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王妃她称帝了!》 第一章 兴宁元年,冬。 废弃的怡春宫里,东南角处,一个年纪约莫十三四岁的婢女蜷缩在角落里,木讷地盯着面前的碳炉,锈迹斑斑的暖炉是怡春宫里唯一的温暖。 婢女的手上生了冻疮,有几处新伤旧伤长在一起,血肉模糊的。她却像丧失了痛觉一样,宛如一只提线木偶,一点一点往暖炉里塞着干柴。 偌大的寝殿内寒气逼人,只有一张梨木卧床和桌案,一盏油灯孤零零的摆在案几上,桌案上早已蒙了一层细细的灰尘,一张烫金宣纸静静躺在尘埃之中,纸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废后诏书。 “皇后江氏,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它子,训长异室。今遣抚正司,收皇后印玺,归自微贱,自我不见。” 一个老妪默默站在卧床前,手里捧着一碗白粥,一手撩开帷幔,动作轻柔,像是哄孩子一样,劝慰道:“娘娘,吃些粥吧。” 榻上垂下月影纱帐,影绰绰掩着一副秀气的面容。帐内的女子无声无息,只有隆起的腹部一起一伏的。 见女子不言语,老妪劝道:“娘娘这般不吃不喝,怕孩子也受不住呐。” 闻言,那女子动了动,费力起身一手拨开床前帷幔,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面容,一双杏眼已经失了旧日的光泽,一头青丝凌乱的散落肩头。 女子伸手接过老妪端来的白粥,仔细地一口一口吃着。 看着女子憔悴的模样,老妪心中一酸,眼里泛起泪光。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连忙用手揩去泪花,露出一副高兴的样子,缓缓道:“这就对了,娘娘多吃一些,以后就少受一些苦。” 吃尽最后一口粥,她把空碗递给了老妪。面色仍然苍白,却不再像先前那般没有生气,静默片刻,她仰脸认真看着眼前的老妪,“嬷嬷,有消息了吗?” 老妪垂下头,不再与她目光相接,只瞧着手里的空碗,“娘娘孕中不宜操劳,外面的事就随他去吧。” 老妪转身要离开,女子一伸手拉住了老妪的衣角,手指的关节隐隐用力,颤声问道:“嬷嬷,告诉我,爹爹还活着吗?” 李嬷嬷看着曾经的小姐,扶她重新坐好,又在她腰后垫了靠枕,双膝上铺了一层卷边的毛毯。安顿好她,李嬷嬷不忍心看她憧憬的双眸,只瞥眼看着别处回话道:“老奴托人打听了,陛下已经下诏书,把咱们家大人连同族亲押入掖庭候审,其余的奴才也不知了。” 江婠缓缓眨了一下眼,覆在双膝上的毛毯蓦地洇暗了一处,她仍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沉默地看着窗外漫天飞雪,半晌,才自言自语了一句:“知道了,你去吧。” 半年前,武侯江笙还是朝中赫赫有名的老侯爷,因着一封密信,皇帝先是褫夺了他的爵位,随后幽禁掖庭,查抄府邸之时搜罗出了几箱商行票据,和数封与当朝权贵之间的书信,结党营私的罪名被坐实。 那时的江婠尚在怡春宫内,赏着满园旖旎风光,哪里会知晓从云端坠入深渊不过是她夫君的一道旨意罢了。 宫内总领太监宣旨,废去皇后江氏后位,褫夺封号,收了金印。直至宫门缓缓闭上的那一刻,她才恍然彻悟,她曾经放在心上的那个人,早已是九五至尊的帝王,不再是她一人的夫婿了。 废后身边的侍女被遣散,只剩下了自己先前从内府带来的老嬷嬷和一个梳妆的婢女不离不弃的守在身边。 最是无情帝王家,当年他曾亲自修书一封,求爹爹把姑苏江氏的嫡女,嫁给他这个没有生母的皇子。他也曾允诺,今生今世不会辜负江家,如今不过堪堪过了四载,他已然君临天下,却反手终结了那个一手推他登上帝位的人。 就连枕边人,他也是不信的。 可笑,她竟然还幻想会不会因为多了腹中的幼子,陛下可会待自己有几分不同?如今看来,他是想自己和孩子一起死在这深宫内的。 她死活自是无所谓的,只是可怜这还未出世便被父亲扼杀的孩子,幼子何辜? 江婠合上双眸,眼泪再也止不住,晶莹的泪珠扑簌扑簌的掉落,打湿了双腿上的毯子。 “娘娘冷吗?” 缩在角落的婢女听见她的啜泣声,跑过来把怀里的暖手炉递给江婠。 那暖手炉原本就是江婠瞧着她一双小手生着冻疮,送给她暖手用的,她抬手拭去面上的泪水,柔声说道:“不冷,莺莺自己拿着吧。” 她想了想,说道:“那奴婢给姑娘重新蓖发吧,从前娘娘最喜欢奴婢蓖发了。” 说着,小婢女把黑漆漆的小手在衣袖上仔细擦了擦,伸向江婠凌乱的发丝。 看着她认真的模样,江婠柔声夸赞她,“莺莺篦发的手艺啊,是咱们府中最好的,当初李嬷嬷与我说,我还不信呢。” “娘娘人好,对小奴也好。” 这丫头虽头脑糊涂,可篦发的手艺极好,可怜她那时,常被府内的下人欺负,欺她憨傻,欺她不懂得依附权势,若非那日被江婠撞见她受人愚弄,不知还要受多少的苦。 江婠拿着莺莺递给她的铜镜,仔细看了看,镜中的女子面容憔悴,双唇干裂泛白,失了气色,她如今不过二十有三的年纪,却像是丢了半条命的模样。 她放下铜镜,呆了片刻,开始摸索衣物。 莺莺一脸茫然,“娘娘要做什么?” 江婠披上自己仅存的一件袍子,对莺莺说道:“出去走走。” 从前每日都要受众妃嫔朝拜,闲暇时也不过是读几卷书,哪有什么时间在这宫闱之中到处走走看看。 这困了她四年的宫墙,从不曾给过她欢乐与温暖,深宫帐冷,人心凉薄,如今再不出去看看,只怕以后也没机会了,偌大的怡春宫,她竟从未见过这座宫殿完整的模样。 第二章 昔日的怡春宫,宫院内满是兰草,江婠心中最爱兰草的香气,清烈、醇正,用来熏茶最好不过。 闲暇时捧了一卷书,坐于在窗檐下,细细观摩,偶尔她看书看得入迷,连陛下何时无声走入也不自知,他偏爱悄悄屏退她身边的婢女,于她身后悄然环住她纤细的腰身,笑问道:“朕的婠婠在看什么,竟也看得这般入迷?”说着抽走她手中的书卷,也十分认真的看一会儿。 看着落满积雪的颓败院落,江婠回过神来,自嘲一笑,都什么时候了,自己还会想起这些。 不过是睹物思人罢了。 怡春,怡春…… 还记得当日他为自己题宫殿匾额,他说,春生万物,正合婠婠母仪天下的风采。 如今的怡春宫早已不复往日的静谧祥和,枯草丛生的院落里,唯有东南角的一树梅花开的正盛,红梅簇簇映着清冷的白雪,平添了几分孤苦清冷。 江婠驻足在梅树下,抬手折下一枝梅花,在鼻翼间嗅了嗅,清冽馥郁的花香卷入肺腑。突然一阵眩晕,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终究是身怀六甲的人,在雪地里站了这片刻竟也待不住了。 江婠把折下的梅花收入衣袖间,踩着绵软的积雪,一步一步走向怡春宫紧闭的宫门,宫门外已经落了锁,将她囚禁于此,透过缝隙,远处是朱红色的宫墙,可叹出去了又如何,仍然不过是触目可及的朱漆,金瓦罢了。 莺莺搀扶着她重又走回了寝宫内,天色渐暗,桌案上的烛台里燃着红烛,蜡泪滚滚落下积攒在桌面上,偌大的宫殿内寒气逼人,出去走了这一遭,江婠脚上的一双鞋袜已经被积雪浸透了,一双莹白的脚冰凉透骨。李嬷嬷看她冷的厉害,翻找出一床厚实些的被子盖在了江婠的身上,她撑不住身子的疲惫,躺在床上睡了过去。莺莺拿出暖在怀中的汤媪,藏在了罗衾之下。 是夜,窗外落雪已停,夜间晴空,明月高悬,怡春宫内,寒鸦寂静无声。 莺莺跟李嬷嬷宿在外殿,紧闭的宫门被缓缓推开,一双金丝织边的云纹长靴踏入雪地内,每走一步,靴子都摩擦着柔软的雪,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走至殿门前,那人方停了脚步,又转了方向,驻足在那一株梅树下,似乎是借着月赏梅。 终于,那人还是轻轻推开怡春殿的宫门,借着月色打量着寒气逼人的宫殿。 睡在殿外的李嬷嬷被脚步声惊醒,她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睛,缓过神来,看清这双云纹长靴的主人后,随即跪拜在地上,那人示意她不要作声,抬脚走入寝殿内。 他远远望着床榻,一步一步走近,缓缓抬手,他迟疑了片刻,撩开帷幔,月光透过雕花窗棱映在女子面上,她肤色本就白皙,被月光这样映着,越发显得脸色苍白,一双好看的眉紧紧蹙着,眼角处的那道泪痕微微发亮。 男人一语不发地坐在床侧,一双大手包裹住女子冰凉的手,时间仿佛凝固了,漫漫长夜令他孤枕难眠,此情景却多了几分美好。 她一双冰凉的手,被温暖的大手覆盖着,渐渐地松开了被子,紧蹙的眉头略略舒展。 女子口中喃喃自语:“爹……” 男子的手一抖,缓缓松开,望着她安然酣睡的模样,男子把手撤回,忽发觉衣袖间沾染了泠冽馥郁的梅花香气,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庭院内盛开的红梅,嘴角浮现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还是像从前那样,爱花,爱雪,喜爱这世间万物。 可是……那个爱笑的女子却不见了…… 是自己亲手毁了她。 看着她隆起的腹部,他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复杂,不过待了片刻便悄然起身离去,连带着那份美好,仿佛自己从不曾来过座冷冰冰的宫殿。 李嬷嬷细听着陛下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一下一下地走远,听着宫门重新落锁的声响,又看了看仍在熟睡的小姐,分不清,陛下深夜踏雪前来看望的举动究竟是有情还是无爱? 她只明白,小姐的心在这个薄情的男子身上,甚至不惜为君以身犯险,可换来的却是,亲族落难,孤立无援的下场。 第三章 当年姑苏江氏的嫡女名噪一时,不仅为着她容姿艳丽,更为她年少时习武,英姿飒爽,颇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气质。 江家两个儿孙年纪轻轻入了军营,从兵卒起南征北伐,官至都尉将军,掌管西北三十六路骑兵,江家一时显赫无双。 儿孙们争气,让江笙这老父亲心中宽慰不已。 看着庭院内舞动红缨枪的女儿,步伐稳健,出手凌厉果断,一套枪法练下来有模有样,江笙平日里总板着的脸罕见的有了笑意。 “阿照,别练了,歇一会儿,陪爹爹下一盘棋。” 江婠脚下一顿,一转身看见夕阳下负手而立的爹爹,她随意抹了一把额前的汗水,把手中的红缨枪递给一旁侍候的李婆婆。 江婉笑盈盈地向父亲走去,“爹爹,我大哥可就要回来了,到时候,少不了要陪爹爹下棋的。” 江笙正色道,“你大哥怎能跟你比。” 看着爹爹义正言辞地说出这一句话,江婠咯咯地笑出声来。 似是孩童般娇笑道:“爹爹这话不可信,大哥在家中时,爹爹也常常夸赞,怎的大哥不在爹爹身边,又不如女儿了?” 江笙端起面前的一盏茶水递予她,“养子莫如女,吾儿为国报效是尽臣子本分,吾女才是爹爹的解语花。” “是,阿照就是爹爹的解语花!”江婠含笑接过父亲递来的茶盅,一饮而尽。 江笙连连劝道:“慢些喝,慢些喝,别呛着。” “不妨事。父亲,女儿今日还要出门买些物件,怕是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呢。” 江笙道:“也好,今日既是乞巧节,本就是你们女儿家的节日,出去玩闹自然是可以的,只是一定要按时回来,嗯?” 江婠乖巧地点点头,“爹爹放心,女儿知道的。” 三盘棋,父女二人下了三次和棋。 江婠鬼灵精怪的自认学艺不精,却瞒不过老父亲的一双慧眼,江笙道:“你这孩子,一盘棋而已,有什么不敢赢的?” 她调皮地一吐舌,“爹爹是长辈,女儿怎能赢得了爹爹嘛。” “唉,罢了罢了,你这丫头,我也不留你了,快去快回吧。” 江笙点了点女儿的小脑门,似是恼又似是宠爱,拂袖背手而去。 看父亲离开,江婠对李婆婆使了个眼色。 回到房内,李婆婆拿出一套白色丝质云纹男衫。江婠眉眼一弯,唇边不觉间陷出两朵浅浅的梨涡,“还是婆婆最懂我的心思啦!” 虽说父亲已经允许她出门游玩,本可以一身女装离府,可苦恼的是,她每每女装出游都要被一些莫名奇妙的男子拦下来闲扯半天诗词歌赋,当今流行的俏话,实在是无聊的很,为避免这些麻烦,江婉决定往后凡是离家游玩,就做个男儿郎的模样,既可以省去好多不必要的麻烦,何乐而不为! 她手脚麻利地换上男儿装,一旁的李婆婆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说道:“小姐虽是女儿身,可身上的这份精气神儿到像是个男儿郎。” “这就对了嘛,我兄长尚且可为国上阵杀敌,我虽是个女儿家,却也不能逊色的。” 看着也换上男子服饰的莺莺,江婠牵了她的手,“走,我们上街逛逛,姑娘我今天心情好,给莺莺买好吃的去!” 莺莺只重重地点头,任由江婉牵着她的手如鱼般穿梭在拥挤的人群里。 日头逐渐西斜,夜色漫延。街道上的人慢慢多起来。其中不乏男女相伴而来的,本朝民风开放,从不过分限制男女间的私交,今日各家闺秀纷纷走出闺阁院落,世家子弟也为了应一应节,在身上带了香囊荷包,带着小厮流连在姑苏城的各个小摊贩前,为中意的姑娘挑选礼物。 男男女女游走在姑苏城的大街小巷处,熙熙攘攘,商贩叫卖声响个不停,一派热闹景象。 “热乎的糯米糕!快来尝一尝啦!” 糯米甜甜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江婠不自觉的驻足在糯米糕的小摊前,摸了摸肚子。 练了半日枪法,腹中仍是空空如也,出门前走的急,也没吃些糕点,走了这几步路,突然就……有些饿了…… “哎,这位公子,您买个糯米糕吧,我这糯米糕可是甜着呢!不仅好吃不腻,而且吃了之后保您找个如花似玉的夫人,一辈子恩爱如漆!” “哎,这位公子,您看看我这香囊,我这香囊也灵验着呢!您买了之后啊,也保准让您娶一个如花似玉的娘子回家!” 江婠摸着小贩递过来的香囊,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可本公子就是想找个如意郎君,不知,您这香囊灵不灵?” “这……”小贩一时语塞,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俏公子。“哎呦,是在下眼拙,原来公子,已有夫人了,也成,小的这香囊送与您了!不要钱……不要钱……” 江婠眉眼一弯,道:“既然如此,多谢!” 嘿!一文钱也没花,白得了一个香囊。 她停步在糯米糕摊位前,“呐,老板,来两块糯米糕!” “哎,好嘞公子,您稍等,这就来!” 热乎乎,糯叽叽,白嫩嫩的糯米糕被碧绿的粽叶包裹着,一块给莺莺,一块留着自己吃,香甜软糯的口感,真是太好吃了。幼时听李婆婆说,在姑苏当地结亲的新人都要吃一块甜糯的糯米糕,寓意着夫妇如胶似漆,恩爱甜蜜。 吃完手里的糕,她把香囊往自己的腰间一别,也不管走的哪条街,拉着莺莺就往前走。 越往前走人越多,切都是些公子哥儿。人群里嘁嘁喳喳,说着些闲言:听说今儿花魁月娘要出来献舞乞巧,这消息一放出风儿啊,吸引了一大批风流浪子来秦桑馆呢! 是吗?听说月娘风姿绰约,美艳不可方物,今儿咱们可能大饱眼福了。 人来人往,一条街道竟被围的水泄不通。江婠和莺莺被人群推搡着,实难行动,江婠匆忙道:“这边人太多,咱们换条路。” 谁知一个回头的功夫,秦桑馆的男领事高声喊了一句,“月姑娘出来了!各位看官里面请!” 一众人如潮水般涌来,任凭江婠怎么去拉莺莺的小手也无可奈何,人群左推右搡的冲散了江婠跟莺莺。 看着眼前空荡荡的街巷,哪儿还有莺莺的影子? “哎呀,这下可糟了,刚才那一波人是往秦桑馆去的,该不会也把莺莺拉进去了吧?” 江婠站在秦桑馆门外左顾右盼,却迟迟不见莺莺,日头逐渐西斜,眼看时候不早了,再晚回去,怕是免不了挨爹爹一顿责骂。 她急得团团转,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家规家训,江婠一咬牙,只身走进了这花红柳绿的风月场所。 第四章 一进门,一阵细细的甜香扑面而来,熏的江婠双膝一软。两个婷婷袅袅的美娇娘趁势上来搀扶她,一个抱左手,一个捧右臂。 女人的声音酥酥麻麻,挠的人心里直痒痒,“呦,这位公子看着面生得很,想必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 江婠四处打量着这里的摆设,雕花镂空窗棂投下斑驳的日光,厅堂中横摆了一张青玉桌案,上面尽是些名人字帖,再向前看,花魁月娘正站在白玉砌成的台中央起舞,身姿柔美,婀娜曼妙。好一个妙人儿,即便是身为女子的江婠也忍不住驻足细细观赏。 周围嘈杂的声音突然湮灭,不知为何,原本饮酒作乐的酒客们纷纷停下手中碗箸,众人目光一时间都齐刷刷看到了这位新来的公子身上。 环顾四周却不见莺莺的半点影子,难道是自己搞错了? 她刚要走,那两个娼儿不肯送手,反倒是身子一软,贴了上来,香气越发扑鼻,熏的江婠眼前一黑。女子仍纠缠道:“这位公子生的如此俊俏,怎么刚来就走,想必公子也是来看月娘的吧,您放心,还有半个时辰她就到厢房侯客了。” 江婠轻轻一挣,甩开了两个女子的手,“请二位自重!在下是来找人的,并非要看那什么月娘!” “呦,您可别说笑了,来我们这秦桑馆的,谁不是为了一睹月娘风姿,怎的,偏就您不好这一口?” 身姿妖娆丰盈的女子开始阴阳怪气的出言讽刺。江婠本不想理会,找莺莺要紧,她才不想节外生枝。 忽有一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我看,许是这位小公子第一次来,胆怯了。不如二位娇娘放他离去,这钱,我替他付了。” 江婠心下恍然大悟,难怪这两个娼儿一直缠着自己,原来进这种地方,不管做什么都是要给钱的。 她寻声仰头瞥了一眼说话的男人,只一眼,却让江婠心头一惊。 男子示意身后的随从拿银子。 他的奴仆亦不似寻常人家的仆人,看身形步态显然是练武之人,再细瞧他的主子,身姿挺拔,生的剑眉星目,语气虽是懒洋洋的,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可凤眸中透出的笑意让人捉摸不透,怎么看也不像是寻常的纨绔浪荡子。 江婠循着男子的礼节,对他抱拳道:“多谢。” 既然这人如此爱充脸面,不如就遂了他的意。 男子似是不在意地浅浅笑着,一手缓缓摇着玉骨折扇,目光却牢牢锁在了江婠身上。 江婠瞪了一眼那两位拦路的娼儿,道:“这位兄台为我付了钱,在下总不能白来这一遭,敢问二位姑娘,方才可瞧见一个穿着蓝色长衫的男子?” “嘁,这人来人往的,我们怎么能瞧见。”那女子见她问东问西地,一甩手帕甚是不耐烦。 另一个女子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哎,客官说的可是一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公子?面容十分清秀?” 江婠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忙说:“对,就是她。你可见过?” “哎呦……那公子好像是被雷五爷给带到……上房了……” 江婠被她们说的一头雾水,反问道:“哪个雷五爷?” “嗨,想必公子不知道,就是那个,那个……” “专爱男色的雷五爷呗。真是的,这有什么不好说的,瞧你支支吾吾的样子。” 江婠只觉得心中血气翻涌,想必此刻要杀人的心思已全部写在了脸上,“他在哪儿!” 那两个娼儿看着江婠的神色不对,心中陡然升起一阵凉意,拿手中团扇指着一个方向,结结巴巴地说:“在,在二楼天永阁。” 江婠无暇顾及其他,直直冲奔楼上,未发觉适才那位男客也悄悄地跟在了她身后。 还未至房门,忽听得一声惨叫,“救命啊!救命啊!” 屋内男人的声音略显油腻,“小心肝儿,我可是很久没见过你这般模样的人儿了,乖乖地别乱动,五爷我自会好好疼你的。” 江婠疾步冲上前,一脚踹开房门,大吼道:“住手!” 莺莺泪汪汪的摔在地面上,身上的衣衫凌乱,看见江婠仿佛看见救星一般,大喊道:“姑娘,救我!” 雷五爷的好事被坏,一肚子火气,他一撸袖子,看着门口的江婠,“呦,我老雷今日运气好,先是碰到一个女扮男装美娇娘,又遇见了一个清秀小子。” 说着他兴奋地抚手,一个猛虎扑食朝江婠扑过来。 莺莺在地上动弹不得,大喊道:“姑娘小心!” 江婠伶俐一闪,让雷老五扑了个空,那人仍旧不死心的偏用蛮力与她相搏,只听得“扑通”一声,雷老五身子重重倒在了地上,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在偏离心口处赫然插了一把匕首,奔涌的血液顺着匕首溢出,被地上的牡丹红毯一点一点吸收,染血的牡丹绣图洇暗了一块。 莺莺被眼前雷老五的尸身吓得说不出话。江婠走上前,一把抽出袖刀,拿布擦去刀上血迹,扶起莺莺,柔声安慰道:“莺莺不怕,姑娘带你回家。” 她一脚踏出房门,迎面撞上刚刚给自己解围的男子。 “姑娘好胆量,在下佩服。” 江婠语气不善,“怎的,你想拦我?”话音刚落,她反手把刀架在了他的脖颈上。他身后的仆从当即要抽出腰间的佩刀,却被他的主子制止。 男子手中持了一把十二骨青玉折扇,微微挡开她手中的利刃,“姑娘怕是误会了,在下正是来帮姑娘逃出去的。” 江婠微微挑眉,“哦?你要如何助我?” “据在下所知,雷老五是此处有名的恶霸,若被他的恶仆知道姑娘杀了他们的主子,怕是要被麻烦缠上。” “你待要如何?” “不如姑娘挟持在下从后院出去。这秦桑馆历来是达官显贵家的公子们流连之处,如今出了命案,想必客人早已经逃走了,这里的妈妈定然也不会为了在下,这区区一条小命,而和姑娘动手的。” “公子,不可!” “姑娘不妨仔细考虑考虑,如何?” 这男子一番话冷静的让人发憷,江婠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自愿被人挟持的男客,怔怔地瞧着他。 他反倒是十分从容的拉起江婠的右手,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颈处,轻声道:“别发愣,小心被人看出破绽。” 江婠回过神,看着被吓的莺莺,说道:“别怕,你先换一身衣服,此刻人少你些回府。” 莺莺重重点头。 果真,秦桑馆里的看客们,一见出了人命,纷纷四散而逃,馆内的杂役见她肆无忌惮的挟持了人质,也无人敢上前劝阻,江婠一路带着这男子走到人烟僻静处,见无人追赶,方才松了口气,这挟持的表演进行的十分顺利,她逃出生天,心内十分感激此人出手相助。只是……若只是口头上道谢,总归是不行的,可她今日出门只是为了上街游玩,也并未随身带着什么珍贵之物作为报答。 “喏,给你。”她犹豫了片刻,终究是把香囊递给了他。 他眸中含笑,“姑娘这是何意?” 她螓首微扬,端的傲气,“本姑娘从不白受人恩惠,这算是我的谢礼。一是为了刚刚在馆内你为我解围,二是为了你适才舍命相护的情谊,这是我唯一值钱的东西了,虽不算贵重,但也是我的一点心意……”说着说着,她竟不自觉的脸红起来。 看着他眼中藏不住的笑意,江婠猛地回过神,“你笑什么?!你知道我是女子?!” 男子身边的仆从从一侧悄悄现身,也忍不住轻声笑道:“姑娘可是糊涂了,刚刚在秦桑馆内,我们公子已经说过了。” 这下江婠脸上一片绯红直接红到了耳根,她身为官家女子,却出入烟柳之地,更甚者还杀了本地的恶霸,这要是被传出去…… 男子只当做看不见她的小表情,淡淡道:“姑娘的谢礼在下收了,只是,在下从未见过姑娘。” 听他这样说,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不过么……” 男子话锋一转,眼神中透出一抹狡黠,“若有机缘,在下贪心,还想求取姑娘家最宝贵之物,以报谢今日之举。” 江婠不由得笑出声,心道:“姑苏上下皆知,江氏一族最宝贵的是她这嫡女儿,爹爹爱她若掌上明珠,此人莫不是痴人说梦?” 话虽如此,她仍旧敷衍道:“好,愿郎君心想事成。” 第五章 二人就此别过,本以为此事已了,今生想必是不会再见了。可不曾想,转过年,刚开春的时节,一封聘书竟落入江家。 陛下念江氏二子在平陵一战中护国有功,又听闻江笙尚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女儿,便下旨给尚未婚配的邑王赐了婚。 虽是人人称道的御赐姻缘,可江婠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不知她的后半生究竟要与何人共度,更不知这人人称道的金玉良缘是福还是祸。 大婚那日,十里红妆,邑王跨马亲去姑苏江氏宅邸迎亲。她一身凤冠霞帔嫁入邑王府,惴惴不安地端坐在新房内。房内馨香四溢,人们常说这是椒房之喜,为了图个吉利。是夜,醉醺醺的邑王在小厮的搀扶下,稀里糊涂的完成了婚仪,待到贺喜的众人都散去,邑王被送入婚房,他那双明亮的凤眸渐渐清明,温柔挑起邑王妃的红盖头。 江婠忐忑地抬眸看着面前这个即将与自己共度余生的人,却见他眉目含笑,道:“姑娘,在下等候多时。” 一切恍如昨日,不过一年的光景,先帝驾崩,太子即位仅月余,因病孱弱不治而亡。帝位兜兜转转落在了王爷的身上。 江婠虽从未参与过党争,却看的明白。一切看似突然,实则是蓄谋已久,这中间必然少不了父亲和两位兄长的谋划。 那时,他们二人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情谊,已然随着她的皇后之位渐行渐远。 就好像是……一场梦。 翌日清晨,寒凉的空气吸入肺腑,江婠清醒过来,睡梦中,他,好像又回来了,像往常那般握着她的手,一点一点暖着自己。 窗上凝结着水露,李嬷嬷正忙着清扫庭院里的积雪。一切如旧,许是孕中之人忧思多虑,自己才会产生如此真实的幻觉。 李嬷嬷约莫着此刻娘娘应该醒了,院内留下的脚印已经被她清理干净,她走入宫殿内,悉心为江婠穿戴好衣物,扶她下床用早膳。 江婠看着桌面上的青瓷碟,问道:“嬷嬷,昨夜有人来吗?” 李嬷嬷候在一旁,头也不抬地说道:“老奴在外守了一夜,只听得落雪声,不曾听见有人入殿。” 江婠垂了眼眸,卷翘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眨动,不再言语。 如同往常一样,她只吃了几口,便再也吃不下,当初圆润的鹅蛋脸如今硬生生的瘦出了尖下巴,李嬷嬷心疼她吃的这样少,怕她身子熬不住,瞧出了嬷嬷的苦恼,江婠脸上缓缓扬起笑容,安慰道:“嬷嬷别担心,我的身体自己有数的。” 李嬷嬷也不再说什么,撤下了桌上的饭菜。 江婠拿出几件衣物,开始一针一线地缝制。自从皇后之位被废黜,她身上再没有值钱的物件,除了娘亲生前留给她的青鸾玉佩,再无其他,她竟活到了如此狼狈的地步。 可笑她前半生锦衣玉食,后半生却被她的夫君困在这皇宫里,难见天日。 莺莺“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江婠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忙放下手中的针线去瞧,李嬷嬷搀扶起莺莺到一旁休息,她面色泛红,半眯着眼睛,江婠伸手抚上她的额头,掌心传来的温度让江婠的心一揪。这深宫冷殿里生病是常有的事,可是现下她无权无势,如何请的来医师诊治。 可巧,宫中内侍来收取食盒,江婠悄悄留住了他,央求他午膳时带些能治伤寒退热的药物来。 那内侍起先不敢应承,只觉得若是与废后扯上什么关系,自己死也说不清。耐不住江婠苦苦央求,何况江婠在后位时,待下人十分和蔼。内侍想了想把江婠赏赐的玉佩藏在衣袖内,答应了午膳时给捎些药回来。 内侍交差的路上远远瞧见云嫔娘娘的仪杖正朝此处行进,他忙提了食盒规规矩矩的立在墙根处,垂首瞧着青石板的路面。 云嫔轿辇行至内侍面前,突然停住,内侍心中惶恐大气不敢出。 “你从何处来?”云嫔娇媚,因她是暹罗国的异域美人,更多了几分风情。 内侍低着头答道:“奴才,从怡春宫来。” “怡春宫?”云嫔提高了声调,嗤笑了一声,“呵,那不就是冷宫么?怎么,里面住着的那位“贵人”还活着呢?” 后宫嫔妃们从来都是拜高踩低,云嫔出言不逊亦是在预料之中,内侍回答道:“是。” 云嫔娇笑道:“她还真是命好,自己父亲犯了这样大的事,她还能有个孩子保她一命,可惜了,生下来也是个孽种。” 内侍听着这些刺耳的泄愤之词,心中不忿却也不敢说什么,只道:“奴才还要回去复命,这路上的积雪还未化干净,娘娘当心。” 内侍行了礼告辞,云嫔觉得多说无趣,不妨去怡春宫瞧一瞧,她正想看看昔日的皇后,此刻是何种落魄境地。 怡春宫朱红色的大门紧紧掩着,门口有禁军把守。见云嫔仪驾来此,守卫面面相觑。 云嫔身边的宫人见状语气颇为不悦,道:“这是云嫔娘娘的仪驾,你们都是瞎的吗!” 看守宫门的侍卫道:“臣奉陛下命,看守怡春宫,宫内任何人等一律不得靠近,还望娘娘体谅。” 云嫔面上强忍着不发作,只和颜悦色的问道:“怎么?是陛下亲自下的令吗?” 侍卫答道:“正是。” “如此,本宫就不打扰了,回宫。” 她心中怨恨,明明这个女人已经是戴罪之身,皇上仍是把她看得这么重,连废后宫外都有禁军把守,让自己没有任何下手的机会。 此时,提了空食盒的内侍回到重华殿向陛下复命。 高堂之上坐着的君王正在批阅今日新呈上来的奏折。 内侍跪在地上,将那空饭盒放在面前,“回禀陛下,饭菜已经给江氏送去了。” “今日她可有好好用膳吗?” 内侍俯首回道:“江氏近来似乎胃口不是很好,奴才送去的饭菜只吃了些许,有些也是原封不动。” 还是老样子啊,有了孩子也不肯好好吃饭,霂熙摆摆手说道:“退下吧。” “是,奴才告退。” 内侍俯身欲拿起地上的空盒,不料青鸾玉佩忽的从他袖中滑落,碧色的玉佩静悄悄地躺在了云纹游龙戏凤毯上。 陛下原本聚集在奏折上的目光瞬间被这小小的东西吸引,他不甚在意地说道:“何处来的物件,呈上来。” 内侍原本就被滑落的玉佩吓了一跳,听陛下这样说,心里更是发怵。他大着胆子说道:“回禀陛下,这是奴才近来新寻得的。”内侍忙拾起毯上的玉佩,递到皇帝面前,“奴才眼拙,自然不认识这些东西。” 他探究般盯了内侍片刻,说道:“下去吧。” 内侍如蒙大赦般匆匆离去,出了重华殿的大门,才敢擦了一把额上冒出的冷汗,哆嗦着走远了。 霂熙摩挲着手里的玉佩,这分明是阿照的心爱之物,不知为何会到了内侍手里?阿照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 “子修,今日可有人去过怡春宫?” 叶子修回道:“属下听闻,今日云娘娘去过怡春宫,宫门口把守的侍卫不敢抗旨,故而未让娘娘入内。” 他微微颔首,“子修你做的很对,退下吧。” 看着手中温润的玉佩,他心中愈发地不安,这一年来发生了许多变故,阿照的身子每况愈下…… 他放下手中的奏本,起身披了一件狐皮大氅,向怡春宫的方向走去。此时正是侍卫轮岗的时候,宫门前无人看守,落锁竟也被人打开了,他一语不发地走入殿内,隐隐听到有人交谈声。 第六章 “陛下!”一炷香前还在重华殿回话的内侍此刻跪在地上全身抖似筛糠。 而江婠手里还拿着内侍送来的药。 “来人!” 霂熙懒得看那内侍苍白的脸色,语气显然已十分不悦。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内侍连声求饶。 江婠开口道:“陛下不问缘由就要惩处一个无辜的奴才,实非明君所为。” 闻言,他一挥手,对内侍道:“慢着,你退下。” 内侍识趣地慌慌张张出了殿门。 江婠仔细瞧着他生硬的脸庞,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是失落,“陛下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霂熙握着她的青鸾玉佩,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朕想知道,为何你的玉佩会出现在内侍的袖中?” 江婠看着眼前的男子,不禁反问道:“陛下是怀疑臣妾私相授受?” 他不语。 江婠原以为他是来看自己的,没料到他竟然只是疑心自己没有安分守己,这才来逼问她。她自然没什么好解释的,冷冷道:“臣妾待罪之身,怎配皇上过问,陛下请回吧。” 江婠转身欲离去,霂熙一把拉住她的衣袖,看她冷漠倔强的脸庞,不禁心中五味杂陈,终是无奈道:“别走。” 她没有回头,只冷声道:“臣妾,已是被陛下废除后位的戴罪之人,出现在陛下面前,只会给陛下徒增烦恼。”江婠冷着一张脸,硬是要把手挣脱出来。 可她一介女子,力气怎能比过男子呢。她越是想要挣脱,他手拉得越紧,两个人互不相让。 “呲啦”一声,江婠的袖袍被扯断,连带着人也重重的摔在地上。霂熙心中一惊,他没有预料到,江婠会这般坚定的挣脱自己的控制。 这重重一摔,江婠原本就孱弱的身子再也撑不住了,腹部疼得厉害,她疼的脸色煞白。 他急急让人唤了接生嬷嬷前来照料,原本宫中只有她一位有孕的妃嫔,距产期还有一个半月的时候,他就派人找好经验丰富的稳婆,只为她生产时少受些疼痛。 怡春宫内静悄悄的,她忍着疼痛不肯哼声。 霂熙知她性子倔强要强,他早已不是初为人父,怎会不知妇人产子的痛楚? 生产于妇人而言如同过一趟鬼门关,江婠是早产,加之这一年来忧思忧虑,精气已十分疲弱,生产时用不上力气,孩子迟迟不肯露头,已经有难产的迹象。 陛下一动不动地坐在怡春宫内,他面上冰冷,内心却焦急,事发突然,如今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接生嬷嬷慌慌张张地从寝殿内走出来了,赤着一双被鲜血染红的手,哆嗦着回话:“娘娘使不上力气,孩子一直不露头,这样耗下去,怕会……” 霂熙“噌”地一下从座椅上站起,厉声说道:“若是她出了什么岔子,你便给她陪葬!” 接生嬷嬷被皇帝这一句恐吓的言语吓得不轻,踉踉跄跄地又回到产房内,李嬷嬷和莺莺一直陪在江婠身边,时不时地替她拭去鬓角的汗水。 江婠此时意识还算清醒,李嬷嬷紧紧握着她的手,她的胃里翻江倒海痛苦极了,几乎是咬牙说道:“嬷嬷,我死不要紧,一定要孩子……” 接生嬷嬷心中不忍,宽慰她:“娘娘不怕,老奴已经让人熬了药汤,您待会儿喝了,就能顺顺当当地生了。” 婢女步履匆匆地端了刚刚熬好的药汤入产房内,李嬷嬷用银勺慢慢送入江婠口内,一碗药灌下去疼痛似乎减轻了些,她终于能好好地喘上一口气。 看着江婠脸色逐渐变好,接生嬷嬷赶忙说道:“娘娘再用点力。” 江婠吸了一口气,脸色泛红,身上渐渐地没了力气,直到听见一声婴儿啼哭,她才昏昏沉沉的闭上了双眼,意识逐渐模糊,昏睡过去。 婴儿的啼哭声划破寂寂雪夜。 霂熙脚步一顿。 接生抱着刚刚出生的孩子出了产房,跪在地上说道:“恭喜陛下,娘娘生了位小公主。” 他把女儿抱在怀里,小小瘦瘦的婴儿,脸还是皱巴巴的,强忍着心头的悸动,不露声色地问道:“她如何了?” 嬷嬷回话道:“娘娘太累了,已经睡过去了。” 霂熙看着怀里的孩子,点头道:“公主平安降生,你功不可没,去领赏吧。” 接生嬷嬷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谢了恩,匆匆离去,霂熙把孩子交给了李嬷嬷,自己缓缓走入寝殿,床榻上的人儿沉沉的睡着,刚走过一趟鬼门关,江婠的身子还虚着,一张秀气的脸苍白如纸,朱唇失了血色,额前的碎发已被汗水湿透,愈发显得憔悴。 当日他狠心废去她的后位,把江氏一族连根拔起,原本以为江婠会恨他一辈子,即便有了身孕也未必会好好活着,没想到她却为了这个孩子拼了命。 陛下坐在床侧,看着沉睡的江婠,把玉佩放在了枕侧。 “陛下,云嫔来了。” 云嫔本是要安寝的,忽听闻怡春宫的废后与陛下起了争执不说还早产,想必这孩子怕是保不住的,不曾想她前脚踏进怡春宫的大门,后脚还未跟进来就响起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晦气晦气!那孽障居然还有命活着。”云嫔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身边的婢女说道:“娘娘不必恼怒,那孩子即便生下来也是无名无分,更何况……奴婢已经派人去问稳婆了,稳婆说,是一位公主。” “公主?”云嫔反问道。 婢女低头回道:“是。” 忽地,云嫔身子开始抖动,一旁的婢女见状慌忙扶住了主子的身子,问道:“娘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公主好啊,哈哈哈哈哈……” 看着云嫔近似癫狂般地笑,婢女吓得脸色煞白。 云嫔突兀地止住了笑声,眼神冷如寒冰,“毕竟也是曾经的皇后娘娘,咱们该去贺一贺。” 怡春殿内灯火通明,霂熙负手而立,沉默不语。云嫔没有料到陛下还在,瞧着皇帝的脸色十分难看,结结巴巴地说道:“臣妾,臣妾听闻娘娘生了公主,臣妾不放心过来看看。” “江氏如今不过是废后,你来凑什么热闹?回你的长乐宫待着!没有朕的旨意,你哪儿都不许去!” 霂熙对云嫔的来访很是不满,他早已下旨除了自己,任何妃嫔都不不准踏入怡春宫,可是这个女人偏偏不听话,非要碰自己的逆鳞。 云嫔跟陛下话都没说上几句就被禁足长乐宫,心中十分委屈,她开口说道:“毕竟婠姐姐曾待臣妾亲如姐妹,陛下怎能不念旧情?” 霂熙冷冷说道:“那孽障尚且不知是谁的孩子,哪里轮的到你来说三道四?” 云嫔心中已有几分明白,陛下心中是疑心这孩子的来历,也难怪,进了冷宫月余就有了身孕,谁能保证那孩子一定就是陛下的血脉? 云嫔仍是一副哀痛的模样,含泪回了长乐宫。 李嬷嬷和莺莺守候在殿外,空气冷的让人发抖,李嬷嬷把莺莺冻得没有知觉的一双小手握在手心,揉搓着给她取暖。 第七章 陛下推门离去,临走时只道了一句,“这宫殿冷的像冰窖一样,朕一刻也不想多待。” 话虽如此,因陛下在这里那帮看人颜色的宫人还是换了些银炭供暖。从前冷如冰窖的怡春宫现在温暖了许多。 江婠还沉沉睡着,李嬷嬷把孩子抱在怀里,轻声哄着,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能放下了。 翌日,内侍小庆子不声不响的居然搬来了一箩筐的银炭。 小庆子说是今年的银炭分到各个宫中已经足够了,剩下的这一些炭,他便悄悄自己藏了起来送给娘娘用。 这可高兴坏了李嬷嬷,娘娘现在正是怕冷的时候,她悄声问道:“这银炭拿到怡春宫来,可有人会查?” 小庆子憨笑道:“嬷嬷放心,不会有人查的,今年的银炭比往年数量多,余下的大家都各自拿走一些,没有人会空着手,自然大家也都不会再过问。” 小庆子当差处还有活儿要做,辞了李嬷嬷,搁下银炭便匆匆回去复命,行至怡春宫小庆子对叶子修拜了一拜,道:“大人吩咐的事,奴才已经办完,奴告退。” 叶子修微微颔首,他们的这位陛下,总是心口不一,明明心里在意怡春宫的安危,却仍硬是装作冷心冷情的样子。 李嬷嬷抱着一篓银炭回了怡春宫内,却见江婠已经起身坐在床榻上,抱着孩子轻轻逗弄。 看见李嬷嬷抱着银炭进来,江婠心里清楚,从自己被废后的那时起,她的身份便不能用银炭,这一篓炭来的蹊跷,于是问道:“嬷嬷,哪里来的银炭?” 李嬷嬷实话实说道:“是小庆子送来的。说是今年送的银炭多,各宫都送完了还余下好些,他就偷偷藏了一些给咱们送来了。” “嗯,知道了。”江婠应了一声,心里还是疑虑,每年宫里银炭的数量都是一定的,从不曾有多出来或亏少的情况,何况是这么大一篓银炭。 李嬷嬷高兴地说道:“娘娘如今刚刚生了公主,月子里啊最是怕冷的时候,有了这一篓银炭,咱们就不用担心冷着孩子了。” 江婠抱着怀里的孩子说道:“嬷嬷,挑出几块银炭,添到莺莺的暖手炉里,另选一些送去掖庭吧。” 李嬷嬷劝道:“老大人在掖庭里虽是受苦,可是还是应该先紧着娘娘用。” 江婠微微一笑,叹道:“我没事儿的,掖庭比我这废后的怡春宫好不到哪儿去,我在这里尚且能有一席之地,可是爹爹他们在那里还要受刑罚,我知道他不愿意传消息到宫里来,为的是不让我担心。” 李嬷嬷踌躇半晌,缓步走到江婠身边,轻声说道:“您先前有孕,奴才一直不敢告诉您,江大人他…” 李嬷嬷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让人干着急。 江婠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迫切地看着李嬷嬷,“嬷嬷,我爹爹怎么了?你说话啊!” “江大人他,他三日前殁了,这事情瞒得紧,就怕传到宫里让您知道,可巧昨日奴才去取饭食,听长乐宫的婢女说起来掖庭死了一个姓江的人,谁不知,掖庭里如今只有咱们家大人是姓江的。” 李嬷嬷的话如同晴天霹雳,惊得江婠半晌说不出话。良久,她一双星眸闭了闭,道:“原想着陛下会念在往日的情分,留爹爹一条性命,可是……他没有给爹爹机会……” 江婠把孩子递给李嬷嬷,她早产了一个月,没有乳汁喂养孩子,以她罪臣之女的身份不配召乳母进宫,只能让李嬷嬷取些米糊喂养。 看着孩子嗷嗷待哺的模样,她这做母亲的心中一阵苦涩。如果没了她,这孩子在世上活得会不会很苦?或许,没了她这位罪臣之女的娘亲,她才会过得更好。 “嬷嬷,陛下……可有给孩子赐名?” “昨晚娘娘生子,事出紧急,陛下还未来得及给公主赐名呢。” “也好啊,这孩子跟着我受了不少苦呢,但愿她往后的日子顺遂安宁,不如唤她晚宁。” 李嬷嬷笑道:“这名字好啊,寓意好。以后孩子就叫叶晚宁了。” “不,是江晚宁。嬷嬷,她叫江晚宁。” 江婠抱着阿宁,侧首看着正在忙碌的李嬷嬷道:“嬷嬷,自我记事起,嬷嬷便在江府,一晃竟也二十多年了。” 李嬷嬷忙着手里的活计,和蔼地笑道:“可不是嘛,老婆子我本是夫人的陪嫁丫鬟,到了年纪就要拿银子回老家的,可是夫人待我不薄,在侯府又没几个知心的下人,索性老奴我就不走了,一直陪着夫人。再后来小姐出生了,老奴我见小姐第一眼的时候,心里就决定这辈子就留在江府不走啦。” 江婠低下头,温柔浅笑。 李嬷嬷继续说道:“小姐刚出生那会儿,小脸皱巴巴的,可是安静,不哭不闹的招人喜欢,谁知长大了性子反倒像个男娃娃了,喜欢舞刀弄剑的,时不时的还穿上男儿郎的衣裳溜出门,每每回来还得我老婆子替你解释隐瞒。” “是啊,我那时贪玩,任凭家中有千般好,也不愿像寻常的名门小姐那般待在整日在闺阁内,以刺绣书画度日。我甚至想,有朝一日也许可以像兄长那样,身披甲胄纵马驰骋……” 李嬷嬷停下手中的动作,眼睛看向别处,声音忍不住哽咽,“若是,若是夫人知道小姐如今有了孩子,不知该多高兴……可惜,可惜老奴和小姐都回不了家了。” 江婠神色复杂,沉默半晌,似乎是下定了决心,神色凝重,“我有事想求嬷嬷。” “娘娘有何事要我老婆子做?” “嬷嬷,我想你带着阿宁和莺莺出宫,离开这深宫冷院,回嬷嬷在乡下的老家,去过正常人的日子。” 李嬷嬷吃了一惊,半晌说不出话,“娘娘可是糊涂了,咱们现在可出不了宫门半步啊。” 江婠缓缓点头,“我知道,会有办法的,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是我的命,可是不能连累孩子和你们一起和我在这种地方终此一生。”江婠看看睡觉的孩子,“我想让她知道,这世上有日月,有云海,有山河万里,万紫千红……”说着说着,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轻的只有她自己能听见,“也有……也有良人相伴。” 李嬷嬷眼中含泪,“若是我们都走了,娘娘一个人可怎么办?” 江婠柔柔笑道:“我,自有我的去处。” 午膳时,小庆子照例来给怡春宫送吃食,江婠留住他,闲谈了几句,得知今日内侍省要出宫采买,小庆子也在采买人员之列,届时宫内会派出四辆空车装运货物。 江婠似是不经意间道;“今日是李嬷嬷和莺莺亲人的祭日,嬷嬷如今年纪大了思乡之情也越发重了,可惜我如今深陷囹圄,无法送她姑侄二人出宫以尽孝。” 小庆子回话道;“娘娘不必忧心,奴有一计,今日内侍们出宫采买,时辰是黄昏时刻,那时宫门换防也没人会注意我们,李嬷嬷和莺莺姑娘只需藏身在马车内就可以顺利出宫了。” “此计可行?” 小庆子道:“娘娘大可放心,往常也有宫人会用此种方法与宫外的家人会面,奴才,奴才也用过这种法子,今日采买的领班是奴才的好友,他是可靠的。” 江婠微微点头。 小庆子又道:“怡春宫外有侍卫把守,从正门是不能出的,但是东南角落处有破损的门洞,咱们宫里的好多宫殿年久失修,陛下又节俭不愿大兴土木耗费财力,故而那洞口便越破越大,如今怡春宫僻静,洞口也有枯枝和积雪掩着,倒也看不出什么,不如一个时辰后,我便在东南角等着,届时请让嬷嬷和莺莺姑娘带好所需包裹,我们一同出宫。” 李嬷嬷闻言高兴道:“多谢庆内侍了,圆了我们姑侄二人的心愿。” 小庆子辞谢道:“嬷嬷客气了,咱们宫里谁人不知娘娘的为人是极好的,奴曾经受过过娘娘的恩惠,必是要好好报答,嬷嬷先快些收拾,一个时辰后我便来。” 送别了小庆子,李嬷嬷开始收拾包裹,江婠看看襁褓中熟睡的孩子,把娘亲留给自己的玉佩塞进了孩子的衣裳里。前几日小庆子送来的药还剩下许多,多是些令人发汗昏睡的药剂,以防万一,她减少了药的剂量给孩子喝下去一些。 “嬷嬷,阿宁就交给你了。”说着,江婠把怀里的孩子托付给李嬷嬷。 嬷嬷接过孩子,仍是不放心道:“娘娘,你可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江婠微微颔首,“我会的。” 李嬷嬷随身携带的东西不多,包裹中留了一块空处刚好把阿宁藏入其中,莺莺被李嬷嬷拉着走,眼中噙了泪,还好他们二人身量小,轻松从洞内钻了出去。 小庆子已经在外等着了,手中还捧了两套内侍的旧衣,催促他们二人换上。换好衣物,李嬷嬷和莺莺跟着小庆子沿着小路绕到了内侍省马车的后面,四下并没有人看守,天寒地冻的也没有人愿意看着马车。 小庆子道:“您二位在马车里不要出声,一会儿过了宫门,这架马车行在最后面,我赶车放你们下来。” 李嬷嬷抱紧怀里的包裹,点点头。 不一会儿,采买的内侍们纷纷套车,赶着马匹向宫门的方向行进。 行至宫门口,照例有人盘查的,内侍们拿出腰牌和采买的手谕,看守宫门的侍卫正准备放人,忽然有人大喊一声:“慢!车里有什么东西?” 车内的李嬷嬷和莺莺被吓了一跳,两人紧紧挨坐在一起,大气不敢出。 领班的内侍也被吓了一跳,但他好歹在宫内待了多年,片刻便定下神,赔笑道:“原来是叶大人,今日内侍省要出宫采买,您瞧这是手谕。” 叶子修查看了他递过来的手谕的确没有任何问题,“马车里是什么?” “回顾侍卫,马车是空的,为的是负载物品。” 叶子修手持佩刀揭开了第一架马车的帘布,的确是空的,接着是第二架马车、第三架马车……眼瞅着他就要去掀第四架马车的门帘,小庆子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忽然周遭响起一阵骚乱。 “不好啦,宫里走水了,大家快去救火!” 叶子修闻声回头一看,果然一阵滚滚黑烟直冲云霄,再细看黑烟的方位正是怡春宫的方向。 叶子修心道:“不好!” “留下两个人值守宫门,你们几个都跟我一起去救火!”说着其余的侍卫都跟在叶子修身后向往怡春宫的方向奔去。 马车安全的出了宫门,大概走出了三里地,马儿停下了,庆喜掀开帘布扶着李嬷嬷下车。 看看脚下坚实的泥土和周遭的一切,李嬷嬷这才回过神,他们已经离开皇宫了。 “庆内侍,刚刚我听到有人喊走水了,你可看清是哪儿走水了吗?” 庆喜犹豫了片刻,仔细想了想,说道:“不瞒嬷嬷,刚刚小奴心里怕得要命,仓惶中也只看了一眼,似乎……似乎是娘娘的寝宫。” “什么?” 莺莺被吓着了,拉着李嬷嬷的手,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们,我们得回去看看姑娘。” 小庆子连忙阻止道:“万万不可啊,你们二位这一回去,奴才的小命怕是要没有了,如今怡春宫走水,那样大的黑烟怕是娘娘也凶多吉少,李嬷嬷、莺莺姑娘,不如你们二人就回自己的老家去吧,即便是再回去怕也找不到人了。” 小庆子看了看天,“时辰不早了,小奴得去采买东西了,小奴告退。” 莺莺眼睛红红的,拉着李嬷嬷的手,“怎么办,姑娘还在里面,怎么办……” 李嬷嬷抬手拭去了莺莺眼角的泪水,安慰道:“好孩子,不急,娘娘这是告诉我们,不要回去,不要记挂她了。” 莺莺啜泣着哭出声,李嬷嬷怀里藏着的孩子也突然啼哭起来,这一路上阿宁都安稳地睡着,这突然的啼哭让李嬷嬷一惊,她忙抱出阿宁,低头吻了孩子的小脸,柔声哄着,又对莺莺说道:“咱们就带着小姐的孩子好好的过吧,这皇宫啊……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莺莺点点头,一老一少,二人连同怀里的孩子,一步一步,渐行渐远。 第八章 火光已经烧红了半边天,宫人们四散而逃,不少救火的宫人被烧得面目全非,悲号之声不绝于耳! 江婠静静端坐在桌案前,目光停留在废后诏书上,一抬手,诏书凌空飞扬而起,转瞬被周遭扑来的热浪吞噬,化为灰烬。 “江婠!” 她手一抖,透过火光,她好像又看到了当年的少年郎,一袭绛红色的黑边金绣锦袍,腰系金丝滚边玉带的男子,那是她的夫君。 大婚那日,他的模样,是留给江婠最后的记忆了。 这世间还有什么留恋的吗?没了,孩子已经交给了李嬷嬷,但愿女儿能平安自由长大,不要再像她一样,如此活了半生。 “陛下不可!” 叶子修死死拦住了不顾一切往里冲的男子。 “叶子修!你敢拦朕!你不知她在里面吗?!” “陛下!这样大的火,没有人能活着出来,陛下不可这般损毁自身啊!” 霂熙闻言身形一滞,不再疯狂挣扎。静静看着面前的火海,凤眸中泪光点点,“子修,你看,她,还是把我抛下了……” 这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不再称自己为“朕”。 火舌肆意吞噬着一切,响起噼啪爆裂的声响,年久的房梁经不住这样大的火势,木屑窸窸窣窣掉落,已经被烧毁的窗棂露出空洞的黑洞,沾染了火星的木屑于是成了新的起火点,燃烧了一片新的火海。 身为天下之主的陛下眼睁睁地看着烈焰一点一点的吞噬了他的结发之妻和尚在襁褓里的女儿。 江婠用如此决绝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命,至死,她都没有再与霂熙说过半分话,缘起缘灭,自有天意。 黄昏,天边残阳如血,映着怡春宫扑不灭的红火,尘世颠倒,哀鸿遍野,天与地仿佛连接在一起。 是夜,怡春宫的大火被彻底扑灭,炽热的火焰焚尽了这里的一切,也焚尽了他们所有的回忆。曾经风光无限的怡春宫,如今已是一片焦土,陛下有旨意,怡春宫即刻封锁,从今以后再不许任何人踏入此地一步。 兴宁元年的冬日,废后江婠自尽于怡春宫,匆匆四载的宫闱生活落下帷幕,永宁帝下令秘不发丧,宫中不设废后的灵位,一切如旧。 禁军统领叶子修却接到了密旨,护送江婠的棺椁至洛水皇陵,以皇后规格下葬。 棺椁内只有一枚小小的香囊,针线的颜色已经褪去,边角的流苏也已破损,显然是被人摩挲了许久,深宫寂寞,如何锁得住姑苏繁华。 棺椁被送出皇城的那一日,漫天飞雪为她送行,十里缟素,一时间让人分不清,何为棺椁,何为落雪。 霂熙屏退了所有宫人,独立于巍巍城楼之上,目送出宫的仪杖渐行渐远。他身形消瘦,衣衫于风中翻飞不止,烈烈寒风撕裂了起灵人的恸哭声,北风涌起,天地间一片苍茫。 忽的,喉中一甜,血腥气在口中弥漫开来,引得心头一阵疼痛。 他痛苦地蹙着眉,一只手捂住了心口,可是却没能缓解那阵撕裂的痛楚。天地开始旋转,他眼前一黑,直直地跌落在地。远处侍候的内侍看见这种情景,慌慌张张地大声呼救,“来人啊,陛下,陛下晕倒了!” 这病情来的凶猛,他昏睡了整整一月,医师说,陛下是因为忧思忧虑太甚,加之悲伤之情过重导致的晕厥,需静养些时日慢慢调理,切不可操劳。 世人皆道陛下仁心,给了罪臣之女如此殊荣,可人们不知,那女子也曾与他许下誓三生的诺言。 大婚那日,她看向他的眼神如小鹿一般灵动纯净,“妾无所托,愿与君结缘三生不相负。” 他嘴角噙着笑意,眼中倒影着她的身影,“何必三生?今生今世有你一人,足矣。”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终究还是没能留住自己的结发之妻。 第九章 十七年后,甜桑镇。 “阿黄!咬他!” “汪汪汪!” 大黄狗摇着尾巴,撒开四只狗爪,猛追着一个神色慌张的年轻小伙儿。 “喂!前面的人,抓贼啊!别让他跑了!” 这女儿家的声音脆生生的。 街上的人们寻声望去,窃窃私语起来,“哎,听见了吗,有贼呢!” “啥?在哪儿呢?” 人们好奇的走上前围观。 突然,从拥挤的人群里闯出来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子,人群密集,那男子一个趔趄重重撞摔倒在地,手中的布包也摔在了泥地上,包裹里的物品散了出来,红珊瑚项链,圆润光泽的东珠,檀木珠宝匣这些贵重物品散落了一地。 “哼哼,终于被我给逮到了吧。”一个穿着杏黄衫子的少女,笑眯眯地走上前,干净利落地用手中的麻绳把已经倒地不起的小贼捆了起来。 周围的人一看小贼被女孩儿捆了个结实,不禁齐刷刷地鼓起掌来。 女孩儿十分不好意思,嫣然一笑,微微垂了首。 细看这少女的样貌,眉眼之间带着一股英气,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泉荡进人的心里,粉嫩的小脸却又俏皮可爱,双眉之间一颗朱砂痣竟让她秀气的一张脸多了几分惊为天人的风采。 “汪汪汪!”大黄狗开心的摇着尾巴,围着女孩儿转来转去。 女孩儿俯身宠溺地揉了揉大黄狗毛茸茸的脑袋算是嘉奖。 “哎,姑娘,你听我说,这,这是误会!我可不是贼!”被捆起来的男子结结巴巴的求饶。 “呸,都人赃并获了还死不承认,我亲眼看见的,你从顺发商铺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不过半刻钟,商铺里的伙计就喊失窃了,不是你,还能是谁?!” “姑娘,姑娘我错了,你看这大庭广众的,你一个姑娘家做什么抓贼的活计啊,你让官府的衙役们还怎么活啊?你把我放了吧,东西我都不要了还不成吗?我,我全还回去!” “你想得美啊!你说放我就放?那我还大老远的追你一里地做什么,乖乖的别耍花样,等下自会有官府的人来拿你。” 不话音刚落,一群身穿官服的衙役们带着镣铐及时赶到,把被女孩儿五花大绑的小毛贼押走了。 为首的衙役适合中年男子,对女孩儿说道:“阿宁,这次多亏了你,顺发商铺的老板丢的这些东西可值不少钱呢。” “张伯,你客气了,我也不过是恰巧看见这个人神色可疑,所以留意了一下。” 张衙役收好散落在地的赃物,对阿宁说道:“眼看就晌午了,快些回家吃午饭吧,你家阿婆肯定等着你呢。我还要回衙门做记录,就不耽搁了。” “嗯!” 阿宁拍拍手,仔细紧了紧腰间的青玉佩,刚刚跑的太急,差点把这东西跑掉了,这要是被婆婆知道,她把最最重要的玉佩弄丢了,少不了要挨一顿板子。 “阿黄,我们走喽,回家吃饭啦!” 阿宁一蹦一跳的往家的方向走去,大黄狗乖乖的跟在她身后,像忠诚至极的仆从护卫着女孩儿。 甜桑镇,是阿婆的故乡。这里的居民世代以养蚕种桑为生,生活自然随性,个性纯朴善良。 从远处灵月山上看,整个小镇都被包围在广袤的桑田里,到了桑树疯长的季节,站在高高的山巅放眼望去,阳光笼罩着大片的土地,一派碧绿辽阔,气势磅礡的沁凉,镇子隐没其中,仿若隔离尘世的世外桃源。 阵阵米香飘逸在风中,还有烧肉的香气,再仔细嗅一嗅,好像还有青梅酒的甘冽香醇!天呐,今天的午饭这么丰盛! “婆婆,我回来了!”阿宁想了想,感觉还不太严谨,于是大声喊道:“是您的宝贝阿宁回来啦!” 李婆婆正在忙着拉风箱,呼哧呼哧的风箱声掩盖了阿宁的喊声。 阿宁绕过门厅,转到后院,看到婆婆在拉风箱,急急忙忙地扶起李婆婆,气呼呼地说道:“都说以后这种体力活儿阿宁全包了,婆婆只做些轻松的活儿就好嘛。” 李婆婆看着一边拉风箱,一边不忘数落她的阿宁,宠溺地笑道:“傻丫头,婆婆才不舍得你做这些活儿呢。” 她有些生气地说道:“阿宁已经长大了啊,不是小孩子了!” 自从莺莺小姑姑两年前嫁去了别的村镇,阿宁就知道,自己要担负起照顾婆婆的责任,不能再被婆婆每天宠着了。 “婆婆也要相信阿宁可以照顾好自己,也能照顾好婆婆您!” 李婆婆被她这张小嘴,叽里咕噜的说得耳朵要起老茧,无奈的笑道:“好好好,听你的,我老婆子歇着去就是了。” 两间村屋,一个茶棚,一只大黄狗,一老一小,自然地形成了一幅其乐融融的和谐画面。 阿宁把烧好的饭菜摆上桌,从地窖里取出一坛春日里酿好的青梅酒,启封的那一瞬间,清甜醉人的酒香一涌而出,挥洒飘进了她的鼻腔里。 只不过是闻了闻这酒香就已经有了三分醉意。 阿宁贪杯,菜还没吃几口,青梅酒已经下肚了两杯,她的一张小脸红扑扑的,还要再喝第三杯,却被婆婆拦了下来。 “丫头,你可喝了两杯啦,这饭菜还没吃多少,万一醉晕过去,怕要后半夜才能醒来,到时候饿着肚子,看你到哪儿吃去。” “嘿嘿,婆婆说得对,我,我的确是喝的太多了。不能,再,再贪杯了。” 阿宁憨憨地笑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话开始咬舌头。 “好丫头,先吃菜。”李婆婆往她的饭碗里添了几块肉。 阿宁脑袋晕乎乎的,这酒初入口清甜,不想后劲却有点大,或许是她酒量实在太差的缘故,阿宁只勉强吃了几口菜,便摇摇晃晃的回了自己的卧榻,倒头昏睡起来。 这一睡竟直接睡到了后半夜,夜色早已布满大地,隔壁屋内响着婆婆均匀的鼾声。 阿宁一惊,心道:“我竟睡了一整个下午?这可不成,还有活儿没干完,镇上药铺子里还等着我的货呢……” 阿宁悄悄翻身下床,快速整了整自己的衣裳,踮着脚尖偷偷摸摸的溜出了房门。 月光皎洁,草丛里响着小虫的叫声,一片悠游自在的光景。今晚夜色这么好,趁夜里人少,去灵月山上转转说不定能碰上宝贝呢! 大黄原本在门口鼾睡,被她这一活动惊醒了。大黄一双黑溜溜的小眼睛奇怪的看着她,不知她又要做什么。 阿宁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不许叫!我马上回来,你好好看家。” 大黄听话地趴在地上,摇了摇尾巴。 阿宁疾步奔向灵月山,乡民们都说夜间的灵月山有许多覃菇草,白天一刻也见不着,这种草多生长在悬崖峭壁之类的绝壁险滩处,故而十分稀奇,自然价格居高不下。一些富庶人家听闻覃菇草能治妇人不孕之症,高价相求,只不过覃菇的数量实在稀少,所以一直都是紧俏货。 第十章 月色下的灵月山,看不清全貌,只一座青山,山上树木苍翠,放眼望去,蜿蜒无尽的翠绿山林,峰峦起伏,重叠环绕,碧水浅滩,一道瀑布似从空中垂下,水花激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映着月色淡淡的雾霭飘渺的浮在山顶,恍若仙气环绕。 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迂回了半晌,江晚宁还是没找到药铺要的覃菇草。累了半天,她一屁股坐在了大青石上,夜间的山风凉飕飕的,把江晚宁脑门上的汗吹干了,她打了一个冷战,不对劲,怎么感觉后背凉嗖嗖的。 可是明明四下无人,江晚宁想:“也对,这大半夜的,谁没事儿来这灵月山闲逛呢?” 啧,这么一想,她果然是有些不对头,一个姑娘家大着胆子,深更半夜来深山老林里了。 不行不行,看看月亮西斜的程度,也该回家了。 她正准备起身,身后忽然响起声响,窸窸窣窣的声音,家。江晚宁吓得僵住了身子。再仔细听听,好像是,脚步声。 那似有若无的脚步声缓缓而来,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天,是什么妖魔鬼怪吗,不能回头,不能睁眼…… 对!不看就完事儿了!她干脆就坐在了大青石上,一手撑着脑袋闭着双眼。 温热的气息喷薄在脸上,弄得江晚宁脸痒痒的,她还是死死闭着眼。紧握着拳头,手心里都是汗。此刻的阿宁开启了防御模式,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激发她的战斗。 “咦?……” “嗬!” 江晚宁宁闭着眼,寻着来声直直打出一拳,这秀气的小拳头被温暖的手掌包裹起来,化解了她的力量。 “你,你是什么妖魔鬼怪?快走,本姑娘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什么?” 她仍闭着眼,“我说,本姑娘的拳头不是吃素的!” “哦?”不屑的声音。 江晚宁猛的睁开双眼,怪哉,这更深露重的,怎么会有男人在灵月山呢?还是个陌生的男人。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更加仔细瞅了瞅这男子。长身玉立,广袖飘飘,一头乌发随意用飘逸的白色丝绦系着,优雅又带着几分慵懒,一双星眸璀璨惑人,嘴角的笑意如暖风拂过绿柳般明润舒展。如同仙人之姿,举世无双。 这男子,还,还怪好看的。 “呦呵,你是谁家的小姐啊,很有胆量么?这大半夜的,一个姑娘家来山上闲逛呐?” 男子瞄了她一眼。 “你又是谁啊,管我来不来?”刚刚她的窘态一定被这个人看了个一清二楚。 “我?我乃这里的香客,来此地清修几日,不成想,夜游遇见了一个胆小的丫头。” “你说谁胆小!” 男子嘲笑道:“明明是你自己害怕,刚刚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江晚宁被他说的哑口无言,,却又不想落了下风,于是结结巴巴地回嘴,“我,我那是,我那是本能反应!你懂什么!” 男子听了她的话笑的好开心,他本就眉目生的好看,这一笑更漂亮了。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江晚宁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会转身就要走。 男子一抬袖,拦住了她,“哎,你等等。” 江晚宁侧首,不耐烦道::“做什么?” “在下本是出来夜游,不如随姑娘你一同下山去。” 江晚宁:“随我一同下山?你不认路啊?本姑娘不需要你随同!” 男子不怒反笑道:“此言差矣,你我二人能在这月夜相识,便是缘分,姑娘既然害怕走夜路,那在下怎能不管呢?” 江晚宁心道:“罢了罢了,这个人,好啰嗦。” “那你跟好我,别走丢了。”说着,头也不回的走了,男子见状跟在了她的身后,两个人就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走了一段又一段的小路。 “这……” “怎么?” “这个时辰了,应该到山下了啊。” 男子疑惑:“嗯?” 江晚宁看看周围的环境,太陌生了,“糟糕,我从来没走过这条路……这,这不是我上山的路嘛!” 男子看她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哈?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吗?你怎么也还会迷路呢?你,你这实在是坑了在下啊!” 一听这话,阿宁更气了,“本地人怎么了?本地人就非要熟悉这儿的山路吗,更何况,是你非要跟着我的,又不我强迫你的……” 男子无奈道:“好好好,是在下错了,拜托姑娘你行行好,赶紧找找下山的路可好?” 阿宁了他一眼,转身朝着一棵树走去,掏出随身携带的萤粉,涂在了树干上。 男子好奇地凑上前,他似乎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问道:“这是何物?” “萤粉,标记用的。” 男子也不再过于探究,乖乖地跟在阿宁身后,看树的生长方向,下山的路应该好找。 两个人一前一后,阿宁沿途给树做标记,眼看一小袋萤粉快要用尽了,她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一小片光亮引起了她的注意。 阿宁走近一看,一株株全身通透,在月色下莹莹发光植株,遍布了这一小片区域。 “覃菇草!是覃菇草!” 男子看她兴奋的样子,也凑近看了看,满脸疑惑:“什么灵芝草?” “哈哈,这下可要发财了!” 阿宁没有理会他,左一株,右一株的,一捧一捧的摘着覃菇草,很快她的两个小口袋就被装满了,还有一株覃菇草离她稍微远点,长在了石壁上。 一定是前几日的大雨,山林中水汽丰富,这里的树木尤为繁茵才会孕育了这么多覃菇草。 阿宁踮起脚,伸手去抓石壁上的那一株覃菇草,男子颇为好奇不觉间移到了她的身后。 十一章 近一点,再靠近一点点,眼瞅着她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覃菇草的叶尖,脚下的泥却开始松动,松散的泥土稀稀疏疏地层层陷落。 江晚宁只觉得脚下一滑,还没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这么直直地掉了下去。可江晚宁毕竟是从小顽皮惯了的,身子悬空的那一瞬间,她抓住了男子的衣袖,于是连同那随她一起夜游的男子齐齐摔了下去。 耳边风声呼啸,江晚宁宁紧紧抓着男子衣袖,电光火石之间似乎有什么托住了她的腰,一股气流游走周身,她降落的速度缓了缓。江晚宁紧紧阖上了眼,把头埋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耳朵贴在了某人的胸前,清晰的听到了擂鼓般的心跳声。 只一瞬,两个人便安安稳稳的落在了地上。 这是接近石壁底部突出的一块平地,却生长了一片绣球花海。 江晚宁的脸开始发烫,脸颊也出现了一片红晕。 男子松开怀里的人,闲闲地整了整凌乱的衣衫。 “啧,还从未见过你这般既贪财又憨傻的丫头,摘个野草都能给自己惹祸,还好啊,这是遇见了我,要换成别人……” 江晚宁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耳朵也不太灵了,那聒噪的男子说了些什么,可她一句也没听清。 看出了她的异样,男子走近一点,“哎臭丫头,你脸怎么红了?” 他想了想,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哈,你不会是害……”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江晚宁腿一软,“咕咚”一声,实实的摔在地上。 男子愣了愣,俯下身子,伸手试了试她额间的温度,“啧,好烫啊。” 刚刚走的太急,她的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夜里风凉,经不住山风一吹,果然给吹病了。 “喂喂,臭丫头,醒醒!” 江晚宁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男子仰天长叹,“天呐,我白瑾瑜这是造了什么孽呦,竟遇上了这么一个让人不省心的丫头。” 夏夜的天气闷热潮湿,山林间的气候更是阴晴不定。一道闪电毫无征兆的劈过长空,似一条金龙闪现,雷声紧随其后,隆隆作响,山林间原本酣睡的鸟儿被惊扰,纷纷扇起翅膀,响起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四处飞散。 白瑾瑜四下寻找能容身的地方,可巧,岩壁上约二丈处有个山洞,确认能容纳下他们二人后,白瑾瑜横抱起江晚宁,足下轻盈一点,周身聚气腾空而起,刚好躲进山洞。 他又寻了一些没被雨水淋湿的枯树枝放在地上,拢起一团小火苗,山洞外下起黄豆般大小的雨珠,零零碎碎的砸在地面上激起了尘土,泥土的潮湿味儿渐渐浓重。 雨越下越大,白瑾瑜望着山洞外密密匝匝的雨幕,扬扬洒洒地淋湿整个灵月山。 雨肆无忌惮地淋着,足有半柱香的功夫才逐渐停歇。一场酣畅淋漓的夏雨,洗净了山间万物。夏夜,潮湿的山洞中寒冷的凉气让江晚宁从昏睡中苏醒,她的额头还在发烫,全身软绵绵的没了力气。 她迷迷糊糊地,喃喃道:“水……好渴……” 清凉的山风夹杂着淡淡的湿泥土的气味,深深浸润着人的肺腑。雨水过后,鸦雀回了巢穴早已入眠,空气中升腾起青涩的草香,银色的月光一泻千里,被雨洗过的天空越发湛蓝,星空越发璀璨。 白瑾瑜静立在山洞前,修长的身形被月光投下影子,他周身被淡淡的银光包裹,神色淡漠,仿佛已过了千年。 似乎已有所察觉,他随手摘下洞口绣球花的一片肥叶,被雨水冲洗后的叶子,脉络清晰,他转身走回山洞,地面上那团火苗还燃着,发出温暖的光。 他俯身一手扶起江晚宁,让她靠在他的怀里,一手解开腰间的玉瓶,甜甜的酒水顺着叶片尽数送入她口中。 “热……” 江晚宁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一团火在烧,烧的她有些难受,白瑾瑜伸手抚上她的额头,还是烫。怀里的女子却开始不安分的扭动起来。 江晚宁像一根藤蔓攀附在白瑾瑜身上,他的衣衫适才被雨水打湿,冰冰凉凉的,她贪图这冰凉的触感不管不顾的往他怀里钻。这触手可及的凉意好舒服啊,坚实的胸膛里一颗心脏砰砰直跳,阿宁伸手环住他的腰身,就是有点紧绷绷的。 两人贴得如此近,女子发间一阵淡淡的清香,是茉莉的香气,清雅的气息钻入男子肺腑,白瑾瑜身子一僵,想他这半生还从未被哪家的姑娘这般投怀送抱过。 他摇摇头,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哎,臭丫头,别想趁着自己迷糊,就欲行不轨。你这样乱摸,可知道什么后果吗?” ”唔……好舒服。”江晚宁还是埋头在他怀里,充耳不闻。 “喂!”他忍无可忍,粗鲁地掰着江晚宁的肩膀,试图唤醒她。 “嗯?” 江晚宁被他晃得睁开了眼睛,借着山洞里的火光,看清了眼前的男子。 “啊!!!!” 刺耳的尖叫声让白瑾瑜不得不一手捂住江晚宁张开的嘴巴。 “你,你,你!” 看着面前衣衫尽湿的男子,白色长衫紧密的贴在他的身躯上,使他上半身的曲线被外衣完美勾勒出来,看的人血脉喷张。 江晚宁一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你,你无耻!” 白瑾瑜一抬手,拉开她挡在眼前的小手,“好一个黑白颠倒,这话应该我对你说吧!” 她一愣,“什么?” 白瑾瑜没好气的说道:“刚才,明明是你,借自己虚弱昏迷之时对本人图谋不轨!还好我机智,没被你得逞。” 江晚宁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我不是故意的!” “哼,我当然知道,你若是故意的……恐怕……” 白瑾瑜看着江晚宁绯红的面颊止住了话头。 “恐怕什么?” 白瑾瑜笑而不语。 夭寿啊,他好像把自己当成女登徒子了? 十二章 “你!离火近一些,快把衣服烤干!咳,咳……”江晚宁刚说了几句话,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白瑾瑜听话地往火跟前凑了凑,哄她道:“好好好,你先安静些,你身上的热还没退,还是少说些话好。” 被他这一说,江晚宁才感到全身酸痛无力,她的体格一向很好,偏偏就遇见此人之后,一路碰上坏事儿。相必他们二人一定是八字不合,还是早些分道扬镳的好。 她想了想,说道:“公子你瞧,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显然不合适,既然外面雨停了,不如咱们各凭本事,找回上山的路,就此别过!” 说着,抬脚就要走。白瑾瑜懒懒的烤着自己已经快干的衣衫,道:“此山洞离地面尚有二丈远,姑娘珍重,后会有期。” 江晚宁刚踏出去的脚,不争气的缩了回来。她想了想,“这个……你我好歹也是患难的交情,你可否,先带我下去?” “哦?”白瑾瑜一挑眉,“当然!姑娘此话说的甚是有理!” “嗯,嗯!”江晚宁满意地点头微笑。 “不知姑娘闺名?” “什么?” “既然是患难情意,总不能连名字都不知道吧。” “不才甜桑镇人氏,江晚宁。” “在下,白瑾瑜。” 瑾瑜? 犹记书中有言:怀瑾握瑜兮,心若芷萱。瑾瑜,听上去是个端正的好名字。 江晚宁急着回家,可看白瑾瑜仍是不急不缓的烤火,实在令人火大。阿宁一双杏眼滴溜乱转,想出一条计策。 她眼眶微微湿润,鼻音重重的,“白兄有所不知,阿宁自出生便没有见过爹娘,家中只有祖母与我相依为命。我深夜来此处采摘药草实为生计所迫,祖母并不知晓原委,我若是天亮前不能及时赶回家中,被祖母发现我不知所踪,没了音讯,不知她老人家心里该有多难过……” 她说着瞄了一眼白瑾瑜,又道,“更不曾想,此番连累白兄你同我一起跌落深渊,在这无人之境苦苦受了一遭罪。” 白瑾瑜听这丫头话里话外的叙述凄惨哀怨,脸上也是楚楚可怜的样子,与刚刚那野蛮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 他仰起头满是疑惑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个女子,“你可是烧糊涂了?适才,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江晚宁一听哭的更凶了,发出一连串的抽噎声,呜咽道:“呜,还望白兄大人有大量,不计前嫌,原谅小女子的无心之说,若是白兄能带我出去,小女子无以为报,我一定好好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白瑾瑜脸上饶有兴味,“如何报答?” 阿宁脱口而出,“义结金兰!” “嗯?”他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啊不,我是说,结为异性兄妹。”阿宁连连摆手,慌慌张张地咬了舌头。 白瑾瑜从容地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好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似是探究般盯着江晚宁。 阿宁呆呆地看着他一口白白的牙齿,薄唇一张一合地说道:“不用,我,有兄长。咱们走吧。” 没江晚宁反应过来,白瑾瑜已经熄灭了地上的火堆,反手抄住她的腰肢,脚尖如蜻蜓点水般从岩壁上凌空飞起。耳畔风声呼啸,阿宁被悬空着掠过一片片树林,风吹叶动,不久前刚下过雨,风还是湿润的,扑在脸上柔柔的。月色下,一个身影,托付着另一个娇小的身影,跃动在灵月山的峭壁间。 好厉害的轻功,就算带着她这样一个大活人都能如此轻易地穿山涉水,踏叶而行。他的气息沉稳,许是为了让她舒服一些,江晚宁自身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了白瑾瑜的身上。 “喂,醒醒。” 白瑾瑜猛拍了一下阿宁的脑袋。 “嘶,痛!”阿宁抱头大喊。 “已经到了,还傻站着做什么。” 看她这呆呆的模样,白瑾瑜无奈道。 江晚宁看了看四周的景物,果然,这里是她上山前的路。天呐,莫非此人有移形换影的本领,须臾之间便翻山来到了山脚下。他明明说自己只是一个普通香客,轻功却如此了得,而且识图认路的本领恐怕也是数一数二的。 她不觉间对眼前的这个男子充满了警惕,此人绝对不同寻常。 察觉到她的眼神有些异样,白瑾瑜一脸不明所以,“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怎么,没见过我这般既会轻功,又有求必应的大善人吧。” 江晚宁抱拳,脸上重新露出乖巧的笑容,“多谢白兄搭救,大恩无以为报。” 白瑾瑜收起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正色道:“若是为生计,你一个女儿身大可不必深夜来此地,听你说家中只有祖母尚在,可见你已是她唯一的亲人,若是你出了什么意外,怕是老人家也要活不成了。” 江晚宁看着他认真严谨地样子,一身正气的说出这一番话,先前的恐惧竟稍稍消解了几分。 白瑾瑜微微叹息道:“别这样看着我,我与你有同样的身世,不过你比我幸运,尚有亲人在世。”他话锋一转,一双明眸陡然黯淡,“而我……怕是连自己身体里流淌着谁家的血也不知道了。” 阿宁看他如此真切地伤感,知他不是在说谎,小心翼翼地接过话头,“你……你也没有爹娘在身边吗?” 他自嘲般一笑,笑得恣意洒脱:“哈,我本无父无母,孤身天地间的一个孤影罢了。倒是你啊小丫头,小小年纪胆子倒是不小,若是以后有遇上什么麻烦,大可以来此处找我,喏,收好了,天上地下仅此一份。” 阿宁接过他手里的名帖,金制令牌,上书“飞云商会”四个大字。背面用朱漆清楚的写了这样几个字:白氏,瑾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