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松令》 第一章 阵破出百鬼 “咚——咚!” “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青石巷中,落更的梆子嚷过六声。 节孝坊上,最后一线暮色被长夜吞没。 疏星拉扯着吻兽的影子攀过檐角,于天井下汇成一小团墨色的水洼。 空寂庭院内,无端传来绣鞋擦过地面的细碎响动,照壁上映出半片瘦削凹陷的干枯面颊—— “谁啊?谁?”披着氅衣的姑娘擎着烛灯,小心翼翼地穿行过那空无一物的老旧回廊,“谁在那里?” 檐上的瓦砾堕入湖面,涟漪瞬间绞碎天上银月。 长廊尽头的小厢房里不时发出“喀嚓”酸耳的磨牙声响,那动静既像是生锈了的锯子磋磨上了老树,又像是腐旧了的唇齿咬啮上了腿骨。 ——无由来地令人胆寒。 “再不出来……我要派人去报官了!”紧拢了氅衣的姑娘壮起胆子,颤巍巍伸手推开了那扇满覆尘灰的窗,一面高高扬起声线。 于是墙角里蹿出的阴风倏然吹灭烛灯,蜿蜒升起的白烟下,露出一张干瘦腐朽的、只剩下半只脑袋的狰狞鬼面—— “救、救……救命!” “苏姐姐……苏姐姐!!” * 三日前。 黄山炼丹峰。 “大胆妖王,竟敢擅闯我步云墟丹室禁地!” 紫石台上,丹室门前。 一众身着步云墟弟子制服的小修士们手执刀兵,借着一面山崖之势,团团围住了那道隐身于阴煞中如墨妖影。 “我已派人前去后山请了师父,他老人家不出片刻便能来此增援——”为首的修士硬着头皮厉声开口,攥着剑柄的掌心不自觉便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几番交手下来,他们非但不曾讨得半点好处,反被人折进去了不少战力。 这种时间,他们自是不敢再轻举妄动,可对面那一击未成的妖王亦显然是不肯就此退却。 临近末法时代,人间灵气日益枯竭,时至今日,传说中被上古大神黄帝轩辕遗留在黄山之上、由他们步云墟时代守着的“不死长生丹”,竟已然成了能助万千修士们羽化登仙的最佳“捷径”。 ——他们前两日才解决了几个意图上山偷药的小妖,今儿居然就倒霉碰上了妖王。 这会他这简直像是被人架在火上一般进退维谷,也不知道先前赶去报信了的师弟,究竟几时才能带着援兵回来。 若他们再不回来,那他只能…… “妖王,我步云墟一向只守山门,不愿妄造杀孽,识相的话,你最好速速束手……” “大师兄,你跟一个妖物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凌空而至的剑风倏然击碎了双方间紧绷着的微妙平衡,剑气裹挟着山岚,刹那劈开了那妖物的满身迷瘴。 浓近滴墨的煞气下现出青年一张苍白而全无血色的脸,跃下云头的少女手中剑花一挽,翻手立腕,对着那妖王,兜头便又是一剑! “管他妖王鬼王还是魔主……一应先打了再说!” 苏长泠沉声冷喝,说话间早已与妖王接连过手了数个回合。 炼丹台上,一时剑气与煞气交错着橫出斜飞,守在外围的弟子们见状,憋不住重重咽了下口水。 “这……大师兄,我们要不要上去帮个忙?” 小弟子揪着袖口犹疑不定,大师兄听罢当场团紧了一张面皮:“帮忙?别了,就这架势,我们上去添乱还差不多。” “——在外面结阵守着罢,别等下师父到了,再让那妖王跑了。” “喏。”小弟子颔首,言讫默默随着众人在那炼丹台外结出了个防御阵法。 阵成之时,石台中央的一人一妖尚胶着着难分胜负,僵持中天边又忽传来不轻不重的一声“长泠”。 苏长泠闻此即刻提着剑器暴退百尺,立时有灵气匹练重重击打上那妖物的背脊。 “嘭——” 躲闪不及的妖王被那灵团锤了个正着,巨响之下碎石飞沙飙射四溅,苏长泠眯着眼睛盯着那乱流正中看了片刻,遂陡然转身,冲着那阵外某处,猛地掷出手中长剑! “灵谌子……苏长泠!!” 云海内乍起的叫喊凄厉而尖锐,众人定睛,这才发现苏长泠刚刚那一剑,竟是已齐根断去了妖王的一只臂膀。 被宽袍大袖裹着的手臂堕地化作飞灰,妖王景韶至此也被人逼得不得不再度现了身形。 只是这时的他,模样早不似先前那般从容清爽,苏长泠见此微蹙起眉心飞身迎剑,作势便欲再给那妖物补上一记! “尔等简直——欺妖太甚!”眼瞧着那剑锋寸寸逼近了的妖王亢声尖叫,袍袖翻飞间霎时涌出万顷浓云。 被少女把持在掌中的剑器轻巧翻转,雪锋跃动撕裂妖云,她目光却不自觉紧紧落在了妖王那光洁如新、浑不见丁点伤痕的裸臂上。 她记着方才那一剑……她分明已削去了他一只手臂。 他破碎了的墨色袍子上,甚至还残存着她的剑气。 但这胳膊…… 苏长泠的瞳底几不可察地晃过一线晦涩暗光,思索间手上剑诀早就掐了大半。 孰料这回不待她将手中长剑对准了那妖物的脖颈,身后便骤然响起一连串阵法破碎的巨大嗡鸣! 这动静是……他们步云墟历代守山人修筑在山中三十六主峰之下、镇压徽州百鬼的镇山阵法! ——倘若任着那些鬼珠逃出了山中地界,那整个徽州便只怕是要毁了! “该死。”意识到那后果的苏长泠恨恨咬牙,至此却也只得先行放弃了继续追击妖王的念头,转而拦截那些试图破封而出、其内封印着不知多少邪魔妖鬼的万千鬼珠。 奈何这镇山大阵被人毁坏得太过突然,事发时山中人大半又都聚在了炼丹峰上。 任凭苏长泠等人俱生出三头六臂,也抓不尽这窜逃了满山的鬼珠,由是等着山上众人勉强修补好了这山中大阵,仍旧有不少漏网之鱼趁势逃出了山门。 “弟子无能,一未能活捉妖王,二未能阻拦其毁坏镇山阵法——还请师父责罚。” 着手修好了最后一处阵法的苏长泠收剑叩地,灵谌子闻声垂眸注视着那低头请罪的弟子,良久不禁长长叹出口气: “罢了,那妖物有备而来,原也不是能被我等轻易留下的东西,此事错不在你。” “其他人先搜查下山内还有无窜逃了的百鬼——长泠,你随我来。” 第二章 三魂一魄 秋风吹卷苇帘,雾气穿过明堂。 进了屋的灵谌子眼见着没了在外的那股子拘束气,整个人软泥般晃悠悠缩进了摇椅。 他这会瞧着倒像是没那么急了,落座后非但不曾再与苏长泠多说过话,反倒还颇有闲心地顾自闭目哼起了一支小曲儿。 苏长泠侧着耳朵仔细辨了辨自家师父嘴里不大成形的曲调,隐约认出来那是段《八阵图》。 “……师父。”听清了那曲子的苏长泠敛眉沉默一瞬,到底绷不住率先开了口,“您是故意放妖王离开的罢?” 灵谌子口中哼着的小调戛然而止。 “小孩子家家年纪不大,倒是学会怀疑起你师父来了。”灵谌子缓缓掀起眼皮,稍显嫌弃地斜了少女一眼。 苏长泠垂头:“弟子不敢。” “弟子只是觉得……您今日似乎让妖王走得太容易了些。” “放心吧,长泠。”灵谌子语调轻松,“为师没有故意放他离开——只是也没有多刻意动手拦他罢了。” “为什么?”苏长泠不甘追问。 “因为,该来的总会来。”灵谌子面上的表情分毫未变,只不紧不慢地给苏长泠抛出了个新问题,“长泠,这个月我们已经打退多少想来山上偷药的了?” 苏长泠应声默默做了个心算:“从月初到现在,大概八批。” “喏,你看,没完没了。”灵谌子努嘴,“而妖王是一只很好的‘鸡’。” “咱们得先把他手里的底牌都逼尽了,才好抓来杀。” “可那些鬼珠……”苏长泠迟疑拧眉。 “那个肯定是要处理的。”灵谌子嬉笑着咧了下嘴角,少女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图。 “师——父。”苏长泠抄手抱胸,被她夹在臂弯中的长剑不住颤动,隐隐有了几分脱鞘之势,灵谌子见状忙不迭起身蹦离了躺椅:“别急呀,好徒儿,你不觉着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吗?” 苏长泠不动声色:“什么机会?” 灵谌子答非所问:“长泠,没记错的话,自从上回你在天都峰上引动雷劫之后,至今已有约莫十年,修为不得寸进了吧?” 少女抿唇:“……弟子愚钝。” “不不不,这不是你愚钝,好徒儿。”灵谌子连连摆手,“你很聪明,修行的天赋也很好,但你的魂魄与常人不同。” “当初老应刚把你捡回山上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了——你生来只有三魂一魄。” “三魂……一魄。”苏长泠定定重复,“少了六魄?” “对,少了六魄。”灵谌子颔首,“换言之,眼下你的魂魄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带有六只孔洞的木桶——早早便遇到修行瓶颈是必然的,你的情绪也因此比常人迟缓麻木了不少。” “所以我说,这是个很好的机会。”灵谌子边说边自身旁小架子上,取下一只被麻布包裹了几层的雕花木盒——打开来,里头放着只雕镂成七瓣杜鹃状的暖白玉佩。 “就在刚刚——妖王景韶强行引破山中三十六峰阵法的时候,这块沉寂了多时的寻魄玉突然有了反应。” “下山去吧,长泠。”灵谌子笑眯眯地将那白玉杜鹃塞进苏长泠手里,顺带又递给她块搜寻鬼珠用的乌青石雕罗盘,“除了那些逃窜了的鬼珠和妖王的踪迹——” “你也该去把自己遗失的六魄找回来了。” * 从灵谌子处走出来的时候,苏长泠还怔怔的不大能回过神来。 她自幼便知道自己的喜怒与山中余下的师兄妹们不同,从前还以为是她天性持重,不想竟是因生来缺少了六魄。 六魄…… 只余三魂一魄,她这究竟是怎么安生长到这么大的? 苏长泠下意识蜷了下指尖,思索中忽听见身后有人唤她。 少女循声回头,一眼便瞧见了山中那棵活了不知道多少年岁的老松树。 他奔下石台的步履匆匆,眉间尚染着三分早结的霜。 “长泠。”大步赶来的青年含笑弯眼,声线温和如春日清风。 “应先生。”苏长泠下颌微敛,拱手行过一礼。 “听灵谌子说,你要下山寻魄。”应无风语调稍顿,抬手摸上自己左小指,“如今妖王现世,徽州动荡,你一人下山恐怕不大安全。” “把这个带上吧,长泠。” “关键时刻,它或能救你一命。”青年手下微一用力,轻松便掰下了自己的那截小指。 入手的指头眨眼化成尺长的松枝,他垂眼掐了个诀子,又随手将之变成了只通身翠色的碧玉镯子。 “给。” 苏长泠不曾动手去接那镯子,她只静静盯紧了青年转瞬间便恢复如初了的那截小指。 “原来是树妖啊……”苏长泠轻声呢喃,应无风托着镯子的手霎时一僵:“什么?” “妖王景韶。”少女言简意赅,“他是个树妖。” “怪不得他能绕开山中那么多防线摸到炼丹峰上来……还能同时引动三十六主峰下的镇山阵法。” “原来是和山中草木同气同源的树妖。” 苏长泠低哂:“这样也就能解释,他为什么能那么快复原好自己的断臂了。” “不过说到树妖……”苏长泠意味不明地抬头望了眼面前的青年。 应无风脑仁骤然一痛:“长泠,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化形那会,那山头还不叫炼丹峰?” 苏长泠默了一息:“抱歉,是长泠多虑了。” “无妨,我知你一贯是这个脾气。”应无风摆手,说着再度递上了那只玉镯,“把这个拿好,回头若遇到什么麻烦,记得随时与……山上联系。” “却之不恭。”认真掂量过自己道行的少女见此倒也不曾含糊,“那这镯子,晚辈便斗胆收下了。” “应先生,长泠先走一步。”苏长泠垂了脑袋,言讫头也不回地踏下石阶。 秋日的山岚带着水汽,扑在脸上便是一阵细密的凉,商风吹皱衣襟,云海深处偶尔泄出两声清远的猿啼。(注:商风是秋风,没写错,避免重复) 出了炼丹峰的苏长泠重新踩上飞剑,路过白云溪时,余光不经意瞥了眼山中峡谷。 昨日刚下过两场大雨,山中的小路这时间还泞得厉害。 山上的行人不多,由是她的目光,几乎是刹那便落到了那颤巍巍爬上断崖、对着崖下张开了双臂的姑娘身上。 第三章 我早就没有爹了 她穿着件半新不旧的橘红长袄,下头衬着条秋香色的绣花褶裙。 她像是一路靠自己徒手爬上来的,苏长泠眼尖,看得清她袄子上沾染着的那几处脏污泥泞。 ——就是不知道,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半大姑娘,大清早跑到这断崖顶上来做什么。 瞅着也不像是来观景的。 苏长泠下意识回头多看了那姑娘一眼,这一眼恰瞥见那姑娘对着悬崖,哆哆嗦嗦地向外探出了大半截身子。 被雨水打松了的碎石扑簌簌坠下山崖,在她脚下响成一片。 她面色惨白,脸上虽然怕极,却又在下一息咬牙闭眼,任自己如那碎石一般,猛地栽下山头。 见鬼,这竟真是个来跳崖的! 还是在她眼皮子底下跳! 苏长泠诧然瞠目,手中剑诀却掐得比她脑子还要快上一步,眨眼便窜上了前去,一把将人捞离了半空。 “咦?”想象中的剧痛并未传来,那轻了生的姑娘蒙叨叨睁开眼睛,一抬头,只瞧见了少女紧绷着的唇角。 “为什么要寻短见?”苏长泠望着云海轻声发问,脚下飞剑穗子一甩,调头拐去了紫石峰南。 山中温泉在那头半山腰上有两处泉眼——秋日的山风太冷,这姑娘的衣着又着实单薄,不宜在这里多待。 “什、什么?”一时还没能缓过神来的姑娘怔怔应声,眼中写着的情愫说不清是惊恐还是麻木。 方才跃下悬崖时的那一跳似乎已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这时间她只呆呆缩在苏长泠怀里,双手一动也不敢动。 “哎……”苏长泠见状低低叹息一口,遂一言不发地带着人去了山南的朱砂泉。 泉上蒸腾的雾气带着暖意,寸寸焐软了小姑娘发僵的面皮,苏长泠在泉边就近寻了个平整些的干净山石,这才小心放下了怀中的姑娘。 “所以,现在能同我说说,你为什么会想不开要寻死了吗?”将人安置好的少女垂下眼睫,就手摸出帕子和清水,矮身替人处理起手上因爬上而磕碰出来的血污。 虽说除了炼丹峰外,余下三十五峰向来是许游人随意攀爬赏玩的,但像这种费了不知多少功夫,只为了上山寻死的,她还真是头一回碰见。 也不知是何苦。 苏长泠想着越发压低了眉眼,瓷瓶中止血的药粉触及伤口,泛起一小片细而密的泡沫。 尖锐的痛感自那伤处顺着她的手指向上蜿蜒,小姑娘被那痛激得一个激灵,咧嘴抽气间,面上总算多了点活人气,不再似之前那般,像一尊空洞而无灵魂的木偶。 “仙、仙子,您是天上的仙人吗?”小姑娘眼神怯怯,“我、我叫程映雪,是休宁人。” “我不是仙人,只是这山上的修士。”苏长泠软下语气,对着那姑娘微微摇了头,“我姓苏,名长泠——我年纪比你大些,姑娘若不嫌弃,可唤我一声姐姐。” “苏姐姐。”程映雪乖巧应声,转眼谈及她一早跳崖之事,却又霎时犹豫起来,“我、我今天……我今天。” “……其实,我今天没有想不开的,苏姐姐。” 小姑娘破罐破摔似的捏紧衣角:“我就是想开了,才会想着寻死。” “想开了,”苏长泠皱着眉头不明所以,“然后寻死?” “对,我是想开了打算寻死的。”程映雪咬着嘴巴重重颔首,边说边不自觉红了眼眶,“我不想嫁人,苏姐姐。” “但他们要把我嫁给城北活不过两年的病秧子冲喜——还说要是我不愿意的话,就把我送到员外家里做填房。” “可那员外年纪大得都快能当我祖父了,我不愿嫁,他们就说要把我打晕了绑上花轿。” “苏姐姐,我是实在走投无路了,又不想死在家里,让我娘为难,”小姑娘吧嗒吧嗒掉了眼泪,“这才想着来跳崖的。” “我寻思山里好,人少,能让我走得干净一点,哪怕尸首被野兽们啃食了也不要紧——至少不用担心会被人拿去配阴|婚。” “阴|婚??”苏长泠本就紧皱着的眉头拧得愈发紧了,“他们是谁,你的父兄吗?” “他们是我族中的叔伯。”程映雪说了个泪水涟涟,一缕稀薄但又足够分明的鬼气在她眉间稍纵即逝,“苏姐姐,我爹三年前就死了,我早就没有爹了。” “若是他在,我也不会……至于我兄长,他是个不成器的,他护不住我。” “这会子,还不知道他又蹲在哪个小巷子里,跟他那些狐朋狗友斗蛐蛐呢!” 程映雪说着心中来了火气,不自觉抬腿狠狠跺了下脚下山石。 早被山路磨破了的鞋底跺在那石头上,霎时留下道两寸来长的尖细血印,剧痛钻心,她憋不住扭着脸倒抽了口凉气。 “嘶——” “你脚磨破了?我看看。”觉察到异常的苏长泠伸手去提小姑娘沾血的裙摆,程映雪躲闪不及,被人猛一下逮了个正着。 被重重白布和云袜强行勒成拱形、尚在滴血的小脚,就那样暴露在她的眼下。 少女的瞳中先是涌出一线迷茫,而后便写上了满目的错愕与不可置信。 “你的脚……”苏长泠的喉咙发了堵,除了这三个字外,一时竟再挤不出旁的话。 她不知道山下一个寻常姑娘的脚到底该是怎样的大小,她只知道面前这姑娘的脚,看着还没山中最年幼的小弟子的脚来得大——一眼上去,甚至都不曾长过她的手心! 这得要经历多少折磨,那脚才能被勒成那副样子? 苏长泠瞳孔震颤,程映雪见状不大自在地向后缩了缩,遂垂着眼睫捏紧了裙摆:“苏姐姐,您是出了世的修行人,可能不大清楚。” “当世女子,大多需得缠足的。” “缠足?”苏长泠定定重复,她活了这么久,从未在山上听说过这个词汇,更没见有哪个步云墟的师姐妹需得“缠足”。 “就是趁女子小的时候,将后四根脚趾掰断压进脚底,再折了脚掌,将整只脚用布帛裹成马蹄状。”程映雪语调轻得几近飘忽,“裹好的脚,长约三寸上下。” “俗称‘三寸金莲’。” 第四章 所以,你想治好它吗? “算了,左右这绣鞋磨烂了也不能再穿,我索性把它脱下来给您看看。” 见少女眼中仍带着几分懵懂,程映雪干脆弯下腰来,动手剥上了脚下的鞋袜。 血半干后,死死粘黏在皮肉上的布帛每每剥离,都会带来一阵新的、近乎于剜肉的痛楚。 待到小姑娘忍痛将那三尺余长的布帛剥离殆尽,她鬓间早已是湿漉一片。 “它就是……这样子的。”剥净了裹脚布的程映雪仰头叹息一口,顺带狠狠吸了两把带着水汽的新鲜空气。 方才剥那布帛时,自她脚骨上扑面而来的血腥与腐臭气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也不知外头那群贯好赏玩女子小脚的人,脑子里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抑或说……他们所迷恋的从不只是小脚。 而是一群人居高临下式的、自身心与礼法上,对另一群人的……束缚与管控? ——她听说,有些戏班子里唱旦角的男孩也得裹脚了。 程映雪的眼神暗了又暗,她这会无比庆幸自己赶在脚上血干透前,就先撕了那堆裹脚布。 不然等下血液干透,那布帛粘进血肉里,撕下来只会更痛。 “这种事情……这种事简直就是不可理喻!”看清了小姑娘足上惨状的苏长泠压了嗓子,收在身侧的指骨无意识被她捏得泛起霜白。 刚才她只看了两眼便受不住地别开了目光——几个时辰的山路不但磨穿了小姑娘的鞋底,更将她已被掰断、畸形了的足趾磋磨得几处见了骨头…… 在此之前,苏长泠从未想过有人的脚能被缠拧成这样! 这是酷刑……这全然就是一种持续到、能贯穿人一生的酷刑! 苏长泠锁了眉头,心中毫无征兆地升腾起一股难以言明的愤怒。 她不清楚那怒火究竟从何而来,她只知道它甫一出现便有了燎原之势,眨眼占据了她整个胸腔——甚至有了些烧断她理智的倾向。 这般清晰又激烈的情绪,于她而言显然是不大寻常,奈何不等她想清自己身上为何会出现这种异变,被她贴身收在怀中的七瓣玉杜鹃便先陡然一烫。 ——这一烫倒是让她瞬间清醒过来了。 “啧。”苏长泠见状轻轻扯了下唇角,原来她只是打算将这姑娘安抚好了送回家去便算了事,如今看来,她恐怕是要多与她同路一阵子了。 不过,这倒也无妨。 刚刚程姑娘说话时,她就已看见了她眉间隐约藏着的那一线阴煞鬼气——想来她家中多半也得囚着不少冤魂。 而这样的地方,又最是容易吸引到那封有百鬼的鬼珠。 说不得,这一行她不光能寻回一魄,还能再抓回几颗逃窜了的鬼珠。 顺便还能帮程姑娘治好她这双断脚——如果她愿意。 于是打定了主意的少女不再迟疑,当即蹲下身来,尽量将视线放得与那姑娘平齐。 “程姑娘,你想治好它吗?” 程映雪闻声微怔:“治好……什么?” “你的脚。”苏长泠不假思索,“我有法子能治得好它。” “我、我可以吗?”小姑娘霎时语无伦次,“我这脚断了都快八年……” “可以的,姑娘。”苏长泠满目认真,“只要你想。” “只要你想,我便能治得好它——就是你这脚确实断得久了,要稍微费点时间。” 少女说着笨拙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她记得这是山上的师兄师姐平日安抚小弟子们时,最常用的动作。 “所以,你想治好它吗?程姑娘。” 苏长泠半是问询半是鼓励地开了口,她眼中含着一线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温柔,程映雪看着她的眼睛,原本都已止住了的眼泪,忽然便又决了堤。 “想,”小姑娘凶狠点头,“我做梦都想!” “如果不是被缠了足,谁会喜欢成日待在那打开窗子都见不到多少阳光的小阁楼里?” “可是苏姐姐……脚被治好以后,我能去做些什么呢?”程映雪朦胧泪眼下晃过一线茫然。 她好像被人关在阁子里锁得太久了,脑子都变作了生锈的锁芯,这会子冷不防瞧见了自由的可能,竟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往何方。 “去做……你自己喜欢的事。”苏长泠慢慢回忆着灵谌子从前教给她的、那些她曾不理解的东西,“做你想做的事。” “我……我喜欢春天湖上的风,喜欢冬天山里的雪。”程映雪顺着少女的话低声呢喃,“我还喜欢看我阿爹架子上摆着的书,喜欢听他讲他四处经商时的那些趣事。” “……苏姐姐。” “我想经商。”小姑娘眼中陡然爆发出巨大的光亮,“我想做个能名扬千古的女徽商!” “那就去努力做个能名扬千古的女徽商。”苏长泠郑重颔首,毫不犹豫地对着小姑娘的想法报以十足的肯定。 “可、可那个……我族里的叔伯们怎么办?”程映雪的目光局促起来,“那个婚事……” “老实讲,我不太懂这些。”苏长泠起身稍作沉吟,“但我师父之前跟我说过一句话。” “他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说不管有意无意,世人在做决定的时候,总会考虑到他们想要的利益。” “是以,你或许可以试着从这个角度入手,看能不能给自己争取来一个机会。” “当然,就算争取不到也没关系。”苏长泠面无表情,这时间她倒展现出了修士独有的干脆果决,“大不了跟他们一刀两断。” “利益……和机会。”程映雪细声喃喃,她先果断忽视了少女的那句“一刀两断”,眼神逐渐由迷茫变得清明。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 他们想要将她嫁给城北的病秧子冲喜,无外乎是为了两姓结成姻亲后的利益。 那么,倘若她能证明自己一人就能给程家带来不亚于结一桩姻亲的利益的话…… 她说不定真能争取到一个机会! “苏姐姐,谢谢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想通了的姑娘拍着大腿倏然起身,磨破了的脚触及地面,疼得她“嗷”一嗓子又重新坐回巨石。 苏长泠见此颇感无奈:“程姑娘,你总这样,伤口是长不好的。” ——她知道她很急。 但她先别急! 第五章 我不怨她的 后来程映雪是被苏长泠背下山的。 缓过了那股悲愤劲儿的姑娘死活不再让抱,苏长泠又不可能任她一个伤患自行下山,便索性让她伏在了自己背上。 再度被人用飞剑带上了天的小姑娘满目新鲜,望着头顶的雾气和身旁不时蹿过的飞鸟,口中止不住地发出阵阵哇哇啊啊的惊叹声响,一双明显不合脚的鞋子挂在足尖,小船一样晃晃荡荡。 “看那边荡过去的那只猴子!”冷不防一眼瞧见远处山猿踪迹的姑娘失声惊叫,“哇——它的动作好灵活呀!” “苏姐姐,你们修士平常的生活好玩吗?每天踩着剑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感觉是不是特别棒!” “没有,平常师父是不会让我们随便御剑在天上飞的,主要是怕吓到了往来的游人。”苏长泠一本正经地摇摇脑袋,“并且修士每天还要诵经修行和巡山……细细说来,也不算好玩。” “那你呢,你们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嗐,被拘在阁子里的小姐,每日能做些什么。”程映雪的语气稍显失落,“也就绣没用的花,喂没用的鱼……看没用的‘女四书’一类。” “对了,苏姐姐,我告诉你个小秘密。”小姑娘说着扒紧了苏长泠的肩膀,“我小时候,我爹一开始是不打算给我缠足的。” “他觉得我很有经商的天赋……想把我留在身边,跟着他一起经营铺子里的生意。” “那后来呢?”苏长泠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 “后来啊……后来在我七岁那年,我娘先扛不住族中姑婆和街坊邻居的议论,赶着我爹出远门的时候,请人来给我缠了足。”程映雪的声线放得很轻很轻,“我不怨她的,苏姐姐。” “因为我娘只是个性子柔弱的普通女人,她小的时候,她的爹不会给她讲经商的趣事,不会教她看铺子里的账簿……她读的是《女训》,学的是女红。” “她只是在做她觉得对女儿好的、她以为对的事。” “可是苏姐姐,您说,世人都觉得的好的、对的东西,”小姑娘瞳底光色微暗,“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苏长泠不着痕迹地向后偏了偏脑袋:“我不知道。” ——她仅剩的那一魄,还不容许她理解这样复杂的情绪;她对“红尘”浅薄的认知,也阻止了她迅速做出最“合时宜”的判断……她好像只能回她这个。 哪怕她清楚,她理论上应该给她个答案的。 随便什么都好。 “是了,您是修士,”程映雪面上的笑意一苦,“当然是不知……” “但我在这种事上,一向不喜欢听别人的判断。”苏长泠到底没忍住低声补充一句。 “嗳?”程映雪甚是诧异地瞪大眼睛。 “……我喜欢听我自己的。”——她才不管其他人觉得应不应该、正不正确。 她自己觉得对了就行。 “就比如当初……全山的人都不建议我去学那个雷法。”苏长泠盯着山下愈渐清晰的凡人村镇目不转睛,“但我最后还是咬着牙硬给它啃下来了。” “所以,姑娘。”飞剑在树梢上微微驻足,“按着你想的来吧,不必管它。” “——你又没碍着旁人。” “不过话说回来,程姑娘,你家在哪边?我们马上到山脚下了。” “嗷,我看看……您飞低一点,我给您指路!”程映雪伸手抻长了脖子,苏长泠应声默默降低了飞剑的高度,又偷摸掐了道能隐身的法诀。 “往左……再往右,到了,前面那个有四叠马头墙的大院子就是。”丝毫没觉察到少女小动作的姑娘支着手比比划划,片刻后便带着人成功找见了自家大院。 她是今早鸡鸣前偷跑出来的,这会回家自然也不敢大咧咧地走什么正门——于是便带着苏长泠自侧门悄悄绕进去了。 苏长泠本想背着她直接翻墙进屋的,奈何这姑娘不肯,她只得迁就着随人从小侧门过了门槛,顺带还体验了把大户人家的“通传”。 “夫人,夫人,小姐回来了——”眼见着程映雪回了家的小丫头慌慌张张,进屋去请程王氏时还险些原地跌一个踉跄,“夫人,小姐回来了。” 原本因女儿失踪,而在屋内急了个团团转的程王氏闻此立马小跑着出了里间,一出门,恰对上了那刚被人仔细放到地上的姑娘。 “娘——娘,我回来了,娘。”落了地的程映雪三两步飞扑进妇人怀里,双手死死攥紧了她的衣襟。 双脚重新触及了地面的姑娘,终于对自己方才差点跳崖成功的事生出了些许实感,由是这会她眼中不由满带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再开口时亦不禁多上了两分哭腔:“对不起,让您担心了,娘。” “哎唷!你这丫头。”程王氏被她那几嗓子“娘”喊得莫名红了眼眶,“瞧你这身衣裳破的……你这一大早又跑到哪里野去了?” “今早丫鬟起时没见着你人影,为娘急得都想差人去报官了!”程王氏拍着小姑娘的背脊,边说边连嗔带怪地狠狠剜了她两眼,话毕才想起那被她晾在了门口的少女——忙不迭松手放开了怀中的女儿。 “对了,这位姑娘是?” “我,我这不是因着昨天大伯他们硬要给我说亲的事窝火,一早出门爬黄山撒气去了嘛。”程映雪讪讪抠手,究竟没好意思说她那是寻死去了。 “结果爬到山顶以后……一个没注意差点跌下山崖,幸好得路过的仙子搭救,这才侥幸捞回来一条小命。” “喏,您看,我这裙摆上还沾着血,脚上还穿着仙子的绣鞋呢!”小姑娘哼哼唧唧,抬腿给程王氏看她身上的血迹。 程王氏的脸,当场就被吓成了一片雪白。 “娘,这位就是救了女儿的仙子。”程映雪笑嘻嘻拉起苏长泠的一只手,“若非有她及时伸出援手,女儿今日恐怕就没命回来见您啦!” “喔喔,原来是山上的仙人……仙子,还请您饶恕民妇眼拙,未能识得仙子法身,一时竟怠慢了仙人。”程王氏连连颔首,身子一福,张口便是告罪。 继而不待苏长泠有所反应,二话不说,上前便屈膝叩地,给她行了个大礼—— “此外……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仙子受民妇一拜!” 第六章 我生来并无父母 “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苏长泠被女人那突如其来的大动作吓了一跳,忙不迭退后半步侧过了身去,一面不着痕迹地压死了袖内闹腾个不停的乌青罗盘。 ——这家伙自从进了这程家大院起,便一直蹦跶得厉害。 她知道它这是感受到了鬼珠们的气息,却也不敢在这大青|天|白|日的随意摆开架势捉鬼。 ——上来一个照面,开口便跟人夫人说“您家里头有鬼”,她还不得被人当那招摇撞骗的立时赶出去? 再说……若真平白吓到了人,回山后,她又该被师父责罚了。 这种事,怎么都得等到夜深人静了,才好偷着动手。 “何况,步云墟平素镇守黄山,济世救民原也是我等分内之事。”苏长泠避着众人的视线悄悄捏了道指诀,就手试图扶起那伏在地上的妇人,“夫人您实在不必如此——还是快快请起罢。” “不不,值得的。”孰料程王氏听罢却并不打算起身,反倒示意程映雪跟着她一同双膝触了地,“仙子,您有所不知,外子早亡,民妇膝下只余这一双儿女——倘若云娘(小字)今天真有个三长两短,民妇怕是也不想活了!” “是以,今日被您救下的又何止是云娘?您今日这也是救了民妇的一条性命呐!” “仙子,民妇虽是个不通文墨的妇道人家,却也知晓救命大恩,非比寻常——还请仙子莫要推辞,再受民妇一拜!” 程王氏言辞恳切,话毕带着程映雪对着少女便又是一记大礼。 苏长泠被她那一大段的道理堵了个毫无退路,至此也只得略微侧了身子,勉强收了半礼。 “多谢仙子体谅。”行了礼的程王氏略略安下了心来,遂起身请苏长泠进屋内喝茶,顺带试探着邀她在程家小住两日,她好再正式给人筹备份像样的谢礼。 苏长泠对程王氏口中的谢礼并不在意,但她本就打算在附近寻个住处,这会既赶上了程王氏主动开口,便假意思索一番,顺水推舟应下了。 程王氏见状大喜过望,连忙差婢子们下去准备茶水点心,转头又呵斥着赶了自家闺女:“去!云娘,还不快把你那身衣裳换了,好歹也算是个大家小姐,成日穿这么破破烂烂的成何体统?” “也不怕教人笑话!” “噫~苏姐姐才不会笑话我呢!”程映雪咧嘴做了个鬼脸,言讫方回屋换了衣裳。 “让仙子见笑了,云娘一向是这个活泼性子。”程王氏抬手请苏长泠入了上座,继而亲手替人奉上了茶水。 上好的黄山松萝色绿香高,茶气蒸腾间柔和了少女微显清冷的眉眼,也让程王氏心下不由对其生出了几分亲近。 “苏仙子,请恕民妇冒昧——”坐定了的妇人小心伸手抚上了茶案,“民妇见您芳华灼灼,不似寻常仙人,不知仙子今年……芳龄几何呀?” “十九。”苏长泠言简意赅,“不过,夫人您原是长辈,倒也无需这般客气——唤我‘长泠’便是。” “喔喔,才十九岁——怪不得瞧着这般年轻。”程王氏若有所思,“那,长泠仙子,您家中二老身子可好?” “您这么小便去上山跟了仙人,他二人可还舍得?” 妇人说着,身子微微前倾:“他们可是咱们徽州府的人吗?” 她眼中含着些许热切,苏长泠知道她这多半是不知该如何谢她,便想将那谢礼送到她俗世的“家”里面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于是苏长泠沉默下来,程王氏等了片刻也未见回应,禁不住小声唤了少女一句:“长泠仙子?” “夫人,在下生来并无父母。” “啊……抱歉,是民妇口舌无状,失礼了。”程王氏闻声一愣,而后瞬间挂上了满面的歉意。 “无妨,修行人本不在意这个。”苏长泠望着她悄然晃动了眼神——方才她怀中的寻魄玉好似又烫了一下。 “苏姐姐,娘,你们两个趁我不在,都聊什么好玩的呢?”换好了衣裳的程映雪及时打破了即将到来的尴尬气氛,进屋便先对着程王氏撒了个娇,“我也要听!” 程王氏见此赶忙招手将人拉到了身边:“你这孩子,都多大的人了,怎的还这么冒冒失失的。” “来,过来让娘瞅瞅,都伤到哪了?” “没事,就是爬山时不小心磨破了手脚——都被苏姐姐拿仙药给治好了。”程映雪笑吟吟伸出双手,在娘亲眼皮子底下翻了又翻。 “您看,这会是不是都快没什么痕迹了?” “瞧着倒是还好,多亏了长泠仙子的神药。”程王氏抓着小姑娘的胳膊仔细看了两圈,“只是以后可不许再干这么危险的事了。” “放心吧,娘,女儿有分寸的。”程映雪故作夸张地打着包票,“以后保证不再犯了。” “你最好是。”程王氏嗔了她一眼,母女二人叙话间,院外忽进来个通传的丫鬟。 那丫鬟面色稍显匆忙,进了屋便福身低下了脑袋:“夫人,小姐。” “大爷听说小姐平安回来了,请小姐即刻去前堂一趟——府中的几位老爷都在前堂,等着与小姐问话。” “小姐今日险些跌下山崖,眼下又才刚回府,这会子哪能去回什么话?”程王氏闻言重重蹙了眉头,“你去回禀府中几位老爷,就说小姐今儿受了惊吓……” “不必了,娘。”程映雪应声摇头,安抚似的拍了拍妇人的手背,“问个话而已,大伯他们又不至于给我生吞活剥了。” “可是……”程王氏犹自迟疑,小姑娘却先回眸冲着那丫鬟清浅一笑:“你先去前头回复大爷他们罢,就说容我整理下仪容,云娘稍后便到。” “喏。”那丫鬟行过礼便快步退了,程映雪亦与苏长泠交换过眼神,旋身招来了自己的贴身婢子。 直待小姑娘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小院门外,程王氏方满目忧虑地转过头来,起身对着少女深深作了一揖: “长泠仙子,容民妇斗胆,想再问您一句——还请您能看在民妇为母心切的份儿上,慈心同民妇说句实话。” 妇人蹙着眉头抬了抬眼:“云娘她今日上山……” “真的只是为了泄愤撒气吗?” 第七章 她非得嫁人不可吗? “还是说……” 程王氏欲言又止,苏长泠却已然听懂了她的话外之音。 她静静对着面前妇人满含忧虑的眼睛看了许久,老半天方浅浅叹出口气来:“夫人,这种问题,您不妨直接去问一问程姑娘。” “看来……看来云娘她果真是!”程王氏听罢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不受控地向后跌退半步,软塌塌倚在那置放着粉彩瓷瓶的小方桌上,刹那红透了一双眼眶。 她眼中蕴着极致的悲戚,那模样让苏长泠怀疑她会不会下一息便堕下泪来。 “这孩子……仙子,您说这孩子怎么就会想到要走这一步呢?”妇人张皇又无措地抬眼望向面前的少女,声线哑得不成样子,“她这不是在活活剜我的心吗!” ——知女莫若母。 若说起初见到程映雪回来的时候,程王氏还能有几分信她当真只是爬山撒气去的,可当她看见她衣裳上密布着的泥污与破洞,看见她裙摆上沾染着的那一片片血污…… 她如何能猜不到这孩子上山,究竟是为了些什么? ——只有想要寻死的人,才会那般不顾性命地将自己折腾成那副样子! 程王氏的双脚软得几乎撑不住她的身子,苏长泠半敛着眉眼轻轻摇了下头:“夫人,在我刚救下程姑娘的那会,我也曾问过她相似的问题。” “我原以为她是想不开,但她却说她是想开了才会如此的——她说她被逼到走投无路了,她说她不想嫁人。” “我不理解,为什么她不想嫁人便得要选这条路子。”苏长泠抬袖挥出一道灵风,那风动作轻柔地将妇人仔细扶回软椅,“这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 “夫人,您能替我解答下吗?” 程王氏应声一怔:“什么?” “为什么不想嫁人就只能寻死。”苏长泠轻轻重复,“或者说,程姑娘,她非得嫁人不可吗?” 程王氏面色惨白,眼中不由自主地现出一缕茫然:“她……非得嫁人不可吗?” “可是,若不嫁人的话,她……” 还能做些什么呢? 程王氏的脑袋起了糨糊,她好像被少女这浑然不合常理的问题问住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妇人迷茫地张了张嘴,恰此时,花园内报时的钟声陡然掐断了她纷扰的思绪。 那口被人悬挂在园中不知多少岁月的老钟稳稳响过五声,钟声洪浑而震如雷霆。 被惊起的飞鸟扑棱棱越过小湖,落在檐上,与脊兽们停成了一行。 大院前堂,换了衣衫的姑娘端正正跪在那堂子中央。 她腰杆挺直,目光毫不胆怯地落在正前方那高居主位的男人脸上,半缩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攥紧了掌心的手绢。 “听守在小门边上的下人来禀,云娘,你今儿一早出门爬山去了?”程明业半收着眼睫端起盖碗,一面拿碗盖漫不经心地撇了撇水上浮沫。 茶香顺着那小碗向四周流溢,他低头浅啜一口润了喉咙,总算舍得吐出了下一句话:“还带回来位山上的仙人?” “回大伯,事实的确如此。”程映雪姿态不卑不亢,“云娘昨日骤然得知了您替侄女相看的两门婚事,不由心中陡生郁气,于是于今晨三更之后,离家散心。” “只是云娘的运气不好,黄山昨日刚下过两场大雨,这时间山路尚且湿滑泥泞——”小姑娘将自己先前搪塞程王氏的话,又原封不动地说给了程明业听,“侄女登山时险些因足下不稳跌落山崖,幸得仙人搭救,方才捡回性命。” “今日送云娘回府的仙人,便是在山上救了侄女的那位。” “哦?山路湿滑,险些跌落山崖……又幸得仙人搭救?”程明业眼皮微掀,唇边勾起道满带嘲讽意味的笑,“云娘,你可别是被人给骗了。” “若是大伯您也能凭剑腾空三百丈的话,”程映雪面上不见丁点恼意,“那仙子自然也是招摇撞骗之辈。” “哼!牙尖嘴利。”程明业“嘭”的一声撂下盖碗,霎时有浅碧的茶水溅上他的指尖,“也不知道恒弟生前怎就将你养成了这副性子!” 男人话毕死死攫紧了小姑娘的双目,常年身居家中主位的气势这会放了个丝毫不留。 程映雪浑不畏惧地与之回瞪,他盯着堂中的姑娘看了片刻,少顷慢慢缓和下面色:“不过,既真是山上的仙人,又曾救了你的性命,那便好生招待着罢——我程家,从来不是什么忘恩负义之辈。” “这是自然。”程映雪眼眉微低,开口照旧是那派寸步不让,“此事无需大伯您吩咐,我母女二人也自会招待好仙人。” “啧,今日倒让你一个半大丫头拿上乔了。”程明业指腹摩挲着座椅扶手,半扬着下颌轻声一哂,“也罢,那眼下这杂事说完了,咱们也该反过来谈一谈正事。” “云娘,我不想计较你今早上山到底是为了什么——左右你既已安然下了山,想来心中也当是有了确切的决断。” “如何,城北沈公子的正妻和隔街罗员外的填房——这两桩婚事,你,打算要选哪一桩?”程明业道,话毕稍稍向前倾了身子,故作一派倾听之势。 程映雪听罢面不改色地仰起脑袋:“禀大伯,云娘,一个都不选。” 程明业虎目一瞠,眼中明晃晃现出三分错愕,随即面色勃然:“你,再说一遍?” “大伯,”小姑娘瞳底澄澈,字字咬得又清又明,“云娘不愿出嫁。” “混账!”程明业这下彻底动了怒,手掌猛地拍上茶桌,险些震翻了案子上的茶盏。 四下里围坐着的程氏叔伯们见状也尽是一派哗然。 听见众人议论声响的程明业顿时气极,猛地伸手指向那堂中的姑娘:“婚姻大事岂由你儿戏!你若说不嫁就不嫁,那旁人要把我们程家当成什么?” “云娘,我看你还真是爬山摔坏了脑子!”程明业冷笑,作势便欲唤人,“来人,还不快把小姐……” “大伯,您又何必急着动怒?”程映雪不紧不慢,其实她心下紧张得都快把帕子抓烂了,面皮上却照样端着那股子从容自若。 “在发火之前,您可否先回答侄女两个问题?” 第八章 舌战群儒 “荒唐!云娘,你看看这堂子上何时有了你一个女儿家说话的地方!”程明业被人气得胸口不住起伏,“我又凭什么非要回答你一个小辈提出来的问题!” “大伯,那您又是凭什么自作主张决定了侄女婚事?”程映雪张口反问,程明业闻言霎时怒极反笑:“就凭我是你大伯!” “我是你长辈!” “咦?这倒奇了,若是按照礼法,却好似没这个道理。”小姑娘咧了嘴,先是慢条斯理地举目环顾了下四周,而后方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紧了高位上的男人。 “且不论‘三从四德’中的‘从’在《礼仪》里,本更偏重‘辅佐’之意,就单论而今世人常翻弄在嘴里的那几句‘三从四德’——” “那三从也是‘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程映雪的腰杆越发挺直,“这‘三从’里头,何曾出现过‘从叔’‘从伯’?” “你、你这根本就是歪理!”程明业怒目圆睁。 程映雪分毫不退:“圣人《礼仪》里明明白白写着的东西,这如何便成了歪理?” “退一万步讲,即便云娘生父早亡又未曾出嫁,可家中兄长犹在——常言道,‘长兄如父’,无论从血脉亲疏,还是纲法伦常上讲,云娘要么‘不从’,若必要‘从’,也定然是得先‘从’一‘从’家中长兄!” “何况,婚姻大事,一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今既无媒妁,家母又不便随意出入前堂,那么大伯您若非要插手云娘的婚事,无论如何也得先请我兄长到场!” “哼!你那兄长就是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叫他来这又能有什么用处?”程明业狠狠攥紧了掌下扶手,“到头来,万事不还得由我做主!” “这无所谓。”小姑娘面不改色,“不管是烂泥也好,还是朽木也罢——他只要一日还姓‘程’,那便一日是云娘的亲兄长。” 程映雪说话时故意咬重了那个“亲”字,程明业听罢,只觉脑仁止不住地就是一阵胀痛。 他活了大半辈子,这好像还是他头一次被一个将将及笄的姑娘家给气成这个样子——这丫头简直就像是被人留在锅中的那最后一块骨头,又倔又硬,还丁点不进咸淡! “胡搅蛮缠,也不知你娘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一旁一眼睁睁看着这一对叔侄,唇枪舌剑争论了大半刻的程家人坐不住了,立地拍案怒斥程映雪,企图在礼法道义上占据高峰。 “就算你大伯一人做不了主——我们这么多长辈在这,还决定不了你一个小辈女娃儿的婚事吗?” “七叔这话却是更不合道理了。”小姑娘应声转头看向那已过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眉梢微挑,“若按族中辈分,云娘确乎是得恭恭敬敬的唤您一声‘七叔’。” “可若按照自高祖父那一代的血脉亲缘来讲,您的祖父与云娘的曾祖乃是堂亲,您与先考细论起来,中间已然隔了三代。” “再怎么计算,您与云娘也不过是族亲而已——连堂亲都算不上,再往下传个两代,甚至都能出了五服。” “而云娘家中尚有亲生兄长,堂上又还坐着与我父亲一母同胞的亲大伯——依着我朝礼法,大伯犹自不能越过兄长,强行替云娘定下婚事,诸位族叔若想擅自做主,那岂不是更为逾礼?” “这种事要真是传出去了,旁人只怕要笑话我们程家这么大个家族,竟全然不通礼仪!”程映雪角度甚是刁钻地驳斥了那开口的族叔,顺带从礼法的角度,全方位断绝了他们再想贸然在她婚事上插手的念头。 毕竟惟今世人最是注重礼法,“逾礼”这样可怖的名声若真传出散开了,他们以后出门,恐怕要被人戳烂了脊梁! “所以,你到底想要怎么做?”程明业神色郁郁。 其实他见场中不止他一人被程映雪噎了个哑口无言的时候,他这心情还挺舒畅的,但他不好意思把这情绪表现在脸面上。 “这好说,大伯。”小姑娘笑眯眯弯起眼睛,小狐狸似的咧出一口贝齿,“要么您即刻差人去请回云娘兄长,要么您先回答我两个问题。” ——这种时间,他哪知道她那兄长跑到哪去了? 她这不是非要逼着他回答那劳什子的问题嘛! 程明业皱了眉头,满目犹疑地盯着那姑娘看了半晌,终竟阴沉着脸重重一摔袖子:“说!” 终于得了机会的程映雪见状也不含糊:“其一,您为何一定要给云娘选定这样的两门婚事?” “一则,除了那位沈公子外,我徽州尚有大好男儿无数;二则,程家在休宁,大小也算排得上名号的世家——基此两则,云娘大约还是不愁嫁的罢?” “您缘何非要让云娘现在便出嫁?” “我这……自然是为了程家着想。”被人问住的程明业面色忽然古怪起来,他在眼底挣扎了半晌,到底与小姑娘说了句实话,“且我并未真心想过要将你送给员外做填房。” ——那个确实是激她的。 自始至终,他就是想把她嫁进沈家。 “那又为何一定是沈家?”程映雪开口追问。 程明业被她逼的轻微打起了磕巴:“这……这自然……” “哎!”男人拍着大腿重重叹息一口,“因为沈家的产业,与我程家的营生正好相生相连,两家若可结为姻亲……对彼此都极为有利。” “且那沈家夫人说了,你若嫁过去了,她定将你视作亲女儿看待,你要有福能生个一儿半女……来日沈家的家产也自会有你一份。” 程明业的目光稍显狼狈:“如此算来,除了夫君的身子比常人弱了一些……这门亲事还有哪里不好!” “然后等着那沈公子不幸病故,云娘留在沈家侍候公婆……”程映雪绷不住冷笑一声,“指不定哪一日,还能像映柔姐姐那样,给沈程两家再挣来块增光添彩的节孝坊(贞节牌坊)是吧!” “云娘,慎言!”程明业撑案怒喝,程映雪闭着眼平复了下心绪:“说到底,您选定了沈家,还是为了那一个‘利’字。” “那么,大伯。”冷静下来的小姑娘重新抬了眼睫,“云娘的第二个问题。” “其二,若云娘能给程家带来不亚于、甚至远超与沈家结亲的利益,您是不是就能准许云娘此番不嫁?” 第九章 哪一条律法写着,不许女子经商! 程映雪话毕直直望向男人的眉眼,程明业听罢却不禁陷入久久的沉默。 四下里众人皆被小姑娘这尤为胆大的一席话给震到了,一时竟无人敢张口应声。 良久后,端居主位上的中年男人幅度不大地翻了下衣袖,眼中带着十足的探询: “你……什么意思。” “我想经商。”程映雪单刀直入,“大伯,我想接管我爹之前的生意。” 此言一出便如水入油锅,霎时迸溅出满堂的泡沫。 有几个程氏族人当即坐不住了,不待主位上的程明业有所回复,便先迫不及待地对着小姑娘好一通破口怒斥:“胡闹!” “云娘,你一个姑娘家想要做什么生意?这世上几时许了女人经商!” “再说,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不好好待在家里摆弄针线,成日想着那抛头露面的事像什么样子!” 一众族人七嘴八舌,试图用那直抵房梁的帽子压垮小姑娘的背脊:“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我程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八叔这话却不对了。”程映雪的反应极快,转过头来,不假思索地便是张嘴回怼,“四伯方才所述也是毫无依据。” “昔年太祖开国之初,曾令刑部详定律法,于七年修成,颁行天下,凡三十卷六百零六条;二十二年又着六部重修,三十年新律始成,凡三十卷四百六十条。” “太祖之后,孝宗皇帝于十三年,着增订《问刑条例》共二百七十九条;世宗二十九年,增内三百七十六条。” “而当今圣上,去年又刚增内三百八十二条——凡此律例,总计一千四百九十七条。” 一口气算清了当今律法条目数的小姑娘眼中锋芒毕露:“诸位族叔族伯,云娘今日斗胆问在座的诸位一句——就当今我朝的这一千四百九十七条律例里面,又有哪条律法清清楚楚写着,不许天下女子经商?!” “不侍公婆者可以休,和奸刁奸者当处之以杖刑,然云娘阅尽律法一千四百九十七条,却仍未找见一条不许女子经商!” “何况,人生在世,老病无常,若律法当真不许女子经商,那这世上的孤儿寡母岂不尽危矣!”程映雪言讫重新转回脑袋,目不斜视,“云娘在此奉劝诸位族老,还是莫要胡乱歪曲了我朝律法为妙!” “什么叫歪曲律法,我看你这分明就是……” “行了。”见那几名族人还欲开口,程明业皱着眉头冷声喝断了这无止休的争论。 他抿唇觑着那在堂中跪了半日,瞧着却似越斗越精神的姑娘,无由来的便想起了他那早逝的弟弟。 ——先前程明恒在世的时候,好像确实说过云娘这妮子颇有些经商的天赋。 而她今日这副口齿伶俐又寸步不让的样子……也的确是十足像了她爹。 于是程明业不受控微微软下了眉眼,嗓音里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未曾觉察到的平和:“无凭无据,云娘,我如何能够信你?” “大伯,您可以随意出题——云娘任您考校。”至此逐步掌握了主动权的小姑娘缓缓放松下来,她知道自己离着得胜几乎只差这最后一步了。 “左右即便云娘真愿出嫁,那一整套三媒六聘的流程走将下来,没有半年也得有个三月——时日尚久。” “而我程家名下又田铺无数,连年亏损的,少说亦能翻出不下两手之数。” 程映雪说着下颌微仰:“大伯,您觉着云娘这个提议如何?” * 程映雪自前堂回来的时候,模样活似个刚打出个大捷的将军。 彼时程王氏刚彻底平复下心绪,眼圈边上尚还有着一线薄红,她扭头看见了那跨步赶回来的姑娘,忙不迭起身迎上了前去:“怎么样了,云娘?” “你大伯……他没有为难你罢?” “放心吧,娘,就大伯的那两下子,还算不上为难。”程映雪勾唇笑笑,遂转头对上少女微含问询的眼神,冲着她咧开了个灿烂又得意的笑,“苏姐姐,我成功啦!” “不错。”苏长泠赞许颔首,程王氏闻言却当场一头雾水:“云娘,你和仙子在打什么哑谜,什么叫‘你成功了’?” “意思就是,娘,女儿说服了大伯,并从他那要来了一个机会。”程映雪目光灼灼,“一个能证明女儿即便不嫁出去,也可以给程家带来利益的机会。” “大伯给我批了个近年一直亏损、马上就要被他关停了的脂粉铺子。” 小姑娘简明扼要地说了下她与程明业的约定:“他限我在五日之内找出这铺子常年无法盈利的原因,革除其间弊病,并给出个合适可行的修整办法。” “——只要我能在他给出的时限内,完成这任务,我从今往后,便不必担心会被他们强行嫁出去了。”程映雪眼瞳晶亮,“大伯答应我了,只要我做得到,他以后就愿意带我经商!” “苏姐姐,您说的对,我是早就该跟他们争取一下子的!” “经……经商?”从来没想过自家女儿竟还怀有这样心思的程王氏傻了眼,“云娘,你要去经商??” “对啊,”小姑娘点头说了个理所当然,“这有什么问题吗?娘。” “这世道上哪有……罢了。”程王氏叹息着止住前话——她倒是也不想让女儿嫁进沈家,把大好的年华都浪费在守节上——左不过一个脂粉铺子,这次就随她去了。 “不过,五日能够吗?这时间会不会太紧张了点?”程王氏满腹惴惴,程映雪思索着鼓了鼓脸:“有点压力,但应该够。” “毕竟那铺子又不大,而我也只需要找出他们亏损的原因,并给出个可行的法子。” “好了,娘,我不跟你说这些了——苏姐姐,您平日甚少下山,我今天先带您在附近玩玩吧?” 程映雪道,话说完立时抱着苏长泠的手臂,欢欢喜喜小跑着出了院子。 刚打赢一场的小姑娘显然兴奋异常,拉着苏长泠自街头逛到巷尾,穿过石桥,又绕过立满枯荷的小湖。 直到日暮时分,她方恋恋不舍地带着人回到程家大院,苏长泠看着那在她眼中,逐渐大变了模样的青瓦白墙—— 慢慢抚上了袖中的长剑。 第十章 哑鬼 仅剩的残阳坠下云海。 天边的暮色被夜色收尽。 蛰伏在那大院内的无数怨鬼,如同接收到什么讯号一般纷纷爬出墙角—— 袖中的乌青罗盘闹腾着几欲破封而出,紧收在剑鞘里的长剑不住嗡鸣。 苏长泠盯着那被煞气笼罩了的大院,缓缓绷紧了唇角,门罩下高悬着的大红灯笼被风吹动,烛影震颤着,在白墙上映出一片刺目血色。 “苏姐姐,您怎么了?”看不到那些出笼鬼气的小姑娘小心牵动了苏长泠的衣角,她眼中的程家大院与往日并没什么两样,只是天阴得好似比平常狠些。 凉飕飕的冷风穿过檐角,打在身上,激起她满身寒毛。 她哆嗦着下意识拢紧了衣裳,完全没注意到今夜的大院静得诡异,静到浑然听不到半点人的声响—— 没有呼吸,没有脚步,没有醉酒夜归的纨绔子们的吵闹,甚至连门外轮值守夜的小厮,也不曾与她问好。 “程姑娘,这里离你的住处还远吗?”苏长泠对此避而不答,只顾自提出了个新的问题。 程映雪闻言脑壳微懵,片刻方勉强转过了那个弯儿:“不远。” “再往前走个二三百尺……绕过前头的抄手游廊,再拐个弯上楼就差不多到了。” “那好。”苏长泠应声颔首,随手往小姑娘怀中塞了柄桃木刻成的半尺小剑——山上平常都拿这样的辟邪小法器来哄刚入门的弟子,她平日揣着它无甚大用,今日倒还派上了用场。 “你拿着它,一路前走别回头。”少女说着垂下眼睫,抬手抚摸小姑娘发顶的动作照旧笨拙而生疏,“回去后,锁紧了门窗,今夜不要再出来。” “好。”程映雪乖巧点头,话毕仍旧憋不住向少女报以浅浅的担忧,“那您呢?” “您要去做什么?您会没事的吧?” “放心,我只是打算……去捉个妖怪。”苏长泠安抚似的对她放缓了声线,“你忘了吗?程姑娘,我是个修士。” “——修士是不会平白无故跑下山来的。” “所以,你先回去吧,姑娘,回去后睡个好觉。” 少女轻声做着承诺:“我抓完了妖怪就会回来。” “好,那我们就这么说好了。”程映雪再度轻巧应了好,言讫头也不回地踏上游廊。 幽暗的月光将她的影子拖得既细且长,待到小姑娘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那游廊深处——苏长泠骤然扬手,一剑毫无征兆地陡然劈上虚空! “铛——” 被长剑劈上的地方无端迸发出刺耳的金鸣声响,剑气与煞气如涟漪般向八方层层荡开,余波所到之处,刹那绞碎虚渺幻象。 上一息还一片莫不静好的程家大院,这一息被嘲哳狰狞如炼狱的鬼地取代。 自行翻出她袖口的乌青罗盘通身泛着青绿幽光,苏长泠踩上飞剑跃至半空,定定望向方才那与之对剑的一线单薄鬼影。 “会使剑,用的还是山上的剑法。”苏长泠面上难得晃过些许说道不清的复杂情绪,“你生前,是步云墟的修士?” “嗬……嗬嗬——”回应她的是一连串沙哑又难听的、教人丁点听不出音节的“嗬嗬”声响。 那鬼像是在生前便被人毒哑了嗓子,于是这会只能挤着喉咙,强行发出点破风箱似的古怪动静。 “嗬。”那鬼影垂手又“嗬”出一声,苏长泠莫名便觉着它唇边应该是牵出了道扎眼而讽刺的笑。 步云墟里……有出现过生前哑了嗓子、死后还变成了厉鬼,被人封印在鬼珠中的修士吗? 苏长泠思索着微微晃神,就手一剑猛一下横至身后。 由煞气凝结而成的三尺青锋倏然劈上剑身,剑风立时吹乱了她高束的长发。 阴云中潜藏着的无数小鬼喧闹着试图遮挡住她的视线,苏长泠见此微一蹙眉,继而毫不犹豫地翻手祭出那块乌青罗盘! “嗡——” 浮至空中的罗盘通身光芒大作,幽光笼罩之处,霎时收尽百鬼。 遮拦在她眼前的阴云煞气眨眼间被豁开了道口子,露出阴云后、那妄图逃窜开溜的单薄鬼影。 苏长泠至此不再有半点犹疑,剑器脱手若天际流星,瞬间便封死了那鬼影窜逃的前路! “让你就这么跑了,那我岂不是会很没面子。”苏长泠敛眉嗤笑一口,说话时剑尖扭转,调头直奔那鬼物命门。 那厉鬼躲闪不及,只得再次化出那由煞气凝结成的长剑。 须臾之间,一人一鬼已在虚空中接连交手不下十数,苏长泠觑着那鬼手中剑器,不由暗暗心惊。 ——这几个回合剑招对将下来,她确定了,这厉鬼所用出来的剑法,确乎是与她师出同路。 并且,它在剑法上的造诣并不在她之下——甚至还有可能高上她不少! 而它这会之所以还不曾占据上风……也不过是被鬼珠封印得久了,一时尚不得恢复罢了。 ——她最好赶在今夜就将它重新封印回鬼珠内,不然只怕越拖越难处理。 苏长泠眯了眯眼,又一剑将那厉鬼彻底逼进她所设下的剑围之后,抬手招来罗盘! “嗬……嗬!!”觉察到苏长泠意图的厉鬼凄声尖叫,遂拧身硬生生一头扎上那圈剑气围墙。 锋锐的剑气绞剐在身上,瞬息便将它的鬼影削得又单薄下两分,而那刚挣脱出剑围的厉鬼也不见迟疑,旋身化作一道黑风,直奔脚下的庭院砸去! “找死。”苏长泠收剑低啐一口,手中印诀一换,追着那鬼影便奔下虚空。 一黑一素的两道影子在院中追逐着蹿下照壁,踏上房檐又穿行过月门。 碍于此地本是凡人居所,被阴煞覆盖了的白墙后,指不定还安睡着几个活人。 落了地的苏长泠用剑显然比方才拘谨了不知凡几,而那鬼物仿佛看穿了她的顾虑,故意引着她穿过一处又一处的厅堂,一路钻进一方荒芜小院! 这是……什么地方? 看清了那满目断壁残垣的苏长泠拧了眉头,脚下的步伐也放得愈发小心。 方才那鬼甫一钻进这院子,便犹如滴水入海般当即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这时间不但她搜寻不到它的气息,就连她手中的乌青罗盘也彻底消停了下来。 这种感觉…… 第十一章 镜中人 这感觉,简直像她在不知觉间误入了什么异界。 就在刚才,在她跨过门槛的那个瞬间—— 苏长泠倒提着长剑小心打量起这院内的布局,借着比先前略清亮了些的月光,她能清楚地瞧见腐朽的房梁上,布满了尘埃的蛛网,和檐角下,掉了色、又脱了皮的彩拱雕花。 天井下摆着的两只水缸已缺了口,缸底里沉着捧泛着腥臭味的稀泥。 ——破败、荒芜,陈旧。 从门前半脱落了的匾额,再到小堂屋内蒙了尘的帛画,整个院落,四处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死意。 ——程家这种人丁兴旺,又在休宁颇有些权势的大户之中,怎会出现这样荒败的院子? 苏长泠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心,手上始终捏着道能随时破煞的印诀。 被虫蛀出了洞的窗纱后隐约映照出一线人影,空中传来阵细细的、似女子又似婴孩的哭声,她低头掐着那诀思考了片刻,到底决定绕进屋去看看。 户枢都松已动了的木门并未上锁,被剑鞘推动时发出段“吱嘎嘎”的哀鸣。 木质地板上堆积了分许厚的尘灰昭示着这屋子已许久不曾住人,苏长泠循着那哭声传来的方向一路拐上阁楼,却又在踏进那间门上贴了张褪色喜字的房间后,只瞧见了一方搁置在窗边小桌上的螺钿妆奁。 “嘭!” 原本大开着的房门突兀关合,木门碰撞着,迸出声“嘭”的巨响。 那雕着凰鸟又嵌了螺钿的大漆妆奁无端自启,露出盒内一顶嵌宝攒珠的点翠凤冠。 ——都是放在一处的东西,明明窗格子上的木头都快朽光了,可那凤冠里撑着的细竹篾架子却还完好无损着。 就着那点月色,苏长泠甚至看得清那点翠冠子缝隙里藏匿着的干涸血迹——好似那当年戴着它出嫁的姑娘曾不慎碰伤了指头;又好似那花丝太细,颤动时,恰巧曾夹死过一两只路过的蚊蚋。 又或者…… 苏长泠不自觉朝着那妆奁走去,行动间心脏跃动着,几乎要擂穿她的耳膜。 其实除了极个别生性便尤为胆小的“异类”外,修士们向来是不怕鬼的,可她今夜不知为何,总觉着那会使剑的厉鬼身上,处处透露着古怪。 ——靠近它会让她变得莫名兴奋。 且那厉鬼在对战时仿佛能看穿她的招式,每次都能巧妙又准确地化解她攻来的剑风。 已经很久……都没有什么东西,能这般轻易地逃脱她的剑围了。 包括今晨才与她交手过一次的妖王,包括她那不着调又爱听戏的师父。 这真是…… 苏长泠缓慢伸手虚抚上那妆奁的铜镜,未染尘埃的镜中清晰映照出她清秀姣好的眉眼。 某一瞬,她的面容在她眼中骤然扭曲,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张含羞带怯的、娇美又陌生的,新嫁娘的脸—— “你是……被困在这冠子里的怨鬼吗?” 少女喃喃出声,镜子里新妇的表情却在刹那变得无比惊恐。 她支着两只手臂,十指无措地在半空挥舞,瞧着似欲挣扎着穿出镜面。 苏长泠眼见着她身上大红的喜服转眼化为缟素,白绫绕过房梁,死死纠缠上她纤细的脖颈。 她看到她的眼底迸落出两行血泪,那血顺着颌尖儿,玉珠一样溅上了那华美的冠。 被勒死的女人死不瞑目,因想要呼吸而大张着的嘴里却空空的,浑瞧不见半点舌头的影子。 这人死前……被割了舌头? 苏长泠的眉头越皱越紧,想执剑劈开那面似困着冤魂的镜子,屋外却蓦然响起了一声晨钟。 一抹茫白自天尽头处缓缓升起,镜中的景象亦霎时散了个干净。 屋外阴煞鬼气如潮水般退回墙角,她眼前一花,再定睛便已然被人扔出了那方小院。 见鬼。 她记着她与那厉鬼最多只打了半个时辰,入院后也顶多翻找了不足七刻……居然这就要天亮了? 甚少因除妖捉鬼而感到苦恼的少女抬眼望向天际的初日,她觉着好像真被人扔进了什么异世。 ——一个以黄昏和平旦为界限的、暮死朝生的异界。 苏长泠再度抬头瞥了那荒院一眼,继而翻身上剑,沿着那小桃木剑上的气息,精准找见了程映雪的闺房。 她本欲在房顶上小憩片刻等候那姑娘晨起,不想她这头刚一站定,那头便听见了屋内小姑娘埋头苦读的翻书声响。 于是少女动作灵巧地翻下青瓦,就手轻轻敲响了窗棂:“程姑娘,你醒着吗?” 紧闭着的雕窗被人小心推出了一条小缝,缝隙后现出小姑娘漆黑澄明一粒眼瞳。 确认窗外站着的确乎是苏长泠,而非别的妖魔鬼怪后,程映雪满面欣喜地大开了窗子:“苏姐姐,您回来啦!” “怎么样,顺利抓到妖怪没有?” 小姑娘目光灼灼,苏长泠低头略微思索一番,还是撑手翻过了窗沿:“没,那妖怪的遁法比我预计得好上一些……我与它缠斗许久,还是没能一口拿下。” “啊??那好可惜呀。”程映雪目露惋惜,苏长泠闻言不甚在意地点点脑袋:“是有点可惜。” “不过,这次倒也不是全无所获。” ——她至少大致知道那厉鬼是因何而死的了。 苏长泠在心中默默补充一句,正想开口问问那荒院时,余光却不经意瞥见桌上一张写了字的洒金信笺。 小姑娘的字迹如她的性格一般,清丽娟秀中又带着点点的洒脱,苏长泠抱着欣赏好字的态度多看了那信笺一眼,才发现上头竟写着首语调颇为哀婉的《江月令》(通用名《西江月》): “池上瑶台易变, 春风万岁登楼。 伤情自古好逢秋, 半老青山如旧。 归燕寻梁已晚, 亭前菡萏方休。 流光随意把人囚, 试取当年新酒。”(啊对对又是狗作者自己填的,新韵,不用查了,平水不了一点。另:不许照搬!抓到一应拍死。) 流光随意……把人囚? 苏长泠无声念叨着将那小令放在舌尖滚了几圈,遂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转头对着程映雪牵了牵唇角:“看不出来啊,程姑娘。” “你这年纪不大,腹中倒还藏了不少愁思哀绪。” 第十二章 “命案” “嗨呀,那我这不是在遇到您之前填的嘛!”小姑娘说着不大好意思地抽过信笺。 其实她觉着她这首词填得还是可以的,就是想法确乎消极了点,情绪也更偏向哀怨。 “我那会哪里能有现在豁达——都想着去跳崖寻死啦!” “那确实。”苏长泠点点脑袋——她刚把这姑娘从峡谷崖顶救下来的时候,她身上瞧着是没多少生气。 远不如现在这样鲜活自在。 挺好的。 苏长泠眼见着小姑娘仔细收好那曾代表过她某一段日子心绪的小令,无端便想起了那会在镜中看到的那个的哑口女人。 她不知道这世上的女子是否都是这样。 但似乎被困在那重楼小阁之内的,大多是些姑娘。 “话说回来,程姑娘。”苏长泠垂眼望了望自己细长发白的指尖——那时它曾差一点便触及了镜面。 程映雪循声回眸:“嗳?” “你家里……有那种不住人的旧院子吗?” 少女思索着又给那院子添上了两句限定:“我是说,那种空置多时、都快荒废了的院子。” “空置多时的废院子……”程映雪应声喃喃,片刻后迟疑着拧了拧眉头,“苏姐姐……您说的应该是望春园吧?” “就,从这头出去,往那边走的那个。”小姑娘说着推开窗子,探出身去指了指,“在那里,您在这大约还能看那边小楼顶上的望兽。” “是这个。”苏长泠闻言跟着向外探了探身子——并一眼便瞧见了那楼顶上还未散尽的些微阴气。 正是困了她大半夜的那方小院。 “我昨夜追逐妖怪时,曾被那鬼物引入此地。”苏长泠转目对上小姑娘饱含好奇的眼,“发现那地方荒得很不寻常。” “程姑娘,贵府这座‘望春园’里,有藏着什么说不得的往事吗?” “要说‘说不得’,那倒也没有。”程映雪思忖着压了压眼睫,“不过这望春园,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住处。” “——它曾是程家观望春景视野最好的地方……却在百年内接连出了好几桩命案。” “命案?”苏长泠挑眉。 程映雪下颌微收:“对,命案——虽然大家都不这么认为,但我总觉着那几条人命丢得都甚是蹊跷。” “先是百年前,我曾祖那一代,有位公子娶妻。” “我也不知道我该如何称呼我曾祖的族兄,就先简称为‘祖宗’罢——据我祖父说,那位祖宗的学识相当渊博,年纪轻轻便成了秀才,娶妻前更是已然考中了举人。” “倘若不出意外,他许能一路考上进士,自此脱离商籍,也得一个官身。”小姑娘的眼神微微发散,“不过可惜,他在大婚当夜就暴毙了。” “我祖父他们说是酒喝多了,突然引发了体内的旧疾,也有几个族老说他是锋芒太露遭人记恨,被人下咒害死的。” “总之新婚之夜死人这事太过晦气,当时的族人报官后请来了仵作,仔细检查过一番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便也就那么不了了之。” “毕竟这件事说到底,也就那刚嫁过来的新娘子,和那祖宗的母亲最是可怜。”程映雪说着禁不住长长叹息一口。 “——程家不过少了把能助人继续向上爬的梯子,可那两个女人却是确确实实的一个死了独子、一个没了丈夫。” “这是我所知道的、在望春园里暴毙了的第一条亡魂——第二条则是那个新妇。”小姑娘举目望向苏长泠,“那个姑娘在丈夫出殡的那一天忽然上吊死了,大家都说,她这是为了夫婿殉情而死,死的光荣,是天下难得的贞洁烈妇。” “可我总感觉那话奇怪。” “——苏姐姐,您说,正常人会为了一个在大婚前,连面甚至都没见上过几回的男人殉情吗?” 程映雪眉头紧蹙:“若换了您,您会吗?” “不可能。”苏长泠不假思索,“我又没疯。” ——就算是她师父和师兄,就算灵谌子他们立地被妖王打死了,她也至多只会提剑杀妖给他们几个报仇,绝对不会想不开自尽! “对啊,我也是这么觉得!”小姑娘连连抚掌,“若说那两人是自幼一同长大、青梅竹马的交情,这‘殉情’二字说来,或还有些可能。” “但那两人在成婚之前根本就不认识呀!最多也就是在交换八字庚帖和下聘礼的时候,略微见过那么两次。” “即便我那位祖宗当年才名在外,引得不少闺阁女子在心中暗暗倾慕……当也不至于能让人给他殉情罢?” “正常人能给他守节就不错了——若是细究起来,那祖宗在洞房前就过了身,二人至多不过是刚拜过天地——连合卺酒都没能饮得,礼成不成还算两说,哪里就能‘情根深种’到这等田地!” 程映雪说着不由微感气恼:“但世人都那么说,假的也尽成了真的——程家与那位姑娘的娘家,为此还多得了块朝廷赏下的节孝坊。” “如今那黟县青(石料名)雕成的玩意,就立在程家前院左边的园子里,我每每看了,都觉着心下无端生寒!” “——拿女子性命硬浇出来的东西,也不知他们终竟有什么好得意的!” “简直就是……嗐,话扯远了。”小姑娘满心忿忿,提到程家立着的那几块“贞节牌坊”,她这心里总莫名能生出一腔的火气! “反正接连搭进去两条人命,后来那‘望春园’便被人以‘风水不佳’的理由给暂时空置了……直到二十年前,我堂姐映柔长到五岁,她觉着那院子的风景好,央着我大伯说要住进去。” 话至此处,程映雪的语调顿了顿:“……我大伯那时想着,那地方空置了几十年,至今也不见家中再出现什么无故暴毙了的后人,那院子的风水想来也没那么差劲,便准了。” “再后来……堂姐出嫁,没半年也死了丈夫,她留在夫家勤心侍候公婆、抚养小叔,等着几年后她公公病故,小叔长大成人……她竟亦留下一封遗书,跟着我那堂姐夫走了黄泉路。” “——于是那望春园就彻底被荒废掉了。” 第十三章 缠了足的女子去不了远方,但书可以 “说实话,苏姐姐,我是不相信我堂姐会是殉情死的。”小姑娘的面颊鼓了又鼓,“她不是那样性子的人。” “我们家这代的女孩少些,与我父亲同辈的那些叔伯家里,生的大多是儿子。” “女儿少,兼之我父亲与大伯又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是以,即便堂姐她大了我足有八岁,我们两个的关系,也自幼就是同辈中最好的。” 程映雪说着似陷入了回忆:“堂姐是个看似柔弱,实则内里坚韧又颇有主见的姑娘。” “我五六岁时,时常被她搂在怀里一同看书,她会给我念那些我尚不认得的字,给我解释那些我尚听不懂的词。” “她跟我说过……‘阿雪,我们女儿家认字读书,是为了开阔视野,是为了明白这世间的许多道理,是为了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 “她说我们看过的书,会在未来的某一日成为我们遭遇不公时,去挣扎和反抗的勇气,说女孩子学习琴棋书画和打理中馈,是为了给自己增加立身的底气——我们所学过的东西,不该变成我们在内宅里向上‘献媚邀宠’的工具。” “……她还说,‘被缠了足的女子是去不了远方的’,”小姑娘的眼眶悄然泛了红,“‘但书可以将我们带到我们去不了的地方’。” “她说这就是为什么,民谚里常讲,‘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 “所以苏姐姐啊,我不相信。” “我真的不信……能说出‘女儿家认字读书,是为了开阔视野’这样话的我的映柔阿姐,最后能为了一个与她仅有几个月夫妻缘分的男人殉情——” “为之守节,并侍奉好公婆、照顾好小叔是有可能的。”程映雪的眼睫颤了又颤,“堂姐很有那股子责任感。” “但殉情——” 她后面的话没再继续说下去,可苏长泠却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这会不知道该怎样安抚这个眼见着又陷入了悲恸情绪的姑娘,于是抠着指头,抬手给她变出来了朵由灵力凝结而成的、泛着点点星光的浅色小花——并直愣愣伸了胳膊,将之推到了她的眼下。 程映雪瞧着那突然出现在她眼底的花儿不禁失笑:“苏姐姐,之前有没有人说过您啊?” 苏长泠不明所以:“什么?” “您有的时候……真的有点傻乎乎的。”小姑娘咧了嘴,一面就手把那花别到了鬓上。 灵力结成的小东西离了人手,眨眼便在她鬓边化作了漫天流萤。 心绪已平复下了不少的程映雪撑着小桌望向窗外,被天井隔出来的苍穹四四方方,她站在这个角度朝外看去,只瞧得见对面高翘着的黛青色飞檐。 ——她被困在了这里。 但她又好似不曾真的被困在这里。 “来日若有机会,我大约会想法子重新彻查当年之事。”程映雪弯眼笑笑,“不为别的,只为一个真相……只为让堂姐她能在泉下心安。” “但很可惜,现在的我显然还不具备这个能力。” 小姑娘托着两腮长吁短叹,苏长泠闻言望着窗外缓慢的眨了下眼:“那就慢慢来嘛。” “所以,我们未来能名扬天下的女徽商程映雪程大老板——” “迈出家门第一步,咱们是不是该把脚先治了?” “诶?这就可以开始治了吗?”程映雪满面欣喜,“苏姐姐,您不用在准备些别的什么东西之类的吗?” “喔,那倒是不用。”苏长泠晃着指头说了个轻描淡写,“我虽然不清楚你们缠足时具体是个什么样的操作……但昨日在山上那会,我依着你脚上伤处的新旧程度,大致也推出来了。” “治疗这样的老伤,无外乎是配合着我们山中灵药,将已经畸变了的骨头打断再续罢了。” “难度不大,就是得疼。” “程姑娘,您怕疼吗?”苏长泠说着转头看了小姑娘一眼,后者应声微微颤抖了嘴唇:“啊这……应该,应该还好吧……” 苏长泠闻言不由微一沉默。 “……要不咱先试试?”少女眼神一飘,“不行的话,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也、也行。”程映雪哆嗦着嘴皮点了点头,遂默默自箱子里翻出两条不带丁点花样的素帕子,“咱们这就开始吗?我坐哪合适?” “外间的那张睡榻上吧,断骨重续时难免流血,我怕把你床染脏了。”苏长泠思索着指了指帘幔外的小榻,“那边地方大些,你背后也能有个靠着的地方。” “行。”程映雪咬唇,言讫搬着她的软垫和帕子,动作煞是麻利地爬上小榻。 三尺白布下裹着的小脚看起来照旧扭曲而可怖,她在害怕的同时,心中也不免生出了几分小小的期待。 ——她已经很久没有自由自在、毫无痛苦地在地上奔跑过了。 缠足的时日太久,久到她几乎要忘了拥有一双正常人的脚,该是个什么样的感受。 小姑娘的心脏怦怦起了鼓,苏长泠转头看见她那模样,安抚似的伸手拍了拍她的发顶:“放心,我会尽量下手轻一点的。” “嗯嗯。”咬紧了手帕卷子的程映雪颔了首,孰料下一息,苏长泠便动作甚是利落地“嗙嗙”两鞘敲碎了她脚背上的骨头! 被人活活敲断骨头的剧痛传递至脑海,小姑娘刹那便白透了一张面皮。 不知是不是年岁较从前大了的缘故——她老觉着苏长泠敲她的这两下,比当年那专伺缠脚老嬷子掰她脚骨时都痛! ——她果然不能相信这帮修士嘴里的“轻一点”! 程映雪疼得连眼泪都快飙出来了,嘴里咬着的帕子也被她啃了个不成样子。 早知道这帮修仙的动手都这么凶残,她就先着人给她去郎中那,给她买两副麻药回来好了——她宁愿先给自己麻死! 小姑娘欲哭无泪,虚汗几乎是瞬间便打透了她身上的几重衣裳。 苏长泠低头检查过她脚上的断骨、替她掰正了形状后,又抽出小刀仔细剜去了她脚上长年累月生出来的腐肉、剔了多余的碎骨。 做完了这些,她方起身摸出怀中的一只瓷瓶,对着程映雪轻皱了下眉头:“程姑娘,张嘴。” 第十四章 挣扎在笼门上的飞鸟 “啊?”快被那断骨之痛疼懵了的小姑娘下意识应声,嘴一张,立时有丹丸被人精准无误地弹进她口中。 上好的灵丹入口霎时化成股带着药味的暖流,程映雪只觉胸腹一烫,那暖意顺着十二经脉爬向她四肢百骸,脚上原本还渗着血的伤口飞速生长出新的血肉,她即刻通身都舒泰了起来。 “咦?好像不那么疼了。”小姑娘试探性地晃了晃脚踝,苏长泠见此立马皱眉轻拍了下她的小腿:“别乱动,骨头还没完全长好。” “嘤。”程映雪缩着脖子哼唧一嘴,闹完倒是当真不敢再乱动了。 在苏长泠手中灵力的辅助作用下,她那断骨以某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速痊愈并复原如初。 小姑娘看着她几年都不曾见过的、平整而不带分毫伤疤与勒痕的脚背,这下是真哭出来了。 “真的长好了……还这么快就长好了!”程映雪杵着小榻哭了个上气不接下气,“这一天我等了好几年啊,苏姐姐……我等了好几年啊!!” “我之前以为,我这辈子都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随意奔跑上树、随便爬坡翻墙了!” ——她曾以为自己终竟要像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一样,被困在一方不属于她的内宅大院里,被搁置在看不见天空的小阁楼里,从此蹉跎一生。 但现在……她的脚出现了恢复的希望,连大伯也答应她、给她了一个能证明自己的机会—— 有什么险些根深蒂固了的东西,在她心中悄然迸出了一条裂缝,那缝隙越扩越大,眨眼便要如蛛网一般,将那壁障布满—— 她觉着自己眼下简直就像那挣扎在笼门上的飞鸟,半片身子已探出了笼外,只消她再努力向前踏出一步……便能拥抱她所向往的自由。 缠了足的女子去不了远方,只能靠诗书去认识远方的世界。 而她现在,终于也要有机会亲自去到那远方看一看。 得了首肯、确认那脚骨已然彻底长好到可以触地的小姑娘欢欢喜喜蹦下小榻,赤足在那屋内又哭又笑地连续跑跳了不知多少个来回。 哪怕她刚长好的脚掌还不够强健,哪怕当下她那后四根趾头还被牢牢挤压在脚底,哪怕这样跑动起来,她足心处仍旧会不时传来阵钻心似的痛—— 但她依然能清晰感觉到,她如今的步子比之前稳固了不知凡几,她的身子也不再似从前那般摇摇晃晃。 她已不再是个全然被框在规矩与礼法中的、毫无反抗之力的女子了。 她总算无需再演出那派世人眼中的“端庄”。 “真厉害……”疯了足近小半个时辰的程映雪“啪叽”一声瘫进软椅,目光仍旧一动不动落在自己好了一半的脚上。 “你们仙门的丹药真的好厉害呀,苏姐姐!” “毕竟是拿灵火和灵植炼出来的东西,药效自然非比寻常。”苏长泠随口应着,话毕突地调转了话锋,“不过程姑娘,你那还有现在能穿的鞋吗?” ——她记着她这好像都是那种尖得不行的小脚鞋来着。 正在兴头上的小姑娘闻声一愣:“呃……好像没有。” “……我就知道。”苏长泠对此丝毫不觉意外。 后来程映雪穿的,是苏长泠依着她脚的大致形状,手动给她改出来的鞋子。 折腾那绣鞋的少女一面庆幸自己学变化之术那会不曾溜号走神,一面又费解好好的变化之术,为啥最后会被她拿来给人改鞋。 所幸最后那绣鞋改出来的效果还算不错,程映雪上脚试了觉着颇为舒服,她便将东西留下又与人打了个招呼,顾自回山找灵谌子问事去了。 这时间山头的云海还未散尽,衬着满山青松,瞧着倒还颇有几分仙韵。 天入秋,峡谷里泛黄的枫树已染上了三分薄红,山巅处半裸的山岩照旧锋锐如刀剑劈就。 苏长泠踩着飞剑略微环视了下山中的三十六主峰,见是处阵法安稳依旧,道上也没再有要跳崖投湖的行人,这才定下心来,直奔灵谌子的住处,乘剑飞去。 彼时那不着调的正瘫在小院中的摇椅里吃着零嘴儿,余光瞥见她那从天而降的剑气,忙不迭起身蹦去了三丈开外。 剑锋落地,刹那将那竹木摇椅劈了个粉碎,灵谌子望着自己那快被他盘出包浆来了的椅子,面上不免滑过一线疼惜:“诶唷——瞧你这败家孩子!” “——我这椅子刚打出来还没用两年呢!” “没事,左右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什,大不了弟子赶明儿再赔您个新的。”苏长泠面无表情,对自己刚一剑劈了灵谌子椅子的事,并不想表任何抱歉态度。 主要这没正形的,打几年前将带领小弟子们入门的活计,分配给了他们这群倒霉徒弟,自己整个人便越发放浪造作起来——她每每瞧见他那悠闲的样子,心中都止不住地冒火生气! “那算了,你赔出来的,指定是没啥好货。”灵谌子瘪嘴摆手,说话间又变戏法似的从兜里翻出来张新椅子。 苏长泠看着摇椅便觉着手指无故发痒,觉察到她那小动作的灵谌子颇为警觉地瞪她一眼,自己认命一般,不情不愿坐正了身子:“说吧,长泠。” “你这才刚下山一天……今天便跑回来,是想干点啥事。” “问点问题。”苏长泠言简意赅,“顺便跟您要点麻药。” “麻药?”灵谌子狐疑皱眉,两眼上上下下把面前的少女来回打量了几通,“你用?” “不是,给一个姑娘用。”苏长泠摇头,“我下山那会,正好碰见她要跳崖……我把她救下来了,还想再顺手给她治一下脚。” “哦,你是要给别人用啊——不是你自己要用就好。”灵谌子听罢抚着胸口,长长输出口气,“吓死我了,为师刚才差点以为你被什么脏东西上身了!” ——险些祭出来道驱邪法诀! “……那倒也不必如此。”苏长泠唇角微抽,灵谌子闻言假笑着摸鼻望天:“啊哈,那不重要。” “这种药,你直接跟着你二师姐要就行,她丹术最好,专门爱研究这个。” “得了,你接着讲吧,”灵谌子广袖一拂,“什么问题?” “好。”苏长泠干脆颔首。 “师父,咱们步云墟从前……” “出现过那种不幸殒命在外的修士吗?” 第十五章 历代弟子名录 灵谌子脸上的嬉笑之色,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陡然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苏长泠只见自家那一向没多少正形的师父忽然收了满面笑影,对着她时难得带上了几分说不出的庄重肃穆:“长泠,你怎会突然问起这个?” “……弟子在程家大院内发现了部分逃逸鬼珠的踪迹,”苏长泠垂眼说了个直截了当,“并碰上了个能使出我们步云墟独门剑法的厉鬼。” “它很强?” “修为不明,但剑法造诣恐犹在弟子之上。”苏长泠想了想轻声补充一句,“它能凭一己之力,强行突破弟子的剑围。” “这样。”灵谌子闻言突地放松下来,整个人眨眼便恢复了先前的那派吊儿郎当,“行,我知道了。” “所以,”苏长泠狐疑蹙眉,“它生前果真是我们步云墟的修士?” ——她从前倒没听说山上有过这样一号人物。 依着那厉鬼的剑术造诣来看……它生前总不该是籍籍无名才对。 “算是,但也算不上真是。”灵谌子挠着脑袋随口给了她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并赶在苏长泠怀中那柄灵剑再度震颤着欲脱鞘而出之前,飞速掐诀将之扔出了小院。 “长泠,若有什么疑问,你不妨去找来山内存着的山门年志看看。” “那里头或有你想要的答案。” 院内遥遥传来灵谌子多少带着点贱气的声线,苏长泠望着眼前不但锁紧、还被人就手撑起了尺厚结界的大门欲骂又止了半晌,到底强忍着,没冲动之下一剑硬破开那门。 ——只动剑在那门外挖出个足能装下十人的大坑,并借助阵法在其上铺了层极薄的沙土又设了禁制,确保未来五日之内,只要有人从这路过,便必定会跌下去摔一个狗啃泥—— 这才施然上剑,寻二师姐拿药去了。 二师姐平素是个菩萨心肠,一听说苏长泠是为了给一受族人逼迫、险些轻生寻死的姑娘拿药,忙不迭翻箱倒柜,给她凑足了一整套女儿家来日或能用得上的丹药丸子来。 苏长泠想着山下的药材大多不如山上的灵植好用,便果断把那些瓶瓶罐罐都尽收进了袖里,临走还不忘多谢了自家师姐一番,方扭头拐去书楼。 与放满了各式功法秘笈的藏经楼不同,只放了满楼年志的书楼一向甚少有人光顾。 苏长泠踩着飞剑落地那会,今日轮值守在书楼的小弟子尚趴在门内的小桌子上打着盹。 少女见状毫不留情,反手便是一鞘,那小弟子骤然吃痛,当即“嗷”的一声,立地蹦了三尺高。 “哪个不长眼的……咦?苏、苏师姐,您怎么来了?”冷不防被人扰了清梦的小弟子骂骂咧咧,一睁眼,瞧见刚敲他的那个竟是自家惯以“铁面无情”威震四方的师姐,连忙规矩矩站正了身子。 苏长泠打眼上下扫了他两遭,观他身上灵气浮动,隐隐有那么几分破境之相,惫懒贪睡多也是为了蕴养神魂,便不曾开口训他,只淡声抬指叩了叩桌案:“我来查阅历年山志。” “你这……可有现成的年志索引?” “啊?哦哦,索引!有的有的。”小弟子应声一愣,他像是没想到这年头竟还真有人上书楼翻查年志,半晌方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手脚麻利地翻出本落了灰的簿子。 “苏师姐,咱们步云墟年志分开山纪、门规、历代掌门志,百年大事记……和历代弟子名录几部分,您看看,您是想查哪一部分?” “这……历代弟子名录里面,”苏长泠皱着眉头稍加思索,“可曾记载过弟子们的生卒年份及亡故缘由?” “有。”小弟子颔首,“弟子名录里面,除了生卒年份,还记有历代步云墟弟子们的生平简述。” “行,那我今日就先来查看这个。”苏长泠一锤定音,小弟子听罢低头翻了翻那簿子,转身引着人上了顶楼。 大约是弟子名录不时便得被人拿出去翻新,顶楼堆积的烟尘,瞧着倒是比书楼别处略微少些。 苏长泠瞅见那塞满了一整层楼的书架脑仁胀痛得险些晕厥——她怀疑她今天又被灵谌子骗了,且她还有充足的证据。 然而守值的小弟子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颇为热心地替她介绍起了这屋里的名录排布。 “师姐,劳您看下这里。”小弟子就近取过一册名录,伸手指向那名录书脊上的一处寸长标记,“咱们这里的每本册子上都有这么个标记,代表着不同名册的分类。” “——被记在绿色名录里的弟子们尚在人世;黑色里录着的尽是些寿终正寝、无疾而终;早年有幸飞升了的诸位大能都被记在金色册子里。” “那边那些打着红色标志的——被录进这里的弟子,便都是下落不明或死于非命的了。” “此外,架子上还刻着与名册内相对应的大致年份。”放好那名册的小弟子转身看了眼书架上的雕花,“就在这里。” “好了,弟子要说的就这么多——您且慢慢查着,弟子告退。” “有劳。”苏长泠点头目送着小弟子下楼,继而转头一脑袋扎进了书海。 其实名录内弟子们的生平写得并不枯燥,细读起来甚至还颇有几分野趣。 奈何对体内七魄只剩下一魄的苏长泠来讲,一页页往下翻看别人的生平,本就是人生第一等难事——再有趣的文字,也架不住她几乎体会不到其间藏着的喜怒哀乐,这大半个屋子的小传硬看下来,她觉着自己的脑袋简直都快炸了。 ——好在,也不完全是一无所获。 至少她把步云墟历年擅长用剑又死于非命、道行犹胜过她不少的弟子名号都找出来了。 强逼着自己翻阅完最后一卷红标名录的苏长泠长长呼出口气,遂闭着眼睛迅速回顾了下自己今日翻看过的东西。 确认她已然将每位弟子的剑术特点、殒命原因及姓名都牢牢刻进了脑子,苏长泠方才规整好屋内零星散落的书卷,与守值的弟子知会一声,重新掐诀上剑,动身下山。 第十六章 对不上名号 苏长泠御剑下山之时,日色已入黄昏。 得益于两天前的那场大雨,今日日落时仍旧看得见那满山海一样的流云。 只是苏长泠揣着满腹的心事,再看那云海自也没有了平常的味道——如今她瞧着那漫山的缥缈云雾,只觉得那山岚像极了妖魔鬼怪们身上缠绕着的阴邪煞气。 ——几近凝结为实质的浓雾沿着山脊向四方蜿蜒流散,覆过黟县,又眨眼遮掩了大半个休宁。 待苏长泠重新寻见程家大院的时候,街上打更的梆子刚巧才响过六声。 一更天,夜将黑,白日里院中潜藏着的妖魔喧嚣闹腾着占据天地。 马头墙上,消失了一整个白天的鬼物翘腿倚坐在那弯弯的檐角,甚至还颇有闲心地招手与她打了个招呼。 ……这玩意,今夜倒还开始蹬鼻子上脸了。 苏长泠见状甚是僵硬地牵牵唇角,遂反手一剑,重重朝那厉鬼的颈子劈去! 据她多年捉妖除鬼的经验来看。 厉鬼们通常更容易对曾杀死自己东西生出本能畏惧,比如,死于乱军之下的厉鬼更易畏惧刀兵与马蹄;被天雷劈死的鬼物则多会害怕雨天。 而在她今日所看过的、被她记进脑子里的那一百六十一位步云墟亡故弟子名录里面,有七十三名死于剑下。 而这七十三名死于他人剑下的弟子里面,又有十七名是被人一剑枭了首—— 如果这厉鬼是这十七人中的某一个的话。 乘剑踏上虚空了的苏长泠双眼紧紧注视着那马头墙上的瘦削鬼影,浑不愿放过它身上的丁点变化。 满载着杀意的剑锋倏然而至,那鬼物见此似有些惊讶,举动之间,却不见分毫恐惧。 少女只见它动作极为娴熟流畅地召来煞气剑,继而腰与手与腿相互配合,轻松抵挡住了那横飞的剑器! 短兵相接间,雪刃之上的火花噼啪作响,巨力袭来,苏长泠只觉自己的整条手臂竟都不住发了麻! ——好大的力道! 抿唇死抵着那长剑的少女皱了眉头,一颗心更是不受控地向下沉了三分——那一百六十一人里面,共有五十一人平素只用身形灵巧的轻盈细剑而不善使重力,加之它又不惧她那劈颈一剑…… 细细算来,她这怀疑范围竟在几息之间,便被缩小到了只剩百余—— 苏长泠的眉头越锁越紧,思量间索性趁那鬼物不备,猛地调转剑锋,令那杀意直直奔向它腰腹空门。 孰料那鬼物这时间却似一把看穿了她的意图一般,手中幻剑一拧,竟令那青峰刹那自腰后斜出,堪堪对挡上她的长剑! 只这一剑……便又下了她足近二十号……不,加上这种速度,三十号,这一剑便又下了她三十人! 还剩不到八十位。 苏长泠的唇角被她绷得隐约泛起霜白,手中剑却是越出越快。 她依着自己白天在山中读到的那些东西,顺着那鬼物身上的空门一一试探过去,剑光并着灵气闪烁当空,一人一鬼亦在转瞬间便彻底失了身形。 程家大院内,无数妖魔环伺着盯紧了半空的那两片残影,而正正身处其中的苏长泠却是越打越觉心惊! 步云墟第十六代弟子李鸿雪,利左手,善用长剑,动则剑势迅猛如雷,静则剑意内敛如飞鸿隐雪,空门在右。 步云墟第二十九代弟子孔令芙,利右手,善重剑,善守,剑势厚重若山,空门在足。 步云墟第三十七代弟子屠靖,无利手,善双手剑,强攻,其剑大开大合,宛若江奔川流,变化莫测,空门在背。 步云墟第四十一代弟子…… 一道道弟子生平走马灯般飞速自少女脑中转过,苏长泠的面色却是愈转愈是难看。 ——她明明已看过一整层山志中,全部一百四十四本红标名册内一万四千四百六十余人的生平,并自其间精挑细选出了一百六十一名最有可能含怨而死、化作厉鬼的剑术高手……如今竟是一个都对不上名号! ……是的,一个,都对不上名号! ——这鬼物的用剑风格,细究起来,竟与那一百六十一人都不相同! “你……生前到底是什么人?”又一次与那厉鬼对过一剑的少女拧眉暴退三丈有余,看向对面鬼影时的目光微有些迟疑,“我曾看过步云墟内一万四千四百余位死于非命的弟子生平。” “可这一万四千四百余名山中弟子里,偏生无一人与你相像。” “你生前……真的是我们步云墟的弟子吗?”苏长泠倏然抬眼,手中剑尖立时又对准了那三丈外垂手而立的鬼物。 “还是说,你当年不过是一介……连面都不敢露的偷师小贼?” 苏长泠语气一寒,剑芒乍起时乌青罗盘身上的幽光亦随之大作,可那厉鬼抬头直视着那分明能克尽世间万鬼的罗盘,却只张嘴发出了一连串意味不明的“嗬嗬”声响! “嗬……嗬嗬……”那鬼如是咧了嘴,苏长泠听着那动静,只莫名觉着它是在嘲笑她的天真稚嫩。 笑够了的鬼物状似轻描淡写地挥剑击退那直逼进它门面的可怖剑锋,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扎进重楼—— “又跑!”苏长泠错愕瞠目,一时竟被这厉鬼贱得险些张嘴吐出口老血。 枉她山中修行十七载,今夜倒还真头一次见到这般可恶的鬼物——也不知这东西究竟是跟谁学来的这等犯贱脾性! ——等她来日抓到了这厉鬼,她非得用雷法给它来回劈透上几遭不可! 苏长泠恨恨咬牙,腹中虽造将那厉鬼来回骂了个底朝天,腿上倒是半点都不敢耽误。 在程家大院内多休养了一日的鬼物对这大宅的构造,显然了解得越发清楚,一整夜都专带着人往最有可能出现人堆的地方蹿! 于是苏长泠一路既不敢胡乱出剑,又不愿就此放开这显而易见的“鬼头儿”,只得硬憋着一肚子火气,被它这样足足遛了半个晚上! 黎明时分,她眼睁睁看着那鬼在她眼皮子底下钻进望春荒园,苏长泠仰头瞧着那褪了色匾额,只觉着自己满腔的郁气,几乎要在瞬间炸出来! 第十七章 她也曾活泼明艳 望春园,望春园,又是望春园! 这望春园里到底都藏着些什么东西,这一天两天的,倒霉玩意怎么回回都想把她往这里头引! 被鬼当猫狗戏耍了一晚上的苏长泠立地炸了毛,险些一剑横摧了面前这破落院子。 好在步云墟的门规与理智,及时联手按住了她胸中的那股子冲动劲头,不然她昨日在山上挖出来的那个坑,今天就该留给她自己埋了。 不过说到这望春园…… 莫非那厉鬼便是程姑娘口中那个,百年前在亡夫出殡那日,上吊“殉夫”了的女子? 可那女子分明是个早早便出嫁了的凡人姑娘……又如何能与步云墟牵上了关系? 山中弟子不慎遗落在外了的血脉?家中亲眷? 但她也没在山上听说过哪位前辈的风流逸事啊,而且寻常亲眷若无法缘,能学得来这一手近乎出神入化的剑术吗? 不行,她得再好生观察两天。 要是实在没招了,那她就再回一趟步云墟,去把她师父薅下山来。 苏长泠如是在腹中拿定了主意,纠结完便跑回小院寻程映雪去也。 而今她既从她二师姐那求了药,替程姑娘继续治脚的事自然也该被提上日程。 倘若她昨日一天适应得都还不错,那她今、明两天,便差不离能将她那八根断趾给彻底治好了。 ——再后面,重新学着用一双完好的脚走路、奔跑,多半也还是个大任务。 只可惜,等到了那时,她恐怕就没法子再继续帮她了。 这只能靠着她自己慢慢去适应、一点一点的练。 苏长泠想着摇摇脑袋,遂动作甚是娴熟地蹲在房顶上听了一会,确认那屋中的姑娘这个点尚还醒着,方溜下来轻轻叩了叩窗。 “苏姐姐!”开了窗的小姑娘笑嘻嘻仰了脑袋,一面招呼人进屋,一面转身去取她给苏长泠特意留下的点心,“我娘昨日闲心下厨,做了两样点心,我吃着味道不错,便给您留了两碟。” “您快尝尝,看还合不合口味?” “……多谢。”翻过了窗的少女稍作迟疑,片刻方才在小姑娘满怀期待的目光下,小心拈起碟子里的一小块乳糕。 入口的点心香滑细腻,教人吃得出满口香醇奶味的同时,又能品得出几分清爽而不腻的甜。 “好吃。”苏长泠拘谨颔首,开口给出了个十分直接又诚恳的评价。 程映雪闻言愈发亮了一双黑瞳,连忙催促着她去尝尝另外一碟:“再试试这个,苏姐姐。” “好。”苏长泠下颌微收,刚吃完便对上了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瞳:“怎么样?” “这个也不错。”——这碟点心像是拿果汁做的,细品只觉尽是花果香气,酸甜爽口,比她师父做出来的那什么绿茶胡椒配果泥一类的鬼玩意儿好吃多了。 苏长泠点头以示赞许:“夫人的手艺,比山上膳堂的大师傅还要好些。” “诶嘿!那当然了。”程映雪扬着下巴笑了个与有荣焉,“毕竟我娘亲她是特意钻研过怎么做点心的嘛!” “——我娘幼时贪嘴,惯喜甜食,一直梦想做一个点心铺子里的掌柜娘子。” “但甜食吃多了容易牙疼,我外祖他们不许她多吃,她便乔装打扮成府上小丫鬟的样子,偷着跟家里的厨娘学了好些个做点心的手艺——顺便解一解嘴馋——自己还没事琢磨着该如何改良那些点心方子。” “看来夫人当年,也曾是个活泼性子。”苏长泠微显感慨地叹出一句,脑中不自觉回想起程王氏如今那副温柔持重却又隐约带着几分沉沉暮气的样子。 也不知这世家的内宅大院,究竟有怎样的风霜,才能将曾经活泼贪嘴的少女,磋磨成那样恪守礼仪规矩的拘谨妇人。 ——她只觉自她下山以来,她所见到的凡人女子(包括女鬼)似乎无一不是在遭受着世人的规劝。 且他们又似乎是恨不能将世间所有的女子,都规劝进同一个模子里才算彻底满意——可她却并不能理解那模子终竟有什么意义。 ——只开着同一种花的春天,还能被称作是春天吗? 苏长泠懵懵懂懂地低头瞥了眼面前的两只瓷碟,被人小心拿暖炉煨了大半夜的点心上尚还带着三分热意。 程映雪在听到那句“活泼”时,双瞳不受控地暗了一瞬:“是啊,她从前的确也曾是个活泼又明艳的姑娘。” “可惜后来……哎算了不提这个,”想到了什么的小姑娘重重挥了手,“苏姐姐,咱们说点别的——您昨日一切可还算顺利?” “算顺,但也没真顺。”苏长泠抿嘴,程映雪闻声一愣:“啊?” “……那怪物比我想的还要棘手一些。”少女说着蜷了蜷指头,语气里憋不住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昨天查到的东西没用——又让它给跑了。” “但我心中现在大致也有了个新的、更详细的搜查方向了,所以细论亦不算一无所获。” ——她至少确定了那鬼对着望春园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 “总之这东西么……嗐,无所谓,”又回忆起被鬼当猫狗遛了的苏长泠原地破罐子破摔,“大不了,我再回山把我师父逮下来。” “——左右步云墟这代守山人是他又不是我。” “说起来……程姑娘,你的脚适应得怎么样了,还有脂粉铺子那头的账,可都查明白了?” ——她记着她那大伯,好像就给她留了五天来着。 这时间可不宽裕。 少女摸着鼻僵硬转开话题,程映雪听罢沉吟着屈指叩了叩桌面:“账还差一点。” “但导致那铺子连年亏损的问题根源在哪,倒是基本查出来了。” “嚯!那你这速度还挺快。”苏长泠诧然扬眉,小姑娘闻言含蓄一笑:“还好还好。” “其实主要也是这问题还挺明显的……大伯他们没发现,也只不过是因着他们平日,根本不会在意这样一个小铺子里的生意罢了——这样的铺子,程家名下少说也得有百十个。” “来,苏姐姐。”程映雪边说边弯腰自桌子底下端来三只外表别无二致的小匣,打开来,里面放着三盒状似一样的胭脂,“您来看看这几盒胭脂。” “——能看出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第十八章 问题所在 我徒生难过,本该是狼中之王,却一遭败北成了这般田地?明白它的寂寞是为何了,因为身边的同伴都死去了,而它却仍孤独地活着。若它有人之情感,那一定活得十分痛苦吧。 “好的,我马上到。”李云祥还有急事,暂时把彭思哲的事儿抛到了一边。 “什么!?我和她同时到达的终点?这怎么可能?你确定看清楚了?”一旁的伽伊洛问道。 凤息觉得有根刺在心里扎了一下,她刻意略略过那个朱衣的太子,去找柳逸,可惜没有她想看到的人。 高司令还想多聊两句,怎奈对讲机里传来了呼叫,让高司令到广场北面看一看,有人报警说那里似乎有人聚集争执。 “太好了,这次我们都要发财了。”韦圣的话音刚落,与会的何泽修就忍不住高兴的说道。 戈黛娃虽然巧笑嫣然,但却丝毫不敢怠慢地念动咒语,因为她明白奥历安勒的困兽之斗必然无比猛烈。 “既然是你提出的挑战,那么就应该由我来决定决斗的形式吧?”伊莉莎胸有成竹地对瑟蕾希说道。 再说,基金会那么多人跟着,少一个王晖也没关系,所以权胜男强硬地把王晖留在毛玉然的家乡看病,这就是银杏村之行一直不见王晖踪影的原因。 失败的参赛商黯然离去,这间已经无主的贵宾室,其内没有向导、其外也没有狼人战士的守卫,在短短几天内安静地蒙上了一层细微的灰尘。 窗外有一丝风吹,不过这是春风,而且是那种暖人心的春风,如果此时春风刮在了叶冰吟的脸上,他一定又会联想到情人耳边呢喃了。 归冥山内某处,一个黑发冷酷少年正拼命的逃窜着,其后三个灵虚期的修魔者正狂追不舍。 风凡喝着三种美酒,渐渐地,感觉心情放松了不少,修真界的争斗和搏杀的日子不断,让风凡很难有这种悠闲的情绪,三壶酒全部喝完后,风凡感觉到‘精’力充沛、神清气爽,这三种美酒果然拥有补充真元和神识的作用。 王世纲不禁咂舌,这利息好象还真不是一般的高,这个胖胖的掌柜瞧着如此的良善,但瞧他做生意的手段可真不算是良善之人。那他们家的主子轩辕耀晖想必也一定不是良善之人吧。 “既然二位签了生死战契约,老夫就不打扰二位了。”眼见风凡和君丹彤之间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内‘门’长老有些哭笑不得地说了一句,随后匆匆出了赛场。 “既然前辈修为最高,我自然听从前辈的命令。”风凡虽然看上去若无其事,但心中却暗自冷笑,如果在关键的时候这个大成期修士不自量力,风凡不介意使出各种手段将其灭杀。 客套过后便是正題的商讨,今天表面上是商讨公司未來的发展,但实际上却是江阳争夺董事长一职的会议,而且那些股东已经答应到时候助他一臂之力。 无双用她那双满怀愧疚的眼睛望着约翰,双眼中蓄满了泪水,连声说着对不起。 “这,这三条灵脉难道早就被这个漩涡在连接着?”青云立刻看出了端倪,惊讶地说道。 唐程看了看空旷的四周,杂‘乱’的石头,野草,远处黑压压的落寒峰。后面的恶灵山脉。其实,先不说战略位置,就说现在的这块地方的风景,也还是很不错的。 她并不怕死,但是还有很多事情没做,阡陌还没有回来,孩子还没有出世,而罗正坤也还没有完全解决。 这一次的缅甸公盘,金峰可是准备了不少的手段,为的就是保证他师傅的谋划一举成功。 “这阵法,乃是当初祖师布置的,虽然只是迷阵,可宗师五重以下的武者,想要闯过来,也得耗费不少时间。”玄空子道长自豪道。 黑色的气宛如罂粟花般渐渐盛开,犹如一层透明的薄雾,轻轻地包裹着樱一,但其只要懂网球的人都感觉得到其中那蕴含的力量是多么的恐怖。 “啧。”香连收回手,对寒来的嫌弃毫不留余地的写在脸上。原本可以跑的,谁知道寒来的反应那么慢,这下好了,不得不打了。 毕阡陌这回的视线是真真切切落在sun的身上,可他接下来的话却是说给老布朗听的。 现在,这张脸的面相陡然变年轻了五岁,是不是修为提升了的缘故呢? “倒是个懂事的。”莫大和莫二此刻都在屋外,莫二隐隐听着自己主子屡屡发声,忍不住瞅了眼身边的莫大,后者回了个淡定的眼神,显然已经习惯了见怪不怪。 第十九章 撒娇耍赖 所有的一切,她有权利知道,她也应该知道,哪怕对她来说是一种很大的伤害,哪怕真相是那么地可怕,那她也愿意去授受,去面对。 五年的合同牵涉到金额数以亿计,如今腰斩,损失最惨重的是肇图这种合作到一半的供货商。 如果拂苏没有说那些话,执希应该会相信白陌的解释,可现在的他却是不能。这个白陌应该不知道有人恰好知道魅冥掌,了解其中关键,否则他定当是另一份说辞。 因为云珊的离开,血色光柱已经渐渐有消散的倾向,如果光柱一旦彻底消散,秦昊可就真的走不了了。 不得不说洛安宁才是真正的人生赢家,虽然经历了磨难,但是拥有了爱人,拥有了孩子,拥有了财富,拥有了常人难比的地位。自然,叶其玉输得一败涂地。 耶鲁还是先让蒲陶露出鱼尾,证明自己的人鱼身份,确定了之后,她能明显感觉到他眼里的感慨。 “爷爷,我没事!”人是没事,但是听得出来,生完两个孩子,梁曼的声音还是很虚弱的。 另一边,由唐宇开车,一路往聚会地点而去的路上,沐晓美看了身边的男人两眼,这才决定开口。 邱林毕竟事儿多,爱好多,游戏只是随便玩玩,虽然是秦昊的引路人,却是个大菜比,频繁出错被喷也正常。 听闻这话,徐雪的身子明显的颤了一下,眼里多了几分亮色,事实上她跟蒲陶的想法不约而同。 佐天泪子自然不会被初春饰利生气都那么可爱的样子给吓到,孜孜不倦的缠着初春饰利跟她在那聊天。 于是,出于自身的考虑,霞之丘诗羽就开始刻意的做着各种事情,特别是在应付羽生的事情上。 银色的莉安冷笑了一声,她拿出了一个蓝色的按钮一按,顿时空气中出现了一个投影,而投影出来的景象正是被捆绑着昏迷过去的卡侬。 而内院之中又分为三个分院,分别为法师分院,战士分院和炼金术师分院。 这个判断,让周方远在心底自己笑自己,但他紧跟着就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和沈星当面谈一谈才行。 “额……”山田妖精闻言愣了一下后便下意识的顺着羽生的话开始按照加藤惠的性格开始去设想剧情,结果悲剧的是,山田妖精的灵感跑车刚刚发动就熄火了,搞得她脑子里面一片空白,根本没什么注意。 她走了过去然后冲自己的同事勉强地笑了笑,坐在了自己的工位上,打开电脑。 所以之前对方在发现了游轮之后便毫不犹豫的使出了自己的最强绝招黑洞,将所有的不安因素清除掉。 不过因为这么一生气,霞之丘诗羽的身体似乎又生出了一些力气,直接将羽生赶出卫生间自己开始洗簌了。 等把邪龙干翻,把教皇干倒,艾默里克组建上下议院的时候,再让老爷子派人来伊修加德的贫民窟云雾街搭个棚子,做几锅炒饭散个几天;福尔唐伯爵再开个多玛主题宴会,名声一下就出来了。 现在无论是玩游戏还是看神话电影,神兽的形容词,就是一个字——猛。若将睚眦培养得好,它必定会成为一个给力的“金牌”免费打手。 自封为“全能”球员的庚浩世,每日的传球训练是1000次。因为控球后卫的每日传球训练任务也是1000次,所以庚浩世又和那个控球后卫替补队员陈宇在一起训练。 却说华盛顿飞往洛杉矶的飞机,型号波音747,在刚好飞出西弗吉尼亚州进入肯塔基州的时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因,一直飞得很平稳的飞机,忽然一阵猛震,其左翼火光乍现。 所以柳惊云现在醉得一塌糊涂,然后不断地呓语着苏雅俊的名字,痛苦而压抑。 听无极讲起雀鹰飞走报信的事,大家都感觉到还会有一场更大风暴将来临,魔天教死了这么多人,他们是不会善罢干休的。 “好了,这几天就躺在床上吧,不要下床了。”待处理完九儿伤痕累累的屁股,景厉琛拿着医药箱放进休息间。 念及此处,他忽然蹲下了身体,双手横拍水面,骤然荡起几十尺的巨浪,浪花飞起浇盖着那六团火焰,转瞬之间,火就被完全熄灭了。 “你们两个,当着我的面就敢含情脉脉,当我是死人么?”洛水漪阴森着声音,一字一句道。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跟在花凌钰身边,为花凌钰出了不少力,他对沈逸风的心意,所有人都看的真切,那种炙热与深情绝不是装出来的。难道他真是为了沈逸风? “这一点我同意大长老的说法,什么东西能比命重要,我们还有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有了这个秘密,东山再起的日子指日可待。”张梓鹏眼中闪烁着狡黠的目光。 第二十章 白日奔逃 这……这居然真能摔啊? 勉强爬起身来的程映雪蒙叨叨抬起脑袋,眼中犹自憋着两包泪珠。 苏长泠见状浑然不觉有丝毫意外地耸耸肩:“你看吧,我就说了得摔。” “你现在的前脚掌基本没什么力气,被白布缠久了的筋肉也萎缩得厉害——想要重新如正常人一般走路,且得练着呢!” “好了,程姑娘,我先扶着你起来慢慢走两步试试——咱们这回就别着急了。”苏长泠道,话毕俯身抓住小姑娘的一只手臂,动作甚是轻巧地将之一把捞了起来,顺带又瞄了眼她刚恢复如初的脚。 其实这姑娘的天足本就不大,满打满算也就将将六寸有余(大约34码),也不知那群人非得给她缠个什么劲儿的足。 “程姑娘,注意脚下的发力,感受下整个脚掌都能吃得上力道的感觉,”腹诽够了的苏长泠垂着眼睛轻声提醒,“不要把重量都压到自己的足跟上。” “步子先小一点,手臂可以跟着轻轻摆动保持平衡——提大腿,膝盖要有缓冲……” 少女的声线惯来如往日那般清冷平静,在她的声音里,程映雪心中原本还存着的三分焦躁气莫名便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她循着她口中所说的步骤,缓慢而坚定地抬了腿脚,一步一步,向着窗边的书桌行去—— 刚恢复过来的脚掌的确是虚软又无力的。 重新学着用整条腿去行走,也的确不如她一开始想象得那般轻松。 但无论这过程再怎么艰难,每每迈步,她仍旧能感受到那其间潜藏着的、与从前的,微小的不同。 有风钻入窗棂,带来清晨未散的雾气,点点的潮意萦绕上鼻端。 她知道,那是自由的味道。 ——是她曾梦寐以求的自由。 程映雪举目望向屋外那高翘着的檐角,这一回却惊讶的发现,自己的目光竟能绕过那四方的天井,直直看见大院外的远山和远山下隐隐升起的炊烟。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着自己仿佛变回了当年那个正蹒跚学步着的孩童——远去的时光以某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溯洄流转……又在刹那之间,重入人间。 小姑娘不知道苏长泠是什么时间悄悄放开的手,她只知道自己足上的筋肉在渐渐复苏,脚下的步子也是一步稳过了一步。 曾经停留在旧时光里的孩童,于不知觉间飞速成长起来,而她迈着步子的双腿,亦在不知觉间交错得愈来愈快。 某一息,有风被落叶催促着穿过明堂,顺着门缝挤向了屋外,小姑娘像是被惊醒了一般猛地推开屋门,于是楼梯上响起她几乎奔跑着的步伐声响—— 那赤着足的姑娘追逐着那商风跃过门槛,枯叶在半空化成只新绿的蝶。 院中有流烟吹动了她鬓边的碎发,青砖上又有碎石硌痛了她细嫩的脚心。 然而她却并不想顾念脚上的那点点痛意,顾自奔逃着用力拉开那厚而重的院门。 初生的红日跨过群山为她镀上薄金,她张开双臂,终于拥抱住了这独属于她的朝阳—— “我做到了……苏姐姐。” “我做到了。”程映雪笑着转身仰起了脑袋,日色在背后为她勾勒出放光的翅膀。 苏长泠垂眸看着她眼角迸出来的泪花,不经意柔和下了她紧绷着的眉眼:“恭喜你啊——” “程姑娘。” * 守在铺子那边的丫鬟说,她让她去做的事已有了眉目,被她派去搜查那商铺掌柜与族中人往来通信的小厮那也有了些进展。 如此,只要等她翻完了手头的账簿,仔细挑拣出这账目上的异常……脂粉铺子那头,便差不离可以收网。 希望明后两日的一切……都能顺利一些。 翻看完手中最后一页簿子的小姑娘伸手揉了揉眉心,顺带拿钗子拨弄了下窗边的烛火。 今晨她疯完过后便坐在这里继续翻阅起了账簿——连三餐都是在桌边用的——不知不觉就看到了入夜。 也不知道,现在到底已是几更天了。 程映雪想着举目望了望夜空,巷外的梆子不清楚已响过了几声,她只觉今晚的夜色,似乎要格外的浓。 “叩叩——” 屋外无端传出谁叩门的响动,窗前黑云悄然遮掩了半片白月。 小姑娘下意识扭头看向那紧闭着的木门,遂试探性地轻轻开了口:“谁呀?” “是娘……还是苏姐姐?” 回应她的却只有长而久的沉默,半晌后那门边甚至出现了绣鞋踏地的窸窣声响。 程映雪被那动静吓得倒竖起满身的寒毛,她本想立马吹灭烛火关窗装死,却又在指尖即将触及到那烛台的一刹,鬼使神差地变了主意。 她就……略微出去看那么一眼,就那么一眼,看完了便立马回来。 这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吧? 小姑娘如是在心下宽慰着自己,一面轻手轻脚地裹上大氅,揣好了苏长泠上回送给她的那柄桃木小剑。 其实她的本能正玩命阻拦着不让她打开屋门,可直觉却又疯狂催促着让她速速离开这里,否则她必将抱憾终生。 在本能与直觉极致矛盾的拉扯下,她只觉得自己像极了茫茫海上的一叶孤舟,整个人被某种叫不出名字的力量硬推着向前行走——直至她擎着那烛灯,一手推开了屋门。 “谁?” 程映雪高举了手中灯火,烛光幽暗,映照出两侧空空的长廊。 方才那窸窣的、如绣鞋擦过地面的响声似乎从楼上转去了院中,空院里有一线黑影一晃而过。 嘶—— 程映雪呲牙倒吸了一口冷气,遂近乎本能地愈发裹紧了身上的衣裳。 人类对未知的恐惧迫使她当即打算转回屋内,孰料那门却在她眼前,“嘭”地一声,骤然关了个彻底。 “是谁,谁在里面!”小姑娘惊慌失措地抬手拍了木门,脚却不受控制地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下了小楼。 怀中的桃木小剑似在这时突然派上了用场,她只听得耳畔陡然传来“咯嘣”一声细响,先前还束缚着她的那股无名力量,立时散了个丁点不留。 ——只是她人已然带着烛灯,站在那院中的游廊上了。 第二十一章 吃人厉鬼 咦? 刚才拐着她走的那股力量消失了。 程映雪茫然瞠目,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面,烛灯幽幽点亮一小片天地,她的脚确实是已不再受任何力量的控制。 看来苏姐姐留给她的小木剑还真好用诶? 小姑娘怔怔伸手摸了摸衣兜,不多时便找见了那柄桃木雕镂成的小剑。 那木剑剑身上不知何时悄然爬上了一线裂口,她摸着,微微有些扎手。 那现在,她是该直接上楼回屋呢—— 还是……来、来都来了? 程映雪甚是纠结地抬手挠了脑袋,举目时视线却不经意瞟到她今夜忘了阖死的窗。 黑洞洞的窗口莫名散发出三分鬼气,她回想起那扇无风自锁的木门……只觉她这会还是就留在这个地方最好。 反正她披了大氅又带了烛灯下来,九月的夜霜还不算太冷,她应该……也冻不死吧? 小姑娘如是想着,风一吹,她不受控地立地打了个哆嗦。 先前已消失了的步伐声有一次响彻在游廊尽头,她眼睁睁瞧着那黑影一闪而过,原本才安生下几分的心脏,霎时便又起了鼓。 啊这……这是闹鬼……还是闹贼? 或者……这就是苏姐姐接连追查了几日的那个,妖、妖怪? 程映雪的心脏怦怦跳上了嗓子眼,才恢复好的腿脚也跟着不住发了虚。 几经纠结之下,她到底选择远远地抬腿跟上那刚闪过去的黑影——关键,那游廊尽头都已然出现了异状,那她眼下待着的这个地方,还会一直是安全的吗? 更何况…… 不知是不是她在紧张下生出来的错觉。 但她的直觉的确是还在一直催促着她——催促着她快快追上前面的那个影子。 “谁啊?” 不然,她一定会后悔的。 “谁?” ……不然,她一定会后悔的! “谁在那里?” 这念头如惊雷般骤然炸响于她的脑海,她脚下的步子不自觉迈得愈发的快。 庭院里,原本崭新的回廊在不知觉间变得腐朽而老旧。 檐上的碎瓦翻滚着堕入湖面,“咚”地一声绞散了天上清月,程映雪倏然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竟已出了小院,端正正站在了那眼熟而陌生的水边。 这……这是哪里? 她不是一直走在院中的游廊上吗? 什么时候就从那里面走出来了?! 小姑娘张皇无措地睁圆了眼珠,一张脸霎时变为了一片墙色。 然事已至此,她也只得擎着那烛火,硬着头皮沿着那游廊继续向前走去——长廊尽头的小厢房里不时发出令人胆寒的磨牙声响,她小心翼翼,老半天方有勇气抬臂触及那满覆尘灰的窗。 “再不出来……我要派人去报官了!” 程映雪虚张声势一样扬高了声线,一面心下默数着,猛地动手推开了那破旧的壁障。 于是阴风倏然蹿出墙角,只一刹那便吹灭了她掌中的烛火。 未燃尽的白烟幽幽升腾着阻拦了她的视线,霜月惨白,映照出跌伏在那屋内,只剩半个头颅的狰狞鬼脸—— “啊!!!” 几乎被那鬼面吓懵了的小姑娘惊声尖叫,手中已熄灭了的烛台跌落在地,登时碎成了两截。 原本趴伏在地上的鬼影似被这动静惊动,野兽般动作迅猛地转过身来,直愣愣仰起了脑袋。 屋外凄惨惨的月光毫无遮掩地打照在它的面上,清晰显露出它那可怖的轮廓,程映雪直到这时方才发现,那鬼物口中竟还叼着根尺余长的森森白骨! ——她刚才听到的那种让人脊背生寒的磨牙声响,就是它咬啮人骨发出来的!! ——这是个……会吃人的厉鬼!!! “救、救命……救命!!”陡然意识到了这一点的程映雪叫了个声嘶力竭,慌不择路中,她险些一脚橫绊上游廊的台阶。 怀中的桃木小剑像受到巨石撞击了一般轰然碎裂,锋锐的木茬扎穿了她的外衣,微微刺痛了她的手臂,她被那痛感激得回过神来,近乎本能地张口喊出那个近来最令她心安的名字:“苏姐姐……” “苏姐姐!!!” “锵——” 凭空出现的剑器倏地斩断了那厉鬼的去路,晃动的剑穗恰到好处地隔绝开了她与那鬼物之间的视线。 踩着飞剑跃下半空的苏长泠面上瞧着似隐约有两分的不悦,程映雪竟一时分不清那点不悦究竟是对着她,还是对着面前这像是要吃人的厉鬼。 “你今夜怎还跑出来了,程姑娘。”苏长泠回头浅望了小姑娘一眼,顺手摸出了袖中的乌青罗盘,“我记得我曾给过你一柄桃木剑——入夜后只要你关紧了门窗,那小东西便可保你那屋子不受邪祟侵犯。” 程映雪应声微愣,遂稍显不大好意思地低下了脑袋:“今日账本看得入迷,一时不察忘了时间,也就没来得及关窗。” “然后……然后就……” “喔,原来是忘了关窗,不小心被这鬼物蛊惑了……问题不大。”听出了她言外之意的苏长泠了然颔首,一面将那罗盘塞进了小姑娘怀中,“把这个拿好,程姑娘。” “这厉鬼和我近日一直追查着的那个并非同一个,想来也当是不难对付。” “你且站得稍远一些——仔细被剑气误伤。” “哦哦,好。”程映雪闻此连连点头,话毕便抱着那罗盘,乖乖又朝后小退了三尺,一双眼紧紧盯上了那破旧的厢房。 苏长泠见她早已退出了厢房三尺开外,当即不再迟疑,果断提剑对上了那刚爬过门口的吃人厉鬼—— “铛!” 雪锋撞上那骨头发出声清脆金鸣,剑刃翻转间,少女轻松一剑挑飞了被那鬼拿来充当武器用的森白人骨。 重物飞栽上地面溅起一小片的蒙蒙尘烟——面前这鬼正如苏长泠先前预料的那般,比那遛了她三天的鬼物好对付了不知凡几。 “分明只有这么浅的道行,你这又何必跑出来吓人呢?” 两剑便将那厉鬼制服了的苏长泠垂下眼睫,空置着的手上无声掐起道能渡魂的诀——似这样虚弱的鬼物,只消一道手诀便可教它们魂归地府,而她身为修行中人,倒也不必回回都讲求一个将人打得“魂飞魄散”。 “下一世,莫要再含着这满腹的仇怨了。”苏长泠轻声呢喃,渡魂印诀在她指尖迸发出柔和的灵光。 那鬼物在灵光的照耀下褪去了满身的煞气,露出女人原本纤细而柔美的面容。 杵在三尺开外的小姑娘定睛瞅清了她的模样,整个身子却都立时不可置信地战栗起来—— “阿、阿姐……” 第二十二章 你究竟……是怎么死的? “……阿姐?” 小姑娘茫然地瞪大了眼珠,唇瓣不可自抑地不住哆嗦。 那女鬼循声缓慢抬起了脑袋,她只见她纤眉如画,两目含愁,不是他人,正是她那已亡故了多时的堂姐映柔。 “阿姐……阿姐!!”程映雪的脑子在这一瞬“轰”地一下炸了个彻底,不待她回过神来,整个人便已然一步上前,死死抓住了苏长泠的衣袖,“苏姐姐!” 后者早在听到她喃出那第一句“阿姐”的时候,就收住了掌中手诀,这会只神情稍显复杂地回头多看了小姑娘一眼。 “我知道的。”苏长泠道,目光不着痕迹地自那一人一鬼的面容上滑过——这二人细瞅起来确乎是有三分相像,只是气质实在天差地别。 如此,反倒教人很难一眼就想得到,她二人竟是有血缘关系的堂姐妹。 “谢……谢谢您,苏姐姐。”程映雪匆匆道了谢,话毕便颤抖着伸手臂,试图触碰她那苍白又瘦弱的姐姐。 奈何早已与她相隔了阴阳的鬼物,又哪里能有可供活人触碰的实体? 小姑娘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指尖一次次穿过程映柔那虚幻的躯壳——什么也摸不到。 “阿姐……映柔姐姐……你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啊?”程映雪的眼圈不受控红了个透底,开口时声线里也不自觉带上了哭腔,她在程映柔面前慢慢屈下了膝盖。 她那声“映柔姐姐”似乎终于唤醒了那女鬼的神智——空洞漆黑的眼瞳缓缓现出点点光色,她定定看着面前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姑娘,良久方微微翕合了嘴唇:“你是……” “……阿……雪?”女人皱眉艰难吐出四字,她像是已许久都没说过话了,嗓音干涩沙哑,早不复她生前时的清越动听。 小姑娘在听清了那句“阿雪”时的瞬间落下泪来,至此她像是再控制不住,捂着面皮放声大哭:“我是阿雪,姐姐……我是阿雪啊!” “阿雪……是阿雪……”那女鬼喃喃,边说边僵硬抬手,隔空一遍遍描摹了小姑娘的眉眼,“阿雪、阿雪长大了……” “长大了……也变漂亮了。”认出了自家小妹的程映柔半哭半笑着牵起唇角,视线满带不舍地在她面上寸寸流连。 “几年不见,姐姐都要认不出你来了。” “阿雪是长大了。”哭得愈发凶了的小姑娘抽抽噎噎,“可你怎么就成这样子了阿姐……你怎么就成这样子了!” “罗家不是说你是追了姐夫……是、是殉情而死的吗?”程映雪哭了个上气不接下气,“还是说……还是说他们当年果真、果真是在骗人?” “罗家……”听到“罗家”二字,程映柔立地一怔,浑身霎时迸发出无尽的阴煞鬼气。 苏长泠见状长眉微拧,翻手一指点上她的眉心,灵光迸发间,墨色的煞气被那微茫拉扯着一分一分消停下来,那女鬼在原地愣了许久,半晌才再度恢复了几分神智。 “所以……他们果真是!”程映雪不敢置信地捂住了嘴巴,她的眼泪顺着掌心打湿了衣袖,瞳底刹那烧灼起焚天的怒火——看到程映柔这副模样,她又如何能猜不透当年的真相! “……你到底是怎么死的,阿姐。”小姑娘猛地虚攥住女人枯瘦的手掌,手指因愤怒而遏制不住地轻轻颤栗,“告诉我,好不好?” “阿姐,你究竟……是怎么死的?” ——究竟是什么样的死法,才能让她自小天性温柔和善的姐姐,因怨气而变成如今这会吃人的厉鬼! 程映雪的瞳中满带了乞求,一双眼一动不动锁紧了女人的眼珠。 程映柔原不想再重复这些已快被尘封了的昔年往事,可当她触及到小姑娘那执着坚定又写尽了哀戚之意的眼神,她终竟忍不住低头松了口:“我是……被他们关在房中,活活饿死的。” “活活……饿死?”程映雪的瞳仁发了颤,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刚才都听到了些什么。 女人的眼角悄然迸溅出些许泪花:“是,我是被他们活生生锁在房里饿死的。” “为……为什么?”小姑娘垮了眉头,这一句不知是在问女人还是在问头顶的明月,程映柔望着她的面庞苦笑着摇了摇头:“因为……小叔他已中了举人,马上便有机会踏入仕途了。” “可他中了举人,与你又有何干系!”程映雪错愕瞠目,程映柔同样惨笑着举目望向头顶发朽了的木梁:“我也想知道他中了举人……与我,又有何干系!” “阿雪,你知道的。”女人目含凄楚。 “我虽然无意抗争礼法,却也一向认为,女子此生,不该只为了夫婿,不该将时光都蹉跎在后宅里面相夫教子。” “是以,延郎刚过身那会,我心中虽也悲痛,却到底不曾尽失了把好好活下去的力气。” “守寡,我是没异议的——左右我上有一对公婆,下还有个尚未长成的小叔,加之他们罗家名下多有绣坊……而我又恰巧颇爱研习女红。” “是以,纵使我膝下并无子女,每日侍奉公婆、教养下小叔,再去绣坊里带着绣娘们琢磨些市面上没有的新鲜花样……教刚开蒙的小丫鬟们认认字、读读书,看着绣坊的生意蒸蒸日上,看着原本不识字的姑娘们渐渐也通了文墨,这日子过得倒亦还算有趣。” “我曾认为,我这一辈子也就当是这个样了。”程映柔说着,长长叹出口气,“直到那日,公婆忽的将我请去了前堂。” “平素对我爱搭不理的公婆那天突然和颜悦色得厉害,我诚惶诚恐,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要遭他二人训斥,却不想,公婆竟只是让我上前,要与我唠一唠家常。” “他们与我讲起了延郎幼时的趣事。”女人抬指揩了揩自己眼角涌出来的水迹。 “讲他几岁时还爱爬树掏鸟,讲他几岁时才上了学堂……我听他们讲着那些往事,不由自主地悄悄放松下来……” “——我以为他们是终于从延郎病逝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不想他们却忽然提起,我那刚及弱冠的小叔中了举。” 第二十三章 所以柔娘,你必须去死 “彼时我还不清楚他们提及这个究竟所为何事,只由衷的感到高兴,我说,好啊,这是顶好的事,小叔平素苦功,而今一朝中举,总算也不辜负这十几年来勤学的功夫……咱们今夜也合该痛饮一番,为他庆贺庆贺。” 程映柔定定重复着她当年说过的话,眼神微有些发愣。 “公婆回答我说,对,他们正有此意——只不过,他们今日叫我来这,却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为了什么?’我这样问了,可他二人却不曾开口答话,只挂着那副和蔼慈爱得令我心惊胆战的模样,笑眯眯盯紧了我的脸。”女人说着颤巍巍闭上了眼睛——她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恐惧,苏长泠二人待在一侧,能清晰看见她不住发抖的眼睫。 “‘柔娘,你知道的,安儿他的诗书并不算是顶好。’就在我几乎要受不住那种感觉,找借口离开前堂的时候,我婆母终于笑着开了口。” “‘我跟你公公商量过了,我们两个决定让安儿等年后便向吏部提交上入仕申请——看能不能搏一个中卷,就近做一个知县。’”(注:明代举人入仕前还需要经历一个小考试,考试成绩上卷授同知、知州,中卷知县,下卷通判) “‘所以,您二老的意思是……’我突然无端感到恐惧。” “‘我与你公公的意思是,柔娘,自延儿去后,这些年你操持着家中内外,终日劳碌,也该好生休息休息了。’我婆母笑得慈眉善目,我却总觉着她那笑容背后藏着某种说不出的、阴森又恐怖的恶念。” 程映柔紧闭着的眼睫颤得更厉害了:“她几乎是在下一个瞬间,便迫不及待地证实了我的猜测。” “我的婆母对我说:‘何况,安儿如今已长大成人,也到了该议亲娶妻的年纪——家中再一直有你这么个与他年龄相仿又孀居多时了的嫂子在,叫外人看了,总归是不大合适。’” “我知道她这是想要逼着我去死的意思了。”两道水痕刹那贯穿了女人的面颊,衬得她整个人越发苍白瘦弱,“但我还不想死啊——” “年前我才答应了娘亲,年末要找个机会回家看她,上一回离开娘家的时候,才十岁的阿雪还抱着我的腰,跟我要街上点心铺子里的那份顶市酥。” “我不想死,于是我问婆母,倘若我愿意明日就上山寻个老庙,做一个不问世俗姑子,自此常伴青灯古佛……他们能不能放我条生路?” “左右若单单为了给小叔说一门与他家世匹配的亲事……那我只消离开了罗家便好。” “——只要我离开了罗家进了空门,那坊间就不再会有与小叔相关的风言风语……我那时满以为这样便足够令公婆满意了,孰料婆母听完了我的请求,却只面不改色地对我摇了摇头。” “‘不行啊,柔娘。’婆母原本还算慈祥的面容霎时变得狰狞,‘我们想要一块节孝坊。’” “‘一块能光耀我罗家门楣的、能为安儿未来仕途铺出一条路来的节孝坊。’” “‘所以柔娘,你必须死——’” “‘必须得以贞节烈妇的身份去死——’” “我是不想死的,由是我立马起身想要逃出那会吃人的罗家大院……但我婆母他们显然早早就做足了准备,不待我逃出堂屋,便立时有十数位家中粗使的丫鬟婆子将我围了个滚圆……” “后来我被她们捂晕了锁进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黑屋里,又被人强制断绝了水粮,我的求生欲还算强些,虽被人断绝了水粮,却也强行靠着身上那点衣衫,和雨天积在墙角里的污水多活了两日……我被他们如此磋磨十数个日夜,终竟饿死在了那间小木屋中。” “再后来,我死前的怨气太强,魂魄离体后却久久等不来地府的官差……我看着婆母命人将已死透的我带离那间屋子,命人给我梳妆打扮,并抱来了延郎的牌位。” 程映柔躯壳震颤着,几近泣不成声:“他们将我伪装成是自愿为了延郎绝食殉情的样子,又叫来了官府的大人……” “赶着那官爷既想要我小叔来日去做他的同僚,又想要境内多一位烈妇的功绩,即便仵作们验尸时也曾发现有些许的疑点,他亦不曾挑破,只将我的名字报了上去,让罗家和程家,就这样多了块沾血的贞节牌坊!”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听罢了女人哭诉的程映雪目光发直,放在双膝上的两手止不住地轻轻颤抖,“怪不得阿姐你如今会变成这副模样……” “那、那你头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刚才瞧着你的脑袋好像只剩了半个……” 小姑娘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猛地向前倾了身子,伸出去的手又一次从女人那虚幻的身形上穿过:“还有大伯。” “大伯他知道你是被罗家活生生饿死的吗?” “知道。”程映柔应声苦笑,“可他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想要那块贞节牌坊光耀门楣的不止罗家一个……他在家中虽有‘家主’之名,上头却还有不少的族老。” “阿雪,我的好妹妹,你且记住——”女人动手擦了擦自己眼角,面上隐约浮现了几分担忧,“程家不是‘家主’的一言堂,我父亲的权力也没那么大。” “不要相信族中的那些族老,他们只会为了程家的虚名和利益着想——” “至于我头上的伤。”程映柔面上的笑容愈发苦涩,“这是因为……罗家只急着要那块贞节牌坊,却并未给我准备什么像样的棺椁。” “那薄木的棺材带着三两金银下地之后,没多久就被盗墓贼偷着钻出了个窟窿,他偷走了棺中的陪葬,却没好生将那管材上的孔洞补上,后来有老鼠顺着窟窿找进棺材……便将我的头颅啃啮成那个样子了。” “所以阿雪,我真恨呐……”女人咬牙切齿,眼眶里又扑簌簌滚下了泪来,“这你叫我怎么不恨……” “我如何能够不恨!!” 她低喝,通身的煞气在苏长泠的压制下却又一次凭空暴涨。 觉察到不对的少女反手抽剑猛地劈上虚空,老朽的房梁崩塌陷落,长剑嗡鸣,坠地的朽木登时溅起满地呛人的烟—— 与此同时,那藏匿了快半个夜晚的鬼物,亦终于现出了它的身形。 第二十四章 “小登科” 她等的就是这个! 苏长泠眉梢微扬,遂反手打出道灵风,动作甚是轻柔地将程映雪姐妹送出了这已崩塌了的游廊。 乌青罗盘悬浮在那一人一鬼头上,静静散发出泛青的幽光,小姑娘意外发现她这会竟能碰触到她那已成了厉鬼的堂姐,忙不迭伸手揽住了女人清瘦干枯的身形。 “程姑娘,劳你带着你姐姐在这多等一会,不要轻易离开那罗盘幽光的笼罩范围。”已然跃上了虚空的少女持剑回眸,瞳中难得晃过一线温和的笑影。 “今夜,我与这鬼物只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望春园内鬼气横生,那罗盘能隔绝世间万恶,保住你和你堂姐的魂魄安然无恙。” “好,苏姐姐,您且去罢。”程映雪应声颔首,一面越发搂紧了怀中因怨气爆发而昏过去了的程映柔,“我不会随便乱跑的。” “我会尽快回来。”苏长泠微一点头,言讫一剑直直劈上那厉鬼命门。 那鬼物接连几日与她交手下来,早就熟透了她惯用的招式,这时间竟不躲不闪,只轻松抬臂,便拿煞气化尽了她来势汹汹的锋锐剑气! 这厉鬼……变得比前两日更厉害了。 苏长泠心下一沉,面上亦不由愈渐浮上了三分凝重。 孰料那化开她一击的鬼物却不急着还手,它只意味不明地对着她嗤笑两口,转身便一头扎进了那如墨夜色! “又跑!”苏长泠咬牙切齿,这功夫她心中竟无端生出了几分气急败坏。 盛怒之下她毫不犹豫地提剑追逐上那迅速逃窜的瘦削鬼影。 那厉鬼逗弄猫狗一样带着她自前院奔去了戏台,又从戏台几步蹿上了程家家祠,最终重新绕回了望春园东。 望春园。 又是这座……埋了不知道几条人命的望春园! 这倒霉玩意究竟是有多喜欢这地方? 苏长泠眉心狂跳,几番深呼吸后,终竟抬步跨进了那望春荒园。 小院前堂一如她初来的那日一般荒败老旧而空无一人,那厉鬼每每来此,便像是化进那砖缝墙隙一样,教她浑然再找不见丁点鬼影—— “接连三日,你日日煞费苦心地将我引诱至此——” 负手提剑的苏长泠冷声低呵,环望四方的眼瞳里潜藏着一层极浅的杀机:“你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想要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 空旷的小院里蓦然荡起重重的回音,随之而来的便是那鬼物不知来处、却又无处不在的“嗬嗬”声响。 阁楼里,朽透的窗格陡然断裂,螺钿雕花的大漆妆奁无故跌下了小窗。 “哐啷——” 沾染了铜锈的锁扣碎裂,那破碎了的镜面,霎时割破了那顶掐丝点翠又嵌宝攒珠的冠。 无数细小的宝珠“叮叮当”跳跃着散了一地,滚至墙角便再不见了身形。 堕地的明珠在霜华下折射出莹润的光泽,未曾蒙尘的点翠花朵上流溢着华彩,那院外突地传来锣鼓与唢呐交奏出来的欢腾乐声—— 这喜乐又是从…… “哈哈,程兄!你头月前儿才高中了解元,今夜便又逢上了‘小登科’——近日来你这还真是人生得意,喜事不断,恭喜恭喜呐!” “嘿!谁说不是呢!先前秋闱那会,我便瞧着程兄的面相最好,如今一看,他果真是咱们兄弟几个里最有福气的那个!” “诶~来!喝酒喝酒!” 或真心或假意的贺喜声潮水一样涌入苏长泠的耳廓,少女捏着剑柄倏然回身,便见原本腐朽褪色的雕花木梁竟不知在何时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入目只余一片红得骇人的上好红绸。 这是……当初发生在望春园里的那场婚礼? 苏长泠皱眉攥紧了手中长剑,提步小心观察起了这满院的喧嚣。 往来的丫鬟婆子们面上无不充斥着腾腾喜意,而那些宾客们眼中或是歆羡或是向往,偶尔亦能瞥见些许稍纵即逝的嫌恶与妒恨。 “来来来,程兄,难得遇上这么天大的喜事,我们可不会轻饶了你——喝!” “对对对,这可不能轻饶——赶着新娘子到场之前咱们可得多灌程兄两杯……喝!” 席间的劝酒声一茬高过了一茬,不少人面上已悄然多了两分不大明显的醺然之意。 旧日的景象在这一刻被那鬼物以某种不可言说的方法投射到了今时,而少女身着一件不带丁点花样的单薄素衣,与周围格格不入。 ——这是一场,用鬼气与怨念勾勒出的幻境。 也当是……那厉鬼死前印象最为深刻的场景。 苏长泠面无表情地看着满院宾客推杯换盏,灯烛长明间遮掩了天上明月,有偷溜进来的孩童蹦跳着伸手去抓桌上小瓷盘里的糖果点心,又在婢子们的催促下,恋恋不舍地离了小院。 “新娘子来咯——” 院外忽响起报喜嬷子的高喝,不多时一面覆红绸、一身凤冠霞帔的女人就那样被人仔细牵引着接入堂中。 高堂上,新郎官的父母早便安稳列座两侧,墙角的小香炉里,正燃着幽幽的香。 “哟——新娘子来了,快看,新娘子!” 满座宾客嬉笑着向女人投以或好奇、或不怀好意的目光,高堂上的程氏夫妇同样端正正摆足了长辈的派头。 苏长泠听着那满耳闹哄哄的嘈杂喧嚷,只觉心中无由来地一阵烦躁—— 想拔剑。 想一剑把这喜堂都一应尽掀了去。 想把这群令她心烦的东西通通杀个精光—— 异样的、毫无来处的杀意自脊骨攀上她的脑海,震得少女脑仁止不住地突突发痛。 心脏在那新娘出现的那个瞬间狂跳如擂鼓,她站在那里,甚至能清晰听见她自己胸腔中,已全然失衡了的心跳—— 怦……怦—— 怦! 乍起的剑意猛地掀起狂风,那风绞刮了新娘头顶的大红盖头,刹那崩碎了她华美的冠。 簪钗与挑牌跌落在地,失去了束缚的青丝自她头上倾泻下来,立时遮住了女人姣好而柔美的眉眼。 苏长泠提着长剑步步逼近那穿着嫁衣的纤弱女人,瞳底清辉凛冽: “你……到底是谁?” 第二十五章 一生 “嗬……嗬……” 那鬼物吃吃笑着,声音嘶哑却又令苏长泠莫名觉着有几分说不出的耳熟。 她攥着那长剑小心翼翼向后退开半步,紧捏着剑柄的掌心里不自觉渗出层薄薄的汗珠。 孰料先前还一直躲避着她的厉鬼这会对着她却是浑然不退不让,它只猛然上前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而后开口吐出了这三日来,它的第一句人言! “你……说……呢?”那鬼物倏然抬头,原本覆在它门面上的发丝立时向着两侧微微晃动,墙角处陡生的阴风绞刮着吹卷起它面上的青丝……却只露出一张,与苏长泠一模一样的、清冷苍白的面容! “你这是……”看清了那厉鬼模样的苏长泠不自觉地轻轻颤抖,瞳中霎时掀起滔天的墨浪。 在此之前,她曾无数次幻想过那厉鬼缠身阴煞之下遮掩着的面皮,究竟会是何种模样……可当今日,她真真切切剥开了它身前的层层遮挡,所见到的…… 竟然就是她自己??? 苏长泠的瞳仁不受控地发起了细细的哆嗦,眨眼间,面前的鬼物却又凭空尽失了身形。 她张皇失措地四处巡视着想要搜寻它的影子,一时天旋地转,星河倒悬,方才还被她一剑劈碎了的喜堂刹那恢复成了原状,而她却正正好站在那喜堂中央! 这究竟……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哟,这新娘子在这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跟新郎官拜堂呐!” 耳畔蓦然响起报喜嬷子的尖声催促,双臂莫名被小丫鬟们搀扶着架在了半空,脚下三寸长的尖尖绣鞋几乎箍断了她的脚骨—— 苏长泠愕然低头,才发现她的剑不见了,自己竟不知何时被人换上了一身大红的嫁衣! ——只在须臾之间,她便成了这婚礼中的主角,成了那即将要与人拜堂了的新娘! “一拜天地——” “跪——” 礼生的声线尖锐而高亢,掀穿了房顶又直直钻荡了苏长泠的耳膜。 她只觉从某一息起,她的身躯似乎彻底脱离了她的掌控—— 她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半扶半压着与对面那看不清容貌的陌生男子行过大礼,又被人连拖带架地送上那高高的阁楼—— 疯了……疯了,她觉得这整个世界好似都疯了!! 苏长泠定定望着镜子里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脑袋疼得几欲炸裂。 她浑噩回想着程映雪当日与她讲过的那个故事,在心中默默计数起了当前的时辰。 于是在一阵尖得能震起林鸟的惊叫声过后,院中的喜乐转眼变成了丧钟——她那一身大红盘金的喜服被人强制剥离下来,缟素蜿蜒着裹紧了她的躯壳,厚重的木门“哐”地一声被人自外落锁,她亦终于走上了那一条既定的路。 ——她知道,他们是想将她活活饿死在这里,以为程家换来一块足以光耀门楣的“节孝坊”。 但—— 为什么会是她呢? 为什么,偏偏要是“她们”? 苏长泠对着铜镜怔怔瞪大了眼睛,她像是在一瞬间被人变作名刚出生的婴孩,眼前浮动着无数她看不懂的细碎光影—— “嗨呀!费了这么半天的力气,怎么还是个丫头!” “罢了,丫头便丫头——来日养大了寻门好亲,倒也不算全然没有用处!” 为什么她身为女子,来日唯一的出路便是去“寻一门好亲”? “去!天天翻墙爬树的哪有个姑娘家的样子?回屋把《女训》和《女诫》再去抄五十遍,抄不完就不许出来!”(我查了,这俩加起来大概两千七百字,五十遍能抄完就是抄十天半个月出不了门) 为什么她身为女子,就不能任着性子翻墙爬树! “嘿!裹个脚而已你叫什么叫?疼又怎么样?你放眼到街上看看,哪个世家小姐小时候不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大家都缠得,就你缠不得?” “忍着,不许哭!” 为什么她身为女子……便一定要被缠出一双丑陋的、畸形又痛苦的足! 那双脚……分明让她每行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啊!! 苏长泠抱着脑袋死死盯着那铜镜中不断变幻着的种种画面,她看到一个不被人期待的姑娘,是如何从天性爱玩的孩童,被人打压规训着成长为世人所“称赞”的、典范一样的世家女子,想嘶嚎吼叫,却又仿佛被扼住了喉咙! “你父亲着人给你说了门顶好的亲事——是程家的六郎,听说他天资聪颖又长得一表人才,今年刚参加了秋闱,极有可能高中。” 然而镜子中的画面丁点未停,她看着那日那衣着华美的妇人高居明堂,宣告式地诵读着她来日已定的命。 “嫁到程家以后,你要记得好好侍候公婆……趁早为你夫婿开枝散叶。” “喏,看到那边穿青衫子的那个了吗?那就是你未来的丈夫。” 初长成的少女隔着屏风觑着那青松般的挺拔身影,心中也曾升起过小小的期待。 “新娘子来咯——” 大红的锦缎铺天盖地。 “夫妻对拜——拜——起——送入洞房——” 礼生的唱词震贯了前堂。 “都怪你这个丧门星!” 突如其来的丧钟通彻天地,木门被人拍得砰砰作响。 “你才嫁过来一日,我儿便暴毙在了新婚之夜……这定是你这个丧门星命中带煞克了他!诶唷——我苦命的儿呐——你死得好生冤枉!” 须发花白的妇人嘤嘤哭诉,无尽的谩骂如潮水奔涌,将她的身子尽数裹挟。 “来人,把这娼妇锁在这阁楼里——不许给她水粮!我要用她的性命,再为我程家换来块节孝坊……如此,也算是告慰我儿的在天之灵!” 木门落锁,一切喧嚣被隔绝在外,喜堂眨眼化作灵堂。 所以—— 那程六郎是她害的吗? 她为什么一定要去死呢? 苏长泠颤着手抚摸上面前落了灰的铜镜,她在方才那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便历遍了一个女子完整的一生——她一时竟分不清自己终竟是步云墟上的弟子,还是百年前那个苦命的女人。 ……所以。 她为什么一定…… “哐当!” 重物坠地的响动猛地打断她的神思,苏长泠回头,却只瞧见了那打翻了水盆、满面惶恐的年轻丫头。 “你……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那丫鬟的嘴唇不住轻颤,“你……你、你怎么还活着??” “怪物……怪、怪物!” “老夫人……少夫人她是个饿不死的怪物!” 第二十六章 怨气丛生 什、什么? 什么怪物?? 苏长泠愕然瞠目,正欲张口辩解,便听得屋外忽传来老妇那含恨又不容人置喙的苍老声线:“妖怪?什么妖怪!不过是运气好被饿了七天还没死绝罢了。” “她既饿不死,那便赏她三尺白绫将她吊死好了——届时我们只消与官府的差爷说她是不忍我儿黄泉路上寂寞,不顾我等劝阻,也要为我儿自尽殉情就是!” “左右这是凭空掉下来的政绩……想来知县大人也不会在这种关头轻易拒绝了这个,实在不行,红翠,你且把我妆奁匣子里压着的那三千两银票好生送到大人府上——” “好了,你们几个还在这愣着作什么!还不快去准备白绫——可别耽误了我儿出殡的时辰!” “喏。”被点到了的小丫鬟们喏喏应声,不多时,便有两名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带着几个手捧白绫素衣的丫鬟,急匆匆挤进了阁楼。 本就狭小的空间被人挤得越发令人喘不过气来,苏长泠看着丫鬟们手中捧着的那些东西,几乎本能地便想夺路而逃! 奈何被禁锢在这一具凡人躯壳里的她力气小得厉害,早早就被人折断了的小脚亦让她压根就跑不了几步。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五大三粗的婆子恶狠狠钳住了她的手臂,她掌心粗糙的硬茧隔着衣衫刮痛了她的肌肤,尺余宽的白绫被人折成五叠,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 肺腑中残余的空气被那收紧的白绫一厘一厘地绞刮了个干净,她双眼暴凸,面颊霎时被憋得紫红!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与那程六郎婚前拢共见了不到两面,他的死到底与她有何关系——他母亲为什么要这般恨她! 为什么他死了,她就一定要给她“殉情”? 为什么身为女子便一定要遵循那些《女诫》《女训》…… 为什么这世间的女子,生来就不能自己选择一条自己想要的活路!! 她只是想要活着而已……她们只是想要好好活出个人样而已! 苏长泠腹内不知来处的、不知积压了多少个时日的怨气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满腔怨恨离体,登时将天空映成了血红的一片。 魂魄离体的刹那,她看到那老妇以烈女烈妇之名,将她的名号上报给了朝廷——却又在仵作验过了尸首的那一天,命人开棺挖坟,硬生生割断了她的舌头! ——他们要让她有口不能言,要她即便去了阴曹地府,也不能与阎王申冤!! 凭什么啊……这到底凭什么啊!!! 苏长泠伸手抱紧了头颅,身上的缟素在不知觉间换回了她那身简单利落的轻便长衫,她捏紧剑柄,下意识一剑劈碎了这件满藏着罪恶的小楼! “轰——” 朽透了的木梁眨眼崩塌成满地废墟,褪了色的雕花斗拱四处迸溅,黛色的瓦片掩埋了曾经那描金镶银的匾。 幻境破碎,先前还闹哄哄的小楼须臾恢复成一片荒芜死寂,怀中的寻魄玉烫得几近能将她烧穿,她两目怔怔直视着前方,终于再一次见到了那身着凤冠霞帔的亡命艳鬼。 “哟,醒过来了——你这一趟,感觉如何呀?”那厉鬼笑嘻嘻抬手抚了抚自己鬓边散落下来的碎发,表情说不出是妩媚还是满带讥讽。 苏长泠定定盯着她的眉眼,只觉她似乎长得像她,却又不尽像她。 于是她仿若梦呓一般恍惚着抬起了手中青锋,那剑上寒光冷冽,却又带着遏制不住的细微颤抖。 “所以你究竟……” “还看不出来吗?”那厉鬼闻言不大耐烦地打断了她未脱口的话,“还是说……你是到现在都不敢承认呢?” “我就是你啊——苏长泠。” “我是百年前的你,是未转生的你,是那个——被狠心婆母生生勒死在阁楼上的你!” “多可笑啊,长泠。”女鬼说着伸手虚虚抚摸上少女的面颊,目光如情人般缱绻,又似母亲样温柔,“你本是高居在那山巅之上的神女,却偏要为了那句可笑的‘救世’,硬要以身渡红尘。” “可你看看,就算你亲自走下了那万仞高峰又能如何呢?凡人愚昧、无知,又自以为是——他们踩着你的血肉步步向上攀登,将你的骨头打造成了反能令他们‘光耀门楣’的贞节牌坊!” “你看看这样的尘世——你低头看看这样荒唐可笑的尘世!”那厉鬼说着猛地伸手指向那段已崩塌了的游廊。 那里,程映雪正小心揽着初初转醒的程映柔,一动不动缩在罗盘的幽光之下。 “一生悉心侍奉公婆、教养小叔,还为无数绣娘开蒙启智的程映柔最终被婆家关在房中活活饿死;满心宏图大志又颇具天赋的程映雪险些被族人逼到跳崖……就连曾经最爱吃点心的王夫人,如今也被磋磨成了连姓名都不配拥有的‘程王氏’!”那厉鬼扬声大喝,陡然之间,怨气丛生! “还有你——你忘了自己终竟是何等身份,我却还记得个清清楚楚——你为了这群凡人放弃了那通身的道行,最后却被人以‘妖物’之名勒断了喉咙!” “这样的人间还能渡吗?” “这样的人间,还值得你亲自来渡吗!!” 那鬼物这话犹如一记重锤,狠狠击打在苏长泠本就颤动了的心脏上。 她回想起她方才在那幻境中所经历的种种……发现自己竟不能斩钉截铁地回她一句“值得”。 她嘴唇不住哆嗦着缓缓苍白了一张面皮,当此时,那烫得快燃起来的寻魄玉自行钻出她的衣襟,猛地跃上虚空! “嗤——灵谌子弄出来的小东西。”厉鬼不屑低哂,抬手一指便将那玉轻松丢回了苏长泠怀中。 黑茫茫的天际悄然泛上一线银白,她遥遥瞥了那即将破空的晨曦一眼,遂对着苏长泠轻飘飘牵了唇角:“长泠……我们明日再见。” 那厉鬼话毕即刻失了影子,被罗盘幽光笼罩着的程映柔却不曾立马散了身形。 缠绕在罗盘外的阴煞悄然退去,程映雪见状忙不迭起身望向那提剑立在虚空中的清冷少女。 “苏姐姐,您没事罢!”小姑娘的眼中满是担忧,矗立于高空的苏长泠缓缓回头—— 面上却只流下俩行殷红的泪。 第二十七章 她不想放弃 “苏、苏姐姐……” 程映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闹得脑子发了懵,一时呆呆的不知该作何反应。 愣神中,那高居于虚空之上的少女忽地闭目软身栽下了长剑,小姑娘见状下意识便想起身去接。 孰料下一瞬,先前一直挂在苏长泠腕子上的碧玉镯子陡然间翠芒大作,程映雪被那光刺得不自觉眯起了眼睛,再定睛,却发现半空中竟不知何时多了位身着青衣的隽秀青年。 “您是……”小姑娘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半步,在挡紧了身后程映柔魂魄的同时,一双眼一动不动锁在了被人抱在怀中的苏长泠面上。 “山中人。”应无风言简意赅,程映雪听罢这才微微松出口气:“原来先生也是山上的仙长……那苏姐姐她——” “放心。”应无风应声低头多看了少女一眼,“她只是大悲大痛之下被又怒火冲了心脉,一时受不住昏死过去——长泠的道行一向不低,等她缓过了这股劲头,醒来便也无事了。” “对了,姑娘,您这有能休息的地方吗?她今天恐怕得先好生休养个个把时辰了。” “啊……有的,娘亲先前就已着人替苏姐姐拾掇好了客房,只是她一直不曾住进去……”程映雪闻声一愣,遂连忙抬手给人引了路,“先生,请随我来。” “有劳。”应无风颔首,甫一迈步,便先瞧见了之前被小姑娘死挡在身后的清瘦女人。 他看着程映柔那半虚半实的身影轻轻皱了下眉头,程映雪见此立马又紧张了起来。 “先生,我阿姐她是……她是……”小姑娘结结巴巴地不知该如何解释面前的这番景象,想拉着女人迅速离去,却又发现她堂姐这会好似根本离不开那罗盘的幽光。 “这位姑娘身上好重的怨气。”应无风拧着眉心细细打量了程映柔一番,“当初想来当是无故枉死的。” “我虽不清楚当年您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不过长泠既留您在此,必然是有她的用意。” 应无风目光平静,边说边揽着少女倒出一只手来,屈指掐了道诀:“只是已亡故了的鬼魂没法子在白日行走……浑靠着那罗盘幽光亦总归是不大方便。” “这样,我先将您的魂魄暂时收寄在这罗盘上——一切等着长泠醒后再议。” “如此,便多谢您了!”程映雪闻言大喜过望,忙不迭点头应了下来——那会见到这仙长蹙眉时,她还怕他一言不合就反手打散了她阿姐的魂魄…… 不想,这位山上的仙长,倒是比她族中的族老们更好说话、更讲道理一些。 “无妨,小事一桩。”应无风微一摆手,话毕便利落地暂收了程映柔的魂魄,顺带将那罗盘好生塞回了苏长泠袖中。 小姑娘带着二人沿小门悄悄拐回了自己的住处,待应无风小心将人放上软榻,又仔细擦了她眼下那两道刺目血痕,他的影子已然虚幻下了三分。 “姑娘,应某不便在山下久留,长泠接下来,只怕还需您费心照顾了。”安置好了苏长泠的应无风回身对着程映雪拱手行过一礼,小姑娘闻此立时不大好意思地连连摇了脑袋:“不不不,不费心不费心,应该的,都是应该的。” “且不说苏姐姐她昨日刚帮我救下了阿姐的魂魄……就单说她前不久才替我解决了束缚我数年的断骨,我照顾她便原就是应该的!” “仙长,您若有事便先去忙罢!苏姐姐这里万事有我——”程映雪满目诚恳,应无风看着她那认真的模样,不禁低头对着榻上的苏长泠轻巧地牵了牵唇角。 于是又一阵青光闪烁过后,原本还立在床边的青年眨眼重新变回了那只碧玉镯子,端正正悬在了少女腕上。 小姑娘盯着昏睡在榻上的苏长泠看了半晌,只觉她自昨夜起到现在经历过的……简直浑似一场说道不清的梦。 ——映柔阿姐当初是被婆家人关在屋子里活活饿死的。 族老们明明知道其间内情,却为了那块贞节牌坊,丝毫不加以阻拦。 她大伯并不能一人决定下程家的所有事。 还有苏姐姐。 也不知道当时那厉鬼究竟对她做了什么,才会让她变成这副样子…… 程映雪的脑仁突突发了胀,只冥冥中感觉自己似乎需要重新考量下自己与程家的关系——这两日的账本翻查下来,她已看出她大伯确乎是有了些想要松口的意思。 但——就算大伯愿意松口放她经商,族中那群老家伙们肯放弃这唾手可得的、与沈家结亲之后的种种利益吗? 万一族老们不愿放过她……而单凭大伯他一人又无法拗得过族中长辈们的话。 那她来日……究竟该何去何从? 小姑娘想着近乎本能地抓紧了苏长泠的掌心,一面转头望向窗外那渐亮的天。 被天井隔出来的苍穹照旧四四方方的,那飞檐高翘着,依然牢牢遮住了那初生的太阳。 ——她不想放弃。 不想放弃这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不想放弃那眼看着便触手可及了的自由。 她不想做那一辈子只能被人锁在深宅大院里的笼中鸟,她想由着性子,任意奔跑在每一处她喜欢的山间和田上。 她想做名扬千古的女徽商。 “当然,就算争取不到也没关系。” “大不了跟他们一刀两断。” 程映雪的脑子里,不期然地回想起和苏长泠初见那日,她与她说过的话——少女的嗓音淡漠而果决,先前曾被她觉着多少有些荒谬的词句,这会竟莫名赋予了她无尽的勇气。 ——也好。 若是族老们真要逼迫着大伯让他食言。 那她从今往后……便与程家一刀两断罢。 只是有些对不起她娘……但不要紧,等她的生意做起来了,她也可以再想法子,将她从这个会吃人的地方接出来。 她不想在被囚困在这一方狭小的天地里了。 “阿姐,苏姐姐,你们也会支持我的……对吧?”小姑娘趴在榻边低声喃喃,不多时便闭目坠入了梦乡。 一整夜的惊吓与不安极大地消耗了她的体力—— 而现在,她也想要先睡一会了。 第二十八章 最会吃人的,是人呐 待到苏长泠缓过那股劲儿、幽幽转醒的时候,窗外的日色已然上了三竿。 无名的疲惫与倦意自脊骨处向四方传来,她下意识蜷了下自己的指尖,原本抓着她手掌安睡的小姑娘被这细微的变动惊醒,睁眼时瞳中尚带着三分未睡够的懵懂:“苏姐姐……” “诶?苏姐姐您醒了,您怎么样……身上有没有哪里不太舒服?”回过神来的程映雪猛地坐正了身子,一面越发攥紧了苏长泠的手。 后者闻言对着她微微摇头:“无碍,就是有点累。” “对了,程姑娘,那会是你将我带回来的吗?” “苏姐姐,我哪有那么厉害!”小姑娘面皮一烫,“是一位身着青衣的山上仙长带您回来的……他好像是从您腕子上的镯子里变出来的。” “哦对,他还把我阿姐的魂魄暂时收寄在了您的那块罗盘上,说一切等您醒了再议。” “镯子……”苏长泠低声喃喃,顺带瞄了眼自己腕间的碧玉镯,“喔,那应当是应先生。” “如果是应先生,便不奇怪了。” 少女目光平静,就手掐诀放出了罗盘中程映柔的魂魄。 经过一番修整之后,这会女人的情绪显然早便稳定下来——面上亦不见了那派森森怨气。 “多谢仙子救命之恩。”站定了的程映柔盈盈福身,至此她已意识到若非有苏长泠帮她驱尽身上的怨煞之气,她这时间只怕还是个毫无神智的吃人怨鬼——且大半永世都再无转生的机会。 “客气了,程大姑娘。”苏长泠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不过,这罗盘最多只能供姑娘你暂居三日——不管三日后会遇到什么,我都一定得将你的魂魄送回地府的。” “是以,在此之前,你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要去完成下吗?” “若说心愿……能看到阿雪长大还出落得这么出色,我好像便也没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在了。”程映柔闻此稍作沉吟,“非要说的话……我可能还是希望我当年的真正死因,能够公之于众。” “——我不太喜欢我那口蜜腹剑的婆母一家,踩在我的尸骨上去全他们的门楣荣耀……但这会不会太麻烦了些?有没有可能牵连到我父亲他们?” “唔,这个查起来倒是不难。”苏长泠思索着搓搓下巴,“我只管在将你送回地府之后,一剑劈了罗家的那块贞节牌坊就是。” “左右你刚过身尚不足五载,牌坊无故崩塌,势必代表着这背后另有冤情。” “至于你父亲他们……他们若能将自己摘干净了,自然不会受到太大的牵连。” “但若他们没本事将自己浑摘出去——那也算是合该倒霉。” “毕竟,你们程家大院内另一块节孝坊,来得也不光彩。”苏长泠面无表情,程映雪听罢霎时瞪大了眼睛:“苏姐姐,您是说……” “嗯,百年前那位新妇也是枉死的。”少女说着垂下眼睫,“昨夜我看到了她死前的景象……她是被婆家人饿了七日后,生生勒死的。” “什、什么?”小姑娘满面不可置信,“她竟是被人生生勒死的!” “……天,阿姐,苏姐姐,”程映雪微红着眼眶连连摇头,“我原以为这世上最会吃人的,一向是山中的豺狼虎豹!” “却不想,实际最会吃人的,从来不是什么林中虫豸……是人呐!” “——人才是这世上最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可能获得那节孝坊后所能带来的利益太多。”苏长泠应声微一沉默,片刻方缓缓给出个答案,“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前赴后继,宁愿舍弃良心与道义,也要换来那么块只看着光彩的玩意。” “好了,程姑娘,程大姑娘。”少女起身略微抚了下自己发皱的衣摆,对着那一人一鬼轻轻点了点头,“两位且先叙着旧,长泠今日得回黄山一趟……那乌青罗盘我便留在这了,咱们回头再见。” “好,苏姐姐,那祝您一路安顺。”程映雪颔首,话毕便目送着苏长泠乘剑飞上云端。 晴空下,少女的影子被那日色衬得又细又小,远远瞧着几乎要化在那灿金色的阳光里。 小姑娘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半晌方慢慢收回了视线。 “阿姐,其实我现下有一桩纠结事……”程映雪犹豫着与程映柔讲清了她自她大伯那里争取来的机会,顺嘴又细细讲了讲她当前的隐忧。 “……依着那群族老们的脾性。”女人思忖着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他们的确很有可能为了那近在眼前的利益食言。” “毕竟他们一向不认为女子能比得过族中男儿。” “对,我也是在担心这个。”程映雪重重一收下颌,“所以呀,阿姐,您说,倘若族老们真如我们担忧的那样食言……我能不能干脆狠心自请迁出族谱,从此与程家断亲?” “断亲不是一件小事。”程映柔闻声皱皱眉头,“但也不失为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 “主要是,阿雪,你想清楚了吗?” “——你想清断亲后,你要如何应对此事可能给你带来的种种后果吗?” 女人目露忧色:“你有没有将这个想法仔细讲给婶娘听?你来日会不会又突然感到后悔?” “还没有,我打算先在腹内打好个草稿再去与她细论——阿姐,您知道的,我娘她在这方面的性子一向比较柔弱,我不想突然吓到她。”程映雪挠头,“至于后悔——” “您放心,断亲这事,我是不会后悔的。” “我只怕没抓得住这难得的机会,浪费了这此生唯一一次的自由。”小姑娘满面诚恳,边说边稍稍提起了裙摆,“尤其是,苏姐姐都把我的脚治好了呀——” “我可不想浪费她这一番心意!” “咦?昨日我倒不曾注意——还真是!”程映柔目带惊奇,“那你既想好了,便只管一往无前的闷头去做就是。” “阿姐知道你不是个冲动的姑娘……无论你最终选择走哪一条路,我都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的!” 第二十九章 人间自会给你答案 “咦惹!你小子前两天不是才刚回来过一趟吗?今天咋又跑过来了!” 山中小院,灵谌子甫一开门便瞅见了那负手执剑、端正立在他摇椅边上的素衣少女,面上原本还洋溢着的轻松笑意霎时消了个无影无踪——脑仁亦开始止不住地突突发痛。 “你这是上次在藏书楼里没找到你想要的,还是跟那厉鬼打架又打输了啊?这怎么还有三天两头往山上跑的!”灵谌子垮着张老脸嘟嘟囔囔,一面偷摸打量起了苏长泠脸上的细微表情。 他见少女在听他提起“藏书楼”时,瞳底曾飞速晃过一线微妙的幽怨,又在听他说“打输了”那会多了几分不大自在,心下顿时生出了第三种推断—— “等、等会,”灵谌子狐疑拧眉,“你是不是已经知道那玩意是啥了?” “……咳。”苏长泠假咳着不自觉飘移了眼神,“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别是完了还吧。”灵谌子目露嫌弃,“那你都知道那玩意是啥了还回来干嘛?赶紧给它收了啊!” “这不是还收不了嘛!”苏长泠面无表情但理直气壮,“而且,师父,您明知道那厉鬼就是弟子遗失的六魄之一,为何还让弟子去翻阅山中年志?” ——听她那一魄的意思,百年前的她确乎是山中人,但却不见得是步云墟弟子,且如今的她又没死,也上不了那堆夭亡弟子名录…… 现在想想,她也不知道她那会翻山志到底翻出来了个什么。 “这有啥收不了的……让你翻年志,”这会的灵谌子简直被自家小徒弟问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肯定是因为那里头有你想要的东西呀。” “……等一下,你上次翻的是哪部分年志?” “步云墟历代弟子名录。”苏长泠面色平静,“不然还能有什么。” “谁让你翻这倒霉玩意……”灵谌子闻言霎时被人破了大防,并被气到在原地嗷嗷蹦高,“我是想让你看看开山纪和百年大事记!” “喔。”苏长泠面不改色,“那您没明说,弟子不知道。” 灵谌子看着她那模样顿时更生气了。 “逆徒,逆……算了。”灵谌子佯装出一派痛心疾首,胡乱嚎了一句便在苏长泠的注视下默默闭了嘴。 “直接说吧,长泠,你这次遇到什么麻烦了。” “……不算麻烦,只是有点疑惑。”苏长泠垂眼略微斟酌了下言辞,遂简明扼要地与灵谌子说过了她昨夜在那幻境中所亲历过的“前生”,最后方提出她的困扰。 “是以……当她问我,‘这人间还值得渡吗’的时候,我的确迟疑了。” “我回答不了她。”苏长泠面上不受控地晃过一线痛苦,“我总觉得我若回答了她——不管是哪种答案——都会是一种‘背叛’。” ——回答“值得”,那她似乎便是背叛了她当年被婆母生生勒死的仇,背叛了程映柔被活活饿死的恨,更是背叛了这世上本不该遭受苦难,却因身份或地位而平白经受无数苦难的人。 ——回答“不值得”,那她背叛的将是她踏入修行以来所学到的所有东西……背叛了她的信念。 “所以师父,您说,这人间究竟还值得渡吗?”苏长泠迷茫又挣扎地抬起眼睛,这问题要是想不明白,她感觉她的道心只怕都要出现点岔子。 灵谌子听罢面色忽地和蔼下来,他只抬手安抚似的拍拍少女的脑袋:“长泠,你没能不假思索地回答她‘值得’。” “但也没毫不犹豫地说出‘不值得’三字,不是吗?” “对,因为您从小就教导弟子要救困扶危,普济群生。”苏长泠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而且弟子也总觉着人间好似还没差到那种地步……” “那你就……自己去人间找找答案吧,长泠。”灵谌子笑眯眯弯起眼睛,“今天的天气不错,你下山的时候,可以趁机在山里四处转转。” “不要御剑了,或者多停下来用腿走一走。” “你可以看看山中的草木,可以看看路上的行人……下山后,你还可以在沿途的小镇里随便逛逛。” “徽州府是个好地方。”灵谌子满目认真,“你的问题,人间自会给你最合适的答案——” “去吧,长泠。” “人间……自会给我答案?”苏长泠懵懂呢喃,再回神时人却已然站在了下山的石路上。 这个时辰的山中自然没有云海,但林木繁茂处,有时还见得到些许烟一样的流岚。 天柱山上的百步云梯陡峭得厉害,可攀爬在其上的游人们面上却混不见丁点厌烦——她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几时上的山,看模样或许也就是五更前后。 有胆小些的,眼中分明还挂着压不去的恐惧,脚下却还坚定不移地向上走着。 她看到他们明明已发软发颤了的腿脚,会在踏及到下一级石阶的那个瞬间重新变得坚定,她从没见到过这样新奇的事,于是便也跟着踏上了那条状似能直入云霄的高耸石梯。 山间的秋风咝咝作凉,打在石壁上微有异响。 一向乘惯了飞剑的苏长泠自然不会如常人那般畏高,可当平素只御剑俯瞰过这条山路的她,真真切切攀爬上这被无数人称为“天梯”的石阶,当她伸手触到那比她高了不知凡几的危崖峭壁—— 她才忽然发现,自己竟是这般渺小。 跟这一整座山来比,她小得似乎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这种感觉,跟她平日踩在剑上,自高处向下看时完全不一样。 那时她只知道黄山的占地颇为辽阔,但好像又没有历代文人骚客们写在诗里的那样大、那样险。 而现在…… 她只觉所有人都只不过是这莽莽红尘中的一粒粟米。 就像她手上沾染着的这点沙砾。 少了它们,山崖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山又偏生是无数砂石堆叠而成的。 ……人间也是。 她们仿佛不该因着部分人的苦难,而直接否认掉整个红尘。 苏长泠的迷糊着的脑子里隐约生出几分新的感受,正当她想静下心来仔细咂摸咂摸那感受到底是些什么,却忽的被人轻轻拍了下手臂。 “姑娘,嗯(你)要喝点水不?” 第三十章 名为“生”的希望 (注:方言部分,作者参考了太平话的部分语法和发音,但作者不是安徽人,不会说吴语,不保证全写对了,有错特别离谱的请戳我,没特别离谱的就凑合看吧) “阿(我)看嗯手空空的,从伊(这)到山下还要走好几个时辰,嗯没有水,会很难走。” 那人如是道,音量不高,语气中却隐隐含着几分关切。 苏长泠循着那动静诧然回头,只一眼便瞧见了那背着竹篓的中年农妇。 她像是要到山那边走戚访友去的,背上的竹篓顶上封着两层红布,身上穿了套农家人平日轻易不会拿出来外穿的绣花衣裳——满是老茧、五指粗壮的手掌中举着只装了清水的葫芦。 “啊……姑娘,嗯长得真漂亮!”那农妇仿佛被苏长泠的模样惊艳到了,由是眼中霎时满溢了浑然不加掩饰的欣赏与赞叹,“和画里的仙人一样。” “对咯,把(给)嗯水。”农妇说着将那葫芦又朝前递了递,面上绽开个苏长泠从未见过的、干净质朴而满含大地气息的笑。 其实年过不惑、又常年要在田头地里劳碌耕作的农妇,样貌自然不会太过好看——她的皮肤不够光滑细腻,头发也不似寻常小姑娘们一般的乌黑油亮。 但她脸上的那个笑容,却偏生像带着什么奇特的魔力——教人无端想起春雨过后满是潮意与泥土气息的大地,厚重,开阔,满带生机。 “……谢谢您,大娘。”苏长泠被那样的笑晃花了眼睛,半晌方慢悠悠转回过神来,“但水就不需要了——我还不渴,谢谢您的好意。” “别呀,嗯伊会不渴,等下渴咯就好找不到水咯。”那农妇闻言瞳中不禁闪过一线焦急。 她低头想了想,片刻忽拍着脑门作一派恍然大悟状:“哦——阿晓得咯,姑娘,嗯莫怕,伊个葫芦是阿上山前刚做出来的。” “阿没用它喝过水——是干净的,嗯就放心收着吧。” “不不,您误会了,大娘,我不是因为这个……”苏长泠摆手,想要解释自己是个修士,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索性叹息一声应承下来,顺带又跟着这农妇道了个谢,“罢了,多谢。” “不过,大娘,您把这水给了我,您那还能有水喝吗?” “有的,有的。”那农妇连连点头,一面耸肩晃动了竹篓边挂着的另一只发旧了的水葫芦,“嗯看,阿还有个葫芦。” “再个,阿常年走伊条路,阿晓得哪里的泉水人能喝得。” “姑娘,嗯莫忧心阿。”农妇边说边笑眯眯弯起眼睛,她眼尾的纹路被牵动着向上弯翘,恍惚如春日里田埂边刚冒头半寸的小草。 “好。”苏长泠颔首,难得因与一位萍水相逢的妇人多说了几句话,而拘谨且不知所措。 她本想伸手帮那农妇背一背身上的竹篓,孰料那农妇却只笑着说她早已习惯了这点重量。 百步云梯最险峻处陡得近乎像要直直垂在那万丈石壁上,寻常人过此天险往往需得手脚并用,轻巧踩上了那石阶的苏长泠回眸看了眼已然用上了双手的农妇,想了想,终竟足下一转,借力蹬上山壁,三两下便绕到了农妇后方。 ——并一把托举住了那瞧着就颇有些重量的竹背篓。 “嚯!姑娘,嗯有伊飞檐走壁的功夫,咋还要来爬伊百步云梯呀!”冷不防被少女这一手给震到了的妇人惊讶不已,苏长泠闻此对着她浅笑着牵了下唇角:“没爬过,想来试试。” “大娘,您继续往前走罢,篓子我帮您托着。” “好,好,谢谢嗯。”那农妇迭声道谢,有人帮着她在后头托着篓子,后半段石梯爬得竟是比前边还要快些。 待到那百步云梯攀到顶头,二人早已多上了三分熟络,苏长泠亦从农妇口中得知,她背着背篓翻山越岭,是为了探望她嫁去了山那头的女儿。 “阿女女(女儿)上个月刚生咯个小囡。”农妇提起女儿,眼中尽是慈爱与思念的光,“阿给她们拿咯家里做的烧饼……鸡蛋,红糖,腊肉,还得阿给她们新裁的衣裳。” “阿要去山那边看阿的女女和孙孙。” “也不晓得孙孙长得像阿女女,还是像佢(音‘渠’,第三人称‘ta’)爹爹。” “姑娘,谢谢嗯帮阿托着得篓子,阿要朝那边去了——嗯一路小心,注意山路!” 岔路口,要下山了的农妇挥手与苏长泠告别,少女看着她那并不年轻,却仍旧满是生气的面容,本就颤动了的心脏变得越发颤抖。 ——她还记得她讲到女儿时满目爱意的样子,记得她那双被劳作催得衰老却依然黑亮的眼珠。 最关键的,她在她提到孙女时眼睛里迸发出来的、先前她从未注意过的奇特光芒——那是人类对新生命最本能的向往,是一种名为“生”的希望。 “大娘,您也一路平安。”苏长泠的嘴唇微微翕合,又在那农妇转身时,于她身后凌空画下了两道小小的符文——它们中的一道能替她减轻些身上的重量,另一道则能保着她不会受到山中自有的阴煞困扰。 ……所以,人间还有些什么呢? 苏长泠漫无目的地在山中四处闲逛,不时东碰西碰地薅折下一两根泛了黄的草。 青狮石边上那株五百来岁的老松树已稍微有了些灵智,长得活似个支着胳膊迎人的跑堂小哥。 峡谷里的枫叶红了才刚两分,金绿橘赤四色相互错落着,望着倒也还挺赏心悦目。 始信峰那头山道崖壁上歪着棵才八十多岁的小树,枝干不粗,竟已隐约有了些想探海翻天的影子…… 所以,人间到底还有些什么呢? 下了山的苏长泠思索着走进附近的小镇,明明看着还没山中任一个山谷大的地方,街上却热闹得全然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定定抬眼望着巷子里奔跑嬉闹着的孩童和街头晒着太阳的老翁,听着耳畔不时传来的、小贩们高亢的叫卖声响。 她看妇人们围坐在家门口,一面闲聊,一面织补着手中的衣裳,看往来的男人们担子里装满了木柴或米粮…… 西斜的日头为整座小镇慢慢镀上鎏金的余晖,她看着眼前真切而不再虚幻的万家烟火—— 忽然便想通了。 第三十一章 给你苏姐姐做件衣裳 “娘,您有空吗?在干什么呢?” 申正时分(下午四点),在屋内翻看了大半日账簿的程映雪终于打好了腹稿,轻手轻脚地敲开了自家娘亲的房门。 彼时程王氏正坐在窗边的小桌子旁,借着屋外的日色缝补着什么东西。 天虽晴,但像这样的深宅大院里头,总归还是不够亮堂。 是以,除了那两段自门窗钻进屋中的日光,程王氏犹自命人点了两盏烛灯添亮。 “诶呦——你这孩子,走路怎么一点动静没有,可吓死为娘了。”沉浸在自己女红世界中的程王氏冷不防被人吓了一跳,手下绣花小针一歪,险些扎到她的指尖。 她别开那针,微蹙着眉头嗔怪一嘴,遂抬起头来,对着那扒在门边、做贼一样只露出半个脑袋的小姑娘招了手: “快进来——我这正做着衣裳呢。” “嘿嘿,来啦。”自觉理亏的程映雪呲牙傻笑,进屋时还不忘顺手带上了门。 博山炉里燃着的香快尽了,余烟幽幽绕过堆满了丝线的绣架,小姑娘抻着脖子瞟了眼那架子上那一连串清淡雅致的诸多浅色,笑嘻嘻伸手抱住了自家娘亲:“娘怎么突然又做起衣裳来了。” “是给云娘做的吗?” “去!你还缺衣裳呀?”程王氏半是嫌弃、半是宠溺地横了小姑娘一眼,顺带抬指点上了她的鼻尖,“我可都听说了,你那屋子里衣裳多的穿不完——好些都没等上身呢,就先在柜子里落上灰了。” “这衣裳,我是给长泠仙子做的。” “苏姐姐?”程映雪应声一愣,她脑子里方才闪过许多种可能——倒还真没想过这种。 “嗯,你苏姐姐。”程王氏点点脑袋,就手重新拈起了绣花小针,眉目间不自觉多上了几分疼惜与慈爱,“长泠仙子自小没有爹娘。” “娘想着,那她也定然没有穿过家人给她做的衣裳。” “虽说裁缝铺子里的衣裳做得也够精巧,他们仙人亦说不得还有什么特殊织造法术……但我觉着,这些总归是不一样的。” “何况……若单是把金银俗物一类的东西充做谢礼送给人家,那这未免太过敷衍,显得我们程家好像不识礼数。” “还是送套亲手做的衣裳罢,”程王氏弯眼笑笑,“刚好娘也觉着她穿得太单薄了些。” “——入秋了,天渐凉,姑娘家可是受不得冻的。” “也是哦,苏姐姐她穿得是挺单薄。”程映雪听罢思索着搓搓下巴,“但您不提,平常我还真没注意。” “你啊,”程王氏屈指敲了敲小姑娘的发顶,“你这小妮子整日心都飞到那天外头去啦——哪里能注意到这些。” “来,瞧瞧,这件大氅还差几针就绣好了,看它衬不衬得你苏姐姐?” “好看,这种浅云色的衣裳,最适合苏姐姐。”程映雪点头,“对了,娘,这大氅是浅云色的……那您裙子打算给她配一个什么色的呀?” “裙子的话,娘昨儿刚看好了一块稍深一点的东方既白色料子。”程王氏说着抽出了条新绣线,低头慢慢劈起了绒丝,“打算就做东方既白色的了。” “东方既白……也好,这颜色,苏姐姐也当喜欢。”小姑娘沉吟着拍了下掌心,程王氏听见她那话,却不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你对长泠仙子的事倒很是上心——平日娘可没见你对别人这样。” “好了,云娘,说说罢,今日这个时间过来,你这妮子是又打算做点什么?” “哦对,差点把正事忘了。”程映雪闻言故作懊恼地抬臂拍了下脑门,而后轻轻松开了自己尚环在程王氏身上的那只手,起身向她对面行去。 程王氏见状不由慢慢收起了唇边洋溢着的温软笑意——眉目间难得多出来几分凝重。 “云娘,你怎么了?”程王氏眉心微拧,她知道自家女儿自幼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如今自然也能觉得出她举手投足里的那股子不同寻常。 “是你大伯交给你的那个任务遇到了问题,还是……” “不,娘,不是因为那个。”站定了的小姑娘对着女人摇了摇头,“娘,我知道映柔阿姐当年的真正死因了。” “柔娘?”提及程映柔,程王氏的眼神不受控地闪烁起来,“柔娘能有什么‘真正死因’,她不是……” “她是被婆家人关进小黑屋子里活生生饿死的,娘。”程映雪红着眼眶轻声打断妇人的话,“苏姐姐昨夜在追捕妖怪时,恰巧抓到了已堕为厉鬼的阿姐……我什么都知道了,娘。” 程王氏忽的颓唐下来:“所以,你打算做些什么呢?云娘。” “我打算——若族老们这一回当真如阿姐猜测的那般食言了的话,”程映雪“扑通”一声双膝触了地,“那云娘,便要自此离开程家了。” “——娘,云娘想和程家断亲。” “嘶!”细如银丝的绣花针刺入指尖,疼得程王氏绷不住当场倒吸了一口凉气。 殷红的血珠顺着指腹,在她袖口处染出一小片赤色的痕,程王氏捏着掌心忍了又忍,老半天方颤着嗓子开了口:“你……真的想好了吗?云娘。” “想好了,娘。”程映雪不假思索,“女儿今日敢来找您,自然是想好了的。” “……可是,为什么呢?”程王氏双目怔怔,有眼泪轻飘飘挣脱了她的眼眶,滴在那浅云色的衣裳上,霎时洇出两汪深色的泉。 “因为,我不喜欢。”小姑娘挺着腰杆,张口说了个大胆又直白,“娘,我不喜欢嫁人,不喜欢被人困锁在深宅大院,不喜欢被勒令去守那些繁冗又陈腐的规矩,更不喜欢变成一个整日只知道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 “我畏惧那样的人生,惊恐于那样压抑又让人迷失的环境,更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会不会落得个与阿姐一般的下场——” “可你未必就会落得个与柔娘一般的下场!”程王氏近乎是哭着喊出这句话的,“云娘,要知道,城北的沈家与罗家不同,他们……” “可是您怎么就能确定女儿一定不会步阿姐的后尘?”程映雪扬声反驳,“沈家的家风固然是与罗家不同……但他们也是商人!” “——商人,都最是重利。” 第三十二章 多残忍呐 “尤其是在重利之下……没人能说得准,他们会不会变成下一个罗家。” 小姑娘连连摇头,边说边膝行至程王氏身侧,伸手小心扶上了她的膝头:“再说了,娘。”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条大路可走,女儿又为什么非得选择‘嫁人’这一条呢?” “可是……”程王氏被小姑娘问的脑子发了懵,“大家都是这么选的啊……” “那大家都选择的道路,就一定是对的吗?”程映雪一刻不歇地张口追问,“或者,就因为世间大多数的女子都选择了‘嫁人’,女儿也就一定要像那大多数的女子一样,也跟着选择‘嫁人’吗?” “有没有人来问过我的想法……有没有人去问问她们的想法——这世上有没有人敢去问问这天下的女子,看这世间女子千千万万,可尽都是想要嫁人的?” “娘,我也有我的理想,我们也可以有我们真心想要去做的事——就像您幼时只想去当点心铺子里的掌柜娘子,像阿姐她就喜欢教姑娘家们念书一样。” “凭什么身为女子,我们的选择就只剩下了做一个能在家中‘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小姑娘定定仰起脑袋,一双眼紧盯着程王氏,半点不肯放松,“是《周礼》要求的吗?还是被圣人写进了四书里面?” “娘,汉代的吕后可以定国安邦,唐朝的武后更可以凭女儿身登上了那天下的至高之位;我朝太祖登基之时,朝中亦有半数兵马称得上是孝慈高皇后的嫁妆……且先不论这些你我连摸都摸不到的‘大人物’,就单论女儿房中,就论一论那方书架子上。” “我读过易安的《漱玉词》,看过幽栖(朱淑真)的《断肠诗》,藏卷里管仲姬(管道昇,元代女书法家、画家)的墨竹笔意清绝不逊男子,卫夫人的《笔阵图》传诵至今都犹能品得出新味——” “更别说,女儿妆奁里放着的胭脂水粉有不少便是姑娘们做出来的,衣裙上的花样多也出自绣娘之手,咱们院子里最会给人绾发的小丫头出了门,亦能当一位名响一方的梳头娘子……青柳养出来的花草,那更是连知县夫人都赞不绝口的漂亮。” “所以娘,除了不能让女子怀有身孕,这天下到底能有什么是我们女儿家丁点都做不得的?”程映雪一字一顿,“我为什么偏要为了一个随时都有可能抛弃我的、关键时刻浑然不会顾及我死活的家族,将我自己的一生都困在一方一眼就望得到头的小院子里?” “外面的天地很大。”小姑娘说着,慢慢将自己的面颊贴进了女人的掌心,“娘。” “您放女儿由着自己的性子飞一飞,好不好?” 程王氏不曾答话。 她只颤动着嘴唇低头望着程映雪黑亮而含泪的眼睛看了许久,直到她的掌心已被小姑娘焐得隐隐发了烫,她方嗫嚅着轻轻开了口:“你……究竟几时开始有的这样的想法?” “我不知道。”程映雪摇头,“可能是在阿姐告诉我,程家并非大伯的一言堂的时候。” “也可能是在苏姐姐将我救下山头,问我为什么不去反抗的那个刹那。” “又或许更早……早在爹爹说来日要带我经商的那个清晨,早在听阿姐讲‘读书是为了明理’的那个午后。” “娘,您知道吗,有时我真庆幸自己生在徽州。”小姑娘咧了嘴,笑着笑着掉出了满眼的泪,“因为徽州人讲求‘诗礼传家’,所以即便我身为女子,除了女四书外,也还有幸能与兄长们读到一样的书。” “但同时,我也真痛恨自己竟生在了徽州——” “因为,他们只是让我有机会读书,却不曾给予我与男子们等同的、能走出家门的可能。” “多残忍呐,娘。”程映雪须臾便垮下了一张面皮,“这多残忍呐。” “那些书打开了我的眼界、增长了我的见识,拓宽了我的学识,却用‘礼法’、‘纲常’,‘规矩’这些世界上最残忍又恐怖的手段,将我死死囚禁在‘内宅’这一方狭窄的小牢笼里。” “纵使我的思绪能飞奔到千里之外,纵使我的天赋与才华足以支持我于世间行走,纵使我也有我满腔的抱负——” “我仍旧要被它们折磨、打压,规劝——直至我的血液干涸,我的力量枯竭,我的灵魂死去,直至我甘愿将自己困锁于它们一早便设好的囚笼之内,将我从书中得来的学识、眼界,见识乃至是那些书籍本身——通通变成养料。” “变成,可供我的丈夫和子女们不断向上攀爬的、可供他们汲取和索求的养料。” “而我则会变成一具死生无异的行尸走肉,变成他们脚下的一块、可有可无的垫路顽石——” “可是,凭什么呐?”哀哀低诉中的小姑娘忽然爆发,“我自己辛苦学习得来的东西,凭什么就那样随意便宜了他们!” “娘,我不否认这世上就是有那样高尚又伟大、甘愿付出而不求回报的贤妻良母。” “但我显然不是能干得出这样事的那种人——” “何况,贤妻良母可以是个人发自内心的喜好,可以是权衡利弊后的慎重抉择,它甚至可以是责任、可以是向往,但它偏生不可以是命令、不可以是规劝,不可以是压迫!” “不想成为贤妻良母的女子,合该有合乎自己心意的选择——” “我们不该因着世人都更喜欢‘贤妻良母’,便一味否定乃至扼杀了其他性情的存在。” “就像……娘,”程映雪缓缓攥紧了女人的手掌,“打从您嫁到程家以后,世人都只唤您‘程王氏’——” “谁还记得,城东王家,曾有个贪嘴又爱做点心的姑娘,叫王曼吟呢?” “别说了,云娘。”已快彻底将这名字抛诸脑后了的王曼吟突然掩面痛哭起来,“其实何止是他们……最先将这名字给彻底忘掉的,分明就是娘自己啊——” ——最先将她自己是什么个模样都给忘却了的。 分明惟她一人而已。 第三十三章 这世上再没什么能困住她们了 自始至终……都惟她一人而已! 王曼吟捂着面皮哭得几近昏厥,脑子里不期然便晃过了无数从前的景象。 当初程明恒还在世的时候,他每每自外地归家,除了现成的点心果脯,也总会给她带来不少他们休宁没有、要到别的地方才能买回来的点心花样。 她那时没想过别的,只知和他张口抱怨家里做点心的模子太多,小厨房都用不过来了,浑然没想过他明知道家中已有了够多的、做点心用的小工具,为什么还要给她带回来这个。 还有……还有她当年出嫁时,爹娘给她的那份嫁妆。 她隐约记着……那里面好像还真有两间点心铺子的房契地契来着,只是这么些年,她每日忙碌于内宅里的那点事,将铺子分发给手下信得过的下人管理,每年除了年尾时还记得要看一看账本……也就没再管过什么了。 所以啊。 其实她年少时的梦想……她女儿记得,她死去的丈夫记得,连早早送她出嫁了的爹娘也都记得。 只有她自己忘了。 只有她自己把什么都给忘到脑后去了。 是她先由着自己放弃了她“王曼吟”的本名,任由世人为她套上了那具名为“程王氏”的枷锁—— 是她自己,将自己困在那四方的天地之内,变成了一位暮气沉沉的深宅怨妇。 倘若她年轻时能再勇敢一点的话…… 倘若她那时能再多一点坚持,能不要那么快的放弃自己。 “你是对的,云娘……你是对的。”妇人压着嗓子,泄出几声低低的呜咽,“这世间有那么多条大路……女子确实不必非要都削尖了脑袋,去往‘贤妻良母’的那条小路上走。” “所以,你需要娘替你做些什么呢?云娘。” 哭够了的王曼吟缓缓抬起脑袋,露出掌心下,她哭得通红的一双眼睛:“或者说,眼下有什么是娘能帮到你的?” “没有了,娘。”程映雪应声摇头,一面将脑瓜小心贴在了妇人膝上,“您不需要帮我去做什么……您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 “女儿只要您平平安安的……等到女儿自己的生意起来了,我再找个机会,将您也接出去。” “娘,到时候我们一起离开程家……一起离开这个能困死人的地方好不好?” 小姑娘的眼中满是希冀,王曼吟盯着她面上的表情看了许久,终究没能忍住,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好”。 于是已挣脱了囚笼的雏鸟终于劝服了她的母亲。 邀请她与之一同奔赴那名为“自由”的山林。 ——这世上再没什么能困住她们了。 * “哟~一个白天不见,小长泠,你有没有想过我?” 调笑似的、耳熟又欠打的语调,和那毫无正形、没骨头一样仄歪在檐角的清瘦身姿。 月上中天之时,苏长泠在那坍塌了小半壁游廊的望春荒园之内,又一次见到了那身着大红嫁衣的艳丽女鬼。 且与从前的几次会面都不尽相同,这一回的她似乎全然懒得遮掩自己的模样,就那样大咧咧的,任自己与苏长泠像足了八分的面容,胡乱暴露于霜华中。 “怎么样,昨日问你的问题,你今夜可曾都想好了?”那厉鬼说着,笑眯眯屈肘托了两腮,“——这样的人间,究竟还值不值得你俯身去渡?” 提着长剑的苏长泠面不改色:“值得。” “咦?”这下却是轮到那厉鬼惊讶了,“你昨夜不还犹豫着咬不定主意,今晚便突然这么坚决?” “你想好了,真不打算再变变?” 女鬼似引诱般高高扬起声调:“人间可不是什么让人顺意的好地方。” “人间,确实不是什么让人顺意的好地方。”苏长泠闻声颔首,面上的表情却不见有丁点改变,“但也这并不是能令我放弃它的理由。” 那厉鬼闻言倏地转过头来,一双眼刹那变得血红:“为什么?” “因为人间太大了。”苏长泠目光平静,“我所经历和我所见到的苦难,并不足以概括它的全部——我自然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就这样轻易放弃了整个人间。” “何况,人间不会是一成不变的。” 女鬼不可置信地瞪大鬼目:“……什么?” “它在变。”苏长泠不假思索,“没人能说清,来日的人间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它可能会变得更好,也有可能会变得比现在还要糟糕——” “但不管怎么样,它是会变的——这世上也一直会有人在尝试改变的。” “是以,只要还有人不曾放弃希望,只要还有人在尝试改变,并为此付出了切实的努力——”苏长泠说着步步逼进那仄歪在檐角边上的艳鬼,“那人间,就还是值得渡的。” “——它还值得我为它那尚不确定的未来赌上一把。” 哪怕结果可能会不尽如人意。 但无所谓,这些已经足够了。 少女想着微微垂下眼睫,那斜倚在檐角上的厉鬼闻此却像陡然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忽然抱头尖叫起来:“不可能……你在骗我,你说的这些……这简直不可理喻!” “我知道你无法理解。”苏长泠的声线不急不缓,一人一鬼昨日的身份像是在这一瞬发生了彻底的倒置,她看着她的视线包容而温和,“毕竟,你的世界打从你当年第一回迈入这幢小楼时起,就已经全然封闭掉了。” “只被仇恨蒙住了双眼的你……当然不会注意到其他的东西。” “是以,你没看到过的人间,我替你记录下来了。”苏长泠道,顺手自怀中摸出只能记录影像的小法器。 白日里她所攀爬过的山崖、她所见识到的草木,与小镇里满富生机的景象一一展现在那厉鬼面前。 那厉鬼起先还颇为抗拒,渐渐竟也被那红尘影像给吸引去了全部注意。 “街角挂着红灯笼的那家酒楼竟还开着……”女鬼盯着影像里,往来食客最多的一家酒楼喃喃出声,“我那时最爱吃他们家糖蒸酥酪和煎毛豆腐。” “没想到……这都过了百年,他们家竟还有后继有人。” “有的,并且南北食客,络绎不绝。”苏长泠循声多瞅了眼那酒楼的招牌,遂转头静静看向那似已沉浸在回忆中的厉鬼。 “所以现在,你认为,人间还值得渡吗?” 第三十四章 查账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厉鬼受惊了一般不住向后瑟缩,面上带着某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极端的恐惧。 ——苏长泠认得那种表情,那是人在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着的信念受到冲击、被人动摇时所会产生的,近乎于本能的恐惧与逃避。 正如她上次直接被那变故冲得厥过去了一样。 眼下这女鬼大约也很是想逃。 “不知道,那就慢慢去想,反正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苏长泠目色平静,只愈渐将那厉鬼逼上了檐角,“你可以明天再给我答案,或者后天。” “总之,在我离开程家大院以前的任何一天都可以——只要不拖到最后一天。” “毕竟,我这次下山就是为了捉回那些逃出山门了的鬼珠,顺带寻回包括你在内的、我那遗失了的六魄。”少女面无表情,说得直白又坦诚,“——你要是不愿意跟我走的话,我会很难办的。” “那就只能继续动手了。” “听起来,”那女鬼闻言忽的失笑,“你似乎并不想和我动手。” “是的,”苏长泠应声颔首,“因为打不过。” “你的剑法显然比我纯熟太多——我又不能像砍妖王一样与你玩那一手出其不意。” ——这世上最了解她的,无外乎是她本人。 所以她先前才能将她遛成那副样子。 回想起自己被人当狗遛的那些时日,苏长泠禁不住抬手按了把自己发痛的眉心。 那厉鬼见此“噗嗤”一下大笑出了声:“我倒是甚少见你有这样好的脾性。” “那对着自己……总也该比对着旁人多一点耐心嘛。”苏长泠眼睫微垂,“不然我这脾气岂不是要坏透了。” “确实很坏。”那女鬼说着咧了嘴,“至少百年前的你脾气还坏着。” “假若当年的你,便能有如今的这副好性儿,那或许……罢了。” 厉鬼喃喃,片刻后又似回想起什么一样,长长叹出口气。 苏长泠听出了她隐在话外的未尽之意,正欲开口问询,那厉鬼却如游鱼入水一般,眨眼不见了身形。 “诶……” 好急啊。 她之前性子都这么急的吗? 连片鬼影都没能逮到的苏长泠伸手摸摸鼻子,转头去附近的老街上搜寻其他鬼珠的踪迹去也。 * 辰正(早八点)报时的铜钟响过一声,朝阳自楼外斜穿着钻入门户。 往日早早便已开门迎客了的脂粉铺子,今天的大门却还紧闭着——二丈见宽、三丈见深的小铺面后院,难得一身首饰头面样样不落的程映雪端坐桌前,对面站了一水儿蔫头耷脑、丁点大气不敢瞎喘的铺内伙计。 “二小姐,您的茶。”有眼色的小丫鬟麻利地端来茶水,小姑娘只捧起茶盏浅呷了一口,便随手撂下了那通体天青的挂釉茶碗。 瓷碗上桌发出一声细响,伙计们拿余光偷瞄着那碗内尚颤动着的水面,心中便不自觉地阵阵发了怵。 程映雪打眼瞅着那一溜站得跟鹌鹑似的铺内伙计,唇角不由绷得愈发平直。 她定定看着眼前这一群各怀鬼胎的倒霉玩意,直至队伍中有那胆小的马上就要被这死寂压得站不住了,她方缓声开了口:“知道……我今日是来干什么的吗?” 回应她的是一派比之方才更甚的死寂,她的目光刀子一样自众人面前逡巡而过,直到某个自以为聪明的小伙计嗡嗡着挤出两字:“查账。” “好。”程映雪循声多看了那出动静的小伙计一眼,瞳中悄然见了几分狠色,“那你们知道……我今日具体是来查什么账的吗?” 于是伙计们就又不说话了,院内一时静悄悄,没人敢出言应她。 小姑娘见状倒也不恼,只招手命丫鬟们送上她在家已翻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账簿,遂阎王点卯一般,从打头起,顺着掌柜一路点了过去。 “不知道,或是不想知道,那倒也不打紧——左右我今日出门带了账本。”程映雪慢条斯理,顺着标记翻开一页,张口便诵出了其上账目,“十一年三月初六,购得制胭脂用红蓝花百又三十石,合银两千零八十两;购得冰片十八石,香木、琥珀等各二十又七石,合银三千五百两。” “十一年三月初七,售药妆胭脂四盒,合银十二两;售药妆面脂三盒,合银十五两;售红花胭脂十盒,合银五钱。” “总计合银二十七两五钱,税十二,合税五两五钱。” “十一年三月初八……” “詹掌柜。”不紧不慢念完了一整页账簿的小姑娘倏然点上了铺中掌柜的名号,那掌柜两腿一软,险些原地跌倒在地上:“在。” “你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在十一年元月铺内‘药妆’系列胭脂、面脂售卖量有大幅度下跌,先前囤积着的货物尚未售卖干净的前提下,十一年三月,铺内又购入了这么多制作药妆胭脂用的药材?” 程映雪说着慢悠悠放下了手中账本,詹掌柜应声伸手擦了擦额顶冒出来的虚汗:“啊这……这、这主要是为了研究新、新的胭脂。” “再说……二、二小姐,咱们铺子里可是有明文规定,制成后超过一个月的胭脂便不许售卖了。” “所、所以……所以小老儿命人继续购入制胭脂的原料也是正常的——十一年元月制出来的胭脂,到了三月就不能再卖了。” “哦?是吗,制成后超过一个月的胭脂就不能卖了。”程映雪冷笑,话毕抚掌命丫鬟端上来一只包装完好锦盒,“那詹掌柜,你来看看,这是我四日前命院内丫鬟咱咱铺子里买来的胭脂——那胭脂锦盒的内壁里头,落的又是几月的款?” “这……这上头……这上头,”詹掌柜接过那锦盒,背上不住冷汗涟涟,“这上头落、落的是十四年五月。” “那如今又是哪一年的哪一月?”小姑娘寸寸紧逼。 “十……十四年八月。”掌柜的的嗓音开始隐隐发抖。 “是了,如今都已是十四年八月了。”程映雪翻掌“嘭”的一声猛然拍上桌案,“五月制出来的胭脂,却被我的丫头在八月份买回了院中。” “詹掌柜,这就是你说的,制成后超过一个月的胭脂,便不再外售?!” 第三十五章 注意场合 小姑娘翻掌拍案的力度颇大,“嘭”的一下便将那茶盏里的水给震洒了大半。 尚冒着些许热气的茶水顺着桌沿儿,沥沥拉拉滴打在地上,眨眼浸湿了实木的地板。 詹掌柜本就发了软的腿脚这下软得更厉害了,但他嘴上却还硬着,绞尽脑汁也要硬编出两个蹩脚的借口:“这、这是咱们铺子里新来的小伙计不懂规矩,不知道胭脂制成后超过一个月便不能卖了……” “二小姐,您放心,等着今儿个回去,咱肯定要给伙计们重新好好讲一讲咱们店里的规矩!” “新来的伙计不懂规矩,不小心卖错了货?”程映雪闻言似笑非笑,慢悠悠吊起眼角,“行,那我这次便暂且当你这真是赶上了新来的伙计——” “那这两个呢?詹掌柜,瞪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两盒胭脂,可还是你那‘不懂规矩’的新伙计‘不小心’卖出去的?” 小姑娘抬手抚掌,话毕立时有丫鬟呈上来另外两只锦盒。 被人装在那锦盒里的两盒子胭脂,一盒里面只带着点几乎让人辨不出味道的浅淡药香,另一盒则是甫一开盒,立刻便有一股令人险些睁不开眼睛的刺鼻香气,直冲着人门面迎风扑来—— “以次代好、鱼目混珠,欺下瞒上,制售假货——詹掌柜,这便是我们程家脂粉铺子立身的规矩?”程映雪拍着桌案扬声反问,一掌下去,原本还存在茶盏里的那小半碗水也跟着霎时震落在了地。 詹掌柜盯着被人随手扔到他眼底的那三只锦盒,先前便被冷汗浸透了的背脊立时蹿上了幽幽寒意——天地良心,他是真没想过,这年头,竟还有似这样的世家小姐,愿意变着花样地查他这一个小小的脂粉铺子! ——往常不都是大老爷他们随便派两个信得过的人,稍微检查一下就完事了吗? “这个……这个……”詹掌柜两股战战,背上的衣衫被汗水打湿了一重又一重。 挣扎之中,程映雪打眼觑着他随口泄出一声冷哼:“行了,詹掌柜,别在那费尽心思地找理由了——我这话可还没问完呢!” “店内药妆系列胭脂水粉的销量大幅度下跌,铺中为何不按规矩减产?三年前便嚷嚷着要面世的新品,为何至今都丁点不见踪迹?” “詹掌柜,你可别跟我说,你这新品胭脂迟迟不肯上市,是因着研究新款需要时间——同样要琢磨新的脂粉款式,同样是要向着全城售卖胭脂,人家隔壁白手起家的张娘子,怎得平均每三个月,便能在铺子里新添上一款胭脂花样!” “还有被你写在这簿子里的进货款项——”小姑娘边说边取出了今年的账簿,并将那簿子翻到了几天前的那一页,“十四年八月初三,购得制胭脂用红蓝花百又二十石,合银两千三百零四两。” “詹掌柜,我知道今年的雨水不丰,蜀地的红蓝花每石较往年贵了足有十分之二,但前天那送花货郎给隔壁张娘子送货时,我可派人与他仔细打听过了——你这月只在他那买了六十石红蓝花,选的还都是品相甚是平常的次等货,六十石胭脂花,总计合银不过八百六十四两。” “八百六十四两,跟账面上写着的两千三百零四两差足了一千四百四十两——所以詹掌柜,这账上明写这的、余下一千四百四十两白银,又都被你贪到了哪里?这笔账,还需要我请你去官府走一趟吗!” “那、那一千四百四十两……那一千四百四十两……”男人半趴跪在地上颤抖个不停,口中不住支吾着,半晌也没掰扯出个丁卯。 事到如今,他利用账簿假报货款、中饱私囊的事被翻出来已是板上钉钉——此等境况之下,他轻则要被人逐出程家,重则搞不好要面临牢狱之灾! 所以……他这到底该不该把那位供出来,尽大量争取一个宽大处理、从轻发落? 詹掌柜杵在地上,本就不大清醒的脑子越发起了黏。 纠结之时,他余光不经意扫过身侧,这才发现,方才还如鹌鹑似的在他身后站满了两排的伙计,这时间竟早便呼啦啦跪了一地。 ——甚至,有不少人面上还写着点他看不大懂的跃跃欲试。 就好像……就好像他要是不说,只待主位上的那位小姐一开口,他们便要立马帮他把该说不该说的都说出来了一样。 这突如其来的想法陡然贯穿了他的脑海,詹掌柜被那念头吓得一个激灵,心中却刹那升起了某种明悟——就眼下的情况来看,他这掌柜的位置多半是保不住了,且此事过后,铺内上下的人手,大概率也得经受一番大洗牌。 如此一来,之前不曾犯过什么原则性错误的伙计,只要能抓住眼前的这机会,想法子在小姐面前多露露脸、表现表现,那回头这胭脂铺掌柜的位置,保不齐就能落到他们手里了! ——是以,这回他瞻前顾后着不敢往外说的话……他们是真敢说啊! 但那位在程家扎根多年,原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脂粉铺掌柜随便能招惹得起的。 要不然……他先把他身边那个供了? 想通了其间关窍的詹掌柜伏在地上抖了又抖,正欲张口供出他背后的“主使之人”,孰料那端坐桌边的小姑娘却率先开了口:“詹掌柜,我劝你在说话之前,还是先仔细想想清楚。” “你猜,我今日既敢拿着这三盒胭脂,和这堆一看便知是有问题的账簿直接找上你来……我到底会不会知道一直以来在你背后的那位主使……” “他究竟姓甚名谁?” 詹掌柜闻言面上顿时一僵,好在他从商多年,至今倒也算是久经风浪:“那二小姐,您的意思是……” “按辈分算下来,一个都快出五服了的、稍有点小聪明的落魄子,还不值得被我放在眼里。”程映雪摆弄着指头慢条斯理,“但詹掌柜,有些话说起来,总也还要注意些场合。” “明日巳时,我会在程家大堂向大伯汇报此次查账的最终结果——” “詹掌柜,等到了那时,你再把这话说给最该听它的人听罢!” 第三十六章 回禀 “云娘,五日之期已到,先前让你查的铺中账簿,如今你可都已查明白了?” 程家前堂,端坐主位之上的程明业满目威仪,居高临下式的凝望着那跪于堂中的半大少女。 小姑娘的腰杆一如她上次来时的那般挺直,他看着她状似成竹在胸的眉眼,唇边不自觉泛上道他自己也不曾注意过的、浅淡的笑—— “若是已查清楚了,那便将结果呈上来罢。”程明业挥手,言讫又似故意恫吓她一般,骤然调转了话锋,“可若是你还不曾将那铺子的账簿查个清楚——那沈家提亲下聘的队伍,也就候在我们程府外头。” “——云娘,眼下便该看你的了。” 程明业慢条斯理的拖长了尾音,程映雪听罢面上倒是不见丁点急切。 她只不卑不亢地拱手与男人规规矩矩行过一礼,顺带抚掌令婢子呈上那三盒外观相同、品质却大相径庭的胭脂,并上她自己总结出来的两册账簿:“禀大伯,那账,云娘自是已查明了。” “列位请看,这三盒胭脂,是云娘命院中丫鬟打扮成不同模样、以不同身份,分别从脂粉铺子里购买回来的同款——” “其中,以我程家丫鬟的身份去铺内买来的胭脂,确乎为铺内三年前研发出来的药妆胭脂,只是已过了应许使用期限;而以寻常富商府中婢女身份买来的胭脂,其内药物含量不足正款的一半;最后以普通农女身份买回来的胭脂,则压根不是我程家制作的药妆胭脂。” “所以,你的意思是,造成我程家脂粉铺子连年亏损的罪魁祸首,便是有人在其间以次充好、贩卖阴阳货物?”程明业应声抖眉,在场的都是在商行中混迹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人了,这会见小姑娘搬出这三盒同款不同质的胭脂,自然能明白她想说的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程映雪闻言不紧不慢地点了下脑袋:“不错,以次代好,的确是造成我程家脂粉铺子连年亏损的重要原因之一,但真正令脂粉铺亏损至斯的,还远不止如此。” “首先,以次代好和制假贩假,极大消耗了脂粉铺中‘药妆’及与其同品质其他系列脂粉的口碑,致使原本势头正好的高品质脂粉销量断崖式下跌,而销量不曾受到较大影响的普通脂粉,其利润又不足以覆盖‘药妆’等高品质脂粉因销量下跌而产生的利润缺口,令脂粉铺内初步形成了倒利趋势。” “其次,在‘药妆’等高品质系列脂粉售卖不利的前提下,铺中掌柜非但不曾考虑缩减产量、研发新品带动销量,反倒一味提升该系列脂粉产量,致使铺内本就售卖不出去的货物产生了进一步的囤积,扩大了已经生成利润缺口,令脂粉铺子至此彻底产生了不可逆转的亏损。” “这一部分亏损成因,在铺内账簿上有着较为直观和明显的体现——”小姑娘说着抬手示意婢子捧着那两册账簿又向前走了走,“为方便列位复核账簿,云娘已将这部分账目集中整理、统一抄录下来了,大伯您随时可以查看。” “最后,铺内有人利用购入原料的机会,虚报假账,中饱私囊。”程映雪目光平静,“这一部分,云娘已从平日为我程家脂粉铺子提供红蓝花的货郎处得了相应口供。” “那份按了货郎手印的就在这里,列位心下若是仍有疑虑,也可稍待几日——半月后,那货郎还要来休宁,为隔壁同样开脂粉铺子的张娘子供货——云娘近日所言是真是假,届时列位只消将那货郎请来,一问便知。” “有人虚报假账……中饱私囊。”主位上的程明业翻看着小姑娘呈上来的几份证据,口中意味不明,“那云娘,若按你探查出来的结果……我们程家此番横遭此祸,是在外受了歹人挑唆,还是出了内鬼?” “回大伯,是出了内鬼。”小姑娘不假思索,“大伯,请您将账簿翻到最后一页。” “依账上所述,仅十四年八月初三一日,铺中便假借采买红蓝花为由,虚报账目共计白银一千四百四十两——” “大伯,先考在世时尝与云娘说过,‘水至清则无鱼’,掌柜和伙计们为我程家做事,偶尔遇到难处,虚报个三五两小账以全一全自己兜里的油水,一年下来,多拿个二三十两回去,亦算是人之常情。” “而那脂粉铺子的掌柜,他也算是我们程家的老人,不会不知道这个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却仍旧敢为一己私利,在一日的账目上做下这么大的手脚,可见其背后定然有人授意、有人帮着他欺下瞒上,否则,我们程家年年查账,脂粉铺子的账目上出现了这么大的纰漏,不至于耽搁了这么久,才被云娘一手查探出来!” “是以,云娘断定,程家此番并非是有人遭受外人挑唆收买,而是出了内鬼。”程映雪道,话毕又俯身给程明业行过一礼。 后者见状,面上的神情看着愈发让人难以捉摸起来:“那云娘,你这回……可曾查清那‘内鬼’究竟是谁?” “查清了,大伯。”小姑娘气定神闲,面色分毫未变,“只是此人在我程家商行扎根已久,颇有些名望,又较云娘年长了不下十岁。” “云娘人微言轻,不敢随意指认,故特请来了脂粉铺掌柜詹良才,命其拿好平日与那人往来书信、印鉴,账簿等物,于今日巳时赶来程家。” “大伯,而今那位詹掌柜就带着物证候在院外——您若想知道那内鬼终竟姓甚名谁,可随时命人传唤掌柜。” 程映雪下颌轻敛,此言一出,堂内霎时寂静成了一片。 程明业的目光,自那满堂神态各异的族人们面上缓缓扫过,到底长长叹息一口,抬臂挥了挥衣袖: “你这妮子,准备的倒是甚为齐全……把人带上来罢。” “喏。”婢女福身,快步离去后,那堂中立时又恢复了先前的那派死寂。 就在这片针落可闻的死寂之外,小花园里,王曼吟扒着亭柱,不住向那前堂的方向竭力抻长了脑袋。 碧色的湖水倒映出女人清瘦的影子,而她眉目间则充斥满了压不去的焦急之意:“快快,长泠仙子,那边堂内的情况怎么样了?” “大哥他没有故意为难云娘罢?” 第三十七章 胡搅蛮缠 “放心夫人,目前堂内一切安好,程姑娘还占着上风。”眼尖能瞅清那屋内情况的苏长泠低声宽慰着王曼吟。 “程姑娘已给程家主汇报完了她近来调查出来的结果……程家主正命人传詹掌柜进去回话。” “詹掌柜……哦哦,是脂粉铺子的那个掌柜。”王曼吟应声微作沉吟,“不过,那人一向油滑得很……他这回过来,能老老实实依着云娘的吩咐答话吗?” “这个……问题应该不大吧?”苏长泠思索着伸手挠挠脑袋,“毕竟程姑娘既敢让他来当那个‘人证’,先前必然已与他将利害关系都摊开说明白了?” “不然,她大约也不会让这掌柜出面……她又不傻。” “也是,也是。”王曼吟闻言连连拿手帕捂了胸口,少女见状忙不迭扶着她坐上了那亭中小椅。 二人坐立难安间,苏长泠忽听得临水红桂上传来不大不小的一声嗤笑,她循着那动静抬起脑袋,便见某厉鬼没骨头一般,软趴趴歪在了那树杈上。 “我往日可没见你几时紧张成这样。”一身大红华服的女鬼语调闲闲,“怎么,看人姑娘上堂受试,竟是比你捉鬼除妖还要艰难么?” “啧。”苏长泠闻声咂嘴,顺带没好气地赏了那女鬼一记白眼——打从前两日她与她说通之后,这鬼物近来便越发没个正形,不但入夜里经常打扰她搜寻鬼珠,而今便连白日里也敢时不时上她这阴阳怪气、冷嘲热讽了! ——也不知她当年究竟是个什么根脚,怎的她这离体的六魄成鬼之后,非但比寻常厉鬼更加难缠……还浑然不惧日光和她兜里的那堆法器! “嗐,瞧你,一说就生气。”女鬼懒懒摆手,边说边起身向着那前堂挪去,“得了得了,闹不过你……我去前头给你看看,看你那小朋友这会怎么样了还不成嘛!” 嗤—— 这话听着好像更欠揍了。 苏长泠嫌弃万般地扯扯唇角,目光倒是很诚实地追着那鬼物一路去了前堂。 彼时詹良才刚站定一举告发了七叔的大儿——那老东西闻言立时坐不住了,当即拍案起身,冲着堂中那两人便是好一通破口大骂:“詹良才,你少在那血口喷人!” “我儿十七岁行商,至今为程家商行兢兢业业数载,又岂会做出这等不利程家之事?!” “你怕是被云娘这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给收买了,竟敢在这程家大堂上信口雌黄——明业,你可莫要信他!” “噫!七老爷这话却是好没道理。”詹掌柜闻此也跟着不乐意了,反手一掏,一叠书信并着一块上好的玉佩,就那样“当啷”一声落到了婢子手中端着的托盘上。 “詹某人虽不是程家的家生奴才,可大老爷先前对詹某人有恩,细论也算是小老儿的救命恩人——此等境况之下,若非有人逼迫,詹某人岂敢在脂粉铺的账目上做出那么大的手脚?” “同样的,此番若非小老儿手中证据确凿,詹某人又岂敢空口白牙地污蔑程家的少爷?” “大老爷,映弘少爷平日与詹某人往来的书信,和小老儿此前自少爷手中要出来的信物就在这里,个中是非,还请大老爷您亲自过目评判!” 詹掌柜这一番话说了个冠冕堂皇,不知觉间便在程明业头顶扣上了两顶高帽,顺带将深陷其中的自己向外摘出去了大半。 众人都听得出他话中那点半真半假、意图将自己的过错降到最低的小伎俩,不过他方才说的有两句确乎是对的——若是身后无人撑腰,他不敢随随便便就贪下铺子里上千两的白银;若他手中无确切的、能将人锤死了的证据,他亦不敢这样光明正大地指认那城映弘。 所以这一回呀……这程明达父子指不定就真要栽啦! 众人如是想着,看向程明达的眼神里也止不住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 ——毕竟程家最核心、最能赚钱的商行铺子,拢共就那么几个,他程老七一家下去了让出位来,他们其他几户才能多一条出头的新门路不是? 自己出门另起炉灶,哪里能抵得上程家上百年积累下的好营生呀! 就是不知道程老大今日要如何处理这件事了。 众人视线思索着飘上堂中主位,主位上,程明业低头翻看过詹良才呈递上来的诸多信件,不禁一时陷入了沉默。 程明达见此作势便欲再开口为自己儿子辩解两句,孰料那程明业却只将手中信纸并上那玉佩,重重往那桌子上一拍,再抬头时,声线内藏满了说不出的复杂:“别再胡搅蛮缠了,明达。” “你是以为,我真不清楚映弘是个什么性子……还是想让我当真将这一叠见不得人的东西,一个不落地都送到宗祠那头?” 于是程明达霎时偃旗息鼓,只讷讷盯着程明业手头的书信,支吾着也说不出句囫囵话来。 程明业见状叹息着抚了抚掌:“就这么样罢——映弘既然能力不足,先前分给他的那几家铺子,他便也不必再接着管了。” “云娘,你继续——方才你只说出了这脂粉铺里存着的弊病,却还没提来日又该如何整改。” “说说罢,云娘,依你所见——这脂粉铺子接下来,又当走哪一条路子?” “回大伯,这也好说。”在旁边眼见着七叔与詹掌柜互相攀咬的程映雪应声颔首,她几乎是刹那便重新整理好了自己面上的情绪,转身投入到对那脂粉铺子明朝去路的构想之中。 “我们程家一向以‘诚’立商,‘诚’为行商之本,如今这铺子既是‘诚’之一字上出了问题,那自然要想办法修补好口碑,树立好铺子对外的‘诚信’形象。” “首先,我们需要将脂粉铺内这几年出现的问题,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公之于众,”小姑娘说着深深望了眼身旁不知何时又出了一身冷汗的掌柜,“最好敲锣打鼓,做足了要‘昭告天下’的派头。” “敲锣打鼓……云娘,你这会不会闹得太大了些?”程明业听罢思索着搓了搓下巴,“铺内掌柜带着头虚报假账、中饱私囊还制假贩假……” “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第三十八章 铺路造势 “您说得不错,大伯。”小姑娘说着轻点了下颌,“这的确不是什么好名声……我闹的摊子也很大。” “但我们正是需要将这事摊开闹大,才能以此表达我们程家痛定思痛、诚意改过的决心。” “人总是会更信任自己曾亲身参与过的事情。”程映雪气定神闲,“是以,我们这次就是要闹大——并且闹得越大、越让大家越有参与感越好。” “同时,我们还要公开处理此番铺内涉事的伙计、掌柜,并向附近商户、百姓免费赠送一批先前出过事的‘药妆’系列胭脂水粉。” “哦?公开处理。”程明业闻言饶有兴致地抖了抖眉梢,“云娘,你打算怎么公开处理——是要当众报官吗?” “不,实际上,云娘并不打算报官的,大伯。”小姑娘眉眼含笑,果断将头摇成了个小拨浪鼓,“报官能有什么意思?左不过是将人押进大牢关上个一年半载,再偶尔被人拖出来按律赏个一两顿板子。” “如此雷霆手段虽能解了铺中问题,却也难免让人觉着我们程家行事太过刻薄狠厉。” “是以,若依云娘的意思,只要铺中涉事之人能当众还清他们从铺内贪出去的欠款,那么程家此番便可对其既往不咎——往后去留随意,若想就此离去者,那程家尚可为之额外发一笔银钱,充作遣散费用。” “而倘若他们选择留下——留下倒也无妨,只是留下的势必不可再行犯错,一旦犯错,那么下回,我程家亦必定报官。” “你这说的倒还有点意思。”听出了她话外之意的程明业若有所思,“那要是那群涉事伙计拿不出那么多银两、补不齐铺内的欠款呢?” “补不齐欠款,那便先继续留在铺中做事。”小姑娘面无表情,“只是以后每月的月钱均会被扣下两成——直至扣下的月钱足够偿还铺内的欠款为止。” “如此一来,我们既能最大限度减轻这脂粉铺子的损失,又能给世人留下我们程家宽厚大度、忠义诚信的仁商印象,还能让后续新来的伙计引以为鉴,免得来日再行差踏错,重蹈覆辙。” “一个……小小的一箭三雕。”程明业听罢随手摆弄了下指头上的玉质扳指,瞳中不自觉流露出三分欣赏,“那那个送胭脂呢?” “这不会扩大铺内已有的金钱损失吗?” “会,但这扩大的只是我们眼下这一时的损失。”程映雪面不改色,利落地接应上自家大伯的话,“行商之人,眼光需得放得长远,想要赚得一世,便不能只争一时之利。” “明面看,我们制作出一批高质高价的药妆胭脂免费送人是损失,但实际上,我们在外送这批胭脂水粉的过程,也是在重铸脂粉铺子和药妆胭脂的口碑。” “先前那胭脂的口碑已经烂了,最好、最快重铸这胭脂口碑的方法,自然便是让大家切实体会到它的妙处——往常要卖三两白银一盒的胭脂如今分文不要,世人不管是出于何等心理,大概率都不会拒绝这送上门来的便宜。” “——收下了这份胭脂,那便算是承了我们程家铺子的情,那么来日,不管他们认不认可这药妆胭脂、会不会愿意花大价钱买同样的物件儿,只要他们还记得起我们程家铺子的这份情,有了类似的需求,就必然会优先考虑程家的脂粉铺。” “这是人之常情,也是我们可以合理利用的、能给脂粉铺创造出更长远利益的一个小关窍。”小姑娘话毕抬眼直视着高位上的男人,“大伯,您觉着云娘所述,如何?” “你对铺中的寻常买家倒是不错。”程明业把玩着扳指说了个意味深长,“那你对城中那些高门世家们,又待如何?” “他们可不是仅凭着你这一两盒免费胭脂便能收买得了的。” “这些,也好说。”程映雪张口说了个两眼眨也不眨,“我们可以给城中世家的夫人小姐们送去程家的特制礼盒——盒内不仅要有脂粉铺已有的高品胭脂,还要放上我们铺子接下来一段日子内即将主推的、尚未面世的新品胭脂水粉。” “同时,程家余下商行也可跟着往里面添加些未上市或常人很难买到的小东西。” “比如醉仙楼的点心,敬羽坊的茶叶和留春山庄的上品黄酒。”说到兴头上,小姑娘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比划,“主打的就是一个,要让收到礼盒的人觉着物超所值,要让这些世家夫人小姐们觉得自己受到了程家商行的重视。” “而后,我们便能利用这些夫人小姐乃至老爷们的门路,提前为我们程家铺子的商品铺路造势、创下口碑,用新品的势头,盖过旧日的不足。” “大伯,这便是云娘的全部想法了。”程映雪言讫对着男人深深俯首,“不知您以为,云娘的这一关可算过了?” “哈哈,好!好一个提前铺路造势、打好口碑的法子!”听过了小姑娘全部筹谋的程明业哈哈大笑,两手不住拍了大腿,“云娘,可惜你托生了个女儿身——依你这行商的脑子,你若但凡是个男儿,我程家的家业何愁无人继承?你父亲先前留下的那几家商行,又何至于被映怀造作成那副模样?” “好,好,这一关就算你圆满过了——那沈家你也不必嫁了,明日起,你便随着我到……” “不妥!” 笑够了的程明业开口欲吩咐程映雪明日随他去商行学习经商,孰料那话刚脱口一半,屋外便骤然响起一声苍老的暴喝。 屋内众人纷纷循着那声音传出的方向抬眼望去,便见程明业的父亲——程家从前的老家主——带着一众族中七老八十的年迈长者,大步赶来。 “爹,儿子这正处理着小辈们的事呢——您怎么来了?”程明业满面赔笑,目光一面不着痕迹地自那一群族老面上翩然掠过,半收在袖子里的手不受控地紧了又紧。 “竟还……惊扰到这么多族老。” 第三十九章 这是命! “快,您快请上座。”程明业笑着将老者迎上堂中主位,一面不着痕迹地给程映雪使了个眼色。 小姑娘见状本想胡乱寻个借口立刻离开此地,孰料不待她找出由子张开嘴来,那刚坐定了的程光耀就先开口泄出一记冷哼:“哼!老夫若是不来,这程家岂不是要被你们闹得反了天了?” “明业,我听人说,你已着人退了和沈家的亲事,还答应要带着云娘一同经商?” “啊……是,是,儿子是答应了云娘要带着她一同经商……”冷不防被人问了个正着的程明业脸上一僵,他两手一搓,嘴边立时便来了理由,“主要云娘她也确实是颇有天赋,还刚解决了……” “荒唐!”程光耀厉声冷喝,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男人未说完的话,“我看你们这简直就是在倒反天罡!” “除了那要活不下去的寡妇,这世上几时轮到她们女人出门做这抛头露面的营生?云娘她一个闺阁小姐不好好在家中待嫁,居然吵着嚷着要去商行经商了——明业,你竟还惯着她,陪着她胡闹!” “可是……可是爹,儿子已答应过云娘,只要她能查得清令那脂粉铺连年亏损的根本缘由,日后便带着她教她经商。”程明业硬着头皮细声顶撞起了自家老父,“咱们程家祖训一向强调以诚为本……爹,您总不能让孩儿在小辈们面前就这样失了信罢?” “何况……云娘她的确是商场上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将来的成就许也不落于……” “那程家祖训上还明言不可随意听信妇人与小人之语呢!”程光耀牛目一瞪,“这话我看也没被你好生记到脑子里面!” “再说,她一个女儿家能有什么将来?就算有,亦大半是便宜了她来日的夫家!” “我看沈家的那桩亲事便很好——程家的纸行正巧需要沈家的木材行帮衬……这可比等你说的那虚无缥缈的‘将来’可靠多了!” “行了,这事就这么说定了,我看也不必再议,来人……”程光耀挥手,作势便欲喊人将程映雪强制带下去,小姑娘见此霎时紧皱了一双细眉:“等等!” “祖父(我查了下,休宁话称爷爷为‘jioaojioao’,就是‘jio’或者‘zhio’后面还有个‘ao’的感觉,听了好几遍都是这个音,写出来大概是‘朝朝’或者类似的,太怪了,还是用祖父了),您做这决定之前,可曾问过云娘的意见?” “意见?”程光耀像是听到了什么大笑话一般高高扬起眉梢,“自古婚姻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个小辈,还是个女娃,配有什么意见?!” “难道因为是小辈……因为我是个女子,我便不能对我自己的婚姻大事,有任何想法了吗?”程映雪满目失望,“还是说,女子终其一生,便只能指望着‘嫁一个好人家’!” “那不然呢?”程光耀拍案反问,“古往今来的女子都是这样过的……怎的偏你一人离经叛道,偏你一人有这么多没用的想法!” “没用的想法……祖父,我为了我自己争取利益,我为了能做我想做的事……”小姑娘寸步不让,“这如何就成了没用的想法?!” 程光耀翘着胡子没什么耐心:“只要耽误了家里给你定下的好姻缘,那就是没用的想法!” “哪怕您所谓的‘好姻缘’,就是让云娘嫁给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二十岁的病秧子?”程映雪瞳中的失望寸寸化作绝望。 “是,哪怕是让你嫁给一个活不过二十岁的病秧子……甚至哪怕是那沈家二郎明日便死了,你就是要立地守寡,”程光耀不假思索,“也得给我安安生生嫁过去!” “那我的人生呢?”小姑娘仰头逼问,这一刻,她只觉得那高居于大堂主位、叱咤风云了一辈子的祖父看起来是那样的迂腐、顽固又可笑,“那我人生的意义又变成了什么?” “你没有人生。”程光耀面无表情,“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人生的意义。” “或者就算是有,那也是尽心侍候好公婆……倘若真不幸早早守寡,那便守着,直到你能为程、沈两家再换来一块贞节牌坊!” “贞节牌坊……贞节牌坊,又是贞节牌坊!”程映雪闻言忽的忍无可忍,她想起她那被婆家生生饿死的阿姐,又想起了百年前那被人活活勒死的新妇。 她只觉那黟县青雕镂出来的石质牌坊的每一道缝隙里都沁着女子的鲜血……而那血味又顶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为什么……为什么世间女子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为什么她们活了一世,都只为了那块冷冰冰的贞节牌坊! “凭什么女人无论生死都只为了那块贞节牌坊,凭什么你们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随意决定了我们的去留?!” 小姑娘几乎是吼着喊出了这句话来,眼眶顿时红了个透底。 程光耀随之骤然拔高了声线:“因为这就是命!云娘。” “——这就是你身为女子注定的命!是只要你还在程家一日,便得接受的命!” “那我离开程家好了!”程映雪撑着地面倏然起身,尺余宽的小琵琶袖愣生生被她摔出了猎猎风声,“倘若我身在程家便必须接受这样的命运,那我就自此离开程家好了!” “你……你说什么?!”程光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嘴上花白了的胡须被人气得不住发抖,“你再说一遍!” “我说——”小姑娘这时忽然冷静了下来,“云娘要与程家断亲。” “我不愿再做程家的人了。” “云娘,我看你是疯了!”程光耀捂着胸口作一派痛心疾首,“你的诗书礼仪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是,我是疯了。”程映雪面不改色,双目直视着那高堂上的老者,目光不曾有分毫的游移,“可这疯了的人,又岂是只有我自己一个?” “祖父,您不让云娘经商,究竟是怕云娘挑战了您的权威、超脱了您的掌控——” “还是怕云娘自此证明,女子,也能不逊于被你们一直以来寄予厚望了的男儿!” 第四十章 拜师 小姑娘话毕直直攫紧了老者的双眼不放,程光耀则被她气得浑身都不住起了哆嗦。 他恶狠狠盯着堂中那将将及笄的半大姑娘,开口时的嗓子几乎喊破了音:“混账!混账!!” “云娘,我看你真是得了失心疯了!” “你们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小姐带下去!”程光耀恨声怒吼,瞳底几不可察地纵过一线森冷杀意,“把她带下去关进祠堂!让她那死去的爹也好好看看……看他究竟教出来了个什么样的女儿!” “喏。”一直守在堂外的几个粗使婆子们如是应着,作势便欲进屋将程映雪强行拖去祠堂。 “我看谁敢!” 当此关头,屋外陡然传来一声震天暴喝,众人只见一线雪光自后院闪入堂中,半人多高的瓷瓶应声碎裂,四散迸溅的瓷片霎时刮花了老者的面容! “想带走她,先问过我手里的剑!”眼见着程映雪马上遭人欺负了的苏长泠执剑立在小姑娘面前,指尖微动,长剑脱鞘三寸,剑气刹那震碎了程光耀头顶高悬着的实木牌匾。 描金绘银的乌木碎屑顺着房梁洒了众人一头,程光耀看着面前那一望便知身手与气度皆是不凡高挑少女,眉间隐约窜过一线忌惮:“不知阁下是……” “黄山步云墟第四十七代弟子苏长泠,见过程老家主。”苏长泠满目霜色,她嘴上虽规规矩矩地称着“见过”,手上却连半点礼都不愿意行。 程光耀听见那“步云墟”三字,目中顿时升起些许了然,于是脸上也不见丁点愠色,只笑着——甚至称得上是和颜悦色——与少女拱手行过一礼:“原来姑娘是山上的仙人。” “只是……若老朽没记错的话,您贵为山中仙人,好似不能随意插手人间事务的罢?”程光耀老神在在,姿态安闲如若拿捏住了对面人的关键命门,“尤其……今日这事,似乎是我程家的家事。” “山中人,确乎不能随便干扰人间事物。”苏长泠面上表情全无,“但我今日偏生就要插手了,你又待如何?” “仙子便不怕老朽一纸诉状告上天门?”程光耀说着微微眯起眼睛。 “此事何须程老家主的一纸诉状。”苏长泠面不改色,“待此番事了,长泠自会回山与家师请罪。” “——十记打神鞭罢了,这点小伤,我还受得。” “何况——程老家主又如何能够确定,此事只是贵府的家事?” 程光耀闻此心头猛然一跳:“仙子,您这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程老家主,我与程姑娘一见如故,有意收她为我座下弟子——”苏长泠慢条斯理,言讫倏然转过身来,猛地拔出掌中长剑! “黄山步云墟第四十八代弟子程映雪,还不速速拜见师父!” “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程映雪被少女那突如其来的话震得一个激灵,脑中灵光一闪,当即动作麻利不已地纳头便拜。 三尺雪锋在她眉心晃过,勾出一粒血珠,那血珠眨眼没进长剑,她只觉冥冥中自己面前便多了条通往那无上境界的通天大路! “好——从此你便是我步云墟的第四十八代亲传弟子。”眼看着拜师礼成的少女瞳底悄然多了些许笑影,遂旋身冷眼看向那高台上的老者,“程老家主,如此,这便不止是你程府的家事了罢?” “——我步云墟弟子的婚事,还轮不到尔等一介凡人做主!” “好,好,好一个山中弟子!”程光耀这下不止是被气得浑身发抖了,“云娘,程家养育你十数载……你当真要做到此等地步?!” “祖父,云娘从未忘记过程家对我的养育之恩。”小姑娘面色从容,起身伸手拦下了那又欲拔剑的少女,略微上前一步,“可是今日这般局面,不正是祖父您一手造成的吗?” ——她大伯已经松了口了。 而她起先也没准备就这样与程家断亲。 是她祖父一步步逼迫着她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他否认她、打压她、规劝她,泯灭她的个性,抹杀她存在的意义,妄图把她套进框子里,变成世人所欣赏的那种“贤妻良母”。 而她做不到。 她所读过的书、她所学过的知识,她胸中的理想,都不容许她在深宅大院里蹉跎一生。 她做不到,所以只能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对她而言,充满了束缚的地方。 “我,很敬佩那些甘愿为了夫家而奉献一生的女子。”程映雪的表情甚是诚恳,“也很佩服那些真能为亡夫守节一世的妇人。” “但很可惜,我并不是这样的女子。” “我也做不到如她们一般,一辈子都守在那一方看不见天日的小院子里。” “是以,断亲吧,祖父。”小姑娘的眼中隐约沁出了三分泪花,“这件事再争论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云娘,你想好了真要断亲吗?”程光耀的面色铁青,“你父亲已去世多时,想要断亲可不止是堂前三击掌那么简单了。” “断亲书,家法棍——这些,可一样都少不得!” “那就一样都不少罢。”程映雪目光平静如无波古井,“不过是些皮肉之苦,这也没什么好怕的。” “你!你这简直是冥顽不灵!”程光耀被人噎得喉咙一堵,索性重重一摔衣袖,“好,那就如你所愿!” “明日巳时,我会请来知县大人帮忙做个见证——我们明日,就在程家祖祠那里断亲!” “一言为定!”程映雪利落颔首,程光耀听罢却是被人气得愈发喘不过气来。 他满目凶光地瞪着堂中两个姑娘看了许久,终竟一言不发,转身带着那一众族老匆匆离开了大堂。 “嗤!我当那程老家主能有多厉害,原来也就这点斤两。”斜斜歪在房梁上,亲眼看过了全程的女鬼不屑轻嗤,长裙遮掩下的一双细腿晃晃荡荡,笑中带着说不出的嘲弄。 苏长泠抬头瞥了眼她那与端庄截然无缘的坐姿,轻轻扯了扯唇角。 一旁对此浑然无知的程明业见状长长叹息一口,继而冲着少女拱了拱手:“仙子,今日之事,是我程家让您见笑了。” “还请您随家中婢子去后院稍稍歇息片刻——容程某与云娘说几句话。” 第四十一章 它只平等又蛮横地压迫了所有人 “那便有劳了。”苏长泠思索着点点脑袋,离去时顺手将手中长剑连同剑鞘,一起扔进了小姑娘怀里。 程映雪被那数斤重的长剑坠得微一踉跄,却也不曾多说什么,只默默抱紧了那三尺余长的凛冽青锋。 “仙子,您何必……哎,罢了。”程明业见状不禁仰头苦笑一口,但他想到自家老父及那群族中长者们的态度,又只得长长叹出口意味不明的气。 事到如今,他自是知晓此事已然再无转圜的余地,但他身为小姑娘唯一的亲大伯,又在商场中沉浮多年,亦是着实舍不得程映雪这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生的行商材料。 “今日堂中发生的事,你们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否则,别怪明业不讲情面——一应家法伺候!” “云娘,你随我来。” 送走了苏长泠的程明业回首警告着堂中的一众族人,言讫遣散了众人,招手示意小姑娘跟着他走。 叔侄二人绕过前堂一路拐去后院,直到周围连随侍的丫鬟都不剩下几个了,程明业方在那小院游廊边缓缓驻了足。 “云娘,断亲的事……你真的想好了吗?”男人踌躇着低声开了口,眉间隐约挂着点点说不出的愁绪,程映雪闻言禁不住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大伯,您清楚的。” “云娘从不会冲动行事。” “我知道的,所以才……嗐……这终究是我对不起你父亲。”程明业迭声叹息,眉目间藏着的愁意瞧着却似更厉害了。 小姑娘听罢微微低了下眼睫:“大伯,您没什么对不起他的。” “是云娘与程家的理念不合——没有缘分。” ——至少,她知道她那固执起来一向比之祖父他们亦不遑多让的大伯,到后面是真改变了主意。 只是她与程家的亲缘到底太浅,一辈子被老观念们沁入到骨子里的祖父他们不肯松口,大伯他也没什么办法。 ——她总不能让她大伯都到了要知天命的年岁,反凭空背上了“不孝”的骂名罢? 礼法这东西禁锢住的,从不止是女子。 它的不合理之处,只蛮横又平等地压迫了身在其下的所有人。 程映雪想着不自觉蜷了下指头,掌中剑鞘冷硬坚实的触感令她霎时定下了心神——不管怎样,她都已成功迈出了脱离那种无边束缚的第一步。 她也不知道自己未来究竟能走到哪里……但或许她的经历,无论如何也都能给后来者提供一个小小的参照。 这样,便足够了。 “……但我曾答应过你父亲,要替他照顾好你们。”程明业的嗓子隐隐发了哑,“结果竟要把你照顾到程家外面去了。” “早知道……我该早点让你跟着我一起经商的。” “那样的话,这时间的你大概已做出了足够令你祖父他们改变想法的成绩……你大约也不必再被迫走到断亲这一步了。” “是我错了,云娘。”男人说着抬手捂住了面皮,掌心下的一双眼眶悄然泛上了三分赤红,“我从前总以为姑娘家,能寻一个愿意尊重你、爱护你的夫家,一生平安顺遂,遇不到丁点风浪就是最好的。” “所以沈家的媒人上门的时候我动了心……我跟沈家的人打过交道,也知道他们家二郎的性子——除了身体差些,那的确是个难得的良人——但我从没想过你也可以如我们一般经商。” “其实……就算您早早带云娘入了商场,也并不会有什么改变的,大伯。”小姑娘稍显不知所措地紧了紧胳膊,她想说点什么安慰安慰面前这显然已陷入了自责情绪的中年人,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因为我们不是单纯在与祖父他们做抗争。”程映雪踢着石阶拧了拧脚尖,“是在跟影响了他们七八十年的老观念……跟那些在世间传唱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礼法’和‘规矩’。” “大伯,祖父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那样的老规矩里面。” “我们想贸然打破他们的这重念头,无异于是在否定他们过去生活的那几十年,是在否定存在的意义。” “那他们当然不会愿意啦——” “所以,就算云娘真在行商上做出了什么成绩……一切也都不会有什么改变的。”小姑娘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而且大伯,您也没错。” “这个世道,对眼下世上大多数的姑娘家而言,能有个愿意尊重她、爱护她的夫家,一生安平顺遂,确乎是顶好的事。” “只是我不在那个‘大多数’里头,我不喜欢这样罢了。” “可能我的书看多了,我的心也‘野’了。”程映雪半是自嘲、半是认真地笑了笑,“见过了山林的广袤,我就不想再做那安逸的笼中鸟了。” “我知道,我选了一条很难走的路。” “可我相信,我不会是世间最后一个选择了这条路的女子。” “大伯,我没想过要做谁的标杆或榜样,”小姑娘眼瞳澄澈,“但我想给她们留下些经验。” “是以,您不必担心我。” “这是我自己做的选择,我自会把它坚持到底——” “那……好吧,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大伯便也不跟你多说那些没用的了。”程明业望着远方缓慢地呼出口气来,他像是被小姑娘彻底说服了,于是全然打消了想再劝她两句的念头。 “不过云娘,你或许需要这个。”男人低垂下眉眼,边说边自袖中掏出了一大叠拾掇整齐的银票。 程映雪看着那堆东西,不受控睁大了眼睛:“大伯,这是……” “你父亲留下的那几家商行今年的盈利。”程明业的语气分外平和,“我原本是想将那几家商行的房契和账本当做入行的礼物送给你的。” “但目前看,想绕开你祖父他们,把那几家商行直接给你怕是不大行了。” “那就把它们今年盈得的余利都拿给你罢,左右来日你离了程家,不论行商还是生活……也是处处都需要银钱。” “我会……命人在钱庄以你的名义,新开一个账户。”程明业慢慢拖长了语调,他迟疑了一下,终竟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 “往后这几家铺子每年的盈利,我都会让人分出一半,存挂进那个账户里。” “离开吧,云娘,离开这里也好。” “至少……你不会重走柔娘的老路。” 第四十二章 我没脸见她 提到他那短命的女儿,程明业的身形眼见着多出了几分佝偻:“云娘,其实这些年我最对不起的……是你那苦命的姐姐。” “她当年……哎。”程明业叹气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程映雪见状低着脑袋稍加思索:“大伯,您想……见一见她吗?” “谁?” “映柔阿姐。” 程明业诧然瞠目:“你近来还曾见过她?” “可她不是……” “我见过她的魂魄。”小姑娘轻巧地打断了男人的话,“在苏姐姐……不,在我师父那里。” “因为死得太过冤枉,阿姐她的魂魄至今还停留在人间,不曾投胎转世。” “柔娘的魂魄……至今还不曾投胎?”程明业愣了愣,心中不可控地微微起了些念头——他有些心动。 “对,但师父明日就要将她送回地府了。”程映雪颔首。 “所以,您想见见她吗?”小姑娘迟疑着抠了抠指头,“想的话……云娘可以帮您问问师父。” “……还是算了吧,云娘。”只心动了一瞬的程明业忽的蔫耷下来,整个人像是在眨眼间便苍老了十岁,“我,我没脸见她。” “我没脸见你姐姐,云娘。” “——算了吧。”程明业再度伸手捂了捂脸,这下他掌心下的眼眶是彻底红了,“我只要知道她在长泠仙子的帮助下,能好好魂归地府就可以了。” “替我……谢谢你师父。” “好。”程映雪颔首,二人中并无一人提起过程映柔的真正死因——但彼此却已然对此心知肚明。 “另外,大伯,那些银票……云娘还是不要了吧。”小姑娘说着拿余光扫了眼男人手中的那叠银票,“您也不必替我在钱庄开什么号。” “——免得祖父他们知道了,族中又要生出许多的意见。” “不要紧的,云娘,大伯给你的银票你只管拿着便是。”程明业摇头,作势果断将银票塞去了小姑娘掌中,“在你父亲入行之前,程家并不曾涉及过这几样产业。” “是以这钱你拿着也不需要有什么负担——那是几家铺子,严格来讲都是你父亲一人的铺子,而不是程家的。” “明怀没本事守住它们。”男人平静万分地陈述着事实,“我还不如把这些银子都给了你。” “至少你拿着,能令它们发挥出它们应有的价值,而不是被人充作赌资,随随便便败坏在斗鸡场或牌桌上。” “……兄长他,”程映雪默了一瞬,“确实是不够争气。” “可能是长不大吧,也没什么担当。”程明业敛着眉眼轻嗤一口,“毕竟是恒弟生出来的种——你父亲当年可是商行里的一大奇才。” “我能感觉得到,明怀不是个十足的蠢人。” “但他身上总是少了一股说不出的劲头。” “如果运气好,他今生许还能开得了窍;若是运气不好……那程家也能就这样养他一辈子。”程明业闭了闭眼,“好了云娘,咱们不提他。” “先说说你——你想好了离开程家以后,你打算做些什么了吗?还有明天的祠堂断亲。” “虽说有仙子在,你祖父他们不敢真下那个死手……但那二十来道家法棍下去,你也免不了要狠狠受一番苦头。”男人瞳底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几分担忧,“这些,你可曾提前想好了对策?” “呃……老实讲,大伯,云娘没有对策。”抱着剑的姑娘边说边不大好意思地挠挠脑瓜,几斤重的长剑在怀中压得久了,令人不由手臂酸痛,她顺便又倒了个手。 “不过,有师父在,应该问题不大。” “他们修行人手里头总有些保命用的秘法妙药……我先前跳崖的那会就已体会过了,她这回应当也能再捞云娘一把。” “……你这回答还真让人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程明业的眼底不受控地跳了又跳,“那离开程家后的营生呢?你现在还有没有大伯能帮得上忙的?” “那个大致上有些想法,就是具体的还有待侄女实地考察考察。”程映雪抓头的速度越发快了,“说到您能帮上的忙……” “大伯,您知道制墨的邵格之先生住在哪里吗?” “或者您给我罗含章先生的住址也行。” “邵格之和罗含章……这两个都是当世制墨的大家啊。”程明业目色微诧,“你这是……想入手墨行?” “嘿……有一点想法,但还不太成型。”小姑娘嬉笑着呲了呲牙,“我想试试能不能在墨行开辟新的售卖销路,但在此之前,我得能先找到个愿意跟我合作的制墨名家。” “开辟个新销路……行,那你要的这些东西,我回去立马着人给你整理一份能用的物料出来。”程明业点头,他倒没多问小姑娘那个“新销路”具体是些什么,“你还有别的需要吗?” “没了,大伯,就这个住址最为麻烦。”程映雪诚恳摇头,“其余的我自己看着处理就行。” “好。”程明业甚为郑重地一收下颌,眼中不期然便有了几分泪意,“那云娘,从今往后,你多加保重。” 小姑娘应声微怔,半晌方回过那个神来。 ——她从前跟她大伯争锋相对得久了,这会叔侄二人冷不防静下来好好谈心,她竟还一时间有些不大适应:“……我会的,大伯。” “您也多多保重。” 程映雪话毕抱剑逃也似的离开了游廊,血脉亲情一向是这世间最难解释的事情,而她亦不敢在这停留太久。 在刚得知阿姐的死讯,和初初听到她那门婚事的时候,她也曾真心实意地怨恨过她的大伯。 但这种怨恨,却又在她后来逐渐进一步了解了大伯、进一步了解程家后而变得土崩瓦解,最终只在她心间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斫痕。 ——她说不出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儿。 但那又着实令她感到痛苦而酸涩。 小姑娘想着拢紧了怀中长剑,一面闷头朝着她娘所在的那方小院跑去。 掌心渗出的汗水将那剑浸得湿漉漉的,而她浑然不曾发现,自己的一举一动,早被那斜倚在墙头的女鬼尽数收在了眼底。 第四十三章 她是扎根在山崖里的黄山松 “啧。”女鬼看着小姑娘离去的背影轻轻牵了唇角,不多时苏长泠便像魂一样悄然出现在了她的身侧。 她看着那今日竟连飞剑都懒得踩了,凭空杵在虚空中的少女,饶有兴致地抖了抖眉梢,开口时的语气惯来是那一派意味不明的轻佻:“今儿怎么就这么上来了。” “你的飞剑呢?不怕被那群凡人看到?” “我手中掐着诀,他们看不到的。”苏长泠紧绷着的面皮上瞧不见分毫表情,“至于飞剑——那东西我早就想扔了试试了。” “——有那带着把剑再把自己扔到半空中的力气……我不如把那无甚大用的飞剑留在兜里。” “不过这些原也不怎么重要。”少女说着抱胸抄起两手,“倒是你——你改变主意了吗?” ——那个有关“人间究竟还值不值得渡”的问题。 女鬼闻此忽的嗤笑出了声:“我凭什么要改变主意?” “就凭她。”苏长泠面不改色,就手一指那刚小跑出院子的程映雪。 “她?”女鬼循着少女指出来的方向抬眼望去,面上笑意顿时变得玩味起来,“这小丫头的选择确实很是出乎我的意料。” “但光凭这一点恐怕还不够罢……别忘了,她今日在这说了个言辞铿锵,那是因着她还不曾受过明日的那二十记家法棍。” 苏长泠瞳底微晃:“家法棍……很难熬吗?” “对你这样皮糙肉厚的修行人而言,当然无关痛痒。”女鬼边说边笑嘻嘻翻身托腮趴上了房顶——翘起的飞檐恰好撑住了她晃荡的小腿。 “但你那小徒弟可还只是个没入修行的娇娇姑娘——” “程家的家法棍我先前见过,那玩意虽不如衙门里的笞杖伤人,却也是实打实的上好木材削出来的——就算隔着几重衣裳,那二十棍下来,不说打一个筋骨俱断,起码也得有个皮开肉绽。” “小长泠,你确定一个将将及笄的小姑娘能受得住这样的刑罚而不改口?你不担心她的性命吗?” “如果真能打一个皮开肉绽,那倒正好。”苏长泠心平气和,女鬼闻言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什么?” “程姑娘的年岁大了点,现在再开蒙入道不免有些嫌晚。”苏长泠语调从容,“但依着你的说法,家法棍在打烂她皮肉的同时,气血流涌间,也能最大限度激发其体内沉寂十数年的经络。” “只要配合好二师姐炼出来的丹药和山中秘法,反倒能帮着她祛除经络内淤堵着的杂质,一举补齐了那点因开蒙太晚而造成的缺憾。” “——这不是正好吗?” “……这倒真是你这性子的人能说出来的话。”女鬼的眼底猛地跳了两跳,原本都卡在唇边了的调笑之语突然就吐不出来了,“也不知道这小丫头跟了你……究竟该算是她好运,还是该说她倒霉。” ——但凡换一个人,都不至于想出这么丧心病狂的、疏通经络的法子。 可同样的,但凡换一个人,多半都狠不下心来去处理程映雪那个因入道太晚而造成的经络问题。 对修行人而言,经络无疑等同于他们的性命。 过分淤堵的经络,只会限制住修士们天赋的发挥和在“大道”一途上行路的远近……她做鬼的这些年,看到过太多明明悟性不错,却因经络问题而憾失大道的修士了。 “无所谓好运还是倒霉——只是修行,总归是要吃些苦头的。”苏长泠目光平静,随口将话题拐回了原处,“所以,你到底改变想法了没有。” “明日程姑娘与程家断亲之后,我送走了程大姑娘,就该带着这两枚鬼珠离开程府了。” “你呢?是跟我走,还是我们继续动手较量,直到彻底分出个胜负为止?” “今日到明日,中间不是还隔着一天么?”女鬼混不在意地屈指剔了剔指甲,“话说那么早又有什么意思?” “还是等着明天你那小徒弟能好好受了家法还不改口地从祠堂出来,咱们再讨论这个问题罢!” “——万一小姑娘扛不住毒打再临场变了卦,咱这决断也得跟着变一变不是?” 女鬼气定神闲:“别忘了,那会你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她那祖父当时可是真生出杀意来了——他想把这小丫头直接打死,当成‘家丑’轻飘飘地掩盖过去。” “行,那就等到明日再议。”苏长泠不甚在意地一耸两肩,“只是你未免也有点太小看了程姑娘的决心——” “她不会改口变卦的。” 女鬼闻声来了兴趣:“为什么?” “这一点,我从前也不大理解。”苏长泠抬眼望了望头顶清凌凌的微凉日色,“但我上回从山上下来,徒步爬了一遭百步云梯的时候,我突地便有些明白了。” “已见识过山林的飞鸟,是不会愿意再回到那狭窄又闭塞的竹编笼子的。” “何况她从不只是飞鸟。”少女的瞳中隐约漾出了点笑影,眼底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欣赏,“程姑娘,她是一株扎根在山崖里的黄山松。” “她倔犟、顽强,又坚韧——那怕那秃石构成的山崖并无松软的泥土,也依旧能毫无畏惧、执着地生长下去。” “——她不会改口的。” “因为,这是她梦寐以求的自由。” “你确实对她很有信心。”女鬼边说边稍显古怪地看了苏长泠一眼,“并且,你好似也比从前瞧着要更像个‘人’了。” “……我从前,”苏长泠眉头一拧,目中浮现出些许困扰,“不像是……‘人’?” “要不然呢?”女鬼满面嫌弃,“你以为你很像人?” “你小子甚至根本就不是……咳。” “……那你就当我是在山下待久了好了。”苏长泠伸手揉了揉自己略有些发僵的面颊,转身踏下虚空,“得了,你自己挂房檐顶上晒着罢,我还得赶着教程姑娘背会山中心法……告辞。” “喂,我说你这人怎么一说就跑啊?歪?”眼瞅着少女走远了的女鬼歪着身子大呼小叫,直到那人已走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她方起身抬手按上了胸口。 掌心下,鬼物一颗死去了多时的心脏早已不会跳动,可她看着黛青房瓦上,努力钻出瓦稍的嫩青野草。 ——无端有些动摇。 第四十四章 家法 “签过了断亲书,再受过家法棍,从此你的‘程’就不再是程家的程——” “云娘,你真的想好了吗?” 程家祖祠,程光耀冷面瞧着台下站得笔直的半大姑娘,瞳底不受控地晃过些许复杂。 ——从前他只嫌弃程映雪是个没用的女娃儿,却不想这个最不被他看好的孙女,竟误打误撞有了仙缘。 ——虽然不清楚他们步云墟的仙人究竟能有多少本事,但从那仙子昨日尚未出鞘、便能将那瓷瓶与匾额击得粉碎的一剑来看……山中仙人们的能耐,只怕是要超乎他们的想象。 可惜……他们程家难得出现了位有仙缘的后生,竟是个女儿——还张罗着要与程家断亲。 程光耀越想越觉憋屈,再看向程映雪的目光中便免不了又多了几分愤恨与压迫之意。 小姑娘见状浑不畏惧地仰头与那祠堂前的老者对视:“祖父,云娘早已想得不能再好。” “您还是不要再拖延时间——只管将断亲书与家法棍都抬上来罢!” “哼!无知小儿,老夫倒要看你今日二十记家法棍下去,可还能笑得出来!”被人当众顶撞了一番的程光耀霎时铁青了面色,当即挥手命人取出昨夜便已写好了的断亲书,和那比之笞杖也逊色不了多少的家法棍。 二寸来宽的棍子杵在地上,比程映雪的个头尚要高出两分,老者看着那在一众粗使婆子们包围之下,显得格外纤弱瘦小的姑娘,目中不由微现了一线得色。 “罗知县,家中小儿无状,今日便劳您在此为程某做个见证——”程光耀满面堆笑,转头冲着那身着知县官袍的青年拱手作了个揖,“待这小儿签过断亲书、受过家法,她程映雪从今往后,便不再是我程家的子女,自然也不再受程家庇护。” “不妨事,休宁地界内,本官每年处理过的断亲、分家的案子,没有上百也得有个十数——” “都是分内之事,程老家主,你只管当本官只是个寻常看客便好。”那罗姓知县笑眯眯弯起眉眼,一面挑剔物件似的将小姑娘上下打量过一番,口中带着点说道不明的可惜意味,“就是可怜贵府这么娇滴滴的一个姑娘——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你们程家的家法。” “不管受不受得住,那也都是她自找的!”程光耀应声冷喝,言讫挥手示意婢子将那份断亲书呈递到小姑娘面前。 程映雪的脸色早在听见那句“罗知县”的刹那便黑了个透底,这两日被苏长泠搁置在她袖中的罗盘不安地躁动起来,她知道,这便是那个曾间接害死她阿姐的“罗家二郎”。 ——这罗知县,果然和罗家剩下的那群人一样,看着便让人觉着浑身都不大爽利。 不过他们罗家大约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隔着衣袖,小姑娘安抚一般摸了摸袖内的乌青罗盘。 ——她记着,师父说过,会在送走阿姐的同时劈塌罗家的那座贞节牌坊。 阿姐过身至今还不到五年,节孝坊无故崩塌定然会引起朝廷的注意……她等着朝廷震怒,彻查此事的那一天。 或者,那怕朝廷不愿插手此事……她也可以利用民间的舆论。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流言蜚语是足以压死那一家根本就不够正的人的。 程映雪的眼神暗了又暗,遂提起毛笔利落地在那断亲书上签过大名、按过手印。 婢子们送走了那断亲书,立时便有粗使婆子们上前押着她趴上那尺来宽的长木板凳。 考虑到此番尚有外人在场,且程映雪并无其他过错,只是主动要求断亲,程光耀还算是考虑到了姑娘家的脸面,倒不曾命粗使婆子们扒了小姑娘的外裙。 但饶是如此,当众挨那二十棍的事,亦是足够让人难堪。 “云娘,我最后再问你一次,”高台上的程光耀沉着嗓子压低了眉眼,他有些忌惮那边负剑倚在墙角处的高个子姑娘,“你,当真定好了要断亲吗?” “云娘,绝不改口。”程映雪目色坚毅,程光耀闻此只觉自己的家主威仪,一再受人挑战。 于是几次三番被人拒绝了的老者恨恨摔了衣袖,勒令那群婆子们即刻动用家法:“冥顽不灵,动手!” “喏!”婆子们齐声应是,高举的木杖霎时遮蔽了半片天日。 实木棍子击打在皮肉上发出声声闷响,血色不多时便浸透了小姑娘的衣衫——正如女鬼昨日所说,即便隔着几重布料,那二十记家法亦足以打得人皮开肉绽——被人按在长凳上的姑娘死咬着牙关一声不吭,一旁看着那血迹浸穿了长裙的王曼吟哭到几乎昏厥。 二十记家法敲下来费不了多少时间,只是待那沾血的木棍被人挪将开去,程映雪的额头早已被汗珠布满。 谨记着苏长泠昨夜教导的小姑娘甫一挣脱开婆子们的束缚,便立刻盘膝跌坐在了地上,入口的丹药眨眼化为暖流融进她的丹田,她忙不迭默诵了那稍显拗口的口诀。 “做得很好,程姑娘。”几息便闪身到她身边的苏长泠难得软下了眉眼,抬手以灵力温和地引导了程映雪体内四处奔窜的乱流,“现在,闭上眼睛,感受体内灵气的流动,记住我给你指引出来的周天路线——” “好。”小姑娘咬牙颔首,腰臀相互传来的剧痛,令她不自觉打起了阵阵的哆嗦。 其实先前苏长泠有问过她,要不要提前服用下上回使唤的那个麻药,但她想记住这股子足以令她铭心刻骨的痛楚,便不曾答应。 眼下看……这玩意真是比断骨还要疼啊。 程映雪如是腹诽,一面越发抓紧念诵起了那秘法口诀。 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罗知县等人见此不禁大感震撼,程光耀更是踌躇着前行一步:“仙子,您这是……” “多言。”苏长泠冷冷抬眼,指尖微蜷间,霎时有无名的力量骤然封死了老者的喉咙。 罗知县见状正欲张口,脖子上便无端传来了某种滑腻而冰凉的触感。 女鬼蛇一样伸手缠绕上青年的咽喉,语调轻浮却杀意森然—— “要不要……我帮你捏碎这颗讨人厌的脑袋?” 第四十五章 白日见鬼 “不要妄造杀业。”苏长泠面色微冷,对着女鬼轻轻翕合了唇瓣,“但我不介意你让他稍微长点教训。” “好嘞~”女鬼弯着眉眼绽开了个如花笑靥,手下却甚是稳准狠地一把按住了青年的脑袋。 那罗姓知县只觉头皮一麻、膝盖一软,一股巨力霎时将他的脑袋狠狠掼到了地上! “嘭——” 头骨磕上青石地面的声音大得惊人,温热的血液眨眼淌过青年的半片面颊,众人惊愕万分地怔怔紧盯着那高台上“无故”将自己摔进石板里的知县,只觉得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似已超过了他们的认知范围! “知、知县大人,您没事吧?”守在一边的程明业见此惶恐不安,下意识便想上前搀扶起那好像已摔懵了过去的青年。 奈何被厉鬼压了身的罗知县这会子躯壳沉得恍若重逾千斤,任凭他如何努力——哪怕是用力得几乎要将青年的胳膊整个拉扯下来——他也浑然扶不动那人分毫。 “嗬……嗬……”起不了身的罗知县挣扎着想要挤出句话来,孰料那被女鬼紧锁着的喉咙却只能支吾着发出两声意味不明的“嗬嗬”声响。 这一瞬,他心中忽生出来无尽的绝望——无数他见过或未曾见过的景象,跑马灯一样在他面前转动起来,他看到光影里,尚未长成的幼童们被礼法与教条生生压弯了脊梁,看到世道将人愈渐变成那一副副狰狞又扭曲的模样…… 他看到数不尽的女子被一座又一座的节孝坊逼迫得香消玉殒,看到农人因天时与苛税而活活饿毙在田边路上。 他看到十数年前尚在温书的自己,一口一个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终竟在时光流转与推杯换盏中变作了一派利欲熏心…… ——他最终在那无穷的幻影之中,看到了他那已去世多时的、长嫂的面容。 ——那个曾被他的父母,以“光耀门楣”之名筹谋着害死的可怜女人。 “嗬……嗬!”罗安惊慌不已,那恐惧几乎让他浑身都皮肉都爆裂开来! “安儿……都这么大了。”幻觉中——又或者那根本就不是幻觉——女人笑着缓缓俯下身来,她面上的笑容一如他记忆里的那般温柔和蔼,可触及到他面皮上的指尖却冷得令他不由自主地疯狂战栗! “我记得……你曾经的梦想,是要做一个能惠及乡里的好官。”程映柔微笑着伸手拍上青年的脑瓜,手指所过之处,森凉的鬼气立时激起大片倒竖的寒毛。 “可你看看你如今……看你如今可还能算一个好官!” “你的官途……凭什么要拿我的性命铺垫!!” 女人倏然变脸,暴起怒喝间身上的血肉如树皮半寸寸剥脱。 脱落的腐肉转瞬便在她脚下堆积成了一座散发着腥臭气的小山,罗安的脑袋被迫以一种诡异的、几近折断的角度向上弯折——他眼球暴凸,总算看清了她那已作了白骨的躯壳,和她那被老鼠啃啮去了大半的脑袋! “啊——!!”恐惧向上蜿蜒着逼出青年喉咙里翻滚着的尖叫,那叫声穿透房梁,又震飞了树上的雀鸟。 罗安在惊叫一声过后便闭目彻底昏死了过去——然而这一切落在众人眼中,却成了他们那平常一向高高在上的知县大人,今日不知因何缘故,竟在自行摔倒后便惊叫着晕了过去! “这……这是白日见鬼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如是喃出一句,此言立刻激起了议论一片。 瞧见这等情状,程光耀本想大声呵斥着令众人安静下来,速速请郎中上门为知县诊治。 怎奈苏长泠方才那一记手诀打得太凶太狠,纵然老者使出了浑身解数,也依旧张不开半点嘴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程光耀错愕伸手掐住了自己的喉咙,一时激动之下,竟也跟着两眼一翻,当场便失去了意识。 于是本就生了乱子的宗祠这下彻底乱了套,程明业见此不得不当机立断,立马接替他父亲的位置,着手主持了大局。 “宗祠重地,严禁喧哗!”程明业接过鼓手掌中的鼓槌,用力敲了把祭祖用的皮鼓。 动天的鼓声覆盖过众人的吵闹,场中登时寂静一片。 “你们几个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罗大人和老家主抬下去就医!”程明业恨声指挥着侍女小厮们将那已然昏厥过去的两人抬离宗祠,一面又着人迅速清理过台上台下的两片血迹。 待到那乱成一滩的宗祠渐渐消停下来,程映雪亦终于收尽了经络中的最后一丝药力,慢慢睁开了眼睛。 “程姑娘,现在感觉怎么样?”收了势的苏长泠垂下眼睫,就手掐诀去掉了小姑娘身上那片骇人的血迹,又召回了犹自杵在高台上的程映柔。 程映雪闻言认真感受了下自己当前的身体状况,唯觉适才还痛得不行的地方,这时间竟再觉不出半点痛意——且她整个身子都上下弥漫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舒爽。 “很轻松!”小姑娘满面喜意,当即一骨碌爬起身来,“一点都不痛了,师父!” “嗯,都恢复了就好。”苏长泠应声颔首,顺便招手喊回了还戳在那宗祠房梁上的女鬼,“那我刚教给你的周天运行路线呢?你可都记住了?” “都记住了,”程映雪循声点头,“滚瓜烂熟!” “好。”少女目色微缓,抬手示意她转头去看那边正一动不动盯着她的王曼吟,“那去与夫人告个别罢,我们该走了。” “这就去。”小姑娘听罢重重一收下颌,遂转身便冲着那头的妇人去了。 从来不大乐意与人行大礼的姑娘这一回两膝跪了个飞快,王曼吟只感到自己眼前一花,耳畔便猛地传来“砰砰”两声响头。 “娘,女儿不孝,无缘侍奉在您左右,还望您从今往后——善自珍重!”程映雪一颗脑袋深深伏到了地面,说话时嗓子里都不受控地带上了几分哭腔。 王曼吟才刚止住的眼泪,见状倏地又滚了满脸。 她颤抖着身子低头想要扶起那地上的女儿,想开口,却早已是泣不成声: “起来……云娘,好孩子,你快起来——” 第四十六章 归去来兮 王曼吟双眼泪流不止,指尖颤抖着,一遍遍温柔又留恋地抚摸过小姑娘初初长开的眉眼。 先前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女儿竟会这么早便要彻底离开她身边——但她知道,她是对的,她女儿所选择的每一步都是对的。 从小就自由开阔的灵魂不受礼教的束缚,而现在,她要离开这座令她痛苦又挣扎的牢笼了—— 连同她曾经没能挣脱开的那一份。 “好孩子……娘懂的,娘都懂的。”王曼吟说着努力朝小姑娘牵出个笑脸,只是垮塌的眉目却又让那笑无端变得滑稽万分。 她招手唤来一早就守在一旁的婢子,一面将她抱着的两只包袱仔细递到了程映雪怀中。 “娘,这是……”手指上传来的触感宣软而温暖,小姑娘接过包袱,下意识便是一阵怔愣。 王曼吟闻言甚是慈爱又怜惜地抚了抚她鬓边散落的碎发:“这是娘这两天刚给你做出来的新衣裳。” “转过了秋天,冬日过后,就该过年了,云娘。” “娘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有机会再给你做衣裳了,所以娘想……娘至少得让你今年过年,还能穿得上娘给你做的新衣裳。” “还有长泠仙子。”王曼吟转目看向就站在程映雪身后不远处的高挑少女,上前两步,小心奉上一只造型精美的螺钿木匣,“民妇也给您做了一套……还望仙子您能不嫌弃民妇的手艺粗陋。” “啊……夫人,您原不必如此……”守在后方的苏长泠闻声一愣,她倒真没想过王曼吟竟还给她也做了一套衣裳。 入手螺钿匣子沉甸甸的,大漆的匣身冰凉,她却莫名觉着那木匣烫得简直让她几乎拿不稳当。 长这么大,她还真就从未穿过他人特意为她亲手制出来的衣裳——或许年幼时也曾穿过两日灵谌子做给她的围兜,但她师父的手艺又实在糙得让人不敢恭维。 “不不,应该的,仙子——这便是民妇给您准备的谢礼。”王曼吟含笑摇头,遂安抚似的按住了少女不知所措的手。 女人的掌心柔软滚烫,苏长泠被她按得缓缓定下了心神,一抬头便恰对上了妇人那双满是疼惜的眼:“民妇想着,您是山中人,许不爱凡间那些个金银俗物,又记起您与民妇说过……您生来并无父母。” “于是便自作主张地想要送您这个。” “收下吧,仙子——也不知道民妇粗粗拿眼睛估测出来的尺寸,能不能合您的身。” “会合身的,夫人。”苏长泠眼神轻晃,声线里隐约带上了一线她自己都不曾觉察到的抖,“这是我这些年收到过的……最好的谢礼。” “您能喜欢就好。”王曼吟笑着笑着忽又微微红了眼眶,“从今往后,云娘就得托您多加照拂了,长泠仙子。” “我会的,夫人。”苏长泠郑重颔首,“她是我的弟子,长泠自当护佑她一世周全。” “也请您日后多多保重。” “好,好,有您这句话,民妇便安心了。”王曼吟后退着连连点头,话毕猛地转过身去,不再看那一高一矮的两个姑娘,“去吧,云娘。” “跟着长泠仙子去吧——” “娘,您珍重。”程映雪再度与女人道了珍重,言讫率先头也不回地迈步冲着大门奔去。 王曼吟听着身后愈渐远去的脚步声响,终于忍不住又崩出了满脸的泪痕。 妇人一向挺直的腰杆,在这一瞬不受控地慢慢弯折了下去,她佝偻着身形,紧攥着胸前衣领的手,几近搅烂了她的前襟。 程映雪是跑着出的那宗祠大门——起初还是小跑,渐渐便化成了大步狂奔。 她也不知道她究竟在跑些什么,她只觉得她但凡再慢上一步,自己可能就再走不动了。 闯出宗祠院门的那一刹,她忽与那匆匆赶来的青年撞了个满怀,小姑娘听见痛呼的声音茫然抬眼,便瞅见了自家兄长那张因沉溺玩乐而变得憔悴虚弱的脸。 “云、云娘?”得了消息慌忙赶回来的程映怀错愕瞠目,他步伐虚浮,瞳中却藏着点遮掩不住的关切。 “他们、他们这回不曾骗我……你真要离开程家?”上下打量过程映雪模样的青年将眼瞪得愈发大了,“那、那娘呢?” “娘亲她可知道……” “是,我已签过了断亲书,受过家法,从此不再是程家的人了。”出了宗祠的小姑娘站直了身子,“至于娘——她知道,眼下她就在宗祠里头。” “那我、我先进去看看娘。”程映怀眼神躲闪,慌慌张张地便欲往那宗祠里跨步。 程映雪感受着青年与她擦肩而过时带起的细微风浪,突然望着青天出了声:“哥。” 程映怀的步子应声微顿。 “我知道爹病故的事对你的打击也很大。” 小姑娘死盯着白日的眼圈隐隐泛上薄红:“但你若还记得自己是个兄长,记得你还是爹娘的儿子——” “就别再这么醉生梦死地混日子下去了。” “逃避没有任何作用。”程映雪的嘴唇不住起了哆嗦,“它只会让人变得愈加软弱。” 程映怀闻声不语,只在跨过门槛时,被那木制的障碍绊得脚下一个踉跄。 小姑娘听见他磕绊离去的声响,眼尾不禁越发红了。 两行清泪遏制不住地冲破了她的眼眶,水迹顺着面颊流淌至下颌,她回过头来,对着苏长泠粲然一笑:“师父,接下来我们要去哪?” “先……回一趟步云墟。”苏长泠微一沉默,继而转头看了眼那还磨磨蹭蹭闲坐在房檐上的女鬼。 后者冲着她笑嘻嘻一咧唇角,她放下心来,复又重新看向身侧的姑娘:“回去带你认一认人再好好打个基础,正巧我也有点要紧事想要问问你师祖。” “行,那咱们走吧!”程映雪点点脑袋,作势便欲奔着那山中方向行去。 苏长泠见状想了想,到底老老实实找了个角落掏出了袖中飞剑。 师徒二人踩着那飞剑行至半路,小姑娘忽牵着少女的衣角,哼唧着细声开了口:“师父,徒儿早就想问您了。” “这两日……您身边是不是还一直跟着个别的东西呀?” 第四十七章 可能老年妖思想不一样吧 程映雪犹犹豫豫:“我好几次都看着您好像是在跟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打招呼了。” “呃……算是吧。”苏长泠被小姑娘问得喉头一堵。 她看了眼身边上下乱窜随处晃荡着的女鬼,又回头瞅了瞅身后的弟子,挠着脑袋思索再三,见那飞剑已入了黄山地界,索性带着人就近寻了处人迹罕至的小竹林——贴边落了剑。 “这个……是这样的。”苏长泠抠抠指头,抬手掐诀暂时开了程映雪的眼识。 两张模样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的面容出现在小姑娘眼前的时候,程映雪的脑子不受控地陷入了短暂的混乱。 她瞪着眼前两道影子看了半晌,老半天方才不确定地放直了目光:“两、两个师父?” “大概?”苏长泠挠头挠得更厉害了,“其实她是我从前丢失了的一魄,同时也是你们程家百年前那个被人勒死的新妇。” “这事……解释起来有点复杂。”少女搓手,遂简明扼要地与程映雪讲了讲她此次下山的缘由始末,和她那生来便丢失了的六魄。 小姑娘听罢认真思考了一遭,继而拍着脑袋作一派恍然大悟:“嗷~我懂了,也就是说,师父您前生便是山中的仙人。” “只是后来以身入世渡人的时候,不慎投了个错胎,还遇上了刻薄寡恩的婆母。” “怪不得您那天被刺激得直接晕过去了。”程映雪说着伸手搓搓下巴,“这确实难顶,正常人冷不防知道这个,甚至还是身临其境版的,都得受不了。” “尤其这事好像还超过您从前的认知了。” “虽然不是太想承认……”苏长泠唇角微抽,“但确实。” “哈哈。”一旁的女鬼不知道被牵扯到了哪根神经,突的花枝乱颤着栽倒在苏长泠身上,“小长泠,你这小徒弟可比你讨喜多了——” “知道了,闭嘴。”苏长泠没什么好气地一把捂住了女鬼的嘴巴,顺带招呼着小姑娘重新踩上飞剑。 越是临近步云墟,山中涌动着的灵气便越是浓郁。 某一瞬,方才看着还颇有兴致到处乱飘的女鬼忽满面不适地皱了皱眉头:“不行,你们这地方实在还是太让鬼难受了。” “小长泠,你先把我也收进罗盘里罢。” “啧,这倒是奇了。”苏长泠应声咂嘴,“你连日光和师父刻出来的法器都不怕……居然还会讨厌山中灵气!” “醒醒,换你被人炼成了鬼珠,”女鬼骂骂咧咧,“又封在大阵里百年有余……你也会和我一样讨厌这个倒霉地方。” 嗐,那倒也没错。 苏长泠耸了耸肩,手上动作很是麻利将女鬼收进那块乌青罗盘。 新弟子头一回上山不宜直接飞进炼丹峰,于是她将飞剑停在了山门外边,便引着小姑娘徒步朝墟中去了。 “苏师姐。” “苏师姐回来啦。”路过的小弟子们纷纷与苏长泠打了招呼,从没见过这景象的程映雪只觉得山中的一切都很是新鲜。 “哇,师父,”小姑娘拉着少女的袖子小声嘀咕,“这些都是我的师伯们吗?” “这个……算吧。”苏长泠目露纠结——主要正常情况下,她应该是等大师兄他们接手了师父的掌门位置,才正式开始收徒的,结果她这次情急之下…… 现在,程姑娘好像真成了山上唯一的第四十八代弟子了。 “哦~那那边徒儿上回见过的那位应先生呢?”程映雪眨眼。 “应先生?他当然不算了,实际上他根本就不是咱们步云墟的人……等一下,‘那边’?”苏长泠说着说着发现了盲点,“你刚才看到应先生了?” “对啊,不就在那边。”小姑娘歪头,就手一指小路上正款步而来的青衣青年,眼中稍带了些不明所以,“我看遇到他的师伯们好像都很恭敬地跟他行礼来着。” “啊……那是因为——”他老人家是山中年纪最大的一棵老树。 苏长泠伸手摸摸鼻子,正欲给程映雪偷摸解释两句,刚才还在那边不紧不慢散着步的应无风却一个闪身来到了二人面前。 少女看着那突然出现的青年,喉咙又一次被噎住了,倒是应无风瞧见了她,甚是开怀地弯起了眉眼。 “长泠,刚听弟子们说你回来了,我还以为是他们顽皮看岔了眼……不是等会。”应无风笑眯眯与人唠着闲话,余光不经意扫过一旁小姑娘满是好奇意味的面颊。 由是他面上的笑容有着刹那几不可察的僵硬,他嘴皮抖了抖,片刻方重新组织好了语言:“这位程姑娘怎么也跟着上山了?” “山中不知年,她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我这次回来主要就是为了这个。”对着眼前的情况,苏长泠莫名感到有些棘手,“这个……算是我一时冲动吧。” “总之,眼下程姑娘已彻底离开了程家,成了我座下唯一的亲传弟子了。” “亲……亲传弟子。”应无风的瞳孔崩塌了一瞬,“你收程姑娘为徒了??” “嗯……这不带着她上山见我师父,顺便认认人。”苏长泠拧巴着眉头偷偷蜷了下指尖,“好了,应先生,您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带程姑娘去后山见我师父了——免得等下他老人家犯起懒来,午觉又不知道要睡到哪个时辰。” “好,那你们先忙,长泠,我们等下再见。”应无风颔首,话毕静静为二人让出条路来。 “应先生,回见。”苏长泠下颌为敛,而后便带着程映雪拔腿溜了。 其实她也不大清楚他们等下有什么再见的必要,但考虑到面前这上万岁老树精的年龄——她觉着她还是不要随意反驳老人家的话比较好。 可能他们老年妖要考虑到的东西,和他们正常人不一样吧。 苏长泠如是腹诽,一面默默加快了脚步。 已带人翻过了小半截山头的少女并不知道,待她二人的身影全然消失在山路尽头,适才还杵在路边的青年立马便一头扎进了山林之内。 “张观主,我这有一桩能锻炼小虞胆量的差事……你要不要让他过来试试?”飞速拐到无人处的应无风做贼一般悄咪咪扒拉出张传音符箓,指诀一掐,一线流光霎时钻入天际。 “对,对,就在步云墟这边……放心,包的。” 突如其来的上架通知(和不太正经的感言) 今天问了下编辑啥时候上架。 我编:诶呀,十万字了,那明天上架吧! 所以就明天(1.21)上架。 但是因为比较突然且貂某人前阵子一直生病(现在也不是很好)没有存稿…… 所以我今天会努力多写一点,如果能写出来六千以上就更三章,如果写不动就还是正常两章了qaq! 感言就是,这本写的我其实还挺心情复杂。 一个是我现在完全无法预判剧情发展了,只知道大概路线和最终结局,但每个人会干啥完全脱缰。 一个是其实写着写着突然感觉蛮无奈的,书里绝大多数角色的人生都各有各的无奈。 每个人好像都被框在什么框子里,有人一生挣扎着想冲破牢笼,有人偏安一隅,还有人拼了命去撞碎枷锁。 很感慨,并在程姐真走出程家的那几章哭成了傻狗。 剧情走到现在,书也过去大概小五分之一了,程姐离开了程家,老苏也变得比之前更像人了一些。 我不知道她们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我祝愿书里和书外的每个人都能得偿所愿。 最后浅求一下订阅和票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另: 因不想让感言占书的总字数并打断后来读者的阅读体验,这章上架通知&不正经感言大约会保留三天,周五删。 《云松令》突如其来的上架通知(和不太正经的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十八章 姑娘你…… “师父,我回来了师父,您在屋里吗师父?” 后山掌门居处,苏长泠一踏上小路便开始面无表情地拉开了嗓门。 考虑到灵谌子那不靠谱的这时间极有可能在准备小憩,她甚至颇为“贴心”地一脚蹬开了那重院门。 门边老树上发黄的秋叶被少女这踹门的一脚震落落大半,程映雪看着自家师父那果断、利落,毫不犹豫 “萧然!你是我红门的人!你难道想背叛师门吗?”代霸王疯狂大喊。 “哼!还有你!”古云峰冷哼道,充满杀气的眼神扫向吕长空,似乎也不想放过吕长空。 akb48的成员们对于香川雪出入她们的剧场和更衣室的时候,总觉得怪怪的。幸好香川雪的性格不想是大岛优子那种大叔型的性格。 旋即,大师兄的肚皮忽的弹了回来,反弹的力量直接将陆凡弹飞三步。 “萧尘乃是七品炼丹师,莫非他是仙界丹殿之人?”魔尊心中暗道,随即摇摇头,身影闪身消失。 到了半夜,叶闲叫来老鸨,就是那个肥胖的妖怪,又拿出一个玄阶上品的法宝,让他兑换钱。 “怎么回事?天羽部落良心发现了嘛?”丁浩在等待之中,又过了十来天,竟然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处罚他的消息。 这一切都如同行云流水般的在李捷脑海闪过,在那寒光闪闪的弯刀砍自己胸口前时候,思维在电光火石之间反应了过来。 素曼长老手指轻轻的敲击桌子,指头上的戒指不断碰撞桌面,发出清脆声响。 大约有四千名殿后的阿拉伯军几乎全部战死,仅仅有几百个伤痕累累失去战斗力的被拖了回来,如果加上猛攻一天所付出的代价,阿拉伯人一共损失了六千多将近七千人。 看着黑马居然温驯的让她摸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她手,多吉一双眼睛瞪得再也不能更大,惊异的看着她。 静静的殿内,没有一丝声响。时间仿佛永远的停在了这一刻,让这幅画面成为了永久的定格。 看着微微弯下腰的百里长虹,林翔紧皱的眉头微微的舒缓下来,恐怖的气势也慢慢地撤回,整个擂台之上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一切都显得非常的云淡风轻。 特别是关于怎么照顾人、伺候人,他认了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 一个赌场想要做大,不单单有极其强大的黑道背景,更必须有白道作为支撑。 “陛下,这是去哪儿?”佯装成偶遇,东方尤煜扬起招牌笑容打招呼。 气的纪云直接骂起了人,这混蛋,简直就是赶着不走打着倒走的类型。你不打他吧,他还真能活生生将你气疯。 “你这手艺实在是绝了!这都是你自己做的吧?你可给我保证过的。”齐珊珊吃了一遍后,先端来茶水喝了两口。准备休息一下再继续。 赵卓嘴角的弧度不断的扩大,脸上洋溢着浓浓的自信的微笑,仿佛已经胜利已经拿在了手上,或者说是煮熟的鸭子,想飞也飞不了了,心神不由得微微放松了下来。 至于那些阴谋算计的念头,他们是一点也不敢有,那宋涛,唐乐,乔松的凄惨模样已经做了表率,他们这些墙头草也不会为了这几个持强临弱的家伙报仇。 黎秩兴奋起来,这下子事情就全都连起来了,他一定是在为妖魔导师工作。 他们县中学的宿舍用的是俄人的旧工程师宿舍楼,里面不仅有自来水,每个屋子里还有洗手池、洗浴室和自动抽水马桶,算得上县里除了钢铁厂技术工程师宿舍以外最好楼了。 第四十九章 化怨 “牌坊怨气精。”苏长泠闻言若有所思,“怪不得一提起城中的那些节孝坊,程姑娘的火气就那么大。” “原是她……本就是自世间无故枉死的女子怨气中诞生出来的。” “不过,师父。”想到了什么的少女忽的皱了眉头,灵谌子应声抖眉:“咋?” “我看程姑娘她虽生来就带着满腹怨气……但她的父母亲人倒大 美美地洗了个冷水澡,污秽咒安顿下来。打开窗,开始下雪了。我伸出手,接了一片托在掌心,六瓣花瓣晶莹剔透,美轮美奂。我干脆从窗子里飘了出去,外面的寒凉之气,更适合我恢复。 许宣城边失声痛哭,边握着刀把拔了出来,妲己如同一只漏气的充气娃娃,冒着黑烟一点一点瘪下去,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在客厅踱步,装作认真观赏茉莉哥哥海报的样子,这样茉莉妈妈就不会催我喝茶。茶水太烫,无法吞咽。 ……咦!怎么好像还有一块隔离木板,随着问心所看的方向,也就是右手这边,约莫有七八米远的地方,果不其然,真的还有一块像是隔离木板来着。 我国对毒品历来是保持着零容忍的态度,所以这种带着神秘色彩的罂粟花,寻常人还真是没怎么见过。刘星皓不认识它,也自然是情理之中。 虽然说,萧家乃是古界最强大的家族,但实际上,所能够掌握的修炼资源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如果萧家子弟出众的太多,难免会出现一些麻烦。 逍遥王霸的脸沉怒的咬牙切齿,忽的一声,啪搭!一掌啪在身前的紫木桌上,因为紫木坚韧,倒是没有被一掌啪散,但也留下一个半寸有余的掌印。 忽然,吕玄意识到了一个科学的问题,按说妖狼把自己吞进去,最先应该到的是他的胃部,怎么可以看到那厮的鬼丹呢? 吕玄心下大喜,这下西行不再寂寞了,活宝终于出现了,爷就拿你来打发时间了。 忽然,一名身材不足一米六,佝偻着身躯的老者出现在了李江的视线之内。 苏若瑶眼里莹莹的,鼻子酸酸的,看着埋头重新安装后车座的郑延仲,他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泄露了他的重要机密。 待众人都冲入而下的时候,几乎是三息,脚下就站到了实物,心中明白,他们踏入了中心区域四崖之中。 他能感受到周围液体磅礴的压迫之力和虚影轮廓传来的粘稠之感,这一切似乎只能是坐以待毙。这在鳄天看来,他的表情更加狰狞,他甚至是已经看到了一路嚣张的曳戈被他斩于马下的场面。 “温阿姨,现在没事的话,我上班去了。”袁锦华说着就挽起阮泽妍的手腕,要一起走。 苏若瑶靠着车窗,悠悠地观赏着外面:“我觉得程董是好人,否则,我早惨死了。”她陷入回忆中,回忆着与程延仲相遇的一路。 “魔域鬼刀!”三师父手一抖,一阵掌风飞出,化成一把阴森森的刀。 他对自己的手段极有自信,但他突然发现,这贼刀,同样是一个疯狂,乃至狡猾的棋子!他是掌棋者,只要落入他的局中,那便只能任由他来左右。 石森冷哼一声,巨大的身子直接朝曳戈抓来,曳戈也没有打算退让,就那么硬碰硬地迎了上去。 “公子!”洛无笙从牙缝里艰难的蹦出这俩字,把第五墨从第二次神游中拉了回来。 第五十章 放下和放过 “可是……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前仇旧怨都值得被人放下和原谅。” 苏长泠的嗓子不自觉带起了细细的哆嗦,她目光游移着,下意识逡巡过身侧女鬼那与她相似的眉眼。 ——她想起了百年前那个,被人关在新房里饿了七天,最后又被活活勒死的自己。 想到那个喜欢蹦蹦跳跳、到处翻墙爬树,最终又被一双走起路来 然而,这攻击似乎也没有停下来的可能,即便是几个呼吸之间那魁梧大汉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气息,那精神力刀刃组合成的水柱仍是不断的冲击在了那大汉的身体之上,令他早已经变得血肉模糊起来。 我慌乱地走出来,迎面撞着了阿强,他冷漠地望着我,把递给我。 从贺铮的公寓里搬出来已经一个多月了,独自一人的卧室里,苏舟躺在床上,两只眼瞪得大大的,一种过于迟钝的恍然敲打着他的大脑,他有些说不上来地发现,头顶的天花板原来是那么的普通。 大红袍庄院,一年也就产个十几二十斤顶级大红袍,就得送十斤来给皇上,剩下十来斤,就被卖到了天价。 不管怎么说,通过这次训练,我的自愈能力比之前又提高了不少,尤其是结合鬼泉之力来治疗的时候,见血的皮外伤基本上一天左右就可以愈合,我还能通过阵法帮别人疗伤。 慕容雪一眼看进去,发现基本上都是将近40岁上下的老者,年轻的几乎没有,成员大约在50位上下,她能感受到来自大厅中的威压以及审视。 瞧着他落寞的样子,我又有点不好受了,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不知如何是好。我又做错了吗?我又做错了什么呢?我都不知道自己那里错了? 半个时辰赶一百里路程,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艰巨任务。哪怕是一些魂境初期的强者,想在半个时辰之内赶出100里路程,也是一件千难万难的事情。 我迅速的往浴室走去,要离李熠远远的,那样我的心就不会疼,就连呼吸都是疼的。我躲入浴室后,听见李熠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直至再也听不见,我无奈地叹息了声。 “林兄,你怎么来了?”童战睁开眼睛,一脸激动地看着从天而降的林天涯说道。 毒蝎子心里暗道,想着保要手中的刀在李安身上划破一点皮,就能结束这场擂台赛。 “别告诉别人,这是个秘密。”萧青山侧望剑漠的目光很明确,他完全是因为萧师狱的原因才会相信的剑漠,希望剑漠也能够不负这份信任,帮他继续保持这份秘密。 大清帝国等级森严,低于亲王等级的王公府邸决不能多于这些数字。房屋的形式、屋瓦的颜色也是不能逾制的。 顾萌这才想起来,奶奶进了医院里面,那么公司的事情呢,这几天她也看过一些财经报,上面的消息是很不利的。 趁着这个机会,后备队员们发起了反击,精准的枪法帮助他们干掉一些暴露在掩体外的海盗。 如同幽灵一般,李安突然间就出现在狙击手身后,并在对方发现自己之前将其脖子扭断。 刚才在外面还不觉得有什么,一进入屋里就感觉到对方身上释放出强大的气场。 接着,只见洛宇于那虚空之中猛然作了一个转身。随后,迅速的将那暗红色长枪暴射了出去。长枪宛如赤色闪电,瞬间便划破了虚空。一阵阵凌厉的破风之声四处传来。 第五十一章 午后山间的风微带上了三分凉意。 苏长泠薅着女鬼在山林间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走,清风吹拂其她高束的长发,少女的脑子里不由得乱成了一团浆糊。 那个能化怨的幻阵,她已拜托大师兄他们帮忙研究去了——那会她本想留下来也帮着做点什么,奈何师姐一句“长泠,你能搞得明白该如何化解厉鬼们身上的千种怨气吗”便将 因凌无双有身孕,轩辕墨在与倾凌说完话后,不甘不愿的依着凌无双的话,搀扶南风往轩辕擎一家人住的屋舍返回,至于凌无双,她则是被倾凌搀扶着,慢慢的前行。 得到了确认,两个产婆便也不再罗嗦,再次张罗着帮助孙氏生产起来。 只见此时一身紫色衣袍的权绍皇,站在门口边上,外面漂泊大雨,他大半的衣服也已经湿透了,头发湿哒哒的垂落下来,一些许水珠正从衣服上滴落到地上。 权绍皇展开一边的手臂,露出他此时衣襟处一片的狼藉凌乱褶皱外加可疑的水渍,清楚的控诉着她睡觉是多么的不堪。 我微微一怔,旋即也哈哈笑了起来,给空杯满上酒,一碰再碰。且让给我们用酒‘精’麻痹神思,为着这悲痛‘欲’绝的夜,为着这狂恸颤栗的心。 “你呢,你有什么话要对本候说?”靖安侯眸光看向低头不语的杜鹃,冷声问道。 姜还是老的辣,他眼神毒辣岂会看不出那舒靖容是装的,只是此时却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次日一早,沈月尘和沈老太太从驿馆出发,马车又走了一天一夜,中途停停歇歇,好不容易才到达了莱州城门口。 这一番大战,力量更加强大,将一片天空,好似都打塌了似的,但,烈火道人和剑落心中还是多有着急的。 我跃动着好奇心,想要问问他同穆萨去做了什么,可抿抿‘唇’,又觉得自己不该再问,免得再生‘波’澜。 但她不过是偶尔心血来潮,就把这个授权交给了孙豪,人家可是歌坛超级巨星,也许以后说不定还有什么机hui提供给自己呢。 向槐见朋友见怪不怪,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做出不冷不热的模样,找个空位子坐下了。 贺宁不置可否,关昕倒是还有些委屈似的,想要开口说什么,汤力冷冷的朝她那边一扫,她原本到了嘴边的话转了一个圈,又咽回了肚子里。 幸亏有大姑娘帮他熬药补身,不然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了几年。 梅若雪的手机铃声在响过了一阵之后挂断了,林湘把手机放进了口袋里,他实在没有勇气现在去接她的电话。 卡普诺斯是认识路的,在他的带领下,空中军团以直线飞行的方式,直扑目的地。 因为八木毅一句“带薪休假”,使得原本因为地震而有些惊魂未定的众人顿时喜笑颜开,这让林淼不禁有些感慨,这就是“金钱”的力量。 有了这个因素存在,沈烈才敢在这城中大摇大摆的行走,也正是有着这样的原因,他才会升起冒充长河帮之人的想法,否则他是断然不会在这里停留的。 当联军的兵力变得更为集中、防守面积大幅度减少了之后,佩欣丝的攻势一下子就难以再取得什么太好的成果了。 谢善能成立一个这样的团队,还把他发展到级,自然不会像夏杰一样是个鲁莽的被人三言两句就能挑拨之人。