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歌行》 卷一、望舒歌 第一卷 望舒歌 阿思,你说有趣吗?流传世间的正史、野史不计其数,林林总总,装下了九州大地五千年漫长岁月,却从没能完整装下一个人波澜壮阔的一生。 阿思,当你意识到,史书这种东西,甭管几分真、几分假,你随手翻过的一页,囫囵读过的一行,甚至不经意略过的一字,背后无一例外,都是无数尸骨。 你就会觉得,这本书比那把刀,要重太多太多了。——姜天澜 《逆旅歌行》卷一、望舒歌 第一卷 望舒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逆旅歌行》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卷一、望舒歌 第一章 晚雪楼 第一章晚雪楼 帝国历嘉恒十年,冬至。 天边鱼肚,夜雪初霁。 与安城,晚雪楼。 少年阿思裹了一件半旧羊皮袭,手握笤箒,出门清扫院落积雪。 院中池塘凝冰,雪压竹低。不时有昨夜不知与哪位姑娘翻云覆雨的恩客从后门偷溜出楼。 看着那些绫罗绸缎、人模狗样的男人们明明就一个个冻得嘴唇发紫、瑟瑟发抖,从身旁经过时还非要昂首挺胸、仰鼻俯眼,以此彰显其身份远比他这个青楼杂役高不知几何的优越,阿思就不禁想起姜大叔在把一个非要逼青倌做皮肉生意的肥胖富商丢进九曲江喂鱼时啐骂的那句:“做婊.子立牌坊?衣冠禽兽也配评说?” 说起来,阿思从来都不觉得“做婊.子”是件丢人现眼的事情。 毕竟大秦铁骑横扫春秋列国,一举平定春秋战乱称帝而立,至今不过十年光景。 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渡过童年,那段人命比草贱、满城披素缟的朝不保夕时光,少年还不至于因为十年来帝国百废俱兴,初显四海升平盛景就遗忘干净。 当初,若不是在世人眼里低贱至极的婊.子们靠着经营皮肉生意,让晚雪楼能在与安城苟且立足,阿思很肯定他活不到现在。 待得阿思扫净庭院积雪,天边启明星隐没,天色已不止蒙蒙亮,从昨晚逗留至今晨的恩客也都悉数离开。 听到浴房方向传来劈柴声,阿思连忙快跑过去。 见到那一头乱发、满脸胡茬的清瘦汉子正赤裸上身,挥刀劈柴,阿思有些生怕被汉子怪罪责骂的怯然,解释道:“姜大叔,扫雪耽搁了会儿。” 姜大叔今天似乎心情颇好,不怎在意地笑了笑,眼神示意了下旁边的柴刀木垛。 阿思点头,轻车熟路地走到木垛旁开始劈柴。 阿思劈柴从不偷懒,更何况是在这撒尿都能冻到屌的鬼天气,得赶紧动起来,才不会冷。 自从十年前姜大叔到楼里来,阿思就依照苏姐的吩咐,每天跟姜大叔学习劈柴。 从小干惯各种粗活累活脏活的阿思在初闻苏姐安排时,心里确实升起过一缕疑惑。 劈柴还能劈出花来? 不过,阿思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 那一天,姜大叔要求阿思脱去上衣,而后对阿思的劈柴动作进行严格到发指的矫正,论及细致程度,说是对每块肌肉的收缩舒张都作了要求,也毫不夸张。 说来奇怪,那天劈柴劈到半途,肚子里就像是有一小股热气升腾起来。 对于自幼便顽疾缠身,常被寒冷侵蚀折磨的阿思来说,那种感觉简直不要太舒服。 事到如今,姜大叔传授的各式劈柴动作、挥刀要领,阿思都如同本能一般娴熟,也越来越享受劈柴时体内那股莫名暖流。 阿思斜目瞄了姜大叔一眼。 后者那身密密麻麻的伤疤,虽然一连看了十年,阿思却依旧觉得触目惊心。特别是身前那道状若蜈蚣的疤痕,从左心口蔓延至右腰侧,尤其狰狞可怖。 “大叔,你什么时候再给我讲讲江湖上的事?”阿思开口道。 姜大叔扭头看向阿思,翻起白眼:“一群傻子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打打杀杀,有什么讲头?” 二人手中动作毫无停滞。 阿思眨了眨巴眼:“昨天我听青山说,有一个在江湖上新近闯出名气的剑客,想要给千离姐姐赎身。” 少年说罢皱了皱眉,说不太上来心头感受。 身在晚雪楼多年,阿思省得,有人愿意为之赎身,是青楼女子的大运道大荣幸。 明明该为千离姐姐感到高兴,却也觉得若是那剑客真把千离姐姐赎走,今生再不得见,他一定会在往后的日子里经常想她。 姜大叔看向阿思的眼神玩味起来:“放心,晚雪楼青倌从来都不让赎,春秋时都没破掉这规矩,更不用说现在。” 清瘦汉子语毕努了努嘴,少年顺其方向朝西厢望去。 廊沿下,有女子一袭素净长裙,款步走近。 庭院可不像青倌轩中,地龙生热。胤千离这一身打扮,阿思看着都觉得冷。 “千离姐姐。”随着女子走近,阿思腼腆唤了一声。 胤千离眸光缱绻,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多冷,一颦一笑一如既往的婉约优雅,声音也不哆嗦:“大叔,阿思。”她轻叹一息,续抱怨道:“昨天来了个身份高上天去的公子哥儿,连苏姐都说惹不太起。弹了一夜的琴,可把我累得够呛。” 晚雪楼花魁兼青倌朝少年抛去一道媚眼,一时万种风情,令得少年手中动作一滞。 “阿思,要不,你一会儿帮姐姐搓澡?”再一句挑逗,更是让少年忘了动作,呆怔当场,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话。 一阵银铃轻笑声,伴随扑鼻芳香,胤千离与二人错身,走进后边浴房。 姜大叔“啧啧”两声,想是今日确实心情不错,竟然没有如同往常一般因为阿思的动作走形而喝骂,只是感慨道:“红颜祸水呐!阿思,等到哪一天,你不再因为女人而影响挥刀时,我就把房里垫床脚那把刀送你。” 少年依旧木然,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胤千离沐浴更衣出房时,再生逗弄阿思的念头。 只不过是时,清瘦汉子已经完成今日任务,不见踪影。 而尚余两捆柴火没有劈完的少年则眼观鼻、鼻观心,专心致志劈柴,目光根本不敢离开柴刀半寸。 “不成器。”晚雪楼青倌“咯咯”娇笑,款步离去。 阿思在劈最后一捆柴时,莺莺燕燕逐渐络绎,到浴房洗完“白憩澡”,就可以好生歇息了。 阿思知道,楼里规矩,做皮肉生意的姑娘们,每接过一次客,就要洗一次澡,有些姐姐亦或妹妹,一整晚算上白憩澡,统共要洗上八九次。 曾经有一次,姜大叔问起:“阿思,你觉得,她们是越洗越干净,还是越洗越脏?” 那是阿思第一次对姜大叔升起怒意,冷冷丢下一句:“我不许你说她们脏。” 让少年没想到的是,一向脾气倔如驴牛的清瘦汉子当时沉默片许,竟然选择优先低头,向少年道了声歉。 其实阿思不是不知道,三教九流,妓娼列下九流末,为世人所鄙夷。 只不过,阿思更懂得知恩图报。 你怎么看待无所谓,不过,不许在我面前说。 大抵就是这样的心理了。 紧随道歉之后的,是清瘦汉子一句发问。 当时,姜大叔没用质诘的语气,声音也很轻,却让阿思呆立原地良久良久。 他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喜欢的,是不做皮肉生意的青倌胤千离。如果有一天,她也在别的男人胯下辗转承欢,一点朱唇万人尝,你还会继续喜欢她吗?阿思,真的,人都不高尚。” 劈完柴火的少年深吸口气,再晃了晃脑袋,试图甩去杂念。 “阿思。”苏红妆的嗓音偏向低沉,不似胤千离如黄鹂般清脆,却是别有风韵的好听。 当然,别有风韵的可远不止声音,在春秋时以“小小”花称名震春秋列国的晚雪楼老鸨,年纪似乎并不是很大。人如其名,喜穿红裳,高扎精致云鬓,两缕青丝前垂瀑悬,再骤起高耸弧度,黑白之间,是少年向不敢直视的至美峰峦。 “苏姐。”阿思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苏红妆会突然出现在院落里。 招揽、接待客人的活计,苏红妆基本都丢给楼里龟公。她拥有独座院落紫竹苑,平日里深居浅出,唯有楼里来了来头颇大的客人时,才会现身稍作迎接。 作为楼里极少数可以自由进出紫竹苑的人,阿思的杂役身份,在楼中人眼里,可是高到吓人。 “想什么想得那么入迷?”苏红妆笑意吟吟。 “没,没有。”少年摇了摇头。 苏红妆没有深究,抬袖递过一封信:“昨晚楼里来了位客人,听了阿离一夜曲子,结果写的信却是要交给一个男人。” 阿思接过信,跟胤千离学习读书认字多年,信封上的文字虽然在如今显得罕见晦涩,却能认得看懂。 帝国平定春秋战乱后,当朝左相宇文懿一纸奏折参呈天子,帝国天子首道圣谕震古烁今——“车同轨,书同文。” 信封上的文字,却不是大秦通文。 “旧蜀文字……姜……天……澜……”阿思念叨,而后一怔:“姜大叔?” 苏红妆颔首:“那个糙汉子,埋名却不隐姓,封刀却不弃刀。要我说,你们男人就都是贱骨头。”话至一半,苏红妆面露回忆神色,樱唇似勾非勾,黛眉似蹙非蹙,终是不屑“嘁”了一声:“他在楼里教你劈了整整十年柴火,每天在一旁偷看我楼里姑娘们白花花的腴美胸脯,偏生还端着个破架子不碰不吃,指不定有多寂寞难耐。正好,那个想给阿离赎身的剑客师承他一位故人,指不定会借欺平阳落虎,争些江湖上没甚意义的名头,那个从京城来的公子哥儿又正好给他写了一封不用看都能猜到大概内容的信……” 不知想到什么精彩事情,苏红妆“噗嗤”一笑,挟裹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转身离去。 卷一、望舒歌 第二章 京城客 第二章京城客 大秦铁骑马踏春秋,称帝立国,沿九州旧称,重划三十六郡。 与安城地处帝国西南,梁州地界,蜀郡,春秋旧蜀国址。 民俗遗风,每逢冬至,狗总遭殃。 是故,阿思在推起板车出门购置今日肉食果蔬时,姜天澜一边拆信,一边不忘嘱咐一句:“记得买几条狗回来炖汤。” 阿思与姜天澜相识十年,第一次知道姜天澜的名字,说不好奇那是假的。 原本阿思一直以为,“姜大叔”有姓无名,就跟他有名无姓一样。 幼年那段兵荒马乱的岁月,什么赤地千里、血流漂橹,什么尸殍遍地、肝髓流野,阿思实在是见得太多。在那时候的太阳底下,就连析骨而炊、易子而食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当“活着”就是每时每刻唯一奢求的东西时,姓氏名讳什么的,根本就是毫无意义。 对素未谋面并且生而不养的父母,阿思的态度倒是洒然得很。 没进锅进肚再被人拉成屎,就已经是祖宗显灵菩萨保佑了。更何况,苏姐说,他老子把襁褓里的他交给她时,浑身浴血,大半只脚都迈进了阴曹地府。想是因为血腥味恶臭难闻,他那时一直在哭。而他老子,只来得及递过一张记了他生辰八字的纸条,再吐出一个“思”字就噶屁着凉归了西。 总之,阿思觉得他老子很够意思了。至于老母,战争年代,绝大多数女人的命比狗都贱。 车轮碾雪。 阿思正在狗肉摊前向小贩询价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其中夹杂几声马嘶。 巷尾,数匹高头大马挤进摩肩接踵的集市,有行人避让不及,被撞倒在地。 “没长眼睛吗?”被撞倒的妇人尚未来得及出声,反倒是马上一个青年先行破口训斥。 周遭围观人群压低声音,议论纷纷。 瞧那几个马上青年锦帽貂裘,其中两个身穿劲装,护卫模样的,一看就是练家子。 这几个青年的身份,纵不是官宦子弟,也跑不掉豪商富贾。 反观地上的妇人,粗布麻衣,面黄肌瘦。明明既疼且冷,眼泪飙出,趴伏在泥泞雪地里站不起身,口中却还在道歉不停。 在集市巡逻的护城官兵见这边起了冲突,赶来得倒是挺快。 就当围观众人以为即将有人主持公道时,官兵头目朝场中一匹枣红良驹背上的白裘青年望了一眼,不是方才上头紧急送到的那幅画像上的大佬是谁?连忙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招呼手下掉头走远。 先前出声责骂妇人的公子哥儿见状,更是有了底气。心道果然没有压错宝,何公子的身份虽然不明,但是能被城主府奉为座上宾的,地位怎可能会低了?只不过,竟然连那条黑衣老狗手下的大头兵都不敢多事,看来先前的猜测还是保守了……既然何公子有心感受一番蜀郡冬至的节日氛围,又怎么能让一个低贱民妇坏了心情? 为了给何姓青年留下一个好印象,那公子哥儿朝地上妇人冷笑几声,道:“磕三个响头,然后滚蛋。何公子大人有大量,自不会跟你一个贱民多作计较。”公子哥儿说罢,还不忘朝身后那袭白裘抛去一道谄媚眼神。 作为膏梁纨绔,什么本事可以没有,但察颜观色的功夫,可都是个顶个儿的出类拔萃。公子哥儿见何姓青年满面春风,默认此举,心头更是一热。 人群中,阿思眉头紧皱,四望一番,不见有人出头,声张正义。 “当有人需要帮助时,旁观的人越多,任何一个旁观者施以援手的可能性就会越低。” 阿思闻声,扭过头来。 凑在阿思身旁出声的少年比阿思高过半头,肤色也不似阿思粗糙黝黑,细皮嫩肉的白晳模样,连楼里许多姑娘都是比之不及。 阿思握拳一紧遂一松,握上板车扶手,轻道:“借过。” 官兵都不愿掺和的事情,阿思可不想淌浑水。 世间无法改变的事情太多了,与那妇人非亲非故的,实在没有必要插上一手。 “魏素勇。”少年没挪脚步,抬手自指鼻尖:“我的名字。” 说罢,他身形一动,几下兔起鹃落,已然越过愈发密集的人群,站到妇人跟前,将妇人扶起。 见场中魏素勇为妇人出头,开始与那三五公子哥儿对峙,阿思嘴里不停念叨着姜天澜平日里常说的俚语,用以压下心头涌起的莫名冲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路见不平,绕道而行……” 阿思小时候没少喝狗奶,记得幼时有一年寒冬,旧蜀军队在与安城中顽抗大秦铁骑日久,楼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于是乎,阿思一边流着泪,一边亲手宰掉了那条陪伴多年,喝过它不知多少狗奶的老母狗。 后来,天下始定,生活日趋向好,阿思便不再吃狗肉。 今逢冬至,天晓得会有多少条狗嗷呜毙命。 已经不吃狗肉的阿思,自认不能站到道德高点去指责其他吃狗肉的人。 这道理简单,就像他不觉得楼里做皮肉生意的姑娘们肮脏下贱,却堵不住悠悠天下众口。 而像青山说的,那些个一边在姑娘肚皮上翻滚挺身,一边还不停劝人从良的傻屌东西,连狗都比不上。既然人和狗差别不大,救不救狗跟救不救人,大概也差不多…… 阿思心头不停说服自己就此离去,可在听见身后传来魏素勇和那三五公子哥儿的对话后,实在是挪不开脚步了。 “得父荫蔽,身居高位,犹提灯踽踽,当为照亮黑暗之光。而非沾沾自喜,自视甚高,甚至以此为恃,去吹灭别人的蜡烛。”魏素勇将妇人扶起后,负手静立。 “哪儿冒出来的文绉穷酸?”公子哥儿皱起眉头,不知如何接话,更是不屑接话,干脆扬起马鞭作势一甩,喝道:“找死?” 魏素勇凛然不惧,反而踏前一步,朗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真以为父辈戴了顶官帽,就可以无视帝国王法,无故欺压百姓了?” “说得好!”围观人群中,有人高呼附和。 阿思瞥了眼身旁不远处出声的汉子,那人见场中有公子哥儿投来目光,立时闭嘴缄默,心虚地将目光投往别处。 “穷酸,老子今天就好心教教你,这与安城的王法。”公子哥儿眯起眼睛,抬手一挥:“拿下!” 两个护卫应声翻身下马,朝魏素勇步步逼近。 魏素勇冷笑一声,慨道:“大秦一统春秋列国,九州大地初呈太平盛景。数百年战乱纷飞,好不容易迎来十年短暂和平,可笑那么短的时间,就滋生出许多尔等渣滓。” “且慢。”白裘何姓青年忽然出声,缰绳一引,驱马踏前几步。想了想,更是潇洒一跃,翻身下马,朝魏素勇稍一拱手:“我这几位新认识的兄弟性情率真,方才也是为了给何某几分薄面,确有不是之处。还没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听着何姓青年那口与己一致的地道京城口音,魏素勇心头冒出些许猜测,勾唇一笑,道:“无名小卒,入不得吏部尚书府大公子的法眼。” 何姓青年眯起眼:“你认识我?” 魏素勇未曾想一言试探就诈出来人真实身份,心头暗讽两字“草包”,讥道:“何尚书胸有丘壑、操劳为民,以清正廉明遐迩庙堂。未曾想虎父生犬子,你何宇朔竟然是个仗势欺民的鼠辈。” 何宇朔眸底闪过寒光。 本来见魏素勇丰神如玉、气态非凡,操着一口极其地道的京城口音不说,特别是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生怕大水冲了龙王庙,这才特意下马,给双方台阶同下。 原以为魏素勇会领情揭过,没想到这厮竟然一点情面都不讲,甚至指名道姓地侮辱。 作为出生帝国三省六部之一的巨擘权贵子嗣,八面玲珑起来自然可以轻松左右逢源,只不过,真遇上不开眼的恼人宵小,能让何宇朔忌惮的同辈,即便是在京城,也就两只手都用不完就能数得过来。 他朝魏素勇清冷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想必有些身家。只可惜,太过愚笨,似乎并不清楚这句话会给你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魏素勇毫不畏惧:“拭目以待。” “这位公子……” 魏素勇身后的妇人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袖,摇了摇头道:“您犯不着为了我得罪贵族……” 魏素勇转身凝视妇人双眸,在感激惧怖之下,更有一抹坚定绝然。 她好不容易踉跄站起,道:“我虽是妇道人家,却也明白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公子,你快走吧。” 魏素勇挂上一抹欣然笑意。 天空阴霾乌云渐散,一缕冬日暖阳透过云层,正好照在魏素勇身上。 “大娘,你放心。不过几个官家纨绔,还没有资格无视帝国铁律。” 魏素勇重新直视那群官宦子弟:“国民皆有此担当,何惧尔等蛀虫?” 魏素勇中气十足,环顾一周,扬声续道:“诸位!帝国称帝立国之日,圣上在紫禁城玄武门阙楼上向天下许诺——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诸如此类目无王法,仗势欺人的宵小鼠辈,有何惧哉?只因吾等平民在其欺压之下一再忍让退步,方才助其气焰嚣长,今日,我且振臂一呼,只要吾等戮力同心,不信官府仍敢置若罔闻。”见围观百姓情绪逐渐高昂,魏素勇趁势打铁,猛一挥臂,朗声道:“不愿纵此骄行者,请与某同立!” 身旁不断有人迈步前行,站到魏素勇身旁,阿思凝起双目,呢喃一句:“借势……” “说得对!吏部?嚯!真是好大的官威!” “天下百姓何其数也?有何惧哉!” 场中大局已定。 诚如魏素勇所说,只要足够数量的百姓汇集起来,以而今帝国的治策,官府断不可能做出血腥镇压这种事情来,只会选择柔息其乱。 再呆已经没有意义,阿思推起板车,逆着人流方向离开。 “喂!小子!我看你也是平民?这都不去助威,你还有没有良心?” “就是!都是年轻人!差别怎么那么大?” “走!别管他!我们赶紧站过去!我们平民也不是随便就受贵族欺负的!对了,吏部是什么官?” 阿思撇了撇嘴,没在意旁人置喙。 离开不远,身后“民为重”的呼声就越来越整齐,越来越高亢。 先前躲到不远处悄悄关注这边事态发展的护城甲士也收到上头命令,冒着得罪何宇朔,得罪吏部的风险,面色如丧考妣地再次出面,以维护与安城治安之由,行将那几名公子哥儿带走脱身之实。 “喂!” 熟悉的声音响起,阿思转身看向魏素勇,目光再越过他,看向当事双方均已离去,却仍聚在巷尾高呼民权的人群,以及越来越多到来,维护现场秩序的官兵,扯了扯嘴角:“有事?” “委身为鬼,素即为白,勇者无忌。”少年再次自指鼻尖:“魏素勇,我的名字,来自京城。” “你是谁关我鸟事。”阿思翻起白眼,看着跟前无人值守的狗肉摊,叹了口气,对眼前肇事者心生几分不满。 卷一、望舒歌 第三章 十年约 第三章十年约 终于在别处买到狗肉,再挑了两箩筐历经霜雪,一看上去就很香甜的瓜果蔬菜,正将板车往晚雪楼方向推的阿思实在是受不了旁边的跟屁虫,停下脚步嫌恶道:“你一直跟着我干什么?” “你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魏素勇嬉皮笑脸,不停打量阿思。 在晚雪楼里,阿思可没少见到喜好细皮嫩肉小相公的恩客,被那么灼热的目光注视,阿思直觉得脊背发毛。 而且,什么一样不一样的,听这断背的意思,怕不是已经悄悄关注老子蛮久了…… 阿思浑身一激灵,连忙大步流星起来。 楼里规矩,杂役是杂役,小相公是小相公,分工明确,绝对不可一概而论! 刚才这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来还对他有几分欣赏,没想到竟有男风性癖…… 呸……好恶心……真是瞎了狗眼……真他娘的世风日下…… “喂!那个谁!”魏素勇面露不悦,穷追不舍:“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你这样很没有礼貌知不知道?要不,你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完你再走,怎么样?” 寒冬大雪天,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只嗡嗡不止的牤蝇,阿思实在心烦,默不作声的同时,脚下步子加快。 魏素勇则亦步亦趋,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听,就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十年前,也就是帝国一统春秋那一年,挺巧,那天正好也是冬至……” 魏素勇的故事其实没有什么新意,在街头巷尾摆碗讨生活的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十之八九都是差不多的套路。 春秋列国武林本来井水不范河水,然而,因为帝国铁骑踏平春秋,九州朝共主。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旧南诏名动天下的剑客将一纸战书送到旧蜀公认第一的刀客面前。 既分高下,亦决生死。 然而,那刀客性子寡淡,自诩浮萍无根、无欲无求,根本就不在意所谓的帝国武评。当时正在酒馆里跟一众江湖草莽开怀畅饮的刀客当着信使的面就把战书揉成一团,再擤了泡鼻涕随手丢掉。 事情传开不久,就有好事者打听出那旧南诏剑客竟然是一名女子。 女人? 剑法? 别让人笑掉大牙了好不好? 还是说,二人约战之所是在床第之上? 旧蜀江湖诸出许多满怀恶趣味的玩笑甚嚣尘上。 总之,倘若刀客应约,胜了,那就是欺负女人不算好汉。输了……算了,别开玩笑了,一个女人……剑法就算再厉害,还能厉害到哪儿去?也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刀客应约了,原因至今不详。”魏素勇神色迷离,似在沉思那不为人知的个中因果。 “而比武当日,更是让旧蜀江湖瞠目结舌,旧南诏剑客莫雨桐剑舞惊鸿,展露出跟旧蜀刀客不相上下的武道实力。与安城头,刀光剑影,金铁颤鸣。噗……”说到此处,魏素勇忽然失笑出声,侃道:“这些个武林豪杰、江湖大侠,属实也是矫情得很。说什么功名于我如浮云,结果拭刀论剑的地方不是名山之巅就是城墙之上,再不济也是闹市之中,还不是为了能有多点看客,你说是不?” 阿思翻起白眼,不置可否。转过巷口,已经能看到晚雪楼了。 为了早点甩掉这只牤蝇,老旧板车的车轮被阿思推得吱呀呻吟,真怕一个不慎颠簸,就此散架。 “两人交换近百招,那旧蜀刀客姜天澜终是略逊一筹,遗憾落败。” 阿思脚步猛然一顿,转身直勾勾盯向魏素勇:“你刚才说,他们既分高下,亦决生死。”想到楼里的依然活得好好的邋遢汉子,阿思眉头深皱:“姜大叔答应了那女剑客什么条件?” “哦?”魏素勇眼睛一亮。 阿思予他寡言印象,或多或少的,就会跟木讷划上等号,没想到仅凭三言两语,就推测出事态发展,一语中的,心中对阿思的评价拔高一筹。 …… 晚雪楼,青倌轩。 地龙生热,香炉缭烟。 苏红妆浅呡一口胤千离酿的梅花酒:“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听罢苏红妆说完姜天澜十年前的往事,胤千离扼腕无言。 半晌,方摇头感慨道:“江湖里的痴男怨女,真是扭捏……喜欢一个人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吗?” 苏红妆点了点头,复摇了摇头:“喜欢一个人确实简单,但是,让另一个人也喜欢你,唔……在你喜欢一个人时让他正好也喜欢你,可能就比登天还难。再说,十年,已经不短了,甚至足够王朝更替,更何况是男人女人变心这种破事儿。姜天澜依约封刀,却始终没有弃刀,想来终究是意难平吧。” 胤千离哑然失笑,心底虽有许多疑惑,但苏红妆不提,她也就不问。 胤千离拎得很清楚,纵然苏红妆再怎么照顾她,二人的关系依然有上下、分尊卑。如此,就必须要守规矩。违背楼里规矩的人,从来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胤千离沉吟片许道:“姜天澜十年前跟莫雨桐决斗时输了半招,依约十年不碰戮邪,那把名刀不仅就此明珠蒙尘,内蕴刀意更是逸散殆尽。姜天澜那颗锋锐刀心,估计也已经几近枯朽,而今再对上高居帝国武评榜的莫雨桐,根本没有半分胜算。” “莫雨桐在很多方面确实都蠢得可以,不过,身为高居帝国武评榜的剑客,在武道一途的眼界造诣自是无需多说的。她想要的,约莫是破境重圆,是刀剑合壁、名动江湖,而不是一个废物中年糙汉子。姜天澜年轻时修入世刀,而后为了窥探刀道至境,转修出世刀,且不说封刀十年的利弊究竟如何权衡,况且……”苏红妆透过窗轩,望向阿思住的杂役间,沉默下来,喉间大堆言语凝成一句无奈轻叹:“可惜了……” 想到姜天澜与莫雨桐二人的十年之约,胤千离脑海里浮现出阿思腼腆害羞的模样,再想到那个近来声名鹊起,还声称要给她赎身的天才剑客,她不着痕迹地悄凝峨眉,似漫不经心道:“得,阿思这十年只练刀招刀意,不修武道心法,打得过宁楚泉才怪。” 苏红妆轻眨凤眸,调笑道:“姜天澜和莫雨桐的感情虽然怪异,但是归根结底,那个女人始终是在努力跟喜欢的人到一块儿去。再看看你和阿思,明明互相喜欢,天天都能见面,却偏生留着一张……膜,双双不去捅破。怎么,你不赶紧脱光衣服逆推,还想等阿思开窍?”苏红妆语调怪异,目露戏谑。 心思被戳穿,晚雪楼花魁兼青倌没有半点羞涩,反而盈上一脸哀怨:“那根木头……” 房门被一重两轻敲响。 得到胤千离出声同意,以“梅”为代号的青倌轩丫鬟推门而入,见到苏红妆也在房中,连忙恭敬施礼请安,将今早在集市上发生的事情巨细靡遗的告知二人后,告退离去。 “魏素勇……”提起这个名字,胤千离就觉得手指发疼。 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弹一夜琴兴许不会疲累,但是对牛弹琴弹上整晚,就实在是件恼人活路:“这化名起得真不怎么样。” 苏红妆手指一下一下轻扣桌面:“魏,委身为鬼……倒是符合那一大家子的早夭传统。你说,要是阿思知道那家伙的来头,会不会被吓一跳?” 胤千离摇头,莞尔道:“阿思对京城白家,根本就没有概念。” “也是。”苏红妆笑了笑:“那家伙作为白家当代家主次子,据说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那个痴傻哥哥废人一个,里里外外没有一点像白家人的地方,暂且不提。不过那个妹妹,可是在帝国胭脂评名列前茅,你可得看住点阿思,别哪天让人给用美人计骗了去。” 胤千离翻了个白眼:“就那根木头,值得白家动用白烟凝使美人计?” “谁说得准,万一呢?”苏红妆打趣,继而伸了个懒腰道:“我去休息了,与安城最近暗流涌动,你多盯着点。” “是,苏姐。”胤千离起身施万福,正准备目送苏红妆离去。 苏红妆红袖悄拂,在胤千离愈发挺拔的胸脯上狠捏一下,引得后者娇哼一声。 揩油得逞的红裳佳人发出一声银铃娇笑,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 …… “黑店。”晚雪楼前,魏素勇撇起嘴,作此评论。 觉得黑那就是进去消过费,上青楼还能干些什么? 阿思愈发坚定了魏素勇癖好男风的推论,强忍反胃,提醒道:“楼中规矩,白天概不接客,客官请回。” “嘁,我才不稀罕。”魏素勇不屑摆手,继而声若蚊蚋地闷声嘀咕:“听几首曲子再让送封信,直接把本公子腰包都掏瘪了……娘的……口风紧得跟处女一样,什么有用的情报也没打听到……” 阿思没听清魏素勇的念叨,也根本不在意。 终于可以摆脱这只牤蝇,开门、推车、进院,再“呯”一声将门摔上,表达送客心切。 吃了闭门羹的少年浑不在意,从头开始推敲今天见到阿思的所有细节,如玉冠面盈上一抹难解。 “姜天澜怎么想的……就凭这不入流的小子,要能打得过宁楚泉,我他娘的就不姓魏!”立了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两全牌坊,本来就不姓魏的京城客啐了一声,思忖片许,终是不想与晚雪楼接触过频,拍拍屁股转身离开。 卷一、望舒歌 第四章 故人叹 第四章故人叹 阿思将板车一路推向后厨。 冬日遇暖阳,昨夜凝结在屋檐上的冰棱融化滴水、断裂掉落。为了不让楼里娇滴滴的姑娘们被不慎砸到,楼里另外一个杂役,亦即阿思的死党青山正在拿着一根细长棍棒不停挑戳。 阿思一直好奇,从小同吃同喝同住,青山到底是怎么长得那么胖的。 青山跟阿思一样生逢乱世,他老子老母养不活他,又实在干不出易子而食这等龌龊事,就把他丢到山沟里,任其自生自灭,生死各安天命。 这不?上辈子估计积德不少的青山正巧遇到一标旧蜀军,那半老标长心动恻隐,就拿长枪把他挑起,说是到与安城换些肉吃,一路直奔城北,在标中甲士自以为心照不宣的猥琐笑声中踏进晚雪楼院门。 据苏姐说,那半老标长的三个儿子全部从军,并且全都卵蛋朝天先他死去,而秦蜀战事愈发吃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秦铁骑势不可挡,蜀国灭亡只是时间问题。于是乎,在世间再无牵挂的半老标长就把身上全部钱财掏给苏姐,让晚雪楼收留青山。 用他的话说,整座与安城,他也就跟晚雪楼有点交情。 不过,晚雪楼是妓院,又不是孤儿院。 据说苏姐最终决定留下青山,还是因为一直哭闹的阿思见到快要哭光力气去阎罗殿报到的青山,一下就止了啼,这才救了青山一条贱命。 “棍棒功夫不错。”阿思侃道。 “那是!小爷我无论床上床下,棍棒功夫都是一流。”青山挂上傲然表情,再挺动腰身做了个下流动作。 阿思嗤之以鼻,竖起中指作为回礼。 青山胖是胖,动作却是麻利。 后厨里,阿思刚生起火架好锅,青山就忙完棍棒活儿,屁颠屁颠地跑进来帮忙了。 兼.职伙夫的两个少年杂役,似乎都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工作并不厌倦,撸起袖子干得虎虎生风,有说有笑聊得火热朝天,跟锅里狗肉汤一样风生水起。 阿思絮叨先前遇到的恼人牤蝇,青山八卦昨晚有冤大头高价破了假瓜。 二人按部就班,在将饭菜搬到餐厅后,阿思照例先将一份饭菜打包送到紫竹苑。 再回来时,餐厅已经热闹非凡。 姜天澜一如既往的来得颇迟,接过饭菜时,朝阿思道了句:“忙完了到我屋来。” 待得姜天澜走远,青山朝阿思附耳道:“阿思,大叔今天有点奇怪。” 阿思疑惑道:“怎么说?” 青山压低声道:“早上你出门后,他就鬼鬼祟祟地跑到青倌轩去了……” 阿思下意识朝坐在角落的姜天澜望去,那中年清瘦汉子头发比覆在门外柴堆上的蓬草还乱,日久不洗,一绺一绺的,看着就挺黏手,满脸络腮上沾了不少饭粒菜丝,要是往城南陋巷一丢,活脱脱一个丐帮乞儿。 十年朝夕相处,阿思早就知道,姜大叔是从江湖上隐退下来的使刀武夫——约莫十分落魄的那种。 随着年岁增长,阿思多少也猜得到,十年如一日的跟姜大叔学习劈柴,汉子估计存有传授刀法的意思。不过,想来姜大叔水平有限,十年来来回回也就那几下子劈撩掠抹。 旧蜀刀甲?实在不像。 而且以阿思对姜大叔的了解,总感觉一场决斗比输,不至于让这货就此消沉…… 想到魏素勇说的那个在十年前赢他半招的旧南诏女剑甲,阿思不由啧啧称奇。虽然阿思跟大多数人不一样,从来没有看不起女人,却也觉得女人练剑,最多也就像千离姐姐一样,在跳舞时抄上一把刃都没开的轻飘飘软剑,作增添观赏趣味用。 女人的剑也能退敌,也能杀人吗? 阿思夹了块肥瘦相宜的腊肉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咕哝应了一嘴:“然后呢?” “你是不知道,他从青倌轩出来时,骂骂咧咧的……”青山夹起一块猪肝一举:“脸色比这玩意儿还难看。你说,他们俩是不是吵架了?” 阿思怔了一下,怎么也想象不出姜天澜跟胤千离吵架的情景:“应该不会吧……” 门外,青倌轩丫鬟兰走进后厨,来到案台前朝阿思道:“阿思,离姐唤你到青倌轩一趟。” 闻言,青山立刻挂上一副猥琐表情,用胳膊肘拐了拐阿思:“哟!有进展?” 阿思三下五除二刨完碗里饭菜,顺手用筷子狠敲了青山脑门一个板栗,甩下一个“滚”字,小跑离去。 …… 青倌轩。 在晚雪楼,青倌轩也有花魁阁的提法。楼里传统,青倌向来是花魁。 胤千离在楼里的地位仅次于苏红妆,方才传话的姑娘,正是青倌轩梅、兰、竹、菊四丫鬟之一。她们无需接客,唯一的任务就是照顾好胤千离。就这一点而言,独居紫竹苑的苏红妆都没这等待遇。 “千离姐姐。”阿思敲了敲门,得闻胤千离出声应允后,推门走近。 白裙丽人斜倚美人塌,拂袖示意道:“坐。” 阿思拉过一把紫檀雕花椅,到胤千离对面正襟危坐,腰板崩得笔直,双手无处安放,埋首直盯脚尖。 胤千离翻起白眼,嗔道:“我是吃人的老虎?你那么紧张做甚?还是我不好看?怕脏了你的眼?” 阿思鼓起勇气抬起脑袋:“不,好看。” 胤千离妙目一瞪。 意会过来话有歧义,阿思连忙摆手解释道:“我是说,不是老虎,特别好看。” 胤千离唇角翘起,直勾勾盯着一见到她就害羞的少年:“有多好看?” 阿思认真思考,许是因为青倌轩中那每日耗费海量木炭的地龙作祟,阿思脸颊发红,浑身发热,好不容易想出两字:“最好。” 胤千离满意娇笑:“今天姜天澜来找我,请我做一个香囊。十年匆匆晃眼,难得他舍得开金口,你说,我是不是得好好敲诈一番?” 阿思小鸡啄米似地点头。虽然不知道姜大叔要香囊做甚,更想不出那糙汉子有什么值得敲诈的地方,不过,既然胤千离这么说,那就是对的。 胤千离将桌上一沓熟轩朝阿思一推。 阿思凝神细看,纸上墨痕尚未干透,墨香尚存,明显是新近誊写。稍作翻阅,上边还附有不少图画。 “姜天澜写写画画半早上倒腾出来的,送你了。你要有兴趣就留着,没兴趣可以拿到城东玲珑阁去换钱,实在懒得跑一趟,塞进茅房纸篓去也行。” 阿思凝神翻动熟宣:“这是……一座大墓?” 胤千离点了点头:“旧蜀一位皇族的坟茔。” 阿思愕然道:“姜大叔年轻时还干过刨人祖坟的摸金校尉?” “噗……”胤千离不禁失笑:“那倒没有。这座坟本来就是他先人的,如果他要去刨,那也是刨自家祖坟,算不得摸金校尉。” 阿思扯了扯嘴角,怪得青山说姜大叔离开青倌轩时骂骂咧咧了…… “至于香囊……”胤千离从怀里掏出一个缝绣精致纹饰,以极品蚕丝拧制成坠线的香囊,朝阿思一递:“姜天澜请我做一个送你,他不知道,我其实早就做好,并且蕴养日久了。喜欢吗?” 接过尚存余温,味道分不清到底是囊内花香还是女子体香的饰物,阿思觉得心脏差点儿跳出嗓子眼,狠咽一口唾沫:“喜欢……” “就算姜天澜不说,我早晚也会送给你的。但是他既然先提,我就让他用他先人的墓图来换。”胤千离满脸玩味,调笑道:“你刚才见到他没?脸上的表情可还精彩?” 见阿思木头似的捧着香囊一动不动,胤千离下塌走近,帮阿思将香囊戴到颈上,再塞进胸膛。想了想,择辞道:“在旧蜀,良人将行时,家里女人就会给他做一个香囊,保佑他在外万事如意,守候他平安归来。” “喔……”嗅着女子独特体香,心乱如麻的少年本能呢喃。 …… 当阿思来到姜天澜房中时,姜天澜正在擦拭一把锈刀,那把锈刀阿思不陌生,先前一直被姜天澜用来垫床脚。 “阿思。”姜天澜停下手中动作,冲阿思招了招手。 阿思应声上前。 旧蜀刀甲将锈刀放到一旁,抬手想要抚向阿思脑袋。 可近几年少年个头猛窜,清瘦汉子最终在少年肩头拍了拍。 沉吟许久,姜天澜目露回忆神色:“春秋时,我有一个性命相交的挚友。十年前,他给我寄来一封密信,说秦国铁骑即将南下,意欲横扫六合,一统春秋。情势危急,高居庙堂的他即将挂帅,出征抗秦,拜托我凭借我在庙堂和江湖的人脉,把他的妻儿安顿妥当。然而,当我收到那封信时,为时已晚,大秦铁骑已然以势不可挡之势南征,兵临潼关,他的发妻早被秦国秘探擒走,他的子嗣则下落不明。” 姜天澜从桌上拾起一本书籍,熟练翻开其中一页:“春秋历九九四年冬月廿五,蜀苍云公远率蜀残部死守潼关,秦以远诰命夫人南宫氏作胁,远开百石弩以射之。秦蜀死战三日,蜀败。秦武王屠尽蜀卒。注:远似有遗言,唯秦武王得闻。” 鉴于胤千离的原因,阿思对史书涉猎匪浅,凝起眉头道:“潼关之战,标志旧蜀败亡的惨烈战役,旧蜀苍云大公江行远率蜀军残部六万卒在潼关抵御大秦十八万甲,经三日尝败……”阿思惊奇道:“大叔,江行远就是你那个挚友?” 姜天澜点了点头。 阿思心念电转,方才从胤千离处得知,姜天澜的先人是旧蜀皇族,到他这一代,即使分支再远,也是旧蜀皇亲国戚的身份,和旧蜀公爵是挚友,倒也可以理解。 “后来,我四处打探他子嗣的下落……”姜天澜沉吟片许,续道:“废了不少功夫,终于得知关于他子嗣下落的只言片语,知道是个女儿,并且被高人救走,性命无忧。” 姜天澜话语顿止,面色风云变幻,似在下一个十分艰难的决心,长长叹出一口气,声音莫明沙哑:“阿思,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去一趟江南郡,到石栈山凤鸣剑阁找阁主莫雨桐。” 阿思没说话,只是看向姜天澜放在一旁的锈刀,伸手握向刀柄。 姜天澜没有阻止。 “好重……”阿思诧异,用上双手才好不容易提起锈刀,这锈刀也不知是以何材质锻造,估摸着得有近百斤重。 姜天澜感慨失笑,掂了掂手中书本:“阿思,你说有趣吗?流传世间的正史、野史不计其数,林林总总,装下了九州大地五千年漫长岁月,却从没能完整装下一个人波澜壮阔的一生。” 清瘦汉子将书本递向把刀放回原处的少年,续道:“阿思,当你意识到,史书这种东西,甭管几分真、几分假,你随手翻过的一页,囫囵读过的一行,甚至不经意略过的一字,背后无一例外,都是无数尸骨。你就会觉得,这本书比那把刀,要重太多太多了。” 阿思看向书页,上边有姜天澜批注的密密麻麻蝇头小字,一字不落地认真看完后,阿思凝眉把书交还:“找到之后呢?” “问问她这十年来有没有查到江行远女儿的下落。还有就是,帮我带一句话……”姜天澜目光迷离,脑中走马观花般闪过诸多画面:“有情既似无情,相见争如不见。” 阿思小声呢喃,重复数遍,确认牢记之后,朝姜天澜点了点头:“记住了。” 姜天澜凝视早就在心里认作衣钵传人的少年:“你就没有什么要问的?” 阿思摇了摇头。 姜天澜面露欣然笑意,继而,掏出一枚骰子朝阿思递出。 阿思有些错愕,姜大叔那只满是老茧,挥刀时没有半分多余动作的大手,竟然在颤抖不已。 “把这枚骰子交给她,跟她说……说……说一下你身上的寒毒。凤鸣剑阁地底有一座剑炉,以妙法引聚龙脉地火,兴许对你的寒毒能起些作用也说不定……”面色复杂地断续说完,姜天澜想了想,复补充了一句:“凤鸣阁主口恶心善,到时,你多些耐心。” 阿思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姜天澜安静旁观,并没主动出声。 良久,阿思抬手接过骰子:“你总说,好男儿敢做敢当,俯仰皆须无愧天下。” 见姜天澜装傻充愣没应话,阿思眨了眨巴眼,转身离开。 在关门时,屋内传来愈发细弱沙哑的声音:“我本就无愧于天下,唯独有愧于她。” 屋外,夜风凛冽,少年不屑的话音随寒风灌进:“矫情逼。” 卷一、望舒歌 第五章 风高夜 第五章风高夜 阿思回到杂役房时,青山正盘坐床头,专心致志地端详一本春宫禁册。 “最近我要出趟远门。”阿思走到桌旁,抓起瓜子嗑动。 “出远门?”青山抬指沾上口水,翻过一页书:“有多远?” “扬州,江南郡。”阿思答。 青山愣了一下,顾不上正好看到主角刚在双峰夹谷磨完临阵长枪,即将扬鞭策马的精彩情节,合上书,抬起头惊疑道:“那么远?苏姐安排的?” 阿思摇了摇头道:“是姜大叔,他托我帮他办些事。我还没去跟苏姐说。”忽然想起早上苏红妆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阿思沉吟续道:“不过,苏姐应该早就猜到了吧,感觉什么事儿都瞒不过她。” 青山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嘱咐道:“外边不似楼里,要多注意安全。” 感受到挚友的真切关心,阿思勾起薄唇道:“省得的。” 青山揉了揉盘酸的肥腿,起身穿鞋,打开床头柜熟练翻找,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木盒,揭开盖后,满脸不舍地看着里边堆叠整齐的铜板,深吸口气,似终于作出天大决定,心一横,眼一闭,头一扭,手一摆,走近将木盒递向阿思:“穷家富路,我知道你的钱基本上全给大叔了……这可是我的老婆本,先借给你作盘缠,以后你可一定要还我!” 阿思看着青山那副仿佛不是在借钱,而是直接把婆娘拱手让人的幽怨模样,失笑出声:“不客气。” “不用谢,我们俩啥关系……”话到一半,青山骤觉不妥,满脸肥肉抖动,忍得很辛苦才没有奋身将钱一把夺回,摇头长叹道:“误交损友。” 想到损友即将远行,日子肯定要无聊许多,复问道:“要去多久?事情好办吗?” 阿思沉吟道:“按照帝国地理图志,从蜀郡与安到江南余杭,可沿九曲江乘船南下,到荆州风语渡上岸,再取道荆扬古驿陆路直奔扬州……如果运气好,遇到商队搭伙,不走冤枉路,约莫一个月能到,来回应该两个多不到三个月吧。事情倒不算什么难事。” “那就好。荆州、扬州……”青山眼中流露出艳羡:“不说梁州了,我连蜀郡都没出去过呢!据书上说,江南那边美人如玉,娇滴滴的跟水做的一样……”青山猥琐笑起,满脸肥肉颤动,续道:“阿思,你可一定要多给我带些土特产回来!” 阿思怔住,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拐卖活人可是杀头的罪过,再说,我也没那本事不是?” 青山恨铁不成钢的扬起春宫封书册挥了挥:“我是说江南话本故事,这种类型,要带图的。” “草!”阿思扼腕爆粗,复板起脸一本正经道:“小撸怡情,大撸伤身,强撸灰飞烟灭。” 青山怒目圆睁,扬声道:“这叫钻研文学,你懂个卵!”顿了顿,压低声音续道:“姜大叔有手有脚的,怎么不自己去?就知道安排你干这干那的,平日里的小事也就算了……”提起这茬儿,青山就很是为挚友感到不公,狠“呸”一声吐出瓜子皮,继续抱怨道:“一天天的,本事不大,架子倒不小。大家都在楼里干活,领着差不多的薪水,可那老男人就是总跟你伸手要钱,而且这十年来,我都没来没见他穿过一件新衣,也不知道钱都用到哪里去了。” 阿思挠了挠头:“兴许是做善事?” 青山不屑道:“嘁!他别总仗着教你几手三脚猫都不算的狗屁功夫,每个月跟你讨钱花,那就是做了天大的善事。”青山扭头看向墙上挂历,皱起眉,续问道:“什么时候出发?那老男人不会让你明天就走吧?这都快要过年了,好歹把年过完再去不是?” “姜大叔没说。”阿思脑海里浮现出姜天澜那复杂无比的神情、颤抖不已的大手,想到他今天刚收到一封以旧蜀文字写就的书信,再联系今天魏素勇提起的十年前往事,诸多线索次第串联了起来,笑了笑道:“不过,他应该是希望我越早动身越好吧。” 青山碎碎念道:“你可真是个大冤种,理他那么多干嘛?最近天气还那么冷……” 窗外北风呼啸,阿思往火炕里添上两块木炭,搬过一根小板凳坐下,凑近了些,再凑近了些。 青山见状,立时着急起来,连忙跑近,关切问道:“又犯了?” 阿思摇了摇头:“只是有点儿冷……” 看着新炭接旧火,老炭被压塌,灰烬扬起复坠落,思虑着如果可以熬过这个冬天,就算春夏秋冬又转过一个轮回,就又向上天多偷了一年过活,阿思就觉得挺知足的。 至于姜天澜提起的凤鸣剑阁剑炉,阿思倒是没抱太多念想,只是感慨道:“大叔对我挺好的。” 没去细听青山的碎碎念,阿思伸手抚向胸口,那是佳人所赠香囊所在的位置,忽然想到些什么,正起神色,扭头看向坐到身旁的青山,虚心请教道:“青山,我……我想在临行前给千离姐姐买个礼物……感觉她什么也不缺的样子……你说,买什么比较好?” “卧槽!榆木疙瘩开窍了?”青山夸张地咋咋呼呼,继而快速进入角色,忙不迭摆上一副慰人师婊的淫贱表情:“这你问小爷可算是问对人了!且听我跟你慢慢道来……” …… 与安城,大渡口。 “虽然比不上苏杭西湖,但也别有一番风味嘛。” 堤岸上,魏素勇半躺在人力轿上,手揣一个酒葫芦,揭塞深饮一口。 这个冬天的与安城,直到昨夜才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天气虽然愈发严寒,大渡口上的行人却比平日多上不少。 “这些有钱人可真是矫情,有脚不走路,非要让人抬着……” “就是……也不知道装些什么……不就有几个臭钱吗……” “看那两个老轿夫,年纪估计都能当他爹了……真可怜……” 耳里窜进压低声音议论的几个女声,魏素勇却连瞥一眼都欠奉。 心里感慨也不知道抬轿这俩一眼就看出是旧蜀老卒,如今没有别的活计可做,唯有靠出卖力气讨生活的轿夫心里有没有好好问候一下这些在四海升平年代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的活菩萨家八辈祖宗。 “这位尊贵的公子……请问,您要买梅花么……新摘的梅花,可漂亮,可香了……” 一道怯生生的稚嫩童声响起。 魏素勇坐起身来,朝侧前方看去。 在雪中哆嗦的女孩一身到处补丁的单薄麻衣,由于洗过太多次,褪色泛白,一手提竹篮,内盛数捧精心绑束的红白腊梅。 魏素勇还没来得及说话,女孩陡然啜泣出声,一边走近,一边流起大滴眼睛:“好心的公子,求求您了!呜呜……我娘亲今日被马撞伤,回家后旧疾复发……因为家里没钱,她怎么也不愿去看大夫,我……我担心……” 魏素勇可不是爱心泛滥之辈。先前看到这两个老卒轿夫生意寡淡,随手抛去一块碎银坐轿,完全是心情不错,随性使然。至于早上当街出头,原因差不太多,最多算附带一点儿个人心机,想要试探一下姜天澜那个有实无名的徒弟。 本来没打算理会女孩,只不过,听女孩说起娘亲被马撞伤,心里不禁暗道早上刚顺手救下刚强老母,晚上就遇到懂事女儿,世间还有如此巧事? 稍一走神间,眼前霎时人影一花! 周遭落雪不坠反升,回风舞雪! 一柄细若鱼肠的袖剑以决绝凌厉姿态自梅间乍现,残瓣肆虐! 京城客瞳孔骤缩,浑身肌肉绷紧,鱼跃起身,在轿上猛力点踏,狼狈朝后遁离。 身体失衡间,抬袖立指,朝前疾点,于仓促间使出京城白家绝技。 小天星指凝若白虹。 出乎魏素勇意料的是,那女孩竟然不管不顾,硬挨一计小天星指,肩头溅血。手中袖剑如一尾毒蛇,直射向他眉心。 何宇朔? 不应该…… 以白家对吏部的渗透程度,绝不可能漏掉如此品质的死士情报…… 况且,她的年纪…… 不好! 本来自恃于武道境界,纵然突发危急情况,魏素勇也没有真正将女孩放在眼里,甚至尚有余力转动心念,推测来人身份。岂料,女孩竟然在本该旧力已老、新力未生的间隙速度再提,剑尖寒芒灼眼! “班门弄斧。” 已然控制住身体平衡的魏素勇冷哼一身,体内灵力汹涌奔腾,在白家独特的运灵回路驱动下,诡异的空气爆鸣声响起,魏素勇竟然在半空毫无借力之处的情况下方向陡转,反迎向女孩,一手斜撩招架女孩握剑手臂,另一手并指成掌,施展另外一门白家绝技——星云掌。 女孩如断线风筝般向后倒飞,嘴里喷出大口夹杂内脏碎片的鲜血。一击不成,毫不恋战,反借魏素勇掌力后撤,遁进覆雪密林。 魏素勇眼睛眯成两条细缝。 来人显然是素质极高的刺客,追肯定是追不上的,瞟了眼周遭根本反应不过来场间电光火石变幻莫测,直至此时方才因为惊吓过度而出声尖叫的来往路人,自语呢喃:“有意思……” 卷一、望舒歌 第六章 玲珑阁 第六章玲珑阁 蜀郡多山多树,向来不缺木材,作为郡都,与安城的夜被笼盏装点得灯火辉煌。 风雪渐急,阿思将身上羊皮裘用力紧了紧。 依照青山的说法,最受女人青睐的胭脂水粉,胤千离最是不缺,精致摆件也早已堆满青倌轩,再考虑到囊中羞涩,最终青山老气横秋地作下结论:“礼物不在贵而在用心。不瞒你说,最近我了解到……” 据青山说,城东玲珑阁最近推出一款唤作“调掸”的新鲜物件儿,极受女性稀罕,还免费赠送刻字服务。楼里许多姑娘都暗自拜托青山代.购,都说那玩意儿可比糙男人要更懂女人。 可当阿思追问详情,青山也是满脸迷茫:“我倒是悄悄研究过,那东西形状别致、暗藏机关……不过,毕竟是女人的东西,我也搞不太懂……哎呀!别管那么多了!那么多姐姐妹妹喜欢,准没错的!价格也合适。” 总之,这对自幼生长在青楼,却双双没有摆脱雏儿身份的难兄难弟一个敢教,一个敢信。于是乎,在青山老慈父般望子成龙的鼓励目光中,脸上稳如老狗心里慌得一逼的推攘下,阿思出门往城东玲珑阁走去。 晚雪楼所在的城北地段金贵,路旁以豪奢商铺客栈居多。像晚雪楼一般的风月场反倒有限。道理简单,城北可是城主府所在,皮肉生意这种不黑不白的暴利生意,没点后台关系,可开不到城北来。 离开城北后,就能看到越来越多阿思一直向往的旌旗招展的酒馆。 因为自幼顽疾缠身,自从有一次被姜天澜骗喝一口,差点没当场两腿一翘噶屁着凉后,就再也不沾酒水。 里边那些大口喝肉、大碗喝酒,不拘小节、唾沫横飞的游侠儿口中高谈阔论的,就是所谓的江湖吧。阿思如是想。 玲珑阁坐落在与安城东。 广义上的玲珑阁涵盖整座玲珑街区,诸多商铺摊位众星拱月,将真正意义上的玲珑阁,一座九层高塔围在中央,集吃、喝、玩、乐于一体,鱼龙混杂,是入夜的与安城最热闹的地方。 且不说一应具全的各式商铺,就填肚享乐而言,相比起城南大渡口的楼船画舫,玲珑阁街头巷尾的排档价格亲民,受众广甚。 一路上,阿思艰难忍住馋虫,直奔中央塔楼。 据苏姐说,玲珑阁主和她有着不大不小的交情,所以楼里人到玲珑阁来办事采购,一直都颇受照顾。 作为晚雪楼负责采购的杂役,常来常往的,阿思早在玲珑阁混了脸熟。 “阿思?”在塔楼前值守的阁卫见阿思靠近,主动招呼,问道:“大晚上的,怎么,炭火又烧完了?” 阿思挠了挠头:“没有,就是买点小东西。” 两个阁卫对视一眼,跟阿思搭话的阁卫笑道:“需要什么,我带你去找。” “调掸。”阿思答道。 阁卫听罢抑扬顿挫地长“哦”了一声,面露自认男人之间的默契笑容:“看来我们阁主开发的这小玩意儿很是好用呀!你是不知道,厂房里头那些工匠,这些天可是忙活得没日没夜,加班加点的倒腾新货,一片哭爹喊娘!话说,昨天青山才刚又来帮你们楼里姑娘买走几个……” 阿思随阁卫走进塔楼,健谈的阁卫继续啧啧称奇道:“按理说,你们楼里姑娘是最不需要这玩意儿的了,没想到竟然也那么受欢迎……” 阿思听得云里云雾,不过,这东西貌似真的挺受欢迎没错。 阁卫热情不已,阿思也不好意思一直沉默,随口接茬道:“我买给千离姐姐。” “哈?”阁卫听罢瞠目结舌:“胤青倌!真的假的?” 阁卫惊呼声音颇大,引来大堆周遭目光,连忙干咳两声缓解尴尬,压低声音,难以置信道:“真的是千离女神叫你来买的?她……她也用那玩意儿?” 阿思莫明所以地看着一惊一乍的阁卫,心下有些不好意思坦诚是他想买给胤千离作为礼物,是故,挂上一本正经的表情,信口胡诌道:“对呀,千离姐姐听楼里姑娘们说这东西好用,所以也想试一试。”阿思觉得,这“调掸”约莫就是“鸡毛掸子”“挠痒不求人”一类的东西。该说不说,距真相还真差不远了…… 阁卫身体里未知某处,有清脆碎裂声响起,心中完美无暇的女神形象轰然崩塌。垂首瞥了眼裤裆,怒于自家兄弟实在不争,他娘的!命都比不上一枚调掸好…… “你……你哭什么……”阿思愣道。 “没……没事……”阁卫仿佛丢了魂似的,行尸走肉般将阿思领上三楼一处柜台。 “晚雪楼阿思,来买调掸的……”阁卫有气无力地向柜员出声。 不说有青山代.购在前,况且,众多顾客在实践中发现,这玩意儿不仅可以女人独用,在男女行乐时同样可以增添不少情趣。于是乎,调掸逐渐在男人间也流行起来,柜员对男人来买早已不奇怪。于是朝阿思笑问道:“客官需要什么品质的?我们这里卖得最好的是软木款的,毕竟价格亲民,但是口碑最好的,还得数软玉款的,毕竟……”柜员挂上一副猥琐笑容,用力耸了耸眉,怪腔怪调道:“你懂的。” 见阿思一副懵懂模样,好心的阁卫主动接话,考虑到买主是晚雪楼青倌这位绝不差钱的主儿,一边无比惋惜地再次长叹口气,一边恹然道:“直接拿最好的……” “哦?”柜员眼睛一亮:“暖玉特制限量款?客官请稍等!” 阿思眉头紧蹙,心头盘算着最好的肯定很贵,于是,朝正转身向内间走去的柜员唤道:“每个价位的都拿一个出来瞅瞅。” “好说!”柜员吆喝应答,复又问道:“每一款的不同尺码都各拿一个出来?” “尺码?”阿思愣道:“这东西还分尺码?” “这是自然!”柜员一副老学究作派,摇头晃脑道:“正所谓万花深处尽迷踪,宽窄深浅各不同。为了满足不同顾客的需要,我们每一款都分有小、中、大以及特大四个尺码。” “越大的越贵吗?”阿思依照买东西的常识,疑惑问道。 柜员笑道:“最近在做活动,现在只按款式不同而价格不同,相同款式的无论什么尺码,都是一个价!” 阿思眼睛一亮,暗道还有这等好事儿,畅笑道:“要特大的!” 阁卫深咽了一口唾沫,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这……这也是千离女神交待的?” “对……对啊。”阿思不解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阁卫的嗓音愈发干涩。 柜员一共从内间共拿了四个精致木盒出来,在阿思面前一字摆开,再贴心地打开盒盖,微笑介绍道:“从左到右依次是原木款、软木款、软玉款,最右边就是最高档的暖玉款,一旦注进火油,再辅以内置机关,由于材质特殊,保管温度适宜!” 阿思怔然看着盒中物,这些玩意儿一个个长得像蘑菇似的,就是菌盖小了点,样子也颇为奇怪,不似平常伞状,而是差不多鹅蛋大小的椭球,菌柄末端还有几颗机关按钮。 “就这屌东西就能卖断货?深受欢迎?”阿思怔道。 柜员眼睛一亮,竖起大拇指赞道:“官官,屌东西这形容恰当。唔……我们男人兴许不能体会到这宝贝的妙处,但是女人……嘿嘿……不瞒您说,要不是您是晚雪楼的朋友,我们最近可都是限量发售,不是谁来买都会卖的。” 阿思腹诽不停,果然是女人心海底针……这东西有什么值得稀罕的……在青倌轩里,千离姐姐藏品无数,哪个摆件不比这东西精致漂亮…… “怎么卖?”阿思心里已经开始打鼓,总觉得这东西千离姐姐不一定喜欢。只是想到无论是青山还是柜员都强调女人特别稀罕这东西,来都来了,不是很贵就买一个回去看看到底有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神…… 由于阁卫先前让柜员直接拿最好的,所以柜员从暖玉限量款的开始介绍:“暖玉限量款六十两,唔……其实特大号的销量不是特别好……我就做个主,五十两卖你,如何?” “抢钱呢啊!”阿思难以置信地惊呼一声。青山的老婆本才就百两不到,就这鬼东西,一下子都能掏去多半了。 “客官有所不知,这玩意儿的妙处,可全在内置机关里边,特别是这暖玉限量款,里头的机关论精巧程度,那可是比军用机弩都要更甚一筹!”柜员侃侃而谈。 阿思黑着脸直接伸手朝便宜原木款一指:“这个呢?” 柜员愣了一下,看了眼陪同阿思的阁卫,见阁卫呆愣原地,指望不上,答道:“这款便宜,就五两。” 阿思黑着脸,从兜里掏出钱袋数出铜币朝桌上一放:“就这个了。” “呃……呃……”阁卫见阿思将盒子盖上收起,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天老爷…… 我的女神…… 我的千离女神…… 坚硬无比的原木款…… 天杀的特大号…… 阁卫眼中血丝密布,只觉得自己要那铁棒再无用处,更觉得自此世间再无女人值得他倾心…… 走出玲珑阁的阿思长叹一声,只希望青山那死胖子有点良心,不是故意伙同柜员一起坑他。 二楼走廊处,两个护卫站在一华裳公子哥儿身旁,其中之一压低声音朝公子哥儿道:“公子,小人不会认错,就是他。” 公子哥儿冷哼一声,幽然道:“找不到那多管闲事的穷酸,本少爷就先拿他身边朋友开刀。”说罢,抬手做了一个抹脖动作:“手脚干净点。” “是!少爷!”两个护卫齐应一声,遥望阿思背影的眼神嗜血而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