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灭之刃】绝对光辉的太阳》 第1章 国士无双1 你在院子里练剑。 “呼——” “呼——” “呼——” 木质的长剑划破空气,发出一阵阵破风的轻微声响。 灼日当空,明晃晃的阳光刺目,有汗水从你额头滑落,有落进眼眶里,带来酸涩的刺痛,握剑的手很热,臂膀僵硬,习惯到快要麻木,脖颈黏黏糊糊,庭院里蝉鸣刺耳。 你的弟弟站在一边松木下的树荫里。 你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一直集中在你身上。 他是个黏人的孩子,母亲在的时候和母亲黏在一起,你在的时候与你亦步亦趋。 这样并没什么不好,你的弟弟从出生起就被父亲视为弃子,年纪小小就多受世间冷待欺凌,10岁会被送到寺庙里出家——身为他唯一的兄长,你对他满心爱怜呵护,从未指责伤害过他。 “兄长大人的梦想是成为这个国家最强大的武士吗?” 你听到树荫下的弟弟问你。 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说话,吐字却十分流畅。 听到声音,你练剑的手放下,收好木剑,擦了擦汗,向树荫下走去。 弟弟那双蒙昧的双眼看着你,你罕见地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不解来。 松木下的阴凉之地,避开了太阳直射的灼热,实在舒适不少。 你摸了摸弟弟的脸。他额角有暗红色的斑纹,如同无瑕的白玉被鲜血沁染,看着就十分不祥,所以你一直很能理解父亲对弟弟的厌恶。 “啊!”你如此回应了,“我想成为第一的武士。缘一呢?你的追求是什么?” 他那张木呆呆从来无波动的脸上,做出了微笑的表情。 犹如乌云散开,熹微的阳光照射向大地。 “那么我想要成为第二的武士!” 你天真的弟弟如此憧憬道。 你看着他第一次露出的笑脸。 啊…… 多么可爱的笑容! 他并不明白武士所代表的尊严与强大,也不明白这个目标背后应有的付出与舍弃,他怀揣着一颗赤子之心,毫无敬畏与觉悟地许下如此轻浮的愿望! 多么……恶心! 你的胃绞成了一团。 “武士啊……”你放下手,笑着问他,“缘一为什么想要成为武士呢?” 他无光的眼睛转向你。 你就明白,他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如同孩童降世第一声啼哭,因为想,就哭了,他许下愿望之时的心情大概与之类似,因为想,所以就这么说了。 你的胃更加紧促地蜷缩成了一团,胸口急促地开合,眼前有些目眩。 你将自己的木剑递给他:“既然如此,和我一起学习剑道吧!缘一!” 他歪着头,看过你,又呆呆接过你手里的木剑。 你看到弟弟短打的灰扑扑的袖子里伸出的,圆乎乎的、小小的手,稳稳地接过汗津津、脏兮兮的剑柄。 还有自己同样小小的、稚嫩的手,红彤彤的手心,上面泛起了细小的水泡,指节处有薄薄的一层剑茧。 你每天日复一日日复一日的练习。 你的觉悟…… 你的剑道…… 在缘一眼里,该是如何凄惨的形容呢? 第2章 国士无双2 父亲对你的自作主张果然大为光火。 “你准备忤逆我吗?” 男人毫不留情的巴掌扇在你脸上,幼小的你被打倒在地,后齿一痛,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糟糕…… 你舔了舔口腔,疼痛的同时,感觉到一边的脸肿得老高。 “父亲大人……”你几乎是习以为常地迅速调整好自己,起身跪在地上,受伤的面部深深地低下去,声音一如既往地恭顺与敬重,“请您宽恕。” 你甚至懒得去辩解(也无可辩解),你暴虐独裁的父亲最讨厌的就是继国家有除了他之外的第二个声音。 你对后面即将到来的惩罚深恶痛绝,也无可躲避。 “呵,哈哈……” 你听到父亲沉重的、压抑的呼吸声,他在木质的地板上焦躁地踱步,踏出暴虐的脚步,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在举棋不定,但他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于是走到一边,拿起他的佩刀,来到你身边。 你始终低着头跪在地上,沉默着,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像是一抹小小的、不起眼的影子。 “砰!” 被刀鞘击打背部的感觉,记忆里是十分久远的体会。 从接触面到全身,像是被一斧头劈开的木板,疼痛随着裂痕蔓延至全身,把所有的气力与自尊都打出去,只留下怯懦与无助在身体里。 上一次也是类似的情景,你看到缘一在深冬的季节穿着薄薄的单衣,于是将自己的棉衣偷偷送过去。 果然很快被父亲发觉。 “怎么?你把自己当成那个废物的救世主了吗?”父亲揪住你的衣襟,暴怒地喝问着你,你想回答,但脚尖都悬空,颈部被衣料束紧,所有的力气只够用力地喘息汲取空气,根本无暇他顾。 “这世界,适者生存!优胜劣汰!不中用的家伙就该老老实实去死!” 父亲唾沫横飞地告诉了你武士的世界有多残酷。他狰狞的面孔印在你的瞳孔中,让你铭记至今。 那天他狠狠惩罚了你,你在房间里足足休养一周,才有力气爬起来继续修习剑道。 那以后,你再不会做些容易看出来的傻事去接济弟弟。 今天却忘记了。 “砰!” “砰!” 你没有躲避,被疼痛麻痹的身体也无法躲避。但当你伏倒在地板上时,却听到门外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赶来。 众人簇拥着华贵柔弱的夫人,素手不顾礼节地拍打着房门,发出嘈杂慌张的声响。 “老爷!老爷……” “啧!” 父亲的动作停下了。 你有了片刻喘息的余力。 紧闭的房门被打开。 你看到母亲呼吸急促地缓缓行来,缘一就在她身边,紧紧握住母亲的左手寸步不离。他的视线在屋内逡巡,立刻看到倒在地上的你,不知道是松口气还是更紧张的,瞳孔紧缩了一下。 母亲挡在你面前,用你从未听过的大声和父亲说话:“岩胜身为兄长,只是和弟弟交流剑术,他们都是我们的孩子……” 大概是见父亲无动于衷,母亲顿了顿,又换了一番说辞:“而且啊,缘一已经七岁了,他还有三年就要去寺庙,就当是为了防身……” 母亲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心里话,后面还因此流下热泪来,你能听出她言辞的恳切与控制不住的哭腔。 “……”父亲握剑的手松了一些,语气依旧僵硬:“哼!妇人之仁!” “老爷……” 你像是一团委顿在地的烂肉,疼痛逐渐控制大脑感官,你能听到的、能想到的越来越细微了。你模模糊糊听到母亲和父亲后面又争论了两句,温柔的母亲如此大声的说话,对你来说实在是件新奇的事情。 听府里的仆人说,你与缘一出生的那一天,母亲也曾经如此过。当时父亲已经在两个同胞的儿子之间下了决断,提着刀进了产房,而原本还虚弱躺倒在被褥间的母亲,大抵是母性的直觉与对丈夫的理解推动了她的行动,她疯了一样抱住面带斑纹的小儿子,要在丈夫手下保住他的一条命——即使要因此忤逆一家之主的丈夫。 只是听说而已。 父亲认为继国家的继承人不能长于软弱的妇人之手,因此有意限制了你们的相见。 大概也是因此,你与母亲之间的相处总是淡淡的。有记忆以来,这似乎是你第一次体会到母亲如此浓烈的感情。 “呃……”疼痛如网,把你罩得牢牢实实。你似乎发出了声响,也似乎要失去意识。 这一次……要在床上休养多久呢? 下意识的,你因此烦恼起来。 “兄长大人……”有人跪伏在你身边,小心地将你扶起来,“你还好吗?” 意识短暂地回笼,你忍住躯体的疼痛,紧缩牙关不肯发出丢脸的痛呼,转头,睁开眼睛,正好对上弟弟关心的眼神。 他小小的手很热,甚至发烫,小心地、稳稳地扶住你的臂膀。那双总是失神的眼睛里透露出焦急的情绪。 你深吸一口气(肋骨因此抽痛),小声问他:“你把母亲请过来的?” “……” 他就低下头,好像犯错一样地不敢作声了。 “……”你沉默的的,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他低垂的脑袋。 你从五岁开始束发,保证自己身为武士传人的衣装整洁、发髻严正,一言一行都要恪守武士之道,而你同龄的弟弟头发散乱,穿着麻布的衣裳,成天赤着脚在院子里乱跑。 像个无人管教的野孩子。 你积攒了一些力气,终于能够坐稳起来。 扬手将发髻拆开,你用解下的发带将弟弟乱糟糟的头发系了起来。 母亲给了你们一张好样貌,即使面带斑纹,束起头发的弟弟看着也是个俊秀端庄的漂亮孩子。 缘一摸摸利落起来的脖颈,抬头懵懂地看向你。 你看着争吵中的的父母亲。 门外有仆从与婢女面面相觑,噤若寒蝉,不敢随意插手说话。 “不可理喻!真是不可理喻!” 争吵的最后,是父亲气冲冲地甩手离开。而刚刚还梗直了脖子犹如护崽母鸡的母亲,在父亲离开房间的一瞬间,身体整个地软倒下来。 “夫人!”贴身的仆人阿系小步跑过来将母亲扶在怀里。 母亲捂着胸口发出疼痛的呻吟。 你原本与缘一相互依偎着,此时,你心有所感看向了弟弟,他原本失神的眼睛,看着倒下的母亲,眼神光更加黯淡。 第3章 国士无双3 那天之后,继国家的继承人与当家夫人,都卧病了。 母亲是痼疾发作,前来看诊的医师反复强调要仔细调养、宽心养神,他看着在夫人床边懵懂守护的幼子,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最后也是眉目低垂地离开,去向院外的父亲禀告了。 这些都是缘一来看你的时候,你们交谈之间知道的。 自从上次缘一说话之后,你发现他还是言语不多,若非你努力探听,他已经习惯了成天一言不发,也不会有主动倾诉的自觉。 你受了皮外伤,趴伏在柔软的被褥上,一边温习文学作业,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缘一说话:“以后,和我一起学习剑道吧!拿着我送给你的木剑。” “……”缘一神色一动,看神情是犹豫的样子。 你笑了:“父亲不会追究的。他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 “……”缘一的视线转向了门外的小院,之前还扬言要做“第二武士”的他,对于来之不易的剑道课程,肉眼可见的兴致缺缺。 你顺着他的视线往院子里看。 身为继国家的继承人,属于你的小院并不如何华美,面积还算大的院子里,有山石摆出来的枯山水,一棵年岁不知的松木,松木下一个用来洗笔的水池——仅此而已。 你视线所及,看到灿烂的阳光洒在你的院子里,松木上有小鸟蹦跳鸣叫,“呼啦”一声,鸟雀划过湛蓝的天空,飞去你看不到的地方。 你收回视线,问他:“想去外面玩吗?” 医师说你最好卧床一周,再站起来进行剑道课程。到今天为止,你已经躺了两天,疼痛减弱许多,只要动作幅度不大,腿脚行动也勉强成行。 你从柔软的棉被上小心支撑起胳膊。 “兄长。”刚刚还在专注看着小院的缘一及时扶住你的胳膊。 你借用他的力气小心站了起来。 你穿着宽松的寝衣,头发披散,人也战战兢兢、有气无力,站在阴凉的室内。 你带着缘一走到梳妆的桌子前,拿出木梳——你平日里的梳洗都由侍女负责,这两天总是躺在床上,仪容仪表自然就懈怠不少。 缘一一直乖乖守在一边,乖乖看你动作,包括乖乖顺着你的手劲坐在你身前,任由你梳理他乱糟糟的头发。 你问他:“之前给你的发带,带着吗?” 府里给你准备的发带布料都不错,用的紫色染料晕染,结实耐用也好看。 你问缘一的时候并不指望他真的随身携带一条发带,小时候的缘一是个不折不扣的笨家伙,他在意的东西与不在意的东西,永远都在你的意料之外,你也懒得揣摩。 所以当他真的从怀里掏出那条发带的时候,你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心里又有种“果然如此”的恍然。 你拿过发带,给他扎了一个简单的马尾。 和你一样,缘一的头发乌黑浓密,发尾带着暗红,又有点粗硬的自然卷,不及时打理就会在头上乱成一团,但打理之后又显得挺阔舒展,有一股孩子气的可爱。 你忍不住薅了两把他的马尾,心里有种古怪的窃喜。 “……?” 被薅的缘一转头迷茫地看向你,不明白你的举止含义。 你摆出兄长的面孔,笑着和他说:“你已经七岁了,以后出门把头发扎起来吧,可以请阿系帮忙,或者来找我都可以。” 缘一的视线转到了你的脑后:“兄长的头发……” 试着小心动了动肩膀,你迅速察觉到后背伤口收缩的痛楚。 你对着缘一微笑着摇摇头:“我今天就偷回懒吧。反正也不会出院子。” “我来帮兄长梳头。” 他轻轻握住你手上的木梳,你眨眨眼的功夫,木梳就落入他的手里。 “咦?” 你实在想要拒绝。 你刚刚给缘一梳头的时候,该说是经验不足,还是该说根本没有为别人梳头的经验,总之悄悄梳掉他不少的头发,他像个木头坐在你身前,倒是很有定力地一声不吭。 可如果要换你被弟弟梳头的时候——本来后背身体已经够痛了,就不必在脑袋上继续加上一层痛楚了吧? 虽然你这样想着,但作为一个好哥哥,直接拒绝弟弟的好意也显得不像话。 更何况,缘一真为你梳头的时候,你才发现,这家伙手艺相当不赖。 “有时候会为母亲梳头……”大概是见你面露惊奇,缘一认真向你解释,“母亲无法起身的时候,也会希望仪容端正,我会帮她梳头……” 你的视线看向面前的镜子,那是一面小小的、模糊的、你平日里基本不用的镜子,如今,这面镜子里正好映照出你身后缘一的面目,他纯然稚气的脸上,提起母亲的时候也会露出可爱的笑容。 和在父亲身边长大的你不同,缘一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 大概是将两个孩子的爱集中在了一个孩子身上,母亲十分爱重缘一,更何况身边的孩子不说不笑,几乎像是先天残缺的聋哑之人,前几年的时候母亲还专门为缘一求来护佑平安的日轮耳饰,嘱咐他每日佩戴,这也成为缘一身上少见的装饰。 记忆里,你曾经因母亲不避讳的偏爱产生过嫉妒之心。 毕竟,相比严格易怒的父亲,你实在不由自主的,会想要去寻找温柔美丽的母亲,而每每终于找见,就看到母亲将呆呆傻傻的弟弟抱在怀里“缘一”“缘一”地叫个不停。 她似乎完全不记得在前院还有个叫做“岩胜”的儿子。 那个儿子也会很想念她。 你安静地躲在门外,听见母亲与弟弟的动静,只觉得自己多余。 “……” 真可怕啊!那时候涌现在你心中的感情。 比起父亲呵斥时候的羞愧与痛恨,更加深刻且痛苦地铭刻在你的心底。 但这些终究是不成熟的感情,不该一个武士产生的感情。 等你垂头丧气地回去找父亲,他凛然厌烦地看着你,对你教育些“不可长于柔弱妇人之手”、“软弱的人才会想到聚在一起”、“岩胜,人的精神原本是锋利的刀刃,感情是上面的锈迹,你需要时时磨砺自己”——这一类的话。 你遵从父亲的教诲,以成为优秀的武士为目标,认认真真地成长着。 只是,父亲啊…… 你看着镜子里,缘一的脸,默默想着。 有人生来就是锋刃,无需磨砺即可一剑霜寒天下惊艳。 与之相比,你这样平凡的人,又该如何自处呢? 第4章 国士无双4 教授你剑道的先生是父亲的部下,他对缘一学习剑道一事嗤之以鼻。 ——这傻瓜,懂什么剑道呢? 你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不加遮掩的轻鄙与蔑视。 你侧头看到身边的弟弟,他今天的头发高高束起,耳垂上的日轮耳饰轻轻摇晃,身上穿着破旧的衣裳,手上拿着你送予的木剑——从神情来看,他相当坦然自在地出现在这里。 从有记忆起,你的手里就拿着木剑,每天挥剑多少下,每天打靶多少次,每天对练多少回合——这是你生活日常的一部分,如父亲所言,你修习剑道的第一步,就是打败他的部下、你的剑道先生。 你以此为目标努力练习,偏偏每次势在必得的一击都会被成年的武士轻易打落在地。 “哎呀呀……”你听到过武士对父亲的汇报,“岩胜少爷的天赋很高,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强的臂力与斩击,想必过不了多时,他就会超越我了。” 在你一次又一次被打倒,因此产生了越发浓重的羞耻感时,父亲和他的部下,却都对你寄予厚望。 天下的道路有千万条,而继国岩胜的人生,从出生开始,就划下了唯一的一条武士之道。 你看到先生百无聊赖地教授缘一如何握剑, 如何摆出武士的架势。 “尽你所能,攻过来看看!”年轻的武士指点完缘一,在他对面松松摆好架势,给出指令。 你站在一边观战。 午后的院子,蝉鸣刺耳。 烈阳当空,一丝风也没有。 “呼——” 倏忽间,却起了风声。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缘一跃起,速度快得惊人,在你的视线无法跟上时,对面的武士身上突然传来与硬物碰撞的声响,而后整个人砸倒在地。 像是猝不及防,被迎面高速奔来的马车撞倒。 下一个瞬间,缘一轻巧地落地,小小的身子重心压低、脚步很稳地踩在石子铺就的地面上,与以前先生教导过你的战斗行止不谋而合。 缘一转身,看向倒下的对手。年轻的武士晕倒在地上,颈胸上可以看到发红肿起的伤痕。 缘一拿着木剑,转头又看向你。 你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神情如何。 是错愕?惊慌?震诧?还是一如既往,将丑恶的嫉妒写在脸上? 但你还是记得该做什么。 你眨眨眼,走了过去,走到面无表情的弟弟身边。 “啊……先生被打晕了……”你仔细端详了一下年轻武士身上的伤情,一边接受了近在眼前的事实,一边伤脑筋地叹了口气,“得和父亲禀报才行啊……” “兄长大人……”缘一在旁边叫你。 “嗯?怎么了?”你顺势看过去。 他握紧木剑,和你一样细瘦的胳膊腿(从饮食摄入来说比你更加柔弱的身躯),很难相信这副身体刚刚是如何发出巨力击倒一个成年武士的。 他看看地上的武士,又看向你:“我……是不是做错了事?” 被关在继国家后院的缘一,除了与你接触,并不明白关于武士的一切。你一下就明白了他此时的顾虑——打伤了父亲的部下,说不定会被暴怒的父亲狠狠地教训一顿?母亲也会因此担心难过,原本就僵硬的夫妻关系或许会继续恶化也说不定? 正常的孩子都会担心这些。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继国家的规矩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东西。 你摸了摸缘一的脑袋。 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你毫无把握,他此刻到底是否在忧虑你以为他在忧虑的事情。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带点自说自话地、笃定地说道,“父亲会为你展露的天赋而高兴的,缘一。” 第一次握剑就打败了成年武士的七岁稚童——这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超绝剑道天赋。 父亲会惊喜于这天赐的继承人,将缘一接入你的院子,为他置办华美的衣服、精致的餐食、贴心的仆从,他会成为继国家新的继承人,以后还会是继国家最强大的家主,凡他剑之所指,是继国的意志所向。 你从缘一的双眼中,看到了他的未来。 你牵起他的手,往父亲在的前院走去:“父亲崇拜强者,他会奖赏你的。” 如你所料,得知部下被七岁的幼儿打败,父亲并未生怒。 他将苏醒过来的部下留下来,两人进行了漫长的交谈,而这之后,父亲对你的态度便肉眼可见的冷淡了。 身为将军手下有名的武士,父亲并非善于心计的那一类人,更何况在继国家,说一不二的他也无需隐藏自己的喜好。缘一开始时不时被他叫过去考校剑术,而你,则从长年繁重的练习中突然有了喘息的余地,有时间去探望卧病的母亲。 母亲的院子里侍奉的仆人并不多,看门的仆妇见到你来懒洋洋地行礼,为你打开了院门,总贴身伺候的阿系看到你的到来十分惊讶,她进了房门向母亲禀告,出来的时候脸色却显得为难:“岩胜大人……夫人她正在午睡……” 你正坐在房间外的长廊上,了然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会等待母亲醒来。” 阿系的眼睛就发出惊喜的亮光来,她为你准备好滋味寡淡的茶水,又和你说母亲近日身体不适,深夜也难得睡好,今日好不容易陷入睡眠,实在不忍心打扰等等一类向你解释的话。 你并未生疑。 你与母亲的关系虽不亲近,但毫无疑问,她也是喜爱着你这个长子的,没有必要推拒你的求见。这次相见她陷入沉睡,仔细想想,也不过你们母子缘分浅薄的一个不起眼的注脚,非她本意,非你所愿,但总会在该发生的时候发生。 差不多,你也该习惯了。 你等了约莫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里,你看完了一本随身带的诗集,吃完了阿系送上来的点心与茶水,然后就是无所事事地看着院子发呆。 阿系似乎也明白对你的冷待,战战兢兢地坐在旁边和你说话。 “母亲的身体怎么样了?” “夫人一直手脚无力,最近精神昏沉,如医师所说的每日吃药,近来睡眠更差了一些……” “母亲身边只有你照顾吗?” “诶……是的。因为家主大人……大人对夫人这几次的忤逆感到生气,夫人也不愿意服软求情,所以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后来再看的时候,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母亲醒来的时候都会干什么?” “我会为夫人洁面,整理头面,她……啊!夫人也会坐在您现在坐的地方,每次一坐就是一下午,静静地看着院门,等待缘一少爷……呃,还有您来看她……” 你眨了眨眼,为阿系话语里太好分辨的谎言而感到好笑。 你甚至真的轻轻笑出了声音来:“哈哈,母亲真的很爱缘一呢……” 阿系小心翼翼地看着你。 你与这位贴身照顾母亲的侍女见面不算多,她却总是显出对你的畏惧与尊敬来。想来她惧怕作为家主的父亲,那么连带着惧怕由父亲一手教育长大的你,也就显得理所当然了。 “缘一少爷……”作为一直以来的旁观者,阿系大概也知道你在母爱的争夺中属于弱者,因此涉及弟弟与母亲的话题就显得吞吞吐吐,“缘一少爷生来就呆呆傻傻,夫人总是担心他的未来,天天将一颗真心放在缘一少爷身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呢……” 阿系还说:“但是岩胜少爷您就不一样了,听说您天赋很高,是家主大人十分满意的继承人,您也聪慧,未来一定是没有问题的,缘一少爷以后还要请求您多多看顾!” 说到这里,阿系对你深深俯下身子,行了一个跪拜的大礼。 她对于小院外的世界明显一窍不通,所以她不明白你的继承人之位已经摇摇欲坠,曾经为人忽视的缘一少爷即将扶摇直上。 所以她低头,请求你这未来的弱者去庇护天下第一的强者。 你冷眼看着,什么也没有说。 ——不仅仅是母亲啊!阿系也是,更加关心爱护你的弟弟呢! 第5章 国士无双5 母亲醒来之后,听说你一直在门外等待,于是慌忙把阿系叫了进去,你听到屋内一片手忙脚乱。 你在外面等待的时候,就看到阿系跑进跑出地端盆倒水,过了好大一会儿,母亲柔和的声音才从门里传来:“岩胜,进来吧!” 阿系为你打开门,你就看到母亲披着华美的外袍,发髻梳得齐整,面上敷着厚厚的白粉,妆容整洁地坐在棉被里冲你招手。 母亲是一副即便招待外来客人也绝对不会认为失礼的仪容。 这让你感到有些别扭。 你顺着母亲的手势坐到她身边。她用右手柔柔地将你揽到怀里,你轻轻倚靠在她身上,完全不敢泄力。 被你倚靠的母亲,像是一片轻柔的云,软软的,柔柔的,散发着温和的香气,她抹得白瓷一样无瑕的面容,也遮掩不住眼中的辛苦与疲惫。但她还是将你揽在怀里,强撑着身体与你说话,母亲的声音很好听,她问你:“岩胜,怎么想到来我这里了?” 你虚虚地靠在她身边,仰头看着她涂了口脂显得红润的嘴唇,和她说话:“母亲的身体怎么样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可能在想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母亲才摸着你的头发,慢慢地说话,“母亲我啊,可能看不到你和缘一成年的样子了呢……” 声音又轻又慢。 像是燃烧香烛时候,一缕飘起的轻烟,轻盈,易散。 “……”你一下子沉默了。 你突然想起隔壁城里早逝的主母,听说孩子呱呱坠地时就去世,后来城主娶了续弦,很快就有了第二个儿子。 你只想要一个母亲。 你把手伸到头顶,紧握了母亲抚摸的手。她的手非常凉,即使在炎热的夏天,穿着厚重的衣裳,在不通风的室内,也凉得让人心惊。 你问:“母亲要死去了吗?” 虚弱的女人对着你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来,她看着你,又像在看着别的什么人,最后眼神一动,看向了门外的阳光,轻轻地回应你:“死亡的事情,谁知道呢……连神佛都不敢说自己明白……” 母亲没有欺骗你,只是小心翼翼地回避你的问题,但是这种回避,已经让你明白了答案。 你坐起来,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正坐在母亲身边,认真地问她:“母亲有放心不下的人和事吗?” 问题出口的一瞬间,你几乎下意识的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 ——放心不下的人和事? 你顺着母亲的视线往外看,看到紧闭的院子门,想到阿系告诉你的,母亲总是坐在门边,一日又一日地等待缘一推开门回来看望她…… 她如此地挂念那个孩子,几乎成为每日的习惯。 “我放心不下你哦,岩胜。”有声音在你身边切实地响起。 你错愕地回头,正好对上母亲回望过来的,温柔的、微微弯起来的眼睛,她看着你笑起来:“明明在想很多事情,却什么都藏在心里,什么也不肯说的、我优秀的长子,我放心不下你啊!” 咦? 大脑一片空白。 你几乎张口结舌起来:“我……我有什么,我不需要母亲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母亲笑着看你脸色涨红,一塌糊涂地进行无用的争辩,她挥挥手,让身边的阿系出去了。 阿系走出去,没有关门,径直走到院子里的大树下忙活着煎药的事情。 “你的父亲昨天晚上来找我,和我说了缘一的事情。” 只剩下你们两个人,说到正事,母亲的身子微微向你倾斜,语气也紧起来,语调还是一字一顿的,慢慢开口说道:“缘一的剑道天赋,你也见到了吧,岩胜?” 你眨眨眼,原本空白的大脑又渐渐充盈起来,你呆呆地点头回应。 “你的父亲,想要让缘一做继国家的继承人。”说话的时候,那双温柔而虚弱的眼睛一直看着你,看着你不知所措、寂寂无言、呐呐点头,然后,瞳孔中就流露出无声的痛惜与悲哀来,“他是来通知我的,岩胜,我的意见对他无足轻重。” “……”你因这些早就知道的事情,继续沉默着点头。 母亲艰难地伸出手,拉住了你放在膝盖上的手:“那么,你以后……该怎么办呢?” 她就要死去了,心里却满怀着对你的担忧与关切。 “……” 你反手握住女人冰凉的手。 你抬头看向母亲。 为了会见你,她特意擦了厚厚白粉的脸,却藏不住脸上惨白的死气,眼睛黑洞洞,看不到一丝光线,原来丰盈秀美的面庞,如今也萎靡难看地凹陷下去——她看上去,就像一具已经落入地府却依旧留恋人间的尸体。 你几乎触碰到要把她带走的那层死亡了。 你的母亲将要离开你了。 或许就在今天,或许就在明天 “母亲大人……”你将母亲细瘦的手捧起来,贴在自己脸上——你实在太少向大人撒娇,因此动作言语十分不熟练,根本一窍不通,你保留着局促与困惑的神情,和母亲提出难得的要求,“请送我一个礼物吧?” “礼物……?” “是的,你曾经送给缘一一对花札耳饰,他十分喜爱;我是您的长子,您可以送我一份礼物吗?” 女人疲软下垂的眼皮挣扎着睁大了。 你一直在看着她。 所以你看到那双恍惚的眼睛里生出错愕、躲避,不过是一转念的时间,这双眼睛就飘忽着避开了你的视线;她无力地重复着你的要求:“你想要……一份礼物?” “是的。” “……” 可怕的,也是在预料之中的沉默。 她怀抱着对你的担心,实际上却什么也做不到,连生命都无法把握住的女人,她又能如何支撑起你的人生呢? 所以,只是嘴上说说吗? “我……”她恍惚的,慢悠悠地喘着气,“我没有准备……” 啊…… 你毫不意外。 只是嘴上说说。 她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不会做。 贴在你脸上的手,实在是太凉了,让你原本暖呼呼的手心、脸颊、心脏,都一寸一寸地冰凉下去。 你将母亲的手放在膝上,用自己的手盖住,然后还是对着沉默的女人微笑起来:“母亲,不用担心我。我是继国家的长子,即使没有得到继承人的身份,以后在寺庙里也会以继国家的规矩约束自己,不会侮辱门楣的!” “呜……”摇摇晃晃着,母亲终于支撑不住,倒伏在了被褥中间,有细细的呜咽声传来,“岩胜,我很抱歉……” 母亲一直是优雅端庄的夫人,你从未见过她如此狼狈的时候。病体横支在乱糟糟的被褥里,面目隐藏在散乱的头发下,隐约能看见,有眼泪从她眼眶中溢出,加上脸上的粉底,从眼角流下两道滑稽又悲伤的白色痕迹。 你低头看着被自己好好捂起来的素手(母亲的手十分秀美,即使病中,指甲也苍白整齐),你拉了拉被子,将她露在外面的颈项略微遮掩,似乎没看到母亲正在哭泣一般的,露出有担当的长子该有的明朗的笑脸:“在去寺庙之前,我会努力照顾好缘一的——如果他还需要我照顾的话……” 已经是下午,有倾斜的阳光照射进你们讲话的屋子。 浮尘在明亮的光线中起起伏伏,女人控制不住的呜咽声在房间里弥漫,室外燥热的空气也入侵不到冰冷凝重的室内,这一切,混合成一阵让人窒息的微小旋风,在屋子里不断盘旋着,几乎要让你耳鸣了——厚厚的被子、华美的衣裳也挽回不了她的体温,你将母亲的手放进被子里的时候,简直以为自己触摸到的是一块不融的坚冰。 你在这氛围里感到少有的厌倦,甚至不再想掩盖:“别再哭泣了,母亲大人,你哭得我很难受。” “……”细微的呜咽声停下了,女人一动不动。 你看着面前狼狈的一团。 这不是你想要的、与母亲的见面。 来之前你预想过会有的发展,或许不好,或许不太亲切融洽,但不该如此糟糕。 你下意识想起自己见过的,缘一与母亲的相处——沉默的、总是黏在母亲身边的幼子,和虚弱的、总是关怀幼子的母亲。 ——为什么,你就是做不到呢? 刚刚的氛围原本挺好的不是吗?为什么又会走向现在这个地步? 你被羞愧与懊恼裹挟,站起身,简直想要立刻逃走了。 “……” 但你终究还是没有走。 你拿起被阿系放在一边的湿帕子,走到母亲身边,拂开她长长的、干枯的头发,在她错愕、闪躲的眼神里,擦干净那张脸上滑稽的泪痕。 “母亲大人,你相信三途川吗?” 厚敷的一层白粉被你卸下,白瓷的脸破损了,你几乎能看到她脸上的死气。 “三途川……?” 母亲是有信仰的人,你问出问题时,就明白,她是相信这些的,相信三途川,相信地狱与天国,相信神明会护佑她的幼子平安顺遂。 你放下帕子,小小的手放在母亲两颊边,轻轻的、好像捧起了她的脸;你向她许愿:“如果母亲先进入三途川,可否回头,等一等我,到时候与我一起走呢?” 你对母亲露出一个安静的、期待的微笑来:“这就是,我希望母亲可以送给我的礼物。” 第6章 国士无双6 你从母亲院子回来的那天晚上,缘一前来拜见你。 “兄长大人。”外面的月光十分明亮,缘一小小的影子映在纸门上,成了一片小小的剪影,这片影子为你带来不详的讯息,“母亲大人亡故了。” 你起身,推开门,看到缘一正端正地坐在你的门前,头发束起,衣装齐整,背上有个小小的包裹,是一副随时可以出发远行的样子。 你扶着门,轻声问他:“是刚刚发生的事情吗?” 他点点头:“非常抱歉,详情就请您向贴身的阿系打听吧,我现在要出发去寺中了。” 明亮的月光照射在你们身上,他俊秀的面目并无表情,却仿佛笼罩在一股空蒙的神性之中,像对自己的未来早有有所打算似的。 你低声重复:“出发?现在出发?” “是的,只是临行前,想要对您道别一句。” 缘一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精细的手帕,小心摊开:“这只笛子……” 你听着他微笑的,一厢情愿说些“……将兄长大人所赠与的笛子视为兄长大人……”“即使天涯海角……绝不言弃”的恶心怪话。 然后自顾自动作起来,将那只完全可以算作是废弃品、失败品的木笛包裹好收入怀中,最后起身,就准备“绝不言弃”地离开了—— “站住!” 你出手拉住了他。 “……?”缘一顺着你的力道回头,不解似的,微微歪头看向你,“兄长大人?” 月光照在他脸上,多了几分悲悯的韵味。 你对他这副懵懂又自我的样子实际上恶心透顶。但你毕竟是个会表演、会隐藏真实自我的成熟的人了,所以你眨眨眼,歪头回望过去,轻声问他说:“母亲大人离开了,所以,你也要抛下我吗?” 缘一没有走成。 毕竟他并非出于【抛下兄长大人】的目的才决定出走,而这个会让你伤痛的误会,对他来说又实在难以忍受,于是他原本匆忙的、说过一句话就要离开的紧迫辞行,一下子变得漫长起来。 “我并非想要抛下兄长大人,我是去迎接我的命运。” 你们并肩正坐在木质的长廊上,缘一的身体侧向你,一本正经地与你解释。 你敷衍地点点头,示意知道了,然后继续问他:“命运比兄弟更重要吗?” “……”他张张嘴,想说什么,缓缓眨巴两下眼睛,又哑然了。 当然说不出话来,你的对话方式明显就是胡搅蛮缠的诡辩嘛。当他被感情绑架,跟着你的节奏继续对话下去,一开始无论多么坚定的信念,最后一定会乱套。 “而且啊……” 你膝盖上拿着刚刚从缘一背后摘下来的包裹——你还是有点担心这家伙一言不吭直接转身就跑,以防万一,趁他一个犹豫先收缴了行李物资——你打开扎得紧实的包袱皮,看着里面装的东西,一一点数起来: “两个梅子饭团,一个笛子,一把梳子,一套……衣服?”你抬头看向旁边的缘一,脸上露出明显疑惑的神情,“你打算,就带着这些东西去寺庙吗?” “……”缘一低下头,两只手在膝盖上磨蹭起来。 磨蹭着磨蹭着,他碰到了挂在腰间的木剑,于是立刻将木剑摘下,献宝一样地捧给你看:“还有兄长大人送给我的木剑,我也随身携带。” 你:“……” 这不过是小儿练习的道具而已。 心里这么想,但看到缘一隐隐带着殷勤与自豪的脸,你差点要因此而夸奖他考虑周到了。 但你理智尚存,于是将他手上的木剑拿起来放到了一边,然后将膝盖上的包袱皮卷成一团也放在了一边。 “没有去寺庙的地图,你出门该往哪里走?没有继国家的信件,去了寺庙该如何证明身份?没有成人护送,怎么保证一路的安全……”你平铺直叙地诉说他出走的准备不足,说到最后忍不住还是叹了口气,“缘一,你做好了觉悟,准备抛弃继国,抛弃我吗?” “……” 你看着院子里清冷的月光,听到身边一片寂寂无言。 即便是武力天赐的缘一,猝不及防面对这种复杂的课题,他大概也不明白该如何回答吧。 你眼前突然闪过白天时候,母亲那张虚弱的脸: “……会等的,我会弥补你……” 母亲如此承诺你了。 ——即便是谎言。 所以你会尽力去遵守在她面前许下的承诺。 你看着院子里明晃晃的月光,今夜的月色实在迷人,几乎和昏暗时候的太阳光一样明亮,照见你四方院子里的花草树木,纤毫毕现,也难怪缘一会有勇气孤零零一人跑进这片月色里。 “我今天见到了母亲,她说父亲有意将你立为继承人,你以后会是尊贵的继国家主!”你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身边的弟弟,缘一睁大眼睛,里面没有刚刚愚钝的自豪骄傲了,只木木地望着院子,没有看你。 你继续说道:“我会在十岁那年进入寺庙吧……说不定会做个僧兵,说不定会钻研学习做个文化老师……到时候,继国家可是我背后最大的倚仗……” “……” 缘一依旧看着院子,沉默。 你从他的安静里,莫名看出一点儿缩头乌龟似的、逃避的意思。 这让总是不讨喜欢的傻弟弟看着竟然十分可爱起来。 你伸出手,抓住他放在膝盖上的手。 缘一受惊一样蜷缩了一下,不得不看向你了,他颈项边,日轮的花札耳饰在月光中、在鬓发间轻轻摇晃。 你对着他露出温和的笑容来: “作为继国家主的你,会保护我的吧?缘一?” 继国缘一无法拒绝。 无论你使用了多么卑鄙的算计,结果十分明显,缘一留了下来。 他或许策划过,或者一时兴起的午夜出走,并未成行。 倒是他这么一闹,把你的睡意完全赶跑了。 你把拿起包袱里的梅子饭团,他一个,你一个,就坐在长廊上吃了起来。 “这是阿系做的饭团吗?手艺很不错啊……” “是的,因为母亲大人最近喜欢吃,所以阿系总会准备两个放在房间里。” “哦?那这个饭团是你偷偷拿出来的?有和母亲、阿系说一声吗?” 缘一嘴角带着饭粒,急急忙忙向你解释:“母亲说我饿了就可以吃,不是偷偷拿的。” “这个包袱皮也是母亲给你准备的?” “……这个是我偷偷准备的。” “你啊……”将嘴里的饭团咽下去,你抬头看着四方天空上高悬的明月,有些懒洋洋的,“你打算就这样离开,离开继国家,你准备往哪里走呢?你知道寺庙的方向吗……” 眼角余光里,你知道缘一正看着你:“我准备走得远远的……” “远远的哪里呢?” “……就是远远的……” 看来这个话题是问不出东西来了。 你手上握着半个饭团,看向缘一:“你不是说要去迎接命运吗?远远的,就是你的命运?” “……”他沉默着低下头,握饭团的手指头都局促地蜷曲起来。 “哈!”你挪开视线,又看向院子里的明月,轻轻叹息起来,“在月色这般美好的夜晚,被母亲和弟弟抛弃——如果这个就是命运的话,命运对我也不甚温柔呢……” 这当然只是你无谓的抱怨,目的是用感情进一步绑架住继国缘一这个不安定份子,以免他下次又莫名拎包消失。 “……抱歉,”缘一呐呐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兄长大人,是缘一考虑不周。” “你下次还会这样吗?” “……” “急匆匆地准备抛下我离开……” “……” 你叹了口气:“如果下次也想离开,就像这次一样,来和我告别吧,至少让我知道你的决定。” 他默默地吃着饭团,没有说话:“……” “……” 你抿了一下嘴,也不知道该如何将话题进行下去了。 母亲平时和沉默的弟弟是怎么相处的呢? 他开始说话也不过是最近才有的事,这之前,他可是一言不发从无反应,可母亲依旧将满腔的关切喜爱给了缘一。 你有时候与他交流感到困扰与尴尬……是因为你作为兄长,对他的爱护并不充足——大抵是这个缘故吧。 那就没有办法了呢。 看到缘一将手上的饭团吃完,你将自己手上的半个递了过去:“我的也给你。” “……” 他呆呆地看着你,嘴角还有马虎沾上的饭粒,露出一个傻傻的微笑,将饭团接了过去。 怎么说呢……弟弟乖巧听话的样子,着实有点可爱。 你就在他的咀嚼声音里默默想着你们之间的事。 譬如……你吃了一半的饭团给到缘一,他会毫无芥蒂地接过去继续吃——如果调换过来,以后,身为继国继承人的他,吃到一半的东西给到你,你会如何呢? 这个问题从脑海中浮现的一瞬间,你就知道了答案。 你必然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弟弟的羞辱,即使表面装作毫无芥蒂地收下,心灵也会饱受嫉妒之火的煎熬。 继国岩胜……就是这样狭隘、丑陋的人呢! 等缘一吃完了饭团,你将木剑、包袱都拿在手上,起身进了房间:“今天就留下来和我一起睡吧……” “父亲大人……” “母亲去世了,他最近不会有时间在意这些小事的。” “好。” 缘一乖乖跟着你走进了房间。 相比月光明亮的室外,你的房间就昏暗了许多,在你拉上纸门之后就更加昏暗了。 你和缘一睡在余温尚存的铺盖上,两个人盖一床被子,你的肩膀挨着他的肩膀——在意识到过于亲近的距离之后,你几乎是下意识想要挪动离开——你忍住了没有这么做。 睡的明明是你的被子,你是名正言顺的主人,为什么反倒要感觉不自在地去避让身为客人的弟弟呢?这不就像主动认输一样吗? 你不要。 你甚至侧头去看了一眼,和你睡在一个枕头上的缘一。 隐约的,你看到他睁着眼睛,嘴角上翘,一副有点高兴的样子。 莫名其妙…… “母亲去世了,你难过吗?缘一……”你出声问他。 “……” 你把头转了回来,看着天花板,语气平平:“我以为你会哭的。” “……如果我伤感哭泣,母亲也会感到难过担忧。” 他如此回答你,是十分符合他风格的答复。 他甚至追问你了:“兄长大人,难过吗?” 你感受着肩膀处传来的暖融融的、兄弟的体温,心情十分平静:“我不难过哦。” 缘一就发出吵人的感叹来:“兄长大人好坚强……” 你:“……” 你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才回答他:“我白天去见了母亲,她说,她会在三途川等待我,会为我现世的人生向神明祈祷,所以我不会难过。” 耳边又传出恼人的感叹声来:“原来是这样……”有发丝和布料的摩擦声传来,缘一说话的气息打在你耳边,“母亲离开的时候,和我说了一样的话……是白天她见了兄长大人的缘故吧……” 你:“……” 你在心中长叹一声,只觉得空空荡荡。 第7章 国士无双7 后面的几天,父亲大人开始忙碌于准备继国家主母的葬礼丧仪,果然没空计较你们兄弟的亲近。 母亲的葬礼上,父亲穿着繁琐的服饰,沉默地跟着神官的指示行动,眉头总是紧皱,非必要从不开口。 他并未和你们兄弟二人讨论有关母亲的一切,而是按部就班地、沉默地将他的妻子下葬了。 听说他的幕僚中,有人提议家主尽快迎娶附近神社神官家的女儿作为续弦夫人,这于继国家的势力和后宅稳固都有好处,可惜父亲皱着眉头,相当坚定地拒绝了。 于是立刻有“家主大人对先夫人爱重,情深意切”的流言,在继国家的后宅流传开来。 你练习剑道的时候就在花圃里听到侍女窃窃私语着这些不着调的话,你因此还曾经走出去训斥过她们,侍女们畏缩着连连磕头认错,后面相关的流言就少了些。 母亲离开之后,阿系被调去缘一身边照顾,连带着母亲的手记遗书也一同带了过去。 缘一和你一起打开母亲的梳妆箱子,点数里面的东西。 你看到了母亲的手记,上面字迹清秀,从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写起,到成为继国夫人,与夫君举案齐眉,而后生下不祥的双生子,对幼子的关怀与担忧,对自己身体日渐虚弱的无奈…… 上面写到母亲感念幼子的懂事,虽然不哭不闹呆呆傻傻,却知道靠在她无知觉的左半身,支撑她的身体,这大大地感动了她,于是她更加关怀起缘一的未来…… 你看到这些的时候,缘一就坐在你的身边,他的木剑被放在房间的角落,基本不怎么使用,他最近被教授文化的先生耳提面命学习诗词歌赋,可惜进度并不理想。 譬如你一目十行看完的手记,缘一捧在手上翻过一页又一页,还得期盼地问你,母亲留下了什么话语。 他至今为止读写还有些困难。 你摸摸他的头,将看到的文字如实相告。 “母亲大人……” 缘一红着脸,将手记合拢,很珍惜地抱在怀里,低着头流露出开心又伤感的神情。 你在一边,看着这一切,无动于衷地移开了视线。 你的剑术课程,缘一几乎不怎么参加了。 你按照先生的教导挥剑的时候,缘一就拿着木剑坐在回廊的阴影下看着你们,教导你的武士也想过,要去教导缘一,几番对练后确定自己实在教无可教,就欣喜地向父亲禀告,而后不再管教他。 缘一身上穿的也不再是灰扑扑的破衣裳了,他穿上了正经的袴服,都是上好的布料,由有名的裁缝制作成衣;每天早起阿系会为他净面梳头,为他整理衣衫; 他脚上是新做的白色足袋和木屐,因为礼仪老师的教导,现在缘一走起路来也不再乱跑胡来,有了一点儿沉稳的意思——这一切都是逐渐发生的,缘一不再是原来继国家后院里,大家都不在意的野孩子了。 因母亲葬礼而来继国家的,隔壁城池的继承人见到你的时候,他敏锐地发现了继国家的变化。 几番对比你与缘一,作为之前与你关系还算融洽的同辈,他意味深长地和你私下里闲聊过:“所以啊……弟弟就是这么惹人讨厌的东西,是吧?” “……”你皱皱眉头,没有做声。 同辈的继承人并未遮掩,直接向你提出结盟的建议,说作为长子的你们可以守望相助,共同抵御同辈里面不安稳的弟弟的威胁。 你当时正在院子里练剑,原本专注于武道的心因为他细碎的言语而感到烦恼,就向他提出比试的请求,他并未察觉到你的不悦,甚至以为这是结盟之前对他能力的考验,向来对剑道颇有自信的他欣然答应,拿着剑在你对面站定,跃跃欲试。 你们的比试不过四下击打,他手上的木剑就被你打落在地,你的木剑抵上了他的咽喉。 “入江君,如果只是这种程度,还希望你多加磨砺自身。” 对面的少年错愕地看着你,你放下剑,冷淡又客气地与他说了些勉励的话。 他就涨红着脸地明白了你的意思。 “得意什么……失去继承人的位置,你就只是一个贱民而已……” 入江捂着被你的木剑击打红肿的手背,嘀嘀咕咕着没出息的狠话,灰溜溜地离开了。 “……” 他说的是实话,你无法反驳,只能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这个时代,贵族武士家奉行的都是家督继承制,男孩里最强大的那一个继承家族的一切荣耀与财产,剩下的孩子就直接落为平民,除了一个看似高贵的姓氏,什么也带不走。 胜者拥有一切,败者失去所有。 失去继承权的孩子,有的送入寺庙成为学士、僧兵,有的与其他家庭的女儿联姻,来维护家族关系网,更有甚者拿着仅够糊口的银两沦为不安定的浪人,为人所轻贱——总之都不是你想过的道路。 可你终究还是不可抵抗地要走上这条路了。 入江离开之后,缘一推开院子一边的纸门,从你身后的房间里走出来,站到你身边。 他呐呐开口:“兄长大人……” 缘一像是犯了大错一样,始终低着头,皱着眉,说到一半,他就困扰地止住话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你把剑收好,侧身看向他,问道:“怎么了?” “对不起……” 他低着头,完全不敢看你的眼睛。 院子里阳光炽热,蝉鸣噪耳。 “……” “……” 你那颗在别人的奚落里都可以保持平静的心,在缘一这句情真意切的抱歉里,几乎要立刻鼓动起来。 你手上的木剑服帖在掌心上,薄薄的剑茧可以证明,你从未懈怠过作为继承人的修行。 就像你刚刚击败入江家的长子,根本毫不费力——只要抛开【继国缘一】这个人,只要把这个超出常规的【存在】抹去,你毫无疑问是最优秀的继国家继承人!你的剑道天赋,于一个武士之家根本绰绰有余! 只要! 没有【继国缘一】! “……” 你闭了闭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呼出。新鲜的空气充盈肺部,又吐出的过程,让你有时间调整内心,好维持住面上的平静。 等睁开眼睛,你看到面前始终低头的缘一,就又可以扮演那个合格的兄长了。 “为什么……要对我道歉?” 你听到自己温和的询问声,语气语调听不出破绽。 “……” 继国缘一低着头,保持了沉默。 就像前不久,他从未说过话时候的样子,不言不语,毫无反应,像个天生痴傻的聋哑人——如果你的弟弟真是这样,作为兄长,你必然会竭尽所能地爱护关怀他,照顾他,让他一生无忧地安稳度日,只要你活着,你会作为他最大的倚靠好好地照顾他。 可惜这些过去的想法,都是【如果】而已。 你一手拿剑,一手牵住他的手,带着他回到有阴影的回廊上。 仔细看着这片名义上还属于你的院子,你被明晃晃的日光刺得眼睛隐约不适。 但你还是看着眼前的院子。 “我准备离开了,缘一。” 你冷静地宣布道。 “……兄长大人?”缘一终于有反应,他拉住你的袖子,声音里带了一点儿惊慌。 你没有看他:“母亲下葬之后,父亲大人就会宣布将你立为继承人了,我会到寺庙里去,为继国家的未来祈福。” “……还有3年……” “不是哦,只有不到1年的时间。”你冷静的反驳他。 战国孩子的记岁,跨年算涨一岁,过了生辰也算涨一岁,你和缘一现在实岁7岁的年纪,在父亲的眼里,已经是虚岁9岁的大人了。只是母亲总抱着缘一说是7岁的幼子,也算是模糊了时间的界限。 算下来,还有不到一季的时间,就会迎来你们出生的日子,你虚岁满10岁,以父亲的性格,他绝对不会容忍寓意不祥的孩子在家里多留。 如果母亲在世,或许还有转机,现在母亲不在了,一切尚未发生,却已经成为定局。 你最近几日入睡之前,都忍不住想到这些事情,想到你注定悲惨的未来,想到与你同胞却注定辉煌的缘一。 明明是早就该习惯的事情,心脏依旧犹如被热油煎熬,你度过几个不眠的夜晚,内心犹疑不定,然后今日在入江的挑衅里,终于下定决心。 你把手上的木剑放在了一边,从缘一手里抽出了袖子,转头对上他的视线。 “……” 很难从缘一无光的眼睛里看出情绪来,他从未刻意隐藏心情,偏偏这份纯粹的表达却比你有意的遮掩更让人捉摸不透。 你只能尽力扮演好自己:“我已经决定了,母亲下葬之后,我就会离开——父亲会同意的,他已经开始厌烦我了。” “……” “最后的这几天……你不喜欢练剑,我们一起玩双陆、放风筝吧,这么好的天气,一定要开开心心地度过!” 一切明明是伪装。 但是说着,尝试接受了一直抗拒的未来,当一切针对成为定局,你竟然真的从内心里感到平静与欢喜起来。 第8章 国士无双8 父亲对你的建议接受得十分顺利。 在你们父子相处的过程中,他这样通情达理、和颜悦色是极少有的事情。 “岩胜,你果然是个懂事的孩子。”成年武士粗粝的大手伸过来,放在你的脑袋上,做出类似抚摸的动作,把你早起扎好的头发弄得松垮,父亲威严的声音传来,“我对你的决定很满意。” 然后他就欣喜地决定了你离开的时间,护送的武士人选,还有你走的时候应该带上的物资:“要带走什么东西,你自己收拾吧,父亲相信你。” 你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从缘一那里要来的包袱皮(武士出行会有仆人随侍左右,你从未想过自己会准备这些,因而从未做过相关准备)。 当初缘一准备离开,你还笑话他拿着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简直可笑。 现在易地而处,你是将要离开继国家的人了,你仔细打量一张包袱皮的大小,才明白,这小小的一叠空间,除了鸡零狗碎,其实什么也放不下。 在野盗出没、民风淳朴的现下,做出背井离乡、远走他方的决定,是需要极大勇气的,甚至可以说已将生死置之于度外。 在这种前提下,依旧坚持要随身携带的,无不是必须之物,是即使在路上不幸死去也要带着一起离开的重要之物。 那么,你会带走什么呢? 你看着眼前摊开的包袱皮,傻傻坐了一会儿,终于悲哀地明白,你好像……并没有这样的东西? 至少一时之间完全想不出。 缘一所珍视的木笛、木梳、花札耳饰、木剑,你当时心里暗暗嘲讽为破烂的玩意儿——你连这样的破烂也没有。 即使是每日不离手的木剑,对你来说也只是小儿练习剑道的一个工具,但凡能入手铁质的利刃,你会毫不犹豫地更换下愚钝的木剑。 你就是这样的人。 即使已经在努力的压制,努力扮演一个优秀的人,你真实的内心世界依旧空虚一片,且在这空虚中,像个笨蛋一样,苦苦追寻着最为虚无缥缈之物——你于此世的价值之所在。 你为此感到无可奈何,也因为早就接受了这一面失败的自己,心里倒算不上难受。 你找缘一要来他曾经的灰布麻衣,找来自己最耐用的两双鞋子,还有预估在父亲接受范围内的银两——你将包袱打包好,就此扔进了柜子的角落里。 “兄长大人要我的旧衣服做什么?”缘一问你。 你和他解释缘由。 寺庙里的僧人并非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圣人,这时候能入寺庙的,除了贵族家失去继承权的孩子,还有小有积蓄的平民,或者被府衙招安的野盗——等级森严的同时,人员成分非常复杂。 低等的僧人需要侍弄田地庄稼,外出法事赚取银两;高等的僧人作为僧兵储备,闲时种地,战时揭竿而起作为地区武装威慑一方;还有曾经的贵族子弟掌握文化知识,外出为其他贵族教授诗词歌赋…… 换句话说,父亲将你送入寺庙,一方面宣告了继承人之争中你的失败,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给了你另一条道路去闯呢? 当然,你也明白,在父亲的预估中,你该走上的最好的安排,大概是在寺庙里熟读诗书,到时候可以作为缘一孩子的文化老师再次进入继国家,同时教导周边的一群贵族子弟——缘一在明处负责武力威慑,你在暗处负责文化笼络。 身为家主,就是会忍不住期待家里的子弟可以文武全面发展。 在文化学习里,你明显比缘一更加优秀,这样安排毫无问题。 你完全明白。 但你不愿意接受。 “兄长大人,在寺庙里也会坚持武士之道吗?”缘一定定地看着你,脸上不由自主浮现出惊叹的神色,“好厉害!” 让你惴惴不安的未来,犹豫着定下的目标志向——在你看来不值一提的东西,在缘一那里却有不一样的说法。 他的想法总和你不一样。 你认为是打发时间的游戏,他孜孜不倦;你认为是持身之本的武士之道,他毫不在意;你无法可想,不得已而为之的未来安排,反倒让他惊叹不已。 你为自己以后为了合群,需要穿粗布麻衣,吃粗茶淡饭(说不定连粗茶淡饭也没得吃),在肉体的困苦中依旧坚持刻苦修习——你为这个未来感到煎熬的时候,缘一反倒为你在其中依旧不放弃武士之道的决心而钦佩。 明明是同胞兄弟,你和他总是说不到一起去。 为了表示对你决心的支持,在继国家最后的几天里,缘一放弃了风筝,放弃了双陆——“不是和兄长大人一起的话,便毫无意义!”——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努力地教授你所谓的【呼吸法】。 你是普通的人类,你看不到别人皮下的经脉骨骼、血肉运动,也无法因此游刃有余地调动自己的皮肉筋骨做出惊天一击,你和缘一讨论他武道的强大之处,说到最后,发现唯一对你这个普通人有借鉴意义的,只剩下所谓的呼吸方法。 以怎样的节奏呼吸,怎样的节奏调动胸腔肺腑,怎样的节奏使唤肢体运动,然后一环套一环,滚雪球一样以血肉之躯驱使不可思议的伟力——这些你都做不到。 为了方便学习,你甚至抵着缘一的胸脯学习过他的呼吸节奏——几次岔气到差点丢了半条命,你再次亲身体会到你与他之间的差距。 离别的日子一天一天接近,相比闷着头努力的你,缘一似乎对这毫无进展的现状更加着急。 他使着一直用不顺手的毛笔,将自己困在书房里,在绢纸上涂涂画画两天,苦思冥想,眉头都深了一些,眼圈也黑了不少,然后亮着眼睛、满怀期待地将那份绢纸献给了你。 “……呼吸法?” 你看着纸面上各种奇怪的鬼画符号连成一片,一行行书写着的所谓的【呼吸法】,得十分用力才能压下自己抽搐的嘴角。 “这是你的呼吸法?” “是的,兄长大人!”缘一眼睛亮晶晶地凑到你身边,肩膀都要靠在你身上了,他指着那些只有他能看懂的鬼画符,细致地告诉你墨迹里每一撇一捺的意思,文字构成的呼吸节奏如何解读,还有节奏变化间的注意事项。 “……” 你听他仔仔细细和你说了两遍,又让你按着他的胸脯学习了一下午——虽然岔气依旧,但大概是心理作用,你似乎也莫名捉摸到了一丝他曾经形容的气血上涌之感。 “因为是兄长大人,一定可以明白的!” 相比你面上的淡然(你总是很能装出一副稳重的样子),缘一言之凿凿的确信着,好像比你更笃信,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留在继国的最后几天里,你原本打算陪缘一游戏几日,给他留下美好的回忆,没想到实际的时光走下来,是这个总沉默寡言的弟弟为你的武道修习忙里忙外,毛笔都咬秃了两支,才终于憋出一份呼吸法的谱子来。 你按图索骥,照着缘一所标注的,练习了几遍得到他亲身指点的【呼吸法】,最后得到的,只有胸腔酸痛,四肢也乏力疲惫,几乎没有多余的力气回应他。 你躺在回廊上,木质的地板干爽凉快,你喃喃着和旁边的缘一说话:“我以为你不喜欢剑道的……结果却准备了这么多……” 缘一将涂涂抹抹的绢纸小心折叠收好,放在你的身边,才正坐在你身边,乖巧地回应你:“击打他人血肉的感觉很差劲,但是剑道本身,为了兄长大人,我会更加努力钻研的。” 你眼珠一轮,视线投注缘一身上。 继国家的继承人是一副傻乎乎、斗志满满的呆样子,正低头微笑着看你。 “……” 你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明明是同胞兄弟,为什么你和他一点儿也不像呢? 第9章 国士无双9 你在一个起雾的清晨离开了继国家的宅院。 缘一曾经扯着你的袖子说:“到了那一天,让我送送兄长大人吧!” 他还是叫你“兄长大人”——这称呼被教授礼仪的文化课老师听到过,严厉古板的男人当即厉声喝止了缘一,硬邦邦地和他说“您才是继国家的继承人,请您正视自己的高贵!” 说完话,连带着还有一道轻蔑的视线扫过你。 你在继国家的最后几日,父亲并未削减你的待遇,可惜你的离开已经成为定局,大家也对继国未来的归属心里有数,于是继国府曾经对你的追捧,谄媚的笑着的,对你的尊敬,就像退掉的潮水一样,露出下面干涸难看的滩涂来。 而缘一的那片曾经光秃秃的滩涂,此时已经被追随而来的海浪淹没了。 对于礼仪老师的教诲,缘一选择的处理方式——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在过去七年的时光里,缘一很擅长这么做,所以现在面对生活中那些突如其来的奇怪的东西,他依旧会习惯性地继续这么干。 譬如教习剑道的老师喊他对练,他往往抱着木剑坐在回廊上,充耳不闻;譬如迎面的侍女恭维讨好的行礼,他视而不见;又譬如礼仪老师说让他摆出作为继国继承人的架子,威严起来……他,他选择一切照旧。 好像万物都在变化,就他如激流中的的浪屿,一动不动,也拒绝改变。 不知怎么的,这段时间——严格来说从母亲去世以来,葬礼之后,父亲对你们兄弟的关注大大减少,之前他会因为兄弟和睦就大动肝火,而如今……你和缘一放风筝被他发现时,他只是清淡地扫过一眼,就急匆匆走开了;事后也并未过问。 而当继国的家主对你们兄弟放松时,身为家主之子的一对兄弟就无人可以制衡了。 于是缘一的特立独行就这么一直坚持了下去。 “岩胜少爷,您身为兄长,应该告诉缘一少爷!”也有不长眼的人这么私下里和你说过,拿兄长的身份压你,要求你首先做出改变。 你明白他们的意思。 不外乎是希望你首先对缘一摆出家臣的姿态,让他明白时移世易,今非昔比,于是即便他无动于衷,只要你保持恭敬,那么你们之间尊卑有别的等级差距就会有说服力。 你以前很看重这一套君臣之间的礼仪。 对待教导你剑道的武士,即使有着师生之实,技术上一时无法战胜对方,你也会挺直腰杆,摆足作为未来家主的派头,不愿意被人小瞧。 可你看重的这一套规矩,却从来没有用在缘一身上。 你怜惜同胞兄弟的生活不易,对他总是处处照顾体谅,连说话的声音都不敢大了——如今身份互换,难不成你竟然要对他卑躬屈膝了不成? 按道理,你该这么干。 那你便不讲理好了。 这几日,你独处的时间里,有时候会想到缘一。 想到他被你推动着走向的那个【成为继国家主】的未来。 在你放弃了曾经理所当然占据的【继承人】位置之后,你终于有立场抽身出来,在相对客观的角度,认真想一想——缘一,适合成为继国家的【继承人】吗? “……哈!” 你往往会以一个古怪的笑容结束这段思考。 你以一种悲哀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肠,冷冷旁观你们同胞兄弟二人,走向截然不同的未来。 在这种心肠之下,当缘一提出要送你一送的时候,你脸上带笑的欣然点头应承下来,实际上转身就去了父亲的书房,提出你想要在第二天的凌晨,与护送的武士一起,轻身出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你对面的父亲,半个人坐在日光的阴影里,而暴露在日光下的另一半,则显露出皮肉耷拉的疲惫与苍老来。 他问你:“岩胜,你这么着急离开吗?” “……”对待父亲的话,你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着急?一开始定下的就是这几日离开……哪里算得上着急,不过是按照计划行事罢了。 父亲看着正襟危坐的你,叹了口气。 身为强大的武士,父亲的气息总是绵长而稳定的,可这一声叹息,就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流露出一股普通的难过的味道。 “你的母亲……”他顿了顿,“她离开之前,曾经请求我不要拆散你们兄弟……我当时嘲笑她软弱的妇人心肠……” 父亲说着,阴影下分辨不清的脸庞向外探出一些,露出一张为人父亲与为人丈夫的纠结的脸来,那双总是瞪视的眼睛,此时紧紧地盯住你,语气里也多了三分急切。 他问你:“岩胜,你是怎么想的?” 岩胜,你是怎么想的? ——父亲大人!你太软弱了! 你是这么想的。 但你并不是说话不过心的笨蛋弟弟,所以你知道低头做沉思状,来表达自己对于父亲问题的尊重与认真,然后在一段时间之后,佯装困扰地抬头作答:“可是父亲,武士之家……流露出软弱会被人打倒的——您之前这样教导过我。” 你敏锐地察觉到了父亲这份犹豫里流露出的意思…… 如果你留下—— 你以什么身份留下呢? 不中用的哥哥? 家主的手下败将? 瓜分家产的继国分家? 正是为了保证家族一脉的始终强大,才会有【家督继承制】的承袭,才会有家主之令至高无上的默认规则。 你为父亲此时暴露出的软弱感到困惑。 对于败者,怎么能流露出怜悯呢? 即便这个败者是你,依旧不可理喻! “啊……这样啊……”眼前这个暴露出软弱的男人,他和母亲吵架时神采奕奕的双眼,现在麻木地圆睁着,隔着红色的傍晚的夕阳光线,怔怔地看着你,然后在你困惑的视线里,被刺痛一样闪避开了眼睛。 “你说得对呢……”他的面目又缩回辨识不清的阴影中去了,“如你所愿,我会让川下明天凌晨在门口等你的,你……” 他顿了一下,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从你身上扫过,又犹豫地滑向更远的地方。 “……如果寺庙很苦,可以给我写信……” 于是,你离开突然之间变得软弱的父亲,抛下对你黏黏糊糊的弟弟,在第二天的凌晨,穿着粗布麻衣,背着曾经被缘一背过的包袱,和护送你的武士一起,离开了继国家。 第10章 蚀日之翳1 净面的时候,缘一知道了【兄长已经离开】这件事。 “……啊!是的呢!”阿系从缘一的手上接过用完的湿棉巾,吞吞吐吐,目光躲闪,还是勉强将事情说了出来,“听说是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城里的雾气还没散去,岩胜少爷就和川下先生一起离开了……” 缘一一下子沉默了:“……” 阿系牵动嘴角,努力地乐观微笑着:“没事的啦!今天门房值班的阿信和我说,岩胜少爷离开的时候,整个人看上去很精神呢——他和川下先生一起骑着马离开的,到现在……还有一个时辰大概就该到寺庙里了——相关的事情,缘一少爷要是不放心,可以等川下先生下午回来的时候询问他呢……” “……” 听到阿系说话的缘一没有给出明显的反应,从知道兄长离开的时候起,他低头看着盆里的水面,眉眼低垂,没有泄露任何情绪。 没有难过,没有惊讶,没有欢喜。 像是一尊泥塑的雕像,空洞洞的,传递出来的,只有空洞洞的回响。 过了一会儿,缘一才抬头看向门外——如今已经天光大亮了,门外的院子里阳光相当灿烂——他脸上终于露出点儿困惑的神色,喃喃自语道:“兄长大人说过,会让我送送他的……” “……这个……”阿系有些哑然。 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是缘一少爷成为了继国家继承人的缘故,阿系身为继国家的侍女,对于这个看着长大的小少爷,和其他人一样,她心中渐渐有了些对于权力的敬畏,说话也不再像夫人在世时候那么随意了。 她斟酌了一下,才道:“岩胜少爷一定是不希望您难受……离别总是伤感的嘛!或许他也不想给您留下难过的背影,所以就先离开了……而且啊,您最近每天都很辛苦地和老师学习课程,每天都很晚才睡,很早就起——今天是好不容易的休息日,岩胜少爷也不想打扰您休息的吧?” “……” 缘一没有回答了,也不知道对于这番说辞他信还是不信。 用过简单的早餐,缘一决定出门。 这对阿系来说是十分惊讶的事情。说起来很可笑,从出生开始,缘一的人生一直都是在继国家的院墙内度过。 七岁之前,他恍似聋哑,夫人不敢放他出门,总是将其禁锢在后院之中;老爷也认为脸上带斑的不祥幼子若是出门,属于败坏继国家门风,于是特意吩咐门房,不敢放他跑出半步; 七岁之后,也不过是近一个月左右的光景,当缘一少爷的剑道天赋展露,在他光辉如太阳的天赋之下,脸上的斑纹不再是缺憾,双生的身份也可以进行克服了(换一个人舍弃即可),天赋无双的继国家幼子顺理成章地成为继国家的继承人——与之相对应的,一个继承人该有的文化素质的提升就急急忙忙地进入日程了。 只会玩耍与握剑的手,捏上细细的笔杆子,用柔软的笔尖蘸取墨水,在雪白的娟纸上写字——阿系已经不止一次看到文化课的先生气急败坏、怒不可遏,直呼缘一少爷朽木不可雕也,纯纯的的木头脑袋…… 原话未必如此辛辣,但大意如此。 每当这个时候,缘一少爷就会单手撑住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对先生的呼喝充耳不闻。 “……当初岩胜少爷练字的时候……”而当先生习惯性拿前后两个学生作比较,缘一少爷就会收回目光,仰起头,乖乖听先生说话。 阿系站在窗外听过,先生说的,不外乎是夸赞岩胜少爷如何自律自持,学字多久就开始有模有样,字帖每日描摹多少幅,如今同样的年纪,又已经熟读了多少的经文伦理…… 这段不重复的夸赞,竟然让阿系想起夫人。 夫人还在世的时候,也和阿系聊过自己的长子:“这孩子,和他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好胜好强,努力地逼自己……” 阿系还记得当时夫人的眉眼。 淡淡的眉毛蹙起,眼睛里闪着光,有对孩子优秀的自豪,也有对他未来的担忧:“……我刚认识老爷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好强的人呢,绝不会允许自己露出丝毫软弱……后来他遇到大名麾下的另一位武士——人这一生,总会遇到自己翻不过去的高山,不是在这条路上,就会在那条路上——然后老爷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岩胜他……他以后会怎样呢?” 作为贴身侍候夫人的贴身侍女,整座继国府里,阿系不说是最了解夫人的人,也差不离——她看着夫人为小少爷深夜垂泪,也看到夫人在佛龛前虔诚祈愿,还看到夫人多次想要和大少爷坦诚聊天——可是怎么聊得下去呢?无论多么柔软的言语,大少爷就像已经披盔戴甲的将军,将所有关怀的慰问,皱着眉头一一斩落。 “训练辛苦,也是成为武士的必修课!” “母亲不必担心,我会努力达成父亲的期望!” “我不明白,母亲为何露出如此悲伤的神色呢?” 每当这些对话发生的时候,阿系看着正坐在夫人对面的岩胜少爷(缘一少爷就总会乖乖地依偎在母亲身边呢),真的就像看到了小时候的老爷一样。 以武士之身出生,为武士之名而战,未来也会以武士之尊下葬吧…… 夫人似乎不喜欢看到自己的孩子如此执拗地走上这条路,可是阿系觉得,心中拥有信仰与追求的岩胜少爷,向着一个目标而努力磨砺自己的样子,实在是耀眼得不得了。 ——就像继国家未来的太阳一样。 可惜,这太阳如今在一个起雾的早晨离开了。 知道这事儿的时候,阿系捂住嘴,也忍不住有些伤感起来。 岩胜少爷…… 她忍不住想到优秀的岩胜少爷,原本是那般耀眼的人,如今,却在一个晨光未必穿透薄雾,阳光未必照耀前路,继国城也尚未苏醒的早晨,静悄悄地离开了…… 第11章 蚀日之翳2 无论如何,缘一少爷还是出门了。 阿系为他准备好外出的鞋子与外套,服侍他换好,又确保自己身上带了足够的银两,就与继国少爷一前一后出了继国家的大门。 继国府位于继国城的正中心,阿系身为夫人的贴身侍女,有时候会出门采买,她对于出门这件事情并不陌生。 “岩胜少爷离开的时候,从府门到城门,应该是从这条路离开的呢……”阿系站在继国府的门口,分辨着左右,向缘一指出岩胜离开的方向。 她指向的是继国城宽阔的主道。 岩胜离开的时候,这条道路两边窗门紧闭,仅有稀稀拉拉几个摊子支开,向早起的旅人做出吆喝。而现在,同样的道路两边摆满了摊位,有关系亲密的男女挽着手说话,有调皮的孩童跑跳嬉闹,还有垂垂老矣的阿翁坐在摊位后面闭目养神…… 继国城这些年来一直发展的不错,如今看上去正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阿系与缘一一齐上路。 出乎预料的,第一次走上街头的缘一并没有如寻常孩童那样四处张望,好奇打听,然后拿着各种好玩的东西要求阿系付钱买下(她带银两正是为了这个目的),他走在阿系的前面一个身位,双手笼在长长的袖子里,脚步沉稳,目光相当笃定地指向道路的前方,而对于两旁的各种干扰毫无兴趣,连一丝目光也懒得给予。 阿系只好快走几步到他身边,就两人路上遇到的各种店铺进行介绍: “这家是为夫人医治的田村医生所在的医馆,里面的药材质量相当不错,夫人每次服药过后,晚上都会睡得舒服一些,田村医生是个有本事的大好人呢……” “这家是为继国府供应布料的安田家,他家夫人纺出来的布料又细又整齐,大家都很喜欢在他家买布……” “啊……这家我买过他们家的果脯,酸酸甜甜的,每次夫人喝完药都会吃一点儿来去掉苦味,缘一少爷你也吃过的,当时很喜欢……这时候能吃到甜的东西可不容易,我们回来的时候可以买一些……” “这家店……老爷的武士刀就是他们家打造的,听说有了不得的工艺淬炼刀刃——但是老爷下了指令,只允许给继国家打造兵刃……他家的生意还不错……” 阿系絮絮叨叨了一路,缘一并无特别的反应。 他们从继国城的中心走到继国城的大门,大概走了一个时辰。 阿系在继国家的后院,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服侍夫人,忙于端茶送水、采买煎药,对于扫洒、清洁之类的重体力工作往往并不涉及,她从未觉得自己体弱,在工作过程中也很少感到疲惫。 可是今日,这一个时辰的单调路途,一刻不停地走下来,她还是有些气喘吁吁了。 而她身前的缘一少爷,始终步履沉稳,目标坚定,他来到城门口的时候,脸不红气不喘,脸上连一滴汗水也没有。 “少爷……这里就是城门了……” 阿系抹着脸上的汗,扶着城墙向缘一介绍。 她上次来到继国城的城门处,还是夫人出嫁的时候,她从一个城池来到另一个城池,心里满是好奇与不安,等后面熟悉了新的城市,她就老老实实待在继国城里,十年如一日,没有出来过。 她还记得上次看到继国城的城门,只忍不住惊叹这座城池的威严,也为小姐找了个尊贵的夫婿感到高兴。 如今再来,城门还是那座城门,威严矗立着;而她阿系,也从当年傻乎乎的小姑娘变成了如今的阿系姑姑;温柔美丽的小姐也不在了…… 阿系站在城门口,忍不住看向城市以外的、远方的道路。 脚底下的道路向前方绵延,直到地平线的尽头,天的尽头;有郁郁葱葱的森林,连绵起伏的群山,丝带样的河流在远处蜿蜒——城市以外,那是极远极远的地方,一眼看不到头,如果前行的目标不在视线之中,只要稍微想一想中间的路途之遥远莫测,都会让人畏惧着战栗着,即使因此失去上路的决心——也不是一件怪事。 岩胜少爷从出生以来,从未离开过继国城,他踏上这条路的时候,怀抱着的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阿系有些怅然了。 她忍不住悄悄看向身边的缘一少爷。 和她一样,缘一的视线也投向了远方。实际上,从闭塞的继国城出来,人的第一反应都会是看向更广阔的前方的土地; 这是缘一少爷第一次看到继国城以外的地方,他的眼神…… 阿系不好形容。 缘一少爷的眼睛总是雾蒙蒙的,维持在一种无动于衷的淡然和懵懂之间,当然了,这并不意味着缘一少爷没有感情,大概是表达系统天生比较薄弱的缘故,缘一少爷的心反倒更加赤诚,譬如他对夫人的亲近与关爱,他对岩胜少爷的追随与关心,还有……即便是身为仆人的阿系,也得说缘一少爷对自己实在温柔的不得了,他是个很好伺候的贵族。 只要用心去感受,就会明白,缘一少爷是个再好懂不过的人! 阿系是这么认为的。 而此时缘一的眼神……阿系很少见他如此认真地看向一个事物,他非常非常仔细地打量着远方的道路,路上每一个起伏的山峰,每一个从远方走来的继国城的新客人…… 他的眼神看上去就好像在说——【好了,我出发了!】这样。 好像下一个瞬间就要走上岩胜少爷走过的道路。 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让阿系有些惴惴不安。 缘一少爷可不能离开继国城,他是继国家现定的继承人,未来的家主,命中注定要带领这个传统的武士之家走向辉煌与荣耀。 要是他离开了…… ——老爷会杀了我的! 阿系背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水。 但这些果然还是阿系的妄想。因为下一个瞬间,缘一就收回了目光,转头看向了身侧的阿系,说道:“好了,回去吧。” 而后一马当先地走上了回继国府的道路。 第12章 山中岁月1 你所加入的寺庙名为【清水寺】,是在此地已经兴盛了200年的着名寺院,除你之外,继国家上几代也有过没出息的子嗣加入清水寺,倒也算为你留下了一些可有可无的人脉。 川下先生将你平安送到寺庙,又将继国家的信物交给了接收你的僧人,留下一句“岩胜少爷有事可随时写信转达”的话语,然后就骑马离开了。 接收你的僧人是个魁梧的成年男子,眉毛浓重,眼角上扬,看着一脸凶相。他看看信物,又打量了一身麻布衣服的你,“啧”了一声,将你带到了清水寺的后院。 后院有许多光脑袋的小沙弥正在训练与劳作,在发现你这个束着头发的外来人之后,他们的视线就都偷偷看向了你。 带领你的僧人很不满,粗着嗓门呼喝一声:“看什么看!今天的功课都做完了吗?我等会儿就来检查!” 那些偷偷瞧着的就立刻低下头,缩着脖子不敢乱看了。 “继国家来的孩子……真麻烦啊,你以后就住在这一间吧!”僧人带着你在后院拐了几道弯,走过几条道,终于将你带到一间偏僻的房舍前,“反正你们贵族家的孩子都是想要学习文化的吧?这个地方很安静,足够你钻研诗词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寮房的纸门。 你往门里看去,展现在你面前的是一个3叠大小的单间,窗边放着一张矮桌,靠里的墙边有一排置物的橱柜,没有床铺的存在——想必晚上睡觉,需要你自行在榻榻米上铺盖被褥进行安置。 这个房间,和缘一在继国家的房间一样,狭隘敝塞。 但因为窗户与门户的存在,采光要稍好一些,现在日上中天,房间里亮堂堂的,十分明亮。 僧人大概下意识认为你不会满意,所以皱着眉头自顾自粗声粗气地解释:“平民家的孩子进了我们寺庙,可是直接去大通铺歇息的……继国家对清水寺的捐赠一向诚心,所以给你特意安排了独立的房间,你要是不满意……”他撇了撇嘴,“那你得找住持大师了,要是你的身份足够高……说不定他会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你哦……” 你身边的男人说着说着,就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你握紧胸前的包袱,心情并未有多大的起伏——既然决定进入寺庙,对于未来会发生的一切,你早就努力做好心理准备,如今只不过是搬进3叠大小的房间,如果你坚持留在继国家,住的也不过是这样的房间,如果因此而低落失态,未免也太小看你了。 你向前两步走进了寮房里,转身过来对僧人笑着道谢:“这里很好,十分感谢您的安排!” “诶?”大概是你的反应过于出乎意料,僧人怔愣了一下。 你趁热打铁:“请问大师怎么称呼?” 僧人就呆呆告诉你:“铁人,住持给我起的名字,叫做铁人,我不是什么大师啦……话说,你不是贵族吗?这么小的房间也可以吗?以后你在寺庙里,我们可不会给你安排服侍的人,你要自己穿衣叠被,在完成寺庙任务的同时,自己照顾好自己哦——话说,你真的明白现在的状况吗?” 你睁大眼睛,不明白面前的僧人为何说着说着,就突然激动起来。 你好脾气地向他解释道:“来到此处,对即将面临的状况我已经有所准备了;至于照顾好自己这件事,本来就是武士该有的修行——铁人先生,我未来并不想要研究诗词做文化老师,我是抱着成为僧兵的觉悟来到这里的!” “僧兵?”铁人重复了一遍你的说辞,惊愕的睁大了眼睛,“你说,你要做僧兵?” 他用圆睁的虎目再次仔细上下打量了你一通,而这一次,他终于破除偏见的迷障,发现了你身上浆洗过多次以至于褪色的灰扑扑麻布粗衫,衣衫下在同龄人中也显得健壮的躯干,露出来的手上厚厚的一层剑茧,还有你看过来的、专属于武士所有、毫无畏缩的目光…… “啊……也是,继国可是武家的大姓……”铁人又是恍然又是迷惑地呢喃,视线疑惑地看向你,“可是小子,你真的知道成为僧兵意味着什么吗?这里是寺庙,可没有足够多的粮食让你全心研习武道,优秀的老师也是有限的,和你竞争的,都是平民家的孩子,他们为了吃饱肚子可以连命都不要——你有这种觉悟吗?” 你有这种觉悟吗? 连命都不要? 你在心里默默冷笑了一下。 面上,你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笑脸:“铁人先生,我是因为无能被继国家淘汰的孩子,无论是否有那份觉悟,我会在这个唯一可以接收我的地方,豁出命去努力的……” 铁人瞠目结舌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他转身,已经摆出了一副要离开的姿态,又转头,故作不经意地询问你:“话说,你叫什么名字?我不能总是继国家的孩子这样的叫你吧?” “岩胜,我叫继国岩胜。” “啊……岩胜啊……岩胜……是个合我心意的好名字呢!”这粗俗的男人重复了两遍第一次听到的字眼,就张大了嘴巴粗鲁地笑了出来,“唔……这名字比我的‘铁人’可好太多了……好吧岩胜小子,我记住你了,庙里武僧的初级队伍可是我来带领,希望你不是只有舌头能说,到时候可别吃苦叫累就行……” 你静静听着这个大嗓门的男人站在门前和你絮叨些吵人的话。 平民出身,铁人并没有姓氏,他平时教导的平民子弟里面,有姓氏的也不多,所以他大概不明白第一次相见就称呼贵族的名字,这是一件多么冒昧无礼的事情。 若你以后加入武僧的队伍,他就是教导你的老师? 这个粗俗的男人……会是你未来的老师? 许久不见的,你的肠胃有些酸意传来,胃部也微微痉挛起来。 再一次的,你如此清晰明澈,身在其中地看清楚已经摆在眼前的事实——你从继国家骄傲的继承人,沦为了与平民为伍的下贱僧兵! “……”你的手不自觉蜷曲起来,握成了拳头。 你花费了许多的精力,才让自己脸上平和的笑容不露出破绽来。 “啊……已经这个时间了,我会去向主持禀告你的事情,你先整理房间吧,等会儿我会带你去吃饭,顺带和大家介绍你,哈!贵族家的孩子,还要学武……那群小子会对你很好奇的!” 说完最后一句话,铁人也不在意你的回应,转身兴冲冲地离开了。 第13章 山中岁月2 来到清水寺的第一天,你和庙里的僧人们一起吃的午饭。 与继国家的伙食相比,寺庙里的食物仅仅算得上可以下咽而已。 在此之前你从未觉得自己娇生惯养,但是在第二次因为食物揦嗓子而需要喝水咽下去的时候,你也明白了为什么身边的那群小孩以看好戏的眼神频频看你了。 之前来到此处的贵族子弟,在第一次吃饭的时候,应该闹过不少笑话吧。 有魁梧些的沙弥状似友善地与你说话:“小少爷,如果难受到吃不下的话,我可以帮你吃掉哦,膳堂的食物不允许被浪费,你要是不吃完铁人师父会发火的……” 你微笑着坚定地拒绝了他的“帮助”,一口稀粥一口饭团的将属于自己的那份伙食全部吃了下去。 清澈的数得见米粒的稀粥,加了木屑或者沙石的黑乎乎的饭团,还有一小碟咸菜——这是你来到清水寺的第一顿餐食。 你有不动声色地打量整个膳堂。 上座的桌子是成年的武僧或者先生占据,他们的伙食应该是精大米制作,白白的饭团里还有海鲜掺杂;左边的一桌坐着和你一样长头发的少年,他们穿着光鲜的衣服,低着头安静地吃着碗里的东西,几乎不会交谈;而剩下的桌子,就被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们一起占据了,吵吵闹闹地大口咀嚼着饭团,吃完自己的那份还会一边吸着粥水一边不怀好意地看着别人的那份。 铁人先生刚刚说过的话一下子在你脑海中响起了:“这里是寺庙,可没有足够多的粮食让你全心研习武道,优秀的老师也是有限的,和你竞争的,都是平民家的孩子,他们为了吃饱肚子可以连命都不要……” 所以,即使是难以下咽的粮食,也是可以供给生命的粮食,不吃饱肚子,就无法修习武道——这是你在寺庙里遇到的第一道难关。 大概是贵族之子的你对这顿餐食适应得太快,原本对你热心的几个小沙弥见找不到破绽,就纷纷失去了兴趣,吵吵嚷嚷地吃完自己的东西,就立刻离开了。 “午休时间很宝贵,下午还要修习和除草……很辛苦的……”有个叫做雨的孩子,在离开前和你解释了两句,还劝说你道,“岩胜也早点吃完回去休息吧!” 自从铁人先生将你介绍给这批小沙弥之后,大家都嘻嘻哈哈开始直接称呼你的名字了。 你十分不适应,却也没有发作。 等你吃完饭,铁人就擦着嘴带你去拜见住持大师。 住持的寮房比你的宽敞得多,住持坐在房间里,眉毛胡子白花花一片,他抬起眼睛看向你的时候,是个慈眉善目的关切模样:“继国君刚来清水寺,会有些不习惯吧?” 你知礼地回复说清水寺一切都好,与你接触的铁人先生和小沙弥们也一派热心肠。 住持大师就哈哈哈地真心笑开了:“听铁人说,你想要走僧兵的路,成为一名武僧?” 你点点头。 “啊呀……这跟继国老爷和我说过的可有些不一样……”住持大师犹豫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你,最后洒脱一笑,“但是毕竟来到清水寺的是你自己,如果继国君想要走武僧之路的话,这几日就跟着铁人一起练习吧,他可是庙里数得上来的好老师!” 你的武僧之路就此定下。 这一日后面的生活就十分枯燥乏味了。 铁人先生交给了你一把破破烂烂的袋竹刀,你跟着院子里的小沙弥们一起练习挥剑、斩击,松松垮垮的袋竹刀划过空气的时候,发出“噼啪”满是杂音的声响,让你开始怀念自己留在继国家的木剑;等到日头没有那么炽烈,大家换上衣服鞋子,就下了山下的水田,为稻谷进行除草工作。 你第一次干农活。 赤脚踩在温热的淤泥里面,裤腿挽到大腿处,露出白色的皮肤; “岩胜的腿真白啊!胳膊也是!不愧是贵族长大的少爷呢!”一开始有不识趣的小沙弥调笑着打趣你,后来也在你冰冷的目光中讪讪地走开了。 毕竟就在刚刚,你使用松垮的袋竹刀利落地打败所有与你对练的对手,连铁人先生都对你这个年纪展露出的剑道水平赞不绝口; “难怪你会想要继续钻研武道,如果是这么出众的天赋,不走这条路也太浪费了!”铁人先生啧啧称奇,“这种天赋也无法继承继国家吗?你们武家……也真是够可怕的!” 当你展现出足够服众的武力,即使【贵族之子】的身份让你在人群中还是显得格格不入,大家也开始对你敬畏居多了。 可惜,即便贵族之子,铁人先生分给你除草的田亩也不会比别人少些。 你弯着腰,将手伸进湿热的淤泥里面,将于稻谷禾苗附近长出的杂草连根拔起——这是个繁琐的工作,你要在成陇的禾苗间一点点挪动,每一根杂草都要根除,恶心的淤泥纠缠着你的脚趾,走路都要花费更大的力气; 这也是份恶心的工作,你看到淤泥水面上有小虫子起起伏伏,模模糊糊擦过细嫩的皮肤,稻谷的叶片间偶尔有蚂蟥随着水流波动往你的腿上攀援——刚看到的时候你喉咙一哽,差点要叫出声来,但你还是忍住了,你直起腰观察在你附近工作的男孩,他的腿上同样有黑乎乎的虫子纠缠,但是他却反应相当平常地在腿上糊弄了一把,将捋下来的虫子往田埂上扔去。 你僵着一张脸,决定有样学样。 触感让人作呕,内心更在那一瞬间碎裂得一塌糊涂,可你的外在姿态依旧端得很稳。 以至于等你腰酸背疼,终于被铁人喊着收工的时候,熟悉些的雨走到你身边,稚嫩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钦佩的神色:“大家都在等你的笑话,以为你会像别的公子一样被吓得屁滚尿流呢!没想到你适应的这么好……” “……” 你学着旁人,在草地上磨磨蹭蹭擦掉脚上的淤泥,没有回话。 “不过岩胜,看你来的时候穿的衣服……也不像是贵族少爷的穿着——所以,你在继国家其实很不受重视吧?所以对我们的生活才会这么平静。” 脚上的泥巴蹭得差不多了,你换上过来时候穿的草鞋。 庙里的小沙弥想要看你的笑话,这事儿你早就预料到了,不以为奇。但武士无需与平民为伍,天才也不必与庸人同行,你对他们的眼光并不在意。 可是。 “……听说也有不受重视的贵族少爷,吃的穿的住的,还未必有民间的孩子舒服,岩胜,你……” 你冷淡地打断了他的试探:“你过界了,雨!” 他不好意思地笑着摆手:“啊!抱歉抱歉!虽然之前是贵族少爷,但是岩胜你一直很平易近人,我有点得意忘形了嘿嘿……” 你:“……” 维护关系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最麻烦在,你所处的社会就是一层层关系的集合,如果想要在这个世间愉快地生活下去,可以不与多数人同行,但是至少不要与他们为敌,或者表达出明显的敌意。 你看看左右,跟上别的沙弥返回的脚步,嘴上淡淡地招呼了一声:“回去吧,雨。” 第14章 山中岁月3 你在清水寺里的时光如流水般安静地流逝。 没有值得大书特书的环节,一切都显得平淡、乏味。 诸如你因为在武道练习上表现十分优异,被铁人先生收为弟子,他将你手上快要报废的袋竹刀换成了铁木制作的木剑; 诸如你的脸和身上的皮肉都被风吹日晒雨淋给磨砺得黑了粗糙了,如今融入小沙弥的群体里,除却还有头发这一点,与他们并无差别; 诸如你实在厌烦田地里的农事,无论是除草、施肥、去虫、掐尖,都需要你弯腰低头一干至少两个时辰,这之后也必然是腰酸背痛,第二天练剑都打不起精神…… 等等等等的这些,说起来还能头头是道的小事情,你跟着时间一步一步向前走,却从未特意去回想过。 你的时间……在你的感知中,自从来到清水寺,你的时间似乎成为了黑白的默片,随着轮轴转动,一卡一卡地播放着,光影变换间,你有时候回头重温一二,却连当时场景里,对面人说话时候的表情都记得不大清晰。 清水寺的生活,安稳,平淡,这种平静且千篇一律的生活,让时间都失去了衡量的感知,只是睁开眼睛又是新的一天,你拿起练习的木剑,推开门,走出去迎接新的太阳…… 你离开继国家半个月的时间,住持大师将你叫过去,递给你两封书信。 “继国老爷差人送来的,你看看吧!” 你当着住持大师的面拆开了信件,一封是已经被拆过的来自父亲的信,头一张纸全是给住持大师的话,表达的大意无非是“犬子愚钝,望耐心教导”,只在第二张纸末尾,有几句话带给了你: “即将入冬,岩胜的衣物是否置办妥当?” “随信而来的物件为他之前心爱,望转达。” “我与缘一会在年末前往清水寺祈福。” 你抬眼望了一圈,看到住持大师桌上放着一个包袱,紧实地包成一团,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将父亲的信件封装好,你打开未拆开的第二封信,这封信来自缘一。 足足三张纸,上面用总算有点像样的字迹,写着他在继国家的生活,说他换了院子居住,身边服侍的人变多了,总是盯着他让他苦恼,还说有下臣家的小孩入府陪他学习,可他并不喜欢…… 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生活琐事,相比缘一过去在你面前的沉默寡言,这封信未免过于繁琐啰嗦。 你毫无耐心地一目十行看下去,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了对你在寺庙里生活的关心与挂念,以及传递给你一个【年末会去清水寺看望兄长大人】的好消息。 住持大师看你哗啦啦翻完了信纸,笑眯眯地和你说话:“如果想要回信的话,我这里有纸笔,写完了让他们带回城里即可。” 你谢过住持大师,在桌上找了张干净的信纸,毛笔蘸满墨水,利落地写下一行大字: “儿一切皆好,勿忧。望父亲与缘一身体俱安,盼年末相见。” 写完书信,墨迹未干,你将信纸递给了住持,委托他送回。 住持大师接过信纸,咧嘴笑了笑:“继国君,只留下一句话吗?” 你点点头。 大师就轻轻叹了口气:“好吧……继国君倒是和我们清水寺一样,心里很清静呢……” 你:“……” “铁人和我之前聊起过,寺庙里最快也是五年后给你举行剃度礼,入戒正式成为清水寺的武僧——他说你是认真想走这条路的,还特意和我说好话请求……这个憨人能做到这个地步可不多见……” 听到这话,你倒是实打实地有些惊讶了。 寺庙里的武僧,这一职业对庙里的平民和贵族子弟来说,完全是两回事。 和你一起学习做农活的小沙弥们,大都是饥荒之年的平民养不起孩子,就缴了头发,将养不活的人口送入寺庙,这些孩子长大了,最多的出路就是武僧的底层,将来出征或者御敌,他们会拿着刀枪剑戟,冲锋在阵线的最前锋; 与其说他们是寺庙里的僧人,倒不如说是寺庙靠一口饭食养活的奴仆,身家性命都取决于庙宇往后的行动。 是耗材呢! 可贵族子弟就不同了。 每一个加入寺庙的贵族子弟,首先就读过经文伦理,明白基本的文字算数,略加教导,就能落得一个【粗通兵法武艺】的赞誉,等真的确定走武僧之道,就要和原来的宗族说清楚,在成人之后剃掉头发,打上戒疤,成为武僧里的领导层。 是指挥耗材耗得其所的、真正的寺庙的人! 你说过想走武僧之道,钻研武道,自然是追求至高的个人武力,而武僧里面,越是厉害的个人武力,就越是容易存活下来,走上高层,与所属寺庙的关系就越发密切。 你对这条路的未来有考虑过,甚至有时候照镜子,想想现在好不容易蓄起来的头发到时候统统剪掉——母亲给了你一副俊雅的好皮囊,你倒是不怎么担心光头的造型会影响你的男子气概,只是想起到时候与缘一再相见,他长发飘飘,发尾打着俏皮的卷儿,而你脑袋秃秃还带着戒疤的样子…… 你的嫉妒心就忍不住浅浅地发作一下。 清水寺对于掌握武装力量的武僧之长,选拔向来严格,看来你这半个月的表现的确优秀到出乎预料,因而像铁人这种忠于寺庙的住持派,也忍不住动了招揽的心思? 你心里默默盘算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算计,而面前的住持大师还是和蔼地看着你,正在等待你的表态。 你几乎是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单膝跪下行了一个臣礼:“铁人先生和住持方丈的栽培,岩胜铭记于心,往后必将报答!” 因为身子跪下,你的视线低了一层,就看到住持大师腿部的袈裟,上面的金线在阳光照射下金光闪耀——这该是多少信徒的钱粮换来的呢? 住持大师走过来两步,将你扶了起来。 老头子鹤发鸡皮,不知道多大年纪,总是一副下一秒蹬腿也不奇怪的衰老样子,扶起你的时候,那双手却超乎异常的稳定,手心干燥发热,热量透过衣物传达到你身上,让你感到不适。 “继国君果然是聪明人啊……” 住持大师面带欣赏地又夸赞你两句,你诚惶诚恐地回应一番,你们就这样进行着毫无影响的社交辞令,等主持脸上露出精力不济的困倦,你立刻识趣地拿着包袱告辞。 离开住持的寮房,你能感受到后面有视线一直跟随着你,直到你走过一个转角,那视线才终于消失。 你捂着腹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啊!弱者之间的博弈…… ——多么无聊的东西! 第15章 山中岁月4 你回到自己三叠大小的寮房,在矮桌上打开了继国家送过来的包裹。 拆开包扎严密的包袱皮;有一件叠得整齐的皮毛柔软的小马甲,马甲的内衬口袋里是已经剪好的银两,一盘整齐放好的木质双陆棋,一支你学声乐的时候老师发下来的竹笛…… 你把银子收进自己的小金库藏好,然后把剩下的东西一字排开摆在跟前: 马甲并非你的旧物,之前也从未见过,但上身大小正合适,想必是天气渐寒,父亲提前准备的; 木质双陆棋是你之前和缘一游戏时候所用,棋盘被你磕坏了一个角,你对双陆棋并非十分偏爱,玩起来也多是打发时间,而在时间总不够用的清水寺,你实在想不到该找谁来陪你玩这贵族的游戏……想必是缘一为你准备的; 至于竹笛…… 你将那个打孔规整的竹笛捧在手心,仔细打量。 一年前,父亲为你安排乐理课程,你选择了学习竹笛,后面跟着声乐老师学了几首最为耳熟能详的和歌——你对这笛子的印象仅限于此。 你还记得,你在房间里练习竹笛的时候,缘一扶着门在外面偷偷地看你。 你吹出来的声音乱七八糟,中气不足导致声音总是不在调上,和曲谱标注的要求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所以你发现缘一的窥视时立刻羞愧地涨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 不知缘一发现你的局促没有,他泰然自若地从门外走近,坐在你身边,静静地看着你。 “……” “……” 你从不言不语的弟弟那里,渐渐地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啊……我刚开始学习,所以吹起来不好听也不准嫌弃哦!”你红着脸说出给自己解围的话,然后就将笛子放在嘴边,小小的手指头抵住小小的孔洞,继续吹奏起来。 “高山则坚,大海则渊。 唯其山也,故是坚也, 唯其海也,故是洲也; 人则空花,世如浮烟。” 这是你当时所演奏的和歌,你将将认全了字符,明白里面所描绘的场景,却无法完全体会到其中的韵味,加上气息不足,连曲调也不在谱子上,缘一却一直听得津津有味。 你就这样断断续续吹了一下午,他也乖巧地听了一下午。 他倚靠在你身边,就像之前总是倚靠在母亲身边一样。 ——啊!不行啊!男子汉怎么可以总是这样撒娇!真是不像话! 这是你曾经看到缘一对母亲撒娇的时候,内心里忍不住想过的话,你十分瞧不起弟弟这种犹如小女孩一般的软弱粘人。 但是那天下午,当缘一轻轻倚靠在你身上,你闻到他散乱的头发间干净的气味,他托付在你身上的体重,专注的看着你的眼神,你的心一瞬间……简直柔软得不像话: ——没办法!毕竟是缘一啊!无法让弟弟尽情撒娇的哥哥,那不是太失职了吗? 你只能想到这样的说辞来放纵自己的行为。 后来,你也为自己的放纵付出了代价;父亲知道你们待在一起的消息,怒不可遏,冲进你的院子,将你狠狠地揍了一顿。 这场来自父亲的、如同灭顶之灾的暴怒,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甚至因此做过几个晚上的噩梦,对父亲的敬畏从此更加深入骨髓。 可是,即便在恐惧中,你也无法忘记,你吹奏笛子的时候,缘一那双总是无神的眼睛,好像有光亮起,亮晶晶地看向你。 于是,你找来木料,用练习腕力的刻刀小心翼翼,雕琢出一个勉强可以使用的木笛,并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偷偷来到缘一的房间,将它送给了出去: “如果需要帮助就吹响它,哥哥马上赶来帮你……” “所以什么都不用担心!” 你用伤痕未褪的、狼狈的面孔,说出了大言不惭的提供庇护的话语。 啊…… 是现在回想起就会感觉恶心到想吐的场面啊! 明明,你比谁都明白,对于缘一来说,最大的不幸就是你的存在——所谓的双胞胎就是如此,如果其中之一不存在,想必活下来的那个孩子就可以幸福地度过一生了吧! 与缘一这天赋独具、品行高洁的神之子相比…… 你这……真正的……厄运之子! 你在继国家的乐理课程学得并不如何优秀,在一众继承人中,只能得到一个【尚可】的评价。 加上后来父亲明显更加重视继承人的武道成绩,你仔细规划着不算充裕的时间,果断将并不拿手的乐理课程放下了,算起来,这支笛子也是,从那之后就被你扔在不知道哪个角落,连你自己都不在意。 你点数着记忆里有限的和歌,如今略微还记得一些的,竟然只有那首呆呆练习了一下午也毫无起色的赏景歌。 你拿起了竹笛,和记忆中乐理老师教导的那样,将笛子抵在唇边,手指按住几个孔洞—— “呜——呜呜——” 你停了下来。 果然不行啊,之前的曲谱早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好在现在的你气息见长、呼吸悠长,即使曲不在调,但勉力吹出的几个调子听上去都有模有样,反倒有两分悠扬的味道…… 以现在的水平,如果以后想要将乐理捡起来重新练习,需要去寺庙里找找相关的和歌曲谱抄录下来记熟…… 你打量着手上的竹笛,在心里询问自己: 这是谁为你准备的呢? 父亲? 他不会有这份闲心。 缘一…… 你忍不住嗤笑出声了。 何必掩耳盗铃地采用排除法呢?连你这个主人都已经遗忘的这支破旧的竹笛,除了缘一,还有谁会记得? 你漫不经心的,看到午后的阳光穿过小小的窗棂,在你的矮桌上投下耀眼的光斑,明亮的、美丽的,装点着你狭小的房间。 太阳就是这样的呢! 无论影子躲到哪里去,只要有机会,就会穿过一切缝隙,想要照进每个黑暗的角落,努力温暖每一个人。 这份温柔与强大…… 你叹了口气。 早就接受了不是吗? 这是你永远也无法拥有的温柔与强大。 第16章 山中岁月5 继国家的人前来神社参拜的那日,正好是冬日里第一天雪落。 你作为清水寺的见习僧侣,代表寺庙接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你看到父亲与缘一从寺庙的大门向你走来,多日不见的弟弟,乍一相见之时,你甚至有些不敢相认。 缘一下马的姿势十分潇洒,衣角在寒冷的空气中舞出一个飒爽的弧度,他站定后将缰绳递给随行的侍从,朝来人的方向转过身来;继国家的继承人腰间佩剑,头发束得齐整,脸上曾经寓意不详的斑纹,如今看上去鲜明得熠熠生辉——缘一看向你的方向,带着细雪的冷风扬起他红色的羽织,他踏着步子,径直向你们走来。 缘一,观其举止,他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继国家继承人了。 而在寺庙内负责接待他的你,穿着清水寺统一发放的白色僧袍,袖口膝盖等容易磨损的地方已经打上了补丁——你第一次缝补衣服的时候还会将手指头扎破,缝到第二个补丁,针线已经相当熟练,针脚细密齐整,补丁看着也美观不少; 薄薄的僧袍在这冬日里抵御不了多少风寒,更多还是靠人本身的热量抵抗;你多次看到同龄的小沙弥在山下找来晒干的芦花往僧袍里填充,冻得脸色苍白的时候还要虔诚的祈祷今年是个暖冬。 今年的确是个暖冬,毕竟雪落得这样晚,阴雨也少,太阳十分温柔地向大地上的人们播撒温暖。 总之,当你站在缘一面前之时,浑身写满【清水寺僧兵】符号的你,看着已经完全是个寺庙里的小僧侣了。 你正在心里忖度,面对尊贵的缘一,你这个废物兄长是否该露出羞愧回避的神情时,缘一脚步不停地靠近你,在你尚未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张开了臂膀,将你抱在怀里。 “兄长大人!缘一十分想念你!” 怔然间,熟悉的、平稳而安定的声音在你耳边响起,你感受到他羽织上一层微微的寒意,以及这个怀抱里那颗赤诚的思念你的心。 就和他这几个月来不断写给你的信件一样,总是啰啰嗦嗦的几大张纸,写着他生活里的大事小事,往往最后还要加一句“如果兄长在身边,就好了”,让你不胜其烦,于是这些信件被你整理好全都封存在箱子里,一封也没有回复。 几乎是下意识的,你抬起双手,搂住了他的肩背——几个月不见,他的身躯健壮了许多。 父亲走在缘一身后站定,他低着头,垂着眼睛,看向面前拥抱着的一对兄弟;对你而言,他在逆光位,原本就黑沉沉的眼睛在阴影中更加看不清楚,你不明白他对此情景是否欢喜,但下意识的,你还记得父亲对你们兄弟相亲的厌恶。 你拍了拍缘一的背,示意他松手。 他顿了一下,乖巧地放下手臂,挪步站在了你身边。 你此时倒是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该对父亲行什么样的礼节;是行贵族之礼,口呼“父亲大人”,还是行僧礼,和接见别的贵族一样,口呼“继国老爷”? 你穿着僧袍,还是选择了贵族之礼:“父亲大人一路舟车劳顿,清水寺的住持方丈让我来接待你和缘一。” “……”父亲沉默着,在你开始惴惴不安的时候,他冲你伸出手来,揉弄了一下你的发顶,“长高了啊,岩胜。” 你:“……!!!” 这算什么? 你咬了一下牙齿才平复住心情,低头维持住恭敬的姿态,回答道:“因为您的书信,住持十分照顾我,在寺庙里,我也在坚持进行武道修行。” “……这样啊!”男人好似叹了口气,原本想要再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当天晚上,继国家的现任家主与未来家主在清水寺中借宿。 父亲在佛教的大殿中点好了灯烛,跪在蒲团上,按照之前说好的,作为继国城的城主,他将要彻夜祈福,祈福的对象自然是继国城的百姓,他所效忠的大名,以及继国家未来的继承人等等。 你并不认为身为弃子的自己会在父亲的祈福名单上。 晚上,在缘一的强烈要求下,你睡在了他的寮房里(毕竟你三叠大的小房间用来招待客人未免过于失礼)。 你们起了两床铺盖,各自睡在各自的被窝里。 缘一眼睛亮晶晶地和你说着小话,无论你是否感兴趣,他都很有兴致与你分享:“父亲大人……十分思念母亲呢。” “……” “一直有人劝说他娶一位续弦夫人,以免继国府没有夫人与女眷们走动,结果父亲大人大发雷霆,说‘原来的夫人活着都拼尽全力,也不曾与女眷走动,继国城照样欣欣向荣’,把谏言的门客们都骂得捂着脸跑走了……” “是吗……” “这次前来寺庙祈福也是,父亲和我说,母亲生前虔诚信仰神佛,一生行善事,这样的母亲死去时候一定会成佛;可父亲身为大名手下的武士,手上的刀伤害过很多人,他有点担心自己无法与母亲在阴间再会——是一次月圆的夜晚,父亲很沮丧地和我说的,第二天他就严肃地告诉我,那天的事情谁也不能说……” “……” “父亲也在思念你呢,兄长大人!” “我?” “他每次想要给你写信,又会羞于启齿,就会将我叫到书房,让我把近期的信件交给川下先生,嘱咐川下先生注意你的近况,回来向他禀告——可是兄长大人,除了第一次的信件,后面一次回信也没有……” 他的声音有点沮丧了。 你:“……”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是缘一做错了事情,惹得兄长大人生气了吗?” 你:“……” 窗外有雪花坠落的扑朔声,有明亮的月光照射到房间里来,你能想象到外面的院子,树木,假山,池塘,雪花纷纷落下,一层叠一层,给这寂静的夜晚穿上一副白色的铠甲。 原本是个如此美好的夜晚。 大概是见你一直不回答,缘一从他的那床被子里伸出手来,摸索着钻进你的被子,碰到了你的胳膊,就安静地贴了过来。 他的体温一向比正常人要高一些,在这个寒冷的夜晚,触碰到你胳膊的那一团方寸之地,就充满了你难以忍受的赤诚温度。 “兄长大人?” 他的声音响起。 你看着眼前黑黢黢的天花板,咬紧了牙关才压下喉咙里的呕意,即便如此,眼前逐渐浮现出意义不明的旋转彩画,耳边也有嗡鸣之声逐渐响亮。 你果然还是讨厌…… 急促呼吸之间,你鼻子一热,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从鼻腔流淌下来。 第17章 山中岁月6 虽然你竭力忍受着身体的不适,缘一还是发现了你的勉强。 他摸索着点亮灯烛的时候,你趴伏在被褥边捂着鼻子,鲜血顺着指缝流淌,滴滴答答落在了绿色的榻榻米上。 “兄长大人!你怎么了?” 缘一着急地蹲在你旁边,给你递来雪白的亚麻手帕。 你接过来捂住鼻子,刚想向他道谢,转头就看到缘一的脸——那张额角带有斑纹的、端正的脸,即使着急,看上去也没有多少表情,耳下发间有太阳图案的花札轻轻摇晃,与需要竭力压制才能隐藏丑陋一面的你不同,他冷淡的面庞,看上去高贵又独具神性…… “……”你把脸狠狠地埋进亚麻布里,才没有突兀地呕出一口血来。 “兄长大人……” 缘一的手搭在你的背上,无措地顺着脊背上下安抚,傻乎乎地以为凭借这个就能让你好转。 事实上你也的确好转了。 你按住鼻子,闭着眼睛狠狠地下定决心,才做到开口的时候,语气与往常别无二致:“抱歉,缘一……” “兄长大人,你流血了,要叫医师过来吗?”他抓不住重点的关心着你这些微伤痛,甚至想要惊动寺庙。 你摇摇头,这一会儿的功夫,感觉精神明显平定许多,于是用另一只没有拿手帕的手,去扯住缘一的袖子:“只是小事,过一会儿就会好的……不要惊动大人……” “是,我知道了……”他顺着你扯动的力道乖乖坐在你身边,眼睛紧紧地盯住你。 在这目光中,你更感受到自己的狼狈来。 你闭了闭眼睛,侧头躲开了他的目光,接着上一个话题说了下去:“抱歉啊缘一……” 视线的余光里,他不解地歪了一下头:“为什么……对我道歉?” 你捂着鼻子,鲜血已经渐渐地止住了,呼吸不算顺畅,喉咙里吐出的气息也满是血腥气味,你垂着眼睛,声音也沙哑地低沉下来:“一直没有给你回信,我很抱歉……” 他很善良地体谅着你:“……兄长大人做事情,一定,是有缘故的吧?” 你看着你们之间燃起的油灯,灯芯上跳动的烛火,有一缕淡淡的黑烟顺着烛光飘散在空气中(以你的身份也用不了太好的灯油),你看到烛光照射出的你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挺拔的那个是缘一,委顿在地的是你。 ——兄长大人,为什么不回信呢? 缘一刚刚这样问你。 你麻木着一张脸,还没回答,就受到一股心脏撕裂般的酸楚。 为什么呢? 你真想扔下所有为人的体面,掀开被子跳着脚对他破口大骂,说你有多么讨厌继国缘一这个存在,看到这张脸就感到恶心想吐,听到他说话就会反胃作呕,连收到他的信件也是,每次看到他长篇累牍地向你炫耀他在继国家现在的生活,你都想狠狠撕碎信纸,将裁纸的小刀插进他的心脏,让他在不解与错愕中流尽鲜血,体会你所感受到的苦痛,然后流着眼泪,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你们两人之中,注定只有一个人才能得到幸福! ——以上所有,句句属实! 如果把心灵具象化出来,你毫无疑问已经是个恶鬼了。 但你终究扔不下为人的体面,也做不出这些最恶妄想中的行事。 你清醒的、理智的、痛苦的明白,缘一什么错都没有! 他给你写信,长篇累牍,毫无重点,事无巨细地与你分享他的生活,其根本原因,是他真的很思念你。 就像他在信纸上写过的: “……母亲院子里的菊花盛开了,阿系剪了两支插瓶放在我的桌案上,我想起之前兄长大人的桌案上也总是放着时令的鲜花,于是感觉和你的距离近了一些,因此感到了安心; 清水寺是否种有菊花呢?是什么颜色的呢?今日您桌案上的花朵是否和我的花朵类似呢…… 练字的时候看到案上的鲜花,我就会忍不住这样想。 监督我的木心先生因此很不满,说我的心静不下来…… 可如果心静就是将一切快乐的人与事情都忘光光,我想,我可能永远也无法静心吧……” 面对这样的话语,你该如何回复呢? 你要告诉他,你现在住在仅仅三叠的房间里,每日忙于农事与练剑,没有人服侍你,所以你的桌案上没有插花,你也不关心平时走过的道路两边是否有鲜花盛开,极其偶尔的,你在田陇上看到一些冒出头的花苞,只会想到这株野草的种子到时候散播到田地里,你又要耗费力气去清理了——难道要和他分享这些事情吗? 你只能面无表情的,一次又一次将他的信纸折起,放在你看不见的角落,才能勉强维持住心灵的平静。 但是回信……你做不到! 如果伪装出一副好哥哥的模样,将同样温暖思念的言语着墨在信纸上,寄送回去——你大概会在做到一半之时,就被胸腔里的嫉妒之火烧死了吧。 不予回应——这就是你温柔的极限了。 可现在缘一问到了你的面前,即使想要逃避,也无法体面地做到。 “我……”你怀抱着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心情,在昏暗的烛光中,用黏黏糊糊的声音,说出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话语,“和在家中学习的缘一相比,在清水寺学习的我太差劲了,所以感到害羞,不想将这些琐碎的事情分享给你——这样想着,就一直无法诚实地落笔,更不愿意编造谎言给你看,所以……原谅我吧缘一!” 原谅我吧……缘一! ——原来,你心中是这么想的吗? 你的灵魂犹如漂浮在半空中,看到下方的被褥之间,两个小小的孩子磕磕绊绊地互相坦诚心事,在温暖的烛光里,坐起来的那个孩子伸出手抱住了另一个,然后是沉默地回抱。 有雪落的声音透过窗户传来,已经是深夜,想必院子里的雪已经落上一层了。 明日里出门,应该会是十分纯洁美丽的雪景吧? 明月高悬天空,清冷的月光洒向大地,清水寺银装素裹,这个夜晚万籁俱静。 透过木质的窗棂,在一间小小的寮房里,两个孤独的灵魂紧紧依靠在一起。 第18章 山中岁月7 第二天一早,你和缘一穿好衣裳,推开纸门往外看,院子里果然一片白雪皑皑,有散乱的雪花飘到木质的回廊上,在靠近院子的边缘处凝成薄薄的一层寒冰。 “呼——” 你和缘一的呼吸之间,有白色的雾气时隐时现。 你昨天淌鼻血的鼻子,没多久就止住了血,今日吸到外头的冷空气,有一股刺痛呼吸的轻微痛楚;对此,你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分毫。 用斋饭的时候,过来的僧人告诉缘一,说父亲昨日彻夜祈福,早上回了寮房休息,预计中午起身,吃完午饭就带缘一归家。 “继国大人十分虔诚,给寺庙里捐献了一大笔香火!” 带话的僧人面上带笑,看缘一的目光里也带上欣赏的神色。 这两日招待继国家的父子,铁人师父给你放了两天假,于是你上午得以有空闲时间,与缘一待在待客的院子里相处。 这段时间里,你最想做的事情,当然是和缘一比试剑术。 他这次来寺庙,随身佩戴了刀兵。 见你有兴趣,缘一将腰间的佩刀解下来拿给你看;是城里铸兵师最新打造的作品,你此前从未见过,刀身刚好是你的一臂长短,刀刃已经开封,在冰雪中闪着凛冽的寒光——是一把花费了心血、专为缘一准备的优秀兵器。 你尝试着挥了两次剑,沉重的铁制兵器,带动锋利的刀刃划破空气,发出有气势的“唰唰”声响。 缘一在一边向你解释:“父亲说,我的剑术需要更好的武器,因此委托铁平大师为我制作了这把剑。” 你收剑入鞘,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还是继国家的继承人时,武道修炼的开端也是用的袋竹刀,后面技术有进步了,才换成材质更加致密的木剑。 在你失去继承人资格前,教导你的先生曾经衡量过你的水平:“……再练习2年木剑,就可以换成正式的铁制兵器了。” 当时的你对武士们腰间的佩刀充满期待。 即使是现在,好不容易在清水寺中争取到一把木剑的你,对高级武僧腰间的正经刀兵,依旧抱有野心与欲求。 你的武道之路,偶有波折,也算顺风顺水,前几日武僧们比试之时,你是唯一在铁人师父手下撑过10招的人,众人对你的表现赞不绝口。 只要没有缘一做对比,你该一直保有昂扬的斗志与热情,在武道之路上不倦探索下去的。 只要…… 你将佩刀还给了缘一,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面带微笑地夸赞他:“不愧是缘一啊!” 同胞的弟弟就接过刀抱在怀里,略微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啧! 你转开视线,找来两把袋竹刀,向他提出切磋的要求。 还在继国家的时候,缘一展露武道天赋之后,在你的强烈要求下,他也有不情愿地和你私下切磋过,结果不值一提——你每次都输了。 也是在一次又一次轻易的失败之下,你不得不认清自己与他的差距。 现在快半年过去,在同龄的武僧之中,你优秀得引人注目,只是于你而言,在庸人中突出并非你的追求,和他们的比较更是毫无意义。 你与缘一拿着袋竹刀来到院子里,两个人在洁白无瑕的雪地里踩出同行的痕迹。 你们互相摆好对敌的架势,你的心神绷得很紧,双眼紧紧盯住对面的缘一;和过去比试时的兴致缺缺不同,这次的缘一看上去同样跃跃欲试。 说不上战斗开始时到底谁是先手—— 你充满战意,不惜用上尚未完全掌握的呼吸技法,在你气血上涌、小腿用力的一瞬之间—— “啪!” 你甚至没有看清对手的动作! 难以置信的速度。 难以置信的力道。 难以置信的准确。 “啊!” 仅仅一击,你已经发出丢脸的痛呼,捂着手腕跪倒在了雪地里;你的袋竹刀丢在一边,雪白的僧衣落在刚刚的脚印里,灰色的雪水浸透进去,很快将寒冷的温度传递给你,一路沁到心脏。 你呆呆跪在雪地里,与手上骨头断裂样的疼痛相比,精神受到更大的冲击。 ——只一击! ——你竟然丢掉了武士赖以生存的武器! ——缘一他…… “啪嗒。” 身后的缘一扔掉了手上的袋竹刀,赶到你身边,跪下身子。他热乎乎的、原本拿刀的手伸出来,捧起了你冰凉的、疼痛的、高高肿起的手。 “兄长大人……”你呆呆地看到缘一把你的手捧到嘴边,笨拙的、对着肿起的部位呼着热气,“抱歉……” 他的气息在寒冷的冬日里融成淡淡的白雾,打在你的手上,留下又痛又痒的奇怪触感。 两双手放在一起,在这么近的距离,你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手上日渐粗糙的皮肤,细小的破口(你原本以为自己不在意的),而缘一手心的皮肤白皙细腻,掌心干燥温暖,像是上好的丝缎贴在你的手上;是一双平民之子劳作干枯的手,和一双贵族之子养尊处优的手…… “……” 你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几乎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你才终于回过神来,并且立刻的,因为缘一亲密的姿态而感到生理上的不适。 “……我没事。”你僵着脸,想要将手抽回来,可一时之间竟然没有抽动,缘一甚至下意识将你的手更加握紧了,下一个抽动他才反应过来将手松开。 你将疼痛的手勉强屈伸了一下;缘一袋竹刀的击打点很有技巧地控制在你的虎口处,只一瞬间的疼痛以至于泄力握不住刀,现在屈伸两下,疼痛感已经缓解许多。 所谓骨裂般的疼痛,在并未骨裂的当下,不过是你为自己当时的弃剑找的借口罢了。 你用另一只将缘一的手拉过来,摊开他的手指看向手心——你的感觉没有错,他手掌与手指相接的地方有一层薄薄的茧;每日练习的你对这一处的茧最熟悉不过,是剑茧。 伸出手指,轻轻按了按那一层茧,在确认的同时,你只觉得心脏和大脑都已经僵在了身体里,嘴里发出的声音也显得呆板僵硬。 你木愣愣地询问道:“你在家里,一直在练剑吗?” 缘一有些害羞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飘飘摇摇地进入你的耳朵里:“因为这是……兄长大人所坚持的武道,所以我……我每日都在坚持不懈地锻炼自己……” “别说了!” 你控制不住地大声打断了他的话语。 “诶?”缘一的手指受惊似地微微蜷缩,轻轻拢住你的手。 拢住你有厚厚剑茧、有劳作伤痕,却依旧是个失败者的手。 你收回手,在缘一纯然不解的目光中,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因为……是你所坚持的武道? 所以……坚持不懈的锻炼自己? 你——难道…… 你心中,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在回响着: ——难道,你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出生在这世上的吗? 第19章 山中岁月8 父亲在中午用过斋饭之后,将你留下来谈话。 你们在他的寮房里见面。 他坐在桌案后面,整个人坐在背光的阴影里,威严的气势一如既往,你低着头跪坐在桌案前,能感受到他冰凉的目光在你身上扫过: “听明心住持说,你想成为武僧?” 这是意料之中的问题,与继国家的意志相悖,坚持武道之路,清水寺一定会向宗族透露一二,所以这般质询也在你的意料之中。 在父亲面前,你低着头,双手握成拳,搭在膝盖上,右边的手高高肿起一块,是之前比试时留下的痕迹。 你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回答的语气十分恭敬:“是的,父亲大人,我还是想坚持武道之路。” “唔……”父亲沉吟着,没有说好或者不好,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你上午和缘一的比试,输了。”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词和词之间并没有明显的起伏,到句尾也是和缓的弧度,你摸不准这是个陈述句还是个疑问句。 若是陈述句,却没有下文;若是疑问句,他似乎已经笃定答案。 父亲的目光集中在你发顶,这目光冰冷、严酷,仿佛有千钧之重,沉沉地压在你的脑袋上,连带周围的空气也都凝滞起来,一切都变得沉重,让脖颈都要承受不住,你只能更深更深地将头低下去,诚实回应道: “是的,我输了。” “这样啊……”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因而父亲在桌案后发出一声轻蔑的笑音,他的声音远远的传来,问你,“那么岩胜,你应该明白缘一的强大了吧?” “……” 身后的纸门大抵留有缝隙,有冬日的冷风一个劲儿地往房间里钻,正好吹拂在你的颈背上,僧衣的御寒效果实在不好,包裹的身体僵硬又冰冷,你继续深深地低着头,恭敬地回应父亲的问题:“继国家会在缘一手上走向荣耀。” “所以,你明白的啊……” 前方传来父亲的一声叹息。 你听到衣物摩擦的声音,然后是父亲的脚步声。 “咚。” “咚。” “咚。” “咚。” 他起身,从桌案后走出来,走向你,雪白的足袋落在榻榻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父亲走到了你面前。 你低着头,仿佛被他居高临下的目光摄住,一时之间大气都不敢喘。 曾经被时间掩盖的记忆被拂去了灰尘,在这个明白自己弱小的冬日里,你再一次回想起,自己曾经有多么畏惧面前的男人。 “岩胜……” 父亲蹲在你面前,他伸出手,径直抓住你的头发,成年武士宽大有力的手往上一提,身为孩童的你就毫无办法,控制不住地抬起头颅直对他的目光。 父亲的目光和记忆中别无二致,冰冷而森寒,明明在看着你,又仿佛在打量一柄新到手的打刀,观察这刀锋是否足够锋利,能否为他除去强敌。 随着打量,他抓握你的手越来越重。头皮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你尽力挺直身子,咬紧牙关才能忍住不发出丢脸的痛呼,径直任由他观瞧,不敢乱动。 “……你知道我想让你去学习兵法文化的吧?” 他张口说话,呼出的气息冰冷无比,与严酷的冬日气温相比也不差分毫。 你对上父亲的视线。 是的了,父亲的视线,他对你这柄刀刃的评价已经透过双眼传达出来了。 ——不行啊!是差一等的残次品! 这样的视线。 你注视着他,听到自己麻木地开口说话:“可我想成为武士。” 抓住头发的手更加用力,你紧紧咬住牙齿,甚至在牙根品尝到铁锈味道,才勉力保持了表面上的庄严,没有发出声响,你倔强地直视父亲的双眼,第一次如此大逆不道地在父亲面前透露出忤逆的意思。 继国家年富力强的当代家主,他蹲在你面前,有一半的面目显露在阳光之下,另一半隐藏在阴影之中;你注意到父亲眉心的皱纹比记忆中深很多,眼角无力地下垂,透露出疲态与苍老,只是那双眼睛,看过来的还是一个冰冷的武士的目光,残酷又无情。 “不行啊——” 父亲眼睛微微一眯,他毫不顾忌你的身体状况,径直站了起来,然后擒住你的手展臂一挥,你的双脚悬于榻榻米之上,像是被绳索吊住脖子的水鸭子,身不由己地顺着力道狠狠砸到一边墙壁上; 背部传来遍及全身的钝痛,你跌落在墙边,头皮要分裂一样的刺痛,肩背也痛,臂膀与腿股同样的无力颤抖,你如一滩烂泥委顿在无光的墙角,一时半会儿根本爬不起来。 你看到父亲站在门边,正侧头冷冷地看着你狼狈的丑态。 “朱乃说你们兄弟可以守望相助,让我宽待你……她是你们的母亲,我想,她说不定会更了解你们……哈!这个善良又愚蠢的女人!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看着你的眼睛我就懂了,拥有不臣之心的你和缘一无法共处……” “……” 你抿紧嘴唇,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光影之下对你做出宣言的父亲。 你还记得前来寺庙之前,你与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他流露出罕见的软弱,犹豫着想要将你留下。 原来,是受了母亲的影响吗? 母亲,想要你做缘一的臣子…… 你根本说不出话来。 “既如此,你以后不要和缘一来往了!”父亲如此判断道。 你完全理解父亲恼怒的来源。 家族的武士,寺庙的武僧,或者庙里的文士,是截然不同的道路。如果说文士还有办法用文化来垄断教育,编织围绕宗族的关系网络,那么武僧身为另一套暴力武装中的角色,为了避嫌也好,你就不该在大名的土地上继续与家族来往。 你会剃度受戒,得到代表新生的法号,舍弃继国的姓氏,彻底加入清水寺,仅仅作为清水寺的力量存在。 养育一场,结果为他人做了嫁衣,是你或许比父亲更加愤怒。 对此,你无话可说。 你只是咬牙,颤抖着,勉强从地上支撑起身体,在墙边正坐下来,手掌贴地,对他深深地施了一礼:“父亲,我想成为武士。” “离开家族,你永远无法成为武士!” 你的头抵着地板,你听到自己和父亲同样冷漠的声音响起:“至少,我还是武道中人。” “……” “……” 父亲什么也没说,他大概也懒得再和继国家的叛徒多费口舌。 过了一会儿,“哗——”的一声,他拉开纸门,显然是准备离开了。 “父亲!” 你抬起头,下意识叫住了他。 父亲站在白雪覆盖的背景中,停住了脚步。 你……叫住了他? 不由自主的,你做出了毫无必要的行为。在你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一股比刚才更加沉闷尖锐的痛疼,从心脏处传来。 “……缘一上午和我比试的时候,击中我的手,使我无力继续……”你皱着眉头,一字一顿地组织着语言,吃力地继续说道,“这是不符合武士道的行为。” 对战中,击打对手的手部,让对方因疼痛弃剑,无法继续战斗——想要做到这一点,需要自身具备极其高超的技巧,实力也远远在对手之上,既然如此,就更应该堂堂正正地击败对手,而不是用【打手】的方式去羞辱对方——这是以前父亲的部下教导你时说过的话。 弃剑的武士,被打掉的不是剑,而是身为武士的尊严。 你从未想过会有人如此羞辱自己。 而这,并不是缘一会做出来的事情,只可能是有其他人误导他。 你首先想到的就是眼前的男人。 第20章 山中岁月9 你失魂落魄地从寮房中走出,再次见到缘一,是他和父亲要离开清水寺,你作为继国家的孩子前去相送。 继国的家主与明心住持在一边进行着社交辞令,不外乎是清水寺对继国家的大手笔表示感谢,继国家对清水寺的森严佛理表达尊崇。 是你毫无兴趣的话题。 从你出现之后,缘一就跑了过来,他期期艾艾地站在你身边,想要和你说话,却茫然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 上午的那场比试之后,你就不愿意与他说话了。 对于以武士道作为毕生追求的你来说,尊严被对手踩在脚底下这种事,即使明白这一切并非缘一本意,你也无法做到坦然地面对他。 甚至连表演出来的可亲兄长——这种你早就习惯的事情,现在都无法做到。 实际上,你现在能够出来相送,还是铁人老师特意找来,带来住持大师的意思,强硬地将你带来的。 否则你根本不会来。 而你与缘一的关系,在你这一方表示拒绝的时候,缘一似乎就会完全陷于被动的境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样子。 这么一看,某方面来说,以前的你说不定在长久的感情付出中,略微把他惯坏了一点? 你站在铁人老师的身边,看着眼前的雪景,心里想着和景色无关的乱七八糟的事——清水寺的小沙弥总是很勤快,天还没亮就要扫洒楼梯和院子,说是雪景,只有院里的几株树上有白雪堆积成雅致的形状,地面已经全是湿漉漉的干净青石板,方便香客与僧人往来。 你的身体实在痛得很,头皮一阵一阵地发热,想必已经有淤血沉积(好在掉发不多),腰背刚刚检查的时候也是青一块紫一块;昨日夜里缘一嘴里已经温柔许多的父亲,在面对你的时候,依旧表现出了熟悉的暴虐的一面。 所以,是缘一在对你说谎吗? 当然不是。 你下意识地否定了这个想法。 是只看重才能的父亲,在面对废物的时候就会忍不住发怒,而面对天才的时候他就会骄傲于有一个好儿子,因而和颜悦色起来。 你只是很不幸地成为了废物的那一个。 “兄长大人……” 缘一还是出口唤了你一声,你麻木的视线从苍白的院中景致转向他:他正认真地看着你,满心满眼都是你,脸上甚至流露出一分担心与愧疚。 担心? 愧疚? 你呆呆地回想自己现在的状态,在出来之前,你就重新梳理了发髻,保证头发不乱(也多亏头上的伤痕可以用头发遮掩),身上的僧衣已经是新换好的,不见一丝污迹;你站在铁人师父身边,腰背挺直,面容端正,旁人应该看不出异样来才对。 即使做不成继国家的优秀继承人,你也能作为清水寺优秀的武僧一代出场。 啊……这么说来,父亲倒真是温柔了一回,以往他的惩戒可不会在意你的外在形象,你也曾经灰头土脸地在继国家受罚,而现在,被送到清水寺的你,竟然被他保留了一点儿颜面。 该对此,心怀感激吗? 你心中无悲无喜。 然后,你断了一拍似的,又突然想起,缘一的眼睛好像可以看到很奇怪的世界,能看到别人的骨肉肌理、血液流动——你当然无法想象这个场景,只能慢一拍得继续猜测着,或许他已经透过你的遮掩,看出了内里的不适。 你以前总是能在他面前表演得很好的,这一次竟然犯了这么大的疏忽……可见你这两天来真的大受打击。 大概是看你一直没有回应,缘一伸出手,牵住你的袖子,轻轻拉了拉。 “啪——” 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你应激打落了缘一的手。 “……” 你看到缘一的嘴唇动了动,他被打掉的手停在空中迟疑,他看着你,睁得大大的眼睛看上去有点儿惊慌,嘴里却什么都说不出。 啧。 你总以为已经麻木的心脏,在他的视线里,又被轻轻地攥住了。 你低头,把神情藏在垂落的头发里,对缘一陈述: “别碰我!” 你不由自主地想到不久前父亲和你说的话。 在父亲嘴里,缘一是个再优秀不过的继承人,天赋出众,明明拿剑不到半年,已经将他的部下尽数击败;这样优秀的缘一,唯有一点让他感到略微不满 被母亲教养长大的缘一,和母亲一样的温柔善良,难以做出伤害人的行为。 “……他说用兵器击打他人,触感十分讨厌,哈哈哈哈哈哈!”说到这里,父亲笑个不停,“就和朱乃总是祈愿世界和平一样,明明是个天生的武士,却被教养出了一颗软弱的心!” 缘一的天赋实在太让人惊艳,于是父亲选择用更容易接受的“善良”的教育来修正缘一偏离的思想。 ——你是继国家的继承人,天生的武士! ——武士就是与人争斗、且一直胜利的人! ——如果不愿意伤害对手,那么就用最小的伤害让对手无法与你抗争好了! “这孩子很执拗呢……这一点也很像他母亲,所以一开始完全没办法教会!然后我告诉他——‘朱乃看到你成为优秀的武士也会高兴的!’‘岩胜看到抢走他位置的你实际如此软弱,会很生气吧!’——这一类的话,他就很快打起精神来,通过【打手】,只一击就让对手失去继续的能力……” 在你木然的神情中,父亲还装模作样地叹息了一下,好像很不满似的:“……其实我期望的是他可以一击在腹部或者脖颈上,这些地方更加致命,但是——他已经可以出手了,这就是好的开端,后面还需要更多的教育吧……这要是我作为父亲应该做的……” 往常对你严厉到残酷的男人,说起缘一的时候,他略显疲态的脸上都呈现出希望的光芒,他用充满赞许的口吻,计划着后面该如何教育自己的继承人。 你沉浸在巨大的打击中,傻乎乎地问他:“可是……武士道……” 父亲就挥挥手,轻蔑地瞟了你一眼,仿佛你是莫名扒到他脚面上的臭虫,看到就让人生厌:“武士道的规则啊,都是强者定下、弱者遵从;就是因为以前的你太弱小了,我才会要求你遵从武士道。但是缘一不一样,他有制定规则的才能与器量。” 父亲还是离开了,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却一直在你脑海中回荡: “岩胜,身为弱者,你是无法理解缘一的!” ——身为弱者,你是无法理解缘一的…… ——所以啊…… 你看着脚前一小片青石板,冷淡地对身边的缘一说道: “请别碰我!缘一少爷。” 第21章 山中岁月10 继国父子离开之后,住持大师对你在此次接待中的表现不甚满意——“既然决定加入清水寺,就该放下宗族的一切了,别成为一个小器量的人”,丢下这句话后,他让你今夜在大殿里侍候佛前香火,静思己过。 铁人师父大概是想安抚你,私下里对你挤挤眼睛,逗趣地表示“得罪了给钱的大贵族,住持总得拿出态度来”。 你只能回以一个安静的苦笑。 实际上,你对这个处罚并无异议,甚至欣然接受。 能有一个安静的晚上,独自面对神佛来安定内心,对现在精神动荡的你来说,能有这个机会求之不得。 于是送走缘一的第一晚,你跪在大殿的蒲团上,低着头,一边照看金近前的灯火,一边念诵着在清水寺学过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 身为寺庙中人,你们不可避免的有早课晚课,武僧的孩子们早晚课考校并不严格,只要求你们能熟读一两部经文,拥有尊佛之心即可,就是识字率也不做要求。学习的办法自然是上面的比丘念诵一句,下面的沙弥重复一句,和善些的比丘诵一句解释一句,全篇下来总能明白大意;孔武的僧人就很少有这么多的耐心,往往念完整部经书就开始要求互相检查背诵,脑子笨拙些的孩子动辄得咎,至于大家嘴里念的那些拗口文字到底什么意思,也是似懂非懂。 作为识字的贵族之后,你有幸抄录了两本经书,日常就摆在桌案上,心烦意乱的时候就拿过来翻一翻,几次三番下去倒是能坑坑巴巴地逐渐背下来了。 就像你现在所念诵的经文,是《金刚经》中的《第十品庄严净土分》,里面有一句你经常体悟,叫“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其韵味用言语尚算容易表达,不外乎是要求人的心灵不受外物声音、香气、滋味、触感、记忆影响,不起虚妄念头,要如明镜,不留念笑脸也不排距恶脸,不亲近美好也不抗拒丑恶,来不拒去不留——你显然没有修炼到如此高深的境界,也正因此,你心智紊乱之时,频频念诵经文,不过是想要通过经文的力量来维持内心的平静。 你的这种想法,在佛法高深的禅师那里肯定会受到批评。 清水寺提倡的修佛之路,是无论需要与否,都该时时念诵佛经,做到佛祖心中坐,这样危机到来,内心震荡,真需要佛祖保佑时,己身就能化为佛祖救自己度过苦海…… 你第一次听说这个道理时,与身边那些睁大眼睛啧啧称奇的沙弥不同,你几乎下意识的意识到这是个十分油滑的愚民之策,如此教化民众,让大家日常多多地敬献香火,供奉佛祖,于是寺庙香火旺盛;而危机到来之时,也要求信众依靠自身的力量去度过难关,若度过难关则是佛祖显灵庇护保佑,若遭遇不幸一蹶不振,也可说是往日不够虔诚,于是降下灾祸——总之与收受香火钱的寺庙没有干系。 你的母亲生前虔诚地供奉佛祖,在佛龛前一日又一日地祈愿天下太平,再无纷争;可在一院之隔的前院里,你的父亲严酷地对待自己的孩子,动辄大动肝火、拳脚加身。 虔诚的神佛信徒,连自己家中的纷争都无法平息,又如何来护佑整个世界呢? 与良善的母亲不同,即使你来到了寺庙,即将出家,你也不相信神佛。 可人心的软弱就在于,当你惶惶不安、找不到前路,却又会不自觉地开始依赖起这些不可明说的冥冥之物,以求得一份微不足道的心理安慰。 你念诵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中原本无波无澜,可一旦想起今日白天,缘一被你打开的手,你又会立刻心烦意乱起来。 缘一离开之前,你再没有抬起头去看他的神情,但有些事情不去看也会明白,他必然被你这个器量狭隘的兄长伤了心,却连自己到底哪里做错都不明白,因为他本身并无过错。 母亲有错,错在她的温柔善良与这个纷争的时代格格不入;父亲有错,错在他严酷的毫无人情味的教导与暴虐;你有错,错在与他同胞而生却无庇护之能的平庸,错在你无法反抗强大的父亲,却将脾气撒在温柔的弟弟身上…… 可缘一…… 被你粗暴赶走的缘一什么错都没有。 你想起收在木箱中的一摞一摞的信件,被你按照时间顺序用细绳扎好,最上面的一封里面,缘一用快活的语调告诉你,他学会了很厉害的一个招式,想要在冬日里与你分享…… 他并未羞辱你,也并未看不起你,只是…… 你坐在大殿正中,面前拈花而笑的佛祖眼皮低垂,威严又慈爱的目光似乎正在注视着你。 你伸出手,拿起器物,准备挑一挑眼前跳动的烛芯,行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一直跪着的腿很痛,受到撞击的脊背很痛,胳膊连带脖颈也酸痛难忍,脑袋更是疼到要炸开一样。 “唔……” 你晃了晃身子,几乎要一头栽下去,等你撑住身体,习惯性用力的右手也肿胀酸痛得鲜明起来。 鼻尖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里蒸出白色的水汽,你从五脏到四肢几乎热到要烧起来,偏偏大脑却感觉十分寒冷,躯干冷到发抖的地步。 你恍然之间才察觉到自己已经不堪至此。 糟糕……如果到这个程度的话…… 支撑的手臂泄了力气,意识里最后的一幕场景是越来越近的蒲团,你晕倒过去。 在来到清水寺的第一个冬日里,你生了一场大病,病到你中途模模糊糊有意识,似乎听到照顾你的小沙弥在背后嘀嘀咕咕死后要如何瓜分你的遗产。 “……听说是贵族家来的少爷,钱应该不少……” 你迷迷糊糊的听到类似的话,在意识做出反应之前,整个人又控制不住地昏沉过去。 铁人师父在你昏迷时为你上过两次药膏,褪去衣物后大概明白了你的伤情,你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他在床边欲言又止,罕见地吞吞吐吐起来。 “我和住持说了你的事情……医师给你开的都是好药,你会好起来的……放心吧!”他笨拙地努力安抚着你,可说到一半还是拐回了自己习惯的节奏,“这么重的伤,住持大师罚你的时候你也不知道说,我怎么不记得你是这么老实的人……真是,该机灵的时候反倒成了哑巴……” 你以和往常一样恭敬的态度对他表示了感谢,因为脑袋还在发热昏沉,你躺在被褥里也被免去了行礼。 铁人师父不在意繁文缛节,你这次的重病,可真的把他给吓着了。 为了好好宽你的心,他还神神秘秘地像你许诺:“我知道你在羡慕继国少主的待遇……咱们武僧吃穿肯定比不上武家少主,但是别的方面……”他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你叫我一声师父,等你病好了,我给你准备一个惊喜!” 你眨眨眼,心里并不在意他嘴里的“惊喜”。 他不是你,并不了解你的心情,更搞错了你不平衡的原因,他所谓的惊喜……你并不做指望。 可是当铁人师父离开,你躺在小小的寮房之中,耳边只有雪落声为伴——世界如此之大,可在被褥中瑟瑟发抖的你却孤身一人、无有牵挂,在这样寂寞的时间里,你开始期待起他嘴里的“惊喜”来。 或许是件好看的衣裳?一盒好吃的糕点?又或者是更加坚硬的木剑…… 你让自己想着这些,就觉得内心不再那么难过了。 第22章 赤红之手1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印象中连头疼脑热都没有发生过的你,这次一病就显得尤为严重,在床上半个月才养好身子有力气下地。 寺里派来给你端茶倒水的小沙弥年纪比你还小几岁,身上的僧衣不知道传过多少代,补丁摞补丁的,他看到你身子好了不少,脸上反倒没有多少高兴的神色,你随口一问,他就抱怨了一通练功好累、师兄欺负人、谁都支使他的难过,然后表达了对你的依依不舍。 你微笑着听他抱怨,然后差使他将你柜子里的竹笛与乐谱拿来。 你半坐着,将竹笛放在唇边,手指按在孔洞处,按照已经记熟的曲谱吹奏起来。 “引攀而, 折者可落, 梅花, 袖尓古寸入津, 染者虽染。” 你顺利地将一整首小调吹奏出来,笛声悠扬动听,连身边守着你的小沙弥都听得入神。 “这是什么曲调?”他好奇地询问你。 你于是和他解释万叶集的恋歌、观景歌和杂歌,又告诉他这是杂歌中的一首守梅歌,讲的是…… 你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眨巴着眼睛听不太明白了,却依旧双手撑着下巴,满是羡慕地赞叹:“真好啊!这些有文化的老爷们,创作出来的曲调如此动听,他们的生活一定也像这些曲调一样快活吧?” “或许吧……”你摸着日渐光滑温润的竹笛,似笑非笑地回应他。 小沙弥很快又关心起你的身体来:“岩胜少爷,医师说你还在发热,退热之前还是不要多动弹,请躺下吧……” 你曾经和他说过直接唤你的名字即可,他却诚惶诚恐地拒绝了,一直以恭敬的态度叫你“少爷”,你纠正不了他。 实际上,他也管不住你,你直截了当拒绝他的提议,依旧半坐着,又吹奏起别的曲调来。 你曾经努力学习过缘一的呼吸方法,却始终不得要领,即使模仿着学会了四成,剩下的六成往往让你恨不得将肺部都咳嗽出来,无论如何也掌握不了。 可是这一场大病里,或许是因祸得福,你在高热中迷迷糊糊地急促喘息,呼吸节奏按照之前练习的习惯进行,而在总是卡顿无法继续的节点,又因为你意识沉沦,于是身体自顾自按照最舒适的方式进行——等你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你发现自己终于掌握了所谓的呼吸方法——只是和缘一的不一样罢了。 仅仅呼吸的节奏发生改变,对你的影响却十分巨大。 你对身体的掌控更加得心应手,能随意志需求而控制呼吸的容量、心脏的泵血量,以及肌肉的拉伸,皮肤的舒展——你惊喜地感知着身上发生的变化,和现在的你相比,原来那个倒在缘一手下的你,竟是如此粗糙地运用自己的身体,你在武道的阶梯上更上一层,也因此更加惶恐地明白,在武道上,你与一直跟随的缘一之间的差距根本无法记数。 就如他曾经告诉你的那个血肉通明的世界,你连想象都做不到,又该如何赶超呢? 可大抵也是在病中,你对此竟然不再着急,反倒是专心致力于养好身体。 在心灵的平静与理智的加持之下,你头顶的血痂、背部的淤青很快得到缓解(只是饭量倍增也让为你拿饭的小沙弥困惑异常),身体还是火热,精神却十分活跃,那些看过的曲谱、经文、诗句,原本总是隐藏在迷雾中需要深读才能掌握住的东西,你回想起来也不再困难。 你现在的身体当然还不能下床练剑,手上无法握刀,但当你拿起竹笛,将一首和歌吹奏出来的时候就明白,自己的气息甚至超过了寺庙里普通的武僧,而与人的气息密切相关的力量、持久、速度,你也在大口吃饭的时候努力地发展着。 这短暂又漫长的半个月中,你晚上睡眠时候,几次被腿部抽筋惊醒,几乎能听到深夜里体内骨骼筋脉生长的声音。 惨败在兄弟的剑下之后,你以自己没想到的速度迎来了成长。 医师宣布你已经痊愈的时候,照顾你的小沙弥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岩胜少爷的体温还是很高……” 他在一边嘟嘟哝哝着,很勉强地想要继续为你争取卧病在床的时间。 “呃,这个嘛……”医师摸了摸你的额头,与你的体温相比,成人的手掌显得温凉,他眼珠转动着也在思考缘由。 你作为被诊断已经痊愈的对象,就十分恰到好处地出来解围:“我的体温原本就比正常人稍高,现在没问题的,再躺下去我的剑法都要荒废了……” 医师于是点点头深以为然,拿着住持大师给的医资,开开心心地离开了。 局面已定,小沙弥低着头垂着眉毛,始终闷闷不乐,你温和地安抚了他两句,将自己桌案上的两本经文送给他,又包了些许银两递出去,就将再次展露笑脸的他打发走了。 铁人师父自然对你的痊愈十分高兴,他兴冲冲提着东西来到你的寮房,看你果然站起身来,精神烁烁十分健康的样子,就笑开了花。 “医师说你就是心思太重,想得太多,煎熬自己,所以才这么久没好,你看我,我就从来不生病!”他把自己健壮的胸脯拍得啪啪作响,然后坐在你的跟前,将手上的东西提到你们中间,“喏!说好等你病好给你的惊喜,你瞧瞧!” 你看着他放的东西,真切地感到惊讶。 实在是“惊喜”! 他竟然带来一柄名副其实的武士刀放在你面前,旁边还有配套准备好的擦刀绢布与磨刀石。 这把武士刀的刀鞘破破烂烂,刀柄处缠绕的绳索也多有磨损断裂,里面刀刃的状态更是不敢细想——但这着实是一把正经武士使用的武士刀,可以伤人的铁质武器。 你在铁人鼓励的目光下拿起刀,手一用力,刀就出了鞘,刀身状态维持得比想象中好,铁制的锋刃散发着金属特有的白色冷光,你在雪白的刀面上看到大病初愈的自己的脸,脸蛋红扑扑,双眼讶然,已经瞧不见病气了。 等你彻底将刀抽出,才发现这刀的前端有断裂,大约两寸来长的刀头不知所踪,留下难看的断口暴露在空气中。 你:“……” 怎么说呢,一整把武士刀给你实在难以置信,但这把刀断了两寸,你突然就放心了下来,有种“果然如此”的安心感…… 铁人师父的大嗓门也在这个时候从面前传来:“这个是我之前斩杀别国浪人的时候缴获的打刀,那家伙是个笨蛋来着,拿刀对拼我的禅杖,所以断了一截……咳咳!虽然断了一截,但这刀不差的,我感觉很适合你呢,就从库房里找出来了……” 事情当然不会像他说的这样简单。 清水寺所有的物资都有明确的账目记录,别说一刀一剑,就算一根针、一个线头,只要进了库房,想拿出来都要有正当的理由做申请登记。 而“感觉很适合你,就从库房里找出来”明显不是一个正当的理由,想要内里十分严肃的明心住持对这种事情点头,绝对不是一件轻易的事。 大概是你看过去的目光太严肃,铁人原本邀功的笑容也渐渐收敛起来,然后就讪讪起来,他摸着光秃秃的脑袋,回避着你的目光,吞吞吐吐地说道:“当然啦,不是说现在就能给你……毕竟8岁的孩子就用打刀还是太夸张了,老头子说什么这就像小孩子拿着金子去集市一样,对所有人都很危险……所以说要看你年末考校的情况,如果能在低等武僧里面拿到一名的话……” “我会拿到手的!” 铁人师父不以为意地摆手:“诶?不是同龄的沙弥,是寺里所有的低等武僧哦?” 你收刀入鞘,十分满意地将这把残缺的断刀抱在怀里,微笑着宣布道:“我知道,铁人老师,我会拿到一名的。” 第23章 赤红之手2 清水寺的年末比武,在你痊愈后的第三天如期进行。 你拿着木剑,站在比武队伍里的时候,与你分到同一组的雨十分惊讶:“岩胜你的身体还好吗?我们都以为你赶不上比试的……可千万别勉强自己……” 对你的出现,这也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你摸着木剑的剑柄,微微一笑,满有自信地表示自己已经完全准备好了,也请他们在比武中遇到自己时候,一定要多加小心。 “……因为有必须得到的东西,所以这次我会全力以赴!”你如此说道。 雨笑了:“你不这么说我也知道的,面对你谁都不会掉以轻心。” 而后,雨就在接下来的比试中被你一击淘汰。 按照往日里大家的表现,他的失败在众人预料之内,但谁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评判的武僧说出“开始”的一瞬间,你的腿部肌肉紧绷发力,身体很轻盈,肺部的呼吸很充足,你有足够多的力气和余裕去看清对手的动作(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根本毫无招架的意识),而后以居合的架势出击,仅仅一个【臂击】,你的对手被打飞出去,然后跌落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捂着手臂开始呻吟。 “这是……” “……什么招式这么厉害?” “不是说岩胜重病吗?” “这也太夸张了吧?” 你听到身边围观的小沙弥们被震惊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地惊骇于你的武技。 在嘈杂的环境里,你收剑,走到雨的身边,他捂着被你击中的大臂,身子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端正的面孔因为疼痛变得扭曲,嘴里发出疼痛的呻吟。 他手上的兵器就落在脚边,剑柄上还有虎口撕裂的鲜血着落。 你的脚步顿了一下:“……” 惭愧,你竟然从对手的丑态中感受到了一丝浅浅的安慰。 与之相比,之前被缘一击倒的你都算得上是武士风骨犹在了。 你吸口气将奇怪的思绪赶走,急忙走过去将雨扶了起来:“我还控制不好力道,所以……你没事吧?” 寒冷的冬日里,雨的额头也冒出豆大的汗珠,他在疼痛的折磨中咬牙怒视你:“你看我像没事的样子吗?” “唔……”你耸了耸肩,“或许身体很痛,但是看到你还这么精神真是太好了!” 评判的武僧快步走过来,他从你手上接过伤痛的雨,略微检查了一下伤势,然后就错愕着下了判定:“好像是骨裂了……” 武僧抬起头来,看向你的目光竟然也带着惊惧与防备:“岩胜,这局你是胜者,我会找医师来看看他的,你继续比试吧……” 武僧的比试是很简单的两两晋级制,你下一场比试的对手,同样分出胜负,已经站在人群组成的圈子里看向你了。 你同样看过去,就见身材比你壮硕些的少年握紧手上的木剑,回避了你的目光,他咬紧牙关,也犹豫了一会儿,但看向雨被抱走的身影时,还是喊出了“我弃权”三个字。 而后就双肩落下,是放下一块大石头的轻松样子。 你站起来,向围绕你的人群环视一圈,接触到你目光的人躲躲闪闪,大都是畏惧与恐怕,甚至有意无意地退开了一步。 你在心中叹了口气。 你没有想过事情会这样发展。 这次重病之后,你因祸得福学会了呼吸法,也依靠强健的身体与呼吸,结合缘一当时对你的一击制胜,琢磨出了现在的居合斩这一杀技——杀技杀技,自然以一击必杀为首要目的,如果你比试的时候手上拿的的是开锋的打刀,这一击就会断送对手的性命,你自然取胜。 而在清水寺的比试之中,想要以杀技获胜,你手上的武器是寺庙制式的木剑,你也没有缘一那样高超的技巧能准确到【打手】,所以你唯一的选择就是使尽全身力气,以【面击】、【胴击】、【臂击】作为三个主要的攻击方向,同时为了提高攻击的精度,在【一刀】劈斩的同时,手腕细微的摆动,使得原本集中于【一刀】的力量分散些许,实际在斩击周围扩散出细小的锋刃——就这样,你自创的杀招有了雏形,根本要点就是用强大的力量和扩大的斩击面,让对手躲避不开、失去反抗的余地…… 以上两个要点巧,事后你回想起来都会觉得不可以思议,在掌握呼吸法之前,这简单的两条对你来讲同样是天方夜谭。 可是,你的确如你所想的那样,运用自己对身体的掌控,顺利开发出了这一招。 你将这一招命名为【暗月·宵之宫】。 即便如此,在比试之前,你也没有想过要以这招达到让对手骨裂的程度…… 所以,效果超出预期,引来众人的畏惧,其实也是你对力量的控制还不到位罢了。 你对此略有些烦躁。 清水寺对武僧的操练从来都是实用为主,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只要一个简单易懂的结果。 因此,在你面击3人,胴击5人,臂击2人后,你成为了这次低等武僧中的【一名】。 宣布结果的时候,明心住持看你的目光都有所改变——8岁的孩童竟然打败一众身强力壮的成年武僧,夺得头筹,谁看到这结果的第一反应都会是怀疑。 可惜寮房里那些还痛得呻吟的伤病僧兵不会撒谎:被你面击的三人脸上各自留着一条红色的胀痕,还倒在病床上昏迷不醒;胴击的几人躺倒在床上,听医师说肋骨有几根被折断,需要休养两日修复;至于臂击的两位,他们受损的臂膀已经打上绷带,说接下来半个月这只手无法用力…… 事后住持大师将你叫到跟前,问你是如何做到的。 你当初也是这么询问缘一,他的强大是如何做到的,缘一毫无隐瞒的告诉了你他拥有的独特呼吸方法,以及只有他可以看到的奇妙透明的世界——如果当时听到这些的是其他人,一定会“怪物!”“怪物!”的吱哇乱叫一通吧。 你不是缘一,所以听到住持的询问,你有选择的告诉他,你这次病好之后感觉身体力气大了许多,速度快了许多,又因为十分想要获得【打刀】的奖励,就更加全神贯注,拼尽全力,在这种意志的影响下,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的,造成了现在的结果。 听完你的解释,明心住持神色莫测地瞧着你,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摸不准他信还是不信,只是恭敬地垂下了头。 你之前的重病是真的,你现在的强大是真的,你期待的【打刀】也是真的,你比试时候的拼尽全力同样是真的。 即使怀疑,他也拿不出道理来。 最后的最后,明心住持还是认可了你的成绩,将之前说好的【打刀】完全地交与你。 明心住持:“武僧的基础修行,严胜你已经不需要了,后面就跟着铁人一起管理大家吧!” 跟着【打刀】一起到你手上的,还有高级武僧才能接触的权力。 这天晚上,你回到寮房的时候,手上拿着铁质的兵器,还有【一名】的称号,在八岁的年纪,你已经出色得让人惊叹。 你坐在桌案前,看着窗外的月亮,惭愧得发现自己的确从近日的成功中收获到了微末的快乐。 你将打刀抽出来放在眼前打量,白色的刀刃反射着窗外的月光,在眼中留下明晃晃的一片光亮。 这光亮,就像你此时充盈于内心的情感一样。 你不由自主、下意识地,想要将这份感情与人分享,无论是谁都好,让他明白你的成长、你的快乐,并因为你的快乐同样感受到快乐。 然后你就想起了缘一。 缘一…… 也是在这个时候,你恍然惊觉,自上次别离,你再没有收到过继国家的来信。 第24章 蚀日之翳3 缘一少爷自从清水寺归来之后,总是一副闷闷不乐、倍感忧愁的模样。 阿系因此感到紧张起来。 ——是我最近的饭菜做得不好吗? ——最近院子有没有打扫干净? ——缘一少爷对自己的仪容提过意见吗? 她再三思索,终于确定了缘一的这份忧愁并非来源于自己,于是稍感安心,也有底气在缘一再一次默默无言的闲暇时光里,走过去小声询问:“缘一少爷,您最近好像并不开心?能和我说说原因吗?” 对话发生的时候,缘一正坐在回廊上,冬日里的回廊处有寒风穿堂吹过,木质的地板总是阴湿寒冷,是个并不舒适的去处。 但缘一天生体热,也从未有过头疼脑热的疾病,继国老爷并不关心自己的孩子闲时做些什么打发时间,自然就不在意缘一每天坐在哪里发呆。 他呆呆的,和昨日一样看着院子里的雪景。 在岩胜少爷离开之后,缘一少爷就搬到了继承人的院子里,他拥有了一个十二叠大小的卧室,一个十叠大小的书房,并两个放杂物的单间,阿系睡在院子的佣人间对他贴身照顾。 雪落了有几日,应缘一少爷的要求,院子里的雪没有被人搅扰,还是白白净净银装素裹的一片。 松下的洗砚池原本一池清水,缘一少爷来了之后在里面养过两只红色的金鱼,池面结冰后,金鱼打捞上来,又被养在了书房的桌案上。 阿系总觉得院里的雪景过于寂寞了,仅仅一山、一树、一池,实在枯燥得很。 可缘一少爷看得津津有味,好像可以从这一个小院里看出什么大学问来一样。 阿系并不懂这些,但有些时候,她看到缘一少爷坐在回廊上,那沉静的侧脸,不知道怎么的,就会想起离开的岩胜少爷。 一直接受正经的继承人教育,身姿高洁,态度和煦时也会透露出威严来,让人不敢造次的岩胜少爷。 ——岩胜少爷在寺庙里适应得怎么样了? ——他真的出家了吗?那头漂亮的头发被剃掉了吗? ——以后是否还会有见面的机会呢? 有时候,手上没活儿,胡思乱想起来,阿系偶尔会想到这些。 阿系记得,在下雪之前,临去清水寺之时,缘一少爷还是十分开心地期待着与兄长的见面。 可是那时候的阿系并不看好他们的相见:“但是这副样子,岩胜少爷见到反倒会十分担心吧……” 毕竟,还有月余就要出发了,那段时间的缘一少爷却始终无法在武士对决中出刀,这让老爷勃然大怒。 阿系曾看到老爷将缘一少爷的衣领抓住,小小的孩童双脚悬空被顶在墙上,接受父亲暴怒的喝问:“拔出你的刀来!拔出你的刀!我送给你的刀是让它见血的!你这个懦夫!” 那段时间,缘一少爷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阿系为他上药的时候看到都觉得难过得不行,她甚至流着泪忍不住念叨:“缘一少爷,要不还是让岩胜少爷回来吧?继续这样下去,老爷会把你打死的……“ 缘一无光的双眼就看向了阿系,平静地问:“可是,兄长以前也是这样过来的……” “不,岩胜少爷,岩胜少爷他……” 也是这个时候,阿系才惊觉,之前作为继国继承人的岩胜少爷,在相同的位置上做得有多么优秀。 夫人在世的时候,老爷总是与她争吵,争吵的话题中心是当时还呆呆傻傻的缘一少爷; 那时候岩胜少爷作为前院的继承人,一直无可挑剔,他友爱兄弟,尊敬父母,在修习武道的过程中也从不叫苦。 阿系曾经看到岩胜少爷来拜访夫人,明明小小一个孩子,却十分老成持重,并无多少儒慕亲近的表现,夫人对此一直感到很可惜,阿系身为夫人的身边人,也因此对岩胜少爷有些许不满。 可现在夫人离开了,岩胜少爷也离开了,看到缘一少爷在继承人的位置上并不快乐,阿系才终于迟钝的想到了一点: ——总是希望岩胜少爷来亲近自己的夫人,好像也并不亲近岩胜少爷。 她会为缘一少爷梳头、洁面、缝补衣衫,会将他抱在怀里说些娘俩之间的心里话,会对他诉说自己的苦楚与喜乐;可是对岩胜少爷呢? 印象里夫人与岩胜少爷总是正坐着远远相隔,好像中间有一层厚厚的壁障似的,一人问学业修习,一人就恭敬回答,一人再问生活日常,一人再恭敬回答——岩胜少爷和老爷禀告的时候或许就是这样的场面,结果,在夫人这里也面临着同样的局面…… 这样一想,就觉得,原来骄傲的岩胜少爷,在光鲜的华服之下,内里或许一直在十分辛苦地勉强支撑着。 现在立场互换,勉强的那个成为了缘一少爷,阿系顿时就感到心痛起来。 她从一同服侍的侍女那里知道了老爷不满的问题所在,是缘一少爷不愿意对比武的敌人出刀,明明老爷满怀期待地为他特意打造了适合孩童的打刀,他却将其作为一件饰品那样挂在腰间,不愿意让新刀出鞘。 ——不见血的刀都是废物!不能让刀见血的武士则是废人! 老爷愤怒地对着缘一少爷咆哮,可他批驳的对象是个思路十分耿直笨拙的孩子,只是呆呆地听着,给不出他想要的答案。 等到再一次为缘一少爷处理身上伤痕的时候,阿系终于忍不住淌下眼泪来: “缘一少爷……”她同样用笨拙的语言劝导着,“你马上就要去寺庙见岩胜少爷了,如果他看到你受伤这样严重,一定会难过到无法安稳入眠的!” 手底下,伤口被触碰都并无反应的缘一少爷,在听到阿系的话语之后,身子一颤,慌忙抬起头来,他的一半脸颊肿胀着,眼下有遭受重击造成的淤痕:“兄长大人会因此难过吗?” 阿系擦着眼泪,哽咽道:“当然了,连我看到您伤口这样严重,都会彻夜难眠,岩胜少爷以前那么爱护您,一定也会难过于您的处境……他主动去寺庙里,是希望您成为尊贵的继国家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这样……”说到这里,阿系鼻子一酸,又说不下去了。 “我这副样子……”缘一因此找来镜子,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的模样,呆呆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就“啪”的一声将镜子盖住了。 “缘一少爷……” 那是阿系最后一次见到缘一身上增添伤痕。 后面他似乎终于明白保重己身的重要性,不再困于出刀的迷障,而是一出刀就一击必杀,且打落对手身为武士的全部尊严。 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行事,阿系还会错愕地捂住口鼻,难以置信温柔的缘一会做出如此轻侮人的事情。 可是一旁观战的继国老爷却抚掌大笑,喜不自胜,连声赞叹不愧是他的孩子。 于是阿系和身边的人就都对此保持了沉默。 临近去寺庙参拜,缘一私下里对阿系有表示过期待:“兄长大人,他会因为我的成长而高兴吗?” 阿系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依旧微笑着没有说话。 可沉默果然不是这世界的万能药,看到归来的缘一少爷,看到他失落的表情,阿系就明白,或许岩胜少爷没有和他们一样保持沉默。 但是……也不奇怪呢! 如果是那个凛然的、如明月般高洁、可靠的岩胜少爷的话,他就是能说出大家都不敢戳破的真相。 “缘一少爷,您最近好像并不开心?能和我说说原因吗?” “兄长大人……他对我感到生气……”盯着院子的,散发出难言的沮丧气息的缘一少爷,他低落地迷茫着,询问着,“可是阿系,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第25章 赤红之手3 继国家再没有任何书信和物资送来,对清水寺来说,这说不准是件好事情——寺庙里未来的俊杰和大名手下的武家来往太密切,好说也不好听。 你在发现这件事之后,感到心中空落落的,颇有些不自在。 缘一给你来信的时候,你掂量着厚厚的信封心中总是嫌弃,想要扔掉又下意识好好收集起来,连一封信也吝啬于回复;如今继国家再没有音讯,你并未因此松一口气,心中的烦恼依旧那么多,甚至因此增添了一条。 你理智地思索过现在的情况,心知肚明,继国家的信件不再,并非是缘一的意愿(以他的心性,他不会做出让你失望的事情),排除所有的可能,唯一的结果就浮现出来——父亲单方面隔断了你与继国家的联系。 你这几年或许还能冠以【继国】的姓氏,但那个家族却未必再有你的名字了。 而你此时心中隐约的失落,用拟物的形容来说——就像一只在空中的风筝,被人“咔嚓”一声剪断了风筝线;这之后,风筝或许可以迎着风越飞越高,或许遇到风暴直接一头栽倒,但归根结底,这风筝再也没有归处了。 你在决定前往寺庙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对此做好了准备,没想到如今万事按照你的预计上演,你却又因此感到难过。 大概因为你始终是个软弱的人吧…… 就像接受缘一的强大一样,坦然地接受自己的软弱——这是你最近的心理课题,你也在努力研究。 你与继国家分道扬镳的这个暖冬过去,马上迎来下一个和煦的春天,再之后是一个酷烈的夏日,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总是走得很快,你也比自己想象中适应得更好。 你想起缘一的时候越来越少,琢磨武技的时间越来越多;这原本是件好事,但枯燥乏味的时间在枯燥乏味地向前,原本被情绪浸染出现色彩的生活,在你日复一日的早起、早睡的时候,像沁了水的墨水画,逐渐晕染开,又变得毫无趣味可言。 第二招武技【珠华弄月】被你构想出来的时候,预料中的十分惊喜,也因为无人可分享,变得只剩下鸡肋般的余味,寡淡无比。 武道的探索在稳步的进行,寺里的地位逐渐得到稳固,好消息是,你终于不需要亲自下地操劳,反倒像当初的铁人一样,时不时在田地间巡视两遍,只要定好的工作如料想的那样进行,就无需过多为尘世俗务挂心。 你和寺庙的上层一样,将越来越多的时间专注于己身。 用雨调侃你的话来说:“成为寺里的大人物就会这样,变成和底层完全不一样的存在呢!” 在差不多的年纪,大家早早地都读懂了自己的命运,学会接受自己的命运,因此未来将要经受的所有辛苦与艰难,在这份宽容的接受下,就都显得没有那么可怕了。 所以雨他们对你的称呼,从一开始失礼的“岩胜”转变为“岩胜大人”,也像是刻在他们本能里理所当然的事情。 你对此略有感叹,但一想到自己在继国家同样如此,对悲惨的命运逆来顺受——这么一想,原本升起的那些感叹也烟消云散了。 褪了颜色的生活平稳地进行着,静默地等待着下一次彩色墨水将其着墨的时刻。 对你而言,这个时刻很快就到来了。 那是一个和昨日、前日还有明日都毫无区别的今日,太阳光照射在地上,明晃晃地刺人眼球,炽烈的温度毫不留情地灼烧着大地,是一个平常又讨厌的普普通通的夏日; 你和昨日、前日还有明日一样,在水田边的大树下一次又一次地挥刀,感受刀刃划破空气,极其细微地震动手腕、调整角度,追求武技的极境。 树上噪耳的夏蝉早就都被你一刀钉死,所以你身处的这片树荫十分安静,除了周围空气因为高温发出轻微的蒸腾声,剩下的就是你一下又一下的挥剑声: “呼。” “呼。” 枯燥,但是重复的枯燥。 在太阳逐渐西斜,温度不再那么灼热的下午,你注意到田地里的武僧们瞧你的频率越来越高——大家都想要早点收工,早点回去休息了。 在大家渴盼的视线里,你收刀入鞘,攀着身边的大树上了树梢,在更高的位置上向下眺望,盘点今日的农活进度。 这是你监工的时候习惯性的行为,注意到你动作的僧兵们振奋起来,更加积极地收尾着手上最后一点活儿。 你上了树,在树叶的间隙里向下张望;耳边是空气与树叶的“沙沙”摩擦声,树叶摇摆,空气微拂,顺着难得的一丝微风,你隐隐约约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急促马蹄声…… “嘚嘚嘚嘚……” 马蹄与大地碰撞的声音很好分辨。 下意识的,你转头向远方看去。 在灼热阳光照射的大地,被往来行人踩出来的那条黄土大路上,隐隐约约有个身影,顺着逐渐清晰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你眯着眼睛认真打量,看到那迎着阳光的,是个骑着马的孩童,束着一头迎风乱舞的长发,在白炽的阳光之下,飞扬的发尾闪烁着隐约的红光,他暗红色的羽织在空气里鼓动出飘摇的弧度,随着马儿的跑动越来越近,你甚至恍惚间看到来人额角红色的斑纹…… “……” 你在平淡生活中总是平稳跳动的心脏,在那个身影出现之后,突然又激烈跳动起来。 “那是……” 你顺着心中所想,有惊讶,有困惑,有慌张,还有你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点点、就一点点的欣喜…… 你跃下大树,向远方的道路奔去。 “岩胜大人……” 身后田地里的武僧诧异地呼唤你,你将这些恼人的声音和风声一起抛诸脑后,充耳不闻,向着来人奔去。 在呼吸的加持下,你的速度不慢,几个跃步就急速靠近,马匹上来人的形象也更加清晰。 你终于清楚地看到来人的脸庞,额角熟悉的斑纹,总是显得沉静无光的双眼,还有…… 奔跑的马儿并未减速,你的速度越来越快; 距离越近,你心中那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就越来越真实地实现在你面前—— 是缘一! 真的是他! 他孤身一人,骑着一匹健壮的枣红骏马,来到了清水寺的山下。 因为这份近在眼前的真实,你的心中浮现更多伴随而来的疑问: ——他为何孤身一人? ——他为何在这个时间前来? ——他是来寻你的吗? ——笨蛋!还不减速吗…… 靠近一匹奔跑中的马可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但你心中却安稳得很,并未因此感到惧怕,你只是在即将与马匹相撞的前一刻有意识地偏了偏身子,脚下用力,摆好了姿势—— 然后,像是在梦中一样,飞奔的马匹以危险的速度从你身旁疾驰而过,而那个从马上跳下来的孩子,恰到好处地落在你的怀里,你们拥抱着,互相抓紧了对方,在路旁的草坡上连着打了几个滚儿,然后在急促的喘息声中,平安地躺到在青草的芬芳里。 你苍白的生活,随着太阳的到来,再次明朗鲜艳起来。 第26章 赤红之手4 “呼——” “呼——” “呼——” “呼——” 鼻尖是清新的草腥味,你听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声音,血管在身体里鼓动的声音,你急促喘息的声音,还有——另一个人在你身边存在的声音。 “……” “……” 你就这样头脑空空地在草地上躺了一会儿,直到被天上的太阳灼烧了视线,才隐约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起,脸上竟然堆起傻乎乎的笑容来,从里往外的冒着傻气——在意识到这点的第一时间,你立刻习惯性将所有外露的情绪都收敛起来,面上维持着作为武家之后的威严。 你侧过头,以凛然的姿态看向身边的缘一,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怎么来了?而且……” 缘一的面目在一臂不到的距离里,完整清晰地暴露在你面前,所以你也不能对他身上的异样视而不见——他发丝上凝固的鲜血,面目上溅到的血点,羽织上暗色的一片——除了草腥味,你抱住他的时候,也从他发间闻到了血液干涸的作呕腥臭。 “……” 你的话语声一下停住了。 你抬手,顺着视线捻起他鬓边被血液粘连在一起的发丝,感受着指尖粘腻的触感,还有熟悉的气味,你平静地问他:“你杀人了?” 听到你的话,缘一木然的双眼转向你,瞳孔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映照不出来。 他的手还习惯性地牵扯着你的僧衣,你看到他张嘴,连带嘴边干涸的血点也在颤动:“兄长大人……” 说到一半又断掉。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尚未反应过来的麻木与封闭感,与你对话也像是隔着一层屏障,让你十分不喜。 就像七岁前的他一样,呆呆傻傻犹如木偶跑跳,无痛无泪,无悲无喜——其实是个很不让人操心的孩子,但又让人忍不住的心疼。 你看着这样的缘一,略微想了想,心中就隐约明白了一些事情。 你问他:“……是父亲大人带你去的?” “……” 缘一的唇角动了动,并未上扬,也并未垂下,最后还是木木地抿成了一条呆板的线条,什么也没说。 “……这样啊!” 有时候,逃避也是一种回答。 他什么都没说,但是你一下子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一样。 ——好难过…… ——好害怕…… ——想要逃跑…… 大概是这样的情绪,顺着不知道什么介质,从缘一那里向你一直传递过来,让你完全没办法对现在的他坐视不理。 作为清水寺的武僧之一,你遇见了独自出行的、年幼的继国家继承人,明显事出蹊跷,此时正确的行动,应该是将他拦下来,然后立刻让人去给继国家报信,询问缘由以及通禀继承人去处,借由此事与继国家加深沟通。 清水寺的规矩如此。 按照规矩行事,住持大师对你也会更加放心,给予你更多便利。 你对这一切都清清楚楚。 所以……随口安慰缘一两句,然后就将他交给主持大师吧…… 这样的想法如流星一般从你脑海划过,然后立刻也如流星一般地消失不见。 ——明明已经明确与【宗族】再无瓜葛,站在清水寺这一方的你,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就是无法如规定的那样行事。 “岩胜大人,您没事吧?” 不一会儿的功夫,田地里的僧侣终于赶到了草坡上,向下看到你的位置,他们踩着草地围过来紧张地询问你的安危。 你半撑起身子,摆摆手,向他们示意没有问题。 等你将缘一从地上拉起来,掸去他头发上的草屑时,雨越过众人踩着草地到了你近前。 他是寺庙里专门照顾你的小侍。 “今天你们就先回去吧!”你向他吩咐道,同时态度随意地提起了身边的缘一,“这是继国家来的客人,我会负责招待的,晚上记得多为我留一份膳食。” “是!那……要和住持大师禀告吗?” “不用了,我回去会亲自和他说明。” “是!” 得到指令的僧侣们顶着满脑门的汗水,赤着脚,扛着农具,三三两两闲散着上了山。 你和缘一走在众人的身后。 偶尔有好奇的僧人佯装不经意地转身打量你们,特别是打量明显不对劲的缘一,但他们也只是看看,没人敢多说些什么。 不需要提点,缘一自行走开始,就一直牵着你的袖子,无声无息、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你。 这种亲密感,让你不由自主想起以前还在继国家的时候。 等走到了山道,你与众人告别,通过岔路带着缘一走到前往后山的小路上。 “总不能让你这副样子就进了寺里,会吓到大家。” 你走上岔路之前,还特意对缘一解释了一句。 “……” 扯着你袖子的力气似乎大了一点,你的目光向后瞟的时候,就看到缘一躲过你的视线低下了头,脏兮兮的发顶正对着你,然后从他那里传来沉闷的道歉的声音:“对不起……” 你的步子放慢了一些,让你们刚刚有些拉远的距离又靠近成原来的样子。 缘一的手随着走路的摇摆晃动,有时候会轻轻擦到你的身侧,你毫不在意地询问他:“你在为什么道歉?” “……” 一个随口的问题砸下去,缘一就又成了一块沉默的石头,或者沉默的树,总之就是保持沉默,什么也说不上来。 “……” 你并不因此气恼,倒不如说,你从他这种沉默的笨拙里,感到了些许的熟悉与安心。 可另一方面,你又为此感到不满起来。 毫无疑问,你与缘一是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虽说你有时候会因为这种血脉联结的亲近而苦闷,可万事有利有弊,你苦闷的同时,也早就习惯缘一对你的靠近与依赖。 他有什么事情是无法对你说明的呢? 明明在你不耐烦的时候喋喋不休像个看不懂脸色的傻瓜,如今你来询问了却又闭口不言做个闷葫芦…… 啊不行! 明明刚刚还说不气恼,实际上,你总是忍不住因为缘一而生气! 第27章 赤红之手5 在一片沉默之中,没过一会儿,你和缘一就走到了目的地。 是后山的一条小溪,清澈的水流潺潺流淌,在草木山石间蜿蜒,在一个幽深的拐角处就聚合成深度刚到你腰的小水池——清水寺的僧侣们夏日里有时候会在这里清洗身体。 现在还没有到太阳落山的时间,也不到僧侣们收工的时间,炽烈的日光穿过高大的树木,穿过旺盛的枝叶,投射到水池的上空,就被过滤掉了酷暑的燥热,只剩下带点暑气的清凉与明亮。 水池边只有你和缘一两个人。 你转过身,看向缘一。 他还是沉默地扯着你的袖子,因为你的转身,方向不对了,你的袖子被拉扯开,他就不得不松开手,然后茫然地摊开两只手,无所适从地站在你身前,任由你的目光打量。 你略过他头发上的污痕,略过他脸上溅射的血迹,略过他羽织上的暗色,目光落在他的腰间,那里配有一个精致的木质刀鞘,和你上次见到的一样,外面用铁丝箍好,还在环绕的时候编织出精巧的纹路,美观又实用——只是刀鞘里没有了刀刃,结合上缘一现在的身份,就显得十分奇怪。 “你的刀呢?” 你询问缘一。 你自觉询问的时候声音平缓,语气也温和,可缘一却犹如被惊醒,略微做了一个瑟缩的动作,头更深地低下:“我丢掉了。” “这样啊……” 因为他的行为,依旧遵从武士之道的你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为这个答案苦恼了一会儿,最后你当然还是说服了自己,于是走过去将缘一腰上的刀鞘解下扔在一边,继续你们的对话: “……作为武士丢掉了刀,父亲大人一定非常生气吧?” “我不知道……” “肚子饿不饿?继国家骑马过来要三个时辰,你早上出发,到现在……有吃饭吗?” “不饿……” “所以中途吃过了?” “没有……” “等会儿和我一起吃晚饭吧……” “好。” 你一边絮絮叨叨的,用一种相当日常的态度询问缘一今天的行程,一边伸手为他解开腰带、脱去衣衫——你将他带到后山来,主要的目的是为他洗去一身显眼的脏污,至少进入清水寺时不至于引人瞩目。 你动作的时候,缘一就乖乖任由你摆弄,无论是抬手还是抬脚,他都跟着你的力道乖乖照做,原本无所适从的茫然无措也消解一些。 你从未服侍过别人更衣换洗,第一次这么做,没想到上手还挺快。 至于心中因此产生的一点儿别扭感,在没有办法的现在,你只能强行让自己无视了。 “今天什么时候出发的?” “巳时一刻。” “父亲带你出门的吗?除了你,还有谁?” “山田先生,安达先生,武田先生,还有……” 缘一提到的人你都还留有稀薄的印象,他们是父亲麾下得力的部下,无一例外都是武将,是父亲出阵时一起杀敌的能人。 “你们的目的地是哪里?” “小田切山……” 小田切山? 你为他整理羽织的动作一顿。 你在清水寺中近一年的时间里,日常接待礼佛的香客,下山与雇农们交流,言语之间对寺庙附近的情况也算心里有数,而上次听到小田切山的消息,是来到寺庙避祸的一批流民,请求住持派人前去小田切山清理野盗。 小田切山距离清水寺太远,明心住持满脸悲悯的收留了流民,还给他们以优惠的价格出租了田地,却并未回应清理野盗的请求。 小田切山就在继国城外不远处,如果父亲前往那里…… 你模模糊糊对今天发生的事情有了构想。 将缘一身上最后一件衣物除去,又把他的日轮耳饰摘下来放在一边收好,你三下五除二地也脱光光,然后带着缘一进了水池。 这个池子你经常来,人迹罕至,也算清净,水深刚好够到腰部,你靠在池子的石头边坐下,露出半个脑袋,有时候你心绪烦乱,就会在深夜跑到这里泡泡澡,希望流动的溪水能将你的烦恼也一同带走。 今天之前,你从没想过会带缘一来这里。 但很多事情,就是出乎预料,又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你牵着缘一,让他坐在你身边的水池边,然后站起身到他身后,解开发带(出乎意料的,他用的还是以前那条紫色的发带),用沾水的布巾清理他黏在一起的头发。 你当然还是一边动作一边和他说话: “父亲大人是冲着小田切山的野盗去的?” “是的。” “是有附近的村民前来继国府请求吗?” “不知道……” “以父亲的人手和实力,去那里……” 你咂咂嘴,停住了。 缘一的声音在落水声中模模糊糊的传来,将你未完的话语补充完整:“是屠杀。” “屠杀?” “是的,野盗完全无法反抗。” 你对这个答案一点儿也不奇怪。 所谓山林间的野盗,大都是过不下去的壮年男人离开田地,拿着刀叉农具上山勾结起来,然后凭借人多势众下山抢掠村庄。 在侍弄土地的雇农中,他们或许如同下山的野猪横冲直撞无人可挡,但在真正骑马披甲的武士面前,连武技兵法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他们,也终究会沦为被屠杀的绵羊…… 想到这里,你就看到清水沿着缘一的头发淌下,那些打绺处凝结的血迹,你用手指捻起摩擦,就融化成一手污红的痕迹,被清水流动着带走了。 你顺着水流,再次将目光转向了缘一。 他跟着你的指令,弓着背低着头,抱着膝盖坐在水里,水面刚好到他的下巴,透过池水隐约能看到他浸在池子的身体,白汪汪的像是一只纯洁的羊羔(父亲将他养得很不错),打湿的头发湿漉漉地垂下贴着他的脑门,有红色的血迹沿着脸颊蜿蜒而下,眼睛呆呆地看着前方——这样的缘一,狼狈得一塌糊涂。 乖乖坐在你面前,你问什么就回答什么,你做什么都全力配合的缘一,对你而言,也像是绵羊一样,有种你好久没有见过的羸弱的气质。 你心中生出些许怜惜。 就这样,你一问,他一答,你为缘一擦洗头发的时候就大概捋清了事情的脉络。 如你所料的继国家前去清理野盗。 如你所料的一面倒毫无悬念的屠杀。 如你所料的父亲希望缘一可以出刀见血。 如你所料的缘一毫不留情表示了拒绝。 后面的剧情,在你的预想中,本来该是父亲勃然大怒,于是开展自己的铁血教育,用疼痛教会孩童现实的对错——但在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之前,极其微妙的,倒在那附近的、之前以为已经死掉的野盗头子,在谁也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抓起草叉,燃尽所有的力气与愤慨,这必将命中的最后一击,向着继国的家主而来。 “父亲没有反应过来?” “不知道……” “周围的武士没有阻拦?” “没有……” “你出刀了?” “……” 原本规律的问答突然停下来,但你也从这个短暂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你出刀了啊,那个野盗死掉了吧!” 你以轻松的口吻描述着惨烈的结果。 从缘一的只言片语之间,你大概拼凑出当时的画面,无外乎是敌人的致命一击无人阻拦,反倒是正在被父亲训斥的缘一及时出刀,于是一击致命,野盗功亏一篑、死不瞑目,伤口中的鲜血喷射,溅了缘一满头。 然后这个满头鲜血的小孩就骑着马丢了刀,竟然脱离大部队,傻乎乎地过来找你。 真是…… 你差点笑出声来。 但你差不多完全明白了今日之事的症结所在。 “第一次动手杀人,把你吓到了?” 你的手指伸进缘一的头发缝隙,仔细搓揉着他的发根,你的手指头能碰到他温度稍高的头皮,隐约能感受到皮下脉搏的跳动——你距离他的大脑如此之近,简直像是一用力就能碰触到他的思想,可实际上,从刚刚他说的话语中你就明白了,你们的思想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 你失去了贵族的身份,却依旧有贵族的思考; 缘一拥有了继承人的地位,却还是懵懂如孩童,根本不明白自己与其他人的区别。 第28章 赤红之手6 “第一次动手杀人,把你吓到了?” 如果是对别家贵族的孩子问出这个问题,言语底下必然隐含着嘲弄与轻鄙。 没有武家之后会因杀人而心绪动摇,贵族的荣耀就是在一次次鲜血中铸就,刀刃砍掉的脑袋愈多,姓氏上的荣光就愈盛。 而缘一…… 他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缘一沉默了一会儿,才在你的追问下断断续续诉说想法:“……是的,杀掉一个人的感觉——十分可怕,父亲却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他对此感到高兴,周围的人也大笑着十分快活……我因此……无法忍受……” “唔……你与他们无法相互理解呢……” “是,我不明白。” “所以你来找我?有和父亲禀告吗?他应该不会同意吧……” 缘一迟疑着回答你: “……下小田切山的时候,我驱动马匹,跑来了清水寺,父亲好像在身后发了脾气,但是我没有注意……” “哈哈……” 你跟着缘一的描述,想到父亲被丢在身后暴跳如雷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可是你的笑声似乎让缘一产生了误解,他的脊背塌下去,背影看上去更加低沉了。 将缘一的头发搓揉干净,你将手上染了血色的布巾拧干净水分,随手一叠盖在他的脑袋上,然后走到缘一身边。 他的膝盖蜷缩,手臂拢着膝盖,脊背也弯着,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看上去就是个委委屈屈的样子。 你在他身边找了个平缓些的地儿,学着他的样子同样蹲坐下来。 你侧头看着垂头丧气的弟弟,轻声问他: “所以,缘一,你找到清水寺来,心中怀抱着什么样的期望呢?” 他微微侧头,也看向了你。 “……” 还是那双无光的、迷茫的眼睛,傻乎乎地望着你,好像你身上就一定有答案一样,让你凭空感到烦躁。 他说:“因为想要见兄长,所以就来了。” 他看着你这么说道。 你:“……” 你极力控制自己,才没有转头避开他的视线。 实际上,听到他的话语的一瞬间,你的心脏极为不适应地蜷缩了一下,这反应并非是出于感动、震撼、亲近等感情才有所触动,恰恰相反,下意识的,你对于缘一话语里透露出来的【软弱】感到反感——在这样【软弱】的家伙身边,我也会不自觉变得【软弱】——忍不住会这样思考,于是立刻就想躲闪、远离。 但你还是控制住了自己,能够忍耐着不适,以兄长的姿态正常地与缘一对视,耐心地继续询问:“现在你看到我了,然后……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得到什么?” 听到你的问题,缘一的眼睛里就浮现出更多的迷惑来。 你眨眨眼,终于还是没忍住,佯作自然地收回了目光,看向头上一片被树冠圈起来的蓝色天空:“你希望我知道这一切之后,温柔地安慰你?愤怒地指责你?还是欣慰地鼓励你?你骑着马在路上狂奔了至少两个时辰,难不成是什么都没想就过来了?——父亲一定因为你的自作主张气疯了……” 说到这里,你又想起刚刚为他褪下衣服的时候,看到的干净白皙的一片后背——缘一身上什么伤痕也没有,他白白净净、清清白白地被你牵着手走进这边干净的水池,好像天生如此。 可你作为继承人的时候,华丽的衣裳之下却经常伤痕累累…… “……” “……” 你又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的不同而感到气闷了。 你的手臂拢紧了膝盖,感受着清凉的溪水从胸口流过,在带走温度的同时,也在尽力将你心中的躁郁冲刷带走。 你喃喃地询问着水流:“……你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身边的人轻轻地回答你:“我想要……兄长陪在我的身边……” 你不明所以地转向缘一,他正侧头安静地看着你,眼神看着似乎渐渐醒转过来,在摇晃的阳光斑点中显得非常认真。 你疑惑地重复了一遍:“陪在你身边?” “是的……上次与你告别之后,我就经常这样想,想着……如果兄长就在我身边就好了; 或者我陪伴在兄长身边也可以——这样的话,如果我们心中有事情就可以直接告诉对方,我不需要写信,然后等待不知道会不会有的回信; 兄长有任何事情都可以直接告诉我,不会自己胡思乱想,然后因为我不知道的事情而对我生气……虽然兄长有理由对我生气,可是如果每天都能见面,每天一睁开眼睛就能见到对方的脸,我想,有再多的愤怒,也一定会在看到对方的脸之后逐渐原谅…… 我想要这样陪伴在兄长身边……” 你:“……” “可是父亲不允许我来清水寺,我给兄长的信也没有回音,府里的课程总是教一些我讨厌的东西——今天父亲带我去小田切山,就是为了让我杀掉和我一样的人……刚刚兄长问我问题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那个人,是因为我才死掉的,也是我把他杀掉的,如果是这样的话……” 缘一的瞳孔中浮现出清晰的痛苦。 “兄长,我不明白这种心情是什么……但是……清醒过来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来到了清水寺……” 除了书信以外的地方(这家伙的信总是啰啰嗦嗦的十分烦人),缘一罕见地对你发表了长篇大论的讲话,他的语气始终十分平稳,脸上也是一点表情也没有泄漏,但是见鬼——你只看着他的眼睛,却能感受到他痛苦到快要流出眼泪来! 可是为什么? 不过是杀了一个低贱的野盗而已,根本不值得! 你:“……” 你因为他的痛苦而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与慌张之中。 在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你甚至下意识地贴近了缘一的身体(你刚刚一直和他保持着一臂左右的距离),小腿和缘一的小腿贴在一起,你伸手捧住了缘一的脸,用动作打断了他的倾诉,伸出手指头轻轻摸了摸他眼睑下的皮肤——除开顺着头发流淌下来的水迹,根本一点温热的泪水也找不到。 缘一眨眨眼,没有挣扎,只是被你捧着脸,不解地看着你。 “……兄长大人?” 他并无哭泣的意图。 你:“……” 反应过来之后,你只感到热血上涌,脸上热得发烫。 为了缓解尴尬,你把缘一脑袋上的布巾抓下来,然后粗鲁地给他擦脸,缘一闭上眼睛,让你不自在的目光就收了回去。 你故作平静地陈述:“你脸上还有没洗掉的血迹,用这样一张脸和我说话果然好可怕,还是擦干净再说吧……” 缘一:“……” 你感觉到缘一似乎鼓了鼓脸颊,但最终还是任由你动作,什么也没有说。 你胡乱给缘一洗了脸,等到自己心情终于平复下来,才又将布巾叠成一片,搭在缘一的脑袋上。 缘一头顶着毛巾,看了看你,然后抱着膝盖低下头,呆呆看着眼前的池水。 “……” “……” 你们的小腿和膝盖依旧贴在一起,你逐渐感受到不自在起来。 话说……刚刚话题进行到哪里来着…… 第29章 赤红之手7 你一边悄悄将膝盖收回来,一边想着你打破氛围之前的谈话走向。 “……” “……” 啊……是缘一流眼泪把你吓了一跳——不,这只是你的妄想而已,他根本没有流泪…… 可是缘一诉说的时候,他杀人之后的难过是真实的,所以他下意识地来找你…… 所以……其实还是想要从你这里得到安慰吗? 可是你…… “兄长大人!” 大概是这段沉默有些熬人,缘一跟着你挪动的小腿,整个人在水底下挪了一下,然后贴着你坐了下来:“你在想什么?” 你:“……!” 你被这家伙突然靠近的身体吓了一跳! 缘一的脸也突然凑近,睁大的眼睛凑近到你眼前,直直地盯着你:“兄长大人在想我的事情吗?” 你:“……!” 不知道母亲大人以前是怎么教育缘一的,总之这家伙从7岁第一次开始说话开始,做的每一件事情、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你觉得困扰。 就像现在这样,不知分寸地靠近,询问着不知分寸的问题——这家伙!明明都是继国家的继承人了!为什么还一点分寸感!距离感!都完全不知道的样子! 比你在清水寺遇到的那些突然靠近的嘻嘻哈哈的平民之后还要讨人厌! 毕竟,你对待那些家伙,可以直接呵斥着推开!严正地拉开距离! 但是缘一……缘一的话! 这家伙就…… 你下意识拉开距离,身子后倾,没想到身后的石壁你倚靠的一方恰好打滑,你“啊——”的一声,人差点直接滑进水里。 “兄长!” 缘一伸出手把你揽过来,才避免你落汤鸡的惨状。 于是,等你反应过来的时候,你和缘一已经腿贴着腿、身子贴着身子、手臂也拉拉扯扯地亲亲密密靠在一起了。 你:“……” 在呼吸都停顿了一下之后,你终于无力地接受惨淡的现实,闭了闭眼睛,决定放弃挣扎。 你以一种汗毛都要竖起来的亲密姿势,自暴自弃地说着心里话:“我在想该怎么安慰你!话说,别靠太近啊!” “那……兄长想好怎么安慰我了吗?”缘一原本晦暗的双眼期待地亮了起来,然后理所当然地忽视了你的后半句话。 “……” 你尝试着想要从他手里抽回胳膊,然后这个尝试失败了。 明明是男子汉,却纠结于与兄弟之间的肢体接触,未免太小家子气——出于这种心理,你只能按捺住,忍耐住,强迫自己在现在的处境下镇静下来。 “本来有头绪的……然后一不小心忘记了……”你别扭地陈述了自己的思考结果,“你这么精神的样子,其实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安慰吧……” 缘一把被你洗得湿漉漉的脑袋靠在你的肩膀上(你的头毛都要因此竖起来了),然后回答你:“不知道……在你提起来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兄长说了之后……我突然好想要安慰!” 你:“……” 所以你就什么都不该说的! 缘一的脑袋子靠在你的颈窝里挨挨蹭蹭,用轻柔的语气请求你:“兄长大人!请安慰我!” 你:“……” 一方面,你觉得自己后脖颈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缘一的呼吸在你皮肤上隐约的擦过),另一方面,你的心脏里又涌现出一股怪异的喜悦感;就好像在你身边撒娇的,还是那个需要你保护的笨蛋弟弟,他一个人的话什么也做不到,软弱得很,所以需要兄长时常看顾陪伴。 如同现在,在外界受到挫折,就想要来兄长这里求得庇护。 而你这个被需要的兄长……以你的立场来说,完全无法拒绝…… 你像是浆糊一样的脑袋,在弟弟的请求下,勉为其难地转动起来。 你与缘一的思想相差十万八千里,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不能理解缘一。 事实上,身为与他相伴长大的兄弟,与他拥有同一个母亲与父亲,你才应该是这世界上最理解他的人。 就像你在刚刚知道了整件事情之后,在缘一自己都尚未明白痛苦之前,你或许已经触摸到了他心中的痛苦——那份你觉得十分可笑、偏偏又隐约可以理解的痛苦。 身为这个时代标准的贵族之后,你比任何人都明白,【贵族】与【平民】之间的区别。 如果那个举刀的人是你,斩杀野盗的人是你,在第一次杀人之后,你只会欣喜于自己完成了父亲的考验,欣喜于自己的打刀足够锋利、行动足够矫健、挥刀足够迅疾有礼——至于被你杀死的那个野盗,连【平民】都不是的野盗,甚至拿着刀叉想要与你对抗的野盗,在你看来,他就如同山林中的野兽一样,你杀掉他,和你打猎时杀到野兔、野鹿没有任何区别。 如果你因此感到烦心,只会是因为他喷射出的鲜血弄脏了你的衣服,而这件衣服你恰好很喜欢。 除此之外,你不会有别的想法。 【贵族】与【平民】,虽然都是【人类】,但是在去除【人类】这一标签之后,其中的区别,和【人】与【动物】的区别一样大。 这就是父亲带给你的,属于【贵族】的思想教育。 同样的思想代入到往后的战场上,【部下】是手中的棋子,【敌人】是一定要除掉的靶子,【大名】则是执掌自己的【棋手】——用这样的想法在这世上活下去,就能成为一个不错的【武士】。 你深以为然。 可缘一并非如此。 你与善良的母亲接触不多,却知道母亲对缘一的影响非常大。 祈愿【世界和平】【再无纷争】的后院妇人,在一家之主的父亲的庇佑下,母亲接触到的外部的世界过于狭窄了。 她清澈的双眼只看得到自己所在的四方院子,她会整日地坐在回廊上听一只鸟雀的啼叫,观察一朵鲜花的枯败,还会读那些贵族小姐之间交流的美好故事; 她信仰神佛,她在院子里供奉着小佛堂,每日燃着香烛,向神佛虔诚地做出【世界和平】【再无纷争】【幼子安康】【丈夫长寿】这一类的愿望。 有时候你会觉得,母亲就像是屏风画上的那些神妃仙子,美好又纯洁,善良又天真。 她这一生,最有生活气的一次,大概就是生育之时与父亲的争吵了。 在母亲的教育之下长大的缘一,他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母亲塑造竭力出来的模样。 缘一十分善良,不愿意与他人起争吵,如果不赞同他人的意见,就会不感兴趣地偏过头去,充耳不闻; 他不愿意伤害任何人,无论那人是【贵族】、【平民】还是【敌人】,在他看来,这些都是与他一样的【人类】,并无其他需要特意铭记的小标签,如果是喜欢的人就靠近些,不喜欢甚至厌烦的人就远离,无需用【伤害】来表现激烈的善恶; 他甚至没有特别充裕的欲望,锦衣华服、华贵刀剑并非他的追求,连最基础的口舌之欲你也没见他有过强烈的偏好。 他有时候迟钝得像是一棵树,长在山林之间,又高又大,阳光雨露偏爱地照耀在他身上,于是他安静的、满足的、怡然自得地长得十分高大; 这样淡泊的、善良的缘一,上天给了他仅此一份的可怕才能…… 被他衬托得犹如微尘的你,你看到他,就像看到天上的太阳那般刺眼: 因为内心十分充裕,因而对外界毫无贪求,甚至可以平等地去映照万物——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种你一直十分向往的境界,或许他生来就已经达到其中,并不以为幸…… 在你看来不值一提的生命,在缘一看来,是和自己别无二致的、独一无二的【人类】,这样的视角之下,在被迫着做出【杀人】的行为之后,他内心所受的震撼也就可想而知了。 ——说不定……缘一根本就不适合成为一个贵族…… 你心中模模糊糊闪过这样的想法。 天生具备强大武力,却有一颗柔软的心——这样的缘一,坐在贵族的位置上,会得到幸福吗? 答案十分模糊,因为你不愿意看清。 从你主动提出离开继国家开始,现在再想这些也毫无用处。 无论是否适合,既然已经在继承人的位置上,作为他的兄长,你或许无能,却也总该在精神上给予他一些慰藉。 【……用“善良”的教育来修正他偏离的思想……】 你下意识想起了之前父亲的应对。 要不怎么说你们是亲父子呢? 在同样的人面前,在性质类似的问题面前,你们的想法转向了相同的方向。 第30章 赤红之手8 ——兄长大人,请安慰我! 在缘一的请求之下,你忍住心中的不适,垂下眼睛,轻轻抓住了他水下靠着你臂膀的手。 这只手今天刚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手背上有一层干掉的薄薄的血痂,手心潮乎乎的都是汗水与血水混杂的痕迹——牵着你的手,或者牵着你雪白的僧衣的这只手,实在脏得不得了。 以至于脏污的痕迹也留在了你的衣物上。 而现在,在清澈的池水中浸泡了一段时间,他手背上的血痂掉了十之八九,手心也只剩下干净的一层剑茧,相比上次见面的时候厚了一些; 看来他并未懈怠自身的锻炼。 你低着头,把缘一的手捧在胸前,然后用力地搓揉他的皮肤,将手心手背都用手指头一点一点地搓揉干净——无论是干掉的血迹,脏兮兮的灰迹,又或者是汗液的气息,你全部一视同仁的,把他的手清洗干净。 真是不可思议。 你能感受到,被你掬在手里的兄弟的手,和你的一样,都纯然是双孩童的手,手心显得软乎乎的,手背肉乎乎的,一按就会陷下去露出小坑,显得十分可爱。 同样都是孩童的手,为什么缘一能使出那么大的气力,随意自如地挥舞打刀,以至于成年人都直接被斩断身体呢? 而你……而你与他一同出生,却显得像个不中用的兄长…… 你努力控制呼吸,控制心跳,控制住心中一切不平的感情,在将缘一的手清洗干净的同时,也好像是在清洗自己乱七八糟的头绪,清洗那颗你自己也没见过、但想必十分脏污的内心。 缘一十分乖巧地任由你动作。 林间有风吹拂,头上的树叶婆娑作响,有遗漏的阳光呈斑点状照射在池水之上。 过了不知道多少时间。 你的内心真的渐渐平静下来。 “你看——” 你将缘一的手从池水中捧起。 这世界总是十分厚爱他,所以,此时恰好有一束阳光照射在他的手心,清水顺着指缝流下,到他拢起的手心只剩下最后一点儿水迹的时候,那束阳光就成为规整的圆形光斑,刚好被他捧了起来。 他捧起了夏日里明媚的一掬阳光。 你将这一切展示给身边的缘一看,他的脑袋跟着你的动作抬起来,湿漉漉地头发擦过你的肩膀,痒痒的。 “……?” 你认真地陈述事实:“缘一的手,被我洗干净了!” “……!” 他干净的、湿漉漉的手指头在你手上轻微的屈伸,显示出一种无所适从的惶惑来。 你紧紧盯着他手心圆形的明亮光斑,仿佛这个动作让你的心情和那束阳光一样平和。 太阳如此的偏爱他。 什么时候,你也能找到其他人对自己的偏爱呢? 你一边走着神,一边顺从内心,将他的手握紧,拉到自己跟前,然后轻轻亲了一下缘一的手心,一触即离——从池水中捧出来的手,皮肤上带着清凉的水汽,与之相比,你嘴唇的温度都有些炽热了。 你又感到熟悉的作呕感了。 从胃部升腾至喉咙,暂且还能忍受。 “兄长大人?” 因为你冒昧的动作,弟弟更加慌张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却依旧乖巧地任由你动作。 你保持着有些别扭的动作,没有在意缘一的反应(反正他是不会反抗你的,你也羞于在此时去注意他的反应),垂着眼睛看着缘一的手,眼前似乎有许多你自己都不明白的色彩胡乱摇晃,可你依旧可以平静地诉说刚刚在心里编织好的【安慰】言语: “我很高兴缘一杀掉了那个野盗,所以正在对这双手表示感谢!” “是……是?” “这双手很厉害,你的出刀救下了父亲——我对父亲的感情很复杂,但是继国家很需要他,我想要在清水寺生活得好一些,同样也需要他好好的活着;缘一也是,你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依旧需要父亲的教导——你的出刀,不仅仅杀掉了一个野盗,也拯救了以父亲为中心的很多个人的世界——你有想到这点吗?缘一。” “……” “而且啊……” 你顺着这种优柔寡断的思路,慢慢悠悠地继续诉说道: “被你杀掉的野盗,之后也没有办法下山去劫掠其他的平民,说起来,我现在也是平民之一,也在他出刀的范围之内——因为你杀掉了他,所以和我一样的普通人的安稳生活才得到了维护——你有想到这点吗?缘一。” “……” “……” 他一直不做声,像是整个人都傻掉一样。 你抬眼认真地注视他的双眼,问他:“你有想到感谢这双,拯救了父亲与我的手吗?缘一。” 有风从树林里吹过,带来一阵凉爽。 缘一沙哑的声音终于从你耳边传来: “……是,这样吗?” 你将缘一的手捧起来,额头靠在他的手上,很认真地遮挡住自己快要无法继续伪装下去的严正表情,言语认真地继续将自己的观点灌输给他: “要正视你的力量,而不是惧怕……” 你额前的手终于还是被他的主人忍耐不住地抽走了。 “兄长大人!” 缘一呜咽着声音,伸出臂膀,紧紧地抱住了话还没说完的你。 “——??” 你尴尬地住嘴,不自在地抚摸着他披肩的头发,尽力做到不挣扎地任由他抱着。 动作上保持着配合,你却有些好奇地走神想到——也不知道这家伙有没有流泪呢?毕竟听声音好像……哭了吗? 可恶!他的脑袋靠在你的肩膀上完全感受不到! 你倒不会因为他落泪而去笑话他,只是【落泪】这个动作…… 只要一想到缘一落泪的脸,无论是年轻的鲜活的脸,还是年老的皱皱巴巴的脸——一想到他眼眶中淌下眼泪来的样子,你的心脏就像被人攥住一样,十分的酸楚。 你会因为他的幸福而嫉妒,也会因为他的痛苦而酸楚。 可见他的存在本身就让你感到不快! “所以,你没有错……” 嘴里说着让你作呕的软弱的话,你在这个时刻,可悲地发现,即便如此难过,你依旧希望这个……让你不快的家伙,他可以尽量快活些地生活下去…… 你轻轻抱住了他。 第31章 赤红之手9 从后山回去的路上,你感到非常的不自在。 一是洗澡之后身上穿的还是脏衣服,现在的清洁不过是暂时的,甚至在脏衣服上身之后,身体又沾染了汗湿味,皮肤体感上似乎有蚂蚁在爬,让你打心眼里感到不痛快; 二是因为刚刚在池水中,你对缘一说的那些话——说的时候你的内心暂且可以保持平静,一本正经地说出些黏腻肉麻的言语,可是现在回头一想,你简直恨不得自己当时直接滑进水池子里溺死算了! 特别是回来的路上,你侧头去看身后跟随着自己行走的缘一; 他还是乖乖牵着你的袖子、面无表情的模样,你却分明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快乐的因子,湿漉漉的脑袋上简直像盛开了鲜花一样,胡乱对外传播着快乐的信号…… 你:“……” 虽然你受不了缘一落泪的样子,但是果然……这家伙一脸高兴的时候,你也同样会感到不快! 你因此更加的烦闷起来,只能埋头鼓着劲儿地加快速度往前走。 缘一始终亦步亦趋跟着你,没有落下距离。 回到清水寺的寮房,雨在门口等你有了一会儿,他把饭食递给你,然后禀告说继国府有派家臣前来拜访。 前来的是父亲部下中的一位。 他见到缘一本人之后,神情明显放松下来,上前两步就行礼道:“缘一少爷!老爷让我接您回去。” “……” 缘一牵着你的袖子,身子挪了挪,直接躲在你的身后,并没有言语。 他脑袋上原本愉快摇摆的虚幻花朵,也随着部下的到来没了影子。 你对他这副畏畏缩缩没出息的样子十分看不上,因此用力地扯动自己的袖子,想要将他拉出来。 一扯。 “……” 二扯。 “……” 你当然没有扯动! 这家伙!明明看上去和你一样的身板构造!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怪力! 你深呼吸按捺下心里的闷气,终究是不想让外人看了笑话,只好定定地站在缘一身前,受了部下先生的一礼,出面回答道:“今日天色已晚,现在返程路上也不安全,如果父亲着急,请先生先行回家禀告父亲,好宽他的心,缘一明日会回返的……” 你报出“明日”的时间点,能感受到缘一很是不快地扯了扯你的袖子,差点把你人都扯动(你忍耐着没有当众呵斥他),你咬咬牙,又加上一句:“明日请一定差人来将他接回!” “这个……” 部下看了看头上已经暗下的天色,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你冰冷地扯了扯嘴角:“请放心,作为兄长,今晚我一定会照顾好缘一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部下先生找寺里要了两个饭团,就匆匆忙忙又驾着马孤身回返了。 院里只剩下你与缘一两人的时候,你终于可以拉开距离,将自己的袖子从他手里扯出来;在你表现出强烈的意志之后,缘一当然还是乖乖地松了手。 你看着站在原地、状似无辜的缘一,着实气不打一处来:“他不过是个家臣!你躲在我后面扭扭捏捏的——成何体统!” 缘一脑袋上的快乐小花花就完全消失了。 他另一只手上还拿着湿漉漉的羽织,湿漉漉的发尾和湿衣服都在不停地往地上滴水,形态看着可怜又狼狈。 在你的逼视下,他回答你:“因为有兄长大人在……” 你:“……我在又怎样?那位以后会是你的家臣,拿出你未来家主的气势来!” 缘一:“……” 他两只手揪着滴水的羽织,不说话了。 你就明白,他对你的话题丝毫不感兴趣。 你闭了闭眼睛,在心中不断地念叨着【忍耐】;仔细一想,缘一顶多在清水寺歇息一晚上,你烦躁也就这一晚上,倒是继国家,无论是父亲还是他的部下,缘一的不开窍以后都是他们需要承受、对抗的——和他们比起来,你这一晚上的相处又算得上什么呢? 这么一想,你果然心情又平和起来。 你从院子里把昨天的僧袍收下来,然后指挥缘一把他的羽织挂上去晾晒。 缘一的羽织和他的头发一样,上面被血迹沁染,头发被你洗干净,羽织上的污血当然也要及时搓揉干净,你这次没有上手;自从你在武僧中的地位上升,你连自己的衣服都没有洗过了,又怎么可能纡尊降贵给缘一洗衣服。 所以当时你坐在池子边,一边皱着眉毛把脏衣服穿上身,一边指挥光屁股的缘一在池子里搓揉羽织。 “手劲轻一点,不要把衣服搓破了。” “自己对着阳光看看,还有哪里有血迹,都要洗干净……” “差不多了就穿上衣服,和我一起去寺里……” 被你指挥得团团转的缘一接受良好,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的,将他的羽织洗得还不错,至少搭在院子的晾衣架上,你看着那件暗红色的羽织,找不出哪里有不对。 对于初次洗衣服的人来说,能做成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 等缘一晾好衣服,你和缘一进了你的寮房。 雨给你带的餐食就放在矮桌上,一共是四个饭团,加两碗海带汤,是你和缘一两个人的份量。 你推开纸门,缘一跟着进来的一瞬间,只有三叠大的房间好像一下子就占满了。 你心中略微生出些后悔来。 当初在寺庙里的地位上升之后,寺里将雨派过来专程照料你的生活起居,譬如给你拿饭、为你洗衣叠被、扫洒院子等琐事都交给了他。 你因此有更多时间可以用来研习武技。 当时铁人师父站在回廊里,还特意询问过你:“要不要换一间大些的寮房?你现在的屋子太小了,等你长大就不够住了。” 你的物欲并不强烈,对美丽的衣服、舒适的住处、美味的餐食等等这些身外之物,你并不在意,三叠的寮房不大,但是对于八岁的你来说,一张矮桌、一个柜子、睡觉时铺好的被褥——这些已经足够你日常的生活,你在这方面,并不排斥苦修士的做法,生活尽量节俭,是因为你投诸生活的精力少,而尽可能地空出时间去钻研武道。 因此你为了避免麻烦,毫不在意地拒绝了铁人师父的建议。 于是现在,缘一跟着你走进三叠大的小寮房,你一个人时恰到好处的空间,一下子全部充满了继国缘一的味道。 你下意识地感到不快。 将餐食分给缘一一半,你沉默地吃完了晚餐。 然后打开柜子里翻出了晚上睡觉时穿的衣裳,你特意翻出两套,将其中一套递给了缘一。 “这是?” 缘一接过,呆呆看着手上的衣服,疑惑地询问你。 你就着窗外照进来的残阳,把身上的脏衣服扒了个干净,然后干脆利落地换上干净的衣裳——你原本想着至少擦洗下再换,但现在房间里都是缘一的味道之后,你反而自暴自弃起来,有种【反正擦洗后还是会在不愉快的味道里呆着】的烦闷,于是干脆直接换好衣服。 “睡觉的衣服,换上吧……”你随意地和缘一解释了一句,看他还是没有回过神来的样子,你再看看衣服,有些恍然,“这还是我从继国家带来的,是当时找阿系要的你的旧衣服,你应该会自己换吧?缘一少爷?” 被你的称呼惊醒,缘一抬头看了你一眼,他此时背光,你估摸不着他的神情好坏,只看到他还是乖巧地跟着你的吩咐换了衣裳。 你将榻榻米上的脏衣裳放进门外的竹篓里。 雨会在晚上过来将脏衣服收走,第二天将干净的衣服放进你的柜子。 缘一换好原来的麻布衣服,坐在矮桌前,继续吃着饭团。 你坐在桌子边等他:“……” 并非你有意要去看他,只是此时此情此景,你除了看他好像也找不到别的事情去做。 你就看到在窗外的几束红色的夕阳照耀下,缘一规整地正坐在矮桌边,他半干的头发被头绳乱糟糟拢在脑后,耳朵上的日轮耳饰安安静静,继国家的继承人拿着饭团,小口小口地吃着。 嗯……小口小口地吃着…… 话说,缘一以前是这样吃饭的吗? 模糊的记忆里,这家伙明明什么礼节都不知道,每次吃东西就会胡吃一通,米粒沾到脸上到处都是…… 现在却突然讲究起来了? 你觉得这份讲究很刺眼,就粗鲁地发言催促他:“快点吃吧,我等会儿还要和住持禀告你的事情,不能让他久等。” “——!” 缘一慌张地看你一眼,立刻恢复了你习惯见过的大口吃饭,最后一口饭团下肚,还有米粒沾在嘴角上。 你心满意足地指了指自己的嘴角向他示意,等他把海带汤的汤碗放下,就拿起木质的餐盘离开了。 第32章 赤红之手10 继国家臣前来清水寺,已经和明心住持传禀过缘一的基本情况; 你再来一趟不过是补充几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外乎是【兄弟联络感情】【逗留一夜】【你会招待好】等几个关键信息抛出去,老头子就放心地点了头。 你从明心住持那里回来的时候,太阳西落,天边的月亮也逐渐清晰起来,路边偶尔有灯烛闪耀,你沿着纵横的回廊道路,回到了寮房。 远远看到寮房窗户的影子,里面黑黢黢一片,不见烛火。 与你平日一人独居并无不同。 你控制不住地心下一慌。 脚步也急躁起来。 快走几步拉开纸门进去:“缘一!” 笨蛋弟弟正好蹲坐在你脚边,正笨拙地用手指梳理脑袋上杂乱的头发,听到你的声音,就呆呆地抬起头仰望你,呆呆地开口回答:“兄长……欢迎回家?” 你:“——!” 你发现自己良好的修养在遇到缘一的时候,就很容易变得乱七八糟。 比如现在,你就完全忍不住地用拳头砸了一下他的脑袋:“笨蛋!不要学了一句社交用语就乱用!” 缘一举起双手摸摸脑袋,乖乖地点了点头:“……” 你揉了揉他的发顶,进房间点燃了灯烛。 黄豆大小的烛光亮起,两人的影子摇摇晃晃投射到不大的房间里,你举着灯烛看向了身边的缘一。 他的手还傻傻的放在脑袋上,发尾倒是没有滴水了,披散在肩膀上,麻布衣服都湿了一片,他像没有感觉到似的,怔怔地看着举灯的你。 “……”你在心中无力地长叹了一口气,摆好灯烛,从桌上拿起白色的绢布,就走到他身后,“干布巾就放在桌子上,你也不知道给自己擦擦头发?” 他的脑袋随着你的力道轻轻摇晃,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因为我在专心等待兄长回来!” “哦哦!那可真是感谢缘一少爷的等待了啊!” “不用感谢!因为等待的过程我也十分开心!” “开心什么?” “想到兄长马上就会回来,所以短暂的时间也变得漫长了,漫长的时间也变得短暂了,房间里空空荡荡,心中却十分充足——是一种很开心的体会!” “……”你顿了一下,才心情复杂地回应他,“你这家伙,最近和文化老师学和歌学得不错嘛!说话都有水平了……” “和歌?” 你又粗鲁地按了按他的脑袋:“但是不要把这一套用在我身上!黏黏糊糊的很恶心!” “啊?”一声短促的、惊诧的气音之后,缘一沉默地点了点头。 你希望他是真的听进去了。 给缘一马马虎虎擦干净了头发,你又打开柜子,把铺盖拖出来,在榻榻米上整理好——明明是你每天都要干的事情,因为房间里多了一个缘一,做的还是同样的事情,你却心中生出老大的不满来。 所以在将铺盖翻出来之后,你就指挥着缘一去整理被褥,哪床被子用来铺,哪床被子用来盖,枕头放哪里——他一直很配合,甚至是兴致勃勃地跟着你的指令积极行动,在他如此积极的对比下,你内心的不满就更加无意义地膨胀起来。 “兄长!铺好了!” 缘一蹲坐在你身边,脸上没有表情,你却分明能感受到他的喜悦。 你:“……” 你几乎是咬着牙齿才挤出微笑来:“缘一很厉害呢!” 他的眼睛就在烛光中更加闪亮出来。 你:“……” 你原本还有些担心,缘一今天第一次杀人见血,或许晚上睡眠会不安稳,也因此,在住持提出是否要安排客房的时候,你出于谨慎拒绝了。 但是看缘一现在的形态,这个一根筋的家伙快速地走出了阴霾,然后因为生活中的一点小事儿而随意地开心喜悦着。 你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更何况…… 当缘一同样钻进被窝,和你腿贴着腿,胳膊贴着胳膊,头发贴着头发地睡在一起时,你睁着眼睛看向寮房天花板,只觉得灵魂都随着目光飘飘荡荡地升上了天花板——只有这样,你才能忍住不一脚把你存在感强大的弟弟踹出去! 三叠的房间,一床铺盖刚刚好,你没有能够容纳第二床铺盖的空间,所以你们只能同床共枕; 缘一的体温从来都比你高一些,而在你学会日常维持呼吸法之后,在这炎热的夏日里,他的体温依旧比你高一些; 你的脑袋靠在一半的枕头上,能闻到另一半枕头上传来的、缘一身上的味道,明明你用清水狠狠洗涤过,依旧很强烈的他身上的气味; 偏偏这个让你困扰得不得了的家伙,还在被子里翻了个身,面朝着你小声说:“被子里,都是兄长的味道……” 你:“……” 你感觉自己升上天花板的灵魂正面目狰狞地、对着枕头上的缘一练习着挥刀。 可留在俗世中的身体,还是尽着兄长的本分,平和地开口安抚着胞弟:“本来这两天准备晒被子的,你来得比较突然,所以没有收拾,如果不习惯味道的话,就忍耐一晚上吧。” 你都这么努力的忍耐一晚上了,他为什么不可以! 缘一说话间的吐息吹拂过你脖颈处的皮肤:“不需要忍耐……兄长身上的味道,让我感到很安心……” 你:“……” 你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发言。 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却又不明白…… 你只能木着脸,淡淡地要求他:“转过去睡好,还有……不要把和歌里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缘一认真地和你解释:“跟和歌没有关系,我说的是我的心里话。” 你:“……总之你先转过去。” “……好。” 他就慢吞吞地又转过去了。 你粗暴地砍掉脑袋里所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想法,直截了当地要求他:“睡吧,明天还要在路上奔波,会比较辛苦。” 这一次,你的的确确可以肯定,今日白天的事情,应该不会给缘一造成困扰了。 你不明白他的脑子成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怎么想都…… 果然还是不明白。 既然如此,还是不要去接触他的想法好了,让他按照你的想法、跟从你的指令动作,对你来说,才是当下的最优解。 你模模糊糊的,因为悟到这一点,而感到安心许多,于是闭上双眼,做好了睡眠的准备。 第33章 赤红之手11 和缘一一起睡觉,对你来说并非愉快的经历。 很小的时候,小到你都不记得自己具体有几岁,你只记得那是寒冷的冬日,院子被冰雪覆盖,从回廊吹进屋子里的都是刺骨的冷风。 你里三层外三层被衣裳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有身材结实的侍女将你抱起来去见过后院的母亲。 你和母亲行礼的时候,就看到依偎着母亲,躲在母亲身后悄悄探出半个脑袋看你的缘一。 “缘一对你很好奇呢,岩胜!你们兄弟应该多接触一些的。” 因夜晚着凉而有些发热的母亲将缘一牵出来,拉起他的手,和你的手盖在一起,语气柔和地说道:“你们以后要扶持着一起生活的。” “……” 你看着母亲柔和的笑脸,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你撒谎。 父亲,还有身边服侍的佣人,他们早就和你说过弟弟的事情,你知道弟弟是天生的不祥之人,他会在十岁的时候离开,前往寺庙出家。 而你会成为继国未来的家主。 你们以后不会生活在一起,更不会扶持着一起生活。 出于正直的良心,你下意识想要反驳母亲的话,可母亲的笑容实在太美丽了,她微笑时的嘴唇像是盛开的花朵一样娇嫩,温柔的双眼比春日里的暖风更加怡人,还有她拉着你的手,那只手暖乎乎的,轻轻拉着你,让你脑袋像浆糊一样,咕噜咕噜冒着温热的泡泡,完全没办法拒绝母亲的任何话语。 你的手就这样和缘一的搭在了一起。 奇怪的是,覆盖在你手背上的缘一的手,竟然比母亲的手更加温暖。 “缘一的手很温暖吧!这孩子身上一直很暖和呢!” 母亲的笑音从头上传来。 你好奇地看着缘一。 他也在看着你,脸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双眼无光,看着有些呆滞,头发乱糟糟的,耳垂上日轮的花札却很吸引人的目光。 你盯着那对日轮花札有些出神。 你隐约知道那是母亲给缘一精心准备的礼物,寄托了母亲对孩子的美好祝福——那么你的呢? 你出于一种天真的期盼,理所当然的认为弟弟有的,你也会有,只是现在还不到她拿出来送给你的时候——你天真又纯洁地如此坚信着。 至于率先收到礼物的、你的同胞兄弟…… 你翻转手心,轻轻挠了挠缘一的手心。 他低着头,看着你们交叠在一起的手,脸上五官像是泥塑出来的,并未因为你的动作产生任何动静。 你的弟弟像是雕刻出来的人偶一样,除了皮肤温热,知道呼吸,根本不像是活人。 “岩胜……”母亲将你们的手好好合拢在一起,那双美丽的眼睛深深地望着你,“缘一是个弱小的孩子,身为兄长,你要好好的照顾他哦!” 你看着缘一,疑惑的重复:“弱小?” 明明父亲告诉过你,那些【弱小】的存在,你只要碾压过去就好了,不需要去关心他们的感受,可是母亲却和你说…… 你感到不解。 母亲温柔地回答你:“是呢!人是因为保护弱小,才变得强大的——缘一是你的弟弟,母亲拜托你要好好保护他哦!” 你:“……” 缘一的手心温度比你更高,暖乎乎的有股黏腻的感觉,你很少与同龄人亲近,如今被母亲按着手,感受另一个人身上的体温,感受同胞兄弟的【弱小】,聆听着母亲的教诲,你懵懂的内心因此有了许多体会,与父亲的教育截然不同的体会。 你开始对于自己【兄长】的身份具有更加实际的认知。 那之后,母亲就揽着你们兄弟两个午睡。 缘一被母亲更亲密地揽在怀里,你在一边,双手按照礼仪嬷嬷教授的那样,规整地放在腰腹间,身子板板正正地躺在铺盖上——这就是你的入睡姿势,在此之前,你从未觉得有任何不对。 可是你木偶一样的弟弟,他亲密地挨靠着母亲,怀抱着母亲的臂膀,毫无规矩地侧睡着; 从你的角度只能看到缘一乱糟糟的后脑勺——他的头发可真乱,母亲为什么不给他梳理一下呢? 你抱着莫名的心思,静静地一个人躺到一边,想些关于乱七八糟的弟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并非愉快、也并非不愉快地与胞弟一同午睡。 而当你醒来的时候,你发现母亲已经起身,缘一怀抱的对象也成了规整睡眠的你;他的手搭在你的身上,热乎乎的手心刚好按压在你的胸膛上,你的胸口就暖呼呼的; 如果仅此而已,倒是尚能忍受。 可这家伙的腿紧紧贴着你的小腿,下巴靠在你的肩膀上,暖呼呼的呼吸打在你的脖颈皮肤上…… 明明是寒冷的冬季,你却在被窝里闷热出一身的汗水来。 你掀开被子起身的时候,受到外面冷空气的吹拂,才觉得胸口一股热意随之蒸发出去,好受了许多。 “……” 被你的动作惊醒,缘一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揉着眼睛、撑着手臂也半坐起来。 他无光的双眼很自然的看向你,木着一张脸,也没有说话。 你:“……” 母亲不知道去了哪里,房间里只有你们两人,你左右看看,前后看看,确定周围没有别的人,再看看缘一—— 你伸出手揉乱了他的头发。 缘一:“……” 弟弟毫无怨言任由你折腾,一头乱翘的头发更加杂乱了。 你却在他这种温和的顺从中,逐渐生出一些不好意思来。 将缘一乱翘的刘海整理了一下,你收回手,笑着和他说:“缘一,我是你的哥哥,岩胜。” 缘一始终不言不语地呆呆看着你。 你就又想起之前别人的谈论来。 他们说,缘一是天生的聋哑之人,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别人说话,父亲唯恐生来不祥的他将不祥带给继国家的每个人。 幼小的你当然同样恐惧这份不祥,但是—— “你不会伤害我的,是吗?缘一?” 你笑着询问听不见的弟弟。 “……” 他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然后不感兴趣地低下头,你连他的总是木呆呆表情也看不见了。 也是……聋哑之人听不到你在说些什么…… 于是你确认了缘一的天生残缺,也因此对他生出一些心疼来。 “真是没办法啊……” 你凑过去,矮着身子,将自己的额头贴上缘一的额头,认真的看向他的眼睛——你认为,即使听不见你说话,在这样近的距离里,他应该也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出真诚的善意。 你用少有的亲近姿态,笑着和他承诺:“身为兄长,我会保护你的哦!缘一!” 缘一的额头,贴上去是什么感觉来着…… 话说,你年幼的时候,真的有发生这么一回事吗? 再一次与缘一同眠的夜晚,感受着兄弟身上散发过来的温度,你模模糊糊地回想着记忆里以为早就忘却的过去,逐渐地还是陷入了睡眠。 第34章 赤红之手12 这个夜晚并不平静。 你在月光清冷的午夜醒来,醒来时听到身边缘一急促的呼吸——他热得像是一团炽热的炭火在你的被窝里燃烧,本来山上还算凉爽的夏日夜晚,有他在身边,相比燥热的正午也差不了多少。 你起身点燃灯烛,凑到床铺边去看缘一的情况——他满头满脸的汗珠,留下来的汗水把你的枕头都浸出深色的湿痕,呼吸急促,两颊发红,却紧闭着双眼,一眼看过去就深陷噩梦困扰,却没转醒过来,只能相当痛苦地挣扎着。 “缘一!缘一!” 你拍了拍他的脸想要将他叫醒,可他毫无反应,你木着脸,用了力气两个耳光打下去,缘一终于急促地吐出一口浊气,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黑沉沉,反射着烛火的光亮,反应了一会儿,瞳孔深处才逐渐照见你的影子,他张开口,沙哑的声音怔怔地喊你:“兄长大人?” 你坐在他身边,问他:“做噩梦了?” “……” 他直勾勾的眼珠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你又问:“梦到了什么?” “……” 缘一半天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盯着你。 你眨眨眼,不以为意。 他不说你也能想到,不外乎是白日里的杀人记忆,侵袭了夜晚睡梦中的他,因为心中有愧疚、有难受、有挂念,所以那些生前也无法反抗他的人,反倒在死后进入他的梦乡,用自己的死亡折磨这个善良的灵魂。 如你,如父亲,你们这样的人就绝对不会因杀人而困扰。 真的有困扰,可能也是考虑自己斩杀的动作不够利索、刀刃不够锋利等残酷的议题。 你看着从噩梦中被你叫起,如今半坐着沉默的缘一,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该安慰他吗? 可是……你会的花样就那几种,白天都已经用过了,现在再来一次……效果应该不会好吧? 而且深夜说些恶心人的软弱的话,你私心里并不想这么做。 在你犹豫的空档里,一直看着你的缘一,莫名其妙的,在被窝里如同一条鱼似的蹿了一下,向你这边凑过来。 “诶?” 你还来不及反应,就看到这家伙以一种十分依赖的姿态将脑袋靠在你跪坐的大腿上。 你:“……” 缘一:“……” 干净的月光照进房间里,窗外的草虫也停止了噪耳的吵叫,四周万籁俱静。 隔着薄薄的一层夏衣,你感受到缘一脑袋的高热多汗,明明躺倒在你身上,却好像蜷缩着、畏惧着地在轻微颤抖。 你:“……” 你只好放下所有的不适,赶快将自己从僵硬的状态调整过来,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语气尽量柔和地询问:“被吓到了?” 睡前刚被你洗干净的头发,现在一手摸上去,又是潮乎乎的汗水,你膝盖上的单衣也是,能感受到汗液透过衣服与你的皮肤接触。 你差点又当场僵住。 你有种整个人都被继国缘一包围的窒息感。 一时之间,不知道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此时最难过的,到底是他还是你的错乱感。 缘一甚至在你腿上又磨蹭了一下脑袋,然后憋出一个闷闷的鼻音给你:“嗯!” 你:“……” 你十分想要将缘一不知道什么时候环到你腰间的手打掉! 但……怎么说呢,反正已经是这个处境了,这个时候再跳脚反应超大地挣扎,反倒会显得有些可笑。 这样想着,你的心情就又诡异地平和下来,你忽略掉手上潮潮的感觉——但是果然忽略不掉——摸头的手就换了个方向去摸缘一起伏的脊背,你趁机将手上的汗水都擦到了他的衣服上…… 嗯,这一套动作做下来的时候,你突然稍显迟钝地意识到——其实缘一穿的是你的衣服。 你的枕头,你的被子,你的衣服,你的房间,还有原本干干净净的你自己——现在…… 唔……还是不要想太多会幸福一点呢! “……” “……” 你静静看着房间里那一片白净的月光,甚至发了一会儿呆,才终于有下一步的动作。 你从脏兮兮的枕头下摸出来一支竹笛;有时候睡前会看看曲谱,有兴趣就会找竹笛练习一下,次数多了,你将竹笛卡在枕套里面,方便拿用。 这下正好就算派上用场了。 你看着毫无疑问是依偎着你、依赖着你的缘一,最近学会的几首曲调在脑海中一一划过,然后几乎是理所当然的,有一首和歌被你挑选出来。 你将竹笛靠在嘴边,悠长的曲调就在静谧的房间中响起。 “高山则坚,大海则渊。 唯其山也,故是坚也, 唯其海也,故是洲也; 人则空花,世如浮烟。” 你一遍又一遍地吹着熟悉的曲调,然后感受到缘一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 他松开环住你的手,身子舒展了一些,安静地躺在你的腿上,原本黑沉沉的双眼照进了月亮与烛火的光芒,一瞬不瞬地望着你。 那目光的存在感十分强烈。 你几乎幻视当初在继国家的院子里练剑时,他在松木下看向你的目光。 好像也是从那之后,你就逐渐越发难以忍受缘一的视线。 你唯恐他这样看着你,然后抱有期待地做出稀松平常的发言:“我想要成为兄长之下的乐师!” 然后用超出寻常的成绩将一直勤加练习的你打落在泥泞里。 ——以上这些当然是你的妄想,可表述出来的意思大致如此,你在缘一的目光中很快无法继续吹奏下去,连勉强的继续也无法做到。 “……世如浮烟。” 将最后一个音调吹奏完成,你就将木笛放下去,垂眸的同时甚至已经找好了冠冕堂皇的理由:“继续吹奏下去,隔壁就该来拍我的门说我扰人清梦了……” 你轻轻摸了摸缘一的额头,刚刚那股不寻常的高热退下去,他的脸蛋看着白白净净很是可爱,你低头问他:“好一些了吗?缘一?” 他点了点头,还是看着你,很怀念似的说道:“……兄长大人的笛音,和记忆中的一样好听!” 你:“……” 和记忆中的一样好听? 明明以前吹奏给缘一听的,都是噪音一样的调子,甚至根本称不上曲调——这就显得他此时有感而发的赞美很是不中听。 你抿了抿嘴,又深呼吸了一下,才压下翻腾的思绪,轻声追问他:“刚刚,做了什么噩梦?” 缘一将你搭在他额头上的手拿下来,捧在胸前,老老实实告诉你:“我梦到被砍掉脑袋的野盗……抱着脑袋来问我,为什么要杀掉他……” 你:“……” 你完全不明白这种梦有什么害怕的…… 第35章 赤红之手13 你与缘一果然是截然不同的人。 对你来说,死在你手下的人,如果有胆子入梦,你只会再次出刀将他斩杀,并且比上一刀更快更准更稳——他入梦的价值,仅此而已。 缘一继续说道:“……我一直在跑,跑到了兄长这里,我向你跑过去——兄长却甩开我的手,让我走开……” 你眨了眨眼,疑惑姗姗来迟:“——哈?” 缘一带着委屈的,将你的手紧紧握在胸前:“……你让我不要碰你,然后转身走掉了!我怎么都追不上……” 你:“……” 你在缘一略带指责的委屈视线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好一会儿都没想好该怎么回答他。 要道歉吗? 毕竟梦中的你伤害到了纯真的缘一,道歉也是理所当然——个屁啊! 明明就是他自己胡思乱想编造了一个讨厌他的兄长,和你有什么关系,被胡编乱造的你凭什么还要低三下四和他道歉啊! 那么……要无视吗…… 好像,也做不到。 因为上一次的见面,在离别的时候,你就是如缘一梦中那样,打开了他的手,说着“不要碰我”,然后将他推开。 所以……与其说这个噩梦胡编乱造,倒不如说是取材于现实,而高于现实——将讨人厌的弟弟狠狠甩开走掉,这种事情你早就想要干一次了! 可是啊…… 你就是做不到。 对待缘一,你那么讨厌的缘一,你却无论如何,这一次……也做不到真正去伤害他这种事情…… “身为兄长,我会保护你的哦!缘一!” 在或真或假的记忆里,你曾经这样对他承诺过。 作为武士,果然【忠信】两字还是会努力去做到。 所以,在缘一眼巴巴看着你的目光中,你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反手同样握住他紧握你的手。 “那只是梦而已……”你认真地告诉他,“今天你来找我,我不是稳稳地接住你了吗?” 你实在讨厌缘一看着你的目光,存在感如此强烈,像是一束阳光的照射,让你鼻头发酸、心中难受。 你举起手,意料之中的带动缘一的手。 你将他的手捧起来,用你们抬起的手遮住了他逼视的目光,然后很自然的、轻轻亲了一下他温暖的手背:“至于上次的事情,原谅我吧缘一,因为当时我太难过了,所以才会对你发脾气……” 动作的时候,你从缘一手背的皮肤上,闻到了清晰的属于他的味道——实际上,你现在浑身上下都是他的味道,纯粹的汗液的味道说不上有多难闻,只是一想到这个味道来自缘一……你就想要作呕! 如此境况之下,能够如此镇定地与他进行平和的对话,毫无疑问,在清水寺的你,受到佛法熏陶的你一定是大大的成长了。 所以……在听到缘一“兄长不会抛下我的吧?”的追问后,你依旧可以维持温和的姿态,以恰当的点头作为回答。 靠在你身上的弟弟,因此而露出大大的微笑来。 缘一日常总是面无表情木着一张脸,真的唇角上扬、眼睛弯弯的灿烂笑容简直屈指可数。 他在因何发笑呢? 相比他的笑脸,让你感到不适的他的视线都变得可以忍受了。 “——啊!” 在缘一的惊呼声中,你将两只手粗鲁地盖在他的脸上,粗暴地遮住了他的神情。 “别聊了,心情平稳的话,就睡觉吧,明天你还要回家面对父亲,得养好精神……” 如你所愿,说出这番话之后,当你拿下手,缘一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了。 你将心情又陡然沉重起来的缘一从你的腿上推下,自己掀开薄薄的被子钻了进去。 “如果等会儿还做噩梦,我会一拳把你打醒——你的呼吸一但紊乱起来,出乎意料的很吵闹呢!” 你说这话的时候,刻意地没有去在意缘一的表情。 你看到他慢吞吞地坐起身,慢吞吞地掀开被子乖巧躺下,胳膊挨着你的胳膊,然后翻了个身,呼吸打到你的脖颈上。 他吵人的话语声传来:“我下次,还能再来找你吧?兄长大人?” 听到他的话语,在理解其中意思的下一个瞬间,你就十分烦恼起来。 你之所以现在还在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是为了等他闭上眼睛,就去熄掉你们枕头边的油灯——干燥的夏日里,在狭窄的木质寮房里点灯睡觉,是既不划算也不安全的行为。 你出于理性睁大了双眼,因此当他问你话,你也不好装作睡着的不去回答。 可是这个问题,你下意识地抗拒给出答案。 真心的回答就是——“请不要再来找我!从我的人生中完完全全的消失吧!”这样,既不体面,也显得你品行低劣,道德不堪。 可要是撒谎——“我会一直在清水寺里,只要你来,我就会在。”与其说出这样的话,还不如现在就死掉好了。 你盯着天花板,在一瞬间的衡量之后,慢悠悠地给出了回答:“缘一的内心,有时候很柔软呢……” “嗯?” “所以会下意识想要依靠我——虽然这一点也很可爱……”你故意矫揉造作地顿了顿,给足了缘一思考的时间,才又慢悠悠地继续说道,“可是,如果有一天,缘一可以强大到让其他人来依靠,到这种程度的话,我一定会以你为傲的。” “……” 回应你的是一片沉默。 你希望自己的意思有好好传达过去。 重点就是【像这样内心软弱的家伙完全不行!快点自立吧笨蛋!】 如果他有领悟到,那么,在听到你如此回答之后,说不定缘一的内心会颇为苦闷呢! 就如同你总是为自己武道上的不足而苦恼一样,希望他也能为自己精神上的软弱而苦恼。 这么一想,你顿时对自己的机智大为赞叹,总是受妒火煎熬的内心一下清爽不少,于是怀着愉悦的心情,你又大发慈悲地补充了一句:“我会在清水寺期待你的消息。” 这一晚,就此度过。 第36章 赤红之手14 第二天一早,和往常一样,雨给你端来了餐食,连带已经晾干的衣物都整齐地叠好规整地放在一边。 他往日里中午才会送来干净衣物,今天送得这么早,对你来说帮了大忙。 你和缘一换了衣服,吃过早饭,然后指挥他将你的铺盖胡乱叠起来收好——缘一走后,你肯定要将这床铺盖全部换掉,所以现在怎么收拾都行。 你们身量相当,缘一穿着你的僧衣也就恰到好处。 大概是第一次穿宽松的僧袍,缘一扯扯袖子扯扯裤腿,一直很新奇的样子。 昨日你和住持请了今天的假,所以无需参加早课。 不知道继国家的人什么时候会来,你坐在寮房里,和缘一一起静心等待。 闲暇的上午倒不至于无事可做,你将摘抄的部分万叶集递给缘一,同时问他在继国家的乐理学习进度。 半年前你不用询问缘一的生活,因为他会将自己的一切事无巨细写在信纸上,直接摊开在你面前;后来父亲阻断了你们的通讯,你就再不了解他的生活了。 ——话说,对你而言,真的有必要去询问他的生活吗? 就像你曾经看过他的信件就会胸口憋闷,所以,将他的生活完全排除在你的生活之外,对你而言,这样或许才是正确的生活方式。 有奇怪的思绪划过你的脑海,你还没来得及分辨清楚,缘一已经难为情地将刚刚打开的纸册又合上:“……万轶先生对我的乐理学习很失望,所以到现在都在学习基础的和歌课程。” 你手撑着下巴看他窘迫的样子,不经意地继续问:“所以,你还在用那个破笛子吹奏吗?” 你问了一句废话。 昨天给缘一脱衣服的时候,你发现他胸前的暗袋里就放着那支木笛,到刚刚他在你面前换衣服,同样珍惜的——就和你现在提起的时候,他同样珍惜地将笛子从口袋里掏出来,捧在双手之间给你看,十分珍重地告诉你:“我会勤加练习的。” 你:“……” 你始终不明白,缘一为什么会这么珍惜这支木笛。 成为继承人以来,他只要动动指头,就会有比这好千倍万倍的乐器被人奉上,名家之作、大师传世——以他在父亲心中的地位,只要他想,应该都能得到。 偏偏就是这支连语调都吹不准的木笛被他一直收入怀中…… 你从未在意过这支笛子,也不明白它在缘一心中的位置,但人总是会被周遭影响的,原本你并不在意的东西,被缘一如此珍之重之,你忍不住的,就对这整个行为心生反感出来。 就好像,你原以为自己加入清水寺之后,已经与继国家断开了联系。 可是缘一如此宝贝你的遗留,这遗留也就从不起眼的破烂,似乎成为了你分离在外的血肉,被他珍惜地贴在心口…… 或许是很可爱、很温暖的事情。 在你的角度,却感觉原本已经脱离宗族足够自由的自己,莫名地又被人缠上了风筝线,一头系在你的手上,一头系在缘一的口袋里。 是你每次一想起,就会不自觉感到焦躁、烦恼的处境。 缘一看着手心的木笛,告诉你:“昨天在马上的时候,我脑袋空空的,越靠近清水寺,就越害怕起来——兄长在寺庙里吗?会欢迎我吗?面对满身血污的我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想到这些事情就感到十分恐惧,甚至想要停下马赶紧离开……可是离开又能去哪里呢?——怀抱着这种心情,我来到了寺庙的山下……” 你:“……” 啧!缘一他,又露出了,那种让你觉得恶心的笑容…… 缘一抬起头,微笑地看着你,看上去十分满足:“……然后兄长毫不犹豫地接纳了我!” 清晨的阳光照射在他白净的脸上,耳垂上的日轮花札轻微晃动,额头的斑纹都熠熠生辉的可爱起来。 这是一个纯真美好的笑脸,虽然让你感到不适,你也无法口出恶语地拒绝的笑脸。 他甚至还在继续:“兄长将笛子送给我的时候说过——‘如果需要帮助就吹响它’——昨天,我骑着马匹,紧紧地握住胸口的笛子,希望得到兄长的帮助,我想兄长一定是听到了我心中求助的笛声,才会那样好的出现,让我的慌张与恐惧都消失掉……” 在缘一感激的陈述声中,你不感兴趣地挪开了目光。 哈……真遗憾,你昨天什么都没有听见。 至于说,为什么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恰到好处地接到缘一…… 想到这里,你的眉毛不自觉地微微拧了起来—— ——那不过是……身体自顾自地行动起来而已。 ——并非你的本意。 你在心中冷静地陈述着事实。 可见你对自己身躯的掌控力还不足,以后依旧需要勤加锻炼才对…… “……兄长大人?” 缘一乖巧地正坐在阳光下,手捧木笛微笑着,等待你对他的那番真心剖析做出反应。 你:“……” 你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无奈地发现,经过昨天的长篇大论之后,你的脑袋再不能及时挤出恰到好处的漂亮话来,所以…… “你今天回去,父亲一定会大发雷霆,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你非常僵硬地转换了话题。 缘一:“……” 他安静地收起笑脸,把手上的笛子再次珍重地收进胸前的口袋里,这之后才抬头,眨巴眼睛,一脸单纯的回答你:“是我有错在先,我会接受惩罚的。” 唔……怎么说呢,对缘一这老实得不得了的应对方案,你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 你随口问他:“父亲有责罚过你吗?” 缘一给你写的书信上,几乎没有与父亲相处的描述,你从父亲那里明白他对缘一的赏识,对于他们日常的相处,心中却毫无概念。 你记忆中的父亲,依旧是那个动辄勃然大怒、打骂幼儿的暴虐男人,而这男人对于缘一……大概是为了与母亲缓和关系,在缘一显露天赋之前,他对待缘一最大的良善,也只是做到视而不见,恍如根本没有第二个儿子。 那么,在你之后,面对更具武道天赋的继承人,他到底是如何对待的呢? 你生出一点儿好奇来。 缘一重复你的疑惑:“责罚?” 你懒散地对其举例:“譬如武道功课没有完成,会拿剑鞘击打背部;譬如检查的时候挥刀无力,就粗暴地多加饭量还必须吃完;譬如……做出不和他心意的事情,就会直接将他的不满以疼痛的形式施加在你身上——这些行为,有吗?” 你说着说着,眼前浮现出昨日里,缘一站在林中赤条条的躯干,肩臂上逐渐浮现肌肉的线条,背部白皙无暇——是没有任何伤痕的武士的躯干。 于是在描述结束的时候,你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听到形容,缘一原本看着你的视线偏移了一瞬,瞟向矮桌上承接的一捧阳光。 他给出的回答如你所料:“父亲责骂过我,但兄长描述的责罚并未发生。” 你:“……” 你以为自己对这个预料之中的结果,会以平常心领受,可实际上,喉咙一紧,心脏有难言的疼痛弥漫开来。 你赶紧挪开目光,佯装平静:“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缘一:“……” 你:“……” 有一股奇怪的沉默在你们之间弥散开来。 你恍了恍神,有意识地去思考,才想起来自己开展这个话题的目的。 “无论之前父亲对你有多么宽厚,这次你私自跑出来,他一定会大发雷霆,狠狠揍你一顿的。” 缘一:“是……” 你:“你就准备这样回去被狠狠揍一顿吗?” 缘一低着头,很失落似的:“我有错在先……” 唔……你确定了,缘一这个脑袋空空的笨蛋,就这样回去的话,一定会被父亲教训得很惨! 你话音一转,早有准备地抛出方案,认真地建议道:“既然如此,缘一,那就逃跑吧!” 第37章 赤红之手15 你毫无疑问出了一个不负责任的馊主意:“既然如此,缘一,那就逃跑吧!” “——!”缘一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你。 “回到继国家,聆听父亲的教导,如果他气到要拿起棍棒,要用疼痛让你铭记的话——你就逃跑吧!反正继国家很大,反正你很强……”你摊开双手,一副为弟弟担心的称职兄长模样,“只要你不想被抓住,那就躲开父亲的棍棒,让他无法惩罚到你——这对你来说,应该很容易吧……” “……” 缘一微微张着嘴巴,一脸傻样。 而你还在喋喋不休、甚至兴致勃勃地补全你的馊主意:“有什么关系呢!父亲大概会因为你的违逆气得发疯,但是他也抓不住你,继国家也没有人抓得住你——这不是挺好的嘛!让他尽情的生气,让你不要受伤,是双赢啊双赢!” 缘一张口结舌许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还可以这样?” “有什么不对?” “父亲……会很生气!很生气!” 缘一罕见的重音强调了两个“很”字。 “那就让他生气好了!”你却毫不在乎地耸耸肩,“他这么年轻,正是应该雄姿英发、生气勃勃的时候!” 缘一就又沉默了:“……” “最主要的是……”你看向窗外的院子,昨日里晾晒的属于孩童的红色羽织,下摆在闷热的微风中轻轻晃动,已经干透了,你撑着下巴看着这景象,懒洋洋地继续说道,“你要保护好自己啊缘一!反正父亲不会被你气死,但你,父亲生气的时候控制不住力道的……” “……” “有什么关系?你是他能力出众的继承人,只要你在武道上永远这么强大,你的位置就会一直稳固下去;父亲上次见面就和我赞叹过你——缘一强大到可以改变规则之类的话张口就来——既然如此,哈哈……” 你想到缘一如果真的被你说动,父亲被你气得脑袋上冒烟却还拿他没有办法的样子,一下子就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眯眯地继续说道:“缘一,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只要你足够强大,家族就会是你的支持,而不是掣肘,父亲……天资平平的父亲也不过是家族的一员,如他所想,如他所愿,他也该支持着你的意愿才对!” “做我想做的事情?” “没错!保护好自己的同时,做你想做的事情。” 缘一就眼巴巴地看向你,认真地说道:“那么兄长大人,我不想回继国家。” 你:“……” 你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旁边的兄弟到底在说什么。 “你不想回继国家?”你的眉毛拧起来,“那你准备……” “我想留在你身边。” 你:“……” 你毫无办法的收回视线,转头对上缘一的眼睛,想要通过他的双眼来确定这家伙是不是在开玩笑。 “……” “……” 不行啊!完全不行啊! 在对上他双眼的一瞬间,你就知道,他竟然是认真的?! 你们现在身处三叠大小的狭窄寮房,等你长大后这个尺寸的房间说不定连腿都伸不直;窗外是用来锻炼和晾晒的院子,院里只有石头和泥土,毫无景致可言;刚刚入口的早餐米粒干燥粗粝,咸鱼齁咸齁咸;还有你们现在身上穿的僧衣,比起继国家的华服来说刚够遮蔽身体——你左思右想都不明白,清水寺有什么值得缘一留恋的。 在这个疑惑生成的时候,你就看到了缘一瞳孔中自己的影子。 啊,对了…… 他刚刚说什么来着? ——我想留在你身边? “呃……” 你下意识转开视线,抬手捂住嘴,将刚刚胃部翻涌的酸味压了下去。 “兄长大人?”缘一凑近你,简短的话语中流露出关心的意味。 你捂着嘴,低着头,不敢去看他。 ——你有什么好? 来清水寺之后,与缘一寥寥的两次见面,第一次打开他的手,无缘无故对他发脾气;第二次,也就是昨天还在叉着腰指挥他清洗衣服和整理床铺;今天……呃,今天甚至在幸灾乐祸的煽风点火…… 不行啊!完全不行! 越想你就越想把脸捂起来,感觉自己这个兄长简直严重失格! 所以…… ——你有什么好? 你深呼吸几次,才把繁杂的心绪压制下去,终于有办法平静地对缘一输出自己的意见:“不要!我拒绝。” “诶?” 缘一瞳孔地震。 你冷漠无情地继续说下去:“因为你这个弟弟很烦人!上次见面切磋还【打手】羞辱我,这一次垂头丧气需要我给你鼓劲,晚上做噩梦把我的衣服被子都弄脏了……以前在家里和你见面不多,所以会觉得【有个弟弟真的好可爱】之类的想法,但是来到清水寺之后,果然不能见面太频繁,收到你的信件就让我很烦恼了,每次见面都一幅不可靠的样子——如果这样的你一直待在我身边的话,我一定会开始讨厌你的。” “诶——不要!?” 缘一继续瞳孔地震,甚至下意识伸出手拉住你的袖子。 你就甩袖子躲开,并且指着他伸过来的手,继续毫不留情地说道:“就像现在!你扯住我袖子的样子也很烦人——做出这样的动作,你是希望我体谅你?希望我亲近你?还是希望我转变语气安慰你?——明明拥有强大的力量,碰到问题却下意识的向别人撒娇,这一点会让我很困扰的!” “……”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你说完话之后,缘一整个人好像都变成灰色了,原本拉扯袖子的手也碎掉一样的松开了。 你……你从他的反应中感受到一股报复的快感。 也是这顿讲述之后,你突然像是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发现了一件让人惊奇的事实。 ——你明明可以对缘一发脾气的,为什么之前总是想着要把怒气压制下去呢? 如果他因为你的语言伤心,那就伤心好了! 明明你因为他的存在难过那么多次,而他什么都不知道的在一边傻乐,这不是很过分吗? 你越想越觉得心胸开阔起来,于是摆出兄长的派头,更加振振有词地批驳道:“总而言之,和这样的缘一,半年见一次面对我来说刚好,如果每天都待在一起,我一定会发疯的!” 缘一:“……” 因为缘一一直没有回答,你原本抱着肩膀闭着眼睛得意洋洋的陈述也不得不停下,睁开一只眼故作镇定地瞟了他一下。 缘一:“……” 你:”……“ 怎么说呢,你灰白色的弟弟,如果此时有一阵风吹来,他怕是都要碎掉了。 你立刻收敛脸上的表情,感到一阵心虚。 好吧,虽然刚刚那么说很爽就是了,但你倒也不希望他一副天塌地陷的傻样子。 “咳咳……”你心虚地咳嗽了一下,后面的语气也缓和下来,“所以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继国府,不要想些乱七八糟的……” “明明……”灰白色的缘一抬起头,眼睛里几乎要流下眼泪了,收回的手握成拳头放在桌面上,露出难过又气鼓鼓的样子,向你控诉,“明明是兄长说,因为我很强大,所以什么都可以做!兄长在撒谎吗?” 你同样佯作一副理直气壮的气鼓鼓样子:“我没有撒谎,如果你现在做不到,那就是你还太弱小了,所以没办法……反正作为兄长,我拒绝和你在一起!” 你侧过头去,拒绝再继续沟通这一话题了。 真是讨厌!讨厌的缘一! 之前的话题多好啊!如何【忤逆父亲】,你可以就此拿出一百个点子,帮助他在继国家更好的生活! 偏偏这家伙! 非要说什么【一直在一起】!那你会死掉的!绝对!立刻!现在就死掉好了! 某种意义上,你其实真的很生气! 这之后,直到继国家的家仆到来,你和缘一都没有说一句话。 第38章 赤红之手16 继国的家仆前来的时候,缘一呆呆坐在你寮房前的回廊边,望着毫无风景可言的小院子,低落得凝固成灰白色的石像。 “缘一少爷?” 家仆话语里有催促的意思,缘一却一动不动。 你本来想指使他去收拾衣物的,看他这副神色,犹豫了一下,还是自己起身去动作了。 等你将他干掉的里衣、裤子和羽织折叠好,用包袱皮好好打包起来,交给家仆的时候,缘一还是呆坐在那里,浑身散发着【拒绝】与【低落】的气场。 家仆就背着包袱,低眉顺目地走过去提醒他:“缘一少爷,老爷还在府里等着您。” “……” 缘一慢吞吞地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接下来慢吞吞地转身,就要离开。 你:“……” 你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你们还在闹矛盾,你以为缘一会直接离开,什么也不说。 可实际上,缘一走到你身边的时候,慢吞吞的步子还是停下了,与你相似的脸庞转过来,低落的眉眼在近处看着格外的沉闷,连声音也没有精神。 他和你说:“兄长,我走了。” “……” 你应该留下些言语作为回答,这样才不失礼,可面对情绪明显不对劲的缘一,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缘一抬起睫毛,望了你一眼,神情更加低落,他的头转过去,步子抬起来,就要离开—— “等一下。” 身体比想法更快,错身的一瞬间,你拉住了缘一的袖子,扯了一下,在意识到这个动作后,手又不自在地飞快放开。 “——?!” 缘一抬起的脚放下,你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正看着你。 前方带路的家仆注意到后面的怪异,也停下脚步,回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你。 ——什么啊,都耽误一晚上加一个早晨了,这对兄弟还有什么事情没说完的? 你猜测家仆肯定会在心中如此抱怨。 你已经隐隐为刚才的冲动后悔了。 和家仆打过招呼,你将缘一拉到寮房里,拉上纸门,抓紧时间,压低声音地对他说些让你难为情的话:“如果想念我,你就一个人骑马来看我。” 被你说话的氛围感染,缘一同样压低声音地与你说话:“和这次一样吗?” 你们靠得很近,你能清楚看到他红润的嘴唇上下开合,呼出的气体有股潮湿黏腻的味道。 你感到不适。 下意识想要拉开距离,却又因为自尊强行忍住。 你闷声答应他:“对,和这次一样。” “可是我很烦人……” 你的心好像被看不见的手攥了一下。 他在重复你刚刚责骂他的话。 你低垂着眉眼回他:“没办法,宠爱烦人的弟弟就是兄长的责任,我会忍耐的。” “……” 你视线里,他的嘴唇无力的张合了一下,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一股躁意瞬间从胸中升起。 ——果然!这家伙就是很烦人! 你拧着眉头,自暴自弃侧过头,低声告诉他:“因为我也会想念你。” “——?” “父亲拦下了你的信件,我不知道你的近况,你一个人在家里,又傻乎乎的,有没有受到欺负,有没有交到朋友,每天都在做什么——因为你是个烦人的弟弟,所以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担心你,这不是很正常吗?” “……!!” 他还是回以沉默,你就受不了了,声音略微高一些地逼问他:“你倒是说点什么!” 傻乎乎的缘一在沉默半晌之后,终于发言,用明显雀跃一些的语气向你求证:“所以,我之前送过来的信,兄长都有仔细看?” ——喂喂!说了那么多,你就注意到这一点吗? 心中狂舞乱叫,你实际上回答的是:“才没有!我看过一遍就收起来了,才不会细看!” 缘一却更加凑近你,微微矮下身子,用他的眼睛承接住你躲避的视线:“可是,兄长很关心我!” 看到他的眼睛,你就明白了。 这家伙,又高兴起来了。 你心里一下松了口气,回答的时候却习惯性地嘴硬:“因为你很烦人。” 这一次,他不再因为【烦人】的评价而低落了,反而露出开心的笑脸:“兄长很关心我!” “……?” 你再次抬高声音,重复地强调自己的态度:“因为你很烦人!” 缘一维持着让你感到不适的开朗笑容,保持矮下身子的姿态,伸出手臂一下子抱住了你的腰。 “——咦?” 这动作很突然,你后退半步才稳住身形保持站立,这当口他顺势跪坐在榻榻米上,抱着你的腰腹,脑袋恰到好处地贴在你的胸口,声音闷闷地从胸前传来:“我也一直一直很想念兄长。” 被他的动作惊到,你的手臂举到半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偏偏嘴上已经习惯性地硬邦邦进行回应:“我可没有一直想念你。” 缘一像是没听到一样,脑袋上开着虚幻的快乐花朵,自顾自的:“我会听兄长的话。” “……” 你站直了身子,犹豫着放下手臂,顺从氛围,鬼使神差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硬挺的发质,发尾乱翘,手感并不好。 缘一继续说:“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你嘴上敷衍:“嗯,那很不错。” “我会一直坚持努力锻炼自己。” “嗯,那很不错。” “我会继续和兄长写信的。” “唔……但是父亲会拦截你的信件,所以这个倒是不……” “我可以交给府外的信差来送信。” “……咦?” 你再次惊讶了——他竟然知道变通? “我会骑着马来看望兄长的!” “啊……随你吧……但是不要太频繁哦。” “嗯,我会注意的。” “记得来的时候要带刀,现在世道并不安定,在路上要保护好自己。” “好!” 缘一乖乖听话的样子十分合你心意,你赞许地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回家记得要好好惹父亲生气哦!” “……?” “要气得他脸上充血、怒不可遏哦!” “……是。” “如果他忍不住失态,问你怎么回事,你就告诉他说,是不中用的长子撺掇你这么做的——知道吗?” “……” “知道吗?缘一?” 环住你腰背的手紧了一点,他闷闷的声音传来:“是。” 你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耳垂,感受到弟弟是如此可怜可爱。 阶段性小结之一 hello hello!来个第一阶段小结涅!因为每次章节后面的有话说只允许贴300字,我就卡到正文里了(建议还是看看): 写到这里差不多8、9万字,最近也在书城推广,要说这书的成绩咋样——就……很一般,非常一般,简直有点好笑——我朋友评价说【还不如别签约,没签约是为爱发电高贵的观众老爷,签约了这……这就是臭要饭的】,其实蛮受打击的,要不是因为【继国兄弟】这碗饭太好吃,以我三分钟的热度肯定坚持不下去; 然后在这里我捋一下本书主角的人设思路涅: 1、继国缘一: 看原着,缘一属于很典型的【一直被爱着长大的人】,小时候被妈妈和兄长爱护,出去被老婆爱护,而且很难得的是爱他的人,给予他的都是无条件的爱,【爱】会被爱他的人奉送到他手上——所以他的性格塑造是很健全的,对外物不看重,却有一颗很充沛圆满的内心,而且原着里的缘一,其实有点被宠坏了,表现在: 1聋哑人一样的生活,妈妈也会爱他,兄长也会关心他; 2面无表情,老婆也可以读懂他的心明白他的快乐。 综合以上两点,其实他没必要去寻求【爱】,因为他从来不缺【爱】,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就会有人爱他,是个蛮幸福的人,所以长大之后也成为了一个内心很健全的好人。 但是我写的二周目,对他就没有这么好咯! 我给他的背景是: 1小时候装聋作哑,妈妈和兄长依旧爱他; 2表现才能后,父亲因为才能对他进行推崇与管制; 3爱他的兄长因为他离开了家,将要去寺庙出家; 4本来爱他的老婆被蝴蝶掉了; 综合以上,相当于一个从来不缺【爱】的人,在幼小的年纪,突然被外界断掉了【爱】的补给,而剩下的给予认可感的人(父亲),给予的也是微薄的【有条件的爱】——这个落差和冲击是很强烈的; 所以缘一会不断地给岩胜写信,因为他有戒断反应了,下意识会更加依赖能给予【无条件的爱】的兄长,每次的信件,说白了就是不停地对岩胜说【请爱我】【请爱我】这种话,在不停地撒娇。 然后后面和岩胜见面,话很多之类的,其实就是在找他兄长要【爱】; 比喻一下,岩胜就像一个自动贩售机,如果不对岩胜有足够明确的表达,他就会装作不知道缘一的需求,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完全不搭理; 但是只要缘一表达出来,明确的表达出来,就像按了【按钮】的机器,那这台机器就会哼哼唧唧、很不乐意、磨磨蹭蹭、说不定还会说些冷嘲热讽的话,然后——“啪”,【爱】就会掉下来; 那缘一在【缺乏爱】的处境里,就会不停地去按【按钮】,索要【爱】。 所以这篇文里面,缘一会话多,还会打直球,人设大概就是个【天天找兄长索要爱的怪物弟弟】; 2、继国岩胜: 岩胜在原着里面最大的人性标签应该就是【嫉妒】,但是这个东西……其实蛮好解构的,就看你怎么写; 写法一:岩胜嫉妒弟弟,加上自己就是个知小节而无大义的伪君子,所以最后背叛主公投靠鬼王——是个不可原谅的小丑; 写法二:岩胜从小在武士教育下长大,心中最重要的就是【护卫亲朋】和【追求强大】,后来弟弟展现天赋,他面前出现天堑,永远比缘一弱小,【追求强大】碎掉了;母亲去世,弟弟出走,他恍然发现,自己连【护卫亲朋】也没做到——所以他的价值观受到冲击,发现自己根本就是个毫无价值的人,连自我都开始动摇,内心非常痛苦,偏偏人又太年幼,为了能够承受这一份痛苦,转移痛苦,他将一切的过错推到无辜的弟弟身上,于是将所有复杂的感情转化为最简单的情绪——【嫉妒】来接受,并且这份情绪立刻成为稳定他【自我】的第一人性标签——一下子就成了情有可原的悲剧人物; 一百个观众有一百个哈姆雷特咯。 这一把二周目的岩胜,其实人设都在文案里了,还是很烦缘一,烦得不得了,但是又控制不住,缘一按一下【按钮】,老大不乐意、超级烦躁、恨不得现在就把弟弟杀了——但还是会老老实实吐出【爱】; 他肯定是【爱】缘一的,这个没必要质疑,反正我的文里这一点绝对不能质疑,他只是【爱得很难过】,【爱得很辛苦】。 属于内耗型的。 前面几章不知道我写出来没有,对于岩胜来说,只要缘一不在,所有的一切都很平稳、正常、如他所愿非常顺利,也很无聊;只要缘一出现,那真是路过一只狗都恨不得去踹一脚,他整个人立刻爆炸边缘艰难维系; 是很复杂的心情。 他的人设应该是【高岭之花的古板哥哥】这一类,稍微有点傲娇属性,但不多; 后面大概会对弟弟开始慢慢越来越坦诚,因为他会发现,无论自己对缘一说多么过分的话,过一会儿弟弟还是会可怜巴巴地凑到他面前来【索要爱】——就……根本骂不走,骂得再难听一点吧自己又舍不得…… 所以涅所以涅,这篇文可是【天天索要爱的怪物弟弟x高岭之花的古板哥哥】这种,还是【双胞胎】【骨科】——天哪!!!!!!!!!!!! 这属于,我想到这几个标签都能脑补到流鼻血的程度!!!!!!! 哈哈哈哈——但是亲情向! 是的,这把亲情向! 比如我写前面缘一找岩胜,两个人洗澡贴贴的时候,突然就觉得,如果这个时候岩胜对缘一说【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我们逃走吧!】 【逃走?】 【离开清水寺,离开继国家,逃到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去。】 【好!】 然后两个人就会私奔。 而且我一点不觉得ooc——真是要了命了! 但是亲情向! 这一类的脑洞后面可能会描一点,作为if线章节发布——也可能不会,毕竟我手速太慢,人又太懒。 啊啊啊啊啊啊!这碗饭太好吃了! 我先干为敬! 好吧,第一阶段的总结就这么多,后面两个人会长大,会有一些成人化的描写。 写到这里我稍微有点苦手——写得太甜我会感觉ooc,但是不甜的话,我写同人干啥? 就很纠结,祝福我可以平衡好甜苦二象性吧! 然后也在这里排个雷,缘一会在本文结婚生子——战国时期一个身体健康、性向正常、才能出众、长得端正(现实中脸上长胎记的一般不会说帅,只是漫画纸面加成影响了)的大贵族,适婚年龄怎么可能不结婚呢? 他的宗族,他的臣民,他的主君——谁都会催促他赶快留下后代继承人的! 然后岩胜会寡一辈子——就……没结婚的需求知道吧,在他人生里的优先级不够。 后面每写完一个阶段会这样做一个小节——话说我捋了一下大纲发现这篇竟然会是长篇,搞不好还是大长篇,好烦躁,我还没写过大长篇呢!想到是长篇就会心生倦怠想要放弃——祝我好运! 好了,我这里排雷也说了,到时候可别我写到缘一结婚,有人嚷嚷说我把人骗进来杀…… 我直接站在门口拿着刀杀! 以上! 请给我礼物!谢谢!(真成臭要饭的了qaq……) 第39章 白驹之隙1 自与缘一分别之日起,你找铁人师父换了寮房,新的寮房足有十叠大小,向阳通透,住一个你绰绰有余,里面日常用具一应俱全,你几乎带着一个小包袱就直接住了进去。 原来旧寮房里的铺盖、灯烛、甚至部分旧衣物,你全部交由雨去处理,并未携带进后面的生活。 你平日里物欲寡淡、花销不多,后来地位提升,清水寺针对高级武僧也有月例饷银,一来二去,你连从继国家带来的银钱都没用完,还积攒了不少,于是新的寮房里,一切所需全部重新采买。 总之你新的寮房之中,放置着新的被褥,配置着新的僧衣,在每日阳光之下,散发着纯粹的布料与阳光的味道——相比旧寮房,这就足够让你开怀许多。 你并不知道缘一归家之后,父亲会如何惩治他,以父亲的性子,想必真有惩治绝对不会好受。 你也不知道自己一时兴起出的那些馊点子,缘一是否会听从——你当然希望他能够听从,能够保全己身,将父亲气得勃然大怒还毫无办法。 但你毕竟不在继国府,对府里的事情也就一无所知。 直到三日后,清水寺里收到了缘一的来信。 “岩胜大人,是继国家少主的来信……” 雨将信件拿给你的时候,瞅瞅信封上的墨迹,忍不住露出好奇的神色。 你交给他的那些旧衣,他毫不嫌弃,洗洗涮涮之后就穿在了自己身上,他的年岁实际比你还大上一些,但天生身材纤细、个头与你仿佛,你穿着快要露出脚踝的衣服,在他身上就刚刚好。 他一定是将衣物洗刷干净才上身的,可你看到这一身,就下意识会想起些不愉快的事情,和雨的接触也带上了距离感。 好在你往常与他也算不上多么亲密。 让雨将信件放到矮桌上,你坐在寮房里,看着手上的书籍,并无与他搭话的意思。 雨却没有如平时那样识趣的立刻离开,他的视线还放在信件上:“继国家好久没有来信了,刚来的一封摸上去厚厚的,可见写信的人有许多话想对您说呢……” 他的声音并不大,带点适耳的清悦感,在只有两人的寮房里,他毫无疑问是在对你说话。 你皱着眉头,不得不把视线从手里的墨字转向门口的雨身上。 他长着一张俊秀寡淡的面孔,面对你的时候总是低眉顺目,露出顺从的表情,是个极其识趣的人。 现在却凭空说了些不该他管的话。 你语气淡淡地问他:“你很好奇?” 你自觉语气并不严厉,与往日并无不同。 但在你话音落下之后,站在门口的雨已经惶恐地低着头、半跪在地上向你认错:“岩胜大人,我只是……我不该对您的私事过问的!请您恕罪!” ——瞧,虽然偶有过界,但他的确是个知情识趣的人。 你摆摆手让他离开了。 等将手上的文集读过,今日读到的页签记下,你才来到矮桌前,用裁纸的小刀打开信封读取信件。 信当然是缘一写来的。 很有份量的几张信纸,上面陈列着缘一应该有练习过但依旧难看的墨字,七零八落地写着他回家后的见闻: 父亲果然因为缘一的贸然出走大发雷霆,等部下们将他寻回后,当即开展严厉的责问; 众目睽睽之下,父亲将缘一的德行礼义批驳得一文不值,而这之后,就是如你所想的,父亲吩咐左右,准备对犯下过错的缘一施以酷刑。 具体什么酷刑,当事人的缘一描述得倒是很明白。 他的文字写到,有高大的左右部下将他捆绑到矮凳上,有人威风凛凛地拿起棍棒,走到他的身边,而后一丝犹豫也无,他的上空响起悚人的裂风声; “如果老老实实留在那里,一定会得到悲惨的下场。” 缘一在信件中这么写道。 在裂风声响起的一瞬,本来该乖乖躺倒在矮凳上的缘一,却一跃而起,他不知什么时候挣脱绳索,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躲过了棍棒,然后快速跑出了厅堂。 在场的大人都静呆在当场,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缘一在信件中告诉你,他给你写信时身体状况良好,吃好喝好睡好;而父亲在他归家的第二天,早上气得起不来身子,请来的医师开了几帖下火的药方,可似乎效果并不明显,至少到他写信的这日,父亲依旧缠绵病榻无力下床。 你:“……” 你看着缘一的墨字,忍耐了一会儿,才没有失态地笑出声来。 大概是为了弥补前半年被父亲拦截信件的空缺,这之后的内容里,缘一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写了不少上半年的琐事,说到新请的礼仪老师如何严苛,文学老师对他绝望至极,乐理老师演奏的曲子十分好听等等乱七八糟你并不关心的废话。 信件的最后,他满是期待地写道:“……如果这封信能得到兄长的回复,就再好不过了!” 你嗤笑一声,将信件按照旧有的折痕,原原本本地折好拿在手里。 久违的缘一的来信。 你依旧不打算给他回信。 要说为什么的话…… 如果给他回信,就会有一种【我输了】的挫败感油然而生,所以无论如何,你都不想给他回信! 这也是独属于你自己的一种顽固与愚蠢吧。 但是无所谓。 反正因此而难过的人也不是你,所以怎么样都行。 一边这么想着,你一边压着嘴角,打开柜子,将缘一的信件收进角落的木箱里。 这箱子已经很久没有打开,如今揭开盖子,里面的信件按照时间规整地摞好,将现在的信件放进去的时候,你恰好看到上一封信件的墨迹——有这个对比,你顿时发现,缘一的字果然是有练过的,而且进步很大,至少现有的这一封里,写错后划掉的墨团少了许多,纸面看着干净清爽不少。 ——在你没有看见的地方,在你并不关注的部分,缘一也在踏实勤恳地练习着、进步着。 你因为这个认知,原本还算不错的心情,一下子又恶劣起来。 第40章 白驹之隙2 这之后,缘一开始骑马来看望你。 第一次来是离别的两周之后,他在田埂边潇洒的下马,腰间佩戴的打刀随着动作轻轻摇晃,他跑到你跟前,小声抱怨你依旧没有给他回信。 你给了他一个客套的微笑。 “兄长对我好冷淡!” “啊……你来得太频繁了,我的心情没有调整到合适的状态。” “这个也要调整吗?” “对你来说不用,对我来说是必要的行为。” 你在白天冷淡的回应他的叽叽喳喳,当天晚上就在寮房里将他扒光做了检查。 清清白白,毫无伤势。 于是你暗暗松了口气。 “父亲很生气,所以我逃跑了!” 检查完毕后,缘一一边换上新的僧衣,一边以带点骄傲的语气与你陈述他的行为。 你置若罔闻,从柜子里翻出两套被褥,表示今天分床睡。 “啊……” 缘一就失落的叹息起来。 第二天一早,继国家的部下前来清水寺,缘一吃完早饭跟着回了继国家。 “兄长,对我好冷淡。” 临行前,他失落地和你抱怨态度问题。 你实在讨厌他这种无意识撒娇的模样,虽然的确很可爱,但你无法忍受。 所以你拧着眉毛地转过脸去,回避他的视线,嘴里则在认真地告诉他:“盼望已久的见面才会让人得偿所愿,你恣意前来与我见面,给我带来了困扰,我只能像招待客人一样的招待你……” “诶?不要!” 听到你的话,缘一着急地拉住了你的袖子。 如果你能看清他的动作,那么你一定会立刻躲开,与他拉开距离。 但你看不清。 你只好在事后怀着懊恼的心情,将袖子从他手里用力扯出来,然后不赞同地看向他:“这种行为也让我困扰,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对于你的冷淡,缘一完全没有准备,只好怔怔地道歉:“对不起……” 你沉默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没有错,只是我没有调整到合适的状态……” “对不起。” 缘一还是坚持道歉。 “……” 你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伸出手摸摸他低垂的脑袋。 这一次的见面很不好。 之后缘一上了马,和继国家的部下一起,很是失落地离开了。 你站在山下的小道上,看到他的身影在视线里渐行渐远,成为一个看不清楚的小墨点,只觉得心里松了口气。 在之后的时间里,缘一来得就不算频繁了。 冬日父亲会带他前来清水寺拜佛祈福,一年里剩下的时间,他间或过来一两次,骑着高大的枣红骏马,腰间的打刀从孩童专用逐渐转变成成人专用,身上的羽织尺寸也宽大起来。 夏日里来了,你会带着他去田间劳作。 住持对你们并无这样的安排,不过是你看着缘一有时候一脸好奇地问你平日里干什么,在晦暗的情绪里突然生出的点子。 于是你给缘一换上短打的麻衣麻裤,找了一片水田,镇定地让他下去劳作。 “要将秧苗按照固定的间隙好好插下去。” “如果有虫子就捞起来扔到田埂上。” “这片水田是今天的工作,需要在太阳落山之前做完。” 你穿着雪白的僧衣站在田埂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的贵族弟弟笨拙地在水田里行动,像是一条被淤泥裹身无法自由游动的鱼,心中默默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 你以为缘一很快就会受不住地向你告饶,请求你的帮助,至少将今日的工作份额减少些许,到时候,你就会使用自己的权力,一边摇头叹息说“缘一,你还是太娇惯了呢!”,一边找其他的人来接替他手头的工作。 你悄悄期待着这样的发展。 可实际上,从繁重的贵族衣饰换成粗糙的农家麻布,缘一适应良好; 进入水田,将秧苗握在手心插进湿乎乎的淤泥里,缘一适应良好; 腿边水中有细小的虫豸不停碰撞皮肤带来粘腻的触感,缘一适应良好; 一直弯腰在淤泥中行走,腰酸背疼烈日灼人,缘一依旧适应良好…… 你一直在水田边的树荫下注意他,他一开始还会因为不熟练在淤泥里磕磕绊绊,后来观察了身边熟练的老农如何行动,缘一的动作很快就纯熟起来,和最干练的农人一样,半块水田的工作完成得又快又好。 你:“……” 你果然低估了他的才能! 中午散工的时候你将缘一叫上来,他甚至意犹未尽的告诉你,可以把下午的部分提前完成。 你:“……” 你怀着复杂的心情给他递上饮水与汗巾,他与旁边的农人一样,欣悦地把水放到嘴边,喝水的时候喉结滚动,发出粗鲁的“咕噜咕噜”声响,另一只手将汗巾搭在脖子上往额头擦汗。 等他放下水,就眼睛闪亮地询问你:“这就是兄长这段时间的工作吗?” 你摇摇头,诚实回答:“这是我手下武僧与雇农的工作。” “那兄长的工作是?” “看管你们按时完成工作。” “哇!听上去好了不起!” 你不以为然:“这有什么了不起?” 缘一满脸天真地回答你:“因为……肯定是工作完成得最优秀的人,才会有资格照看别人完成工作啊!” 他额角的斑纹在日光下的散射下熠熠生辉,眼睛里的赞叹真实无比。 你:“……” 你看看不远的水田,又看看被你扯到树荫下的傻弟弟,他还是习惯以最简单的思考去面对复杂的人生,所以面对各种现象,都会以最正直的思路去判断,然后得出各种乱七八糟的结论。 换句话说,缘一一点也不贵族。 你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出来:“你啊!一点都不像个贵族!” “……?” “有时候会有周边的贵族前来祈福,家里的子弟象征性的下到农田干活儿,他们可不会有你这么积极。” “但是……”缘一眨了下眼睛,无辜地看着你,“这是兄长布置下来的工作……” 你教导他:“你是贵族啊!你有【不做】的权力,也有【做】的权力。即使是我的话,你也要思考之后再去判断是否听从。” 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傻乎乎看着你:“……” 你:“……” 面对这样纯真无邪的双眼,总觉得所有的说教都是白费口舌。 但转念一想,缘一是继国家的贵族,教导他是父亲的义务,你其实很是不必用这件事情来为难自己。 于是有点儿滞堵的思路顿时豁然开朗。 “算啦,吃饭去吧!” 在你一日又一日的挥剑练习中,日升与月落一次次轮转,时间在你平静的生活中潺潺流淌。 if线:晦月之章1 鬼杀队第一位死亡的斑纹剑士,是年纪较大的风柱。 “拥有了斑纹,以后也努力进步!我想,鬼的悲剧说不定,就会在我们这一代终结!” 开斑纹的那天,豪爽的男人还如此灿烂微笑、许愿未来,而在开了斑纹的两年后,他夜里还在不懈练习剑术,第二天一早,服侍的仆人前来禀告,说风柱先生在房间里停止了呼吸。 为什么昨日还精神满满的强大剑士,会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悄然死去? 前来检查的医师充满疑惑,做了些不知所云的报告后,同样不明所以、找不到根因。 而后是第二位斑纹剑士死亡; 第三位斑纹剑士死亡; 第四位—— 到第四位剑士死亡的时候,借由最简单的归纳总结,大家模模糊糊明白了身体健康的柱死亡的缘由——因为斑纹,因为不能活过25岁。 这就是死亡之人的共性。 ——该如何是好? ——即使想要继续锻炼己身、努力进步,结果却连时间也没有了…… ——用斑纹换取一时的强大,与寿命绵长的鬼作斗争,这份力量真的是我们所需要的吗? 如此低迷的议论与挫败感在队伍中无声蔓延着。 在这样的背景下,将缘一带进鬼杀队的炎柱,于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找到了缘一。 他是带着酒来的: “得来不易的平静的夜晚,缘一先生要陪我喝两杯吗?” 缘一静默地点了头,两人就在回廊上坐下,手边都放着斟满的酒杯。 夜晚的天空,月亮隐没在云层里,找不见踪迹,只看到星子点点,向院子里洒下些微薄的星光。 做出邀请时,炼狱星寿郎原本准备了满腹的唠叨与忧虑,准备与对方倾吐,现在等两人都坐下,四周寂静无声,他看着面前垂着眼睛面无表情的缘一,早有准备的腹稿顿时卡了壳,不知该从何说起。 说些大大咧咧的话竟然感到冒昧。 在一片尴尬的沉寂之中,星寿郎下意识想起他第一次见到缘一的场景。 无论如何粉饰,那都是个非常悲惨的初次见面。 是在几年之前,炎柱得到了鬼肆虐的消息,追随消息而来,在山脚下的村庄奔走,之后赶到山腰独建的小屋前,顺着难言的寂静和尸体腐烂的臭味推开半阖的门时,就看到室内的男人。 是个穿着红色羽织、身材高大的男人,有一头高高束起的长发,发尾打着俏皮的卷儿,他低垂的面目隐没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黑暗里,看不清表情,只能隐约看到耳下似乎有花札的耳饰轻轻摇晃。 这一切当然不出奇,倒不如说,是身为外来者的炎柱冒昧打扰了。 室内的味道更加浓烈,炎柱屏住呼吸将木门完全推开,身后的阳光更多地照射进室内,照见那个男人跪坐在榻榻米上,红色的羽织上有大面积发黑的血迹喷溅,撒发出让人窒息的臭味,可羽织的主人一直低垂着眉眼,毫无反应,只面无表情地看着怀里的事物—— 一个长发的、略微腐烂的头颅,被他珍惜地用两只手捧在身前。 站在星寿郎的角度,他只看到头颅的头发同样高高束起,被仔细整理着流落在榻榻米上,发尾有慵懒弯曲的弧度。 男人就这样静静的,在一片窒息的恶臭中,注视着手里的头颅。 这个姿势…… 好像在等待一个不可能回应的人能在某一个时刻突然转醒过来,与他说话。 星寿郎快速扫过室内其他区域,看到另一边落在地上的无头身躯,打乱的家具,地上的洒满的血迹。 炎柱走进屋,鼻尖的腐臭味道更加强烈。他小心地走近那个高大的男人,低声问他:“我是路过的旅人,你……你没事吧?” 问了一句废话,毕竟这人怎么看都大有问题。 但是阳光照射在他身上,他一动不动毫无反应,显然这是个人类。 人类,是可以交流的对象。 听到动静,一直犹如雕塑的男人终于有了反应,他的脖颈像是有锈迹斑斑的齿轮牵引,僵硬地、轮转着才将脑袋抬起,无光的、晦暗的眼珠轮动一下,才终于看到了面前的来人。 “……” 他无动于衷地看着来人,看了一会儿,脖颈里的齿轮又僵硬地转动了,他不感兴趣地将脑袋低下,继续着之前的注视。 “这个……”星寿郎看着他怀里的人头,心中对于此地发生之事已经有了猜想,因此露出不忍心的神情,他小心翼翼地询问男人,“这是你的家人吗?” 好像触发了关键词,这一次的问题终于得到了回应,男人张嘴,发出的声音似乎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沙哑刺耳:“……是我……重要的兄长。” 头颅隐约分辨出的面目,与男人的确十分相像。 “啊……是被鬼袭击了吧?您……”炎柱犹豫着,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对话进行下去,“您应该早点将他入土为安……” 从第一次做出反应后,男人开始可以交流,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 炎柱和男人一起将死者的血肉收集起来,埋葬在屋子的旁边。 中途炎柱一直在积极地和男人交流,他心中其实很着急,得到鬼的消息才来到这里,果然已经有人受害,如果不及时将鬼处理干净,接下来一定会有新的受害者出现。 情况十分危急。 可接下来,名为缘一的男人就打消了他的顾虑。 “如果你说的鬼,是那个眼睛里写着字、杀掉我兄长的怪物的话……他已经被我杀掉了。” “诶?” 炎柱震惊不已。 缘一却一直面无表情。 他的情绪,似乎与他亲人的尸首一同被泥土埋葬。 “其实……兄长可以保全自己的,是我的安危让他分心,所以……” 话说到这里,缘一静静地看着坟前刚刚立好的墓碑,眼睛里无光的黑暗凝聚起来,就化作浓郁的对自我的痛恨:“……都是我的错!” 星寿郎此时的心神却全部在他刚刚的描述上,连声音都颤抖着放大了:“你说,那个怪物眼睛里写着字?” “写着【上弦】和【壹】的字样,你对这些有了解吗?” 缘一意识到,这位自称为【过路旅人】的武士并不一般。 “啊,我……” 后来就是这些年的事情。 炎柱将缘一带回了鬼杀队,缘一以超越人类的实力成为鬼杀队的最强剑士,并传授所有剑士呼吸法。 他以鬼为终生之敌,始终奔波在铲除鬼的道路上。 他的道路上,也只剩下这一件事。 if线:晦月之章2 “缘一先生的过去是什么样的呢?” 星寿郎问道。 “你指的是……” “啊——虽然您之前说过,自己不过是日日锻炼才拥有的剑术才能,但是除此之外……仔细一想其实我完全不了解您呢!每次见面也是杀掉恶鬼之后,来到总部修养才短暂的见过几面——明明是可以放心交付后背的同伴,真说起来却连对方的过去都不清楚,这种事情……倒是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聊一聊!” “……” “要不我先说说我的过去吧!我家里的祖先一直效忠于主公,正好每一代的长男都是很有正义感的男子汉,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杀掉恶鬼,除去鬼之始祖——这样的目标,就像是家训一样的流传下来; 等到了我这一代,父亲和我说起这些的时候,他很体谅人地给过我选择——是成为普通人还是成为手握日轮刀的剑士? 我毫不犹豫就选择了日轮刀,走上了猎鬼人的道路。 家里长大的弟弟也对鬼杀队的生活抱有憧憬——但他是个心地善良、笨手笨脚的好孩子,我不会让他走上这条路的,只希望他可以普通地度过一生!” 说到家里的情况,星寿郎脸上露出真诚的属于兄长的关怀。 缘一因为他流露出的感情而出神,不自觉地问出声:“你很疼爱你的弟弟吧?” 想起家人,炎柱立刻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没办法!那家伙又可爱又懂事,我回去的时候就会大声喊‘欢迎哥哥回家’,我不在家的时候也多亏了他照顾病重的母亲,父亲是个暴躁的男子汉,我又粗心大意……如果没有弟弟,我们家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 大概对总是聊自己家里的事情感到害羞,星寿郎说到这里就止住话头,故作不在意地询问道:“我记得,缘一先生也有一位兄长,您应该明白拥有一位兄弟的感受吧……” “……” 缘一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院子里四方的天空,似乎仔细回想了一番,才给出回答:“我的兄长,是一位如明月般凛然高洁的人。” 炎柱就顺势发出惊叹的气音:“啊……听起来是很厉害的人呢!” 可他们分明都未曾见面。 “……” 缘一又沉默了许久。 炎柱没有贸然出声打扰他。 缘一在鬼杀队是十分特别的存在,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剑士,武道技法出神入化,是所有人的老师。 “请不要让缘一……因为斑纹折寿的事情而难过……” 这是今日主公私下里对炎柱的托付,所以才有炎柱找来发起这一番主动的谈话。 结果话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糟糕,按照现在的进展,可以完成主公的托付吗? 炼狱星寿郎心中越想越没底。 ——说不定没问题的。 他暗暗给自己打气。 毕竟,以他的人生经验来说,如果心中不畅快,就去找人喝酒,说话,说许多许多话,发发酒疯,暴睡一天——只要这样一来,原本多么低落的心情都可以被拯救。 这个疗法并非仅对他有效,他询问过家中的父亲与弟弟,大家都是这样。 所以,一定没问题的! 后面还有十一瓶清酒温着,随时可以喊侍女端上来,他今天即使不睡觉,也要把缘一先生灌倒,要让他把自己的前半生都畅畅快快倾诉出来才行! 缘一在一片星光之中低下了头,看着自己手中杯盏的清酒轻轻摇晃。 他很久没有回忆自己的过去了。 久到不愿意去细数有多少日月。 但现在有人坐在他身边,摆出倾听的架势…… ——似乎也不错? 他慢慢吞吞地这样想着,就鼓起勇气撬开脑袋里上锁的记忆,模模糊糊掏出里面的拼图,开始拼凑起来: “我的母亲是非常虔诚的人,她希望这世上再无纷争,每天不断祈祷;她祈求太阳的神明温暖的照耀我失聪的双耳,甚至制作了耳环状的护身符——因我没有开口说话,她为我操心不少,我对此一直很抱歉; 我的兄长也是个温柔的人,一直很关心记挂我,因为不顾父亲的严令来找我玩而挨打的第二天,他做了笛子送我,说如果需要帮助就吹响它,哥哥马上赶来帮你,所以什么都不用担心——他用青紫肿胀的脸颊笑着说。 因为我是个不祥之人,所以母亲因病过世后我立刻就想离开家——母亲大人离开了,所以,你也要抛下我吗——兄长说着这样的话,压抑着悲伤将我留下来,说他不想要孤独一人。 我们的父亲是笃信才能的武士,因我的剑术才能比兄长稍好,他就将兄长送往寺庙,预备让他脱离俗世出家,兄长毫无办法地在一个薄雾的早上离开了家。 我对发生的一切都感到愧疚,所以经常和兄长写信,一次又一次的写信,可是一封回信也没有——兄长是有理由憎恨我的,我一直明白。 后来有一天,父亲以锻炼继承人的理由带我上山,杀掉了一个盗贼,我因初次杀人心神震动,慌乱之间不知所措,再次清醒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寺庙向兄长哭诉。 有足够理由憎恨我的兄长,温柔地接纳了我,包括我所有的笨拙与软弱。 ‘既然如此,我们逃走吧……逃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 兄长体谅地向我提出建议,而我……我完全没有办法拒绝。 于是我们离开了家,离开了寺庙,骑着马在无垠的夜空下一直一直朝前,马匹无力继续就下马奔跑,那天晚上的月亮十分明亮,照亮的前路一片坦荡,兄长紧握我的手满是汗水,却十分温暖可靠。 我是……什么也做不到的人。 成为不了优秀的继承人,做不了懂事乖巧的弟弟,也对在乡野之间如何生活一窍不通。 可是兄长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好。 我们走了很远很远,来到一个田地整齐的村庄,兄长拿银两置换了田地,购买了房屋,他一直用安定从容的态度包容着我的笨拙无措。 后面也一直可靠地照顾我长大…… 就这样快乐地度过了十年,十年后,兄长为我相看了村庄里的女孩,打算为我定亲,那一天,我拿着礼金与信笺去村里与女孩家做交换,本打算早点回家,又被挽留着吃了一顿晚饭…… 我急着赶回家,那时却已日落…… 兄长他……在家中,孤身一人、鲜血淋漓地与恶鬼搏斗,我晚来了一步,恶鬼拿着兄长的头颅说这家伙临终前一直紧张地注意着下山的道路…… 反应过来的时候,恶鬼已经被我一刀斩断脖子,化作飞扬的黑灰。 而兄长他…… 即使是自己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事物,旁人也能轻易地将其摧毁践踏。 兄长的眼睛沾染着鲜血,一直没有闭上。 如恶鬼所言,他一直注意着下山的道路——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独自战斗的呢? 我整整十天都茫然地抱着兄长的头颅,思考着他的心情……直到门被推开,你进来和我说: ‘ 您应该早点将他入土为安……’” 天下最强大的剑士看着杯中酒,眼睛中似乎有细微的光芒闪耀: “我的梦想,就是和家人平静地生活在一起,住在小一点的屋子里比较好,这样我们可以并榻而卧…… 刚好能看到家人的脸的距离,只要伸出手就能握住、就能够到的距离…… 只要那样就足够了…… 可就连那样的愿望都无法实现。 只因为,这美丽的世上有鬼存在。” if线:晦月之章3 “于是我成了猎鬼人……” 星寿郎看到缘一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又是一段思考的沉默。 炎柱小心地为他斟酒,嘴里自然地发出疑问:“多亏缘一先生的加入,所以……我们才能明白呼吸法,这段时间对鬼的战斗也有了压倒性的优势——实在是帮了大忙了,大家因此都很感激您。” 缘一无动于衷地看向他:“你来找我……是因为这些吗?” “咦?” “请有话直说吧。” 鬼杀队的最强剑士向来直来直去,讨厌拐弯抹角。 他的目光和他的话语一样直白,加上俊朗威严的面目、长久击杀恶鬼养蓄的紧迫气场,仅仅是单纯地盯着人看,心理承受差一些的人,就会忍不住生出一身冷汗。 于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对话一般就进入简单直接模式,开始直来直往。 对于由武夫组成的鬼杀队而言,这种性格并不让人讨厌,只是偶尔也会梗得人一下子说不上话来。 “有时候,缘一先生好像不会读空气呢!” “是个很看重自己感受的人!” “感觉是……被宠爱着长大的人!” 鬼杀队里被他梗到过的剑士们,私下曾经如此偷偷讨论过他。 而炼狱星寿郎却十分羡慕缘一的这种性格——有话直说、不藏着掖着、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如果可以,作为兄长,他希望自己的弟弟也可以这样,对他这个兄长坦率一些,带着理所当然的态度向他提出要求。 哪怕是强人所难的要求也可以。 而不是…… 懂事会隐藏自己心情的弟弟当然十分可爱,可是,看着这样的弟弟,他有时候就会忍不住的感到难过起来。 ——如果我是个更可靠的兄长就好了。 对无能为力的自己感到难过。 所以……即使未曾见面,唯一的交集是为他下葬,炼狱星寿郎对于【继国岩胜】这位逝去之人,依旧抱着崇高的尊敬之情。 毫无疑问,作为兄长,这是个再优秀不过的人。 面对言语直接的缘一,炼狱星寿郎喝掉杯子里的清酒,也不再犹豫,坦率地回答道:“最近队伍里的柱接连死亡,队员们也有一些议论,担心这些会影响到你的心情,所以——主公拜托我来和你聊一聊。” “原来是这样……”缘一不感兴趣地转过头去,平静的声音传来,“我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而动摇的。” “你……” “……我无论如何都会杀掉鬼的始祖,哪怕付出一切代价。” “……!” 炎柱愣住了。 他看到缘一说这话的时候,眼中透出来的决心,那是——燃尽这一生,所有有限的生命、无限的追求、所拥有的一切也一定要达成目标的决心。 有看不见的火焰在他眼中静静燃烧。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缘一。 鬼杀队的队员们往往都是家人受到鬼的戕害,因此满怀仇恨加入猎鬼的行列,缘一当然也是这些可悲的人中的一员,可他往常说起【鬼】的存在,却未曾有过如此强烈的表达。 相比言语,他似乎更擅长用日轮刀斩断鬼的脖颈,让这些邪恶的存在化作飞灰消失。 “星寿郎先生……”缘一问他,“你会因为斑纹带来的短寿而拒绝斑纹吗?” 星寿郎下意识地摇头:“当然……不会。” 斑纹意味着强大的力量,拥有斑纹的成员猎鬼效率极速提升,阵亡的几率也明显下降——用寿命换取力量或许不可取,但如果没有这份强大的力量守护,或许连今日的性命也无法保证,在这种前提下,鬼杀队没有人会愚蠢到拒绝斑纹。 所谓的【未来】,是拥有【未来】的人才会考虑的。 如此想来,或许是斑纹给大家带来了较为笃信安稳的【未来】,因此才会让人开始动摇起来。 人心都有软弱之处。 缘一看着天空,抬手摸了摸自己额角的斑纹:“我过去,曾经因为额头的斑纹被人嘲笑,无论是父亲还是之前村庄中的人,【不详之人】、【被鬼抚摸过的人】、【长相丑陋的人】——他们这样称呼过我,以拒绝、讥讽的态度,毫不在意地说出伤人的话,我曾经因此而动摇过,甚至做出一些自我惩罚的蠢事,只是……” 今夜月光黯淡,可月亮高洁的模样却一直被缘一牢记。 “‘这个是……神明给你的记号’——我为此低落的时候,兄长这样安慰过我。 ‘每个人都是带着使命出生的,缘一的诞生或许背负着很重要的命运,对待这样重要的人,神明大人就会给你一个显眼的记号作为区分——可是神明大人为了方便就将记号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完全没有考虑过我们人类的感受——那就没有办法了,毕竟是神明大人,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对他们好好抱怨一通才行!’ 兄长用轻松的口吻说着对神明不敬的话,却让我感到十分安心。” “……” 缘一转头,对星寿郎露出一个罕有的、浅淡的笑意:“那些因为斑纹而动摇的人,我其实很羡慕呢!” “羡慕?” “害怕早早的死去,害怕舍弃些什么,害怕与重要的人分离……因为有这些无法轻易放下的东西存在,才会感到动摇吧?” “……” 星寿郎想起家中的亲人,因此沉默下来。 “而我……”缘一放下手,脸上的表情也收敛起来,“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第41章 白驹之隙3 有一次,缘一来找你的时候恰好碰上清水寺的剃度仪式。 被剃度者是大你两岁的邻城贵族家的小儿子,姓绪方,已经在清水寺带发修行了三年,住持大师认为他已经有足够的觉悟,就为他开了小坛做剃度。 你们同是贵族之后,走的都是武僧之路,平日里偶尔也有些交流。 你知道他的父亲有许多位夫人,生下许多个孩子,有的送入寺庙,有的已经定下婚姻,还有的不讨人喜欢就赐下几两碎银赶出了家门。 “父亲心中只有身为继承人的长子,我们这些剩下的,不过是名为他【儿子】的棋子罢了。” 说起家中人口,绪方总是脸色灰暗、语气低沉,原本温和的面容犹如蒙上一层灰尘,可见往日在父母膝下的生活并不好受。 他当然也会对你感兴趣,用好奇又带点儿恶意的眼睛看着你,询问你:“听说岩胜阁下是家中的长子,不知道怎么会和我一样来到清水寺呢?” 你之所以向父亲提出提前离开继国家,原因之一就是为了逃避府中带刺的目光。 没想到来了清水寺,依旧会有同样的目光看向你。 你面上浮现沉稳的笑容,温和地告诉他:“因为家弟十分优秀,与他相比,我还需要继续磨炼。” 听到你的回答,绪方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就惊诧起来:“啊呀!可是,岩胜阁下在武道上的水平,连普通的成人武僧也无法抵御了,你的兄弟竟然比你还要厉害吗?” 因为无法想象那副光景,他啧啧称奇起来。 比你大两岁的绪方,身量与普通的成人武僧已经差不多高了,他曾经多次败在你的手下,区别是别人用一击,他可能用两击才能认输,除非需求喂招锻炼,不然你的比试风格一向简单直接快速。 自缘一展露才能开始,父亲一直将缘一藏得很好,除了日常的外出剿匪锻炼,其他的修行都藏在继国府中,外部的人只隐约知道继国家换了继承人,继承人的武技很出众,除此之外,对新的继承人并无深刻的印象。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要你作为继国的继承人,在大名的比试会上让大家惊叹!” 父亲怀揣着这样的野心。 而对于在武者中平庸得泯然众人的绪方来说,他的确想象不到缘一的剑技。 或者说,如果不是缘一刚好作为你的兄弟降生,你也无法想象到世间会有这般剑技。 普通人根本望尘莫及。 你冷淡地告诉绪方:“我的弟弟,是无论谁在他面前,都会显得黯然失色的天才。” 为绪方做剃度礼的,是寺庙的一个大师。 绪方跪在蒲团上,前方是庄严的佛祖,香炉里的长香燃出长长的白色烟气,逸散在空气中,不呛人,习惯后倒是有一种安宁的滋味。 大师站在绪方的身后,随着手腕抖动,锋利的剃刀在他的脑袋上轻微的晃动,“唰唰唰”的声音响起,黑色的长发随着声音落在地上、脊背上、额头上,成了注定要被舍弃的过去。 厅堂之上,除了几个脑袋光光的僧侣,还有绪方家的两位家臣站在一边。 正常来说该是他的血亲陪伴左右,等青丝尽去,这些发丝会被人收集起来,由家人带回绪方家,作为与他的最后一丝联系被收回家中。 这以后,清水寺的绪方先生就不存在了,他会有新的名字,诸如“安心”“宁和”“住余”之类的法号,象征一切尘世归属全部斩断,只为清水寺鞍前马后。 绪方在家中的身份显然不高,所以他的血亲一位也没有来,派来的两位家臣也是百无聊赖地站在一边,目光闪烁,注意力不在礼仪上,大概正在走神想自己的事情。 清水寺对他算不上重视,于偏殿进行的仪式,加上进行剃度的大师,总共只有三位僧侣在场,勉强确保能看顾香火和保证仪式顺利进行。 也是因为寺里不看重这场仪式,所以你和缘一可以躲在侧间的纸门后面,悄悄旁观仪式的进行。 发丝纷纷落下,绪方一直跪在蒲团上,闭着眼睛,嘴唇开合,默念经文。 你记得昨日与他见面,说起今日的剃度礼,他看上去还是一副十分洒脱的模样:“以后不需要专门清洗头发了,这是一件好事。” “没有不舍?” “不舍什么?家族吗?”他惨然一笑,“那个家里本来就没有我的位置。” 今日他跪在那里,也的确就是一副十分坦然的样子。 你看着这样的绪方,心中甚至升起一股淡淡的羡慕来。 与家族割断联系,以后孑然一身——可以说,你一直都十分期待这一天。 仪式的作用就在这里了,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你说自己不做继国了,从此与继国家再没有关系,谁也不会理睬你相信你,大家只会觉得你糊涂了在说怪话。 但是如果有一场仪式,一场哪怕再小不过的仪式,仪式之后,即使你什么都不说——再不会有人觉得你还与继国有关系。 多么舒心畅意的一件事情啊! 看着偏殿里的仪式,你身子前倾,扶着纸门的手指微微握紧,面上忍不住露出期待的神色。 “兄长……” 在你身后挨靠的缘一凑近你,小声与你说话。 你偏了偏头,表示自己在听。 “你以后……也会这样吗?” 他问你。 你简单点头作为回应。 “啊……”他就露出难过的叹息声,“可是兄长的头发很好看啊……” 他温热的吐息透过发丝,触到你的后颈,让你非常不适,因而缩了缩脖子,将前倾的身体收回。 你转身,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略微推开一些距离,才认真地和他强调:“重要的不是头发,剃度之后,我就不是贵族的人了。” “贵族?”缘一迟钝地歪了歪脑袋,然后目光又自然的看向你的头发,“可是我很喜欢兄长的头发……” 你:“……” 显然你和缘一不是在一个重点上交流。 你继续耐心地和他解释:“不是贵族,不是继国,也不是你的兄长了。” “诶?”这次他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又自己捂着嘴巴咽下去,然后才握住你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确认似的问,“不是兄长?” 果然,对于【出家】这件事,他其实一点儿也不明白。 明明从出生直到七岁为止,缘一才是在【出家】阴云下生活的人,却对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一点认知都没有。 你从缘一的抓握下意志坚定地收回手,告诉他:“到时候,我就是清水寺的僧侣,不再是岩胜,不再姓继国,也不再是你的兄长。” “——!” 缘一的瞳孔微微收缩,一副受惊的样子看着你。 你:“……” 你已经不明白该怎么才能继续解释清楚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只希望他真的能明白【出家】的意思。 在缘一的目光下,你不由得走神想起他七岁那年来向你告别,急匆匆地说明自己要去寺庙里出家…… 哈哈! 现在想想,他果然是在欺骗你。 满嘴说着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话,就要离开继国家。 现在出家的人是你了,你当然也要满怀心悦、着急地离开继国家! 想到这里,你不再理会缘一的心情了,而是转过身去看绪方的剃度礼。 使用剃刀的大师手艺十分纯熟,你和缘一说话的功夫,续方就从长发及肩的翩翩少年郎,变成了一头青色毛茬的少年僧侣。 你再次将目光转向绪方——不,他已经不叫续方了,刚刚大师给了他新的名字,叫住静——你再次注意住静的神情。 你以为他会坦然地接受自己未来新的人生,就和之前与你陈述时候表现出来的那样。 可当住静最后一缕头发落下,他垂头接受大师赐下的新名字,等他将紧闭的双眼睁开,你分明看到他的眼角滑下一条透明的水迹。 ——咦? 你一怔。 你真希望自己是看错了。 可那条水迹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与皮肤截然不同的光彩,你无论如何都能认出,那就是一条泪痕。 你默默站在角落里,看到仪式完成,绪方家的家臣与主持礼仪的大师说话,住静站在大师身后安静地听着,家臣们打量着新的僧侣,露出满意的神情,然后奉上一份香火钱进献佛祖。 他们就这样互相恭维着,一齐走出了偏殿的大门。 偏殿里只剩下威严的佛祖,他慈悲的注视着身前的蒲团,还有蒲团周围的落发,留下的僧人嘴里低声抱怨着,然后找来扫帚开始清理…… ——咦?落发? 你眨了眨眼,然后飞快的接受了现在的局面。 正如住静之前所言,绪方家对他毫不在意,所以派来家臣参加仪式,甚至连他的发髻也懒得收拢。 也是……多子多福的贵族人家,每一代收几个人的头发,说不定收拢的箱子都塞满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甚至根本不需要这一天的剃度礼,说不定,在住静离开绪方家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已经与养大自己的家族断开了关系。 你:“……” 你原本该羡慕这种干脆利落、毫不留恋的【斩断】。 可是身后的缘一,他存在感超强的目光看着你,他的气息距离你很近,你想起他刚刚还无知懵懂的视线…… 对于注定【斩断】的未来,你刚刚还满腔的期待,一下子低迷了下去。 第42章 白驹之隙4 几年寒暑过去,你的剃度礼渐渐提上了日程。 铁人师父与你商量,或许该在你满十三岁的春日里,天气凉爽,这个时候剃去头发,正好接踵而至的夏日里也无需因满头长发感到心烦。 你对此并无意见,欣然答应。 “啊,要去给继国家送信呢,得通知他们这个消息……” 铁人师父一边说着一边摸摸脑袋,貌似很苦恼的样子,只是他叹息的时候,还在用眼睛小心地瞟你。 你:“……” 铁人师父的演技实在过于拙劣,你能看清他的表演,却不明白他表演的意图,只能沉默以对。 于是他只好自己开口问出来:“哎呀!岩胜你,好像一点都不动摇啊!” 你不明白:“动摇?” “就是说,那种……寺庙里很多贵族家的小公子,其实都不喜欢剃度呢!说自己的头发很好看不愿意舍弃,说自己还是家里的孩子不愿意舍弃姓氏,又或者面上答应得好好的私底下悄悄给家族写信求他们把自己接回去——之类的,寺里每年都因为这些事情很操心呢!但是你……“ 说到这里,他就不由得对你露出赞叹的神色:“你好像从没有这方面的困扰,如此平静就接受剃度了吗?即使是我,当年剪掉头发的时候还会觉得有点感伤呢!” 如果所谓的【动摇】是这个意思的话,那么他说得没错,你的确毫无动摇。 你连脸色都没有动一下,十分坦然地告诉他:“您刚刚说的,【剃度】好像成了【舍弃】的一个重要环节,因为参加了【剃度礼】,所以被迫【舍弃】了头发、姓氏还有贵族的身份——这种观点,恕我不能苟同。” “哦?” “如果将它当做必将迎来的【命运】的话,【剃度礼】也只是漫长人生中的一个节点,从简单的时间划分来看,参加剃度的【那一天】,与【今天】一样,与【明天】一样,与【昨天】一样——如同太阳每天都会升起一样,难道人会因为这种事情产生动摇吗?面对既定的【命运】,我能做到的只有【接受】,【接受】就好了。” “……” 你不认为自己说的话题很深奥,可是眼前的铁人师父在认真思索一段时间之后,依旧以迷惑和诧异的目光看着你。 他似乎并不能理解【命运】的概念。 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铁人师父放弃了思索,他摸摸脑袋,看上去有些垂头丧气:“你们这些天天看书的贵族,说出来的话总是一套一套的,把我都搞迷糊了……但是你的态度我看出来了,总之就是接受——是这样没错吧?“ 你点点头。 “啊!这样就好了,我也好去给住持回复了——那个老头子啊,最近总是念叨你呢……” 你恰到好处地进行插话:“是因为缘一吗?” “缘一?啊——就是那个经常来找你的兄弟是吧?对对对!”他连连点头,“就是他啊!明明都已经把你送到寺里来了,还总是来探望什么的,信件也是不停——其他贵族家的孩子头几年还有联系,后面也都会淡掉,可是继国家的继承人,他和你的关系却一直很好,都这个年纪了,他没有其他的事情做吗——虽然我觉得是无所谓啦,岩胜你现在在庙里的地位,比起继国家的继承人什么的,我们清水寺也不差啊!但是住持那家伙就是会觉得忧虑……” 你忍不住抿了下嘴:“……” 铁人师父则是一脸轻松地看向你:“但是现在,知道你的想法,我就放心啦!” 你顺应着氛围同样流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来。 清水寺待你不薄。 你来的第二年就免去劳作之苦,铁人师父对你几乎有求必应,这几年的年后考核中,你一直拔得头筹,也算是对得起寺庙的看重。 “要是岩胜你……和继国家远一些,就再好不过了!” 这几年,不断有高级的僧侣们与你说着类似的话语。 这些当然都是住持大师的意思。 上行下效而已。 你明白大家想要你怎么做,只是…… 每次看到缘一骑马而来,迎面的风吹起他飞扬的发尾,额前的刘海乱舞一气,耳垂上的耳饰随风晃动。 面无表情的面庞见到你,眼睛就会亮起来,他潇洒的下马,红色的羽织在空中划出少年的意气…… 寺庙里,再没有其他贵族家的孩子像你这样亲近原本的宗族了。 家族的信件一封一封寄过来,继承人隔上三五月就要前来探望一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只是借住寺庙养病,不多时就要被接回去…… 惹来非议是理所当然。 可是你无法拒绝。 “兄长大人……剃度之后,就不再是我的兄长了吗?” “按照道理,是这样的。” “为什么?” “去寺庙出家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到那个时候的我,连【继国家的孩子】这一点也称不上。” “……” “不要露出这副表情,你是继国家的少主,摆出少主的威严来!” “可是……这是在兄长面前……” “不要撒娇!” “是……” “……好了,即使我出家了,你也可以来看望我,如果有事情要去城里,我也会去看望你……” “骗人!” “哈?” “兄长连信件都不给我回复!如果真的去继国城,你也不会看望我的!” “……” 你只能沉默。 “兄长不反驳吗?” “不……没有反驳的必要——倒不如说,你的判断是正确的,让我很是惊喜。” “……” “……” “……为什么……” “嗯?“ “为什么……如果有强大的力量就可以制定规则的话,为什么事情不向我希望的方向发展呢?” “……?” “……兄长永远都是我的兄长。” “……” “兄长……您也是这么期望的吧?” 你:“……” 面对弟弟热烈的眼神,你能说什么呢? 你就是无法拒绝。 你热烈希望断掉的那根风筝线,一直被缘一牢牢地握在手中。 所以……你只能垂下双眼,听到自己说出毫无立场的、表示肯定的话语: “啊……我会一直做你的兄长,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第43章 蚀日之翳4 继国老爷越发苍老了。 这个形容不是说他的年纪,毕竟老爷才刚满三十,身躯健壮、龙精虎猛,一顿饭吃三碗,依旧是继国家可靠的家主大人。 只是,有时候,阿系看到继国老爷的背影,就会感觉这个男人……内里的灵魂似乎很无力似的,对于现有的状况似乎失去了把握的能力。 在以前,如果有人敢这样向阿系形容继国家主,她一定会大惊失色地去捂住对方的嘴,让他不要胡说八道。 可是现在的话…… 事情是在缘一少爷八岁那年发生改变的。 对阿系来说,本来该是很正常的一天,只是缘一少爷那日要跟随老爷出城,她准备了合适的靴子与服饰,又为少爷扎了足够有朝气的高马尾,就目送少爷跟着老爷一同远去。 对于这次出行,阿系当然也有担心: ——老爷为何带少爷出行? ——他会让少爷做什么事情呢? ——少爷能否让老爷满意? 老爷一直对缘一少爷的武道天赋骄傲不已,但这并不意味这对父子之间亲密无间,他们两人的矛盾不过是一个人压抑、一个人顺从,两相退让之下,所以看上去倒还算是对相处融洽的父子。 也就仅此而已。 毕竟,如果是完全不懂武道的阿系来说的话,即使她十分喜爱缘一少爷,也得说,在【继国少主】这个位置上,缘一少爷似乎……比不上之前岩胜少爷的威严。 这种【威严】很难形容。 剔除武道的影响,比如日常作为继承人的其他课程学习,阿系多次听说文化课与礼仪课的老师对老爷惭愧的表示自己水平不够、教授不了现在的缘一少爷…… 什么水平不够,不过是托词罢了,阿系三番五次看到他们在课堂上对着少爷急得面红耳赤,偏偏让他们着急的那一位安之若素、稳如泰山。 在自己生气的时候,生气的对象反而好整以暇——哇!只是想一想这种事情,阿系就十分能理解先生们的愤怒了。 “朽木不可雕也!” 先生们下课后总是黑着脸,嘴里低声嘟囔着类似的话,急匆匆地离开课堂的大门。 但是,岩胜少爷作为学生的时候,身在后院的阿系却经常听说,先生们对于严胜少爷的聪颖稳重赞不绝口。 “简直是天生的贵族!” 偶尔会有这样的话语一轮一轮流传过来。 除了先生们的表现,还有就是继国家仆人们的敬畏之心变化也很明显。 岩胜少爷做继承人的时候,他不算是个严苛的主子,更多的精力都用在提升自身,只是因为对自己要求严格,有时候遇到身边的侍者言行有失,就会严肃地要求对方改正。 “认清自己的身份与本分,这种事情,身为继国家的人应该不需要我来告诉你吧?” 明明只是轻盈的疑问句,语气也算和缓,说话的时候说不定脸上还会带着淡淡的笑,可是站在岩胜少爷面前的人就是噤若寒蝉,完全不敢有异议。 “请您宽恕我的过错!” 大家害怕的跪倒在地上,战战兢兢,下次绝对不敢再犯。 对岩胜少爷如此敬畏,要说原因的话,大概是看到少爷手上缠绕的染血的绷带(水泡破裂后如果想要继续握剑锻炼,只能用绷带包扎起来),或者他无论寒暑都一定在院中不懈挥剑的身影——并非是出于对【继国少主】这个身份的敬畏,更多的,是对【精神强大之人】的敬畏。 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另一个人却可以始终如一日的坚持下去——对待这样的人,就会生出高山仰止的敬畏心来。 他所提出的要求,也因为他已经做到,所以要求身边的人做到就显得十分有说服力。 或者说,只有【做到的人】才有资格待在他身边——大家渐渐有了这样的共识。 而这样让人下意识服从的岩胜少爷,离开了继国家,之后缘一少爷成为了新的【继国少主】。 作为照看缘一少爷长大的人,阿系当然对此欣喜至极。 可即便是她,也不得不说,作为【继国少主】而言,缘一少爷实在过于沉默了。 这种沉默,在当初夫人的院子里,在少爷三叠大的房间里,可以说恰到好处,不至于让老爷注意到他因而引来争吵,不至于让仆人无视他以至于忘记照顾,甚至让夫人对他倍加怜惜。 可是,当成为【继国少主】之后,仅仅只是【沉默】就未免太小看【继承人】这个位置的份量了。 武道先生当然对缘一少爷赞不绝口——“从未听说过的剑道天才,超出世间常理”。 他说出旁观者觉得十分难懂、也不大有概念的赞赏之词。 可是没过多久,老爷经过判断,认为武道先生的水平已经不足以教授缘一少爷,他就不再作为先生出入继国府了。 缘一少爷再也没有新的武道先生。 老爷不断为他找来各种地方的有名武士,邀请他们前来与少爷切磋。 然后,无论是谁,仅仅一击,都会捂着手腕跪倒在缘一少爷面前,连再次拿起袋竹刀的勇气都随之丧失。 缘一少爷所展现出来的这份强大——因为过于离奇,完全不在继国仆人们的认知之内,大家只是模模糊糊感受到,缘一少爷果然是继国的继承人,他用一把刀,让自己的位置稳固无比。 而在那年从清水寺回来之后,继国少爷连对手也不再有了。 “父亲大人,他的水平不足以成为我的对手。” 面对新找来的剑士,缘一少爷只是看了一眼,就做出这样的评价。 听到这话,场上的剑士短暂的怔愣之后气得涨红了脸庞,就要拔刀以争取自己的尊严。 而继国老爷在面色莫测的短暂思索之后则是开怀大笑,他用丰厚的金银平息了剑士的怒火,回来后就同意了缘一少爷的请求: “日后你就自行练习剑术吧,我会为你争取一鸣惊人的时机——其实,以你现在的水平就……” 继国老爷一边说着,一边双眼放光。 对话发生的时候,阿系就站在缘一的身后,她悄悄观察老爷的眼神,只觉得那看向少爷的目光,不像是父亲看向自己的孩子,而像是寻宝人找到了举世无双的宝珠,啧啧称奇,奇货可居。 “……!”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阿系立刻紧盯自己的脚尖不敢再多看了。 她心中却不由自主感到一阵酸涩的难过来——如果是夫人,她还活着的话,继国家会如何呢? 第44章 蚀日之翳5 老爷在继国家一直独断专行、说一不二。 只在少爷八岁的那一年,事情似乎发生了改变。 那一次出门,在老爷已经回来的傍晚时分,缘一少爷并未跟随父亲一齐归家。 阿系一直伸着脖子在人群中寻找,在一群成人武士之中寻找一个孩童,本该是十分容易的事情,可是,她怎么也没找到缘一少爷的身影。 “这个逆子!” 一行人前面的老爷脱下盔甲后,当着众人的面大发雷霆,气得连侍者端上来的饭菜也没吃,只是一个人坐着生闷气。 阿系找相熟的武士悄悄打听,才知道——天呐!缘一少爷在除匪回来的路上竟然弃刀出逃,骑着马远走,至今不知所踪。 老爷有派人前去寻找,但到现在还无人回来禀告。 阿系缩着脖子待在人群后面,有些明白老爷如今的暴怒了。 即便是阿系,也不明白少爷这般举动的缘由。 但没生气多久,老爷还是让部下将侍候缘一的仆人带了上来。 阿系跪在堂下,整个人瑟缩成一团,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老爷威严的声音远远地从堂上传来:“缘一平日里……对我继国家有不满吗?” 阿系瑟瑟发抖地连忙摇头:“少爷从未有过不满。” “哼!”老爷发出响亮的冷哼声,然后继续问她,“你是贴身侍候他的人,你觉得他会跑去哪里?” 阿系:“——???” 她简直吓傻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缘一少爷去哪里? 去哪里? 除去今日,他连继国城都很少出去,他还会去哪里? 更何况,即便是贴身侍候,缘一少爷对阿系也没有表现出多少亲近,他总是沉默着,沉默着,心中好像有许多的事情,也可能根本什么都没想,但总而言之,他从来不会主动把自己的心里事告诉阿系。 阿系坚守作为仆人的本分,也很少去主动探听。 可仅仅如此……难道她已经是继国府中与缘一少爷最亲近的人了吗? 阿系根本不敢多问。 她跪在堂下,跟着老爷的询问,绞尽脑汁地回忆着缘一少爷和自己说过的寥寥无几的话语。 他想去哪里? 他会去哪里? 他…… 咦——? 这根本不是多么难回答上的事情,因为,当阿系带着目的去回忆,去回想缘一少爷和她说过的话语…… “清……清水寺——!”阿系抬起头,几乎是惊喜地从记忆里翻出来这个地点,“一定是清水寺!因为岩胜少爷在那里!” “……” “……” 周围一静。 堂上的人,堂下的人,左右的人,一下都安静下来。 继国老爷眯着眼睛,神色莫测地打量堂下的女人,慢条斯理地问她:“你如此确定?” 阿系立刻又战战兢兢起来:“是,是的!因为缘一少爷一直都很思念岩胜少爷……所以我想……” “好了!” 家主已经懒得听这个女人继续说下去了,反正后面肯定是一些没用的话。 他一挥手,左右的家臣中立刻走出来了一位,听从吩咐,这位上马前往清水寺探寻。 阿系也腿软手软地被人带了下去。 到傍晚的时候,好消息被回归的家臣带了回来: “缘一少爷,的确在清水寺。” 坏消息同样被带了回来: “岩胜少爷说……缘一少爷歇一晚上,明日再回来。” 听到消息的老爷勃然大怒,一拂手,桌案上的茶盏掉落在地,碎成了几瓣。 阿系在外头都能听到继国老爷震怒的喝骂声: “继国岩胜……他说什么你就听从了?他不过是清水寺的一个武僧,你竟然听从他的话?” 听到这话,屋外的侍从们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清水寺的武僧?可是岩胜少爷没有正式出家吧? ——他依旧还姓继国呢! ——而且……缘一少爷很是亲近他…… 阿系距离房门比较近,后面武士先生低声解释的言语,她就听到了一两句: “……缘一少爷也不愿意回来……“ “……想到……他们毕竟是兄弟……” “……作为兄长……劝说……” 然后继国家主更加震怒的声音传来: “逆子!都是逆子!“ 屋子里很快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老爷气得在木质的榻榻米上不断踱步——需要有人来承受他的怒火,可那个人暂时还不在他面前。 有人忤逆自己的指令,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愤怒,压抑自己的不满,泄愤的需求无法立刻得到满足——对于不可一世的继国老爷来说,这些应该也是相当难得的体会。 这个夜晚,无论对继国的家主,还是对继国家的仆人,都相当难熬。 第二天一早,就有继国的家臣们集合起来,骑马前去清水寺接少主归来。 这次的行程很是顺利,太阳还没升上最高点,缘一少爷已经被人簇拥着回来了。 同样是那个审判的大堂,堂上是怒气冲冲的继国家主,左右是观看审判的家臣与侍从,堂下是跪着接受审判的人。 “你还有脸回来?” 继国老爷坐在堂上,冷着脸喝问。 听到这话,缘一少爷迷茫地眨眨眼:“是您差人将我接回的。” 继国老爷白色的面孔立刻就变成了红色,声音也高了起来:“你在质疑我?” 众人都战战兢兢低下了头,只听到厅堂中央,孩童平静的声音诉说真实:“我只是在说实话。” “你!你!”继国老爷气得够呛,他很快放弃了无谓的口舌之争,让人将少爷绑缚起来,放在矮凳上。 “打!给我狠狠地打!忤逆君父!给我打醒这个不忠不孝的逆子!” 老爷的咆哮声简直要把厅堂的纸门都冲破了。 阿系站在一边的人群中,大气都不敢喘。 该如何是好? 她不由得想起之前岩胜少爷刚离开的时候。 那时候缘一少爷刚刚成为继国家的少主,却什么也不知道,老爷对他的言行礼仪总是不满,于是缘一少爷总是伤痕累累,被衣服遮住的地方根本就看不到一块好肉…… 但那时候不过是老爷气急了自行做出的惩戒,现在…… 这么多人,这么粗的棍棒,缘一少爷根本无法反抗……这!这! 阿系慌得眼泪直流。 她根本不敢往下想。 而很快,她也不需要往下想了。 因为在第一棍落下之前,缘一少爷挣脱了束缚,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呼啦”一下,像是飞出笼子的鸟,快活地跑出了厅堂。 第45章 蚀日之翳6 继国府要简直疯了。 继承人公然违抗家主,众目睽睽之下逃脱刑罚,而后不知所踪。 看守门户的侍从们言之凿凿连一只苍蝇都没有放出去,于是老爷下令阖府搜查——缘一少爷那么大一个人,却硬是找不到。 最后一次禀告的时候,阿系在旁边小心瞅着,只觉得继国老爷的手都开始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他……”老爷咬着牙抖着手,习惯性地想要放点儿狠话,看着众人瑟缩在角落里像是群鹌鹑一样的低着头,立刻想起昨天和今日白天里,自己放狠话的下场——没有落实的威胁就是个笑话。 于是继国老爷愤愤地甩了下袖子,背着手回自己房间去了。 留下一群侍从们不知所措。 ——还继续找吗? ——明天怎么办呢? ——老爷会不会罚我们? 大家都惴惴不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还是低着头,和往常一样地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安静地回去了。 阿系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左右看看,关上院门,小心地落了锁。 她一个人将院子里几个房间再一一翻找了一遍,依旧没有看到缘一少爷的身影。 关上最后一个房间的纸门,她站在回廊里,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心中忍不住开始担忧起来。 缘一少爷逃开了老爷的责罚,明明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可身为旁观者的她却因此感受到了安心。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劲,她甚至想要跳出来大赞一句“跑得好!”——再是严谨的家规,都不如缘一少爷的性命重要。 可现在逃跑掉的人一直没有出现,她却逐渐感到担忧起来——暂时没有了性命之危,那缘一少爷现在在哪里?吃的什么?晚上在哪里休息? 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甚至是高贵的继国少主,怎么却像个乞丐一样躲躲藏藏呢? 继国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阿系坐在回廊上,手撑着下巴看着天上高悬的明月,心中忍不住生出许多抱怨来。 “阿系。” 随着突兀的声音一起过来的,还有房檐上突然倒立垂下的脑袋,齐肩的头发悬在空中随风摇摆,发尾显出暗红色的卷翘。 阿系被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定睛一看则一下子放了心:“缘一少爷!” 缘一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地面,那脑袋缩了回去,下一个瞬间,他从屋顶跃入院子里,脚步轻盈落下,羽织在空中摇摆出快活的弧度。 “少爷!您没事吧!” 阿系急忙站起来,身子前倾,又刻意压低了嗓音,急切地询问。 缘一穿着木屐来到回廊边,将木屐留在院子里,穿着足袋走到阿系身边,他的面容看上去十分沉静,好像今日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天似的,平静地对阿系说:“我没事。” 阿系跪坐下来,双手搭在缘一肩膀上,将他上下前后都粗略检查了一下,发现他除了羽织上沾染了灰尘,的确是完好无损的模样,顿时大大松口气:“还好还好,还好您没被老爷抓住。” “父亲很生气?” 阿系深深叹了口气,脸上还有后怕:“何止呢!老爷差点气疯了!您这段时间可要躲好了,他要是抓住您,我都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缘一歪着头听了一段,然后就不在意地转移了注意力。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两个包好的饭团,甚至将其中一个分给了阿系:“饿吗?” 阿系没接,却很惊讶:“您这是从哪里拿到的?” “从厨房拿的。” “啊呀!难怪我听到厨房的说东西不对劲……您这,要是老爷知道了……” 在阿系的絮叨声中,缘一将递过去的饭团收回来,已经开吃了。 两人就坐在回廊边,缘一安安静静地吃着冷掉的晚饭,阿系认真看着自家少爷在月色下显得干净可爱的面孔,脸上露出慈爱的神色。 但她总是忍不住嘴上的念叨:“教授礼仪的先生都说过了,要细嚼慢咽,优雅优雅,有贵族风骨,您饿急了就顾不得了……下次可不能这样!” 缘一把嘴里的饭团咽下去,嘴上嘟哝了两个阿系听不清楚的音节,就又吃起第二个饭团。 阿系看着精神很不错的缘一,看了一会儿,自然的想起现在的处境,想起明天的困境,就又露出忧愁的神色:“明天……明天该怎么办呢?老爷他不会罢休的……” “父亲抓不住我的。” “这是他的宅邸,怎么会抓不住你?” “有些地方他不会去,我都去过,我会好好躲起来。” “可总是躲起来也不是个事儿,您可是继国家的继承人,您是继国少主,老爷是继国家主,你们是父子,哪能天天这样对着……” “……” “而且老爷……老爷的性子,他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完不成的,今日他没有反应过来,明天肯定有你好受……” 阿系越想越是感到担忧,几乎要忍不住落下眼泪来:“要是夫人还在的话……她一定能劝住老爷,护住您的……啊呀,该怎么办才好……” 缘一手上的饭团很快吃完了,他的目光从天上的月亮,转移到身旁的女人身上。 阿系垂着头,神色很是沮丧,眼角有晶莹的泪光闪耀。 缘一看着这样的阿系。 悲伤的、为他担忧的、想到可怕的未来就忍不住流泪的女人。 他谁也保护不了。 “阿系……” 缘一开口喊她,在女人看向他的时候,这副总是毫无波动的面容,就显出平淡又冷酷的一面来:“你离开继国家吧。” “啊?缘一少爷……” 缘一冷淡地转过头,继续去看天上的月亮:“昨天父亲提你去审问我的去处,我已经知道了。” “少、少爷!”阿系有些着急,身子前倾地慌忙解释,“您是生气我提供了您的行踪吗?我……我以后不会这么做了!今天您来院子的事情我也谁都不会告诉,您别赶我走!” “我不会赶你走。” 明明得到承诺,阿系却更加揪心起来:“那您……您的意思是……” 缘一的语气很淡,好像说的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你和父亲申请自离吧,母亲去世之后就该这样了,她为你准备了一份丰厚的抚恤,你的丈夫和孩子在乡下也一直惦记着你。” 随着缘一的言语,阿系的脸渐渐白了,呐呐傻问:“您……您都知道了……” 她看到缘一少爷和往日一样面无表情的侧脸,在这个月夜,熟悉的脸庞却如此锋利冷酷:“你是为照顾我留下的,以后我会照顾好自己。请别再为我忧心。” 第46章 白驹之隙5 越是茫然无知的时候,时间似乎就过得格外的快。 简直像是昨日铁人师父还在和你说要写信给继国家确定剃度礼的时间,今日里,他就将墨迹未干的信件拿过来,给你观瞧。 观瞧什么呢? “言语措辞是否合适,庙里拟定的时间是否合适,你有想给继国家带的话,也一并加上去吧……” 铁人师父大大咧咧坐在你的寮房里,等着你的回复。 你将信纸放在矮桌上,粗略看了看。 言语措辞与拟定的时间当然都是没有问题的,毕竟清水寺施行的剃度礼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铁人师父即便自己不通辞藻,找其他僧侣问一问也不是难事。 对你来说,这封信件上最大的问题,大概就是……写出来的字,仅仅称得上可以辨认,实在缺少交流信件该有的规整与清晰。 “啊……这个……”听到你的意见,铁人挠了挠脑袋,哈哈一笑来掩饰尴尬,“那个毛笔实在太难用了,我也没办法……要不你帮我撰抄一遍吧?加上你自己给继国家带的话,你写好了让雨给我送过去,到时候一齐送往继国城。” 铁人师父说完了事情,拍拍僧衣潇洒的走了,留下你对着信件头痛不已。 在清水寺的六年里,除了刚来时的头一封信件,你再没主动给家族寄过书信,没想到送过去的最后一封信件,就是要断绝关系的绝笔。 你几乎在纯白的绢纸上看到命运在对你露出狞笑。 你是铁人师父的下属,在清水寺的一日,你就无法违抗他的命令。 所以你默默地磨墨,铺好纸张,首先将他带来的那一份书面通知全部用工整的字迹抄写了一遍。 清水寺里笔墨的开销不小,你平日里时间大都用来修习武技,只是偶尔心绪烦乱的时候才会练字,这么多年下来,佛经抄了一本又一本,和歌写过一遍又一遍,下笔也开始有了几分风骨。 你从未和缘一写过信,继国家的人应该也认不出你如今的字迹。 既然如此,当你书写的信件被送往继国家的时候,无论是父亲查看,还是他分享给缘一查看,他们大概也不知道这信件是出自你之手。 你怀着许多复杂难言的心思,摊开信纸,用镇纸仔细压好,于右上角写下“继国家主敬启”六个墨字,就停下了笔。 并非你不愿意着墨,只是内心空空如也,脑袋里同样空空如也,竟然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东西。 该用什么样的言语与父亲说明,你将抛下【继国】的姓氏,此次不过是用信件通知他这个消息? 该用何种语气的措辞,来表明你的志向? 你对父亲的感情,到底是尊敬还是怨怼? 你对【继国】的感情,到底是不舍还是逃避? 住持大师希望在你的信件中看到的,又该是什么样的措辞? 许多许多的问题化作锁链,将你平稳跳动的心脏一圈圈缠缚,你鼻尖闻到舒缓的墨水香味,胸腔里却有一股让你忍不住弓起身子的闷痛。 你控制不住地抓住胸前的僧衣,连带着僧衣下的皮肉也被抓起,似乎这样可以让胸口的痛楚稍有缓和。 “……” 你感到痛苦,同时格外痛恨这个会痛苦的自己! ——多么……软弱啊! 在只有你一人的寮房之中,你控制住呼吸的节奏,原本弓下去的脊背渐渐又挺直,你将捂住胸口的手放下,原本拧着眉毛的面孔,也被你强行控制着收起所有不恰当的情绪来。 心无所住而生其心…… 如果无法做到这一点,至少,可以装作已经做到的样子。 你将刚刚掉落的毛笔从桌面上捡起来,将脏污的信纸揉成一团扔掉,又重新准备好下一张雪白的信纸。 毛笔的笔尖蘸满了墨汁,你深呼出一口气息,让自己整个人都冷静下来。 室外的回廊里,似乎有踢踏的脚步声逐渐跑近。 你没有理会。 毛笔悬于信纸之上,你即将落笔—— “岩胜大人!” 雨冒冒失失地推开你的纸门,高声喊叫你的名字。 “……” 你毫无办法地转头去看他。 雨扶着纸门,脸上满是不知所措的震动,他一边急促喘息,一边口齿不清地禀告你: “岩胜大人,大名……将军派人来请你……” “……”你下意识皱了眉,“在说什么胡话?” 雨就紧张地重复起来:“真的!住持正在接待大名的家臣,他说是为您而来……” “……” 看雨的样子毫不作伪,你微微疑惑,也不说话,转头回去打算先收起手上的纸笔。 悬于信纸上的毛笔收好,你看到刚刚还雪白一片的信纸正中,一滴墨水滴落,圆形的墨迹溅射出四散的痕迹。 ——又废了一张纸…… 你厌倦地将脏污的信纸揉作一团扔掉,终于起身,走到了雨的身边:“走吧,具体的事情在路上说。” 雨并没有说谎,这么大的事情,他也没有胆子对你说谎。 住持大师在大殿中客气地接待大名的来使,与来使一同前来的,还有继国的家臣山田先生。 你进入到室内,靠近门边的山田先生首先注意到你的身影,他转头看到你,脸色立刻变得十分难看,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面色不好,下一个瞬间就低头掩盖下去。 你也装作没有看见一样来到住持身边。 住持的脸色看上去也不大和煦:“他就是继国家的大公子……继国岩胜。“ 大名的来使姓多安寺,他饶有兴趣地打量被住持推到身前的你,笑眯眯地告诉你:“奉大名的命令,前来接继国家的大公子回继国府。” 你愣愣地看着与你说话的武士,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奉大名的命令,前来接继国家的大公子回继国府…… 这句话的每个字词你都认识,偏偏在这个时间,组合起来成为一个句子,透露出来的意思让人难以接受。 在你即将抛下姓氏、宗族、贵族身份的现在,到底…… 你感到住持搭在你肩膀上的苍老的手一下子抓紧了,紧到让你感到疼痛;过了一会儿,那手又无力地松开,垂落下去。 第47章 白驹之隙6 一件非常荒谬的事情发生了。 起因是几日前,大名府邸聚集了一群贵族之后进行武道比试。 “看看下一代贵族的成色,是否配得上【武士】之名!”——以此为理由,大名殿下兴致勃勃地将整场比试从头到尾看了下来。 以往他麾下的家臣们也组织过类似的活动,然而大名殿下往往看过开幕与闭幕,然后在闭幕上对优胜者称赞几句——这就是惯例的流程与他的参与程度了。 殿下的时间很珍贵,他会用来处理国事、处理家事、处理一些他认为值得的事情,至于看那些年少的意气风发的少年们比武作秀——出于一些人尽皆知的原因,殿下对这些活动避之不及,完全不感兴趣。 可这一次不一样。 一是近几年土地收成不好,隔壁国家的大名似乎手头窘迫,前来几次借粮不成,听说其领地内有炼钢攒铁的迹象,搞得如今贵族之间人心惶惶,很有必要验一验领地内未来武将们的成色。 二嘛……本次比武比起过去几次有看头得多。 开幕上,继国家十三岁的少主仅仅一击,就将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对手打晕过去。 大名殿下大为惊诧,后面也就着重关注了继国家的孩子。 而后继国少主参加的场次,与第一场类似,场场如此,仅仅一击,就将对手打晕过去——顺理成章的,他就此成为本次比武的魁首。 大名殿下甚至派出自己手下最厉害的武士与之同台切磋——结果并无不同。 在场众人啧啧称奇,为本势力的下一颗冉冉升起的武将或喜或惊。 大名殿下十分欣赏不因成败而悲喜的继国少主,于是在众人面前,和煦地问起来:“身为本次比武魁首,你可有想要的赏赐,我会满足你。” 话音刚落,殿堂里的左右众人又都面面相觑,发出羡慕的感叹来。 他们所效忠的这位大名殿下,他御下并不算宽和,属于宽以待己、严以律人的主君,往日里别的比试,也有优秀的武士脱颖而出(虽然都比不上这次的继国少主优秀),但他可从未许诺过什么。 在大名殿下看来,能被他给予赞赏的言辞,手下就该诚惶诚恐地肝脑涂地了。 而这一次…… 大家都伸着脖子观察现状,想知道继国少主会趁这个时机要求什么。 或者说,他身后的继国家主,想要通过这个机会,向大名殿下索取什么? 继国少主半跪在所有人目光的中央,十三岁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面对众人的视线,却丝毫不畏怯,他穿着暗红色的羽织,发髻高高束起,面容看着硬朗端正,额角有奇怪的暗红色胎记很是显眼,就显得这幅面容如明珠蒙尘有点可惜起来。 在众人的热切猜测之中,他抬起毫无表情的面孔,抬眼看向堂上的大名殿下,镇定地说出自己的愿望: “请将我的兄长,从寺庙中接回。” “……” “……” “……” “……” 闻所未闻! 在继国家主反应过来后青筋直冒的愤怒与压抑之中,连带着其他贵族面面相觑的错愕之下,整片待客的大殿都安静下来。 “啊……这个……” 大名殿下摸摸胡子,对这要求不明所以,但他还是以大名的名义,当场答应下来。 以上所有信息,都是你在归家的途中,从山田先生处打听到的。 山田先生骑着马与你并肩同行,他一直看着前方的道路,与你说话时候语气淡淡,几乎从内到外都散发出拒绝的气息。 你不以为意,细致地打听出每一个关注的信息为止,才终于放过了语气硬邦邦的山田先生。 雨和你同乘一骑,满是担忧地小声询问你:“岩胜大人……山田先生好像并不欢迎您,那继国家……” 连他都能看出来,你自然也明白。 而在前面一马当先的多安寺先生自然也会明白。 你是被继国家舍弃的孩子,现在因为继国少主的期望,大名的指令,从清水寺又回到继国家——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造成你离开的根因不变,加上你年岁渐长,之后面临的,或许会是更加尴尬的处境吧。 实在是…… 缘一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你心中想了很多,面上却不漏分毫,淡淡地回答雨:“身为武士,听从主君的吩咐即可。” 大概是从背后吹来的风带去了你的声音,前方的多安寺先生微微侧头,诧异地看了你一眼。 “……” 原本一直低沉的山田先生,在听到你的回答之后,面色似乎缓和了一些。 连雨也安定了一些,认真地告诉你:“我也是 ,会一直追随岩胜大人的!” “……” 你莫名看了突然振奋起来的雨一眼。 说实话,你并不在意他的表态。 正如大名殿下与父亲,或许也并不在意你的表态一样——他们并未询问你的意见,就将你从清水寺带走。 上路之前多安寺先生催促得很是急切,你身上甚至还穿着没有换下来的僧衣,薄薄的一层,在逐渐寒凉的夜风吹拂下,显得更加单薄。 马匹上也只是匆忙之间拿了些必备的东西,剩余的…… 你收拾行李的时候,赶过来的铁人师父也过来,他总是开朗的面孔都像是浸了水的挂满不高兴。 但面对大名的命令,连住持大师都选择遵从,他自然也没有任何立场发表意见。 铁人师父走到你的房间,甚至看到你桌上刚刚撰抄完毕的信纸——墨迹干了,正好可以叠起来封好寄送出去……当然只是说说而已,这封信件如今已经不合时宜了。 “可恶!” 你将东西用包袱皮打包收好,转头就看到铁人师父将你桌上的信纸全部撕了个干净。 你走过去看到满桌满地零散的纸张,感到可惜——清水寺的纸张质量不错,在外面买要花不少银钱。 铁人师父双拳按在桌面上,脖子都气得涨红,他低头看着自己砂锅大的拳头,并不看你。 你定了定,与他告别:“师父,我走了。” “……” 铁人鼓着脸颊,似乎咬了咬牙根,没有说话。 直到你带着雨走到门口,他切齿的声音才从身后传来:“你记得,保重自己。” “我是回家,又不是去战场,您不必为此担心。” “……” 你就此离开了清水寺。 第48章 白驹之隙7 你来到继国家,因为家主与少主依旧在大名城中尚未归来,所以家中并无可以做主的人前来接待你,继国后院的管家小寝夫人客气地对你说清楚状况,而后将你安置到了府中客居的院子里。 多安寺先生见你得到安置,笑着说“如此,就可以和殿下去禀告了!”,说完话他骑着马直接离开。 继国府中的人对于你的回归,自然是惊诧大于亲近。 你与他们多年没有见面,上次相见时你还是离开的孩童,如今归来,身量已经和大人差不离,只看背影的话,已经可以说上是一句成人了。 而在快成人后还被从寺庙接回——这在继国府的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见到你的仆人们都含着惊讶地行礼,眉眼之间可见疑惑与诧然。 ——老爷竟然会将大公子接回来? ——不可思议! ——可小公子已经确定是下一任的家主了,这是为何…… 你从他们之间行走,几乎能听到他们眉目相对间,心中弥漫的不解。 你来到小寝夫人安排的院子安置好,在外的安然面目摘下,一人独处时心中不免也有些迷茫。 回到继国家,你该以什么样的身份生活下去呢? 继国家的长子? 继国少主的家臣? 还是等待联结姻亲的儿子? 无论哪一种发展都让你心生不快。 那么,鲁莽地向大名请求将你召回的缘一,他是否明白你在继国家的尴尬呢? 你也不明白。 这么多年以来,父亲与你不约而同的用【力量论】来教育缘一,告诉他强大的人就该拥有一切、背负一切、保护一切,主君心之所向,武士剑之所指——这是贵族制度经久不衰的根本,缘一总是安静地听着,也不知道他到底听了多少进去。 而现在,他真的通过强大的力量来行使贵族的权力,并将这份权力用在你身上…… 胜者拥有全部,败者失去所有。 你坐在继国家的院子里,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再一次在关于【继国缘一】的事情上感到头痛起来。 归家的第一日,你精力不济、食欲不振、头痛欲裂,原以为只是路上吹了风、来到新环境不适应等等,睡一晚就会恢复正常,可实际上,你第二日就病倒了。 身子有些低热,浑身无力,脑袋里像是住了一个疯狂的小人、不停捶打神经那样的疼痛。 雨被你吓了一跳,赶忙去找小寝夫人,小寝夫人找来城里的医师为你诊断。 “……邪风入体,多思多虑……” 医师问过你的病情,一边摸着胡子一边开了方子让身后的童子去拿药。 “一日三次,一次一帖,煎到半碗水服下……” 医师的面目看上去有些熟悉,你躺在昏暗的室内,想着那张愈发苍老的脸思索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位是曾经为母亲诊治的医师。 当时他是如何说明母亲的病情来着? “体弱虚寒,仔细调养,安心养神……” 好像说的是也是差不多的话,你当时听到这些,心中难免感到疑惑; 父亲只有母亲一位正室夫人,对别的女人不假辞色,母亲拥有两个儿子,每日美食华服,享受不尽的恩宠礼遇——作为一个女人而言,她在附近的城池中,是无数夫人们艳羡的对象,这样的母亲,到底是为什么无法安心、无法定神呢? 当时的你,无法理解身为“不祥之子”的幼子给一位爱子的母亲带来的压力。 现在的你,倒是深切地理解了身为“神之子”的弟弟给兄长带来的痛苦。 你身体一向强健,上次生病在八岁那年,深冬卧病几日,后来病好正好赶上寺庙的比武,还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再一次就是归家的现在,即使你勉力想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却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头痛欲裂,只能苍白着脸躺在被褥里,看着惶惶不安的雨跑前跑后为你煎药送饭。 你从清水寺离开的时候并未想过要将他带上。 毕竟,你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在继国家的位置,带上他像什么话? 但雨在你收拾东西的时候,跪在你面前,额头深深地触到地面,恳求将他带走。 “我可以帮助您处理些不在意的小事,侍候您的衣食住行,还有……还有……虽然很没用我也可以尽我所能守卫您的安全——请您带上我一起离开吧!”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在颤抖,肩膀蜷缩着挤在一起,放在地上的双手也在轻微地颤抖——你从未见过他这么卑微恐惧的模样。 可转念一想,他的这份恐惧并非空穴来风。 雨十四岁了,他从九岁起,被清水寺安排作为近侍跟随在你身边,至今已有六七年;这漫长的时间里,他对你从来毫无隐瞒,即便被寺庙高层暗地里询问你的言行,回来后他也会一五一十向你禀告。 若他真有忠心可言,显然他的忠心一丝不差地全在你身上。 你大抵明白他对离开你的恐惧,不外乎是寺庙里比丘对于沙弥的欺压,更何况雨的面容身形不差,他并非武力出众的僧侣,面貌俊秀寡淡,气质温和柔顺——对于一些嗜好特殊的高层武僧来说,这样优秀的少年人只是用来侍奉日常生活,大概算是暴殄天物吧。 你不忍心将他带进继国家,和你一起处于尴尬的境地; 然而,将他留在清水寺,就一定是值得期待的未来吗? 看着跪在面前的雨,你竟然有了一丝感同身受,因此顺了他的意,将他一同带走。 显然你当时的善心,在病重的如今得到了回报。 你有时候昏昏沉沉睡醒过来,就看到雨一直守在你身边,时不时将刚沥好凉水的布巾换到额头上,或者在你口渴时帮你倒水喂你饮用。 “我病了几日了?” 某日你睡醒,舒坦许多,就问他。 “岩胜大人,今天是您在继国家的第三天。” 他恭敬的回答你。 “父亲他们回来了吗?“ “今日小寝夫人有来说,家主大人已经送信回来了,大概三日内就会抵达。” “这样啊……” 你将额头的湿帕子拿开,撑着手臂半坐起来。 雨紧张地跪坐在你身边,注意你的举动。 “呼——”你长长地呼出一口热气来,觉得胸腔躯干都随着这股热气呼出,要凉爽舒适许多,“为我更衣,该起身了。” 这之后,你的病逐渐好了。 第49章 继国之间1 两日后,你身子大好,父亲与缘一也如期归来。 你在院子里等待了半日,也没有等到父亲召你过去。 心中微微一嘲,你就自己起身前去他的屋子请求拜见。 来到父亲的院子,院里跪满了看护的侍从,你走过来的时候也没人敢抬头看你,大家缩着脖子弓着背,如果地上有缝可以钻进去的话,他们一定全都排着队往里钻。 有随行的武士站在父亲的书房门外,同样弓背低头,假装自己不存在的样子。 你很能理解大家此时的恐惧。 “你真是疯了!我让你去参加比试!殿下在场!他都询问你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书房门户紧闭,可里头的喝骂声大到简直要冲破屋顶了。 父亲明显正在气头上,这个时候出头,大概就不要脑袋了。 于是你也弓着背低着头,站在了武士的身边,一副毫无存在感、老实遵从的模样。 门边的川下先生看你一眼,惊诧一瞬后认出你的身份,原本沉默的神色莫测地低落了下去。 你看过他的眼神就明白——他并不欢迎你。 结合刚刚门里传出的咆哮,一家之主的父亲同样不欢迎你。 你在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守在门外,听着父亲在里面不停的咆哮,从中气十足到声音嘶哑,到他大概是喊累了就歇了歇,这时候,终于有另一个人的声音传来:“父亲,您说完了吗?” 是缘一的声音。 门外的你:“???” 你大抵是太久没见父亲与缘一的相处了,听到缘一这样对父亲说话,一时之间竟然反应不过来。 如你所料!里头刚刚偃旗息鼓的父亲更加愤怒地咆哮出来: “你知道这是多好的机会吗?我和你千叮咛万嘱咐……” 他实在是声嘶力竭,你听着父亲的声音,感觉他的喉咙都要咳出愤怒的鲜血来。 也可能他真的咳嗽出鲜血来,后来书房里传出一系列呛咳的声音,再就是书房的门打开,缘一面无表情的走出来。 他无畏无惧地从昏暗的书房走进光明的院子里,有侍从悄悄抬头打量他的神色——什么也没看出来;与其说他刚刚受了一通家主的责罚,倒不如说像是温书完毕后从书房离开那样的自在坦然。 他面无表情的面孔上就是透露出这样一种习以为常的平和随意。 难怪父亲在书房里简直要被气死了…… 缘一的脚步很快停住了。 他注意到武士身后站立的你,眼睛恍惚间似乎亮起来,脚步也快了一些地径直来到你面前:“兄长!” 唔……这声言语中的感情,与他刚刚和父亲说话时候,明显不同。 你微微点头,作为对他的回应。 通报的随从传话完毕,父亲的声音从室内传来:“岩胜?” 你下意识高声回应:“是我,父亲。” “进来吧……” “是。” 缘一嘴巴张了张,明显有些话想与你说,可惜现在并非适合交谈的时机。 他让开一步,你就进了父亲的书房。 上次见到父亲,是在三个月前的冬日里,他照常在大殿祈福一夜,第二日匆匆离开。 算算年岁,父亲不过三十多的年纪,你与他一年见短暂的一面,就在这一年一度的相见中,你却明显的察觉出父亲的衰老来。 并非是面上皱纹增多、头上白发渐长这种明显的岁月痕迹,身为强健自身的武士,父亲的身体一直不错,走起路来龙行虎步,是这个国家壮年武士所应该拥有的形象。 只是,你有时候不经意间与父亲对视,看到他日渐阴鸷的双眼,他强撑气盛、实际却开始黯淡躲闪的眼神——他与你幼时记忆中说一不二的父亲,明显的不同了。 就像你现在走进他的书房,他坐在桌案后面,眼睛在你身上上下打量——你几乎下意识能猜到他会和你说些什么,类似“没用的东西!”、“是你蛊惑的缘一?”、“怎么有脸回来?”这一类不中听的话。 他向来不把别人的心情放在眼里,因此伤人的话语总是张口就来。 即使是他一生珍重爱恋的母亲,她在世时两人争吵起来,父亲的言语依旧从未见过退让,即使母亲呜呜流泪,他依旧我行我素。 父亲实在是个标准的武家贵族。 你做足了心理准备,等待他的开口。 却见他收回目光,闭了闭眼睛,然后才用叹息似的声音询问你:“回来了?” 你恭敬地低着脑袋,回答:“是,多安寺先生和山田先生来到清水寺将我带回。” “这样啊……”父亲沉吟许久,你感受他的视线犹豫着不断在你身上扫过,似乎心中有很纠结的决断无法轻易定下。 “……” “……” 最终他还是决定了。 “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说……” 父亲告诉了你他刚刚大发雷霆的缘由。 所有不满的起因当然就是缘一在大名殿下面前的请求。 现在的大名,前田利殿下在位已经有二十余年,他治下严酷,对待民众也并不宽和,好在领地内这些年来风调雨顺,他也不曾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于是大家的日子都挺好过,前田利殿下在民众间也多有威望。 随着前田利殿下在位日久,他的一项顽疾在家臣们看来就逐渐难以忍受了——他没有男性子嗣继承大位。 年轻时还有夫人为他诞下子嗣,可惜都身体虚弱,死的死病的病,到如今为止,前田利家竟然就活了一位公主殿下,其他的子嗣全都魂归地府。 国家没有稳定的继承人,家臣们比大名殿下更加着急,找了不少美人送进他的后院,没想到近些年来却无一位夫人的肚皮传来好消息。 啊呀!这该如何是好? 有血缘亲近的宗亲向殿下建言——要不过继几位子侄到殿下这一脉,好安众臣之心。 自认为年轻力壮的前田利殿下大发雷霆,将谏言的宗亲打了个半死扔出了王宫。 于是渐渐有风声传来,说殿下对唯一的公主抱有期望,打算将公主的孩子立为继承人。 这些当然都是猜测,但是对于上升路径已经锁定的武家贵族来说,即便是不靠谱的风声也值得去搏一搏。 “父亲打算,让缘一求娶公主吗?” 你问道。 继国家主颓然地点头,十分疲惫地与你说,他早在比武前就和缘一三令五申,视魁首为囊中之物的同时,也将迎娶公主作为继国家的下一步纲要。 缘一和每一次听到父亲的指令时一样,沉默无声,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这么多年来,父亲逐渐习惯了幼子的沉默与怪异,所以不以为意,只当他听进去了,后面照做就是。 然后,缘一就石破天惊地给了他一个惊喜。 这些天来,经过你的打听,对于你回归继国家的始末,你心中早有猜测。 父亲几乎算得上是和颜悦色地和你说的这些事情,你一边听,一边和心中的猜测一一对照起来,听到最后,倒有种果然如此的荒诞感。 当然了,最为荒诞的,不是现在【你回到继国家】的这个终局,反而是【继国家主在和颜悦色和你解释始末】这个正在发生的事情。 他坐在矮桌之后,语气算得上和缓,神色也十分平淡,只是有些轻微的疲惫感,冷静地和你一五一十如实道来——你感到受宠若惊。 但下一个瞬间,你就恢复了惯有的冷静:“父亲告诉我这些,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家主脸上立刻露出称得上是惊喜的神色:“不错,你反应很快!” “……” 你想,父亲一定是被缘一的迟钝折磨了太久,以至于连你正常的应对都显得难得起来。 他果然对你有所求:“缘一太固执了,为了只有他认同的东西固执,这一点我无论如何教导都难以让他明白……” 父亲说着,看你的眼神里带上思索与浅淡的赞叹:“但是,岩胜,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以前也一直做得很好,你知道身为继承人应该具备什么样的素质……缘一,缘一他一直在和你通信,我想,作为他的兄弟,你们的确应该互相扶持着走下去。” 你:“……” 你抬眼仔细打量父亲的面目,想要知道他是出于什么目的说出这番恶心的话。 他在你的目光中微微皱了眉头,看得出来在努力忍耐,并未出言制止,任由你失礼地打量他。 对父亲来说,现在的处境一定同样难以忍受吧。 身为弱者,被强者掣肘,为强者所用,铺平缘一将要前进的道路…… 可是,这不正是父亲一直以来的所求吗? 而你,作为继国家如今预料之外的大公子,一个客居的不太讨喜欢的存在,你没有立场拒绝继国家主的请求。 毕竟,你也是位弱者。 总不能因为父亲真的按捺住脾气与你说话,就认为他是位疼爱儿子的好父亲了吧? 你不至于愚蠢到这个地步。 “是,我明白了。” 你答应下来,而后恭敬地退出了父亲的书房。 第50章 继国之间2 回到你的小院,出乎预料的,缘一并不在那里等你。 你随口问了院里的人,她们茫然的摇头,也说少主并未来过。 ——咦? 大概是习惯了被缘一不知分寸的纠缠,他如今如你所愿地不来搅扰,给你足够静谧的时间空间去内察自身;你一时之间竟然有些茫然。 怀着复杂的心情,你吃完晚饭,洗漱干净,直到在寝室里安然入睡为止,都感觉有些不习惯似的无所依凭。 因你刚刚病愈,雨强烈建议你早点休息,你被推着早早换上寝衣,躺在被褥里闭上双眼。 然后在月上中天的深夜睁开了双眼。 你:“……” 你茫然地睁开眼睛,定定看着天花板听了半天,最终确认并非自己的错觉。 “呜——呜呜——” 有人在你的院子里吹笛子。 “呜——呜呜——” 好像……就在你的房顶上? 吹的是很简单的和歌,几个音阶而已,那家伙却吹得格外难听。 你茫然地听了一会儿,渐渐的,觉得自己犹在梦中飘在半空中无所依凭的灵魂似乎有了着落,循着难听的笛音,又安安静静地落到你的躯干里。 头脑逐渐清醒起来。 “……真的,好难听。 ” 你坐起来,掀开被子,呆了一会儿,才毫无办法地起身,推开纸门往院子里看去。 正圆的月亮挂在高天之上,今晚的月亮明亮得出乎预料,美丽的月光洒在院子之中,松木落下阴影,投射到水池之中,石子铺就的池底隐约可见;简直和白昼无异。 没了纸门的隔阂,那股难听的笛乐就更加清晰起来。 也更加……难听。 你踩着木屐走到院子里,打量了一下你所居住的屋子,找到合适的梁柱,几个跳跃上了房顶。 你看过的志怪故事之中,月下奏乐的应该是穿着羽衣的美貌仙女,因不知道哪段因果而来报恩还情; 而真实的月夜故事中,在你房顶上奏乐的是面无表情的继国家少主,用他粗制滥造只有两个孔洞的木笛,吹奏把你从美梦中吵醒的难听乐曲。 “……兄长!” 缘一看到你一惊,难听的乐曲就此停下了。 你踩着红瓦与月光,走到他身边,找了个没那么脏的瓦片坐下,声音平静地如实告诉他:“你把我吵醒了。” 缘一以不知道该说是惊喜还是抱歉的眼神看着你(该死的月光将他照得一清二楚),然后羞愧地低下头,和你说:“对不起……” 你冷静地问他:“白天为什么不来?” 他依旧低着头:“……害怕打扰到……” “打扰?” “如果频繁的见面,兄长会心生困扰吧?” 你:“……” 听到他的解释,你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欣慰的好,还是该哭笑不得? 如你所愿,缘一似乎真的有体谅到他的存在对你造成的困扰,因此身体力行地给予你足够的距离去调整状态…… 可是,如果他真的明白这一点…… 你面无表情地询问他:“那你为什么晚上不睡,在我房顶吹笛子?” 缘一坐在瓦片上,因为屋顶的坡度不够,两条大长腿委屈地交叠在一起,手拿着笛子搭在袴服上,磨磨蹭蹭地不愿意回答:“……” 你:“……” 为什么要和月下的笨蛋计较这些讲道理的事情? 你闭了闭眼睛,将注意力转移到他手里的木笛上:“你还带着这个笛子啊?” 听到你的话,缘一的手指蜷曲着握紧了木笛,他还是没有抬头,却有安稳的声音传来:“这是兄长送给我的东西,我一直很珍惜。” “……这样啊……”你并未因他的自白产生任何情绪波动(毕竟毫无必要),只是冷静地径直向他伸出手,“给我看看。” 今晚的月光实在明亮,你冲着缘一张开手,手心在月色下,简直如同发光一般的白净。 “……” 缘一顺从地将笛子交到你手中。 你就着月色观察这个小儿玩具的木笛。 说起来,这还是你当初专门为他雕刻的笛子,为了这短短一截木头,刻刀把指节都磨出水泡来,才好不容易打造得像模像样起来。 能让你安心交出去的木笛,在当时的你心中,一定是相当不错的作品。 可时移世易,在现在,在长大的你看来,手心这短短一截木头——果然不过是粗制滥造的小儿玩具而已。 细微的木茬与毛刺倒好说,已经被缘一用得光滑,只说整个木笛的造型,一般和歌的音阶至少有五个,而这仅仅两个按孔的木笛…… 你从怀里掏出手帕擦了擦笛口,然后放在嘴边尝试—— “呜呜——” 唔……将将能发出三四个音阶也就算了,这三四个音阶甚至还不在调上…… 果然,这个笛子就是名副其实的破烂啊! 你试音的时候,缘一就在身边眼巴巴地看着你,眼睛里有雀跃的光影闪烁。 你试完音转头看他,正巧就对上他的眼神——有种很好察觉到的欢喜与快活,简直像是写在白纸上的字迹向你表明他此刻的心情。 而你…… 你闭了闭眼睛才将心中升起的不适合的情绪调整过来,和缘一说话的时候已经能够维持平静:“这个笛子完全用不了啊……” “……” 缘一怔了怔,眼睛里的快活一下黯淡下去,他低下头,沉默着没说话。 你从怀里掏出一个新的笛子;这个是你今年年初,突发奇想托付采买僧人帮你带的正经乐器,上面合计五个按孔,正面四个,背面一个,由城里的匠人制作,音阶准确,造型也算古朴耐看。 比你小时候一时兴起所做的简陋之作要精致中用许多。 你将新乐器递到缘一面前:“以后用这个吧,音阶更准,更适合你,旧的笛子我……” 你一边说着一边很是自然地将旧的木笛收回往胸袋里放; 你思虑得很周全,打算以新换旧,将旧木笛从缘一手上换回来,然后自己默默将其销毁—— “兄长!” 缘一不知道什么时候伸出手,握住了你往回收的手腕。 “——!” 你的动作不得不停下。 缘一伸出另一只手,将木笛从你手中拿走:“我觉得旧的就很好。” 你:“……” 你完全阻拦不住,几乎是眼睁睁看着他动作起来。 缘一将拿回的短笛小心用布袋包好,收进胸前的口袋里,然后将你刚刚拿出来的乐器推回去,认认真真地告诉你:“我已经不跟万轶先生学乐理了,奏乐随心就好,不需要按照音阶和规矩来。” 你:“……” 你看看被缘一推回来的正经木笛,再看看被他牢牢保护在怀里的旧乐器。 ——怎么说呢!突然明白了父亲下午表现出的那股愤怒与气馁是怎么回事了…… 第51章 继国之间3 缘一前来找你,除了在你屋顶上吹奏难听的乐曲将你吵醒,还询问了你的身体状况。 “听说兄长这几日病了,不知道现在身体如何?” 你郁闷地将预备送出去的笛子收到怀里,回答他的时候语气就不甚愉快:“死不了。” 缘一:“……” 你:“……” 缘一摆正表情,严肃地对你要求道:“……请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自觉失言的你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被一向乖巧的弟弟训斥又大感丢脸,只能不去在意胡乱转移话题:“……父亲想让你求娶大名的公主?” “……” 你转移话题的方式总是如此拙劣。 缘一定定地看了你一会儿,才垂下眼帘,恢复沉静的日常状态,回答你: “是。” “结果你利用这个机会,请大名把我接回来?” “是。” 你摸了摸额头,仔细看缘一丝毫不认为有问题的正经面孔,顿时深感——事后父亲没有把他打死实在算是涵养不错。 你耐心地向他解释事情的严重性:“你将继国的家事闹得所有外人都知道了?” 缘一神色不变:“我知道。” 你继续解释:“这很丢脸!” 缘一移开视线,看着远处的景致,不在意地开口:“那就让父亲丢脸好了。” 你:“……!!!” 大概还是和缘一见面少了,这次的见面,短短几句对话,你竟然有些认不出他来。 可是那股熟悉的傻劲儿——的确是缘一做得出来的事情! 而且…… ——那就让父亲丢脸好了。 在知道整个事情之后,你似乎也生出过类似的观点。 可见父亲对孩子的教导很是一视同仁,以至于他的两个儿子对他的态度在某些方面达成了一致。 可对你而言,缘一突然显露桀骜不驯的一面,也实在是很新奇的体验。 你带着点好奇地告诉他,你下午与父亲交谈的内容,简略地陈述为:“父亲见我的时候,让我帮助他好好管教你。” “——?”缘一的视线就回到你身上,他眼中又有细微的光芒闪烁,很难分辨清楚他此时的情绪,你只听到他用平静的语调和你说话:“我很期待。”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八成就是阴阳怪气故作平静的冷嘲热讽,可缘一这么说,你就有一拳打进棉花里的无力感。 你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缘一乱翘的刘海,带点恶意地向他做假设:“我以后,可能会和父亲一样,逼你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哦!” 缘一乖乖地没有动:“兄长会做那样的事情吗?” 你笃定地回应道:“当然,我是父亲的孩子,本质是和他差不多的人。” 缘一疑惑地看着你:“可是,我也是父亲的孩子……” 你打断他:“你是例外!” “例外?” “就是超出常理的人。” “……” 缘一对你露出不理解的疑惑神情。 是的,你所说的话,如果不是在你的位置亲身经历过,其实也很难明白呢。 缘一的刘海被你蹂躏一通,和之前一样的乱翘起来,其实根本看不出前后的区别,你只能放弃无谓的努力,收回了手:“……说不定,我以后会做出让你难过的事情……” “……” “……” 过了好一会儿,缘一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他看向你,眼睛都亮起来:“总之,是兄长以后都会陪在我身边的意思吧?” 你:“……” 说不上哪里不对,但是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的样子。 你带着这种犹豫的心情,茫然地点点头:“或许……?” 缘一就在月光下,对着你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来。 不!并非是傻乎乎的笑容。 以缘一俊朗的面貌来讲,当他的双眼流露出感情的色彩,仅仅是嘴角稍微扬起,眼神专注,这一切所构成的表情,仿佛面上笼罩了一层光晕,英俊到让人炫目才对。 他的笑容实在很少。 缘一就以这副模样对着你,开心地陈述道:“既然如此,我想,接下来发生的一定都是好事!” 他又对着你露出明朗的笑容来。 “……” 而你已经无法继续忍受了。 你起身,从房顶站起来,看着无垠天空中高悬的明月,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低声嘟哝道:“希望你以后能和今天一样高兴。” 说完话你开始向屋檐走去。 缘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兄长,要离开了吗?” “嗯,我没有晒月亮的爱好,这么晚了,要休息。” 身后有瓦片被踩踏的稀碎声音,到一半就止住了,他的声音十分恭敬,充满弟弟对哥哥的濡慕:“祝您好梦。” “——!” 听到这话,你的下一个脚步无法迈出去。 你转头看向缘一。 他站在你身后,因为屋顶坡度的问题比你高了几个身位,站在他的视角应该是俯视你,偏偏他低垂着眉眼,肩膀手臂都是恭谨的姿态,就显得低眉顺目有种下臣面对主君的错位感。 在此情态下,你微怔片刻后磨了磨牙齿,强忍住心情和他抱怨:“既然祝我好梦,以后不要在我屋顶吹笛子。” 缘一的头低得更深了:“是,以后不会了。” “有事情可以直接来找我。” 他微微抬眼看你:“那兄长……会觉得困扰吗?” “至少比被你半夜吵醒好。” “是……”缘一的眉眼又低垂下去,认真道歉,“对不起。” “……” 你踌躇片刻,还是忍不住教育他:“以后不要随便道歉。” “咦?” 你重复:“至少不要总是对我道歉。” “……” “这样让我觉得自己这个兄长做得很不称职……” “……” “……” 你或许还该说些什么的。 譬如“明明是继国的少主,为什么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很恶心,也很丢继国的脸!” 譬如“如果认为自己做得没错,就不要轻易将‘对不起’说出口,这样显得很软弱可欺。” 譬如“能与父亲作对,让事情如你所期望的那样发展,我对你的成长感到自豪……” 你该有许多的话可以对缘一说。 可不知道怎么的,一面对他的那张脸,那张沉静安稳的俊朗面孔,原本堵塞你整个心脏的软弱言语,就都胆怯地收缩回去。 实际什么也说不出口。 你只能与他相对沉默半晌,然后从屋檐上跳落入院子中,回到自己的屋子,拉上纸门,说服自己早点入睡,以免影响明日的修行。 第52章 继国之间4 缘一回来的第二天,对你而言比较辛苦。 小寝夫人为你换了居住的院子,就在后院和原来继承人的院子一墙之隔。 雨收拾东西的时候,缘一过来邀请你去他的院子里等待,你抄手跟着去了。 缘一现在住的院子,是你小时候的旧居,院里还是一棵老松木,松木下一个洗笔的浅池子,你随意看了两眼,见到清澈的池水里有两条红色的胖金鱼快活地甩尾嬉戏。 缘一给你的来信有提过这两条金鱼,似乎是城里卖金鱼的老人家为了讨好年幼的少城主,殷勤地塞到他手中,他实在拒绝不了,就带回来认真养到如今,还养得挺不错。 以正常的眼光来看,这两尾金鱼太大太胖,有种不符合贵族审美的康健之美。 但缘一似乎养得很高兴。 他现在睡的寝屋也是你原来的,十二叠大的房间,即使成人了也会够用。 你在回廊等待片刻,缘一进了寝屋又出来,手上就拿了一个最质朴的菱形纸风筝,满怀期待地递到你面前来:“兄长,要放风筝吗?” 你:“……” 现下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放风筝的好时节。 今日天气又格外不错,你随意往天空看去,就能看到不远的天空一角,有高高低低各种模样的风筝在空中鼓动飞舞。 但你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所以你将递到跟前来的风筝推回去:“我没有兴趣。” “……” 缘一并没有强求,他甚至看不到多少失落,只是将风筝放到一边,坐在你身边,和你一样胡乱坐在回廊的边沿上。 “那……”他看着院子里的松木,安静地和你提出建议,“兄长要和我比试剑术吗?” 你直截了当地拒绝了,甚至隐约感到惊讶:“你怎么会想到和我比试?” 从你到清水寺开始,你和缘一的唯一一次比试,就是那年冬日你被他【打手】,一击溃败,这之后,他大概也明白这种行为让你不喜,从没有在你面前展现过剑技,连书信里都很少提起,而你…… ——无论如何都赢不了。 ——不过是自取其辱。 ——将他排除出视线之外去锻炼自己。 在以上想法的指导下,你再没有找缘一提出过比试的要求。 而现在??? 你的确感到惊讶。 缘一睁着无辜的眼睛,还是看着院子里的松木:“我以为,这会让你高兴。” “……” “因为兄长……总是执着于剑术。” 你更加惊奇地发现,再一次和缘一聊起关于【剑术】的话题,你竟然出奇的心平气和。 你平静地对他表述:“可是执着于剑术的我,如果轻易被你击败——不就显得太可笑了吗?” 缘一终于转过头来看你:“兄长在寺庙里,比试总是【一名】,非常厉害!” 明明受到兄弟的赞扬,心中却毫无波动,你甚至有点想笑:“所以你觉得我有与你比试的资格了?” 说起来,从大名城池归来的缘一,已经名副其实是这个国家第一的武士了。 你是带着笑意说出这句话的,缘一听着,愣了一下,然后突然露出稍微带点惊慌的神情,慌忙和你解释:“不,我只是不想你无聊,比试的话,可以打发时间……” 话说到这里,缘一又反应过来似的,突兀地停住了。 但是你已经听到了。 ——打发时间? ——比试剑术?打发时间? 在你温和的笑脸之下,脑子里似乎有一根弦“嘣”的一声直接断掉。 果然,在缘一看来,所谓的【剑术】也好,【武士道】也好,【切磋比试】也好,就是这样毫无所谓、不值一提的东西。 唔……果然所谓的【心平气和】不过是你的错觉。 可你依旧维持着面上的微笑,犹如戴了一张嘴角翘起的面具,甚至可以用温和的态度调侃他:“缘一,你能安稳地活到我回来,可真是个奇迹啊!” “……” 在你的笑容面前,笨拙的弟弟好像终于感到了不妙,于是缩着脖子又低下了头。 这一次,他没有胡乱和你道歉。 ——说不定,昨天你和他说的话,他真的听进去了。 莫名的,你竟然因此感到欣慰起来。 “我不会和你比试的。”你挪开视线,看着院子里的景致,平静地和缘一宣告,“和你比试会扰乱我的心情,让我觉得自己无可救药——所以,以后不要再提这一类的事情了。” “……是。” 可是如果在缘一的院子里这样傻傻坐着,又实在是无聊,你随意地想了想,就善解人意地提出建议:“带我转转继国城吧缘一,我很好奇继国城现在的样子。” 你和缘一两个人成行,一起出了继国家的大门。 贵族出门总有侍从陪伴。 你的近侍雨在帮你收拾新的住所,所以无法跟随你;可缘一同样孑然一人且不以为意的模样就让你很是惊奇了,你下意识询问他:“你的近侍呢?” “绫人平时不需要和我一同出入。” 绫人是山田先生家的长男,与缘一年岁相仿,就成了他的近侍。 可是,不与主君一同出入的近侍? 你将疑惑诉之于口。 缘一回答你:“总是传递父亲的意思,他跟在我身后让我很不自在。” 你:“……” 你只是突然想起来,以后你也会在缘一身边,不断传递父亲的意思。 到时候,缘一会因此厌烦你而让你走开,不需要你的跟随吗? 你不知道。 如果现在拿这个问题来询问他,他一定会笃定的告诉你“绝对不会有这回事!因为兄长是不一样的!”——之类的鬼话来糊弄你。 所以你沉默着将复杂的心绪压下,和他一起出了门。 出乎你的预料,缘一带着你在城里几条主干道仅仅转了一圈,因为他的关系,对这座城池本该陌生的你都好像变得受欢迎起来。 “缘一少爷,这是刚刚出炉的丸子,诶?带朋友了吗?送您两串!” “缘一少爷,几天没看到您了,最近很忙吧?” “缘一少爷,刚收的新鲜蔬菜,您要是需要,我给继国府送去……” 一路走来,路边的摊贩有许多都热情地招待着缘一。 缘一走在你身边,面对大家的招待大都是停下脚步,认真地点点头或者应和一声,至于那些恨不得塞到他手里的小礼物,他一个也没有收。 你与他身形面貌类似,来往的人看看他看看你,也会好奇地问两句。 然后缘一就会积极地加以回答:“是我的兄长!” “是的,从寺庙中接回来了!” “以后会在府里和我一起生活。” “是非常非常优秀的人!” 你:“……” 你在旁边偶尔摆手示意,表示自己接收到大家的欢迎与热情,这过程中你的脸都要笑得僵掉。 身边的缘一脑袋上似乎又有虚幻的快乐花朵绽放,能看出来他兴致勃勃地想要将你介绍给他认识的所有人。 ——但是大可不必! 在去下一条街道的间隙里你表达了适可而止的意见。 缘一却有自己的想法,他认真的和你解释将你介绍出去的必要性与紧迫性:“可是兄长好久没有回来,大家都不认识你了……” 因为你良好的涵养,才没有当场翻一个白眼给他看:“即使我不离开继国城,和他们也不会认识的!” 说到这里,你语气顿了顿,带上好奇:“倒是你,继国家的少主,为什么会和城里的平民这么熟悉?” 以贵族的立场而言,和治下的平民打好关系是毫无必要的行为,所谓的平民,只要老老实实接受贵族的统治就好,至于对领主的感情到底是喜爱、恐惧、又或者是厌恶——根本无需将事情考虑得如此复杂,他们只要能够老实听话,怎么样都行。 听到你的问题,缘一张望着看看道路两边,就沉静地描述起来。 因为他的口述十分啰嗦烦人,所以在此简略地书写下来: 按照缘一的说法,在继国府待着并不快乐,因此他偶尔会出门在继国城行走,譬如从继国家的大门走到城门口,再从城门口走回继国家——路途其实很是枯燥,但也比在家中接受老师们的武士教育来得好。 因他脸上有天生的斑纹,实在很好辨认,这条路走惯了就开始有人对他熟悉起来——“脸上有斑纹的继国少主”,一边这么称呼着,一边渐渐的,整个城池都知道未来的城主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喜欢在城里闲逛。 等他再稍微大一些,恰好这时年收成不好,继国城周边野盗横行,城主大人经常带少城主骑马往城外驱匪,辛苦奔波,等队伍回来的时候,城主与少城主的马屁股上就悬挂着野盗的头颅。 也有前来城里投奔的苦命人带来消息: “多亏了城主大人,我们村子休养半年或许就好了……” “还好少城主及时赶到,那个盗贼才没来得及下杀手!” “听说少城主独自出城剿匪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那些可怕的人都被斩掉了!” 你在清水寺苦修的时日里,缘一也在好好地履行自己作为少城主的责任,努力保卫着城里的民众。 他在平民之中颇有威望。 这些都是你总结出来的信息,只是在缘一嘴里,他就说得谦虚许多:“大家只是对身为少城主的我抱有友善之心,因此对我格外纵容而已。” 你:“……” 你曾经也是继国的少城主…… 缘一的这份谦虚在你看来分外刺眼。 第53章 继国之间5 回到继国城的日子,在你看来十分乏味。 父亲是很有大局观的人,当事情已经成为定局,那么该如何让你这个接回来的孩子发挥最大的作用——相比失去求娶公主的良机,他很快将注意力放到了现实之上。 于是近几年来被继国府辞去的老师又被一一寻回了。 只是课堂上除了冥顽不灵的缘一,多了一个还算讨老师喜欢的你。 特别是教授乐理的万轶先生,当他以测试的名义听你吹奏一曲之后,立刻就流着眼泪感叹道:“岩胜少爷在寺庙中也有好好精进功课呢!” 你带着贵族特有的微笑谦逊道:“多亏小时候先生的教育,‘乐理不仅仅是玩乐,还能纾解心绪’——您当时说的话让我铭记至今!” 天地良心,你说的这些话不过是客套客套,也并无阴阳怪气,偏偏听你说完的万轶先生恰好瞄到旁边一脸呆愣的另一位学生,也不知道你的话语触动了他的哪一份愁肠,乐理老师抹着眼泪,看你的眼神更加可怜亲近起来:“说的也是,您这些年在寺庙的生活……并不好过吧……” “……” 你张了张嘴,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或许这些写诗奏乐的文人都有这些毛病,看到风月就会伤感起来,明明很正常的事情在他们看来却有许多难言之隐…… 然后就自顾自的用他们的感情淹没其他无关的人。 你踌躇了一阵是否要解释,至少让他别一脸好像你在寺庙受到奇耻大辱,如今终于苦尽甘来回归的欣慰模样面对你。 这扰人的踌躇,在你对上身边缘一的目光时,就自然的放下了。 缘一和你一起上贵族的课程,他和老师一样在简单的考校后明白了你现在的水平,而在老师露出赞叹的神色时,缘一的眼睛里——就浮现出自豪骄傲的光彩来。 并非是出于怜悯与痛惜,而是平等的、因为对方厉害而产生的感叹,又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兄长而生出的自豪。 你对上缘一的双眼,心中的波澜突然就平息了。 ——为何要与不相干的人解释你的生活呢? ——他们的心情如何,与你并无关系。 ——正如同他们视你为自强不屈的精神挂画一般,你同样视他们为传道授业解惑的工具即可。 如此想来,念头瞬间通达了。 于是之后的时间里,面对文学老师、茶道老师、骑射老师等等人的赞赏,你都微笑着收下,并如他们所愿说出自己如此勤学不辍,不过是少时受了他们的教导,因此不敢因自己的失德而败坏他们作为师长的名声。 请回来的老师原本是因为父亲给出来的银两过于诱人,又畏惧于武家贵族的威势不得不来,心中或许还有愤懑,在听到你的话语后,他们面上忍不住地展露出笑容,渐渐放下偏见,开始正常地履行自己作为师长的责任。 对此,父亲自然相当满意。 “这样看来……当初或许不该将你送入寺庙……” 他在家宴上甚至对你说出如此宽和的话语。 你有一瞬的错愕,之后立刻放下筷子,对着他的方向诚惶诚恐地跪坐行礼:“父亲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继国家的安定,如果不是受到清水寺的磨炼,我未必会有如今的水平——父亲只是做了每一位家主都应该做的事情。” 听完你的话,父亲抚掌大笑起来,甚至起身走到你面前,将你扶起搂在怀里,满怀大慰地出言赞扬着你。 你虚虚靠在他怀里,将自己想成【父慈子孝】这出戏码里的一个工具,也就称职地露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来。 其实内心里,你只觉得父亲揽住你的手掌十分冰冷,嘴中吐出的气息隐约带有腐烂的臭味;他穿着宽大的衣袍外褂,躯干看上去也是正值壮年的康健,头发浓密乌黑,双眼魄力依旧,偏偏站在你旁边的时候,无论是和你说话,还是和缘一说话,整个人都透露出一股力不从心的苍老颓圮来。 你透过父亲的怀抱,看到缘一坐在餐食矮桌后面,停下筷子,呆呆地看向你们。 他俊朗的面目在烛光的照射下并无其余的表情,耳垂上的花札极其轻微的摇晃着,那双总是无波的双眼,对上了你的视线。 你透过缘一的双眼,读不出他的心情。 你只是略微分神的想起,在幼时的记忆里,你似乎也总是身处在和缘一相似的处境里。 你作为长子前来拜访母亲,就看到母亲与你说话,手却在左侧的幼子身上轻轻搂抱。 当时你也有和缘一对上过眼神。 当时的他,透过你的双眼,是否能够读懂你的心情呢? 通过老师们的评价,父亲明白了你的水平,也就因此对你寄予厚望起来。 “看住缘一,不要让他做出有失贵族体面的事!” 这是父亲对你下达的第一个指令。 你面上欣然答应,心里已经开始苦恼该怎么阳奉阴违。 之前就说过,缘一是个一点也不【贵族】的贵族。 他对继国府森严的法度毫无兴趣,对别人敬仰畏惧的眼神毫无兴趣,反倒喜欢往府外跑,去街上关注平民们的生活。 你和他一起出去的几次,就看到他不仅喜欢与平民交谈来往,甚至会扶腿脚不好的老妇人过马路,体贴地将她送回家才算安心…… 你:“……” 当时看到这一幕,你大受震撼。 跟在身后的雨,用风趣的言语说明了你的心情:“缘一少爷,实在是爱民如子啊!” 他在阴阳怪气。 你立刻出言训斥:“下臣不该非议主君!” 雨就畏缩着偃旗息鼓,后面也不再多嘴。 缘一从老妇人家里出来,手上拿着两个青色的果子,已经清洗干净,他对上你的目光,看着还有些不好意思,来到你面前将其中一个果子递给你:“这个是阿嬷今天收回来的青瓜,她为了表示感谢送给我的,兄长,分给你一个!” “……” 你呆呆地接过他的赠与,握在手心,想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缘一如此善良。 他……是个好孩子…… 虽然不符合一般贵族的行事,但是他的心是好的啊…… 他…… 你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将果子收起来,什么训斥的话也没说出口。 你告诉缘一:“今天的事,不要和父亲说。” 缘一的双眼亮起来:“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做这些。” 那你还照做不误…… 你看着因为一枚小小的酸涩的青瓜而欢喜起来的弟弟,越来越深地体会到——为什么父亲精神上如此苍老了。 第54章 继国之间6 你在继国家很快找准了自己的定位。 在内规整家族法度,在外传扬少主德行。 说来也是奇怪,你印象中的继国家,因为父亲的存在,下臣们对于主君总是噤若寒蝉,不敢忤逆; 可在家里住了不久,你惊讶的发现,后院的仆妇们对待身为少主的缘一,似乎并无多少尊重。 “缘一少爷!这个时候可不能吃冷的!” “缘一少爷,这个是专门为您做的,您趁热喝了吧!” “缘一少爷,老爷有令,您今天需要……” 你做少主的时候,可没人敢和你说这些话。 偏偏被如此对待的缘一却习以为常,按照仆妇们的要求安排饭食,按照她们所传递的父亲的要求做些在你看来毫无必要的小事。 院子里服侍的仆妇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打扫着院子,即使在主人眼皮子底下也敢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讲些小话。 缘一的近侍绫人以松散的态度对待自己的主君,见到了就跟随服侍,见不到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乱晃…… 还好继国家的后院里如今没有待嫁的女眷,不然说不定会惹出一些不必要的是非来。 你默默观察着这些,还在思量该如何改变,而后小寝夫人已经开始以同样的标准来通知安排起你的饮食起居。 “应老爷的吩咐,会按照缘一少爷的份例对您进行饮食安排……” 小寝夫人站在你和缘一面前,向你禀告后续的份例清单。 你耐心听完后断然拒绝:“我不接受。” “……” 小寝夫人在继国后院总是沉稳的安定的,这次你说完话,她睁大了眼睛,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母亲不在,父亲不在意,作为继国后院唯一的管家,她或许再没有被人说过“不”字吧。 “是……是岩胜少爷对哪里有不满吗?”小寝夫人脸上擦着白粉,描得细细的眉毛微微皱着,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你。 你并没有被吓到,而是冷静地点头:“缘一已经十三岁了,他的份例我看了,还是三年前的水平,这并不妥。” “可旧例之前就给老爷过目,他并无异议。” 她抬出父亲的存在。 你淡定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是吗?既然如此,我会去向父亲反应——” “岩胜少爷!”小寝夫人微微抬高了声音打断你的话语,“这不过是小事,老爷平日里就事务繁忙,您还要以此去烦扰他吗?” 你不为所动地回应:“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那么是的,我会向父亲说明。“ 小寝夫人一直严厉地注视着你,可你不为所动,寸步不让。 于是她只能率先低下头,态度也和缓起来:“是,既然您提出异议,我会根据您和缘一少爷现在的年纪,对份例做出调整的。” 因为她的态度发生改变,你也配合着露出适宜的微笑来:“那样当然最好了。” 小寝夫人铁青着脸离开之后,一直默不作声的缘一就凑到你跟前,发出吵人的感叹声:“兄长好厉害!” 他的近侍绫人今天也没看见人,缘一待在你的院子里,喝的茶都要蹭雨的手被倒到他的杯盏里。 你一手搭在茶盏边,一手轻轻揉捏着眉心,觉得有些心累,眼睛都不自觉闭上:“你所谓的厉害,指的是什么?” “小寝夫人很严厉呢!兄长竟然当面反驳她的安排……“ 你以惊讶的目光看向他:“你连父亲都敢违抗,却对后院一个管家言听计从?” “因为她说得有道理……” “什么道理?” “就是……饮食安排很健康,课程安排有秩序,还有节俭持家……唔……” 在缘一啰啰嗦嗦的思索中,你又忍不住按了按眉心:“可是这些都不重要。” “诶?” 你一边整理着脑子里的思绪,一边慢吞吞和缘一说话:“你的意志才是最重要的。健康和秩序是他们理所应当做到的,但在这个基础上怎么满足你的嗜好,讨得你的欢心——我看不到她身上作为臣下的谦卑,这问题很大……“ “……” “比如你喜好偏甜的食物,结果她呈上来的菜单都是武士惯常的咸食;比如你不喜欢文化课,她却将先生的课程安排在容易犯错的上午第一节;比如你的近侍找不到人,她却不知道及时给你安排第二位——是因为在继国家待了许多年,反倒自认为是主人,开始失去分寸自以为是地安排起你的生活来……” 你说到这里,忍不住嗤笑出声:“认不清自己的位置的人,简直可笑!” 说完话,你睁开眼睛,就看到缘一更加凑近了你身边,眼睛简直要闪亮起来地盯着你:“兄长真的好厉害!” “哦?” “兄长怎么知道我喜欢甜食?” 你对这问题感到莫名:“你出府的时候,经常在丸子摊前逗留——你表现得很明显啊……” 缘一又莫名其妙地踌躇起来:“兄长发现了?” 你伸出手将他凑得过近的脸推开一些,冷淡地回复:“啊!继国家的少主在小摊前一脸垂涎却拿不出钱去买的样子——这场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这个……” “你的私库里有多少积蓄?” “诶?” “母亲的嫁妆,府里的月例,你又没有花钱的喜好,库房里有多少东西心里应该有数吧?” 在你接连的询问之下,你愚蠢的弟弟就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傻兮兮地望着你。 你:“……” 你甚至听到身后的雨传来一声压抑的吐息。 你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疲惫地闭了闭眼睛。 ——啊,真是的…… ——为什么,当初会嫉妒这样一个愚蠢的家伙呢? ——除了武道和心性,作为贵族……这家伙根本一无是处啊! 于是回到继国家的第一年,你花费了很大的功夫整顿继国家的后院,换掉管事的夫人,换掉缘一的近侍,换掉所有不尊重他轻视他的仆人;还有,将他乱做一团的库房账簿核对整理好,使得继国少主终于不至于上街看中了东西却连购买的银钱都掏不出来。 你下达指令的时候,被换掉的仆妇们吵吵嚷嚷十分不满,甚至闹到前院的父亲那里,控诉你对老臣小寝夫人的残酷,对他们这些旧人的无情。 她们大概找错了人诉说苦楚。 父亲不耐烦地派家臣去找来仆妇们的丈夫,她们的丈夫当然也在为继国服务。 在森严的阶级社会上跌跌撞撞生存的男人往往比耽于后宅的女眷更能明白权力的可怕,一个个被找来之后了解情况,就诚惶诚恐地告罪,得到宽恕后才敢起身,铁青着脸将家里的女人带走了。 继国家永远不会缺少侍候人的家臣。 前一天缘一看着哭闹的侍从,还会面露不忍,担忧道:“他们回家会受到责罚吧……” 你无动于衷地用毛笔将一连串的名字从名单上划掉:“因为他们做错了事。” “啊……” 你抬眼看缘一:“你不问他们做错了什么事?” 缘一知情识趣地在你面前低眉顺目起来:“他们让兄长不高兴了。” 你:“……” 你快要熟悉这种突然涌现的无力感了。 愣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略过他意义不明的话语(就当没听见好了),你认真教导他:“下臣就像需要时时修剪的草木,你前些年疏于对他们的管理,他们就肆意妄为、乱长一气——他们错在没有认清自己的位置,没有将你视为继国少主来尊重,没有引导你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 缘一用沉默的脑袋顶应对你的话语,他的头发很茂盛,马尾高高束起,你隐约看到他似乎还用着一条已经颜色黯淡的旧发带。 你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虽然我可以继续修剪他们,让他们留下——但那样太辛苦了,既然这一批人不行,就换下一批……” 你一边说着,一边注意缘一的反应。 你以为他出于淳朴的善良,会出言阻止你,或者露出苦闷的神情,让你的意志动摇。 可并非如此。 从你开始整顿继国家,到现在一切快要尘埃落定,缘一知道你下达的每一个指令——也就仅此而已。 你询问他意见的时候,他会给出维持现状(因为他并未感到自己的利益有受到损害)的简短提议,被你毫不留情地驳回后,缘一也情绪稳定地接受继国府的一切改变。 如同激流中的浪屿,稳定,常在,不动不摇…… 一切事件都按照你的预想发展着,偏偏看着缘一这样超然物外的态度,你有时候就隐约生出些不满来。 ——好像你是在为他服务一样! ——虽然你现在所做的一切的确是在为他服务…… ——甚至,被接回继国家的那一天起,你已经注定是继国缘一的家臣了…… “认不清自己的位置的人,简直可笑!” 你曾经这么说过。 现在想来,在你尚未意识到的时候,原来早已经摆正自己的位置,并且做出了合规的讨主君欢心的行为吗? 这样一想,作为家臣,你倒算得上是天赋异禀呢…… 你因为在继国家一番大动作而稍显昂扬的情绪,随着几个想法的浮现,一下子又低沉平和起来。 第55章 继国之间7 这年的末尾,因为和邻国的关系格外紧张起来,也因为你回归继国城的消息逐渐传扬出去,渐渐有游历经过的贵族少爷开始邀请你前去参加集会。 贵族社交,发展深情厚谊只是面上的说辞,大家更多是对似乎已成定局的未来战事感到紧张,因此立刻对于继国这个表现优秀的武家伸出结交的橄榄枝。 递过来的请柬一式两份,分别给到你和缘一。 聚会的发起人是游历至此的大名殿下的子侄,姓前田利,他在继国城的游郭找来有名的太夫与貌美的游女,用来招待一众贵族少年。 出身高贵的前田利殿下在本国之内颇有声势,邻城的少年贵族同样被他邀请过来。 你和缘一与众人一起,作为宴请的客人一同入席。 端上来的清酒,依偎在身边的美貌游女,还有男人们荤素不忌的野蛮笑话——显然在座的人已经将你们作为正经的贵族男子看待了。 你作为继国的家臣,坐在缘一下首,看到缘一坐在放置餐食的矮桌之后,脊背挺得笔直,像是被打进了钢铁铸就的脊梁,连肩膀两边的手臂都按照最标准的姿势摆放,在一众东倒西歪嬉笑怒骂的贵族中间,他因为这一本正经的表现,显得尤为突出。 父亲知道你们今晚的宴会,因此特意嘱咐你,别让缘一在宴会中丢脸。 为此,在出门前,缘一换上了新的外褂,新的头绳,新到的佩刀,连眼神都是经过你提醒的宠辱不惊、得失不扰——这个倒是不需要你提醒,他只是面无表情、人高马大地坐在那里,看面孔身形就十分唬人,再想到这位可是年初大名比武的【一名】,一击即可击败所有在场武士—— 总之缘一刚刚到场的时候,众贵族对他十分欢迎,赞美的措辞一轮接一轮丝毫不重复。 前田利殿下也并不掩饰自己对缘一的欣赏。 可缘一的确不适应这种觥筹交错的社交场景,他只能像你事前就说过的,维持住冷淡的假面,对谁都是微微颔首,显得油盐不进的高冷。 ——哈!做过【一名】就以为自己不得了了吧? ——什么态度,他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 ——啧! 你坐在他身后,几乎能听到在场众多被他拂掉面子的贵族心里的憋闷。 但是啊……与其做一个【脑子缺根筋好像很好欺负的继国少主】,还是以【生人勿近举世无双的武家贵族】的面目去面对以后的同僚更好吧? 对此你乐见其成。 你多次看到缘一被人敬酒之后,喝完酒放下酒杯,就僵硬地挪动臂膀以躲开身边游女斟酒时蹭上去的胸脯——游女很有经验地调整姿势让他躲避不开,于是他的肩臂就更加僵硬地固定在那里,有种看似无动于衷其实已经傻到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的错乱感。 目睹这一切的你:“……” 你坦然地饮下杯中酒,忍不住露出了一个波澜不惊的微笑。 对于缘一来说,这样的场合大抵十分痛苦难受; 可巧了,对你而言,这样的场合同样不值得高兴。 你作为少主的家臣跟在缘一身后,在座的贵族不会有多余的目光给到你身上,连差遣来的貌美游女中,更优秀的也会自然而然被分配给你的兄弟,靠在你身边为你斟酒的少女,她眼中带笑地和你说话,却时不时往宴会的中心看去,往你们身前的人看去,眼中偶尔浮现出活跃的野心。 ——毕竟你只是退而求其次不得不侍奉的家臣,你很能理解周围众人的心理。 ——也就到理解这一步了。 这场难受的宴会终究在一片倾倒的酒瓶子里结束了。 身后的纸门推开,与贵族们随行的近侍排着队进来,小心将醉倒的主君与他看重的女子一同带去开好的房间里。 雨踩着又密又急的脚步来到你身边。 你身旁的游女松散着衣襟歪歪地醉倒在榻榻米上。 她之前介绍自己的时候叫什么来着? 鹤子? 雨伸手抓住你的臂膀,想要将你扶起,你呼出一口酒气,摆了摆手,自己站了起来。 吩咐了雨两句,你把手拢在袖子里,等着前面被灌了更多酒的缘一在他新近侍的搀扶下站起。 站起身后,缘一晃了一下身子,再次站定,似乎就恢复了清醒;他拂开了身边舍人的手,踩着脚步转了身。 一直依靠着他的游女呻吟一声,迷迷糊糊倒在榻榻米上,醉得人事不省。 缘一走到你的近前才停下脚步,两颊和脖子都有酒醉的红晕,双眼看着却还算清醒,询问你:“兄长,归家吗?” 你点点头,就在侍从、贵族、游女的来来往往之间,和他一同离开了。 离开游郭的街道,道路上的灯光零零星星,仅能照亮灯前三寸,对于路上的行人来说,照亮前路恐怕还是天上的星月更值得依靠。 恰好今日月明星稀,月光十分明亮。 在冷白色的月光中,城里迎面吹来的夜风都带着寒凉的滋味。 今年依旧是个暖冬,但再温暖的冬日,夜晚的凉风也不会让人喜欢,所以那些聚会的贵族们早早在游郭里订好房间安置好自身;倒是你与缘一,这么深的夜还披星戴月往家里赶——也难怪临别时,那些游郭的侍从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你们了。 临出门前,父亲给予了你们充足的银钱,他当然知道游郭宴会后续可能有的发展,却乐见其成,只是叮嘱你们要找干净的女性侍奉。 这不用他说你也知道。 可是宴会一结束,相比那些醉醺醺的游女,不知道睡过多少人的房间,你浑身上下浸满酒味——这种情况下,你果然还是想要回到熟悉的住所将自己收拾干净。 归家的路上,缘一放慢速度,和你并肩前行,他说话的时候,有朦胧的白雾消融在空气之中,酒醉的咽喉也粗犷起来,显得语调有些含糊:“兄长,这种聚会,以后必须要参加吗?” 你出门的时候带了围巾,宴会的时候摘下,归家的冷夜就将其戴上,现在半张脸藏在围巾里,有点懒得和他说话。 寒风灌口,脑子里因为酒气像是一团乱麻,真说起话来说不定连舌头都伸不直——对你而言,现在能保持走直线就很难得了,实在不想和同样酒醉的缘一聊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兄长?” “……” “兄长!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 可是他一个劲儿盯着你,不依不饶重复呼喊你的样子实在烦人。 “兄长,有下次的话,我不来了……” 你:“……” 你的手放在外褂宽大的袖子里,抄着手慢吞吞地走了几步,慢吞吞地思考了一番,过了好一会儿,才想清楚他刚刚和你说了什么话。 下次不来了? 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 你一边在心里诉说着不耐烦的抱怨,一边慢吞吞地开口,保证自己接下来的每一个音节都吐词清晰,简短的回答他:“好。” “诶——!?”吵人的单音节传到你的耳朵里。 听到你的话,缘一两颊带着酒醉的红晕,他对于自己在意的东西一向反应很快,所以嘴角都上扬了,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凑近过来找你确认:“真的可以吗?” 你慢吞吞眨了眨眼,无动于衷地瞄了他一会儿,然后将脸上的围巾扯下来(现在围巾里也都是难闻的酒气,实在难受),呼出一口含着酒气的白雾,才慢条斯理地告诉他:“毕竟是少城主大人的请求……” 大概是今晚的月光太冰凉,也大概是你状似一本正经的头脑其实已经罢工了,总之缘一在身侧一直注视你的这份视线,在今天这个慢吞吞的不甚愉快的夜晚,突然变得可以忍受起来。 你一边体悟着这份奇妙的心情,一边继续和缘一解释:“只要让大家明白,你是不善言辞、生人勿近的强大武士就可以了,以后在人前记得少说些话……之后这种宴会……” 你动了动困顿的大脑,不期然想到刚刚那一场宴会,想到那些觥筹交错的年轻继承人,他们看到缘一的眼神,看到你的眼神……那位挨着你的游女,她纤细的腰肢,白嫩的脖颈,还有一个劲儿往你怀里搭的素白的手,可这么做的时候,她眼睛里也跳动着野心,不住地往宴会的中心瞟过去…… “毕竟你们也到这个年纪了……” 出门的时候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 ——咦? 你慢吞吞地回想起来,慢吞吞地将头脑中让你难受的场面划掉—— 说起来,缘一和你……已经快要成人了。 今日缘一在新一辈贵族中表现得相当不错,以后应该也会是一位十分优秀的主君吧…… 既然如此,他人生的下一步该提上进程才对。 你想到这一点,慢吞吞的步子就停住了。 “兄长?” 亦步亦趋的缘一傻乎乎撞上你的肩膀,他很及时地收回力道,才没有造成两人一起趴到地上的惨烈后果。 “……” “——??” 你指挥木讷的大脑仔细想了想,终于恍然,说出结论来:“缘一!你该娶亲了!” 第56章 蚀日之翳7 兄长从继国府回来的时候,耷拉着肩膀,脑袋颓然地垂下,往常神采奕奕的双眼里也显示出茫然的神色。 将他领回来的父亲拍了他一巴掌,不知道是代表鼓励还是单纯就想打他一下,兄长踉跄一下、惊呼出声的时候,父亲就招了招手,将院子里的舍人叫了过来。 “舍人。”他将新订好的佩刀交到幼子的手上,语气里有点儿明显的无可奈何,“以后,你去继国家做缘一少爷的近侍吧?” 舍人沉默着接过佩刀——他的记忆里,这把佩刀分明是为刚刚成人的兄长打造,绫人也为此期待良久,结果如今……怎么被父亲交到他的手上? 更何况……缘一少爷的近侍? 舍人抱着刀看向旁边情绪不对劲的兄长,下意识就将疑惑诉之于口:“所以,绫人他……?” 兄弟二人服侍同一君主,倒不是没有先例,只是这样未免有些浪费家中宝贵的人才资源。 就像山田家,除了长子的绫人,就是一母同胞的幼子舍人,以往或许会分别投靠不同的少主——这在当代的继国家倒是没有必要,毕竟家主的意志十分清晰,下一代的继承人已经确定是缘一大人无疑。 舍人下意识以为这是家族提前为他铺路,以后追随兄长,追随同一位主君,走上同样的道路。 可事实并非如此。 听到舍人的问题,父亲又一巴掌拍在垂头丧气的绫人头上:“这家伙啊!被继国家赶回来了,以后不需要在缘一少爷身边服侍了!你是缘一少爷选定的下一个近侍,和你哥哥打听清楚,看看有什么要注意的,明天就去继国家吧!” 绫人始终低头耷脑的,这下直接被大大咧咧的父亲当着弟弟的面揭短,他就立刻涨红了脸,强自抬起头来挺着胸脯争辩:“不是赶走!是换!换!换山田家的另一个孩子——缘一少爷找我商量过,我才推荐舍人的,你不要说得好像全是——” “闭嘴吧你!” 绫人的话还没有说完,父亲的无情铁掌就又拍到了他的脑袋上,强行止住了他的狡辩:“岩胜少爷说得清清楚楚!你总是不在缘一少爷身边,近侍近侍——当成你这个鬼样子!真是有辱山田家的门风!要不是你老子我在老爷那里拼生拼死有点脸面,你以为就这么简单处理了?老子那点脸都被你丢完了!” “可是我——” 绫人涨红了脸,想要继续辩解,但是该怎么争辩呢? 父亲所言句句属实。 舍人也在一边看着他们。 对上弟弟好奇的目光,绫人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归根结底,他现在就是被继国家退回,失去了服侍缘一大人的资格,中间再多的过程,在确定的结果面前都是多说无益。 “随,随你怎么说……” 绫人的脑袋又低了下去,整个人站在父亲与兄弟身边,仿佛蒙上一层灰色的阴影。 ——身为兄长,他的脸在舍人面前都丢完了啊!可恶! 山田家的父亲叹息着离开,两兄弟到了屋子里开始闲聊,话题顺理成章地就围绕今日的变动展开来。 ——缘一少爷是什么样的人? ——岩胜少爷是什么样的人? ——为何被继国家退回? 这是舍人去到继国家前必须明白的事情。 舍人将新拿到的佩刀放在腿边,和兄长绫人说话的时候,心中除了好奇,更多的是对于和兄长相处的怀念。 自从兄长五年前进入继国家,他们兄弟两个很少再有大片的时间共同度过了。 兄长每旬的第一日太阳还未升起,就早早地赶到继国家;每旬的最后一日月亮升起了,他披着星光赶回家中。 有时候会有节假,这时候父亲在家里,绫人也总是被身为武士的父亲考校剑术,然而结果每每不让父亲满意。 “跟随缘一少爷,你的剑术怎么还这个样子?简直岂有此理!” 兄长被父亲骂得耷拉着肩膀出来的时候,往往就看到舍人准备好夜宵的饭团守在门外等候。 舍人一边递上饭团,一边毫不留情地嘲笑傻瓜哥哥:“每一次都被骂,绫人未免太没有长进了!” 绫人的嘴巴因为塞满了米饭而鼓起,他接过弟弟递过来的茶水把米饭咽下去,就很是不快地抱怨开来:“真是的!在继国家被老师责怪,回来被父亲责怪!什么缘一少爷啊!他根本都不指点我的剑术,你们却好像我跟着他就会立刻一飞冲天一样——我啊!可是在继国家吃尽了苦头!” 绫人说这话的时候满眼的不忿,气鼓鼓的样子,抱怨的声音大到连书房里的父亲都要听到了。 这没心没肺的样子…… 舍人完全不相信他说的话,好整以暇地笑出声来,脸上还摆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装模作样道:“真是可怜呢——绫人在继国家受委屈了吧?” 他傻兮兮的兄长完全听不出来好赖话,看弟弟一脸难过地看着自己,顿时觉得找到了支持的同盟,就嘀嘀咕咕地和兄弟抱怨起来。 抱怨的内容对舍人来说,也是很有趣的主君家生活。 什么刚去继国家,缘一少爷对新来的稍大些的近侍完全不亲近,甚至板着脸下达“离我远一点”的冰冷指令; 什么缘一少爷除了剑术优秀,其他功课根本一言难尽,老师痛定思痛,就将手板打到了绫人的手上,结果毫无用处,绫人的手肿起几日,以此为借口还避开了后面的几日功课,而缘一少爷依旧我行我素不学无术,连老师都已经绝望,拿他们这对主仆毫无办法; 什么继国老爷有时候会直接吩咐他让缘一少爷日常做许多事情,可是缘一少爷总是一个字都不听,念叨烦了就跳上房梁人也不见了,他还爱在城里乱跑,有时候一晃神就会找不见他的人…… 这是去继国家的前几年,绫人和弟弟抱怨的事情。 “真是奇怪的主君啊!” 舍人对此做出评价。 绫人煞有其事地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对啊对啊!战绩很可怕,可是平日生活里却一点主君的派头都没有,和我以为的主君大人完全不一样……” “但是这样的主君很适合绫人呢!” “啊?什么……适合?” “因为绫人傻乎乎的,如果是很严格的主君,会立刻明白你是个笨蛋,然后把你送回家的吧?” “哈?你——舍人你这小子!” 哥哥睁大眼睛,立刻涨红了脸,却又无法立刻想到言辞去反驳。 话题的最后,是两兄弟追逐跑闹,身量更高的哥哥将弟弟按在地上狠狠捶了一顿才算完。 从兄长的描述中,舍人对于继国家的缘一少爷,并无其他的感觉,心中其实偶尔也有关于自家走运的感叹——虽然未来的主君是个奇怪的人,但是他似乎足够宽和,可以容忍绫人这样的傻瓜存在,甚至惯得他现在都是个傻瓜脾气,简直是天佑山田家啊! 这样奇怪又安稳的光景,直到两年前,岩胜少爷被接回到继国家,开始逐渐发生了改变。 “岩胜少爷是什么样的人?” 那之后的第一次归家,舍人有问过自己若有所思的兄长。 明明蠢笨的脑袋无论怎么思考都得不出来有用的结果,但绫人还是努力转动大脑去思索的时候,他的这份努力就会让舍人觉得悲悯起来。 ——无论思考出什么样的结果,既然绫人这么努力了,那就好好鼓励一下他吧! 会忍不住这样想。 绫人回想这几日在继国家的生活,和岩胜少爷有限的几次见面,脸上就露出不安的神情,连带看向兄弟的眼神也惶惑起来:“怎么办舍人,我感觉……岩胜少爷并不喜欢我……” 舍人心中毫无波动,只是追问:“为什么这么说?” “就是他……他看我的表情……就像你上次打死家里跑进去的蝙蝠一样,哇——越说越像啊!他真的就是这样看着我的!觉得我是个垃圾恨不得我立刻消失的样子!” “怎么会……绫人明明有一张很好看的脸……你做了什么让人不高兴的事情吗?” “没……没有吧!我很老实的,和之前一个样啊!” “之前一个样?” “嗯嗯!就是陪缘一少爷上课、练剑,一起出城乱转……我没有做其他的出格的事情啊!” 看着绫人毫无所觉的模样,舍人一转念就明白了问题所在,他忍不住叹出一口气来:“这不是就很出格了吗?” “啊?” “你是近侍啊绫人!只是陪着缘一少爷上课、练剑、逛街……近侍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按照别家的说法,你应该要服侍主君的衣食住行,和他寸步不离……” 舍人和兄长慢条斯理说着道理,听着听着,绫人目瞪口呆的傻脸就整个苍白下去:“这、这样的话……” “缘一少爷和岩胜少爷的关系怎么样?” “关系?” “缘一少爷对他兄长的态度是什么样的?” 绫人努力想了想,不大有把握地回答道:“……他们好像没有吵过架……” 舍人眨了眨眼,压下内心陡然飙升的无力感。 在缘一少爷身边做了这么久的近侍,连服侍的主君和他的兄弟关系如何都搞不清楚…… 果然,绫人这个傻瓜完全不能指望。 舍人看着院子里冷白色的月光,心中一片烦乱,面上却依旧十分从容安然,他甚至还有余力温和地安慰兄长:“看来是完蛋了。最坏就是把你送回家不再做近侍了,你要做好被父亲狠狠揍一顿的准备哦绫人!” 一语成谶。 没过多久,绫人果然被撵回了家。 第57章 蚀日之翳8 “我完蛋了!我的人生——一定就这样完蛋了呜呜呜!” 谈话的一开始,离开了父亲的视线,绫人抱着身边的柱子大哭出声。 舍人见他的情绪一时半会儿需要抒发,平静地起身去端了一份茶点过来,自己又倒茶慢慢喝了一杯。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他过于无动于衷,绫人的独角戏实在演不下去了,就别别扭扭地坐过来,端起来另一杯茶水。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舍人问他。 绫人喝了口茶,抽了抽鼻子——舍人从袖子里掏出手帕给他,他毫不客气地擤了鼻子之后又擦擦眼泪,才终于整顿好心情,失落地开口:“就是……和你之前说的一样,都是岩胜少爷的缘故……” “他不喜欢你?” “嗯!” 绫人狠狠擤了鼻子,可怜巴巴地对弟弟点头。 “这个手帕不用还给我了,你自己记得洗干净。” 舍人一边说着,一边对那手帕露出嫌恶的表情。 “呜——” 绫人的眼泪又要掉下来了。 ——他的弟弟,从来都不体贴! 舍人完全免疫了他的眼泪攻势,他的兄长就是这样感情充沛,好听点叫赤子之心,不好听叫聒噪烦人。 他直接询问自己关心的事情:“缘一少爷将你遣返的时候有对你说什么吗?” 绫人压下心中的难过,还是打起精神回忆:“就是昨天的事情啦!他和我说要把我送回家,因为我作为近侍不合格……” 舍人若有所思地点头:“合理的判断呢。” “……” 绫人卡了一下,才接着说道:“应该是岩胜少爷对我不满意吧,好像有几次他都没有在缘一少爷身边看到我,所以直接让我回家把近侍的位置腾出来……他一点儿余地都不留,真是过分!我和缘一少爷这么多年的情分,他却完全不放在眼里……” 舍人自动过滤掉兄长毫无营养的情感类抱怨——在他看来,继国家将绫人送回是一件十分合理的事情,那么做出正确决策的少爷是否如绫人所说的那样不好,就很值得商榷。 可是和绫人纠缠这些涉及主观判断的问题简直自找麻烦。 他只能略过不提,继续询问道:“所以缘一少爷对岩胜少爷的安排没有异议?听说最近继国府的人员调动很频繁,他们兄弟两个有因此争吵吗?” “缘一少爷……缘一少爷他对岩胜少爷的安排完全认同……”说着说着绫人的情绪更加低落起来,“家主大人也是,一副让岩胜少爷放手去做的态度,一开始还有人不服气,现在几轮下来,我都搞不清楚到底谁才是继国家做主的人了……” “这样啊……” 舍人沉思了一会儿,又喝了半杯茶之后心中略有些想法。 “说不定,家主大人就是将岩胜少爷接回来整顿家里的乱象的……?” 话一出口,舍人下一个瞬间就又否定了自己:“不对!如果只是这个原因,完全可以找一个资历更深的管家过来,而不是早就被送到寺庙的岩胜少爷……” “……” 绫人没有打扰弟弟的思考,他一边喝茶一边悄悄拿起碟子上的点心吃起来,一共七个小丸子,糯米的外皮红豆的馅儿,他吃着吃着就觉得心情变得好了许多,脸上也不自觉露出幸福的表情。 沉默了一会儿,舍人将思考出的几个大概的结果暂定存在心里,就又着眼于下一个问题:“所以,岩胜少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对缘一少爷的近侍有什么要求?” “唔——”绫人将第三个丸子咽下去,进食的动作停止了,口齿不清地开口回答,“岩胜少爷的话,可能是想要一个和他的近侍差不多的人吧……” “他的近侍?” “嗯嗯!是一个叫做雨的家伙,好像是跟着岩胜少爷一起从寺庙回来的,长得非常好看!和岩胜少爷简直形影不离,对他言听计从,做事也非常细致,待人的态度很温柔……” 舍人跟着绫人的描述,在脑内描绘了这位近侍的画像,然后轻而易举给出了结论:“总之是一个除了脸,和绫人完全相反的人就对了是吧?” “什么啊!这说法好过分!我和他比试过剑术,我的剑术比他厉害哦!” “可是缘一少爷已经是第一的武士,他不需要剑术优秀的近侍啊。” “……” 听到这话,绫人就迷茫地张开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才好。 ——听着……实在是非常有道理呢…… 舍人摸了摸旁边放着的佩刀,心情一下子安定许多:“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我倒是蛮有自信成为一个合格的近侍……” “你的身体……” 绫人下意识嘟哝。 身为家中的幼子,舍人比绫人小两岁,出生时啼哭声轻微如同猫叫,是母亲细心看护,小时候又将他扮作女儿教养,才辛苦地让他长成现在健康的模样。 说是健康,他比起天生体健的绫人来说,胳膊腿儿都要瘦上一圈,十岁左右换了男儿服饰开始学习剑术,也是因为身体较弱所以磕磕绊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他的剑术,不说在同龄人中占一个【优秀】,就是拼一个【中庸】都有点够呛。 绫人总是下意识为弟弟的身体感到担心。 舍人耸耸肩,对兄长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没办法,都怪绫人太没用了,所以只能我上了嘛!” 山田家是继国家的家臣。 继国家有许多家臣。 当初山田家的父亲立下功劳,才争取到让绫人成为继国少主的近侍; 绫人同样,在知道自己无法继续做近侍后,下意识为弟弟争取来机会。 因为武士的世界,向上攀升的机会实在稀少,即使主君手中垂下的是微弱的蜘蛛之丝,手底下的人也会争着抢着去把握这仅有的机会。 山田家的父亲如此。 绫人也是如此。 舍人依旧如此。 “缘一少爷……他是个很好的人,内心很柔软,剑术很高超,他不会为难你的。” 想了半天,绫人才对自己的主君做出形容来。 “所以比较重要的是讨好岩胜少爷?”舍人试探性地询问。 绫人犹豫着,缓缓地点了头:“应该是这样没错,毕竟缘一少爷很听岩胜少爷的话。” “那岩胜少爷对缘一少爷是什么样的态度?” “呃……这个的话……” 他的傻瓜哥哥吞吞吐吐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显然这个需要他自己去到继国家才能明白了。 至于什么【比较重要的是讨好岩胜少爷】这种事,既然绫人这个失败者对此表示了认可,大概就是一条错误的道路吧! 可以暂时先排除呢! 第58章 蚀日之翳9 第二日,舍人进到继国家,见到了自己日后服侍的主君。 是个身材颀长、体魄健壮的少年人,面容俊朗,肩膀宽厚,见面后神态平和地询问他: “你就是绫人的弟弟,舍人?” 舍人在他面前行着跪拜的礼节,语气毕恭毕敬:“是。家兄举止不当被遣返回家,家父深感惭愧,让我今日一定向您请罪!” “……” 他的主君一下沉默了。 舍人所说的不过是惯常的主君与家臣见面时该说的话,如果是宽和的主君,温和地说两句,前面的事情就可以揭过不再提及。 结果缘一少爷并未如他以为的那样,立即给出宽容的回应。 舍人低着头,都快在这片沉默中惴惴不安起来时,缘一少爷平静的声音才终于从前方传来:“这些事,以后都不必再提。” 所用言辞并不温和,说话的语气也谈不上满意,听上去,就有种——对过去的绫人不甚满意,对现在的舍人也不甚满意,但事已至此,只能暂且接受——的紧绷感。 ——缘一少爷……是个很好的人…… 昨日绫人说的话犹在耳边。 舍人忍耐地定了定神,心中没忍住还是悄悄骂了一声——果然笨蛋绫人的话一个字也不能信! 后面舍人开始跟随缘一少爷行事。 在衣食住行方面,他的主君的确不是个挑剔的人,处于一种轻易不会被冒犯的淡定状态,但岩胜少爷有时候会查看他的生活起居,发现有怠慢就会找到对应的人前来查问; 在功课学业方面,他的主君实在算不上有多么聪慧,那些教授文学、乐理的老师每每上课都会露出比学生更加难捱的痛苦神情,几乎已经听之任之不再强求; 在武道剑术方面,他的主君…… 舍人对缘一少爷的武道修养倒是有所耳闻,听说他孩童时就跟随继国老爷一同入山除匪,前不久在大名殿下面前更是一鸣惊人,连国内第一的武士都败于他的刀下…… 有这样一位厉害的主君,同样佩刀的舍人当然会感到好奇,甚至拿着木刀对缘一少爷提出过比试的请求。 “至少让我明白自己和您有多远的距离!请您不吝指点!” 舍人说话的时候,腰弯得很低,姿态也放得很低。 他并不认为自己提出的请求有多过分,或者说,主君指点近侍的武道,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吗? 可是缘一拒绝了。 “和你们比试,对我来说很痛苦。” 他以冷淡又尖刻的语言直截了当地表示拒绝。 “……” 舍人实在没经历过这些,愣在当场,大脑都有一瞬间的停滞。 ——所谓的【你们】,意思是除他之外的【弱者】? ——所谓的【痛苦】,则是【强者】屈尊降贵到【弱者】的水平去配合比试的不屑? 舍人几乎下意识如此解读。 话说!根本就找不到第二种解读方式啊! ——缘一少爷……内心很柔软,剑术很高超,他不会为难你的。 绫人说的话犹在耳边。 结果全是扰乱他理智判断的虚伪谎言! 难怪岩胜少爷要把绫人那家伙遣送回家!他到底成天都在干什么啊笨蛋! “但是你可以找兄长的近侍做比试,他也是位优秀的武士。” 缘一少爷似乎很是善解人意地为舍人指出一条明路。 而作为主君的下臣,舍人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僵着脸摆出感谢的微笑,点头应是。 岩胜少爷的近侍是一个名为雨的少年,舍人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要说第一印象,应该是“长得十分漂亮的少年”。 舍人一直觉得绫人长得好看,五官端正,性格开朗,还没说话先带三分笑,做事情又有张厚脸皮——属于即使闯下祸事,看到他那张讨好的俊脸都会不忍心继续责怪的聒噪笨蛋。 但是雨展现出的“漂亮”就截然不同。 在他们这个年纪里,分明剑术不差,饮食不差,偏偏身材纤细自带少年感、又有一张如花般的漂亮脸蛋的近侍,应该算是很稀缺的珍贵人才。 舍人刚看到雨的时候还惊诧了一下,疑惑这又是哪家的孩子被送来做的近侍,实在再合适不过。 而后雨和他闲聊时就告诉他,自己是被岩胜少爷从清水寺带回来的。 这么一想,两人算得上是患难与共过,情分又大有不同! 舍人对他有一些尊重,交谈时也问起过他服侍的岩胜少爷的事。 雨的口风很紧,只说些大而化之、府中人都知道的杂事。 两位近侍后来终于找到时机切磋,结果舍人略逊一筹。 好歹是贵族子弟,结果却输给了寺庙里按照武僧培养出来的平民子弟,舍人心里是有些不好受的,只是脸上还能保持住风度,赞叹雨的剑术优秀。 雨将木刀收好,听到赞扬,脸上就露出害羞的神色:“我的剑术,多亏了岩胜大人的教导才到今天的地步。” 舍人配合地继续询问:“岩胜大人的武技很厉害吧?” 他并未见岩胜少爷有和他人比试过,只是听闻他每日勤练不辍,在院子里定时挥刀精研武技,刮风下雨也不受影响,加上他手下的雨剑道水平不错,由此推断,主君的水平不至于差劲。 雨果然点头:“我在岩胜大人手下过不了两招。” 舍人:“……” 在雨手下没过完十招的他感到失落。 雨同样询问他:“听说缘一大人是国内第一的武士,不知道他的水平怎么样呢?” 舍人:“……” 身为近侍,他却完全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 雨立刻善解人意地为他的沉默解围:“抱歉,才想起来舍人到这里不过一旬,可能还没有过了解吧?” 舍人:“……” 其实并没有被安慰到,只要缘一少爷拒绝比试,他似乎永远也不明白他的水平。 那就胡乱编造好了! 舍人:“我的兄长和缘一大人一同去了大名府的比试,听他的描述,缘一大人手下根本找不到一合之敌,即使最优秀的武士也被他轻易地击败——我连继国城都没有出过,对于缘一大人现在的境界,实在是难以体会,想到以后要陪伴如此强大的主君,就会觉得自己也得不懈努力才行呢!” 没想到听完他的话,雨却露出了找到知己的表情:“我也是同样的感受!” 舍人:“——?” “每当看到岩胜大人如此努力磨砺自我,看到他向着武道高峰不断前进,原本自己还引以为豪的技术瞬间就觉得完全不行…… 想要一直陪伴在那位大人的身边,想要一直生活在他的庇护之下——因为有这样的想法,就一定要跟上他的脚步才行; 从第一次在他手中落败,我就明白——岩胜大人,是绝不会回头等待的人; 他是这世间的强者,他的眼中也就只能看到强者。 将自己置于弱者的地位等待他的庇佑,如果有一天被他厌倦被舍弃——面对这样残酷的事情,弱者根本什么都做不到,什么也无法挽回! 每次一想到有这样的可能,我就会浑身发冷。 所以无法停下脚步…… 说不定,岩胜大人也是抱着同样的目的,才会如此勤勉地锻炼自己——想到和他拥有同样的心情,就会觉得再辛苦的坚持都会有意义……” 雨漂亮俊秀的脸蛋,随着诉说,逐渐显露出一股朝圣般的狂热来。 他甚至转头过来询问舍人:“你能明白这种感受吗?舍人先生?” 舍人:“……” 呃……不是很懂你们这对患难与共的主仆之间的关系。 心中山呼海啸,舍人依旧维持住了面上的赞叹,附和后就随意似的问出来:“……可是雨和岩胜大人应该是那种关系吧?即便如此也会感到不安吗?” 雨不解地歪头:“那种关系是指?” 舍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吐出两个文雅又达意的辞藻:“众道。” “——?” 舍人看到美少年雨在他面前先是怔愣一下,反应过来后立刻羞红了脸,连脖子都染成粉色,纤长的睫毛连连眨动,有种…… 舍人定了定神,默念几句“红粉骷髅”类的意向,才将胸中突然升起的奇怪冲动压下。 话说……有这样的美少年守在身边,如果没发生些什么才会显得奇怪吧? 可雨虽然羞涩起来,依旧是对此猜测给予绝对的否定:“不!我哪里配得上岩胜大人!他是如明月般崇高清雅的美男子……” 舍人:“……” 这一旬以来,他在继国家已经经受了许多意外,现在再多一项倒是有种习以为常的平静。 他们两位近侍,在这旬末的下午之所以能抽出时间进行交谈,是因为一个时辰前两位继国家的少爷一同出门去城里闲逛了。 缘一大人特意说到不想要人跟着。 因此他们被落下。 不然……舍人也实在很难找到机会和雨相处。 可是啊……交谈前,雨在他心中还是温和高雅的美少年,交谈后,雨的形象似乎就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人与人之间到底该维持在什么样的距离为好——这实在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舍人一直觉得自己为人处世不差,如今却在继国家收获了满满的挫败感。 “不知道岩胜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雨看着天时,已经忍不住往院门那里张望了。 舍人:“……” 心情复杂的他当机立断选择了告辞,和美少年雨暂时别过。 第59章 蚀日之翳10 身为缘一少爷新的近侍,舍人不得不对决定自己命运的人,严厉的岩胜少爷,对他感到好奇。 特别是明白绫人的遣返是出自岩胜少爷的决定之后,他在这位继国家大公子面前就格外的谨慎小心起来。 如果单纯论态度,说不定他对岩胜少爷的畏惧,隐约要高于对缘一少爷的敬畏。 ——毕竟他的主君说话是如此不中听,每天随随便便一开口就剜他的心肠,舍人的自尊心受挫很大,甚至有些逃避起来。 近侍的第一旬顺利归家,舍人对眼巴巴盼望自己归来的兄长一点好脸色都没有,拿着木刀狠狠敲击他的小腿,嘴里还骂骂咧咧抱怨着: “你给我的全部都是假信息!” “我真是鬼迷心窍才想到去相信你。” “这么多年什么有价值的事情都不知道,无能的家伙!” 绫人满院子乱跑的跳着脚躲避,等自家弟弟因为体力不支停下喘气的时候,他就厚脸皮地靠近,从怀里献宝一样掏出山楂糖递过去,脸上是纯然开朗的笑意: “辛苦啦舍人!没有在第一旬被岩胜少爷赶回家,你真的超级厉害啊!超级超级厉害!来,吃点甜的庆祝一下吧!” 舍人看着眼前红艳艳的山楂糖,再看看露出爽朗微笑的兄长;绫人亮出的大白牙闪闪发光,俊朗的面孔也像是自带光源一样闪闪发光,看到这张笑容绽放的面孔,这张明明刚刚还在被自己发脾气指责、现在就厚脸皮贴过来的笑脸…… 面对这张笑脸,原本多么气闷的心情,好像也会毫无办法地渐渐消弭掉。 ——和傻子较劲干嘛? ——山楂糖可不便宜,应该花了他不少积蓄…… ——蠢货!有这个钱也不知道去讨好隔壁家的长女…… ——而且,自己这不是好好回来了,没有任何问题…… 舍人板着脸,一把将山楂糖夺过来,面目上看不出来是生气还是不生气,但好歹没有继续拿木剑去敲打兄长的小腿了。 绫人立刻明白自己逃过一劫,就嘻嘻哈哈、亲亲蜜蜜地挨着自己的兄弟坐下来,一边快活地看着弟弟吃糖,一边关心地询问他这一旬的状况,重中之重当然就是: “岩胜少爷对你很满意吧?毕竟没有人可以拒绝舍人呢!” 后面那半句完全就是意义不明的傻哥哥滤镜,可以略过不谈; 前半句则是……啧!连绫人这个笨蛋都知道,现在继国家的主人之中,对他们近侍而言,岩胜少爷的话语权才是最大的。 舍人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实际上,在短短一旬的时间里,他竟然真的有时机和岩胜大人有过几次简短的交谈。 一次是旬中,其实是最后的礼仪课的结业,结果缘一少爷依旧作为差生被先生留堂。 舍人站在学堂外,毫无办法地低头等待主君,这途中就看到穿着紫草色羽织的岩胜少爷从学堂走出,身边同样静立的雨立刻上前两步,贴心地接过书袋,毕恭毕敬地跟在了主君身后。 舍人本该躬身行礼,静默的目送岩胜少爷离开,偏偏一时走神,就直愣愣地看着继国家的大公子走出学堂,顺着回廊靠近,直到走到他面前来。 他甚至很失礼地一直盯着岩胜少爷的脸。 岩胜:“……” 这目光大概很是冒犯。 岩胜少爷倒是没有出声训斥,他顺着弟弟近侍的目光,下意识抬手摸了摸下颚,他大概也觉得奇怪,又将手放下,平静地询问弟弟的新近侍:“我有什么不妥吗?” 他的身量比舍人高上一头,站在跟前平和询问时,自然就是俯视的视角,威严的视线,端庄的面容,清雅的声音——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优雅贵族。 舍人恍然醒悟,立刻躬身告罪。 决定他去留的人并未怪罪于他,只是在离开前给他留下一句话:“以后眼里只要看着缘一就好,你是他的近侍,要注意分寸。” 当天晚上,舍人甚至因为这句话而焦虑了一会儿。 他其实还是摸不准继国兄弟之间的关系。 ——以后眼里只要看着缘一就好,你是他的近侍,要注意分寸。 往好的方面想,这话说的是以后只需要在意缘一少爷,对别的继国之人不需要投入心力…… 本来也的确应该这样理解。 可是啊……舍人来的这几日里,继国府的人员调动还在继续,而由岩胜少爷主导的所有变动,所谓的核心不过就是一个人——未来的家主,继国缘一。 身处风暴的中心,偏偏缘一少爷对周遭的一切全盘接受、毫无疑义…… 本该作为家臣站在少主身后,可岩胜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好像已经站在了台前,掀起的风浪如此高大,简直把整个继国家搅了个天翻地覆。 缘一少爷却一直沉默。 舍人默默观察着这一切,就不由得想起了这片土地上,天皇与征夷大将军的关系。 按理来说,继国家的关系不至于复杂到需要有【架空】和【操纵】的存在,可但凡权力集聚之处,多么怪异的结构都会产生。 即便是山田这个小小的武士之家中,舍人也见过自己的母亲训斥侍妾如训猫狗; 还有他换上男子服制剑术无法入流的时候,除了哥哥一个劲儿的着急,父亲却意外地感到欣慰。 “既然如此,以后多注重文化学习,安下心来,陪伴绫人一起走下去吧!”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不对,母亲也是,拿出手帕擦掉他额头的汗珠,抚摸他的后背就招呼侍女去给他拿干爽的棉衣来…… 舍人理所当然地受到家中众人的宠爱,以一个【弱者】的身份。 就像无论他如何以【笨蛋】、【蠢货】、【无能】来唾骂自己的兄长绫人,可绫人能顺利通过的试炼,他就是不行; 绫人轻易打倒的木桩,他就是不行; 淋过同一场雨,绫人疯狂摇头抖开头发上的水珠,像是落水后的卷毛狗,湿漉漉,狼狈且康健;而舍人呢,他由兄长让出唯一的一把伞,干干爽爽地回到家中,却因风寒入体轻易地倒下了。 ——【弱者】。 和兄弟比起来,他实在弱小到可笑。 那么,继国家的,缘一少爷和岩胜少爷呢? 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舍人思考着这些,颤抖着在被褥里翻了个身。 缘一少爷是藩属国第一、说不定也是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武士; 岩胜少爷是一个优秀的武士……还是说谋士? 舍人拿不准,他并未见过岩胜少爷出刀,只是听说武技很不错,和自家父亲也能有来有回…… 但依旧太弱小了。 和缘一少爷比起来的话…… 可缘一少爷愿意听从他。 他竟然如此顺从地听从了。 舍人想起绫人对于缘一少爷的形容——与他相比,其他武士不过萤火之光。 那么身为【弱者】的岩胜少爷,面对自己强大到让人绝望、却对自己毫不设防的兄弟,会有什么样的心思呢? 分明是同胞的兄弟,却只能成为辉煌太阳之下的一只萤虫,散发连自己也未必在意的光华…… ——这不是,想想都要忍不住流泪的悲哀吗? 第60章 蚀日之翳11 验证的时机很快到来了。 是旬末的前一天,缘一少爷又打算一个人去继国城乱转,他走到府门处,突然意识到舍人的跟随,就转身对身后的舍人摆出驱赶的手势,想要将他打发走。 缘一少爷向外晃动着手掌,态度不知道该说是认真还是散漫。 舍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缘一少爷的行为像在驱赶猫狗一样…… 他很努力才控制住表情,做出顺从又坚定的样子:“绫人就是因为没有经常跟随在您身边,才被继国家退回,请您不要为难我了。” 他说着,眉毛下撇,嘴角也压了下去,眉宇间流露出担忧与悲戚。 ——如果被赶走的话,人生就完蛋了! 这副神情传达了以上意思。 缘一:“……” 不过一旬的时间,舍人渐渐有点摸清了主君的性格;吃软不吃硬,有点呆也十分直脑筋,不算很好相处,但也不至于故意为难人,有时候讲道理也说不通,那就用软弱的神情去请求他,说不定会有出乎意料的结果! 果然缘一少爷看了他一会儿,原本打算甩掉他独自出行的脚步就犹豫了。 继国家未来的家主微微低着头,压低声音,像是怀揣严肃的秘密那样,严谨地告诉舍人:“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兄长。” 舍人立刻顺从地点头。 于是他获得和主君一起出门的资格。 在山田家,绫人和舍人提起过,说缘一大人有时候会甩掉所有人出门,可能就是在街上乱转(现在城里街上的人都对他很熟悉),也可能有其他的小秘密——总之那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会一个人行动,不喜欢有人作陪。 岩胜少爷似乎对这种爱好十分不满:“若有不便需要人服侍呢?也不是没给你配备近侍……” 正是在这种不满之下,他对散漫的绫人就无法忍耐了。 因此,舍人绝不会重蹈覆辙。 他带着紧张与好奇,跟着缘一走出了继国府,在主君的带领下,在继国城的大街小巷中转过几个弯,走过几条街,到了远离闹市的僻静处,就看到缘一少爷推开一座古朴院子的大门。 舍人隐约察觉到目的地的时候还有些惊诧。 他们来到的院子一看就有些年岁,建筑用料扎实,房屋形式古朴大气,有种岁月沉淀的高雅质感。 总之不像平民人家。 再结合现在缘一少爷的年岁、身份,以及他总是独自出行、鬼鬼祟祟地前来…… 舍人几乎下意识猜到,房舍里面说不定藏了一位娇美的贵族少女,每日守在这里等待与继国少城主的相会…… 没有比这更合理的推测了。 然而实际上,迎接他们的是一个胡子斑白、脊背佝偻的坏脾气老头,看到缘一就撇撇嘴,吹胡子瞪眼地打招呼说:“来啦?” 缘一少爷点头:“是。” “继续上次的打磨吧。” “是。” 等老头注意到缘一身后的舍人,就微微睁大了眼睛,抬高声音斥责道:“我不是说过,不准带人过来的吗?” 缘一少爷就微微低头解释:“舍人是有分寸的人,他不会乱动。” “哼!”老头大为不满的冷哼一声,似乎想要发脾气,咂咂嘴,又按捺下去,道,“要是把我的工作室弄乱,你下次就不要来了!” 缘一少爷坦然地点头,表示接受这个提议。 舍人在后面看着这一切,大为不解。 等他静默地跟着缘一少爷进到所谓的工作室,看到缘一少爷拿起一节竹木,又拿起另一边的砂布进行打磨,动作中有进行过千百次的娴熟。 舍人站在一边,看着工作室里形形色色、被整理摆放在绢布里的竹笛,不得不感到惊诧。 “缘一大人……”他实在忍不住,凑过去轻声询问起来,“您在学习制笛?” 缘一少爷手中是一节大约半米长的紫竹木,尚未打音孔,表面在竹节处还有些许扎手的毛刺,他正耐心地用砂石、砂布和油脂进行浸润打磨,眼中只有这一切,心无旁骛,认真又专注。 如果他在文学课上也是这种态度,相信教授的先生会老怀大慰,立即流下感动的泪水来。 舍人观察了一会儿,就越发确定起来。 缘一少爷他,绝对是个熟手! 大概是觉得已经将人带到此处,就要有告知的义务,缘一在动作的间隙里,简短地告诉舍人:“这是制笛大师竹取先生的家,我拜托他指点我制作竹笛。” 竹取……舍人眨眨眼,似乎在坊间听闻过这位先生的名号,是个有名的制笛匠人。 可是…… 为什么继国家的少城主要学习制笛? 舍人如何回想,都不记得缘一少爷有表现出对笛子奏乐的热爱,绫人也并未告诉过他这点。 甚至这旬的乐理课……教授的万轶先生明显也放弃了对缘一少爷的教导。 所以…… 舍人的疑惑快要写在脸上,缘一看到后,踌躇一会儿,手上麻利的动作都渐渐停顿下来。 他其实并无特别亲厚的友人,因此也不明白如何与舍人相处。 一切只能凭借感觉行事。 缘一握着手上的竹笛粗胚,悄悄告诉自己的近侍:“我在为兄长准备礼物,你不要泄露出去。” 舍人心中依旧不解,也下意识地一口答应下来:“是……” 他想,这种事情应该没人有兴趣关注。 但很快,某一次岩胜查问工作的时候,大概是顺嘴的一问:“缘一有时候会在城里乱跑,你没有被他抛下吧?” “我一直跟随着缘一大人。” “嗯,这倒是很不错……他有去奇怪的地方吗?” 舍人:“……” 未曾设想的局面出现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番查问发生时,缘一少爷坐在院子里,因为文学考试一塌糊涂,被兄长勒令拿着书本温习功课,看背影有些生无可恋。 他并不清楚每次兄长会询问他的近侍什么东西。 似乎也并不关心。 事无不可对人言。 缘一少爷在很多事情上,总是表现出这种宽广的胸襟与洒脱的态度呢! 偏偏现在,岩胜少爷随口的一问,正好就问在了他不可对人言的事情上。 ——该如何回答呢? 舍人犹豫了。 在他之前毫无隐瞒直截了当的问答中,这一分温吞的犹豫就格外显眼。 连岩胜少爷身后的雨都好奇地抬起头,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岩胜少爷手里的笔也停下了。 在清水寺长久的生活中,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养成了偶尔抄录经书的习惯,闲暇时候写两笔,权当练字静心。 岩胜少爷抬起眼睛打量了一下舍人。 “……” “……” 一片短暂的沉默中,面对岩胜少爷的目光,舍人内心开始摇摆起来。 ——该怎么办?如果岩胜大人坚持追问,自己该如何回答? ——身为山田的后裔,他要忠于继国,忠于继国的谁呢?是继国第一的武士?还是继国第一的谋士? ——不回答的话……自己会被赶回家吗? 在舍人眼神闪烁着,快要开口给出决定的时候,岩胜少爷收回了目光。 他重新落笔,说出的话语显得漫不经心:“算了,不用全部都告诉我。” 舍人心里抹了把汗,心神晃动间,他放松下来,直直地问了个傻问题:“您不继续问了吗?” “看你很为难的样子……缘一有特意嘱咐过你?” 舍人:“……” ——这是可以说的吗? 犹豫之间,他又吞吞吐吐、眼神闪烁起来。 上首的岩胜少爷自然就明白了。 他带点好笑地轻飘飘开口:“长大的弟弟有些秘密也是正常的,他开心就好。” 舍人:“……” 在岩胜少爷这份轻飘飘的传达里,舍人突然感觉,他昨日辗转反侧的那份忧虑与激动,都被映衬成了一个肥皂泡样的笑话。 在阳光下轻轻一戳,就破掉。 院子里的缘一少爷还在为了文学课本而苦恼。 屋子里的岩胜少爷抄写的经文规整平和。 这片屋舍之间,这对兄弟之间,其实十分简单。 不知怎么回事,舍人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还穿着女孩子的衣裳,和哥哥淋雨归来的那次。 是他祈求绫人带自己去参加城里的庆典,绫人在他的央求下毫无办法,做足了万全的准备,终于牵着他的手一同出门。 结果他们没有看到烟花,没有捞到金鱼,连叫卖的丸子都没有吃上,就迎来了一场突然的大雨。 绫人带了伞,并且将撑开的伞完全笼罩在舍人的身上。 “得赶快回家才行!” 这么说的绫人将他背在背上,踩踏着积水,急匆匆地往家里跑去。 可舍人还是病倒了。 病中他发热昏迷的时候,隐约听到父母对哥哥的责骂,他想要起身去解释,却连喘息都感到艰难,自然没有起身的力气。 ——会死掉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就感到难过,也感到难受,但如果死掉可以不再这样难受,好像也不是不行…… 至少,父亲、母亲,还有绫人,他们不需要再一直一直为他担忧了…… 他记得那天晚上昏黄的灯火,窗外不歇的雨声,隔壁屋母亲压抑的抽泣,还有…… 还有湿漉漉的绫人来到他的床边。 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蜷曲着贴在脑门上,总是开朗大笑的脸上却不是往常熟悉的表情。 “舍人……” 绫人将湿漉漉的脑门贴在舍人发热的脑门上比较温度,他动作的时候,就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舍人的发间。 完全无法忽视。 “……你要快点好起来啊……” 他总是傻乎乎厚脸皮、闯出祸事就笑得阳光灿烂,让人无法继续责怪下去的笨蛋兄长……如果不开心就会吱哇乱叫、胡乱地惹人注目讨要安慰的笨蛋兄长……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那个夜晚,明明悲伤得快要满溢出来,却只是默然无声地流下眼泪来。 声音里却藏不住哽咽: “……下一次,一定要带你快乐地参加庆典……” 在昏暗的烛光中,舍人吃力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绫人…… 啊…… 果然是个笨蛋呢! 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却会自顾自地责备起自己来。 所以才会哭得这么伤心吧? 这张陌生的、悲伤的、自责的脸,一点都没有往常的英俊帅气了。 可恶啊—— 就是有这样的家伙存在,他才会这样难过! 也是因为有这样的家伙存在,即使一直难受下去,他也没有办法轻易放弃…… 第61章 寅之战1 你禀告了父亲自己的想法。 新的一年即将到来,继国家会在年初为缘一和你举行元服之礼,宣告成人。 既然已经成人,称职的继承人就该将婚姻提上日程,早日成婚,诞下子嗣,保证家族传承绵延不息。 在贵族中,这是十分正当又紧迫的人生安排。 父亲听到你的话,沉吟了许久。 你等待他点头,这样就可以找来画师,去收集邻边贵族家少女的画像,询问她们的信息,然后开始进行继国家下一任夫人的挑选。 想到这里,你甚至隐约有些迫不及待。 可父亲似乎并不着急。 这些年他的身体变得差劲起来,逢到秋冬,早早就要披上大氅,连出门也打不起兴趣来,总是在前院的书房里坐着发呆。 大概是缘一偏离他的指点,在大名殿下那里来之不易的机会,竟然用在召回你这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上——这种无法饶恕的计划的偏离,对父亲的打击实在太大,他在这之后虽然总是打起精神和你们说话,但说着说着,往往就走神起来,有时候看着院子里的阳光或者月光,又或者是桌子上的烛光,也不知道他的灵魂到底顺着光线飘摇去了哪里。 可即便身体大不如昔,精神日渐颓靡,父亲在这个冬日里,也早早做好出行的准备,预备如往常一样,去到清水寺进行祈福。 “从清水寺中请一尊佛祖回来,您就在家中祈福吧!” 你曾经对父亲提过这样的建议。 他断然拒绝了。 “这样心不诚。” 前半生连佛堂都没有走进一步,看到母亲上香拜佛就要露出嘲笑的嘴脸,对待自己的子嗣也未见过多少父辈的慈悲——这样的男人,在母亲逝去之后,竟然奇妙地对鬼神的存在多出了许多崇敬来。 你想起缘一曾经和你说过的话。 父亲盼望神佛因为他这苍白的崇敬,而在他死后,可以接引他跟随母亲的脚步成佛…… ——哈哈! 你要努力忍耐,才不至于当着父亲的面笑出声来。 你怀着滑稽的愉快感,按照父亲的需求,让新的后院主管川下夫人准备好出行必须之物,务必要在父亲礼佛的几日里照顾好他。 沉湎于对鬼神的敬畏中的父亲,随着缘一在城内树立起威望,渐渐地也开始放手宗族的事务了。 对这些,你倒是乐见其成。 即便如此,父亲他对于缘一的婚姻似乎依旧有所坚持。 “再等等,马上就……” 说到这里,父亲嘴里吞了几个字,随意地又含糊过去,他看着你在说话,眼神却飘忽,明显心神不在你身上,说的话也就并不可靠:“说不定会有转机的……” 说完这些,他又陷入沉默之中。 明明已经做出【等待】的决定,可实际上,他并不笃信这份决定。 甚至,都忘记掩饰一二。 你明白父亲对前田利家的公主殿下依旧有想法,只是苦于找不到好的时机去提出求娶。 可是,何必这么麻烦? 如果真的有所谋求,凭借缘一【第一武士】的身份,直接光明正大地前去求爱即可! ——你是这么想的。 可父亲似乎有一些你所不明白的担忧与算计,因此踌躇彷徨起来。 你站在父亲面前,看着这个坐在桌子之后,日渐佝偻的男人,你因为身高差,俯视着他,然后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就如同母亲离去之前,你与她短暂的会面。 最近与父亲的相处,好像也有类似的观感。 有一层轻薄的、晦暗的屏障,不知从何而来,从何而起,将父亲笼罩了,你立于这样的父亲身边,看到他的面容,闻到他身上的气味,透过这些存在的事物,好像触碰到了些别的、不存在东西…… 你看着父亲,身为继国家主的人。 名为【武士】的坚硬躯壳,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逐渐有了裂痕;这场对话中,在你面前裂开的,是名为【动摇】的裂痕。 你透过这些日渐斑驳的裂痕,看到躯壳之中,父亲那微薄缥缈的、被腐蚀消耗的魂魄。 直接给出结论。 ——丑恶的灵魂。 ——绝对不会成佛的灵魂。 ——无法高尚的死去,也无法高贵地活着的,可悲的男人。 这样犹豫、踌躇、动摇的家主,如果让继国的家臣看到,实在会让你感到丢脸。 你甚至惫懒于再和他多说。 你低下头,沉默地点头表示明白,稍后拜别父亲离开。 你从父亲的书房回来,就看到雨拿着一封邀请函给你。 来自上次聚会后没有离开的邻城的入江家长子,你展开信: “一别经年,见岩胜兄仍英姿伟岸,想吾等境况仿佛,盼赴宴相诉。” 入江…… 你将信件随手交给雨,让他收起来,自己认真想了想,才想起与这家伙相关的信息来。 邻城的入江家,先代夫人在诞下长子后不幸离世,长子还在襁褓中,家主就迎娶了续弦,于是不过一年多一些的区隔,入江家的次子降生,续弦夫人视自己的孩子如珠如宝…… 入江家并未有续弦夫人虐待长子的风声传来,而在你的印象里,与入江家长子仅有的几次见面,他似乎都表现出对自家弟弟的无限嫉恨来。 再加上他如今在信件里说“吾等境况仿佛”…… 你顿时如吃了一只苍蝇似的恶心。 但这宴会未必不能一赴。 雨得了你的指令,就开始为你做起出行的准备来。 入江在游郭中招待了你,宴上并非只有你们两人,还有许多其他贵族家备受冷待的长子。 身为宴会的主人,入江相当殷勤地将你接引入座,然后将房里最漂亮的游女招来送到你身边。 你们交谈时的座次十分靠近,入江与你说话,眉毛飞扬,笑脸相对,大放厥词时候的唾沫都恨不得要飞进你的盘子里。 你不得已放下筷子,沉下心神忍耐着,在他有意无意出言挑拨时,就露出似是而非的犹豫神情,引得他继续滔滔不绝下去。 这一室的贵族家长子聚在一起,席宴内觥筹交错,喝光的酒瓶落了一地,大声叫嚷的都是家中兄弟的不是——简直就是失败长子联盟啊。 你一直默默喝着酒,越是坐下去,就越是后悔自己竟然真的前来这样一场宴会。 你以为入江会做出些有营养的发言,会做出些有威胁的谋算。 结果他只是像个郁郁不得志的酸腐文人,所说的尽是些伤春悲秋让人叹惋的小事,里头满满的都是些弱者对强者的嫉妒与仇恨。 你随意听了一些,就约莫归纳出,对于那个受尽继母优待的兄弟,他简直要成为一个嫉恨的魔鬼了。 场上众人皆尽如此。 简直……可笑至极! “……之后就是会战,知道的吧……” 入江大舌头地嚷嚷着发言,声音刺耳至极,好像要把自己的祈愿传达到漫天神佛那里去:“总会有机会的!总会有机会的!” 入江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过来,歪着身子似乎要和你勾肩搭背起来:“岩胜,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你:“……” 你揉着眉心,感觉脑瓜子嗡嗡作响,全是在场这些酒鬼不着调的吵嚷声。 “我们是一样的人啊……” 你略微一侧身,躲开了入江满是酒气的手,然后叹着气的回应他:“这我恐怕无法赞同。” “哈?” 他满是酒气的嘴巴张大,跟着臭气出来的还有吵人的上升音。 但你已经懒得回应他了。 察觉到你的心思,雨及时上前,将你扶了起来。 你起身,脑海里一片天旋地转。 这次的宴会,因为不愿进食,加上身边的人一直对你喋喋不休,你饮进的酒水相比上次宴会更多。 即使有雨搀扶,你的大脑还是有些混沌,站定片刻才有闲暇开口说话:“我先告辞了。” 身前的入江涨红着面颊张着手掌,似乎想要阻拦你,你适时退后一步,走过无数倾倒的酒瓶,拂开身边游女的挽留,毫不留恋地走出了这片嘈杂的房间。 房间门口站着听到动静赶来的御艺所夫人,她是这家游女屋的管理者,看到你的模样,她轻盈地拉上了身后的纸门,隔离噪声之后适时对你露出关心的神色: “继国大人,房间已经为你准备好了,我带您过去吧。” 她说话的时候脑袋拘谨地略微垂下,语气和煦关怀,面上也是真诚在为对方着想,有种让人忍不住倾听的安心感。 你再次揉了揉眉心。 头脑胀痛,躯干沉重。 雨依旧扶着你的半边身子支撑着你,但你明确的知道,自己此时此地,已经有些站不住了。 “带我过去吧。” 你无奈地赞同了。 你被带着来到游女屋的上层,静谧的一层,走过许多紧闭的纸门,来到了平平无奇的一扇纸门之前。 御艺所夫人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推开了纸门。 推开的纸门之内,烛火已经点燃,床铺铺设完毕。 床铺边,有一个抱着三味线的女子端正地跪坐,安静地等候着你。 第62章 寅之战2 倒是不奇怪,在游女屋过夜,怎么会没有女子招待? 等候你的女子放下三味线,将你从雨的手上接过,然后体贴地为你擦洗,服侍你安稳地睡下。 你在昏暗的灯火中看了她几眼,因头晕目眩,只记得她梳着简单的头发,面上敷着白粉,动作利落,可伸展之间总有些局促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 你入睡前下意识问了她一声。 她在你身边和衣睡下,拘谨得很地缩成小小的一团,与你之间的距离也分得很开。 你下意识想起她刚刚为你擦脸时候,微微颤抖的手。 ——洪水猛兽。 你突然反应过来。 在身边这个女子看来,你应该就是所谓的洪水猛兽吧? 心下一哂。 “红。”身边的女子小声地告诉你,“大人,我叫红。” 红? “是‘霜醉红叶,遍染小仓山’的‘红’?” 你下意识问出声来。 “……” 身边的女子沉默了。 你未曾在意。 下一个瞬间,你已经昏昏沉沉陷入睡眠。 可酒醉之人果然无法睡得舒爽。 及到半夜,你因为胃部灼烧,醒来靠着床铺作呕。 身边的红立刻起身,给你找来木盆和布巾,又倒了水过来,服侍你喝下。 你饮水的间隙抬眼看她,这时候的你已经清醒许多,就见她脸上还带着粗劣的女伎妆容,头发也没有拆,紧张地望着你,眼下有些瞒不了的疲累痕迹。 “你没睡?” 她愣了一下,然后点头。 你放下水杯,仰面躺下,感觉脑袋更加清醒起来,有入睡的冲动,但已经可以克服,身体的不适也舒缓许多。 你闭着眼睛,随意地询问道:“就这样度过一夜,可以吗?” 你其实并不在意游女屋中游女的生活,但御艺所夫人安排红来招待你,总不会真的就是指望她调教出来的女子和你互不相干地度过一晚。 有些紧张的声音从身边传来:“我……我还会弹三味线,可以为您演奏。” 你:“……” 随着秽物离体而来的清醒十分短暂,下一刻你就收起了体谅之心,再次昏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起床,等你整理衣装完毕,御艺所夫人已经殷勤地赶到了你的屋子里:“岩胜大人,昨夜过得还好吗?” 你将佩刀挂在腰边,对她点了点头。 御艺所夫人将另一边静默的红拉到身边站好,脸上的笑容带上欢喜的真心:“红这孩子让您满意,就再好不过了!” 红梳理着简单的发髻,鬓发间插着木质的发簪,一手抱着三味线,一手被御艺所夫人拉住,呆呆地站在那里,低着头不敢作声。 你整理衣襟的动作就停了一下。 而这一瞬,御艺所夫人已经准备将包好的礼金塞到你的手上,顺带来向你提出请求了。 她果然嘴上说着:“以后请一定支持我们红的工作……”然后将手掌里的荷包往你这里递过来。 在发现你无动于衷之后,她就将荷包递给了一边的雨。 雨等待你的指令,不敢贸然接过。 ——如果御艺所夫人知道,昨夜其实什么也没发生,会很愤怒的吧…… 你下意识想到这一点。 你看了一眼被御艺所夫人拉到身后、那个低着头沉默的女子身影。 对着雨轻轻点头,等他接过荷包之后,你开口表示满意:“红是个贴心的孩子……将这间房间和她为我保留下来吧,近来我还会光顾。” 这是句实话。 前田利殿下的战令已下,战争最远就是明年的事情。 继国家是国内素有威望的武家贵族,之前的比试又名声大噪,战争将近,会有不少武士自动前来投靠,那些家道中落的其他武家贵族也会自动靠拢。 战争是件坏事,但对于继国家,只要抓住机会,或许还是件好事。 近来又是年节将近,你略一思量就能想到,最近会有多少人对继国家的人提出宴请。 如果缘一不愿意出席,那么你作为继国家的长子,总该顾全贵族双方的面子情,前来到场。 贵族间的交往就是这样一种让人厌烦的东西。 考虑到即将到来的社交,在游女屋里保留一间专有的房间,也十分正常。 只是还要求专有的游女侍奉…… 你看出来御艺所夫人的惊讶。 她看看身后的少女,又看看你,踌躇着,露出了为难的神情:“这孩子,我们花费了许多功夫才培养出来呢……” 你按了按眉心,开始觉得麻烦起来:“稍后继国家会将银两送来。” 于是此事定下。 后面的时间里,果然如你所料,雪花一样的请柬往继国家飞来。 缘一和你的各种课程早就陆续完结,深冬时节领地内的税赋同样完结记档,按理来说,你们都有大片的时间前去赴宴。 父亲对你们的社交一直表现出支持的态度,从不吝啬费用支持。 可惜缘一对此实在提不起兴趣,对于同辈的贵族交往,又或者是游郭里的美貌游女,他都表现出淡然的态度。 你有注意过他有时候是跑出继国府,在城里一去就是一日,不见人影。 ——难道是有幽会的女子? 你考虑过类似的事情。 可你和缘一提起过相关他婚姻的话题,他一点儿动摇也没有,既没有蠢蠢欲动,试探哪家的淑女可以考虑;也没有愚蠢的固执,鲜明地抵制现在就定下婚约。 他以一种既不抱期待又无所谓的态度和你说:“兄长安排就是。” 你:“……” 你都要因为他这副超然的态度气笑了。 他把你当什么,他继国缘一的人生管家? 但若因缘一随口的言辞而生气,实在太不划算,所以你按捺住烦躁,耐心地询问他:“你对于未来的妻子有什么期待吗?” 听到这话,缘一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似乎在认真思索,然后告诉你:“像母亲那样的女子。” 母亲是标准的名门淑女,美丽娴静,优雅端庄;像这样的贵族女子倒是不难找。 你如此思考的时候,缘一就慢吞吞补充了一句:“……像母亲那样温柔善良的女子。” 你:“……” 就像贵族男子对外宣传自己,一定是英武勇敢、胸怀宽大,贵族女子对外宣传自己必然也是美丽娴静、优雅端庄。 至于所谓的“温柔善良”…… 并没有这样的考试,将所有成人的贵族女子丈量一遍,来判断对方平日里行事是否温柔,品性是否善良…… 关系到一个人内在灵魂的性质判断,以如今的社会规则来说,既无必要又异想天开。 这么说来,父亲头一次婚姻,就找到母亲那样的女子,实在是走了大运…… 你胡乱想了些有的没的,最后还是给缘一安了份心:“父亲一定会为你找一位和母亲一样的名门淑女,现在的淑女们……听说都是连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的善良女子,想必和你想要的相差不远。” “我知道了。” 缘一脸上既没有忧愁,也没有期待,他回答的时候看着湛蓝色的天空,瞳孔里一片干净。 他安静地询问你:“兄长你……对于未来的妻子有什么期待吗?” 你眨了眨眼,一时之间没有回答上来。 你想要什么样的妻子? 和父亲说起缘一婚姻的事情,你并未考虑过自己,父亲也并未关怀你的未来。 作为缘一的家臣,你的未来,或许是和同为他家臣的武士之女联姻,也或许是自己与名门淑女相好后联姻,又或者是找到一个情投意合的…… 你摇摇头,将奇怪的妄想甩出脑海。 “一位优雅娴静的淑女。” 你随口给出了答案。 第63章 寅之战3 战争如你们所预料的一样,很快就发生了。 最初的消息传来,说邻国有流民闯入国境之内,抢夺粮食与女人。 前田利殿下一开始自然是致以严厉的社交函件,要求隔壁的大名殿下给出交代。 “……平民不劫掠就会饿死,天时如此,没有办法呢!之前找您借粮食您拒绝了,现在暴动的民众我也无法指挥了……” 听说邻国回应的函件上写了以上内容。 然后就是边境的城池领主传来消息,说参与劫掠的除了流亡的饥民,还有武士的痕迹。 得到消息的前田利殿下悲叹着,在书房中写下正式的召集令,由家臣下发至各个城池。 继国城接收到命令的时候,已经是春夏之交,领地内的一波种子刚刚播下,民众们听闻消息都人心惶惶,守着田地翘着脖子等待城主的反应。 继国城主的反应和其他城池一致,立刻召集手下的武士做好准备,确定沿途的粮草补给,然后定下麾下士兵集结的时间;继国城陷入紧锣密鼓的战备状态。 这个当口,你几番出入继国城,就看到城里有名的商人用牛车拖着家当往城外逃难,街道上的摊子门面倒是还在照常开张,只是摊主多是人心惶惶,面色看上去十分悲苦…… 【战争】 除了武士们气势汹汹想要抓住机会建功立业,其他所有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战争】。 入江家的长男在离开之前,特意找到你,微笑着表达祝愿: “……立下战功,说不定大名殿下因此会为你分配新的领地,也或许你的弟弟会从指尖里漏出些战利品给你——这可是你的机会啊岩胜阁下!你应该知道的吧?” 他在嘲笑你。 甚至不加遮掩。 但你也知道,他说得没错。 这是你的机会。 你在兵器铺子里找铁平大师定制了新的打刀与肋差,也配备了全套的盔甲与足具——因为父亲不惜金钱的投入,这次继国家的队伍披挂上阵,实在可以算得上兵强马壮、装备精良。 你在铺子里检查过新的打刀,刀锋雪白,寒光迫人,是一把打造出来就注定饮血的好刀。 “……晚上还有最后一次淬炼,请明天再来将这把刀接走吧!” 铁平大师对他的新作品同样十分满意,笑着和你约好了取刀的时间。 你怀着紧张又有些雀跃的心情,走过继国城的街道,走过神色匆匆的行人,走过愁眉苦脸的平民,走过昂首挺胸佩刀的武士,走进了继国府。 你回到自己院子的时候,经过缘一的院子,他的院门没有关,你的目光飘进去,脚步下意识耽搁了一瞬。 ——缘一会在干什么? 心中突然有这样的问题生出。 ——他对于近在眼前的战争是什么样的心情? 新生的问题堵塞住头脑,你一下子无法继续轻快地迈步。 “……” 你茫然地停在缘一的院子之前,目光穿过大开的院门,视野里出现那株好似再未生长过的老松; 今日是个好天气,夏日里温暖的阳光照射在绿色的老松上,照射在你的身上,你的视线里一片光辉的明亮。 缘一坐在院子的回廊上,你看过去的时候,他正好也神态十分怡然地抬眼看向你。 视线相撞。 ——啊!被看到了。 到这个地步,你继续在他院前停驻脚步,就显得有些愚笨了。 于是你顺势抬脚走进他的院子。 “兄长,刚从外面回来吗?” 缘一坐在回廊上,他身前,已经拆分好的打刀,刀锷、刀柄、刀鞘、绢布、缠布、毛刷等等零件全部整齐地摆放好。 他应该已经擦拭过一遍了,每个零件都干干净净看不见污垢,刀锋闪着森冷的寒光,只要上手就是嗜血的刀兵。 你将腰间的佩刀摘下,放在身边的地板上,自己坐在他的身边,同时开口轻声回应他:“嗯,去看了我的新刀。” “铁平大师的作品,您一定很满意吧?” 你点了点头,随着缘一平和的询问,心中原本那股沸腾着的热血,竟然渐渐的平静下来。 你好奇地询问他:“你今天就在这里保养打刀?” 缘一的目光转移到面前的刀刃上。他将刀身拿起,用雪白的绢布擦拭,面容平静地回应你:“是。我找不到别的事情去做,因此在这里……”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罕见地有种斟酌用词的窘迫,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找到合适的说法来形容:“……调整状态,我在调整自己的状态。” “……” ——咦? 你微微睁大了眼睛,更加认真地看向了身边高大的兄弟。 缘一已经彻底长大了。 你早该知道这一点。 他今年行过元服之礼,如今端坐在你面前的,已经彻底是个成人的武士了。 他即将佩刀前往战场,而如今,战前的整备中,缘一在可靠地擦拭兵器,调整心情——他做出的行为,也正是成人的武士该做的事情。 阳光照射在他身上,映得额头上的斑纹熠熠生辉,他坐在那里,脊背宽厚,无言,却有种可靠的力量感。 ——他可是正在擦拭刀具呢! 你却突然感受出惊愕与隐约的失落来。 不由自主的,你的脑海中浮现出过去的一些画面。 比如,在缘一还很小的时候,他脸上带着血迹,从狂奔的马匹上跌落在你怀里的样子。 ——杀掉一个人的感觉……十分可怕…… 他当时似乎说过这样的话。 可是后面,他再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了。 继国缘一跟随父亲的命令铲除继国城周边的野盗,成为城里平民们口口相传的救世的少城主。 缘一放下绢布,将整备好的的打刀装配起来,他的动作十分干脆利落,那是操作过无数次、已经沦为身体记忆的熟练——看着十足的赏心悦目。 ——缘一他……已经成为合格的武士了呢…… 看着这样的缘一,你隐约生出了悟来。 奇怪的是,你似乎没有因此感到高兴。 “唰——” 最后的步骤完成,缘一收刀入鞘,将保养好的打刀如你一般地放置在腿边的位置。 你向这位优秀的武士,下意识向他确认道:“状态,调整好了吗?” 缘一低头将绢布叠好放在一边,之后将手放置在大腿上,他抬眼看向古朴的院子,脸上并无格外的情绪流露。 他维持着这样看上去十分怡然的状态,安静地告诉你:“不,兄长。我无法平静。” ——咦? 你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过了一会儿才接上话:“……为什么这么说?” 缘一还是看着院子: “去城里的时候,看到大家因为即将到来的战争而惶惑;回到府中,看到父亲和家臣们因为同样的事情激动不已——所谓的战争,就是出刀,将对方的脑袋斩下……是这样的行为没错吧? 明明是要十分忍耐才能顺利挥刀的可怕事情,为什么,和我一样拿刀的人,却十分期待这样的未来发生呢?” 你:“……” 院子里的阳光更加炫目了。 ——唔……你与他们无法相互理解呢…… ——是,我不明白。 有久远的对话撬开记忆的枷锁,在你心底小声地重复。 缘一的声音从身边安静的传来:“我无法理解这一切……” 你:“……” “兄长,请教我……” 你:“……” 明亮的院子里,你似乎看到,一个脸上带着血迹的孩子,依旧在阳光下,惊惶地奔向你的怀里…… ——兄长,请安慰我! 你张了张嘴。 该如何回答呢? 在炫目的阳光下,这个问题都显得苍白起来。 答案……不是只有一个吗? 第64章 寅之战4 “你认为,武士是什么样的存在?” 你询问缘一。 身为国家第一的武士,缘一除了手上的刀,除了天下无双的武技,他是否明白这份力量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父亲一定不曾教授过他这些…… 或者说,即使父亲教授过,必定讲的也都是些他不会在意、不会记住的事情。 所以,缘一才会在即将上战场的如今感到无法平静。 听到你的问题,缘一果然不解地看向你,嘴里无意义地重复着:“武士?” 为何配合缘一的笨拙,你简化了刚刚的说法:“你是为什么而拿刀的呢?缘一。” 他的视线转向腿边的佩刀。 同样是铁平大师骄傲的作品,大师甚至为这把打刀起过【椎切】这样一听就是名刀备用的响亮名字,他兴致勃勃的提议,结果缘一毫无兴趣,无情又直截了当地予以拒绝。 权势、声名、财富……他对这些东西向来没有兴趣。 但一名合格的武士是需要挥刀的。 缘一顺着你的问题开始思考,然后慢吞吞回答:“一开始,我只是想追随兄长大人的脚步而已……” 听着这话,你忍耐地皱紧眉头。 兄长大人? 他好久没有这样称呼过你,这该是多么久远的记忆? 如果是从那时候开始回忆,对你来说,这番陈述未免过于漫长且折磨了。 好在缘一很快拉回话题:“后面是因为,父亲需要我一直握刀、斩除扰乱领地安宁的恶人……我要用刀保护好自己、还有平民……” 这个说法……倒不能说有错。 只是,有些像是继任前的宣告,带着一些大而化之、正义凛然的官方口吻。 听着总有些虚假。 但既然缘一这么说,他想必真的就是这样认为的。 以贵族的角度来看,愚蠢,又有些……可爱。 你忍住心中蔓延的无奈,轻声开解他:“你这么以为的话,那么这一次的战争,也是一样的性质。” “一样?” “前田利殿下,也就是你效忠的主君,他需要你握刀、斩除扰乱大名领地安宁的邻国逆民;你要用刀保护好自己、保护好你效忠的主君、保护好你领地内受你庇护的民众——就是这么一回事!” 缘一看向你:“是这样吗?” 你言之凿凿:“当然是这样。” 大概是你的神情过于一本正经,于是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的缘一,很快就被你带得动摇了。 他迷惑地看向你:“那么……为什么兄长和其他武士,都如此期待这场战争?” “这个嘛……”你犹豫了一下,好在内心很快整理出一套说辞来,“主要,有两点原因……” 缘一的表情认真起来,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你告诉他:“一个是武士想要获得领土、获得名誉、获得金钱,最快的途径就是在战场上立下大功,为大名斩杀重要的对手,赢得重要的战役,攻下新的领地——无论哪一种,都比和平时期呆呆等在家中、空耗时光要好得多……” “……” 缘一此时的表情,用言语来形容的话,就是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他对这第一点并不感兴趣。 他看着你的眼神里甚至隐隐有着催促,催你赶快说第二点原因。 你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 然后继续开口:“另一个原因……你也看到了吧,城里的平民因为战争的消息,大家都人心惶惶,害怕自己在战争中丧命,却因为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开店、努力生活; 在这样的氛围中的城池,和往常一样开下去的商业街,完全繁荣不起来,城里的税收会下滑的很厉害……” 你余光里注意到缘一的眼神。 是有些疑惑却无法一时想明白的眼神。 唔……这个说法不对吗? 你换了个思路,继续说道:“他们是你的领民!你出刀,是为了保护你的荣誉和财产;领民的安全也是贵族财产的重要组成部分。 比如乡下生活的阿系和她的家人,比如城里生活的卖金鱼的老伯和他的儿子(不出意外他的儿子会被征召上战场吧),比如你上次特意送回家的给你青瓜吃的阿婆…… 除了你这个领主,还有谁会在意他们的性命与安全呢?” 你看到缘一脸上逐渐露出恍然的神色,就知道,现在陈述的方向是正确的。 “武士的每一次挥刀,除了夺走对手的性命,同时也是为了守护背后之人的性命——如果这样说明,你就能明白了吧?” 你询问缘一。 他循着问题看向你,缓慢地眨了眨眼,眼睛中的迷茫如同薄雾被吹开:“那么兄长,你也是为此而挥刀的吗?” ——哈? “……” 你快要绷不住脸上一本正经的神情。 虽然非常努力的忍耐了,你的视线还是不自觉飘忽了一瞬。 也是这个瞬间,你看到你们所在的院子,院子里的松木,松木下的水池,还有水池里两只越来越肥胖的金鱼…… 落下的松针触及平静的池面,漾起细微的涟漪,涟漪下的胖金鱼摇头摆尾,照着太阳,懒洋洋很是愉快的样子。 ——缘一将金鱼养得很好啊…… 你想着,顺带随意地思索了,自己好像从未养过什么东西。 ——即使是金鱼摊老伯送来的普通金鱼,他也能养得这么康健漂亮。 ——而你的话…… 思绪顿住。 一道流光划过脑海。 你的视线收回,对上身边缘一看向你的,认真的目光。 你恍惚间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 你在…… 撒谎。 你在对缘一撒谎。 ——我要用刀保护好自己、还有平民…… 缘一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误的想法? 是你之前这样教授他的。 在他第一次杀人之后,在他动摇之时,让他感谢那双拿着刀、杀了人,却保护了自己与其他人的赤红之手…… ——为了守护背后之人的性命而挥刀…… 这一次,在他即将踏上战场,为挥刀感到迷惑之时,你依旧打算编织漂亮的、适合他的谎言,让他可以心无旁骛地成为战争的机器…… 你在做什么…… 你为什么…… 现在,又是为何,感到动摇…… ——水池里的金鱼生活得快乐吗? 你看向缘一。 啊,他刚刚问你,是否在因为相同的目的而挥刀…… ——哈。 你心底发出轻蔑的嘲笑,可看到缘一疑惑的眼神,你发现自己竟然真的笑出声来。 “兄长?” 缘一全心信赖地看向你,寻求你的意见。 而你…… ——水池里的金鱼……生活得快乐吗? “不,我并非是为了这一点战斗。” “……?” 缘一歪头,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回望向他,下意识地开始表演起来:“我是很传统的武士,只会为主君的意志挥刀,斩落他认定的敌人,保卫他领地内的领民——这样说的话,你能明白吗?少城主大人?” 缘一:“……” 这真是十分有趣的体验。 你亲眼看到缘一听完你说的话,微微睁大了双眼,随着了悟,眼睛里的迷茫与困惑倏忽间散开,于是露出恍然的神色,恍然过后就是不知所措,带着犹疑与害羞的犹豫,然后两颊开始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 他甚至开始有意识躲闪你的视线,将脑袋偏了过去。 你看到缘一毛发旺盛的后脑勺,那个高高扎起的发髻与他耳下轻轻摇晃的日轮花札;他连耳垂都染上了一层粉红色。 会因为这种随口就来的效忠言语而害羞的缘一…… 怎么说呢!果然还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子,和你以为的成熟武士相去甚远…… 你觉得有些好笑,奇怪的是,这一次,心中掌管微笑的情绪却无法顺利调动起来。 ——金鱼离开水,会死去……吧? 你不愿意深想下去。 ——你现在做的,是正确的行为吗? 心中闪过一丝你来不及细想的怅然。 “那么,希望我的回答可以为少城主大人解惑,若无其他的事情,我就先退下了……” 你起身,准备告退。 不知从何说起,不知道是哪里的时间分界,只是待在缘一的身边,和他说话,被他的目光注视,想起你刚刚所做的事情,你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瑟缩与畏惧起来。 你不愿意承认这些软弱的感情。 可你分明看到笼向自己的屏障,屏障之下,你【武士】的躯壳尚算完整——因为你一直表演得十分出色——可正因为要维持这份完整,不至于在旁人眼中露出裂痕来,你就要更加努力地收敛不必要的感情。 你不愿意成为可悲的、软弱的人。 怀抱着复杂的心情,你拿着刀,和往常一样,步履平稳地向院子外走去。 ——水池里的金鱼,生活得快乐吗…… 可你分明是想要逃跑的。 ——那么兄长,你也是为此而挥刀的吗? 你是,因为什么而挥刀呢? “兄长!” 身后,缘一叫住了你。 “……” 你止住了脚步,微微侧头表示自己在听。 你应该回头去看他的。 可你却没有这样的力气,也丧失了这么做的勇气。 “并非是主君……请不要因此而为我挥刀……” 你:“……” 缘一是否正在看你的背影呢? 他的视线中,你的躯壳是否遮掩得完美,掩盖下所有裂痕呢? 你的脚步站定,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作为合适的回应。 “但是我明白了……我会为了珍视的一切而挥刀的……” 心脏好像被攥住,胃部有酸楚的滋味在翻涌。 “……” 你终于忍不住,回头向缘一看去。 他在阳光的那一头,隔着明亮的光线,对你露出一个害羞又信赖的笑容来。 第65章 寅之战5 队伍出发的前一天,你去了一趟游郭。 你在游郭中包下了一间屋子和一个游女,这对武士而言只是无伤大雅的闲间趣闻,根本不必在意,可你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如今即将上战场,自然是要将城中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完毕不留下隐患。 御艺所夫人对你的到来一点儿不奇怪,自从战争的消息传来,游郭的生意就一日好过一日,不少武士们在上战场之前,都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女人柔软的怀抱之中;拜战争所赐,她的游女屋最近塞满了醉生梦死的男人女人。 御艺所夫人看向你的目光,似乎还有些好奇你怎么来得这样晚。 “红姬一直在思念您呢!结果这些天,男人们来了走走了来,您一直没来,她都等得憔悴了……” 御艺所夫人的话语总是这样容易引发男人的怜惜。 你微微示意,身后的雨就将荷包塞进了她的手里。 御艺所夫人掂量了一下荷包的份量,脸上的笑容瞬间真心许多,她迈着轻快的脚步将你引进红姬的屋子。 红姬…… 在你将她包下不久,她原本的名字后面就多了一个“姬”字。 第一次听御艺所夫人如此称呼的时候,你还略微询问过,然后就被她带调笑的“都不是孩子了,总不能还‘红’‘红’这样的叫下去吧”作为回答。 不过是小事,你并不在意。 来到红姬的屋子,她如往常那样正坐在屋子中央,怀里抱着一把三味线,脸上是比初见时精致许多的白皙妆容,纸门推开的时候,她就在屋子里,随着门户打开而抬眼,然后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你。 你将路上随意买来的两束紫阳花送给她:“可以插在花瓶里,屋子里还是空了些……” 红姬十分惊喜地收下,让身边服侍的小女孩去收拾插好。 啊……她甚至有了专门服侍的近侍,似乎是个叫做“满”的孩子? 红姬大概的确十分期盼你的到来,你坐下不一会儿的时间,就看到她欣喜地围着你团团转,告诉你她最近学会了什么曲谱,想要弹奏给你听; 说到一半又问你今日是否留下,她十分思念你; 而后脸上又不自觉地带上了忧愁的神色,询问你什么时候出发去战场,会不会有事…… 你坐在一边默默喝茶,等她叽叽喳喳将心里的情绪都倒干净了,才略过她所有的问题,直接进入你今日前来的正题。 你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鼓鼓的荷包,放在榻榻米上,向红姬的方向推了过去。 她不明所以地接过来,甚至当着你的面打开——然后发出一声不体面的惊呼。 “岩胜大人!”红姬捂住嘴,脸上显现出惊慌与恐惧,她看向你,“为什么,会给我这么多银两?以前都没有过……” 你觉得她脸上隐约的恐惧有些奇怪,她的反应似乎也不如你以为的那样开心,这实在让你感到不解。 但你并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花费过多的时间。 “如果我在战场上遇到不测,就去找别的男人依附吧。” 快刀斩乱麻,你以相当冷酷的态度表明来意。 “啪嗒。” 红姬手上的荷包落在榻榻米上,她跪行两步抓住你的袖子,仰望着看向你的眼睛里逐渐盈满泪水,她问你:“您是非常厉害的武士,也会在战场上出事吗?” 你看着她握住你袖子的手,皮肤素白,骨节修长,指甲圆润泛着粉色的光,是一双十分美丽又柔弱的女人的手,衬着你紫草色的布料,更惹人怜惜了。 你面无表情地回应她:“只要是人类,在战场上都会有不幸的可能,我只想告诉你,不幸发生后不必因我而为难……” “不会有那种不幸的!” 第一次,红姬高声地打断了你的发言: “我会一直在这间屋子里,等待岩胜大人得胜归来!” 你:“……” 你看着面前为你垂泪的女人。 心中倒不是没有触动。 或许她是在表演以博取你的欢心? 毕竟你应该算是个相当不错的恩客,她头上的发簪,身上的华服,嘴上的口脂,都是多亏了你的资助。 但在你话都说清楚之后,且明显摆出不介意她另寻出路的态度之后,她还有必要这样表演吗? 这种心理上的探寻是很复杂的事情。 权且当她有三分真心在里面吧。 你将流泪个不停的红姬扶了起来。 ——她似乎是……第二个为你落泪的女人…… 红姬扑在你怀里,平日里纤细的手臂抱住你的腰,力气大得让你吃惊。 “岩胜大人……” “……” 你犹豫了一下,伸手抱住了红姬,另一只手抚了抚她略显凌乱的发髻,再说话的时候,声音不自觉地轻了下来,下意识安抚她: “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不会有这种万一!” 她第一次对你露出不讲道理的一面。 你:“……” 你无措地看向另一个在场的雨。 结果往日里总是善解人意的雨,这时候却不知怎么回事,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完全没有接收到你的视线。 你只好收回目光,继续耐心安抚着怀里的女人:“那你就好好等我回来。” “嗯!红……一定会等到岩胜大人回来的。” 你:“……” 你迷茫地摸了摸红姬的头发,不明白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一步。 从游郭离开的时候,你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红的屋子。 她靠在窗棂上,正痴痴地看着你,对上你的视线,就在日落的夕光中,露出一个破涕而笑的傻乎乎笑容来。 她冲你挥动手帕。 如果这也是表演……那她大概天生就是要做太夫的吧…… 你冲她挥挥手作为回应,然后迷茫地转身。 “你说,她的感情,是真实的吗?” 你忍不住询问身后的雨。 雨总是如同一个影子跟随着你,沉默又可靠。 听到你的问题,他语气轻盈地回答:“岩胜大人所说的感情,是指红姬对您的恋慕之心吗?” 恋慕? 俗世中女子对男子的感情,就是这样形容的吧? 你点点头。 雨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毕竟是游郭中的女子,她们的真心,是很难说清的东西……” 你:“……” 听着雨的回答,你原本有些动摇的心,渐渐的,就又平稳下来。 第66章 寅之战6 出征,行军。 大名殿下派来监军的家臣并未下达足够明确的指令。 “在疆域边缘驻守,除掉一切作乱的敌人,无论是平民还是叛军——这就是前田利殿下的指示。” 父亲因为这不负责任的话语,只能带着急行军一马当先去了国域边缘的村庄。 地图上原本名为“狸之村”的地方,你们到达的时候只剩下冒着烟的废墟,乌黑垮塌的木炭中间有之前还是人类的存在,现在也成为木炭中的一部分,成为了废墟中的死物。 “粮食和女人都不见踪迹。” 深入村庄检查的家臣前来报告。 于是部队陷入沉默,在单调的马蹄声中,人的匆忙行进声中,大家将被摧毁的村庄抛诸脑后,继续向前。 队伍之中,还是有什么默默的发生了改变。 原本十分遥远的,名为【战争】的概念,让武士们蠢蠢欲动认为是大好机会的对敌交战,在血肉烧焦的腥臭气息传入脑海的时候,当【战争】真的近在眼前的时候,久违的恐惧心理在这群武士心中渐渐冒了出来。 所谓的【战争】,除了是功名利禄的投名状,还是不杀死敌人、就会被敌人杀死的残酷现实——不想要让自己也成为被人绞首、烧焦、侮辱的死者,就只能在此之前先将所有的威胁全部除掉。 在这样逐渐升起的畏惧与觉悟中,继国的军队终于遭遇到敌人。 对方埋伏在道路边的丛林之中,继国率领的部队行进之时,昏暗的林中射来雨落般的暗箭,身边的同袍有的不幸中箭倒下,人心惶惶之际,箭雨停下的丛林里有早做准备的敌人扑将出来,个个眼睛如同饿狼,手上挥舞着带血的长刀—— 短兵相接。 你的位置不幸位于靠近丛林的一侧,敌人的箭雨和其他攻势都首当其冲,譬如在你不注意的时候,一枚箭矢就钉在了大臂的板甲上,若不是盔甲防护严密,只这一波就有可能已经受伤落于马下。 可万一并未发生,箭雨之后,你全须全尾立于战场,面对敌人的第一波冲锋时也反应过来,及时作出回应。 【厌忌月·销蚀】 倏忽间出刀,两道巨大的月牙形斩击成交叉状飞向扑上来的敌人,斩击的辐射面很大,顺带护下你身前身后的武士们。 你坚持锻炼完善的第三武技【厌忌月·销蚀】,以远程、范围攻击为特点,因斩击时细微震动手腕,所以挥舞出的刀气撕裂的创口更广、难以愈合…… 自开发出这一技法以来,你从未将这一招在人类身上用过。 这是第一次。 “噗嗤。” 如你所料,辐射面广大的斩击,对于复数的敌人而言难以躲开,总会斩落战果;刀气切割血肉,像是在皮肤上做出鲜红泼墨的绘画,遇到盔甲的部分还难以破防,可在布衣皮肉上——随着鲜血迸发,头一波敌人发出惨叫倒下了。 也在你通过剑技争取来的时间中,身边的武士们终于反应过来。 “岩胜大人,您没事吧……” 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甚至无心转头去看他,已经雀跃着拍打马匹,握紧刀柄,面对第二波敌人冲了上去。 攻击技【暗月·宵之宫】、【珠华弄月】、【厌忌月·销蚀】。 防御技【胧月回天】。 防御技【月魄灾涡】。 你在清水寺和继国府中勤学苦练,一次次挥刀中努力开发的无双剑技,只能在点到即止的比试中小试牛刀的最终成果…… 终于等到!使用的最佳时机! ——啊! 当众人面对狸之村的惨状而沉默的时候,你身为人群中的一个,当时在想些什么来着? ——你不在意啊! 根本不在意平民的生死!不在意领地内村庄的存续!不在意敌人正在迫近的死亡压力! 作为武士! 看到弥漫着烟火倾颓的村庄残骸,你骑在马匹之上,握紧了手上的缰绳,直到指甲在手心里陷出血痕来,才终于辛苦按捺下心中的兴奋。 作为武士! 你听到了风起的声音,带来的并非是领民的痛苦呻吟,而是鸟雀高飞的振翅声——这是你的机会!只要斩杀足够多的敌人!拥有足够高的威望!获得足够显眼的功绩——即便是你,继国家注定与家主之位无缘的废物长子,也有机会在这场战争之后,通过点数敌人的头颅,用鲜血灌溉你的荣耀! ——这是机会啊! 只要……只要你能抓住!即便以继国之名,你也可以在继国城之外的地方,开辟另外一座继国城! ——这是……继国岩胜的机会! 在铁与血的交响之中,硝烟弥漫的战场之上,你终于触碰到了自己的内心。 “叮——” 你看到与你对拼的敌人,他穿着还算不错的板甲,头盔下的双目布满红色的血丝,他望着你,像是饿狼望着一块滴血的鲜肉——透过他的眼睛,你看到了自己的眼睛,那双总是佯做平静稳重的眼睛,在此刻,露出了和他一般无二的眼神。 没错! 被他人虎视眈眈欲要吞之而后快的你,何尝不是苦等良机想要沐浴他们的鲜血,浴火重生呢? “叮——” 【珠华弄月】 并未回首的一手斩击,将错身而过的对手斩于马下,他的鲜血淋在你的手上,打湿了紧握的刀柄。 但是没有犹豫的时间,下一个对手已经红着眼睛扑了上来。 “啊!” “杀了他!” “冲——” “不、不要!放了我……” 这场短兵相接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对你而言,似乎是错身的一瞬,又像是前半个灰暗人生的缩影回放。 在不知道与多少个敌人的生死相拼之间,你开发的五招剑技逐渐圆融纯熟起来。 果然,只有经过生死之间、经由敌人的血肉洗礼,才能磨砺出真正的武技…… 不知道第多少次挥刀,斩落第多少个人头,剑刃再一次卡进敌人的盔甲之中时,身边的喊杀声逐渐安静下来。 之前源源不断涌出敌人的丛林终于陷入寂静。 “嗤——” 你将打刀从敌人的盔甲缝隙中抽出,一捧鲜血随着刀刃喷射,甚至有温热的血迹溅射到脸颊上,带来一股铁锈般的好闻味道…… “岩胜大人……” 有人走向你,你下意识想要冲对方挥刀,却在抬头的一瞬间停住了动作——是雨的声音。 你看向来人,的确是他,拿着缺了刃的打刀站在你面前,另一只手提着肋差,布甲上都是淋漓的鲜血,他站在你身边,在你打量他的时候将手上的刀剑收好,满是关怀地注视着你:“……您没事就好……” 你失去兴趣地收回目光,茫然四顾,才发现周围倒了一片人,敌人已经都倒伏在地上失去生息,而部队里的同伴则有的沉默生死不知,有的咬牙紧急包扎伤口,还有的痛呼着在地上翻滚呻吟…… 如你和雨这样全须全尾站在当场的,实在少得可怜。 “……多亏了您一开始那一击,不然我也要被……” 雨的声音从你左耳进去,右耳出去,你将鲜血淋漓的刀收入鞘中,开始寻找缘一的身影。 他和父亲原本位于部队的先锋位置,可是你一开始就看过那里,父亲与他近身的家臣倒是都好好的,却没看到缘一; 而你所在的部队中部,有站立的武士已经开始检查倒下的敌人的生息,有一息尚存的就及时补上一刀,还能搜刮些死人的金银; 部队的尾部……那是布衣平民所在的位置,你扫了一眼,意外的发现还有不少人存活,可是也没找到缘一…… 他身材颀长,肩宽腰窄,位于人群中总是显得鹤立鸡群,十分好辨认。 可你现在却没看到他。 ——难道…… 想到一种可能,你胸中原本涌动的热血都凝滞了一瞬。 ——不不不!绝对不会…… 你还在犹疑中,就听到部队前部传来的欢呼声。 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去,你看到从昏暗的林子中走出来的人。 身材颀长,肩宽腰窄,束着高高的发髻,额头有着鲜血样的红色斑纹。 来人从阴影走到阳光之下,他一手扶着腰间的佩刀,另一只手提着一个还在滴血的头颅。 第67章 寅之战7 晚上安营扎寨的时候,你坐在缘一身边,通过周围武士们的交谈,知道了白日战场中的战局的变动。 在你们收到丛林中敌人突袭的时候,父亲还在惊愕当中,缘一已经在所有人之前反应过来,下马,提刀,顶着剑雨进了丛林。 “真是意想不到啊!” “毕竟是缘一大人,没有问题的!” “听说藏匿起来的那个指挥官,就是被他绞首的吧?” “可不是,头颅已经装好了,就等明天汇军后呈给大名殿下,斩掉的好像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来着……” 大家坐在篝火边饮水说话,时不时将敬仰的目光投向你身边的缘一。 刚刚询问过舍人,你确定缘一身上并未受伤,可是想起他冒险的行为,依旧感到惊魂未定:“如此冒进,就不怕一去不回吗?” 你已经好久没有斥责过缘一,他总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无论多么严厉的责骂,好像都进不到他耳朵里,所以斥责他是一种完全划不来的事情。 可是当时刚从战场上下来,你扯着缘一的臂膀查看他是否有伤,伸出的手都在不自觉的颤抖。 大抵是战中挥刀过多,对拼时还不觉得疲累酸痛,战后环境松懈下来,你竭力控制,也感到自己手臂上的肌肉格外疲乏起来,甚至忍不住的抽搐痉挛。 你颤抖的手挨上缘一稳定的臂膀,就更加显现出弱者与强者的区别来。 “兄长!” 缘一下意识伸手扶住你,他同样关心地查看你板甲上钉着的箭矢,确定没有穿透盔甲伤及皮肉,就大大松了口气:“你没有受伤,真是太好了!” 你:“……” 你还应该和缘一说两句话的,只是一时语塞的功夫,父亲已经高声将缘一叫了过去。 他端详了一番缘一呈上的头颅,询问了刚刚的情况,然后脸上就露出骄傲的神色,拍了拍缘一的肩膀,将他引到所有家臣的正中,向大家宣告此次战役的最大功臣。 你在远处观望,声音其实听得并非很清楚,只是料想应该是这种发展。 毕竟那边的一圈贵族中,在缘一过去之后,就由战后沉默的修整,变成了此起彼伏的叹服声。 而等到父亲想起你的存在,派手下将你叫过去的时候,他连询问你战绩的心情都没有,就微微抬起下巴示意你归拢到圈子中。 你之所以在交战中位于队伍中部,说来也是好笑。 出于莫名的心思,你想要距离缘一远一些,所以额外和父亲做的申请,他听到你的需求时,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你,见你十分坚持,就可有可无地点了头。 如果缘一是英明的主君,只通过你的这一点调动,就该明白,你事先所说的【为他挥刀】全是谎言。 护卫主君的人,绝对不会在战争中远离主君。 但他大概不明白这一点…… 你默默回归于武士的圈子里,染血的外袍还在滴答滴答淌着敌人的鲜血,听着大家对缘一打心眼里的赞叹与顺服,只觉得胸口里揣了一块坚冰,将你整个人都冷凝住。 ——“岩胜大人,多亏您挡在前面……” ——“岩胜大人,感谢您……” ——“岩胜大人,您没事吧?” 刚刚在部队中部受到的关心与尊敬,在现下武士们围成的圈子中,根本无足轻重。 根本无足轻重。 等你修整好心情,在夜晚询问缘一如此冒进的缘由,他的眼睛没有看向你,只是盯着眼前燃烧的篝火,眼中的火焰明灭不定,回答的声音却十分平稳:“因为……感觉可以做到,所以就去做了。” “感觉?”你为这个原因皱紧眉头,“若你的感觉错了呢?” 缘一转头看向你,他下巴处之前原本有一道泼墨似的血痕,现下已经擦洗干净,你们都换下染血的衣衫,脏污的打刀也交由近侍去擦洗,如今坐在人群之中,倒像是出门游玩的贵公子,看不出战争的硝烟。 缘一的瞳孔中映着你的身影,有你冰冷愠怒的脸庞。 他认真地询问道:“兄长是在担心我吗?” 你讨厌他话语中黏黏糊糊的感情。 “你是部队的最强战力,大家都会担心你。” 你冷漠的,面无表情地回复着。 “……” 缘一仔细打量了你一番,似乎想要在这昏暗的环境中看出你真实的心情。 可他越是看着你,你的神情就越是冰冷。 也不知道他是否成功,总之最后他还是收回视线,伸手用树枝拨弄了一下篝火,用回忆似的、无起伏的语调说道: “被袭击的时候,我看到箭矢射向了兄长在的地方,所以想要过去帮你——但是父亲在我身边,也有箭矢向他射来,他不会允许我擅自奔走,无论去到哪里,能拯救到的人都是有限的……” 你:“……” “……然后我想到,去丛林中把伤害大家的人都杀掉就可以了——他们也是抱着这种心情进行攻击的,所以被杀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明明一人闯入敌阵大获全胜,缘一在你身边,看上去却一点儿也不高兴。 你冷眼观瞧着他,敏锐地感觉到他的腿轻轻蜷了一下,动作又很快停滞——他好像在拼命忍耐住将自己蜷缩起来的冲动一般。 你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问出自己都始料未及的问题:“如果你受伤怎么办?” 你一点儿都不想说出这种软弱的话。 武士在战场上就该忘己不惜身,以钢铁意志驱使血肉之躯,去达成主君的期待。 所以……什么【如果你受伤怎么办?】 简直是……再软弱不过的问题。 在战场上受伤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只要在还能行动的时候,这条命尚未逝去的时候,达成主君所愿即可! 你白日里战斗的时候,可就是抱着必死的信念,战斗到所有敌人都倒下为止。 可是…… 你没有注意! 最危险的地方,你看不到的地方,原来……是缘一,他一个人在战斗着……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寡不敌众,死去怎么办?” ——住嘴! “你把自己的安危,当成什么了?” ——不要再问了! “你以为我……挥刀保护的主君,是谁?” 明明心如冰雪,灵魂也在要窒息的深海中沉溺,可是身体……控制不住的张嘴开合,问出语调不稳的句子。 不!你问出的,都不是你的本心。 你只是在表演。 一个爱护弟弟的兄长,一个忧心主君的家臣。 你一向都表演得很好。 受到你的诘问,缘一深深地低着头。 他本该被众人敬仰,他是这场战斗中最大的功臣,该沐浴荣光,在人前骄傲地昂起头颅,成为众人精神的信仰。 可是此时,他在你面前,就像做错了事情一样。 他将脑袋深深的低下,简直像是要把面目埋到怀里去一样。 “对不起……” 他又开始道歉。 “你在为什么道歉?” 你听到自己冰冷的言语! ——闭嘴!你根本什么都没有做到! “我只是……”缘一平和的语调中,开始掺入控制不住的沙哑…… ——明明……你才是最没用的那一个…… “……我只是,想保护大家……” 第68章 寅之战8 第二日继国的部队与大名的主力部队进行了会军。 父亲和缘一前去觐见前田利殿下,还特意将缘一斩获的头颅用匣子承装好进行上供。 缘一在此前告诉了你缘由: “听说我杀掉的,是隔壁大名的一位幼子,他十分喜爱那位殿下,甚至有过传言想要另立继承人……家臣中有人见过那位殿下一面,因此辨认出来……但暂且只是猜测,父亲想要凭此去邀功……” 等到父亲和缘一从大名的营帐回来的时候,盛放头颅的木匣不见了,父亲苍白的脸上也浮现出激动的红晕。 “殿下十分满意!” 父亲在自己的营帐中走来走去,竭力压制才不至于大笑出声来。 “缘一……这是机会啊!这是机会!” 身边几位支撑继国的近臣也喜不自胜,大家都将充满期待的目光投注到场地正中的缘一身上。 你:“……” 同样站在营帐中的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什么表情也做不出来,只觉得自己存在在这里就十分多余。 于是你向父亲告退,他看也不看你一眼,挥挥手就将你打发了,缘一被他握住肩膀,定在原地,如同一抹高大沉默的影子。 你走出营帐来,因为内心焦灼难耐,就忍不住在营地中胡乱转悠起来。 继国似乎是第一波正式迎战的部队,整片营地中只有这里出现了伤员,同时也因为战绩不菲,得到了前田利殿下的夸赞。 “岩胜!果然是你!” 你毫无目的乱转的时候,有人在营地中远远地呼喊着你,你循着声音看过去,就看到反光的锃亮脑门、白色的僧袍,还有行走间啪啦作响的高大禅杖…… “铁人师父……” 你下意识迎了上去。 这次会战,大名殿下同样召集了领地内的武僧集团上阵作战。 你没想到会这么巧在会军的第一天遇到清水寺来人。 “你小子!相当不错麻!人来没来我就听说你的战绩了,听说头颅摆了几个马屁股都放不下……”铁人师父不知轻重地拍打着你的肩膀,在营地里大大咧咧地称赞着你的战果,“不愧是我清水寺出来的人,到时候上了战场,我可不能被你这个后辈比下去了……” “我……” 你张张嘴,下意识想要说些谦虚的话,结果话到嘴边,却堵塞住了。 你不清楚自己此时的神色如何,因为铁人师父下一刻就伸手揉乱了你的头发,笑眯眯地排揎你:“怎么了!因为战绩出色,瞧不起你原来的师父了?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 你咽了口口水,顿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勉强露出一个谦逊的笑容来:“不……只是看到您感到十分惊喜……” “嘿嘿!惊喜什么,清水寺比你们先来两天,我都等你等两天了!结果就先等到你的好消息呢……” 你下意识整理了一下发髻:“……让您久等了。” “久等倒是谈不上……” 铁人师父凑近了观瞧一番你的神情,然后就收回脑袋,摸着下巴,显得若有所思:“还以为我看错了,结果……你小子明明战绩出色,看着却不太高兴啊?” 你眨了眨眼,又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但是面前神经大条的僧侣很快就自己想开了:“不过也是……毕竟是战争,倒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场合……” 久未见面的铁人师父环视周围,他粗略地看过那些呻吟着的伤病,瞳孔毫无变化,又漠不关心地将视线挪开,再次转向你的时候,脸上是一番有所感慨的表情: “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长得还真快啊……我记得上次见面你还比我矮一头,现在这么快就……” 他比了比你的身高,和他快要差不多高的身量,你的确长得挺快。 “感觉前两天还是需要我指点的后辈,这么快就成长为值得信赖的伙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你低头尊敬地回应:“以前实在多亏您的照顾!” “过两天就是会战,和你一起上战场,到时候咱们就都是战友了,有你守护我的后背,该说是安心还是说紧张呢……” 和大大咧咧的铁人师父交谈的时候,你感觉自己的心情也变得稍微昂扬起来:“如果有幸和您位于同一片战区,我会努力不辜负您的教导的。” “哦!你小子,人长大了,话说得也很是响亮嘛……” 这之后第三日的会战如所预料的展开了。 只有一点和你一开始知道的并不一样。 在原本的安排中,缘一该作为战阵前方的主力,扎实地推进先锋部队。 而实际的战斗中,你在战场上抬头四顾的时候,就见一支人数微薄的侧翼部队以意想不到的角度穿插进入战场,然后如同锋利的绞肉刀,直击敌方心腹。 根本拦不下来。 你看到敌阵中属于己方的旗帜飘扬,从战场边缘到敌方腹地无人阻挡,然后手上原本视死如归顽抗到底的敌人们,在与你看到同样的场景时,就开始动摇起来。 “怎么会?殿下他……” 原本刀锋相对的对手,眼神飘忽地开始想要逃跑。 “为什么没人拦下?” 敌阵中,属于前田利殿下的旗帜依旧未倒下。 “……发生了什么……” 被动摇的敌阵不堪一击,你手上的刀锋开始慢下来。 前田利的旗帜飘扬,敌人的部队从后面开始哗变,前方的主力开始溃败。 ——发生了什么? 你手上的刀停下,有敌人的鲜血沿着缺口的锋刃流下,血滴砸落在泥泞的土地上,打出猩红的斑点。 你听到身边战斗的同伴如你一般在观望,一开始是沉默的疑惑,等到那面前田利的旗帜从敌方靠近,就逐渐演变成盛大的欢呼。 你身处拥挤的战场。 鼻尖是死亡的腥臭,目之所及都是烽火硝烟的残骸,你身在交战的旷野。 有无声的鼓动,情绪的潮流从你的身后涌来,如同滔天的巨浪,众望所归,凝聚在骑着马举着旗帜归来的英雄身上。 他背着光,但光芒所指,都是他的前路。 英雄的马匹上放置着敌方战将的头颅,他的刀刃闪动着森寒的白光,旗帜下的身影却如同太阳般耀眼夺目—— “缘一……” “缘一大人!” “是缘一大人啊——” 憧憬、尊敬、爱戴、感恩……或者其他的情绪,汇聚成可怕的声浪,尽皆指向来人。 指向此战的英雄。 你…… 你身处旷野。 看着那个逐渐靠近的身影…… “叮——” 你低头,看到手上的佩刀,有一节断裂、坠落在混着鲜血的尘埃中。 第69章 寅之战9 这天的夜晚,直到月上中天,你横竖睡不着。 和你一样睡不着的人有许多。 譬如作为胜者,有许多平民与武士因伤势较轻,借着月光在打扫战场——送还活着的敌人咽气,搜刮走有价值的战利品后,将最后的尸首焚烧或者填埋,以免这片土地遭受瘟疫肆虐。 这些工作本来轮不到你做,平民们哄抢的战利品对你不值一提,你也没有虐杀敌人的低劣爱好,而挖坑填埋的苦力也不见得光彩…… 在你投身打扫战场之前,也没人敢使唤你这位继国大公子去做这样的事情。 可你还是去做了。 虽然做得一身臭汗、也得不到别人的称颂,但总比在贵族的营帐里,听大家吵吵嚷嚷着如何瓜分战功的好。 战争之前,身为贵族的一员,你本来十分期待瓜分战功这一环节。 战国武士上升的途径不多,每每露出一点机会,大家都会像闻到臭味的苍蝇一样蜂拥而上,就怕自己行差踏错、在武士阶级中不小心掉了队。 身为继国的家臣,你和许多武士一样,对这场战争抱有同样的期许。 甚至你的期许还更加迫切…… 在点燃尸堆的时候,随着火焰燃起,你沉默地剖析自己的内心,努力挖掘自己的需求,就发现: 即使端坐继国城,拥有较为稳定的地位(下一代的继国家主信赖你),可你依旧下意识的、像是要从喉咙中伸出手掌来的渴望—— 你想要远离继国城。 获得功名,获得大名分配的新的领土,即使只有一个残破的小村庄也可以,只要能让你有足够正当的理由、足够光辉的荣誉,远远的,一定要远远的,挺直脊背、脱离继国城…… 最好远到再也不会回来。 再也不会有关于继国的风声传递进你的耳朵里。 你会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和出生的这座城市再无关系…… 所以你在战场上厮杀,斩掉同为人类的敌人的头颅,让肮脏的鲜血溅在身上…… 一刀,一刀,又一刀地…… 你本来也去了那个继国家的营帐,和众多贵族一起,唾沫横飞地争取着属于自己的那份战功,以求上报大名,获得褒奖…… 本来应该如此。 可是当你真的走进营帐,走进难闻脏污的武士堆中,通过昏黄的烛光,看到每个人瞪大双眼、张大嘴巴、声嘶力竭狰狞的嘴脸—— 在这样的一群人当中,你没有看到缘一的身影。 “缘一啊……前田利殿下喊他过去询问情况了……” 面对你的疑问,父亲微微眯着双眼,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快活笑容。 他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以至于鬓边的灰色头发都显得乌黑亮丽许多,有种被近在咫尺的荣誉熏陶到的骄傲神采。 你:“……” 很奇怪。 站在父亲面前,看到他快活的神情,你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 喉咙里似乎堵了一团棉花,原本沉重的四肢像是木头打造,关节处突然变得滞塞起来。 你看着父亲。 他坐在贵族的上首,好整以暇地盯着自己麾下的武士们,因为一个人头属于谁而吵嚷不休,烛火摇晃的半明半暗之间,他的眼角不自觉地吊起,流露出一股不易察觉的刻薄的蔑视来…… 座下是一群撕扯血肉的野狗,他则是分配战利品的野狗的国王。 ——那么,你也要投身野狗之中吗? 喉咙里的棉花堵塞得你快要不能呼吸。 在你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啊!岩胜……” 被你的动作惊动,父亲的目光转向你。 他的视线——看向下首武士的视线,与看向你的视线,一般无二——父亲的声音轻飘飘响起: “你斩落多少人头,应该有记忆吧?” 随着主君的说话,有武士开始注意到你,争夺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你身上。 白天的战场上,他们看向敌人的目光,与现在应该差别不大吧? 你应该加入他们。 可那一个瞬间,整个营帐内潮湿难闻的空气,闭塞迫人的视线,还有此起彼伏的争吵声——这一切的一切,像是一团从树上落下的胶质,“啪嗒”一下砸在你的身上,将你裹挟进去,连思考都要就此黏在一起…… ——缘一不在这里。 你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的,只有某人的缺失造成的空当。 ——他去获得大名的褒奖了…… 而你在这里。 所以,在父亲问向你的时候,你又退后了一步,凝滞的关节麻木地动作着,堵塞的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你听到毫无异样的恭敬回应: “全凭父亲做主。” 你似乎说了这样的话。 听到这话的父亲是如何看你的呢? 你没有注意。 就像你再没有注意其他武士的目光一样。 营帐中的大家,无论是座下争夺战功的武士们,还是上首分配战功的父亲…… 大家都很高兴。 你好希望,自己可以和他们一样的,高兴起来。 可是这股想望,也被那团莫名的树脂封印进去,于是空荡荡的躯壳里,就只剩下空荡荡的迷茫。 你退出争夺战功的营帐,沿着眼前看到的路迷茫地走了一会儿,因为看到有人在清理战场,就头脑空空地跟着加入进去。 似乎一直有人跟在你身后。 有脚步声一直跟随着你。 ——啊,是雨吧? 你侧头去看,果然看到他亦步亦趋的影子。 你毫不在意地收回视线,再次点燃眼前的尸堆,看到淋了火油的血肉在火焰的舔舐下发出“滋啦”的声响,然后原本鲜活的生命会逐渐成为无生机的焦炭,落在泥土中,融入土地,成为以后植被生长的养料。 你头脑空空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有汗珠顺着额头滚落,旺盛的火苗差点燎到头发,多亏身后的人拉了你一把,将你及时拉开。 面前明明燃烧的是炽热的烈火,为什么你却感到由内到外的寒凉呢? 你不明白。 你坐到路边的一个木桩上,看着眼前艳红的火堆,晒着天上明亮的月亮,只觉得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挤不出来。 你不明白…… 为何想要离开继国家呢…… ——啊……连去思考这个力气,你也挤不出来了。 直到有人来到你身边,是很大声的招呼,大大咧咧的在你耳边响起: “岩胜!你在这里啊!雨慌得不得了地把我叫过来……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你木讷地转头,看到高大得犹如铁塔的僧侣站在你身边,他手中握着一柄禅杖,铁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眨了眨眼,反应了一会儿,轻声称呼他:“铁人师父……” 根据礼节,你该起身行礼。 他是对你照顾有加的前辈,在前辈面前还端坐不动,实在过于失礼。 可你完全不想动弹。 即便如此,你还是僵硬地准备起身,向他行礼。 “哗——” 在你尚未起身前,铁人师父在你身边席地坐下,他并不在意礼节,一巴掌把你又拍到树桩上,然后声音洪亮地询问你: “怎么了?明明打了胜仗,你看着不大高兴的样子……” ——不大高兴的样子……? 你下意识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目光也收了回来,看着眼前燃烧的火堆,温和地回复:“怎么会,我只是刚刚想了很多东西,没反应过来而已……我当然是高兴的。” “是吧?” “嗯!继国家在这场战役里可是立了大功,以后一定会蒸蒸日上,想必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铁人师父松了口气:“啊!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刚刚你的神情,简直就像死人一样,把我吓一跳呢……” 你:“……” 你下意识往脸上挤出两分尴尬的真心,摆手表示惭愧:“啊……这个形容未免太过分了,只是白天大获全胜,像在梦里一样……我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也是……这应该是你小子第一次上战场吧?哈哈哈!” 铁人师父摇头晃脑,对你挤眉弄眼起来:“简直是光辉的胜利啊这一次!你刚刚在想什么?明明是胜利,还有困扰你的事情吗?” “……” 你的嘴巴动了动,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战后会获得多么丰厚的战利品呢,说不定可以趁此机会娶妻……我在苦恼这一点…… 你准备如此回答了。 “我不明白……” 可是耳朵听到的声音,和你以为自己说出来的话,截然不同。 铁人师父很普通的回复你:“不明白什么?” 你:“……” 面前的火堆发出“噼啵”的炸裂声响,有类似人类四肢的东西在灼烧中断裂塌下,艳红的火光映照在你和铁人的脸上,扑面而来灼热的气体和难闻的气味。 这是……并不适宜谈话的场所。 你意识到这一点。 那么,铁人为何在你身边坐下呢? 你的思考好像被留在那个嘈杂的营帐里,所以在一阵寂静的沉默之后,你被自己也不明白的、残余的情绪操控,说出来自己也未必明白的话语: “我不明白……我到底想要什么……” “这话说的,男人嘛!权力、地位、金钱、女人、荣誉、力量——你要的肯定是这些里面的一个吧?” “……” 你茫然地摇头。 身边人于是好奇地询问:“那你想要什么?” 你茫然地看向天上高悬的明月,看到旷野上星星点点的火堆,看到敌人的死去…… 即便是死亡,也能被火焰摧毁所有痕迹,而你所口口声声坚守的武士道…… 不知怎么回事,这一眼,你好像看到所有事物之后,自己在月下行走的、一整个荒芜的未来。 于是有闷热的微风拂过,将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声音吹散:“我想逃跑……” “什么!?” “我想……逃跑……” “为什么!?” 惊讶的高声又下意识压低:“你不是战绩不错吗?也没看到你受伤?这可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啊……也就是在我面前了,在别人面前你可不能说这种丧气话……” “……” 他似乎冷静下来,开始询问:“为什么会想到逃跑?” “……” “你在继国家干得不错吧?当初留在清水寺也不一定能过得更好……” “……” “继国的家主信任你,下一任家主是你的兄弟,同样信赖你……听说他今天【一骑讨】绞首敌方主将,真是不可思议,大名一定会狠狠奖赏他……” “……” “继国家蒸蒸日上,你以后好好辅佐他,权力、金钱、女人——什么都能得到,这对你来说很简单吧?” “……” “明明什么都近在眼前、唾手可得,你也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为什么想到逃跑?” 为什么想到逃跑? 简直不可思议。 ——啊……你怎么会说出这种傻话? “……” 你安静地看着天空中的明月。 耳边是铁人师父理所当然的诘问。 在吵人的诘问之中,落在营帐中的魂魄,飘飘荡荡的,似乎落在了身体之中。 你静静地吐出一口气息来。 真是奇怪…… ——怎么会说这种傻话? 你指挥僵硬的关节,挺直脊背,收缩胸腔,正常地呼吸吞吐,经历一场大战,你的身体毫无损伤,十分康健;所以下一刻,你如常转向身边喋喋不休的僧侣,脸上合适地露出恍然大悟的神采来: “您说得……” “……是吧?岩胜!你怎么突然软弱起来?” ——突然? 你配合地露出羞愧的神情:“第一次斩杀这么多人,我实在……刚刚有些失态,让您见笑了……” 铁人师父细细端详着你。 他的眉毛烦恼地皱起,看向你的,是纯粹不解的目光。 他搞不清楚,自己引以为豪的弟子,刚刚的表现到底是怎么回事? 毕竟是第一次上战场,没有适应吗? 还是说,其实就是口误? 继国岩胜,可不是这么软弱的家伙! 为了更好的理解刚刚发生的事情,铁人师父在脑袋里胡乱做了些猜测与论断,然后他说服了 自己。 他看了你一阵,就明显地放下心来,长长出了一口气:“杀人什么的……你可是武士啊,以后多杀几次就习惯了,以后可不能再说那种丧气话!也就是我听到了,要是别人……” 这个夜晚,你对铁人师父道歉了很多次,他才啰啰嗦嗦地放过了你。 你从战场回到继国家的营帐中,看到武士们已经散去,父亲面前的桌案上放着明日将递交给大名的战报。 父亲将战报给你看过,上面对你的战功如实记载,或许能得到不错的奖赏。 “这次你的战绩仅次于缘一……岩胜,我以你为傲!” 神采奕奕的男人对你露出罕见的自豪神情。 ——我想…… 你如父亲期望的那样,对他露出掺杂感激与孺慕的神色,回应的言辞中饱含忠诚与尊敬等情绪。 “继国啊!我的继国……” 父亲将战报叠好,手指摩挲着纸张边缘的毛边,眼睛亮得惊人。 他今晚怕是都睡不好了。 “缘一……”你低头问他,“他回来了吗?” 父亲对你摆摆手:“殿下留他相谈,明日会回来的,你不用操心他的事。“ ——我想…… “……我明白了。” 你恰到好处地告退,父亲放好战报,心满意足熄了烛火预备入睡。 你走回自己的帐篷,在路上,听到身后雨轻声呼唤你: “岩胜大人……” “怎么了?” 你平静地回应他。 “您还好吗?” 他胆怯地询问你。 你还好吗? ——我想…… 怎么会不好呢? 你下意识露出合适的笑容来,轻声问他:“你很好奇?” “我……” 雨吞吞吐吐了几个音节,犹豫一阵,然后所有的情绪都乖巧地偃旗息鼓下去。 他总是这样知情识趣。 明亮的月光照亮了你的前路,你的未来还很长,很长,你…… 你…… 第70章 寅之战10 首场战役获胜之后,后面前田利殿下的部队又与敌人对战了几场。 大概是第一场战斗打掉了对方的士气,后面虽然换上新的主将,对战之中却再无威胁可言。 无论何处的刀锋相接,你们的军队都像是磨盘一样,将对方的士兵绞入、撕碎,毫无压力地斩杀着敌军的生命,点数人头也从原本兴致勃勃,到后面成为了枯燥乏味的一件事情。 等到对面的部队无法形成建制,就有残兵败将隐入周边的山林之中,随时冲出来咬上部队一口。 威胁倒是称不上,就是十分烦人。 “既然失败了……为什么不投降撤兵呢?” 缘一和你说起已经陷入泥沼的长期战争,往往会露出疑惑的神情。 明明可以直接去问父亲的事情,他却偏偏要过来询问你,这让你感到格外烦恼起来。 但你还是耐心地告诉他答案:“因为现在的败军,退回去也只是饿死而已。” 听到你的话,缘一吃惊地睁大眼睛:“诶?为什么会饿死?” 分明是藩属国闪闪升起的一颗新星,他有时候实在表现得太像个笨蛋。 果然,如果在别人面前,还是不能让他多说话为好。 你走神地想起这一路上,你们走过的每一片焦土,那些死去的人,和即将死去的人。 还有这一路经常在路边看到,有些破损的神祠,被拖出神祠的破碎的泥塑神像…… 土地神并未如他的信徒希望的那样,好好保护这片土地。 所以苦难降临了。 你不知道在缘一的视角,会如何理解这场战争,但你明白站在贵族的视角,战争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粮食,连春耕的种子都找不出来,才会想到来我们的领土上劫虐,如果战死在战场上,大名会安置他们的家人,至少给一口饭吃也饿不死; 如果回去,作为多出的那一份人口,甚至还是背叛大名命令的叛徒——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 你无动于衷地断言:“他们的命运,早在被征召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 你因为缘一的沉默看向他,就见他脸上露出明显不忍心的悲悯。 颇有种神性的慈悲。 “收起你多余的善良。” 你冷淡地警告他:“那可是一群失去控制的饿狼,如果不及时绞杀殆尽,会有其他的村子沦落到狸之村的下场,他们才是真正的无辜……” “粮食……当初前田利殿下拒绝出借……” “借?”你闭了闭眼睛,声音微微扬起,“大家都是因为气候变暖导致虫害,致使粮食减产,前田利的领地粮食将将够用,为什么他们的粮食就不够?” “……” “你以为借出去的东西,别人就一定会还?” “……” 缘一还是没有说话,他低下头。脸上却浮现出怅然的低落。 战争的闲暇里,好不容易和他有的一场兄弟之间的谈话,结果却是你在喋喋不休的说教吗? 你也要厌烦这种处境了。 在首场战役中【一骑讨】绞首地方将领,缘一注定是这场战斗中最大的英雄,会在战后获得丰厚的奖赏。 可他一点儿也不开心。 即使已经熟悉了杀人的流程,他每次甩刀抖落鲜血的时候,神情看上去都格外苦闷。 缘一不喜欢伤害他人。 你明白这一点。 可是这世界上,从来都不是喜欢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 诸如你有时候想要扔掉缘一这个烦人的弟弟,但他总是孜孜不倦恋恋不舍喋喋不休地跟上来和你讲话,你连这么一点小事都无法实现,自然更没办法实现他善良又宏大的愿望。 “把你的刀借给我!” 你冲缘一伸出手。 他下意识将腰间的打刀摘下递到你手上。 【椎切】 当初铁平大师随着刀的送出,兴致勃勃的起名,缘一并未认可,但如今,在大大小小不知道多少场战斗之后,【椎切】的名字已经在武士之中传开了。 大家都说,有一把新的名刀,将因缘一大人而闻名于世。 “噌——” 你将椎切抽出,白色的刀刃反射出森冷的寒光,照射进你的眼睛中。 椎切和它刚交到缘一手里的时候一样,锋刃完整无缺损,像是刚从火焰中淬炼出来,薄薄的刀刃吹毛可断。 而如你这样的普通武士,腰间的打刀已经换了不知道多少把。 “椎切……被你维护得很好啊!” 你忍不住赞叹。 “椎切……”缘一无奈地接受了这个名字,然后老老实实告诉你,“兄长想要的话,可以送给你。” 你:“……” 你原本打算以【借】的名义将他的刀要过来,直到下场战役之前都不还给他,来告诉他人心险恶,要多长个心眼——结果他开口就是送? ——为什么要和笨蛋多费口舌? 熟悉的无力感。 你还刀入鞘,将椎切扔到他的怀里,面无表情地说道:“饶了我吧!椎切在我手上,明天就会有你的追随者来找我的麻烦了。” 缘一捧着刀,不知所措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将刀佩到腰上,语气有些无奈:“他们并非追随于我,只是追随于强大的力量而已。” “有什么区别?” “……” 缘一顿了一下,沉默地将椎切佩好,然后才迷茫地看向你: “可是,【继国缘一】,并非只有力量啊……” 你:“……” 缘一看着你,在这段时间的接连战斗中,武士们的双眼往往都因无常的死亡染上漠然的血腥,可他的眼睛……还和之前的一样干净。 硬要说不同的话,大概就是多了些难过的悲悯? 对死于他刀下的亡魂的悲悯。 你侧头躲开了缘一的视线。 你清楚的明白,缘一在向你寻求认同。 寻求……你其实也不明白,但是他认为可以从你身上获取的认同。 他因强大的力量,在战场上称得上一呼百应;可聚在他身边的人,眼中也仅仅只有他的力量。 手上的刀染血,还将沾染更多的血…… 此时的缘一,应该相当迷茫与痛苦吧。 你只是略微朝这个方向一想,一晃神的功夫,几乎要幻视—— 似乎有个可怜的孩子,戴着日轮的耳饰,穿着粗布的衣裳,披散着头发,赤着脚丫,站在你的腿边;他怯懦地向你伸出手,希望你可以给予温柔的回应,他看向你的眼睛,是即使空洞一片、其实蕴含着巨大痛苦的悲伤双眼…… 他会因此而流泪吗? ——多么…… 可你懒得继续深想下去。 自这场战争拉开序幕,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你偶尔会感到惫懒。 因为思考很疲惫,也很无必要(武士在战场上最重要的是听令行事),所以逐渐的,在有些事情上,你开始有意识遏制自己思考的深度。 只是平日里都将这份惫懒隐藏得很好,不让旁人发现罢了。 只要你想,你总能表演得很是得体。 “不要说这些丧气的话。”你听到自己冷静地驳斥着缘一的软弱,“大家都信赖你、追随你,如果连你都流露出迷茫,他们会动摇的。” “……” 你侧过头,避开了缘一沉默的视线。 静默的空气中,你能感受到,那个向你寻求拥抱的小孩,像是被强硬的言辞烫伤,受惊地缩回了手。 ——哈! 你惫懒地闭上了眼睛,同时却感受到一股奇异的愉快。 ——多么可悲啊,缘一。 “我明白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缘一的脊背挺直,如同值得信赖的家主一样,平静地回应了你的期许。 第71章 寅之战11 无论敌方多么努力地拖延,这场战争还是毫无办法地终结了。 前田利的部队推进到了敌方的国境内,在邻国大名发出信函表示臣服的时候,前田利殿下就以需要补偿的名义,狮子大开口地索要了许多东西。 钱财、土地、女人…… 大概是这一类的东西。 邻国的大名踌躇几日后,还是签署了协议。 于是前田利的武士们都露出了欣喜的笑容,等待战后的嘉奖。 部队依旧在驻守,但武士的队伍里,已经开始举行饮酒作乐的小聚会了。 继国的队伍之中,也有武士邀请你,或者给你送上宝刀与财物,请求你在家主大人面前美言两句,以求得战后得到更多的赏赐。 你都一一拒绝了。 身为合格的贵族,本来应该在合适的时机,投身于适当的社交之中。 只是你最近精神有些懈怠,就对此失去了兴趣。 你也有注意到,武士的宴会中,并没有缘一的身影。 家臣们的请帖如雪花一般向缘一飞去,他都回以拒绝,一次也没有出席。 你拒绝出席酒宴,在其他武士之间有引发不满的闲言碎语: “不过是战绩好一些而已……” “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 “……真是不识好歹……” 犹如虫豸被拂开后,依旧嗡嗡嗡地在耳边吵闹不休。 你并未多加注意,也有在行走之间听到这些细碎的言语,连带着说话者看向你的不满的眼神。 向来很合群的你,出乎意料的开始不合群起来。 这种状态很奇妙,也挺自在,你并未因他人的言语而动摇。 你始终不为所动。 这其实是很愚蠢且不识趣的行为。 你失去了对贵族关系的把控,也未必可以在战争之后为自己谋求最大的利益。 向来十分合理的你,在这关键的时刻却做出了没道理的事情,这没头没脑的行为,一定为其他贵族造成了困扰吧? 可大家都是很会开解自己的人。 譬如对你的不满与抱怨,在发酵一阵之后,在你依旧毫无反应之后,就会转向另一个方向: “哈!因为是缘一大人的兄弟,因此傲慢起来吧?” “不过是因为血脉的联系而已……” “单论他自己,也不过是稍微优秀一点的水平……” 看向你的不满的眼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转向了嫉妒。 你:“……” 你行走在人群中间,更加怠惰起来。 这段时间,缘一有过几次拜访你的营帐。 你让雨出面将他赶走。 “就说我在忙,没有时间与他见面。” 你给出的理由十分敷衍,毕竟说这话的时候你正在营帐里无聊到翻看地图,手头根本无事可做。 胜利近在眼前,又无其他威胁,正是因此,营地的大家才会松散得不成样子。 你所谓的【我在忙】,就显得分外荒谬起来。 好在雨如你所言,认真的出面回绝了。 他是个做事认真细致的人,无论你给出什么样的吩咐,是否合理,他都会完全地投入进去直到完成为止。 所以,在你拒绝的意志之下,即使是十分敷衍的理由,在一丝不苟的雨的面前,缘一大概也只能接受,因此后面他也不再来搅扰你了。 可有关他的消息还是不断传入你的耳朵里。 即使你坐在营帐里安静的看书,营地里永远有人在走动,在交谈,他们的声音就是会透过薄薄的布料传到你的耳朵里。 你就听说,有发酒疯的武士在酒宴间遇见路过的缘一,因饮酒过多,失去了敬畏心,因此欢呼着跑过去,拦下了缘一的脚步: “缘一大人!我实在非常仰慕您,请您不啬赐教,和我喝一杯吧!” 大概说了这样的话。 大概投以万分尊敬爱戴的眼神。 而当时,缘一给出的回应是:“你挡住我的路了。” 面无表情的话语,很有气势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然后下达冰冷的指令:“让开。” 据说发酒疯的武士因此惊出一身冷汗,立刻唯唯诺诺,连滚带爬地狼狈躲开了。 见到这事的人,在缘一离开之后,就疯狂嘲笑那位武士。 “不不不!你们根本感受不到!” “杀气啊!杀气!我差点以为他会出刀杀了我!” “你们没有看到他的眼神吗?” “不愧是做出一骑讨壮举的缘一大人!简直厉害得不像是人类……” 武士面红耳赤的、面带敬仰的,做出了如上辩解。 这只是传到你耳朵中的其中一个事件而已。 营地里武士们邀请缘一参加酒宴,他同样尽数拒绝,可是从未招人非议。 因为强大的人就是拥有特权。 甚至大家都理所当然的认为,强大的缘一就该特立独行、我行我素,如果能被轻易邀请到,那反倒有失体面。 在这之前,尚未走上战场的你,对这世间的一切总会心存幻想,认为如果武士道不可以,至少可以在别的方面,比如文化学习、贵族社交、艺术深造——总之可以在别的方面精进自己,因而在名为【继国】的城市里,拥有一份位置。 一份让你内心感到平静的位置。 你如此要求自己。 可真的走进残酷的人生,面对近在咫尺的战争,在铁与血的拼杀之间,之前的社会帮你塑造的一切,一下子变得一文不值——事实证明,只有力量,强大的力量,强大到超出世间常理的力量,只要有这个,那么所谓的文化学习、贵族社交、艺术深造……哈哈哈!这些不过是弱者的妥协而已。 因为做不到,所以只能用其他的东西来粉饰自己的无能,并且在与其他无能者的共舞之间麻痹自我,觉得自己还算不错。 你之前所做的,就是这么无聊的事情。 而缘一…… 当他如光辉的太阳那般,用绝对的力量统治整片战场的时候,不需要任何其他的东西维系,他身边的每一位同袍,都会像趋光的虫豸,顺理成章地向他表示臣服。 而你…… 你不过是还在挣扎的虫豸之一。 第72章 寅之战12 虽然你在逃避,可终究还是要和缘一见面。 两位大名签下战争结束的协议,继国家的部队当然也要撤离这片土地。 父亲对你下达指令,让你将消息传达给缘一,负责让他安稳地和队伍一起回到继国城。 “他最近做的那些事情,我都听到了。” 父亲这么说的时候,看向你的眼神有些不满: “我说过,你要扶持教导他的吧?岩胜?” 你低头称是。 父亲放下手上的文书,很疲惫似的揉了揉太阳穴,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抬头看你:“之后到回去继国城为止,你将他看好了,不要让他在人前失去体面。” 听到这话,你犹豫了一下。 平心而论,仅你自己的意志而言,你想要拒绝这个指令。 可表达拒绝的态度,应该会被父亲责问,然后就得费力编造合理的解释…… 倒不是不能这么做,只是想想都觉得麻烦。 “……是。” 你答应了下来。 雨告诉你,缘一这段时间一直待在营地附近的一片竹林之中。 “岩胜大人……”雨向你报告这些的时候,惭愧地低下了头,“舍人一直有和我说关于缘一大人的事情,请求您可以去竹林和他说说话……” “……” “我判断您不需要知道这些信息,因此没有及时传达给您——这些都是我的自作主张,请您宽恕。” 你:“……” 雨做事情一直很合你的心意。 这一次同样。 你连缘一的来访都要敷衍的拒绝,即使舍人传递过来他的消息,你也未必想听,至于说什么让你主动去找他说话…… 啧!为什么你是缘一的兄长呢? 如果你与他毫无关系,父亲就不会向你下达必须与他产生联系的指令! 你的人生,想必还在特定的轨道上稳定地行进着吧。 你并没有责罚雨,只是将他留在营帐中,让他收拾回去的行装,然后就趁着天色还早,去了营地边的竹林里,寻找那个让你伤脑筋的人。 营地边的竹林挺大,郁郁葱葱的一大片,盛夏刚过,寒冬未起,竹林里枝叶繁茂,你进去寻找的时候,头顶耀眼的日光洒进竹林,都被过滤得温柔了许多。 你往林子深处走了一段时间,才看到站在竹子边的舍人。 他穿着白色的外袍,腰间佩刀,倚靠在竹边,远远地看到你,就奔跑过来,行礼之后松了一口气似的,引着你往更深处走: “缘一大人在另一边,他说自己想要静一静,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我待在他身边,因此我只能在外围一点的位置恭候您。” 他说话的意思,好像你一定会来一样。 你因此有些不满,却没有表露出来。 只是跟着他指引的方向往前走了一段,他就停下脚步,拘谨地不愿意再往前: “缘一大人不会想看到我,我会在这里等候他,您往里面再走一点就能看到他。” 你:“……” 你完全搞不懂缘一每天待在这片昏暗的林子里干什么,也很苦恼自己因他而不得不受困于如此被动的处境。 可人果然还是要尊重现实。 你只能按捺心里的一切,面无表情地往竹林中走,往更加昏暗的地方走去。 如舍人所言,你没过一会儿就看到了缘一。 他穿着红色的外褂,坐在竹林里的一块石头上面,腰背挺直,脑后的头发高高束起,耳下有花札耳饰轻轻摇晃。 你站在他的背后,看着他的背影,脚步越来越慢,直到停下为止。 正常的发展,应该是你此时直接出声向他打招呼,然后将他带回营地,回继国城为止,将他看在视线之内,防止他做出现在这种“呆坐竹林”的傻事。 可你循着他的背影走近,在竹林摇曳的树叶婆娑声中,却堵塞了喉咙。 你……很久没有见过缘一了。 从你逃避他的求见到现在,好像有月余的时间。 ——这段时间,缘一过得如何呢? 你迟钝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你不过是从旁人耳朵中听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而这些言语中呈现出来的缘一的形象,却十分陌生。 就像正在你面前的这个背影一样。 有种陌生感。 旁人嘴里如同鬼神一样冷峻的缘一,你面前这个端坐威严的背影——缘一他最近如何呢? 他是否听到了你接近的脚步声(你并未隐藏脚步)?他知道来的是你吗?他是否会委屈地询问你为何拒绝他的求见?还是会快活地给你一个大大的微笑? 你因为心中生出的许多问题,一下子踌躇了。 但这踌躇的时间十分短暂,因为下一个回神,眼前端坐的男人已经回头,看了过来。 “兄长。” 缘一看到你,有些怔然,然后起身,将手上的东西收进口袋里,回身,平静地询问你:“要回去了吗?” 你抿了一下嘴唇,尴尬地回复他:“是的,父亲让我来叫你。” “……这样啊。” 他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一样,缓慢地眨了眨眼,然后沉默地看着你。 你:“……” 你看着不远处的缘一。 他站在竹林暗淡的阳光之下,额前的刘海随风晃动,面无表情,那双看向你的眼睛,分明也没有其他的感情倾泻,你却像是被他的目光摄住,一下子哑口无言。 ——不愧是做出一骑讨壮举的缘一大人! 你想起营地中大家对缘一的盲目推崇来。 脱离其他人的陈述,缘一从口口相传的苍白言语中走到你的面前来,你恍然惊觉——单从形象上来看,即便在你面前,缘一看上去分明也是位威严强大的贵族武士了。 ——不要让他在人前失去体面。 父亲如此指示你,可实际的情况分明是,即便无需你的督促,只是站在那里,缘一就传达出来不可置疑的强者气质。 他—— 在你忍不住往更深处思考之前,缘一终于在这段尴尬的沉默中率先开口: “兄长,能陪我说会儿话吗?” ——说话? 缘一就站在你面前,对你提出请求。 你:“……” 相对而立,总不能在这时候,依旧用【我在忙】的借口敷衍过去吧? 你无可奈何地答应下来。 第73章 寅之战13 “战争结束了,兄长高兴吗?” 缘一问你。 你扯了扯嘴角,敷衍地回答他:“当然高兴,你知道我的战功不少吧?” 缘一露出迷茫的神情:“……” 你:“……” 你冷静了一下,耐心和他解释:“父亲有向大名发去战报,上面写明了所有家臣的功劳,殿下会依据这个论功行赏。” 你一边说着,一边想起自己在战报上的位置。 你在榜首。 根本比不上缘一这种怪物,但你也拥有呼吸法,自行开发了几招实用的剑技,加上悍不畏死,在战场上取得不错的成绩就是理所当然。 父亲将你放到榜首的位置前还有所斟酌: “可是岩胜你还年轻,未必可以服众……” “我麾下几位老臣,可是很看重这次的功劳。” “……或许会因此被看做任人唯亲、偏心血脉……” 你很能理解父亲的顾虑,但既然是你的功绩,又在询问你的意见,自然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你说:“缘一光辉在前,我的功绩不过萤火。” 你说:“连我这位亲近的家臣该得的功劳都保不住,别人又怎么会信服父亲的威严与公正?” 父亲很吃这一套,犹豫再三,给了你该得的位置。 顺带解释一番,缘一的功绩已经被父亲另起一封专门进行奏报,他的名字会被登载在大名殿下的战报上,那份战报上都是些和父亲一样的领主的名字,按照常理,缘一身为继承人,不至于升位上去。 可他实在不同凡响,已经被大名殿下亲自召见,加上战功赫赫威名远播,因此突破常理,脱颖而出。 “缘一他啊……会带领继国走向辉煌!” 谈到有关缘一的话题,父亲笑起来,眼角的细纹浮现,双眼里都是对继承人的骄傲与满意。 父亲说的是实话,你不走心地奉承了两句,挂在别人身上都会显得虚伪的夸赞,放在缘一身上反而显得小看了他,所以即便是不走心的奉承,也显得十分真诚。 有父亲在背后不断推动,缘一断不会停滞于目前的位置。 你有时候会因为父亲泄露出的动摇与软弱而轻视他,但回归客观情况,你也不得不承认,父亲作为继国的家主而言,其实非常优秀。 看继国在他手上的发展就能明白这一点。 这一次战争过后,父亲和大名会给你什么样的赏赐呢? 你不是很在意,想起未来,情绪也十分平静,并不感到期待。 即便如此,你也能在面对缘一的问题之时,面不改色的撒谎: “战后会有丰厚的战利品,说不定可以趁此机会娶到一位贤妻……继国城的贵女之外也可以看看其他的城市……想到这些就感到很激动……” 这个谎言应该很没有水平,干巴巴的声音一点儿也听不出欢喜来。 所以,连缘一都一下子识别出来,正直地指责你:“兄长在撒谎。” 你:“……” 你倚靠着身后的竹子,张了张嘴,简单的头脑里,有限的几个词藻排列组合,没有给出你想要的句子,你只能继续干巴巴地回应: “为什么这么说?” 缘一坐在大石头上,腰背挺直,双手好好放在大腿上,他看着你,眼神认真,声音也认真地说道:“因为你并不高兴。” “我很高兴。” “不是的,你不高兴。” “我为什么不高兴?” “兄长的眼睛是这么告诉我的。” 你原本平静的心情,在缘一胡搅蛮缠的说法之下,一下子恼火起来。 你咬着牙,认真地告诉他这世间的道理: “我是很优秀的武士,我效忠的主君,父亲信任我,下一任主君是我的兄弟,同样信赖我——我会拥有光辉的未来,你明白吗?” 缘一只是静默地看着你。 你继续告诉他: “继国的战报上,我在第一位,战后的奖赏会多到我发愁,土地、金银、女人——这些东西对我来说都唾手可得,我什么都可以得到,你明白吗?” 缘一只是静默地看着你。 你努力打起精神: “我还很年轻,我会有漂亮的妻子,生下懂事的孩子,我会从我开始拥有新的家庭,我会去壮大【继国】之名——没有武士能拒绝这种未来,你明白吗?” 缘一只是静默地看着你。 而你…… 你喘着气,手在袖子下的手控制不住地握紧,好像在轻微地颤抖,但你努力抑制住了。 你甚至端住了脸上快要碎掉的表情,以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小瞧的凛然姿态,俯视着静默望向你的缘一: “你还觉得我不高兴吗?” “……” “……”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一瞬,又似乎是长久到你都要窒息。 缘一以一种异常安静的态度,顺服地回应你的疑问: “可是兄长,拥有这些,就一定应该高兴吗?” “……” 你努力将自己被打乱的呼吸调整到日常的节奏,因此回答不上他的问题。 而缘一还是保持那种态度,继续平和地询问你: “兄长说的东西,我也会拥有,我依旧感到难过。” “……” “成为优秀的武士,成为值得信赖的主君,将家族之名发扬光大——这样的人生,我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吗?” “……” “我一直在思考这样的问题,但是脑海里一直空白一片,除了苦恼与难过,什么也思考不出来……” “……” “我想要放风筝和玩双陆,却得不到允许;得到允许的时候,兄长从我身边离开;兄长回来的时候,需要我拿起刀去夺走别人的生命……” 缘一看着你,说话时声音平和,听不出失落,也听不出苦楚,落在你耳中,却震耳欲聋: “明明有这么多让人难过的事情,却连难过的情绪都不允许流露——这样的人生,我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吗?” “……” 你看着眼前的缘一,他坐在大石头上,端端正正地坐着,双手放在大腿上,温顺地抬头,温顺地询问问题,正面看上去,就像正在被老师教训的学生一样。 明明背面看上去威严又强大,结果正面一看完全是个搞不清楚情况的笨蛋。 他的确是个笨蛋! 蠢到无可救药! 什么都不明白! 可是,为什么这样笨拙的的缘一…… 他。 为什么……他可以从容地说出,你无法说出的话呢? 第74章 寅之战14 这真是十分奇妙的体验。 你看着缘一。 缘一注视着你。 他又在期待你向他给出一个答案了。 ——水池里的金鱼……生活得,快乐吗…… 在他的目光之中,你的灵魂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沉重地落在躯壳之中,控制着这团血肉的呼吸与行动; 而另一半,像是抛下了所有枷锁的一缕青烟,在你腿边飘飘荡荡凝聚成一个孩子的形体,穿着漂亮的衣服,束着得体的发髻,身高还不到你的腰部,脸上却绽放着陌生的肆意笑容。 他一只手指向面前的缘一,一只手牵动你的袖子,仰头看向你的视线中,有股说不出的压抑与孩子气的恶意: “喂喂!为什么他问你,你就一定要回答啊!?” “这不是很奇怪吗?” “为什么一定要忍让这个一根筋的家伙啊!” “明明你很痛苦不是吗?” “虽然这痛苦毫无价值,也很好笑,但是既然你这么痛了,就让身边的人和自己一起痛苦如何?” 这是只有你才能看见的恶鬼: “所以啊——直接告诉他吧!说他是个笨蛋!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一身武力根本毫无价值!” “告诉他啊——告诉他,什么难过嘛!什么为人生感到高兴——人生本来就毫无价值!他这一生,除了作为大名手中的刀好用,其实毫无意义!” “告诉他啊——告诉他,现在向你寻求答案和安慰的样子,简直丑陋得不行,软弱得让人发笑!根本就不想承认这样的家伙是自己的主君呢!” “说啊!岩胜!说啊——让他在你面前痛哭流涕,挣扎着,流着眼泪自戕吧!他根本就不该出现!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就是这家伙!就是这家伙——” 他越说越生气,简直要扯着你的袖子跳脚起来,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也开始有血丝浮现,声音尖锐刺耳: “——如果没有他就好了!你的人生!只要没有他的话,你的人生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失败透顶!都是他的错!” 你:“……” 你耳中似乎有嗡鸣声响起,竹林中不算明亮的日光,落在瞳孔中莫名炫目起来。 你倚靠着身后粗壮的竹木,闭上双眼静静努力忍耐,才终于压住了内心猛然涌上的惊悸与冲动。 “……” “……” 竹林中有冰凉的风吹过,有枯败的竹叶落在你的鬓发上,你该伸手拂去的……可这个瞬间,不知怎么回事,你的躯体分明毫无问题、并无损伤,却连呼吸的力气都要失去了。 ——我想…… 你安静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范围内,缘一和你闭眼前一样,专注地注视着你。 “……” “……” 你脚边那个只有你可以看见的孩子……他流着血泪,吵闹不休: “去咒骂他吧!否定他的痛苦!否定他的过去和现在!” “为什么啊——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这么难过?!——这不是很不公平吗?” 你紧紧咬住腮帮子,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你一定是生病了。 “……” “……” 你终于垂下眼帘,能够正常开口的时候,说出来的是自己都感到诧异的回应: “你在难过?” 缘一怔了怔,然后坦率地告诉你: “是,我对自己感到难过。” 明明在倾诉痛苦,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稳——可你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脚边喋喋不休的小孩因为这个回答沉默了一下,然后就仰起头,对着你恶狠狠地说道: “他只是在卖弄感情罢了!因为你很吃这一套,所以他总是这样……他肯定不是真的难过,你不要心软哦——” “狠狠骂他一顿就是了!总是说好听的话糊弄他!这样行不通的!都是假的!这样只是在欺骗他而已!” ——水池里的金鱼……生活得,快乐吗…… 脚边的小孩喋喋不休,而你的躯体竟然在这份吵闹中轻松了一些。 你听到自己冷静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在为什么感到难过?” 缘一的声音远远的传来,他明明距离你很近,可是这一次回答的时候,连他的声音都有些飘忽了。 应该是竹林中风的缘故: “……我不知道……只是,心脏好像空了一块……每一次,失去什么的时候……斩杀什么的时候……看到别人因这些而欢呼的时候——他们在为什么而高兴呢?我会忍不住这样问自己……” “……” “可是,果然无法理解,他人的快乐无法传递到我这里来,就像我……我心脏上的空洞,说给他们听,应该也不明白……” 你抬头看向缘一,他低着头,原本大腿上的手现在放在左胸前迷茫地摸索着,好像那里真的空了一块似的。 “……母亲和我说,人与人之间会产生联系,会互相理解;兄长和我说,要为了保护珍视的一切而挥刀——我相信着这一切,因此努力去做了……” 缘一抬头看向你,他的双眼,在昏暗的光线中,似乎有水波荡漾: “可是,还是会感到难过……兄长……这是为什么呢?” 你腿边的小孩突然静默:“……” ——水池里的金鱼……生活得,快乐吗? 从小到大,你从未养育过什么。 兔子、鸟雀、金鱼,这些其他贵族孩子一时兴起会养育的宠物,你并无兴趣,从未投入精力。 你志不在此,没有那份柔软的爱心与关怀。 你只是……很小心的、很小心的,照顾过,你的兄弟。 因为他是个需要照顾的笨蛋。 ——缘一是你的弟弟,母亲拜托你要好好保护他哦! 母亲认真地托付过你。 ——身为兄长,我会保护你的哦……缘一! 你也如此许诺过。 所以,责任使然,你真的,十分小心的、尽你所能的、照顾着你的笨蛋兄弟。 可是……你的照顾,真的是正确的吗? 你看着眼前的缘一。 阳光透过叶片间的缝隙,打在他身上,有一片一片模糊摇晃的昏暗光斑;因为风起不休,光线摇曳,他坐在那里,隔着光影的距离,像是身处一片水漾的纹路之中…… 他看着你的眼神,有纯然的困惑与难过,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也是差不多的环境中,他对你倾诉自己的困惑与痛苦。 ——水池里的金鱼……生活得,快乐吗? 你望着自己的兄弟,从未如此清晰的认识到,他这一生的缺憾与满足。 因为爱,后院的母亲为他做了一个梦幻般的鱼缸,用【和平】与【善良】做了坚实的缸壁; 你从母亲那里接过他的手,在懵懂中,无意识地在鱼缸中注入【保护】与【珍视】的死水; 母亲的爱,是软弱的毒。 你的谎言,是虚伪的毒。 缘一活在这勉力维持的虚假幻境之中,为千疮百孔的谎言做着战斗,他会痛苦是理所当然的——母亲为他培育了一颗软弱的心脏; 他会困惑是理所当然的——你随意编造的谎言根本经受不住现实的拷问。 缘一总有一日会梦醒。 会明白这世上根本没有那些肥皂泡样、五彩斑斓的爱与理想。 而他…… 而他—— “兄长?” 缘一在你的目光中不安起来,他轻声呼唤你。 你嘴唇张合,在意识到之前,问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有多难过?” 缘一眨了眨眼,他认真思索:“……” 他努力思索:“……” 他竭力思索:“……” 大概是文学老师对他的教育实在失败,缘一在长久的思索之后,还是没能想到一个足够好的形容词来说明,于是他笨蛋一样地张开手臂,在空中比划出一个很大的圆形来: “非常非常——难过。” 你:“……” 你嘴角抽了抽。 但缘一的表情很认真,他竭力比划,手臂长得很开,甚至都显得滑稽起来:“非常非常——难过!” 你:“……” 他是笨蛋吗? 你腿边幻梦样的小孩同样露出无语的表情:“他是笨蛋吧!” 啊……无法反驳。 “但是啊……” 那小孩犹豫着扯了扯你的袖子,仰起头,白净的脸蛋皱起来,眉毛拧成一团,嘴里却心不甘情不愿,慢吞吞的,说出了妥协的话: “他说他很难过诶……” “……” “没办法啊——缘一是不会撒谎的!他真的非常非常难过的话——那就没办法了呢……” “……” 他双手合十,认真向你请求起来:“岩胜,我们说过,要保护好他的……” 第75章 寅之战15 你一定是生病了。 你在心中叹息着,接受了这一点。 所以,明知道是错误的道路,你却无法做到回头。 根本就是……饮鸩止渴。 你如此在心中悲叹着自己的失败,实际上那吵闹的孩子达成目的,就又作为幻梦的一缕青烟,在昏暗的光影中失去痕迹。 你的四肢生出力气来。 你抬起手臂,对不远的缘一招了招手,态度很是随便地呼唤他: “过来。” “……!?” 缘一迷茫地看着你,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家伙完全没有搞清楚状况,可身体还是乖巧地跟着你的指令行动,站起身来,呆呆地走过来。 走到距离你一臂远的地方。 都说距离产生美,这话千真万确。 刚刚的位置,你觉得缘一穿着暗红色外褂,坐在那里一脸冷峻的样子,十分威严高大,看着就是就让人安心的强大武士。 现在他走到你跟前来,你就看到他脑袋上肩膀上落着细碎的竹叶,胸襟袖口上有不知道是木屑还是尘土的灰色痕迹,还有腰间的佩刀——根本就是随随便便系在腰间,角带松松垮垮,马乘袴前的折痕也是…… 有一个瞬间,你想把守在外围的舍人提过来问罪。 真是搞不懂! 明明有人在身边服侍,他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你板着脸,心里千言万语也暂时全部放下,伸出手,一言不发地给缘一整理仪表。 摘掉他头发上的枯枝、肩头上的败叶,掸掉襦袢和袖口上的灰痕,还努力给他正了正角带—— 实际上你这么干到一半就太阳穴青筋直跳,想要把眼前这个乱七八糟的家伙狠狠骂一顿了。 还好他最近没有频繁出入人前,否则这副不修边幅的样子,简直就是在给继国家抹黑! 邋遢到会把下臣吓一跳,然后背后偷偷议论的程度! 不过缘一的话……即使没有这么乱七八糟的出现,大家也已经在背后议论他了…… 你:“……” 大概是你的脸色实在不好,缘一偷瞧着你的神色,原本似乎还准备弓着背躲一躲的动作都僵住,立刻乖乖听话伸手伸脚,眼睛里的沉重情绪都识趣地收拢,不敢泄露分毫。 哈! 好像你是什么可怕的洪水猛兽一样! 粗略地清理完毕,你最后狠狠地拍了拍缘一的胸口,让他把肩膀端起来: “一脸垂头丧气!像什么样子!” 在你的重击下,缘一沉默地昂首挺胸起来,像你以前教训过他的一样,努力抬着下巴,端起身为继国少主的气势。 他分明就知道你想看到什么样的他,却总是以另一副面孔出现在你面前。 这样子…… 果然很过分吧? 你在心里默默叹气,垂下眼帘,垂下手,事到临头才稍微感到有些局促起来。 你把他叫过来,是想要干些什么呢? 你:“……不错……” 缘一疑惑地问你:“兄长,你说什么?” 你清了清喉咙,努力做出风轻云淡的日常模样,再次重复了一遍:“你干得不错。” “……” 缘一就这么看着你。 你却不好意思看着他,反倒像是对他身边另一根竹子产生兴趣,往那边看个不停。 可嘴上果然还是要做出解释: “很难过,但是会努力地忍耐;很痛苦,但是知道要压抑住;对自己的行为产生动摇,却没有让别的人发现——你能做到这些,真的很有长进,我很高兴。” 缘一还是安静地看着你:“……” 你不敢看他的眼睛。 ——水池里的金鱼……生活得,快乐吗? 你不知道。 ——你现在做的,是正确的行为吗? 你不知道。 你只能立足眼前,做到现在可以做到的事情。 所以你还是磕磕绊绊的,说出些只有缘一这个笨蛋才会相信的傻话: “长大成人就是这么回事吧……你和我都会变成讨厌的大人,会有自己的疑惑和痛苦,这是无法避免的……” “……” “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我想,一定是因为很难找到这样的人,母亲才会念叨个不停……你也不要总是全然相信,动一动自己的脑袋去思考下吧?” 缘一还是没说话:“……” 你其实也并不明白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在安慰他吗? 好像不是…… 你在解答他吗? 好像也没有…… 你说的这些话,好像是和眼前的缘一说,好像是和那个困守在营帐中不愿意出去的自己说…… 并不是在敷衍。 只是,你尽其所能的,只能说出这些干巴巴的句子。 总之你绞尽脑汁地说着一些不知所谓的言语: “……难过、困惑、痛苦——你都感受到了,但是在这些情绪的冲刷下,依旧坚持下来,努力地生活,虽然活得乱七八糟、不修边幅、完全不像样……” 你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瞟向了缘一。 他安静地看着你,在这沉默里,那双总是平和的眼睛如同一汪深深的潭水,氤氲着细微的浪潮,由此透来的眼神,有种迷幻似的违和感。 你:“……” 但应该是错觉。 你很不自在的,像拧一团破烂的抹布一样,很努力的,拧紧,终于将脑袋里的话都倒出来: “……看到你这样努力的样子,就会忍不住表扬你……说出,我为你感到骄傲……这一类的话……” 缘一:“……” 你:“……” 一切言语都沉寂,连林间的风都归于沉默。 你和缘一对视。 你:“……” 缘一:“……” 你觉得自己像个笨蛋一样。 刚刚说的都是什么东西啊? 他能理解吗? 连你自己都理解不了…… 算了……那就一起难过好了…… 回去得好好问下舍人,怎么会把缘一照顾成这个样子…… 后面回去,还得等待大名的赏赐…… 父亲一定会为缘一求娶公主,到时候就让公主来为缘一操心吧…… 说不定,你就自由了…… 你脑海中涌现许多细枝末节的问题来,他们终于越过你之前设下的迷障,哗啦啦堆满了你的大脑,让你一下子感到头痛起来。 也帮助你忽略了刚刚那番发言之后的尴尬与局促。 你利落地转身,对缘一勾了勾手,准备和他一起走出去。 “算了,回去吧——啊!你?” 比风声更快。 缘一突然从背后扑上来,将你抱住,你一个踉跄,毫无防备,差点扑到地上。 “兄长!” 他将你箍在怀里,手臂钢浇铁铸似的可怕,声音从耳边传来。 你浑身的汗毛都要——不!已经竖起来了! 不愉快! 太不愉快了! 你刚刚还稍微开阔疏朗些的情绪瞬间被背后的巨浪淹没。 你伸手,下意识抓住他环到胸前的手,想要拉开——没拉动。 “缘一!”你只能出口喝止他,“你干什么?” 不愉快! 太不愉快了! 根本就是袭击! 最深的噩梦里都没有过的体会! 无论是他抱住你铁铸一样的手臂,还是凑到你肩膀上的脑袋,打在耳边的呼吸,看着你的视线,从身后整个笼罩上的体温、阴影与气味…… 难以用言语形容! 就像你幼时在田间劳作,趁你不注意,不知什么时候吸附在皮肉上的水蛭,察觉到的时候胸腔里会塞满尖叫——粘腻、湿滑、柔软、恶心,紧紧地吸附着皮肉!吸取着你的所有自尊与康健!而且难以除去! 类似的感受! 不!比那还要不堪! 你简直用尽前半生所有的涵养,才不至于有辱贵族风范的跳起来把他一脚踹开! 你实在!深深厌恶!这种!毫无距离感!的行为! 可你身后的家伙完全对你的愤怒视而不见,他甚至摆出一副孩子气的赖皮样,用黏黏糊糊的声音在你耳边撒娇样的询问: “兄长,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气息打在你的耳畔。 你立刻大喊:“不会!” 缘一大惊失色:“为什么!?” 你趁此机会,终于将他的手臂甩开,立刻和这家伙拉开距离。 “……” “……” 你警觉地退开三步,警惕地看着他,同时掸了掸身上的羽织——感觉已经粘上他身上几天没洗澡的臭味了。 缘一对着你警惕的眼神,整个人僵硬着失去了颜色。 “……” “……” 缘一站在三步开外,你感觉自己胸腔里砰砰跳动的心脏,这时候才慢慢的,逐渐找到平稳的节奏。 简直——! 你咬着牙,恶狠狠警告他:“以后不准突然抱我!” 缘一局促着张开两只没收回去的手臂,呆呆地和你解释:“可是小时候都可以……” 你愣了一下。 ——咦?小时候他有抱过你吗? 但现在又不是小时候! 所以你咬牙继续恶狠狠警告他:“以后都不可以!” 缘一:“……” 他眨了眨眼,看你一点都不动摇,毫无回旋的余地,于是很失落似的,呆呆地低下头: “……我知道了。” 你心有余悸:“你知道什么?” 他点头:“是……以后不能突然抱兄长。” “也不能突然靠近我!” “……是。” “还要注意卫生,把自己打理干净!” “是。” “别像小孩一样地撒娇!” 他抬头:“……撒娇?” 你拧着眉头,换了个说辞:“就是别说那些黏黏糊糊的恶心话。” 缘一的眼神暗淡下去,眼角也垂了下去:“……恶心……话?” 你以为他不明白,就特意点出来:“什么‘一直陪着我’之类的恶心话,以后别对我说。” 缘一:“……” 他抿抿嘴,把头又低了下去:“……是。” 训了一会儿,你感觉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终于平息下去,才让缘一走到你的前面,两人相隔三步远,一前一后出了竹林。 你原本想着出来后责问舍人一番,实际上出了竹林只想回去换身衣服,于是和缘一匆匆告别离开。 回到营帐,雨已经将行李收拾了八成,他看你脸色不好,就犹豫着停下了动作。 你吩咐他找出常服来,然后立刻换下身上的衣服。 雨一边收着你的脏衣,一边向你禀告: “刚刚老爷催人来问您,是否找到缘一少爷了。” 你整理着衣襟,嗅着自己的脖颈和腋下,总觉得身上还有股臭臭的遗留。 如果可以,你一定会安排立刻洗澡擦身。 可是马上要启程了…… 你只能一边掸衣服,一边板着脸生闷气。 和雨说话的时候,语气也硬邦邦的:“已经找到他了,我会看好他的。” “是。” 雨就出了营帐,前去回禀。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你基本收拾好心情,脸色也大致恢复正常。 看到雨,你倒是后知后觉,想起一件事情来: “舍人之前和你透露,缘一他一直呆在竹林里?” 大概是后遗症,短短的一句话的时间,你的嘴巴发出“缘一”的读音,耳朵里听到“缘一”的音节,想到那家伙的存在,都让你心有余悸,后脖颈因此冒出浅浅一层鸡皮疙瘩来。 一言概之。 恶心。 雨:“是,他之前会专程找来和我说缘一大人的事。” 你胡乱点头,竭力忽视那几个音节,开口问道:“舍人有说他在竹林里干什么吗?” 雨露出思索的神色:“好像是……” 他很快想起来,告诉你: “……吹笛子!舍人说,缘一大人一直在竹林里吹笛子!” 阶段性小结之二 二阶段总结来啦! 其实和一开始的大纲相比,现在应该是二阶段的上半部分刚写完……但是要命!第一阶段才8、9万字,为什么二阶段这么长???? 所以先嘎掉,把下半部分顺移到三阶段好了! 首先是记录一下数据: 字数20万字 在读2.1万人 评论数326 评分7.7 1、写作的心情 写二阶段的时候,毫不夸张的说,非常胃痛。 作为作者,要去一点一点推理岩胜的心情、他的感情逻辑、他的视角下的悲惨的现实——一桩桩一件件,我真的要胃痉挛了! 所以不大开心! 其实【寅之战】我写了至少20天,断断续续的一直在写,效果一直不满意,加上越是深入那份心情就越是难过,所以哇……简直写着写着想要报废键盘发泄的程度! 最后呈现的效果就…… 其实我不确定。 前面埋的伏笔有没有好好回收? 感情的传递是不是循序渐进? 能不能真的在文字里有传达到这份心情?即使1\/10的份? 哇,其实心里完全没把握,但是想着都写到这里了,总得给二阶段写完吧? 就埋头苦写! 最后的成品……我站在读者的角度看了一遍,其实感觉还可以,有大概明白岩胜的处境,但人与人是无法相互理解的,更何况他的痛苦? 完全不像我写的时候那样受到感情冲击,比如写到小岩胜说“那就没有办法了”,真是眼泪啪嗒掉下来,控制不住。 可是读起来就像隔了一层面纱。 应该、可以给个及格吧? 2、剧情和感情的占比 写的时候我就超级想要吐槽了,我仔细捋大纲的时候发现,我的写法,怎么好像没有剧情,全是感情? 全是感情??? 但这挺不妙的。 首先一篇正常的文章的感情起落,最好的起起落落起起起落落落起落起落,然后我写的怎么就是落落落起落落落落落落落落落落—— 我就????? 感觉很有毛病,这种情绪走向,这绝对大大的有问题啊! 偏偏大纲都打好了,修改都不知道怎么下手的程度! 更可怕的是,写这种难过的情绪,其实很为难: 写的少一些,还说痛苦,就显得虚伪; 写的多一些,总说痛苦,就显得矫情。 真的吃力不讨好。 怎么写都怪怪的。 而且我超级害怕我写的时候,自己作为作者沉迷到情绪里面去了,也就是自嗨,比如我觉得自己描绘得天花乱坠、抓人眼球,其实全是自我滤镜、自我感动、哗众取宠什么的…… 但是一边写一边看,看的时候就不大看出来到底对不对…… 只能摸索着、犹豫着写写改改。 比如我很多地方其实就想写“你看到自己碎掉了”、“你终于忍不住崩溃……”、“你无法正视自己的过去与未来”——这种比较直接的痛苦; 但是第二遍的时候就改掉了,改成“……”——沉默。 我写得很收敛,又不知道这个收敛的程度是否合适? 又惶恐我以为的收敛其实都是自以为是,实际写得来流于表面、毫无说服力了…… 后面就只能不断安慰自己——算了算了!凑合凑合看差不多了! 差不多就这样吧! 3、越写越祛魅 惭愧,我是怀抱着对继国兄弟的爱来开文的,兴致勃勃那种,发誓要给他们一个美好的未来。 然后写着写着,现在二十万字了,越写越…… 本来一开始是一碗水端平的,写着写着我的天平就开始往岩胜倾斜了……啊这个!真的没办法!毕竟是毫无争议的本文主角,我对他偏点心很正常吧? 就是有点子胃疼的! 我喜欢的兄弟关系,其实是舍人那种,或许很弱但是备受宠爱,可以因为闹脾气就去揍自己的兄弟,被揍完,兄弟还要过来说“哎呀你的手打疼了没有?以后不要用手,用棍子吧!”的那种! 又或者银魂里面神威那种,专注自己,自私一点,自我一点,至少可以先爱自己认可自己吧! 这多好啊!即使有时候难过,但是只有一点点,立刻就会被亲人的爱抚平! 这种关系多美好啊! 但是岩胜……岩胜他! 我经常在网上看到言论,说继国兄弟开诚布公好好聊一聊,一定就能拥有美好的未来——真的吗? 我一开始还有点相信,所以一阶段两兄弟都会坦诚一点,但是二阶段我就明白了——完全不行! 坦诚了,开诚布公地聊天了! 然后呢? 这么聊可以解决问题吗? 可以把缘一的天赋给到岩胜吗? 岩胜可以因此不再嫉妒吗? 缘一可以因此不再痛苦吗? 解决不了问题。 岩胜的拧巴是谈一谈可以解决的吗? 缘一的孤独是谈一谈可以解决的吗? 唉…… 4、读者和作者的立场 因为太想看原着向战国贵公子岩胜,所以我开文了,自己当然也会追文。 话说我特别喜欢这种平凡人渴望才能、并因自己的无力而痛苦的人设,比如鬼灭之刃的岩胜和弹丸论破2的主角日向创,他们的人设我真的好吃!而且岩胜还多一个战国贵公子的属性,那就更好吃了啊! 审视这样的主角…… 站在读者的角度,就会很心疼岩胜,然后迫切的想要他可以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得到拯救。 即使身处旷野,旷野也能开满鲜花! 因为希望那个比岩胜更加碌碌无为、普普通通的自己也能得到心灵的安息。 移情吧! 但站在作者的角度,我就很踌躇。 一边捋大纲一边质疑——这个剧情合理吗?真的会走向这个结局吗?这个结局算拯救了他吗?他会因此高兴吗? 哎……搞不清楚…… 其实我的大纲细节的部分有时候就会临时改动。 比如二阶段的尾章那里,一开始的设定是岩胜说“过来”,张开双手。 缘一愣了一下,然后扑过去找兄长要抱抱。 两人在付出和被付出里面都得到继续的能量。 结果真的写到这里,发现不对劲——抱个屁!能保持冷静就已经很好了! 就改成整理仪容仪表,一边整理一边心里暗骂邋遢。 岩胜准备走了被背后偷袭,然后疯狂炸毛,简直恨不得把缘一点了的程度! 有点好笑,但是写出来果然感觉后者更合理。 5、哎,越说越乱…… 后面会休息几天,因为写这种……怎么说呢,对我的精神消耗好大。 行文情绪很低落,但是要保证我的情绪不崩盘,才能让后面的情绪自然流动。 虽然很想坚持日更,但果然还是要休息一下; 顺带剧透:下一part的无惨老板会出来一丢丢一丢丢(真的就一丢丢) 哈哈哈哈,我把你们的好奇心揪起来了吧! 真的就一丢丢! 但是出场了呀(可能也不算出场)! 然后因为现阶段的岩胜好惨,我在疯狂给后续的大纲、无惨老板的部分加细节,单箭头越加越粗,哎,真是好奇到时候写出来是个啥样子,也有点怕我写崩…… 话说二阶段的结尾,情绪应该算是“起”了一点吧? 缘一的那个动作,我想起来知乎看的一个话题——蹲在地上哭的时候被男朋友从身上山羊跳怎么办…… 岩胜其实有点沉湎于情绪之中不可自拔,然后被打断施法了,就……后面应该会想回去给缘一找礼仪老师狠狠教导,打他手板的那种怒气冲冲吧! 这其实挺好的。 6、最后一步! (伸手)(大声)请给我礼物谢谢! 第76章 武士之壳1 父亲的身体,在战场大胜之后,愈发的虚弱了。 他大概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 在人前说话时总是声音洪亮,战场上挥刀斩敌时显得气势汹汹,众人因长途奔袭而疲惫不堪时,继国的家主也会昂首挺胸走到前面,凶神恶煞地要求大家打起精神。 他的确掩饰得不错。 继国的部队,在战场上的气势始终恢弘,除了缘一一马当先,还有他这位家主不落于人后的缘故。 所谓的武士,就是会为了冲在面前的主君舍生忘死、奋勇杀敌。 可是在战争结束之后,父亲就有些撑不住了。 队伍返程之前,你来到父亲的营帐。 他坐在床榻上,近侍守在一边,给他奉上热气腾腾的汤药,父亲皱着眉头苦着脸,一言不发地将褐色的药水一饮而尽。 按照继国医师的用药习惯,碗里的药水大概是苦到舌根发麻的程度。 可父亲只是皱着眉喝下去,直到放下碗为止,都并未失态。 缘一站在一边,只是呆呆地站在一边,既无家臣对主君的敬爱,也无儿子对病重父亲的关怀。 他简直像是站在营帐里走神,人还站在这里,魂魄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倒是你掀开门帘进来的时候,他顺着招进来的光线看到你,脸上的神色才显得生动一些: “兄长。” 他积极地和你打招呼。 因为前不久发生的事情,你这时候心中对他很是恼怒,因而只是沉默地点头作为回应。 然后走到了营帐里远离他的另一边。 可惜缘一简单的几步,径直又跟到你身边。 你不好在父亲面前闪躲,只能烦恼地接受这个站位。 父亲并未察觉出不对劲,他将手上的药碗放下,阴沉的视线转向你: “岩胜,你来啦?” 你顺服地低头行礼:“是,父亲唤我来此,有什么吩咐吗?” 继国的家主坐在床榻上,他一只手撑住床榻,肌肉用力,手臂绷紧,想要支撑住沉疴的躯体,站起身来说话,可惜这个尝试失败了。 他只能气馁地坐在床边,下意识擦去额角的汗珠,手拿下,就看到指尖带着的白色污痕。 那是女人用的香粉。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开始敷粉以掩盖自己蜡黄的脸色。 他身边的人对此隐约有所察觉,也不敢多说什么。 “啧!” 从近侍手上接过手帕,父亲厌烦地擦拭着手上的皮肤,对你说话的语气并不温和: “回城的路上我不会露面,缘一骑马走在队伍前面,你跟着他一起。” “父亲要坐车吗?” “嗯,只能如此了。” 对父亲逐渐恶劣的身体状况,你们都心照不宣。 营帐外传来武士们生机勃勃的呼喝声,营帐内,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疾病蚕食着明明还在壮年的武士。 从回继国城以来,你就知道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 你有发现他在战场上硬撑,却没想到情况已经败坏至此。 你了解父亲。 除非万不得已,他绝不会抛弃武士的尊严,在凯旋的路上蜗居于一辆摇摇晃晃的车室。 这大概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但既然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大概就是说明,如果不这么做,他真的会死掉吧。 脑海里几个简单的逻辑推理,你发现了父亲竭力隐藏的事实。 可你有些惊讶的发现,在明白父亲病重之后,你的内心竟并未掀起多大的波澜。 倒是有种“早该如此”的冷漠感叹。 所以,在孝道上,相比一直显得无动于衷的缘一,身为长子的你,似乎也就好了一点点。 你对父亲的态度一直相当尊重,除此之外,你冷静地接受他病重到无法起身的惨淡事实,并按照父亲的吩咐妥善行事。 第77章 武士之壳2 在枫叶尽染的深秋,继国的部队回到了继国城。 面对凯旋的队伍,满城欢呼自是不必多说。 父母迎接荣耀回归的儿子,妻儿拥抱讨回一命的丈夫,大家都欢呼雀跃,庆幸在战争过后,亲人依旧平安回到自己的身边。 而继国城的城主,父亲并未在人前露面。 归家之后,他被径直送进继国府,送到自己的院子里,卧病不起,然后将手上的权力如数交给了缘一。 在家臣面前,他确切地将继国家主的印章交给缘一。 可家臣们退下,父亲就很是苦恼地责骂了缘一一通:“我知道你肯定搞不明白,有不懂的就去问岩胜。” 于是,归城以来,相比缘一,真要点数起来,可能你使用继国印章的时间更长一些。 父亲毫不在意。 用他的话来说,他的任务已经完成,继国的战报如实上禀,继国的领土完好无损,继国的臣民功必赏、罪必罚。 继国从他这一代开始,会走向光辉灿烂的未来。 因为有这样安稳的信心,父亲轻松地抛下所有的责任与负担,开始静卧养病。 身为长子,你自认为有侍疾的义务,因此在病床前守了父亲两天,并在此期间与他有过几次交谈: “您准备将家主之位传给缘一了吗?” 父亲的态度相当坦然: “对,现在正是交出一切的最好时机,你也能明白吧,岩胜?” 缘一作为战争英雄,带领部队回到城里,受到全城民众的欢呼与爱戴,从战场上活下来的武士们,无法抗拒地对他生出臣服之心。 大名的赏赐在几日前传来,最大的好消息是,前田利的公主殿下明年春日里将会嫁到继国城。 种种境况之下,即便父亲依旧康健强壮,他在城中的威望也已经远不及继国的继承人了。 更何况他现在病到无法起身,连责骂人的声音都显得温吞柔和起来。 能在这时候做出退位的决定,父亲给了自己一个体面的退场。 他给自己安排的这个结局,实在让你刮目相看。 所以面对父亲的话语,你只能沉默地点头。 大名的赏赐名录传来,你也算战功赫赫,名下多出不少的田产与财富,宣读名录之时,背后的武士们不住用羡慕的目光看向你。 可你心中并无多少欢喜。 在你发现自己的土地零零碎碎都位于继国城附近的时候,只感到因此而来的烦恼与苦闷。 听说这是父亲特意做出的安排。 透过这份赏赐,父亲的意志十分清晰。 ——我希望你辅佐缘一,将继国发扬光大。 他似乎相当认可你作为家主辅佐的谋士才干,因此在病床上都记得询问你: “缘一在庆功宴上的表现不错吧?” “他只是沉默地饮酒。” “有人不服气他吗?” “不,大家都不敢打扰他品酒。” “这不是很好吗?你让他这么做的?” “……” 你顿了一下,有些为难地接着说道:“……这不过是小事,不需要我事先特意去交待他。” 父亲却没管你说什么,只是自顾自的,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浑浊的气息来:“不错,看来之前你和他说的话,他还是记得住的。” 你:“……” 父亲想了想,又问你:“最近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你禀告他:“战士归家,又是大获全胜,继国城预计在冬日里举行盛大的庆典,免税三日,城主府提供酒水。” “你主张的?” 你点点头:“城内人心需要鼓舞。” 父亲想了会儿,就露出欣慰的笑容来:“很好,这样很好……” 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并未看你,而是目光虚无地投向房顶,像是看到庆典之日光辉的继国城。 去掉了脂粉的修饰,每日汤药不断,父亲的脸上依旧不可挽回地显出颓败之相。 面色蜡黄,双目浑浊,鬓发灰白——他躺在那里,相比同龄的武士,像是老了十岁二十岁,腐朽不堪,似乎随时就会成为宗庙牌位上的一个符号,融入进时间的尘埃里。 你年幼的时候,父亲是如此高大强壮,他的臂膀你永远无法挣脱,他的拳头你无法反抗,还有他的命令……只要略有不从就会引来严厉的责罚。 父亲是一位和他的外表一样坚硬强大的武士,是一堵你无法翻越的高墙。 这是幼时他留给你的印象。 只是,从母亲死去之后,好像就有一阵地狱的寒风吹进了他坚硬的躯壳里,摧毁了这位武士凶狠的魂魄,导致他时不时流露些软弱的痕迹来。 而到如今,躺在你面前的人,他的面容上,已经毫无记忆中可怕面目的留存了。 而你,你会给他继国家主该有的体面的终局。 病重的男人躺在被褥中间,榻榻米上放着燃烧的火盆,外面寒风刚至,父亲的房间里却憋闷着一股暖融融的晦涩之气,夹杂着草药与疾病的味道——你并不认为在这种环境中,他可以将身体养好。 可惜请来的医师一个接一个,都皱着眉头,叹息着开药,叹息着离开,并未对这分明是布置给死人的灵堂提出任何意见。 医师的诊断倒是很简单:“多思多虑,心神不安……” 听着像是和母亲当年同样的毛病。 所以,如今父亲也和母亲一样,明明还活着,却要眼睁睁被死亡带走了吗? 你对此略有些怅然。 可看父亲的神情,他听到这话的时候,浑浊的眼神中绽放出来的,似乎是……期待? 第78章 武士之壳3 母亲病重时,总是缘一陪伴在她的身边。 母亲大概因此得到许多慰藉,所以即便在病中,也总是注意形象、态度温和地与你说话。 父亲病重时,缘一也有侍疾之时,可惜总是没坐一会儿就把床上的父亲气得咳喘不止,被急匆匆叫来的医师再三诊断,确认情况之后,犹犹豫豫劝说继国家的父子。 医师的用词很是委婉: “既然是要养病,还是不能故意生气啊……” 谁会故意生气呢? 可要是主动将缘一摆在面前,生气就成为一件意料之中的事情。 所以,对缘一来说,可能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因一种莫名其妙的嫌弃,他就被父亲轰出了病房。 幼子实在气人,与之相比不会故意惹人生气的你,与父亲相处的时间就多了许多。 一开始,父亲还会关心地询问你一些城内事务,对某些处理加以建议; 后来看你做得越来越顺手,他就顺理成章地闭了嘴。 可你对于现在继国家的职责分配,内心并不感到愉快。 “这些……应该是城主关心的事,我来处理是否越矩?” 刚上手的时候,你曾经如此提出疑问,表明自己愿意远离权力的决心。 可惜父亲置若罔闻:“缘一是个蠢货,想不明白的。” 对于分明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继承人,父亲却致以相当辛辣的评价。 你张张嘴,无言以对::“……” 所有事先准备好的谦辞,在父亲毫不留情的回应下,都显得软弱无力起来。 你沉默的当口,父亲又补上一句:“……好在他的确战力无双,只要保证这一点,继国的未来就会在他手上。” “……” “至于你……” 父亲的目光轻飘飘从你身上滑过,他越发暗淡的瞳孔中映出你的身影,可他并不在意。 病重的男人以一种无所顾忌的随意态度,说出玩笑一样的话语:“辅佐还是操控都随便你……反正那个蠢货搞不清楚区别……” “……” 简单两句话,你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偏偏父亲似乎完全没注意刚刚那番话对你造成的影响,他带着理所当然的傲慢与算计,继续说下去: “我将如此光辉的局面交到你们手上,有无双的战力,也有优秀的谋略,继国的未来不会差……” 而此时,你的节奏还在父亲的前一句话语上:“您刚刚说……操控?” 父亲很不满似的瞟了你一眼。 好像觉得你的大惊小怪很是烦人。 从父亲躺倒在病床至今,这个男人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发生了许多的变化。 比如空前的衰老,空前的衰弱,空前的……思维跳跃。 缘一刚开始将印章托付给你:“父亲说,有问题就找兄长帮助我。” 你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战后的文书工作过多,缘一的确不善此道,偏偏父亲麾下的几位家臣又因战功赏赐各自怀有私心,因此不便托付。 案上急需处理的函件越堆越高,无奈之下,你只能暂时接手过来。 继国城内,大家忙着处理战后的封赏,暂时无人对此发出异议。 可你当然明白,现在这局面,错位的权力与地位,不过是权宜之计。 这当然也只应该是权宜之计。 可是,病重的父亲,刚刚似乎做出了不得了的发言。 “操控……?” 舌尖吐出声音的同时,脑海中不由自主将词语与缘一的身影联系起来——是你从未设想过的画面,因此这蹊跷的联想根本无法彻底成形,只能在你大脑中留下一层浅浅的错位剪影,然后被其他更多的记忆轻易遮掩。 你不明白,父亲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如果是为了试探你的玩笑话,性质未免也过于恶劣了。 可父亲似乎并不在意你的困惑与纠结,在你的疑问声中,他以让人厌恶的淡然,轻轻叹了口气。 他虚弱又漫长的气息随着叹气之声汇入这暖融融的室内空气中,连带着你鼻尖的药草苦味都更加沉重,整间不透风的卧室就愈发憋闷窒息起来。 病重的武士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借这个停顿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就和你讲起故事来。 他说:“岩胜,在缘一展现天赋之前,我原本十分看好你,你一直很优秀,除了偶尔有些心软,大体上符合我对继承人的期待……” 他说:“但缘一的天赋远在常人之上……他的战力,已经超脱【人类】的范畴,在这样的家伙面前,其他考量都显得微不足道……” 他说:“继国注定在他手上崛起,这无需置疑,只有一点让我担心——他实在过分愚钝,固执的愚钝!” 他说:“我一直在思考该如何教导他,让他明白什么位置该做什么样的事情,却没想到合适的办法,直到他把你要回来……” 他说:“那么问题就迎刃而解了,继国注定在缘一手上走向辉煌,至于继国的意志到底是你还是他,我并不在意,你们都是继国……” 他说:“缘一是一把很好用的刀,你应该最能体会到这一点吧?至今为止,我没见过比你更会驱使他的人,我想,你们以后会配合得更好……” 他说:“岩胜,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你:“……” 父亲和你说过许多次的“岩胜,你明白吧?” 或者意思类似的问句。 内在含义都一致,是想确认他的思想是否在你身上得到完满的延续。 你小时候长在父亲的手里,他的一言一行在你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所以,并未辜负他的期望,他如此询问的时候,你往往就真的领会到他的意思。 这一次同样。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问答,你却宁愿自己完全不明白。 并未因继国现任家主默认的权力授予感到高兴,也并因为父亲姗姗来迟的认可感到愉快,你的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脑海中却汇聚起冷凝的霜雪。 你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那样理所当然地在话语间,轻飘飘地安排下你与缘一的命运,如同棋手在棋盘前排布棋子,黑子与白子互兑,指尖只有冰冷的价值衡量。 父亲他……实在是优秀的贵族。 理智上,你再一次明确了这一认知。 可与此同时,你胸中却燃烧起冰冷的愤怒,怒火灼烧理智。 你总是顺服低下的脑袋抬起来,目光不敬地直视向继国家主,这个形容枯槁缠绵病榻的男人。 不过是世间一只苦苦挣扎的虫豸,却在不自量力地指点夺目的太阳。 他实在是……搞错了现在的处境吧…… 你听到自己冰冷的质问声响起:“你把缘一,当什么了!?” 第79章 武士之壳4 “他是很好用的刀,不是吗?” 父亲对你流露出的情绪感到吃惊,但他并未多想,反而以一种温和到和蔼的态度,真的开始向你指点起,对继国缘一的使用经验来: “只要给他一把刀,告诉他敌人是谁,他就会得胜归来——他的战绩,可是百战百胜! 只是,再好用的刀都会有锈蚀的时候,缘一的想法难以理解,他总是在纠结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啊!对这一点你应该很有经验吧?” “……” 你沉默地审视着侃侃而谈的父亲。 他有接收到你的视线,却完全没察觉出任何不对;或者说,即便有察觉到,他也没往心里去: “我有尝试过,好好地使用他——但是失败了,他并不在意我。 不在意我的命令,不在意我的奖赏,不在意我的惩罚。 就算用疼痛,也无法让他感到恐惧,而使用感情,则毫无回应……” 说着说着,父亲就欣慰地看向了你: “但是岩胜,你一直做得不错,不是吗? 我不在意你对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每次他从你那里回 来,就会表现得很是顺应人心。 宝刀是需要养护的,这样才能去掉锈迹,干净利落地斩下敌人的首级。 该怎么使用继国缘一——你应该比我更有经验才对!所以我将他托付给你……“ 大概是谈兴上来了,父亲越说越多,竟然焕发精神,喋喋不休起来。 你听着他说出这些话,就像是看到窗纸上平面的影子,口部的位置接连开合,然后传出些自成体系的好笑言论——他真的认为自己在教导你,并且态度恳切地向你传输经验,希望你可以学有所成,以至于更好地达成振兴家族的目的。 ——使用……继国缘一? 你正坐在父亲的床榻前,看到眼前的男人挣扎在病痛之中,不可逆转地从生向死坠落;他干瘦的面庞上眼眶深陷,黑黢黢的眼珠望向你,有些雀跃的情绪在其中沉浮;卧病后他总是伤痛,快乐这一类的感情对他十分难得,可他快乐之时,嘴里讲的却都是些让人不高兴的事情。 他视缘一为锋利的宝刀,并属意你来做他的持刀人。 对待血脉相连的孩子,父亲总是表现出一种始终如一的冷酷来。 正如他年轻的时候提着刀闯入产房,要杀掉家族诞生的不祥之子; 正如缘一显露天赋那年,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幼子,你的人生从此脱轨; 正如他现在,在发觉缘一并未继承他的大志,徒有一身强大的武力,就无视其意志,将这个活生生的人,如同一把兵器一样地交到你的手里…… 你半垂眼帘,俯视着这个沉溺在虚妄幻想中的男人。 他到底是以什么身份来对你们做出这番安排的呢? 父亲吗? 家主吗? 简直—— 太好笑了。 以至于连愤怒都显得苍白,演变成一种说不上是怜悯还是悲哀的冷漠。 你轻声打断了男人的话,问出自己都感到惘然的疑惑: “可是……你是缘一的父亲,对待他,就没有一点父对子的关怀吗?” 话说出口的时候,你恍然觉悟,自己问了一个再愚蠢不过的问题。 男人一怔。 他似乎终于注意到你冷硬的神色,不敬直视他的眼神,他感到蹊跷,然后醒悟,于是在被褥间挣动起来,愤怒地反问你: “他对我,有子对父的尊敬吗?” “我已经将继国的家主之位传给他,他每天除了惹我生气,还是惹我生气!这样的孩子,哪里值得我去关怀?” “我病倒了,你还知道每天来床前看看,他却来都不来,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父亲!” 这时候的男人似乎完全忘记,是他自己下的禁令,让缘一不要进出他的卧室。 “我为什么要关怀他?他无视我的期许,无视我的感情,无视继国的未来——除了力量,他还有哪里值得称道?要不是战争的缘故,现在的好局面也会丧失……” 男人絮絮叨叨的抱怨在你心底一丝波澜也未掀起。 问题脱口的一瞬间,你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他的想法,他的期许,他的感情——将你珍视之人如此贬斥,你只想给予他同样重量的回击。 可是他珍视什么呢? 他并不是贪恋享受的人,武士之道也不是出类拔萃的优秀,感情上对子嗣都如此漠视…… 一道灵光在你脑海中闪过。 你想起一道身影;一道女人的倩影,总是柔柔地微笑着,用柔弱的臂膀支撑住残酷现实的善良之人。 ——如果是她的话…… 神思流转,脑海之中,对应的措辞排列组合,将将拼凑出让你满意的文稿来。 在男人喘气的间隙之中,你无声地笑了一下,然后对他说话: “母亲听到你说的这些,会作何感想呢?” 听到你的话,刚刚还大为光火、愤怒发声的男人,他粗哑急促的喘息顿时一窒,被褥之中,虚弱的躯体都僵住了。 ——啊……没错,就是这个。 “她在世的时候,就经常被你惹得生气,分明身体不好,生气一次就更加亏虚,你却不知收敛,一次次气得她卧病在床,最后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 “……” “如果知道你如此评价她珍爱的孩子,母亲会有什么感想呢?” “……” “她一定会气得发疯,甚至想要将你从这世间带走,免得你继续伤害她的孩子——她走之后,你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说不定就是这个缘故?” 他错愕地仰头瞪视着你,浑浊的瞳孔中血丝分明,里面是酷烈又无力的怒火在燃烧,可在火焰的背后,你看到被隐藏得很深的畏惧与恐怕。 ——是的,如果是母亲的话…… 他如此看着你,张张嘴,想要反驳,实际上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任由情绪失控地蔓延,肺腑像是破旧的风箱,呼吸之间发出吃力又吵人的声响。 他挣扎着撑起一半的身体来,灰白干枯的面色被愤怒的鲜血填充得潮红: “你竟敢这么说?” 他简直像是立刻就要从床铺里跳将出来,用粗暴的拳头止住你的发言,用疼痛教会你身为人子该有的处事…… 但你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只会恐惧的孩童。 他也不是曾经挡在你面前的不可逾越的高墙。 所以你对他软弱的愤怒视而不见,依旧平静地继续陈述: “啊……我好像想错了,母亲是个温和善良的人,一生都在做好事,她死后是一定会成佛的; 而你……” 你俯视着眼前虚弱的男人。 他实在病得厉害,因此刚刚支撑起的肩膀又垮塌地垂落在厚重的被褥之间,他面色潮红,额头青筋乱跳,却再无过去旺盛的生命以供挥霍,所以过了一会儿,他从凌乱的布料间伸出枯瘦的手臂,支棱的手指揪住了你的衣角。 他甚至还在向你下令: “住嘴……” 你并未躲避,只是忍不住又笑了一下,然后笃定地断言道: “继国大人,你会下地狱的。” “不要说了……” 你置若罔闻,闲适地维持着脸上的微笑: “母亲生前,因你的酷烈暴行而病重死去;母亲死后,注定成佛,她与你绝不会再见。” “不要说了……” 男人的声音沙哑起来,从被褥间传来的视线……他简直要恳求你了。 你心中却生出一股扭曲的畅快来: “如果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再见,三途川之上,她又会对你有什么好脸色呢? 你没有照顾好她的孩子,虚伪的供奉她的信仰却杀人无数,直到临死都没有给予过你们的孩子该有的关怀……” “不要……说了……” 沿着干裂的唇角,有黑红的血液蜿蜒而下,染坏浅色的被褥。 而你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说完最后一句话: “被你这样的男人喜爱,娶回家,对母亲来说,就是她这一生最大的不幸吧!” 第80章 武士之壳5 父亲被你气得吐血了。 府里的医师又一次被仆人急匆匆请来。 医师提着药箱进到房间里,紧张地检查了一遍父亲的身体,又询问了近侍刚刚的情况。 近侍不过在门外守着,其实什么也不知晓,问起来一问三不知。 医师只能按照经验,诊治再三,最后走出卧室时,医师面对站在门口的你,眼光几次闪躲,欲言又止,最后温吞地和你建议: “岩胜大人……老爷的身体,如果再这样生气几次,怕是就大不好了……” 如果在今日之前,听到父亲相关的消息,你还会表演一下。 表演出正常儿子该有的表现。 诸如皱皱眉,垂垂眼睛,显得有些哀伤、沉痛的模样,好像不愿接受现实,纠结于这个“大不好”该有多糟糕,正常休养用药,父亲是否能够治愈…… 无论是作为臣子,还是儿子,在继国家主病榻前该有的表现,你心中有数,也会依礼行事。 表演而已,费不了多少功夫。 但今天,你只是面无表情地听完,然后冷静地询问: “后面只是静养,不刺激他,还有多久时间?” 医师回头看了看房内,又转头看看你,他大概实在不明白继国家父子间的奇怪关系,可作为医师,对于床榻上尊贵的病人,尊贵的病人家属,他一介平民也实在束手无策。 医师最后叹了口气:“如果不刺激,好好休养,或许能挺过明年的冬天。” 你思索着点点头:“这样啊……” 你想起一件事情,继续询问道:“父亲的精神最近总是昏沉,说话错漏百出,魂魄都要飞走了——听说是您开的药物影响?” “这……前几日继国老爷说自己夜里睡不着,我征求了他的意见,才多加了些安神的草药……” 你面无表情地下令:“把这些草药拿出来,恢复以前的药方。” 医师吃惊地睁大眼睛:“可是……这样的话,继国老爷晚上……” 你无动于衷地继续下令:“继国家不能有一个会说胡话的家主,晚上睡不着就白天睡,他总会睡着的,如果真能一直清醒,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以家族为重,父亲会体谅的。” 医生愕然一阵,出于医者的良心,就吞吞吐吐起来:“这个……” 你对他表现出的犹豫感到不满,面上毫无表情,语气却强硬起来:“您是我请来的医师,虽是为父亲治疗,但希望您能记得到底是为谁服务。” 医师从雨那里取过诊金,按照你的吩咐,老老实实调整了药方。 这之后,继国老爷的夜晚,大概又变得漫长难眠了。 但你并不在意。 你其实从未有多在意过父亲,只是,他是继国的家主,是你效忠的主君,臣子对家主该有的尊敬,让你对他俯首帖耳; 他是你的父亲,从小将你教养长大,虽说这些年来,父子之间也算有些不愉快,但亲情血脉联系,你还是会给他该有的关怀。 可是如今。 至少从父亲的房间走出的那一刻开始。 他在你身后的被褥间吐出鲜血来,发出无力的、求助的呻吟,似乎在乞求你回头,你却无动于衷。 你知道他在生死之间的痛苦与挣扎,对此却只感到厌烦。 认不清自己位置的虫豸在泥土间的翻滚,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 正如在父亲的角度,你与缘一的痛苦,他也从未放进眼里。 父对子不慈,子对父……哈。 至少,从今日开始,你对继国家主的最后一丝尊重,终于也如秋日里的浮灰,轻轻从身上掸去。 第81章 武士之壳6 医师离开之后不久,缘一找到了你的院子里。 因为当初小寝夫人的安排,你与缘一的院子比邻,虽说他有分寸的不会时常前来拜访,但这个安排依旧让你不甚愉快。 后来小寝夫人离开,院舍安排又持续许久,你要是贸然提出要换院子,怕会引来旁人不必要的议论。 你讨厌别人将你和缘一放在一起议论。 于是只好尽力无视这些,竭力忍耐至今。 你烦恼于缘一多走两步就能前来拜访的距离。 缘一来到你的屋舍,看你在院子里挥刀,就站在一边的树下等候,余光中,雨有请他去廊上安坐,甚至摆出茶水来,他挥挥手,利落地拒绝了。 他大概想在一边等到你挥刀完毕。 但那视线让你无法忍耐,所以你挥到一半,收了刀,额头上连汗水都没有,就面无表情地招呼他去廊上说事。 坐于小桌的两边,缘一端着杯子,脊背挺得笔直,询问你:“听说父亲又病重了?” 你点点头:“老毛病了。” 缘一端着杯子喝茶:“……” 你抬眼瞧他:“你很担心他?” 缘一踌躇地看着手上的杯子,脸上有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的纠结。 你想起父亲对缘一的禁令,是在又一次被缘一气得眩晕之后,发狠说出来的话: “让他离我远一点!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你去到父亲的房间,就见到房内众人因为家主的暴怒跪倒一地,只是缘一还无知无觉地站在中间,脸上有种弄不清楚情况的懵然。 看到你过来,缘一还认真和你解释:“我只是在关心父亲的身体情况……” 父亲沙哑的怒声打断了他:“你在问我还有多少天好活,你根本就是盼着我死!滚!全部给我滚!” 你只能带着缘一退出房间。 可继国家主亲口说出的禁令,对于缘一并没有用处。 你们的父亲,他对缘一一向毫无办法。 你其实也略微知道一些,为什么这对父子分明合不来,偏偏缘一还时不时去看望父亲…… 或许……其实……是你的吩咐? 回城之后,城里民生凋敝、百废待兴,你桌案上的函件越堆越高,头痛之余,你就分了些细枝末节的文书给到缘一。 他倒不至于看不懂,也不至于完全不会处理,只是完成的速度实在不敢恭维。 “明明每个字都能读懂,组成的词语也能读懂,排列的句子大概可以明白,可是句子组成文章,形成需要处理的问题,我的脑袋就像被扔到水池里面,要努力去看才能明白……” 缘一坐在桌案之后,右手边,处理过的文书只有一小摞;左手边,待处理的文书越堆越高。 他的脸在这两摞相差悬殊的文书之间,认真地和你解释,他没有消极怠工。 你:“……” 你随意翻看了下矮的那摞文书,看看上面写下的朱批,给出的指令并不出彩,也没什么大问题。 只能说平平无奇。 可就是这些东西,能纠缠得舍人来向你禀告,说缘一少爷最近茶饭不思、睡眠不足,精神困顿,请你来想想办法。 你:“……” 你只能揉了揉眉心,让雨将未处理的文书又搬回到你的桌案上,然后告诉缘一,既然书面工作不擅长,那么就身体力行,去父亲房里侍疾吧。 父亲病重,儿子陪伴在身边也是理所当然。 你当时给出这个建议,本来是一片好心,利人利己。 却没想到,父亲因此病得更加严重了。 他甚至对缘一下达出入病房的禁令。 禁令的第二天,你就看到缘一兴冲冲地出了自己的院子,准备往父亲的院子走。 你拦下他:“父亲昨天还让你别去看他。” 缘一告诉你:“那并不是父亲的真心话。” 你脸上不由得露出奇怪的表情:“你的意思是……你觉得父亲是,刀子嘴、豆腐心?” 缘一摇摇头。 你感到无奈:“那就别去纠缠他,早上我看过,父亲今天精神看上去还不错……” 你说着话,已经和缘一错身而过,准备离开了。 可缘一在身后叫住了你:“兄长。” 你侧头看他:“什么?” “那我……以后不再去侍奉父亲了吗?” 他踌躇着问你。 你:“……” 抛开别的不谈……那是侍奉? 你有些哑然,最后还是随口给了他确定的回复。 这番对话,这件事情,在不久前发生,在你看来只是生活中的小事,你平日里也没去多想。 可是今日,听到父亲的那番话之后,看到缘一坐在你跟前,聊着差不多的话题,你的思绪一下滑向从前,就又将这件小事翻找出来,并因此感到许多不妙。 缘一……对父亲并无尊重与敬畏。 缘一……对父亲的指令充耳不闻。 缘一……好像……总会听从你随口的建议…… 甚至奉若圭臬……? 往常忽视的许多件小事,在这个时候接连在你脑海中浮现,以至于让你都要目不暇接起来。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难怪父亲会有那么荒谬的想法! 简直—— 好像一道屏障从你眼前撤去,你因此更加清楚地看到面前的缘一。 他正坐在矮桌对面,适合拿刀的手此时端着杯子,肩背挺直,正垂眸注视着手上的茶杯,沉默,但是顺服地沉默着。 你:“……” 从脖颈到后背,你简直要因为刚刚发现的事情而汗毛直竖了。 你记得……城里的居民,麾下的家臣,战场的武士,大家都说缘一大人天下无双,刀锋一出无人得以争锋,是光辉耀眼的继国的太阳。 可是……这太阳,在你面前,怎么这副…… 你不愿意继续看缘一了,所以也低下头,呆呆看向手上的茶杯。 拿杯子的手,从手腕到手背,有一粒一粒的小疙瘩冒起,大概是进冬日,院子里过分寒凉,导致你现在从胃部到喉咙,开始一个劲儿地往外冒凉气。 你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响起:“你想去看父亲?” 缘一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嗯,我想去看看他。” “那就去吧。” “可是兄长之前说……” 你:“……” 你紧紧抓住手上的杯子,按捺下脏腑里翻涌的恶心。 “你想去就去,不需要询问我。” 缘一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你:“……我想和兄长说一声。” 你:“……” 你闭了闭眼,将心中的不豫压下,睁开眼睛,视线里还是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水。 雨沏茶的手艺是很好的,茶水通透,温度适宜,随着蒸腾的热气,鼻端传来悠然的清香。 都说喝茶是陶冶情操、宽怀心志的好事,可这时候的你,看着手上的茶水,却突然生起将茶水泼到对面人脸上的冲动! 第82章 蚀日之翳12 岩胜大人……好像在对缘一大人生气? 舍人牙疼地又发现了这一点。 随着侍奉缘一少爷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已经习惯默默腹诽起继国兄弟之间的相处来。 毫无疑问,继国兄弟的关系很不错。 但这并不妨碍岩胜大人总是对缘一大人感到生气。 虽然有时候他生气的因由有些……莫名其妙。 舍人不止一次地发现,岩胜大人看待缘一大人,他眼中看到的东西,和普通人相比,好像完全不一样。 诸如在一场对战完毕,他有时候会打发雨来询问舍人:“缘一没有受伤吧?” 舍人当然说没有。 雨就继续转达:“今天询问你的事情,不要告诉缘一。” 如果雨没有加这一句,舍人还真未必想到要将这随口的一问传达给主君。 毕竟近侍随军上战场实在忙的不得了;每天都要操心今日的伙食,今日的休息,今日斩杀的人数,今日是否有好好保全己身等等事情;他身为近侍,在受到庇护的同时,还要额外负责缘一大人的衣食住行。 这样被完全塞满了的时间安排中,被岩胜大人询问缘一大人安危这种小事,根本无足轻重。 本来是这样的。 可雨既然如此嘱咐了,舍人被琐事塞满的脑袋因此回转神来,在接下来见到缘一大人的第一面,就小声禀告道: “岩胜大人刚刚差人来询问您的情况,担心您的身体有损伤。” 缘一听到这话,有些怔然,他腰间的椎切被粗暴地插入剑鞘,刀鞘尾部还在滴滴答答落下鲜血,跟着他的行走,血滴在地上蜿蜒出一条猩红的路径来。 对自己的刀刃,缘一的行为毫无爱惜可言。 舍人看到椎切被如此对待,脑袋已经在隐隐作痛,为待会儿的兵刃清理和保养而心烦。 但缘一并不在意。 他过了一会儿,才看向舍人,注视着他,询问道:“你怎么回答?” 舍人:“如实以告,您身体强健。” 缘一欣慰地点头:“嗯,以后兄长还来问,就这样回复他,不要让他为我担心。” “是。” 其实舍人完全想不明白,岩胜大人怎么会操心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既然看过缘一大人在战场上的英姿,那么他当然就应该了悟,缘一大人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不,有时候看到他斩杀人类的那副模样,甚至会对这家伙到底是不是【人类】感到怀疑。 【人类】真的能做到这样的事情吗? 在尚未察觉到的时候就不知道第多少次的挥刀; 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被斩断的敌人的头颅已经落下一大片; 椎切豪饮鲜血,而被割断脖子的人连恐惧的哀嚎都来不及发出,就滑稽地离开了人世…… 这样出刀,这样杀人,这样收割着【人类】的性命…… ——【继国缘一】真的是【人类】吗? 完全无法相信的事情,却活生生在眼前发生了。 连口口相传的英雄故事中,这样的人物也会显得过于离奇。 ——所以……真的是【人类】吗? 因强大生出敬仰; 因未知生出恐惧; 因弱小生出有距离的崇拜来。 于是别说去担心缘一大人了,【绝对不要做他的敌人】——才应该是深深扎根进心中的首要觉悟。 第83章 蚀日之翳13 那不过是刚上战场时发生的事情。 等后面战事稍微停歇,岩胜大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似乎对缘一大人感到生气,别说差人来问询,他甚至开始有意避开两兄弟的会面。 至少舍人向岩胜大人求见之时,每一次都被拒绝了。 舍人因此询问过自己的主君:“您是否做了让岩胜大人生气的事情?” 缘一听到这话,仔细回想了许久,他大概在非常努力地在记忆中寻求答案吧! 结果却什么也没想出来。 最后就只能垂头丧气地给出结果:“我不知道……” 舍人:“……” 他真希望自己的主君是位可以理直气壮说出“没有”、“有”或者“他不过是我的家臣,有什么立场对我生气?”的强硬的人。 所谓的主君就该这样强硬才对! 但对待岩胜大人,缘一大人果然就会整个人都……显得不中用起来。 舍人发现,在战场上待的越久,缘一大人的状态就越是失常。 当然了,这个“失常”倒并不是说缘一大人的强大会因此得到折损。 号角响起的时候,他依旧是浴血冲刺、锋芒毕露的杀人鬼,只是当战事稍歇,他带着舍人走下战场来,整个人的状态都会低迷下去。 他甚至连椎切都懒得保养,直接扔给了舍人去处理。 武士的刀若是多次劈砍硬物,纤薄锋利的刀刃往往会缺损断口,若是韧度不够的打刀,战斗到一半,从中间断开也是常有的事情。 舍人经常看到和自己一样同为近侍的人,一场战斗下来之后,他们倒是不需要和自己一样去保养主君的刀具(因为武器已经损坏得直接报废),他们只会急匆匆向军务的首领申请新的刀刃,或者去战场上死人堆里翻找磨损得没有那么严重、尚且能够继续使用的打刀。 和他们相比,跟随缘一大人的舍人总是感到非常幸运,并从同类的悲伤中提取出比照的愉快来。 他的主君强大到不像是人类,那么身为主君的近侍,舍人注定拥有被光辉照耀的未来。 虽然这个主君在人后总是情绪低落得不得了…… 可是,只要一和他说起岩胜大人,缘一大人就会立刻自己打起精神来。 舍人这时候就会同样高兴起来:“您又精神起来,真是太好了。” 对此,缘一给出可靠的回复:“会有人为此感到担心,所以,就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似乎对岩胜大人偶尔表现出的喜怒无常,有一种绝非常人该有的包容与定力,并愿意为此努力忍耐。 但舍人作为旁观者,一直对这对兄弟的相处感到非常迷惑。 “既然如此,您要去和岩胜大人聊一聊吗?” “聊一聊?” “询问他,您是否做了不合适的事情惹他生气——这一类的话题,只要摊开说,现在僵硬的关系说不定会立刻迎来转机。” 听到这话,缘一的表情僵硬了,他几乎是结结巴巴地确认:“我们,兄长和我现在的关系很僵硬吗?” 舍人:“……” 他顿了一下,稍微整理了一下措辞,才接着回答道:“明明都在一个营地里,帐篷也很近,您和岩胜大人这段时间却没有见面……您觉得这个正常吗?” “可是,我去拜访兄长,他拒绝了……” 舍人耐心进言:“岩胜大人的意志虽然是拒绝,但您的意志的话——” 舍人一边说,一边用眼神鼓动地看向缘一。 他认为自己的意思表达得还算含蓄,但稍有贵族修养的人都该明白里头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他鼓动地看了半天,与他对视的缘一反倒不明白他怎么后半句一直不出来,开始歪头催促地盯着他。 缘一:“……???” 舍人:“……” 他梗了一下,梗完也只能张着嘴,无奈地继续说下去:“您是继国的继承人,您想要和岩胜大人见面,直接传唤他就好了,不必在意他的意见。” 果不其然,他的进言被主君拒绝了。 缘一对兄长偶尔的推拒有一种旺盛的包容力:“兄长只是在调整状态,他需要一点时间。” 舍人:“……” 缘一:“我会等他的。” 舍人低头:“……是,之前是我多嘴了。” 第84章 蚀日之翳14 缘一大人的淡薄与自信,不是没有来由的。 毕竟,战时的岩胜大人莫名生了好久的气,一直没有与缘一大人见面,可部队拔营返回的时候,继国家的两兄弟就和好啦。 这和好对缘一大人当然是好事,那天从竹林出来,他脸上的表情还算端得住,可行走之间简直两脚带风,连身上日渐迫人的杀气都显得和缓了。 而对于舍人来说,好不好得另说。 反正凯旋的途中,雨就私下里和他带话,说他身为缘一大人的近侍,岩胜大人对他这段时间的无所作为很是不满。 舍人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紧张的询问具体是对哪些不满? 他一边问一边在脑海中回想,回想自己这段时间吃不好睡不好,战场上紧张追随主君的背影,战场下努力安抚主君的无常低迷,他忙前忙后,辛苦奔波——怎么会被岩胜大人批驳呢? 如果是别的人对他表示不满,即便是继国老爷这样做,舍人面上或许答应得好好的,背后一转身,指不定给缘一大人流着眼泪,凄惨地哭诉自己的苦劳,给那个多管闲事的人上上眼药。 可如果是岩胜大人这么说…… 舍人身体里的发条像是被无形之手拧紧十圈,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委屈是一方面,惶惑惊慌是另一方面。 他一直记得绫人是怎么被遣返回家的。 虽然绫人在这次战场上表现不错……可随着缘一大人的声名日渐显赫,被缘一大人打发走就注定是绫人一辈子的污点了。 山田家在舍人之后可没有第三个儿子。 舍人因此紧张得不得了。 没想到,面对他的追问,雨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斟酌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无奈地告诉他理由:“岩胜大人说……缘一大人的仪表被你打理得很糟糕。” 舍人迷惑:“……仪表?” 雨点头,确认道:“仪表。” 他们说话的时候,身边有同行的武士不断经过。 武士们有的披着盔甲,挂着打刀,身上的衣服或许没有勤加换洗,无论原本什么颜色,现在关节的位置都磨损出黑灰的泥垢来; 还有的武士因为伤势被放置于板车之上,四五个武士挤在窄窄的车板上,伤口渗液染脏破损处的布料,时间一长就有强烈的异味传来,大家走远一些,也不会在意; 而队伍之后长长一串的民兵僧兵们,穿着破破烂烂的衣物,因为自己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来而痛哭流涕,耷拉着草鞋,低着黑灰的面庞,在后面努力跟随着。 在这样的队伍之中,缘一大人的打扮…… 他身上的襦袢、外褂、马乘袴每三五日都会换洗,外挂的软甲在战后都会被小心地缝补清理,关乎性命的打刀椎切也被舍人保养得锋利无暇…… 在这样的情况下,岩胜大人评价却说“缘一大人的仪表被你打理得很糟糕”…… 舍人懵然。 舍人思索。 舍人不理解。 舍人简直要勃然大怒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如果不是岩胜大人的状告,他一定要去抱住缘一大人的大腿,狠狠大哭一场才能发泄出心中的委屈。 可那是岩胜大人。 所以,舍人只能将所有的苦水都坚强地咽下去,心不甘情不愿,又低眉顺目地恭敬道歉:“是我有所疏忽,后面一定谨记岩胜大人的教诲。” 等雨离开之后,舍人憋闷良久,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将这件事私下里禀告给了缘一大人。 当然了,他的许多措辞都非常收敛,恰到好处地表现出自己的诚惶诚恐,不敢透露一点儿不满,只是小心地询问缘一大人对这件事怎么看。 缘一怎么看? 他抬起袖子努力闻了闻自己衣服上的气味,又拉起褂子仔细看了看上面的痕迹,他左看右看看不出多大的问题来,最后就抬起头询问舍人: “我身上有奇怪的味道吗?” 舍人慌忙摇头:“怎么会!您在一众武士之中已经相当洁净英伟了,除了男子汉的味道,没有任何其他怪味!” 听到舍人的回答,缘一放下衣服,也不知道他是相信还是没有相信,总之脸上神色莫测,又追问道:“那……为什么会避开我呢?” 舍人:“……” 他略微一思索,迷迷糊糊察觉到缘一大人说的是什么事情。 自从椎切染血,缘一大人还是那个缘一大人,但是,那些亡于刀下的人似乎都化作怨魂跟随他左右,每一次对战过后,猛地看到提刀的缘一大人,即便是舍人,没防备的时候都会吓一跳。 该说是杀气? 还是说怨气? 雨小心的观察过,缘一大人的眼神是没有变化的,面貌也毫无变化,身上的服装则是交由自己打理,和往常一样,没什么出奇。 可是经过战争磨砺的剑士,果然还是有什么不一样。 有时候,缘一大人只是安静地抬眼,看向舍人,剑士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将视线落在他身上,舍人却仿佛是被蛇盯住的老鼠,喉咙都被卡住,连刚刚在做什么都忘记,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旁人应该也有类似的体会,所以,有胆量和缘一大人说话的人,就越来越少,大家都对这位超出常理的可怕剑士生出无形的恐惧与敬畏来,就像是看到寺庙高台上的神像,连直视都觉得不敬,因此连观瞧都要心存敬仰,更不敢妄自接触。 触怒神明的人会一生不幸; 而缘一大人给人的感觉——如果触怒他,这一生就到此为止。 某种意义上来说,简直比触怒神明还要可怕! 大家都是惜命的人,因此完全不敢造次。 同样是具有气场,生人勿近、拒人于千里之外,岩胜大人和缘一大人就不太一样。 缘一大人用非人的强大让大家不敢生出一点反抗之心、连靠近都要胆战心惊; 可是岩胜大人的话…… 倒不是说岩胜大人不强,相比普通武士的水平,他其实强得相当耀眼,在战场上挥刀保下许多身边的人,可被他救下的人,除了心怀感激去向他表示感谢,多的一个字也不好意思说。 岩胜大人他……有一种十分特殊的气质。 就像雾霭沉沉的深夜,苍茫天空中高挂的明月,清冷地散播月光,为迷茫的人照亮前路,给予心灵的慰藉——因为有这种人存在,世界是如此美好——有时候就会忍不住这么想。 在见到岩胜大人之前,舍人也从未想过,世间竟有如此标准的贵族公子。 简直像是民间流传的故事中走出来的翩翩贵公子,持身以正、文雅端庄,一言一行如同被尺子丈量一样,身处高位也毫无暴虐之心,正如清冷的月亮,平等地照亮每一个人。 这样的岩胜大人,同样让人不敢靠近,但多是出自于一种——像我这样污秽的人贸然去接触,是否不尊敬呢?——的憧憬心理。 这么一想,继国家的两兄弟,实在是南辕北辙,大有不同啊…… 舍人一边在心中如此感叹着,一边低着头,继续回答主君的问题:“大家都敬畏您,因此不敢贸然靠近。” 他以为自己给出的是标准答案。 结果缘一听到后,却不满意,摇了摇头,断然否定道:“兄长不会敬畏我。” 舍人不知所措。 咦?什么?之前说的被人所避开,指的是岩胜大人吗? 第85章 蚀日之翳15 舍人对继国兄弟之间的相处,完全无法理解。 虽然缘一曾经稍有兴趣的询问过舍人:“我和兄长的相处,应该和这世间大部分兄弟的相处一样吧?” 舍人心中疯狂摇头,想要为世间大多数兄弟正名,但他不敢明说。 在某些方面,缘一大人的确毫无自觉。 就像他会因为兄长莫名的避让感到困扰。 其实站在舍人的角度,他觉得岩胜大人的行为一点问题都没有,倒不如说,现在才想起来避让,简直是稍显迟钝。 大家都会倾慕太阳的光芒,但如果让血肉之躯去贴近炽热的太阳,果然就有些太强人所难了吧。 舍人身为缘一大人的近侍,跟随在他身后,关系并无寻常近侍与主君那样的亲近,即便如此,他都需要定时调整心态,才能从容地继续履行工作。 舍人他……对缘一大人感到恐惧。 这句话单看,好像一点毛病都没有,毕竟身为下臣,对决定自己生死的主君感到敬畏、恐惧,是很正常的心理。 但舍人明白,他心中的这份恐惧绝非如此,就像身边同行的武士,大家对于缘一大人的那份发自内心的恐惧,可绝对不是因为【他是主君】这样一个简单的理由。 越是明白缘一大人的强大,就越是想要逃离的那份恐惧,正常人都会控制不住这份颤抖的心情。 所以……如果说岩胜大人在回避缘一大人……舍人反倒想要说一句——为什么现在才想到避开啊?应该早一点逃跑才对吧? 但出言询问的可是缘一大人,对他的话,当然不能如此回答。 舍人还是很珍惜自己的小命的;他的剑术不算出众,也没有其他拿得出手的才华,但紧跟在缘一大人身后,幸运地在战场上捡到不少战功,光辉的未来正等着他,他自然不会在凯旋的关头自废武功。 所以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就恭敬地回答了: “那大概是……岩胜大人过于在意您,所以才会拒绝您吧?” “这是……什么意思?” 舍人顺着思路继续说道: “就像舌头和牙齿日日相处,也会有不小心咬到的时候,如果说缘一大人是坚硬的牙齿,那么岩胜大人就是柔软的舌头,您十分强大,但力量即是恩赐也是负担,稍有不慎,可能就会伤害到舌头,然后……” 舍人觉得自己这个例子举得很棒,他细细说着自己编造出的想法,想要以此来回答主君的疑惑。 而事实是,他其实完全不明白岩胜大人是怎么想的。 那样标致的人物,话本故事里都很少遇到,现实里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他一个武家之子怎么读得懂? 他是比兄长绫人聪慧些,但父亲对他的要求不过是识字而已。 把他扔进主君家复杂的兄弟之情中,真是强人所难。 缘一大人似乎对这个说法很有兴趣,细细追问:“所以……我不小心伤到兄长了吗?” 你们兄弟之间的事,这是在问谁? 舍人尴尬之余,顾左右而言他:“这个……谁知道呢?不然……您仔细回想下?” 缘一这时候就没有顺着他的思路来了,而是继续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确认道: “所以……我身上……没有很糟糕吧?” 要命! 这可是关系到舍人近侍职责的诘问! 所以舍人掷地有声地肯定道:“当然不糟糕!无论是实力还是外表,您可是英武到能让所有人赞叹的高贵武士!” 缘一因此大大松了口气:“这样就好……” 舍人跟着大大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他近侍的位置,应该是暂时保住了。 可接下来,缘一就说出他不明白的话来。 缘一:“如果牙齿咬到了舌头,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舍人:“……” 这个……有点生活经验的人都应该知道吧? 缘一自问自答:“只能放在那里,等待舌头自己愈合吗?” 舍人:“……” 不然呢?要为这种小伤口去擦药的话,是不是有点夸张? 而且很麻烦吧? 又麻烦又疼痛,或许自动愈合才好些…… 缘一:“舍人刚刚说的话……舌头和牙齿的故事,感觉在哄骗我呢!” ——咦咦咦咦咦咦! 舍人猛地抬起头,正好对上缘一微笑的脸庞。 总是不笑的男人,突然这么笑一下,简直把他吓得半死。 他像是被毒蛇盯住的老鼠,被老鹰盯住的兔子,被老虎咬住的羚羊,总之僵在原地,完全无法动弹,无法反驳; 跟着缘一大人的视线,头上整片沉闷的空气压在他的肩头,脖子沉沉的,肩膀沉沉的,四周的空气沉重且收拢,像要把他凝固在无形的脂膏中溺毙。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他什么都说不出,连目光都无法控制。 舍人:“……” 近侍的不适过于明显,缘一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就抿了嘴,收了脸上的表情,将视线也收回来。 舍人……视线消散,肩膀上的压力开始消散。 缘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包着两支靠在一起的笛子,其中一支粗制滥造,却被主人精心收藏,尤为珍爱;另一支还在打磨之中,出发前打出的笛孔渐渐趋于圆滑。 缘一捧着布包,低头看着两支笛子。 舍人的角度,看不清缘一大人的面色,他也心有余悸,捂着胸口,此时什么都不敢说。 他只听到缘一大人平和的声音传来: “兄长也是……有时候会说出一些哄骗我的话,然后,他就会非常的难过……” 舍人:“……” 他恨不得闭住耳朵,什么都听不见。 可悠悠的叹息还是从前方传来:“兄长到底为什么总是那样痛苦呢……” “……”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 “你刚才……为什么说出哄骗我的话?” 这下不得不回答了。 舍人不敢反驳,只能僵硬地回答:“为了让您开心。” “开心?” “是……您和岩胜大人的关系很……”他翻遍脑海也没找出合适的词语,最后只能随便扯了一个过来,“十分要好,又是双生兄弟,我以为这样形容您会开心。” “这样啊……” 沉默一会儿,舍人听到主君平静地对自己下达指令: “那你做得很糟糕,以后不要这样做了。” 第86章 紫阳花之歌1 继国家的氛围让你窒息,你在处理完今日的公务后,打算出府散心。 雨察觉到你的脸色不好,因此你在继国城内乱转一通时,他出面提出建议: “白日里,游郭的紫阳花夫人给您送来信笺,说是又有一盆紫阳花开放了,颜色更加浓郁,您要不要去那边坐坐?” 听到这话,你犹豫了一下,再迈步的时候就转了方向。 紫阳花夫人。 归家之后,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被后院的川下夫人找上门。 她恭敬地和你禀告: “队伍出发不足一月,听说游郭里闹了疫病,有个孩子找上门,说里头您的相好病得很重,求我给些银钱找个医师……” 川下夫人一边说,一边观察你的脸色,看你并无惊异,只是有些恍然,她心就放进了肚子里,继续笑着说道: “我差人去看,依稀看出来是个貌美的女子,已经病得要神志不清了,就拨下一些银子和药材,让那儿的管事给找了个医师看看……听说后头那女子已经大好了,现在倒是在游郭中风生水起——您看,是否要去瞧瞧?” “……” 你的确是恍然之间才想起,此战出发之前,游郭中有位女子曾说过要等你。 可惜事务太忙,心绪繁杂,一战的时间,从初夏到秋末,被铁与火覆盖的记忆中,那女子的面容已经有些模糊了。 可你还记得她的名字:“是……红姬吗?” 川下夫人脸上浮现诧异:“不,听说那女子叫做‘紫阳花’。” 紫阳花? 你生出些好奇。 因此那日晚上就去了游郭,会见最近城里据说声名远扬的紫阳花夫人。 华灯初上的时分,来到灯火通明的游女屋,御艺所夫人早得到你的信儿,因此第一时间迎了上来。 她还是梳着繁复庄严的发髻,上面插着错落的发饰,脸上的妆容也如往常精致,服装齐整艳丽,可当你对上御艺所夫人看过来的视线,看到她的双眼,就不免一怔。 御艺所夫人脚步匆匆地迎到你的跟前,匆忙行走之间连手上的折扇都落在地上,但她毫不顾及。 御艺所夫人以一种超乎往常的热切扑过来,抓住你的胳膊,紧紧地抓住,到你都感到不适的程度,像是落水者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岩胜、岩胜大人……”她仰头注视着你,只一会儿的功夫,被脂粉堆满、干枯的眼眶里恨不得落下眼泪来,“还好您平安归来!” 你:“……” 你倒不记得自己和御艺所夫人有这么深厚的交情。 你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内心相当不适,强忍着才没有将胳膊上女子的一双手拂下去。 你以日常的态度和她寒暄:“这几日生意还好吗?” “生、生意?” 御艺所夫人几乎靠着你哆嗦起来,被问到的时候才有些清醒,然后就把住你的胳膊,往游女屋中引起,之前常住的房间里引去,她的声音在侧面飘忽传来,显得和她的神智一样蹊跷: “啊!之前遭了疫病,不少姑娘都没熬过去,后头、后头来了位有本事的医师,用了药,大家就都好起来了……现在有紫阳花夫人在,所以生意一直不错……”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提起“紫阳花”的时候,女人握住你的手指简直要抓进肉里去了。 这神经质的表现,和你之前记忆中八面玲珑的御艺所夫人大不相同。 你隐约觉得奇怪。 走过熟悉的廊道,走近熟悉的房间,女侍们拉开画着艳丽图画的纸门,你往门里看去: 红姬的屋子和记忆中的一样,整洁又静谧,窗边的插瓶里放着悄然绽放的紫阳花,花萼发红,越到边缘处,就红得犹如沁血。 是十分妖艳的颜色。 “请在这里等候片刻,我立刻,立刻就去让夫人过来接待您……” 御艺所夫人将你引到熟悉的位置之后,整个人好像放松了一些,她以一种迫不及待的态度,踩着足袜,在木质的地板上“啪嗒啪嗒”往外跑,临走前还不忘将回身将纸门合上关好。 毫无风姿与礼节可言。 你扬起的挽留的手就停在了半空。 你:“……” 你还准备问问御艺所夫人,红姬为何更名为紫阳花。 但现在看来,她似乎并无闲情与你交谈一二。 想想她刚才的表现,你略有些推测: 是家里出了变故,因此心神不定?还是游女屋里有急事需要她处理? 刚刚上来的时候游女屋人来人往,看来生意的确不错,说不定比战前更上一筹。 如果没有缘由,御艺所夫人方才的表现未免太有失风范。 你想着这些,然后发现自己与雨待在这间熟悉的屋子里半晌,竟然都没有侍女前来奉上茶水。 你:“……” 在贵客包间之中,这种行为与其说是疏忽以至于失礼,简直是不将你放在眼里。 你闭了闭眼,忍耐住了。 说不定稍后会给上合理的解释…… 御艺所夫人所言不虚,你不过等待片刻时间,就听到合上的纸门之后,有嘈杂的人声顺着木质的廊道逐渐走近你所在的屋子。 脚步声、交谈声、叱骂声。 似乎有许多女子集体簇拥着,婷婷袅袅,又气势汹汹,向这间屋子走来。 “……我说过!这间屋子不许进人!” 声音的最高点,有女子严厉的斥骂传来,你听着有些耳熟,可里头的情绪听上去却十分陌生。 声音的低点,御艺所夫人怯懦的道歉声随之响起:“紫阳花夫人,那个可是岩胜大人,岩胜大人哟……” 于是斥责的声音更加严厉了:“我才不管是什么大人,臭男人都不准进那间屋子!御艺所,我最近对你是不是太温和了,才让你敢忤逆我……” 哗—— 纸门被人拉开,叱骂的女子止住话头,停在门前。 你抬眼,与看过来的女子四目相对。 第87章 紫阳花之歌2 这是在战后,你与红姬的第一次相见。 对你来说,也算是十分新奇的体验。 你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头上梳着繁复的发髻,秀发如堆云,精致的发簪穿花蝴蝶一样地点缀着,顺着额前的碎发下来,是一张精致的脸蛋,涂着香粉,眉眼画上凌厉的线条,你记忆中的温和柔顺因此很难寻见,那张刚刚还在斥责他人的嘴唇十分红艳,衬得肤色更加苍白。 红姬还是红姬,站在你面前,穿着漂亮厚重的衣服,脊背挺得笔直,眉眼间都是一股目中无人的颐指气使,其他人低着头顺从地跟随在她身后,个个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喘。 你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因此,原本呼唤的打算都停下,心中斟酌一会儿,才温吞地对她开口: “红姬?” 你其实在犹豫,是否该随其他人那样叫她紫阳花,但转念一想,似乎并无这个必要,也没人这样要求你,因此就还是按照旧时的感觉叫她。 或许是你的错觉,“红姬”两个字出口之后,音节在房内飘荡,空气随之漾起波澜,你感觉这间屋子似乎都窒了一下呼吸。 而在门外望着你的女人也从木雕似的呆愣中醒转。 踏踏—— 推开身边侍女的搀扶,她不可置信地往你的方向靠近了两步。 你不理解她的眼神。 那双注视着你的眼睛,像是一汪深潭,里头盛满了不可置信。 像是你出现在此处,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一样。 你感到莫名其妙。 你平安归来,也无人向城里传送过讣告,出现在这里不也算理所当然? 但以你的经验来说,女人的心思总是十分难猜,与其去搞懂她在想什么,不如直接开口询问。 于是你就如过往那样,对她展开臂膀: “过来。” 这个指令十分明确。 “岩胜大人——” 反应过来的红姬如同归巢的小鸟,“踏踏”两步雀跃,一下子扑进你的怀里。 “真的是您!” 还好你坐得稳当,不然这一撞怕是要丢脸。 印象中红姬在你面前一向很在意仪态,讲究行走坐卧的风情,唯有你出征前最后一次见她,她在你面前,因为或真或假的感情哭得一塌糊涂; 这次回来第一次见她,她扑倒在你怀里,头上精致的钗环被撞得歪歪斜斜,她也全然不顾,就是将脸庞往你的怀里使劲地埋。 你闻到她发间传来的气味,不是熏人的发油味,而是你更喜欢的皂角的清新,干干净净,可细闻似乎又有点儿铁锈的余味。 不至于让你反感,所以无关紧要。 你将手虚虚搭在红姬的背上,将视线转向还在屋外的那群人。 御艺所夫人看到你们,毫不遮掩地松了口气,她抚了抚头发,对你施了一礼,身后有准备好的侍女端着托盘进来,她们穿着足袜在榻榻米上行走,安静又迅速,放下酒水和茶点,布置完毕,就连带你身边的雨一起离开,离开前还记得合上门。 这布置的时间里,只有红姬在你怀里发出呜咽的声响,你胸前的衣襟似乎都有点濡湿。 直到其他人都退下,你才感到没那么尴尬。 因此也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投注到怀里的女人身上。 你还是拿不定主意:“我该叫你红姬,还是紫阳花?” 听到你说话,女人就呜咽着从你怀里抬起头来,她的妆容已经完全花掉了,眼下被泪水和眼妆染得出现脏污的沟渠,脸上原本敷好的粉面妆容也变得乱七八糟,毫无女子的娇媚艳丽可言。 可那双眼睛还是如同一汪秋水,里面满满的只有你,写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 “叫我紫阳花吧,岩胜大人!”她一边落泪一边起身,迟钝地用袖子遮住大半张脸,抽噎着向你回话,“我现在有了新的人生。” 你不明白她嘴里“新的人生”是什么意思,只看她哭泣的样子觉得好笑又可怜,就从怀里掏出手帕,为她擦脸: “紫阳花……怎么想到起这样的名字?” 因为你的动作,紫阳花害羞了一会儿,还是放下袖子,顺从地躺倒在你怀里,任由你擦去她脸上的脂粉,白色的香粉被擦去,你才发现她面颊飞红,不是胭脂,倒是皮肤里透出的红意。 她望着你,不无怀念地解释道:“您临走的时候,送过我两支紫阳花——您还记得吗?” “……” 你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里有点懵。 那一次见面……你有给她送花吗? 你完全不记得这点小事。 可她似乎很看重的样子…… 于是你镇静地回应她:“看来你很喜欢。” 紫阳花的手臂缩在你的胸前,紧紧抓住你的衣襟,听到你的话,她快活得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 “没错!我生了很严重的病!病到快要死去了……然后看到您送给我的花,就想到您回来后看不到我该怎么办?不能违背我对您的承诺,因此一直在坚持,直到现在——” 说到这里,她双眼痴痴地看向你:“我果然等到您回来了!” 你擦拭的手一顿:“……” 你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对上她恋慕的目光。 她和你说的这些,你从未想过。 继国城中有位女子在等待你。 她将你随意送去的花束看得很重。 她因为你而留恋这个世间,在生死之间苦苦挣扎—— 你从未想过。 你对上紫阳花的双眼。 里头是你从未见过的炽烈的感情,她暗红色的瞳孔里像是有光线折射出来,满满地映照着只有一个你,连你的无措和茫然也映照进去; 抓住你衣襟的双手也是,将她牢牢桎梏在你的怀中。 ——这份恋慕之情,是真实的吗? 你下意识感到彷徨。 “一定是真实的!” 她将白净的面庞贴在你握着手帕的手上,肌肤相触之间,传来另一个人的体温。 拥有如此炽烈感情的她,脸颊却有些冰凉。 “为了岩胜大人……”发髻散乱的脑袋落在你的手掌之上,她暗红色的双眼里,感情浓郁到要倾泻出来,“我什么都愿意做!” 可你分明什么都没说。 她被擦去脂膏依旧红艳的双唇开合,说出让你茫然的话语来:“因为我恋慕着岩胜大人,所以,即使您什么都没说,我也会知道。” 你:“……” 你仔细看了看紫阳花。 如果【恋慕】真是如此强大的感情,那么这个女人,她对你而言倒变成十分危险的存在了。 你几乎立刻就想要抽离。 可紫阳花紧紧挨靠着你,像是缠绕着大树生长的菟丝花,她的言语、气息、行为、肢体,如同细小的触须,在你疑惑之时已经将你悄然裹缚。 你当然可以挣脱。 譬如现在就起身,将她摔落在地,将她所谓的恋慕之心践踏,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所谓的恩客与游女,就是这样粗暴简单的关系。 可是,有这个必要吗? 软弱的女人,软弱的感情,软弱的真心。 如果能供你在这无聊的继国城中,借以打发时间,又为何不可呢? 这是你与紫阳花的第一次见面。 第88章 紫阳花之歌3 如雨所言,这一日你去了游郭。 你去得较早,太阳都还没落山,就站在了游女屋门前。 御艺所夫人热情地接待了你,你甚至都没开口问紫阳花是否方便,她就笑意盈盈地告诉你: “只要来的是岩胜大人,紫阳花夫人永远都方便。” 你记得,御艺所夫人是抚养紫阳花长大的人,也是教导她的上级,紫阳花以往对待她总是战战兢兢、不敢稍有贻误; 可不知怎么回事,你这次回城,发现两人之间的地位好像换了个儿,御艺所夫人依旧是游女屋的管理者,在紫阳花面前却总是小心翼翼、万分惶恐。 出口称呼也是“紫阳花夫人”、“紫阳花大人”这样充满尊敬。 以她们的关系来说,这种称呼其实是逾矩了。 你之前还因此询问过紫阳花:“御艺所夫人好像很害怕你。” 当时你们正在品茶。 你喝惯了雨泡的茶,偶尔试一试紫阳花的茶艺,感觉还不错。 听到你的问题,紫阳花微笑的面色都凝了一下,她看着并不高兴:“明明是和我在一起,为什么要说到别的女人?” 茶水在你喉咙里呛住了:“……” 紫阳花对你的恋慕之心十分有趣,就是偶尔的,也会这样扎你一下。 就像带刺的花朵一样。 你咽下茶水,从容地哄她:“因为她是你身边的人,我才会感到好奇。” 紫阳花很好哄,一句话就能让她继续绽放笑容。 她高高兴兴地告诉你:“闹疫病的时候,我病得快要死掉了,她把我当成死人扔了出去,结果我活着回来了——她一直觉得我是从地狱里爬回来报复的恶鬼,所以现在连话都不敢和我多说。” 你看着她明媚的笑颜,感到不解。 病得快要死掉,这不会是愉快的经历;为何她可以如此快活地回忆和描述那段时光呢? 你并未出言询问,可紫阳花似乎又明白你在想什么,就放下茶杯,在榻榻米上跪爬几步,放软身体靠着你,亲亲蜜蜜地继续说道: “虽然差点死掉真的很可怕,但是也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啦!” 你:“美好……?” 紫阳花眼睛亮晶晶地和你形容: “比如您送给我的紫阳花,插瓶之后一直活得很好,就是不能多晒太阳,晒了太阳的会枯萎得更快; 我开药用完了钱,不得不卖掉您送的首饰与衣服——哇!换来了超级多的钱!原来是这么珍贵的东西,当时身体很难受,我还是忍不住为您的心意而高兴到流泪! 后来典当的钱也用完了,小满偷偷去继国府找人救命,没想到真的有位女侍过来看我,她板着一张脸,十分严肃,一看就是不好说话的人,但实际上,她说出来的话让我很高兴——” 紫阳花清清嗓子,皱着眉头,学起继国家侍女说话的腔调来: “‘这就是岩胜大人的女人吗?既然如此,就将她一直医治下去吧,缺钱少药可以来继国府拿取。’” 学到这里,紫阳花“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她抬头快活地看着你:“她说我是岩胜大人的女人诶!” 你皱紧眉头,听着她说的那些话语。 你并不明白这些悲哀的事情之中,到底哪里值得高兴。 桩桩件件,不都是她在生死之间挣扎的血泪吗? 以至于,渐渐的,你感觉入口的茶水都变得苦涩起来。 你:“……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紫阳花复又靠在你的肩膀上,说出的话显得天真又单纯:“因为有岩胜大人在,和您相关的一切,我都觉得高兴。” 你:“……” 你不能理解这种感情,因此,连回应都显得苍白。 就只能沉默下去。 而紫阳花却靠着你,抬头微笑着和你说:“您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能允许我爱您就好了!” 你:“……” 她痴痴地看着你:“能与您这样亲密地靠在一起,是我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好事。” 对你来说,这实在是非常陌生的体会。 为何会有人如此爱慕你呢? 她的爱慕到底是真是假呢? 她会为你做到什么程度呢? 你感到好奇,又隐约觉得恐惧。 你有点儿想逃开,可每当有这个想法的时候,不自觉就会想到游郭中这间向阳的屋子,屋子里孤零零等待你的紫阳花; 战争时,你已经将她从脑海中抛下一次,于是她孤独地等死,并且差点真的死去; 她是柔弱的、将身体与灵魂完全依靠于你的、愚笨的女人,你为何要因她孤注一掷的感情感到恐惧呢? 恐惧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游女,不能想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你身上。 更何况…… 你想起紫阳花和你说话的时候,对你露出的快活的、无忧无虑的笑脸,想着想着,就觉得心肠柔软下来,于是并不排斥与她的下一次见面。 第89章 紫阳花之歌4 御艺所夫人将你迎接到游女屋之中。 顺着走廊与楼梯往紫阳花的房间走去,你发现在背光的廊道、楼梯的转角,这间屋舍的角角落落之中,都有盛放中的紫阳花盆栽。 你不由得感到疑惑:“这个时节了,竟然还有花朵开得如此娇艳?” 已入隆冬,温度很是寒凉,你记得户外这个时节,紫阳花的灌木都会凋敝,积蓄能量等待来年的新叶,可御艺所夫人的游女屋中,一盆盆的紫阳花犹如还在盛夏,绽放得肆无忌惮。 听到你的疑问,前方的御艺所夫人引路的脚步都顿了一下,她侧头瞧了瞧你的面色,眼神中似乎带着一些期望,可这期望很快收敛干净,又成了低眉顺目的恭敬,她回答道: “这些,都是多亏了紫阳花夫人的培育。她对这类花草的养护很有心得,也是多亏了她,我们屋舍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了。” 红姬……不,紫阳花她是精于草木培植的人吗? 记忆中并非如此。 你只记得她一手三味线弹奏得倒是不错,茶泡得还行,性格也柔顺知意…… 但你对草木栽培之道毫无研究,因此并未继续追问。 你们顺着昏暗的廊道继续往前走。 太阳尚未落山的白日,游女屋的廊道中却有些昏暗,两边已经点燃了烛火照明,廊边的窗户被关得严实,窗纸都比寻常的要厚重一些,因此一丝日光都照射不进来。 御艺所夫人对你解释过这种安排: “因为屋子里的紫阳花是很娇贵的品种,晒太阳的话就会活不下去啦!” 她脸上带着微笑的面具,嘴里说出的是一听就会觉得奇怪的话。 怎么会有植物照射日光活不下去? 但对你来说,这同样是无关紧要的事,无需继续探寻。 走过昏暗的廊道,路过一盆盆盛放的紫阳花,空气中飘散着女人的脂粉味,尾调带些轻微的铁锈气息,等你来到紫阳花所在的那一层,就隐约听到屋里传来三味线的弦乐。 “霜醉红叶,遍染小仓山。 莫使凋零去,明朝待圣颜。” 演奏的是小仓百人一首中的一篇,你记得这首似乎还是紫阳花原本名字的由来,她十分喜欢,过去也经常弹奏给你听。 你顺着飘扬的弦乐前往,无需女侍接引,自己推开纸门,就看到屋里的紫阳花披着头发,抱着三味线,在昏暗的烛光中正好望向你。 目光相对时,她对你露出明媚的笑容:“岩胜大人,您来了!” 她素白的手拂过矮桌上热气腾腾的茶水:“我恭候多时了。” 杯子上腾腾的蒸汽上涌,传来清甜的茶香,可见是刚刚泡好的茶水。 楼下的时候,你并未见御艺所夫人有差人向上传话,紫阳花是如何知道你此时前来的呢? 室内门窗紧闭,她也并非是往窗外探看得到的消息…… 你困惑地在桌案对面落座。 及其偶尔的,你在游女屋中行走之时,只有烛火照亮前路,你路过那些艳丽的紫阳花,那些娇笑着的女人,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脂粉气息,耳中是随行走踏出的脚步声…… 你走向顶层,紫阳花的房间。 你有时候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 就好像,这整幢游女屋,似乎是一个会呼吸的庞然大物,你所感受到的那些,无论是气味、颜色、声音、温暖——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这庞然大物中活着的一部分,充盈在游女屋的每个角落,忠实地记录着这里的一切,好像有个意志,守着这些只有它才能读懂的东西,在静悄悄窥视你似的。 这想法来得突然,十分莫名其妙。 如同某种发生在你身边的神怪故事。 你联想到这些的时候只觉得蹊跷,也心知肚明,你的想法说出来没有人会相信。 因此只能藏在心里,谁也没有说过。 可在与紫阳花接触的时候,违和感还是会不断传来。 比如你眼前这杯刚刚泡好的茶,比如这间屋子里紧闭的窗户。 你还记得出征前,你与面前的女人相见的最后一面,她倚着窗棂,在夕阳的余晖中,对你挥着手帕,脸上是泪痕未干的笨拙笑脸。 而现在…… “为什么不打开窗户?” “疫病之后,我染上了奇怪的病症,皮肤照到阳光就会起黑色的斑点,继续照射,人就会晕厥。” “那……为什么不换一间屋子?” “因为这个房间对我有很重要的意义!” “……”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岩胜大人的地方!” 紫阳花与她培育出的紫阳花一样,有不能见光的病症。 世界之大,实在无奇不有。 你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如你所料,温度刚刚好。 “今天都在做些什么?” 你话音落地的时候,紫阳花已经将三味线和拨子在一边放好,然后绕过小桌,挨靠在你身边。 她纤细的手指搭在你的手臂上,虚虚地靠在你身上,是不会影响你动作、但又足够传达她依赖之情的柔美姿态;紫阳花身后尚未束起的长发蜿蜒在地上,发尾旖旎蔓延,隐没在你看不到的黑暗之中。 美丽的女人靠着你,声音轻柔地响起:“今天,我也一直在想念您。” 你:“……” 你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茶水,就当没有听到刚刚那句话。 你继续和她说话:“这首曲子你演奏得很不错,越发有感情了。” 她靠着你,柔柔地接话:“是,我一边想念着您,一边拨动的丝弦。” 你:“……” 你面无表情地又喝了一口茶水。 然后听到身边的紫阳花快活地笑出声来:“岩胜大人……真的完全不擅长面对他人的感情呢!” “这是……什么意思?” “每一次我对您表达爱慕,您都像是被火焰灼伤手指一样,会立刻不知所措起来,这副样子……实在非常可爱!” 你:“……” 好像是第一次有人用【可爱】来形容你。 “您好像……既无法坦诚地面对他人的感情,也无法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感情——明明是非常强大的武士,却有这样柔软的内心,每一次每一次,越是多了解您一点,我就控制不住更加更加地爱慕您……” 你:“……” 你开始疑惑,一边低头打量身边女子的神色,一边细细思量她刚刚那番言论,其中的含义,是否在嘲笑你的意志软弱…… “不不不……我永远不会嘲笑您!倒不如说,我会永远陪伴在您身边,无论您强大还是弱小,高贵还是低劣,我都要永远陪伴在您身边,无论是强大的岩胜大人、弱小的岩胜大人、高贵的岩胜大人、低劣的岩胜大人——如果您真的可以在我面前表露出这些样貌,我会感激不尽的!” 你:“……” 你已经将杯子里的茶水喝干净了。 紫阳花立刻体贴地坐直身体,给你的茶杯倒满茶水。 她穿着简单的常服,行动之间衣袖落下,手臂露出,纤细白嫩的一条,在昏黄的烛光中像是会发光,伶仃的手指头拎起茶壶的样子,有种奇妙的魅力。 你瞬间佩服起她来。 说出那么难为情的话之后,还能没事人一样的如常动作,紫阳花她,其实是很了不起的人啊! 第90章 紫阳花之歌5 你终于还是想起今日来游女屋的正事,于是正襟危坐,和紫阳花托付起来。 她听完你说的话,脸上神色有些惊异:“您的意思是,让我们准备好游女,方便后面招待您的弟弟——继国缘一大人?” 的确是这个意思,可从她嘴里出来就显得不大对劲。 你点了点头。 你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缘一马上就要娶妻,可是以你对他的了解,这家伙怕是不大明白男女敦伦中,他应该做的事情(你未曾见他有这方面的研究,连画册都没见他藏过)。 在贵族之中,他这个年纪还对男女之事毫无经验,也实在罕见。 一般男子年岁到了,有了需求,不是就近找身边服侍的近侍,就是被父母安排干净的女孩,又或者被亲近的好友拉到城里的游郭中体验。 总之,在缘一这个年岁,这个位置,特别是马上就要迎娶公主的这个节点,他现在还是一张白纸的状态,就让你大为担忧。 虽然说即使什么都不知道,一切也能交给男子的本能行事。 可毕竟对象是尊贵的前田利的公主殿下,还是应该谨慎行事。 你也不希望继国未来的家主大人在这种事情上露怯——想一想都觉得,实在是太丢脸了。 顺利迎娶公主,诞下继承人,如此一来,缘一就算是成家。 有妻儿的重担,他必定会被世俗教育,明白身为一家之主该有的担当,然后顶天立地彻底成熟起来! 被父亲托付辅佐缘一前进的你,在懊恼到无法可想之后,莫名其妙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公主的身影。 你当然没有见过前田利的公主殿下,只听说是才名远扬的美貌女子,深受大名的宠爱。 她在前田利的城邦中长大,如果真如传闻所说颇具才情…… 你马不停蹄,就想要通过娶亲的方式,将缘一的未来托付出去。 那么剩下要做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保证缘一顺利娶妻,顺利得到继承人,而后将你手头的事务一点一点交出去——这之后的事情你并未细想,但再糟糕应该也不过眼下的情况了。 所以当务之急,是保证缘一不会让公主失望。 你认为自己的想法一点问题都没有。 “是!如果这样安排可以帮助到您,我会去挑选合适的人选的。” 紫阳花犹犹豫豫地接受了你的委托。 说这话的时候,她看着你,纤长的睫毛眨动,以一种小心翼翼的态度询问道:“可是……这样真的能帮助到岩胜大人吗?” 你不明白这个问题的含义,疑惑地看着她。 紫阳花面对你的目光,就又吞吞吐吐起来,红润的嘴唇犹豫地张合: “您好像……总是感到悲伤。 我为此感到忧虑,想要做些什么来抹平您心中的难过……可是,无论如何与您对话,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好像都无法触及到您悲伤的根本…… 您今天和我说到缘一大人的事情……” 一边说着话,紫阳花暗红色的瞳孔也注视着你,似乎在透过你的面目,观察你的内心。 这颇具穿透力的视线让你顿感悚然。 可紫阳花似乎并未察觉,她依旧还在犹豫着、温和地继续陈述: “……我虽然日日待在游郭中,也从城里男人们的嘴里听说过缘一大人的事情,大家都十分敬仰他。 您是他的兄弟,之前却一次也没听您提起过他……” 她一边说着,搭在你臂膀上的手,就缓缓探到你的心口,似乎要通过这个行动,去触摸你的心跳——你握住她的手,制止了她的动作。 你:“你想说什么?” 紫阳花看着被抓住的手,她甚至没有挣扎,只是低垂着眉眼,露出顺从的姿态: “为了岩胜大人,我什么都愿意做。所以,如果您将自己的痛苦倾诉出来,我想,或许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 在突然压抑下的沉默中,你恍然发现,自己脸上毫无表情。 事实上,此时的你感到非常不愉快。 在你与紫阳花的相处中,这很少见。 这个说着爱你的女人,总是十分顺心合意,虽然有时候她对恋慕之情的表达过于直接粗俗,显得毫无女人该有的柔媚与婉转,但无可置疑的是,你其实相当享受这种被人爱慕的滋味。 成为一个人的中心,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的确很有趣。 可当顺心合意的女人,开始不识趣地向你打探,打探你自己都不愿意去寻摸的密事,这就让有趣的图画抹上污渍,使你感到不快。 柔弱依靠着你的菟丝子,她的触须不知何时起深入树芯——怎么想都是很可怕的事情。 你因此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不愉快。 甚至现在就想起身离开。 “请原谅我!” 在你情绪逐渐明晰,开始下一步动作之前,身旁的紫阳花张开手臂,将整个人扑倒在你胸口。 你的想法和动作都因此顿住。 她一只手被你握住,另一只手环住你的腰,紧紧地依靠在你身上,你低头,看到紫阳花蝴蝶翅膀一样轻颤的眼睫,睫毛抬起,露出下面不安的眼神: “岩胜大人,我不会再询问了!不会再越界……请原谅我!请……不要离开我!” 她嘴里说着软弱的话,乌黑的秀发从你怀里倾泻出去,像是一道蜿蜒流淌的黑色河流,寂静的液体从紫阳花流向无光的黑暗,顺着黑暗的勾连蔓延…… 你闻到紫阳花发间的气味。 清爽、干净的皂香,尾调是淡淡的锈蚀味。 她暗红色的双眼紧紧盯着你。 黑暗中不存在的视线紧紧盯着你。 但应该是错觉…… “请原谅我!” 紫阳花攀着你的衣襟起身,苍白的脸庞抬起,向你献上嘴唇。 你:“……” 你皱着眉,说不出话来。 第一反应是还好,她今日没有涂口脂; 第二反应是……紫阳花像是知道自己犯错的小狗一样,胡乱讨好着你。 所以,预备离开的想法被打断,你无奈地拥住怀里的女人,手掌撑起她纤细的腰肢。 ——希望她不要再犯…… ——这一次,就算了…… 第91章 紫阳花之歌6 对你而言,自己这又是揽了一个苦差事。 并无任何人拜托你去安排弟弟的房事,连父亲都宥于床榻不曾托付你,你却抱着莫名的理由,行动力超常地将其安排下去——实在自讨苦吃。 告别紫阳花,你回到继国府,进到缘一的院子,就和他说起这件事来。 ——缘一会因此觉得你多管闲事吗? 和他说起这些的时候,你看着身边弟弟面无表情的端正的脸,心里迟来的有些犹疑。 说来,你和父亲在这方面其实很像。 自顾自将别人的未来安排下去,事前甚至没有想过和他商量一下。 你迟钝地感到有些局促了。 “……就是这样,明天和我去游郭一趟吧。” 你干巴巴地说完话,缘一坐在你身边,缓慢眨了眨眼,没有及时回话。 “……” 直到你将杯子里的茶水喝完,越来越感到焦灼,缘一才偏开目光,喏喏着,低声和你确认: “这种事情……应该和相爱的人一起做才对吧?” 你忍住皱眉头的冲动,问他:“你怎么会这样想?” 缘一垂着头,以安静的态度说话:“母亲是这样和我说的。” “母亲?” “她说,应该找到真心喜爱我、我也真心喜爱的人,然后结为连理,和她共享人生。” 你:“你知道年后公主会嫁进继国府,成为你的妻子吧?” 缘一:“……是。” 你脸上不由得露出奇怪的表情:“所以你要……干干净净地等到和公主……第一次?” 因为嘴里说出来的话语过于奇怪,你停顿了几次才将这句话说完。 “……” 缘一没有立刻回答你,他整个人又沉默下去。 你又打量了一下身边的胞弟,心里的别扭感越来越严重。 他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因此心思单纯、心性善良,这些你都可以理解。 可要是,他学着母亲,开始追求起女子们遵循的“纯洁”来……你对母亲向来十分尊敬,也得说母亲这方面的教育实在太过分了。 你宁愿刚刚缘一义正言辞在你面前说“我喜欢男人”,也不希望对话发展到这个地步。 喜欢男人可以安排他喜欢的类型常伴身旁,只要和女子留下继国的继承人即可; 可要是为他以后的伴侣保持身心的“纯洁”…… 这伴侣在哪里?如何界定?什么时候到来?前田利的公主又算什么? 你想着这些麻烦的问题,甚至苦中作乐的想到: 有缘一在身边,他带来的问题层出不穷、从不重样,你的生活好像从来不会无聊…… 你定了定神,继续询问:“真心喜欢你、你也喜欢的人……你觉得母亲和父亲之间的关系是这样的吗?” 这个问题问出来的时候,你也稍微想了下,惊讶地发现你们父母的关系的确有讨论的余地。 连你也无法立刻给出答案。 ——父亲喜爱母亲吗? 根据母亲去世之后,他持续不休的追悼与思念,还有现在简直要追随母亲而去的状况,以父亲的心性而言,他简直算是将母亲揉进生命中的喜爱了。 ——那么,母亲喜爱父亲吗? 对母亲有限的记忆中,你只记得她总在对父亲感到生气,这对夫妻每每和好不到半个月就会大吵一架,再到后来简直摆出老死不相往来的脸孔互相拒绝…… 母亲喜爱父亲吗?你想不明白。 而这个时候,缘一就在你身边出声:“母亲很爱父亲,所以无论多么生气,从来只在我面前说父亲的好话,让我尊重他……” 你:“……” 缘一:“……每次吵架完,明明母亲被父亲气得哭泣不止,她一旦看到我在身边,就会擦干眼泪对我微笑,说父亲有自己的苦衷,他肩膀上压了很多东西,总是在逞强,以至于心里的柔软被藏起来连自己都忘记——母亲让我体谅父亲,不要因为她对父亲生气……” 你听着缘一讲述这些你并不知道的东西。 缘一说着,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摸到日轮的花札,他脸上就流露出一点儿歉疚来: “……母亲以为我听不见,却依旧努力和我说父亲的种种好事,她希望我可以尊敬爱戴父亲——我想,母亲虽然总是对父亲生气,可心里,应该是忍不住心疼怜爱父亲的。” 心疼怜爱……? 你想着那个即便病倒在床榻上无法起身,都会用冰冷的理智来丈量家族未来的男人,将他和“心疼怜爱”这个词组联系起来,实在奇怪得不得了。 缘一:“……但是父亲是否真心喜爱母亲,我不明白。” 缘一说到这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看神态倒是有些成人的困扰与忧愁来: “如果真心喜爱一个人,怎么会忍心让母亲那么难过……我不明白。” 你把手上早就空掉的茶杯放下,杯底接触矮桌,发出简短的“咔哒”声响,在这一声响过后,你同样简短地给出结论: “父亲喜爱母亲,这点不需要质疑。” “……” 缘一转头,看你的目光里有些困惑。 可你一点儿也不想和他追忆父亲母亲的那些事,所以你给出结论后,就将对话直接推进下去: “即便是父亲和母亲这样的关系,母亲也从未要求父亲为她……”你顿了一下,才将下一个词语吐出来,“……守节。所以你想着为未来的爱人守节也太奇怪了,公主殿下也不曾有过这样的要求。” “这很奇怪吗?” “非常奇怪。” “我只是想……做到和她一样的事情而已。” 看缘一的神色,他一点儿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你只能按捺住心里的不耐,继续和他纠缠:“没有人这样要求你。” “我不是因为别人要求才想要这样做的。” “……” 怎么说都说不通,你其实有点恼火,可脸上却在此时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来:“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想要对未来的妻子……毫无保留?” 听到你的话,缘一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好像明白了什么了不起的道理,他点点头,赞同道:“原来应该这样形容……” 糟糕! 你却因为他的态度,发现一个更可怕的事情。 你:“你知道……你和公主殿下是政治联姻吧?” 缘一:“是。” 你重复了一遍:“政治联姻哦。” 缘一:“是。” 你张张嘴,还准备说些话,但话语上了喉咙,又被你咽下去。 要说什么? 说政治联姻没有爱情,只有算计? 说大名的独女公主殿下,才名远扬的她绝对不会是个耽于情爱的人,你现在就来准备一颗真心简直愚蠢可笑? 说—— 你什么都不想说了。 你实在宁愿缘一刚刚和你说的是“我喜欢男人”,那样的话安排几个俊秀的美少年在他身边就好了,也比这样看他毫无准备走进婚姻战场的好。 你觉得他会被公主殿下吃得骨头都不剩。 “明天……”你以通知的语气对他说话,“明天和我去游郭,我无所谓你的想法,婚期将近,你还有很多需要学的。” 说完这句话,你起身,准备离开了。 余光中,缘一在小心打量你的面色,似乎在摸索你此时的心情。 你一直面无表情。 他最后还是给出了你想要的回答:“是,我知道了。” 第92章 紫阳花之歌7 第二日的黄昏时分,你带着缘一去了游郭。 他穿戴整齐,表情一本正经,肩背挺得笔直,光看神情,简直比上战场还要严阵以待;被御艺所夫人欢迎着走进游女屋的时候,因为咬紧牙关,他的下颚线都变得明显起来。 你落后半步跟在缘一身边,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看到他分明全身心地散发着拒绝的气息,却还是鼓足勇气往里面走,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缘一上一次来到游郭,是拿着请帖参加酒宴,倒也不至于紧张到这个地步。 现在……总不至于是对自己长大成人感到惊恐吧? 如果是别家的男子汉被家里的长辈带来游郭,怕是只会毛手毛脚、上蹿下跳,期待的不得了,同时还要因为不用出钱,因而狮子大开口多点几位前来服侍…… 而不是这副要上刑场英勇就义的模样。 你很辛苦的收敛住表情,才能维持住面上的平常心,状似随意的询问御艺所夫人,游女们都安排好了吗? 以往客人前来,御艺所夫人总是贴在男人们的臂膀边,引着大家往里走,可今日大概是知道前来的客人身份尊贵又特殊,因此她只是将手搭在缘一小臂上,没走几步似乎觉得这样也不好,就在几息之间,轻盈地收起所有轻浮与殷勤,和缘一拉开距离,态度也端庄客气起来。 听到问题,御艺所夫人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就转向了你的方向,笑着回复道: “是的,紫阳花夫人千叮咛万嘱咐,早就安排好了,也在您常去的那层楼,我领您和……”她眼睛一转,看了缘一一眼,“……和缘一大人一起上去。” 她说话的尾音在空气中悠悠的回荡,像是一曲歌调的尾声,绕梁不去。 有这样说话的艺术,可以想见,御艺所夫人年轻的时候,在游郭中一定也是位了不得的女子。 黄昏时分,太阳西沉。 游女屋外的阳光逐渐昏黄暗淡,屋子里走廊边的烛火早早就点燃,摇曳的烛光中,女人们接待的笑容更加美丽,男人们追寻的脚步也越发急促。 你们这一行人,就在这些嘈杂的声音中,在光与影的交错中,沉默地往前走着。 惯常接待的氛围不至于如此沉重,不过本次的客人,缘一越往上走,脚步越发缓慢,挺直的脊背就更加僵硬,在一片灯红酒绿之间,他像是勿入欲望巢穴的纯白神子,整个人都散发出格格不入的抗拒与彷徨来。 面对这样奇怪的客人,即便是老道的御艺所夫人,也不敢贸然搭话。 你在想缘一什么时候会忍不住,直白地和你表示拒绝。 你等待着。 然后他终于停了脚步: “这些花……” 缘一停在转角处一盆紫阳花前面,连带身后的人也都停驻下来。 你跟着缘一沉静的视线看过去。 游女屋放置的紫阳花似乎都是红色的花萼,越到边缘处越是艳丽,犹如沁血,有股妖异的美丽。 你们看到的这一盆依旧如此。 见客人有兴趣,御艺所夫人走上前,讪笑着解释:“这都是紫阳花大人培育的新品种,可是我们屋的特色,别处都找不到,您要是喜欢,我们也有调配的香粉售卖的……” 缘一低头看着面前的紫阳花,眉毛罕见地拧起来:“新品种?” “是!这样浓烈的颜色可不多见,听说四季都会开放的……” 缘一的教育,和草木培植毫不相干,他沉默了一会儿,就将目光投向后半步的你:“兄长,你怎么看?” 你:“……” 你的脑袋里只有关于紫阳花安排的女人们,对游女屋司空见惯的紫阳花见怪不怪。 被问到头上来,就敷衍着回答一句:“这些花,不是你今天来这里的重点。” 既然不是拒绝,那么你觉得他在拖延时间。 在你冷漠的注视里,缘一大概想起来今天到此的正事,于是脚边的紫阳花也不重要,继国少城主的视线游移着,跟着侍者的指引,慢吞吞地继续往前走。 看他沉重的步伐,好像前面即将到来的不是香喷喷的女人,而是对他张开的深渊巨口一般…… 你把手揣在袖子里,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就沉默地跟了一路,直到侍者讲你们引到目的地的房间,拉开纸门,露出里面活色生香、各有风韵的几位女子。 你和缘一走进房间。 迈进去的第一步,缘一走得很慢,气息凝滞,关节木僵,简直是只要你一松口,他就要慌忙地拔脚,转身逃开一样。 但你忍住了,什么都没说。 你甚至堵在他的退路上,一声不吭地表达态度,将他逼进了房间。 等你也跟着进去,后面的侍者就轻盈地合上了纸门。 房间里,几位游女见客人到了,就恭敬地一齐站起来,以一种恰到好处的角度低头垂眼,烛光映照在她们脸上,能看到敷粉后平滑白皙的皮肤,精巧的鼻子,红润的嘴唇,还有隐藏在低垂的睫毛下、想必十分恭敬的双眼。 灯下看美人,实在迷人眼。 在场的女子,环肥燕瘦各不相似,她们身边携带的物件不尽相同,能看出来紫阳花在短短一天时间里,的确是尽力去搜罗女子了。 ——无论哪种喜好,都会让他满意! 你在这群女子中,读出紫阳花向你传达的这一类意思。 而站在貌美的游女面前的缘一,他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那样昂首挺胸的站着,一动不动。 你走到他身边问他:“有满意的吗?要不要走近仔细看看?” “——!” 在你说话的一瞬,缘一迅速伸手,抓住了你的胳膊,侧头,视线也转向你。 缘一:“!!!” 他盯着你,什么也没说。 你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求救的讯号。 ——不!这个!不要!让我离开! 好像有这样的文字写在他的脸上。 可是…… 你按捺住胸腔里上涌的情绪,努力控制着表情,板板正正地继续和他说话: “如果屋子里的不满意,就换一批,总会有你喜欢的。” 握住你胳膊的手更用力了。 缘一终于艰难张开嘴唇,从喉咙里挤出话语来:“兄长……” 你打断他的请求:“她们应该各有才艺,奏乐、舞蹈、茶艺,要不要都看看?” 缘一:“兄长……” 你恍若没听见地继续道:“她们因为你特意聚在这里,你要拒绝吗?” 缘一:“可是……” 你:“反正现在时间还早,一晚上的时间,总能找到合你心意的。” 缘一:“我……” 你好整以暇地看向他,好像才发现他状态有异:“嗯?你有什么意见吗?” 缘一张张嘴,喉咙里发出一点儿无力的气音,犹豫半天,最后还是放弃地将嘴合上了。 而这时候,你已经控制不住露出笑意,连声音都无法强撑地漂浮起来: “啊……看来缘一大人对这些女子的确不满意啊……” 你抬手拍了拍巴掌。 “啪啪。” 身后的纸门推开,御艺所夫人并没有离开,听到动静,她迈着步子走近,轻声问你有何吩咐。 游女屋的女子,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声音曼妙,绝对不会打散屋内的氛围。 “让她们离开吧。” 你轻声说道。 听到话,房间里宛如美女塑像般优美的女子们就受惊地抬起面庞,露出吃惊的瞳孔,看向了你。 啊……的确是几位不错的美人。 可惜…… 你心里叹息两声,就看到御艺所夫人错愕之后,立即安静地将女子们带走了。 “擅长茶艺的那位,留下吧,为我们沏茶。” 缘一肩膀放松的时候,你开口,留下了一位游女。 第93章 紫阳花之歌8 傍晚时分,在游女屋之中,开好了房间,也有准备服侍的女子,却和兄弟一起安静地品茗。 嗯……实在是诡异的场景。 你其实也不希望事情是如此发展。 如果……如果刚刚在看到游女们的一瞬间,缘一真的有遇到他一眼心动的女子,那么这间屋子就会行使本该有的使命,见证一位男子的……长大成人? 该这么说吗? 反正如果事情真是这么发展,那么你一定会乐见其成,为他准备好条件,自己也会在恰当的时候退场,绝对不影响他的发挥。 可惜…… 缘一果然是木头的脑袋,看着眼前的环肥燕瘦,他受惊不小,要不是你堵住他的出路,怕是早就跑得看不见背影了。 所以,可惜…… 在漂亮的游女们离开之后,现在反倒是你们两个大男人在屋里相对说话。 留下来的女子自我介绍名为栀子,是个安静的女人,在你和缘一坐下之后,她就拿出自己准备的器具,开始展示茶艺。 缘一在桌子对面低着头,像是做错事情一样,耳朵都是红的,根本不敢抬头看你。 你就看着栀子素白的一双手在茶具之间舞动,注入清水之时有热气腾腾,看得出来是滚烫的热水,但她面色自若,双手很稳,茶具碰撞之时也不过是轻微的声响,搭配茶水灌注的细小水声,有种静谧的味道。 她的茶艺的确不错,至少动作之间带动的氛围值得说道,可以称得上一句赏心悦目。 等栀子将茶水倒入杯中,呈往你们面前的时候,你对她赞许地颔首:“不错。” 栀子低下头,露出光滑的侧脸与部分洁白的后脖颈,她说话的声音也是温柔的:“请您品尝。” 你:“……” 你看了看桌上冒热气的茶盏,没接话,让她出去找雨领赏钱,将栀子打发走了。 这一打岔,等屋里只剩下你和缘一两个人的时候,缘一也终于调整好心情。 他抬起头,也不敢看你,只是下意识地双手端起茶盏,眼睛往里面看,似乎对刚沏好的茶水跃跃欲试。 你无奈地出言阻止他:“……现在喝太烫了,你也不怕烫伤嘴巴。” 缘一就放下茶盏,收回烫红了的手,又规矩正坐在你面前。 嗯……就是你最讨厌的那种、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学生气十足的乖巧坐姿。 他似乎觉得你要训斥他了。 说来也是,你兴致勃勃带他来游女屋,给予他成人的教育,结果他只想毫无男子气概的逃跑——这种情况,训他两句也是应该的。 可这并不是你带他来此的本意。 你很放松地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状态很随意,一只手搁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触摸着矮桌上滚烫的盏壁。 你没有看缘一,觉得这样会给他压力,毕竟他现在已经很害羞了。 只是出言询问他:“你有好好看过刚刚那些女子吗?” 缘一垂着眼睛回答:“看过了。” 嗯?他看过了? 你稍微有点吃惊,你可不记得他有将视线往游女们身上转过。 你迟疑着继续询问:“你觉得她们怎么样?” “……”缘一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抓紧,闷闷地回答你,“她们是很好的人。” 很好的人? 很像是缘一会给出的答案。 你又恢复了平常心,然后继续询问他:“那你刚刚,为什么拒绝这些很好的人?” 听到这话,缘一终于抬起眼睛。 他不敢看你,只是看了一眼你手边的杯盏,就吞吞吐吐起来:“我……并不喜爱她们……” 因为不喜爱而拒绝? 唔……小孩子一样,认为喜爱才会去靠近,厌恶就要远离——的确是缘一的思维会推导出的结果。 你觉得有趣,就撑起下巴,笑着问他: “以后公主来到继国城,她会成为你的夫人,你们在成婚之日第一次见面——你觉得自己会立即喜爱上她吗?” 这个问题其实很尖锐,也很具体。 缘一无法躲避了,他终于看向你,眼神里沉浮的都是困惑与懵懂:“……她是我的妻子,我当然会喜爱她。” 你脸上的笑容不变:“刚刚为我们泡茶的栀子,似乎是个不错的女子,我准备将她带回继国府,立为你的侍妾——” 你在缘一吃惊的目光中继续说道:“你会因此喜爱她吗?” 缘一的嘴巴张张合合,沉默半天,最后给出虚弱的、反抗的意见来:“……我不需要侍妾……” 你:“那就养在府外,做个外室?” 缘一:“……也不需要外室。” 你:“这么吝啬吗……那待在游女屋,做个相好记在你名下也可以。” 缘一沉默下来:“……” 也是,对这种胡搅蛮缠的思路,他一向不会处理。 你轻轻叹出一口气,将话题又绕了回来:“你会因为栀子是你的侍妾、外室、记在你名下的游女,而喜爱她吗?” 你希望,缘一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 第94章 紫阳花之歌9 缘一:“……” 你:“……” 你们之间,两杯茶盏中热气蒸腾,形成白汽的气旋,缓缓向上,在冬日冰冷的空气中逸散出温暖的温度,传来好闻的茶香。 你看到缘一在几番踌躇后,终于给出明确的答复:“我不会。” 你:“你会因为公主殿下是你的妻子,而喜爱她吗?” 缘一僵硬的肩膀塌了下去,他眨眨眼,吐出不甘愿却真实的回答:“我……不会?” 唔……尾音上扬,听上去是个问句? 你在他的动摇之上,给出更加笃定的答案:“你不会!所谓的喜爱,并不是身份的附属物。” 缘一:“……” 这大概又是他的盲区了吧。 就你自己而言,你其实很讨厌【教导继国缘一】这种事情。 虽然你好像挺擅长的。 可是你也很讨厌。 缘一过于单纯,像是一张白纸,可以随意作画,可正是因为可以随意作画,你每次落笔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感到踌躇起来。 这个地方添上线条是否正确? 用上这个色彩是否合理? 绘制这样的图景真的没问题吗? 因为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你反倒很是讨厌在缘一身上落笔。 因为和【教导的权力】并排的,其实还有【为结果负责的义务】。 可是对你来说,将【继国缘一的人生】压在你的肩膀上,这样的重量……未免过于沉重了。 这是你无法承受的。 ——光辉的太阳怎么会需要俗人的点评,他只要像一张白纸一样,单纯地散发光辉就好了! 你有时候会如此麻痹自己。 ——可这太阳是个笨蛋! 越是相处,你就越是明白这一点。 没有办法,向旁人求助的话,说不准他们会往白纸上画些什么糟糕的东西,父亲那样的人,遇到一个就已经很难过了。 你就只好不情愿地拿起画笔,为难地斟酌起下一个落笔的地方。 在沉默的氛围中,你将温度下降的茶盏端起来,呷上一口,并在心中给出评价——好像没有雨泡的茶好喝…… 将茶水咽下去,你继续说道:“父亲和母亲的相爱,并非是从他们成为对方的丈夫或者妻子开始的。” 缘一看着你:“……” 你淡淡地描述:“可能是父亲某日发现母亲的温柔,母亲某日发现父亲的英武,于是父亲爱上了他的妻子,母亲爱上了她的丈夫——所谓的相爱、恋慕之情,并不是会轻易交出去的东西,如果仅仅因为世俗的身份而对另一个人交付真心——那么妻子之后是续弦,续弦之后是下一个续弦,难不成你觉得,真心可以被轻易地分成相等的三份、四份,然后派发出去给不同的人?” 缘一沉默地摇头:“……” 你继续说话:“你未来的妻子,继国未来的当家主母,是前田利唯一的公主殿下,她在前田利府长大,备受大名宠爱,在锦绣堆中长大,是名副其实的贵族公主——这样的人,她不会因为你是她的丈夫而轻易对你付出一颗真心……” 你抬眼,看向面前的缘一。 经过一场战争,他在前田利领声名远扬,并未特意打听,你也有听过他“杀人鬼”、“继国之光”之类的绰号。 如果公主殿下有听说过缘一的传言,她会如何想象自己未来的夫君呢? 英勇的武士! 剑术高超的义士! 能让她依靠的强大的男人! ——产生这样的联想,很正常吧? 可是,等他们成为关系亲近的夫妻,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只要公主殿下是神志清醒的人,那么总有一天,她会明悟过来——自家夫君……好像是个笨蛋呢…… 当然不排除公主是个喜欢笨蛋的异类——毕竟缘一的确剑术高超、骁勇善战、为人可靠、而且是个打心底里温柔善良的大好人…… 可如果她就是个标准的贵族公主呢? 在你童年的记忆中,父亲也曾经唾弃过母亲的善良慈悲:“……慈母多败儿,我怎么会娶你这样愚蠢的女人!” 或许当时是他口不择言,但他说的未尝不是真心话。 在最标准的贵族思维中,所谓打心底里温柔善良的大好人——不就是引人发笑的蠢货吗? ——是毫无防备露天晾晒的好肉,连监管的人都没有,简直像是放在那里等着被人偷走。 当公主真的明白【继国缘一】的所有,她会如何看待缘一、看待她的丈夫呢? 你不知道。 第95章 紫阳花之歌10 你和缘一见过送来的前田利公主的画像,她穿着繁复的华服坐在榻榻米上,黑发柔顺如同瀑布,面颊白皙如同白雪,透过画像看过来的眼神,是个和其他贵女一般温柔优雅的眼神。 换句话说,这画像没什么参考价值。 可你探听过公主相关的情报,说她才名远扬,除了诗歌舞蹈,还喜欢读书藏书,是个颇有智慧的女子,即便是治国的政事,也能给出很中肯的建议,因此大名殿下经常在关键的事情上询问她的看法。 你比谁都明白,缘一需要一个和母亲那样温柔善良的人来作为妻子。 这样傻乎乎的弟弟,就应该找一个傻乎乎无忧无虑的女子才好快乐地一起生活下去。 可公主……她是温柔善良的女子吗? 在这个女子宣扬顺从与柔和的年代,她因为才情与智慧闻名——联姻是继国家上升必不可少的一环,可这一环并非好看的金银宝石,而是长着尖刺的阶梯,可以借力,也要小心为其所伤。 你垂眸看向杯中的茶水,将心中的忧虑对缘一倾倒: “所谓的感情,所谓的真心,是人类身上最为柔软的东西,我希望你审慎地思考过后,再去决定托付对象: ——你未来的妻子是否真心爱你,她是否值得你去爱,你要为她脱去所有盔甲露出软肋吗? 动动脑筋思考一下吧,虽然思考是很费神的苦差事,但这也是成长的一环,保护自己的一环……” “……” 你叹出一口气来,对着沉默的缘一说明自己的愿望: “……以兄长的身份拜托,缘一,我希望你可以保护好自己。” “……” 四周的空气漂浮着凝滞起来,室内一角有一盆紫阳花舒展花萼,绽放得生机勃勃,屋子里留下几盏灯,放在房间的四角,柔和的灯光洒在缘一的脸上,你看到他倏然睁大的双眼,里头暗红色的眼睛像是被擦拭过的宝石,有惊人的神采流泻而出。 你愚蠢的弟弟注视着你,你看不清他的脑袋里成天到底在琢磨些什么事情。 你只能看到他经过思考后,嘴唇开合,终于有言语表达出来:“……兄长,是担心我被伤害吗?” 你耸了耸肩,含糊地敷衍过去:“毕竟……我是哥哥……” 缘一顿了一下:“兄长希望……我谨慎地对待公主吗?” 你纠正他:“我希望你谨慎地对待身边出现的所有人。” 缘一垂着双眼低下头:“那公主……不是很可怜吗?” “什么?” 你觉得疑惑。 “和母亲一样,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面对陌生的人,还有谨慎的目光——这不是很可怜吗?” 你:“……” 一口气堵在喉咙,你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 缘一:“如果公主和我抱着同样的想法,谨慎地对待对方,那么我们两个,谁也无法率先卸下心防,最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你:“……” 他的话语通过耳朵进入大脑,你感到有点儿眩晕。 缘一:“我明白,兄长都是为了我好。可是……我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尝试一下……” 你:“……” 缘一:“……这是我思考的结果。” 你说不出话来。 恍然间,你感受到父亲之前千百次有过的苦恼与愤慨。 ——啊!这家伙!他根本听不懂人话!怎么教都不会! ——我明明是为了他好,可他总是固执己见! ——他那些愚蠢的坚持,根本难以置信! 父亲曾经对你抱怨过类似的话语,当时你都充耳不闻、不以为意,可现在,这一句句的,都成了你由心而发的恼火。 你突然明白暴跳如雷的必要性。 如果你此时掀开矮桌,把茶水倒到缘一的脑袋上,说不定心情就能立刻变好。 可对面的笨蛋并不明白你沉默中酝酿的纠结。 他坐在柔和的烛光之中,抬起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你,甚至对你露出一个害羞的笑容来: “而且,兄长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想到这一点,我就会觉得——自己也被保护得很好,因此不觉得害怕。” 他全心信赖地对你说出不下于地狱宣言的可怕话语。 第96章 紫阳花之歌11 这一日,继国缘一的游郭之行草草结束了。 你郁闷之余,找御艺所夫人要了许多春宫画卷,确定里头绘制的内容没问题之后,就打包起来全部扔给了缘一,让他回府里好好研习,至少现在手上的每一本都要看到。 缘一同样惊讶:“那么……我可以离开了?” 你凶巴巴地对他冷笑:“想留下来当然可以,我现在就将游女找来……” “是!我会努力学习的!” 缘一就脸蛋红红地抱着画卷,转身跑走了。 你看到他就觉得生气,看到他跑走的背影依旧觉得生气,对此生了一会儿无意义的闷气之后,就努力将他抛之脑后,自己反倒留在了游女屋歇息。 缘一离开的时候,紫阳花抱着你的胳膊,与你一同转身,你往屋子里走的时候,她还频频转头往后看。 “你对缘一很好奇?” 你疲累地询问她。 和缘一的这一场交谈,于你而言,比连着三日批改公文更加辛苦。 听到你的话,紫阳花回转过神来,她以一种优美的姿态倚靠在你身边(实际并未给你行走带来任何阻碍),抬眼望向你,关切地说道: “我从没见过岩胜大人的情绪如此剧烈的波动,是因为缘一大人的存在吗?” 你身体一僵:“……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紫阳花立刻体贴地安慰你:“不,您完全没有表露出来,无论是神情还是仪态,都和之前一样优雅高贵。” 你:“……” 被安慰的你,并没有因此心里好受一些。 连难为情的感情都没有生出。 你的心灵世界像是经历一场暴风雨,现在只感到疲惫。 再一次说明下,你有时候,面对紫阳花毫不隐藏的吹捧与夸赞,当她以一种习以为常的态度表达对你的恋慕……你……你总会感到难为情。 连该怎么回应都是一件麻烦事。 ——但她的态度是不会改变的。 你从紫阳花怡然陈述恋慕的笑脸上,一次次地读懂这一坚持。 明明只要你沉下声音,雨也会战战兢兢地收敛不恰当的言论,继国的同袍也会讪笑着羞愧地改正不恰当的行为…… 可是紫阳花的话……她似乎隐隐以这种张狂的表达为傲? 你真希望自己的感觉出错了。 可紫阳花甚至专门和你解释过: “喜欢上岩胜大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定有非常多的人偷偷仰慕着您、爱慕着您,可只有我能够站在您身边、靠在您怀里,用我的意志说出关于【爱】的言语——这当然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她说这话的时候,素白的脸仰起,抒发出一种纯粹的欢喜。 你:“……” 某种层面上来说,紫阳花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你隐约察觉到这一点。 你不至于无法拒绝她,只是……这样的发展超出预料、又好像很有趣,因此,就提不起严正拒绝的心思,然后……事情就开始按照她的思路进行下去。 啊……的确是可怕的女人。 你却无法停止。 那么,连游郭中的女人都会如此熟练地把握男人的心思,前田利的公主殿下,或许会更加可怕? 你又忍不住担忧起来。 然后就听到紫阳花在你耳边甜腻的抱怨:“明明在我身边……却在想其他人的事,岩胜大人……好过分!” 你看过去的时候,就看到她漂亮的眼睛里蓄起泪水来,好像随时会顺着眼角滴落。 但你知道,紫阳花也知道,这不过是假象。 是打着【抱怨】的名头博取你注意力的【撒娇】。 ——如果是这样的女人…… 你走了一下神。 ——那缘一……一定会完蛋的。 第97章 紫阳花之歌12 这一日,你在紫阳花的房间中睡得并不安定。 这很少见。 从你第一次和紫阳花见面,在这间屋子里休息开始,你每晚总是无梦的沉眠——有入睡困难、浅眠、易惊醒的人才能明白,无梦的沉眠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如同久旱的土地突然降临的甘露。 所以,非你所愿,但你留宿紫阳花屋子的次数逐渐变多了。 雨告诉你,御艺所夫人的游女屋,在游郭中名声鹊起。 听说不少恩客会在此留宿,而他们得到的,除了女人的柔情密语,还有一切都能实现的美好梦乡。 你好奇地询问:“他们会做美梦?” 雨:“是的,孤独长大的男人会在梦境中与家人团聚,穷困潦倒的脚夫梦到自己在金山银山中左拥右抱,怀才不遇的浪人也能在梦里步步高升……听说大家做了这样的美梦,因此掏空口袋里最后的钱两,也要在游女屋里住宿。” 你听着雨的描述,又对比自己那不过是好了一点儿的睡眠情况,感到纯然的困惑:“你……你在游女屋住宿,有做类似的美梦吗?” 雨看看你,连忙低下头,恭敬回禀:“不曾。我对现在的状况十分满足,因此美梦并未找上门。” “……” 你一下沉默了。 你有对现在的状况感到满足吗? 并不。 你有热切期盼的美梦吗? 应该是有的。 你也不过是拥有私心的凡人而已,既然如此,为何没有同样的力量为你在梦中绘制美好的图景,帮你明确自己的欲望呢? 知道你的疑惑之后,紫阳花开解过你:“因为岩胜大人总是在为难自己。” 你不解:“什么?” 紫阳花注视你的目光像是温柔的水波,她环住你的腰,将脑袋靠在你的胸膛上,轻声告诉你: “大家会在这里做美梦,是因为房间里的紫阳花会散发安眠的花粉,引诱欲望,在防备心最浅的睡梦中编织美好……” 你:“……” 你对香料香粉一窍不通,实在不明白紫阳花还有这种效果……还是说,这是新品种的缘故? 紫阳花:“可是,岩胜大人……即使在睡梦之中,您心灵的壁障依旧很厚,等好不容易触及您的内心,想要让您快乐的时候,您的心却会固执地表示拒绝……” 你:“……” 紫阳花仰头询问你:“您固执地拒绝让自己快乐起来,这是为什么呢?” 话题渐渐的,转向了让你不甚愉快的方向。 你面无表情地听着紫阳花的话语,听着她的声音,胸腔里的心脏好似沉沉地坠了下去。 ——拒绝让自己快乐? ——为什么? 这种疑问听上去,就好像有人在向你做出要求——请将您在我面前剖开吧——同样的失礼! 所谓礼节的存在,除了标注出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关系,还意味着适当的距离、合适的感情投入——正因为每个人和每个人之间都具有这层屏障的存在,个人才能完好地保留【自我】,获得喘息的余地。 你是这么认为的。 更何况…… ——请将您在我面前剖开吧…… 即便是你自己,也未必能够明白,胸腔内跳动的这颗心脏之中,到底喘息着什么样的愿望。 ——离开吗? 这是为了达成目的的方式而已。 ——逃跑吗? 这是怯懦心态的下等表达而已。 所以,连你自己都未必明白的东西,将它捧出来告诉一个游郭中的女子…… 哈! 你还不至于,卑贱到这个程度。 你的脑海中,已经在排演接下来告辞的话语了。 可依靠在你怀里的女子,她将脑袋贴在你的胸膛上,她或许没有察觉到你的神色变化,抱住你的手臂有股独属于女子的柔婉的味道。 “岩胜大人总是……会想很多复杂的事情来为难自己……” 你听到紫阳花柔软地对你说话,语调很是奇怪,好像每一个音节都温柔到能攥出水来: “如果和您说——请不要这样做!——您肯定会觉得我的关心很讨厌、毫无分寸可言,或许再也不会来见我……” “……” 脑袋里编织到一半的言语被放下,你忍不住听她接着说下去: “……所以,我对您只有一个请求……” 她温柔地对你诉说着心意:“无论是难过还是开心,无论是强大还是弱小——这样的您,都非常好,是让我深深恋慕的优秀的男人,请一定不要因为您的胡思乱想而讨厌自己……” ——请一定不要因为您的胡思乱想而讨厌自己…… “……” 你什么话也说不出。 紫阳花:“……不会吓到您的话,真想把我的心脏剖出来给您瞧瞧,如果能够体会到其中万分之一的感情,您一定会因此高兴起来……” 她自顾自为你的难过与高兴下着断言。 你被她拥抱着,被屋子中欢欣鼓舞的、温柔的空气拥抱着,心情却逐渐平静起来。 不觉得讨厌。 似乎可以忍受。 非你所愿,你也开始逐渐习惯紫阳花的味道,她温柔到甜腻的声音,还有看向你的、仿佛能攥出水来的目光。 被人爱慕——实在是种奇妙的体会。 好像在你看不到的角落里,阳光都未必光顾的地方,却有一粒种子落下,有一株植物在这里生根发芽,根系坐落在层叠的血肉之中,汲取丰富的情感绽放出的花朵——或许就像游女屋栽种的紫阳花一样,花萼艳丽,越到边缘越是沁出鲜血的红,好像那份将恋慕之人揉入骨血的深爱…… ——她的爱是真实的吗? 你依旧不愿意下定论。 可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你突然明白,对你而言,相信并无代价。 如果是真的,你付出的信任毫无损失; 如果是虚假的谎言,紫阳花不过是软弱的女人,她也无法伤害到你。 身为贵族男子,相比耽于情爱的弱女子,你先天立于不败之地,所以,其实根本无需畏惧。 这样一想,摆在你面前的现实其实很简单。 之前的种种,就似乎是你在自寻烦恼了。 第98章 紫阳花之歌13 话题拉回来。 总之,带缘一来游郭的这一日,你睡得并不安稳。 你总是浅眠,很少做梦,即使有心沉湎梦境,脑海中闪过的也不过是些破碎的片段而已: 你似乎看到母亲苍白的脸庞,她坐在一片盛放的彼岸花海之中,穿着舒适的常服,面颊丰盈起来,看向你的目光中却有些责怪的味道: “岩胜……你不该那样伤害你的父亲……” 你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你并不后悔自己的作为。 她就落下眼泪来,哀哀地叹息着自己的不是: “是我离开得太早了……如果一直陪伴在你们身边,老爷不会是现在这样,你和缘一也不会这样难过……” 这一次,你听到一个男童的回应,声色清脆,咬字清晰,重音和断句听上来有股贵族专有的矜贵感: “不是的,你什么也做不到……” 母亲的眼泪挂在腮边,美人垂泪,你却只觉得好笑。 那孩子接着说道:“不要拿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来为难自己,母亲,那太愚蠢了。” 母亲没来得及回应你,在她发愣的时候,这片薄薄的碎片就碎成了发光的星尘,散入无垠的黑暗之中。 下一个碎片之上,你看到一个狭窄的房间,三叠大小,没有窗户,空气闭塞窒息,在黑暗的包围之中,只有一根孤零零的蜡烛在努力照亮。 可蜡烛已经烧到了末端,在一片堆积的烛泪中勉强挣扎,可以预见不久之后也将要熄灭。 房间中,有倒在地上的女人苦苦挣扎,她对着门边的男人伸出手,光影明灭之间,枯瘦的手臂,深凹的眼眶,双目之中一片浑浊。 她其实快要什么都看不见,死亡抓住了她,她注定要死在这间小小的、无光的房间之中。 这是她的命运。 可她还是固执地挣扎蠕动着,对着半开的门边伸手,如同垂死之人向掌管死亡的恶鬼讨食: “救……救我,求你……救我……” 回应她的声音优雅而富有磁性,每一个字节犹如咏唱,如细绸般滑顺;应该是个贵族的男人: “你想活下去?” 听到这话时,她最后的力气也没有了,因此枯瘦的手臂萎靡在地,不可避免地沾染上死亡的灰尘。 随着生命之火的逝去,她喉咙中竭力发出的声音,落在空气里却微若蚊蝇: “是……我要……活……” 丝缎般的声音流露出兴趣来: “哦?你活着的欲望倒是很强烈……” 可她已经要死去了。 这样的处境中,【活下去】或许是比【死去】更加可怕残酷的事情。 但她依旧在请求恶鬼: “……大人,等他……” 她似乎说了这样的话。 你并未看到蜡烛熄灭,也并未明白她的结局,女人的面容始终隐没在脏污被褥铺就的黑暗折角中,你只是,隐约对这个人感到熟悉…… 或许多看一眼,你会想起她的身份,可这碎片在你思考的下一个瞬间就破碎了。 你稍有些惋惜。 下一块碎片紧随其后: 你坐在华丽的厅堂之中,上首是一位身穿黑色丧服的女子,她的面目一团模糊,倚靠在她身边,被她拥抱的小孩的面目同样模糊难辨: “岩胜大人,您的请求让我很为难。” 贵族的夫人用柔和的语言表达出拒绝的态度。 小孩透过母亲的怀抱,露出眼睛悄悄地看向你,黑白分明的双眼之中有清澈的好奇。 这孩子…… 你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简短的句子里带着恳切的请求: “他是您的丈夫,您对他,没有一丝妻子的怜爱吗?” 听到你的话,那团模糊的面目僵硬了,片刻的停顿之后,歌唱般的声音响起,诉说的却不是怜惜的爱语,而是硬邦邦的呵斥: “有这样懦弱的丈夫,我深以为耻。” 你继续劝说:“即使是为孩子考虑?” 她依旧拒绝:“正是为了孩子考虑,才会给他这样荣耀的结局。” 厅堂之外一片黑暗。 夜晚深沉。 你隐约有预感,第二日太阳升起之时,会有你绝对不希望的事情发生。 会是什么事情呢? 你想不出来。 相拥的母子,这一片碎片也在你眼前破碎了。 “岩胜大人……” “大人……” “……醒醒!” 有女人的声音在呼唤你。 和梦中听过的声音,似乎一样…… 可梦中的事物,在你模模糊糊睁开双眼之后,当你的视线聚焦到紫阳花素白的脸庞上时,就从你的脑海中抹去了。 紫阳花穿着寝衣,跪坐在你身边,正俯身关切地注视着你,看你睁开眼睛,她似乎松了口气: “您终于醒来了……您刚刚睡得很不安稳,是做了噩梦吗?” 她一边询问,一边用手帕擦掉你额头的汗水。 你:“……” 你的大脑空空荡荡,心口空空荡荡,听见了身边人的询问,言语进入大脑,可理智一片迟钝,无法明白她的意思。 你好像……忘了些很重要的事…… 过了一会儿,等你脸上的汗水被擦净,你才恍然回过神来: “我……梦到些奇怪的事情……” 紫阳花将你揽在怀里。 你的鼻腔中,除了自己汗水的味道 ,还闻到紫阳花身上皂角的清醒气味,可那股锈蚀的余味也更加清晰了。 和你记忆中,女子该有的柔媚的香粉味大不相似。 但你并不觉得讨厌。 气味的主人温柔地询问你: “是可以向我说明的可怕的事情吗?” “……” 你呆呆看向紫阳花,她目光中的确满满的都是担忧与关切。 可惜…… 你叹了口气:“我已经忘记了。” 女人素白的手轻轻抚过你的鬓发,将脸侧的碎发拨开,你听到她同样如同叹息的感叹:“将可怕的事情忘记,或许是件好事……我从未见过您这副样子……” 你将手搭在额头上,借这个姿势掩盖住眼睛中的情绪。 刚刚的姿势,紫阳花将你揽在怀里,从上至下俯视打量你的神情,这种被动的感觉让你相当不自在。 如今用手隔开她的窥视,反倒让你从容许多。 “让你见笑了。” 你自嘲一笑。 “不——”紫阳花温柔的声音传来,“看到您忧愁地皱着眉头的样子,我心中既欢喜又难过—— 能看到您之前从未表露出的感情,真是太好了…… 可是您皱眉的样子又让人痛心……” 你:“……” 她说出狂放到让你快要习惯的发言: “您在为什么而痛苦呢?只要能抹平您的忧愁,我什么都愿意做!” 你:“……” 你该给出和之前一样的回答;无论是沉默的无视,还是冷漠的驳斥,总之将她推拒开,不因她的言语而动摇。 可不知怎么回事,在这样一个夜晚,你听着紫阳花温柔的话语,嗅闻到她身上的气味,还有空气中弥漫的静谧的氛围…… 你突然感到好奇——你认为那些大不了的事情,在旁人看来,是什么样的呢? 快要将你溺死的深海,在别人看来,会不会只是盆底浅浅的一汪清水呢? 你开始犹豫起来。 在紫阳花安静的注视之中,胸膛开始鼓动,喉咙开始发力,你张开嘴巴,发出自己都觉得僵硬的语调: “……我有一个弟弟……” 你乱七八糟地讲述起来。 第99章 紫阳花之歌14 感情,或者说情绪,实在是一个讨厌的东西。 你力求成为一个成熟理智的人,并不断向这个方向努力。 可是承认吧,你的前半生,以及正在靠近的后半生,你无可避免地一直被感情左右。 诸如你从未想过要将自己心底的事情说给他人去听。 你无意成为舞台上的小丑供他人欣赏嘲笑,可是在游女屋一个寂静的夜晚,心潮涌动,在不知名感情的推动下,你却做出曾经以为自己绝对不会做的事情。 这份冲动对你而言实在过于陌生了。 所以你讲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讲到你小时候备受期待、努力打磨自己,讲了你在清水寺里安静但是无聊的生活,讲到你最终还是又回到继国城…… 这一晚之后,你回想的时候,其实不大记清你到底讲了什么东西,说话时候的记忆好像在话语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就堙灭,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你以一种笨拙的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想到哪里就描述哪里的松散结构,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你以为自己早就不记得的事情…… 你唯一能清晰回忆到的,是那些鼓动你讲述的情绪,在你讲述到一半的时候,其实已经逐渐沉淀下来,又成为心脏上的一处结痂,你因此在自己清冷的声音里,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在做的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那么,要停止吗? 或许没有这个必要。 ——可是,你现在讲述给紫阳花的事情,她会不会有一日,以分享笑话的口吻,说给他人听呢?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刚刚结痂的伤口好像被撕开一角,露出里面脓创的血肉来。 你的讲述都因此停顿了。 “岩胜大人……?” 紫阳花还是柔柔拥抱着你,她并未催促、并未逼迫,只是将你拥在怀中,以安静的态度,等着你将过去分享给她听。 也是这一刻,你下定决心。 ——如果她做出背叛你的事情…… ——如果你发现她的爱是虚假的…… ——如果你的创口成为她眼中的笑料…… 如果这些事情发生了,那么—— 就杀掉这个女人吧! 砍下她的头颅,埋到泥土中去,与她再不相见。 你在心中做出这样的决定。 并将这个决定牢牢地铭记下来。 作出决定后,你的脑袋又成为一团放松戒备的浆糊,你开始讲述起自己的现在: 你在继国城里的地位,缘一的存在; 大家看待你的目光,缘一的存在; 你于此地的价值所在,缘一的存在…… 你糊涂地讲了很多东西,该说的不该说的,嘴巴好像没有了把门,连思绪都成了任人翻阅的书本,就这样一股脑地都说了出来。 嘴上讲话的时候,你的精神其实有些走神。 倏忽间,你想起好笑的事情。 紫阳花她……有时候好像可以探听到你的想法。 “因为真心恋慕,所以就会明白您的心事”——她如此解释过这种奇异的联结。 那么,现在正温柔拥抱着你的女人,她会察觉到,在这份柔情蜜意的旖旎氛围之中,你却刚刚在心中,立下要杀掉她的残酷誓言吗? 你稍微有些好奇。 如果她知道了,她会怎么做呢? 会恐惧吗?会远离吗?会哭叫着逃跑吗? 你正在这样思考的时候,有一滴温暖的水滴,落在你覆于额面的手上。 啪—— 被手背上的触感僵住,刚刚让你烦恼的思绪就此停滞。 啪啪— 第二滴、第三滴温暖的水滴也陆续落下,你哑口无言地挪开覆于面上的手,视线里出现的,是紫阳花流着眼泪的悲伤面孔。 “岩胜大人……” 她的手摸上你的脸颊,以一种害怕将你伤害的轻柔力度,简直温柔得如同一阵凉风: “我很高兴听到您和我说这些事情……” 她呜咽着和你说话: “可是,听到您这么难过,却又这样努力地生活,好像有小刀在割我的心脏一样,我已经很努力地忍耐了,但果然还是忍不住……呜呜呜……” 她俯下身,乱成一团地抱着你,又哭哭啼啼起来。 你:“……” 讲述的声音停下,刚刚还在脑海中让你烦躁的事情也消失踪影,摆在你面前首要的问题,只有这个哭哭啼啼为你落泪的女人。 你几乎是被迫将她揽在怀里,听着她的脸靠在你的脖子边,倒伏着,不断发出呜咽的声响,泪水一直落下,除了手背,都要将你颈侧的寝衣打湿了。 你:“……” 你抚摸着紫阳花起伏的脊背,干巴巴地安慰她:“别哭了。” 紫阳花:“呜呜呜呜……” 你:“倒不至于是那么难过的事情 ……” 紫阳花:“呜呜呜呜……” 你:“……” 你感到有点棘手,甚至觉得毫无办法。 她是为何而哭泣呢? 你的人生,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 你的未来,分明也是一片光辉。 但从紫阳花的反应中,你明白,你认为是能让人溺毙的深海,在她看来,也是一片幽深无法上浮的困境; 有人认同你的困境,本来是一件好事。 可是,你可以保持理智去审视的人生,她不过是听了一耳朵就开始呜咽落泪…… 你倒不至于觉得自己处于这么可悲的境地。 于是感到尴尬,并从她的反应中,重新察觉到生活的幸福来。 ——如果真的是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你却努力至今,甚至游刃有余……或许你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 你带着复杂的心情,下一次开口,终于不再在乎紫阳花的情绪,而是冷静地对她下达指令:“找件新的寝衣来吧,我要换衣服……” 于是紫阳花哭哭啼啼的身体一僵,就又从你身上爬起,流着眼泪地去打开柜子翻找。 等她摊开寝衣服侍你换上的时候,她脸上的泪痕终于干了。 “岩胜大人……” 系好腰带之后,紫阳花从背后温柔地拥抱着你,脑袋贴在你的背上,声音听上去还有些哭泣之后的沙哑: “您有什么愿望吗?” 你调整领口的手一顿。 话题怎么会来到这个方向? 即使告诉她,她也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你沉默不言:“……” “如果是为了岩胜大人的幸福,我什么都会做。” 爱着你的女人如此说道。 第100章 紫阳花之歌15 你第二天清晨回继国府,刚打开自己的院门,就看到旁边的小院被推开了门。 缘一从敞开的门户里探出头来看你。 缘一:“……” 你:“……” 你在自己的门前等了一会儿,直到缘一走到你跟前来,才不耐地问他:“专程在这里等我,有事吗?” 其实你是很想要拔脚立刻进院子,将他抛在身后的。 结合昨天发生的事情,缘一在这里等待你,或许他会从怀里掏出一叠学习笔记,高兴地和你汇报: “兄长!昨天的书我都看完了,你要检查吗?” ——很可笑吧? 可如果是缘一,就觉得他做得出来! 更何况,你昨天给他布置的还是涉及男性本能的课程学习,以男人的视角来说,一晚上不睡觉将其看完,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总之你面上看着十分从容,其实内心里已经想要跑走了。 缘一在你面前站定(他的仪容倒是很规整,这让你满意),他的视线在你身上上下扫视了一遍,似乎在检查什么,等你越发不耐的时候,他终于一本正经地开口和你说话: “兄长,那个女人……我觉得很奇怪。” 你眨了眨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根据长久以来的相处,你早就确定,缘一的言语表达肯定是有问题的,所以经常惹得旁人不快。 而你连蒙带猜,一般还是可以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可这次,你的尝试失败了。 “什么女人?” “就是……告别的时候,靠在兄长身边的女人。” 你想了想,明白过来:“你是说……紫阳花?” “……紫阳……花?” 缘一眨眨眼,迷茫地看着你。 从未主动去过游郭的他,对里头女人的花名一无所知。 你看了看四周,清晨的继国府,已经有侍女仆从们在路上行走,而你和缘一站在院子门口说话,就显得有点傻瓜。 没忍住叹了口气,你将缘一带进自己的院子,走路的时候就更详细地形容了一下紫阳花的模样: “穿着紫色的衣服,头上有玳瑁的发钗,你离开的时候,她从隔壁房间出来 ,站在我左手边……” 缘一恍然:“对!就是这个女人。” 院里的侍女们看到你回来,纷纷对你们行礼,你摆摆手,让她们继续去做手头的事。 嘴上还在漫不经心地应付着缘一:“她有什么不对劲吗?” 缘一正色,快走两步,跟到你身边,侧身面对你显示自己的严肃。他很认真地告诉你:“她的血液很奇怪。” 你:“……” 你故意没看缘一的面庞。 从游郭心神放松的回来,还没进门就面对缘一那张脸……该怎么形容呢,或许并非是他的本意,但站在你的角度,就会有些烦恼的觉得——他的脸吵到你了。 脸上的困惑、迷茫、严肃、担心等等情绪,都让你觉得很吵闹。 所以你依旧在敷衍:“血液……你看到什么?” 缘一和你说过,他的眼睛,能看到很奇妙的世界,人类站在他面前,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皮肤下的血肉骨骼、脏腑呼吸,甚至因此早早就判断出母亲病入膏肓、父亲命不久矣…… 你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以为他在和你开玩笑。 人是无法理解超出认知范围的事物的。 就像你经常不理解【继国缘一】一样。 可从战场上归来之后,你还是认输了,向摆在你面前毫无疑义的现实认输。 最大的证据就是……缘一那把名为【椎切】的名刀。 你和缘一的刀刃同样由城里的铁平大师铸造,工艺、材料、技巧即便有区别,也不会差距太大。 缘一多次将自己的打刀给你观瞧,所以你确认,这不过是一把普通的打刀而已,或许坚韧一些,但不至于出奇。 可现实是,你换了许多把打刀之后,缘一的【椎切】依旧像是刚从淬炼的烈火中取出那样,毫无磨损、锐气逼人。 “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直截了当的询问过。 然后缘一就说出你感到难懂的话来,当然还是那番可以在通透的世界中看到骨血脏腑的言论,然后顺带他利用这个视角进行的刀术改进: “……刀刃纤薄易损,所以每一次挥刀,按照结构,落于筋骨相接的缝隙,顺着骨节间的空处进刀,沿着空绰之处出刀——铁平大师的刀铸造得很好,因此足够我使用。” 他话语的落地点在夸赞铁平大师的铸刀术。 “……” 你却一下沉默了。 你想起自己曾经在书中看过的一些文章。 里头似乎有和缘一刚刚那番话很类似的描述,说的却不是武士之间的厮杀,而是一个解牛的厨师,他同样有一把永远锋利的解牛刀,里头形容起他的技术,说“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 庞然的牛的肉体,在他眼前,不过是可以随意解开的肉团; 那么在缘一眼前,和他一样的人类,会是什么样的形态…… 你在沉默中感到毛骨悚然。 因此下一个瞬间就严厉地止住了他的话语:“不要说了!” “……?” 缘一疑惑地看向你。 他的双眼之中,只有描述的单纯思索,并未想过自己的形容在旁人听来,会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连你都要稍微振作,才能压下体内脏腑瞬间的不适。 你认真地警告缘一:“这些话,以后都不要说了。” 缘一困惑:“兄长说的是……” 你:“通透的世界,杀人的技法,还有你眼中的人……” 你说话的时候,视线自然地飘到了缘一背后的舍人身上。 身为缘一的近侍,听到主君的那番话之后,他使劲低着头,努力缩小着存在感,像是从阴暗角落被拿到太阳下的西瓜虫,下意识蜷起身子,无能为力地想要保护自己。 你清晰地看到,他身上名为【恐惧】的情绪。 是的,他一定听到缘一的话语了…… 你希望,他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事的人。 所以你认真地警告缘一: “发现自己和其他人的不同,而后将一些过于超常的地方妥善地隐藏起来——人是群居的动物,隐藏在人群之中是最安全的活法,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缘一呆呆看着你:“……” 你看到他的眼睛就明白——刚刚那句话,他没有听懂。 也是……不能对他期望太高了…… 所以你只能重复刚刚的指令:“通透的世界,杀人的技法,还有你眼中看到的人……这些话,以后谁都不要说。” “父亲也不能说吗?” “他最好不要。” “兄长也不能说吗?” “也不要和我说,我听着很心烦。” “唔……舍人和绫人,他们也不可以吗?” “为了保护他们,不可以。” 于是,缘一温顺地低下头颅,轻声回答你:“是,我明白了。” 第101章 紫阳花之歌16 你知道缘一的双眼能看到很不可思议的景象,因此他能像是杀人的兵器一样,毫无磨损地磨损他人;但要是将这双眼睛用在游郭的女人身上…… 你会觉得他很无聊。 暴殄天物。 至于他能在紫阳花身上看到什么异常……你在敷衍地应付了一句之后,才恍惚间反应过来: 他会看到什么? 紫阳花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你将视线集中在缘一吵闹的脸上,等待他的答案。 结果他给出的,是你依旧理解不了的形容: “她的脏腑排布得很奇怪,那座游女屋的墙壁里面、地板下面,也有经络网结,里面流淌着像是血液的液体……” 在你看来,根本就不是人类的家伙,站在你面前,用严肃的态度告诉你: “紫阳花她……不像是人类。” 你:“……” 这沉默是因为你无法理解他的意思。 你想起紫阳花说过,她在疫病之后得了无法见光的怪病;想起她在游女屋每个角落培育的盆栽的紫阳花束;想起她蜷缩在你怀里的时候,发间传来干净的皂角的味道…… 你想起,自己昨天还失态地和她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 然后今日归家,你的弟弟过来告诉你,你的红颜知己很奇怪,游女屋很奇怪,他透露出的态度是希望你一定要当心…… 你昨天还警告他一定要慎重地对待女人,避免自己受到伤害; 而今天,缘一就以眼还眼地告诉你,你最近宠爱的女人也应该谨慎对待。 简直像是一个恶作剧。 你不知道自己脸上该摆出什么表情。 “好”或者“不好”,都不是能够轻易给出的答案,而这番交谈之后,你原本还算轻松愉快的心情,像是被投下一颗又一颗的小石子,一下子沉甸甸地往下坠去。 良久的沉默之后,你轻声询问缘一: “脏腑排列……听说有的人的心脏会在右边——是这样的区别吗?” 缘一:“或许……,我没有细看,她的胃的部分很大,盖住了其他的器官,血液的流动也很缓慢……” 你想起紫阳花总是温凉的体温。 “我知道了,我会去调查的。” 你只能给出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 后面几日,你都没有去游郭。 和缘一的这番描述关系不大。 你只是在弟弟为你提出警示的时候,恍然惊觉,在遇到紫阳花之后,你似乎……变得软弱了许多。 无论是流连她好眠的房间,还是心神恍惚时向她袒露心事,又或者在被缘一警告后无法立刻拿出决定……你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情会在自己身上发生。 你迟钝地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儿不像自己了。 “我……是不是变得软弱了?” 你甚至动摇到,询问了身边的雨这样的问题。 他一直在你身边,从清水寺到继国城,从上战场到离开战场,陪伴了你许久,刨去你纯粹的主观判断,他应该是最能对你的人生给出合理判断的人。 听到你的问题,雨有些受宠若惊。 可他一直是个谨慎的人,所以在仔细观瞧了你的脸色之后,雨才垂着眉眼,温和地回答道:“不,在我看来,岩胜大人一直威严又强大。” 这个回答没有让你满意。 你认为雨可能没有理解问题,所以你换了个说法又问了一次: “……你认为紫阳花怎么样?” 雨思索了一下,告诉你:“紫阳花夫人……对您一片深情。” ——咦? 你略有些吃惊。 记忆里,你上一次问起这样的问题,雨给出的回答,似乎是“游郭女子,真心难以捉摸”之类的评价。 可这一次…… 你追问:“你认为她的恋慕……是真实的?” 雨犹豫了一下,有种不知道是否该坦白的踌躇,但他对你一直毫无隐瞒,因此很快就恭敬地告诉你: “夫人她……曾经在您睡着之后,出来和我打听过您的烦恼,说您愁眉不展,是否因为白日里遇到什么不快;她也认真向我讨教您的喜好与厌恶,说希望她的屋子能成为让您舒适满意的地方——我不敢将您的事情随意透露,所以什么也没有说,无论如何询问都硬邦邦地拒绝了她……我以为她会为此感到恼怒……” “……” “但是后来,夫人反倒为我准备了谢礼作为报答——她说,辛苦我一直守在您的身边,她为我的存在感到欣喜,并且……” 雨望了你一眼,立刻又带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说话的声音很轻: “她希望我可以保持现在的态度,一直跟在您身边侍奉下去……” 你:“……发生过这样的事吗?” 雨:“是……判断您不会在意这些,所以我没有和您单独做出禀告。” 你:“……” 没错,过去的你,的确不会在意这些…… 雨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之间的差异,他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轻声询问道: “您……对紫阳花夫人是怎么想的呢?” “……” 你的脑海一片空白。 你的脸上一片空白。 你是如何看待紫阳花的呢? 不讨厌,也不抗拒,甚至多次去找到她——这些都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非要给出一个答案来——你却只想要躲开。 “……” “……” 你沉默着,像是没有听到这个问题一样,接下来两周也没有再踏入游郭一步。 大概是这份疏离表现得过于明显,因此没过多久,紫阳花托人向继国府送信,雨将这封信笺送到你的桌案上。 你看着紫阳花纹饰的信笺叹息: “以前……你不会将这样的信件送到我面前的……” 雨真诚地回答你:“因为岩胜大人……之前询问过紫阳花夫人的事情……我想,说不定您也记挂着她……” 你没法反驳。 打开叠得整理的信笺,信纸展开的时候,有风干的紫阳花的花萼落在桌面上,雪白的蕊,鲜红的叶片,是怪异的、只有紫阳花身边才有的新奇品种。 信纸上的文字写了有小半张,上面用温和的语句诉说女人对你的思念,她问您近来如何,她学了新的曲调,是否要欣赏,又说热切地盼望你去看望她…… 紫阳花说,她会一直等待你…… 让你松口气的是,她的信笺上并未提到那一晚你的窘态。 “……” 你看着纸上娟秀的字迹,将信纸又叠好,红色的干花也收拢进去,搁在了桌子的一角。 雨小声地询问你:“大人……是否要去给夫人带个话?” 夫人…… 一般是出嫁的女子才会被大家称做夫人,只是游郭中的女子并不讲究规矩,所以“姬”、“夫人”什么的,大家都乱叫一通,在此之前,你看到别人叫紫阳花做“夫人”,只略微感到怪异,并不放在心上。 可是,现在,你迟钝的察觉到,这声“夫人”背后的心愿。 紫阳花……她似乎从未对你隐藏过自己。 所谓的喜爱、所谓的真心、所谓的心愿—— “……不会吓到您的话,真想将我的心脏剖出来给您,如果能够体会到其中万分之一的感情,您一定会因此高兴起来……” 你的脑海中响起紫阳花的声音。 她似乎……的确如自己所说,对你一直毫无保留。 那么,如果她真如所说,将自己怪异的心脏剖出来放在你面前,你会因此高兴吗? 你揉了揉眉心,觉得毫无办法。 你听到自己叹息的声音:“我最近……忙着城中庆典的安排抽不出时间,庆典的那一日,我会去找她。” “是……” 你听到雨后退的轻盈脚步声。 “等等。” 你叫住了他。 只是一时起意。 你从一个落下灰尘的角落,拿出一个木头盒子,略一用力,盒盖打开,里面躺着一支花朵的发簪,并非紫阳花那样艳丽,而是很普通的樱花的发簪,花朵下有细小的珍珠组成串珠悬挂。 你有些忘记,这是什么时候买来的东西。 似乎是一次在城里闲逛,看到卖首饰的铺子,想起“我开药用完了钱,不得不卖掉您送的首饰与衣服……”类似的话,于是不自觉走了进去,在模糊的记忆中寻摸,找到了熟悉造型的发簪,就掏钱买了下来。 并不是像紫阳花说的那样珍贵的礼物,只是样式很普通的发簪而已。 至于后面为何没有送出去…… 御艺所夫人的游女屋简直是倾其所有在供养紫阳花,你观察过她的打扮与穿着,她如今发间佩戴的首饰,每一件都比你当初送出去的更加珍贵。 所以这个木盒,就在你的桌案上,被你快要忘记的角落中,一直搁置到现在。 “把这个带过去,让她安心等我。” 你将木盒合上,递给了雨。 第102章 天之花火1 隆冬的一日,继国城的庆典开始了。 现任的家主病重,无法出席。 家臣聚集在继国府中,缘一面无表情地念了几句发言,连回应都无需,讲话就此结束;台下的武士面面相觑着散会,疑惑又松口气地回家去和亲朋相聚。 你关注了未来三日中城里的安防、店铺的酒水分配,还购买价值不菲的烟火作为庆典的高潮,方方面面都检查到,终于算是松了一口气。 缘一约你晚上一起去逛集会。 你面无表情地拒绝了: “我手头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自己去转吧。” 缘一脸上明显流露出失落的神情:“……” 你差点脱口而出“我都是因为谁才要在庆典的当日处理工作?要不你留下来和我一起工作?”来嘲讽他。 但好险,你忍住了。 如果真的说出这样的话,搞不好他会当真,然后笑着答应下来也说不定。 啊……不如说,他一定会答应下来。 那么今日陪伴你的,除了作为幌子的工作,还会多一个真切会让你感到恼怒的笨蛋弟弟。 真是想想都会忍不住祈祷赶快醒来的噩梦啊! 你及时住了嘴,冷淡地和缘一告别,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所谓今日安排的工作,不过是桌案上一摞针对游郭的报告,你以为只需要薄薄几张纸就能说明的东西,接到命令的部下却呈上来一摞厚厚的报告,让你惊愕地感叹起他撰写文字的手速来。 能在短短几日之内写出这样厚的文书,不可谓是不用心了。 你翻着纸张读了读,发现里面记载的,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东家与西家的琐事,诸如庆典当日安排的太夫巡游领头的人选争夺,诸如游郭最负盛名的游女的排名,诸如男人们最好评的游女屋的评价等等…… 至于你专门想要知道的,游郭最近发生的异常之处,报告人在最后很惭愧地留下言语,表明实在不明白所谓的【异常】指向何处,所以他只能将搜集到的见闻全部写下,绝无错漏,他自知能力不行,在外面随时等待你的传唤。 想必他当时收到你的指派,也对其中的含糊不清很是错愕,因此花了大功夫去收集消息,最后就将东西全部呈了上来。 对他这份小心翼翼的态度,你也说不出斥责的话。 你连让他调查紫阳花所在游女屋的指向性都没给出,怎么能怪罪他给不出满意的答案呢? 你坐在书房的桌子后面,身边取暖的火盆换了三道,终于粗略将报告都看过一遍。 直接给出结论: 相比游郭其他的游女屋,御艺所夫人管理的这一幢游女屋毫不出奇,隐隐于市,虽说最近栽培出能让人好眠的特殊花种——来游郭的男人,大部分还是寻求女色滋润,相比奇异的植株,更容易传开的还是哪家培养出了惊世貌美的女人,至于别的,都是其次。 等第三盆的火炭也要熄灭之时,雨来到你身边,轻声询问你接下来的安排。 今日天气晴好,户外无雪,冷风也不酷烈,继国府内的仆从们也因你的指令,大部分归家和家人团聚。 如果在靠近街道的院子里,说不定能听到一墙之隔的街上,人们的欢笑之声。 而你坐在安静的室内,周围一片寂寂。 “紫阳花夫人……”雨谨慎地做出禀告,“她早上就送来口信,说会在屋子里等待您……” 你:“……” 你只好放下手上冰冷的纸张,起身,往需要你的方向走去。 第103章 天之花火2 你出门的时候,天色稍暗,等你来到游女屋前,街边都挂上了照明的防风灯,继国城内平坦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男人女人簇拥欢笑,即便走到游郭的地界,也有不少凑热闹的游女相伴着在路上奔跑,脸上带着白开水般单纯的快活。 你在人群间行走,迎面的男男女女看到你,自然地避让出一条道路来,望过来的眼神中,欢喜十分明显。 你忍不住感叹了一声:“好像全城的人都一起出来了……” 雨在身后接话:“今天的物价很便宜,有买有送,酒水免费,大家在战后得了不少赏赐,口袋里有余钱,也愿意出来看看……” 今年年中的那场作战中,继国的部队里人员折损少得出奇,有伤害的家庭都安排了抚恤金,活下来的人士或多或少都分了赏赐,如此一来,大家在庆典上这么欣喜也就在预料当中了。 嘈杂的人声中,雨的声音传来:“……大家都十分感谢继国的大人……” 嗯……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你揣着手继续往前走。 有冬日的冷风拂面,但围绕在你四周的人太多,烛火油灯很是热闹,导致原本的冷空气都被浸染得温和起来。 你带着陶陶然的放松心情往前走,距离目的地的游女屋老远,就见前方的路上一个女子向你的方向奔来。 游女们的木屐比寻常高一些,那女子踩着木屐还跑得这样急,几乎是一步未稳就接了下一步地往前跑去,让你都忍不住担心她会摔倒。 可她还是顺利跑了过来。 等那女子跑到近前,你才发现是御艺所夫人,她鬓发上的钗环都因为奔跑而松散了,她并不在乎这些,只是停在你面前气喘吁吁,等气息稍微平和就抬起头来,用热切的目光看向你: “岩胜大人!您来了!” 公共场合被这样欢迎,你觉得有点尴尬,就简短地回应:“啊……” “是来见紫阳花夫人的吗?” 你:“嗯。” 除了紫阳花,你来游郭还能见谁? 你觉得御艺所夫人的问题实在奇怪! 可她听到你的回答之后,肩膀很明显地放松下来,看神态,整个人简直有【逃过一劫】的死里逃生之感,她继续热切地盯着你,人也和之前一样,走到你身侧,用柔软的独属于女人的力道将你向游女屋引去。 你听到她在你身边絮絮叨叨说话: “紫阳花夫人十分想念您,因为您不来看她,躲在房间里日日垂泪呢……” “她一直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情,想要当着您的面道歉,您要是对她生气,请直接告诉她,她一定会改正……” “她一直让我们打听,您是不是喜欢上了别的女人,对此害怕得不得了……” “明明听到了您传来的口信,也收到了您送来的礼物,可只要您不来见她,她就会乱想个没完……” “唉~~女人的情绪就是这样不安稳的东西,这都是因为她太在意您了,请您千万不要因此而责怪她……” 御艺所夫人在你旁边亦步亦趋,车轱辘话翻来覆去的说个没完,完全失掉了你们初次见面时候的老道油滑、游刃有余。 而你……你竟然并不觉得讨厌。 你怀着这样奇妙的心情,来到挂满灯火的游女屋前。 “……” “……” 到这里,御艺所夫人终于闭了嘴。 连你都感到惊奇。 在游女屋的大门边,你看到倚门而立的紫阳花,如同阴暗处静默绽放的深夜之花一样,她倚靠在门框边,遥遥向你看来;她眉目间有抹不掉的一丝忧虑,可那张素白的脸,还是如你记忆中的美丽,那双看向你的暗红色眼睛,在看到你的一瞬间,里头绽放出巨大的欢喜—— 好像你是什么开天辟地了不得的救世主一样。 “岩胜大人——” 印象中永远待在游女屋中安静等待你的紫阳花,来到门边等待着你,并在看到你之后,踩着木屐踉踉跄跄地跑出来,扑到了你的怀里。 “——!” 你发出一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叹息,同时毫无办法地将她牢牢接住。 对你而言,这是有点儿难为情的行为。 你们在游女屋外的街道上,众目睽睽之下……抱在一起,你甚至能看到路过的男人女人偶尔看来的、好奇打量你们的视线。 从未做过这样唐突的事情,你感到脖颈有些发热。 但紫阳花被你抱在怀中,她纤细的手臂同样牢牢扣住你的腰,你低头看到她埋在胸口乌黑的鬓发,鬓发间传来熟悉的味道,上面的钗环,是你熟悉的樱花的样式…… 你心里顿时生出一点儿酸涩的体会,因此将那份难为情压下去,只能低声哄她: “刚把工作处理完,我就往这边走了……” 你以为她会出言责怪你,阴阳怪气、拐弯抹角,但是直接向你表达她的不满。 她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没什么好奇怪的。 在你面前,紫阳花的爱憎一向很是分明,对你的恋慕就用直白的话语大声诉说出来,对你的不满,有时候就会像有倒刺的细针,在你没察觉的时候浅浅扎你一下——可实际都是为了博取你注意力的撒娇: “明明是和我在一起,却在想其他女人的事……” “和我在一起难道是难过的事情吗?真希望能让您露出高兴的表情……” “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这样算来,您该有四五年将我孤零零一个人抛在这里……” 扎得倒是不疼,偶尔的这种小脾气,反倒有点可爱。 可是,大概是你这一次的冷落实在伤害到她了。 所以紫阳花只是紧紧靠住你,半天也没有说话。 等你抬起她的下巴将她的面目展露出来,才发现她睫毛湿漉漉地在无声流泪,脸上精心装扮的妆容也因为泪水而花掉。 你有见过她梳妆,只是粗略打量就知道,这个妆容一定耗费了她不少时间。 等她那双被泪水洗涤过更加清澈的眼睛看向你,你就大感不好。 “……” “……” 紫阳花还是扎了你一下,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却有一根柔软的刺扎进你的心脏,让你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手足无措起来。 甚至张口结舌地对她道歉:“是我不好……” 紫阳花看着你:“……” 你老实承认:“……我该早些来看你的……” 紫阳花还是看着你:“……” 她脸上脏污的泪痕交错,其实看着十分滑稽。 但是你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只感到愧疚: “……我想要,和你一起参加庆典……” 于是那双看向你的眼睛又湿润了,好像里面装着一片感情的海洋,随时可以溢出似的。 “是,岩胜大人……”紫阳花涕泪交加的,对你露出一个滑稽的笑脸来,她说,“我一直在这里等待着您!” 第104章 天之花火3 服侍紫阳花的女孩找来热毛巾,将她脸上一塌糊涂的妆容都擦洗干净。 “要重新梳妆吗?” 你在屋内等待着她。 刚刚在街道上擦肩走过的女子们,你并未仔细打量他们,却也从她们绽放笑容的脸上发现,每个人都是特意梳妆打扮,即使手头拮据,红润的嘴唇也能看出来是涂了口脂。 以前的你从来不会注意到这些女子身上的细节,你也无需在意这些。 可是和紫阳花待久了,看得多了,你就开始从些微小的不同中明白女子的心意。 但是,也是因此,你好像稍微领略到久远记忆中,父亲曾经对你随口的抱怨: “女人的心思,是这世上最难以捉摸的东西。” 和你沉默、温和的母亲相比,紫阳花这样热烈盛放的女子,应该属于好懂的那一类了吧? 你并不确定。 明亮的烛光中,紫阳花看看镜子中素面的自己,又转头来看向你:“……” 她什么也没说,但你读懂了她的犹豫,因此开口告诉她:“我觉得你这样就很美丽。” 她两颊染上害羞的红润,抿了抿不点而朱的嘴唇,就缓缓走过来,牵住你的手: “美丽的我能有这个荣幸……和高贵的岩胜大人一起出去走走吗?” “……” 本来该是身为男子的你来邀请她。 在她的目光之下,你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拒绝。 你们就这样并肩来到街上。 大概是脸上妆容被卸下,紫阳花将原本繁复的钗发也解开,只是簪着那支樱花的发簪,就和你一起出来了。 出门之前,你倒是为她考虑过:“要不要换身衣裳?” 她今日实在是盛装打扮,漂亮的刺绣的和服与腹前绑住的元结一看就是精心准备、价值不菲,导致她像是被精心装点起来的人偶娃娃一样,用最漂亮的彩带丝绸包裹起来…… ——啊,其实非常耀眼的美丽! 可这一身衣服,如果穿着出门,或许会比较疲累? 你刚刚将紫阳花拥在怀里,能感觉她快被厚重的衣衫裹住,相比往常要沉重许多,以至于连走动都要成为一件困难的事情。 向这个方面考虑,你有些明白,为什么紫阳花总是坐在屋子中等到你了。 毕竟,她平日里的装扮,其实也非常精心。 面对你的建议,紫阳花却摇摇头拒绝了: “因为这样的打扮,我和岩胜大人站在一起,才会相称。” 你:“……” “褪去妆容已经让我很不好意思了,就请让我继续穿着这样华美的衣服吧!” 她的双手在胸前合十,对你露出恳求的表情。 你:“……” 其实大不必如此,无论她今天如何打扮,穿什么样的衣服,面上是怎样的妆容,当你来到游郭,和她相见,就一定会和她一起…… 她似乎在因为莫名的事情而为难自己。 就像现在对你恳切的请求也是,你是否同意根本无关紧要。 所以…… ——啊! 你反应过来。 ——其实是撒娇啊。 你恍然大悟,然后向正常的被女人撒娇的武士那样,赞同她的观点,并在这个热闹的夜晚,将她带出了游女屋。 第105章 天之花火4 虽然出门了,但你其实并没有想好往哪里走。 游郭之中,有醉醺醺的武士搂着露出肩膀的游女,嘻嘻哈哈地从你们身边走过; 道路两旁的游女屋上,临街的一面都挂着红色的灯笼,做了防风设计,在寒冷的冬日里散发出热闹的光彩; 路边还有卖面具的小摊贩叫卖,面具上的油彩鲜艳,简单几笔,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形象,不少人被吸引过去。 紫阳花同样将你拉过去,然后将其中一个面具在你面上比划,你刚想喊身后的雨结账,紫阳花已经从手袋里拿出钱币利索地递了过去。 “岩胜大人总是在送我礼物,我也想要送您一份礼物!” 这样说着的紫阳花,将挑选好的面具塞在了你的手里。 你低头,翻过来一看——是一张【福神】的面具。 紫阳花已经将给自己的【小面】侧着在脸边戴好,她看到你脸上错愕的神情,就开心地笑了出来: “岩胜大人以为,我会给您挑选【大飞出】或者【狐面】吧?” 她捂着嘴吃吃的笑: “虽然【大飞出】的威严和【狐面】的智慧都很适合您——但这是我送给您的礼物,所以,果然就想要将【福神】的欢喜快活送给您呢!” 你:“……你开心就好。” 你将面具后面的绳结拉开,顺从她的心意,将面具侧戴在脑袋上,只觉得有些无奈。 【福神】的面具,在游郭之中的确很少有人佩戴,甚至多是供人取乐的家伙戴着求个好兆头。 可众人佩戴【福神】祈求好运的心情不分高下,福神也是众人喜爱的神明,你对紫阳花给你的面具倒没有不满。 看到你将面具戴好,紫阳花眼睛都笑得眯在一起,她伸手摸了摸你脑袋边的【福神】,毫无必要地调整了一下角度,就笑眯眯地继续祝福你: “希望岩胜大人的未来充满好运与财富!一定会是充满希望的快乐的人生!” 不少买了面具的客人经过,好奇的目光扫过你们。 你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就伸手同样毫无必要地扶了扶紫阳花的【小面】——这是寓意年轻、可爱、美丽的女性,你觉得它和紫阳花很合适。 “承你吉言。” 你干巴巴地道谢。 紫阳花因此嘟起嘴瞪你:“真是的!这个时候,您也该说出对我的祝福!” 你:“……” 啊!欢喜和生气都在一瞬之间转换,女人真是厉害的生物啊! “希望你可以一直健康……而且美丽。” 你笨拙地凑出一个祝福来。 完全发自真心。 ——其实,健康就好了。 母亲病重而死,父亲也病入膏肓,他们是少年夫妻,感情一直恩爱,身份地位匹配,如果能够顺利相伴到老,也算是一对眷侣。 可是……疾病是给不幸者的天灾。 你只是突然想起紫阳花之前得过的疫病。 她从未和你形容过生病的痛苦,可这种事情,无需描述,也能明白是很晦暗无光的一段过往。 所以,如果给予她祝福的话,你希望她可以【健康】。 听到干巴巴的祝福,你以为紫阳花还会不依不饶地对你撒娇,可她只是一怔,带笑的双眼中,那些轻盈的情绪似乎沉淀下去,以至于有波光掠过。 她张嘴:“岩胜大人……” 说到一半,话语又止住了。 短暂的失语之后,她和脸侧的【小面】一样,对你露出纯洁无忧的笑脸: “是!我会保重自己,努力保持健康的!” 第106章 天之花火5 你们在游郭中闲逛的时候,有遇到巡游的太夫出行,浩浩汤汤的一大群人,中间是服饰华美、装扮惊艳的首席太夫,前方有女童为她提灯开道,身侧有男子供她扶持引路,头上有人为她撑开伞盖,队伍两侧也是拿着棍棒的打手客气地开路…… 其实无需开路,街上的人们望到太夫远远地走过来,就自觉地站到路边,呼朋携伴,用欣赏的目光与接连的惊叹等待缓缓走来的队伍。 游郭中的太夫巡游,是难得一见的美景。 你记得部下呈上的报告中说明,为了争取到此次巡游太夫的名额,几座游女屋争论不休,几次大打出手。 最后脱颖而出,依旧是前几年的优秀太夫,至于她具体的名讳,你并没记住。 你和紫阳花随着人流一起在街边驻足,同样望向了走来的太夫。 游郭的灯光洒下,映照的一方天地总是带着昏暗的意味,即使近在咫尺也让人看不清对面人的真面目,似乎只隐约能明白“美”的涵义,同时诱发内心所欲。 而在太夫巡游的这一刻,你仅仅是注视就明白: 当游郭中最优秀的女子出行之时,根本无需刻意,随着队伍走来,整座游郭的灯光都好像汇聚在一人身上,她被众人簇拥着,穿着华美的服饰,踩着五六寸高的三枚齿下駄,步态优雅,如同一尾缓缓游动的鱼,在游郭之中从容巡视自己的领地。 你从队伍中,那女子高傲的面目上,看出她的自尊与自傲。 一片惊叹声中,身边的紫阳花踮起脚,贴着你的耳朵和你说话: “……她走的是外八文字……绘里大人很耀眼吧!” 你收回视线,迁就地矮下身子听她说话:“的确是美丽的女子。” 紫阳花抱着你的胳膊,气息在你耳畔拂过,言语里流露出怀念的味道:“绘里姐姐她……以前是我憧憬的对象。” 巡游的太夫缓缓走近,身边顿时传出一阵更嘈杂的惊叹,大家震撼于女子身上的穿着打扮,她优秀的品貌、傲然的姿态——和被留在木栅栏后的普通游女不同,只是看到巡游太夫的第一眼,就能让人明白,这不是普通人能轻易接触到的女人。 即便倾尽家财,或许都得不到她一个回眸。 这就是……立于游郭顶点的女人吧? 你轻声询问:“你想要成为这样的人?” 紫阳花点头:“是的,看到这样耀眼的人,就会不自觉追随上去,想要成为和她一样的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 你不知道该说什么。 紫阳花继续和你说话:“小时候的我总是被御艺所责骂,说我学习曲谱太慢,说话也不聪明,行为举止一点也不优雅……好像我身为女孩,用心雕琢,其实也只是个不值钱的残次品——有时候都会感到气馁,为什么绘里姐姐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我却无论怎么样都无法达成……” 你将手盖在紫阳花的手背上,摸到她温凉的肌肤,什么也没说:“……” 这是属于她的过去,你只是听,没有立场置喙。 紫阳花叹了口气,眼角流露出一点儿沮丧来:“……我啊,作为女孩子,实在是太差劲了!——偶尔也会这样否定自己。” “你想成为巡游的太夫?” 你轻声询问。 你之前对游郭中游女们的生存并未在意,女人与女人之间的阶级规则也不上心,就像名为“绘里”的巡游太夫在你面前走过,你顶多明白“这是游郭顶级的女人”,除此之外的一切,你都不知道。 可是身为继国城中城主的儿子,你颇有家资,地位也不错,如果得到你的支持,紫阳花想要成为和绘里一样的女人——对你来说,或许很简单就能促成。 如果这是她的愿望,你愿意帮助她。 可紫阳花对着你摇了摇头。 她笑着拒绝了你潜在的征询,以一种更加傲慢的眼神望向太夫走过去后,那个众人簇拥的孤傲的背影: “不!那都是过去的事!现在的我,才该是被绘里姐姐嫉妒的对象!” “嫉妒……?” 紫阳花反手握住你。 她的体温总是温凉,好像怎么都捂不热的玉石,你被这只玉石铸就的素白的手抓住握紧。 紫阳花倚靠着你,看向逐渐远离的队伍。 从你的角度,看不到她的神情,你只听到紫阳花狂傲又嚣张的声音传来: “我啊!得到了她们求之不得的珍宝——这是所有女人都会嫉妒得发狂的事情!” 第107章 天之花火6 你们顺着街道和人流缓缓前行,逐渐的,就走到了游郭的门口。 门口并没有设下栅栏,也没人严厉地查问,但是走到这里来的女子们,就像是被透明的鱼缸挡住去路一样,很是自觉地揽着客人回返了。 “离开游郭也并无容身之处,回去还会遭到掌柜的责罚,大家不会冒这个险。” 紫阳花揽着你的胳膊,一边说着话,一边好奇地往游郭之外张望。 那里的街道同样热闹,不同于游郭红色的灯笼,城里更多挂着的是黄白的纸灯笼,偏黄色的灯光照在游人的脸上,有种更加干净的质感。 你顺着紫阳花的目光往外看,看到街边有卖金鱼的年老摊贩笑着正在揽客,烤小丸子的中年妇人急急忙忙往丸子上洒紫菜,还有那些卖折扇、卖首饰、做皮影的热闹摊子…… “要出去吗?”你询问紫阳花,“回去后我会向御艺所夫人作出说明。” 紫阳花抬头看你一眼,又转头看向游郭之外的世界。 你看不到她的神情,只看到她犹豫之后,缓缓摇了摇头:“我觉得……很害怕……” “害怕?” “我一直在游郭长大……身边的都是和我一样的人……所以,无论生活怎么样,因为大家都是这样的,就觉得自己的快乐和痛苦都没有什么出奇……” 嘴里说着拒绝的话,紫阳花却探着脖子还在往外瞧: “可是……如果去到了外面,发现原来这世上的女孩子可以有别的生活,不需要从小就学习怎么服侍男人,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没有才艺也不要紧——啊!如果看到这样的事情就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发生……只是想一想,都会觉得要疯掉了……” “……” 继国家没有姐妹,你与贵族家的小姐并无额外往来,对于游郭内外女子的生存现状,并不理解,因此谨慎地保持了沉默。 “……如果在游郭外面长大,说不定,我也会是声名远扬的端庄贤淑的女子,会有慕名而来的武士前来求娶,有好的家室和美好的过去,无论是谁前来,想要拒绝,都能直接说出来……” “……” 你想到继国城里见过的女子;紫阳花口中那是贵族小姐的生活,她们大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难得见,而那些在外抛头露面努力为生活打拼、被你看见的女子……她们的家世和过去怎么样呢? 你从未在意过。 可听到紫阳花的诉说,这群你从未在意过的人就在你脑海中闪现,你想起她们脸上的汗水与笑容…… 你并不觉得普通的女子就不幸福。 “我觉得……你现在就很好。” 你因此开口评价。 紫阳花抬头看向你。 游郭红色的灯笼映照在她的双眼之中,素白的面目被红调的灯光染成迷离的一片,她听到你说的话,总是艳丽上扬的眼角却像狗狗一样下垂了,流露出几分可怜与悲伤来: “现在的……我?” 你颔首:“没有过去的一切,就不会有现在的你。我一直对你很满意。” “一直?” 你困惑于她重复的重点:“是,一直。” 于是紫阳花对你露出一个看上去分明欢快又格外悲戚的笑脸来,是一个和她脸边单纯微笑的【小面】截然不同的笑容,她轻声地感谢你: “因为您这句话,我立刻……觉得,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你:“……” 你来不及说话。 哗—— 啪—— 倏忽之间,有零散的星子在天边炸开。 “哇!” “烟花啊!” “之前说有安排,没想到真的有!” 来往的行人被吸引注意力,然后驻足,一边感叹一边仰头观看。 你也向高高的天空望去。 天气很好,今日无雪,风也不大。 在城市的那一头,被点燃的烟花摇曳着尾巴,平地而起飞向高空,到达最高点时,就“啪”一声炸开,散落的发光的火药环绕中心,形成小小的圆形的光圈,在绽放之后,亮光稍熄,遥遥地垂落下来…… 啪—— 啪—— 啪—— 烟花的族群逐渐热烈起来。 继国城中上一次庆典在许多年前,那时候城里的工匠手上烟花的技术并不成熟,因此并未拿出来表演; 因此大家听说此次的庆典中会有烟火表演,口口相传之间,对传说中美丽的花火只有想象,心中充盈着好奇的期待: “听说是盛开在天边的光之花火!” “是灿烂又短暂的传说之美!” “啊!如果能见一次,真是死而无憾!” 烟花表演很好地拉起了大家的期待,算是庆典里的重头戏。 决定烟花表演之前,你曾经被工匠邀请,查看过烟火的效果,不过那是个白日,看着黑乎乎的火药拖着白烟上天炸开——你更关注烟花之后落下的火药粉尘会不会导致火灾发生。 经过慎重的估量,结论是: 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里,引发火灾的风险小到忽略不计。 那时候,你确定风险情况,并因此满意点头的时候,身边站着的烟火工匠,他脸上的表情从满怀期待变成了怒气冲冲。 “岩胜大人!”他跑到你面前,挥舞着手臂跳起来,将你的目光吸引过去才继续发言,“您看到了吗?刚刚的烟花!” 你点点头,告诉他你对那个很满意。 这么新奇的东西出现在庆典上,城里的人应该会很惊叹。 可是工匠先生黑着脸,并不高兴:“不是满意!刚刚的烟花——您真的认真看了吗?” 吵嚷的工匠两鬓斑白,身上的衣裳勉强说得上一句整洁,他站在你身边,身上传来明显的辛辣的火药味,对着你挥舞的手掌也是,皲裂干黑。 你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的,实在是很美丽的花火,飞得很高,炸开的形状圆融,即使在日光之下,也毫不逊色,能看出您在里头的用心——如果是夜晚绽放,一定会是名副其实的天之花吧!” 你由衷发出满是期待的感叹来,这份感情真诚到看不出破绽。 因此工匠先生终于心满意足,甚至给你留下一些副产品的烟花棒,就快乐地离开了。 你……回城之后让雨把烟花棒送到缘一的院子里。 你早就过了会因这虚幻的美丽而快乐的年纪。 而在这个夜晚,在黑暗的天际,烟火一支一支上天,绽放出五彩的焰火之时,你看着这幅景象,感到心悦诚服——的确是耀眼夺目的天之花。 明明是地上黑色的火药粉末,通过精细的设计之后,竟然能冲上天际,与星月争光…… 醉心烟火研究许多年的工匠,他拥有和朴实外表毫不相关的瑰丽想象。 迟来的,你沉浸在这份美丽之中,也对他肃然起敬。 “哈哈~” 这时候,身边传来轻微的笑声。 你低下视线,对上紫阳花正仰头注视你的双眼。 在所有人都抬头观看烟火表演之时,她却一直在注视着你。 天之花倒映在她瞳孔中明灭,不变的是你错愕的面庞。 在紫阳花的注视下,你罕见地感到有些局促,就像小时候自己练习吹笛子,荒腔走调,却被缘一发现时那样…… 你讷讷问她:“我有什么不妥吗?” 紫阳花一边笑一边摇头,她还是盯着你,双眸闪亮:“不!您在我眼中一直都英俊得不得了!” 你哑然:“……” 紫阳花也转头看向天边的烟花,她的身体轻盈地靠在你怀里。 你们和身边驻足的男男女女一样亲密依偎着:“看到烟花绽放的时候,难免会涌起对不凡人生的渴望,真希望我的人生也和这些漂亮的花火一样……” 你:“……” 紫阳花收回目光,又痴痴地看向了你:“可是,看到岩胜大人的时候,我突然明白,烟花也好,荒土也好,神佛也好,恶鬼也好——无论什么样的人生,如果没有您,对我而言都毫无意义……” 你:“……” 你觉得脸上有些发热。 “岩胜大人……”紫阳花低头,靠在你的胸口,紧紧抓住你的衣襟,“我可以付出一切,所以……请允许我一直待在您身边。” 第108章 天之花火7 这天晚上,等烟火表演结束,你将紫阳花送回了游女屋。 进入房间之后,你有询问她关于花朵培育的事情。 “屋里的花朵比野外的更加艳丽,这样寒冷的天气都能盛放,是有什么技巧吗?” 紫阳花听到你的询问,特意将房间角落里的紫阳花束,从盆里拔出来给你看。 红色成束的花朵被她拿在手中,花盆里的泥土连带着根系一起被提起,暴露在寒冷的空气当中,根系的位置,有透明的管状线条连接着花盆,其中流淌着半凝固的暗红色液体: “您当初送给我的是淡红色的紫阳花,我自己栽培的时候,颜色却总是相当寡淡,询问了专门做这一行的匠人之后才明白,花萼的颜色可以通过培养液进行调整,所以屋子里的紫阳花会有这样浓烈的颜色,都是多亏了这些营养液……” 紫阳花一边说着,一边将管状的线条抓住,和手里的植物根系分离开。 啵—— 断裂的透明管被她扔到空了大半的花盆里,漏出来的半凝固液体冒着黑红的小气泡,散发出一股腥甜的气息。 “岩胜大人……” 展示完这一切之后,紫阳花将盛放的花束放回花盆中,拍掉手中的泥土,对你露出微笑来: “如果您对我培育的紫阳花有兴趣,这次请带一盆回去吧,只要以后定时在我这里补充营养液,它也会在继国府中开得很好……只是希望您每次看到它的时候能够想起我……” 你:“……” 你想到刚刚惊鸿一瞥的暗红色液体,稍微有些走神。 紫阳花:“话说……您怎么会对屋里的花束有兴趣?之前您甚至都没有问过一句。” “嗯……之前缘一过来,看到了觉得奇怪……”你一边走神一边回答,“冬日里还能看到这样艳丽的花朵,的确是很奇怪的事情……” “缘一大人啊……”紫阳花低声重复了一下,然后就笑开了,“就是您的弟弟吧?和您之前说的一样,是很会为您制造困扰的人呢!” 你:“……” 你之前有说过这样的话吗? 你有点困惑了,但在此时,还是认真地反驳:“……他是个很细心的人。” “是是是!”紫阳花微笑着赞同你的发言,态度却有点漫不经心(你为她这种哄孩子一样的状态感到不满),“我培育出的花朵是无法见到阳光的,希望您回去注意这一点——当然,如果不小心养死了,可以过来找我再拿一盆,我不会因此责怪您。” 你答应下来,然后拒绝了紫阳花关于留宿的请求,让身后的雨捧着盆栽回了继国府。 雨抱着被黑布盖起来的盆栽,有些惊叹:“御艺所的紫阳花,是游郭有名的非卖品啊,没想到夫人直接送给您了。” 你侧目:“是这么珍贵的东西吗?” 雨:“听说是离开游郭就会枯萎的珍贵品种,又能够编织美梦,所以概不出售,无论多少钱都不会售卖。” “……这样啊……” 你想起紫阳花决定将花束送你时候的独断专行,还有出门时遇到的御艺所夫人对此也毫无意见…… 身为游女屋的管理者,御艺所夫人在紫阳花面前……好像毫无话语权。 “毕竟……现在可是依靠我,屋子里的生意才越来越好的啊!” 之前,紫阳花如此和你解释过御艺所夫人对她的言听计从。 可是……会因此恭敬畏惧到这个程度吗? 你略有困惑,却并没深想,只是思索一阵就放下了。 第109章 天之花火8 回到继国府,回到自己的小院,吩咐迎接的侍女将紫阳花在房间的背光处放好,你站在院子里,看着外面的天色,几乎是随口询问道: “缘一他今天去了哪里?” “诶?”被询问的侍女一脸惊愕,抱着花盆思索了一会儿,才不确定地告诉你,“缘一大人……听隔壁的动静,他今天很早就回来了,后面好像没有出去。” “很早?” “是……在烟火表演之前就回来了!”说到这里,侍女的脸上绽放出奇特的光彩,“您安排的烟火表演真是太漂亮了岩胜大人!我第一次见过这么漂亮的花火,这样的美景这辈子我都不会忘记!” 你对侍女的称赞无动于衷,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就进了屋子。 你在房间里坐了坐,换上入睡的寝衣,床铺也被人搭好,用热水擦过双手和脸颊,即将就寝的当口,你冷静地思索了一番,发现自己今日还有未完成之事,因此无法做出就此入睡的决定。 你捏了捏袖口,询问门外的人:“缘一他……入睡了吗?” 啪嗒啪嗒—— 雨跑过来,跪坐着推开纸门,禀告你:“刚刚拿热水的时候,我询问过厨房的人,缘一大人还没有洗漱,应该尚未安寝。” 你捏袖口的动作止住了。 ——缘一他……会不会没有洗漱就直接睡了? 无论【是】或【不是】,这个问题从脑海中升起的一瞬间,你就知道,自己今天必须再去和缘一见一面。 因此你起身,推开纸门走出去的时候,雨站起来,将叠好的外褂展开为你穿上,你踩着草鞋,就疾步走去了隔壁的院子。 扣扣—— “稍等……”守门的侍女打开门,伸出头来看到你站在门前,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就立刻将门大开,“岩胜大人,这么晚您……” 她住了口,想要将你迎进去。 你站在院子门口往门里望去,看到缘一的房间还亮着灯,黄色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到白色的纸门上,他坐在房里低着头,手上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在看。 你抬头望了望天色。 今天是个好天气,没有雪,风也不大,云层却很厚,将星月遮得严实,你没办法通过月亮的方位判断时间。 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岩胜大人,亥时刚过。” 你心中一松。 这样说来,今天还没过去。 你对侍女做了个手势:“去通传吧。” 按照礼节该是如此,连缘一到你的院子里来也要事先通传才会被引入。 可听到你的话,侍女以更加惊讶的视线看向你,然后天真地回答道:“啊……缘一大人说过,您来的话,随时都可以……” “……” 你跟着侍女的指引进了缘一的院子,等你走到回廊上,屋里的缘一大概听到了动静,因此急匆匆起身,推开纸门出来,在回廊上与你相见。 “兄长……”他果然没有洗漱,身上还是穿着白天的服饰,脸上带着诧异的惊喜,脚步匆匆地迎上来,又踌躇着在你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有种笨拙的茫然与无措,“你找我……有事吗?” 隆冬的夜晚,即使无雪无风的夜晚,站在回廊里讲话也很愚蠢。 “过来看看你。” 一边说,你反客为主,脚步不停带着他进了屋子。 屋里点着蜡烛,铺着床褥,床褥边放着矮桌,桌上放了些文书和其他杂乱的东西,你听到缘一在身后和侍女吩咐上茶。 “不用了,我只是来和你说说话……” 你阻止了侍女的动作。 睡前喝茶,你又该睡不好了。 侍女茫然地看着你们。 你看看缘一,吩咐侍女端热水上来,安排缘一洗漱。 “是!” 侍女转身跑走了。 你在床铺边的榻榻米上放松地坐下,随口一问:“舍人呢?” 缘一在离你两臂远的地方正坐下来,认真回答:“今天城里有庆典,我给他放了三天假。” 听到这话,你从鼻子里哼出声来:“你倒是个好主君。” “因为舍人……很想念他的家人。” 你想到之前那个粗枝大叶的绫人,和后面兢兢业业的舍人,对这个观点不置可否。 你:“今天有去哪里玩吗?” “有去买灯笼……还有捞金鱼……” “金鱼?” 你的目光随意一扫,就看到屋子里角落处的大鱼缸。 冬天到来之后,外面天气太冷,两条胖金鱼就被缘一捞了起来养在屋子里。 你们说话的时候,还能听到那边传来鱼尾拨动水花的轻微声响。 这样深的夜晚,应该也是金鱼睡觉的时间吧?说不定他们正在鱼缸里对你们扰鱼清梦表达抗议。 “养了两条胖金鱼还不够吗?”你觉得有点好笑。 总不能以后每到冬日就在缘一的房间里放满鱼缸吧? 缘一摇头:“是金鱼老伯说,为了感谢我,所以邀请我捞的,捞上来的金鱼我都还给他了。” “唔……” 你想着那副场景,想到那些无一逃脱的金鱼,旁边擦着冷汗赔笑的老爷子,还有无知无觉最后将金鱼都还回去的缘一——或许现实和你所想的并不一样,但无论如何你果然都觉得很有意思,你因此笑出声来: “那么老伯后面招揽客人的时候,就可以说‘这可是和缘一大人结缘过的金鱼’了,你倒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缘一眨眨眼,有些茫然的样子:“会这样吗?” “谁知道呢?”你耸耸肩,不置可否,继续问道,“然后呢?还看了什么?” “……”缘一沉默下来,“还……看了烟花。” 你看着他,心里不是滋味。 “就这些?” “就这些。” “没有相熟的好友相约吗?” “……” “没有对你有意的少女相约吗?” “……” 你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今天白日里,缘一曾经邀请过你,你拒绝了。 是不是因为你,他将今晚的时间特意空了出来,结果却孤身一人度过呢? 正在你这样想的时候,缘一的话打断了你的思路:“我和父亲一起看的烟花。” “父亲?” “是……想到父亲一直一个人,所以我去看望他。他闭着眼睛躺在床铺上,人是清醒的,也知道我来了,却不愿意睁开眼睛看我。” 你:“……” “后来烟火表演开始了,我就把父亲抱到了院子里,他裹着被子坐在回廊上看,看着看着就流泪了。” 你:“……” “他一定……是在思念母亲吧。” 你不知道该说什么。 自从上次你将父亲气到吐血,除了三五日里医师的诊断文书,你再刻意关注过和父亲有关的事情。 你听到缘一轻轻地询问你:“烟花表演的时候,兄长和谁在一起呢?” 你张张嘴,结果无话可说:“……” 莫名其妙,你有股不该有的心虚感,好像做错了事情一样。 缘一还在继续道:“看到烟花的时候,就想到,这么美丽的场景,要是兄长也在我们身边就好了……” 唔……父亲肯定不是这样想的。 你一边想着,一边更加心虚了。 “兄长是怎么想的呢?” 他还在继续说话。 你毫无办法,只能飘转着视线,一本正经地想要将问题赶紧糊弄过去:“下次一定。” 缘一往你这里蹭了两步,视线紧紧盯在你脸上,认真向你确认:“是真心话吗?” 你完全不敢和他对视:“当然了。” 缘一又往你这里蹭了两步:“下次是什么时候?” 你:“……” 你闭了闭眼睛,努力平复心情,才给出答案:“年后,你迎娶公主的时候,应该也会安排烟花表演。” “啊……” 缘一发出不明所以的感叹。 你终于看向他,也在这时候发现缘一就在你身侧一拳远——好近! 你:“……怎么了?” 缘一垂下视线,看着自己搭在大腿上的双手(他实在坐得非常端正):“我在想……公主会是什么样的人……” 你:“怎么……突如其来对婚姻的动摇与迷茫吗?” 是叫……【婚前恐惧症】吧?听说京都的贵族婚前都会有的迷茫时期,传言里,情绪影响严重的人还会在成婚的前一刻大逆不道地逃婚。 你倒不觉得缘一会做出这样离谱的事情——但是他做出来也不奇怪,所以一定要提前做好预防! 缘一老实告诉你:“从战场回来以后……大家好像都很害怕我……” 他说起,和婚姻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无论是身边常见的人,路上偶尔遇到的人,又或者是朝夕相处的人……总觉得,他们不希望和我在一起……” 你心脏跳动的节奏都乱了一瞬:“这是……什么意思?” 第110章 天之花火9 缘一保持低头的动作,继续讲述:“就是……对视的一瞬间,刻意感觉出来,对方想要转身逃跑……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已……” 你:“……” 你想起自己在战场的营帐里,听到的那些闲言碎语。 缘一迷茫地和你倾诉着: “今天从父亲那里回来的时候,他和我说了好久以来的第一句话……他说,我是一个很难幸福的人,因为笨蛋就是很难获得幸福……” 缘一的手从腿面上拿下,伸过来扯住你寝衣的袖口,像是扯动你的心脏一样,轻轻扯了一下: “兄长……会是这样吗?” 你:“……” “……回到院子,大家手上都有事情要做,心里都有思念的人,连金鱼都有另外一条金鱼互相依偎……我却一个人……” 你干巴巴地狡辩:“我不是过来看你了吗?” 缘一正直地指出谬误:“兄长去见那位游郭的女子了吧?明明我说过她很可疑……” 你继续干巴巴地和他解释,说花盆下连接的东西是输入营养液的导管,今天去询问的时候紫阳花和你说明过,这个是培育花朵的手段,并不奇怪,你派人去调查游郭也没有发现问题。 所以并不可疑。 就像你对她流露出弱点也不奇怪一样。 都是有迹可循的合理发展。 你说话的时候,缘一就在旁边认真看着你,他没再说出反驳的话语,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你:“……???” 只有你对缘一的愚笨懊恼叹气的时候,现在这可真是…… 偏偏一说起紫阳花的话题,你就莫名觉得心虚不已,所以也无法理直气壮地和他辩驳。 你只能把对话推到上一个话题,告诉他:“你害怕的……是【孤身一人】这件事吗?” 说话之间,缘一又往你这边蹭了一步…… 你闭了闭眼,当成没看见。 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害怕……成为父亲一样的人。” 你因为惊讶而睁开双眼:“你?和父亲?” 那个即将在阴暗角落里悲惨的死去的老头,和……如正午太阳一样耀眼的缘一? 这是如何联想到的? 你实在吃惊得不得了:“你怎么会这样想?!” 面对你的疑问,缘一收回手,又放在大腿上,然后老老实实低下头,和你说明他的思路:“背负着家族命运走下去的父亲,走到最后,成了现在的样子……以后,我也会成为继国的家主,说不定,就会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想到这里,就很害怕……” 你摇头,断然否定:“你当然不会成为父亲。” 缘一看向你:“为什么这样说?” 你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告诉他:“你是,足以照亮继国城的人;而父亲,他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器量,他现在的结局是自找的,你不要被他的言语影响,他心里想的都是些脏污的烂泥,不要被他带跑了……” 缘一看着你,微微歪头:“父亲还说,兄长……是个聪明人,但慧极必伤,同样不会获得幸福。” “……” 你从缘一嘴里听到父亲对自己的形容,心中无波无澜。 从你与他决裂那一天开始,你对这个男人就毫不关心,如今对他健康的在意,也只是因为他在缘一成婚前死去的话,原定的婚礼安排会很麻烦。 至于别的,你不会在意一个路人对自己的评价,也就无所谓将死之人如何评断你。 所以在缘一的注视中,你无动于衷地响应:“嗯……所以呢?” 缘一的手指蜷缩起来,握成了拳头:“……父亲说,是因为我的存在,兄长才无法幸福。” 你:“……” 你皱起了眉头。 断掉安神的草药之后,父亲的确清醒了许多,可是……他为什么管不住那张嘴呢? 你在考虑,是否要医师调整药方。 缘一似乎因你的皱眉而紧张,目光紧紧盯住你:“兄长觉得呢?” 你面无表情:“……觉得什么?” “因为我,你无法幸福——这件事……” 你的眉头舒展开,所有的表情都敛去,正直地呵斥他:“胡说八道!” 缘一睁大眼睛:“——!!!” 你收敛着继续说:“我的幸福是我的事情,怎么会因为你受到影响。你相信父亲的话,狂妄地认为你的存在可以影响到我的人生吗?缘一?” “……” 缘一看着你,没有给出回应。 你因此叹了口气,很失落似的:“相比我的话,你更愿意相信父亲吗?” “不!没有这回事!” 缘一伸手过来握住你的衣袖。 你继续叹气:“那你怎么会因为父亲的话动摇?” 缘一讷讷的:“因为……是父亲说的话……” 你又叹了口气,没说话:“……” 缘一开始道歉:“对不起,我……我想错了……” “……” 你瞥了一眼他握住你胳膊的手,没说话。 缘一继续道歉:“我只是……害怕……” 你追问:“害怕什么?” 缘一嘴唇动了动,最后抓住你的手也松开,无力地垂下,他低着头,耷拉着眉眼,一副做了错事的自责神情,小声和你说:“害怕……给大家带来不幸……” “……” 你看着身边低头的缘一。 他端正的面目被隐藏在刘海的阴影之中,睫毛垂下,嘴唇微微抿起来,分明是英俊帅气的一张脸,微笑起来会让人目眩神迷的一张脸,这样懊恼着低头的时候,就显出没出息的软弱起来。 太软弱了! 以至于,你的心脏像是被人攥住,从中挤出酸涩的感情来。 你实在讨厌他这副模样。 第111章 天之花火10 如果按照你的心思,正直地说明,你一定要呵斥出声,很认真地告诉面前这个垂头丧气的继国少主,告诉他: 给大家带来不幸又如何? 所谓的幸运与不幸又是谁定义的? 只要一家之主的你开心,家族的发展良好,所谓的幸与不幸都是虚妄之事。 会因为这种不确定困扰的人,真是不像话! ——可不能这样和缘一说。 他人悲泣的时候,缘一无法做到微笑。 他就是这样容易被影响到的人。 所以,你只能斟酌再斟酌,在慎重的思考之后,决定委婉地告诉他真相: “你认为,你给我带来不幸了吗?” 缘一没有说话:“……” 你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次是情不自禁): “小时候,因为你,我去了清水寺;又因为你,我回到继国城——感觉我的人生,好像是被你放在手上的玩具,抛来抛去……完全没有怨恨,这种话我也说不出来。” 随着你的描述,缘一宽大的肩膀可笑地收缩起来,大腿上的拳头越握越紧,脑袋低到简直要掉进怀里刚好被手臂接到——你因为这种想象笑出声来。 “哈——” 你伸手捋了一把缘一的头发,从脑袋顶撸到他背后卷翘的发尾。 恰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侍女的禀告声: “缘一大人,岩胜大人,热水来了……” “进来吧!” 你扬声招呼。 你们沉默地看着侍女将热水放下,行礼后安静离开。 盆里的热水冒着腾腾的白汽,是冬日里看到就会不自觉渴望的温暖。 你将铜盆拉过来,把盆上搭着的毛巾打湿,水应该是刚烧好,很热,手放进去犹如被温柔地灼烧,但拧干毛巾后的热度摸上去就刚刚好。 你就把热毛巾叠好,将缘一低下的脑袋抬起来,粗鲁地给他擦脸。 他闭着眼睛,脸被你擦红了也不敢反抗。 “……” “……” 你如法炮制地给他擦了脖子和双手。 他一直什么都没说。 你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最后,你把毛巾扔到铜盆里,看向被自己牵过来的缘一的手。 手掌宽大,骨节修长,指甲被修得齐整,因为刚刚被擦洗过,所以皮肤上冒着湿润的水汽,手心很温暖。 和你的手比起来,看不出多大不同。 可毫无疑问,是强者的手。 而被强者支配命运,本就是弱者的必然。 你从头到尾,憎恨的,从来都不是缘一…… 你将缘一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低着头,轻声对他说:“我啊……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被你握住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你垂着双眼,继续陈述:“我只是……憎恨无能的自己。” “兄长!”他反手抓住了你。 你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下去:“无法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只能被人保护……这样的命运,让我觉得恶心。” 缘一的另一只手也搭了上来,他握紧你的手:“……” 他的体温总是偏高,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就格外明显。 你觉得自己的手心都要出汗了。 ——怎么会对缘一说出这种话呢? ——将你软弱的一面暴露在他面前,本来是你绝对要避免的事情…… ——你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吗? 鱼缸中,被打扰的金鱼摇晃着尾巴,拨动水面,传来轻微的水声。 你看着你们交握的双手,因为这样亲密的行为,下意识觉得反感。 但你忍耐住了。 “你认为……你为我的人生带来了不幸吗?” 你询问缘一。 “……” 他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你的手,让你都觉得有点痛了。 “你会因此讨厌自己吗?” 你询问缘一。 “……” 他什么也没回答上来,只是紧紧地抓住你。 ——啊……真可怕…… 你抬头看向缘一:“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他同样低头看着你们交握的手,察觉到你的视线才抬起头,耳边的日轮花札轻轻摇晃,俊朗的面孔浮现出迷茫的神情:“……” ——没办法,他是个笨蛋呢! 你认真地和他说:“无论过去如何,【继国缘一】都是我宝贵的弟弟,我不允许任何人诋毁他,即使那个人是你,我也不允许。” 他呆呆看着你:“……” 你抿了抿嘴,挣脱开他的手掌(轻轻一挣他就泄了力气),然后抬手摸向他的额头的印记。 是很冒昧的举止。 缘一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紧盯着你。 手指触及到他额头的时候,你觉得指头有点潮湿——感觉他……似乎又出汗了? 体温高就是有这点不好。 因此你立刻收回手,端正表情,以兄长的身份,认真对缘一下达指令:“你会听我的话吗,缘一?” 他如你所料地点头。 你继续下令:“那么,喜欢自己,喜欢自己的一切——这是我对你的要求,我要求你达成。” “……” 缘一呆呆地看着你,什么也没说。 也是在这个时候,你发现他的身体一直在向你倾斜,换句话说,你们近得让你感到不适。 可谈话的目的还没有完成。 你认真地向他确认:“你会达成我的愿望吗?缘一?” “这是……兄长的愿望吗?” “是的。” “……” 缘一犹豫了一会儿,在让你都感到惊讶的空白沉默之后,才轻声应许了你: “……那么,我会努力的……” 听起来不错,你颔首表示满意,就听到他继续说道: “……作为交换,我希望兄长可以以同样的份,去喜爱自己。” 你睁大眼睛:“咦?” 甚至发出傻乎乎的疑问词来。 缘一抬起眉眼,温柔地看着你。 你与他很少有机会这样坐下来安静的谈天了,所以,他这副温柔的面孔,也快要成为你记忆里久远的一环,洇成淡淡的影子。 继国缘一,一直是个温柔的好人。 你张着嘴,努力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喜爱……自己……? 你看到缘一抬起手,和以你刚刚同样的姿势,点了点你的额角——他大概完全不懂你刚刚在做什么,所以就照猫画虎,想要凭借同样的动作,传达给你同样的感情——温热的指尖触到你脸上的皮肤,相比柔软的面部,手指头的角质层有股硬朗的触感。 只是轻轻一个接触,他将手放下,轻声询问你: “你会满足我的请求吗?兄长?” “……” 在缘一的注视中,你沉默着,完全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或许就是这场谈话开始,你决定不再对他撒谎。 所以,如果只剩下真实的传达,那么唯一能说出的答案大概就——我做不到。 你不愿意继续对缘一撒谎了。 所以你的视线偏移开,在缘一征询的目光中偏头,看着房间里跳跃的烛火,然后给出发自真心的回答: “我也……会努力的。” 这天晚上,缘一邀请你和他,抵足而眠。 “我有多余的被子,一起睡还是分开睡都可以!” 他拉开柜门,兴致勃勃地提议。 你一边用热毛巾擦手,一边非常冷淡地表示拒绝。 等你回去散开头发准备安睡之时,随着发丝落下,一朵红色的紫阳花落在你的被褥之上。 第112章 天之花火11 庆典的第二天一早,一大早,你还在睡,缘一就跑来院子里找你。 你被叫醒的时候,还懊恼的以为是昨天对他的态度过于温柔,导致他又要开始不知分寸地向你靠近。 在其他兄弟之间象征关系和睦的好事,在你看来却避之唯恐不及。 可缘一过来见你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却十分严肃,腰间佩刀,眉头紧皱,急匆匆地走到你面前: “兄长,我昨晚被袭击了!” 你擦脸的动作停下了,拿毛巾的手垂下,转头看向缘一。 第一反应是以为他在开玩笑。 “袭击……你?” 你上下打量他。 缘一衣衫整洁,肩头有浅浅一点儿冰雪(今天凌晨城里开始下雪),从外面走进来时看上去气势汹汹,状态良好。 就是看神色有些愠怒。 “是,兄长离开之后,我准备入睡,结果有东西潜入进来,倒吊在天花板上,向我袭来……” 你一边继续擦脸,嘴里茫然地重复道:“倒吊在天花板上?” 缘一点头,他的表情实在不像开玩笑:“是的,有很细的绳索在房间里游窜,准备束缚住我,我躲开后发现袭击的是一位女子,眼睛猩红,指甲很长……” 你更茫然了:“她用……绳索和指甲袭击你?” “是,杀意满满地想要取走我的性命……” 你将毛巾扔到铜盆里,下意识上手,认真确认缘一的身体状况:“没有受伤吧?” 你拍拍打打他的躯干和四肢。 缘一挺起胸膛,在你的注视下很有活力地活动了一下四肢,然后中气十足地回应你:“没有!椎切就挂在墙上,拿到刀之后我就反击了。” 反击? 如果缘一反击的话…… 你看着他红润健康的脸,心中的担忧逐渐放下:“来袭者的尸体呢?带我去看看。” 缘一挺起的胸膛就僵硬了:“我……没有留下她……” “……” 你挑了挑眉。 有人能从缘一手下逃出一命,听起来会觉得很奇怪,但是想想他刚刚的形容…… 你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袭击你的,是恶鬼不成?” 什么倒吊在天花板上,用绳索捆缚,指甲索命,还用的“她”——那些神怪故事中,似乎总有被男子辜负真心的女子死后冤魂不散,化作恶鬼前来纠缠…… 并非你想象力丰富,根据缘一的描述,你只能向这个方向联想。 缘一甚至并没有否定你的猜测,他一边回想一边不确定地和你描述: “的确像是故事里听说过的恶鬼,我后来询问院子里的人,他们睡得很沉,除了我,大家都不觉得有异常……” 你:“……” 缘一:“我当时就想来找兄长,但是恶鬼已经逃出继国府,我发现兄长已经入睡,就没有立刻过来……” 你:“……” 越听越像是是神怪故事,你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对待。 话说,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吗? 要不是确定缘一不会说谎,你一定以为他在开玩笑。 总不会是他在战场上杀人过多,所以亡灵们纠缠起来成了气候,追过来找他索命? 可是接下来,缘一就犹豫着,给出更加像是玩笑的说法:“我挥刀的时候,发现恶鬼有一张……和兄长的女人一样的面孔,所以犹豫了……” 你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来袭击你的恶鬼,是紫阳花?” 在你的目光下,缘一胡乱摇头:“不,我只是说,她们有一样的面孔。” 你因为他的话,有些心烦意乱。 你宁愿缘一是来找你开玩笑。 想要找你说话,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于是扯些弥天大谎戏耍你。 你宁愿这才是真相。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你甚至莫名其妙冲他发起脾气来。 “我觉得……兄长应该会想要知道……” 你:“……” 你觉得头痛,并因为刚才的情绪失控感到懊恼。 “……” “……” 你过了一会儿才打起精神,继续看向缘一。 他一直站在你身边,脊背挺得笔直,肩膀宽阔,肩头的雪水融化打湿外褂,染出一大片深色的痕迹。 缘一垂着眉眼,以惭愧的神情注视着你的表情,对上你的眼神之时,那双眼睛就变得动摇起来。 可他分明没有做任何错事。 你面无表情的,向他再次确认道:“总之……你没有受伤吧?” 缘一点头:“我没有受伤……倒是那个袭击我的家伙,我一刀斩伤了她,落下来的肢体……天亮的时候化作了灰烬,没有保留下来。” 听上去……的确像是传说里恶鬼一般的性质。 “如果真和紫阳花有关系……”你说话的时候,眼角余光之中,房间角落里那盆刚搬回来的紫阳花蔫哒哒的,看上去状态很差,“我会去确认的……” 你茫然地安抚着受惊的弟弟。 第113章 天之花火12 考虑到游郭的开业时间,你让雨前去游女屋递了个信,说你今晚会去与紫阳花相会。 思忖片刻,你从院子里折了一枝低垂的松枝递过去:“就说我早起看到落雪,采下院子里的植株带给她,你要亲手将它交到紫阳花手上……” 看雨接过落着薄雪的松枝,你垂着眼睛继续说:“如果见到她,观察她的气色如何……如果求见被阻挠,就回来如实告诉我。” 雨得了你的任务,立刻去了游郭,不多时就完成任务回来。 “听到是岩胜大人的要求,无人阻拦,我见到了紫阳花夫人,她在屋子里见的我,屋里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暗,夫人看着有些困倦,大概是被我打扰了睡眠——她收下松枝,让我为您带个话,说她对您的感情,如松枝常青。” 你略过那些甜言蜜语:“她气色如何?” 雨微微垂眼,一如往常恭谨负责的模样:“夫人……收了礼物后很高兴,气色和往常一样。” 你飘摇的心因此逐渐落了下来,嘴里不自觉喃喃:“是吗……这样啊……” 雨小心打量着你的神色。 缘一早上和你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是听到了的。 所以,他应该是明白你的困惑的人。 看你神色一直不算愉快,雨温和地劝解道:“缘一大人遇袭的时候,是深夜,昨夜星月黯淡,屋里也黑,他可能看岔了……” 你没说话:“……” 你明白雨说的话是在安抚你。 可你听不进去。 漂浮的心神依旧彷徨,并因为这份脆弱的彷徨而更加阴沉起来。 工作上的事情很快打断了你的沉默,有侍女前来通传:“山田先生已经等候您多时了,您要去和他会面吗?” 是几日前就约好的会面,你刚刚等雨的回讯让人家多等了一回,后面还有别的安排,总不能继续晾下去。 于是,将生活上的琐事暂时抛在脑后,你打起精神,开始处理工作。 这次和山田家主的见面,并不是你与他二人之间的事情,山田家主把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带了进来,而你则是跟在缘一左手边参会。 缘一坐在主座,面前放着茶点,默不作声的参会。 主要沟通的人依旧是你与山田家主,舍人与绫人等待结果,缘一……缘一是作为见证的主君。 这几日里,你接连开展了几次类似的会面,将城里功勋卓越的武士之家约好,前来会谈——交谈的依据就是他们战时积攒的功勋,而你要做的,就是在功劳的赏赐之外,额外给予他们部分城市管理的权限。 如果问为什么这样做的话,当然是因为缘一有点儿靠不住。 这段时间以来的公文都是你在处理,他让他看过,他也按照你的吩咐坐下认真查看,结果挑灯夜读几日,给出来的结果都…… ——不提也罢! 只能说神明给予他一些东西的时候,大概也收走了一些东西。 但总不能让你天天杵在那儿给他管理城中事务。 现在父亲还在,名头倒是暂时能站住脚。 可父亲离开之后,缘一会和公主组成新的家庭,他会是继国的一家之主。 即使缘一对权力的分润毫不在意,家族的族老也会有所非议,而公主…… 缘一与公主成婚之后,你应该就要搬出继国府了。 总之在经过慎重的思考之后,你找来了川下、山田等武家的家主,商量之后,就将权力与责任分配了下去,并要求他们在之后互相监督,除了自身的工作汇报之外,监察到其他人的权责失格也能及时举报。 武士们一开始听到这些还感到疑惑,只是略一思量,就欣喜地接受了继国城的权力结构变动。 他们是陪伴父亲征战的野狗,所以,闻到一点儿血腥都会迫不及待地抓住,到吞入腹中才肯罢休。 这样分享权力的交谈,于你于对方都是很愉快的事情,一点儿异议都没有,山田家主对你们感激涕零。 “缘一大人很欣赏山田家在战场上的勇猛,舍人也是很优秀的近侍,所以他决定给你们这个机会,希望你们不会辜负所托。” 你如此结束谈话。 山田家的家主甚至在离开时淌下热泪,简直恨不得当场将心脏剖给缘一来表示自己的忠心。 缘一面无表情地领受了他的感激。 山田一家离开之后,缘一才垮下端正坐着的躯干,询问你后面还有几场这样的会面。 你算了算:“下午还有两场,就结束了。” “这之后,兄长会轻松一些吗?” 你点点头:“嗯,以后你和我,都会轻松很多。” 你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家主的印章来,抛给了缘一:“这几家各自有各自的不和,只要你管住城主的印章,不至于出大乱子。” 缘一接住了印章,黄玉的印章放在他摊开的手心上,他低头看着,随着权力的收回,脸上却没有高兴的神情: “兄长……讨厌继国吗?” “什么?” “继国城,继国府,和有关继国的一切……” 你摇摇头:“好歹是我长大的地方,没有到讨厌的程度……” “那……喜欢吗?” 你无法立刻给出回答:“……” “……” 缘一就将手合拢,把印章收到了口袋里。 等他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支笛子。 不是你小时候送给他的那支,而是更精致、一看就是手工匠人精心打磨的一支短短的竹笛。 缘一捧着笛子,从主座起身,走到你的跟前来,然后将笛子递到你面前,请求道: “请收下吧,兄长!” 他甚至一直在对你用敬语。 “……” 而你看着缘一手心里那支被桐油浸润得光滑的竹笛,有那么一瞬间,连呼吸都停滞,头脑空空一片。 好像有只手,无形之中扯动透明的风筝线,让你在飘摇的天空意识到自己的不自由。 “……” “……” 你没有动,更没有收下,只是脸上摆出毫无瑕疵的笑脸,状似好奇地询问他:“这是干什么?” 缘一垂眼看着手上的笛子,神情温柔,说话也轻声,告诉你:“这是我为兄长准备的礼物。” 他手心里的竹笛,每个棱角都被小心地打磨好,笛身上的孔洞圆滑标准,用的紫竹的材质,大概是打磨过许多次,所以表面有种温润的光感。 你并不为此感到高兴。 倒不如说,因为这个笛子,你就想起自己小时候对缘一发过的善心,然后懵懂着送出去的那个破烂。 竭力想要逃避的黑历史却被另一个当事人无情掀开,你只感到羞耻。 你没有动,继续询问道:“这是你做的?” 缘一看向你,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呆呆点头:“是,这是我找城里的竹取先生拜师,然后完成的满意之作。” 他一直捧着手上的笛子,维持着这个动作,甚至带点急切地将手往你面前送了两寸。 “……” 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只是明白,你一点儿都不愿意收下这个礼物。 甚至又想要拔脚逃跑了。 所以你偏开头,躲开他的视线,僵硬地转移话题道:“学习制笛很辛苦吧?” 缘一:“不辛苦,只是我很愚钝,所以竹取师父经常对我生气。” 你:“听起来他并不尊重你这个继国少主?” 缘一:“……我是以普通人的身份向他拜师的。” 你:“他就答应了?” 缘一:“因为在他门口站了很久……竹取师父大概觉得很困扰,就让我入门了……” 你:“……” 你已经编不出来话题了,倒不如说,你空空的大脑很难在这种境况下继续照常运转。 可你一直对他手上的笛子视而不见,即使是迟钝的缘一,他大概也明白了你的意思。 “……” 你在余光中,看到你的弟弟将手里的满意之作收起,又放进了胸前的口袋里。 他脸上闪着光的期待,在做出这一套动作之后,也黯淡了下来。 “……” 你感到隐约的愧疚。 “我已经很久不吹笛子了。”你和他解释,“以后可能也不会吹了。” 缘一点点头:“我知道了。” 当他面无表情的时候,你很难从缘一俊朗的面孔上判断出他真实的心情。 但是你猜测,你的拒绝应该伤了他的心。 你有心想要补偿,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本来可以今天和他去参加庆典,但晚上已经决定去游女屋查看…… “兄长今天要和我一起参加庆典吗?” 缘一开口打断了你的思绪。 你:“……” 你和他说,你已经决定好,今晚去游女屋查看紫阳花。 缘一正直地看向你:“那么我和兄长一起去吧?” “什么?” “一起去游女屋。” 你顿了一下:“……你知道去游女屋一般是干什么的吧?” 缘一点头:“知道。” “那你……” “兄长准备去很久吗?” “这个……不是久不久可以形容的吧?” “那里……那个奇怪的女人……说不定很危险……” “只有你会这样说。” “请让我陪你一起去吧!” 你想了想,决定只是和紫阳花见一面,见完就离开,这样倒是没有关系,于是就答应下来。 第114章 天之花火13 去到缘一认定很危险的御艺所夫人的游女屋,你依旧没发现有不妥。 真要说有显眼的,大概是御艺所夫人见你的时候,面色有些惊惶(可她一向如此),迎接你的时候如同抱住救命稻草(可她一向如此),因此你并不觉得特别。 你一马当先被迎进游女屋,缘一跟在你身侧亦步亦趋。 游女屋的廊道并不宽敞,他走在你身侧,走廊被堵个严严实实。 上一次来是你在他身后堵住他的退路,现在这一次,立场静悄悄改变了。 你努力让自己忽略这些不适,询问御艺所夫人:“紫阳花还好吗?雨白天来看,说她面色憔悴、精神萎靡,昨晚我离开后她有出门吗……” 御艺所夫人用手帕擦掉额头的汗水,对你露出讨好的笑容:“怎么会……夫人一直在养足精神等您前来,不会在其他事情上耗费精力的;雨大人来的时候,应该是夫人刚睡醒,所以精神困倦……” 你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询问下去。 或许缘一说的话还是影响到了你,你在廊道中行走,总觉得今日游女屋的空气里,那股锈蚀的余味十分明显,像是沉淀的铁质被潮湿的热气蒸腾出来,带来不适的嗅觉体验。 你沉默着来到紫阳花的房间外,画着艳丽风景的纸门被侍女拉开,露出屋子里等待你的紫阳花。 她和你记忆中每一次见面类似,画着端丽的妆容,坐在锦绣华服之中,在你望过去时,就摆出最美丽的姿态看向你。 而这一次,她望向你之时,你看到她身前摆着矮桌,桌上一只白陶的矮胖花瓶,里头插着两朵三朵胖乎乎的紫阳花球。 “岩胜大人……” 看到你过来,紫阳花将手里的配花扔在一边,似乎起身要迎接你,却因为衣衫繁重一时无法起身。 你快走两步过去,拦住了她的动作,随口解释:“我只是来看看你……” 你在灯烛的光线中看到紫阳花的脸,敷着白粉,画着精致的眉妆眼妆,嘴唇被口脂染得鲜艳欲滴——是名副其实的美人面。 这样的女子…… 你回头望向缘一。 缘一看过紫阳花,只两眼就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他冲你点点头,然后转身走出了屋子。 这就是答案了。 你心中一下松了口气。 看来缘一并未发现奇怪之处。 紫阳花和往常一样缩在你怀里,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另外多来的客人,你回头神色放松的时候,她正抬眼注视着你,烛光摇曳之间,暗红色的瞳孔似乎都比往日鲜亮许多: “岩胜大人,您今晚会留下吗?” 你摇摇头,重复了一遍来此的目的:“我只是来看看你。” 听了你的话,紫阳花敷着白粉的脸似乎更加苍白了。 “您会离开吗?” 她注视着你,你看出她双眼中流露的不舍与依恋。 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你的手捧上,亲了亲你的手背,而后面颊柔和地贴过去,注视你的同时,在锦绣华服的簇拥中柔顺地告诉你: “我会在这屋子里等您归来的。” 最后是她身边的小满送你出的门。 你不曾在意过游女屋中其他女子的样貌,只是小满为你引路,送你到楼下的时候,你看着她身后那个扎起来的短短的发髻,觉察出小小的异样来: “以前,紫阳花身边的满,不是你吧?” 短发髻的小姑娘身子一僵,她转身,你还没看清她的面目,她就已经将身子躬得很低地对你行礼,声音紧紧地回答你: “以前的姐姐因为年纪到了,夫人对她有别的安排,我是接替上来服侍夫人的……” 她看上去有点紧张。 这番说辞没有问题。 你暂且接受,就此离开了游女屋。 第115章 天之花火14 和缘一这家伙一同参加城里的庆典,对你来说,也是比较新奇的事情。 你和他并肩走在街道上,因为颀长的身形很容易被行人认出,大家看到你们,会露出惊讶的神情,然后自觉向两边靠,如海浪向两边分开道路,供你们宽敞的行走。 与昨日行走的体会大有不同。 昨日在游郭中闲逛,整条街道都沉溺在温柔和煦的桃色氛围之中,路边的男男女女看过来,更多是对你与紫阳花相貌的惊叹与好奇; 可是今日在城中商业街道上行走,你感觉自己像是牵了一头凶兽一样,不知道缘一是否有自觉,你能感受到众人在看到他之后,惊讶与尊敬一收,目光中遗留的,就变成了隐隐的畏惧。 路边的摊位上,有相熟的老板看到缘一走过来,会僵硬地向他招手示意,欢迎他享受庆典之日,可缘一只是遥遥的颔首,没有走过去。 “不过去瞧瞧吗?” 你打趣地撺掇他。 他安静地摇头:“如果过去了,大家都会不去那里了……” 你失笑:“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可怕……” 缘一没有看向你,他认真地走着脚下的路,告诉你:“因为昨天的金鱼摊就是这样的……” 你:“……” 缘一平铺直叙:“大家都很害怕我。” 你想了想,纠正他:“你为继国城带来胜利,他们是在感激你。”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你隐约感到缘一的心情并不好,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脸上并没有任何不快的痕迹,甚至转过头来安慰你: “兄长,这没什么。害怕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我杀了很多人。” 你脚下的步伐慢了起来,定定看向缘一的双眼。 他说话的时候还是平和的面目,瞳孔也和平时一样,流露出超然的悠远与淡泊。 在你经常为无法控制的主观的感情而痛苦之时,身边的缘一似乎总是这样,轻飘飘的将他人的评价、自己的想法、派生的感情——将这些东西像是尘埃一样拂去……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你有时候看着这样的缘一,会有种恍然感,好像站在你面前的,并不是和你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而是从神龛里走出来的神明,他分明在你跟前,近得触手可及,实际却很远,你永远也追之不上。 就如同现在这样…… 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缘一需要安慰吗?他和你说这些是为什么?你应该怎么做才对? 你再次为心中涌上的情感而烦恼,因此就停下脚步,到了路边卖丸子的摊上点餐。 “大人,要什么口味的丸子呀?” 叫卖的阿婆见你打扮不俗,恭敬地和你搭话。 你扫了一眼她摊位上的配料:“红豆和山楂馅的,多加蜂蜜。” 阿婆立刻着手料理起来。 缘一不明所以地跟到你身边来,直愣愣地杵在那里:“……” 你皱眉扒拉了他一下:“你挡住摊位了。” 你俩在那里一站,小摊面被遮盖得严严实实。 缘一听话地后退两步,站在你身后。 你看着阿婆以不符合年纪的麻利手脚烘烤着小丸子,没一会儿就三个一串的串成方便拿取的小串,蘸上蜂蜜用油纸包好递给你。 你从袖子里掏出双倍的银钱递给她。 “大人……这,这多了啊!”阿婆慌忙摆手。 你强硬地让她收下了。 根据她刚刚蜂蜜的给量,你现在给的价钱大概吻合。 你拿着包好的丸子串,转身就看到缘一傻傻站在那里,就像你随行的护卫一样。 你将手里热乎乎的小丸子递给他:“吃吧!” 缘一接过去,很自然地拿出第一串,先递给你。 你摆手拒绝:“粘牙,我没兴趣。” 缘一却固执地往你跟前递过来,并没放弃。 你只能从他手里接过来。 阿婆的蜂蜜给量的确多,几根手指头在露出的木签处交替,你已经十分小心,也觉得指尖粘上了蜂蜜特有的黏腻感。 “昨天有买这些吃的吗?” 你看到缘一在身边一口一个地吃甜食,随口询问他,自己也咬了一个木签最上面的丸子,红豆味的,还好,馅料甜度适中。 缘一回答你的时候,有温暖的属于食物的白汽从他嘴里冒出来,伴着含糊的咀嚼音,毫无少城主的威严可言: “没有,昨天捞完金鱼我就回去了。” “不是很喜欢甜食的吗?城里吃食这么齐全很少见吧?” “唔……因为一个人很没意思。” “……” “大家都很开心,我过去的话他们会紧张,所以我就回来了。” “……” 你把嘴里的丸子咽下,看着木签上剩余的两个丸子,是很不错的美食,你却觉得没什么胃口。 你只是想起昨天晚上,缘一和你说过的话,好像说的是“害怕……给大家带来不幸”? 他总是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而困扰。 有距离感也无所谓,永远追不上也可以……可是……如果是这样的神明……这不是很容易…… 你用木签的尖端去戳了戳缘一的手背。 笨蛋弟弟好脾气地转头看你,一边的脸颊鼓鼓胀胀:“怎么了,兄长?” 你看着他一无所觉的脸,叹了口气:“你的确是个笨蛋啊。” “……” 缘一歪头,对着你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 他应该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在这样美好的庆典中说他是个笨蛋吧。 虽然他也不会反驳就是了。 顺着人流,你就这样一边和他往前走,一边懒洋洋地和他聊天: “害怕给他人带来不幸,却对他人给自己带来的不幸视而不见——如果你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会很容易受伤的。” 缘一嚼着丸子,不好说话,只是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你:“……?” 你手上串着丸子的木签晃来晃去:“不要这样看着我,反正和你说了也不懂,你就老老实实听着就好了。” 缘一默默点头:“……” 嗯,这方面他倒是一直很乖巧。 你:“以后有不满就直接说出来,有难过也直接说出来,想要的就直接去拿,不想要的就扔到一边——强者就是有满足欲望的权力,这些我以前也和你说过的吧?感觉你完全没有往心里去啊……” “……” “如果有很为难的事情,就和你信任的人去说明,让那些脑袋比你灵光的家伙去想办法——他们是你的家臣,就该为了你的意志去战斗,这是他们的义务,你不要把他们惯坏了……” “……” “最重要的是……你是怎么想的,你想要怎么做……” “……” 你叹了口气:“如果你总是这样把自己放在所有人后面,会让我很头痛的……” 说完这句话,你转头看向缘一的时候,就看到他已经把手上的丸子吃完了,喉结滚动,正咽下最后一口,然后视线很自然地转移到你的手上。 你:“……” 你把手上凉了的丸子串递给他。 缘一毫不介意地接过来,在嘴角还沾着酱料的情况下对你露出笑容来:“丸子很好吃!” 你:“……” 你无言地掏出手帕,把指尖黏呼呼的蜂蜜擦干净,然后将手帕递给缘一,示意他吃完之后擦嘴。 缘一接过手帕,同样叹了口气(你总觉得这个叹气的神情怪模怪样):“虽然兄长这么说……但明明白天还拒绝了我的礼物……” ——咦? 你的手指头僵硬起来:“……” “说最重要的是我的意志……但明明白天还拒绝了我的礼物……” 你前行的脚步僵硬起来:“……” “那是我挑了很久才选定的材料,仔细思考后决定的长度,打磨到足够光滑之后信心满满准备的作品……但是兄长却没能收下来……” 你的脑海一片空白:“……” 怎么说呢? 完全想不到缘一能说出来的话。 周围人声鼎沸,往来行人络绎不绝,你却好像被丢进稀薄的空气里,整个人都要红彤彤地炸掉。 ——可他说的是实话。 ——这才是最要命的。 在缘一的注视下,你的视线左右摇摆,从左边的面具摊晃到右边的金鱼摊,从右边的金鱼摊晃到左边的灯笼店,从前面小女孩手上的灯笼晃到抱着她的似乎是父亲的男人笑脸上…… “……” “……” 你羞愧地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但如果要承认错误,然后收下缘一的礼物——你做不到。 并不是他的礼物不用心、不精美、不让你满意,你当时看到那支笛子,的确切实地明白了他的心意。 以他笨拙的头脑而言,能准备出这样的礼物,绝对已经消耗了所有能动用的脑细胞。 他一直是个很真诚的人。 可直面这份真诚的你,在接收到这份心意的同时,心中并不觉得惊喜,唯一的感受只有苦恼。 放弃世俗的身份,只以兄弟的立场发言,你看到那个漂亮的笛子,那个相比你的稚嫩之作完美千百倍的笛子,你实在是眼前一黑,感觉命运的巨浪排山倒海而来,以狂暴的姿态预备再次将你淹没。 ——你做不到! 而且…… ——咦? 等等! 好像…… 哈! 因为想到出路,你又镇定自若起来。 第116章 天之花火15 你将手揣到袖子里,从容地转头迎上缘一的目光,嘴里慢吞吞说着紧急组织好的言语: “因为……我回继国家的时候,送给你的笛子,被你拒绝了……所以,我也要拒绝你的礼物。” 你说出来幼稚到不敢相信是出自于你之口的话。 但是……相比……的话,只能这么说了。 你算得上是垂死挣扎。 缘一手上的木签已经空了,他肚子饱饱,精神餮足,就睁大眼睛纠正你的谬误: “那是因为,兄长想要用别人的作品,来换走我的宝物。” 啧!张口闭口“宝物”什么的,真恶心! 你心里嗤之以鼻,面上神情更加自若:“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缘一慌忙在胸口的口袋里寻摸,然后掏出那支被手帕包起来的、又丑又小又拙劣的木笛,往你的眼前递:“兄长是要换走小时候送给我的礼物。” 你盯着那支木笛,心里涌现算计,面上还是滴水不漏的疑惑的神情:“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我看看……” 一边说着,一边顺势伸手要拿过来看。 你注意过,距离你三五步就是一个卖吃食的摊位,炭火通红地暴露在空气之中,等会儿你拿着笛子看,一不小心,崴了脚或者扭了手,然后将笛子落到炭火之中——这不是很正常吗? 虽然缘一会不高兴,说不定还会扑过去抢救——你慌忙阻止,不让他被炭火灼伤也很正常吧? 所以全都是意外。 你会温柔地安慰缘一,说你很难过发生了这样的事,但是上次被他拒绝的大师之作还在你的房间里,只要他想,你随时可以拿出来送给他。 天呐!简直万无一失! 你的手距离那个破烂玩意儿越来越近,越想越是可行。 只差毫厘。 呼—— 一阵凉风吹过,缘一合上手帕,将笛子收了回去。 你:“……” 缘一:“……” 你不知道怎么回事。 缘一将手里的东西护在胸前,面无表情的,背后却涌现出少城主的气势来,他正直地凝视着你,一字一顿地询问你: “兄长刚刚在想可怕的事情吧?” 你:“……” “……” “……”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身边拥挤的人群好像立刻窜到三尺开外。 留下你独自面对缘一威严的面孔。 你移开视线,不去看缘一的脸,然后镇定地收回手,重新揣进袖子里:“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缘一:“兄长刚才想要做坏事!” 你的视线回到道路前方,从左边的摊位飘到右边,从右边晃到脚下,就是不去看缘一:“你有证据吗?” 身边的家伙就沉默了:“……” ——虽然直觉很可怕,但这家伙是个笨蛋,所以不要紧! 你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再用眼角余光往缘一那里注意,你看到他用你之前递过去的手帕将木笛又包了一层,就要往口袋里放—— “等一下!” 你阻止了他的动作。 缘一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你。 而你……你看着他嘴角快要凝固的酱料,表情都要维持不住了。 你干巴巴地告诉他:“我给你的手帕是脏的,不要随便往怀里放。” 他反驳你:“我把脏的一面叠起来朝里面了!” 你:“……???” 你:“……!!!” 你:“……” 沉默中,你看到缘一原本强硬的眼神瑟缩着软弱下来,然后就看到他瞳孔中自己黑沉下来的脸色。 你讨厌脏兮兮不注意卫生的家伙。 缘一是知道这一点的。 因为这个【脏兮兮不注意卫生的家伙】总是他。 只会是他。 “拿过来。” 你对他伸出手,手掌朝上,在你们之间张开。 “……” “……” 缘一犹豫片刻,就将刚刚包好的手帕又拆下来,放到你手中。 他很聪明地把脏的那一面叠进去,既没有粘到你的手掌,也没有粘到你的视线。 所以你太阳穴跳动着,还是忍耐下了心里蒸腾的情绪,将手掌往他跟前一推: “给我干什么?自己擦嘴!” 嗯……虽然是你刚刚下意识给出的指令不对,但他一点不知道随机应变,同罪同罪。 他立刻乖巧地把手帕拿过去照做。 缘一擦拭的动作很粗鲁,把嘴巴周围一圈皮肤都擦红了,好在深色的酱料也被他擦干净,然后他就握着脏手帕手足无措。 “扔掉就行了。” 你告诉他。 你并不是骄奢淫逸的人,常用的手帕是粗亚麻布,并不是女子常备的细绢或者丝绸,加上今天带出来的手帕是用旧的一条,扔掉也不可惜。 缘一点点头,和对待刚刚的木签一样,扬起手臂做出了“抛丢”的动作。 你揣着手,和他继续往前走去。 ——可喜可贺。 你黑着脸往前走。 ——缘一应该不会再追究你不收礼物的事情了…… 第117章 天之花火16 回到继国府之后,大概是为了缓解尴尬的氛围,缘一邀请你一起去看望父亲。 你莫名其妙:“看他做什么?” 缘一和你解释:“昨天和父亲说话的时候,他有问到关于兄长的事情,我想,父亲其实也在想念你。” “他问到我什么?” 缘一立刻眼睛乱转:“……我忘记了。” 你嗤笑一声:“应该在说我的坏话吧?” 缘一没做声了。 你转头就准备回院子。 缘一却伸手又拉住你,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烟花棒……落在父亲的院子里了。” 你:“……” 所以你知道,缘一昨天不仅和父亲一起看了盛大的烟花表演,甚至还一起用了一盒烟花棒。 将烟花和父亲联系在一起,你的表情不禁变得古怪起来:“他会玩烟花棒?” 缘一和你解释:“主要是我在玩,分给父亲一支,他坐着没有动。” 大概就是……父亲陪着缘一一起玩的意思吧。 你觉得头痛。 去到父亲的院子里,里头的侍者告诉你们“老爷今天早早就睡下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你今天早上就让医师给他调整了药方。 倒不至于完全不尊重父亲的意见。 你让医师煎了两碗药端过去,分别是“清醒地睁眼等待天亮”和“昏迷地等待死亡前来”,让他自己做出选择。 结果父亲今晚早早入睡,显然是选择了后者。 你不觉得奇怪,只是再一次直面他内里的软弱而已。 侍者得到吩咐,给你们找来剩下的一盒烟花棒。 缘一捧着烟花棒跟在你身后,到你走进自己的小院,他也一点不见外地跟了进来。 “一起放烟花吧!” 缘一满是期待地邀请你。 本来是很可爱的场景,可你一想到他昨天也是这样期待满满地邀请父亲一起,心情就立刻变得复杂起来。 你坐在回廊上,看到自己的弟弟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找侍女要来点燃的蜡烛,选定合适的位置摆放,在你身边将盒子打开,将里面的棒状物取出来…… 他双眼亮晶晶地分给你一半。 你看着这样的缘一,有种自己成为父亲,正在带孩子的既视感。 所以你很成熟地只拿走了一支烟花,其他的都让他自己去玩。 缘一没有自己去玩。 他脱下木屐,和你一样懒洋洋地盘腿坐在木质的回廊上;你屁股底下是柔软的坐垫,他就光秃秃坐在冰凉的木板上。 工匠送给你的烟花棒,是在细细的铁丝上聚合一层薄薄的灰黑色火药,禁不起潮湿与碰撞,属于贵族才能享受的额外福利。 缘一拿出其中的一支,将火药的尖端放在烛火的焰心处点燃。 噗—— 极其微弱的响声之后,灰黑色的火药炸开白色的的花火,在铁丝尖端上热烈地绽放开火焰之花。 “……” “……” 这是你第一次看到烟花棒被点燃的样子,一时之间怔住了。 缘一将点燃的烟花递给你。 你默默接了过来。 漂亮的火焰之花在你手上盛放。 “昨天看到这个,就想到,要是兄长也在就好了……” 你怔怔看着手上的烟花绽放,说不出话来:“……” 缘一就坐在你身边,手臂支撑在地板上,躯干倾向你们之间绽放的美丽花火,随着动作,额前的刘海向两边拂开,耳下的花札轻轻摇晃。 于是,点燃黑夜的火焰之花,也在他的瞳孔之中静静绽放。 缘一却在此时抬头,用那双不可思议的眼睛望向你:“我一直很想和兄长分享这份美丽。” 噗通—— 有一瞬间,你的心跳好像停止了。 在静默的夜晚,只有手上这支火焰之花盛放时发出极其轻微的“呼——”的声响。 ——这个时候,无论缘一说什么,你应该都会答应下来…… 空白一片的大脑恢复思考的时候,你惊慌地发现自己某种意义上算是逃过一劫。 可怕! 这个超出常理的男人!无论是武力还是别的方面,对你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 在明白这一点之后,胸腔里的心脏,立刻后怕得“噗通噗通”乱跳起来。 而面前的缘一依旧维持那个过于靠近的姿势,对你露出微笑来。 大概是在寻求你的认同感吧…… “……” “……” 你嘴唇发干,心慌意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直到手上的烟花棒燃烧到尽头,“噗嗤”一声熄灭之后,你才找回意识,将手上黑乎乎的铁丝扔到廊下的院子中,嘴硬道: “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美丽而已,没什么出奇……” 缘一迅速点燃另一支烟花棒,又塞到你手里,温柔地告诉你: “兄长的眼睛不是这么说的。” “……” 你难为情地住了嘴。 明明说好一起放烟花,你就看到缘一固执地点燃烟花放到你的手上,在局促的方寸之间欣赏这种驱散黑暗的梦幻之美。 你听到缘一在说话: “看到这些的时候,父亲说,他想到了母亲,母亲是他见过最美丽的女人,却早早地抛下他离开,就像转瞬即逝的天之花火一样……” “……” “他说,母亲离开之后,他觉得很寂寞,每一个夜晚都觉得寒冷,烧再多的炭火都温暖不起来,因此就想到——如果可以跟随这漂亮的花火一起消失就好了……” “……” 缘一叹了口气:“父亲活不久了,只剩下一点执念拉着他在人间停驻。” 你轻声询问他:“你会为此难过吗?” 缘一摇了摇头。 就像你曾在母亲去世的那个夜晚,询问他是否会因此哭泣一样。 对待亲人的离去,他总是表现得十分平和: “这是父亲的愿望,他一定满心欢喜地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所以我不会为此难过。” 你沉默了一会儿,才哑声继续: “……站在你的立场,是这样思考的吗?” “是……我想这样思考应该没问题。” “……” “……” 梦幻的火焰之花在手上绽放着,你看着看着,发现院子里飘摇下纯白的雪花,一片片落下,柔软地覆盖在大地之上。 下雪了。 “……” “……” 你看着这些,默默地期望着,如果有一天离开的是你,缘一也可以如此坦然地接受。 这也是你发自内心的愿望。 然后你就听到身边的缘一询问道:“兄长是怎么想的呢?” “……我?” “是……母亲离去的时候,兄长还要为我的任性操心,我发现,自己或许从来没有体谅过兄长的心情……所以想要知道,父亲离去的话,兄长会怎么想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换下你手上燃尽的烟花。 你有些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但大概是烟花绽放的样子实在太美,这些日子操心的事情有太多,事情一层摞一层,让你的脑袋有些混沌,所以你并没有好好思考,甚至懒得去斟酌,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就直白地告诉了缘一你的心情: “我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难过、悲伤、或者哭泣之类的……” 缘一歪头看着你:“……?” 他在等待下文吧。 你就很随意地继续说下去:“因为我很讨厌哭泣的自己。” “什么?!” 缘一在地板上正坐起来,人却更加亲近地靠到你身边来。 你无奈地偏偏头,就随他去了: “如果有用尽一切努力,依旧无法挽回的事物,那就无需为此悲伤,因为哭泣解决不了问题;至于那些连挽回都没有就任由其流逝的事物——因为这些而流泪也是很可笑的事情。 我讨厌除了哭泣什么也做不到的自己,也讨厌为了逢迎他人而做作表演的自己——就是这么回事,父亲的葬礼上,如果有需要,我会流着泪为他送葬,因为需要这样做,所以我会这样做,至于其他的……” 你闷闷地说明着自己的心情:“我一般不会去想。” 你能感觉到缘一挨在你身边,仔细打量你神情的目光。 你可真想将他一把推开啊! 可是这样,反倒会让你显得软弱起来。 因此你不会去做。 你反而鼓起勇气来,转头去和缘一对视,望进他那双总是悲天悯人、纯然神圣的双眼之中。 你在里面只看到苍白张望的自己的脸。 噗—— 手上燃烧的火焰之花在这时候熄灭了。 瞳孔中苍白的面孔也隐于黑暗之中。 你低下视线,看到缘一的手边,敞开放烟花棒的盒子已经空了。 嗯……刚刚,那就是最后一支了。 你暗暗松了一口气。 因此,你准备起身送客。 这一天你做了很多多余的事,说了很多多余的话,也应该到结束的时候了。 正在你这么想的时候,在你小腿挪动,背也弓起来,准备发力起身的时候,缘一伸出手扯住了你的袖子,导致你无法得行。 你:“……” 你看到扯住自己袖子的手,无言以对。 即便你用责怪的视线看过去,缘一也并不放手。 他固执地拉着你,和你说:“兄长在说谎。” 你惊讶:“什么?” 他直面你错愕的面容,很认真地告诉你:“如果真的是这样,兄长刚刚就不会和我说这些!” 你:“……” 缘一言之凿凿:“因为在兄长看来,和其他人说这些事情,本身也是软弱可笑的事情吧?” 你:“……” 你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因此得出结论:“可是你刚刚和我说了很多,把你的心里话都告诉我了。” 他眼神灼灼,你眼神漂浮地偏开。 你:“……” 其实他说得没错…… 你刚刚,的确是软弱了。 可你从未因为这种事情被人质问。 大概是因为……你从未让自己陷于这样尴尬的处境。 所以,是你自作自受。 你只能垂着眼睛,看着缘一胸口交叠的衣领,讷讷问他:“那么……你希望我怎么做?” 第118章 天之花火17 缘一正直的声音传来,混着院子里落雪之声,一齐进入你耳朵里: “我希望兄长可以多多的这样做!” “……?” 你以为自己听错了,脑袋一歪,不由自主露出疑惑的神情。 结果缘一看着你,短暂的考虑之后,他突然抬起臂膀,伸出手来,一左一右,张开手掌,在你尚未反应之前,因此也并未来得及拒绝之前,用他温暖的手心捂住了你的耳朵。 “……” “……?” 实在是奇怪的行为,预料之外,别说躲开,你怎么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发展。 你惊讶地抬起眼帘,就看到眼前,很近的位置,被身边微弱的烛光、室内暖黄的灯光照亮的缘一的脸庞。 他长得实在英俊,光和影在脸上交错成锋利的线条,望过来的眼神却沉静而温暖。 你和缘一对视,然后看到他的嘴唇张合,呼吸在吞吐间形成潮湿的白色水汽消散在空气之中。 他正在对你说话。 你被紧紧捂住的听觉原本空空荡荡,连风雪之声都排除在外。 可现在,缘一开口的时候,你却清晰听到他发出的声音: “弱者并不是多么可悲的处境,我也经常陷入痛苦与迷茫,但是想到身后有兄长可以依靠,就会努力让自己更加强大起来; 这样的我,却从没好好考虑过兄长的心情,所以,今天听到你和我说了这么多,我真的非常高兴!” 说到这里,缘一对你露出绝无作假的开朗笑容,眼神流转间充满纯然的欢喜与愉快。 “……” 在你看来,简直像是神像走下神台,而走下来的神像亲昵地接着和你说话: “难过也好、哭泣也好、流泪也好——如果兄长对我做出这些行为,我不会觉得可笑! 我只会努力让自己成为值得依赖的强大的人,成为能让你敞开心扉去交流的人——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 “……” 等缘一止住话语,只是安静地看向你,耳朵里本该恢复空空如也的沉寂——可并非如此。 噗通—— 世界从未如此喧闹,也从未如此寂静。 透过缘一拢过来的双手,通过他紧紧贴着你的耳朵的热乎乎的手心,你听到面前这具人类的躯体之中,心跳的脉搏,呼吸的节奏,还有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 噗通—— 像是江海在眼前奔腾,莫名的情感在心中激荡。 你看着眼前的缘一。 噗通—— 这些可能都是你的想象。 只是……你通过这种动作,突然有领悟到他为什么对你做出这样的动作。 噗通—— 缘一,这个笨蛋在和你做同样的事情。 对你毫无保留。 用亲密的动作来向你传达他的真心,让你明白他的感情。 因为言语过于笨拙,所以只能用最直接的行动来表达。 笨蛋就是这样,一不小心就弄巧成拙,只是这一次,他幸运地没有把事情搞砸。 “……” “……” 你垂着眼睛,抬手,将缘一捂在你耳朵上的手拿下来。 他顺从地遵循着你的意愿,任由你将他的双手放在腿面上翻来覆去的折腾。 你们同样坐在回廊上,坐了同样长的时间,你坐在柔软的坐垫上,他忙前忙后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可和你相触的缘一的手,相比你温凉的指尖,却十分温暖。 刚刚捂住你耳朵的时候也是,相比冰凉的耳垂,他的手心,简直暖和得不可思议。 继国缘一,他看上去和你类似的躯干内部,却有如此强大的能量,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炉,随时都能迸发出来热情的火焰来。 今晚……感觉就要把你烫伤了…… 你有一搭没一搭地按着缘一的手心,佯作漫不经心地询问他:“这个捂耳朵的动作,母亲对你做过吧?” 缘一一怔:“兄长怎么知道?” 你觉得这很好猜:“母亲一开始以为你听不见,做过很多种尝试去拯救你,你刚刚这么做的时候,我突然乱猜的……” 缘一的手合拢,轻轻握住你的手指。 他温柔地和你说话:“是,母亲曾经对我这样做过,她希望我能通过她……听到这个世界的声音……” “其实你听得见……” “是,听得非常清楚,只是……母亲不知道……” 你没有看他,脸上却忍不住露出极微小的笑容来。 你问他:“母亲很温柔吧?” 缘一点头表示赞同:“母亲她……一直是很温柔的人。” 你终于看向缘一:“那么,你是为了什么这样做?也是想要通过你,将我和世界联结起来?” “……” “你知道的,我听得见。” “……” 他没说话,怎么将心情用合适的言语表达出来,这对他来说,一直是件困难的事。 缘一不安地握着你的手,认真地思考着应该怎么回答才好。 他一直是很温柔的人。 也是很笨拙的人。 你们之间的相处,说不定不止一个人在辛苦。 终于,继国缘一通过慎重的思考,最后选择实话实说:“因为感觉兄长不会听我好好说话,所以就这样做了,希望你可以认真听我说话……” 你:“……” 这样吗?你以为自己一直掩饰得很好呢…… 但是被发现,也有种不出所料的感觉…… 你走神地考虑着这些并不重要的事情,奇妙的是,心脏好像在泡温泉一样,明明听到的是以往会让你觉得难堪的话,可这一次,却觉得陶陶然、欣欣然,甚至想要笑出声来。 啊……这一次他没有将事情搞砸。 你微微用力,挣脱开缘一的手,抬头对他露出微笑来,然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明白了,你的心情,有传达过来。” 缘一曲张着空旷的手掌,傻乎乎看着你,你起身的时候就抬头无措地看着你。 而你已经转身走进了屋里。 过了一会儿,等你叫的热水被端上来,笨蛋弟弟才从纸门那里探出脑袋来看你: “兄长……” 他对自己被扔在回廊上的发展不知所措。 而你已经换上寝衣,正在擦手,听到声音就懒懒地抬头看他: “怎么了?” “……” “……” “我今晚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你没有立刻拒绝:“给我一个理由。” “……” 等你将脸和脖子擦完,他才吭哧吭哧继续说出话来: “我……昨天被刺杀了!今天说不定也很危险……兄长会保护我的吧!” 你:“……” 可怕,为了达成目的,这种瞎话他都能编出来。 可这种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你只能无奈地同意他的留宿。 “两床被子睡。” “是。” “半夜不要钻我的被子。” “……是。” “洗漱干净再睡,寝衣先换我的吧。” “是!” 你的弟弟,虽然是个笨蛋,但有时候乖巧起来,还是蛮可爱的。 第119章 曜之公主1 第三日的庆典你就无空参加了,大名府传来消息,预备近期会将公主殿下送到继国城的私宅中,以便年后举办婚礼。 年关将近,缘一的婚期也近了。 和缘一同室而眠的这一晚,整夜安宁,你们并没有遇到埋伏在天花板上的恶鬼不要命的前来刺杀。 这就显得缘一之前的描述更加可疑。 即便如此,继国城里的通缉令也早在庆典的第二日就传了出去,到第三日举城皆知。 依据现有的线索,你猜测很难找到刺杀者。 所有信息来源于被刺杀的缘一本人,而他的描述又过于离奇,通缉的对象也就语焉不详、很是粗犷。 通缉的是一名女子,头发黑长,指甲殷红,来历不详,出现得诡异。 ——以上就是城主府对通缉对象的所有描述。 排除掉后面两句,根本就是对这个时代大部分美女形象的概述。 就像前田利府送来的公主画像,上头描绘的公主本人一头黑色的长发披散,手足被收拢到服装之内看不清楚,但料想贵族女子习惯染指甲,应该也会带上色彩…… 你想到一半就把思维打住,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 有城里的居民看到张贴的告示,因为疑惑就上前询问,负责的武士解释起来就只能具体到一句话: “如果家里附近有来历不明的女子,就向城主府禀告吧,检查出来真有问题,城主府会有银钱奖赏。” 出于对金钱的渴望,头几天还真的有好事者前来举报。 等武士们气势汹汹地带刀过去检查,就发现大家口中行迹诡异的女子,不过是乡下前来参加庆典的亲戚之女,贵族男子养在民间的情人,又或者是和男人从游郭中私奔来躲藏的游女…… 大家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好消息是庆典之时人员混杂,城中治安因为陡然而起的紧张氛围保持在水准之上。 坏消息是,城主府对刺杀者的排查毫无进展。 “大人,继续这样找下去,实在很难锁定刺客啊!” 没几天,武士们就苦着脸来向你诉苦。 这样下去的确不是办法,你想了想,就改了通缉对象的描述: ——如妖魔般夺人性命的美貌女子。 “再有举报,就详细询问那女子的诡谲之处,你们判断的确大为离奇,就将她缉拿、就地格杀不论。” 武士们面面相觑,最后各自苦着脸带了新的指令退下。 这之后,城里并无值得重视的消息传来。 但你也无暇顾及,因为时间无情向前,很快就到了公主殿下的尊驾入城的日期。 你早就收到大名府发来的公主的大致信息: 公主的尊名为前田利曜姬,年纪和缘一仿佛,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才名远扬,是大名领上才俊们争相求娶的有名的美人。 最终是战争中的英雄继国缘一抱得美人归。 你所得到的信息,也就仅此而已。 公主入城时,作为男子,你不便出面,让继国府的管事川下夫人代为接见。 等川下夫人回来,你向她询问细节,她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惊叹,措辞严谨地评价道: “公主殿下的确是姿容优雅的美人,一言一行都有无形的威严,她身边的侍从以她为尊,不敢僭越出声。” 听上去……并不是很好相处的人。 你心情莫名,下意识转头看向身边的缘一。 他正低垂着眉眼听川下夫人说话,听到对公主言行的细节描述,头也不抬,眼睛都不眨,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他的表现,和当初言之凿凿和你说,要毫无保留去面对未来妻子的模样——有些无法联系起来。 不知道是当初在逞强,还是现在在逞强。 “害羞了?” 你打趣地询问他。 听到声音,缘一受惊样地抬头,看你一眼,又偏移开视线,沉默半天才呆呆地回答道: “不是害羞,就是有点……” 他说到这里又顿住,脸上流露出困惑的神情,似乎不明白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 你下意识提供选项:“紧张?还是期待?” 缘一听到后,摊开手掌摸了摸心口。 他摸着心口感受了半天,似乎在期待心脏能够告诉他答案——但当然不行,自己的心情,只有自己明白,其他的一切,即使是心跳脉搏也只能传递出片面的形容。 所以他只能低着头,疑惑地告诉你:“是……这个……应该是紧张的心情吧?” 他以满满的不确定来形容现在的自己。 你:“……” 从他身上得不到答案的时候,你的思维逻辑自顾自很流畅地运转起来: 嗯,结婚的对象是尊贵的公主,因此在婚前感到紧张,是很正常的事情。 即使是缘一,也会有紧张的时候啊! 这样一想,你对缘一的心情转变表示接受,只希望他可不要紧张过度最后逃婚——但他应该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吧? 你并不确定。 母亲去世的那一晚上,他差点离家出走成功…… 这么做之前他谁也没说,什么都没透露,行动之时拎着包就准备离开…… 虽然有时候看着呆呆的,可行动力简直强到让人害怕。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这次之后,你将缘一身边的侍从数量翻倍,并严正要求大家,一定要将继国少城主完完整整地带到婚礼上来。 第120章 曜之公主2 公主殿下的到来,对于继国城的日常没多大影响。 平民照常生活,贵族照常生活。 大家明白了公主的到来,但仅此而已; 继国府会多一位少夫人,但仅此而已。 只是母亲空旷许久的院子再次打开门来,开始有公主身边的侍女进出,有工匠来去; “要让公主在继国府可以像在大名府一样生活得舒心。” 这是前田利殿下在送来的信件中反复强调的事情,因此整个继国府都为了公主的到来而忙碌起来。 好在这些改变多在后院,你不是焦头烂额的当事人。 当你这样想的时候,就听到川下夫人前来拜访: “岩胜大人,真是太过分了,公主身边的女官,叫做安代的姑娘说要将夫人的院子完全拆掉,全部重新建造!” 你第一次看到川下夫人这样怒气冲冲,脸都气红了,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着,还要强做镇定地和你禀告事情始末。 事实倒不是像她说明的那样可怕,公主派来的侍从打算将母亲院子里的枯山水、松木全部挖走,做成她更喜欢的小桥流水,屋子的样式也要稍作更改,添加京都那边时兴的元素; “灰扑扑硬邦邦的院子,怎么能符合公主殿下的格调呢?” 稍后赶来的公主身边的女官,安代小姐在你面前直言不讳。 川下夫人站在一边,垂下的袖子里是握紧的拳头,她看着你,很艰难地忍住胸腔里的不满,声音都因此沉闷着颤抖起来: “可是,你说的灰扑扑硬邦邦的东西……那些都是夫人当初留下的痕迹……” 母亲在继国府的那些年里,她性情温和、待人真心,总能体会大家的不容易,在臣下家族需要的时候及时送来关怀,因此在城中的名声一向很好。 除了父亲,城里也有一批女眷总会忍不住地怀念她。 川下夫人似乎是其中之一。 但你明白,川下夫人因为院子改制的事情找到你,她对母亲的追思绝对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更多的……应该是因为…… 你想起几年前小寝夫人闯进父亲院子时候的愤慨。 应该是出自同样的动机吧。 可惜,这方面你的态度和父亲一致。 “既然继国府未来的女主人发话,那么就按照她的想法实施吧!” 对女眷们的争吵,你感到烦躁之余,也给出明确的意见来。 “什么!” 听到你的话,川下夫人的表情僵硬了,她张口结舌地望着你,眼睛里全是错愕。 你轻飘飘地瞟过川下夫人,将目光放在了安代女官的身上,以温和的态度回应:“我们希望公主殿下在继国城能找到家的感觉,这里本来也会是她的家,因此请按照公主殿下的想法去改变吧。” 安代女官似乎没想到你会这么简单地松口,她惊讶地看了你一会儿,然后就像高傲的天鹅一样,昂起头不屑地瞟了旁边的川下夫人一眼,行礼后施施然离开了。 你看着被落在一边的川下夫人。 她低着头,左侧向来一丝不苟的鬓发松散地落下一点儿,整个人都有股无所适从的无措感。 “岩胜大人……” 她呆呆喊了你一声,喊出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因此生出一些不忍来。 作为后院的管事,川下夫人其实一直做得不错,没有出过错漏。 川下先生作为继国的家臣一直兢兢业业,川下夫人同样在继国府的后院慎重行事。 大概是上升得过于顺利,因此对于现在的变动就有些惊讶了吧。 “川下夫人,您这些年的辛苦缘一和我是看在眼里的,”你温和地出言安抚她,“只是,继国家的后院还是要由未来夫人进行管理,公主已经来到了继国城,希望您能明白这一点。” “哎……是,我知道的,岩胜大人……”川下夫人看了你一眼,仔细打量了一番你的神情,最后终于苦笑着低下头去,“我只是,我以为您会——是我想岔了,请您原谅!” 她对你俯下身子请罪。 你使了个眼色,雨过去将她扶了起来。 你继续安抚她:“母亲院子里的东西,搬到另外闲置的院子里吧,毕竟是母亲留下的东西,如果直接扔掉,无论父亲还是缘一都不会高兴——这些怎么处理、怎么布置,希望您多尽些心。” 川下夫人点头答应下来,神色看上去好了一些,立刻告退离开了。 这件事情之后,你看着川下夫人的背影,略微有些出神。 公主即将来到继国府,并且为此大动土木。 她的存在感空前强烈起来。 想到这里,你不自觉向缘一院子的方向望去。 在你的位置,向他的方向张望,实际在屋子里当然只能看到墙壁,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你看着那边,想到你们比邻而居的院子,缘一对你言听计从的态度,还有那位明显有主见和行动力的公主殿下…… “雨。” 在雨的视线偏转过来的时候,你神色如常地吩咐他: “在城里找找合适的房子,差不多就买下来。” 雨吃惊地看着你:“……” 有那么一刻,他在惊讶,可跟在你身边太久,马上他就明白了你的意思,因此露出恍然的神色。 你没有对他投注太多注意力,而是坐在桌案后面,顺着门的方向往外望去,隐约看到院子里薄薄的一层落雪,按照母亲的喜好布置的一切都被冰雪覆盖,找不见痕迹。 等这个寒冷的冬天过去,万物萌芽的春天到来,继国府也会呈现全新的面貌吧…… 想到这里,你脸上露出点儿期待的笑容来: “再过不久,就该搬出去了,到时候还要麻烦你整理行李。” 雨怔怔看着你,过了一会儿,他俊秀的脸上也露出笑容来: “是,岩胜大人,我一定会好好处理的!” 第121章 曜之公主3 可事情发展到了后面,就略微让你感到了一些困扰。 你开始频繁地和安代女官见面。 明明只是工匠的用工结账,明明只是木石的材料结账,又或者是设计图的再次调整——在你看来,这些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川下夫人也积极配合之后,安代女官一个人就可以决定这一切。 偏偏她却拿着文书材料前来,坐在桌案旁边,被雨奉上热茶,有模有样地和你商讨起来。 第一次的时候你会感到愕然。 第二次的时候你保持沉默。 第三次…… 第四次…… 渐渐的,大概连旁观的雨都明白对方的目的了。 “安代女官……似乎对您有倾慕之心……” 你以为是自己想多的时候,雨出言夯实了你的猜测。 你:“……” 雨还在身边认真地和你解释:“啊,对您有这种心思,其实很正常,岩胜大人太小看您的魅力了。” 你揉着眉心,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 这个时代,贵女身边服侍的侍女,一般都是下级家臣家中的女儿;正如缘一身边服侍的近侍是山田家的次子舍人,所以公主殿下身边服侍的女官是安代家里的长女(安代一家也是前田利城中显赫的贵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跟随公主殿下来到继国城,然后在一众青年才俊中看中了你; 继国城现任城主的长子,下一任城主的兄弟,主君的信任无可动摇,能力也说得过去…… ——因为事情的发展过于顺理成章,你甚至后知后觉,到了如今,才察觉到自己面临的处境。 既然缘一都已经要成立家庭,你现在还独身一人,在单身的女子看来,可不就是继国城里的香饽饽吗? 在此之前,你并未考虑过这一点。 缘一、继国城——相关的事情占用了你所有的头脑,而你自己,则是这两件事物之后被遮掩住的不起眼的一小块儿,你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而现在,安代女官用她的行动告诉你,用她闪闪发亮、野心勃勃看向你的眼睛告诉你,和缘一一样,你的时间以同样的速度流淌,在他即将娶亲的如今,你也该娶一房妻子在继国城成家立业…… 而最好的人选,就是缘一的妻子的女官。 你:“……” 你压下脏腑内一瞬间涌上的不适(已经好久没有这种体会),睁开眼睛,看到桌案上还放着批到一半的文书,但上头写了什么,黑白的墨字,你已经完全看不进去。 将职权尽数下放之后,还能送到你桌案上的,也不会是什么急事。 因此你面无表情地起身,不顾外头的落雪与寒风,穿了鞋子,披了外褂就走进风雪之中。 雨在身后拿着伞急急追上你:“岩胜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他说着话,油纸伞在你头上撑开。 你脚步不停,路过缘一的院子,连着擦过脸边的风雪,连着身后的呼喊,连着这一切,你都想要全部抛诸脑后。 第122章 曜之公主4 你来到了紫阳花的房间。 走出继国府之时并没想过来她这里。 庆典之后不久,你忙于接待公主的时候,游郭的御艺所夫人传来口信,说紫阳花夜里受了风,生了病,最近怕是不方便接待你,同时也希望你忙碌之余记得保重身体。 你差人给她送去延医用药的钱两,紫阳花收下后给你带来口信,说她会努力养好身体,也希望你不必为她担忧。 这之后你有抽空去看她,之前总觉得吵闹的女子,安静地躺在点着灯烛的屋子里,身上盖着厚重的被褥,整个人只有脖子以上露出来,脸色苍白,虽然打起精神见了你,但不过片刻就精力不济地咳嗽起来。 你们庆典当日买的【小面】就挂在房间的墙壁上,【小面】还是天真快活地笑着,戴【小面】的人却病倒了。 这场景让你感到不适,看到紫阳花强打精神,苍白着脸,嘴上涂着口脂,发髻都梳理好和你说话的模样,你听着她轻柔的话语,却没有几个字听进心里去,只感到天旋地转般的眩晕。 她在说话。 你只看到白色的面目上红色的嘴唇无声张合,连带自己的脸色也苍白下来。 没过多久,紫阳花睡下,你也借口有事,匆忙离开。 那之后,你就再也没有去游女屋见过她。 为了避免紫阳花多想,以为你有意冷落,也避免御艺所夫人冷待她,你嘱咐身边的雨,每隔几日就去询问她的身体。 可得来的回信中说,她的病一直断断续续不见好转。 你……不想去见病中的她。 你们因此许久没有见面。 可即便如此,你今日出门之时,也没想过要去探望紫阳花。 你走出继国府,来到积了一层雪的街道,略有踌躇,甚至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去。 “买下的府邸修整得如何?” 雨在几日前买下了城里的一个没落武家的府邸,地段其实算不上好,距离城市中心的继国府很远,距离人口来往的城门却很近。 好在府邸占地很大,十来间房舍,无论以后多少佣人、有多少孩子,应该都会住得很宽敞。 价格还很优惠。 雨将这座府邸,连同其他几个地段更好的选择都放在你的案上。 最推荐的当然是靠近继国府的选择,不过一两里的路程,来去继国府连一刻钟都要不了。 只是价格稍贵,面积稍小。 你颇有资产,倒不会因为其中的差价而心疼,你一眼就看中了那间城市边缘的府邸。 于是很快,缺钱的人,缺住所的人,你们钱货两讫,你名下的府邸也进入了修缮之中。 雨询问过你对府邸的建筑风格是否有偏好,你连思考也无,就让他看着办。 在你看来,房舍不过是以供休息的场所而已。 正如你现在居住的院子,你厌烦它的位置,它的处境,它每日来往拜访的人,但你依旧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地方休憩,安置自己——所以你保持着厌烦的心情,居住在其中。 你走过有雪的街道,飞舞的雪花在头上肩上落了浅浅的一层,脚上的袜子也被打湿,你并不在意,可身边的雨一直踉踉跄跄地跟着你,着急得不得了,你注意到他的情绪,察觉到自己的失控,于是就慢下脚步来,甚至去路边买了蓑笠,和雨一人一套地披上。 你们来到买下的府邸前,有工匠在其中走动,看到雨就恭敬地行礼说明现在的进度,见到被雨礼敬的你,就连看也不敢看,低着头做事。 你在自己的府邸转了一圈,府中路上都是乱石木块,院子里一片繁乱,能看出房屋原来的老旧,看不出未来的规制。 你还没有说话,雨就看懂了你的疑问,轻声禀告道: “现在的图纸,是准备按照您现在居住的院子那样装饰……” 你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你没有不满意,可要说满意,也差得很远。 你不想回继国府,可在一片繁乱的房舍里像个没头苍蝇样的乱转,就会很奇怪。 离开了这座府邸,你站在门口,看着来往的人群,不知怎么的,发现这里距离游郭其实很近。 于是很自然地抬脚,就往游郭的方向走去。 第123章 曜之公主5 你来到游女屋的路上,还碰到奇怪的插曲。 是头上插着荆钗的女子,带着懵懂的孩子来到游郭之中,在行人诧异的目光里对着游女屋的女人流泪,你隐约听到她哭泣着说明情况,似乎是家里的男人前段时间来了游郭,后面却不曾回家,她毫无办法,只能来此寻找。 游女们刚刚梳妆完毕,在木头栅栏后面看着泪水在女人脸上冻成流淌的痕迹,有的发出不屑的嗤笑,劝她早点回去改嫁; 有的则露出同情,说最近这种情况越来越多,让她赶紧去报官,总归不要让无辜的孩子吹风生病…… 你只是路过听了一阵,并没多加注意。 御艺所夫人听到你的到来,她急匆匆下来迎接你,脸上的神色很是惊诧,甚至结结巴巴地问出失态的话: “岩胜大人,您、您怎么来了?” “紫阳花怎么样了?” “夫人……夫人她……”御艺所夫人转着眼珠,一边带你往里面走,一边艰难地琢磨着回答,“夫人的身体稍有好转,但昨天不小心吹了风,所以……所以今天还躺着在休息……” 你走进游女屋的时候,就察觉到这里和上次的差异来。 屋子廊道之中有股浓重的香粉味,味道浓烈到刺鼻,让你不适地打了两个喷嚏,在风口揉着鼻子艰难适应了一会儿才继续往里走; 往常墙角楼梯上经常看到的紫阳花盆栽,一路走来比记忆中少了许多,即使还好好摆放着的,团团簇簇的花球也是萎靡的模样; 而来来往往的男人女人,女人们低着头急匆匆行走如惊弓之鸟,男人们则眼神浑浊跌跌撞撞地前进…… 你在熟悉又陌生的廊道中站了一会儿,直到御艺所夫人扯着袖子催促,才犹豫着上了楼梯。 还没有进到紫阳花的屋子,你就听到她压抑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 等女子们将纸门拉开,你看到屋子里背对你的紫阳花。 她身子小小地蜷缩在被褥之中,被子拢起一个单薄的形状,紫阳花背对着你,腰背弓起,连面目都埋在被褥里面,可随着咳嗽的节奏,身体还是忍不住颤动着。 “咳、咳咳……咳……” 即使算上第一次见面,她还叫做“红”的时候,你也没见过她这样狼狈虚弱的模样。 “……” 连着她房间中湿润、温暖的气体,熟悉的眩晕感袭来,你的理智抗拒着,可脚下却踩着稳定的节奏,几个大步跨进了她的屋子。 啪—— 身后的纸门被关上,连雨吃惊的表情一齐被关在外面。 “岩胜大人……” 你跪坐在紫阳花的被褥旁边,伸出手,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连触碰都觉得冒昧。 仔细一想,你与病人相处的经验其实匮乏到让人惊讶。 上一个是命不久矣的父亲,你将他气到吐血之后毫无怜悯之心地走开了; 上上个是病入膏肓的母亲,她强撑着梳妆打扮后与你相见,因你的指责而哭泣,并在那天的晚上去世。 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你实在讨厌生病的人。 可这次,是你自己选择来到她身边的。 第124章 曜之公主6 昏黄的灯光下,你看到紫阳花露出来的细瘦、苍白的脖颈,她因为咳嗽而忍不住的每一次颤抖,看到被烛光映照、投放在她身形上的影子的颤抖—— 你才发现,自己伸出的手竟然在颤抖。 “……” 你握紧拳头,立刻控制了自己的肢体,将手收回到袖子里,端正地坐在一边等待。 你突然意识到自己贸然来访的冒昧。 对于你的到来,紫阳花是否欢喜呢?以这副模样招待你,对于她来说,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吗? 答案实在让人难过。 等到紫阳花的喘息不再那么痛苦,你才在不适的眩晕中找回声音,轻声询问她: “我记得你和我说,身体已经好转了……” “嗬——” 紫阳花发出沉重的喘息声。 过了有一会儿,她才不再是背对着你,而是转身过来,面目大半在被褥的掩盖之下,只露出一只眼睛小心地看向你: “岩胜……大人……?” 她说话的腔调有些奇怪,好像每一个音节都仔细斟酌之后读出来,有股古怪的韵律感。 你轻声应下:“嗯,我来看看你。” 她维持那种音调,继续说道:“抱歉,让您……看到我这副……样子……” 你:“……” 过了一会儿,你才反应过来,紫阳花话语中每一声不自然的停顿,或许都是在咽下喉咙里的一声咳喘。 这当然是相当辛苦的行为。 你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如何描绘自己此时的心情,只能安静地坐在她身边,目光并不看她,而是看向屋子里燃烧的灯烛。 有纸做的灯罩围绕着烛火,因此屋子里的光线很是温柔明亮,而在灯罩上方,烛芯燃烧之时,细小的黑气蒸腾上扬,丝丝缕缕地向上,渐渐融入空气之中。 你看了一会儿,才打起精神回答她: “御艺所说,你病得更重了?” “是……吃了药,原本以为……好些了,开窗之后,受了风……”她那只露出来的眼睛看着你,目光里头有明显的难过的情绪,她结结巴巴地和你道歉,“让您,担忧了……” 她竟然在和你道歉。 好像你会因此而责怪她这病人一样。 可你在刚刚一瞬间,的确有些按捺不住情绪,想要责怪她。 你印象之中,御艺所的游女屋很少开窗,而紫阳花的屋子,为了避免日照射入,窗户早就从里面封死——这样子的防范下,她为何会去开窗呢? 疑惑之中,你觉得有些生气。 你希望有人能够为这样的失误负责,可负责的人已经病重到快要死掉,你根本无法再出声去责怪她。 面对这样虚弱的、病重还在对你道歉的人,什么样责怪的话语也没办法说出来。 紫阳花的目光清楚地告诉你,她比你深重一百倍、一千倍地更加责怪那个不谨慎的自己。 “……” 所以你在沉默一阵之后,只是伸手轻轻摸了摸紫阳花披散在枕头上的头发——大概是刚刚用力咳嗽的缘故,原本乌黑柔顺的发丝,现在摸上去有种汗湿的黏腻潮湿的触感。 她的确病得很重。 你问她:“医师怎么说?” “……” 紫阳花从被褥里伸出一只手来,她在头上胡乱摸索着,直到将你的手摸到,然后握住了你的手。 和记忆中的温凉相比,她手掌的温度更凉了。 简直像是握住…… 这让你又想起了些不好的记忆。 你坐在这间屋子里,和紫阳花牵着手,四周是照亮的灯烛,可感觉上,好像已经被可怕的东西包围,无论是这房间中沉闷的空气,又或者是那些久不回忆的片段,都让你觉得恶心。 可你没有逃跑。 “……” “……” 只是任由紫阳花握住你的手。 她枯瘦的手指头交叉入你的手指之间,从被褥中传出的声音嗡嗡地回答你: “医师说,因为我有可怕的执念牵引,所以……不会轻易死去……” 你按住她的手指头,声音高了一些,不快地询问她:“什么时候会好转?” “……” 你讨厌无用的感情铺垫,只想知道切实的转机所在。 紫阳花没说话。 你因此想起了母亲。 可怕的、象征着死亡的重病。 你闭了闭眼睛,然后在这时候,脑海中闯进了父亲的身影。 那个和母亲吵架之后生气得不得了的男人,他对待自己的另一半总是毫无办法,只能放任内心的怒火灼烧理智,最后在地板上沉重地走来走去,发出吵人的声响…… 除了吵人,毫无作用。 这一刻,你稍微理解到他的心情。 因为你现在也想要做同样的事情。 在地板上沉重地走来走去,将无法发泄的怒火与苦恼对着脚下的榻榻米发泄,然后在那些吵人的声响掩盖之下,在心中恶毒地诅咒着病痛、诅咒着命运、诅咒着死亡! 渺小的人类,在巨大的、无可抵挡的巨浪扑面之时,能做到的,也只有这样软弱无力的宣泄。 第125章 曜之公主7 你握着紫阳花的手问她:“医师有用心诊治吗?买来的药材新鲜吗?在这里养病……” 你环视了这个房间一圈,理所当然地对这里头弥漫的一切都感到不满。 照不进阳光的屋子,沉闷不流通的空气,四周隐约传来的男女嬉戏的噪音——在这样的环境下怎么能休养好呢? 于是你想起自己刚刚买下的宅邸,那里还没有修整好,有些乱,但有些院子也可以立刻收拾出来住人,无论多么糟糕,情况总比游女屋的一间屋子要好。 你几乎是理所当然地和紫阳花说明了情况,然后询问她: “要不要出去生活?” 那只注视你的暗红色眼睛吃惊地睁大了。 紫阳花将被子稍微拉下来一点,露出两只眼睛。 她不确定地看着你,好像听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似的,过了一会儿才谨慎地和你说: “您说的是……离开游郭?” “对。” 她更加谨慎地回答道: “随便离开游郭……御艺所……夫人会责怪我的……” 你并未犹豫,实际上,在刚刚提出方案的一瞬间,你脑海中自动为所有隐患做出解决之策。 你对她说:“我会为你赎身。” 话出口,你恍然意识过来——你竟然从未想过为紫阳花赎身,明明对你来说,这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 你之前……为什么从未想过呢? 如果她早一步离开游郭,或许就不会因风寒而病倒,病情也不会逐渐加重…… “岩胜大人!” 紫阳花的声音打断了思路,你向她看去。 那双露出来的暗红色眼睛定定地看着你,像是两颗抹去尘埃的宝珠一样,在烛光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紫阳花焕发出精神紧紧盯着你,握住你的手更加用力。 随着她认真的注视,周围的空气好像都静谧地沉默下来。 只有她的声音清楚的传来:“为我……赎身?您刚刚是这么说的吗?” 你不懂她言语中的犹豫与怀疑从何而来,于是又讲述了一遍刚刚买下的宅邸,宅邸的修整,你即将搬出继国府,还有你可以为她赎身——你重复了一遍所有这些情况。 讲述的过程中,紫阳花躺在枕头上,只露出双眼,一直注视着你。 那目光很是奇怪。 明明着落在你的身上,可她似乎并非在看你,而像是在看一个梦幻的泡泡,那种呼吸声大一些就会惊走的幻梦,绝对不会真实出现的怪异之物。 她几乎像是第一次认识你一样地望着你。 “……” 这太奇怪了。 以至于你讲着讲着,声音逐渐静默下来,说到后来,甚至发出不确定的询问: “……你愿意吗?” 你决定为她赎身,竟然还要询问她是否愿意? 这整件事情,仔细想来是如此滑稽。 但此时,无论是你,还是她,对话的双方,你们都不觉得哪里奇怪。 紫阳花望着你,回答的声音很轻: “是,我求之不得……” 你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可她接着询问道: “我以什么身份入住您的宅邸呢?” 你眨了眨眼:“……?” 紫阳花紧紧握住你的手,那声音清晰地询问你: “您买回家的姬妾吗?可是您尚未娶妻,以后过门的夫人会对我不满意吧?还是等您娶妻之后,就把我迁出去作为外室呢…… 如果这些都不是,毫无身份地跟随在您的身边,我害怕您以后某一天对我感到腻味,就会将我送给别人……” 你尚未考虑到这些细节:“……” 紫阳花却认真地询问你:“请您告诉我,您是如何看待我的吧,岩胜大人!” 随着她的声音落在沉重的空气里; 昏聩的黑暗之中,那些让你不适的气味之中,那些腐烂的花土之中,那些萎靡不振即将枯萎的花球之中,好像有许多丝线联结起来…… 空气也凝结起来。 似乎是错觉。 你的回答,被这个病重的女人,这座沉默的屋舍,这注定在黑暗中死去的未来——被这一切所深切地期待着。 第126章 曜之公主8 你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呢? 是否受人期待呢? 你很少去思考这样的问题,站在现在的时间,虚妄地去回忆过去,又或者是无聊地期望未来——这些繁杂的思绪往往最后都会走向让你觉得苦恼的方向,带来的也并非快乐的情绪。 因此你很少去思考这些,甚至会有意识地避免自己去思考这些虚无的问题。 可是【未来】这种东西,并非有意回避就能避开的。 譬如当安代小姐拿着材料再次对你言笑晏晏,以商讨之名和你对话的时候,那被你回避的【未来】,就如同滔天的海啸一样,即将淹没你站立的这片【现在】。 譬如当紫阳花握住你的手,请求你回应她的疑惑之时,你不可避免地开始考虑她的存在,在你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紫阳花应该是什么样的存在…… 你竭力避免去面对的问题,被她摊开在你面前。 你当然可以继续回避,现在就起身离开,然后一意孤行地找御艺所夫人为紫阳花赎身,将她迁到自己的宅邸之中——她是身份低贱的游女,在你面前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 可这样的应对,其实没有意义。 因为你以后终究会和她再一次见面。 而没有得到答案的紫阳花,下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依旧会柔柔地询问你: “请您告诉我,您是如何看待我的吧,岩胜大人!” 到时候你该如何?充耳不闻,继续逃避吗? 如果人生只剩下回避,未免也太可悲了。 所以你握住紫阳花的手,调动晕眩的大脑,面无表情的,努力地面对【未来】: “你是个很好的女人……” 你如此评价道。 紫阳花的眼睛微微眯起来,露出快乐的情绪: “很高兴听到您这样评价我!” “你……” 你张张嘴,然后有些说不下去。 不可否认,浮上你脑海的,是一个你从未想过的答案。 可它就是出现在那里,出现在你的胸腔里,出现在你的喉咙里,出现在你的舌头上,好像只要你不咬紧牙关,这个可笑的答案立刻就会蹦出去一样。 你想起自己不久之前还在隔壁的房间劝说缘一,告诉他不要轻易对一个女人托付真心,希望他可以通过思考之后,谨慎地对待自己的感情。 你还告诉他,不要因为对方的身份而理所当然地投入对应的感情,因为人心不可捉摸,感情也可以表演,对另一个人毫无保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你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理所当然认可自己的言论。 以至于你现在面对压在心底的那份感情,就感到格外的惊慌起来。 “……” 紫阳花并未催促,而是安静地看着你。 她在等待你的回答。 在将【未来】铺陈到你面前的时候,她并未强制性要求你给出答案。 是你自己,这一次选择不再回避。 就像在半个时辰之前,是你自己,选择来到游郭看望她。 所以,在长久的沉默与犹豫之后,你几乎是悲哀的,说出答案来: “我会……娶你为妻。” “——!” 紫阳花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握住你的手更加收紧了。 在确定好目标之后,你以沉稳的声音,继续诉说下去: “父亲不会过问,缘一不会有意见,他人的目光我不会在意,只要你愿意,紫阳花,我可以娶你为妻。” “……” 这一次,轮到紫阳花不说话了。 她就安静地看着你,定定的眼神,静默地凝视着你。 “……” “……” 等你因为这阵沉默而奇怪之时,就看到有泪水突破她的眼眶,顺着眼角流下: “我很高兴……” 紫阳花哑声回应你: “听到岩胜大人这么说……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高兴……” 第127章 曜之公主9 嘴里说着高兴的话,但是后面,紫阳花却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可我只是个游女……” “我不介意……” “我有无法见光的怪病……” 你略微思考了一下:“我的宅邸正在整修,我们可以把房檐做得长一些,不让阳光轻易照进来……” 紫阳花的泪水更多了:“御艺所夫人给我喝过无法怀孕的药水……” 你反问道:“你想要孩子吗?” “诶?” “如果想要,我们可以收养一个孩子;如果不想,就我们两个生活下去……” “……” 你因为她表现出来的迟疑感到不解。 在做下决定的一瞬间,你已经将所有的困境与难堪都想好后路,所以你千真万确地明白,已经决定和眼前这个女人共同走下去,那么后面的所有决定都会为这个结果铺路。 你可以做到。 你有这个能力。 那么,在此基础上,紫阳花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信任你,还有一如往常的恋慕你即可。 总之不该是这样犹豫不定,至今没有一口答应下来的悲伤模样。 你考虑了一下,还是直白地询问出来:“你……不愿意吗?” 她的泪水多到打湿枕头,枕巾上染出深色的湿痕。 听到你的问题,紫阳花将遮住脸颊的被子拉下,露出自己的下半张脸来。 你看到她的脸,比你想象中的状况好许多,脸颊丰润,嘴唇红润欲滴,加上那双被泪水洗涤之后更加明亮的双眼——只看这张脸,怎么也想不到这会是一个久治不愈的、病重的人的脸。 “岩胜大人……”紫阳花用美丽的面孔对你露出温柔的微笑来,“我现在生了病,真的很严重,医师说不能轻易挪动,否则对身体不好……” 你点点头,表示明白。 她接着说道:“但是……等我痊愈之后……” 紫阳花将你的手捧到自己的脸颊上,你的手心很自然地贴上她丰润的脸,花瓣一样柔软冰凉的皮肤,似乎还带着绒毛一样,你却不敢用力去触摸。 “……” “……” 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眼前的面孔,触摸到这份真实,你却像是看到刚刚糊好的纸灯笼,面对的是油墨未干的美人面,略一用力就会被毁坏。 应该只是臆想,却让你觉得有些难过。 这一次和紫阳花见面,你总是想起母亲。 想起她临终时和你最后一面,脸上端庄的妆容,最后流下眼泪时晕出的滑稽的白色泪痕…… “……痊愈之后,我一定会和您在一起的!” 紫阳花红润的嘴唇开合,柔柔地和你说话。 她对你许下承诺。 你却只感到怅然来。 你不是缘一那样的笨蛋,会对摆在眼前的谎言视若无睹。 今天发生在眼前的桩桩件件,其实早就和你说明了事实——紫阳花病得很重,快要死去了。 你曾经在庆典之夜对紫阳花说出祝福,希望她可以健康平安,拥有平稳美好的一生。 但果然……这或许只是一份妄想的强求。 你拥有的从来不多,等你意识到那些漂亮的珍珠,将它小心地拢在手心,可命运的水流无情冲刷,珍珠会化为齑粉,从你的指缝溜走——无法挽留,你只能眼睁睁看到不幸的事情发生。 你实在厌烦这些。 你厌烦母亲,厌烦父亲,厌烦缘一,厌烦眼前的紫阳花。 你从紫阳花柔软汗湿的手掌中,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不愿意再继续了,在这个晦暗、窄小的屋子中,面对已经笼罩在她头上的死亡。 你毫无留恋地垂眸看着眼前的女人,再次说话的时候,语气彻底冷淡下来: “等你痊愈,可以给我口信。” 说完话,甚至懒得去等紫阳花的回答,你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屋外走去。 第128章 曜之公主10 安代女官还是时常来找你,过往你会让雨去接待她,早早地将她打发走——但身份悬殊,即使有公务交流作为幌子,安代女官依旧对你不依不饶。 从游郭回来,因为摆在眼前的真实,你觉得自己这种逃避的行为显得很是可笑。 你开始和安代女官和平相处,日常的交谈也多了一些。 率先展开的话题当然是近期继国城的主角,前田利曜姬殿下。 安代女官能看出你对即将到来的公主的好奇,她也并未隐瞒(公主过门之后,不过是早知道晚知道的差别),所以和你说了些过去前田利府的事情。 大名殿下膝下只有一个女儿长成,偌大的家业无人继承,按照常理,摆在前田利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个是过继。将自己兄弟姊妹家的儿子过继到大名名下,改姓之后作为继承人培养,因为确实拥有前田利的血脉,养子的继承权也会受到世俗的认可; 战争之前周游列城的那位前田利的子侄,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的母亲并未随夫家改姓,他在成人礼之后也随了母姓——这里头有什么样的想法大家心知肚明,可惜大名殿下却一直未表露出意见,既不斥责,也不接纳,只是任由他的侄子以不尴不尬的身份在世间生活; 二个是婿养子。因为殿下终究有一个女儿长成,有贵族的先例,可以在民间找到一个天赋出众的平民男孩纳入家庭作为养子,养子长大后入赘家庭,与公主生下的孩子随母姓,然后由公主的孩子来继承前田利的家业; 安代女官透露,前田利府的确养了几个天赋出众的男孩,他们来自民间,勤练武术,都是躯干挺拔、精神饱满、面容俊逸的优秀武士,大名对他们比较满意,也曾经许诺过,在比武时拔得头筹就会给他们期望的前程,然后—— 所有的期望,都在那一次大名府的比武之中,被继国继承人的木刀打落。 像是落入泥水的飘零的花,无情地遭到旁人践踏。 这践踏都并非存心,只是路过,然后无意之间踩到而已。 总之,那些曾经的婿养子们,现在都只是作为大名殿下麾下的武士正常生活。 听到这些的时候,你几乎是下意识的,询问了公主殿下的倾向: “曜姬殿下……对陪伴自己一起长大的男孩们,是否有动心呢?” 听到你的问题,安代女官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她眉眼弯弯地看着你: “哎呀,果然很容易有这种误解。 一开始大名殿下也有这样的想法呢!继国家前来求娶的时候,他将曜姬殿下叫到面前来询问,问她是否愿意——‘如果你有所爱,可以将你许配给喜欢的男子’——这样体贴地询问公主殿下的意见。” 听上去似乎不错。 安代女官放下手,脸上露出端庄的神情,模仿着那一日的公主,给出颇有风度的答案: “‘我希望自己的孩子,继承的是强者的血脉;只有强者才能带领一个家族走向强大,继国的少主是被战争检验过的俊杰,听到他的战绩我心向往之; 至于父亲说的我喜欢的男子——女儿久居后院,见过的男子不过是我们的家臣罢了,我怎么会对不敢抬头看我的他们生出爱慕之心呢?’” 你:“……” 只是听到安代女官的形容,你心中“咯噔”一下,生出“完了”的想法。 这样的女子…… 你收敛心里的情绪,佯作随口一问:“公主殿下对缘一如此倾慕吗?” “缘一?啊——您说的是继国的少主大人吧?” 安代反应了一会儿才回神过来,她脸上带着笑,双眼闪亮地告诉你: “曜姬大人是聪慧美丽的女子,她从小喜欢的就是强大的人,缘一大人的战绩早就传到了前田利城,大家听到之后都惊叹得不得了——都说前田利的血脉就应该和缘一大人的血脉相合呢!” 你沉默了一会儿,才在女官的目光中干巴巴地回应道:“……听上去不错?” “是吧!我都不敢想象两位大人的子嗣未来会有多么优秀——和曜姬殿下一样美丽聪慧,和缘一大人一样英武强大……” “……” 安代女官絮絮叨叨的话语你已经听不进心里去了。 以客观角度而言,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句话中的期许都很有道理。 强强联合的政治联姻就是这样,这是父亲的期望,也是前田利殿下的期望。 现在你知道,这也是曜姬殿下的期望。 但是缘一…… 他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婚姻的呢? 他甚至还带着对【家庭】的美好愿景,以为自己迎接的是温暖的爱情与亲情…… 你好像眼睁睁看着缘一将要踏进一条河流,水流湍急,带动着砂石,浑浊不堪所以看不清河底。 一脚踏下去,是只到脚背,还是淹没口鼻? 他还没有下去,所以谁也不知道。 而你,你好像只能在岸上静静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第129章 曜之公主11 后面发生的事情,用时间的逻辑来看,也是顺理成章。 婚嫁当日,一向卧病不出的父亲也打起精神,干枯的头发抹了头油,面上敷了掩盖蜡黄的香粉,穿着正式的礼服,撑过了整场婚礼。 你第一次看到早有耳闻的曜姬公主,她穿着雪白的白无垢,垂着眼睛,擦着口脂,像是被打扮得漂亮的新娘娃娃,随着司仪的指挥行动,行动之间有种规矩丈量过的娴雅之美。 是个让人见后忍不住惊叹一声的美人。 缘一穿着新婚丈夫的服制,一举一动同样像是个被打扮得规整的新郎娃娃,但看上去也有些手足无措的笨拙,你看到他躲闪着不敢多看新娘一眼,又会在行动间悄悄去瞥两眼——有种毛头小子的羞赧与躁动。 你意兴阑珊地参加完婚礼,又意兴阑珊地早早离开——缘一的婚事你并未插手,有川下夫人和安代女官的布置,一切都很顺利。 你看到父亲兴头上来,甚至冒险地喝了两杯酒,可惜立刻呛咳着被人扶了下去。 侍从禀告你,说家主大人回了院子就倒下无力动弹,精神有些恍惚,嘴里有呼喊“朱乃”、“岩胜”之类的名字,请你过去看看他。 侍从是在继国的大门不远处拦住的你,你回头看到他低着头惴惴不安、谨小慎微的模样,觉得莫名其妙:“我又不是医师,喊我过去无济于事。” 侍从抬头小心地看你一眼,憋红着脸解释:“毕竟是好日子……老爷,老爷想要和您说说话……” 你无动于衷地拒绝了:“让医师给他多开些安神的药,睡过去就不会想这些多余的事情了。” 说完话,你就径直离开了继国府。 婚礼的当天,其实也是继国城的庆典,走在街道上,熙熙攘攘的都是欢笑着的人。 即使是看不清形势的笨蛋,在知道大名将公主许配到继国城之后,也能明白自己的领主仕途蒸蒸日上。 大家被美好的期望包裹着,即使是寒风也吹不走脸上的笑意。 你走了一会儿,某一刻下意识的回头,看到一直跟随着你的雨。 他安静得像是一个影子地跟随着你。 其实你人生的每一刻他似乎都有参与,上一次庆典,与紫阳花的见面,与缘一的见面,他都在你身后一步远或者三步远的位置静静站立,只要你呼喊,他就会回应。 因为过于理所应当,你甚至都要忘记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过于无所事事的现在,你破天荒地想到和他说起话来: “雨。” 他急走两步来到你身边,方便你和他说话:“岩胜大人……” 雨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此时安静地望着你,大概是在等你的下一个指令。 你们的关系一直相当单纯,你下达指令,他完成指令,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你歪了歪头,打量着他,然后想到关于他的事情来: “你好像……没有姓氏?” 平民的孩子,以简单的名字作为存在的代称,至于姓氏,那是贵族才有的东西,平民之后一生都抓之不住。 话题来到自己身上,雨似乎有些惊讶,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诧异地望着你,慢了一拍才回答道: “是,起名为‘雨’,也是因为出生的时候刚好在下雨;姓氏的话,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没有,我也没有……” “这样啊……”你稍微考虑了一下,几乎没花多少功夫,就做下决定,“那么我给你赐姓吧?一般只有领主有资格这么做,但缘一不会有意见,如果你介意,也可以以他的名义来给你通知——” “岩胜大人!”雨略高声音的打断你,“您能考虑到我就很好,我对缘一大人没有任何期望!” 他罕有这样情绪表达激烈的时候。 你只感到奇怪。 ——对缘一没有任何期望? 单纯以领主御下的武士来说,对这片土地的领主毫无期望……对缘一毫无期望…… 原来雨是一个这么奇怪的人吗? 你没有细想,只是得到他肯定的答复之后就给出选择: “‘山上’或者‘清水’——如何?” 他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 你稍微解释了一下: “我们在山上第一次见面,清水寺中相识,如果是姓氏,我想这样的来源说不定不错,当然,如果你有更好的想法——” 你的话还是没有说完。 雨已经激动地给出了选择:“‘山上’就很好,我喜欢这个姓氏。” 你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嗯,你喜欢就好……不出意外,以后我会搬出继国府,到时候会住到我的宅邸之中,你现在也是跟随我的武士……” 雨的身份并无贵族男子成人的元服之礼举行,但他比你的年纪还大一些,其实早已经成年。 你带着对手下负责任的心情,盘算着他的未来: “如果有遇到心仪的女子,又或者置办家业囊中羞涩……你跟随我许久,需要帮助可以随时找我。” 在简短的交谈中就拥有了姓氏的山上雨,他听完你的话,张着嘴巴看着你,神情有些怪,有种不知道该形容为高兴还是悲伤的错置感。 你直接询问:“怎么了?” “您……突然这么说,好像……” 雨思索半天也说不上来话,最后只能囫囵过去: “我只是太高兴了,所以……不知道该怎么说话,让您见笑了……” 你:“……” 你没再说话,只是抬起头,看到自己现在的所在,并因此沉默。 你正站在游郭的门口。 第130章 曜之公主12 只是顺脚,你就走到了这里来。 但你并不想进去。 自从上次和紫阳花见面,已经有一段时间,你再没有差人去询问她的身体状况,游郭里也没有人往继国府送信请你去看她。 紫阳花当初健康的时候,可是你三五日不去,催促的信笺就摆在桌子上了。 可见,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越是明白这一点,你就越是烦躁。甚至因此想到,要是没有过她的存在就好了。 你当然知道自己在这件事情中表现出了过分的冷酷与无情。 正如同战时,那时候她还叫红姬,却因为病重被世界抛弃; 而如今,她改换姓名叫做紫阳花,再次因为病重被你抛弃。 结果并非你所愿,但你的确做出这样冷酷的行为。 “岩胜大人,您要去……见见紫阳花夫人吗?” 察觉到你目光所向,雨轻声询问你。 你知道,即使你没有在紫阳花身上有过表示,但雨一定还是会对她关注些许,只要你开口询问,他就会告诉你紫阳花如今的状况。 但你不想问。 你的主观意志什么都改变不了……她在好转,那很好,可是与你无关;她的病情恶化了,那很糟糕,你去与不去,不过徒增感伤。 你只要想起这个女人,就会觉得烦恼与无力的愤怒,甚至因此将她送给你的那盆紫阳花束都挪到了耳房的角落里,不再去看它。 病恹恹的花朵,和培育它的人一样,有股命不久矣的丧气。 在如今热闹的继国府,实在格格不入。 你打定主意不再去在意她。 所以你摇摇头,并打算转身离开:“不,去宅邸……” 话没说完,游郭当口第一家游女屋的门敞开,从里头跌跌撞撞扔出一个男人来: “没钱你过来装什么贵族?还点了那么多好酒好女人!怎么!以为咱们做慈善的?” 传来的声音实在高涨得刺耳,几个拎着棍棒的男子簇拥着华服的掌柜出来,女人踩着木屐,下巴高抬,眼中是不掩饰的轻蔑。 门口被扔到街道上灰头土脸的年轻男子揉着腰站起来,还在嬉皮笑脸的讨饶: “哎呀,菊里夫人,你明明知道,我的钱可是都花在你手下的姑娘们手里了,现在真的是一点都没有了,我对奈奈小姐痴心一片……” 话没说完,掌柜已经冷着脸将身后递过来的一把打刀直直扔在他身上: “以后有了银子再来和我们奈奈说明你的真心吧!我们做正经生意的,谁要你的刀来做抵押,亏你还是武士……” 大概是觉得庆典的大喜日子出这档子事,还马上要被人围观,实在是丢脸,掌柜说到一半就捂着脸走进去了游女屋。 只留下外头那个被人指指点点的年轻男人叹着气,将扔过来的刀检查了一下,又懒洋洋系在了腰间的角带上。 然后那男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挠挠脑袋就往游郭门口走。 他乱糟糟的头发经过一通抓挠更加杂乱,在头上立起两个猫耳朵一样的揪揪,加上那张一看就年纪不大的娃娃脸,实在很有个人风格。 你:“……” 你作为远处旁观的一员,不由得对他的脸皮感到叹服。 然后你叫住了他。 第131章 曜之公主13 被你叫住的,很有个人风格的武士,自称二尾猫太郎。 “我追寻鬼的足迹而来,没想到事业未半中道崩殂,现在身无分文,还好遇到你啊岩胜大人,真的真的万分感谢您的收留!” 他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对你做出土下座,并自顾自地将你列在收留者的位置上,感谢你的帮助。 你:“……” 你没有提出异议,只是让他起来,然后询问他【鬼】的意思。 继国的少城主婚礼在即,你关注过城里这段时间的治安状况,结果得到的消息是近期有不少带刀的武士在城中来去,问起来他们的来处与姓名,大都十分含糊,可惜查问的人也不过是平民,对带刀之人不敢细问。 你记住了这个情况,没想到大婚当日出来闲逛,就遇到了其中的典型。 是一位来历不明纠缠于游郭的带刀武士。 你们说话的时候在路边的小摊子上,落座之后对面的武士一点儿也不客气,张嘴点了一桌子的食物,然后就快活地吃了起来。 你询问他【鬼】的意思。 听到你的话,二尾的眼珠子转了转(明光下他的瞳仁细长,的确有猫科动物的质感),略一思考,就直截了当告诉你答案: “就是吃人的怪物啦!通过吃人获得力量的、不合常理的家伙。” 听到他的话,你作出吃惊的模样:“有这样的怪物存在吗?” “他们长着人的面目,平时混迹在人群之中,很难分辨的;但【鬼】不能碰到阳光,想要生存必须吃人,行为精神都异于常人,所以只要鬼在一个地方定居,天长日久就会露出马脚来。” 你想起继国城那张一直没有摘下来的通缉令。 “二尾先生是为了继国城里的【鬼】而来的吗?” “没错……”二尾咽下嘴里的肉,冲你抛了个拙劣的媚眼,笑着说,“我就是为了铲除恶鬼来到这里的,是隐姓埋名行走于黑暗中的英雄人物哦!” 你:“……” 如果英雄人物是这样一副嫖妓到身无分文、吃喝都要找人乞讨的模样,这个世界未免也太无可救药了。 大概是从沉默中读出了你的轻视,二尾咳了两声,放下手里的鸡腿,正襟危坐放低声音和你解释: “这个……之前是失态是有原因的,我有可靠消息,继国城里的【鬼】就潜伏在游郭之中,现在正为了找出它而隐姓埋名、以身试险——刚刚只是出了点意外,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 所以之前所谓真爱的奈奈小姐,也是隐姓埋名、以身试险的幌子? 你觉得自己有点想多了,眼前的男人实在感觉不靠谱。 可你又想起自己桌上的另一份文书,上面清楚写到最近游郭的失踪人口大增;你之前派出去调查游郭的指令并未回收,因此那位武士先生一直兢兢业业地工作着,每次调查报告都会按时送到你的跟前。 在大约一个月前,直到现在最新的一份文书为止,游郭中男子与女子的失踪人数已经多到无法轻易归纳为意外了。 就是半年前那场席卷游郭的疫病之中,也没有这么多人无声无息地消失。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现在,有不明来历的武士和你说,这一切都是【鬼】造成的。 你有种自己真实的生活正在被莫名的力量打碎的感觉。 就像年前那一场庆典,缘一告诉你,有如同恶鬼一样的女人倒吊在天花板上袭击他…… 缘一说,那个袭击他的人,和紫阳花长了同样的脸。 你:“……” 不知道怎么回事,你眼前真实的世界似乎要被打碎了,可碎掉之后,出现在你的眼前的,似乎也并不是多么美好的未来。 第132章 曜之公主14 “【鬼】的存在,有切实的证据吗?” 你询问二尾。 二尾猫太郎挠挠脑袋,看看你,又看看你身后的雨,眼珠一转,就露出为难的神情: “如果被杀掉,【鬼】的尸体会变成飞灰消失无踪——所以要证据的话,我拿不出来……” 你点点头:“所以……二尾先生嘴里的【鬼】,是只有你能确定存在的食人的怪物——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诶?只有我?不是不是……”他眼睛睁得很大,慌忙摆手,“有很多人和我一样都走在除鬼的道路上,只是普通人不知道而已,啊这个……也的确很难想象……” 你看着他大大咧咧说话的样子,觉得有些难办。 二尾猫太郎说的话……一点儿也不可靠,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话语的真实性,好像是随口说出来糊弄人的谎言一样,而且他一点儿都不避讳这一点,所以……他抛出一个新奇的话题来糊弄你蹭吃蹭喝的可能性——你看了看已经空掉大半的桌子——这个可能性实在太大了。 你叹口气,露出不信任的怀疑神情来:“你说的话,就像怪谈里对于鬼怪的形容一样。” 战场中的死气凝聚成妖怪,妖怪祸害人间; 对某人的怨气凝聚成恶鬼,恶鬼使人患病; 对某物的执念凝聚成异象,异象作乱害人。 这个国家,每个小孩睡前都会被父母讲一些类似的故事,就是天花板上的绳结好像都会在没注意的时候成为一个作祟的小妖怪; 因此大家对于神怪恶鬼之类的说法,过于耳熟能详,真有人说自己身边有类似的存在,反倒心生迷障觉得可笑。 你希望二尾猫太郎可以给出证据。 但年轻的武士在酒足饭饱之后,就擦干净油腻腻的手,两手一摊露出一副不负责任的嘴脸来: “哎呀这个……不相信也没办法,但是我所做的事情,就是这样,即使没有人相信也要在无声处默默守护平凡人的道路——” 他一边说,一边又骄傲地仰起俊雅的面庞来。 不说话的时候,这家伙看着还有几分贵族公子的庄重,可只要一开口,就立刻沦为街边的浪人,让人想要敬而远之。 而你之所以拦下他和他说话,是因为强者之间的感应。 他被人扔出游女屋,落地时候手脚的摆放,弹跳而起的灵活,还有走路时轻快无声的步伐——就像他打量你也会注意你手心的厚茧,你与他对视的一瞬间就明白,眼前是一位经历过实战的了不起的武士。 只是这位武士看着不大靠谱、喜欢满嘴胡言乱语而已。 你看着眼前的男子,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示好,邀请身无分文的他在宅邸中暂居,另外,如果真的有恶鬼的存在,有铲除恶鬼的需求,他想要求助城主府的话,你可以代为引见…… 你的话还没说完,二尾猫太郎连连摇头: “啊!不了不了!和城主见面什么的也太可怕了,像我这样的人,在贵族面前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到时候说不定会责怪我大不敬,然后把我打出去……不行不行!” 他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你沉默了一阵,才告知对方:“我也是城主府的人。” “我知道,岩胜大人一看就是贵族,我当然知道!但听说今天继国的少主成婚来着?厉害的贵族都去参加宴会了吧,结果你在外头乱走……” 二尾一边说着,一边对你挤挤眼睛: “你面见城主大人恐怕都比较困难,就别在意我啦!” 被挤眉弄眼的你一下子哑口无言:“……” 你的行为……在外界看来……会引来这样的看法吗? 有点糟糕……吧? 第133章 曜之公主15 你向武士介绍自己身份的时候,没有说到姓氏,所以……或许也导致了他的误解吧。 你将外来的武士二尾猫太郎安置在自己修整到一半的宅邸之中,里头已经清出了几个院子可以入住,并且有意无意地告诉他,如果后头有前来投奔的伙伴,也可以在你的宅邸中暂住。 虽然满嘴不靠谱,和他短暂的交谈之后,你也确定,继国城里似乎多了【鬼】的传言,为此,才有一群来历不明的武士频繁出入城镇进行探查。 这些武士或许和二尾猫太郎一样,心怀正义地奔走在除恶扬善的道路上。 他们有自己的信条,自己坚守的武士之道,这很不错。 但是站在领主的角度,有一群不明来历的武装力量在自己的领土上随意进出……怎么想都是很不安定的因素。 你有直截了当地询问二尾,他所效忠的主君是谁。 结果之前还满嘴胡言乱语的家伙,面对这个问题,却打着哈哈地避开了。 “哎呀!什么主君主君的!大家只是志同道合的正义的伙伴而已,秉承着同一个观念……” 你打断他:“换种说法,每月准时给你们例银的是哪个家族?” “……” 二尾惊讶地看了你一会儿,他大概知道这个问题不能轻易蒙混过去了,于是也露出了端庄的神色,直截了当地告诉你: “我不能说!” “因为主君有保密的要求?” “这倒不是啦!只是那一家人都病歪歪的,感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直接死掉,所以对待他们,不得不谨慎一些……” 你:“……” 你没有接着追问下去了。 二尾见过你的宅邸,辨认了一下城里的方位,似乎更加确定你在继国城中地位不高,因此对你加油鼓劲暂且不提,他对你那些正在修整的院中草木,倒是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意见: “以后,屋子里可以多种一些紫藤花。” “紫藤花?” “对!【鬼】除了讨厌阳光,也讨厌紫藤花,可以用这个来驱逐恶鬼,保护家人平安。” 你真希望这么说的人可以拿出切实的证据来说服你,而不是光有一张嘴巴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但你还是口头上答应下来。 宅邸在前主人的手上,院子里种的都是桃子树、枣子树、柿子树,是四季都能品尝到新鲜水果的布置。 你对这些觉得没什么关系,但雨已经喊人将这些长成的果树全部挖走,换成了松木。 你住的主院也被做成了熟悉的枯山水和洗笔池——雨似乎竭尽所能地希望你能在新的住所中……找到旧住所的影子。 你发现这点之后,没说什么,只是让他按照现有图纸继续去推进。 扪心自问,其实你根本没有格外偏好的庭院样式,而继国如今的庭院设计……听说是母亲来了之后,和父亲商量着,陆陆续续就翻新成了现在的模样。 你和缘一,不过是在母亲和父亲喜欢的场景中生活而已。 以后的继国府,或许也会渐渐成为公主殿下喜欢的场景。 你都并不在意。 正如现在你新宅邸的第一位客人,二尾猫太郎和你提出意见,说可以种上一些紫藤花…… 你没有意见。 只是略有些怅然地想起,你原本打算在宅邸的角落放些培育出的奇异种紫阳花……可那些花的主人已经要死去了(说不定已经死去,只是并未和你传达讣告),这原本的打算落空之后,用紫藤花补上说不定正好…… 你和二尾猫太郎在府邸中的小径上行走,他酒足饭饱,已经开始打哈欠了。 也是在这时候: 哗—— 啪—— 随着声音传来,在遥远的天边,有漂亮的天之花火绽放。 第一朵之后就是无数朵: 啪—— 啪—— 啪—— 身后的二尾瞧着瞧着,脚步停下,一下失了神。 你也停下脚步向那边望了一会儿。 你的宅邸所在的位置不好,距离烟花表演的那片天空很远,又因为地势较低,只能隐约看到花火绽放的痕迹。 下一个瞬间,站在你身后的二尾已经攀着小径边的大树,几个蹦跳去了树干的高处。 他站在树上看得聚精会神,你颇有些无奈地驻足等待。 当然了,看着天之花火在天空一角绽放的模样,你脑海中隐约想起,你似乎和谁许下过承诺,大概是要和他一起看烟花表演的约定…… 啊!你想起来了! 是和缘一! 那个正在成婚、经历人生重要阶段的男人。 真是奇怪啊这个约定…… 你早就知道下一次的烟花表演在他的婚礼之上,而他婚礼的主角必定是他的新婚妻子,偏偏在这个奇怪的节点,你约好和他一起去看烟花表演……如果你没有离开继国府,说不定真的能说到做到……但到现在这么晚了,继续待在主君的府邸中,还要求男主人做陪……也很奇怪吧? 你可没有奇怪的嗜好。 所以……只能说没有缘分。 想到这些,你稍微感到有些头痛——诸如下一次见面,意识到被你哄骗的缘一,或许会直言不讳地找你要求补偿…… 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你看着那些绽放的彩色的花火,静静地想着这些生活的难题。 虽然没有待在一起看烟花表演,但这片绽放在你眼中的花火,此刻必定也在缘一的眼眸中绽放。 知道这一点,你突然感觉,就有勇气去面对下一次和他的见面了。 第134章 曜之公主16 实际结果出乎预料。 第二天和缘一见面的时候,他并没有提起“一起看烟花”的约定,他昨日成婚,也是成人,这件事情好像占用了他太多的注意力,所以其他的一切都显得没有那么重要。 你看他好像就一直呆呆的在走神。 身体还坐在这里,灵魂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你和他说,成婚之后,根据大名的要求,希望缘一可以带公主殿下回一趟前田利城探望,相关车驾已经准备好,他要做好出行的准备。 缘一呆呆地点头:“……” 你继续说,父亲的身体越发不好,可能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后面他正式成为继国的家主,和现在的状况不会有多大的变化,但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缘一呆呆地点头:“……” 面对这样的缘一,你放下手上的文书,沉默了一会儿,原本该说出口的话,现在却踌躇着觉得还是不说为好。 你想和他说,你会在父亲去世后搬出继国府。 长辈去世之后,儿子们分开居住,这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不知不觉时间走到了这一步,你只是按照世间的常理生活而已。 也应该和你服侍的家主继国缘一进行说明。 但真到了合适说明的时间,你却有些开不了口,几个简单的词句好像长了倒钩,卡在喉咙里很难吐出去。 ——听到之后,缘一会是什么反应呢? 想想这一点,就会不自觉感到烦恼起来。 他大概会有点儿不高兴,但还是会老老实实接受你的安排。 你搬出去的那一天,他大概还会寸步不离地一直送你到新宅邸。 后面闲暇之余,他说不定会去你的宅邸拜访你。 因为是继国缘一,实际的距离到底是比邻而居还是相隔半个城市,在他看来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只有你这种俗人,才会因为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自我烦恼。 就像现在,竟然在一切都布置下来之后,不好意思开口和缘一说明。 你在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感到恶心,因此皱了眉头,当即开口,准备说话了: “父亲去世之后,我打算……” 可是缘一打断了你: “兄长什么时候会成婚?” 你没反应过来:“——?” 缘一的灵魂落在身体里,于是少见地拧着眉毛,满脸纠结地和你说话:“我……我有些事情想要询问兄长……” 你的舌头抵着上颚,很是僵硬了一会儿,才硬邦邦地回应他:“……现在就问。” 缘一低着头,没有看你,你也看不清他眼睛里的情绪,他的声音低下去,很虚弱似的和你说:“可是……不成婚就不会明白……” 你:“……” 你若有所悟。 嗯……事情很明显了。 缘一的婚姻……应该遇到了麻烦。 可昨天才成婚…… 他曾经说要对妻子毫无保留…… 而安代女官说过,曜姬殿下倾慕强者…… 你面无表情地看着身边的缘一,他耷拉着肩膀眉毛挤在一起,身为新婚丈夫,浑身却弥漫着迷茫。 你看着这样的他,感到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苦恼从身体中升腾起来。 要命! 成婚之前也就算了,成婚之后…… 你对弟弟和弟妻的家庭生活里的所有!任何方面!都不愿意发表任何意见! 所以,即使缘一嘴里念叨着“不成婚就不会明白”这样质疑你的发言,你却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不!你就是没有听见! 你几乎是急匆匆地起身,露出一副有事情要去忙碌的表情,紧迫地告别之后就离开了。 第135章 蚀日之翳16 这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继国老爷看着外头院子里白色的日光,他意识到: 就是今天了。 于是他唤来服侍的人给自己擦洗更衣,在今天的药水端上来的时候则毫不在意地拒绝了。 “您往常都是这个时间喝药的……”被拒绝的侍从手足无措。 继国老爷精神不错,对着侍从,从喉咙里憋出一段嘈杂的反抗来:“没必要!拿走!” “那您今晚又该睡不好了……” 继国老爷对着镜子整理自己干枯稀疏的头发,不在意地摆摆手:“没有以后了……好不容易清醒一天,就这么着吧……” 侍从端着药碗,依旧不知所措。 如此对峙下去不过浪费时间,继国老爷想了想,就下达指令:“让缘一和岩胜来见我。” “是……可是,缘一少爷陪公主殿下去了前田利城,现在不在府中。” “哼……”继国老爷乍一听这话还有些不满,可一思量,就觉得这样刚刚好,分明是命运的绝妙安排,“好吧!把岩胜喊过来。” 他顿了一下,补上一句:“就说是最后一次了。” 他的长子在一刻钟后来到他面前。 继国岩胜刚走进院子的时候,以为自己看错了。 继国老爷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穿得整齐臃肿,稀疏的头发在脑后规整的束好,他凹陷的眼窝之中,一双凶恶的眼睛晶晶有神,以至于干枯的面庞都焕发出奇异的生机来。 “岩胜大人……老爷今天起来,看着精神大好,这……他喊您去见他一面!说是最后一次了……” 前来寻他的侍从如此形容久未见面的父亲,来的时候岩胜心中也算做好预估,如今看到父亲板正地坐在回廊上赏雪,一边是寒风扑面刺骨,一边摆着炭火熊熊炙人——因为这样做的是父亲,所以也不算奇怪。 看到长子走过来,继国老爷板着脸对他挥手:“岩胜,坐到我身边来。” 继国岩胜没有行礼,甚至并没在意父亲的呼喊,而是兀自吩咐身后的侍从去找来阻挡的屏风,再找来厚厚的软垫与被褥,准备好热炭,院里的炭火不能断。 原本不安的侍从们因为有序的指令,就安稳地行动起来。 继国老爷看到长子吩咐完这一通,才来到自己身边施施然坐下。 他老大不乐意地开始阴阳怪气:“怎么?现在做起我的主了?” 他的长子睫毛抬起,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你要死了?” 继国老爷一窒。 从冬日里的那一场见面起,他被向来柔顺的长子气到吐血,这之后,他明显感觉到,岩胜对他再也没有尊敬了。 无论是对【继国家主】这一身份,还是对【父亲】这一身份,都再无尊重。 一开始,在无眠的夜晚,继国老爷艰难的辗转之间,还会感到纳闷。 ——做什么生这样大的气? ——对他口出不敬,他都尚未责罚,这孩子怎么还一去不回了? ——都到这地步,还和孩子闹翻,朱乃要是知道,又该对他生气了…… 继国老爷就在漆黑的深夜之中,翻来覆去地思索着这些问题,越想越是清醒,越想越是觉得这世界的无聊。 在独自一人的时间里,他想清楚了事情的来去,这之后,对岩胜当时的大逆不道倒是没有多少不满。 哎……仔细想想就明白了。 大概就是他轻蔑地评价了缘一的存在,作为报复,岩胜就鄙薄起朱乃对他的感情来。 真是幼稚的报复,像是没长大的孩童一样。 继国家主对自家不成熟的长子感到发自内心的鄙夷。 虽然他当时的确被这样幼稚的报复气到吐血,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狼王老去就会有这样的发展了,会被壮年的公狼咬着后脖颈驱逐出去,伤痕累累、孤独离开。 重要的是,继国老爷自忖,虽说晚年有些不愉快,却并不妨碍他这一生光辉闪耀。 他已经为自己的家族争取来最好的局面,以后继国传承的祖祖辈辈,说起家族从何而兴,不都要来祭拜他的名字? 想想都让人身心畅快。 所以他今日起来,终于厌烦自己那个火热憋闷的房间,非要来到四面通风的回廊之上,吸进的冷空气冰凉刺骨,穿透破烂不堪的肺腑——可他却觉得非常畅快! 以至于,当身边的侍从们违背他的意愿,搬来遮挡的屏风,摆满燃烧的炭盆——他也懒得将有限的生命用在无意义的愤怒上。 他甚至对着身边唯一的儿子和颜悦色起来:“没错,我要死了。以后继国就由你和缘一互相扶持走下去了。” 岩胜给这冻得打哆嗦还逞强的家伙围上厚厚的被褥,听到他说话间牙齿碰撞的“咯咯”声,艰难忍住出言不逊的冲动。 等父子二人在院里坐好,迎风的一面用屏风挡得严实,又烤上热乎乎的炭火,手上捧着刚端上来的热茶——继国岩胜终于能做到和父亲心平气和地说话。 岩胜:“有什么遗言要留下?” 继国老爷横眉:“张口就是遗言!缘一也没有你会气人!” 岩胜没搭理他无谓的怒火:“……” 继国老爷缩成一团生了会儿闷气,就又默默地把自己哄好了。 他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生命之火已经微乎其微,这最后的一点儿回光,总不能都消耗在无意义的口角上。 他摆出这样【成年人】或者【父亲】的心态去思考,就觉得自己应该大气地选择原谅。 他选择了原谅:“哎……不和你计较……” “……” 继国老爷在长子发言之前接着说道:“别气我啦!听我把话说完!” 岩胜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 继国老爷心想,这一定是长子被自己的气度给折服了。 他这么一想,一片慈父心肠瞬间温暖起来,脸上甚至都带了笑容:“缘一不在也好,他要是在,我也不自在。” “……” 岩胜这次瞧也懒得瞧他。 继国老爷就嘬着茶水,看着自家长子沉静的侧颜,回想自己将他喊来的缘由。 “……” “……” 他费劲想了半天,拿杯子的手都颤颤巍巍举不动了,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那些药水里的安神草药,在带给他黑沉的安眠之外,已经完全将他的大脑给搞坏了,在这之前,他并不是这样疯疯癫癫、前言不搭后语的人。 不会连半个时辰前自己预备要说的话都想不起来。 继国老爷觉得有些困惑,可脑袋里空空一片,而时间还在无情地向前,他已经没有思考的余裕——终末的男人无可奈何地选择了放弃。 继国老爷就大脑空空地看着继国岩胜,随心所欲地说起话来: “你和朱乃,真的很像……” “……” 没人搭腔,继国老爷就慢悠悠地自说自话起来。 第136章 蚀日之翳17 这次的话头大概是他很擅长的领域,所以,虽然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继国老爷的脑袋里行云流水一样,涌现出许多琐碎的记忆来: “‘那是个不祥之子’ ‘不要靠近他’ ‘明明杀掉他回到我们身边来就好了’ ——这样子的话,我和朱乃说过很多次,无论是命令的语气还是请求的语气,甚至和她哀求……我竟然也做过这样的事…… 可是她好像全都没有听见,反倒是流着眼泪的恳求我: ‘那是我们的孩子!’ ‘缘一还这么小!’ ‘我要照顾缘一……’ 她怎么会这么固执!固执到身体垮掉,都要请求我待那家伙好一些……” “……” 没有回应,但话说到这里,有没有回应都无所谓。 继国老爷絮絮叨叨地接着说下去: “我也和你说过一样的话吧? 只要你去见他,我就会揍你! 你要是对他好,我也会揍你! 你要是问我‘明明还有一个弟弟’——啊!这孩子完全听不懂话!——我就会一边懊恼一边揍你! 但你果然是朱乃的孩子,无论怎么说,怎么努力地让你明白,你都要跑过去,和那家伙见面。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看着脑袋不错,习武的天赋也很优秀,但是……怎么就是听不懂话! 明明我小时候被惩罚过几次之后,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世间的道理,可你怎么就是讲不通? 真是麻烦!这方面和你母亲简直一模一样! 应该是对你太温柔了吧? 我小时候……他可不会揍我,如果犯了错误,看都懒得看我; 会被关到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里,没有水也没有食物,谁也不会来看我; 直到老头子觉得差不多了,就把我提出来,问我知错了吗?——不认错就再扔回去,无能的人会被饿死,忤逆的人没有资格浪费粮食——哎……我,我没有办法这样对待你们…… 毕竟是朱乃辛苦生下的孩子…… 我有时候想着……不然再要一个孩子好了,然后把现在的都扔掉,扔到寺庙里去不要再碍我的眼…… 可带着这个想法去见朱乃的时候,她简直是疯了一样地抗拒我,眼泪滴滴答答落在我手上——伤脑筋啊!自己的女人要是这样哭下去,我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 那些藏在心底的话,在即将死亡的这一刻,全都无所谓地铺陈出来: “你的母亲啊,是个很软弱的人——哎呀,那个时候的贵女都是这样,踩死一只蚂蚁都要愧疚半天,看到花落也要伤春悲秋,成天都要为这些不知所谓的东西而苦恼,简直莫名其妙…… 可她有一张很漂亮的脸。 穿着白无垢走到我面前来的时候,她抬头看着我,害羞得耳朵都红了,还强撑着小声叫我‘老爷’——怎么会有这样柔弱的女人,像是一支带着露珠的白百合,茎干纤细得不得了,对待她的时候一定要慎之又慎。否则一不小心就会在手里枯萎…… 老头子实在给我找了一个大麻烦,我冰冷坚硬的生活里,第一次闯进来这样软弱的人……” “……” “我没想过要爱上她……【爱】这种东西,想想都感到恶心……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理所当然要为我操持家务,为我生下继承人,在背后一直支持我;作为她的丈夫,我也会给她相应的尊重和体面——这不就是最适宜的夫妻关系吗?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成婚后的日子,和成婚前的日子,并没有多大的改变…… 后来有一次……大名比武,我输给了一位武士……是入江家的养子,我很看不起的平民之后,从没想过会输给他…… 后面就是一直失败、一直失败、一直失败…… 直到【继国】之名都要成为一个笑话…… 我浑浑噩噩地从大名府回来,心想如果这样悲惨的活下去,不如直接死掉算了,反正我这辈子也就是个失败者了…… 我认真思考过关于【死亡】的事情,而且越想越觉得就该这么办! 然后朱乃过来找我。 她违背了‘不准任何人进来’的禁令,以我夫人的身份走进来,点了灯,给我洁面、梳理头发、换上她刚做好的羽织…… 她说,人这一生,总会遇到自己翻不过去的高山,不是在这条路上,就是在那条路上——这不过是弱者为失败找的借口而已,她却奉若圭臬,一遍又一遍地说给我听…… 真是啰嗦啊,看到她喋喋不休的时候,我就在想,怎么会娶一个这样多事的女人,生活在后院,对外面的世界什么都不懂,还在这里摆出导师的模样,想要教会我生活——简直是天下无双的大蠢蛋! 多和她说一句话都是浪费时间! 我已经决定去死了…… 可是……如果我死去的话,她会怎么样呢? 朱乃这样愚蠢的女人,院墙之外的世界见都没见过,对她来说,可口的食物、华丽的衣服,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理所应当——所以才能轻易说出希望世界和平的祈愿。 她温柔和我说话的模样,就像是来到凡间的神女,眉目之间都是动人的感情。 我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人,这世上,也不会有比她更漂亮的女人。 如果我死去了,她这株漂亮的百合花会怎么样呢? 会被人折下来吗? 会枯萎吗? 会落在地上被人践踏吗? 死亡没什么大不了的,是所有人都会有的归宿……可要是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好,那还能称得上是男人吗? 我是个失败者,可朱乃会生下我的继承人,说不定就是个天才呢?可以一雪前耻将家族发扬光大的天才!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软弱地活了下来。 不久之后,朱乃也生下了孩子。” 第137章 蚀日之翳18 继国老爷睁着眼睛往院子里看。 其实他已经看不太清楚了,那些白茫茫的雪景,雪花覆盖的院子,院子里的装饰,那些干枯的树,沉默的石,还有坐在他身边的长子的神情——雪花好像落进了他的视线里,所有的视界里,全部都充斥着雪花样的噪点,细密又渺小,将他的世界遮盖得严实,以至于现在的他,望向这白日的世界,却像是坐在只有自己的黄昏当中。 他什么都看不清了。 所谓的死亡似乎就是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黑夜。 对此,他无能为力。 好在,他并不畏惧死亡,甚至迫不及待。 只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回头望去,发现自己空洞洞的人生实在一无所有: “……我不该惹她生气的……” 他感到后悔。 “原来那家伙才是我期待的天才,那样的话,就把他留下好了;但他脑子不好,为人优柔寡断,所以让岩胜来辅佐他——本来是很好的安排,命运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到。 神明将照耀世界的光辉落在继国家,我却视之不见。 朱乃或许看见了,所以才会那样恳求我,忤逆我,流着泪地对我发脾气——软弱的女人,发脾气也只会消耗自己的性命,明明该来让我受伤害,结果伤得最重的却是自己。 简直倒霉到极点,所以才会成为我的妻子…… 一定是……神明也不愿意看到祂纯洁的百合花继续受苦,所以才会将她带走……” 身边的炭火熄灭,旁边的侍从安静地换下一盆。 继国岩胜什么也没说。 好像只有风雪在倾听。 暖融融的热气扑面,继国老爷却感到寒冷,冷到要打哆嗦,却没有哆嗦的力气。 他曾经是强大又独裁的高大武士,无论是谁与他对视都会害怕到颤抖,这样的男人,现在在被褥裹挟下,却成了矮矮的一堆,成了一个还在喘息的坟冢。 继国老爷裹着歪歪的被子,呆呆看着院子,喃喃自语: “我真的很想念她……” 长子沉默地喝茶,什么也没说。 对于他父亲与母亲的爱情,他无话可说。 在生命最后的关头,唯一的听众是这样沉默的人,继国老爷怔怔地出神,他想,他或许的确是做错了些什么,不是一个好父亲,不是一个好丈夫…… 可是这世界,并未教过他如何成为一个好丈夫与好父亲啊…… 这是……那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吗? 继国老爷将脑袋偏向了身边长子的方向,目光也往那边调转,他看向岩胜,实际眼神空洞,什么也没照进去,他喃喃着,声音近乎低不可闻: “明明是早就习惯的生活,孤零零的,谁也不会理解,没有人同行,但是很自在,只要我知道自己的目的就可以,总归到底,是不很有趣但也算充实的生活——可是那一天,我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明明无论何时回头,都会看到的百合花,在我埋头向前的时候,在我身后……静静地凋零了…… 啊!说不定是好事!——一开始有过这样的想法。 她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休息,安静地躺在那里,不会再对我说出刺耳的、忤逆的话,做出不敬的、惹人发怒的动作,她就在那里,和我第一次见面时候简直一模一样,素白的脸,低垂的眼睫,抿在一起的小小的嘴唇…… 说不定这样才是最好的——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只能好好接受。 我说服自己好好接受。 不过是死去一个总是喋喋不休和我唱反调的女人而已…… 我以为自己可以好好接受…… 但是,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那一天的黑夜降临,我为她守夜,最后一根蜡烛烧完,外头的太阳又升起来,新的一天到来…… 我站起身,看到自己脚下的影子。 只有我一个人的影子。 侍从靠在墙上打盹,两个孩子互相依偎着睡去,外头有新的一天到来的热闹的喧嚣声…… 我脚下的影子孤孤单单站在那里。 ——以往总是和他一起的那个女人呢? 就躺在我面前的棺木里,她漂亮的脸会塌陷下去,五脏会腐朽,辛苦保养的头发会枯干,然后烂成和土地分不出来的一小团…… 她再也不会和我说话了。 一面厚厚的幕布被人撕开,我窥探到自己的人生,无止境的、千篇一律的人生; 今天和明天一样,明天和昨天一样;最后的日子与最初的日子一模一样,眼前一无所有,背后一无所有,四周一无所有,心中一无所有,到处,全都一无所有……” 继国岩胜终于忍不住插嘴:“我和缘一呢?你还有孩子……” “孩子……”继国老爷眼神毫无波动,他脸上又隐约浮现一股熟悉的冷酷来,“我把他们教得不错,不是吗?” “你是这样认为的?” “事实如此。” “……” “……” 短暂的沉默之后,继国老爷反应过来:“你在……怨恨我?” 他的长子诧异地瞟他一眼,然后就厌烦地偏过头去:“不……我只是对你的爱情故事毫无兴趣……” 继国老爷:“……” 他的长子继续说道:“除了母亲的事,你还有什么别的想说的吗?” 继国老爷:“……” “……” 继国岩胜无话可说,他甚至觉得自己今天就不该来这里。 已经有点想要一走了之了。 然后他听到旁边的继国老爷以一种刚刚认出来的诧异口吻,恍然道:“……你……是岩胜啊……” 继国岩胜:“……” 但继国老爷一点儿都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在长久的失眠与忧虑中被煎熬坏掉的脑袋,为了让他能尽可能自洽地生活下去,已经会自行将那些不合理之处剪掉,根本不纳入思考。 所以……在继国老爷看来,这分明是自己从小寄予厚望的长子,现在给自己临终关怀。 他想起来,自己身边的屏风和炭火,还有身上厚厚的被褥,都是长子准备的。 继国老爷因为这种关怀而感到欣慰,然后就模模糊糊想起自己之前的一些未尽的担忧来: “岩胜啊……我有点担心你……” 第138章 蚀日之翳19 继国岩胜看了他一眼,里头的情绪多少有点漫不经心,但继国老爷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他没有看见,说着话的同时,脸上就露出忧虑的神情来: “你啊……和我年轻的时候很像,争强好胜、从不服输,觉得只要付出努力就一定可以得到回报——然后遇到自己无法跨越的高山; 可是……生活里不是只有一次又一次的挑战,如果一味地向前,回头看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真是十分悲惨的处境,我希望你可以注意这一点,至少在内心空空落落的时候,记得去找一个归处,一个能让你不再感到孤单的归处……” 继国老爷絮絮叨叨地说着话,里头多少还是付出了一些真心。 是继国岩胜几乎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父对子的真心。 好像真的在忧虑他未来的人生,会有的磨难,并且希望他可以美好地生活下来。 继国岩胜因此感受到一丝兴趣来。 他早就失去了对父爱的指望,但是看到这个造成自己童年阴影的男人,在那里一副好父亲模样的说话,他不免产生一种古怪的恶意,就像看到那些戴着面具表演的人,就想要剥开他的面具,看看面具下到底是一副什么表情。 他因此有了回应:“那么父亲认为,我应该怎么做?” 听到声音的继国老爷,眼珠子稍微有些聚焦了,他就看到长子那张端丽的面孔,上头好奇的神情。 啊…… 他反应过来。他正在教授自己的孩子人生的道理。 继国老爷因此想要打起精神来,可他实在剩不下多少精神了,所以他努力回想自己晦暗的一生,在那些黑乎乎的剪影里摘到觉得合适的东西,然后糅缩成简短的一句回答: “去找一个……会让你流泪的人。” “什么?” 继国老爷的声音略高了些:“找一个,能牵动你的灵魂,让你变得不像自己的人。” “……” “我总是认为,自己应该是这样,应该是那样,应该在我自己拼凑的框架之中、正常地生活下去——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样才能得到顺利的、成功的人生……” “……” “可是……当她抬起头看向我的时候,那个坚固的框架就有了裂痕……” “……” “当她躺在那里,再也不会回应我的时候……其他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 继国老爷动了动,他因为长子的持续的沉默感到不满,因此想要伸出手来,去拉住他,问他到底有没有听。 他挣扎得很卖力,可实际上那堆呼吸的坟冢只是略微起伏一下就恢复安静。 好在岩胜因此将目光再次转向他,并如他所愿给了言语的回应: “是,我明白了。” 他的长子面无表情,看过来的眼神几乎对父亲此时的痛苦视若无睹,但继国老爷并不感到冒犯,他觉得满足。 他认为自己是个好父亲。 在人生的最后,他将自己宝贵的经验传达给了这个优秀的长子,他的人生有了传递,他的孩子说不定会因这份传达,走向更美好的方向。 这样的事情……应该也是朱乃一直在期待的吧? 他因为这个想法而感到愉快,在欣悦的情绪影响下,身子都没有那么沉重了,轻飘飘的,似乎要挣脱厚重的沉疴与被褥,向遥远的、晦暗的天空飞去。 他快要满足地闭上眼睛了。 可是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身边长子的问话: “您有留给缘一的话吗?” 继国老爷飘扬的灵魂因此停滞了下。 缘……一……? 他困顿地反应之后,才想起长子提起的这个人是谁。 继国……缘一……? 他想起朱乃生产前靠在他身边,他们看着隆起的腹部,一起期待自己血脉的结晶——他发誓一定要给这孩子与自己丝毫不同的美好的人生,让他明白生活在这世上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他会拥有最温柔美丽的母亲与最威严强壮的父亲。 因为是他和朱乃的孩子,那么本来就应该拥有这样美好的人生。 然后在持续一日一夜的艰难生产之后,产婆带着满手的血腥,颤抖着走过来,恐惧地告诉他:“大人,是双生子……” 双生子……? 啊……没错,双生子…… 他看到了那个注定不祥的孩子,比他的兄弟更早地睁开了眼睛,看过来的眼神一片空洞,额头还有和未擦净的血迹一模一样的丑陋胎记…… “缘一他!” 继国老爷生出莫名的力气来,他从被褥里伸出手,胡乱挥动。 他已经看不清眼前的长子了,但是他希望长子可以明白他此时言语的重要性。 “……” 他暴露在空气中的干枯的手,被长子温暖宽大的手握住了。 “岩胜!” 继国老爷紧紧握住了长子的手。 温暖的体温。 宽大的手掌。 这是……他和朱乃的孩子。 继国老爷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警告着身边的孩子: “那是……借人类的躯壳诞生在这世间的怪物!你知道的岩胜!他不是人类!注定带来不祥!不要……不要用人类的心情去对待他!” 他的长子什么也没说:“……” 继国老爷因此有点着急,他空洞地轮转着眼珠,可惜依旧看不清长子的神情,他只能更用力地警告道: “我尝试过的!用人的欲望去吸引他,没有用!他根本毫不动摇! 我也尝试过……用人的感情去打动他,我……我暴露自己的软弱,说这是他和我之间的秘密,想要拉近距离……可是他……他没有感情,说起抚养他长大的朱乃,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的长子还是什么也没说:“……” 可那只被他紧紧握住的手,却有了抽离的迹象。 继国老爷更用力地握紧长子的手,他嘴角流下浑浊的血迹,几乎是要喊出来地慌忙警告道: “不要去爱他!岩胜!不要学你的母亲!他是个怪物!怪物——不要……不要——” 一切戛然而止。 带着对幼子的满心恐慌与怨恨,继国老爷睁着眼睛死去了。 第139章 晨昏蒙影1 继国家现任的家主死去了。 你确定这一点之后,心中没有产生其他多余的情怀,起身之后,非常冷静地吩咐院子里的众人按照丧仪流程为死去之人擦身、换衣,放入早就置办好的棺椁之中;同时写了召回的信件,安排人手快马加鞭送到前田利城的缘一手中。 他是继国下一任的家主,该回来主持大局的。 父亲去世得实在不是时候。 送信人接过信件,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你看到离开者的背影,禁不住有点儿走神。 ——不要去爱他!不要学你的母亲! ——母亲拜托你要好好保护他哦! 父亲的话语和母亲的话语在脑海中交替出现,你感到吵闹的同时,也觉得有些烦恼。 爱…… 保护…… 实在是过于抽象的词汇。 你不由得想起出发前往前田利城的缘一,当他张望向车驾上的公主之时,你瞥了他一眼。 分明已经是个大男人,只要板起脸来,就有一张很能唬人的英俊面孔,宽厚的肩膀也该支撑起整个家庭了; 可那双眼睛,只要看到那双眼睛,看到里头空洞的、懵懂的一片,像是镜子一样反射看到的一切,你就会控制不住心情——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让人忍不住操心…… 但你也要厌烦一直以来的处境了。 你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直到雨走到跟前来才回神。 雨向你呈上一封熟悉的信笺:“岩胜大人,是紫阳花夫人的来信。” 你面无表情地接过淡色的信笺,然后打开。 红色的干花从信笺中落下。 看到文字之前,你内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 手头是一封表示悲伤的讣告的准备。 父亲死去,紫阳花死去,都是已在预料之中的事情,在这寒凉的冬日中一起发生,也再正常不过。 你大概会发几句感叹,也或许连几句感叹都吝啬,只是以【事情已经发生】来平静的接受。 比如父亲去世到现在,你觉得自己表现得还算不错。 娟秀的墨字在眼前展开,出乎你的预料,上头传达的是喜讯,说的是久病的美人日渐好转,这几日已经可以起身,她十分想念你,盼望着你去游郭见见她。 你从头到尾读了三遍,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短短的几行字,传达不了歧义。 紫阳花身体好转,这当然是件喜事。 可要是现在去见她…… 侍从们拿着黑色的丧服找来,请你回到内室更衣,这时候也有人前来禀告,说之前去清水寺提前预备的僧侣,大约会在天黑前抵达继国城。 继国老爷去世了,你身为唯一在近前的长子,要是这时候前往游郭…… 你意兴阑珊,信纸和笔墨就在一边的桌子上,但你懒得落笔,只是嘱咐雨带过去一个口信: “就说我过几天闲下来就去看她。” 雨不疑有他,当即准备离开。 你又叫住他:“你去当面确认,看她是否真的好转。” “是。” 等继国家的亲友家臣收到消息前来悼念的时候,雨也带着消息回来了。 他神情镇静地告诉你:“夫人恢复得不错,已经可以出门了,看到您没来有些失望,只是知道家主的事情之后……” 说到这里,雨有些卡壳,眨着眼睛支支吾吾半天,才呆呆地继续说下去:“……夫、夫人请您保重身体……” 你想了想,问了他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御艺所夫人怎么样?” “……” “……” 雨睁着眼睛看着你,一点儿反应没有,好像没听到你刚刚问了什么。 你觉得奇怪,只能又重复问了一遍:“御艺所夫人怎么样?” “御艺所……”雨顿了顿,神情有些呆,老实地回答道,“夫人一如往常。” “……” 你没再多问,有前院的侍从来喊你,说清水寺的僧侣已经到了。 从清水寺请来的是一位儒雅的老僧,你之前在寺里似乎也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大家都说他一位个精通佛法的文僧,面容和善,总在禅房中修习经文,或者在大堂上为小沙弥们讲经论道。 你与他不算很熟。 接见的时候,老僧来到你面前,慈眉善目地对你行礼,温和地说道:“节哀。” 你随意地还了礼,就请侍女带僧人去了灵堂之上。 身为继国的直系子嗣,你要为往生之人守灵一夜;身为前来祝祷的僧侣,老僧要在灵前诵经一晚。 继国的家主去世,腿一蹬无牵无挂,他的身后事却由你来操持,你一个一个指令下达的同时,不免有些羡慕远在前田利城的缘一。 本来该他为此烦心的。 这样想的时候,你顺带又会想到些别的事情。 譬如……父亲去世了,缘一会怎么想呢? 当他急急忙忙赶回来,父亲的棺椁或许已经入土,他连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只能在坟前烧些香烛略表怀念。 你想他应该不会落泪,只会看着火舌撩起呛人的烟尘,有些怅然地对你感叹:“父亲也离开了。” 你:“……” 然后他会转过头,用那双通透的红眼睛看着你:“兄长,就剩我们两个……” 你的想象到此为止。 看着父亲灵前的高高的香烛流下烛泪,烛泪在托盘上凝固,你冷酷地打断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并认真将其中有误的部分纠正过来: 缘一已经成家,他会和公主生下孩子,成为一位父亲,并因此拥有新的羁绊与牵挂。 那些“只剩我们两个”的恶心想法,莫名其妙一定要将他和你拢在一起的想法,软弱,可笑,而且充满天真的妄想。 你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往这个方向去假设。 总不会是在缘一身边待久了,被笨蛋给传染了?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你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情,想到父亲说的那些话,想到在生与死的界限中挣扎的紫阳花。 这些事情都在脑海中依次闪回,你在一片静默之中,在老僧平和的念经声中,忽然若有所悟——都是父亲的错! 明明都要死去,却还在那里缅怀亡妻,诋毁幼子,甚至对你抒发慈父关怀。 简直恶心得要命! 你想起他嘴里的那些诋毁,用嘶哑的声音拼了命也要说出来的话,你差点被带跑思路,似乎缘一还是那个“不祥之子”,在后院孤零零、木呆呆,连说话都不会,非常需要你的保护—— 真是恶心得要命! 第140章 晨昏蒙影2 你和几位继国的旁系子弟,几位叔伯,还有老僧在灵堂里守了一夜。 等到第二天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前院逐渐嘈杂起来,老僧被叫起来吃早餐。 他熬了一晚上,一直不住嘴的念经,早上一看却精神烁烁,双眼明亮,一边挑拣着适口的小咸菜,一边用好奇的视线打量每一个前来祭拜的人。 等你们饭毕,老僧就对你露出温和的笑容来: “继国家真是人才济济,继国老爷在天之灵看到这么多人前来悼念自己,应当也是十分舒心的。” 这种无意义的寒暄有什么意义呢? 你垂着眼睛地询问老僧:“父亲……他会成佛吗?” 僧侣们是神佛在俗世的代言人,贵族之家每逢白事请他们前来超度,自然是想要有人在佛前说些好话,好接引去世者去到佛祖面前。 惯例如此。 可父亲所愿真的会成真吗? 你直截了当地询问老僧。 “啊呀,这个……” 听到你直白的问题,老僧眉毛微抬,下一瞬就习以为常地应和起来: “当然了,继国老爷供奉佛祖的心一直非常诚恳,他和夫人的长明灯早早在佛前点燃,我想,天上的神佛一定已经将他和夫人的灵魂接引走了……” “……” 你看着灵堂前供奉的神像,没有说话。 灵堂上摆放的黑檀木的神像,是母亲过去总供奉的那一尊,记忆中,母亲在世时,每天早晚都会向神龛敬香供奉,祈求神佛保佑家族平安; 母亲去世之后,这尊佛像就蒙上细绢布,被收进了仓库之中。 是这个冬日里,父亲晚上睡不着觉,又无事可做,身体已经垮掉了,还闹着要去清水寺礼佛,你不堪其扰,就将母亲供奉过的神像搬到了他的面前。 他果然就此安静下来,再没找过你或者缘一。 有任何事情,都只和母亲全心信赖过的神像诉说。 侍候他的仆从和你禀告过,说父亲有时候会在神像前说你和缘一的坏话:“哎呀,有这种子嗣真是悲哀,到现在已经完全不来看我了……” 你让父亲院子里的人管住嘴巴,就任由他去了。 现在,灵堂上供奉的是同一尊神像,超度念经的是同一位僧侣。 在生命的最后,和母亲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上重合…… 父亲会因此成佛吗……? 老僧大概以为你的沉默是在彷徨,因此出言安抚你: “会的,继国老爷一向虔诚,供奉也未曾落下,这些事情,佛祖都是看在眼里的!” “……” 你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喊人服侍老僧去休息,自己转身离开。 父亲下葬的那一天,缘一还是没有赶回来。 你甚至不确定继国家的信件是否已经送到前田利城。 毕竟父亲的葬礼并不如何隆重,停灵三日就入了坟冢,他的棺椁放在母亲的棺椁旁边,封土填埋的时候你想到母亲的脸,还有父亲的脸。 就觉得母亲应该还是会一边责怪,一边欢喜地去迎接父亲的到来。 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母亲去世很早,你对她的印象已经有些不清晰了。 多亏父亲这些年来一直的念叨,你逐渐分明,在父亲那个脏污混沌的心灵世界中,母亲大概就是唯一不可玷污的一片百合花。 百合花…… 这个形容加上你记忆中的残影,你一下子想起母亲的神态来。 父亲在病痛中死去了。 她会如何对待自己的丈夫呢? 她一定是微笑着,温柔地将父亲抱到怀中,用柔软的语气和他说话,一边小声责备他给孩子们带去痛苦,一边又包容地接纳他的到来。 那是……父亲无论走到何处,都渴求着的【归处】…… 【归处】…… “去找一个……会让你流泪的人。” 你想起父亲说的话。 让你流泪的人…… 为之流泪的人…… 你脑海中立刻掠过些不快的剪影,那些片段一晃而过,以至于你无法辨认就离散开去,最后什么也没剩下。 周围的亲朋还在叹息着,闲言碎语传来,说继国老爷下葬有些草草了事,分明是冬日,多等待一段时间也没什么…… 等你视线一一扫过,那些喋喋不休的人就噤若寒蝉地住了嘴。 因为父亲和缘一的放权,你的话在继国城依旧很管用,大家不愿意为口舌之快赌上家族的未来。 这件事情你的确做得不够尽善尽美,至少该等到缘一回来,可稍一思索,又觉得没什么所谓。 做得好和做得不好,他们的评价在你看来毫无意义。 你不认为缘一会因此责怪你。 父亲去世的那天,所有在他院子里服侍的人,你要求他们不能将当天的见闻透露出去,一个字也不行。 大家因为家主去世而惶惑不安,接收到唯一主事者的指令,即使不明其意,也全都木讷地答应下来。 其实这也是多此一举,父亲和你说话的时候,他们都离得很远,父亲自以为呐喊的声音,其实都低不可闻——根本没有别人听见。 你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不可以说话的嘴巴闭上,那些可以说话的嘴巴,无论说什么都无所谓。 你想得很清楚,做得很果断,可置办葬礼果然不是什么快乐的事,你走下安置坟冢的小山,走进继国城,在天色渐渐暗淡下去的时候,站在继国城的大道上,突然想起那束等待你的紫阳花。 “岩胜大人?” 察觉到你脚步的方向有变,雨惊讶地叫着你的名字。 啊……你做的,实在是很不合世俗礼节的事情…… 但是你已经懒得表演了。 “我去看看紫阳花,你不要跟来。” 你这么下达了指令。 第141章 晨昏蒙影3 你独自来到了游郭。 这一次,并非是御艺所夫人接待,紫阳花直接来到门口接待了你。 她站在黄昏的微光照耀不到的门板后面,娉娉婷婷地站在那里,身上穿着艳丽的和服,发髻高耸,脸上妆容完整,嘴唇红艳,看到你过来,就忍不住露出欢喜的笑容来。 你走过去对她伸出手:“身体好些了?” 紫阳花接住你的手,顺势揽着你的手臂靠在你身边,引着你一起往楼上走,细声细气地回答你:“是,一直在吃那些难吃的药水,终于好多了。” 她一边说话,脑袋就往你的肩膀上靠。 你没有躲闪,只是低头看她,多少觉得有点奇怪——紫阳花似乎比你印象中高了一些? 可能是换了木屐? 可你们行走之间,脚步声响起,她分明穿的还是过去的那一双。 你没有深究。 走到她的屋子里,惯常的有服侍的女子安静地进来准备茶水酒水,规整好一切后又安静迅速地离开。 你看着那些涂白的安静面孔,下意识开口询问出来: “好像有很多陌生面孔?” 紫阳花靠在你怀里,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脂粉味道,随着她的动作,一个劲儿地往你鼻子里钻。 你觉得有些不适应。 紫阳花笑着回答你:“是……御艺所……夫人觉得有些孩子不大中用,就和其他游女屋换了一批孩子上来……您觉得有中意的吗?” 话到最后竟然有些醋意。 你:“……” 你倒是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可惜是一时兴起地过来,来的路上也没有买些礼物,你连转移话题的东西都没有准备。 她刚刚抱怨说药水难喝……以后倒是可以买些蜜饯带过来…… 你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选择无视紫阳花的醋意,干巴巴地转向下一个话题:“医师说你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 漂亮的女人依偎在你身上,像是倚靠着大树的菟丝花,缠缠绵绵的气味和缠缠绵绵的纠缠,似乎没有你就不行——只是这花绽放的时候并非洁白,而是殷红的一片。 紫阳花柔柔地告诉你:“说是已经好多了,只是不能随便挪动,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老生常谈的病情,你听进耳朵里,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只是很敏锐地读出了紫阳花欢喜言语之中的拒绝。 “不能随便挪动”、“静养”——她隐晦地告诉你,她无法离开游郭,所以即便爱慕你,也依旧要待在这里,作为游女屋的头牌,作为一项女色的货品,被来到游郭的许许多多的男人看过、评判…… 你倒没有多么失落,只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像是植物一样……” 紫阳花好奇:“什么?” 你随意地对她解释:“你就像自己培育的紫阳花一样,好像已经扎根在这里,所以没办法随意挪动……迁根对植物是很大的伤害吧?我对植物培育没有研究,但是你……” 说到这里,你觉得疲惫,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这几天来,你负责主持父亲的葬礼,无论物品准备,还是人事往来都要一力负责; 守夜的老僧还有白日里休眠的时候,哀悼的族亲也有晚间归家休憩的时候,可你只有一个人,继国府的迎来送往总该有个接待,即使川下夫人体贴地提过建议,让你在院子里休息片刻,你依言回到清冷的院子,关上房门,闭着眼睛却横竖睡不着觉——寄宿在大脑中的精神非常活跃,好像浸在凉水里,有种冷沁的清醒。 你希望能够放空大脑得到休息,可大脑中熙熙攘攘都是些不重要的琐碎的过去在回放,你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你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这三天来,你几乎没有合眼。 如今和紫阳花说话,虽然面色如常,内里却都是堆积的疲惫。 你什么都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 你呆呆看着暗室角落里那盆盛放的紫阳花,暖色的灯光下,殷红的花萼,团簇成鲜艳的一片,在落日之后吐露芬芳。 带着熟悉的铁锈味的芬芳。 “岩胜大人……” 紫阳花轻柔地起身,抬起手来,雪白的手心贴上你的脸。 你顺着力道看向她。 她极尽温柔地看着你,似乎有千言万语,说出来却只是短短的两句:“如果疲累的话,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 你看着她,没有说话。 记忆里,紫阳花有一双剔透的暗红色眼睛,而这一次,大概是烛光的影响,你向她望来的双眼里看去,入目却仿佛眼窝里是两道干涸的血迹,脏污又不详。 大概是你太累了…… 所以入目都是不祥的预兆,心脏“砰砰”跳动,泵出鲜血,太阳穴都连带着闷痛不已——极尽疲惫,却无法休息。 你闭上眼睛,低声告诉她:“我睡不着……” “这样吗……” 紫阳花起身来到你身后,抬起双手按了按你脑袋上的穴位,她的力道很轻,但对这时候的你来说刚刚好;你察觉到她的意图,没有反抗,顺着她牵引的方向身子后躺,最后将脑袋靠在她的腿面上。 “大家都说,在御艺所可以做美梦……” 女子潮湿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枕着她的腿,闻到她身上陌生的味道,心里有点儿淡淡烦躁: “你身上的味道……变了?” “是……喝了太多药水,身上都是那股味道,所以用了香粉掩盖……我还以为岩胜大人不会发现的……” 你的声音很轻:“因为很明显……没有之前好闻……” “是……等我洗掉那股味道,就不会再用香粉了……” “药水……是什么……” 药水是什么味道? 你好像有问出口,也好像没有。 在安静的房室之中,光线昏暗,倚靠的女子温柔又安静地帮你按着头,你莫名亢奋的精神不知不觉的,逐渐松懈下来,像是抽掉了骨头一样,你什么都懒得想,什么都懒得说。 就此入睡。 第142章 晨昏蒙影4 你做了一个梦。 刚刚进入梦境时候,还十分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可到了后来,这份清醒也逐渐迷失,似乎真的成为了梦中人。 身在梦境,你看到年轻的母亲穿花拂柳而来,温柔地将你拥在怀中,用手帕擦掉你额头的汗珠,慢声细语地和你说话: “怎么这么着急?” 你低头,看到自己手上拿的东西,于是懵懂间,一下记起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我准备找缘一、还有母亲,一起放风筝……” “诶……”母亲略一诧异,然后笑出声来,“缘一出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你去找找他吧……” 你放下风筝,开始急匆匆地去寻找缘一。 那里是继国城的春日,母亲举办了一场热闹的花会,有不少邻城的夫人和领主前来参加,父亲忙着去招待客人,因此放松了对你的管教。 你看到窗户外那些高低起落的纸风筝,一下子按捺不住同样飞扬的心情,就跑出了课堂。 这之后,父亲应该会很生气地责怪你吧? 你觉得有点害怕。 可是这个季节实在太美好了,窗外吹进来的风都带着暖融融的花香的味道,你换上轻巧的单衣,清晨束发的时候,听到仆从笑着说:“是个适合放风筝的好天气呢!” 适合放风筝的好天气。 你找来风筝,准备和家人一起。 父亲是决计没有时间的,他对这些也不感兴趣;母亲忙着招待其他的夫人,或许会抽出时间;缘一……缘一呆呆笨笨的,说不定就是因为他出门太少,见过的风光也太少,才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说不出来。 身为兄长,你完全可以带着他出门,见见万物勃发的春日,在后院、或者更远一点的河堤上,带他吹吹风、见见人,跑一跑、跳一跳…… 医师检查过很多次,都说缘一的身体很健康。 可是健康的人怎么会像个木偶一样,对你和母亲毫无回应呢? 你想,他一定是还不够健康! 你心里像是长了草一样,在继国府的道路上疯跑。 从后院到前院,你小声呼唤着缘一的名字,然后在尚未得到回应的时候,听到隔壁廊道上传来的嬉笑声: “你们看,继国家的第二个孩子,真的是个傻子!” “哇!他的胎记长在脸上……好恶心……” “是个脑子不好的丑八怪……和岩胜完全不一样……” 嘣—— 你脑袋里的弦断掉了。 后面就是很混乱的场面,你赤手空拳打跑了以入江为首的几个孩子,期间有被还击打到,但是最终大胜而归。 等你恶狠狠将所有人都赶跑,并终于有空暇回头打量缘一的时候,他还是一开始的样子,跪坐在廊道的地板上,散乱的头发上是泥土和碎石,袖子脏兮兮,膝盖也脏兮兮,睁着一双大眼睛呆呆地仰望着你。 你一边蹲下身掸掉他身上的脏污,一边气愤地责问他:“被欺负不知道跑走吗?你真的是笨蛋吗?” “……” 缘一当然不会回答,还是睁着那双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你。 “……可恶!” 你咬着牙,认真将他打理干净,想要骂他,又觉得白骂,一腔怒火堵在胸口,反倒自己气个半死。 等你牵着缘一,将他扶起来,拍拍打打他的四肢做检查的时候,他似乎终于反应过来。 缘一抬起手,摸到了你的额头。 “嘶——” 是你额头的一处,被碰到的瞬间有肿痛的感觉,你缩了缩脖子,猜到自己现在的形象肯定不好。 “……!” 缘一受惊地拿开手,呆呆地看着你,你却读出一点手足无措。 你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尘土,叹了口气:“我现在很糟糕吧?” “……” “啊……回去肯定会被父亲骂……” “……” “……” 你看着缘一,他当然没有回应,你却看到他双眼中倒映的那个小小的自己。 啊……发髻有点歪了,额头有点肿起来……形容的确狼狈。 但是…… 你看着缘一。 掸去灰尘之后,缘一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区别,是健健康康的一个小孩,只是有些沉默寡言。 你觉得满意。 这之后,你甚至为刚刚乱发脾气的自己感到懊恼起来。 缘一有什么过错呢? 他什么都不懂。 那些家伙围着他在说些什么,他都听不见,也不明白。 在父亲的要求下,继国府对他的态度,一直都是【无视】。 【被欺负】这个概念,对他来讲或许很难理解。 就算这些都不成问题,那么,不会说话的他又应该怎么向你求救呢? 你看着眼前的缘一,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对刚刚发脾气的自己感到可耻,为没有被保护好的缘一感到难过。 “……” 你垂着眼睛,陷入只有自己知道的低落情绪之中。 即使想要和缘一道歉,他也听不见。 “呼——呼——” 这时候,奇怪的声音传来。 你往前看,发现缘一正踮着脚往你的额头上吹气。 他吹得很卖力,嘴巴嘟成一团,小心地给你额头肿起的地方呼呼吹气。 “呼——呼——” 你:“……” 你额头的刘海因为这股来自弟弟的气流往两边拂开。 怎么说呢……有点痒。 而且有点害羞…… 还没有人对你做过这样的行为。 第一次面对这种事情,你呆了一会儿,很快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笨蛋!” “……?” 被你制止的缘一停下动作,歪着脑袋迷茫地看着你。 你摸了摸额头,抹去了那股奇怪的感觉,在下一次和缘一对视的时候,突然明白过来——缘一并没有责怪你。 对他发脾气,没有保护好他——这一类的事情,他是个笨蛋,理解不了,不明白,或者其他的原因,他从来不会责怪你。 而你今天来找他,其实并非是为了那些难过的事情,是为了和他一起放风筝、出门踏青,是为了得到快乐而来的! “啊啊……和笨蛋在一起,也会变成笨蛋啊……” 你摸着额头,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来。 “……” 缘一伸手,扯住你的衣角。 你牵住他的手,带着他往母亲的院子走去: “走吧,我们去放风筝!” 你对他露出笑容来。 第143章 晨昏蒙影5 并非你所愿的,你醒来了。 好像是一直溺水的人顶开水面呼吸到一口空气,醒来的一瞬间,你感觉内心懒洋洋的十分快活,可这快活来得轻盈又虚假,像是镜子上的雾气,转瞬即逝难以把握。 你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舒适,似乎是做了一个梦,可梦中的情景在苏醒的那一刻已经记不分明…… 你醒来之后,在空茫的愉快之中呆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 屋子里那扇永远关闭的窗户打开了,寒凉的夜风顺着破口往屋子里灌; 紫阳花不在你身边; 墙壁上挂着的【小面】的面具一分为二落在榻榻米上,肉眼可见的是被开锋的刀刃劈开。 你捂着脑袋起身,身上的被褥落下,寒风夺走身上的温度,你因此很快清醒过来,并注意到随着风声传来的奇怪的声响。 好像依旧在战场,武士出刀撞击的声响,喝骂与嘲笑的声响。 你拿起床铺边的打刀,攀着窗户观察了一会儿,确定这损毁是由外部的暴力导致……只是,这样大的损坏应该伴随巨响,你为何没有察觉到呢? “……” 你握着刀,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出窗户的破口,抓握住游女屋外部的凸起处,沉默地向上攀援。 你脚下的这间屋子,在你行动的时候似乎有了意志,你清晰感受到它惊慌失措呼喊的声音。 可这只是错觉。 “可恶!都是你!岩胜大人醒来了……” 你跃到屋顶,看到对垒的双方,发现惊慌失措的并非是游女屋,而是一方奇怪的存在…… 无法轻易用【人类】、【敌人】这样的词语指代,接触到你的视线就受惊地收拢周边的发丝蹲下的家伙,有着女子的形貌,脸上刻印着花朵样的疮疤,身姿袅袅,可胡乱飞舞的头发笼罩在她四周,如同严丝合缝的铠甲…… “……” 你握刀的手一紧。 与她对战的【人类】的那一方并没有放过这个破绽,之前说话大大咧咧没个正形的二尾猫太郎一跃而起,眼神坚毅,他挥舞着刀刃,刀锋所过,像是插入油脂的热刀,飞舞的发丝尽数断开。 刀刃破开阻碍,贴上恶鬼的脖颈,你看到二尾手臂上的青筋充血起伏,刀锋陷入苍白的皮肤一寸,除此之外毫无进益。 “啊——” 非人的存在惨叫一声,发丝包裹成茧,没入屋顶消失无踪。 而空中被斩断的散乱的发丝缠上二尾的身体,像是落入土地的根系,联结成网,网叠成片,将他束缚成一个无法动弹的发茧。 “可恶……” 发丝插入肌理,武士苦笑一声,目光直接转向你:“岩胜,快跑!” 你下意识挥刀。 【胧月·回天】 “啊——” 从你脚边的屋顶长出的女子惊叫一声,声息渐止,在距离较远处再次生长出来。 她穿着破损的寝衣,从层叠的发丝中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来,正畏怯地呼唤着你:“……岩胜大人……” 你:“……” 被束缚住的二尾同样呼喊你:“快跑!那家伙是【鬼】!你战胜不了的,快跑啊岩胜!” 他的惊慌震耳欲聋。 你:“……” 无法再称做【人类】的女子,脸上却流露出【人类】的情感来,胆怯又慌张地和你解释: “不是的岩胜大人!是我啊!是紫阳花!我只是……我只是生了病……” “……” “你知道的,我的病很严重,所以……所以医师开了一剂很奇怪的药,需要……需要吃掉一些人——可是他们活着和死去没有分别,与其痛苦地苟活,或许被我吃掉还要幸福一些,我会为他们编织美好的梦境,他们都是笑着答应之后,我才吃掉他们的……” “……” “我都是为了……为了陪在岩胜大人身边……您能理解的吧?是我啊!紫阳花啊!为了岩胜大人……我什么都愿意做,所以……” “……” 你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颤颤巍巍害怕得不得了、正着急地和你解释着什么的生物…… 生物? 她到底是什么存在呢? 你想起游郭之中疯涨的失踪人数: “……有寻欢作乐的下层平民,变卖家产的底层武士,还有些染了病的女子……” “是的,从庆典之后,前来报官的人多了起来……” 你想起二尾和随口说过的话: “【鬼】啊,那是和人类对立的存在,以人为食,毫无底线,灵魂已经被扭曲了……” “哎呀分辨的话,其实见多了就会明白,【人】和【非人】之间的区别……” 你想起缘一告诉过你的形容: “紫阳花……不像是人类……” “……袭击的是一位女子,眼睛猩红,指甲很长……杀意满满地想要取走我的性命……” 好像一直笼罩在眼前的幕布被人揭开,灯光打进去,你看到那个隐藏在花球和香粉味道下的紫阳花。 那个其实已经倒在暗室之中,被你遗忘、死去的女人。 她以死者的面孔凄婉地告诉你:“我得了很严重的病……” “岩胜——” 远远的,二尾将他的刀抛给了你。 你顺当地入手,看到这把刀有雪白的锋刃,还染着血,刀身上写着【恶鬼灭杀】四个文字。 今夜月光如水,照得世界一片分明。 你看到不远处期期艾艾向你靠近的紫阳花,她有一双猩红发光的眼睛,指甲如野兽,发丝披散如绳索,向地上滴滴答答落着血滴; 你看到旁边的二尾猫太郎,捆缚他的发丝松散了,他拼命挣扎,都要呕出血来才得到了一只手的自由,并将武器交给你; 你看到刀锋反光中照射出来的自己的脸,面无表情、无动于衷,望过来的眼神比月光更加冰冷,像是一个局外人,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局外人…… 可你终于还是知道了。 大幕掀开。 你和紫阳花说过的话,你以为交出去的软弱之心…… 她说,为了你什么都可以做…… 然后……缘一受到袭击…… “——!” 简直有人要在你的大脑深处嚎叫了,锥心的痛,也可能是虚假的痛。 你的软弱,你得到的感情,你付出的感情,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红姬……” 你往前一步,唤了一声记忆深处的名字。 那个时候,她还是人类。 紫阳花一怔,然后脸上绽放出笑容来。 她的快乐如此简单。 “岩胜大人!” 她向你靠近。 呼—— 【暗月·宵之宫】 月光如水。 刀光亦如水。 你斩下了她的头颅。 第144章 红之屋1 你有没有过……真心喜欢的人? “什么情啊爱啊的……”御艺所夫人露出一张凶巴巴的臭脸来,“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你的母亲才会死得那样惨!红,你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吧?” 说话的时候,红正在擦洗游女屋廊道的地板,拖过一遍的抹布浸到冰凉的水里,带着小小的手掌也冰凉凉的。 初春,院子水缸里的冰还没有完全化开,打水的时候要把冰块先砸开,混着碎冰舀水。 她低着头做自己的事情,什么也不敢说。 御艺所夫人并没有放过她,她从教导的女先生那里得知,今天红的表现很差劲,距离她的期望越来越远,因此很是不满。 从烟斗里抖落的烟灰落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御艺所夫人踱着步子走近,蹲下来,和眼前身高才到腰部的小女孩说话: “你知道对男人的恋心抱有期待,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吧?” 红低着头,看着自己冻得通红的手掌,连眼睛也不敢抬,慌忙点头表示明白。 御艺所夫人不满地将她的下巴抬起,露出来一张出水菡萏般清丽的小脸。 这张脸……和当初屋里最有名的那位太夫一样,怯生生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和嘴儿,什么也不说,就有种惹人怜惜的韵味。 可惜,御艺所夫人能管理这么大的游女屋,注定不是个轻易怜香惜玉的人。 “你母亲当初倒是痴情,最后都是我给她擦的屁股,连你也是我养大的,你知道自己欠了我多少钱吗?这些啊,都等着你长大之后偿还呢——如果我再听到你有痴心妄想,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御艺所夫人说话的时候,嘴巴里喷出烟火的白气,连带着呛咳的辛辣也进了红的呼吸,她忍不住咳嗽两声,就被御艺所夫人嫌弃地放开了。 “哎呀呀……”夫人站了起来,然后毫不在乎地慢慢走远,只有那喟叹样的声音悠悠传来,“希望不是赔钱货啊……” 赔钱货。 红的母亲,就是御艺所历史上最有名的赔钱货,作为反面教材几乎千百次地被提起,用来告诫年轻的女子们千万不要被男人的言语蒙蔽。 “嘴上说着‘一定会为你赎身’,结果第二天就再也找不见人。” “明明许诺‘除了你其他人都不行’,下一次就挑中了其他的女子做陪。” “还有那些穷困潦倒都说‘要为小姐付出一切’的,连自己都养不活,又怎么能养得好你们这些精心培育的花朵?” 教习的女先生,叫一声女先生,不过是年纪大了技巧娴熟却力不从心的游女,晚上照常工作依旧收入不足,白日里就懒洋洋给年幼的女孩子上课。 她嘴上说着自己这些年看过的可笑故事,本来准备随意地带过,可是当她看到坐在人群第一排的红,一下子被那张脸蛋勾起兴趣,开始认真回忆起来: “就像……静姬,几年前游郭有名的美人哦,为了和她见一面,很多武士都不惜金银,只要能够得到她的一笑回眸……” 静姬。 听到这个名字的红,肩膀收缩了一下。 女先生还在继续讲述: “可是她啊,好不容易走到了太夫的位置,明明已经有了选择的余地,可以好好积攒金钱和人脉为未来想办法——结果她却喜欢上了一个落魄的武士哈哈哈哈!简直好笑,那时候的掌柜夫人听到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连和你见面的钱都掏不出来!’ ‘没关系,我自己有一点……’ ’你疯了吗?‘ ‘可是,只有在他身边,我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哎呀!我当时是服侍静姬的秃,她们的争吵,我现在还记得呢! 那时候的静姬,可是我们游女屋的头牌,她一边诉说着自己的爱情,一边也并不排斥和其他客人见面,处理工作兢兢业业,因此掌柜夫人就睁只眼闭只眼任由她去了。” 看下面的女孩子抬起头,像听故事一样地入神,女先生沉默一会儿,就慢慢笑了起来: “其实……什么也不需要做,因为现实会教会游郭的女人,是非和对错……” 女先生还在讲述,可后面的事情,红早就听御艺所夫人和她说过许多次,她早就知道,甚至,她就是这段愚蠢爱恋唯一的遗留。 心怀痴恋的太夫,在某一日之后,再也没等到自己的心上人。 排除内心的痛苦与哀伤不提,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愚蠢的女人选择了隐瞒,她穿着厚重的和服,每天妆容严谨,偶尔又打着身体不适的幌子拒绝见客,就这样提心吊胆、蒙混过关,她一直在等着意中人前来赎买自己。 可最后等来的,是腹中的孩子隐瞒不住,检查的医师说,如今的状况,打掉比生下来更加伤身。 掌柜夫人简直要气疯,最后点了游女屋地下的房间让她待产: “什么太夫,你不明白吗?只要有游女屋托举,所谓的太夫随时都可以更换!” 地下的房间……三叠大小的狭窄空间,连窗户都没有,每天吃着仅够果腹的餐食,唯一能见到的就是调拨来为自己送饭的另一位游女。 “你后悔吗?” 那位游女询问这个昔日璀璨、如今比阶下囚还不如的太夫。 静姬靠着湿冷的墙壁,面色苍白,手臂细瘦,她温柔地抚摸着自己鼓胀的肚皮,好像那是个什么不得了的宝物一般: “不,我不后悔。” “可是你现在……” 静姬抬起头往外面看去,她凌乱的头发散落在额头上,脸上不施粉黛,看过来的眸光却依旧动人,像是污浊人间里,一支不染的荷花: “什么也没有的生活,和什么也没有的死去……其实是一样的,没有后悔的必要。” 游女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她只是知道,如果自己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现在沦落到馊饭拌眼泪地活下去,那还不如死掉算了。 听说怀孕是很可怕的事情,因为孩子的存在就像一种毒瘤,会不断吸取母亲的生命,直到降生为止,母亲永无宁日。 她眼前的静姬就是最大的证明,原来牛奶样滑嫩的皮肤、乌黑靓丽的长发,还有纤细不盈一握的肢体……现在都没有了。 因为那个孩子的存在。 直到最后,连生命也没有了。 游女下一次带着餐食过去的时候,推开门,闻到一室的血腥味,还有孩子的啼哭声响起。 等她慌忙摸索着点亮蜡烛,将这三叠的方寸之地照亮,就看到倒在一片红色之中的女人,还有落在她腿边嘤嘤啼哭连脐带都没断的女婴。 血。 血。 不是亲眼所见,根本难以置信一个人体内有这么多的鲜血。 沿着素白的腿流淌下来,涂满整个地板,靠近门的地方的墙壁有带血的手印拍打,原本灰白的被褥已经染得不成样子,室内的空气血腥味浓到让人害怕。 静姬毫无声息。 和她跌宕起伏的一生毫无关系,她静默地死在一个寻常的日子里。 闯入的游女忍住心中的感情,在红彤彤的屋子里抱起那个啼哭的女婴。 她忍住恶心扯断脐带,女婴因此哭泣得更加刺耳。 孩子身上也全是鲜血的痕迹,张开嘴嚎啕不停,简直像是被这个冰冷的世界吓了一跳,因此挥舞着四肢努力哭泣抗拒。 不祥的孩子。 游女看着手里新生的静姬的女儿,忍不住这样默默评价道。 “如果没有你……静姬姐姐就不会死……” 在孩子长大之后,御艺所夫人在她面前,如此冰冷地诅咒着她的出生。 第145章 红之屋2 红姬拥有,让人羡慕的客人。 白日闲聊的时候,与她交谈的小姐妹不无羡慕与嫉妒地发言:“如果是岩胜大人那样英俊的男人,我可以免费为他服务呢……有种值了的感觉!” 这话立刻就引来其他人的嘲笑:“你愿意免费,人家怕是都不愿意多看你一眼呢!” “没办法,毕竟是那么优秀的男人!” “对啊,为什么不是我遇上他呢……” 大家笑笑闹闹,说到最后,就都怅然了。 游女的生活实在难熬,说不上是哪里难熬,只是时间一点一滴流失过去,自己从笨拙的小女孩长成娴淑的女人,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今天和昨天相似,昨天和前天相似,好像一眼就望到头,又一眼望不到头…… 就是因为这样难熬的日子,为了打发时间,背后自然也会有人多嘴说起闲话来: “歌舞也不出色,为什么会是红姬呢?” “因为御艺所夫人总是对她偏心吧?” “岩胜大人洁身自好,所以没有去看看更好的女人,真是可惜啊……” 这样的闲话,红姬有所耳闻,却只能笑笑不说话。 她的客人,继国岩胜大人,继国城城主的长子,少城主的哥哥,无论武道修行还是道德秉性,大家说起他都会忍不住惊叹出声。 是名副其实的贵公子。 他和游郭中的游女——红姬之间的距离,就像天上高悬的明月与人间仰望的凡人那样遥远。 红姬明白这一切。 那么,站在人世间的凡人现在触手摸到了天上的月亮,并因此招人嫉妒——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可正是因此,红姬就越来越胆怯起来。 岩胜大人来的时候,总是明月高悬的夜晚,她安静地给酒醉的男子擦身换衣,斟茶倒水,岩胜大人往往会忍着酒醉的痛苦坐一会儿,然后就是抬头沉默地看着窗外高悬的明月;月光洒在他的身上,简直像是故事中踏月而去的仙人一样…… 而守在一边的红姬,她静默地陪伴着,不敢多说一个错字,不敢多做一些差错。 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现在的生活。 白日里她总是勤快地打扫着自己的房间,将掌柜送来的漂亮些的家具按照她以为的岩胜大人的心意,小心地摆放布置; 她的三味线弹奏得不错,有几首擅长的曲目,可在拥有了客人之后,她反倒找来自己不擅长的小仓百人一首,翻到了以前没有多看的一首曲子: 霜醉红叶,遍染小仓山。 莫使凋零去,明朝待圣颜。 她还记得,第一次和岩胜大人的见面,那个酒醉的男子,在听到她的名字之后的发言:“是‘霜醉红叶,遍染小仓山’的‘红’?” 真是美好的诗句! 可这并非是她名字的由来,她之所以叫这样的名字,是因为出生的不幸,与生俱来的原罪。 但是,只要她不特意去和岩胜大人说,那么留在他记忆中的,就只会是那个“莫使凋零去,明朝待圣颜”的红。 她守着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屋子,将这个屋子布置得舒心顺意,然后安静地等待她的客人的到来。 “这样子……如果有一天岩胜大人厌烦你了怎么办?”有小姐妹嘲笑她的胆怯,“那你不就要像破抹布一样,被踢到一边?” 听到这话的时候,红姬的心一下子就收紧了。 啊啊——这个问题,她早就明白。 可明白又能怎么样呢? 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有时候静默地望着窗边的岩胜大人,分明是非常强大的武士,看眼神就明白是很高贵的人,可这样厉害的岩胜大人,他望向天上的明月时,眉头微微蹙起,就泄露出一点儿怅然来。 犹如看到水晶雕刻的人像出现裂缝,红姬立刻就感受到了心痛。 如果她不是这样卑贱无力的游女,如果她拥有力量,那么,无论如何她都要尝试抹平这位大人的悲伤。 想要让他快乐地生活着。 不自觉就会有这样的愿望。 可她什么都做不到。 连说话都会感到胆怯。 更别提去询问了。 “您是为何而难过呢?” “我能为您做什么吗?” “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和我倾诉哟!” 以上的言语,都是女先生曾经教过她们这些女孩子的,当时的解释是: “如果全靠皮肉,这些是会随着年华老去不值钱的!但如果用心去经营感情,很多感情,掌握男人的弱点,这样的话,你就能做男人的主人,通过拥有他们的心,拥有他们的权力和金钱……” 红姬的课程学得很一般,她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去做客人的主人,可是,比这还要糟糕,她连开口询问这一步都做不到。 “与你无关吧?” “你的问题太多了。” “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的。” 如果岩胜大人这样回答她该如何是好? 连辩解之词都想不出来,所以红姬只能胆怯的待在岩胜大人身边,和他一起吹着窗外的凉风,看着天上的月亮,然后陷入只有自己明白的惆怅之中。 她不是没有察觉到,自己和岩胜大人之间,分明距离很是靠近,但是在更深入的层次上,两人之间犹如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她根本无法靠近。 能察觉出那个人的难过,但也仅此而已,不知从何而起,因此连安慰的言语都显得莫名苍白。 “岩胜大人……” 她唯一的一次主动,人几乎要靠到岩胜的身上,小心地扯动他寝衣的衣袖。 男人的视线转向她,温和地询问:“怎么了?” 红姬红着脸,几乎要把自己出生以来所有的勇气都挤出来,才磕磕绊绊地开口: “您能抱抱我吗?晚上的夜风有点凉……” 女先生教授过:“有些事情不要问不要说,直接去做就好了,女子的主动在男子看来总是值得宽容的,但要是问出来,潜台词就是要他们为接下来的行为负责——不要让他们在你这里感到不舒适,否则下次就不会来了……” 她明白,但完全做不到。 像现在这样表明心迹,红姬就已经紧张到快要晕倒了。 但岩胜大人很宽容,他沉默地张开微微带点酒气的臂膀,敞开怀抱,似乎在叹息一样:“过来。” 她就红着脸靠了过去。 背后靠着她心爱的人的胸膛。 噗通—— 她的世界都随之跳动。 第146章 红之屋3 幸福和不幸之间,到底哪里是界限呢? 昨天,她还在窗棂边遥遥远望,盼望自己心爱的男人早日凯旋。 窗边插瓶的紫阳花迎风招展,在日光下开得很是温柔,可越是绽放,枯萎得越是迅速,出于莫名的心情,红姬将插瓶早早地扯到阴影的角落,盼望这些鲜切的花束可以活得再久一些…… 或许不该这样任由它们盛放,处理之后做成永不凋零的干花也是个不错的想法。 这是她昨日的苦恼,近在眼前,甚至能从苦恼的间隙里品味出淡淡的甜味。 可生活急转直下只在一瞬之间。 可怕的疫病在游郭中传播——这是小满回来的时候带来的信息,作为闲聊的谈资告诉了红姬。 第二天,红姬就病倒了。 高热、呼吸不畅、身上出现可怕的红疹与水泡——和疫病患者的病症一模一样。 御艺所夫人感到懊恼和焦虑,捂着口鼻地来看她,责骂她真是个蠢货,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 责骂之后,就是出于好心地告诉她感染的缘由:“……她嫉妒你的好运,所以在你的衣物里做了手脚……” 天哪,只在传奇故事中听说过的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红姬死都想不到,竟然会在自己身上发生。 “夫人……我好恨……”红姬通红着脸,脑袋快要烧成一团热腾腾的浆糊,却红着眼睛,流着泪地诅咒那个嫉妒她的人,“请一定不能放过她……” 可总是偏心红姬的御艺所夫人,这一次面对她的请求,却只是叹息: “她还能赚不少钱呢……什么放不放过……只要在这游郭中长大,一辈子都逃不出去——这样你可以如愿吗?” 红姬睁大眼睛,眼白处都是蔓延的红血丝,眼珠像是被鬼爪抓住。 可以如愿吗? 怎么会! 她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自己炽热的呼吸,控制不住剧烈的心跳,控制不住身上红斑处的瘙痒,她控制不住那些没出息的眼泪流淌而下。 但是她的愿望……并非是要报复谁、憎恨谁,她明明只是想要……在自己的屋子里,静静地等待心上人的归来…… “我……还能好吗?” 她迷迷糊糊地询问御艺所夫人。 “……”眼前的夫人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就偏开了视线,侧身过去不再看她,“几个掌柜早就出钱请了医师来开药,到时候让小满给你拿药……” 御艺所夫人说完话,看了看红姬的屋子。 这是游女屋中数一数二的好房间,位置 、环境、布置都很是优秀,如果只是给一个病重的游女养病,未免也太浪费了。 “……你住在这里,拿药也不方便,给你挪个屋子吧……” 并非是商量,红姬下一次从高热的昏迷中醒来,就发现自己换了住所。 小满端着药喂她喝下,红姬的喉咙肿痛,吞咽药水犹如咽下刀片。 但她还是坚持治疗。 她让小满把自己的手脚绑起来,以免睡梦中瘙痒挠破脓疮留下疤痕;又让小满把自己的衣物、首饰、家具全部都送去典当,用钱来请更好的医师治疗。 为了钱,有位医师来到她的房间,检查过身体状况,就叹息着开了些雷同的药方,让她保持斗志努力活下去。 保持斗志? 努力活下去? 红姬在灰扑扑的被褥中艰难喘息的时候,听到这简短的两句话,简直差点笑出声来。 啊啊……保持斗志……努力活下去…… 如果生活真的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连她床头的紫阳花都凋零了呢? 那束被带来新房间的插瓶紫阳花,在没有光的房间里,绽放也做不到,不过短短的两三天时间,就蔫巴巴了花萼,后头连茎秆也吸不进水,偌大的花球低下头,眼看着就要……不,其实已经死去了。 她的生命……在病情愈演愈烈的现在,也快要死去了。 怎么办呢? 喝下并无二样的药水,紫阳花流着眼泪,咸涩的泪水淌过脸上的创口,有刺痛的感受,可这所有的一切痛苦,在她看来已经无关紧要了。 她要食言了。 她失去了那间屋子,失去了自己的脸面,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她…… 为什么,不幸来得悄无声息,如此迅猛地抓住了她呢? 不甘心啊!昏迷的时候都要尖叫出声的不甘心! “小满!”红姬流着眼泪,拉住了小满小小的手腕,“去继国府……去找人……说,就说岩胜大人喜爱的女子……要病死了……让他们来救我!” 小满把空掉的药碗放下,扬手抹去眼眶里的泪水,答应下来。 她先是带来了继国府的侍从,女侍从站在门口捂着口鼻看了看红姬的状况,又在附近打听一圈,就回去禀告了情况。 接着这之后,小满带来了游郭之外的新的医师。 “他说,一定可以治好红姬姐姐!” 小满说话的时候,罩头的纱布下面,额头也长出了红色的疮疤,但是红姬已经看不见了。 就像她也没看清新医师的面容一样。 只记得这是个说话如同咏叹般优雅的男子,一抬手一回眸总有股贵族公子的风雅韵味,他对待病重的红姬,连看诊都没有,直接给了小满药方去准备煎药。 第一帖药,病情毫无变化。 第二帖药,病情开始恶化。 第三帖药,红姬失去意识。 …… 等她再次恢复意识睁开眼睛之时,小满浑身滚烫地晕倒在自己身边,枕边的紫阳花插瓶里,蔫头耷脑已经死去的花束,混合着根部浑浊的水液,成了黑灰色难闻的一团麻烦。 红姬喘息着望向低矮的天花板,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又更换了房间。 是游女屋地下的那间……三叠大小,没有窗户的闭塞空间,永远潮湿的天花板和地板,空气中有股腐烂的腥臭味,说不清是土腥味还是别的因由…… 怎么办…… 在黑暗中喘息,红姬满是创痕的躯干中,空荡荡的脑海里,生出了数不尽的难过与渴求来。 等不到了! 她迷蒙的视线里浮现一道温柔的月光,月光如水越过窗棂,落在那位大人的身上,映出浅浅一圈光晕,裸露在外的皮肤好像在发光…… 纤长的睫毛投下浓密的剪影,那下面是一双泠然无情的眼睛,言辞很少,对谁都不在意,沉默的时候就像走进人间的琉璃神像,引得人情不自禁的喜爱,情不自禁的尊崇…… 那样一双眼睛,望向自己的时候,却偶尔会浮现些温柔的幻影来: “红姬,你今天这样就很好……” 这样就很好…… ——岩胜大人! 红姬垂死的灵魂,再次挣扎着呼喊起来。 吱—— 三叠小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来人的倒影投到室内的一主一仆身上。 “这一次也不行吗……” 医师失望的叹息声响起,他的手揣在袖子里,冷淡地看着室内将死的两人,红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犹如正在狩猎的野兽。 “救……救我,求你……救我……” 红姬从被褥中艰难地伸出手来,向着门外的男人求救。 她的医师听到了,饶有兴趣地挑眉:“你想活下去?” 啊……活下去…… “是……我要……活……” 死亡已经淹没了她的躯干,只有口鼻还在倔强地露出水面呼救。 这样的坚持,终于打动了无情的医师。 “哦?你活着的欲望倒是很强烈……” 死亡之水无尽蔓延,她直愣愣望向光线传来的方向,眼眶中却一片空洞,在被没顶之前,她吐出胸腔里最后的一点空气: “……大人,等他……” 无法等待的红姬,终究还是食言了。 “啊!既然这样想活着……” 医师思考一下,凭兴趣决定之后,抬脚走进了这间小室。 他将自己的血液赐给了被死亡抓住的人类,下一次,当这灵魂再次回到人世间,睁开眼睛的,将不再是人类。 第147章 红之屋4 紫阳花……一直很感谢无惨大人。 成为鬼,在这人类无法得到幸福的人世间,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她抛弃了人类的身份,抛弃了人类才会有的局限,报复了使自己不幸的人,吃掉了那些轻视自己的人,束缚了能让她更好生活的御艺所的人…… 她的紫阳花遍布游女屋每个角落,因此成为不受躯体束缚的超出常规的存在。 多么强大。 多么梦幻。 多么……孤独…… 然后她终于等来,自己都忘记的、那个名为“继国岩胜”的男人。 “紫阳花,你有什么愿望?” 以全新身份睁开眼睛的第一天,无惨大人站在她面前,笑着询问她以后的规划。 “愿、望……?” 她的大脑空空一片,肠胃因为刚刚躺在身边的那个濒死的小女孩儿得到满足,在饥饿的极点她失去了理智,以至于如今面目上满是淋漓的鲜血…… 听到无惨大人的问题,紫阳花用脏兮兮的衣服抹去脸上的污痕与血迹,然后竭力思考起来: “我要在这里……等待……什么……” 在被挖走一大片的记忆里检索,她含糊地说出生存的理由。 “这样啊……那么你就留在游郭中吧,记得搜寻‘青色彼岸花’的讯息……” 简单地交代完任务,无惨大人就此离开。 留下紫阳花坐在血泊中,坐在被血肉染得红彤彤的屋子中,静默地思考自己的人生。 ——什么也想不起来。 ——毫无重点的过去。 ——没有方向的未来。 所谓的等待,在不知道对象的时候,就成了另外一种酷刑。 而在等来了她心爱的人之后,愿望实现,又逐渐腐蚀出更大的不满足来。 ——想要……成为他不可或缺的人…… ——想要……一直待在他的身边…… ——想要……抚平他眉间的忧郁与悲伤。 以红姬的身份,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在成为紫阳花之后,因为强大的力量,她发现这些美好得像是梦幻泡泡的事情,如今全都触手可及。 ——岩胜大人的心灵壁障厚得难以置信! 但是不要紧,只要她有耐心慢慢来,总会等到破绽出现。 ——岩胜大人对她是怎么看待的呢? 爱不爱什么的根本毫无必要,只要一直在她身边,什么样都好! ——岩胜大人的痛苦……到底从何而来? 她疑惑,她探询,她伪装,她发现,她出手,她……受了重伤…… 然后是迫不得已的进食和潜伏。 幸福与不幸的边界到底在哪里呢? 明明美好的生活已经触手可及。 她爱的男人,说可以为她赎身,要娶她为妻。 可是,如果以这副面目出去的话,这副褪去衣衫,下半身腐朽衰败的面目出去的话……她所渴求的一切都会失去。 “无惨大人……求您救救我!” 她在意识之中对主人求救……但是并无回音。 前段时间耽于情爱的她,对待主人传来的讯息怠惰许多,所以……这大概是……被抛弃了吧? 幸福与不幸的边界到底在哪里呢? 她吃了好多好多的人,面容越发娇艳,可胸腹往下仿佛受到太阳灼烧,无论如何都无法恢复,即使嫁接上其他女子的躯体,也不过新鲜两日,就会迅速衰败下去。 就像游女屋中的紫阳花盆栽一样,那些漂亮的花束,也要枯败着死去了。 她吃了更多更多的人。 甚至忘记了潜伏的谨慎。 于是引来针对她的除鬼人。 可是不要紧,她很强,不会轻易落败的。 可是啊—— 幸福与不幸的边界到底在哪里呢? “岩胜大人……” 紫阳花高高飞起的头颅上,双眼都流下泪水来。 因为挥刀的人是他,所以,连抵抗的想法都不会有。 “对不起……对不起……”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读到了对面男人的心情,那是浓黑色的绝望,像是在寂静的海底溺水,已经失去上浮的勇气。 “真……真的……非常对不起……” 脚下站立的游女屋燃起大火,火光的明暗之间,她看到那个静默的男人的面目。 她深爱的男人,挥刀让她死去的男人,那张美丽无情的面孔之上,有泪水静静滚落。 啊……她这一生…… “紫阳花,你有什么愿望?” 她想起第一次睁开眼睛,无惨大人对她的询问。 她的愿望…… 她想起天之花火在黑暗的天际绽放,那个低头注视着她的男人,戴着她挑选的福神的面具,眼神安静又专注。 “希望岩胜大人的未来充满好运与财富!一定会是充满希望的快乐的人生!” 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从脖颈开始,恶鬼的血肉逐渐化为飞灰,飘扬着消失不见。 紫阳花流着眼泪,看着那个走向自己的、也在流泪的男人。 她快要死去了。 但她的愿望……她希望可以实现。 濒临崩溃的意识顺着那个好不容易等到的、小小的破绽进入—— 她看到沉默的年少的孩子; 看到练习到手心磨出血泡的孩子; 看到坐在内室寂寞地看着院子里积雪的少年; 看到那个在首饰店里挑选了一支樱花发簪的男人; 看到……那个回忆起她的面容……就开始难过的……她深爱的人; 想起她的存在……就开始难过……?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果……我的存在只能给你……只能带来这些的话…… 那还不如…… 在意识沉寂前的最后一击,有无形的手在记忆中划过。 【紫阳花】 这样的存在,被销匿了所有。 第148章 蚀日之翳20 继国城的游郭失火了,蹊跷的是,只有御艺所夫人的那一间烧为了灰烬,邻近的屋舍损伤可控。 听说被烧毁的游女屋之中,有不少人在睡梦中微笑着死去了,连火舌舔舐也无法将他们唤醒。 第二日,人们在清理这片焦土的时候,发现泥土之下有许多虬结的白骨,都是人类的尸骸,一层叠一层,一锹下去,恶臭扑面。 官府因此怀疑游郭之中有不义的买卖,严密地审问了周边的游女屋,却一无所获。 光鲜亮丽的游郭之中当然会有黑暗面,只要影影绰绰不招人注意即可。 而御艺所夫人的那一间游女屋,简直像是黑暗裹了一层皮就出来做生意了。 “没想到这样可怕的事情就在身边发生……” “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失踪了……一定就在里面……” “请您帮帮忙,为我做主……” 因此引来不少嚎啕的失踪人士的家人前来翻找。 可是要翻找什么呢? 虬结在一起的尸骸,并拢在一起的躯干和手臂都无法确定来自同一个人,更遑论分辨身份了。 原本烂成一团的东西,在一场大火过后,除了坚硬的骨头,全都成了焦黑的一片。 新年刚过,庆典刚过,继国的家主刚刚去世,新的家主还没回来,城里就出来这样的大案,城内人心浮动起来。 岩胜大人只好出面。 昨日还在哀悼老城主去世的武士们集结起来,轮班在城中巡守,排查可疑人员; 御艺所的游女屋连带幕后的经营者全部被连根拔起,审讯都没有直接被砍了脑袋; 游郭的管理者战战兢兢来继国府请罪,家业都几乎给了出去,才保住现在的地位。 拿到的金银,一部分作为奖赏分给了冬日里辛苦的武士们,一部分零散作为关怀按期发放给孤儿寡母的受害家庭……最后还剩下的,则作为私产被划进了缘一大人的库房。 山上雨看到最后的一份文书,感到奇怪:“都归入缘一大人的私库吗?” 岩胜大人坐在桌案后面,眉毛也没抬一下:“嗯。” 雨不敢多问了,只是带着有些不快的心情,将文书里的指令如实传达下去。 那岩胜大人呢…… 他是想要这么问的。 拔除城内的一只祸虫,得到的回报不菲,许多武家贵族因突如一笔横财高兴不已,即使是雨,也被划分下一笔绰绰有余的银子,和他原本的积蓄加起来,刚好可以在那幢宅邸附件买下另一间院子。 可是……岩胜大人…… 从上向下的文书指令并未避讳他,所以雨很清楚,岩胜大人在这一次并没有得到任何奖赏。 拥有分配权的他……没有给自己分配任何财物。 他坐的屋子里连炭盆都没有放,寂静又冷清,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不时传来。 听说……紫阳花夫人也死在这次的火情之中。 雨知道这些。 所以他判断,岩胜大人最近的心情不会好,但他会和以往一样默默忍耐,忽视掉那些不好的事情,用充足的工作麻痹自己。 岩胜大人是一位……习惯于逞强的人。 当然了,雨想到那场可怕的大火之时,心里不免也会生出些孤疑的问题来: ——那天晚上,岩胜大人也在游女屋之中,他平安归来了…… 这当然是件好事。 可在对外的结论里,御艺所的火灾,屋里的人无一幸免,尽数死亡。 雨感到蹊跷。 好像在他没有跟上去的那天夜里,世界混乱错置,其中一环“咔哒”错位一步,可他不在现场,世界也忘记告诉他,因此他除了疑惑,什么也做不到。 当然也可以直接询问岩胜大人…… 可是……那是岩胜大人。 他厌烦不知进退的人,厌烦窥探自己的人,厌烦毫无分寸的人…… 山上雨绝对不要成为岩胜大人厌烦的人。 他因此保持了缄默,并和往常一样,安静又恭顺地为岩胜大人服务。 第149章 蚀日之翳21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信差将加急的信件送来,一共两封,薄薄的信纸,上面显眼的地方印上了继国的家徽。 “是缘一大人的回信!” 雨收到信件的时候,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来。 信差也放松下来似的长出一口气: “可不是吗……缘一大人说,最多过两日就能回来了……哎,他不在城里,不知道怎么搞的,一下子出了这么多乱子,大家都觉得不安稳……” 雨瞥了一眼信差,没有回话。 不安稳吗? 他想了想最近城里的情况,想起那些收了奖赏鼓起干劲的武士们,收了补偿哭泣一场又散去的女人们,还有那个坐在桌案背后一直安静地处理公事的岩胜大人…… 怎么会不安稳呢? 山上雨的内心非常安稳。 他拿着信件急匆匆跑到岩胜大人的书房中,将信纸呈上,同时禀告缘一大人的行程。 “……信差先生说,这几天天气不好,缘一大人已经加紧赶路,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到,最晚……也是多一日的时间。” “……” 听到他说话,岩胜大人放下手上的毛笔和文书,拿过一边的信件,拆开来看。 两封信件,都来自同一个人…… 雨想不明白,缘一大人的事情,为什么不在一封信里说完,却要另起一封呢? 他带着疑惑低头,管住眼睛,没有乱看。 信纸很薄,岩胜大人看得很快,一下子就读尽里头的内容。 “——!” 雨听到岩胜大人叹气的声音,他抬头,就看到自己的主君已经将信纸叠好放在手边,另一只手支撑起来按揉着眉心。 ——似乎遇到了有些困扰的事情。 倒不出奇。 只要是关于【继国缘一】的事情,岩胜大人就会很容易失掉所有的淡泊与涵养,一下子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显眼的烦恼来。 ——所以……大概是缘一大人写了些奇怪的事情吧…… 雨不确定,他也不会主动出口询问。 “把信收起来吧……” 岩胜大人将信纸推到一边。 “收到那个箱子里吗?” “嗯。” 雨就安静地带着信件退下了。 【那个箱子】 岩胜大人从清水寺带回继国城的一个檀木箱,打开盖子,里头层层叠叠放了许多的信件,因为经年日久,信封看上去已经有些发黄,每封信都是厚厚的一沓,鼓鼓囊囊的,里头好像塞进漫长的故事小说一样。 这些,都是来自缘一少爷的信件。 雨将手头薄薄的两份放进去。 薄得简直格格不入。 他看了箱子一眼,然后不感兴趣地盖上盖子,将檀木箱放回原处收好。 这个……对岩胜大人来说,或许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雨心中有这样的想法。 但他并不在意。 他虔诚侍奉的主君,主君大人的爱与恨,欢喜与失落,他隐约有些察觉,却努力让自己不要去在意。 岩胜大人他…… 他厌烦不知进退的人,厌烦窥探自己的人,厌烦毫无分寸的人…… 所以雨绝对不要成为这样的人。 第150章 蚀日之翳22 安排好一切,回到书房时,雨看到,岩胜大人站起来,正看着墙上的挂饰。 是一个【福神】的鲜艳面具。 继国城冬日的第一次庆典之后,被岩胜大人拿出来挂在了墙上,作为一种装饰。 雨第一次看到这个面具,下意识感觉……这个面具,和主人的风格有点不适配,如果是岩胜大人的话,或许用【大飞出】更合适…… 但岩胜大人对这个格格不入的面具表示满意,他自然就不会毫无眼色地上前发表意见。 察觉到他回来,岩胜大人看了雨一眼,视线很快又转移到面前的面具之上: “这个面具……哪里来的?” 雨缓慢地眨了眨眼,好半天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是紫阳花夫人送给您的,庆典那日……” 时间才过去一个多月,岩胜大人已经忘记了吗? “紫阳花……?” 岩胜大人喃喃着重复这个名字,过了一会儿,脸上却浮现出郁闷的神情:“就是你之前说的……我在游郭的相好?” 雨低眉顺目地回答:“是。” 那场火灾,万幸的是,岩胜大人平安归来;奇怪的是,他似乎忘记了关于紫阳花夫人的一切。 “我记得有个叫红姬的女人……紫阳花?是她后来的名字吗?” 雨解释过后,岩胜大人对自己在游郭中相好的女人,似乎也只剩一点模糊的印象,就是这印象都不分明,所以在得知紫阳花夫人去世之后,他毫无伤悲的表现。 “在火灾中死去……看来是个不幸的女人。” 简短的感慨之后,他就马不停蹄地投入到工作之中。 如今手头工作告一段落,他的注意力很自然来到这个与书房风格显得格格不入的面具之上。 滑稽的神情,鲜艳的颜料,粗糙的材质,出现在这里一点儿不合适。 雨以为,岩胜大人会让他将面具丢掉。 “……” “……” 可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没有了后续。 “二尾准备离开了。” 岩胜大人丢出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雨有些疑惑:“是……二尾先生的身体非常好,伤口恢复很快,昨天前来拜访的武士说和他相识,他们要一起离开吗?” 岩胜大人缓慢地点头:“对,他刚刚来和我辞行。” 雨:“是……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他有点不明白这个话题该如何接下去。 说来也是奇怪,游郭火灾的第二天,二尾先生鲜血淋漓地出现在岩胜大人的府邸之中,医师为他医治,全面的检查之后,确定都是些皮肉伤,养上十天半个月就好。 后来没几天,就有奇怪的武士和蒙面的家伙接连拜访岩胜大人的宅邸,说要将二尾先生接走诊治。 岩胜大人已经推脱了几天,今天大概是推脱不过去了。 雨能明白岩胜大人对待二尾先生的谨慎。 这位来历不明的武士,拥有玩笑一样的信仰,背后却隐藏着秩序井然的武装势力…… 这片国土上,竟然有这样的势力存在于黑暗之中,无论哪位领主,在察觉到的一瞬间都会悚然。 岩胜大人大概也是抱着同样的心情谨慎对待。 雨看着岩胜大人犹豫了一瞬,非常短暂的犹豫,好像在一瞬间判断了行为的合理与可行,下一个瞬间就拿定主意,因此话语出口的时候,就带上一股让人信服的笃定。 岩胜大人说:“不用准备,我去送送他。” “是……” 雨一边回应,一边准备老老实实跟上。 可岩胜大人摆了摆手,拒绝了:“不用跟过来。” 雨疑惑:“……?” “……” 岩胜大人什么也没说,已经打算出门了。 “至少……”雨看了看天色,从门边的木筒里抽出一把伞递过去,“今天天气不好,等会儿说不定会下雨,您带把伞吧。” 岩胜驻足,偏头瞧了瞧那把伞。 他回答的声音很冷静:“不必。” 说完之后,他抛下雨,走出了书房,走上了继国府的廊道,走出院子,再一个转身,走到了雨看不到的地方。 雨:“……” 他是有些失落的。 随着年岁渐长,岩胜大人好像……不再对他那么亲密了。 是为什么呢? 雨不知道。 他也很难想清楚岩胜大人的心情。 山上雨最大的愿望,就是保持现状,一切都刚刚好,让他满心欢喜地迎接下一日的到来。 目送岩胜大人离开,雨回到书房,下意识整理起桌案上的文书笔墨。 这么多年的陪伴,什么位置放什么东西,他最熟悉不过。 雨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并未往文书的文字上多看一眼。 一切都做完之后,他倚着书房的门户,思量着现在的时间,岩胜大人离开的时间,大概折返的时间…… 他平静又欢喜地等待着。 等待着…… 他并不知道,他等待的人,不会再回来。 阶段性小结之三 天哪我都写到150章了好可怕! 终于可以告一段落有总结啦! 首先还是惯例放数据: 字数34万字 在读8000 评分数513 评分8.2 1、原创人物-紫阳花(红姬) 一开始没想过在她身上写这么多。 大纲里面就是岩胜在城里发现鬼的踪迹,发现未知的武装力量在城里进出,自己也想跑路,就以加入鬼杀队的名义离开继国城。 对,最开始的思路就是这么简单。 可是part2写完之后,到part3,很自然就成了现在的发展。 失意武士和落魄游女——这种组合在传统的文学创作中还挺经典的,我写得贼顺溜,文思泉涌,打字噼里啪啦没停下,在紫阳花身上的着墨应该有四五万字了,可以说是亲女儿待遇。 作为鬼,紫阳花的模版其实挺强的: 【红之屋】(可成长):领域类,在种满紫阳花的御艺所游女屋里基本立于不败之地; 【心操】(可成长):不局限于读心的精神类,仅对男人有效; 【培植】(可成长):将收集到的人类种到地里保鲜,可制作人傀儡,或者将人类肢体和自己嫁接的技术; 总之混个上百年,应该是个上弦模版,现在才做鬼没多久,很多用途没有开发出来,也比人类要强很多。 后面打斗的时候她身上套了几个史诗级的debuff: 第一刀:缘一砍了她一刀,砍下的是小腿,结果伤势蔓延到腰腹,还无法愈合,本来就不高的机动性直接废了,深陷烈日灼烧之苦; 第二刀:离开了领域作战,在游女屋的屋顶上战斗,在紫阳花的视角,屋内打架会吵醒她爱的人,所以离开了游女屋内; 第三刀:出刀的是她爱的人…… 怎么赢?根本赢不了。 岩胜就算用普通的刀砍,紫阳花在接收到这份意志之后,也会选择自毁灭亡,失去活下去的信念。 其实写紫阳花的时候,我是带点性转猗窝座的妄想去写的,比如岩胜和紫阳花的第一次见面,我代入的是猗窝座出门吃饭的路上碰到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莫名其妙扑到他怀里和他撒娇“你好奇怪,为什么脸上突然有奇怪的图案”,他定睛一看——是恋雪!!!!!!! 瞳孔地震! 带这种心情写,就觉得还蛮好玩的。 然后紫阳花的感情,哎这有啥好说的,【红之屋】应该已经说透了。 题外说下,红姬的性质是【胆怯】,转化的契机是【等待之心】,“不变鬼说不定可以和岩胜拥有美好的未来”——这个想法是错误的。 她不变鬼就会是一个普通的游女,胆怯地等待、胆怯地爱慕,无法走进岩胜的世界。 变了鬼,就会失去人类之心,开始狂妄,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抹去爱人的悲伤,就会做出无法原谅的事情。 虽然是亲女儿,可惜还是配角,所以到此为止。 写她真的好冒险,市场都是双男主当道,我写了个爱情疯子女配角,我好佩服自己的勇气,效果的话……读过一遍,我还是比较满意的,但是看市场反馈,其实……果然赶走了很多读者,算是一种强求。 看到有评论说面对紫阳花,岩胜的感情来得很突兀,或者说紫阳花去攻击缘一莫名其妙,大概还会说岩胜杀掉紫阳花难以置信——啊这个……文字已经描绘得特别细致了,再额外解释,我会觉得很挫败,所以一百个读者有一百个岩胜,也会有一百个紫阳花,顺心就好! 2、晨昏蒙影 按照剧情节奏,【晨昏蒙影】应该是个很有感情爆发点的篇章来着——但是没有爆发起来,很平淡地就结束了,原因是……我写不出来。 有些事情,一清二楚,但是无能为力。 比如我清楚,剧情在继国城耽误太久了,文字都沉郁起来,读起来有股潮湿的梅雨的味道,该加点太阳进去,活泼一点之类——但是,我做不到,不是不想,是没能力,如果在现在的基调上瞎搞掺进别的颜料,可能整幅绘画半路暴毙,全勤的压力也大,所以不如求稳就一条路走到黑吧。 【晨昏蒙影】的文本量,正常来讲应该也有三万字上下,有感情戏、剧情戏、打斗戏,最后一锤定音。 应该是很有分量的一节。 但是我写不动了啊! 打斗戏不会写,全勤下来人都要被榨干了,没得激情,没得画面,脑瓜子里只有一片嗡嗡。 而且吧,我写这一节的时候,心里一直觉得很着急,甚至有点慌——因为岩胜得快点跑路啊,要是耽误了,缘一从前田利城回来了怎么办!那还怎么跑路? 感觉很可笑吧? 岩胜现在的状态大概就是摇骰子摇出一个【大失败】; 再摇,还是【大失败】; 而缘一…… 就抱着这种慌张的心情,急匆匆过剧情(反正前面铺垫够了),岩胜飞速逃跑! 之前看过一个同人漫画,岩胜准备扔下弟弟跑路,走出二三里地,觉得差不多了,回头一看,妈呀缘一原来一直悄默声跟着在。 心理阴影! 绝对的心理阴影! 反正现在的岩胜接受不了这点,想想都无法忍受! 所以逃跑逃跑,为了顺利逃跑其他都不管了!赶快逃跑! 3、继国岩胜的一点补充 都看到三十万字了,希望大家一定要明白呀,岩胜的视角是很容易骗人的。 比如第二人称主视角,可能会觉得这家伙挺扭捏,被感情所累,心里废话好多,是个优柔寡断、不断内耗的怨种; 实际抛开心理描写看,这家伙对外表现十足的冷酷: 对老爹无情; 对承诺“娶你为妻”的情人无情; 对陪伴自己很久的山上雨同样无情。 言语很少,感情非常内敛含蓄,做决定很快,执行力超高,负责的担当也很足。 但是也会抛下一切做出以为绝对不会做出来的事。 薛定谔的底线和薛定谔的伦理道德观。 大概是个视万物和自己都为蝼蚁的酷哥。 但是……这样一个端庄持重的优雅贵公子,本来该一生在轨、平稳顺当,却被身边好多乱七八糟的人,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乱七八糟、碎到捡也捡不起来、拼都拼不出来——啊,可能是恶趣味,但是我好喜欢这种发展! 什么贵公子流露出来的忧郁啊…… 什么帅男人突如其来的脆弱啊…… 什么日暖月寒来煎人寿啊…… 什么万人迷而不自知…… 哎呦,我好喜欢! 简直长在我的xp上! 他越是逞强,就越是想看他流泪的样子。 想看他哭—— (过激发言,当我没说,顶锅盖跑走.jpg) 啊——可是真的写到他哭的时候,又会忍不住心疼,因为其实知道,对他来说,把自己的软弱的姿态暴露出来,是一种下地狱一样的折磨,所以这一部分也写得很简短,就……意会吧! 结果反而有种朦朦胧胧的破碎美感!(反正我磕到了!) 继国岩胜——一款可甜可咸可强可惨的超绝美男子! 赶快下单入手吧! 4、展望一下part4吧 其实我想休息了。 哈哈哈,能坚持一个月到现在其实我很佩服自己的,每天码字心理压力怪大的,卡文还全勤,好刺激的享受! 但一个月还是坚持下来了,觉得自己相当厉害!(也有10月份攒了一点稿子的原因……) 啊能陪我到现在的读者你们也超级厉害! 碎碎念: 所以十二月会休息为主,放松一下大脑、捋捋思路、攒攒稿这样…… 所以往好的地方想,一月份说不定也是大放送哈哈哈(逃跑.jpg) 最后说一下这篇文的大纲设置吧: 一共有三卷; 第一、三卷是大长篇,第二卷是类似番外(希望十万字之内搞定,但是我文本量的把控能力非常差,真是要命); 现在part3写完,总进度在第一卷的3\/5左右。 也不知道该形容剧情是有发展还是没发展了…… 话说……第一次写出这么长的小说,我觉得自己好厉害啊。 拉回来,part4主要是岩胜在逃跑之后面对自己的过程(大概……): 会讲到鬼杀队(但不准备写很详细); 讲到一个原创鬼(其实前文已经有伏笔,但应该不大好猜); 最后emmm……说多了剧透,不敢多说,反正都是些很俗套的剧情,我就是个土狗,只能想出俗套的剧情! 紫阳花的剧情我看到好多人一开始就猜出来了…… 我猜part4应该不长! 啊!其实我part4还没有打细纲,我好怕剧情脱轨啊!我有时候写东西没啥很精准的控制力的,真的就想哪里写哪里…… 但是绝对不长! 都像part3这样长,真是要把我写断气了! 所以要休息下好好打细纲,想想后面怎么发展……part4我想要写写缘一主视角(超大的突破了),所以要练习一下捋捋思路…… 希望休息的时候可以把我的热情与自信养回来!祝我幸运!祝大家幸运! 5、接下来是惯例的厚脸皮环节 请给我礼物咕噜咕噜!我要双倍! 第151章 晨昏蒙影6 “因为岩胜生病了,所以……” 你加入鬼杀队的过程中,几次听到二尾猫太郎对前来探听的人如此解释。 而等解释完之后,他就来到你的床榻前,对着你唉声叹气: “继国大人,你可是给我制造了大麻烦啊!” “……” 你刚喝完药,正在盖着被子发汗,只是冷淡地看着他。 他就在你的目光中逐渐讪讪起来,摸着后脑勺老大不乐意地嘀咕: “啊……真是的!要不是因为你救了我的命,我才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 “哎呀,回去之后,不知道主公会怎么说我呢……好麻烦啊好麻烦!” “……” 你的头脑昏昏沉沉,困难地理解着他的意思,然后回忆应该给出的应对: “二尾先生……” 你吞吞吐吐的开口,一下子被他高声打断: “什么啊!我们都是共犯了共犯——竟然还称呼‘二尾先生’什么的……喂喂,难不成我是你今天在路边遇到的陌生人吗?” “……” 你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慢吞吞地和他说话:“……猫太郎,一路以来麻烦你了。” 有着猫耳发型的活泼男人就继续待在你的床边絮絮叨叨地和你讲话。 讲的都是些不着调的抱怨。 担心将身为贵族的你带进鬼杀队,引来主公的责怪; 别的伙伴要是问起来,实在很难蒙混过关; 明明是可以享受人生的贵族,结果竟然纠缠着要加入鬼杀队,第一次遇到这样奇怪的人…… 等等…… 你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同时,你也格外好奇起来,游郭火灾的第二日,重伤的二尾猫太郎躺在床上,一层层纱布缠绕身体,简直要成为一个纱布裹住的厚茧,前来看诊的医师都摇着头说“没救啊没救”、“一切看命”、“回天乏力”这样丧气的话。 好像这个男人活不到太阳再次升起。 可在与他同行的伙伴们前来看望他的时候,二尾已经拆下一半的纱布,开始嚷嚷着肚子饿要吃肉。 ——实在是生命力旺盛的男人啊。 “哎呀呀,我猫太郎就是这样的啦——绝对不会轻易死去,要热烈灿烂地活着!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 听到你的赞叹的时候,和猫一样的男人咧嘴笑得分外开心。 躯干还有两层纱布缠裹,他的四肢有正在结痂的疤痕,但已经不妨碍日常的行动。 而在他如此开心地和你吹嘘自己的生命力之时,你却病倒了。 病因实在好笑。 是因为冬末春初的一场毛毛细雨。 那天你以送客的名义,将鬼杀队众人送到了继国城外,没走多远,天上下起了冰冷的雨水。 “要不……就送到这里吧……” 猫太郎从队伍里分出一把伞,脑袋上还缠着纱布,用露出来的一只眼睛望着你,好声好气地想要将你打发走。 你没有接伞,只是抬头望了望天空。 阴云密布的沉沉的天幕,落下冰凉彻骨的细雨,从天幕落入你的眼帘,分明再柔软不过的水,在天时的影响下也庞庞然无可躲避。 你垂下头,垂着眼睛,和二尾猫太郎提出请求:“能否……让我在鬼杀队避避雨呢?” “咦?”二尾疑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要在我们这里……可是距离下一个据点还挺远……要躲雨的话或许回返更快哦!” 他说的话,你当然知道。 可你还是垂着视线,提出请求:“请让我躲躲雨吧!” “啊这……” 你能感受到鬼杀队众人对你打量的视线。 “猫太郎先生,”【众】的小队首领上前,轻声对武士说话,“前面就是据点,我们还没有接待过贵族,继国先生他……” 猫太郎向你递出伞的手一顿,然后很是自然地收回了这个动作。 ——糟糕……这样奇怪的请求,或许会被拒绝吧…… 正当你这么想的时候。 嘣—— 伞在你头上撑开了。 “算了……既然继国大人想要来我们这里躲躲雨的话……”二尾散漫清越的声音传来,“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无法拒绝恩人的小小的请求啊……” “喏!”他将伞往你怀里一递,“我现在可是重病患者啊!岩胜大人帮我撑一下伞——没有问题吧?” 当然没有问题。 所以前往据点的后半程,名为二尾猫太郎的男人就缩在你身边,不停以“雨水飘进来了飘进来了!”的名义,一个劲儿地往伞底下缩。 你:“……” 你沉默地将伞往他那边倾斜。 后果就是,赶到据点的那天晚上,你病倒了。 第152章 晨昏蒙影7 请来给你看诊的紫婆婆,听说是鬼杀队里有名的医师,她身上的和服绣着紫藤花的纹样,说话的时候声音和缓,有种温柔的力量: “哎呀,肝火淤积,又受了寒风,所以一下子病倒了,需要休息几天呢……小猫太郎你真是太过分了,听说把人家挤到雨里还要给你撑伞,真是一点儿也不体谅人……” 猫太郎高声地为自己辩解:“才不是!岩胜他那么高,只有一把伞,不是他给我撑伞,难不成还要我踮脚给他撑伞吗?是他自己站在雨下面的!” 紫婆婆:“……” 一阵沉默之后,你迷迷糊糊听到了武士的道歉声:“对不起!是我的错!” “你错在哪里呢?” “没有体谅同伴……” “还有呢……” “呃……” “你啊……也没有体谅自己,伤口都裂开了不是吗?” “……” “这个爱逞强的臭毛病,真是一如既往……” 他们又说了些什么,你没有注意,喝药之后,精神已经无法抵抗,昏昏沉沉地就陷入无梦的安眠。 后头就是心照不宣的发展,猫太郎不理解,无论如何都不理解,但还是按照你的心意,将你带到了他的主公面前: “没办法啊……如果是救命恩人的请求的话,根本无法拒绝……” 冒着会被主公责骂的风险,他将你带来到产屋敷家的主宅,并在家主的内室见到了这一代产屋敷的当家人。 算不上很美好的初次见面。 产屋敷的家主先生躺倒在被褥中间,身边是服侍他的美丽的夫人,还有陪伴着共同侍疾的长子;长子的年纪不算大,跪坐在一边,面色苍白,容貌俊秀,看上去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男孩。 产屋敷的家主面上有红色的疤痕,笼盖住整张面貌的上半部分,他的眼睛朦胧一片,眼珠浑浊不堪,约莫是失明了,听到纸门打开的声音,你走进去,他才向你的方向偏了一下脸,用虚弱又温和的语气询问: “继国先生,你来了?” 好像早知道有这一天似的,他用熟稔的态度对你打招呼。 你看了身边的猫太郎一眼,他回了一个“因为是主公,所以发生什么都没问题”的安抚目光。 实际上并没有安抚到你。 以你最近和死亡的亲近程度来说,看到产屋敷家主的第一眼,你就明白——这个男人活不长了。 但你不怎么在意。 见过太多的将死之人就会有这样的后遗症留下,无论面前是谁撒手人间,直面多么惨痛的别离,内心都是一片古井无波。 你正坐在家主的床前,守住视线没有随便乱瞧,平和地回答他: “是的,猫太郎应该和您说过我的来意了。” 你们昨天赶到主宅,猫太郎向主公汇报工作。 他去的时候战战兢兢,满心里都是担心自己的自作主张会引来责骂; 回来的时候,猫太郎蹦跳着简直要哼唱出曲调来,快活地告诉你“主公没有责罚我,还说我在闹市里铲除了【鬼】,夸奖我是一个勇敢的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摸着后脑勺很是得意地笑出声来: “哎呀呀!没办法,猫太郎大人的英姿,果然到哪里都不会被埋没!” 他的快乐总是来得很轻易,即使在汇报之前的忧心忡忡,也只像是无聊导致的表演一样,所谓的担心只是一层随手就能抹去的灰尘。 相处过一段时间之后,你有些欣赏他的生活态度。 产屋敷家主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来,温和地开口: “抱歉,我的身体实在不允许我以更体面的模样接见你,希望你可以体谅。” 你:“……没关系。” “猫太郎说,继国先生想要加入鬼杀队?” “是这样没错。” 听到这回答的男人就轻轻叹息了一下: “你知道的,这对我们来说,都是一场冒险……” 你:“……” 你明白他的意思。 来之前你查过产屋敷家族的资料,这是个有名的经商家族,传闻家中堆金积玉富可敌国,但对各个领主的打点向来到位,加上行事低调,各个贵族领主很是欢迎他们来领地经商。 ——如果产屋敷家族只是个经商之家,这样的态度当然没有问题。 可如果……贵族们知道,这样一个家族,手里有一股未曾显露过的强大的武装力量,成建制分布在许多领主的土地上,无论城镇还是村庄都有分布——到时候会如何呢? 以你贵族的身份宣告,在你知道有这样一股力量存在的一瞬间——产屋敷就应该在这片大地上消失。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贵族是权力的生物,权力由绝对的武力赋予。 即使鬼杀队可能会解释,并非出于统治的目的组建——可在贵族的思考之中,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拥有力量,且暗中发展,就是一件具有威胁的事情,那么,出手剿灭也是理所当然。 这片土地上,每天都有新的势力诞生,新的势力被消灭。 高高在上的贵族,是不介意沐浴敌人的鲜血让家族愈加繁茂的。 你来到产屋敷的主宅,某方面来说,形容为送羊入虎口也不为过; 以贵族的身份提出加入鬼杀队,如果队伍效忠的主公是个多疑谨慎的人,他将你擒下砍掉脑袋——你来的时候没有告知任何人你的去向,因此真的出了意外,只要可以统一猫太郎等鬼杀队员的口径,也就只会是【意外】。 无人知晓,无从查起,无法定论。 你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但你还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产屋敷的跟前。 而对鬼杀队的一方来说,你这个贵族之后,所谓的【想要加入】、【宣誓效忠】,在毫无征兆地背离如今的主君之后,又该如何去相信呢? 已经背叛过一次的人,该以什么为资本去获取再一次的信任呢? 如果是你,你站在对面做决策,那么就绝对不会将信任交付给你这样的人。 怀着这样晦暗的心情,你还是来到了鬼杀队。 你想要一个居所。 鬼杀队需要强大的剑士。 或许……这是神明暗地里递到你手上的转机。 人就是这样,即使两相奔赴,却难以轻易交付信任。 你脑海中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面前躺着一位快要死去的男人,你的面上毫无表情。 你之前的病情来得迅猛,赶路的途中努力调养身体,可到如今依旧有些不适残余在身体之中;诸如呼吸吃力,四肢无力,情绪低落…… “……” “……” 室内一片安静,身边的猫太郎看看主公,又看看你;看看你,又看看主公——他半蹲在榻榻米上,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在这样的场合里,却露出一副不合时宜的跃跃欲试的脸。 你垂眸缄默,胸腔中,沉重心脏宛如向无敌的深渊下落,下落…… 这时候,面前病重的男人温和地回答你: “继国先生已经率先交付了信任,所以我想,无论如何都不该辜负你的期望才对。” “——?!” 你吃惊地抬眼望过去。 脸上爬满瘢痕的男人在室外照进的阳光之中,露出一个极尽温柔的笑容来,这笑容实在称不上好看,却有一种奇异的精神的力量,他微笑着,用吃力的、但是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温和的语调和你说话: “猫太郎和我说了你的事情,在面对相识的【鬼】,能够直面善恶,摒弃感情,将恶的一方斩杀,你是无愧于武士之道的强大剑士——有你这样强大的武士加入,鬼杀队求之不得!” “……” “放下优渥的家世计入鬼杀队,我想,锋利的宝刀不应该被埋没,如果能得到你的帮助,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你:“……” 你的脸上一片空白。 按照人情世故,你其实……应该在听到产屋敷家主的这番话之后,摆出一张感激涕零的脸,流着眼泪地感谢鬼杀队给予你这背离之人一个容身之处,并发誓竭尽所能的效忠。 演义故事之中不都是这样发展的吗? 或许这样发展会更好吧…… 产屋敷的夫人与少主望着你,你看到少主黑白分明的双眼之中,有着清澈的尊敬与好奇。 “……” 身边的猫太郎也望着你,露出牙齿闪闪发光的开朗的笑脸。 “……” 可你什么也说不出。 甚至在一瞬之间有些懵然。 ——面对相识的【鬼】……摒弃感情……将恶的一方斩杀? 这是……说的什么? 第153章 晨昏蒙影8 你应该忘记了什么事情。 关于【紫阳花】的事情。 在雨的口中,她是你在游郭里的相好,曾经的名字叫做红姬,后来的名字叫做紫阳花,是一个如花朵般瑰丽鲜明的女人; 在猫太郎口中,她是潜藏在游郭中的食人恶鬼,人类的尸骸堆满了整座游女屋,那天要不是没有你相助,连他也会死在那里。 啊……听上去,她在你的记忆中应该占有一席之地。 可你不记得了。 现有的记忆里,那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在努力去回想时,总会显得靠不住: 你记得自己三番五次去往游郭,会见一位女子; 你记得那个女子身上散发着朦朦胧胧的清爽皂香,还有望过来时候如水般的眼神; 你记得你曾经接过猫太郎丢过来的利刃,挥刀斩向恶鬼的脖颈…… 那个恶鬼…… 本来该是很鲜明的记忆,可你怎么也记不清楚她当时的样子,她看向你的神情,还有她絮絮叨叨的话语…… 那不过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女人。 你对她的印象仅此而已,毫不出奇。 和紫阳花相比,还有更多值得你去注意的事情。 诸如,你记得当时月下的那一刀。 在挥刀的瞬间,你第一次明白缘一曾经的形容: “……落于筋骨相接的缝隙,顺着骨节间的空处进到,沿着空绰之处出刀……” 你的刀划过恶鬼的脖颈,猫太郎筋脉虬结的用力也无法斩断的脖颈,在你挥刀的瞬间,犹如神助,刀锋毫无阻碍,或者说,在遇到阻碍之前就早有所料地挪转锋刃,于是一往无前,利落地斩断恶鬼的生命。 那是你一直在追求的、梦幻般的剑技。 “真是不可思议的剑术!”猫太郎形容月下的那一刀,忍不住叹服,“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强大的一刀。” 他接着询问:“岩胜是怎么做到的呢?” “……”你沉默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脑袋里空洞洞一片,只能迷茫地回答他:“我不记得了……” 你脑海中还残留着那一刀极致的速度与力量,那时候你睁着人类的双眼,眼中映射的却并非人间的画面,你看到恶鬼颈部的血肉脉搏,骨骼结构,她胸腔中火热跳动的心脏,你冷静地控制着刀刃斩入鬼的躯体…… 那么,这一切……是怎么做到的呢? 你记住了那一刀的过程与结果,可对起因毫无印象。 “这样啊……”猫太郎就很惋惜的叹息起来,“那只鬼,好像会精神方面的【血鬼术】,可恶啊!一定是她死前抹去了你这方面的记忆……” 你:“……” 是这样吗? 你努力回想,却朦朦胧胧看不清晰。 心底有个声音似乎在反驳。 可反驳也毫无根据。 最后你只能模棱两可地点点头:“或许是这样……” 说来奇怪,如果是你,【继国岩胜】而言,意外发现剑道的精进方向,你该孜孜不倦地上下而求索才对。 更何况这次发现的精进方向正是缘一曾经和你说起过的【通透世界】,无论如何都不该这样看它从指缝溜走。 “……可恶可恶!真是狡猾的恶鬼!” 在猫太郎嚷嚷着遗憾的时候,你的心情却很平静。 啊……错过了,那个缘一形容过的【通透世界】…… 或许是这样。 但是,并不觉得很可怕。 “既然这次可以抓住,那么下一次也一定可以!”你心中有种莫名的笃定与平静,甚至有余裕去安抚身边的猫太郎,“更何况,即使没有那时候的灵光,你日常的比试里,还是输给我了。” “什!?你……” 猫太郎立刻面红耳赤地看着你,却又碍于你们日常比试的战绩,没办法轻易还嘴。 猫太郎是还在养伤的患者; 你是风寒养护中的病号。 虽然双方都很勉强,在前往鬼杀队总部的路上,你们还是拿着木刀比试过几轮。 猫太郎稍逊一筹。 “刚刚一定是意外!” 他嚷嚷着不服气过,可在无一例外的失败之后,只能接受现实。 “为什么!一定有什么秘诀吧!求求你岩胜大人,请不吝赐教!” 他立刻就没脸没皮地向你土下座,苦苦请求教导。 你:“……” 哇!这种类型的武士,你的确是第一次遇见。 再说一遍,你倒是不讨厌这样的人,某方面来说,还挺佩服猫太郎的。 这样的人,看到他的时候,就是会忍不住由心生出感叹:“猫太郎先生……无论在哪里都可以活得很好很快乐吧?” 土下座的男人挠挠头,爬了起来,呲着牙告诉你:“这是什么话!人生只有一次!当然要快快乐乐地度过这辈子呀!” 你:“……” 面对他的笑脸,这个顶着乱糟糟猫耳头笑得一脸灿烂的家伙,你心中生出一股无力感,又莫名地觉得有点好笑。 “啊……可你想知道的,其实是继国家的不传之秘啊……” 你露出有点儿伤脑筋的为难神情。 猫太郎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围着你打转,端茶送水、捶腿捏肩地奉承着: “啊……真的吗?是这样严密的招数吗?岩胜大人,有没有那种……不需要保密的……可以外传的诀窍呢?” “……” 在这样殷勤作怪的讨好下,你快要忍不住心里的情绪,脸上佯装的严肃面具都要碎裂了。 “好吧好吧……既然你这样恳求……” 说到这里,你眼前划过缘一那张面无表情的、英俊的脸。 并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诀窍,对缘一来说,这些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他艰难地教会了愚钝的你,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也从未说过要将之保密…… 你收敛下心里的那层促狭,学着缘一的大公无私,毫无保留地和猫太郎分享了呼吸法的诀窍。 “所以就是……这样……这样……然后这样……” 你认为自己说明得很清楚,看向猫太郎的时候,你满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张恍然大悟的脸孔。 “呃——什么?” 然后你看到猫太郎望过来空白一片的傻脸。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很有求知欲地追问: “然后呢?” “……这就是全部。” 猫太郎又眨巴了一下眼睛,张合着嘴巴,结结巴巴地重复: “这……就是……全部?” 你矜持地颔首。 猫太郎:“……” 猫太郎是你在剑术上第一个认真教导的学生。 而接下来的事实证明,他实在过分愚钝。 第154章 晨昏蒙影9 在伤势痊愈之前,对于你所传授的【呼吸】的修炼,猫太郎一窍不通; 在面见产屋敷的主公面前,对于【呼吸】的入门,他依旧一窍不通。 “可恶!什么改变呼吸节奏就可以强大……这样的事情……真的存在吗?” 你曾经看到他练习许久无法功成,扔下木刀对着一旁的松木砸下拳头。 松木一震,最后的一点儿残雪落了下来。 暴力发泄的人应该也不算好受,因为下一刻他就抖着手连连呼痛。 等他察觉到视线,回头看到你的时候,厚脸皮的二尾猫太郎一下子也不好意思地脸红起来: “啊……那个……我只是……身体好得差不多,所以试试拳头而已!” 他结结巴巴说着一听就是谎言的话。 你走过去,无视他的尴尬,淡淡地询问他: “【呼吸】的方法,还是没有掌握吗?” 总是乐观的猫太郎,脸上的羞红消退,就露出沮丧的神情: “……” 你:“……” 真是奇怪。 和猫太郎切磋的时候你就明白,他是一个天赋卓绝的武士,自行摸索开发出适合的剑招与步法,听说像他这样优秀的人,在鬼杀队被称作【柱】,即使在人才济济的鬼杀队之中,能被称为【柱】的人也寥寥无几。 向来优秀的人,如今被所谓的【呼吸】拦住,可却一直在默默习练不曾懈怠——正常来说,面对这样的困境,应该开始怀疑你传授的正确性,并开始指责你才对。 他却不是这样。 一直默默勉强自己。 “啊呀……你说的【呼吸】,无论是长度还是深度,我都仿照着尝试过,可是……差点把肺给撑破——完全没有办法啊……” 猫太郎一边用和往常一样啰啰嗦嗦的口吻抱怨,一边弯腰去捡起地上的木刀,他低着头,难得的精神低落: “搞不懂……难不成是那种——只有继国家的血脉继承者才能学会的传承之法吗?” “……” 你想了想,神思流转,几乎没有犹豫,就将真相告诉给他。 并非不传之秘,并非家族秘法,由神之子的缘一开发,教授给你,你教授给猫太郎的那一套呼吸的方法。 发生这一场对话,是在冰雪初融的初春。 你们坐在树木冒出嫩芽的院子里说话,你身体还有些不适,披着外褂,发声的时候能感受到脏腑的虚弱,简直像是大病一场的遗留。 猫太郎挡在你的上风口懒散地坐好,声音依旧是少年人的活泼: “那么,岩胜是怎么学会你说的【呼吸】的呢?” “练习,不断的练习。” “没有尽快把握的诀窍吗?” 你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如果说诀窍的话……可能生死之间会更容易掌握吧?” 猫太郎发出惊讶的气音:“哈?” 你懒散地和他解释:“练习的时候,我得了病,差点病死在高热里,这之后就掌握了呼吸的技法……” 猫太郎少有地保持了沉默:“……” 你抬起眼睛,看过去,诚恳地告诉他: “虽然模仿有一定的作用……但一味的模仿是行不通的。缘一的呼吸我无法承受,和意志无关,我的身体无法承受他与生俱来的节奏……如果将他的呼吸称为【日之呼吸】的话,我从中开发出来的,不过是更劣等的应用——” 猫太郎嘟哝着打断你:“这说法……好过分哦!” “什么?” 猫太郎一本正经: “‘更劣等的应用’什么的……明明岩胜的技法前不久还救过我们的命,你却这样称呼它……如果你的【呼吸】有意识,听到你的形容,一定会超级生气的吧?” “……?” 意识到猫太郎说了什么,你顿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会超级生气的哦!” 猫太郎的神情在告诉你,虽然你的呼吸无法说话,但是他正在替你的呼吸生气。 你:“……就算你这么说……” 声音渐低,除了脏腑,你感到自己的大脑也在猫太郎的谈话节奏里逐渐虚弱起来。 啊……这个……你们到底在谈论什么东西啊…… 猫太郎却振振有词: “因为我见过岩胜在月下的那一刀,那完美的一刀,所以我明白,绝对不是什么‘劣等的应用’,是美丽到让人失声的月之一刀——如果初始之人的呼吸叫做【日之呼吸】,岩胜的呼吸完全可以称之为【月之呼吸】啊!这不是同样厉害的一种技法吗?” “……”你虚弱地进行反驳,“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缘一的刀法……” 猫太郎皱皱眉毛,露出不认同的神色: “什么啊,为什么对一种事物的判断,一定要依托于另一种事物?” “因为……” 你被问得愣住了,下意识地开口,又哑然,一时之间给不出回答。 猫太郎继续说道: “我没有见过继国的现任城主,现在在我面前、和我说话的,分明就是岩胜你啊,我看到你,和你对话,并因此觉得你是个了不起的人——这就是我的判断,谁来问我我都会这么说,这一切,和你的兄弟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 猫太郎睁大眼睛直直地看向你。 他有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像是萌芽的第一片嫩叶一样清透的绿,到瞳孔中间渐变为幽深的黑,结构像是猫瞳一样的眼睛…… 因此看过来的时候,这双眼睛除了人的情感,也带上一点儿动物般的不谙世事与直白流露。 他和你说的话,你从未想过。 你从未在这个角度,想过你和缘一的关系。 那轮美丽的太阳……所有的一切在他面前都会黯然失色…… 你一直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猫太郎的逼视下,你有些糊涂了。 然后你听到猫太郎继续说: “啊啊……无论如何,岩胜你也都学会了自己的呼吸……可恶啊!我都练习好久了,却完全摸不着头脑,什么呼吸的节奏、肺部的扩张……完全搞不懂……” “……” 你看着身边握拳吵闹的猫太郎,过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连带着,也找回不久前断掉的思路: “一味的模仿是行不通的,你需要找到适合自己的节奏——这说不定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总之……加油!” “适合自己的节奏……”猫太郎思索着这个词组的意思,然后苦恼地把头发给揉成了鸡窝,他下意识地询问你,“岩胜……你什么时候掌握好【呼吸】的技法的?” 你瞟了一眼情绪不大好的猫太郎,犹豫了一下,告诉他: “……十岁的时候。” 虚岁十岁的时候。 “十、十岁!?” 猫太郎如你所料的大惊失色,然后浑身变灰地去了角落反省自己。 他拥有一张显嫩的娃娃脸,可实际年龄还比你大一些。 你:“……” 你好像……一直不擅长安慰人。 第155章 晨昏蒙影10 你与产屋敷主公的对话到此为止。 他的精神状况实在不好,和你聊到后半程,整个人明显精力不济,说着说着就闭了嘴,双眼也合上,无法从容作答了。 身边照顾的夫人当即过去查看,对你们比了一个手势,你与猫太郎对视一眼之后,就安静地离开了主家的卧房。 “啊……放心吧!主公是很欢迎厉害的人加入的……”猫太郎笑着和你说话,“你的战绩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过几日挑选适合的矿石去锻刀村打造,你就会拥有自己的日轮刀!” 你早就从猫太郎这里得知,普通的刀剑施加在恶鬼身上的伤口容易愈合,能够击杀恶鬼的刀剑,由特殊的矿石锻造而成,造成的伤口,对恶鬼而言如同太阳灼烧,斩断脖颈就会堙灭。 能力特殊的武器…… 在你听来,这说法就像是神话传说中的三神器一样魔幻。 猫太郎也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和你炫耀: “拥有特殊能力的武器会赋予拥有特殊能力的人,这样的组合来到世间就身负使命,注定打倒了不得的黑暗……” 他夸夸其谈地说着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的话语: “哎呀,这样一想,虽然斩灭恶鬼是很辛苦的事情,可越是辛苦,不就越是证明,能做到这件事情的本大爷真的超级了不起吗?” 你:“……” 猫太郎抬起手拍拍你的肩膀,给你打气:“以后,岩胜也会是这样了不起的一员呢!是不是想想还会有些激动?” “……” 你看着笑得一脸开朗的猫太郎,感觉你的人生,从离开继国城开始,好像拐进了一条过于奇怪的小道上。 什么恶鬼、什么使命、什么于黑暗中行走的英武之人…… 你简直像是从自己晦暗得不得了的前半生逃离,结果一抬脚,莫名其妙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跨进了光怪陆离的神怪故事里。 真是不可思议。 你面上沉静,其实内心略一忖度,就感受到有股漂浮的不现实感来。 你的人生…… 怎么就走上了这样一条路了? 真是不可思议。 你正飘飘浮浮走神的时候,就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了一声温和的呼唤: “猫太郎先生,岩胜先生,请等等。” 你们在廊道上止步,转身向后看去,就看到产屋敷的少主扶着柱子在你们身后跟随,出言将你们叫住。 他面容白净,初春的天气,身上还裹着厚厚的冬装,看过来的目光正如同冬日的暖阳一样的和煦。 他露出和目光一样和煦的笑容来: “猫太郎先生,医师已经准备好了,父亲嘱咐我一定要看住您去诊断身体,就在熟悉的那间屋子里,请您过去瞧瞧吧!” “诶……可是我已经好全了……” 猫太郎嘀咕着,又在少主恳求的目光下立刻服软,没办法的被一边微笑的侍女接引,离开了。 于是廊道上除了服侍的侍女,就剩你与产屋敷的少主相对而立。 啊……以后,他就是你的少主了。 你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打量着对面的少年,心中有股微妙的感觉。 刚刚在卧房之中,你的注意力大部分放在对话的产屋敷家主身上,顶多对一旁端庄美丽的夫人有些印象; 可更加安静的产屋敷家的少主……他是个俊秀的孩子,除此之外,你对他没有更多的印象了。 而现在他站在你面前,苍白的脸因为刚刚的追赶有点儿泛红,呼吸粗重,他说话的时候很明显正在压下喉咙里的喘息——是个羸弱到奇怪的人。 好像一阵料峭的春风就能将他吹倒。 对于这样弱小的人,你很少付诸目光。 可他是你的少主。 你想着这些,就低下头,做出礼敬的模样,询问他:“您有事情和我说吗?” “……” 穿着厚重的产屋敷少主,他踩着普通人的虚浮的步子走近,到了你的近前才停下步伐。 少主阁下实在瘦弱,约莫十来岁的年纪,身高只到你的腰腹。 你即便低着头,也不得不看向了他。 产屋敷家的孩子正仰头看着你,额头上还有薄薄的汗珠,可他黑色的眼睛很有光彩地看着你,脸上也不自觉地浮现出希望的神采来: “岩胜先生,我终于等到您了!” 你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话实在莫名其妙。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说话的莫名其妙,可并不以为意,稚嫩的脸上露出纯然快意的笑容,连黝黑的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 他说:“我一直以为……那是不会实现的梦境,可是,您真的出现了……这实在是太好了。” 你犹豫了一下,还是询问出声:“……您认识我?” 年幼的少主大人笑眯眯地看着你,听到问题也是从容地摇摇头:“不是这样……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那您……” 你更加疑惑了。 然后听到少主大人快乐地回答:“只是这次相见,我真的期盼了很久!” 你:“……” 这番对话进行到这里,已经过于奇怪了,以至于你满脑袋都是疑问句,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问起。 “父亲他刚刚说的话,是所有剑士加入都要有的问询,希望没有给岩胜先生带来困扰……” 你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少主大人。 “父亲他……”少年稍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他有些害怕即将到来的命运,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 少主大人对你的沉默接受良好,甚至将自己身边照顾的侍女指到你身边来: “直子姐姐对鬼杀队的一切都非常熟悉,她是个非常体贴的人,您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询问她。” “……那您……” 你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服侍的侍女像是安静的影子一样来到你身后默默站立,而说了一通你完全听不懂话语的少主大人,他已经转身往回去的路走去了,最后他对你摆摆手,侧过来的脸庞上是犹如在发光的笑容: “我没事的,我要回去喝药了,请不要为我挂心!” 第156章 晨昏蒙影11 直子侍女是一个说不上来具体岁数的严肃女子; 她穿着绣有黄色花朵的和服,有一张光滑的五官平平的脸,面对这张面容,说是云英未嫁的少女似乎可以,说是二十来岁的少妇也不是不行,即便介绍说她三四十膝下有了孩子……也可以接受; 她是个安静又体贴的人,与她相处非常舒服。 和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猫太郎不一样,对你这样新加入鬼杀队的武士,直子小姐自有一套完善的接待流程,诸如她先问你是否识字,在确认识字之后,就将你带去了产屋敷家的书房,在不同的书架间行走,最后抱了满满一怀的书本过来,交给你翻看: “鬼杀队的历史,还有鬼杀队的敌人——鬼舞辻无惨,这些相关的一切,产屋敷一家都记录了下来,您在主家的这段时间,有任何不懂的事情,都可以询问我……” 直子小姐摆出一张严肃到不近人情的脸,和你说着分明十分友善的话。 你抱着那些书册,却莫名有些走神地想到——或许就是因为直子小姐总是面无表情,所以面部才如此光滑? 乱想了一通,你将书册抱着回了主家安排的客房,坐在桌前翻看书本。 猫太郎中途还拿着午饭前来找你,见你正在读书,就放下餐食麻溜儿地跑开了。 “猫太郎先生的话……他不识字的。” 直子小姐硬邦邦地告诉了你客观的情况。 唔……虽然那家伙总是满嘴命运啊、英雄啊、打倒黑暗之类的,其实连神怪故事都读不懂,大概都是在茶馆里听人讲评的吧。 你待在房间里认真读了几日的书,身体中最后一点儿风寒的痕迹也在这段时间祛除殆尽。 途中你有挑选适合的钢材前去锻刀,确定痊愈的猫太郎也与你告别出发前去灭杀恶鬼。 等你终于把所有的书册读完,也终于对自己的处境有了些明确的认知。 如何形容呢…… 和书上这些相比,你的前半生真的如同梦境一般的平实明确啊。 待在继国城,你操心的是家族传承、权力倾轧,还有缘一那个笨蛋; 离开继国城,世界如此广大,你面对的敌人不再是让人心焦的人类,而是绝对【恶】的一方——【恶鬼】。 面对的险阻更加难以翻越,可心灵却在善恶分明下瞬间澄清明澈起来。 因此,看到书册中对恶鬼的强大与狡诈之类的描述,你连眼皮子都没抬; 看到前来主家门户里进进出出的伤员,你面无表情地观察评估; 等到属于你的日轮刀被送在桌案上,等待你去开锋之时,没有一丝犹豫,你“锵”一声将日轮刀抽了出来。 刀刃在遇到空气的一瞬间变成了白色。 你怔怔望着刀刃,望着刀锋反光中照射出来的自己的脸,面无表情、无动于衷,望过来的眼神十分冰冷…… 简直像是一张陌生人的脸。 “啊……是月光一样的颜色呢!”留在一边的众的一员,他喜悦地发出欢喜的声音,“我会告诉将它打造出来的锻刀师,这样漂亮的日轮刀斩下恶鬼头颅的时候,一定是很美丽的场景……” 你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着将打刀收起,配在自己腰间的系带上。 啊…… 刚刚那一瞬间,有种极不愉快的感情在你脑海中划过。 可惜,那阵情绪在你尚未意识到之前,就飞快流逝过去,无从寻回了。 “岩胜大人……” 直子小姐上前来,将一封信笺和手臂上的鸟儿交给你。 雪白的信笺,和……一只全身黑色羽毛的乌鸦。 “……” 乌鸦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尴尬地扭动了一下脖子,就对你抬起一只脚来。 你一手接过信笺,很自然地手臂抬起,将乌鸦接过来,又随手送到自己的肩膀上。 “……” 沉默的乌鸦乖巧地用小小的脑袋蹭了蹭你的头发,就呆立不动了。 你身处魔幻一样的现实里,不接受也没办法,因为现实就是如此不讲道理,诸如——鬼杀队的鎹鸦……会说话。 除了你的这一只以外。 除了学舌的鹦鹉,你从未见过会说话的鸟儿。 可鬼杀队的鎹鸦不仅会说话,还有自己的意识,相当聪明,你甚至见过树上的鎹鸦们争吵着谁的武士更加厉害,灭除了多么可怕的恶鬼…… 他们啰里吧嗦发出刺耳的争吵声。 只有你选中的这一只,好像是个喉咙坏掉的哑巴,在树杈子间着急地挥舞着翅膀,上蹿下跳一阵也没有鸟理睬它,它就呆呆地站在靠边的树杈子上发呆。 真是一只傻鸟,可怜兮兮地被排挤了也毫无办法。 你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选择了这一只鎹鸦作为你的信使。 “可是岩胜先生……小一不会说话,您确定选择它吗?” 小一…… 你因为这个名字走神了一会儿:“小一……是主公起的名字吗?” “是……它出生开始就发不出声音,总是孤孤单单一只鸟待在一边,但是……除了说话的其他项目,高飞、巡视它都做得非常不错,总是夺得头筹,是个健壮又优秀的孩子,主公觉得它非常了不起,就叫它小一。” “……” “可是鬼杀队的大家需要鎹鸦来传递信息,不识字的人很多,不会说话的小一很难帮到忙,所以一直没有人选择它。” “……” 你看了说话的直子小姐一眼。 她说着关于那只鸟儿的事情,语气顿挫,可面无表情,眼睛里的眸光毫无变化,是完完全全的旁观者讲述。 你又回头去看树杈子上的小一。 没有鸟儿理会它。 它呆呆站在树杈子上,呆了一会儿了,就在黄昏中,展开翅膀,将脑袋埋进翅膀里,谁也不理会地闭上了眼睛。 真是一只傻鸟。 “就它吧……”你无声地叹息了一下,“我识字,所以,只要有信笺一同送来,鎹鸦不说话也没关系。” 于是小一归了你。 你带着站在你肩膀上神灵活现的小一,接上自己的第一个任务,走出了产屋敷的主宅。 第157章 晨昏蒙影12 排除继国城游郭那一例,这是你第一次执行灭鬼的任务。 形容的话——比你以为的容易很多。 赶路。 蹲点调查。 找到鬼的住处。 一刀灭却。 写下报告让小一带回,然后在紫藤花家族的据点等待下一封指令。 总归不是很困难的事情。 对你而言,与其说斩灭恶鬼困难,倒不如说是路上赶路实在过于耗费时间。 你从一个城池到另一个城池,再到另一个村落,辗转在一个个据点奔波,斩杀恶鬼不过是一刀或者多加一刀的事情,大概是行动比较利索,很快归属你的管辖范围扩大,求救的鎹鸦和传递情报的信笺像是雪花一样地飞来。 你下一次听从主公的诏令回到产屋敷的主宅,因为过于优秀的表现,日轮刀被收走送去锻刀村保养,同时被凿刻下【恶鬼灭杀】的字样。 “主公又不是迂腐的老古板,能力突出的剑士,也能破格获得【柱】的提拔,得到和能力相称的称呼——你已经是鬼杀队的支柱了哦岩胜!” 同样回到主宅的猫太郎快活地和你道贺。 他带来了温好的清酒给你,自己率先一饮而尽。 你点点头,表示明白。 鬼杀队内部的晋升体系不算复杂。 一以概之,斩杀的恶鬼越多,就能得到越高的评级,直到斩杀五十只恶鬼,就可以得到【柱】的身份,成为名副其实的鬼杀队的支柱。 凭借脚踏实地的努力,得到意料之中的进展——这是你喜欢的生活方式,所以你感到愉快。 可这愉快之外,也不免有些怅然若失的茫然。 猫太郎好奇地询问你:“怎么了?明明晋升为【柱】了,应该高兴才对吧?” 你茫然地看着自己空荡荡张开的手掌,空荡荡的手掌中,只有清冷的月光落在其上。 “只是……觉得好顺利……” 这番发言引起猫太郎的不满:“哈!好顺利什么的——哇!你这家伙!什么天才不食人间烟火的发言啊!我可是九死一生之后才成为【柱】的哦!你这小子,不要看不起【柱】了——” 猫太郎一边说着,一边拍打着你的肩膀,强烈要求你酌情发言。 你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仅以酒量而言,他不过喝了两杯清酒,就开始面红耳赤——这家伙出乎意料地不会喝酒。 你不和醉鬼计较,好脾气地把他扶正,将另一瓶清酒递过去,听劝地改了言辞: “不是看不起,只是……觉得有些过于顺利了……” 猫太郎斟了一杯酒:“过于顺利——这是什么意思?” 你看着安静的院子,一时之间也答不上来: “……” 你院子里是一株栗子树,上头歇满了传信的鎹鸦,小一栖在最高的那根树杈子上,时不时振动翅膀闹出扑朔的声响来,下面埋着脑袋睡觉的鎹鸦们被闹得又醒过来,不满地嘲哳几声之后,继续睡过去了。 小一还是那个沉默的小一,但他开始变得高傲起来了。 你看着自己的鸟儿,这些天来,你本该好好教导它,大概要说些胜不骄败不馁的通俗大意,让它不要吵吵闹闹去打扰别的鸟儿; 可你想想它弄出来的那些动静,比一比它以前的处境,又觉得这鸟儿身上竟然有些孩子气的可爱,因此无法成行。 “鎹鸦……会因为主人的存在而改变自己。” 直子小姐曾经这样说过。 那么,原来静默呆在角落里闷闷不乐的小一,现在变得高傲神气,也是因为你的存在吗? “哎呀……其实我一直都想说了,但是害怕你误解,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身边的猫太郎一边喝着酒,一边絮絮叨叨地展开长篇大论: “可是,如果啊!我是说如果……毕竟我现在喝了酒,我是喝醉的人,我意识不清哦!如果你觉得我说得很过分什么的,那都是喝醉酒的我的错,不可以责怪明天酒醒之后清醒的我哦……” “……” “就是岩胜你啊……是不是总是有点看轻自己呢?‘还远远不够’、‘我只是这种水平而已’、‘因为这点儿成绩而高兴就太可笑了’——之类的,总觉得你好像在这样想,然后就一直勉强自己,然后连快乐都成了一种罪过,不让自己轻易的高兴起来……” 酒醉的猫太郎含含糊糊地说着话: “啊……真希望这些都是我的妄想,可越是相处就越觉得不是这样,你好像……真的很擅长勉强自己啊——那么我的感觉没有错?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岩胜?” 你并不觉得猫太郎说的话过分,反倒因为他言语里的不理解而感到不理解:“……这样,有什么问题?” 猫太郎酒醉后晕乎乎的猫瞳就圆睁了:“什么?真的是这样?可这样不是太辛苦了吗?” 你:“……人生在世,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猫太郎呆呆看了你半天,最后掏了掏耳朵,露出愿闻其详的倾听的脸。 可你实际上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快乐是需要去争取的,进步是需要付出努力的,得到认可……什么样的认可呢?无论什么样的精进,在……面前根本都不值一提。 如果继续细说,你就该再次陷入丑恶的嫉妒的漩涡之中了。 所以面对猫太郎疑惑的面孔,你根本什么也说不出。 “……” 你保持了难堪的沉默。 只能看着天上的月亮,什么话也说不出。 “……” “……” 猫太郎在一边喝着闷酒。 明明是说好庆祝你加入【柱】,而从直子小姐那里拿来的清酒,最后却都进了他的肚子。 你因此想起来,之前猫太郎似乎也有和你抱怨过,说鬼杀队的任务太重,明明拿着丰厚的酬金,他却根本抽不出时间去品尝美食、美酒和美人…… 猫太郎一直都是个很鲜活的人。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悲伤就像是容易被拂去的薄薄的一层灰尘,快乐则是金光闪闪不会锈蚀的黄金…… 真是个非常厉害的人…… 正当你这么想着的时候,最后一点儿清酒下肚,身边的猫太郎终于大声发言: “继国岩胜非常厉害哦——” “是让我骄傲的同伴!” “非常了不起的笨蛋!” 实在是非常大声的发言,以至于在寂静的小院里简直如同平地起惊雷,树上栖息的鎹鸦受惊地醒来,挥舞翅膀“嘎嘎”乱叫起来: “猫太郎!” “笨蛋!” 鸟儿们指责着他。 你惊讶地转头看去,正看到猫太郎满脸酒醉的红晕,一双眼睛晕乎乎的,继续张口大声喊道: “是超级厉害的猫太郎大人给出的判断哦!” 你:“哈?” 你简直被吓得当场惊住,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可酒醉的家伙一点儿也不在乎你的想法,光着脚跑到了院子里,拍打树干,将树上所有的鎹鸦都吵醒,大声地宣告着: “加入鬼杀队不到一年就成为了【柱】,继国岩胜真的好厉害啊!” 满树的鎹鸦低头看着树下的酒鬼,叽叽喳喳地参与了对话: “猫太郎笨蛋!又发酒疯啦!” “大晚上的,你都把我吵醒了!” “知道啦知道啦!你引荐的人成为了柱!真是的!” “哇!白天小一那个家伙鸟仗人势神气起来,晚上你又来……” 在你僵住的时候,还有惊醒的鎹鸦飞到你身边,一边梳理羽毛,一边和你说话: “猫太郎发酒疯了!快去叫直子小姐!” “去叫直子小姐骂醒他!” “快去快去!” 一院子的鸟叫,压不住猫太郎偶尔气势磅礴的呼喊: “啊呀!这么优秀的继国岩胜是我引荐来的,猫太郎大人才是最厉害的人!” 满树的鎹鸦就怒骂起来。 只有枝头的小一挥动着着翅膀,落在了醉鬼的脑袋上,扇动着黑色的翅膀,掀起气势恢宏的气流声,不着调地给猫太郎加油鼓劲。 好像在无声地附和。 你:“……” 你:“……” 你:“……” 直到直子小姐板着一张脸赶过来的时候,你都没想好该怎么解释这一切。 第158章 晨昏蒙影13 鬼杀队的支柱齐聚在产屋敷的主宅是有原因的。 猫太郎发酒疯的第二天,等他摸着脑袋嚷嚷着醒来,你刚好告诉他昨晚主公去世的事情。 “啊!主公他……”那双清澈的猫瞳低落下来,露出难过的神色,声音渐低,“好吧,我来的时候他就和我说过,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你将直子小姐早上来传达的事情,不假思索的向他转述。 包括产屋敷的夫人服药跟着主公一同离世; 产屋敷的少主穿上黑色的丧服开始主持葬礼; 现任的柱们已经在灵前献花表示哀悼,就差猫太郎…… “啊……可恶!那为什么不早点把我叫醒!” 猫太郎急急忙忙起身穿衣服做准备。 早上直子小姐当然叫过他,但是沉睡中的醉汉根本怎么都叫不醒,扒开眼皮只能看到眼白,扶起来的下一秒就委顿着再次睡去。 最后是新上任的产屋敷现任家主阻止了直子小姐的行为: “啊……父亲看到猫太郎先生这样,也不会忍心吵醒他的……更何况,昨天父亲去世之前,也听到了猫太郎先生活力满满的呼喊,说知道他这么精神就放心了……” 你平铺直叙地转述自己上午的见闻。 身后的猫太郎却突然没了动静。 你转头去看,正看到他停下穿到一半的动作,手还举在半空,人却呆呆坐在榻榻米上,泪珠一滴一滴顺着脸颊往下落,在榻榻米打出深色的圆形痕迹。 你:“……” 你一下就住了嘴。 这种时候,说什么话都会显得不合时宜。 猫太郎最后当然是收拾整齐,沉默着擦掉眼泪和鼻涕,好好洗了一把脸,就去灵堂为先主公与先夫人敬了花束。 你被拉着一同前去。 上午你亲手放下的白百合,下午看上去有些蔫头耷脑,不甚精神。 而一边年幼的刚刚继位的主公大人,低垂着眉眼,有点儿怔怔然地看着堂内的棺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上午有不少武士围着他一通安慰,他那时候都微笑着安静地应和了。 现在身边的人群终于散开,才刚过十岁年纪的主公看上去,就显得有些茫然无措起来。 你关注过产屋敷家的构成,知道现在的主公有两个姐姐,一个早早地出嫁了,改换了姓氏,另一个不知怎么回事,在家中拖拉着,最后不幸病死了。 正值幼年,却担负起产屋敷与鬼杀队这么大的事业…… 你这么想着的时候,走神的主公大概察觉到你的视线,回转过头来,正好对上你探询的眼睛。 他一怔,然后就下意识对你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 是一个纯白无瑕,仿佛写着“请不要为我担心”的安静笑容。 “……” “……” 你看了一眼跪在堂前双手合十,不知道正碎碎念些什么的猫太郎,略一思忖,就迈步走到了年幼的主公面前。 “……” “……” 你该和上午前来的那些武士一样,沉痛地说些或者悲伤或者鼓励的话。 可你和产屋敷家的关系,似乎没有深到这个程度…… 就你的观察,鬼杀队的武士们对主公大人打心眼里的信服与尊敬。 可你…… 你当然是感谢给予自己容身之处的前任家主,可要是因此对他产生多么浓烈的敬仰之心…… 还没等你和他多见几回,应允接纳你的人就离开了人世。 你还来不及对他产生多么深刻的感情。 所以几番犹豫之下,你对着现任主公,说出和上午一样的言语: “请节哀。” 年幼的主公短暂地笑了一下,然后和上午一样温和地回应你: “是,请不要担心,我会保重自己的。” 你:“……” 主公:“……” 猫太郎还在先代主公的棺椁前低着头,嘴里碎碎念着,磨磨唧唧个没完,大概是正在向逝去的那位大人忏悔吧,为自己酒醉的事情道歉之类的…… 你顿时想要一个人走开。 就像上午的时候一样。 可面前的主公大人伸出手,拉住了你的衣袖。 “岩胜先生……” 他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干涸的眼睛,微笑着和你说话:“父亲大人离开了,您能和我说说话吗?” 你:“……” 你无法拒绝。 第159章 晨昏蒙影14 好在,你和现任的主公的确有可以交谈的话题。 可并非温暖的私事交流,而是硬邦邦的、公事公办的公务请求。 你希望在鬼杀队内部成立一个名为【月屋】的组织。 “如果说用途……”你斟酌着用词,“现在鬼杀队抓来的恶鬼被扔到树林子里,用来考核新加入的队员——我想,这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他们其实可以有更好的归宿……” 年轻的主公看着你,垂下眼帘,露出愿闻其详的安静神情:“您请说。” 你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想想接下来的话语,竟然感到略微有些为难,似乎难以启齿。 但你还是开了口: “鬼的血肉再生能力很强,以敌人而言,这当然是可怕的能力,但无力反抗的鬼……我想,用来试刀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一边诉说,一边想起自己最近在除鬼的路途上的尝试。 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这是书册上描述过的神技; 是缘一用亲身经历告诉你可行的技术; 也是你在遇到第一只恶鬼时朦胧间使出过的一刀…… 如何将这门切实存在的技术复现,你一直摸不着头脑,和紫阳花战斗那样的生死之间,在你掌握住呼吸法的现在,也很难再次达成; 于是,你想到了最为笨拙的方法。 ——熟能生巧。 只要斩落的恶鬼足够多,多到刀刃入身的一刹那可自行流转,想必下一次遇到性质相同的恶鬼也能更多几分把握。 于是在杀鬼的途中,你曾经在捉到的第一只恶鬼身上试刀。 在远离人烟的树林中将它放出来,用携带的普通刀刃一遍一遍对无法死亡的恶鬼重复砍头的动作。 “求求您……杀了我吧……” 最后,那一堆碎肉,在太阳升起的一刹那,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迎向了代表死亡的熹微晨光。 而你…… 惭愧,你的技艺并未有明显的增长。 只是,下一次斩杀恶鬼的时候,似乎更加顺手一些…… 你想,这样的练习其实是可以轻易复现的,而练习的素材近在眼前——产屋敷家世代的收集,已经养出了一片现成的恶鬼之林。 与其将一代代俊杰送到树林子里被恶鬼啃食,为什么不将这些恶鬼提出来,给大家磨炼技艺呢? 成立【月屋】,一方面方便有识之士磨炼技艺,另一方面,产屋敷的医师或许可以在恶鬼身上研究出更好的医术。 无论如何思考,都是完美的献策。 只有一点让你觉得顾虑。 是人类身上,名为【人伦】的情感认同。 正如你说完所有的想法之后,面对的产屋敷主公这张年幼的稚嫩面孔。 “这样对待鬼……是否过于残忍?” “如果在恶鬼身上实验,我们和恶鬼有什么区别?” “您对于剑道的追求……或许走了极端……” 你有些担心,主公会因为内心纯然的善良而拒绝你的提议。 如果是这样的发展…… ——啊,那就没办法了…… 你面无表情地等待着主公的答复,同时内心苦恼地思考着: ——那么……你只能继续一个人,低效地去抓捕恶鬼……自行磨炼技艺了…… 只能如此。 你如此想到。 这时候,你看到眼前年轻的主公大人在短暂的思考之后,原本微微皱起眉头最后平整了,他抬起眼帘,黑白分明的双眼中是非常平和的感情,他安静地看着你,然后缓缓地、欣悦地点了点头: “我认为您的思考很有道理。岩胜先生,请和我进一步阐述您的思路,如果可以带来转机……我会支持您的。” 第160章 晨昏蒙影15 你从主公那里回来的时候,直子小姐守在灵堂门口特意等待你。 她为你引路,带到你暂居的小院门口,推开门,让到一边低下头来: “您的居所到了,岩胜先生。” 你沉浸在刚刚和主君的谈话中,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听到声音才迟钝地点头表示明白。 你抬脚准备进去。 带你走了一路的直子小姐静立在一旁,面无表情,可似乎颇有些踌躇,在你即将走过去的时候,她才张口干巴巴地对你说话: “岩胜先生……” 你停下脚步,侧头看她:“……?” 直子小姐低着头,没有承接你的视线,而是隐晦地望向院子里: “主公去世了,大家都很悲伤……” 你:“……是。” 直子小姐:“猫太郎……是个感情很充沛的孩子……” 你:“……” 你立刻明白,这才是直子小姐在灵堂等待你的目的。 她在担心猫太郎。 身为宅子里雷厉风行的女官,直子小姐是个面无表情的严肃的人,走路的步调总是一成不变,一张比面具更加刻板规整的面庞,望过来的眼神里头什么感情也没有。 这样的直子小姐,说不定……其实有一颗细腻的心…… 想到这些,你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有些走神。 “岩胜先生?” 直子小姐疑惑的问询惊醒了你。 你当然点头表示明白。 猫太郎的房间就在你的隔壁,你从小院门口回去自己房间,就会路过他的房间。 他的房间紧闭。 屋子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好像房间的主人出门在外,不在里头。 但你能察觉到里头活人的气息。 咚咚—— “猫太郎。” 你敲了敲门,张口喊人。 “……” 里头什么动静也没有。 “猫太郎?” “……” 你想了想,换了一句话:“我推门进来了?” “……咦?不要!” 里头立刻传出来吵嚷的拒绝声: “我要冷静一下!不要打扰我!无论谁都不要!” 你:“……” 你从那一叠声的拒绝里听到微不可察的哽咽声。 你想起早上猫太郎听到主公死讯的时候,落在榻榻米上的泪珠。 唔……身为武士,被人碰到这样软弱的一面……大概是羞于见人了吧…… ——应该是这样…… 可这武士如果是猫太郎的话…… 你对脑海中的推测立刻就不确定起来。 “直子小姐说……中午的餐食,会准备鲭鱼的刺身,数量有限,如果不早点去拿,可能就——” 你按照之前直子小姐的吩咐,尝试着说出这样一番话。 “——鲭鱼!” 事实证明,直子小姐真的非常了解猫太郎。 纸门的那一边立刻传来手忙脚乱的声响,你还在疑惑他到底在做些什么,面前的纸门“唰——”的一声被推开,眼睛周围红彤彤的猫太郎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差点和你撞上: “真的有鲭鱼吗?直子小姐这样说的吗?” 你:“……是这样没错。” “哎呀!那可不好,得赶快去抢了……” 猫太郎从你身边滑开往外头跑去,脚上的鞋子随着跑动踢踢踏踏穿好了,外褂也随手披上。 你还在发愣的时候,他在门口折返回来,冲着你挥手: “岩胜!发什么呆啊!直子小姐的刀法做刺身真的一绝哦!不早点去只有鱼刺吃啦!” 你:“……” 对鲭鱼料理并无特殊爱好的你就这样被拉着,跟着猫太郎一起去了领饭的地方。 发放餐食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位的直子小姐。 她的袖子被布带挽起,胸口簪着白花,给排队领饭的众们发放着午餐。 领到饭的众们就在附近席地而坐,三五成群的一边吃一边说话,在先代主公去世不足一日,氛围不是你以为的沉闷哀戚,倒好像大家都打起精神已经商讨起来日。 队伍排到猫太郎了。 他从直子小姐手上接过餐盘,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没有动。 “下一位。” 直子小姐这样说了,可猫太郎还是没有动。 你在他身后,看到他身子前倾,想必脸上已经堆满讨好的笑容,顺理成章就说出语调起伏的、活泼讨喜的话来: “直子小姐,很快就吃完的话,肚子没有饱的话,可以来添饭吗?” 直子小姐面无表情的点头:“可以。” “想要多一盘鲭鱼也可以吗?” “可以。” “啊……那样的话……可以现在就多给我一盘吗?我一定会好好吃光的!” “……可以。” 直子小姐只是略有犹豫,还是利索地答应了下来。 看到这一切的你:“……” 于是猫太郎一手拿着托盘,另一只手敏捷的在直子小姐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就从桌子上又拿起一碟子鲭鱼刺身,缩回手,“哒”一声,将碟子轻轻放到自己的木盘上。 直子小姐:“……” 直子小姐面无表情地看着猫太郎像是偷了鱼的猫一样,拿到自己的战利品之后,立刻头也不回地啪嗒啪嗒跑开了。 那句喉咙里的“下一位”也就不必重复了。 下一位的你站在了直子小姐的面前。 “岩胜先生,请拿好。” 直子小姐将桌子上的餐盘端起,双手送到你的身前。 你平稳接过。 迈步离开的时候,有两个声音顺着风声进入你的耳朵。 一个是在已经占好位子向你挥手的猫太郎: “岩胜!这里——” 你思考着,如果他真的喜欢鲭鱼料理,其实你的那一份,也可以…… 另一个声音,是直子小姐的感谢。 安静的小姐,连感谢的声音也显得含蓄: “感谢您的照顾……” 第161章 晨昏蒙影16 晚间的时候,你在屋子里写回信。 落笔并不顺利。 信纸书写到一半,就有醉鬼在你门口嚷嚷开了: “岩胜!岩胜!岩胜在吗?我可以进来吗?” 猫太郎的吵嚷声会让人觉得,如果不立刻答应下来,他就会在下一刻破门而入。 你:“……” 你冷静地将信纸折好收起来,确定让人看不出破绽来,才起身去门口。 唰—— 拉开纸门的时候,猫太郎准备敲门的手差点砸到你身上。 当然,他及时收回了手。 虽然一直嚷嚷着你的名字,但在你耽误整理的这段时间里,他其实一直在门口耐心地等待,从这方面来说,他也是个知礼的人。 “真是的……明明人就在里面,为什么不答我一声呢?” 猫太郎脸蛋红彤彤,穿着寝衣站在你的门口,那双猫一样的眼睛在晚上看着格外明亮。 他一点儿不见外地对你露出开怀的笑容,然后用亲密的声音和你说话: “哎呀……晚上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所以想到……如果岩胜也睡不着,咱们可以好好坐下来聊一聊的——你果然没有睡着!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你:“……” 可是……没有睡着的人也会被你的声音吵醒的吧? 这么想着的你沉默地微微侧身,让猫太郎进来。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手脚高抬地迈着规整的步子走进你的房间。 猫太郎的步调,即使动作夸张,其实落地都非常轻盈,有种举重若轻的奇异韵味在其中。 等到他在你房间中坐好,手上却突然多出了一瓶清酒并两个杯子,放在你刚刚放过笔墨的矮桌上,这旁边,猫太郎招手喊你过去: “真是蹊跷……你晚上在想些什么……这个时间还没有铺床准备入睡吗?” 你:“……” 你犹豫了一瞬间,而后觉得不该有所隐瞒,就平静地告诉他:“直子小姐很担心你,所以让我注意你的动静,防止你做出奇怪的行为……” 猫太郎长长地“诶——”了一声,看神色倒是不太奇怪:“难怪今天直子小姐这么好说话……去厨房偷酒的时候,就放在柜子外面……我还在想……” 他说到一半,收回目光,将两个酒杯都斟满之后,又从怀里掏出一把小鱼干来,骨碌碌地都放在桌子上: “我当然没有客气啦——我还拿走了一把直子小姐的特制鲭鱼干,啊啊!果然喝酒还是要有小菜!这样才是享受嘛!” 你:“……” 你关上门,走到桌边,猫太郎特意空出来的另外一个位置,安静地坐下了。 猫太郎含着鱼干,看看你,又环视了一遍室内,过了一会儿,脸上露出郁闷的神色: “怎么说呢……虽然喝酒的时候另一方擅长倾听是一件好事……但是,像岩胜这样总是一言不发,即使是我也很难把对话进行下去啊!” 你也就不好再继续沉默下去了。 手指捏着酒杯(你对旁边的小鱼干敬谢不敏),你望着杯子里的酒,无声地叹息了一下: “你来找我……我没有预料到这一点。” “咦?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在鬼杀队这么多年,应该有其他关系更好的朋友……我以为你会更愿意和他们倾诉……” 猫太郎一点儿也不反驳,反而颇为认同地点点头: “这样想没错啦……但是,我和岩胜应该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吧?一起抗击过恶鬼,交付过信任与生死——这样的关系,在外人看来,应该可以称之为挚友了吧?你在我的隔壁,我来找你——哎呀!怎么说呢!” 猫太郎露出伤脑筋的神情: “拿到酒的时候,突然就觉得,可以和岩胜聊聊,所以我就过来啦!即使知道会给你造成困扰……但是再来一次的话我还是会这样做哦!” 你:“……”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你还能说些什么呢? 奇怪的是,你看着眼前振振有词诉说自己心情的猫太郎…… 他似乎并不在意你的看法,而是不管不顾地要过来和你分享许多细枝末节的事情……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屋子里多出这样一个吵闹的人。 ——这样的关系,在外人看来,应该可以称之为挚友了吧? 是这样吗? “……” 你喝了一口清酒,辛辣的味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 你并不觉得反感。 第162章 晨昏蒙影17 猫太郎絮絮叨叨地说出他的从前。 他是武家家臣的孩子,从小被送到少主的身边做近侍,跟着少主学习剑法,服侍他的衣食起居。 那一家的少主是个非常勤恳的人,为人真诚又和善,对待同龄的猫太郎十分亲近,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本来该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与君臣。 本来。 两个孩子友好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发生转变的呢? 大概是……他俩的每一次对练,少主都会败下阵来; 教授剑道的先生也说,猫太郎是难得一见的剑道天才; 直到……连武家的家主都开始在儿子面前称赞起猫太郎的才能来: “……猫太郎的话,我就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 家主在低着头的儿子面前,毫不掩饰自己对猫太郎的欣赏: “以后,你可以和猫太郎更加亲近一些!” 似乎是说了这样的话。 “所以……少主讨厌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猫太郎一只手撑着脸蛋,视线低垂地望着烛火投射到桌上的飘飘荡荡的阴影,一边嚼着小鱼干,一边懒散地发言: “刚开始的时候,他会和我讨教每一次出剑的原因,为什么会这样劈斩?为什么跳得那么高?为什么可以毫不费力地使出困难的招式—— 其实……我也不知道。 对我来说……为什么他使不出来才是奇怪的事。 我们练习的刀并不沉重,只要有手就可以完成的动作……或许要练习一下,但并不困难…… 我看到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练习,一遍又一遍地挥刀……汗水都打湿后背…… 然后下一次……和我对练的时候还是会失败…… 以前的少主并不会在意这些的……或者说,他表现得非常爽朗大气,会笑着和我说‘啊呀不愧是猫太郎’、‘看来我还差得远’、‘以后要更努力地练习了’…… 我也会担心,觉得总是这样打败自己服侍的主公……这样肯定不太好,他一定会觉得难过吧……” 猫太郎说着,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 “那时候的少主,会和我说: ‘因为有这样厉害的猫太郎在我身边,我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朝着哪个方向努力,所以……猫太郎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哦!’ 我很了解少主,他说话的样子,行走的样子,所以,他这样说话的时候我就明白,他没有撒谎! 他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 “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少主……好像不再对我微笑了。 他……落败之后……不会再对我……说话了。开始咬着牙,一个人走开。 ‘少主大人和上次比!有了超级大的进步哦!’——即使我这样凑过去和他说话,他也会用冷漠的目光看向我,然后问我‘你……不是在嘲笑我吧?’ 啊……我很害怕这样的少主。 ‘没有哦!因为少主真的很厉害!’ ‘每天都坚持不懈地锻炼自己!’ ‘如果我有和少主一样的自制力,父亲也不会总是责骂我了!’ 我和以前一样……和少主说话。 但是……他看过来的视线……让我越来越害怕……” 你静静地盯着说话的猫太郎。 本来是随便听一听,但是……虽然他讲述的顺序歪七倒八,可里头的内容却……让你渐渐地开始投注注意力。 你想起来,鬼杀队的柱,以大家的实力来看,其实都是这世间了不得的剑道天才。 猫太郎……是天才? 奇怪……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觉得这两个词组放在一起,你竟然有点不习惯,之前从未往这个方向去想过。 而猫太郎和你讲述的事情……那是,天才视角中的庸人吗? 你:“……” 你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感受。 好像是刚刚进入胃部的辛辣与火热,随着时间的发酵,又顺着肠胃一点儿一点儿上涌,让你有些……手足无措? 猫太郎……是天才? 这个……家伙? 没有人察觉到你的异常,但你还是尴尬地侧了侧脸,举起酒杯挡住嘴巴,低声说出自己的见解: “所以……是嫉妒吗?那家伙?因为嫉妒你的才能……所以……” 你说到一半,就住了嘴。 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但你甚至有点坐立难安起来。 猫太郎还是一副没精神的懒洋洋的样子,因为你的声音瞟了你一眼,撅起嘴巴是想要反驳的样子,但犹豫一下,就放弃了: “应该吧…… 所以,那些家伙……就很过分!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少主付出的努力……我是个没出息的人……这一切的一切,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却一个劲儿地在不适合的时候说出刺耳……的话……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却喋喋不休地说话…… 我可以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但是……少主做不到,他是个温柔的人……就会忍不住在意起旁人的想法来…… 那段时间……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一定都忍受得非常辛苦…… 所以……少主讨厌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这都是……” 猫太郎眯着眼睛想了想,犹犹豫豫地补充道: “好吧……我也有错…… 我……在后面的比试里,大家都在的场合……输给了少主。 但是……大家都不开心。 我明明很大声地说是少主赢了,他其实非常厉害,说了一遍又一遍,可是……没有人捧场,明明应该大家一起赞美少主的……可是……他们看过来的视线也很恶心,聚在一起说些很小声的话,像是苍蝇一样固执己见…… 少主……没有得到应该得到的赞美,他明明得到了胜利……但胜利是光荣的、开心的事情,他脸上一点儿没有这些东西的影子,他涨红了脸,把手上的木刀狠狠插到地里……他看向我…… 那是我见过最可怕的眼神。 根本没有办法形容。 我整个人都僵在原地,想要说的话,想要做的动作,什么都做不了…… 少主看着我,他说……” “……” “……他说,猫妖之子,你的存在就是为了毁掉我的人生……” 第163章 晨昏蒙影18 “猫妖?” 猫太郎露出点不自在的样子,他搔搔脸侧,躲开你的视线: “就是那个……我的母亲……父亲在一次外出之后,将刚刚出生的我抱回家,说是自己的继承人……可是我的母亲到底是谁,父亲逃避这个话题,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 所以,有时候会有这样的传言,说我的母亲……是森林里的猫妖,生下我之后,把我留下,自己返回了森林……” 猫太郎一边说,一边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他有一头漂亮的棕灰色半长卷发,后脑勺扎着小辫儿,脑袋顶上却总是莫名有两个猫耳形状的发揪,猫太郎握住自己的发揪,一下一下地顺着发丝想要捋平,但那两簇头发也很顽固,无论多少次捋,松手之后又会慢慢回到原来的状态。 猫太郎徒劳地努力了一会儿,就放弃了。 他把自己的脑袋搁在矮桌上,叹息着: “这个头发和眼睛也很奇怪,无论怎么做,最后都会变成现在的样子……所以,有这样的传言……也不奇怪……” 你看了看唉声叹气的猫太郎,又看了看他脸边的小鱼干,顿了顿,向他确认: “所以……你不是猫妖的孩子?” 猫太郎立刻握住拳头气鼓鼓向你抗议: “当然不是!我问过父亲,他说……母亲是一个温柔的淑女,只是不方便带到家里来,所以……母亲有她自己的生活,只是没有办法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猫妖什么的……只是滑稽的流言而已! 相信的人都是大笨蛋!大蠢货——!” 你看着愤愤不平的猫太郎,轻轻叹息了一声: “只是滑稽的流言,那么你……为什么会因为这个称呼而难过?” “……” 猫太郎沉默了。 难过。 没错,说起“猫妖之子”这个称呼时,他总是开朗大笑的娃娃脸上,有非常隐晦又深重的难过的影子掠过。 猫妖之子…… “因为……少主大人说过……他不会相信那些话的。” 猫太郎盯着桌上的小鱼干,干巴巴地说着话: “他说,他不会和那些笨蛋一样,相信这些滑稽的流言,因为……‘猫太郎就在我面前,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有自己的判断’——他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但他食言了。” “食言……?” 猫太郎想了想,摇头否定了这一点: “不是他食言了……我想……是因为我……我太糟糕了,带给他的……糟糕的情绪真的太多太多了,所以……即使是温柔的少主大人,他也承受不住了,所以……” 说到这里,他又沉默了。 按照平时猫太郎那样头脑简单的生活方式,对他来说,思考这些应该是非常痛苦的尝试吧。 将遥远过去上面的灰尘拂去,他过来和你讲述这些,一边讲述一边思考他曾经珍视的人与感情,他和你说些……是想要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当你这么想的时候,立刻发现自己刚刚的思考实在过于冰冷了。 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只要想要和你说话”这样单纯的事情存在,如果在所有的事情上都以利弊来衡量,那一定是有问题的。 你……为什么会下意识用如此冰冷的视角来看待这个世界呢? 你怀着这份疑惑,看向身边的猫太郎。 他红彤彤的脸在烛光的照耀下有暖黄的光影,他盯着桌子上的小鱼干,已经沉默了有一会儿了。 “你在责怪自己吗?” 你询问他。 “责怪自己?” “觉得你的……少主大人的弱小与痛苦都是你造成的,因此而责怪自己……” 猫太郎看向你: “岩胜觉得我不该怎样做吗?” 你点点头: “他的弱小客观存在,不是你,在其他强大者面前,他也不会变得强大起来;他的痛苦……” 你顿了一下。 接下来的话,说出口的时候,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想要成为强者,却做不到——这份无法满足的欲求让他痛苦……长久地在这样的心情中煎熬,灵魂再也无法忍受,所以……想要将一切过错算到你的头上——就是这么回事。” “就算你这么说……” “你在因为他的痛苦而痛苦吗?” “……少主大人……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哦,一辈子宣誓效忠的主人……” “可是他食言了。” “……” 猫太郎张了张嘴,大概还是想要反驳,可对话进行到这里,反驳就变得格外苍白起来,连说出口的力气都丧失,他只好气鼓鼓地看着你,然后露出不讲道理的面孔: “那又怎么样?就算真的食言了,我原谅他!” 你:“……” 看你不说话,猫太郎就露出洋洋得意的胜利者的嘴脸来:“哼!没有话说了吧!” 你:“……” 你低头喝酒,觉得自己刚刚完全在争论些无意义的事情。 你不说话之后,猫太郎却立刻恢复精神,凑到你跟前为你斟酒: “好啦!我知道岩胜的意思,你想要说……少主大人是个差劲的家伙,让我不要因为差劲的家伙责怪自己——是这么回事吧?” 他倒不是个笨蛋。 你看着杯子被倒满,还是没有说话。 猫太郎放下酒壶,壶的底部和桌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可是……没有办法这样去思考啊……少主大人差劲什么的,我和他一起长大,所以……我知道他是个多么温柔的人,他是值得追随的优秀的主君,如果没有发生后面那些事情,我……我会追随他到我倒下为止……生命还是灵魂,都可以为他奉献出来,无论是人类之子,还是猫妖之子——猫太郎会为他效忠的主君做到这个程度……” “……” “这就是我啊……有些事情可以轻松地放下,有些事情……就算长了尖刺也要抱住一辈子——啊呀!真是没办法,因为我是个笨蛋嘛!没有办法像个聪明人那样生活呢……” “了解自己这方面,你倒是很聪明。” “什么啊!猫太郎大人可是用心经营自己的生活的哦!虽然……有些事情没有做好,但是我也在非常努力生活哦!” “是是是!” 你没办法反驳猫太郎努力生活的人生态度。 只是这样聊天的时候,你突然注意到,他刚刚所说的……“聪明人的生活方式”: “你觉得……聪明人是怎么生活的?” 猫太郎有些疑惑,还是努力说出自己的理解: “就是……可以很清楚地分清自己人和其他人,然后……每一件事情都可以分清好处和坏处,好的收下来,坏的扔出去——那样超级迅速又正确的生活啊!” 你:“……这样吗?”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真的超级厉害啊!我连想都不敢想……” 你没有说话。 第164章 晨昏蒙影19 过了一会儿,猫太郎低着头,躲躲闪闪地告诉了你……后来的事情。 你并未逼迫他。 他讲述时候的神态能够看出来,诉说这些过去,对他而言也是件不能称之为愉快的事情,但他就是拧着眉毛,不大乐意,又断断续续地非要说给你听。 那张总是没心没肺微笑的面庞,摆上这样的表情,太不合适了。 他催促着自己去诉说: “所以啊……少主大人不喜欢我…… 如果后面的事情没有发生,无论他喜欢还是不喜欢我,我总会是个很听话的、还很趁手的武士…… 总之,我会在少主大人身边一直辅佐他。 我一直觉得……我的人生就是为此而生的,所以,早就为此做好了准备…… 我都准备好了。 只是……因为我是个笨蛋嘛……有时候,就会做一些错事……” 那个后来显然和这个“错事”有关,所以到了这里,猫太郎就吞吞吐吐起来: “该怎么说呢……虽然很想要把前因后果都和你好好说出来…… 但是……其实我自己也摸不着头脑,已经不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了。 后面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我的人生……就已经不可挽回了——虽然运气很好的被路过拜访的产屋敷主公赎买走…… 但是,这种发展和我一开始计划的道路——” “好了!” 你的耐心被消磨干净,干脆利落地打断他: “所以,你犯了什么罪?” 猫太郎叼着小鱼干,睁着圆圆的猫眼傻乎乎看着你: “咦?你、你怎么知道?” 你沉默了一会儿,定了定神,询问道: “所以……你犯了什么罪?” 猫太郎搔搔脸皮,视线向一边撇开,小声告诉你: “……偷盗。” “……” 你看过去的时候,正好和猫太郎悄悄瞧向你的目光相撞。 他立刻又挪开视线,嘴巴还在机械地咀嚼,脸上也是好端端的一本正经,好像和平时一样……但是,只要对这家伙稍微有些理解的家伙就会明白,他根本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 你完全不明白,既然一点儿都不想把这些过去暴露在你面前,那么,为什么要强迫自己说出这些话呢? 二尾猫太郎真是个奇怪的人。 他此时表现出来的奇怪,相比【猫太郎竟然会偷盗?】这件事情,更加引人注目。 好奇心催促着你把对话的主动权拿回来: “你偷了什么东西?” 猫太郎咀嚼的动作一顿,小鱼干在他两瓣嘴唇里卡住一样僵住了。 “……” “……” 看来……的确是很难以启齿的事情。 你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直到你准备说出“既然如此,我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猫太郎才把小鱼干整个咽下去,不够软和的食物在他喉咙里卡了一下,他拍着胸脯捶胸顿足一会儿,才终于又打起精神,几乎是手舞足蹈地和你比划: “说出来你都不敢相信,是一颗非常非常漂亮——不是亲眼见过绝对不相信会有那样美丽的宝石!” 他非常努力地和你形容着: “是少主家里的宝石,听说是很久很久之前被森林里的妖怪赠与的宝物,是和猫的眼睛一样的宝石——啊!想起来了,那个叫做猫眼石吧! 有人说,那个是猫妖从眼窝里掏出来的宝石,赠给有福气的人家,会长久守护那家人的守护石——总之是这一类的消息在流传。 然后……少主说我是猫妖之子……我……我当然是人类啦! 所以,如果看过那样的宝石,就能够确定,自己肯定和猫妖完全不一样…… 带着这样的心情,我想要告诉少主大人这件事…… 就……” 猫太郎的手脚垂下,丧气地在你身边重新坐下,脑袋也低垂下去,肩膀耷拉着: “归根到底,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偷盗了主公家里的宝物,而且……不小心把那颗石头弄丢了……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 家主大人严厉地斥责着我,父亲大人在一边求情——但是完全没有用,毕竟那颗石头,至少能抵上一百个武士的性命…… 少主大人也在一边,面无表情,什么也没说。 从定罪,到后面的行刑……我非常害怕,所以不敢去看他。 他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想都不敢想。 一定非常失望。 或许满怀恨意。 但是……说不定,其实也会对我有一点儿不舍? 我不敢看他。 可是后来从别人嘴里才知道,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少主大人其实……没有看我。 他非常冷静地旁观着事情的发生,到我被插着草标送到选定的刑场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出现…… 我……对少主大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每次想到这个问题,就会觉得有人在捏紧心脏,胸口非常苦闷…… 我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的人,但是……虽然犯错了,还是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如果少主大人能够一直站在我这一边就好了——我没有办法摆脱这种妄想。 他分明对我许诺过的。 可是……那颗被称为【猫妖眼珠】的石头,我亲眼见过,和我的眼睛……一模一样。 我是猫妖之子吗? 被猫妖送出的石头,是少主大人的守护石; 为什么猫妖的孩子,就会给他的人生带来不幸呢? 岩胜…… 你……你能告诉我答案吗?” 猫太郎恍恍惚惚地回忆过去,说到最后,用恳切地目光看向了你。 你:“……” 你冷静地啜了一口清酒。 嗯,其实你刚刚听得稍微有些走神。 现在被猫太郎点名提问,就立刻摆出毫无破绽的脸孔,在大脑中紧急归纳刚刚过耳的乱七八糟的言语。 猫太郎偷盗了侍奉的主君家的宝石并不慎遗失。 罪行暴露后,他被命令处死。 产屋敷的主公路过将他赎买。 有效信息应该就是以上三点。 而猫太郎想要从你这里得到答案的疑惑是——他为什么会给他的少主带来不幸? 大概是这样…… 啊……这种问题,就算来问你…… 你放下酒杯,面无表情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为什么觉得你能够给出答案呢? 第165章 晨昏蒙影20 对于其他人的人生,他们的感情,他们的纠葛……该说是天生冷漠?还是注意力有限? 你对他们一点兴趣都没有。 现在被猫太郎这个分寸感欠缺的家伙强拽着告知他的前半生,你…… 你当然可以摆出温柔的脸孔,说出类似: “没有,猫太郎没有给任何人带来不幸……” “那只是……你的少主器量不够,所以无法容忍你的强大……” “对于年轻的你来说,背负自己的人生,还有少主的苦恼,对你这个笨蛋来说,这样的议题太困难了,所以……做出错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没错,这样虚浮的安慰的话语,对你来说根本就是信手拈来。 不知道怎么回事,你非常擅长说出这样好听的话。 但是这一次……该怎么说呢。 既然都离开了……为什么还要再次重复这种让你苦恼的情景呢? 你看着脸蛋红彤彤的猫太郎,他用那双妖异的翠绿双眼,瞳孔紧缩地盯住你——这家伙醉得不轻,说不定明天早上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可现在还清醒的你就惨了,莫名其妙被塞进他人的苦恼,你要带着这份苦恼度过以后的人生吗? 不! 继国岩胜的人生已经被自己的苦恼填补得满满当当,没有一点儿空隙可以留给别人的烦恼! 你带着这样清清楚楚又干脆利落的态度,衡量着房间里的自己和猫太郎。 ——聪明人的生活方式…… 不期然的,你想起来之前猫太郎说过的话。 你现在,不就是所谓的……像是聪明人一样的活着吗? 虽然也没有多愉快就是了。 所以,你不大愉快地平直地回复了猫太郎: “我不知道。” 猫太郎眨了眨眼:“……” 你不为所动: “你的人生,找我要答案,但是我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 猫太郎不大有底气地反驳: “可是……我明明都告诉你了……” 你冷静地反驳了他的反驳: “那只是你的一面之词而已,可信度先不谈,连你自己都无法理清自己的困惑,我身为局外人又能明白什么呢?” “诶……可是……” “你希望我给你答案,什么问题的答案呢?关于你的少主?关于他对你的舍弃?关于你的苦闷? 如果你希望我安慰你……好听的话你可以找别人去说;如果你希望我说真话,那么我的想法……就是这样。” 你不近人情地给出硬邦邦的回答。 猫太郎怔怔看了你一会儿,最后胆怯地收回目光,垂着头,看着自己搁在桌案上的手,一言不发。 “……” “……” 你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刚才的言辞……是不是太冷冰冰了。 虽然内心有一丝犹豫,但你并不因为刚刚的回答而后悔。 照顾他人灵魂……你实在厌烦这样的处境。 “……” “……” 心中是这样想,你还是拿起酒壶给猫太郎斟酒。 白瓷的酒壶小小的,拿起来的时候才知道里头酒已经不多了,给猫太郎的杯子倒满,最后一滴也落进杯子里。 你搁下酒壶,坐在一边,等待猫太郎等会儿的发言。 说不定……这家伙被你伤了心,会难过地跑走——因为是猫太郎,做出这样的行为一点儿也不奇怪。 说不定……等他反应过来,就会跳到你身上捶打你,让你收回刚刚的话——同上述原因,发生这样的事情,一定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可要是这家伙一言不发地离开…… 那你才真的该伤脑筋了。 或许你就永远失去了一位好友。 “……” “……” 你也看着搁在桌案上的自己的手,一言不发。 在人情世故上……你……说不定一直是个很笨拙的人。 待在你身边不离不弃的陪伴,一定是一件辛苦的事情。 这么想来,你突然就有些打心底里钦佩起之前总是守在自己身后的山上雨。 那些年来,他是如何留在你身边的呢…… 你努力回想了一番,结果发现自己对于雨的存在……似乎没有多大印象。 以至于,当你想要概括他的存在,脑袋里竟然空空一片,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 是个……安静又可靠的人。 只能概括到这个地步了。 你:“……” 如果不是在猫太郎面前,你一定要捂脸表示一下羞愧。 即便是你也明白,对待在身边许多年的随从,竟然毫无印象——你实在算不上是个合格的主君。 “我以为……岩胜会知道的……” 这时候,猫太郎的话把你的思绪拉了回来。 万幸万幸,他没有一声不吭地直接走开。 你将目光投注过去,示意自己在听。 猫太郎睁着沉浸在回忆中的、迷蒙的双眼,看着空落落的角落,说着只有他才明白的话: “因为……从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好像……长大成人的少主大人站在我面前一样。 思考的时候,说话的时候,吩咐人做事的时候……怎么说呢,让我有一种很怀念的感觉。 所以……如果是岩胜的话,应该能明白! 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这样和我说。 主公大人将我赎买回来,他知道我犯下的过错,但是他……也没有办法解答我的疑惑,他只是告诉我——总会在合适的时候遇到合适的人,然后答案一下子就会出现! 所以,虽然生活很辛苦,也要努力地生活下去,否则……找到答案的那一点渺小的可能性也会消失不见。 至于我犯下的罪行……主公用他的钱财买断了我的前半生: ——以后猫太郎就拥有崭新的人生了! 他是这样和我说的。 所以……为了让主公的钱不要白费,我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 “但是……主公死去了。” 猫太郎眼泪汪汪地望向你,他吸了吸鼻子,是在努力忍耐悲伤、不要让自己立刻哭出来的一张脸: “岩胜……那个,告诉我要好好努力生活的人……他没有办法再告诉我这样的话了。 宽恕我罪行的人、记得我过去的人,再也没有了…… 虽然很自私,但是想到这些,我就觉得非常害怕! 就和不敢去看少主大人的眼睛那时候一样——不,比那更加害怕! 我再也没有去过少主大人的城池,但是我知道他会在那里生活得很好,他一定会成为值得追随的合格的领主。 可是主公大人……主公大人其实活得非常痛苦,却还是努力地生活,并且温柔地拉着我一起努力地生活——一直坚定站在我这边的人,再也没有了! 我该怎么办呢? 如果把这些事情告诉小主公……他这个年纪,根本不该操心这些; 如果告诉其他的人——哇!猫太郎原来偷盗过主家的珍宝——说不定会被大家这样讨论。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好好地思考了,以后该怎么做……该怎么生活! 可是——” 在你面前,猫太郎终于“哇——”的一声,吵闹地哭出声来,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我根本想不到啊! 我是个笨蛋嘛—— 非常努力地思考了,但是都想不到该怎么去做…… 努力生活什么的……可是我真的好难过——” 第166章 晨昏蒙影21 “这个根本没有办法控制嘛,不管怎么想……心里的难受根本一点都不会减少……” 猫太郎在你身边哭得一塌糊涂。 字面意义的一塌糊涂。 你尴尬地从身上翻出两张手帕递给他,他不见外地接过来,一张收进手心来擦拭眼泪,另一张则—— “呼呼——” 他用来擤了擤鼻涕。 你:“……” 啊……那张手帕,你还挺中意的来着…… 但是,这个时候,好友在旁边放声大哭的时候说这样的话,一定会很奇怪…… 话又说回来,你其实并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景啊。 如果是……那当然另说……但要是其他的人…… 在哭得乱七八糟的猫太郎身边,你唯一感到欣慰的是,这家伙虽然有时候很烦人,可是在一些方面却意外的很有分寸。 就像他之前敲你的门喊你喝酒,虽然发出吵闹的声音,在你发话之前却不会擅自闯入; 就像他现在明明难过得不得了,醉酒得脑子都像小孩子一样混乱,但也不会胡乱扑到你身上寻求肢体互动…… 该怎么说呢……这种细节里的分寸感…… 你的视线放在旁边流着泪的猫太郎身上。 ——就好像,这家伙在成长的过程中,有被人顺着心意好好教导过一样,所以……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你心中升起一股微妙的感觉。 你收回目光:“……酒喝完了,我去拿点酒。” 说完话,你扶着桌子起身,也准备稍微给猫太郎一点儿独处的时间,方便他整理好此时乱七八糟的自己。 虽然不知道他是否有这个自觉就是了。 在以高深和强大的一面示人的武士群体中,竟然会出现猫太郎这样的异类,也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这样想着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衣角被人拉住了。 是猫太郎。 “拿酒?岩胜……你不会是嘴上说着‘拿酒’,其实走开之后就不回来了吧?” 他脑袋上的发揪轻轻晃动,那双被泪水打湿的翠绿的眼睛,瞳孔紧缩,微微发亮地紧盯着你,呈现出一种野性的警惕来。 你感到无奈:“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猫太郎立刻接话:“因为……我是犯过偷盗罪行的人……所以,觉得我很卑鄙,不愿意和我做朋友——会这样想吧?” 你视线下移,看着那只抓住你衣角不放的手,冷静地回答他: “如果我这么想,就会直接将你赶出我的房间,不会有心情和你拐弯抹角。” 真麻烦……明明非常介意那个犯了“偷盗”罪行的过去,又为什么一定要告诉给你知道呢? 这不就像是……受了伤的猫翻过身,把自己肚皮上脏兮兮的伤口露出来给你看一样吗? 你们的关系……有好到这个程度吗? 你感到疑惑。 可细想此时的心情,对于身边这个烦人的醉鬼,的确没有“讨厌”、“远离”一类的想法。 “说得也是……” 笨蛋武士迟钝的大脑很轻易地相信了你的说法,于是松开手,在你走出去的时候还把手搭在嘴边呈喇叭状的呼喊: “两瓶,两瓶哦!猫太郎大人还可以再喝两瓶。” 你:“……” 你懒得回应,合上纸门离开了。 第167章 晨昏蒙影22 来到小厨房,一进去就能明白,直子小姐实在为悲伤的猫太郎准备得非常贴心。 灶台里的炭火早就封住了,温温地煮着半锅水,里头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两瓶清酒,拿起来的时候是非常适宜入口的温度,不会冰冷,也不至于滚烫。 旁边没有上锁的柜子里用小碟子放好了适合下酒的醋昆步,另外的两个小碟子空了,但根据残留的痕迹能猜到,之前放置的应该是风干的肉类。 直子小姐是产屋敷家的侍女,负责照顾来到主宅的鬼杀队剑士,她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大家都非常尊敬她。 你看着她在厨房中默默为猫太郎准备的一切,忍不住也有些肃然起敬。 ——一直坚定站在我这边的人,再也没有了! 猫太郎刚刚说过这样的话。 可是,分明还在呀。 即使他没有发现,依旧在暗处默默照顾他的人。 你拿起两瓶酒,带着新发现的鬼杀队中沉默的情谊,慢吞吞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你希望猫太郎已经将自己收拾好了。 否则……那副哭哭啼啼的样子,真是对不起直子小姐对他的关怀。 这样想着,你走到了自己房间的门前,手刚伸出去准备开门—— 唰—— 纸门打开了,猫太郎站在门后,红彤彤的脸,红彤彤的眼睛,盯着你看了一会儿,然后视线下移到你手上的酒瓶,他伸手接过酒瓶,转身又回到了矮桌前,沉默地给自己的杯子里倒酒。 你:“……” 猫太郎在收敛气息上很有一手,刚刚突然拉开纸门,简直把你吓了一跳。 你面无表情地地走进屋子,合上纸门,又去矮桌边坐好。 你的杯子里也倒满了清酒。 “你刚刚……在门后等我?” 你后知后觉地询问。 猫太郎低着头:“因为……你不一定会回来……” 你耐心地解释:“我说过了……” 猫太郎打断你:“那不一样!” “……” “其实……我现在在做的……是一件非常讨厌的事情吧……把我的苦恼强硬地塞给你,让你来听——不是有那样的话吗? 把一份快乐分享出去,就会有两份快乐;把一份烦恼分享出去,就只剩下半份烦恼。 那是谎言啦谎言!一份烦恼分享出去,其实会变成两份烦恼。 而且,将完全无关的人牵扯进自己的烦恼里……是很自私的事情吧? 这些我全部都知道……但是……还是想要和你说这些。 因为……不说出来的话,就会觉得自己非常可怜,说出来的话……说不定会有好的结果,岩胜会明白我——然后我会从这样的事实中得到力量,继续努力地生活下去! 归根到底!我知道自己做的是非常自私的事情,所以……虽然你说过,但我还是会担心……” 你毫不掩饰地叹息一声:“……看不出来你有这么强的道德感啊……” 猫太郎认真地向你解释:“因为犯过错,所以知道时刻自我反省的重要性嘛!” 你撇开视线:“……我可没说过‘我明白你’的话。” 猫太郎还是看着你,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的表情:“可是你没有离开啊,还拿我当朋友!这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你:“……” 该说他好满足还是不好满足呢? 总觉得,这场对话你其实都是在被他牵着鼻子走。 然后,对话发展到你难以理解的下一个环节: 猫太郎理所当然地对你说:“好了!那么,现在轮到岩胜了!” 他将酒杯往你眼前轻推。 你:“……?” 你扶着酒杯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就看到这家伙,脸上还带着斑驳的泪痕,却摆出一本正经的准备倾听的表情,醉醺醺的,又非常认真地盯着你。 看你半天不说话,猫太郎立刻和你解释: “就是……可以把你的烦恼的事情告诉我,一份烦恼分享出去会变成两份烦恼,可要是对方愿意承担你的烦恼,然后能够明白你——这样的话烦恼的量就会减少哦! 刚刚岩胜帮了我大忙!所以,岩胜的烦恼也可以统统告诉我,猫太郎大人一定会好好笑纳的!” 他摆出前所未有的严肃的表情看着你,并许下承诺。 “……” “……” 你张口结舌,甚至不明白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这……分明是在刺探你的过去吧?怎么……为什么他会摆出一副全是为了你好的模样? 咦……这个……哪里有点不对劲吧? 你愕然看着他,酒气上头,感觉自己的大脑都要转不动了。 但猫太郎一点儿也没露怯,他那双翠绿的眼睛甚至对你展现出鼓励的态度,好像在期待你的发言。 “……” “……” 你的脑袋被疑惑装满了:“我的……过去?” 猫太郎连连点头:“没错!不开心的事情,开心的事情,都可以说哦!” 你:“……” 因为猫太郎的态度过于正气凛然,导致……你开始晕乎乎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常识出现问题了。 大概是你沉默的时间太久,所以,猫太郎凑到你跟前,继续和你许下承诺: “猫太郎大人保守秘密的能力超级厉害哦! 我没有见过谁比我更会保守秘密了! 所以告诉我,我一定不会告诉其他人,会把岩胜的烦恼带到坟墓里去——我可是超级擅长保守秘密的男子汉! 啊……脑袋乱七八糟,说不定明天早上起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完全没有说服力啊! 只要你不说出去,不就绝对没有【其他人】知道吗? 猫太郎继续循循善诱: “而且……我们是朋友嘛! 岩胜能够回来我就知道了!我们一定是超级无敌非常棒的好朋友! 如果只让你承受我的烦恼,那岩胜的烦恼一定会越来越多!那也太不公平了! 可要是你将烦恼分享出去……猫太郎大人就会告诉你‘没事的没事的’、‘根本不是问题’、‘虽然很糟糕,可是现在的岩胜非常棒啊!’——这样的话,只要想想就会觉得很快乐吧?” 你忍不住顺着他的思路去思考,但果然还是觉得不赞同: “……要是因为这样肤浅的赞同,烦恼就被消磨掉了,这不是显得之前为之烦恼的我很可笑吗?” 猫太郎立即表示反对: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刚刚的烦恼,岩胜有觉得可笑吗?那么岩胜的烦恼,我也不会觉得可笑! 或者说,当我觉得可笑的时候,一定会认真和你说明我的想法,说不定岩胜也会改变思路,觉得自己烦恼的一切其实都不值一提——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你:“……” 咦?你竟然觉得……有点道理。 第168章 晨昏蒙影23 猫太郎询问你的过去。 你垂着眼睛喝着酒,躲避着他的目光。 你的过去…… 回头看去的时候,会立刻被灼烧双眼,因此连回想都不会有的来到鬼杀队之前的时光。 “就和……普普通通的贵族武士一样,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扔出这样的话。 “诶——” 猫太郎声音上扬,明显的不愿意相信: “什么啊!才不是这么回事!” 他一边说一边在你旁边比划着拙劣的例子: “你有在街上看过那种……老婆婆或者老爷爷摆出来的人偶摊吗?就是木头雕刻的人偶,描绘可爱的表情,穿上颜色鲜艳的衣服,只有手掌大小,有的还会安排有趣的机关,在摊子上排排坐,非常漂亮的人偶——” “……” “我对这些东西还挺有兴趣的……所以会观察——怎么说呢……有些人偶,即使雕刻的木料很便宜,身上的衣服灰扑扑的,但是一眼看过去——呼啦!一下子就可以明白,这个人偶身上一定倾注了匠人满满的爱哦! 关节打磨得非常圆润光滑,脸上的神情可爱又有精神,即使是灰扑扑的布料,也会裁剪出得体的设计——它满满当当地被许多人的爱浸泡着——心中不自觉就会有这样的感受呢!” “……” 猫太郎理所当然地继续说道: “岩胜也是这样哦!” 你吃惊地睁大眼睛看他:“什么?” 他一点儿不觉得拿你比作人偶有什么不妥: “就是……该说是【真心】、【感情】还是什么的东西!就算岩胜说——抱歉,我是个空空荡荡的人,里面什么都没有——可这种话一听就知道是谎言啦! 你绝对是那种里面被装得满满当当,【烦恼】、【快乐】、【悲伤】这些东西全部都纠缠起来,把你包得严严实实的那种人! 所以,说什么‘普普通通’想要蒙混过关……哇!你根本就是在逃避嘛!” “你……” 你想要辩驳两句的,但最后还是狼狈地侧过脸,什么也说不出来。 耳边只有猫太郎絮絮叨叨的声音在自说自话: “逃避啊……虽然逃避会有用,可要是一直逃避下去,就会觉得自己没有长进吧——然后,就会滋生出更大的烦恼来…… 抱歉抱歉!这只是我不负责任的猜测啦!可要是岩胜的话,就觉得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一点儿也不奇怪。 可是如果一直勉强自己…… 面对谁都说‘没关系’、‘我没事’,最后连自己都要相信这个谎言——” 猫太郎一怔,他似乎想到了别的事情,说到这里,声音也低了下去: “少主大人他……如果我能早点发现这一点……” 你:“……” 你给自己斟酒,连着喝了几杯酒下肚。 笨蛋的生活方式、思考方式……听到他说的话,明明非常勉强,全都是靠猜测和“我觉得”支撑起来的道理和观点,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听到最后,却会觉得的确有些道理。 “……” “……” 你悄悄去看旁边的猫太郎。 他脑袋上灰棕色的头发揪揪耷拉着,看着不大有精神的样子,正怔怔望着地上一束明晃晃的月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分明打起精神来说要分担你的烦恼,结果又自顾自沉浸到自己的烦恼中去。 猫太郎这家伙……真的可靠吗? 心中还有种种疑虑,但你却突然懒得思考了。 既然和笨蛋在一起,尝试一下笨蛋的思考方式又如何呢? 你晕乎乎的脑袋如此想道。 过去当然不会灼烧你的双眼,那个在过去对你微笑的英俊的脸,是个非常可怕但从来不会伤害你的笨蛋。 ——兄长,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可是……你已经抛下他了。 离开继国城之后,你从来不去想这些事。 ——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那些猫太郎说的话,其实……你也一样。 第169章 晨昏蒙影24 该如何讲述你的过去呢? 猫太郎没有催促你了,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沉默无声。 你也沉默着思考自己的从前。 有哪些是值得拿出来诉说的呢? 因为猫太郎很缠人,所以……拿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和他说,他一定会嚷嚷着“这不是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嘛”地表示抗议。 你对这样直来直去的人……还挺苦手的。 你在过去的记忆中搜寻着,想着哪些事情看上去有足够的份量能够拿出来分享: 父亲的事情……已经连回想都懒得去做了,那本来也是个狭隘又失败的男人,根本不值一提; 母亲的事情……你已经快要忘记她的模样,只记得是个缠绵病榻的、善良的女人,最后在不可救药的生活中病死; 继国城的事情……那些都是公务,和猫太郎讲述,他一定无法明白; 清水寺的事情…… 清水寺…… 你想起自己曾经和铁人师父的对话。 不甚愉快。 当时到底说了些什么都不记得了,可那种恶心的感觉却残留在心中,即便只是回想,都会忍不住皱起眉头。 你想着这些,越是努力去回想,心中越是升起一股哭笑不得的滑稽感来。 啊——无论如何逃避,也该正视这个事实了。 刨去那个竭力想要回避的男人,你的人生……根本毫无可取之处。 你站在过去与未来的交界,回身望去,除了那个男人,竟一无所有。 缘一…… 继国缘一…… 你在手中的酒杯里,似乎看见那双红眼睛的倒影。 那样漂亮的一双眼睛,单纯地望向这个世界,望向作为对照物的你,偶尔他会有些迷惑,于是困惑地看向你,唤你: “兄长……” 可你已经不愿意再回应他了。 你要抛下他往前走,再也不去想回头的事情。 你闭上了眼睛,压下心里突然蔓延的感情,以冷静的神态,诉说自己的从前: “十岁的时候,我进了寺庙修行。” “……咦?” 猫太郎迟钝地发出声音表达疑惑,他的视线转移到你身上。 你没有看他,继续诉说: “我有一个双生的兄弟,他的强大我远不能及,如何努力都不是他的一合之敌,所以……父亲将他立为继承人,让我去寺庙学习文学……” “啊……就是那个吧,岩胜说过的,叫做缘一的人!” 你点点头,睁开眼睛笃定道: “嗯,他是……如太阳一般耀眼的人。” “……诶?” “我在寺庙里,还是想要成为武士,所以钻研剑道,后来和缘一见面,当然还是被他打败……父亲对我很失望,觉得我背离了他的安排,可缘一……打败我的缘一却会一直支持我,让我坚持自己的道路……” 猫太郎有些犹豫:“……听上去不错?” 你点头表示赞同:“他是个很好的人。” “后来呢?” “后来……因为缘一的努力,我在剃度之前,又回到了家里。” 猫太郎打量着你的神情,小心翼翼提供感想: “听上去……很不错?” 你短暂地笑了一下: “当然,相比清水寺里苦修的生活,城里的日子好过得多,遇到的人,遇到的事,以后会有的发展——那是完全不一样的环境。” 猫太郎安静地看着你。 你看着手上的酒杯,简短地下定义: “缘一……是个为我着想的好人。” “是……这样吗?” “嗯……他是个无可挑剔的好人,有无可比拟的强大力量,干净纯粹的心灵,一言一行,都在为他人着想,用善良的心去对待身边的一切——就像太阳一样,无私照耀大家的人。 因为有他在身边,前进的方向一下子就被划出来,以后该怎么走,走到哪里去——这都是些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因为他就站在道路的尽头,只要向他走去就好了……” 你啜了一口清酒,看着水波荡漾中的自己的眼睛。 一双冷静的陈述者的眼睛。 你尽量冷静、客观地陈述记忆中的缘一。 回头向记忆中看去,他总是站在你的身后,只要你回头,他就会在,接收到你回望的视线,就会回以疑惑的双眼: “兄长?” 想必会用微微上扬的语气轻声询问你。 啊……不想去看他的。 身旁的猫太郎叹息一声,问你: “这样的话,岩胜和他的关系应该很好吧?” 你点点头:“当然。” “这样啊……” 猫太郎欲言又止。 你问他: “有什么问题吗?” 酒醉的笨蛋摸摸脑袋,呆笑着回应你: “就是说啊……那个……因为之前岩胜……突然跟着我们离开了嘛……少城主大人的婚礼你也在自己的宅邸里…… 所以……我一直以为,你和少城主的关系很差劲来着…… 还以为……你因为很优秀被他忌惮……所以才……” 在你的目光中,猫太郎脸上的笑越来越尴尬: “哈哈……看来,是我感觉错误了……啊!奇怪!我的直觉一直很灵的来着……” “……” 你抿了抿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 原来……你的疏离,其实遮掩得并不算好啊…… 这样的话…… 你开始认真思考起来,当缘一回到继国城,发现你的离开,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给雨的信……还没有寄出去,可以加上这些困惑,问问他继国城的现状,问问关于……缘一的事…… 你想着这些事情,不知道怎么回事,内心里一直被压抑住的感情从破开的裂缝那里,一点点,逐渐弥漫上来。 以至于面对猫太郎好奇的眼睛,你都感到脸上发热,撇开视线不好意思去看他。 可目光所指的地方,无论是手中的酒杯,桌上的月光,还是虚无的黑暗处,好像都会有一双暗红色的眼睛,落寞地看向你。 面对你的离开……他会是什么心情呢? “他是无可挑剔的主君,也是无可挑剔的弟弟,对我一直很好……只是我……我……” 你感到羞愧,声音如同蚊吟: “是我心思狭隘,无法在他身边生活。” 第170章 晨昏蒙影25 “……” “……” 猫太郎一直安静地盯着你。 和他之前的表现一点儿都不一样。 他是个很会接话的倾听者,即使你说些毫无感情起伏的微不足道的事情,他也会回以十足的热情: “诶?真的吗?” “那不是非常厉害吗?” “啊!如果是我的话……” 吵吵闹闹起来,简直像是一个团队在和你对话。 所以,即使是不擅长倾诉的你,面对吵闹的猫太郎,也会顺利地把话说下去。 可是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猫太郎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 “……” 他只是静静地盯着你,眼睛都不眨地盯着你,好像你的脸上长了朵花一样。 在你觉得无法承受的前一个瞬间,他才恍然大悟似的长出一口气来: “原来……会这样想啊……” 你:“什么?” 猫太郎收回目光,依旧若有所思: “原来……岩胜是会这样想的人啊……” 你沉默下来:“……” “……” “……” 似乎又回到了战场边的那个火堆旁。 前面是噼里啪啦的柴火炸裂声,鼻尖有恶心的焦香味道,身边坐着的人,他啰啰嗦嗦、苦口婆心地和你说着话。 话语的细节过耳即忘,但意思总是十分清晰的。 ——你这样想不对。 他满心好意地告诉你,应该如何生活。 正确的道路应该怎么走。 “……” “……” 你不知道该接着说些什么,只觉得被酒水浸泡的肠胃隐隐纠结起来。 可是身边的猫太郎又吵闹起来: “我在想……当初的少主大人……说不定也会有这样的心情,哈哈……说出来真是不好意思,因为我的剑技比他厉害嘛——他也是个非常好强的人,遇到问题就会一个劲儿的勉强自己,直到无法承受为止—— 这样不好吧?总是把自己崩得太紧,总有一天会断掉的…… 但是……在断掉之前,他什么也不会和我说,只会一直一直藏在心里…… 对我微笑的时候,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说会一直站在我这边的时候,他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还有最后……从我身边离开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猫太郎把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出来,与其说在询问你,倒不如说是在询问他自己: “我啊……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想到这些……然后觉得非常难过…… 可是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好好去考虑少主大人的心情…… 说不定……其实我心里是有在偷偷责怪他的! 就像……他对我微笑的时候,心中也在偷偷讨厌我一样。 如果能够早点察觉到这些就好了……” 猫太郎叹出一口气来,他的目光转向你: “可是岩胜……你是聪明人啊!你应该明白这些的,你的心情,那个叫缘一的家伙的心情—— 我听出来了哦!他是坚定地可以站在你这边的人,绝对不会离开! 是你主动离开了他…… 为什么呢? 啊——真是奇怪!越是想,就越是觉得——简直像是你在单方面和他闹脾气一样! 可是……什么都不说出来的话,弟弟君应该会很困惑吧?就算想要寻求你的原谅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然后就会和猫太郎大人一样,一个人悄悄思考,可怎么也找不到头绪,于是越来越难过—— 啊!那家伙!弟弟君!说不定正非常难过呢!” 猫太郎握拳敲击掌心,下了断言: “说不定正看着窗外的月亮,想着关于你的事情悄悄难过呢?” 你:“……” 猫太郎看向你,积极地增加细节补充:“难过到要掉眼泪,第二天也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别人说‘我没事’哦——的可怜弟弟!” 你尴尬地侧脸躲避他的视线:“不会有这样的事。” 猫太郎又凑过来:“为什么?为什么能这么肯定?如果是岩胜这样的哥哥抛下我,我一定会难过到哭出来哦!” 你:“……” 你脑海中浮现缘一的面孔,他看过来的视线,略略皱起眉毛,眼中浮现难过,然后蓄满泪水—— 不!这样的事情根本不会发生。 你立刻想起从前的事,并以此作为证据: “母亲去世的时候,缘一也会镇定地安排好自己的以后,所以……我的离开,他一定也会很好地接受……” 猫太郎表示反对: “不对哦!这样自顾自说‘对方很坚强,所以一定不会受到伤害’——这样的事情非常过分! 去世的母亲和离开的兄长,带来的难过的程度就一定是一样的吗? 感情是无法衡量的吧? 就像你问我,少主大人的离开和主公大人的去世,到底哪一边更难以忍受呢——全都!每一边!如果可以,哪一个我都不要! 所以,弟弟君会怎么想呢? 母亲大人的去世和兄长大人的离开——他一定不会对这些事情报以微笑的吧?这样的话,还一个劲儿地讨论伤害的深浅就毫无意义。 弟弟君在因为你的离开而难过——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怎么样?这可是猫太郎大人的判断!” 他简直是没头没脑地开始和你展开辩论了。 你:“……” 你……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难道……要就缘一的心情展开辩论吗? 那……完全不对劲吧? 你觉得自己的脑袋里装满了疑惑的泡泡,每个泡泡里头都是蓄满泪水的缘一的脸,然后猫太郎的判断在其中大声回响: “一定会难过到哭出来哦——” “难过到哭出来哦——” “哭出来哦——” 啊啊——真是吵死人了! 你低头揉了揉脑袋,觉得自己大脑正中的部位跟着那些无端的猜测,胡乱跳动着抽痛起来。 “就算你这样说……”你揉着脑袋,简直要虚弱地呻吟起来,“可是事情已经这样发展了啊……” 醉醺醺的猫太郎十分有活力地晃动手臂为你打气: “没错没错!所以!哥哥君这个时候就要拿出身为哥哥的气魄来,去和弟弟君说话。” “……” 你捂住面部,从手指的缝隙间看向旁边的猫太郎。 笨蛋以笨蛋该有的朝气蓬勃,咧着大白牙对你比出加油的手势。 好像那是一件非常容易做到的事情一样。 “……” 你捂住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啊……和笨蛋讨论这些,说不定……你其实也是个笨蛋! 第171章 晨昏蒙影26 “我做不到。” “诶?” 最后,在猫太郎的鼓励下,你决定诚实地和他说明。 “待在他身边,听他诉说他的心情,告诉他我的心情——这种事情我做不到。” “……” 你捂着脸,双眼紧闭,看到的只有混沌的黑暗,发出来的声音都像是压抑的痛呼: “到我死去的那一天,说不定能够发生。” “啊……你……” 猫太郎就发出一声表示惋惜的叹息来,在合适的时候闭了嘴。 你心里也稍微放松了些。 你在寂静的夜晚,和猫太郎的畅谈中,明白了自己此时的处境。 可那又怎么样? 知道这样做才是正确的,所以做出正确的事情——那是只有传说中的圣人才能轻松做到的事。 像你这样在尘世挣扎的愚人,不过是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行走,路过一个又一个代表正确的路口,在踌躇着犹豫片刻之后,接着在错误的道路上行走——没错,错误的道路。 可你只想要走错误的道路。 “如果我应该主动去找缘一说话……那么,猫太郎你呢?” 你放下手,目光灼灼看向猫太郎: “你为什么不去到你的少主大人面前,和他好好道歉,然后当场掏出心脏来告诉他你的心情?” 猫太郎张着嘴巴,傻傻看着你:“……哈?” 你讥笑一声:“看!你也做不到吧?可是身为少主大人的下属,这不是下属该做到的事情吗?” “才不是下属!主公大人已经将我赎买走了!” 猫太郎努力挺起胸膛反驳。 你瞥他一眼:“那又怎么样?你依旧会愿意为他付出生命——这不就是还在以下属的身份自居吗?” 猫太郎:“……” 你看着他的神情从惊愕,到犹豫,到思考…… 静悄悄的思考之后,在你确定新拿来的两瓶酒壶里一滴酒也没有之后,猫太郎终于通过自己的思考得出结果来。 他塌下肩膀,悲伤地捂住了自己的脸:“虽然是这样,但是你不要说出来啦!” “呵!”你控制不住脸上的神情,“所以!下属君这个时候就要拿出身为下属的气魄来,去和少主君说话?” 刚刚还振振有词指导你人生的猫太郎,现在也像个败犬一样,捂着脸,发出虚弱的呻吟: “好啦……我知道了……对不起,都是我自以为是的错!不要再说了……” “……” 你短促地笑了一下,终究还是止住了话语。 看吧!正确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可要是落在自己身上,就一定可以往正确的方向走去吗? 你安静地坐在一边,听到身边完全垮掉的猫太郎絮絮叨叨、嘀嘀咕咕的,又碎碎念起来: “我知道你说得没错啦!可要是少主大人……我可是犯了偷窃哦!他要是喊着‘快来抓小偷’地要把我抓住砍头可怎么办? 时隔十年的再见面,竟然落荒而逃,简直要被刻在墓碑上嘲笑吧? 以后的主公给我扫墓的时候,就会好奇地问: ‘诶?猫柱竟然是偷窃的时候,脚滑摔断脖子死去的?’ 那我就完蛋啦!在三途川都会被遇到的后辈嘲笑! 所以只有这件事情,猫太郎大人做不到!” 你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安慰他:“怕什么?你的少主大人那么温柔,一定不会这样对你的。” 猫太郎连连摇头:“不不不!这和少主大人无关!只要想到会有这样的可能,我根本就不敢去他面前啦!” 他又鼓起勇气面向你: “岩胜才是,你完全可以过去拍打弟弟君的脑袋,说‘你这家伙这么优秀干什么?让做哥哥的我一点面子都没有!’,然后他一定会飞快给你下跪道歉! 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你:“……” 你端起空掉的酒杯,假模假样地喝酒,同样嘀嘀咕咕地表示不可能: “缘一才不会这样做,你以为大家都和你一样没脸没皮吗?” “那是怎样?弟弟君会抱住你嚎啕大哭?质问‘哥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你晕乎乎的脑袋下意识顺着猫太郎的思路思考,然后慢吞吞地摇头: “缘一才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哭泣……他应该会……唔……应该会说着‘欢迎回家’地让我留在他身边。” “诶!弟弟君这么好吗?可恶——那你为什么不么这么做?” “……” “……” 你的肩膀也塌了下来: “因为……我不是个合格的兄长吧?擅自把弟弟抛下,自顾自的离开,说不定他其实非常需要我,可我还是无视他的需要,光想着自己的事情走掉了; 以武家的教育,我这个……叫做背叛。 看着月亮怀念我,有这样的可能; 但是说不定,缘一也会看着月亮地给我扎小人。 回去……他要是看着我一本正经地说:‘抱歉!我不再需要你了……’ 唔……不行,酒喝多了,想吐……” 你呕了一声,捂着胸口呆了一会儿,才把胃部的那阵难受给捱过去。 抬头的时候,就正好对上猫太郎看向你的、感同身受的眼睛: “对吧……这样的事情……想想都要吐出来了!所以……根本就做不到……” 他抽抽鼻子:“好吧……岩胜!你是对的,我明白了!的确是这样。” 你:“……” 啊……你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说服他来着。 猫太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在你的房间里走动。 这一次,脚步轻盈的猫柱,走动的时候也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他走到了窗户边,望着蓝灰色夜空上那轮圆圆的明月: “不去和他见面……可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一定正过着快乐的生活,想到这样的事情,就会觉得自己也得好好生活下去……” 他扶着窗棱,歪歪斜斜地站着,歪歪斜斜地回头,转身看向你: “岩胜呢?弟弟君一定也好好地生活着吧?” 你下意识点点头:“当然。” 猫太郎就笑起来:“哦!你很有自信嘛?” 你也忍不住跟着露出微笑来:“因为……我安排得很周全!” “咦?” 你努力回忆:“城里的事,家里的事,父亲的事,鬼的事……全部——都安排好了!” 猫太郎立刻捧场地鼓掌:“哇!哥哥君好棒!” 你忍不住骄傲地抬了抬下巴。 “啊……真好啊……” 猫太郎转回去,望向那轮明亮的月亮。 你看着他的背影。 有叹息一样的声音在夜风中传来: “如果……他快乐的生活里,我也可以在……就好了……” 第172章 晨昏蒙影27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简直是地狱一样的场景。 猫太郎和你睡在同一个被窝,像是猫一样将手脚伸到你的肚子上取暖。 你一转头,就看到他流着口水徜徉梦乡的、乱糟糟的脸。 你转回头去,在被窝里独自冷静了一会儿,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情,最后结束时的事情,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处境: “……” 对你提出的思考的要求,大脑像是有钻子在敲砸一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头骨要裂开般的痛苦。 你闭上眼睛,暂时放弃了思考。 混乱的记忆里,还记得的……似乎是猫太郎哭哭啼啼和你说着他的少主大人…… 然后一个劲地和你嚷嚷着“弟弟君”“弟弟君”之类的内容…… 啊……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你扶着脑袋,把猫太郎的手脚用力扒开,他咂咂嘴,一点儿也不介意地扒拉着被子,翻个身又继续睡了过去。 你起身,忍耐着,沉默地换好衣服,扎好发髻,收拾齐整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推开纸门,往外面走去。 “啊!岩胜先生!” 直子小姐正好从廊道的另一边走过来,看到你出现,站定: “我想到……你们也该在这个时候醒来了。” 她让到一边,身后跟着的侍女就走上前来,端着冒热气的水盆和装着餐点的木盘,和你简单行礼后进了你的屋子。 侍女们踩着榻榻米,随着走动发出轻微的“咚咚咚”的声响,可沉睡中的猫太郎一无所觉,他抱着被子,以毫不端庄的姿态被大家看个光光。 你擦完脸之后,直子小姐接过你手上的布巾,和你说话: “猫太郎昨天让您伤脑筋了吧?” 你揉着太阳穴,有些乏力地回答她:“他太吵闹了……” “是吗?看来难过的时候他也很有活力呢?” 你不置可否,瞥眼看着一边呼呼大睡的家伙,又看向直子小姐:“不叫醒他吗?” 直子小姐脸上依旧是一成不变的得体的笑容:“今天是例外,让他休息一下。” 你歪了歪头。 只看直子小姐现在说话的样子,完全看不出她那副面孔下的真心。 昨天特意准备的鲭鱼料理,深夜依旧温得正好的清酒,还有对你三番两次的拜托…… 你又看向身边散发着难闻酒气的猫太郎。 这家伙……总是活力满满的样子,非常努力的生活……这样头脑简单的笨蛋,一点儿也不意外的,会让人忍不住去照顾一下…… 虽然心中升起这样的感悟,但其他的事情还是得好好说明。 你对直子小姐提出需求来:“我的被褥,希望可以全部换掉。” 直子小姐点头:“当然,这是我们份内的事情。” “这两天……不要再让猫太郎喝酒了,这个醉鬼太烦人了。” “啊……这个,是!” 直子小姐犹豫一下,还是决定相信你的判断。 你在该吃午饭的时间吃完了早餐,旁边的猫太郎一点儿清醒的痕迹都没有,屋子里的味道实在不好闻。 往厨房送过餐盘之后,你绕着产屋敷家的花园走了几圈。 快到冬天了,花园里除去还在盛开的菊花,就是枝头含苞的梅花,冰凉的风带来干净的气息,比屋子里要清爽许多。 脑袋没有那么痛之后,你在回想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碎片式的记忆一点一点拼凑起来。 猫太郎和你说了很了不得的事情,关于他“不可饶恕的罪行”、“分道扬镳的少主大人”,还有“笨蛋该怎么好好生活呢”这一类他想不出答案的困惑。 然后,不知怎么回事,你竟然也对他说了些过去的事情。 和太阳一样耀眼的缘一、狭隘的你自己、头也不回的背离,还有…… 他似乎劝说你去和缘一好好谈谈? 可是……后来这家伙又耷拉着肩膀垂着耳朵、缩成一团地嘟嘟囔囔着“根本做不到”这一类的话…… 你:“……” 你行走在迎面的冷风里,希望自己脑海中的记忆,昨晚那些奇怪的发言,可以被这阵风带走,远远地带走,永远也不要回来。 至少……猫太郎可以什么都不记得。 虽然默默许下这样的愿望,可回到房间里的时候,猫太郎正坐在你的房门口,衣裳早就换过,脸蛋上还有残留的哭泣的痕迹,看到你就蹦跳起来地迎过来,亲亲热热地和你抱怨: “好过分!岩胜自己起床吃饭,都没有叫我的!” 你无视他的发言走到房间里,看到被褥已经换新,好好地叠放在一起。 身后是猫太郎气鼓鼓的抱怨声: “直子小姐过来换过了!明明我还在睡觉,却把被子都拿走了……好过分!” 你无视他的发言,找出昨天放好的信纸,悠闲地准备好笔墨,开始考虑该如何落笔。 猫太郎围着矮桌团团转: “咦?猫太郎大人就在这里哦!岩胜!岩胜?和我说话啦!” 你:“……” 想起你很中意的那条手帕,你就不愿意理会他。 啊……总是这样,拥有的时候,觉得那样颜色和材质的手帕根本无关紧要,可失去的时候,却觉得就得是那样才行,其他的根本无法接受。 直到你落笔的时候,不识字的猫太郎看着你写出来的东西,即使摆出思考的模样,其实也什么都看不明白。 但他总是有出人意料的发言: “啊!是写给弟弟君的信吗?” “——!” 毛笔在信纸上拉出丑陋的一撇,你睁大眼睛看向旁边的猫太郎:“你还记得!?” 猫太郎眨眨眼,是非常无辜又单纯的一张傻脸:“咦?记得?什么?猫太郎大人应该忘记什么吗?” 你看着猫太郎:“……” 猫太郎看着你:“……” 你立刻明白,昨天猫太郎说的醉酒什么都不记得——全都是谎话。 你不由得露出非常可怕的表情: “……” “噫——” 猫太郎缩在房间的角落里,絮絮叨叨和你重复了许多遍“绝对不会说出去”的誓言,你才黑着脸,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第173章 晨昏蒙影28 先代主公的葬礼之后,鬼杀队的恶鬼之林被废除,余下活着的恶鬼被鬼杀队的剑士与众们一起挪到了新建造好的月屋。 【月屋】 平原荒地中搭建的建筑,紫藤花缠绕屋舍,精钢打造的牢笼,绝对控制的饮食,还有严格管理的阳光净化装置。 月屋建成的那一日起,注定没有一只恶鬼可以从中逃脱。 紧接着就是新一批入队剑士的考验。 在空置的房屋中,用钢制的打刀斩断恶鬼的四肢与头颅,即算初步合格。 你观察过新一批的年轻剑士,他们的年纪都不算大,手上满是练刀留下的磨损伤痕,进试炼之屋的时候各个脸上神情坚毅,脚步一往无前。 面对恶鬼,有些家伙毫不掩饰自己的痛恨,即使被鬼打掉钢刀,用牙齿也要咬断恶鬼的喉咙; 有些家伙则被鬼的爪牙轻易吓破胆子,掉落在地上的刀也不敢去捡,缩在屋子的角落大声呼喊着师父救救自己。 培育剑士的师父就站在门口看顾,以免战斗中发生不必要的损伤。 如果屋子里是表现优秀的弟子,他们就会在战斗后为弟子开门,翘着胡子努力下压嘴角,说些“可不要因为这个就骄傲起来”、“外头的鬼和试炼的鬼可不是一种类型”之类严肃的话; 如果屋子里是个无可救药的胆小鬼,他们就会在战中拉开门,凶恶地提刀进去,干脆利落地宰掉恶鬼之后,那把刀也不愿意入鞘,恨不得将抱着自己大腿哭嚎的那个臭小鬼连着一起干掉: “你小子!以为自己是来给鬼送菜的吗?” 师父们暴躁地喝骂着,将不中用的徒弟踹到了【众】的队列里。 至于那些拥有坚定意志,可依旧无法战胜恶鬼的普通学生—— “即使成为【众】,不也是在和恶鬼战斗吗?” 那群暴躁的老头子就会僵硬地摆出温和的面孔,艰难地挤出安慰的言语来: “对我来说……你还活着这件事,就非常的……” 老头子们大都咽下后头的话语,终究没法将温柔坚持到底。 鬼杀队原来是这样的培养模式啊! 观察到这些的你叹为观止。 月屋的另一半,则是彻夜嚎叫不断的试刀所。 能够在试刀所练习一个月依旧心性坚定的剑士,从此成为鬼杀队正式的一员。 月屋初建成的头一个月,柱们讨论不休,不明白试刀所试炼的意义所在。 可陆陆续续的,大家就都明白了。 的确有被恶鬼的惨状感化落泪的剑士出现: “明明杀掉就好了,为什么要如此折辱呢?” “我可以灭杀恶鬼,但是如果要这样才算鬼杀队的剑士……我做不到……” 常年搏杀在生死一线的柱们,这段时间被主公召回,停留在月屋观察效果。 一开始被召回的时候,不少柱还在担忧自己辖区内的恶鬼情况,认为在总部停留有些耽误时间。 他们趁着这个机会,努力充实自己,有的和你讨教【呼吸法】的练习,有的在试刀所研习【鬼】的骨骼结构,有的……在看到自己救下的孩子,面对恶鬼的痛苦潸然泪下时,同样落下眼泪来: “怎会如此?” “那些明明是毁掉他们人生的鬼啊!” “连敌人的苦痛都感同身受,无法握紧武器,这样的孩子……真的适合在一线搏杀吗……” 大家长吁短叹的,看着不少分明有才能的剑士,最后却因心神动摇,沉默地加入到了【众】的行列。 鬼杀队的剑士们找到年轻的主公大人,和月屋的主事人,也就是你,他们前来疑惑又痛苦地抱怨着。 甚至有的人也连带着陷入迷茫之中。 在形貌看上去和自己近似的恶鬼身上试刀…… 只是一次也就暂且可以忍受,可要是一直这样做下去…… 大家的迷茫与困惑,都可以理解。 举行会议的前两日,非常恶劣的事件发生了。 一位驻守的预备剑士竟然准备带着他看守的恶鬼出逃,被大家阻止之后,恶鬼被其他队员砍去头颅,那位犯下大错的剑士神情恍惚,他刚刚被护在身后的恶鬼咬掉了耳朵,肩膀上都是鲜血,即便如此,被审问时,这家伙都一脸茫然地呢喃着不解: “可是……她曾经也是人类啊……” 原本预备好的责骂就被堵在喉咙里,对上那双茫然的双眼,除了对他无可救药的唾弃,却又忍不住的,连自己也陷入到雾霭一样的困惑处境里。 “孩子们现在……” “物尽其用又有什么不好?” 你在柱们的争吵声音中,光明正大地开始走神。 直到主公大人喊起你的名字,你才姗姗来迟地集中起注意力来。 “岩胜先生,你是怎么想的呢?” 产屋敷的家主喊起你的名字。 大家都穿着薄衫,可他还是披着厚厚的冬衣,房间里摆满炭盆,就怕主公身体着凉。 你抬起头来,看到原本精神满满的剑士们在榻榻米上坐成一圈,看上去都有些愁眉苦脸的样子,屋子里一片愁云惨淡。 从纯粹的利益衡量,知道没有问题的事情。 在感情的影响下,就开始犹豫踌躇起来…… 在这样的氛围中,你意识到……你和他们……或许是毫不相似的—— 这时候,你看到人群后头歪着脑袋两眼空空的猫太郎。 对上你的视线他立刻回神,挺起胸膛正襟危坐,像是学堂上被老师抓住走神的学生,心虚不已,然后下意识的,咧着大白牙地对你露出讨好的笑脸来。 你:“……” 你刚刚……想到哪里来着……? 原本准备好的那些侃侃而谈,在这个时候,全都从脑子里漏了出去,一个字眼也记不住。 “……” “……” 面对众人望向你的目光,你竭力和往常一样镇定,面无表情地将目光收回来,想了想,平和地将问题抛回去: “那么大家认为,回到之前那样,将孩子们扔到恶鬼之林里的状态,会更好吗?” 听到这话,在一边围观的年老的柱立刻挤进来,并且超级大声地发表自己的意见来: “不是的!如果能让孩子们在眼前试炼……咳咳!” 众人视线下,须发皆白的老头子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下,努力掩盖自己的私心,嘟嘟囔囔地接着说道: “效果不是一样的吗?现在筛选出来的也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好孩子……” “可是……” “可是什么?!你知道老头子培养过多少有才能的弟子都……他们如果活下来,一定……” “……就、就算您这么说……” 另一边的柱犹豫地开了口: “可是将恶鬼的躯体留下来试刀,当作器具使用……这实在是……” 众人的争吵声中,你其实完全在走神,可只要面无表情地说话,发出的声音笃定一些,就好像真能传达出不可思议的坚定的意志一般: “死去的,是我们的同伴,还是恶鬼——大家觉得哪一方会比较好呢?” 你的声音微微抬高。 争论的大家面面相觑地安静下来,只剩下你脑海里有些嘈杂的声响不断。 你神思飘忽地继续说道: “明明是献出自己的生命与灵魂都要坚持下去的斩鬼之路,现在却因为恶鬼的痛苦而却步——人的痛苦与鬼的痛苦,到底孰轻孰重?” 你在大家的注视下,将一旁放置的日轮刀拿起,在身前横放,同时对着众人低下头来,诚恳地做出发言: “诸君,这条看不见希望的道路,我们已经坚持了五百年,如果按照原来的方向,真的能够找到出路吗? 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我都会痛恨无力的自己,所以……就当是拿两代人作为一次尝试,我想要知道——原来的道路,与现在的道路,到底哪一条距离希望更近呢?” “……” “……” 大家的视线集中在你的身上。 而你低垂着眉眼,面上做出诚恳的神态。 身后,产屋敷的主君的视线也集中在你身上,那是支持的目光。 第174章 晨昏蒙影29 你对鬼,并无额外的痛恨; 对身为同类的人类,也没有多余的同情。 你只是追求无双的剑技,想要达成缘一和你说过的境界,那个你曾经真实触摸到的境界…… 你背离了缘一,自顾自追寻的,其实也是走向他的道路…… 你会成为他吗? 这是你选择的道路吗? 脑海中那些嘈杂的声音还在嗡鸣作响,你努力去听也听不明白。 但是……为了现在追寻的一切,什么都可以舍弃。 你与鬼杀队聚集起来的大家,或许不是同一类人。 身后支持你的主公也明白。 “因为……这样没有什么不好。” 葬礼之上,之前和你交谈的时候,听完你的话,年少的主公,他黑黢黢的眼睛里露出带点盼望的神采,这带希望的目光落在你的身上,轻柔地告诉你: “为了能够铲除无惨,什么都可以尝试,这是五百年来,产屋敷存在的意义……” 你不由得抬眼,对上看着你的那双眼睛。 产屋敷家的眼睛……黑得透不出一丝光亮来。 你想起先代主公、先代夫人的眼睛,还有前来参加葬礼的出嫁的长女的双眼…… 只看眼睛的话,其实分辨不出……产屋敷和恶鬼——到底谁更不像人类。 鬼王五百年来执着于自己的活,产屋敷五百年来坚持着鬼王的死。 如果鬼王并非人类,那么有着完全相反执念的产屋敷,又是什么呢? 怀抱可怕的执念,这样的人,这样的家族…… 你沉默片刻,最后选择对新上任的主公坦白:“我与鬼杀队,或许并非拥有同一个目标。” 鬼杀队的大家,是被恶鬼袭击家破人亡的可怜人,或者世代相传的灭鬼家族,又或者是鬼变灾难中幸存的遗留——五百年来许多拥有共同遭遇的悲惨的人聚集在一起,拥有同一个目标,并为此奉献,直到死亡为止。 猫太郎也是以类似的理由将你引荐进来: “岩胜他啊……他被鬼骗到了巢穴里,差点就死掉了,还好及时醒来,醒来之后立刻救下了我;啊呀!也是被鬼伤害的可怜人呢!” 猫太郎那一日,独自一人闯进游郭,和名为紫阳花的恶鬼开战,似乎就是担心你被鬼迷惑吞吃,所以不顾一切地前来救你。 无论过程如何,他的目的最终达成了。 你很感激他。 可他所说的,并不是全部的真实。 你曾经和先代主公如实以告: “我想要……一个容身之处。” 那个病痛缠身的男人,温和地接纳了你的存在。 你很感激他。 你不知道,你们之间的谈话,是否有被如实转达给现在的主公,因此犹豫着,保留性地陈述真实: “我所追求的……是天下无双的剑技。” 年幼的主公微笑着应答道: “是的,我明白,父亲和我说过您的事情。” 你迷惑了:“这样……没有关系吗?放任我在鬼杀队中……” 你对【鬼】并无执着。 俊秀的主公露出和他父亲同样温和的笑容来: “鬼杀队……是由志同道合之人聚集在一起的组织,五百年来一直如此——这是一件很厉害的事情,只要有‘灭杀恶鬼’的声音存在,产屋敷就会一直支持着大家……” “……” “可是……”他睁开眼睛,黑黢黢的瞳孔中映照着你的身影,“岩胜先生,已经五百年了……受难之人越来越多,鬼之血造成的悲剧越来越多,可我们连鬼舞辻无惨的衣角都摸不着,这实在是件让人绝望的事……” “……” “所以我开始想,这样纯粹的鬼杀队,就一定是正确的吗?往里面掺入一些杂质……会不会更好呢?” 身为【杂质】的你:“……” 年纪小小就担负起一切的产屋敷家主,拥有让人叹服的胸怀: “无论目的如何,现在我们走在同样的道路上,这就足够了。” 听到这话,你看着眼前的主公大人,突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该有感激、道谢、赞许——总之是这一类的心情与言语,它们都堆砌在你的喉咙里,梗成结实的小石子,你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你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眼前的少年。 他面容俊秀苍白,分明还是个孩子,却带着觉悟地接纳你的存在: “岩胜先生,你是我一直在等待的合作者,我很高兴你的到来。 请和相信我的父亲一样……尝试着来相信我吧!” 番外:山抱之子1 山上的继国神社,神官大人的妻子在一夜的努力之后,平安产下了一对双生男孩。 早先产下的那一位,额角有红色的胎记,和神怪故事中对不祥鬼面的描述十分相似,褪去胞衣后不哭不叫,屁股拍红了也只是呜咽两声,一看就是个怪孩子; 产婆对这孩子有些芥蒂。 后来产下的那一位,啼哭声嘹亮,胳膊腿儿也有劲儿,脑袋上零星一点儿胎毛,被包上襁褓的时候还大哭挣扎着挥舞手脚,一看就知道是个健壮的男子汉。 产婆看着公子闹出的活泼动静,立刻明白自己的赏钱有了着落。 两个孩子被包好送到夫人的床边。 继国夫人力竭,看了一眼两个孩子,确认孩子都平安,就安心下来,陷入了沉睡。 被产婆阻拦着不要进入污秽之地的神官大人,在没听到妻子的声音后,很是霸道地直接闯了进来。 继国神官先是扑到夫人床前呼唤着妻子的名字: “朱乃,朱乃……” 这声音过于响亮,继国夫人在舒服的迷梦中恍惚着睁开眼睛看了丈夫一眼,下意识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就又睡了过去。 一边的产婆跟着絮叨:“夫人只是太累了,休养一阵子就好了……” 继国神官悬着的心因此落了下来。 他转而看向夫人身边的两个小襁褓。 那是脸蛋皱皱巴巴的两个小男孩,小小的拳头握得紧紧的,眼皮子也粘得紧紧的,靠在一起,正在睡觉。 继国先生一眼看到,其中一个男孩额头上的胎记。 简直像是被鬼抓过一把,因此留下了痕迹。 看着有些不祥…… 他心里正因此泛着嘀咕,旁边的产婆已经笑着说了吉祥话: “双生的男孩儿,相辅相成的祥瑞,继国神社山神老爷保佑着呢!继国老爷真是天大的福气啊!” 这话可真动听! 继国神官心里的那点儿嘀咕瞬间没了影儿,他从口袋里掏出双倍的谢礼交到产婆手上,又询问了两个孩子出生的齿序,因此笑着下了决定: “啊!这个早出生,就是弟弟! 这个晚些出来的,就是哥哥! 哥哥由我起名,就叫……岩胜——他会继承神社,给继国带来光辉的荣耀! 弟弟的话……朱乃实在辛苦了,等她醒来,就由朱乃为他起名吧!他会是岩胜的好帮手,将继国之名发扬光大!” ——因为是他和朱乃的孩子! 带着满满的感动与感激,继国神官依次摸过孩子与妻子的额头。 都是热乎乎、汗津津的额头,充满了生命的活力,是他的家庭的一员。 他看着床上靠在一起的三人;妻子疲惫却依旧美丽的脸,两个孩子沉睡的幼小的脸…… 顿时眼眶有些发热…… 继国神官简直要忍不住落泪了。 可他还是坚强地按捺住心中动荡的情绪,让手下的侍从将产婆送走,直到屋子里只剩下他和最亲近的人。 他终于一下跪倒在妻子的床边。 “朱乃……朱乃……” 他亲吻着妻子汗津津的手。 眼泪落在手背上,使那一片的皮肤更加潮湿起来。 可男人完全抑制不住心中的情感:“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在父亲低沉的呜咽声中,两个小小的孩子咂咂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互相依偎着吐了个口水泡。 【咕噜咕噜大家来找茬】 1双生子是祥瑞之兆; 2朱乃夫人身体健康。 番外:山抱之子2 继国岩胜……拥有一个笨蛋弟弟。 笨蛋到……简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山神大人,请保佑我一定生下一个男孩,这样才能继承他父亲的田地啊……” 跪在神像面前的农妇虔诚祈祷着。 她的丈夫掏出这几年好不容易攒下的积蓄,全部都投入捐赠的箱子里。 他们从山下而来。 农妇怀孕五个月了,她已经生下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孩,旁人的讥讽嘲笑暂且不提,如果家中没有男孩,前头的两个女儿长大了,以后该依靠谁去保护她们呢? 一对夫妻因此忧心忡忡地祈求山神大人的保佑。 山神大人,是这片土地上大家信仰的神明。 山神大人的神像由石头雕刻而成,面目上贴着白纸,示意神明的面目凡人不可直视,看形体是一个高大健硕的男子,穿着便服,腰间挎着一柄长刀。 “山神大人掌控的……是给予万物生机的太阳,正是有他的存在,太阳才能按时东升西落,万物才能正常生长!” 以上是身为神官的父亲忽悠信众的说法。 听说爷爷在世的时候,也是同一套说辞。 在继国家长久的教化下,神社范围内的大家都很是信服这套说法。 大家相信自己居所附近的这座山,是万物起源的圣山,山上的神明,是掌管田地的神明,这样的神明大人,掌管太阳什么的,实在是太合理了! 在一对夫妻虔诚祈祷的时候,在山神的供桌下面,桌布晃晃悠悠、拉拉扯扯,然后,一个小男孩从桌布后面爬了出来: “你怀的……是女孩哦。” 他这么简短地宣告道。 农妇愕然看着他,在意识到那话的意思后,她发出短促的惊叫,两眼一翻倒在丈夫的怀里。 继国神官赶来的时候,就看到往日最是笨嘴拙舌的虔诚信徒,怀抱着自己的妻子,求自己主持公道: “继国大人,我们真的非常虔诚啊!难道这个……还是女孩吗?这、这没有道理啊!” 三天不睡觉也能神采奕奕干活儿的强壮男人,此时搂着妻子,望望妻子已有规模的肚子,泪水滚落了满脸。 而那个引发一切的孩子,继国缘一,跪坐在供桌旁边,安静地看着这一切,满脸都是懵懂的疑惑,好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继国岩胜从父亲身后走出来,看看弟弟,看看信徒——只一眼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毕竟,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他忍耐着闭了闭眼睛。 继国岩胜……拥有一个笨蛋弟弟。 笨蛋到……简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可是……毕竟是自己的弟弟,身为兄长就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缘一,跟我来吧……” 他走过去,将自己的弟弟带走。 父亲留在了原地,俯下身子对信徒温和地加以安抚。 继国神社,按照这些年来固有的规则,正常地运转着。 【大家来找茬】 1缘一说话只是稍微晚一点点,但从小就会正常说话(只是说话不讨人喜欢罢了); 2身为宗教首领的父亲,对外是恩威并施、温和又威严的面孔。 番外:山抱之子3 继国岩胜将弟弟拉到了神社的后院里,询问了事情的经过——和他猜测的几乎没有差异。 他心中怀着“果然如此”的叹息,却不感到生气,反倒是问起别的细枝末节的问题: “为什么会想到去贡桌底下藏起来?阿系找了你好久,刚刚还慌忙地找母亲认错,以为把你弄丢了……大家都很担心你。” 缘一眨了眨眼,惭愧地把低下头来,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想要道歉,可连道歉都显得笨嘴拙舌: “我会和母亲解释的……” 兄长继续耐心地追问他: “怎么会躲到供桌下面去?” 缘一:“……” 岩胜耐心地等了很久,一直锲而不舍地追问,才终于明白弟弟身上发生了什么。 啊……其实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事情。 昨天来神社里上课的教书先生,负责教授两个小孩文学与礼仪,在课程的结尾,他出了一个随堂的问题,并希望两位少爷可以给出答案来。 那问题其实很简单,是希望启发两位少爷思考一番,为何文学作品里会有用乐景衬哀情的应用,这样的目的是什么? 缘一围绕着这个问题认真地进行了思考。 什么是乐静? 什么是哀情? 两者糅合在一起,有什么样的效果? 他努力地思考了很久,两个拳头握得紧紧的,好像也在说明他的努力。 一边的岩胜看着低头不语的弟弟,同样耐心地等待了许久。 许久…… 许久…… 直到他开始怀疑,低头的弟弟说不定……不是在思考答案,而是在走神? 总不能将请来的先生晾在一边太久吧,这样失礼不说,也会显得继国家这一代的孩子都像是笨蛋。 所以,当缘一努力思考后终于有了把握准备作答的时候,就在他已经抬起头、张开口准备说话的前一个瞬间,他听到了兄长岩胜落落大方的回答。 “……以上,就是我的想法,希望先生指正!” 岩胜从容说出自己的见解,果不其然得到了先生的赞赏。 他的目光挪转到了一边的弟弟缘一身上,就看到刚刚还张着嘴巴愕然看着自己的弟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满脸通红地又把脑袋埋了下去,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 教书的先生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看看自己截然不同的两个学生,轻咳一声,就温和地对愚钝些的那个说了话: “缘一少爷,今天的课程就到此结束了,如果您有自己的想法,后面可以和岩胜少爷讨论交流。” “……是。” 缘一忧伤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先生的话。 啊! 他感到羞耻又难过。 羞耻于刚刚听完了兄长的回答,然后立刻明白自己努力思考的答案根本相形见绌; 难过于……难过于他好像真的是个笨蛋,兄长轻易明白的事情自己就是不明白,以至于先生似乎都对自己丧失了期待。 他当然不会因此嫉恨兄长大人(根本就不会往那个方向思考),他只是对无法像兄长那样优秀的自己感到羞愧。 “虽然是双生子,但听说是完全不一样的孩子啊……” 之前信徒们前来祭拜的时候,他有听到大家凑在一起随口的闲聊。 神官大人有一对双生的儿子,这在山神大人的教义中可是天大的祥瑞,他们出生的那一年的确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丰收年,风调雨顺的,大米稻谷堆满了谷仓。 即使是七年后的现在,大家回想起那一年的丰收场景,依旧津津乐道。 可一胎双生的同胞兄弟,就是很容易被人拿来互相比较了。 诸如身为兄长的岩胜少爷十个月就会说话,可缘一少爷快两岁才能磕磕巴巴呼唤父母; 诸如身为兄长的岩胜少爷从小熟读教义,早早的,已经开始继承父亲的事业开解信徒心中的悲苦,可缘一少爷……啊呀,这孩子说话可真是不中听! 诸如…… 诸如…… 大家感叹着,说因为岩胜少爷,继国神社后继有人,山神老爷一定也十分欢喜; 大家唏嘘着,说缘一少爷虽然笨拙一些,但也是个忠诚健康的孩子,想必能好好地辅佐岩胜少爷…… 然后就有好事者开始调笑——到底是辅佐,还是被照顾呢?毕竟是投生到神官家,这被鬼摸过的孩子,未来的人生不出所料也会衣食无忧…… 这些谈话发生的时候,缘一就坐在庭院的假山之中,在一个只有小孩子才能钻进来的角落里默默坐着。 他听到了所有的这些不动听的唏嘘。 但他没法反驳,只能抱着自己的膝盖,呆呆地听着说话的人走远。 这里是他发现的地方,他将这个角落收拾得干干净净,头上有个自然风蚀的天窗,天气晴好时,明亮的光束打下来,落在人的脸上…… 缘一曾经将自己的秘密基地分享给了忙碌的兄长。 兄长钻进来,和弟弟膝盖靠着膝盖地坐在一起。 “这个地方……感觉很安全呢!” 阳光打在岩胜的脸上,他对着弟弟露出温柔的笑容,毫不吝啬地进行称赞: “有时候也想要躲开父亲和信徒的目光,在这里的话,应该没有人会发现吧?” 缘一积极点头:“是!这里只有我知道。” “啊!现在我也知道了!缘一真是个好孩子!” 缘一看着兄长阳光底下微笑的脸,心里咕噜咕噜冒着温暖的小泡泡,顿时觉得非常喜悦。 他当然知道父亲和信徒们对兄长的期许。 大家都说,只要和岩胜少爷待在一起,就会觉得非常开心,好像冥冥中被护佑住了一样。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笨拙的缘一,经常就感受到自己同样被兄长护佑着。 就像刚刚兄长说的:“缘一真是个好孩子!” 他只是在家里乱走的时候发现一个灰扑扑的角落,兄长就会毫不吝啬地赞扬他。 兄长……真的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 继国缘一,实在非常喜欢他的兄长大人。 可是,越是看到兄长大人那么耀眼,就越是觉得有些……淡淡的难过。 为什么……优秀的兄长大人……会有自己这样普通的弟弟呢? 他对此感到惭愧。 于是想要躲起来。 如果躲在秘密基地一定会被兄长找到; 所以缘一躲在了山神大人的眼皮子底下,抱着膝盖在供桌下睡着了。 【大家来找茬】 1神社家的继承标准是看孩子的文学素养和忽悠能力(毕竟是神棍); 2缘一在哥哥的光辉下,竟然有点自卑; 番外:山抱之子4 岩胜很耐心地倾听着,然后终于听到弟弟慢慢的、前言不着后语的、说明白了一切。 知道事情的始末之后,他错愕地眨了眨眼睛,又认真打量了弟弟的神情——那是非常明显的一张失落的脸。 哎呀!竟然看到缘一露出这样的表情! 心中浮现的第一份情感,并非是愧疚或者心疼,反倒是……有趣? 这也是当然的事情。 从岩胜会说话开始,他就不断接受着信徒的参拜,端正面容倾听信徒家的悲伤,在尚未明白什么是悲伤的时候就摄入过多的悲伤,以至于他现在,虽然可以温柔地接纳那些复杂的感情,其实内心多是一汪平静的池塘,并不会因此起到多少波澜。 就像现在倾听到缘一的苦恼一样。 如果是山下的信徒这样说,他就要摆出神官之子的从容与亲和来,告诉他,人世有常,普通的人也有存在的意义,只要做好自己,山神大人会一视同仁地注视着自己的子民。 可这么说的是自己的弟弟…… 继国缘一……是个一根筋的笨蛋呢! 想到这里,继国岩胜就忍不住,在弟弟面前笑出声来,毫不掩饰,甚至捂着肚子的欢快的笑出声来。 啊!如果在诉说悲苦的信徒面前,当然不能这样做,可现在诉说烦恼的缘一啊!那样的话,就不需要戴上面具了。 “什么啊……缘一竟然会去想这种事情……” 继国岩胜在弟弟惊讶的目光里,擦掉眼角沁出的泪水,然后拉着弟弟的手,两个人一同来到了那个狭窄的秘密基地里。 缘一被岩胜赶鸭子一样地赶进去,岩胜后进去。 两个人膝盖靠着膝盖地紧紧挨靠在一起。 继国家的孩子长得壮硕又健康,再过不久的时日,这片小小的空间大概就容不下两个孩子的进出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透过天窗落下一束温暖的阳光,打在两人的膝盖上,明亮的光线里,岩胜摸了摸近在咫尺的、面无表情的、缘一的脸,他说话的时候都透露出愉快的气息。 缘一把自己缩成一团,张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却闭了嘴。 和成熟些的兄长大人比起来,他的烦恼……就好像是件很好笑的事情似的。 可这简直没有道理! 缘一已经为此烦恼许久了。 他做不到对兄长口出恶言,又对岩胜的愉快感到气恼,就只能自顾自的生着闷气。 生闷气的时候,也不拒绝兄长亲昵地和他靠额头。 这闷气就显得非常可爱起来。 岩胜果然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啊!抱歉!虽然缘一很烦恼,但是我果然还是忍不住……” 他一边不走心地道歉,一边发出让缘一气恼的嗤嗤的笑声。 “……!” 缘一的脸红彤彤的,最后别扭地侧了头不去看哥哥。 等岩胜终于调整好心情看过去的时候,就看到自家弟弟握紧拳头抱紧膝盖,完全就已经气恼到不想和他说话了。 啊……这副模样……其实也非常可爱! 他心里想着这样的话,伸出手去,就将缘一握紧的拳头抓过来,捧在自己的胸前,表情很认真地道歉: “原谅我吧缘一!哥哥是因为你太可爱才忍不住笑出来的,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哦!” 咦?可爱…… 缘一眼神游移,瞟了兄长一眼,又飞快地挪开视线,没有说话。 “……” 但是岩胜明白,弟弟其实非常好哄。 啊呀……说不定现在,就已经原谅他了; 搞不好……还正在因为刚刚的乱发脾气而觉得自责…… 这些,都是缘一做得出来的事情。 所以岩胜笑着,一点儿时间也没有耽搁,就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会因为自己笨拙而难过呢?你明明知道,母亲、父亲还有我,大家都非常爱这个笨拙的缘一。” “……” 缘一默默又红了脸。 岩胜继续询问他: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他一直握住弟弟的手,说出来的话语非常柔和,却有一股坚韧的力量,让人忍不住去倾听,并顺着言语的方向去思考。 这些都是在与信徒的沟通中学会的招数。 用在笨蛋弟弟身上,效果也相当不错。 “……” “……” 缘一沉默地看着兄长握住自己的手。 是和自己一样大的手,可是兄长勤于学业,同样的手已经能写出了不起的墨字,每年的年末都会给虔诚的信徒在红纸上写下祝福。 大家都盼望着兄长大人的成长。 那样庞大的期待,就凝聚在兄长一人的身上…… 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缘一不由得想起,去年年末的时候,兄长生了病,一边咳嗽一边忍耐住,站在桌前写字的模样。 缘一点着灯,站在门廊里往屋里看,就看到兄长的影子投射在屋子的墙壁上,黑色的影子包围着小小的一盏灯,还有灯边的那个人。 一边服侍的侍女已经撑着额头打起了瞌睡。 缘一的脚步声很轻,但岩胜还是敏锐地察觉他的到来,因此转头,正好撞上弟弟的目光。 “嘘——” 岩胜指了指一边的侍女,将手指抵在嘴唇上,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缘一静悄悄靠近,走到兄长的身边,看看桌案上的祝福信笺,又看看打瞌睡的侍女,小声地用气音和哥哥说话: “兄长大人,母亲说让你好好休息的。” 岩胜摸了摸弟弟的头,笑着低声问他: “缘一,你要去向母亲告状吗?” 缘一是有这个想法的,可是在兄长笑意盈盈的目光下,顿时就觉得还是不要这样做比较好。 因此他苦闷地摇了摇头。 岩胜摸着他的头夸奖他:“好孩子!好孩子!” 缘一:“……” 他无法因为这个不走心的夸奖感到高兴。 “父亲说,今年的祝福笺他会完成。” 岩胜淡淡地回应他:“我知道。” “那……” 缘一语塞。 岩胜淡淡地回应他:“和父亲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要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说不定也有人在盼望我的祝福信笺,我也没有到无法起身的地步,所以……” 缘一听到自己的兄长以平淡的口吻,说出了不起的话语: “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情。” 缘一:“……” 他看着岩胜拿着笔在纸上书写,都是很简单的祝福的话语,横撇竖捺,已经颇有一番笔韵。 但是继国缘一的话…… 继国缘一……他的读写稍晚,没有额外的大问题。 用先生的话来说,就是这孩子开窍晚了一些。 开窍晚了一些的孩子,即使想要去帮忙,也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那样庞大的期待,就凝聚在兄长一人的身上…… “我想要……帮兄长大人的忙……” 缘一喏喏着,终于明白了自己苦闷的来源,他沮丧地垂着眼睛,几乎不敢去看此时岩胜的表情。 兄长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还是忍耐着不要笑出声来吗? 他的愿望与苦恼…… “……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到……” 缘一说着这些,想到刚刚自己鼓起勇气开口和信徒说她的状况,结果却把人给吓晕…… 他简直要因为自己的笨拙而流出眼泪来了。 继国缘一,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缘一!” 正当他沮丧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兄长明亮地呼喊着他的名字,继国缘一因此忍下眼眶的热意抬起头来。 他看到阳光下岩胜毫无阴霾的笑脸。 善解人意的兄长大人张开手臂,将他抱在怀里,两个人的脸蛋紧紧相贴,然后那明亮的声音就不得不变成一阵嗡鸣,只在两人之间传递: “真是体贴人的弟弟!缘一真的是个好孩子呢!” 岩胜毫不吝啬地赞美着缘一,语调柔软地说明自己的心情: “可是,我觉得这样的缘一真的非常可爱,现在的缘一就是最好的缘一哦!” “……” 继国缘一被兄长抱得紧紧地,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听到兄长絮絮叨叨地和自己说话: “当然啦,虽然有时候你什么都不说沉默的样子很让人着急,好不容易开口、却说出讨厌的话同样让人生气——哇,竟然会有这样的笨蛋弟弟,根本就难以置信!我也会忍不住这样想……” “……” “但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下一个瞬间,看到你的时候,就会忍不住觉得——这样的缘一刚刚好,需要我照顾和保护的缘一非常的可爱,因为是哥哥,所以我会好好照顾你的,这方面请对我保持信心……” 他简直像是安抚信徒的神官一样,说出让人忍不住掉眼泪的话: “正是因为有缘一的存在,我一点都不觉得辛苦,反倒总是勇气满满、精神满满地去面对下一天!” 缘一抿着嘴嘟囔:“父亲说……我应该要辅佐兄长大人……可是我做不到……” “才没有这回事!” 岩胜伸出手指头擦了擦弟弟的眼角,他以为那里会有泪水的痕迹,其实什么都没有。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他摸着弟弟的脸,摸到额角那片红色的斑痕。 ——被鬼抚摸过的痕迹…… 这样的言论,当然也传到过他的耳朵里。 岩胜看着这些,却对弟弟生出更多的怜惜来。 和面对信徒们的表演不同,面对直觉超强的笨蛋弟弟,表演是没有用的,他所说的一切都发自真心: “如果缘一真的非常能干,是可以支撑起神社的强大的人,身为兄长,我说不定会感到寂寞呢……” “……” 缘一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岩胜接着说道:“有时候也会觉得很辛苦,可是只要回头看看你在我身后,非常需要我——这种心情真是难以形容……” 继国岩胜想起了每个夜晚,自己在晚间熄灯前,总是忍不住拉开纸门,看看隔壁房间的缘一。 缘一总是在一片黑暗之中,睁大眼睛看向他,打着哈欠地小声地询问: “……兄长大人……要睡觉了吗?” 岩胜会不好意思地点头: “以后自己睡就好了,不需要等我。” 缘一会解释,说他其实已经睡着了,只是被拉门声惊醒了而已——果然是一张口就不讨人喜欢的言辞呢! 可要是白天提议说那就分开换个房间睡觉,缘一又会扯住他的衣袖明确的表示拒绝。 “不要。” “但是每天晚上被我拉门的声音惊醒,会睡不好吧?” “没有关系!” “我也不想做总是扰人清梦的讨厌的哥哥呢!” “没有!不觉得讨厌!” 啊……那就没有办法了…… 因为弟弟是个让人操心的笨蛋,所以……岩胜也有自己改不了的坏习惯。 明知道扰人清梦,睡前还是会查看下弟弟的被子有没有盖好; 明知道事情并不紧迫,可就是会不自觉地开始逞强; 明明大家都在夸赞自己,可一但缘一消失在眼前,就会感觉到虚妄的空虚来…… 因为继国缘一是……什么也做不到的人。 所以,继国岩胜就要什么都能做到!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开始默默地如此要求自己。 是好事吗? 还是坏事呢? 继国岩胜也不明白。 他只是知道,父亲因此对他多加赞扬,说他不愧是自己的孩子; 母亲似乎多了一些操心,努力地说服他千万不要勉强; 前来祭拜山神大人、倾诉人生苦痛的信徒们……他们根本无关紧要,怎么样都好。 可是……缘一竟然因此而难过。 这是……毫无必要的行为。 “缘一……”岩胜叹息着,将额头和弟弟贴在一起,“尽情地依赖我吧!” 笨蛋弟弟懵懂地与他对视:“……” 岩胜看着弟弟眼瞳中的自己。 那个分明在微笑,但微笑得过于标准,所以连他自己恍惚之间都难以分辨真假的笑容。 “……” 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情,就像多数时候,他其实也不明白同胞的弟弟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是不要紧。 只要在他身边就好…… 他抱紧自己的弟弟:“我会成为称职的兄长,会为此坚持下去的。” 【大家来找茬】 1继国岩胜有话直说; 2继国岩胜的感情……有点沉重……(但在正常范围) 番外:山抱之子5 将笨蛋弟弟的心情安抚好之后,就是惯例的教导项目。 岩胜:“为什么会对信徒那样说?” 缘一:“什么?” 岩胜帮助他回忆:“说她的第三个孩子是女孩。” 缘一解释:“因为我看到了。” 岩胜疑惑:“看到?” 缘一点头:“是的,我看到……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女孩。” 岩胜哑然一阵,有些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缘一的直觉很可怕,或许是直觉使然,所以明白那孩子是个女孩——他如此理解了缘一的言辞。 于是根据实际的案例展开教导的课程: “就算事实如此,你表述的方式是有问题的。” “那应该……怎么说?” “那家的夫妻,他们有三十亩良田,家中已经有了两个女儿,为了孩子后继有依靠,所以深切地盼望能够拥有一个儿子……” 岩胜根据自己过去的观察,想了想,继续说道: “他们的痛苦,并非是天性使然地喜欢男孩,厌恶女孩,而是为了家中的一切都平稳有靠,才对山神大人许下‘生下儿子’的愿望。” 缘一:“……” 岩胜接着说:“那么就用别的思路去满足他们的需求,告诉他们,如果生下的是男孩,是山神大人被他们的虔诚所感动,因此满足了他们的愿望; 如果生下的是女孩,那么他们家的儿子不一定要从这一家的肚子中出来,外头一定有优秀的女婿正在等待家风清正的农家少女,他们一定会挑选到合适的男子。” 缘一睁大眼睛:“……!” 啊!原来如此……原来可以这样思考其他人的悲苦…… 继国缘一感到非常惊讶。 可岩胜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只感到非常的无聊。 他继续解释道: “……如果连外来的男孩也无法信任,那么就告诉他们——因为他们一直虔诚地相信着山神大人,所以,山神大人的代行者,继国神社也会庇佑他们。 无论是在宗族中被蔑视欺负,女儿们长大受到欺辱——如果在山神大人庇佑的土地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随时都可以来和神社说明,我们一定会主持公道,让那些不信神的家伙想起神明的伟力!” 类似的言论,从会开口说话开始,几乎要成为一种本能,说出让大家开心的话,说出能让人焕发希望的发言,说出能够聚集信徒信仰与贡金的话语…… 啊,每天都是如此,真是无聊的事业。 可就是这样无聊的事业,却能让笨蛋弟弟双眼亮晶晶、充满敬仰地看着自己。 岩胜努力压下自己的嘴角,没有将内心的傲慢与自得泄露出来,然后接着教导他道: “当然了,这样的话语,如果是父亲来说,应该会更有说服力……毕竟他就是母亲从山下捡到的剑士,后来入赘了继国家……现在继国神社在他的操持下也算蒸蒸日上。” 父亲与母亲的故事,在山上山下也是一桩美谈。 听说当时还是云英少女的母亲下山踏春,走到河畔的时候发现了昏迷中的受伤武士(当然就是父亲),善良的少女无法坐视不管,因此联合身边的侍女,将他带进了神社照顾。 武士醒来后说明身份,自言是平原上某家贵族的孩子,因为继承权的问题被驱逐出来,要不是被母亲救助,这条命大概就烂在河滩上了。 作为雇佣的武士,他留在了神社。 后来又过了两年,武士改姓继国,与母亲结为连理,就此正式加入继国神社。 这简直是现成的案例。 岩胜暗地里撇了撇嘴,给出结论来: “放心吧,那家的夫妻,父亲会安抚好的,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 继国神社是这一片丘陵地区的宗教领袖,大家都生活在山神大人的光辉照耀下。 身为神官的继国家,历史悠久,不知道多少代地传下来,当家的神官接收教众供养,不算贪婪,也并不算严苛,更多地是抚慰民众的精神与心灵,这些年扎根下来,【信仰山神大人】、【接收神官大人的教诲】——几乎已经成为信徒们根深蒂固的信念。 缘一惹出来的事端,大概要父亲多费些嘴皮去摆平,但根本就算不上麻烦。 多和信徒沟通,了解他们的苦痛,抚平他们的苦痛——正如父亲所教导你的一样,他也不过是在做神官例行的公事。 【大家来找茬】 1继国老爷是入赘来的,当然,依旧非常爱朱乃,这份爱因为背景的原因会表现得更温和(没有换爹啊,只是把他引以为傲的东西都拿走了!!!)。 番外:山抱之子6 普普通通成长的进程,在两个孩子开始修习武道的时候,有了不一样的变化。 “缘一少爷的武道才能,简直不可思议!” 教习的武士先生比划着木刀,向父亲陈述他第二个儿子的天赋有多么超群。 继国神官根本没有在意。 他状似耐心地听武士先生讲完,就轻飘飘摆了摆手,说: “那么以后缘一的修炼,就拜托您多加上心了!” 武士先生听到主家家主这么说,顿时明白自己刚刚白费了口舌,他犹豫了一下,因为一份爱才之心,还是坚持发表意见: “继国老爷,以缘一少爷的才能,我怕是教授不了他多久 ……” 他提议将缘一送到平原的贵族城池中,找专门的武道大师传授。 神官先生因为这个建议,顿时有些好奇。 他将不怎么关注的幼子叫到跟前来,扔给孩子一把木刀,自己握着另一把木刀,双腿分开站立,摆出对阵的架势: “来吧,将我打倒!” 这事儿发生的时候,岩胜就在旁边观看。 他看到自家弟弟以超乎寻常的敏捷跃起,“啪”“啪”两声之后——“砰”,颇有架势的继国老爷径直倒在院子的草坪上,扬起一片尘土。 啊……大概是为了好好证明自己的才能,也大概是因为父亲英武的形象在他看来格外强大,所以缘一在这场比试中完全没有留手。 一边端着糕点过来的母亲见到这一幕,当即惊叫一声,连忙将木盘放下,跑过去将晕掉的父亲抱在怀里: “老爷!老爷!你没事吧?” 倒是没什么大事。 继国老爷额头的包肿的老高,直到半夜才悠悠转醒。 醒来就喝了一碗医师开的发苦药水: “受了震荡,所以晕厥了……” 医师觉得只要静养几日就好,最后还是在母亲的强烈要求下开了两帖药。 继国老爷咽下药水,从舌尖到喉咙根都是苦涩的,他扶着晕乎乎的脑袋坐起来,在妻子一叠声的关心里迷茫了半天,才终于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缘一他……” 继国夫人打断了丈夫的话,率先解释说: “缘一他很担心你呢!本来要等到你醒来的,我催促好久他才乖乖回去睡觉——他说,非常抱歉把父亲大人打伤,拜托我一定要好好传达他的歉意……” 继国老爷顿时沉默了:“……” 啊,没错…… 他被自己八岁不到的幼子给打败了。 不过两击而已……连反抗都做不到,就晕倒在地…… 他分明也是……在严苛的武道训练中长大的武士,虽说干了这么多年的神官,武道有所懈怠,可是怎么会…… 继国老爷想到这里,在意识过来之前,脸庞就羞耻地涨红了。 他看着身边一叠声安慰的妻子,朱乃的目光越是关切温柔,他就越是感受到想要蜷缩起来的耻辱! ——简直! ——奇!耻!大!辱! 如果是成婚前,还是武士的那个他,面临这样的事情,怕不是要羞愤到当众剖腹才能保全自己的名声。 但是现在的话…… 继国夫人一直温柔地安慰着自己的丈夫,连带着絮絮叨叨说些这半天里,家里发生的小事: 缘一把父亲打伤之后,受到了惊吓,差点就跑到后山的密林里去了,还好有岩胜一直看着他,才没让他乱跑; 两个孩子都很担心父亲的身体,在床边守了好久,一叠声地询问自己“父亲没有事吧?”——连一向老成持重的岩胜都担心得不得了! 吃饭的时候也是,说父亲不在所以没有胃口都没有吃完饭,还叮嘱说要让厨房一直准备好饭食,免得父亲醒来肚子饿没有吃的…… 继国神官听着这些琐碎的事情,原本不稳定的情绪,渐渐地,被拉回到了此时所在的现实里。 他:“……” 额头还在闷闷地跳动着疼痛,继国神官看着眼前的妻子,心情却逐渐平和起来。 他拉过妻子纤细素白的手,笼罩在自己的手掌里,短暂的思考之后开始发言。 他说话的时候,夫人的声音自然地就止住了。 “缘一在武道上天赋异禀,白天有武士和我建议,可以把缘一送到山下的城里,去找一位大师学习,朱乃,你觉得呢?” 继国神官想起幼子干脆利落的那两刀,心中仍有惊叹,也没忘记征求妻子的意见。 继国夫人的手屈伸了一下,她看着丈夫,直白地说明自己的心情: “送到城里去修习武道,之后呢?去投奔某位将军或者领主?每日里忙于厮杀?”她想到这种可怕的未来,就忍不住忧心忡忡起来,“明明缘一现在就很好……” 她想起丈夫说起过的他的曾经,似乎是某个武家贵族的子弟,为了继承权与未来投奔了战场,然后身体顺着水流来到了山下…… 如果她没有出现,他就死掉了。 继国夫人很自然地将丈夫当初的处境代入到自己孩子身上。 如果当时是缘一落在河滩上,满身是伤,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浅浅的水洼就能让他死去—— 想到这里,继国夫人忍不住泪水盈满了眼眶。 她揪住丈夫的衣襟,身子也倚靠过去,衷心地诉说自己的想法: “我就希望我们的孩子可以留在身边,缘一这样,岩胜也是,在我们身边长大成人,然后找到善良和气的女子成婚,过两年他们也会成为父母,我们会成为爷爷和奶奶,白发苍苍,牙齿也掉光,但是一点儿也不觉得寂寞——老爷,这就是我盼望的生活,你知道的!” “……” 继国老爷顿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是的,他知道的,朱乃的愿望。 如果他还是十年前的武士,手上有刀,就会抱着必死的信念面对每一个敌人,那么他一定会将缘一看成天赐的珍宝,发掘他的才能,催促着他去支撑起家族的荣光。 如果他还是十年前的武士…… 但他当然已经不是了。 别说无法倒转的十年前,连武士也不再是了。 现如今的继国老爷,连姓氏也随了妻子,拥有一对祥瑞的双生子。 身为神社的神官,他每日里倾听山下信徒的倾诉和祈愿——听多了就会明白了,人的苦痛与欲望,全都来自于不满足。 可满足了也未必就是一件好事,满足之后就是更大的空虚,带来的更大的不满足。 所以他这些年,转着筋地教导着信徒,说来说去其实终归只有一点——【接纳】。 接纳现在的一切,那些尚未满足的缺憾,无法达成的欲求,加注肉身的苦痛,苦苦追寻的希望——因为是人类,所以拥有这些是理所当然的。 山神大人也明白这一点,可祂依旧爱护着自己的子民。 接纳,并且怀着善意地去生活,照顾身边的同行者——这就是山神大人的教义总纲。 继国神官本人对这些没有赞同,也不存在反对。 但他毕竟是山神大人的神官,神明在世间的代行者。 安抚信徒的时候,想要让信徒相信自己,就先要做到自己相信自己。 如此十年下来,当继国神官听到妻子垂泪诉说的愿望时,心中慢悠悠的,生出了属于丈夫与父亲的柔软的情感来。 “啊……都这么说了……真是拿你没有办法啊朱乃……” 他叹息着,抱住了怀里的女人,心底刚刚萌生的野望也低头,毫无办法地向妻子的愿望靠拢: “山神大人将缘一送到我们身边,或许只是送过来而已,就让他在我们身边长大吧。” 这件事情无波无澜地过去了。 【大家来找茬】 1身为宗教领袖,教义很平和,继国老爷逐渐成为一个能控制住脾气的平和的人; 2身为神社家的独女,朱乃夫人深谙语言沟通的艺术,对丈夫提出的建议,采纳率很高。 3继国夫妇表里如一的很恩爱。 番外:山抱之子7 岩胜对弟弟的武道天赋很感兴趣。 他这日和弟弟睡了一个被窝,两个孩子靠在一起,像是小老鼠一样,小声地在黑暗中聊着天: “为什么可以把父亲打倒呢?” “因为……父亲是这样要求的啊?” “……我的意思是……你是怎么做到的……” “就是……” 缘一开始讲述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诸如他眼中奇妙的世界,诸如为了更好地发力他下意识的呼吸,诸如父亲的架势在他看来根本毫无架势可言…… 岩胜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笑出来: “这些事情,和我说说也就算了,可不能和父亲说哦!” 缘一感到困惑: “可是……父亲一定会询问我的……” 岩胜教导他: “那你只说自己的厉害就好了,不要和父亲说你觉得他一点儿也不厉害。” 缘一反驳: “我没有这么觉得。” 岩胜抚着额头叹气: “那你就不要说成这个样子……” 缘一顿时明白,自己刚刚表述的方式又出现了问题,他郁闷地闭了嘴。 岩胜继续兴致勃勃地和他讨论: “按照你现在的水平,父亲说不定会送你到城里去找大师学习呢!” 缘一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就发出疑问来: “是好事吗?” 岩胜也有些困惑: “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父亲和母亲发现了你的天赋,当然想要好好发掘出来,如果缘一有武道的天赋,说不定以后会成为世上有名的剑豪——” 说着说着,岩胜眼睛里也忍不住流露出憧憬的神色。 剑豪啊…… 他的宝刀也会因为主人的存在流传于世,声名流传不息。 是只在故事里看到过的存在。 对小男孩而言,这样的话题总是很容易打动人。 岩胜稍微被打动了。 缘一接着询问: “想要成为剑豪的话……要做什么?” 岩胜犹豫着作答: “大概就是……像你打败父亲一样,去打败世界上所有的人吧……” 缘一不明白这有什么乐趣可言,至少他一点儿也没有被这个目标触动到,于是他接着询问道: “成为剑豪之后……要做什么呢?” 岩胜就卡壳了: “啊……这个……大概,大概就是……会有很多人尊敬他,能有机会和漂亮的女子发展感情,和很多漂亮的女子发展感情,然后打败那些欺负弱小的人,然后——” 他卡住了。 缘一毫不憧憬地长出一口气: “听起来一点意思也没有。” 岩胜竟然无法反驳:“……” 大概是没有听到哥哥的回应,缘一就一点一点认真比较起来: “父亲现在……我见到过有女信徒和他倾诉感情,都是很漂亮的女子,但是父亲都表情严肃地拒绝了,他说只要有母亲就好; 山下如果发生鬼灾,又或者是其他地方的人来欺负人,大家都会找父亲主持公道,父亲总是做得很好,大家都很尊敬他,也很信赖他…… 感觉……成为剑豪之后,和父亲现在的生活没有多大区别,大家过的分明是一样的日子,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岩胜弱弱地分辨: “剑豪的名字能一直流传哦。” 缘一不以为然: “父亲的名字也能和山神大人一起流传啊。” 岩胜又卡住了:“……说得好像有道理……” 他第一次被弟弟的言辞逼得哑口无言。 但是真的一样吗? 他仔细想了想。 父亲的名字……跟着山神大人一起流传下去的……其实只是继国的姓氏而已。 听说很多年前的继国家的先祖,也是城里有名的贵族,走进山中受到山神大人的感召,因此在山里建立神社,庇护一方。 书上这么说,却连先祖的名字也没有记载。 留下来的,只有【继国】的姓氏。 他的子孙继承了他的血脉、姓氏与使命,作为山神大人在世间的代行者,庇护一方生灵。 家族的延续,和个人的光辉,分明是大有不同的。 岩胜想到这些,转头又准备和弟弟说话,等他看过去,就看到缘一打了个哈欠,分明是有些困倦的样子。 缘一的作息很规律,早就过了他入睡的时间了,之前在父亲的床前也是哈欠不停,因此被母亲赶了出来,现在又被自己拉着说了许久的话。 岩胜顿时感到愧疚起来: “很困吗?” 缘一的脑袋在枕头上蹭蹭,做出点头的动作: “嗯,想睡觉。” 岩胜顿时明白,自己所计较的那些东西,在缘一看来其实一文不值。 家族的传承和个人的光辉……缘一毫不在意,他或许只在意眼前的生活,明天的天气,父亲的心情,母亲的心情,哥哥的心情,还有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更好地融入这一切…… 毕竟是个笨蛋…… 所以,脑袋里根本没有空隙去思考过于宏大的话题,那么因此衍生的欲望也就无从谈起。 岩胜:“……”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觉得刚刚和弟弟计较这些的自己也是个笨蛋。 他将身子转过来,闭上了眼睛: “那么,就睡觉吧,明天一早就要去看望父亲呢。” “……嗯。” 简短的回答之后,缘一的呼吸悠长平缓,只是听着,就明白这家伙已经睡着了。 岩胜:“……” 他怀着奇异的心情盯着黑黢黢的天花板,耳边是缘一平缓的呼吸声。 “……” “……” 不一会儿,他也睡着了。 【大家来找茬】 1继国家不会因为武道天赋变更继承人人选(毕竟是神棍家族,主要看嘴皮子),岩胜毫无危机感; 2岩胜和缘一关系很好,且父亲不会因此生气。 番外:山抱之子8 缘一拥有了不起的武道天赋,这当然是一件好事。 可这事到此为止,继国家的父母并未考虑要发掘他的天赋,又或者是其他与之相关的一切。 “以后跟着后院的先生好好学习,好不容易有一项天赋,精进自身应该会成为轻易又快乐的事情吧!” 母亲摸摸缘一的脸蛋,说出来的话语充满体贴的关心。 缘一面无表情地陈述了客观情况: “武士先生说……他已经没有可以教授我的了……” “啊……这样啊……” 继国夫人稍微有些尴尬。 说到底,关于武士的一切,她其实并不了解。 可毕竟是家里孩子的事情,她思考一阵,还是给出充满关切的回答来: “既然这样的话……以后还是跟着岩胜一起学习文学好了,将武道作为一种爱好来发展,不会有压力,说不定会得到额外的快乐?” 缘一面无表情地答应下来,双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来。 他拥有了才能。 什么都做不到的继国缘一拥有了超群的天赋。 可【什么都做不到】的本质似乎没有改变。 他觉得格外的怅然起来。 发现自己的天赋时有多么惊喜,在放下这样的天赋时,对等的失落就从心中升起。 这时候,一直在门外偷听的岩胜终于按捺不住,像是刚刚才到一样地走进了房间,一开口就是上扬的、活泼的语气: “母亲,我想,缘一既然有额外的才能,可以让他代替我学习神乐舞,在祭礼的时候出面向神明祈祷——父亲未必会答应,您能帮我去说服他吗?” “神乐舞?” “是,这些年一直是父亲在跳神乐舞,今年他专门说要让我来学…… 虽然很努力地学习了,但是有些奇怪的舞步,我总觉得自己踩的节奏有点奇怪,可是问起父亲来,他又说就是这样…… 如果抱着半吊子的心情向山神大人献舞,山神大人一定不会高兴——我这些天一直因此担心,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和父亲表达,请您帮帮我吧!” ——请您帮帮我吧! “……” 继国夫人看着眼前微笑的长子,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在起来。 即使是什么都不明白的陌生人,听到刚刚的那番话就会明白,这对母子之间的奇怪。 既然是亲密的母子关系,提出的也是正当的请求,可表述的方式,为什么会用上“帮我”、“请您”之类的敬语呢? 哎呀,简直像是两个点头之交间的客套话一般。 说来也是奇怪,朱乃夫人膝下两个孩子,早慧懂事的长子,懵懂天真的幼子,她自忖对待两个孩子从来一碗水端平没有偏颇。 可实际相处下来这么多年,她却一次又一次无力地发现——自己和长子……就是亲热不起来。 对待父亲还偶尔会有孩童那样娇憨表现的岩胜,一来到她面前,真的就像是小大人一样,努力挺直腰板摆出可靠的模样。 “岩胜为何会这样呢?是我这个母亲太失职了吗?” 朱乃夫人因此询问过负责教导长子的夫君。 继国神官听到这个问题,先是诧异,转念一想,脸上的神情就带上不自觉的讪讪: “啊……这个……因为朱乃是母亲吧?” 朱乃夫人不服气地与他争辩: “母亲又怎么样?正因为是母亲,我们才应该亲密无间,什么话都可以放心对我说才对,缘一和我就是这样的关系哦!” 继国神官脸上的讪讪就更明显起来,他眼神乱转,想要转移掉这个话题,又想不到出路,就心虚地和夫人解释: “可是……母亲的话,我之前和岩胜说,身为男人就要庇护整个家庭,正像我会庇护朱乃一样——他可能因此也想要成为可靠的男人……然后,就成为现在的样子?” 朱乃夫人因此狠狠地和夫君生了两天的气。 可事情已经发生,她察觉得又太晚,即使后面和岩胜直白地进行过解释,甚至就让继国神官在一边做附和,他们的长子却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世界观: “和母亲撒娇什么的……我,我——” 岩胜憋红了脸也说不出下文来。 哎呀,如果需要勉强才能得到长子的撒娇,那不是就成了另一种有距离感的强求了吗? 朱乃夫人含泪接受了现状。 至少她如今明白,她那高洁知礼的长子,实在是个对自身言行要求苛刻的傻孩子。 当然啦,别的夫人在见过神官家的长子之后,都会羡慕地和朱乃夫人感叹: “哎呀呀!如果我家里的孩子能有岩胜少爷一半懂事,我真是死也无憾了!” 朱乃夫人能怎么办呢? 她只能脸上摆出不好意思的害羞神情说着哪里哪里,心里却默默悲叹——要是岩胜能有一半缘一对她的亲近,她怕是也……呸呸呸!大好的生活,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现在因为缘一的事情,长子对她提出请求来,这请求对她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朱乃夫人怎么会不答应呢? 晚间她找到空当就和继国老爷说了这类的事情。 出口的当然不会是岩胜那套说辞,说自己心中不安定因此想要倚靠弟弟什么的,这样软弱的说法,即使继国老爷近些年来脾气越来越好,听到这些也不会高兴。 朱乃夫人略有删改,将意见的发起人挪到了自己的身上: “都说岩胜和缘一是一对天赐的祥瑞,却只看到你教授岩胜神乐舞,我可见不得你这样冷待缘一!” 听到这话,继国神官无措地睁大双眼: “这是什么话?当初教神乐舞之前征求过你的意见,这不是咱们一起的决定吗?” 朱乃夫人就摆出不讲道理的、执拗的面孔来: “哎呀!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怕是当时没有多加考虑,现在一想又觉得实在不妥当……老爷……” 朱乃夫人一边说,一边半抬起眼睛向夫君看过去。 一凝眉,一抬眼,像是半幅墨迹未干的工笔画。 只有自己才能见到的风情。 继国老爷对此毫无抵抗力,当即连刚刚在谈论些什么都抛诸脑后: “夫人说得有道理……” 他迷迷糊糊嘟哝出含糊的话,脑子其实没有转动,都未必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那缘一学习神乐舞的事情?” “又不是什么大事……” 到第二天清晨,神志清醒了的神官大人才意识到自己在床榻之间答应了什么。 以侍奉山神大人为职业的神官大人,想想自家长子的庄重自持,再想想幼子刚刚显露出的武道天赋…… 武道天赋啊…… 他心里不由得联想到不相干的事情来。 诸如,要是缘一将神乐舞跳得像是战舞该怎么办? 那孩子……杀气倒是收敛得很好,不动声色的,一出手就把对手干脆利落地打倒在地; 可是典册里的山神大人性情温和,最讨厌无谓的杀生与对抗,祂会喜欢这样的家伙吗? 他稍微有点儿担忧。 可这担忧在想起岩胜的时候就抹去了。 不要紧,因为岩胜也在,长子由他一手教导,完全就是最最标准的神官模样,现在又是最可爱的年纪,即使山神大人真从缘一那里感到不快,看到岩胜的话,也一定会原谅的…… 缘一于是投入到对神乐舞的学习。 【大家来找茬】 1继国夫人对丈夫手拿把掐。 番外:山抱之子9 缘一的神乐舞学习得非常顺利。 或者说,根本没有学习的过程,缘一拿起神木枝在场中跳动,从第一式到第十三式,他以一种异常的熟稔,毫无差错地跳完了全程。 岩胜和继国神官在一边看完了全程,两人摸着下巴做出点评。 岩胜:“说是看我学习的时候自己学会了……到这个程度,父亲,完全不用教了吧?” 继国神官:“倒是不用多花费我的时间,看来缘一的天赋果然……” 说到这里,继国神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不要继续想下去。 等缘一跳完神乐舞,停下来之后,他走到父亲和兄长的身边,额头连一丝汗水都没有,也没说话,只是睁着眼睛期待地看向父兄。 岩胜摸了摸他的头,毫不吝啬赞扬: “缘一超级棒哦!” 继国神官也点头: “不愧是我的儿子!” 一月后神社的祭礼照常举行。 继国神官身为主事人照看全场不出乱子,岩胜因为前两日崴了脚,只能坐在一边和信徒微笑。 搭好的高高的木台上,只有缘一孤零零站着,身着白底的祭祀服,面上覆着表示不可直视神面的纸张,手上举着神木枝,跟着乐师的节奏在台上舞动起来。 他的步伐很稳,节奏踩得很准,神木枝舞动的弧度同样精准,台下的信徒本就安静注视,随着缘一一式一式地舞动下去,整个祭祀舞的周围,就只能听到乐曲声、衣袂飘摇声,还有人群的呼吸声。 “咚!” 最后一个鼓点下去。 缘一轻巧地落在舞台中央,神木枝高举,面目低垂,耳下的日轮花札轻轻摇晃——他稳稳定在最后一个动作上。 “啊——” “真是——” “不可思议——” 这个时候,周围才有如梦初醒的感叹声响起。 岩胜听到身边的父亲也忍不住惊叹: “没想到他跳得这么好……” 没想到他跳得这么好。 岩胜同样感到惊奇。 他正坐在软垫上,之前说是崴了的脚其实并无不适,行走舞动毫无影响。 他对父亲和缘一撒谎了。 撒谎的原因……他之前和母亲说的话,并非是遮掩的谎言。 他无法在重要的祭礼上,怀着动摇的心情,对山神大人跳出神乐舞。 在缘一第一次跳完一套神乐舞之后,岩胜当然有私底下询问过弟弟: “跳动的时候,不会觉得奇怪吗?” 缘一摇了摇头,反问道: “奇怪……是什么意思?” 岩胜想了想,仔细形容那些卡住自己的鼓点,那些几乎让人手忙脚乱的动作编排,特别是最后的第十三式,要在急促的鼓点下将第一到十二式全部重新跳一遍——大概是神乐舞的鼓点总是急促,他每次跳到第十三式,都会感到心慌。 无论练习过多少次的舞步,踩上去的时候依旧会觉得陌生。 无论是鼓点还是别扭的躯体,似乎都在拒绝让他继续跳下去。 岩胜当然有询问过父亲这类的困惑,继国神官眨眨眼,踌躇片刻,就觉得应该给自家紧绷的长子松松弦。 他蹲下来,注视着长子俊秀的眉眼,声音也压低下来: “岩胜啊……一套神乐舞跳下来小半个时辰,除了我们,几乎没有人会记得神乐舞的细节,你知道的吧?” 岩胜正直地补充上: “山神大人会注意啊。” 继国神官因此露出有点尴尬的神情: “当然了,山神大人一定会注意,可是……山神大人是个温和的神明,他从不对自己的信徒苛刻……” “……” 继国岩胜看着父亲的神情,在父亲尴尬的沉默与默认之中,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可几乎将优秀视为一种本能的岩胜,他当然不愿意成为那种遮掩错误的半吊子。 所以在确定缘一没问题之后,他“崴了脚”,坐在了旁观的座位上。 祭礼之前,连带着两套属于孩子的祭祀服呈上来的,还有母亲精心准备的饰品。 是两对花札的耳饰,一对画着日,一对画着月。 “我想,你们跳祭祀舞的时候戴上这个,一定会非常可爱!” 母亲双手抚着脸颊,看着眼前的一对兄弟,双眼中流露出强烈的盼望来。 她强烈撺掇孩子们现在就试试。 “这可是祖传下来的护身符哦!我小时候也戴过的!” 岩胜看着木匣里整齐摆放的耳饰,心里立刻挣扎起来。 可是……戴耳饰的话,需要穿耳洞…… 山上山下的男性,都没有穿耳洞的习俗,倒是女子们会穿了耳洞戴些好看的首饰上去。 继国岩胜想想高大英武的父亲,父亲平整光滑的耳垂; 他又忍不住想起他和缘一四五岁的时候,母亲莫名翻找出自己女孩时候的衣服让自己和缘一试试: “哎呀,都是很不错的料子,一直放着太可惜了,我想着给你们改一改,说不准会很合适!” 岩胜看着那些布料上黄色和粉色的花样子,完全不知道合适在哪里,被山民供养的继国家也没有到做不起新衣服的地步。 他摆出一副男人的样子,客气地拒绝了母亲的建议。 而缘一……从那时候到现在,缘一都穿着带花样子的衣袍——倒不是说不好看,相反,那些嫩黄色、嫩粉色的料子衬得缘一非常可爱,但要岩胜自己试试的话,他一定会说男子汉还是保有简朴的风格比较像话。 这次面对母亲的耳饰也是,岩胜摸摸脚踝告诉母亲自己崴了脚,怕是不能上场取悦山神大人了,耳饰什么的还是免了吧。 缘一则毫不介意地由母亲穿了耳洞,戴上日轮的花札耳饰。 “缘一!这是母亲求山神大人赐福过的护身符哦,一定能保佑你平平安安!” 继国夫人一边摆弄着有求必应的幼子,嘴上说着话,一边瞟了一眼身边的岩胜,脸上露出点气鼓鼓的模样: “岩胜的话,哼!山神大人当然还是会保佑你平安,但是会有‘脚崴了’这样的小坎坷,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哦!要不你再考虑一下,你看这个月亮——” 面对卖力推荐的母亲,岩胜认真地表示明白,并保证他会以后即使没有护身符也一定会好好照看自己。 继国夫人只好偃旗息鼓。 离开母亲屋子的时候,岩胜摸摸胸口,心中“噗通噗通”乱跳,他只觉得逃过一劫。 大概是当初生育祥瑞的时候伤了身子,继国夫人的肚子这些年再没有过消息。 继国神官不觉得有什么,他的夫人却因此感到失落: “我想要个可爱的女儿呢!能软软喊我母亲的女孩子,我会给她做漂亮的衣服,我们一起做好用的香粉眉膏——” 可他们毕竟只有两个儿子。 后来继国夫人开始将自己的旧衣找出来修改裁剪。 “哎呀,阿系!你想想他们穿上那身衣裳的模样……一定会非常非常非常可爱哦!” 岩胜听到过母亲这样一边裁剪衣衫一边欣悦的欢喜声。 母亲这样高兴其实很好,但要代价是自己的话…… 还是苦一苦缘一好了。 【大家来找茬】 1继国夫人是个很可爱的人,想要一个女儿,但是没有,就移情了,但并不会干涉孩子们的性别认知(只是自己暗搓搓有点小动作)。 2继国岩胜不亲近母亲的原因之一找到了——害怕被母亲当成女孩对待。 番外:山抱之子10 缘一跳完神乐舞,被请下了高台。 岩胜等着他在母亲的照看下,当众摘下覆面的白纸,放下手上的神木枝,直到收纳一切的匣子被关上,挂上锁扣,这股寂静才被打破。 岩胜上前关切地询问缘一的心情: “有感到紧张吗?” 缘一呆呆站在一边有些出神,直到岩胜问道第三遍才迟迟地回神,木楞楞地回答: “没有紧张。” 岩胜觉得奇怪: “那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 “兄长大人!” 缘一定定看着面前的兄长,总是面无表情的面庞上却浮现出明显的踌躇来: “……我在跳舞的时候,好像……感受到了山神大人……” “哈?” 缘一回忆着就在片刻之前的事情,连带着手指头比画,努力地做出形容道: “跳到第十三式的时候,第一个舞步开始,感觉有目光从上而下地落在我身上,可是我的头顶只有天空而已,然后……脑袋里好像住进了另外一个人,是个很大很大的人,很艰难地塞在我的脑袋里,眼睛发痛,耳朵里出现嘈杂的声音,很不舒服,有人在……努力地和我说话……” “……” 岩胜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祭礼上向山神大人跳神乐舞,除了取悦神明,还有一个想法是希望神明可以直接降临在人类之躯上,向服侍祂的信徒传授神谕。 继国神社的书册上有过类似的记载流传下来,和其他的记录多番求证一一比照,岩胜发现那些的神明降临,形容起来总是言语含糊,不知所以,应该是很重大的仪式,实现的时候却很平实,显得过于普通…… 至于记录下来的山神大人的神谕,也大都是些奇怪不知所谓的东西。 父亲教授他神乐舞的时候,倒是从未奢求过这类的发展。 可现在……所有人毫无期待的时候,天大的好事已经静悄悄发生了(倒是和书册记录的很像)? 岩胜不觉得缘一会撒谎。 他忍不住伸出手握住缘一的肩膀,人也凑近过去,睁着双眼看着缘一急切追问: “山神大人……那个人在你脑海中说了些什么?” 说到这里,岩胜一怔,他想到什么,又胆怯地想要将手撤回来: “祂现在还在吗?” 缘一将手按在肩膀上,制止了兄长预备脱离的动作,然后平静地摇头: “那家伙已经离开了。” 明明知道那个存在有很大概率就是家族世代供奉的神明大人,缘一展现出来的态度却相当平和,平和到几乎是显得傲慢起来。 缘一接着说道: “神乐舞的鼓点结束的时候,他在我脑海中消失了。” “这样啊……” 岩胜觉得有些可惜: “要是山神大人真的可以显灵,说不定可以实现一些信徒的愿望,大家也会更加虔诚地信仰祂,结果只是在你的脑海中出现……啊,虽然是件了不起的好事,但谁都不知道的话,不就像是没有出现过一样吗……” 听到兄长的话,缘一顿时担心起来:“我是不是……做错了事?” “什么?” “应该请求他留下来之类的……” 岩胜摇头: “不是啦!山神大人降临肯定是有自己的想法,就算你想要去挽留……哈哈,我们毕竟只是人类,也无法左右神明大人的想法吧?” 缘一因此安心了一些。 岩胜好奇地问他: “那么,山神大人降临,和你说了些什么?祂的降临一定会有意义。” 缘一坦诚以告:“他说,让我保护好身边的一切。” 岩胜不明白:“什么意思?山上会有灾难发生吗?” 缘一摇摇头: “不是的,他说,现在是非常珍贵美好的一世,可能再也不会有和现在一样美好的世界了,所以拜托我一定要保护好身边的人,父亲,母亲,兄长大人,还有以后出现在身边的其他重要的人,要我好好保护这一切,然后珍惜现在的生活。” 岩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岩胜将缘一的话语在脑海中反复斟酌,然后奇怪的发现,山神大人和缘一说的那些话,那些要求……如果换个角度去思考,简直像是凡人在请求神明去实现自己的愿望一样——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一位神明要附身于凡人,指望凡人来达成所求呢? 未免有些太奇怪了。 是……有什么祂无法实现的阻碍吗?还是说只有缘一可以…… 岩胜一边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边含糊地表示自己听见了,并告诉缘一,好歹是神明降临这样的大事(虽然神明大人悄悄来悄悄走,像是没有发生一样),之后就去告诉父亲大人吧,身为一家之主的他应该会知道该怎么处理。 是安静地如实记录在家族的书册中,还是大加渲染和信徒说明,这些都不该是小孩子操心的事情。 至于山神大人的神谕…… 原来……传说中的神谕是这样的啊! 岩胜觉得有些新奇。 他怀抱着这样的心情看向身边的缘一。 缘一望着刚刚跳舞的木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概是心理作用的影响,弟弟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此时竟然透露出两分威严神圣的味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