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焚骨》 第1章 生机藏 雁徙南,百花残。 入冬初雪连下了十日,半个彧国沃土覆盖于三尺厚雪下,紧压住娇嫩芽头。 峥嵘北山下,十余顷象征着权威无上的夏氏宫城犹如一头酣眠巨兽在此盘踞。 朱墙宫城内,华宇琼楼层鳞叠错,雪盖的玉顶堪比珍珠璀璨,远远而观,宛若九霄天阙,巍屹簌簌风雪中。 “得罪了。待宰了狗皇帝,我自回竹月深去向公子请罪。” 北角偏殿,云渡驻足楠木描金衣橱前,清郁的眸俯视着柜里一张冶丽娇美的面孔,“……若我行动失败,你别管我,自寻机会出宫去罢。代我向公子说声对不起,让他按时吃药。” 云渡眉角压得有些低,说话间,眼中凝着深深愧歉。 “侍使,你不能,今夜的行动事关濯旌王日后安危,公子已做好安排,此时打乱计划,公子责怪下来……唔……” 洁白的布团塞进女子的嘴,接下去的话堵回喉咙。 “我不知道公子给了你怎样的任务,也不知道这个任务有多紧要,我只想杀了夏临顼。不计代价。” 扯下悬挂的衣物盖在女子身上,将柜门轻轻合了。 云渡利索拢好丝薄飘逸的舞服,打着绦带边走出内室,坐到窗侧镜台前描妆。 明亮平滑的翠云芙蓉花宫镜里,一对且英且婉的联绢柳眉描得又挑又弯;眼妆化得深邃魅惑;乌发高耸绾起,犹似飞天仙女。 美艳如关进柜里的那位来自西域的姑娘。 取下腕间一只白玉镯,旋开金镶环,摇了摇匀,无色无味的液体倒出在掌心,纤秀指尖蘸取部分,涂抹在脸颊、耳朵、颈间、锁骨、胸窝、皓腕乃至脚趾等一切可能吸引男人兴趣的部位。 无法拔剑而刃之的仇人,那便毒死他。 扣回玉镯,套回腕,一方流光溢彩的珍珠面帘从容系于脸上,半掩了容颜,宛然她就是一位风情万种的西域舞姬。 拉开妆凳,云渡起身踱至窗边,推窗外眺。 窗外飞雪漫天,扬扬洒洒,融进刚扫一遍的白玉铺地,入目景色非红即白,瞧来唯美的画面,映入清幽的眼波独见凄凉。 寒风趁机蹿进,冰冽的感觉让她想起了殓星谷墓室里的寒碧台——于大多人而言,两年光景足够改变周遭事物,淡忘许多经历。 然而于她,沉睡寒碧台上的那七百多个日夜除了将身形容貌重塑得诡魅惊尘,并未对她的记忆进行过消减。 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赛娅,你换好舞服了吗?乐署姑姑催我们上场啦。” 神游间,雕门“哐哐”叩响,一个清丽的女声催促。 绢牖“吱呀”一拉,寒风挡在薄如蝉翼的窗扉之外,髻上飘逸的丝缎垂垂而落,搭在纤薄的肩。 云渡捞了件白狐裘披上,拉上风帽,踅步去开门。 看见门外急得打转的妙龄舞姬,云渡将头微微含下,没有说话。 舞姬抬头看过来时,她扯了扯毛乎乎的风帽掩去样貌,两步走在了前面。 绕过屋角,十几个打扮冶艳的舞姬已排好了队形等在回廊下,纱冠高簪的女官冷肃着脸,执戒围着众人巡扫,挑看她们演出的服饰,检查是否有不妥当处。 见了云渡,她脸色一正:“动作快些,别磨磨蹭蹭的。你们也知道今夜宫宴乃陛下为犒赏濯旌王平定北江之功而设,还敢摸摸梭梭,脑袋不要啦? 好意提醒你们一句,方才献的舞反响平平,濯旌王可瞧都没瞧一眼,陛下龙颜正怒,若你们这一曲再不能艳惊四座,博得濯旌王片时驻目,你们小命不保不说,我太乐署上下都将跟着受罪。可都听明白了?” 舞姬们看向沿回廊趋步返回的垂头丧气的另一队艺姬,默了须臾,颤声应“是”。 人人皆知,彧国的开国之君夏临顼二十岁便打下万里江山,英悍名气威震四境,可谓天降圣杰。 然而励精图治才七八年,在大彧世景蒸蒸日上之期他的性子却如中了魔邪,逐日竟变得肆意残暴。 夺臣妻,奸民女之荒唐事时时发生,滥杀忠良更是乐趣无尽。 天子权力至尊,无人会在其面前提一个不字,因为提过的人早被杀了个干净。 五年前,御史云公看不下去皇帝的暴虐无度,冒着触怒天威的风险谏言其收敛任性,然而,只是一次寻常不过的司职,竟招来在京三族连诛的滔天巨祸! 云渡便是这场天降灾祸中尚存的一缕活魂。 是从无间之渊爬上来找夏临顼讨账的一只厉鬼。 据悉,皇上今夜宴赏的这位濯旌王名唤夏寻,是乃其已故胞兄之子,其人气质清幽,年少有为,才及冠即有用兵如神天资,杰出的军事能力深得皇上器重。 但有一点,皇上对濯旌王不近美色之死板行为尤是不爽,常念叨他年已及冠不娶妃真为不孝,连累他对不起亡故手足。 若行使皇权强行给他赐婚,他便要归还兵权,卸甲辞务,甘做一闲云白衣。 濯旌王性子执拗,无惧生死,皇上拿他真叫一个无可奈何。 成年的男子,既不好男色,亦不近女色,明明生得一副惊尘绝艳的好样貌,却整日戴着张恶鬼面具示于人前,只与清歌幽乐为伴,教人无从捉摸其活着的真实目的。 于是每有机会,皇上就会想方设法从侧勾起濯旌王对人或物的兴趣,好趁热塞给他点什么。 譬如他自己最为沉迷的美人。 名门贵女啃不动的骨头,皇上不介意让低贱的风尘舞女来做。 太乐署几日前收到上司严令,要求今日入殿的美姬们无论用何种方法,一定要让濯旌王多看自己两眼,最好是能勾引了他去,让皇上找到赐他玩物的机会。 “你们几个是外间艺坊招来,技艺上虽不如官伎高雅,狐媚功夫却是你们的看家本事,大不必在陛下与诸公跟前收着敛着,装那没前途矜持,尽管展现你们的本领去博濯旌王一睐,听清楚了吗?” 边走着,女官絮絮交代。 回头看着狐裘深拢的云渡:“特别是你,今夜压场的领舞,当晓得其中利害,不用我强调也清楚该怎么做。可别让我失望。” 云渡心下一沉,长舒一口气,恰时点头。 一股凝重的,感觉就将释去重负的舒快感从眼底一划而过。 再一次踏进皇宫这一天,她等得太久了。 久得她几乎快要忘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的容貌。 戌正。 朔风卷雪潇潇扑打着昭华宫明耀的琉璃门窗。 其时殿内酒香四溢,歌舞回旋,皇帝斜倚御座之上,底下共聚一堂对饮的是衣冠楚楚的高官显宗。 君臣同乐,俨然一派盛宁祥和的光景。 一曲盈如流风回雪的胡旋舞迎来高潮,众臣们看得眼睛直溜溜的,几番想拍手称快。 望一望玉爵连斟的皇上,又瞅一瞅淡漠无欲的濯旌王,到底一声响也不敢发。 舞毕,皇帝微醺着从沉醉中回神,看着座下右侧神情寡默的俊雅的青袍男子:“濯旌王以为此舞如何?”音容索然。 男子理袂一礼:“回陛下,此舞翩然如虹,婉盈赛风,甚好。” “好你怎么不看?一群俗物!”皇帝语气平常,音色隐隐却带着几分不悦,“来人,将今夜献舞的俗物带进来,当即剐了皮给朕绣方座屏。” 剥美人皮绣……绣座屏?! 堂中众人闻言,脸色倏倏一变,热烘烘的明亮殿堂内,一双双老寒腿不知觉便咔咔哆嗦起来。 筛糠一般。 第2章 杀意起 国君残暴无度,早已是不辩的事实,朝臣们本是见怪不怪的,然而每回他一开口,所下之命令却回回都格外的别出新裁,惊得人身骨骤寒。 舞姬们一听就将命丧于此,脸色歘地变得苍白,似覆一层秋霜,华丽的衣饰抖得叮叮当当响,听着竟有些悦耳。 “陛下饶命。”十几少女“咚咚咚”顿时跪成一片。 见身前一袭云裳绛衫安然若素,就近几只手赶忙去拉她裙裾:“赛娅……” “赛娅”瞄了眼开口便是“杀”的皇帝,眸色冷了冷,一丝无人察觉的森寒在眸底涌动。 一步上前,云渡拜过皇上,平静地看着此宴主宾: “素闻濯旌王殿下气度高华,是大彧所向披靡的战神,您瞧不上奴家方才这一支柔风细雨的舞自有情理,但只因为一支舞没有跳进王爷目中就惹陛下降罪,奴心有不服。” 目光一转,恳求皇上:“奴家初登宝殿,亦初见王爷华姿,故而不曾得机会辨思王爷喜好。 为了给自己及同行的姐妹争取一个不辱自身才能的机会,奴今夜还准备了另一支舞,名为《夜雪》,是特地献给陛下以及濯旌王殿下的,还望陛下成全。 若此舞仍不能打动濯旌王殿下,奴愿自刎当场……了结此以艺侍人的一生。” 却说云渡一开口,脚边几只纤白柔嫩的手瑟瑟收了回去,伴舞的姑娘们悄悄抬头看着眼前颀长盈艳的背影,心中猛地就是一咯噔。 她们是从北雍西境被转卖来大彧的伎子,屈居囹圄,日常只能与同行姐妹抱团取暖,互帮互携。 即使大家尚未亲如一体。 即使“赛娅”今日蒙了面帘。 即使她身形体态与熟悉的赛娅极为相似,舞技也无差,她们还是从她的语音里辨出了差异。 这人……不是三月前出现在她们艺坊的同乡姐妹,坠仙坊新晋的头牌——赛娅。 她是谁? 她为什么要冒充赛娅? 为什么要冒险混进戒备森严的皇家筵席? 她目的为何? 她费尽心机的出现是会过早结束她们的性命,还是会改变事情的发展? 生死存亡之际,舞姬们心中纵有千百猜想,也不敢于此时求证。 此时此景,龟缩难免一死,然而冒头则也无法保证有活。 作为身份低贱的伎子,生命比草芥卑微。 舞姬们默不作声等待事态回转的时间,近御而坐的一方黑漆云纹翘头食案后,一张十分好看中带着七分明逸、三分阴戾的男颜正青白交替着。 他怔怔瞥着淡然进言的女子,修长指间紧握的一只质地润泽的青玉爵微微颤动着,香醇的酒液跳出几滴在案上。 噔—— 玉爵沉沉掷在食案,酒洒一片。 男子正了正衣襟,撩袍而起,皇上却是一拍御案,朗声道:“准。” 男子将启的唇一时滞住,欲讲的话生生又吞回。 甩袖坐下,他还是盯着那身姿婉盈神色幽淡的女人。 一双狭长凤眸焰火腾腾,阴郁剑眉竖得像野牛尖利的角,仿佛下一刻就会掀翻座前大案冲出,将放肆圣前的女人顶到对面墙上去,制服她。 他自然是没有那样做,只自斟了满满一盏清酒饮下。 舞伴逐列退出,云渡随即在众人面前翩跹,目光环绕一周,找寻舞蹈所需。 视线落定百官首座那名脸色精彩纷呈的白袍武官的案上时,她款款过去,也不看他美丑,指着其手边一柄四尺长剑对皇上道: “奴家所献《夜雪》乃是一支剑舞,需要一柄吹发利剑伴手,奴看这位大人的宝剑当是称手的,不知可能借来一使?” 说话时,盈盈含笑的目光始终只在皇上方向,美目眨动间,悄然有几丝娇媚溅入皇上眼中。 场众闻言,脸色却是一肃——无殊职者御前亮剑,那可是藐视天威的逆罪,憨婢好无知的形状。 皇上被她勾人眼色撩乱了片刻,淫靡脸色转而沉下,警惕地打量着女子,预备从她身上看出隐藏的坏心思来。 还未发话,几个大臣已吧啦吧啦将云渡呵斥了一通。 云渡淡淡解释:“此舞之精髓必须利刃相佐,否则将毫无看头。陛下心系子臣喜恶之慈爱在民间广为传扬,更知陛下为赐濯旌王一景费煞心神。奴家出身泥淖,别的才艺没有,唯想以一俗舞宽陛下忧思,乞濯旌王青眼一悦。” 听着云渡坦荡无耻的目的,那头的濯旌王颇感无趣地冷笑了一声。 声音很低,鄙夷意味却十足十。 皇上瞧着底下姿容婉柔,如花容色半掩于珍珠流苏面帘下的妙女子。 她身上除却美丽,只有淡然,一点儿心怀不轨的端倪也瞧不出。 黑脸转笑,皇上爽朗道:“好。听谈吐当是个见地不俗的女郎,朕便依你所言,给你宝剑作舞。苏卿。” “陛下,”苏诫拿上佩剑,离座,礼过天子,郑重警醒地道,“此女不过民间卑贱,来历不详,陛下怎可给她武器?” “若她真心只为一舞,或有可说,倘若其另有他图,后果不容设想。为防万一,臣以为当拿此女下狱审讯,查清其背后牵连方妥。” 一开口就拿人下狱,呵……果然是臭名昭彰官民唾弃狠绝无情的指挥使大人! 云渡侧眸看向苏诫。 入殿如此长时间,她终于还是忍不住看了他。 但见苏诫冷肃着张线条流畅的如润玉打磨的白皙脸庞,眉具玄剑锋锐;目纳中秋月明;薄唇如杏花裁就,秀致美观,透出淡淡粉色;颌下显露浅浅一层胡茬的青色,干净且俊雅,极具成熟男子魅力。 目色环游,见他整齐束起的墨发上簪着顶银底嵌紫金云纹的高冠,好不华美;往下,一袭玉白的武官长袍裹着他颀伟的身材,腰封坠玉,流苏微曳,金丝与黑线绣织的踏火麒麟在领襟、袖边、袍裾的边腾动,形状熠熠生辉,活灵活现,真是衬得他姿容俊逸,英武非凡。 富贵果然养人! 相比五年前,他竟又高挺了不少,也更俊美了许多。 五年…… 那时候的他哪里会表现出这样不近一切的又冷又臭的嘴脸? 他那时可是她仰首追逐的阳光、月华、星辉。 是京中贵女们倾慕不得的风度翩翩的儿郎。 是十七岁便被擢选为太学博士、太子少师的书香才子。 是永远都对她挂着温暖笑颜的,总是偏爱她、逗趣她、只以她为掌中珍贵,说等她成人便携礼来娶她的两心相许的情郎。 是她深深爱过的人,是她年少光阴里的晴天绿地…… 却也是踹她入无间的混账狗东西! 云渡想着想着,后槽牙不禁磨得咯咯响。 注意力落到他光洁左项间几条不甚明显的疤痕上时,她心中猛然燥乱不安起来。 那是…… 似乎察觉一道无形的寒芒刺穿了身体,苏诫忽而转过脸来,接上云渡颤抖的狠厉的视线。 四目刹那相对。 心头一怵,云渡迅疾错开对视。 他……不会是认出了她吧? 云渡心忖。 此般再见,是情势促就,亦是意料之中,不过到底还是讽刺了些! 余光中,隐约见他目光灼热,如霆雷,如冥火,透带一丝丝诡异,令人颇感讶然,像是对她有特别的关注。 来前她便预料到了会于今夜看见苏诫,却不曾料到他会在不得细看她面容的情况下注意上她。 对比他们反目那时,她的身姿举止、音容笑貌早已蜕改得大别往日,理应不会因此而暴露。 或许,他的言行举止已然也改变了吧。 对,没错,是他变了,他的狠绝她见识过,并深刻记得。 “指挥使不必如此严谨,朕瞧这美人眉间有三分英气,若真能舞剑一支,定然别有一番雅趣,你且将剑给她罢。”皇上道。 “陛下……”苏诫走近,垂目看着身边婀娜曼妙的姑娘,呼吸匀得忐忑。 无视他片刻,云渡抬眸回视,淡漠眼眸里充斥着无言以表的复杂的平静。 那种平静的复杂深远沉重,对视间有爱恨悲喜在交织。 细密华丽珠帘下,她桃瓣一样娇艳的唇紧咬着。 两人不言不语,火花眼看乍起。 皇上见势不爽,出言调和: “想当年,朕一枪一马便可退敌三千,领十万兵便杀得四方弃城奔逃,怎么,这才歇了几年,就废物到要时时刻刻提防被人加害了?还是一个骨细肌软的女流。” “臣不敢。”苏诫转身应话。 “行了,朕深知苏卿是为朕的安全考虑,可有时呐,也不能因为莫须有的猜想扫了众卿雅兴。将剑给她。” 皇上话语闻似不耐,深里却总透出丝丝缕缕的亲和。 邻壤三疆,边邦九域,谁人不知大彧国皇帝的亲臣——羽卫指挥使苏诫上任五年来的杀伐果决,深得圣心,恩宠不衰? 为了权利,以身为刀,替皇帝斩除了多少惹怒圣颜的人,不分内外亲疏。 甚至深情以许的青梅初爱,他也能……手起刀落。 狠绝如斯。 苏诫迟疑了少时,愁绪万千地将剑递出:“殿中刀剑无数,每一把都不比本官手里的这把豁钝,姑娘可要把握好尺度,莫要触惹雷池,以免万劫不复。” 双手接过剑,云渡温婉一裣:“大人放心,”锐利的目光微泛波澜,将话咬得坚定,“奴家历尽千辛来此一遭,最明心中追求,岂能不知轻重。” 第3章 色侍人 鼓声起,箫声扬,雪刃在云渡秀丽掌中一转,“哧啦”出鞘。 长剑一翻,寒光四射。 踩着鼓乐节奏,她于是在千百簇期待的目光中翩翩起舞。 剑云成花,剑挽如浪,劈、撩、挑、点…… 翩跹腾跃间,翼帛飞扬,衣袂若烟。 婉柔而英飒,貌美姿华。 好似江畔一株迎风柳;水中一汪逐波月;天际一翩乘云鹤,恍觉九天仙女临凡尘,直教人看呆了眼。 自视清高的濯旌王见了这般身法绝丽的女子,不由也挪不开眼了。 正当他目光追随女子影绰窈姿变换移动之际,那袭红白相间的身影在殿中立时一挥剑,忽然便飞身向御座…… “护驾!!!” 尖锐刺耳的声音慌慌嚷开。 禁卫冲上来的空刹,一青一白两道轩逸身影倏然闪至皇帝案前,徒手挡在皇帝前面。 见兵,皇帝谗饿邪色猛地一收,擦了擦嘴角涎液,怒色即时冒到眉心。 他“刷”地拔出随身短刃,及时做出防御。 动作之迅速,干净利落。 堕落昏庸面皮下,大杀过四方的气势仍存,竟不是完全废物的。 可真教人头疼呢。 剑锋恰是一转,靠近天子时,云渡浅淡而婉媚地朝皇帝抛去一汪清澈动人的眼波,似有意,又似不经意,一切尽在计算。 落身高台,回眸她对濯旌王娇声道:“久闻殿下武艺高卓,又是舞乐行家,奴家镌心以仰多年,为此日日苦练剑艺,为的是有一日若近得殿下的身,能与殿下合舞一场。” “濯旌王殿下何等身份,岂能与你合舞,献艺于人?!”苏诫呵斥。 眉心紧蹙,似团着一抹迷惑的乱麻,额上黑黝黝的。 云渡睃他,道:“再尊贵的王臣那也是陛下在掌,陛下斥心力以疼殿下,殿下与妾共舞一支献与陛下何妨?” “刁女利齿。”苏诫渐渐握了拳,怒却无奈,星眸一流转,遂道,“你不过想寻一位会舞之人作配,本官不才,陪你足矣。” 云渡看着男子修挺身姿,无俦俊容,轻蔑一笑: “不是奴不愿与指挥使大人共舞,只是……”扭捏为难地假笑,“……坊间传言指挥使大人是真龙身侧斩神杀佛的罗刹,阴气奇重,奴命薄如纸,可不敢近如此了得人物。” “是么,殿下也是杀敌无数,你又为何选他?” “大人也说殿下是杀敌了,指挥使大人,”靠近苏诫,踮脚将唇递至其耳畔,“也……只是杀敌?” 语气轻慢,带着鄙夷。 苏诫闻言咬了唇角,古井深眸底泛起些不被察觉的难过之色。 “殿下?”云渡撇开无言相对的人,转身抬眸期切地看着濯旌王,眼里滢滢都是温婉与仰慕。 笑得清雅魅惑。 偏爱明显。 见她如此区别,苏诫“平静”的脸色沉沉黑下。 不待濯旌王应答,云渡玉白修长的指尖缓缓便勾上了他的银丝绣白兰腰带。 做派真真勾人。 作为皇室中能力、容颜最为出众,人人皆知的最受皇上与太后宠爱的晚辈王,濯旌王非但没有持矜自傲,胡作非为,反而是自幼就养成淡看世俗,洁身自好的好品性。 投怀送抱的女人,他向来厌极。 尤其是皇上有意塞到身边的,更是让人犯呕。 然而,今日不知怎么,尽管此女的目的一开始就坦露得毫不遮掩,他还是忍不住多看了,甚至竟还有点入心。 淡淡瞧着她欲掩欲现的花唇和幽深的宛似湖水般的眸,他想要拂袖回坐的步伐迟钝了一瞬。 便是这刹那间的犹豫,云渡已将他的身体往自己身前一带,足尖盈盈一点地面,顺势一倒,两人即似比翼翩飞的蝴蝶腾了出去。 苏诫眼一闭,面目扭曲。 回头看了看皇上,皇上却不知中了什么邪,防身匕首早已回鞘,正眼神痴痴地直缠着前方盈盈舞动的女子,涎水淌了一嘴角。 苏诫暗暗跺脚,既气又无计可施,讪讪回了座。 但见堂上俊男美女不过转眼便配合得如鱼入水。 一柄剑在两人之间挥舞得如钩似月,剑锋过处,大袖翻飞,凌厉不输豪侠。 指尖婉动,华袍如云似浪,唯美得远胜白虹戏月。 极是应景。 一趋一迎,清眸交辉间,款款情意自两人身上缓缓流溢出来,瞧来真叫一个妾情郎意,眷侣神仙! “夏时安!你不是清心寡欲无所求嘛,如此轻易就被一个女人惑了心?!好生没出息!” 苏诫看着如缠如织的男女,心中恨恨,命宫人换来壶烈酒,而后猛灌三大盏。 …… 却说云渡勾搭上在战场上历无敌手的濯旌王为自己伴舞,舞技瞬间仿佛有了神一般的突破。 与濯旌王你来我往百个回合后,她忽然对气质雅逸的濯旌王莞然一笑,香气袅袅的披帛似拂却躲地撩着男人视线。 待濯旌王的眼光追逐着她的姿影,她则反将目色频频投给了高台上的皇帝。 皇上咧嘴傻笑着,对臣威戾的容颜一时靡然若渴,伟岸的身材斜伏案上,小酒一口接一口,对下头媚色无边的美人儿跃跃欲求。 剑一抛向盘龙藻井,云渡豁然往濯旌王肩上就是一拍,借他身体为支力点,袅然飞身腾起,追剑而去。 众官纷纷仰首,只见得那雕龙绘彩的宝顶上一袭红白相间的裙带飘荡,剑花炫得人眼目缭乱。 仙逸得不似人间之客。 “宫里的舞姬何时练就了这般本事?如鹤如鹰,身法绝妙啊!了得,了得!”在座有人啧啧赞叹。 “听闻是太乐署从宫外选进的胡姬,坠仙坊新捧的头牌。” “舞伎行的竞争已经激烈到要苦习轻功了嘛,那这碗饭还真是不容易吃呐!” “台上半炷香,台下一身伤嘛,若能凭此一举跨入濯旌王府的门槛,吃再多苦也是值得的。” “跨不跨得进濯旌王府尚未有定,但往后必定富贵荣华了。瞧咱们那陛下的眼神,这等绝色能给旁人?喏,看那边,苏指挥也容痴神往呢。习武之人对此等貌美如花又通晓武艺的女人只怕多有迷恋。毕竟美人易寻,知己难遇。” “苏承谏?哼,听说他自从五年前在陛下以及百官面前亲手杀了池家那女娘后,那物儿就无用了。这么多年来,陛下送给他多少女人,哪一个不是完完整整进去他府,又完完整整被遣出来?他就算想尝女色,也得有那用处才行。” “说到这事,我还听说他与那池家女娘本是青梅竹马,两人情投意合,近得比一家人还亲,差点就结亲了呢。可叹池家会走成那般局面——” “嘘,快别说了,防着让有心人听了去,传到陛下耳朵里可不得了。京中一半官员怎么遭祸的,都忘了?” 角落里的唧咕声适时消散。 碎云漫天散落,华穹上空一抹白衣不在,却是一袭如烟如霞的殷红徐徐旋降,飘到了濯旌王身侧。 褪去一层白衣的女子负了剑,裣衽礼过在场观众。 点点白色花雨缀在两人肩头,发间。 颇有那娇花翠叶总相衬之绚烂,煞是养眼。 “宝剑入云,斩白衣化雪。妙!妙!”皇上拍掌称赞。 百官鼓掌附和,连声叫好。 推开左右喂食的美妃,皇上离了座,“世间竟有如此妙人,为何今日才来见朕!濯旌王。” “臣在。” “此舞可还能入你眼?” 濯旌王看着身旁媚但疏离的女子,抬眸又看看行色夸张心思难揣的皇上,心中略感复杂。 若答尚可,皇上必然趁机将她赐予自己为赏,而此女子身法如此绝艳,凭他眼力,不难看出其花拳绣腿背后实有真功夫。 且此女或是皇上一方的人,费尽心思演此出必有所图。 他虽淡泊权利,到底不是个甘受人摆布的。 可若说没瞧上这舞、这人,那喜怒无常的皇帝叔父或将一声令下,当场剥了姑娘雪白的皮肉。 姑娘风尘示人,眼里却始终带着不轻易屈服的清孤,他从未见过这般气度独特的女子,不是很想她的命数止步于此。 第4章 位容华 一介弱女,敢当众立下生死状,若非对自身才能有十二分把握,必然就是听命于人的玩命之辈。 斟酌之下,濯旌王立时做了个决定:不论这个明目张胆引诱自己的女子是皇帝特意要安插到身边来,还是其他原因,他都有兴趣奉陪一遭,尝一尝这颗葫芦里装的是哪味药。 “臣觉得,这位姑娘舞技甚绝,与臣下从前所观大是不同。” “不愧是朕的爱侄,见地总能与朕不谋而合,好。好。”皇上打着酒嗝,踉踉跄跄走下殿来,打量云渡,“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的话,奴家名唤……赛娅。”云渡信口胡咧。 “赛娅……不错,好听。”皇上呵呵地笑,抬指去挑云渡的面帘,“珠旒摘了,让朕瞧个真切来。” 云渡后退一步,跪下:“陛下恕罪,奴不能。” 皇上容色一冷,云渡道:“陛下容奴解释,奴不是有意推拒,奴自知是个身份低微的艺女,从头至脚已无尊严可守,无遮掩之由。” “只因家乡有个古老传统:凡是于年初惊雷日降生的女婴便会被认为是祥瑞之人,进而奉作圣女。” “陛下与在座诸位大人都是见博识广的人物,必然听过雪域圣女一事……” 在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知半懵地点点头。 见闻里隐约是有这么回事。 即使有那不知的也故装深沉有见识,断不会将浅短一面暴露给人知晓。 云渡道:“临初雷日降世的女孩儿拥有惊世的容貌,如初春待放的花蕾,所以一旦做了圣女,巫伯便会在其身上施下一个恶毒的诅咒,防止无德男人觊觎。” “咒?”皇上看着珠旒半掩下缓翕浅合的丹唇,将信将疑。 生于天地,又为天子,对某些神秘的远古力量他总心怀着敬畏、忌讳,轻易不会去触碰。 一转念,注意力晃然跳转到“圣女”“祥瑞”“惊世的容貌”“待放的花蕾”等稀罕字眼上。 色虫蠢蠢又钻进了大脑。 江山稳固这些年,他高坐明堂,看着三百万顷土地在勤恳的治理下日渐繁荣,万千黎民对自己感恩戴德,心中某处却在那些崇拜声中渐渐空出一块来。 遥想往昔,他只是前朝国公府里一个不起眼的次子。 地位不及世子兄长;样貌方面亦不及世子兄长;于是在能力方面……就算有足以超越兄长的才识,他也不敢出风头。 因为那个人人眼中德才兼备的世子兄长实则是个熟稔画皮的恶狼。 若非他暗地里做尽了失德之事遭遇下属寻仇杀害,这大彧开国之君的位置哪里轮得上他一个国公次子来沾手? 同是爹娘共生共养的儿子,凭什么他就要被人踩在脚下? 只因比兄长晚生两年,他与生所具的才智,辛苦付出的努力就该不受认可? 二十年隐忍藏锋不争不抢的日子,他早过够了。 一朝摆脱压制,破冰化龙,成为九州大地上最威武的帝王,若不尽情释放心性,怎对得起承受过无数冷眼的自己? 他要掌握天下大势,要醉饮各种美酒,更要怀抱各色美人。 而眼前这个才艺精湛容色神秘的美人儿,他看着就心动不已,迫不及待想拥有。 皇上咽了咽口水,抬起的手静止于与美人两尺之间,欲近忌讳,欲离不舍。 瞄见那微醺颓靡的淫容,云渡嘴角勾起淡淡一抹志在必得的窃喜: “巫伯谆谆告诫过奴,若揭帘之人不是自己诚心想服侍的男子,万不能将容颜展示,以免祸害了对方。” 皇上一听原因竟是来自女子意愿,顿时心血舒畅,自信笃笃地问:“那你可愿服侍朕?” 云渡含羞带娇:“陛下英雄天子,是天下所有女子仰慕的铮铮男儿,只是……奴出身卑陋,不敢——” “传朕口谕,圣女赛娅艳冠春华,行止端良,甚悦天目,封……”云渡假意的推拒还在嘴边,皇上迫不及待下旨册封。 仔细端视着女子雪玉般细腻无暇的肌肤,接着道:“容华夫人,赐姓雪,居岚苑,今夜即入承瑛殿侍奉。” 话毕,扭扭摆摆的内侍于是上前,将云渡带了下去,濯旌王一脸懵然——人不给他了? 她不是皇上计划安排到自己身边的眼线? 那她是谁,方才明明白白的勾引又算怎么回事? 感觉还挺失落。 瞧见濯旌王迷惑无措的愣头样,皇上不屑地窃笑,他可不会告诉那傻侄子,他确有意要安排一个美姬到其身边监视,只是今夜这美人实在诱人得紧,他舍不得。 找人监视党派暧昧的令人心烦的侄儿一事回头再计。 …… 这边苏诫目送云渡消失在后殿,垂眸看着她还回的剑,神情惊惶,长剑攥得咔咔响,牙齿亦咬得咔咔响,一时他都分不清到底是手中剑在抖,还是口中牙在磨,最后只能暗骂一句“真是疯了”。 承瑛殿。 亮堂的烛火争相摇曳,装了满殿。 明晃光线溢出雕橱,渗过华幔,映至窗外银白积雪,染上碎金一层。 按侍寝规矩,新封雪容华夫人是要去沐身濯发的,但考虑到“圣女”忌讳,也想到皇上没说让她换洗,内官宫婢们不敢擅专。 领容华夫人坐在御榻上等皇上,落了帐子,众人转身便殿外候着去了。 云渡看着抹了“入梦来”之毒的腕,心情不觉负重。 此毒是竹月深东嵎的麻衣郎中秘制,无色无味,无从可查,混合处子蜜汗使用,便可令起欲之人于舐后三个时辰后暴毙。 无痛无苦,状若阳尽。 唯一的缺点就是太便宜仇家了,不够解恨。 并作为施毒者言,卖色弑人之法实在自堕。 内心别提多抗拒了。 然而若不如此计划,再多两个她也不一定能杀得昏聩暴君,苏诫如今的能力及名声她多少还是了解的。 在宽大的龙榻边沿坐了会,云渡忽然起身去把燃得正劲的十几盏烛火的烛芯剪了。 只留榻边一盏锦丝绣画宫灯孤零零照着。 昏昧光线里,无人可以注意到她移走的身影。 蹑足奢华空阔外殿,缓缓罅开彩璃窗一角,她静静盯着出入承瑛殿的那道月洞园门。 赤檐雕牖迎着朔风,发出瑟瑟哀鸣。 恍若旧故召魂的令。 三四个洒扫的宫人清理完今日最后一道积雪,搓着手,跳着钻进角殿的矮门,拉上厚厚的棉帘。 盏茶功夫过去,皇上没来。 一个时辰过去,仍旧不见那暴君身影。 人踪渐渐寂下,窗外的声音次第清泠,沙沙簌簌的,丝雨洒落十里竹叶一般动听。 退回榻边,云渡靠在织花红帐柱子上养神,思虑事况。 许是地龙烧得太热和,夜又深,片刻便感觉浑身暖融融的。 披裘解落一旁,眼皮跟着沉重起来。 抱着手臂打起了盹,留一丝御敌意识。 混沌中,她又闻见了阔别甚久的一丝气味。 那丝味道像极了一只诡异的手,在她身体里扯拽,势要将她的经脉抽剥出来,穿上绣花针,把某些久远的景象绣入血肉里,让她深刻地再体味。 那是独属于他的香气。 他……到底还是来了。 第5章 尘缘溯 “苏诫哥哥。” 和煦春光下,清明俊俏的少年从抱粗的树干后跳出,蹦到树荫下的青石方桌前坐下,灵动的脑壳一偏,一骨溜靠上了正在看书的男子的肩。 深深嗅他颈项:“你学人熏香啦?这是什么香?好好闻啊,老远就闻到了,好甜!” 苏诫耳根微微泛了红,合上古旧泛黄的书本,挡开她脑袋: “瞒着你爹出去闯祸啦?今日又招惹了谁?”侧眸看着少年脏兮兮的袍摆,宠爱地责怨,“一个姑娘家,整日顶着池胤的名头到处惹事,看以后谁敢娶你进门。” 池慕歪过脑袋,对着男子清朗皎洁的容颜咧开粲然一笑:“慕慕才不操这份心呢,因为苏诫哥哥会娶我的。嘻嘻。” 苏诫薄唇一莞,星眸溢出极致温柔,轻轻戳她额头:“这种没羞没臊的话全京都也只有你才敢说!” “怎么,你不认么?” “你现在才十二岁,还是半个稚童呢,怎可轻易向人许下终生?” “已经十二岁半了。再说啦,十二岁怎么了,我八岁就知道自己长大了是要嫁给苏诫哥哥的。只是十二岁的我更加坚定自己的心意没错。” 苏诫摇摇头:“连情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鬼头,说什么心意?待你及笄再论此事吧。” “苏诫哥哥,”少女嘟起小嘴,不高兴了,“虽说你比我长了五岁,可……女子心智一般早熟,当然懂得情爱。苏世伯和苏伯母早当我是他们儿媳妇了,你休要仗着京中有大把贵女倾慕,就冷淡我的存在,哼。” “你才十七,还没及冠呢,可不兴着急,要以仕途为重。等你及冠了,我也就及笄了,咱们年岁刚好合衬呢。哦……你说,你学那些酸人熏这勾惹人的香,是不是悄悄搭上外头的狐狸精了?说,她是谁?” 苏诫拿书敲她脑瓜:“笨慕慕,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什么?什么狐狸精,我……我只是随便熏的,想试试你会不会发现我身上变化罢了。还有,我现在不决定你,不是认为自己有更多选择,是怕你以后有其他更好的选择,或许,我不会是你的良配。” “我能有什么选择,我心里眼里只有苏诫哥哥一个好男儿,真龙天子都不能比,怎么不是良配?我可是你亲手养大的,往后你还要继续养我,记住啦。” 苏诫捏捏她气鼓鼓的粉脸儿,淡淡地笑:“慕慕……” “苏诫哥哥。”少女甜甜应声。 苏诫俯视她双眼,嘴角始终带笑,尤是温柔。 “皇上下旨擢我为太学博士,并任太子授书先生,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你可能不得见我,我不在你身边,你少出去闯祸,若是让债家告到婶子跟前,可没人护得住你。” 她蹭蹭他宽大手心,娇颜讪讪:“别这么说嘛,人家也有乖巧的一面不是,我已经很久没有闯祸了。” “是么?”苏诫盯着她,眼光忽然逼人。 “嘻嘻,”池慕呲了个鬼脸,“那两日前打的马屠户家的儿子是因为他欺负王寡妇家的独儿子;五日前吓的李更夫家的女儿是因为她老带人装鬼捉弄赶夜路的人。这些事阿娘还不知道,不过你和阿父还有池胤是知道的呀,我悄悄干的,也不算闯祸嘛。” “是,不算闯祸,你是见义勇为。就是因为你爱帮人打抱不平,我才担心你回头被发现,被人报复怎么办?” “心里有数着呢。阿父疼我,但是怕阿娘,只有池胤听我的,可他又太娇气正派,老是扛不住事,一打就招。哎,我不出去招惹就是了。” 苏诫欣慰地挼了挼她毛茸茸的脑壳:“回来给你带有趣的书。” 池慕眼珠骨碌一转,不喜不愁地应着。 不日后,她说服了将要入宫做太子伴读的乖顺清雅的弟弟,换他行装溜进宫去做了苏诫的学生。 顾及她已同太子及其他子弟打成一片,爹娘即使后来知道了也是干拍桌子,不好当即惩罚。 两人于是就这样背着长辈相处了近两年,男女情愫日渐入轨。 一次不防,师生关系暴露于苏父苏母面前。 苏家文礼传世,家训严苛,对默允的未婚子、媳建立师生关系一事苏父苏母颇难接受。 阿父阿娘无奈,先收拾了她一顿板子,后将她送去了琅琊云氏私学,让她在外修养脾性,他们自想办法解决她与苏诫或将告吹的姻缘。 光景一转,一封暴君诛斩亲人的密信出现在她手里,苏诫在信中劝她远逃,说他会舍命帮她救下在囚胞弟。 亲人罹祸,爱人孤胆,她如何自安? 她擦去眼泪,收拾行囊,一人一骑飞奔回京,一番镇定理智的策划、周旋下,她暗度陈仓救出了池胤,又投其所好接近得皇帝。 就在她下定赴死决心弑君以报家仇之际,那个幼时喜欢,少时恋慕的男儿却在威严肃穆议家国大事的议政殿中朝自己挥刀,利刃洞穿心口,将她诛杀于盘龙殿柱上。 “死”前,他身上清甜温润的香就笼罩在鼻息。 时隔多年,那味道还是那味道,还是那样的清甜幽雅。 那是苍峰崖柏配以竹酒和荔枝壳及一些忘了名的材料制成的香,是他亲手研制。 这件事还是当他学生时,两人日日相对期间被她撞破。 苏诫赧颜承认说:“你如今已快及笄,我们又彼此认定对方为此生唯一燕侣,我便坦白告诉你,你,池慕,是我向世叔求来的人,从你还是皱巴巴的娃娃一直到长成楚楚动人的女娘,我都看着,从不缺席你每一年的生辰。” “我恋慕你,想娶你为妻。虽我们父母早已默允了你我亲事,你亦将此生只愿嫁我之话挂在嘴边,可我还是担心。” “我担心你对我的感觉不是恋,只是亲,担心你长大后遇上形形色色的男子,会在那些男子中碰上真正心动的人,我不敢想若你真的喜欢了别人,我该身置何位,可我又无法决定你的思想。” “人非草木,怎甘等闲?我预先能做的便是探索你的喜好,成为你的喜好,当你有了新的思想时,我也成了新的我,让你眼里每回出现的我,始终都新鲜,始终都亮眼,始终都心花灿烂……” 他深情似海,说得她感动不已,喜极而泣,当场就想吻他。 然而他却不准。 他特别守得住礼教,从不逾越伦常,情到自然也是不能。 曾经再好有什么用呢,最后还不是弑爱攀权了! 悲哀不过如此! 回忆着,云渡抱拢的手更紧三分,拳头握得坚硬,暗藏的武器随时可以出手。 “什么因我研制的甜香?因我成为的你?呵,不过是你本就那样,本就是我迷恋的模样。若非那就是你本来的形容生性,怎会多年来保持?奸贼与小人最是难缠。混账东西!” 云渡暗骂着,纤浓羽睫即时颤了几颤,缓缓便掀开了眼帘。 “没睡呢?” 第6章 旧人来 迎面闯进张俊美极了的脸孔,烛光映照,深渊眼眸浮动晃晃光彩,如暗夜狼瞳,苍穹鹰目,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像凝视将捕的猎物。 他杏粉色薄唇一角勾着似有若无一丝笑,阴戾的,带着淫邪恶趣味的,暴戾狂徒似的。 云冠依旧高束,身材同样峻拔,较方才在宴堂中一袭清肃白袍不一样的是,此刻他身上披了件玄黑色的鹤羽大氅,华贵的黑狐毛领上点缀零星雪花,很惹目,姿态比早时又添了几分威风。 看起来更不好惹了。 云渡后背逐渐发冷。 心道:“这模样……似乎也不是从前生性啊!” 云渡漠然地乜他一眼:“身在无间,何处安眠?” “指挥使大人好大权威,竟如此堂而皇之地出入陛下寝殿!”嘴角一撇,哂笑,“大人难道没听过“色衰爱弛,力竭恩淡”一话么?” 苏诫盯着好不耐烦自己的一双幽郁的眼睛。 她话语里夹杂几许怨愤,眼里却异常的平静,不浮一丝波澜,看不透思想。 嘴角勾了勾,苏诫温和道:“慕慕,别来无恙。” 无恙? “大人宴上贪杯了吧,怎的说上胡话了,我乃陛下新封的容华夫人雪氏,不是你口中之人。我唤人进来带你去休息。来——” “嘘……”苏诫竖指唇边,示意她别说话,“筵散时有内官禀报,说承瑛殿的汤池热不上,已将容华夫人安置去了揽芳殿承宠。此刻……陛下已经沐完身,去见夫人了吧。” 云渡闻言一怔。 什么叫已将“她”安排去了别殿? 该不是在背后使了什么诡计来捉弄她? 多事! “指挥使果然是皇上身边最说得上话的人,三言两语就将皇上使去了别处。” “为了能与你单独相见,多少还是要费些心力。三言两语可不行。”苏诫腆颜,情眸弯弯。 “还好你是顶替了别人的身份,不然我都不知上哪去找一个与你形容相似的人。北殿那姑娘命可真好,在门角睡了会就当上了容华夫人,我同她说明此事时,她可高兴了。” 赫尼族的圣女终生不侍男,否则必遭亲抛神弃,永世不得入赫尼族神宫,这是公子讲给她听的。 赛娅虽是赫尼族遗孤,却也不可能轻易抛开信仰,怎么可能会因为成为皇上的女人而高兴?! 这里面一定有鬼祟。 因为知道赛娅一旦失去了行动时机,后面就不会突然出现破坏她已在进行的事,所以捆她不是很牢实,半个时辰足够她脱身。 那睡在门角的情景……难道是她使的计? ——照竹月深规矩,凡出任务者必须遵从公子指令行事,若非涉及重要之人安危的情况,身死也绝不能改变原始计划。 赛娅说过,她今夜的行动事关濯旌王日后安危,也就是说,她的主要目标是濯旌王。 可为了报私仇,她打乱了她的行动,错使她当上了容华夫人。 如此想来,不知赛娅是为了遵从的公子的意思而迂行计划,还是因为觉得她这个公子唯一的侍使重要而舍身相帮? 苏诫到底同赛娅说了什么? 她是否得知她眼下处境? 云渡想不出所以然,还不能去找赛娅相问,唯恐此间有苏诫不可告人的阴谋在,届时再害了赛娅。 事已至此,云渡索性不遮掩了。 摘下珠旒面帘,她无所畏惧地道:“指挥使既费心力来见,贵干为何?” “贵干就是……”言词挂在嘴边,眼睛却直直盯着云渡的样貌看。 可见她无任何遮挡的面容如画清美,润比润玉,白胜白雪,冷冷的好似封冻在寒冰里头的一朵芙蓉。 没有一寸容色存留着从前的明媚娇俏。 她真的长大了! 是会散发女子独特风情的大姑娘了! 是懂如何魅惑男人心的成熟的女人了! “想清楚地看看你的模样。”苏诫清晰地说,眼中隐约跳动几点悲怆,“我很想这样看看你……”不遮不掩,清清楚楚。 “有病!”云渡眉头一皱,感觉恶心。 推开碍事的人,起身捞了风裘披上。 走出两步,苏诫问:“去哪儿?” 系衣带的手一顿,白眼一翻,云渡脸上立时阴霭涌动: “都说指挥使大人行事狂妄,此前我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然……”人心易变,仗着权势无法无天。 “果然什么?”苏诫直起半俯下的修窄的腰,顺势坐上龙榻,悠懒道,“你还记得我以前的样子是嘛?” “也是,你怎么能忘呢,我们曾经那样亲密,只差一纸婚书,一杯合卺酒就是夫妻了。” 苏诫仰首看着精美奢华的屋顶,自言: “你还在襁褓里时,我就抱过你;你牙牙学语,我时时守在你的摇床旁,教你喊哥哥……呵,后来你开口喊出的第一句话真的是‘哥哥’,这事还是婶子自己说出来!得亏那时有池胤,否则她非醋我得了她女儿偏爱。” 神色淡淡,沉静地陷在久远的回忆里,云渡冷漠地瞟着他松懒的姿态。 他抿开笑颜,把目光转向关起来的雕牖。 眸色深切,好似透过紧闭的窗,能看见某样特别的风景。 “哎,你知道嘛,你才学会走路那时也是这样的雪天,我和父亲在你家吃茶,你看着窗外面白乎乎的天地,挣扎着从乳母怀里下地,踩着小碎步就想到外面去,婶子不允,你就扒在门缝边巴巴的瞅。后来还是我求了婶子,才把你带出去玩的。” “怕你冻着,婶子还给你套上件厚厚的白狐袄子,同你身上这件一样,只你那时小小一团,一穿上袄子,就像个雪球儿似的,我抱又抱不动,背也不好背,最后只能牵你手。” “我带着你在庭中看雪,你第一次见到那样神奇的景象,一兴奋,就忘了自己穿得有多厚,腿有多短,才挣开我的手就一骨碌扑进了——” “指挥使大人若无他事,我就不奉陪了,告辞。”云渡转身。 “慕慕——我知道你恨他,你混进宫宴的目的我已明白,可这件事不能以你的方式解决,你不要乱来。” 云渡猛然一转身,揪起男子雪白的衣襟,恶狠狠盯住他幽潭凤眸: “我恨他,我难道不该恨?我外祖云氏在京七百条性命,我池府上下三百老小……他挥挥手指,说杀就杀……千余颗脑袋……千……”说着,她哽咽,“行刑台上的血如今刷干净了吗?” “呵,我恨他,那只是恨?什么叫不能以我的方式解决?那你说,我还能以什么方式?你眼前的我,孤身一人,举目无依,我还有什么方式?”“ “还有你,苏诫,我难道就不恨你?!你以为我现在不对你动手是忘了你当初怎样对我的了吗?我只是……” 第7章 竹月深 ……只是想把你的账留到最后仔细清算。 后半句话压在心底,不屑明言。 霍一把将苏诫推倒在榻上,俯瞠他俊目:“毕竟也是十几年的情分,你狠得下心对我,我却狠不下心对你。” 说着,语气蓦地转了个弯,意外的温和起来。 真算那么回事似的。 “你真这样想?”苏诫问。 他非常了解十五岁之前的池慕的脾性,比她父母亲人都了解,外至其行为作风,内到其所思所想,他完全能看出八九分。 而那仅有的一二分不了解,主要是她脑子太跳脱了,他总是预料不及。 如今压制他在床的她,为报家仇不惜向敌人献媚献身的她,他委实看不透一点。 谓听她悲哀遗憾地说此无法对他狠心的话,只能且信并疑。 “你有此想法,是否说明我们之间还有可能?”言语间,玉泽大手缓缓靠近揪住领襟的她的手。 瞟见他动作,云渡松开手,巧妙躲闪:“可能?你口中的可能是方才在宴堂上的要拿我严审,还是此刻的设计堵我在此?” 苏诫道:“你因我受了那么多苦,好容易回来,我如何能再伤害你。”渐渐表出真心,“你也算我亲手养大,当年若非……” 话到嘴边,他却止住,只道:“宴上之事,我是为阻止你涉险太深,无法回头,并非真的要对你动刑。我答应过世叔要护你一世周全——” “住口,”听他提及亡亲,云渡突然呵止,往事侵袭,胸口跟着便绞痛了。 护她一世周全? 呵呵,这是哪张狗嘴里吐出的笑话!!! 转过身,不想谁看见她的异样。 松软狐裘下一只纤秀的手摸向针扎线缠的心口,那一层单薄的纱衣之下,掩着两道寸长的伤疤:一道在胸前,一道在背上。 是此刻说会护她周全的人在宸章殿,在百官面前,在她拔簪刺向狗皇帝时挥刀捅穿的。 伤口结了痂,伤痂也在日夜轮转中脱落,可每每忆起此间经历,愈合的伤口还是会隐隐作痛。 尤其是想起故去的至亲时,更是痛入骨髓。 “你要抓我吗?”云渡忽然问。 苏诫闻言微怔,歪过身去看她。 垂泻的青丝旁,她原本玉白无暇的一张脸不知何时变得灰白发暗,眼眸紧闭,眉心皱锁,看起来很是痛苦的样子。 “慕慕,你怎么了?”他抚上她薄削的肩。 云渡挥开:“你要抓我吗?”侧眸睨他迷惑神情,再问。 “要动手趁早,我没心情陪你耗。” 眼神已然又是方才那般凶悍。 苏诫不明她反复何由,于是讷讷道:“不抓。” “若你还有一丝良心,尽早回头罢,免省日后死得太难看。” 说着拂帘走出内寝。 “慕慕,”孤肃微佝的背影疾步远去,苏诫追上,“我还能养你吗?” “……” 嗖—— 一枚长针划破空气,扎在精美皮靴前。 养? 她是猫,还是狗,还是牛马畜牲? 需要人养?! …… 城西浚陵。 寒时葱郁的翠植屈腰凛冽苍皑中,坚冰履人的湖面折透镜光,倒映几株巍巍雪松,影绰婉约。 临岸,一团绒绒雪人儿抱膝蜷在堤口,纹丝不动,纷纭雪絮片片洒落,堆积在她身侧,淹去近乎一半的身体。 “我说怎么找不着人,原是偷偷跑出来赏雪了。嗯……此处景色确实……容华遮月孤照影,青松愧比深蔽颜。”柔似春风拂云的声音响在银白空寂里。 刹那即随呼啸雪风扬长散开去,冥冥宛似梦境之音。唯“容华”二字针一样刺痛了神思。 云渡眉头一皱,苍白乌紫的唇瓣微微颤抖。 有些烦恼,有些委屈。 隐出宫城后,她不知该往何处去,被苏诫扰乱的心疼痛难平,浑沦穿过纭纭风雪,远离繁城,最后呆坐于此冰封的镜湖边。 冰冷如刀的寒风肆意侵袭感知,烦躁郁闷的心绪于是才得到短暂的镇压。 容华…… 她到底犯下多大罪,连闲慌了总爱布散苦难于世间的苍天也要来提醒她,那容华夫人的位分是她闯下的祸事。 已冻得失去知觉的身体晃然更冰冷了起来,浑身毛孔簇簇缩紧,灵魂在身体里扭曲、吵嚷,仿似下一瞬就要夺体而出。 “云侍使,你可还好?”清清淡淡的声音再次响起,悠悠落在耳畔。 那是来自男子独有的磁雅的嗓音,柔和好听极。 于她熟悉极。 神回当即,眼前落雪遽尔消失。 云渡仰高僵硬麻木的脖子,一盖淡青的伞不知何时倾在了头顶上方。 淡青的伞面描着三两枝白色修竹,木色的伞骨均匀分布,瞧来简洁雅朴。 雪光透过,一罩淡淡的绿光映在眸海。 玉般澄莹。 公子!!! 觉出来人,云渡狭长眸角微微一弯,郁暗眼底闪过一丝晶亮。 呼吸里继而便蹿进一股浓郁的草药香气。 眼波一荡,来不及抖落肩头积雪她遂双手撑住膝,甫一将起,不料一双早不知何时冻得失去知觉的膝腿没有听从大脑的指令,猛一使力下差点往前倒栽向冰湖。 “慌什么,”骨骼修长的手把住薄削的肩,男子道,“听到是我很怕么?” 他的手没什么力气,堪堪能稳一稳她欲跌倒的身子。 云渡扭头,看着风中飘逸的一袭白色幂篱。 幂篱笼罩下,厚实的青裘裹着颀逸的身材;他的单薄的脊背因畏寒而微微缩着;白色幂帘后,隐约可见他的颌线,很流畅,某些角度看起来很犀利;乌黑的青丝半挽成髻,别在脑后,其余倾泻肩侧,额角垂下两缕,模糊了五官形状。 单从形体与举止来看,其真容当是不俗。 宿屿公子,竹月深宫主,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药罐子。 年龄不详,容貌不详,来历更是不详。 竹月深,一个豢养着各色鬼魅,奇技高手的专平世间不平事的诡秘组织。 蛰地原本是远在秘野的一座峭峰之上,但为行事便利,宫中各杰会在所要执行任务的闹市设立驻点,制备一个新的身份融入计划场景。 譬如替云渡坐上容华夫人位置的同党赛娅——她本是竹月深北埗使掌下擅以美色杀人无形的捻魂者,若不是云渡劫斩了她的行动,凭她本事,必然已经按照公子指令顺利进入到自己的计划中了。 竹月深宫中有东嵎、西庐、南窨、北埗四方执令使,四使各司其职,唯以每日三碗药吊命的宿屿公子令是听,不受其余同级牵制。 身为竹月深中人,每个执令使自觉履行好手中职责,执令使之下的每个出任者同样会竭尽心力去完成自己接受到的任务。 公子每次下派的任务皆是根据受制对象的境况精准定位到座下诡士身上,任务内容除其上峰,无人知悉。 竹月深三千能士俊才里,唯有云渡是个例外。 第8章 公子屿 在异才齐聚的组织里,她武功不如南窨的黑袍杀手;医、毒不及东嵎的麻衣郎中;歌舞比起北埗那帮芳云翠柳也逊一筹;至于西庐的奇匠鲁士,她更想所未想。 毕竟打铁、修房、扛沙袋什么的可不比练剑跳舞,熬粥配药好学。 那些活,她一个女子便是看着会,身体也扛不下那种苦。 总而言之,在竹月深,她是一个没有特殊才能的废物。 当然,这只是她对自己的定位,因为她虽然这不成,那不就,却拥有一个人人都羡慕的身份——宿屿公子的贴身侍使。 像这种可以日夜守候在公子身边的职务,是除却四司执令使大人其余众士均不敢企图的殊荣。 甚至于某方面,四司使的权力还不及她。 因为拥有着如此一个特殊的身份,她在竹月深中深得众士巴结。 不为别的,只因他们都想知道公子飘逸的幂篱下生的是怎样一副面孔。 想了解冷静如深潭一般的公子背地里是怎样一种性情。 想打探病病歪歪的公子日常除了闭关、卧榻养病、接密函、发任务,外出巡视等,还会做什么消遣。 对于众人的追问,云渡每每只能付他们淡淡一笑,不予详述。 内心却每日都在咆哮——本姑娘从何得知?! 三年了。 入竹月深三年,一进山她就被公子点名去天池瓌屿的荏芳斋侍候他日常起居,旁人看来,她与公子是同出同进,朝夕不离,必然是最清楚公子私密的人。 然而他们哪里晓得,即使她比他们更得接近公子,也不过只能在他居室外候命,日常离其最近不过也是端茶递水之时。 再贴身的如更衣,沐浴什么的,公子都是自行解决,从未给她染目的机会。 故而直至今日,她还不曾得瞻仰过公子容颜一眼。 更早的事她不知道,但根据她来之后的观察发现,公子不闭关,而是借口独自外出,多则三月,少则一月,至于去哪儿,她并不清楚。 时间长了之后,也就是近两年,公子会带她下山,一出来便是好几月,且几乎只落脚京都的殓芳堂——一间萧索的医馆——见门匾就能吓跑客人的医馆。 而后她就整日坐在灶火前为他熬药,他失踪。 到了午夜才病歪歪赶回来。 不知是干嘛去了。 还有,公子不处理正事时会在瓌屿的岸边支一躺椅,摆上一根鱼竿,左手握一本书闲读,右手把着鱼竿钓鱼,远远看去,山水相映,伊人生香,闲静悠雅如淡彩描摹的画。 其四,众人眼中情绪稳定,气质幽寒且不易亲近的病蒿子私底里其实是个极致温柔的人,从来不会因为服侍的人做砸了事而沉叹一息,提高一丝语调。 当中原因绝不是因为办砸事情的人是个生得还算惹眼的女侍。 公子沉疴不事,是个有眼的心中皆明。 …… 可叹相伴三年之久,除却知道公子对自己真的是温柔包容,云渡竟无从了解他多一分。 面对他突然的出现,她既欣喜,也心虚。 欣喜的是,这个病气萦萦的男人每一现身面前,总无端散发出一种极其吸引她的魅力,好奇又悸动。 心虚的是,她知公子对自己向来温和,从无责罚,可那也只是安然和谐的从前。 眼下有擅寻私仇并失败,同时连累僚属任务失手一事摆在跟前,凭公子看似温柔但却幽深不测的性情,她可愁死了要从何交代。 恍然想起方才那如靡靡之音的一句赞人赞景的词,云渡直觉深藏他意。 看着肩上生白的泛着淡淡紫红的玉手,她赶紧揉软僵木的腿,从容站起来,温婉地搀住那修匀长臂。 “公子知道容华一事了?”云渡试探问道。 “容华……如何?” 他不知道?云渡眉心更紧两分:“那您方才……说什么‘容华遮月……青松……’什么的……” 宿屿悄哂:“见你置身画境,有感而发罢了。怎么,遇上事了?” “没……”听他确还未知,云渡含糊道,赶紧转移话题,“如此寒晨,公子怎么出来了?” 视线往远处巡视,一辆简素的灰色马车停驻松林前,车前坐着个戴竹笠披蓑衣的男子,身后背着两柄长剑。 是偶尔随公子出行的护卫——南窨的杀手。 “回时见你不在殓芳堂,难免挂心。”宿屿淡淡道。 话听来无意,细思却好似情意深浓。 云渡心头一动:“瞧这三九的天,再加重病情可如何是好?我扶您回车上去。” 宿屿抵唇浅咳两声:“无妨,我也想瞧瞧这方冰封的景。你陪我。” “好。”一脑袋莫名不解。 身子本就孱弱,缘何生了赏雪的心思? 少时,宿屿感慨:“如此冷冬也是多年不遇了!这般死寂,太容易让人想起伤心的事来。你说是与不是?” 伤心事何尝不是糟心事牵连? 雪天黎明如昼青白,一物一色都透着清晰的朦胧。 望着满目皑皑,云渡突然竟想到了苏诫。 想到他说的她一骨碌扑进雪里的事。 回想往事一如揭开伤疤教人受痛。 云渡真悔自己当时思虑太多,没有在他打诨的时间里做出合宜的应对,倒是自己乱了神,落他下风。 看着温温和和的公子,她默默诅咒那良心喂狗的家伙赶紧从这世上消失,不要再出现在她的眼里、耳里了。 “立身世间,有那么长的光阴要磨,经历一些伤心事在所难免。既提此话,云渡能否斗胆一回,问问公子伤感由来?” 云渡看着公子隐隐约约的颜,心中打起个不告人的小九九。 “你想了解我?”宿屿问,温淡的声音里荡漾一丝不易察的欣然。 云渡一喜,眼里的沉静立时淡去两分,一丝松快慢慢浮上: “云渡相伴公子已三载有余,而这三载间,大半时间公子都在外奔波,少有时间安定一处,即便时常能跟着您,也不曾与公子深谈一二。 明明心里总感觉到我们之间有着超乎他人的熟悉,却好像还有哪里不对。 所以,我经常就在想,或许是我们之间没有深度交流过,没有将自己的过去及未来展示给对方看所致。我这样说,可有冒犯到公子?” 宿屿淡淡应一声“并不”。 “我就知道您不是那种孤高冷情的人。”云渡莞尔,“您救过我性命,于我有再生之恩,我曾想奉你为师为主,可你一直不允,就连‘婢’之一称您也都不允,如此优待,云渡难免惶恐,思来想去,那我只能当你是朋友了。” “嗯……朋友……” 优柔少顷,宿屿道:“也好。” “那作为朋友,深入了解彼此该是情理,对吧?”云渡看着白纱后惝恍的面容,满眼希冀。 宿屿道:“你想知道我什么便问吧,但有一个条件……” 第9章 探彼此 “什么?” “彼此彼此,有彼便有此,既要了解对方,一人一问方显公平。” “这个自然。” “问则必答,不得隐瞒。” “犯规者……”垂眸看着搀住的手,云渡笑道,“打手心。” 宿屿没说话,只轻微发出柔和的一声笑气。 云渡也不客气,开口先问:“公子年纪听着尚轻,身量来看并不像幼时带病长成之人,所以,您的病……是何故引起?” “吃药导致。”宿屿果断。 “吃错药?”云渡盯着他。 “那是另一个问题。该我了。”透过白纱窄窄的缝隙,宿屿静静盯着莹雪般润泽的一片面肤。 她也正看着他,一粒明净的眸恬雅幽婉,看他时眸海仿映万千星辰,美得幽深。 他却始终用手轻抵唇瓣,不时浅咳两声。 隔着全笼罩的半透的纱布,他不太能完整地看清她。 只能透过帘子缝选择性地去看想看的一处。 风把帘隙撩再开些,可见她一张鹅蛋模样的脸儿俊秀流畅;说着话这会儿,她气血见盈,原本苍白的薄唇渐渐浮上淡淡绯红,似欲绽娇花;一双联绢柳眉描得又挑又弯,英气中透着股西域舞姬的风格;宽大的毛乎乎的风帽之下,她的如玄缎一样乌黑的秀发自左肩垂泻而下,掩入厚实的风裘,黑白分明。 较平时迥然。 等他说话时,她一直微勾着丹霞颜色的唇,神色静静的,雪白的容颜裹在雪白的狐裘下,素雅的身影融在银白的山峦间,简直像极了淡墨描摹的美人画儿。 出神许久,宿屿问:“在我身边这些年,你总是安安静静的,每一件事都做的很仔细,对宫中每个人也很耐性,大家看着你,都觉得你很娴雅温顺。” “即便你行我特令,常会到各司处讨教技艺,也认真的去学,可深究一些,到底不难看出你态度之淡然,一点也不急于求成,好像这世间万物于你并无热烈诱惑。” “归根了说,你看似什么都学得快,什么也做得好,却总有一种世事与己无关的冷漠,所以……你能告诉我,你在为什么而活,为谁而活吗?” 云渡看不见他说话时神色的落寞凄楚,闻言只是一蒙,怔怔地“啊”了声。 为什么而活? 为谁而活?! 话尾这个问题来得好突然,像一把刀子晃晃然摇摆头顶,最后猛然落下,直插要害上。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此刻的她像极一个穷寇,被公子一鞭子就抽上了。 猝不及防! 眼前突然浮现出苏诫当年亲笔: 御史云公触怒天威,获罪受决,在京云氏及至亲惊闻噩讯,联名上疏圣案,抵死以为云公索还公道,皇上杀心未平,短短三日便处决云、池两门上千性命,其中包括池卫尉卿及卫尉卿夫人。 池胤年幼在押,尚安,却因……天子觊觎池氏娇女容色,欲以胞弟挟制而纳,已下文书海捕,不日便至琅琊。慕慕见信速逃,世兄力微,拼死唯可保池胤一人,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此情无终,往生来续。 毋悲。 珍重。 毋返。 切切。 多深重的情义呀,比墨还浓稠。 薄薄信纸攥揉她掌中,任手心远源源不止的冷汗层层浸湿,捻成碎屑。 眼泪充斥在胀痛的眼眶,一滴也不许落下。 她不能哭——池家以武立世,扛的是卫民卫国的责任,国君昏庸暴政,滥杀无辜,这国要衰便随它去衰,她无所谓,可是血脉相连的弟弟和日夜思念的心上人,无论如何她也要与他们共同面对生死。 简装轻骑,她日夜不休,仅用十天时间便赶完一月路程。 乔装避过入城检查,求关系,使重金混进天牢,与在囚胞弟互换行装,救他出狱,告晓他出逃方案、谨记事项。 池胤抹着清泪离开后,她自揭身份要求面圣,谎称在押的池家公子一直都是自己,远在他乡未回的才是弟弟,倘若皇上愿放过自己胞弟,她甘愿入宫伴君。 皇上信以为真,并当众臣面允下要求。 却当皇上乐呵呵一脸淫邪地抬起她秀美的下巴的当即,盈柔娇颜霎时阴笑,清眸一变,她倏然一抬手拔下皇上冕上长簪,以骤不及防速度刺向皇上颈脉。 预见家仇将雪,一柄亮晃晃的长刀却突然闪至,刺穿了她的胸背。 劝她远逃,拼死救她亲人? 可笑。 可笑至极! 策马千里,奔赴的竟是一场有谋有划的上位阴谋! 时间是在那混账身上打盹了吗,谁给他的脸让他说出“我还能养你吗”的蠢话! 活着还能为什么,又还能为谁? 当然是为死去的还有活着的。 思及此,她看向了公子——活在她眼里的人。 只是…… 如今处境,她已然是一棵长在绝壁上的孤松,吸不到养分就会枯死,饱饮了雨露,又会因为枝冠过于粗壮而抓不稳嶙峋的石壁,翻坠深渊。 为亲人报仇雪恨是目前唯一保证她活下去的营养,过多的奢求……比如眼前此人,则是充盈的雨露,是她想求,又担心他是牵连她坠身的隐患。 “活着,手刃仇人,用仇家的血奠慰枉死的亲人的怨灵。”说着,声线颤若拨动的一弦。 粗哑且沉重。 她眼里饱含着深长的悲愤,面上却无因悲伤引发的起伏。 异常的平静之下,是无数个深夜魇惊背后的涕泪交融,肝肠寸断,咬破嘴唇抹干眼泪,再见人时收拾好过往,封压心底,不把可能刺痛自己的刀递到任何一个人手中。 她不想被剖析。 宿屿瞧着她,不做出不合宜的表现,只等这冷淡温顺的丫头自己缓和。 良久,云渡问:“公子常年以药养身,足见体质之弱,竹月深里高手云集,能人荟萃,每个人单拎出来都是其行当里的翘楚,而你既要让他们听命于你,还要对他们每个人的能力、行动了如指掌,每日处理如此多事,很累吧?” 宿屿淡雅一笑:“我还以为你会问我如何镇住他们的。” 云渡:“此事我大概已猜出,不想细问。” 宿屿疑惑地“哦”了声,云渡道:“竹月深中人外出执行任务的种类无非四种:负心人偿情,奸商弥债,暴吏抵命,恶强应报。他们听从的并非公子命令,他们听从的是自己那颗侠义之心。” “所以,你问此话的目的除了了解我,还……是关心我?” “公子是云渡的恩人,是如今这世上我唯一重要的人,我当然应该关心您。” 幂帘后苍白的唇勾起微微悦色,深邃幽暗的凤眸泛漾少许苦涩。 第10章 反将军 一线清明中,皑皑的天地尽头隐透缕缕红亮绮霞。 “这一旬的雪终于见晴了!”宿屿轻轻感叹,“创立竹月深时起我便明白,惩奸除恶这条路必然荆棘满布,然,世景如炼,我这点累与天下百姓遭受的苦相比实在微如尘末,不值一提。只愿我手里这三分绵力还能有所使地,挽上片毫。” “九域最强国,人间最炼狱,确实挺值得伤感。” 想着夏临顼从强悍无敌的英雄天子堕落为暴虐无道的昏君,云渡喟叹。 后问:“那公子除了经管好竹月深,可还有其他……嗯……想要做的事?” 宿屿收回视线:“到我了。” “哦。”云渡干巴巴地笑了笑,“话赶话的,就忘了规则,呵呵,公子请。” “为何一人在此,有心事?”宿屿问,仔细瞄看她神情。 云渡抿了抿嘴角,显得犹豫:“昨夜……我去见灭门仇人了。” “哦。” “我计划是要杀了他,只是后来被他手下使计破坏——” “让你在殓芳堂为我煎药,你偷偷跑去找人寻仇,说什么我是你本能关心的重要之人!”话未说完,宿屿猝尔打断,语气略显不悦。 “对不起。”云渡自责地低下头,没有继续解释。 第一次,云渡从公子口中听到不高兴的甚至是压了怒火的情绪,气氛突然有些局促。 从前同公子出山,不管到哪里她都会乖乖听从公子安排,没有命令绝不会擅离职守。 就在几日前,她在殓芳堂楼上闲坐,无意看见对门的乐坊有宫人出入,顿时她就联想到什么。 夜里悄悄去探查,竟又看见了竹月深北埗的人——常年蒙面的捻魂使赛娅。 捻魂使的独门秘籍是色惑、情制,结合从百姓们口中传出的皇上设宴犒赏濯旌王的议论,她推测赛娅手里必然有一个需要进宫执行的任务。 她于是琢磨出一套计划——模仿赛娅形容,潜入宫中顶用她舞姬的身份进殿献舞,借机接近暴君,向其寻仇。 根据已了解的情况,不难推算向来献艺不献身的圣女的目标是同样洁身自好的濯旌王。 虽不知公子给赛娅的策划是怎样安排,但必定是手到擒来的。 很遗憾,她也刚好需要那个可以让皇帝看见自己的机会。 只有成为皇上榻上的女人,她才能轻松避过宫墙内层层防守,直挑龙筋。 只要能一举杀得狗皇帝,她之后是死是活何足轻重? 想到赛娅因为自己的私心被迫去服侍夏临顼那个暴虐无度的淫棍,云渡便心烦不已。 都怪苏诫那佞贼多管闲事。 真不知他是怎么识别出自己音容的?! 在殓星谷醒来那时,她看着自己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长有四尺的头发,瘦如骨架的身体,惶然都以为那是自己在阴间的形容。 更诡谲的是,她那时想说句话都艰难不已,即使后来一切好转,她的音容笑貌再不见往昔两分影子。 为了顺利地进行这个弑君计划,这几日她暗地偷习赛娅的舞蹈,反复地练,之上还要思虑若行动有意外该要如何扭转,如何收场。 她克服不情愿去对仇敌献媚,最终换来一个不了了之的结果,还惹了一腔闷火。 可恶! “报仇和公子一样重要。”云渡语气坚定地道,“报了仇,云渡才能一心一意守在公子身边,陪您管理竹月深。” “知道了。”声音清淡,好似不太满意她的真诚。 见姑娘眼眸依旧低垂,嘴唇浅浅咬着,一副似委屈、似难过、还自责模样。 宿屿心中一软,温声安慰:“我无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担心你擅自行动无法抽身,届时该如何?有些事,你不做,会有人去做的,何必去吃那份苦?” 云渡不同意他想法,却也没反驳,只在心里道:“灭门深仇,唯亲手还报方能雪恨。” 见她仍沉默着,宿屿接着道:“到你问我了。”继续游戏以缓解沉闷的气氛。 云渡忽觉索然,随意接茬,问:“公子是哪里人士?” “原籍丹陵。” “哦。”云渡瞳光微转,感觉很熟悉,听过。 “你为何叫云渡?”到宿屿问。 不问哪里人,不问真假姓,而是问为何唤此姓名? 他是知道她什么了么,才这样问? “命如浮尘落云端,扶摇起时渡我离。”云渡忧郁道,“宿是否公子姓?” “姓苏。” “大彧姓苏的还挺多哈。”云渡呵呵一哂,嘴角的笑逐渐扭曲。 “离哪儿?”提问权又落到宿屿一方。 “什么离哪儿?”云渡迷惑在“苏”姓的怪圈里,一时失魂。 丹陵姓苏…… 苏诫祖上也是丹陵郡的,他们两家有关系吗? 云渡隐隐感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心忖自己难道命里带“苏”,抬脚都能踢着一个? 宿屿重复:“我说,你想扶摇渡你离哪儿?” 云渡答问:“离……过去,离旧人,离一切让我难受的事物。宿若不是公子本姓,那屿也非公子真名啰?所以公子真名叫什么?” “苏承谏。”宿屿干脆道。 三个字说得清楚、沉重、坚定。 说完瞄着问话人的面目神情,既期待又害怕。 云渡心中默念,“苏……承谏……承谏……这不是苏诫的字嘛!?” 忽然她眉头急皱,恍然就是一惊,脑壳里顿时电闪雷鸣,嗡嗡的。 搀着男子的手猛然一颤,不由就捏紧了他的胳膊。 宿屿吃痛闷哼一声,云渡匆匆放开他,神色惶遽地看着幕帘后模糊的颜:“公子都知道?!我正想同你说此事。” 还想着先与他拉近一下关系再请罪,顺便求他想办法助赛娅脱困。 说好的一问一答,不得隐瞒,绕一圈回来,他竟在此等着她呢! 云渡嘟起嘴,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怎么能信他真的不会说谎! 公子何种人物,岂是真的在陪她玩此等幼稚的游戏,由她忽悠? 哎噫—— 好疚愧,好没脸。 于是她赶紧鞠礼认错,先将顶替赛娅献舞害她成为容华夫人的前因后果解释一遍,请求责罚,后又恳请他莫怪罪赛娅,并能出手帮助赛娅。 宿屿听后,气息淡淡的,并没有怨责她行为,反而向她说出了他的筹谋。 第11章 春心动 国君暴政,滥杀忠良之行径天下尽晓,然而关于他霸辱族嫂宗妇的下流癖好却鲜有人闻。 皇上明面对濯旌王疼爱有加,背地则常玷辱其母取乐,报复曾经被其兄踩压脚底的屈辱经历,癫狂做派连太后也无力制止。 对外他操的是疼爱侄子的心,实际是想对故兄之子先予后夺,故意要恶心他,引他玩物丧志,以彰显其可操控一切的无上权威。 濯旌王年纪轻轻便有战神殊赞,加之其性温和,不恋权势,是宗室里少有的清正之辈,深得百姓爱戴,皇上面上不说,心里到底忌惮。 他多次想给濯旌王赐婚忠心自己的官宦之女以作牵制,却屡屡被对方无情拒绝。 积怒成愤,他便把策略转移到身份低贱的舞姬身上,想以风流浪荡议论毁濯旌王在世人眼中的清名。 皇上知濯旌王爱好乐理,身上还流淌着部分胡人血脉,或会与才色绝艳的异域女子碰撞出别样火花,这才命太乐署掌使寻来坠仙坊新秀,预备操他在手。 故此,才有了赛娅的行动。 塞娅会在取得濯旌王喜爱后接受皇上密任,替皇上监视濯旌王日常动向、潜在阴谋。 皇上不知道的是,赛娅不是普通舞姬,她背后站的人是世人所不闻的竹月深的宫主——宿屿公子。 一个除邪扶正的,翻手覆手便可将他人生死操控于掌心的神秘莫测的病蒿子。 如若没有云渡特意撩拨皇上那些事,赛娅将会在宫宴上献上一支同样惊艳场众,但又不足以勾动皇上邪念的舞蹈,博得濯旌王赏识,顺利进入王府,为他分解来自皇上的针芒。 关于请求公子相助赛娅一事,宿屿说: “那便将计就计,若她有本事留得住夏贼恩宠,手里另一个计划正好交与她执行。这也是属于她自己的使命。” 公子深谋远计,浅思在民,深谋在国,云渡早在其行事中揣摩出,此时不再多话。 赛娅既是背负着使命留在皇帝身边的,她心中的愧歉多少轻减一些。 “天大亮了,看这天要化雪,湿了靴恐再加重病情,我们回去吧。”说着搀宿屿转身,接过他手里青伞,伞盖偏向他一方,不让一片雪花落他肩头。 晴遮阳,雨避水,迎风防风,逢雪挡雪,只要脚沾了地,公子手中必然撑起一柄青伞,这是他的习惯。 跟了公子后,便也成了云渡的习惯。 …… 竹月深众杰遍布各境、各领域,卑仆乞儿有之,贵宾富强亦有之。 身为众属首尊,公子按理应当是个富裕老爷,然而可以富贵阔绰的他却要求很低: 饭食素淡。 出行简便。 衣装雅朴。 一马而驱的青篷小车一路嘎吱嘎吱地响,调皮的风从四面八方各种缝隙乐呵呵挤进车厢。 安坐下来后,浸了雪水的靴底渐渐变得冰冷,丝丝寒意如藤蔓攀着小腿肚慢慢往身上蔓延,不小会人便发冷起来。 看着宿屿座边已经冷了的手炉,云渡解下身上披裘,拢在他膝上,把漂亮的大手也盖进去,一举一动都非常的温柔。 “公子要不还是换辆马车吧,你的身骨本就弱,常受寒可不是好事。” 宿屿递回雪白绒厚的披裘:“无妨,经年顽疾,早不是吹两口风就能要了命的。看着焦人罢了。” 说完“喀——喀——”咳了几下。 瞧了两眼云渡身上单薄半透的绛色纱裙,裙子上坠着叮叮当当的玉贝片,非常精致热闹,纱衣下,她的身材曲线曼妙有致,独具成熟女人的魅惑力。 音色转眼幽沉:“穿上。” “哦。”云渡讷讷。 一个时辰被凶两次,这待遇从前可没有过,今日的公子是以前那个温风柔水的公子嘛? 不是说圣女服侍暴君也在计划嘛,怎么还凶她? 云渡暗暗蹙额,忽然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了。 许久后,云渡摩拳搓掌扭扭捏捏地开口:“云渡有件事想求公子。” “说。” “公子专平天下不平事,不知能否接下我身上这桩糟心事?” 宿屿闻言,手心忽然紧了紧,开门见山:“你想我帮你杀夏贼?” “不是。我想您派人替我杀了苏诫。” “咳——咳——咳——” 宿屿猛然咳嗽起来。 侧过身,修长玉指紧紧扣着车牖边框。 沉闷的声音从他喉间阵阵传出,牵动单薄的肩背剧烈起伏。 云渡赶紧坐到其身后,轻轻地拍他背,询问情况。 宿屿无法说话,只是一再弯下了腰,圆润指甲渐渐嵌进木头,显得痛苦非常。 从未见过他如此,云渡一时手慌脚忙起来。 一路清冷肃寂,偶有几团化雪从枝头落下,“啪啪”砸在篷顶,与嘶哑的咳嗽声交杂缠绵。 云渡撩开一丝缝隙,沿途可见雪覆的道路两旁并列着低矮的民房,泥墙小院传出几声犬吠。 去向尽头,楼宇林立,金色晨曦照在屋顶翘檐,与低矮简陋的民房比来,华灿如仙宫。 “离,再快些。”云渡对驾车之人道,摸上宿屿的腕,用还过得去的医术号着脉,“沉伏……急促……紧束……怎么这么乱?公子今日吃过药了吗?” 离朝马臀上挥了一鞭子,道:“公子回来没见着侍使,便传了我一块出来寻,应该还没喝吧。” “……”她不在就不知道喝药?云渡无言。 回头还是怪自己疏忽才连累了公子犯病。 愧疚的她连说了几声道歉的话,宿屿松开手,反过来抓住她的纤秀的手,缓了半晌才道: “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没控制住气血。你不要自责,我没怪你。” 声音柔雅,态度温和,又是惯常温暖的他。 云渡看着覆在手背上的宽大且过分好看的手,心花悄绽,感觉病病弱弱的他带着异样的强大,令人心暖。 回忆着与他相处的那些平静而美好的点滴,云渡不禁轻轻翘了唇角,眼底水色潋滟,浮动一丝悸悦。 …… 三年前,云渡于北雍国南界青邛山的神医谷中醒来。 在一方悬着“满天星辰”的古墓中,她看着自己诡似妖邪的身体发肤,陷入深深惶惑,对着空渺的四周发出人生三连问: 我是死是活?此间何间?此时何时? 后来谷中专职照顾的她医徒将她带出墓室,引她见过了谷主问阎罗问老神医,她才惊讶得知自己醒来之时离“死”去时已过去了两年光景。 第12章 弃旧情 两年间,她一直沉睡于谷主夫人的陵寝之中,靠神医父子炼制的丹药和原本用来保存谷主亡妻的寒碧玉台续养生息。 云渡跪谢神医救命之恩时,一百多岁的老神医却拒绝,说她的命是少谷主问思归施手术医治好的,不关他的事,他不抢儿子的功劳,要谢便去谢他儿子问思归。 然而殓星谷的少谷主是个脾性极其古怪的人,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被他拒见多次后,云渡感觉自己继续待在殓星谷实在多余,终于她在准备离开前夕厚着脸直接去找了他,向他商洽报恩之事。 可想那个脾气古怪到连徒弟都要叹气的少谷主的恩情哪里是那么好报的,在问云渡索要十万贯五铢钱不果后,他便说要将她“卖”给自己缠绵病榻的好友为婢。 等到一袭青衣幂篱掩面的男子撑着把竹叶青伞出现在殓星谷,云渡这才从二人对话中知晓,她之所以出现在北雍境内并活着,原来是宿屿路过京郊乱葬岗时捡了她,然后千里迢迢把她送到青邛山求问思归救治。 思归说,原本她可以在术后第三日醒来,最晚不过十日。 然而事实是,她在得救后身体日渐恢复,人却一直不醒。 公子质疑思归医术不精,思归则怨怪她不知好歹,明明已经治好的人,是她自己不愿醒,非要死赖在他殓星谷,把他青邛山珍贵的药材都吃绝了,徒弟们也累坏了。 因为她自甘沉睡不求生,神医父子不得已把谷主夫人的遗体挪走,以棺殓之,把异常珍贵的可以保尸身不腐,凝活人血气的寒碧玉台给她用。 等她在生死边缘徘徊明白了,自己醒来。 由此云渡才明白为什么思归会那样不待见她——她以活人身占死人物,砸思归神医招牌,害他在友人面前诺言不践,傲气尽失,日常还要吩咐人精心照料她,把谷中上好的药材给她用。 如此“祸害”,换谁遇上能高兴? 公子为了她,至今还欠着殓星谷一个大大的人情和几万贯钱,且每回问思归一出现,公子就要受他好一通揶揄。 云渡不知公子对自己不计利害的好来源为何,她对不见真容的公子却早已心怀倾慕。 就算他可能是个容颜残毁的人;就算他身弱不事;就算他对她无意,她都不在乎。 初遇公子那时,她对他心怀感恩,敬而顺之。 侍奉公子期间,她看着他深受病魔摧残依旧保持温和平静,把所有痛苦默默和血咽下,把宫中大小责任扛起,从不会把自身情绪加诸任何人身上,她对他心生敬佩,深感疼惜。 慢慢的,她便在与他若即若离的相处中对他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感,在与他时不时的肢体接触中对他暗生了情丝。 这种能够重新去爱的感觉在见过了苏诫那混账之后更加强烈。 曾经她以为,幼时相伴成长的苏诫是她生命里清朗的风,皎洁的月,耀眼的光……是这世上唯一能牵动她所有心思的景色,是她心中挚爱,是唯一想嫁的男儿。 可笑的是,那些毫不掺假的情意竟会在他荣伴君侧后化作斩断彼此深情的锋刀。 他用恋人鲜血为注,在百官面前向皇帝证明他的志向和手段。 用他们十几年青梅竹马的情意搭就他青云上的阶梯。 他亲手杀了她,就此将两人亲密的过往碾入尘泥,她如何还能再念他一丝好? 欲绝的伤痛过后,她敛藏心事,冷漠性情,告诫自己不再向任何人打开心扉,展示弱点。 直到遇上并相伴了公子,她才发觉心由心控,非人能宰。 她……已然是喜欢上他了。 这次,她不会再像十四岁之前那样把心意捧于人前,朝对方说“我要嫁给你”,“你要养我”,“我是你的,你是我的”那样幼稚的话。 如今她想要的爱已不再是两情相悦的甜腻,一纸婚书的正名以及红妆十里的轰烈,她只愿此生能守护在一个人身边,用己所能尽的力量去爱护他,保护他。 直至有一天,他朝自己伸出手…… …… 殓芳堂。 化雪如帘流落天井,在四方青石庭院中积起浅浅一汪清池,争先流向边角的引水暗渠。 潮湿的气息里萦回着几丝陈腐的木头味。 浓郁的草药香弥漫过来的西厢房,宿屿喝下半碗温好的静息饮,垂帘便歇去了。 云渡站在外间,透过轻盈纱幔看着他背对着自己取下幂篱,置在榻旁,脑后弦月形的玉簪拔下,乌黑青丝顺滑散落,披在肩背,宛若墨染的瀑布一般惊目。 单是一抹薄逸的背影都能惹人心跳不止,遐想万千。 “公子先歇着,我煮好了饭再来看您。” 退出屋,云渡径直去往二楼鸽房,宿屿写给思归的信装入信筒。 放飞鸽子,云渡转身去灶房准备饭食。 当池府大小姐那些年,烟火缭缭的庖厨之地于她来说不过是个可以偷点心、鸡腿等美味的神奇宝库,锅瓢碗盏什么的,她只在餐桌上摸过。 池家以武立足朝堂,祖父是西河郡郡守,父亲是皇都卫尉卿,云渡自小的志向是像父辈们一样做一个策马挥枪的武将,而非一个困锁院宅的贤妇。 她也确实做到了……一半。 阿父位至京畿统将,掌管西郊三万巡城军,在外是严正不情的皇都卫尉卿,回到家中则是个宠妻爱女的好男人。 京里百姓皆知池卫尉是个福气人,娶得琅琊云氏的才女后,翻年就抱上了一对龙凤胎,长女名池慕,长子名池胤,姐弟均生得花月娟娟,光彩天然,好不宝贝。 京里百姓皆不知,娟娟宝贝长大后除却容貌相像,性情却大相径庭。 关起来的铜环朱门后,姐姐性情霸道,娇蛮任性,常常穿上弟弟的衣袍偷溜出府,到街市坊巷间惹是生非,待债主找上门来,黑锅全让弟弟一人背。 弟弟生性斯文,静雅如处,他不爱出门,对年长一刻的姐姐顺从有加,很少埋怨她顶他名头惹事之行为。 于是姐弟俩一朝成长,当弟弟的便如大家闺秀一样俊丽婉柔,知书达理,雅正清明,一肩挑起池府千金是个端庄婉柔的贵女的名声。 而当姐姐的在外野惯了,便出落得意气风发,在外人眼里留下个少年小将军的形容,害得胞弟成为邻里坊间谈之摇头的纨绔子,是世家子弟们受教育的反教材。 想着年少时荒唐张扬行为,再看看如今腻若柔荑的美人手,云渡苦涩地摇了摇头,感慨事物的轮转更移,怅惘人情的凄欢冷暖。 午后,云渡给公子送了饭菜用下,转身到医馆前堂让值店的郎中抓捡出公子今夜要喝的药,她拿到后堂去煎。 定昏时候,刚喝下一碗静息饮的宿屿突然震咳不止。 第13章 问思归 其时,云渡正在外间的刻竹枝纹围屏榻上绣着一条蓝底银丝竹叶纹的男子腰带,随时候命。 听见内室响起咳嗽声,指间的针遽尔停在一片银叶边缘。 放下针黹,云渡一骨碌从榻上翻身下地,才趿上一只鞋便跑到了纱橱前。 正将挽起幔子,宿屿咳中抽空制止:“别进来,去看看栖叶来了没有。” “可是公子……” “快去。咳咳……”他气息又弱又乱,状况很不好。 云渡搓手:“那我让则言大夫先来看看?” 宿屿:“……” 云渡沉沉地叹了一息,一跺脚踅去穿好鞋,疾步往医堂正厅去了。 踏出月华泠泠的中庭天井,即闻前堂传来值店郎中清越恭谨的话音:“师父,您怎么今日就回来了?去乡下义诊的时间不是五天嘛?还有您的《万疾问典》写到第几例啦?” “收到债户的求救信就回来了。《问典》的事回头与你细说。宿屿如何了?”说话之人声音洪亮,听来中气十足,在这间空寂清冷的楼屋内显得格外的突兀。 如此张狂之人,除却殓星谷那位从不用正眼瞧人的少谷主当是谁? 但凡他现身,必然是一副鼻孔看人,紫衣飘飘,长发飘飘,袖袍飘飘的傲气神尊模样。 就差把“苍穹之下,老子最俊”八个大字镶上金边嵌到脸上! 郎中道:“嗯……宿郎君今日可不太好,云姑娘扶他进来时就一直在咳,要把心子咳出来似的,后来喝了药才好了些。” 老子……呸,思归也不问病者详细,而是悠悠闲话:“怎么样,今日可有生意上门?” 郎中幽怨:“师父您要不还是给咱们店换个名吧,这门头上挂个‘殓’,人看着总嫌晦气,哪个有病的敢进来?” “傻丫头,懂什么,这叫有胆千里来续命,无胆随天索魂去。一个‘殓’字就避讳啦,那我殓星谷也是带殓,哪里不好?你可见过哪个躺着进去的不能蹦着出来?特别是那个饕餮,都断气了还不是叫本公子动动手指就把她魂儿从阎罗王那里给揪回来了!还晦气……那饕餮在我娘墓中睡了两年,现在不活得光彩照人的?俗人就是不开眼。” “这倒是。”徒弟乖巧附和。 “罢了罢了,没人来你正好落得清闲。” “徒儿不想清闲,徒儿想回青邛山帮师父种药。” 思归正色:“你把为师写的《实用妇产科学》全册背熟,我就准你回去。” “啊——”少女唉声。 “啊什么啊,这书很重要,在这个生孩子如踏鬼门关的时代,学会了能救许多妊妇的命!我特意为你和你师姐她们撰录……” “栖叶公子,”他正说着,云渡急匆匆从后堂赶来,慌慌一敛衽,上手拉起紫袍男子就直奔西厢,“您快去看看公子,他今日不过少喝了一顿药,病情就前所未有的沉重起来。” “哎呀,别拉我。” 思归抽走大袖,抖了抖,将臂弯衣服的褶皱捋捋平整,信步悠悠: “做什么急吼吼的,我这身暮云袍可是上月江南出的新款料子,南武织霓阁名手裁缝,瞧瞧着烟紫里泛着金光的面料,这细密的针脚,好看吧?别给我摸脏喽!” 看着男子身上色调沉敛却又华丽丽的衣衫,云渡嘴角使劲扯出一丝干巴的笑,白眼都乏得给。 只道:“对不住,您快先去瞧瞧公子吧。回头我买件新的报答您老人家。” “谁老人家?本少主正年华。” 思归一拂大袖,翩翩然地道:“真是新鲜,”说着还冷笑,“你男人欠本少主的八百箱五铢钱才还了不到两成,你要有那个钱,赶紧先凑来给我。还赔衣服……你们赔得起么。” 云渡:“……” 嘴这么毒,脾气又这么臭,真不知公子从哪里认识。 每回一露面就谈钱,一求你就谈钱,开口闭口都是钱,钱生的吧! 云渡急得跳脚,气得牙痒,要不是看在公子的病只有他能看的份上,就算是救命恩人她也是要还嘴的。 她斜斜瞟着他,他摆摆手,显得很大度地道: “罢了罢了,与你说不上。去准备吧。老样子:串串的竹签子要削长些;新鲜的羊肉切成不大不小的丁;炭要先燃上,要青杠炭啊。佐料等会儿我自己来弄。” “哦。对了……我上回酿的啤酒还封了两瓶,好像放在……地窖西南角的土缸里了,你去拿出来。” “知道。知道。求您快些去看看我家公子吧。” 云渡有些不耐烦他了,“您要吃烧烤,要喝啤酒,吃多了怕堆肉,影响绝世美貌,次日一早便会提着医箱走很长很长的路去乡下为农人义诊,顺便写您的传世医录——《万疾问典》,我都记着呢。” 云渡推又不好再推他,怕自己白白净净的手“弄脏”了他的仙羽华服,只能恭谨地摆出手来,请。 这位爷也不知是哪方神山蹦出来的奇葩,从头到脚没一处正常的: 出门嫌路难走,说泥土弄脏了他美服;进门说灯烛暗,长夜漫漫无消遣;今日开口抱怨蔬果种类太少;明日摇头喟叹时代经济落后,世景野蛮。 每回伺候上他,总能从他嘴里听见些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间的见识与思维。 譬如他入夜后喜欢摆弄的烧烤,一人也饮得尽兴的啤酒,啖得畅快的羊肉串。 又如他冬日念的暖气,夏日想的小龙虾,看诊时叹气的要是有什么什么,这病就好办了等等。 不过这刁钻的爷虽讨嫌,也还是有可取处的,也是其全身上下最为耀眼的神圣不可侵犯,更不容凡辈质疑的一点——医术绝高,仁善大爱。 就说去年盛春,思归来找公子玩,大伙同行去往清河的路上,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官道上突遇一年轻妇人提期临盆。 随行妇人的只有一个十几岁的丫鬟及其文绉绉不担事的秀才丈夫。 丫鬟不懂接生,丈夫更是又急又怕,除了原地转圈,便是原地转圈。 见有过路的男人注目,他就会撵人,就怕别人看见什么似的。 可怜那新婚的妇人在车内嘶声哭求,却无人能帮她一帮。 就在这路人闻之皆心焦的时刻,思归忽然从座上起身,说要去给那酸秀才的妻子接生。 公子提醒他说,对方是女子,即便你是医者也会善心遭拒,况且对方的丈夫又是脑子最为迂腐的书生,若贸然近了他妻子的身,只怕后果严重,很可能还会害了那妇人。 思归只是眼眸一转,速度要求云渡把身上衣裳换给他,给他绾了个清婉秀美的发髻,蒙上面容。 随后他便跳下车,提上医箱,捏着嗓子去向书生说自己是女医,可以为其夫人接生。 第14章 恨痴心 书生夫人是头次娩孩子,难产。 从日禺到日沉,妇人的叫喊声从高亢到细弱,最后没了声。 书生以为大事不妙,愤然捡起块石头就要找思归算账。 只等狭小的车厢内响起婴儿洪亮的哭声,思归满手是血地出来,说了句“母女平安”,书生才将石头丢弃。 思归回到车上,轰一下倒在两人脚边,躺着一动不动,两目呆滞地望着顶篷,晶莹的泪花在眼睛里转了转,继而止不住的淌出。 凝噎许久,他自喃喃:“脑子真是被门挤了,都已经是内外科主任了,为什么还要去修一门妇产科?还出现在了这种环境恶劣的时代!作孽……” 连问阎罗老神医都甘拜下风的宝贝儿子,行走于世间永远都是一副骄傲自负的老子最俊的殓星谷少主,别人碰他一下都嫌别人手脏的毒嘴栖叶公子,却在他最狼狈、脏污、脆弱的时候,他倒下去的身体闪耀出了这世上最温暖明亮的光。 那是云渡见过的他最俊美夺目的模样。 那事之后,他便逼着手下女徒弟研读其撰录的《实用妇产科学》,督促她们将造福女子的医术掌握、运用、传扬…… …… “你催什么,你男人的病我比你清楚,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思归仍是不急,杵在原地看着头顶四方的天,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补充:“我两月前不是让人从琴岛走了一批海货来么,都拿出来吧,等会叫上则言,咱们一块儿享用。” 云渡诧然:“您不是说那些海货要等过年时候才吃么,现在就吃了?!” 思归道:“先吃一顿赚一顿,谁知道还等不等得到过年!” 沉沉地叹息,润雅的嗓音里透出一丝与其作风极不相符的无奈、悲凉。 “行啦,我去看你男人。”他撩一下肩上顺垂的发,提摆踏上庭前石跺,突然又是那个潇洒骄傲的美人神医了。 “栖叶公子。” “怎样?”神医回眸。 “您以后能不能别总说我家公子是我男人这样的话?会坏他声誉的。”云渡小声怯怯,感觉难为情。 “怎么,你不喜欢他?”思归问。 “不是。”云渡脱口而出。 “那不就是了。难道你还担心他不喜欢你?” 说罢转头。 云渡闻之,清幽眸色抖然就是一震,周遭的空气晃然凝固。 廊下红红的灯笼静若笔画,橘红的光线淡淡散开,映在女子雪白的颊,红润透亮。 少谷主的意思……难道公子其实也喜欢她?! 他们是无话不说的朋友,所以……是公子告诉他的? “喂,饕餮,”思归远远喊了一声,云渡回神,他道,“你可不能嫌弃他身体不好。我会医好他的,绝不让你守活寡。” “问栖叶——” 正当时,神医面前的雅屋内凶残地吼出一男声。 声音沙哑,仿似用尽了浑身力气。 不是毒嘴公子无遮无掩的话惹了当事人能是为何? 云渡羞得脸没地搁,匆匆溜了。 …… “势威气足,看来也不是很严重嘛,”思归掩上门,隔帘便侃上。 “咳……咳……我找你来给我看病,你同她乱讲什么,咳……” 纱帘挂起,里间床榻上侧趴着一发黛衣雪的男子,男子容颜生得俊艳,五官线条流畅如画。 许是咳嗽得太过剧烈,他的一双剑眉蹙挤成个川字,一双狭长秋眸里水花盈盈,瞧来兼具着男儿的俊丽与女子的娇柔,远远一见,便惹得人不住心怜。 此刻他手里执了方乳白的棉帕,帕子掩着唇,时不时浅咳一两声。 “啧啧……瞧瞧……这是哪家抱疾的小娘子,娇弱的嘞!血腥味儿老远就闻到,确实挺令人着急的,难怪那饕餮一个劲的催……哎——” 冷嘲热讽间,一方帕子突然砸向思归,幸在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 垂眼一瞧,白色帕子间洇着些殷红血渍。 “怎么搞的。” 手巾叠整齐放置榻边桌上,思归一把捉起耷垂榻沿的一只手。 望、闻、问、切一番,冷冷瞪着榻上“娇娘子”,一言不发。 凌厉眸色透出审讯的味道。 宿屿面露愧赧,弱弱道:“是我没控制住气息,有劳了。” “苏承谏,”思归恨他一眼,犀利的眼光如刀,冷然间仿佛要将已病得快要碎掉的人扎穿,“我当初怎么跟你说的?” “凝息丸,隐气藏血,封心锁欲,收经易声,废去本身武功之后能强化服用之人的轻功,但有一点,每次服下凝息丸必须做到遇鬼不惊,逢凶不乱,泰山在肩也要时刻保持心静气和,不动内火,不起情欲。” “若想恢复本来形容,需提前半时辰服下舒经丹,慢慢缓解回来,否则……唉……”神医叹气。 “肝火一动,欲望一起,浑身气血便会急速倒行,紧绷的经脉也会被血流强行拉扯,从而导致气滞咯血,全身肌肉扯痛的后果。” “轻者可能只是通身挛搐,重者……那可是要命的呀,我的指挥使大人!” 因为一时的不克制麻烦了人,宿屿自觉理亏,无以为辩,只能一个劲地喘着大气。 深悉这不知从哪里学来些古怪言语,怪诞行为及特殊本事的挚友一开口便要说得鸦雀坠云,虫蚁匿迹才罢休,他索性还阖上了眼,等他继续念经。 思归果然又道:“每日处理你竹月深那么多糟心事都没见你发病,看来不是动肝火。所以你……是动欲.火!!!” 思归一拍掌:“行啊你,终于熬不住了!我早料到会有这样一天。毕竟那饕餮除了对本少主态度差了点,其他还是很不错的。” “你同她竹马青梅,少年初爱,感情底子又那样深厚,如今她有我青邛山灵药仙芝护体,又得我老娘寒碧台中的天外陨气疗养了恁多时日,出落得雪皮脂肤,倾国倾城……” 边说着,他紧盯着宿屿的面色,看他反应。 见人脸不红心不跳,接着探:“你也不用不好意思,你们俩每日开门不见关门见,把持不住很正常,男人嘛,一闲下来就男女这点事挠心,我懂。” “难怪我方才把你俩说在一块她就娇羞不已,看来是真的了。” 宿屿容色还是没变化,思归继续,“不过看她反应,应该是不想你负责。嗯……她该不会是玩弄了你,又嫌你不行吧?!不过话说回来,你也太猴急了,要做这种事,你怎么不把舒经丹吃了再……” “说完了吗?”宿屿实在听不下去了,缓缓睁开眼睛,幽光四溢地看着絮絮叨叨的人。 “还有。”思归戳戳他匀峻但无力的肩膀,瞅着他眼睛邪恶地道,“我甚是好奇,你是如何与她如此这般了还能不暴露真容给她的?” 坏笑间,双手拇指玩味地做出两相亲昵的动作。 第15章 痛无言 “她求我帮她杀了苏诫。”宿屿突然说,语气淡淡,给人以沉痛而无力的感觉。 “杀……”思归闻言怔愣。 良久后,才讶异地重问:“她求你帮她杀苏诫?你杀苏诫?她要杀苏诫也算在情理,毕竟是你先杀的她嘛,但这你杀你自己……” 思归瞧着眼前人,对他平静之下的惊涛骇浪视而鄙夷: “恕在下愚钝,不能揣摩指挥使大人处世之精诡。还是老老实实当我悬壶济世的郎中吧!有些人呀,天生就爱作死,那就让他作吧。” 从袖袋掏出一白瓷药瓶,先喂宿屿服下两粒清续丹,将其衣服解了翻将过去,趴平,而后开始为爱作死之人推脉舒经。 宿屿的背宽健匀实却不壮硕,骨骼线条与肌肉薄厚都恰到好处的养眼,一点不像出现人前那样孱不胜衣。 肌肤也白净光滑,唯一扎眼的是,他的背部近肩的部位横亘着几道长短不一的伤痕。 那些伤疤色各深浅,像附在皮肉上吸血的虫子一样令人入目不适。 目测是不同时段遭受。 就观感而言,这样的伤实在丑陋,但之于男儿,它们却让眼下病弱如雨后桃花的“娇娘子”凭空增具几分英武之感。 宿屿侧过脸,看着泛黄的纸窗:“做下这个决定当初,我便预料到早晚要面对如此结果,我也曾反复预演过,若她真的要找我寻仇,我当以何种方式应对。” “想过千般,思下万策,可当她决绝的对着我说出要杀‘我’时,我终究做不到心无波澜。” 思归道:“所以我说嘛,你就是个喜欢找死的人。为了一个女人,看你这几年过的什么日子!白天要去宫里应付姓夏的皇帝,完了还要赶回我这殓芳堂当你竹月深的宫主” “是,她对你很重要,有家人之亲,有恋人之好,是你自己养大的想娶的妻,可是苏承谏,你也只是一个人,一个血肉之躯,与天下万千人一样,你这样折磨自己……累死你!” 语气从头至尾怨气深浓,恰有种恨子不成才的哀愁。 “我如此做不止为了她一人。”宿屿道。 “是是是,你不止是为了她好吧。你是为了天下人。你伟大,你了不起,你菩萨心肠,你就是嫌命太长。” “让你来给我看伤,不是让你来拿话噎我的。” “公子我是恨你不开窍。你说你,明明两个人天天在一起,关系又暧昧,何不就向她挑明了你的不得已,如此,你们还能相互携持,相互温暖,有什么事也有个倾吐的人,相亲相爱,多好,我都要嫉妒的!” “哪有那么简单。”宿屿叹气,“当初为了保住她用了那样极端的方式,怎能是两句解释即可抚平的。你不知道她‘死’在我手里时……” 喉咙忽然像被一把沙子卡住,“此前她每一回看见我,眼里总似装了星河日月,就算是受了委屈,落在我肩膀的眼泪都是坠海的星粒,但是那一天,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神是漆黑幽深的,比冥狱还森冷。” “我当时就知道,我难了。我是压垮她最后一丝坚强的重石;是摘去她满天光彩的恶魔;是踏着她尸体上位的奸佞。” 说到此处,他闭上眼睛,陷入久久的沉息。 思归停手瞧了他一眼,到底什么也没说,默默按摩。 翻着白眼腹诽:“老天写得好好的一册甜得使人牙掉,令人嫉妒的情爱话本你要生生撕去关键几页,非亲自动手把神仙眷侣携手平山海的传奇改写成满目狗血的虐恋故事!活该你落到今日躺着不能反抗的境地!” 五年前,苏诫飞书殓星谷,求思归相见,说是十万火急的要命事。 思归火急火燎移驾彧国,一见面便受清朗如月的少年扑通一拜。 他当时急急慌慌,每一寸肌肤都紧绷得颤抖,每一根发丝都在焦灼。 问他发生了何事,他也不说,只问:“我要杀一个人,你能帮我救她吗?” “你既要救她,为什么还要杀她?” “她若不死在我手上,一定会死在别人手上,我想了诸多方法,觉得只有她“死”了才能更长久的保护她。你医术精绝,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苏诫攥着他的手,含泪乞求。 “只要你能救下她,我的命以后就是你的。” “我是医者,做的是救死扶伤的高洁事,你拿命给我作甚?我稀罕?” “那我给你钱,你不是爱华服美食嘛,我把此生攒的钱都给你好不好?” 思归深思了许久,给了那痴情种一粒“凝息丸”,说:“左心一寸,昏死前喂她服下此药,两个时辰内把人交给我,半月后来找我要人。记住,必须左心一寸,能不能救她,全看你手准不准。” 思归不知苏诫拿了药之后都做了什么,只知十一日后的一个傍晚,苏诫披着身黑袍出现在他房门外,当时雷雨交加,他把一条湿漉漉的马鞭交给他。 “一切已安排妥当,没有人会怀疑,马车就在门口,你将她带走吧,拜托了。” 苏诫看着好友驾上车,在漆黑雨幕中目送他离开。 风雨里,他的目光是那样呆滞,形容是那样落魄,像一只初来乍到的水鬼,湿乎乎的,外表看起来凶恶诡异,泪汪汪的眼里泛滥的全是迷茫之色。 他把比自身性命更重要的东西交托出去,留下一副凄凉的空壳在原地。 思归拿着特令连夜出城,戗雨疾驰,中途弃了车,换船南下,在伤者气息耗尽的最后时刻终于赶至殓星谷。 经历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手术,他如约救回了痴友的慕慕。 然而那姑娘心伤太重,即便是救回了她的命,她却已不愿回拢意识。 思归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能将池慕从失意中唤醒,最后不得不去信给苏诫,向其明言当中意外。 苏诫只用了五天时间便从大彧皇都赶到了北雍南境,看着容色鲜活却死气沉沉的姑娘,他大手一捞,当即就拎起了思归,质问他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不是说有把握医好他的心上人吗? 他指着思归的鼻子,骂他屠夫、庸医、凶手…… 思归挣开伤患亲属,极不服气地说自己确实将人救回来了,伤者不愿醒不是因为身上的伤,而是因为心上的伤。 苏诫听了之后,瘫坐在地,哭成泪人。 第16章 我非我 池慕不醒,苏诫便没办法将她带走,只能让她留在殓星谷,托思归照管。 之后的日子里,他时不时会抽身到殓星谷看池慕,每次出现都会带礼物给她。 当中有漂亮的衣裳,精致的首饰,还有从四处收罗来的夜明珠…… 服饰由谷中女医收管,方便给池慕更换;那些亮晶晶的明珠苏诫亲手串作繁星,挂在池慕沉睡的墓室顶,好让她醒来时一眼就看见——她不喜欢孤零零,唯有繁星满天,才能网住她的充沛精力、热烈张扬。 知道自己是池慕不求生的伤痛,苏诫在池慕醒来后便不敢对她示真容。 第一次见池慕之前,他就问思归要了可以改变音容神貌的药服用,瞒过她的审视。 此后回回如此。 凝息丸可凝重伤者之气血,有缓慢气力损耗,延长命息的作用,但于常人,它会滞缓血液的流动,收缩经脉的韧度,让生龙活虎的人变得病病怏怏,形如宿疾。 而其所自我折磨的目的,只为以一个全新的身份、面貌出现并陪伴在他的慕慕的身边。 他要如过去的岁岁年年,陪伴在她身边,远不越过她牵念外,近不为她亲、恩、友。 他要做她心动人。 …… 许久后,宿屿道:“她醒来两年之久,早不去杀苏诫,晚不去杀苏诫,偏要等到如今才想着要杀他,为什么?” 思归熟练按揉着病患的肩背,阴阳怪气搭话:“能为什么?她刚回彧国那时瘦得跟只柴鸡似的,功夫也不行,你把她带去竹月深,她又无处了解到苏诫的情况,想报当年一刀之仇也不能够呐。” 宿屿道:“那之后呢?她从小聪颖,学什么都快,我任她在竹月深四处畅行,各诡士的本事她都学了个八九层,闯宫禁杀夏贼或许困难,但杀个别居宫外的指挥使还是有六七分胜算的,她会不想试试?” “近一两年我一直带她来京都常住,虽我没问过,但我想她早已打听清楚苏诫的往来巨细了,她每日有那么多空闲,为何一次也没有行动过?” “我不懂你两口子的事。手,展开,趴好。”思归烦躁。 一个未尝情爱的人对情感的见解始终停留片面,面对此二人将近二十年的爱恨纠葛,非本人不能理解。 宿屿道:“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杀苏诫,或许是心里还压着一个执念。” “什么样的执念?” “我不十分清楚,但我想应该跟那些年我们之间的情意有关。” “你觉得她对你……对苏诫还有情?” “不是。她自幼是个敢爱敢恨的人,在家里是个小霸王,在外头是匹脱缰野马,怎会对杀身之人留存情爱?”忆起那个骄扬明媚的少女,宿屿嘴角不自觉上扬。 转瞬,眼里却潆上点点星碎。 “可能是对我亲手对她下狠心之事存疑,可能是为我准备着特殊的‘大礼’,等在她报了家仇之后,又或者另有原因。” 思归问:“所以你说这么多,到底要不要讲清楚你为什么不能跟她坦白、解释?” 宿屿道:“她喜欢上别人了。” “啊?!”思归手上一停,感觉自己耳朵突然出现了一瞬间的失聪。 宿屿娓娓详说:“她喜欢上了我,对我的情意已经深过对苏诫存在的执念,盖过想要做的事。她想彻底放下他,放弃他了。怨的。恨的。尚余一点侥幸的。” “就这样?我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原因!说来说去,还不是喜欢你!”说完,用力按揉宿屿藕节一样修长的手臂。 “不一样,既然她已经放下了苏诫,并且下定决心要将之一除而快,后来突然有一天,发现宿屿就是苏诫,她会如何?” “……”思归又是一怔,这种问题…… 我爱亦爱我者向我挥刀,转心再爱者竟又是挥刀人…… 手猛地一收,思归气郁道:“什么破事!别问我!本少主回春手可挽生死,抚疾苦,却是医不了你这颗自己揉得皱皱巴巴的七窍心。” 思归起身去净手。 清亮冰冷的水在双手间来回流淌,好似怎么也洗不够,闷愁的气息萦绕在他仙逸的姿影周围,随时可能发作。 宿屿感觉身上舒畅多了,自捞上里衣穿起。 “栖叶……” “干嘛?” “我们相识有十年了吧?” 思归俊目一眨:“还差两个月七天。九年前的花朝节前夕,我行医至临江,路遇一老妪重伤路中,上前想帮她一帮,不料她竟对我撒迷药。我是什么人,一般毒就能放倒的话我这医士该洗手了。她下毒不成,立时喊出一群大汉来擒我,我那时才十五岁,又不会武,只能乖乖就擒。他们预备是要抓我去烟花里当小倌,好在你正好经过,解救了我。” “记得可真细。”宿屿苦笑,看紫衣男子的眼神里带着些许惺惺相惜,些许敬仰。 思归施施然:“天纵奇才。不然你以为我脑子里千百册医书如何嚼烂的。” “是呀。你八岁就读完了天下医典,十岁便熟悉老谷主毕生所学,十二岁即能独自出诊,成为外人所不知的比老神医更厉害的神医。” “小意思。主要是前世学的没忘。” 宿屿摇摇头,心笑:“这种话也就从你口中说出不会让人觉得是狂妄自大。” 思归继续搓手,气氛再度僵固。 半晌后,宿屿开口:“我知道你对我关切,不想见我步步沉沦,可我没有选择,从接受这个使命的那天起,每一步都必须在计算中,但凡走错一步,我都对不起为这一场大义焚骨的每一个奠基者,对不起我多年的筹划。” “如今慕慕她想除掉苏诫,我可以拒绝她的请求,但我无法阻止她自己行动。所以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口气艰涩,似是在为什么严重的后果做交代。 滴沥水声骤然停止,思归取下帕子一点一点蘸干水渍,叠工整复放回巾架上。 缓慢、镇定,每个动作都细致优雅,极是一丝不苟。 “你有什么计划?”思归转过身,淡漠地看着靠在床头的男子。 宿屿道:“我思虑了许久,感觉这是一个带她重新走进我真实的生活的契机,我想让她重新认识我,认识她不曾见过的苏诫的另一面,让她活在真实的我的身边。” 思归皱眉,欲问详细,想想却道:“我能帮你什么?” 第17章 长生祸 “往后我可能没时间管理竹月深,你代我管段日子。你身形与我相似,也熟悉我日常作风——” “打住。”思归立时制止,“你那竹月深里养的都是侠义人,好玩,本来我是可以勉为其难帮你的,但我这里有一个更大的麻烦,你的事,你还是多劳点力,自行想办法担着罢。” 宿屿一惊,忧心道:“你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自己能解决。你先把欠我那八万贯五铢钱还我。”说着摊出掌心,凝睇着他。 宿屿将他上下打量,见其优雅之下是华丽的张扬,沉稳的桀骜,满口铜臭也染不臭他圣洁。 宿屿皱眉,眼睛鼻子几乎挤到一块:“回回见我,回回问我要钱,即便没我这八万贯,也没见你哪天落魄过。” “没跟你开玩笑。”傲气潇洒的神医一脸冷肃。 真像极了讨债的。 思归阴着眸色,一本正经地道:“当年你说若我能帮你救下池慕,就把今生所攒财富都许给我,我答应你了。一台手术做了一夜一天,我一刻不敢放松,手术做完她不醒,你便拔剑指我。” “她失亲失爱,不想活,是我用这双手硬拽着她不放,我践行了对你的承诺。你呢?你指着我鼻子骂我野郎中,骂我屠夫,骂我不是朋友……苏承谏,你说,你是不是欠我的?” “好好的提那些做甚?”旧账重翻,宿屿预感不适。 思归道:“从前我跟你提钱,确有几分故意刺激你心上人的用意,因为我怜悯你的身不由己,心疼你爱得深沉,所以我想让她觉得欠了你的,好老老实实待在你身边。” 说这些话时,隐约可见他漂亮的眼眸中闪动着溶溶微光。 每一个漂浮在屋子里的字眼都饱含着真切的情感,听得宿屿心中一暖。 苍白的嘴角勾起一丝温笑的瞬间,弯成月牙的眼眶遽尔也湿润了。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思归深长地匀了一息,“我不吃那套。我最近真的需要这笔钱,你抓抓紧的,不管是从你苏府还是从你竹月深,这两天必须凑来给我。” 宿屿疑神:“你在三国境内开了那么多商号,就差我这几万贯?” 思归:“商号每年挣的钱都补了医堂方面的缺了,眼下筹不出数。” 宿屿问:“你是不是又研造了什么新型的医器了?” 思归:“没有。就这里的破条件,能修造出一间无菌疗室已是极限中的极限,还能造出什么。” “那你突然要如此多钱做何?” “你不用管,把钱给我便是。” “说——”宿屿忽然厉色,仿似严厉的长辈正坐堂前,对犯事不认的孩子肃言敲震一般。 闻声,思归吓得浑身猛地一激灵,抖抖怯怯地瞄着他。 气呼呼暗怨:“卧病在床还端得动威严姿态,果然是当惯了大官,杀惯了人呵!早知道就不管你了。” 他问大少谷主平日多狂傲一公子,然而一遇上发脾气的指挥使,立马如兔子遇上大老虎,乖得不得了。 所以他更喜欢病歪歪的竹月深宫主。 宿屿也是早就了解了骄傲的少谷主脾气,知道他向来清高,只能人求他,不能他求人,大事小事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都要自己扛。 就说初次见面,明明在一群强盗手里挣扎得一身狼狈,在获救之后却要对救命恩人说:“谁让你多管闲事了?不过是作为医者,我不想杀人罢了。” 后来发现,他就是嘴犟。 当然,他也确实做不到主动害人。 看其眼下态度,想来是真的遇上了困难,他不想说,便只能威势以慑。 宿屿阴鸷地盯着局促愤懑的男子,等他交代。 思归撇撇嘴,坐到榻沿,看着宿屿:“你手里往来各地大小消息,想必听说过南武皇帝钟离攸之事吧?” 宿屿点头:“钟离攸,七十岁不立太子,对殿下股肱蝇营狗苟党附亲王之弊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引得南武内乱不断,官场硝烟一起,连累底下百姓苦不堪言。这南武帝不说有多贤明,甚至还有点阴险无情,但比其他,却也算个治世之才。” “当年我祖父任丹陵郡刺史时,前朝的夏柱国举兵进犯南武,攻占丹陵,我祖父手里兵力有限,不敌被擒。” “夏柱国有多心狠手辣九域皆知,他将我祖父悬于城楼之上,并每日斩杀城中百姓十人以要挟钟离攸向前朝皇帝割地献宝。钟离攸置若罔闻,治下官吏百姓的生死完全及不上他背上一丁点痛痒。” “待他方调养好生息后,不顾自家子民死活,即刻举大军反扑,预备夺回失地,我祖父见势不对,立马放弃为臣者的坚持转投了夏柱国,并向他献计稳占丹陵,保一城百姓不受战火。” “后来,我祖父得夏柱国赏识,荐他在北冀为官,为防钟离攸报复,他将我苏氏一门安置到西河郡池太守辖内保护起来,再后来的事你也知道,我苏家与池家自此结下渊源,三代如亲。” “谓天下圣明,不过皇权为尊,大局为重,百姓只是彰显他们权威的陪衬,是阶级势利者的案上肉。可叹拥有无上权威如何,时间从星汉下一过,谁又能逃得出生死?钟离攸便是。在位几十年,昏聩贤哲皆留名,到最后怎样,求的却是‘长生’一——” “长生!!!”宿屿恍一下震目,惊疑地望着思归。 思归沉沉叹了一息,无奈解释:“当年,我爹试毒出了意外,留得副不老容颜行走世间。由于相貌经年不变,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不敢长期安居一处,只能不断的远行、变换身份。” “直到在北雍境内看见了我皇外祖为我娘贴的寻医皇榜,揭榜入宫为我娘诊疾,两人因此结下缘分,历经千辛求得恩赐,最终才秘居到了青邛山。”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可能谁也不知道吧,反正听我爹说,他二十岁中毒,到了九十岁容貌一直保持着二十岁时状态,体格也是,只因后来我娘诞我时难产去了,他不堪悲痛遂一夜衰老,从此华发。” “不知南武帝从何处得知世间曾出现过一长生不老者,这长生者十几年前消失于北雍境内,如今又现身了。我从一些官差那里听说,说南武已经秘密派人四处搜寻长生人的踪迹,以防万一,我预备先做点什么,免得到时措手不及。” “你担心他们会找去殓星谷?”宿屿问。 第18章 债有主 思归道:“关于续命长生之说,总归不过问道、求佛、寻医诸法,一径不通,必然再试一径,问世间谁人不怕一死,力不可及罢了。” “上到皇宗,下至黎民,谁还没看过《诸疆杂志》中关于殓星谷的故事?南北而西,有山焉,横卧襄月北国间,长如青龙,而唤青邛,为九天九地之仙幽境。仙境有一殓星地,居一月华神,称阎罗休问。问阎罗者,上可捻星为尘,下可抚朽重生,不事天道轮回也。” 宿屿嗤笑:“《诸疆杂志》?呵,我十岁讲给慕慕当下饭趣谈的民间读物,你以为谁当真?上面光写三国九域之中的神医、神仙、灵境等玄神故事的就有百十处,名震天下的神医也不止你一家,南武帝难道要一处处探?” 思归愁思悠长地感喟:“大梦之躯唤不起,不能掉以轻心。” 宿屿道:“所以你拿钱是要回殓星谷防范未然?” “是。”思归道,“我殓星谷中人只救人,不杀人,却也不能容人冒犯。一花一草也不行。” 宿屿垂下同样忧郁的眸,感慨道:“君不道,苍生皆刍狗。与南武及北雍相比,我们大彧奉的这位英雄天子才是真正的绝品!唉!也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万色光华在等,还是无间深渊在候。” 思归道:“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命数,而时代命数的扭转往往来自某一孤胆砥砺的一个人或一帮人,我不知道你会否达成心中追逐,也对你所做之事无甚兴趣,也不爱过问,愿你成功吧。只是,作为你唯一的朋友——” “唔,”宿屿忽而插话,“谁是谁唯一的朋友?” 思归白眼一翻,嗔道:“你是我本公子的,是本公子唯一的朋友行了吧!嘁,整个大彧境内人人喊杀的奸臣,助纣为虐的罗刹,除了本少主对你不离不弃,你还有什么?!还跟我较!” “别插话。作为我唯一的朋友的你,”字字嚼碎喂他,“我不得不啰嗦一句,万事谋定而动,切不可操之过急,这些年你都坚持住了,可不能因为一个女人乱了阵脚。” 宿屿道:“我心里有数。” “你最好有数。别哪天又飞鸽寻我来给你看病,今日我在你们彧国,还能随传随到,明日可就不一定。给你的药还有吗?” “够用了。” “药也,毒也,能少吃则少吃,能不吃则不吃。” “知道了。” …… 说开处境,讲完体己,两人相互又调侃了一会,所说不过彼此所知对方之趣事、不为第三人知之隐秘。 月华西斜之际,思归悠悠然荡离内屋,落幔前,郑重将债务之事再交代。 宿屿看他频频回头,抓着的轻纱始终在手,嗫动的嘴唇仿似有千言万语在里头酝酿,状态不安,形神留恋。 宿屿于是连连颔首,连声应是,承诺会尽早把钱送到其在京的商号。 思归苦涩一笑,总算展颜,一如踏进屋子之时翩逸骄傲。 云雾纱幔盈盈散坠,他的仙逸的身姿容颜就在那轻轻萦动的纱幔中心定格,忽隐忽现,宛似临凡神只一般绝艳。 俊美容颜正将掩去的刹那,宿屿忽然喊他:“栖叶……” “唉。”思归倏一下拨开帘来,“还有事?” “你的相貌……”宿屿言而却止,搭在云纹锦衾上的手已在不知不觉间握了起来。 “我相貌怎么?” “……好看。”宿屿转而言。 “啧,”思归玄眉一蹙,龇牙咧嘴嫌弃:“你该不会是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吧?”指着宿屿严肃道,“不行呵。千万别迷恋本少主美色。你只能遗憾我不是女人。其实我也挺遗憾你不是女人的。嘿嘿……” “没正形。”宿屿正色,“我是想问令尊从前在人前什么样,与你像吗?” “年轻时?” “嗯。” 意识到宿屿话中之意,思归凝神回想有关老爹的自述: “像吧,好看的人大多相似,丑的人才各有千秋。不过他跟我可不同,我是乘云霞来去的逍遥公子,他老人家……应该是挂在枝头的一朵苍云,大概会是你宿屿时的模样,端架子,装清高,要死不活的。毕竟活得久了,哪里还有生活激情。” “哪有这样说自己爹的。没孝道。” “我愿意开口叫他一声爹就不错了好嘛,还挑呢。” “不挑。不挑。” 宿屿脸上敛着若有若无一丝笑,思归猛然却感觉哪里不对劲:“你是不是占我便宜了?” 说着怒焰乍腾。 宿屿憋笑:“什么便宜?你有便宜嘛?哈呵……我们家慕慕不是给你准备宵夜了么,你还不去,我要歇了。” 思归一双瑞凤眼忽啊忽地转,还是觉得不对。 宿屿却已拢衾睡下。 …… 是日,大寒。 天清地明,寒风却意外的透骨。 壁垒森严的苏府内,几百家仆破晓便在府中忙活起来。 雅庭中,十几个身强体壮的小厮在水汽氤氲的木桶里搓洗好抹布,各自分工,将院内一方巍耸如峰的太湖石、院边花架下的白玉石桌、石凳、连排的美人靠等一应看在眼里的物什全数擦洗。 檐廊下,手艺精湛的工匠们小心拆卸下泛旧的楠窗烟罗纱,重新再装上崭新的绣着仙鹤戏云澜的丝绢。 厨房内,十好几厨娘正叮叮当当刷锅、剁肉、择菜…… 热火朝天地准备着府上每日膳食。 …… 期值尾牙,刷墙、扫除、换窗纱、食糯、食雉、蒸供等一样不可少。 “皇上身边的红人就是不一样哈,区区三品指挥使便配两千府兵,三百家仆,宅邸逾制两倍不止也没人敢参他一句不是,呵……原是为了这般生活,难怪要杀我为阶!” 云渡凭窗而立,看着满庭穿梭如织的下人,清泠语气里是森寒的厌恶的讥诮。 那日向公子提及求他帮忙除掉苏诫,未得答复他便突发了急症,她之后没好再提。 却以为此事就此在他那里打住之时,他竟在病情堪堪稳下去的第二日便找她相坐商谈了。 公子当时问:“杀身之仇不共戴天,何故假手?” 云渡犹豫:“我怕我最后会下不去手。” 公子问:“你既恨他入骨,为何下不去手?” 云渡道:“我不知道。” 公子道:“莫非你心里还有他?” 云渡果断而坚定地说“绝没有。杀身宿敌,岂可留恋?我……我如今喜欢的是……是公子”,公子便不再说话了。 许久,他淡淡丢出一句“你说谎”,病歪歪从榻上起身,他冷漠且隐带一丝悲凉地说,“你恨的是杀你的那一瞬间的那个苏诫,不是爱了你许多年的那个苏诫,所以你才会在对他下手这件事情上自我怀疑,这种连你自己都不确定的杀伐,我不能帮。” 第19章 幼时情 云渡看着他孤孑的背影,从后一抱抱住他,脸紧贴在他左肩后,用力去聆听他的心跳。 道:“好。您不能帮我杀苏诫也行,那您可不可以告诉我,您喜欢我吗?我想知道。” 他的心跳很乱,仿佛战场上的慌兵乱马,每一下的跳动,都好似荒原上的野狼将他那颗急促的心当作兽物在撕扯,沉默之下,鲜血淋漓。 宿屿握上紧箍腰间的手,想要撤开,她却抱他更紧: “对不起,我是放不下他。您或许不能理解,其实我也理解不了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这样。” “小的时候不管谁欺负了我,我都会毫不犹豫报复回去,大家都说我心硬,是个吃不得亏的,我自己也那样以为。” “苏诫举刀杀我的时候,我确实恨了他,但比起恨,更多的是感觉突然就失去了所有的痛不欲生。您懂那种感受吗?” “当年,夏临顼在执政后的第七个年头开始荒政,逐日变得嗜酒好色,若疑必杀,若憎必杀,我故外祖身为当时的御史大夫,忠义在心,职责驱使,便只身请见,欲在其性情尚有回转之时劝谏住。” “谁能信,暴君一旦发起疯来,清肃两朝官纪的元老也命轻如尘埃!我故外祖云公是琅琊云氏嫡支出身,学识渊博,人品贵重,是我见过的这世上最慈蔼清正的人。” “我一直没告诉过公子,云渡非我姓非我名,而是我以字渡云化来。我本名唤作池慕,本来及笄就该唤池渡云的,可惜没等到及笄日,亲人们便命丧了断头台,故外祖一先为我取好的字最终无人来赋。” “我本家是西河池氏,先祖是西河郡守,家里出事后没多久,他也病逝了,先严是上任皇都卫尉卿……” 心意一表,她便牟住一股劲想把关于自己的一切讲给宿屿,希望他能多了解一点自己。 宿屿听了一半即打断她的话,说他早已知道她身世。 云渡闻时先是一愣,奇怪他怎会知晓她过往,转瞬她却给了自己答案——公子手眼通天,知道她的来历一点不奇怪,除却年少时与苏诫独有的那些往来交集。 只是她不知他罢。 云渡于是靠在他有些峻挺的也孱弱的肩,向他述说与苏诫的点滴,这回他不再打断她,而是很安静地屹立原地。 听她倾倒心底里积攒了多年的疼痛酸楚。 如宫宴夜时苏诫所说,她学语期讲的第一句话是“哥哥”,这件奇事是长辈们茶余饭后常谈的趣事,能让一个不晓世事的婴孩越过爹娘的亲近,先一步去喊一个外人。 若非有玄神左右,背后需要受用者付出多大的努力,倾注多少感情,花费多少时间才可以做到亲胜血缘? 但是,苏诫做到了。 仅此足见他与她的亲密程度。 苏世伯与苏伯母常说:“我们家阿诫省人事起就总拉着爹娘的手,指着别人抱在怀里的女娃娃问:‘父亲母亲,为什么他们家的孩子生得那样好看,梳的髻与孩儿的不一样,穿的与孩儿也不一样?’” 苏世伯说:“因为人家是女孩儿,自然生得更漂亮,打扮得更精细。” 苏小诫懵懵懂懂地问:“那孩儿要怎样才能有一个那样好看的女孩儿?” 苏世伯想了想:“原本爹娘是可以送一个给你的,但是爹娘只愿要阿诫一个孩子,嗯……要不你去问问你池世叔,他才娶了亲,很快就会有孩子了,你问问他愿不愿送你一个漂亮的女娃?” 苏小诫于是跑去池府,仰头望着英武威悍的男人:“阿叔阿叔,父亲说您家就要有漂亮小人儿了,到时您能不能送给阿诫呀?” 男人垂眸看着膝旁娃娃:“你是想要个兄弟吧,好说,阿叔努力,争取让你明年就见着弟弟,届时你就把你学的本事都教给他,到时你们就是咱们北冀的文武双璧了!” “我不要和我一样的,我要漂亮的女娃娃。”苏小诫眨巴着亮汪汪的大眼睛。 男人蹲在苏小诫面前,严肃地说:“你要阿叔家的女娃娃呀,那这可不好办,女娃娃这么金贵的东西,岂能随便给?” 苏小诫嘟起嘴巴:“那要怎样才肯给?” “这是一个关于男人责任的问题:第一,你会一直喜爱她,不让她受委屈吗?第二,你是否能照顾她一辈子,不厌其烦?第三,你可有养活她的本事,让她一生衣食无忧?女娃娃很娇气,很难养的。” “我能。”苏小诫坚定地道,“我攒了好多钱,都可以给她;还有我看过的书都留着,也给她;我还会编蜻蜓,也都给她。” 男人哈哈笑,一把抱起执着要个漂亮娃娃的孩子:“等阿叔家真有女娃娃那天,一定给你。” 因为这个承诺,苏小诫隔三差五地往池府跑,去看看阿叔家今日有没有漂亮娃娃。 许是上苍生了两全之意,竟一下就让池家儿女双全。 苏小诫也如愿得到了心心念念的“漂亮娃娃”。 只是……月里的娃娃可一点儿也不漂亮,见到池千金的第一眼,他直接难受哭了,好长时间没踏进池府的门槛。 直到了好几月后,苏小诫慢慢才发现新人是那样的可爱。 池慕牙牙学语,他整日在旁引导她叫哥哥。 池慕姗姗学步,他牵着她的小手在庭院里练习。 池慕长牙时老流涎,他仔细帮她擦拭。 三岁,他送她亲手做的流萤灯,看她惊喜的模样。 四岁,他教她读绘图的藤纸书,回答她数不尽的问题。 五岁,他把刚捉到的野兔子捧至她面前,看她欢呼雀跃。 …… 他总能掌握她的喜好,知道她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样的爱。 他是长辈眼中温良谦恭的好儿郎,却到了她的事情上,他总毫不犹豫偏心。 他不仅掌握着她的喜好,更是将自己变成了她的喜好。 她年纪小时,他对她关爱备至,待得亲胜一家,堪为可以遮风避雨而不起风雨的一片永远晴朗的天。 她年少时,他会与她保持恰当的距离,偶以清风明月的姿态出现在她视野里,若即若离,满足她怀春时期对男子的最美好的幻想。 他做了她十几年的神,怎又能在她最伤痛的时候再补一刀,做了毁去她所有光明,踹她入无间的凶残的恶鬼?! 听完她沉重平静的陈述,宿屿温柔地拿开她的手,侧过身看了她,朦胧的幂篱下,他压着喉间哽咽,温淡地道: “待你处理完与苏诫的纠葛,我就让你见我真容,许你我之所有。” 云渡看着一层白纱一层青丝下他迷蒙而俊丽的侧面轮廓,又看看他不住颤抖的微握的拳,欣悦点头: “好。我自己去杀。有公子许下的以后,从前的笑与泪何惜!再一次的刀剑相向何惧!” “了断爱恨唯有杀之一法么?”宿屿字字沉冷,语气带着一丝不痛快。 第20章 养恶果 云渡惶惑:“公子的意思……” “你说苏诫杀爱为阶,保己青云,如此小人当是急功近利,狠辣无情,可你既在宫中与他遭遇,为何没有被他缉捕,他苏诫怎么说也是夏贼称手的锋刀,你这点拳脚,能毫发无损退出来?” “他认出了我。” “哦?认出了你,但没杀你,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旧爱宿敌见面不出手,难道对坐叙旧?” “他就是个疯子,想一出是一出,谁会知道他想怎样。” “你说他在议政殿当着百官之面结果你,而今你却没死,难道他就不怕你突然的出现会影响到他在夏贼面前的地位?” “看他当时的态度,或许是没把我放在眼里,亦或是他想用那样的行为来迷惑我的判断,有意先捉弄于我。公子有此一问,莫非是有了对策?” 云渡脑子一转,心中霍然明朗,没等宿屿回答即道: “您是想我以此为切入点,将苏诫办事不力之事透露给夏临顼,挑起他们之间的君臣矛盾,瓦解夏贼对其能力的肯定,甚至忠心的深浅?” 宿屿扶额,舒出一口郁气: “你大概还不知道,自苏诫坐上这奸佞之位,像你方才说的这种以离间计破坏暴君与奸佞情分的计谋近年来层出不穷,结果呢,苏诫不还是一如既往春风得意。” “我想问你的是,苏诫当时不捉拿你,是否还对你做出了别的表现。他对你说什么,做什么了?” 云渡挠头,想到那混账只有烦闷、恶心。 忍着不情愿,还是将那夜苏诫莫名其妙厚颜无耻的言语行为一一明言。 宿屿说:“如此听来,他怕是心有悔,欲与你重圆。” 她道:“重圆?呵呵,破镜如何圆?公子乃竹月深创立者,做的是惩恶除奸的义举,恩将仇报、背信弃义、恃强凌弱的世情早已是见惯不惊,怎会说出狼心有悔,破镜能圆之言?” 宿屿只是沉默。 许久后,他说:“我只是想试试你心意罢了,怎会真以为负心人有情有义,给你回头的可能?” 心意被心慕者在意着,云渡心中窃悦,说她复仇心意已决,断不可能回头。 宿屿淡漠应了声“好”,于是便给她出了个报复苏诫的主意: “情债还要情来偿,欲取而先予。要想摘得一颗视之悦目,食之爽心的果子,便要将树先种下,细心养护起来,滋润它开出最大最美的花,让它在你的掌握中结下蕴满希望的果,届时,你是要将其弃地上践踏,还是扔锅里煎煮,不都是你的自由?多深的恨消不去?” 云渡却是不愿,道:“如何费尽心思,种出的不也是一颗恶果?” “恶果亦为果,有人想吃,给他何妨。记住,一刀毙命不是给仇人报复,是赏其解脱,如何讨回昔日旧账,你自衡量。” 话于此,她便开始细细衡量,数起了对苏诫的恨。 她恨他,恨他在她最无助,最悲痛时猝不及防的当心一剑;恨他年少时给她的光亮、甜蜜;恨他在她每一岁生辰日送给她的云霞纱裙、藏诗花灯、嵌玉珠花、红缨银枪、玄弓羽箭、丹青纸鸢、栩栩如生的绢孩儿…… 他用十几年的时光给了她这世间所能呈现的美好,给了她自身所能给予的一切,他若真有旁的追求,只需同她说一说,她又岂会不满足? 凭她当时对他无条件的信任,无保留的炽热,就是这条命,她也是舍得的。 偏他要突然反目,偏他要当着满堂文武的眼睛将她当场诛杀。 他怎么能这样? 哪怕骗骗她也好呢! 可他却转动着刀刃,在她心口。 冰冷地说:“你从来就不是我苏诫的妹妹。” 她当时吐着血,笑了,抚摸着他的脸,在他白皙俊美的左脸挠下四道渗血的指痕,咽着滚烫的血立下怨咒: “你志许庙堂,践我为阶,那便祝你……永世青云上,再不染泥尘,否则……我定化厉鬼而来,亲手拉你入地狱,生生世世再触不到一丝光亮,以偿我心口这一刀之伤。” 如今,她重塑了一副躯壳归来,何说不是厉鬼借了尸? 虽不理解公子既也有意于她,为何还舍得钟意之人以旧爱身份去接近报复其他男人,但不得不说,此法同她从前想的投毒、诱杀、设陷,甚至是设法将其制服,再监禁、凌虐等歹毒又血腥的方法相比,确实最能解恨。 解情伤之恨。 并且似乎还更歹毒。 她果断采纳了。 公子离开殓芳堂前还交给了她一个调查苏诫奸行的任务方便日后对他下手,并给她行动提示: 苏府除旧,会在城中贴榜招纳新人,你不论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进得苏府,事情便成功了一半。 云渡对进苏府一事并无压力,但对那个性情大变的苏诫……她莫名惶惶。 为了保证自己在苏府里有所依靠,她问公子要了个人陪同。 “侍使就这样听公子的话?要用如此委屈自己的方式去报复姓苏的?”离站在云渡身侧,看着她远望的幽眸,“你会很煎熬的。” 收了闲乏视线,云渡侧眸看向清俊肃然的少年。 他是南窨身手卓绝的杀手,代号离。 是她求公子要来打伴的不时之需。 “你没经历过被深爱之人杀身之痛,理解不了那种日日夜夜沉溺在对自身魅力的怀疑、对人性险恶的认识的痛苦。” 说着嘴角延开一丝淡淡的笑:“公子没有强迫我做什么,我也不是非要听他的,他只是给了我提议。不知我有无揣错,感觉他挺懂我想要什么的。或许……” 云渡停止过深的解释,心想:“或许他是不想要一个可能还牵挂旧人的女人吧。亦或……还是在考验她。” 想了想,对离道:“咱们不是还有其他任务在身么,不想办法接近他还要如何?” 离闻言,冷峻的鹰目遽尔暗淡几分:“可以色侍人是把双刃剑,搞不好会反伤自己,尤其是女子,于此事中不论如何做,都是吃亏的一方。你若犹豫,其实……我愿意帮你去杀。” 转身倚在窗框,云渡静静注视他真诚无畏的样子。 他年岁与自己相仿,样貌生得清秀,总是不声不响的,可一旦心里认定了什么目标,澄澈无波的眸子便会瞬间幽暗,仿似无涯瀚海里冰山骤凝,坚定得可以抵挡狂风巨浪。 入竹月深三年,她拢共只见了离十次,每次都在深夜——竹月深中人每次执行完任务回宫,都会选择一条自己乐意的路走。 离也一样。 她第一次发现他,是在竹月深后山的万顷竹林里。 第21章 友别离 那时她刚从殓星谷醒来没多久,肢体比较僵硬瘦弱,过久的沉睡让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沾床,于是在服侍公子歇下后或公子不在宫里的空时,她便会一人到人迹罕至的竹林练练剑,活动活动筋骨。 她当时那点可以横行邻里坊间的功夫习自父亲及苏诫处,强身健体尚可,攻击性稍弱。 某次她练武到荒鸡时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心诀运得不错,力还未涌至腕上便挽算怎么回事?劈的时候不能一招击毙又是怎么回事?哐哐的吵死了,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声音微喘,刻薄凌厉也掩不住绵沉的疲累。 其时月正中天。 她提剑蹑手蹑脚寻去,见竹林中一处天然的石窝里躺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真的是黑乎乎,像是融在夜色里的一摊墨,一张诡异的红色的鬼面就在那摊“墨”中央,吓得她当时抖了一激灵,伸去剑尖戳了戳。 “干什么?”声音却是从石窝的另一头发出。 再近三尺,一张白生生的人脸霍然夺目而来,丝缕血腥味渐渐萦入鼻息。 那人靠石壁而坐,眼眸懒懒闭着,仲夏夜的月光格外皎洁,穿透扶疏竹枝,在他轮廓流畅的容颜上映下绰绰阴影,仿似披了层极轻薄的丝绸在脸上。 “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云渡剑指他要害。 男子闷咳了两声,无视她的利剑拾起面具,扶壁爬起:“新来的?让让。” “你受伤了?” 男子闻而不睬。 他背着两柄剑,踉踉跄跄穿梭在茂密的竹林间。 看着他身上大兜帽的黑袍和手里怪异的鬼面,云渡恍然才想到他是南窨的杀手。 突然,他不小心被绊了一下,云渡急忙上前搀了一下。 手一摸到他的身,一阵黏腻的湿润感遽尔传来,举月光下一看,似黑似红,不是血又是何物? 云渡想帮他,却被他扯袍子甩了。 那样的场景不禁让她想起弟弟池胤——幼时,池胤被她欺负了,回头再哄他时就是如此,又倔强,又不屑。 这种时候一般不需要多话,只管强行给他关爱就对了。 云渡当时就是这样做的。 她霸道地抢过他胳膊,搭到自己肩上,扶着他回到宫中。 夜色苍苍,人歇鸟寂。 云渡想找个医给他看伤,倔牛不应,牟着劲直往自己住所方向奔。 云渡本不好冒犯他发肤,可见他一个人坐在狭小昏黑的卧房里自舐伤口,终归于心不忍,到底发了善。 小伙子害羞,包个伤脸红得比满身血渍还夸张。 拒绝的声音从始至终颤抖。 云渡没多想,只当他是需要一点关心、一点照顾的弟弟。 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竹月深内不宣自明的月下之友。 云渡挺喜欢他,看着他冷冷而柔雅的模样,总让她想起如今已不知是死是生的胞弟。 只是池胤虽也是冷雅的性子,却不像离这样武功高强,杀人不眨眼。 池胤性情很柔弱,比她更像个大家闺秀。 后来凡有机会,离会在她练功时进行指点,给她讲每一个招式怎样运用更利击杀,偶尔演示敌我武器的拆解。 他不是师,也从不把自己摆在师者的位置,他常讲的话是:拿起的剑若不是为了杀敌护己,有一天你必死在此剑下。 而云渡能给他的,则是他每次出任务回来,带着或轻或重的伤,她帮他处理。 “我眼下附的是苏诫远亲表妹的身份,应的是苏诫贵侍的职,还没到以色侍人的地步,先看看吧,待完成了公子交代的任务,一举除之的方式往后再考虑。”云渡拍拍离匀实的臂膀,“初来乍到,咱们各自见机行事,我先去了。” “我不想你去服侍人。”离看着她走开的背影。 她的姿容是那样的清婉沉雅,仿若清江碧柳照寒月,多看一眼,心中似自拨开了一汪清明,沁人肺腑。 “在竹月深我做的也是服侍人的事,没什么的,再说了,这么多年来,我唯一能上手的似乎也只有服侍人一项。” “你是我执意带进来的私人护卫,苏府的事你不用沾手,若待得无聊,到处去逛逛,不用怕给我惹麻烦。” 矛盾是串织情网的线。 …… 照水院。 三门直进的正院主屋内,海蛟蟠绕错金博山炉悠悠吐释着香雾,烟气萦动,蹿得精奢典雅的敞卧里全是甜丝丝的气味,一呼吸,心脾霍然舒畅。 南照的晨曦穿透片片琉璃,在亮洁的榆木地板上投映束束鱼鳞状的华彩。 斑斓如入暮时分的流霞。 此处是乃苏府主人寝卧——倾无涯。 云渡将微烫的清水轻声置在次间的雕灵芝贴金黄花梨盆架上,移步至主卧隔幔前。 帘后,是她贪觉的“远房表兄”——苏诫,苏指挥使。 却说两日前她按公子提示,以竞聘苏府下人之职来到苏府,指名要做苏指挥使身边的大丫鬟,并且还要自带一个护卫入府。 同时来受选的好几百同行看着她傲气比天的模样,无一不哈哈嘲笑,说她卖色也不先打听打听东家秘闻,苏府是纳新又不是纳妾,空有皮囊的花架子人家是不会要的。 云渡只是冷冷一挑唇,不与愚者论高低。 众人见她趾高气扬,必是成竹在胸,不由自弱了气场。 然而下一刻,遴选府隶的苏府大管家率先就把气焰嚣张的一对“主仆”遣开了。 真真是被打了好响亮一耳光。 众人哗哗笑开。 她嗤鼻一笑,娓娓上前,用平静而威严的口气对管家道:“要不要用我,管家大人最好先去问问你家大人,他若真不想认我,我绝不多看他苏姓的门匾一眼。” 管家从未见过如此狂妄之徒,却也不敢乱替主子做决定,于是问得“云渡”一名后赶紧请示去了。 红彤彤金灿灿的大门一开,苏诫披着件玄青的鹤羽大氅威风凛凛地走出来,看见她时,嘴角立时挂上若有若无一丝笑。 她却一见他,抽抽鼻子一下就扑到了他怀里,抽抽噎噎地编了一篇远道寻亲的凄惨身世,在上百号待聘者跟前来了场认亲大戏。 苏诫看着她,先是一脸迷惑,而后便与她对起了戏来,演得比她还情真意实。 旁人不知当中真伪,两人却很清楚对方意图。 苏诫想再次接近她,她想以此进入苏府,虽彼此对对方的目的皆不明了,第一步却好歹是踏出了。 苏诫许其以远亲表妹身份进府后,云渡好不客气地端起身价,真正以苏府表小姐身份自居,一跃将权力压到大管家头上。 苏诫也不反对,还在她的装模作样中同意了她想当他贴身贵侍的请求。 第22章 话家丑 云渡努力提气,放松,再提气,再放松,清了清嗓子,娇声怪调地唤了声“苏诫阿兄”,声音从妍艳檀口蹦出的刹那,一张秀美的脸登时却皱巴成一团揉过的纸。 从前亲昵地唤他苏诫哥哥是习惯,是情出自然,今日矫揉造作地称他为苏诫阿兄是企图,是情势需要。 从前,他是她视界里一朵永远灿烂的花,她是永远绕着他嗅的一只调皮的蝴蝶。 如今,她长眠复苏,一朝塑就艳压群芳的姿容,成了一朵婉丽清艳的娇花,他却只是一坨形状精致的用珠宝点缀的狗屎。 让鲜花自己去插狗屎,鲜花别提多扭曲! “进。” 白纱蓝锦重叠的垂幔后,低沉慵懒的男声飘出。 云渡拨开隔帘,挂起,径直走去奢美寝榻。 乌木鎏金雕劲柏仙鹤彩卉围屏床前,一双织锦带木屐规矩地躺在脚凳上,粉蓝色的帐子垂落在旁,仍严实拢着。 “阿兄?”云渡望着锦绣浮光的不怎么透明的帐子,疑惑他是睡是醒。 床轻轻动了动,帷帐像水面涟漪层层晃开,应是里头的人翻了个身。 “人前不便问,宫宴那夜你弃我而去,而今为何自来?”男子淡声问。 云渡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答案,应付:“为了了一桩心事,就来了。” “哦?怎样的心事?”他追问。 云渡扭头瞧了瞧在外间候命的几个“不便”的丫鬟小厮,道:“你们先下去,我与阿兄有要事商谈。” 下人们听后,贼眉鼠眼地瞄看她,相互又看看同伴的反应,见大家都是一副懂而不言的神情,遂抿着嘴相视讥笑着退了出去。 “把门带上。”云渡又令。 “嘁,瞧把她能耐得,才第一天伺候大人就端上架子了,还真当自己能做得了这偌大官邸的女主人?来都来了,也不先向咱们打听打听大人喜好,就这么急急忙忙的上赶着去勾引男人,太没脑子了。”一个丫鬟鄙夷。 旁边的用胳膊拐拐她: “仗着样子好看,又是大人远亲表妹,哪里会把咱们放在眼里?你看不出来大人多惯她?不但把慕水轩那么漂亮的院子给她住,还给了她使唤全府上下的权力,昨儿深夜我起来小解,看见何管家同林先生在账房里挑灯对账,不知是要做什么打算,莫不是觉得前途渺茫,要辞任?” “有可能。”蹲在门脚的一个精瘦的小厮搭茬,“何管家四年间管丢了上万两黄金,上百件珍玉珠宝和几十幅名家字画,大人没处决他,还给他机会把往年账目重新核对订册,让他戴罪立功,他还不勤快一些?眼下突然又来个心机诡诈的表小姐,他管家的地位……唉!以前也没听说库房少件什么,怎么突然就查出丢如此多东西!太怪哉。这么多钱、物都去哪儿了?!” “不知不知,无所不知,你都不知道的事,大伙哪里会知。不过说回这表小姐,我听前院的人也是说大人很惯着她的,这约摸就是血缘的关系吧。只是你从哪里看出来这个表小姐是个有心机的?我看她就是个自视甚高的花架子。” 不知道:“难怪你们能被大人留下来伺候,真是太单纯了。 你们都能看出她上赶着去勾引大人是欠缺计谋,怎么看不出她是左右开弓双管齐下,反正她是大人认进府的亲戚,就算犯了大人忌讳也不会被立马赶走。 但是经过此类事,她就能真实、快速的了解到大人的大致性情,以后就能知道怎么与大人相处了。这不比问府上埋头干活的下人强?” “你说的……好像还挺在理。不过那又如何,就算她以后能与大人融洽相处,今日这般明晃晃地去爬大人床,少不了是要被痛斥一顿的。看她那一身妖艳勾栏气,那可是大人命中大忌。” “什么大忌?”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丫鬟问。 招来小丫鬟的耳朵,看起来还算奸猾的丫鬟小声说: “听府里老人说,大人从前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叫池慕,是前皇都卫尉卿府上的千金,这池慕月貌花容,知书达理,特别端庄贤淑。” “后来池家因为帮御史云公讨公道被连诛,咱们大人为了不被池家的事牵连,就把那心尖上的小姑娘拱手献给了陛下表忠心,陛下是什么人你也知道,这事落到谁头上谁愿意?” “池家小姐性子刚烈,一见到陛下就想杀了他给自己家人报仇,大人见她弑君,二话不说拔刀就把人给斩杀了,一刀毙命呐,眼皮都不带眨的,啧啧,好狠辣!听说那池慕死前以血为誓,给大人下了个恶毒的诅咒,要他一生富贵,断子绝孙。” 小丫鬟道:“那不就跟内侍大总管一样的命?!你这话说得真嘛?哪里传出来的?” “哪里传出的不重要,大家都这么传的,错不了。反正自杀了心上人之后,咱们大人就对女人无能了。起初陛下还不信,说他看起来雄风凛凛的,怎么可能无能,因此经常赏些美人给他,但是……” 丫鬟摊手耸肩:“就是没用嘛。你想,连陛下都看得上的女人,那得多好看是不是?哪个男人能把持,就是心上能把持,身上也能把持?唉,太医后来诊断说,这种情况是为心疾,无治。不然咱们大人也不能二十好几了还孤家寡人的。” “我们在大人内院服侍都好几年了,何曾见他会多瞧谁一眼?以前有个不知好歹的婢女在大人醉酒时解衣献媚,当场就被大人一把掐死了。妈耶,老骇人了。这个表小姐……嗯,不出一刻,必然要哭着跑出来。” …… 几人在廊下叽叽咕咕了一阵,转而贴耳窗前,就持色上位的表小姐是否会被威武无能的指挥使大人厉声痛责一事打起了赌。 年长有经验的大丫鬟说:“大人向来忌讳女人持色媚主,戳他心疾,我赌五贯钱,这位表小姐一定会哭着出来。” 小厮不知站在男人的角度思考,觉得大人不会对一个漂亮清婉的女子作色,于是也赌五贯钱,说表小姐虽然吸引不到不近女色的大人,但也不会太狼狈。 愣愣呆呆的小丫鬟不了解大人脾性,也不了解女人手段,犹犹豫豫只敢赌两贯钱,说: “我觉得云姑娘挺好的,那么美,又是大人的亲戚,知根知底,说不定能代替大人从前那位心上人,解开大人心结,治好大人隐疾。” 有几人撇嘴瞟着她,露出一副“小女孩果然天真”的表情。 回头继续下注。 …… 第23章 青梅计 说回屋内。 云渡遣走一干下人后,即时就苏诫问的“怎样的心事”作出回答:“我想知道……你当年杀我……是早有筹谋,还是冲动之下。” “有筹谋,但不早。”苏诫如实说。 云渡朱唇嚅了嚅,眼中骤然闪过一丝失落,一丝冷厉:“我是哪里不如人吗,劳你费心筹谋?” “你很好,哪里都好,所以才要筹谋。”苏诫如实说。 云渡秀指握拳:“为什么?” 苏诫毫不犹豫:“我要与你家撇清关系,我要得到皇上信任。” “你如今得到了,感觉怎么样,心满意足吗?” “感觉还不错,离我的预想越来越近了,也算没白杀你一回。” 没……白杀……她?! 云渡心头一绞,无声冷笑。 如上问题像是生长在心口的一个恶瘤,令人思之作痛。 其中因由她在心里揣摩了无数遍,当中困扰折磨了她无数个日夜。 她曾以为,若有机会问出这些问题时,那场景一定是泪目的、疯狂的、嘶声咆哮拳脚相加的…… 然而真的来到这样一天时,她竟意外的平静。 除却心中那点不可控的小波动,她一丝声调都不想对他提高。 痛恨怨责都是在乎的表现。 她已然是不在乎他了的,她做不出,她是来报复他的,是来了结前尘,奔赴公子的等待的。 得到这样的答案,一点儿也不意外。 云渡抛开关于过去的思想,话回今朝:“那,那夜你说‘我还能养你吗’的话……是什么意思?” 说这话时,她的声音里隐隐夹带着委屈与无助,犹似一只落单于荒原上的小羊羔,咩咩的,颇有些往日朝苏诫撒娇求护的娇憨。 惹得人心中疼怜。 苏诫侧躺在床帐内,看着帐外一抹微佝着的谦谨的纤影,却是知道她故作姿态的。 他难过又好笑,暗骂自己真是个无耻混蛋,真是不敢想象她知道宿屿就是苏诫后的情景。 “我想和你重新来过,慕慕。”苏诫诚挚地说。 “你后悔杀我了?”云渡问。 那颗她早已不想要的与苏诫有关联的心突然惶遽。 她不想有所期待,然而问出这句话后,镇静的躯壳下骤然卷动起狂风,不知处的幽暗深渊里涌上巨浪,汹涌地拍打着身上薄软的皮囊,砰砰乱震。 虽早已喜欢上了别人,对他不再留存幻想,心底深处到底还是想求一个答案。 “不后悔。”言词果断。 云渡心尖抽了抽,有点疼,顿时感觉自己就是嘴贱,好死不死干嘛要问这种答案明摆着的问题。 心浪才平复,苏诫又说: “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从今以后,再不别离,你能给我一次机会吗?让我弥补曾经带给你的伤害,好不好?” 云渡面色转眼一冷。 眸光一闪,她故作不好意思地支吾:“其实……我来找你……除了想问你当年之事,还有一件事……” “认真”地“回忆”了片刻,“我们曾经那样要好,那样相爱,你对我的好几乎占据了我人生中所有的时光,即便你能为权势富贵舍弃我,我却不能干净忘了你。” “‘死去’的这几年,我一直在反思,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你以前常说我不端庄、不贤淑、爱闯祸,像个纨绔子,说我这样的姑娘长大了难找好婆家,我当时满不在乎,坚定认为自己一定是要嫁给你的,我就是什么也不会,也能嫁得这世间最好的儿郎。” “直到自己被舍弃,我才明白,原来我真的不够好,我身上所具有的一切没有一样可以比得过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呵呵,”云渡笑了一下,“你是知道的,我一直都是心高气傲的人,这京都城内除了你,我从没把谁看在眼里过,我对你那样真,你却要伤害于我,干净利落的,我能甘心吗?我不甘心。” 此刻她所表现的感情全是假的,出口的每一句话却无一不是真,因为这是过去五年时间里她思考、沉积下来的真实的感受。 话到关键,她省略掉死而复生的过程及某些重要的不想让他人知晓的人及物,道: “怅惘辗转至如今,我还是想来找你,我想向你证实,虽然我可能比不上你所追求的那些耀眼的东西,但你若想要一个可以相伴到老的人,我想我会比别人更适合。” “适合相伴……你的结论何来?” “一个男子想娶一个女子入门,除了是因为心中喜欢,更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延绵子嗣,而一个女子愿意嫁给一个男子,如果不是因为恋慕到昏头癫脑,不顾一切,图的便是衣食无忧的富贵与光宗耀祖的名位。” “富贵你有,名位你却给不了。” “名位怎么就给不了?”苏诫疑问。 云渡道:“羽卫指挥使杀伐果决,狠辣无情,整个彧国境内,上到高官,下至流氓无一人无一日不咒你早日去死的,谁家好人敢嫁给你?那敢嫁给你的,能得名位去光宗耀祖?不被人唾沫淹死就烧高香了!” 苏诫闻言悄然一笑,“也是。那你放下一切来陪我,只是因为恋慕我的一颗昏头颠脑?不想其他?” “其他?你除了钱,还有什么?一身臭名?” “家。你要吗?” “什么?家?” “嗯。家。” 云渡哂笑:“家的根本是人,你一个不能人事……”话说一半,苏诫猛然呛了几声,云渡也不管他,接着道,“……的奸佞,还能有什么家?能顺当过完这一生已是了不得了。” “你从哪里听说我不能人事的?”堂堂男儿不接受她对他存在这样的思想。 云渡轻飘飘地道:“这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吗?天下谁人不知?” 空气一时凝固。 少顷,云渡安抚他:“天下不举的男人也不止你一人,你也不用难过,从前我们那样亲密,我对你还那样热烈,你都不曾对我怎样,只会在我昏睡时偷亲我,我其实早该想到你不是死守礼教不愿冒犯我,你就是不能,再如何喜欢我也不能。” 苏诫:“……” 什么鬼话! 就算没有礼教约束,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哪个正常人能冒犯一点?! 他不能……他哪里就不能了?! 问思归都说了,如此倾城倾国姿色天天在眼前晃,还是自己心爱的人,开门关门,撩帘落帐的,多暧昧呐? 没想法才真是有问题。 鬼知道他看着她对自己温柔多情时,忍她忍得有多辛苦。 第24章 竹马谋 权利场中游走,多的是各种阿谀奉承、尔虞我诈之事,为了守身,苏诫冠礼后便放出自己弑爱致痿的荒唐却合理的谣言,并时常吃药弱身,避过多种验查。 其中最紧要的目的有二:一是借故婉拒皇上赐婚、赐女人等,巧妙避开其暗中在身边安插眼线,徒添麻烦。 二则,是为加深人们对奸臣的议论,从内到外快速贴合自己需要的这样一个奸臣的身份,以舍弃人人向往之美好反博君主深信——奸佞是昏君的手中刀、掌中宝,奸得若不够彻底,怎能受皇上重信? 形象怎么够深入人心? 而奸臣什么样——心狠手辣。 再而奸臣又该有怎样结局——不得好死,断子绝孙。 “不重要了,”云渡说,“我从前喜欢你也不是因为那种事,现在就更不是了,我只是想一直在你身边,证明我真不是一无是处。” “你能有今日财富地位,我怎么也算功臣之一,如今我没有好去处,你总要分我点什么对吧?你说你想重新和我好,我是愿意给你这个机会的,只是,你是真心和我好吗?” “是。”苏诫淡淡地肯定。 “你不会再想把我送给别人了吧?” “从来也没想过。” “我就知道,你不是不够珍爱我,只是作为男人,事业对你更重要,我能理解。” 一下说完这些违心话,云渡不禁都吓了一跳,感慨自己真的变了。 遭人背叛这种事要放心意转移至公子身上之前,她只会做,不会说。 然而…… 在旧情与新慕的交接过渡的那段时期,她何曾没有生出此种傻得发癫的念头。 当时若多一点妄想,少一点理智,她真的就原谅他了。 苏诫听她“纯真”地表达着对自己深挚的“爱恋”,心里空落落的,手指不住地揉按眉心。 果然是长大了,蜕变了! 继宫宴夜之后,他再次感叹物非人亦非。 那些年,他看着她昏睡不醒,从殓星谷的木屋转移至谷主夫人的墓室,看她保持着一副活颜生生又死气沉沉的模样安静地躺在面前。 而后的每一次再见她,她都比上一回见时更加消瘦,醒来之前最后一回看她,她的皮肤在照亮的悬珠下白得近乎发光,手背与颈项间的每一条血络入目都清晰,容颜五官变形得大别往日。 那期间,他每次去看她,都会与之单独相处上好几个时辰,握住她的手,抚着她的发,说着对不起的话,说往日的悲欢、点滴。 像那些年一样,他从不曾缺席过她每一年的生辰,他会精心为她准备生辰礼物,闲暇或受命外出,他就会绕去青邛山,看她近来变化,与她说他不在的时候都去做什么,现在是什么模样,有怎样境遇…… 却得知她醒来后,他是不敢直面她的,他怕极了自己会失去她,怕自己的出现于她是又一次的生不如死。 是以他只能隐瞒真容,以殓星谷中众人皆知的宿屿公子的身份接触她,留她在侧,与她相处。 自那之后,他与她便永远隔着一幕幂帘。 她近在咫尺,他却如何也触摸不到,不时能看她一眼,也是恍惚的,似隔万水千山般。 揭去那层雾纱后,他便要将自己从她满心感恩戴德,满眼欣悦倾慕的宿屿公子的身上剥离出来,做回她痛之入骨,杀身也不能解心伤之恨的苏诫了。 他,好怕。 “谢谢你还能回到我身边。”苏诫淡淡说,沉郁的语调一转,不等听者察觉,变得轻快,“来,替我更衣吧。” 帐子挽起,赫然看见他自揭开锦衾,现出一副峻拔健实的光溜溜的胸腹。 肌肉匀称,线条优美。 “你怎么不穿衣服啊!”帘子“刷”地落下,姑娘侧开视线。 “在自己家里,想穿就穿,想不穿就不穿,有什么问题嘛?”他煞有介事地道。 云渡:“也对。又不是没见过。” 苏诫:“???” 她哪时见过? 缓缓拨起帐帘,挂上,云渡悠然道:“我一个朋友,身材比你好。”眉角暗挑一抹诡笑。 苏诫:“???” 宿屿?“他”整日病病缩缩的,也没在她面前脱光过,哪有身材可言?! 可除了宿屿,谁能入她高眼,还被亲切地称作朋友? 要知作为她恩人之一的问大少主都没朋友一称之待遇。 他不在的时间,她都干些什么了? 有鬼。 苏诫装作无事从容起身,三千青丝披垂于肩,黑亮丝滑,如瀑如缎,掩住半边宽峻的背。 目光下移,见其腰间到底是系了件近年来兴起的蚕丝内裤的。 还好……眼睛还能干净! 云渡履行着自己求来贴身贵侍的职责,为他更衣…… 衣服拢至他肩,拨开一背青丝时,赫然有几道旧伤痕夺目而来。 手指不自觉地轻轻触上去,心忖他竟然受过这么多伤! 怎么受的,何时受的? 苏诫即时道:“五寸长的那道伤是四年前工部大司空左岩买通了一个南武高手砍的——那年皇上突发奇想,要求工部为他修建“万芳林”“仙露泊”享乐,动工前,我向皇上举报其部所采木料非世间最好,配不上天子尊贵,他于是被皇上罚奉并遣去深山亲自监督伐木事项,回来再建别苑。” 谁问你了,真是! 自作多情。 云渡乏得搭他,指尖停顿那道伤痕上,心里想:还真是够奸呐,暴君修造美人花园、酒池肉林你不阻止便罢,竟还怂恿昏淫之主使用更昂贵稀有的木料,使劳民伤财之祸难更甚! 如此行为怎能任其顺利施行?如今事情尚处筹划阶段,若寻得机会必要从中破坏了才好,亦或上报给公子处理。 “三寸长那道是前年洪涝,绥州大司徒卿贪污粮款被灾民联名举报,连累皇上圣贤声誉被我斩杀,后遭其子买江湖杀手所伤。” 为声誉而杀人?难道不该是为受苦受难的百姓声讨、惩戒?! 思路未免太乖谬了吧! “肩上那道比较新,是前年末一个丫鬟趁我酒醉色诱我时,被我嫌弃踹开,她恼羞成怒抽出随身匕首划伤的。不过当场我就将她杀了。” 云渡闻言,手忽然一抖,从他已愈合的伤痕上缩开。 色诱他,得一死?! 好狠绝! 那她…… 良久云渡才道:“与我说什么,我也没想知道。不过一个丫鬟都能随身带着刀,看来你平日挺难睡个安稳觉的嘛。” 苏诫道:“她表面是皇上赐的侍婢,实际她还有另一个身份,是朝堂敌党安排到我身边来害我的毒蛇,这些豺狼的爪牙,早除早安宁。” 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豺狼?云渡在背后轻蔑地恨了恨他。 继续为其更衣。 …… “帮我剃须。”云渡拧着帕子,苏诫忽然道。 将帕子放回水中,云渡转身看着漆光平滑的镜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形制特别的刮刀、像蒲公英球球一样蓬蓬的毛刷、形状可爱气味幽香的香皂等物,陌生的屋子突然亲切——那些东西是问大医仙所开商行——万象楼售卖的货品,公子也用。 包括内裤,都是万象楼先行的物品。 只是…… 云渡拿起刮刀,却是不知要怎么操作。 对着苏诫下颌间那些趁夜色冒出的青茬左比划一下,右比划一下,最后放下刮刀:“我不会。” “过来,”苏诫挪了凳,面向朝曦透来的窗,柔声道,“我教你。” 打了些绵密的皂沫涂在颌下唇周,苏诫拿过刮刀,交到云渡手里,再握住她的手,“像这样,从脸颊上方往下刮……” 她的手跟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移动,他的手掌宽大,掌心温温的,有少许薄汗润在她纤莹手背,感觉好像回到了早年他教她摹画之时。 刮刀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光洁爽滑。 无俦俊颜就是这样一步步雕琢出来的,寸光之中,白皙的皮肤和隐隐的青色调和在一起,显得男子气息极是浓烈。 “那样如月光暖阳的儿郎终于是变成了这样么?变成了一个可以独掌家业的一府之主了!”云渡暗自慨然。 “你试试。”苏诫松开手,把刀留在她手里,澄澄星目缓缓阖上,仰高蝤蛴秀项,“颌下也要刮到。” 第25章 色可餐 “哦。”云渡恍然却是手一僵,目光从半边带沫的面颊移开,落到他高抬的颈项上,玉项一侧,隐约可见四道已然愈合的抓痕,那抓痕自耳朵位置一直向下延伸,至颌骨与脖颈交界之处,越往下痕迹越浅,看起来像一株草,又像一朵花,是她“死”前留给他的。 眼光一闪,云渡伸手抚上,故作柔情:“这伤……当时抓得很深吧。如此多年,痕迹还这样明显,想想就很痛啊?” “与你所受相比,微不足道。”苏诫音无波澜地道,“无需在意,我觉着还挺好看。来吧。” 云渡瞥眼,心说:“你之伤本来就微不足道。别说伤了,死也一样微不足道。” 目光移到他脖子中间,见他凸起的喉结如山丘一样峻挺,还上下滑了滑动,好似一条龙躲在他喉咙,悄悄地翻了身。 好有趣。 这样有趣的脖子,不知道割起来是什么感觉? 云渡看了看他颈脉,又看看手中锋利非常的刀子。 “一刀毙命不是给仇人报复,是赏其解脱。有此机会与其朝暮相对,顺便将其巨细传我知晓。”公子的话忽然响在耳边。 “欲取先予,不能着急,恶果种给恶人尝,一朝入歧途,那便等着接受昭罪吧。”云渡默言,告诫自己不可轻举妄动。 柔嫩修长的手抚上他侧颜,冰凉的刀刃继而在他脸上缓慢摩挲,慢慢延伸至颌下。 她的手法说不上熟稔,但很温柔。 无人注意的地方,苏诫绷紧得直挺挺的胸膛默默沉下,像瘪了气的河豚,慢慢变得柔软。 “还挺沉得住气!刀在手上,命在刀下,她竟忍住了不雪恨!到底是尚有一丝情还是太听宿屿的话?”苏诫心中迷惑。 剑眉之下他纤长羽睫一扑扇,睁开了眼睛,幽沉的眸子迎着烟纱雕窗,瞬间落了光,深寒晶莹。 云渡扫了他惊疑的大眼睛一眼,柔柔地说:“怎么了,没弄疼你吧?那我再轻点。”继续刮脸。 装得好一副柔美温婉,善解人意。 苏诫俊目眨了眨,没有说话,只静静打量她极认真的表情。 她站他身前,微倾着腰身,逆着光也能清晰瞧见她雪白的容颜。 可见她桃瓣一样娇妍欲滴的唇近在尺内,微微抿着,淡香的鼻息轻柔地扑到脸上,酥痒、暧昧。 长及四尺的香丝绾了一半,用一支约九寸长的素玉簪固定,长簪两端绕着淡青色的轻盈的飘带,长长的飘带随着长长的青丝从薄削的肩侧垂泻,蜿蜒在他胸膛,几缕堆在手背上,也是痒痒的。 浑身都痒痒的。 窸窸窣窣忙活了一阵,云渡道:“应该可以了。你看看。” 让出光线,她转身去揉棉巾来给他净脸。 再回来时苏诫忽然一把捏住她手腕,猛一起身将之摁倒在镜桌上。 “你干什么?”云渡猝不及防,一时慌张,用力挣扎。 哐—— 宽大的铜镜在推搡间霍然落地。 门外传来一声“大人”,苏诫道:“没事。” “别动。” 空出的另一只手在打到苏诫身上之前,被他一爪逮住。 于是乎,她两只细细的皓腕就钳进了他的一只狼爪中,柔软盈弱的一副身骨就这样被压到桌上。 “苏……呜……” 诫字尚在齿边,嘴就被他大大的手掌捂住了。 “嘘,”苏诫小声示意,“小声点,让人听见了还以为我们在做什么羞人事。”轻抚着远山黛眉旁的肌肤,“你脸上皮肤很白,很嫩滑,留道疤一定很好看。” 留疤?! 他要在她脸上留疤?! 还好看! 云渡瞳孔一震,扭动肢体“呜呜”拒绝。 “你不是要永远留在我身边嘛,那就要乖乖听话,知道么。” 云渡先是将下巴点了点,转而又摇了摇,还是挣扎。 “我不会伤害你的。相信我。”苏诫温和地说。 “……”云渡撑着大眼。 心说这话你自己会信吗? 她杀气汹汹地瞪着他俯下来的幽瞳,内力悄然运至还自由着的腿脚上。 眼见他注意力始终在她脸上凝视,她突然腿一发力,朝着他下腹便攻击。 然而……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忽而一下压到了腰上来,小腹及下就那样堂而皇之地抵上了她,紧贴着腰腹位置!!! 好羞耻的姿势! “没事,没事,他再有力气也只算个带把的内侍,做不了什么的。”云渡心想。 莹润脸颊不知不觉却爬上了淡淡一层霞色,散也散不去。 心跳越压越吵闹。 “拿个东西。”苏诫说,解了她口禁。 修长猿臂越过她视线,在桌上某处寻找着不知道什么。 “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别乱来。嘶——” 目光乱转间,一点冰凉落在左边脸颊。 余光里,他手执一枚银光闪闪的片状物件在她脸上左一比划,右一比划,“这个世道很危险,尤其是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子,更危险。我是在保护你。” “别碰我的脸。”边说,使劲扭摆腰肢。 秀美长发像海藻一样铺了满桌,沿桌边垂下,宛若一帘墨兑的瀑布,凌乱且美丽。 苏诫俯视着一桌子秀色,喉咙滚了滚,薄唇轻轻一抿,“你喜欢什么样式的伤?横的?还是竖的?” “混账!!!”云渡咬牙切齿,“你疯了是不是?你要敢毁伤姑奶奶的脸,我跟你没完。” “姑奶奶?你以前扮池胤模样到外头去打架、吆五喝六不是都自称爷爷嘛,改尊号奶奶了?”苏诫调谑道,唇俯玉琢耳畔,“你再动我可亲你了。蹭蹭蹭,蹭得我好难受,你不会是故意的吧?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让人很难把持的!” “……”一团黑云蓦然笼罩。 她故意……蹭他……什么? 不是吧?! 见她呆呆愣愣安静了,苏诫暗笑。 看着那红得几乎渗血的耳珠,他悄悄深呼吸了几口,稳住喷薄欲炸的心火。 复而道:“那就横的吧——横行我心,无所畏惧。” 说这话间,噙着笑的眼底映出一丝忧伤。 云渡没看到,只感觉到了那话的腻味、恶心。 眼一闭,她死了心一般任他为所欲为。 不就是一道伤疤嘛,怕什么,他发癫想捉弄人,那就奉陪到底,待哪日力量转换,看她如何尽心招呼,哼。 眼睑下方的皮肤先是缓慢的划过一道横线,而后听他打开了一个应是匣子的东西,捣鼓了一阵,不知将什么东西往一先划过的地方点点点,戳戳戳,还边朝上面吹气。 丝缕淡香萦至鼻息时,她恍然意识那是易容所用的胶合物。 他在给她易容?! 云渡缓缓睁开眼,疑惑地看着他。 他神色专注,一瞬不瞬的眼睛像明月一样清幽明亮。 透过那抹莹莹清明,仿佛又看到了许多年前的他,他那时总喜欢坐在池塘边上的柳树下看书,阳光从扶疏间隙穿透,撒他一身的光斓,点点斑斓再折映进他微垂的眼眸,就变得亮晶晶的。 可他从不为所动,目光只跟随文章的内容上下移走,一如眼下这般专心致志。 “你……” “就快好了。”停下动作,苏诫左看看右瞧瞧,“嗯……还差点意思。” 手中银片一丢,锋利的剃须刀倏一下咬在了他嘴上。 但见他手往上刷地一剌,握起来时一滴滴殷红血珠便从间坠落,滴在他精心雕琢过的她的脸上。 他的血明明滚烫,然而当那滚烫的液体自脸颊流淌而下,蜿蜒入颈时,却像极了是一条蛇从颈间爬过,所到之处,感觉冰凉渗骨,似是要咬破皮肉,往她的心脏里钻去。 第26章 花颜残 如此平静的疯癫于此时看来诡异森寒,教人不知所措。 疯子,真是疯子! “唔,好了。”唇角浅浅一勾,苏诫满意地点点头,“以后在人前就保持这副模样,期间可正常洗脸、入睡,七天之后重新再画。” 松开她双腕,他缓缓起身。 云渡撑桌而起,揉揉被他大力扼疼了的腕,又揉揉仰得麻木的腰杆。 还没来得及找镜子看看自己被他折腾成什么鬼样,回头便瞧见他转身往巾架方向走去。 “喂,”云渡下意识脱口,抬手拉住了他雪青色深衣的广袖,“新伤不能碰水。” “别摸我,出去——”苏诫忽然厉呵。 倏地抽走大袖,顺脚踢翻了红漆蝠纹圆凳,“你别碰我!念在你我是亲的份上,又可怜你家道中落无所依我才一再应允你的要求,让你在我屋里服侍,不料想你竟是这般心思,你太让我失望了。赶紧出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云渡看着怒焰腾腾的红瞳,一脸懵然。 “你有病呀!”云渡怨骂。 “是啊!我就是有病。”他大声地吼叫,声音如借来万钧雷霆威力,轰隆隆的,震得云渡满脑子嗡嗡响,若非屋子牢固,能教他鬼嚎声掀了不可。 “有病怎么啦?还不能让人有病啦!谁规定我不能有病了!你要再不从我身上下去,别怪我不客气,喂,你……你别碰我。” 云渡皱着眉,更加迷惑不解了。 看着两人之间三尺还余的距离,什么就叫从他身上下来? 果真是有病! 疯病。 云渡睃他两眼,愤愤然一拂袖,走了。 “来人——”苏诫朝门口喊,候在门外的下人闻声推门进来,他喋喋又怨斥,“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好,还如此狂妄,真不知道为什么要答应你到身边来伺候。真是撞邪了!嘶……” “你们几个,还不赶紧为本官清创,磨蹭什么呢。”几双眼睛骨溜溜地望着云渡一脸血的离开,雷声再次劈下。 遭斥,几人麻溜跑进二间,当见苏诫一手血淋淋地屹在盥栉室中央时,他们疾步上前:“大人的手怎么了?” “哎呀!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快把陛下赐给大人的金创药拿来。” 苏诫在几人的打转中坐到榻上,一脸冷色,随他们在身上来回忙碌。 “你不是说表小姐一定是哭着出去的嘛,怎么是一脸血的出去的?”几双疑惑的眼睛朝大丫鬟挤弄。 大丫鬟皱皱鼻子,撇嘴,使眼色反驳:“你们还说她不会太狼狈呢,看她满脸的伤,看这满地的血,怎么说?” 几人在背地里挤眉弄眼,不敢出声,决定下去后再评定赌注之事。 …… 却说云渡莫名其妙被赶出来,径直就往自己居住的慕水轩疾步。 一路走过,议论声就听了一路: 之一:“看来又是爬大人床不成,惹大人起杀心了,好在是有点亲缘的,否则就不是受点伤这么简单了,就说上回摸了大人胸的那个,手当场就扭断了,还有上上回那个,一把就掐死了。” 之二:“其实凭大人与表小姐关系,他们就是行不了夫妻之实也是可以成一家人的,这样彼此也能有个照应。大人虽然名声不好,但生在这世道,他也没有办法啊,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他要不按皇上命令行事,倒霉的就是他苏氏一族呀!” 之三:“说来也怪可怜,为了保住自家,亲手杀死心上人,从此落下这么个后继无人的病根,难怪府上丢了那么多钱财也没发觉,想是没有后人继承,心烦过问吧。” 还有人说:“希望表小姐能受得住气,继续待在大人身边,不然里院那几个丫头每一回被骂,就跑我这里来哭。” 甚至有人直接上前来同她分享经验说: “云姑娘别难过,你才来府上两天,不知道大人脾性,等你熟悉了以后就不会惹到大人忌讳了。唉,你别看他表面雄赳赳的,也富贵,像是个嗜色之人,其实他是个很有教养的郎君,他喜欢老实本分的人,不喜欢主动的。” …… 一个时辰不到的接触,云渡发现整个府上的人对苏诫的了解极其片面。 什么不举,面前是头母猪都能举吧。 还有教养……以前倒是有,现在……竟然随时随地说得出那种要亲她,还有她故意蹭他的没羞没臊的话! 简直,下流! 书香出身,十七岁擢任为太学博士、授太子诗书的知礼守礼的先生,怎么就变成个又疯又下流的佞臣了呢! 呃…… 想着想着,云渡不由抖了抖肩,啧啧嫌弃,回望向来时的路,深长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慕水轩。 一脚踏进院,见身束玄袍的少年正坐在庭前的秋千上,悠悠晃晃的,全身裹着冬日暖阳的辉光,光看着就很惬意。 他怀里抱着两柄剑,慢条斯理地在擦拭。 听见人来,悠悠晃动的秋千自己停了下来,离在明媚光线中回眸,看向她。 打量的目光落到她脸上的瞬间,他剑眉一蹙,眼里闪过惊疑。 收剑入鞘,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动手了?” 云渡摸了摸脸上的“伤”,“伤口”周围的血已有些干凝。 “他弄的?”离追问。 云渡迟疑了一瞬,隐瞒了某些一言难尽的细节,道:“大抵是犯失心疯了。早料到此处不是什么安生地方,所以才求公子要了你来陪我。既然下定决心要算计他,被他先捉弄一两回无妨。” “踏出这一步之前,我已做好了会被他戏弄的准备。他苏诫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轻易相信我是真的对他念念不忘,回吃他这株带毒的草。” “不过是我们彼此之间都明白对方想从自己身上得到某种东西,亦或想达到某种目的所以才相互容忍,附和对方的表演罢了。” “这是一场没有棋盘没有棋子的博弈,能摆上台来较量的只有那颗曾纠缠了十几年的难辨黑红的心。宫宴那夜他敢在我的地盘上堂哉皇哉地走下第一步,那之后他的地盘,我必要一一染指,寸寸践踏。” 说着欲行目标,她嘴角不自觉挑动一抹狠厉的狞笑,贝齿间似有锋刀利箭磨擦。 “若无公子提议,我大概是没心思多看这混账一眼的,可也正因为有公子提议,我才有机会见到我从未见过的,甚至从未想过的苏诫的另一副面孔。” “这样疯癫的对手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呵,很有挑战,比我从前揍过的王家小子,打过的李家少爷还要牙痒,教人兴奋!唉,离。” 第27章 心意迟 离瞟了瞟她血淋淋的却挂着阴戾笑容的脸,权当应了。 “你说,这样的情节像不像戏文里头写的‘蓦然回首,敌人就在吾身后’?” “哪本戏文里出现过这样的词。”离鄙夷道。 “那就是‘我以肉骨抵千军,死前回眸,遭的乃是亲友计’。” “也没有这句。” 云渡失落,瘪瘪嘴:“这个不重要。我就是想说,昔日亲友今日敌,这样复杂的牵扯交锋起来必然精彩绝伦,如此报还的仇,才真正配得上雪恨一词。” 语气有种不融于她这副清婉孤艳形貌的恣肆。 从她微扬的颈线、微扬的下巴、勾笑的嘴角以及舒展的但如弯刀犀利的黛眉可以看出,她娇柔纤弱的躯壳内其实包裹着一颗明丽骄飒的灵魂。 那个她才是本来的她吧?离心忖。 认识了两年多,他第一回得见她略显张扬的神色。 此前,她行走在竹月深中,对大家总是和颜悦色的,真诚且善良;对公子则是毕恭毕敬,满眼光华;而对他……简直又霸道又无礼,像大街上爱管闲事的婆子。 明明是个柔柔的姑娘,本事还……也就那样。 真是让人嫌弃又牵眼。 云渡没注意到离盯着自己揣摩的目光,她仰头望向湛蓝明净的穹宇,淡淡笑了:“公子……他是了解我的吧。” 明眸忽暗:不是别的意思吧? 离看着她,眼中潆动的星光蓦然坠落寒潭。 “别的捉弄也就算了,可你们女子的容颜何等紧要,你就这么忍下了?”离忽然问,抻抻俊秀的脖子,“我去找他。” “去找他,然后呢?”云渡问。 “打或杀都行。作为小姐的护卫,看见主子从别人屋里受伤回来总不能视而不见,让他人笑话罢。寄人篱下也不能如此窝囊。” 窝囊吗? 云渡不认为,于是劝阻:“窝囊只是一时的,那是别人眼下能看到的东西,对我们来说无关痛痒的。” “我们是来做什么的?收拾苏诫的。我心中自有划算,我有预感,用不了多时他会自己来找,到时你再替我给他脸色看。” “让你来陪我,是为了在这龙潭虎穴里能有个自己人说话,不到万不得已,我们谁都不需要动手,你只管吃好睡好就行,在竹月深你都没怎么闲过,就当休沐了。我先去清理‘伤口’,等会一起用午饭,好不好?” 云渡笑笑,抬起手靠近离的脑袋,离撤开步子躲让:“不准摸我的头发。我是我,不是你摸习惯了的那个人。” “小气。你脑壳是金的还是玉的,摸一下会怎样。” “不会怎样。” “那不就得了。” “我问你,你摸过公子的头吗?” “干嘛提公子?” “你回答我。” “旁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连看都没看过他的样子,哪有机会摸他头。” “那苏诫呢,你摸过苏诫的头吗?” “苏诫?”才放下有关苏诫的话题,现在一听莫名就烦,“能不能不扯他,你是看我还不够讨厌他么?我现在尤想一口咬死他。” “你快回答。” “固执的家伙。真的是跟他一模一样。不打破砂锅你是不罢休嗬。跟你说也不妨。” “边走边说。”踩着庭中的玉白卵石甬路往居室,云渡回忆道,“我幼时不像现在,很讨嫌的,基本上是被我阿娘每天一骂,三天一打,那时谁都护不了我,只有苏诫除外。” “每次我扮成阿弟的模样出府去玩,一回家看见势头不对就赶紧往苏府跑,然后求他送我回家,帮我搞定我那严厉的阿娘。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三言两语就说服我阿娘不打我的,我只知道有事找他,一定高枕无忧。” “我那时真的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可以老实一整天。他喜欢看书,我就坐在他旁边,让他念书给我听,我捣玩他的头发,但是只能玩发尾,不能顺,更不能摸头顶。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年纪小的不能摸年长的头发,非礼。” 离倒着走在前面,看她回忆往事时苦涩的笑。 云渡看见他时而低沉思考的目光,意识到自己的不由自己的神态引起了他的揣度。 于是她笑:“你年岁小我,摸你不非礼的呀!你就让我摸摸头嘛,看看是不是跟我阿弟的一样舒服。”调戏的动作巧妙地打破了他深入的揣摩。 “懒得跟你说,傻得没救。”离转身走开。 “唉,怎么还生气啦?”云渡问。 “给你拿药。”说着,颀美身材在长长的檐廊下越去越远。 “喂……”云渡抬手喊他,想说“不用”,转而还是缓缓放下了手。 门一推一掩,廊庑的朱漆柱子后悄悄探出一颗长发高扎的脑袋: “你喜欢的书卷气、温柔斯文、明月清风、柔弱深沉,我也曾有过的。可是……谁能一辈子守住本性!无权者的命运从来只是掌权者手中的把玩。” …… 离在廊下站了会,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不疾不徐又去找那牵眼睛的傻大姐。 药瓶不高不兴地落在妆台上时,云渡已将脸上血渍拭净,坐在镜前欣赏苏诫说的“很美的伤疤”。 那条伤自眼下一寸距离处横向鬓角位置,约摸有三尺长,且直且锐,如利器一刀划过,豁口的皮肉上残留着难以清理的血渍,除了没有痛感,看起来完全就是一道真真切切的伤。 当然,这样一条惨然的疤附在雪润肌肤上,好看是不可能好看的。 自知“死”而复生后的自己很美,可她从来没有觉得这是多了不得的事情,就如儿时一样,风雨烈阳向来不是需要躲避的东西,相反的,她很喜欢那些刺激热烈的感觉。 不过因为考虑到经常会与池胤交换形容,为了不让两人面容看起来有明显的差别,她出门时会把裸露的皮肤裹严实些,必要时还撑伞遮阳。 被人问时,她就扯谎说“被老娘揍了”。 如今回头看,她现在这副泰山压顶还能不变声色的幽娴模样,或许就是阿娘曾天天挂嘴边要求她做到的模样吧。 只是她终于长成了她希望的样子,她却永远也看不到了。 细细摩挲着那道隐带血腥气的伤痕,唯一的顾虑是:公子会嫌弃她的丑陋吗?虽然是假的。 不过,从以往相处来看,他应该不是个贪图美色的俗人。 谢过离,拿起他给的药仔细抹上,免得他疑心。 否则她要迫不得已同他讲起苏诫,讲很多很多她不想回想的事。 转身取来笔墨,她认真将今日对苏诫的观察一一记录,秘密存放,不日转交公子参考。 …… 第28章 顺竿爬 日沉时分,苏诫如云渡预料踏进了慕水轩,随其而来的还有一条长长的“尾巴”。 其时,云渡与离正围红泥小炉前煮茶,整间屋子氤氲热气,茶香四溢。 云渡手里绣着半月前绣的那条蓝底银丝竹叶纹腰带,还差最后三片叶子,绣了三月的腰带就算峻工了。 离听了云渡的话,在苏府就安心当个吃喝拉撒睡的话伴,不干活的白饭侍卫。 一下午时光,两人从天南说到地北,从大势讲到市井,离给她讲自己杀过的人,云渡给离讲公子的好友——毒嘴神医不为人知的趣事。 她穿着针,引着线,像极了一位贤妻良母。 他执火筴添炭,焙茶,入盏,注水……一举一动极具贵族修养,娴熟高雅的气质几次引起云渡的注意。 但见他秀长指间无数的旧伤痕,到底一句关于他过去的话也不问。 竹月深中人,有哪个没点不忍回首的往事? 若非当事人自己先开口,谁好揭谁伤疤。 关于离,她只知他是南武人,十三岁就跟公子了。 一身本事都是童子功,出门少有敌手。 喊门声响在耳边之际,云渡抬眸看离:“人来了,你想怎么做?” 离先斟出一盏茶推给云渡,复斟一盏举在指间,吹了吹,抿一小口:“你不是心有划算么,我能做什么?我的任务是吃喝。” “那你先喝,喝完这盏帮我去开个门。”云渡莞尔。 离想了想,道:“可以。” 一刻时后。 三叩复三问的喊门声结束于“嘎吱”的一声响后。 “你在此作甚?还闩门?!云姑娘呢?”苏诫负手门外,一眼盯上面若冰霜的玄袍俊郎。 离抬眸看着颀立的他,眼光从他整齐竖起的冠发一路往下打量。 但见其身上锦袍肃肃;环佩叮当;奢氅曳地;一双凤眸微垂,细长眼尾挑着一抹厉色,看人的眼神跟看脚边一株野草似的鄙夷,内内外外散发着浓烈的奸佞神态。 离瞥瞥他,不答,回头对云渡方向淡淡道:“苏大人来了。” “离离怕是认错了吧,苏大人日理万机,忙得不得了,怎会踏足我们这简陋的小院,第一天去伺候他,就被他毁了脸,如今整个苏府上下谁人不知我这个表小姐的凄惨,丢死人了。” 嗔怨的女声透帘传出。 “我做什么啦他就那样对我,还毁我的脸,他不仅毁我的脸,还让所有人都误会我企图他财、色,我可是他表妹,是他点头的贵侍,我犯哪条禁令了。” “你且问问前来的管事是不是来撵人的,若是,我们这便收拾收拾走罢。原就是不请自来,哪有尊严。常言说什么……三代之后,瓜皮搭李树,不亲强攀亲。” 一声亲昵的离离之后,她的话音逐字变得凄楚,说到最后,竟还隐闻几丝抽噎。 “三日之内,我要看见慕水轩的门窗贴满金箔,所有幔子一律换成襄月国的浮光锦和南武的烟霞纱,屋里的物件全撤了,换新的,还有,让衣阁为表小姐裁制与未来夫人同等数量的衣饰,还有……” “等等……” 苏诫话未说完,云渡突然打断。 放下手中忙活,她绞步出了烟纱隔橱,向苏诫敛衽,“阿……阿兄怎么来了?”一脸不可置信,泪花闪在眼角。 “我……我……我……我什么也没说,就算说了,那也只是气话,你就当没听见好不好?你这样优待我,大家会误会我们关系的。” “我们什么关系?为何叫误会?”苏诫看着她假兮兮的委屈样,眸底藏笑,“早晨不是你说的要陪我共度余生么,当时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故而才失手伤了你,对不住。” 苏诫很是自便,径直往坐榻而去,席坐下来。 “手艺不错。”拿起竹箩里的绣品在指中抚摸,苏诫称赞。 放下,慢悠悠又道,:“现在我想明白了,我愿接受你的心意,只是不知……你还愿意否,毕竟……”支支吾吾,“毕竟你也已然知晓了我的不足,我其实也怕会因此害了你。” 大袖下两只秀丽的手不住摩挲,云渡心道:“好个混账狗东西,张口就来,还真处处都是他的戏台呵!” “有病便有医。”小表妹和声安慰,“阿兄体格如此威武,若能寻到一个好郎中,痊愈指日可待,我正好知道一个好郎中,改天帮你去请。其实,即使阿兄身子不如意,小妹也是不在意的。” 娇弱地摸了摸脸:“脸上的伤……也是怪我不知阿兄忌讳,我不怪你。真的。这伤是阿兄留给我的,我觉得可特别,好看,我喜欢。你不必介怀。” 她煞有介事地回应着他的胡话。 “真的?”苏诫怯赧。 “自然。”云渡爽朗道,“只是,你将将对他们说的话能否收回?你要求的那些……实在太夸张了。” 苏诫眉角一弯,悦色倏然挂起。 拈起云渡喝过的杯盏,云渡很会审时地靠上去,预备给他换盏沏茶,他抬指拒了。 半盏剩茶在苏诫指间闲闲转玩,转而却一脸严肃地道:“钱堆着就是废物,还占地方,有一日能花在值得的人身上,那才是它们价值所在。” “大人……” 他说完,随后进屋的人群中出列一个与他年岁相仿,矮他一头的男子。 男子一身青白色织锦衣裳;小鹿眼睛;两弯疏眉;挺鼻梁,鼻头圆润;唇色偏白;头上簪着顶黑纱冠,样子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是掌苏府诸务的管家。 苏诫淡淡瞧了他一眨眼,他立时拱手在前:“金箔贴门窗或可行,可这浮光锦和烟霞纱是皇上御赐,拢共就二百来匹,全用在慕水轩……会否不妥?” “有何不妥?”苏诫作色,“既是陛下赏的,不拿出来用怎对得起此番恩宠。听令行事,少多话。不过几匹布又怎能表示我之歉意与诚心?” 说着他“啪啪”一拍手,于是便有老少十几女使衔尾上前,一字排开,华服珠饰映了满眼。 “今日腊十六,食尾牙。这些衣饰是你来时我便吩咐人着手准备的。挑一套,等会陪我一块儿去祭土地,顺便也向故祖上束香,告知你的到来,过后再陪我一起打牙祭。” “祭土可是可,但这祭你家祖先……怕是不合适。”云渡犹豫。 她与他何亲何缘,怎能去祭他家先人? 见她排斥,苏诫道:“多年前,一个与我关系十分要好的小女娘一到年节,在家祭完祖后就往我家跑,赶着要拜拜我苏氏的仙魂,她说什么是为要让我家先人记住她,等她嫁给我之后,不管是在上面的还是在下面的就都是老嘴脸了,相处起来会更融洽。” “真不知她脑袋里怎么会想出这样的歪理!”看着面前一张秀美脸蛋时红时绿,一双幽眸看向虚无,苏诫悄悄笑,“她一个外姓外族都能拜我家祖,你是我苏氏表亲,如何拜不得。” 第29章 奸佞途 云渡收回躲避的视线,斜瞥着他,心道你说话就说话,讲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有意思吗? 她听来倒无妨,可这一屋的人谁知道她就是他口中那个小女娘?人家只会背地嘲笑她有一个见不着摸不着的情敌,议论家主的深情、绝情、移情…… “阿兄都这样说了,小妹随你去就是。”云渡不咸不淡地应下。 苏诫展颜,一举盏喝下手中剩茶。 但听他线条流畅的喉咙里传来“咕噜”轻响,场众齐齐皱眉。 云渡:“……”制止的动作停在半空,一额头黑线。 离:长眉团如乱麻,心说这是正常人干得出来的事?简直不要太倒胃。 他望着苏诫,目光淡漠而倔强,有一种不把他当人的平静。 恍惚,他瞧见苏诫深暗如古井的隐带一丝笑意的眸里闪动名作挑衅的东西。 阴阴森森的,鬼上身了吧? 视线转移至云渡身上,不自主感叹她口中的如春风秋月的竹马现今决然是个不善的对手,凭她那点与他相处了许久也不懂他男人心思的不开窍的傻劲,真不知是不是来羊入虎口的。 …… 拜苏家的先人对云渡来说跟拜自己家的先人一样自然,只从前她虔诚地跪在苏氏众魂的牌位前,叽叽咕咕说的都是“祖祖、天天保佑我和苏诫哥哥永远在一起”“如果他敢喜欢别人你们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保佑苏诫哥哥一生顺遂,青云直上,领很多很多的钱给我保管”等话。 而今再见“老熟人”,她只是浅浅拜了拜,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在心里默念: “苏家阿祖、苏家曾祖、苏家高祖、苏家天祖好久不见,我是你们看着长大的慕慕,是在你们面前说了千万遍要嫁进你们家但最终没能实现的那个慕慕。” “你们在天有灵,想必已经知道了这事不是我的错,我也是没有想到你们家会出这样一个狂孙,他为了让你们吃香的喝辣的竟然杀我为阶,助他飞黄腾达,去做天子身边一条乱咬人的犬。” “我知道你们肯定是包庇自己家人的,但我已经无所谓了,我来也是想当面通知你们一声,你们家的这个表里不一无法无天的疯病癫孙,由我来收拾。僭越了。祝我成功吧。” 一炷香奉上,云渡冷然地退到一旁。 苏诫在堂中三拜九叩,虔诚而从容。 如带什么至贵至珍之人认祖一般。 他从远至近挨个敬奉,每落一炷香,便来一句“晚辈携心上人敬上”。 云渡在旁听着,耳根子一个劲的痒,好似有一条毒虫往耳心里头钻。 她几番想开口阻止他的妄言,却都碍于是在肃穆祠堂而不便多嘴,且就随他哄鬼去罢。 从家祠出来,苏诫与云渡闲话自己家这几年的变迁。 说他在议政殿杀她的事被父母知道后,父亲便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后携其母回去了西河,连于男子而言最为重要的冠礼都不曾为他举行。 伴君之后,他得皇上重用,皇上宠他,这才以天子名义为其重辟府邸,冠字“承谏”,此后便从旧府迁居至此间宽阔精奢的逾制两倍的豪宅,将先祖牌位供奉于此。 云渡对他关于自己的事业的升迁及皇上恩宠的话潦草过过耳,不予回应,心里反复琢磨的是: 苏氏一族历来以礼教传家,苏诫生为苏家嫡室嫡子,肩负荣宗耀祖之伟志,可以为了前程放弃儿女情爱,但怎么会在严谨的计划中疏漏掉父母亲的反应呢? 为前途弑爱,最终换一个被逐出家门的结果,两头皆空,意义何在? 还有,苏父、苏母伉俪情深,二十年来只养育了苏诫这么一个儿子,即使他们真的不认可亲儿子的某些偏激的行为,理当是做不到要断绝关系一步的呀,连冠礼都不给他! 苏、池两府交情深厚,却也还没有到超越至亲的程度。 他们家,不太对。 碍于身旁人多,又等不及想知道一些事,云渡于是捋了捋现今与苏诫的亲戚关系,作闲谈状问: “记得从祖姑与从姑父自小最是疼爱你,尽心尽力只抚养了阿兄一个孩子,怎会因为一个未过门的外人与你断绝,此事坊间为何没有传言?” 苏诫道:“他们说我忘恩负义,阻止他们上疏为池家说理,那便也罢,而最不能原谅的是我竟亲手斩杀自己求来照顾的人,如此狠绝的儿子谁养不心寒?” “他们怕如此心性的我有朝一日会连累家族声名尽毁,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我名从族谱上移除了。此事知晓的人并非不多,满朝文武都知道的,只不过皇上为我下了密旨,谁若敢提我与父母决裂一事便叫他小命不保。” “如今严、慈又生养了一个孩子继承家业,算算时间,应该快三岁了。有我无我早已无关紧要。不过也好,只要他们安健于世,与我是否亲近何痛?无亲友绊脚,我才能全身心侍奉皇上,扫清这天下蠹本之蛆。” 夜幕昏朦,沿途石灯畏畏缩缩躲在水晶磨制的挡风片内,明晃的光线从里头照出,安安静静的。 北风平地而起,瑟瑟卷动着两人厚实裘氅的锦边。 云渡走在苏诫身旁,与他保持后半步的距离。 他说他的事,她则时不时侧眸瞟看他神情。 不知是不是氛围影响,她觉得苏诫说起那些她未了解到的事情的时候,眼里恍惚透出一股沉重的无奈,显现有些茫然的可怜。 这点异样该记入手册给公子分析吗? 虽她不能断定苏诫对曾经的自己的情感的分量,可这并不代表她一点都不了解他。 抛开她与他之事不论,就苏诫从小所受贤哲教育及在其温儒静雅的父母身边得到的关爱疼惜,他断不可能对被父母怨责、摒弃之事表现得云淡风轻,甚至庆幸。 此中或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然则,无论有无隐情,他确确实实挥刀向她了,也确确实实助纣为虐而不悔悟。 罢了,他的喜怒哀乐顺逆与否与她何相干。 照实记下。 苏诫回眸瞧见一双阴郁的眼睛低垂着,一直盯着脚尖信步,嘴角悄然延展开一抹歪扭的笑意,犹似暗喜中夹杂着几许酸涩忧戚。 他不能对她明言自己的苦衷,只希望能利用日常的相处,以言语间点滴的暗示引起她思忖,让她自行去分析他身上的不合理。 他不自信她还否在意他的感受,但敢肯定她还留存着对他的熟悉,虽然只是从前的。 “今日宫里来人了,说皇上知道我有一个远亲表妹住到了府上,他很高兴我这个叛众离亲的下臣终于有个知冷知热的体己人,为了表示君主对臣子的体惜,他口谕我带你进宫觐见,并赏赐于你。” 暖阁内,苏诫净了手,撩袍席榻,执箸前对云渡说。 第30章 秽明堂 “皇上要我与你一道进宫?”云渡才入盆的手滞在温暖清水里,“你告诉他什么了?他为何会知道我?” 问这话时,她心中隐隐不安。 苏诫淡淡道:“皇上待我区别他人,所以对我身边往来极是重视,你如此活生生地进来我府,谁人不知,何须我拟书上奏。”自豪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云渡迟疑。 水中纤纤玉指轻轻浣着,剥葱细指出了水,在旁服侍的丫鬟适时将洁净柔软的棉巾递至她手下,便她搌去指间水渍。 区别待他? 这样的情况难道不是时刻监视? 多大的心,竟还觉得自己与众不同,独承龙恩?! 云渡在心中琢磨。 沉思片刻,云渡问:“什么时候?” “后日。” 一旬寒酥融,和曦沐三候。 北下朔风晚来早去,是日又是个煦风柔柔的好天。 云渡一早梳洗毕,在贴金裁帘的工匠们上工前启了屋门,移步至苏诫屋中去侍候他洗漱更衣,然后随他进宫面圣。 经过上一轮的较量,云渡感觉自己是败的一方,失败的原因约摸有两: 一是她过于冷静了,不及苏诫疯癫,以致给了他以腆颜撩拨为手段的占领主导的空子;二则,她可能表现得有些着急接近他,使他以为自己这座城池很重要,非取不可。 这可不是什么好的走向。 云渡于是转变思路,预备在苏诫摸出她套路的时刻调整方案,模糊她此行目的的真真假假,不给他一眼看穿的机会。 是以这两日,她对他便冷冷淡淡的,一撕脸从第一日上赶着伺候他的清媚狐狸精变成一只整日懒洋洋的只爱晒太阳的雪狸子。 不知真相的下人们见她疏离傲慢样,皆耳语她手段高明,仅用一道伤疤便换来了家主的疼惜与无下限的纵容。 这样以退为进的伎俩一般人可想不到。 她却只是苦笑。 心说你们是不知道自家主子是个怎样狂妄爱抽风的精贼人物,天天在你们眼皮底下,你们竟看不出他喜怒好歹。 云渡逶迤着一身白裙悠悠然进去苏诫的屋,不高不兴地为他更衣、剃须、束发,一切服侍妥帖。 苏诫也是不客气,刚温温和和教会她为男子剃须、束发,转头便挑剔起了她的不周到。 就说眼下,她刚为他将一肩青丝挽成髻,簪上冠,他便抬指挑起额边一缕碎发,说: “记得你以前扮男子时挽髻挽得挺利落的,怎么现在人是长美了,手却生啦?你今日怎么不说话?从前我们在一起不是你话最多嘛?” 语气阴阳怪调,还故意堆一脸明和的笑,看着就眼睛生疼。 面对反复不定的疯子,云渡可想喊他拔刀,痛快打上一架,她好与他拼个生死方休。 什么狗东西,细致入微的周到你也配?! 云渡看着铜镜里他俊美得过分的容颜,伸手在他额角碎发处扒拉了几下,顺出一条拃长的头发。 突兀的一缕发垂在眉角,飘飘悠悠的,使他肃逸严整的贵臣形象平添出一股子浪荡无羁气质。 “嗯,简直好看极了!”云渡昧着良心夸赞。 苏诫似是而非地笑了笑,一起身将她揪坐到杌凳上,给她梳发。 长逾柳腰的一匹柔顺青丝分出几束,挽成松松的髻固定脑后,遮住两边脸颊及耳朵,发尾以一条赤色飘带绑紧。 “这样好看的伤疤以后只能我一人看。”邪戾的笑颜几乎贴着她,两根无比修长白皙的手指拨开发帘,轻柔地似触未触抚过她脸上那道三寸长的“疤痕”,“不能分享的东西,就应该藏起来。” 音色幽沉,又磁又黏,听得云渡猛地打了个寒噤。 她嗖一下腾起,拍了拍衣服:“再不走该迟了。” 边走边跺脚,仿似身上长了吸人血的虼蚤,急着要抖掉。 …… 赋元殿。 冬日艳阳孤零零挂悬中天,其下偌大的殿堂内却是热闹非凡。 入冬便烧起的地龙一刻未歇,烘烘暖流如夏日热浪在明辉熠熠的殿堂中萦回,热气过处,如黄昏时分一般美丽的锦幔云纱盈盈浮动,好似彩霞流曳,艳丽多姿。 “陛下又射中了,简直神功嘢!”赛娅懒懒坐在殿中御榻上,看着堂中步伐巍巍身材魁硕的男人,笑靥如花,拍手称赞。 皇上把手弩递给身侧内侍,龙目微醺地看着上方容色绮丽的女子:“雪婕妤,来,下来陪朕再射两箭。” 半月光阴便从雪容华夫人荣升为雪婕妤的赛娅揉着肩,娇声拒绝:“妾实在乏,没力气再玩了。陛下同各位姐妹玩吧。” “你瞧瞧她们这箭法,”皇上指着殿柱上扎着的刺猬一样的箭和远处窗框上的箭和破洞,“……也配陪朕玩。” 众妃垂首,不敢吭声。 赛娅道:“陛下挂如此小一枚璧在殿中,还要摇来摆去的,谁能有那神技射的中那小小一个孔呀。” 皇上道:“爱妃那日在昭华宫一舞堪说天仙坠云,凤舞绮霞,武艺当是极高的,这点把戏岂能难倒你。” 赛娅神色忽然闪了闪,有些不自在。 她在竹月深苦习的是魅人之术,舞艺是必修,武艺却只是随意学了个一二分防身罢了,哪里能跟公子独宠的云侍使作比? “妾那夜展现不过花拳绣腿,幸在陛下赏眼。可陛下今日想的这个游戏属实为难人,妾真的尽力了。” 皇上面露不悦:“朕好容易遇上个会武的美人,故半月来费尽心思想了诸多游戏与你一块儿玩,你却回回都表现无趣,如此反常,朕不禁要怀疑你是不是那夜舞剑的圣女了。” 赛娅闻言心中一凛,雪白脸色跟着有些僵。 但很快她便缓下了紧绷的心弦,娇媚地朝皇上笑,玉指轻轻地勾:“陛下来。” 皇上狐疑着向她去,步态微晃。 至美人身前,美人温软地抬臂勾住他颈项,在他耳边低语。 话毕,皇上眸中淫色乍涌,“哈哈”朗笑:“你这个小妖精,真是……叫朕如何能不时时想着!” 说着遂往那圣雅如山巅雪莲般的姿容上压去。 赛娅欲拒还迎地搡着势若猛虎的躯体:“陛下,不要,殿中人多,会羞死妾的。” 吻在秀项上的嘴停下,皇上兴奋道:“有人看着才有趣嘛。” 第31章 觅新姿 赛娅软拳轻捶男人胸口,乖软娇赧地道:“嗯……不行,陛下忘了,妾本是赫尼部圣女,音容只侍诚心仰钦慕的男子,怎好意思示色人前,这殿中除了宫人与众姐妹,还有那么多禁卫呢。” “给朕都退下。”皇上呵斥,边像剥笋一样剥着美人身上滑不留手的裙襟。 一片春色乍泄之际,内官大总管娇柔地拍拍皇上的肩:“陛下,”皇上不耐烦,总管捏声捏气地又劝,“哎呦,陛下,苏大人带着其远亲表妹云姑娘进宫觐见来了。” “苏诫来了?”皇上立时从美色中清醒,放开了赛娅,敛了色意的眸底转而却闪过另一种新鲜的光彩。 皇上衮袍大袖“唰”地往后一甩,端端庄庄地威坐御座之上,赛娅理了理衣裙,礼辞:“陛下与指挥使大人有要事相谈,那妾便先下去了。” “爱妃且慢,”皇上一把掐住其腰,揽进了怀,“哪也不必去。就在此同朕一起看看苏诫这远亲的表妹是何模样。” “好。”赛娅软糯糯应下,依偎在皇上肩膀,眼底却是冷冷淡淡,略显寒意。 其余那些从御花园一路陪玩至大殿中的妃子们见势,收拾收拾体面扬长离去,神态竟是有些不嫉妒他人得宠的大度。 此事也不难理解,毕竟那御座上坐着的不是一般的君主,那可是一言不合就杀人取乐,想一出便要行一出的性情无常的雄俊之君。 近几年来,不论是身在宫墙内,还是身在宫墙外,亦不论是得宠的还是不得宠的,一旦被他注意上,生死荣衰皆是不定数。 不喜欢的他会杀了图个眼净,喜欢的他会杀了制成把玩,长久保存世间,定格其最具价值的时刻。 圣女来之前,她们每次被传侍君都胆战心惊的,生怕做好做歹皆会遭遇无预兆之祸。 如今皇上的心思全然缠绕圣女身上,对她们如弃敝履,日常除却传她们来凑热闹,基本不会多瞧一眼她们这些过时黄花。 只愿圣女能留住皇上心思久一些,也好让大伙安安心心地在这深宫里过活。 总管公公朝传话的小内侍递去个眼色,小内侍遂裹步后退,尖声传召苏指挥使携亲进殿。 宫门轰隆而启,明辉充溢的室外赫然便显出两道美妙的姿影,来人负着华泽,一前一后趋步入殿。 近圣,同时稽首,请安。 皇上用余光扫了眼见惯了的苏诫,如旧说句“免礼”,无暇留意他今日不似往日冷肃的无羁形容,目光即刻落回到他身边那个形容拘束的女子身上。 自殿门启,灼灼龙目中便荡漾起渴求的波光,直待一抹珊珊纤影踏光走近,他眼里期切的华彩慢慢化作涎水充盈口腔,连番咽入喉。 又见她一跪一拜间举止从容娴雅而不失小家碧玉的娇怯,他更是兴趣高涨,盯她更牢。 女子含项而立,丰姿亭亭赛琼树。 一袭影青色的交领长裙束起窈窕纤腰,外拢一件荼白大衫,乌黑发亮的青丝半挽,单单往那处一站,看来便是端庄雅致,清如浣雪的。 “你便是苏爱卿府上那位远道而来的表亲妹妹?”皇上居高临下问道。 “正是民女。”云渡恭声礼答,视线只落方寸之内,不显一分傲慢。 “你说你叫云渡?”皇上又问。 “是。” 皇上脸上凝起一丝疑色,感觉此姓隐约藏着些不对劲,有些刺耳:“可是琅琊云氏出身?” “琅琊云氏”几字从昏君口中飘出的刹那,云渡掩在大袖内的手不禁紧了一下。 五年了,他到底还记得世上还有云之一姓! 云渡不露异色,只按入苏府前就编造好的身份应对:“民女出身南武一平头小户,不敢与彧国名望显赫的云氏家族攀亲。” “原是南武人士。”皇上下意识松了口气,神态随即变得洒脱,“若朕没记错的话,苏爱卿祖上也是南武人士。” 苏诫道:“陛下记得真切。当年圣威皇帝挥兵南下讨伐南武,主攻之城正是微臣祖父所管辖的丹陵郡,圣威帝威武,几日便攻下丹陵为制,领前朝皇帝使命逼迫当年最为富饶的南武国来献。” “谁想那南武帝钟离攸竟是那般寡情凉薄之辈,他非但不护臣民生死,还在调整生息后扬尘回杀,预备践一城百姓鲜血染他御敌战旗。” “好在是圣威帝心怀悯恤,接受我祖父的投诚献计,从而才护得一城百姓安在至今。如今并入我彧国疆土的整个丹陵郡的百姓谁人不道微臣祖父当年择主之智勇,感圣威皇帝生年之神武仁明?” “微臣自小常听父辈们讲前朝皇室软弱,遭受邻国欺辱,若非夏氏英豪横枪在前,我大彧疆域早在前朝时期就被财狼分食了。” “陛下也知微臣非是那种能言善道的性情,所以尽管已侍奉陛下多年,陛下也不知臣下对主真心几何。今日陛下既提及此段您夏氏与我苏氏渊源,微臣便借机向陛下表个忠心。” 苏诫正了正姿态,端庄而诚挚地向皇帝一礼。 皇上见他如此庄重,兴致陡起,也端了端威风,听他诉来。 苏诫道:“早年,苏家祖辈受圣威帝庇护、举荐、提拔至前朝朝堂为官,使我一族在被故国皇帝抛弃无依之际得以安生,稳立门第,于我苏氏一族而言可谓是天重恩人。” “幼时微臣常叹自己生不逢时,不能侍奉在圣威帝那样英明神武的人物身边,与他同驰疆场,睹他威武风姿,是以后来才勤文疏武,按照父母意愿走文士路途。” “直至皇权更易,陛下您盖世光辉照临九域三邦,微臣才重新燃起了要从武的激情。只奈何要顾及家中长辈期愿,不得已只能明尚文,暗苦武。” “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又感陛下慧眼垂爱,微臣习武不得施处,却是以文入了仕途。常言道:先人之所备,际遇而先人。成为少师之后,臣下便也更近陛下一步了。” 第32章 乱本性 “因缘际会,臣下又在陛下出行遇刺时献了拙,蒙陛下擢为近卫,从此入了武党。这百转千回的际遇,不得不教臣对陛下心生无二尊崇,坚定地认为自己便是为陛下而生,为陛下而死。” “若非有此崇高信念镌心,臣下当年怎会主动献爱陛下,又怎会在那不识好歹的池家女弑君时手起刀落?只要是为陛下,天下万民诬我何足道,父母亲人弃我又何足道?臣之性命,一朝许君王,便终至寿限也是陛下随招随挥的人。” 苏诫说完,虔诚一拜。 皇上听了他倾心吐胆一席话,高兴得眼角泪花闪闪,一时都忘了喊苏诫起来。 云渡在旁听着,震惊且难过。 心想他说的是真吗? 他一神一色如此真实,一字一句如此坚明,怎么看也不像演的。 所以…… 她与他的那十几年朝风夜露、疏枝翠云、笑靥温语……不过只是他璀璨广衢上的一段总会退出视野的风光? 但见秋风,便可摧入泥沼? 呵,幼时便许志夏雄,勤文苦武? 她怎么记得他说自己习武是因为遇上了一个无赖侠士,非要收他入门他才学的。 至于夏柱国,他曾不止一次说其威戾狠辣,说当年丹陵之战夏柱国原本是要与南武军队以丹陵为战地决一强弱的,是他郡守祖父不忍满城性命垫铁蹄,才请见夏柱国向其献策,助他稳夺丹陵城及周边守镇,并三拜九叩求柱国大人移战城外,保城中百姓不受刀兵。 只事后苏祖父只提夏柱国恩慈英明,不谈自己屈膝经过,故而此事除了苏门中人,也就与苏家交好的池家人知晓一二,旁人断是不知的。 再说眼前这位贪乐荒政的帝王——夏临顼,早年他刚崭角冒头,一振夺权,成为九州大地上无可匹敌的雄主,确实是全境老小俯首甘奉的辉光,别说那时志在社稷的苏诫,就连她一个小小女娘,都曾仰他为指路星光,立志要成为他那样长枪一扫便可退敌百千的豪将。 回想她少时所表现的意气风发,除却是生性天然,何说没有受他影响? 然而人性模棱,谁也想不到圣明有寿,酒色是终。 于是在彧帝逐日荒政,一步步往浊泽之渊沉沦之后,她所追逐的星光渐渐黝黯。 于此,她策的马、抡的枪再不是因为追随谁的辉光,而是为了能有一日,国难在前的一日,她扬起的鞭,射出的箭能为无辜的黎民抵挡一二。 可笑还没到那一日,她已“命殒”国破之先了。 不是为国身先士卒,不是为民抵御外敌,只是羞于一提的为爱犯傻。 枉死了。 曾经那些遥远高尚的目标慢慢也消融在了自身仇恨的暗河里,而她,躲在云渡这一皮囊下再不能以池慕的方式去活,连着亦不能以池慕的眼睛去看光下芸芸。 她是一只幽暗里穿梭的鬼,只有与竹月深众鬼在一起,她才是时下真实的她。 虽这样想,她还是忍不住揣测起了圣前谎言的苏诫。 他愿侍昏君是他选择,即使不说这些话,皇上对他的忠心、恩宠并不会少,何必多此一举? 总不会是闲得发癫,想给她一个什么空子钻? 揭举他? 挑唆他? 他再癫也不能癫得如此蠢猪吧? 可他现下说的这些只有她知道的话,分明有针对她的意图。 所以……他是在戏耍她?! 目的是什么? 试她真心? 测她阴谋? 还是……看皇上那淫兮兮的表情,莫非是想再一次将她献给主上? 如今的她确是比十四、五岁时更婉丽美艳,但他几日前可说从未想把她赠出。 罢了,疯子心性,常人从何琢磨? 敌我对阵,不过见招拆招尔。 许久,皇上一拍大案,激动道:“好爱卿,快快请起。”边话,从御座走出,拉住苏诫的手怜惜地拍拍,“朕就知道这满朝的高冠,只有爱卿是真心在奉朕。” “那些个酒囊饭袋整日跟个行尸走肉般上朝下朝,朕要不戳他一戳的些,一个个连屁都不会放的,同那街边死耗子一般无二!” “他们什么心思朕清楚着呢。哼,他们觉得朕暴戾,滥杀,怕说句什么话不合朕心意,朕就将他们脑袋砍了来踢。笑话!” “难道说,他们不来招惹朕,朕就不会杀他们了嘛,就没权力杀他们了嘛?呵呵,一个个的,蠢得惊天!只看是朕当时有无那兴致罢了。” 说罢,冷呵呵地笑了,低沉笑声中透出浓浓的狂傲之气。 苏诫附和恭维:“陛下是九域霸主,宰一切存亡,莫说是境内人、事,就是境外诸国,但凡是您想,他们也是不敢叫板的。” 见君臣二人亲密如兄弟,云渡嘴角抽了抽,心道你苏诫平日便是这样奉主的? 那倒是真奸佞得很! 两个早该下地狱接受淬炼的混账狗东西! “朕瞧爱卿这位表妹一直安安静静的,莫是朕吓着了她?”皇上松开苏诫的手,饶有兴趣地朝云渡投去打量神色。 苏诫道:“南武那边规矩繁杂冗赘,陛下也是知晓的。云表妹初来咱们大彧,尚不熟悉我地礼节,故才一直拘着,生怕冒犯到陛下无上龙威。” 皇上一听,顿时“哈哈”朗笑两声:“云姑娘别怕,朕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 边说着,豺豹大手缓缓就近了云渡的身:“外人不知朕性情,你表兄确是最清楚的,你且问问他,朕历来是不是对女子最温柔的,尤其是生得美丽的女子,那更是口含怕化,捧着怕摔,怜惜得不得了。” “陛下怜香惜玉美名远扬,全境皆晓。”苏诫谄媚,迟疑刹那又讷讷,“只是……陛下——” “旁人说的你或疑虑,你亲表兄一向直爽,你还有何不放心的。”皇上截断苏诫的话,亟不可待撩惹美人去。 一股酒气缭至鼻息之际,云渡恍惚感觉到此情景是那样的似曾相识。 他莫不是又觊她姿色了?! 方才进殿,她便瞟见他肩侧依偎着宫宴夜代她侍君的容华夫人——赛娅,嗯……途中苏诫说她已升婕妤位了。 这才几日,他就厌旧觅新了?! 荒淫不能描述。 她真是厌极了这样淫暴无度的渣滓。 云渡脑子忽然一转,装作惧怯地往后退了两步:“陛下恕罪,民女貌媸,不敢近圣。” 见她怯怯懦懦的,皇上脑海里立时浮现小白兔遭遇大灰狼的戏剧情景,不禁更兴奋了。 第33章 君臣义 皇上怫然:“你这女娘,怎么能害羞至此,朕这般心柔的人,能将你如何了?你瞧朕那座上坐着的爱妃,她多大方,想她第一日侍寝时可一点儿也不怕朕呢。” 云渡捎一道眼光过去,看见赛娅正一脸惊色地瞧着她。 应是认出了她。 “婕妤娘娘冰壶秋月,清绝无尘,民女愧避三尺,不敢污了陛下尊目。” “岂有此理……嗝……”皇上打了个酒嗝,臭气熏天,不高兴道,“朕诚心传你来,预备给你赏赐,你竟在此与朕推推掩掩,是何故事?莫是觉得朕不及你表兄俊朗才华,入不了你眼?” “陛下说的哪里话,臣下草莽形容怎可与您真龙宝相并提。”苏诫赶紧凑过来打圆场,“表妹她不愿接受陛下疼惜,实是有难言的苦衷。” “何种苦衷不敢视朕?” “民女——” “她貌媸。”苏诫抢她话茬。 “嗯?”皇上瞥了苏诫一眼,“卿休蒙我,朕可听说你这表妹生得姣丽,有着不食人间烟火之姿,怎么到你嘴里却说是丑?该不是你舍不得,使不得也要留着观赏罢?” “臣不敢。” “一旁候着。”皇上乏味地遣开苏诫,正欲再逼云渡,云渡却豁出去一般抬起脸来,敛衽: “陛下容民女解释。原本我这容貌也是能看的,只是前日……前日与阿兄闹了些不愉快,起了争执,就……不小心毁了脸。不是民女不给陛下看,实在是怕吓着陛下。” 皇上看她肤若抟雪;秀眉横黛;乌缎长发半掩着容色;一双幽深狐狸眸似染了露水般水汪汪的索魂,是人看来都会觉丰若有余,柔若无骨,神秘还真实,实是看不出哪里丑陋。 皇上左瞧右瞧:“这不是完好无暇么,哪处毁了?” 除了觉着婉艳动人,硬是半点没看出她是宫宴那夜舞剑的人。 云渡抖抖瑟瑟抬高手,欲休欲从地慢慢拨开右侧颊畔的半挽的发。 眼睑下方半拃长的一道疤映入皇上炯炯龙眸的瞬间,他“哎呦”叫唤了一声,急退两步。 “这般惊人的伤怎么弄的?”皇上问,“可惜了这张水粉搓成的脸了。” 云渡道:“回陛下,当中缘由是因……是因……民女……不便说,您若想知道,还是去问阿兄吧。” 言语间,她朝苏诫飘去一抹玩味的眼色。 意思是:你耍的把戏,你自己解释。 皇上瞧见了她投向苏诫的眼色,虽看不出意味,却陡然觉得此中定有过程别样的趣味在。 他于是看向苏诫。 眼神狐疑,幽幽森森。 苏诫薄唇一抿,立时计上心头。 眸光一瞥,也朝云渡丢去一抹旁人不能体味的笑。 云渡眉心一蹙,再看他时,他已带着皇上前移了两步,与其贴耳密语起来了。 叽叽咕咕两口茶功夫之后,皇上突然“哈哈”笑起,却低声与苏诫道:“你说你这个表妹想持色上位爬了你床,发现你不举的事实后一巴掌打了你那不中用的命根?!哈哈哈,你痛得一怒之下拔刀划伤了她?你可莫故意来逗乐朕,哈哈,你这表妹看着端庄软弱,怎会如你所说。” 苏诫抬袖挡住云渡的诡视,窃窃:“陛下别让她清婉外表给骗了,她可是南武人,习性早被南武那边虚伪势利的风气污染得……”语调稍微抬高,“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后半句话落进云渡耳里的当时,她平静无波的面容下猛然掀起一层风浪,心说:“这几个字你憋很久了吧?奸贼!” 瞟见奸贼微微一动脑袋,戏谑目光倏然闪射,她赶忙就别开了脸。 不想与他瓜葛。 苏诫继续与皇上话:“臣下与她早是九族外的亲戚,要不是看在她不嫌弃臣名声扫地也甘心贴上来的份上,我都不乐意将她留在身边。” “您想,她能只身从南武那么远的地寻来我府上,手段和目的绝不简单。” “这种人……好在是找来了臣的府上,倘若是去了别处,不知要搅起多大波涛。您有所不知,她来找我那日,一见面就扑到我怀里哭哭啼啼,有意无意还摸我胸膛吃我豆腐。门口百来人都看着,可真是……唉!” “原本当时她窝在我怀里时,我就想这样娇弱又妖媚的美人要是送给了陛下,陛下一定会高兴的,是以一带她进府我就处处顺她意愿,以便后续同她商议入宫服侍陛下之事。” “我又看她过于清瘦,好吃好喝供着她,预备将她养得再丰腴细嫩些再带来见您,给您一个惊喜,谁料她到府上才两三日,就迫不及待来魅惑臣!之后……事情就成眼下这般了。” “臣失策啊!”苏诫忏然追悔,“好心想为陛下办件事,不想搞成这样,如今她辱了臣下的身,臣又毁了她的脸,两相不得意,可愁死了要如何收场。” 皇上才被他深沉长久的忠心感动一番,眼下又听他说未上报身边有美人之事不是因为旁的心思,竟是想将美人先调养佳了才奉上来,不由对他更安心、更信任。 日前收到眼线密言说他最信任的臣子得一姿色惊为天人的表妹,他还想着苏诫会及时上报到案,将美人送入宫来。 然而事后苏诫来上朝或单独见圣时并未提及表妹此人,他不免怀疑其忠诚。 事至此,看来只是个误会。 “依朕之见,爱卿何不就将你这表妹娶了安生。你既说她心机深沉,必是来图你财势的,你将计就计,收了她进门,调教调教乖,做你苏府的女主人。” “你看看你,也孤身如此多年了,有些事早该放下了,就算不能留后,有个自家人扶伴到老也是好的。你若觉得可行,朕这就为你们赐婚。” 苏诫摆摆手:“不可不可,这样奸猾诡魅的女子,将她单独放在府里,不知要酿出多少麻烦,我这两日一直在琢磨要不要先把她带在身边摸摸她路数,若她有心安定,迎进门来当个内助也还行,左右人老来总归要有一个说话的伴。从前的人和事臣其实早不在意了。只是……臣有个顾虑,不知陛下意见。” 皇上疑神,思忖须臾后道:“你是想朕对她还有无兴趣吧?嗐,若她完璧无瑕,朕确实有意的,而今知道她是那样野心叵测之人,又毁了容,哪里还屑看一眼。” “不是这个。”苏诫说。 “那是?” “臣日常要为朕分忧,不是在宫里,就是四地去跑,想要将她时刻挂身上……是个难题。外出还好,可以借机磨磨她意志,可这进宫……她一个无职无名的闲杂人,岂能跟随。” 第34章 赠玉令 皇上听了舒朗一哂,笑他拘谨:“朕当多大事,你要时时带她在身边审察,朕给你一块出入禁防的御令不就解决了,吞吞吐吐的。来人,取枚玉令来给苏指挥。” 总管应诺来去,将一枚金底嵌玉龙的令牌呈给皇上。 皇上摩挲两下上面的玉龙,转手给了苏诫,并道:“为防止她持令作歹,无视于你,令便由你来保管,必需时再给她。这下你该舒畅了?” 苏诫感恩戴德:“得陛下厚爱如此,臣日后若不能为陛下粉骨捐躯,简直不能报还!” 皇上悦然,欣慰地拍拍爱臣的肩,回头瞧了云渡两眼,惋惜地叹了叹,回了座。 觅新未果,他对赛娅又如初时那样喜爱了。 搂着赛娅,他履约赏赐了云渡一些财宝珍玉、绫罗绸缎,随后便将兄妹二人遣退了。 临走前,云渡不时瞧向赛娅,赛娅也频频望向她。 眼光流转间,两人皆会意对方是有话想说。 然而宫规森严,背景记录上无相干的人若牵扯到一处,一举一动便容易被注意,被揣测,而后则变成不欲期的夺命的刀子。 一颗孤胆便敢伴君伴虎,她们就不会是蠢的。 这个险,没人会冒,只愿后会有期。 …… 醉日依山,晚风挟寒。 出宫的途径蜿蜒迂回,长廊小径人来人往,行至空旷处时,云渡突然止步:“你在我脸上化伤,是不是为了今日?”困扰了两日的问题终于问出。 苏诫停下脚步,退两步,与她并肩:“府上府兵两千,府隶三百,虽都是精挑细选出来,但却不敢保证没有逆我之辈。” “府门之外,人流如织,每日在门前蹲蹲站站的闲人无十有五,驱赶不及,里头谁是谁的人,难寻根源。” “你一身清艳突然到访,消息会很快传入想知道我巨细的人的耳中。敌党若知我金屋藏娇不献,明日便有背刺我的密折出现在皇上案头;皇上若知我隐瞒形迹,对我便不再恩待如前。” “我说过,我从来没想将你送出。我伤害你,你有权力恨我,但那是你的自由,而我的自由,是想继续疼爱你,保护你,这是我一生必践的责任。当然,你完全可以不用在意我的感受。” 他淡淡地说这些话,幽深无漪的眸子眺着远山渐隐的夕阳。 浅红的霞光照过来,在他晶莹的瞳弧上映上一层绮丽的光彩,那光彩之中,仿佛运转着一个小小的尘寰,好看极了。 公子的眼睛不知是否如他好看呢? 云渡突然想。 以他那样的形容性情,应该是朗月星光坠深渊,阴郁、压抑、深沉的,而非苏诫这种清风煦阳遭云雷,一朝乘势,便阴暗邪戾揉碎漫天光明的。 “此话我信。”云渡顺嘴蒙他。 为她? 疼爱? 保护? 责任? 这些动听的言辞背后,谁知道藏的什么企图! 看在他策划得细致,演得如此辛苦的份上,且就表现感恩好了。 豺狗也不是光吃肉不吃糖。 “谢谢你。”云渡淡淡道,走出几步,转身看着他盈盈而笑,“嗯,今夜我们一起吃火锅怎样?” 秀美的长发宛如丝滑的绸缎一般旋过,微风里,光洁雪白的额边几丝碎发轻飏,娇婉动人。 颇具那“绰约清扬风吻过,淑女窈窕霞浸成”之光景。 乍然一刻,时光似乎又回到了城郊原野,她手里引着纸鸢长长的线,在暖阳花香中回眸,笑颜粲然地对他说: “苏诫哥哥,你今年怎么想的要送我山河鸢?” “你不是常念着要去看万里河山嘛?河山如今不就在你手中。”他立在风中,笑颜淡淡。 她在风里奔跑:“喔——苏诫哥哥,苏诫哥哥最好啦!苏诫哥哥为什么要对慕慕这么好?因为慕慕最乖呀……” “火锅是什么?”苏诫假装不知思归常摆弄的此个煮菜的物件。 云渡道:“泥炉小火架铜锅,鲜肉涮,翠蔬捞,彩蕈江面漂;热酒一盏,白饭三碗,缭缭云端上。” 苏诫笑:“听起来就很有意思。” “是吧。”弯弯眼角溢着几许明媚可爱。 出来宫门,苏诫即将袖中玉令给云渡:“你来保管。” “给我?”云渡犹疑,“姓夏那狗贼给你的东西,给我做什么?” “嘘,小声点,非议君主,你不要命啦?”苏诫低声提醒,目光四巡,“你方才没听见我与皇上谈话么,这令可是我为你求的。” 云渡冷幽幽:“暗结密语,谁能听清。” 苏诫道:“我觉得你只做我府上贵侍并不能使你更方便了解我,所以方才在赋元殿我对皇上说你对我图谋不轨,为了审查你的动机,我以后不管去哪儿都要将你带在身边,他果然应允了。当然,我确实也是为了考察你说的要与我为伴的话是不是真心。往后你就跟着我,我到哪里,你便到哪里。持此令,方便出入。” 他果然不是全信她的。 不过也是人之常情,但,倒也没必要说出来嘛。 云渡看着他,满眼迷惑:“你说你上哪儿都会带上我?” “怎么,你不愿意?”苏诫捉起她手,令牌塞进她秀玉掌心。 奸臣专行奸险事,带她在身边? 还是请得圣命有名有据的……葫芦里也不知卖的什么药。 低垂的目光静静盯着手里的半掌大小的令,云渡想了许久后道:“我的要求你是知道的,我到哪儿,我的护卫就到哪儿。” 说着,看向随苏府马车等在宫门前的清俊的少年。 以前在竹月深苏诫从未发现云渡与离有什么牵扯,那日她问他要离同行苏府,他也只当是因为自己近来常将离带在身边,她觉得会熟悉一些才指了他。 可两日前无意见他们竟一室煮茶,对坐畅聊,这样亲近的相处怎不引人生疑? 她心里装的男人是宿屿,这一点毋庸置疑,然则离呢? 他就是单纯无心的? 他出身尊贵,来途崎岖,日后更是责任艰巨,他心里一直清楚自己是不能沦陷情爱的人。 一个自我禁锢,不敢也不能去爱的人,那就一分幻想也不要给他。 “不行。”苏诫坚决而冷然道,“你要不愿时刻跟着我,就安心留在府上做你的表小姐,侍弄你的女红。”说着逶迤而去。 “???”云渡杵立原地,脸色五彩纷呈。 入府时所提必应,怎么现在说句话就翻脸飞速?! 不答应就不答应,好好说话会死不成? “什么烂臭脾气,以前从不这样啊,真是见识了!以为我会买账?呵,休想。”云渡嘟哝。 紧握的掌心传来硌手的感觉的瞬间,她恍然却悟了:时刻与他一起,同进同出,那是不是说他见皇帝或外出执行任务也会带她?! 若真是这样,她岂非有更多机会见着皇帝?也更方便与他“培养感情”? 遇良机如此,不抓等何? 第35章 昔年泪 “喂,”云渡朝前方一袭翩然玄袍呼喊,疾步追上,讨好他道,“有你在,其实要不要护卫也没什么关系,方才我那样说,只是因为离他这些年来一直陪伴着我,像弟弟一样亲,我习惯了他在身边而已。” “习惯?你与他认识才多久,就习惯?”苏诫冷幽幽。 云渡讪讪:“当然没有你我相识久啦,也就三年吧。” 三年? 苏诫面色一凛。 三年前他将她从青邛山带回竹月深,为避免她察觉宿屿身上有苏诫的习惯、气息,即使改变了音容形态,他还与她保持着较远的距离。 一直到感觉她认定了宿屿与其过往的人没有半点关联后,他才慢慢试着去接近她。 两人亲密一点的接触起始两年前,她与离却已相交了三年?! 平日召座下四使议事,问及云姑娘在宫里的情况时,无一人说她与离有接触。 屋中起火浑然不知,真有他们的! 苏诫道:“你自己没有弟弟吗?到处乱认。若池胤知道你弃他另认,看他会不会生气。” 闻“池胤”一名,云渡才挂上一层莹润乖色的脸忽然一沉,变得阴黑,语气凝重地问:“你有池胤的消息,是吗?” “没有。”苏诫沉沉道,步履依旧。 云渡拽住他修长胳膊:“你骗人。你‘杀’了我之后,我不信你没有追踪他的去向,不论出于什么目的。” 苏诫道:“你当时怎么换走他的我知道,可你给他安排的逃跑路径我查无所获。这些年来我每到一处都会秘密贴下阿胤的画像赏重金打听他的消息,市井、江湖、邻国、塞外……凡是思及有可能的,我都在留意,最终那些消息皆如石沉大海,无一回响。” 云渡听后,眼里遽然燃起的希冀之光瞬间暗淡。 醒来三年间,她多次向公子求助帮忙寻找与自己眉眼相像的人,不分男女,结果如苏诫所言,查无所获,她就是找不到那个被她欺负着长大的双生弟弟。 他是池府清雅温润的公子,是京都知书达理的闺秀典范,他不爱出门,不爱惹事,文采高华,武力却几乎为零,那样柔柔弱弱的才十几岁的娇贵小公子一朝失亲,沦为阶下囚,怎么承受得住豪门外的风风雨雨? 回想回京换他越狱那时,他一见到长姐便泪涌如注,扑在她怀里哭得死去活来。 以往一门生活,他总是优雅的、忍让的、乖巧的,不管她提多离谱的要求,包括但不限于扮长姐模样帮她上学,接受六艺校考,帮她瞒过父母管束。 印象里,弟弟就是一团温水和成的面,随她喜好挼捏成各种模样。 唯一一次遭他反叛,是她乔装入天牢换他出逃那回——她对弟弟说出要与他换装,救他出去,他坚决摇头,说: “至亲俱故,如今我是池府唯一的男儿,有责任担起一切变故,你虽是长姊,始终也只是个女子,你既还有自由,就趁机远逃,不要管我。身为池家的儿郎,何曾惧过暴君刀铡。” 他当时眼神里熊熊燃烧着犹似幽冥涌上的焰火,浑身散发出一股死也不会瞑目的狠绝,同时她也看到了他的属于池家人独有的气概。 第一次,她一改往日对他的凶厉、蛮横、不容反抗、坚不可摧、立地顶天,在他面前流下了柔软的眼泪,一滴一滴闪着光亮的晶珠,映出的是长者看见生来喜爱之物蜕变成长的名作欣慰的喜悦。 只是那般境况下,那些感性的情绪也不过只维持了片时便被理智拉回了。 终究她还是端起了长姐的架子,以命令的态度逼迫池胤与自己换了身份,让他按照她预算好的途径秘密出城,她自有自保方法。 依照苏诫给她的书信上言,那时皇上是以池胤为饵,一边诱她归京,一边派人往琅琊去捕,而后纳她入宫为妃,所以对出入皇城的戒防并不是很严格,池胤只要注重避防,出城不是难题。 只要出了京,外面便是大天大地,水远山高,他可以往西河老家去,亦可以往琅琊云家去,若觉两处危险,也可到父辈至交等处,再或,自寻生路也不成问题,却不能是如人间蒸发一般。 古有云:双生之子,同血同脉,连魂连心,一生双生,一亡而双亡。 这一点,日常生活中常有应验:譬如弟弟卧病,姊姊也会深感不适,不日便也卧床了;又如姊姊受伤,弟弟身上同部位也会出现痛感;更神奇的是,云渡月逢不适,池胤那几天也会郁郁沉沉…… 何说生死这样的特殊的事件。 她如今活得好好的,感觉上也未出现过剧烈的感应,因此她相信池胤一定还活着,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在她找不到的某一处。 她很想念他,谁也代替不了他的存在。 离不是池胤。 在她眼里,他只是一个与池胤一样的需要被照顾的冷傲的小少爷,他在身边,能让她感受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温暖,让她孤寂飘摇的心有所泊靠,使一身乏累得到片刻缓歇。 “对不起。”云渡忧郁地吐出三个字来。 苏诫看着她,她眉眼垂丧,仿似有一团带着水汽的黑云压在头上,阴阴湿湿的。 她面无波澜,心里一定沉痛极了吧? 匀息了许久,她又道,“事实上,我一直也以为你既杀我,便没必要再对我阿弟赶尽杀绝——” “不是你以为,而是我一定不会。”苏诫急切辩解。 “……从前我如何也想不明白,你既下定决心要将我献给皇上,为何还要去信给我,劝我远逃,后来慢慢的我想明白了。” “某种程度上来讲,你是这世上我最亲近的人,更是这世上最了解我脾性的人,你当时在信上字字沉重的说愿为我、为我阿弟舍命一搏,立下来世续缘的诺,就是因为知道我一定不会弃你独活,知道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与你生死一处。” “你已然是筹划在心的,你算到了我会回来,自然也能算到我会于现面之前先救走池胤,这期间,你都监视着我的吧?不然你怎会没有在夏贼面前揭发我是从琅琊赶来,而非一直以池胤身份在押?” “你知道以我之情性,纵是死,也绝不可能会答应做皇帝的女人。是以在你的谋算里,献上我是获取圣心的一环,杀死我,亦是获取圣心的一环,我死便够了。” “不。”苏诫突然有些激动,“不是这样的。” 宽大的袖袍下,他的手抖得厉害。 霞光散尽,薄薄一层夜幕罩下,极淡的灰色落在他宽峻的肩头,竟好似凝结的一层霜晶。 他裹在那层“霜”里,像是个冰原上迷路的孩子,害怕、委屈、茫然无助,瑟瑟发抖。 第36章 拆日记 时隔多年,她终于还是看到了这一层,只是她所参破不是他计划的全部,最重要的是,结果并非她理解到的那种。 “其实……我当年……”苏诫欲言又止。 闻“其实,当年”一类字眼,云渡心尖一跳,恍惚感觉他有什么苦衷要解释,眼神不禁抖了抖动。 她转过身,看着他。 他俊郁美眸表面确潆动着一层滢滢漪澜,好似有道不尽的无奈悲凉在里头挣扎,欲沉欲溢。 他是真的有苦衷的吧? 说,你有苦衷,有不得已杀我的苦衷,若真相情有可原,我便减轻对你的报复程度。 云渡盯着他淡淡粉色的薄唇,祈愿他微微抿动的嘴巴开口会说出她所不知的事情。 “杀了你之后,我跟皇上说:‘双生子,一死双亡,池氏女死后,与其一命相连的弟弟也活不了多久。’”苏诫压着音调,强持镇静。 经年积攒的苦痛早已泛滥成一泊暗潮滚动的深坝,言语为闸,多年来关住的是向外界泄露的一切点滴,在她的心还没有攥回手心之前,他没有一丝勇气将一切释放。 “呵,不论怎样,你终究是没对他动手,这一点足以让我相信你不是丧心病狂,你只是真的需要我‘死’。”说完这句,云渡眼底忽然闪过精光。 此情真意诚场景,最是加深信任的好时机。 她于是道:“虽然你也没有他的消息,还是要谢谢你当年没有对他下杀手。我们血脉相连,我相信他一定还在,只要他还在,我就已经很安心了,能否重逢,且顺天意吧。” 言辞真诚,神色笃定,全然看不出哄骗意味。 她……是真话么? 真相就在嘴边,可他一个字也不敢提。 果然思归说的对,他就是爱作死。 此一刻,他当真想死……极了。 努力憋上一抹奸佞的狞色在脸上,苏诫道:“不是说吃火锅嘛,站风中能饱?”大手往细胳膊上一揪,“回家。” 长腿一迈似乘风,冷然且霸道。 云渡“哎呦”叫唤,喊他轻点,手疼…… 混账却是不听,让她小跑着跟上自己的步伐。 温柔而待,那是过去,是她心里眼里只有他的时候,不在他今后追回她的计划中。 对付这种心里藏着“其他男人”的女人,强硬方有成效。 和谐不过半日,一见风就又抽起了风来! 华驾同乘,云渡硬是假眠了一路,不想瞧他。 心厌。 这样反复无常的癫子,要将巨细落到《与奸臣竹马二三事》手册上可真费笔墨! …… 与奸臣竹马二三事: 腊十四,风和日丽。 苏府招纳,以认亲之名义得见苏,顺利入府,有众见证;自荐贵侍,得接近奸贼便利。结:苏表现平常,遇事不惊不慌,具深沉阴险之形容。 腊十六,冬阳和煦。 首日上任,隔帘问旧,得预料结果,略感难受;日常侍候,教我剃须,制我于桌,毁我容为戏,我怒之弃门;暮时,苏腆颜来见,同入苏祠祭祖,谈及入佞概况,告言将入宫见圣受赏。结:反复无常,阴晴难测,官途顺,亲缘则闻来悲凉。 腊十八,风软光柔。 同乘入宫,睹宫闱之淫秽,暴君之荒昧,君臣之同恶相济;险遭贼馋,幸有媸容化解,获禁防御令;受苏令:此后时刻相伴,近远同途;拒绝离长伴我,再话失踪幼弟,颇感伤;回程无言;夜共火锅,对坐尚“欢”。结:有预有谋,人性未丧尽,霸道无理。 腊十九,暖阳高悬。 金屋装成,苏逶迤闲至,油舌相贺,送珍珠头面,邀我游园;摘绿梅缀鬓,赞我姿容异变,视之心悦。结:油腔滑调,性情大别于前,闻之作呕。 …… 腊廿四,阴雨绵绵。 苏府扫房,离在庭院练功,剑气削毁雅庭两处,游廊八段,揭屋瓦一间,苏闻告不责,反命离削全府重建。结:冷静异常,处事不惊,非凡人尔,余存年少风姿。 …… 腊廿七,飞雪如羽。 苏府张灯结彩,以表小姐名与苏同坐中堂,派全府家隶年终彩头;雪夜煮酒,闲话日常,苏言:除夕夜共赴宫宴。结:近来脾性稳定,待人尚端,戒心渐弱。 新年将至,今年或将不得回竹月深与公子同宴食饺、登高共赏远城绚烂、围炉守岁,云渡深感遗憾,愿心事早了,与君重逢。 长风起时思念至,月盈月缺挚情表。 请君安好。 “傻丫头!”白润修长的指尖轻柔抚过信件下角一行娟秀字迹,“所思在身侧,所念在咫尺,月盈月缺,一方天地共赏,何须憾?” 清冷楼屋内,幂篱飘逸的男子席坐靠窗竹榻,与之为伴的,独有松木小几上一盏昏光摇曳的油灯。 揭起的幂篱下,潭眸忧郁,薄唇勾笑,三千如墨青丝半挽,风流冶艳。 信笺拈于指尖,缓缓向妖娆舞动的焰苗靠近。 火舌舔上纸张的刹那,暗昧的屋子哗一下被凶猛的焰光挤得热热闹闹。 余热渐熄的铜盆里已经盛了半盆的信件灰烬。 一时辰前,苏诫在云渡的服侍下熄灯就寝,屋门一关,他却翻身起床,越窗跳墙出了府来到殓芳堂处理竹月深事务,将各方要事逐一处理完,他才将云渡密送至殓芳堂的信件拆开阅览。 看着她将滴滴点点如实向“宿屿”交代,他深觉情路哀凉,然想着这些不要脸的鬼主意皆是出自己手,又觉哭笑不得。 但看云渡笔下的他从阴险疯癫逐步变成冷静稳定,看来她对他已经慢慢在改观了,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往后再加强些攻势,带她看见自己非奸贼的一面,兴许她就会心意动摇了。 揭去一页的信笺下,同样是云渡笔迹,与前面不同的是,这一页禀报的不是她与奸贼的事记,而是关于夏临顼责令工部修造酒池肉林的荒唐事。 她在信中说想要阻止此劳民伤财行为,特来征询此事有无在竹月深“除邪惩恶”计划中,若在,她或可出力相携,若无,她便以自己的方式去解决。 皇上沉迷酒色渐近狂迷,从不听劝,早年御史云公只身劝谏其收敛任性便招三族连诛巨祸,此后便无一人敢再触暴龙逆鳞。 就说夏临顼责令工部修造“万芳林”及“仙露泊”一事,当时朝中千百官皆知这是一件荒诞至极且劳民伤财的决定,可就是无人敢发声劝止。 言臣有口怕辩,武将握兵惧挡,此事于是就顺利提上了议程,择日便看水看地,动土上工。 第37章 道将辞 直待一切进入正轨之际,苏诫持皇上监督工程之命将工部司空用低等木材建宫一事上告,治其疏职之罪,下派其至南武儋州监管名木采伐。 此一招看似吮痈舐痔,实则不过是无奈之下的权宜手段罢。 眼看一块至关重要的不能割除的烂肉无法以清流洗疗,那便只能化身以噬毒之蛆粘缠于恶疮之上——烂肉腐蚀根本,恶蛆蚕食烂肉。 苏诫自认自己就是攀缠夏临顼身上的恶蛆,也自知自己做法治标不治本,但观天下大势,这是现今唯一可行之计。 这些年来,多少暴君的荒诞决定的延缓、终止皆是他在用一个个看似更荒唐的谄言在制衡、制止。 这份艰难,无处可诉。 唯一能讲真话的人只有思归,他确实也想与他说,但思归却从不愿听他筹谋。 他的驳言永远只有一句: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命数,盛世繁华,乱世硝烟,终不过一场幻梦,光阴袭过,尽化浮尘。 执墨研上,苏诫提笔给云渡写下回信。 顷诵华笺,具悉一切。 雁携长风来,拂我掩目纱,既是安好,我心慰矣。卿心怀义,展拳何妨?忽逢一事迫眉睫,需传离一往之。日后途艰,望卿珍重。 “公子要你回去。”云渡席榻华彩长窗前,抬眸望着对面俊俏的男子。 雪风在窗外呼啸,精致的松木架上,一盆炭火挤在铜盆里,闪动红亮的光,燃势旺炽。 火光映在男子的冷峻的颜,显得他不苟言笑的神情多了些温暖的憨态。 “公子可说何事?”离安静地看着她。 “只说迫在眉睫。”云渡挽起广袖,修长藕臂越过热烘烘的火气,将信递至离面前,“你看。” 看着微黄糙粝的纸笺短短两行潇洒飘逸的字,字里行间向云渡所表达的情意甚淡,感觉逾越上下,而不及恋情。 他看着云渡,她一如既往的雅静清淡,眸光深处却还是流露出了一丝失落。 离把信还回:“既是迫在眉睫的事,那我即刻动身离开苏府,联系执令使大人询问公子安排的任务。今日我去殓芳堂取信,则言大夫说公子随问少谷主南下了,短时间不会在京,你一人留此,没有问题吧?” “来时确实有些忐忑,近来好多了。”云渡说,“苏诫虽奸诈无常,我却也不是个没有办法的,不会任他由他的,你放心吧。同是竹月深中人,北埗的赛娅敢孤胆侍君,我面对的只是一个苏诫,没什么好怕的。” “不过,”侧眸望向窗外银灰的雪夜,“你要走也不能这样无声无息的走,如此难免可疑,待我明日找个理由与苏诫说过,你再走不迟。” 离想了想,点头,道:“依我连日之观察,我发现姓苏的对你我‘主仆’似乎有些纵容过头了。” “你让我多找些事做,我就四处惹麻烦,这期间,我砍了苏诫书房前挂满相思豆的红豆杉;宰了他精心饲养的梅花鹿;烤了他喜爱的锦雉;劈了那么多间屋子他都没有责罚我,也没给你脸色看,反而还跟你越走越近了,十天有八天都会到咱们院子里来,我们住的慕水轩离他倾无涯一箭地,还不顺路,他图什么?太反常了!” “图我。”云渡坦然道。 “图……”离用颇为震惊的眼神看着对男子情意不大开窍的傻姐。 许久,他疑惑的眼神猛地睁圆,恍然悟了什么:“你放纵我惹事,是为了要引起姓苏的注意,让他来回接触你?你也时常接触他?” “借机还能测测他对我的忍耐度。” “那他确实挺能忍的。”离咋舌,“你不会以为他是沦陷在你布好的情网里不舍得吧,你没有这么天真吧?!” 说着眼睛倾胸靠近,表示迷惑。 “有必要这样激动嘛,仔细烧着头发了。”云渡朝他自颈侧垂下的一束发伸去手,离及时缩了回去,她笑笑,“当然不会啦。如今才哪儿到哪儿,我再傻也不能这样骗自己。” “之所以这样安排,不过是想从他的忍耐中窥探对我的图谋大小。” “他忍了我们如此多不可理喻,看来对你图谋不小!那你一人在此,岂非更危险?是否要我传信给公子,让他另派人来与你作伴?” 云渡道:“不必。怕的就是他对我无所图,他若对我无所图,我拿何筹码去牵制他?而今他有钱有权,还没将我上献淫君,想来不是高处太寒凉想追忆往昔寻温暖,就是寒凉透骨噬了心,一朝再见旧人,约摸要想些见不得人的伎俩来满足狂癖兽行。” “决定此事前我已想过当中种种可能,比起当年的猝不及防被伤害,此后的他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了。杀身之仇一旦结下,任他是想挽回舍弃的情意还是想对死后归来的旧人施行变态行为,都不可能会如愿的。应付他,我有的是办法。” 她态度坚定,一词一语宛若坚硬磐石,在与苏诫之间砌筑起一堵无形的壁垒。 见她神色流转间都是从前少见的阴诡狠厉,离心中不受控地紧绷起来。 然而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道:“你量力而行,手腕不敌那便刀兵相搏,不管遇上怎样情况,也当以自身为先,即便是死,也要让仇敌先死。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了。” 临走,离抽出双剑中的一柄剑来,送给云渡,云渡拒绝说自己在苏诫身边扮演的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拿剑也无用处。 离不管,凶巴巴地把剑塞进她手里,线条凌锐的下巴倔强一仰,傲然离去。 云渡瞧着手里余有少年男性气味的白楠木镶黑羊皮鞘长剑,淡淡笑了。 冒角牛犊——死倔! 翌日。 云渡侍候苏诫起床时将离要离开苏府的事向其提及,理由是:你不是说以后我必须随时随刻都要跟在你身边嘛,那离就只能一人待在府上,他那么爱闯祸,不如我就还他卖身契,放他自由。 苏诫除了是真有唯离不可为的任务给他,也是真的想将之弄走,不想他在与云渡的朝夕相对中对她的感情愈加变味。 他自己不允许,他的使命亦不允许。 是以当云渡说起此事时,他想也没想欣然就答应了。 欢快的音调在云渡听来像是深受祸害的无辜送走瘟神一般。 第38章 弑君念 离收拾包袱走前,云渡悦色盈盈地说:“你这一走,不知相见待何时,也不知公子此次给你的任务是不是一如以往危险,你可要好好照顾好自己啊,若受了伤。千万别逞强,该找医还得找医,记住了吗?” 离则用一种难以理解的有点冷冷又炽热的眼光瞥着她:“你是生来就这么啰嗦嘛?” 云渡垂首默然了少时,忽然笑了。 复抬眸时,流盼眉目里漾动着光点细碎的泪花: “从前我要是也这样的碎碎叨叨,也不至于现在一念起我阿弟就总是感觉我们分开那时说的话太少了!我好想他。尤其是看着你的时候。如今你要走了,突然感觉生活又多些不快乐呢!” “坏女人,你是不是一直只把我当成你想念的人?”离哼出一鼻子冷气。 云渡拉脸:“说什么呢,我何时将你看作别人了,你跟他一点儿也不一样好吧!他要是像你这样又健硕又武功高强,我可能都没这么牵挂他。” “他比你见过的千金小姐还千金小姐,雅静端庄,弱若无骨,娇贵得不得了,女装一加身,全京都的闺秀们都要甘拜下风的,比我这个做姊姊的淑婉多了。” “你与他除了不听话的时候相像,其他一点不沾边。遇见你,我从未觉得你能替代他什么,我经常想像对他一样对你,是因为我很高兴自己能于茫茫人海认识到一个可以让我想唤他作阿弟的人。” “小离离,你不觉得这是一份很奇妙的缘分吗?看你有时也娇生惯养的,以前家里一定也有个如我一般会‘疼人’的姊姊吧?” “没有。”离冷冷道,“我也不想当谁的弟弟,你不要叫我小离离,肉麻!如果可以,你也将我当成男人一样看待吧。” 云渡愣神:“弟弟怎么就不是男人了,我说我阿弟像闺秀只是赞叹他清秀文雅,并非女子化他,这个形容也没有要针对你的意思,你很男人呀,剑法那么好,受了重伤也不吭一声,我很佩服,我阿弟也很男人,他一心为家族、为亲人,你们都很男人。真的。” 言罢,眉眼已挂温婉笑颜,暖若向阳朝花。 抬手想揉揉离可爱好看的脑袋,离骄傲地闪开了。 云渡笑,“你给我摸摸嘛。” 尽管她眼下仍横亘着那条丑陋的疤,在不将其相貌位第一的亲近的人看来,竟显另一种颜色别样的姝丽。 离不答应头给她碰。 未几,离不甘心地开口想解释:“我的意思是……”突然却是止住,默默咽下了后半句。 “我的意思,你不要乱认弟弟,这样对你亲阿弟不公平,你的关爱,应该只属于那个与你一起长大的人。”离嘴角强牵着一抹笑,拒绝傻姐的认亲。 他不敢对眼前生得美丽的女子说,其实自己早已在她一次又一次霸道的不是脱衣疗伤,就是煎药喂药的照顾中对她悄生了爱意。 她有真心喜欢的人,有烙印心口的痛,有为了与公子长相厮守而决然抛弃过往的决心、毅力。 而他……公子信中迫在眉睫四字出现在眼里的刹那,所有一切关于对未来人生的幻想全然被掐灭,他,是一个只活今日的人。 他不能为了别人而耽误自己多年筹谋,同样的,他也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而给有些在意的人平添哪怕一丝的烦恼,葬送奇妙建立起的美好情义。 不等云渡再唠叨,他抖抖行囊潇洒转身。 笔直长腿方迈出门槛,离忽然顿足:“新禧吉庆,后会有期。”脚一抬,留下一袭英姿萧飒的俊影。 “瑞雪相送,顺遂万里。” …… 亥时一刻,承瑛殿外。 除夕家宴散,皇上半倚着雪婕妤薄柔的肩一摇一晃地往寝殿择径,另一旁还有持拂尘的内侍总管帮搀着。 华丽龙袍长长在地上逶迤着,臭熏熏的酒气一路的飘。 “美人,来,再饮一杯。” “老太婆,你别多话,朕是皇帝,你只是太后,你无权管我,再讲那些扫兴的,儿子会打人。” “夏临颉,你不是能耐得很嘛,今日怎么不训朕啦,啊?你不是最了不起嘛,躺地上是做什么好玩?死了,死了,死了倒清净,可怜我那貌美的世子妃嫂嫂要怎么办?要不,朕勉为其难帮你伺候伺候,暖暖她心?哎呀,你儿子成人了你还不知道呢吧?要不我送他下去见你?” 醉汉走一路便胡言了一路。 云渡与苏诫跟在一群宫人身后,担任护圣回寝之责。 云渡小声对苏诫说:“如此不仁不孝不死不活的东西,你当初怎么想的要守着他的?你要求荣华富贵,杀了扶个新的搏个名利兼收的从龙功臣名声岂不更好?” 苏诫淡淡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云渡:“我不明白。这种天地不容的禽兽,你是怎么忍住不下手的?方才宴上他对太后娘娘那样……辱骂亲母、调戏长嫂,就连国舅一家他都污言玩笑、戏弄,天地怎会生养如此道德沦丧的畜生!” “你再恨也忍忍吧,此处不是说话的地儿。想抱怨等回去可以对着我一个人慢慢骂。”苏诫道。 “从申时初陪你来参加宫宴到现在,我已经忍了四个时辰,实在是受不了了。” 云渡望着众宫人前方一躯高大的摇摇欲坠的身形,一张雪白的脸气得扭曲,目光如锋锐的刀一道道射过去,像是要凭意念杀死他。 她说话声音极细,然而每个字却都好似在齿间磨了百十个来回,粉碎但犀利。 苏诫放缓了脚步:“看习惯就好了。” 仇恨的眼刀霍然转向身峻貌冶的男子:“什么叫看惯了就好?!你知道吗,今日之前我一直觉得你虽做了很多不法的事,可心里还是认定你没有丧尽人性,没想到你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太教人心寒了!” 闻她厌言,苏诫心尖一搐,好容易挽回的一线好感就要这么断了么? 他沉默不语,嘴角始终勾着抹狞邪的笑。 沿途明华宫灯也照不进的溟溟渊眸深处,缭绕着谁也看不见的苦不能言的汽霭。 愤然的指责如同用力挥起的大锤打在了软软的棉花上,激不起一丝起伏,云渡别提多怒。 拽住苏诫修长健实的胳膊,她咬牙切齿:“你是瞎嘛?方才他给各府赐的年菜是什么?脂蔻玉蓉羹!雪露百花蓉!那是什么?!看满堂皇亲国戚白刷刷的脸色及那些传菜宫侍发抖的手脚,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第39章 志相左 “你见怪不怪了是吧,她们可都是父母生养的孩子啊!这样丧心病狂的事你居然能见怪不怪?!坐视不管?!”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记得你以前看见街边一只小狗受冻都要捡回家照顾的,就算要求什么权力荣华也不能泯灭人性至此啊!你怎么了?你的良心呢?” 苏诫侧眸,一双泪波涣涣的大眼睛圆登登地瞠着他。 她手上也不知使了几分力,捏得他手臂生疼。 他骨节如玉的手指缓缓握紧,强劲的力道流窜骨骼血肉间,控制住想要一把将她抱进怀中安慰、解释的冲动。 深冬雪夜,凛风如刀。 苏诫仰头阖目深深缓了一息,压下所有难言的情绪,道:“满堂权贵全朝文武都没有办法的事,我能怎样?” 他的心跳狂乱,音色却是事不关己的冷漠,仿佛北风掠过冻结的湖面,带不起一丝波澜。 只是容颜始终高仰,不敢看她。 他害怕,怕只要再多看她一眼,多年来筑起的自我封闭也防御敌人的堡垒会溃散坍塌。 然而这样的神情在云渡看来,没有无奈,只有无情。 厌嫌地放开苏诫:“你不管,我——” “云岚——老匹夫,”云渡话未说完,前方醉鬼突然大喝一声,声势威戾,“你别来与朕说什么君德败也民心败,若无朕,哪有他们今日安宁……杀……杀……都给朕杀……” 云公名讳传入云渡耳里的瞬间,她恨不能化身一柄劈天斩地的利斧,当场诛灭了那暴君。 入了殿,簇拥着皇帝的宫人们于是在殿廊下各自散开。 皇上每向前走一步,殿内候命的宫女便会先一步挂好幔帘,掌亮灯火,一番行动看起来井然从容,时间掐得十分恰当,不会快一步,亦不会慢一步,每一个细节都做到了极致的程度,展尽了至尊皇室的气派风范。 “朕头疼……”皇上嘭地倒上御榻,顺势拉住赛娅纤细的手放到额头上,“你手凉,来帮朕揉揉。” 赛娅勉强地娇笑:“妾这两日才学的推拿之术,手法还不甚熟练,效果怕是不理想,要不还是传太医院的人来服侍吧?顺便让他们准备些醒酒汤来好不好?头疼不是小事。” 她跟着侧卧到皇上身边,极是细心温柔地照料着。 “徐公公。”赛娅唤过总管,示意他去安排。 总管看了看一眼烂醉如泥的皇上,应诺差人去了。 他前脚才迈出内殿,那边赛娅突然嘶哑呼救:“陛下……陛下饶命……我是雪……呜……” 皇上不知何时撑腰而起掐住了赛娅的脖颈,凶恶道:“你竟敢笑话我不如他夏临颉,他算什么东西,若非生在前,他有几分能耐能坐上那世子之位……” 苏诫见状,急忙上前制止:“陛下,陛下别激动,臣在。” 皇上眨了眨昏朦醉眼,迷迷糊糊看见一副萧肃俊朗的容颜:“爱卿?” “是臣。” “你来得正好,这个贱婢竟敢在背里议论朕,快给朕杀了她。” 苏诫温和地安抚皇上:“陛下忘了,那些议论您的人臣已经杀光了,您现在身边这位是您最宠爱的雪婕妤雪娘娘,您再不放手,以后世上可就再无赫尼圣女了。” “圣女?”皇上迷迷糊糊,似乎想起了确实有这么个人。 苏诫:“圣女。迎春雷降世的圣洁无比的赫尼部的圣女,是降临陛下身边的祥瑞。” 皇上听后看着钳在手中的楚楚可怜的一颗漂亮的美人头,赶紧松了手,连说了些愧悔的话。 赛娅原本润白如脂的容颜此刻变成了紫红色,突兀眼里布满血丝,已是说不出话,眼皮转瞬一掩,往宽大的御榻旁一歪,倒了下去。 正当时,随行宫婢忙一把扶住主子。 云渡站在寝殿的雕画云纱隔扇旁,默默看着殿内混乱。 目光微一转,在雪婕妤的女侍慌手慌脚呼唤主子的时间,她几大步走过去:“我来看看。” 女侍看着面前花颜残毁的穿浅蓝衣裳的女子,知道她是苏指挥近来一直带在身边的表妹,虽如此,也犹豫能不能把自家娘娘交给她。 “信不过我,总信得过苏大人。”云渡道,“若出差池,他自会负责。” 说得轻巧,莫名担上重任的苏大人则是浓眉一蹙,心道你方才还恨不得要杀了我,转眼竟能表现得与我不分彼此?! 这脸色城府变幻莫测的……道行怕也不比谁的浅! 侍女想了想,于是将气滞昏迷的娘娘交给云渡。 姿若体柔的美人抱进怀,靠在肩头,云渡先是捉起她的手,摸到十宣穴,力道适中地按揉。 另一只手顺纤薄美肩游走,两指落在风府,只是轻轻一按,赛娅立时便柳躯一挺,继而长长舒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当云渡的指尖在风府上一转,拇指按上她脑后的刹那,她猛地咳了咳,回眸看见云渡,故作讶然:“你是?” 云渡淡淡地瞧了瞧她,莞尔,在一众宫人面前装得好一副生疏不识。 将人交给女侍,她朝赛娅躬身请罪:“民女是随苏大人一道入宫履职的贱侍云氏,方才见娘娘血滞晕厥,不得已献了拙,玷了娘娘贵体,还望娘娘恕民女冒犯之罪。” 女侍在帝妃耳旁嘀咕了两句,美妃旋即从榻上下来,抬住云渡的手,慈善欣悦地道: “我知道你,你是苏指挥使的表妹,自那日在赋元殿领了赏赐之后,你便常与苏指挥进出宫城,寸步不离,没想到你还会医呢,怎么没听指挥使提起过?” 口齿清晰,音色清越,竟是比早时还精神三分,一点不像昏迷方醒的状态。 在场之人见此,不禁都小愣了一下。 常在皇上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他每每酒醉都会或大或小闹一次酒疯,轻则如今日这样只是掐掐人脖子,劝得及时的话还能保住受害之人一条性命。 若疯得厉害,拔刀砍人脑袋扒人皮肉便是惯常操作了。 过去几年,皇上也掐过不少宫妃的脖子,然而她们皆不如雪婕妤这般好脾性、有胆识,但凡见过一次暴君暴行,之后再传她们不是病了就是伤了。 明眼人皆知她们是以自毁自残方式拒绝侍君。 第40章 治狂症 雪婕妤的上位对后宫妃嫔们来说就像是天上落下来的一张保命符——这一月来,她服侍皇上不说尽心尽力,那简直就是掏心掏肝。 别的暂且不提,就被皇上扼喉一事,她是所有后妃中承受最多的一个。 皇上醒神后问她为何不躲,难道不怕死吗? 雪婕妤只是淡然地道:“妾是远乡人,在京都无依无靠,也没有任何背景,若非当夜陛下抬举,妾现在还是坠仙坊一个以艺侍人的舞姬,如此隆恩,妾百死难报,陛下是雪氏钦慕的男人,也是妾如今唯一的亲人,您国务繁忙,伤及神思,妾只恨自己不能与您分担,怎会因为陛下一时的失神而躲开陛下呢,您这话可太伤妾的心了!” 自那之后,雪婕妤便成了包括皇后在内的三千丽人里最得皇上宠爱的女人。 皇上任性,不管何种形式的宴会、活动,都一定要带雪婕妤在身侧。 宠惯程度前所未有。 话回众人吃惊娘娘昏迷刚醒便神清目明之事,像雪婕妤被皇上掐晕这样的情况已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每次她昏过去,太医施诊复苏都会疲累地睡上许久才缓过精神。 然而此回她昏迷,只是让随指挥使而来的清清柔柔的姑娘一按一点,人竟然就恢复如常了! 有如此神技者,不得不教人注目相看。 余光中瞟见一道道惊异的眼光投过来,云渡和赛娅不觉相视了刹那。 森严大内,真龙命穴,每一个人都是关在铁桶沸水里拼命挣扎的泥鳅,每双眼睛盯着的都是自以为是的生路,是以每一个人都是需要防范的敌人。 与宫外人相熟这件事,除却当事者,谁也不可以知道。 云渡继续卑微姿态,自谦道:“乡野伎俩,不足为道。平时也就能帮人按按腰肩,揉揉酸痛,醒个酒,助个眠什么的,比不得宫里御医高明。” “云姑娘懂醒酒助眠之法?”徐总管派去人回来,有些惊喜地看着云渡,皱纹环绕的眼眶里两颗褐黄的眼珠闪着精明。 方才云渡唤醒赛娅的特别技法他已看在了眼里,不由对苏诫带在身边的这个话少的姑娘多了些好奇。 云渡歉谨地道:“山野师父相授,平日用来服侍长辈的。公公见笑了。” 徐总管浅然一笑,没说什么,转身照顾皇上去了。 此时皇上在苏诫的安抚下已逐渐清醒,认得清人,也不再胡话了。 徐总管谢过苏诫帮助,将照顾皇上的琐务接了过来。 御膳局送来醒酒汤,赛娅即刻接过手来服侍,温汤送近醉汉唇边,对方却是有些呆呆地看着她。 少顷,皇上摸上妃子秀长玉颈,轻轻抚摸白皙颈项上一圈红痕,柔和地说着些怜爱、悔歉的话。 赛娅只是淡淡笑,不含怨也不卖娇,差点被暴君掐死一事仿似从未发生。 为人三十余载,他第一次遇上如眼前人这般善解人意舍命恋慕自己的女子,感动情绪油然翻滚。 “爱妃……呜……”皇上突然一抱将赛娅箍入怀,号啕起来,汤水一时撒了两人满身。 他的癫狂反复看在众人眼里,只道是家常,无人知他残暴无度的皮囊下包裹的是一颗脆弱敏感的灵魂,是为国公府二公子时时时被兄长踩踏脚下的郁郁不得志,是榻上娇妻被兄长当面蹂躏的尊严尽失,更是同为亲子却一直得不到父母疼爱的孤寂寒凉…… 醒酒的汤药一洒,皇上方清醒三分的意识很快就会被酒毒席卷回去。 徐总管伺候皇上多年,最是清楚他行为脾性,赶紧催人再送碗汤来。 但见皇上靠在雪婕妤肩头呜咽了片刻,脑袋忽然扭来扭去地蹭,喊着头疼。 狂症眼看又发。 “陛下,”徐总管见势危急,急忙爬到皇上身边,老嬷嬷似的拍着他的肩背,在他耳边温和地道,“雪娘娘昏迷才醒,该去休息了,等她好了再来侍候陛下就寝可妥?” 说时,纸白无须的一张老脸上堆起一条条笑褶,像极有耐心的祖辈哄孙子一样,慈意绵绵。 眼下皇上无疑是疼爱赛娅的,听到她该休息立马就放开了她,并严令下头的人服侍仔细她,等会再来陪他寝。 赛娅走后,徐总管附在皇上耳朵旁叽叽咕咕,不时看向云渡,在他的示意下,皇上也看向她,因疼痛皱起的眉头间浮上一抹疑色。 他无力言说,只是看了看徐公公态度,意在确认。 公公点点下巴。 皇上于是淡淡搭了一搭眼皮,表示应允。 哑谜结束,总管旋即将目光锁定云渡身上:“云姑娘既有按摩止痛之法,不若来为陛下诊治诊治。” “我?”云渡指着自己,惶惑,心里早已狞笑出声。 方才说“按摩、醒酒、助眠”等话,为的就是这一刻。 移步从苏诫身后过来,扑通跪下:“民女所学不过服侍人的技艺,诊治一说实在谈不上,不敢冒犯陛下尊体。”动作干净利落,形神诚惶诚恐,“龙体贵重,还是等御医来看方妥。” 总管道:“陛下已经首肯,云姑娘就莫再谦辞了。你妙手一出便能救转了雪娘娘,绝技有目共睹,陛下乃是受酒气熏染引起的神思绞痛之症,御医来了也是施针、推拿、按摩,老三样老奴都看会了,效果甚微,但看姑娘对娘娘施救手法独特,想来对陛下之症或有特效。云姑娘请吧。” 总管扶起云渡。 云渡故作犹豫,扭扭捏捏:“陛下何等尊贵,我真的不敢。” 总管道:“正因陛下尊贵不容耽误,你才不可推辞,姑娘虽非我大彧人士,也当知晓圣前藏技不献是死罪。况且不是还有苏大人在呢么,有什么差池,自有他来承担。”恳求并带威胁。 苏诫:“……”关我什么事?! 推推拉拉好半晌,云渡终于缩手缩脚上前。 “陛下,那民女就冒犯了?” 皇上呲牙咧嘴忍着痛,随意瞥了她一眼,管她美丑:“赶紧的,疼死朕了,呃……” 云渡斜坐盘龙御榻边沿:“还请陛下转过身去,背对着我盘腿坐好。” 皇上哼哼着扭成一条蛆,对云渡的指示置若罔闻,还是大总管兢业,听见医令立刻就将圣体摆弄好。 柔荑秀指甫一触上皇上肩颈,一只大手霍地落在皇上宽实的肩:“公公照顾陛下一天也辛苦了,先去歇着吧,扶陛下的事我来就好。” 第41章 人心涣 内侍总管抬眼望着俊健的指挥使,满目欣悦:“那就有劳大人了。” 为奴者为主奉命是本分,为人者趋吉避凶是本能。 有人接手侍候暴君的任务,他只假意优柔了片时就答应了。 晚一步,他都怕龙爪下一刻就钳到自己老颈上来。 有苏诫安抚着皇上,他燥乱的情绪稍微有了些松缓。 “开始吧。”苏诫曲一条腿在榻上,与皇上对坐,掌住其双肩。 云渡瞧着他,预感有些不妙。 心道他莫是看出了自己的企图,故意来阻挠的? 转而她抛下猜想,不觉得自己身无寸刃的有什么可值得猜疑的。 保持一惯平静沉稳,她开始揉捏皇上双肩。 动作熟稔,力道合宜,指腹按压上缓痛穴位时,皇上舒服地舒着长息。 欲将喷发的戾气适时压了下去。 “何时学的如此本事,怎么没听你提起过?”苏诫盯着她微垂的幽眸,眼神审视,嘴角勾着一抹意味诡异的笑。 云渡厌烦看他:“乡下学的。阿兄见笑。” “那日我说头疼,怎么没见你也帮我按按?看来你对我还是不够亲近。”苏诫阴嗖嗖地道。 那日? 哪日? 整天活蹦乱跳比老虎都还要精神,哪时见过他身子不爽了?! 他把话说在前头,云渡也不好说些不合时宜的,只能顺着他的话道: “阿兄说的哪里话,你若真病了,我岂有不着急的道理,只不过陛下的头疼是饮酒触发,与你怄气跳湖里着凉的不一样,你那种情况吃药效果比较好。” 换苏诫一怔:“我怄气跳湖?”他本是想从侧面讥讽她接触皇帝或有不纯动机,提醒她及时住手,不料却让她拿句莫名其妙的话噎住。 还吃药? 这算是咒他有病么? “陛下,您感觉可舒服了些?”云渡边揉着皇上的脊,柔声问。 不及一刻,皇上纵酒引生的不适症状好了大半,神思也清明了许多,动不动就杀人的癔症得到了显着的缓解。 其时,太医院院使气喘吁吁地进了殿,顾不及搞清状况先跪圣前请罪。 在皇上发怒杀了上一任院使之后,整个太医院上空整日都漂浮着一团黑沉沉的阴云,谁都怕被传。 然而作为一院之长,任他谁战战兢兢,他也要担起为皇帝看诊的重任,否则,一院医士都得遭殃。 皇上闻声,缓缓掀起一丝眼缝瞥向地上,见是从没将他顽疾诊治好的庸医,不觉厌烦,眉毛一竖,遂出言将人喝退下去。 云渡看着御医提来的医箱,忽然眸中一动:“陛下是否感觉背上这条筋酸痛不已,像是有人往两头拉扯?” 说着揪住脖子与脊骨相接的一处皮肉,皇上疼得“啊啊”叫唤。 “对对对,这儿平时总疼,饮酒便可松缓许多,然饮酒两颞又发疼,苦不得两宜之法啊。云姑娘手劲恰合朕疾,按得很舒服,可有疗愈方案?” 云渡假意思忖片刻,道:“陛下颈上酸痛应是久年含项引发,”含项二字飘入皇上耳里瞬间,他瞳眸抖了抖,年少低头做人的不堪经历一幕幕从眼前闪过,他看看云渡,心中有些不畅,云渡却是不知他心里想法,因为他确实有这样病症,不是编的,她继续道,“肩背上的不适则可能是您征战时劳损所致。我有一个朋友是铸剑的,常年低头挥捶的,也喊肩酸脖痛,后来我……” 说及此,她突然不说了。 话题中断,最挠听者心。 “后来怎样?”皇上追问。 云渡道:“此法民女不甚精湛,不敢班门弄斧,陛下身上的不适,还是交给御医诊治为妥,我就帮您按按放松就好。” 皇上也是个执拗的主,得苏诫常带身旁的媸女服侍得舒服了,再让他另请高明就很不乐意。 于是道:“要怎么做你大胆来,不要有那些束手束脚的考虑。朕虽不知你斤两,到底还是信得过苏卿的。你是他的表妹,必然也会像他敬奉朕一样对朕尽心是否?” “这个自然。”云渡违心答道。 “如此才对嘛。你要做得不好,朕也不能拿你一个弱女子怎样,顶多让你表兄吃顿苦头。苏卿以为朕这个主意可好?”口吻带着玩笑意思。 苏诫:“……”这又关我什么事,怎么一说到她都要带上我? 无奈的目光越过皇上头顶紫金通天冠,看着云渡:“妹过兄承,正是在理呢。” 幽雅俊目一瞬不瞬,“你最好不要乱来”的意思一个字一个字地却飘进了云渡阴沉沉的湖眸中。 云渡知而不屑,回头对徐总管道:“劳公公让方才进来那位御医把毫针给我用一用。” “姑娘要对陛下施针?” “是。” 总管眼中快速划过一抹疑色,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回头叫住瑟巍巍退到外殿待命的御医,让他取毫针呈上。 拿到银针,云渡让皇上褪去上衣趴到榻上,她要从背上下针。 鬓角花白的老御医见皇上无疑问地任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丫头摆弄,感慨地摇摇头。 心想不会又是哪方势力派来谋害暴君的江湖能人吧? 自皇上荒政滥杀无辜以来,以各种身份各种才能接近皇上的能人层出不穷,当中有戏子、舞姬、幻术师、宫女、宦官、禁卫,甚至妃子,但以医术得近圣体的,苏诫的这个表妹可谓独一份。 看她手法,确是岐黄中人,只是想针到病除,怕是哄鬼咯! 比此事更可疑的是,苏诫历来对皇上忠心耿耿,对威胁到天子安危的人向来不留情,而今不仅莫名认了个深藏不露的女人当表妹,还时刻带在左右,又目睹她接近皇上而不阻,真真怪哉。 与御医有同样想法的还有侍候皇上始终的老内侍,他不是个有多大野心的人,勤勤恳恳的做事态度也深得皇上肯定,只要皇上不酒醉发狂,他就是所有宫人及宫妃里头最安全的。 奈何皇上愈渐酗酒无度了,这样的安全越来越无保障,他日渐也发慌了。 对于很多可疑或不可疑的人和事,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看。 比如言行藏着可疑的苏府表小姐。 比如指挥使对其表妹的目不转睛,既似亲爱,又似戒防。 然而不管怎么看,他都从未自苏诫身上看出一丝叛逆之心。 第42章 搅浑水 且看眼下,云渡说要给皇上施针疗疾,苏诫也脱了上衣,将宽阔俊健的背交给她,说: “为了陛下安全也为了不被你出差错连累吃苦头,接下来你每要向皇上背上行一针,都要先在我背上做一遍,穴位、手法、入针深浅必须与陛下的一致。徐公公,你让冯院使来看着。” 有必要做到这种份上吗? 徐总管骤然老脸一皱,觉得他多少有点愚忠了,为了向皇上表忠心,连自己带来的人竟都不相信。 云渡乜斜着赤起光洁上身趴在皇上旁边的男人,无语到磨齿。 他就是怀疑她要弑君,故意在阻挠! “施针范围广,针不够。”云渡语气沉静。 “麻烦公公派人跑一趟太医院吧。”苏诫道。 公公踟蹰。 几双眼睛来回变换光彩不知何放当口,皇上突然开口: “爱卿有这份真心,朕尤是欣慰,拿针就不必了,你在朕身边看着便好。日前你与朕说你同你云表妹相处得颇是愉悦,说她是真心要同你作伴,不是假心要来算计你,朕甚是替你欣慰,你虽无力生子,好歹是有个贴心人陪伴了,待你们觉得时机合适想要成婚了来与朕说一声,朕为你们赐婚。” 云渡闻言,差点没被刚吸的一口空气哽死。 相处愉悦?赐婚? 简直天方夜谭! 皇上又道:“朕信得过你,自然也信得过你的人。” 苏诫咬了咬唇,心说你可别信得过了,我都信不过呢! 有皇上放口,云渡随即大施手脚起来。 矮几旁置,酒灯点燃,针囊缓缓展开,纤纤玉指娴熟轻抚过整齐排列的银针,从中抽出一枚在指间。 细锐的针尖至摇曳蓝焰上反复烧过,继而便朝榻上白皙的有些松弛肥腻的背部而去。 当发丝针尖就将靠近穴位的前一个眨眼,细长的针体悄然在云渡细腻的手背近腕的位置蹭擦了一下。 这一微小的动作一闪即过,几乎无人察觉。 但是,苏诫却不遗一瞬地看进了眼里。 从云渡因质问他为何要帮夏临顼这样一个残暴恣雎的君主而忍怒不发时起,他就隐隐预感到她要做点什么。 以防她闯下难以收拾的摊子,他必须时刻盯住她的一举一动,只要她将做的事出现任何一点异样,这件事就不允许她顺利进行下去。 刚才她唤醒赛娅,他以为她的目标是赛娅。 后来她有意无意说出自己本事,他约摸猜出了她是想引起某人注意,进而将有心人诱入自己设下的圈套。 果不其然她眼下达到了自己预算的目的——恃医弑敌。 云渡左手轻轻地抚过暴君背上皮肤,停在入针穴位寸远地方,眼睛盯着即将下针的位置,右手指间长针微微转了转,对准穴位直直落下…… 妍艳嘴角延展开一条看似平静却是阴狠的笑时,她忽然感觉肩膀一痛,紧接着一道高大的身影轰一下笼罩住了她所有的视线,身子跟着歪了过去。 慌急时刻,她闲出的左掌迅疾往皇上腰际旁空出的软褥上霍地一撑,柳腰随之发力,一绷一挺,堪堪从那罩黑影下脱身出来,退坐到离方才三尺远的地方。 然而…… 指间那根就将缓缓入肉的针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撞,右肩猛一吃痛,手筋一跳,一下就不知是飞到了哪里。 回想最后一刻感觉,应是扎进了肉里的。 “哎呦喂!”公公娇声一叫,骂了起来,“做什么毛手毛脚,可摔死咱家了!还不麻利的来扶一扶……” “快快快,火,着了,着了!” “酒灯倒了!” “快点拍灭它!” …… 原就人心动荡的内殿里一时乱作一片,熬粥似的。 惊惊慌慌的吵闹声一股脑钻进皇上耳朵里,感觉像放炮仗一样,炸得他脑壳嗡鸣。 好容易缓和的脾气一下冲冠爆发:“怎么回事?” “是臣。”苏诫半跪榻沿,撑着手伏在皇上身后半空,宽大的玄色袖袍长长拖着,蜿蜒龙背之上,似破玄水而出的一截藕臂端端举平在离皇上后腰两寸高的地方,“许是殿内暖和,招了飞虫进来。” 挺腰下了榻,“我看那虫子就飞向表妹眼中,情急之下伸手去抓,以免万一她被扰了视线,对陛下落错了针,不想一下脚滑,害大家都跟着慌了神。” “实是臣鲁莽了,请陛下责罚。”两句话功夫,苏诫已经抱礼跪下了。 “爱卿眼疾心细,朕怎会怪罪。”怒焰已然熄下。 奸贼谄言最惑昏主心,佞臣这条路,苏诫走得是应手得心,历来无差处。 “哎呀……”皇上垂腿榻沿,出手去扶苏诫,霍然看见他手上正扎一根银光晃晃的针。 那针不偏不倚,恰是穿入手上肉最绵实的虎口处,针扎得深,半截针柄都没入了皮肉内,瞧这情形,针体若是没断,必然贯穿手掌。 “怎的遭针了!”皇上执起修皙大手,“快来人,给苏大人瞧瞧。” 云渡看着苏诫,惊疑的目光从他从容优雅的轮廓一巡而过,最后随皇上的视线落处聚焦在他交覆为礼的手掌上。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满殿明辉的照耀下,可以看见他手虎口内侧阴影里隐约有一丝银光闪熠。 失落的针竟是扎在了他身上?! 针入症穴,气行经畅,在手法正确的情况下患者不会产生丝毫痛感,然而若是举针乱扎,还是像他这样穿透皮肉的,无疑是会痛的。 他,一定会感觉到痛的吧? 见他受伤,云渡第一反应不是去怀疑一个杀人如切菜的武功高强的指挥使为何能蠢到被利器所伤,而是想他痛不痛? 这是看仇敌该产生的思想么? 他痛不痛与她何干? 瞬间,云渡赶紧将自己从不正确的态度中抽离,神思一转,朝在算仇敌投出审视的眼光。 眸色一抬,恰恰巧巧居然对上了他瞥过来的目光。 他神色淡淡,乍一看毫无思绪,再一看也只是沉静柔和,可映进她眼里的光却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幽凉,好似穿过云层射下的一束强光,直直照见了她阴暗心海里的一颗蠢蠢浮动的小阴谋。 他,决计是故意的! 什么飞虫,她武学造诣虽不敢自矜高卓,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能力到底也超寻常人好大一截的,有飞虫将入眼岂有她不能察之理? 第43章 诡言惑 苏诫! 寒齿一磨,敌视的眼光迅速自瞳孔中迸射,杀人的光芒就将粉碎男人的眼目的刹那,他却不着痕迹悠悠然地移开了对视,后知后觉地“咝”了声,回应皇上关切:“一时情急,竟是没留意。好在是落在了臣手上,要错伤了龙体,那才真是不妙。” 言语未止,惯察颜色的冯院使已先人一步到了苏诫身侧,从皇上手里接过苏诫的手给他处理误伤。 理疗意外中断,皇上显然是不太愉悦的,命宫人们收拾妥一地狼藉,预备着让云渡为他重新扎针。 苏卿表妹容颜残毁不堪再欣赏,那未经精细保养便滑腻柔润的玉手按摩得他实在舒服,力道重的时候像藤蔓缠绞,疲散的骨头在她的一捏一揉间慢慢归位,肩骨寸寸变得舒挺;力道轻的时候如绵云包裹,酸乏的肌肉在她一压一按中仿佛被注入丝丝暖流,每一下都令人神清气爽,醉意消去,困意上头,一扫往常沉沉昏闷,不浸在醉意里也感觉身置云澜,轻畅舒缓,体验美妙。 他很是受用。 这样绝佳的按摩手法比太医院那些畏畏缩缩的医士不知要好多少倍,一经感受,他便满心思都是苏诫表妹的好手艺,连带着也信任她火灸的技术。 宫人准备酒灯的时间,苏诫的伤也处理好了。 他走到云渡面前,动作轻柔地拿起她的手臂,询问她有无在慌乱中受伤。 云渡只是仰高视线,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说话时微微展动的俊丽颌廓,摇头。 “你呀,就是爱逞强。”苏诫摸上她纤秀的手,看着轻柔的动作力道却很强硬,一层层渗进皮下的力量似乎都带着一股控制、禁止、威胁的警告。 “手怎么抖成这样?是撞到哪里了吧?要不让冯院使给你看看。”言辞极度温和怜爱。 旁人听不明白,云渡和皇上却是听出一些言外之意的。 然则同样的话听进不同的人的耳里,意味并不相同。 皇上坚信苏诫是想通过日常的观察、较劲来检验其表妹的心意,是以此刻看见苏诫对云渡柔情万分,他只当其是又在检验表妹为人。 云渡不然,从苏诫怪异的举动,她已经猜出了他必然是在用不为第三人所知的方式阻止她谋害暴君。 “我没事。”云渡从温暖紧握的大掌里艰难地抽手,“多谢阿兄挂意。你往旁边等着吧,别挡着我为陛下施针。” 两句话时间,酒灯重新燃上,云渡取过针囊,正要展开取针,突然一只大手握住羊皮针囊,温温柔柔地将针囊给“拿”走了,道: “方才见你被撞得都倒过去了,怎会没事?肩膀一定伤到了吧?你才来我府两日就受陛下恩赐,心中一直惦记要为陛下做点什么来报恩,为兄都知道。” “你虽面上冷冷的,心地却是少有的善良,你想在今夜陛下不快时出分力助他复健,兄长能理解,但若自己都状态欠佳,即使勉强能行针,效果想必也不会太好。” “陛下为一国君主,千金之躯,怎能接受勉勉强强的医治,你说是与不是?”回头苏诫看向皇上,眼神询问。 字里行间巧妙搭建起皇上对云渡的好感,以为云渡某些不合宜的表现铺垫下合理的缘由,避免她被怀疑。 皇上略微思忖,觉得爱卿所虑在理,于是道:“那便等云姑娘养好了肩再来为朕施针罢。今日就先这样。” “陛下,”苏诫又请,“臣以为表妹是宫外之人,住得又远,日常进出宫都是与臣一道,实在麻烦,考虑到陛下喜爱饮酒,不时就需要医士上前伺候,若遇臣不在身边又刚好需要个人按按头颈,传表妹肯定来不及、” “您看这样可好,让表妹将施针穴位告诉冯院使,以后就由冯院使来为陛下针疗,而这按摩的技能,就让表妹教给雪娘娘,表妹容颜虽媸,身形指骨看着还是能企娘娘三分的,如此,陛下得到的服侍当不会有差。” “且不说娘娘能时常陪在陛下身边,几乎随传随到,光形容看着也赏心,更重要的是……”苏诫眼光往众人身上巡了一圈,顿住话头。 皇上瞪眼瞧着他,神色疑问,对他未说出的话求索强烈。 苏诫犹豫少时,靠近皇上,掩袖他耳边私语: “更重要的是,臣这个云表妹狐媚手段深藏不露,从前不知师从过多少市井能人,且瞧她引诱臣的伎俩便知不是个吃素的,否则凭她此前姿色,从南武一路寻来我大彧皇都还不早被别人吃了个骨头都不剩?” “娘娘是赫尼圣女,必然固守着一些死板族规,虽失足艺坊,涉世还不算深,很多东西莫说学了,怕是见都没见到过,陛下册她容华夫人那夜臣也看出来了,当时若非乐署的人向献舞美姬们施压,勒令舞者不遗余力诱惑濯旌王,以便往后能为陛下效力,她那样纯粹的女子只怕做不到那样千娇百媚。陛下想想,宫宴之后您所见的雪娘娘是否有些不同宴上表现?” 皇上想了想,与他喃喃:“的确有些不同。爱妃那夜舞时远远看朕似乎很主动,等到侍寝时便感觉她生疏拘谨,确是处子之态,之后带她玩闹人也显得矜持许多,朕还奇怪她怎么不一样,问她也只说是朕不够怜香惜玉,累的她。经你一说,到底还是因为性子太单纯,对男女之事懂的少。” 思及美妃纯洁又深情,皇上心中甚悦,唯一感觉空缺的是女子初为人妇的僵硬。 这让纵情声色的他颇觉趣味不足,然而后宫那些才艺老道的如今看来又姿色平平,难抵新人三分容彩。 天下美人千万,这些年来却已被他糟踏得所剩无几,其中有各地官吏进献,亦有边邦邻壤上贡,还有派苏诫四处寻得。 至如今,堪说入眼的绝色已是举灯难寻,得遇圣女一个陪了半月,好容易又听说苏诫府上来一个,还以为从此有双姝暖床,不想缘分捉弄,南武来的云氏不但毁了容颜,还是个不本分的诡妇。 于男人言,心机叵测的女人简直是枕边毒蛇,要不得。 如此来看,还是他的爱妃更可人些。 皇上死也不知,他的想法其实正撞苏诫计算。 第44章 故计施 敢把赛娅留在皇上身边,苏诫是早已筹谋好了应对他的计策。 “选作圣女者修的圣洁大爱之道,远避情爱,自然不稔此事。”苏诫煞有介事应和,“臣的表妹虽非那烟花巷中人,处世却具世俗势利,见的、听的、会的必然比一直受制于人的西域人多些。她身上带的那些不好的习气暂搁不论,可这侍候人的能力却是可圈可点,此一点陛下已然体会。” 皇上由衷颔首。 苏诫接着道:“陛下想,若雪娘娘有了臣下表妹的手艺,平时榻上座下的,不但能帮陛下您舒缓身子,其他方面……”话到此,邪意一笑,“……也能多添乐趣不是。” 提及乐趣,皇上即刻心领神会,顿时嘿嘿笑出。 两人说完拉出距离,各自恢复威君肃臣姿态。 “经朕思虑,以为苏卿提议甚好,这样,云姑娘,”云渡上前礼,皇上道,“你表兄心疼你手臂负伤,不宜再为朕施针,那你便在旁歇着,将你的奇技告知冯卿,让他来为朕施针,你认为可好,不会介意朕迫你将绝技外传吧?” 他特意把话的重点引在自己身上,询问中实则夹带着低姿态的威胁,云渡岂会听不出? 眼下苏诫已察觉她要谋害皇上,再以针灸之法取其狗命显然是行不通了,他想截她此路那便给他截去好了。 杀人而已,她多的是方法。 “陛下此话实在折煞民女,民女习的不过是些服侍人的手艺,绝技实在谈不上。御医大人医术高深,民女难忘项背,只是大人深研的是救命疗伤之术,像服侍人这样不够台面的手艺想来是无暇在意的,御医大人若不嫌弃小女子拙技辱降了身位,那便开始吧。” 冯御医谦礼直道了几声“哪敢”,说为臣为民、为医为术皆是为陛下圣体着想,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你来我往几句后,冯院使于是在云渡的指示下开始为皇上行针。 说是指示,其实也只是在旁看着罢了。 但有几处下针的深浅手法之微妙、绝妙,连皇家一院长官都为此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发出敬佩。 谓回春妙手者,一具天赋之异禀,如问思归也;二具专研此道之潜心,如竹月深麻衣郎中也;三具家传源流勤学苦练,如天下众医者;也有那自知称不上妙手但旁人不知其根底,却又不容小觑才能,如云渡这种七技八艺皆通并晓的。 云渡可不会告诉不配知道的人,在竹月深畅通无阻的三年里,她不但精进了超于防身的武艺,习得了魅惑男子的技艺,接触了医毒方面的理论及技法,同时还在照顾公子的过程中自学了许多岐黄秘术,而最让她医术得到提升的关键还是问思归问大少主,那人虽脾性犯嫌,但只要问及他医学一类的问题,得到的解答却是看十摞医书都总结不到的。 且很多时候都不需要问,就能从他训徒弟的言语里被灌入很多有用的医理知识。 尤其是在殓星谷和殓芳堂,三步两眼所及皆是医药有关,不在意都难。 一个时辰过去,冯院使帮皇上取下腰背上的银针,过酒清洗,收纳妥当。 这时,御膳司的人送来养神参汤,说是雪婕妤特地吩咐。 瞥见御盏层层递送上前,云渡故作不留意,身体慢慢往皇上身边靠拢,掩入广袖内的手悄然在捣鼓。 皇上听见汤羹传来,坐将起身,得一番按摩,一番灸疗,他宴上痛饮的醉意已恢复清醒,神思难得的清清明明,此时喝上两口汤感觉当是舒爽。 瞧见他轻舔嘴角,云渡心中一喜。 “云姑娘,”徐内官的声音响在耳后,“姑娘为陛下看针辛苦了,且往旁边先歇着,咱家好服侍陛下用汤。” 云渡迟迟转过身,先将笑纹满面的老宦官从上至下打量,目光扫过他烧焦了的袍摆,慢慢才看着他的眯缝的眼,饶有思虑地翕动鼻翼,而后微微蹙眉。 “公公身上什么味儿?有点子刺鼻。” 徐总管闻言赶忙低头往自己身上寻察异处:“咱家不曾注意呢。”端着一盅汤左看看,右瞧瞧,抬脚举臂,活像追着自个儿尾巴玩耍的一只犬。 “你可瞧出咱家身上不妥?”扭头问一旁宫婢。 “想是您袍裳烧了的缘故。”云渡道。 徐总管佝下脑壳,往脚边看去:“哦——是了,是了。方才酒灯打翻了惹的。姑娘嗅感可真灵——” “公公当心,”他正说着,云渡忽然扶上他手中汤盅,“汤盏歪了,仔细洒出。” 徐总管注意力回到手间时,盛了八分满的微黄清亮的参汤涟漪正漾,姑娘白皙纤细的手一只稳住他皱皮的手,一只掌着汤盏。 “有劳。”总管微笑点额。 “公公客气。”云渡莞尔,缓缓松开了手。 汤就送到皇上跟前,守在御前巍若耸峰的男人突然“喀喀”咳了起来,甚至弯下了腰。 爱臣突发异常,皇上即刻关怀:“爱卿这是怎么了?” “咳……咳咳……”苏诫抬手,光洁长臂在一圈视线中颤颤巍巍,皇上顺势还抓住了他,情意看着真挚。 看着那只抖抖瑟瑟的男人大手及其缩成一团的瞧来有些羸弱的主人,云渡的思绪出现了刹那间的混乱,眼神跟着变得呆滞。 恍然觉得那手,那模样似曾相识。 思绪串联至公子身上之际,她赶紧抖空了某种不该有的联想。 肩阔腰挺,看起来比公子高了半头,走路还杀气腾腾的脸皮又厚做派又浪荡的大奸贼,怎么能与雅雅静静持礼冷性的公子混作一谈?! 莫是想公子想入魔了,才会见到一点神似他形容的人便发癔? 小晌,苏诫撑起腰,“嗓子突然有点干。”抬起的俊目眼眶潆泽,眼白泛红,咳得真是痛苦,一点不似假。 “来,把汤给苏大人润润喉。”皇上反手就把手伸到了徐内官面前,炯炯目光始终看着他的好臣。 除去酒气的他看起来比往日更加威严了,颇显英悍时期的霸气风范。 汤盏小心奉至润泽无茧的大掌中,一转手即递到了苏诫手边。 “来,喝吧。”皇上亲和地道。 第45章 畅毒酒 “多谢陛下赏赐。咳咳。”苏诫接过,拈起汤匙调了调匀,端着就往嘴边送。 “那个……”清越的女声夹杂一丝惊慌,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目,云渡的手指蜷了蜷,有些无奈地渐渐握紧。 他是又察觉了她还是在杜绝一切可能? 就这么爱找死? 看着他,她长睫下半阖蔽的眼眸深处涌动无尽复杂,心底更是乱如缠麻。 “阿兄,小心烫。”云渡嘴角牵起极其勉强却温婉的一丝笑。 苏诫静静瞧着她,没有笑,亦没有其他外露的神情。 深比幽潭的凤眸里,云渡隐约从中看见了自己映进去的绰绰光影,以及几丝仿佛只向她显现的暗流。 幽幽晶莹的掩盖下,折透出三分沉寂如寒夜的冥茫,两分视死如归的豁然,还有不真切的却又好像很真实的无尽的不舍。 那种感觉云渡总觉得熟悉。 那是……有些神似五年前她“死”在他刀下时的那种不甘。 不一样的是,她当时对他是恨,而眼前的他的神色不是恨,也不是怨,是一种她不敢相信、不敢承认的可能应该称之为深情的东西。 他眼睛里的……是深情……吗? 不可能! 一个为名利弑爱的人,也配被赋予这样高洁的特质? 原计划,云渡是要在与苏诫的相处时间中向他种下一颗剜心捻肝的苦果,报挨他一刀意难平。 未曾预料他会盯她如此严慎,一而再洞察她的诡计,为了阻止夏临顼被害,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作垒,在她面前帮暴君拉起一条御敌防线。 他既如此,这盏经她动了手脚的毒汤,要喝且就随他乐意吧。 平静淡漠的神态反映至苏诫眼中,他心尖骤然绞了绞痛,他的生死于她而言真的不痛不痒么? 真令人失落啊! 小心烫? 呵呵。 苏诫垂眸看着炖得明澈清香的参汤,眼眶里躲藏的温热急切想跳进去,与它们融混一体。 这是一盏毒汤,他可以肯定。 因为凭他对如今的慕慕的不甚全面的了解,也知她是个无目的不动作,既动作必要达成的性子。 外在可以改变,可以掩饰,可以隐藏,但天性既已生,未来无论经历再多变故也不能将之摒除、泯灭,顶多只会是伪装了,平静以示了。 且看她日常清清冷冷的,复仇的欲望隐藏得连他都大为赞叹,却因今夜皇上做下了赐京官两脚羊美馔的孽障事,责他冷眼旁观,她就转眼表现得热切和婉,不正是此中缘故? 她变了,变成他不能几近完全预料行为的人。 她没变,她还是那个嫉恶如仇,思而必干的牙尖爪利的小老虎。 苏诫已经与她相处了半月,过程中,他利用适宜的时机有意无意解释了一些为帝宠的经历,日常热情展现出对她宠爱,恰巧或故意制造机会与她肢体接触,给她以浪漫、迷幻的感觉,那些时候,她明明紧张,明明脸红,明明眼神迷乱,明明对他日渐和气了…… 而下看待他的生死,她就真的一点儿也不动容,哪怕只是一丝恻隐。 她会知道,当他听见她突然的一句“那个”时,心里有多欣然吗? 她又会知道,她迟疑过后的“小心烫”三个字对他来说是多锥心的疼痛吗? 他,还有机会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吗? 这盏汤下的什么毒? 服下后还能活多久? 够他安排后事吗? 他若死,她会否开心? 他死去之后,她就会失去宿屿,永远也找不到,一定是难过的吧? 他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去完成啊! 苏诫默默想着,指间搅动汤液的青玉瓷匙缓缓停下,倚在白玉盏边,拇指摁住,轻轻吹了口气,旋浮的清漪渐渐转得缓慢。 薄薄热雾萦萦升腾,浮散,氤氲着他俊美的容颜。 端盏近唇,苏诫遂大口饮用起皇帝赏赐的参汤。 咕噜咕噜,漂亮的喉结一上一下滚动,汤汁眨眼便见了底。 最后他脖颈一仰,眼睛一闭,盏中液体一滴不剩全入了腹。 …… 出身南武;贤儒门第;家学渊源;三岁会诗;五岁而赋;七岁稔圣贤;十二三岁才气远扬;十七岁擢任太学学官;十九岁转任御前亲卫;冠及即任禁卫三品指挥使,逾制承恩,独享一份。 他不是这大彧最具权势的将相,亦非满堂文武中数一数二的一、二列高官,甚至在所职的八万护驾禁卫中,他还有一个老实本分潜心护主的首领上峰,当然,这并不影响。 他侍君的职责并不是留守天子身边,时刻保他周全,他只是天子手里的一把杀人的刀、一支御敌的箭、一只猎食的苍鹰、一条忠心不二的爱犬…… 只要皇帝需要,他可以是任何形态。 偌大皇城,显贵泱泱,披着不起眼的三品官袍,便可以住最奢华的官邸,行最畅通的路衢,得皇上最偏心的宠爱,只有他可以,谁都不可以。 他是奸佞,是助纣为虐的凶兽,是人人闻而骂之、唾之、咒之,合该天打雷劈才解恨的混蛋渣滓。 可……抛去这些众所周知的面皮,他也只是他罢了,是一个愿世景祥宁;愿家族和睦;愿亲友康平;愿有妻有室,一生和乐的普普通通的一个人而已。 他,只是苏诫。 违心伴君多年,忍痛做下无数酷行,所为除却社稷,唯有一心爱尔。 他用最牢固不摧的华光闪闪的躯壳抵挡着硝尘卷动的狂风厉霭,只是想在一切平定之后,给那个自己求来养的小女娘一片美好清明的光景,给她以自己的最长久、最舒逸、最柔软、最坚硬……给她从前常在耳边聒噪的大大小小、林林总总。 初得池世叔家金贵的女娃娃,她是他嫌弃的丑东西;再见池府的小千金,她是他亲不够的软乎乎的面团子;大小姐满院跑,她是他捧腹大笑的好玩;“池大少”策马扬鞭,四处闯祸,她是他沉寂生活中的一轮热辣辣的骄阳,一尾在他平静的心之湖海里撒欢的鱼儿;一朝出落,玉姿亭亭,她意外的也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就成了他视而心动的姑娘。 他们互许了心意,憧憬着未来。 最终却走到这一天……无处话凄凉的这样的一天。 第46章 看我死 跪安出宫,两人一路上无话。 途中云渡几度开口想讲点什么,苏诫却在她话方出口的当即加快脚步,避开她的“勾搭”。 他装作不知道云渡使计谋害皇上的事,也不给她提说此话的机会。 相处了半月,云渡第一次被他冷落至此,要知道过去的半月,都是她冷落的他,都是她在他面前颐指气使,突然不被将就、纵容,莫名她便委屈上了。 闷气一上来,她不受控制地就想起了从前苏诫无条件的宠溺她的情景。 越想就越气。 越气偏越想。 一时忘了自己被他杀身时的痛苦,忘了自己此刻出现在他身边的目的,忘了所有。 她困在这半个月以来两人相互交织形成的网笼内,眼光短浅到只顾纠结彼此此时寂静的剑拔弩张。 他所有难看的、讨厌的、气人的面孔终于在她“死”后归来一一得见识了么? 云渡拢袖而坐,靠在苏诫对面精雕巧琢并裹三层锦缎的车厢上,噘着花瓣一样美妍的唇瞅着他。 自上车他就一直紧闭着眼,路遇巡城的守卫问候,他全当是空气。 他脸始终歪向一边,两只琉璃风灯挂在宽敞的车厢后方,光线明亮,光斜斜投射在他脸上,正正好展示出一副不屑的,俊帅的,臭臭的侧颜。 “嘁!什么了不起。几两骨头就好意思在姑奶奶面前歪脸?!”云渡暗诽。 瑞雪迎新,繁灯满城。 萧疏雪粒“沙沙”敲打着华驾,拨起的一丝绣幰外,传菜的内监队伍陆续从各府邸所在坊巷出来,往宫城方向行径。 十人一组的马队穿行稀拉飘雪中。 马队走得缓慢,三丈开外,隐约可从街道旁悬挂的灯火光下看出他们神情极其的呆滞,握缰的手簌簌地颤抖,宫城那边的彩璃灯火照入他们眼里,映见一潭潭死寂的浑浊,他们像是一群行尸走肉游走在荒寥里,气氛之诡异,只言片语难形容。 娇娘煮羹汤,俊儿烹佳馔。 残暴至此的君主,留其何用?! 想着,云渡牙齿磨得咯咯地响,不禁更恨对面那处处与她作对的死鱼脸了。 入子夜,人定声息。 苏府的马车自朱焰大街驶出,拐进熙瑞坊,最后停驻红光灿灿的苏府高门前。 “大人,到府了。”驾车的小伙名唤不知,是苏诫常唤身边侍候的脑子机灵的小厮,小伙子灵警,懂得轻重,日常行走京中,苏诫都爱用他。 “把马拴上,一个时辰后再来。”沉柔的男声透锦茀传出。 不知抬头看看冷寂的深空,转脖颈又望望清静的坊道,疑疑惑惑地道了声“好”。 将引马绳套在影壁旁的拴马柱,不知转身敲门先进了府。 门房掩门时,不知努努嘴,示意留条缝瞅瞅外头情况。 于是下一刻,虚掩的朱门后便撅起了三颗浑圆的屁股,相互挤搡,几双眼睛在门缝间转溜,悄悄关注外面那两匹可怜的白颠马、孤独的马车。 “坐下。”云渡正将起身下车,苏诫突然喊住她。 “没哑呢,挺好的。”云渡乜了乜他,不屑一顾,弓腰便去启雕花车门。 伸去的手才触到靛蓝描金花的精致门框,手腕突然被一道凶猛的大力拽住,拉着倒坐回原来的位置上。 “你是有病嘛!”云渡瞪着他。 “给我下的什么毒?”苏诫淡淡瞧着她。 “入梦来。”云渡也不与他多余纠缠,直接就道,想了想补充,“不过我有必要说明一下,这毒不是给你下的,是给狗皇帝下的,是你自己抢着要死,怪不着我。” “入梦来……”苏诫轻喃。 稍作思忖,很快想到了那是东嵎的画眉翁研制的专治淫棍、采花贼的特异毒药。 此毒很有气性——无色无味,验查不出,施毒方法有三:入脉血;混食物入腹;混处子汗液而舐,一旦沾染,中毒者起欲后必会手脚痉挛,心肝绞痛,若是带毒行房,三个时辰后必将暴毙,死相欢愉,如阳尽而亡,查无可查,是画眉翁近年来最得意的杰作。 此毒有个缺点,或者说是保留了人性的一点,那就是中毒者若对欢事无欲无求,十二个时辰后会自解。 某些特点来看,入梦来的毒性与思归给他抑息缩经的凝息丸有不谋而合之处,不过一个是毒,一个是药罢。 她给皇上下入梦来,必是算准了他纵欲无度,只要是中了毒,基本是死路无疑。 真真好算计! 如此,一点不会连累到自己即报了仇,雪了恨。 然则毒最终却是下到了他身上,她是否有考虑到了他没有妻妾,不会毒发所以才在须臾的迟疑后看着他中毒而镇静安然? 还是她真的只是无所谓? “那是怎样的一种毒?什么时候毒发?会死得很难看吗?”苏诫故作不知,一连三问。 语气急惶,眉眼耷拉,薄唇微瘪,一副楚楚可怜模样。 见他惶惶,似不舍荣华人生,云渡心中窃喜:“也不会太难看。也就三日后皮肉会慢慢溃烂——” “啊?”苏诫眼瞳大睁。 “七日后牙齿脱落——” “你说……”苏诫摸上自己的嘴。 “九日时七窍流血——” “……”苏诫沉沉叹了一息。 见他情绪一坠再坠,云渡暗自好笑:“不到十日便得解脱,已经算痛快的了。” 闻她胡话来吓自己,说得还似有其事般真切,苏诫于是想到她少时做的混账事: 那是她大概十岁时,某日她闲来无事,便用苇絮编毛毛虫放到池胤的肩头,然后告诉他肩上有虫,池胤听了发憷,求她帮忙弄走。 而后她便假意在他衣领上捣鼓,最后牵开池胤衣领,将“毛毛虫”丢进他背里,池胤吓得嗷嗷叫,后来知道是被长姊戏耍,直接不再理她。 后来她要求池胤扮女子帮她去女学接受校考,又好吃好喝好脸皮去央求他原谅,做得好一副低三下四的小人谄色,池胤心善,性子软,很快就原谅了她,姐弟这才和好如初。 那些年的时光里所包裹着的有关苏、池两府往来的场景,每一幕都是那样的温馨谐趣,凡一想起,嘴角总会忍不住扬起。 类似的戏剧苏诫目睹了不知多少,那时她所表现出的神态口气与眼下如出一辙。 清幽淡漠的皮囊下,她始终都是那个调皮恣肆的姑娘。 然则一回神,她看他的眼神幽暗清冷,他又回到了冰冷无情的现在。 苏诫没有搭云渡的茬,渐渐垂下眉眼,看起来像是被吓到了。 气氛忽而凝重,比车外的小雪夜还要冰冷三分。 云渡恍惚有些自责,转眼又觉自己能留他活到现在,已是超出忍耐极限,还能对不起他? 良久,苏诫开始搓颈挠腮。 第47章 怜我殇 解落狐氅的织锦系带,松开长袍,扯宽里襟,忙碌的手从秀白颈部一路挠着往背上去,一会儿又挠回肩膀,再至胸膛。 “我这是要毒发了吗?”苏诫声音娇娇,带着一丝凄楚,“呃,好痒啊!”肩背不停地摩挲,身上衣裳窸窸窣窣。 云渡见状皱眉,疑惑他的反应怎么与白眉毛老头描述的不一样。 “慕慕,”苏诫唤她乳名,“其实,今日死在你手上,我一点也不难过,毕竟是我先伤害的你。当年杀你,踏你的尸身坐到了如今地位,这几年,我也算享够了荣华富贵,物欲上,我没什么好遗憾的,若真有不舍的,想来只有未娶得你一项吧。” “怎么这么痒,”边搓搓又道,“你知道的,我多年来从不近女色,不是因为我身上有疾,我只是要为你守住这份贞洁,倘若你没有回到我身边,我也会守身至老、至死,即使变成鬼,也要做一个不背叛我们十几年情意的干干净净的死鬼——” “乱讲什么,”云渡打断,“你是身上长虱子了才痒的吧?我下的毒之所以叫入梦来,是因为它是属于靠情欲触发起效一类的毒药,你这平白无故,怎么可能毒发。” “什么叫情欲触发起效?”苏诫懵懵懂懂地问。 “就是……”云渡蹙额瞄了他一眼,尴尬地别开视线。 “是什么?”苏诫穷追不舍。 云渡一沉息,不高兴了:“就是男女搂搂抱抱你侬我侬情到深处就心怦怦乱跳感觉浑身发热想要得到慰藉那些事。” 一字不停噼里啪啦说完,睨着男人:“你从饮毒到现在孤孤静静的,上哪里发的毒,在这里抠抠抠,何不如去洗个澡的痛……呃呀!” “你的意思……”鄙弃的怨言还未吐完,云渡蓦地一下让修长有力的大手捞了个猝不及防,身子才感觉到失衡,人已经扑进了他香喷喷的怀里,双手无落处地垂着,好似脱离了掌控。 膝骨一软,她旋即在他敞坐的双腿前跪了下来。 这是什么羞人姿势! 嗟乎!欲卒。 抵身而起的念头堪堪冒进脑海,勾住柳腰的魔爪突然往前带了一带,胸脯直接抵上了他健阔胸膛。 他的手从勾揽的状态逐渐转换成握的形式,锢住了她的腰肢,掐得腰际两边有点痒。 “……是这样吗?”苏诫腰身半倾,俯视下来的眸子温澜荡漾。 云渡仰起脸,气呼呼地睃他。 她此刻纤躯半仰,韧腰弯似拱桥,青衫雪裘逶迤脚边,像蟠扎在他手心的一根柳枝。 与苏诫形成半迎半覆的形态,好不“亲昵”。 “放开我。”云渡拍拍他后腰。 “呃!”大手将她再捞捞近,紧紧贴着,那力量宛似要将她嵌入他的躯体般凶残。 他的宽肩虎背愈下压来,恍惚就是一座巍峨大山将倾。 云渡皱着面容,嫌弃地躲开他莫名的抽风。 他这样突如其来的癫举已非初犯,例有在她脸上易伤那次,情景与当下神似形似,再有后来的某些不经意间文雅一些的撩拨,都是见怪不怪的把戏了。 当时因为对他怀了深远目的,她还会装装娇羞,逢迎于他,今夜因昏帝赐菜戏弄各府官吏一事意见分歧,看他前后左右都伤眼,她不屑搭理。 “我现在没心情跟你玩,再不放开,我可就收回与你相伴到老的话离开苏府了。” “你是在威胁我吗?”苏诫低沉道,眸光与雪莹莹的容肤近在尺内。 热息相融。 “左右我就要死了,这苏府……你在……与不在何差?”磁性的嗓音充斥耳孔。 云渡将手挤进两人之间,挣着抵住他胸腹,试图分开些空间。 掐腰的手接着却摸到她纤薄腰背,使劲一带,一时间她尚能活动一二分的手也陷入了他的掌控。 他的力气很大,箍得她骨头痛得要碎。 “苏诫!”云渡愤然,“你是什么病!” “慕慕……”苏诫亲昵地唤,“我就要死了,你能像从前那样喊我苏诫哥哥嘛?我想听。你这样凶,我感觉好生疏。” 说着说着,靠到女子肩膀,声音柔柔地撒起了娇。 “我不求我们还能回到以前,我只是想你喊我苏诫哥哥。” “苏诫!”云渡不耐烦,一颗脑袋却往她披垂的长发里一拱再拱。 “苏承谏——”粗哑的女声拖得老长。 “我早该想到你是骗我的,连一声苏诫哥哥都不愿再叫,又怎么可能真的会陪我共度余生!” 长发掩蔽下的他瓮声瓮气,话意真中带假,假中吐真,“五年前我拔刀杀你,今日你下毒杀我,我杀你时年十九,你杀我时亦年十九,我们相差的这五年是劫数吗?” “当初你追着这五年跑,急着长大,急着要嫁给我,如今你追上了我为你而停留的这五年,你却是为了来报仇。我不难过的,真的,你从小就是有仇必报的性情,我何曾忘却,只是……我只是想与你有别的可能,我想我们可以放下一刀之伤,永远在一起,不过现在看来,已然是奢望罢!” 紧贴的胸膛内发出轻细嗡鸣,引动他的身体微微颤抖,透过已经捂得温暖的层层衣料传至姑娘盈柔的血躯肉骸。 不知是哪一句话触动,云渡的思绪出现了片刻的混乱,被迫仰高的面容皮肤渐渐发颤,怨愤悄然转化成凄惘。 静静盯着的马车顶篷精美的构造花纹逐渐变模糊,一汪雾气缭在视线。 心意如何真,言辞如何动人,于心中有人的她而言,连摆上桌来供她浅尝的机会都没有。 “别闹了。你死不了。”呵斥间,困锁他环抱中的手肘突然一发力,接着往两侧一挣,云渡于是从男人的拥抱中抽脱出来,坐回长凳。 “都说了情发才会毒发,你长的又不是猪脑子,与我在此装什么糊涂!你是最近戏耍我戏耍惯了是吧!简直无聊。” 云渡羞恼成怒,神思一转,怕好容易近了些的关系变疏离,于是又娇嗔讨好,“说了已经原谅你当年一刀之恨,说了舍不下往日情才寻来,说了想陪你朝辉暮霞,你说你记得我性情,那你又怎能忘了我从来就是说一不二的人。你再这样……” 朝他嘟起嘴:“……你既不信我,我走便……啊呃……苏……” 第48章 要我否 车厢一晃,她骤然就被一卷黑压压的乌云似的身形笼罩,脖颈钳入强劲大掌,摁靠在车厢木壁上,一条健美匀长的腿半曲着跪在她两腿间,压住了烟青银丝云纹纱裙。 慌急之下,云渡双手紧急往后一撑,勉强才稳住后倾下去的躯肢。 就这样,她困在了他的身之囚牢中。 “你如此安心我不会毒发,是觉得我对你的表现不够情意深浓,你体会不到?”苏诫幽幽道。 云渡怔怔仰视他邪戾质问,摇头,不甚理解。 张口想说什么,扼得有些紧的喉咙却只是“嗯嗯呜呜”地颤动,不能讲出清晰的字眼。 “别人不知,你却是知的,我是个里外上下都正常的男人,长时间以来不冒犯你不是因为我不想那样做,我想。很想。无数次的想。尤其是夜里,尤其是你围在我身边转来转去,身上一股清幽药香充盈鼻息之时,我总忍不住想亲近你。” “这种亲近不同你还年少时的那种我们彼此都熟悉且习惯的依偎,你已成人多年,是大姑娘了,我想对你做的早已不止年少时期的简单的拥抱亲吻,我想与你……” 扼喉的手腾出两指,轻柔抚摩姑娘流畅颌线、润玉耳珠,循环往复。 浪言撩弄,玉指挑逗,臊得云渡一个劲地抿咬妍唇,眉眼皱起。 然而尽管已经强持住了气息表情,他指腹温柔触过的润颊、耳垂、秀项还是不受控地层层泛红,寸寸灼烫。 苏诫一瞬不瞬地瞧紧了她,一丝神色的变化也不许逃过他犀利鹰目的审察。 她是他高巡了半生的猎物,更是他此生掌中之物,她可以在他的俯瞰下肆意奔腾、尽情撒野,但若她想使出千般变化来迷惑他的掌控,他的五指山只会越收越紧。 且看她在他的强硬下极力地保持着风平浪静,躲闪的眼波、烧热的红红的耳际颈项早已出卖了她的不为他所动。 “我的小慕慕啊,你报复我的决心恐怕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坚定哦!你,察觉到了吗?”苏诫心说。 心中一哂,接上中止的话:“……你懂的。那日你说,你曾经对我那样热烈,而我却无动于衷或逃避你,你不知道原因,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为什么那样。” “那时你情窦初开,我也涉世不深,彼此年纪都尚小,体质、心智有待长成,同时礼教方面未得长辈主持,未得众人见证,我们若不克制情欲会对你不利,我珍爱你,所以我不能伤害你、损毁你,不能让你受一点委屈。”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女子,我见过你几乎所有的模样,从特定的意义上来讲,你是我苏诫此生最重要的人,超越所有的那种——于血亲,你是缘,是爱;于爱,于缘,你又是亲,如此关系,何其珍贵?却你无他!只叹后来……” 话及此,词句突然凝固了。 “算了,云帆已然扬起,前路是风是浪再也回不了头,此时再来追忆,一切只会成为笑话!”说这话时,他嘴角扯起艰涩的一丝笑。 言语里似乎蕴含了特别指向,那苦笑更是意味幽远,阴郁的黑瞳背后,若隐若现着一个她从未涉足过的寰宇。 他当前的面孔之后,是否也运转着另外一种人生,如她与公子,与竹月深? 云渡看着他极沉重的表情,心中不知不觉涌现出好几个关于云、池、苏几家发生变故的问题。 她想问他是否有瞒着他什么,微张了嘴却感觉自己像是一尾咬钩钓出了水的鱼,除了本能地去攫取空气换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听他一人自说自话。 “你成人之后,我不冒犯你,是因我想给你足够的尊重,遵从你的意愿。我知道你对我还心存芥蒂,亦明白你的心并没完全回归我身上,所以即便我是真心想与你如何,我也不能。” “但是,”宽大的手掌霍地落在她肩,云渡身体蓦地一抖。 他的手沿紧绷的纤长手臂缓缓滑下,抓住她撑着腰身的手,抬起,放到大剌剌敞开的衣襟里,覆在润白暖和的锁骨近胸肌处,“如果你愿意……” 拿着她的手从胸口往下游走,缓而慢。 途经腰腹,他的手始终施力,隔着两三层顺滑丝缎,隐约可以摸到他腹部成块的肌肉。 一。 二。 三。 四。 动作还在向下行进,灼热的气息渐渐俯盖下来,朝她雪容喷薄。 浓烈的男性气息几乎要将她淹没。 “其实……”霍然之间,她的手快且准地摸到了他的小腹,及下…… 那是……那是…… 女子突然浑身僵硬,目瞪口呆。 “我随时都可以。”颈项相交,耳鬓厮磨,他低低沉沉的魅惑的话语恰时响在耳边,“你感觉到了吗?我对你。有情,有欲。你说,毒,会发吗?” 云渡:“……”脑子一片空白,心脏停止跳动,已然无法思考了。 时间随着呆笨眨动的眼睫一点点从眼缝中流走,天地仿佛凝冻在了这雪夜之中,安静异常。 直到掌心之下跳了跳,左胸下悬着的那颗静止了多时的心在胸腔内砰砰乱撞,如沙场战鼓擂动,如万马狂奔,她后知后觉才明白他在发什么疯——他在找死! 情欲? 对她? 毒发? 猛地从他手中抽回手,云渡赶紧往宽大袖袋里摸索。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一句“你想要我吗”磁软的征询从他嘴里轻轻飘浮而出,欲澜潋滟的美目缓缓阖上,一朵杏粉色薄唇试探着落在她唇上之际,她的手迅疾往他嘴巴上狠狠一捂,一揉,随即迅猛一把将之推离。 “浪……浪荡!” “无聊!” “泼皮!” “混蛋!” 云渡气急败坏,摸过了他的手赶紧在身上擦了擦,突然无处安放。 苏诫揉着后脑勺从休憩锦榻上坐正,遭她暴力一推,他的头磕到了车厢上的木架,头骨当即就撞响了,疼得不知所以。 感觉喉咙卡塞,咽了咽唾沫,遂问:“你给我吃什么了?” 云渡噘着嘴恨他:“毒药。” 苏诫抿唇一笑:“情发而毒发,我已经那样了,总是要死的,你何必再浪费一粒毒?毒难研制,可比药贵得多。给我吃的是解药吧,谢谢你,慕慕。” 俊目微微一眨,闪来一道刺眼波光。 柔雅中带着几许戏谑。 “你爱死不死。” 第49章 形势驱 常言道:看破不说破。 言行突然被他说穿,云渡更气三分。 “如今得了解药,任你是在夜里、梦里、女人堆还是男人堆里都不会毒发而死了,满意了吧。隔三差五就发疯!脑子有病,你自个待着吧。”说着愤愤然倏一甩袖,准备远离这是非地。 “这半月来,你与我进宫多次,且每次都是在皇上左右,你恨他,此事毋庸置疑,期间你从未有过一次弑君之举,我知晓你是在忍,今夜你突然动手,想必是因为赐菜一事,于此事上,你我产生了言论上及行为上的分歧,你恨他,气我,所以才决定动手,我说的是与不是?” 开门的手一顿:“是与不是现在来说有何意义?江南多好臣,北来复好臣。你的忠心天地可鉴,多谢你让我见识。哼——” 鄙弃的鼻哼吹散蹿进的雪风中。 “如果我说我的冷眼旁观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是我走上如今这条路的关键,你会想听吗?” 木雕车门在风中定了须臾,“哗”地关上,青色纤影嗖然回座,两颗葡萄般晶莹的眸子淡淡地盯着理袂正坐的男人。 看他怎么说。 助纣为虐的奸佞还有不为人知的苦衷?! 如果是别人,她是没兴趣听的。 可这人……这个她仰望过、喜爱过、倾心过、追逐过、痛恨过的人,他人生的转变的原因不论何时,无论在她爱他时候还是恨他时候,她都想了解。 此种想法犹似一直看着一棵树在自己眼下抽枝,蓬勃,陪你度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它是你欢愉时的玩伴,是你低落时的依靠,是为你遮过风避过雨的一撑大伞,突然在风和日丽的一天,突然你发现它原本直挺的枝干竟然弯了,漂亮的树皮下长满了恶虫,流淌着臭液,不管接下来你还要不要留它,你都会想要知道这样突发的异状是怎样的原因致使。 苏诫沉息,清了清嗓:“还记得你年幼时有一段时间最崇拜的人是谁嘛?” 云渡黑瞳骨溜转了一转,苏诫道:“大彧的建国皇帝——临顼君。” “他年少敛藏锋芒,屈才临颉世子尊下,等到摄政的临颉世子遭遇不测,朝堂动荡,他一跃挺身,以无双智谋与果敢杀伐之常人所不及手段迅速肃清污秽,集朋党鼎力,慑异己归附,势头不日辉煌,逼得北冀帝退躲后宫,最后下诏禅位。” “临顼君凭门荫十五即入了仕,十七岁拜至骠骑大将军、尚书令高位,其兄薨后,他接手临颉世子政务,十八岁拜相,封王,获赐九锡,不到一年便拿着北冀帝的诏令登上帝位,定国号彧,改元天宥。” “次年,天宥帝御驾亲征,横扫四境,驱外寇,并疆土,定国线,结三壤,威悍九域,成为九州大地上诸君望而生畏的天降真龙,保中原三国不受外敌侵扰。” “彧国世景昌盛的那些年,你天天吵着让池世叔带你去大营里练枪,婶子不允,你便怄气不吃饭,世叔惯你,便给你辟了一座院来教你枪剑,有时也会偷偷把阿胤的衣服给你穿,带你去军营见识。” “那几年,你在我耳边说得最多的就是天宥帝大杀四方的神绩,说完他又说自己以后一定要成为像他那样勇猛无敌的盖世英杰,做一个保家国昌平,护黎民安康的不一般的女子。” “天宥帝一朝堕落,沉迷酒色,政务积山而不理,民怨载道,你渐渐对他失望,不再仰他为星辰,可即便他变得昏聩,不理政事,他也还是这天下最具威慑力的帝王,临壤各国还是怕他。” “皇嗣不盛,皇后虽受皇帝礼重,生养的太子却不得皇帝善待,幼年便一直被父苛待,今及舞象,毫无意外的长成了个懦弱畏权的性子,国本如此,国祚何安?” “再论诸王,天宥帝一举称帝,威盛遥甩他国,一朝册冠分藩的王侯贵戚们便指靠着身位挥霍国本,日日犬马声色,倾柱何人堪担?” “放眼整个夏氏皇族,有名有言的宗王唯濯旌王一人,他骁勇善战,智勇无双,为人亲和善良,从择君的角度上看,他是如今彧国最具明君品质的优选。” “可若与其皇帝叔父相比较,他的才能明德在这片群狼夺食的天地间只能算作一颗高悬雾夜上空耀眼的星星,心思不及天宥帝深沉,手腕不及天宥帝狠辣,生在皇家,他最悲哀的一点是没有野心。” “一个没有野心的王,任你底下有多少拥趸都不可能成为一代雄主。且他锋芒初露,在大彧国虽已是家喻户晓的战神王爷,邻壤几国也小有他名气,但更远也更凶悍好战的远疆蛮族呢,谁会认得他?” “这是一片凭刀枪立足的天地,谁最能杀,谁杀的人最多,谁就是天底下最具掌握力的主。此话听来像是江湖上的血腥言论,但于乱世下的国势国政,这句话同样适用。” “濯旌王是临颉世子嫡血,世人皆知临颉世子生前是一个才貌远胜其弟的赫赫人物,是北冀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若他没有遭遇不测,掀翻北冀自立为帝的人就是他,而非其弟临顼君。” “然而,就是那样一个出身显耀,才华卓然的国公世子,私底里却有另一副面孔——荒淫、多疑、善妒。早年,临顼君在其兄的光辉下受尽欺压,不敢冒头,甚至于亲眼看着妻妾被兄玷辱也能装作视而不见,堪比此类的羞辱屈指难数。” “可叹风水轮转,境遇更移,临顼君接掌亡兄权势称帝后,年少时受的苦受的辱全数报还到了亡兄妻儿身上。自天宥帝登基以来,其孀居的嫂嫂连年遭他奸辱,亲侄在侧亦不避,世子妃不堪羞辱几度寻死明节,均被天宥帝以其子性命为要挟制止了。” “濯旌王在此般环境下还能修成如今正直清雅品性,委实不易!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处处表现优异的少年,却因才情出众而引得皇帝心生猜忌,生怕他会染指他手中皇权。” “濯旌王声名鹊起的这几年,皇上便不断以各种理由压制、羞辱、败坏,甚至预备要捧杀了他,本就是将倾大厦,还容不得后生崛挺,这辉煌全境的泱泱大彧,你说,何处是出路?” 第50章 心之愿 说到后面,苏诫连连喟叹。 听他义愤填膺地说着,云渡无从插言,只是时而看看他,时而垂眸思量他言论背后的含义。 “你知道彧国强盛的这几年,边邦有多少豺狼在蠢蠢欲动吗,知道相邻的北雍如今是怎样处境,南武又是怎样处境吗?” 云渡眨眨眼,心里旋即盘点:大彧位正中土,沐东洋之风;北接襄月;西壤北雍;南望南武,如三足所倚宝鼎,也繁盛,也洪炉。 襄月人是异血夷族,游牧而居,兵悍马壮,彧朝之前,曾多次挥兵南下掠夺过我境多方城池,差点直入北冀皇都,占我君室,后被临颉世子带兵打退九城之外驻防。 夏临顼称帝后,率先就是杀的襄月大军,当年他不但退敌关外,收复前朝失地,雪了汉人骨弱之耻,还乘胜追击,占了襄月三成的疆土,扩大了彧国版图,襄月而今虽龟缩称小,心里到底是含恨不甘的,奈何打不起罢了。 西面的北雍国祚虽比大彧长久,疆域却没有我境辽阔,此代北雍帝年纪尚幼,主权由朝中权臣在掌,臣子野心叵测,三天两头的侵扰彧国边民,夏临顼整日寻欢作乐,无暇收拾,一有报就派濯旌王去摆平。 “小事”丢给他,一可息朝堂聒噪;二可给闲人找点事做;再而,濯旌王做好了可以“嘉奖”他,做砸了便有的是理由调教他,总之,对夏临顼而言,亡兄妻儿的戏,就是比旁的事有趣。 上次宫宴就是为了犒赏濯旌王平定北雍滋扰大彧边城——北江城而操办。 北雍国情不稳,国库空荡,国土贫瘠,从来都不是大彧看得进眼的对手。 边邻三方,南面的南武国势勉强能与彧国抗衡,不过自前朝时夏柱国挥兵抢夺南武的丹陵郡及其周边城镇那一役,南武败退认栽,其与大彧之后的关系便一直处在互不侵扰,并互市的面和心不和的状态。 南武国祚久远,国力雄厚,国民亦团结,虽皇室中内斗不断,却多良臣辅政,与暴虐滥杀的彧帝夏临顼及无实权的北雍小皇帝相比,晚年一心求长生的南武帝钟离攸算配得明主、贤主赞美了。 云渡所了解到的这些信息,一方面是自小耳濡目染记得,一方面是凭自己经历分析,另一方面则是从各种日常各种途径听来,比如百姓议论,比如公子与思归谈话,或公子不时与自己闲聊,以及近来与苏诫相处时提说等。 不知苏诫所说是否就是她所知悉的这些? 她看着他,表情半明半昧,等他自己解说。 苏诫瞧着姑娘溢着期待的狐狸眼睛一般盈泽的美目,道: “南武建国丰沃大地,物阜民安,君有德,民有志,那是从前。如今南武帝年事见高仍不立国储,导致皇室子孙集党揽权,内耗严重,加之近年南方常逢洪涝天灾,农事艰难,底层百姓苦求温饱,昌平之下,形势不敢心安。此动荡时期若遭外敌入侵,南武皇族必将分势各据,到时苦的只有无力自保的百姓。” “境西的周氏皇权臣握,正统飘摇,他们在弄权玩势寻衅我大彧之时,不知后方的赤罗联部正秘密往来,对他北雍土地筹谋划算。” “我大彧之北的襄月就更不用说了,若非忌惮我皇当年践踏他家园之雷霆威势,只怕早已秣马厉兵,卷土杀来了。” “那些年你借阿胤的身份入宫做太子伴读,期间或偷溜进瀚章阁偷看各种战事卷宗,或于课堂上询问有关各国的国情国史,以你聪慧,想必已将生番各部的行事风格记了个七七八八,对吧?” 苏诫投来询问的眼光。 回想往昔顽劣做派,云渡略显羞赧,却只是淡淡道:“当时不过好奇随便看看,也不是很了解。”不骄不躁,不妄言。 “那些生番外族看似各自为政,争斗不断,一旦联手,从北至西可都是彪民壮马,且水界这边还有东洋、南洋,南武之南还有南蛮,届时我中土若无雄主震慑,各境外敌必然拔营而起,兴兵我中原,分割我富庶土地为己有。” “他们会斩杀我中原男儿,掠夺我中原妇孺,那番光景,一定不会比眼下更好看。我忠奉天宥帝,不杀他,还助其行孽作恶,不是我有多贪恋权利,只因我要守在他身边,不让某些不知时局险恶的人伤害他,甚至杀害他。” “天宥帝他不能死,再荒唐也不能死,他是当今天下可以慑住外敌的唯一霸主,他可以荒政,可以贪色,可以为非作歹,但就是不能死。” “有从前所向无敌的威势在,他只需要完完好好的坐在这宝殿之中,就没有哪方外敌敢轻举妄动,来试探我中原兵将的强弱,来摸索我大彧皇帝的脾气,挑战他的久置不挥的枪是否还锋利。你现在可明白了我为什么会对皇上所做恶事冷眼,为什么一再阻拦你杀害他?” 锐利的目光盯住她的片刻后,云渡默默低下眼眸。 原来是这样吗? 他原来是为了中原三国不被外贼侵略所以才违心相伴君侧的吗? 可是…… 云渡抬眸:“可是你说的这些只是你的预想,你口中的那些外敌他们并没在备战,他们并未踏足我中土大地一步,北雍也还没有垮,南武也还没有溃散,但他夏临顼确确实实不理朝政,确确实实滥杀忠良了,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今天,我们自己内部已经腐空了、烂臭了,难道就要让彧国一直这样烂下去,让夏临顼继续这样滥杀无辜下去?” 苏诫道:“自然不能。等我谋算好了万全之策,这片乌烟瘴气的天地,我会一一肃清。” 云渡道:“苏诫,你今天能向我说出这番言论,我姑且当你是真的为大局思虑,今夜之事,我可以不同你计较。” “不要姑且,我实实在在就是这般思虑。你知晓的,我苏氏一门命运的轮轮转转一是遭遇夏柱国攻打南武所致,二是被故国旧主抛弃所致。” “百世望门,桃李遍地,却因敌枭一念,我主一念,我苏家便从此颠沛无依,苟且异土,夏氏是我家毁端由,南武是我门衰祸主,与其让我苏氏文墨飘洒这浑浊的天地间,何不倾墨翻章,执我手中笔,重写春秋!”苏诫壮志昂然,重重一掌拍在座旁。 第51章 真相埋 云渡听着,心海不由跟着激荡。 翻覆当前乱世,重书蓝图? 他之宏愿她何尝不想,奈何穹宇苍茫,人如草芥,时值乱世,芸芸更似秋后黄莛,不经摧折。 肉躯一杆,伟志不过空谈。 云渡抖落那些无能为力的幻景,不想与他谈论此话,神光一转说道:“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你问。” “你杀过人吗?除了我。” “杀过。”苏诫淡然。 云渡心尖一紧:“多少?” “记不清了。”稍作考量,苏诫补了一句,“皇上让杀就杀。” “从前家奴们杀鸡宰羊你都不忍看,第一次拔刀就杀人,你不害怕吗?手不会抖吗?” “向你拔刀的时候一直在抖,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喉间哽咽一霎,他道,“杀了你之后,往后的每一次出手,便不再有犹豫二字。” 最亲近的人都杀了,还能有情之一物可言? 忽然之间,云渡想到了思归常在她与公子面前幽幽叹息的“拔刀先斩意中人,从此叱咤青云路”。 她不清楚他讲的话意指何人何事,此刻脑里突然闪出这句话,却也是很贴合她与苏诫的。 “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 云渡想了想,沉息调整心绪:“当初你先是揭穿我化装池胤,将我献给夏临顼,又在我出手杀他时杀我,为的是不是就是这件事,你并不是为的荣华富贵对吗?” “不是权利比我更重要,也不是我不重要,只是与你心中谋划的那片盛隆天地相比,其实连你自己也一样不重要对吗?” “还有,当年我们两家那样交好,你却冷眼看着我家血流成河,这件事情背后,是否有我不知道的隐情?真相是什么?” 话若连珠弹,语气比上一个问题更加沉重。 苏诫闻言闲闲搭在坐榻边沿的手指节一跳,眼里不可察地划过一丝惶遽。 垂眸,目光虚恍。 如此快速就理清了他话中所有的意思,明白了他想向她表达的意思,果然聪慧理智。 只是……也太理智了。 苏诫惶恐,不知该不该于此时将仅剩的真相告知。 她已然知悉了他为奸为佞的原委,却还是对他态度冰冷,眼神嫌弃,连说话的语气都是如陌生人一般的只有质疑、质问,一点怜惜、同情的情感都没有。 她,依然是无所谓他的! 当前情境,即使告诉她当年杀她是为了保护她,她也不会因此回到他身边。 如此,作为苏诫的他才真的没有机会挽回她心意了。 而作为宿屿,他也没有办法向她揭示真容了,因为她若没有爱上苏诫,之后知道宿屿其实就是苏诫,她决然也是不会去爱的,情形会否比现在糟糕,谁可预知? 没有把握的决定,他历来不做。 照她脾气,若不告诉她真相,眼下的自己必定先不好过。 伸头缩头都不妥,可真是伤脑筋呐! 苏诫美项微垂,半曲肘自揉着隐隐发疼的左颞,纤长卷翘的羽睫微微颤抖,在光洁英俊的容颜上投下束束暗影,牵动形廓优越的眼皮略微跳动,瞧来极是痛苦的模样。 云渡看着他,自然抓在一起的秀丽指节不住地轻搓重捏,她将他形容反反复复打量,乱眨的眼睛里流溢着迫切的神色。 许久,苏诫抬目看她,用很平常的语气说:“等哪日你真的回心转意,真正的重新爱上我,我再告诉你所有真相。” 还真有她所不知的隐情啊! 云渡惊疑。 其实她并不确定自己问的话有无后续,只是故作严肃地试探而已。 没想到…… 居然有所谓真相! 而要听这真相,先要重新爱上他?! 爱上他…… 云渡躲开脸,在背地里咬磨着嘴唇,暗自苦笑——她寄生在他身上的心早已死透、僵冷,如大火激烈燃烧后浮散的烟尘,经过一场又一场如注泪雨的浇淋清洗,消泯于这大千世界。 她寂灭的心已经在清雅的公子的温抚下重新生长,开在了他心上,回头再爱他苏诫? 呵,决然不能够。 任他有多少苦衷,有多少不得已都不能够了。 心伤既成,她回不了头。 然则……一个思谋千秋也杀人如麻的是非人,她还要继续与之纠缠,最终用情去报复吗? 大致的真相她心中已明了,他的理想没变,他就是一个取大舍小的顽酷。 他要他的宏图,她却只要她的公子。 他且就去拨盘他的乾坤罢,她只想要回竹月深去陪着公子,与他经营着宫里那些惩恶扬善利家利民的小小事业。 再回眸时,云渡翻脸:“亲人已故,我心已死,爱你?呵,你简直想太多。就算你匡扶社稷的理想是真,你设计我从琅琊回京是假吗?你揭举我将我献给淫君是假吗?还是你在宸章殿刺我胸口的那一刀是假?” 顿了顿,稍作保留地道,“坦白告诉你,我之所以走近你,就是为了来弄清楚你为什么放着好好的苏家公子不当,放着好好的太学博士不当,放着好好的太子少师不当,要想方设法去做一个人人唾弃的奸佞,眼下我知道了,就不叨扰了。立场两极,与虎谋皮,你之行径无异瀚海行舟,覆灭只在一瞬,你好自为之吧。后会无期。” 话毕,雪裘一撩,作势要走。 拜他所赐的那些伤,且就祭了他这颗狂妄无畏的伟心罢! 不为这腐烂的国,不为这混乱的民,只为脚下踩着的这片褐黄的土地。 “你已答应了皇上要教雪婕妤按摩技术,圣谕过两日便会传来,你就这样走了,我该如何向皇上交代?”苏诫突然说。 云渡不屑:“那是你的事。” “是。对。是我的事。你化名而来,说走就走,不留一片痕迹,却要害我在圣前失信,害我被猜疑,你这样做,真的好吗?” 他字字犀利,一点儿也不客气。 “为了能博得皇上信任,受他重用、依赖,我不惜弑爱为阶,稳步青云,眼看盘算成形,图谋在望,我爱之人却要于此时将我从云端踹下,比起千万众,我命何惜?” “千万众?不早晚是你刀下魂?”云渡嗤鼻。 苏诫哑然。 云渡道:“你那遥远的理想,何时是头,恕我不能奉陪。” 第52章 面目揭 苏诫道:“皇上身边有我秘密安排的一队身手不错的羽卫护驾,各势力要处有我培养的暗线传送时情,我若遭皇上猜忌下了狱,他们必将群龙无首,到那时,皇上身边必有找他报各种仇的杀手出现,各地时局无法掌控,这样的局面,是你想要的吗?你若真能做到这般决绝,那便走吧。” 愤然话音里带着怄气的意味。 甩开脸时,一丝眼光从狭长眼角瞟至弓身欲离的姑娘的身上。 心念遽尔一乱,云渡眼一闭,横了心,道:“我再容忍你两日,等教完了雪婕妤技法,你即刻找个合适的理由让我离开。” 苏诫悄锁唇角,内心漾开一层灿烂光泽,眼角眉梢晃荡着几簇诡笑。 转而淡淡:“多谢。”音色娇绵、萧瑟,犹似乞儿突然得了优待,喜不自胜涌了笑泪。 云渡瞥了眼他垂丧的头颈,拂衣下了车。 不知他其实在诓蒙她。 脚才沾地,云渡恍然想到哪里不对。 他今夜如此真诚到发邪的……自暴老底,算是把自己生死成败的决定权交给了她吗? 他究竟在干什么? 博回从前? 豪赌未来? 于他而言,到底是事业更重要,还是她更重要? 毫无疑问,当然是他的事业。 但,那是五年前。 所以……而今呢? 呸! 一念既定,哪有反悔之理? 当初若无公子相救,她已然是死透了的,在他刀下。 岂会有今日在此思想机会?! 简直…… 云渡在心里掴了自己一巴掌,希望自己清醒些。 “喂,”半抹美丽的姿颜桀骜地歪入男人视线,没好脸地道,“你的事业如此重要,想要挡毒可以有许多种方法,为何要以身犯险?万一我下的是即刻毙命的毒或是无解的毒,你岂非无救?” 星眸一眨,苏诫声音低低地道:“能死在你手里也算我之归宿,至于事业……有时感觉也挺累的,若中毒死了,刚好得了个放弃的借口。” 听着他那像是即刻就断气归西的口吻,云渡愤慨:“要死不活!”“嘭”地砸上车门,精致雕花颤颤欲碎。 “云姑娘。”如荑秀指甫一落至铜钉朱门上,门遂“嘎啦”移开,身着青缎袄子的两个门隶吸腹弓腰立在高槛之后,旁边还有一个神色机敏的小伙子。 “夜深了,表小姐早些去歇着,我去关马。”不知摆着副粲然的假笑脸儿,讪讪道,指着门外就溜。 云渡脚下一滞,回眸望向豪华府门外。 五彩灯笼挂了满坊,映照着天上地下斑斓一片,零星飞雪中,孤零零的奢美马车内灯火猛然摇晃了一下。 眨眼,肩披华丽玄氅的男子逶逶迤踏将下车。 形色从容,俊帅优雅。 “关门。”云渡沉声。 “那个……”门隶看着款步走近的主子,犹豫,“大人还没进来呢。” 云渡将忠实的门房挨个乜了眼,口气冷厉地道:“只要我还在苏府一日,不要让我看见那个人。” 几人转溜着亮晶晶的精睛,预感不妙。 方才偷窥,只是看到透光的车内两抹影像一会交叠,一会分离,一会车震马躁,却是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跨在门槛上的不知转头,与值门两男眼神交换,不知所以。 “不照本姑娘说的做,明日必要你们卷铺盖滚蛋!看看我做不做得到!”走远几步的云渡幽幽道。 话语粗俗,有种混迹惯了江湖市井的泼辣。 今日的表小姐怎么不一样! 一点不似平日娇软柔媚的狐狸精模样,倒像是要吃人的母老虎。 大人无底线纵容表小姐的事例举手难数,眼下她气大人要将其关在门外,大人应该也是惯着的吧? 两门房对视刹那,哗一下将门推合上。 “哎……哎……我的脚……”不知嚎叫着,把卡在门缝间的一只脚努力抽出。 …… “今夜除夕,陪我吃团圆饭?我们一起守岁。” 云渡行走在二院的游廊中,一道浑厚的气息蓦然从院中青石甬道靠近。 看了看四围的高墙,东南一株绿梅抖落几许枝头雪。 “团圆?吃饭?吃什么?脂蔻玉蓉羹?雪露百花蓉?”云渡讽刺。 苏诫道:“皇上捉弄的是别府的官员,我们家没有那种菜。” “捉弄……”愤怒的虎目剜着男人,“你管骗人食同类叫捉弄?!你心里装得下广阔山河,怎么就不能装住一分人性呢!” 狐裘之下拳头握紧,云渡甚想在他峻拔的胸口上捶几下。 “今日厨房做的菘黄猪肉饺。” 云渡眼光一顿,嘴角舔了舔——晶莹剔透的面皮裹着鲜美多汁的肉馅,一口下去,满口都是菘黄的鲜甜,肉香浓郁弹牙,那是她自小最馋的一口。 咽了咽唾液,幽冷道:“子时早过,守哪门子的岁?” “那就迎新。”说着拉上姑娘纤细的胳膊便往花厅暖室去。 “喂,我自己会走。”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大力?” “手痛!” “谁家新年第一天吃饺子啊?!” …… 寒岁苒苒趁流光,华灯熠熠催银芽,旧岁弹指远,翌日重迎好天光。 新岁第一日,苏诫来邀云渡去游街,云渡不想,昨夜与苏诫翻了脸,早晨她也懒得起早去伺候那疯癫的主了,只愿懒在软衾里想念半月多不得见的公子,想他巡去了何处,与谁共度的新年,有没有也想念她…… 过去的两个年,都是她陪他过的,那时,西庐的铁匠们会在竹月深中的空地上打铁花向公子庆新,她与公子就坐在瓌屿的庭前观赏那绚烂美景。 然后公子会拿出事先包好的压岁钱,让她一个个派下去,祝福竹月深众杰新一年里顺遂安康,然后初一天便带着她下山去就近的郡城游玩。 去年,思归拒绝了北雍皇帝的岁宴邀请,千里迢迢跑到竹月深来与大伙过年,拿出他制作的可以拿在手上玩的焰火给她,然后他自己就与公子坐在摇椅上边煮茶边闲话。 神医性情骄傲,说话不拘俗礼,于是她就从他们谈话中知道了紫衣飘飘的问少谷主原来竟是北雍长公主血脉,是皇亲国戚。 但是他和问老谷主对此关系从来都不在意,所以尽管北雍皇室每年都会向殓星谷送赴宴帖,他父子二人皆不会去赴,都是自己找自己的乐子。 思归的乐子有很多,烧烤、啤酒、打扮、撰录医典、训徒弟、琢磨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而其中他最热衷的乐趣,便是公子。 公子清清冷冷的,性子特别沉敛,说话慢悠悠,走路从无慌时,就是这样一个人,思归每回挨上他,就有说不完的话,停不下的小动作,也不管公子是否耐烦他。 他们的关系很好,好到像是无话不说的一家人,身形什么的也相似,云渡曾好奇问他们关系渊源,两人皆说“本公子与他不熟”。 那当然只是他们之间情义深厚的调侃。 第53章 子何来 然而当云渡私下悄悄问有关公子的信息时,思归却不断地朝她打马虎眼,怎么也不肯说,问得他不耐烦了,他就甩袍子走人,关于公子,他永远只站在他的一边,如何也收买不了。 总之话说回来,公子与他可比与她亲近多了,若非各有事务,两人恐是同吃同住,同进同出的。 今年他们应该也是在一起的吧? 只是不知是在竹月深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想着那些岁月静好,自困疯臣身边的云渡心乱如麻,卷在柔软的被子里面滚来滚去,尤想拍自己两耳巴,自怨为什么要管苏诫的死活,管他计划的成败? 简直自作孽! 因为云渡的不再做作,苏诫的任何命令言语对她来说就成了过耳噪音。 苏诫算定了她既答应再留些时日,无论如何都不会于此当口撂挑子。 于是他“哐”一脚踹开贴金雕门,堂哉皇哉地闯进姑娘闺房,挥开层层浮光锦、烟霞纱,一爪将衣着清凉的女子从帐中拎出,强行给她洗漱,选漂亮正式的华服捆到她身上,挑精美的头面为她绾发,将她打扮得比那些个豪门贵女还光彩。 最后还调了脂粉将她脸上那道假伤疤绘成一枝娇艳的红梅。 梅花栩栩如生,附在她莹润脸颊上,仿佛就是开在雪地里一样清婉绝美,光是看着,就好似能闻到清幽的香气一般。 云渡心里还在幻想着公子,突然就被他登堂入室来“非礼”,心里气得想打架,碍着自己在苏府示的是不知羞耻心机深沉娇不堪折的狐狸精模样,这样的念头不得已压下了。 “我说了不想出门,你要去自己去不行嘛?”云渡不停地甩开他揪住手臂的爪子。 “你在我府上像女主人一样发号施令,大年初一的却要我这个一府之主看你脸色?看你脸色就看你脸色罢,但你昨夜闹一闹消了气就好,大过年的一大早就不理人,被人笑话不说,也不吉利不是?”苏诫和和气气地说。 “你要吉利还留我下来作甚?我这种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最晦气了!”云渡拉着脸。 苏诫讪讪:“说的也是,你不提醒我都忘了我外号冥界罗刹了,才是那个最晦气的,既然不怕笑,那就闹大点动静。” “什么意思?”云渡微怔,“喂,哎……你干什么?”一个不防,云渡霍一下落到了一副宽峻的肩膀上,本能驱使,她一把攀住修挺肩颈。 腾出手来后,捶他背:“放我下来。你是不是有病?喂,苏诫!” 随她挣扎,苏诫始终不睬,扛着她一路出了慕水轩,连穿三院,直到了府门前才放下她。 一路过来,满府的眼睛就追着惊了一路,大家都悄悄议论着,表小姐成为苏府女主人的阴谋眼看将成。 不日就要彻底离开苏诫了,而今听着这些无关未来,无关未来规划的臆谈,云渡颇感无奈。 …… “自你不在,我也许多年没好好逛这京都城的街市了。” 车驻街口,苏诫引云渡踏马杌走下,一同举目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街人流。 楼舍耸立,店旌纷扬,诗灯如霞,商货琳琅…… 俨然一幅昌平盛世光景。 然而,这入眼的景象,不过是蒙人眼目的假象罢。 家国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人们心、眼能及的,不过今日时光,明日何去何从,谁能力改? 云渡无趣回应男子的感慨,目线从虚伪的繁华间一掠而过,仰首望向突然放晴的靛澄的天,感觉恍惚。 这片披着锦光华彩的烂世,便是他舍亲、舍爱甚至舍命也要撑抵的天地么?! 惋叹的眼光里,一张高她一头的俊逸侧颜屹峙煦光中,唇角延着淡淡一抹笑,如画。 真实。 梦幻。 “天权更迭,王朝轮命,人心各择路途,今人之眼早已看不见旧时风景,这若宽若广的朱焰大街,何尝还是六年以前的那条街!”最后,她还是发表了一些感想。 苏诫道:“人都还是从前的人,物怎么就不是曾经的景了!”苏诫笑中带苦地道,指着楼面装潢得最奢华的一幢楼宇,“‘三绝楼’,你以前最喜欢去吃的酒楼。” 手指另一面飘扬的店招,“‘花见羞’,你做女娘时最爱光顾的水粉铺子。还有那,”指向长街尽头看不见的某处,“你经常赌钱的那家‘财神笑’还开着呢,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走,我们一起去瞧瞧。你想先去哪一家?” 云渡缄口,表现索然。 “那就挨着过去。”苏诫谄笑,替她做了选择,“走。”大手拉上细细皓腕。 “我自己会走。你别拽。”云渡挣了挣。 苏诫道:“有我一直牵着,你才不会走散茫茫人海。” 说这话时,俊健挺逸的男子悄悄回侧目光,瞄了眼一脸不耐的气质沉婉的姑娘,眼里透出丝丝意味深幽的珍爱熠泽。 “爹爹……爹爹……” 两袭优美的身形方将挤入人潮,身后忽然响起声声清软的呼喊声。 循声回眸,下移视线,一张圆卜隆冬的小脸儿高高仰起,黑水晶一般的大眼睛眨啊眨的,头顶一个小小玉冠挽着茸茸黑发,五官精美可爱,瞧着约摸有个三四岁的样子,一只小肉手牢牢攥着苏诫大氅的边角。 “爹爹。”小男孩仰望着苏诫,乖糯地称呼。 云渡惊惑的看了看稚童,又看看苏诫。 苏诫剑眉团蹙,一脸阴云:“我……我不认识他。” 云渡清眸转了转,没有搭话,阙疑的表情在她莹润面容上停驻片刻,随即消散无踪。 她又摆出了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你事与我何干”的清傲神色,随即还退开了几步,在旁看着“父子”二人。 “欻”一下抽回衣摆,苏诫躲到云渡身后,拉着她袖袍,乱中带惊地问:“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在街上乱认爹呢?” 凶厉语气中尽量保持一丝温和。 小孩“哇……”地放声,哭道:“爹爹凶阿致,爹爹是不是不喜欢阿致,爹爹不想认阿致……呜……” 随着哭声的荡漾,就近一圈的游客纷纷转来视线,围观新鲜。 “这不是羽卫指挥使——承谏大人么?!”有人看着苏诫说,继而默默往远处退了退。 第54章 惶无措 苏诫年少时风华远扬,常出现在京都各文宴雅会,认识他的人不少,从前只要出现人前,暗地里不知有多少眼光往他身上粘——文士仰望其才学横溢;长者感慰其年少有为;夫妇敬羡其家教有方;少女们则思慕其帅逸美好…… 那时的苏府郎君是整个京都所有世家子弟仰首的标杆,而池家窜天窜地的“少爷”则是满城父母教育自己儿郎的反面案例,不分家世高低。 苏诫杀爱上位,成为人人言之色变、见之远躲的君侧修罗。 而她池慕,重塑一副容颜归来,再无人相识。 “这孩子可是在喊苏指挥‘爹’?” “看这形势,大约吧。” “还别说,我看这娃娃眉眼与苏大人是有几分相似呢。” “听你如此一说,还真越看越像了!” 苏诫:“……”满额黑线。 云渡看着那簇簇视线中哭泣的小小一个人儿,淡然。 然而淡然之中,莫名竟滋生出一丝丝的触痛,让人感觉很低落,很不愉悦,好像身体里什么东西被人缓缓抽走,不重要,却隐隐有丝痛感。 那小娃娃似乎真的挺像苏诫的,尤其是形容装扮,颇有几分苏诫幼时温和拘礼的模样。 “别瞎议论了,”有人从旁道,转而小声,“自亲手杀了池家千金后,他哪里还有留后的能力?他要有那能力,皇上赏赐的那些女人怎会一个没留下?小伢子认错人罢了。” 此言一出,周围便涌开了一阵附和声音,看膝旁那孩子又感觉不像苏家人了。 “呜呜……”孩子还在抽泣。 “你说你叫阿致?”云渡移步上前,蹲下平视着小孩。 孩子抬袖抹了把泪,看看清眼前青丝垂地,衣衫华美,雪颜上开着一朵娇艳红梅的女子,拘小手一礼:“仙娥姐姐。您是我爹爹的朋友吗?” “你说的‘爹爹’可是这位苏大人?”云渡手指身后男子。 孩子点着下巴,小鸡啄米般。 云渡道:“看苏大人反应,不像是认识你的样子,你为何喊他爹爹呀?” 小孩仰头看着苏诫:“家里有爹爹的画像,我认得。” 云渡扭头,也看苏诫。 苏诫摆手,惶急解释:“不可能!”伏话云渡耳侧,“你知道的,我都没碰过女人,怎么可能有孩子。” 云渡看着他无从安放的手足,心中一笑,心道你平时不是挺霸道冷静的么,一个孩子就给收拾了? “我与你相处才多久,怎知你过往,就算不是你主动,也可能是被人迷取了。”口气调谑,反正事不关己,且……不在乎。 苏诫道:“你……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孩子喊我作父,你就这么无所谓?!” “不然呢?” “你不难受?” “我为什么要难受?这不是挺好嘛,你孤寡多年,没操丁点儿心突然就有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多好!多省心!如此一来,也无人再敢议论你无能了,你的男人雄风名声从此就算拾起了!作为你的旧识,我该恭喜你才是。苏指挥,恭喜了。” 苏诫气无泄处:“且不说我为你守身多年,从不近女色,就算我真的妻妾成群,儿女伏膝,你也不会吃醋是吗?” 云渡忍俊:“你在说什么笑话,我吃饱饭没事做了嘛,醋你!你没事吧?” 苏诫不快:“以前你怕我在外招惹桃花,每回我要赴个诗会、画会,你都要扮作阿胤跟随,还每每交代我等你长大,不准我多看别的女儿一眼,你现在怎么不痛不痒呢!” 云渡皱眉:“昨日我已经同你讲得很清楚了,我回到你身边是有所图谋,所以才陪你演那些无聊的戏,但从今日起,你发癫也好,发情也好,姑奶奶都不会奉陪了。” 冷哼一声,云渡回头对软叽叽的小孩道:“你既是阿兄的孩子,那我便就是你的姑姑……” “你别替我乱认亲,我就不认识这个孩子!喂,小家伙,你到底是谁?谁指使你来接近本官的?说,否则我就把你送到廷尉衙门去。” “哇……爹爹凶……阿致怕……娘亲……娘亲……” “你干什么?吓着孩子啦!”云渡温柔地将孩子抱起,安抚他,“阿致别哭,姑姑抱。” 无论孩子是不是苏诫的,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云渡于是问孩子:“你说苏大人是你爹爹……” “他是。家里有他画像,阿致每日都看的。”孩子咬定不松口。 “是是是。”云渡折服,“你说我阿兄是你爹爹,可是他说他不知道你,他不知道你,大家就没办法相信你说的话是不是真,这样,你告诉姑姑,你是跟谁一块儿来的,有大人作证,你爹爹才能相信你,对不对?” 话音极致温和,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有多亲熟似的。 看着她频频闪来的目光,苏诫知她定是故意在人前捉弄他,想看他戏剧。 孩子抱着云渡纤美玉项,目光四寻:“娘亲……我和娘亲一块儿来的,娘亲呢?方才还在那儿呢!人太多了,阿致看不到。” “喂,”云渡看向英姿拔众的男人,“你高,你抱着他看看,看看你那老相熟在哪儿。” 俊目一黯,脸色一黑,苏诫歪开眼,作未闻状。 “拿去。”云渡将孩子往苏诫怀中一塞,撒了手。 “哎!拿走,我不要。”猿臂大手往孩子咯吱窝一叉,举高,举远,极其排斥不知哪里蹦出的野儿子。 孩子晃着小短腿,满面惊惶。 忽然,他朝苏诫后方的人群中叫喊:“娘亲……娘亲……” “阿致——阿致——” 摩肩接踵的人海中,一只纤瘦的手不住招摇。 “阿致,你怎么……苏……苏指挥?”一道轻盈的身影从不知何处钻出,一把抢下苏诫高举的娃娃,抱进了怀。 看见苏诫容貌的瞬间,女人目怔口呆。 苏诫垂眸冷冷地看着流光乍现的女人。 但见女人姿颜明丽,身形窈窕,衣着精雅素洁,宛然是一位家境还不错的夫人。 值得一说的是,这夫人不但看着年轻,眉眼五官还有两分相似从前的池慕,都是带点妩媚色彩的狐狸眸,秀挺的鼻,如花一般含笑的唇。 若非真正的池慕就在身边,且还是一直守着、看着的,他可能都会忍不住恍惚。 然则,仔细一瞧,她素净的脸貌却有精细雕琢、描画的痕迹。 大概是陪在皇帝身边时间久了,见多了女色,连带着也增长了对女人妆面的见识。 这就是他“儿子”的娘亲?长得……妆得有点像他小青梅的已婚妇人? 苏诫玄眉渐渐卷起,心说这算怎么的故事? 第55章 乌龙剧 云渡静伫一旁,也是看着妇人遐思。 她也看出了妇人形容上与从前的自己的一两分相似处。 只不过比起从前十四五岁清丽骄扬的她,妇人看起来真是老成不少,眼神里流露的光泽不是历经沧桑的平静,是坚韧桀骜的沉冷。 然而她又努力地在掩藏那些不易察的现象,尽力表现得世情。 “娘亲,爹爹,”小男孩蟠着妇人,看向凶巴巴阴沉沉的男人,“孩儿找着爹爹了,可是爹爹他……他好像不喜欢孩儿。娘亲,是不是阿致不乖,爹爹他不想要阿致呀?” “嘿嘿,”妇人愧赧,讪笑道,“那个……小孩子不懂事,瞎说的,苏大人别生气。” 苏诫阴嗖嗖地道:“瞎说?这位娘子,我与你素不相识,你的孩子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唤本官‘爹爹’,如此荒唐事,你想本官以怎样言辞来回应你这‘瞎说’二字?” 美妇瞧了眼围成人墙的群众,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她的孩子之所以在往来行人中喊苏诫为父,不是因为她与苏诫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牵扯,只是因为孩子亲爹死的早,自小不知自己生身的爹什么模样,故而才闹此一出。 至于为什么只认苏诫当爹,而不是其他的男人? 妇人说,孩子还未出生时,丈夫就死了,孩子诞下后,她一人独自抚养,没有父亲,裹在襁褓的小儿夜夜哭闹,不得安宁,她听街头卖狗肉的屠妇说孩子夜哭是床头不宁,有邪物作祟。 若想得安宁,需得用更邪狠的东西来震慑,而如今人人谈论的最邪狠之物便是君侧幸臣,杀人如麻的狠绝残暴的羽卫指挥使苏诫。 妇人于是就托知道指挥使长相的画师将其形象摹成画,挂在床头。 说来也怪,自妇人把指挥使的像挂床头后,孩子就真的不再哭闹了。 后来孩子长大问及自己的父亲去向,妇人悲痛,无法向一个初省人事的孩子解释生与死的关联,无奈何下,她便指着日夜悬于床头英武非凡的男人的画像说“那画上之人,便是咱们阿致的爹爹”。 久而久之,指挥使大人的形象就成了孩子心中的父亲的形象,是以才会在广庭大众下将苏诫认作日夜观摩的父。 说着独自抚养孤子的辛酸,妇人别过脸默泪,不让孩子看见她容色上的凄苦,看众见之无不慨叹,闻之无不动容。 妇人在众百姓面前向苏诫道歉,说自己未经本人同意便擅用他形像,闹了误会,出发点也诋毁了朝官名声,她自请下狱受罚。 只希望指挥使可以网开一面,不要怪罪她的孩子。 她态度诚恳,决然是一位爱子如命的好母亲。 百姓们看着带着豆丁稚子跪地求情的可怜的母亲,又看看冷脸如罗刹的杀人不眨眼的指挥使,嘴边酝酿着的帮忙求情的话是一句都不敢蹦出。 苏诫看着俯首脚边的美妇,不发一言,也不喊她起来,只眼神不停地在妇人的身形发肤上细细打量。 众人见罗刹眼里渐凝寒霜,意识随即驱使腿脚一步步往后退走,离至三丈外。 森寒的气息波及到云渡身上的当即,她默默叹了一息,提步走上前,抱起了孩子: “你真是姑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啦,看过画像就能找着本人,你念书是不是也很厉害呀?” 阿致乖声道:“回仙娥姐姐,阿致已经会背《千字文》了。” “小嘴真甜!”云渡捏捏他软乎乎的小脸儿,“你年岁太小,可以叫我姑姑,不要叫我姐姐,更不能叫仙娥。” “可是……”孩子挠挠漂亮的小脑瓜,嘟嘴道,“姑姑好好看,像画上的仙女,还会开花!”他指着女子雪颊上的红梅。 云渡被他逗得好笑。 “哎,阿兄,”云渡笑颜嫣然地看着苏诫,“你看这孩子多可爱,要不我们带他去买点东西吧?人家方才叫了你那么多声爹爹,又哭了那好一会儿,怪让人心疼的,虽然是个误会,却也算是缘分不是?” 瞧见心爱的女子抱着个软萌稚儿在面前笑成了花儿,苏诫黑冷的脸瞬间转暖。 试问哪个男人能拒绝一个本就倾心多年,并貌美如仙,还捧着一方烟火的女子向你发出的陪伴邀请? 他苏诫,不能。 忘了是在哪一夜的梦里,他亲力养大的女娘乘华驾、披云霞、携春风来嫁,而后他们温酒一杯,暖帐红烛,而后便出现了如眼下一般怀抱孩子恬恬望着他的情景,那美好,令人沉醉。 怔怔地看着几度出现在梦里的“妻儿”许久,苏诫慢慢才从恍惚里回神。 垂眸看着伏跪请罪的女人,淡声道:“你起来吧。” 妇人谢过,暗暗舒了口气,抬眸看向俊美的男人,她微笑着敛衽。 “阿致,来娘亲……”伸手将抱回儿子时,女人的目光遽尔却停顿在抱着她儿子的美人的身上,手僵在半空。 “这位姑娘是……”眼光转向苏诫,“……是大人的亲戚?” 妇人盯着云渡澄澈双眸,眼里闪烁着不可名状的震惊。 “你认得她?”苏诫问。 “不……不认得。”妇人略显支吾,转而咧笑,“只是从未见过如此月容花貌的姑娘,一时失态,失态……” 妇人抱回孩子,云渡道:“我和苏大人觉得今日与你儿子实在撞缘,我们都很喜欢这孩子,想带他去买个玩意作为相识礼,娘子可应允?” 妇人闻言将云渡上下又打量,目光重点她宛若大家笔墨描摹的精致五官上,惊疑的眸光伴着比较的意味。 云渡不知她如此仔细的审视是怎样目的,只始终朝她展示和善的微笑。 妇人垂眸去思量,眼珠却是在暗里骨溜溜地打转。 未几,她点头,抱着孩子福一礼,讲了些赞美、客套等言,随后还自我介绍说她名唤羡娘,娘家是南武人,亡夫是大彧京城人,丈夫故后,门庭破落,族亲势利不容孀妇,便回去南武娘家寄住。 却奈何父母心慈,兄嫂无情,腹中孩子还未坠地,她挺着肚子就被赶出了母家大门,回到彧国。 生活所迫,她一个待产妊妇又无力气做别的谋生,决策之下在南、北边境学人经了商,到今日也算赚得不多不少一笔家财,于是带着夫家血脉回来,择日便带孩子回旧宅认祖归宗,重整门庭。 第56章 两面刀 羡娘说,她来京都不过四月,一切人事尚不熟悉,对将要面对的旧怨更是心怀忐忑,因此一直居在城郊,待做好万足准备再去夺回所失。 她说着自己的故事,云渡和婉地听着,苏诫听了两句冷眸一瞥,负手提步喧闹长街。 围观的群众见修罗在仙娥的巧劝下息了怒,径自散了。 “哎,苏……阿兄!”云渡朝大步扬长的修逸背影喊,上前一步拉住那飘飞的袖摆,“你慢点走。” 苏诫大手一挽,一把握住女子细滑的腕,倏地拽近,偏颈靠近其耳:“你看不出她有问题么?还把人带在身边!” 云渡道:“看出了呀,女人眉眼有点像我,还带着个儿子,那儿子还于茫茫人海寻见了你,上前认你为父,更重要的是,你可是保佑并陪伴孩子长大的神一般的人物,如今竟能遇见,真是话本都写不出的绝妙的缘分呐!人家如此思你、念你,朝朝暮暮的,你就不能上点心?我可是在为你终身考虑。” “上什么心,你知道……” “羡娘子。”苏诫还想说“你知道她是画皮的鬼吗”,云渡已抽开手来,回头喊步履蹀躞的母子,任男人在声味纷乱的大街中央凌乱。 羡娘走近,云渡道:“你一直抱着孩子也辛苦,我来抱一会儿吧。” “这……恐玷了姑娘华服。” “无妨。我喜欢孩子。” “阿致顽皮,万一冒犯了姑娘可怎么好。” 云渡眉角一沉,笑在心底:“你一直抱着个孩子,怎么有机会接近我阿兄?” 羡娘一怔:“姑娘……姑娘说什么呢,妾身……妾身……” 她张口结舌,不知所以。 云渡道:“娘子无须羞怯,我阿兄俊美富贵,有权有势,因为某些原因不堕风月,最是适合你这样孤身带着一个儿子的女人依靠了。” “孩童不善说谎,画像也震不了邪祟,娘子将苏指挥的画像常挂床头,难道不是用来思慕,用来潜化孩子思想的?” “生而为女,我知道一个女人想要在这世道讨生活并不容易,尤其是像你这样亡了夫君还拉扯着一个稚儿的女人。” “若我想的没错的话,你到京都来的主要目的应该是要寻机接近苏指挥,而非真的是为带孤子认祖归宗,我说的可切?” 羡娘愧颜:“姑娘不但人生得仙美,心目更是明慧诚善,妾身这点求荫蔽的心思是一点没瞒过姑娘眼睛,实在羞脸得很!不过姑娘猜的也未全对,阿致他生父确是京中人,门庭也确实残败,若是我母子入不得大人青眼,只能只身回家族争斗了。” “只是,像苏大人这样财貌双全的儿郎,与姑娘走在一起也是相配的,姑娘为何不争取,反倒要来促成妾?” 云渡一哂:“阿兄声名在外,娘子必是清楚的,不然也不会带着个孩子来遇,你真正是做过女人的人,最是晓得男人那方面的重要,阿兄虽相貌超群,却非我理想中人。你已婚过,还有孩子,往后只需好好经管家事,男人什么的,看得过眼便可。” 羡娘看着她淡然无波的神色,雅然莞尔:“听姑娘一直称呼苏大人阿兄,不知你们是怎样的亲戚?你是与他自小相熟嘛?” 云渡眸色凝了凝:“不是。我与娘子一样,都是南武人,只因家道中落,父母亡故,不得已辗转到的苏指挥府上寄身,我与他不是很熟,且过不了多久,我就要离开了。娘子若心仪阿兄,尽管放心去追求,我愿帮你的。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姓云,你可唤我云渡。” 羡娘犹了犹豫:“可我看着苏大人好像很在意云姑娘,我现在挨上去,他会不高兴的吧?而且……而且……姑娘真愿意舍弃苏大人?你不会后悔吧?” “呵,”云渡闻言笑开,齿若编贝闪亮,“不瞒娘子,我早有心上人,瞧不来他这款。” 羡娘微笑浅浅,似乎默应了云渡的说辞。 她没急着把阿致给云渡,两人就这样在人来人往中并肩闲步。 苏诫在繁烟里几步一回头,看着相谈甚洽的俩女人,一双顾盼流光的丹凤眼频频翻白,此刻若将他往海滩上一扔,简直与三日死鱼是无二形容。 且瞧那若回雪流风般袅娜的弃爱抛情的女人不时投来的诡魅目光,不定在算他什么狡计! 想想实在忧愤。 一段路后,羡娘闲话问:“云姑娘看着玉骨冰肌,风韵清幽,气度看起来有种历经风雨的沉敛,不知芳华几何?” 云渡道:“春后便入桃李。” “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云渡迟疑刹那,模棱两可地道:“家中变故后,便从此孤身。” 羡娘听了眉头微微一蹙,欲开口再问,想了想却压下了疑色。 她欲进欲退的模样皆让云渡瞄进了眼里。 “阿致,你看这些糖人好看不好看?”刚好路过一个糖画摊子,云渡遂指着摊上形色多样的画糖问,“姑姑给你买一个好不好?羡娘子……” 说着伸手去抱孩子,并看着苏诫的方向,对羡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看准时机就上。 羡娘稍作思忖,害羞地颔了颔首,把孩子交给云渡照看。 娇赧着追苏诫背影而去了。 “苏郎君,”苏诫杵在一处木雕摊子前,像瘟神俯瞰凡世肉躯一样冷幽幽地盯着摊位上各种稀奇古怪的雕品看,视线停驻其间一个席地撒泼,嘟嘴歪头的形容不屑的小人上,嘴角缓缓勾动一丝意味幽沉的怪笑,羡娘走到他身侧,“郎君看什么看得如此出神?” 听着声,苏诫阴凉的容颜上忽地浮上一层冷黑,乏于理会。 “听云姑娘说,郎君与她是从姑代的表亲,因家中生变才来投靠的郎君,说与你还不是很亲近,不过依妾身之拙见,郎君看她的眼神实在炽热,你可是心仪她?” 苏诫:“……” 羡娘轻轻咬了咬唇,缓缓幽暗下去的眼神忽然精亮:“这也不怪云姑娘看不见郎君心意,毕竟这女子嘛,一旦心中有了其他的人,再好的男儿在面前也是视若无睹。郎君不会因此就放弃了吧?” 苏诫悠悠侧眸:“你想说什么?”面无表情,眼含鄙夷。 羡娘瞟瞟男子如丧考妣的一张衰颜,亦是嫌恶。 然而她的不屑藏得极深,面上始终是明丽温婉的贤妇姿态。 “常言道:一物克一物,一人降一人……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羡娘将苏诫请至人少处,小声私语,“郎君可知方才妾与云姑娘都说了些什么?” 苏诫淡淡:“说什么?”好奇心早已乱蹦。 第57章 入迷彀 羡娘道:“云姑娘想借机撮合郎君与妾。” 苏诫闻之蓦地心梗,心道她在后面嘀嘀咕咕,竟是急不可待要将他推给别的女人?! 好啊!这笔账他记下了。 沉着脸,苏诫道:“她不撮合,你就不会上赶着来接近本指挥了么?”怒气率先撒到了别的女人身上。 羡娘惶窘地咳了两声:“郎君果然与姑娘天生一对,看人看物的眼光真是歹毒!不过话既已说到此份上,羡娘也不怕告诉郎君……” 她低低一叹,道:“确实,原本我是来接近苏大人的,这件事我计划了多年,从我孩子他爹去世时起,我就开始在筹谋自己和腹中孩子的后半生。” “那些日子,我不断向人打听是否有人愿意要我这种丧夫带子的人,最好是能将我的孩子当作自己亲生子养的那种,为人父母嘛,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一生顺遂,平安无忧,不想他活得太累,然而亲友们介绍的人家我都不太满意,直到孩子出生,我也没有寻到合适的人家寄身。” “直到大人威慑四境的名声传至耳朵,妾恍然才惊醒,觉得您才是世间最值得妾依靠的男人。” “你看准了我有权有势,无能子嗣,故而你便将我画像挂于家中,引导你儿子记我为父,为的便是今日之‘缘’?” 羡娘低眸默认。 “你愿花如此长时间来谋划入我苏府之事,必然是对此事有着不小的成算,怎么才走了第一步就自己招了?你不想入我苏府了?” 羡娘道:“妾不是个没长脑子的人,闭眼盲撞的事是不会做的。” “哦,愿闻其详。” 羡娘道:“为了能顺利近得大人的身,这些年有关大人的事迹、性情、身边往来等大小信息妾都做过了仔细的研究,因为听说大人从前初爱是个温婉端淑的高门闺秀,妾于是便尽量打扮得温婉些,当然了,妾这点姿色哪能与大人所爱并提,唯一能向您展示的只有一副被生活磨砺的还算坚韧贤良的寡母形容。” “再如因为了解到大人自小有礼有教,是个温文尔雅的性子,因此才将阿致按照此方向教养打扮。” “此中种种行事皆是想着大人即便看不上或不想要其他的女人,但妾却能凭与大人旧爱略有两分相似的形容,以及与大人有半分相似的孩子在一众竞争者中赢得注目,甚至于脱颖而出。” “妾筹谋如此之久,断断不曾料到会在施行计划的第一步就遇上了最大的阻碍,知道了大人已然有了喜欢的女子,而且还是一个长得那样好看的,比妾好看不知多少倍的神女一样的女子,从大人看她的眼神中妾便明白,我们孤儿寡母是不可能踏得进大人府门的。” “妾愿同大人说这些,不为其他,只是觉得相聚相离皆是缘,即便这缘是算计得来,也当为这一切画上舒心的句号,而不是没头没尾的就这样悄悄过去,大人说是不是这个理?” 苏诫未应,只淡淡掀了一下浓密的长睫,表示在听。 羡娘也不论他心思,接着讲:“云姑娘虽用已有心上人一话作为撮合我二人之托辞,但从此番表现中不难看出她其实是已受大人容色才华所动摇,是想通过给大人确定伴侣来打消对大人的臆择。” 长篇絮絮至此,苏诫眸中总算闪动一丝光泽,却还是不死不活地说话:“你说如此多,可是想帮我?” “大人若能原谅了妾算计您未遂之罪过,自当不余遗力。” “你说你调查过我……” “是了解,不是调查。” 苏诫凤眸微转,隐有一缕疑色掠过:“你说你了解过我,就该知晓本官是个无力子嗣的男子,我表妹芳华正盛,如何能委身于我?” 羡娘清舒一笑:“世人均传指挥使大人弑爱不事,但凭羡娘拙眼,妾认为大人只是还没有遇上能令您再度心动的人,所以物无用处,如今遇上了,相信大人的心结自然而然会解的。看大人视线一刻不移云姑娘身上,且看大人谈及心上人时言语丝毫不露自卑之色,这心结怕是已然解了?” 羡娘说这话时,苏诫的目光正是穿过人流,落在带着孩子选画糖的拖着天水碧长裙的女子身上。 “你且说说看。”苏诫目光不移。 羡娘靠近面容逐渐舒展的男子高峻的肩,想近些说话,那肩却是往更远的地方躲闪。 女人无声冷嗤,只好立在原地说话。 为显得神秘,她特意将语音压得细弱。 …… 却说云渡带着阿致在糖画摊前选画糖,嘴上说着哪个哪个好看,眼光则时不时的去瞅离开喧闹躲到街边闲话的男女。 豆大的孩子拿着个唱晓雄鸡的画糖在她身边说了几遍选好了,她都不注意。 瞧见摊主一直盯来的期待且和善的目光,孩子不禁胆怵,瑟手瑟脚把糖又插回去。 他牵着“姑姑”盈逸的袖边,乖乖地等她回头来关注自己。 “选好了吗?”见街边男女讲完话将过来,云渡适时撤回窥视。 “怎么了?”瞧见一张软乎乎的小脸仰望上来,云渡疑问。 “我想要这个。”阿致指着放回去的大公鸡说。 “老板,这个糖公鸡怎么卖的?” “两个铜板。”笑纹满面的老者右手比出两指,左手继续画着还差两条云须的飞龙。 两个铜钱…… 云渡手伸进袖袋,摸了摸,没有,往另一边再摸摸,也是没有。 恍然她才想起今日出门是被苏诫强行打扮后扛出门的,钱财、暗器什么的,一样没带。 “那个,不好意思,出门忘带钱了,”顺手拔下鬓边一只蓝玉珠花,“我用这个抵行不行?” 摊主看着莹白掌心一枚光彩剔透的淡蓝色玉花,喉咙滚了滚,浑浊老眼突放光明,不上手鉴定也知其价值不菲。 此一枚玉花莫说是买一支糖了,就是买下他整个糖画摊都是绰绰有余! “不行不行,此物太贵重。”摊主连连摆手。 “不要紧的,这东西我拿来也是无用,若能换孩子一个高兴我觉得很值。” 第58章 艳惊尘 “不行不行。做生意最讲究一个‘信’字,价、物不等,非信也。小老儿虽一介平头,只能靠这小小一画糖的手艺谋生,做人的道理还是明白的,这糖鸡值不起你恁贵重的物件,小老儿宁愿送姑娘。” “那……我看看换一个等价的?”说着,云渡看向身上穿戴:如云似雾的天水碧金银丝绣海棠疏枝月影的隐隐浮光的衣料;轻盈飘逸的烟绫长裙;镶珠坠玉的精致腰带…… 似乎没一样能与一支糖等价。 “这个娃娃好看,我要了。”忽然一只肤色白皙指节匀长的男人大手伸进视线,拿起摊前一排画糖间的一个形状胖嘟嘟的糖人“玉女”,“加上这只糖公鸡,共是多少钱?” 老摊主抬眸,看见说话之人的瞬间,褐瞳不禁扩大了一圈,怔了须臾,他镇定地比出四根手指:“四枚五铢。” “喏,你来给。”一包沉甸甸的钱袋塞进云渡掌心,糖摊前雄赳赳的大公鸡接着被拿走了。 “你叫阿致是吧,拿着。”男人柔磁的嗓音就在身旁,“看我手中这个女娃娃,像不像你的仙娥姑姑?” “不像。姑姑好看。” “那是她长大了,小时候肯定像的。你有没有听说过,说是这人小的时候爱吃糖,长不出心眼,所以就生得软软呼呼圆滚滚的,就像你这样,等到吃过了苦辣酸甜,便会开始长心眼,个头越高,心眼越多,像你姑姑这样,心眼多得装不下了,就会转化成美貌,连皮肉都会骗人。” “……确定不是在指桑骂槐?”云渡腹诽,满额黑线。 “那像爹爹这样比谁都高的,也生得英俊的,心眼岂非更多,也更会骗人?!” “噗——”正打开钱袋在一堆金珠、银豆里找铜钱的姑娘闻言遽尔手一顿,掩唇笑了。 “不愧是‘亲儿子’,一语破的啊!”云渡心说,“一个活在睽睽众目下也骗过所有眼目的伟志狂徒,可不是最会骗人呢么!” “这个也要了。”云渡拿走玉女“失踪”的旁边的金童糖人。 摊主比个六,云渡付了六枚五铢。 “咔滋咔滋……” 金童的脑袋碎在檀口月齿间。 心眼子睥睨众生的“金童”在旁瞧着,脑壳阵阵发紧、搐痛。 “这个也给你。”苏诫把手中糖玉女递出。 云渡瞧了瞧他,不客气接过,而后细舔慢化,怕“她”疼似的。 看着冷冷清清,实则孩子心性! 无人察觉处,一抹宠笑开在男人朱妍薄唇角。 因为苏诫说了要带云渡逛遍她少时爱去的几家店肆,而云渡又答应了要带阿致买孩童玩意,四人于是从街头开始,一路往街尾游逛。 花见羞。 玉树琼枝的男子一脚迈进金玉琳琅,香气环绕的首饰胭脂铺,平地便随即起了一阵风,肃飒气流荡进络绎不绝的顾客间的当即,人群中扭腰款款迎上一年轻标致的“青年”。 “哎呀——”青年仰目看着风姿飒飒的玄氅灰衣的男子,怔了好几个眨眼,“是苏……苏公子,不对,是苏大人,您可许多年没来花见羞了,您六年前来图让我们家打制的金玉头面早已做好,今日特地前来,可是来验查做工的?” 青年殷勤地围着苏诫,忽视所有:“这些年我多次派人上门询问您是否还要这副头面,都未得到确切答复,因为是您亲手画样特制,敝人不敢擅自做主,只能一直收管好。” 青年是花见羞的老板花锦,因其人行事圆滑热情,对女子衣饰妆扮之事颇具见解,且他自身还特别的懂养肤化妆技术,别看他入目不过二、三十的年纪,衣着花红并柳绿的,其实已是将知天年的半老之人了,是以得人送美誉——不谢花。 闻花老板对苏诫喋喋那“六年前来图定制金玉头面却一直未取”一话,云渡忽觉心尖绞动几许刺痛,若想的不错,那或许是他为她准备的东西。 至于未取的原因,大约是他后来下了决心要杀她吧。 “东西先放着,保管以及养护的费用我会吩咐人定期送来,待有需要之时,我自来取。今日来只是随意看看,你先去忙。”苏诫道。 转身看着俩女一童:“一起看看。” 随着他视线的移动,花老板的目光瞬间落到随其前后踏进店的女人们。 其中一个衣着简素而不失丰裕人家的从容气质,面貌娴雅端丽,举手投足间有不多的拘谨傲气;另一位玉姿亭亭,气度清幽,身量比旁边那位要高半头有余,肤色样貌更比旁边的高出不知好几。 她虽穿的沉敛又不失奢美的淡蓝色衣裙,青丝绾起一半的发髻簪饰的亦是淡蓝淡紫的玉花,然而却是一点拢不住其一呼一吸间散发出的圣洁清婉的不似人间凡俗的气韵。 关键是,她全身上下除了眉毛有描过两笔的痕迹,就只有睑下颊边那处用脂粉调和绘成的一支梅,其余再无一处不是天生的秀质。 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似雪抟成;那丹唇两瓣如鲜花染就;清眸不作而魅;峰鼻不修而挺;一张鹅蛋形状的脸宛雕宛磨,真真是误入人间的一抹仙华! 老板呆呆地看了云渡许久,看得云渡后背不禁发了冷汗,眉头一蹙再蹙。 苏诫见状假意咳了两声,提醒花老板的失态。 花老板已然入迷,哪是一声不知所谓的咳嗽可以唤醒的? “这位女娘,你这秀发怎么养的,竟这般乌黑丝滑!”端量的目光落到云渡肩后垂泄的长过腰际的一瀑青丝时,老板油亮的手跟着就摸了上去。 云渡还僵滞在不谢花夸张的神形中时,忽而一道强劲的力即将她掠到了一旁。 “哇,爹爹好厉害!娘亲,你看到了嘛?”从未见过身法快如诡魅的阿致在旁惊呼,羡娘只是尴尬地笑笑。 当众她已解释过苏诫不是阿致的父亲,奈何孩子初见念想了无数日夜的“父亲”,一时欢欣难抑,全然没将那些解释的话语听进耳朵,一路还是唤苏诫为父。 苏诫也不知是开了哪窍,对便宜儿子的态度一改初时,不时还抱一下,给他买好玩,眼下,孩子手里已经拿着一个鸠车,半个糖公鸡和一个毛绒布偶小狼。 第59章 酸意浮 花老板看着苏诫拦腰抢走的女子,再看看牵着孩子手的美妇,转而看向苏诫…… 反复几次。 两只妆得婉媚的桃花眼就这样不住地转溜,眼里透出惊疑、迷惑、混乱的神色。 六年前,时年十八岁的苏郎君拿着一叠手稿来到花见羞,付下定金让店中匠人帮他打制一套定亲时用的头面,然而两年后,那些样式独特的钗、簪、步摇做好了之后,却无人来取,回回差人去问,回回只得个“我家大人说,先放着,等他哪日要娶妻了自会去取”。 可想娶妻的插戴还在他花见羞的柜里放着,其主人已当了爹! 多年前常与他一起来店里挑选妆饰的池家小姐多端淑娇妍啊,就这样死在了他的手里,说什么弑爱不事,都是故作深情的幌子罢了。 只是这爹当了就当了,一家子整整齐齐的也好看,可怎么又要带着个姿颜绝艳的在身边,还一块游街,着实是教人看不懂。 且看他对蓝衣美人的极度在意,莫是替旧新欢? 如此样貌身段,确实是比从前那十几岁的池小姐更胜三分! 今日举家出门,难道是好事将近,所以才不需遮掩了? 不谢花自顾胡思着,几人已移步店中展示货品的柜台去选购妆饰了。 “我觉得这盒胭脂颜色很好看,你用应该合适,要不要上唇试试?”苏诫指着展示台上一盒色泽莹艳的口脂,问云渡。 “我不需要。”云渡冷然。 “郎君好眼光,”羡娘在旁开腔,“云姑娘容华天赐,自然无须这些俗物点缀,妾初来京都,还未来仔细见识这皇都的繁华,也不清楚哪家商铺的货好,幸得今日有大人及云姑娘同行,妾才有机会知道此条街上哪家货精,哪家货简。” 听闻此话,终于回过神来的不谢花瞬间找回生意人的状态,与羡娘攀谈起来,所说皆是些他的店如何久远,如何物美价值,如何比这两年新开的万象楼用料纯正,做工精细等话。 羡娘拿起胭脂看了又看,很是喜欢的样子,“此前阿致他爹也常带我到水粉铺子选买胭脂铅粉,他描得一手好丹青,所以呀,每次选胭脂都会帮我上唇试色,自他不在……” 长长叹一息,神色哀凉。 “娘子若不觉在下唐突,在下愿为故者代劳。”苏诫文雅一礼。 羡娘眉梢挂喜:“那便有劳郎君了。那就麻烦云姑娘帮妾照看一下小儿了?” 羡娘把孩子托给了云渡,便在店老板的带领下与苏诫并行去了隔屏后。 行色娇羞,边走还不忘朝云渡使眼色,似是感谢。 云渡脸色略苦,想不通苏诫怎么就主动要接近她了,他早时不是对人凶巴巴的嘛?! 莫非是在街边说话那会儿改变的心思? 思索间,身边突然围上来一堆妙龄女子。 “这位姊姊,看你肌肤这样雪白细嫩,不知平时怎样保养的?” “哇!还有头发,好长好顺滑呀!怎么养的呀?” “口脂用的哪个色?” “脸上真的没有敷粉吗?!” “我们跟了你一路,实在想知道你的养颜之道呢,还望姊姊不吝赐教。” 小姑娘们叽叽喳喳,犹似清晨林间的鸟儿一般聒噪。 云渡随意瞧了眼她们,目光迅速又看向苏诫消失的地方。 四君子折屏后,身形娇婉的女人坐在矮凳上,身姿挺拔的男人手执一支细长刷子,动作轻缓地在女人线条流畅的脸上描画。 “哎,姊姊,你可是不愿与我们分享美颜之法?” 她不搭理人,遂有人委屈噘嘴了。 云渡收回视线,努力示笑:“身体发肤乃爹娘生养,所以你们的问题我无法回答,不好意思。” 少女们噘噘小嘴,失望而去。 云渡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嘴角默默延展开一丝苦笑。 墓室寒碧台上沉睡两年,期间服用了不知多少以珍贵药材配以每日朝露炼制而成的“仙难乞”才养成的今日容颜,因为此事,思归每回见她都不唤她名字,总是唤她饕餮。 这般十句八句也说不清,即使说清了也无法施行的变美之法,她如何传授? 再回望时,苏诫与羡娘正有说有笑地走出来。 但见那两人一个袅娜的婉柔,一个修俊的骄矜,身量虽看着有差了两头的不协调,却不乏小鸟依人的美感。 一见云渡,羡娘便笑颜晏晏地凑上来,问她脸上的妆好不好看,问她苏诫给女子点红脂的手艺好不好。 见本就生得婉丽的妇人忽然间似乎又变美了不少,云渡心中莫名酸楚。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生此不太好受的滋味,但还是回应羡娘淡淡一弯笑,强行逼自己说了句“没听阿兄说会描妆呢,想来是娘子娴雅风韵引起了阿兄另眼,他这才技痒一试”。 说罢,她看向苏诫。 苏诫沉着眸,摆着一惯不把人放在眼里的睥睨神态,连带对她例外的那副霸道的温柔也收起了。 整一个冷厉无情的煞神模样。 “平时忙着照顾阿致,难得进一趟城,既然都试了胭脂了,我还想再多看几样,合适就多买些回去。” “从前呀我总觉得女人生了孩子以后就没了精心打扮的意义,今日让苏郎君如此温柔地画了一画,恍然才明白女人不能得过且过,该打扮还得打扮,人美了,心情也美,心情一美,说不定就遇上什么好事了。云姑娘以为妾说的可有理?” 云渡不想开口,只是慢吞吞地莞尔表示认同。 其实她也不知自己认不认同,就是觉得应该要做个什么表情回应一下。 “你打扮得如此美丽,眼光一定很好,走,陪我去看看。” “好——” “她喜欢孩子,就让她在此看着阿致好了,我陪娘子即可。” 云渡才启唇,话头即让素不爱管闲事的却突然爱上了管闲事的煞神夺了去。 “人人皆说咱们彧国的指挥使大人是无情修罗,他们又哪里会知道私下里的苏郎君其实是个极致体贴温柔之人!那便再麻烦姑娘帮忙照看一下阿致了。” 情难自抑地说着,交托完孩子,如旧故重逢的两人于是在顾客熙攘的店堂里挨个看起了首饰,不谢花跟在两人身旁,殷勤地为他们介绍货品,时不时的向云渡捎来一抹迷惑眼光。 第60章 厌同聚 店中伙计见云渡带一孩子干站着无聊,热情地请二人移步后堂休息。 后堂清静,稚儿于是摆出自己喜爱的玩具自行捣鼓起来,云渡坐了少时,感觉榻席质地梆硬,硌人得很,随即从座上起身。 在屋里踱了几步,不由自主就走到了门边上。 目光掠过穿插往复选看货款的人,远远捕捉到身材颀俊的一袭身影。 身旁巧笑嫣然的美妇拿着一支发饰与他说话,他继而淡淡一勾唇,拿过金饰柔情地别到了妇人发髻上…… 呵…… 才说什么为她守身如玉,死也不会染浊,等她重新爱上他,转身就与一个丧夫寡妇对镜描妆,相携选饰,眉来眼去…… 这是心里还有旧人该有的态度?! 简直……不可理喻。 云渡咬着唇,恨了那高挺的背影良久,转身坐回“长针”的榻上,自斟自饮。 也不知偌大个妆饰铺子怎的这样抠搜,给客人喝的茶竟苦涩得不得了。 想从前她还是池府大小姐,初开情窦学人臭美那时,她也曾多次光顾此店,且几乎每次都是求苏诫陪伴。 她十二三岁,他十七八岁,她穿着清妍娇丽的少女衣裙,端持一府知书达礼的淑女姿态,他一身温雅贤子的青衣白袍,举止间,都是有尺有度的矜贵少年气,他们眼里始终只有彼此,行走于任何环境,身边的气息都是甜滋滋的…… 记得有次来此店选买一副璎珞,因为上面镶的玉不是她喜欢的颜色,需要更换,他们便在店中等了一两个时辰。 那时店里伙计送上来打发时间的茶点与眼下的差不多,都一样的精致周全,但那时的茶似乎比今日的更甜。 …… 两刻时后。 挑选首饰的男女说说笑笑着出现。 “云妹,羡娘方才选了几样钗饰,花老板已吩咐人拿去包了,钱袋还在你那儿吧?辛苦你去把钱付一下吧。眼看晌午了,我们去吃饭。”苏指挥使少有的在人前和颜。 男人抱起了孩子,女人收起孩子的玩具,俨然和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云渡取出钱袋,有些郁郁地先一步走出后堂,步子从容轻快,心情却像掌心里握着的钱袋一样沉甸甸。 也不知羡娘是买了多少插戴妆抹,付钱时,鼓囊囊一包金珠银豆呼啦啦的直滚进不谢花的钱柜里,花眸止闪后,钱袋里只剩不多不少几个铜板了。 伙计把包装好的售物拿上来的瞬间,云渡眼瞳陡然就是一震——大大小小不知都是些什么,竟捆了高高两摞! 一个围着孩子打转的妇人有时间倒腾这么多妆饰之物嘛?! ……为了给孩子找后爹,为了有个好看的男人暖床,为了今后生活无忧无虑,有何不可呢? “妾原只想买一两支钗换着妆点就可,偏苏郎君执意要送如此多给妾,真的是太不好意思啦!”羡娘娇赧地道。 苏诫道:“区区几件饰物苏某还送得起,羡娘不必客气。” 转身变脸陪逛,眨眼改口羡娘,男人就不需要矜持了吗? 人家上赶着卖笑是为了给孩子相爹,给自己寻靠山,你为什么? 云渡在旁瞥眼冷嗤。 看着大包小包,羡娘发愁:“来时带的一个丫鬟在人多的地方走散了,这么多东西……要不我去请个脚力帮忙拿一下吧,郎君与姑娘在此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不用如此麻烦,东西也不重,我拎着便是。”苏诫说。 放下孩子给他娘,手指一勾,提起包装精致的妆点物什。 前后出了花见羞,苏诫望着斜对面宾客满座的酒楼,回眸对慢吞吞走在后面的云渡道:“早晨都没吃东西,饿了吧?说好了带你去吃三绝楼,走。” 瞧着那“一家三口”整整齐齐的,云渡心头莫名的堵,突然不想与他们同行。 攥了攥扁塌塌的钱袋,她道:“方才吃了两块糖,甜得发腻,现在不想吃东西。” “吃糖腻了?”苏诫微疑,眼底藏蕴一缕无人可见的调笑,“那更要去吃点别的清清口,三绝楼的白菊茶是出了名的舒心清口,去喝两口就不腻了。” 云渡郁沉:“你别只顾问我吃的喝的,人家羡娘子带着个孩子也玩半天了,他们又是住的城郊,再去等菜吃饭,等会天晚了怎么回去?随意找个小摊买点什么拿着吃就好了。” 苏诫道:“我已多年未遇见过如羡娘这样投缘的人了,第一次请人吃饭就只吃些零嘴,也太失身份了!你不是才说阿致喊了我那么多声爹爹是难得的缘分么,不带他去吃这都城内最红火的酒楼,怎对得起我‘儿子’?阿致说呢?” “爹爹不凶。阿致喜欢爹爹。阿致听爹爹的。” “云姑娘不必为我们母子担心,方才我与郎君已经说好了,你们陪我母子逛了这半条街,还买了如此多礼相送,我实在不知道要如何答谢你们兄妹二人,思来想去,只好请你们吃顿饭,时辰晚不要紧的,郎君是御前佩剑的指挥使,送我们母子出城不是难事,对吧,郎君?” 羡娘说完,朝苏诫递了个眼色。 苏诫闻言,眸色先是一跳,转而柔雅地“嗯”了声,挂着似有似无一层笑意的洁白面肤下旋即窜游起浓重的警惕之色。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配合得甚是和洽,独是云渡一人在一旁扭扭捏捏,显得做作。 “这……让娘子请客?”云渡犹豫,“你过来。”拉走苏诫,背着母子俩嘀咕,“说好了我们给人孩子买东西做留念,怎么能让人家一个带孩子的妇人回请?人丈夫早故,要养家,要拉扯孩子,多不容易。” 苏诫看着她低眉垂目幽沉沉的脸:“你今日是怎么了?她说她请客,就一定要让她付饭钱嘛?你若觉得吃人家的不过意咱们可以付,又不是没有钱了。”眼底隐含谑笑。 云渡拿出钱袋给他看:“就是没钱了。” 苏诫笑:“那有什么关系,咱们与三绝楼的老板多少年的老熟人了?挂个账便是了……他们就算认不得你,终归还认得我。” “那……三绝楼客多,等吃完都什么时辰了,到时城门关了,你真的要送人回去?” 第61章 几家愁 苏诫道:“为什么不送?世道如此之乱,又是城外,孤儿寡母的在外面多危险?” “正因为人家是孤儿寡母,你一个未婚男子,合适嘛?万一……”云渡心乱,情绪有些不受控制的波动,但她还是保持着一个事外人的平静和理智,“若让邻里看见了,会有损她名节的。你都不会为人考虑的吗?” “她的名节与你有什么相干?你都看出来了她对我怀了什么样的目的,难道她自己会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吗?” “那你就更不能送她。” “为什么?” “你难道不怕她设计你,回头赖上你吗?” “爹都当了,赖上就赖上吧,不是你说的不用我出一分力就得这么大个儿子,我应该高兴?其实我也认真想了一下,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这女人要想进我苏府,就让她进好了,咱们家里也不缺这口粮。” “她一个人就能把儿子养大,还做过生意赚得生活开销,操持起家事来必有一套,我府上要能早点有这样一个人帮忙管理,也不至于丢了价值万金的财物而不察。” 云渡黛眉紧皱,不可思议地道:“从见面到现在你才与人相识了多久,就已经想得这样远啦?!你还能不能再草率点,简直疯了吧你!” 苏诫冷声轻笑:“我疯吗?”顿了顿,“确实是疯吧。不然怎么会因为在街上看见别人家有个女娃就去问池世叔要了你,从小到大只以你为命中至要,将自己的一生与你捆绑,觉得此生非你不可?” “我疯。所以才会以为与你讲了我舍身舍爱之筹谋可以使你理解我一二,原谅我杀你一场之痛。” “我疯。我若不疯怎么会为你禁锢情感?不疯怎么会明知你算计我也愿意往你的诡计里跳?” “可是,我这叫疯吗?抛开你的一刀之殇来论,我对你的情怎么也配得上长情二字吧?然则,再如何长情的一颗心也是会疲累的。你就将弃我而去,而我却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把你留下,与其等你走后我一人孤孤寂寂,何不抓住机会为自己的以后谋求点什么?哪怕是一个稚儿的欢闹声也好呢。” 云渡道:“你这是没理硬说,我与你讲这些只是希望你理性一点,不要意气用事做出一些不利己的事,你同我讲什么我们之间?” “你想我理解你,原谅你,此事若是另一种过程,我或许能,可你给我的痛不是不得已的打骂、假伤,是筹谋而为的不留我一丝活路的杀害啊!这还不够吗?我没一见你就害你,已经很大度,很看开了好吧?” “你对我那是看开吗?你那分明就是对我无所谓。” “我能提醒你注意防范坏人已是笑破天的以德报怨了,你还在意我对你是有所谓还是无所谓?你到底是什么样式的笑话?!” “那你管我。”苏诫淡淡,一副不把他人好意放心上的傲慢欠揍样。 “你这人……”云渡怫然,“无赖,不可理喻!” “你激动了?” “我激什么动?” “你吃醋了。” “我……”雪颜一皱,晶瞳晃然震动,万里青空,腾腾人海一瞬间成了界外幻影,与他使招拆招半月多,这是云渡第一次听到如此闻之无言的荒谬字眼。 吃醋? 那是什么东西? “谁借你的自信,让你说出如此无稽之言?”云渡嘲讽地斜看着他,“我池慕是有多差劲才给了你觉得我没有人喜欢的错觉,才要不计过往回头来啃你这棵越大越扎人的仙人掌?”云渡气笑了。 苏诫嘴角歪起一抹得意的邪笑,却是淡然且落寞地道:“你的意思……是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你不必知道。”云渡不屑。 “是谁?”苏诫追问,“他是做什么的?家里几口人?长的有我俊吗?有我有钱吗?比我对你好吗?功夫有没有我好,能保护得了你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有什么资格来问?”云渡白他一眼。 苏诫抿着唇,偷偷地笑:“呵,你不说,不是不愿告诉我,是你根本就不知道吧,无中生有。” 遭他冷嘲热讽,云渡胸膛内那颗生来便要强的心不服气极了。 “纵你有千般好,又岂敌后来人抚我心口伤!好意提醒你免遭蛇蝎咬,你反来与我扯闲篇,真是不知好歹!懒得跟你说。你爱如何如何。我先回去了。你是要陪人家去吃饭也好,送人家回家也好,我都无权干预。” 说罢,云渡将空瘪的钱袋塞还给苏诫,转身预备去向羡娘辞别。 忽然,手提两摞礼盒的苏诫一旋身挡住去路:“你不和我一路,那女人万一要灌我酒或者喂我吃其他的什么东西怎么办?” 云渡道:“你与人有说有笑,还送人那么多贵重礼物,为的不正是那点事么?我有自知之明,就不妨碍你们了。” “我会死的。”和缓语气里隐约含杂着无奈哀戚的意指,然而面容上能看到的,只有十分的俊帅中掺和了一分痞痞的邪魅。 “死?”光瞧他那故作柔弱的样子,云渡就够难受了,根本没心思去揣摩他的话有无深意。 云渡嗤笑:“呵……温柔乡里死是吧。死了好,死了你不就有理由撒手你谋划的那些骇人听闻的不要命的大事了么?” 看见眼前一双极好看的凤眸缓缓耷下狭挑的眼尾,眸色跟着也暗淡了几分,显示一副失落的楚楚神色,云渡有些怒: “简直……你到底是要怎样?一会儿凶巴巴;一会儿蛮不讲理;一会儿又强人所难;一会儿你厌嫌人家来接近;再一会儿又不要脸地去迎合;现在我给你们单独相处的机会,你却又故意与我攀缠!” “就因为我对你说了几句无法与你重续旧情的话,你就在我面前反复无常是嘛?一大早的就像野牛一样撞我屋门闯进,把我从床上拉起来,蛮横无理给我穿这一身复杂的衣服,戴这一头叮叮当当的珠饰。” “前脚说不让我与这母子接触,后脚你是自己上赶着要去当夫又当爹,撇开从前不说,我们重新相处好赖也有半个多月了,你在我面前发疯我可以不计较,可那叫羡娘的……你认识才多久?” 第62章 食同席 “人可以承受各种各样的艰难,忍受各种各样的委屈,但怎可随意释放自己的劣性,因为怄气就放任自己堕落呢?你曾经也算是很好一个人,难道以前接受的那些贤德的教养,拥有的那些高洁的品质都不要啦?言尽于此,你自行斟酌吧,我不管了。” 绕开男子峻峙身前的俊躯,云渡走到羡娘面前,以突然想起有件事要做为由告辞。 羡娘拉住她,有些不舍,遂举目看苏诫。 一袭长影缓缓逶迤回来,道:“让她走。饭我们自己去吃。” “那……”羡娘欲言又止,“云姑娘既有事,苏郎君便陪她一起去吧,我带阿致慢慢走到城门,回去时间差不多。” 云渡本是放手任他们发展,教羡娘如此一说,感觉好像自己是在撒什么气似的,这怎么能行? 她于是带羡娘移开两步说话:“娘子何故要讲此话?我可是在为你们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羡娘道:“若无姑娘这样的家人陪同,苏指挥怕要碍于身份而不会与妾走太近,不行的话,咱们还是等姑娘忙完手头要事,择期再会吧。” “娘子谋算多年,为的就是今日机会,舍得放弃?”云渡用余光窥察着美妇。 羡娘道:“如此多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差这一两日,今日与苏大人也算混了个脸熟,还得他相赠好些的礼物,已经是超出我预期进展了,怎好再贪进。” “说起可以与大人一块儿用饭妾也是欢喜的,后来仔细一想,觉得感情这种事还是循序渐进的好,容予下去再准备准备,太着急了怕会弄巧成拙,届时落得个精力空付的收场。” 说着推拒的理由,羡娘始终含善的眼眸深处却悄然浮潆着看不透的幽光。 凭云渡观察细致,也是看不进那和意之下隐藏的是什么。 这个叫羡娘的女人是来接近苏诫的无疑,而云渡觉得自己是不可能对苏诫存在任何男女情意的。 即使知道了他今日之前做下的种种都是为了他心里划算的那个宏大的目标。 即使他的那些伟志艰辛很值得支持与同情,可以将他伤害她的事抵消在作为一个愿为家国献身的热血小民的信念里,她也还是无法不去讨厌他。 早前看出用儿子作饵来钓苏诫的羡娘可疑,她便将计就计,帮助羡娘去纠缠二十几年来守身如玉的他,预备恶心恶心他,看他戏剧,以报复今早他踹门拎自己出门一事。 然而她也没料想事情会发展成成人之美的状态,且慢慢的她也察觉到了羡娘的不简单——三四年谋一郎,已婚妇女,托儿带崽,还有几分姿色,有如此耐性,如此心机,再奸名昭彰杀人如麻的男人恐也斗法不过。 更何况那奸人还是个空有面皮实际还人事未尝的老童子。 ……不近女色,为她守身直至死……他好像是这么说的吧? 这若是一下就遭遇一个身段成熟,手段成熟的猛虎毒蛇般的妖精人物,还不得让人吃干抹净了去?! 虽她不吃回头草的信念很坚定,但苏诫怎么说也是她追着长大并爱过的男儿,任后来有无出现那道无可愈合的裂痕,她都不允许外头的人来算计他——她池慕爱过的男子,败要败得体面,死也要死得好看。 倘若哪日是死在女人裙下、枕边,丢的岂非也有她的面儿。 何况,她还要看他倾洒的墨能将这乱世淹染成何种模样,看他挥起的笔能否书写出他狂言的春秋。 今日这捉弄人的游戏到此为止,这位心思不纯的寡母,她不能让那怄气犯疯病的狂生继续胡为了。 云渡与羡娘说好了择日再会,一转身,玄氅曳地的男人冷脸冷眼的还在原地。 见云渡回头,他将左手一摞礼物换至右手。 云渡上前欲与他讲已同羡娘商谈好日后再聚的事,近他方丈内,他大袖一拂,眼光淡淡一瞟,一丝多余的动作表情都没有即捉住了她的腕,精准无差。 迈大步往街对面三绝楼去。 “羡娘跟上。”沉冷强硬的男声在羡娘诧异的几个呼吸后缓缓才飘入耳。 此“兄妹”二人的相处方式真是别与寻常——隐忍深藏的同时突然来一出蛮横霸道,真是……有趣。 思了思索,羡娘带着儿子慢慢才赶去。 …… “喂,你是有什么病?!” 三绝楼。 官位不高,职权无二的指挥使一脚踏进酒楼大门,迎客的小二立马于擦肩接踵进出的客流中看见了英武非凡的男人。 粲颜迎上,说立即腾出楼上雅间供大人休息,不会让大人久等…… 苏诫转手将挂在指间的两摞累赘交给他拿着。 拾宽阔前堂中往两边盘桓延伸的梨木阶梯而上,苏诫交代店侍说:“去与掌柜的说,我今日要宴请极重要的客人,让他安排一下将店中招牌都烹制上,慢慢做,不急。” “我都与人羡娘子说好了改日再聚,你这是干什么?”云渡甩着手,却挣不脱他强劲的拉拽。 苏诫板着脸:“改日?择日不如撞日。计划既已提上日程,就当速战速决,岂能容人说改就改?你以为我时间很多吗?你打乱我的计划,不需要过问我的意见吗?” “不过一顿饭的变动,你凶什么啊!”云渡不能理解他怒从何来。 往后瞧了眼,见母子还没跟上,又道:“你就这么着急要与人交好?” 苏诫侧眸看了看,见她神情怏怏,笑了:“傻瓜。” “你说什么?” “没。” 雅厢佳馔,幽乐沉香,仅四个人的餐食,缤纷琳琅就摆满了长长一桌。 对向而食,兄妹俩并席一方,母子俩并席一方。 席间,羡娘时而看向渐渐暗下来的华彩明瓦,时而偷偷瞄一眼儒雅席坐对面的男子。 云渡瞧着她,以为她是因方才决定好的循序渐进的计划被更改而感到不安。 其实在饮着清茶等菜的这段时间云渡就发现,她脸上虽一直都挂着明和婉丽的笑容,无法安定下来的目光还是暴露了她隐约的焦愁。 苏诫的蛮横破坏了云渡与人交往的最基本的诚信,导致她看着不太安然的羡娘,自己不禁感觉有些尴尬。 第63章 必相送 碍于苏诫总不按套路出牌的狗脾性,许多话她无法于此场合解释,于是只能与软糯糯的阿致相互讨论每一道入口的菜好不好吃。 云渡少时吃惯了三绝楼的菜品,特别知道哪道菜最合自己的口味,也知道哪道菜最合苏诫的胃。 于是乎,她在浑浑不知所然,只觉得周遭环境很是熟悉的情况下将本来要夹给阿致的一颗油光红亮的跳丸炙放进了苏诫的碗中,并道:“凉了就不好吃了。” 语气清和柔软,好像从前他们一起吃饭时相互夹菜的情景。 只是当前的她更矜持守礼一些。 原来她都是直接喂他嘴里的,他不答应都不行。 记得有一次,她和苏诫还有池胤一块儿到三绝楼小聚,只要不是撒丫子去野,她都是穿的女子服饰,端的好一副世家千金的庄重。 然则,人前娟好静秀的贵女玉姿一到人后,皮囊瞬间就抛弃角落,暴露出不拘世俗的一面。 见她像个女匪一样把菜往一个清风明雅的少年嘴里塞,永远端持一副谦和俊雅姿态的胞弟就在旁边捂眼睛,嫌弃道:“阿姊,你到底还是不是女儿家,哪有你这样野蛮的女子,人家苏世兄要吃什么不会自己动手,要你喂!” 当阿姊的摇手挥他:“去去去,你一个小孩懂什么,苏诫哥哥都没说话,你倒先有意见了!” 池胤道:“谁小孩啦,我不过比你晚生半个时辰,不要老在我面前托大。大家都是十三岁九个月,谁比谁优越?” “我是想说,你再如何心仪苏世兄,也要守住自身矜持,你这样不自重,当心哪天苏世兄厌烦了,弃你另寻,你本来就小了他整整五岁,能成为夫妻的机会原就不大,还不知道持重些,整日像个猴似的缠着世兄,你不羞,我替你羞。” 听着弟弟的揶揄,池慕旋即往他嘴边送去一颗肉丸子:“吃。堵住你的老鸹嘴。” 池胤道:“我不喜欢吃这个。” “嗯……”池慕凶凶地盯着他。 迫于长姊威压,池胤瘪了瘪嘴,缓缓又张开,咬住了不喜欢吃的丸子。 而后她仰起下巴:“现在知道谁比谁优越了吧?哼……” 池胤朝她瞪起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嘴里包着个大肉丸,清俊的小脸变得圆鼓鼓的,像极了一只嚼食的大白兔子。 苏诫在旁看着姐弟俩斗嘴,俊颜粲然。 …… 待看见白皙修长指节所执的木箸缓缓夹上那颗圆咕隆咚的肉丸子,继而一双惊惑的大眼睛转过来看向她,狭长凤眸睁圆如铜铃,她恍然一惊,骤然醒神。 “呵……给别人夹菜夹习惯了,不好意思。”说着要夹走。 密羽长睫一眨,热气腾腾的大丸子就少了一半了。 他低头咀嚼食物的时候,云渡隐约看见了他细细嚅动的嘴角弯着诡魅的一抹笑,像是一只黑皮老妖怪吃上了细皮嫩肉多汁可口的胖娃娃一般,瘆人不已。 丸子事故后,云渡收敛了强装的开朗,不再做那些多余的缓和气氛的举动。 各自安静地吃饭。 席毕,已是一更天时。 新年无禁,城门还是如常关闭了。 长街华灯璀璨,人车虽不及白日拥挤,却仍是如火如荼的热闹景象。 按约定,苏诫要在城门关闭后送羡娘母子回住处,迫于要管狂生闲事的一颗心作祟,云渡决定跟在苏诫身边,免省他志未达,身先死。 走都要走了,羡娘突然矫态,说天色晚,路程远,不好麻烦兄妹二人相送,不若她就找家客栈将就一宿,只是可怜与她走散的丫鬟和等在城门外的一个马夫,他们人老实,若等不到她不知会怎样,想请苏诫派个人出城去帮忙看看。 苏诫淡淡地瞥了瞥她,带着似有似无一丝笑说,城内城外他都熟悉地形,晚上也无妨,不必为他和云渡担心,大人怎样都好,可孩子一旦认起床不好睡,一晚都不会安宁。 羡娘忸忸怩怩,娇笑着说了个“那就有劳苏郎君与云姑娘了”。 其实,她也就是随口客套两句,难得云渡还未开口回谦两句,苏诫就把话先说了。 从三绝楼出来,苏诫朝从早到晚一直跟在远处的无令不会上前的随从不知打了个眼色,示意他上前听话。 领了命,不知躬身退去,不多时后,一驾双骏齐驱的豪华马车缓缓便驶到了跟前。 小伙利索置好马杌,服侍客人及主子上车。 苏诫有为皇上办事随意出入各禁防处的特令,夜间出个城这样微小的事,值守城门的士卒只见是指挥使苏府的车驾,即刻就启了门,完全不等苏诫开口。 政荒法度废,乱世无规则。 腐烂如彧国今日之世景,正是苏诫这种谄媚惑主的“奸臣”作威作福的好时候。 身、名过处,人人都恭维、怕他,然则听不见看不见的心里,没一个是不期盼着他赶紧死的。 这一点,从他自街上走过时,百姓们自动让出畅通无阻的道路的行为中便能感觉得到。 高大城门“咣当”合上的瞬间,一城辉煌随之也关上了。 巍峨城楼上往远方延伸的大红灯笼高高挂着,橘红光线洒下,在上冻的护城河里投下妖娆光影。 城渠之外,出京官道两旁树影婆娑,不厚一层雪浸了微红光泽,像是一层半透的烟罗纱,网着眼前的天地。 过了钓桥,不知禀告前方有车停靠,有俩人正朝他们张望。 羡娘拨帘瞧了瞧,说是随她出门的下人。 许是没有在街上找到她,所以才在城门关闭后在此等等看。 朔风肆虐的寒夜还能这样等候,忠诚暂不提论,身体素质是真的好。 “娘子家的下人可真忠主,哪里请的?苏某也想招两个进府差用。” “郎君过赞了,都是跟随多年的老人,早已相处如家人,自然心实。” 近了,羡娘探出头去与他们打招呼,简单说了迟来原委,遂吩咐他们在前带路,她要请云、苏二友上门做客。 她说完了话回头才笑着询问兄妹二人意见。 看出她的或有所计,云渡是犹豫的,苏诫则爽快答应了。 理由是:夜黑风高,夜路难行,答应了要送理当送至家中才算践诺。 第64章 怪味茶 羡娘暂居的地方叫做东照庄,是一个农房密集的村子,村子三面环山,良田广袤,一条两丈宽的河如一匹墨绿的绸带从村子前蜿蜒而过,流向远方的田地。 银白土地被流水分成两半,像利刃劈开了一张白纸。 东照庄是京中皇宗的财产,地势好,是距离皇城较近的一处农庄,从出发至到达,不过半个多时辰的光阴。 羡娘租住的一方四合的青瓦院子,比庄头居住的二进大院只低了一等,确实挺符合她说的做过生意有点小钱的身份。 其时戌三刻,整个村庄灯火正灿,马车行过村前泥石大路,发出嘎吱嘎吱异响,惊动农户家犬汪汪狂吠,叫声由近而远,最终吵成一片。 近路的农户察觉异常,开门来看,见缓缓从眼前驶过的一简一奢两车,简的他们认识,是村西羡娘子的驾乘。 而这……两骏并行锦缎包裹的……挂“苏”字旍旗的是…… 莫不是……持圣令横杀忠良的……羽……羽卫指挥使——苏承谏吧!!! 沿途“哐哐”响过一阵关门声,次序递进,竟颇有些悦耳的味道。 “二位先坐,我去煮壶茶来。这大冷的天,劳你们走这么远的路相送,实在不好意思。”进了院,羡娘将兄妹二人请至正厅就坐,“妩薰,你把阿致带去东厢睡,我陪苏郎君和云姑娘坐坐。” 进门便一直抱着娃娃的女子颔首。 下车时光线暗,隐约只看见羡娘的两个下人是身线健实的模样,不清楚他们相貌。 眼下见了光,二人这才看见羡娘说的丫鬟并非年纪尚小的女孩。 叫妩薰的这位女子看起来比羡娘大了许多,约摸三十有余了。 容貌平平,肤色粗黄,腰身笔挺,有着习武之人才练就得出的紧实健美,尽管她从始至终垂首含项,气质也不像是常年低三下四的奴仆。 赶车的马夫是个身材浑实的中年男人,进院时见他腰间配着柄宽刀,他提马灯时晃然见了一下他的面貌,皮肤粗粝黝黑,五官没有值得记住的地方,属于丢人群里就淹没于人群的普通人。 “对了,你去同长富说,让他先燃一盆炭火来给贵人们烤上。”妩薰转身时,羡娘又交代。 羡娘客气两句,掩门下去。 屋外动静渐渐静下,云渡问苏诫:“我知道你没有看上阿致的娘亲,为什么还要做这些无意义的事?如果只是为了试探我什么,那你大可不必。” “方才我也仔细观察了一下,此主仆四人除羡娘子看起来颇有些心机,还有她那个丫鬟可能是个有几分武力的,没什么特别。” “从与她说上话开始,你就莫名的对她表现热情,这根本就不是你会有的做派,所以……你是不是在调查她什么?” 云渡会有此问,是因在苏诫说她吃醋,后又强制拉她留在身边一起吃饭,如此的反复无常……尤其是在三绝楼,他吃上她失神夹给他的菜后笑得诡异的表情,还有自那之后他突然又不亲近羡娘,而是不断地来关切她,种种这般,更加让她确定他的目的其实根本就不是教孩子来相爹的羡娘,而是将计就计拿送上门来的母子来捉弄她,试探她对他的情感。 “凭何觉得我在试探你?又凭何觉得我在调查她?”苏诫淡淡开口。 云渡道:“凭……凭你对我,凭你明知人家有问题还要求着赶着送上来。” 苏诫双手拢于宽袖里,侧眸看着她说话,看她讲话时花瓣一样漂亮的唇缓翕缓合。 许是殓星谷的寒碧台躺的久了,在这寒冷的气候下,她竟是一点也不感觉冷,唇色一直都是妍艳的色泽。 她是他唯一想关注的事物,不管她说什么话,他只选择性地听。 于是,苏诫问:“凭我对你怎样?” 笑唇含情,瞳眸蓄火。 见他突然发浪,云渡黛眉一蹙,三绝楼的饭菜在胃里蠢蠢欲动。 “我对你怎样?”他又问。 雪颜染上淡淡一抹绯色,云渡歪开脸。 她要怎么把你胡搅蛮缠;你厚颜无耻;你癫如疯牛;你既然已经伤害了我,为什么还要惦记着我等,这些贬低人的形容串联成一句可以一举与他划清瓜葛的话? 明知对方冷脸不待见,还要死皮赖脸千方百计来纠缠,真不知他是闲得无聊,还是锲而不舍! 如此怎么也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多说一句恐都会成为引发他发散自以为是的魅力的激浪石。 “有人来了。”脚步声近,云渡趁机转移话题。 “我家娘子让送来的炭火。” 红彤彤的炭还燃着橙蓝色焰苗,火光映上脸,热气随之弥漫。 云渡道了声“多谢”,相貌粗陋的汉子没有说话。 他偷偷瞧了瞧席坐端淑的女子,看清一张白似雪抟,润如脂抹,眼唇精致,轮廓优越的脸,眼里不禁生出惊叹之色。 当他的目光回落到女子一双幽深如渊,似乎还透着丝丝寒气的幽魅诡眸上的瞬间,他眼里闪过了讶异的光,那意味,与羡娘初时近距离看见云渡相貌那会儿如出一辙。 注目只在片刻,转身预备离去时,他似是而非地瞄了眼苏诫,阴影下的眸光里隐有冰芒。 汉子前脚迈出屋,后脚羡娘端着茶水进来了。 “妾身此处简陋,不如苏郎君邸上典丽,茶水也是粗淡,还请二位不要嫌弃。郎君请。”给苏诫递去一盏茶,倒一盏又给云渡,“云姑娘。” 而后自斟一盏,撇着沫,话起了家常。 开口提的是她的亡夫。 热茶萦缭着浓浓白气,入鼻清香异常,清香之外,还有些许甜味和细微的咸鲜味。 云渡与苏诫下意识看了看对方。 云渡微微蹙眉,苏诫却是神情淡淡,悠悠然撇起了沫。 端庄,典雅,持重,矜贵…… 沉稳如古钟。 另有三分目中无人的傲慢。 一别在她面前时表现的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的态度。 “这茶香倒是第一回闻见,有陈皮、盐,还有一丝油香,可是什么时兴的吃法?”云渡问。 羡娘道:“姑娘鼻子还真灵!闻一闻就猜出了八九,你说的不错,里头确实有陈皮和盐,还有一些胡麻籽。不过这倒不是什么时兴的吃法,只是妾家乡那边喜欢的味道。” 第65章 渐撕脸 “阿致他爹在时,最喜欢喝这个了,他一个大彧人都吃的惯,我就想着你们或也吃的来,二位尝尝,若是不喜欢我重去换一样。” 云渡还是悄悄看苏诫,见他已举杯喝了一口。 她却是心尖一搐,总觉哪里不正常。 “还不错。”苏诫道,“没想到一盏清茶里面还能配如此多材料,果然还是你们南武人花样多!” 他话说得平常柔和,落入羡娘耳朵里时,她端盏的手不知为何却轻微抖了抖。 “听闻苏郎君祖辈也是南武人,好像是丹陵郡人士对吧?若妾记得不错,那边的人也喝这茶呢。所以此茶对郎君来说,也算是道家乡味,郎君以为妾这话可对?”羡娘嫣然。 苏诫淡淡:“时移境迁,山水变换,祖辈的口味都会改变,何况在大彧生长的我。” 羡娘尴尬笑笑,把话转到云渡身上:“那云姑娘呢,云姑娘是土生土长的南武人,口味应该会与妾差不多吧?” “兴许吧。”云渡道,“不过南武地域如此宽广,口味差距还是蛮大的。” “也是。你先尝尝看。” 云渡莞尔,看着清澄的,味道杂乱的茶汤,饮了一口…… “咳……咳……”闻着香的茶流淌齿间,却是一股奇怪的涩香味。 掩唇时,羡娘道:“好看的人连呛口水都千娇百媚的,老天爷可真是不公平!” 话说的是云渡,虚浮的目光并未完全锁定她身上。 羡娘看着面前美丽清逸的女子,似乎在确认什么。 云渡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一时拘谨,苏诫在旁则露出自豪的宠爱的窃笑。 这个女子,不论是圆乎乎可爱的幼时;任性妄为的儿时;恣意骄扬的少时还是如今的孤艳清美,在他眼里永远都是水灵灵,傻憨憨,若能拿在手里抚玩一定爱不释手的模样。 如眼下她带着几许娇憨的作态,他甚想将她捉到掌心来揉一揉,问她怎么可以这样喜人? 许久,羡娘不知想到了什么,如大梦初醒般望着云渡:“云姑娘看着明洁灵慧,不像食人间烟火的凡俗,想必对这女红之技有着不同常人的见解。”目光期待。 “不甚熟稔。”云渡谦虚。 羡娘喜:“你也看到了,妾身边只有妩薰这么一个只会干粗活的女使,平时绣块帕子什么的也没个懂的人帮忙评点评点,今夜正好你来了,妾前些日绣的一方仙侍采霞织衣座屏,霞也绣好了,仙娥也绣好了,手中织的云衫也绣好了,就是这仙娥之下不知是绣一片花海的好,还是云海的好,你可否能陪我去看看,顺便指点指点?” 才坐了一会儿就请她帮忙去看刺绣? 她要算计……勾引苏诫不应该是借口将他带到某只有孤男和寡女的逼仄空间? 跟她能产生牵扯? 云渡阙疑,眸光转向苏诫,意思询问。 苏诫身量高,与人同坐时眼皮始终微垂,仿若神佛的睥睨。 于是当谁都以为他在故作深沉,不把一切放在眼里自顾饮茶的时候,他那两挑如用刻刀勾成的狭长疏懒幽眸其实已将视野里的所有都看进了眼里,并做思考。 瞄见云渡投来征求他决定的眼色,旋即意识到了她内心深处其实还留存着年少时以他为最终决策者的,彷如与生俱来的,连伤痛也未能抹去的对他的依赖。 心花悄绽一瓣。 “唔,娘子那可真是看对人了,”苏诫装作未看见那双等待的清媚大眼,接茬道,“云妹住在府上的这些日,苏某有幸得见她穿针引线过几回。” “近日好像在绣一条男子腰带吧,嗯……我想想,”他煞有介事沉思,“竹叶纹的,底用的青蓝色的缎,娘子猜,她用的什么线绣叶子?” “阿兄……”云渡吸着冷气,想求他不要拿她的私事到处议论。 羡娘应话:“蓝底清素,有晴空之明朗;修竹灵逸,有随风扶摇而不屈之韧劲,都说手作藏情,姑娘绣男子之物,想来是心有所向,但看云姑娘气质清婉不尘,心中向往的必然是那种朗月清风,有松竹之姿的儿郎,所以,是翠色的线?” “非也。是银丝。” “银丝绣竹叶,银竹?青空银竹,那是冬日雪后才可一见的景象……” 羡娘忽然一拍手,恍悟,“姑娘好灵巧的心思,好独特的见解!若说翠竹是光风霁月男子之形容,那这青空雪色岂非就是凄寒坚韧也明逸的绝佳形容?!” “由此猜测,姑娘心向之人可是个历经风霜但温柔坚毅的翩翩君子?” 像是被人看穿了重要的隐私,云渡突然局促。 羡娘偏还道:“也是,像姑娘这样不染俗色人物,也唯有那种同样丰姿冶丽并气宇幽仙之君方可配。” 拍完云渡的马屁,羡娘后知后觉才去看苏诫反应。 见他不露声色,她干巴地笑笑,隐隐带着一丝敌视,一丝得意。 早时在街上,她与苏诫商量好了要帮他谋求表妹的心意,是以才有了云渡看见他们你来我往,一见如故,卿卿我我的令人莫名泛酸的一幕。 眼下,她的承诺已完成,目的也将到达,苏诫的脸色对她来说已不再要紧。 非但如此,她还故意在话里夹带些许嘲讽他的意味。 当然,自察觉云渡确在二人配合下表现阴沉,使起了小女人吃味的性子,苏诫的目的就已经达成,故而后来他的言语举止里再没有她的存在。 苏诫不傻,自然听得出羡娘话中的鄙夷。 他不生气,反倒是有点欣赏,欣赏她的心明眼慧,一语说中云渡爱慕之人的形貌,不论她是真的有透过外在揣摩他人心思的本事,还是误打误撞。 反正,他可以以任何姿容出现在心爱之人的眼里,让她逃不出他的图谋。 可怜不知自身自始便是他人掌心猎物的云渡还在窘迫,只会找寻逃避此话题的出路: “阿兄胡诌的,娘子莫与他认真,女红我是刚学,还多有不懂,你若不嫌我眼拙,我陪你去看看就是了。” “那……”云渡起身,看苏诫,“你一人在此先坐,我与娘子去看画。” “去吧。” 槅扇缓缓合上。 独坐旺炽火盆前的俊美的男人深长地沉下一息,明秀指间青瓷杯转着,捏着,白皙漂亮的拇指在圆润沿口来回摩擦,发出微小的“咯咯”声。 火星迸溅,映出一侧嘴角缓缓挑起的一抹无奈而邪戾的笑。 …… 第66章 作画人 “云姑娘坐,”寂院西厢,羡娘将云渡请坐于外间圆凳上,转身掩上门,“听这风声,本不该吹进新年的。” “风雨自然,又怎是人力可左右的。” “呵呵,感慨一下罢了。我把屏画拿来,你稍等。” “好。” 羡娘说着,擦云渡的肩往里间去。 两步后她柔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云姑娘可想知道苏指挥罗刹的画像是什么样子的?” 云渡回眸,婉丽柔媚的女人在蓝白色相间垂落的幔帘前回眸,“就是阿致一直认作爹爹的那幅我找人画的苏指挥的画。” 云渡想了想:“可以吗?” 罗刹?地狱里的罗刹红眼长舌,青面獠牙,不知这凡世间人人痛恨的罗刹又是什么样? 与他能有几分像? “你等着,我这就拿来给你看。”素幔一拂,羡娘走进了里屋。 屋里的窸窣声响了片时,平缓的脚步声返回。 “就是这个,”一袭秋海棠色的身影驻足落地方几旁,一卷画旋即放上,“姑娘请看。” 云渡一手拿住天杆,柔荑秀指随之将画面缓缓展开。 画纸泛黄,呈烟褐色,旧旧的,看来确实是一直挂着,从发黄的程度判断,画已暴露于空气中不下两年光阴了。 画轴下滚,露出一个束发簪冠的男子形容。 画是用淡彩绘成,上面的男子面如冠玉,五官俊秀;一身银白轻甲,雪色披风飘扬身后,气度之朗润清华,仿若云上谪仙。 手握一柄横刀,英姿峻肃。 除却色调受岁月侵蚀变得暗淡,人物细节仍然清晰易辨,确是苏诫,一丝也没有丑化他的形象。 难怪阿致能在人群中揪住他袖子,实心实意喊他爹爹,孩童果然好骗——潜移默化间产生的情感,比血缘还真切! 指尖划过纸张上那些流畅细腻的线条,感觉画上的苏诫的容颜是那样的柔和温雅,好像有温度一样,尽管他的眼神笔墨较重,描得凶厉,也只像是突然发怒的样子,不是那种从心底里蔓延至皮肉上的杀惯了人的森冷。 他是苏诫,但不是如今变幻莫测的苏诫,他的颌骨、眉眼的流畅度不如现在犀利,若不是束了发,这样子……简直像极了五年前还未杀过人的他。 五年前…… 哪个画师会画他五年前温柔无害的样子来与地狱罗刹相论? 且还是用来镇邪祟?! 这事不对。 云渡静静看着画,思索其中的不合理。 手指将那些行笔精妙的墨线摩挲,再摩挲…… 忽然,云渡的目光锁死在指下繁密的线路上,指尖一颤,一顿,心跳随即紊乱。 “这走笔的方式为何感觉如此熟悉?难道……难道是……”云渡心底骤然涌上千万疑问,从不怕冷的她浑身开始瑟瑟抖动。 “不知是否我看得不太细致,竟觉得此画作得精奇,似乎比阿兄本人还英俊两分,娘子是请的哪位高才画的,可有姓名?”云渡问。 音色微颤,犹似深秋高悬树梢的枯叶与北风遭遇发出的簌簌声响。 她眸光紧盯纸上笔墨,一瞬不瞬。 体温沁于纸,淡彩浓墨在指尖晕出绮色,开出鲜红的花朵。 花蕊生长,蔓延,攀着她秀长的指骨缓缓往上缠绕,绞痛了她的手指,它们像无根的藤蔓,亦像残忍的线虫,不断地往她的血肉深处侵袭,要将她身体里流动的温热的血液吮吸殆尽一般势不可挡。 呼吸逐渐艰难之际,那朵绽放的花心中央渐渐显现出一张清俊柔雅的脸,他对她笑,又对她瘪嘴,最后落下无助的眼泪…… 胤胤! 池胤! 这幅苏诫的画像是池胤画的! 他才学兼优,德行出众,对苏诫的熟悉仅次于她。 如果这世上有能将苏诫的形神体貌画得栩栩如生,且还是他成年之前明雅清朗的样子的人,她久寻不得踪影的胞弟必须是其中一个。 云渡这辈子只无界限亲近,也只无界限熟悉两个男子:一个是喜爱、倾慕、想嫁的苏诫哥哥;一个便就是任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会替她遮掩过错、也会冷言讥讽她姻缘堪忧的弟弟。 苏诫承袭的是南武贤儒大家——苏氏的经典,而池胤从小接受的是彧国宏儒世家——琅琊云氏的言传身教,哲者训迪。 若非年龄相差较大,池胤在世家子弟中的才名不会比苏诫低。 “是么?”羡娘语气带疑,“我看看。”她移步至云渡侧后方。 在云渡头顶上方静默了须臾,继而低下头在女子颈边,“听姑娘这么一说,好像是比今日见到的苏指挥要俊美些,嗯……似乎也更和善呢!” “可能那时候杀的人还不及如今多,找他的怨鬼也不及如今多的缘故吧!可那又怎样呢,杀人了就是杀人了,杀了人,就会被死于他刀下的冤魂来纠缠,这活人被鬼缠久了,不仅相貌会变得阴戾,连性情都是会跟着变得癫邪的!” 说着,她的音调渐渐亢奋,“姑娘心上既已有人,那便听妾一句劝,不要与苏承谏这样狠辣阴毒的刽子手再瓜葛了,免得哪天也死在了他的手下,如我儿他爹一样,最终让你的心上人落得个与我一样不知生好死好的下场。” “你说什么?!”云渡霍然扭头,“你说你夫君是死在的苏诫的刀下?!那你还……” 还让自己孩子认仇敌作父! 还想以身图谋! 正将起身,云渡便感觉一点冰凉落在颈边。 “利刃无眼,姑娘千万坐好。” 云渡屏息,惊眸一转,堪堪能瞧见颈项旁架着的雪亮短刃。 “娘子要做什么?” “姑娘是聪明人,想来是不会为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出头的,你只管安坐,待姓苏的死透了,我便告诉你画下此画的人是谁。” 云渡闻言震惊,一惊羡娘处心积虑之真面目,二惊羡娘只言片语里的她之欲求。 这个女人的目标是苏诫,但不是她先前想的她想进苏府,而是为了要引苏诫上钩,设计杀害他。 或许……她真要进了苏府,得以自由行走苏诫身边,也还是为了杀他。 那她呢? 她在羡娘的计划里算怎样的存在? 是工具,还是意外? 第67章 未亡人 命在他人手上,云渡自不会轻举妄动。 在未全面摸清形势之前,她不能暴露自己可以反抗的能力,以防被对方掂量了斤两,由此做出不利己的部署。 “我与苏诫原就是八竿子难打着的远亲,能寻来他府上,唤他一声阿兄,不过是利益驱使,娘子要杀他,尽管动手,我看都不会看一眼,你的刀完全没必要使到我身上来。”云渡坦然自若地道。 羡娘从侧打量,审视她神色变化,揣度她是否说假。 然则,她的表情淡极,眼神没有丝毫的闪烁,这般神情还不及她看画突然问她画师是谁时激动。 看来,她对那奸佞确实不看重。 但她说利益…… 羡娘目渗疑色,问:“姑娘看着气度清冷,品位幽雅,可不像是会为名利折腰之辈,所以,你方才的话,恕妾不能信服。” 云渡道:“那是因为娘子心目中所想到的利益并非云渡所求之利益。” “哦?姑娘可否言明?” “娘子以为我可美?”云渡问。 羡娘蹙眉,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是回了句“堪比仙子”。 “以我姿容,能否做得天子妃嫔?” “天宥帝嗜色,若姑娘愿意,必能信手拈来。” “那娘子说,与皇帝谋利益和与一个指挥使谋利益,哪个才是值得我费心之事?” “姑娘想通过苏贼攀金枝?” “是。” 羡娘嗤笑:“云姑娘,你的话漏洞很多呀!你一说有心慕之人,二说要驱名利,可凭我看人的眼光,一点没看出来你身上有半点落俗气息,你若想在我羡娘的眼皮子底下数心眼,等会儿我们就不是这样的说话了!” “倘若我说,我谋的利益是杀夏临顼,你还觉得我不是会做那样事的人吗?” 云渡下巴微仰,口气冰冷,粉妍嘴角勾着一抹厉色,瞳底浮起仇恨寒意。 眉梢、眼角、甚至头发丝都突然散发出一股子决然肃杀的锋锐气息。 不经意间,羡娘都被她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发愣。 “你想杀天宥帝?” “难道你不想?” “天宥帝使令苏狗滥杀我夫,是罪魁祸首,我当然想杀他,只叹我势微力薄,近不得他身,无奈只能设计先除了姓苏的狗贼再说!不过看苏狗对姑娘表现,恐怕你此路难行了。” 云渡惑:“此路难行是真,然则,娘子此话从何说?什么叫他对我表现?他如何表现了?” 羡娘亦惑:“姑娘难道不是因为被他爱慕,遭他从中阻挠而说此话?” “不是啊。”云渡道,“只是阻挠,我都不会这么恨他,可是他居然……” 抬手摸上左脸颊上的花,“他为了满足自己私欲,居然拿刀毁我容颜,利落断了我入宫的计划!看我脸上这支花好看吧,是苏诫那疯子用刀划了道疤之后画上去的。” 说完这句,云渡暗地感慨,大概她都没想过,被苏诫伤害后多年的某一时刻,她会因为他扯谎。 她不认可他的事业,因为正邪并存,成败模棱。 而同时,她也不希望他出事,因为他的出发点是为了革新,是好的,他连自身所拥有的一切美好都可以舍弃,何说其他。 只看站在怎样的角度理解。 听闻如花一样貌美的女子竟是玉颜残毁的,羡娘讶然: “这苏狗,我还以为他只是个为攀登权利无所不用其极的奸贼,最起码还剩一两分人性的,想不到,他竟是这般诡邪变态!” “看上一个人,为了得到一个人,竟不惜以损毁她的方式将之留在身边,这是一般人干得出来的事吗?呵……” “同为女人,我知道相貌对我们来说有多珍贵,不为取悦男人,只因我们生来就是这万汇之境中最美好的存在,除非自己意愿,否则谁都不能对我们的身体为所欲为,以暴力迫使我们为玩物!” 说到女人的意义,羡娘于是说起了自己的亡夫。 说自己说的许多话都是从亡夫口中学来,是受到他温柔、博学、仁善的影响致使。 她说自己来到世上的意义,仿佛就是为了遇见阿致的爹,为了沐浴在他的柔情的暖光下。 她在他的呵护下尽情散发着女性的光华。 他用爱华滋养她,敬奉她,做她信徒,接受她的垂怜。 她用美丽,用温柔使孱弱的少年成长;使内心孤独的儿郎不再封锁心房。 她能给他爱,给他家,她是来拯救他的,让他的人生变得美好的神圣的女性。 但当这一切被外人破坏,她誓死也要为她的爱之信徒雪了这横祸之恨。 说罢矢志,她又替云渡鸣不平:“姑娘奇志化影,实在教人扼腕,但取暴君狗命还清官良民安生一事本也不是姑娘一人之责,你未完成的豪志,自有天下众杰接力,然这被苏狗毁容一恨,羡娘今夜便帮姑娘报还了!” 话至末尾,她一改柔婉神态,变得豪朗,颇具几分江湖之人的侠气。 刀刃虽还横在雪玉秀颈旁,持刃者的态度却已比初时温和了许多。 此时若云渡反击,有绝对把握可以将其反制。 然而她没急着动手,而是问:“娘子有斩奸除恶决心,还愿帮我出气,云渡佩服,只是,你一个身娇体柔也不会武的女流,又怎拼得过杀惯了人的苏诫?虽我还未得见过他杀人,但却是见过他轻功的,蜻蜓点水,身轻如燕。” 羡娘道:“姑娘不用担心,苏狗的本事我们了解的不比你少,既要对他出手,就不会没有准备。” 我们? 我们是多少人? 羡娘加上她的两个家奴? 三个人能杀得了苏诫? 这也叫准备?! 眸色一流转,云渡若有所思,继而问:“苏诫死前,不知娘子可愿将你的计划告知?” “在苏府小住的这段日子,我也摸索到了关于我这个奸贼表兄的一些线索,发现自他当上了唯暴君令是听的羽卫指挥使之后,想杀他的人接二连三。” “日前迫于形势,无奈做了他身边女侍,服侍他更衣时瞧见他身上都是伤痕,从中不难知晓他也常在刀光剑影里厮杀,这样一个人,我实在担心娘子吃亏。” 第68章 沈家郎 “也因如此,我更加好奇娘子预备用怎样的方法取胜,一来,我想从娘子为时多年艰难无阻的复仇计划中吸取一些经验,方便日后行动。” “二则,娘子若告知了我施行方案,我还可从中替你分析,看看有无不妥的地方,毕竟我在苏诫身旁的日子也不算短,还是贴身服侍的那种,定然会知道一些你们所不知的秘密,万一你此次计划不成功,也好下去复盘。” 羡娘冷笑,气息不屑:“姑娘想听也不是不行,不过分析就不用了,因为苏狗今夜必死无疑。” 云渡扭头,仰高目光看着拿刀站在身后的她。 她眼神坚定,多年的积压的情感及仇恨仿佛都聚集在了眼瞳的最表面,喧闹、拥挤,迫不及待想冲刺出来,想要得到释放,也确有终于要得到释放的决然,亦有自认不会输的得意。 此一刻,云渡不禁感到心慌。 在苏诫身边与他较量的这些日子,她试探出苏诫功夫不低,招式上虽没见过,但离那样的高手都说他深不可测,那一定是不可测的。 而羡娘这边……除却已过眼的几样,她可一点儿也不了解。 一个计划可以筹谋多年的人,口中那句“必死无疑”分量可想。 羡娘看着柔弱的女子仰起的“求知”的澄眸,推诚相待将她求索告知。 羡娘说,她早前在街上与云渡说的那些关于身份来历的话并非全真,她的主要目的只为杀苏诫。 七年前,时年十六岁的羡娘同家人来到彧国皇都经商,结缘了礼部沈侍郎之孙沈延,沈延是沈侍郎庶子之幺子,从小体弱多病,出行全靠车、轿代步。 因为异于常人,沈延感觉自卑,很少现面人前,也因为其异于常人,京中少有人愿意与其来往,日常逢必须出门之时,他都会乘轿,不到目的地一般不下来。 一次,羡娘家的铺子遭窃,她发觉贼人后提棒子去追,在车来人往的大街上,她与前方奔逃的盗贼斗智斗勇,引得满街鸡飞狗跳,眼看就要追上了贼,迎面却突然飞来窃贼掷出的锋利的匕首。 不假思索的她瞬间也将手里的棍棒甩出,想要远距离将贼人制服。 然而,估算偏差,她扔出去的棒子没有打到贼人的身上,而是打到从人群里稳步走过来的一个轿夫的腿上。 轿夫吃痛失力,一下摔滚当街,四人相抬的雕花青帘轿子失去平衡,轰然歪倒在地,从中滚出一个面貌清秀的少年。 少年伏在地上,双手撑着地跪起,努力多次也站不起来,围观热闹的百姓们于是叽叽喳喳议论起沈侍郎家的小孙子。 有人说他相貌如何如何漂亮,像极了他的乐伎生母。 有人讨论他如何身世凄惨,才生下来没两年,生母就抱病辞世了,因为是出自妾室,又是以色侍人的烟尘女子之腹,在府中极是不受待见,一府人中,执管礼法的沈侍郎更是厌恶他如猪畜,觉得他是门庭耻辱,不该活于人世,打他礼部侍郎的脸。 人言如沸,说着说着,话题就蔓延到了沈小郎君的婚姻大事上。 有人嘲他出身低贱,沈姓上下没一个把他当人待,莫说娶妻生子了,能活到成人都堪忧。 更有人戏说他一躺三天,三天往医馆一抬,摔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就算是把女人送到他帐里,怕也是白费。 果真是不该来这世上走一遭的人。 众口铄金,炼的确是沈延的羸弱娇骨。 周遭密密麻麻的眼睛里,只有羡娘看见了他的无助、柔弱,看见了他想要扒开手下石砖钻进去躲起来不想给人看见的窘迫,看见了他急需要个人上前帮助的渴望。 于是,她义无反顾做了那个人。 准确来说,她不算见义勇为,而是见色起意。 因为自沈延小郎君从轿帘后滚出来,滚进她视线中的瞬间,她就被他仙露明珠般的姿容给震惊到了,他趴在地上,仿若坍塌的玉山,破碎,但晶莹剔透,惹人喜爱。 当羡娘将沈延搀扶起,在众目睽睽之下放言以后她挽起的这个男儿由她来保护,由她来嫁,由她来为他生孩子,谁若敢在当面或背地讲他不好,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人们看着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娘像个悍匪一样为沈延挺身,还被她用各种道德人伦的话讥讽,自觉形秽,渐渐散去。 然而沈延并没有因为她自损名节的帮助而心生感激,反过来还对她说教,指摘她行为的鲁莽、不知羞耻,完全丢失了一个女儿家该严守的矜持,他不想认识她,也不要再看见她。 羡娘是个执着人,他不想见她,不想认识她,她偏要去与他认识。 打听清了沈延的身份住址后,羡娘于是三天两头地往沈延居住的偏简的小院跑,因为是偷偷摸摸去,而沈延又不想搭理她,所以她只能翻墙进去,强行让他认识自己,巧言套他话,从而了解他…… 一来二去,五次三番,她凭着自己的厚颜无耻,剽悍如匪,遵循着女追男隔层纱的真理就这样成功与沈延相恋上。 相恋一年,两人终于克服种种困难结成夫妻,尽管豪门里的日子很艰难,两人却始终甜蜜。 婚后一年多,两人才终于有了两血结晶,夫妇俩得此喜讯,相拥而泣。 那个孩子对夫妇俩而言,意义与寻常人家相比,实在特别——对于一个常年被病魔纠缠不能作为,整日遭旁人议论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废人来说,妻子、孩子都是尊严,是脸面,是照耀生命的阳光,是活着的意义。 怎料孩子还未降世,沈家就遭了祸。 那是四年前。 礼部侍郎在一次宫廷蹴鞠赛上惹怒天宥帝,事因天宥帝当时问沈侍郎,他要纳丧夫寡嫂为妃,还要让天下人都知晓,按礼制该要如何操办,故兄的孩子要如何安置? 沈侍郎深谙天子荒淫脾性,不敢疏忽,随即在宴上将礼制律例一一禀明清楚。 弟继孀嫂,制有先例,但昭告天下人,不利名声,望主三思。 规规矩矩一席话,却触惹龙颜。 第69章 羡娘殇 皇帝当时玉爵一掷,喝令仗剑随伴身侧的苏诫当着他的面将沈老爷子的头颅砍下来,丢去蹴鞠场上给正在酣战的各世家子弟们当球蹴。 苏诫把沈老爷子拎到暴君方便观赏的位置之际,脚边突然扑来一个面貌俊秀的男子,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应召随祖赴会的沈延。 沈延腿脚不便,无法上场,是以当见祖父遭难,他一下就从轮舆上扑上前,为祖父求情。 可想头一年,无德暴君因御史大夫几句劝谏就残忍地诛斩云、池两姓千余人的脑袋,一年后的皇帝只会更加残暴,一个侍郎的头颅岂够看? 那般情景下,必须死一人方能收场。 沈延抱着苏诫的腿,不让他动手,转头向皇帝求情,求他放了祖父,他愿代祖受刑,愿做人头鞠,他的头颅年轻、好看,更值得陛下观赏…… 于是,将为人父的沈延就这样死在了苏诫的刀下。 他的头颅由苏诫的手下丢去蹴鞠场上,踢来踢去,供皇帝观赏。 “我的夫!你知道他的尸身被抬回来时是怎样形状吗?” 羡娘声音抽噎,滚滚泪泉自她猩红的眼眶夺路而出,在平静得诡异的脸颊上汹涌地流淌。 云渡不知该说什么,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 沈家的小郎君她知道,温文尔雅,有礼有教,虽出身不好,品行却比沈家其他子弟优秀不知多少。 早些年,他还是池胤神交的朋友,碍于身份的不对等怕给沈郎君招惹麻烦,池胤与他一直匿名书信来往,探讨诗词文章。 俩人要想见一面,只能是同时出席某宴会方可。 这件事在池府,只有她这个姊姊知晓,父母不知晓。 根据沈郎君的处境猜测,在沈府那边想必也没什么人知晓吧。 那样一个生来就活得艰难的好儿郎,没想到就这样死了! 还是为从未疼爱过他一分,甚至是厌恶极了他的沈老顽固而死,真真讽刺! 也不知道此事后,沈侍郎有没有追悔一二? “他的尸……他的尸身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完全没办法认!他的身体是我熟悉的身体,是我夜夜抱着入睡的瘦弱的身体,可他的头脸……他的头脸……” “他生得多好看呐,我每天都看不够的,可他们却同我说,说那颗血肉模糊,骨色森白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东西它竟然是我的沈郎,是我的夫君!!!” “它怎么会是我的夫君!它怎么能是我的夫君?!”话音颤粟,像是从紧咬的齿缝间挤出来。 “之后呢?”云渡哀伤地问。 “之后……之后……”羡娘沉重地呼吸,小晌后道,“沈郎一走,他们沈家就以我为低贱九流出身不配当他们家人给赶出了宅门,我大着肚子回去娘家,兄嫂嫌我丢人,嫌我晦气,给我脸色看,我忍不了就出来自己生活了,生下阿致后,我开始了为夫报仇的计划。” “我不在乎阿致认贼作父,只要能杀了苏诫,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一个剽悍豪朗的小女儿会变成一个隐忍决绝的富有心计的女人,背后所经历过的血泪心酸绝对是他人不可想象的。 比起羡娘遭受的苦难,只是被挚爱挥刀夺命,两年后便完好醒来的云渡无法感同身受,只有同情,“你当时已经有了孩子了,沈家都不管的吗?” “呵,沈家?我夫在沈家地位比一个下人还不如,我又是不被他家人看得起的下九流商女,当年他为了娶我,带病在老东西屋外长跪三日,倒下去了也没个亲的管管。” “最后还是他院里心腹自己带回去照料的,醒了之后他又去求,最后以自食其力不用家里一分钱的决定换得了老东西首肯。” “外人看见的是我从正门嫁进的沈府,看不见的是我们住在偌大一个华府里最阴湿的小院里,不能用他们家一分钱,也不能自己搬出去,更不能自己出面去赚钱,因为不能连累他礼部侍郎的贤正名声,不能丢沈家的脸,你说,这样的一家人,我们的孩子能有什么存在感?” “他们巴不得我母子赶紧死了干净,省得污染了他们家高贵门楣!他的那些个兄弟当时也在宴会上,在蹴鞠场上奔来跑去,看见自己血缘兄弟的头颅被丢上场,他们会没踢?” 她没有歇斯底里地恸哭,咆哮,很镇静,只源源不断的泪水滴落在云渡的背上,灼穿她的衣服,烫烧她的肌肤。 这种状态云渡深有体会,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痛哭过无数次,哭干了眼泪也无法平息心中悲痛的感受。 可是伤口再揭,流动的血液还是化成了滚烫热泪,奔涌向可以释放的出口。 云渡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想了想,蹦出个“对不起”。 话音消散,她都没明白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为谁而说。 她就是想说。 羡娘以为云渡是在为提起她的伤心事道歉,遂道:“都过去了,沈郎虽去,他却给了我阿致。他还在。他的血还在阿致身上流淌,我一直都拥有着他。一直记得他的样子。” 云渡想象着沈病秧子与商户彪女的爱情故事,满腔惆怅暴涨。 生来就已经过得很苦的一个人,怎么会是这样凄惨下场?! 羡娘后面再说的话就是关于怎接近苏诫,杀害苏诫的方案了。 原计划,羡娘是在苏府门口观察苏诫新年日动向,而后制造偶遇机会,让他看见自己与少时初爱两分神似的容貌,看见自己的孩子与幼时的他有些相似的特质,从而博得他在意。 此一话,与在街上时同苏诫说的基本一致。 因为要接近苏诫,所以她对苏府来了一个表小姐的事也有了解,远远的她也见过云渡,但在她的闻悉里,苏诫是见多了绝色的,于是就没觉得苏诫会对一个好看的表妹有多青睐。 以她“深度”的理解,觉得苏诫多年不沾女人,一定是因为心里还念着旧人,她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 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新年陪苏诫游街的表妹竟会得他无比温柔细致的对待——上车下车绅士搀扶;看她的眼神始终含情;只是静静看着她,他的嘴角都会不自觉扬起…… 第70章 曦风起 最不可思议的是,那表妹还一路都是冷着张嫌弃的臭脸! 如此表现,不是爱慕是什么? 一个心有芳华的人,又怎会看得进别的颜色! 成为苏诫女人的路既不通,就只能另行一计。 因而便有了街上儿子认爹一幕,羡娘并不指望苏诫真的会认下阿致,她的目的只为接近兄妹二人,随机应变再向苏诫设套。 她一面应和云渡想要撇开鼻涕虫的诡计去接近苏诫,一面与苏诫达成同盟,帮助他攻略心仪美人。 获得两人不同目的的留用后,她于是在他们的相互较劲中耐心做个渔翁,等待下招机会。 由于计划仓促,她原本想在云渡借口离开苏诫那时中断计划,等回来思虑透彻了择日再联系兄妹入彀,不想偏执癫狂的苏狗会一刻也等不及要在心上人面前表现,非要趁她这把火多与表妹亲近。 他如此着急要与美人同行同乘,她又迫不及待想除他后快,两相一碰撞,即促就了眼下局面。 “行了,眼看时辰也不早了,宰了苏狗大家也好安心睡觉。” 答完云渡的疑问,羡娘的语气已不似说亡夫时那般凄瑟,而是透出一股立马能放下肩上重物的舒然。 “以防姑娘乱跑被误伤,妾不得已要委屈姑娘了。” 说着,锋利的匕首抵着云渡玉洁的脖颈,“姑娘移个步,你想被捆在哪儿?柱子?床上?” 美妇带着她一步步往里屋移动。 看着门扇越来越远,云渡忽而感觉某样东西也正渐渐离她远去。 是什么? 那扇纸糊的木格门外,有什么是她牵挂的? 是……是那个助纣为虐的奸臣! 是那个舍一切想去翻覆天地的狂徒! 是那个她如今不知该如何定义其存在的无比熟悉的陌生人! “我哪里也不要去!”云渡忽然脚下一顿,大袖挽风自腰际一抬,纤长手臂婉若游龙盘山腾起,一下缠上持刃搭在肩头的一只手。 电光火石间,莹白秀腕即如一条白蛇猎物腾击,精准无误地夺下羡娘手中锋刀。 速度之快,动作之敏捷,待羡娘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上一个眨眼还在自己手里的刀已落他人之手,挟到了自己的颈项边。 “我不想伤害你,也明白你心中的痛,但苏诫,还不能死。” 雪亮短刀倏然飞出,插在一脸震惊的美妇身侧一丈外的梁柱上。 刀身瑟瑟抖颤,发出悦耳金鸣声。 但听屋门嘎吱一旋,云渡缓缓又退回来。 短刃才下颈,两柄亮晃晃的长剑霍然又叉上了脖子。 持剑挟挡云渡的是两名黑巾蒙面的黑衣人。 两人身形健美,目色如炬,一身萦缭着冷峻的肃杀气息。 他们出现得无声无息,不试也知是少见的高手。 云渡惊诧,属实没想到一个带着稚儿生活的妇人的身边会有这样的高手护卫。 “姑娘有这般身手,该去铲奸除恶,而不是用来对付我们这些被强权迫害的无辜百姓。你不是也恨他,为何要阻止我杀他?”边说着,羡娘慢悠悠地走向插入柱子的小刀。 握住,上下摇了摇,使足力猛一下拔出。 云渡道:“我比你更想苏诫死。” 但那是今日之前。 现在,她更想看他作死。 “但不是今日。”云渡补充。 “看上他了?所以今日在街上才会吃味,借口想避开我与苏狗?”缓缓弯下腰,羡娘拾起脚边一根拇指粗的麻绳,转身向云渡靠近。 看着步步逼上前的两个蒙面黑衣人,云渡捏词:“我已利用苏贼身份可以时常出入皇宫,待算准时机便可取得暴君狗命,你们此时若杀了苏贼,会打乱我接下来的计划的。” “我信你是真的恨杀千刀的天宥帝,”粗糙的麻绳套上女子盈美的身体,一圈一圈勒紧,勒得云渡两边手臂生疼,秀眉吃痛皱起,“不过嘛,待割下苏狗首级,我们有的是法子斩除暴君!云姑娘年纪尚轻,人生还没被生活摧残,且留着这份纯正去做别的事吧,与虎谋皮这种事,不适合姑娘。” 说完,绳结一紧,悠悠然将形态理对称。 “带过去吧。”羡娘朝两剑士说。 口气平和,非是命令。 疑惑他们之关系间,云渡已被迫坐上里间的床榻上,羡娘又捆了她脚,“看紧了。别伤她。看到她的容貌了吗?尤其是那双幽诡的眼睛。或许对庄主有用。” 拿上匕首,羡娘提步出了屋。 夜寒风悲,屋顶响起点点轻微的踩踏声,羡娘转身掩上屋门的瞬间,数条鸦羽一色的影子袅袅飘落她身后漆黑的庭院中。 一个商贾之女,一个怀着沈病秧子遗腹子被赶出豪门的女人,怎么可能调动得了如此多身法卓越的杀手? “羡娘子,”云渡急忙朝拉门女人开口,“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羡娘幽幽一菀:“诛邪斩害之人。” “东曦山庄?!”云渡恍然想到了这个名字,脱口便说出了,“你方才说庄主,可是东曦山庄的庄主?” “嘭——” 惊悟的追问震碎在一声巨响后。 “苏狗喝了软筋散,一定让他插翅难逃。”羡娘的声音响在门外。 黑羽片片降落,掠过青瓦片,厮杀气息弥漫小院方圆。 东曦山庄,南武国盛名远播的一江湖帮派,是南武境内其他门派无力比肩的第一大帮。 百十年来,南武国的江湖门派皆以东曦山庄为仰望,尊历任庄主为盟主。 中原武林中流传的一首童谣: 临东洋,紫曦照,霜浪卷云裳;血鸠剑,月坠渊,琪花玉林做神仙。 神仙笑,遍地黄钱荡;魂幡起,奸臣恶吏寿材里;你抬棺,我抬棺,窗敞门敞谁平安…… 说的就是这东曦山庄。 东曦山庄门徒向来只在南武境内活动,做的便是羡娘说的诛邪斩害的侠义之事。 根据竹月深往来消息得知,东曦山庄前庄主作古后,他的一个关门弟子即刻接管了东曦山庄的事务。 由于新庄主年纪轻,资历浅,还是个从未在门众面前路过脸的,展示过能力的无名之辈,一上位便遭到了门里几乎所有人的反对。 新庄主也不多话,当场就拔剑而起,将在场所有不服气的人一一挑跪下,尊他为峰。 第71章 伐奸令 满堂喧嚣寂阒后,他留下一句“吾自幼不爱打架”。 如今南武国内但凡有谁与人产生矛盾要动手,抑或是已经动过了手,都会来上一句“吾自幼不爱打架”。 传闻东曦山庄的新庄主是个白衣白发的男子,单名一个映,其人性子孤僻,终年以一方红纱长巾包裹头脸,只留一双眼睛视物,像是远东部落来的碧瞳人一样裹得严严实实。 形容极其神秘。 迄今为止,世上还没有流出关于东曦山庄庄主相貌的确切消息。 东曦山庄换掌印人的消息散出后,江湖中其他门派便不再愿尊一个毛头小子为首,于是联合起来挑战,并借群英荟萃之际重选盟主。 然而当那些个慷慨激昂的豪杰扬帆至南武东海海岛,踏足坠月渊,一柄三尺赤霞色的长剑削断他们手中自认不凡的“神兵”后,众人才知血鸠剑名不虚传,才知庄主映不可挑战。 映坐上东曦山庄庄主位短短一年时间里,不但将前庄主除邪惩恶的立门宗旨进行革新,还将东曦山庄的事业拓展到了高官贵戚的事务圈,帮助他们解决一些不方便出面的事情上,对象主要是心向正道的良臣仁贵。 南武东曦山庄作为与公子掌领的竹月深主旨相似,都是以民为先,清肃秽乱的侠义思想。 两者不同的是: 竹月深是一个蛰居秘境不为世人所知晓的诡秘组织,山宫里集结的是各行各业的能士,出了山,他们可以是乡野市井里极不起眼的混子杂流;亦可以是高阁华邸的名人贵士;还可以是来去无踪的暗卫杀手…… 而东曦山庄门派壮盛,一直负有声名,潜居东海海岛,人人皆知,门中一干都是武学优才,行事风格一般是以杀止杀,都是惩恶扬善,方式却不如竹月深委婉。 如果说竹月深是北国秘野深渊里的一汪有影无形的月,那南国的东曦山庄便是翠峰云顶上的一轮聚光聚热的灿阳。 不解的是,这轮历来只悬于南武上空的灿阳怎么就转到了几千里之外的彧国来了? “哎,英雄,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云渡抬头看着高挂头顶上方的四盏幽光森森的精睛。 “……”英雄淡淡瞟了瞟清婉冶丽的姑娘,没搭理。 “哐啷”破门声从待客主屋荡开,寒风甫一涌入,吞食了堂中数簇明焰。 银光一闪,三名黑衣剑客挥剑直取里厅而去。 长剑一翻,真气凝至剑刃,齐刷刷一挽动,朝着面前光影绰约的槅扇就是叱咤一劈,锋锐剑气撕碎木格移门的前一刹那,一阵从暖厅中心自起的气流散开,卷向摇曳光源。 垂帘微微荡了荡,烛火莹莹的里厅随即收光。 门页“哗啦”坍了一地,一团风“呼”地扑面袭来,那道风气很柔和,带着丝丝暖流,如置身夏日傍晚。 夜色沉沉,风戏玩着残屋内外的破屑、轻帘,发出簌簌欢愉声。 内厅正中,软席小几依然安好,松木盆架上,温暖的炭火静静呼吸着光热,昏昧火光前,一只出奇好看的男人大手悠悠转着只青瓷杯。 泛红微光投在男人面容,映折出一副犀利俊秀的五官。 瓷杯靠唇,不疾不徐饮了一口,抿抿唇,男人道:“这次是拿了谁的钱财?劳用如此多人!” 瞧着他那副漫不经心,一点儿不将人看进眼的桀骜样,三名剑客不约看向对方,感觉自己的能力受到极致的侮辱。 一声冷然的“上”喊出,三人旋即原地一撩剑,摆出剑阵,剑光倏然晃上悠闲之人俊眸之际,居中一人持剑飞跃进屋,剑尖直指男人咽喉,口中喊着“苏姓狗贼,束手就擒可留你多活几日”。 “你们南武的恶人是都清理干净了么,就跑到我大彧境内撒野!”反手,青瓷茶杯扣上刺来利剑。 强劲力量凶猛逼近,带起的风吹起炭上烬尘,火光顿时红亮。 来客身法高卓,内力颇深,教他猛力一击,苏诫不得不从座上离身,侧避锋芒。 你攻我守局势下,苏诫连退三步。 神色平静,步伐稳极。 反透隐约雪光的长窗外,魅影浮动,道道剑光在木格窗上纵横交错,宛似掣电织成的天罗地网。 身后是青砖白灰墙。 左手边,一间更加封闭的内室幽幽朝他发出诡魅的似是要吞食他的召唤。 右手边则是层层围成铁桶的剑影刀光。 风声掠过,屋顶之上传来衣袍翻飞的窸窣声响,杀气不比看得见的少一分。 目光越过首击之人的肩,但见破门闯入的其余两人横刃唯一出口,正跃跃欲试。 苏诫嘴角勾起一笑,足跟退抵至身后书柜,他动作即时一收,窄腰一扭,健美身形在黑衣人强势的攻击中矮下半边。 一记蛟龙出海使出,他即如一只飞梭自寒光长剑下旋转着飞出,飘逸袖袍从剑锋旁堪堪拂过,未损一毫。 “双霆杀!” 苏诫腾身朝残碎的屋门方向闪去时,防守门前的两名剑士适时做出反应,摆剑出击。 剑芒如两条银蛇自昏暗中乍跃起,甫一耀出,光芒刺痛眼目。 视线里,两抹黑影立时闪现,却待剑光一转,眨眼又是一片模糊昏黑。 然而苏诫已然在这转瞬即逝的亮光中看懂出招者的招式。 一左一右两锋长剑袭来,剑气如虹震起苏诫鬓边碎发飘荡,感觉锋刃就将撕咬上血肉的倏然间,苏诫大袖一拂,挽风为手中神兵,凝气成护体坚盾…… 一盆时明时暗火光中,不见出招拆招的具体形态,唯闻阵阵风息在屋子里扫来荡去,打碎家什无数。 “羡娘,你不是说苏狗已经服下软筋散了吗,三位师兄怎的还未得手?” 院外,十几二十个持兵的黑衣人反复转着腕,做出时刻对战的准备。 “我……我如何知道,”身着秋海棠色长袄的羡娘站在众士前方,满眼惊惶地看着噼里啪啦的黑漆漆的屋里,“我亲眼看着他喝下的,还不止一盏。” 旁边人疑惑:“普通人服了软筋散,很快就会失力,瘫软如泥,生死在前想逃都逃不了,他苏诫虽有功夫在身,那也只会比一般人撑的久一些,怎还有如此强盛战力?!” 第72章 诛苏贼 “薛家三兄弟也算咱们东曦山庄百杰中的剑侠,岂会连一个中了毒的贼子都制服不了?” “听庄主说,苏诫此人从前只是一文弱书生,虽六艺精卓,但从未师从过任何门派,近年来,无数江湖侠义想取他狗命皆不能,真不知他从何处练就的这一身本事!” “上一回岭西天玑门接了彧国一京官的二十箱“诛苏金”,帮忙铲除苏贼,可想他们当时出动了门中七杰都没能伤了苏贼,还被姓苏的打了个半身不遂,现在还在床上养着呢!” “所以为防万一,庄主才布下了如此缜密的计划——由羡娘先给苏诫用下软筋散,使他的内力无法运行,再由我等出手取他性命,预防疏漏,我们这次还来了二十二名师兄弟。” “加上羡娘和阿致,妩薰师姐和长富哥,二十六人呢。” …… 屋内交战正烈,屋外的人边是闲话,边注意四周防守。 突然,剑士里有人问:“倘若今夜姓苏的没有中毒,那……我们今夜能杀得了他吗?” “不可能!”羡娘即刻驳言。 虽语气坚定,渐渐僵硬苍白的脸色还是出卖了她的不确定。 她明明在苏诫的杯盏中和了药,看着他饮下了茶,他怎么可能不会中毒? 以防节外生枝,她甚至在云渡的盏里也下毒了。 方才云渡在她的挟持下出手逃脱,未使几分力,她只当她是动作敏捷,也小有几分功夫傍身,竟是没去想她中没中毒。 难道说……他们都没中毒?! 怎么能够?她可是亲自试过药力的。 她身上只习了几招危难时脱身的三脚猫功夫,服了软筋散不消两刻时便浑身酸软,昏昏欲睡,他们如何就没事?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听着里头打斗声愈渐激烈,羡娘惶惶不安起来,她转头看了看孩子所在的东厢,下意识往后退走。 隐至人后,她对围守众士中的首领道:“周舵主,你说,这苏狗是不是会什么避毒之术?” “避毒?”蒙面的男人嗓音粗沉,“若真如此,那可就不好办了!” 羡娘后背一凉,颤声:“那你看,眼下该如何是好,这人还捉的住嘛?为了杀苏诫,我花了四年的时间筹划,庄主找上我,给我那张画像让阿致记认为生父形容,还安排了大伙来助我复仇,羡娘本该感激不尽,我还以为此事能一举办成,不曾想……” 失望的话及时止住。 周舵主也是不悦,冷哼一声:“不好办不是办不成,我们有二十余人,还能让他一个肉体凡夫跑了不成!当初说要先给他下药再擒,我就觉得是多此一举。他武功再卓绝莫测,还能逃的出兄弟们的剑网?斩雾六影……” 剑士中跳出六道黑影,齐声:“六合阵——” “啊……” “呃……” “嘭……” “嘭……” 黑洞洞的门洞里飞出一……二……三团巨物,猝不及防间,疾步援战的六影霍一下被撞飞回来,一个个滚下阶梯。 “……我去看看阿致。”羡娘转身向儿子的屋急步。 “他娘的!老子还不信了,一个半路改行,嚼了半生墨的指挥使能有多大本事!给本舵围死了,我去看看。” 说罢,男人“咻”地拔出窄身长刀,跳进漆黑的屋。 “一个人?” 男人一进里厅,即见一男子优哉游哉地席坐在炭盆前,微弱火光照出一张俊帅的面庞。 美唇噘起,轻轻地吹着火,漂亮非常的一双手在火气上翻来覆去的烤。 姿态端雅,袍服整齐,吹的红亮的光映上线条优美的五官,鬓边一丝头发也没乱。 “真是见鬼啦!击退三个高手还能不喘一丝大气,这般神人目前见过的只有神秘阴鸷的庄主及仙风道骨的前庄主!”周舵主看着镇静自若的苏诫,心中唧咕。 见战力最强的老大进屋后不起动静,候在庭中的众剑士满心疑窦。 问被打出来的三兄弟,只得“身法奇诡,不可估测”一话。 话到一句“周大哥怕也是要吃亏”,屋里乒铃乓啷终于响起来了。 先听一声金石相击发出的“当”的乍响,火星立时散了满屋亮堂。 四窜的火星子像极了夏夜的流萤,它们关在一方不大不小的方盒子里,几点逃出封闭,飞到了外厅,渐次陨灭风中。 些许浮游纸糊的木格长窗上,灼通油纸,漏出许多的洞洞眼眼。 挥刀掠起的风在屋子里回荡,响动缕缕嘶鸣。 游弋的星子散尽后,屋室里多个角落突然摇曳而起片片火光,火势见风猛涨,瞬间便照得一室通明。 亮堂堂的光线中,两袭影子你来我往,难分高下。 长刀舞若彩蝶戏花的,不说也知是今夜行动的首领,而那衣袂飘逸如云如浪手无寸铁的,除却苏诫又当是谁? 百招过后,大火烧上了房梁,滚滚浓烟漫上屋顶,光影里使刀的汉子逐渐疲累,节节败退…… 众人见势不利,一哄而上。 从的从正门冲入,从的从屋侧透光的长窗杀进。 屋中顿时纷乱如麻,乌七八糟,乒乒乓乓,东倒西歪…… 紧接一通混乱的,是接二连三哀嚎着弹射出的人形黑团子。 一、二、三、四……二十…… “再不走,今夜便叫你们全死此地。” 随着冷厉的一声嘶吼,第十九位侠士的身体“嗖”地从光亮里弹出,“哐”一声砸碎了墙脚的一口大水缸,覆了一层冰的水哗啦淹了一地。 远道而来锄奸铲恶的二十二侠士之二十位一个个在地上翻来滚去,连声嘶嚎。 缓了片刻,众人爬将起身,等待舵主下令是否再战。 正当时,见西厢的屋门“嘭”地被人自里踹开。 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急速跑出,手里拎着柄同伴的长剑,身后却无人追出。 “先撤,我来断后。” 周舵主一声令下,身边黑影旋即隐入夜色,隐不了的,一瘸一拐灰溜溜绕从后门跑了。 到了后门,发现门开着,一辆简素的马车嘎吱嘎吱渐去渐远。 正是见势不对,紧急带上儿子远避的羡娘。 比起为夫报仇,孩子的安危才是她命中至重。 这头周舵主看见衣裙似云的姑娘慌急且杀气腾腾地朝自己过来,提上刀就想上去迎战。 第73章 神力助 一丈距离时,云渡厉声问黑衣人:“苏诫呢?” 知道对方不是恶徒,她的刀便没指向男人。 蒙面男人锐利的黑瞳转向烈火熊熊的屋子,没有说话。 云渡瞥了他一眼,拔腿冲向火海。 …… 凶猛焰爪攀着滚滚浓烟掀毁梁柱,扒落的青瓦稀里哗啦坠进于炽热火海。 焰光窜天,照亮整个依山傍水建成的村落,围着村子栽种的树木招摇着形状诡异的枝丫,活像地狱妖魔的利爪。 漫天光明之下,挨家挨户的屋门逐一敞开来。 “这是哪家走水啦?”张家大爷披着衣裳,边咳嗽着问,“阿牛,阿牛,快起来去瞅瞅,赶紧的帮忙打火。” “阿父,”篱笆院外跑来个披汗衫的壮硕汉子,“将才庄上的来人通知过了,说是晚间看见村西院子的羡娘把城里熙瑞坊姓苏的带进了家门,正是这里头的故事呢!” 大爷叹息:“是那剐千刀的就不奇怪了!近年说起这畜牲,哪个不想宰了他?这羡娘子是远乡来,看她行事谈吐不俗,性子嫉恶如仇的,早知不是咱们一样的寻常百姓,确是今夜故事!对上那善杀的奸人,也不知她出没出事?带着孩子的,可不容易!哎!” “儿子见光起来时,远远看见架马车往村口去,好像就是她家的。” 大爷把儿子叫到身边,小声说:“要真把姓苏的烧死了最好,但瞅这火势,你赶紧多叫几个人去村西守着,不要教火烧到大伙家中咯!” “哎。” 汉子套好衣裳出门,不用上门喊就结上了一对与他有同样思考的村夫大汉。 防火,不救。 助纣为虐的奸官,烧成灰了才痛快呢! 一村子人揭被不眠,站的站在自家院中,站的站在门口,一齐望向村西那片火光,过过了那么多个年,第一次,他们感觉到银雪皑皑的新年风竟然是暖和的。 而此刻,比村民们感觉更暖和的,是靠坐在一壁白灰墙角的人人得而诛之,得之却诛不了的奸臣。 苏诫疲倦地靠在墙壁,双手耷垂在地,长呼长吸间,健挺胸膛起伏优美的线条。 浮动点点金光的玄氅被利刃划烂了,变成丝丝缕缕样式。 玄氅下灰色的交领长袍绽开道道暗红。 二十二名高手合击,他却始终只守不攻,受伤在所难免。 其实,从前他遭遇的每队打着“诛苏令”名头来取性命的杀手,他都从未下过死手,只是将他们打成重伤,给之后想来找他借命的侠士们提个不好惹的醒,顺便也让自己清净清净。 酷烈的火苗在眼前狂飞乱舞,浓郁烟气钻入鼻息,呛得肺疼,风吹起浑浊的烟雾一浪一浪扑灼了脸,昏朦中,苏诫回忆起了自己走过的二十四年,回想弃文从武、从佞的过程。 诚如旁人所知,他从前只是一个虽通六艺,但在武学并无造诣的雅质书生,身边少数人知道他师从过一位无名游侠,武艺上得到其不少指点,可要与江湖上那些名门正统相比,半道练成的那点拳脚属实是不能看。 他功力突飞猛进的转折是在认识了思归之后: 十多岁的年纪,正是愿意交心的时候,何况还是两个年龄相仿的心怀正道的少年。 那时两人一相聚,就能在一方幽庐里连住上好几日不出门,煮酒烹茶,地北天南话个巨细。 他给思归讲历朝历代的君臣斗争;讲现世的朝局大势;讲自己的理想;讲自己对情对爱的理解、规划。 思归满眼欣赏地悠然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许久后,他会说“我自小有一个怪病,总会在梦里出现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那里有着比此处更璀璨华丽的事物,更新式先进的技术,没有阶级严苛的上下关系,最重要的是,没有动不动就尸横遍地的杀戮。从那个世界中,我可结比现今更成熟丰富的经验,用于造福这个时代的百姓”。 后来国君日渐荒政,导致远城官吏懒政,甚至欺压、剥削平民,他于是创立了除暴安良的竹月深,以玄巧的方式扫清一些污浊世景。 思归知道后,骂他活得不耐烦了,说他所作所为触动了持权者的利益,若哪日被人发觉,身上几两血肉根本不够那些虎豹豺狼啃嚼。 嘴上气个没完,转头就送了他厚厚一摞的武学奇书,其中包含了心法、剑法、刀法、拳法、轻功等听过的或没听过的知识。 他谆谆告诫,东西是凭不知如何形成的记忆撰录,要他参考着练,看着不对劲的要自行斟酌、试验,倘若出了岔子,他可不懂那些武学上的门道,而后他还给了他各种有助调息运气的丹丸。 起初看那些书时,他完全没在意,全当闲暇时打发时间的读物,看到兴趣处,偶尔会试试所言虚实。 然而也只是试试,并没潜心去照着练,直到了他决定伴君后,遇上了各种各样需要动武的场景,那些曾经看进脑海里的知识才被调动,与他的思想行为融合一体。 久而久之,便成就了如今特别难杀的苏贼。 思及思归,苏诫不免就想到了他近来处境。 月前,思归咬死要他还欠他的八万贯钱,他回府后即盗了府上财物秘密送去思归所开的万象楼,让他自己将那些价值连城的珍宝拿去当钱用。 前不久,他收到消息,说思归拿了财物后,很快就带着几个人前往南武去购置御敌兵器,做好防止歹人闯入殓星谷的准备。 那骄傲固执的家伙,也不知事情办得是否还顺利? “阿嚏——” 正前往南武途中的骄傲固执的家伙经人一念叨,立时就打了个喷嚏。 其时,思归修长美丽的腿脚正碾着一个糙髯壮汉的胸口。 壮汉躺在潺潺河水边,壮硕的身背下是坚硬的滩石,月色下,他的脸色呈现怪异的幽绿。 “不好意思哈,咳,可能是有人想我了。”横七竖八的火把散发橘红光线,照见紫衣飘飘的男子的一双弯弯笑眼。 绿脸汉子看着手肘搭在膝上的俯视着自己的美男子,泪花闪闪:“好汉饶命,小的们再也不敢了。” 思归扫量一圈躺了一地的绿脸汉:“世道烂,人心可不能烂。爷爷有钱,那是爷爷有钱,爷爷的财物,孙子怎么能劫呢!读过书吗?” “没有。” 第74章 共火海 “没有读过书啊!那……哎……看来我只能好人做到底,慢慢给你们讲讲这做人的道理了。”思归叹气,感觉任重道远。 匪徒哪里能等?慌忙求:“好汉好汉,你先给我们把毒解了再讲道理好不好?脸痒。” 思归悠悠:“痒?痒就对了,我给你们使的可是‘癞蛤蟆想拔天鹅毛拔不着满地撒泼打滚跪地求饶痒痒散’,你们要不要到河水边上照照看,看自己是不是又绿又癞,像蛤蟆一样?哎呀,黑天昏地,也看不见呐!还是拿我的镜子给你照吧。” “……”强盗无语,心说这什么癞蛤蟆拔什么毛痒痒散也算个名字? 看见巴掌大小一方镜子里,幽绿幽绿的脸,强盗哀求:“求好汉给解药,我们兄弟再不敢了。” 思归道:“那不行,你们也看到了,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若将你们身上毒解了,回头被你们再报复可怎么弄?我手中现在只剩一碰就死的毒药了,要不小心撒你们身上,大家就都没得玩了!” 打劫思归财物的强盗们一听,绿脸倏地转黑,愣是不敢再吭声。 手无缚鸡之力的好人于是让随从支上张小杌,烧炭煮上茶,与躺在河滩上哼哼乱挠的孙子们讲起了做人的道理。 南北交界没有雪,但深夜扬起的风还是冷。 一壶茶品完,“问婆婆”的道理也讲得差不多了,捏了套说辞赶走七八个尾随劫道的糙汉,随从打水来给思归净手,顺便把火熄了。 红亮炭光寂下去的时候,他不知想得自己喷嚏连连的,那爱作死的傻友在他收拾匪徒的这段时间里都经历着什么。 …… 却说苏诫才将受思归恩惠的事件从思绪中抽离,转而他便想起了他的慕慕,想她随羡娘离开后做什么去了? 诛苏党从不乱杀无辜,所以他并不担心云渡会遇害。 凶残火舌四处乱舔,卷食着垂幔,啃断了椽檩,眼前不断砸落残物。 盯着火势旺盛的原来的出口,他期待那横亘在前的火墙之后会出现想看见的人。 期待仿佛会将时间拉长,明知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感觉却像是走过了漫漫一生。 “她不会回头管他了吧!她虽不再想取他性命,可……应该也不会阻止别人取他性命吧?”苏诫叹息着,大手撑在地上,扶墙缓缓起身。 “苏诫……苏诫……” 急切的女声穿透火幕飘进苏诫耳朵的瞬间,他忽然膝骨一软,重重瘫了回去。 眼皮缓慢垂下。 “苏诫!”火海中心,身穿淡蓝色华服的女子披着方宽大的湿漉漉的被子越过断柱残梁跑进,迅疾到了苏诫身前。 “苏诫……”秀美的手拍着汗涔涔的俊颜,“喂,你还好吗?醒醒……” “慕……”疲乏的眼皮掀开一丝缝,映入视线的是张脏兮兮的脸儿。 鬓乱簪斜,四尺长发湿乎乎的,结成一绺一绺,浸了水的被子一滴滴往下滴水,落在她花猫一样的脸上,落在她凌乱的衣衫上。 “慕慕,你来……”苏诫艰涩地吐了几个字,眼皮又阖上了。 “喂,苏诫,你快醒醒!”云渡再拍他,“哎,快,我带你出去。别睡!” 苏诫咳了两声,徐徐又睁开眼睛,眨巴眨巴,眸中“欻”地泛起一层水光,猛一把将女子搂进怀中: “慕慕……”抽噎几下,道,“我还以为你不会管我了,我以为我今夜就要死在这儿了,我好怕,怕我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咳咳,”云渡捉住他肩膀,想要抵开他紧贴自己胸脯的健实的胸膛,“你松手,勒死我了要。” “你既讨厌我,为何还要来寻我?”男人声音发颤,似是委屈极了。 他吸了吸鼻子,“爱弃亲离,我早是该死之人。” 两滴温温的液体滴入颈间,云渡赫然怔愣:他哭了?! 她“死”的时候他都没落一滴泪,眼下因为再次相见他竟然哭了! 呵……有没有搞错? 抓住宽峻肩膀的一双手突然不知该如何。 他的眼泪再一次滴下,不知为何,这一次这一滴他的眼泪不知是兑了什么毒,感觉竟灼肤异常。 恍然还以为是火星溅下烫的。 她知道那不是,因为那种灼烫是湿润的,是流动的。 它坠落她颈边,滑经锁骨,偷偷溜进她的胸口…… 像一个卑鄙的小偷,悄悄咪咪地撬弄着她的心窗,她持械抵在窗后,不允许有进一步的侵犯;同时,它又像是一个凶神恶煞的强盗,嘭嘭撞击着她的心房,她很害怕,却无从抵抗,只能躲在门后,接受那一下一下猛烈的打砸。 丝丝呜咽落入耳孔时,她才发现,他原来只是一个可怜的乞儿。 “我没有讨厌你,”她终究是心软,“你干嘛要这样说自己,你真的弄疼我了。” “你就是讨厌我,我知道,否则你怎会唆使别的女人来接近我!”苏诫像个孩子撒娇、怄气。 唆使…… 云渡扶额,疑惑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就算她不唆使,羡娘也会接近他呀! 先不管他是如何知道了,把他弄出去再说。 “我只是同你玩闹一下,你当什么真。能起来吗?我带你出去,此处不安全。”云渡撑起腰,一手扶住墙,一手揽他腰。 苏诫不起,一用力反将她拉跪下来,在他面前。 抱紧,脸埋在她颈窝,委屈道:“从前的事你也知道原因了,我确实对不住你,可我现在对你是真心的,我是真的想和你重新来过,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慕慕,你可不可以不要喜欢别人?” 炽热的呼吸扰得云渡心怦怦乱跳,却是镇定严肃地道:“赶紧起来,你是想死这儿吗!” 苏诫搂住纤细的腰,薄削的肩,使力往自己怀抱里嵌,云渡吃痛,一个劲闷咳。 扶上她后颈,温柔抚摸:“有誓曰:生同衾,死同穴,以表深情不渝。你我相交小半生,相爱数年,从未同衾过,想来深感遗憾。” “今夜有茫茫火海见证,见证你并未因我伤害过你之事就此抛弃旧人,见证你心里还有我位置,为了向你证明我对你忠贞不移的爱,为了向你证明自此刻起,你是我命中第一至要,我愿于今夜与你同葬火海,化作两副紧紧相拥的尸骸,让苍天看见我们青梅竹马的感情是如何跨越生死并永存的。” 第75章 趁虚入 苏诫音色又低又哀凉。 听着他病得不轻的口气,云渡心乱如麻。 她尤想扇他一巴掌,让他清醒清醒,问他是否又狂症发作了?是否又在耍她开心? 可当掌下触摸到的他的衣服像渔网一样洞洞眼眼,他疲累的声息就喘在颈边,他的言辞深情且沉重,真就像临终遗言一般让人无法起疑。 苏诫深情又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思你,念你,早已等不及向你表达我心中深意。可是,你知道的,我难以抉择。五年前我放弃的不是你,我放弃的是我自己。‘杀’你,我没有后悔,可我的心一直都好痛,好痛,痛得受不了的时候,我真的好想死掉,一了百了。” “这世上有我没我如何?我又不是神,我只是想好好爱一个人,想陪她看春花夏露,秋月冬雪;想带她尝遍九州美味,览万里河山;想把我所拥有的一切交托她手上,让她用爱来管制我,我真的很需要她。” “可是……可是……我把下聘的礼物都准备好了,她的家却碎了!不仅是她的家,大家的家也都,逐个逐个在破碎,国见衰,我该怎样修补好这巍巍河川,给她一片清平风景,给我们一个祥和美好的未来。” “我不想要我们永远活在家亡的仇恨里,不想要我们颠沛在国破的风霜下,因为我知道她不会对自己的伤痛置之不理,不会对万千民众的苦楚视之不顾,与其看她在风浪里受尽伤害,不若就由我出手,了断接下去的无数难以预料……” 说到此处,置身炙热火海的苏诫突然却浑身发冷。 危难时刻,心上佳人舍命来救,两躯紧拥,彼此呼吸在闻,此情此景,最是表心意,诉衷肠的绝佳时机。 然而当年杀她是为救她的真相冒到嘴边,他却怎么也讲不出来。 那些承载了不知多少辛酸苦辣的经过,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得清楚的,也不是目前的她可以承受的。 又或许,只是他做不到将那件事述说。 那一场血淹断头台的悲剧中,她,以及她许多的家人皆是被关在鼓里乱窜的蜜蜂,只有他,是那个提槌击鼓,伤害他们的冷血恶人。 颤抖的大手在她形状漂亮的头颈范围来回地抚摸,宽大掌心揉着她的细滑肌肤,修长指节游移在她秀项、领襟下的薄肩…… 乱糟糟的脑袋磨蹭着乱糟糟的脑袋,倾下颈项,他的吻坠落她白皙的颈肤。 温软,如羽毛拂过。 渐渐地,他的侵犯便狂狠起来,亲吻的范围自跳动的颈脉处向四周蔓延…… 他像一头饿狼,疯狂地嗅舐着他的猎物。 而此刻他的猎物正如一墩木头呆呆不动,两行清泪从她红肿的眼湖间涓涓涌出,仿佛深湖决堤,洪流如何也止不住。 云渡不知,苏诫话的最后其实只剩“让她假死”四字了。 正是此假死二字,困锁了他们之间十几年的美好;禁锢了他对她深浓的爱意;同时也打碎了她对他的依赖和爱恋。 云渡只知道,苏诫今夜所说,还不是全部真相,仅如此,她的心便已经在为他的行为找辩词了。 拔刀斩断未知,斩断一切不可控明明白白就是自以为是的冷血行径,那是怕她多受苦、受伤害不得已表达的爱吗? 那分明是伤害啊! 是毁灭她生命一切希望的伤害啊! 弑君会死,死得心甘;被他斩杀,死前肝肠寸断,死而复生仍是怨愤难解。 孰对孰错? 可……她还是动容了——因他诚挚的言语,沉重到需要用生命来证明的深情。 打着报复他的旗号来到他身边,最后,她的决心却在看见他作奸背后的“阴谋”后而溃决。 “我知道了。”云木头艰难地说。 平平无奇几字,犹如裹满了刺的铁珠从喉咙里挤出来,刺痛咽喉,仿似火烙一般。 若说昨夜的撒手不管是无所谓,那今夜的一句“我知道了”便是给他一半的原谅。 她的眼泪滴到苏诫背上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渗进了他血肉里。 他的身体随之一颤,抱她又紧三分,吻她肌肤更火热三分。 扶着她的头颈,挪开些许距离,他绵软的唇瓣旋即沿流畅颌线往木然紧咬着的丹唇逐寸试探。 男人粗重的呼吸喷薄进鼻息,湿热的带着丝丝雅香的味道充斥进她的身体,接着,浑身汗毛都奓了起来。 焦渴的大嘴乞求着就将索取上那妍瓣之际,一个冰凉的巴掌倏然摁到了苏诫俊逸的面容上,堵住了他的渴汲。 云渡深沉地喘息:“你可以拿我的命去织绣你理想中的蓝图,若我是如外祖那样为国死谏的文臣,或是如阿父、祖父那样为国死战的武将,我是可以理解并同情你所选择的路途的。” “可是苏诫,我不是他们,我也还没有站上他们那样的高度,就算有,我也把它们放在了你我之后,所以,我还是没有办法做到。” “伤了就是伤了,我的心是血肉做的,不是铁做的。你读过那么多书,覆水难收,破镜难圆的道理你不会不懂,放开我吧,不要把重新建立起来的这点适意再破坏了。” 蹭开她的手到颊上,依着,苏诫道:“慕慕,回头爱我好不好?你已然回来,就不要离开了,我已成功获得了皇上信任,以后绝不会再伤你一丝一毫,我发誓。我不能没有你。” 溶溶凤眸巴巴望着态度坚决,眼眶泛了红的一双形态婉媚的眼。 一个可堪撑抵天地的伟峻男儿,为她遮挡了十几年风雨的如夫如兄的男儿,突然有一天展示出可怜兮兮的模样,云渡很难不心乱,很难不想要给他抚慰。 尽管心中早已山崩海裂,爱痛交缠的泪水也已教他看了去,面容上她还是保持了一惯的冷然。 这种情绪翻涌混乱的情景下,稍有放松,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沦陷进他拼了命来求爱的热烈漩涡中。 她就将离开他,去找公子,她必须理智。 “苏诫,放手。”云渡沉声,被他偎依着的手缓缓蜷起,垂下,“不要让我推开你。” 苏诫嘴唇轻轻颤抖,呼出一口哀凉气息。 他就知道,这个他亲手养成的女郎一旦做好了打算,凭他告白如何真切,都是难哄回头的。 第76章 寸而尺 她心里有自己的天地,亦有自己的坚持,历来如此。 细数往昔,她犹爱依赖他,只要他在家,她就像一条小尾巴总跟着,又乖又粘人。 但也仅是喜爱的依赖。 她年年在他苏氏先祖的牌位前嘀咕,说将来要做他苏诫府上掌管一切大小事务的女主人,还让他承诺要养她一辈子,要赚很多很多钱给她挥霍…… 然而那些话不过说说,从一点点大的糯米团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一直我行我素。 必要时她端得住世家贵女的仪态,必要时她也能如铮铮儿郎一样挑得起家门重担。 她从未表现过要靠他人过活的依附行为,更不必说为了讨喜爱之人欢心而失去自我的迁就了。 正是她身上这些非凡的品质,致使他对她总存欣赏溺爱之心,不会因为彼此太熟悉没有新鲜感而失去兴趣。 她就是为他而生的。 她就是他的兴趣。 年华流过的每一阶段,她都带给了他感受不尽的美好。 “咔——咔嚓——” 哀苦的泪花慢慢敛回其时,两人所在上方粗大的横梁突然发出断裂的脆响。 “你走不走?”云渡语气不冷不热,隐约却透出丝丝焦躁。 苏诫微微瘪着嘴巴,朝她扑扇浓睫。 “要死你自己死!”云渡“唰”地挣开他,起身,看了看他倔倔的幽怨的模样,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活了如此多年,就没见过这般热衷寻死的人。 拾起被烈火烤得热雾袅袅的湿被子,这湿被子还是方才她冲进火海,发现无路后转身去浸的出入烟火中的保命物件,极重要的东西呢。 披上湿被挡住火焰,她一跺脚转了身,愤愤道:“爱死不死!” 口吻决绝,提起的步伐却像是拖了百斤重的铅块,移动分外艰难。 苏诫仰头望着屋子上方,檩条瓦片已然掉光,显现一个巨大的窟窿。 上头的夜色幽暗深邃,包容着一切,烘烘燃烧的火光照不亮它一点。 横架头顶的大梁那头缠着一团红亮火龙,火龙凶残地撕啃柱子,炭屑“唰唰”落下,越来越近。 被火势侵蚀的屋梁逐渐变得细瘦了。 “咔咔……” 断落就在片刻。 苏诫幽眸倏尔一流转,对迈不出步子的人娇声:“我受伤了,起不来。” 云渡回头,撇嘴冷眼,一把挽上他腋下,扶起。 快速瞄一眼晃晃欲坠的横梁,“抱人那样紧,手不是挺有劲么,看地上也没血,伤哪儿了?” 苏诫适时喀两声,“虚弱”的道:“内……咳……内伤。” “要不……你背我。” 云渡猛然眉头一皱,指指自己:“我……”指指一百多斤的他,“你……”无语。 “咔嚓——” “走——” 沉甸甸的水被往苏诫肩上一拢,两只角拽作一把,裹住他与她,随即云渡另一只手往苏诫腰带上一扣,一提,朝着毁塌成一团的长窗方向就是一通狂奔。 为了不让苏诫发现自己功夫还行,她甚至都没使轻功。 就……凭力气硬拖扛着他逃生。 “轰——” 烧断的屋梁轰然砸落,溅起烟尘一片。 “……个疯子!下回想死,找个离我远点的地儿!”云渡坐在院墙下的雪地,呼呼喘大气。 火势还在朝东西屋蔓延。 看着逃生出来的那方屋子烧得只剩几堵砖墙,苏诫嘴角似是而非地勾起一丝笑。 “生死考验真情,诚不欺我!”苏诫暗地感慨。 区区火海岂能困住他? 能困住他的,是心中那片情海。 苏诫此刻特别想感谢羡娘,若没有她请君入瓮一计,他不知要何时才能有机会检验云渡对他感情的转变。 早在羡娘出现之时,他就知道了她接近他的目的。 有如此断定,不是因为他有多慧眼独具,不过是这些年想杀他的人实在太多,多到数都数不过来,每一个想接近他的人,必定都是为他性命而来,不论美丑强弱。 ……除了从前皇上想安插监视他的那些。 伴君这几年里,他不知与多少人玩了多少心计,即便羡娘筹划多年,对于戒防心极重的他而言,也是不够看的。 她想算计他,那他便将计就计。 羡娘想杀他,他不怕,他上赶着要请她吃饭,要送她回家,目的都只是为了带云渡走进他人人得而诛之的奸臣的生活,给云渡多一些机会了解自己。 顺便……还能借危难时机试探她对自己的爱恨,以及……装柔弱向她表心意。 如方才那样。 想到云渡在他狐狸的眼泪织成的陷阱里越陷越深,苏诫心中高兴得像春花盛开一般灿烂。 在他深情的骗局里,她木然地接受着他热烈的拥抱、亲吻。 虽然,最后他未得逞,却也已经算得上是飞速的进展了! 沾沾自喜间,苏诫突然想起有一个阴谋……计划还需继续——不日她就离开,他得趁她在身边的这几日与她再亲近亲近,否则等她回去竹月深,侍候在宿屿身边,她必然很快将对苏诫的所有感情抛弃一边的。 她已经知晓了他不是个纯纯的坏人,也不打算找他报仇了。 可她对他又没有爱,或者说,她对他的感情并不确定,不稳定,如此不尴不尬的状态,实在太容易丢弃了。 他决不允许这样不利己的事情发生。 苏诫思忖着,忽然身子晃了晃,蓦地一头栽进了云渡的怀里,形容虚弱。 “喂?苏诫……”云渡摇他。 苏诫乏乏道:“慕慕,我好累!” 云渡摸上他的腕脉,切了片刻:“气息挺稳的,”转而眉头一蹙,“你好像也没受什么内伤啊!” 苏诫抽回手按上胸口,闷咳,轻轻捶胸,低哑道:“空手对战二十高手,能活着已经是奇迹了,怎么可能没受伤?你哪里学的医术,经脉断了那么多根都没切出来。” “我……”云渡挠头,心说是经脉断了么? 一人战二十,似乎……确实挺不容易的。 想她方才对付看守她的两人都花了些时间呢。 何况他还服了软筋散…… 软筋散?! “听羡娘对那些剑士说给你下了软筋散,你怎么还能动武?”云渡惊问。 眼皮下瞳珠一转,苏诫扯谎:“什么软筋散?那女人给我们下药了?那你怎么也没事?” 云渡闻言哑然。 第77章 告辛酸 喝茶时她就察觉那味道怪怪的茶不对劲,当时想着可能是羡娘给苏诫准备的情药之类的,且她向苏诫暗示过,是他自己不设防,自愿要喝,她索性不管了。 没成想羡娘不是要引诱他,竟是联合了那么多高手来杀他。 现在来看,苏诫只怕早有防备,所以才会肆无忌惮。 “我都能给心机深沉身手不凡的夏临顼下毒,区区软筋散叫什么事。”云渡道。 实际她是沉睡那两年吃了青邛山太多稀罕药材,被喂成了个百毒不侵的药人了。 苏诫淡淡:“我自有方法。” 他的方法就是凝息丸的解药。 软筋散? 与凝气缩筋的凝息丸相比,服用后只能让人失力的软筋散简直不值一提。 原本解凝息丸需服三粒舒经丹,但只需一粒舒经丹,便可化了软筋散的药性。 他又一次感恩思归,庆幸生命中有这样一个神仙般存在的朋友。 云渡不愿向苏诫提说自己“死”后五年的经历,苏诫则不敢向云渡透露自己就是宿屿的真相,两人于是就都默应了对方的说辞,不再言语。 扶苏诫起身预备离开,云渡恍然想到:来苏诫身边时间也不短了,他日常除了在她身边打诨,就是时不时的发发癫,嘴上说着还心爱她,却好像都没怎么问过她这五年间的事! 莫非是不愿提揭往日伤心事? 那还真是他难得的理性的一面,真就如他口中所说,只想与她论余生。 可……怎么能够呢? 她对他猖獗的深情最多动容,根本无法动情,任他的亲吻拥抱有多炽热,她都是生不出哪怕一丝男女欢情的。 爱冷寂了,恨渐渐也淡了,他于她,自此成了不愿相干的老熟人。 回时,停在院外的苏诫奢豪的马车凄惨地“跪”在泥石大路上,不知挂在倾斜的车辕,两匹高大的白颠骏马已不知所踪。 苏诫踢醒不知,问他马的去向,他揉揉后脑勺说,将才他到不远的墙边小解,完了才转身他就感觉后颈一痛,恍惚里听见几个男人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苏诫无奈叹了叹,说一定是仇恶的村民行侠仗义了。 云渡轻笑,同时有些替他感觉难过——位在云端享荣华;名在泥沼万人骂;身在地狱炼奸良。 不知狗腿跑去找马后,云渡故意挑言苏诫:“那身为恶名昭着的指挥使,你该将整个村子灭了才符合在世人眼中的形象。” 苏诫淡淡说:“此庄子乃是太后私下资产,谁敢动?即便是敢动,事后引生的一系列麻烦也不是谁都耐烦操心的。羡娘或许也是调查清了此一点,才选择在此处下手的吧。” 云渡将搭靠在肩上的他推开:“听不出来我只是随嘴一说,你居然还梳理起案情来了!奸臣做上瘾啦?开口闭口一股子的血腥味。” 苏诫黏糊糊再靠回女子的肩:“照你说法,刚才我就该杀几个杀手热热身的。” “你没杀吗……”不屑的反问遽尔停顿,清眸怔了须臾,恍悟,确实她进屋找苏诫时,真没看见火屋里有黑衣剑客的尸首。 “承认自己打不过别人很难吗?说什么拿人热身,真是,做人不要太自信了好吧。”涉及他能力强,脑子好的话,云渡才说不出口。 随后补充一句:“人家那是看你自己想死,不屑你的血玷污了手里的刀剑!” 寒风卷动起半干半湿的衣衫,簌簌作响,云渡侧颈撇了撇肩头沉重的脑袋,道:“你冷不冷?要不先走着,动起来感觉会没那么冷。” “你背我。”苏诫娇弱道。 云渡怒:“你几岁?!我如何背得动!” 苏诫道:“从前我背了你那么多回,你就背我一次都不行?” “爱走不走。没烤死在火里,你就冻死在雪里吧!成只冻死狗!别靠我。撒手。” “你骂我?”苏诫搂住柳腰一截。 云渡抖脱他:“顾镜自审。” “池慕——”苏诫挠她腰。 “苏诫,信不信我打死你?呃……别碰我……走开……你好烦啊……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样人!” …… 泠月照雪,融成半明半透的朦朦银纱。 乡间曲陌,相依一体的两人缓缓行进,她搡他拥,暗淡的银辉投映两人身上,在他们身后拖出若有若无一抹扭曲的阴影。 转入村前小桥,苏诫忽然开口:“不是必须的情况下,我其实不想杀人的。我心里比谁都清楚手刃同类这件事有多残忍。” “我的理想是清浊尘,扶政风,不是以杀谄主。” “早些年我出京游历,遇到过不少权贵欺压下吏,酷吏凌辱庶民的恶事,最后他们处理问题的方式不是拿强权压制,便是上下左右托关系找人帮忙解决。” “如此行为,无疑只会让日渐不正道的风气越快变得邪性,最后形成乌烟瘴气的局面。” “为政者,为民尽心的不在少数,但若上不正,一个性佞的高官便能污染了一整个行政体制。” “一个廉政圣贤与我说,于末梢抑止恶腐生长,何不于根本截堵病气扩散。自古明主重良臣,昏君幸佞宦,皇上做明主那几年清了多少贪官污吏?暴政的这几年又促长了多少奸臣凶卒?” “环境或许不能完全改变一个人的心性,但人要想在一个无法改变的环境里栖身,甚至想成为可以操控风云变幻的轮轴,就必须先置身风云源头,抓握问题的根须,以可控之点末节制难掌管之宽广。” “堕落为淫暴昏主前,皇上可是善文善武的圣杰人物,初入朝堂时期,他的才华是那样的不起眼,然而在接手了临颉世子权势后,他文武双全的能力便一举爆发人前,其深沉心计可想!” “若我没有在皇上指令下当他面斩杀几个人,他岂有信我道理?”苏诫慢慢说着,在云渡的搀揽下走到了拱桥上。 “有些路,一旦踏上了就不可能再回头。朝堂上,人人都见识过苏贼削首如斩草的凶残,可谁又知道,冷血无情的罗刹为止更多无辜受诛,背地里要在暴君面前狂拨多少算盘,违心奉多少谄颜!” “自伴君侧,我的世界就关在了倾无涯居室之内,关了门,我是世儒出身的苏诫,每日天一亮;开了门,我便是冷眼视人的苏贼;待进了宫,侍候在皇上身边,我又成了忠心耿耿的苏卿。” 第78章 戒杀戮 苏诫说着,从未离开云渡肩头的脑袋缓缓抬起,侧过身,借雪色月华注视身边女子容色。 暗昧光亮里,她小小一张鹅蛋脸儿还是花乎乎,像泥泽里爬出来的狸猫儿。 似乎是将他的话都听进了心里,眼下她正垂首沉默着。 见他看她,她缓缓抬眸,微仰的眼睛落进月色,清亮幽凉,极是好看。 苏诫唇延开弦月一般弯弯的笑,道:“想做自己,除非换下这一身叫苏诫的皮。” 话是玩笑着说的,语意里却是故意想透露几丝自己的真面目给云渡,为往后向她揭示宿屿身份铺垫。 云渡闻言,眉心一紧,觉得他突如其来的傻笑真的很傻。 在这样沉重凄惨的话题面前,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还说此种无聊的笑! 他难道不知道有人正因他的背光生长的艰辛而心涌酸楚吗? 狂妄之徒! “不许笑。丑死了。”云渡眼乜他。 “有生之年能听见有人说我丑,感觉还挺好。”苏诫像只鼻涕虫又粘上来,继续倚靠在已被他攻略入自己地盘的肩。 一角单薄的肩,不仅仅是她给熟悉之人的依靠;还是她对杀身仇敌的原谅;更是她于无意识下接受了来自一个男人垂涎的侵犯。 “快了,快了,向她坦心相对的日子就快了!”苏诫暗喜,暗暗对自己下决心,“再努努力,你们就能拾起从前的亲密无间了。” 云渡不知他心中骚乱,有些做作地推他脑袋:“疯子。别挨我。” “别推,脑壳有点疼,许是伤势波及上来了。呃……嘶……”很“痛苦”地揉了揉颞。 “什么稀奇的内伤能走了如此长路还在喘气?手给我再诊诊,我还不信了,我会切不对!你若蒙骗了我,仔细姑奶奶将你扔这河水里喂鱼去。” “伤没伤,回去请太医来看不就清楚了。给你看,谁知你会不会使计抟我。”苏诫咕哝。 都落魄到在乡野泥泞中赶路了,云渡哪有闲心抟弄人。 任他靠着缓慢往前走,云渡边问:“知道羡娘为何如此苦心利用一个孩子来报复你吗?” “路上随意抓一个人都是想杀我的,谁来报复我都不奇怪。那些剑士一口的南方口音,想必又是朝中哪个高官斥重金请他们远道而来除我的,羡娘和她的儿子只是计划的一部分罢了。” “你还记得沈延吗?”云渡语气透着悲惋。 “沈延”苏诫闻之蹙额,觉得此名有点熟悉,回忆许久,总算想起,“礼部侍郎沈修的孙子?你以前同我说过的阿胤秘密往来的文友?” 云渡道:“你年长,或许不知,其实在你这一代之后,京中也出现了那么几个品德才华均出色的儿郎,而这沈延,便是其中之一。” “在阿弟的一众朋友中,沈延是他最珍惜的。不过因为沈延是沈府庶支,生母又是不受世人正眼的乐伎,以致他在沈家众多孙辈中是最不受待见的一个,甚至常遭欺凌。” “他本就身子不好,三天两头的就往医馆里抬,难得出个门不是木舆就是素轿。若不是沈老顽固爱修脸面,偶尔会让其他孙子带沈延去参加个宴会什么的在人前露露面,证明他沈侍郎是个仁善之人,只怕沈延都不配活了。” “凄凄惨惨熬了十几年,后来好容易遇上一个热情美丽的女子,舍得向人打开心扉了,他身体那么差,不知做了多少努力才有了爱情的结晶,可在得知自己妻子怀里两人爱果不久,你……” 眼睛忽然一酸,云渡停步原地,哽咽难言。 “他……你……你就砍下了他的头颅,丢到蹴鞠场上给别人当球踢!他都还没来得及见见他的孩子!他的人生才刚开始啊!” “你知道他为了能和羡娘成亲,受了多少罪,受了多少苦吗?听羡娘说,他们成亲后,一切花费都是靠沈延熬夜作画写字偷偷换来,以及靠羡娘父母不多的接济。” “你的路难走,别人的路何尝不难走,你当时就该砍沈修的脑袋,而不是他那病弱孙子的。真是,活该你被人追着杀!” “羡娘都太仁慈了,要是我好不容易追求来的,小心翼翼护着疼着的夫君被人杀了,害得我的孩子没爹喊,我把他全家杀了都不解恨。” “你为社稷牺牲掉自己的一切,我可以理解,也承认你的理想很了不起,可我实在没有办法理解你大义之下的尸骨累累,悲剧无数。” 听她说着,苏诫只是一再咬住唇。 用力,再用力,丝丝腥甜弥漫整个口腔也不止。 他怎会不知自己每杀一人,就会有许多的人从此生活悲苦? 他只是……没有选择。 但凡有两全之法,他何至于拔刀同类。 “苏诫。” “嗯。” 云渡转过身,握住男人宽峻的肩膀,肃然地看着他。 他的眼眸低垂。 “看着我,”云渡道,苏诫迟疑良久,缓慢抬起头,看着她不太清晰的面容,听她说,“以后可不可以不要杀人了?行百善难消一罪,造一孽悔愧百年。你在世人眼中作下如此多罪恶,是要遗臭万年的呀!” 看着她星流潆洄的美目,苏诫道:“我尽量。”音色沉重。 而后他解释:“杀沈延那天的早晨,皇上因想纳寡嫂入宫与太后发生了争执——前朝有例,兄终弟及,包括妻,他想纳嫂为妃本不稀奇,可他近年性情摆在那儿,执意纳长嫂为欢的背后谁知是玩的哪般花样?” “太后历来就疼爱临颉世子,连着也比较疼惜世子妃及濯旌王,皇上的要求,她是绝对反对的。所以那天的蹴鞠赛,皇上是憋了气在看,一旦压不住火,他必要找理由发泄不可,这个与伦常礼教有关联的事自然而然就砸到了礼部那边。” “那天也是巧,礼部尚书卧病告假,没有赴会,礼部的最高长官只有沈侍郎一个,后来……就是你听来的这个结局了!”苏诫轻轻叹了叹。 胸口像装了粗粝的石子,沉甸甸,还硌得心口一阵阵地疼。 “那天若无人血溅圣前,之后遭殃的人只会更多。死在皇上枪下的魂数十万计,他的心早被尸骸滚血腐蚀得不分黑红,人命在他眼里,恐还不及一株花草灿烂,何说忠良、无辜,都是无关悲喜的事物罢!” 第79章 圣旨到 “了解他越多经历后,我就不断的在想,他能从一个寂寂无闻不受宠爱的国公府次子一步长成可力挽狂澜,威慑群臣的雄才,又从一介朝官一跃成为翻覆皇权的新主,这励精图治的明君堕落的反面,只怕不是酒色蚀心简单。” “或许他早年的开疆扩土,肃政革制都不是为了要带领治下子民走上安康幸福,而是想向世人证明他能力的强大,满足他自小被冷眼、被看轻、被欺辱扭曲的自尊心。” “当他的成就达到了顶峰之后,他便开始挥霍、享用自己的战果,这其中,或许就包含有财色、酒食、甚至尊他敬他的臣民。” “所以慕慕,很多时候我真的没得选,希望你能理解,我只想一切都好好的,可这天下……不是我说了算。” “毁你家宅,毁许多人家宅的天宥帝,他不是一般的昏君,他有勇,有谋,有一般人企及不了的坚韧。” “能在他身边并受他信赖,我自己都如履薄冰,只要一个不小心,被他察觉我怀异心,不需要任何证据,我一定是个死无葬身之地的。” “身死何惧,我只会不甘心。我死了,我从前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我杀过的人也都会白死;我答应……” 一位尊长的名讳到了嘴边,生生又压下,“……某人的遗训便无可完成,我宁可负天下人,负命里挚爱,也不能负已故尊者意遗愿。” “慕慕,你也是心怀大义之人,相信有一天,你会懂我的。我会等你,等你放下对我的成见,回到我身边。我知道你会的。” “不知来了。” 苏诫抬起的手就将抚上云渡雾鬓,她迅疾转开身。 桥那头“嘎咕嘎咕”慢吞吞驶来辆牛车。 呵牛声、挥鞭声以及车轱辘的滚动声渐行渐近,幽邃的眼眸便在这杂乱的吵闹声中决了泪湖。 静默之下,眼泪肆意奔流。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给她讲这些事? 她不想知道。 与痛恨相比,同情、怜悯、心疼这样的情感最是教人心思绞痛。 路难行,歧且艰,他何苦! 既知是履薄冰,为何还要履? 穹宇盖下万万民,三国安危与他何相干? 要他逞能? 既知暴君不好应付,为何还要奉承? 抛亲斩爱,到头换得什么? 寡人孤家结果! 放下成见,回他身边? 她现在对他的感觉是成见吗? 是心死啊! 是用多少言语、心意也召不回来,对他的撩拨、亲昵、告白、爱意乃至身体容颜都提不起一丝情动的心死啊! 泪水忍回眼眶,抬手做出整理乱发的动作,大袖却悄然地将脸颊上蜿蜒的泪痕拭去。 苏诫从后看着她,看那单薄的背影在夜幕下孤寂,寒衣飞逸,如飘零的一片霜叶。 他知道她在缓解某种不想被他看见的情绪。 此一瞬间,他比任何时候都想上前抱住她,温暖她。 最后,他没有那样做。 有些状态,只能让她自解。 有些得寸进尺他可以厚着脸皮去做,但却不能是没有边界的一味地侵犯。 不知到了主子面前,苏诫看着几块木板钉合的板车,犄角弯弯的老水牛,意味悠长地将小伙子上下打量,久久无言。 不知挠颈冷呵呵笑,说没找到马,不得已之下只能到农户家里借了这么一架牛车来。 说起借车的经过,不知噼里啪啦就是一堆怨言,什么村民一听说他是苏府的人就故意拿帮不上忙的话搪塞啦;什么躲在门后瞅他故意装无人在家不开门啦,后来他没有办法,就把主子杀人不用负责的特权搬出来吓唬人,逼他们麻溜出架车来供指挥使驱用。 荒野茫茫,长路漫漫,与步行相比,慢吞吞的挡不住一丝冷风的老牛车一时也贵如华驾了。 “你委屈委屈,将就一下吧。”苏诫看着姑娘。 云渡无心说话,很自然地扶上伤者胳膊,帮他坐上车。 “嘎咕嘎咕……” 蜿蜒远去的田陌上,一架老牛农车渐去渐远。 荒寂中,余留一串刺耳的轮毂声。 …… 入新岁,烟火盛。 作为繁华之都最璀璨处,朱墙华宇的皇宫之内才是真繁华: 自除夕夜开始,宫里的歌舞、焰火就没歇过。 皇上带着他的后宫佳人们,初一观舞乐杂耍;初二赏火树银花;初三他突然心血来潮,裸身跑到戏台上给众妃们表演了一出枪神出世,横扫四境抱得圣女归的英雄大戏。 真真是将节日的隆盛疯狂体验得淋漓尽致。 疯玩了几日,皇上躺在赛娅怀里让她服侍,恍然他就想起了除夕夜云渡帮他按摩的手艺来。 于是初五日一早,宫里传旨的内侍就奉着圣旨踏进了苏指挥家的门槛,对云渡宣旨,通知她准备准备,次日便入宫传授雪婕妤按摩技术。 顺道还带来了皇上对卧伤不起的爱臣的关怀——给苏诫的各色珍贵补品。 苏诫受伤的事是回城第二日,请太医疗伤时传进皇上耳朵里的,苏诫是他的心腹,自然就是外面那些乱臣贼子们憎恶的奸佞,是以对苏诫被行刺一事,他早见怪不怪了。 甚至他都懒得细问经过。 直到初五日,云渡奉命到雪婕妤处教习她按摩手法,正好碰见皇上也在,皇上便闲话问起了苏诫被袭始末。 云渡按照与苏诫商量好的言辞忽悠皇上,说自家表兄没脸没皮,一边说要留她相伴余生,一边又想有个儿子承他财势,正是因为他这种鱼与熊掌都觊觎的无耻行径,才稀里糊涂钻了对方为他精心布置的陷阱,遭遇十几二十号高手围袭。 若非她顾念二人间一丝亲缘,冒死冲进火海相救,他已然化为灰烬,都不用浪费皇上恁多珍贵药材了。 闻使得极顺手顺心的爱卿差点命赴黄泉,皇上还是心疼的。 毕竟放眼现今朝堂,再找不到一个如苏诫那般既能打,又会说,还忠心不二的好臣了,外面的那些有才之辈,且不说能力能否比得上苏诫,最关键是他信不过。 说着说着,云渡对那不要脸的表兄就是好一通埋怨、啐骂,说任他苏府再富贵,她也待不下去了,待教会雪婕妤按摩技法,她就离开京都,不想再看见姓苏的。 说他生得漂漂亮亮一副美男子形容,竟是个怎么折腾都来不了事的废物家伙,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要这要那的,简直做得一脑子好美梦…… 皇上听她郁愤不平说着,咬牙跺脚的,真是气得发指的模样,差点笑坏了龙颜。 第80章 圣女难 皇上移驾后,云渡总算在连累赛娅当上宫妃的一个多月后与她单独说上了话。 赛娅屏退左右后的第一时间,云渡随即向她道歉,说都是因为她杀夏临顼心切,才不顾公子筹谋,顶用她身份御前献舞,引诱皇上,最终却害得她为自己的私心困禁囹圄。 赛娅宽慰她道:“我不知道你对彧皇的仇从何起源,但我敢向白灵神起誓,我对彧皇的恨不比你少。” 白灵神是赫尼部历代敬奉的神明,是赛娅成为赫尼圣女终生要服侍的神主。 她能对其所奉之神作誓,认真程度不需质疑。 赛娅说,她能从几千人崇敬的部族圣女颠沛到离家乡几千里之外的彧国,成为一个任人买卖的贱奴,全因多年前夏临顼北伐所致。 他虽杀的赤罗联部,没有入侵与北雍、赤罗连壤的赫尼,但是因为他过于凶悍的攻打,使得节节败退的赤罗联部的纳夺部族无防御之地。 荒原雪山之境,纳夺部的军队于是择径转入北雍之西,纳夺背后的侍奉巫神白灵神的赫尼秘境。 寻得一线生机的穷寇们见赫尼境内易攻易守,还有充足的补给,又见赫尼人不善战,歹心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 仗着骁勇,纳夺的残部一不做二不休,仅用三日时间就屠灭了赫尼全境几千条性命,霸占雪山深谷四季如春的赫尼秘境为己有,踏着于此生活了不知多少代的赫尼人的尸骨,建起了属于纳夺人自己的新家园。 那场残忍至极的屠戮中,只有几个姿色尚佳的妇女及住在雪山之巅的赛娅和她的巫伯幸存了下来。 而那些因容貌身体侥幸活下来的妇女,在被众多禽兽轮番凌辱后也都一一自戕了。 纳夺军焚烧尸体的烟气飘到雪峰深宫,赛娅和巫伯才知族人遭祸。 在秘密打探了两日后,赛娅得知毁灭她族人的凶手除却纳夺军,还有嗜战的彧国始君夏临顼。 这份追责不是仇恨蒙蔽双眼的攀连,只因赫尼族在西境安生了世世代代,从未在争夺部土的事件上与外界部族产生过矛盾。 如果不是因为夏临顼逼人太紧,纳夺部便不会走投无路,转一大圈侵入赫尼,致使赫尼族灭。 族人既殒,身为赫尼圣女的赛娅再没为族人侍神的使命。 神不佑民,民何思敬神? 悲痛中挺腰,赛娅于是同八十岁的巫伯商议下复仇计策。 那时的赛娅不过十三岁豆蔻少女,决然没有可能对付得了千余善战的纳夺士兵,一番布设下,老少二人决定以炸毁雪山神宫引雪崩封堵赫尼境出口的方式向纳夺军索命。 炸毁神宫的任务由巫伯一人完成,而赛娅则带着为族人报仇的使命跨越重重山隘,只身前往万里之外的彧国找彧国君复仇。 从未出过赫尼境的少女辗转到了北雍,发现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是那样的陌生,她年纪小,又不会中土语言,面对外面的喧闹复杂,她根本无法适应。 风雨期间,她遇到了各式各样的人,其中有好心帮助她的,亦有歹心诓骗她想占她便宜的。 发善帮助了她的,她无力回报,只能在心底里祈愿他们一生安乐。 而若是遇上了向她行歹的,她或拼死相抗证明自己不是软弱好欺的,或迂回以智计逃脱。 然而世景如炼,人心复杂,她能逃过一次两次,又怎可能次次都逃得过花样奇诡的诓骗? 终于有一次,她被一名装得一副好良善的女商骗到身边,说是留她做个使女,赛娅见对方是女人,就没防。 谁知跟那女商来到彧国后,转手女商就想将她卖进一家娼门为妓,幸得她眼尖脚快,在女商与青楼老鸨商定价格之际,她赶紧悄悄溜了。 不妙的是,赛娅逃出不多远,女商就发现了逃跑到街上的她。 女商追上,对往来行人说她买用的奴仆背主逃跑,招呼他们帮她捉住。 赛娅那时只学会不多的中土话,辩解起来实在困难。 一番混乱中,赛娅被不知所以的一群行人围困当街。 女商上前,抓住她就是两耳刮。 举目无望时刻,一个形容冷酷的小少年出现在了她面前,他二话没说,揪起女商狠狠扔了出去,而后才解释: “你诱拐买卖良家妇女的事迹已在我家公子的账簿上出现多次,今日给你个教训,就不杀你了,若不知悔悟再有下次,你用不义之财供养的一家子都将面临大祸。” 帮她脱困的人即是离。 事情发生于四年多以前。 那年离还不到十四岁,赛娅十七岁。 离不同以往赛娅遇见过的人,他冷傲,话少,看着稚嫩,身上却散发着一股使人不敢靠近的凶戾气息。 正是这样特异的气质,莫名就获得了赛娅的信任。 离提脚离开,她赶紧就抓住他脚,求他带上她一起。 离瞥瞥她,将她带去见了公子。 公子问清了她的遭遇后,愿意将她留在身边,等到调查仔细她话的真假,重新问过她隐瞒的故事,这才带她去了竹月深,向她介绍自己,介绍自己所作所为。 之后,公子便把她交给了北埗的执令使教导,而她所信任的离则回去了南窨。 南窨的杀手们向来神秘、孤冷,从不与宫中其他人打交道,赛娅从此便难得见离一回。 偶尔得见,也是他陪在公子身边之时。 在竹月深北埗,赛娅学会了做一个中原人,学会了做一个可以操控男人心的女人,就此成为可以为公子分忧的捻魂者。 “说来,我应该感谢云侍使的,若不是你杀彧皇的计划失败了,哪里还有我亲自报族仇的机会?”赛娅微微笑。 舒展的嘴角却带着一丝明显苦涩,眼中蕴含着些许波澜。 “那日你将我绑了关在柜子里,松绑出来我不敢到处乱跑,就一直在屋里等着,等你要做事情解决了之后再寻机会离宫。” “宫宴将散的时候,公子找到我……” 闻公子,云渡等不及插话:“那日公子也来宫里了?!” 赛娅道:“我没见着,他是在窗外与我说的话。” “哦。”云渡略感阙疑。 她知道公子神出鬼没,却是没想过病病殃殃的他会出现在禁防森严的大内。 “你继续。” 第81章 托信物 赛娅道:“公子说,让我不用管濯旌王那边的任务了,我若想亲手报仇,待在彧皇身边做他的妃子是最可行的办法。” 云渡有些激动:“我那时正是这个打算。可我与你毕竟不同,我当时是做好了准备的,不会让自己失身仇敌,可你是赫尼部的圣女,你向你们的神许了誓,一生不侍男的!” “公子也是这样说,所以他当时还问了我愿不愿。”赛娅轻叹,“族人都死了,神宫神像也都毁了,我哪里还是什么圣女!只要能亲手杀死害死我族人之敌,我赛娅?赫尼娜有什么做不得?” “为找彧皇报仇这事,我不知求了执令使和公子多少回,他们都说时机不对,不能贸然行动,此事才一直搁置未办。” “那天公子告诉我,你被苏诫盯上,已经发现了你是混进宫的,他没有揭穿你,可能会瞒着彧皇对付你,他若要转移你,就一定会找出真正的赛娅去服侍彧皇,于是我就在原地等着来,按照他的指令行事,我没有怪你的。” 而后叹笑:“阴差阳错的,到头来竟托了你的福,呵呵。” 云渡看着她释然也悲戚的神情,心中极不是滋味。 她属实没想到,夏临顼的仇能结如此远。 人人都看见了他大杀四方的威武,然而谁又看见了他横扫四境背后所引生的祸乱? 讲完紧要话,云渡随后将针对皇上身体状况的按摩手法教授与赛娅。 为免人多口杂引人生疑,赛娅支使出去拿茶点的宫婢回来后,两人就再没说私话了。 她还特意多唤了几名宫人在近处服侍着,做人做得坦坦荡荡的。 教授雪婕妤的任务很顺利,到了第七日时,此事就算告一段落。 事实上,凭赛娅远超常人的学习能力,三日就能熟稔掌握的,不过因为要在皇上面前显示出真心、用心和决心,赛娅故意要把时间拖长些,让皇上知道她对他有多敬爱,有多痴心。 正月十一这日,云渡如常入宫去教授雪婕妤手艺,顺便与她辞别。 同是竹月深中人,云渡对她基本是没有正事上的隐瞒,所以她除了交给她侍候皇上的手艺外,还会趁无闲杂在时给她讲她所了解到的暴君的行事风格,希望会对她侍君有用。 而这些嘱告均是从与苏诫相处期间,他诚心的相诉中分析得来。 俩女子原本只是普通的相识,但经多日相处,两人都对彼此产生了女儿间珍贵的惺惺相惜之情。 临长别,俩姑娘突然感觉有许多还没说给对方知晓。 为了能好好说话,赛娅借口要送给云渡一些礼物作为践行礼,于是拉她到内殿,边挑首饰珠宝,边密话。 云渡对赛娅无非两个请求: 一是求她照顾好自己——伴君如伴虎,尤其是像夏临顼这样杀虐无常的比猛虎更凶残的暴君。 二则望她若有可能,能从侧化解了夏临顼修造酒池肉林的劳民伤财的思想。 至于化解的方法,云渡给赛娅想了几个,让她斟酌着施行,若她有更好的方法,也请她千万小心着。 话末,赛娅将一枚透着紫金色纹路的星芒形状的水晶项链交到云渡手中,请她帮忙转交给离公子,说是给他的纪念。 云渡盯着手心色泽剔透,做工精巧的珍贵之物,迷惑,惊讶:“你对离……” 赛娅噙泪苦笑:“他是结束我颠沛流离生活的神一样的人,是让我人生渐渐变得安定,能让我看得见希望的救赎者。如果那天他没有从天而降,我现在不知是怎样的境地!” “我第一次见他,他还没我高,还是个小孩的样子,可他身上具有的刚强不摧的模样,却是我拥有不了的。” “再见到他时,他已经初具男子形容了,不过他还是冷冷的,不爱说话。南窨的人住的偏僻,又个个都穿大帽的黑袍,戴面具,太难认了!你知道我第二次见到他,认出他是什么时候吗?” 云渡摇头。 “是你到竹月深的差不多一年那时,那时公子不是经常都在天狱山嘛,他有时就会带上一两个南窨的在身边,在公子身边他们就不需全遮着,有一次我从公子面前过,不经意就看见了他,一眼就认出了。” “你敢相信,明明都是听命于公子的人,很多时候大家也都在竹月深,再次见面竟会隔两年之久?!不过长大后的离公子可真好看!” 赛娅笑笑,眼里泛动一丝景慕神色。 “能再见到离公子,还要感谢侍使你来了竹月深。” “我?”云渡指着自己,怔愣,不解。 “对。你。”赛娅道,“如果不是你在竹月深,公子就不会在竹月深长住,公子不不在竹月深住,就不会带离公子在身边,我也就见不到他。” 云渡更惑了:“我来没来竹月深跟公子在不在竹月深有什么关系?竹月深是公子的,他想住就住,不在的时候,肯定是巡查去了。” 赛娅道:“不是啊。我问过宫里人,你来之前公子极少出现在天狱山。若非要向宫中众杰证明竹月深宫主不是个名字,而是确有此人,他大概都不会出现吧。” “自从公子不知将你从何处带回,还任命你为他的贴身侍使,让你住天池瓌屿,他就经常回宫了。从头一年的几月一次,到近两年的一次几月,不是因为你是什么?公子对你的特别,大家都看在眼里呢!” 闻赛娅如此说,云渡面上不禁泛起丝丝热感。 公子待她真的很特别吗? 他会在竹月深居,真的是因为她在那里? 为什么? 她与他那时一点儿都不熟悉,她有什么值得他为她改变生活习惯的?! 他是她的恩人,该是她去顺应他才是。 “如果不是公子说你也是他从外面帮助后所认识,大家还以为你是他倾慕的旧故!”赛娅忽然又说。 旧故?! 倾慕的? 云渡赫然又是一惊。 在她的生命里,能与此形容关联得上的仅有一个苏诫……吧? 没错的。 从过往经历来看,不可能有第二个对她怀情的人了。 其实,从前的池府千金也是有不少小公子注目的,当然,这个池府千金可能是她,也可能是迫于长姊威压不得已当一当端淑大小姐的池胤。 第82章 勿自伤 当然,不管真池小姐假池小姐,怀春小公子们的心思都一律被掐灭在了“纨绔小舅子”的破坏中,以及池千金倾慕的丰姿朗润的竹马的才色下。 早年,苏、池三亲只要往人前一亮相,周围所有的目光都会聚焦在他们身上。 那些眼光无一不是艳羡,赞叹,没有谁觉得自己可以挤进他们中间,成为亲近的一份子,尤其是打着想当池府女婿目的的,更是星点希望也没有。 久而久之,世家小公子们对池小姐的心思慢慢就消散了。 可苏诫应付暴君都忙不过来了,怎么可能还经营着偌大个组织? 他又不是云头上蹦下来的天神,有无边神通。 虽未见过公子确切容貌,但以她之了解,苏诫与公子不论是身形、行为、声音、习惯,均无一处是相似的。 甚至他们的脉的跳动都有着毫不相合的地方。 内内外外巨大的差异足以证明他二人并无关联。 公子若真的待她区别了他人,起初或许是因她是他花了数十万贯钱救来。 之后…… 大概是比较看得对眼她这样的。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他都不可能是苏诫。 不是苏诫就是好的。 “公子向来神秘,心思哪是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可以揣摩的。不说这个了,你记住我的话,照顾好自己。宫墙深深,多的是看不见的阴诡事和猜不透的帝王心。”云渡道。 赛娅莞尔:“你忘了我们北埗学的都是些什么啦,这点宫廷心术,多少我还是了解的。” 润腻白皙指尖停顿一支青鹤衔珍珠流苏步摇上,拾起。 打量着面前穿淡紫色金丝绣缠枝纹华服的女子,赛娅道:“你穿华服的样子也很好看,以后在公子身边不要打扮的太素了。” “不论公子对你是不是那样的特别,你对公子的特别却是人人皆知的。他身体不好,难免自卑不敢表达,你若有那种想法,可以主动些,你们中原人不是有句话叫‘女追男,隔层纱’嘛,你与公子也许就隔着那一层幂篱纱呢。” 珠光莹亮的发饰簪入云渡高绾的发髻间。 珠串摇曳秀美耳畔,清雅姿态平添上几分灵动。 “真好看!”赛娅道。 关于苏诫乃竹马旧爱一事,云渡从未向赛娅提及。 包括近来两人的相处巨细。 她不能因为自己多言、失言给那个要干伟事的狂徒添哪怕一丝麻烦。 看着云渡眼下长长一道“疤痕”,赛娅只是深深惋惜: “好好的一张脸怎么就毁了!这苏诫……你也不用担心,回去以后你找东嵎的大夫看看,应该能治好的。” 云渡淡淡颔首,微微展颜。 心却在“女追男,隔层纱”的劝说中肆意狂奔。 话末,赛娅双手紧紧握住云渡的手,握住她手心里的那枚紫晶坠,神情怊怅: “这是我受洗礼成为赫尼圣女那时巫伯授予我的圣女符,它代表着我的圣洁、尊贵、高尚,如今我自甘堕落,以色侍君,当了仇人的性宠,成了身体灵魂都肮脏的人,我已经不配戴它了。” 曾立誓一生不侍男的雪域圣女一朝家破族亡,从此流落异土,最后走上持色复仇的荆棘路,可叹可悲! “不许你这样说。”一腔哀伤拥挤在云渡心口,憋闷非常。 说话时清越声音里隐隐夹带出几分颤栗,那是理解与同情的宣声。 “你行万里路而来,不为荣华,不为名声,只为给身殒族亲雪枉死之恨,你很伟大,很了不起,你的坚韧,你的责任感早已超越了所有。” “屈身并不代表失去了圣洁,自愿成为他人榻上宠也不能说明灵魂堕落,你在做你认为重要的事,而这件事还不是为了你自己,试问这还不算高尚吗?” 赛娅郁容渐舒:“从前在竹月深竟不知侍使这样会讲话呢!有你这些话,我在宫里一定会过得平平顺顺的。” “不过这项饰还是要拜托你转交给离公子,这里面包含了我最纯洁最纯真的心意。” 云渡看看手心里的珍宝,又看看她,总觉得纯洁、纯真这样的字眼里蕴含的不止恩,还有女儿家的情思。 可是离…… 这种东西确定是给那个冰冷的木头的么? 他那固执起来能把自己倔死的臭脾气,能懂此物珍贵吗? 不会随手乱扔吧? 好奇心驱使,云渡遂试探问:“你感恩离我懂,可真正救你的人是公子,你这圣女符如此贵重,为何不送公子?” 赛娅雪颜微微浮上一丝绯色,却镇静道:“不一样的。离公子虽然是听公子命令才帮助的我,可他从天而降的那一刻,他就是我心里的神。” 长大后的他,不知为什么就成了我想拥抱依偎,想永远陪伴的男儿。 已为帝妃,赛娅自然不会将思慕小三岁弟弟这样的话说出,唯能说在心里给自己听罢! 然而聪慧的侍使隐约已懂了。 她忽然有些愁,感觉手里的信物可能不太好交出。 …… 辞别赛娅回来,云渡一刻等不及要收包袱走人。 换下“表小姐”华美的衣裙,云渡穿上来苏府时的一身白衣黑袍,发髻梳回惯常雅逸的半挽,做回了她闲然富贵外的云侍使。 在京有殓芳堂落脚,所以她今夜便不打算在苏府度过了。 离开前,她想去看看苏诫,与他告别。 从东照庄回来,他一直卧床养伤,至今日已有小十日光景了。 他遇袭那夜受了伤确实不假,当时脉象摸着也不是要命的严重,不知怎么,回来躺上榻后就不太好了。 换了好几个太医来看,都说是血气亏损,经脉紊乱之症,情况不是很好,需得养上好一段时日方能恢复。 那疯人的脉云渡诊过,血气亏损确有,经脉紊乱? 她是不太信的。 抑或说,她不相信自己的医术连个脉都摸不准。 好几次她想再给苏诫看看,他却是不允。 不准她看伤便罢,最近还因她即将离开他身边一事与她怄起气,整日整日不见她。 看在他为大业作生作死活得也挺艰难的份上,她还是忍住了脾气,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去迁就迁就他,让那个活在房门后的苏诫得到一丝他想要的关怀。 第83章 避相忘 谁知那人就是皮贱,欠收拾,你好辛苦压着火气去关心一下他,他还摆上了谱给你看: 一要你喂汤喂饭;二要你拭身掖被;更甚者,他居然说一个人睡冷,要她帮他暖被窝! 呵……他那寝卧可是烧着地龙的! 没捂的他长褥疮已是怪的了。 真不知一身的油诌气从何处习得! …… 夜幕如烟紫薄纱垂垂笼下,倾无涯院外的琉璃石灯次第掌亮,满庭璀璨。 云渡从慕水轩过来,在月门前与苏诫内院的丫鬟们碰了个正脸。 看见四五个丫头手里端着的各色餐食,云渡问:“表兄晚饭还没吃?” 为首的看着表小姐身上素衣,两眼发愣:“自表小姐进宫去到现在,大人都没吃,送了好几次,都被吼出来了。” 圆溜溜的大眼在云渡身上不住地打量,问:“表小姐您这是?” 云渡无答她闲心,揭罩看了几样,选了两样菜放一个盘里,接过:“你们去吧,我去看看。” “哦,好。”丫鬟赶紧将手头事务脱手。 伺候喜怒无常的大人,她们可胆战心惊了。 但看表小姐今晚打扮,怕是以后再没人来接手伺候大人的活咯! 自除夕夜表小姐凶巴巴将大人关在门外,不准他进门,府里的人其实就预感到了为财而来的妖精小姐终于不堪罗刹折磨,要作气跑路了。 果然,今日穿这一身,是打算放弃苏府这片金光闪闪的天地了。 果然,除了她们这几个老老实实做活要拿月钱补贴家用的,谁也受不了大人脾气。 “梆梆梆……” “苏诫?”云渡端着吃食站在门外,拍响门扉。 瞧着黑乎乎的屋里,问候在门边上的小厮:“怎的没人掌灯?” 不知揣着手,暗暗搓摩,挨到云渡身边,边瞄看屋里,轻声道:“一个时辰就上了灯的,大人自己吹了,这会儿不让点。” 越说话声越小,生怕被什么人听去似的。 “表小姐今夜的衣裳……”借着庭中光明,不知注意到了云渡身上旧衣。 倒不是说府里随便一个什么下人都时刻在注视云渡的穿衣打扮,主要是打她进了苏府,苏诫给她准备的衣饰都超乎寻常的精致华贵,看惯了,突然出现大的变化,老远都能发觉异样。 “府里都传表小姐要走了,是真的吗?小的脑子笨,不懂您与大人的事,可不知的眼睛不瞎,能看得出来大人是真的喜欢小姐,小姐也是真的对大人好,不然您怎会这么晚了还来看大人,还给他送吃的。” 不知讲话时间,昏暗门后一双竖得老长的耳朵往门扇上是一贴再贴,就怕听漏一个字。 云渡淡淡瞥了眼手里的餐食,颜色清冷地道:“在外头遇见白苏、紫苏几个,顺手就带来了。你家大人是我表亲的兄长,他受伤了身体不好,照顾一下应该的。” “……但是喜欢什么的,以后就别说了,对谁都不好。他有他的事要忙,我也有我事要做,无端纠缠一处,怪耽误事。” 不知嚅了嚅嘴,不舍道:“您真的要走啊?” “往后好好伺候你家大人。”云渡看着忠主的机灵鬼。 机灵鬼替主挽留:“等大人伤好再走不迟。” “谢谢你。我已经打算好了。” 吱呀—— 屋门缓缓而来。 “你今日又是做什么?”借助屋外淡淡微亮,云渡徐步往里间。 纱帷锦幔层层掩着,空阔雅寝里几丝暖甜暖甜的香气萦袅弥漫,透着股诡异的寂静。 “喂,苏诫?” “……” “大晚上的不点灯,是在作哪门的怪?!” “你在是不在?” “苏承谏?” “死了么?” “没死就吱个声。” “我今日没心思陪你闹。” “喂?” 四顾着静悄悄的屋室,不像有活人气息的样子。 放下红漆托盘,云渡径直先往卧榻查看。 掀起的帐子后,榻上空空如是,羽衾揭在一旁,余温犹在。 云渡顿时翻了个白眼,明白那家伙疯病又上来了。 乏于理会,甩开帐帘,转身遂去掌灯。 朝昏暗空寥里和声道:“我理解你身在龙潭不容易,很多情绪没地方纾解,时间久了难免憋郁出毛病来,所以你一知晓我回来就故意与我纠缠,发泄你沉积已久的郁气……火折子呢?” 到了灯台前,发现常置灯旁的火折不见了踪影。 云渡轻轻叹了叹,索性就不点灯了。 静静站在九金乌栖枝黄梨木灯台前,继续临别诫言:“未知你所谋大事之前,我曾想过无数种报复你使我心痛的方法,设计到你身边便是其中之一。” “如今知你理想,我深感钦佩,觉得有如此抱负的男儿方是我喜爱过的苏诫哥哥。” “多日来我不厌你烦,处处迁就,不是我已经彻底原谅你了,被挚爱之人拔刀相向的痛是我独自感受,你永远也不会懂。” “我这样做,是因……是因……” 她恍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沉思须臾,想了个觉得挺合理的答案,“……作为相伴成长的故交、中原大地生养的儿女、心向和平盛世的一个普通人,即使不情愿,我还是说服了自己,来顺应你故意撒泼背后的企图。” “我顺从你那些无理荒谬的要求,真的不是因为我对你余情未了,我真的只是因为……” 因为什么? 云渡出现了一瞬间的迟疑。 很快她自以为是道:“因为你说自己在府上是不近人情的指挥使大人;出了门是人人得而诛之的罗刹;在暴君面前是忠诚称手的锋刀,只有一个人时,你才是苏诫。” “我只是表现出了随便一个人都会有的对一个可怜虫的关怀之心,是在以你想要的那些奇怪方式助你排解、释放一下你内心的郁堵,没有其他心思,你不要误会了。” “还有,希望你不要沉沦在失去还想捡起的泥沼中,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在这一场你自以为是的图谋里,痛苦的不是你一人。” “比之羡娘,我于亲亡后被所爱诛杀为阶之痛尚不及她与沈延历经辛酸,最终结为夫妇,却在将迎儿女的最幸福时刻突然失去所有之痛。” “比之我,你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的对亲爱之人手起刀落的那点痛,怎能与我千里奔赴,誓与你共抗强权,最后却死在心爱情郎刀下之痛?” 第84章 强深吻 “看着我死,你可流下过一滴泪?你没有。死前我念着‘苏诫哥哥’的时候,你的刀还在我心上转了转,你颈边的抓痕便是我疼痛难忍的证明。” “虹桥艰险,那也是你自己选择,既然做足了思虑,就不要轻易被外物动摇了初心,男女情爱配不上你青云之后的峥嵘宏图。” “我已然放下,你也毋要圈地自牢。”看向月琉璃窗外玄灰色光亮的目光收回,云渡提步转身,“我要走了,你好自为之。人……能不杀的就别再杀了,罪业难赎。” “饭菜我放桌上了。我已同狗皇帝提过会离开苏府之话,理由是受不了你卑劣行径。至于你以后要怎么说及,自去斟酌。” 轻盈脚步自里屋径往屋门方向。 …… “呼——” 走出几步,平白竟起了一阵风。 风势强劲,不必思想即知乃是身法绝好之人疾行带起的息流。 会于此间出现的人除却不知躲藏在哪里故弄玄虚的苏诫,当是谁? 风息荡至云渡身后半丈距离之际,她下意识迅速力凝右掌,紧接着大袖一抡,在不出手接招的情况下想挡住随之欺近的那人。 不预才扬起了手臂,高举的藕臂旋即被一只极有劲的大爪扼进了掌心。 “啊呃……”肩膀突然一下吃痛,胳膊继而被突如其来的大力一带,身子失衡,猛然她就撞进了一副结实的胸膛间。 “苏诫!你干……唔……唔……” 嘤咛声源,妍艳花唇正被一张凶残的男人大嘴堵得个严丝合缝。 兀然被人偷袭索吻,云渡本能地抬起尚还自由的左手,想要揍人。 然而手举在空中,巴掌竟是不知该往哪处落。 第一次遭人侵犯嘴唇这样敏感的地方,脑子一时变得空白呆木。 回想年少与苏诫相好那时,如这般场景她幻想过了不知几百回,也跃跃欲尝过许多次。 有时是在苏诫安静看书的时候,她看着他安静认真的样子,觉得美好无比,就悄悄咪咪将嘴巴凑上去; 有时是在苏诫小憩时,她看着他斜卧美人榻,披散的青丝顺滑垂下,薄衫逶迤,优美的身材就在她眼里缓起缓伏,吸引人得紧,彼时,她便蹑手蹑脚靠近,半跪他跟前,面容与他齐平,而后她噘起小嘴,偷偷摸摸递近他漂亮的嘴唇; 还有时,是她依偎在他肩头共赏星月,恰逢四下安静,促织轻吟,暖风微拂,她就心潮荡漾,觉得那景、那人正适合以世间最纯美的初吻赋诗,于是她手指软软扣上他温暖的掌,目光深深地盯着他的眼睛,朝他身边一再挤近…… 然则每次气氛到关键,都被苏诫以她年纪尚小为由躲避了。 他其实也是想对她那样的,这一点她心明如镜。 否则他那时也不会在她睡着时偷偷撩拨她鬓角碎发;不会在她功课累得趴桌上时轻轻抱她上榻睡好,继而悄悄吻她额头…… 那些彼此相见便悸动不已的情愫充斥在她扮池胤当小太子伴读,做苏诫的学生的最后那段时间。 其年,她十四岁余,他十九,最是情丝疯长,美好得无物可比拟的年岁。 也正因是情丝胡搅蛮缠,春潮晃荡难抑,他们恋情的阻碍随之也晴空劈下了。 事因某日云渡穿的池胤的衣袍到苏府找苏诫做功课,两人同案而坐,频频目光相撞,气氛于是燥热暧昧,心漾之下,苏诫便俯下唇来吻了她的脸。 好巧不巧,苏母突然推门而入给两人送点心,清清明明看见师者的吻落在学生的脸颊。 云渡做男子打扮本来无可厚非,可苏家以文立世,苏门中人均是传学授礼的师长,礼教不是一般的严谨,所以对于师生相恋这件事尤为在意。 苏家长辈原已默认了池慕是自己儿媳,平日也疼爱非常,唯一在此事上过不去。 无奈何下,池家只能将女儿先送往琅琊修性,免省她再闯祸,捶胸顿足的苏家长辈,父母自会处理妥当。 一别半载,再相见便是家破人亡、命丧情郎手之时。 细细思来,彼此侵占过对方的身体的,不过手心、手背、脸颊等与亲人也可相亲的部位。 原来,被人吻唇是这样的感受——幽甜、温润、湿软、窒息…… 柔软唇瓣贴覆唇上,感觉好像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被夺了去,令人心慌不已; 湿滑的烫烫的舌尖野蛮地钻入紧闭的双唇,撬抵齿关,感觉好像心墙被悍匪抡大锤敲打,她越想抵挡,就越能感知到那股力量的强大,不可反抗,最后眼睁睁看着那道防御坍塌毁灭; 待到一条湿湿软软且灵活的香舌风卷云涌地探入口腔,或搅或挑弄上她僵硬无措的舌尖之际,仿佛一切的景象都静止了。 身上一袭长裙厚袍分明裹得紧实,她却感觉身体是赤裸的,此般感受与她曾心心念念跃跃欲试的亲吻是一样的东西吗? 曾经只需看他一眼,她就心花乱颤;呼吸相闻,心间小鹿便哐哐乱撞;一旦觊觎上他唇齿间味道,幻想他衣衫之下身躯的形态,更是一股热辣辣的火焰灼烧全身,欲要将她血气蒸干,焚烧殆尽似。 可那些感觉只在从前,无关现在。 现在她被他强硬霸道地索汲,她竟是一点心动感觉也没有。 她有的,只是愤怒! 她很愤怒,甚至觉得恶心。 拽回乱游九霄外的神思后,云渡高举的手掌霍一下打……拍……落在了苏诫的背上。 身距太近,着实不好使劲儿。 仅以连续不断的呜呜嗯嗯声表达抗拒。 痴钝时刻,搭在宽挺肩膀上的手徐徐就被男人大手摸了去,骨骼分明的五指继而将她手掌扣住,锁牢。 推着抵着进了里间寝卧,摁倒在暖帐之中。 起初扼住她皓腕的那只手摸索着,也扣嵌进了掌心。 激烈吻动的软舌一瞬未歇,还是不停不住地侵扰、擢汲着她。 黑暗之中,她看不清周遭事物,视线里隐约只有他侧来转去的头颈轮廓。 云渡扭摆着才堪一握的腰肢,挣扎想摆脱他。 成年男子的力气太大了,功夫还好,不是她轻易反制得了的。 后背在榻上挪蹭,节节缩退,颈窝里他披散的青丝堆叠,摩挲得脖子痒极。 逃不出他的啃咬,也挣不脱手来抓挠颈边的酥痒,真真教人难受坏了。 那一片的瘙痒像是染了毒药一样,以颈边那片为中心,渐渐往全身蔓延。 第85章 险失魂 酥麻感延伸覆盖到的地方,好似毛毛虫蠕过,既麻也痒,还伴着几丝惊惧的颤栗。 不过片刻,那无形的虫子便钻入皮下,顺着流动的血液入侵至大脑里,搅乱了神思。 原还清醒的理智被揉成了碎屑,七零八落的。 破碎不堪的理智蜿蜒到了心脏,澎湃的血流陡然凝结,淤堵…… 心跳剧烈。 这……是心欲在躁动?! 云渡赫然一惊,自个儿骇得不敢呼吸。 她对苏诫……有欲望?! 怎么能够! 一定是因为初体会被深吻,不能自主控制人的原始本性的原因。 思及此,云渡豁然醒神,齿关一合,用力咬住那条攻势凶猛的舌蛇,也不顾及他痛与不痛。 “嘶……呃……”苏诫剑眉遽然一皱,停了下来。 攻略心上人的武器被禁制,他一时动作不得。 两腹相贴,双唇胶合,最私密独有的两股气息味道交融成一体,一时不分你我…… 悠悠摇曳的云帐上锦光浮动,在幽昧夜色的包裹下,犹似阳光穿透百仞水层,在阴沉沉大海深处投下了斑斓,晃动间,光斓被揉碎,化作齑粉般微小的星尘。 沉寂的空气不知何时竟慢慢变得有了重量,压在二人身上,挤在二人周围;又像是密密麻麻的蚕子在身体上爬走,吐了丝将二人茧在一起。 紧束…… 憋闷…… 窒息…… 感觉要晕厥。 相比云渡茫然不知所措的僵持,苏诫是痛得眉头紧锁,按住她双手的双臂肌肉绷得紧紧的。 相互嵌合的掌心,他的比她大了许多的修长有力的指节缓缓一收紧,她纤细的指骨便感觉要碎在他指间似的剧痛难忍。 “咕噜……” 一声清脆饱满的吞咽自白皙秀长的女人颈项内传出,清晰地响在两人耳畔。 浓郁的甜腥味弥漫在整个口腔之内,云渡慢慢松了齿。 僵凝了许久的身躯渐渐舒缓下来,如浇了水的泥偶,徐徐瘫软下去。 当她以为一切就此打住,才放开的那条舌蛇居然又在她口中缠搅起来。 凭她振臂挣扎,扭头躲避,就是掀不翻压在身上的这座大山。 口中他舌尖源源不断流淌出的血液不住地积攒,注向咽喉。 憋不得已只能一口又一口咽入胃中。 她眸中噙泪拒绝,扭动了脖子却只感觉到那些腥黏之物都糊到了嘴巴周围。 简直不敢想象她现在已被他折磨成了何种屈辱诡异的模样。 甚至,见她垂垂安静,“不再”反抗,他便收起了凶猛攻势,力道逐渐温和…… 温和地将他的舌尖血喂给她!!! 疯子! 这人就是个狂妄的疯子! “没”了嘴,云渡只能在心中啐骂。 一恨起了他,她心中什么乱七八糟的思想都消散了。 躺在温暖柔软榻上,她是一块麻木不仁的木头,任宰任割。 这不松懈还好,甫一缓下劲,就向是给了对方可以进一步冒犯的信号。 于是乎,紧扣住她左手的右手松开,移到头顶,交给了他的左手管制。 赫然,腾出来的他的狗爪蓦地便落在了她挺峙的胸峰上,按住。 云渡一惊,双瞳霍地就是一震,昏暗里两颗黑曜石般晶亮的眼珠子簌簌抖动。 慌乱之中,她急急踢腿反对。 然而此刻的她是被身量高大的男人俯压着的,使出的力,踢踹的腿都落不到实处,看起来倒显得有些矫揉造作意味似的。 男人的手在那片急促起伏的软峰上静默了小晌后,摸索着遂往女子胸前层层交拢的衣襟处游走。 润玉指尖探入领襟,触到她香汗润泽的胸前肌肤的瞬间,他手指突然停顿。 吻她的动作跟着也停了下来,问她:“慕慕,你想要我吗?” 说话时他的唇还覆在她之上,声音就灌在她口中。 要什么? 云渡老壳轰然一炸,后知后觉才发现两人之间有某物抵触。 那种事,如何做得? 她猛力摆头。 始终粘她嘴上的湿软的唇在她的感知中延展出一个笑弧:“傻瓜!逗你的。” 磁软的男声又一次灌入她口腔内。 片时的停歇让云渡感受到自己全然就包裹在他的声、味及力量之中。 她像极了他的一只爱宠。 羞极! 苏诫收回往深探索的玉指,手温柔地沿女子盈柔胸部向腹部移动,并带着抚摸的感觉。 最终停在云渡盈韧秀美腰际,握住了她瘦且韧的腰肢。 许久后。 苏诫撤了亲吻的嘴,松开钳制。 起身前,在云渡腰上用力掐了一把,疼的她“啊”地嚎了一嗓子。 “你走吧。”垂泻的青丝翛然撩至肩后,苏诫坐到一旁,淡淡说。 音色里散发一丝不太利索的麻木,以及若隐若现的哀伤。 终于自由,云渡立马挺身跳起,第一时间抬袖擦拭被他侵略得就要失去知觉的嘴唇。 昏暗光线下,云渡看见了腕肘白色衣袖上的暗色斑驳。 不是他弄到唇周的血渍还能是什么? “疯子!”理着衣袂,云渡边愤怒咒骂。 嚅了嚅唇舌,将口中来自他的脏污啐在地上。 战火已然歇止,云渡却突然感觉心脏怦怦乱跳起来,愈渐激烈。 没有来由,莫名其妙。 “我不疯你会回头喜欢我嘛!”苏诫身上随意系了件宽松的暗淡的寝袍,懒懒而坐。 “谁喜欢你啦?!”云渡悻悻难平,骂骂咧咧,“你这是强取豪夺!登徒子!流痞!下作!整日装疯作怪,骗取别人的善心!说什么重伤,哪家好人重伤还有这么大力?强吻人……无耻!宫里那几个老东西也是……庸医!” 苏诫不以为意,双手撑在腰后歪着,衣襟大剌剌的敞,一肩半挽的乌发像水缎一样披散, 若非光线暗昧,定然能瞧见一副浪荡的犹似搔首弄姿的男人姿态。 “我若不设计自己,让他们真的诊出我重伤的事实,皇上那里能知道我这个奸臣的艰辛么?” “我装疯作怪?你心里若不是真的关心我,我装疯作怪有用吗?你会来将就我吗?” “慕慕,承认吧,你就是关心我,你就是还对我有情,确切的说,你对我旧情复燃了。” “你住口!”云渡跳脚,斥道,“胡说些什么!谁对你旧情复燃了,少自作多情!” 第86章 无路逃 “是么?”苏诫奸邪一笑,道,“你要真那么讨厌我,为何要允许我吻你?为何不推开我?” “你不知道自己像野牛一样粗暴嘛,我能推开?”云渡不假思索还嘴。 苏诫:“这话你信吗?你抵抗不喜欢的男人侵犯的力量就只有这么一点?你不喜欢我,大可与我拼命,你分明就是半推半就,沉沦心动。” 她半推半就?! 心动? 呵……简直笑话! 她哪里没拼命……了? 她真的没有拼命吗? 急促跳动的心骤然一僵,云渡在黑暗中凌乱。 她明明用力反抗了的,而且还咬了他…… 不过……她好像真的没有使出拼命的劲。甚至一层武力都没用上! 这……算是对他旧情复燃? 不是的,虽然她没有玩命抗拒,但她也没有回应他呀,这样的被动怎么可能是对他有情? “我没与你玩命……那是……是因为我觉得我们之间太熟悉了,没必要因为你发癫亲了我一下,我就对你起杀心。” 苏诫低低笑了两声,抬指轻轻摩着丰润微肿的下唇:“只是亲一下……呵呵,那要不要再亲一下?虽然都是第一回,你刚才也太僵——” “苏承谏!”云渡凶厉一喝,硬生生将他欲脱口的“硬,我都没什么感觉”等字眼给吼回肚里,“你再敢满嘴妄言,信不信我打你!” 苏诫再次往榻上一歪:“你打吧。我还挺想清醒的。”语气幽魅。 昏朦里,他邪魅优美的身线姿态竟是发散着一股浓重的欠揍气息。 话语里,他的丝缕忧伤却无法明言。 云渡看着他,怒气不打一处来。 两步上前,她朝悠然自若的男人仰起的线条俊逸的脸气汹汹地抬起手。 苏诫看着她挥起的手,平静地等待那巴掌扇下来。 云渡则气呼呼地剜着他。 但见其定若神佛,陡然又暴涨三分的怒气却没化力凝至掌心。 狂妄! “打你脏了姑奶奶的手!哼……”眼看就要落在男子俊美脸庞上的手竟是“嗖”地一收,甩动的袖袍卷起了一阵风。 正当时,没吃上耳巴的男人突然却哀嚎了起来,“哎呦”叫唤。 原来,收回巴掌的云渡改变了扇他脸的想法,转而却朝他闲闲搭在踏凳上的小腿狠狠踢了一脚。 “你好本事!连经脉损伤这样的事都做得了!不去唱戏可惜了!”云渡居高临下睥他,咬牙切齿。 苏诫淡淡:“抬举。不过吃药控制尔。” 说这话,他目的有二:一是向她透露自己伴君的伎俩;二则是为了在她心里埋下令人遐想的种子,希望她有一天能将苏诫与宿屿联想到一起,自己解开他给她设下的谜。 她若能自己解开,并理解他苦心一片,他也就不用辛苦地将自己身上的皮一层层剥开来给她看了。 往后云渡能不能想到苏诫就是宿屿,宿屿正是苏诫尚未可知,眼下的云渡听了此话,只觉他是故意在打诨,顿时气得嘴噘了老高。 就算相信他真的是吃药骗那些庸医,她也没兴趣搭理。 幽幽骂了句“确实该多吃点药,治治你这疯牛病”,随即转身走了。 一只脚方迈出二间的绣苍山云浪纱橱,忽而步履一顿,踅去了侧屋盥栉室。 凭着对此间事物的熟悉,径直她便走到了巾架前。 熟门熟路捞水净了手、脸,顺便她还漱了口。 如果可以,她还想把方才咽入肚里的苏诫喂下的舌尖血给呕出来。 什么人嘛,实在不要太变态! 亲便亲了,反正……是被迫的; 反正……从前也亲了不少次脸; 反正……她又没有心意动摇,就不算背叛自己,背叛公子…… 可这给她饮下那么多他的血…… 呕…… 云渡想着,两弯黛眉不禁皱得发疼。 …… 屋门“哐”一声砸上之后,目送着那抹盈盈幽影离去的一双神韵非凡的丹凤眸缓缓阖上。 “嘭”,苏诫往后一倒,躺到了榻上。 轻轻摩挲着吻过她的唇,他嘴角幽幽然翘了起来。 “笨慕慕。逃避是没有用的!你喜欢的始终都只会是我啊!知道吗?这是命,是我给我们俩安排好的命。” 曾经苏诫也想过很多次初吻给予心上人的方式: 譬如花前月下;譬如清风花海;又譬如深情相对…… 他是想与她共同拥有那样一个浪漫美妙的亲吻体验的,可他终究是忍不了了。 什么样的心如止水是百般迁就? 什么样的无情会劝吃劝喝? 又什么样的心死可以接受他粗暴的强吻? 她就是不愿承认。 心心念念了她如此多年,他终于吻到了她! 虽然是过分了……一点点,疯狂了……一点点…… “来人……” 苏诫睡正,盖好软衾,精神突然萎靡。 不知跑进来,苏诫让他把灯点上,并吩咐他将桌上吃食拿到面前,他要吃饭。 随后安排人将皇上赐下的补品都炖上,他要大补。 对付一二十高手,身体没损伤是不可能的,没有很严重罢了。 如今云渡离开,必是回竹月深找宿屿,他要抓紧时间调理好状态,去当宿屿。 …… 天都而西八百里,翠峰穿云;碧水迤逦;龙蟠虎踞般的山脉横亘两州界地;山脉之首峻崖险峰,苍郁竹海绵延百里之广,活似昂颈嘶啸的神龙巨首。 层峦叠嶂下,由北而下横穿彧国大地的白水在此潆洄,绕着如削峭壁蜿蜒南去。 水流潆洄之处,一泓平静似琉璃的汪洋于此形成。 水面宽有七丈余,一面是砥砺荒滩,一面是峰指摘星的峭壁悬崖,悬崖所附之山名唤天狱山。 天狱山半腰,一挂丈宽的水帘自其间垂泻,洒落碧波之上,月华透照,荡漾起的涟漪宛然幻化成了银砂,铺了满满一河。 扁舟一叶横星境,停舟素锦后,羊肠一径盘险峰。 比天险峰上,奇峰怪石交错成林,险峻非常。 穿过层叠峰林,可见一汪方圆半里的水境;水境中央有一方小小岛屿,名瓌屿;瓌屿上搭建一座小小竹屋,是为荏芳斋;荏芳斋背靠岛屿,望南开门;门前是用竹子搭建而成的悬空临水的赏景台。 身临赏景台,对面奇石耸峙,怪木横生,隐见一些隐蔽在黑岩树木后的如鸟巢般的竹屋的地方,此处名唤南窨,“鸟巢”里不定时会有一些神秘的黑袍鬼面人前来“栖息”,那些鬼面人皆是功夫顶好的杀手。 第87章 回净土 右手边平坦的池水滩旁,连排修造了几栋竹楼,竹楼附近菜畦片片,炊烟袅袅,是为西庐,里头所住的是一些能修会造的奇人巧匠,以及炊妇庖夫。 反观荏芳斋之左,几道竹制的小门挂在天狱山顶峰的半腰处,峭岩间,离地约摸两丈高,野蛮生长的树植对其遮遮掩掩,瞧来像是什么修道者修炼的秘所。 其之下,丫丫杈杈的竹枝篱笆在几个巨大的岩石间围起一个不规则的小院,小院内没有屋舍,只有一个黑洞洞的岩洞。 峰底的岩洞没有门扉,几个披麻裹巾的人时出时进,在岩石后搅弄起团团“云霞”,此地名为东嵎,进出的都是些脾性古怪的医、毒能人及其学徒。 东嵎往右十余丈,竹楼雅阁背靠天狱山最高峰临水建造,远远可闻丝竹声自阁楼内飘扬而出,萦萦回旋在整片洼境之中。 竹阁周围,水榭亭台纱幔翩翩,身姿曼妙的女子们在那层叠雾纱的掩蔽下袅娜舞动,给人以“九霄霞宇设华宴,舞者皆是腾云人”的仙逸之感。 此间名作北埗,住的是一帮各怀妙艺的少男少女、颇具驭男经验的妇人及深谙驭女之术的郎君,日常他们的活动便是吟歌、练琴、习舞、诵诗…… 以熟稔风雅、媚惑等事为要任。 而此片由峰尖半环起来的,积水成池的洼地,便是宿屿一手创建的竹月深,是三年前云渡随公子而来,并从此居住的地方。 此方简雅之地名赋竹月深,是因此天狱峰之外及下,除却望东那面是刀劈斧砍的峭崖,其余地方均生长着大大小小,或紫或绿的竹子。 若值月正中天,高悬峰顶的明月便会与天狱峰洼地里的瓌屿相映相望,月影投落天池水,顾影自伤,仿若魂坠深渊,凄凄凉凉,正是那“明玕醉扶腰弄倩影,月顾镜神伤召幽魂”之意境。 竹月深非宫非府,亦非庄非阁,就叫竹月深。 为表尊敬,住在竹月深里的人除了称宿屿为公子,某些情况下也会称他为宫主。 叫宫主太过正式,又显阶级,一般只在重要集议时使用,平日便都唤公子。 天狱峰高入云霞,四眺云海,此地四季常春,除寒冬时期顶峰会凝冰霜,几乎算得上没有四季变幻气候。 因为巍上云端,所以也没什么雷雨,天池中的水基本来源每日升腾的水雾凝积。 竹月深众士皆是来自各地的经历过各种惨痛苦难的人,他们从前可能是达官显贵,乡野弱流,但只要进了竹月深,大家都是一样的身份——公子驱邪扶正事业上的贤助。 他们遭受过看破生死的苦难,在外物上便没有了过高的需求,如此一来,远离人烟的竹月深日常所需生活物资便不需太多。 吃饭穿衣——谷米布匹由力气大的汉子下山采买——为免被人发现行踪,发现竹月深秘境,他们一般只三两结伴,晚间往返,来回路径便是山脚下白水河潆洄的那片平流。 那里两岸均藏有来回小舟,可供运送。 靠山岸,舟隐半山瀑布后一处溶洞内,人便顺山间小道盘绕而上,至峰顶居地。 肉蔬——竹月深附近飞禽走兽多的是,其他的人可能不好猎捕,但南窨那帮飞檐走壁的高手什么场面没见过?只要他们动动手,悬崖上的苍鹰、云间掠的鸿雁、绵延无尽处后山里奔跑的野兽等等,哪一个不是手到擒来? 鲜蔬之类的更简单了,山山洼洼随便锄一锄,播些种子下去便够吃了,种的若不够,山里林间鲜笋、蘑菇采之不竭。 竹稀树密的地方,鲜果、坚果尤其的丰富。 才贤齐聚的地方,生活从来都不是最紧要的考虑。 你办不到的事,于某些人而言不过活动活动筋骨的事儿。 也因竹月深中皆是不甘碌碌余生,心怀感恩与远志的才贤之辈,他们一旦接了公子下派的任务,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在山里,只有在任务完成之后才会回来暂居,等待接受下一个任务。 宿屿从不怕谁出山后会生异心,带人来袭,是因大家心里都清楚,公子能网罗天下大小消息,身上本事绝非他们可以想象。 况且竹月深虽简,却是如今乱世下最安逸的乐土。 在竹月深,除却南窨的独来独往没有脸的儿郎汉子,和东嵎几个醉心药、毒的老伯伯,其余的人都是很好相处的。 特别是西庐那边的娘子、大兄,又勤快又热情。 无论谁进了西庐,都能感受一股浓浓的亲切的乡井气息。 云渡是在离开苏府的第二日子夜到达天狱山脚下的,渡舟过了河,走到竹月深时已是近隅中时辰。 其时,除了南窨没有一丝声响之外,其他三舍都在热火朝天地忙自己的事。 “云侍使回来啦。” “云阿姊,霜莹好想你呀!” “霜璟也好想你!” 云渡自东南面的垭口绕经南窨前的石板小径准备回自己屋时,与刚从后峰采挖冬笋回来的尤婶及其孙女、孙子碰了巧。 尤婶是个身着素布衣服,裹花布头巾的身材有些圆润,干活很是利索的中老年妇人,但见她两弯短短落尾眉;一个圆润小蒜鼻;长满了鱼尾纹的精睛时刻有神;待人总和颜悦色的,很亲切。 是住在西庐的炊妇。 跟随她左右的自称霜莹的是一个七岁半的女孩;叫霜璟的则是个五岁多快六岁的男孩。 云渡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在此生活了。 尤婶曾唠过,说自家是军户,男人和两个儿子多年前相继战死了。 大儿媳没了丈夫,丢下女儿改嫁了他人,小儿媳生下孩子不满三月,丈夫阵亡的消息传回了村里,她人生得美,才一成寡妇就被镇里有钱的员外觊觎上,各种威逼利诱她。 霜璟的娘是个烈性女子,被有钱的员外勾连地方官员将她抢去后没两天,自戕明志了。 尤婶喊冤无门,还被县衙狗官多番驱打。 第五次被打时,她抱着两个点大的孩子靠在县衙门前的墙壁上奄奄一息。 人来人往,无人问津。 生活无望之际,一名穿白袍戴幂篱的年轻人出现在她面前,将她带去当地一家冷清的叫殓芳堂的医馆救治。 而后年轻人便将她受伤始末问清楚。 第88章 一家亲 在得知她夫、子亡后,孤孙寡祖的在村里日渐受欺压,无法生活,戴幂篱的年轻人于是把祖孙三人带到了竹月深。 救助祖孙三人的年轻人便是宿屿。 听尤婶说,那时的公子看起来不像是带病之人,不知后来怎么就总感觉他病病殃殃的了。 公子的事没人敢过问,只猜他可能是操心的事多了,引得旧疾复发。 公子的病从来只给殓星谷的神医少谷主看,东嵎的老翁们是没机会诊看的,而那傲气比天的少谷主虽然性情随和……贪玩……活泛…… 虽然他走到哪儿都能把别人家当自己家,跟谁都能唠上两句,但好友的事他从来缄口。 是以公子所染何疾,竹月深中人至今无从得悉。 云渡牵起两个孩子的手,边往瓌屿便桥方向走着:“公子可在竹月深?” “自侍使与公子下山后,公子便没回来过呀!”尤婶道,反问,“侍使没同他在一起?” 云渡道:“一月前去做了件别的事,就分开了。我还以为他回来了。” 瞄见侍使忽显失望的神色,尤婶跟着也有点忧郁:“侍使也没同公子一块过年?!” 说到过年,云渡立时想到夏临顼那疯帝的残忍无仁,心头一搐,突然难受起来:“快别提过年了。今年的这个年,是我有生过得最难受的一次!” 尤婶短眉一蹙:“怎么啦,莫是因为公子?” 公子优待云侍使,全山的人都知道。 云侍使看公子时一惯清冷的眸子刷刷的闪,全山的人也都看见。 能让女儿家难过的事,多半是因为心慕的男子。 云渡看着手里牵着的蹦蹦跳跳的男孩女孩,觉得他们虽没有了父母,至少是平安健康,快乐活泼的,在人物各异的竹月深,他们不缺爱护。 嗯……虽然南窨的那帮人不搭理人,东嵎的几个老伯总吹胡子瞪眼。 怕吓着孩子,疯君暴政的事云渡不想提,只对尤婶道:“与公子无关。有些事不说也罢。” 尤婶道:“新年公子和侍使不在,大伙也觉得少了什么呢!” “本来想着新年时侍使和公子会回来过,我们西庐和北埗的姑娘们特意挂了这许多的红纸灯笼庆祝。” “看,”指着沿途树枝上碗大的精致的花灯笼,尤婶道,“是不是比去年的多?” 过了南窨,一路皆点缀着喜庆的新年红。 “嗯。”看着眼前祥和景象,云渡容颜上缓缓浮上淡淡悦色。 “云阿姊,”手边小姑娘仰高两颗黑珍珠般的大眼睛望她,雀跃道,“今年霜莹终于敢去南窨贴福啦,我一点也不怕他们,我是不是很厉害?” 头顶两个尖尖螺髻微微摇晃,真像极两只小蜗牛趴在头上,生动可爱。 云渡闻言,嫣然笑笑。 “前年夸口要去给南窨的叔叔、哥哥、姊姊们贴福字,最后哭着回来的霜莹今年就已经不怕他们了,果然又长大了!”云渡摸摸她脑瓜,赞扬道。 霜莹得意又道:“云阿姊你看,我还在他们每人的巢屋下挂了吉祥结,这样他们以后就会平平安安,幸幸福福的!” 云渡回眸望去,见林立黑岩后,葳蕤丛间的“鸟巢”下果然坠着红色的流苏吉祥结。 微风拂过,悠悠摇晃。 幽森冷漠的杀手居舍一时竟变得温馨了! “侍使来了竹月深之后,公子每个节庆都会在竹月深陪你过,今年你们没一起过春节,这上元节他一定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虽说大家伙都不知道公子究竟生的什么模样,但从他行事作为来看,深明大义,善良仁慈大家都心里清明着呢。” “看他对侍使又温和又宠爱,定然是不可多见的好男儿,侍使是有福气的!你可要抓稳啦。” “你们两个要好咯,保不准公子就不再那么冷冷清清了。他年纪也不大,就管理着竹月深如此多人,操心外面那么多事,多不容易呐!” “这么多年,看他好像就只有问公子一个朋友说话,真怪可怜!” “如今的世道,有几人愿向他人掏心的?尤其是像公子这样做大事的,更是喜欢将自个的心关得严严实实。” “来竹月深六年多了,婶子还没见公子对哪个姑娘多看过一眼,独独对侍使你不一样呢!婶子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出来了公子就是喜欢你。你应当也是心仪他的吧?” 一路走,尤婶就一路地说。 与宿屿走得亲近在竹月深似乎也不算什么羞人秘事,只是突然被人提说,还被劝进,云渡难免还是红了脸皮。 想到宿屿已经答应了愿意和自己好,即便有些不好意思,云渡也不扭捏了,顺着话先谢过尤婶的提点。 趁着话头还热,她于是试探问:“尤婶来得早,又是公子亲自带来,是否知道些后来人不知道的事?” 了解多一点总没错的。 “侍使指的哪方面?”尤婶驻足,严肃认真,“婶子在竹月深只是个煮饭的,得见公子的机会是极少的,知道的不会比你多。” 云渡羞怯地侧开脸,讷讷道:“他阴阴郁郁的,不知有无经历过感情,受过情伤之类的?我怕到时自己真心做了讨嫌事。” 尤婶笑:“侍使有心,婶子不妨与你说说心里话。这话我还从来没向旁人说过。霜莹,你带弟弟先去玩着,大母与你云阿姊有话要说。” “那您把筐子给我,我拿去剥给赵娘子她们煮上。”霜莹抢过提篮和小锄头,拉着霜璟一块儿走。 “你给赵娘子就行,仔细伤着手。” 尤婶叮咛,转而对云渡露出欣慰的笑,“这孩子,都说命苦的孩子早当家,看见姐弟俩这样,还有什么可求的!” “霜莹很懂事。”云渡莞尔,同样是欣慰的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却淡极,有种怜惜的哀凉。 尤婶:“就是顽劣了些。没个女孩儿样!” 云渡:“能依自己的性情活,便是最好的样子。女儿也好,男儿也好,不为难自己就好。” “正是这个理。”尤婶附和,“不说这个了,侍使方才问公子,我这便与你说。” “公子有无经历过感情我不清楚,但依我比较他从前与如今的变化猜测,这几年他一定经历过什么大事。” 云渡惊奇地看着老妇:“从何说来?” 第89章 仙侣配 尤婶思忖片刻,道:“初识公子那会,他还是个不大的儿郎,可过了才不到一年再见到他,他身上那股死沉沉的气啊,好像是从地狱里刚爬出来似的!” “他虽未表现,穿的也素雅,可身上的那个阴戾气哟……光一人就比南窨几十鬼面郎的还浓重!十几岁一下就变老了一样!唉——” “尤婶知道公子年岁?”云渡急于知晓。 尤婶摆摆手:“我哪里知道哇!来到竹月深后,我与公子再没说上什么话,从前他若来,我也只是问问他想吃什么,喝什么,别的再没了。侍使你来了之后,我更是连问吃问喝的话都说不上了。” “那您如何得知公子当年帮您时才十几岁?”云渡追着问。 尤婶看着求知欲强烈的女子,露出历经世事的练达、骄傲:“我可是养大过两个小子的母亲啦,就是不问,不看脸貌,只看身形,听声音便能估个大差不差。” 云渡赞同地颔了颔首 尤婶接着道:“我猜他那时候也就十七……八……九岁吧,算来到现今也才弱冠出头,反正肯定未及而立,侍使与公子年纪当合适的。” “且他以前身子可好,完全看不出一点抱病在身的样子,后来不知是遇了什么难,到带你回竹月深那时就一副久病不愈的样子了。” 公子确实说过他不是自小染的病,而是吃药导致的。 当中原由,他倒并未说明。 一动身回竹月深,云渡的心思全扑到与宿屿相见的幻想上,直接将苏诫的疯癫狂浪抛诸九霄云外。 苏诫给她搭连的希望她将他与宿屿联想一块儿的蛛丝,她是一丝也连接不上。 她想的是:尤婶是六年前那段时间进的竹月深,而那时竹月深就已经有不少人。 她对公子一直是敬而慕之,礼而重之,向来老实,从来不去打听他未自己说出的事,包括竹月深创立的年头。 不过行走竹月深两三年,只是听山中人扯闲,她也猜算出了个七七八八——尤婶到竹月深时,此地还没有如此多的人、屋舍及路径。 等到她来了的这两三年,竹楼竹屋修建得比之前多了许多,景致布置得也更美许多。 尤其是公子常来住的这两年,山中匠人们更是勤劳不歇,即使物资有限只能就地取材,他们也能凭灵巧的一双手将隔世荒境打造得宛若神只阆苑。 置身竹月深,目光所及,竹制的屋舍错落有致,丝毫不比名木搭建的寒酸;水岸曲径,奇花异草相映成趣;常走的道路,如玉美石磨成的白石板铺得蜿蜒迂回,十分悦目…… 按照如此变化速度估算,竹月深创立约摸在七八……最多九年之间。 若公子真如尤婶说的,五年多六年前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小郎,如今只是二十多的年岁,岂不就是说,他十五六岁时便创建了竹月深? 公子竟十几岁就有如此拯救苦难于水火的大义思想了么?! “年纪轻轻要做如此多事,他一定过的很苦吧!” 感慨的话语才将冒上云渡惊跳的心头,尤婶霍然将她心中话喟叹出口。 行过幽美小径,穿过七个藤蔓拱门,来到一片开阔的花草盛开的坪地,再往前即是一个弯弯曲曲的十字白石路口。 直行是去往北埗;往左十几步便是西庐所在;而云渡要去的,是右手方向那边,方圆十丈的小湖中央的岛屿——瓌屿。 将至分岔路口,尤婶停下脚步,对云渡道:“其实大伙见公子的机会不多,侍使还是要多多走近他才好了解。别的婶子就真不知了。” “凡是来到咱们竹月深的,或伤或痛都经历一些事,侍使也是的吧?既是重生人,咱们呀就应该从心去活,前怕狼后怕虎的可千万要不得!” “委屈了自己不说,兴许还会委屈了在乎你的人呐!” 听了这话,云渡恍然感觉怎么与赛娅说的如出一辙! 她与宿屿的关系在外人看来真的就这么的特别? 特别到随便一个人都看出了他们已经超过了男女该有相见怦然的求知期,该是要再进一步的时候啦? 所以……思归这一年来才会在她面前说公子是她男人的话? “可我……”云渡有些羞赧地支吾。 可她还能怎么做? 她已经向公子告白过了,他当时也是同意的,虽然态度有点冷漠。 如果求爱的对象是苏诫那样的人,不论是从前温润如玉的苏诫哥哥,还是现在狂妄癫邪的苏指挥使,她都可以做出蛮横不需要理由的举动,这些举动可以是撒娇,亦可以是撒泼。 可她现在要攻略的是公子。 他那样清冷,那样温和,触到逆鳞还有点凶的样子,这样一个可能连他自己都纠结心意的一个人,她能按照自己的性子去接近他吗? 相识至今,他对她说过的最亲密的话可只有“待你处理完与苏诫的纠葛,我便让你见我真容,许你我之所有”。 他的话所包含意思之广,初闻是那样的欢喜,然而过后细想,莫名感觉有些不落实地的虚空。 哪怕他当时许她一次牵手,一个亲吻也好呢! 一想到弱柳扶风惹人怜爱还不爱近人的孤零模样,云渡可愁死了这样的男人要如何去亲近。 突然她竟庆幸没在竹月深遇上他。 想了这许多,云渡感觉没有向他人倾诉的必要了。 曲折对错,除却当事人不能。 想找两句话谢了好心,尤婶即时道:“年轻人谈情说爱这些话,本不该劝你一个女儿家主动的,可咱们平时也与公子说不上话不是。” “其他三隅想法不知,咱们西庐可是想看你们好许久了。过年那天,咱们西庐待命的五十一人围炉守岁,就说侍使和公子的事呢。” “见你们同住瓌屿两三年,有闲便相携绕着天池散步,谁人不说你俩行止绝配?” “若非我们这些粗俗人也住在此,不禁看见你们定以为是隐世仙侣!” 操心惯了儿女家事的尤婶一说起话来,好像总有道理交代。 预见她还想说什么,云渡率先开口:“离开一月,我去看看荏芳斋有没有需要打扫的。明日便是元夕,不知公子回不回来,我去看看,收拾收拾。” 再不岔开话,老妇还能再讲几箩筐。 瞧见侍使神态略有疲累,尤婶不好再啰嗦,应道:“好,侍使先去。上山一天的路,累坏了吧,你歇会儿,婶去给你做些吃的。侍使想吃什么?” “都可。多谢尤婶。” 第90章 荏芳斋 三尺宽窄小路分道,一架竹拱小桥映入眼帘,竹桥下来,竹建的屋舍、竹搭的雅榭望台接连展现眼前。 竹屋正中的屋子上方悬着“荏芳斋”三个劲丽秀致大字的屋匾,此处这便是公子在竹月深居室。 且看那“荏芳斋”三字,前面两字写得潇洒沉稳,又不失男儿志在四方的豪逸,独独斋字的最后一笔划拉得突兀,笔画长,刻印深,已经超过了木匾的边缘,应该是写的时候太用力导致。 云渡站在匾下,仰首静静望着那三个陈旧的,应该是竹月深创立时便存在的,应该也代表了公子过去的手刻字。 从那隐隐透出股恨世意味的三个字上,似乎能想象得到写下此字的人的模样。 此前未细想过这些出自公子之手的事物上的细节与他的过去有什么关联,经方才尤婶一提醒,再来审看,确有些她说的“初见公子,他是一个轩昂儿郎”的意思呢。 神采英朗的小侠客?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 轻轻抚摸着门扇上两张红纸,见其上书写的福字各向左右两边倾倒,不是风吹的,就是抹了浆糊认真贴上去的。 “横福?”云渡心忖,甚觉趣味。 听过横祸、横财,倒是第一回见有横福之说。 一定是哪个鬼灵精想出的鬼主意,吩咐霜莹那小丫头做的。 取出锁匙,启门入内。 环顾片刻熟悉的外屋,而后提步余有清雅药香的公子的卧室。 抬手正欲拨帘而进,跃跃欲探的心神却陡然一怯。 以往公子只允许她侍候到外间,从未让她进过里屋。 能进他寝屋的,除了日常换热水、干重活的粗莽汉子,便只有思归了。 而真正意义上可以自由出入公子私地的,当然仅思归一人。 如尤婶言,她与公子可以同居一隅,日常是时不时还会相携在竹月深中四处闲游,放放空,消消食之类的。 她可以于微风暖阳下与他懒懒闲话,说从西庐听来各人各事;也可以在他身子不适的时候去扶住他递向自己的手;日渐久,关系渐亲近,她可以在他看起来不太健朗时,主动去挽他的手臂而不被排斥…… 他默允了她做许多事,譬如在规矩明确的五隅中,她可以自由行走,并与宫中任何人交流,如果他们愿意的话。 却好像未允她进他卧室…… 但……他也没明说不可以进啊。 回想侍奉他的这些时光,每回端茶送水来,他都说的是:“放那儿吧”,“我自己来”,“你不必如此勤恳”,“我习惯自己做自己的事”等话。 言语举止间总带着婉拒的意味。 久而久之,她便明白了他是不愿她进他卧房,又不想把话说太明,不想让她对他产生疏远的感受。 他这样做是为什么? 单纯的怕她看见他容颜? 还是也有其他考虑? 撩开的幔子后,一方素简的木制朝霞映连绵河山的折屏横挡在屋子中间,正好挡住他的卧榻和靠窗那边的书案。 那是她与他独处一室时的距离。 比走去人前疏离。 平日,她就坐在外间近门靠窗的竹榻上,因着闲暇无事,她做起了当闺秀时最不喜欢的女红,突然的转性无非两个原因: 一个是“死”后归来的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骄扬潇洒的池公子了,她开始喜欢安静,沉静在安静的氛围中思考、回想前世今生。 二则,刺绣这样斯文的打发时间的方式,很适合在温温和和的公子面前做。 她就坐在帘外小榻上安安静静地穿针引线,等待公子随时的吩咐。 然后看一眼手里的活儿,透过薄纱屏布遥遥又看一眼他在里头活动的影子。 公子在自己屋里几乎不戴幂篱,他时常都是躺在围着层层床帐的软榻上或休息,或看书,躺得腰酸了,起来走几步,转身到临窗的书案席坐下来,写写画画。 每次摘下罩过肩膀的幂篱,他半挽的,始终簪着枚弦月簪头颈线条便会出现在折屏后,脱去外袍,只着一两层衣衫的,他的修逸优美的身材也会同时展现。 行动间,姿态盈盈,倜傥如幽涧经风的垂柳,却总不失松竹坚韧。 时常看着他,她便不断地将他形容在心里描摹。 不夸张地说,如今的她已然能将公子的身长、腰围、肩宽、臂长、指骨细节以及头发惯常披散的形态一一准确说出,甚至可以画下来。 只是,他的容貌始终模糊。 帘子缓缓垂落,云渡后退了两步,转身离开。 诚挚,恭谨。 心在,他便也在。 出了荏芳斋,出门右转,连着公子居室修造的一间雅致的小屋便是云渡的住处。 屋子不大,门前却种满各色花草。 有崖边的斛兰;山腰的栒子;山坳里的虎耳草…… 皆是闲时她侍弄的。 入屋坐了大约一刻时功夫,尤婶带着她两个宝贝孙儿送了饭菜来给她。 尤婶将她的两个孙儿教育得很规矩,无事一般不会带到瓌屿上来,以防打扰到公子或破坏了公子居室附近的东西。 今日来,是霜莹想来邀请云渡与西庐众人糊灯笼,写灯谜,迎接明日上元节,也迎接公子。 提及公子,云渡一颗心不自主感觉慢慢在缩紧,既期待,又紧张。 当然,还是期待更多些。 云渡柔柔答应了,祖孙仨才惬怀着离开。 却说云渡用过午饭,补一觉起来,霞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很快消失于天狱峰的尖尖上。 等她应约去往西庐陪霜莹他们糊灯笼时,宽敞的厅堂里头已经堆满缤纷精巧的灯笼,留给她做的事几乎没有。 看见她来,一堂老老少少几十张脸笑颜和善地朝她看来。 云渡在竹月深端的是一副清孤、友善、温婉的女子姿态,虽早已相熟了他们的面孔,她也不会放很开,给人感觉不愿入俗的幽凉。 只大家还是很尊重她,不会说一句要求她要如何如何做,日后才怎样怎样好那样教人做人的话。 每当这种时候,云渡不禁感慨,若她还未经历家破亲亡挚爱弃那些痛心事,还是满城撒野的池公子,她一定能和西庐的大叔大婶,娘子汉子们称兄道弟,打成一片。 然而,她现在只是云侍使,不是池公子。 她会做的的,就是接过他们递来的笔,在花灯上写下一些祈福的诗词,描几支花草,或者帮不会写字的写下他们的心愿…… 第91章 不堪事 月沉星落,雾滚云涌。 翌日,竹月深又是百年如一日清明的天。 小窗支起,远远可见西庐范围内挂满了五彩斑斓的灯笼,那些都是昨晚云渡与西庐众人共同完成的战果。 西庐的人基本来自市井,烟火味较比其他三隅要浓重,每逢节日,他们都有用不完的精力策划、布置。 而余下三隅,每日曼舞轻歌的北埗又比每日潜心研制药、毒的东嵎,以及连吃饭都是由人送至屋外,无特殊情况基本不会给人看见此地有活人的南窨要合群得多。 因公子规定四隅各处不得随意串门,所以北埗虽然也挂花灯祈迎公子回宫,但都是她们的执令使出面交涉,从西庐拿做好的灯去布置。 云渡起的不早,昏昏糊糊洗漱完,摸着咕噜噜叫唤的肚子出门觅食时日正中天。 环视一圈幽雅熟悉的美景,深深呼吸着格外清新的空气,神思清楚了才想起自己怎么一大早的就头昏脑涨,饿虫挠肝。 ——昨夜忙完上榻,一睡下脑子、身体就开始不安分——上半夜想与公子一切相关,辗转难眠;后半夜思考苏狂生的行事、咒骂苏狂徒的下流,捶枕踢被。 浑浑噩噩不知何时才睡着的,醒来腰酸背痛。 云渡穿着一袭雪白曳地长裙,外拢一件雾青色的,裾边、袖边、肩上用金银丝绣了蝶戏花纹样的大衫。 衣裙款式远看素雅,仔细瞧来却是少见的奢丽。 在物质匮乏的竹月深,除却北埗因任务需要所穿戴的那些精奢华服,便只有侍奉公子左右的云侍使可以拥有如此美衣。 她一应的生活用物都是公子赠予,从头到脚,从内到外。 说起这个,云渡每次都觉得活着是真没意思,原因有几点: ——在殓星谷墓室中的寒碧台上醒来,头顶几大颗悬珠与晶珠串连而成的星辰的光亮投照下来,展示的是她的只用薄薄一片雪纱遮盖的身体。 雪纱之下,她是赤溜溜的。 透过雪纱,看见的她几乎也是赤溜溜。 平日照料她的是殓星谷的女医,这也无妨。 可是…… 竟然…… 当她问起自己是人是鬼,为何会在那种地方,女医道:“有人托家师救治了你,你是人,不是鬼。” 指着“满天星辰”,她解释:“看见上头这些亮晶晶的珠子了嘛,都是要救你的那人为你摆弄的。他说什么……怕你醒来看不见亮,害怕。每回来看你时,就挂一些上去,就成你看见的这样了。” “他……经……常……来……看我?!”云渡看着自己赤条条的身子,惶惑地看着女医,用僵硬到几乎无法驾驭字词的舌头艰难地吐了几个字。 女医算了算,道:“来过十几次吧。”抱了摞衣裳给她,又道,“这些也是他给你准备的。” 云渡看着那摞自上往下,分别是心衣、亵裤、里衬、长襦、外衫的细致周到的衣物,惊问:“他……是……男……是……” “男的。”高冷的女医没耐心听结巴说话,后又嗤鼻含恨补充,“一个不知好歹十分讨厌的非常凶的男人!” 云渡闻言浑身一抖,连着抖动的还有胸前几两。 她居然以此般形容在一个不知名头的男人眼里出现了十几回?! 后来又知是在两年时间里,还是于身体发育阶段,每个阶段都呈现不同体貌的情况下被人看了。 那是她第一次窘迫到想从这个世上消失。 后来见到女医口中那个讨厌又凶恶的男人其实是个病娇娇的公子,言行举止也都温温柔柔的,待人还总表现几分疏离,感觉被人冒犯了尊严的戒防心慢慢才消散了。 毕竟那样一个看起来就挺可怜的,还是自己救命恩公的人,是很难将其与淫、恶字眼联系到一起的。 ——与公子来到竹月深,每逢她生辰或一些隆重节日,公子便还保持原来习惯,送她衣饰或一些他认为她用得上的物件当作生辰礼物、节日礼物。 其他还好,她每次得到都挺开心。 只是……从一个不知其貌的男子手里接过为自己“量身”定制的衣饰,对一个女子来讲快别提是怎样感受了,简直与在陌生人面前脱衣没有区别! 可他每回把衣裳给她,只说“此处条件有限,比不得外面繁华,你将就着穿”,转身即走,一眼不会多看她。 在能避免的情形下,算是给足了她尊重。 这样清冷淡漠的一个人,如何对他憎恶得起来? 穿上公子送的衣裙,长度、腰、胸、肩尺寸无一不是正正好,那般细致的尺度,他如何晓得? 且每次给到她手里的衣服,尺寸好像都根据她近来的胖瘦程度在变化。 明明他们可以相对的时间那么少,真不知他是怎样做到的。 就好像,他只需要看她一眼,目光即能透穿层层衣料,看清她的身骨皮肉一样,然后凭目力测量下尺寸。 凡人有如此神功么? 云渡有些不信,又不好问公子当中究竟。 每当这种时候,她就想猝死在自己屋里,不想出门再见公子。 一回两回不稀奇,毕竟外头做侍女的每月都有月钱零花,她在竹月深无钱可领,生活上接受公子的一些赠予合情合理。 说不定他对别人也是这样做法呢。 然而时间久了,与竹月深中人混得也熟了之后,云渡发现公子就只是对她一人特别关照,更令人受宠若惊的是,与公子越走越亲近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不止会在特定时期送她礼物,也会在莫名的情况下送她一些他觉得她会需要的东西。 她每日的任务不过给他端个茶,递个水,余下的大把时间不是在绣花,便是在望天发呆,真的用不了太多妆饰。 虽然那些东西她确实中意,如果有心上人,她必定乐意精心打扮给他看,但从前她对公子还没有此种羞羞想法。 只当他是给了自己二次生命的恩人,当长辈敬重。 但为了显示自己是真心喜欢他给的东西,不拂他好意,她会在收到礼物的那几天天天将他送的衣饰穿戴身上,有机会让他看见。 恍一回想,记得上一个如此喜欢送她礼物的人还是苏诫。 第92章 东之嵎 奇异的是,身为苏府公子的苏诫以前送她的,都是些不需要花很多钱但很有趣的玩意,有些甚至还是他亲手制作。 而看起来比较清贫的公子送给她的礼物,每一样看似都不惹眼,懂的人却知其价值必是不菲。 而且,公子似乎比苏诫更喜欢送东西给她。 记得前年从京都回竹月深,行至离竹月深四百里外的一个郡城那天,正值乞巧节。 公子说城里有一家老铺子做的点心味道很好,想带她去吃。 公子声音好听,说话温柔,态度真诚,言语在云渡面前比圣谕至上不知多少,所以她想都不想便答应了。 于是,在外头也习惯了戴幂篱的侍使,挽着一直掩面人前的病娇娇的公子在城中慢悠悠逛了起来。 街头逛到街中,吃了那家确实味道不错的点心,再逛至街尾,再返回,她怀里不知不觉抱了彩球、莲花灯、零嘴、首饰等一堆的物件儿,全是路过某家店肆、小摊时,公子“征询”了她的意见后买给她的。 她其实也用“公子送给云渡的东西实在太多,好些都还没用过,不用再买了”这样的话拒绝过,可他只说“女儿家身娇体贵,生来就该被宠爱着,为所欲为些不要紧,你不必拘着,不要与我客气”,接着又为她破费。 一袋钱花完,仅有顺河远去的一只花灯是两人共同消受,其余的全是她的,包括甜甜香香的零嘴。 且那只花灯还是她当时不怎么就脑抽了,看见岸边双双对对都是有情人,硬拉着公子一起去放的。 不清楚那时有没有喜欢上公子,或许只是为了应景。 因为备受宠爱,云渡不禁会想,自己是否在公子眼里其实就类似一个摆在书桌上的玉雕的人偶,看着它,就忍不住要将能想到的一应美好的东西装饰到它身上,让它以各种漂漂亮亮的形式出现在眼里,以供观赏? 看他平日好像也没甚特别爱好,或许她就是他的好玩呢! 不论他对她的好里有无当她是玩偶的意思,她已然在这样被宠爱、被纵容的尊重又未全部尊重的对待中愈发混乱了自己心思,觉得自己具备着觊觎他的资格。 故而,在他渐渐把她的心养肥了之后,他终也成了她的感情之兽垂涎的猎物。 云渡站在竹拱小桥上,望着心上人一手创建的天地。 仿佛,这也是她今后所有的天地。 是她想要的宁静无争的天地。 和他。 微风撩拨着髻上飘带,欲望撩乱了心弦,急骤的渴望中,自有一片琴瑟和鸣。 云渡深吸缓吐着,在这美好安宁的拥裹下缓缓转了个圈圈,伸了伸懒腰。 动作内敛,姿态优雅,宛然她就是一位初临凡尘,看什么都新鲜的仙娥。 离夜尚早,在西庐觅了只山鸡腿和一个馒头、几片青蔬回屋裹腹后,云渡沿北闲步,先在北埗品赏了会儿他们今日所习曲目,出了北埗东门,于是走到了东嵎。 靠近东嵎范围,一阵清香一阵刺鼻的气味夹杂着便不客气地往鼻息里钻。 到底是地方太小了,这点场地根本不够他们这些炼丹炼药的捣腾! 真怕哪天竹月深被他们炼药给炸毁了。 篱笆院内,紫色和黄色和黑色的烟雾一团团的乱冒,排斥,交融,萦袅着往顶峰腾去。 看见一个药童刚好从峰体下的山洞里出来,云渡于摇摇欲散的小竹门外朝他招手。 见是公子身边的,药童加快步子过来,拱了拱手,礼问云渡来因。 云渡问他现下可见毒翁否,药童回头望向峰壁上隐隐溢出几缕红雾的壁窗: “水咕咕前辈五日前与师父斗法,输了,这几日关起门专心研制毒药呢,在能赢师父前,轻易恐怕不见人。侍使现在去……” 药童想劝她不必去触霉头,思量下却道:“侍使去的话,他应当没脸色的。” 云渡莞尔:“嗯。我去看。” 药童打开门,迎云渡进院,走了几步,他忸怩对云渡道:“侍使见了他,还请帮忙劝劝他不要总找师父比试了,我们一院做的是救命治病的修习,不是为了救那些被他毒害的鸡鸭兔子。” “自二院的盲姑带徒弟出去执行任务,他三院就逮着我们一院折腾,山里比不得外头,解毒的药材可不容易找!” 东嵎住着三个颇有本事的老前辈,一个是药童口中的水咕咕水老前辈,他是南疆的巫毒师,是东嵎执令使带进竹月深的落难人。 他用毒的技术很是高超,研制的毒药也很古怪刁钻,譬如云渡给夏临顼使用未遂的“入梦欢”就是他的杰作。 只此人脾性有些乖僻,几乎不与人交往,平时能与他说得上话的,只有公子、东嵎执令使和她。 愿意和她搭腔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她是公子身边的人。 一个是药童口中说的,出去执行任务的二院的盲医。 那是一个性情冷酷的盲女,是个专治妇人隐疾的难寻的好医者。 闻声定症,悬丝把脉是她的独家绝技。 还有一个便是药童的师父,一个医术颇神的华发老人。 他的医术有多神,除了北雍殓星谷的问氏父子,《诸疆杂志》夸赞的那些医神、医仙他都不放在眼里。 三位各有造诣的高人中,只有三院的水咕咕老前辈是个老顽童,其他两位都很正常。 老顽童一闲着就手痒,总爱找人陪他比试本领,验实他新研制的毒药是不是无敌。 冷酷女医在的时候,她会在自己的院子范围布下悬丝阵,杜防三院的老小孩找一院的老呆头“玩耍”,吵着她晒太阳。 等到二院的都下山了,三院的就坐不住了,要找会医的解他新制毒药,以便改进。 一院的老神医是个很耐得住性子的雅静老翁,劝不了他比试,也激不起他的好胜心,巫毒师想招惹他,惟有抓动物施毒,然后丢到一院去。 一院是良善医者,最不能见的便是命亡跟前,于是就会想办法帮中毒的动物解毒。 有一院的人陪耍,老毒头研制起毒药来必然意兴无穷,不会随意撒气。 果不其然,当云渡走进山洞,拾级洞腔内搭建的简易竹梯来到水咕咕所在的洞室时,他正兴致勃勃地在一口小炉子前熬煮药材,小火扇的起劲。 第93章 毒娃娃 老人的周围,一应高高矮矮的陶罐子,石壁上挂满品种不一的干草药,一些动物干尸、动物肢块,还有一些装了彩色液体的琉璃瓶。 云渡早已了解,知晓一屋子物品皆是老毒头配制毒药和解药的所需。 “水前辈。”云渡浅浅敛衽,问候身披青色麻衣,头裹青色麻巾的老人。 腰背微佝的老人闻声慢吞吞回头,两抹斜飞向鬓角的白眉蹙着,炯炯有神的两粒黑睛骨碌碌打转,仔细瞧她。 “云丫头?找咕咕老爹讨毒药还是学手艺来啦?咕咕……”水咕咕说完话,喉咙咕咕响了两声。 听他自己说,年轻时他并没有说完话就咕咕叫的毛病。 事因一次将刚研制好的治哑子的药和毒哑人的毒搞混了,忘了哪一瓶是药,哪一瓶是毒,骄傲本事在身,于是便自己尝辨。 不料尝到的正是一口可以毒哑人的毒药。 虽说确实有本事在身,在喝下毒后很快用解药解了,没有毒哑自己,但是却害下个一说完话喉咙就会咕咕响的遗症。 老顽童不以为意,觉得这样还怪有趣,甚至还借着自己也会咕咕叫,经常躲岩石后引捕鹁鸪,捉它们来试毒。 或者以抓到的鹁鸪为饵,诱捕其他生灵来做他的试验品。 自有了这么个奇特的技能后,他还特意把名字改叫了咕咕,原本他就姓水,于是就唤作水咕咕。 因为常年裹着破破烂烂的头巾,独额前两撮飞逸白眉醒目,看着像极了枝头跳跃的画眉鸟,故而也得诨号——画眉翁。 公子和其他执令使几乎都是这样叫他,云渡如今心境,喜欢带姓唤他水前辈。 否则若按她少时明丽骄扬的性情,高低是要喊他画眉小老头的。 “晚辈冒昧打扰,是想问问前辈您上次给我的‘入梦来’是否真的……”顿了顿,预先提一口气放胸口,“……有效?” “叮——” 画眉翁节奏规律地搅动着一锅黏糊糊,腥红腥红的“噗噗”冒着大泡泡的浆糊状之物,闻言老手一抖,手中陶杵脱手,敲中桌台上一个药罐。 不可思议缓缓转过身,画眉翁责怨:“云丫头,你可以笑话咕咕老爹正在研制的毒不好,老爹一点都不会生气,嘲笑是走向完美的捷径,这是老爹一生遵循的人生哲言。” “一、二院那一群翻眼咸鱼不知道我脾气,以为我斗不过他们就躲起来气,我懒得同他们分辩。” “他们以为我就那么残忍,专捉山里活物来玩儿?毒药也是药,我配毒药同时,也配了解药的。” “我把中毒的小家伙们丢给老呆头,就想看他们习医的对我的毒有怎样见解,方便我提取经验,做到完美。他要是解不了我的毒,证明我正在研配的这款毒已经接近极致了,那吃了毒的兽物我自会解它毒。” “咕咕老爹六岁起就走上了巫毒路,年轻时候坏事是做过不少,你可以质疑我品行,可你这两年多来在我这里学本事,我们师徒两个相处得多融洽,对方脾气都清楚,你怎么能质疑老爹能力?咕咕。” “气死咕咕啦!咕咕……”说罢“啪叽”往地上一坐,“呼噜呼噜”喘气,拍自己的腿。 小老头就这狗性,一言不合就撒泼,严重还要打滚。 云渡知道一点他古怪不好得罪,所以刚才开口时都是小心翼翼地问,没想到还是惹毛了他。 无法,只能柔声软语哄:“前辈莫恼。”乖巧地去搀他起来,“是我言词有失,没有表达清楚。怪我。怪我。” “云渡与前辈虽不是正经师徒关系,但与您学习毒理的这些日子,早已知悉您在巫毒方面造诣之高。公子网罗天下事,都赞扬在毒理方面无人能出汝右呢。” “那毒娃娃赞扬我啦?”画眉翁眼睛晃然一亮。 毒娃娃? 云渡闻之一惊,心说这老咕咕怎么叫公子毒娃娃?以前来老毒师这里都是安安静静地与他学毒,旁的话一概不谈。 今日他话中意思,莫非是看出公子其实是中毒,不是患病? 这种猜想为何从未听人提及过? 他的脉她也是把过的,根本没看出有中毒迹象! 就算她医术不够高明,那思归呢? 思归可是当今天下最神的神医了,他会看不出来? 将此疑问暂行搁置,云渡先继续嘴边话题: “只是……我与公子外出时不都会带一些毒药在身上,以防万一么,这次出去外面刚好就用上了‘入梦来’。” “我亲手下的毒,亲眼看着那狂徒喝下,也……那个……亲身感受到他起了症状,但他的反应好像是皮痒,不是你说的无感无觉,而后快乐地死去!” 最终她还是没忍住要探索苏诫,还是觉得他有很多不合理。 ——一个舍所有妄计雄图的人;一个忠奸善恶于一身的人;一个无所不用其极只为乞求一点情爱的人,理想、利益、尊严他必定衡量得明明白白,即便心里真的有想一死消千愁的堕念,他也绝对不会真的那样做。 做奸臣的目的他向她说明了; 事业的艰难他亦向她说明,并且她也亲眼看见了; 他那可怜又无耻求爱的方式她也被动感受了。 但是,她还是很明显的感觉到他还有一些事瞒着她没说。 虽然她不知道那些事是怎样的事。 既已从他那里脱身,再有多少疑问她都不可能回头去问的,最多只会从侧摸查摸查,以解心中一点迷惑,无暇懂他透彻。 “他一定是吃了解药。咕咕。”画眉翁肯定地道,突然的高亢声震得云渡一激灵。 “吃了,不过是在起欲之后吃的。”云渡即时应茬,分析当时苏诫毒发情况,“您老说过,入梦来的解药需在欲起前服下才能确保身体不受损伤。” “可被我下毒的那个人解药服的晚了些,也好像一点影响没有,生龙活虎的,打架还很厉害,这样是正常的吗?” 画眉翁道:“他若真的有欲求反应了,后服解药肯定要坏经脉,亏气血。如果你所说无误,他一定是先吃过了解药。咕咕。” “入梦来不是前辈独家秘制的新药么,谁会有解药?” “有的人多了:毒娃娃把药一派发下去给需要使用的行令者,谁拿不到?咕咕。” “公子吗?”云渡低喃。 打探苏诫行事的任务是她在执行,公子与他能有什么牵连? 难道…… 云渡心中抖然闪过一个震碎人心魂的念头——从不示颜人前的公子会不会就是苏诫?! 如果是,那他把她带来竹月深,并区别他人对待她的异举就有解释,按照她如今了解到的苏诫的性情,什么疯狂癫邪怪事他做不出来? 第94章 老顽童 真的会是他吗? 性情可以装给人看,声音可以通过练习变化运用,但像身量这种一旦生成就无法改变的东西如何变换得了? 看起来苏诫可比宿屿高挺健硕不少啊! 世上虽有缩骨功,可那只能在短时间内使用,放到此事上揣测根本是行不通。 且他都已经敢把欺骗皇帝谋天下的杀头事告诉她,还能不敢告诉她,他还有竹月深宫主此一身份? 他若是公子,那他就知道她是喜欢他的,那他何至于要在她面前腆颜卖乖,装疯卖傻,强吻她,甚至还想要对她……那样? 他若是公子…… “还有一种可能!” 云渡凝神思索间,画眉翁乍然道:“此人若不是靠我的解药解的毒,那一定是吃了……咕……” 要讲的话戛然而止。 被他一语惊得回神,云渡怔怔地看着他。 脑海里那些本来就难以串联到一起的思绪一下四分五裂,消散不见。 良久,云渡才问:“吃了什么?” “殓星谷的‘休问丹’。咕……”话语很快,像是在避讳什么晦气之谈。 殓星谷? 怎么又扯上殓星谷了? 能把苏诫与宿屿联想到一起,靠的是她被情丝裹缠得日夜难安的天马行空。 殓星谷与苏诫……靠什么来建立联系? “前辈对殓星……” 云渡想问水咕咕对殓星谷的了解有多细致,想了想,觉得似乎没那必要了。 提到殓星谷,要说的人无非就是谷主问阎罗,和他的爱子问思归问少谷主。 云渡沉睡醒来后,公子将她接走之前,她在殓星谷住了也有一小段日子,是以对殓星谷以及对神医父子的了解不比外面人少。 且说这父子二人中,谷主问阎罗是个一百多岁的华发银须的仙风道骨的老人。 自二十几前与北雍长公主结缘,隐居至北雍南境的青邛山,他老人家已经二十几年未曾出现世人眼前了,现今世上只留下其“阎罗休问”大名,知他安在者已是寥寥。 而其爱子问思归云渡就更熟悉不过了。 他可是将她魂魄从阎罗王那里揪回来的救命神医; 是一见面就喊她饕餮,问公子要钱的满身富贵的大貔貅; 是一心想将他精妙医术传扬四海,造福天下百姓的医德崇高的医者; 亦是公子最要好的朋友。 画眉翁口中所说“休问丹”云渡听过,那是思归八岁时研制出来的可解世间百种毒的丹药。 服下此药者,根据自身体质差异,数年之内可以染百毒而不侵。 但因制作休问丹要用到的药材极其稀有难寻,思归当年只炼制了一掌之数。 稀罕宝物,千金难求。 除非思归自己说出,否则世上基本不会有人知道有此宝贝。 水咕咕能说出休问丹,想必是与殓星谷有过不为人知的交集。 思及此,云渡忽然想到此前思归到竹月深来过节,他在的那几日,瓌屿远处的丛林乱石后总有一颗鬼祟的脑袋瞎偷窥。 她当时还以为是仰慕思归俊颜的某位小女娘偷偷在瞧,就没去管。 眼下来看,才提了殓星谷三字,画眉翁便拉着张幽沉幽沉的脸,气鼓鼓翘起的嘴巴上,几撮雪须不住地颤抖,矍铄的神采逐渐黯淡无光,转眼身上竟透出股凶戾气来。 瞧这即刻会爆炸的架势,必定是想到了什么不爽心的事。 这件不爽心的事极有可能就是因为殓星谷中人。 由此推断,曾远窥思归的鬼祟人当是这老顽童无疑。 竹月深中人各有故事,若非自个坦言,无人会主动打探他人秘密,揭人陈年伤疤。 说回休问丹。 休问丹是殓星谷的宝贝之一,是少谷主不愿为外人知的急救法宝。 苏诫不惧毒药的原因若是因为此物,那他与殓星谷的关系大概率是交易关系。 可笑她竟瞎猜公子是苏诫! 苏诫那头走火入魔的疯牛,每日不但要应付天杀的狗皇帝,好稳住他幸臣的地位,还要处处提防正义之士明里暗里的谋害、围歼,怎么可能还有精力分身去做其他事? 还是掌管千百人才的竹月深的公子! 他要真有这般通天本事,当初何须杀她铺路,如今又何苦软磨硬泡她回头? 想通此一层,云渡恍然都惊了惊。 心想:倘若今日没有解开此一惑,继续陷在某些奇奇怪怪的遐想里,回头见了公子,不小心说错了话,岂非会使他觉得她还没处理妥善与苏诫的关系? 当初可是她自己誓言要报复苏诫的,回头却要告诉公子她的旧爱不能死,不仅不能死,还要祈愿他好好活着,这话任哪个新欢听了,只怕都是要多心的吧。 得知苏诫是奸皮良臣,之后云渡便没再给公子传报苏诫的日常。 这种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对苏诫来说还极其危险的事,她不能冒险。 不能毁灭那个善恶两极之人的崇高的理想。 “听前辈如此一说,看来我下毒不成的那人应当就是服用了你说的那什么休问丹了吧。”云渡道。 画眉翁骄傲地仰起下巴:“咕咕老爹就说嘛,问题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我这儿的。咕咕。” 云渡歉然一笑:“怪只怪晚辈见识浅,不知世上竟有不需对症便可解奇毒的神药。还误会了前辈,真是对不住。” 云渡适时一揖,真心致歉:“还望前辈海涵云渡今日之言,不与小女子计较。” 咕咕吹着像八字一样往颊上翘卷的白胡子,垂眸瞥着有礼有教的女娃娃。 清雅端淑,雪白可爱。 “我要喝殓星谷的啤酒。” “啊?”云渡闻言,顿时一懵。 画眉翁重复一遍:“你给咕咕老爹弄一坛殓星谷的啤酒来,我就原谅你质疑我的毒药有问题之错。咕咕。” “您怎么知道殓星谷有啤酒这种东西的?” “去年夏夜,我听见小阎罗对西庐的人说要请他们喝啤酒,吃串。”老翁说罢,咽了咽口水。 “啤酒苦涩,一点儿也不好喝。” “咕咕不管,咕咕就要这个。咕咕。” 云渡感觉有点为难,然则,这白眉老翁就是个性情不稳的小孩,说要就必须要,一般人劝不了。 反正她劝不了。 无奈只好明言:“啤酒是栖叶公子自己所酿,量极少,上回剩的他自己已经喝完了,现在没有了。我想给您拿也没处拿!” 第95章 天才子 “你说那东西是小阎罗自个儿酿的?”口气不屑,眼里却悄悄闪着亮。 云渡道:“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新饮。” “现在没有,你等有了再拿来给我一样的。咕咕。”不管那叫啤酒的东西好不好喝,他就是要得到。 见他如此坚持,云渡眸色忽而一转,道:“等栖叶公子再酿酒,帮您求两坛来也不是不行。只是……栖叶公子对我怎样您应该也听说过,且他脾气还不好,我在他那里没面子可卖的。” “你可以找毒娃娃帮忙嘛。咕咕。” “嗯……”云渡故作忧愁,“公子和栖叶公子最要好,他出面说话,必定手到擒来,只是……我到时要怎么去求他?求人办事,总要有个表示,公子他什么都不缺,我该拿什么……” “唉,我知道了,”神色一舒,“听您一直称公子为毒娃娃,可是说他身上有毒?是怎样的毒,您能治吗?” 画眉翁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公子行动迟缓,应是筋骨受制;言语平和低柔,好像多说一句话都会累着;手上皮肤苍白,却不是病入肺腑的白,所以看着就是中毒,但不确定能不能治。 公子向来不近人,且他自己肯定知道自己身体情况,他的身体自始至终只让思归一人看,明显是不想第三人知晓症状,如此情形下,谁好多话? 云渡这个贴身侍使也不能。 只她心里一直埋着个疑问——思归能力远胜其父问阎罗,怎么就治不好挚友顽疾? 日常她给公子熬的药,只是较为寻常的舒心、静息、补气的药而已,没一样是化毒的,哪怕是药效极缓一些的。 真是知道的越多,越感觉事情奇怪。 竹月深中人几乎都知道思归是神医谷的少当家,但无一人知他集天下医、毒所长的近乎于神的全能圣手,云渡不是什么舌头长得没处放的人,他人不想出的名,她一点火也不会帮忙添。 尤其是在他的同行面前。 还是一个敌友未辨的老顽童面前。 思来想去,最后画眉翁以一套独创的,针对中毒引起的筋骨酸痛的推拿秘术收买了云渡,求她帮忙弄两坛栖叶公子亲手酿造的啤酒尝尝味儿。 云渡不知他怎就对华丽丽的大貔貅感兴趣,不仅偷窥人家,还对人家喜好的东西思断肝肠。 白眉老头好面儿,自然不会告诉云渡,甚至不会告诉这世间的任何人,他对小阎罗悄咪咪的“热切”其实是心底里追赶强者的企慕心。 十五年前,还没有长成画眉翁的水咕咕研制出一款自以为天下无敌的毒药,他骄傲不已,恨不能宣扬九州四境,让大家都知道他的了不起。 水咕咕能有老顽童称号,行事做派自不是寻常人可以苟同的怪诞。 灵活的小脑筋一转溜,他于是拿着自诩无敌的毒药从南国以南的南疆一路北上,沿途先散布下毒皇出山,要挑战天下医手的消息。 而后他真就挨个与《诸疆杂志》上记载的各处的医谷、医堂进行医与毒的比试,借众口风势将他胜利的消息四处传播,筑高他毒皇的地位。 每比胜一处,他就收获更高一层的威望和更多一批的拥趸。 一年过去,他的行程排到了“捻星为尘,抚朽重生”的殓星地,阎罗休问的殓星谷。 水咕咕带着他的一干信徒浩浩荡荡堵到青邛山山脚下,对着山里头喘气的喊叫,让做主的出来与他一较高下。 见姓问的不搭理,脾气暴躁的他便放言威胁,说如果他殓星谷不出面进行比试,他就放毒吹进他殓星谷,毒死里面的人。 一句话没起作用,他又说再不出来个人,他就放毒毒死青邛山所有生灵。 鬼嚎了几天几夜,植被苍郁,山石峭峻的高崖脚缓缓启动一道石门,里头不疾不徐走出个穿紫衣,项上挂着一条小金蛇的男娃仔。 那娃娃看着约摸有十来岁,生得艳夺明霞,朗涵仙露,真真是一个神仙一样极好看的美少年。 看着家门外近百名气势汹汹的尚毒俊才,他一双好看的桃花眸凝着淡淡寒霜,很不耐烦地叹气: “你们黑社会呀,天天在别人家门前吵闹,还让不让人清净了!是哪个不要命的说要伤我青邛山花木,出来给它们磕个头,本少主发个善,就不拔他舌头喂狗了。” 水咕咕一听,觉得那美少年甚好玩,小毒嘴简直和他的有一比,想收他做儿子。 念头一起,他即刻将想法告知小毒嘴,并让小毒嘴转告其亲爹,他要以毒挑翻他阎罗休问的名声,还要收了他儿子在身边,服侍他终老。 紫衣美少年却是当众啐口水,骂他一个咕咕叫的丑八怪真是不羞,什么资什么格就想当他爹,家里头那位他都是憋不得已才喊爹呢…… 小少年一开口,骂得他是狗血淋头,山崩地裂,连还嘴的机会都没有,在人前可谓丢尽了脸面。 水咕咕说不过他,气呼呼地让他把做得主的老子叫出来,他要撂翻神医谷,赌注就是神医谷的毒嘴小娃娃。 少年嗤鼻,说他爹忙着数门前今日开了几朵花,没时间赶狗,有什么事找他就行。 翻来覆去被煎,气煞水咕咕。 顺了顺奓起的花胡子,他率先拿小毒嘴开刀。 原本他与人比试是拿的狗为载器,一生气,他便想拿那招恨的小谷主来当载毒器皿。 当他把半大孩子喊到面前,拿出无敌了一年的好看的,带着缕缕香气的毒药对他说,你吃了这糖丸,我就不闹你家殓星谷。 男孩也拿出一颗白乎乎的药丸,对他说:“你把我配制这粒休问丹吃了,再吃下你手里的毒药,若能中毒,本少主今日就弃了亲爹,叫你作老子,若不能,有生之年都别来扰我爹清净,还有,也不能伤害我青邛山的花花草草。” 水咕咕哈哈笑,全然不将一个毛头小子放在眼里。 为了能得到一个儿子,他听了问小谷主的话,把他给的丹药吃了,过了一个时辰,把自己的无敌毒药再吃下。 然而奇怪的是,当他吃下已经打败过七八门名医堂的毒药后,他一点中毒的症状也没产生。 不仅是一粒毒,一种毒,甚至他把身上所带的几十种毒都吃下了,他的身体还是健健康康的,半点毛病没有。 第96章 望夫石 吹锣打鼓而往,还没进得人家山门就被个拃高的娃娃修理得颜面尽失,抬不了头,气得水咕咕夹尾巴返回。 回来路上,他把一路拥戴他转眼却嘲笑上了他的追随者一个个全毒哑了,不许他们把自己丢脸的事说出去。 那事后,毒皇水咕咕的行踪便消失在了北雍境内,名望也停步在了他挑战殓星谷前那阶段。 之后关于他的事,无人知悉。 十几年来,他不停地研制能克住休问丹的毒药,毒死自己也无妨,但都不成功。 后来他也释怀了,觉得这世上就是有像神一样存在的天才。 而天才,就是用来仰望的。 他,自此永远记住了“毒嘴儿子”骄傲漂亮的模样。 再见殓星谷的小阎罗,他其实想靠近他得很,但又怕小阎罗认出他来,把以前他的丢人事讲出给大家知道。 因此每回殓星谷的公子来到竹月深,他都会躲他远远的。 他又想看看他,所以只能隔岸偷瞄。 听小阎罗对别人说什么好吃好玩,他就心动不已,觉得若能拥有偶像所拥有的东西,也算与心中的神有了交集,有了缘分。 不管这个东西好不好,对他有没有用。 然而水咕咕哪里又会知道,生来骄傲的栖叶公子其实早就知道,浪费了他一颗价值千金的休问丹的咕咕叫的烦人精在竹月深了。 他不说,只是不想与人交集。 他只愿与热衷找死的傻友交集、纠缠、看流年戏苍生…… 约定达成,云渡遂辞画眉翁,想再回去准备准备,迎接公子回来,一起过节。 临行转身,云渡赫然见画眉翁背后膨胀起一个巨大粉红色的泡泡。 “前辈,你今日熬煮的什么药?”眼睛盯着那逐渐透明的漂亮的泡泡。 画眉翁顺嘴答道:“噢,咕咕老爹新研究出一种服下一月后方起效的糖毒,熬的毒药的糖衣,我跟你说,这种糖衣……哎呀……我的糖衣!快躲开!” 腰后被人猛力地推了一把,云渡旋即下意识腾步,盈盈如一阵风朝洞室门外飘跃而去。 但听“嘭”一声清脆悦耳的破响,香甜的气味随之扑进鼻息范围。 回眸,一朵红色的云雾升腾起,往微风徐徐的竹编小窗那方慢悠悠飘去。 目光巡扫,见宽窄两丈左右的洞壁上空缀满了斑斑点点的粉红色的糖豆,宛似粉色的星空。 那些糖豆之下,密密麻麻都是色彩斑斓的粘性物,都是水咕咕炼毒时爆上去的。 这种意外,东嵎每日都在发生,早已见怪不怪。 …… 天际落阳斜照上来,悠游闲云瞬间如浸在金水里浣洗的绸缎一般曳动华光。 云渡坐在竹月深山门前的一墩岩石上,面对着上下山必经的那条羊肠小路,期待的目光锁定转角,不舍得眨一眨眼,生怕错过什么极重要的事物。 金乌还在云端时,她便坐在这里了。 两个时辰间,她耳旁掠过了三百一十七只飞鸟。 有九只曾在她肩上停留,两只来调戏过她云髻旁微微摇晃的流苏的珠子,还有一只在肩旁啄过她馨香秀发,想薅去做窝。 眼看天光将收,眼目望穿的山路转角却迟迟不见想见的人出现。 手里又一截枯树枝折成一粒一粒握在掌心,云渡不禁心浮退意:“公子大概是不知道我回竹月深了吧!” “其实,他也没有每个节日都在竹月深过。” “他那么忙一个人,兴许连今日是什么日子都没留意呢!” “他身体又不大爽快,即使收到了我离开苏府的消息,一时也赶不回来见我吧!” “其实,他也没有说过会陪我度过每一年的每一个重要的日子,心里的理所当然不过从往年的事迹中及大伙的凿凿之言里形成,怎么能自我笃定?” “其实……” 霞光穿透半山云层,爬到云渡的身上,晃了她视线之际,她的遐思戛然而止。 心道再这么胡乱揣摩下去,恐怕要将已有的情意掰碎如醒后梦境,虚实恍惚。 就算今日她一厢情愿了,公子那句“等你处理完与苏诫的瓜葛,我便让你见我真容,许你我之所有”的话依然真切无疑。 公子心有江海,儿女情爱自不是他生命的全部,她不应该用自己等待慰藉的思想去揣测他的行为。 欲为一体,就该有同等胸怀。 如是一思量,云渡一把丢了手心里的木棍碎屑,拍衣站起,面朝浩瀚云海懒懒舒展了一下麻木的腰背: 转转胳膊,踢踢腿,小腰扭一扭,叉腰深呼吸…… 转身,夜色笼罩身后。 眼前向她绽放华彩的,是满山坳的五彩的花灯。 沿山门处的白石小径一路绕去,两旁光芒照耀。 裙裾提起,将将迈出几步,丝缕清雅药香却突然从后裹挟上了她盈美的身躯。 云渡心尖猛地一搐,感觉心跳停了停。 缓缓仰高的视线上方意料中出现了一盖青色纸伞的刹那,一副如常淡雅的容颜立时像芙蓉花朝阳绽放,停顿须臾的心脏紧接着便怦怦擂动。 沙场战鼓仿似都没有这般激烈。 云渡深呼一息,转身一把抱住身后之人:“还以为您不回来了。” 声音软软涌在一方幂帘之间,如山涧清泉滴渗进绵软青苔上,清凉,湿润。 依偎的那方胸膛,其下一颗心先是缓慢地搏动,转而激烈如她。 然而他却没有回应她经过酝酿而奋起的热烈,只淡淡道:“等很久了吧?走,回去。” 言语不紧不慢,堪比轻轻拨动的琴弦清雅,一如从前。 放开宿屿,云渡没有感觉失望。 冷冷淡淡的公子没有拒绝她冒犯,已然是对她僭妄行为的纵容了,她欢欣都来不及。 如此,无疑便给云渡上一刻微微动荡的思虑喂下了颗定心丸。 云渡习惯性地挽扶着药香充盈的男子的臂肘,往山坳深处缓步。 明耀灯火下,他优雅踩踏过白色的石板,青白色裾边像海浪一样卷着卷着地往前移动,脚下发出的声音步步可闻。 云渡偷瞄着他修逸但有些孱弱的身体,柔声问:“公子怎么突然就出现了?都没看见你从山下上来。” “我却看见你了。”宿屿淡淡,“以后不要花如此多时间等人。” 第97章 两相苦 凝息丸,隐气藏血,封心锁欲,敛经易声。 服用后会禁锢住本身功力,无法施展,然同时却可将原有轻功提升至最高境界,做到踏雪无痕,掠叶无声。 为了赶上云渡,陪她共度元夕,苏诫在她愤然离开的第二日便揭被跳起。 收拾收拾光鲜进宫面了圣,丢了个为君分忧的托辞给皇帝,随后他便出城往南去。 途中换了个身份,择径却往天狱山奔赶。 申时他就到的竹月深,正要进门时看见身着烟霞色长裙的一个清婉美人意兴浓浓地往山坳外来,他突然想躲她一躲,看她一个人会做什么。 见她往山门前的石墩上一坐就是两个多时辰,一下一下折断的枯枝在脚边堆成小山。 伤害与时间交缠,终究织成了封裹她年少时明媚性情的牢茧。 不过最后她活动腰骨那短短一会儿,内心深处傻憨憨的劲还是不经意显现了出来。 清婉也好,明媚也好,只要是她,一切都好! “公子看见我了?!”云渡听了这话陡然一惊,一时停在原地不走了。 心想公子岂不是也看见她的傻样了?! 这也太……有失形象了! 他是从哪个旮旯角看见她的,她为何都没发觉他存在? 雾白幂帘后,宠爱的目光从窄窄一丝缝隙溢出,落在女子因窘迫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 “看见了。看见你在我面前没有的一面。很娇憨可爱!” “您别说了,我多大的人了,哪里会可爱?感觉好丢人!” “十九而已,无需持重。” “就要二十了。”云渡感慨,感慨光阴无情,夺取了她曾经拥有的,又给予了她想所未想的。 宿屿道:“年华正好,最是随意撒娇……” 话说一半,宿屿突然后悔,觉得这样的言语可能会给苏诫的求爱之路多添阻碍。 “……的时候。”最终,还是把话补全。 不想此话一出,心牢里束缚着的池慕霍然就挣脱了温婉的云侍使的禁锢,将男子修长的胳膊挽得再紧三分。 “所以……”云渡眸中闪过一丝诡谲的光,“您会接受不规矩的我,对吗?” 说完,看着风中轻轻飘逸的一层白帘,朝帘后的面容微笑。 不论他会不会看见她的笑靥。 宿屿闻言,敛翠剑眉遽尔一蹙,不知所可。 思索片刻,反问她道:“平日在我面前很有压力?” 云渡沉吟,思虑许久遂道出真实想法: “有一点……吧。主要是公子待云渡太好了,好到我有些受宠若惊,可我又不是很了解公子想法,不知道该怎么办,便只能一直保持着您以为的我的样子。” “你以为我以为你什么样?” 云渡硬着头皮:“大概是听话,乖巧,懂事,即使不能帮您分忧也不会给您添麻烦那样吧。” 如此压抑,她却还是喜欢他,不仅于此,她甚至都不在乎他的身体容貌! 如方才一抱,她是有多想念他,才会在沉默了刹那后一转身将他紧紧抱住? 宿屿心中突然很不是滋味。 作为宿屿,他心疼她的不计得失的真情。 然而作为苏诫,他实在嫉妒死了她对“别人”汹涌热烈的爱意。 很多时候面对她,他真是苦恼要怎么处理这样混乱的情感。 他就只是一个人,只有一颗心,不管是身为宿屿,还是苏诫,毫无疑问他都是珍爱她的。 以苏诫的身份走近她,他可以借她之旧爱的牵扯对她胡来,不用顾及礼义廉耻,不用顾及她会不会更讨厌他。 ——她能在了解苏诫后抛弃杀身仇恨,选择成就他,已然是苏诫的胜利了。 宿屿不一样,他是新欢,是将她从痛苦的沼泽里拯救出来的神明,是助她重拾爱人能力的付出者,是她暗夜里的光,亦是她阴郁时悦目的芳华。 宿屿若于此时走近她,满足了她情感上的渴求,缝补好了她龟裂的心,滋养她发了芽的情苗茁壮成长,到那时,一切将更难挽回。 若能以一个救赎者的身份与她长相厮守,何尝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 但是不能,不止因为形容上的不能长期维持,更是因为在这一场弑爱青云上的图谋中,每一个人都身不由己着。 他也想陪她在竹月深里安享岁月静好,可他能任由天狱山之外的山河破碎而视若无睹吗? 他不能。 不止是他不能,竹月深中的俊贤们亦不能,更有那些曾泪眼汪汪求他将这片河川挽上一挽的已经故去的人,统统都不能。 她所依恋的这方竹月深是宿屿的,然而宿屿所创建的这片隐世之地,从始至终都是苏诫的。 从十五岁,锄奸惩恶匡正义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并付力施行,他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才把竹月深的脉络延伸至各境、各地、各要塞,利用他雄主幸臣的权势地位获取各国明面上的政局信息,与此同时,又行使他竹月深首领的正道职权,安派各路英雄探查清楚明局背后的暗招。 竹月深原本只是他集贤纳才的庇寓,云、池两门罹难后,竹月深才正式成为他奸臣身后操纵以及平衡时局动荡的重要机枢。 有池慕在的竹月深,逐渐变成了这几年他疲累后颐神养性的秘密花园。 可也只能是颐神养性的花园,不是谈情说爱,可为共度余生的世外桃源。 池世叔说,女孩儿生来金贵娇气,很难养,吃穿用度都要好的,甚至小性子也要好脾气将就着。 他答应了她的父母,会好好养她,爱护她,那他就要给她这世间一应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美好。 自幼她便志在家国,她心虽寒,正义未泯,她与他,与天下千千万黎元一样,都想要一片昌平盛景,小小一个竹月深何以为配? “比起乖巧、懂事、听话,我更想看你做你自己。”宿屿道,“你不必为了取悦或将就我,敛藏了自己的真性。如果可以,你也用对离那样的态度对我吧。” “离?”云渡惊惑。 “你与他相识挺久了吧。我已经知晓了。后山,竹林,上药,练剑,你把他当弟弟一样对待,总想摸他脑袋,他不乐意,是与不是?” “离同您说的?”云渡心虚地问,“我与他什么事也没有,公子千万别多想,我只……喜欢您一人。” 第98章 意阑珊 “你不用紧张,我没有说你不是,你的事也不一定非要巨细向我交代,说来,是我对你关注不够,才会对你不够了解。” “不是的……”他话语始终淡淡,根本听不出来是介意还是不介意,云渡以为一个男人突然提起另一个男人,必定是怀了些奇怪臆想的,她必须赶紧解释。 “公子知道经过我就不说了,但认识他并不是因为其他什么,只因在殓星谷醒来后,我夜里实在不想睡,来竹月深的头一年,公子又经常不在,我闲着没事就想着到后山练练,无意就碰着了他。” “我本无心结交什么人,可不知为什么,我看着离就觉得他脾性有些像我胞弟,我不知道我阿弟如今在哪里,也没有将离代作他,我只是想,若我能待离好一些,也许在这世间的某一处,冥冥中也会有人去善待我阿弟。” “我与公子说过的,我阿弟他是个性子很文弱很温柔的男子,他文采很好……公子……” 说到池胤,云渡恍然神跳,想到了件极重要的事要向宿屿说。 “怎么了?”透过朦胧纱帷,宿屿侧眸看见了她惊恍的神情。 撤开挽着宿屿的手,云渡移步他跟前。 两手一叠,就要跪下,宿屿忙伸手拦住她:“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荏芳斋。 云渡从西庐端来几道可口的菜肴,一份放自己桌上,一份给宿屿送去,等他用完,将碗箸一道收了再放回去。 沏壶茶回来给宿屿,才将路上中断的话题再提起。 宿屿坐在进门处的围屏竹榻上,云渡在他跟前踯躅了几步,又将跪下,宿屿还是拉着她的手,不许她跪,让她有事直接说就是。 他指了指自己座位对面,示意云渡坐下说。 云渡迟疑须臾,遵从指示。 于是她便将在东照庄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向宿屿陈述,回头着重讲羡娘给她看的那幅苏罗刹的画像。 她说,那幅画不论从行笔还是风格,还是对苏诫容貌的熟悉,都只有池胤能做到那样,所以想求宿屿帮忙打探一下池胤的行踪。 池氏姐弟一胞双生,同血同脉,从小一块儿长大,亲密无间,对彼此的熟悉程度远超他人,并有着任何人都不能及的心灵感应。 看着她激动焦灼的样子,宿屿知她所言必定不假,她是真的有池胤的线索。 他寻找池胤多年,一直未有结果,突然得知此消息,迫切程度不次于池慕,于是爽快应下了请求。 一桩心事有托,云渡愁容暂舒。 从羡娘那里得知池胤踪迹时起,她思亲的心就没安定下来过。 只可惜事后羡娘去向不明,难以探寻,此事不得已暂搁。 找人的事,一开始若找苏诫帮忙,事情必定会简单很多,毕竟那狂徒手眼通天,捉一个带孩子潜逃的妇人完全不在话下。 然一想到羡娘恨苏贼恨得直想将他扒皮抽筋,即使被捉住也绝对是誓死不从的态度,实在没必要去牵连她。 最主要的是,云渡虽放弃了仇恨,舍私恨去成就他宏义,她却一点儿也不想与他有纠葛,更莫说求他了。 明知她排斥他,他竟都做得出那些孟浪行径,这要是求他一求,真不知会用什么无耻条件来桎梏她! 立身凡世,难免求人,但是苏诫,哼,只要还有一条退路,她是绝对不会考虑他的。 而公子,就是她能想到的最优的退路。 云渡满心悦然之际,不知对面一双幽森森的眼睛正透过轻盈幂帘冷冷瞧她。 他将心肝、性命一股脑搂出来,摊开在她面前,随她处置,她却连一句关于池胤的话都不愿向他透露。 真真是可恶! 果然是长大了,果然是不打算要他了…… “你自去与他们赏灯吧,我有些乏,先回屋了。帮我传一声,让西庐的送两桶热水过来。”说着,宿屿漂亮修长的指掌往方几上一撑,缓缓起身。 几盏烛火相交相映,明亮光线下,他白皙手背间显现出道道纹路清晰的青筋。 蜿蜒如雪原上四散起伏的山脉。 极是好看。 “公子……” 纤柔微凉的女儿玉手覆落男子手背上,宿屿垂眸,她的手就在雾帘之内,莹白秀美,掌心透出淡淡湿热的汗。 她想干嘛? 宿屿莫名心慌。 缓缓…… 悄悄…… 他的手一点一点往回退缩,不敢与她多接触。 逮住他徐徐溜走的骨骼匀长的手指,云渡恳求:“许久未见公子,云渡还有许多话想与您相说,您能不能再陪我一会儿?” 她指节滑润润的,微微在颤抖,规矩似乎全靠克制,宿屿有点怕。 “有事明日再说。喀喀……突然感觉有些不适,你去帮我煎碗药吧。”宿屿急于支开她。 “公子喝的药真的有用吗?” 云渡嘴巴半是瘪起,半是嘟起,神情幽深地望着他,“您喝的都是些舒心调息的寻常补药,对您的病症真的有效用吗?” “自然有用。为何这样问?”宿屿口气淡淡,心里却急速地思索她问题来由。 云渡不信:“那我没在您身边的这些日子,谁为您熬的药?” 宿屿一怔,立时警戒,编了谎应对:“吃药丸。” 他想将她一直带在身边,每日看两眼,但又怕他不在的时候她到处乱跑,去做一些无法预料的事,或被歹人觊觎,引生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故而才以帮他煎药的由头束缚住她,让她只在安全范围活动。 两年来一直乖乖顺顺的,怎么突然就对他质疑? 她是察觉他什么不对劲了么? 宿屿警觉的目光穿越狭窄帘缝,悄悄审视着她神色的变化。 云渡微仰起质问的视线,却只能瞧见那白色幂帘后一副清逸的姿容线条。 从前他额角只垂下两缕青丝,容颜轮廓隐约可见,今日不知为何竟披散更多,直接未挽起一样,五官形状比之前更加模糊难辨。 吃的药丸么? 药丸确实方便,只是暖暖的药汤会更好一些。 没有她,他也能好好的。 可能……她就是一个赏心悦目的摆设吧! 云渡不知所可,感觉再追问他是否中毒已然没有多大意义,只能应了吩咐,放开他手,去为他煎药。 转身时,单薄的背影下隐见几许失落。 “慕……池慕,”宿屿忽而叫住她,云渡回头,他随即将一个钿嵌着蝶戏花图案的,巴掌大小的木匣子递向她,“想你可能需要,就买了。元夕快乐。我可以这样唤你吗?你说你不姓云,姓池,那我可能唤你本名吗?” 第99章 度元夕 云渡抬眸看着容颜神秘的他,点头。 再看着掌心精致华美的礼盒,嘴角缓缓弯翘,问:“是什么?” 说着,礼物到了手中。 精巧的铜制暗锁轻轻一旋,匣子“咔哒”而启。 匣盖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圆圆的,表面打磨得光亮的黑漆盒子,圆盒上是彩漆描绘的娇艳的朱红色的海棠花,旁边另有“花见羞”三个秀丽的篆字。 取出圆盒打开,赫然是一盒色泽丰润,红而不艳的胭脂。 “公子以为……云渡需要这个?”言语里蕴含不为人知的蠢蠢欲动。 宿屿不解她所问何意,只淡淡道:“你……不喜欢?也是……” 素面朝天已是人间绝色,何需这多余的妆点? 这话他却未说,他不想给她太多情爱上的幻想,对宿屿。 “喜欢。”云渡斩钉截铁地道。 这回的东西她打心底里喜欢——并非是以前的不好,只因此次相见,他竟然是送的她胭脂——如此,是否说明他在暗示她什么? 此前,他就说等处理完与苏诫的事,他就向她示真容,予她他之所有。 所以,送她这样的礼物是因为这个? 小小一盒胭脂紧握手心,心跳不知是何时沿手臂悄然爬过去的,竟砰砰响在了那香香的小盒子里。 如翠柳枝头雀跃的喜鹊,叽叽喳喳,吵闹得很。 “公子怎知花见羞的胭脂好用?”云渡淡声问。 心里想的却是:他每次给她礼物时,态度看着都很随意,实则每次都非常的用心,这次一定也是的。 见她盯着他给的礼物,眉舒眼展,宿屿心中的酸涩感不自主又浮了上来。 ——这妆容之物,是新年那日在花见羞买下的,本想着在合宜的时机以苏诫之手相赠,然一想到她即使当时收了,离开时也会原封不动留下,如他为她装饰的金屋,送她的一切华丽贵重的衣饰…… 她一样都没有带走。 与其心意受拂,不若就换只手送。 只要她能在他面前笑,苏诫难点就难点吧! “我也不懂,就看着他家生意比较红火,随便挑了件。”宿屿一本正经胡扯。 池慕是皇城卫尉卿爱女,性情张扬活脱,不喜欢一步三扭的淑女作态,但是大家闺秀该有的端庄气度,她从未输过旁人,女子八雅也从不落人后。 天生颖慧的人就是放肆,做男做女都信手拈来。 妍色初具那会,她不知受谁影响,突然就喜好上了淑柔装扮,穿的明丽温雅,吃的小口慢咽,妆要妆当时新潮的样式…… 给人以“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新鲜、欣慰感。 第一次池慕拉他去花见羞看铅粉、首饰,他确实不懂其中奥妙,被她埋怨了一通说: “王府新婚的二郎多会描眉,上回赏菊宴他夫人都快被人夸上天说找了个好夫君。” “李将军府成婚十几年的,一拳可以打死一头牛的糙汉将军每月都会帮妻子买胭脂水粉,可把她夫人得意得不知天南地北了都!” 而他只会说:“我看这些都很好看。再说我们家慕慕粉雕雪抟的,完全用不着太累赘的妆饰。你年纪尚小,不着急用这些。” 池慕噘起小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武逍王的婚宴上偷偷看了临玉郡主,你是不是喜欢成熟的,年纪大的?你是不是嫌我小?” 苏诫冤枉,解释:“我都不知道哪个是临玉郡主,宴会上的女客一个个穿得五彩斑斓的,远远看着就头晕,哪里还分得清谁是谁?倒是那个一穿上女装就文静妍雅的小千金格外引人注目呢!” “哪家小千金?”池慕嘟起嘴,气呼呼地质问,“你注意上哪家小千金啦!” 苏诫看着她,宠溺暗笑:“整日不想学琴棋书画,只想撒野打架,知道自己以后嫁不出去,天天盼着长大想赖我一辈子的那个池家小千金。” 池慕一跺脚:“苏诫哥哥讨厌。慕慕再也不理你了。”气呼呼往前冲。 …… 自此,他便暗地里学习女子妆容奥秘,下一回再陪她选女子私用,他便有了独到的观点。 再不会被她数落不懂女儿心。 若之后他们能顺利成婚,成为夫妻,兴许他也会是王家二郎、李家将军那样令妻子言之自豪的夫吧! “公子说是就是吧。我先去给公子熬药。”云渡眸光低垂,唇轻轻咬着。 转身出门后,脸上乍然却绽开出含露芙蓉般饱满润美的娇赧的笑。 宿屿不曾注意到她深藏雪颜下的娇羞,只注意到了她步履的轻盈,想她应该是欢喜的。 …… 云渡端着热腾腾一碗药回来时,已近三更。 此刻月正中天,明晃晃的银盘悬在瓌屿上空,银白的影子倒影在不大不小一汪湖水里。 微风轻轻拂过水面,月影即如一缕魂魄被荡漾的涟漪拉伸开来,撕扯成几片幽幽白影。 把药送进宿屿手里,等他喝完后,云渡邀他到屋外的竹榭一起赏月,看西庐奇人表演焰火戏法。 隔着一道屏风,他也能感受得到她清雅声音之下的热情。 活了二十几年,苏诫早已发现,他除了无法拒绝忠贤长辈们苦心的请求;不能拒绝皇帝下达的必行的命令;就剩他的慕慕的撒娇、乞求了。 即便是身为她感到陌生的宿屿,一样不能。 经不住心上人邀约,他回了声“好”后,随即捞件厚氅披上,取幂篱遮挡容颜,趿着鞋悠悠然出了里屋。 云渡抱着张白虎皮盖毯等在他屋子外面。 她嘴角始终弯着,明明样子还是清清冷冷的,一双可凌厉,可魅惑的狐魅眼乍看清婉动人,多瞧两眼却给人感觉像是藏了烈火般炙人。 他哪里晓得,那双狐魅眼睛里头的火是在把药递给他时,他细长莹润手指间的湿润饱满的光泽、薄薄白纱后散乱的带着些许水汽的檀丝以及单薄一层白色寝衣下若隐若现的漂亮身姿形态勾起的。 娇柔地挽上宿屿往外走,云渡软声软语:“方才熬药,霜莹和霜璟两个跑来跟我说,他们西庐的人为迎接公子回竹月深过节,特地准备了焰火戏法给您看。” 将宿屿安置于木轮靠椅上,虎皮毯子拢盖在他身上,避免着凉: “原本这个戏目是为除岁夜准备的,但那天公子也没在竹月深,就没演给大家看,霜莹、霜璟两个念叨着想看许久了,他们也不闹,就会眼巴巴期盼着公子回来,成全了他们。不知公子是在哪里过的年?” 宿屿将手放在腿上,云渡给他把宽宽的袖袍理规整。 两人动作默契,显然是平日形成的习惯。 第100章 爱恨明 听出她闲言后想探知他行踪的意图,宿屿对她扯了个谎:“与朋友共度。” “栖叶公子么?”拉上朝南的风幔,云渡推着他走到水榭最西沿,让他面朝西庐方向,方便他观看西庐能士表演的绝活。 宿屿道:“不是。栖叶去南武购备御敌武器了,今年没与他一起。是在你不认识的一个朋友那儿。” “在公子身边如此年月,竟不知公子还有思归之外的朋友!” “过些日子带你去见。” 话语淡如凉水,包含的感情却都真诚。 只要是公子说出口的话,只要不是突然的凶厉,落进云渡耳朵里都是动听的。 眼下这句最动听之处在于,他竟要带她去见她从未见过的朋友! 这意思……是对她的肯定吗? 赶着时间来陪她过节;没有拒绝她的拥抱;送她意味暧昧的口脂;爽快应允她的邀请;接着还说要她去见朋友…… 这一桩一件的,是在暗示她没错吧? 今夜,“暗示”这个词在云渡脑海里不知浮现了几次,迷惑得她抓心挠肝的痒。 站在宿屿身后,他身上清雅的药香不要命地直往她鼻息里扑涌,醉得她有些恍惚。 隔岸火光喷溅,她却无心去看那些把戏。 她的目光时刻关注着的,是火光喷燃时,四散而开的焰光照射过来,映出的白色雾帘下眼前人的身体轮廓。 光线炸亮的瞬间,男人宽挺修逸的肩膀就展现眼前,此刻,她多想将双手搭上去,环住他的好看也羸弱的肩颈,软软地依靠着; 一帘乌黑顺长的青丝如墨黑的瀑布倾泻眼前,弦月形的玉簪半挽几缕别于脑后,优雅慵懒,她多想拿开他顶上碍事的幂篱,去抚一抚他的发,闻一闻他发丝的味道; 她想用双手捧住他脑袋,抚摸他形状漂亮的头骨。 想用指尖轻轻去描摹他精致如玉的耳廓、线条流畅的颌骨线。 不需要看见他的脸,她就已经沉沦于他独特的气质中。 容颜有缺如何? 体弱如何? 英俊威武的见过; 朗若清风的见过; 矜贵俊雅的见过; 翩逸如神的亦见过; 可谁人能如眼前人一样,只是安安静静的,便牵动她心思混乱如麻? 他沉静的一呼一吸,带动肌肉匀称的胸腹缓起缓伏,蛊惑她直想扑上去,依偎其怀里,聆听其心跳。 皙长修美的手放在那黑白相间毛茸茸的皮毛上,如羊脂玉一般温润,带着不可名状的诱惑力,吸引她甚想要将它放在自己两颊上,捧住她。 捧住她去看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庐山真面目…… 扶在靠椅推把上的柔荑玉手不由己地缓缓握紧,云渡柔中带娇地道: “公子,您回来后一直没问我关于苏诫的事,您不想知道结果吗?” 锐利狭长的凤眸悄然一转,宿屿淡淡道:“此前你传给我的信我都看到了,你做得很好,没有因旧情虚夸他,也没有因夙怨贬低他,如此心性属实难得,我很欣赏。” “你既回来,想必已处理好了与他之爱恨,不论怎样结果,必然是你深思熟虑后决定,我尊重你所抉择,是以才无意追问。” 西岸轰然喷涌灿烂焰花,照见他眸色中幽深哀凉——他哪里是尊重她的决定!只是怕她提起苏诫,冰冷无情的语气扎到他心上罢了。 云渡道:“如果我说,我不想伤害苏诫了,公子是否会觉得我心软懦弱。”语气忧怯。 宿屿心中一动:“不想伤害他?为何?” 这可真是他最感兴趣的话题了。 云渡道:“据我观察,我发现他不是那种单纯的坏人,至于原因……”突然犹豫。 她可以向公子奉献她之所有,但苏诫做的危险的事,非她一人之事,她不能做出可能会害他的言行。 “……我想等以后再告诉公子原因,可以吗?”她终究舍得拿公子的情维护一回那疯狂的野牛。 虽这样做了,口吻却是跃跃欲试的,很怕公子因此不悦。 宿屿听了这话,欢喜难掩。 他要的不就是她对苏诫上心,最后回心么? “但绝对不是因为儿女情,公子千万不要为此心生疙瘩。”云渡霍然又道。 宿屿心中一冷,感觉春日里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 胸闷。 “苏诫行事张狂,忠奸模棱,你对他放下了仇恨,不想伤害他,是发现了他良善的一面了吧?” 换云渡一凛:“公子难道对苏诫……” 宿屿编:“他臭名昭着,早已是我竹月深《清平世》上的头号监审对象,这些年一直未对他下手,就是因为查出他行为诡异,立场暧昧。” 转而解释:“竹月深要惩戒祸国殃民的奸恶,一定会将其犯罪巨细调查清楚,让他领罪领得明明白白,心服口服。” “但是这个苏诫……他罪有,不过行罪的根源皆是被动引生,并非其主动施行。” “他不可原谅,却也不是非死不可——暴政败国的是夏贼,滥杀忠良是夏贼命令,死一个苏诫不足为惜,怕只怕一个苏诫死了,会有一个比苏诫更狠厉邪恶的帝侧锋刀出世。” 解释完利弊,接着又糊弄起他憨憨的小青梅: “当初你说想找苏诫报仇,我是不太愿意的,怕你对付不了他,后来想了想,还是让你去了。还是让你以蛊惑的方式去接近的他,并让你来信告我微末。你可知我用意?” 云渡黛眉微微一蹙,一个曾经深思过的问题的答案陡然冒出: “公子帮云……池慕出谋划策的同时,也想用苏诫试探我对您的心意?” 宿屿闻言,胸口猛然堵上一口气。 心想:“你个笨慕慕,是什么让你想出这么离谱的答案的?为了全你心愿,我在苏诫与宿屿两个身份之间来回切换思想,反复思考,绞尽脑汁最后才想出那个‘情债情偿,实际情冷情焐’的计策,你怎能将它想成是走近新欢的路径的一种?!” 真是气得要吐血! 不过站在她不知新欢亦是旧爱的角度,会生出这样的猜想似乎也没有不对。 只是,他也太煎熬了! 见宿屿半天不说话,云渡还以为是触到了他什么心事,随即解释: “公子不必如此谨慎的,我与苏诫虽真心相爱过,但那都是从前的事了,我不想苏诫死,正是您刚才说的他立场暧昧的原因,不是因为其他。我已经同他划清界线,以后都不会再有牵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