不住和她解释一番。 “翾翾,说书先生毕竟在乡野。”他轻轻拉了一下赵绮的长袖,要她看向自己,“军中的事情,定然也是道听途说来的。” 赵绮回过头,见他含笑向自己解释,并没继续追问,看来他并不在意那伞的事情。 她悬着的心,这一刻总算是放下了,于是娇声回应:“那明懿哥哥亲自给我讲讲,这苗疆美人的故事。”她唇边带笑,轻轻点了点他的手。看着李竹庭,等着他的回应。 但她心里是真的想知道这件事情,她也真的很想知道有关他的点滴。 李竹庭见把伞还给她后,小丫头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也没有再多提。 经历今日中午一事后,傍晚出门她就带上了。还有初来客栈时,也是抱着这把伞。李竹庭猜测,这估计是她行走江湖时防身的物件吧。 看着她望向自己亮晶晶的眼睛,李竹庭轻笑了一声。略微思量一下,他松开了手,开始说起来。 此时对面的雅座里,紧紧闭合的钢伞正横躺在桌上,那个衣着繁华的姑娘正和那公子拉拉扯扯。 “姑娘来都来了,何不与在下逍遥快活一下。”那公子邪笑着,伸手就要去解姑娘的裙子。 那姑娘伸手轻柔一推,翻身一转,就从他身下溜出,像一条鱼似的。她瞟了一眼对面的两人,妩媚一笑,说道:“公子先等等,我看见个故人。打声招呼,很快就回来。” 说罢,她还伸手一指,表明不是撒谎推脱。 可那公子仍是纠缠,仿佛已经知道她这是借口一样。他匆忙解下自己的衣服,顺势一甩,直往那姑娘身上猛扑过去。 那姑娘见状,当即就不耐烦了,拿起桌上的伞,毫不留情地挡住过来的人。 刹那间,只听得利刃穿插肉体的声音。那公子惊恐万分,正要大叫时,那姑娘伸手扼断了他喉咙。“咔嚓”一声,那公子直愣愣瞪着眼,倒在榻上。 那姑娘见人已死,收回涂有丹蔻的纤纤玉手。从死人身上扯下一块锦缎,把伞擦拭干净后,她嫌恶地用指甲拎起那沾血的布,随意地扔到一边。 整理妥当,她又恢复含笑的神情。 十二章照夜楼中人? 提着慵懒的语气,她娇柔地说着:“两天前,有人来照夜楼买你的命,以报你强污他女儿的仇。我本来想留你多活一会儿,结果你偏不愿意,这就怪不得我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捡起地上银质镂刻的麻雀,随意地挂在腰边。 之后她留下一张字条,压在桌上酒盅下。回顾一圈,她蒙上面纱慢慢推开门,打晕了门外站着的小厮,轻快地走远了。腰肢款摆,步履婀娜,又变回一个年方二八的娇俏佳人。 她走到赵绮他们包间所在的一侧,却发现这里安静极了。虽然这一列不同的房间里,隐约有说话的声音,但总令人觉得怪怪的。 她立刻戒备起来,小心翼翼向赵绮那边走去。突然一个男人走到她面前停下,低声问道:“姑娘来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声音冷漠低沉,她抬头一看,只见是一个身穿湖蓝锦缎的男人,笑得宽厚,眼神却凌厉,正仔细地打量她。那男人的手粗大,搭在身侧错金的刀柄上。 说话间,两侧的隔间里,交谈声也渐渐小了,好像关注着这里。 她自然也不是傻子,娇声软语说道:“哎呀,妾身本来是要下楼去的,没成想兜兜转转,给走糊涂了,还郎君请万勿见怪。” “那请姑娘赶紧离开吧,深夜以免遭遇不测。”那男人礼貌回应,语气依旧冷漠而戒备。 她微笑着,躬身行了个礼,快步离开了。 她并不认识赵绮,但对她十分好奇。一个行走江湖的姑娘,竟和一个杀手走在一起,而且关系看起来非比寻常。 今日见到她,又有另一个男人陪着,身边还有这么多暗卫。她现在对赵绮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今天虽然再这里碰了壁,但也不用急。山水有相逢,总有再见的时候。她轻声一笑,反正她还有更有趣的事情要先去做。 这时楼下说书先生正说着,谢明懿在南疆羌寨时,如何智谋过人地将他们招安收服。 听众都聚精会神听着,没有人注意到进出来往的情况。 楼上的雅座里,正主正在一本正经的给身边的小姑娘解释。 “翾翾,我初入军营的时候,就是在徐行将军的营队里,只是那时候你还太小,估计都不大记得了。”李竹庭说着,回想起从军的少年时,“徐将军纪律严明,怎么会轻而易举让女子随意进出。” 赵绮原来跟父亲去过边关重镇,也知道父亲御下甚严。谢明懿向来行止有度,对于他的传言,她其实是不大信的。 他的眼睛里此时闪烁出明亮的光辉,好像变回了当年英姿勃发的年轻将军。她静静地看着,脸上的笑不自觉就溢出来了。 “不过我确实要过两个苗疆姑娘来我帐中。”顿了一下,李竹庭接着说道。 “为什么?”听见这话心中一紧,赵绮几乎脱口而出反问道。有些将军确实会在闲暇时,招些美姬以供歌舞享乐,难道他其实也这样。 看着赵绮好像有些生气,又想忍住不让他看出来的样子,李竹庭忍不住被逗笑了。 他忍着笑意,继续解释说:“倒也不是为了享乐,她们是被抓住的细作,混在征用来懂医术的人中。找她们来是要审问的。” 赵绮“哦”了一声,神情不在意,但明显又放松起来。她喝拿起茶小抿一口,心中觉得快慰。看来她的眼睛并没有被花给迷了,从来都很清亮。 这时空气中飘来血腥的气味,赵绮立刻感觉到了,她对这样的味道太熟悉了。 这时一个穿湖蓝绸缎的中年男人走进来,低声和李竹庭耳语几句,李竹庭听了眉头跟着皱紧,神情也变得严峻。 那男人应该是李竹庭的护卫,赵绮听见他喊那人谢永,十分信任的样子。 赵绮心里疑惑,但直觉告诉她这里发生了杀戮。 她看向四周,楼下的说书先生还在兴致勃勃讲着,旁边和刚才一样,没有任何异常。而且看谢永和李竹庭交谈的样子,他安排了护卫在旁边,这里应该是十分安全的。 赵绮继续环顾四周,发现了一丝不寻常。 对面一侧,正对着他们的那个雅座里,此刻已经看不到人影。护栏边,轻纱的帷幔半解,迤在地上,缓缓地随风滑动。 那个姑娘,她脑中一闪而过之前的影像,那桌上的东西。 这时官府来人了。整个茶楼被他们围了起来,不再让人进出。打头领队的人跟着掌柜并一个小二上了二层,直奔那看起来空空无人的房间。 官差大声宣布是例行公事,呵斥了几个吵嚷的闹事者,七嘴八舌的嘈杂被压了下去。 这个茶楼片刻间变得鸦雀无声。 正是茶楼的老板派人匆忙去报的案,而发现的人,就是跟着一起上楼的那位小二。 二楼两侧,各有两个小二,守在一边等客人吩咐,随时进去伺候的。到了该巡视的时候,那小二走过去就看见,雅座门敞开,一名小厮横躺在门内。 房间混乱不堪,血迹随处可见。 那富家公子瘫成个大字,血肉模糊地躺在榻上的血泊中。衣衫凌乱,开膛破肚,腹部仿佛是被数千薄刃穿过一样。 血仍从他的身体汩汩流出,顺着一角,浸洇到地板里。血的腥味弥漫在房间各个角落。 当时那小二就觉得双腿发软,差点跌倒地上,一时口舌发紧叫不出声来。幸好他家中与一个屠户相邻,闲时他也帮忙杀过猪,勉强撑住去找到掌柜,禀明了这事。 掌柜为免惊慌,安抚了他之后,没有声张,赶紧去请了官府过来。 这样杀人的手法并不多见,带头的捕快径直走到尸体边检查伤口。虽然办过多年的案子,但还是觉得这样的死状形容可怖。 旁边他带的小捕快,拿起桌上的纸条,快速看过之后,脸上一惊,赶忙交给师父决断。 领头的捕快一看信,脸上的颜色也变了。赶紧派了两个人,去城东桥边田家庄。那小厮虽然全无意识,还有几分微弱的气息。捕快们叫不醒他,于是也去请了郎中。 十三章杀手无霞来了?! 现场看勘察完之后,领头的捕快梳理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盘问了雅间附近的几个人。被困在这里的人们,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开始七嘴八舌地猜测,又引起一阵吵闹。 老板见这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于是给堂中的人每桌上了一碟点心一壶茶,算做是补偿。之后又亲自上楼上雅间去一一赔礼,也奉上了茶和点心。这样一来,再次安抚下了躁动不安的人们。 赵绮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想着这里发生的事情。 李竹庭默默看着她,又看向她的伞。他的暗卫在那女子来过之后,看清她腰间的麻雀,就没有轻举妄动。从楼外查探过那座雅间后,他们立刻就过来,向主子汇报。 李竹庭知道后,只让护卫们都警觉起来,不再做其他。 照夜楼的人,都是有人命在手,他不想过多纠缠;照夜楼的事,既与他无关,他也不想多管。照夜楼这样的杀手组织,没有人愿意明面上和他们有往来。 但是那男人死状却让他心中生疑,身体被数刃快速贯穿,与却月城那件案子如出一辙。还有过去六年,江湖上发生的几桩命案。 几乎所有都是发生在一夜之间,家族或是门派的人全部被杀,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同样的手法,同样出自照夜楼的手笔,同样都有一个人的参与。 一位突然出现在武林中,无人知其来历,却从未失手的刺客。善用的武器就是一柄数片铁刃组成的钢伞。可自半年前,他就销声匿迹,杳无音信。 李竹庭思索着,无意间又瞥到那把竹伞,正静静横躺在桌子上。她身边也有一把伞,但她自拿回伞,就放在桌子上,之后也从未离开过。只是这些事情一并想着,他看向赵绮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赵绮玩转着茶杯,和许多人一样,静静等着官府下一步的通知。 已经临近深夜了,原本繁华的街道也变得安静起来。茶楼中的人们也都有些困倦,打着哈欠,吊着精神等。 李竹庭单手托腮,翘腿斜靠在纱幔后的柱子上,正闭着眼睛养精神。蜡矩已经要燃尽,跳动的烛火左右摇曳,半明半暗地照着他的脸。一些长发从他脸边凌乱的垂下,轻轻搭在他的胸前。 雅座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赵绮抬起头仔细地看着他,或许是在江南住久了,他比记忆中要白皙很多,也消瘦很多。他就安静靠在在那里,竟生出一种文人般柔弱,赵绮突然想去抱住他。 但她知道,她没有资格。 他的另一只手搭在膝上,拇指上套着墨玉的扳指。长靴上绣着文竹,烛光中露出里头金线的光亮。看似简朴,实则价值千金。这一切都显示出,主人身份高贵,气度不凡。 她明白,虽然他已经不在朝中担任要职,但以后他续娶妻子也会是出身名门的闺秀。 想到这里,鼻子突然一酸,眼眶也跟着微热起来。赵绮立刻闭上眼,将头转向别处,其实她本不该再奢望什么。 官差领着大夫进来,一并回来的还有派去城东的那两人。 李竹庭听到动静,睁开眼看着。事情已经有些进展了,应该再过不久就可以离开了。他偏过头看向赵绮,只见她神色如常,正关注那边的动向,并无担忧惊惧。江湖的生活确实锻炼她很多。 郎中立刻给昏迷不醒的小厮医治,可是那一击实在太重,已经无力回天。领头的捕快无奈,询问起城东的事情。 “我们一到城东,立刻就去了田家庄。只是我们去的时候,庄主田亩生已经上吊自尽,留下一封遗书。”那捕快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展开一看,字迹工整,像是一早就准备好。 领头的捕快皱着眉,继续听他们讲。 “我们赶忙将他解下来,尸身还留有余温,但已经断气了。桌上放着两杯茶,一杯满的仍冒着热气,另一杯空的,摸起来还有温热。屋子里有淡淡的茉莉香粉的味道。” 领头的捕快沉吟良久,向周围人吩咐道:“将证据好好收集起来。小王小赵,你们去把田家庄守着,明日继续好好搜查。尸首送回衙门,交给仵作检验。今日先到此为止吧。” 得令的小捕快赶忙离开,尸体被盖上白布,抬了出去。现场被收拾好之后,困在茶楼里的众人也终于能够离开。 赵绮他们为免拥挤,从茶楼的后门离开。说书先生和他的徒弟,走在他们前面,正议论这件事情。 “师父,听说这陈公子死得惨,身体多处被薄刃贯穿,血流的满地都是。”小徒弟神情夸张,虽然用手捂着嘴,但声音依旧能被听的清清楚楚。 “小后生,我估计这多半是被千刃钢伞所杀。”老说书人,捻着胡子,压低声音说。 “千刃钢伞,莫非是杀手无霞?”小徒弟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我估计八成是,且看看吧。”说书人回答的声音谨慎。 之后师徒两人拐进一个岔路,消失在黑暗的小巷里。 李竹庭打着一个灯笼,赵绮走抱伞在旁边。橘黄的光晕照亮一小段前路,摇摇晃晃,像极了此时两人的心思。 又是一路的沉默。 客栈点着灯,烛花噼啪作响,芳瑛剪了又剪。三世和她一直再堂中等着,主人未归,他们也不敢安睡。 过了三更,两人终于回来了。赵绮脸色发白,低垂着眼,抱着伞回到房间。芳瑛为她送去热水。李竹庭精神尚可,嘱咐赵绮好好休息后,就坐在楼下。晋元习今日回来的很早,好像很累的样子。此时他房间已经黑了,看来已经睡下。 赵绮走过他房间时,悄悄看了看。借着客栈内的灯火,隐约看见他此时翻了个身,睡得正酣呢。她轻轻深呼吸一口气,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喝了两杯茶后,赵绮房里的烛火也暗了。李竹庭看着坐在旁边任三世,轻声问他道:“白落行来了吗?” 十四章又是漫长的一夜 任三世看着老板,低声回复:“今夜刚来的,直接去了曲风小院。带来不少东西,花销也不小。” 李竹庭听了,倒也不惊讶,只是淡淡说;“记下账目,没超过定数也不用去管她。” 任三世点点头。 接着他继续吩咐:“好久没去看看他们了,明天准备一下,三日后我要去一趟曲风小院。近日青城镇不太平,客栈诸事务必多加小心。” 客栈终于回归平静,漫长的一夜好像终于要结束了。 凉风穿入房中,只剩下树叶摇晃的声音。赵绮睁开眼,从床上翻身坐起。在黑暗中整理好衣容之后,赵绮拿起翎刀,从窗台轻巧跃出,转而进了右边的房间。 她的脚步很轻,像猫一样,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 窗外仍是浓浓的夜,深沉的黑却令人安心。 她轻轻倚着桌子坐下,右手撑着头,左手柔柔绕着一缕发丝,样子妩媚极了。 窗外吹过一阵风,树叶停下时,晋元习醒了。 “今夜你居然还有兴致过来,难得呀。”他从床上翻身起来,披散着长发,站在赵绮的对面。 “师兄今日放松警惕了,竟这么晚才发觉。”赵绮笑的好看,可惜在黑暗中看不见。 “今日和你的明懿哥哥意犹未尽,所以又过来拿我寻开心?”晋元习哼了一声,没好气道。 赵绮翻了个白眼,端身坐正,轻轻地说:“照夜楼的杀手,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了一个人,用了一柄钢伞,年纪约莫十六岁。” 晋元习先是一愣,接着手中的拳渐渐握紧,眼神也变得狠厉,冷笑一声道:“原来是无月,你运气也是真好,这也碰上了。那另一个呢?” “她倒没见到,不过你现在杀不了无月。照夜楼不许杀手内斗。”赵绮轻声回复道。 黑暗中她伸手拿过茶壶,为自己满满倒了一杯水。已经完全凉透了,但她丝毫不在意,一口气全喝尽了。 “我明天得去看看她,我担心无月会去找她麻烦,这几天我可能就住在那院子里。”平息下怒气,晋元习松开手,闭上眼睛说,“多谢你今天过来,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听见这话,赵绮挑挑眉,只是回答道:“有事说一声,我立刻便赶过去。只是人言可畏,你要注意分寸,这样对你对她都好。” “我知道了,多谢。”晋元习低声说。 夜好像掺进了水,变淡了一些。 赵绮昂头看了看,起身走到窗边,轻盈一跃就消失了。窗外的枝桠几乎没有声响,如以往无风的夜一样。 云来客栈并没有暗卫,这里常年生意冷清,四周都是商铺和民居,邻里之间也十分熟悉。 月隐没在天边,黑夜被洗濯干净,化成一片白。 晨光熹微,天边晕开玫瑰色的朝霞。她换上疾服,佩上翎刀,用胭脂提了提气色,又做回那个千里独行的赵绮。 青城镇又恢复成往日平静的样子。 林若云清早起来,正准备一些吃食。和往常一样,她会留下一些,分给贫苦的乡亲。 晋元习留下来照顾她的顾婆子,正在一边打下手。相处一年,她明白林姑娘是良善之人,所以从不多说。姑娘看着能独当一面,能维持至今,也因为背后有人替她负担。 不过能这世上活下来,已经是一种了不起的本事。 可今天有一个常来的人没有出现,她们等了许久也不见踪迹,最后只好作罢。 那人长得高大,力气也大,常给顾婆子帮手。可惜他记不得过往来历,一道长疤从额角划过右脸到嘴角,两年前独身来到这里,平日也种些庄稼,镇上的人都叫他阿旺。 自与她们熟识之后,他日日都到从未缺席。 因为昨夜,晋元习今日醒的晚。收拾妥当之后,正要去林若云那里。突然一个小伙计急急忙忙跑到客栈中,是特意来寻他的。生意出了问题。 两日前,他们和城中最大的蚕丝商任氏说好,今日上午去取货。可今日他们的人去了,却发现那铺子大门紧闭,还有其他的商人也聚集在门口。店里的掌柜不好决断,让小伙计赶来请老板,一起去府上看看,讨个说法。 晋元习听完,略微考虑一会儿,决定先了结商铺的事情再去找她。毕竟这关乎他的生计,他日后也是要继续生活的。 拿起枪戈,他们是江湖上各有本事的江湖人;放下刀兵,他们是为穿衣吃饭奔忙各自的普通百姓。 江湖既是纷争生死,江湖也是买卖生活。 商人们一起赶到那蚕丝商府上,只见纸钱漫天,白幡飞舞,府里人哭声震天。办案的官差正在府里,与任老爷交待案子的前情原委。 一见这幅景象,晋元习心中就明白,这一趟估计是要费一些功夫了。好巧不巧,昨日身亡茶楼的,正是任老爷溺爱的幼子。 街上议论纷纷,坐在客栈里都能听见。快到正午的时候,芳瑛带回来许多消息。李竹庭和赵绮也总算将整件事听了完全。 任老爷买卖做的大,江南各处都有商号。年过不惑,又得了一个儿子,于是将长子留在航州打理生意,自己带了幼子来青城镇。 家中富贵,父母宠爱,没有规矩的约束,很难不成为一个纨绔。不同兄长的端方,他恶劣异常,游够花楼又喜欢上良家滋味。 开始只是村边小户,多给一些钱货就能完全打发。 后来是城中平民,有几个虽过了府录,但最后还是破财消灾了。 可他越来越放肆,三月前强行从街上带走一个姑娘。等田亩生带人赶到,已经晚了。 任家公子不想负责,田家不依,两家闹到官府。可角力财富,田家难以匹敌,最后终于还是不了了之。 那姑娘一时想不开,一根白绫就结果了一生。她母亲受不住,不过两个月也跟着走了。好生生一个家,就这样没了。可任公子依旧逍遥快活,每日膏粱美姬相伴。 所以田亩生变卖家产,一定要用任公子的命来还一个公道。今日官差去搜查,却发现他家徒四壁,空空如也,连地契也在半月前抵押,这地产后日也将被收走。 赵绮听着,心理不是滋味,微微皱眉,这不应该是求取公道的办法。李竹庭听完,倒是神情淡漠,并不多说什么。 十五章又现意外 这样的事情,京城太多了,不公的事情,天下太多了。 起初他还曾愤懑不平,也曾想暗地尽力帮助,可后来理清里面纠葛原委,就知道这不可能轻易判别。之后又见识过太多这样的事,就仅仅在心中暗自慨叹而已了。 芳瑛歇了一会儿,喝了口水,扇着扇子继续说道:“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那任公子死成那样,听有人说是刺客无霞做的。消失大半载,又重新回来了。” 听到无霞的名字,赵绮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芳瑛姐姐确定吗?当真是无霞?”她直直盯着芳瑛,无形之间倒有些逼迫的意味。 李竹庭看向赵绮,她好像对无霞格外上心,他想起前日飞鸽传来的信函,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来回拨弄起手上的扳指。 芳瑛一时愣住了,静静想了想,水葱般的手指轻点着下巴,撇撇嘴说道:“当时任公子身边有一个姑娘,出事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留下字条说是照夜楼寻仇。这又是钢伞,又是刺客,自然就猜测无霞了。” 赵绮听了,哼了一声,没有再追问,默默吃起东西。 任三世自然维护妻子,喝了口酒,为芳瑛找补说:“听人们描述的身法,力量与无霞对不上,年纪也不像,更何况天下兵器相似者众多。芳瑛不懂这些,一时不明白也情有可原。” 赵绮放下筷子,抬头问道:“难道任大哥见过无霞?”语气还算平和,声音却隐隐透露出质问。 “见过无霞的人,从未有过生还,我现在可正好生生坐在这里呀。”任三世笑着说,“不过在下曾为捕役十年,曾见过死于无霞手下之人的惨状,略微了解些罢了。” 赵绮抬眼看了看,轻轻笑着说:“竟是如此,也是。”听见这番话,好像觉得受用,神情缓和下来。 突然安静下来,大家都不说话。芳瑛有些不知所措,李竹庭问起学堂中的事情,总算破开个口子,替她解了围。 芳瑛松了口气,曼声说起另一件事。微微凝滞的空气,终于又活络起来。 大家正说着,一个老妇急匆匆跑进来。她好似跑过八百里一样,衣衫上沾满尘土,额头上大汗淋漓。神色紧张万分,像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一来到客栈,直往李竹庭那去,伸手拉起他的衣袖,哭喊着说:“李老板,晋先生可在这里,老身有急事找他?” 赵绮站了起来,她认得这婆子。几日前,她在城西那宅子里见过一眼,是照顾林若云的老妪。 她急忙走过去,对着那婆子说:“师兄今晨有事出去了,可是林姑娘有急事?” 那婆子回头一看,认出这时那日来探访的姑娘。后来晋元习也曾交待过,若实在无法,就来找这位姑娘帮忙。 她急忙松开李竹庭的袖子,转而拉起赵绮的手,颤抖着哭喊:“是赵姑娘吧。事关我们姑娘的安危,你一定要救救她。” 赵绮一边抚着她的后背,一边温和地询问:“顾婆婆,你先别急,坐下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只有说明白了,我才能帮你。” 任三世递过来一杯温水,顾婆子喝下之后才总算平复一些,哽咽着说出原委。 “今天早饭之后,来了一个姑娘,穿着极好,十六左右的样子。我打开门准备问清楚,结果她自己就走进来,她力气大我竟拦不住。”顾婆子说着,眼泪又不自觉流下来。 李竹庭在一边看着,随手拿来秋香色的绫罗帕子,轻轻递给赵绮。 顾婆子从赵绮手中接了过来,鼻涕眼泪混在一起擦了一把,望着赵绮继续说:“她直往姑娘那儿走去,我就紧跟着。姑娘也不认识她,问她也不答,只是自己在那里说些听不懂的话。 她围着姑娘转了两圈,说着‘果然是个美人儿。’之类。我正纳闷,她突然将我们姑娘打晕,扛起来就要跃出去。我上去拉就被她打晕了。等我醒过来,家中就只有我一个人了。”说着,她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十五六岁,衣裳华丽,力气还不小。 又是无月,赵绮大致明白了。师兄说的没错,行为乖张,果然像个疯子。 站在一边的李竹庭,此时开口问她:“顾婆婆,你家姑娘不见后,你还做了什么事情?” “姑娘就要出嫁了,名声要紧,所以我没有声张。一时没有办法,急急忙忙去铺子,想找晋先生。结果晋先生不在,伙计们说他去了任家。赶到任家,大门紧闭,里面在办丧事。实在是没办法了,我才找到这里来。”她说完,抱着赵绮呼号起来。 李竹庭冷眼看着,心中默默开始盘算。 晋元习和林若云背后还有瓜葛,与昨天照夜楼的杀手竟也扯得上关系。 可他是翾翾的师兄啊,关系又是那般好。他抬头看着赵绮,她正在轻声安抚着顾婆子,如当年一般温和而轻柔。 看了一会儿,他微微别过头看向别处,不想让她发觉他眼里的复杂。 即使再心疼她,他现在也不能不去想,不得不去详查。那些她不愿提及的事,那些藏在污泥之下的事。 他已经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能活下来真是万幸。 芳瑛和任三世见事关林姑娘名节,已经关上门窗,默默守在门边。李竹庭没有吩咐,他们不能多言。 赵绮没察觉李竹庭的思虑。她一边安慰着,一边想着该怎么去做。 若等师兄回来,那可能太迟了。顾婆子平息下来后,她望向李竹庭,言辞恳切说道:“李先生,我现在立刻去寻林姑娘,请您派些人去等师兄。另外此事,万望保密。” 赵绮眼神坚定,已然下定决心。 李竹庭看林若云心善,以往时常照顾她浣纱的生计,也算有些交情。他盯着她,轻轻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其实就算赵绮不说,他也打算派人秘密去找的。 既是如此,赵绮道谢之后,迅速上楼取了翎刀,从二楼踏着屋瓦出去了。芳瑛赶快过来扶着老妇。任三世见状也取了刀来,正要出门时却被李竹庭叫住。 “你留下来,看顾客栈和芳瑛,这一次我亲自过去。” 十六章雁翎刀对千刃伞 城西竹林,一间破败茅屋内。 林若云缓缓醒来,头脑昏沉发痛。借着从陈旧幔帐中透过来微光,她模糊看见这屋中站着一个人。明明站在屋内,却撑着一柄伞。 她缓缓抬起头,想撩开纱幔看清楚,却发现没有力气。手指触及自身时,猛然一惊,瞬间吓出一身冷汗。她的衣裳完完全全被剥去了,只有一床薄被子搭在身上。 林若云紧紧捂着身子,紧张地瞧着外面。 看见动静,站在屋中的人轻笑一声,说道:“姑娘既醒了,那我去把人带过来,算是送给姑娘的新婚贺礼吧。” 说完,她轻巧地跨出院子,留下一串笑声,如盘铃声般清脆。 林若云躺在榻上,心中忐忑,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儿了。她不知道那姑娘打算怎么对待她,这样煎熬的感觉,细细扎着她,一点一点折磨着她的心。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一个男人被大力甩了进来。他摔在地上,毫无知觉,像一具尸首。林若云心中一跳,将被子捂得更紧了,死死盯着那边。 门外人娇娇嗲嗲地说:“林姑娘,这个人你也认识。前两日我见着,他时常帮你。每次你都进了屋子,还痴痴站在转角看。所以我今日一早就带了他过来,也算是成全了,是不是?” 阳光刺穿荫翳的竹林照着整个屋子,把屋外木柴围城的小院照的敞亮。旁边的竹林静寂寥无声,寒蝉已经哑了声。 无月撑开伞站院子里,眉目含笑,等着那男人醒来,上演一场好戏。 她就想看看,晋元习知道后会如何。 他总是漠然回避她,冷言刺着她,就是不愿意好好看看她。明明她这么美,明明他曾经也救过她,明明他们才是更相配的人。她不服,她偏不要他如愿。 林若云拔下发间玉簪,紧握在手中。若是不能防身,那便了结自身。莹润的玉质光滑微凉,雕刻的菡萏洁白清秀。 看着这玉簪,林若云的眼泪滴滴答答落下,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再也止不住了。 这是他送给她的,可惜了。 泪水一瞬间模糊了双眼,往事像潮水一样跟着涌上心头。 父亲被杀之时,她恰好撞见了那个刺客,吓得直直跌在地上。她实在太害怕了,想要呼救都叫不出声。 那个刺客看见了,提着刀慢慢走过来。 可扬起刀却最终也没有落下。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后收刀入鞘,望向别处叹了口气说:“你走吧,我今日没有见过你。”声音很轻,像是一张纸落在地上。 突然捡回来一条命,她一时不敢相信,呆呆坐在那里看着他。那刺客清理之后,留下字条,没再管她就径直离开了。待她反应过来,只记得他衣角绣着两片才露尖角的荷叶。 母亲早逝,原来父亲在时,她只管做一个闺秀,也只会做一个闺秀。父亲死后,一夜之间,所有的一切全变了。 族中众人为争夺家产不择手段,对她连哄带骗,强行许给当地豪绅的一个痴傻儿子。自小照顾她的嬷嬷看不过眼,放她逃了出去,给了她自己积攒的半数家私。 可出来带上的银子很快就花完,她想找一门生计活下去,却又被骗到青楼。 明明只想好好重新开始,可上天不让她如愿。 青楼的人收走了剪刀并派人看着,不让她自裁。她倚在床边,绝望等着老鸨送来她的第一个客人。 那天也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 华灯初上时,老鸨笑吟吟地带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满心欢喜地告诉她,这个男人已经将她赎下,现在她要跟着他走了。 她无力地抬起眼睛,却瞥见他腰间绣有荷花的荷包。想起那夜的那人,她猛然来了精神,昂起头,撞上一双深情的眼睛。 这是她见晋元习的第二面,也是他第二次将她从绝望中拉起。 可这一次,他还会及时赶来吗?她默默想着,不禁将那玉簪握的更紧。 被无月甩进来的阿旺仍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屋外却传来刀剑声,铮铮作响。 是他来了吗? 林若云微微抬起身子,想看清楚。隐约印出的是另一个曼妙的身姿,一位执刀的姑娘。 无月正闭眼站院子里晒太阳,一把利刃突然横在她身前。一时没来得及躲开,被赵绮从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 赵绮赶到晋元习的小院,细细查探之后,按着屋瓦墙垣上的踪迹,一路找了过来。这对她而言实在是一件简单的小事。 无月也不怕,傲慢地笑道:“本来做了这件事就要会会你,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那别怪我不客气。”说着她打开刚刚收起的伞。 明晃晃的钢刃在阳光之下,反射出耀眼金光,彰显出锋利和精良。 赵绮右手握刀,站在竹林的阴影下。她眉间带笑,眼神冰冷,好像不屑正眼看这昨日才夺人性命的杀人器。 无月不再多说,手握钢伞就直直冲过来。赵绮注视着她,站在原处一动不动。眼看伞刃就要贴着划过她脖颈时,赵绮转身躲开,步伐轻巧轻盈。 “铮”的一声,翎刀从伞边擦过。明明轻轻如燕飞过,却将相触的伞边卷折。无月惊诧停下,气息已经有些紊乱,手中已经有些发麻。她没想到赵绮轻轻一挥,力道竟如此之大。 赵绮转过头看向她,面色平静,毫无波澜。 这样的平静宛如一种挑衅,一瞬间激起了无月的怒火。她最厌恶的就是被人熟视无睹,恨极了看不起她的人。她大笑一声,怒视着赵绮。眼神跟刀子似的,恨不得将赵绮千刀万剐。 略微休整后,她再一次向赵绮进攻。手中的钢伞转动迅速,左右偏移。一招比一招凌厉,反射的白光晃得人看不清。 两人都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竹林中站着两个人。 李竹庭吩咐人去找晋元习后,担心赵绮,带着一个亲信先寻来了。凭借原来在军中做过斥候积攒的经验,找到赵绮这里并非难事。过来的时候,赵绮正和无月交手。 想到之前赵绮对于无霞的态度,又见她对于那钢伞的招式十分娴熟,李竹庭示意下属不要出手。两人默默站在竹林里注视他们。 十七章他怎么在这里? 赵绮丝毫不惧,好像只等着她过来。好像心中有数,每一道进攻都仿佛在她意料之中。几轮交手,无月发现自己的每一步都好像早已被她参透,几乎是毫无胜算。 赵绮并不想与无月多交手,只是每当她在身边时时阻挠,让人心烦。若想顺利进那屋子,再把林若云毫发无伤地带出来,实在有些棘手。 此时,屋中却传来声响。 躺在地上的阿旺,已经从昏迷中醒来。 不太妙啊,赵绮皱眉想着,看来得尽快解决这个麻烦。一边盯着无月,一边留心着屋内的动静,将手中的刀握得更紧。 赵绮知道无月现在心中已经满是怒意,这是习武对战的大忌。赵绮明白时间紧迫,此时再添让一把火,让无月更加莽撞,才会有对自己极佳的机会。 无月也察觉到屋内的动静,正要分神去看看,却被赵绮的话又引了过来。 “这样的身手也能在照夜楼留下,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赵绮闭上眼,低头冷笑说,好像已经不屑瞧着她。 这一番话将无月彻底激怒了,她也不顾屋里的动静,现在她只想将赵绮杀了泄愤。 无月现在毫无招法,只是横冲直撞,伞尖像一把剑锋直冲赵绮而来。这正和赵绮心意,她竖刀相挡,手腕翻转一刀刺入无月右肩。无月肩上吃痛,手一松千刃钢伞便脱手落下。 赵绮顺势将伞用刀挑起,左手牢牢接住。拿到手中才觉得,这伞收拢,一只手便可握住,实在是过于精巧可爱。 无月坐在地上,左手捂着肩,面孔扭曲狰狞。自做杀手以来,这样狼狈丢脸的时候实在不多。 赵绮执刀正指着无月,思索这如何处置她。 杀了她吗?把她送到官府,因为之前人命官司,刑罚一样会要她偿命。这样也不用跟她扯上关系。可如若不杀?她一旦侥幸逃脱,必定报复此事,那样就又是一场难缠的麻烦。 正踌躇着,屋中传出一声惊呼,是女人的声音。 阿旺头脑昏昏,跌跌撞撞走到床边,一把扯下纱幔。林若云吓得大叫,紧紧捂住自己的身子,手中的玉簪正正对着他。 透过破洞的窗纸,赵绮看到这情景,也顾不得许多,将手中的翎刀投向屋内。换上左手的钢伞再次比着无月,以防她再有异动。 因为林若云在屋中,投鼠忌器,翎刀只是擦过阿旺的双臂。虽然引得他大叫,但也只是让他暂时停下。 无月给他下了逍遥散,阿旺现在已是神志不清。左右摇晃之后,仍是朝着林若云过去。 林若云吓坏了,一边疾呼一边大哭,身子不停地抖。可是面对一个力量悬殊的男人,一个柔弱的女子根本毫无办法。 赵绮想过去,又被无月死死拖住。她环赵绮的脚,不让她走。赵绮将她重重踢开,又飞来一根发簪,无月扔来的暗器。 赵绮在江湖多年,对于这样的手段早已见怪不怪,反手用伞柄相击。那簪子转了方向,往竹林飞去。 赵绮并非有意,转身时随意瞥了一眼,却发现李竹庭站在那里。她也懵了,但下意识过去要替他挡下。 趁这一会儿的功夫,无月脱离了赵绮的控制,夺路从竹林另一方离开。离开时还不忘记放言道:“山水有相逢,咱们走着瞧。” 赵绮手握钢伞及时抢下了那簪子。她看了李竹庭一眼,来不及多解释,又赶到屋子里去。 林若云手中的玉簪在拉扯中被夺过,扔在一边,啪的摔成两半。现在是真的手无寸铁了,林若云绝望地闭上眼,其实她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再挣扎了。 此时,眼前忽然一亮,那巨大的身影好像突然倒了下去。林若云蓦地睁开眼,阿旺倒在一边蜷成一团,取而代之的,是那日有一面之缘的姑娘。 是她? 可经过今天的事情,林若云心中难免有所戒备。 赵绮皱眉看她这幅样子,拿起纱幔被子将她盖住后,拖起地上人往外面走。血混着尘土,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李竹庭在门外正要进来,却被出来的赵绮拦住,正想要询问,赵绮率先开了口。 “可否借先生外袍一用?”她将拖着的人靠在门边,整个身子挡住门,盯着李竹庭低声说。 李竹庭也盯着她,略微思量后,还是脱下外袍递给了她。赵绮返身回去一趟,很快又出来,仍是挡在门口。 “可否请人取来一些衣物,林姑娘急需。”她站在门口,仍是轻声低语。 李竹庭看了看地上的男人,猜也猜到了。他领着亲信略微向后退了一步,看向身边人低声说:“此处离林姑娘的小院不远,你去取一些来,路上小心些。”说完,又扬扬头。 身穿青衣侍卫模样的人,得了示意,躬身行礼后随即离开。 此时阿旺已经近乎晕厥,倚在门槛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呼气。赵绮和李竹庭四目相对,面对面沉默着。 赵绮手中握着从无月那里夺过的伞,心里有些心虚。她不知道李竹庭什么时候来的,但他确实已经看见了。现在怎么解释好像都只是掩饰。 他又不说话,沉默让赵绮心里开始发慌。她垂下眼,避过他的眼神,不自觉还是对他露出心虚的样子。 李竹庭看着她,回想着今天打斗时的场景,思索着早上任三世的那番话和赵绮的反应。 今天她冲过来替他挡开暗器,还有这几天对他态度,他自然明白她没有伤他的意思。但他知道小丫头一定有事瞒着他,疑心在他心里缠绕着滋生。可他不像想审犯人一样去质问她,所以这时候也没有说话。 阳光隐入云层里,竹林里一时间暗了下去。风吹树叶,叶子们互相摩擦,沙沙响个不停。 李竹庭的下属来得很快,待林若云收拾妥当之后,一起启程回小院了。 紧接着,又是一路的沉默。 十八章疑窦暗生 晋元习得了消息,料理完生意上的事,急忙就和顾婆子赶回来。李竹庭的亲卫得到了指示,也等在小院里。 这样的架势在这里并不多见,附近的邻里看着自然忍不住偷偷议论。 林若云回来见着晋元习,心里的委屈和愤恨一瞬间迸发出来,看着他眼泪扑簌扑簌往下落。 她和阿楚长得很像,尤其是眉眼,这一落泪更是让晋元习的心都碎了。他眼眶也微微发红,但看见她身后的赵绮和李竹庭,终究没有失态。他让顾婆子扶林若云回去休息,看着她进了屋子才回过头来。 稍稍平复之后,他抬起头来,微微笑着说:“多谢李先生出手棒翾翾救我小妹,在下日后定当报答此恩。”举止言语得体而有礼,到底是多年经商的人。 李竹庭听罢,微微点头说:“无妨,林姑娘受了惊吓,晚些时候请一位大夫来看看才好。” 晋元习颔首,他心里也是这样打算的。赵绮抱着伞,默默站在一边。 说完这些,李竹庭也不打算多留,转身带着人离开了。临出去时,他走到赵绮身边轻声说:“天暗了,快些出来,我在外面等着,咱们一起回去。” 赵绮低下头,欠了欠身。她说不出拒绝他的话。 李竹庭出去之后,这里就只剩下赵绮和晋元习。赵绮将玉簪和钢伞递了过去。不用很多说,晋元习也能明白了。 “那个疯子呢?”他紧紧握着已经卷刃的伞,低声问。 “我一时大意,让她跑了。”赵绮瞥向一边,声音也很低,像此时慢慢升起的薄雾。 晋元习深深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了,你也多加小心。她之后怕是也要找你麻烦的。” 赵绮见他盯手中碎掉的玉簪,知道他心里在意,安慰他说道:“玉簪虽然碎了,找个好的工匠用金银镶一镶,有时能更胜从前。” 晋元习自嘲似的笑了一声,现在也没有外人,一点晶莹终于从他眼角滑落。“翾翾,我总是没能及时护住她。从前是,如今也是。这玉簪终究没能好好送给她。”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一字一句说着。 “世事无常,师兄实在不必太过挂怀。”赵绮抿着嘴唇。 暗黑的天像盖下笼屉,把周遭压得昏暗不清,远处屋舍的炊烟已经散去,时辰真的已经不早了。 赵绮瞄着外面,侍卫已经点了灯,他正等着她。 她轻咳一声,接着说道:“天色不早了,林姑娘既已经平安归来,我也可以放心回去了。镇子小,难免会有闲言碎语。无论如何,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我明白,若那教书的要悔婚,我也会让她一辈子衣食无忧。”晋元习放下钢伞,看了一眼天。今夜多云,没有繁星。 既是如此,赵绮也不再多说,转身走向门边。 看着赵绮离开的背影,晋元习想了想,仍是说了出来:“翾翾,若你真的喜欢,总要不后悔才好。” 走到门边的赵绮怔了一下,看了看李竹庭,轻轻关上门离开了。 李竹庭昂首站得笔直,并肩跨立,右手搭在刀柄上。面色冷峻,俨然一副将军的威严。听见门的响动,他微微偏头瞥了一眼。等赵绮走到身边,李竹庭从侍卫手中接过一盏灯,动身离开。 李竹庭走在前面,没有说话。一些护卫跟在他身后,还有一些隐没在夜色中。他沉默着,护卫们也是完全沉默。 赵绮只见过他温和轻松的一面,并不了解他其他时候的样子。见到这样的情形,她心中有些着急又不知所措,只好也低着头不说话。心里想着事,走着走着就落到他后面。 李竹庭注意到了,便放缓脚步,默默等她跟上。一路上时疾时缓,人定前终于回到客栈。 街上仍是繁华喧闹,仍是平凡的一天,和其他的日子没有分别。住在客栈旁边的小夫妻正哄着哭闹的孩子。年轻的父亲拿着花灯逗弄孩子,温柔的母亲把孩子护在怀里。 赵绮停下脚步看着他们,眼睛却不自觉湿润了,她一直想要的不过就是这样的日子罢了。闭眼忍下眼泪,她轻微叹了口气,大步走了进去。 他也是久经沙场将军,审查奸细和战俘向来很有一套。看李竹庭今天的样子,赵绮觉得自己主动去找他解释更妥当。 回到房间,赵绮快快梳洗后,换了一身干净的月白色长裙,外面加了一身绣兰花的褙子。整理妥当之后,她来到李竹庭门前,想进去找他。 可今日的客栈却与往日不同,明处暗处多了不少护卫。 一踏出房门,赵绮就看两个侍卫站在他门口,身披软甲,腰佩长剑。屋中灯火明亮,他好像在看书。 赵绮站在门口,迟疑着请他们通禀。那两个侍卫盯着她,端详一会儿,推开门进去。屋中传出低语,赵绮心里有些踌躇,在门外走来回走着。他应该还是会见她的吧? 不久那侍卫出来,轻轻关上门,躬身行礼对她说:“侯爷累了,请姑娘暂且回去,有什么事明日再谈。”恭敬而淡漠。 她一愣,再看屋中,连灯火也灭了。赵绮几欲说话,两个侍卫依旧面无表情。她明白今天是见不到他了,只得老老实实回到自己房间。 夜深了,可是赵绮睡不着。她一遍遍想着今日他的态度,在床上辗转反侧。熬着熬着,天渐渐白了,倦意却涌了上来。煎熬一夜,此刻街上已经有做生活的商贩外出摆摊,赵绮却在晨光里沉沉睡去了。 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临近正午了。睡了一觉起来,赵绮倒是想明白一些。根本没必要去解释,江湖中人多学一些本事傍身,本就是常事。而且不久她就要启程去京城了。 吃过一些东西,她就回到房间里,看着街景也打量周遭。客栈里的护卫,看着只是多了几个人,但是各个都处在出入要紧的位置。更何况细细探寻,还有不名数的暗卫。 晋元习回到小院居住,现在只她一个人住在这里。这几天也不必要出去,刚好安安静静想些事情。 李竹庭今日没在客栈里,回了趟付竹苑,谢氏从杭州来人了。 十九章棠棣花开 昨天晚上一回到客栈,没等他喝口茶谢永就上前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主子,谢氏来了人,已经在您房里候着。” 李竹庭听了,脸色瞬间黑了。谢永垂手站在一边,也不多说,只等着他吩咐。李竹庭闭眼想了想,对任三世说:“近来青城镇不太平,从今日起客栈里会多一些护卫,你们也要多注意一些。” 说着他看了看外面,发现赵绮正站在院子里,又交待了后天去曲风小院是事情。时间紧急,没有等赵绮进来,他就带着谢永上楼去了。 屋中站着一个年约十六的少年,身穿竹青色的长衿。一见他进来忙拱手行礼问道:“二公子安好。”恭敬有礼,神色平静 第一眼看见灯火中那稍显稚嫩的脸庞,李竹庭稍微有些惊讶,但还是微微一笑,露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说道:“明则大了,今日怎么过来了,兄长一切可还好吗?” 那少年此时才露出笑脸,清朗说道:“今日受父亲所托,明日请公子道付竹苑一叙。大公子这两月一直忙,工部的事情多,劳累得有些消瘦了,其他一切都好。”说起自己的兄长,那孩子的声音都明显轻快起来,眼睛都明亮多了。 见此李竹庭心中暗笑,他倒是对他的兄长十分伤上心。不过李竹庭已经习惯了。听罢,他点点头说:“既然谢福叔来了,我自然是要去见的。明日一早我就过去,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今日辛苦你等得晚了。” 少年再次行礼退下,走过李竹庭身边时,瞥见他衣摆沾有尘土,腰间佩着长刀。他不动声色记下后,回了付竹苑就说与谢福听。 “父亲今日我见着二公子,想来二公子应该已经恢复如初了。”他站在书案前,对面坐着一个精干的男人。 那男人手指上留着常年骑射留下的老茧,正在书案上写记录由京城到杭州一路走来的见闻。字迹刚劲,入木三分。两鬓微微有些花白,但眼神坚毅矍铄。 “明则何出此言?”见儿子回来,他抬起眼关切问着。 “二公子腰间长刀的柄鞘上皆有鎏金兽首睚眦,有不少陈旧的刀划剑刻,此应是之前跟着公子上战场的重刀长厌。而今日我见公子衣摆有尘泥,身上杂有竹叶气味,究其出入时辰,应该是去城西竹林。且我看公子气息稳健,中气十足,已经不是受伤病弱之躯。” 他的样子神采奕奕,带着十分的自信,毕竟他自小便能查细微之处。谢福十分欣慰,家主交待的事情已经心里有数了。 第二日李竹庭半天不见赵绮下来,还以为她昨日身上有伤,心中担忧与芳瑛一同去看。结果那小丫头只是太累,睡得太熟没有醒。李竹庭心里发笑,交待芳瑛好好照顾,吃过早饭就前去赴约了。 正是阳光正好的时候,叶子上还有没有消散寒露,反射的光利箭似的直直刺着他的眼睛。他没有遮挡躲闪,就让它们这样照着。 紧闭大门的付竹苑里,寂静得像无风的湖水,但处处都是往来行走的护卫。 进了这扇门,他又变回谢明懿,带着谢永径直走到书房内。谢福提了个食盒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关上房门,谢永就在门外守着。屋内就只剩他们两人,窗口的松竹茂密,将窗户遮挡得严实,几缕光从叶子的缝隙逃了进来,屋子里还算明亮。 谢明懿坐到案前,谢福熟练地替他倒上一杯热茶,宽厚地说:“已经暮秋了,老爷夫人担心少爷的身子,所以派属下来看看。” 倒好茶,他又紧接着取下食盒的盖子,平放到一边,里头盛着一叠桂花栗子糕,还丝丝冒着白气儿。 “这桂花栗子糕您尝尝,还是不是京城里的老味道。”摆好筷子,他垂手站在一边,面容带笑,像看孩子似的温和地看着谢明懿。 朱红描金的食盒上绘满了棠棣,花枝连叶,好看极了。莲青色的瓷碟里的糕点放肆地飘散着熟悉的桂花香,那是他那时每日苦练后为数不多的欢欣和奖赏。 想起幼时,谢明懿神色不禁有些动容。他慢慢拿起筷子,浅浅尝了一口,就放下了。确实是他幼时的最爱,京城满芳斋的滋味。可是他早已不喜欢这样甜腻的食物,十二岁从军后就已经不喜欢了。 放下筷子,他用旁边的绫罗帕子擦了擦嘴,问谢福:“福叔这次过来,可是父亲还有什么交待吗?”本来他就生得俊逸,此时笑着,更显得他清朗如明月。 看见他这般温和,谢福也放心许多,本还以为他会不喜或不屑。看来在江南这几年,他确实是修身养性许多。 谢福说起来,语调平缓,好像只是叙旧:“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少爷在江南多年未曾回去,家中都记挂的紧。唯恐父子兄弟之间生分了。椿萱并茂,棠棣同馨才是好景。 最近京城里热闹的紧,四殿下从北境调回京城了。只是临近年关,工部的事情尤其军器方面总是有些棘手。老爷久不在军中,但谢氏总需要一些军中的助力。 若是您能回去,军中的事情多少能帮衬一些,江南这些琐碎的事情也可以放下,交给大少爷打理,不用再多加烦心了。” 听到这里,谢明懿眉头不禁一挑,轻笑一声说道:“我在江南修养多年,军中的事情早已经不熟悉了,能帮得上什么呢?只能做做这些琐事罢了。” “您过谦了。镇守北边的宗老将军年事已高,虽说朔北今年已是属国,但北境总是要塞。上次夫人生辰,贵妃娘娘差人问候时,还说起您呢。”谢福又忙不迭添上。 谢明懿听了,微微低下头没有说话,只是用盖子轻轻拂着茶沫。 二十章如愿,如愿。 见他时这副表情,谢福想了想,仍是含笑温和说道:“给您讲讲临行前侯爷说给我听的一件事吧。 约莫两三年前,京城最大是花楼里有一个姑娘。她伤了一个贵人,被送到官府后,一个捕役把她救下,最后走投无路双双跳入运河。 之后就再无踪迹,也没拿着尸首。但谢氏的一个子侄巡游江南,好像在云来客栈见着他们了。老爷记着还托我来问问呢。” 谢明懿定定的看着他,握着茶杯的右手指尖泛白,手腕褐色的疤痕此时扭曲而凸起。 谢福心中也有些忐忑,毕竟他也知道,老爷确实太过偏心。二公子在江南也是为谢氏江湖中势力的劳心劳力,现在日益壮大又要收回去拿给大公子,为日后成为谢氏家主铺路。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屋内红泥小炉上茶壶咕嘟作响,屋外风过林间引得松竹低语。 杯中的茶水已经温了下来。 谢明懿触到微凉的杯身,突然轻轻一笑,慢慢仰起头一饮而尽。放下那工笔绘有菡萏的杯子,不紧不慢地说道:“父亲的意思,我明白了。元日之前我会回去的。”声音平和,丝毫没有愠怒。 谢福松下一口气,又替他斟满一杯茶,颔首行礼退下了。 见谢福出来,谢永便进去伺候在谢明懿身边。 一进去谢永就感觉不妙,谢明懿面无表情,端正坐着没说话。但主子坐镇军中长久作战时就是这副样子,彻夜稽查细作严刑审可疑之人也是这副样子,毫不容情以军法处置子侄时亦是这副样子。 无论如何,绝不是洽谈甚欢的样子。 谢永轻轻把门关上,站在桌案边。未等他站定,谢明懿忽然站起来,抓起手边的茶杯就要往门边砸去。可是预料之中的清响并没有发生,谢明懿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因为用力,露出的手腕青筋暴起,衬得伤疤更加可怖。手掌与茶杯相接触的地方,并不发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殷红。 他呼吸急促,眼睛微微有些发红,恶狠狠瞪着桌上画满棠棣的食盒和糕点,目光好似刀剑一般要将这些砍碎。 谢永忙低下头,心里有些发怵,双腿有些发软。他当然知道主子在气头上。 可举起的手在空中定了一会儿之后,还是轻轻放在桌上。谢明懿闭上眼,顿了顿,深呼一口气,低声说:“把这些收拾一下吧。这糕太甜了,我不爱吃。分下去也好,扔了也罢,随你们。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谢永听罢,连忙收拾这些下去了。他关上门离开后,谢明懿才微微感到手掌微微有些发痛。他低头一看,手心竟被烫伤了,才想起那是一杯刚斟好的热茶。刚才心绪太过激动,也没有发觉,只顾着生气了。 他平摊着手在桌上,等冷风缓解着细细密密的疼痛。靠在太师椅上,望着窗外近乎失神。 他知道父亲身边随侍多年的亲信过来,必然是谢氏如今在朝中境遇十分棘手。但他属实没想到他的生身父亲,把他当成一把替兄长开路的刀,竟能如此顺手。 窗外是明朗的晴空,万里无云的秋日,天蓝的像洗过一般透澈。 真是一个好日子,极适合相携出游或行猎。谢明懿静静坐在屋内,心里想着。 院子里一直很安静,只有窸窣的脚步声。快到正午,才渐渐有了人声。书房外的竹林,是一处极好的交谈场所,茂密而隐秘。有两个人就在窗下小声说着话,看样子正是饱腹之后。 “你说城西林家和赵家的婚事还能不能办了?” “赵先生教书的,应该最看重名声吧。现在外面传的风风雨雨,我觉得可惜了。” “我说也是,女子在世上真是不易。名声容貌家世样样要紧,虽说没有前朝那样严苛,到底还是约束颇多。” “所以你瞧那些行走江湖的姑娘,尽管面上看着厉害潇洒,背地必然是血泪和着吞。今日在此处栖身,明日又不知那处可以饱腹。” 说了一会儿,两人感叹几句世事,又有各自走了。 谢明懿在屋中听他们说话,心里记挂着想起徐翾。 虽然他不在军中,但到底在北境经营多年,军中的事情多少了解一些。顾常山家世清白,背后没有世家大族盘根错节的关系,皇帝也是有意来扶持。日后的前途确实是广阔光明。 顾常山年少有为,私下也不去秦楼楚馆寻乐。但谢明懿知道,顾常山在崇川的宅子里,养着一个美人。两人相伴已经将近四年,感情深厚。 若是徐翾真按父辈的意思嫁过去,那样的日子最好也不过是相敬如宾客。可如今,她背后已经没有徐将军为她撑着了。若是她成全他们一对有情人,自然也不会在北境久居,那她又要在江湖上无根野草似的飘着。 更何况现在,她与照夜楼的杀手结怨,又多了一个麻烦。 虽然对徐翾的身份有顾虑,但谢明懿心中还是担忧多些。没有在付竹苑用膳,趁着客栈午饭前的时辰回去了。离开付竹苑,他又变成云来客栈的老板李竹庭。 芳瑛和任三世正布置着,赵绮正安静地坐在一边。她看见李竹庭回来,问了个好就自顾自摆弄着一节络子,也不多看他。 虽然睡足了一个早上,但赵绮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眼角眉梢微有些憔悴。李竹庭想开口问问,但看她似有若无地回避着,也只能把话咽下。 反正明日他要去曲风小院看望叶流芳和寒雪,玉手小医白落行照例在那里照顾。请她一并回来替赵绮看看,方便些也能安心些。 赵绮觉得疲惫,胃口也不好,稍微吃过一些就放下了。李竹庭坐在旁边,想嘱咐几句,但瞧着她并不愿意说话,也就不勉强了。 因为刚刚在付竹苑的事情,李竹庭也觉得累,阴沉着脸。气氛有些微妙,芳瑛他们也是有眼力见的,只安安静静吃着饭。 赵绮坐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困乏,也就告辞回楼上了。李竹庭冷着一张脸,他今日也累得很,所以跟着上去了。 二十一章玉手小医白落行 自今日醒来之后,赵绮就觉得脑子发晕,浑身乏力。想来是昨夜没有关窗,被风吹久了的缘故。赵绮不大在意,不过是身体小恙,回房里蒙头睡上一觉就好了。 李竹庭走在她身后,隔了一步之遥。她扶着栏杆,步履却有些虚浮。行至一半,赵绮一时没有看清,向前一个趔趄。李竹庭担心她摔着,也不顾客栈里的侍卫看着,伸出左手去扶。一碰到就感觉她身子软软的,烫的像个火炉。 李竹庭有些着急,顾不得右手还微微有些发疼,将她护住,不自觉把她揽在怀里。 赵绮用力扶着栏杆,已经勉强撑住身子了,此时却突然感到身后一个温暖的怀抱,坚实的令人安心。余光瞥见是他,又感觉到他在颈边呼吸的温热,赵绮只觉得脸更烫了。 她微微侧过头,一时间更不敢瞧他。脖颈边露出的白皙肌肤,因发热微微透出粉色的红晕,倒像娇艳的花瓣似的。 虽然这六年来在江湖上飘着,赵绮也是不拘着小节。可她此时面对曾经如明月一般他,心中兵荒马乱。她扭动着身子想要挣开,尽管是习武的底子,可头晕眼花,身上是没有力气。 赵绮的体态不算高大,在他怀里就跟撒娇似的,他低着头望着她,无意之间将她抱得更紧了。 客栈外,一匹马疾驰而过。马蹄踏地声,使李竹庭清醒过来,稍稍松了手。他微微抬起头,隔得远一些,轻咳一声说:“我先扶你上去休息,等一会我去请大夫来。” 赵绮也看向一边,稍稍回避着,小声说:“明懿哥哥,不必麻烦了。不过是发热,喝些热水,睡一会儿就行。”她真的没有那么娇气。 李竹庭没有依她,言语间有些责怪,“你这也太不爱惜自己了。”不等她辩驳,将她轻轻扶起,一起进了屋子。 等赵绮睡下,他才离开。关上门出来,他轻声吩咐谢永,“找人去把白落行带过来,快一些。” 谢永微一颔首,当即就下楼,在一个玄衣侍卫边耳语几句,那侍卫即刻就出去了。 李竹庭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没回自己的房间,转身下楼去等着了。 谢永站在李竹庭身后,看见主子的右手,想起在付竹苑的情形。他心里不忍,叫人拿了药膏来,仔细给主子涂上。 秋冬午后的阳光,照得人懒洋洋的。 曲风小院里,药罐子正在火炉上煮着药。旁边一个头发半绾的少妇正慢悠悠扇着扇子,她身边的坐着一个面色发白的中年男人。 明明还没到隆冬时节,那男人已经披上了狐皮大氅,手上还拿着一个暖炉。看着倒比体质娇弱的深闺小姐还要怕冷。 院子里清净得很,只有他们两个人。那男子一直看着少妇,棱角分明似刀削斧凿一般的脸上,却是满满一片柔情。少妇聚精会神盯着炉子,唯恐熬的药过了时辰。 偶一抬眼撞上他深深的眼神,她拿着扇子轻轻遮起泛红的脸,如少女一般羞着笑起来。那男子也笑起来,不知是因着阳光还是高兴,他的眼睛透着明亮的光,好似一汪重回清澈的泉水。 此时,门被轻轻敲响。少妇看了一眼药,还得两个时辰,于是放下小扇子过去了,手中还拿着没有放下的丝线。那男子也转过身去,注视着门边的动向,神色严肃起来。 打开门,正是那从云来客栈急急赶来的侍卫。侍卫朝着少妇规矩行了个礼,便直接开口说:“寒姑娘,主子来让属下来白医官去客栈。” 见是谢明懿的侍卫阿行,寒雪放下心来。可是今日一早白落行交待了几句,就出去了。寒雪也认得,是个老朋友请她去的。 点头回礼之后,她轻声说:“巧了,白医官今日一早就出去了,算着时辰约莫也快回了。要不你进来等吧。”说着让开身。 那侍卫见是如此,也就应下。他跟着进了院子,但没有登堂入室,只是站在门边的廊庑下。既不算太过无礼,也能透过缝隙瞧见外面的情形。 寒雪走到叶流芳身边,说了几句,然后就在他旁边坐下。叶流芳听着,眉头一紧,急忙低声问道:“是侯爷身子有什么不适?”一时说得急了,轻轻咳了起来。 寒雪忙去抚他的后背,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既没有说明,明日应该仍旧会过来。到时便知道了。”白皙的手不住地抚着他,希望他能舒服一些。 看着他这样,寒雪忍不住多说一句:“你也要好好注意自己的身子,天马上就要更冷了,侯爷身边是不会缺了人照顾的。” 叶流芳止住她的手,轻声回应:“你忘了,侯爷的腿也是有旧疾的。可不要再这么说了。”寒雪听了,点点头,默默挽起他的胳膊,静静靠着他。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门外就传来银铃的声响,且越来越近。透过门缝,阿行看到白落行回来了,可身边还有一个男人,竟是晋元习。 临近门口,晋元习停了下来,收起替她挡阳的伞,轻声说道:“今日多谢你了,过两日了可得在麻烦你。” “行,到时候只管来找我。”白落行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他的手,顺势接过伞,“毕竟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 “不管怎样,还是多谢你。”晋元习笑得含蓄,透出几分儒雅的意味。他转身离开,白落行望着他走远了才慢慢往回走,手上套着铃铛的手镯晃晃悠悠,叮叮当当响着。 阿行见状,随即从廊庑下走出,站在离药罐子不远的地方。 门自阿行进来之后就是虚掩着的,白落行伸手一推,门自己就吱呀着开了。一进去就看见了站在院中的阿行,白落行心中倒吸一口凉气。 二十二章疑窦又生 阿行见她回来,不等她多问,立刻便说:“白医官,主子寻你有事,请尽快随我来吧。” 白落行勉强地笑了笑,立刻回屋中收拾了药箱。其实她并不太敢去见谢明懿,虽然他慷慨又大方。可他明明只是静静瞧着你,但站在他面临时,只觉得压迫,内心还会隐隐发怵。尤其那双眼睛好像能看穿一切,跟钩子似的。 但他是金主啊,拿钱就得办事。白落行磨磨蹭蹭地收拾,只想着能拖延一时是一时。日头已经开始有落下的趋势,阿行等在外面,忍不住催促道:“白医官还请快些,主子等得久了,怕是会不悦。” “知道了。”白落行应着走出来,临出门还不忘叮嘱寒雪一句,“你俩药记得及时喝啊,就算觉得苦也要少吃一点蜜饯,千万别浪费,都是银子呢。” 看寒雪应下,才心满意足离开。 好像微微有一阵清风拂过,曲风小院外高大阴翳的樟木枝桠轻轻晃动着。 寒雪看着那里,眼神深沉,转过身又变成一副柔顺的样子。叶流芳也看见了,只是低下头,静静看着手中绘有山水的暖炉。 来到云来客栈,李竹庭正坐在楼下。见白落行来了,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说了一句,“来得有些慢了。” 阿行快步上前,在谢永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之后就站在谢永身边。 白落行咂咂嘴心里觉得不妙,但转念一想,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很快就谄媚地绽开一个笑容:“侯爷别怪罪,下次绝对不敢了。”跟着他的脚步,狗腿地走到李竹庭身边,微微弓着腰等吩咐。 李竹庭抬眼看了她一眼,挑挑眉说道:“你跟我去楼上。”说罢就起身。 “得令。”白落行赶忙跟上去。 一推开门,隔着个屏风。透过秋香色的薄纱,白落行模模糊糊看见是一个女子,心里暗自一喜,八卦之心油然而生。 不会是侯爷悄悄藏的娇吧,白落行心里暗想,脸上戏谑的表情已经藏不住,眼睛不住地偷偷打量李竹庭。 李竹庭余光瞧见了,站定后说:“你别在那儿乱想,赶紧给她看看。要是我听见什么不想听的,你自己知道后果。” 白落行心里一梗,脸上的笑当即就僵在脸上。但作为一个南行北走的江湖医官,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什么威胁没听过。很快就平复下来,恢复一惯淡定的神色躬身行了个礼,慢慢往里走去。 李竹庭想了想,心里放不下,跟着一起过去了。 床上的女子正在熟睡,好像听见声响,微微动了动,但仍是睡着。白落行走近,看清那女子的脸,嘴角忍不住抽动,直接就挂相了。她盯着赵绮,手脚一时间好像不知该怎么动了。 李竹庭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显然他们不是第一次见。 白落行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不论是杀手还是显贵,给钱够就办事。说得上名号的杀手多少与她有些联系,她也明白江湖上的规矩,不会轻易透露。 可赵绮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侠客,若无由他人赠与,很难付得起白落行昂贵的诊金。除非她还有其他的营生。 想起侯爷还在这里,白落行清了清脑子,像对待平常病人一样。望闻问切能来的全来了一套之后,赵绮身体的情况她已经全然有数。 白落行一边收着东西,一边说:“侯爷别担心,现在发热就是感了风寒,喝几贴药,好好养几天就行。” 李竹庭听了,没有说话,仍是站在那里。 白落行抿抿嘴,犹豫了一下,看着他轻声说:“只是姑娘肩上的一处旧伤有复发的趋势,最近就不要随意动用刀兵。我开一些外敷的药,按时用就行。” “知道了。其他可还有要注意的?” 抬眼看了看赵绮,李竹庭眉眼间露出几分温柔,声音相较之前的冷硬也温和许多。 白落行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的样子,对他说:“长期夜行,对身子损伤不小,但只要经过我好好调养,自然让侯爷满意。”她看着李竹庭,一副事情我都懂的样子。 李竹庭看了她一眼,舔了舔嘴唇没有说话,面上五彩纷呈,表情那叫一个漂亮。 白落行一惊,难道说错话了?这样子不应该啊。 没等她再说话,李竹庭开口叫了谢永进来。谢永进来的时候,手中拿着一个饰有贝母的箱子。 仔细将门关好,谢永走到白落行面前,将盒子打开,里头整整齐齐躺着十条小黄鱼。白落行眼睛一亮,想要直接去取,但是又不敢直接动手,伸出的两只手在空中搓着手指。 谢永将盒子轻轻闭上,笑得温和:“这些都是侯爷给白医官的酬劳。规矩你是明白,等会儿我们会派人护送你回去。” 一听这话,白落行一把抢过箱子,紧紧揣在怀里,连声道谢。走出门的时候,她还忍不住偷笑,心里暗想:“这也没说错嘛,勋爵世家就是和寻常富商巨贾不一样啊。” 不过他好像没有追问她和寒江的关系,姑且可以松一口气。 依旧是由阿行送她回去,因为她拿着黄金,谢永为了安全多加一个护卫。 他们离开后,李竹庭走近看了看赵绮。休息过后,她的脸色已经好多了。李竹庭想摸摸她的脸,但觉得不妥,只是帮她把被角掖好。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和谢永一起回了自己的房间。 屋里站着另一个玄衣侍卫,和阿行一样的装束。李竹庭进来后,他立即跪下行礼。李竹庭坐在太师椅上,示意他起来。那侍卫站起来后也不说话,静静等着吩咐,像个军人一样站在一边。 李竹庭摩挲着扳指,低声说:“白落行已经回去了,你继续回曲风小院。寒江那边十四会盯着,有事随时来回禀。他们与寻常人不同,你和十四也要注意自身安全。” “多谢侯爷,那属下就告退了。”再一行礼之后,十一从窗口轻轻跃出,倏忽之间就不见了。 二十三章旧习惯,她都记得 谢永等十一出去了,走到谢明懿身边低声说:“晋元习的事情,阿行回来也跟我说了。侯爷为何不把白落行留下来,好好审问?” “既然有些事已经知道了,就不用多生事。她在江湖上油滑惯了,虽然对付她也容易,但没必要为她分神。阿行是个好孩子,带上他一起去京城。”李竹庭一只手抚着额,一只手轻轻搭在椅子上,“有些东西可以开始准备了,回京之前还要回航州的侯府看看。” 谢永听了,有些犹豫地问道:“那徐姑娘呢?” 李竹庭眼睛一转,低头思忖着。窗外几只小麻雀正快活地蹦来蹦去,不一会儿,它们就自在地飞走了。 “过了明日再说吧,此次回京还不知道会怎样,先放一放吧。”李竹庭看着谢永,“明日我们早些去,拖得太久麻烦多。” 谢永点头应下,他向来不会忤逆谢明懿。 “阿永我累了,想睡一会儿,跟他们说不必等我吃饭,晚上准备一些酒和夜宵吧。”李竹庭挥了挥手,让谢永出去了。中午他没有休息,现在眼皮已经有些沉了,晚上还有许多事得仔细思虑。 赵绮这一觉睡得极好也没有梦魇,醒来的时候已临近傍晚。身上有了力气,整个人也精神多了。一打开窗户,浓浓药香就从院子里窜进来。 三个药罐子整整齐齐蹲在院子里。芳瑛正在厨房里忙碌着,任三世在一边打下手。 她见赵绮走过来,忙放下手中事关切问道:“侯爷在休息,你的药正煎着呢。一个内服,一个外敷。等会儿就好了。” 赵绮腼腆一笑,向她道谢。看着旁边多出的一个药罐子,心里升起疑惑,轻声问道:“客栈里可还有其他人病了?怎么还有一个煎着药。” 芳瑛正忙着看锅里,头也没抬,“那时给侯爷准备的药,他腿上有旧伤,每年冬天都必须好好保养。今年他要回京,所以现在就要备起来了。” 原来他也要回京城了,赵绮心里打算起来。等明日得空问问他,说不定可以同行,她心里想着,哪怕能和他一起多走一段路也好。 一会儿的功夫,晚饭已经好了,摆放碗筷的时候,却只有三副。 坐定后,赵绮问芳瑛:“侯爷不下来吗?” 芳瑛看了她一眼,唇角一扬,笑着说:“老板今日累了,让谢永先生带了话。等会儿晚些时候,要送些酒和夜宵上去。” 今日少了一个人,芳瑛东一下西一下说着,赵绮觉得冷清多了。尽管以往李竹庭在时,他因为自小出于世家的修养,吃饭时也基本不会说话。 吃完饭帮忙收拾碗筷时,赵绮跟芳瑛说:“我今日下午睡得多,晚上精神了又无事可做,不如我帮你打打下手吧。” 芳瑛听着,看了眼站在柜台边的谢永。见他轻轻点了点头,芳瑛心里有了底,便对她说:“夜宵老板一般是要三个小菜,一壶温酒,加上一碟点心。你就负责温酒和点心,其余的小菜就我来,做的来吗?” “嗯”赵绮答应地很快,收拾完之后,就在厨房准备起来。 因为这几天谢永在李竹庭身边,所以任三世也落得清闲。临近人定,李竹庭房中亮起,谢永去过之后就到厨房看着他的吃食。 大致已经准备妥当,酒已经在温着。 赵绮做了一碟羊乳糕,又用姜丝煮了黄酒。谢永看着,没有多说,眉间却添上笑意。将食盒装好,他亲自提了上去。 李竹庭醒来,漱过口后把头发随意拢在脑后,加上一盏灯就开始看书。这是他多年的习惯,行军时也不辍下。 谢永轻轻将小菜摆好,又斟好酒,低声唤了声“主子”。李竹庭没抬眼,伸手就拿到酒杯。他放到唇边,觉得温度刚好。 一饮而尽后,他轻轻咂嘴。酒中加了姜丝驱寒,喝下身子会暖和许多,也是他在北境时的偏好。 随意吃了几口小菜,味道不差,但口中微微发腻。低头看了一会儿,他夹起一块白色乳糕,浅浅尝了尝。清新软糯,甜度刚刚好。一口又一口,不知不觉就将一整碟羊乳糕吃净了。 放下筷子,李竹庭问谢永:“今日的羊乳糕不错,酒也很好,不全是芳瑛做的吧?” 谢永笑着反问:“主子可以猜猜出自谁手?” 李竹庭回想着滋味,微微扬起眉,小声问道:“翾翾吗?”嘴角也跟着上扬,眼中亮起一丝光彩。 谢永笑着点点头,一边收拾一边说:“酒也是徐姑娘温的。我下去的时候,看见她做糕时少放了些蜂蜜,就知道是按着主子的习惯来。白落行的药确实惯用,晚上起来后,她气色好多了。” “那就好,也难为她一直记得。”李竹庭心里高兴,沉了一天的脸,终于露出轻快的笑容,但似流星划过天空般,又迅速黯淡下去。 看着空空的盘子,李竹庭眉头微蹙有些出神,声音很低夹杂着几分怨恨:“阿永你看,这么多年过去,翾翾都还记得我的喜好。可父亲母亲,竟连我现在喜欢的吃食都不知道。是不是可笑至极?” 谢永收下笑容,跟着低下头,这是他没办法安慰的事情。 一声叹息过后,李竹庭收起书卷,又恢复往日平静的神色,“算了,早就习惯了。你也早点休息,明日且有点忙。风寒容易反复,翾翾自己也不怎么注意,还需要芳瑛多多上心。” 谢永从李竹庭房中出来,看见赵绮房中已经灭了灯,脚步也跟着放轻一些。 主子身边一直没有贴心的人,老爷夫人也与主子不亲,原来公主在的时候,不曾与主子同心。徐姑娘要是能留下,主子会很高兴的。只是她的过往实在复杂,且等明日看看吧。谢永一边走一边想着。 二十四章故友相见 第二日李竹庭卯时就起了,赵绮因为吃了药,正睡得熟。天还未亮,李竹庭和谢永已经收拾妥。芳瑛睡得晚,今日没有起得来,任三世随侍在李竹庭身边。 临上马车,李竹庭回头嘱咐任三世说:“翾翾她病着,胃口不大好,近日多做些她喜欢的菜。就算她怕苦,药也要看着她喝下去,让芳瑛一定多上心。” 任三世仔细记下,抱拳行礼说:“属下明白,侯爷放心。” 迎着未散开的晨雾,马车在空旷的街上走得轻快,晨曦微露前就到了曲风小院。 李竹庭下车后,谢永上前叩门。 传来的响动让寒雪惊醒过来,起身之际,叶流芳也清醒过来。虽然身子大不如前,但到底是多年习武的底子,外界一丝一毫的声响仍使他紧觉。 寒雪看见他在身边跟着坐起,担心他受凉又要大病一场,忙将他轻轻按下柔声说道:“我去看看就行,你要多休息。清晨寒冷,可不能再吹风了。” “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他拉住她的手,将明未明的房间里,一双眼睛亮亮的,像落下的星星留在屋子里。 她笑着将手放回被子里,又帮他掖好被角,怕风窜了进去。寒雪低下头,几乎贴着他的脸轻声说:“你难道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了,要害怕也应该是来者。更何况今日侯爷要来,说不定正是他呢。” 叶流芳依了她的意思,叮嘱她注意安全,才放她离开。但也并未睡着,睁眼躺在床上,留心着外面的动静。 将银针放入怀里,寒雪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微微将门打开,就看见站的笔直谢永,还有他身后的李竹庭。 还真是他们,来得够早的,不过也幸好是他们。 松下一口气,寒雪将门完全敞开,迎他们进来。她一边走着一边说:“谢侯爷,流芳还在休息,您来的太早了。” 谢明懿还没用李竹庭这名字时,寒雪已经是他的暗线,算是多年的心腹。 谢明懿回答说:“无妨,只不过来看看你们,让他先好好休息。”声音跟着轻下来,像拂过的风一样。 寒雪领着他们上了二层的阁楼。 曲风小院不大,是个二进的院子,主屋是个两层的的小楼。一边是一座偏房,白落行每回来就住这儿。另一边是一个高台,上面可赏月,下面可纳凉。 他们坐下后,寒雪就先下去梳洗。刚刚她只随意披了件衣服,更何况她得把这事告诉叶流芳,他一直都很记挂侯爷。 寒雪回到房中,本来还想着动作轻些,不去吵着他。没成想,刚把门关好,叶流芳轻声问她:“侯爷还好吗?”他已经坐起,披着那件狐裘大氅。 微明的晨光里,他正看着她。 轻轻叹了一口气,寒雪说:“侯爷瞧着一切都好,来到时候还嘱咐你好好休息,你又不听话。” 她捡了一根珠钗将头发尽数绾起,冷着脸坐到床边,塞给他一个暖炉。 叶流芳轻笑一声,轻轻挂了挂她的鼻子,又拉起她的手:“别生气了,咱们总不能让侯爷久等吧。” 寒雪嘟着嘴,把他的手轻轻一推,“是,你说得对。” 谢明懿坐在二楼,一边喝着茶一边看亮光刺破云间,霞光慢慢将天际染红。玫瑰一般的朝霞真美,谢明懿暗暗想着。 楼下传来脚步声,一个轻一个重。 谢明懿仍看着窗外。谢永依旧站到谢明懿身前,警觉地等着来者,右手搭在腰间长刀上,已经慢慢握紧。 “侯爷别来无恙。” 听见熟悉的声音,谢明懿转过头,脸上已是欢喜的笑容。谢永也面上含笑,退回谢明懿身边。 寒雪扶着叶流芳上来,今日一身靛蓝,衬得他更像个读书人,但眉眼间藏不住习武之人的英气。 寒雪扶他坐在谢明懿对面,嗔怪地说道:“一听侯爷来了,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即可就要来见。” 谢明懿笑着上下打量,见他气色不错,想来白落行确实下了些功夫。 “我马上要回京城了,所以过来看看,顺便也问些事情。”谢明懿温和地说着,眼神中欣慰夹杂着怀念,“漠水河一战,你伤的重,一定保重自身。之后的日子你我怕是不能常常见了。” “侯爷也是,您腿上有旧疾,冬日本就该更加注意。”叶流芳靠在身后的软垫上,“京城的冬天还要冷一些,只怕此番回去,侯爷又要辛苦一些。” 谢明懿轻笑一声神色感伤,叶流芳回之一笑眼中释然。相熟十年又共过历生死,老友之间亦不需要多言。 屋里燃了炭火,没有烟,味道也不呛人。临近冬日,屋子竟也能温暖如春。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白落行屋里还没有动静。按她的习惯,巳时三刻以前是不会起的。 一壶茶转眼之间已饮尽,谢明懿仍没有说话,细细品着茶。但之前派人来通知过,近来青城镇又发生许多事,寒雪已猜到几分。此刻她也大着胆子直接说了。 “侯爷想问的,应该是有关照夜楼的事情吧。”寒雪看着谢明懿,此时已经恭顺许多,毕竟她能有如今,得益于他的庇护,刚刚不过是有些赌气,“最近的事情我也听说了,虽然也是千刃伞,但我确信不是无霞。” 谢明懿静静看着她,没有急着询问。叶流芳听见这话,倒有些好奇,也微微转过头看她。 “事发后第二日晚上,我去看过任公子的尸首,伤口偏浅偏小。无霞的钢伞千机绝不是这样,一旦击中伤口会更加恐怖。而且三个月前她已经还完债,不再是照夜楼中人。”寒雪不紧不慢地说着,其中内情显然知道不少。 谢明懿续上两杯茶,随口问了一句,“你与无霞熟识,之前倒也没听你提过。” “侯爷误会,我与她不算熟识,只不过和她一同做过搭档。照夜楼中与她搭过的人很少,除我之外只有寒江和长夜。即使在照夜楼,认识她的人也屈指可数。她很可靠,也很拼命,下手从不留情。”说了几句,寒雪拿叶流芳的茶啜饮几口,润了润嗓子。 “倒都是有名的杀手。”谢永轻哼一声,跟上一句。 二十五章无霞往事 听到这里,寒雪冷笑一声回敬,继续说道:“照夜楼本来就是只做人命生意,有钱便能立下合约,买下他人的命。 当然既是做生意,凡事有钱就有例外。花费十倍之数也能破了这合约,这是照夜楼另一条规矩。无霞就是向照夜楼赎下了自己的命。” 谢明懿听了,眼珠一转,有些好奇地问道:“她欠了多少。” 寒雪看着他低下眼,神色中闪过一丝怜惜,笑意也淡了:“十年之内,要向照夜楼付十万两黄金,已是巨额之数。她原本是个出身宦的小姐,父亲过世之后,是她族中之人出这么多要买下她的命。 照夜楼只有排上名号,每月才有奉养。一共只九十九人,是经过往生场,一轮一轮拼杀出来的。每场都有一百人,一轮轮拼杀,六轮之后留下的十个人,便能从最末开始。 无霞一年之内便成为九十九中之一,确实本事不小。不过,每月的奉养和任务的赏金,她只取极少留作生活。五年下来,她虽然还完了债,但估计除了昔日逃出来时留下的那些,也是身无长物了。” 日头已经高高挂上了,又是一个艳阳天,无风时小城总是安宁的。 虽然往生场不敌战场凶险,但在场之人包括谢明懿,都对那女子心生不忍。毕竟从养尊处优到与人拼杀搏命,这期间艰辛不言而喻,他们也并非木石。 “我与无霞也曾交过手,原来只知道她出手狠辣,竟不知背后还有这样的不得已。”叶流芳轻轻叹道。 寒雪转身避过他的眼睛,想起自己,对着窗外感叹道:“照夜楼的杀手有两类,一类是为了钱财,一类是身不得已。若是不能在规定期限内交付赎金,下场会生不如死。” 听到这里,屋中不约而同静默了,他们都知道照夜楼的手段。 院子里传来声响,白落行起身了,正磨磨蹭蹭梳洗。 看到她,寒雪突然想起什么,转过来看着谢明懿说:“说起来,玉手小医倒是对她怕得紧呢。” 白落行开始在院子里打五禽戏,谢明懿看了一眼说道:“她倒是知道保养,不像她的师兄那样嗜酒纵欲。她与你们不是好友吗,怎么还有恩怨。” “她与我和寒江是好友,无霞因为是寒江师妹,才勉强有些交集。”寒雪看着谢明懿,一双眼睛左右扫着他,“那一次她伤的极重,为了保命才来找的白落行。您也知道,白落行爱钱财惯了,新客多多少少要捞上一笔。 那日无霞也是被逼急了,直接就拿千机抵着白落行的脖子说,‘该给你给我一份不会少,其余的多一分我也不会给。你最好老实一些,我不怕手上多一条命。’要不是寒江及时赶回来,白落行是真要吃亏了。” 谢永心里暗想:倒也怪不得任何一人,都有各自的难处。不过他心里也清楚,若是有选择,谁愿意过朝不保夕的生活。 谢明懿听着,浅声问道:“你当时在场?”他轻轻向后靠了靠,窗台刚好隐去他的身子。 “不,我和寒江一起,赶回来时刚好看见。白落行一见我们坐地上就大哭,无霞拎着伞站在一边,没有解释也不争辩,只极冷漠地盯着。她杀人时才是这副样子。”说着,寒雪又盯着窗外,玉手小医正在研药,“之后白落行还要继续发作,寒江极力劝和,无霞才没有计较。” 谢明懿脑中蓦地浮现赵绮那日杀死那山匪的样子,这一想搅得他心思有些乱了。他接连饮下几口茶,压下自己胡乱揣测的心绪。 这时院子里传来动静,有人在叩门。白落行一向懒得很,这一次竟十分积极地跑去开门。寒雪微倚着叶流芳,探头看着窗外不禁一笑。 “真是说着曹操,曹操就来了。”寒雪伸出手,轻轻指了指,向谢明懿示意。众人都看向院门,十分默契地噤了声,连呼吸都放慢了。谢明懿仔细一瞧,会心一笑,果然是熟人。 晋元习就站在院外树下,今日绀青色的衣裳衬得他风度翩翩。 白落行出来,声音抑不住的欣喜,小声叫道:“你来啦,可是昨日拜托我的事情。” 晋元习温暖一笑,眼神有些闪烁,压低声音说:“确实是,她就在云来客栈住着,你也认识。” 听到这里,白落行脸上的笑容一僵,顿了一下,从牙齿里挤出几个字:“不会是无霞...”刚说出霞字,晋元习就伸手捂上她的嘴,急忙低声喝止。 虽然没有用力,但白落行已经委屈地不行,眼泪都含上了。晋元习看着,于心不忍,又松下手来,忙不迭小声向她道歉。 可白落行何许人哪,有气就得撒出来的主。眼泪刚收下去,嘴巴就不饶人了。 “你担心她做什么,昨日我就去看过了,好得很。”白落行没好气地说道。 “你已经去过了。”晋元习也有些吃惊,但转念一想,脸上的讶异就变为平静,了然于心地笑了,“她没事就好,我也暂且可以放心,但是答应你的银子仍不会少。” 哼了一声,白落行继续说:“她跟谢明懿在一起,看着多少有些关系,说不定早爬到他床上去了,你何必为她花钱呢。”声音比平时更娇横些,可眼睛停在晋元习身上,一直不曾挪开。 “够了。”话说得难听,晋元习终于是有些怒气,低声斥责她一句,“我知道你不喜欢她,但也不该这样诋毁。她是个姑娘家,闲言碎语有多难受你是知道的,何必再多捅一刀。” 经他这么一吼,白落行也怔住了,垂下眼看着地面,咬着嘴不说话了。 晋元习叹了口气,看向一边,却瞥见站着的寒雪。觉察到她身边好像有人,他顿时心里一紧,匆匆说道:“我说话重了些,你别在意。东西晚些时候会有人送来。”随即告辞离开,一刻不多停。 见他就这么走了,白落行气得跺了跺脚。回到院子里,扇扇子的力气都大了许多,火星都被她扇地飞起,手上的镯子叮当作响。 谢明懿坐在楼上,虽然隔得有些远,但曲风小院地处偏僻来往的行人少,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他深深地看着他们,并没有说话,拿着茶杯的手指却渐渐泛白了。 谢永默默站在他身后,瞧着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又慢慢舒展。 二十六章 寒雪听着,目光流转,心里跟着思忖起来。叶流芳识趣地低下头,看着茶杯,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不约而同的静默让屋内的空气又冷了下来。 谢明懿感觉寒雪正似有若无地瞧自己,放下茶杯,一只手撑着脸一只手抱在胸前,盯着寒雪问道:“你看我干什么?” 被他发现后,寒雪也不隐瞒,搭在叶流芳的肩上,恍然大悟一般笑着,“想起之前有关无霞的一件事,原来一直想不明白,现在却醍醐灌顶。 两年前,我与她一起保一个北境巨贾的命,那次任务有将近四个月的时间。后来那富商愿以五万金,请她留下做他的妾室。那时她只余两万金的债务,若应下,也就不必再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没成想她沉默良久,仍是拒绝了。她说她总要为自己做回主。自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她每到一处必求的平安符,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一位将军。 也难怪每次都会加一句家国平安。” 谢明懿垂下眼,星辰一般的眼眸温和下来,深沉的像一池潭水。望着碧绿的茶汤,他轻轻问道:“护卫家国安定的将军有很多,是哪一位呢?”声音就像悬在杯中的碧叶,不上不下,脸上似笑非笑。 寒雪轻轻挑眉,她难得见到侯爷这样,忍不住有些打趣道:“原来只说是一位出身世家的将军,而且已经有嫡妻,我还替她而可惜。现在知道了,那位将军在江南休养,起先住在汀兰巷的侯府中,如今嘛...” 话说到这份上,在场的人自然都明白,寒雪也不用再说下去了。 谢明懿刚要带上笑容,眉头却又跟着皱起,最后只缓缓叹了口气,转而地望向窗外。 叶流芳见状也收起了笑,关切地问道:“侯爷可是有些不适?” 他摇摇头,拨弄起扳指,缓缓靠在窗沿上,看着窗外摇晃的树叶。既是这样,叶流芳也不再多问。 寒雪看着白落行忙来忙去,自己得下空闲心里高兴,捉住叶流芳的一只手认真玩起来,时而点点手心,时而摸摸手指。 怀中玄铁制成的丝线忽然从袖中掉下,她忙松开手,将东西从地上拾起。宽松的衣袖被卷起,细白的手臂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疤痕。 谢明懿瞥见,不禁问起来:“这些都是在照夜楼留下的?” 寒雪听了一愣,但很快明白过来,也不遮掩,将胳膊展示在他面前说到:“人命生意自然需要动用刀兵,无霞那样的,身上的伤只会比我更多。”说完顺势一甩,衣袖就顺从地落下,只留下一双细腻白皙的双手露在外面。 谢明懿喉头微动,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倒是叶流芳心疼似的皱起眉,饮完手中的茶,便紧紧握住寒雪的左手不肯松开。 谢明懿闭上眼,蹙起的眉仍旧没有松开,又问寒雪:“若现在把你带到无霞面前,你能确定认出她吗?” “不能。” 听到这话,谢明懿蓦地睁开眼,“不能?”语气跟着重了。 叶流芳也惊了,转过头看向她。 “不能,我已经许久未见她,只约略记得身形声音。”寒雪声音渐渐低了,但依旧很坚定,右手轻轻搭在小腹上看着谢明懿,“侯爷也不必要我去指认,她既然瞒着你,等到愿意时自然会说。我虽不知侯爷是如何认得她的,但我知道她在江湖上还有恩怨未了,侯爷还是应该好好思量。” 谢明懿斜睨着眼,打量着她,冷笑一声,说道:“罢了,你们好好休养。我回京之后,付竹苑会由他人接手,也不必再去那里。这里仍会留下暗卫护卫你们的安全,之后谢永会送来几个丫头。如果有事相告,寒雪知道规矩。” 一转眼又是正午了,日头最盛的时候,白落行拎上钱袋子,唱着小曲儿,从正门出去了。 谢明懿也站起身,准备离开。叶流芳要起身去送,寒雪扶着他站起。 走到楼下,谢明懿止住了他们,“你们好好休息,保养自身,来日方长。”他们也不辩驳,默默望着他们离开。 院子里的大门轻轻关上,叶流芳低下头,笑着温声质问:“你竟然都不告诉我。”说着将她罩在斗篷里,紧紧环住她的腰身。 “也是昨日我觉得不适,请白落行来看了才知道的。”寒雪轻轻靠在他身上,任由他抱着自己。 松竹翠绿长青,菊花芬芳可人,院子里一片好景。 路上拥堵,回去的时候,马车走得慢些。谢明懿在马车里坐着不说话,虽然神色平静,但眼角眉梢尽是心事。 谢永看出来,试探着小声说道:“属下觉得,既是这样主子大可以把徐姑娘留在身边,毕竟这样厉害的杀手多少有些用处,而且也可安顿下她的生活。” 谢明懿抬眼看向他,喉结微动仍是没有说话,斜靠在车壁上垂下眼。 谢永心里一惊,转而一笑,继续说道:“当然,如果主子实在介意徐姑娘的过往,也不必非得留下她,自有更好的人可以用。等我们去京城时给她多些钱财,也不枉她对主子这么多年的一往情深。” 谢永极力把话说的小心而周全。谢明懿没有动,也没有反对,只是安静坐在那里。想来主子是这个意思了,谢永心里有了盘算,轻声说道:“既然如此,属下回去就安排起来,一定办的妥帖。” 眼看事情办妥,正当他要舒一口气时,谢明懿突然幽幽地补上一句:“阿永,我什么时候说不想要她了。”这口气差点就堵在他胸口了。 “我想把她娶回来做妻子。”谢明懿一本正经地说。 这一吓,这又差点把谢永给噎过去。他恍惚间觉得主子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他只好笑着说:“主子这件事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谢明懿看着他,知道他是被自己吓到了,突然笑出来。“是有些草率,但我也确实有这个打算。”他理了理衣服,端正身子坐着,恢复往日一贯镇定自若的神色。 谢永知道,主子没有开玩笑,立刻正了正神仔细听着。 二十七章他的心思 微微叹息一声,谢明懿抬眼看向谢永说:“你可记得我今年多少岁了,阿永?” 尽管心中疑惑,谢永仍恭敬回答道:“主子今年已经三十有二了。” “对啊,已过而立之年了。”谢明懿轻笑一声,他定定地看着他继续说道,“兜兜转转,如今我仍是孑然一身。哥哥的长子已经开始学策论,半年前新得的女儿也牙牙学语,嫂嫂与他更是鹣鲽情深,举案齐眉。” 谢永听着,神色愈加凝重。谢明懿鲜少提及父兄,即使是与他。 顿了顿,谢明懿声音温和一些,继续说道:“寒雪和流芳如今也算得上圆满,芳瑛三世也终于得偿所愿,还有阿永你自己的孩子,明天春天也要生下来了吧。” 谢永微微颔首,他没想到主子竟将这些繁杂琐事也记着。 谢明懿笑着,神情落寞下去,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原来年少时不觉得,只觉得大丈夫应志在四方,建功立业。一口烈酒下肚,就敢在数九寒天,纵马于朔北冽风中彻夜奔袭。那时一心只想功名显赫,不觉得路多难走。 最近我总想起以前的事。还记得十八岁时征伐南疆,遇到过一个巧匠,见着许多人求他打金银器。我也心血来潮,请他为我日后第一个孩儿打下一个金锁。总以为不久便能用上,结果那东西至今仍躺在侯府的库房里。 或许是我年纪大了,心智也变得软弱。在这江南冬夜,竟渐渐觉得衾寒难眠。我也想深夜归来时,有人为我素手调羹。我也想出门远行时,有人嘱我努力加餐。我等不了了,我真的想要那颗真心。” 他说的平静,却掷地有声。 谢永突然觉得鼻头一酸。清阳公主在的那几年,主子时时需小心,事事要谨慎,老爷夫人又是那般。回想起这些,他眼前竟跟着起了雾。 谢明懿仍是温和的样子,伸出手刮掉他眼际的泪,反倒过来安慰他:“看来这江南的雨把你我的骨头都给淋酥了。” 谢永也跟着笑起来,自己也抹下眼泪。只是笑过之后,他不免多问主子一句:“那主子是真心喜爱徐姑娘吗?” 谢明懿看着他,微微有些惊讶,但是很快也明白过来,慢慢解释道:“原来在战场上一直是谢义跟着,也难为你不知道。当北方只剩下朔北一国时,皇上大肆嘉奖,命我镇守北境。从那时起,我就知道须得藏锋恭顺,以防主上疑我来日危国之心。 许多事情我只了解一二,不再插手其中。闲暇起来总是无趣,我就去陪着徐家的小丫头玩,也算是给我自己解闷。她学着绣的第一个荷包,狮子活像个小狗。 她十二岁时已经很好看了,像这么大就养在身边,京城世家里有很多。我曾经有过这个念头,只是思虑再三,仍是觉得不应该。我知道她只是琴姬生的庶女,但那时候她太稚嫩,况且我院子里也不是没人。 再不久徐将军乞归,清阳又嫁了过来。许多事情我都知道,但那时我身边实在不是好去处,总不能磋磨了她,也就不提了。想着过两年,她兴许就淡忘这些,嫁人生子,安心过她自己的日子。 没成想她之后竟落到那般境遇。如今再看,还不如当初把她留下,起码有个地方遮风挡雨,这几年也能安稳些,不至于到照夜楼那种地方讨生活。 江湖上的恩怨要了结不算太难,咱们本来也不算干净。我确实对她动心,但爱到何处我也不知道。至于去京城的事情,还得要问问她的意思。” 说完谢明懿也轻松许多,向后靠在软垫上,手就轻轻搭在膝上。光洁的墨玉映照出他的侧脸,眼神清明眉目疏朗,神情比昨日明媚多了。 路上处处是行人,马车在阳光下慢悠悠走着,十分稳当。 话听明白了,谢永知道主子心中有数,也就不再多问。 不久人声渐少稀,云来客栈到了。 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辰,赵绮在大堂里帮芳瑛缝补一些东西。任三世正在后院里看着药。 “没想到赵姑娘常在江湖,手竟然这般巧。”芳瑛拿起赵绮缝补过的衣裳正反瞧着。虽然比不得正经的绣娘,但十分结实。 赵绮回应她说:“行走江湖难免有剐蹭,自己动手省钱也省力。”手中的活计也没有停下。 这时候李竹庭从马车上下来,芳瑛眼尖瞧见,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过去站起来迎接。赵绮也跟着站起来,经过昨天的事情,她反而大方一些了。 李竹庭一见到赵绮,笑容就跟着挂上。见她们在做东西,也走到旁边看。 谢永站在他身后,这时一个玄衣侍卫过来,递上一个纸条。他展开随意看了一眼,神色瞬间就凝重下来,迅速将纸条折起。他转过头低声对那侍卫说:“这件事情,先不要对外声张,等侯爷来做决断。” 那侍卫点头退下,并未起疑心。 这时任三世端着赵绮的药过来,李竹庭见了看着她说:“正好,我看你喝了药再上去,我也安心些。”声音温柔,眼神关切,赵绮只觉得自己好像陷在柔柔的春风里,但她一点也不想脱开。 若是师兄这么说,赵绮一定拒掉。但这一次,她乖乖将一整碗喝净了。唇舌发麻苦涩无比,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见她喝完药,李竹庭接着问:“翾翾,不久我也要回京,你愿意与我同行吗?” 赵绮一惊,只见他眼神坚定,心中暗自窃喜,有些激动地说:“多谢明懿哥哥相邀,我自然愿意。等会儿我去找师兄说一声,正好也看看林姑娘。” “早去早回,最近青城镇不太平。”李竹庭说道,声音轻柔,温润如玉。 赵绮望着他怔了,脸色微微泛红,一时之间竟想再多要一些这温柔。他也不急,就这样看着。等赵绮应下,他才转身上楼。谢永向赵绮点头示意,随即跟上。 一切如梦一般,赵绮沉湎其中难以自拔。他们经过时,衣袂轻摆。一股清淡如菊的冷香沁入她心肺,使赵绮猛然醒悟,顿时觉得如堕冰窟。 这故人身上的香,她熟悉的很。 二十八章彻底死心也好 闭上眼,赵绮竭力平静下来,故人往事却如鬼魅一般挥之不去。 回过神来,赵绮勉强应付几句,赶去城西竹林,但那个揣测却在心里生根发芽。 一路上,那个揣测在赵绮心里像藤蔓似的疯长,几乎要撕裂她的身子。她走在阳光下,一身寒意仍未散去,冷着脸眼神不自觉变得狠厉起来。 最后几乎是一路狂奔,到了之后,赵绮只觉得这里静得出奇。 来应门的是顾婆子,见是赵绮,没有多问,便让她进来了。 晋元习正坐在堂中,见她过来,也有些惊讶。吩咐仆人端茶后,他领着赵绮去了书房。 “本来想去找你,但是你先过来了。”来到书房,晋元习与她对坐窗边小几上,“今日见过你明懿哥哥了?” 仆人端上茶水,是赵绮喝惯的香片。 赵绮看着他,沉思一二,仍是说:“见过了,来就是告诉你,我准备和他一起去京城。” 晋元习看着她,神情复杂,半晌他低声说道:“翾翾,我今日去找过白落行,她在寒雪身边,昨日她去客栈见过你。寒雪身边应该也有谢氏暗卫。许多事情,他应该知道了。” 那个揣测就此得到了印证,赵绮觉得喘不过气来。她吞咽下口水,只觉喉咙里刺痛难忍。 此时窗外微有响动,赵绮生疑扔出杯盖。一个黑影窜出,她当即飞身追过去。一个玄衣遮面的侍卫,装束与谢氏侍卫无二。赵绮看清之后,当即罢手,转身回到书房。那侍卫亦折返回来,但消失在林木间。 晋元习并不意外,见她回来只是问道:“他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你还打算跟着谢明懿走?” 赵绮没有说话,只是看向窗外出神。 晋元习继续说:“他能从普通兵卒做到主将,手段自然厉害,心思也绝非常人能比。他确实待你很好,但他出身世家,他和他的兄长更是谢氏这一辈中的佼佼者。他不会做没有回报的事情。” 赵绮听着,想起他今日的态度,眼眶不自觉发酸。不错,他既已知道,为何还要对她这样好,甚至更甚从前? 她隐隐生出一种期待,这期待仿佛唯一根救命稻草,将她与绝境隔于两侧。可她亦知道,现在她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 她冷笑一声,狠狠擦掉眼泪,决绝说道:“也对,总是抹不掉的,这一次能让我彻底死心也好。” 她转过头,眼神冰凉犹如寒铁,已然下定决心。 晋元习知道自己多说已无益。 这时候,家丁禀报,“赵公子来了。” 脸色一沉,晋元习语带嘲讽,“他终于来了,还以为他躲不及呢。” 一路上的闲言碎语像风一样,赵绮也是听了个够。她抱刀胸前,看向晋元习:“师兄,一起去看看吧,事情总要有个了断。” 来到正厅,赵简之已在等候,林若云并没有出现。 他穿着一件铜绿色的袍子,经过多次洗涤已经有些折旧,但精巧的绣纹仍清晰可见,所有的头发都一丝不苟束起。他还带着一些包扎紧实的包裹。 赵绮第一次见他,上下打量后,只觉他并不简单。她静静站在一角,等着这场好戏。 赵简之向他问好,晋元习并不和他客套,直接就说:“赵先生有什么大可直言,我是个俗人,不喜欢弯弯绕绕。” 赵简之显然未曾想到,但仍旧温和有礼。他亦不卑不亢,朗声说道:“兄长勿怪,这几日因学中事务繁杂,才没能过来看若云。今日得了空,便立即上门拜访。这些是一些补品,希望能对若云身子有益。” “她是我妹妹,自然会好好养着。”晋元习依旧不客气,“赵公子今日过来应该不单单只送一些补品,迎亲的事情不打算谈谈吗?” 赵简之抿抿嘴唇,显然是有备而来。他比晋元习略矮些,也不是习武之人,虽然瘦弱,但站在他面前亦不畏惧。 “我近日确实听到许多流言蜚语,条条都是针对若云,句句都职责她行为不检。”他神情严肃,说到此处停了停,“或许上次事的确只是意外,但对她的名声确实大有损害。” 晋元习冷冷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想等她身子好一些,我们再好好商议娶亲的事情。”赵简之说着,语气愈加坚定,“若云品行良善,不应该被辜负,我依旧要娶她过门。” 听到这里,晋元习有些难以置信,但神色已经缓和许多。 “我的父母早已故去,这两年得若云勉励,才觉得自己还有些用处。虽然我只是个教书先生,但我希望若云能开心。”赵简之继续说着。 “那你接下来预备怎么做?”晋元习的语气也跟着软下来。 “等若云好了,依旧置办酒席,风光迎娶。我会尽我所能,绝不亏待她。”他眼神坚毅,闪烁出别样的光彩。 赵绮看了,暗自惊叹。她没想到他竟这般坚定,心中突然有些羡慕林若云。她自己亦为此有些动容,垂眼想到自身,竟鼻尖发酸泪盈于睫。她别过头去,尽力抑制。 “好,那你有空,常来看看她。”晋元习看着他,“最近过的艰难,我又要照顾铺子的生意,无暇顾及许多。” “这是自然,多谢兄长。”赵简之终于带上微笑,寒暄几句后,去了林若云房间。日暮时分,他才告辞离开。 送走他后,晋元习才长舒一口气,仿佛一个多年心愿终于彻底了结。 赵绮隐在烛火下,低声向他道“恭喜”。晋元习轻轻还了句“多谢。” 顾婆子前来回复,说今日姑娘的胃口好了很多,脸色也好些。晋元习嘱咐她仍旧仔细照顾,又说了几句家中琐事。 暮色四合,厅堂在影绰的灯火下,已经昏暗不清。 事情已经了结,又是在冬日,赵绮轻声对晋元习说:“师兄,我也告辞了。再晚些,路上回去又要多费些功夫。” 晋元习见她眼睛发红,心中不放心,皱眉说道:“要不我送你。” 赵绮拒绝道:“不用了,从前夜路也走过不少,今日我想自己静静。” 晋元习自知拗不过她,亲自点上灯送她出去。 开门却见李竹庭站在外面,看样子已经等了一会儿。 赵绮震惊之余,极力镇定下来问道:“侯爷,你怎么在这儿?” 她不禁扶住门,声音发涩。 二十九章你看不出来吗? 赵绮心中本就纠葛,刚刚的眼泪还没完全褪下。 风一吹,鼻尖发红,被明黄的光照着,显出一种楚楚可怜的神色。眼中却绝望而坚定,像极了退至绝境背水一战的士兵。 出乎她意料之外,没有严肃,没有逼迫。如平静无波的湖面,他提着灯笼,神情温和语带关切,“天色已晚,担心你的安危,所以过来看看。” 他长相俊逸但棱角分明,又经多年战场浸淫,只是默默站在那里,气势便令人胆寒,此刻却极力做出温柔的样子。 原本被压下的期待,在此刻冲破心中筑起的寒冰。赵绮眼中掠过一丝光彩,但很快又被冰凉和戒备替代。 她收下扶着门扉的手,站直了身子,神色冷淡,“多谢侯爷记挂,劳烦侯爷跑这一趟,在下心里感激。既是如此,请即刻便启程吧。”语气疏离,竟和他客套起来。 李竹庭脸色一僵,神情微妙。但他只是轻轻侧过身,仍是微微含笑,“正好,早些回去,还能赶上今日新做的酥酪。” 赵绮盯着他,脸色仍冷得像寒冰,但干涩的眼眶慢慢湿润起来。 她从师兄手中接过灯笼,小声告辞后离开。她与李竹庭并排走着,相隔一步,两人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好像互不相干一样。 谢永牢牢跟在十步之后,不近不远。 行至竹林正中,前不及书堂,后不着村舍。明月高悬空中,皎洁的流光氤氲四周,碧绿的竹叶也沾染上月华光辉,难得这样的好景。 李竹庭亦不说话,只是走在她身边,不靠近,也不远离。 但她想要一个答案。 下定决心,她停下来,望着前方,“侯爷,我门相识已经十年有余,也算情谊匪浅,对吗?” “是。”李竹庭转过身,月光自他身侧流过,看不清他的脸。 “好。”赵绮也转过来面向他,流过的月光正好洒在她脸上,交错的泪痕明明白白,“那我现在可以求侯爷一件事吗?” 李竹庭看着她心疼,语气柔软下来了,“你讲,只要我办得到。” 听到这里,赵绮擦擦眼泪,跟着强硬起来,“好,那我希望侯爷今日能实话实说。” “我答应你。”李竹庭平静回应,等着她继续。 “我想知道,侯爷为何对我这么好?仅仅是因为你我是旧识,仅仅是因为我父亲与你曾是同袍?或是别有所图?”她问的直接。 李竹庭有些惊讶,一时之间不知从何答起。 没等李竹庭说话,她又接着说,“我知道侯爷今日探访旧友,应该见过寒雪了。昨日玉手小医也来过,她与侯爷相熟,我的事情也瞒不过您。遮掩这么长时间,知道是瞒不过的。侯爷手段如此厉害,打算怎么处置我呢?” 她昂着头,丝毫不惧,甚至是在逼问。 从来都是别人对他恭恭敬敬的,即使是父亲身边的副将。刚刚她对他态度冷淡,现在又被她这样质问,饶是他对她再宽容,也是有限度的。 李竹庭已经收起笑容,审视着她。温和褪去,目光锐利的像刀剑。一时之间,赵绮竟觉得腿有些发软,但仍旧站的笔直,不曾退后一步。 “翾翾,你很放肆。或者说无霞,你很大胆。被人这样质问,我还是第一遭。今日也算是尝个新鲜了。”他冷笑一声,竟迈开步子,一步步向她走去。 “你要听实话,可以。反正有些事情总是说清楚,那我们今天就好好谈个明白,免得日后又生麻烦。”他在她面前停下,即使背对月光,赵绮也能感受到他目光如炬。 他喊了一声谢永,跟在十步之遥的人隐没在黑暗里。 谢永明白主子的意思,警觉地护卫在四周,谨防他人突然闯入。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风游走而过,赵绮突然感到有一丝冷意从脚底蔓延。 “你的确很厉害,一丝一毫的痕迹也瞒不过你。”他隐约猜到是今日身上沾染的香让她察觉,“我知道你现在不是闺阁小姐,我也知道你是照夜楼杀手,我更知道你这近十年的心思。还有那些许在佛寺里的平安符。” 他与她只有咫尺之距,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带着灼热的气息。尽管在开口之前,赵绮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当他将她曾经秘而不宣的心事一点一点揭露时,她仍是有些站不住。面对他的逼近,她忍不向后退去。 她退后一步,李竹庭就上前一步。现在她身后已是树干,终于是把她逼到退无可退了。 如今的形势,他显然是不打算放过她了。 “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他突然轻笑一声,好似自嘲一般,但很快就恢复刚刚的神色,甚至带上一些狠厉,“十年前确实是,你父亲与我同袍十二年,生死之交。我并非无情无义之人,故人之女我理当照拂。 但我又不是年轻的孩子,妖艳清丽各种各样的我见得多了,没必要对曾经一个旧识记挂多年。我也不是钱多的没地方用,自然不会不求回报。若只是照顾,我早已经做得很够了。 你既然心思细腻,那你自己念了十年的东西,事到如今难道看不出来吗?还是说你这么些年,那些牵挂都是假的,都只是演给别人看的?” 这些话一字一句从他口中蹦出来,既像是给她的奖赏,又像是给她的巴掌。 赵绮没有说话,眼泪已经替她回答。视线模糊不清,感官也模糊不见。赵绮感受不到四周的风,也看不见那明亮的月,只有那些话像咒语一样在她周身回荡。 李竹庭看见了,心里有些不忍,但他并不打算就此结束。稍给她喘息之机后,他更加逼近一步。 “我眼里揉不得沙子,更见不得欺瞒。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处置你呢?”他直直盯着她,如鹰隼一般,“是要这样吗?” 忽然之间,他伸出右手扼住她的喉咙,将她抵在树干上。出其不意,迅速干脆。站在远处的谢永回过头,看见这一幕也惊了。 三十章安下心来 李竹庭的手指不偏不倚正在致命处。只此一瞬,赵绮终于记起来,他也是做了多年将军的人,当年也曾驯烈马挽雕弓。 因为隔得近,他手腕上的疤痕赵绮借着月光看得清清楚楚,正在关节处。他并没有用力,温热透过指腹上的茧传到脖颈,但这足以使人害怕。 “还是你觉得,我要留你下来,是要你做我豢养的杀手?”他嘲讽似的反问,牢牢盯着她,“也对,你很厉害,即使在这江南小镇,也时有人提起。想想对我的确也有些用处。 但是翾翾,我大可以告诉你,这天下想杀我的人数不胜数。仅照夜楼,明里暗里就刺杀过我十三次,死在其中的杀手有二十余人,而我依旧好好站在这里。 世上锋利的刀刃有千万,多一把少一把,我并不在意。用钱财,用名利,有用恩赏,那样不比用情意来的方便。更何况我经营多年自有得力下属,何必我自己亲自来。” 他语气渐渐温和下来,瞥向一边,手也跟着收下。雪白的颈项并没有留下勒痕,手上的力道控制得游刃有余。 赵绮看着他的样子,熟悉而陌生。她胡乱抹掉脸上眼泪,但心里却又欣喜难抑。一时之间,整张脸上又哭又笑。李竹庭仍是别着脸,但余光也瞧见了。他极力抑制自己,不使得自己笑出声。 月亮更上了一层,照的林间更敞亮了。 “现在收拾好了,那咱们回去吧。今日记挂你,我饭都没有吃,就急忙找过来。结果耽搁到现在。”李竹庭轻声说着,向她伸出手来。不知是月光太明,还是他眼里有光,只觉得他的眼睛亮亮的。 赵绮现在光明正大看着他,突然觉得过去数年,他好像依旧没变。刚搭上他手,就被他紧紧握住,虽然握的手有些生疼,但她只觉得安心。 两人走在路上,竟比之前还慢些。谢永也不催促,仍旧安安静静跟在后面。 路过桥上,赵绮偏头看着,借着月光看见河岸边仿佛躺了一个人,姿势奇怪。心中生疑,要过去看看。思虑之后,李竹庭觉得无妨,也就由着她去了。 慢慢走近,他们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提灯一看,竟是阿旺。那日带出林若云后,为了不把事情闹大,阿旺被送回家中。晋元习找来了大夫,又花重金捂严了他的嘴。 李竹庭没打算多管,毕竟和他干系不大。阿旺此刻竟已葬身河畔,腰间被赵绮划出的刀痕仍未痊愈。 赵绮见状,忙看向他解释:“那日我并没有下死手,我没想要他的命。”李竹庭正仔细看着,没有说话。 阿旺仰面躺在河中,身上好似被搜过,衣物敞开。撒开的头发随着水流飘着,像水草似的,发间仍有血迹,似乎被重击。 李竹庭瞧过后,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道:“他被人重击头部,应该不是那一刀的事情。请官府的人过来,自会有人处置,别担心。” 赵绮点点头,也不多说。转身上岸时,一时走得急踩到到河边湿滑的泥土,眼看要摔下去。 李竹庭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但是左脚不得已踏入河中。浸得不深,刚刚过膝,但冰寒入骨。“嘶。”李竹庭不禁小声叫出来,拉起赵绮,微微蹙眉有些责怪地说,“你这样不小心,我真怀疑你这几年怎么照顾好自己的。” 赵绮被他一说,有些不好意思,但仍想死死抓住这一点面子,看着他说道:“掉到河里就游上来,摔到地上就爬起来。这么些年我自己过得好好的,近日才有些疏忽了,谁知道是怎么了。” “你这是要怪我了?”看着她眼睛一眨一眨了,李竹庭不禁笑出来,“行行,你厉害。别任性了,赶紧回去吧,我的鞋袜都湿了。” 话听的高兴,赵绮笑了笑,带着些被妥协的小得意,乖乖走在一边。尽管李竹庭行走如常,但谢永跟在后面,已经皱起眉来。他正准备说什么,被李竹庭眼神示意后,止住了。 刚到云来客栈门口,就看见任三世等在外面。见到他们,先是一惊,但很快就不露声色,向李竹庭行了个礼后,小声禀报,“侯爷,白医官过来了,说是找您有事。” 李竹庭回应道:“我马上过去,你让芳瑛准备一些吃的,翾翾还没有吃饭。”仍是牵着她,并没有松开。 白落行正坐在堂中大快朵颐,全然不拿自己当外人。她看见李竹庭进来收敛一些,用手巾紧急擦擦手,刚跑到他身边就看见赵绮,一脸谄媚的笑顿时就拉下来。迫于她身边的金主,白落行实在不能阴阳怪气,只能抿抿嘴,勉强挤出个笑。 一双眼睛左右打量,见李竹庭左腿已完全湿透,白落行略一皱眉,有些不耐烦,“侯爷你不顾你的旧伤了,腿怎么能受凉呢。到时候您一回京,见到师兄,师兄又要连你带我一起说一顿。”声音说的极大,整个客栈都听见了。 赵绮这才想起,之前芳瑛还煎着他的药,刚刚一时高兴忘记了。李竹庭本来就不打算怪她,见她心生内疚,心里愈加不忍。他小声安慰后,让她去吃饭,好好休息一下。 等她上楼,李竹庭转过身来,“上去吧,白医官。”恢复一贯对人冷淡的神色。白落行撇撇嘴,暗道不妙,跟在谢永后面上去了。 三十一那一夜 “说说吧,什么事情这么急,这么晚还找过来。”李竹庭脱下外袍开始梳洗,谢永站在屏风后面侍候。 白落行在隔屏风外,时不时用眼睛瞟着里头,隐约能看见他的身形。蜂腰猿背,身材的确很好,可惜便宜她了,白落行看着咂咂嘴,心中暗想,她也真是运气好,搭上这么个金枝。 “说话。”里头传来一声命令。 想起他刚刚对无霞,又是安慰又是轻抚,白落行暗地翻了个白眼,干咳一声,很快又挂上笑脸,“就喜欢侯爷这种爽快人,我也不来虚的。有两件事情,请侯爷裁决。 第一件,是有关曲风小院的诊金。现在您也知道,原来是一个人现在变成了三个人,所有的开销都大了不少呢。” “现在确实是三个人,但他们的药物饮食都有专人负责,用不着你操心。你每个月只来七日左右,前两日我已经给过你许多,你应该心里有数。 况且我马上要回京,临近年关,你也要回你师兄那里。怎么,瞧着快过年,今日是上我这儿打秋风来了?” 声音听着随意,语气却逐渐加重。 “没有,没有,侯爷恕罪,是我自己被财迷了心,冲撞了。”白落行急忙打圆场,额头上已经冒出冷汗。 “第二件呢?” “第二件就是,侯爷既然马上要回京,可否带上我。一路上由我来侍候您,我收了您那些金子,也得为您多尽些心力呀。”白落行绞着衣角,眼巴巴地等着他。 换好衣服,谢永将屏风移开。李竹庭斜躺在榻上,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随意搭在腰间,上下打量着她。 “怎么想起这件事情,你不是自己独行惯了吗?不会是又得罪了什么人,来我跟前躲着?” 一下被说中,白落行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侯爷,其实也算不得罪,江湖上总有冤家嘛,您放心绝不给您添麻烦。您看在师兄的面子上,可否答应下来?”已经近乎哀求。 李竹庭斜着眼看她,没有说话。 “你先回去,我明日想想,今日我实在累了。”沉默良久,李竹庭转过脸去,摆摆手说道。 “得,我等您消息。”没有直接拒绝,白落行暂且松了口气,欠身行了个礼,转身下去了。 关上门,谢永轻笑一声说道:“她倒是惯会讨便宜,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算了,不提她,又不是一日两日了。”李竹庭喝了一些粥,拿起书来看起来,谢永在一边收拾碗筷。 “说起来,这几日翾翾的东西也该准备起来,航州的侯府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李竹庭扑下书,剪起烛芯来。 “侯府那边已经大致妥当,只是徐姑娘跟我们过去,身份上还得侯爷来决断。”谢永收拾完,站到李竹庭身边,“还有今日那件事,侯爷是怎么打算的呢?” 李竹庭瞟了一眼书案。 今日送来的纸笺已经被打开,反扣在案上,被一只铜虎镇纸压着。从反面瞧着,只有寥寥数语。 略微思虑后,李竹庭看着谢永,低声说道:“那个暗卫不能留了,但是也不能立刻杀了他,先安排到偏远地方,找个信得过的人看着,过两年再处置。 我今日出去时,就已经考虑好了。她这六年在外面,难免有困苦的时候,活下去才是要紧。我不在乎她曾经在那种地方,只要她日后能对我真心就好。 侯府那边,先按原来锦瑟的规制备着,日后也是能再添置。” “属下知道了,明日我就给侯府那边修书一封,叫他们赶紧准备,以免耽误了。”谢永得了吩咐,拎起食盒正要离开。 此时门外的侍卫进来禀报,“侯爷,您的药送来了。” “先等着。”李竹庭从榻上下来,将铜虎下的纸条折起来烧掉。不一会儿纸笺就化成灰烬,飘落在笔洗里。谢永点上檀香,将味道掩下。 李竹庭拢了拢身上的长袍,吩咐外面的人进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赵绮端着一个盘子缓缓走进来。 李竹庭抬眼一看,顿时喜上眉梢,“你怎么过来了,休息好了吗?” 略一欠身后,赵绮微微颔首,“已经休息好了,之前让侯爷落水受寒,问过芳瑛姐姐,所以送药上来。”声音轻柔,神色有愧。换上裙装的她,丝毫看不出杀手的影子,体量纤纤让人怜惜。 温声软语的一句,叫李竹庭心痒,他忙不迭说道:“今日的事情不怪你。六年前的旧伤已经痊愈,只是冬日时需要保养。有时候我自己也粗枝大叶,不怎么仔细。” 经他劝慰,赵绮的脸色稍稍好些,仍是安静站在原地。 取水净过手,李竹庭走到床边轻声唤她,“翾翾,你过来吧。这边有炭火,暖和一些。 谢永将食盒递出去,识趣地站到门外。 赵绮掀起外袍的衣角,脸色迅速留下一抹绯红,低眉继续卷着裤脚。李竹庭外袍之内,只余下亵衣亵裤,腿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交错扭曲。赵绮有些惊讶,但眼中并不嫌弃,只是小心仔细地替他敷上药。 李竹庭看着她轻声说:“我的身子不大好看,是不是吓到你了?”原本松弛的手,慢慢透出细密的汗珠。 赵绮没有抬头看他,微微一笑,仔细地用纱布替他包裹起来。收拾好之后,她坐到他身边,没有嫌弃,没有惊惧,温柔地望着他说,“倒也没有,战场上的人哪有不受伤的,只是觉得有些心疼。” 李竹庭心里安慰,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这一次赵绮没有躲开。看见她明亮如星的眼睛,李竹庭突然想起成亲那晚。 那一夜他装醉避开酒席上的宾客,特意洗掉身上的酒气后,才回到大红喜庆的婚房。为了不吓到刚过及笄的公主,他放缓脚步,竭力模仿谦谦君子样子。 可一进来就撞上一双幽怨哀伤的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泪珠儿还挂在娇艳的脸边。他慌了神,急忙走过来询问。没等他走近,公主忽然拔出匕首,直直对着他,摇晃的珠翠在烛光下晃得人看不清。 他立时便明白了,叫来门外守着的嬷嬷安抚公主,安静退了出去。独自坐在珠帘外,对着的龙凤花烛过了一夜。 那一天他便知道,他须得好好保重自身,往后的日子还有很长很长。 三十二章我要你 回过神来,李竹庭只余下一声轻轻地叹息,心里也更加坚定。 “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叹气?”赵绮见他神色有异,小声询问。 “只是想到一些往事,突然有些感慨罢了。”他释然一笑,坐正身子,神色也跟着严肃起来,“倒是你自己也要好好打算来日了,北境的事情想好怎么办了吗?” 提到北境,赵绮默默低下头,别过脸看向别处,如瀑的长发自耳边落到床上。 “侯爷应该知道,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东西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顾常山已有心爱之人,我现在独身一人,没必要再委屈自己。原本打算去北境就是为了解除这桩约定。” 李竹庭想去拉她的手,但是她轻轻抽出手,避开了他。李竹庭一怔,想要安慰她,但是被她的话打断了。 她背对着他,声音已经有些哽咽,“其实就算他没有爱人,我也会回绝掉这婚事。毕竟我现在这样,就算找一个寻常男子,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很顺。” 李竹庭心里一紧,觉得她有些不对劲,换了姿势想要离她近些。可她站了起来,又离他远了一步。 李竹庭有些着急,不知道是哪里惹得她伤感,只好先小心说道:“翾翾,身外之物都是其次,我只觉真心最要紧。” 柴火烧得正旺,屋子里很暖和。赵绮今日过来穿着一身月白的衣裳,明灭的烛火下勾勒出身形的窈窕。她伸手抹下泪,想笑却笑不出来,只好极力控制不让自己抽泣。 “侯爷,我愿意奉上这颗真心,可是您真的会要吗?”她扶住床的一角,将身子轻轻倚在上面,“您知道的,我这几年为了那十万金,身上已经是伤痕累累,许多伤疤再怎么用药也很难消去,侯爷能够接受这样一具身子吗?” 她突然转过来,眼中流出的泪珠一滴一滴落到地上,也一滴一滴落到李竹庭的心里,打得他心疼。 她的眼睛圆睁,紧紧看着他,双手紧握,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楚楚可怜却也勾人心魄。 李竹庭想起十四岁在南疆,他和战友去山中行猎,将一只小鹿追至林间,它就是这般惊恐而忧惧。那只鹿已被射伤,他们不忍心,同袍想要带它回去,可他觉得不便,最后将它留在林中。没成想第二日,他自己心里不安再去寻时,它已经葬身猛兽之腹。 李竹庭念及此,再顾不得其他,当即站起来,“我自己都好不到哪里去,又为何要嫌弃你,你我是一样的人啊。” 她眉头紧蹙,眼中似有光亮,但又不敢相信,双手捂着胸口。这模样让人怜爱,忍不住想要去保护。 李竹庭试探着慢慢走近,她终于不似惊弓之鸟般逃开。离她一步之遥时,她闭上眼似乎作了决定。李竹庭站在她面前,想把她抱在怀里,可是最后还是忍住了,他不想乘人之危也怕自己抑制不住。 她肩上的外袍应声滑落,露出绣着兰草的抹胸。雪白的肩颈之下,却是一道道伤疤,有的虽然已经淡了,但细细看着仍有痕迹在。原本敷了粉一样的冰肌玉肤,却生生被这左一道右一道的痕毁了。 李竹庭瞳孔一震,一时躲避不及,看了个完全,眼神飘忽起来。之前听寒雪说不觉得,现在亲眼看了,才觉得心痛。李竹庭皱眉别过脸,吞咽下口水,心里暗想:她这几年都过的什么日子,当年真应该把她留下的。 看着他躲闪的样子,赵绮眼中含泪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如同悲鸣,“果然,这样一具身体,侯爷也觉得难看了吧,谁会愿意要呢。”她突然觉得自己好笑,也觉得自己可悲,但这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突然她觉得好冷,因为伤心与悲愤,身体不自觉颤抖起来,几乎要站不住了。突然却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围住,牢牢地将她拥在怀里。 李竹庭再不得许多,也不管礼仪训诫,“翾翾,我要你。”他在她耳边低声说,但说的坚决,不容质疑。 两人就这样抱在一起。 李竹庭轻轻抚着赵绮的后背,努力使她平复下来。不再抽噎后,她突然抬起头看着他说:“那你现在愿意要我吗?” 他低头望着她的眼睛,不知该如何讲,身上的燥热已经有些难耐。 没等他回答,她轻轻覆上他的唇。柔软如花瓣,让他难以抵抗。想起早上的事情,终于他屈服了,紧紧将她环住。唇边纠缠之后,他打横将她抱起,倾身将她压下。 听见动静,谢永叫侍卫们都走远些,亲自去到厨房要芳瑛准备一些热水。 赵绮觉得好似沉在深潭里,周围的波涛围绕着她身畔,紧紧将她裹住,拉她不断下坠,她却甘愿沉溺其中随他堕落。 青梅酸涩,但也独有其滋味。 三十三卤牛肉 乌黑的长发堆叠在枕边,像一起一伏的河水。六年来一直压抑克制,此刻尝到一点滋味便不肯轻易放开。 炭火烧至最热烈后,终于渐渐燃尽,化成白色的灰。只留有点点火星,在盆中微微放出余热。终于一切尘埃落定,赵绮躺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几绺濡湿的头发贴在她的脖颈上。 李竹庭低头看着,眼里的温柔满得要溢出来,用手轻轻理顺她的发。 谢永在门外静静等着,此时见里面已经安静下来,轻声问了一句:“主子?”不久里面就传来一声低语,“你取些水进来吧。” 谢永立脚步极轻,将水放到桌上,便低头退了出去。 雪白的纸上画着交错掩映的枝,笔触深浅不一,时而浓时而淡,一点朱砂梅在其中倒显得妖媚。 李竹庭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依旧轻柔而小心,望着熟睡的她眼中柔情更盛。 日头初升,几声麻雀叽喳将赵绮吵醒了,转过身来。他脸色安宁,长长的眼睫微微颤动,留下浅浅的阴影,原本棱角分明的脸平添了几分柔和。这是抹去杀伐之气的他。 一时之间赵绮看得入迷了,多年所求一朝如愿,唇角不自觉漾出花朵。 “看够了吗?”突然他挣开眼睛,黑如点漆的眸子好似一汪深潭,要将人吸进去,语调上扬声音颇有些玩味,好似早就发现了。 赵绮一愣,轻轻将他一推,“原来你早就醒了,故意逗我呢。”利落地掀开被子,拿起衣服换上,很快就拾掇好了。 她转过身,看着李竹庭说:“肚子饿了,我想下去吃东西,要服侍你穿衣服吗?” 李竹庭瞧着她竟这样精神,举起手掩面一笑,打趣说道:“翾翾,你自己觉得呢?我原来的丫头可都是很懂规矩的。”他左膝弯曲,左手搭在膝上,右腿半趺,右手拨弄着扳指,偏头看着她。 赵绮瞧着他那样,突然气不打一处来,捡起昨日掉在地上的衣服就朝他扔去,“妾身野惯了,不懂规矩,侯爷自己来吧。”转身推门出去了。 李竹庭低头躲开,只觉得她生气的样子也可爱极了,低声笑着也不跟她计较。 洗漱好之后,他叫来谢永,“今日准备一些牛肉和大料,我想做些卤牛肉。” 谢永闻此十分惊讶但也带着几分惊喜,低声询问道:“侯爷是准备亲自下厨?”李竹庭看着他点点头。“看来咱们今日可以一饱口福,也算沾上徐姑娘的光了。”谢永听罢,低声笑着,当即去准备了。 今日的早餐十分丰富,芳瑛给赵绮多做了一碗蛋羹。端上来的时候,她小声在赵绮耳边说:“看你昨天辛苦了,特意给你补身子的。”听见这话,赵绮想起昨夜,脸一直红到耳根,小声道谢后,低头吃起来。 “芳瑛有心了。”李竹庭坐在赵绮身边,望着芳瑛轻笑一声。赵绮听见这话觉得更窘迫,狠狠踩了他一脚。他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环上她的腰,凑在她耳边低声说:“别恼了,我等会儿给你做好吃的。” “你要做什么?”赵绮瞥了一眼他,眼神半信半疑。 李竹庭扬了扬眉,松手将她放开,“等会儿你尝了就知道了。”起身之后,他就进了后院的厨房。 一个时辰后,后院飘来辣油的香气,把原本坐在一楼堂中看书的赵绮勾到后院去了。 李竹庭用攀膊将袖子束起,正在灶火边卤着牛肉。偌大的一口铁锅,红油正飘在深黄的卤汤上,呼呼冒着热气。 “怎么过来了,是闻到味儿了?”李竹庭看了她一眼,手中的铁勺慢慢搅拌汤液。“我就是过来看看,原来从未听过将军还会这个?”赵绮嘴上这么说着,眼睛却没离开过那煮牛肉的锅子。 李竹庭笑了一声,熟练地从锅里夹出一块牛肉,放到砧板上,稍稍晾了一会儿动刀且起来。 只须臾片刻,他就将牛肉切成薄片,仔细摆在盘子里。赵绮站在他面前,盯着那盘子吞咽起口水来。 “要不尝尝味道如何?”他用手指拎起余下的一小块,送到她嘴边。赵绮看着棕黄鲜香的肉块,张开嘴轻轻含住。 浓香的味道随咽喉流入肠胃,唇舌不自觉吮吸包裹的汤汁,一不小心触到他有些粗糙的手指。 “翾翾,你不要咬我。”他轻轻抽回手,在旁边接上一盆水清洗起来,阳光自他的脸侧落下,让人看的挪不开眼。 被他一说,赵绮红着脸低下头,却不断回味刚才的滋味。“侯爷厨艺如此厉害,不知是什么时候学的。”她又夹了一片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刚从军的时候,我只是一个普通兵卒。开始时做过伙夫斥候,后来一步步才到前锋主将。许多你想不到的事情我都会。”李竹庭擦着手,顺便戴上扳指,见她爱吃,他心里也高兴极了。 原来是这样,她心里暗想,既是从军时所学,那他也曾这样做给公主吃吧?原本含笑的脸,突然黯淡下去。 她几欲抬起头想要问他,却又不好开口,只好轻轻用筷子夹起一片牛肉,不让嘴巴空闲下来。 李竹庭余光瞧见了,收拾好锅具,看着他说:“翾翾,你还想问我什么可以直说,别学他们弯弯绕绕的,让人心累。” 心事猜透,赵绮撇撇嘴,小声说道:“侯爷厨艺如此厉害,清阳公主应该也很喜欢吧?”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瞧着他的脸色。 听见她这么一问,李竹庭的神色微微一沉,但很开又挂上一片笑容,“公主更喜欢精通诗词谦谦君子,不大喜欢舞刀弄枪的武将,更不爱男子亲近庖厨。所以后来我也慢慢生疏了,但来江南休养后又一步步捡起来。” “原来是这样。”赵绮抿抿嘴,默默低下头。她突然有些庆幸,也有些感伤他原来的不易。 “好了,我要端出去了,不然要被你全吃掉了。”他全然不在意,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轻笑一声端着盘子出去了。 三十四郑询 青城镇今日是一个艳阳天,京城里阴雨连绵十几日,今天也放晴了。 皇宫万珍苑内今日也十分热闹,天子微服亲临,所有的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侍奉。 万珍苑内养着各种奇珍异兽,皇上坐拥天下,自南郡猛虎至北境雄鹰应有尽有。 今日皇上带的人简单,随侍的羽衣禁轮到郑询。朔北供奉的猎鹰刚刚恢复康健,正扑扇翅膀撕裂活兔,脚上拴着的铁索铮铮作响。 皇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忽然转头对郑询说:“你原来也在北境待过一段时日,这猎鹰可有北地风姿啊?” 郑询躬身行礼,举止谦卑言语恭敬说道,“这猎鹰在万珍苑驯养已久,已经温顺许多,陛下的鹰师技巧得宜,驯养的十分妥帖。” 皇帝笑了一声,命人又扔进去一只活鸡。那猎鹰吃完兔子之后,懒洋洋蹲在桩上。这活兔子一进来,掩耳之间就被猎鹰扑杀,那鹰转瞬之间又精神起来。 “你看,这鹰刚从北境带来的时候,病怏怏的,还以为活不了。养了一段时间之后,还以为已经温顺下来。可是稍稍缓过一口气,就开始作威作福。饿一段时间,再熬熬就又听话了。”皇帝缓缓说着,好似漫不经心。 郑询警醒起来,仔细琢磨起皇帝的语气。 “又快到年关了,朔北王庭会派人前来朝贺,听说这一次要来不少人?”皇帝提问向旁边随侍的宦者。 那跟随皇帝几十年的老宦官,捏着尖尖的嗓子,躬身说道:“回皇上的话,确是如此,这一次朔北右贤王与单于长子将会一同前来。” “漠水河一战他们元气大伤,归顺这几年,倒是渐渐恢复过来了。”皇上若有所思,手里把玩着一串翡翠佛珠,“一晃都已经六年了,这一次右贤王也跟着过来了,前几年倒是没有过。 忠毅侯这几年一直在江南养着,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朕记得你与他是好友,又一同在军中,不如你替朕去看一下他,别太张扬。” “臣领旨。”郑询跪下叩首后,看了一眼宦者,见他轻轻点了点头,心里明白了,“臣立即便去办。” “去吧。”皇帝仍看着那猎鹰,现在它又蹲在鹰柱上,但目光锐利,正环顾着四周。 当夜,一人一骑出了城门,奔驰在官道上。 云来客栈,食髓知味,李竹庭现在自然不肯放开。 他躺在她身边,轻轻将她拥在怀里,低声说:“咱们启程之后,先回一趟航州。你还没有去看过侯府呢,之后咱们再从运河走水路回京城。” 赵绮答应了,伸出手拨弄者他垂下的头发,“也好,之前在航州,几次从你府前经过,都没敢进去,只在外面瞧过一眼。巍峨庄严,外面能看见高耸的大厦,只是看着阴森森的。” “我在那里住的少,一直都是谢氏的人在打理。这次回去也不必住很久,不过十来日咱们就启程。”他低头亲吻她的额,轻抚着她的脸,“我听寒雪说你在江湖上还有恩怨,现在了结了吗?” 赵绮翻过身,贴在他胸前说:“一件是师父的事情,她教我养我一场,总该为她报仇雪恨。江湖上的事,有时候官府也管不了,只能如此。还有一件事徐家的事情,只是那件事我还要仔细想想。侯爷,夜深了,快睡吧。” 既是这样,李竹庭也不再多问,将烛火灭掉,安歇了。 郑询在驿站换过马,星夜兼程,终于在第三日中午赶到忠毅侯府。 走进侯府所在的槐柳巷子,越走越觉得冷清。行至侯府门口,发现大门紧闭,门口的石狮子下的台阶已经布满青苔,果然是十分冷清。 敲门之后,门打开一个小缝,来应的是一个生面孔。 他是神色谨慎,低声问道:“敢问先生是要寻何人?” 郑询干咳一声,挂上一个宽和的微笑,“我是京中郑家的三公子,与侯爷有故交,这次过来是来看看他,不知道是否方便引见?” 来者神色缓和一些,只是有些遗憾地说道:“既是侯爷故友,本应好好招待,只是实在不凑巧,侯爷现下不在这里,您来的不是时候。” 郑询微微一惊,忙问道:“还请您告知,侯爷现在身在何处?” “侯爷长在青城镇,那里安静也更自在些,先生可以去青城镇的云来客栈打听一下。”那应着说完,行了个礼,“不过近日侯爷也会回来一趟,府中要办喜事了。侯爷向来关系子侄,已经来信说会回来看看,您也可以在航州等两天。” 青城镇云来客栈,真是偏僻的紧,看来病了一场连性子都变了,郑询暗想。 不过事情不能耽搁,转身他又奔向青城镇。 三十五好久不见 郑询又走了一日,到了一个临水的小镇。不甚富庶,但路不拾遗,可见民风淳朴。不消半日,郑询沿着河岸将整个小镇走了两遭。可惜镇中并没有一个叫云来的客栈。 日过正午,郑询到岸边茶棚休息。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带着个小孙子,为人随和,中午人少就和郑询攀谈起来。 “我见公子衣衫不俗,想来是从航州那边过来的吧。”他加过茶水,坐在一边,看着小孙子吃面。 “老伯猜的不错,繁华之处待腻了,想到山林之处多走走。在此处暂歇一会儿,下午打算往青城镇去瞧瞧。”郑询言语随和,不失分寸。 “青城镇离这里可远了。”小孩子吃完面抬起头说,嘴边还挂着汤汁,“上次我和爷爷一起去走了一天一夜呢。” 郑询不禁微微一惊,暗自思忖,按之前询问所知,确实是这个方向。他轻轻一笑,抱起那孩子轻声问道:“那你可知道,青城镇离这里还多少路程?” 小男孩撇撇嘴,望向他爷爷,抵着头不说话了。 “孩子小走得慢,其实不太远,只是比咱们这儿还要再偏僻一些。”那老伯替那孩子回答到,“公子沿着河水往上,路过一片浓密竹林,就到青城镇城西了。您骑马估计会更快一些,约莫半日就能到。” 郑询心中已经有数,道谢之后饮尽杯中茶,随手多给了几枚铜板。 那老伯推辞道:“公子这可使不得,咱们明码标价,清清白白做生意,不能多收你的钱。” 郑询微微一笑,并没有收回,“老伯不必客气,我家中孩儿与他一般大,我见了这孩子喜欢得很,这些您留下买些孩子喜欢的,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那老伯带着小孙子连连道谢,郑询跨上马又继续赶路了。 来到云来客栈,已是临近傍晚。 可惜谢明懿依旧不在,上来迎接的人是谢永,郑询当然认得。 “一看见你,我便知道来对地方了。达德呢?可是在屋中休息,我去看看他。”郑询见是熟人,也不多说应酬的场面话,径直往客栈里走。 客栈里并没有客人,如意料之中一样。地处偏远,自然人烟稀少,只是这个镇子要大一些。见这里装饰简朴,郑询不禁皱了皱眉,心里暗想:这里如此简陋,他竟也能忍受。 谢永笑笑,态度温和地将他拦下,“郑大人来的不巧,此刻侯爷正在城东吃酒席,要不稍坐片刻,吃口茶歇歇?” “既是这样,那我直接去城东找他吧,他在城东何处?”郑询微微不悦,但并没有过多表露。 “城东赵家,您往东走,门口挂着红绸,院内有一株桃树的便是。”谢永微一颔首,躬身说道。 “多谢你了,那我就再跑一趟。四年前航州一别后,一直不得空见他,我实在是想他想得紧。”郑询爽朗一笑,扬鞭而去。 谢永送他走后脸色一沉,京城里来人了,也不知是祸是福,只是此时通知侯爷已经来不及了。 原本赵绮以为赶不上林若云的婚礼,但很快就收到消息,日期就定在动身前一日。 晋元习并没有出席,只在早上来找过赵绮,和沐川一起。 “你既然和他一路,我就不等你了,今日我便启程回京,和师兄一起。”他是神色淡然。 “可今日下午你不去吗?”赵绮问他。 “不去了,已经和她说过。往日之事不可留,早些脱身对我也好。”他释然一笑,可见是真的放下了,“倒是你啊,多多保重,我们京城见。” “京城见。”赵绮轻声回应一句。 告辞之后,他们两人策马离开。 酒席之间,赵绮坐在位子上有些意兴阑珊,拿着筷子轻轻点着碗筷。 李竹庭瞧见了,低声问她,“是不是身子有些不舒服,还是昨天累着了?” 赵绮看着他摇了摇头,轻轻说道:“只是吃好了,看看满院的布置,觉得挺好看的。”说完她低下头,揽过李竹庭的胳膊,靠在他身上。 李竹庭也停下筷子,沉思一会儿,将她揽住,低声说:“若是你喜欢,咱们以后也可以有。” 赵绮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她知道这不过是安慰。 “我寻了一圈找不到人,李老板竟躲在这里。”一个女声从身后传来。 李竹庭转头一看,是客栈旁边酒楼的女掌柜,周红樱。 她举着酒杯过来,脸上已经酡红,不知是涂了胭脂的缘故还是因为饮酒。周红樱将酒杯放到桌上,不自觉就贴近他放在桌上的右手。 李竹庭客气一笑,即刻将手收回,扶着赵绮站起来说道:“我夫人不胜酒力,已经有些醉了,现下要带她回去,恕不奉陪。还望周掌柜能饮个尽兴。”神色冷淡,客气而疏离,转身就出了院子。 那掌柜悻悻然,也不好抱怨,接连饮下好几杯酒。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起了风。李竹庭低头正替赵绮系紧衣服,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达德,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郑询正笑盈盈地看他,利落从马上翻下,手中正拽着缰绳向他走来。 李竹庭眼神一亮,想要上前一步,但他一眼就瞥见系挂在他腰间,雕刻狴犴的圆玉。他停了下来,神色也变得冷静,挡在赵绮身前,微微一笑说道:“好久不见,诚则。” 两人分立台阶上下,一高一低。 灯笼里橘黄的暖光倾斜照下,郑询在光里,李竹庭在暗。 三十六你怎么熬得住 郑询已经看见他身后的人,有些惊讶但并不诧异,“徐家的小丫头也在,看来你还是把那小蝴蝶留在身边了。” 赵绮默默欠身行了个礼,只是有些窘迫,脸色微红。李竹庭笑了一声,“你倒是记性挺好。” 赵宅中宴会还没结束,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身传来喧闹的声音。李竹庭瞥了一眼,朝郑询微微一笑说道:“这里太吵了,正好我们也要回去,一起走吧。” 郑询偏头瞧了一眼,颔首回应道:“自然是依你的意思来。” 三人并排走在街上,稍稍远离人群,两位老友交谈起来。 “你在京中效力于御前,最近又新得了长子,怎么舍得来这穷乡僻壤。”李竹庭左手牵着赵绮,右手拎着灯笼,问起郑询。 郑询笑笑,并没有看他,“我过来看看老朋友,顺便聊聊朝中的事情,反正你也得空,就耐烦听我唠叨几句。” 李竹庭不说话,静静等着。 见他不讲话,郑询转过头看了一眼,便明白了,“今年朔北照惯例要来京城朝贡,几年的规模较往年都大,带领的使者是单于长子呼延靡。” 李竹庭并不惊讶,低声说:“呼延靡爱好中原文化,六年来极力推行中原礼仪,甚至学习耕织之术。他来也算得上是寻常之事。” “他来倒也不必如此紧张,呼延靡致力于两国交好,是个可以联合之人。”郑询笑着说,但很快就收起轻松的神色,看着李竹庭说,“可是和呼延靡一同来的,还有他的叔叔,右贤王呼延邪。你的老朋友也要来。” 这时候李竹庭终于打破不动如山的样子,转过头来看着郑询,“他不是一想瞧不起中原,怎么竟也跟来了?” “他确实看不起中原,也更看不起如今的北境守将。”郑询低声回答,是不是拉一拉缰绳,“他的一些话放肆骄狂,甚至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你在这江南可有听过?” “青城镇地处偏僻,可没有风吹来北边的话。”李竹庭回应了他一句。 “他曾放言说,‘大晟的北境没了谢明懿,贾方翊又已年迈,若有三万朔北铁骑,必长驱而下,直取帝京。’”郑询瞧着李竹庭,意思不言而喻,“你最近可有收到谢伯父的书信要你回去?” “父亲确实写信要我回去,只是因我常年离家,母亲和兄长念及我辛苦,想见见我罢了。”李竹庭神情淡然,没有其他表情,“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养病,确实对外界关心不多。” 郑询看着他,神情复杂,几欲开口,又没有说什么。 默默走了一段,郑询换了一副表情,语气轻快起来,“算了不说这个,朝中的事情说的我心烦,说说我这一路的际遇吧,算是听个趣儿。 你知道我从京城星夜赶来,千辛万苦到了航州却发现,侯府门庭冷落,石阶上尽是苔痕,你人也不在。 问了侯府的小斯才知道,你躲到这里来了,我又沿着河走了快两天才终于找到你,真不知道你这样的性子,怎么受得了这样冷清的地方。” 李竹庭轻笑一声,“你在床上躺个两年,自然也能熬得住。” 郑询听到这里,暗自嗟叹一声,“我还记得你我一同行猎的那些日子,那般畅快。” 三十七启程了 “诚则,行猎对我来说,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李竹庭望向别处,声音像沉到湖底一样。 “我一直记得,那时在京郊,你、我、温服还有三皇子五皇子一同游猎,五人之中属你骑射最佳,每次比试都是你拔得头筹。如今我们分散各处,难得相聚一场了。”回想起往事,郑询眼里划过一缕惋惜,声音跟着小下去。 李竹庭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已经能远远看见云来客栈的灯笼。赵绮一路默默听他们讲,又走了许久,此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到了客栈门口,李竹庭低下头说:“你先上去休息,我和他说说话,可能会晚一些,就不用等我了。”赵绮听话地点点头,欠身行完礼就上楼去了。 李竹庭一直看着她进去,才转过身对郑询说:“你今日住在客栈可好?正好我们还可再叙叙旧。” “那敢情好啊,也不用我再破费了。”郑询正有此意,不过他眼睛一转,打趣说道,“不过你不去陪那徐家的小娇娘,就不怕她心里怨恨你?” 李竹庭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轻声反驳道:“你这嘴啊,这么多年还是没改。翾翾很懂事,可别再乱说。” “你倒对她维护得很。”郑询巡视一圈,捡了个位子坐下,看得见后院也能时刻关注前门,“不过你身边留个贴心的人也好,总是独身一个让人不能放心。过了春天,公主也要跟何旻成婚了。” 李竹庭坐在他对面,叫谢永拿来菊花酒,给自己满上,也给他斟了一杯酒。 “白玉公子,辞赋无双。这次她能如愿以偿也是好事。看来我也要备一份礼才好。”李竹庭举杯饮酒,风轻云淡像无痕的水潭,“对了,我从弟最近新纳一门妾室,要请淮阳居的厨子过来做宴,可要来吃一杯?” 郑询靠在椅背上,时刻关注四周的动向,长剑一直贴身放着。 “虽然很多事情耽搁不得,但淮阳居的厨子倒是让人动心,这是怎么一位佳人?”郑询来了兴趣,从椅子上坐起,看向李竹庭。 “你也认识,段家二姑娘。当年段氏一族获罪后,女眷都被贬为庶民,她流落勾栏,遇到谢明昱。” 说的人言语漫不经心,听的人神色却微微凝滞。 紧跟着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陪你一起回航州侯府,宴席之后我再启程回京,淮阳居名厨值千金,我可不想错过。”郑询打了个哈欠,一副困倦的样子,眼睛却有些发红“既是如此,我也该好好休息,这几日为了寻你可把我累坏了。” 任三世领着他到二楼另一角的房里,李竹庭晃着酒杯微微一笑。 “谢永,你好好安排一下。”低声吩咐完,李竹庭也跟着起身回房去了。 已经过了人定,房中烛火还亮着,赵绮身披长袄靠在床边打盹。李竹庭推门进来,轻微的响动让她惊醒,随即坐起身。 李竹庭一惊,轻声笑道:“不是说要你别等我,怎么还没睡下?”他自己脱下衣服,走到床边坐下,为她盖上被子。 “已经睡过一会,你不来我有点不安心。”赵绮对着他轻声说,烛火摇曳之下,脸上隐隐好似有莹莹的光。 李竹庭洗漱过后,躺到她身边,低头在她耳边说:“明日就要启程了,还会有一个人和我们一起,到时候你与她一同乘马车。”过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应声,他细细一看她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 李竹庭有些无奈地笑了,但又不忍心将她吵醒,也就不说了。 第二日清晨,赵绮醒来的时候,李竹庭已经收拾妥当。他穿了一件茶棕的衣服,窄袖束腰,还戴上护腕,竟有几分当年少年将军的气派。 他带上一套豆绿的劲装,大步走过来。 “既然醒了就起来准备,好好收拾一下,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应该是不会回了。”李竹庭坐到床边,声音轻快。 赵绮看一眼,将那劲装往外一推,坐到镜子前梳起头发。“我不穿这个,外头正往马车上运东西。既然乘马车,大可以穿裙装,为什么要穿这个。” 倒是轮到李竹庭微微一愣,瞧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但还是替她拿来了一件柳色裙衫。 “之前看你常穿,以为你喜欢才准备劲装,下次一定先问过你。你的许多喜好,我还不知道,还得一些时间慢慢留心。”他说的很慢也很认真。 外面,郑询已经上马等着了。 李竹庭还在堂中向任三世交待:“我们会回京之后,你要好好打理客栈。之前那件事,京城里又有些不安定,你自己多小心。” 说着,他又挥手叫来两个人,“十一和十四我留下,这两个孩子很能干,可以给你帮忙。付竹苑会由其他人来接管,有事只与曲风小院来往就行。” 任三世行礼道谢,那两个年轻人默默走到他身边。 谢永从外面进来,低声向李竹庭说:“一切已经妥当,可以启程了。”赵绮与芳瑛道过别,两人一同出去了。 李竹庭将她扶上马车,一掀开车帘,赵绮脸色就呆住了。 白落行坐在马车里,正吃着山楂糕,看她倒是毫不惊讶。拿帕子擦过手,她粲然一笑,说道:“哟,夫人收拾好了,来来来,坐这儿。”说着还往旁边一挪,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赵绮当即放下帘子,回头对李竹庭说:“她跟我们一起,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我?” “昨天晚上和你说过,但是话还没说完,你就睡着了。”李竹庭想起昨日,仍忍不住发笑。 “那你不和我一起吗?”无奈坐进马车,见他没有上来,赵绮撩起窗帘,皱眉问道。 骑马走到窗边,李竹庭低下头对她说:“回航州这一路就不陪了,诚则难得来一趟,我陪他走走。到了侯府以后一定好好补偿你。” 赵绮撇撇嘴,轻轻将窗帘放下。 白落行坐在一边轻轻咂嘴,心里暗道:到底是年轻会讨人喜欢。 赵绮好像听到了,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之后就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不再说话。白落行被那一眼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塞了几块糕又喝了几口茶压压惊。 一路上也算平静。 从启程那一刻,谢明懿回来了。 三十八你和我讲讲她 谢明懿与郑询骑马走在前面,谢永和一些护卫则跟在车后。沿路虽然不是崎岖山道,但也不算十分平坦。加上需要顾及车里的两个姑娘,所以前行的不快。 一路上谢明懿并不怎么说话,郑询见他姿势熟练,控制缰绳得心应手,便知他这几年对于驾御不曾疏于练习。 已经过了山城镇,但距离航州还有一天的路程,临近傍晚谢明懿和郑询决定今晚在外露宿。 选了一个地势较高又临近水源的地方,附近没有山崖,植物也生长挺直。停下来,谢明懿分下各人的任务,自己和郑询则开始搭建帐篷。到底是在军营里待过,他们动作很快,仅一炷香的时间就完全妥当。 “唉呀,对不住对不住!” “白落行你是不是故意的?” 谢明懿正准备做饭,此时抬起头来看向马车。郑询把他一拉,低声说:“你快去看看徐家小丫头,柴火我先帮你看着。” 谢明懿点点头,往马车那边走去。他刚一走近,车帘就被掀起,赵绮正从车里下来,手指轻轻捏着裙子上糕点的油渍,微带愠色。 白落行见谢明懿过来,只觉得十分不妙,来不及放下手中茶壶,赶着出来解释。“侯爷你听我说,这事真是个意外...”结果一时用力过猛,茶壶没有拿稳,普洱茶汤一股脑自赵绮胸前淋下,里头贴身的小衣隐隐若现。 谢明懿微微皱眉,四下随从都忙低下头,郑询也看柴火去了。 正在气头上的赵绮一时间懵了,很快回过神来,抄起地上的树枝就要劈过去。已是深秋又临近夜晚,谢明懿担心她着凉,忙把她抱住,叫谢永拿来一件大氅。 白落行真是万万没想到,这时候在风中凌乱不知所措,拿着茶壶扔也不是藏也不是。谢明懿没有管她,径直带着赵绮回了帐篷里。 卧榻小几已经铺好,具是军中的规制。 拉下帷幕,里头只有他们两人。虽然已经很熟悉,但在他面前宽衣,赵绮还是有些羞涩。她轻轻转过身,避过他的眼睛,只觉得这帐内暖的厉害。 因为身在郊野,赵绮还是换上疾服,头发擦干后只简单扎起。她正要冲出帐篷找白落行算账,谢明懿把她拦了下来,轻声劝说道:“算了翾翾,放过她,不过是一件衣裳。回侯府后,咱们再做新的。” 赵绮把衣服摔在一边,想起来郑询还在,总得在他朋友面前留下好印象,只好妥协说道:“那看在你的面子上就放过她一次,若是原来在江湖上怎么也要出了口气。” 日头已经落下,虽然篝火的光能照进帐内,但不过聊胜于无。 “那今晚是我们在一处吗,还是你又要陪你的诚则?”赵绮走到谢明懿面前,借着黑暗离得很近,已能感受到互相呼吸的温热。 明灭的光已经撕不开模糊的四周,谢明懿沉默了一会儿,轻轻一笑低头说道:“诚则又不是孩子了,只是白落行不好料理。罢了,你还是跟我一处,免得到时候我又不放心。” 赵绮听到这话心满意足,借着微光伸手环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胸口上。自那夜之后,鲜少见她这么主动,谢明懿顺势将她抱紧,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低声说道:“翾翾你已经是我实际上的妻子,很多事情我一定会以你为重。” 听到他这句话,她无比安心。她相信他会言出必行。 “咳咳。”帐外,郑询轻咳一声,“达德,衣服要是换好了,就赶快出来,我们都不大会做饭,总不能你自己饱了,让我们饿着。” 这话里的揶揄不言而喻。 赵绮忙松开手,从谢明懿怀里逃出来,低头站到一边。幸好在周遭的黑暗遮下她脸上的绯红,谢明懿倒是坦然,掩下笑容高声应道:“就来了,你这张嘴就该好好饿一饿,总是不饶人。” 谢明懿和郑询坐在一起,赵绮和白落行跟着他们,谢永则和其他随从坐在一处。 郑询和谢明懿一样,吃饭时并不说话,静默而迅速。白落行现在老实下来,但吃起饭一点不客气。 风吹树叶飒飒地响,让人心神不安。 吃过饭,白落行有精神了,开始每日惯例五禽戏。一边做一边说:“侯爷,今日奴家睡在哪儿?这荒郊野岭让人有些后怕。”声音学着娇柔起来,心里只希望他念在自己是个女人,不跟她计较。 郑询瞥了一眼,赵绮正在他身边,嘴角一扬,“徐姑娘和侯爷一起,白医官只能在马车上将就了。” 谢明懿看了谢永一眼,没有说话。谢永当即走过去,取下被褥铺在马车上,整理得妥当。白落行做完五禽戏,知道轻重,尽管她不想一个人呆着,但还是麻利地溜进马车里。 谢明懿盯着火堆,焰光在他眼中他跳动,一双眼睛坚毅而沉静。郑询微微偏过头,对赵绮说:“徐姑娘,天色不早明日还要赶路,可要早些休息?” 赵绮拉了拉谢明懿的手,抬起眼来。他回过头,眉眼间晕开温柔,低声说道:“你先去休息,我一会儿就来。” 没有拒绝,赵绮欠身行了礼,缓缓走回帐中。 “这姑娘现在柔顺多了,倒没有北境时那些任性。”郑询看她进去,捡起一根树枝拨弄火堆,“可惜徐行将军已经不在,不过留下来勉强做个妾室也不算亏待。” 谢明懿盘腿而坐,肩背仍旧笔直,“妾室所生总是庶出,以后出去总会有些辛苦,你应该明白。还有你别总叫她姑娘,我听着都膈应。” “也是我多嘴,又不是我的家事。你既然有这样的打算,我且等着,看你怎么收场。”郑询看向火堆,摆弄火堆的手也停下来,“一晃五年了,我遍地寻她不得,竟是落到你们谢氏。你和我讲讲她的事情,达德。”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很轻。 郑询眼眶已经微微发红,眼睛在火光之下显得格外明亮,像极了此时空中高悬的明星。 三十九侯府 沉默一会,谢明懿轻轻叹息一声,“班师回朝时,我已昏迷不醒。段家的案子我后来听说,已经是三年后。那时我在江南休养,父亲不放心,才叫谢明昱过来。他和段姑娘也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 “可他已娶有正妻,那位夫人性情良善吗?” “龙华潭白家的女儿,出身南郡商贾世家。伯父早亡,从弟自小养在父亲身边。娶的人父亲也是精心挑选过,品貌自然贤良端庄。” 郑询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就不说话了。树叶摇曳作响,又起风了,晚上的风总是格外冷。 燃起的火堆已经渐渐熄灭,四周帷帐已经渐渐暗下。谢明懿站起身,弹掉身上灰尘,低声说:“我要去陪翾翾了,你自己早些休息吧。” 郑询点点头,仍旧坐在原地。余烬也悉数黯淡时,天光已经融进一丝光亮,他终于站起身回到帐中。 第二日,赵绮换上疾服,抱琴坐在马车外。 郑询骑马在前面,忍不住和谢明懿说:“这么一看,既有英姿飒爽之态,又有蒲柳金玉之姿,你也算是有福气了。” 谢明懿爽朗一笑,“这是自然。”神色之间难掩得意。 离航州越近,道路也逐渐宽阔平坦起来。航州城内,朱楼广厦,鳞次栉比,是青城镇比不了的繁华。 他们到时已经日暮,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去,里头已是灯火辉煌。回槐柳巷子时,依旧沿着河岸行进。只是几处溪流汇集,河面宽广,只能远远瞧见对面的光景。 河那边,灯火连绵像一条长街映在水面,璀璨得让人眼花缭乱,时不时有几声笑语言顺着水面飘过来。 河这边,零星几只灯笼飘在河上,高耸肃穆的宅子沉默地站着,一星半点的灯火浮在水面上,愈发衬得凄清。 往槐柳巷子深处走去,只剩下车马行走的声音,远远传过去,好像没有尽头。 “我之前白日来过一次,那时只看这里门可罗雀,人迹罕至。现在晚上再来,心里更生几分彷徨惆怅。”郑询不住感慨道,神色愀然,“八年前刚立府时,这巷子里,求见的官员商贾络绎不绝,那时何等热闹。” 谢明懿依旧风轻云淡,不急不缓地说:“清净了也好,我的门槛也不必被踏破了。” 郑询闻言一笑,转眼发现已经到侯府了。 衔环的玄铁兽首盘踞门上,象征吉祥的麒麟石像分立两边。赵绮坐在马车上,不自觉谨慎起来,这里实在不像一个家。 前来应门的小厮声音不悦,突造访的来客惊扰了他清闲,“这么晚了是谁呀?看不到这是忠毅侯的宅子吗?”默默蹭蹭打开门,一眼就看见腰佩长刀的谢永,吓得他一激灵。 颤颤巍巍将门完全打开,提灯看清站在后面的谢明懿,那小厮“扑通”一声就跪倒地上,顿时吓得魂不守舍。 “不知死活的东西,竟这般无礼,张开眼睛看看清楚,是谁回来了。”谢永厉声教训道。 听见动静,管家急忙赶来,叫人把那小厮拖下去,神情恭顺说道:“小的们不懂规矩,有失远迎,请侯爷勿怪。”谢明懿牵着赵绮,神色冷淡,盯着他们不发一言。 气氛瞬间就凝重下来。 谈笑之间,一大群随从女使簇拥着一个男子走出来,头戴玉冠,身穿白袍,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本来估摸着兄长明日才能回来,所以出来迎接迟了,万望兄长不要怪罪。” 他一出来就笑语相迎,缓和了紧张的气氛,他身后跟着一个白衣女子,敛眉行礼说了句“哥哥安好”便默默站到一边。 这时谢明懿也挂上笑脸,向他们点头致意,“达光辛苦了,淑华妹妹好。”他站在原地并没有动。 谢明昱快走下来迎接,看见郑询依礼问了声“郑大人好”,便继续走到谢明懿身旁。 “西院已经照兄长的吩咐收拾妥当。”他轻声说着,瞟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赵绮,又看向谢明懿,“只是这位夫人,还请兄长明示。” 谢明懿拉起赵绮,大步往府里走,“她与我一同住西院,给郑大人收拾一件景致不错的院子。”当即有小厮领着郑询去了东院的一处院落。 侯府里弯弯绕绕的,走过回廊又进院落。赵绮先还能记下一些,可天色昏暗,侯府西院又背依山林,什么也认不清也记不得,只能紧紧跟着谢明懿。 此时有一个粉衣小丫鬟躲在一边,偷偷往这里张望,想过来却又不赶。 “至于你。”谢明懿停了下来,看向白落行。 “我得了您的赏钱,自然是跟着侯爷,也好照顾您和夫人的身子。”白落行赶紧回答,找到缝隙钻到谢明懿身边,一脸狗腿的样子。 趁着这空隙,那粉衣小丫头跑到谢明昱身边,神色慌张,小声说了几句。谢明昱低下头轻声说:“回去告诉夫人不必害怕,是兄长回来了,等会儿我得空就去看她。” 听到这话,那小丫头也松了口气,飞快的跑回去。 谢明懿并不在意谢明昱后院的事情,驻足片刻,他接着吩咐:“那你就一起去西院,谢永今夜把账本送到我书房来。”之后就牵着赵绮大步向西院去。 赵绮恍惚瞥见,那个淑华的女子,脸上隐隐留下一分落寞。 四十章玄色甲胄 行至东西两院分隔处,谢明昱就停下来,此时谢永已经带人抬着账本过来。 谢明昱微微一笑,恭敬有礼,“兄长,明昱便不打扰您休息,先告辞了。” “达光辛苦,最近你也有事要忙,这些府中琐事就暂时交给谢永他们来打理,你也能轻松一些。”谢明懿回之一笑,语气却是不咸不淡。 “多谢兄长体恤,明昱告退。”回答依旧谦逊有礼,之后谢明昱便安静退下了。 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出人意料的是,里面一片灯火通明。 一群侍卫在院中井然有序站立,为首的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银冠束发,黑色护甲。一看见谢明懿,他当即单膝跪下,面上展开笑容,“恭迎侯爷回府!”他身后的也人着他一起跪下,齐声请安。这一通气势倒把赵绮镇住了,不自觉往后小小退了一步。 “不用拘礼了,都快起来。”谢明懿脸上带着笑,赵绮看得出他是真高兴了。 行礼问过好,他们便各自忙去。谢永抬着账册,领着几个人去了书房,有说有笑地走远了。几个侍卫已经将行李搬走,只为首的年轻人陪着李竹庭继续走着。 “之前依着侯爷的来信,收拾出几个院落,只等着夫人来选。”兰溪态度亲和,声音友善。打量了几眼赵绮,神色如常滴水不漏。 赵绮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是抵着头听他们的安排。 谢明懿见赵绮一脸沉默,刚刚又不自觉防备,想着她初到一个生地方,难免有些紧张。于是他对兰溪说:“今日不早了,她就先跟我一起,挪院子的事情明日再说。” 兰溪点点头,接着问:“主子今日可还要看账本吗?我见谢永已经把全部都拿来了。” “今晚暂且不用了,只是为了避免明日麻烦,才顺势将账本取过来。”谢明懿已经恢复平静,仍紧紧牵着赵绮的手,“最近他也要忙一段时间,府中账务繁杂。这次既然回来,就照老规矩好好看看。” 兰溪应了一声,说起府中这一段时间的趣闻。 这西院比东院更大些,而且树木参天。十步一林,小径通幽;百步一庭,错落有致。想来在白日观赏一定十分有趣,可晚上无光,西院似乎比东院要更冷一些。 终于到了谢明懿的院子,房屋自不必说,比其他院子要气派许多。白落行被安排在旁边的院子里,只隔着一丛竹林,离得很近,来往也方便。赵绮来不及细看,便跟着谢明懿进了屋子。 灯已经全部点上,整个屋子明亮如昼。一具玄色甲胄赫然出现在眼前,烛光掩映下微微闪着寒凉的光。赵绮看着不米娜一怔,连谢明懿叫她也没有听见。 “翾翾,翾翾。” 被叫了好几声,她才醒过来,仍是一脸茫然,呆呆地看着他。 谢明懿也不恼,轻声说道:“等下有两个丫头会过来,一个叫木槿一个叫木棉,她们会服侍你梳洗。晚些时候有夜宵送过来,现在我要去洗个澡,过一会儿来陪你,有什么不舒服的记得跟我说。”声音温柔,十分有耐心。 兰溪站在一边,自然明白了她在侯爷心中的地位。 不一会儿两个姑娘走进来,见着他们行了个大礼。一个清淡素雅,穿着粉色衣裙,体态娇柔声音也温和,“见过侯爷,夫人,奴婢木槿。”一个明丽活泼,穿着橙黄褙子,灵动可爱声音也娇俏,“见过侯爷,夫人,奴婢木,棉。” “你们尽心服侍,仔细小心。”谢明懿等丫头进来,交待了几句,才放心地出去。 赵绮原来父亲在时,身边也有贴身女使,可自从发生变故,就慢慢学会自己照顾自己。骤然身边多了两个丫头,一时之间还不习惯。 等着她们放好水,正要过来替她更衣时,她往后一躲,急忙说道:“我自己来就可以,你们先出去吧。”木棉木槿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 木棉抬起头,一脸疑惑,声音仍婉转动人,“侯爷有吩咐,我们自然要尽心尽力。” 赵绮皱了皱眉,还是摆出一副笑脸,“你们已经服侍的很好了,只是我想自己来。” 木棉还想说什么,但被木槿一把拉住,“夫人既已决定好,我与木槿就在外面候着,有事您唤我们便可。”声如其人,温婉柔美,行了礼便和木槿退了出去。 松下一口气,赵绮解下衣服。水温舒适,香料名贵,准备的周到而妥帖。 谢明懿仍没有回来,换好轻薄的寝衣,赵绮在房中四处看着,两个丫头正收拾着。 整个房间看起来不算华贵,并没有摆放金银玉器。但刀枪剑戟一个不少,仔细分辨皆花费不少。那套甲胄仍泛着寒光,让人挪不开眼,赵绮一步一步走到旁边,仔细看起来。 她伸出手在上面细细抚摸,寒凉如冰但一尘不染,想来是有人天天打扫。远远看上去光洁如新,离近一些上面深浅不一的痕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或砍或刺,都是积年留下的。原来他就穿着这个上阵杀敌。 或许在他身边松懈下来,赵绮看得出神,都没有注意谢明懿已经回来了。 “翾翾,你在看什么,那样入迷?”谢明懿也换上宽松的寝衣,朝赵绮走去,“刚刚也是,叫你也不应,这套甲胄有什么问题吗?” 赵绮回过头,微微一笑说道:“我只是觉得这甲胄十分漂亮,所以看得入迷了。”见他走过来,轻轻靠在他身上。木棉木槿识趣地退下。 谢明懿也忍不住抚摸起来,往事浮现眼前历历在目,不禁回忆翻涌。这上面的每一道痕迹,都是与人交过手留过伤的。 “这甲胄许久不穿了,不过是放在这里,做个念你想罢了。”他轻轻一笑,环住赵绮的腰,声音低沉。 可赵绮微微低下头,小声说:“我觉得也触目惊心,你看那一道划痕如此之深,定是源于大刀砍杀。离你脖颈只有毫厘,肯定疼得很,更何况还有其他的。”声音也跟着哽咽起来,心疼的有些不忍了。 谢明懿将她紧紧抱住,久久说不出话,眼眶跟着红了。其实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心疼过他了。 四十一章 那时的他 碳火正烧着,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噼啪,屋子里温暖如春。 他抱得很紧,让赵绮有点喘不过气,沉重的呼吸让赵绮感到一丝奇怪。他从来不是情绪难抑之人,极少在他人面前失态。她尝试着轻抚他的背,希望这能使他平复下来。这是赵绮第一次见到向来坚毅的他露出一丝脆弱。 “侯爷,宵夜送来了,需要拿进来吗?”兰溪守在外面轻声问。 “拿进来。”这时谢明懿才松开手,整理好衣服。赵绮看见他眼眶已经微红,轻轻接过食盒,仔细布置起来。所有的点心都是按照谢明懿的喜好,有一壶温过的酒,还有三碟小菜。只是今日没有糕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碗阳春面,面条细如发丝。 谢明懿已经恢复往日的镇定,他将面放到赵绮面前,轻声说:“今日我太累了,就让小厨房做了送来,你尝尝合不合口味。”他笑盈盈的,全然没有在侯府外的盛气凌人和压迫。 兰溪看了微微一愣,侯爷这样温柔地对一个女子,他只见过一次。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了。不过他依旧脸上含笑,不曾表露分豪,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自他十二年前跟着侯爷,便一直受着这样的教导。 “兰溪你把酒拿下去吧,今日我不想喝了。”谢明懿今日吃的很少,动了几筷子便停下,只是看着赵绮,眼角眉梢尽是温柔。 得了吩咐也不多问,兰溪全然照做。他十分利落地收拾好,安静地退了出去,并让那些侍卫留下一个清净地方,自己也走远些。 灭了几盏灯,屋子里黯淡下来。坐到床上,赵绮用手摁了摁,竟比云来客栈的床铺还要硬些。 蜷在他怀里,她不禁问道:“我原以为世家公子都是金尊玉贵养着,怎么你做了侯爷,活得倒像个苦行僧。” 谢明懿微微一愣,很快就笑了起来,“也算老习惯了,提醒自己富贵来之不易。之前怕你不喜欢,所以布置了别的院子,都离得很近,你明日可以去看看,选一个心仪的。” 赵绮想了想,把头埋进他怀里,有些撒娇道,“这里就很好,不想换了。” “那就不换。”谢明懿轻轻摸着她的脸,浅浅落上一吻。忽然之间,他竟想这样把她永远拥在怀里,再也不放开。到底是变得软弱了,他在心里暗暗嗟叹,唇角却不自觉上扬。 河岸边管弦丝竹奏之声已经渐渐停息,伴着靡靡之音的欢声笑语也渐渐消去。明月悬挂院墙之上,此时夜已经很深了。 侍候的小厮已经离开,郑询独自坐在房中,好像贪恋这明月夜不舍得睡去。轻轻推开窗户一角,借这月光能看见遥遥相对的院子,刚才那粉衣小丫头正陪她的主子,安静坐在外面的回廊边。 那夫人一身月白,长发如瀑垂在身旁,裹着白色狐裘的披风,仍显得纤细瘦弱。在这初冬时节,寒风瑟瑟,她仿佛一片琉璃瓦,在风中摇摇欲坠,令人忍不捧在手中怜惜。 郑询就这样安静地看着,远远地陪她们一起等那个人。 那边突然出现一列灯火,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粉衣的小丫头兴奋起来,急忙扶着夫人站起,她好像也展开笑靥。 谢明昱快步走来,后面随从落下一小截,费了些力气才跟上。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手挽手进院子里去了,看起来十分恩爱。 等声音渐息,随从们都散去,郑询才缓缓关上窗子。 他翻来覆去,想着许多事,最后终于在无意识中睡去。许久不做梦的他,此时忽然在梦里回到自己少年时,回到那个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 三月三一过,京城里的宴饮就多了起来,那时节最适合出游踏青。 京城里的世家很多,他虽然不是嫡子,但因为出身大族郑氏,过得还算逍遥。他最喜欢的就是到京郊纵马行猎。因喜好相投,他与谢明懿和温服相熟成为好友,后来更是与皇子们结缘。 十四年前的上巳节,好友得胜归来。他们相携京郊踏青,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段露霜。 一阵疾驰之后满身尘土,他们也不觉得累。谢明懿和五皇子在亭边比试投壶,三皇子和温服在亭中下棋,他则躲懒叼着根草坐在河边喂马。 偶一抬头,他忽然看见垂柳之下站着一个娇小美人儿,正对着漫天柳絮微笑。粉雕玉砌,比他见过的任何花魁娘子都美,一时之间,他觉得天旋地转,眼里只看得见她。 后来他打听许久才知道,她是段家嫡出的二小姐,工于书法,京中有名的才女。从那之后,原本不屑读书的他竟刻苦起来,举止循规蹈矩,柳陌花街也去的少了。引得他那老父亲感动连连,直言这个幼子也终于开窍了。 主母兄长都是和善之人,对待庶出的他很好,有时也带着他一同去宴会雅集。他才终于有机会与她说上话。他紧张极了,仿佛稍稍放肆一点,都是对她的冒犯。 谢明懿正是初露头角的少年将军,又是出身世家大族的嫡次子,一时风头无两。风雅无双的探花郎温服亦出身名门,吟诗斗酒,琴棋双绝,是多少京中少女梦中情郎。三皇子平易和蔼,待人亲和。五皇子赤诚可爱,为人仗义。 那时候真好啊,只可惜后来... 再次醒来时,已是日上三杆。门外的侍者听到动静,进来服侍洗漱,不一会儿就送来粥点。侯府的规矩很好,侍奉的十分周到。 洗漱之后,郑询便在侯府里四处转转。东院建造的小些,但胜在精巧,种植了不少花卉,想来是有女子居住的缘故。西院多为松竹这些常青的树木,古朴典雅,难免刻板严肃一些。不过不论哪个院子,不论是否奢华,均未逾越,确实本本分分按侯府的规制来。 谢明懿正在书房里看账本,从田庄进项买卖到侯府上下的用度,他全都要查问一遍,确认无误才行。谢永兰溪就侍候在一边,整个院子都静得很,但侍卫们却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赵绮此时正在他院中散步,木棉木槿紧紧跟在后面。 四十二章 一株山茶 兜兜转转逛了一早上,也不过将整个院子走了一半。以为是尽头了,但循着小径走出去,又转到一处新地方。重重叠叠围起来,像是一个繁复的牢笼。 赵绮一边走一边随口问:“你们是一直在侯府里吗?还是之前在别的地方?”突然看见一株白色的山茶,在诸多松柏之间蓦然出现。她仔细端详一会儿,伸手将它摘下拿在手里把玩。 木棉钢刚要上去劝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转而看向木槿,抿了抿嘴,说不出说话来。木槿微微一笑,将木棉拉到身后,轻声说:“我和木棉都是自幼被侯爷买下,一直养在府里,听侯爷的吩咐。” 赵绮应了一声,继续说道:“那你们还服侍过什么人,是侯爷?还是其他人?”端详许久,好像十分心仪,将那朵花轻轻插在鬓边。 木棉皱皱眉,已经有些生气,轻轻跺了跺脚,但还是被木槿劝下。仍是木槿回了她的话,“夫人,我们只是奉侯爷的吩咐照顾好您,其他的事情我们不能置喙,这是侯府的规矩。”神色平静,但是语气不容反驳。 赵绮听明白了,不再多为难他们。在院子长凳上坐了片刻,觉得意兴阑珊,转身回了谢明懿的院子。 木棉走在后面,忍不住对木槿小声抱怨,“她摘了锦瑟夫人亲手种的山茶,侯爷知道了定是要发脾气的。到底是没规矩,不过是侯爷的新宠罢了,谁知道以后呢。” 木槿赶忙止住了她,低声说道:“不管她以后如何,咱们都不该随便议论,你最近也是太放肆了。” 他们已经落后赵绮一大段,几乎要看不见她了。木棉乖乖闭上嘴,赶紧和木槿一起快步跟上。 此时谢明懿还在书房里查问,兰溪站在一边磨墨,谢永帮他一起整理这些卷宗。 “侯爷这一次怎么查的这般仔细,可是有什么事情吗?”兰溪接过门外递进来的一摞信件,小心放在谢明懿身边,“这是放人下去查问归总的信函,您之前吩咐的。” 谢明懿放下手中账册,低声说:“府中的账目一定要干干净净,私账上的事情不要沾染,尤其是现在别留下把柄。莺时在望月阁中受人追捧,是挂过牌子的,身价不低。 谢明昱把她赎出来必定花费不菲,老爷子向来不喜欢这种地方的女子,定然不会走那边的账。如果侯府的流水没有问题,那他暗地里或许还有其它贸易。 当然事无绝对,只是我觉得,如果他用白家嫁妆,以白家姑娘的性子,不至于如此平静。” 谢永放下整理好的账册,微微思虑后说,“侯爷,属下认为这件事情可以暂缓,等郑大人回京之后再详细谋划。毕竟郑大人是有公务在身的。” 谢明懿拨弄着扳指,撑着头思索着他的话。 “但属下认为,此事不宜耽搁太久,可先将账册查问完,之后再从望月阁着手。那里虽然龙蛇混杂,但做起事也方便。”兰溪看向谢明懿,反驳谢永道。 谢明懿思索片刻,正打算说些什么,门外却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急。立时谢明懿就不再说话,谢永和兰溪跟着也禁了声,仔细注意门口的动静。 “夫人请留步,侯爷在书房有要务,曾吩咐过闲杂人等不许入内。”伴着刀兵相撞的声音,侍卫把赵绮拦在外面。 赵绮没有冲撞,只是站在原地,收起了原来挂着的笑脸。 “让她进来吧,夫人不是外人。”谢明懿见是她来了,眉眼间瞬间荡开笑意,声音也温柔起来。谢永和兰溪识趣地站到一边。 得了侯爷吩咐,侍卫们收起刀兵,让开身请她进去。 赵绮今日穿着一件霁色的纱裙,外面罩着一件夹有长绒的缥色披风,两根玉簪将头发半绾,衬得人清丽温婉,鬓边那一朵白色山茶,平白之中又增添一分妩媚。 看见她额头挂着细细密密的汗珠,谢明懿永帕子轻轻替她擦拭,忍不住嗔怪道:“你看你出去跑了一身的汗,这么不注意,被冷风一吹,又要感染风寒了。” “我可没有那么娇气。”赵绮笑靥如花,神采奕奕对他说,“今日我在院子里逛了半日,看见松柏林木间竟有一株白色山茶。花开的漂亮,我十分喜欢摘下了一朵簪上,你觉得这样好看吗?” 谢明懿闻言微微一愣,低声问她道:“是哪里的山茶花?” “沧珠楼旁边,看起来被人精心养护的很好。”赵绮满心欢喜地说。 谢明懿垂下眼没有说话,用手拂过她鬓边,绕开了那朵花,只是轻轻抚摸她的发。 木棉木槿正在门外候着,心里已是惊恐万分,屏气凝神注意着里面的动静。 谢永和兰溪也是一脸凝重。这白色山茶曾是锦瑟夫人的爱物,她离开侯府之后,侯爷一直悉心照料,不让他人损坏分豪。 三年前,一个婢女失手将一朵花从枝头触落,侯爷勃然大怒,下令重责六十军棍。行刑还未至一半,那婢女就经受不住断了气。侯爷让人把她拖出去埋了,用五十两银子就打发了她家。 房间里霎时安静了,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赵绮发现事情不对,但不知问题处在何处,只好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她轻声问道:“侯爷,怎么了。”底气少了许多,呼吸也慢慢加快。 端详一会儿,谢明懿突然微微一笑,依旧十分温柔,“我的翾翾怎么都好看,虽然这白色山茶素净,但掩不住人比花娇。”手自脖颈而下,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顺势揽过她,要她坐到自己膝上。 谢永和兰溪见状,安静地退了出去。稍稍走远一些,兰溪靠在廊上,偏过头低声问谢永,“这姑娘是何来历,侯爷竟完全没有责备,就这样轻轻放过了。” 谢永轻轻叹了口气,想了想,低声说道:“这就说来话长了,只是在这里。”他眼神示意周围还有其他侍卫。 兰溪四下看看,也不好再追问,“那等晚些时候,我再去找你喝酒。”转身往厨房走去,要开始准备中午的膳食了。 谢永微微点头,安静回到书房外。 虽然无事发生,但木棉木槿仍心有余悸,在书房外几乎有些站在不住。 四十三章 他来了 书房里出人意料的安静,除了时不时的低声絮语,再无其他。 木棉站在外面,虽然已经回归神来,但还是有些恍惚。站了一会儿,她小心地轻声问木槿:“锦瑟夫人走后,我从来没有见过侯爷一个人如此宽容。” 木槿立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看了一眼谢永。见他并没有异样,她小小地松了一口气,低声说道:“这便说明她对侯爷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木棉一时之间有些失落,好像是替别人惋惜,“你说侯爷是不是已经不记得锦瑟夫人了?” “又忘记规矩了,侯爷不愿意提,我们是不能妄言的。”木槿微微皱眉,小声提醒她说。 书房之内,谢明懿闭眼斜靠在书房的榻上,赵绮静静倚在他身边。屋里点着檀香,或许真有宁神静气的功效,明明一样静默,此时气氛已经缓和许多,不再让人觉得压迫。 赵绮不是初入江湖的孩子,刚刚有一瞬间她亦感到惊慌失措。看着他思虑良久,她放开了他的手立身坐正,一脸平静地说:“侯爷,妾身想问问沧珠楼的事情。那里是不是曾经住过一个对您很重要的人?” 谢明懿闭着眼,没有说话,手中盘着一串佛珠,他回侯府后就戴上了。佛珠上的卍字,鎏金雕刻,熠熠生辉。 赵绮也不急,就安静地坐在一边,等着他的回答。她知道这是他们之间的一道沟,今天必须得到一个答案,一旦这道沟变成一根刺,日后再想拔出就难了。 檀香袅袅,虽然快要燃尽,但余香仍未淡去。 沉默半晌,谢明懿挣开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珠串,轻声说道:“翾翾,你猜的不错,那里确实住过一个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人。” 赵绮静静地看着他,神色波澜不惊。 “我出身世家,身边养过几个丫头,也有过几个妾室通房。”他看着她,声音依旧温和,但掩不掉因常年杀伐周身自有的威压,“沧珠楼里曾经住着一个姑娘,歌舞双绝亦精于琴艺,名唤锦瑟。我曾十分钟爱,那株白色山茶是我七年前亲手为她种下。” 话说的平淡,但一字一句像刀子样插进她心里。她当然想过这些事,十年前就想过。尽管那夜之后,已在心里预演过千万次,但现在听见他亲口说出来,心还是好疼,滴血一般的疼。 她握紧双手竭力压抑,不使自己失控,虽然面色平静,但还是不自觉微微颤抖。幸好眼泪没有流下来,保留着一分体面。 谢明懿停了下来,等她稍稍平复一些,继续说了起来,“公主尊贵,但锦瑟不同。她留在府里,于我而言是一种安慰。” 她咽下一口唾沫,缓缓挤出一个微笑,谨慎而小心地说:“那锦瑟姐姐如今身在何处,怎么不住在府中呢?”可眉头还是忍不住微微皱起。 她还是没有办法完全忽视他的过去。 看着她极力表现出懂事的样子,谢明懿心里有些不忍,他顿了顿继续说到,“她四年前回到京城,已经不是侯府的人了。”听见这话,赵绮微微一愣。 “其实自从公主嫁过来之后,通房丫头就通通打发了,只留下两个姬妾,一个是锦瑟另一个是思华。六年前我重伤,公主去道观祈福。过了一年,公主看破红尘,与我和离,离宫出家带发修行。那时候思华便离开了,我身边只剩下锦瑟一人悉心服侍。”他风轻云淡地说着,仿佛叙说着别人家的故事。 谢明懿拉起赵绮的手,紧紧握住,“后来我大好了回到航州休养,不久她便离开。一直到那日,我身边才有了你。”听到这里,赵绮长舒一口气,才稍稍安心些。 不过她心里还有疑云,踌躇许久,开口轻声问,“那公主呢?我听说过了冬天,宫里会有喜事,你会有什么打算?”她此时像一只小兽,重获安全之后,小心之余又有些放肆地试探。 “两年前,圣体欠安,公主感念父母生身之恩,还俗回宫侍奉陛下。”谢明懿轻笑一声,语气近乎自嘲,“既已经与我和离,自然与我没有关系了。但她毕竟是天家公主,我还是应尽君臣之礼,向她道贺。” 此时赵绮的眉眼才终于舒展,谢明懿的神情也跟着轻松起来,他轻轻摘下她鬓边的白花放到一边,“翾翾正值青春年华,还是娇俏些的颜色更衬你。” 赵绮微微一笑垂下眼,不计较了。 下午的时候,赵绮就呆着书房里,挽着袖子替他研墨。动作干净利落,倒像是练习挥刀一般,举止之间仍有几分江湖人的豪气,但好在容貌秀美,仍不失红袖添香的韵味。 郑询闲来无事,过来找老友,刚进门口就忍不住酸道:“真是不凑巧,看来我多余来了。有佳人在怀,侯爷哪还能顾得上老友。” 听到他逾揶的一两句,赵绮愣了一下,轻轻放下手中的墨躲到谢明懿身后。 谢明懿搁下笔,朝他扔过一团纸,笑着说道:“真要酸得紧就回家去,你家夫人在京中是出了名的贤惠。别一天天来我这里撒野,都把我的翾翾吓着了。之前一直说要来看看,现在园子逛够了?” 郑询偏身一躲,那纸团飞落到门外,嬉皮笑脸地拱手道:“好好,郑询在这里给夫人赔不是了。你这侯府又大又安静,实在无趣得紧。我真是憋得慌,就过来看看你。” 赵绮含蓄一笑,微微低下头没有说话。虽然已经有些熟悉,但仍是不太习惯他的朋友,所幸郑询并非强求礼数之人。 谢永进来斟上茶,谢明懿正好藉此机会休息片刻。 郑询走过来,随手翻阅起来,看过几本有些吃惊,“府中每月的账目你居然还要亲自查验,真是出乎意料。这些琐碎的事情我都是交给夫人来管,只每年让府中师爷查问一次,看看是否有大纰漏。” “你是有福气的人,我闲来无事就顺手看看罢了。”谢明懿站起身来活动筋骨,窗外景色宜人正好解乏。 两人正说着闲话,兰溪突然走进来,行礼之后向他禀报说:“明昱公子带着莺时夫人前来,说要向您请安问好。” “把东西收拾一下,让他们进来。”谢明懿回到书案后面,轻轻拉住正要离开的赵绮,“正好我还没有好好见过这位新人,既然是一家人,你总是要见见她的。” 赵绮微微点头,回到他身后站着。 收拾好书案,兰溪前去带人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妃色裙衫妆容淡雅的女子,跟着谢明昱缓缓走入。 四十四章 请安 谢明昱一进来,仍是谦恭温和的样子,依照礼数向谢明懿和郑询问好,但举手投足间将那女子小心护在身后。 谢明懿点了点头继续喝着茶,郑询配合地寒暄了两句就不再多说。赵绮仍是安静站在谢明懿身边,好像在想着什么,没有看见他似的。这样其实不大合礼数。 谢明昱看了一眼她,微微有些惊讶。谢明懿察觉到,余光看见赵绮有些失神,轻咳了一声。 赵绮回过神来,才想起在这侯府是要讲礼数的。于是她微微欠身,勉强回了礼,多年远离这些已经并不大习惯了。 谢明昱微微一笑,将身后的女子引上前来。 莺时屈身向坐在书案后的人行了个大礼,说着从前别人曾在她面前说过的那些吉祥话。整个屋子里寂静无声,书案后的人让她抬起头来,她安静地依着吩咐照做了。 此时她终于看清了这个男人的样子。 三十岁左右,眉目疏朗,玉冠束发,确实是十分俊逸的相貌。即使是见过许多男子的她,心中也不免微微一动。皮肤比她预想中要白皙,神色沉静却透露出一股阴鸷,她不禁暗自感叹道,到底是多年在战场上拼杀下来的人。 莺时看着他,不禁回想起很多。 那个身披玄甲的少年将军,本是文臣的父亲与朋友提起他,言语之间也尽夸赞。那时她只远远看过一眼,阳光洒在他身上,宛若天神降临,看得让人安心。 六年前,大晟与北朔作战。这一场仗打了很久,身为户部侍郎的父亲,被钦点负责粮草押运。可是运送的路途却异常艰辛,途径的大郡都或多或少将粮草扣押了几日,父亲极尽周旋才勉强将粮草按时送到边关。 原以为这件事总算圆满完成,可过了不久便传来消息,忠毅侯因粮草不足,不得已率军突围,后又与朔北右贤王率领的三万铁骑相逢。 拼杀整整一日夜。朔北铁骑所剩无几,右贤王不得已率部逃回漠北深处。大晟虽然获胜,但八千玄甲军尽数战死沙场,忠毅侯亦身受重伤,命悬一线。 虽然得胜归来,但皇帝龙颜大怒,相关人等全都被详细盘查。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她父亲因故延误,贪污军粮的帽子完完全全扣在了他头上。铁证如山,百口莫辩。父亲当即被下狱,整个段氏皆覆灭在这场灾祸中。 一夜之间,大厦倾颓。 虽然有许多人暗中努力,以至于重刑未波及女眷,但骤然失去庇护的她们能怎么活? 当时这件事牵连甚广,卷起了势力之间角逐的巨浪,与谢氏有关系的人或多或少被涉及。 她甚至有些怨恨谢明懿,若是他能平安归来,说不定很多事情会有不同结局。 想到这里,莺时看着谢明懿,神色也变得幽怨起来,眼神之中夹杂着不甘和失望。好似一株纠缠的藤蔓,但也不过是一株藤蔓。 “霜儿,霜儿。”几声略带仓促地呼唤,将她从回忆里拉起。 莺时一时是错,对上一双深沉阴冷的眼眸,居高临下,像盯着猎物的鹰隼。霎时间她慌了神,不禁低下头来。 “你起来吧,我不过是明昱的堂兄,算不上正经长辈。”谢明懿声音很平静,用盖子一下一下拂开飘着的茶叶,“也算的上是一家人了,好好过日子就行。” “多谢侯爷,奴家明白了。”莺时已经恢复娴静的样子,温驯而恭谨。站起身来,她轻轻走到谢明昱身后。 郑询一言不发,但眼睛似有若无地扫过莺时身上,仍慢慢喝着那杯已经微微发凉的茶。 明亮的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看起里天色仍然不错。 见他们兄弟在这里,他作为一个外人实在不便,郑询放下茶杯,淡淡一笑说道:“行了达德,在你这里坐了小半日我也腻了,趁天色还好我出去走走,晚些时候再回来。” 谢明懿微微点头,郑询抱拳行礼之后,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潇洒极了。 郑询离开之后,谢明昱择了个离得近的位子坐下来,为自己倒了杯茶,神色明显轻松起来,说起家中的琐事。 “兄长已经数月未回,这次淑华得知兄长要回来,忙着张罗了不少。不知道兄长和这位夫人可还喜欢?” “淑华很妥帖,一直让人很放心。这次回的匆忙,确实是辛苦她了。” “能得兄长如此夸赞,她一定很高兴。昨日她还和我说,兄长回来后,想找个机会好好见见家里的新人,妯娌之间也好说说话。既然翾夫人也在这里,淑华现在也得闲,择日不如撞日,何不现在就去见见?” 赵绮倒是不怕,连几家帮派争权的堂会她都呆过,自然不会畏惧这小小的后院。她甚至有些期待,仿佛变回一个初入江湖的侠客,迫不及待想长长见识。 赵绮轻轻拉了拉谢明懿的衣袖,对他娇声说道:“妾身也正想去见见夫人,侯爷可否应允?” 谢明懿静静想了一会儿,将茶杯的盖子“嗒”的一声扣在茶盏上,温柔地说道:“去见见也好,正好熟悉熟悉侯府,让木棉木槿陪着你。” 赵绮朝他莞尔一笑,向他欠了欠身,告辞离开。这一次所有的礼数都齐全了。 “翾夫人请留步。”正要出去时,谢明昱突然叫住她,转过头对莺时说,“霜儿,你陪翾夫人一起过去,木棉木槿东院去得少,你熟悉一些。” 谢明懿抬眼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煮起茶来。 莺时有些惊讶,但依旧照做了。赵绮和莺时并排走在一起,女使丫鬟们走在后面。除了贴身侍候的,还有其他粗使的丫头婆子一起跟着。即使是跟在最末的丫头,也身穿绫罗头戴珠花,侯府果然有侯府的气派。 赵绮走在路上,一边记着路,一边分神思忖着书房里的事情。 重叠的连廊后,好像站着一个人,正看着这边。 四十五章 我要见他 赵绮偏过头定睛看了看,只有摇动的树影,心里暗暗想道:看来是我多虑了,之前的习惯总是放不下。 离开西院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安静极了,只有衣服窸窣的声音。树木荫翳,遮蔽天光,明明是还是白日,看起来却像刚刚入暮一样。 赵绮走在路上,心中不免谨慎起来。她习惯性伸手慢慢摸向腰间,可今日身穿长裙,没有将刀带在身边。没有武器傍身,心中到底难安,只得讪讪收回手。 走到东院,目光所及渐渐明亮起来,视野也更开阔。东院与西院有截然不同光景,栽种许多时令花木,即使在初冬也有颜色妆点。丫鬟婆子渐渐多了起来,看见他们按照规矩行礼。 临近玉白院,笑声断断续续从里面传出来。赵绮有些好奇,抬头悄悄张望。她们好像在做菊花酒。 看见她们过来,里面瞬间安静了。 清洗好的菊花正摆在小几上,旁边还放着酒坛和醪糟。几个女子带着攀膊站在一处,中间围着的便是谢明昱的正室夫人。 跟着木槿的提示,赵绮跟着莺时行礼。一个年长的婆子上前低声说了几句,赵绮记得那晚回来她就跟在谢明昱身边,这一次陪着莺时一起过来。白淑华听后微微颔首,面色微微缓和,引着她们进了内室。 室中布置精巧,赵绮坐在门边的位置,正好在莺时对面。 侍女们奉上茶,赵绮浅浅尝了尝,滋味确实与众不同。 “侯爷刚回来,不知道翾夫人的口味,所以我就准备了家乡的茶。自然比不得侯爷常用的金贵,还请勿要怪罪。”白淑华坐在堂上,微微一笑向赵绮说道。 “不会,夫人客气。”赵绮回得客气。这雪顶红袍已经是南郡的名茶,更合况这杯中是其中极品。几年前那位送过她二两,说是极其难得,嘱咐她千万自己喝,别拿去做人情。今日这茶与那日味道无二,想来这正室夫人果然出身不凡。 若论样貌,这正室夫人只算是清秀,虽比不得侧室貌美但胜在大方端庄。赵绮知道她不大喜欢自己,毕竟是一个不算名正言顺的身份。但她能以礼相待,即使是看在侯爷的面子上,赵绮也觉得这也算十分有涵养了。 她身边的小丫头,脸已经拉到地上了,好似都不屑看赵绮一眼。而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嬷嬷,神色也不算和善,只是碍于身在侯府,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 赵绮也知道谢明昱让她们都出来,必定是要与谢明懿单独聊聊。坐在这里实在无趣,幸好茶还不错,总算能稍加安慰。 屋里燃着香,清新香甜,待着也算舒适。女眷们在一起,能做的也不过是那几样。白淑华与莺时做起针线,一个人做外袍一个人做下裳,看起来也算和睦。赵绮就坐在一边看着她们。 针线既算得上是女子打发时间的消遣,也不失为女子在世间谋生的好法子。 但赵绮想着,若以此为生,当真能养活自己吗? 外面突然出现一阵骚动,赵绮瞧着外面,之间几个仆妇匆忙走来。紧接着一个女使进了屋中,神色平静,附在淑华耳边低语。 赵绮不动声色低头喝着茶,但留心着周遭的一举一动。 将近日暮,天色已经不早了。 白淑华听罢淡淡一笑,转过头对赵绮说:“马上就是用晚膳的时间了,翾夫人可否留下来一起?” 赵绮也识趣,微微欠身笑道:“多谢夫人厚意,只是时辰已经不早,妾身在这里坐了许久,该回去侍奉侯爷了。” 白淑华也不阻拦,笑着点了点头。 莺时也款款站起来,低头柔声说道:“奴家先退下了。” “你留下吧,他等会儿就过来了。”白淑华淡淡说道,按下了身边有些气不过的丫头,“你在这里他能安心些,先去换件衣服,快些回来。”面容平静,不妒不嗔。 赵绮正在院门口,心里暗暗惊叹,果有正室的气度,若换作是自己肯定忍不下。不禁自嘲似地笑笑,正想要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抱怨。声音稚嫩,是那个忿忿不平的小丫头。 “夫人何必给她们好脸色,不过都是仗着姿容,讨得男子欢心的货色。莺时也就罢了,那跟着侯爷来的算什么东西,也配得您一声夫人?没名没份就跟着侯爷,家世想必也不会好到那里去,就是一个以色侍人的狐媚子,骨子里卑贱。” 赵绮脸色一沉,站在门外,回过头望着里面。 接着就是一声呵斥。 “珠儿,越来越没规矩了。侯爷身边的人也是你能随意议论的吗。”白淑华训斥一声,低声说道,“主君这么多年过的辛苦,即使不是我,能有一个人在身边宽慰他也是好事。你不该对她太失礼。” 被斥责一番后,那个叫珠儿的丫头安静下来。院子里又安静下来。 赵绮仍站院子外。四合的暮色里,她眼神幽幽的,看得木棉木槿心里一惊。 定是刚刚的话引得她不喜了,木槿小声宽慰道:“夫人不必在意,那叫珠儿的是淑华夫人的陪嫁。年纪小,淑华夫人待她素来又亲厚,才纵的她无法无天。” 赵绮转过身,背对他们轻轻叹息一声,其实那说的也不算错。 但她既然做了就绝不后悔。她才不要为此难受,若现在就纠结,那以后难过的坎就太多了。 整理好心绪,她挥了挥衣袖,“回去吧,我才懒得管她们说什么,日子是过给自己的。”声音轻快,丝毫不在意。 木棉木槿也笑了,跟在她身后,“夫人说的不错,日子是过给自己的。”虽然面上不说,但木槿心里暗暗有些佩服,她与锦瑟夫人确实很不一样。 天色暗下来,忠毅侯府的灯笼也已经挂上。 正要将门下钥锁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两个当值的小厮无奈,叫嚷着,“谁呀,这么晚了。”只得将门再次打开。 一个妆容妖媚的女子,怀抱着琵琶直直地扑进来,重重跪在地上。 两个小厮神色一惊,忙将她扶起。提灯一照,只见那女子发髻凌乱,哭的梨花带雨,止不住的泪珠儿掉得让人心疼。 其中一个小厮已经于心不忍,将她轻轻扶起。另一个微微躬身,将灯笼提起替她照明,软下声音问道:“姑娘别哭,好好说,看有什么是我们能帮你的。” 那姑娘闪烁着泪光,如同悲鸣般喊道:“我要见侯爷,见忠毅侯谢明懿。” 四十六章 走,去看看 两位小厮瞳孔一震,几乎是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说:“姑娘要见侯爷?可是侯爷说了这几天不方便见客。” “我一定要见他,我求您,求您了。”姑娘说着,呼号起来,“噗通”一声跪下,几乎让人托不住。 此时寒风骤起,她穿得单薄,像一片树叶一样飘然落下。 “可侯爷已经有过吩咐,我们也不好贸然做主。”小厮们一边慌忙将姑娘扶起,一边低声解释,面露难色。 “那可否让我先进去,求你们,我求求你们。”那姑娘一边哭着,一边转头看着四周,好像在躲避什么人。 “这.....”两位小厮面面相觑,“侯府有侯府的规矩,我们只是两个下人,姑娘别让我们为难。”毕竟这么多年,他们都见识过谢明懿的规矩。 那姑娘又哭起来,不断恳求,几乎要断过气去。他们的心都给哭软了。 他们安抚这姑娘,一边皱眉思索着,最后那提灯的小厮妥协道:“我们真让你进去,会坏了侯府的规矩。这样我先去回禀侯爷一声,姑娘且先等等,我尽快回来。” 目光殷切,神色担忧,不是想是敷衍。 那姑娘看着他们,知道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点了点头,低声啜泣着道谢。 提灯的小厮稍稍行礼,转身就跑了进去,留下那姑娘和另一人站在府外。 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河对岸已经亮起华灯,欢声笑语再一次慢慢行过河面。 姑娘得了回复,心里踏实许多,慢慢收下眼泪,站直了身子。另一个小厮垂手而立,站在一边陪着她。 “姑娘叫什么,住哪里,是为何事来寻侯爷?”那小厮见她平静许多,小心地问起来。 那姑娘将琵琶换了个姿势抱住,警惕地望了望四周,有些难堪地说道:“此事说起来羞愧。之前因缘际会,曾与侯爷有过一段缘分,如今身遭劫难想请侯爷施以援手,救我出泥潭走上一条正道。” 小厮心里明了,站在一边不再说话。她并不愿意透露姓名,想来也是有难言的苦衷。主子的事情他不曾了解,自然也不敢多问,只能就这样等着。只是这姑娘生的貌美,又如此可怜,他心里不忍心让她受苦。 那提灯笼的小厮跑得极快,几乎飞似的冲向西院,天色昏暗不清,一个不小心撞上了正要回西院的赵绮。赵绮习惯性地一挡,那小厮重重摔倒地上,灯笼也飞出去几步。 不等木棉木槿开口,赵绮率先发问了,“你是做什么的,此刻匆匆忙忙要去哪里?”她并不生气,只是有些好奇。来了这一会儿,她已经对侯府有些了解,下人们都是十分规矩的。 木棉提灯上前来,眉头一蹙,惊讶地说道:“你不是今日在大门当值的李二吗?怎么这会儿到这里来了,还冲撞了翾夫人。” 李二猛一抬头,看见真是侯爷这次带回来的夫人,吓了一大跳,忙跪在地上向赵绮磕头告罪:“翾夫人恕罪,是小的眼拙。小的是要去西区找侯爷禀告,傍晚府外来了一个女子哭着要见侯爷,正在外面候着。所以现赶过去请侯爷的意思。” “一个女子?”赵绮见与谢明懿有关,便关心起来,但又不免升起一丝疑惑。她想起今日他说过的话,难道是之前与他有过关系的女人? 锦瑟?! 她紧张起来。 她回来了?那他怎么处置?他对她留下的山茶花都十分爱惜,更何况她再次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 “你等等。”她脱口而出,阻止那小厮赶去通禀,几乎是本能的反应。 刚说出口她自己也惊住了。 本来要去西院找侯爷,就是事出紧急,现在又把侯爷的新宠得罪了,小厮心里记挂着门口的姑娘,只得赶忙磕头求饶,希望能快些结束这一遭。 “翾夫人恕罪,翾夫人恕罪,是小的该死,不长眼将夫人冲撞了。还请翾夫人高抬贵手,让小的先去回禀侯爷,这件事耽搁不得。”他着急忙慌地说着,声音跟着颤抖起来。 赵绮之前没见过这阵势,一时之间呆在那里,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迎着木棉木槿的目光,她觉得自己好似一个既不通人情又恃宠而骄的后宅妇人。 心里阴暗的地方好像突然被戳破,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赵绮慌乱地四下看看,只得竭力以平静的声音说道:“既是紧急的事情,那赶快起来吧。我无妨,有人去找侯爷或许是有急事,别耽误了。” 小厮见逃过一劫,暗自松下一口气。告谢之后,赶紧起来继续向西院奔去。 眼瞧着那小厮走了,木棉和木槿互相看了一眼,也不多说了,回头却看见赵绮仍站在原地,怔怔地不说话。 “夫人,夫人。” 听见木槿的声音,赵绮才稍稍缓过神了来,喏喏地应了。 木槿声音温柔,轻声对她说道:“天色已经不早,侯爷怕是要有些担心了,我们快些回去吧。” 想着刚刚那小厮的话,赵绮想着如果此时回去,她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她不是大度的人,她也不想让他出去见那个女子。若正好互相撞见,实在有些尴尬。所以虽然嘴上应着,但赵绮仍是在原地踟蹰,有意拖延着。 木槿看出来了,也就不再催促,安安静静陪着她。 但在这里磨蹭也不是办法,木棉是一个直性子,陪她站了一会儿,开口直接说了,“夫人还是快些回去吧,今夜您总是见侯爷的,真要是狭路相逢撞上了,也好有个准备不是。” 这一次,木槿也不拦了,微笑着看向赵绮,毕竟早些做决断才是明智。 赵绮撇撇嘴,叹息一声泄了气,妥协似的点了点头。 正要迈步时,门口好像有争执拉扯的声音。 “你们放开我,这里是忠毅侯府,你们不能这样放肆。” “走!拉住她!别让她跑了。” “你们快放手,侯爷马上就过来了,这府里是有护卫的。” “小兄弟请见谅,正因为这是侯府,所以才不能让这女人饶了侯爷的清静。我们将她带走,既是为了不得罪侯爷,也是保全我们魏家的脸面。” 夹杂着女人的呼喊,男人的斥骂,还有衣帛被撕裂。 动静并不小,从门口一直传来内院,赵绮站在这里都隐隐约约听到。 赵绮住了脚,转身边向门口走去,“不,我们先去门口看看。” 她走得极快,木棉木槿只得急急跟上。 四十七章 你们胆子挺大 赵绮有武功的底子,左右回转,很快就来到大门口,而且声响极小。来到大门口时,她放慢了步子,轻手轻脚地走近。 借着门口橘黄色的光,赵绮看见了推搡的影子,已经有几个小厮跑过来帮手。 几番拉扯之下,侯府的小厮们重重摔倒在地,眉毛扭曲在一起,疼得直哈气,挣扎着半天起不了身。 “小兄弟还是不要阻拦了,闹大了对你我两家都不好。” 领头的语气里透露着威胁,好像是在下最后通牒。 “你看谢家到底还是不如前了,这几个人小厮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旁边跟着的人接过话头,忍不住嘲讽几句,“真是不经用啊。”语气凶狠嚣张,还向旁边倒地的小厮补上一脚。 伴随着一句哀嚎,那人竟像被逗乐似的,开怀大笑起来。 赵绮站在暗处,看着在地上打滚痛呼的小厮,隐隐生出一些心疼。虽然来侯府不久,这也不过是几个她不相熟的小厮,但赵绮看不惯他这样欺侮弱者,同时也不忿他将侯府这样贬低。 正当那人还没玩够似的,抬起脚又要去踩一个小厮的手,两人离得很近,这一下几乎是躲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飞出一物,将要落下的脚重重弹开。那人急忙躲开,虽然没有出声,但明显慌乱起来,脚步也变得一重一轻。那重物落到地面,仔细一看只是一枚小石块,极其普通,随处可见。 来抓人的一行人立刻警戒起来。利刃出鞘,跟着发出一阵铮鸣。 “什么人,为何不现身?这样躲躲藏藏,可是忠毅侯府养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人?”那为首的人,冷笑道,声音也变得压迫起来。 赵绮站在门后,紧紧盯着外面,手里捏着两个石块,脸色却平静无波。 木棉木槿终于跟上,看见这么些人手执白刃,吓了一跳。她们正想拉着赵绮离开,却发现赵绮神色镇定,丝毫没有惧色,好似见惯一样。木槿心中生疑,联想到侯爷对她如此看重,便也暂时将怀疑吞了下去。 因为突如其来袭击,抓住姑娘的人也拿出兵刃,对于那女子的控制也松懈一些。 趁着这空挡,那姑娘挣扎起来,一时之间又引起一纠缠。 木棉屏息凝神站在一边,之前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此时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脑子一片空白。听到动静,她本能地往那边一看,立刻小声惊呼道,“怎么是她?!”说完立刻发现自己闯了祸,急忙用手捂住嘴,可是已经无济于事。 微妙的对峙就这样被打破。 赵绮回过头,皱着眉看了她一眼,但此时说什么也没用了。 大门那边也躲了一个小仆,此时躲在门边不敢出来。刚刚已经有人再次赶去通禀,只希望侍卫能快些过来。 那领头的男子听见女子的声音,兀自发笑,语带嘲讽似的说了句,“原来是一位姑娘啊。”他眼睛一转,想起什么,回过头对手下说:“你们先把她带回去交差,我和魏阳留在这里,今天必须得有个交待啊。” 余下的人得了示意,立刻按他的吩咐离开,只留下那腿被击伤的男人陪着他。 魏阳亦跟着笑出来,漫不经心,语气轻挑,“这侯府中还有挺厉害的人物,看来之前我们是看轻他了。”他刚才躲闪还算及时,长年习武,身体也比常人硬朗,所以这伤不值一提。 见此情形,赵绮向后小小退了一步,离大门远了一些,躲进了更深的阴影里。 首领的人思素了一下,左右环顾,瞧见门后微小的动静,暗自一笑。他一手提着刀刃,一手扶着魏阳慢慢走上了石阶,“之前是我们失礼了,现在我们兄弟合该进府里,给侯爷配个不是。” 说话间,他们俩一步一步逼近。明明是理屈的一方,可气势并不弱,几乎是有些放肆了。 他们走到门前,用力一拉,躲在后面的小厮顿时无处遁形,完完全全暴露在她们眼下。魏阳伸手一抓,像抓鸡崽一样,将他拎过来,顺势说道:“得亏这位小兄弟让我们进来,否则也不能向侯爷好好赔礼了。” 魏阳抓住人后,四下看了看,低声对他的哥哥说:“这边没有其他人,应该是在那边。”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接着往另一边走去。 赵绮眉头紧蹙,小心往后退,尽量不发出声音。她挡在木棉木槿身前,依旧十分镇定,无形之间却让她们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可是木棉木槿还是忍不住腿软,毕竟她们是手无寸铁女子,面对那两人怎能不胆寒。 赵绮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应对,但只不过几步就已经被逼至转角,借着茂密的林木才将她们勉强遮掩,若是想离开定然是藏不住了。可他们还在靠近,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既然已经没有退路,赵绮决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从旁边折下一跟树枝,慢慢握紧当作刀刃。她聚精会神盯着前面,一时没有关注身后的动静。 不过须臾,眼看魏阳他们就要走到眼前。正要一剑刺出之时,赵绮的手却被人从身后用力抓住。力道极大,她居然挣脱不开。她猛一回头,却看见是他。 谢明懿亲自过来了,身边还跟着之前撞过她,赶过去报信的小厮。光影昏暗,赵绮看不清谢明懿脸上的神色,但她也感受到他神情严肃,不是在玩笑。微光之下,他的眼睛却明亮生辉,周身充斥常年杀戮带来威慑,赵绮有些不敢直视他。 谢明懿用右手捏着她,手腕上扭曲的伤疤模糊可见,赵绮随即松了手,手里的树枝“啪”的一声随即掉落。 魏阳用刀挑开林木,迎面便撞上他,两人都惊呆了。顶着他的目光,魏阳的笑径直僵在脸上,当即将抓住的小仆松开。那小仆吓坏了,连滚带爬地躲到众人身后。 谢明懿一边不紧不慢向前走,一边正声说道:“魏恒你们胆子挺大,这谢氏也是你们想闯就闯的吗?” 他一步步上前,魏恒他们跟着一步步向后退。谢明懿站在阶上盯着他们,他们二人站在阶下微微低着头,刚才那放肆张狂的模样,此刻全都烟消云散了。 四十八章 长本事了 谢明懿就站在楼梯上,右手轻轻搁在腰间的刀柄上。那串佛珠挂在他的手腕上,金色的卍字在灯笼的光下闪闪发亮。虽然穿着常服,仍有将军的气势。 魏恒眼神微变,心中不自觉升起一阵胆怯,脸上虽然挂着一个笑脸,但气势已经大不如前。他并不想与谢明懿正面打交道。他也没想到,当年在生死之间几度徘徊的人,现在看着好像已经康健如初。 之前虽然听说他结束休养回府,但因为谢氏在航州沉静许久,所以他没有十分在意。可事已至此,魏恒不得不在心里仔细掂量,现在该如何脱身。 谢明懿扫了一眼阶下,有几个伤得轻些,已经慢慢站起身,但有几个或许伤到要害,在地上仍疼得站不起身。他微微回头看了一眼,兰溪和谢永立刻招呼了几个西院的侍卫,手脚麻利地把小厮们抬进府里,整个过程干净利落。 魏恒脸上仍微笑着,声音已经比之前低了一些,“魏恒见过侯爷。今日和魏阳过来并非有意,因为一路按迹寻人,不知不觉渐渐行至此处。口角之间与府上的小兄弟发生冲突,现在想来实在不该,魏恒在这里给众位小兄弟赔个不是。”说完之后,他轻轻拉了一下身边的弟弟。 魏阳神色瞬间恭敬起来,之前的神气也不复存在,向谢明懿低下头赔了个不是。 谢明懿冷冷地看着他们,似笑非笑地说:“可这里就你们两个,要寻的人在那里呢?”接着那似有若无的笑意也隐去了,他仍站定定站在阶上,不紧不慢地说着,“还是寻人只是一个借口,根本就是要借机进侯府,意图不轨?” 魏恒脸色一惊,但仍然在微笑,镇静地回答说:“侯爷误会了,我们确实是过来寻一个姑娘,找到之后就赶紧送回去了,毕竟是小公子的吩咐。” “哦?既然是遵了魏家小公子的吩咐,为何要在我忠毅府外这样放肆?是仗着魏氏的势看不起我侯府,还是一开始就得了那魏家小公子的授意,图谋我谢氏的什么东西?”声音渐渐增大,其中的威慑也逐渐显现,看来谢明懿不打算轻易放过。 诘问一句跟着一句,一步步把魏恒逼至难以转圜的余境,毫不留情。 言至于此,魏恒实在不能继续冷静了,脸上的微笑终于挂不住,急忙回应说:“侯爷说笑了,小公子是什么样您是清楚的。虽然有时顽劣,但本性不坏,怎么会有这样的乌七八糟的心思。” 谢明懿听罢,轻笑一声闭上眼说道,“也是,魏小公子还是个孩子,但你们是得了授意才来的。既然不是他,那就是魏氏其他人。身份还在小公子之上。所以你们是说魏大人吗?” 魏恒和魏阳瞳孔一震,惊惶地看着谢明懿,直直撞上谢明懿蓦地挣开的眼眸,被那锐利似箭眼光惊到了。魏阳急忙喊道:“还请侯爷明察,切莫冤枉了他人。” “冤枉了?”谢明懿轻飘飘问了一句,随即变回含笑的样子,正声说道,“可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遭了,想必你们心里也有数。不过你们也说得对,不能随意冤枉了任何人。要不干脆请官府过来,把这么些事掰开揉碎了说个清楚?” 魏恒望着那鹰隼一般的目光,不禁向后挪动挪了挪,握紧了已经回鞘的刀。 此时迅速出来八个侍卫,将他们二人围在中间,尽管没有拔刀,但也已经做好准备。 魏阳恨不得要冲上去跟谢明懿理论,但是被魏恒一把摁住。魏恒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说:“老实一点,这里还是忠毅侯府,今天我们确实太放肆了。” 魏阳只好悻悻停下,此时被击中的右腿也开始痛起来,心里暗骂道:“真不是时候,今日算我倒霉。” 安抚下魏阳,魏恒讨好似的朝谢明懿一笑,放低声音恭顺地说道:“请侯爷恕罪。”他压着魏阳一起跪地行礼,态度恭敬,等着谢明懿的决断,不肯再多说一句。 谢明懿盯着他们,静默片刻后挥了挥手。那些侍卫就安静退下了。 魏恒和魏阳仍跪在地上,面色凝重,一动不动。 谢明懿将手搁回刀柄上,缓缓开口说道:“你们跪在这里,让人看见了,还成了我飞扬跋扈,倚仗皇上的恩典苛待百姓。起来吧,今夜太闹腾了,闹得我头疼。以后找人也好,寻物也罢,动静小些比较好。住在这槐柳巷子,我也就想图一个安静。如果实在学不会做事,就请官府来。” 此时魏恒终于轻松下来,起身谢过之后,扶着魏阳离开了。 赵绮站在谢明懿身后,思绪却慢慢爬向了别处。他亲自过来,是因为那些魏家的人,还是因为那个女子?赵绮心里思忖着,听木棉的语气,想来是很早就相识的,那他是放不下她吗? 想着想着赵绮拽紧了衣裙。 等魏家人离开之后,谢明懿瞬间冷下脸,转身看向赵绮,“翾翾,你挺厉害啊,本事真是不小。”语气轻巧,话却说得很重。 此是赵绮才回过神,看着他那副样子,估计自己猜得大差不离,撇撇嘴看向一边,不想理他了。 谢明懿一愣,静静看着她,谢永和兰溪看着他们,站在旁边一言不发。跟着的随从也无人敢动。 大门外一声不响,她不走,他也不走,两人就在这里杠了起来。 谢明懿的胸口一起一伏,呼吸明显加快了,但是神色丝毫不变。谢永和兰溪跟了他这么久,自然知道他的性子,两人都不敢说话,毕竟谁也不愿意撞到侯爷气头上。 过了一会儿,谢明懿低声说:“你跟我先回去。”伸出右手一把拉起她,径直往府里走,套在手腕上的佛珠轻轻晃动。 赵绮本来想抽出手,但是越动他抓的越紧,已经开始发疼。赵绮想用力甩开,结果又被他拉了回来。几次尝试之后,左肩开始隐隐作痛,想起旧伤赵绮只得老实下来,由着他带着自己走。 回魏府的路上,魏阳不服气地对魏恒说:“哥哥,他现在就是只有一个侯爵的名头,我们何必...” “住嘴,阿阳。”魏恒微微皱眉,低声说道,“他刚才的话你是没听明白吗?先回去复命吧。” 魏阳住了嘴,很快两人赶回来韶秀院,之前一起来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口。 四十九章 你要和我赌气吗 韶秀院临近河岸边,和那些勾栏瓦舍离得不远。门口守着的小童清秀可爱,见到魏阳和魏恒轻轻行礼,姿态灵巧。 雕花的木门虚掩着,里头隐约传来宴饮丝竹的声音。魏恒在门口停了下来,低声问道:“人已经送进去了?” “回先生的话,公子已经见了,不过看她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就让人带下去好好清洗,没有留下。”那小童亦低声说道,声音清脆,听的人心里舒服。 魏恒点了点头,推开门轻轻走了进去,魏阳安静地跟在他后面。 屋子里炭火烧得很足,一个身穿薄纱的美人在珠帘后抚琴,雪白的藕臂上挂着臂金银钏儿,身形窈窕姿态绰约,眉目温婉可人。只一眼就让人想到烟雨江南的温软。 珠帘外,一个华服公子斜靠在榻上,罗衫轻解。身边另有两个美人伴着,披着点缀珍珠的柔纱,碧褐色的眸子像是能勾人一样,皮肤白皙比中原美人更丰腴。 一见魏恒,那公子将两个美人一推,坐直了身子,举起手中酒盏笑着说:“恒哥哥回来了,要不坐下陪合戈痛饮三杯?” 魏恒微微一笑,撩起衣服半跪说道:“小公子安好,恕魏恒今日不能作陪。一路从槐柳巷子回来,有几句话想先和您说说。”他看向魏合戈,温和而安静。 魏合戈严肃起来,放下手中酒盏,摆了摆手,左右两边伴着的美人识趣地退下。珠帘后的美人也应声停了下来,摁住拨动的琴弦,静静坐在那里。 “你也先下去领赏。练了许久,虽说是航州数一数二的名手,但终究还是比那日在南郡听过的少些什么。”魏合戈长叹一声,似乎有些遗憾,“可惜她身边已经有了男人,早知道如此恋恋不忘,我当时就该把她带回来。” 珠帘后身披薄纱的美人,微微欠身,抱着琴就出去了。 等屋子里安静下来,魏合戈穿好衣服,让魏恒和魏阳坐下,低声笑着说,“可是今日遇到什么麻烦了?只是带回一个乐姬,又不是谁家的闺阁小姐,何必这么慌张。” 魏恒放下佩刀,微微颔首说道:“小公子应该知道那女子的来历,今日是在槐柳巷子谢家门前找到了她,忠毅侯怕是已经知道了。” 魏合戈一愣,脸上闪过一丝凝重,但很快散了。他拿起酒壶,斟满一杯,轻笑一声说道,“知道就知道了,他不是一直都在安安静静养病,有什么可担心的。”语气轻快,自顾自说着,好像在安慰自己一样。 “来,阳哥哥,你来尝尝。恒哥哥不喝,你总要给我个面子。”魏合戈将酒盏轻轻放到魏阳面前,直直看着他。 魏阳看了一眼魏恒,知道拗不过,道谢之后一饮而尽。 魏恒顿了一下,神色并不轻松,看着魏合戈继续说道:“小公子且听我说,今日他亲自出来了。我已经见过他,这几年他休养得不错。而且期间许多事情,他可能知道的一清二楚,我们是不是该小心一些。” 魏合戈夹菜的手顿住,就停滞在空中。刚夹起的茄鲞从著间滑落,“啪”的一声掉到玉碟里。他脸上的轻松已经荡然无存,甚至有些夹杂几分慌乱。 但过了不久,魏合戈又镇定下来,傲然说道:“我才不怕他,他现在不过是一个没有实权的侯爷罢了。我可知道,那府里不全然是他在管,又能做甚?” 他一把坐下,左右看了看,又朝旁边的软枕打了一拳。 虽然在出气,但魏合戈还是认真考虑起来。 “毕竟谢氏仍是大家,老公爷还在京中,他的兄长也在工部担任要职。”魏恒看着他,缓缓说道。 魏合戈站起身来,脸上尽是苦恼的神色,“那就日后收敛一些,这一次做也做了。但说到底航州的知州还是与父亲更亲近些,想来应该无妨吧。” 此门外小童推门进来,轻声问道,“公子鲈鱼做好了,可要趁热呈上来?” “算了,今天突然没有胃口了,你们自己分了。”魏合戈叹了一口气,向后靠在榻上。 “仆知道了,多谢公子。”那年轻的小童端着食盒,微微一笑便退下了。 那盘鱼被人端着,折返在曲回的廊间。一路上安静极了,只有家仆们轻微的脚步声。 西院里已经完全亮起灯,光明如白昼,看着比日间更有人气。 “侯爷,鱼刚做好了,其他的菜也一直温着。”兰溪站在屋外,手中提着食盒,询问谢明懿的意思。 “你拿进来,辛苦了。”谢明懿低头站在桌子边,单手扶着腰,右手食指轻轻扣着桌面。 赵绮坐在床上,偏头看向一边,不说话。 兰溪进来布置好,谢明懿回过头。 赵绮仍一动不动坐在床边,也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地撩床边的穗子。 “你一定要跟我赌气吗?”谢明懿强忍着心里的愠怒,依旧耐着性子,“还有你今天去那里干什么?我要是不拦着你,是不是还要上去打一架?” 赵绮停下手,只斜着瞧了他一眼,又别过头去。 “说话!” 这一下属实让谢明懿忍不了了,他径直走到床边,声音也跟着严厉起来。 赵绮仰着头,坐的笔直,眼睛里隐隐有泪花,“所以你现在就开始吼我了?” 这一下让谢明懿不忍心了,语气又软下来,“我不是故意凶你,翾翾。只是你与我赌气不说话,我一时也猜不到哪里惹得你不高兴了。” 赵绮听了,低下头舒了口气,放下了对峙的姿态。 他坐到赵绮身边,轻轻把她拉过来抱在怀里,低着头问,“你和我说说,之前不是去白淑华那里了,怎么又和魏家的人遇上了?” 被他轻声一哄,赵绮也不继续僵着。她靠在他胸上,低声回应道:“本来是打算回西院的,但在路上撞见李二,又听说有个姑娘要见你,所以就想去看看。现在发现你认识的人还挺多。” 声音说到后面就小了,谢明懿听明白了,不禁哭笑不得,“膏粱子弟难免沾染这些,那时候太年轻,她原来确实伺候过我。” “就知道是这样,木棉也这样说。”赵绮垂下眼,突然将身边人抱住,“锦瑟,你很想她吗?” “锦瑟?”谢明懿一愣,随恍然大悟,这回是全明白,“扑哧”一声笑出来,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些。 “她琵琶弹得极好。若是我的消息没错,锦瑟现在京中生活应该不错。”谢明懿低声回答她。 原来是误会了,赵绮有些不好意思,但见他对锦瑟那样在意,心里难免暗暗怪道,人都不在身边了还那样上心。 五十章 已经仁至义尽 “好了,我已经和你解释过了,先去吃饭。天气凉,一会儿菜该冷了。”谢明懿带她到桌边坐下,没有继续追问下去,“鲈鱼鲜美,今日下午厨房得了新鲜的,所以就让他们做了,快尝尝喜不喜欢。” 看见佳肴,赵绮也开心起来,不快就云消雨霁。 谢明懿在一边看着她大快朵颐,面上含笑,心里暗自叹道,还是像小孩子一样。 麻油葱花的香味裹着鲈鱼的鲜美,候府的厨子果然不同凡响。 不过想起在青城镇,谢明懿的厨艺那样好,赵绮也就不奇怪了。 虽然只普通一顿饭,碗碟却摆满了整个桌子。镶金的象牙筷握在手里,赵绮细细抚摸精巧的镂刻,不禁暗叹奢侈。谢明懿随手拿起来,一看就知道是他从小用惯的东西。 见她拿着筷子不动,谢明懿也停下筷子,关切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只是想看看这筷子。”赵绮抬起头来,笑得温婉。 “若是筷子用的不合心意,要不换一双犀角嵌翡翠的,反正这些也不算金贵的东西。”他轻声说着,一双眼睛落在赵绮身上,满溢的温柔隐去周身的杀伐,“侯府里东西还是不缺,需要什么只管说就行。” “真的不用了,这个就挺好。”赵绮埋头吃起来,但难免默默跟自己较劲起来。那些她觉得稀奇珍贵的玩意儿,对他而言早已司空见惯。 这一刻他虽然坐在她身边,赵绮却看见两人之间明显的界限,好像一道鸿沟。 谢明懿一边替她布菜,一边说,“有一身好功夫是件很好的事情,但还是谨慎一些比较好。能用其他的法子,何必用拳头让自己受累还惹麻烦。” “我知道了。”赵绮低着头。 谢明懿继续替她夹菜,动作干净而细致,“京城里有许多故人,就用回徐翾这个名字,行事也方便些。”他偏头看着赵绮,等着她的回答。 赵绮没有抬头,略微思量后就答应了。 “那我是不是也该学一些规矩了?”徐翾放下筷子,笑着看向他。 谢明懿随即递给她一块锦帕柔声说:“如果你想,明日我叫一个老嬷嬷过来,当然这件事也可以不急。” “你安排就好。”徐翾软软靠在他肩上,看着他替自己净手。 房间的门突然被轻轻推开,谢永站在门外向谢明懿颔首。见事情一紧安排好了,谢明懿微微一笑,转过头对徐翾说:“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一会儿再过来。” 徐翾答应地乖巧,谢明懿离开之后,木棉木槿就进来了。 木棉替她宽衣,木槿替她梳发。坐在铜镜前,徐翾看见里面坐着一个长发及腰的贵妇人,身穿轻薄的寝衣,纤瘦而白净,一瞬间几乎认不出自己。身后的烛台燃烧正盛,整个屋子明亮温暖,安稳得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半年前的彻夜急行好像是数年前的事情。 仿佛落入上天极大的恩赐。侍女熄灭了半数蜡烛,赵绮安静躺在床上,看着昏暗的帷帐,困意上涌,眼睑渐渐重了起来。 谢明懿此时还在书房里,唇角勾起上扬的弧度,看起来他心情不错。 “主子,受伤的家丁已经安置好,所有人也安排妥当了,明昱公子还未察觉。”谢永微笑回禀,“贵叔去了城郊的庄子,城门已关,今日是赶不回来了。” “很好,现在我修书一封,加急送到京城里,不要耽搁,一定赶在达光之前。”谢明懿拿起一杯茶,自如地饮起来,“对了,他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快了,十日后便是。”兰溪拱手说道,“淮阳居的厨子会提前两天过来,明昱公子的夫人会亲自操持这件事。” “她的确是大度,我们就不必插手了,只是进出来往的人要仔细。”谢明懿说着,翻动起账册,“三日后账册清理完了,准备准备,我要带翾翾去河岸边看看。郑大人那边如何?” 兰溪顿了顿,微笑回答道:“倒没有什么特别,刚刚从外面回来,门外的事他应该还未清楚。” “嗯。”谢明懿点了点头,放下了茶杯,不再说其他。 谢永见他正要离开,想起还有一事,踌躇一二仍站出来询问道:“主子,还有一事,思华夫人该如何处理?” 谢明懿停了一下,波澜不惊地说:“三日后若她还活着,就应了她所求,给她一笔钱安然度日。若她死了,自然就是魏合戈的错处,也是魏氏这么多年的恶行就再添上一笔,于我们依旧百利而无一害。” 兰溪和谢永心里微微一惊,但神色平静深藏不露。 谢明懿斜靠在书案边,右手撑在桌上,佛珠就跟着一起落在桌上,恰好挡住手腕上扭曲的伤疤。 “她六年前一起来航州之后就自请离开,自她入府我从未在衣食上亏待过她,她要走我也没有拦着耽误她青春。我自认为对她已经仁至义尽。”谢明懿看着他们,好像已经知道他们心中所想。 “属下明白了。”兰溪和谢永跪下行礼,神色惊惶。 “好了起来吧,明天还许多事情,今晚就派人把信送出去,免得夜长梦多。”走到门口,谢明懿转过身来,低声说,“还有把徐嬷嬷接回府里,一晃这么多年,我想见见她。” 吩咐好,谢明懿就径直回了房中,木棉和木槿站在屋外。 她们行礼之后,谢明懿轻声说:“你们自小就养在府里,已经是老人了。夫人有许多事情不太习惯,你们就要多尽心,日后也不会亏待。今天的事情就算了,日后再有纰漏,就按侯府的规矩来。” 木棉木槿低头欠身,缓缓替他打开门,低头退到一边。 徐翾已经睡着了。熄掉剩下的蜡烛,谢明懿在她身旁躺下,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夜深,西院终于回归宁静。 郑询回来,虽然没有看见什么异常,但他确实看见护卫换上许多生脸。探察气息,都是训练有素,身手不凡者。回房坐了一会儿,没有困意,他便决定起身在院中走走。 今夜有月,也算良辰美景。 五十一章 还是很重情谊啊 走了几步就看见莺时和她的小丫鬟坐在廊庑间,好像在说体己话,郑询躲到暗处默默注视主仆俩。 “夫人今日好像护卫都换过了,怪吓人的,咱们要不赶快进去休息吧。”小珍站在莺时身边,脆生生说道。 莺时趴在栏杆上,仰头看着月亮,柔声说:“小珍珍,我想再坐坐,今晚的月色很好,总是不忍心辜负。” “可是今晚那件事情,总是让人担忧。”小珍扶着她说道,“想来也是这个侯府里才加强防卫,夫人你说侯府不会出事吧?” 郑询站在一边,眉头微蹙,不过回来晚些他竟一无所知。果然侯府的下人都十分懂规矩,郑询轻笑一声,立时留心听起来。 “侯府有事如何,谢氏有事如何,生灭荣苦周而复始,家族和王朝的命运都是如此。今日还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明日或许就是大厦倾颓奔逃不及。忧心总是没有尽头的,所以何必让自己这般辛苦呢?” 莺时说的风轻云淡,郑询听着,却兀自黯然神伤起来。 月随云走,不一会儿就照亮整个回廊。阴影消失,在无处可躲。 小珍看见回廊不远处站着一个男人,不禁叫了一声,护到莺时身前。此时因男女有别离得远,院中护卫一时半会儿时赶不来。莺时也站了起来,紧张地看着那边。 真是疏忽了,郑询轻叹一声,从柱子后走出来。 见是他,莺时却松了一口气,欠身行礼,“原来是郑大人,大人安好。”小珍小声嘟囔道,“哪有正经人大晚上在后院闲逛的。”虽然不情愿,还是跟着欠身行礼。 郑询拱手说道:“今日月色甚好,所以出来走走。是在下莽撞,得罪夫人了。” “大人是府上贵客,未曾逾礼,自然是无妨。”莺时回得体面,合乎身份也进退有度,挑不出一点错误。 郑询看了看她,容貌丝毫未变,仍和当年一样,只是更温和平静,再无一点那个家中骤变惊慌无措的女孩的影子。 已是时过境迁。 当年大家对此唯恐避之不及,那时他也人微言轻,她哭着来求,可他没有办法帮到她。现在她已经是为他人妇,他自己也已有家室,其实也本来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郑询望向月亮,心里突然澄明起来,转而轻笑一声,“时辰不早,祝夫人好梦,在下告辞。”转身离开,十分干脆。 莺时欠身回礼,恭送他离开,“愿大人好眠。”一阵风过,又缓缓停下。 其实那天在河边她也看见一个少年,站在河边喂马。风吹起他的发,他就任由它去,自由而洒脱。他的衣裳比不得同行好友,可既不奴颜婢膝,也不傲慢狂妄,眼睛明亮得像天上的繁星。她一眼就看见,不自觉笑起来。 诗书雅集上相遇,上元节的兔子花灯,还有七夕时的酥糖,她很开心能遇见一颗少年热烈的真心。 只是这份热烈敌不过皇帝降罪的圣旨,它太脆弱了,世家权力倾轧落下的泥沙也足以将它压垮。 莺时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垂下眼叹了口气。他自有他的山河锦绣。而她,若无意外,此后终身都将在这小小院落,举目间只有这四方的天空。 小珍看见夫人怔失神,小心翼翼问道,“夫人?” 她回过神来,轻声说道,“不过是一时想到故人旧事罢了,我们回去吧,天凉了。”伸出手让小珍扶着她,缓缓回到自己的院子。 明月走过重云,又是清宵。 房檐之上,一个暗卫默默观望着,一切归于平静后,轻轻从房檐上走回西院。 天边未明,和往常一样,谢明懿已经起来梳洗好。他轻轻抚了抚她的脸,沉思一会儿,整了整衣服轻轻出去了。 草上结了严霜,寒气盘踞在地面上,一不留神就顺着腿蔓延而上。 回到书房,身着夜行衣的护卫已经候在里面,见侯爷过来,下跪行礼,低声问安。 谢明懿坐到椅上,用披风将腿盖住后,示意他起身。 “昨天晚上如何?”谢明懿低头煮茶,缓缓问道。 “昨日明昱公子虽然询问过,但听闻侯爷亲自处理,便不再多说,歇在正室处。”暗卫站起身,立身站定回复道,“郑大人在院子里见到了明昱公子的侧室夫人。” 谢明懿没有抬头,低头往茶壶里加了一勺蜂蜜,轻轻搅动着说:“那他们做了什么?” “郑大人起先站在暗处默默看着,后来于侧室夫人互相问好之后便没再做什么。倒是侧室夫人望了郑大人许久,才转身回到院中,瞧着两人并非完全清白。” 听到这里,谢明懿低头想了想,突然微微一笑,将勺子拿出来放到一边,轻声说:“这么多年,还是很重情谊啊。昨夜幸苦了,好好休息。” “多谢侯爷,属下告退。”那护卫拱手行礼,退了出去。 谢永进来,躬身附在谢明懿耳边低语道:“贵叔回来了,最迟午膳之后,就会过来了。” “好,我知道了。”重整精神,谢明懿说道,“一会我们到侯府正厅去。徐嬷嬷呢?什么时候能过来?” “已经派人去请了,今日下午就能有消息。”谢永低声说。 谢明懿点了点头,起身出去了。 徐翾晨起梳妆,木棉替她打水洗脸,木槿在一边替她梳头发。 “夫人头发好,想来日后定然是有福气。”木槿轻声说着,手法也很轻柔,“今日夫人想梳什么样式?” 徐翾把玩着一枚嵌珍珠的金簪,想了想说:“木槿我想知道原来锦瑟夫人都喜欢什么样式?” 木槿轻笑一声说道:“锦瑟夫人身子娇弱,也不喜欢太重的发饰,故常只用一根玉簪半绾着。” 徐翾“哦”了一声,长眉微微一挑,将手中的珍珠金簪递给木槿说道:“那我要梳个高髻,带上这个,不要太素净。” 木槿一愣低声应了,一双巧手上下翻飞,徐翾瞧着镜子昂着头,抿嘴笑起来。 谢明懿站在窗外,看见她那些小心思,不禁眉目舒展,轻声笑出来。谢永和兰溪站在一边,却也觉得欣慰,主子确实比前些年的要明朗多了。 静静看了一会儿,谢明懿转过头轻声说:“好了,过来看看我也就放心了。我们去正厅等。” 五十二章 贵叔来了 今日早晨,谢明昱就觉得有异,侯府里安静得不似寻常。护卫们虽然恭敬有礼,但大多是生面,且行止之间皆训练有素。 前日,城外谢家庄子里有些不安定,因为涉及一些旧事,所以需要一个有些手段的老人前去。 谢贵是老公爷亲信,六年前护送谢明懿来航州休养,就一直帮着打理,忠心且堪用。 所以便成了此事的不二人选。 谢明昱看着府中来回巡视的护卫,心里便明白这些人绝不是临时找来,极有可能被他的兄长谢明懿暗地豢养已久。老国公让他过来一方面帮衬他的堂兄,一方面兼管谢氏在航州的势力。 这么多年,只为那个叫锦瑟的姬妾,侯爷和公爷发生过争执。谢明懿养伤后,不曾置喙任何安排,一直对老公爷很顺从。 估计连老公爷也没料到,他这几年安分的次子,竟悄无声息养了这么些人,说不定还扶植了其他势力,竟未曾表露分毫。 谢明昱不禁一笑,对这位少年从军的兄长更加钦佩,但心中也隐隐生起一阵担忧。 他的父亲是老公爷长兄,一母同胞都是嫡出,却未曾继承爵位。他是父亲的遗腹子,母亲生下他不久也去了,一直养在老公爷身边。 虽然叔叔待他如亲子,一应用度也同公府里两个嫡子一样,但谢明昱知道他没有任性的权力。一直以来,叔叔的吩咐他都尽力做到最好,包括婚姻大事。 可再驯服的鹰隼也会有渴望,莺时算是他第一次拂逆叔叔意思,也是第一次对叔叔有所隐瞒。 世家大族之内,父子兄弟从来就不单只有温情。 现在虽然察觉了谢明懿的动作,他并没有直接过去询问,毕竟这里是忠毅侯府,谢明懿才是侯府名正言顺的主子。但无所作为,叔叔那边也交待不过去。 他在书房踱步许久,思来想去算算日子,决定还是等谢贵回来再作打算。 出乎他意料,辰时三刻,就谢贵就过来了,还将整个府里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三公子安好。”谢贵一进来,仍是依照规矩行礼问好,站定后就直接发问,“二公子回来,将全部侯府的护卫全部替换,各个进出口,还有紧要处都增设侍卫,进出侯府无论何事都要盘问检查,这些三公子可知道?” “我今日早晨才知道一些,昨晚魏氏来寻人,这一次异常嚣张,直接与侯府小厮发生争执,兄长亲自出面,我也不便再插手。”谢明昱看着谢贵说道。 “想来并不是公爷的吩咐,可为何府中的侍卫没有及时赶到?可知道是因为何事?”谢贵听后微微皱眉。 “那时正是夜晚,护卫都在内院巡视,一个女子过来要求见侯爷,小厮去了西院通报。”谢明昱压低了声音,“后来魏氏的人过来,魏恒魏阳领头,毕竟有些身份。可他们不讲情面,先去了几个护卫全部被打伤。” “原来如此,确实是我们疏漏,不过魏氏近日确实越来越放肆了。”谢贵轻叹一声,随即又换上一副笑容,“之前一直在外,二公子还没有好好见过,不能没有规矩,三公子可要一起?” 谢明昱笑笑,“那是自然,本来也该和兄长多亲近亲近,兄长正在正厅中。” 谢明懿正在厅中,兰溪站在旁,主仆说着城东一处园子的事情。 门外传来脚步声,渐行渐近,步履稳健。谢明懿立刻停了下来,将手中图纸收了起来,微微一笑像早有准备一样。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披风软甲,四十左右的中年人走进来,身边跟着谢明昱。今日谢明昱穿着长袍,温和儒雅,没有旁边人那样凌厉。 “贵叔,一路幸苦。”谢明懿稳坐堂上,面容含笑,一副温和可亲的模样。 谢贵拱手行礼,“劳烦二公子记挂,许久未见,二公子身体已经大好了。” “得上天庇佑,父亲也常常关心,已经好很多。”谢明懿左手轻扶额头,右手一下一下扣着茶杯的盖子,遮住伤疤的佛珠跟着轻轻摇晃,“达光,贵叔,你们都坐下。谢永,上茶。” “多谢二公子。”谢贵道谢之后,便坐在谢明懿下手。 谢明昱在谢贵的对面捡了个位子。 “城郊的庄子里有些棘手的事情,所以这次二公子回来也没能迎接,还请二公子见谅。”谢贵笑眯眯的,“这府里的人清闲惯了,想来是有伺候不周,惹得二公子不快,这次我回来一定好好整肃一番,让他们懂得规矩。” 谢明懿盯着他,轻笑一声,“啪”的一声放下盖子,“贵叔费心了,倒也不是不尽心。这府里有贵叔和明昱帮衬,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昨天出了些意外,那些护卫被打伤了。 我想着他们都是对侯府忠心之人,日后定然是可用之才,所以一定要好好养着,不能让他们觉得侯府无情无义才好。这也是父亲原来教导的。” “那倒是,忠义忠义,尽忠也该将求情义。”谢贵点点头。 “但是侯府不是等闲之地。这里有我谢氏的亲眷,往常来往的书信,日常所用的物品,还有每年的进项收支账册等。这些都十分重要,防卫不能松懈。更何况临近年关,这航州城龙蛇混杂,必须要加倍小心。 我思来想去,才决定加上这些护卫。侯府与谢氏密切相关,这是为了侯府安全,也是为了谢氏。护卫多些,家中女眷也能更安心。”谢明懿说道,嘴边的笑容也渐渐淡了。 “即使如此,二公子应该吩咐我们来做,您金尊玉贵,实在不该劳烦您。到时候公爷该说我们服侍不尽心了。”谢贵也慢慢隐下笑容,昂首看着谢明懿。 谢明昱端着茶杯在一边看着,不发一言,一双眼睛含笑紧紧跟着。 “贵叔说笑,之前是明懿不孝,不能替父亲分忧。现在大好了,自然要略尽绵力,这件事我已经写信告知父亲。这些年轻人也算训练有素,在父亲吩咐之前,姑且先用着吧。”谢明懿轻轻整理起衣袖。 谢贵勉强一笑,知道已经不能改变,“二公子有心,那姑且按您的意思来吧。” 这时候丫鬟们上了茶点,气氛也缓和许多。 五十三章 我没忘 说来也巧,今日上的茶点竟是荷花酥。 谢贵浅尝一口,立即想到一人,那个不能被公爷容下的女子。 她原来就常常做这点心给二公子。 想起昨日的事,他不禁眉头微微皱起。 来航州之前,公爷曾嘱咐,如果是家世清白的女子,能留在二公子身边悉心照顾,也是很好的事情。但若真是那两个乐姬又回来了,那他就算惹得侯爷不快,也不得不说几句。 “这荷花酥做的精巧,但仍是原来的味道。尝个新鲜还不错,吃多便也腻了。说到底不是什么精致的东西。”谢贵尝了一口就放在一边,显然并不喜欢。 谢明懿看着,不禁沉下脸来,他知道谢贵在说什么。 冷笑一声,谢明懿说道:“不过一盘点心,贵叔何必如此。若是为了昨晚的事情,大可不必。” “公子说笑,属下是谢府的仆人,按道理不该对您有所置喙。可二公子不要忘了,公爷对于那件事的态度。”谢贵双手放在膝上,正色说道。 谢明懿顿了顿,眼神当即变得凌厉起来。 “你放肆,这里是忠毅侯府,不是京城的燕国公府。”谢明懿将茶杯重重摔放在桌上,但茶杯并没有碎,看来控制了力道,“昨天说到底也没有让思华进府,既然之前按父亲的意思做了,自然不会轻易违逆。” “二公子得罪,想来您自有分寸。但还有一事,属下听闻您这次回来,身边跟了一个姑娘。公爷随远在京城,仍时时关心您,希望您身边有个贴心的人照顾。 不知那姑娘家世如何,若身世清白品貌端庄,伺候也尽心。属下也可以将这好消息赶紧告知公爷,也省得他老人家日日担忧。”谢贵微微一笑,毫无惧色,声音平静如初。 “不用劳烦贵叔,这姑娘的事情,我会亲自与父亲说。我没忘自己是谢氏的人。”谢明懿已经不算客气,仍配合得笑笑,毕竟还是要留下体面。 “那自然是好,二公子一向很识大局。”谢贵声音低下来。 谢明昱坐在一边,轻轻用茶杯拨弄这茶叶,面上仍是风轻云淡的样子,但心里已经七上八下。 之前为了暂时瞒下莺时的来历,他颇费了一些功夫,但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可他不想辜负她,但看着这架势... 谢明懿冷眼看着谢贵,把玩着佛珠不说话。能站在屋子里,都是有些身份的人,自然也有眼力见。 谢明懿毕竟是侯府的主子。 一时之间,正厅里静极了,只听得风吹树叶,飒飒作响。 郑询本来是要来找谢明懿,一半为叙旧,一半为公事。此时他站在门外,看见这样僵持的场面,也知道现在并非好时候。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郑询就转身去了别处。 毕竟这侯府当初修建时花费不少,请了不少名匠,多看看也无妨。 看来谢氏如今大半还是燕国公做主,郑询心里暗想,谢明懿如今没有实权,也难怪这航州的侯府这样冷清。 他在府里住了两日,无一人登门拜访忠毅侯,既无文武官员,也无商人名家。 想着想着,郑询也不禁感概,天下熙熙不过为利趋矣。 京城里段氏倒了之后,魏氏立刻就踩着别人的尸骨,顺着爬上来,当即炙手可热。好在京城里有不少世家大族,还可暂且弹压一二。 只是他们在这航州,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如谢氏这样的世家大族,尚且有时会被他们轻慢,更枉论其他平民弱势者。平头白身只会被欺压更盛。 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皇上对于他们已经有些不满,虽然魏大人在朝中得力,但也不过独木而支罢了。如若魏氏族人再不收敛,也难保日后。 朝廷从不缺可用之人。 郑询想着垂下眼,他等着看魏氏倒的那天,到时候他必是落井下石其中一人。 今日是个好天气,冬日的晴天。太阳照在人身上,也照的人心里暖和。 徐翾肩膀的旧伤要养着,近日不能练武。新换的护卫与昨日不同,不仅身手更好人数也增加许多,尤其是各处院墙出入,目前想悄无声息出去非常吃力。 更何况昨天请白落行来看过之后,谢明懿就要她好好养着,一切等痊愈之后再说。西院里的人都听从他的吩咐,木棉和木槿总有一人守在她身边。 徐翾在廊下看了会儿书,便觉得无聊,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木槿说起话来。 “木槿,你在侯爷身边多久了?”徐翾靠在廊柱上,闭眼晒着太阳。 “奴婢原来贴身伺候侯爷,只不过做些缝补浆洗的事情。侯爷常年在外,许多事情都是谢永先生和兰溪先生打理。”木槿站在她身边轻声说。 “那木棉呢?也是如此吗?”徐翾从旁边的树上轻轻扯下一片叶子,细细摸着上面的纹路。 木棉偏头看着徐翾,“我和姐姐是一起的,所以也是如此。侯爷待对待我们并不严苛,逢年过节的赏赐也十分大方。后来侯爷纳了锦瑟夫人,我们就一直跟在她身边伺候了。” 徐翾挑了挑眉,“原来是这样啊。” 沉思一会儿,她突然挣开眼睛,好似漫不经心地作于看看,饶有兴致地低声问道:“既然是这样,那你们和我好好讲讲锦瑟的事情。” “这...”木棉和木槿对视一眼,面露难色。 徐翾瞧了一眼,撇了撇嘴,轻声说道:“算了,我初来乍到,自然比不了。”偏过头去,任由阳光洒在脸上,不再说话了。 虽然她知道大概是谢明懿的意思,也知道必须接受他的过往,可知道锦瑟对他意义非常后,心里就是忍不住暗暗较劲。不知不觉用力揉搓起那片叶子,没用多大力气就把那叶子弄得稀烂。 碧绿的汁液溅到书页上。 木棉和木槿心里暗暗叹气,翾夫人怕是又闹脾气了。这一位明明只比锦瑟夫人小几岁,脾气却远没有锦瑟夫人好。侯爷带她来不过几天,就已经有恃宠而骄的意味了。 木槿赔着笑脸躬身说道:“夫人恕罪,不是我们不愿说,只是过往十余年,一时不知道从何处说起,还请夫人见谅。若夫人真想知道,等今日回去我和木棉好好回想一番,来日一定细细说来您听。” 徐翾闭着眼,已经思忖起别的事情,本来就没放在心上,也并未挣开眼看她们神情。听到她们这么说,徐翾随即温婉地笑了笑,“那多谢你们了。” 木槿仍是笑着行礼,但木棉却收起笑容,有些不情不愿。 五十四章 看来他不喜欢 西院真安静,徐翾闭眼坐在那里,只听见几只小麻雀叽喳。可这里一切井然有序,不仅没有丝毫凄凉之感,徐翾还觉出几分韬光养晦的意味。 之前在江湖时,徐翾也去过不少府第。但凡有几分家产,府内从来都是热闹非凡。即使没有达官显贵,也会有几个亲戚攀上来,再不济府中也会养几个舞姬。 可是这府中除了谢明昱的两位夫人,便只有一些做洒扫的女使。谢明懿后院太干净了,虽然于她而言是一件好事,但徐翾总觉得这实在不寻常。 所谓能入暗室而不欺者,不是正人君子便是心机深沉,或许正谋算大事。 想到此处,徐翾觉得谢明懿并不简单,有时甚至让她看不透。 他太好了,处处都对她十分照顾,甚至好得让她都放下戒备,渐渐贪恋起来。 但昨日的思华,人人提及的锦瑟,都让她陡然清醒。 谢明懿在人间三十余载,他背后还有绵延百年的谢氏。 她这样拼命离开照夜楼,是为了了结恩怨后,过安稳的日子,置一份产业养活自己。 之前年少绮梦,更多是她多年来给自己的一个盼头,从未想过一朝成真,那晚也是她自己一时昏了头了。 清冷的冬日,总是很难暖和起来,太阳一过寒气就跟上来了。 木槿站在一旁,明明思量着今日该如何向侯爷回话,看见那几只小麻雀,却无端想起五年前一个冬日。 那时候,侯爷将将有大好的趋势,国公爷亲自来了一趟,之后锦瑟夫人便只能呆在西院。 也是这样一个晴天,侯爷喝过药刚睡下。她们陪着她来到院中散心,锦瑟夫人看着天外,笑着对她们说:“你们看这些自雀儿能自由来去,不必框在这四方天里,真好。” 明明是笑着,眼中却含着泪,美丽而哀怨。 现在回想起来,木槿还是心疼不已,眼眶也跟着一热,拿起帕子抹了抹鼻子,强忍着压下眼泪。 一别四年未见,也不知道锦瑟夫人现在京城过得怎么样。 徐翾听见她呼吸杂乱,轻轻瞟了一眼,就转过头看向门边。 有人过来了。 只听见佩环轻响,远远一看,是一位身着紫衣的姑娘。 她走近来,木槿看清来人,弯下腰在徐翾耳边轻声说,“这是在正厅伺候的姑娘,听闻一早上侯爷就往正厅去见一个人,想来是得了侯爷的吩咐过来。” 徐翾想了想正要发问,可那姑娘已经来到身前,随即缄口不言。 “翾夫人安好,侯爷遣我过来告诉夫人,今日中午会回西院来,还请夫人先预备着。”她面色平静,不卑不亢,蹲下行礼时背亦挺得笔直,竟有几分不能被小觑的气势。 徐翾看了,随即说道:“我知道了,幸苦你跑一趟。” “这是分内之事,翾夫人客气,奴婢告退。”也不多客气,传达完谢明懿的吩咐,那女使站起身就离开。 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倒把徐翾惊住了,不过短短两天,这府许多事都挺让人意外。 谢氏里头竟是这样的,徐翾心里不自觉苦笑,真是未曾想到。 “夫人我们现在要回去吗?”木棉小声问,尽管心里不情愿,但态度仍十分恭敬,“侯爷应该很快就来了。” 徐翾望向门外,没有接话。木棉识趣地不说了。 过了一会儿,徐翾站起身,转过头来问她们:“他不过像往常一样回来吃个饭,我们需要准备什么吗?” 木槿想起侯爷的交待,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夫人才来不久,不太熟悉侯府的规矩。以往锦瑟夫人在时,侯爷过来用膳,菜肴都是要一一亲自过问,餐具和酒酿也是要精挑细选,配合着院中的景致来。” “这么麻烦?可他没有跟我说过这些。”徐翾皱皱眉,她从不知道还有这许多心思,而且这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来,“我并不会这些。” 若是人人都能做的来,锦瑟夫人在侯爷心里怎会如此特别,木棉暗暗翻了个白眼。 “夫人不必心焦,侯爷定然不会怪罪您的。”木槿扶住徐翾,声音柔柔的,“奴婢先扶您回去洗把脸,在这里吹了这么会儿风,发髻有些乱了。” “也是,那就先回去。”徐翾想了想,应了下来。 兰溪已经带着人先回来了,西院忙碌起来,终于也有了人声。 走在路上,徐翾突然问起来,“刚刚那个来传信的女使,我举得有些与众不同,她是有什么来历吗?” “她是由侯爷安排的,平日会帮侯爷处理一些事情,听说会不少武功。谢永先生和兰溪先生有时忙不过来,就会由其羽姑娘来做。”木槿低头回答道。 “原来是这样。”徐翾微微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木槿不知她心绪如何,也不敢再多言,安静走在一旁。 接着是一路沉默。 原来锦瑟常与她们说笑,木棉记得,回来的路上从来都是欢声笑语。有时她们这些侍女闹脾气了,锦瑟夫人还会安慰宽解,与其说是她们伺候夫人,不如说夫人照顾她们更多些。 回想往昔,木棉愈发想念锦瑟,也愈发不喜欢徐翾。 临近正午,谢明懿冷着一张脸回来,见到徐翾只是勉强笑了笑,坐到桌上也不说话。 徐翾想起木槿的话,夹了一块茄子,轻轻放到他碗里。 谢明懿正尝了一口酒,回想起今天谢贵的话,难免皱了皱眉。 徐翾在一边偷偷瞧着,不禁低下头,暗暗叹息一声,只管顾好自己了。 今天她只重新梳妆了,一切都是兰溪安排布置的。 他那个样子,多半是不喜了,徐翾低头想着,原以为他不是很在意这些,想来她算错了。 虽然上一次他那样安慰她,但估计心里面也难免把她和锦瑟相比较。一路想下来,徐翾竟有些拘谨起来。 约莫七分饱后,徐翾便将筷子轻轻搁在一边,也不大敢离开,低头等着谢明懿。 突然她觉得这样呆在侯府,还不如独自在江湖上痛快,虽然吃穿用度及不上这些。 谢明懿放下杯子,回过神来,吃掉了那块茄子。正想夸夸他的翾翾,转眼却看见她垂眼坐在一边,安静也不寻常。 五十五章 她和她 不过,“食不言,寝不语”,是国公府一直以来的规矩,在这侯府里也是一样。 谢明懿想了想,并未多说什么。 这一顿饭就这样在安静中结束了。 漱口净手之后,徐翾仍是依旧很安静,乖巧得不似她平常的样子。 谢明懿偏过头轻声问道:“今日早上还好好的,我怎么觉得你现在有些不高兴。” 徐翾昂起头,娇柔一笑,轻声说道:“今日就想学着当一个高贵夫人。” 谢明懿听罢,“扑哧”一笑,此时他才回过头来仔细端详她。 她静静坐在那里,几缕阳光从外面照进来,细细洒在她身上。乌黑的长发束成高髻,金线密织的珠花点缀其中,活脱脱一位文静娴雅的贵族少妇。 今日她好好上了妆,眉若远山以青黛细细勾勒,额间花钿又加上几分娇娆。面上不娇不嗔,美丽之余亦有端庄。 可总觉得她与之前有些不一样了,谢明懿端详过后,尽管他也说不清楚从何而来。 今日她悉心装扮,自己却未好好上心,他心里竟生出一丝愧疚,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她这份儿用心。 两人坐在厅中,谢明懿正在查看边疆舆图,徐翾在一旁翻着书页陪着他。 其实不算大事,可他左思右想,总觉得过意不去。 看见她有些困倦,接连打了几个哈欠,谢明懿将舆图收了起来,轻声走过来说:“翾翾我陪你去睡一会儿吧。” 徐翾有些惊讶,合上书本想了想,低声问道:“可是你近日不是有许多事要忙吗?” “最近刚回来是忙了些,但也能好好陪你。更何况许多事已经完成大半,略微放放也是无妨。”谢明懿低头看着她,双手就搭在她肩上。 透过衣衫,徐翾甚至可以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 她知道,他正等着她的回答。 “我知道了。”徐翾回过头,微微一笑,牵起了他的右手。 微凉的佛珠下,伤疤是温热的,摸着仍触目惊心。 屋子里点着檀香,本来应该是宁神的东西,可是望着昏暗的帷帐,徐翾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 周遭很安静,偶尔传来几声丫鬟的低语。仔细留心,也能听见几句。 “明日正好你我都休息,不如去西城裁缝铺看看,听说有新款式。” “你钱攒够了?明月楼的云碧那一身,玉秀坊可不便宜。” “那么点哪够去玉秀坊,任家铺子有一个新来的绣娘,价格便宜做的东西也好。东院的珠儿去过一次,那天我们不是也瞧过嘛。” “你说那一身挺好,正好我也攒了快一百两,一起去看看。” “你怎的留下这么多,那可得请我下个馆子。” 那两个小丫头笑着推搡起来,荡起一阵轻巧的涟漪,沉闷安静的西院好似提前落入一场春雨。 接着传来一道轻声呵斥,两个小丫头压低了声音,一边认错一边道谢,互相拉着跑开了。 谢永守在外面,一如之前。 看起来他虽然对谢明懿言听计从,但内里应该是一个宽和之人,徐翾暗自想道。 他一直以来受谢明懿示意,那谢明懿是否也是宽容之人? 徐翾撑起脑袋,小心看着身边的人。 谢明懿安静的时候其实很好看,没有了多年浸淫沙场自带的杀戮,更让人容易安心,也不那么令人畏惧。 实在睡不着,徐翾思量起刚刚那两个小丫头的话。 虽然本朝民风开放,对于女子也宽容许多,但谋生终究不是易事。 若有一技之长,像绣娘厨娘之类,长久攒下口碑特能安身立命。 可是她这几年在照夜楼,原来练习女红的老本,顶多做些缝补。 若独身出去,说不定还得好几年熬着,才能勉强开始攒钱,期间还得跟个师父,时时精进。 这一趟想下来,徐翾不由得轻轻叹气。 如果像云碧那样呢? 徐翾前年来过航州,和长夜一起,那时候她见识过一曲红绡不知数的盛况。 一个有才有貌的女子,算上天时地利,不说千金,挣下一定身家也并非不可。 可深陷那里的女子,此身此生再难由得自己。 清倌人说着卖艺不卖身,其实都是一个幌子。醉酒之后的富家公子随手一指,老鸨拖也要将姑娘拖到床去。 运气好些的姑娘,被人赎身,养到深宅里。更多则是年老色衰后,零落到尘泥里,碾成一捧齑粉,最后什么也落不到。 这种半点由不得自己的日子,她绝不要再过。 徐翾不由得攥紧了被子,看来还是要费心想想别的退路。 谢明懿打了个盹,睁眼看见她微蹙着眉,忙坐起身问道:“今日是怎么了,总觉得你不大高兴。”目光灼灼,尽是关切。 徐翾抬起眼,忙舒展了眉目,轻声笑着说:“不过是刚才听见几个小丫头说话,想起来航州繁华还没有好好去看看。” “原来是这样啊,侯府里确实太沉闷了些。”谢明懿跟着笑了笑,轻抚着她散在枕上的发,“过几日正好有花灯节,我们一起去逛逛,郑询今天早上也和我说,像一起去走走。” “好。”徐翾乖巧的应了。 明明是温顺的样子,谢明懿却从她脸上看出一丝锦瑟的影子,抚发的手也不由得缓缓停下。 他自己也惊了。 明明是两个不一样的人,容貌更没有半点相似。 或许是近日常回想旧事,眼睛也跟着花了,谢明懿垂下眼,很快清醒过来,迅速掩住流出的一抹落寞。 他收回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两人看着对方,一时不知道竟该说什么。 这时候外面有人轻轻敲门,是兰溪来了。 “进来吧,就在屏风外回话。”谢明懿半转过身子,正好避开了她,却暗暗松了口气。 幽暗之间,他转瞬即逝的情绪,徐翾却看得清清楚楚。 兰溪进来,低头站在屏风后,“主子,徐嬷嬷已经过来了,安排在西院里。” “我等会儿就去见她。”谢明懿回应着,站起身穿起衣服。收拾齐整后,他回过头来,站了一会儿,没说什么就出去了。 五十六章 京城的天气 看着他出去了,徐翾打算躺一会儿就起身,没想到此时竟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谢明懿出居安苑,转身去了松林斋。刚进门,一个年近花甲,衣着得体的老妇便迎来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十一二的少女。 两人一见面,那老妇人噙着泪打量着谢明懿,因为极力抑制激动而颤抖起来。 谢明懿笑着站在那里,难得笑容可亲的模样,一动不动,任由她好好看着自己。 她轻轻抚摸他的胳膊,声音哽咽道,“明懿哥儿,这么多年都瘦了许多。当年伤得那样重,我生怕你熬不过来了。” 说着眼泪就跟着滴滴答答掉,人也跟着要站不住了。 兰溪和谢永生怕她要倒下,正要过来扶她,谢明懿已经伸手将她托住。 谢明懿从腰间取下帕子,一边递给面前的老妇人,一边轻声安慰道:“嬷嬷别担心,我这不是已经好生站在这里了。嬷嬷自小照顾我,好几年没见也想得紧,这次回来一是想好好奉养您,再是有事希望您能帮帮忙。” “只要明懿哥儿一句话,老身就是拼上这条命,也要帮您办得妥帖。”徐嬷嬷抹了一把泪,拉着谢明懿,一脸视死如归的坚定。 “就知道嬷嬷心里疼我。”谢明懿扶着她微微一笑,缓缓往屋里去,“也不是很棘手的大事,但要嬷嬷多费心。” “二哥儿尽管说,没什么棘手不棘手,我必定尽心。” 两人在屋中临窗而坐,兰溪为他们奉上茶点,谢永仍是习惯性地站在谢明懿身边。 “他们去请您的时候,应该已经说过,这一次从青城镇休养回来,我留下了一个姑娘。”谢明懿轻声说道,说道徐翾,声音不知不觉温柔起来。 徐嬷嬷微微低下头,若有所思,“二哥儿身边的人确实提过,不知二哥儿想老身怎么做?” 谢明懿看着她,浅尝了一口茶,微笑着说,“她原来也是我的故人,世事无常以至于流落飘零。现在跟我来了侯府,我却不能时时护着她,所以想让嬷嬷在一旁看顾些。” 徐嬷嬷听罢,轻笑一声,自然也明白了,“那女子既然跟来侯府,品性样貌必然合二哥儿心意,能服侍妥帖才最要紧。” “她品行是很好的,只是在侯府里总有许多双眼睛,一举一动都得仔细小心,所以有许多规矩需要慢慢教。”谢明懿放下茶杯,一双眼睛看着碧绿的茶汤,神色之间并未轻松起来。 “但是我也不想她被规矩框死,完全按那些来实在太折磨人,只要在谢氏族亲面前不要出差错就行。”谢明懿思量一二,缓缓说道,“而且平日里还是要继续练武的,其他就由着她的意愿来。” 徐嬷嬷微微点头,心里已经全然有数。 “既是这样,嬷嬷今日且好好休息,明日我带她来见你。”既然已经安排妥帖,谢明懿略坐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徐嬷嬷起身行礼,“二哥儿自己多保重。” 等谢明懿出去,身后的姑娘坐到在徐嬷嬷身边,小声问道:“那我们明日去见的人,是算作侯爷的妾还是偷偷养的外室。” 徐嬷嬷看了她一眼,轻声回答道:“不论如何,在这样的大家族里,总归不大好看。这次带你来,也是要你看看,荣华富贵也不是能轻易受的,所以你也别听你娘,乱动一些歪心思。” 那小姑娘撇撇嘴,还说得更放肆一些,“祖母的教导阿萝明白,只是明日要见的女子能爬上侯爷的床,必然也不是轻易能应付,祖母还一定要多加小心。” “你呀,可不能再乱说了,记住我跟你说过侯府的规矩。”徐嬷嬷无奈的笑笑,刮了刮她的鼻子,“你自小聪慧,在这后院好好学,日后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知道了,祖母。”小姑娘下了榻,贴在祖母怀里撒娇道。 冬日的晴空难得,谢明懿觉得舒服,就在院子里散心,不知不觉就走到沧珠楼。 那株白色山茶开得正好。 谢明懿凝望良久,轻轻抚摸柔软的花瓣。突然他转过头来问谢永说:“京城最近天气怎么样,是不是又要下雪了?” 谢永一愣,随即低声回答道:“今年京城的冬天比以往要早一些,接连下了数十天的大雪,但近日已经雪融天霁了。” “哦,这样啊。”谢明懿转过头,轻轻一扼,那多白花就被他瞬间摘下,捏在手里把玩。 谢永闻声一惊,神情有些疑惑,“侯爷?” “没什么,京城还是照旧。冬日不易,别缺了炭火。”谢明懿转过身,将花拿在鼻尖嗅了嗅,“夫人呢?” “侯爷出去后不久就睡熟了,女使们在外面守着。”兰溪上前回答道。 谢明懿想了想,走到院中一处花园石凳上坐下,那朵山茶就被放在桌上,“把木棉木槿叫过来,我有话要问。” 不一会儿,其羽带着人过来了。 谢明懿坐在登上,自上而下俯视她们,不咸不淡道,“夫人今日如何?” 木槿只觉得那目光压迫极了,头上已经冒出涔涔冷汗,细细思量起今日徐翾的一举一动。木棉在后面低着头,内心已经惶恐地说不出话来。 谢明懿盯着她们,兰溪谢永分立左右,亦是一脸冷漠。 静默片刻,木槿屏息静气,小心说道:“夫人没有不同,只在廊下坐了坐,问了一些有关沧珠楼的旧事。” 谢明懿微微抬了抬眼,起风了,桌上的花也跟着晃动起来。 徐翾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屋子里已经点上烛火,但一个人也没有。 她翻身下床,一边换了衣服,一边叫着木棉木槿。喉咙干渴发痒,拿起桌上的水壶,里面已经没水了。 徐翾心里觉得奇怪,正拿着水壶推门出去,却看见她们两个已经回来了。 “你们去哪里了?”徐翾看着她们一喜,毕竟这府里除了他,也只她们和自己更亲近一些了,“我口渴了,正准备去找些水来。” 木槿忙接了过来,微笑说道:“刚刚见夫人睡着,所以去院子里看了看,一时贪玩忘了时辰,还望夫人莫怪罪。” “这又没什么,不用整天怪罪不怪罪的。”徐翾笑笑,并没有放在心上,“今晚要吃什么?” “羊肉锅子,天冷吃着暖暖身子。”谢明懿过来了。 睡醒之后,神情气爽,之前思虑种种全被抛诸脑后,只觉得心中轻松。徐翾一见他来,小跑过去,“你忙完了?” 五十七章 明月楼的客人 徐翾跑了几步,想起来这样好像在侯府里不太合规矩,又放慢步子走到谢明懿身边。 晚上起了寒气,谢明懿披上一件黑色大氅,金冠束发显现出华贵的气度。橘黄的灯下微微笑着,轻声说道,“已经全部结束了,明日我好好休息一下,后日我们一起在航州城里看看。” 这几日徐翾呆在府里实在无趣,只是肩上有旧伤不得不好好养着,现在既能出去当然开心。 羊肉暖锅已经烧好,她拉着谢明懿就走过去了。 西院这时候没有外人,谢明懿也就任由着她来。她这样不设防的亲昵,他其实很喜欢。 吃过饭又上了一碟山楂糕,今天谢明懿就陪她坐在厅中赏月,颇有闲情雅志。 “侯爷今日既已经闲下来,又有明月相照,何不与我合奏。”徐翾尝了一块,此夜次月让她想起阿娘来。 那时候她虽然还小,但有些事情仍记得明白。 阿娘爱美,也爱弹琴。每当有春花秋月、白雪红梅这样的好景时,尽管阿爹不在,阿娘也会取琴来弹奏。 阿娘常说,弹琴是悦人更是悦己,美景不该被辜负。 所以今天看见这冬日朗月,身边又有心悦之人,徐翾便觉得此时千金难得。 谢明懿放下筷子,含笑讨饶,“翾翾你还是放过我吧,你知道我原来就不喜欢这个。若非养伤不能习武且要静心,我也不会练这个玩意儿。青城镇里,是因为太无趣了。” 徐翾眼里黯淡下来,但他既已经求饶,也只得作罢,“那就算了。” 她垂下眼,随意选了一块儿糕吃起来。侯府的东西确实不差,比她在外面吃过的要好很多。口中吃的有些腻,就着喝下一杯茶,自然也是好东西。 既有美食弥补,就着这明月也不算亏欠,徐翾心里也就不计较了。 谢明懿看着她,心里过意不去,放下茶杯,轻声赔笑道:“要不明天我煮面给你吃,正好明日还有羊肉,我原来在军中做伙夫的时候也常做这个,做的可好了。” “真的?”徐翾抬起眼,有些不敢相信。虽然在青城镇就知道,但现在可是侯府里。 “真的。”谢明懿点了点头,信誓旦旦,不像虚言。 “那我就先谢过侯爷了。”徐翾偏过头莞尔一笑,月光之下肤色雪白,看起来娇俏可爱。眼下小痣更添一抹风情,确实迷人得很。 谢明懿看着有些出神,不禁低头笑起来,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掩盖住了眼中纠缠起的欲望。 府外传来打更的声音,已经是人定了。 壶中茶水微凉,将被放回桌上,谢明懿站起来说,“已经很晚了,早些去休息吧。” 说着他走过来,轻轻环住她的腰,温热的唇就贴着她的颈,自耳边缓缓向下,呼出的热气引得几缕发丝放肆地飞上脸颊。 月华好似轻柔的纱幔,遮下她漫上绯红的脸,也遮下一室荒唐。 侯府里从来不缺炭火,无论何时,只要是他所在的屋子,必定温暖如春。 眼前渐渐模糊起来,阿娘的样子却越来越清晰,就好像昨日才见过一样。 “翾翾啊,以后如果要找一个夫婿,一定是真心最要紧。”那晚阿娘这样对她说,像往常一样温柔。 可是第二日醒来,阿娘只剩一具冰冷的尸首。 那样爱美的阿娘选择自缢而死,极尽凄惨,侍女们一边跪着一边哭求,终究是拦下了她,没能见阿娘最后一面。 门窗还开着,一阵冷风吹过,吹的风铃铮铮而响,也吹的徐翾眼前一片清明。 之前多年所想,现在就在自己身边,也算终于夙愿得偿。 可是心里却如那日离开照夜楼一样,充满迷惘凄惶之感,终究还是像一片浮萍,哪里都没有根。 身边的人微睁着眼,呼吸均匀,衣衫袒露躺在一旁,四散的黑发落在半遮半掩的锦衾上。 徐翾伸出几根的手指,轻轻缠绕那仍带着佛珠的右手,慢慢靠近他的脸。 两人之只有咫尺之距时,她停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睛问,“侯爷到底喜欢妾身什么呢?”声音飘渺的像一片云,娇柔而婉转。 迷离之间听见温香软玉,确实令人陶醉,谢明懿闭上眼轻轻一笑。 忽然他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坐起身来将她摁在床上,目光炯炯如岩下电,已经是一副完全清醒的模样。 谢明懿贴在她耳畔轻声道,“我不喜欢别人这样试探我,不过翾翾想知道,自然也可以说,不过下不为例。” 说着他松开手,拉上被子斜靠在床边,随意理了理头发,沉下声音说:“真心,对我而言真心最要紧。” 徐翾微微一愣,这答案出乎她意料,竟说不出话来。 “怎么,是觉得奇怪吗?侯门世家出来的孩子,竟想要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谢明懿抬眼看她,甚至笑了出来,“功名我挣来过,富贵我求得过,现在只想要真心。” 徐翾用被子遮住脸,避过了他的眼神,装出困倦的声音说:“我知道了,累了先睡了。” 已经没有睡意,坐着沉思良久后,谢明懿走下床,将蜡烛一一灭掉,望着窗外也不说话了。 整个航州城只有河岸边的柳陌花街还热闹依旧。 今夜明月楼来历一位客人,出手十分阔绰,以来就要了最好的上房,还要了最贵的姑娘。 笙歌正是最盛时,两个小舞姬落得清闲,躲在五楼回廊里休息时,正好在他门前,忍不住说起这位的闲话来。 “你听,里面的琴声还未停,这位客人真是好雅兴。” “看那位客人的打扮,应该不是中原人,云碧姐姐的琴技在江南无人敢争第一,自然多得他青睐。” “不过看那人样貌,倒是个俊俏公子,我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五官像画出来似的。” “也是,想来着航州城里能比的,也就只有谢侯爷吧?” “可是侯爷不比年轻的时候,这几年在府中养病,咱们也没有见过了。” “那倒也是,想来这里也是太无趣了。” 两个小丫头互相调笑着,身上的璎珞叮啷作响。银铃似的笑声,传到房里面,惹得琴声都停了下来。 朱漆描金雕花木窗突然被推开,一个美得妖艳的公子撑着脑袋,坐在边上微微一笑,一双狐狸眼似笑非笑,里头的深情溢出来似的,拉着人直往里坠。 “两位小姑娘既这么有雅兴,不如一同进来喝一杯,我请。” 左手上套着几只银镯,现场白皙的手指上各自带着五只指环,上面却雕满了毒虫。他轻轻扣在窗棂,身后的屋里溢出馥郁的异香,闻着令人心旌荡漾。 五十八章 怎样的他? 第二日起来,徐翾发现身边是人已经不在,起身问了取来衣服的木棉,才知道侯爷今日一早去了城东若园。 又出去忙了,徐翾坐镜前,一边梳着头发一边默默想着。 木槿在一旁瞧着,轻声解释说:“其实侯爷一早起来并没有事,只是突然有人来了消息,看着好像很棘手,所以才匆忙出去了。” “知道了,侯爷的事情不该我过问。”徐翾淡淡说道,悉心挑着盒子里的钗环来。 虽在江湖上时衣着简单,但她正值青春年华,自然也爱打扮。 侯府的日子平淡悠闲,每日好似有用不完的时辰,徐翾过着已经有些厌烦了。木棉指挥着其他的婢女洒扫,木槿正在一边整理着被褥衣物,顺便做一些绣品。 趁她们不注意,徐翾轻轻一翻就上了屋瓦,整个侯府的样貌尽收眼底。 徐翾看着,不禁微微一怔。 屋室之间,檐角相互勾连,恢弘庄严,绵延很远好似看不见尽头。可这只不过是他其中一座府第而已。 谢氏发展数百年,期间富贵发迹者不计其数,他父亲更是拥有世袭兵符,朝中的尊贵不言而喻。 徐翾一步一步在檐上走着,心里更是感概万千。 阿爹在时,家中凭借阿爹的军功发迹,家中的亲戚也跟着富贵起来。 原本她以为北境的将军府已经是极大了,今日与侯府相比,才知道那不过是小小一隅,更枉论京城的公府和谢氏祖地的庄园。 原来这就是豪门,这就是世家,她不得不暗自嗟叹。 河岸边是繁华的闹市,京城只会比这更加喧闹。 而她现在除了一琴一伞一刀,已是身无长物,其余所有均来自他所赠,怎么看都与这格格不入。 沉思间,她惊觉一股熟悉而奇妙的香味,有人正往这里来,低头一看竟然是白落行。 略一蹙眉,她居高临下问道:“你今天过来,又要干什么?” 想起原来被坑钱的时候,徐翾心里就不痛快,右肩也跟着难受起来。 白落行咧开嘴,嘿嘿一笑,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你先下来,跟你商量个事。” 这笑看得徐翾心里发毛,她在上面来回走着,心里不大想下去。 木棉不见夫人,一路找了过来,看见她站在屋檐上不禁大喊,“夫人你怎么上去了,快下来,危险。” 见她正要去喊人,徐翾忙从上面翻下来,一把止住了她,“别别,我不过一时贪玩。这会儿就下来了,不要张扬,去忙你的吧。” 木棉面露难色,想了一会儿,勉强应下,便退了出去。 徐翾转过身,斜斜看了白落行一眼,懒懒问道:“说吧,什么事?不会又有侯爷的吩咐了?” 白落行左右看了看,见四周无人,低声问道:“听说明日你要和侯爷去看花灯,要不带上我一起?有什么条件你只管提。” 徐翾用手指绕着头发,轻轻一笑说道:“也不是不行,不过你自己不能去吗?还是你又琢磨什么?” “不过是靠着侯爷这颗大树,求个安全罢了,这航州城近来可不太平,我之前出去过几趟,总是难安心嘛。”白落行看向一边,满脸谄媚。 “好。”徐翾拿下主意,转过身来慢慢走进,唇角跟着上扬,“答应你了,不过我要玉蓉膏作为交换,三年为期。” “三年!”白落行瞪大了眼,压低了声音喊道,“你也太黑了,不过让你带句话,就狮子大开口?一年,顶多一年,不然就算了。” 徐翾微微挑了挑眉,看她气急败坏,心里就不住地高兴,强忍下了笑意。 好似做了极大的让步般,她一本正经说道,“一年就一年,明日早上辰时,你若迟到了别怪我们不等你。” “行行行,今日就把玉蓉膏给你送过去。”白落行眼睛一亮,目的已经达成,转身就溜了。 穿过月门,白落行的身影就看不见了,徐翾脸色却兀的冷了下来。 遗留的香味虽然幽微,却像攀附的藤蔓一样久久不散。白落行已经走了一会儿,仍可闻见那一抹依兰香,细细追寻竟浓烈起来。 日头偏西,又过了一天。 徐翾看见屋中那一副玄色铠甲,又走过去细细看起来。听说这一向是他自己来打理,所以婢女们从来不碰,她们也很少来这里。 这几年大晟海晏河清,谢明懿也许久不领兵算是个富贵闲人,可这甲胄依旧精良,一丝锈迹也没有。 初看只是觉得益于他精心养护,现在拿着灯仔细瞧,徐翾看得分明这是刚修好的,有些地方甚至精心锻造过。 寒光划过甲面而下,徐翾拿着灯,只觉得冷意迎面扑来,不禁向后连退了两步。 “侯爷夫人正在房中休息,吩咐我们不要叨扰。” 外面传来一个婢女正在回话,门上映着几个高大的人影,还佩着刀剑。 他回来了! 徐翾快步跑回卧榻,整理好衣裙,乖乖坐在床边。平复下呼吸,她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起来。 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她欣喜地抬起眼,“你回来了,要喝杯茶吗?”说着起身迎了过去。 “我很好,本来可以早些回来,但一时有事耽搁了。”谢明懿从门边进来,身后还跟了一个老嬷嬷。 木棉木槿对她一副十分尊敬的样子,徐翾也心里便有了轻重。 “这是参军前一直看顾我的徐嬷嬷,我怕木棉木槿不够妥帖,所以就请她回来一同看顾你。”谢明懿站定下来,那位老嬷嬷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不过五六十的年纪,仍是精神矍铄的样子,虽然是前辈恭顺的姿态,但难掩自身持重的气度。 徐翾微微一笑,欠身柔声道:“徐翾见过嬷嬷。” “夫人客气了。”徐嬷嬷低着头,温和地说道。 谢明懿挥了挥手,兰溪进来将徐嬷嬷带下去了。 “所以之后翾翾要做一只小雀儿了?”徐翾在桌边坐下,看着谢明懿的眼睛,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谢明懿一时之间恍惚了,她这样子像极了锦瑟,心中一乱急忙解释说:“不是,请徐嬷嬷只是讲一些我家中的事,谢氏的事。木槿她们那时候还小,许多事情已经知道地不清楚了。” 徐翾温婉一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谢明懿站起身,抓住她的手腕,低声说:“翾翾,我是真的想和你走下去。”语气急切,好像昭示着他的真心。 五十九章 玉秀坊 看她没有反应,谢明懿叹了口气又继续解释。只是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他们之间可以听得清。 “谢家绵延百年,一代又一代,本家分支,嫡出庶出,关系复杂交错。我担心你回京城之后应付不过来,所以才请了徐嬷嬷,她原来伺候在我父亲身边,许多事情都能帮衬你一些。” 徐翾低着头,不看他也不回答,像一湾无波无澜的深潭,回馈给他无声的寂静。 空气骤然见就安静了。 谢明懿站起来,右手握拳抵在桌面上,关节处已经泛白了。 徐翾微微抬眼瞧了瞧,突然轻轻笑出声来,“我知道了,侯爷别生气,刚刚只是在想你说的话。” 谢明懿虽然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微微皱着眉。 “侯爷,我现在有些饿了。”徐翾向他撒娇,一双眼睛像藏匿而出星星,长睫毛扑扇扑扇,看着他柔声说道,“侯爷可记得昨天答应了我什么,今日还能兑现吗?” “知道了,我现在去吧。”谢明懿终于又是笑容可掬的样子,声音也变得温和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右手已经轻松地垂在身边。 他出去之后,徐翾的笑容却暗了下去。 师兄说中了,谢氏不是轻易能呆下来的。 木棉木槿是第一件,徐嬷嬷是第二件,后面的京城、国公府、还有锦瑟。 一件一件都很难,一步一步得小心,好像直到现在她才慢慢走近他身边。 原来远远相望的他,是美人如花隔云端;现在近在身边的他,是有血有肉有喜有悲。 她突然有些害怕,隐约觉得会有鲜血淋漓的东西被撕扯,直白地摊开在她面前。而且直觉告诉她,这一定会发生。 到时候她该怎么办呢? 越想越难受,她瘫了下来,趴在桌上闭了眼。 房门被轻轻推开,葱花、胡椒、羊肉的香气勾得人心里发痒。 徐翾抬起头,他亲自端来了。 这手艺丝毫不让侯府的厨子,若不是知道他的底细,徐翾都要怀疑这是出自某位名厨之手。 身体暖和起来,徐翾看见梳妆台上莹白的小瓷瓶,擦了擦嘴低声说;“明日出去,叫上白医官一起可以吗?听说她也要去置办一些物件。” “她?这倒是奇了,你平日与她交往也不密切,怎么突然要和她一起去了?”谢明懿叫人碗筷收了下去,不禁有些好奇,轻轻摩挲起手上的翡翠扳指。 徐翾站起身,准备洗漱就寝,轻声回答他说:“师兄嘱托我尽力看顾她,近来航州城不太平,所以就借侯爷的便利,算是勉强偷个懒吧。” 谢明懿拿起茶杯,轻笑一声说道:“知道了。” 今夜仍有明月,只是一天比一天冷了,好在炭火够足,不用在风中挨冻。 第二日他起身不久,徐翾就醒了,穿了一身苏芳的简装,窄袖束腰,行动也很轻省。乌发简单编在脑后,用一根红玉小钗绾起,眉眼间又恢复往日的英气。 挑拣一二,最后徐翾抱了那柄伞出去了。 谢明懿脸色微变,想了想笑着打趣道:“今日微服出行,可也不至于寒碜,就算下雨也不用这么大一柄伞。” “只是以防万一,原来独身在外雨淋得多了,所以带着跟安心些。”徐翾回答得轻松,伞还是牢牢抱在怀里。 两人走在回廊上,阳光从各处缝隙里溜了进来,洒在路上。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出乎意料地出现,像极了小小的惊喜。 行至侯府门口,谢明懿扶着她出去,低声说了句,“无妨,随你心意吧。” 白落行这一次老实在门外等着,来了航州她规矩了很多。 因为郑询要看看这里人情风物,所以也没有马车。随从只有谢永和其羽,出行的确精简。 侯府的人招待的妥帖,郑询此刻也算偷得一日闲。他抱着手走在谢明懿旁,随口问道:“今日你们要去哪里,河岸边吗?我看那里挺繁华的。” 谢明懿低声应着他,轻松而随性,只是眼睛没有离开过徐翾,“我先陪她去一趟西城,那里有裁缝铺,你正好看看着街市。临近正午我们坐马车去河岸边,那里的馆子都不错,我也认识一个不错的厨子。白日那里还算干净,一边赏景一边赏味也是乐事。” 郑询瞧着他,心里暗暗笑道,简直是被徐家的小丫头勾了魂了。 “罢了,就和你们一起吧,反正我闲得慌。”掩面看向一边,郑询不禁捂着嘴偷笑起来。 谢明懿瞥了一眼,又转过头看向白落行说:“你今日又要去哪里,若是事情紧急,就让其羽陪你。” 白落行落在后面一些,好似若有所思,听见谢明懿冷不丁一问,吓了一大跳。 大笑着勉强掩饰过去,白落行赔笑说道:“不慌不慌,我今日也要去河岸边,跟侯爷的安排来。” 谢明懿没有说话了,徐翾觉得他向谢永示意了,只是似有若无看得也不真切。 一路走到西城,绸缎庄和成衣铺也渐渐多了,街上妇人也能见到不少。 徐翾见她们衣着,相比青城镇,确实好很多了,交谈的三言两语也跟着听了一耳朵。 清阳公主去还愿时穿了一套广袖曳地长裙,衣袂翩翩宛如惊鸿落凡的瑶台仙子,由此在京城贵女间便流行起来。 徐翾瞥了眼比较热闹的玉秀坊,进进出出的姑娘夫人,大半确实衣着广袖,身后也跟着不少小厮女使。 看来去那里大多非富即贵,徐翾垂下眼,自嘲似的轻笑一声。 “要不进去看看,听说这间成衣铺还不错,也有一些名气。”谢明懿低头在她耳边问。 徐翾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不,我想去任家铺子看看,之前听府里的小丫头提过。” 谢明懿有些失望,但还是温和地说:“好,我们一起去任家铺子看看。” 可抬头之际,郑询已经走进铺子里,询问起店家。白落行虽没有进去,但站在外面伸着脖子往里探。 谢明懿低头看她,是等她的意思。徐翾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头。 走进了才看见,那铺子门边有一个小木牌,上面描金写了一个“云”字。 六十章 林家小姐 徐翾记得,一路上经过的几个铺子,也曾挂过这样类似的牌子。只不过有的写着“谢”,有的写着“林”,还有一些其他,想来都是有名望的世家豪族。 到底是繁华锦绣之地,不是一般小城能比的。 玉秀坊里头好似一个大花园,茉莉、栀子、忍冬各式各样,或清新或淡雅,配上这么多美人,可不是要把人迷醉了。 徐翾不禁低下头偷笑。 “怎么了,一会儿又这么高兴了?”谢明懿一边轻笑,一边随意看了看。 明明刚才还捻着算珠的掌柜,此刻已经迎到面前,笑容满面温和亲切,“小娘子可是要做衣裳,随意看看有没有中意的样式?” 掌柜看着二十五六,一身秋香的织锦典雅富贵,发间一支七宝白玉步摇,更生了三分窈窕七分沉稳。 居然还是个美人,徐翾微微惊叹。 “不过是看看,原本听说玉秀坊的的绣娘很好,我想着给我家小娘子做几件衣裳。但是瞧着今日许多人,怕是不太很方便。”谢明懿回了几句,只打量她一眼就看向别处了。 “无妨,那且妾身就陪您四处看看。”掌柜微微一笑,也不恼怒。 那掌柜对谢明懿极客气,时不时说几句,温声软语很是恭敬。虽然她跟在谢明懿身边,看着亲昵却隔了一寸,好似不敢再靠近一分。 不过这掌柜开门做生意,自然会有一些门路,知道谢明懿的身份也不奇怪。 徐翾一边抱着伞,一边看起料子,离他们也远了一些。 琳琅满目的东西,粗略初看不觉得有什么,细细比较起不同物件的好,倒让人越来越上心。 谢明懿和掌柜站在屏风前,不知是在闲聊还是在说事情。只是谢明懿时不时会回头看一眼,见她仍在那里,心里总是安心一些。 一时看得入迷,身后有一个姑娘,徐翾没来得及躲开,怀里的伞将那姑娘轻擦了一下。 或许是娇养深闺的缘故,那姑娘如弱柳扶迎风,几乎要站不稳,幸好身边两个丫鬟将她扶住了。 徐翾一愣,忙欠身低头赔礼,“我一时疏忽,将姑娘撞到,还请姑娘见谅。” 不等那姑娘答话,扶着她的一个丫鬟冲了过来,大声嚷道:“你这女子好生粗鲁,我们小姐都被你撞倒了。看你这一身打扮,想来也不是名门淑女。” 她拦再徐翾面前,一副万夫莫开的气势。 虽然话不好听,但徐翾并未争辩,低头轻声说:“确实是我的不是,我给你们家小姐赔礼了。” 那小丫头本来还想发作,但见这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也无计可施,只好气鼓鼓地瞪着徐翾。 “好了,我已经无事了,你别不饶人。” 那小姐平复下来,丫鬟扶着走了过来:“也是我自己不小心,阿桃向来是个直脾气,还请这位姑娘莫怪。” 那姑娘肤白若雪,像一个玉雕的小人儿,一点朱唇好似雪中的红梅。温柔含波的眼眸微微一抬,看得人的心都要化了,忍不住多说一句重话。 阿桃嘟着嘴,哼了一声,只好就此作罢,只是还不忘多加一句。 “我家小姐宽容心善,我们也就算了,不然你无论如何是赔不起的。”阿桃看着徐翾,双手抱在胸前,“说不来不怕吓着你,我们小姐是林氏嫡女,若真要存心与你计较,必叫你在航州城呆不下去。” 一听林氏的名头,旁边的人无不侧目,有的人还忍不住往这里看瞧。 “阿桃!”这一声稍稍有些严厉了。 阿桃闭了嘴,可神情却丝毫不怯。 林氏?难道是之前明德太子之师,四世三公之后林太傅的女儿? 徐翾微蹙起眉,看来不妙。 “我才离开一会儿,你怎么在航州都要呆不下去了?” 谢明懿笑吟吟走过来。他站在身边,徐翾顿时觉得有了底气。 掌柜已经叫了人过去,笑呵呵地去安抚客人。见这两边都是不敢得罪的,聚集的人也跟着散了。 林家小姐有些吃惊,款款走过来浅浅行了个礼,“明懿叔叔安好,刚才不知是谢二叔身边的人,才发生了一场误会。”将阿桃轻轻拦在身后。 徐翾抱着伞低头站在不动,谢明懿瞥了一眼,低声说道:“原来是林家的小侄女,我也算是这家店的老主顾,店家也算半个朋友,不如去上面饮一杯茶。算来自你十岁生辰后,我也没有见过你了。” “二叔是长辈,海瑶自然听二叔安排了。”林海瑶低头微笑道。 谢明懿望了一眼掌柜,她立刻就过来了,引了众人去了后面。 郑询有些疑惑,但见人多不好过来,便做了个手势询问问。谢明懿点点头,郑询也不多说,继续看料子去了。 从屏风后上二楼隔间,临窗而座,街景如画卷般展于眼前。 掌柜伺候得很周到,上了茶点就放下珠帘安静退到屋外。 “家里的丫头被我纵惯了,今日的事请我替她向小侄女赔个不是。不过今日瞧着,那叫阿桃的丫头着实厉害。我身边这个素日伶牙俐齿的,今日也是哑口无言。”谢明懿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轻松地与他们说笑。 徐翾在谢明懿身后,随意倚靠着窗子看着外面。 屋子里只有她和他两人相对而坐。 那两个丫鬟和一个婆子,倒是规规矩矩站在林海瑶身边,丝毫没有懈怠。 “本来就不打紧,不过是轻轻碰了一下,海瑶没有那般娇气。”林海瑶用衣袂掩着,轻轻饮了一口茶,真象极了水做的骨肉,“阿桃今日确实是放肆了,是家中教导无方,回去是一定要好好教教规矩的。” 徐翾忍不住看了一眼,心里蓦地腾起一团火,把脸别了过去生起闷气来。 “那就多谢小侄女不计较,我记得林太傅还在京中,怎么独留你一个人回航州来了?”谢明懿寒暄起来。 “本来是于兄长祖母一同出游的,只是沿水路出行至途中,我身体突逢不适。恰好临近航州,便独自在这里的宅子里休养。”林海瑶说道。 “我府上正好有位女医官,是御医白之行的同门师妹,可要让她去侄女府上看看?”此时谢明懿倒是一副关切的神情,仿佛是真的关心后辈。 林海瑶含蓄一笑,只是说道,“陈年旧疾了,不必劳烦二叔费心。不日祖母和兄长将游玩归来,家中还有许多事要准备,海瑶要回去了,望二叔见谅。” 说完她起身行礼,谢明懿微笑着,点头默许了。 徐翾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那阿桃脸都已经绿了,心里确实有些痛快。 看来权势有时也有些好处,行事也方便许多。 徐翾躲在他身后偷偷笑起来,有了他撑腰,心里隐隐得意。 “现在高兴了?”谢明懿没有回头,只是慢慢喝着茶,白瓷小盏衬得他的手指修长而好看。 六十一章 小楼之宴 徐翾一笑,轻巧走到他身边,跪坐在塌下,伞被放在桌上伸手可及的地方。 “不过轻轻碰了一下,谁知她这样弱不禁风,也不全是我的过错。”她半伏在他膝上,娇娇嗲嗲地说。 谢明懿放下茶杯,轻轻扶过她的发,看着那双狡黠而明亮的眸子,心里一软责备不起来。 真像一条小狐狸,贪玩又好胜,他觉得可爱也觉得好笑。 可不能再有下次了。 敛去笑容,他收回手,示意徐翾坐到窗边。 “你看看,这外面都车驾,三乘四乘的根本不稀罕。这里和京城类似,遍地都是贵人。”谢明懿靠在窗上,掩在蜀绣织金的窗帘后,轻轻指给徐翾看。 林海瑶的丫鬟正扶着她上车,徐翾这时才瞧仔细。 那车看着简单,只是寻常的样子,可单只四角各悬挂的一颗翡翠玉珠,就足够普通镖师四个月的辛劳。 更枉论车上装饰的玛瑙珠络,隔风保暖的白狐裘皮,那车后还跟一队健硕高大护卫。 阿桃看来是被罚了,留在外面和普通丫头一起走。 这时徐翾才真正明白,林氏的名号令人侧目的原因。 也难怪她与谢明懿有叔侄的辈分,都是有名望的氏族,有些姻亲关系也不足为奇。 而这条街上类似的车架比比皆是,还有更甚者装饰华丽,金玉不计其数,一看便知家产万千。 徐翾坐回来,看着谢明懿,眼里的光有些黯淡了。 谢明懿看她的样子,心里莫名一疼,靠得近了一些,牵起了她的手。 现在摸起这双手,还是觉得可惜,如果好好养护,一定也是娇嫩白皙,不会那些贵女们差。 谢明懿虽然有些不忍,但有些事情不得不说。 “你看到了,稍有不慎,就得罪了人,给自己惹上一堆麻烦。你在江湖里的时候,做的又是那样的事情,朋友师兄们应该也告诉过你。”谢明懿尽量声音放的很低,说得很温柔。 “是。”徐翾没有否认。 虽然是以命换命的生意,但也知道有些人有些事碰不得。 谢明懿见日头渐高,估摸着已经巳时,眉头微微一皱。 门“吱呀”一声开了,谢永走了进来,匆忙走到谢明懿身边,低声说道:“已经安排了,主子可以过去了。” 谢明懿闻罢,微蹙的眉松开了,拉着徐翾起身,“等会儿有空再去任家铺子,我们先去河岸边,厨子那儿若是迟了,我可是没办法,今日可就没有口福了。” 想着也不急,徐翾也就答应,跟着他一路去了。 谢永跟在后面,正要下楼去。 一直守门边的掌柜,突然走上前拉住他的衣袖,轻声说道:“先生且留步,手上的伤口还是包扎一下再去吧。” 谢永停了下来,低头看见左手上多了一道小口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划伤的。 谢永拉下袖子将伤口盖住,仍是背对着她,声音已经温和下来。 “小伤口罢了,没什么大事。倒是掌柜白日里辛苦,夜间还要看护幼儿,多珍重自身。” 掌柜有些动容,声音有些哽咽,“你既知道辛苦,那今日能早些回家吗?” 谢永低下头,瞧了一眼外面,谢明懿已经上了马车,将她的手轻轻按下,“不早了,侯爷要去河岸,不能耽误。” “那你自己多保重,一定平平安安。” “你也是,我走了。” 谢永扶着刀快步走了出去,依旧没有回头。 掌柜鼻头一酸,不忍心看他,拿着帕子轻轻蘸着眼角的泪。 谢永在车窗边,低头请罪。 谢明懿拨开貂裘镶边的苏绣车帘,见他眼眶已经微红,看向前方只是低声说一句,“启程吧。” 放下的帘子轻轻摇晃,谢永闭上眼松了口气。 马车一路疾驰,郑询抬着帘子瞧着外面,漫不经心地对谢明懿说:“几年没过来,这里变化还挺大。” 谢明懿倚着车壁,轻声问道:“这几年你练成火眼金睛了,这是又看出哪里不对劲?” “云氏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这衣食住行倒是都面面俱到,京城里也不差。”郑询看着谢明懿,懒洋洋地笑,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几年前,赵家还是钟鸣鼎食的巨富,现在可是什么也不剩。” 谢明懿抬眼看了看他,倒是毫不惊讶,“兴衰更迭,向来如此,你我都知道。” 郑询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徐翾,闭目养神起来,“这倒是真的,最怕走到后面想要后悔,但已经回不了头。” 谢明懿轻笑一声,看着前方也不说话了。 一路顺着河岸,正要进花街突然又拐入小巷,一时向左一时向右,最后在一座小院前停下。 已经有人在等着了。 一见他们过来,门口守着的蓝衣少年便上前问,“敢问可是谢先生?”声音还有几分青稚,毕竟还是个少年。 谢明懿点点头,那少年眼睛一亮,忙将他们往里面请,笑吟吟地说:“师父已经准备好了,正等着先生呢,仰鱼这就带你们上去。” “有劳了。”谢明懿温和一笑。 穿过后方的庭院,上了一座小楼,视野也开阔起来。 小阁躲在间隙中,一面斜对着明月楼,一面正朝着韶秀院,道上来往行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远处还能看见江上来往的船只。 “你还是这么会挑地方,这里风景很好,酒肴也不错,有几分御厨的味道。”郑询一连饮了好几杯,看来兴致起了。 “我是觉得这里的鱼很好。”谢明懿拿着杯子,轻声应着。今日他很克制,酒浅浅尝过一口,就被放在一边。 “我今天看徐家丫头那伞抱了一天了,难道是个宝贝不成,都舍不得放开了。”郑询左右看看,就看见那把伞躺在徐翾身边,心里好奇忍不住问了起来。 “她担心下雨,多年的习惯了,未雨绸缪总是好事。”谢明懿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将伞放到了自己身旁。 徐翾突然悬起的心,此刻又被轻轻放了下来。她看见白落行正注意着明月楼,也跟着端详起来,杯中的热茶慢慢温了。 谢永守在谢明懿身边,其羽已经不在这里。 六十二章 你要去明月楼? 白落行突然起身,向谢明懿告辞,“侯爷,我要去明月楼一趟,您知道的,有些东西那里买方便。” 谢明懿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白落行嘿嘿一笑,欠身行了个礼,下楼去了。 徐翾一直盯着她,直到她进了楼里,再也看不见。 “你在江南是不是把性子养软了,对她也这么好。”郑询打趣道。 “我的伤多亏有她师兄帮忙,所以她师兄托我照顾她,我也就还他这个人情。”谢明懿撑着头,缓缓说道。 突然街上传来一阵骚动,魏家小公子从韶秀院出来往明月楼去。 黄金冠,白玉带,气派大得很。身边还跟着四个面容姣好的小童,做足了风流架势。 一个夫人妇人冲了出来,他吓了一跳,旁边的魏恒一把拦了下来。可看清来者,他们又将她松开,只是驱赶着她快走。 那妇人一挣脱,便不依不饶,大喊着:“魏氏不仁,恃强凌弱,天理不公。” 魏合戈好似理亏,躲在魏阳后面,只是要她快走。 魏恒低声呵斥道:“你出身谢氏,亦是名门,无论如何你也该顾及两家的声誉。” “魏合戈做出那样的事情,脸面怕是早就不要了,难道还顾及这些吗?”那妇人大笑,恶狠狠地答道,眼神好似要把他们生吞活剥了一样。 魏恒无言,只是护在魏合戈面前,那几个小童早已吓得花容失色。 那妇人被推开之后,并未做其他,只是站在一边冷冷地说:“就算奈何不了你,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疯子,完全是个疯子。”魏合戈嫌恶地抱怨了一句,一路小跑着溜进明月楼里去了。 那妇人微微失神,坐在一边喘气。发髻已经乱了,掉出几绺头发,被呼出的气息吹得前后晃动。 谢明懿立刻示意谢永下去,他自己也起身,扶着栏杆仔细看起来。 郑询一脸严肃,走到谢明懿身边问道:“到底是什么事情,她这样疯疯癫癫的,实在不像样子。” “估计是三年前的事情,我现在要下去看看,有些事情回府之后再与你细说。”谢明懿面色凝重,好似也被这件事打了个措手不及。 郑询见是如此,也就不再多说,黑这一张脸跟着他下去了。 明月楼中,有一扇窗拉开一角,黑暗中一晃而过一个白色身影。 徐翾心里一紧,右手不自觉滑到伞柄,慢慢握紧了。 刚一出去,那妇人见着谢明懿就冲上来,气势逼人。 谢明懿并不在意,但下意识间伸手把徐翾护在身后,十分戒备的样子。 “是侯爷呀,您还没死呢,这伤是养好了?”她笑呵呵迎上来,说出的话着实让人不痛快。 “你。”徐翾心里气愤正要上前理论,但是被谢明懿拦下,众人都站在暗处。 “谢宁氏自重,让你儿子出来瞧病,不过是宗族的优待。你应该明白。”谢明懿只简单几句话。 听到儿子,谢宁氏顿时偃旗息鼓,眼睛里已经泛着泪花。 徐翾想起阿娘,突然觉得眼前这妇人亦是个可怜人。 谢明懿神色冷漠,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冷静吩咐谢永,找人把这妇人送回去。 郑询抱着双臂,冷眼在一旁看着。 本来事情已经了结,陡然见谢宁氏又瞧见什么,直愣愣要往街上冲。谢永眼疾手快,一把就给按住了。 郑询和谢明懿往那边看,原来是魏合戈又从楼里出来了,一脸触霉头的样子。 “今日是不是运势不好,先是碰到那个疯女人,云碧也被人花千金请走了,真是诸事不顺。”魏合戈拿着扇,走路带风,魏恒和魏阳还有那四个小童跟在后面。 他们没看见这边,径直往前去了,看着像是菱花台的方向。 谢宁氏被死死按住,但心里愤恨难抑,朝那边吐了口唾沫才肯罢休。 郑询一动不动,等一切安静下来,他问谢明懿:“一会儿你怎么办?” “自然是按原来的安排,不过是一个妇人,安抚好了就行了。你没有兴致了?”谢明懿转过头,不咸不淡地说。 这时候郑询微微一笑,随手往那边一指,“我倒是不怕,但是你的小丫头怕是不太好了。” 徐翾在一边站得笔直,沉默着不说话,好像一张绷紧弦的弓。 她脚边不知何时落了一只蝴蝶,轻盈而小巧,可惜银白的翅膀辗在地上,还在挣扎着,不过已经是徒劳。 谢明懿认得,他少年时,随军出征,曾在南郡见过。他走到徐翾身边,想要去安慰,可刚要碰到她的肩膀,那一刹她极快地躲闪了半步。 可是郑询在旁边看着,他并没有将手收回来,仍旧离得很近,好像就搭在她肩上一样,只是没有碰到她。 “刚才是不是吓到了,要不要我们现在就回去?”谢明懿轻声问她,温柔极了。 “不,侯爷,妾身想去明月楼看看。”徐翾转过头娇俏一笑,自然地拉紧那只手,与刚才判若两人。 谢明懿一愣,她的转变当真让他措手不及。 “你要去那里?”郑询也惊着了,放下手了过来,“你知道那里是做什么的地方吗?” 徐翾瞧了他一眼,转而继续对谢明懿说:“明月楼的云碧一曲千金,虽然今日听不到,但是我听说舞姬袅袅亦是一绝。所以妾身想去看看。” “可是那也是晚上才有,现在过去是不是太早了。”谢明懿有些为难,倒没有完全拒绝,将她轻轻揽过来。 这一次,徐翾没有躲开。不高兴似的撇了撇嘴,徐翾望着他撒起娇来,“那就现在去嘛,等到晚上就好了,算作对于刚刚补偿好不好?而且明月楼最高有七层,正好眺望江河。” 郑询这时候插了一嘴,看看老友又看看她,一脸玩味,“明月楼可不便宜,我们都去,可是够你的侯爷好好花上一笔。” 徐翾不说话,只是看着谢明懿,拉着他的手,委屈的样子让人心疼。 “也不算太多,既然你想看看,那就一起去吧。”谢明懿一口答应了,临走时还多瞧了那蝴蝶一眼。 如纸一般的蝶翼在风中微微抖动,像一片凋零的树叶,可惜已经是个死物了。 六十三章 来都来了 明月楼的老板是有眼力见的,他们一进去就笑靥如花地赶上来。 老板娘一路陪着,安排在了七楼的雅座,既清净视野又好,正合他们心意。 得了赏银,老板娘更热情了,嘴就没有合拢过,“袅袅晚上下了台,立刻就过来,贵人稍安勿躁。有事尽可来叫我,一定让您们舒舒服服的,奴家就先退下了。” “先谢过妈妈了。”郑询笑着答道。 老板娘将银子揣在怀里,笑呵呵退下了。 天水洗一般的蓝,只有挂在檐角的铜铎铮铮作响,一时之间有了几分高处不胜寒的滋味。 谢永守在阁外的阳台上,前方就是奔腾的大河。他在门边沉默的立着,穿楼而过的风吹起了衣角。 徐翾坐在谢明懿身边,郑询瞧了一眼就看向别处,幽幽说了句,“这儿的茶不好,我尝着觉得有些酸啊。” “那就别喝了,不要找不痛快。”谢明懿眼都没抬,只是辗着茶叶。 徐翾看了一眼,下了坐榻,行过礼后轻声说道:“侯爷,这明月楼装饰华丽,院中更是景致秀美,妾身想去看看。” 谢明懿的手一顿,抬头望向她问道:“你一个人可以吗?要不要谢永陪着你?” “不用了,妾身一人想来也能应付。不过是在附近看看,应该没有什么?”徐翾温婉一笑,极力想让他放心。 谢明懿点了点头,答应了。 郑询微微挑眉,茶杯“啪”的一声放到桌上,看着谢明懿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徐家丫头这么漂亮,达德你真能放心?” 谢明懿辗着茶叶,想了想说道:“你自己小心,别贪玩太久。” “好,妾身谢过侯爷。”得了允许,看样子高兴是极了,徐翾笑着行过礼,正要抱着伞跑出去。 、 郑询倒水时瞥了一眼,有些奇怪地问道:“你出去还要抱着伞吗?这外头一时半会儿又不会下雨,你不就在这明月楼里逛逛吗?” 徐翾一顿,慢慢转过身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一时忘记了,多谢郑大人提醒。” 转身回来的时候,步子看着稳重许多。 “你放在我这儿,一定小心些,听到了吗?”谢明懿伸手将伞拿过来,轻轻放在里侧,紧靠在自己身边。 看着她出去后,谢明懿仍在辗茶,只是力道大了许多。 “你就惯着她吧,这丫头迟早要翻天。”郑询扇着小炉子,向老友打趣道。 谢明懿微微一笑,“你这话说的太重,她本来就无拘无束惯了,开心些也好。” “行,那我们不是说她了,免得你又心疼。”郑询看着谢明懿,坐正了姿势,“讲讲今天那件事吧,这里也没有外人,那个妇人到底怎么回事?” “一件难堪的旧事,一桩族内的丑闻罢了。”茶叶辗好,谢明懿将茶粉倒入壶中,熟练地做起茶来,“我想想,就从三年前说起。” 谢宁氏的亡夫是现任国公其中一个庶出兄弟的长孙。 虽然丈夫去得早,但好在那一脉还有几分家产,所以她一直没有改嫁,安心照顾儿子。日子一直过得还算安心。 留下的那个孩子,长得俊秀,刻苦也用功,在族中学堂里读书,先生也常常夸他。 三年前的春日,谢宁氏病重,他去佛寺替母亲祈福,结果彻夜未归。 谢宁氏慌了神,只得让加家丁去寻,可惜搜寻一整天仍没有踪迹。 那时谢公爷的庶弟已在前一年故去,她一个寡妇独木难支,第三日求到了侯府。 “之后呢?那个小孩儿去了哪里?”郑询饮了一口茶不禁赞叹,唇齿之间梅香萦绕,沁人心腑耐人寻味。 谢明懿面色平静,继续说道:“那时我还在静养,所以这事不经我手。谢福叔带着人寻了半日,最后是从韶秀院里接回来的,当时他的衣裳已经全换了。” “他在魏合戈的院子里?”郑询惊讶地挑挑眉。 “魏家的人说,小公子在路上与他一见如故,之后两人相谈甚欢,所以就在他的院子里一醉方休了。”谢明懿只是一笑,“可是那孩子回来后就沉默不言,小厮此后他沐浴的时候才发现一身的伤。” 郑听到这里,轻叹一口气,看向外面不说话了。 “族里怜恤她们母子,一直好好养着。那孩子完全变了一个人,整日只是呆呆地坐着,书也不能读了。”谢明懿声音很平静,轻轻嗅着茶香,“那一年春天,他本来要去参加乡试,可惜了。” 郑询低下头,看见腰间的玉环,那是兄长入朝为官的第一年,领了俸禄后送他的生辰礼。 兄长有志气,不肯受家族封荫,苦读了十年,一层一层考上进士。期间诸般幸苦,他全看在眼里,有时他都不自觉心疼。 “那公爷没有去要个说法吗?” “要个怎样的说法?人们只瞧见他上了魏氏的马车,外人都知道无论男女,魏小公子一向对面容清秀者极好,慷慨又大方。” 谢明懿夹了一块果子,配上茶细细品起来,“在此之后,魏合戈还送了不少东西,作为照顾不周的赔礼。魏大人还亲自去了一趟京城的公府,这件事也就尘埃落定了。” “公爷这几年也是修身养性了。”郑询垂眼晃着茶盏,浮沫雪白清香悠远,“你现在倒对这些玩意儿颇有研究。” “侯府少有访客,人闲下来,自然有许多事情可以慢慢做。” 做了一会儿,天色还很早,外面还是明亮的白日,只是楼中已经渐渐嘈杂,开始为晚上做准备了。 徐翾快速跑下楼,脚步就轻下来,几乎听不到声音。上下一趟,她已经将楼中情况烂熟于心。 楼梯上下回环,在里头只能由此上下。处处饰有流苏珠络,屋檐窗角还有铜铃,往来不算方便。后面的水潭联通河岸,纵横交错楼下,所以船只亦能进来,也能附庸风雅。 楼中处处是胭脂香味,可那抹香她绝不会认错。径直到了五楼那房间,她默默站在门前,里头安静极了,好像还在休息。 可惜出门时伞留下了,徐翾握紧双拳,正犹豫不绝时,门自己轻轻开了。一股浓烈的依兰花香霸道地闯出来,她不禁向后微微一退,用手捂住了口鼻。 许久未尝那味道,一时之间徐翾感到有些目眩。 “来都来了,不进坐坐吗?你我之间开始讲客气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慵懒地从里头传出来,好似刚睡醒一样。 徐翾皱眉,见四下无人,轻轻带上门,小心翼翼进去了。 六十四章 长夜 顶着晕眩,徐翾扶着镶嵌珠玉的墙壁,缓缓往里走。只看见珠帘后的床榻上,掩映着雪白的藕臂,堆积着如云的长发,那衣襟半解的男子披着锦被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香炉里飘出袅娜的轻烟,好似绕指柔的春水,只是一会儿就散在空气里,无影无踪了。 “你自己拣个地方坐,当然要来我床上也是行的。算来我们也大半年没见,隔着帘子一瞧,你好似丰腴许多啊。”他从床上起身,只披了件银白的袍子就出来了。 徐翾瞥了他一眼,看见小几上有一张琴,没有理他径直走了过去。伸手拨弄了两下,徐翾惊喜一笑,坐在琴边细细打量起来。 听见琴音,床榻上其中一个美人惊醒似的坐起,很快穿上衣服小心地掀开珠帘张望。 那男子没有回头,仍是笑吟吟地看着徐翾说:“怎么样?是不是音色好极了。” “确实不错,不过你向来眼光高,也不算稀奇。”徐翾摁住琴弦,抬眼看向他,琴音便被生生闷住了。 “那我还得多谢你夸奖了?”那男人用手随意地将头发撩拨到一边,回头对站在帘后的姑娘说,“你既然起来了,就带上这两个丫头回去休息。昨晚你们也累了,今晚不用过来了,明日继续。” 帘后的姑娘微微欠身,转身去叫了床上熟睡的两个姑娘,手臂上金银钏儿闪过一抹光亮。 “她就是这里号称冠绝江南的琴姬,名字也好听叫云碧,但我总觉得不如你弹得好。”男人坐了下来,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轻轻放在徐翾面前,另一杯则自己饮了下去。 徐翾拿着茶,刚刚拿近就感觉眼前一阵模糊,匆忙将被子放下,用内力压制才勉强恢复清明。 男人在一边喝茶,瞧见了这一幕,不仅能勾唇一笑。 此时床上另外两个丫头也穿戴好了,璎珞珠链也套在身上,走起路在珮环鸣响,听起来也算悦耳。 取下男人放在桌上的钱袋子,两个小丫头忍不住打开看看,只见里头有二十颗珍珠,还有十片金叶子,眼角眉梢就再也抑制不住狂喜,慌忙不跌地道谢,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云碧取来琴,男人也递上一个小匣子。云碧一愣,低着头说;“客官已经在妈妈那里付过了。” “这是我另送给你,你琴弹得很好,脾气也温顺,伺候也很周到,我也不是吝啬的人。”男人将匣子往她手里一扔。 云碧只得接住,差一点就没有抱住,看样子还有些吃力,估计里头也有些分量,“多谢公子。” 她看了坐着的两人,垂眼抱着琴和匣子出去了。 “原来她就是云碧啊,改日一定要来好好拜访。”徐翾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自言自语道。 男人瞥了她一眼,冷笑一声,幽幽地说,“你还能出来吗?阿霞或者该叫你夫人?” 听见他这一番逾揶,徐翾转过头瞪了他一眼,或许动作有些猛烈,眼前竟又是一阵晕眩。 她一把将茶泼进香炉,里头的香瞬间就灭了,平复好呼吸,徐翾站起来看着那男人说,“所以你想干什么呢?长夜或者该叫你楚南辞公子?” 长夜仰着头微微一笑,瞬间笑容就收敛了,一把将徐翾拉下反手摁住她的肩膀。 他走到她身后,轻轻挑起一绺头发,扫着她的脖颈,慢慢低头附在她耳边说,“千万别挣扎,既然你已经尝过情欲的滋味,再尝我特制的依兰香,一时难以适应也正常。现在应该是头晕目眩,浑身乏力吧。” 一时不察,徐翾被他死死按在凳子上。若换作平时,定然不会如此,她最近过得安逸,实在大意了。 那一双勾人的狐狸眼顺着白皙的脖颈,自肩上滑落腰间,深绿的眸子微微一颤,长夜轻声说道:“阿霞,你胆子现在大得很哪,过来都敢不带兵器了,你的千机呢?” 徐翾一把拨开他的手,冷冷说道:“我并非独身而来,所以没有随身携带,你也知道有时候带着它也不方便。但是答应你的事,我一定说到做到。所以你何必多次试探,白落行和你搭上,我能知道他也能知道。” 收回手,长夜坐到一边,眼神瞬间变成了寒冷的冰刺,“记得就好,就怕你好日过多了,耽于欢乐把不该忘的全忘了。” “我只是想过几天安生日子,你也不肯吗?”徐翾亦坐下来,看着长夜冷笑说道,“更何况若不借助朝廷的力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子,这生意你肯吗?” “也是,亏本生意咱们也不能做。”长夜眯着眼睛,又是笑呵呵的模样,里头好像又盛满了深情,“不过你也厉害,这么快就搭上了谢明懿这样的高枝,听说他对你十分宠爱。” “有些事情,有权势地位或许更好办。而且世家经营多年势雄厚,若能借助也是好事。”徐翾自顾自倒上一杯茶,慢悠悠喝起来,“但是我也心甘情愿,倒是你,我们之间是互相的交易,京城的事情你做好了吗?” 长夜听到这里,垂下眼眸,从内室拿出一个小箱子,“徐家这几年在京城的家产,田地,庄子,所有的资产都在这里了。” 徐翾微微皱眉,“只有这些?” “其他的,也要你帮我办一些事情,才能再给你了。我说过不能做亏本的生意。”长夜微微一笑。 “好。”徐翾笑着,将小箱子轻轻打开。 六十五章 多谢 京城城郊王记铁匠铺,却月城大行兵器行,崇川城飞鹰镖局分号... 竟全是与兵器武行有关。 徐翾一张一张翻着,不禁轻咬嘴唇,自言自语有,“这几年他们生意做得不错啊,飞鹰镖局的分号都弄到了?” 长夜单手撑着脑袋,倚在桌子边,又倒上一杯茶,“飞鹰镖局势力虽广,但根本却在北境。徐行将军曾在北境近十年,徐家人顶着他的名号自然好说话。” 说到北境,长夜突然盯徐翾的脸笑起来,眼中突然闪现一点玩味的星火。 “怎么了?又想干什么?”徐翾只瞥了他一眼,又继续翻看匣子里的其他书册。 “只是想到一件趣闻。”长夜轻笑一声,换了个姿势,伏在桌上玩弄手上的戒指,“谢公爷的嫡次子,十二岁参军,十八岁时第一次与朔北对阵,以三千对八千,首战即大捷。” 徐翾闻言一愣,翻看书册的手当即停了下来。 长夜只是笑笑,“他镇守北境的年限可不短,你现在既是他的姬妾,何不趁此时情浓,借他的手把徐家里了结了?” 见徐翾蹙眉不言,他又接着说,“舍不得吗?还是办不到?” “他御下甚严,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动。” 青城镇中,航州侯府,住了这么久,他的脾气徐翾还是摸到一些。原来在北方时,只觉得他是个很有耐性的人,对她极好也很宽容;现在呆了一段时间,才知道他与家人并不亲近,也不喜欢别人过于放肆。 长夜扬扬眉,轻叹一口气,觉得十分可惜,“那我就管不了了,你自己好好打算吧。” “我倒是好奇,你怎么就勾搭上白落行了?”徐翾合上匣子,点燃了信函。 “你知道了?说来也巧,最近大家好像约好了,都要去了结旧事。”长夜微微抬眼,懒懒地说,“她向我买东西,我就卖她咯,都是生意嘛。” 徐翾看着他这华丽豪奢的屋子,心中有数地一笑,“也是。” 阳光越来越沉,斜斜地从窗缝照进屋子,已经有越来越多的马车停在明月楼门口。 白落行见屋里安静,推来门径直走了进来。一见到徐翾,她顿时呆在原地,脸上五颜六色,那叫一个好看。 “哦,说曹操曹操到,东西取回来了?”长夜站起身,伸出手来。 白落行低下头,将捧着的箱子放在桌上。 长夜一摆手,将盒子随意打开,略略看了一眼,也不合上。他转身走到内室,拿回来一只银质小龛,不过三寸大小,里头似乎有活物在动。 “无药可解,自己小心。”他自顾自坐下,拣出盒子里一块金条,轻轻敲着桌面。 徐翾瞧了一眼,站起身来,低声说道,“时候不早,我想我该回去了,白医官可要一起?” 白落行心虚地看了她一眼,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慢走,不送。”长夜掀开珠帘,顺势往床上一躺,背过身去。 两人在楼梯上走得很慢,这条路好像没有尽头一样。 “无霞,我没有想谋害侯爷,这只是我留下防身而已。”白落行结结巴巴地解释,低着头落了一步跟在后面。 “今日的事情,我不会提。”徐翾看着前方,声音很低,“你要做什么,我管不了。但我要先去吹吹风,这味道这么重,免得又有麻烦。” “多谢。”白落行快步跟紧了她。 趴在六楼的栏杆上,两人都不说话,任凭风从他们之间划过。 楼里已经热闹起来,徐翾回头看了一眼,七楼还是很安静,也暂且松下一口气,盯着远处渐次燃起的灯火,默不作声。 白落行站在她身后,脸上难得挂上忧戚与决绝。 天就这么黑了。 厅中传来鼓乐与丝竹,这里有变回如梦似幻的欢乐场。 香味还未完全散去,徐翾觉得还不能回去,可是她已经离开太久了。 “翾翾,该回来了。” 是他的声音,徐翾转过身,他已经在她身后了。白落行悄悄往暗处退了一步。 展开笑容,徐翾温柔了声音,“路上碰见白医官,就一起走了一段。看见这里风景很好,一时看得入迷,忘了时辰了。” 谢明懿温和极了,只是看着她,“没关系,现在回来了就好。先上楼去,底下还要闹好一会儿,一时是结束不了。” 徐翾没有拒绝,安静跟在他身边。 “我答应过你师兄,你也一起上来,这里人很多,难保没有好事者。”他拉着徐翾往前走,突然偏过头对站在暗处的人说道。 白落行一惊,小心跟上了。 楼下欢声笑语渐渐飘上了,郑询觉得有趣,先下去凑热闹。白落行也跟着下去,飞似的逃出了这屋子。 里头只剩下谢明懿和徐翾两个人。 谢明懿坐在她对面,看着静静地说:“翾翾,今日你是不是去见了什么人?” 六十六章 韩家漕帮 “没有,只是在明月楼里逛了逛,没有见到什么人。”徐翾笑笑,下意识地站起身,站在香炉边。 檀香是很霸道的。 “知道了。”谢明懿微微低头,没有看这边。 “真的,只是在明月路里逛逛,其间碰到几个小舞姬,然后遇到白落行,我们就在六楼逛了逛。”徐翾看着他,又说了一边,不过这一次更详细。 “我相信你,翾翾。”他转过头,含着笑意。 “六楼的风景挺好的,所以就多呆了一会儿。”徐翾觉得喉咙有些发紧,但还是维持着笑容。 “风景确实很好,我也很喜欢。”谢明懿依旧很温和,并没有异样。 徐翾心里略微放下心,手无意识地一松,被香炉烫得吃痛。 见她飞速地收回手,谢明懿眉头一紧,叫谢永去拿了药,自己走过来看看。 谢永很快取了药回来,谢明懿药涂得很轻,包扎也很仔细。 “你这样不小心,这些小伤看起来没什么,日子长了就有苦头吃了。”他嘴上轻声责备,眼里却还是心疼。 徐翾顺势撒了个娇,柔声说道:“知道了,我一定当心。”可还是忐忑不安,关注着他的神情。 “你呀。”他瞥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笑笑。 有人敲门,谢永去应了。回来之后,他对谢明懿说:“郑大人托热送来口信,袅袅姑娘上台了,邀您下去看看。” “知道了。” “不过我看见几个熟面孔,是青城镇的故人。”谢永补上一句,等着谢明懿吩咐。 “无妨,你和我一起下去?”谢明懿偏过头,轻声问她。 徐翾点了点头,身子终于松下来。 她转过身后,谢明懿轻轻嗅了嗅指尖,眼神跟着沉了下来。 郑询在二楼的阁间,白落行沾了他的光,倚在凭栏上大吃大喝。 一见谢明懿过来,郑询终于忍不住惊叹,“白大人那样克制的一个人,怎么师妹这么能吃,还尽拣贵的。”他腰间的钱袋,现在看看已经吐出一小半了。 谢明懿看了一眼,只是笑笑。郑询捂着自己的荷包,一脸心痛。 白落行一脸心安理得,临了又叫了三碟蟹酿橙。 谢明懿在靠里的位子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两个凭栏的好位置,留给了姑娘们。 本来就意不在歌舞,徐翾看了一会儿就没了兴致,开始打量这里的人。 长夜站在三楼,依旧是一身银白,加上那一副妖冶的容貌,尽管站在昏暗出,但还是十分扎眼。 也是还不在意的样子,目光相撞之时,他略一挑眉勾唇一笑。徐翾想起身边的人,心虚地躲开了,从此不再看那头。 晃眼瞥见角落中,一位遍身罗绮的公子,徐翾心里一惊,茶楼上的那个公子。 想起青城镇的事情,她不由得更仔细地瞧了瞧。 这里从不缺少豪奢大族,青城镇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在这里却显得寒酸。 他坐在那里,安静喝酒,看着成熟稳重许多。旁边只有一个姑娘伺候,是温柔娴静的样子,穿戴也普通,比不得明月楼里稍有些名的气姑娘。 相比印象里那个轻浮恶少,简直天壤之别。 同一对双亲,同样的家境,生出来的孩子竟如此不同。 徐翾见谢明懿靠在帷幕边,安静地听着舞乐,不由得想起他也有一个兄长。 侯府中常有仆妇提起,只不过一文一武,明懿不大喜欢说他的事情,他身边的人也都在刻意回避。 好像大家族里总有秘密。 不过连她这样的家里都有污糟事一大堆,更枉论那生长多年的世家。 京城里,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想着来日,徐翾就觉得累。台上佳人舞步翩翩,仿着洛神踏浪而去样子,柔婉娇媚尽态极妍,一看便知是多年积累的底子。 这舞她原来也学过,可惜只到一半。现在再一次见到,徐翾来了兴致,凝神望向台上。 台上正尽兴,那一角却突然不安宁,引得一些人频频回头侧目。 “公子请您放手。”任公子身边那个娇娇小小的姑娘,正被一个公子捏着手腕,她左右挣扎可是不得脱身。 “雪柔,不过是请你喝一杯酒,何必这样扭捏,又不是单纯的姑娘了,何必这样欲迎接还拒?”那公子钳得更紧了,紧接着转过头对任公子说, “我借下你这娇娃,子东兄切勿生气,过后我韩家漕运一定好好谢你这份面子。” 他嬉皮笑脸的语气,徐翾听了都不痛快。 任子东只是皱眉站在那里,嘴唇紧闭一言不发,藏在身后的右手握成一个拳,微微发抖。 韩录温笑得不怀好意,身后跟着的三双沿眼睛,更是紧紧盯着雪柔,不住地上下打量。 “任先生。”雪柔已经要哭了,可是任子东没有办法。 最后那姑娘几乎是被拖着离开了。 任子东低下头,闭上眼叹了口气,低声吩咐身边的小厮请郎中来候着。 之后他只是坐下,低着头喝闷酒。 徐翾看不过眼,当即站了起来,正要出去却被谢明懿一把拉住。 “韩家是这里最大是漕帮,你过去又能怎么样,这里本来就是享乐的地方,姑娘们来这里的第一天就该知道她们要做些什么。”他拉着徐翾坐下,低声解释道。 “可是他们一看就不是好人,怎么能任由他们去做这些事。”徐翾坐了下来,许多事她也知道,忍不住想出去救她。 郑询看了一眼,也是无奈,“你出去也只救了她这一时,若是真惹了什么,你有达德护着,那小丫头可就自认倒霉了。” “可是也不是全无办法。”想起自己,徐翾忍不住回敬一句。 郑询突然来兴趣,向前倾身说道,“能有什么办法,你说给我听听,也让我见识见识。” 徐翾看着他,突然哑了声。 照夜楼自然是提不得,她当年得师父相救,已是不幸中万幸。 “又不说话了。”郑询看了一眼谢明懿,冷笑一声,“把那姑娘赎出来,还一个自由,然后她怎么活?种地吗?她太瘦弱。回家吗?看那姑娘的年纪,多半是家里过不下去,卖到这里。 有些脸面的人家,也不会找这里出身的人做丫鬟。别给你家侯爷添麻烦了。” 六十七章 别来无恙 “可江湖上自有正义之士,他们大多不拘小节,自会有办法。更何况江湖之大,总会有地方这姑娘安身。”徐翾逼至无奈,只得以此来辩驳,抓紧身边的伞。 “江湖人也要吃饭过日子,背后靠朝廷的不少,那韩家背后又是什么人。”郑询板起脸,冷眼看着她,“江湖奔忙的日子辛苦,可不是人人都有你这样的好运气。” 被他一呛,徐翾低头瞥向地面,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谢明懿将她一栏,忙打圆场说道,“她不过是一时气不过,你何必跟她较真。” “我真是为你好,你家这小丫头,日子过得太好了。”郑询拿起酒杯,自顾自喝了一杯酒。 “现在世道虽然好,但不论男女,谋生都不是易事。”谢明懿低头看了一眼徐翾,见她还气着,低声安慰道,“女子是比男子要艰难一些,但也不是全没有办法。” 徐翾缓缓一笑,却真正讲这句话听进去了。 歌舞场还没散去,袅袅被人抬着,挑了一曲又一曲,难得见完。 白落行吃饱喝足,倦倦打着哈欠,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阁间外好像来了人,帘上有人影闪动,不一会儿就消停了。 谢明懿由此起了个头,“时候不早了,袅袅姑娘的舞也看了,不如就此启程回去,路上或许还有蝴蝶花灯。” 他回头看这她一笑,徐翾想起来她曾向他提过一次,以为他早忘了,原来一直记在心里。 大家相对无言,但不约而同站起身。 掀开帘,其羽回来了,衣角鞋边有尘土,但面容干净,是洗了脸才过来。 谢明懿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明月楼的妈妈很好说话,银子够了就万事大吉,一个劲儿地笑呵呵赔礼,连带骂了几句她的宝贝女儿,热情地好像和徐翾他们是一家人。 才刚一跨出门,那鸨母立刻就转过身,忙着去接待新的客人。 出了明月楼,他们沿着长街向前,往菱花台的方向。 路上人来人往,仍是车水马龙,花灯挂了满街,沿路都是琳琅满目的花灯铺子。 只是灯火辉煌的欢乐场边,总有些阴暗无光的角落,像极了照夜楼里永不见天日的转生场,每次进去只能凭借手中火炬的微光。 过菱花台时,谢明懿没有停下,径直走了。倒是有几个小厮簇拥着一个华服公子,转身去了菱花台一旁的小巷。 徐翾觉得奇怪,正要过去看看,但站了一会儿,还是想继续和他们一起走了。 现在她不是江湖上的游侠,那位公子也和她非非亲非故,平白跟过去总是不合情理。 走在路上,回想明月楼的雪柔,徐翾心里却越来越放不下,总感觉那公子不是良善之辈。 几番犹豫,她还是停了下来,拉住谢明懿的手,“侯爷,妾身有一个不情之请,望您准许。” 谢明懿一惊,她很少这样客气。不止是他,在场的人都惊了。 “你直说。” “我想去那巷子里看看,菱花台旁边的。”说罢,她伸手一指,菱花台灯上的光正在巷前,隐隐透出诡谲。 郑询记得刚才与人过去,频频皱眉看向谢明懿,“你的人你自己来决定吧。” “那就去看看,也不算大事。”谢明懿一脸平静,低声应了。 郑询当即转身,直往那巷子去。 行至一半,就听见哭喊,是一个姑娘。 徐翾大步跑过去,只看见地上,撕碎的衣服,破裂的珠玉。 那姑娘被几个人压在身上,就像正被宰杀的羔羊。 “嗡”的一声,徐翾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不顾了,直接要冲上去,但是被谢明懿一把拦住。 那一行人见有人过来,本来还想将他们骂走,一见是谢明懿仿佛受到惊吓般,迅速收回了手。 徐翾赶过去扶起那姑娘,白落行往日有事就躲,现在竟也赶紧跟了过去。 接着灯光,看清了面容,郑询倒吸一口气。 是思华,身上没有完全挡住的地方,昏暗中隐约可见淤青的伤痕,脸上早已是纵横交错的泪,死死盯着谢明懿。 纨绔公子正想乘乱溜掉,但被谢永牢牢制住,跟随的小厮全躺倒在地,蜷缩着呻吟。 郑询默不作声,仰头望着月亮,避开了这一幕。 徐翾觉得不对,抬起头,只看见谢明懿眼中一晃而过的冷漠,随后就是平静无波的深潭。 此时周围静得出奇。 她低下头,只听见刚刚被救下的姑娘,流着泪却勾唇含笑,一字一句说道:“侯爷,别来无恙。” 徐翾顿时惊得说不出话。 “思华,别来无恙。” 谢明懿低声回答道。 一字一句像钉子一样,清清楚楚印进徐翾的脑子里,手指僵住了。 世事竟如此凑巧。 郑询走到被钳住的纨绔公子边,提灯看清脸跟着冷笑一声,“胡小少爷,真是稀罕。” “魏小公子近日还真是不消停,今日正好郑大人就在在这儿,不必我再派人跑一趟了,劳烦大人与谢永带他们去衙门,把这事情好好说清楚。” 谢明懿轻声说着,走完一遍过场,折腾到深夜才回到侯府。 思华最后还是被带进来侯府,安顿在西院的沧珠楼边。徐翾睡下后,木棉木槿得了准许,悄悄去了思华的院子。 郑询和谢永回来已经是后半夜。 “你倒是重情义,还把她带回来好好休养。” “那边怎么样?” “只是留下卷宗,魏家的人不会让他吃苦,毕竟是魏合戈表弟。不过你也挺大方,菱花台后面的院子可不便宜。” “总该好聚好散。” 外面的月光发凉,喝了几杯酒,睡意袭来各自回了房间。 明月楼歌舞停歇,屋子都已经熄了灯,与往常一样,只留下两个小厮,在楼里巡视。 “五楼的那客人,我觉得挺好,赏银多事情少。” “对呀,不过今日他是一个人歇息,咱们别惊扰了。” 两小厮低声嘀咕几句,又继续下楼去了。 屋内空无一人,冷风透过半开的窗户,吹得珠帘轻晃。 只可惜银白身影刚一踏进侯府,立刻就有暗卫持刀现身,分立八角将他围在中间。 微微惊讶之后,他轻轻一笑。 玄铁薄扇左右晃动,其中一个护卫随即弯腰,一道血红的长口子乍然出现,所幸避开了要害。 顷刻间严密的防空,就被撕开一条空隙,他从里头轻松逃了出去,腰间的银白的麻雀和蝴蝶纠缠在一起,发出一阵轻响。 他左奔右突来一路到西院,刚踏上居安苑的主屋,里头就有了声响。停驻片刻,他又如一阵风,倏忽之间就离开了。 谢明懿听到动静,当即披上衣服出来,一闻到那股幽微暗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房间。 六十八章 白玉落英 第二日一早,徐嬷嬷就过来了,那时谢明懿已经出去。 “侯爷去哪里了?木棉好像也没有见到人影。”徐翾梳着发,有些疑惑,问起木槿。 木槿笑了笑,轻声说,“侯爷一早去了兰阁,就在沧珠楼旁边,木棉跟着一起过去了。那时候夫人还在休息,侯爷特意嘱咐我们不要打扰,可见侯爷心里头有您。” “有我?有我?”徐翾轻轻重复着这两句话,拿着梳子的手停在了半空。 嬷嬷正站在一旁,看着小丫头们做一些洒扫的活计。 木槿往外看了一眼,随即接过了徐翾手里的梳子,替她梳了发髻,简单而秀美,继续轻声说道,“昨晚一回来夫人就睡下了,侯爷还说昨日事杂,今日得了空,要和夫人一起再去一趟任家铺子。” “这样啊,那他去兰阁做什么?”徐翾神色稍稍缓和,但还是忍不住追问一句。 木槿微微躬身,依旧柔声说给她听,说得很仔细,“思华姑娘到底是府里出去的人,当初跟着一起从京城过来,虽然已经离开侯府多年,但侯爷仍让白医官去看顾,可见咱们侯爷讲道义。” 木槿帮徐翾换上一件妆花缎水蓝袄裙,又唤来小女使去厨房拿些粥饼,回过身站在桌边陪着徐翾,“侯爷已经吩咐,等思华姑娘好些,立刻就派人送她回去,夫人大可把心放在肚子里。” 、 徐翾终于轻轻一笑,偏着头小声回答,“知道了,木槿你真好。” 小丫头端着粥饼过来,侯府各处也到了该用早膳的时辰。 兰阁里头,自然也送到了。 思华已经梳洗妥当,其实离开侯府后,许多习惯竟一直保留至今。 她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厅中的人,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 木棉红着眼站在谢明懿身边。 昨日他们来得还算及时,还好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在教坊司中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太脆弱了。 早膳已经被摆好,谢明懿一勺一勺舀着粥,竟是一副温润有礼的样子,活脱脱像个君子。 思华走过来,站在谢明懿身边,拿起筷子正要伺候,他却放下了碗。 “虽然你还记规矩,但你已经不是我府里的人,就不必再做这些。”谢明懿没有看她,用锦帕擦着手,手上的墨玉扳指好似有幽光。 思华一惊,收回了手,向后退了一小步。 “他们说你之前来找过我,是为了什么事?”谢明懿转过头,斜睨着她,语气冰凉。 咬了咬牙,“噗通”一声,思华随即叩首行礼,“妾身有难,望侯爷能出手相助。” 谢明懿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 “妾身之前得侯爷垂怜,与锦瑟妹妹一同脱离教坊司,本不应该再有奢望。但现在实在有事,思来想去,也只有侯爷重情义也有本事。” 刚说完,那泪珠儿就一颗一颗开始掉,虽然已二十有六,可这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男人见了大多忍不住会心软。 谢明懿静静看着她,依旧波澜不惊。 思华哭了一会儿,知道没有意思,便渐渐收了眼泪,跪在那里。 “想要什么?”等她哭够了,谢明懿才开口。 染着丹蔻的素手抹了一把眼泪,思华闭上眼一笑,再睁开时眼中平静的像一潭死水。 “希望侯爷能替我拿回菱花台的契约,再给我一笔钱足够富足余生。” 谢明懿略一挑眉,冷笑一声答道,“我之前带你出教坊司,给你清白的身份,结果你自己要去糟蹋。后来你要走,我给了一座院子,又并上仆妇钱财,是你自己挥霍完了。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我知道是我自己作的孽,可是侯爷,我从小就被罚没教坊司。他们只教会我怎么取悦男人,没教会我怎么在这世上活下去。我只知道珠粉养肤可容光焕发,却不明白珍珠价贵可值一年吃穿。” “那现在怎么又会了?”谢明懿坐的端正,听见这话又是一笑,好似想起了什么,“哦,我想起来了,滨江书院罗夫子有大学问,想来悉心教导当然有大收获。” 思华瞳孔一震,恍如五雷轰顶。 谢明懿接着说,“罗夫子有才华,懂音律,不屑如蝼蚁竞血,甘愿呆在江南。我也有所耳闻,一直不曾得见,也是一大憾事。” 思华吞咽这口水,身子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侯爷?” “我可以答应你,菱花台的锲约好说。你还没有把自己给卖了,还算让人省心,不过要多费一些银子。魏家那边,也不算太难,只是光凭情分不够,你应该明白,嗯?” 思华皱着眉,极力平复下自己的声音,“侯爷,可我又能帮你什么呢?” “霁川公子,出尘绝世。” 思华陡然颓靡下来,一双长睫毛不住地颤抖。 “不愿意吗?还是做不到?” 静默片刻,谢明懿站起身要离开,思华一把拉住他的衣角,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侯爷,霁川公子不止一位好友,早在十五年前他便与一个姑娘相识,其间来信从未断绝。” 谢明懿停了下来,仍是背对着她,脸色阴沉。 “木樨树下,流云川边。玉茗娇柔,公子长情。” 说完,思华放开手,整个人瘫坐下来,好似用光了毕生的力气,垂眼看向地面。 谢明懿看了一眼木棉,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那丫头已经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他。 “好,很好,这罗夫子我更要见见。”他仍是背着对着他们,“五日后,城郊沧浪亭,我要为郑大人践行。听闻漫天云霞,乃此处绝佳好景,深觉与人共赏才好。 思华向来聪慧,必然了解我心意。此事之后,你便可如愿以偿。否则,滨江书院也该换新人进来了。” 不等思华反应,他已经走出了兰阁。木棉跪在地上,没有侯爷的吩咐,此时进退两难。 谢永跟在他身边,低声问道,“主子?”说着,微微往地上看了一眼。 “带她去水阁,木槿也给带上,那里有徐嬷嬷就行。”谢明懿停下来,正好在沧珠楼边。 他一把抽出谢永腰间的刀,电光石火之间,白色落英与枝叶纷纷而下。 众人当即噤声了。 谢明懿站在原地,提着刀一点动不动,好像一尊雕塑,脸上好像结了霜。 良久,他缓缓开口,恢复了一贯平静的语气,“找个人去灵山寺看看,还有岳山旁边的蛱蝶寺,看看祈愿的条幡。” “明白。”谢永低头,他知道主子怀疑什么。 “还有韩家,这六年也太顺利了,我有些好奇,兰溪该去看看,也好学学怎么打理生意。”谢明懿抬起头,上下打量闪着寒光长刀,倏忽一声收回鞘中。 他转过身,一副含笑的样子,轻声说道,“听说郑大人一早去了城郊,估计要晚些才会回来,跟明昱说,今晚我要问问他宴请的事情。” 谢永点点头,继续跟在谢明懿身后。 今日突然又起了大风,其羽跟在一边,沉默着不说话,任由头发飞扬。 六十九章 夫人,你在这里做什么? 徐翾听了木槿的话,整个早上心情都不错。人的心情一好,看着云也格外舒心,不知不觉就到了用午饭的时辰。 可今日谢明懿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倒是他身边的其羽来通报了一声。 “侯爷手头有些事情耽搁了,现下不能过来,还请夫人见谅。” 语气仍是一贯的淡漠。 “知道了,还请侯爷注意自己的身子,不要累着。” 徐翾也不介意,微微一笑温柔地答道。 “伺候好侯爷是属下职责所在,请夫人放心。只是要劳烦木槿姑娘走一趟,侯爷有些事情要交待。” 这时候徐翾才想起来,今日一直没有见过木棉,不过今日好像并没有大事发生,所以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回头看向木槿,柔声嘱咐。 “既然是这样,那你和其羽姑娘走一趟,记得尽快回来。” 木槿躬身行礼,也是微笑着回应。 其羽深深看了她们一眼,终究没有说什么,带着人默默离开了。 只少了两个人,整个屋子里迅速冷清许多。 木棉木槿离开之后,只有徐嬷嬷近身服侍。 她原来是照顾谢明懿嬷嬷,应当是十分可靠的。只是徐翾与她不熟悉,所以一时之间有些不自在。 好在嬷嬷不摆架子,只是简单管一些院子里的事情,所以也还算舒服。 吃过饭,精神还很好,徐翾坐在窗边看书,眼看着日头慢慢偏西了。 院子里依旧很安静,他们竟然都没有回来,竹叶在风里轻轻摇曳,天光还是亮,只是她心里隐隐升起不安。 翻来覆去,尽是一些地方风物,书终于是看烦了。将书仔细合上,小心放回屋子里的书案上,那里还放着舆图和兵法。 那是他十多年的老习惯,走到哪里带到那里,回到侯府更是日日如此。 徐嬷嬷见她在屋子里心神不宁,走过来替她倒上一杯茶,轻声说道,“夫人不必着急,侯爷一言九鼎,向来言出必行。” “嗯,多谢嬷嬷。”徐翾接过茶杯,垂下头低声说,“听侯爷说,十二岁前一直是嬷嬷在他身边照顾,能不能说说他小时候的趣事?” 徐嬷嬷看着他,心中斟酌起来,思忖着之前小主子的嘱托。沉默良久,老妇人缓缓一笑,说起谢明懿十二岁前,一些无关紧要的旧事。 “侯爷在京城的公府里长大,从军前一直养在公爷身边。那时候侯爷年纪还很小,我们都喊他小主子。那时候小主子最爱甜食,尤其是满芳斋的桂花栗子糕,初一十五是一定要的。” 竟然是这样,徐翾暗暗惊叹。 “一年秋天,小主子贪玩跑了出去,荒废了当天的课业。回来后,公爷用家法狠狠罚了他,背后打得皮开肉绽,我们心疼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只有弄些桂花栗子糕能让小主子开心。” 徐翾低下头,想起那些伤疤,心好像被纠起来,低声问道,“难道公爷就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吗?” “世子毕竟时嫡长子,但手心手背都时肉,哪有完全不疼的道理。那一次公爷罚小主子的时,已经请了太医院医官在旁边守着。怕旁人不知轻重,还是公爷亲自动的手。小主子养伤时,也是公爷在房外守着,叫人去买来的桂花糕。” 这么说来,英国公谢修远也算一个好父亲,徐翾神色缓和,看着徐嬷嬷轻声问道,“那侯爷知道这些事情吗?” “小主子很倔强,这一点和公爷很像,都是只做不说的性子,以至于如今这样的局面。只是世家延续不易,很多普通人家的天伦之乐,不得不为一些事情让步。这怨不得公爷,也怨不得侯爷。” “我知道了。”徐翾叹下一口气,不由得惋惜,不再往后追问。 窗外时有微风拂过,可院子还是一点动静没有,这实在不寻常。 徐翾站起身在门边看着,终于下定决心去找他。 刚跨出院子,徐嬷嬷忙劝她别去。 “侯爷必然是有十分重要的事情,夫人过去怕是不好。” 这一劝,徐翾反而更要去了,“嬷嬷不必劝我,只是过去看看,不去打扰就是了。而且木槿和木棉许久没有回来了,我是真的有些担心,如果真有棘手的事情,说不定我也可以帮上一些。” “夫人...” 毕竟是习武之人,徐嬷嬷刚要上去栏,徐翾已经一溜烟跑远了。 走到谢明懿书房附近,更觉得这安静不同寻常。每个侍卫都是神情也严肃,仿佛来到军中,连带这她也紧张起来。 他不在书房里。 侍卫们因为之前谢明懿的态度不敢阻拦,但也不敢轻易告诉她主子的行踪。 徐翾就在院子里胡乱逛着,见着一个小院既无门匾,还落了重锁。里外好像还有不少护卫,都是手持兵刃,身穿软甲。 她从未在侯府见过这样的景象,于是躲在树林阴翳下左右看看。 终于找到一个空处,借着之前练过的身手,顺利地躲开护卫翻了进去。 一进去就闻到浓厚的血腥气,像极了照夜楼中审问叛徒的明台。 徐翾愣住了,只觉得双腿灌了铅,越走越艰难。 “等一下侯爷还要审问,你去看看,如过郑大人回来了,立刻过来禀报,一定不能耽搁。” 那时谢永的声音,正带着几个人过来。 徐翾脑子里一片空白,可在照夜楼里呆了许多年,逃生的本能迫使她迅速离开。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躲在树丛里了。这是第一次,她感谢甚至有些感激照夜楼的教导。 “至于夫人那边...”他站下来,犹豫片刻,“先不去说,等侯爷吩咐。” “可是侯爷昨天不是说要去任家铺子那边?” “确实,但是今日怕是不成了,我们只是奴才,做不得侯爷的主。”谢永走过来,瞥见墙边树影晃动,心里生疑立刻问道,“今日有风吗?为什么那边树从隐约有晃动?” 那剩下的几个人,齐刷刷望向这边。 徐翾觉得如芒在背,她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们要怎样,仿佛周围的一切消失了,只听见耳边心脏跳动的声音。 谢永身边,刚才一直回话的十一,眼神一动,慢慢走前去看看。 他提着刀,一步,两步。 挡在眼前的树枝,眼看就要被劈开,这时候屋子里传来女人惊恐的求饶声。 徐翾瞳孔不由得放大,紧闭着嘴唇,使自己不叫出声。 木槿在这里!他们在刑堂上! 正思虑时,眼前兀的一亮,几乎有些刺痛,徐翾急忙用手遮住眼睛。 十一也呆住了,“夫人您在这里做什么?” 七十章 意料之内 谢永眼神一凉,嘴唇微抿,立刻叫人屋去禀告。十一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右手僵直地拉着树枝,低着头不敢看。 徐翾心知躲不过了,只是站在远处一动不动,等着里头的人下达的吩咐。 果然,屋子里的声音立刻停了。 几句低声絮语之后,刚刚那个进去通报的侍卫走了出来,低声对着谢永说,“主子说,让翾夫人即刻进去。” 谢永面无表情地走近了,示意十一退下,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夫人,请移步屋中。” 徐翾沉下心,低声应了一句,“知道了。” 之后谢永不再多说,只是安静在前面引路。 进了屋子,往下走了一层,来到一条石廊上,底下是看不清底的暗河。潮湿的气味混着血腥,徐翾每走一步心便凉一分。 这是他府里的地牢,私自审问的地方。 走到中间,四周火炬亮的晃眼睛,徐翾眯起眼。 刑架上绑着一女孩子,已经晕了过去。她旁边跪着另一个女孩子,手脚上绑着镣铐,满脸纵横着眼泪,嘴唇苍白,毫无血色。 徐翾当然认得她们,朝夕相处好几天,这府里最熟悉的人,除了他就只剩下她们俩了。 一抬头,谢明懿正盯着她,徐翾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坐在书案后,在明灭的灯火里,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他身旁两侧各站着两个侍卫,明明都是面容整洁的清秀儿郎,却好像地狱恶鬼,连做了几年杀手的她都不禁遍体生寒。 他此前明明床榻上,夜夜与她温存的枕边人。 不过十步的距离,从未如此漫长。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她只觉得喉咙里塞了一团棉花,说不出一句话。 等她站定后,谢明懿冷冷盯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命人带木棉木槿下去。 铁链窸窣的声音渐渐隐没在阴影处,安静让好像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你怎么进来的?找到这里是打算做什么?” 他声音不大,言语种透着压迫,已经不跟她客气了。 只是胡乱走着,稀里糊涂就到了这里,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过来了。 一时之间,徐翾只是沉默不言,甚至不敢直视他的脸。 “抬起头,说话!” 语气变得更重了,好似不容置疑。 徐翾微蹙着眉,看见地上未干的血迹,心乱如麻。还未回过神来,被他一把钳住下巴,猛地一扬。 眼前是还是那张熟悉的脸,耳边回荡起他的声音。 “我在问你话。是你岳山派的师兄,是许如意,还是你昨日见过的那个南疆人?” 他一边说着,右手也渐渐加重力道,捏得徐翾生疼。 她本能地挣扎起来,但他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反而更加用力。 “你...先松手...”此刻她顾不得许多,想起之前的流言,满脸通红,强忍住颤抖说道。 不知是觉得她翻不起风浪,还是他心里的确留有一丝真情,片刻之后终于松开了手,但依旧冷冷看着她,仿佛对着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她刚缓过气,谢明懿就不带一丝感情地催促。 “现在可以说清楚了,怎么进来的,为什么进来,还有昨日那个南疆人与你是什么关系?翾翾,我不想对你用刑,但我必须要真话。” 眼睛适应昏暗的环境后,徐翾终于回归镇定。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不自觉微微一笑,就像对待之前一个又一个任务一样。 以同样寒凉的声音回敬他,外加一分嘲讽一分妖媚。 只见她勾起唇,轻声说道,“无人指使,是我自己从外面走进来的,侯爷的护卫一时没有抓住。侯爷先别恼,我怕疼,您想知道什么,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明懿眉头一皱,但很快自嘲似的一笑,眉目间又舒展开来。 “是我之前看轻你了。” 旁边的侍卫说话间更近一步,手就在刀柄之上,只要一声令下,随时可拔剑向她。 徐翾一步未退,牢牢站在原地,但声音软了许多。 “侯爷别动真格,我无意冒犯,不过是之前在照夜楼时,轻功多学了些。” 谢明懿眼神缓和一些,可依旧没有让侍卫退后。 “昨日确实见过一个故人,不过是因为我瞧白医官行踪诡秘,所以跟过去看看。那故人不过是因为照夜楼的事情,行至江南,我与他不过叙叙旧而已。我可以对天起誓,绝无虚言。” 谢明懿神色颇具玩味,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他曾在为难之中出手相救,我去看望自然合情合理。”她说完之后,轻叹一声,最后回归沉默。 他眼神微动,想起之前寒雪说过的诸般种种,终于还是不忍心。 这时候谢永下来,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之后就悄声退了出去。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软下态度,柔声说道,“我知道了,只是下一次,不要瞒我。” 徐翾笑了一声,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悲哀,虽然不知道刚刚谢永说过什么,但想来是和她有关的事情。 其实在他心里总是会有戒备,不过这对她来说也不算意外,这一次便窥见了他不曾示人的另一面,也是这一次她才知道师兄所指为何。 幸好她不是未经世事的孩子,知道此时不能任性,于是也缓和了声音,顺着台阶下来,“那侯爷现在还生我的气吗?” “今日是我太心急了,实在对不住,只是现在不方便陪你出去了,改日好吗?” 他又恢复了以往温和的态度,前后看起来好像两个人。 倒是预料之内的事情。 只是莫名其妙被如此对待一遭,她实在有些不甘心。 趁此时他心中尚有一丝愧疚,徐翾带着近乎撒娇的语气说道:“侯爷手头有事情,我自然可以体谅,只是今日准备好久,若是不出去实在觉得可惜。既然侯爷不得空,不如就让我自行前往?” “你一个人?” “之前我也曾在江湖上独自行走,现在不过是在城中转转,自然也应付得过来,天黑之前一定回来。” “要不让徐嬷嬷陪你?” “侯爷,徐嬷嬷是长辈,实在不该让她如此操劳,木槿她们现在亦不方便,请侯爷相信我会照顾好自己。” 思虑片刻,谢明懿还是答应了,拿出一个雕刻云纹的圆玉递给她。 “你出去之后,把这个给谢永,他会替你打点一些。只是出门在外一定小心,不要轻易与人交手。” 道谢之后,徐翾轻轻接过来,沉甸甸的,有些分量。只是临走走,她还是忍不住多嘴一句,“侯爷,如果是无伤大雅的事情,可否不要苛责木棉和木槿她们,知错能改就是好事对不对?” “嗯。”他低头摆弄起书案上的镇纸,低低地回应了一句,算是答应了。 望着她消失在台阶上,谢明懿望向身后,屏风暗处还站着一个人,体态娇小几乎完全隐没在阴影里。他对她轻声说道,“其羽,你跟去看看,谨慎行事,我终究不大放心。” 那人影颔首行礼,倏忽之间就消失不见了。 七十一章 找到靠山了? 谢永接过圆玉,皱了皱眉,叫来十一低声说道,“你陪着夫人先回居安苑。”然后他转过身,恭敬依旧,“夫人,既然侯爷有了吩咐,请容属下花费一些时间去准备,您先回院子里休息。” 徐翾点点头,客套地道谢。 一路上十一因为刚刚的事情,心里愧疚,低着头跟在后面。徐翾看他脸熟,想起来再青城镇见过他,看他不过是十几岁的年纪,主动说起话来。 “小侍卫,你叫什么?” “十一。” “我看你年纪不大,今年几岁,跟着侯爷多久了?” “回夫人的话,春节一过就十七,四年多快五年了。” 偶一回头,徐翾瞥见他脸色微微发红,心里暗自发笑。只是这么一算,他留在谢明懿身边时,还只是个半大孩子,现在仍尚显青涩,比不得侯府中年长的人老练。 她接着问,“你这么小就到这里来,家中的阿爹阿娘不担心吗?” 只见十一神色突然黯淡,低声说道,“阿爹六年前战死在朔北,阿娘不久也染病身亡,我就跟着舅舅过活。一次偶然碰见谢永大哥,然后我就过来了,直到今日。” 徐翾心里一惊,本想套个近乎,没成想竟戳他痛处。 不等她回应,十一又恢复如常,接着说,“不过侯爷待我们很好,许多像我这样的孩子,都常受到恩惠。” “你们?” “战场上总是刀剑无眼,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居安苑门口亦有守卫,徐翾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进了院子,她转过身,笑着对十一说,“看你送我回来,辛苦你两头跑,不如进来吃杯茶?” 十一还愣在原地,徐翾已经叫来嬷嬷给了他一杯茶。 “那时候侯爷还在养伤,一定很辛苦吧?” 十一笑着谢过,见谢明懿对她十分特别,心里的戒备全然放下,“确实辛苦,每日各种药要吃,各式各样的方子要试,身上新伤叠旧伤,我们看着都能难受。” 也难怪没瞒过他,想来便是长久接触各类药材的缘故。 不一会儿,一杯茶饮尽,十一便告辞了。 谢永送来银票,徐翾拣了几件在青城镇买的首饰,取了翎刀束起马尾,从正门出去了。 玉秀坊依旧热闹得很,知道这里的老板与谢明懿关系不错,徐翾没有进去。这次独自出来,她要好好逛逛,尤其听院子里的小丫头说过的任家铺子。 越往里走,逐渐偏僻,人依旧很多,但已经少了一些。 任家铺子在这条街中段,还算精致,可与街头的玉秀坊相比,不用人说高下立现。 这里的姑娘衣着体面,鬓间多用绒花,也有珠翠只是所用不多。 刚随着人群走近几步,就看见不少姑娘开始往外头退,心中生疑的她拦下一人。还没开口问,姑娘就求饶说放她快走,见是如此徐翾便不好为难。 本想再找下一个问清楚,没成想一连三人皆是如此,徐翾只好抓住一个看起来柔弱的小丫头,将她拉到一边连哄带吓,终于才知道原委。 原来是任家铺子的人,带着家丁去了旁边裁缝铺,又打又砸,吓人的很。 那姑娘说着说着,哭得好像要断气牢牢,抽噎不停,一个劲儿地求徐翾放自己回家。 见她这样可怜,徐翾只得松了手,那姑娘急得摔了一跤,也顾不上疼,很快跑不见了。 徐翾正要过去看看,身后一个声音幽幽地说,“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阿霞。” 一回头,一个白衣公子正站在树下,修长的手指间捻着一支红色茶花,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好似三世之前已经情根深种。 低头一笑,徐翾迅速拔出手中的刀,置于身前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今日楚公子好像格外闲情,明月楼来这里可不太方便。”她微微含笑,动作却干净利落,加上那一张娇艳的脸,既英气又妩媚。 长夜不知何时拿出折扇,阳光之下,百炼而成的钢骨闪着寒光,冬日冷风与它相得益彰。 “自然是到任家铺子看好戏,何不一同去呢,阿霞?”他从巷子里缓缓走出,美色妖冶,幸好是男子,否则不知又会有多少儿郎白白错付。 “照夜楼的生意?” “你猜,猜对了我就告诉你,不过我可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只有无月这样的傻子才不用脑子。”他轻摇折扇,仿佛拿着一件轻如鹅毛的东西,毫不费力。 “既然是故人,自然没有不奉陪的道理。”徐翾反手收起翎刀,不过没有放回鞘中,飞扬的衣袂足以锋盖住。 两人并肩而行,中间不偏不倚,刚好隔了五寸。 “不说说这是怎么一场大戏吗?” “两个姑娘开了一家成衣店,在任家铺子旁边,手艺不错价格也公道,百姓们也不是傻子。但任家混了这么多年,也不是吃素的,所以总该要做些什么。” 闲谈之间,已经到了。 那小铺子开在任家铺子一边的小巷子里,不过几步就到了,从巷子外面就能看到招牌,只是已经被砸的稀烂,几个手持木棍的壮汉正站在门口。两个姑娘形容狼狈,站在那里只是强撑着气势。 徐翾他们站在不远处。 长夜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依旧把玩着那朵山茶花,心不在焉地说道,“你看,昨日迫于他人威压之下,俯首帖耳;今日腾出手来,立刻就去给别人一个厉害。” 徐翾静静站一旁,紧绷着脸。 那边好像在说什么,似乎没有谈拢,那几个壮汉与两个姑娘动起手来。 长夜仍是看戏一样,无动于衷,回头之间却身边人正要冲出去,惊得他一把将她拉住。 “阿霞,你要做什么,仅仅半年未见,这是要走行侠仗义的路子了?我记得你原来向来不管闲事。” 徐翾一把将他的手甩开,挑眉说道,“原来命都是不是自己的,如今自由了,就凭那是两个女子,我就要出手帮一次。” “怕不是找到靠山,现在有恃无恐了,不过我作为作为故人,好心提醒你一句小心。忠毅侯年轻时也曾在南疆作战,我与他还曾有过一面之缘,更何况他养了这么久,性情变得偏执也说不定。” 长夜认真起来,不似玩笑。 可巷子里已经纠缠起来。 徐翾迟疑片刻,转瞬之间从他手中夺过折扇,回头莞尔一笑,以长巾遮面,“既是如此,就请楚公子替我多担待了。”轻巧一转身,就已经踏出几步远,扇如蝶舞翻飞,交错红色落花,那几人应声倒下。 长夜错愕之间,好像瞥到什么,竟突然勾唇一笑,也不着急就静静站在原地。 很快那群人就知道这姑娘打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不等徐翾放话,就连滚带爬地跑了。 事情解决之后,徐翾按低头看了一眼,她们伤的不重,不必她多操心。正要离开时,其中年长些的姑娘拉住了徐翾的衣角,眼神坚决,语气感激,大声说道,“请女侠留步。” 七十二章 一言为定 徐翾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她,那姑娘嘴唇发白,手上仍死撑着力气,“女侠今日救了我们姐妹二人的性命,这份恩情无论如何都是要还的。” 徐翾回过头,将长巾摘下,微微一笑,“姑娘今日我救你不过举手之劳,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你应该知道,今日他们虽然走了,但如果不离开,来日总是难以安宁。最好的办法,便是离开这里,去别处谋生。” 那姑娘低下头,有些泄气了,还是抓着衣角。 见她不说话,徐翾将衣角轻轻扯出来,低声说,“姑娘还是为自己日后好好考虑吧。” 走到巷口,那姑娘突然抬头喊道,“不如这样,明日午时请女侠再来一趟。我们姐妹虽然要离开,但我们有手艺,日后必定能挣出一头。回头我们就去准备字据,日后收益所得,均分给女侠两成,算是报答女侠救命之恩。” 徐翾一怔,停驻片刻,好似犹豫了,但并没有回头,只是说,“可你们如今境遇,已是艰难至极,又如何说来日呢?” “我相信手中针线,亦相信过去多年辛苦习得的技艺,我不信我此生都将困于泥潭。” 徐翾既为她震惊,亦为她惊叹,回头瞥见那一直沉默的妹子亦是十分坚定,就和她姐姐一样。 巷子外,阳光照在地上,一片光明。 “好,明日午时我就再来一趟,既分得你们两分利,自然不会白得你们。如果明日午时,你们如约而至,我亦会出一些银两,聊表诚意。”徐翾一边走一边说,嘴角含上笑意。 “女侠,一言为定!” 长夜仍站在树下,只是脸上多了几分看戏的意味。 伸手接住徐翾扔过来的折扇,“啪”的一声展开,妖媚地半遮着脸,语气带有调侃,“阿霞,你刚才行侠仗义,看得人热血沸腾,我自然是喜欢的不得了,可是有些人或许就不大喜欢了。” 徐翾微眯起眼,还未说话,长夜已经飞身跃出。一阵兵戈相击的声音之后,他用长鞭拽着一个人回来了。 仔细一看,那鞭子上细小的倒刺已将其羽身上划出一道道血痕,只是她仍挣扎着,眼神倔强不屈。 徐翾看了一眼,好像只小小惊讶了一下,接着轻声说道,“我知道了,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长夜轻轻挑了挑了眉,“怎么办呢,阿霞?” 冷光一闪,徐翾将长剑收入鞘中,转过身慢慢走向其羽,将她的脸轻轻擦干净,然后淡淡地说,“你把她放了。”之后就退到一边,留出足够的空间。 长夜显然没有想到,手上略一松力,其羽抓住机会立刻脱身而去,临走时还不忘回望一眼,好好记住了两人的样子。 徐翾一动不动,甚至不曾躲闪一分。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四周的街道稀稀拉拉点上灯。 “我还以为你会杀了她,干净利落才是该有的。”长夜叹了一口气,脸上划过一丝不悦,见她还默默站在那里,继续问道,“天已经要黑了,那里还回得去吗?” 徐翾迎着晚霞,融在赤金一样阳光里,连发尖都透着灿烂的光辉,一双如水的眸好似波光粼粼的湖面,美得不可方物。 长夜微微一愣,眼神柔和许多,默默走到她身边,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低声说道,“若是真的为难,不如同我一起,我也不缺钱财,正好践行之前约定。” “我言出必行,一定不会毁约,楚公子不必担心。”徐翾回过头你,眼神凌厉如白刃,好像能从人身上剜下一块肉来,“至于今日归处,我自有办法,不必楚公子费心。” “那看来是我多虑了。”只一瞬间,长夜又恢复一贯戏谑的姿态,“那在下就告辞了,淮阳居的醉仙酿,一壶千金。” “等等,既然是一壶千金,自然不可错过。”徐翾背对夕阳,高束的发丝在风中飞扬,“正好说说南疆的事情。” 长夜拿着折扇,掩过半张脸,逾揶道,“可是时辰已经不早了,良家妇人可不会和别的男人在外厮混。” “我只算半个良家妇人,另一半还是江湖儿女。”徐翾向前一步,抱着刀,扬起头靠在树上。 “那便一起吧,我的好搭档。” 一辆马车恰如其分地停在这里,驾车的人带着黑色斗笠还遮着面,打扮得活像个刺客。 两人登上车,一路往江边淮阳居去了。 其羽回来时,谢明懿正说着宴请的事。 兰溪见她这般惨样,赶紧让她去梳洗一下,皱着眉轻声问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交代了侍卫们几句,兰溪陪她去了房间。 “说来话长,翾夫人身份并不简单,等下我要亲口向主子复命。”她一边走着,一边低声说道。 “其实你可以不用做这些事情,主子已经有意放你离开了。”兰溪叹息一声,随即沉默。 “我没有地方可去。”说完这一句,她就进了房间。 兰溪在门外沉默地等着,只是他不能离开那边太久,很快就不得不回到他应该在的地方。 自从上次侯府的护卫全部换过之后,谢明懿渐渐开始过问府中大小事务。京城里来了信,谢贵不再有异议,大多时候只是按照吩咐做事情,府中人也渐渐转了风向。 所以这一次宴请,就算谢明懿不提,谢明昱也打算说与他听。 听完后,谢明懿抿了一口茶,淡淡地说:“过家祠上族谱的事情,暂且急不得,且等这一次回京之后。不过当做家宴,办得热闹一些也好,林家与我们也有些姻亲,请过来也很好。至于其他,我觉得就按你安排的可以了。” “那就按哥哥的意思来。”谢明昱笑笑,“不过莺时的事情,还请哥哥劳心。” “如今多事之秋,过了年关,你去京城看看父亲吧。”谢明懿微微一笑,接着就低头看起账册,旁边还放着一座园子的图纸。 谢明昱行了礼,之后就退了出去。 七十三章 这不是她吗? “现在是什么时辰?”谢明懿看了一会儿,见外面已经暗了,问起身边的谢永。 谢永看了看窗外,轻声回到,“主子,已经是酉时了。” “酉时了?”谢明懿皱眉,不禁问道,“那小丫头还没有回来吗?” 谢永低头轻声回答说,“还没有,但其羽已经回来了,主子要问问她吗?” 谢明懿冷了脸,谢永一惊,顿觉不妙。 “把她带过来。” 谢永出去的时候,看着兰溪只是摇摇头,低声说道,“主子要她过来,小心一些。” 兰溪脸色为难,压低声音问,“主子很不高兴吗?” 谢永只是点点头,不好再多说,转身进屋去了。兰溪心里着急,但也无可奈何,只希望侯爷不要大发雷霆。 其羽第一次伤得这样重,之前也鲜少如此狼狈,谢明懿见她是这样子,也不好苛责,只是淡淡问道,“怎么伤成这样?” 其羽艰难行过礼,竭力表现得平缓,回答道,“属下根据主子的吩咐,一路跟着夫人去了任家铺子,就看见夫人和一个南疆人在一处。” “南疆人?”谢明懿站起身,语气已经渐渐严厉起来。 “好像是偶然遇见,那时候有两个女子与任家铺子的人发生争执,夫人出手赶走了任家铺子的人。她回来之后,那个南疆人就把我抓住了。最后是夫人让他放了我。” “夫人让那个南疆人放了你,那之后呢?”谢明懿盯着她,慢慢走进。 “属下自觉伤势较重,为活命便私自回来,还请侯爷责罚。”其羽低下头,嘴唇咬得泛白。 谢明懿看她脸上还有伤,回来之后换上的宽袍遮住了大半身体,露出的手腕脖颈也处处是伤口。 他转过头,言语中温和下来,静静说道,“罢了,他们是职业杀手,不是你一个人就能轻易对付得了,你好好养一段时间,手头的事情先放一放。” 其实这本来是好事,可其羽不想弃子,也不甘心被人看轻,更不想成为阿娘口中那个前程仅限后院的无用之人。 “主子,其羽无事,还可以做其他的事情,还请侯爷让我将功补过。”她梗着脖子,抬起头看着谢明懿,视线竟忍不住模糊,心中尽管羞愧,但她绝不要学那些娇滴滴的姑娘,只好昂着头不让眼泪落下。 谢明懿瞥了一眼,背过身去,看不清情绪,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你先下去,一切等伤养好了再说。” “侯爷...”其羽一时心急,要往前去,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直缩起身。 兰溪见状,也不顾规矩,一把将她扶住,抢在她之前答话,“属下这就带其羽下去。” 不顾她愤怒的眼神,兰溪将挣扎着的其羽直接抱了出去。谢永低下头,眼睛时不时打量谢明懿的反应,只可惜他一直背着身,什么也看不见。 声音渐息,外头已经完全暗了,谢明懿仍背着身,不知在看什么,谢永试探地问道:“主子是打算弃了其羽?” “不,她之前从未出过差错,毕竟跟了这么几年,我也不是严苛的人。”谢明懿回过身坐下,掀开茶盖看了看,里头的水已经凉透,只剩杯底的一点。 他轻轻将盖子放到一边,谢永看见后,立刻取了水壶过来替他加上。 加上茶水,谢永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想了想轻声问道,“侯爷,要不先用膳,不然就过了时辰了。” “你叫他们把东西拿进来,小丫头估计不会回来吃饭了。”谢明懿喝了一口茶,轻轻地吩咐道。旁边还放着一段纸笺,那上头写着“愿谢明懿,身体康健,家宅安宁。”,笔触尚且稚嫩,落款是“徐翾”。 笔墨已经褪色,是几年前的旧物了。这只是从灵山寺取来的,只是其中一条。听住持说,那位姑娘头几年来的时候,经常是红着眼,后来日子久了,也就不哭了,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往往一坐就是一天。 谢永瞟见了,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正犹豫该怎么办时,只听得坐在书案后的人缓缓说道:“把这个好好收起来,京城那边还是照旧,最近那边应该下雪了,冬衣还是该好好准备。” “主子是打算回京之后把锦瑟夫人接回来吗?”谢永听后,觉得谢明懿心情还不错,壮着胆子试探问了一句。 “不,我们是要见霁川先生,谢明徽是文官,交好这样的清流人物,对官声有益。”谢明懿看向他,“这对谢氏是好事,对我们也算是意外之喜,父亲那边也算是多了一份交待。” 这话说的无波无澜,谢永有些惊愕,面前的人也是一脸平静,只是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晚膳送来之后你也去休息,算算日子,你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她一个人还要看顾家中幼儿,总是辛苦。出去的时候,也告诉兰溪,今天我身边不用人伺候。” 谢永刚要劝说,就见他右手扶额,已经闭上了眼。明白主子现在要静一静,于是轻手轻脚收拾好后,关上门退出去了。 四周都静下来,谢明懿睁开眼,只觉得心被纠起来。 最开始和那个小丫头开始,他自己确实也有私心,把只有五分的情爱演到七分。可真真切切看到这份真心被证明,他突然觉得自惭形愧,明明在泥潭里这么久,应该早已经习惯了。 她是那样坦荡,而他却在背后,埋藏了许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可是他没有办法,六年的困境已经印到了骨子里,即使不去碰不去提,午夜梦回仍让他冷汗直冒。 明月依旧,江河长流,他依旧是谢氏子孙。 淮阳居里,歌舞靡靡,看着琥珀色的酒液,徐翾觉得又回到了之前的日子。居无定所,四海为家。 长夜兴致却越来越高,饮完两壶,又叫了酒姬前来助兴。 “阿霞,你看这逍遥肆意的日子,难道比不得被困在樊笼里的日子好?”长夜左拥右抱,两个姑娘面色酡红,在他怀里娇俏地“咯咯”笑。 徐翾放下酒杯,笑了一声,“这算好日子?日日四处游荡,时时有人寻仇,今日过了不知有没有明天,你所这是好日子?” “哎呀,公子,这姑娘的话把奴家吓到了。”其中一个姑娘举起白皙细嫩的手,轻轻攀在长夜的肩上。 长夜只是笑笑,不继续说话了。 “罢了。”徐翾站起身,正好衣裳,爽朗一笑,“既然我把你的小姑娘吓到了,那几次告辞了,这歌舞看的我头晕。” “没事,来日放长。”长夜又饮下一杯,继续和怀里是姑娘调笑起来。 一路下楼,徐翾没管其他,踏上马,径直往槐柳巷子去了。 魏合戈坐在一楼,瞧那背影,越看越觉得眼熟,久久不动筷子。 魏阳觉得奇怪,问了一句:“小公子可是看到什么人了?” “倒也没有,刚刚骑马过去的那个姑娘,我觉得有点眼熟,记不起来像谁。”吃了几口鱼,魏合戈突然放下筷子,大声说道,“我想起来了,像之前在北边遇见过的,和她丈夫一块儿的那个琴姬啊。” 七十四章 不似寻常 “快,快,找个人跟着。”魏合戈眼睛亮起来,招呼起侍卫来,“看看她住在哪里,要事能查明白家中底细更好。” “琴姬?”魏恒一时摸不着头脑,进而继续问道,“小公子可否说细一些?” “就是之前在秦川城,我遇到了一个蒙面琴姬,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魏合戈急了,扔了筷子,要人赶紧去追。 魏恒听罢,止住了要出去了的护卫,有理有据劝诫道,“小公子,既然之前未曾见过真容,说不定只是相像而已。更何况大人近日要迎接朔北使臣,一再叮嘱家中不能再出差错。” 魏合戈听了,尽管安分一些,心里还是瘙痒难耐,看着魏恒一本正经的样子,眼睛一转想到一个主意,“不若这样,就让侍卫跟着看看,住在那条街,也不做别的。” 魏恒知道拗不过,只嘱托去办事的人诸事小心。 派人出去了,魏恒难免又多说几句,“小公子,如今魏家虽然辉煌鼎盛,但日后难免风浪,还是早日收心养性好些。” 一听这话,魏合戈就不耐烦,这次也是敷衍几句,“知道了,等过了年一定好好学。” 每次都是这样,魏恒只好暗自谈叹气,近日他虽然一切如常,但他心里总是不安心。家主已经离京,还不知京城里的风云会如何变换。 魏家的侍卫追出去时,徐翾已经走了好远,勉强看见踪迹时,她已经拐进了槐柳巷子。追来的人只得在远处停下,眼见她消失在夜色里,只好回去复命。 侯府很安静,就和日来的时候一样,街上没有几个人,只有侯府门口的两只灯笼孤零零吐着光。 徐翾下马,便松开缰绳,任由它自己走。这是从长夜车上解下的马,有灵性也识得路,自己便能回去找主人。 已经很晚,早已过了晚膳的时辰,按照惯例,这时候他应该在屋子里看书,再过一会儿就是他休息的时辰了。 大门虽然紧闭着,从外头看起来安静极了,可因为上一次的事情,守在里面的护卫全部换成精明强干之辈,数量也添加不少。贸贸然从大门走,必然闹出不小动静。 走到后院小门,单凭气息就知道守卫不逊于正门,事情安排得滴水不漏,他也的确是谨慎小心之人。 前后走了一圈,徐翾便知道,要想动静小些,只能从院墙上翻过去了。 将翎刀在身上绑好,三两步爬上河岸边一棵树,站稳之后轻轻一跃,就到了高墙之上。 从屋檐上穿过外院还算轻松,一路上还算顺利,徐翾也放下了警惕。住了好几天,也算熟门熟路,踪迹隐蔽很好。 整个院子好像一头黑夜里沉睡的巨兽,随时随地会醒来一样,让徐翾心中不禁紧张起来。 穿过玉白苑就是西院,正因为过于顺利有些得意时,左侧突有飞刀袭来。不过这对她来说,也算家常便饭,只一转身就轻松躲开,顺便避过右侧的银针。 怀有疑惑抢得空闲,借月光看清了来人。 不是外来的杀手,也不是隐匿的家贼。他们均身着玄色软甲,蒙着脸看不清样子,手中的武器也各不相同。 不妙,以她以往经验,如果再耗下去,不多时她就会力竭被擒,唯有尽快脱身才是上策。 徐翾拔出翎刀躲闪翻飞,进攻凌厉但避开要害,交手不过几招之内,也并不恋战。有刀枪争鸣声,除了这两人之外,另外几人往这里赶来。 一路上尽往林木茂盛处急行,徐翾只顾着躲闪,顾不得枝叶划出的细小伤口,左奔右突逃进了居安苑内。 暗卫们追得很紧,竟然一路跟了过来。 躲在竹林中,徐翾正暗自思忖下一步何应对,就听见一阵短促的敲门声,留给她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情况紧急,她只好时刻关注林外的动静,翎刀已经紧握,像一张拉满的弓,一触即发。 一个披散着头发的男子走了过去,门开之后只听见一阵甲片摩擦的窸窣声。徐翾觉得奇怪,轻轻拉开叶子,从缝隙里偷偷瞄着那边,只看到院子外面乌泱泱跪了一片。 谢明懿亲自去开的门,徐翾有些惊讶,他身边伺候的人竟然不在。 为首的暗卫交待了几句,不知他们睡了什么,只是很快他们就散了。谢明懿关上了门,这时候徐翾才发觉,居安苑里安静得不寻常。 即使晚上他喜欢安静,也会有伺候的人守着,可今日除了他,这里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徐翾正疑惑,准备等他休息了再回房去,面前的竹叶忽然被拨开。下意识拔出刀挡在身前,却看见是他。 “是我,出来吧,院子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谢明懿一只手拨开叶子,一只手伸到她跟前,声音却很温柔。 虽然有些窘迫,但徐翾还是收刀后牵上那只手,十分狼狈地从竹林里出来。 “先去洗个澡,热水在屋子里。”谢明懿走在她身边,语气依旧很温柔。 “啊?!”徐翾看向他,有点意外。 “本来是我自己想要泡澡,但现在你更需要洗漱一下。”谢明懿只看了她一眼,就把目光挪开,仍是牵着她的手,“近日我让他们都下去了,所以一会儿你要什么,直接跟我说。” 徐翾为今日的任性感到愧疚,松开手站在原地,低声说:“对不起,我今日回来晚了。” “我知道,见义勇为是好事,谋生不是易事,更何况女子。”谢明懿转过身,微微一笑。没有责怪,没有愤怒。 “我和那个南疆朋友一起去喝了一杯,聊了聊过去的事情。” “我知道,依兰花很香,只是长久接触不太好。今日其羽跟过去,只是因为我有些担心你。” “那她现在还好吗?我下午见她时伤得不轻。” “她很好,有人会去照顾。木棉木槿犯错受了罚,她们过两日再回来,今日你应该早些休息。” 谢明懿安静地站在那里,长发自肩上垂下,宽松的衣袖削弱了锋芒,显得整个人都很温和。 虽然知道不该得寸进尺,但尽然已经答应便不能轻易爽约,徐翾心一沉正声说道,“侯爷,明日我还要再出去一趟,让他人家铺子那里。” 谢明懿轻轻皱眉,神情有些疑惑,沉默片刻后,他只是回答说,“好,只是明天要早点回来。” 七十五章 隔花渡涧 他这样平静,本来是一件好事,却让徐翾的心里愈发不安。 她还想继续解释,可是被他的话阻止了,“我有些累,先去休息了。”松开手,他走向房间,明明身材颀长高大,轻盈的衣袖却衬得他有些单薄。 徐翾站在原地,只好回报以沉默。 躺在床榻上,或许是累了,她很快就沉沉睡去,醒来已经是早上。 今天还是徐嬷嬷在一旁照顾,只不过一切徐翾都自己来,像之前在江湖上一样,衣裳也是行动便捷的疾服。 用过早膳开始喝茶,他与嬷嬷说了一些原来公府的趣事,说到尽兴时眉目之间也带上笑意。 只能呆呆看着他们,说的事情她一概不知,心里莫名生了一股气,徐翾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谢明懿看见她神色不对,边停了下来,轻声问道:“翾翾,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吗?” “没有,就是想好好吃饭。”她喝完汤撇撇嘴,赌气看向一边。 谢明懿正要安慰,兰溪进来有事情回禀。 他看见徐翾坐在厅中,想起昨天其羽身上的伤,心里就不住怨怼,只是谢明懿坐在这里,不能表现出来。 正要行礼,谢明懿摆摆手,让他停下,直接说事情。 兰溪站直后,正声道:“主子,兰阁那边请您过去。” “她要做什么?”谢明懿往徐翾这里看了一眼,见她脸色还好才接着问道。 兰溪看她脸色微微不妙,仍毫不在意,“思华夫人说,记起一些事情,想和您说说。希望您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亲自过去一趟。” “知道了,我...”谢明懿正要继续吩咐,徐翾站了起来,直接将他打断了。 “既然侯爷有事,那妾身不打扰了,今日先出去了。”她说完就往外走,屋子里的人都愣住了,根本来不及拦。 回到屋子里,找出昨日的票,又找出一些玉钗首饰,收拾好之后从后门出去了,顺手还牵了一匹马。 门口的侍卫有谢明懿的吩咐,不敢出手搜察,走了流程就过去了。马厩饲养的马夫,看她这样熟练,知道不是他们能惹的人,只好先去回了主子。 等她出去了,兰溪平时回话的语气说道:“侯爷,您看她行事均是一股江湖作风,之前又为照夜楼效命,属下只是担心,侯爷如今的事情会不会受到影响。” 谢明懿看了他一眼,低头喝起茶来。兰溪停了下来,知道应该到此为止了。 这时候谢永进来,说明了马厩里的情况。 “她牵走的马性子怎么样?”谢明懿此时才微微皱眉。 谢永想了想,回答说:“那匹马已经被训过,不是烈马,如果有底子,应该无妨。” “那就好,她也知道轻重,应该能保护好自己,让铺子里人见到了就看着点。”谢明懿站起身,“嬷嬷今日先去休息,小丫头回来应该是傍晚了。” 徐嬷嬷应声退下。 等嬷嬷出了院子,谢明懿低声问道,“昨天城郊那边怎么样?” 兰溪回了话,“该让郑大人见的人已经见过了,其羽做事向来仔细,牵扯的事情只到宁氏纠纷为止。” 谢明懿点点头,谢永继续说:“宁氏的事情,会让贵叔忙上一段时日。葛家的已经带着女儿上京中,说是去看看夫人,熟络熟络亲戚。 三房要去京城读书,四房闹着要跟着一起过去,我们暗地里打点好,等他们启程之后才通知的公爷,现在已经上路了。京中要过个热闹年了。” “父亲爱惜母亲,宠的母亲丝毫不会打理这些麻烦事。嫂嫂身体娇弱,又刚刚生育,谢明徽舍不得她,但朝廷里又不得不仔细,看来父亲又要辛苦一阵了。”他倚在门边,似有若无地笑了。 “事情一多,加之年节,父亲是谨慎的人,公府里里外外难免严苛。此时如果家中得力之人有难处,我们合该帮一把。”谢明懿继续说道,“郑询离开之后,谢永就留在航州,兰溪准备一下,等其羽好一些就先动身回京。” “主子?”谢永有些着急,追问了一句。 “江南的生意需要人打理,云致近日太过辛劳,等年节之后你再过去。” 谢永明白了他的意思,放下心来,回了一句,“多谢侯爷体谅。” “先去兰阁看看,还有北境的书信有几封迟了,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今日天气极好,阳光也好,只是寒风凌冽,提醒人们现在还是隆冬时节。 徐翾骑着马在附近找了家当铺,将首饰换了二十两银子,离正午还有些时辰,还有卖鱼的摊贩在叫卖。沿着河岸缓缓走着,避开勾栏瓦舍,竟到了一个清幽雅致的地方。 仍是和其他地方一样,有酒坊亦有书社,就连刀匠铁铺边也有茂林修竹。 酒舍中有酒缸,亦有挥毫泼墨的写意山水;铁铺里有炭火,亦有娇柔洁白的水仙作为案头清供。 常见也不常见,她觉得十分新奇,正好有人前来买酒,徐翾翻身下马,走近去看个热闹。 当垆卖酒的是一位娴静姑娘,不过在航州城里徐翾已经见过不少这样的美人,所以惊讶于她的美貌之后,也不觉得有何奇怪。 倒是买酒的公子让人诧异,右手拿着红梅花枝,鬓边也簪着红梅,长发就这样披着。明明已经是冬日,绒毛的披风下飞扬起蝉翼般的薄衣,潇洒的意味倒是十足。 只是徐翾看着不禁疑惑,他穿得这样少而且不像会武艺,不知会不会染风寒。 那公子眉眼弯弯,递过酒壶说道,“长君,今日还是二斤菊花酒,这梅花便抵给你做酒钱了。” 徐翾正惊讶之时,唤作长君的姑娘已经打好酒,将梅花收下了。 那公子饮着酒,放歌而去,倒真是随心所欲。 徐翾看愣了,回顾之间他已走远。 “姑娘可要买酒?”长君看见她在店前逡巡,含笑问道。 听到这话,徐翾回过头,心想这交易方式怪得很,还是不要掺和为妙,笑笑答道,“多谢姑娘,不必了,今日有事在身,不便饮酒。”说完便牵着马离开。 继续往前,这样的店子数不胜数,跟着就有几个园子。 人少之后,上马反而方便。跑过几圈后,其中一个叫的“渡涧”令人印象深刻,里头有几颗梅树长得极大,花朵馥郁芬芳,惹得她几度驻足观赏。 想起刚刚那公子簪花的样子,她也想摘一朵留下。此时人少,摘一朵应该也美人看见,可时伸出手,总有一种多人所爱的感觉,最后还是作罢了。 太阳快要到头顶,已经临近正午,这里是城东,任家铺子在西边,快马赶过去就到时候了。 徐翾打定主意,把那件事了了,再回来问这园子的主人要一枝梅花。 调转马头,策马扬鞭,直往城西去了。 七十六章 主人来了? 到任家铺子时,恰好是正午,仍有不少顾客进出。 坐在马上,看见那巷子里,门户紧闭,全然一副人去楼空的样子。 徐翾有些失望,虽然昨日已经预想到这样的结果,但心里总归抱有一丝侥幸。不过即使那对姐妹失约,也是意料之内,毕竟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盘桓了一段时间,彻底死心,正要离开时,突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女侠,暂且请留步!”婉转中带有一丝急切。 徐翾回头一看,姐妹俩扮成两个清秀公子,肩上背着包袱,正要上路。 妹妹将人叫住后,姐妹俩一起慌慌忙忙地赶上来,生怕她一会儿就骑马走了。 见是她们俩,徐翾勾唇一笑,翻下马来站着等。 姐姐跑带跟前,像男子一样拱手行了礼,微微一笑称赞道,“女侠果然重诺,黄柔佩服。” 说完她从袖中拿出一张书契,果然是按照昨日许诺的那样,两成分红年终结清,两姐妹已经按过手印了。 徐翾仔细看过之后,微微一笑,所有条款一俱全,不多忍让一分利,也不多贪一毫厘,写得清楚明白。看完之后,徐翾也按下手印,这锲约就算正式生效了。 收拾好之后,徐翾问道:“今日离开之后,你们打算再去往何处?” “京城,到京城去。”黄柔眼神坚毅,不假思索回答道,显然昨日已经想好了,“京城那样大,总有我们两姐妹立足之地。” 徐翾略一挑眉,有些惊讶,“京城可不是轻易能立足的地方,真下定决心了?” “姐姐和我已经想好了,我们是绝不会再回乡去。”接话的是妹妹黄婉,她走上前,虽已经极力避免,步态中仍带有几分女子的窈窕,“既然出来了,势必要在广阔的天地里闯一闯。这一次失败了,那就再试一次,不留遗憾才好。” 看着两姐妹,徐翾心里澎湃万千,这两姐看起来柔弱,可心里的志向却像高山大河,令人十分敬佩。 见她们既已经下定决心,徐翾不在阻拦,十分敬佩地说道:“你们既已打定主意,自然最好不过。” 说完她拿出今日典当所得的二十两银子,递到姐姐黄柔手里,低声说道:“这一些银子,算作我入股的银钱。没有很多,这一路用作路费,到京城应该还有剩余,愿一切顺利。” 黄柔正要推辞,却被徐翾一口回绝,两姐妹千恩万谢地收下,妹妹黄婉诚恳说道:“必定不叫女侠银钱白白浪费。” 徐翾只是笑笑,翻身上马与她们道别。 太阳正当头,腹中空空如也,徐翾随便寻了个馄饨摊,热汤一下肚整个人就精神起来。 饭饱之后,伴着小风,惬意万分。可心里总惦记着那树梅花,还有那个叫“渡涧”的园子,徐翾决定一会儿牵着马慢慢走过去,今日无论如何要再去看看。 依旧沿着早上的路,只是这一次不骑马,看得更细致,路边有镖局有琴舍,更有不少看起来富庶的大户人家。 一边走,徐翾一边思忖起前几日暂且放下的事。 总应该筹谋一条退路,像黄柔说得那样,有技艺总会有办法。 现在她既然会弹琴,自然可以去一些府上教闺阁小姐,或者做一些小姐的贴身护卫。再不济就去镖局,做回在江湖讨生活的老路子,之后再想别的法子离开就成了。 想着,徐翾心里骤然舒畅许多,连带着步子也轻快起来。 走了一会儿有些乏累,又骑上马慢慢往城东去。 白日里,河岸边是另一般光景,没有靡靡丝竹,没有莺歌燕语,只有清爽的波涛和冽冽的寒风,北境的风也是如此。 渡涧园附近仍很安静,前后走了一通便知道,主人家选址下了一番功夫。 依山傍水,风景秀致,围墙门槛也典雅清丽。探出墙外的花木如此繁盛,想来院子也长期精心打理。 后门竹林停着马车,她没有走近,只是远远瞧了几眼,回想起来却觉得有些眼熟。只是此时一门心思在花上面,也没有再细细琢磨。 回到围墙外,徐翾骑在马上,伸手刚好够到一枝梅。 朱红的梅花开得极好,清香肆意颜色亦俏丽,簪在鬓边定然好看,只是几番伸手要将花摘下,她心里又不免可惜,纤细的手指几度摩梭花间,终究还是忍不下心。 正不舍时,一个小厮出来清扫地上落花。看见她伸手坐在马上,误以为是偷花的盗贼,大声喝止。 “哪里来的姑娘这样不懂礼数,这花是主子花费千金得来,又叫专人悉心照料,耗费八年才养得这样茂盛。若被你随意偷摘去,才真是白白浪费了心血。” 徐翾一愣,刚想收回手,慌乱间却将树枝折断,惹得落瑛纷纷而下。 那小厮急了,拿着扫帚匆匆走近,声音更大了,“你怎的就把花折了,这花可不便宜。” 徐翾只得下马,不住地向他赔礼。 那小厮见她衣着普通,一副江湖人的样子,虽然骑了好马,想来也不过如此,继续喊道:“光对不住有什么用啊,看你这样子是赔不起的,知道这一枝花要多少钱吗?” 徐翾一时候语塞,捡起花枝,这花与之前那公子手里的类似,但只是一枝花能值多少。她正要开口问,府里的人已经被这小厮惊动,匆匆赶了过来。 主人看来是一个青年公子,松绿锦袍墨玉冠,剑眉星目,气宇不凡,被几个小厮簇拥在中间。 徐翾暗叫不妙,此时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小女子初到此处,见梅花开的极好,一时流连误折下一支,愿以钱货相赔,还请园主见谅。”颔首低眉,态度恭敬,只盼他是个心软好说话的人。 那公子本来冷着脸,看见旁边的马与马鞍,走上前细细看了看,露出惊疑的神色,十分客气地低声说:“姑娘这马不同寻常,还请容我闻询一二。” 接着他向身边一个小厮低声耳语几句,那小厮听完飞快地跑回门中去了。 这一下让徐翾想起来,后院的车架她的确见过,在槐柳巷子里。 七十七章 宴会将至 现在周围已经被家丁围了起来,现在无声无息离开已经没可能了。 徐翾站在马旁边,静静等着要来人。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里头传来了脚步声,不知一个人。此时纵使是见过风浪的她,心跳也跟着加速起来,手心已经沁出汗。 终于伴随小厮引路的声音,一个湖蓝身影跟着出现在门边,手上的墨玉戒指在修长手指上熠熠生辉。 不是窘迫还是害羞,徐翾看向落在地上的花瓣,躲避着他的视线,但旁边变得恭敬的小厮已说明一切。 其实先出来的是谢永,一见是她,立刻向主子示意。谢明懿一刻也没有多等,径直跨了出来,也不管四下小厮们的反应,直接走到徐翾面前。 “不是说要去任家铺子那边吗?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他吩咐旁边的小厮去喂马,四下看了看,周围没有什么人,拉起她的手进了渡涧园。 徐翾额头上有汗珠,手中还捏着花枝。谢明懿看见了,拿出自己的锦帕,仔细帮她擦了汗,又伸手接过花枝,接着说道:“先进去再说,外面多眼杂。” 事情发生的太过意外,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徐翾跟着他慢慢往里走。 一开始还有些紧张,只听见心砰砰直跳,穿过门口竹林又走上流水小桥,整个园子的景致才渐渐展露全貌。 各色冬花不逊桃李,各有各的缤纷姣妍。山石流水亦别出心裁,湖心亭在湖中沙洲上,雪夜初霁时在其中赏月,定然别有风味。 走着走着,心情随着视野开阔起来,徐翾看着惊喜,脚步也跟着慢下来。 谢明懿没有催促,只是随着她的步调,不急不缓地陪着,眉眼间也不喜不嗔,好像景色不能打动他分毫。 最后她们在湖边的一座小院停下,上了二层小楼,谢明懿叫人送来茶点,同时也吩咐了谢永找花匠来修理花树。 那支朱砂梅被他随意插在小几上的瓷瓶里,白瓷红梅就着品绿的纱帘,与窗外的景致也算相得益彰。 府中的下人还算麻利,坐下不过片刻,刚刚那位穿松绿锦袍的公子就带着点心上来,一叠山楂定胜糕并一碗桂花酥酪。 放置妥当之后,他就安静退了下去,轻声关上房门,此时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我不知道你会过来,也不知道你中午吃了什么,希望这些你还喜欢。”谢明懿将糕饼都推向她面前,温柔的解释道,“他是渡涧名义上的主人,名叫李竹枫,行事谨慎妥帖,刚刚应该没有为难你吧?” 徐翾吃了一块糕,摇着头低声回答:“没有,他出来看了看,然后就进来叫你了。” 谢明懿点点头,倒上茶水,接着问道:“你不是要去任家铺,怎么又到这里来?是迷路了?” “不是,今日出来的早,所以在城中随意走走,见渡涧的梅花开得好,所以去了城西之后又折返回来,只是为看看这梅花。”徐翾想起今天早上的事情,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听罢,谢明懿微微一笑,“那你喜欢这园子吗?” “那是自然,但要是能再有一座画舫就好,不过那样肯定不便宜。”徐翾嫣然一笑,拿起勺子轻轻舀着酥酪。 一抹遗憾从他眼中一闪而逝,放下茶杯谢明懿低声说:“可惜这园子我不打算再留下,今日预计会把它卖掉,要不一会儿我再陪你逛逛?” “为什么要卖掉?”徐翾放下勺子,十分惊异地问道,虽然她不大懂,但也看得出来,这园子花费了主人许多心血。 谢明懿只是温和地向她解释:“我们要去京城了,这里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用了。” “可是你不是花费许多在这园子上吗?许多地方也是精心布置,听说光花木就价值千金,怎得轻易就舍弃了?为什么呀?” “我们要去京城了,这里也不会再用了,翾翾。”他只是重复了一边刚才的话,此外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徐翾想再劝劝他,可他态度十分坚决,便自知多说无益,渡涧被舍弃已成定局。 一想到此处即将归属他人,徐翾只觉得遗憾,一花一树看起来都令人感伤。 谢明懿走在一边,知道她心里惋惜,于是一边走一边说道:“等我们到京城,我们在运河边买一搜画舫,只要你喜欢天天都能去看,京城比航州更有趣。”希望这样能稍加劝慰。 “嗯。”徐翾点点头,此时她只想在多看几眼,记住渡涧的模样。 见她淡淡回应,谢明懿又继续轻声说:“你如果实在喜欢园子,等来日我们再去北境看看。或者一段时间,再去江南的其他小镇,不只航州有好景,别处或许有更和你心意的地方。” 徐翾回过头莞尔一笑,“我知道了。”没有赌气,没有委屈,语气平缓,可以说体贴极了。 她自然知道此时如何回应最好,他既然已经退了一步,就没必要再揪着不放。 谢明懿松了一口气,不吵不闹自然最好,只是心里隐隐觉得愧疚,想着以后找机会再好好补偿。 整个园子逛下来,徐翾没有摘一朵花,也没有再折一片叶,看过一遍之后两人一起乘车回咯侯府。临走时,已经来了十余个花匠,正在园子里修剪花木,小心细致兢兢业业。 回到侯府时,已过了晚膳的时辰,房中已经点上灯,另有几个新的女使在过来伺候,木棉木槿还没有回来,但侯府里不缺可用之人。 灭掉烛火,谢明懿在黑暗中轻声说:“过几日有宴席,侯府可能会有些忙,来来往往的人也多,翾翾这几日就呆在家中,嬷嬷会讲一些谢氏族中的事情,免得到时候发生误会。” “那你呢?你不可以告诉我这些?” “我们要回京城去,现在准备起来,侯府还要事情要打点,近日可能会忙不过来,嬷嬷是我父亲身边的人,礼仪规矩肯定不会差。” “那好吧,我留心学就是。” 此后一连几日,谢明懿只是在书房中,不停有人进出,大多神色平静。 徐翾呆在府中,除了找白落行拿药,也没有十分重要的事情。白落行没有在找过长夜,郑询还和之前一样,时而出去时而在府里找闲逛,只是也在准备回京的行囊。 宴会的日子,终于在有条不紊的准备中到了。 七十八章 却月城来信 白淑华是精心教养的名门闺秀,所有的事情做得妥帖细致,徐翾只要安静地到宴席上就行。 木棉和木槿仍没有回来,徐嬷嬷和她的小孙女这几日一直在身边。徐翾觉得这西院这几日好像被圈起来一样,虽然护卫人数不变,但大家都十分戒备。 郑询还是会时不时来找谢明懿喝酒,且次数越来越多,宴席前一天甚至在西院消磨了一整天。 也亏得谢明懿有耐心,从来不恼,不过他现在只担着一个虚名,确实没有什么公务。 那一日徐翾醒来时,谢明懿已经在外陪宾客闲谈了近一个时辰。不过说是宾客,更确切应该称呼为族亲,谢明懿许久未露面,又是嫡支一脉,亲戚们自然不肯放过他。 不过大多说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要他出面解决或者替人斡旋;有想去京城求老公爷一个面子,希望能借他一分力;还有好几个带上了差了八辈的远亲,上赶着要送姑娘来伺候。 若是一些银钱小事,谢明懿便当着面要谢永取了来,宽慰几句然后打发走了。一旦涉及政事,他便明明白白地拒了,不留一丝余地。 郑询陪他应付了两句,找了地方躲清静,在一旁看着他与这些人打交道。直到谢明昱出来,他才得了空闲,借口身子有些疲乏,从东院躲开,回到西院来休息。 郑询一路跟着他,不禁打趣道:“既然身子疲乏,怎么不把那几个姑娘收了,我看那紫衣裳的温婉,绿裙衫的灵巧,都挺不错。你院子里那徐家丫头,听说才刚起不久,太懒散了。” 谢明懿回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若是你这样喜欢,也不用聘礼,我立刻去给你做媒,你直接可以带回京去。不如就选你说的那两个姑娘,现在就叫谢永去办。” 说完他招手叫谢永过来,一副要说到做到的样子,郑询慌了忙不迭伸手拦下。 “不过是玩笑,你也当真了。”郑询软了态度,好言相劝道,“京中她还在养着,一直不见好。嫡母提了好多次,我都拒了。这次是我玩笑过头,你别再气了。” 谢明懿看了他一眼,不再提了,仍是叫了谢永过来,郑询一脸疑惑。 “郑大人明日要回京去,去把之前准备好的拿过来。”谢明懿向谢永示意。 郑询急忙说道:“京城里什么买不着,我也什么都不缺。” “倒不是送给你,我是送给弟妹的。淑华家中做些药材生意,我也算是借花献佛,只希望日后到京中,弟妹能多照顾我家翾翾。”谢明懿接过描金的木盒,轻轻打开展示给郑旭看。 人参雪莲虫草,精心摆放得整整齐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物件。 郑询看过之后,暗自松了一口气,接过来合上,低声说道:“原来是这样,看来是我多想了。没看出来,你这一次还下了不少功夫。”眼中尽是玩味的神色。 两人就在院子里坐下,兰溪奉上雨前龙井,郑询刚想说话就看见徐翾走了出来,随即拿上一杯茶低头喝了起来。 谢明懿眉目瞬间舒展起来,声音里带着雀跃,牵起她的手轻声说:“既然起来了现在去东院正好,那边的席面快要开了。” “你们呢?总不能我一个人过去吧?”徐翾看着他,虽然唇角上扬,但心里还是希望他能和自己一起过去。 她之前也去过这样的场合,只是从未真真正正用过自己的身份,好几次还是和长夜扮作夫妻,那时候心里只有任务,扮演了太多的人,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自己了。 谢明懿只是笑笑,低声说道:“我刚刚去过了,现在有些累,想与郑大人说说话。嬷嬷会陪你过去,有事她会帮你的。” 徐翾收起笑,知道他一旦决定便很难更改,想了想说了个折中的办法,“要不我回房看看书,一会儿再和你们一起过去?” “他们又不会吃了你,这是怎么了?”谢明懿有些无奈,轻声劝说道,“你先去看看,或许回了京城,会有许多这样的宴席,有时候我不方便作陪。” “好吧。”最后徐翾还是妥协了,徐嬷嬷跟着她一起去了东边。 等他们走远了,郑询才幽幽说了句,“我看她倒不如原先在北境时大方了,也不知道在江湖上做过些什么。” “江湖上讨生活自然不容易,我许久不参加宴会,今日也是觉得心力交瘁。”谢明懿堵住了他的话。 郑询有些无奈,饮了口茶掩饰尴尬,低声笑了笑,“行,你要护着,我就不说了。不过回了京城,难免碰到清阳公主。圣上虽已下旨另行赐婚,但贵妃是你亲姑姑,总归是要见面。” “又不是仇人,没有什么见不得。何旻挺好的,姑姑应该也很喜欢。”谢明懿闷声一笑,好似全然不在意。 “你倒是厉害,不过这件事倒不要紧,听说朔北侍臣已经见到魏大人,顾常山也和他们一起启程,京城里又要起大风了。”郑询盖上茶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谢明懿看着他,依旧捧着自己的杯子,低声说道:“京城的风一年四季都有,什么时候停过。” 郑询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但谢明懿只顾着低头喝茶,并没有回应他。 谢永走了过来,尽管面色平静,但不应该在这时候过来。谢明懿神色微动,站起身问道:“东院那边要开始了吗?” 谢永点点头,笑着说道:“快要开始了,侯爷和郑大人这时候过去正好。” 谢明懿偏过头瞥了一眼郑询,郑询当即点点头。 谢明懿轻声吩咐道:“那就过去吧,正好我也有点担心翾翾。” 谢永点点头,但很快有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还有一事,兰阁的思华姑娘遣人来问,问侯爷可否再宽限几日?” 郑询听罢一笑,摆摆手说道:“看来现在我还是先走一步,你这一时半会儿安排不好。”说完,大步往东院去了。 谢永盯着,等他的背影消失不见了,才附在谢明懿耳边小声说:“北境的事情查清楚了,信函是发出了,但是到了却月城就出了问题。或是漏掉,或是延迟,京城那边也来了信,却月城那边怕是有些棘手?” 谢明懿脸色一沉,制止他继续,“这件事情暂且放下,今日先把京城的书信送到我书房,我晚些时候去看。今日林家的来了吗?” “来了,侯爷和谢氏的面子,他们还是给的。”谢永颔首轻声说。 谢明懿微微一笑,“那就好。” 七十九章 宴会之后 临出西院,谢明懿问谢永:“兰阁那边真的有遣人过来吗?” 谢永点点头,压低了声音,“早上请了大夫来瞧过,思华姑娘确实需要静养,近日也没有人来找过她。” 谢明懿停了下来,已经能听见宾客的欢声笑语,他回头看了一眼,毫不在意地说:“留下她可以,派人看着,看看她都要做什么。” 谢永退到一边,小声交待侍卫。 谢明懿是主人,但喜欢安静。除了谢明昱和他的夫人们,府里就只有郑询和徐翾能和他坐一起。不过因为是家宴,大家只当是热闹,也就不拘着虚礼。 今日林家小姐和她兄长过来,因为京中两家人就有联系,加上又有姻亲干系,所以也和他们坐在一处。 因为认识的人不多,所以也没有什么人来说话,更不会有人来为难她,徐翾默默坐在那里,只等着谢明懿过来。 林家小姐坐在兄长身边,安静得像个瓷娃娃。她兄长如清风明月,温和地谢明懿小声交谈,周身上下尽是养尊处优的气度。 “谢家二叔,许久未见,一切可还安好?”林柏常低声问道,对于谢明懿他还是很恭敬。 谢明懿微微一笑,低声回答说:“我不过是老样子,你祖母还好吗?” “祖母身体康健,一切都好,一直说得空了要来看看您。” “不该麻烦长辈,应该是我去看看她老人家才是,我看最近就有几个好日子。” “谢二叔客气了,只是近日恐脱不开身,会招待不周。我们想另择一处园子,家中正筹谋准备。” 谢明懿顿时来了兴趣,笑着问道:“可是定下来了,位置选在那里?” 林柏常摇摇头,有些无奈说道:“尚在抉择,祖母想要一处幽静的院子,有山水相伴更好。父亲尚在京中,来信说出行便捷为要,我正为此焦心。” “确实要花一番心思,又是年关附近,也是辛苦你了。”谢明懿应付了一句,低下头来喝了口茶,脸上并无倦色,看来休养不错。 郑询坐在那里无事,正环顾四周打量着客人。州郡的长官没有来,军中亦没有官员过来。他有意无意地看谢明懿,却看见他只是时不时低声与徐翾说话,完全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郑询暗自一笑,自顾自饮起酒。是该回京了,京城应该也入冬,他在心里暗自琢磨道。 酒过三巡,徐翾觉得没意思,小小打折哈欠。谢明懿见了,交待一两句后,就带着她回了西院。 宾客们见他走了,闹了不多时也就各自散了。 安顿好徐翾,他直接去了书房。 今夜西院安静如常,侍卫们尽忠职守,没有宾客误闯进来。 明月皎皎,只是今夜有太多人睡不着。 谢明昱今晚留宿在白玉院。淑华准备好,却见他仍坐在窗前,面色凝重,心事重重。 珠儿扶着她远远看着,心里不忿小声嘀咕,“好容易来一次,又是这副样子。” “好了,珠儿,我是纵得你越来越没规矩了。”白淑华小声斥责,但又不忍过于严厉,“家中有许多事使他烦忧,由不得他也由不得我。” 珠儿低下头,闷闷不说话,淑华打发了侍候仆妇,独自走了过去。 还未近身,谢明昱就抬起头,温声说道:“今日辛苦了,操持这些,必定废了你不少心力。” 白淑华淡淡一笑,坐在他对面,斟了两杯茶,柔声说:“算不得什么,原来在家里也仔细学过,嫁过来这么些年,做起来也算得心应手。” 谢明昱看着明月感慨,“是啊,转眼就六年了,明徽哥哥又添了一个女儿。明年他的长子也有十二岁了,我们也要回京看看。” 淑华在一边默默听着,轻轻覆上他的手,低声宽慰,想让他安心,“一家人和和乐乐是好事,达光何必为此愁眉不展?” 谢明昱轻叹一声,看着她压低了声音,“叔叔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明懿哥哥还正值盛年且已康健如初。” 淑华肉眼可见地乱了心神,可毕竟大家族培养的孩子,很快就平息下来。 谢明昱按下她的手继续说,“明徽哥哥是文官,叔叔也着意培养。但世间常有变数,未雨绸缪亦是必然。” “可侯爷他这几年修身养性,也从未违逆过公爷的意思,会不会是因为近日太累让你多想了?” 淑华想起谢明懿,只觉得他虽然治家严明,但为人的确温和有礼,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他会大逆不道。 谢明昱看着她,勉强轻松一笑,“或许是我真的想多了,今日还是先休息吧。” 已经是深夜,东院已经暗了下来,西院竟还是灯火通明。 徐翾在床上辗转反侧,临睡前来了一位女使,请她明日早上去兰阁说说话。 其实算不得大事,只是那女使提到兰阁养有不少兰花,她自己想到长夜,接着又想起照夜楼,心里有些愧疚自己在这里消磨。 恩怨未了,大仇未报,好像只顾着年少时候的梦了。 思来想去,更加睡不着,可是外面处处是护卫,又不便出去散心,她只得闭上眼默默思忖起徐家的事情。 谢明懿在书房里,聚精会神,全然没有倦意。 接过京城来的信,谢明懿微微吃了一惊,眼中还是鄙夷,但嘴角轻轻扬起,“竟然是他亲自写的,难得啊。” 接着他展开信,细细看起来。 “却月城处紧要之地,事务繁冗杂乱,务必躬亲。年关将至,尽早返京,勿拖沓延期。” 落款是“父谢修远书”,简练扼要,不添一个废字。 谢明懿默默看完,就烛火点燃,任它化为灰烬,飘落在无水的笔洗里。 待信函烧尽,谢明懿扶了扶额,低声吩咐道:“安排有变,兰溪你和其羽先去京城,我带上十一和阿行去一趟却月城,谢永留在这里。郑询明日启程,我们要去送行。” 顿了一下,他继续说:“徐翾暂定和我同行,之后若有变故再做更改。” 安排好送行的事情,已经是三更天。 八十章 兰阁佳人 天微明的时候,徐翾醒了过来,身边只留有余温。她坐起身,看见谢明懿不禁一怔。 他换上枣红的简练常服,手上套着皮质的护腕,头发高束成马尾,微昂着头坐在那里,神情不慌不忙,任由风吹得发丝飞扬。 自徐翾这一次与他相逢,常见他穿广袖飘逸的衣裳,很少像原来那样打扮。 今日远远一看,恍惚间,那位胸有沟壑的少年将军又回来了。 徐翾忙起身,也不顾其他,直直地往他身边跑去,只想仔细地看一看。他看见她过来,有些惊讶,站起身来,低声问道:“今天醒得这样早,是送我吵到你了?” 徐翾抓着他的双臂,仰头盯着他看,确实是记忆里样子,那双眼睛只剩下平静无波的深潭,眼角眉梢也已经爬上沧桑的痕迹。 她眼里的光辉瞬间黯淡下去,这一瞬间已经足够恢复清醒。 谢明懿看见了,心里虽然不快,但面上仍是一贯的温和,“翾翾?”声音明显冷淡下来,原本扶她的手慢慢松下来。 “很少看见你这么打扮,觉得奇怪。”她嫣然一笑后垂下头,心里觉得愧疚,所以不好意看着他的眼睛。 谢明懿眸中一冷,默默拂下她的手,转身坐下来,继续轻声说道:“一会儿郑询启程回京,我要去送送,应该下午就回来了,你自己在府里小心一些,不要叫淑华为难。” 徐翾感觉有些不对,但这些不过是他平时嘱咐的话,也没有放在心上。想起今日还要赴兰阁的邀约,默默点点头,坐回梳妆前,洗了脸开始慢慢描眉。 谢明懿看她这一脸平淡的样子,将碗筷“啪”的一声放到桌上,一撩袍子头也不回地出去了。谢永看主子黑着脸,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不敢问,只能安静跟着。 屋子里只剩下徐翾,这眉毛画了好几遍,不是一边淡了就是另一边浓了,清水洗了好几次,日头都升上来了。徐嬷嬷带这小孙女在院子里,徐翾就没叫她插手。 最后兰阁已经派了小丫头过来摧,徐翾才勉强上好妆,准备向徐嬷嬷交待几句就过去。 徐嬷嬷听了,脸上立刻就不喜,但又碍于身份,只是说:“夫人还是不去的好,兰阁里头那一位,算不得什么清白人家。您还是应该顾及几分侯爷的面子。” 清白,这两个字打在徐翾身上,像两块石头,之前照夜楼那段日子,不禁浮现眼前。 她强装镇定,挤出个微笑,“嬷嬷,侯爷前两日才说,思华姑娘身子不好,暂且在侯府多养几日。既然侯爷留下她,我想着我去看看也算不得丢失侯爷的面子。嬷嬷既然是公府的老人,既然也不会拂逆侯爷的意愿。” 她没忍住,说着说着就顶撞起来,徐嬷嬷的脸色也跟着黑了。 过了一会儿,徐嬷嬷身边的小丫头也跟着拉下脸,她才停了下来,最后微微福了福身,转身往兰阁去了。 等她走远了,徐嬷嬷的小孙女啐了一口,嘴巴也不饶人起来,“要妙儿说,还没有正式的身份就如此嚣张,不过是仗着侯爷才敢耀武扬威。既然如此不知好歹,祖母也不用再好好教了。” “行了,这也不该我们说嘴,且看看吧。”徐嬷嬷瞥见兰阁边的山茶花,只是叹了口气,带着小孙女进去了。 郑询回京仍是只骑了一匹马,只是多了几个包袱。 谢明懿带着谢永在城西外的河边送他,可惜现在是冬天,柳叶已几近枯黄凋落,不能折一枝柳送别。 郑询骑在马上,对谢明懿说:“达德,就送到这里,等来日你回京了,春和日暖的时候,叫上温服,我们再去行猎。” 谢明懿只是笑笑,淡淡答道:“等来日再说,你自己一路小心。” 对望之间,拱手作别,所有一切,尽在不言中。 用力扬鞭,郑询很快就走远了。谢明懿披着披风,站在亭中默默不言。 这里靠近城门,小贩们一波又一波地来了,天已经大亮。 谢明懿转过身,低声对谢永说:“今日让木棉木槿回去,她身边有个熟悉的人也好些。” 谢永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在谢明懿身边压低声音说道:“那边也安排妥当了,只是庄子那边...” “郑询前两天出去见了个人,也是出身羽衣禁,那人来航州就在韶秀院附近住下。咱们想要的,以已经够了,宁氏那边,衣食尽量别亏待了,那孩子毕竟可怜。”谢明懿低声说道。 那个孩子自那日之后,每天只是痴痴呆呆坐在河边,每日也不怎么说话。确实一直都好好的,但是出行前一日,他叫上了两个小倌并一些护卫,在河边拉拉扯扯,正好让他撞见。 他不过是要郑询见到那一场闹剧,在城中四处探查,引得皇上派人来罢了。魏家虽然在御前得脸,但是他们一家已经红火太久,又丝毫不知收敛,魏家的人出格的事情做得太多了。 盛极必衰,皇帝给了他们极大的富贵,心里必然也生了极大的猜忌。 这一家倒了,另一家才能爬上去。 且看吧,还没有完。 谢永继续问道:“那我们一会儿是回侯府吗?” 想起今天早上,谢明懿只觉得烦闷,他脱下披风对谢永说,“今日,天气晴好,不忍辜负,我们骑马去。” 他落寞地看着城门边,那儿有几个少年正纵马飞驰,张扬骄傲,好不惬意。 谢永知道,主子又想起那些日子了。 昨日热闹过,今日侯府里有又回归安静,下人们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兰阁里和居安苑不一样,里头的布置精巧可人,也养了一些梅花和水仙,处处都透着女子的巧思。 徐翾不擅长这些,心里竟然胆怯起来,可现在退出去就完全没有气势了,依旧硬着头皮进了屋子。 一个穿着薄纱的女子斜躺在榻上,身上盖着白色的狐裘小被,手里正拿着绣绷做着针线。长发顺着脸庞垂下,只用一支珠钗斜斜挽着,娇柔并着妩媚,惹的人想多看几眼。 徐翾轻咬着嘴唇,果然该听了嬷嬷的话。 这时候,侍女进来看见了,向徐翾欠身行礼,那榻上的女子这才抬起头。 思华柔声说道:“翾夫人来了,快请进来了,随意坐坐。”答得落落大方,也不起身,俨然一副主人家的姿态。 徐翾心里不满,但她也不过如此,只得笑着回应,坐在思华对面。 侍女们上过茶就退了出去,只留下他们两个人在屋子里。 香炉里不知燃着什么香,甜中带了一丝凛冽,好似中秋的丹桂却裹上了湿寒的露水。 八十一 旧时旧事 屋子里已经燃了炭,思华低头小口喝着一盅汤羹,镂刻雕花的小银勺一点一点舀着,雪白的手腕轻轻晃动。 徐翾坐在一边,打量屋子又看向身边的思华,心里无故觉得难受,脸色比刚才进来时差了一些。 她想起来在前些年做护卫的时候,那一位主顾是北境大家族的家主,年纪轻轻却手握权柄。好几代人经营多年,根基深厚交错纵横,官道绿林左右逢源,这一带尤甚。 那位家主皮肤白皙紧实,面目冷峻眉目疏朗,待人接物公平周到。天长日久,家中姬妾对着他,总会生几分情谊。 不过是半年的时间,徐翾已经见识过好几次。美姬侍妾们在他书房前争宠,娇娃艳女在月下偶遇陈情,不过是再平常的事情。 甚至有一次,因为一桩难以了解的冤案,他的正室夫人居然长跪他房前,请他处置当时最宠爱的一名舞姬。 那时候她只觉得那位正室夫人沉不住气,徐徐图之是最好方法,何必闹得各自难看,最后落得闭门不愿相见的局面。 如今她自己坐在这里,单只面对思华,已是恨不能痛快得一个结果,不想在这里虚耗。回想当初起当初那位夫人,徐翾倒有些物伤其类,只是她的境况要很多。 也不知道那位夫人现在如何,徐翾思量起来,谢明懿与那位北地富商年岁也相近。 吃完滋补的养品,思华见她微微失神,笑着解释道:“辛苦你久等,因为我身子不太好,所以求了侯爷留下休养,说起来合该叫你一声妹妹呢。” 她语气慵懒,言辞间也没有顶撞。只是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就是认了两人是一路人,论起先来后到她好要压下徐翾一级。侯府里都是人精,旁边的侍女已经是一副看戏的表情。 徐翾微微一笑,收回了要被拉住的手,虚虚地回应道:“侯爷仁心,思华姑娘也该好好养身子。不然等之后回家去,不明白的人还要说忠毅侯府待客不周。何况思华姑娘名满航州,我实在当不起这一声妹妹。” 微风轻轻吹动着珠帘边的丝穗子,屋中明亮温暖,安静舒适得完全让人要懒下来。 思华笑笑叫过侍女,接过递来的一杯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今日让我不禁想起往昔,那时候侯爷还在京城里,我和锦瑟姐姐也常常在冬日时聚到一块儿消磨时光。” 徐翾脸色微变,她与锦瑟从未见过,可自她来到府中,这府里处处都有锦瑟的影子。 思华顿了顿继续说:“那时候公主年幼又喜爱诗书,常常参加诗会雅集。侯爷爱惜公主,为了公主能好好休息,另辟了一处院子,单留了锦瑟姐姐侍奉。” 徐翾听着,强压着心里的不满,脸上仍旧笑吟吟的。 思华换了个姿势,并不打算停下,继续柔柔地说:“公主毕竟在宫中养着,又是侯爷的表妹,所以在家中也得偏爱,性子难免娇一些。” 接着她说了一些公府里的趣事,徐翾时时跟着勉强敷衍几句。 过了一会儿,思华突然想到什么,小小叫了一声,急忙拉住徐翾放在桌上的手。 徐翾心思不在这上面,一时没有注意被她拉住,碍于面子又不好收回来,只好陪上一个笑脸。 思华的样子好似极要紧。 她微微向前倾着身子,盯着徐翾的脸又怜惜又懊悔,还压低了声音,“你一定要好好养着身子,可别像锦瑟姐姐一样,到时候又伤了身子又伤心。” 徐翾心里一紧,知道这是她引着自己往下说,这时候已不该追问。 但这件事嬷嬷从来没有提及,谢明懿又一向对锦瑟的事情讳莫如深,现在被思华一勾,她心里还是动摇了。 略微思量之后,徐翾轻轻一笑,小声回应道:“思华姑娘是想告诉我什么吗?” 思华微微叹了口气,仍旧覆着她的手感叹道:“锦瑟姐姐与侯爷感情甚笃,好得都让我忍不住要吃醋。公主嫁过来后不久,锦瑟姐姐就有了身子。本来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结果一次意外落水,可惜了那个已经成型的女孩。” 徐翾微微皱眉,这样对女子身体损伤极大,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忧起锦瑟,那时候她一定很难受吧。 思华继续说:“得了这么个结果,侯爷震怒下令重罚。锦瑟姐姐失了孩子,悲痛万分,侯爷心里也痛,几乎整日陪着她,医药皆亲自过问,养了大半年才好起来。侯爷想要姐姐心里安慰,要将那个没了的孩子入了族谱。为这事还与公爷大吵了一架,最后总算得偿所愿。原以为好事多磨,可最后还是不得长久.....” 徐翾的右手仍轻轻放在桌上,左手却攥紧了衣角,不得不应和她说道:“确实太可惜了。” “所以啊,你一定要小心。侯爷为人仁善,子嗣上天一定会垂怜。”思华眼中诚恳,一字一句好似发自肺腑。 尽管说着是嘱托,听到心里却是一把一把的刀子。 虽然徐翾知道谢明懿出身如此,许多事情不能避免,但听着他曾经与别人如何恩爱,终究是做不到平静无波。 这屋子虽然好,可徐翾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 她站起来,轻声说:“时候不早,我也该告辞,但愿我并非福薄之人。” 这时候门外却传来一句,“难道锦瑟是福薄之人吗?” 声音里半是愠怒半是责难。 徐翾背对着他,只感觉寒意像蛇一样仔脚踝蜿蜒而上。 果然不消片刻,一袭枣红身影已经出现眼前。 谢明懿早上送过郑询后,在城外骑马,听见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感到空气里的寒刺痛骨髓,一瞬间已经凉透的热血又重新沸腾起来。 曾经的渴望,未竟的理想,在他的心里翻腾,好像一瞬间时光倒流,他也回到了少年时。 那时他还有同生共死的同袍,那时还有心底记挂的她也没有离开。 但是逐渐耗尽的力气让他明白,时光匆匆催人老,早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八十二章 佳人惊语 清醒过来,心也就跟着凉了,他此生此世终究要回到谢氏。 死后长眠,也是被谢氏的后人祭奠。 熟练减慢了速度,谢明懿回到城门停下。 自他获得封赏到如今韬光养晦,这里的摊贩来来往往,今日少了你,明日补上他。花无百日红,百日有红花。无论何时,这里总是人潮涌动。 谢永在后面跟着,用尽全力才勉强看到背影,最后跑城门时,才发现谢明懿已经在等他了。 谢永不禁感叹,到底在军营里磨练数十年。 谢明懿转过身,已经是一副温和有礼的样子,像现在一惯示人的那样。 “谢永,我们该回去了。”他轻声说。 谢永点点头,他知道,主子已经纾解过了。 回到侯府西院去却安静得不寻常,谢明懿问了侍女才知道,徐翾去了兰阁。 他刚一到兰阁门口就听见两人正说话,不想打扰便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却听见自己避而不谈的秘闻。 这么多年不曾提起的人,陡然被他人说起,一瞬间回忆便涌上心头,最后却停留在她哀痛落泪的眼睛。 当年的事情他自己亲历过,怎么会不清楚。 谢明懿走进来,侍女们见他进来,全部都垂眼行了大礼,他反问一句,整个屋子静得鸦雀无声。 徐翾背对着他,一时间只觉得这是套子,但她不觉得谢明懿是能随意糊弄的人。 在这空挡,思华已经行了礼,在她前面解释:“侯爷勿怪,刚刚妾身与夫人说笑。谈起旧事,夫人问了几句。我听府中的仆妇说,侯爷对夫人十分爱护,想来锦瑟姐姐的事说与夫人也是无碍。” 徐翾知道此时辩解没有什么用了,转了身来直直站着,神情平静地看着坐在桌子边的他。她自己也想看看他会怎么做,看看他心里到底如何看待。 谢明懿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他看了看屋子里的人,眼神只在徐翾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好像她和那些侍女一般无二,最后眼神落在了思华身上。 徐翾真正和他只是这几个月,他的习惯举止也不过了解八分。当她看向思华的时候才发现,她跪在地上虽然并不慌乱,额上已经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这时候她才发现,谢明懿正轻轻拂着杯中漂浮的茶叶,一双深邃的眼睛正冷冷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 “你这几年越发长进,什么话都敢说了。让你留下来休养,是看在原来的情分,不过我看你现在精神这样好,应该是大好了。明日好好收拾一下,我叫谢永送你回去。”他闭着眼,好像在品味茶的清香。 平平淡淡几句,只是说明要她离开。徐徐翾暗自呐喊,这责罚也太轻了,难道就这样轻轻放过了? 可是思华却慌了神,急忙解释道:“侯爷,思华见您与夫人关系亲密,才说了这许多。离开侯府后,我从来都是谨言慎行,丝毫不敢妄言。” 谢明懿睁开眼反问道:“这么说我真该向你道一句谢。只是我思来想去,仍是觉得就算她不明白,这些事好像也轮不到你来教?” 他这样的眼神,徐翾之前见过,在那无名小院的地下。 徐翾眉头微皱,心里划过一个不好的猜想,木棉木槿离开了这么些天,也一直没有回来,陡然之间她脊背一凉。 思华见状立刻磕在地上,声音微微颤抖,强忍住害怕说道:“也是思华糊涂,望侯爷明鉴。”求饶过后,思华往左右看了看,向谢明懿膝行两步,微微压低了声音:“望侯爷能给我一个机会,有些事情我想单独向您陈情。” 谢明懿喝了口茶,然后挥了挥手,侍女们就慢慢退下了。 徐翾一时不知道是该留下来,还是跟着侍女们离开。踌躇间,她听见谢明懿说:“你也先回居安苑去,木槿她们该回来了。” 他的眼中仍是一汪深潭,看不见底。谢永送她出来,倒是态度温和,“翾夫人好好休息,木槿她们外出那段日子,想您得很,常常念叨。现在得了空,正好和您说说话。” 徐翾莞尔一笑,低声回答道:“多谢。” 一切很明显了,自然不用自讨没趣。 谢永回来之后,兰阁里只剩下他们三人,兰溪正带着一队护卫过来换岗,与寻常一样。 “有什么事情就尽快说了,一晃眼天就要阴了。”谢明懿高坐在台上,轻飘飘说了一句。 思华坐直了身子,跟着放轻了声音,“侯爷的威名,大晟无人不晓。那场北伐举国闻名,其中艰险妾身亦有所耳闻。只是当今圣上为此准备数年,为何会出现粮草补给不足,以至三军险些哗变。再者为何会与朔北主力恰好相遇,以至侯爷不得不背水一战。” 这时候她顿了一下,眼波流转眉目含情。 谢明懿挑挑眉,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凝视片刻又收回手,笑声低声说:“这倒有趣,你接着说。” 思华微微垂着头,脸上带着娇羞的红晕。她用手帕擦了擦脸,偏着头轻声回应道:“妾身知道侯爷一直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所以前些日子才会派人去漕帮谈生意。能有如今,思华和锦瑟姐姐全凭侯爷的照拂,所以平日对这些事情时有留心。” 谢明懿只笑笑,没有答话。 思华放松下来,脸上也含着笑,继续说道:“几日前我在魏小公子家献艺,曾听闻见到韩公子突然说起,六年前有人带着他跑了一趟北境,在那儿做了一大笔生意。身边也有了贵人相助,自此一帆风顺。” 今日谢明懿右手带着双色翡翠的扳指,白与紫相互交融,显得一双手修长但骨节分明。 沉吟许久,他摸着这翡翠扳指,低声说道:“你也知道,朝三暮四在府里一定要不得,刚刚已经这么说过,再留你下来我对那丫头也不好交待。不若这样,明日你依旧回去,我派人去看看那里可还有什么缺项,一并添置了。” 思华垂下眼坐在那里,观察着谢明懿的一举一动,这时候他将手轻松搭在桌上,看向了别的地方。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谢永站在一边,只是低着头也不说话。 八十三章 赌一时意气 过了一会儿,谢明懿站起身,理了理衣角,低声说:“你一个人用钱财的地方不少,这些东西准备起来也耗费时间。暂且过两日我派两个护卫和你一起回院子,这样你也可以安心些。” 思华眼中闪起一丝喜色,当即行礼道谢。 谢明懿抬了抬手,快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侍女们就都回来了。 一出兰阁,他的脸就黑了下来,看见兰溪时,眼神更是凌厉得吓人。 兰溪不知道屋子里说了什么,也不知道时那里犯了错误,只是低着头跟在一边,眼神不住地向谢永求助。 谢永只是微微摇头,也不敢做得太明显,这时候谢明懿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们俩不用在我背后挤眼色,今日先到书房再去吃饭。兰溪你既然不明白哪儿不对,这一次我再好好教你,不然今日的饭你也不用吃了。” 一时之间两人都低下头,跟着他去了居安苑正屋。 徐翾回来时,木棉木槿已经回到屋中。木槿正在煮茶,动作熟练行云流水,看来并没有吃一些苦头。木棉站在一边,简单递一些东西,有时在桌上放的远了,动作就有些吃力。 她们一见到她过来,正要行礼,徐翾伸手止住了。 “我还是不习惯,这里也没有外人,就不用行礼了。以后只要没有他人在场,你们就不必向我行礼。”徐翾扶着她们俩低声说。 木槿神色感激,连声道谢。木棉跟在姐姐身后,这一次的道谢也诚恳很多。 其羽过来告诉她们,谢明懿现在正忙,所以等会二晚些过来,午膳要略等一会。徐翾答应之后,放了侍女们去休息,又托了徐嬷嬷去做羊乳糕,她的小孙女跟着一起,主仆三人这才终于得了空好好说话。 三个人就围坐桌子旁边,木槿还是替徐翾斟上茶。 见没有人,徐翾也不见外,直接问了那日的缘由,“你们这么多日都在哪里?一点消息没有,身上的伤都好些了吗?还有侯爷为何才突然如此愤怒?” 木棉垂下眼,并没有回答,倒是木槿轻叹一声,说了一些事情。原以为两姐妹中,木棉更大胆也更有主意,此时才看出来,相较之下姐姐木槿才更加稳重一些。 “其实也是我们犯了错,受些惩罚也是应该,平日里侯爷其实待我们很好。那日因为夫人替我们求情,侯爷不过是小惩大戒,我们好好休养了一阵子,大致好了的时候才回来。这也多亏了夫人,可见侯爷是很重视您。” 木棉在一边听着,跟着轻轻点头。 徐翾自嘲似的轻笑,不过是因为在这里罢了,若回到京城与她比起来,怕也轻如鸿羽不值一提。 木槿接着说道:“您也知道,侯爷受过伤,不喜欢侯府里和外面有瓜葛,自然也不允许一些事情隐瞒不报。毕竟有的事情,往往一念之间,就会有倾覆之灾。六年前的段家,两年前的赵家,就活生生摆在眼前。” 想起那日在地牢里的事情,徐翾已经自己替他找了借口,只当他随了军中的习惯,规矩严格赏罚分明。 但是刚刚他的态度,却让徐翾觉得自己从不曾走近他。他们之间好像有一层纱,她过不去,他不走来。 徐翾正要问原来他后院的事情,却已经瞥见了一角枣红的衣袍,当即便停了下来,站起来迎他。木棉木槿也起了身,照规矩站在主子身后。 这一次就只有谢永跟过来,徐翾往外看,兰溪正带着侍卫往沧珠楼那边去了。 仅看了一眼,徐翾就在心里压下了这件事,毕竟现在不是分神的时候。 “我耽误了一会儿,你坐下来。”谢明懿这几句话说得和颜悦色,旁人只当是他心疼她,大多识趣地出去。 侍女们端上菜肴,屋子里只留他们两人。 虽然嬷嬷说了规矩,但徐翾还不习惯。今天她觉得口中有些淡,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只闷头吃放在附近的一碟青菜。 “思华原来就活泼一些,直到现在爱说话的习惯还没改。今天说起旧事,我一时有点着急,你别放在心上。”他看出来她有点不高兴,尽量把话说得动听。 “那她是今天就走吗?”她抬起头反问道。 谢明懿无言,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可能还要过两日,那边收拾出来也要时间,她还求了一些东西,准备起来也要费些功夫。” 徐翾沉默地点点头,还是慢慢吃着面前那碟青菜。 谢明懿看了一会儿,知道她还在赌气。 原来在北境,她和一些将领家的姑娘闹别扭,他过去看她的时候就是逮着青菜猛吃,惹得徐行将军看了又心疼得不行。 看了一会儿,终于是忍不住,他放下筷子将青菜和一碟炙羊肉换了位置,“你有什么不高兴就说出来,何必为难自己吃不喜欢的东西?” 徐翾愣了一下,将筷子摔在桌上,一字一句地说:“我就是不喜欢思华,也不喜欢她。既然是旧事,为什么不能翻过去。”说完又将筷子捡起来,继续吃着碟青菜,一大口又一大口,直到将整个盘子空掉。 谢明懿用力捏着筷子,仍是心平气和地说:“你想发脾气何必牵扯锦瑟,她又没有惹你。”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低头吃起别的东西。米饭已经有些凉了,但羊肉还有余温依旧可口。 谢明懿也不自讨没趣,低头喝起茶看向一边,气氛又微妙起来。 兰溪刚安排妥当,谢贵就来来求见,谢永进来问谢明懿的意思,就看出来两个人正在赌气。他走到主子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谢明懿往徐翾那边看了一眼,她斜靠在椅子上仍不理他,只好低声吩咐说:“告诉贵叔,申时一刻我在书房等他。叫兰溪小心一点,要是这一次再出差错,他就自己去领板子不用过来回我了。” 谢永低头应声出去,撞上守在外面的木槿,低声问道:“你们今日是不是说了什么?” “当然不是,规矩我们都明白。”木槿微微皱眉,低头答道,“其实夫人回来的时候,脸色就不太好。” 谢永抿抿嘴,只是嘱咐说:“这几日府里太忙,你们伺候小心些。” 木槿福身回礼,木棉站在姐姐后面,这一次不再小声抱怨了。 八十四章 刺杀 徐翾坐在椅子上,只觉得今天有些疲惫。不过今日起得也比平时早,她不觉得有异。自顾自洗了脸,脱去外衣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熟了。 谢明懿本来还想解释两句,见她在休息也就不提了,只是放下了帷帐替她挡住光。 他坐在屋子里,手边的书也不大想看了,盘腿坐在榻上想着思华的话。 所有的事情都没有摆在明面上,她不该知道自己的意图,更何况她已经离开侯府许久。不过思华在他身边侍候数年,原来又出身于教坊司,惯会琢磨人心,以前就在府里的老人还有那些孩子们与她也认识。 谢明懿扶额细想,父亲的教导也有几分道理,也怪自己原来贪恋欢愉一时心软。 未时三刻,他走到床边掀开帷帐,里面的人眉目如画,掩住背后的伤疤,像极了无瑕的白璧。 可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漫天飞雪里那个倚在他怀中的她,她爱极了素色的衣裳,现在想起来一直是干净的模样。他有些失神,深深望了一眼,夹杂着不可言明的情绪,轻声离开了。 书房里还很安静,兰溪拣了这个时候过来复命。 “渡涧那边已经下了帖子,文人雅士世家公子都收了帖子,那边差人来回说,罗夫子正打听思华姑娘的下落。府中暗卫属下已经开始查访,明日一定让您看到结果。”兰溪说完,递上了确定好的宾客名单。 “没成想罗夫子还是真心。林家和魏家都请到就好,魏合戈那新纳的丫头爱热闹,性子也娇气蛮横。她父亲一身蛮力,倒是魏武安的得力干将。这些安排很好,别再出差错。”谢明懿轻声一笑,看完之后,轻轻把单子放到一边。 兰溪终于松下一口气,走近取了单子回来。 谢明懿坐在椅子上,听见有几个女孩子在吵闹,问了人才知道,是后院那里几个年轻的女使。 年轻的孩子,府里一直都有,都是父亲战死母亲也身故的孤儿,在京城时也收养过一些。有的孩子过于年幼,锦瑟心中不忍也曾亲自照顾,她是真心喜爱孩子。 那时候思华也常与她在一起。 “我记得有些孩子资质不错,大一些的也在为府里做事。算算他们年纪不小,难免会生出一些心思,你们也该多关照。”谢明懿拿出盒中一张折旧的花笺,仍有淡淡花香,朱红的花蕊已经褪色,装点的金箔依旧华丽。 兰溪想起十一,心中一沉。 “你们先下去,等一会儿贵叔该来了。”谢明懿将花笺仔细收进木盒,里头还有一只嵌了相思子的银镯。这些年保存得当,纤尘未染也不沾锈迹,他抚摸过后叹息一声,又收进书案的夹层。 谢贵进来还算客气,谢明懿也知道他为了何事,不等他发问,面容含笑说道。 “我并非贪恋温柔乡,只是她与京中名士有来往,我想与名士往来也算雅事,所以多留了她几日。” 谢贵颔首,低声说:“二公子知道分寸就好。现在府中安定,公子身边多留些得力的人才好,府中这些闲杂事实在不必多费精力,这也是公爷的意思,希望您能多保重自身。” 谢明明懿微微一笑,“多谢父亲劳心,只是京中近来事多,还是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做决定为好。不过我精力有限,族里的事情实在繁杂,我近日未曾过问,这些也确实要父亲费神。” 谢贵凝神看着他,跟了谢修远数十年,二公子与公爷极相像,不光容貌连性子也是。到底是亲父子,他暗笑一声,随即起身告辞。 他一出去,谢明懿脸上的笑意就淡了。 思华坐在兰阁里,十指紧握捏的惨白,虽然谢明懿这么说,但她心里终究不安。 府中依旧如常,没有宾客造访,后院里也安安静静。 徐翾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随意吃过一些心里依旧不痛快,想去院子里走走,却碰见了谢明懿。 她本来打算回去,但已经被他看见。如果此时退回去,倒显得是她心虚理亏,所以还是过去了。 院子里有屏风坐榻,夏日用来纳凉的地方,谢明懿一个人在那里喝茶,身边没有其他侍候的人。 他看到徐翾,倒上一杯茶轻轻放到她面前,也不说话。 茶味清苦,似有兰香。 一阵寒风袭来,再次细闻,这香重合交叠并不寻常。 上次回来的后院,传来兵戈相接的声音,徐翾正迟疑间,几柄利刃裹挟奇香直冲着他们而来。 谢明懿并不意外,掀起小几就全部挡住了。 短刃没有穿过小桌,用它们的人力道不够,手法依旧稚嫩。他正要伸手拉过身边的人,却见她已灵巧避开,不过几步就离得很远藏身树间。 月光下短刃上的蝴蝶栩栩如生。 谢明懿讪讪收回手,好似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片刻间出来一个蒙面的姑娘,手拿折扇立在屋檐上。 谢永和兰溪仍没有过来,前院也有兵戈打斗之声,他们被困在那里一时脱不开身。 谢明懿并不畏惧,只是警惕地看着他们。他夜间习惯独自饮茶,在府中并不常携带兵器,此时他手上没有刀剑。 接着又出来另外两人,看身形应该是一男一女,女子手持长棍,男子紧握双刀。 三人呈三足鼎之势,将谢明懿包裹在中间。不过他们并没有立刻动手,好像在等着什么。 谢明懿没有表现出畏惧,这样绝境的情形他见得多了,只是现在对他不利,快速脱身或者尽快拿到趁手的兵器才行。 双方对峙,互不相让,那拿长棍是女子率先开口:“忠毅侯谢大人,久仰。今日我受人嘱托,来取您的性命。多有得罪,还望你到了黄泉道上不要怪我。” 谢明懿脸色一沉,仍旧坐在原地,可这里离居安苑并不算近。 言尽之时,短刃再次飞来,好在他衣着便利,很轻易就避了过去。转身之间,长棍已经闪现面前,双刀紧跟其后。 电光石火之间,一柄撑开的伞替他挡住。 回过头竟然是徐翾,手中还拿着他的佩剑长厌,只是这剑对她来说有些吃力。 她能回来帮忙,他心中欣喜不已,碍于情势严峻,只是淡淡点头致意。 两人并肩而立,气势非凡。 八十五章 浮月 长剑重回手中,以为着心里也有了底气。谢明懿轻轻一笑,右手早已经痊愈,但他这几年刻意练习,左手也能熟练用剑。此刻站在手握长棍的乘客面前,他仍然神情严肃,长久的对战经验警戒他不轻敌,但眼中的不屑展露无遗。 徐翾所对的是那手持双刀的男人。那一身衣服她实在太熟悉,甚至那男人的一招一式,照夜楼的一切她至死难忘。 兵刃相接,铮铮作响。 站在檐上的姑娘右手拿着折扇一动不动,只是默默观望着这边,另一只手里玩转的短刀互相碰撞乒乓作响。 她在等,等一个能讨到便宜的时机。 长棍步步是杀招,但谢明懿早已在北境领教过。她不住后退,被谢明懿逼到墙角,长棍击中树干时留下极深的凹陷,近乎占据树干的一半。 看见击痕,谢明懿想起死在青城镇河里的男人,略一晃神留下空隙,那人当即逃了出去,躲上屋檐喘着粗气。刚才的对战使她精疲力尽。 谢明懿没有追击,只是冷冷看着她们,长剑在夜里露出寒光,让人看了心惊。 徐翾对上双刀,游刃有余,已经将他手中的一把翎刀打到一边,但他没有求饶仍用另一把刀做抵抗。他几度想逃出去,但每一次都被徐翾逼回来。 正当徐翾要用他的刀结果他时,几枚蝴蝶刃飞来,那檐上观望的姑娘忍不住还是出手了。那上面的蝴蝶,徐翾当然也认得。 徐翾回身对躲开,刀刃却将油纸伞面划开,露出里面一角,百炼钢制成的尖峰。 对面那人惊叹道:“你是...”语音未落,伞骨的边缘已经刺入他身体,徐翾唇角微微上扬,转瞬之间又迅速收了回来,没有否认也没有作答,站回谢明懿身边,低头看着伞面的损失。 男子倒在地上,血像水一样汩汩流出,他已经没有力气答话,眼中的光彩渐渐暗了下去。 这时候手持长棍的女子,用力支起身子,妩媚柔情地说道:“无霞,原来是你,我遍地寻你不到,竟在这里遇见了。咱俩还真是缘分。” 那持扇的女子颇为震惊,不知如何是好,怔怔拿着扇子,紧握着手里的短刀。 徐翾捡起刻有蝴蝶的短刀,借着月光仔细看了看,收起来之后竟也翻身跃上屋顶。 谢明懿心里并不放心,虽然仍站在原地,但视线跟着她。 “浮月,天道好轮回,不是吗?”徐翾站上屋檐,谨慎地向她而靠近,眼神几乎要把人撕碎。 地上的人已经没有呼吸,拿扇子的姑娘是第一次背着师父出任务,结果却见到这样的场景,胃中一阵翻滚。 浮月低着头,狠狠抹去嘴角的血,突然之间再次攻击。 棍法凌厉,像长枪又像大刀。伞面打开与长棍相击,随着长棍的趋势转身,宛若游龙飘逸潇洒。只听得一时之间,伞骨龟裂分为数十碎片。 其羽赶来正好撞见此景,心里不由得一悬。 来到刺客有数十人,只有这三名来到后院,剩下均在外院阻拦,现在谢永和兰溪正处理后续。其羽身形灵巧,来回方便,他们担心主人,便决定让她先赶过来。 谢明懿握紧剑柄,指尖用力得发白。 徐翾站到另一边,依旧稳健丝毫没有摇晃。浮月撑着自己,刚刚又一次损耗了不少力气,她低估了谢明懿也高估了自己。无霞的实力,她再清楚不过,现在她几乎没有胜算。 众人不甚明了,各自为她们捏了一把汗。 伞的外壳已经七零八落,稍稍一动就会继续剥落,里面锋利的薄刃已经露出部分。 拿扇子姑娘站在上面,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想起师父的话,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徐翾瞥了她一眼,没有管她。她脚下是另一座凉亭,院子里的造景,下面此时没有人。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伞,狠狠打在亭上一角,瓦片木材如泥砂簌簌。 众人震惊之余,只看见寒光掠过,徐翾手中的伞已经完全打开。通体银白,边缘锋利,想起江湖上有关无霞的传闻,其羽不禁遍体生寒。 谢明懿神色轻松一些,手上已经卸了力,视线仍紧紧跟着她。 不过短短一瞬,她已经到了浮月面前。 浮月左右躲闪,身上仍然留下一道道血痕,血肉模糊几乎露骨。她拼尽全力忍下,才不至于发出声音。徐翾不多说一句,只是越来越强势的进攻。 她肩上的旧伤就是浮月一次出乎意料的偷袭。这一次浮月重伤,新仇旧恨正好清算,这机会她自然不会放过。 锋利的伞沿已经多次刺入身体,浮月尽力避开但已经伤重难行。她坐在屋檐上沉重地喘气,已经没有力气再逃了,仿佛折断翅膀的鸟雀。 徐翾像毒蛇一样紧紧跟着他,浮月捂住胸口,情急之下喊道:“无霞,我杀了师父,你难道不想我跪在他们墓前谢罪吗?你留我到那时,岂不是更痛快。” 徐翾没有停下,冷冷笑道:“祭上你的首级,就能告慰我师父在天之灵。你如果有这份心,等到了那边,亲自向师父谢罪也不迟。” 只看见薄刃猛然落下,浮月闭上眼睛,等着刺穿身体的冰凉。 浮月感觉耳边有风划过,急忙睁开眼,一个男人束着马尾黑巾覆面,手上拿着一支碧箫挡在她面前。 徐翾捂着右肩,远了几步,恶狠狠地盯着她们,“我师父对你有救命之恩,现在你竟然要袒护杀人凶手。” 那男人声音清冷,自知理亏不曾辩解,只是恳求道:“阿霞,我求你放过她好吗?就请恩怨了于此,何必生生世世纠缠。” 浮月见是他,终于是忍不住,带着哭腔说道:“你来救我了?.” 男人蹲下来,将浮月抱在怀里,低下头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 “我放过她这次,那她好了之后会放过我吗?”徐翾无动于衷,只是冷眼看着他们,轻轻取下伞上的一片薄刃,想趁他们相望时不备。那男人身上除了碧箫再无其他。 可是右肩难以用力,徐翾咬牙,拼尽全力用左手掷出。浮月看见了,急忙用身体挡在男人面前。 八十六章 她的他,她的他 “锵”的一声,另飞来一柄短刃,将其弹开,飞向两处,又是那镂刻了银蝶的刀。 这时那男人回过神,一掌将她徐翾推开,赶忙带着浮月离开。 徐翾顾不上掺和的姑娘,也不管身上的疼痛,正要提伞追去,那姑娘伸出手又挡在她面前。 “滚开!”徐翾怒火中烧。 那姑娘神色坚决,一动不动。 “本来与你没有关系,既然你非要搅合,别怪我不客气。” 刹那之间,徐翾扼住那姑娘的喉咙。她根本来不及反抗,眼看伞就要穿过她的身体。 此时另一柄更大是钢扇挡住了她,伴着一股馥郁的芬芳,“阿霞,是我教导无方,这一次你就放过若若。” 抬头一看,竟是长夜。 若若见师父来了,赶忙躲在师父身后,不敢再看徐翾。 徐翾被气笑了,“你也要我放过,他也要我放过,那谁来放过我?” “任务目标是忠毅侯,你却一直不肯放过,无霞心狠手辣,果然传言不假。”若若躲在师父身后,撇着嘴小声辩解。 “若若!”长夜低声怒斥,言谈之间,已经抓住徐翾的手,银白的兵刃映射寒光,正对着长夜身后的稍显瘦弱的肩膀。 “小姑娘不懂事,惹出的祸事我替她偿。今日还请你放过她。”长夜松开了手,向她赔笑道。 他看徐翾满脸怒容,眉头紧皱,脸色被气得发白。明明已经天凉,额头却冒出细密的汗珠,她扶着伞仍旧站得笔直。长夜有些心疼,想探探她的脉搏,但刚一碰到,徐翾警觉地后退半步。 长夜愣住了,低头看见提剑的人,瞬间明白,别过头不屑一笑。 徐翾没有说话,反手就扇了长夜一巴掌,力道不小,血从他的嘴角渗出。长夜没有反击,也没有发怒,倒是又挂上一张笑脸,“气消了就好,来日方长。” 外院的声音渐渐停歇,徐翾轻轻跃下,走到谢明懿身边扶住他的肩。 谢明懿明显感觉到她是勉强撑着力气,可是长夜和若若还在那里。他左手扶剑,右手自然地将她揽住,平静地说道:“既是故人,便不追究了。只是孩子应该好好教导,小小年纪走了乱了心思,以后多少是要吃亏的。” 长夜依旧拦在若若身前,笑着应和道:“侯爷仁心,在下感激,今日时候不早,先行告退,来日必定向侯爷好好讨教。” 他们并不多留,有其羽引着,很容易就能离开侯府。 等他们走远,徐翾嘴唇发白,低声对谢明懿说道:“侯爷,我想休息了。”之后只是断断续续喘着气,闭眼靠在他身上,紧闭着嘴唇。 谢明懿知道她强忍着痛,心疼得不行。侍卫们在收拾残局,谢永兰溪还没有赶回西院。他左手接过千机伞,右手扶着她,步子平稳却尽量快的回到房中。 徐翾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把她抱上床,拉下帷帐脱下衣服,裙子上染着红花,花朵还在长大。 很久之前,他也曾眼睁睁看着鲜血染红床榻,看着那个姑娘痛苦地在他怀里哭泣,丫鬟婆子在屋里穿梭,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低声无用地安慰她。 那也是一个嘈杂的夜,只不过此时屋中连呻吟的都没有,外面却人声鼎沸,那是突如其来的刺杀的后果。 谢明懿轻声安慰:“我现在去找白落行,翾翾你再忍忍。” 他快步走出去,十分镇定,轻车熟路就找到白落行。她正睡得熟,一把被他拉起,套上衣服就被拖着去了居安院。 兰阁依旧安安静静,只有一点烛火,思华被吵闹惊醒,站在黑暗里望着外面。 她一个人被接回来,身边只有一个侯府新买来的小丫头阿眉伺候,这时候陪她站在一起,眼睛都困得睁不开。 思华面对外面,头也不回,自顾自地说:“你看侯爷今夜又不能好梦了。” “嗯,嗯,姑娘。”阿眉搀瞌睡,点头如捣蒜。 思华微微一笑,又轻轻叹气,“这样的日子我原来过了许久,我已经过怕了,真希望那个姑娘比我和她的运气好些。” 阿眉已经已经不出声了。 思华倚在窗边,像之前在京城的许多夜晚一样,守着孤灯等着他的消息。 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和他一起度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夜晚,也算是还清此生许多深情。 那时候他还只是年轻将军,在京城里有许多姑娘都爱慕他。那些平日里矜持的名门贵女,为了能得到他青睐,暗地里费尽了心思。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别人遥不可及的男子却是自己的枕边人,吃穿用度远比许多在教坊司浮沉的女子好得多。 他一直十分温柔,她也不过刚刚十五岁,轻而易举就捧出一颗真心,完完全全就交给了他,原来令她恐惧的刀剑好像浑不怕了,只想守在他身边。 可他的眼睛总是先落在锦瑟身上,他的关心总是对锦瑟更深切。年节同庆的贺礼,她却看见锦瑟与他不可言说的心意。她用尽了心思,吃食衣裳,玩意歌舞,可不过博他一笑而已,过后又如石沉大海。 锦瑟一颦一笑,足以在他心里引起风波。 在数次刺杀中,她明明和锦瑟一起守着,一样等着盼着他能平平安安,可每一次他最先奔向的从来不是她。 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她渐渐明白,有些事情由不得人,无可奈何。 她也有骄傲,她也有不甘,最后她离开了纠缠四年的悲欢。 思华想起往事,眼角还是落下泪来。她胡乱擦去,依旧盯着窗外,外头已经完全安静了。她知道,事情已经处理好,谢明懿安然无恙。 不知道何时,窗边站了一个人,窗沿放了一支山茶花。她并不慌乱,因为她知道,是十一来了。 十一是原来养在公府的孩子,锦瑟照顾年幼孩子时,她也跟着关照那些大一点的孩子。本来时无心之举,十一却一直记得如今,年节也时有来信,有空也会来看看她。 八十七章 不过一梦 “侯爷已经睡下了?”思华轻声问道。 “捉拿了刺客,我寻了空隙来看看您,侯爷回了居安院。”十一低声回答,“今天吓到您了吗?” 思华在黑暗中笑笑,摇摇头回答道:“还好。” 十一点点头,然后告辞离开,他只要看见她安全就好。 天光微明,思华才缓缓走回床榻,渐渐睡去,窗边那朵山茶显现出鲜红的底色,只是已经微微衰败。 谢明懿在床边守了徐翾一夜。 白落行早已经离开,屋室内安静得好像另一个世界,氤氲着丝丝药香。 两个人都熬红了眼睛。 徐翾躺在床上,微睁着眼,眉头仍然紧皱。疼痛还在继续,只是在药物的作用下,减缓许多。白落行和谢明懿的声音非常轻,可是疼痛还是让人把一字一句听得轻轻楚楚。 “肩膀上已经是旧伤,这个倒也常见,只要不随意逞强,好好养着就会好。至于小公子,阿霞还年轻,现在好好休养为好。”白落行说得小心。 然后是几句有关汤药的嘱托,一通交待下来,外头的声音也渐渐小了。 其羽已经回来,白落行便软磨硬泡,终于是请了她护送。 徐翾听见了,其实在腹中开始疼痛时,就已经预料到了。她听见白落行说出来,心中突然间仿佛空空如也,手不自觉搭在小腹上,那里原来曾有过她与他血脉的连结。 那是唯一能证明她与他相关联的证据,现在已经没有了。 如果这个孩子留下来,安稳长大成一个小小的人,会像谁多一点,她暗暗地想,唇角不禁微微上扬,那样她也会多一个真正血脉相连的亲人。 可是现在什么也不会有了,她还是独身的一个人。想到此处,徐翾不禁为这个还未熟悉的孩子流下泪。她自己也觉得可笑,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却忙着为一个从未谋面的小东西哀悼。 徐翾叹了口气,收束神思,用力抹掉眼泪。自从浮月杀了师父,对她和是师兄的追杀从未停止。她要尽快与师兄联系,也要想想怎么对付浮月。徐家的事情还没有完,她现在也并不想离开他。 谢明懿正在屏风外听谢永兰溪的回禀。 这次在外院击杀的刺客一共有十三名,留下的活口还有五名。闯入内院的刺客一共有四名,除了一位误闯东院被谢贵击杀外,其余的全部来了西院。 护卫里也折损十名,已经确认身份登记在册,后续会运回原籍重金抚恤。留下的活口已经搜了身,分开关进了地牢。 谢明懿听了,默默点头,她们处理得很好,只是说:“看看明昱那边是否需要安抚,护卫的空缺应尽快补上。” “还有一件事,刚刚清点的空隙,十一去了兰阁。”兰溪微微垂首看着谢明懿,刻意压低了声音。 “十一?”谢明懿挑挑眉,看着他们眼神冷漠。 谢永站在原处,心里一沉。兰溪吞咽着口水,等着谢明懿的吩咐。 “既然是这样,等思华回去,就让十一跟着护卫她,正好也有情分。”谢明懿站起身,走回屏风后面,“你们先回去吧,昨晚都累到了。” 谢永兰溪只好行礼出去。 谢永阴着脸走在前面,兰溪忍不住拉住谢永说:“对不住,我也觉得十一是好孩子,只是我没有办法。” “罢了,不怪你,也是我疏忽。他与思华姑娘有来往,我竟浑然不觉。”谢永拂下他的手,背着他长叹一声。 兰溪收回手,沉默跟在后面。 谢明懿回到床边,透过层层纱帘,看见她已经醒了,半截手臂露在外面,急忙拉上被子说:“小心着凉,你也要重视自己的身体。” 徐翾本来想露出个笑脸,但是看见他心里又委屈起来,眼泪就控制不住了。 谢明懿心里不忍,想起昨天,又添上积分愧疚,一边轻轻拭着眼泪,柔声安慰道:“翾翾不哭,昨日是我脾气急了一些,先好好养着身体。等你好一些,我们先去却月城散散心,然后再慢慢回京城。” 他一勺一勺喂着药,像原来那样给她讲行军时遇到的趣闻,温柔也很有耐心,让人极有安全感。那个她曾经朝思暮想的年轻将军好像又回来了。 不知是因为放松下来,还是药中有安神的作用,熬过将近一夜后,徐翾渐渐入睡。 谢明懿叫来木棉木槿,嘱咐她们小心伺候。 他也一夜未睡,喝了杯浓茶又继续去了书房。按照之前信函中定下的日子,今日他的一位朋友将要造访。 书房外一直安排重重护卫防守,他回去的时候书房里仍十分整洁。 检查过重要的信函账册,并没有损毁或失窃,可他心里仍有疑虑,此后遇事必需更加小心了。 坐在书案后面,他看起原来已看过多次的书册,纸页已经磨损泛黄。之前总是锦瑟陪着他,读书时、习武时、甚至养伤的时候也是。思华总是坐不住,一两次后,他也不再叫她旁边苦熬。 后来思华锦瑟先后离开,在青城镇里,谢永不再身边,就只剩他一个人。 再后来就又碰见翾翾,他坐着读书她也乐意一起,有几次倒像学生与他辩起来。 想着想着也觉得的困倦,慢慢靠在椅背上睡过去。他自重伤后就极爱做梦,尽是之前十余年戎马生涯中的幕幕惊险,尤其是白日小憩。这一次也不例外。 但这一次不是血肉与刀光,而是回到崇川十五夜都会有的花灯节。他带着小姑娘,手里提着兔子花灯,沿着河岸看胡姬纵情跳舞,一片安宁和美好。 这样平和的梦,他很久不曾有过了。以至于谢永前来禀报时,他并没有惊醒仍是睡着。 “主子,郭奉言大侠来了,在前厅候着,是否要请他进来?”谢永低声询问。 谢明懿整理好衣袖,坐正了姿势,正声道:“快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肩带披风头戴皮帽的大汉走进来,腰间挂着大刀和貂尾,一副漠北人的装扮。郭奉言眼神明亮,目光如炬,皮肤粗糙风尘仆仆。他见到谢明懿便爽朗一笑,“侯爷,好久不见。” “别来无恙。”谢明懿笑着回应,一贯温和的样子。 八十八章 京中又来信 两人熟识多年,寒暄两句就直入整正题。 谢明懿示意郭奉言坐下,又让谢永兰溪守在外面,接着便问起北方的情况。 “我听说朔北王庭的使者已进入国境,魏武安迎接,顾常山护送随行。北境近日应该挺热闹的。” “侯爷此话不假,顾常山得皇帝赏识,前来交好的人日渐增加。不过这位小将军倒与众不同,不仅从不与商贾私下会面,还真如传言一般洁身自好,身边只有一个女子,原来与他有救命之恩。” “这话我听过不少,看来确实不假。那大鹰镖局呢?我记得有他们可不是省油的灯,还有赫家堡也不会毫无动静。” “侯爷说得是,赫家堡的堡主虽年轻,但行事谨慎与往常无异,目前仍看不出偏向。大鹰镖局前几日强买了云氏的一家铁匠铺,损失不大只是难免日后...而且贾谊将军年迈,军营里分出好几派,刘哲风将军态度不明。” “大鹰镖局向来会审时度势,最近可是结交了贵人?” “听说与徐家来往紧密,就是原来徐行将军家里。他们家年轻一辈的子侄不多,却都是难得的好孩子。刘哲风将军与徐家小辈时有往来。” “徐行将军家?” “是,侯爷。现在是徐行将军的侄儿徐羿当家,只可惜徐将军的小姑娘不知在哪儿。前两日我去岳山没寻到她,问了山上弟子才知她自己游历去了。说来令人羞愧,没能担起徐将军的嘱托。” 郭奉言说罢,摇头轻叹一声,懊悔不已。 谢明懿垂下眼,摩挲着扳指,几度欲言又止。茶转半凉,谢明懿低声说:“翾翾现在我这儿。” 郭奉言又惊又喜,可转而又十分疑惑,赶忙问道:“那小姑娘近况如何?怎么又与侯爷遇上了?” 说起这件事,谢明懿有些心虚,声音不自觉低了,“她在我的后院里,前不久在青城镇遇到。我与她本就是故人,她了无牵挂也愿意,所以就带她回来了。她身子现在不舒服,过些时候好些,奉言可以叙叙旧。” 郭奉言恍然大悟,不禁感叹道:“到侯爷这里也好,总好过回了徐家那虎狼窝。” “我听过一些传闻,后来也问过她,只是小丫头不愿意多说,所以就没再勉强。”谢明懿皱眉,想起那些暗访的来信,右手紧紧握拳。 那些伤疤背后得是多少折磨,徐家族亲也心狠手辣,把她逼到那般境地,不得不做起那样的事。 “上一辈心思坏了,不过歹竹出好笋,那个小辈徐羿为人不错。只可惜他和徐丫头来往不多,应该只小时候见过一两次。”郭奉言感慨道,“不过这时候,还是徐丫头好好休养更重要。” 谢明懿点点头,接着便说道:“你夫人最近如何?我算着你来的日子,备好了药材,白医官也在这儿,这次她和你一起回去,好好看看你夫人。” 说到夫人,郭奉言眼眶微红,单膝跪地抱拳道正声道:“侯爷大恩,没齿难忘。”他明白谢明懿的用心,也十分感激他多年来的照顾,而他自然也是重诺之人,绝不做出背叛之事。 “你快起来,回家去看看。等翾翾好一些,我在派人通知你。”谢明懿微微一笑。 他知道郭奉言出身江湖,重义守信侠肝义胆。徐行和他既是浴血同袍亦是刎颈之交。除此之外,江湖上遍布好友,他夫人昔日与他同游江湖,做了一对爱侣数十载。一时间谢明懿也有些敬佩他活得如此坦荡随心。 不过这日子由不得他情愿。郭奉言刚刚离开,谢贵就带着人过来,谢明懿心中不悦却只能笑脸相迎。 谢永急忙走进来,见到来者脸色更是为难,可偏偏只能站在一边。 谢明懿瞧见了,可也只能先应付一二:“贵叔过来可是有急事?” 谢贵神色诚恳,拿出一纸信函,正声说道:“昨夜公爷听说后十分担心,连夜吩咐多加人手。这也是为侯爷的安全着想。” 谢明懿扯着嘴角,低声回应道:“多谢父亲费心,贵叔辛苦了。”现在他明白刚才谢永慌张的用意,父亲的动作比他想得还要快。 谢贵将信函放到桌上,随即告辞离开。 “那些人都被放到哪里了?”谢明懿扶额。 他记得昨夜已经安排好了侯府,只是徐翾的事情来得突然,一时无法分神去管。父亲这么多年,真是老当益壮。 “侯府之外,几乎所有谢氏的庄子,商铺,园林。云致一收到急讯,就派人来通知。暗中核查之后发现,一应账册调度,均要宗主信物或手信。如今明面上谢氏的东西,您近日是动不了了。”谢永一一作答。 这是谢修远要谢明懿清楚,不要太过放肆,他才是谢氏宗主,谢氏仍是他的谢氏。 “云氏还有忠毅侯府的东西,他目前还动不了。谢氏暗卫呢,他调了新人?” “并没有,属下并未收到指示。公爷只是赐下重赏,称赞我们忠心护主。却月城的安排,我们也不清楚。” 谢明懿挥挥手,“你先下去,回家看看。昨天动静不小,她该担心坏了。我先好好想想,白落行去郭奉言家,叫兰溪安排一下,她若人定还未归,就去催促一下。” 谢永出去之后,他撕开新封,看过信中内容,气得将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谢修远依旧要他去却月城,但不会有谢氏其余的助力。却月城中谢氏势力在于商贾,不曾借谢氏的荫蔽与官府打交道。近日那边与商会发生不少龃龉,不仅主理的李家官司纠缠,生意方面也要费心思打理。 精力钱货自然必不可少,谢修远早已派了人过去。信中告知了谢明懿是何情形,却仍然要他亲自去做,只说处理妥当之后,京中会派遣人过去接手。 他手上现在只有暗卫,且已经慢慢被又哥哥掌管,许多事情本就需要谢明徽了解。他父亲的人不会帮忙,他自养伤的汤要宗族不会在承担,一同停止的还有月例。 谢明懿不缺钱,只是这样一来,所有暗地进行的东西,不得不一件件摆到台面上。 八十九 英国公府 父亲知道他不甘心,也知道他需要借力,谢氏他离不开。 京城下了大雪,今日休沐,谢明徽看完长子昭儿的功课,就抱着女儿去看父亲。 谢修远在公府后苑,刚看过豢养的鹰隼。听说谢明徽带着女儿过来,立刻吩咐谢福准备了奶糕牛乳,撤下来烈酒浓茶。 “柔儿来啦,让祖父抱抱。”原本铁血强硬的谢公爷,面对牙牙学语小孙女,也甘愿变成一个和蔼老翁。 他有爱子在侧,又能含饴弄孙,天伦之乐尽享。 谢明徽肖似母亲,长于诗书文章,比父亲更添几分儒雅,性格也更温和。 他的眼睛落在女儿身上,说的却是身在江南弟弟。 “父亲何必这样,却月城的事棘手。达德身上还有旧伤,如此不是为难他吗?” 谢修远看了他一眼,是无奈也是不满,一边拿玩具逗着孙女,一边教导谢明徽,“我知道你爱护兄弟,但谢明懿命硬的很。最近他太放肆了,这一次是给他个教训。” “父亲教导弟弟,大可等他回来,如今天气转寒,若旧伤复发,父亲又要担忧。”谢明徽说道。 谢修远轻叹一声,将怀里的孙女还给他,看着谢明徽一本正经说:“做父亲总会忧虑孩子,对你是对他也是。我得这爵位时,你虽年幼,但后来我也说过。 你们原有一位大伯,只是力弱,不得已让我代管。不久他病逝,只留下遗腹子。可他在世时,早有名无实,整个谢氏已在我掌中。 谢氏以武起家,我亦是武将,明懿亦是杀出的富贵。他比你更像我,谢氏军认他的人,也听他的令。 他原来就有野心,这么几年过去,他的心气还在。如果他愿意,如我当年一样,也不是不可能。” 谢明徽一时无言,柔儿在他怀里也闹起来,只好先哄怀里的女儿。 但他一想起,那个拉着他衣角,一声声唤阿兄的孩子,怎么也无法狠下心。他也有儿子,他也心疼孩子。 哄好了女儿,谢明徽还是不忍,替弟弟辩解道:“父亲多虑了。原来明懿盛时,也不曾存心有逆,现在他已经安分很多。” 谢修远冷哼一声,“他要是真安分,就不会能一夜换了侯府所有侍卫。他要是真安分,就不会让谢贵在航州四处奔忙。他要是真安分,就不会鼓动放任三房五房的上京。 他到江南不过这三四年,已经有这些势力,借着谢氏的力,办他自己的事。朔北南疆他盘桓多年,更是树大根深,你我都不清楚,如今不过是逼他露出看看。 他一向不会亏待自己,钱财方面你大可放心。他为了那个琵琶女,和我闹成这个样子,我听说那女子人是走了,但暗地里他还养着至今,过得是他自己的私账。” 谢明徽低下头,他知道论手段,终究抵不上父亲铁腕。 “你们兄弟友爱是好事,可管理宗族,刚柔并济要有度。婚事上,我是对不起他。他要养女人,我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你要记得,你和他,成也谢氏,败也谢氏。一旦谢氏倾覆,无一能逃脱。 你要真担心他,就派人去暗地照顾,以后总得你自己拿主意。”谢修远说完,缓缓坐在凳子上。 白雪倒映流光,谢明徽已经能清晰看见父亲鬓边的白发。 母亲被父亲宠了一辈子,家中大小事务皆是父亲过问。宫里做贵妃的姑姑,有时也要父亲帮衬,可是父亲早就累了。 看着怀里小小的女儿,还不明所以对着他笑,谢明徽只能不忍地轻声叹息。 最后他还是遣了明则,带上三个人,先一步去却月城。 往南虽然已入冬,但南方仍是艳阳高照,看着比京城轻松许多。 徐翾还在休养,虽有木棉木槿贴身伺候,徐嬷嬷经验丰富也常来帮衬,但许多事情都是谢明懿亲自来。 这样也是她第一次知道,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将军,出身世家的富贵公子,原来也这么会照顾人。 今日他陪她在院子晒太阳,徐翾要他剥桔子说故事,谢明懿一一照做无不耐心。看得旁边的小丫头都羡慕不已。 可是他对她越好,她心中越为那个孩子心痛。不知不觉间,眼泪又止不住了。 谢明懿砖头看见了,忙不迭为她擦泪,边擦边安慰道:“这孩子与咱们缘份浅,先去天上做神仙了。翾翾你还年轻,总会有孩子,倒时候你又要嫌孩儿吵闹了。” 徐翾知道他不信鬼神,此刻还愿意这样哄她,破涕为笑也想叫他放心。 见她在心情不错,谢明懿便哄着她吃药,继而说起郭奉言,“你原来认识郭奉言叔叔来了,等养好身子你就可以去看看他。这么多年没见,他一直很记挂你。” 听见故人,徐翾振作精神,也愿意喝药了。 侯府里一片安静,外头却不得安宁。 这几日谢明懿都在府中,倒是和那些事撇得干干净净。 渡涧主人遍邀名士,是为结交好友,也是为渡涧寻新主人。 林家一眼看中,之前几次想买园子都没成。这一次便提前与主人说好,并付了定金,只等这次之后交银子过地契。 魏家小公子也去了,带着自己新纳的宠妾。那宠妾一向被娇惯,父亲是魏武安手下得力大将,一身蛮力勇猛无比,膝下却只有两个女儿。 魏武安为笼络他,庶出的长子纳了姐姐,嫡出的幼子纳了妹妹。 这妹妹一向虚荣奢华,听诸人夸赞这园子,闹着也要买下。魏合戈也喜欢这地方,左右打听知道这园子被卖给林家,就带着人直接上门去堵了。 魏家为三皇子效力,太子过世之后,原是太子太傅的林家,重投一母同胞的三皇子门下。 魏家靠着实打实的军权深得倚重,林家仗着世家声望且与三皇子情谊非常,两家早就面和心不和。 三皇子不及太子刚毅,可外租家鼎力扶持,因先皇后嫡子的身份,不得不与大皇子斗。 魏家与林家暗地里明争暗斗许久。 九十章 京中风又起 这一次魏合戈抓了林柏常要强买。 林家百年世家哪受过这等气,请江湖人把人带了回来,两家闹得不可开交。 魏合戈气不过,找人把林柏常打了一顿,又逼迫他终于强行拿到园子。 林家不堪受辱,直接一纸信上了京,三皇子首尾难顾焦头烂额。 魏武安仍在京外,林太傅请皇帝严惩,两家彻底撕开脸。 航州城里噤若寒蝉,京中早已当成笑话传开。 他的庶兄魏成卷闻后脸色大变,忙向父亲写信,自己则先赶往航州。 一时间三皇子自顾不暇,四皇子与七皇子仍远在渤海。 大皇子原本入秋就病着,现在一天天见好,也能去京郊相国寺祈福了。 航州城里如何热闹,留在航州的羽衣禁早已密信回京,连同魏合戈做得那些事。 郑询回京后,立即去见了天子。 一身龙袍的人,坐在京郊别宫的亭中,立于万仞险峰上,独有险峻之美。 因清阳公主出嫁的事,宫室正在修葺。 谢贵妃为公主生母,本该督管此事。可自女儿回来后,她不再似从前骄傲,有了皇帝一直想要的温婉。 皇帝年纪愈长,愈爱追忆往昔。 皇后和太子在八年前接连病逝,陪他一路走过来的人,如今只剩下贵妃了。 近日贵妃感染风寒,皇帝便带她来了有温泉的京郊别宫。 看着如今沾染病色的娇容,这位登基二十余年的天子,总是想起原来身骑五花马、手提虎头枪的戎装少女。 宫里的女人,处处都端着规矩,拘谨又乏味。皇后与他是结发夫妻,也只能在独处时,才有寻常夫妻光景。 那出身将门的姑娘,明艳的像小太阳,叫他一见就念念不忘。 她身后的谢氏,助他在新朝站稳脚跟,也助他对戎狄几次大获全胜。 可是她有名望甚高的家族,身后还站着手握重权的兄长。 午夜梦回,这位天子常暗自庆新,幸好他们只有一个孩子,幸好那孩子只是公主。 如今时过境迁,皇帝只希望汤泉宫的温泉对贵妃身子有益,能助她早日康复。 现在他来悬崖上高亭看风景,也是亲眼见她喝过药熟睡了,才放下心出来。 “此次见到忠毅侯,他身子可好些了?”皇子声音低沉,面对悬崖。 郑询跪在地上,低头回答道:“忠毅侯谢明懿身体大好,骑术仍旧纯熟。” “每日与何人来往,家中又是何情况?” “侯府冷清,阶上苔痕深深。终日既无官员探望,也无富商登门拜访。平日来往多是谢氏族亲,多是前来打秋风,不过谢明懿大多不见。” “确实本分,也不收买人心,比魏氏不知轻重的好多了。你们是好友,临别他有送你什么?” 郑询想起药材,自觉他是真心记挂,心里不自觉还是偏向他,“忠毅侯未赠臣名贵之物。只是将一些进步气血的的药材赠与微臣内子。” “为何?” “他新纳了一位妾室,是已故徐将军流落在外的孤女,无依无靠与徐家早已断绝来往。此次回京那姑娘要随行,他拜托内子在宴会上能多多照拂那姑娘。” 皇帝轻笑一声,“我沙场喋血的将军,心肠竟也这般百转千回,很好很好。” 本分安定就是这位皇帝想要的。谢明懿不与名门贵女联姻,谢氏的瓜葛少了,用起来也更安心。 朔北野心不死,仍虎视眈眈。魏家恃宠生骄,飞扬跋扈异常。 一边独大,是该到头了。 京城里下了大雪,却比以往更热闹。 皇帝爱重给公主要嫁与名满京城的公子,原在渤海戍守的两位皇子也要回京,北边的敌人也来进贡俯首称臣。 京城的旅店更是早早预备起来。 谢明徽一手忙朝廷,一边料理家中。 谢明懿要回来,虽说他早年已经分府出去,但漠水河重伤后,一直休养在公府。 那边他自己派了人去打扫,谢明徽在府中依旧重修他的院落,尽管他去江南后,父亲一直派人打扫得一尘不染。 今日他过来看,父亲正盯着工匠,以防他们的做工不够精细,墙壁不够保暖,连带院子里其他处都好好查验一遭。 “父亲到底心疼弟弟。”谢明徽走到父亲身边,笑着低声打趣,“取暖的炭火,儿子也已经备好,父亲大可放心。” 谢修远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仍是嘴硬心软地说:“我怕他死在府里,大过年晦气。他身边那姑娘年轻,我看也不像是会伺候的人。” “父亲真担心,等明懿回来,亲自看看就知道了。”谢明徽递过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徐翾的来历。 谢修远看了一遍,还给了他,“家世还算清白,可惜徐行已经死了,又多与江湖人来往,没什么助力可言,勉强做个侧室都是抬举了。” 谢明徽收起纸条,只是笑笑,父亲到底宽和多了。 母亲身边的侍女含真过来,谢修远立刻问她是什么事,可是和夫人有关。谢明徽也担心母亲,便跟上前听。 “夫人午休惊醒,想起二公子,心中惴惴不安,想明日与公爷一同去相国寺,替公子们祈福。”含真颔首说道。 听见母亲无大碍,谢明徽放下心来。 谢修远仍眉头紧蹙,嘱咐他管好修葺的事宜,立刻赶去夫人处。 谢明懿和谢明徽都是嫡子,谢修远成亲至今,未纳任何通房妾室,只有他们的母亲一个。 如今谢明徽第一个孩儿都不小了,父亲对母亲爱重依旧。 屋内帐幔飞舞,今日有风,一个女子坐在当中,仍用手帕时时拭泪。 谢修远坐到她身边,柔声问道:“今日梦到什么了,你哭得我心疼。” 榻上的女子,皮肤白皙,风韵犹存,若说佳人仍实至名归。 她倚在丈夫怀里,拉着衣袖说道:“我梦见明懿满身是血,数十箭矢穿过身子。他睁着眼想叫我,却发不出声我。我想过去替他擦血,可是怎么也够不到他。” 谢修远只好小声安慰:“你是担心他太过,六年前咱们的儿子活了下来,如今他只会越来越好。宜愿你相信我,我想你保证,我对你从未食言。” 九十一章 他还好吗? 怀中女子别过脸,仍旧啜泣不断,“原来明懿身子康健,你要他去习武。他自幼不常留在我身边,大一些又经年在外,更与我不亲了。 皇帝赐婚,公主对着他胡闹,那几年他虽然不说,可眼见着瘦了很多,小贵妃总是更疼自己的孩子一些。 后来去了趟北境,回来满身的伤,几乎要没命了。如今好不容易好一些,又独自住在江南,我们...” 还未说完,她又忍不住哽咽。想起这些,谢修远也只是叹息。 谢明徽是他们第一个孩子,那几年也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后来的孩子和他相比,总是更喜欢他些。 近来谢修远时常回想,自己着实有许多对不住谢明懿。 明懿容貌像自己,为人处世也像自己,对他不免像原来对自己那般心狠,以至于父子相对许多年。 他不忍妻子伤感,低声安慰道:“再过不久他就回京了,到时候我们好好补偿他。明日我们一起去相国寺,为明懿明徽都求签祈福。” 怀里的女子眉目才稍稍舒展,心结仍难纾解,但对他温婉地笑道:“好,明日我们一起去,为两个孩子祈福。” 两个人就这样依偎在一起。谢修远陪着她,直至夕阳落尽。 虽然对谢明懿再愧疚,但谢明徽仍是谢修远心中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许如意已回到京中许久,却日日忙碌难以脱身。 南疆风俗迥异,百姓更是对血毒神教颇为推崇。 虽然南疆臣服百年,但江湖帮派势大,对朝廷颇有微词。现任教主态度暧昧,近来许多事都有圣女掌管。 圣女不曾踏足中原,也不爱中原风物。 各地的山匪也是层出不穷,一时安静一时冒头,剿灭之后又有新的出现,如春风烧不尽的野草。 北方虽已议和,但边境依旧陈有重兵,近日皇帝也时常询问武将近况,时有抚慰嘉奖。 许如意在北方曾与朔北交过手,所以皇帝也要她在负责京畿的部分安防。 日期将近,大家都振作精神,她已在营中住了好几日。知道徐翾安全,她便全心放在公务上。 京城入冬下了好几场大雪,出行虽有不便,但百姓们高兴,都说瑞雪兆丰年,传得连宫里都说天降祥瑞。 谢明徽走在别宫,听见不少小宫女这么说。 如今皇帝住在汤泉宫,军国大事都送到这里,官员们也在此处面见皇帝。 谢明徽为工部尚书,国中各处皆有营建,加上公主出嫁,朔北和亲,所以格外忙些。 皇帝对这些事也颇为上心,许多事都要他亲自汇报,今日就是如此。 “这桩桩件件都清楚妥帖,你很尽心,这段时间也辛苦了。”坐在龙椅上的人带着笑意说,看来他十分满意。 谢明徽叩谢跪恩道:“为陛下尽忠,是微臣本分。” 龙椅上的人笑笑,让他起身又屏退朝臣,换上亲昵的语气,“明徽在外你我是君臣,在内我算是你姑父,不必过于拘礼。” 谢明徽再拜道:“多谢陛下厚爱。” “你去看看你姑姑,近日她思念亲人。你既来了就去陪陪她。”皇帝让身边的内监领他过去,然后又召见其他臣子。 谢明徽退出去的时候,一眼撇到了许如意。还有武尚府,他是谢明懿原来的部下,也曾在父亲麾下效力。 姑姑正喝过药,精神好了许多。内监进内宣旨意,谢过恩姑侄两才见上面。 谢贵妃见他过来,原本十分开心,正说着家中的情况,有宫女禀报清阳公主来了。 谢明徽来不及走开,公主已经进了内室。 她与谢明懿的事,谢明徽知道不少,可君臣有别又是在宫里,只得恭敬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公主神色一愣,忙过去扶住他,低声解释道:表兄请起,清阳受不起。” 谢明徽起身之后按贵妃的吩咐,安静坐在一边。 “明徽来了,你也过来了,今日倒热闹了。”谢贵妃笑笑,见到子侄们心情好很多。 清阳答道:“侍奉母亲本是应该的。”丝毫没有当年娇纵的样子。 谢明徽在一旁沉默不言,神色依旧恭敬,一如既往。 “我与你母亲去相国寺,自己在别宫时多当心,你姑姑近日或许会见你,期间难免碰到清阳公主,你自己知道分寸。”那日父亲临行前曾嘱咐,谢明徽自然铭记。 说了几句话,贵妃又觉得困倦。告辞之后,清阳公主送了他出去。 出了正殿,谢明徽行礼,正要离开,公主拉住他的衣袖,像小时候那样,低声恳求道:“表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明徽不愿多留,仍站在院中,“公主有事不妨直言。” 清阳公主有些失落,让侍女站在一旁观望,自己站在谢明徽身边低声说:“明徽哥哥,我听说他要回来了。” “父亲母亲想念,叫了明懿回京。” “他,现在还好吗?”清阳公主低声问道。 谢明徽态度恭敬,声音平静。她心里更加不好受,原来幼时她是天家公主,母妃家中也显赫,两位表兄都对他是极好的。 那时候谢明徽已经定亲,所以克己守礼,谢明懿生性开朗,与她更亲近一些。 可后来父皇赐婚后,自己不仅拂他的面子,还常常闹脾气,他都一再宽容忍让,想起这些公主不禁流泪。 后来他的侍妾有了身子,她心里不满觉得屈辱,就给了些脸色那女子看,还去向舅舅哭闹。 然后那孩子就没了,再后来他就去了北方。 现在想想,实在是她对不起明懿表兄,也对不起舅舅的疼爱。她宁可他们责骂,不给好脸色看。 “明懿身体康健,臣替二弟谢公主关心。”谢明徽低头答道。 公主望着他,低声说道:“那他还怪我吗?” 谢明徽低声答道:“公主娴雅淑慎,明懿向来恭敬,何来怪罪一说。时候不早,微臣该回去了。” 清阳公主不再多说,任谢明辉离开,只是红了眼眶。 宫女阿静走过来,低声安慰公主道:“忠毅侯一定不会怪您的。” 天地静默,只有一阵北风倏忽而起。 九十二章 流匪 拿着帕子,沉默良久,清阳公主轻声说:“是呀,明懿哥哥一直对我很好。” 叹息之后,清阳公主振作精神,握着阿静的手,“阿静,明日我们去太医院。等明懿哥哥回来,我想去公府看他。” 阿静看着公主也红了眼,默默点了点头。 她自幼因罪罚没入宫,那一年冬天被嬷嬷责打差点病死,是公主心善带她回了贵妃娘娘身边,从此生活里只有公主。 雪又接着下了起来。 贵妃闭眼倚在榻上,身边的女官红旌躬身轻声道:“世子已经出宫了,公主神伤许久,坐在窗边闷闷不说话。” “他们说什么了?”贵妃扶额,仍是闭着眼。 红旌低声答道:“二公子要回京了。” 听罢,贵妃蓦然睁开眼,压低了声音,接着问道:“他真的养好了?” 红旌点点头,“看来不假。” 贵妃坐起身,腰背挺着笔直,微微笑道,“红旌,今晚请皇上过了用膳,我养病许久,今日觉得好些。这几日皇上公务繁忙,我实在思念得紧。” 红旌笑着应下,又在园中折了一支梅花,插在桌上白瓷瓶中,好似也在应和这祥瑞大雪。 这一日京城大雪纷飞,江南却还是艳阳高照。 明懿每日一边陪着徐翾,一边听着京城里的消息,连带着原来荒废的厨艺都拾起。 他好像闲了下来,每日有许多时候都在她身边。 白落行早上要去郭奉言家,直到午饭之后才回。她最喜欢看热闹,最近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每天从外面回来,她也会去看顾徐翾,讲讲故事顺道也安慰她。 本来两人关系微妙,但自从徐翾养病,白落行言语也温和了,动作也轻柔了。 谢明懿的赏金倒没有加,她自己却是更用心了。 岁月静好,徐翾整个人松了下来,看着木槿和徐嬷嬷做针线,觉得有趣也动手学起来。 明月楼里,那两个带璎珞的小舞姬,得了空又在一边说话。 “那五楼的屋子空了,几个南疆人来搬了东西,城里也再没他的消息。” “可今日又有新的客人来,昨日一来就花了三斛明珠。袅袅姐比我们有见识,一眼就出那江湖人身分不凡。” “那还也是,那玄铁宝剑看着,能有我一个半重。” “要我说南疆公子没了固然可惜,但又来了个什么山庄少主,咱们一样有钱可以挣。” 两个小姑娘又笑了几句,接着妈妈叫起来,提着裙子下去了。 那天槐柳巷子边搬来一户人家,一男一女,好像是哥哥带着妹妹。 没有许多值钱家当,但带了许多花,尤其是兰花,引得街坊都出来看。 那男人二十来岁,长得清秀待人也随和。中原人的打扮,耳上却有银环。 他是个南疆来商人,做些花卉生意,带着小妹来这里住一段时间。 街坊们起初还有一些疑惑,见他中原话说得好,又收了他送的花,态度也跟着亲和许多。 不过临近年关,大家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每年这时候,总会有些不太平。 进了冬日,开城门时天还没亮。 江湖人也多喜欢这时候进城,然后拐入城西的旅店,那里最外头是铁铺兵器行镖局,往里商铺才渐渐多了。 郭奉言家也在城西,白落行一连去了半月。 最后一天,会得极早,午饭之前就回了,整个人也沉默下来。 徐翾见她不对劲,寻了她来复诊的空隙问道:“你今天怎么了,是钱袋子掉了还是买吃的多给了?” 白落行看着她,眼角已经含上泪,红着眼却不肯落下,“遇见了欠债之人,等我回京安顿好,就去向他们全部讨回来。” 徐翾自然听明白了,她收回手低声道:“你自己小心。” 回到房中午睡,她辗转反侧许久,引得谢明懿低声问道:“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叫白落行过来看看?” 徐翾忙拉住他,笑着解释说:“只是在家里闷太久,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我怕去京城要年后了。” 谢明懿拉过她的手,低声安慰说:“你先好好养身体,却月城不过几日,然后就要一直赶路,只怕你到时候要觉得疲惫了。” 徐翾躲进他怀里,轻轻蹭着他的下巴,“那我再给师兄写一封信,等到了京城我要去看他。” 见她不过是近来多思,谢明懿也放下心来。 思华终于是要走了,如她向谢明懿所求,钱财给了不少,同时派了十一去保护她。 前两日有有一富户被劫,钱财尽失家中也无一幸免,官府夜间更是加派了人巡视。 所以除了十一,又多加了两个侍卫,带着侯府的令牌,一起送他们过去。 罗夫子告了半日的假,听说她要回来,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两个护卫识趣地告退,然后去了城西,修理刀剑的空隙,两人找了家店一边喝酒一边等。 正是快要晚饭的时候,酒馆里的人不少。每人打扮不同,或儒雅或彪悍,手边大多带有武器。 两人走上二楼,要了个窗边的位置。 店小二认识他们腰间的令牌,自然态度恭敬安排妥贴。 酒过三巡,两人说起闲话。 “你说主子日后会不会还要照顾那女人,这又是金银又是护卫。” “不会,侯爷的意思是这一次就彻底两断了,不过是看她可怜,赏几个银钱罢了。” “也是,若不是念着旧情,主子早就不想见她了。” “以后她是生是死都侯爷无关了。” “算了不提她,等会儿去菱花台转转?” “今晚云碧高台弹琴,难得一见,明日再去菱花台。” 过了一会儿,他们出了店。 一旁帘后,四个江湖人听了个仔细。 其中一个人年纪较长,右手小指处是个断指,拉住小二问道:“小伙计可知道刚才那二位什么来历?” 小二见他们不好惹,赔了个笑低声说道:“那两位有腰牌,槐柳巷子谢侯爷家的侍卫。” 带头那个脸上一道长疤,拿着酒杯没有说话,身边的瘦高个说了话,“大哥,既然我们已经做了一笔,不如再做那女人一票大的。” 长疤脸看了他一眼,“她和世家有关系,被人追究就不好了。” 另一个蒙了一只眼的说:“可那侍卫已经说过,她得罪了谢侯爷,更何况只要做得干干净净。” 四人沉默良久,终于那长疤脸发了话,“那就再做一次,反正干过一票够本了,再一次也不亏。” 九十三章 魏家成卷 城门将闭的时候,一家马车疾驰驶入。 马夫行得急,一路往花街奔去,差点把未来得及躲避的行人撞倒。 魏成卷得了消息,立刻向北境传书,厘清原委之后又立即去了林家,想登门道歉。 可是林家的人给他吃了闭门羹,三皇子又正好在别宫不方便出面,正好这时魏武安传信回来,他便遵照父亲的意思赶去航州。 一天一夜,终于是在城门关闭前赶到。 来到韶秀院,一路由魏恒相引,走近内院魏成卷不禁皱眉。 除装饰奢华,全不把父亲嘱咐放在眼里,数名小童美姬亦衣着华丽在院中宴饮欢乐,喧闹之声三里之外都听得见。 离开前院终于安静一些,魏成卷不忍问道:“合戈如此张扬,你们不曾规劝吗?” 魏恒轻叹一声,跟在他后面回答说:“主君心疼小公子,我们劝也劝不住。” 魏成卷无可奈何,接着问道:“我回来不见他,合戈去哪里了?” “小公子去了明月楼,等您稍事休整后,属下为您引路。”魏恒低声回答,“那件事之后,小公子毫不在意,仍旧每日纵情自在。” 魏成卷叫贴身伺候的释明整理行囊,来不及吃饭就叫魏恒带他过去。 临出门,他看见有两个男人在附近闲逛,一个脸上有长疤,一个右手有断指。 他们鬼鬼祟祟,躲在一边观望,见有来人,很快就走开。 魏成卷急于找到魏合戈,虽然觉得他们可疑,只交待侍卫一切小心,没有派人捉拿他们盘问。 “魏恒表兄,这几年合戈在航州可还安稳?”魏成卷上了马车,继续低声问道。 魏恒低头回答:“左不过是风流之事。只是实在太多,几日前小公子又招惹了谢侯爷原来的侍妾,不过侯爷没多计较。” “太放肆了,父亲也太宽纵了。”魏成卷无奈,闭眼叹息,“院子临近勾栏,鱼龙混杂,多派些人手小心护卫,不可再出差错。” “属下遵命。”魏恒抱剑行礼。 明月楼里莺歌燕舞,一进门遇上碧湖山庄少庄主陆晓峰。既打了照面,便只得寒暄几句。 “陆少庄主,不日即将大婚,怎么这时候来了航州。”魏成卷笑着寒暄。 陆晓峰也是笑着回应,“正是婚期临近,听柔儿说想要此处绣品,所以特意过来买些,希望能讨得她欢心罢了。” 魏成卷见他旁边还有一年轻男子,一双桃花眼四处留情,却有一双手却布满老茧,心知他来历不简单,找了个借口离开。 等他走远,那男子走到陆晓峰身边说道:“魏家是真有麻烦了。” 陆晓峰神色沉静,只是淡淡地答道:“暂且看看吧。” 身旁的男人轻轻一笑,又回到原处,倒在酒姬怀里喝起酒来。 魏合戈正要包下的房间里,云碧正在弹琴,身边仍是那两个碧褐色眼眸的胡姬。 炉中燃香,浓烈馥郁。 魏成卷与魏武安一样,向来不喜欢用香,一进门便觉得晕眩,忙用帕子捂住口鼻。 魏合戈见他尽力,仍躺在榻上,懒懒说道:“哥哥来了,酒在桌上。云碧的琴技江南第一,好好听完这一曲,看看能不能比得上京中。” 魏阳垂首站在一边护卫。 云碧身着薄纱,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魏合戈环住姬妾酥软的腰肢,衬得胡笳十八拍都仿佛靡靡之音。 曲至一半,魏合戈终于忍不下,给了赏钱让云碧出去,也顾不上魏合戈不快,“你如此行事,京城早已经传遍,如今还不收敛吗?” 魏合戈看了他一眼,将怀里的胡姬一把推开,站起来冷笑道:“父亲远在北境,哪里轮得到你来说我,哥哥应该清楚身份。 更何况他林家不丢脸吗?出言辱骂我魏家出身贫寒,可他们又算什么,文臣世家又如何,担个虚名还出来摆谱。” “你...”魏成卷一甩袖子,脸色愠怒却不再说话。 皇上听后立刻责问了魏武安,林氏上表确实言辞激烈。可因朔北的事情,皇上斥责后就翻了过去,另赏了林氏一座园林以示安慰。 父亲虽然生气,但要他过来更是为了其他事情。 自两家闹起来,韶秀院人心浮动,连带着韩家数封书信来京。 皇上最近对贵妃甚为宠爱,连带着对谢氏子侄也颇为青睐。 父亲担心旧事重提,虽然当年不曾插手其中,但有些事牵总会有牵扯。 兄弟二人僵持片刻,魏成卷只得说:“你好自为知,韩家漕帮能来往就少来往,这也是父亲的意思。” 扔下魏武安的书信,他转身与魏恒出了明月阁。 胡姬齐娅拾起来,手腕上的镯子叮当作响,装饰的坠子有金云也一片竹制小叶。 她将信展开,交给了魏合戈,一边用不熟练的汉话问道:“刚刚那人是谁,为什么对公子如此无理?” 旁边的吉娅也看向他。 魏合戈看完,烧了信纸,轻蔑说道:“下人生的孽种,不值得一说。” 齐娅和吉娅相视一笑,挽着他的胳膊调笑道:“小公子身份尊贵,您父亲又是大官,哪用管那些人怎么说。” “也对,我管他们作什么。”魏合戈转脸一笑,让魏阳去外面守着,自己又倒在温香软玉中。 魏阳出了门,四周都是靡靡之音,他自己也觉得小公子太放纵了。 魏成卷回到韶秀院,加强了防卫,清理起书信和账册。 他越看,眉头愈深锁,魏合戈和韩家过从甚密,互赠过姬妾还做了赌坊的生意,金银往来数万两。 韩家六年前也运送过粮草,而父亲也是六年前自漠水河一战后成名,一步步成为了皇上身边的近臣。 整理好账册书信,魏成卷稍稍舒心,父亲虽与韩家熟识,并未与粮草相干,又接着问道:“合戈还与那些人有来往?” 魏恒说道:“除了一些酒肉朋友,再就是大人说过的可用之人,此外就再无其他了。” “那还好,这些东西你清点之后,向父亲严明。其他的事情,明日再看吧。”魏成卷打了个呵欠,连日赶路又这腾许久,早已疲惫不堪。 魏恒抱了这些东西,行礼告辞。 九十四章 又有劫匪?! 洗漱时,释明一边服侍公子一边问道:“公子下一步预备如何?” 宽衣坐在榻上,魏成卷答道:“按父亲的意思外,我想看看合戈那些生意,若有不妥的地方也好早做准备。” 释明撇嘴,有些不高兴。 魏成卷对下宽和,素日行事也谨慎有礼,释明聪慧年纪也不大,只有主仆两人时,鲜少拘着规矩。 “公子为他着想,他却不把公子的好心作数。” “他母亲身份尊贵又去得早,父亲难免偏爱。更何况我做这些也不全是为他,更是为父亲为魏家。”魏成卷轻轻笑道。 “可公子不为自己打算,魏合戈也总该长个教训,夫人还等着您早些回去呢。” 魏成卷听罢,沉思良久,最后只是熄了灯,低声道:“释明,我们早些休息,明日再说。” 释明也乖巧,不再多言了。 次日清晨,魏成卷刚洗漱好,外头就传来一阵吵闹。 他正要出去看,客人自己推门进来了。 “姐夫,好久不见。”是他的妻妹,庞莺。 “是有两年没有见你,越来越漂亮了。”魏成卷笑着说道。 释明行过礼,从行囊里拿出一个盒子。魏成卷接过来,交到庞莺手中,“你姐姐心里记挂你,特意嘱我过来时带给你。” 庞莺十分开心,打开一看,眼中却暗淡许多。她敷衍地笑了笑,将盒子盖上转交给了身边的侍女。 “姐夫,好容易来一趟,我们在城中逛一逛好吗?”她挽上魏成卷的手臂,娇娇嗲嗲地说道。 释明和魏成卷看在眼里,可他想起妻子嘱托要照看妹妹,心里无可奈何只当她是娇纵惯了,依着她应了下来。 侍女回了房,把盒子随意仍在梳妆台一角,各自说笑去了。 里头是一串东珠,光彩照人,圆润光滑,她姐姐庞燕精心选过,市价已是不菲。 庞燕是家中长女,父亲在外奔忙,她就帮忙照顾家里。魏成卷生活节俭,夫妻二人平日也伉俪情深。 姐妹两人分别两地,不能常见面,庞燕想着妹妹喜欢首饰,便用了不少体己做成,央求丈夫带给她。 可惜魏合戈向来奢张扬奢华,庞莺跟着他见惯了华美衣饰,平日又得丈夫宠爱,如何看得上这一串东珠。 庞莺出门都至少要三驾马车,奴仆随侍数十人。 但这一次,魏成卷觉得过于张扬,便只戴上释明魏恒,外加一个小丫头。 马车也是轻便简朴。 庞莺一上车,就半抱怨半撒娇地说道:“姐夫,这也太寒酸了。这软垫太薄,咯得我生疼。”一边说,还一边揉着胳膊。 “莺儿听话,近日城中不太平,还是低调些好。合戈呢?一早也不见他。”魏成卷轻轻抬着竹帘,低声问道。 “他?昨日没回,估计是宿在明月楼了,出门的时候还带着齐娅吉娅,想来也不会回了。” 庞莺含了一片酸梅,表情平淡,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齐娅和吉娅容貌看着并非中原人。”魏成卷对这位小妹有些惊讶。 庞莺不以为然:“她们是朔北人,两年前在明月楼被夫君看上。她们性子软,也不懂中原汉字,近几年才懂得多了。哥哥这是见怪了。” 魏成卷笑笑,不再多说。 马车行至酒楼茶肆那几条街,庞莺突然叫停了马车,拉着魏成卷进来一家店。 他还为反应过来,庞莺已经连着说了一大串。 小二恭敬地带他们上了二楼雅间,那里更上一楼风景更佳。 刚坐下不久,进来一个壮汉,一身痞气,好像也是庞莺的熟人。 “哥哥,这是周老二,就住在这一片。他为人忠厚,常孝敬合戈和我,也跟协理管一些生意。”庞莺娇声介绍道。 魏成卷笑笑,点头致意。魏恒站在一边,好似不喜,但未曾表露。 “问夫人好。有何吩咐,只管说与我,一定令您满意。”他一脸横肉,谄媚地笑笑。 “嗯,你先下去,有事我们会叫你。”庞莺倒落落大方。 不久一桌子佳肴就上来了,庞莺每道菜吃了两口,然后就搁下筷子,还剩下许多。 魏成卷吃了早膳出门,此刻也难以吃下,心中不免这一桌子菜感到可惜。 他见魏恒的样子并不意外,便明白这亦是惯来如此。 庞莺心满意足,直接又拖着他去了玉秀坊。 那一脸痞气的男人也不怪罪,只在账簿上添了几笔,笑着送了他们出去。 等她的空隙,魏成卷低声问魏恒:“刚才的男人,合戈与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魏恒无奈,低声说道:“他本是住在这一片的地痞,三年前在赌坊与合戈相熟,之后借着魏家的势力开了酒楼,一路做得有声有色,私下里欺男霸女,早有恶名。” “父亲要你陪在合戈身边,这些事你们也由着他?”魏成卷不禁蹙眉。 魏恒无奈叹息,“劝止也是无用,小公子高兴我们还算堂兄,不高兴便拿身份压着。我们报告老爷,老爷也是一再宽纵。那地痞又是一贯会讨合戈欢心,手里拿着魏家的令牌,魏家的侍卫也能号令。” 魏成卷心里不满,右手紧紧握拳,打在布匹上仍是很轻。 庞莺出来,买了许多,接着又去了珠宝铺子。 这许多粗略算下,足够小康之家一年有余。 京城里魏家的人也不可一世,他几次严惩才稍稍收敛。只是父亲心疼他们旧日贫苦,最后还是轻易放过。 这江南竟是更甚。 他实在担心皇上觉得他们恃宠而骄肆意妄为。 回去的路上,魏成卷心里暗下决心,这一次必定要好好肃清,就以合戈之事为戒,回京之后再慢慢着手。 他相信父亲是明理之人。 回到韶秀院,小童伶人已经开始宴饮欢乐。菜肴珍贵,服饰华丽,琳琅满目,耗费奢靡至极,竟日日如此。 魏合戈仍在外面逍遥快活。 魏成卷对魏恒说:“积善之家方有余庆。父亲沉浮多年才有今日,当珍惜一厘一毫。必须从此立下规矩,让魏家上下看见整顿的决心,还请魏恒兄长相助。” 魏恒心中早有此意,知他品性正直,自然愿意相助。 他们叫停宴乐,正清理韶秀院这几年乱账时,外面突然一阵骚动。 释明急忙去探,回来神色惊惧地说道:“城中又有一户人家被劫,就在附近,汤大人已经来了。” 魏成卷一惊,吩咐侍卫打起精神,派人出去找魏合戈回来,自己和魏恒去前院。 九十五章 再次重回 院子加强了侍卫,灯火通明。 魏成卷到前院时,县令汤其已经等候在院中,见是他来微微震惊,想起前几日的纠纷,心中也大致明白。 他得魏武安提携,到这航州地界。此地一向富庶安定,他也跟着挣了得力的名声。 每逢年节,韶秀院必要探望。魏武安的两个孩子,汤其熟悉得很。 行礼之后,汤达人也就直入主题,“深夜叨扰,还请成卷公子见谅。此次被劫的人家在这附近,若非有侠士正义相助,屋中两人都要就此丧命。我们得了消息,贼人消失在附近,不得不搜查。” 魏成卷听明原委,点头应允,几个官差与府中侍卫一同去了后院。 等待的空隙,魏成卷站在前庭,低声问汤其:“听说之前也有类似的事情,为何这次如此大张旗鼓?” 汤其眼含深意,低声回应他说:“一再发生,自是要警觉。只是此次被劫之人与忠毅侯府有关系,我们自是要给侯爷一个交待。” “难道是谢侯爷之前的侍妾?”魏成卷反问。 汤其点点头,仍是压低了声音,“她虽然已经离开侯府,另一个小侍卫是谢家收养的孩子,从小在侯爷身边长大。 前段时日魏小公子与谢侯爷也有过不快,这一次贼人这附近犯案又在附近消失不见,我们不得不做个样子,还请大公子原谅。” “麻烦汤大人费心,日后若有事,还请大人提点一二。”魏成卷低声含笑。 “知遇之恩,自当没齿难忘。明日下官将上书,请驻守此地的军士一同巡夜,有些事还请您劝劝小公子。”汤其拱手。 魏成卷心里有数。 一趟折腾下来,已经是深夜。过了三更,魏合戈一身酒气,才终于厮混回来。 魏成卷趁这时候,理好了乱账,重新安排了院中各处人手,只等着他熟睡,一早去料理那些闲人杂事。 夜色深沉,只是今夜不止此处有人难眠。 槐柳巷子远在河岸,那些喧闹与这里隔开,侯府西院不是灯火通明,却众人皆醒。 谢明懿等徐翾睡下,只留了一盏灯,静静坐着看书,兰溪谢永都守在这里,衣衫整齐。 今日侯府早上来了一位客人,以长纱帷帽遮面,怀里还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他们从后门进来,一路去了西院,此刻已经安然居安院侧房睡下了。 院里传来窸窣几声,谢明懿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兰溪得了示意轻声去开门,谢永则手扶刀柄屏息站在主人身边。 几个蒙面的黑衣人静静站在院中,为首的剑眉星目墨玉冠,跟着兰溪进了屋中。 谢明懿亲自点上凝神的香,坐在屏风之外。 黑衣人行礼之后低声说:“那几个人躲在菱花台附近,周围已经派人看住,只等您的吩咐。” 谢明懿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道:“看着他们,下一次引他们去韩家附近,拿到信函就不必再留活口。” 黑衣人颔首,仍是单膝跪在地上,“还有一事,属下必须禀明。按主子的意思,我们等在一边并未插手,只是郭大侠突然出现,将思华和十一救下。” “他们现在如何?”谢明懿脸色一沉。 地上的人低着头,双手紧握,“应该是救下了,我们见有熟人,也不便动手,跟着逃出来的匪徒离开了。” 谢明懿蹙眉,他也没想到郭奉言会在那里。 事已至此,责罚已无意义,他挥了挥手,“他去那里,我亦没料到,今夜你们辛苦了,切记万事小心。” “是,多谢主子。”蒙面的人行了礼,带着部下离开,来无影去无踪。 院子里只剩下落叶。 谢明懿扶额,沉思良久。 兰溪关上房门,今夜西院的侍卫是平时的双倍。 徐翾轻轻翻了个身,谢明懿掀开帷帐看了看。 宁息安神的香料之下,她睡得很安稳。 回到屏风外,谢明懿低声吩咐:“兰溪明日再去那里看看,带上其羽一起,再带些药材,表面功夫要到位。今夜先到此为止,谢永这几日就留在居安苑,这里比城西安全。” 谢永十分感激,告辞退下就迫不及待看妻儿。 兰溪心里羡慕,想着心里的人,却怅然若失。 谢明懿看在眼里,轻声说道:“要是其羽愿意,等去了京城就与她一起过来。” 兰溪惊喜,跪在地上道谢,心里愈发坚定,对坐上的人也更加感激。 谢明懿轻轻点头,让他下去休息了。 已经是后半夜,谢明懿望着仍如墨一般天空,有些失神。等天边微明的时候,他和衣躺在徐翾身边,终于缓缓睡去。 日出东方,光芒照射大地,又是一个好天气。 孩子醒得早,云致担心孩子,急忙起身,却看见谢永正在低头哄他。 侯府因为谢明懿要静养,侍卫仆妇行走都很安静,居安苑更是如此。 云致见他在,安心许多。平日里事事都要谨慎,半点动静都必须仔细斟酌,现在也可稍稍放下。 孩子很快就不哭闹了,她也就安心躺下,从背后悄悄看着父子俩。 谢永转过身,见她趴在被子上含笑看她,佯装责怪道:“本来是怕平安吵到你,没想到你早醒了,躲在这里看我笑话。” “哪有,你总是很忙,孩子长得又快,我怕平安都要不记得你了。”平日雷厉风行的女掌柜,此时却软下性子,撒娇似的抱怨。 谢永无奈一笑,抱着孩子坐到她身边。 平安眼睛乌溜溜地盯着阿爹,肉嘟嘟的小手有恃无恐地拉着谢永的头发,好像也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 云致倚着丈夫,满心幸福,可很快露出愁容。 “可是侯爷要回京,到时候你也要跟着去,我们又要分隔两地。”她轻轻地说着,垂眼抱回孩子,背过身躺在床上。 谢永轻抚她的背,低声安慰道:“四年前韩家借势打压,云氏危在旦夕,幸得侯爷相助才得以保全,个中原委你也清楚。” 云致坐起身,低头说道:“我自是感激,可我想你多陪我。” “侯爷体谅你辛苦,这一次我不必随行,留在江南管理侯府就可以了。”谢永拿过梳子,帮她篦头发。 云致眼中突然有了神采,想起之前对谢明懿颇有微词,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轻轻靠在丈夫怀里。 日头渐升,小贩们都已经出摊。兰溪看着时辰,带上药材与其羽一同出了侯府。 九十六章 哪位将军?! 两人骑马过去,很快就到了。 昨夜无雨,浓重地血腥气仍未散去。两人都是风里来雨里去,对这味道自是十分熟悉。 其羽蹙眉,屏息忍耐。兰溪则面无表情,紧紧握住缰绳。 院子里已经大致清理,郭奉言和罗自为分别守在两人身侧。 兰溪下马,作出焦急担忧状,分别看了来了两人。 思华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气若游丝,只是吊着一口气。 十一为护着她,那夜与多人相战,脸上身上都是伤,一身武艺算是全废了。 两人还发着高热。 兰溪将补品交给罗自为,脸色沉重地说:“这也是侯爷的意思,还请罗夫子收下。虽然缘浅,但心意总该尽一尽。” 罗自为看着他们,连连道谢,不禁感慨道:“侯爷重情重义,自为记下,日后必定报答。” “十一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遭此劫难让人痛心。”兰溪与罗自为去了十一房中,留下其羽照顾思华。 “我昨日要是早些回来,叫上人帮帮郭大侠,或许思华就不会在那时孤立无援。”罗自为不禁叹息。 兰溪神色疑惑,低声问道:“夫子与郭大侠竟是旧识?” “哪里是旧识,不过是郭大侠路过,正好遇见奸人,才出手相助。” “竟是这样。”兰溪恍然大悟,不禁感慨,“郭大侠高义。” 郭奉言见兰溪来看十一,不禁抱拳感叹道:“侯爷果然重义,在下佩服。” “幸好郭大侠路过此处。”兰溪抱拳回礼。 “碧湖山庄少庄主陆晓峰客居此地,我也是一时好奇,借买酒的当口过来看看,谁知遇见此事。”郭奉言感慨万千,“是后来救下了,才看明是侯爷的人,也算是缘分。” 兰溪点点头,不久他与其羽起身告辞。 正要上马,却有三位重甲军士上前将他们拦住,兰溪与其羽对视一眼,镇定下来恭敬问道:“不知是何要事,劳烦军士前来?” 那甲士身着重甲,腰带重剑,神色冷淡。见他发问,垂手行礼道:“阁下可来自忠毅侯府?若是,我们将军想相邀一见。” 兰溪远远一望,果然前方有一位将军。他骑马站在转角处,身后还跟着数人。 不明对方来意,兰溪思虑片刻对甲士说:“将士辛苦。只是我身后的姑娘得了吩咐,还要替侯爷取药,未免耽搁,可否请她先行离开,我与你同去见这位将军?” 听见此话,其中一位小跑回去通禀,不一会儿便返回说道:“将军说自不能耽误侯爷汤药,这位姑娘可先离开,这位先生请跟我来。” 说罢,他便上前为兰溪牵马。 兰溪望了其羽一眼,微微点头,其羽心下明白,扬鞭往侯府驰去。 路过转角,她扫了那将军一眼,只见他一身黑甲,腰间挂着黑色长剑,剑柄上刻有狼首,首上口中衔环。 槐柳巷子边,走街串巷的商贩,已经开始做生意了。 因为送出的兰花又好又大,邻里们一传十十传百,来了不少人。养得不好的花草。拿过来给他看一看,得他指点几句,效果立竿见影。 又快到年节,人人都想自家花草茂盛,开年有个好兆头,所以生意做得好极了。 其羽心里着急,顾不得避人耳目,一路飞奔回来。 那南疆商人带着的小妹,得闲坐在巷外与人说话,正好看见了。 徐翾洗漱好,在西院看见玉秀坊老板,大吃一惊。看见身边的谢永,两人举止亲昵,自然就明白了。 谢明懿陪她在院子里,看见平安小小一个人,正摇摇晃晃学走路,心里喜爱得不行。 叫人从库房取来翡翠麒麟长命锁,怕小孩子磕碰到,于是交给谢永拿着。 云致打开看了看,雕工精细价值不菲,忙要与谢永一起跪下道谢。 谢明懿抱起平安,让侍卫拦下他们,“平安长得玉雪可爱,我一见也是喜欢的很,等我从京城回来,他也长得更大一些,到时候就过了族谱,我认他做义子。” 他多年在战场厮杀,周身无形自有一阵威严。寻常的孩子见到,不是吓得瑟缩在爹娘身后,就是大声哭闹要人抱。 平安却浑然不怕,一个劲儿地对着他呵呵笑。 谢永自然高兴,有他做义父,孩子日后也多一分倚仗。 徐翾看着也欢喜,可想起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虽然仍然笑着说话,眼角眉梢带上一抹忧伤。 看着谢明懿满眼欢喜的样子,她不禁暗自思量。若是她的孩子能留下来,他是不是也会这样欢喜?或许几年前对着锦瑟,也曾这样满心期盼。 想着想着,眼眶又跟着湿润,徐翾不禁笑话自己,不过是过了几天好日子,竟被变得这样软弱。 见他们正在兴头上,未免扫兴,她借口起风天凉,回到屋中添一件衣服。 走远之后,避过众人,她才终于忍不住落下泪,用手帕轻轻擦着眼角。 木槿陪着她,想起之前京城种种,真心为她难过。徐翾一直对她们很好,木槿也扶着她尽力宽慰,只希望她能好受一些。 其羽急忙赶回,谢明懿见事态不对,让云致带着孩子先回去休息。 谢永跟他一起去了书房。 “究竟发生何事?兰溪为何没有回来?”关上门,谢明懿急忙问道。 “主子,我们看过十一他们,正要出门时,被一对军士拦住。他们问过我们是忠毅侯府的人,便要带我们去见领头的将军。我寻了借口才赶回来。”其羽担心兰溪,语气十分急切。 听到军士,谢明懿心中一顿,若是那些人与王家关系匪浅,确实不妙了。 只是事态不明,他仍十分镇定,仔细问其羽:“那将军可有什么特征?” “一身黑甲,腰佩长剑,剑柄刻有狼首,狼首口中衔环。”其羽不认识那人,努力只回忆起这些。 剑柄狼首衔环,又是一身黑甲,谢明懿心里想起一个故人。 只是其羽没记清他的相貌,他也不能确定。 谢永不曾陪谢明懿上过战场,对那些将士熟悉的人是他亡兄谢义,此刻也只能在一边沉默不言。 谢明懿摩梭着扳指,正思虑着如何应对,侍卫来报,兰溪回来了。 九十七章 竟然是他,果然是他 其羽神色紧张,但紧蹙的眉头终于散开,他已经回来了。 顾不上规矩,她急忙拉着侍卫问道:“他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已经僭越了自己的身份。 侍卫看了她一眼,有些犹豫,继而又看向书案后的主人。 谢明懿轻轻点头,知道她是因关心才乱,也没又多追究。他也想知道,兰溪现在到底是状况如何。 侍卫得了示意,低头回话道:“兰先生没有受伤,但回来时还跟着一队甲士,粗略算着应该有两伍,领头的是一位将军,据蓝先生说,那将军想要拜见您。” 只来了十个人,谢明懿心里琢磨着,轻轻扣着茶碗上的瓷盖,没有说话。 谢永鲜少与军中人直接打交道,此刻心里也没有底。他也看向主子,等着他的示下。 屋子一时安静下来。 沉吟片刻,谢明懿将杯盖“啪”的一声放下,低声吩咐道:“我与谢永去前厅看看,你们把将军迎进来,但只要将军一人,剩下的甲士带到临近后院的僻静处,注意避人耳目。” 侍卫听了吩咐,立刻出去。 他刚一出门,其羽就跪在地上求谢明懿说:“侯爷,我想跟您一起去前厅。” 谢永大吃一惊,其羽鲜少如此出格,心中更是疑惑。 谢明懿脸色一沉,只是问她:“为什么?” 其羽想快些见到兰溪,她实在担心他。可真要主子面前如此陈情,她又觉得羞赧可耻,话就生生梗在喉间。 谢明懿等了一会儿,见她仍是跪在地上不说话,瞥了她一眼,冷着脸径直走了出去。 跟着主人出去时,谢永见她神情倔强,低声劝说道:“既然兰溪平安回来,一时之间,必然没有性命攸关的要紧事。不如先回去等消息。” 可是直等他们出去,那姑娘也没有起身的意思,仍是直直地跪在那里。 谢永也只得无奈地叹息。 他和兰溪自少年时便相熟,至今十余年,彼此的心思也能猜到一些。 他见过他见她时不自觉的欢欣,也见过他被她拒之门外时的失落怅然。 他们都知道这姑娘倔强得很。所以每一次她因为自己的倔强吃苦头时,兰溪都忍不住暗地里出手相助,有时还会拜托他。 侯爷虽然知道,但常常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一次她不听劝,他也无可奈何,只希望主子不要怪罪。 向将军说明侯府规矩之后,兰溪先进府中禀报,那将军和那一队甲士留在外面安静地等。 槐柳巷子虽然安静,但这几年鲜少有这样的阵仗。如今有这样一队兵,尽管他们安静有序,但街坊们不肯放过这看热闹的机会。 其中就有那新搬来南疆商人和他的小妹子。 迫于谢氏的势力和谢明懿的身份,人们不敢大声议论,但私下里难免要说上几句。 “这航州最近还真是不太平,谢家侯府一向最相安无事的地方,今日竟也有兵士上门。” “估计是为了那事儿,就是昨晚花街附近那桩案子,听说还折了谢家一个小侍卫。” “竟是这样,那会贼人也太嚣张了,咱们今晚可得把们锁好了。大过年还不安生,会不会和朔北人有关?” “我看说不准就是,谢将军原来不就是常在北边吗?”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好几种猜测都说得头头是道。 那小妹子听着越来越感兴趣,拉着那商人宽大的袖子,迫使他低下头来听她说:“师父我们今晚去侯府探探?正好您有故人在那里,咱们也能有个方便。” 她越说越兴奋,声音也不自觉大起来,那商人忙按下她,压低了声音严厉说道:“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轻举妄动,上一次就教训还没吃够吗?” 小姑娘嘟着嘴,泄下气来,甩着身上兰花的银链。 那商人和人们一起盯着侯府,却一言不发,也不和身边的邻居们说话,与那些看热闹的人截然不同。 兰溪进了府中,却不往西院去,交待了侍卫,就安静站在厅中,从门外刚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过了一会,那将军被请了进去,仍是安静站在一边,身姿挺拔英武不凡。 原本兰溪已经做好了受刑的准备,谢氏的仇敌不少,手段也不会光明磊落。来到那将军面前后,却得到出乎意料的以礼相待。 那将军坐在马上,也没有勒令他下马,仔细打量了他几眼,露出行伍之人难得的温和神色。 “你可是侍奉在忠毅侯谢将军身边的人?” 兰溪轻轻点头,神态却不卑不抗。两人都在马上,对面也并不盛气凌人。 他看见那将军好似有些动容,不知是想起来什么,心里愈发谨慎起来。 将军继续说道:“我原来也曾在将军身边,自侯爷来江南休养就闭门谢客,我四年前曾想登门拜访,那时候锦瑟夫人出来劝了我回去。 后来便再未见到侯爷身边的人,这一次偶然遇见心中激动,难免唐突了。听闻将军已经大好,最近思华夫人又出了事,心中忧虑万分,所以想请先生帮忙,我想见一见侯爷。” 兰溪见他言辞恳切,对侯府的旧事也知道许多,或许他真是侯爷的故人。 可他知道,侯爷这几年并不愿与故旧来往,锦瑟夫人离开后更甚,连自小的玩伴也少有信函来往,不过是年节时互赠些薄礼。 只是现在身边都是那将军手下的兵士,若断然拒绝,他也心中也没有底能不能安然回去。 思虑良久,他向将军解释道:“侯府的位置人尽皆知,将军随时都可前往。但侯府也有侯府的规矩,我实在帮不上将军许多。若是晚归太久,侯爷会怪罪,还请将军放我离开。” 那将军叹息一声,略略有些失望,停驻片刻回答说:“我知道侯爷治下严明,不如这样,我与你一同去侯府,若侯爷真要怪罪,我也可以帮你说明。” 兰溪见不能推脱,只好应承下来。 回到侯府,他心中也是忐忑万分,他这一次又算得上办事不力了。 那将军却是更加动容,眼角隐隐泛有泪光 兰溪心里正焦灼时,谢明懿出来了,谢永跟在后面,其羽却不见踪影。 见主子面无表情,兰溪心里更是忧虑万分。 被请进来的将军看见谢明懿,种种过往一时全然涌上心头,情绪再难自抑。 谢明懿刚一站定,那将军忽然单膝跪地,语带哽咽却声音宏亮地说:“末将拜见侯爷,小望见过将军。” 这一下让兰溪和谢永都震住了。 谢明懿心中感慨万千,他不愿意失态,强压着激动。 竟然是他,果然是他,可是一别经年。 九十八章 再论往事 “将军快快请起,如今我已不是大都护,将军也不是大都护身边的小小司马。”谢明懿坐在堂上,谢永兰溪分立正厅两侧。 江海望仍做足了礼数,然后才起身,在谢明懿下首坐下,“侯爷对小望有知遇之恩,小望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还请侯爷成全。” 谢明懿笑笑,让侍女们上了茶。 江南的茶叶温润生津,抵不上朔北的烈酒痛快。 饶是在江南驻守四年有余,江海望仍旧不习惯,浅尝两口便搁置在一边。 放下茶盏,谢明懿平和地说道:“将军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江海望看向谢明懿,态度愈发恭敬,略微低头回答道:“一是为领我来此的小先生陈情,今日是我拦下他以至于晚归,请侯爷不要怪罪。” 谢明懿听罢点点头,算是答应了,接着江海望继续说道:“二是为我自己,自六年前分别,小望许久未见您。因际遇轮转来此,想要探访却一直不得行,心中担忧惶恐所以此次唐突了。” 谢明懿仍是平和镇定的样子,轻声劝说道:“将军有心了,只是时过境迁。为将军前程计,为陛下尽忠,不拘于私情恩怨,才是正道。今日这番,容易遭人非议。” 江海望明白其中利害干系,但他只想见一见他,亲眼看到侯爷无恙。 他站起身再一次行礼,对谢明懿说道:“见到侯爷安好,小望也就安心了。若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请侯爷一定言明,小望必定尽心尽力。如今航州不太安定,小望有公务在身就此告辞,请侯爷多多保重。” 谢明懿依旧面容平和,笑着淡淡道谢,“也请将军保重自身。” 东院里,谢明昱与淑华正商议年节的事情,谢贵站在一边协助。 听说了这件事,谢明昱瞥了谢贵一眼,毫不在意道:“这些事我也不大懂,哥哥和叔叔心里有决断就好。”仍旧拿着单子,斟酌用度安排。 谢贵安静听着,对此事一言不发。 谢永低声问主子,“是否要回书房去?”兰溪仍站在一边,不敢轻举妄动。 谢明懿闭眼扶额,好似十分疲倦憔悴,“算了,事发突然,我想休息一会儿,去看看翾翾。” “主子...”兰溪低声问着,欲言又止。 “罚你也于事无补,你和其羽还算妥帖,先去下去休息”谢明懿站起身,步履有些缓慢,“他今日带着那些兵士,应该是为加强巡防。汤其上了折子,批下也就这两天的事情,通知李竹枫他们应该尽快了。” 兰溪低头松下一口气,心中大石也跟着放下。 “你也不用跟着,我一个人走走。”谢明懿背对他们,往西院去。 谢永听了下来,他突然觉得主人很累,好像从来都没有这样累过。 西院的侍女们看见侯爷过来,纷纷停下行礼,低着头不敢看他。谢明懿轻轻点头算是回应,然后默默走到沧珠楼。 被劈折的茶花立在那里,因为没有新的吩咐,侍女们对这株花仍旧十分尽心。 谢明懿站在那里,静静地看沧珠楼上的铜铎轻响。 “叮叮,叮叮。”一如八年前新建时,好像一转身,锦瑟仍站在门边冲他笑。 江海望的突然造访,让他错手不久。已经很久没有军中故人来过了,他不见他们也已经很久了。 谢永多在市井中,处理消息暗卫和江湖生意;兰溪则常在侯府,管理府中事务和所获的赏赐。 那个跟他一起上战场,一起同生共死的人,早已经埋在北方。 此时已经是午饭的时刻,小女使们忙碌地跑来跑去,身上的珠络叮当作响。 他看着她们跑了一会,转身去了居安苑。 徐翾平复下来就回到房中,不敢再见到那小孩子,怕自己又会多想,以至于落泪伤心。 马上要启程去京中,还要去却月城走一趟,徐翾拿出那台琴,从底下抽出几片薄刃,修补被损坏那日被损坏的钢伞。 这还是带她进照夜楼的师父教她的。行走江湖兵器磨损后,若不及时修补,便是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她修补得很快,原来在照夜楼任务很多,来不及去兵器铺,所以她自己经常动手,如今也能抵上半个铁匠师傅。 现在她独自在房中,小丫头们都被她放出去了。 早些时候她先请了徐嬷嬷去厨房熬药,又拜托木槿她们去买些胭脂头油。 所以全部修补好,也不过一个时辰。她自己又喝过一盏茶,木槿她们才回来。 照旧喝完汤药正准备午睡,就看见谢明懿进来。 她眉眼欢喜跑到他身边,挽着他的手佯装嗔怪道:“你今日来得有些晚,我都要午睡了。” 多日相处,他们更加亲近,徐翾对他也就放肆许多。 谢明懿含笑摸摸她的脸,顺势把她搂在怀里,低声回答道:“那我陪你一起,正好我们说说话。” 徐嬷嬷和木槿她们,见状悄声退下,并轻声关上房门。 放下帷帐,徐翾坐在床上慢慢梳着头发,却瞥见他神色与往常不一样,心里疑惑直接就问道:“你今天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中午回来就这样了?” 谢明懿仰面躺在床上,捻起她垂下的一绺头发,温柔地看着她说:“就是见了一些人,感觉有些累。” “那现在正好养养精神。”徐翾快乐地说。 谢明懿看着她如此开心,心中轻松许多,忍不住跟她打趣道:“你怎么就那么喜欢我,就因为在北境我陪你玩儿?” 徐翾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却面上含笑脸颊绯红,把头发拢到脑后,伏在他胸前轻声道:“真说了你不准笑话我。” “我一定不笑话你。”谢明懿认真说道。 徐翾看着他,一改玩笑的态度,突然正经起来,“一是因为你好看,二是因为你是光明磊落还有情有义。” 谢明懿“扑哧”一声笑出来,伸出手指轻点她的脑袋道:“那时候你人还不大点儿,怎么还知道光明磊落有情有义了?” “我阿爹说的,我不懂但我阿爹明白。”徐翾一把抓住他的手指,说起阿爹她有许多话,“阿爹走过江湖也从过军,看人自然不会差。用兵用人上,阿爹也常常夸你,我亲耳听到的。” 谢明懿笑过之后,别过脸看向别处,避过了她明亮的眼睛。 九十九章 他决不甘心 他坐起身说道,“今天我倒是见了一个故人,也不知你认不认识。” “是谁?”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继续问道:“你还记得之前北境时,我身边的那些人吗?” “他是其中之一?” “嗯。”谢明懿点头,隐隐有些期待,“你猜猜看。” 徐翾躺下来,想了一会问道:“他是比你年长,还是比你小些?” “比我小几岁。” “比你小几岁,又在你身边...”徐翾盘算道,轻轻咬着嘴唇,有些为难,“可是我记得你身边有不少比你小些的将军。” 沉默一会儿,她趴在他胸口,娇声问道:“你直接告诉我嘛。” 谢明懿拗不过她,轻轻垂下眼,拉上她松下的衣领,“你记不记得有个叫江海望的小副将?” “你是说小望呀。”徐翾眼睛一亮,眉飞色舞地脱口而出道,“我当然记得,就是那个老跟在谢义哥哥身边的小傻子。” 听到谢义,谢明懿一愣。他想扯出一个微笑回应,眉头仍是紧锁,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好轻轻叹息。 那一年,谢义也葬身在漠水河,最后只找到缺了右臂的尸骨,已经被砍的破碎不堪。 徐翾抿了抿唇,拉起他的手低声道歉,“我一时嘴快,不是故意要提及你的伤心事。” “没事,没事。”他勉强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快些睡吧。”仍旧把她搂在怀里。 徐翾还想弥补两句,可他已经闭上眼,呼吸渐渐均匀,只好就此作罢。 随着元日临近,航州城又冷了许多。 魏成卷带着人从城东到城西,凡是与魏合戈所欠的烂账乱账,全部理得清楚明白。 所欠的债还的干爽利落,被欠的钱要么立下字据写明缘由,要么不清不楚一笔勾销。 还有那些泼皮无赖,一开始都不把他放在眼里,直到他招呼来魏武安给他的侍卫,强行拿回了印玺,又找了证人做得无可指摘。雷霆之势下,一切都有条不紊进行起来。 只是魏合戈掺和的事务太多,一天难以了结完全。尽管他们清早就开始,一直到傍晚也不过清完十之一二。 不过魏成卷在家中素来德行俱佳,此次手中又有魏武安的书信指示,所以魏氏的人手都愿意听凭他调遣。 魏恒虽然照家主的吩咐,应该让魏合戈知晓。但他心里清楚,是该好好整一整魏氏,所以也暂且压下。 在他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魏合戈因为彻夜欢饮,正在房中沉睡,根本不晓昼夜晨昏。 谢明懿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脑中却是一幕幕漠水河战场情形。 那一场他不是主帅,所以是按作战计划,在漠水河屯兵,将朔北主力与后勤切断,再与四皇子会师将他们歼灭。 虽然他心中对次怀有疑虑,但碍于军令依旧照做。 先是驻守城镇断了粮草,然后军中又出现谣言险些哗变,紧接又民心动荡,援兵却未如约而来。 恰逢此时,朔北贤王呼延邪领三万铁骑兵临城外,一时之间完全落入绝境。 那时候他就明白,身边有奸细,军中有人通敌,也有人要他死在这里。 围困十五日援军仍没有消息,坐困愁城必死无疑,背水一战或有一线生机。他读过的所有兵书,在兵力面前都是无用,不得已他下令全军突围。 玄铁的箭矢像密不透风的雨,血肉和金戈在他面前折断,他不断的挥起手中的剑,将一具又一具血肉之躯在面前劈开,真实地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眼前只有猩红的血,抬头是乌云密布的天。脸上早已分不清是泥还是血,一直到厮杀声渐渐停息。 朔北惊叹于大晟军的勇猛,他们从志在必得到溃败奔走。这是他谢家军中最精锐的部队,也是数代人呕心沥血的成果。 正当他们快要战胜之时,身边的副将却提起刀向他砍去,眼中坚定决绝毫无愧色。 那一刀拼尽全力,几乎废了他的右手。 他想过身边会有奸细,所以一直留心,但真正看清他们,依旧无比心痛也无比震惊。 自小苦练的本能让他躲开致命一击,父亲对双手练习几乎严苛的督促,让他此刻依旧能不落下风。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和小望一起来到他帐下,几次与他出生入死,被他一手培养的孩子,拿刀砍向他时竟能毫不犹豫。 最后他亲手贯穿了他的身体,斩下了他的首级。 伤口不停流着血,呼啸的风也越来越大,他知道力气正在一点点耗尽。 要杀他的人,一定要他死,部下岂会只一个杀手。再如何奋力,也终于精疲力尽。 他倒在尸山血海之上,看着那些刀落在眼前,然后被谢义挡在身下。 那声音他熟悉得很,刀刃一下一下划过身体。第一次上战场时,身边的老兵就教过他。 谢义一动不动,死死挡在他身前,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再然后又有箭矢飞来,带着大晟的记号,他们的援军终于来了。 他感觉身上的血在渐渐变凉,意识变得模糊,身体变得越来越轻,轻的好像一片羽毛。 他看见了四皇子满是血污却又喜极而泣的脸。 随着寒冷的风一路回到关内,沿着管道穿过崇川城,回到了帝京然后回到了英国公府。 家里有好多人,父亲母亲哥哥,都围在他身边。 锦瑟肿着眼睛,在他床边擦拭他的身子,不停的与他说话,脸上还挂着泪。 他看了心疼得不行,想伸出手替她擦一擦眼泪,叫她不要哭,可两只手好像没有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 心里急得不行,他又想笑一笑,好安慰她叫她安心。可是此时的他,连笑一笑都做不到。 羽毛突然落下,他就这样被拉入黑暗中,没有画面也没有声音。 从战功赫赫的将军,到双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不过是一个春秋的光景。 他怎么会忘得掉,又怎么能忘得掉。 自回到京城后醒来的每一天,谢义最后的样子日日出现在午夜梦回时。 他绝不甘心。 所以纵使万劫不复,也不会就此罢休。 一百章 谢义 谢明懿闭眼躺在床上,六年前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地在眼前回顾。 他根本睡不着,只等着怀的人安心熟睡之后,再悄悄起来。 他没办法安心,也不可能放下。 冬日总是有风,风就好像吹不尽一样,吹得屋檐上的铜铎铮铮作响,扰得他的心中更杂乱不堪。 兰溪来到书房,看见仍跪在地上的其羽,忙把她扶起问道:“你怎么跪在地上,侯爷罚你了?” 其羽原本皱着眉,担心他被主子责罚,也担心从此见不到他。现在看他安然无恙过来,终于长舒一口气,稍稍放下心,脸颊不禁一红。 谢永在他后面进来,轻咳两声,笑着解释道:“她担心你,想与侯爷一起去前厅。侯爷问她为什么,她自己又不说话,只是跪在这里求。侯爷一时顾不上,她就一直在这里,跟原来一样,还是倔强得很。” 这一番话说得其羽又羞又恼,一把将兰溪推到一边,别过脸也不去看他。 天气寒冷谢明懿不在书房,为节俭地龙也没有烧上。其羽跪在地上,双手冻得通红,兰溪看着心疼得不行,可听见她是为了自己,心里又不住地开心,开心得不知所错。 这么许多年,终于让这小树开花了。 谢永看着他又着急又高兴,手忙脚乱地东顾一下西顾一下,一边要把地上的姑娘抱起来,一边又忙着揉她跪了许久的膝盖,忍不住背着他们直笑。 他不禁想起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心里突然十分想念。今时不同往日,他们都在侯府里,得了侯爷照顾,不仅十分安全,见一面也方便。 “看来这里我也帮不上什么,我先回去休息了。”谢永往里瞧了一眼,低声一笑,知应了兰溪一声,便回居安苑去了。 走在路上,回想今日所见的异样,谢永只觉得耳熟,“小望,小望...” 他好像在那里听过,心里琢磨着,走在路上还差点撞倒个端茶的小厮。 那孩子年纪只十六七,一脸稚嫩。泼了茶水,急忙向他道歉,“实在对不住,我总是笨笨地做不好。” 谢永没跟他计较,反倒安慰他说:“无妨,你也快去换个衣服吧。” 正擦着衣服,冬日下午的暖阳,金灿灿地正洒在袍子上。他蓦地一愣,却突然想起曾经有个人,也是在这样的日子,和他一起走在京城公府的回廊里说笑。 “那个小副将总是笨笨地做不好,有一次还把茶倒到我身上。”谢义搭在他肩上,笑呵呵地说,“可是他又认真又勤快,主子看了都只能无奈地喊他‘小望呀,小望’。他跟着我好些日子,也确实是个好孩子。” 原来是哥哥身边的人,谢永怔怔想着,眼泪不知不久就流下来。 他回过神,左右望了望,用衣袖慌忙擦着脸,还好居安苑的侧面少有人来,没有人撞见他这样子。 难怪主子今日如此失态,也难怪那将军向主子回话时,总忍不住朝他这里看几眼。 之前还以为他只是对如今主子身边的人好奇,现在想想恐怕更多是哥哥的缘故。 他和哥哥谢义是双生子,出身于谢家旁支,很小的时候就被公爷带回府中,既伺候谢明懿也伴着谢明懿一同长大。 二公子十二岁时,哥哥随他一起去了军营。 他不及哥哥开朗强健,好在心细,做事也妥帖妥帖,所以小主子就让他留在家中。 军营里不比家中,生活艰辛困苦,哥哥和小主子一样,身上总会多几道伤,人也变黑变瘦了。 可是哥哥每次回来,总是只讲军中的趣事,每次都不一样,每次都能逗得他开怀大笑。 对于曾经命悬一线的经历,哥哥从来不提,说起军中的人物样貌也很有分寸。 哥哥对他很好,一直言出必行从不食言,只有一次,只有仅有的那一次。 他一直都记得,哥哥那日出征时对他说:“等我从北境回来,然后我就辞了这官职,我们一起去江南看琼花,记得存好银子,不然这一次我可再不借你了。” 可是哥哥一走就再没能回来,他存了好多好多,多到足够在江南买一座种有琼花的院子,可哥哥再也来不了心心念念的江南。 回到屋子里,云致刚哄了平安睡着。一开门,见谢永眼眶还是红的,忙问他怎么了。 谢永只是扯着嘴角,轻轻笑着对她说:“没什么,就是茶水泼衣服上了,我们快进屋换了吧。” 云致看他神色不对,心里思索着,取了衣服帮他换上。等他看完孩子,正坐在榻上,她小心问道:“是不是又想起北境的事了?” 她问的小心,不敢提谢义的名字,但她不问清楚又不知该如何劝慰。 谢永看着她,默默点点头,低声叹息道:“侯爷怕也是如此,等会儿我要去见他。” 云致微微蹙眉,坐在他身边,轻轻牵起他的手道:“你要活得好好的,他们才能真的安心。” 谢永眼眶又湿润了。 他别过脸,不想妻子看见自己着模样,转而问道:“侯爷他回来了吗?” “刚回来不久,我听她们说,侯爷好似疲惫不堪,只留了翾夫人伺候。”云致明白丈夫的心思,可是看着他流泪,还是忍不住心疼得去帮他擦, “要不你也睡一会儿,昨天你就回来得晚,今日孩子又闹得早。你自己照镜子看看,眼下都是乌青的。” 谢永点点头,闭眼靠在她肩上。 云致看着他连日辛苦,憔悴许多,回想起这两年种种,也忍不住流下泪。可是又不忍心把他弄醒,反过来还要他来安慰,于是只得紧紧捂着嘴,极力不发出声音。 大约一炷香左右的时间,主屋那边有了东动静。女使们端了洗漱的水进去,动静已经很小,但谢永还是立刻醒来。 他走到花窗边,一言不发看着外面。 云致垂眼走到床边,默默看着孩子。她知道,他的心思又到侯爷那里去了。 算着时辰,谢永走到妻子身边,抚着她的肩膀说:“今夜我一定早些回来,你和孩子好好的,嗯?” 云致叹息一声,还是忍不住用手抹泪,低声应道:“你答应了,可不能食言。” “一定。”谢永一口答道。 不等他出去,阿行已经过来寻他,低声说道:“谢永大哥,侯爷有事,请您现在去书房一趟。” 一百零一章 入夜之后 谢永来到书房,踩到地上,顿觉暖气上扬,里头地龙已经烧起来了。 谢明懿站在书案边,背对着他,正看着书案后的舆图。 谢永脚步很轻,他进来刚一站定,谢明懿就开口问道:“今天来的那个人你有印象吗?” 谢永略一沉默,看了一眼他,又低下头答道:“不算十分熟悉,原来哥哥曾经提过一次。今日他离开之后,我才勉强想起来一些。” 谢明懿转过身,脸色阴沉,眼神十分凌厉,目光却掠过了他,看向很远的地方。 “他也曾是谢义带过的新兵,原来和那个叛徒一样,都是我身边的副将。那一战,本是为了联系方便,让他跟着四皇子,阴差阳错却得以幸免。如今看见他,我想起谢义,更觉得愤恨难平。” 谢永本就为此事而来,此时听见主子所言,心里更是激动不已,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 他站在堂下,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主子预备如何?” 谢明懿低声一笑,好似已经胸有成竹,拿起茶杯浅尝一口,却不说话,好像在等什么。 谢永不解,但因为谢明懿曾立过规矩,他不敢开口问。 檀香轻烟袅袅,好似温软的柔纱,绕着人心里宁静。 这时候兰溪进来,行礼之后便关上门,压低了声音答道:“侯爷,已经全然安排好了,只等明日早上的消息。” 谢永此刻已经猜到三分,主子已经对韩家漕帮动手了。 “引人过去,盗取书信,期间还有护卫等一些麻烦,叫李竹枫一定小心。汤其请求军士加强巡夜,明日一定会有回音,时间拖延越久,只会更加棘手。”谢明懿放下茶盏,又恢复平日冷静镇定的神色。 兰溪略一点头,心里已经有数。 这样的筹谋,满心仁义道德的老师绝对不屑。他原来也更喜欢光明磊落,如今听起来,却是这六年来从未有过的畅快。 曾经的旧仇,主子没有忘记;哥哥的惨死,主子铭记至今。 他与哥哥的忠心终究是值得的。 想到此处,谢永终于激动难忍,红着眼睛脸上却笑着。他低声问谢明懿道:“主子,我能做些什么?” “信函的事情李竹枫已经足够,兰溪会安排人与他们联系,你自然也十分要紧。”谢明懿依旧是站着,像以往在军营中命令时一样, “光有信函还不够,我要这件事传到京城,我要这件事背后的人再也瞒不住,我要朝廷不得不重查旧事。” “汤其一定要看到书信,但他一定会禀明魏武安。所以汤其看见还远远不够,韶秀院附近暗藏的羽衣禁,还有如今在江南手握重兵的江海望。他们都要看到。”谢明懿扶着书案后的椅子,指尖捏地发白。 兰溪和谢永安静听着,等着他进一步的示下。 “谢永你明日去城外庄子,鸡鸣的时候去,那时候江海望在城外巡防。遇一遇故人说一说旧事。如果他真有心,这件事一定能传到京中。” 谢永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行礼后定定说道:“属下明白,必定不负侯爷所托。” 安排好这些,谢明懿坐到椅子上,仍旧一脸严肃。 兰溪看见他曾经的弓箭,此刻已修整好,就挂在长剑旁边,可见它的主人已经打算重新拾起,不再将它废弃于暗室。 天光尚早,冬日暖阳正好,照得叶子也跟着镶了锦边,风仍没有停止。 谢明懿看了一眼外面,后苑已经隐约传来孩子嬉戏的声音。 那时谢永的孩子平安,午睡起来正闹着母亲玩。 谢永想起孩子,心思也跟着飘了过去。兰溪没有说话,静静站在那里,但也思量起回京之后的事情。 有小孩子在,沉闷的庭院也跟着欢乐起来。 谢明懿很喜欢孩子,听见孩子的声音心中更是一软,接着想起近日那桩事,难免地懊悔自己疏忽。 看着堂下各有心事的两人,谢明懿低头看着茶盏,轻声地说:“兰溪你先去准备,这件事情一了,就动身去京城。谢永你先去陪孩子,明日一早去城郊庄子,为掩人耳目也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另外,后天我也要启程去却月城,你和云致就留在侯府,这里人多也安全,正好做事方便也能看看热闹。你们安好,我也算不辜负谢义如此对我。” 谢永兰溪走后,谢明懿一人坐在书房里,不自觉又摸向那个匣子,但没有打开。他曾经还有过一个孩子,只是没能生下来。 或许他杀戮太多,上天要惩罚他,又或许他本身就是子嗣缘薄之人。但他此次已下定决心,自然不会被这些扰乱。 忠毅侯府外,兵士离开后,围观的人们也渐渐散去。 那南疆商人仍旧站在原地,看着侯府发大门缓缓关上,直到身边的小姑娘提醒,才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时间明明还早,他却提前收拾起来,若若不解地问道:“师父今日还早,现在收拾这些做什么?” 长夜头夜不抬地回答说:“今夜你早休息,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师父是要去侯府吗?”若若一脸欣喜,顿时来了兴趣,“带上若若好不好,我也想去看看。” “不可以,太危险了,上一次的教训还没够吗?”长夜板起脸,一口回绝了。 若若撇着嘴,拉着他的手臂,委屈兮兮地说:“有师父在,若若一定会没事的,而且若若以后总要学会独当一面,现在可不是该好好长长见识?” 要是以往,若若这么一求,长夜就应了。但是这一次,长夜仍是坚定地拒绝:“不行,最近航州城不安定,你还是呆在家里,乖乖练武为好。 白日里,魏家的人各处奔走,碧湖山庄的人最近也来了这里,侯府到一直很安静。但我还是放心不下她,世家里头本来就盘根错节,没有倚仗怎么都很难。” 提起无霞,若若顿时来了气,撒开师父的手道:“她那么厉害,可不想会吃亏的人。师父与她到底有什么渊源?” “自然是有过命的交情,她也欠了我一笔账。不收回来,自然不放她去死。”长夜走进屋子,回想起无霞那天的样子,心里总觉得有异。 他搬来这里许久,从没见她出来,跟着担心起来。这本来是不该管的闲事,他还是留心起来。 街上总买东西的小商人,多几个卖花的小姑娘,人们也不会多心。 不久夕阳落尽,又入夜了。 一百零二章 无名小院 刚入夜时,魏合戈刚醒来,整个院子里安静得能落地听针。 门口的小童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姑娘,容貌普通,衣着朴素。 他心中生疑,叫了她过来,和颜悦色地问道:“我看你脸生,你叫什么名字,何时来这里?院子里怎么如此安静,今日没有宴饮吗?” 小姑娘规矩行了个礼,低头回答说:“奴婢知行,前几日跟着成卷先生来这里。先生今日整饬了院子,重新立过了规矩,大家便按着新规矩行事。” 魏合戈血气上涌,抓住小姑娘手腕的手指更加用力,冷笑一声继续问道:“魏成卷出息了,竟借着父亲命令管到我头上,他人去哪里了?” 小姑娘人一愣,头埋得更低,感觉到他语气里的恶意,有些躲闪:“先生出去了,临走时交待我在这里照顾公子,其他的奴婢也不清楚。” 魏合戈怒火中烧,一把甩开她,站起身往外走去。 知行一时没站稳,头磕到小几,可是又不敢哭出声,看着手腕上殷红的印子,委屈地压着眼泪,跑去魏成卷的屋子里禀报魏合戈的状况。 她动作麻利脑子清醒,跟在主子身边也有三四年,这也是魏成卷留下她的用意。 释明留在院子里,为了机变应对方便,也为了出现意外时,能及时通知身在府外的主子。 他一见知行,又见她额上肿了起来,心下一惊,立时便取了药给她,让她去了后面。他自己则慌忙写着书信,打算请魏阳送去给公子。 只是没等他写完,魏合戈旧闯了进来,后面正跟着慌忙赶来的魏阳。 魏合戈进来,先是发了一通脾气,差点还要打了释明,幸好魏阳将他拦了下来,只是嘴上仍在叫骂。 “魏成卷那个杂种,父亲不过是多看他两眼,他就敢肆意妄为。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我一定要他知道尊卑贵贱。还有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他养的狗,也配在这里假装主子。” 释明只是低着头,任凭他折辱,纵使心里愤恨不平,也知道此刻不可争一时意气。院子已经按主子的意思严防死守起来,呆在院子里安危总是不成问题。 魏合戈骂解了气,想要离开韶秀院,刚出去就被侍卫堵住,心里更是烦躁,叫了十余名伶人小童过来,又摔了几个瓷杯才稍稍纾解。 魏阳扶他出去时,向释明略略点了点头。释明便放下心来,魏阳反应极快,已经派人去通知主子了。 已经过了家中用膳的时辰,未免回去了再添麻烦,魏成卷和魏恒随意进了一家小馆,打算吃完了就回家。 两人都行事简朴,只要了两碗素汤面。 等面的空档,魏成卷的看见店里来了两个小姑娘,年纪不过十一二,便问魏恒道:“这两个是刚刚卖花儿的姑娘,小小年纪就要出来养家,属实是不易。” 魏恒仔细看了两眼,便转回来笑着低声道:“她们我倒见过几次,不过是和货郎一样,走街串巷讨生活。有时卖些花儿,有时卖些针线。” “我看她们手上一两副绣品,拿回去也可惜,不如我们把它买回去,正好燕燕也喜欢这些。”魏成卷笑着与魏恒商议,他看着小姑娘可怜,想起妻子心里更是一片柔软。 魏恒心里愈加喜欢这位庶出的公子,力行节俭又有一副菩萨心肠,点头称赞道:“公子仁心,如此甚好。” 那些绣品不过是一些荷包香囊,上面的图案魏成卷觉得少见,便笑着问了两句:“这绣工挺精致,这花虽漂亮,但我竟没见过。” 魏恒和去过北边,笑着解释道:“这是香雪莲,北方才有,公子没见过也不奇怪。” 仔细看过之后,魏恒心中生疑,这花儿南方并不常见,若非去过北方,实在难以认识,便有问到:“你们怎么想着要绣这花儿来卖?是见过吗?” 收下了银子,胆子大一些姑娘地答道:“我们是从王家姐姐那里弄来,王家姐姐喜欢不同的花样,常花银子向商人们求一些新奇的花样。 我们也是看这个十分稀奇,所以弄一些来卖着试试,还有其他几个小姐妹也弄了这个。数量不多,今天下午还是运气好,才弄到一些。” “原来是这样。”魏恒听罢笑笑,与魏成卷一起离开了。 “魏恒哥哥是觉得有何不妥?”见魏恒若有所思,魏成卷不禁问道。 魏恒摇摇头,“这样算是常事,这里的绣娘以技艺精湛、花样出奇为尚。甚佳者便得各秀坊追捧,估计是试探众人喜好的小玩意儿罢了。” 魏成卷也不再多想,正要上马车时,韶秀院来了小厮禀报,魏合戈醒了正大发脾气。 两人相视一眼,顾不得许多,急忙往回赶。 不过不止她们有好运气,今日下午去花街附近,几个结伴的小姐妹遇到一个商人。 那个商人看着年轻,衣着不俗,剑眉星目墨玉冠,见了她们的绣品十分喜欢,大方地将她们的东西全部买下。 她们一早便都欢欢喜喜地回家去了。 小院的大门轻轻关上,里面两层的小楼门窗紧闭,安静得如入无人之地。 李竹枫拿着这些荷包香囊,仔细端详上面精心刺绣的香雪莲,低声笑着说道:“就是今夜了,大家好好准备。” 一楼屋子里坐了除他外,还有七名男子,身边放着刀剑。他们安静地饮茶,眼中却是沉静而顺从。 李竹枫将香雪莲的绣品传阅之后,大家行礼之后便安静离开,为晚上的行动做准备。 待房间里的人都离开之后,李竹枫饮完剩下的半盏茶,无声走上二楼,轻轻打开朝南的小窗,挂上一枚小小的风铃。 清风吹过,引得风铃叮当。 隔了三户的小院里正好能看得见。 那个小院也十分奇怪,从来安安静静,收拾得也整整齐齐。但附近的街坊基本与这家人不熟悉,也不怎么见过他们。 不过因为那里从未闹出过大乱子,所以大家也没生疑,各自忙着各自的生计。 这一座小院里竟站有三名男子,里头的屋子除了那四个江湖人,还有另两个男子坐在堂中。其中一个手腕上带这菩提珠串,上面挂着一枚小竹牌,上面刻着经文和祥云。 他坐在窗边,不经意地看了看外面,放下茶盏低声问道:“您的事情已经了了,我们盐帮的事情,您是不是也该仔细斟酌了?” 听了他的话,坐在对面的长疤脸,神色一沉,气氛微妙起来。 一百零三章 程九 随即屋子里一片静默。 手上系着菩提串的男子,轻轻敲着茶杯,转头看向旁边的程七,轻轻一笑,然后就不说话了。 程七面色冷峻,全然不似程九和善好说话,斜睨了那四人一眼,低声说道:“程九说得不错,当初合作也是为利而来,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更何况近日汤其上请,不日江海望要增兵巡防,越往后事情愈发不好办了。” 程九眉眼弯弯,只是饮茶,却不答话。 长疤脸色更加深重。 那一日听了侯府两个侍卫的话,他们跟去了花街。他们等那两人进了明月楼,带上好酒和牛肉,假装跑生意的江湖人,与一众蹲在外面守着的车夫小厮闲聊起来。 起初大家还有些拘谨,但三两酒下肚,戒心就消了许多。 他们便知道,偶然遇见的两个侍卫在侯府也有三四年,算得上是老人了,只是嘴碎爱说闲话,所以总是好一时祸一时。 府中平时便也指派些无关紧要的杂事给他们。 听到这里,断指先前对于他们动机的疑虑,此刻也就完全散尽。毕竟行走江湖总有几个对头,就算胜负已定,也难免会有相关联之人伺机报复。 恩怨不是轻易就能了结的。 同时他们也下了决心。 毕竟男人通常果断,尤其是有权势的男人,若是真心有挂念,必定不会令心爱之人流落在外。 借着闲话的功夫,他们问起了思华和侯爷的往事。 市井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富贵勋爵之家的密闻。 许多人一辈子困在这方寸之地,为一口饱饭费尽心思,更于许多人终其一生,难以见到传闻中的大人物一面。但也是这些平民,对于那后宅深宫的舌根,却嚼得最起劲。 思华如何被谢明懿看上,又如何被厌弃放逐出门,后来又是怎养求得宽宥换得钱财。被他们说得一板一眼,但无一例外,最后她确实与侯府没有关系了。 话说到此,四人默默对视,终于下定决心。 所以自当晚,他们就在那小院旁边,探查守卫如何。 原本以为不过是个柔弱妇人,看了几日才发现,她身边还跟着一个武艺高强的小少年,时不时还有一个书生来探访。 自从他们见过那少年一人对上四个地痞,不仅最后仍占上风还好好教训了他们,便决定必须得请人相助。 西城虽然龙蛇混杂,但消息来得也容易。 韩家漕帮和程家盐帮向来争得你死我活。 漕帮背靠王氏,在此处又有魏家助力,风头总是更劲一些。 盐帮这些年总被压着,心里总是有一口恶气难出。但能得一时好,难得时时好。最近魏家有了麻烦,对于他们便难以出手相助,王家在朝中这几年也渐于平缓。 于是程家就动了心思。 程家在此地深耕数十年,才慢慢有了如今江南的地位。那韩家自六年前无缘无故崛起,里头必然不是清清白白。 既然明面上不能动了他们,背地里能出一口恶气,也能畅快一二。 所以程家便在暗地里招揽江湖人士。 程家事先派人探过谢氏的口风,思华确实再度惹得谢明懿不快,此次又被遣出难以回还。而且谢明懿身边有了新宠,不日就要返京,此时无瑕再管一个已经无关紧要的人。 所以他们一拍即合,就此定下了。 如今便是还债的时候。 断指是四人中最年长,长疤虽然是他们这小团体的首领,但平日里大多会听听他的意思。这时候见对面逼迫得紧,断指想了想,缓缓劝说起来。 “程七先生不必着急,我们在江湖上讨生活,自然知道规矩。我们自然是讲道义之人,但近日兄弟们才竭力奋战过,我觉得休整好再应战才是更佳的选择。不如过几天再商议此事,您看如何?” 程七听罢,沉默不言,但他觉得这番话也有些道理,脸色稍稍缓和下来。 程九环顾四周,神色仍是轻松的样子,但手中却紧紧将茶杯捏住。 他将盖子搭在茶盏上,笑了笑低声应道:“话是不错,只是我是程家人,不得不为程家计,所以有些话我也不得不说明白。” 程七转头看向他,认真听起来。 “自这件事之后,航州城各大富商家族人心惶惶。除官府增加甲士巡防之外,各家都加强了守卫。一旦延后,守备加强,此事更加棘手。 不如今日行事,趁众人不备,来一个措手不及,您四人也可速速离开,也算两全其美,早了早好。” 程七听罢,也觉得有理,微微点头。 程九又看向屋中其他人,手指捏着茶杯,仍是笑着不说话。 长疤脸色不明,转头看向断指。 他们此刻仍就躲在程家的这院子里。 一百零四章 晨曦前夕 那断指的年长之人,见无可更改,便只得答应下来,“那就依九先生所言,今夜结束之后,江湖有缘再见。” 程九和颜悦色地应道:“有劳各位。”就走了出去,将茶盏中的水泼在院中竹叶上,随意抬头看了看,然后又回到屋内,重新沏上一壶茶,一边饮一边听他们商议今夜安排。 相隔三户的小院内,李竹枫站在窗后,暗中看着这一幕,不禁唇角上扬,轻轻将窗户关上。 夜幕重回,花街仍是莺歌燕舞,欢声笑语不断。 侯府里仍是如往常一样,只是西院热闹许多。 淑华和谢明昱从东院过来,一则是为了与谢明懿商议回京事宜,另一则是为了看看谢永的孩子平安。 虽然本家旁支身份有别,但谢明昱自小长在公府,与他们自幼相熟。 他们这一辈,只有长兄谢明徽儿女双全外,谢明昱喜爱孩子,却和谢明懿一样,子嗣上缘分尚浅。所以一听说平安来了侯府,他就寻了个方便的时候,和夫人一起来了这里。 谢明懿晚上换了一身窄袖长袍,行走起来简练方便,徐翾发现他近日常常这样打扮。 白落行今日为徐翾看过诊,留下来私下与她嘱咐几句。两人虽然也在院中,但坐在林木掩映的回廊下,离众人较远。 “现在能骑马,但是如若你不想废了右肩,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打斗。”白落行一字一句说着,眼睛却一直放在平安身上, “还有一件事,天气转凉须得注意保暖。虽然你身子康健,但如果落下病根,侯府也很难待得长久。” “我知道了。”徐翾默默看着院子里,心中细细记下,“师兄近日来信,他说京中一切安好,还捎过来一样东西,你自己看看。”说着她递过一折起来的纸。 白落行忙打开看,是一张练字临摹的字帖,但笔力仍显得稚嫩。只一眼,白落行眼眶就红了,眼泪止不住地落到纸上,肩膀也跟着颤抖,半天说不出话。 徐翾没有看她,只是轻抚她的背,低声说道:“你应该早日回京,师兄正在那里等你。” 白落行只是低声道谢,小心将那字帖折起来,十分宝贝似的揣在怀里,返回屋中去了。 徐翾仍旧在院子里,谢明昱一边抱着平安,一边与谢明懿说着回京的安排。 谢永和云致也在院中,淑华有些害羞,拿团扇遮着脸,红着脸低声问有关小孩子生养的事情。 谢贵也在院子里,护卫们仍低头守在这里,兰溪和其羽却不在谢明懿身边。 “兄长预计何时动身人,若是赶上大雪连天,进京的路怕是不好走了。”谢明昱望着谢平安笑眼弯弯,简直哪哪儿都喜欢,喜爱得不想放下。 谢明懿托着平安肉嘟嘟的小手,脸上也笑得温柔,连带言语也温和起来,“就这两日了,腊月二十八之前要回到公府。先走一段水路,然后在却月城换车驾。 这里的事情就交给谢永,一直到开春,他们都在这里,当然也包括我们可爱的长安。”他对这孩子越看越喜爱,最后忍不住还是把平安小心翼翼地抱回自己怀里。 谢明昱点点头,松了手仍站在一边,逗着平安玩儿。 玩了一会儿,平安打了个哈欠,就在谢明懿怀里睡过去,软软一个小人儿,饶是百战沙场的将军,心也变成了绕指柔。 兄弟俩见了,立刻噤了声,轻轻往孩子的爹娘那边去。 徐翾远远坐着,看着他们其乐融融,心里十分高兴。 她隐隐觉得这一片安静之下并不寻常,说不上来那里不对但心中却有些不安。低下头,想起阿娘,眼眶不禁又模糊。 抬头却看见谢明懿已经过来,徐翾慌忙抹了抹泪,想要说话但最终欲言又止。 他心中一动,紧紧拉住她的手,低声安慰道:“翾翾你还年轻,好好养身子,我们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徐翾想笑但实在难以勉强。 她别过脸,低着头说道:“去却月城之后,我想骑马。白医官说我已经好很多了,骑马是可以的。” 皱着眉沉默良久,回到房间里,谢明懿还是点了头。 燃起香,闻着花果的味道,徐翾很快就觉得困倦,明明刚才精神还很好。 她躺在床上笑着对他说:“最近入睡倒很快,竟能一觉到天明。” 谢明懿正在床上看书,此时放下书册,笑着解释说:“这是安神的香,我一直都用,你若不喜欢,我可以去熄掉。” “那倒不必,我只是问问,侯府果然都是好东西,你现在不睡吗?”徐翾趴在他腿上轻声问道。 谢明懿抚摸她的头发,眼神深深地说:“我想再看看书。” 徐翾放下心,不久就沉沉睡去。 谢明懿轻轻抚着她的发,饮下手边的一杯浓茶,望向面墨染似的天。 一百零五章 他又是谁? 今夜连风都极给面子,安静得连树叶都不晃动, 谢明懿合上书本,闭眼坐在榻上。香已经燃尽,茶也已经饮完,今夜守在他门外的是谢贵,他心里也是安心的。 侯府里林木阴翳,虽然守卫众多,但对极有经验的刺客来说,藏身也不算难事。 长夜换上夜行衣,带上面具和斗笠,再三嘱咐了若若,要安心待在家。等天全黑了下来,他独身闯入了侯府中。 他之前来过一次,所以也算轻车熟路。 长夜在居安苑中的古松上站着,一直等到侯府西院各处熄灯,屋中的人们也大多已经熟睡。 正要蹑手蹑脚从主屋窗边离开,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声音不高却听得明白,“既是阿霞的朋友,为何不来坐坐?” 长夜回过头,却见谢明懿伫立身后,手中长剑冰寒生霜,目光如炬正看着他。 月光之下,无端令人生畏。 长夜十六岁进照夜楼,做了八年刺客,当年也曾心高气傲,两人不是第一次交手。 他也是识时务之人,此时即刻服了软,轻笑一声说道:“谢侯爷别误会,不过是那日和阿霞闹得不快,本想等她心情好时赔个罪。 这几日却不见她出来,以为她不愿意和我们这些个朋友往来,在下心中着急才想来看一看,还请您见谅。” 谢明懿脸色仍然不好,但神情已经缓和许多,只是回答道:“我自是不会亏待她。侯府后院还有其他女眷,你若真为阿霞考虑,就应该明白,这里你不该来。” 长夜站在原地沉默不言。 阿霞看着身体还算康健,侯府生活富足,容貌养的不错。可她没有发觉他的到来,好像也没有原来那般谨慎,他并不认为这对江湖人来说是好事。 谢明懿仍站在他面前,而且并不友善。 思虑再三,长夜退了几步,低声笑着说:“在下明白,多谢侯爷指教。”说罢,倏忽之间,他踏着月色翩然而去,消失在夜里。 谢明懿站在屋檐上,远远眺望湖的对岸,那里仍旧灯火辉煌。 他慢慢握紧了手中的剑。 城东韩家,今夜仍如往常一样大门紧闭。 现在是安歇的时间,安静得连叶子落下的声音都听不见。 解决了守在各处门口是家丁,两伙人就各自分开。 程九程七蒙面束发,一路直往账房去。长疤则和兄弟们寻到库房,杀了看守的侍卫,大肆搜掠起来。 异常如纸保不住火,自一个突然撞破的侍女被杀前发出叫喊,整个韩家在慌乱迅速苏醒过来。 家丁们拿着火把四处搜寻,韩家的合园并不小,一时之间难以有收获。 孩子们害怕地叫喊,女眷们惊惧地哭诉,韩家家主正在小妾房中取乐,他的长子今日在外花天酒地,现在还不知人在何处。 李竹枫借着混乱潜入府邸,他们要去的是韩家后院的湖边花园。 韩青是帮主远方表亲,近年来十分得脸,管理与南方的航运之事,常年也住在合园。这时候听见动静,也拿起火把带着人出了值宿的院子。 四周仍是一片黑暗,但嘈杂声不绝于耳,相隔不远处,火光映红了天。 韩青沉默片刻,对部下们说:“大家回到各自白日值守处,自己管理的生意切不可出现差错,我现在去书房向帮主请示,得了消息就去通知大家。” 大家互相看了看,也觉得此事可行,正要散去时,其中有人问道:“可韩青先生独自一人,若遇到危险如何能应付?” 韩青顿了顿,“我有些功夫在身上,还算能应付一二。若真遇上危险,也可随机应变,现在事态危急,大家都要小心,有事须得互相关照。” “是。”众人应了,随即离开。 韩青见众人走远,拿出一块帕子,匆忙往湖边走去,胸前露出半个竹制的小佛牌。 他手上的帕子很素净,只在一角有一朵含苞待放的香雪莲。 帮主书房在合院中间的位置,韩青与那里相隔在湖水两岸。虽然走浮桥更近些,但他还是绕路去了花园。 花园中有一座石山,是两年前帮主耗费千金,从太广湖专门雇船运来,上面的孔洞皆是天然雕琢而成,既能移步借景供人取乐,也方便了园中侍女家丁私相授受物件。 韩青寻了个刚至胸前的贯穿洞口,正好遮住头脸,月光自其中洒洒流下。 他将帕子放在其中,静立在另一侧,胸前的小竹牌就露在外面。 韩青谨慎看着周遭,留心着各种微小的动静。 不一会,那边伸出一只手将手帕揭过,手指修长有力,拇指上是一枚竹制的素面扳指。 那人也不低头探查来人,对着月光看清了上面的花样,拿出火折子将它烧成了灰烬,收进了一盏小盅。 韩青透过小洞看得清楚,仍旧不说话,默默从袖中拿出一叠书信,轻轻放在小洞上。 书信已经有些年头,粗略一看,字迹已经浅了,但仍看得出书写之人腕力不同。 一百零六章 韩力 那人拿过书信,仔细翻看一二,然后收入怀中。 这时候韩青也送放下一口气,正要转身离开时,却看见旁边树影有些动静,心下一慌急忙呵斥道:“是谁在那里?” 动静突然停了,传来几声猫叫。 这矮杜鹃丛按理来说不能藏住人。 韩青仍不放心,正踌躇着是否应该上前,对面的人明白了他的思虑,低声说道:“先生交予我们处理即可。” 听见此话,韩青噤声抱拳,随即转身往边去。 等脚步声渐远,假山后的人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七八人,径直往旁边的矮杜鹃丛走去。 蒙面的首领是个年轻人,剑眉星目墨玉冠,毫不留情一把劈开小树丛,里面确实是两只小猫并一只大猫。 大猫瘦骨嶙峋,见来者不善,用身体将小猫护住,小猫害怕得喵喵直叫。 李竹枫看着想了想,见四处无人,猫咪又实在可怜,心下不忍,轻轻把猫咪们裹住,悄悄交给手下中一人。 他留下那人去院外接应,自己带了其余手下,继续去跟长疤一行人的踪迹。 骚动渐渐蔓延到后院,韩青整理好心绪拿起火把,穿过湖面的曲折回廊,渐渐走到明处,又换回一副谨慎焦急的模样。仍是韩家漕帮中得力忠心的干将。 途中见到许多来往的家丁,他们行色匆匆往后院去。 他在路上看见书房处有红光,又看守卫韩枚往正夫人的院中赶去,心中生疑急忙拉住他问道:“你怎么往大夫人那里去?帮主在而哪里,你为何不护卫在帮主身边?” 韩枚被拦下,原本一脸愠色,看清来人是韩青,怒气就压了下去,急忙拉他走到一边,低声道歉,“刚才心情急迫,没有看清来人,还请韩青先生见谅。” 韩青到不介意,再一次问道:“帮主在何处,你为何不护卫在帮主身边?” “帮主原本在清夫人处,我也守在清夫人的院子旁。后来有人闯进了合园,帮主刚一惊醒,韩力先生就来了。他们说了几句,帮主脸色骤变,然后匆忙穿上衣服去了书房,又吩咐了我去保护正夫人。”韩枚说道,看着韩青。、 韩青微微蹙眉,急忙拉着他的手,接着问道:“我知道了,帮主此时与韩力在一处。那你离开时清夫人如何,可还留有护卫在?” 韩枚神情有些怜悯,低声劝说道:“清夫人安全无虞,帮主留下了一些护卫,先生若实在担心,可去先院中看看。现在帮主与韩力先生有急事,留了护卫守在外面,一时也难以见到。” 韩青明了,道谢之后,韩枚行了个礼,匆忙赶到正夫人院里。 帮主韩从劲处理公事的主堂,果然有侍卫守在门口,身穿重甲手拿长枪,完全是朝中兵士的装扮。 韩青倒不惊讶,自他来到府中半年,就知道家主与朝廷中有瓜葛。韩力就是突然有一天来了这里,然后瞬间成为韩从劲身边举足轻重的人物。 不过令他意外的是,今天韩从劲的师爷也守在主堂外,这倒是破天荒第一遭。以往王全总是跟在韩从劲身边,每一件事背后多少都有他的手笔。 韩青不喜欢王全,但此时仍笑着一张脸,走到他身边说道:“王全先生,我本是来找帮主,不成想帮主正在忙,此时进去也是不便。 即是如此,所以请王全先生代为转告,手下人都守在各自的位置上不敢懈怠,等帮主得空还请指示一二,让我们也能有个方向。” 王全见他如此识礼,心里也高兴,低声说道:“韩青公子放心,等帮主得空,在下一定传达。现下府中侍卫正四处巡查,公子过来也辛苦,现下可先去休息,等一切安定,我再派人通传。” 韩青再次行礼,四处看了看,小心地低声问道:“敢问先生,清夫人那边可还一切安好?” 王全见他担忧,想起平日韩青做事也谨慎小心,想了想答道:“清夫人一切都好,公子是有孝心的孩子,此时可去看望母亲,也算是个宽慰。” 韩青喜不自胜,但极力压制,再次道谢之后,也没失了礼数。 望着他离开,王权浮起一抹笑意,这样的事他乐得成全,送了个人情,也握住个把柄。 回首看向院中,里头仍是一片紧张的安静。韩从劲和韩力正在书房内,烛光把两人的身影映得巨大。 韩从劲坐在书案后,匆忙赶过来,头发半披着,烛光之下,额上已挂着细细密密的汗珠。 韩力站在他身边,衣着齐整,束腰窄袖,双手拢在袖子里。 “之前有富家被劫,我就已经提醒过帮主,应早做打算。若帮主真听进去,今日也不会措手不及。”韩力肤白,低头站在那里,带着几分书生气,话头却不饶人。 一百零七章 蜡烛灭了 韩从劲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握拳,虽然一言不发,但是一脸不悦。 他已经年过四十,韩力不过是二十六七的年轻后生,尽管他并不占理,然而听后生训话,脸上自然挂不住。 韩力站在他身边,韩从劲极力忍耐,只是默默听他说完。 韩力教训过后,双手仍拢在袖子里,继续低声说道:“属下并非找帮主的不痛快,只是六年前漠水河的往事,韩帮主应该没有忘记。如今那人虽然偏安一隅,但一旦往事重启,谢家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如今已有贼匪入府,往来的书信密函还是清理为妙。既是买下韩家的安宁,也是定下王氏的心。还请帮主即刻做下决断。” 韩力语气平静,但一字一句咄咄逼人,让人听了更加不痛快。 韩从劲双拳握得更紧,外面的叫喊声仍未平息,但是他心里有其他打算。 他虽然依附王氏得以发达,但兔死狗烹的事情也见过太多。那时他势力微小,王家帮他,是扶植自己的势力,也是要对付当时的心头大患。 他心里都明白,留下王氏来往的书信,既是为了有个牵制的把柄,也是一朝被弃自保的利器,尽管不是王家宗主的亲笔,但有王家世子信函也足够了。 可是韩力还站在这里,韩从劲清了清嗓子,低声说道:“韩力先生会不会太急了些,府中已经有王大人派来护卫的军士,加上我漕帮还有上百兄弟,不过几个亡命的匪贼,实在不必太过惧怕。” 韩力听罢,沉默不言。 他知道韩从劲能走到今天,确实存下不少家底,在漕帮也颇有人望。 但是这几年他也看得明白,此人刚愎自用怀有异心,只是他不曾有非分之举,家主又吩咐要低调行事,所以他也只能按兵不动。 韩力不过是化名而已,他是王氏本家的孩子,自小生长在京城里,打心底看不起江湖中人,出将入相才是光明正道。 思虑再三,韩力客气说道:“帮主说得有礼,只是园中再遭此劫难,为了各自心安,还请帮主出示信函,以表保存完好。” 他已经退了一步,韩从劲也不好再三拒绝,今夜过后必定有书信回到京城,王氏现还是它在朝廷的依靠,自然不能撕破脸。 “先生说得极对,求个心安也是应该。”韩从劲看着韩力,眼光露出冷意,嘴角却含笑。 韩力仍低着头,沉默地看着他,也并不退却。 韩从劲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扭动桌上是笔洗,接着在书案边弹出一个小匣子,匣子上漆了墨色的漆,没有任何花纹。 韩力看着他把匣子拿出来,打开之后是一把小钥匙。 然后韩从劲把钥匙插入椅子的一角,地上随即出现一个暗箱,金属机关自己扭动之后,又出现一个小盒子,上面光洁无痕,仿佛如新的一般。 韩力心中暗自吃惊,这次与之前的位置又不一样,韩从劲江湖多年,做事谨慎小心。他警醒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能有丝毫懈怠。 韩从劲看着他有些得意,这屋子是他精心布置的地方,信函的位置也并非一成不变,他并不避讳韩力看见。 小盒子打开,里面空空如也,仿佛从未有过东西。 “怎么会?”韩从劲顿时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时间有些站不住。 韩力惊住了,那里面是王氏与韩家的信函,更是六年前谋划的铁证。王家世子的亲笔,无论如何都是难以抵赖,现在却不见了。 启程时,家主曾一再叮嘱,这些东西确保不能遗失,抓住时机一定拿回来或者完全销毁。 这关系王氏安危的东西如今不翼而飞,不亚于在王氏族人头上高悬利剑。 韩力又惊又恼,此时也不住颤抖起来。 这该怎么办? 王家该怎么办? 他该如何向家主交待? 韩力看向韩从劲,怒目而视,竟有几分压迫,“韩帮主,书信呢?” 韩从劲如鲠在喉,不知如何回应。 家中出了贼,就在他身边。 但韩从劲来不及想谁是内奸,现在他首先要应付韩力,如果这件事让京城那边知道,韩家漕帮就彻底完了。 那位一定会推出他们以自保,他不能让漕帮上下几百口人送死。 韩力这几年从未拿过刀枪,做的事情更是以谋略见长。 外面的打斗声越来越近,园中闯入了流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难以匹敌... 只能暂时拖延,过后或许还有办法补救,想到此处,韩从劲眼中腾出一阵杀意,迅速抽出了随身携带的长刀。 韩力抬头之际,只见尖刃向自己劈来,顾不得许多转身躲开,用拢在袖中的匕首向对面掷去。 烛光应声而倒,屋中一片黑暗。 一百零八章 航城夜雪 不知不觉,已经起风了,天边缓缓飘落起白雪。 韩家的合园里,帮主所在的主堂被贼人偷袭,大火吞灭了半个院子。 帮主落在里面凶多吉少,因火势太大难以救出,无人胆敢闯入。韩力走运,火虽然灼伤了半条胳膊,连带半个脖颈,好在身着重甲的护军救援及时,不至于赔上了性命。 王全见状,有些慌神,原以为不过是几个匪徒见财起意,如今竟然使得帮主丧命,还得伤了王家派来的人。 不过一夜,漕帮竟陷入帮中失主、得罪氏族的艰难境地。 此时韩从劲的长子仍在外花天酒地,此时更本不知家中是何状况。 王全心中镇定心神,一边派人救火,一边安排各处护卫,同时赶忙着人通知了帮中德高望众,分立在京中管理各项生意之人。 虽然一切井然有序,但王全心里难免产生一个念头,这韩家未来到底要如何? 都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可帮主并非良善之辈,韩家也并非积德积善之家。 王全虽尽力打理家中一切,但心里也难免思虑起来日之事。 喧闹很快引来了官府的人,只是匪徒进来时特意等过了巡防的时刻,对于这府中的情况也是下足了功夫,所以官府来时已经逃之幺幺,早已不见踪影。 汤其看着这混乱不堪的场景,心里百般纠葛。韩家虽然与他来往不多,但他们背后的王氏与魏家却来往甚密,如何解决确实十分棘手,他还要保住头上的乌纱帽。 思索再三,汤其仍派了个小捕快,趁夜色慌忙往韶秀院去了。 一湖之隔,槐柳巷子,忠毅侯府仍是安静极了,与往日没有分别。 东院里各处熄了灯,今晚谢明昱歇在了白玉院。 淑华有些失措,毕竟他们相敬如宾已经很久了。 谢明昱看了出来,看着她手忙脚乱,忍不住笑出声,伸出手帮忙。这好像是第一次,她不端着架子,像个小姑娘。 今夜两人却也放下隔阂。 西院里,今夜是谢贵守在谢明懿门口。 他知道谢明懿仍没睡,也明白他的心思。而里面的人正站在窗边,静静等着消息。 冷风就这样轻轻吹,他垂下的发丝也随风而动。 西院仍十分安静,如往常一样的安静。 站了一会儿,他听见帐内的人轻轻翻动身子,好像被风吹倒有些冷了。 谢明懿走过去,轻手轻脚掀开帷帐,才发现里面的人正睡得熟,只是睡得不老实,被子扯到一边。 他看着那张年轻姣妍的面容,心里陡然升起一阵爱怜,伸出手轻柔地爱抚,心里却暖暖的,竟有难以言明的安心,唇角竟也跟着扬起。 细心掖好被角,谢明懿看着她不自觉轻叹一声,他最近也竟操起这样的心思。 她长高了许多,也变得比原来更漂亮,不知是否因了近日的事,她好像变得更温柔也更脆弱,惹得他心里不住挂念。 其实这几日的生活,他也难免留恋,若以后这般也是很好很好的日子。 正温柔端详着,窗外却有一阵风急闪而过,顿时谢明懿清醒下来。 拉紧帷幔,拢好衣服,他往炉中又添了一块炭火,然后走向窗边。 有一位黑衣来者正等着他,此夜无月,只有漫天纷纷扰扰的雪,寒冷之感割肤刺骨。 一见他过来,来人先是行了个礼,然后双手奉上那些信函。 烛火在风里摇曳着,映着他的脸晦暗不明。 一张,两张,三张... 谢明懿眼中闪着兴奋的光,但眉头却又随之皱起,一张脸就这样扭曲着,让人看不明他到底是愤恨还是高兴。 那黑衣人静静站在檐下,就这样迎着风雪。 信函见底,他闭上眼平复翻涌的心绪,再次看见这些,还是愤恨难消,上面的每一分绸缪,都落在了他生死兄弟的血肉之躯上。 他怎么能不恨,又怎么会放过。 重新回复平静,谢明懿低声问道:“那几个江湖人呢?” “程家的人早就有灭口的打算,那几个匪徒心里也有盘算,双方缠斗起来,便不用我们动手。”黑衣人低声答道,黑巾蒙住半张脸,却露出剑眉星目,一张俊逸的脸, “虽然江湖人心狠手辣,但程七也不是吃素的,明日人们见了也只会说,匪徒们分赃不匀罪有应得。程九韩青确实知恩图报,侯爷没有帮错人。” 谢明懿点了点头,将信函交给他,说道:“既是如此,那就一切照安排来。” 黑衣人接了书信,刹那之间就消失在夜里,只留下茫茫雪夜。 谢明懿叹息一声,没有痛快也没有轻松,只是站在窗前,面对寒风涌动的雪夜,生出一丝惆怅与枉然。 仍然是很深的黑夜,今日下了雪,明日也难有阳光。 这样发光景还有很长一段日子,即使回到京城也是如此。 一百零九章 旧事重提 大雪下了一夜,直到清晨仍未停歇,但街上卖早点的小贩已经出来叫卖。他们风里来雨里去,不过是吃上一口热饭。 云致和平安还没有醒,谢永已经准备妥当,骑上马往城西庄子去。 风吹了一夜,路边屋檐已经挂了冰凌。谢永走得很慢,一是小心行路,以免跌伤;一是为了观察昨夜过后,航州城百姓有何异样。 槐柳巷子口,那做阳春白面的老翁神色如常,依旧做着生意,一副世事与我无关的样子。 谢永微微一惊,心里有些疑惑,难道昨夜进展不顺? 昨夜孩子睡的安静,主子也不用他守卫身边,他能和妻子好好说说话。这样难得的安稳日子,也让他暂时放下戒备,竟一夜睡到天明,还是兰溪来叫他才醒。 府中情况如何,到底是否如主子所计划,他亦不知晓。 可今早并没有其他吩咐,他仍按时离府如计划一般,就像普通路人一般骑马过去。 谢永要去城西,谢明懿即将返京,又临近年节,谢氏的庄子要派人去打点,送点银两发些物件。 但他更是要遇见一个人,“偶遇”那位还心中念着提携之恩的航城将军。 江海望的军营部分驻扎于城西,部分驻扎于沿海港口。既是应对海岸倭寇来犯,也兼领航州城的巡防治安。 倭寇自十一年前镇压之后,一直安定至今,近来航州城内几度匪患,所以江海望常在城西军营处,安排指挥巡防之事。 谢永到城门口,吃了碗汤面,看见兵士还没换防,便知道江海望仍在城外。 他翻身下马,寻了间茶肆叫了一壶茶,早上生意清闲,正好也能向老板打听庄子的近况。 谢永今天穿了兄长谢义的旧衣,特意束了马尾,如谢义原来喜欢的那般。他就坐在茶肆的望子之下,一眼就能看见。 一壶茶刚至一半,就听见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混杂脚步声由远及近。 谢永背对着外面,老板正与他说着,谢氏旁支因一场大病变成闷葫芦的小少爷近来病的更重了,顺手又添满了茶水。 江海望巡防完航城一周,正要回到城中官邸,身旁还跟着一副黑脸的汤其。 昨夜一得了合园的消息,汤其也不管天寒地冻,披上衣服就赶过来了。 韩家漕帮不仅是大户,更是航城数一数二的富家,若是他们出事而不能抓匪徒归案,不日城中将人心惶惶,若是被有心人添油加醋传到京城,不说官职如何怕是独善其身也难。 派人往韶秀院送了消息后,汤其急忙请人通知江海望,共同追踪贼人印记,若是戴罪立功也好过无能被罚。 天黑又是大雪,城中遍寻无踪影后,他们休整片刻转身就去了城外。 算是天助自助者,出了城西往北走二十里,发现一具被一刀两段的尸首,右手小拇指是个断指。 此人身上一些珠宝,正是几日前第一起富商被劫的家中失窃的物件,看他身上的刀伤与这几次案子中伤人的刀法相似。 、 除此之外,身上还有两三张函,只是有的字迹被雪水洇得模糊。 汤其捡了起来,借白雪反应的光,仔细看几眼,霎时脸色苍白。 他很块回头看了一眼江海望,忙将纸张握在自己手里,慌张解释道:“这,这也是失窃之物,得拿回府衙仔细斟酌。” 江海望心里生疑惑,没来得及看清纸上写了什么,只是他统领官兵,还管不着查案的事情,好是应承道:“那边继续搜寻,说不定还有其他同伙,这物件等大人回衙中再细看。” 汤其看向四周,心中又是一惊,白雪的地上红色的血迹分外刺目。二人领头,带人寻着血迹一路找过去,果然不过五十步开外,就出现另一具尸首。 这人是个瘦高个子,被一刀封了喉,仰面躺在雪地里,鲜雪染了大片地方。 汤其只是个读书人,乍一看到这些,捂着嘴只觉得胃中翻涌,只是碍于军士面前,不好表露过于明显,怕被人更看不起。 江海望上过战场,这场面见过不少,已经波澜不惊,却也忍不住想起六年前漠水河的往事。 此人身上也散落有不少珠宝,除了第一次被劫的任家,还有许多钗环耳坠,上面还有标记似乎是勋爵人家。 这时候江海望身边的副将也下了马,走到尸首身边一同查看,这具尸体上同样散落有不少书信。 这一次汤其身边的捕快,身手到底比不得军人,那副将抢先一步取了部分书信和钗环,交到了江海望手上。 江海望先是见那钗上谢家的印记,便知道这是从思华处夺来,想起谢明懿他心中更加怅然。明明赤胆忠心英姿勃发的将军,却在壮年之时只能落在一隅。 接着看清那信函上字迹,更是令他惊讶愤怒,接着青筋暴起,将那信函紧紧攥在手里。 一百一十章 故人回首时 这上面明明白白记着,粮草运往朔北崇川时,他们如何用米糠替换细米。 江海望当然清楚记得,六年前在朔北,他们那一段粮草缺乏的日子,更不会忘记,谢明懿那场仗中,出现的第一个难关就是粮草断了。 他抬起头看向汤其,虽然并不确定,但直觉告诉他,之前那两三张信纸也与六年前朔北那一战相关。 血迹并没有在这里止住,仍在往前一路蜿蜒,且越来越多,前面的血腥味更重。 紧紧攥着信纸,思虑再三,江海望平复下心绪,努力克制地对汤其说:“汤大人,我看前方还有血迹,我想我们还是快快往前查探为好。” 汤其见他已经看过信函,知道不能再瞒下去,只好点点头,骑上马继续往前去。 心知此信函重要万分,江海望并未将信件交给汤其,而是连同戴有谢氏印记的钗环耳坠一起留下,他要亲自保管。 继续向前越一百步的距离,那里有一颗大树,看起来长了二十几个年头。 还未靠近,江海望就问闻到极重的血腥气。他在北方的战场上闻到过,那是开膛破肚才会有的味道。 刚一走近,只是看了一眼,汤其终于难以忍受,用帕子捂住口鼻,恶心地呕吐起来。 他身边除了几个有资历的捕快还忍得住,其他几个才来一两年的新人,也跟着难受起来,看这架势是要饿几天肚子了。 江海望手下的兵士也都上过战场,最不济也去附近的山头剿过匪,出过邻近的海域杀过强盗,此时倒都还稳得住。 只是气味难闻,江海望也忍不住皱了皱眉。 汤其他们现在已经是靠不住了,资历老些的捕快照顾他们还不及,江海望只得派了副将并几个小兵过去查看。 那两个人被死死钉在树上,其中长疤脸手握着弯刀,穿过独眼肚子斩进树干,独眼用着尖刺,穿过长疤的肺腑,直直钉进树干的另一侧。 两个人身上各自有几个血窟窿,血和肠子流了一地,手段残忍,死状极惨。 珠宝金条撒了一地,更多书信散落四周,有些信纸的一角已经沾上血,微微有些发黑。 江海望命人查看了伤口,确实与现场看见的刀痕吻合。这一伙人,纷落各处,倒也符合为分赃不匀发生争斗,最后落得自相残杀的局面。 虽然在各处都只有几种刀痕,看起来也正是这四个人,但江海望心里总觉得,只有这几个人并不足以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可是相似的刀痕又是铁证,毕竟第一次任家被灭门劫财,官府确定就是四个人。 第二次他们找到郭奉言时,他也记得只与四个人交手,其中一人蒙了一只眼睛。而思华和十一仍昏迷不醒,病重垂危,更是无指认的可能。 只是他没有心思再考虑这些,那些信函一摞摞交到他手上,看过之后只觉得脑中鸣响不断,那场战事后的悲惨景象一幕幕在眼前重现,还有谢义和那些同袍破碎的尸身。 前因后果在他脑中不断结合填充,那件越明晰他心中就越痛苦。 他原本以为是刀剑无眼世事无常,可是今日他却发现,这一切全部都是人为谋划。 、 他的同袍兄弟战友师长,全部成了北方戎狄的刀下亡魂,数千条忠义之士的性命,就这样葬送在权力争夺的倾轧之下。 他们其中,有的才十六岁,刚刚定下亲事,邻家姑娘还在盼他回来娶她过门;有的家中还有寡居的母亲,等他拼了功名回来买一小块田,娘儿俩好好过日子... 可是她们什么也等不到,甚至有的连尸骨都等不回。 江海望一想到这些就忍不住颤抖,旁边的副将发现他的异样,忙问将军怎么了。他只是递过来部分书信,让他们传阅。 这时候已经有看热闹的人过来,胆子大些的甚至偷偷捡了一些书信珠宝。 周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这些事情一传十十传百,汤其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易了解。 他知道这是谁的字迹,也知道魏家与王氏有些联系,现在他必须得考虑如何独善其身,不过首要的是先安稳回到衙内。 一夜未眠,加之刚刚又撞见如此场面,他实在难以支撑,只能勉强坐在马上。 江海望有些恍惚,虽然骑在马上,看着江南的景致,眼前却好似出现朔北的荒漠、高山、还有盘旋的苍鹰。 这些东西虚幻得有些真实。 就这样走到门边,偶然一低头,却看见茶肆凉棚的望子下坐着一个人。 他身穿玄色的窄袖长袍,腕上戴着玄铁护腕,头发被高高束成马尾,腰背挺得笔直,正和茶肆老板朗声说笑。 一瞬间好像时间流转,江海望还是刚刚进营的小兵,谢义正站在侯爷身边,大声和徐将军说笑。 一百一十一章 城中 江海而愣住了,忙不迭下了马,径直走到茶肆边。、 茶肆老板原本还在和谢永说话,正说谢氏的庄子仁厚,对待佃农们太好了,一见他直直往这里来,立刻收了声,点头哈腰地拱手问道:“将军,可是要来一壶茶?” 江海望没有管他,只是站在谢永背后,却踌躇着一言不发。 谢永好像察觉有异,这时候转过身来,江海望看见那张和谢义相似又不相同的脸,蓦地怔了一下,神思又再次清明起来。 尽管容貌相似,但谢义的脸却更加英气,又因为常年打仗,脸上也受过伤,眉尾有一道细小的伤疤,神情也不似谢永这样柔和,皮肤也不像谢永这样白皙。 更何况谢义早在六年前就死在朔北,怎么会突然现身在这江南茶馆呢? 他见谢永一脸惊讶,有些窘迫,只好低声解释道:“谢永先生莫怪,是在下唐突了。” 谢永看着他,想了会儿,怅然地笑笑说:“看来将军是把我认成兄长了,也无妨。” 江海望抱拳行礼,再次郑重道歉:“勾起先生的伤心往事,实在是我的不对,我向先生赔个不是。” 谢永站起身,匆忙将他扶起,低声答道:“将军客气了。” 低头时,江海望瞥见仍坐在马上,浑身无力脸色苍白的汤其,想起刚刚的事情,心中难免疑惑,低声问谢永:“先生不在侯府,来这里做什么?” 谢永听完,低声回答说:“侯爷明日要启程返京,这几日一直在打点相关事宜。临近元日春节,侯爷心系谢氏旁支的子侄们,所以派我过来庄子看看,顺便派发些银钱物件。” 茶肆老板站在一边,惊得眼睛都要掉出来,但是又不敢说话,只是张嘴看着他们。 谢永看了他一眼,又笑着说道:“听人说这家茶肆的茶极好,侯爷听闻也感兴趣得很,所以我这次过来顺便就尝尝,果然味道是极好的。只是这老板实在健谈,我一时听得高兴,就多坐了一会儿。” 江海望点点头,那边还有一大队人马,随即告辞道:“既是如此,在下就不多打扰先生,还请先生代我问侯爷好。” “那是自然。”谢永颔首。 然后江海望又走回去,骑上马继续往城里去,心中却更加坚定,那件事他一定要上书请圣上重新彻查。 看着他们进了城门,谢永才缓缓坐下,杯中的茶已经凉了五分,茶肆的小老板还站在一边不知所措。 谢永有些苦笑不得,轻声说道:“茶已经凉了,老板不来加些热水吗?” 茶肆老板赶忙拎来热水,手还微微有些发抖,轻声告罪道:“不知您是谢家的人,刚刚说得那些浑话,还请您见谅。” 谢永笑笑,饮完半盏茶,将五两银子按在他手里,站起身撩了撩袍子,露出腰间墨绿的腰牌,压低了声音说:“无妨,侯爷也喜欢听坊间的真话,这些你就留下,过年给孩子们买些好吃好玩儿的东西。” 老板赶忙谢过,一脸感激,能被勋贵大姓的人另眼相待,心里更是说不出的高兴。恍惚间突然想起,前段时间也好像见过这个人,那时候他跟在一个贵气的男人身边。 想到这里,老板更觉得自己不凡。 谢永骑上马,去往城门南边的庄子,那个孩子确实可惜了,但谢明懿觉得对他不住,希望钱财上尽量不去亏待。 今年秋天庄子的收成不错,赶上年底又有几场大雪,来年应该会更好。 东院开始忙碌时,城中的消息已经传遍了。 谢明昱昨夜睡得有些晚,今天早上起得也不如平日那般早。他穿衣洗漱时,淑华侍候在一边,又恢复以往持重端庄的样子,平静无波沉默寡言。 一时间他真想问问,她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尽是一副腐朽老儒的样子。 只是这时候侍女们进来,谢明昱不想让淑华在下人面前失了面子,只好竭力按下不快,依旧是以礼相待的语气,“我去莺时那里吃早饭,过后我要去兄长那里,中午你就不用等我了。” 这样子落在珠儿眼里,又是一副冷淡的样子。 淑华只是行礼道:“妾身知道了。” 谢明昱气不过,只是闷声走出白玉院。淑华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光瞬间又黯淡下去,只是低头看着那一早就准备好,只是还没来得及递给他的茶盏沉默不语。 西院这时候也很安静。 徐翾刚刚醒来,近日睡得久也睡得舒服,谢明懿躺在她身边,呼吸均匀,眼睫轻颤,惹得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鼻尖。 只是刚一碰到,他就睁开眼,笑着问她:“你想干什么呀?难不成想在我脸上画只猫?” 徐翾撇撇嘴,轻退推了他一下说道:“多看两眼美人难道不行吗?” 谢明懿笑道:“当然可以,只不过今天不能贪懒,赶快起来洗漱,我们要出去一趟。” 一百一十二章 如沸 徐翾不明白他的意思,“是缺了什么东西吗?可我记得你计划明日启程去却月城,今日我还要再仔细清点一遍行李。” “是你的一个朋友,他很担心你,昨晚来找你时,可你已经睡下了,我就交了他回去。但你也知道,我们就要走了,我觉得临行之前,你还是去见见他比较好。” 谢明懿今日换上宽袍广袖,头发半束半披,乍一看就是一个文弱男子。 徐翾正疑惑,看见窗台下落着一片兰花瓣,淡紫的颜色在雪中格外分明。 她瞬间就明白,长夜来过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她站在窗边,没有回头,声音竟也冷了下来,她心中确实忑不安。 谢明懿本来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抬头撞见她紧握这窗棂,指尖都在发白。他看见她的状态不对,顿时留心起来,只是面上仍不动声色,转而低头看着茶杯。 “只是问你近况如何,他想为他那个小徒弟给你赔罪。我想着虽然他是江湖人,但有个朋友总是好的,所以我觉得启程之前去看看也是无妨。” 这时候徐翾才渐渐放下手。 她转过身来,轻轻走到梳妆台边,一边打扮起来一边说道:“那就去看看,总不能辜负了好友的心意。” 谢明懿垂下眼,默默点了点头,仍握着那杯茶,碧绿的茶汤在阳光下清透好看。 尽管徐翾不想与照夜楼的故人有太多联系,但今日她不想驳了谢明懿的面子,外面的雪刚停了一会,这时候又纷纷扬扬下起来。 他们两人共着一把伞,从侯府正出去,外人看来就是一对恩爱夫妻。 长夜的店子也算小有名气,侯府里的小侍女们爱娇,也去买了花来戴,谢明懿对城中事清楚地很。 不过今天却奇了怪,明明昨日还好好的,今日一早就贴了纸条,说是家中突然有事,要准备回乡去。 附近的街坊,尤其是爱美的妇人,只好唉声叹气地抱怨,她们没有多余的闲钱打首饰,而这的老板人长得好说话也风趣,十里八乡的小媳妇大姑娘也都愿意过来。 徐翾站着听了听里面的声响,全当看不见似的仍旧扣门,力道不轻不重,急急缓缓。 不一会儿,门开了,出来迎接的人,是那日见过的小姑娘,若若。 “阿霞,怎么是你?”若若有些不情愿,看见徐翾身后站着的男人,心中大吃一惊,立刻关上了门往里跑去。 徐翾也不奇怪,仍就站在外面等,不忘给谢明懿解释道:“他在里面,小徒弟去报信了。” 谢明懿明白过来,刚刚是私下联络的暗语,这时候只是感叹道:“果然是熟识的朋友。” 一阵脚步声过后,要见的人亲自开门迎接了。 长夜见果然是阿霞,神色有些高兴,但看见只有他们两人前来,也对谢明懿十分客气说道:“既然还有贵客到访,请一起进来吧。鄙舍寒酸,还请不要嫌弃。” 接着就打开门,邀了两人进了小院。 雪越下越大,寒风阵阵,街上只有两个小姑娘,正匆忙赶回家。 两人一边赶路,一边匆忙说话。 “听说了吗?昨晚韩家被劫了,今天在城西郊外找到了贼人的尸首,听说是因为分赃不匀,互相参残杀起来,最后都没落到好。” “我知道,还是府衙大人和将军一起发现的,听说还发现另一件旧事。槐柳巷子里有个侯府你知道吧?” “那哪能不知道啊,里头住着个将军的呢,听说长得挺英俊,只可惜受过重伤,一直养着避人不见,而也不知还好不好得了。” “那件旧事就和这将军有关,这将军是被奸人所害,才变成这样,原来可是镇守一方的大将。” “我当然知道战神将军,他八年前来航城时,我远远看过一眼,当真烨然若神人也。要说他府里的事才有趣,听说花街那里有个姑娘,原来就是谢将军的妾。” “这就说来话长了...” 谢明懿撑伞遮面,有意避着他们,等他们走远了,才收了伞跟着进了院子。 航城里如沸水一般,不久沸水会腾到京城,一连激起千层波浪。 院子里支了个小棚,屋子里已经收拾了几个箱子。 长夜一边当着他们的面倒水沏茶,一边解释说道:“马上我们也要走了,家中有些乱,阿霞你多担待。” 他摆上两盏茶,兰花骨瓷放在徐翾手边,净色青瓷放在谢明懿那里。 若若低头站在一边,也不说话倒比那日温驯很多。 一百一十三章 江中船上 徐翾毫不在意,端起茶杯尝了一口,些许惊讶,“奇了,今天这么大方。” 长夜又拿上一碟蜂蜜白玉糕,自然而然地撩起她落下的一绺头发,亲昵地说道:“我一向都很大方。”然后将手搭在徐翾的肩上,站在一边看着她。 徐翾并不在意,因为原来在照夜楼时,他们是相互托付的搭档,互相之间不拘小节惯了。 她听完也只是笑笑,甜腻的食物她极喜欢,只是谢明懿不爱且要养身,所以府中以清淡为主。 长夜投其所好,阿霞自然全盘接受。 谢明懿看了他们一眼,心里莫名觉得不舒服,只是碍于身份面子,脸上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手中却不住地摩梭扳指。 长夜瞟了那边一眼,他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心里暗自笑他谨慎过头,但见他这样有些吃醋的样子,心里也十分痛快,毕竟阿霞和他才是一类人。 两盏茶后,客人也告辞离开。 若若收拾备杯盏,看着净色素瓷,对里面凉掉的茶汤可惜,“这么好的东西,不喝真是浪费。” 说完她拿起来,仰头喝了个干净。 长夜则在一边擦拭兰花骨瓷,低声应道:“高门显贵都是这样,外面一副好样子,里头的心思一个比一个多。” 若若嘟嘴,不说话了。 “等下我们清好东西,今晚就启程出发,航州城没什么意思了。”长夜将杯子小心放在匣子里,一并至于院子里置物的棚架下。 若若听完眼睛一亮,“我们是会南疆吗?正好赶上春节,我们回去在院子里插星星。” “不,我们去京城。”长夜转过身,嘴角轻轻扬起,“京城里有更多好玩的东西。” 回去的路上,雪仍没有停,谢明懿想起刚刚的画面,心里生出几分醋意,紧紧把徐翾箍在怀里。 惹得她直发问,“很冷吗?这样有走太热了,你把手先松开一些。” “不是就是想抱着你了。”他一面这样答着,一面仍是这样,叫她哭笑不得。 还好这段路离侯府不远,路上的行人也少,不然被他原来的属下看见,背后要被偷偷笑死。 回到侯府,他仍不松开手,徐翾先觉得不好意思了,直伸出手推他,“回府里了,这样看着不好,快松开。” “看谁敢多嘴,这是我的府邸,自然按我的意思来。”谢明懿白了她一眼,仍是有一意孤行。 旁边走过的侍女,见他们这样,大多行了个礼,就赶紧低头走开。 徐翾觉得脸更烫了,羞得跟喝醉了似的,旁边的人却毫不在意,还笑得猖狂了一些。 谢贵得了京城的信,正要过来找谢明懿,一见这景象,不由得站在一边,皱眉咳上两声。 这时候谢明懿才赶紧送了手,恢复到一本正经的样子,清了清嗓子低声问道:“可是父亲有什么吩咐。” 谢贵将新封递到他手上,回答说:“公爷的吩咐都在这里了。” 拆开信迅速看了看,谢明懿没有说话,喜色却挂上眉梢。 一封信读毕,他还到谢贵手上,含笑说道:“多谢父亲费心了。”之后拉着徐翾回了居安苑主屋,让服侍的人都下去休息。 谢贵看着他,又看看手里的信,不由得笑着慨叹两声,看来他可以好好回封信到京城去。 第二日清晨,正好雪停了,谢明懿与徐翾便去了码头,走水路去却月城。 兰溪和其羽则骑马,走官道直奔京中去,白落行坐马车跟在他们后面。 这一次谢永留在侯府,谢明懿身边跟着的人只有阿行。 他们坐的船是商船,上面的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最多的还是江湖人和商人。 谢明懿轻装简行,素色长袍外加一个包袱,打扮城一个商人的模样。徐翾则是一身劲装打扮,身后背着琴怀中抱着伞,长发干练扎起,活脱脱一位江湖女侠。 两人收拾好舱舍,到船上吃些热食。 这里的小二常年在船上,喜欢与各种人闲聊两句,一见他们进来,忙接到窗边的位置问道:“两位要些什么,我们这最有名的就是鱼羹。” “那就要一碗鱼羹两碗汤面。”两人中的女子说完,对面的男子只是安静地应了。 小二应下后,又继续问道:“两位怎么称呼?” 两人对视一眼,先后答道。 “赵绮。” “李竹庭。” 小二听罢,当即答道:“得了,您二位稍等。” 这船上的饭馆燃了碳,暖和极了,许多离开船舱的人都到这里来。 除了他们,这里还坐有一个商人,衣着华贵冠饰墨玉,怀里抱着一直猫咪,一众侍从跟在他身边。 他的位置与赵绮他们遥遥相望,正在船舱两侧窗边。 商船顶部是两个江湖人,一个腰间佩刀笔直站立,另一个在他身边笑眼弯弯,一双桃花眼甚是好看。 一百一十四章 江湖游 现在船上的,不是勋贵侯爷谢明懿和将军之女徐翾,而是客栈老板李竹庭和飒爽女侠赵绮。 李竹庭在外从不随身携带刀剑,自然也少言寡语,人群中只是一个面容清俊的中年男子。 赵绮则是刀剑不离身,伞也是无论晴雨都带在身边,平日只是坐在暗处观望,一见便知道感觉是常年走江湖的的人。 商船上为人低调,也就没有人议论,更不用管别人眼色。 天气寒冷,酒能暖身,所以他们在早上也要一些水酒。 谢修远不喜欢白日饮酒,所在在公府侯府,早上沾上一点酒也是大忌,若被他知道无论是谁都要被鞭笞三十。 李竹庭在即使独自在青城镇,也不曾破了这条规矩。 以至于第二日早上,赵绮叫小二上来水酒,他还吓了一大跳。 赵绮看了不免笑他,“没想到那么厉害的人,独自在外竟害怕父亲,不敢喝酒。” 说罢好似是故意激他一样,将酒倒在小碗中,豪爽的一口干了。 李竹庭正色替自己解释道:“不是不敢喝酒,只是家中不常这样,至于其他时候,要头脑清醒,自然也不会白日饮酒。” 赵绮看着他似笑非笑,继续添上一碗,又是一口干了。喝完一碗,还要意味深长地瞄他一眼,惹得李竹庭又气又笑,脸上哭笑不得。 “我知道你是你阿爹的好孩子,我也是通情达理之人,那就此作罢了。” 虽然看出来是激将法,但李竹庭心里还是动摇了,终于在她倒上最后的第三碗时,一把伸出手夺了过来,看了一会儿也是一口干了。 一碗酒下肚,果然遍体生暖,确实舒服许多,可心中还是有些忐忑。 李竹庭放下碗,一脸不屑道:“再怎么样,也比你这个满小丫头强,一肚子坏水。” “可你还是喝酒了。”赵绮一脸坏笑:“那往后再试试别的,江湖虽然险恶,但比公府规矩要少多了,一定叫你好好见识。” “你又想干什么?可不能再乱来。”他言语斥责,但眼中却又有些期待。 赵绮这时候却卖了个关子,躲开他的目光低下头笑着说:“可不告诉你,等着看好了。”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父亲果然说得不错,野马脱缰再难驯,就不该在侯府纵得你这样放肆。”李竹庭小口吃起粥。 “现在后悔也晚了。”赵绮一脸得意,心中却甘甜如蜜。 这一角两个人斗嘴,船中各处都议论着航州城中那件事。 韩从劲的长子韩胜被人扶着,隔日早上才醉熏熏回来。王全见了,心中顿时凉了半截,这样的人怎么做主事之人。 韩胜见家中烧得如此厉害,才突然从醉中惊醒,拉着王全问道:“我的天爷啊,这火怎么烧得这样大,合园的房子不会烧没了吧?” 王全以为他是担心家中不安,急忙安慰解释道:“大少爷放心,尽管老爷造次劫难,但火势控制及时,不过主堂和旁边的小院被波及,其余各院相安无事。” 韩胜这才长舒一口气,又摊在扶他的小厮怀里。王全正要请他到正厅,一得了消息,航城的理事人都赶过来,韩从劲走了,身后还有许多事情还未商定。 这时候,韩胜这又突然从小厮怀里挣起,把王全再次吓了一跳。 他神色急迫,王全以为他是担心母爱,正要说正夫人的情况,韩胜拉起他的手问道:“那府中库房损失多少,官府可有追回,家底有没有被偷尽?” 王全一愣,只好照实回答,“府中钱财确实被盗,但已经追回大部分,遗失的东西只一千两左右。” “才一千两就好,还有很多钱花销就好。”说完他躺在小厮怀里,让人把他抬着回房间,“其他事就拜托王管家了,财产无虞,我也就可以安心睡一觉了。” 王全被噎得无语,但面上不好发作,仍是让他走了。 最后是韩从劲的元妻代儿子与众人议事。 “所以韩家现在如何了?” 李竹庭听身后人在议论这件事,便留心听了一耳朵。 “大老婆把韩从劲的小妾赶出去,连带那小妾的儿子韩青。不过他本来也不韩从劲亲生,出去也是好事。” “怎么说?” “清夫人原是韩从劲从弟之妻,可惜他从弟去得早,留下孤儿寡母,未过丧礼就被他虏到府中。听说原来她是宁死也不肯,后来她儿子被韩从劲送出去一段时间,才不得不肯了。结果现在母子二都不知去向。” “也是可惜。” 他们二斤牛肉八两酒,很快去吃完就出去了。 李竹庭一抬头,瞥见一角也坐了两人。他们都带着帷帽,其中一人胸前露出半个小佛牌。见此他微微一笑,只是低头喝汤。 这时候赵绮突然起身要离开,李竹庭觉得奇怪,回过头才看见,是那两个住船顶的江湖人来了。 一百一十五章 却月城 李竹庭知道其中一个人,腰间佩刀的是碧湖山庄少庄主陆晓峰,另一个眼带桃花眉间轻挑,但坐立之间也能看出是武艺不弱之人。 他们一进来,整个屋子瞬间安静许多,有几个人都低下头回避。 这边赵绮又再次坐下,只是别过脸安静看着窗外,面上平静无痕神色如常。可她紧紧握着李竹庭的手,越来越用力,他便知道他们之间故旧不少。 所幸陆晓峰少坐片刻,很快就起身离开,叫小二等会儿把吃食送进屋子,桃花眼随即跟上。整个屋子才又恢复如常,赵绮这时候才卸下力,如释重负一般。 他们俩相顾无言,沉默良久茶水渐凉。李竹庭牵起她的手拉了拉,低声妥协道:“我看你实在太累了,一起回去休息,还有将近三天的路程。” 赵绮看向他点点头,回去时也走在他身后。此后几日再出来时,她戴着遮住半身的幂离,只吃饭睡觉时才取下。 她第一次戴上时,李竹庭觉得奇怪,看她穿戴时随口一问:“你与陆晓峰可是有过节,可否将给我听听,说不定我能有法子帮你?” “哪是与他们有过节,不过是想回避而已。”赵绮故作轻松地说道,一边对着镜调整帽子,知道满意了才停下,“陆晓峰身边的那人你可认识?” 李竹庭想了想,轻轻摇头。 那个人实在岌岌无名,或是太过上不了台面,他回想这许多年所见的各种人,却没有一人能对着上。 赵绮笑笑,像是意料之中,放轻了声音像是怕人听见,“那人叫兰花生,或许还有其他很多名字,但却比强盗更要仔细防范。” “为何?” “负心薄幸,以夺取女子贞洁为乐,换言之就是一个采花大盗。同时还是陆晓峰的耳目鹰犬,喜好探听后宅秘辛。 我在江湖上也听说过,他与朝廷中人也来往甚密,可是你却不认识他,可见你与他不是同路人。 我在江湖上还有冤家,这你也知道,所以还是小心为好,当然这也是为了日后不拖累你。” 赵绮一条一条,说得有理有据,李竹庭自然疑窦全消。 虽然她说得不错,但还有一件事,她瞒了下来只字不提。 那时候她还是照夜楼的杀手,长夜和她搭档刺杀北境一个富有胡商。那一次他们两人扮作夫妻,她蒙面弹琴,长夜铃鼓相合。 在富商死前的晚宴上,他们打过一次照面,那一晚魏合戈也在。 虽然第二天他们就离开,但江湖传言兰花生对女人过目不忘,她虽然不确定真假,但现如今也不敢轻易赌一把。 三天很快过去,却月城繁华无比,光码头赵绮就看见数量香车宝马,更不论衣饰宝玉之人,甚至还有朔北胡商到这里。 船只在这里停驻半日,兰花生和陆晓峰自那日再未出现,这几日终于是无惊无险过了。 临下船时,突然有客人来拜访李竹庭,两人就站在门口。 来人是那天坐在一角,头带帷帽的年轻人,胸前带着一枚竹制的小佛牌。 他一见李竹庭要行礼,但随即被李竹庭拦下。 赵绮这时候正在和阿行整理物件,隔着一层屏风,隐隐约约听见几句。 “你与你母亲离开,下一步准备安顿在那里?” “岳山,父亲葬在那里,母亲总算离了兽穴,现在也算心愿得偿,能再陪父亲一程了。” “岳山是好地方,山清水秀。” “这也要多谢您,若不是您七年前慷慨相助,恐怕我早就死在城郊荒园,后来也是得了您的指点,才得以与母亲在那地方暂且且安身。若以后还有用得到的地方,您尽管直言,我必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你好容易出来,就和母亲好好过日子,活得漂亮才算不辜负我。” “您自己也请多保重,山水有相逢,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然后那人就离开了。 再过不久,他们也下了船。 这船一直北上,直至秦川才止。船上大多数人也是要往秦川去,从那里再往北去崇川城,那里才是做大生意好地方。 所以下船的只有他们那会里抱着猫眯的商人。 那商人看着很年轻,容貌俊逸,冠上嵌这一块带红的墨玉,右手拇指上戴着竹制的扳指。 他们下船后看了他们一眼,点头示意后便上了自己的马车。 带着幂离的赵绮认得,那人就是渡涧之前名义上的主人,心也随之沉了几分。 找好客栈已经临近日暮,阿行留在客栈整理两个房间,赵绮和李竹庭去城中。 却月城由一条河贯穿而过,城中最繁华的地方依湖而建,湖状如弦月故由此得名。 酒足饭饱正是华灯初上,赵绮坐和李竹庭在酒家二楼看着外头。 街上游人渐稀,只有零星几个男子,天上一轮圆月高悬,心觉有异,两人不由得看向对方。 一百一十六章 人为? “在客栈时就看见女子大多神色匆匆,我以为是临近民居的缘故,课程中繁华处夜间竟也没有女子出游。”赵绮疑惑不解,大晟民风开放,照道理民间女子并没有诸多顾忌。 “的确不对,今日明明是花灯游街的日子,以往都有大鳌山,今日竟还不比白日热闹。”李竹庭也微微蹙眉,这却月城确实有古怪。 他正想叫小二过来问问,看见掌柜正才查算账目,两个小二一边收拾,一边看着这边窃窃私语。 日头刚落,他们就那样要打烊了。 可这并不应该啊。 去年他曾经来过这里一次,那时正逢十五圆月,这里热闹发非凡。 他坐在车上,行路缓慢,只看见一层层人海往前拥,缤纷巨大的鳌山列队前行,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旁边都是小贩,吃食玩乐的东西应有尽有。 撩开车帘的一角,一眼就看见一个小姑娘手里,拿着冰糖葫芦,吃得满脸都是,笑容很甜像蜜似的,流进他心里。 不由得想起那个小丫头,李竹庭记得她也喜欢吃冰糖葫芦。 徐将军见着了,就会托人买了带回去,他也受过请托,或是他自己得空就亲自买些。到了隆冬,风雪大了,军营里休息,徐将军就自己给女儿做。 那味道李竹庭一直都记得,去年在这里尝过,瞬间就记了起来,也想起那个小丫头。 今年他重遇故人,又得了父亲的吩咐来一趟却月城,就想着要带她过来尝尝。 结果却遇到这般情形,看着赵绮心里更觉得亏欠。但这里的情形实在太不寻常,所以他想了想,还是叫了小二过来。 小二虽然的对他们好奇,但仍是恭敬过来,十分热情地笑着问:“二位客官需要什么?” “结账。”李竹庭说着,伸手摸向腰间。 小二见他们打算要走,如释重负答道,“一共五十文钱。” 听罢,李竹庭摆了六十文钱在桌上。 小二见了,微微一惊,忙用手掩住,压低了问道:“客官这是何意?” 赵绮见了,看了一眼对面的人,笑了笑随即答道:“常听人却月城是做生意的好地方,我家主人也想来碰碰运气。今日正逢十五,本想看看这里时兴什么物件,结果却如此冷清,想问问小先生。” 小二左右看看,另一人正去了后院,掌柜的正忙清算,聚精会神拨弄算珠,这才安下心,麻利地将那十文钱藏进袖子深处。 “二位客官有所不知,却月城这样已经有大半年。若是预计做生意,听小的一句劝,还是快快离开吧。”他用手挡住半边脸,一脸诚恳,不像是作假,“这城中来了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 两人更加不明,于是赵绮接上一句。 “还请请小先生细说。” 小二左右看看,神色夸张道:“半年前常家被人灭门,后来每逢初一十五,都有姑娘失踪。起先以为是与情郎私奔,后来竟月月如此,官府又查不出什么,所以都说是有冤魂索命。” 李竹庭只觉得荒谬,他向来不信鬼神,只相信事在人为,心里打定这就是有人故弄玄虚。 赵绮也不信,她在江湖上这么几年,若是真有这些,那世上的恶人早就死绝了。又哪会有那么多人去照夜楼花下重金,甚至倾家荡产,只为了报下血海深仇。 不等他们再问,掌柜那边已经叫小二过去,他们只好放了人走。 不过这小二还算有良心,临走时还不忘回过头,匆忙补上两句,“我看客官面善,想来也是好人,所以还是劝您二位一句,早些回客栈去,好好休息尽早离开。今日又是十五,您二位当心。” 走了还用眼神示意赵绮。 带着满腹疑惑,两人回到客栈里。 这时辰正是航州城热闹的时候,而客栈里除了老板为了等他们留着门,其他地方竟已经都熄了灯。 一百一十七章 第一夜 谢过老板,两人轻手轻脚回到房中。这旅店是挂着云氏的招牌,所以索要炭火、借用厨房都很容易。 叶子上已经结了寒霜,赵绮便撺掇李竹庭去热了酒,又取来一些牛肉就着吃起来。 李竹庭也喜欢睡前喝一些酒。临水之处潮湿,驱寒也能暖身子。两人就坐在窗边,外面的街市一片寂静,只远远传来打更的声音。 “我今天看那小二话里有话,也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明日你有什么安排?”赵绮咬了一口牛肉,和着热酒吞下,眼睛却目不转睛盯着窗外。 李竹庭放下酒杯,也看向外面,沉默一会儿,低声回应道:“明日问问店家老板,或许就有眉目了,顺便去城中看看,我们还有一整个白日,也不用慌张。” 赵绮想着大半年前来此之时,城中歌舞乐坊通宵达旦,好似部分白天黑夜,赌坊更是如此。 可今日连声色犬马之地都静默如此,当真是人人自危。 无端想起往事,赵绮忍不住瞟了李竹庭一眼,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心中不免发虚。 “怎么了?”察觉异样,李竹庭问道。 “没什么,只是在想那小二的话。”赵绮低下头,喝了口酒遮掩过去,她心里确实对小二的话十分好奇。 每逢初一十五,可今日不正是十五吗? 沉吟片刻,赵绮突然拉住李竹庭的手,压低了声音说道:“照那小二所说,今日正是十五,我们何不趁夜晚四处探探,或许有所收获。” “你要今晚夜探却月城?”李竹庭大惊。 他虽然自小练习武艺,但家教甚严,即使年少时在京中,也从未做过翻窗离府,擅自闯入其他处的时候,更何况如今。 惊诧之后自然拒绝。 “明日自然可以问得清楚明白,何必今晚出去,岂不如梁上君子一般,也太不像话了。”他微微蹙眉,声音仍是轻柔的。 赵绮瞥了他一眼,不禁逾揶道:“李老板,我们身在江湖中,深夜探访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可不是讲规矩的公府侯府。” 没等李竹庭回答,赵绮继续说:“即是江湖人,自然按江湖路子办事。更何况你也曾与江湖上帮派有过联系,难道还不知道江湖人行事的法子?” 李竹庭语塞。他当然明白,只是这么些年,他都再背后筹谋,许多事情不曾亲自动手,更何况他出身显贵,还是有些傲气在身上。 可他也不想在她面前失了面子,思虑片刻旋即回答,“知道是知道,可这样的事情,向来不光彩,我也不曾亲自动手。你身子刚好,今夜还是留在房中,我也好照顾你。 不然一路回去,还未到京城,你又病了我也焦心,而且外头这天气,我这一身的旧伤你也知道,就当是为我着想,可好?” 言辞恳切,却也十分有理。 赵绮想再辩驳两句,可一想到他腿上有旧伤,外头天气寒凉,夜晚又更深露重,也就安静下来不再重提。 热酒渐凉,赵绮笑了笑道:“我只是想今日或许有运气能看见,让城中人人惊惶的东西是什么。我倒是无所谓,好坏总是习惯了,你要回京城的确应该当心,暂且就算了明日再说。” 李竹庭心里宽慰,又觉得自己没有看错,她终究还是心里有他,也缓和神色柔声说道:“那今夜好好休息,等到事情了结,我们快些回京去。” 关上门窗,两人正要熄掉烛火,忽然看见河岸边有人影闪过,只是稍纵即逝。 他们虽然警觉,但离得太远,什么也看不清,只看明是往却月湖北山那边去。 两人见了,相视一看,皆沉默不言。 李竹庭知道,那里住着却月城的几个大姓,其中也包括谢氏扶持的李家。自然可以想见,父亲交待的那件事,估计事不好办了。 赵绮心中一惊,若是一切指向那里,便有可能与那件事有关。若真是如此,那她便脱不了关系,必须万分小心。 两人躺在床上,却各有心事,难以入眠。 熬了许久,直到天边渐明,赵绮才觉得昏沉,将将入睡。 只是刚合眼,她就陷入梦魇。她来到李竹庭身边后,一应生活还算舒心,这是她第一次梦魇。 梦里她不再是追魂夺命的杀手,而是被围困其中无法脱身的人。那些曾经的刀下亡魂全部站在她面前,为首的姑娘冷漠站在她面前,手中紧握泛着寒光的刀刃,濡湿的黑发贴脖颈上。 赵绮面无惧色,心中却已经慌了神,她找不到出路,那锋利的长刀正要劈下... 窗外飞进来一只鸟,通体漆黑眼睛透亮,翅膀扑腾作响。赵绮一瞬间惊醒,此时天仍将明未明。身边的人已经离开,她伸手就碰到千机伞,眼神瞬间安定下来,有兵器在手便什么也不怕了。 迅速梳洗妥当,李竹庭带着老板进来,既是送来吃食,也是方面问话。 阿行默默守在门口。他从不多言,行止之间也符合规矩,确实是妥帖之人。 老板左右看了看,见确实没人,便关上房门,也坐在桌边低声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